《胡善围》 正文 1.大明宫廷女公务员入职考试 大明洪武十三年,春。 都城南京,北城英灵坊,成贤街,胡家书坊。 “善围!胡善围!死丫头快起来!把马桶提出来倒了!” 天还没亮,胡善围就被继母陈氏尖利的声音惊醒了。 陈氏身怀六甲,肚子像是揣了大南瓜,她即将临盆,睡眠不好,好容易入睡了,难以控制的尿意就逼她起来蹲马桶,一夜至少起来五次。 原本倒马桶这种事情是家中小丫鬟做的,但陈氏就是想要磋磨继女胡善围,仗着肚子里的男胎要继承胡家香火,以尽孝道为理由,把胡善围当做丫鬟使唤。 胡善围起了床,点燃一盏灯笼。 灯笼点亮了少女的容颜,一双长眉飞入鬓角,神采飞扬。 胡善围提着灯笼从西厢走进正房,虽是春天了,但寒冷就像钉子户,死赖着不肯走,地上接着一层薄霜,踩在上面咯吱响。 推开卧室门,就闻到一股尿骚味,不禁蹙起了一对长眉。 陈氏真是越来越不讲究了,连马桶盖都懒得盖,等她来收拾。 躺在床上的陈氏捂着肚子哼哼,“怎么才来?就知道挺尸。” 胡善围推开窗户透气。 陈氏骂道:“这死丫头想干什么?现在正是倒春寒的时候,想冻死我啊。” 胡善围关窗。 陈氏又骂:“屋子里一股味,什么时候才能散了去?真是蠢笨如猪!难怪十九岁都嫁不出去!” 胡善围回头冷冷的看着陈氏。 陈氏有些心虚,说道:“把窗户开个小缝就行了。” 胡善围将木盖合上,提起马桶就走,经过陈氏的梳妆台时,借着衣袖的掩饰,偷了一串钥匙。 胡善围倒了马桶的脏污,在院子的井里提水刷马桶,冰凉的井水飞溅到满是像草莓一样长满冻疮的手指上。 洗干净马桶,天还是黑的,胡善围四顾无人,抹黑去了书坊的账房里。 她用偷来的钥匙打开钱匣,里面有白花花的碎银子和黑黝黝的铜钱,但是她一个都没取,拨开钱匣下方的暗格,拿出家里的户贴。 户贴就是户口本,大明唯一的身份证件和纳税凭证,以家庭成年男子为户主,一户家人只有一张户贴,每隔十年更换一次,更新家庭的人口和家产。 胡善围将二尺长宽的户贴藏在贴身衣兜里,然后去了井台,将干净的马桶送回正房,顺便把偷来的钥匙还回去。 还好,疲倦的陈氏正在睡回笼觉,没有察觉。 胡善围梳洗后,将闺房里的一套笔墨放进竹篮里面,又在上面覆盖了一层香烛纸钱等物,此时天微微亮了,她提着竹篮,吹灭灯笼,去了父亲的书房,轻轻敲门: “父亲,是我,善围。” 片刻,父亲胡荣披衣开门,自从小娇妻陈氏肚子大了,一夜起来五次,时不时叫这里难受那里不舒服,他不堪其扰,干脆与妻子分房睡,一直歇在书房。 陈氏没有丈夫的制约,干脆把怨气都发泄在胡善围身上。半夜把胡善围叫起来端茶递水倒马桶是常有的事。 胡荣问:“什么事?” 胡善围说道:“我昨晚梦到母亲,她说想我了,我今天去她坟头上香,烧些纸钱。” 这个母亲当然是指胡善围的生母,胡荣的结发妻子。 胡荣说道:“行,早去早回,你等等——” 胡荣回到书房,拿出五两银子一吊钱给女儿,“你收好了,留着自己花用,裁一套新衣,打一套首饰,想吃什么就买什么,莫要让陈氏知道。” 胡善围一怔,不接。 胡荣干脆将银子和钱都放进她的竹篮里,“我知道你最近受了委屈,但陈氏有孕在身,我怕你冲撞了她,伤了胎气。大夫说八成是个男孩,你有了弟弟,将来也有依靠。等陈氏平安生下你弟弟,她要是再敢欺负你,我定不饶她!” 胡善围笑了笑,不说话,点头告辞。 胡荣关了书房门,钻进温暖的被窝,继续睡,天还早,外头好冷。 胡荣并不知道,房门关闭的瞬间,女儿胡善围就收了笑容,目光如霜。 胡善围提着竹篮走出胡家书坊,将香烛纸钱等物扔进垃圾堆,只提着篮子里的笔墨砚台去街角骡马行。 她雇了一辆马车,给了马夫半吊钱,“去皇城的西华门,途径药铺停一下车,我要买药。” 马夫扬起鞭子赶车,半路停在药铺门口,胡善围进去,花了二两银子,买了一瓶最贵的冻疮膏。 回到马车上,胡善围将膏药抹在满是草莓冻疮的手指和手背上,贵的果然好用,清凉入骨,缓解了双手灼烧般的冻伤疼痛。 马夫见这个姑娘出手阔绰,搭话道:“姑娘去西华门,是要进宫?” 胡善围点头:“嗯,去皇城内府的礼仪府。” 马夫不解:“礼仪府是什么地方?” 胡善围说道:“就是俗称的奶/子府。” 马夫一拍脑袋,“哦!奶/子府我知道!那地方听说今天要选女官!姑娘是去考试的?” 胡善围一笑,长眉顿时斜飞入鬓,“是的,我要当女官。” 大明皇城西华门北面紧挨着宫墙的一排青色琉璃瓦屋顶的房屋,是管理宫廷事务的内府。 其中有一个挂着“礼仪府”牌匾的大院,这个机构隶属锦衣卫,平时用来接待等候传唤入宫觐见的诰命夫人和女眷,提前教授礼仪,以免殿前失仪。 因这里每季为宫廷选拔奶妈,而有了奶/子府这个接地气的俗称,一般都叫奶/子府,只有书面上称礼仪府。 但今天,奶/子府要对外选拔宫廷女官,而非奶妈。 因前朝元朝宫廷屡屡有朴不花之类的太监把持朝政,祸国殃民,大明开国皇帝c洪武帝朱元璋深恶太监。 但是繁琐的宫廷事务需要能识文断字的人才,于是洪武帝和礼部制定了女官制度,效仿朝廷的官制,将宫廷事务划分六局一司。 分别为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其中尚宫局总领六局。宫正司则独立于六局,专管宫廷戒律c赏罚之事,是个监督机构。 简单地说,就是用五局女官管理宫廷事务,用尚宫局的女官管理五局的女官,用宫正司的女官监督所有六局女官。 层层监管,等级分明。 这一年,洪武帝第三次发布甄选女官的诏令: “敕谕民间女子年十三岁以上,十九岁以下,妇人年三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无夫者,不问容貌妍丑,但无恶疾,愿入宫备使令者,女子任给钞六十锭,妇人给钞五十锭,为道里费,由地方官吏初选考核后,送赴京师备选。” 也就是说,选拔女官,相貌无所谓,只要身体健康,没有疾病,自愿服务宫廷,通过了地方官吏的初选,朝廷出路费和安家费,十三至十九岁的黄花大闺女给六十两银子,三十到四十岁的已婚寡妇给五十两银子,来京师参与女官选拔考试,有孩子也没关系,只要丈夫死了就行。 五十两银子,足够一家人粗茶淡饭,无忧无虑过一辈子,甚至偶尔还能加一碗肉。 在洪武朝,一个县令一年的俸禄都没有五十两银子,可见洪武帝对备选女官出手阔绰,十分重视。 于是乎,到了考试那天,约有两百多个女人提着装着笔墨的竹编考篮,站在奶/子府大院里等候入场。 高矮胖瘦c有美有丑,有二八俏佳人,也有三十如许典雅贵妇,还有一些被岁月和生活摧残过的黄脸婆。 她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身上的书卷气和手里的考篮,她们即将以笔为刀,为自己搏一个出路。 “第五十七号,胡善围!” 一个身形高挑,长眉入鬓的少女出列,从考篮里拿出证明身份的户籍文书,递给拿着花名册的女官,核对身份。 这是她从家里偷出来的。 女官展开约二尺的户帖,四周印有梅花栏,上头写着: 一户胡荣,应天府英灵坊成贤街住民,商户,计家三口 男子壹口 成丁壹口 本身,年叁拾柒岁 妇女贰口 妻陈氏,年壹拾捌岁 女胡善围,年壹拾玖岁 事产 民田十亩八分四厘,船一只,骡马一头,房屋七间四舍。 右户帖付胡荣收执,准此。 洪武十三年一月二十七日 应字肆佰三十六号 除了应字头的四百三十六户籍编号,户帖下方还有应天府提调官c司吏c典史三人的画押和印鉴,大明户籍管理严格,造假是很困难的。 女官仔细核对每一项,并在花名册上抄录户帖内容。 这个户口本简单的一点讲,就是户主是三十七岁的胡荣,家中有十八岁的小娇妻陈氏,和十九岁的女儿胡善围,很明显,这个陈氏是继母。 否则母亲怎么可能比女儿还小一岁? 这是商户家庭,家中有屋又有田,生活乐无边,有十亩多的田产,有一只船,一头骡子,七间房屋。 抄录完毕,女官将户帖并一个号牌递给胡善围,“去找五十七号桌坐下,对号入座,等候发卷考试。” “是。”胡善围将户帖和号牌都放进考蓝里,步入考场。 这是改变她人生命运的一场考试,不得有失误。 想到这里,胡善围开始紧张起来,等到她找到座位,放下考篮,篮子手柄都被她手心的汗珠浸得透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胡氏春秋 胡善围正紧张着,隔壁桌有个身材娇小,圆脸大眼睛的少女举手,“我我想入厕。” 此话一出,陆续有应考的女子举手,监考的女官命小宫女们一对一的带领诸人去恭房。 胡善围看着那些排队上厕所c神色紧张的女考生,心想,一考定终生,我紧张,别人也紧张,来都来了,考吧。 待一声鼓响,一张张试卷发下来了。 胡善围展开试卷,先看题目。 试《四书》义三道: 一c人能弘道,非能弘人。 二c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三c物皆然,心为甚。 每道三百字以上。 这只是第一张试卷而已,考对四书的掌握,胡善围打开第二张,考的是《五经》经义各两道题目,一共十道题。 第三张试卷考的是《女戒》c《女论语》c《列女传》和《女则》四本书,每本出一题。 一共十七道题,四书五经就占了十三道题,对女子行为规范考察只有四道题目,可见对女官的主要要求是对儒家典籍的掌握,以才华为主。 胡善围浏览了一遍试题,摊开第二张考《五经》内容的试卷,从她最熟悉的《春秋》两条题目开始,第一道题是齐人伐山戎,第二道是公会晋侯及吴子于黄池。 胡善围提笔写到:“山戎伐燕国,燕国告急于齐。齐桓公为救燕国,遂伐山戎” 一个个漂亮的小楷字如流水,顺畅的在笔下淌出来,我笔写我心,慢慢的,胡善围忘记了紧张c也忘记了自己身处考场c忘记了目光如炬的监考官,忘记了家里鸡毛蒜皮的烦心事。 她好像回到了成贤街的胡家书坊藏书楼无数个日日夜夜,任凭窗外车水马龙c熙熙攘攘,亦或是华灯初上,倦鸟归巢,她都坐在书桌前,挥舞着手中半旧的笔杆,日复一日的抄书。 是的,胡善围在家里是个没有工钱的抄书匠。 在这个时代,雕版印刷是主流,但是那些价格昂贵的孤本c善本c珍本c奇本等仿书,都是靠着人工一个个字抄写而成。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胡善围几乎自学成才。书坊藏书楼那些古旧的书籍大多有“胡氏藏书,千秋万代”的小篆印章,这分明表示胡家是个有文化底蕴的家族,如何堕落到成了商户c娶了泼妇c后代沦为抄书匠的结果? 这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胡善围,原籍山东济宁。 据父亲胡荣醉后吹嘘,胡家是百年书香门第,在宋元两朝,胡家都有人在朝中做大官。 后来,胡家为避元朝政治风波,从元大都(也就是现在大明的北平)举家南下迁居安定富足的苏州,途中遭遇好几拨劫匪,一次次的被“薅羊毛”,最后金银细软皆被抢走,只给胡家留下一箱箱沉重的c“无用的”c不能吃不能喝的书籍。 当时定都苏州的吴王张士诚热情好客,礼贤下士,胡家的几个族人得到了官职,俸禄足以养家糊口,胡氏全家都努力改掉北音,学习说软糯的吴语,守着一屋子书籍,教习后辈上进读书,打算在苏州落地生根,重振家业。 俗话说的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文化人么,只有读书做官这条路。在战乱的时代,家族好几代人收藏的典籍至关重要。 但好景不长,至正二十七年,胡善围六岁时,盘踞在南京的另一个自封吴王的朱元璋派了手下两员猛将——徐达和常遇春,攻打苏州,一统江南。 江南只可以有一个吴王。 一开始,胡家人对吴王张士诚充满信心,倒不是胡家多么欣赏张士诚,而是听说另一个吴王朱元璋只是一个从凤阳乡下来的c大字不识的农民。他手下所谓的猛将,也大多是以前一起放牛耕地的农村娃。 简单的说,就是一群为了吃饱饭而揭竿而起的土匪罢了,不成气候。胡家一翻家中收藏的史书,历史上有那个土匪最后当了皇帝? 未有之也。 而胡家效忠的张士诚动不动就吟诗作赋,有贤名,天南地北的文人大多投奔这个儒雅的吴王。 所以胡家号令族人守在苏州城,不准外逃,搏个忠诚的美名,将来胡家人有从龙之功,必定飞黄腾达。 胡家人躲过了政治风波c躲过了劫匪的刀枪,却因读书人对农民的傲慢和偏见,给家族带来了灭顶之灾! 苏州被围整整三个月,城墙几经易主,尸横遍野,最终徐达和常遇春分别从阊门和齐门攻入苏州城。 城破之时,吴王张士诚问夫人:“我兵败且死,你怎么办?” 刘夫人是张士诚的继室,年轻貌美,还生了两个小王子。 张士诚这样问夫人,是因为当时江南陈友谅,朱元璋,张士诚三分天下,朱元璋先灭了陈友谅,不仅如此,还将陈友谅最美的一个小妾达氏收入了自家的后宫,生了三个儿子,以羞辱对手。 鉴于朱元璋有类似曹操“汝妻子我养之”的爱好,张士诚担心自己死后也像陈友谅一样被戴了绿帽,干脆暗示小娇妻自杀。 刘夫人是聪明人,一点就通,说:“君勿忧,妾必不负君。” 刘夫人抱着两个幼子,命吴王宫所有嫔妃,小王子小公主等一起步入齐云楼,锁死大门,点了一把火。 吴王宫大臣眼看齐云楼成了火楼,连女人都知道殉国。徐达常遇春大军又即将攻入王府,尤其是有“杀将”之名的常遇春,遇到不肯投降的城池,一旦破城,常遇春便要屠城! 这是杀将常遇春的一贯风格,从无例外,故世人闻得常遇春之名,纷纷闻风丧胆,弃城投降。 苏州坚持了三个月都不投降,常遇春怎么可能放过苏州,必定要屠城泄愤。 反正都是一死,大臣们纷纷跟着主公张士诚上吊的上吊,抹脖子的抹脖子,抢着喝鸩酒。 胡家当官的男人们就这样死了个精光。 唯有胡善围的父亲胡荣因天资差一些,没捞到个官做,赋闲在家,平时给妻子画个眉毛,给六岁的女儿开蒙c教她读书写字打发时间。 胡荣听说城破,赶紧把胡善围放进书箱里背起来,拉着妻子,夺门而逃。 外头,常遇春果然开始疯狂屠城了,苏州城一片哀嚎。 胡荣背着女儿,拉着妻子往卧佛寺方向跑,据说朱元璋当土匪之前,曾经当过和尚,故平时十分礼遇佛道人士,而卧佛寺里有江南的高僧道衍禅师,躲到寺里,八成可以逃过一劫。 可是这样想的苏州百姓太多了,人群如水流般往卧佛寺而去,胡荣和妻子被挤散,眼睁睁看着妻子被人群踩在脚下。 坐在书箱里的胡善围听到母亲最后一句话是:“不要管我!快带着善围跑啊!” 后方常遇春的大军刚好屠城杀到这里了,别人都往寺里跑,唯有寺的道衍禅师逆着人流的方向往外走,守在寺庙门口,扶起了倒地痛哭的胡荣,以及被摔出书箱的胡善围。 胡善围听见那个和尚说:“把孩子抱进去,找个地方藏起来。” 胡荣抱起了女儿,胡善围趴在父亲的肩膀上,看见道衍禅师如一块激流里的礁石,岿然不动。 真是个了不起的和尚。 也不知过了多久,道衍禅师打开了寺庙大门,说:“徐达大将军劝阻了常遇春不要屠城,大家回去吧。” 胡荣战战兢兢抱着女儿回家,大街小巷果然贴满了“禁止屠城c禁止抢夺百姓财物c禁止骚扰百姓,违令者斩”的军令。 徐达军令一出,无人敢违抗,苏州城逃过一劫。 史载:“苏州城破日,常遇春入齐门,所过屠戮殆尽。徐达入阊门,不杀一人。至卧佛寺,两帅相遇,达始戒遇春勿杀。” 简简单单四十一个字背后,是无数条人命和悲欢离合。 胡家人要么殉国,要么被常遇春大军所屠,或者像胡善围的母亲那样被踩踏而死,这个来自山东济宁的百年书香世家近乎灭族。 父亲胡荣吓坏了胆子,他怕胡家人在张士诚手下做官的往事会引来祸患,干脆一把火烧了胡家的祠堂和家谱,销毁家族传承的痕迹。 唯有传了几代人的书不敢烧,怕触怒胡家列祖列宗。 次年,朱元璋登基称帝,国号大明,年号洪武,当年就是洪武一年,胡荣抱着女儿胡善围,载着一船书来到天子脚下——大明都城南京,再也不敢和苏州有半点瓜葛,怕人翻旧账。 胡荣文不能当官,武不能当兵,但作为家族唯二的幸存者,他的生存技能还是不错的。 国子监c贡院等等都在在南京北城英灵坊,是读书人聚集之地,胡荣在坊里的成贤街开了一家书坊,落籍为商户。 楼下铺面卖雕版印刷的普通新书,楼上藏书楼摆放着祖上几代人积攒的绝版书,只看不卖。如果客人非要买这些旧书,胡荣会出售一比一的手抄本,连偶尔的错别字都一模一样。 胡善围从六岁开始在藏书楼抄书,十二岁时,胡荣给她定了一门亲事,男方是军籍,和她同龄,世袭百户,七岁丧父,继承了父亲的官职,拿着百户的俸禄。 被灭门吓破胆的胡荣觉得这门亲事很不错,就凭未来女婿这世袭罔替的俸禄铁饭碗,将来女儿嫁过去,旱涝保收,生活稳定。 定了亲事,胡荣开始为女儿准备嫁妆了,但胡善围十六岁那年,男方征兵上了沙场。 胡善围送别未婚夫,等来的是一罐子骨灰和一个刻着未婚夫姓名的铁军牌。 胡善围成了望门寡,并几次挥着裁纸刀,将每一个为她说媒的人赶出胡家书坊。 不过那媒人还真是敬业,小的说不动,就给老的说媒。 父亲胡荣三十四岁,正值壮年,斯文英俊,小有家产,条件不错。媒人给胡荣说了一个才十六岁的黄花大闺女,商户之女,典型江南娇俏可爱小美人,陈氏。 胡善围自从成为望门寡之后,越来越沉默,胡荣希望女儿再择良人,善围拒绝,父女为此屡屡争吵,渐渐离心。 而小娇妻陈氏的青春和娇俏很是安慰了半生坎坷的胡荣,渐渐对娇妻言听计从。 一开始,陈氏努力当一个好后娘,给胡善围做衣服,下厨房。但自从陈氏有孕,尤其当大夫说是儿子,陈氏就像变了一人,开始虐待胡善围,胡荣怕小娇妻伤了胎气,一直劝善围忍让。 胡善围知道,是时候离开这个家了。 这些年,胡善围将藏书楼的书籍抄了个遍,却没拿到一个铜板的工钱。没有钱,就没法生存。 当看到洪武帝颁布招考女官的诏令,胡善围心想,机会来了,我没有钱,我有知识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物是人非事事休 胡善围把考场当成了自家藏书楼,奋笔疾书,从清晨到黄昏,近乎忘我的境界,直到一声铜锣,监考官宣布考试结束,要收卷糊名,她才停笔。 直到要交卷了,胡善围还没有答完题目,有一道题只写了一半。 第三张试卷里倒数第二道题,考的是《女论语》第十二篇,《守节》。 “古来贤妇,九烈三贞。名标青史,传到如今。有女在室,莫出闲庭。有客在户,莫露声音。不谈私语,不听淫音一行有失,百行无成。夫妻结发,义重千金。若有不幸,中路先倾。三年重服,守志坚心” 其他内容胡善围都能理解,可是那句“一行有失,百行无成”令她十分困惑: 《左传》里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孔子说,“知耻而后勇”。民间也有俗语,浪子回头金不换。都是鼓励人们改过。 为什么男人有过能改,就是好人,就是“勇”,而女人一旦“一行有失“,就得“百行无成”? 胡善围从心里不认同《女论语》这句话,但论述这道题的时候,又绝对不能把心里话写出来。 她经历了家道中落c母亲惨死c夫婿阵亡c父亲离心c继母施虐c偷帖赶考的曲折人生,知道面对现实,要先学会隐忍妥协。 只是,写着违心的话,笔触渐渐变得艰涩起来,思维也不流畅了,到了交卷的时候,只论述了一半。 小宫女收走试卷,监考官当场糊住了“胡善围”的名字,等候考官们阅卷。 胡善围心里忐忑不安,安慰自己,虽然没有写完,但这十七道题目,尤其是四书五经部分写的还不错,这场考试她已经尽力而为,即使落榜,也只能怪她学识不如人。 应考女官列队走出奶/子府,一整天的考试,心理和精力都有些不堪重负,有几个应考女官刚刚从考棚里出来,就失手摔了考蓝,放声大哭。 也有面色惨白,发挥失常的女子像僵尸一样挺直着身躯,木然离开考场。 也有自持发挥稳定c志在必得的女子表情轻松,双目的自信几乎要溢出来。 相比这些女子的大喜大悲,胡善围疲倦的表情简直泯然众人矣,并不突出。 有人轻轻拍了她的左肩。 胡善围回头,觉得面熟,想了想,她是同考场的一个考生,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材娇小,圆脸杏眼,也是第一个举手说要如厕的人。 少女好奇指着她提着考蓝的手,“你的手怎么了?” 胡善围的手长满了冻疮,像一个个草莓。她觉得莫名其妙,“哦,是生了冻疮。” “原来传说中的冻疮长这个样子!”少女惊叹道。 少女咋咋呼呼的,周围的考生不禁都看着胡善围的冻疮手,目光有同情,也有鄙夷。 胡善围觉得受到了冒犯,不再停留,提着考蓝走到了队伍的前列。 少女追过去道歉,急忙中,露出了乡音:“对母局(对不起),都系我衰(都是我的错)。” 胡善围没听懂,少女一拍脑袋,改口用官话说道:“对不起,我从广州来的,我叫陈二妹,我们那边一年四季都很暖和,从未见过冻疮。没想到南京这种江南之地,还会冷的长冻疮。” 其实她以前不这样的,只是去年冬天才第一次长冻疮,胡善围看着自己可怜的手,这场大考抽干了所有精力,她心累,懒得解释,点点头,表示接受了道歉,转身离去。 陈二妹正要再解释,无奈腿短,没追上胡善围。 往南一直走,出了皇城西安门,门外乌泱泱挤满了等候接考生的家人朋友。 “姑娘!在这里!”今早送她来赶考的马车夫挥舞着手中吃了一半的蟹壳黄烧饼,护着她从人群里挤出来,车夫等候多时,买了个烧饼当晚饭,怕错过接人。 胡善围预付了半吊钱的车费,约好考完来接。 等两人挤到马车处,烧饼上的咸香如螃壳般的酥皮都被人群给蹭没了,马车夫三两口吃完,挥鞭赶车。 此时天空月淡星稀,西华门外就是大通街,这条街是一条贯通南京城南北的主干道,道路笔直,天虽然还没全黑,沿街商铺已经点燃了灯笼揽客。 马车疾驰,震得考蓝里的笔墨砚台哆哆直响,胡善围累极了,双目微合,似睡非睡,可是到了某地,身体突然向右/倾斜,表示马车在往高处爬,此时应该在通过某个曲拱桥。 胡善围心悸了一下,下意识的拨开马车窗户。 马车正在经过文昌桥,跨过这座桥,就到了英灵坊的地界。文昌桥下沿河是一排民房,现在已是万家灯火,其中有一间胡善围再熟悉不过。 那是她未婚夫的家。未婚夫战死后,唯一的亲人寡母伤心过度,不到两个月就去世了,那间屋子已经开始空了两年,现在怎么亮灯了? “停车。”胡善围叫道。 胡善围下了车,一路奔跑至未婚夫的宅邸,正要去看个究竟,一对青年夫妇牵着一个男童出来。 这栋房子外墙粉刷一新,门口挂着一个木牌,写着“李宅”二字。 原来房屋已经易主。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泪水从颊边滚落,摔进尘埃,立刻消失不见。 待胡善围回到马车,已面色如常,“走吧。” 回到家里,刚好是晚饭时分,小丫鬟将饭菜端上桌,父亲胡荣不在家,继母陈氏冷着脸说道:“你今日在外头玩了一天,书一本没抄,地也不擦,还有脸吃饭?” 胡善围去院子井里打了一桶水,提着木桶,吃力的去了二楼藏书楼。 藏书楼还有不少客人,大部分都是国子监的穷监生,穿着监生标志性青色襕衫,藏书楼的珍本手抄本很贵,他们买不起,基本都在白看。 胡善围拿起拖把在木桶里洗着墩布,说道:“打烊了,各位请回。” 有客人依依不舍的放下书本下楼,但大部分人一动不动,继续捧着书在灯下白看。 这些穷监生都是属陀螺的,不抽不走。 胡善围司空见惯,她要开始赶人了。 胡善围推着拖把来回擦地撵人,“让一让!让一让!小心脚底下!这位客人挪个地,那一位,请高抬贵脚。” 客人怕拖把墩布上的脏水溅到襕衫,纷纷躲避离开,哗啦啦走了一批人。 唯有一个客人,无论胡善围如何施展拖把攻击,那人要么抬左腿,要么抬右脚,就是舍不得放下手中书本。 对付白看的厚脸皮客人,胡善围有丰富的经验,她改变攻击方式,从前后擦地变成了画圈擦地,拖把挥得虎虎生风。 客人总不能边跳边看,那就是成耍猴了。他见招拆招,搬来一个梯子,顺着梯子爬到书架上方,远离墩布,继续看书。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胡善围叹为观止,说道:“这里光线不好,小心看坏了眼睛。” 意思是你赶紧走吧。 客人用手指试了试后面几页的厚度,说道:“就剩十几页就看完了。” 此时胡善围又累又饿,手背的冻疮还火辣辣的疼痒,不禁动了气,拖把紧挨梯子底部擦过去,地板刚刚拖过一遍,地面湿滑,梯子立足不稳,向左/倾倒。 客人仰头栽倒,胡善围杵着拖把,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客人的屁股落在拖把头上,她赶紧放手躲开,客人就这样砸在脏兮兮c潮乎乎的拖把上,青色襕衫污了一大片。 还好,客人一直把书捧在胸口,没有弄坏。 胡善围抽出客人手里的书,“我们打烊了,请回。” 客人没有呼痛,只是落地时闷哼一声,然后扶着腰,缓缓站起来,“我就差十几页就看完了,麻烦姑娘通融一下。” “那就明日再来。”胡善围说道。 “商人重利,哼。”客人气得拂袖而去。 胡善围在藏书楼上看见客人牵出一匹老马,也不用门口的上马石,踩着马镫轻松上马,但客人臀部落在马鞍的瞬间,犹如遭雷劈似的弹起来,又翻身下马,牵着马走了。 看来刚才被拖把插伤了。 胡善围关了窗,将书籍放回原处,却发现这是一本兵书,《李卫公问对》,是唐太宗李世民和将军李靖的问答。 一个国子监监生看兵书作什么?一定是闲来无事当消遣罢了。 胡善围对这个白看的客人又多了几分鄙视,吹熄了灯笼,提着一桶脏水下楼。 去院子倒了脏水,洗手吃饭,却发现陈氏并没有等她,已经吃完回去躺着了。 胡善围看着一桌已经凉透的残羹剩饭,她明明饿的要命,却立刻没了食欲。 小丫鬟有些慌,“小姐,我给你热一热。” “不用,我出去吃。”胡善围出了门,她手上还有父亲今天给的银钱,还剩三两银子。 胡善围去了面馆,要了一碗素面只酱板鸭条清蒸鲈鱼c河豚生鱼片笼蟹黄包c龙井虾仁c点心是酥油泡螺。 默算了一下价钱,善围又要了一壶花雕,正好三两银子都花出去。 今天是她生日,以往都是这样过的,全家出去下馆子吃顿好的,大快朵颐,最后一起吃碗长寿面,今年父亲估计已经忘了。 胡善围吃着长寿面,在心中许了个愿望:通过考试,进宫当女官。 正思忖着,双手的冻疮又开始疼痒起来,好像里头有无数个小动物造反,要挠破她的皮肉,从里面钻出来,有时候半夜能活活把她痒醒了。 胡善围放下筷子,拿出冻疮膏往手上抹。 “是你?”有人过来搭讪,正好看见她正在上药的手,“你的手——你继母太坏了,我在你家看书的时候,经常看见她欺负你。你就这样被她欺负啊?你为什么不反抗?” 此人就是最后一个白看的客人,他因屁股受伤,端着一碗面,站着吃,不敢坐,正好居高临下,看见了胡善围。 胡善围冷冷道:“不关你的事。”看来这个人是个书店白看的惯犯。 那人碰了软钉子,将手里的面碗往桌上一搁,讽刺道:“你拿出打烊时赶客人一半的威风,她也不敢这样虐待你。” 胡善围不理他,膏药起了作用,手背一片清凉,她拿起筷子,继续低头吃面。 那人没办法,端着面碗走了,临走时还说:“遇到你这种人,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才懒得管你。” 胡善围抬头看着那人的背影,青色襕衫下半身全是蹭到拖把墩布的污水,狼狈不堪,心想谁要你管,你自己管好自己吧。 吃完寿面,胡善围招来店小二结账,给了三两银子,那店小二却说:“刚才那位站着吃面的监生已经付过了。” 能给陌生人付三两银子的饭钱,却臭不要脸在书店白看书? 这个人不是穷,他只是傻。胡善围心想,这种人是怎么进的国子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金榜题名时 胡善围大快朵颐,吃饱回家,自己给自己过生日,明天她就二十岁了。 胡荣也回来了,因回来的晚,陈氏捧着肚子骂丈夫不知体贴,半天不见人影,还搜了丈夫的身,把钱袋钥匙都放进卧房,不准丈夫再出去。 “没有钱,看你找谁玩去。”陈氏教训完丈夫,将钱袋钥匙放在枕下,回房睡觉。 其实陈氏要钱是假,想让丈夫陪在身边是真,临近产期,又是头一胎,陈氏很害怕。 可是胡荣宁可不要钱,也要单独歇在书房,不想听大肚婆在耳边唠唠叨叨。 唉,明明去年这个时候,还是个温柔可爱的小娇妻,这女人一怀孕就变了,成了悍妇。 入夜,胡荣轻轻敲着女儿的房门。 胡善围考了一天,累极了,已经入睡,听到敲门声,原本平静如水的心思立刻沸腾起来:原来父亲还记得今天是她生日! 那一刻,之前的父女间隙立刻消失,冰川瞬间成了热茶,善围兴奋的起床穿衣,点燃油灯,晦暗的灯火都掩饰不住她双眼迸发的光彩。 胡善围开门,“父亲。” 胡荣伸出右手,“早上给你的五两银子一吊钱花完了没有?有剩下的话给我一点,我和朋友出去喝两杯。” 热茶瞬间冻成冰川。 不是记得她生日,只是来要钱的。胡善围眼眸的光亮熄灭了,她将剩下三两银子全都还给父亲。 回到被窝,被窝是暖的,心是凉的。 下半夜胡善围做了好多乱七八糟的梦,梦到陈氏产子,她从不要钱的抄书匠,变成不要钱的保姆,整天蹲在井口洗尿布,洗到冻疮破裂,露出森森白骨! 又梦她净身出户,身无分文,流落街头,成了乞丐,冻死在街头,被人用一张破席卷着尸身,扔到了乱葬岗。 又梦到她被人牙子拐卖到了烟花之地,被迫倚门卖笑,不堪受辱,投了秦淮河,河水冰冷,她不知是冻死的,还是淹死 次日醒来时,胡善围浑身都是冷汗,心想进宫当女官是她唯一一条活路了,一定要考中啊! 她这小半生,爱情辜负了她,亲情也辜负了她,唯有学到的知识对她不离不弃,她能指望的,也有毕生所学了。 喜报传来那日,胡善围像平常那样,在藏书楼抄书。 等待结果的十天,她心若满城风絮,飘来飘去,唯有握着笔杆时,心绪才能安定下来。 铜锣声在成贤街响起,手拿皇榜的天使在两个小火者的搀扶下走出代步的轿子,后面还有两排戴着大帽的锦衣卫。 天使问:“这就是胡善围的家?” 后面锦衣卫打开花名册上登记的住址,“没错,公公,胡善围,住在成贤街胡家书坊,户贴的户主是胡荣。” 柜台后的胡荣慌忙跑来,“是,胡善围是我女儿,她犯了什么事?她小不懂事,有什么事公公您找我就行。” 天使说道:“把你家户贴拿出来给咱家看看。” 胡荣点头哈腰,早已没有书香门第的清高风骨,在太监面前奴颜婢膝,“公公稍等片刻,钥匙在我妻子手里。” 藏书楼,胡善围心中大喜 ,她放下笔,整理书桌,准备去闺房收拾行李。 总是白看书c还给她付了三两银子饭钱的监生今天又来白看了。他见外头有锦衣卫找胡善围,便问她,“他们找你做什么?你一个姑娘家天天在家里抄书,怎么惹了锦衣卫?锦衣卫不好惹的,朝中大官都退避三舍,你胆子挺大的哈。” 胡善围本不想理他,但吃过人家三两银子的饭,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只得解释道:“我要进宫当女官。” 言罢,胡善围摸了一把坐了十几年的书桌,似乎要把桌面的木纹脉络都镌刻都心里去,转身离开,留下目瞪口呆白看监生。 继母陈氏身子日渐沉重,正在打瞌睡,铜锣声和喧哗声将她吵醒,她从卧房出来,看见门口全是锦衣卫,顿时吓醒了,忙捧着大肚子过去说道: “我就知道这个搅家精迟早会闯祸!胡善围就在楼上的藏书楼抄书,我给你们带路。” 胡荣怒道,“闭嘴!胡言乱语!我要休妻!” 陈氏把肚皮一挺,神气似将军,“休啊,你休了我,你们老胡家就断了香火!” 胡荣立刻萎了。 陈氏对天使说道:“公公,一切都是胡善围的错,和我丈夫无关。一个十九岁的老姑娘,死活不肯嫁人,赖在家里白吃白喝,她肯定有问题!姑娘大了,留来留去留成仇,这不,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停!”天使扬起手,“咱家今天是来办事的,不是来听家长里短的——胡荣,你家的户贴呢?” 胡荣从陈氏怀里夺来钥匙开锁,拿出户贴,双手奉上。 天使和锦衣卫都核对了一遍户贴,这时胡善围已经收拾了简单的行礼出来了,准备进宫。 胡善围布衣荆钗,素面朝天,读过书的女人气质就不一样,瞬间将浑身绫罗绸缎的陈氏比到泥里去了。 天使眼睛一亮,如今验明真身,他展开手中的黄榜,“有敕!” 众人纷纷跪下听敕。 天使念道:“经者礼部奏定中宫女职,选通晓书数,愿入宫者,经初选c考试,其中堪任者四十四人,各赐白金三十七两,以赡其家,并令有司赦免家中税负徭役,戒其父兄弟侄各守分,毋挟势侵犯官府。落选者,各赐白金二十两遣还。” 意思是说,经过考试,选了四十四个女官进宫,为让女官们没有后顾之忧,每人赏了三十七两银子的安家费,并赦免家中的徭役和赋税,并要女官劝诫约束家人,莫要因为家中出了女官便仗势欺人。 落选者每人给二十两银子当路费回家。 众人三呼万岁。 小火者将三十七两银子端在红漆托盘上,递给胡善围,“恭喜胡小姐入选女官。” 胡善围将托盘转赠给已经呆住的父亲胡荣,“我今日进宫去,一入宫门深似海,怕此生都不复相见。女儿不孝,这些银子父亲拿去,朝廷免了家里的徭役和赋税,父亲没了负担,靠着书坊,定能温饱一生。” 胡荣不肯要,喃喃道:“你怎么进宫了呢?你都没和我说过这件事,不行,你不能走,你这一走,何时才能回来。” 天使阴阳怪气的说 :“胡荣,抗旨是要杀头的 。” 胡善围将托盘放在书坊柜台上,跪下,给了父亲嗑了三个头,告别家人。 陈氏尖利的声音响起,“我说怎么一直不肯嫁人呢,原来姑娘人大,心也大,看不起咱们市井小民 ,一心攀高枝呢。” 陈氏拦在门口 :“这就走了?跪别父母,你还没给我磕头呢。” 胡善围说道:“我的母亲在黄土里埋着,你不配当我的母亲。” “我是你父亲明媒正娶的老婆。”陈氏当众颜面大失,呵呵冷笑,指着胡善围的鞋子和包袱,“你的鞋子是我亲手做的,这张包袱皮,也是我从嫁妆里的拿出来的布匹,吃我的用我的,我怎么不配当你的母亲。” 陈氏初嫁时,真是个贤妻良母,明朝好后妈,对胡善围关心备至,以蒙蔽胡荣。 胡善围干脆连行礼都不要了,还当场脱了鞋子,穿着布袜,头也不回的走出胡家书坊。 “你这个毒妇!都是你在家里折腾善围 ,逼得她离家进宫 ,我要休妻!”胡荣将陈氏往房里推,转身去追女儿。 陈氏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股热流从身下涌出。 陈氏捧腹大叫 :“我要生了!胡荣,你要儿子还是要女儿 ?” 胡荣的左脚都跨过了门槛 ,闻言,顿住了。 胡善围轻叹一声,心中再无挂碍 ,上了马车,说道:“走吧。” 人人都说人生得意,莫过于金榜题名 ,一日看尽长安花,可是金榜题名的胡善围此刻只觉得悲凉。 马车停在皇城西安门,入选的四十四个女官列队进城,胡善围没有鞋子,她在马车里松了松腰带,放低了裙子 ,用宽大的马面裙裙摆盖住只穿着布袜的脚面,还故意站在队伍的最后排,以掩盖尴尬。 白雪柳絮飞,红雨樱花坠。杜鹃声里又春归。胡善围就在这样的春景下进宫当女官。 但她无心看皇城的风景,为掩饰裙下的光脚,她尽力用小碎步紧跟着队伍,连迈开步伐走路都不能,任凭白的柳絮和红的樱瓣拂面而过。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未来大明王朝换了五代帝王,她都是皇城的女管家,她将掌控明朝五代宫廷。 谁曾想,大名鼎鼎的胡尚宫初进宫时,连一双鞋都没有 ? 从西安门走到内府,要在奶/子府等候搜身,才能进入后宫。 胡善围站在最后,她的脚很疼,从西安门到内府的距离,相当于一条成贤街,布袜已经磨破了,脚前掌磨出了水泡。 有人朝她扔石子,石子砸在裙摆上,胡善围看过去,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正是那个穿着襕衫的白看监生,他站在廊下,朝着她挥手,手里提着一双长靴。 这里是皇城,他怎么进来的? 胡善围不敢动,那白看监生捡起了一块大石子,又要往这扔。 胡善围没有办法,只得快步走过去。 白看监生把长靴放在地上,一言不发,做了个穿鞋的动作,然后就走了。 胡善围穿了靴子,赶到队伍后面,心想这监生进宫,就像进自家菜园,还能顺便给她带一双鞋子,他究竟是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逃学 奶/子府。 四十四个女官,每十人一组,搜身检查,胡善围因鞋子的风波站在最后,是最后四个人。 巧了,那个对她的冻疮刨根问底的广州人陈二妹也被选中。 先搜随身携带的包袱,胡善围净身出户,身无长物,只有一个贴身荷包,荷包里放着一枚铁军牌和一瓶冻疮膏。 搜检的女官问:“就这些?” 胡善围:“是,就这两个物件。” 这姑娘可以说是有史以来最寒碜的新女官了,连像样的行李都没有。 女官打开白瓷药瓶,闻了闻,“这是什么?” 胡善围摊开双手 :“冻疮膏,医手的。” 已是春天,天气渐暖,冻疮面积萎缩大半,但小指和无名指还没褪,像两根晒蔫的胡萝卜。 女官说道:“药物是违禁品,由宫中司药局统一采买 ,不能私自拿进宫。你以后效命宫廷,生老病死都由宫廷承担,会有司药局的医女为你开药疗伤,不用担心。” 女官将药瓶弃之竹筐,筐中各种违禁物件快堆得冒尖了。 第二件是一枚铁军牌,女官念出了刻在上面的文字 ,“金吾后卫,百户 ,王宁。王宁是你什么人?” 金吾后卫是都城里禁军,大本营就在北城严家桥以西。 胡善围眼皮一跳,说道 :“他是我未婚夫 ,在朝廷第二次北伐中战死沙场。” 这次选中的四十四个女官,一大半都是寡妇,有一个还是七品的诰命夫人,胡善围这种未嫁的望门寡不算稀奇。 女官在名册上登记过,将铁军牌还给胡善围,“可以了。” 胡善围将军牌放进荷包,旁边的广东人陈二妹所带的大包袱几乎是她身材的一半,衣物首饰,文房四宝等,还有一包尚冒着热气的梅菜鸭油烧饼。 “入口的食物不能带进后宫。不仅仅是你们,就连诰命夫人也不能带食物进后宫。”负责搜检的女官首先将烧饼拿走,欲丢弃之。 陈二妹急忙说道:“这个是我在南京最喜欢吃的东西,丢了好可惜,我能就在这里吃了吗?装在肚子里 ,不算违禁吧?” 女官觉得有趣,把烧饼一推,“你吃,但是不能耽误大伙时间,一盏茶之内吃完。” 陈二妹两口就解决一个,吃到五个时,噎住了,捂着脖子要水喝,好容易用茶水顺下,油纸包里还剩下最后一个,而陈二妹已经开始反胃打嗝了。 女官正要扔掉油纸包,打嗝的陈二妹流露出可惜的表情 。 “我来吃 。”胡善围拿起最后一个,三口吃完。 陈二妹道谢 ,胡善围说道:“我正好有些饿了 。” 小宫女将最后四人分别送进一个个隔间,两个老宫人命她解开发髻,用梳篦通头,以防有人在发髻里藏东西。 眼睛,嘴巴,连耳朵眼都细细看过,末了,还命她脱光衣服躺下,检查私密处。 胡善围本能的反抗 ,老宫人说道:“得罪了,以前有女刺客在私密处藏巨毒,差点害了皇上,以后进宫服侍宫廷的宫人和女官都要过这一关。” 胡善围只得忍耐。 好在很快就检查完毕 ,老宫人捧上里外一套新衣,恭恭敬敬的说道:“请胡女史更衣,新女官入宫,要统一穿着,去宫正司听训。” 明朝后宫女官,分六局一司,宫正司类似朝廷督察院,独立于六局,监督所有女官。 宫廷女官等级分明,官职最高是五品尚宫。但新女官进宫,都必须从最低的八品女史做起,根据工作表现层层晋升,如果犯了错,会送去宫正司审判裁决,接受惩罚,最轻罚俸,重的可能降为宫女,甚至处死。 从头到脚,胡善围焕然一新,她穿着大红四合如意通袖袍,湖蓝色马面裙,裙底还镶着一圈织金的裙襕,脚下是足足有一块青砖那么厚的木头底高底鞋! 老宫人将她一头青丝盘在头顶,梳了圆髻,然后用一条串珠牡丹银围髻缠在发髻上。 老宫人露出欣赏的目光,“姑娘天生丽质 ,打扮起来就更好看了。” 胡善围看着镜中的自己 ,一时有些恍惚。 老宫人将她换下的衣服,鞋子等物收好,“胡女史去宫正司听训导即可,行李会有人送到女史的房间。” 胡善围忙道谢,“不知老人家如何称呼?” 老宫人笑道 :“胡女史是官,我只是个老宫人罢了,贱名不足挂齿 ,有缘自会相见。” 这时外头女官催促,胡善围不敢逗留,向老宫人施了一礼,出门列队而行。 奶/子府的大院里 ,四十四个新女官列成两队,胡善围和陈二妹站在队伍的最后。 新女官们穿着一样的大红四合如意通袖袍和湖蓝色的马面裙,板砖厚的高底鞋。 唯一的区别,就是已婚的寡妇头顶戴着马尾编织的c圆锥形的狄髻,狄髻上面插戴了顶簪c挑心c花钿c以及左右两边的掩鬓簪c花头簪c虫草簪一共九种银嵌宝石头面首饰。打扮庄重大方。 未婚的女官,例如胡善围,就梳着圆髻,盘着一根串珠牡丹银围髻,娇俏可爱。 老宫人看着这群女官踩着有些生疏的厚底鞋,往紫禁城方向而去。她收回目光,熨烫着胡善围换下来的旧衣服。 另一个老宫人有些不解,“梅香,你一把年纪,快入土的人了,何必讨好一个刚进宫的小女官?这粗布旧衣服连小宫女都嫌弃寒碜,你还烫什么烫?卷起来往箱子里一扔就行了。” 这个叫做梅香的老宫人四十如许的年纪,她指着胡善围换下的黑色长靴,“你别只看衣服,你看看这双鞋。” 老宫人用手一摸,脸色一变,“外面是小羊皮,里子是福建进贡的璋绒,柔软舒适。” 再看鞋子的做工和鞋底“司服”的记号,老宫人惊道:“这是宫廷内造c司服局督造之物,后宫里出来的东西,怎么可能穿在一个寒酸的民女脚下?” 梅香又问:“这是女鞋,但是这鞋比普通女鞋明显要大一些,后宫里那些贵人们,谁的脚最大?” 老宫人更惊了,“皇后!是皇后!” 坤宁宫。 穿着日常燕居服的大脚马皇后板着脸,教训白看监生 ,“小春,今天不是旬假,你又从国子监逃学了?” 被称为小春的白看监生坐在马皇后身边的绣墩上,摇晃着皇后的衣袖,“是啊,求娘娘和国子监祭酒说一声,我以后不去上学了。” 马皇后不允,“天下才子经过层层选拔才能进国子监学习,朝廷勋贵之家,唯有继承家业的嫡长子才有一个恩荫去国子监读书的名额,多少人盼着这个机会,你偏偏不知道珍惜,三天两头的逃课,国子监祭酒已经去皇上那里告过好几次状了。” 小春说道:“我爹是打仗的,将来我也是打仗的,去国子监念那些之乎者也有什么用?难道对着敌军背一篇《论语》能使得对方退兵?” 马皇后一甩衣袖,“你少在这里诡辩,你还不去,我要锦衣卫把你绑到国子监,寸步不离监视你 ,看你以后怎么逃学。” 小春还不死心,再次住住马皇后的衣袖撒娇道:“娘娘,我二弟比我小两岁,他已经跟着父亲征战沙场,都开始立战功了。我呢,十七岁了,还一事无成,整天关在国子监读书。” 马皇后说道:“你将来是世子,要继承家里的爵位,你那些弟弟和你是不一样的。” 小春说道:“我不当世子,我要当大将军,保护大明江山。” “胡言乱语!”马皇后狠狠点了他一记额头,“你越学越回去了。” 小春依然纠缠不休,“就是啊,我在国子监学了一年,真的越学越回去了,娘娘赶紧把我弄出来吧!我真不是读书这块料。” 马皇后吩咐身边的女官,“把毛骧叫来,要他把这个猴子捆好了,送到国子监去,要祭酒严加教导。” 毛骧,锦衣卫指挥使。 小春一听,拔腿就跑,马皇后又吩咐道:“关闭宫门,来个瓮中捉鳖 。” 小春边跑边叫道:“娘娘,您不能这样说 ,我要是个鳖,我爹就是个大王八了!” 小春只顾着往前跑,蓦地撞到一个怀里,他捂着脑袋抬头一看,“爹?您班师回朝了?” 一个穿着大红朝服,头戴五梁冠的中年男人狠狠瞪了小春一眼,“混账东西!你先去家里祠堂跪着,等我给娘娘请安,再回去和你算账!” 中年男人行了跪拜大礼,“微臣给皇后娘娘请安。” 马皇后看到中年男人,双目满是暖意,她忙从宝座上站起来,亲手扶起男子,要他坐在身边刚才小春坐过的绣墩,“沐英啊,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此人正是西平侯沐英,洪武帝朱元璋的养子,也是他二十多个养子中最优秀 的一个。 凤阳人,七岁时父母双亡 ,沦为孤儿,朱元璋夫妇收养了他,非常喜欢他,尤其是马皇后 ,她一生只生了两个公主,没有儿子 ,马皇后把沐英当亲儿子养大,呵护备至。 成年后的沐英也用赫赫战功报答养父母,朱元璋夫妇为最疼爱的养子挑选了一个出身高贵的妻子,冯氏 。 冯氏,开国大将郢国公冯国用之女,国公府的嫡长女。 冯氏生下嫡长子沐春,难产而亡,沐英常年在外打仗,无法照顾儿子。马皇后怜惜沐春 ,襁褓中就将他抱到当时的吴王宫里,当亲孙子抚养。 后来朱元璋又为鳏夫沐英选了一个名门淑女耿氏为继室——开国大将,长兴侯耿炳文的嫡长女 。 一连娶了两个名门贵女,可见沐英极得圣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沐英把马皇后视为亲母,每次打仗归来,面圣述职之后,都会来坤宁宫看望马皇后,“娘娘气色尚好,倒是皇上好像清减了。” 马皇后说道 :“皇上日理万机,经常忙到三四更才歇息。最忙的时候,八天就就要看一千一百六十封奏折,每封奏折平均要讲两件事,皇上每天处理约四百件事情,就是个铁人也要熬瘦了,说起来,我也有七日不见皇上了 。” 沐英听了,含笑说道:“皇上是明君,勤于政务,爱惜百姓。” 沐英能在二十几个养子中脱颖而出,封西平侯,圣宠不断,他绝对是个聪明人,深知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 其实洪武帝今年突然忙到七日都不入后宫,背后的原因是他废了宰相,将宰相胡惟庸满门抄斩,诛三族,没有了宰相为首的中书省协助料理国家大事,洪武帝一人独揽,一个人做着以前百个人的事情,不忙才怪。 皇上为何要杀宰相,这要从明初宰相之争说起了。 大明开国以来,有过两任宰相,第一个宰相是李善长,李善长告老还乡时,朝中两位大臣刘基和胡惟庸争夺宰相之位。 这是相位之争,也是朝中朋党之争,以胡惟庸为首的淮西党和刘基为首的浙东党为宰相之位展开角逐,淮西党几乎都是安徽凤阳老乡以及依附者,浙东党主要是江南的读书人。 最终李善长推选了老乡兼儿女亲家胡惟庸,洪武帝也倾向胡惟庸,刘基黯然辞职,回到老家浙□□田县,几年后抑郁而终。 去年,也就是洪武十二年,六月。刘基的长子刘琏和胡惟庸之子有了争执,推搡之下,刘琏坠井。 扑通,死了。 刘家要胡惟庸之子偿命,但是刘家势微,对方是宰相之子,最后应天府判了意外死亡,胡惟庸之子安然无恙。 刘琏七七那日,胡惟庸之子在闹市行车,不知从那里来了一辆马车,剐蹭过来,胡惟庸之子大怒,遂和人飙车,车翻了,胡惟庸之子摔了脖子。 嘎嘣,死了。 胡惟庸痛失爱子,一气之下 ,一剑杀了马夫。马夫是良民,马夫之妻敲响登闻鼓告御状。朱元璋大怒,要追罪宰相。 杀人偿命,但胡惟庸是开国功臣,有御赐的开国辅运推诚的金书铁卷,又俗称免死金牌,上面写明除了谋逆造反的大罪以外,可以免三次死罪,所以胡惟庸凭借免死金牌,躲过一劫。 今年,洪武十三年,元旦。胡惟庸家里花园突然冒出喷泉,此乃祥瑞之兆,胡惟庸邀请洪武帝去家里欣赏祥瑞,借以重修因杀马夫之事引起了君臣间隙。 但是,去胡惟庸家的半途中,洪武帝的马突然不肯走了,洪武帝有种不好的预感,中途返回宫中,并命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去搜检胡惟庸的府邸。 锦衣卫包围宰相府,从府邸的夹墙里发现大量武装的死士和武器! 胡惟庸大呼冤枉,说修建夹墙只为自保,他从无谋害帝王,造反之心,坚持说有人栽赃陷害。 证据确凿,洪武帝龙颜大怒,满门抄斩,一日之间,不可一世的宰相府灰飞烟灭,胡家死了一户口本。 党魁胡惟庸被砍头,淮西党凡有替胡惟庸呼冤的,都被锦衣卫下了诏狱,都能找到勾结胡惟庸谋反的证据,灭满门,也是一死就死一户口本。 洪武十三年的春天,南京城午门上头的血腥味就一直没消失过。 洪武帝借口宰相胡惟庸谋反,干脆废除了中书省,削掉相权对皇权的制衡,大权独揽,宣布永远都不会设宰相之位。 这下没人敢质疑洪武帝的决定了,大家都怕锦衣卫的手段。 胡惟庸,成为历史上最后一个宰相。之后明清两朝,虽有张居正,刘墉这样的有类似宰相大权的大臣,却再无宰相之名,这个职位从此消失了。 沐英是武将,从不与文臣结交,对朝中震荡有所耳闻,叮嘱家人务必置身事外,莫要牵扯进去。 连和马皇后聊天,沐英也决口不提政事或者军事,只聊家常。 聊到嫡长子沐春,沐英头疼似的摸着额头,“从小就淘气,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以为皇上的恩典,送他去国子监读书,国子监那么多的优秀的文人学者,近朱者赤,他多少能长进一些,没想到三天两头逃课,皇上刚才对我说,国子监祭酒只要面圣,就必定要告状。皇上日理万机,还要替微臣管教不孝子,真是微臣的不孝。“ 马皇后却不以为然,笑道:“你七岁时,养在我和皇上膝下,平日不苟言笑,比人家十七岁的还老成,早早的懂事。可小男孩那有不淘的?是苦难让你提前长大罢了 。” “小春生于富贵,替你把小时候该淘气的时光给补上了,因而比普通的男孩子加倍淘气。” 沐英一脸无辜,“这么说,微臣还要感谢他的淘气了?” 马皇后见养子无可奈何的样子,会心一笑,“小春淘气归淘气,本性是善良的。今天他看见一个新进宫的女官没有鞋穿,怪可怜的,从我这里讨了恩典,送人一双鞋。这人只有心性正,将来绝不会走向歪路的。” 嫡长子能做出这种事,沐英并不意外,沐春自襁褓时就报进宫抚养,洪武帝和马皇后多疼他一些,养出个随心所欲的性子来,沐春和后宫的人打交道,也完全不避嫌。 沐春在后宫长到七岁,马皇后才依依不舍送他回家,洪武帝甚至赐给干孙子一块随时出入紫禁城的玉牌,方便他“常回家看看”。 然而,现在沐春不是七岁,是十七岁了,居然敢结交宫廷女官,该好好管一管,免得将来惹出祸患。 沐英内心震怒,表面依然平静,“是,微臣知道沐春本性善良。” 马皇后说道:“沐春今年十七岁,这次你去西川平乱,立了大功,何不凭此大功,求个恩典,请立沐春为西平侯世子?” 沐英仔细斟酌着措辞,说道:“沐春是微臣的嫡长子,将来必定继承家里的爵位——只是他年纪还小,且无寸功,若请立世子,必不能服众。微臣的爵位,也是靠战功一点点累积而来,希望将来沐春能建功立业,为大明效力 ,让他知道付出才有回报,到时候微臣必定为他请封世子。” 马皇后觉得干儿子说的也有道理,反正世子之位已是囊中之物,不如先磨一磨沐春的性子。 正说着话,洪武帝身边负责文书的蔡姓女史来坤宁宫传话。 蔡女史说道:“皇上中午要来坤宁宫用膳,给西平侯赐宴。“ 马皇后笑道:“知道了。” 又对沐英玩笑道:“你看,如今我要托你的福,才能见皇上一面呢。” 且说坤宁宫其乐融融,上演母子天伦之乐。紫禁城西六宫以东,苍震门以西的六局一司,新来的四十四名女官,正在其中的宫正司院里听训,气氛严肃。 宫正司的司正姓范,江西清远县人,少年守寡,洪武三年就选进宫当女史了,为大明宫廷效力十年,如今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是五品宫正。 宫正司掌督察刑罚,范宫正却是个表面看起来温柔和气的妇人,让人容易起亲近之感。 范宫正先请“长途跋涉”的四十四名女官们坐下,还命小宫女们上茶和点心。 范宫正说道:“穿着那么厚的高底鞋,从内府走到宫正司,十来里路呢,都累了吧?” 胡善围心想,可不是,脚都快断了!嘴上却和女官们一起说道:“卑职效命宫廷,不累。” 范宫正收起笑容,“宫正司第一条规矩,就是不要说谎。” 新女官都不敢说话了,连喝茶都不敢了! 范宫正却又笑了,“大家不要紧张,不知者无罪。宫里规矩多,你们要在宫正司学至少半个月的规矩,通过考核,才能赴任。” 新女官喝茶吃点心,稍作歇息,胡善围才慢慢感觉到双脚的存在,范宫正就命新女官列队,走出了宫正司和苍震门,一直往东,走到了贯穿西六宫南北的西长街。 西长街的街口立着一个黑漆漆的铁碑,铁碑上刻着十一个字,“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简单粗暴又直接。 范宫正指着排头第一个新女官,“从你开始,每个人念一遍,要大声一点。” “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以上重复四十四遍。 整个东长街都回荡着女官们朗读碑文的声音,源源不断。 范宫正问:“记住了吗?” 新女官们齐声说道:“记住了。” 范宫正说道:“这是皇上亲笔御题的碑文,告诫后宫的太监和女官,莫要干政,干政者斩。除了西长街,对面东长街也立着同样的铁碑。这两条长街是行走后宫必经之路,所以,你们第一堂课,就是记住这个碑文,把这十一个字融入你的血液,千万不要忘记。” 新女官诺诺称是。 范宫正说道:“在后宫里,至少有一百件事情会让人丢掉性命,干政是头一桩,无论是谁,无论将来你们晋升为何种职位,有多大的体面,一旦干政,纵你是五品尚宫,也会立刻处死。” “现在,你们就在这里读一百遍。” 胡善围站在队尾背宫规,背到声嘶力竭。 若干年后,大明宫廷一次次宫变震荡,夺嫡争储,胡善围都是其中的关键人物,将一个个皇帝送到龙椅。 她回头再看东西长街的铁碑,深深理解什么叫做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个亘古不变的道理。 但是此时她和所有新女官一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连说梦话都是这句“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试论大明宫廷的一百种死法 且说胡善围站在东长街和众女官一起背完第一条宫规,确信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后,范宫正将她们又带回宫正司,讲授其余宫规。 胡善围以前是抄书匠,范宫正一边讲,她一边拿着纸笔记录,书写速度飞快,才勉强跟上范宫正的节奏,整整一天,胡善围桌边的笔记已经堆成砖头厚了。 她自己总结了一下,所谓宫规,反过来讲,就是《大明宫廷的若干种死法》。 以前当百姓的时候,杀人放火等作奸犯科的罪名才会杀头,但是在宫廷,很多稀松平常的事情,都会引来杀生之祸。 比如生病看大夫。后宫女人们看病,无论妃嫔还是小公主小皇子,都只能由传话的太监去宫外将病症描述给太医,由太医开药。如果实在太严重,就将病人挪至乾清宫皇上那里,由太医们把脉问诊。 太医院的太医们绝对不能跨入后宫一步,否则太医或者请太医入后宫的人都要砍头!能在后宫看病的,只能是尚食局里司药里的女医或者医婆。 比如在宫里搞烧香拜佛等迷信活动,砍头。 比如往宫外传递书信,写者,传递者,知情者,全部砍头。 范宫正讲了一天,逐条解释,胡善围等女官眼睛都不眨的听,因为只要错过一条,就会丢性命。 夕阳西下,范宫正说道:“今天就讲到这里,你们都是知书达理的聪明人,十五日后考宫规,标准是一条都不能错,考核不过的,立刻遣出宫去。” 众人一凛,皆露出担忧之意,人人自危。 范宫正表情轻松,“出宫不是惩罚,是救你们一命,连宫规都不熟悉,将来迟早砍脑袋。所以现在后悔进宫的,还来得及离开。” 听了一天课,众女官犹如从鬼门关来来回回走了一百遍! 范宫正离开课堂,众女官忙站起来,拜别老师。 胡善围收拾桌上的宫规笔记,一群女官围过来。 有直接开口的:“我写的慢,恐怕有疏漏,求胡女史借笔记一用,我要查缺补漏。” 也有女官嘴甜先夸她的:“胡女史的笔好快啊,吾辈望尘莫及。” 胡善围心想,我就是个抄书匠,没别的本事,就是写字快,没曾想成了优点。 胡善围并非小气之人,说道:“你们若不嫌弃我字迹丑陋,把笔记拿去便是,一起查漏补缺,互通有无,晚上还给我就行。” 散了课,小宫女们将新女官引领到安排的房间歇息。 新女官们住在西六宫西面的一排廊房,每人一间小屋,用屏风和多宝槅隔成两间,一间卧室,一间书房。 卧房里的架子床上,崭新的被褥和四季衣裳堆成了小山。 春夏秋冬四季衣裳各三套,衣料皆是胡善围从未穿过的上品。 春有葫芦锦c百花锦,夏有绛纱绮罗,秋有玉兔桂子锦c葡萄棉,重阳有菊花茱萸锦,东有雪花梅花佛手锦。 此外,还有贺寿的万寿锦,以及庆贺皇子皇女出生的喜字锦等吉服,以及白色的粗布麻布葬礼上用的凶服。 另外,还有两套官服,仿宋朝女官的服饰,紫色圆领窄袖花罗袍,袍子遍刺着折枝小葵花,并以金线圈之,下着珠络缝金束带红裙,黑色的靴子上刺着小金花。 头饰是官员常见的乌纱帽,两边没有帽翅,帽子两边簪着足以乱真的纱花。 还有一条银鎏金的牡丹花玉带,松松的挂着在腰间,装饰官袍,以示威严。 这套漂亮又严肃的官袍打消了胡善围对宫规的惧怕:无论如何,当了女官,每月有俸禄,就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别人不敢轻视她。 白看监生说她太柔弱,哀她不幸,狠她不争。 不是她不想反抗,而是,一个没有钱,没有地位的女人,怎么反抗? 她何尝愿意给继母洗马桶?如果不洗,继母就能找到理由,骂她不孝。纵使街坊邻居都知道继母太过苛刻,是继母的不对,可从礼法上讲,忤逆父母,不顺着父母,就是不孝! 凭着这一条,继母把她活活打死,都不会受到任何惩罚。但是她若胆敢还手,伤了继母,轻则一百板子,重则杀头。 胡善围不想和继母同归于尽,这个愚蠢的女人,不值得她付出生命。 胡善围将女官的乌纱帽戴在头上,宫规不可怕,人才可怕。 正思忖着,有人敲门。 胡善围摘下乌纱帽,开门,正是今早给她验身的老宫人。 “我给胡女史送行李。”老宫人打开箱子,将熨烫好的旧衣裙,一块铁军牌,还有一双擦得锃亮光鲜的羊皮小靴拿出来。 比起架子床上堆放成小山般华丽的新衣和官袍,这套进宫穿的旧衣裙就像从腌菜坛子里掏出来的梅干菜。 胡善围忙请老宫人坐下,倒了茶,“您帮我熨烫衣服,还擦了鞋,多谢了。您帮了我这么多,我还不知道您尊姓大名。” 老宫人没有和她客气,坐下喝茶聊天。 “我是个孤儿,无名无姓,以前是被人卖来卖去的女奴,主人家把我叫什么,我就叫什么,后来我在皇上的潜邸吴王府当粗使丫头,管事随口叫我梅香,我就叫梅香了。” 这时隔壁房间也陆续进来送行礼的小宫女或者老宫人,别的新女官都给了打赏,金银馃子耳挖簪之类体面的小物件。 门外传来宫人们阵阵道谢声,多谢新女官的打赏。 胡善围双颊微微发烫,她身无分文,要不是白看监生送了一双鞋,她恐怕当场出丑了,那里有钱打赏梅香? 梅香很会说话,她端起茶杯,“您是官,我是最下等的宫婢,只是痴长了几岁,比别人多吃几碗饭,有人尊称一声嬷嬷罢了,您请我喝茶,这就是最好打赏。” 话虽如此,胡善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梅香搁下茶杯,拿出一个快要翻烂的书本,说道:“胡女史凭本事考进来的,皇宫是个聚宝盆,这宫里从里不缺金银财宝,就缺才华。您教我读书,就当打赏我了。” 胡善围一看,是一本启蒙用的《千字文》,说道:“这有何难,我教你便是了。你有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梅香大喜,当场跪下倒茶拜师,胡善围对梅香眼里的狂喜不解,“在宫里头识字很难吗?” 梅香说道:“倒也不难,宫里定时有女官教习宫人,宫女们通过考试,成绩优秀者被称为女秀才。女秀才们分到六局一司给女官们打下手,帮忙,做些杂活,再通过考试,就升为像您这样的八品女史。所以这宫里头不识字,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但是呢,每次宫里开学堂,每个宫都推选那些十来岁的聪明的小宫女,我们这种三四十岁的早就没希望了,只能偷空自学。” 梅香爱惜的捧着手里的书,“这些年的自学,《千字文》的字我都会写,都会念,可是把它们打碎组合在一起,再加一些之乎者也矣焉哉,我就看不懂了,求胡女史教我读书。” 胡善围对梅香肃然起敬,四十岁了,还有求知欲和上进心,我凭什么不努力? “好,我答应你,只要得空,就教你读书,我先给你讲《诗经》,再说《论语 》,很多书里的典故都出自于此,你通读这两本,才能看得懂《四书》。” “只是”胡善围也有所求,“我初来乍到,对宫里的事一无所知,你是从吴王宫里出来的老人了,以后还请你多多指点。” 梅香拍着胸脯,“包在我身上。” 胡善围问:“为什么皇上要在东西六宫两条长街要立‘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这块铁碑?我发现铁碑新立不久,还没有一丝锈迹。这么简单的内容,范司正还要我们背诵一百遍——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梅香露出欣赏的目光,“胡女史心细如发,别人只看到一,您能看到十。事情来由是这样” 原来洪武帝厌恶宦官,从还没有称帝时,在吴王府就曾对大臣说道:“吾见史传所书汉唐末世,皆为宦官败蠹,不可拯救,未尝不为之惋叹但开国称家,小人勿用,圣人之深戒。其在宫禁止可使之供洒扫c给使令c传命令而已。” 洪武帝忌惮宦官误国,只让他们做些打扫,传唤命令之类简单的事情,但在宫里,不用宦官又不行,太监们的权力越来越大,终于到了洪武十年,也就是三年前,有一个伺候笔墨多年的老宦官自持有几分体面,在洪武帝面前谈论政事。 洪武帝勃然大怒,命其归乡,终身不得再进宫。 洪武帝下了命令,不准宦官识字c不识字就不会读书,就看不懂奏折,就不懂朝政,就没法对政治指手画脚。 听到这里,胡善围顿时明白了她总结的《大明宫廷的若干种死法》宦官私下读书要砍头的原因,原来东西长街的铁碑,主要为了防止宦官祸国。 梅香说道:“皇上用女官牵制宦官,后宫文书之事都交给六局一司,宦官只管前朝的事,后宫大小事都是女官负责,洪武帝三年的时候,六局一司只有三十八名女官,但到了今年,加上你们这些新来的,一共有二百八十八名女官。” “就连”梅香附耳低声说道:“就连皇上的印信都由尚服局的司宝女官收着呢,前朝要用印玺,必须由太监来后宫请司宝,司宝核对无误,才拿着印玺盖章。” 居然是女官掌国玺!纵览历史,历朝历代的女官都没有如此大的权力。 胡善围顿觉得大开眼界,发觉自己的职业还是很有前途的。 风险虽大,在大明宫廷当女官,起码有一百种死法,但是前途也大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新入未谙宫禁事,挑灯夜读背宫规。 原本胡善围进宫当女官,只想凭才华求一个安身立命之所,逃脱恶毒继母以及来自世俗逼婚的压力。 在这个时代,年满二十岁的女人还不嫁人生子,会被人指指点点,说她有毛病,她躲在藏书楼抄书,管他春夏与秋冬,但父亲抗住不住别人的指指点点,闲言碎语,总想把她嫁出去,过普通女人应该有的生活。 可是,她对婚姻所有美好的憧憬都和未婚夫有关,那个年轻的百户,会在骑马经过藏书楼时,吹响嘘哨,对她笑。 他会送一盆菖蒲,给她抄书时润眼睛。 他会在元宵节夜里,穿着月白衣衫,和她一同登上南京城墙走百病,摸城门的门钉,高大的身躯护着她,不被人群推搡。 他会约她去郊外踏青,甚至教会了她骑马。 她芳心萌动,羞于说爱,离别时都不曾说出口,盼望北伐大军得胜归来期间,她身似浮云,心似柳絮,气若游丝,魂魄犹如一缕在风中飘散的青烟,屡屡抄错字,那时她才明白,这就是相思。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可是大明第二次北伐失败了,北伐军惨败而归,高大的少年成了一坛子骨灰。 曾经被未婚夫认真温柔对待过的善围,无法像其他人那样将就过日子,接受另一桩婚姻。 她依然那个温柔善良,才思敏捷的善围,可是身上纵有再多的优点,再多的才华,就凭二十岁的老姑娘一再拒婚,不肯嫁人,她就是世俗眼中的怪物c异类,家族的耻辱! 比如她的继母陈氏,愚蠢无知,刻薄怨毒,可是陈氏结婚怀孕,是个“正常”女性,就能肆无忌惮的欺负她,骂她是个“十九岁都嫁不出去的老处女”。 当女官,就摆脱了世俗的标准,在大明后宫,有知识的人就会得到尊重,结不结婚无所谓的。 而这份尊重,自从胡善围拒婚之后,就再也没有感受到了。世俗对她各种奚落c嘲笑和折辱。 此时的胡善围还没有多大的野心,梅香所说的那种执掌国玺的司宝女官好像可望不可即,她只是觉得重新被人尊敬的感觉真好,她要通过宫正司的考试,凭本事在后宫生存。 胡善围将架子床上堆成山的官服和新衣服放进衣柜里,梅香在一旁帮忙,想要在宫里生存,就必须了解这个她即将工作的地方。 胡善围问:“既然皇上立了铁碑,干政者违令者斩,为何放过了那个老太监,许他告老还乡?” 梅香对着坤宁宫方向一拜,“因为皇后娘娘仁慈,念在老太监服侍多年的份上,顶着皇上雷霆之怒,劝皇上网开一面,说宫人犯错,有宫正司按律惩罚,就像百姓官员自有律法约束,犯什么错就判什么刑,若因个人好恶而代替律法,上行下效,岂不乱套了?那时候宫正司并无后宫干政者斩这条明令,所以老太监捡了一条命,皇上命人在后宫东西大街都立了两块铁碑,以后无人敢犯了。” 梅香一面解释,一面观察胡善围对“皇后娘娘”的反应,一个刚进宫还没正式赴任的女官,怎么能得到皇后赏赐的鞋子?她和皇室有何瓜葛? 可惜胡善围没有任何反应,梅香心想,这姑娘太有城府了,明明和皇后有关系,居然一丝口风都不露! 梅香不敢直接问,怕胡善围起疑心。在后宫,皇后最大,抱紧这个新女官的大腿,把冷灶烧热乎了,将来才有机会鸡犬升天,盼来出头之日。 胡善围没有觉察梅香的试探,她想的是原来在后宫推崇法制,有错去宫正司领罪认罚,连皇帝都甚少随心所欲,可见类似《大明宫廷若干种死法》的宫规并非只是警告,也是保护。 明明白白的去死,总比糊里糊涂的死要强一些。 夜里,整排廊坊的住房都是亮的,新女官们都在挑灯夜读,牢记宫规。 宝妆云髻亸金衣,娇小丰姿傍玉扉。新入未谙宫禁事,挑灯夜读背宫规。 廊房的读书声到三更方休,胡善围做梦都是背宫规。 而在名门云集的南京西城区,太仓园西边的西平侯府,嫡长子沐春跪在祠堂里背家法。 准确的说,是他身边的书童替他背诵,反正少年人变声期的声音都差不多,沙哑青涩,像一只戏水的鸭子。 沐春本尊将五个蒲团拼在一起,枕着家法和家谱,像只猫似的,蜷缩着身体睡觉。 西平侯沐英在宫中陪洪武帝和马皇后用膳,下午有官场应酬,到了深夜才回家。 西平侯夫人耿氏早就在在二门外翘首期盼丈夫归来,见到沐英归家,喜上眉梢,亲自帮丈夫换下大红朝服和沉重的五梁冠,“热水已经准备好,给侯爷洗尘。” “不用。”沐英却摆摆手,穿上半旧的常服,随手拿起挂在墙上的鞭子,“我去祠堂看沐春。” 耿氏朝着身边的婆子使了个眼色,那婆子会意,出了正房,对小丫头说道:“快去祠堂告诉大少爷,侯爷马上要过去了。” 小丫头拔足狂奔,抄近道,先去祠堂,将猫在蒲团上睡觉的沐春叫醒,“大少爷!侯爷来了!” 小书童忙将位置让给小主人,沐春换了姿势,改为跪下,捧着家规大声朗读。 沐英在门口就听见背书声,深锁的眉头并没有放松,他进门就是一鞭子,沐春猴子似的反应飞快,就地连滚三下,躲过了父亲第一鞭。 小书童见状,吓得脸都白了,他不敢拦,对通风报信的小丫头说道:“快去叫侯夫人,侯爷用鞭子抽大少爷,要出人命了。” 沐英一击不成,挥鞭再抽,沐春飞身躲在香炉后面。 沐英英雄一世,最见不得儿子藏头露尾,他追过去,挥起第三鞭。 眼瞅着鞭子像长了眼睛似的追赶过来,他随手拿着供桌上类似瓦片似的金光闪闪的东西,举在头顶格挡。 啪! 掺有铁丝的鞭子在“金瓦片”上抽出一条白印! 这对父子顿时都惊呆了。 沐春:我爹动真格,这一鞭要抽在脸上,皮开肉绽,我就破相了,将来怎么面圣?怎么娶媳妇? 沐英:这是咱们的家的金书铁卷啊!败家子! 金书铁卷,俗称免死金牌。青铜浇铸而成,雕刻的字迹用金粉填充,因而看起来金碧辉煌,开国大功臣们人手一个,开头刻着“开国辅运推陈”,写着沐英立何功劳,皇上封了西平侯的爵位,世袭罔替。 上面刻着除了谋反,还可以免除沐英三次死罪,沐英的儿子可以免两次,所以也叫免死金牌。 金书铁卷是爵位合法的唯一证明书,类似官员的大印,一旦丢失或者损毁,是欺君之罪,要杀头的。 沐英弃了鞭子,夺过金书铁卷,一脚揣开败家子。还好,没有抽坏,只是字迹里填充的金粉被震出来了,叫工匠重施金粉便是。 沐英小心翼翼将金书铁卷摆回祠堂供桌,欲捡起鞭子再教训败家子,却发现鞭子已经被沐春捷足先登,先捡到手里,做防御状。 沐英冷笑,“怎么了?你敢打老子?” 沐春退到了祠堂门口,进可攻,退可守,“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好说,别一上来就打,我是你儿子,又不是你的敌人。” 沐英说道:“老子是你老子,不是君子。刚才你差点毁了金书铁卷,还不快跪下谢罪!” 沐春闻到父亲身上的酒气,“你喝醉了,我才不傻傻的被你打呢。” 沐英骂道:“你敢跑?不孝的东西,老子说的话都不听了。” 沐春笑道:“孔子说,面对父母的责打,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免得陷父母于不义。我跑,是为了父亲您爱惜儿女的名声啊。” 沐英气笑了,“国子监祭酒三天两头到皇上那里告状,说你逃学,我看你学的挺好的,不到一年,就会用孔夫子的话来怼老子了。你胆子越来越大,居然敢私下结交女官,还把马皇后的鞋送给她,外臣和内官有私交,是死罪!” 原来为这事。 沐春觉得好笑,“我在宫里长大的,怎么可能不懂私下结交内臣的危险?我明明光明正大啊。皇后娘娘的私物,来处和去处都明明白白,女官都记在账簿里,我和皇后说那女官可怜,没有鞋穿,光脚进宫,皇后就赏了一双靴子,叫我给送她的。尚服局里的都记下了,是娘娘送的,不是我送的。” 沐英这才放心,“总之,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出入后宫,和女官宫女们嬉笑玩耍,从明日开始,你不用再去国子监丢人现眼——今晚我和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喝了几杯酒,他让你明天去锦衣卫报道,听凭安排。” 沐春很失望,“爹,锦衣卫在皇宫,就是一看大门的,或者皇上出行的时候当仪仗队,脸长得好看,出身好一点就行,能有什么作为?我不干,我要去边关,我要保家卫国。” “你懂个屁,你现在去打仗就是送死。”沐英头疼,懒得和儿子废话,“国子监,锦衣卫,你选一个。” 沐春想了想,两害取其轻,“行,我明天去锦衣卫找毛骧。” “是毛指挥使大人。”沐英说道:“别没大没小的,毛指挥使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沐春应下,怕父亲再打,一溜烟跑了。 沐春刚走,西平侯夫人耿氏就赶到了,隔着老远就大声哭道:“不要打了!你要打死他,先打死我!身为人母,都是我的错,子不教,母之过,我没有好管教他,铸成大错” 耿氏哭哭啼啼走进祠堂,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才发现继子不在,只有丈夫一人给祖宗上香。 耿氏有些尴尬,不知该收泪,还是继续哭下去。 这时一阵香风袭来,一群丽人也赶到祠堂,只是身为妾室,没有资格进祠堂,一个个在外头站着,娇滴滴叫道:“侯爷,您回来了。” 正是西平侯府的姬妾们。 沐英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美人。 结发之妻冯氏,沐春的生母,出身高贵,郢国公冯国用嫡长女。性格骄傲,不准丈夫纳妾,有史料记载,冯氏甚至将自荐枕席而怀孕的丫鬟“重刑堕胎”。 戕害子嗣,犯了七出,要被休弃。但是冯氏的父亲冯国英年早逝,三十六岁就战死了,洪武帝和马皇后怜惜冯氏孤女可怜,不准沐英休妻。 何况,冯氏的叔父,也就是父亲的亲弟弟是宋国公冯胜,冯胜还活的好好的,宋国公府是冯氏第二个娘家,大靠山。 冯家一门两个国公,沐英不敢动冯氏,只能忍。 夫妻离心,成了怨偶,冯氏生下沐春后,终日抑郁,还没出月子,就一病死了。 沐英才二十出头,青年才俊,很快就娶了长兴侯耿炳文的嫡长女耿氏。 耿氏吸取了前任冯氏的教训,不再阻扰丈夫纳妾,做一个肚里撑船的贤妻良母,甚至给丈夫推荐美人。 沐英给祖宗上香,出了祠堂,见李美人纤纤细腰,楚楚可怜,又见张美人双目含春,娇艳欲滴,今晚该选谁? 有钱有权又有力气的男人从来不用做选择题,沐英借着酒兴,牵着李美人和张美人的手,共赴罗帐。 西平侯夫人耿氏孤枕难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两道送命题 新女官在宫正司紧张的学习宫规,课间时不时有六局的“尚”字头的女官来观察新人的资质,以备将来挑选自己人。 在徒弟梅香的解释下,胡善围也渐渐了解后宫六局一司的权职和运行规则: 后宫六局一司。宫正司是纠察监督机构,负责宫人的奖惩。新人进宫,无论女官还是宫女,都由宫正司教习宫规,考核通过,才能入职当差。 这六局分别是引领中宫,协助皇后打理后宫大小事宜的尚宫局,。 尚宫局是六局最重要c最有权势c事务最繁忙c离皇上皇后最近的局,掌管着后宫所有的钥匙c花名册c俸禄的发放,审核其余五局的账簿等事宜。 尚宫局把握着后宫的命脉,最高的女官是“尚宫”,如果放到五百多年后的现代,尚宫局就是人力资源部c行政部c财务部的集合体。 所以尚宫局用人,喜欢挑选性格沉稳,逻辑严明c心细如发c有板有眼c尤其是擅长算术的女官进入尚宫局任职。 尚仪局执掌后宫所有的礼乐起居,包括典籍文书,宫廷音乐,礼仪引导,操办宴会,节庆礼仪等事宜。 尚仪局的最高女官称为“尚仪”,喜欢挑选精通古今礼仪c音律c善于沟通协调,能说会道,反应快的女官。 尚服局的最高女官称为“尚服”,管着宫廷服装,首饰,仪仗等,最重要的管着皇上皇后的印玺。也是喜欢挑选细心谨慎,懂得服饰c仪仗等礼仪的女官。 尚食局的最高女官称为“尚食”,管着食物,酿酒,药品,和柴炭。宫里头对人口的东西尤其讲究,能懂得基础药理和懂得厨艺的女官为佳。 尚寝局的最高女官称为“尚寝”,管着睡觉的幔帐,出行的车轿,华盖,后宫园林的瓜果鲜花,以及灯火蜡烛之事。 最后是尚功局,念出来和六司最核心的尚宫局一样,但此“功”指的是女红,管着宫里的穿戴,制作衣服,以及采买金玉宝石首饰。尚功局喜欢有画技,有审美,精通女红的女官。最高女官称为“尚功”。 六局这六大“尚”字头的女官都是五品,职责分明,共同维系着庞大的大明宫廷正常运转,且都接受宫正司的监督。 当然,最最热门的肯定是六局之首的尚宫局,权力最大,最容易得到皇上皇后的关注,升职也最快。 所以,大部分新女官都想进尚宫局,故只要尚宫局的王尚宫来宫正司,新女官们回答问题的声音都大些,旁征博引,表现自己的学识。 胡善围想进尚服局。对她而言,能在六局当女官都是荣耀,她都能尽她所能把事情做好,但是她最想看看大明帝国的心脏——国玺长什么样,如果有幸摸一摸,就更好了。 尚服局下属的司宝女官管着国玺。 而且,令胡善围兴奋的是,尚服局的王尚服居然单独和她说话了! 王尚服是个寡妇,四十如许的妇人,和和气气的,和胡善围聊她里的事情,父母年纪多大,祖籍那里,家里是做什么的等等,胡善围按捺住兴奋,一一作答。 王尚服徐徐点头,好像对胡善围很满意的样子,突然话题一转,“你继母为人如何?” 这个问题很棘手,按照人伦礼法,为人子女,绝对不能言父母之过,继母也是母亲。 但是若违心说继母很好,这又是谎言,范宫正强调过了,在宫正司,第一条就是不能说谎。 怎么办?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胡善围思忖片刻,说道:“卑职的继母陈氏在娘家是个好女儿,孝顺父母。在家里,她伺候我父亲饮食起居,无微不至。邻里之间,关系融洽,大家都说她是贤妇。就连街上的乞丐,只要讨上门的,她从不会让人空手而归,有时候是家里吃剩的饭菜,有时候给一把米,或者旧衣旧鞋子什么的。每个月,她还会施舍庙里一两银子的香油钱。” “她对别人都很好——除了对我。” 王尚服瞥了一眼胡善围小指头尚在的冻疮,这姑娘的反应不错,从容冷静,既交代了实情,也没有违礼之处,是个不错的苗子。 王尚服又问:“进宫快半个月了,你想家吗?” 又是一道送命题! 说想,那你进宫干什么? 说不想,就是不思父母养育之恩的凉薄之人。不孝之人,谁敢用她? 胡善围考虑再三,说道:“卑职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卑职进宫时已经所赐银两都留在家里当做家用,卑职进宫当差,皇上免了卑职家里的赋税和徭役,家里衣食无忧,卑职算是尽了孝道。” 忠孝节义,忠排在第一。 王尚服深深看了胡善围一眼,离开了宫正司。 论相貌,她不算最出挑的c论谈吐,她也不算最文雅的c论才华,她的考试成绩排名第三十七,算是末等,离惊才绝艳远着呢。 为什么沐春会向皇后娘娘讨了一双鞋送个给她 尚服局管着衣服首饰,包括鞋子。马皇后的一条手帕去向都在尚服局留有记录的,或损毁作废的,或赏人了,赏给谁,账簿上都记得明明白白。 王尚服去了坤宁宫复命,对马皇后说了胡善围的应答,说道:“依微臣推断,沐春送鞋,并非知慕少艾,情窦初开。只是见胡女史被继母折辱逼迫,起了恻隐之心罢了。” 马皇后点点头,“沐春还是一团孩子气,应该没有那方向的心思,是我多虑了。” 又道:“难得她刚刚进宫,就能对答如流,这姑娘不错。” 王尚服笑道:“她精通周礼,在《五经》的论述是甲等,尚宫局和尚仪局都盯上她了,微臣也想把她抢到尚服局,就看五日之后考完宫规之后,能否抢得过她们两个了。” 胡善围并不知道她已经是被三局争抢的人才,还在忐忑她的回答是否令尚服局的王尚服满意。 她心不在焉的在西长街走着,默背宫规,有锦衣卫走来,她站到路边让步,却不经意间看见穿着飞鱼服c配着绣春刀的一个锦衣卫居然就是送她鞋子的白看监生! 她叫住了沐春,“你你一个国子监监生,怎么当了锦衣卫?” 沐春定住脚,回头一瞧,摸了脑袋想了好久,问:“你是谁啊?” 以前胡善围荆钗布衣,心思郁结,三餐不保,睡眠不足,做着各种粗活,未免缩肩弓背,一副凄苦的小家子气。 如今锦衣玉食养了十天,十指不沾阳春水,尚食局的司药派了女医给她医冻疮,宫廷礼仪要求女官淡妆打扮,保持体面,方显皇家威仪,如今的胡善围微施脂粉,插戴金银嵌宝的宫样首饰,已经大变样,难怪沐春没认出来。 胡善围说道:“我是胡家书坊藏书阁用拖把撵你的那个,十天前,你还送我一双靴子。靴子我已经擦干净了,收在柜子里,想着有机会的话还给你。” “喔喔喔喔喔喔!”沐春惊讶不已,像一只呆头鹅似的喔了半天,“居然是你!” 沐春围着胡善围转了三转,一副惊艳之态,“哎呀呀,人靠衣装,没想到你摇身一变,成了美女姐姐。” 胡善围觉得被冒犯了,有些恼火,冷了脸,“你稍等片刻,我把鞋子还给你。” 沐春摆摆手,“皇后娘娘赐的东西,那有还回去的道理?” 胡善围如遭雷击,瞬间失去意识,过了好一会,才问:“皇后为什么把鞋子赐给我。” 沐春轻描淡写的说,“是我求皇后给你的,我是个大男人,总不能把自己的鞋子给你穿吧?有失体统。” 胡善围慢慢回魂,问:“你是谁?” “我叫沐春。”沐春看了看腰间的怀表,“快到了交接的时间,我走了,下回再聊。” 言罢,沐春往龙光门方向拔足狂奔。 过了龙光门,就是乾清宫。 沐春,胡善围记住这个名字,心想等晚上梅香过来学功课,少不得要问她沐春是谁,为什么他小小年纪,却能手眼通天。 梅香简直是大明皇宫百科全书,她说道:“沐春是西平侯嫡长子” 梅香三言两语将沐英接连娶了冯氏c耿氏两个老婆的恩怨情仇说了一遍,“就这样,沐春尚在襁褓时就被皇后娘娘抱到了当时的潜邸吴王府,后来大明开国,沐春就在坤宁宫养着,七岁才出宫回到西平侯府。” 梅香颇为得意的说,“我以前的吴王府当奴婢的时候,还给沐春洗过尿片呢。” 胡善围回想起沐春责怪她懦弱,怒她不幸,恨她不争的话来,尽管如此,他还两次伸手相帮,一次付了三两银子的饭钱,一次送了鞋子。 原来他帮她是因为同情心。他也年幼丧母,见她被继母虐待,兔死狐悲,故一再相帮。 且说沐春急匆匆跑到龙光门交接班,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在门口等着,说道:“你迟到了。” 沐春看着怀表,“就迟到了三十秒。” 毛骧铁面无私,“你去领十板子吧。” 沐春蹭过去套近乎,“毛大人,您就通融一下嘛。我爹要是知道我头一个月当差就挨了板子,他颜面无光,会打死我的。” 毛骧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打二十板子。” “你——”沐春无法,只得去领罚。 毛骧对手下说道:“要他们轻一点,打坏了皇后娘娘会心疼。” 手下笑道 :“都心里有数呢,他是沐春,谁敢真打啊。” 毛骧问道:“我隐约看见沐春和一个宫人在路边讲话,你去查一查,那人是谁” 手下领命而去,过了一会儿,回来复命,“是新来的女官,叫胡善围,听说皇后娘娘赐给她一双鞋,是沐春去求的。” “胡善围?”毛骧沉吟片刻,“这个名字很熟悉,好像在那里听过” 蓦地,一个人影出现在脑海里,毛骧一拍腰间的绣春刀,“原来是她!她怎么进宫了?” 毛骧问:“她在六司那个地方当差?” 手下说道:“新考进来的,还在宫正司学宫规。” 毛骧说道:“想办法把她淘汰,她不能进宫当女官。” 手下不解:“为什么?” 毛骧目光一冷,定定的看着手下,威严不言而喻。 手下慌忙说道:“是,标下这就去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动手 手下名叫纪纲,是个锦衣卫小旗,唇红齿白,男生女相,因长的好看,通常在皇上出行时负责在前排举旗。 长得好看在古今都是优势,纪纲并非莽撞之人,他先去后宫打听了一遍,回锦衣卫衙门找上司毛骧复命。 此时外头演武场上,沐春正趴在凳子上领二十扳子,行刑人高高举起板子,挥舞的虎虎生风,看起来是那么回事。 沐春捏了一把汗,可板子落在屁股上时,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痛,沐春琢磨出其中的猫腻,故意哇哇大叫: “啊!疼!” “疼死我了!” “估摸三天不能骑马了!” 人家手下留情了,不能戳破,要配合。 伴随着沐春夸张的尖叫声,毛骧埋头看谍报,问:“事情办好了?她什么时候离宫?” 纪纲嘿嘿笑一了声,“没有——毛大人,胡善围不是普通宫人,随便找茬就能打发出去。她是考进来的女官,而且,还在皇后娘娘那里留过名的,刚进宫就赐了一双靴子,这事不好办。” 毛骧从一堆谍报里抬起头,“皇后娘娘为何对她如此青睐?” 纪纲指着外头尖叫的沐春,“还不是那位打不得骂不得的宝贝金疙瘩惹的” 纪纲讲了沐春求皇后恩典,借花献佛之事,毛骧更奇怪了,“无缘无故的,沐春为什么帮她?” 纪纲说道:“毛大人得去问沐春了。大人,我们锦衣卫和女官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无缘无故的,您为什么要针对胡善围?那姑娘曾经的罪过大人?新女官都在宫正司学习宫规,范宫正管的很严,我们很难伸手。” 原本很简单的事情越来越复杂了,毛骧心烦,“我是要你去办事的,不是听你啰嗦一个个为什么。我就问你,能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在不得罪范宫正c不引得皇后娘娘注意的前提下,找个正当的理由,把胡善围赶出宫去?” 纪纲思忖片刻,说道:“可以,毕竟无事生非这种事情是我们锦衣卫最擅长干的。标下告辞,这就去想办法。” 纪纲走到门口,毛骧又说道:“只是赶出宫,不能伤了她,不得害她性命。” 难度陡然飙升,好像把一块脆弱的豆腐抛出去宫外,又不能伤了这块豆腐,纪纲顿时觉得头疼,又不敢再问为什么,硬着头皮答应了。 毛骧看着桌上堆成小山的谍报,面露愁容,真没想到这个女人居然还没改嫁,还考进宫当女官,这下麻烦了 毛骧心烦意乱,一掌将谍报拍飞,大步走到演武场,此时趴在凳子上的沐春表演夸张,嗓子都快叫哑了,如果捂上眼睛,听起来活像在叫/春! 毛骧夺过行刑人手里的板子,抡起来朝着屁股砸过去。 沐春陡然觉得屁股上像是浇了一瓢热油,疼得当场从凳子上跳起来,回头一看,居然是毛骧亲自掌刑! 毛骧冷冷道:“趴下,二十板子,还缺三下。” 沐春和毛骧套近乎,“叔父,您就放侄儿一马,侄儿将来必定报答您。” 毛骧:“你姓沐,我姓毛,你是我哪门子的侄儿?” 沐春却道:“你和我父亲以前都是皇上的养子,你们以兄弟相称,兄弟的儿子,不就是你侄儿吗?” 洪武帝朱元璋有二十多个养子,沐英最出类拔萃,征战沙场,封西平侯。毛骧最默默无闻,一直守在洪武帝身边当贴身侍卫,为义父挡箭,是洪武帝最信任的侍从。 所以洪武帝成立心腹谍报机构锦衣卫,就封了毛骧为锦衣卫指挥使,当皇上的眼睛和耳朵,监视天下。 锦衣卫因一天之内将宰相胡惟庸一家满门抄斩,将所有为胡惟庸求情的官员下诏狱拷问,罗织罪名而闻名天下。 默默无闻的毛骧顿时“名声大噪”,官场民间听其姓名,莫不闻风丧胆。 毛骧为保持忠诚,一直单身未婚,没有家室拖累,他看着这个厚脸皮的便宜侄儿,板子变得沉甸甸,有些下不去手,嘴上却说道: “为了不挨打,随口就叫别人叔父,你爹若是知道,定饶不了你。” 沐春讨好的说道:“您不是别人,您本来就是我爹的异姓兄弟,我叫您一声叔父理所应当。” 说完,沐春围着毛骧不停的叫:“叔父叔父叔父叔父” 只要不挨板子,别说叫叔父了,叫一声干爹也没问题。 毛骧弃了棍棒,“还欠三板子,给你记下来,以后犯错一并补上。我说好侄儿,怎么听说你最近结交了一个女官?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毛骧是皇上的眼睛和耳朵,沐春心里琢磨,是皇上想知道还是毛骧想知道?他不敢隐瞒,反正这宫里的事情,瞒也瞒不住,于是将他在胡家书坊目睹胡善围被继母虐待的事情说了。 “我见她一个姑娘家,连双鞋都没有,怪可怜的,就求皇后娘娘送一双靴子。” 毛骧沉吟道:“以前瞧着那继母还行怎么如今胡家乱成这样了。” 沐春听出蹊跷,“毛大人以前就认识胡善围?” 毛骧眼睛一瞪,转移话题,“国子监c西平侯府的藏书难道不如一个民间书坊?说实话,你屡次逃课跑去书坊看书,是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沐春摇头,“书非借不能读也,我就是喜欢在书坊白看,只看不买。喜欢那种被书坊老板伙计用目光谴责c用鸡毛掸子c拖把暗示赶人,又不敢直说撵人的微妙氛围。感觉时刻都很紧张,时间紧迫,因而看书时格外专注,珍惜手里的书,每一字都刻在心里。” “我喜欢蹲在街头吃面c冬天捧着一包糖炒栗子在街上闲逛c夜里烟熏火燎吃着烤羊肉串,这些市井的东西比宫宴好吃多了” 沐春滔滔不绝,毛骧心想,荣华富贵里长大的孩子,有这些怪癖也实属正常,只别和那个女官有私情就行。 搞清楚了沐春和胡善围的关系,毛骧回去继续工作,择谍报的重要消息抄录下来,供皇上御览。 四天后,宫正司宫规考试前夜。 老宫人梅香提着一个食盒行走在西六宫的东长街,半路遇到一队巡逻的锦衣卫。 为首的小旗正是纪纲,他和梅香打招呼,“梅嬷嬷,您给谁送吃的?” 梅香是积年的老宫人,在宫里多少有些体面。 梅香放下食盒,说道:“我的老师明天要应考,今晚挑灯夜战,我给她送一些点心当夜宵。” 宫人拜女官为师是宫中常态,纪纲问,“是什么点心?” 梅香说道:“山药糕和桂花糕,还有我自酿的甜米酒。” 纪纲假装嘴馋,“巧了,都是我爱吃的,梅嬷嬷赏脸让我吃几口吧。” 言罢,不等梅香反应,纪纲就打开食盒,里面果然有两盘点心,白的山药糕,黄的桂花糕,还有一壶酒。 纪纲每样吃了两块,连说好吃,梅香不敢阻止,但当纪纲拿起酒壶时,她连忙说道:“纪小旗,这里没有杯子,不方便,你要是喜欢,明日我送你一坛。” 梅香担心纪纲对着壶嘴喝酒,弄脏了酒壶,怎么好意思再送给老师? 好在纪纲只是打开盖子闻了闻,“嗯,甜丝丝的,可我喜欢烈酒,辣喉咙的那种。” 纪纲将酒壶放进食盒,“谢谢梅嬷嬷。” 梅香松了一口气,提着食盒往六局一司方向而去。 她并不知道,方才纪纲借口嘴馋,已经把药粉洒在点心和酒壶里。 走到了廊房处,天黑了,每个房间都灯火通明,传来阵阵读书声,梅香提着食盒送夜宵,“老师,今晚你不用费心教我《诗经》,安心备考即可。” 胡善围刚刚吃过晚饭,不想用点心,正欲倒一杯甜米酒润一润嗓子,梅香却突然说道:“且慢。” 胡善围住手,疑惑的看着梅香。 梅香笑着拿起酒壶,“这甜米酒要烫一烫才好喝,喝着暖身子,振奋精神,老师稍等一会,我去烫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秦之无道也,节岂必守哉 宫里建筑众多,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防火,私下生炉灶烧炭会被砍头的,是《大明宫廷一百种死法》中最常见的一种。所有宫殿的三餐均由御膳房做好之后,装进食盒里送过去,没有厨房。 此时又是春天,各宫早就撤了取暖的炭盆等物,想要热一壶甜米酒,并不容易。 不过梅香是老宫人,她自有办法。女官的六司一局所处西六宫以西,西六宫一共有六座宫殿,分别是景仁宫,延禧宫,承乾宫,永和宫,钟粹宫和景阳宫。 其中延禧宫的胡贵妃位份最高,是西六宫之首。胡贵妃生育楚王朱桢,此时又有了身孕,按照宫中规矩,有孕的嫔妃可以在宫殿设小厨房,随时调理身体。 刚好延禧宫离六局一司最近,梅香就提着酒壶去了延禧宫,蹭小厨房一用。 小厨房有梅香的熟人,爽快答应了她的请求,烧了一锅滚水用来烫酒。 烫了酒,梅香道了谢,提着酒壶回去,一推门,胡善围的书房里坐满了新女官,她们互相考对方宫规和礼仪,煞是热闹。 书案上,除了梅香送的桂花糕和山药糕,还摆着别人孝敬给其他女官的夜宵,虎眼窝丝糖,藤萝饼,酥油泡螺,甚至燕窝莲子粥这种名贵的食物。 原来梅香离开之后,住在隔壁的邻居c来自广州的陈二妹就端着酥油泡螺拜访胡善围,说一个人读书太寂寞,想找人陪着。 陈二妹天真活泼,喜欢交际,虽说有时候有些口无遮拦,但是并不惹人讨厌,有她在,胡善围这种沉默寡言的闷葫芦都能多说几话,多些笑容。 过了一会,又有几位女官敲门找胡善围借阅课堂笔记,生怕自己漏记了。 胡善围的笔最快,记录准确,人尽皆知,她的笔记成了权威。都是有文化c有教养的人,上门拜访都不会空着手,书房案几上吃的喝的越来越多。 临近大考,诸女官都有些紧张,听闻胡善围的房间传来阵阵谈笑声,便坐不住了,也拿着吃食去凑热闹。 很快,胡善围的房间坐满了女官,四十四个新人几乎到齐,转个身都难,案几上的食物都摆满了,大家聚在一起,分而食之。 陈二妹嘻嘻笑着,“宫规大家都倒背如流,总是杀头连坐的,大家越说越紧张,不如我出一题,考大家宫廷礼仪如何?” 众人皆抚掌说好。 陈二妹指着隔着两道宫墙和一条街的西六宫,“钟粹宫里的胡贵妃正在孕中,我就考各位皇子诞生礼和命名礼,等过几个月就用得着了。从我左边开始,大家开始接龙,每人说一条。” 胡善围说道:“皇子初生三日,皇帝穿祭服,去南郊c北郊祭告。朝廷文官五品以上,武官四品以上以及皇亲驸马陪祭。回宫后在奉先殿和崇先殿祭告祖宗。” 说完第一条,坐着胡善围下首c三十九岁“高龄”的福建寡妇江全赶紧接道:“次日,皇上穿衮冕服去奉天门,文武百官穿吉服道贺,行四拜礼。从皇子诞生之日起,文武百官连穿吉服十天,择日昭告天下,派翰林院春坊六科文官捧诏书至各王府报知。“ 江全,福建人,此次四十四名女官年纪最大的。洪武帝招募女官年龄控制在十三岁以内,十九岁以下,三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江全正好卡在三十九岁, 在民间,她这个年纪都当祖母了,一辈子已经到头,也不知她为何坚持进宫,和一群足够当她女儿的候选者竞争考女官。 坐在江全下首是女官沈琼莲,才十三岁,是年纪最小的女官,也是这次女官甄选考试的第一名,“头名女状元”。 妥妥的天才少女! 沈琼莲不仅在四书五经的论述都得到甲等,对《女论语 》里“守节”论述一题中,更是一鸣惊人。 因为她在开篇就写道,“甚矣,秦之无道也,节岂必守哉!” 推翻了守节,直言不用守节,破题简直惊世骇俗。 意思是秦国暴戾,天下无道,所以不用守节。之后她又举例,笔锋一转: “元无道,于是人心离判,天下兵起,吾皇本淮左布衣,因天下大乱,为众所推,拯生民于涂炭,使民皆得其所” 说元朝失去民心,所以天下雄兵群起,不用“守节”,洪武帝这个凤阳布衣众望所归,成为领袖,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对此,胡善围很是佩服,她考试的时候对《女论语》“守节”里那句“一行若失,百行不成”并不认同,所以下笔的时候笔触晦涩,思路不畅,交卷的时候这道题都没有写完,给最终成绩拖了后腿,在录取的女官中成绩排名三十七位,算是垫底。 然而沈琼莲却另辟奇径,跳出了狭义的“守节”,议论朝代的更替,并且巧妙的拍了皇室马屁,说洪武帝不“守节”,起兵救万民于水火。 这样有才华却又不失分寸的天才少女,她不当第一谁当第一? 反正胡善围是服气的。 沈琼莲熟练的接完皇子诞生礼下一个步骤,轮到第四个女官接龙 就这样,女官们一圈背完了皇子诞生礼和命名礼,只有两个女官稍有错漏,当场被众女官纠正,这种方式加强了记忆,气氛轻松活泼。 刚好梅香提着热好的甜米酒回来了,胡善围作为东道主,当然不能小气,每人分了一杯,刚好倒空。 众人满饮此杯。轮到胡善围出题,说道:“就考诸位亲王妃的册封礼” 短短十五天,宫正司要求女官们熟背宫规的《皇明祖训》以及《大明会典》里涉及各种宫廷礼仪的部分,摆在案头有砖头那么厚。 宫规的考核标准是一条都不能出错,《大明会典》的礼仪繁琐,死记硬背根本不行,必须先精通《周礼》,才晓得礼仪进程的逻辑。 明天大考,胡善围沉浸在备考的热烈气氛中,压力是有的,但是和大明最优秀的女人们一起学习竞争,她觉得三生有幸。 大家边吃边背会典,二更才散,案几上的各种夜宵几乎都吃光了,甜米酒早就见底。 状元沈琼莲才十三岁,一团孩子气,嗜好甜食,尤其喜欢又香又甜的桂花糕,众人对她又是佩服, 又是喜欢,愿意宠着她,见她吃的开心,就纷纷让着她,没有人和她抢桂花糕,因而那一盘桂花糕几乎都被她吃进去了。 胡善围是东道主,顾忌着客人,故吃的最少。 到了三更,年纪最小,吃得最多,身体最孱弱的沈琼莲第一个发作了,她上吐下泻,随后,陆陆续续有女官觉得身体各种不适,只是不像沈琼莲那样闹的厉害。 有些身体好的一点事没有,比如胡善围,她睡的很香,直到半夜被外头的喧闹声吵醒。 原来是廊房值夜的宫人怕出事,去尚食局叫醒了今晚当值的司药女官。 后宫六局,“尚”字辈都是五品,是每个局最高的女官,一共六名。 六局按照职责,每一局都下设四个司,一共二十四司。洪武帝认为元朝礼乐崩坏,宦官误国,干脆照搬了隋唐时期宫廷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制度。 比如尚食局,下属四司分别是管理饭食的司膳c管理酿造酒醋的司酝c管理药物的司药c以及管理柴炭的司饎。 每个司都有两名官职平行的女官,日夜轮替值班,保证后宫十二个时辰都有女官当值,服务宫廷。 六局的四十八个“司”字辈都是六品女官。 今晚值夜班的司药女官姓吴,吴司药立刻带着数个女医来到这里,一一为身体不适的新女官看诊。 沈琼莲病的最厉害,上吐下泻之后,她开始发高烧,浑身烧得通红,手脚却是冰凉的。 根据《皇明祖训》,后宫医疗都是尚食局的司药负责,太医不能踏入后宫一步,否则砍头。 吴司药经验丰富,看着病倒的众人大多有呕吐拉稀的症状,这种情况不是痢疾,就是食物中毒。 吴司药立刻吩咐宫人:“关闭宫门,周围撒上石灰,将粪桶封闭,单独归置,明天一早远远送出宫外。这里所有人都不得跨出宫门一步,等身体康复才能出门。” 宫人露出为难之色,“吴司药,明日宫正司要大考。” 吴司药冷冷道:“那就要宫正司的人过来找我问话。一旦确诊痢疾,扩散出去,你我都要砍头。” 宫人不敢违令,只得关闭宫门。 吴司药将所有住在廊房里的新女官叫醒,不管有无不适,每个人都由女医检查问诊。 沈琼莲病情越来越严重,女医给她施针治疗。 有一个女官发现凡是身体不适的,晚上都在胡善围房间里坐过。 她见沈琼莲小小的身躯插满了银针,命在旦夕,甚是可怜,一时激动,指着胡善围说道: “都是胡善围的诡计,她见沈琼莲天资出众,又觉得明日考不过其他女官,所以在夜宵里下毒,放倒众人,你们看,她一点事都没有,出事的都是别人。” 众人一看,还真是如此,目光都焦距在胡善围身上。 看着曾经笑颜以对,以姐妹相称的人突然□□一刀,胡善围百口莫辩,“我没有我不是” 吴司药指着胡善围,说道:“拿下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我不知道 宫里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胡善围作为最大的嫌疑人,被单独关押起来,就连梅香也半夜被人从床上拖起来,用抹布堵了嘴,秘密抬走。 梅香瞧见这个架势,不敢隐瞒,把从御膳房找老友弄到的点心,自己如何做米酒,到装进食盒,遇到锦衣卫小旗纪纲,到去延禧宫小厨房热米酒的过程全部招来。 延禧宫胡贵妃怀着皇嗣,尚食局当晚值夜的司膳女官就把延禧宫小厨房所有人等全部控制起来,换了一批人,连炒菜的锅都换了! 皇嗣不得有失,小心使得万年船。 锦衣卫的纪纲当晚不在后宫当值,晚上后宫一旦落锁,便不会开启,除非皇上下了圣旨。按照规矩,需天亮开宫门才能传唤纪纲。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听闻宫正司要求天亮传纪纲问话,知道这事闹大了,他气得大半夜将纪纲从热被窝里拉起来: “我要你想法子让胡善围落选,你真有本事啊,弄倒了大半的女官,还惊动了延禧宫!” 纪纲夜半惊魂,才知事情闹大了,“我我就是想让她病一病,错过宫规考试,自动离宫。” 毛骧提着纪纲的耳朵,“对付一个姑娘,用得着用那么厉害的猛药吗?你是不是傻!” 纪纲捂着耳朵,“我以为女孩子娇娇弱弱的,吃得少,怕药物不起作用,就多放了点。我真没想到她有那么好的人缘,大考前夜还心情聚会玩乐,把东西分给别人吃了。我哪知道梅香会为了热一壶米酒,居然跑到延禧宫借小厨房。” 毛骧放手,“明日宫正司的来提审,你知道该怎么说吗?” 纪纲忙说道:“平时都是我们审别人,这次换成别人审我,我知道该怎么做” 纪纲房间的动静惊醒了隔壁的沐春。 少年人嗜睡,若是平时,炸雷都叫不醒的,可是如今沐春从奢华西平侯府搬到简朴的锦衣卫衙门值房,有些择席之癖,加上屁股被毛骧狠狠打过,他只要一翻身,就会疼醒,因而睡眠极浅,稍有动静,就会醒来。 沐春趴在墙根听了一耳朵,具体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胡善围的名字再清晰不过了,沐春眉头一皱,这个漂亮姐姐还真是多灾多难,怎么办? 沐春蹲在墙角思忖着,眼前出现一双鞋,抬头一看,“毛毛大人。” 毛骧问:“你听了多少?” 沐春把裤腰带一拉,打着呵欠,“听见什么?我只是出来撒个尿。” 沐春进屋,正欲关门,毛骧蓦地推门而入,捂着沐春的嘴巴,将他推到墙角,吹熄了蜡烛 四更天,宫正司的范宫正来到关押胡善围的房间。 出乎意外,胡善围以手臂为枕头,正趴在桌子上睡的正香。 听到动静,胡善围醒了,左颊上还有几道印痕。 “范宫正。”胡善围行礼。 纵然在半夜,范宫正依然穿着官袍,头戴乌纱帽,帽子两边堆着一簇紫藤绢花,妆容精致,毫无疲态。 范宫正坐下,上下打量着她,“都这样了,你还能睡得着?” 胡善围说道:“卑职问心无愧。” 范宫正:“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胡善围问道:“沈琼莲病情如何?” 那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少女,上一个天才应是宋朝的李清照,如果就这样离世,就太可惜了。 范宫正没有回答,比了个手势,“你坐下。” 胡善围坐在范宫正对面,两人对视。 范宫正暗暗称奇,这个新女官是天生胆大还是吓傻了,居然看不出惧色。 范宫正使出攻心之计,说道:“梅香都招了,你不怕?” 胡善围说道:“无论如何,出事的女官们昨晚都在我房间聚会做功课,这是事实,我无法抵赖,你们怀疑我,这是正常的,但是——” “宫正司讲证据,讲规矩,否则,卑职学了半个月的宫规和礼仪,岂不是白纸一张?如果真是卑职的错,任何惩罚卑职都愿意接受。如果不是卑职的错,范宫正公正严明,定会查清真相,还卑职清白。” 胡善围被关进来的时候,刚开始也是慌张的,但转念一想,她本就一无所有,如今祸从天降,她被关押,什么都做不了,只有坦然面对,才不负她寒窗多年,抄书不倦,冒险偷了户贴考进宫廷当女官的一路艰辛。 范宫正又问:“昨晚在你屋里聚会的女官,疑是中毒者过半,吴司药怀疑和昨晚宴会饮食有关——你为什么一点事都没有?” 胡善围坦言道:“我是东道主,哪有只顾自己吃,不顾及客人的东道主?昨晚我只吃了一块虎眼窝丝糖,喝了一杯米酒,此外就是普通的茶水。” 又道:“如果我真如她们所说,嫉妒沈琼莲等成绩出众女官,挑唆梅香在饭食里投毒。首先,毒从何来?我进宫时身无长物,嬷嬷们都搜过身的,连连私密处都验过了,只带进来一个铁军牌。其次,梅香是宫里的老人,她最懂规矩,怎么可能失心疯似的听我一个新人的挑唆?最后,如果真是我做的,我肯定也会给自己投毒,否则就我一个人没事,大家头一个就会怀疑我。” “范宫正,我是经过初选,复选,考进来的,我没那么蠢。” 范宫正听了胡善围的自辩,又问:“依你看,昨晚一半女官病倒,是何人所为?” 胡善围摇头,“我不知道,我也想知道。” 范宫正看着她,好像期待她说出更多,可是胡善围像个锯嘴葫芦似的,不发一言。 胡善围知道,这个时候如果她为了脱罪,胡乱攀咬别人,必定会让这件事乱上加乱。大家都是历经艰辛进宫当女官的,何必彼此为难彼此。 范宫正离开了,门从外面锁上,天还没亮,胡善围继续趴在桌子上睡觉。 范宫正将胡善围的口供递给茹司药,茹司药也是十年前进宫的女官,二十来岁的年纪,品貌端正。 茹司药看完口供,有些惊讶:“她居然没有提到她的靠山,沐春和皇后娘娘。” 范宫正点头,“居然一字不提。若是普通人,早就跪下求饶,搬出靠山了。胡善围真有几分定力,我挺佩服她。不过,现在事情一筹莫展,还惊动了延禧宫的胡贵妃,胡贵妃怀有身孕,明日一早,若没个交代,胡贵妃必定动怒,皇后也会责怪我们无能,到时候,我们少不得要把胡善围这个最大的嫌犯推出来,先应付雷霆之怒,可惜了,在找到真凶之前,胡善围必定要吃些皮肉之苦。” “未必。”茹司药指着身边一个食盒:“我想我们已经找到罪魁祸首。” 五更三点,天蒙蒙亮,尚宫局的司闱女官准点发出后宫各个大门的钥匙,由后宫的太监们开启大门,并在开门后立刻将钥匙交还给女官。 后宫的大门,包括各个库房的钥匙都由司闱女官保管,开锁和落锁后必须交还钥匙,尤其是各个宫门,太监开锁,落锁,女官保管钥匙。 管钥匙的不开门,开门的不管钥匙,女官和太监互相监督。 锦衣卫小旗纪纲刚刚走进宫正司,就被下了牢狱,解了他的绣春刀,剥了他的飞鱼服,先打五十板子,打到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纪纲喊冤,范宫正眼睛都不眨一下。 打完板子,纪纲气若游丝,心想这范宫正看起来温柔和气,动起手来却我们毛大人一样狠辣无情,宫正司的刑具居然比我们锦衣卫的诏狱还齐全! 这些女人好可怕! 打压了纪纲的威风,范宫正命人提出一个食盒,问他:“觉得眼熟吗?” 纪纲咬牙,打死不承认,“是很眼熟——宫里的食盒都长一个模样。” 范宫正说道:“东西吃进肚子里,上吐下泻,除非的烈性毒/药,否则根本查不出什么,死无对证。但是你在往梅香的食盒偷偷撒桃花粉的时候,有少许粉末撒漏到食盒里,被女医们查检出来。” 范宫正拿出一个小纸包,“这是女医用毛笔从食盒里扫出来的少数桃花粉,不多,但足够给你定罪了。” 纪纲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他以为只是一桩小事,逼胡善围出宫,哪想到会惊动宫正司这个女魔头! 在宫外,锦衣卫赫赫有名。但是在后宫,宫正司就是另一个锦衣卫。 纪纲心想,死了死了,都是我不小心,罪该万死,反正不能供出毛大人。 后宫不得干政,同样的,外臣也不得插手后宫的事情,皇上最忌讳这个。一旦暴露了毛大人,毛大人锦衣卫指挥使的官职肯定不保。 纪纲先是不承认,大喊冤枉。 因为现在承认,过程太快了,反而觉得虚假,好像是给人顶罪的,不如先否认,等熬过几次酷刑后再承认,这样就假戏成真。 范宫正连连摇头,“你在诏狱里审问过很多犯人,你应该知道,要是不肯认罪,你在诏狱里玩过的花样,我都统统会在你身上来一遍。” 纪纲嘴硬:“来十遍我也不认,不是我做的,我为何要承认!” 范宫正命行刑人换着花样用刑,因为如果纪纲不认罪,那么同样的刑罚,恐怕要用在胡善围这个无辜之人身上了。 当纪纲无名指的指甲被铁钳活生生拔出后,茹司药进来了,和范宫正耳语了几句。 范宫正脸色一变,说道:“停止行刑。” 宫正司,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把沐春拖进来。 毛骧将沐春一推,使了个眼色,“你自己对范宫正说,昨天指使纪纲干了什么好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不着调 且说昨晚毛骧发现了听壁脚的沐春,尽管沐春反应快,以撒尿作为借口,可是他如何瞒得过特务头子毛骧? 毛骧推门而入,捂嘴吹灯,一掌砍到沐春的后颈,将其打晕,利索的控制住了沐春。 按照锦衣卫的手段,多半灭口了事,可是沐春不是普通人——五天前他还叫了毛骧一声“叔父”呢。 沐春缓缓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他发觉自己睡在毛骧的床上,顿时大惊失色,掀开被子,看见自己是和衣睡下,除了后颈有些疼,其他部位并无异样,这才松了口气。 书房里毛骧听到动静,走进卧室。 沐春正要大呼救命,毛骧警告道:“你现在不是西平侯府大少爷,你是我锦衣卫的人,需服从上官命令,昨晚的事情,就当不知道。” 沐春其实没听清楚毛骧和纪纲如何对付胡善围,但毛骧越是严肃,他就越是好奇: “胡善围一个市井民女,连鸡都不会杀,好容易走出虐待她c压榨她的家庭,考进宫里当女官,你们为何要针对一个女子?” 老实说,胡善围表面闷声不响,暗里偷偷考女官,这种隐忍坚强,暗地憋大招走出困境的行为,沐春很是佩服,他隐隐觉得,胡善围很像他的同类。 他好像看见另一个自己。 毛骧说道:“这是锦衣卫的机密,你不需要知道原因。” 沐春哈哈冷笑,“你刚才还说我是锦衣卫的人,现在连原因都不屑告诉我,你们根本没把我当自己人嘛,我凭什么为锦衣卫保守秘密?我偏要说,我要告诉皇后,告诉皇上,我要天下人都知道,锦衣卫是如何对付一个毫无防备的无辜女子。” 毛骧恨不得将床上的沐春捏死。 悔不该当日赴了西平侯沐英的宴会,当日宴会都是皇上曾经收养的义子,能活到现在不到十个,众人感慨万千,连毛骧这种谨慎的人都不禁多喝了几杯,沐英见气氛恰到好处,乘机提出送儿子去锦衣卫当差,“任凭差遣”。 悔不该啊! 一时心软,拉不下面子拒绝沐英,同意沐春这个混世魔王进了锦衣卫。 沐英管教不了儿子,把皮球踢到国子监,国子监把皮球踢给皇上,皇上把皮球踢给沐英——谁都受不了国子监祭酒三天两头来告状啊!反正自己生的自己管,沐英连家都没回,当天就设了“鸿门宴”,把皮球踢到了锦衣卫。 我为什么要答应呢?沐英这个人从小看似老实听话,不苟言笑,其实是诸多义子中间最“奸”的。 毛骧不能弄死沐春,只得和沐春讲和,“你想什么样” 沐春是个给了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的人,“第一,你把我欠的三板子抹掉,不准再打。第二,你告诉我为何要害胡善围。第三,不准再针对胡善围。” 沐春敢开价,毛骧就敢还价,“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我不想害死她,我只是阻止她进宫当女官。至于原因,涉及锦衣卫军国大事,你目前只是锦衣卫的小卒,没有资格知道。况且原因不会瞒太久,总有一日你会明白我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大局考虑。” “其二,纪纲用桃花粉逼胡善围出宫这事已经闹大了,甚至惊动延禧宫的胡贵妃,不要以为你嚷嚷出去,就能救得了胡善围,鉴于宫正司向来的雷霆手段,胡善围不死也会脱层皮,就看重刑之下,纪纲和胡善围谁先扛不住了——” 沐春打断道:“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啊,明日开了宫门,我就去找范宫正,说这事是纪纲做的,和胡善围无关。” 毛骧一笑,“是吗?你觉得自己明天能踏出锦衣卫衙门半步?” 沐春双手抱胸,“这是你的地盘,我明天出不去——后天,大后天呢?你休想一直软禁我。” 毛骧说道:“大后天你出去,胡善围估计已经熬不过重刑招供画押,或者逼疯了。何况你空口无凭,没有证据,宫正司不会相信你——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动机。” 沐春在宫里生活七年,之后也时常进宫给皇上皇后请安,深知宫中的规则,毛骧说的话很残酷,但是对的。 在宫里,几乎没有无头悬案,要么找到真相,要么推出一个人出来顶缸。一个毫无根基c却有最大嫌疑的女官,是最适合的顶缸对象。 沐春为胡善围捏了一把汗,嘴上却很硬,“那纪纲呢?万一纪纲熬不过重刑,或者宫正司找到了纪纲的证据,至少会判个凌迟之刑。” 毛骧顿了顿,很笃定的说道:“纪纲不会招出我的。” 沐春嘲讽道:“纪纲只是奉命而为,你确信他会为你而死,不供出你——可惜纪纲对你忠心耿耿,你却眼睁睁看他送死。” 毛骧心中一痛,面上并无变化,“一个如此愚蠢粗心的手下,芝麻大的小事都办不好,死就死了,有什么好可惜的。” 沐春不死心,又说道:“你信不信,从此以后,你再也找不到这么忠心的手下了。” 毛骧的下巴一颤,低声道:“这是他的命。” 沐春伸出右手,往毛骧肩上一搭,“我有个办法,既可以救纪纲,还能火速平息事端,让宫正司不再追究。但我的要求是你从此不能动胡善围一根头发。” 沐春对毛骧耳语了几句。 毛骧半信半疑,“你确定这样能行?” 沐春笑道:“这宫里宫外谁不知道我是个最不着调的人?不着调的人办不着调的事情,太正常了。” 毛骧觉得自己和所有人一样,都错看了沐春,这个出名的混世魔王,其实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毛骧按照沐春的计策,火速拖着他进宫,去了宫正司,将沐春推出来,“你自己对范宫正说,昨天干了什么好事!” 沐春说道:“范宫正,茹司药,都是我干的,我本来只想搞个恶作剧,吓唬胡善围,就逼着纪纲往她的饮食里偷偷撒桃花粉,桃花粉里掺了好多磨细的雪花糖,甜丝丝的,吃多了会恶心呕吐拉肚子。” 范宫正不信,问:“你为什么要吓唬胡善围?她进宫的时候,你明明送了她一双鞋,对她很好的。” 沐春犹如找到了知己,抚掌说道:“是啊,我帮了她,对她好,她却对我没个笑脸,偶尔在宫里御道上碰见了,她只是对我点点头,我和她稍微说几句话,她总是推三阻四,敷衍两句就匆匆离开,范宫正,你说这样伤不伤人心?于是乎,新仇旧恨,我就想让她吃点小苦头。” 胡善围学宫规,内臣不得结交外臣,否则砍头,她刚刚进宫,怎么敢回应沐春的示好? “新仇旧恨?”范宫正问:“你和胡善围以前结怨?” 沐春问道:“你还记得上个月我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赐座,我不敢坐的事情吧?” 范宫正点头,“你说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摔疼了屁股。” 沐春摇头,“非也非也,我是在胡家书坊站着白看书,胡善围借口擦地撵客,我被她手里的拖把捅伤了,疼了三天才好。” 众人都很无语,茹司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从小习武,胡善围斯斯文文一个女子,她如何伤了你的尊臀?” 沐春将他爬梯子上书架白看,胡善围擦地碰倒了梯子,他从空中摔下来,正中胡善围手中拖把头的悲伤往事讲出来了。 “被一个姑娘伤了,说出来丢人,所以我就谎称从马上摔下来。我这辈子只被两个人打伤过,一个是我爹,另一个就是胡善围。我爹是我爹,我不敢恨他。胡善围这仇一定要报的。她让我屁股开花,我也让她尝尝屁股开花是什么滋味。桃花粉清热利泻,伤不了人,再适合不过了。” 范宫正问:“你既然要报仇,为什么又要帮她?” 沐春嘻嘻笑道:“我这个人向来恩怨分明,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我在他们家书坊白看了大半年,一本书没买,她从不说什么,只要没打烊关门,随便我站着白看。我帮她,除了觉得她被继母虐待可怜,主要是为了报恩。” 范宫正和茹司药都是洪武三年进宫,服务宫廷十年,对沐春这个混世魔王百无禁忌的秉性有所了解,这的确是他能干出来的“好事”。 茹司药轻蹙蛾眉,“桃花粉是清热通便的药材,但有的人天生忌讳此物,闻一闻都会打喷嚏,全身起疹子,一旦误食,严重的会丢掉性命。” 沐春一惊,问:“胡善围病倒了?” 茹司药说道:“你差点害死了这一次的女状元。” 天亮以后,昨晚身体不适的女官们几乎都康复了,唯有十三岁的沈琼莲还时不时高热,全身布满了红疹,女官才知沈琼莲对柳絮,花粉之类向来忌讳。 沐春说道:“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向那位女状元赔罪去,她的药钱,补品等都由我来出。” 范宫正说道:“连胡贵妃都差点吓到了。” 沐春忙说道:“我这就去延禧宫赔罪。” 案子半夜而发,天亮就结案,宫正司雷霆手段,果然名不虚传。 纪纲被人抬出来了,他“走”之前被人细心“打扮”过,身上擦得干干净净,头发梳的整整齐齐,打烂的屁股上了药,换了一套衣服,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当然,拔掉的指甲无法再按上去,白纱布下,隐隐透出血来。 直到这幅惨样,纪纲还是没有认罪,更没有招出毛骧。 沐春看到这样的纪纲,心有余悸,心想幸亏自己来的及时,否则宫正司从纪纲这里得不到结果,延禧宫胡贵妃那边要个交代c皇后怪罪下来,宫正司少不得要照葫芦画瓢,把同样的刑罚在胡善围身上来一遍。 毛骧试了试纪纲的鼻息,还好,只是疼晕过去。 毛骧冷冷道:“多谢范宫正手下留情。” 范宫正何尝听不出这是一句反话?她并不惧怕锦衣卫,淡淡一笑,“毛大人客气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古有司马光砸缸,今有沐春顶缸 古有司马光砸缸,今有沐春顶缸。 一个流芳百世,一个有遗臭万年的迹象。 沐春一个个给受害的女官们赔罪,当然,没空着手——马皇后从私库里取了些东西给他,要他拿着送人。 不看僧面看佛面,马皇后表明了要护短,半只脚刚刚踏入后宫的女官们不敢不原谅。 连延禧宫的胡贵妃都只是一笑了之,爽快的收下了沐春的礼物,胡贵妃尚且如此,谁敢说半个不字? 女状元沈琼莲身体还没康复,范宫正宣布大考延迟三天。 胡善围无罪释放,重见天日,她刚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圈,又回来了。 久居幽闭的空间,蓦地见到阳光,胡善围眯缝着双眼,一时有些眩晕。 有人扶了一把,胡善围站稳了,低头说道:“多谢。” 可回答她的是个男声,“我是来向你赔罪的。” 是沐春的声音,范宫正已经将事情和胡善围讲清楚了,这一系列闹剧的源头,来自这个混世魔王的恶作剧。 胡善围睁眼,慢慢适应着光线,缓缓抬头,目光落在沐春腰间的绣春刀上。 沐春一鞠,说道:“对不起,我错了。” 周围都是宫正司的人,胡善围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歉意。 沐春例行公事似的问范宫正,“你看,胡女史已经原谅我了,下一个是谁?我去赔罪。” 范宫正说道:“没了,胡善围是最后一个。” 沐春完成任务,立刻告辞,显然并没有把这个教训放下心上,看得范宫正直摇头。 胡善围回到房间,桌山摆着沐春从马皇后库里搬来赔罪的礼物,两根上好的高丽参,两匹沉香纱和两匹玉色纱,即将入夏,薄纱正好可以用来做衣裳。 胡善围带着两根高丽参去了梅香的住处。打算送给梅香压惊,这次桃花粉风波,梅香知无不言,不敢隐瞒,加上年纪又大,宫正司没有对她用刑。 纵使如此,宫正司牢房里走一遭,梅香吓到腿软。 梅香住在西六宫最北边的低等仆役的院落里,卧房仅仅能摆下一张床和一排衣柜,连书桌都没有,床上有一个案几,平日梅香得空就在案几上读书识字。 没想到梅香这种老宫人住处如此简陋,和新进的女官差远了。 尽管如此,梅香的住处算是好的,有单独的房间,院子小宫女们只能挤在一张大通铺上睡觉,四人一间。 梅香见胡善围来看她,还带着补品,一时眼眶有些湿润,从来只有宫女巴结女官的,没见女官反过来照顾宫女的。 梅香心中一暖,没有推辞,将礼物收了,还劝胡善围,“沐春性子不坏,就是淘气,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连胡贵妃都一笑了之,这事就算了,以后离他远一点,莫要追究。” 怎么追究?不要命了吗?一个新进宫的女官,难道比胡贵妃的面子还大? 胡善围点点头,问梅香:“他的同伙——锦衣卫的纪纲,你可知道他的来历?” 梅香以为她要报复,忙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听我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虽说锦衣卫插手不了后宫的事,但是你总有家人在宫外吧?锦衣卫在宫外的名声你是知道的。何况听说纪纲受了重刑,昏死过去,你就当替你报仇了。” 胡善围说道:“我没有报复的意思,只是想知道纪纲何等来历,为何沐春独独选了他投桃花粉,而不用别人。” 胡善围还疑惑,就凭沐春平时莽撞不羁的作风,他完全可以自己找机会投桃花粉啊,这样报复岂不更快意,为何要纪纲顶替? 梅香答道:“我在后宫,很少知道外面的事,纪纲是外臣,他什么来历我真的不清楚。不过,纪纲是锦衣卫指挥使毛骧的心腹,他是个小旗,虽是个不入流的小武官,但深得毛大人器重。” 胡善围心想,纪纲是小旗,沐春目前是小卒,比纪纲品阶还低,为什么纪纲会听沐春的差遣,被重刑折磨得昏死过去,都不肯招出沐春呢? 招出沐春有什么关系呢? 按照范宫正,梅香等人的描述,沐春从小就是个放荡不羁,惹是生非的混世魔王,但皇上皇后宠溺他,无论他搞什么恶作剧,最后的结果都是:原谅他。 为什么纪纲宁死也不肯招出沐春? 为了沐春的名誉? 呸,沐春有过名誉这种东西吗? 没有。 回六司一局的途中,胡善围一路思忖着,蓦地有一颗小石子砸在石青色马面裙裙摆上,胡善围一瞧,果然又是沐春。 他什么时候能够改掉扔小石子叫人的坏习惯?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沐春站在一颗樱桃树下,朝她招手,“善围姐姐,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正是花褪残红青杏小的季节,樱桃树结满了一簇簇青色的小樱桃。沐春头戴网巾,穿着缂丝金线的飞鱼袍,唇红齿白,霎是好看。 鉴于沐春劣迹满满,胡善围不敢过去,当做没看见,继续前行。她目前无权无势,不想招惹这个亦正亦邪的混世魔王。 沐春见她不所动,顺手抓了头顶一簇青樱桃扔过去,“喂,别走啊,我真有事。” 裙摆再次被砸,胡善围又不是木头人,一时有些恼火,她转身说道:“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告诉范宫正去。” 沐春左右环顾无人,立马跑来,将胡善围拉到樱桃树后面,善围挣扎大叫。 “别让其他锦衣卫发现。”沐春捂住她的嘴,善围张口就咬。 沐春忙放开手,手指两排整齐的白色牙印! 沐春疼的直吹气,“哇哇哇,你属狗的吗,见人就咬。” 胡善围反手就是一巴掌。 啪! 沐春震惊了,他用带着牙印的手掌捂脸,“我爹都没打过的脸,你为什么打我?” 恶人先告状,胡善围顺手折了一根樱桃树枝防身,“你对我动手动脚,言语轻薄,我虽官职低微,却容不得你如此放肆!” 沐春指着胡善围,“你你你,不知好歹,要不是我去顶罪,了结案子,你这时候还在宫正司受大刑呢。” 沐春将纪纲受毛骧之命,给她饭食里下桃花粉,逼她出宫的事情说出来。 沐春:“你在宫外得罪过毛大人?或者你的家人和锦衣卫有关系?” 胡善围半信半疑,沐春的话不靠谱,但是能让纪纲托付性命的,除了毛骧,好像没有别人。” 胡善围始终和沐春保持一棵树的距离,“我们胡家只是普通市井商户人家,和官场的人一概没有瓜葛。” 当年常遇春屠苏州城,胡家人除了胡荣和她,都死绝了。 沐春又问,“有没有可能是你后妈在背后使坏?” 胡善围肯定摇头,“陈氏娘家是开南北杂货铺的,也是市井小商户,无人做官。” 其实胡家有做官的——就是她胡善围,八品女史。 沐春沉吟片刻,“不可能啊,你一个藏书楼的抄书匠,平日连南京的城门都不出,为什么毛大人非说你和军国大事有关系?和你过不去,非要把你逐出宫?你仔细想想,家里真没做官的了?” 胡善围听到“军国大事”四个字,脸色一变,“我的未婚夫,曾经是金吾后卫的一名百户。” 百户是六品武官。 沐春问:“‘曾经’?他现在在何处当差?” 已经三年了,提起未婚夫,胡善围心中依然有坠痛之感,语气却淡淡的,“在朝廷第二次北伐时,战死沙场。” 沐春双手一拍,“这就对了!肯定是你未婚夫的关系,毛骧认识他,两人有过恩怨情仇,否则,毛骧为何非要逼你出宫。” 金吾后卫和锦衣卫大本营都在都城,属于禁军,只听命于皇上,毛骧和未婚夫相识,也实属正常。 可是毛骧为何要针对我?难道未婚夫的死有蹊跷 胡善围好像身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四周有怪兽出没,她能感觉到危险,却触不到那些怪兽。 沐春问道:“你未婚夫叫什么名字?我帮你查一查。” “王宁。”胡善围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沐春呵呵笑道:“他们都叫我混世魔王,富贵闲人,我就是闲来无事,找点事情做。不过,我有个条件——” 胡善围一见这张厚颜无耻,笑容猥琐的脸,就心生戒备,她连连退后三步,怕被他轻薄,“你想怎么样?” 沐春指着左脸四个隐约的手指印,“把你胭脂水粉借给我一用,我要遮一遮。” 毛骧,锦衣卫指挥使,一品武官,权倾朝野。 我,后宫八品女史,无权无势。 实力对比悬殊,如果想要搞清楚毛骧和未婚夫之谜,就必须用到沐春,沐春是锦衣卫的,近水楼台。 胡善围权衡利弊,点头答应,去妆奁取了脂粉,来到樱桃树下,“给你。” 沐春恬不知耻的把左脸递给她,“我一个大男人,不懂调脂弄粉,你给我上妆。” 来都来了,就把他当做一个不懂事的熊孩子吧。 胡善围调了脂粉,往他脸上抹去,柔软的指腹时不时触到少年人刚刚长出来的刚硬胡茬。 下巴酥酥麻麻的,很舒服。沐春觉得,这一巴掌,挨的挺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听取蛙声一片 洪武帝朱元璋在自称吴王之前,所住的潜邸是现在的魏国公徐达的宅邸。 大明皇宫选址很奇怪,洪武帝朱元璋不选寻常地,偏偏相中浩瀚的燕雀湖,填湖造宫。 除了泥土,湖泊还投入了无数的巨木桩和石块,硬生生将湖泊填成了陆地,兴建宫殿。 这是一项庞大的工程。 从皇宫选址,就知道这个开国之君是多么的倔强,敢叫天地换新颜,沧海变桑田。 大明皇宫主体完工,洪武帝从潜邸搬进新家,并把住过的旧房子赐给了最欣赏的开国大将徐达,改名为瞻园。 当年在填湖的时候,工匠故意在紫禁城留下了一片小湖泊,以便将来建造园林景观。 可是,洪武帝登基之后,不知抽啥风,又想把都城定到老家凤阳,还把凤阳称为“中都”,停止南京皇宫的后续建设,将人力物力输送到凤阳兴建皇宫,准备搬到老家去,迁都。 如此以来,规划中南京皇宫的御花园等皇家园林停工了。 迁都是大事,群臣纷纷劝谏,阻止这位君王疯狂的想法。 终于到了洪武八年,洪武帝放弃了迁都的想法,命令凤阳皇宫停工,重启南京皇宫搁浅多年的工程。 由于工期拖得太长,直到今年,洪武十三年,后宫园林才刚刚竣工。洪武帝和马皇后都认为元朝礼乐崩坏,要重修礼制,修订各种书籍,于是建了一座藏书楼,搜集从各地进献的书籍。 书籍最怕火,因而藏书楼大多建造在有水的地方。这座藏书楼就在蜿蜒湖泊的中心处,三面环水,方便取水救火。 宫里的大小事务由六局一司分担,各司其职,权责分明,然而藏书楼刚刚建成,尚未明确划分到某个局管辖。 六局都觉得藏书楼的事情繁琐费力,又很难得到帝后的夸赞,吃力不讨好,便无人来争这个差事。 要将库房的藏书搬到藏书楼分类整理,需要识字懂文理的女官,范宫正觉得,既然六局一司都不要胡善围,她进宫之前家里正好是卖书的,何不就将她安排在这里? 反正藏书楼位置偏僻,每日只和书籍接触,几乎与世隔绝,沐春这个混世魔王即使再找过来,也掀不起大风大浪,连累旁人。 一夕之间,胡善围从热门人选沦落到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地步,去尚服局当掌印女官的梦想破灭,胡善围无缘摸到帝国的心脏——国玺,刚刚兴起的青云志从云端跌落。 胡善围紧紧攥着藏书楼和库房的钥匙,不停的安慰自己,只要有事情做,那就有机会翻身。 不管做什么,首先把事情做好,再谈其他。 以前在家里的藏书楼抄书,她分文不取。现在管理宫里的藏书楼,她每月有俸禄,一日三餐有人送饭,管温饱,这也是进步嘛。 无论如何,总比在家里当免费女仆,蹲在井口洗尿布强多了。 每天早上五更三点,天蒙蒙亮,胡善围就去尚宫局的司闱女官那里排队领钥匙。 拿到钥匙后打开“丙”字库的大门,天已经大亮,乘着天光,胡善围快速翻阅每一本,库里有四个书箱,分别贴着经c史c子c集四个字,她辨认出书籍的种类后,放入相应书箱,先进行粗分。 经是儒家典籍,以及各种注释。 史是和历史有关的书籍,各种正史,传记,县志,评论等等。 子是诸子百家,法律,农学,算术,天文,医学等。 集是各种文集,道经,佛经。 只要某个书箱放满,她就叫几个小内侍将书箱抬到藏书楼,藏书楼有四层,胡善围将每层楼也按照经史子集四个大类分区,四楼是经区,三楼是史区,二楼是子区,一楼是集区。 初进宫时,胡善围排名三十七名,是个冷灶,只有梅香愿意拜她为师,处处指点,知无不言。 宫正司学宫规礼仪,胡善围的记录成了范本,大考前夜,众女官还在她房间聚会,互相考校,从冷灶变成热灶。众人都觉梅香慧眼识珠。 可是桃花粉事件,胡善围从热灶变成冷灶,她进宫时是来当女官的,可是六局一司对她如避蛇蝎,无人要她。 现在,胡善围打理冷僻的藏书楼,这下彻底凉透了,成了“冰灶”! 起初小内侍们互相推脱,懒得理会胡善围吩咐,拒绝帮忙抬沉重的书箱。 后来沐春出马,也不知和那些小内侍说了什么,以后不等胡善围开口,他们个个争先恐后来帮忙抬箱子。 每天上午,胡善围都在仓库选书,中午吃过午饭,就来藏书楼开始抄录编写书目,按照《隋书·经籍志》里细分的四十几个小类目,再次细分藏书,把图书摆在相应的位置。 除了搬运书籍,一切都由胡善围单独完成,偶尔梅香不用当值时,会过来帮忙,有时会托人给她送些点心。 胡善围很是感动,世态炎凉,梅香对她却一如既往。 到了黄昏,胡善围检查一遍藏书楼的门窗,确认关闭后,锁门,将藏书楼和库房的钥匙都交给尚宫局的司钥女官保管。 昔日热闹的一排廊房,只剩下胡善围一个房间有灯光,显得格外凄清。 晚上,胡善围在灯下给梅香讲解《诗经》,到二更方休。 次日清晨五更三点,胡善围又去司钥女官那里排队领钥匙,开始工作。 周而复始。 这次尚仪局又召开课了,十三岁的女状元吴琼莲当了教习,宫中无人不识,是宫中最炙手可热的女官。 梅香年纪大,没有入选,但每年年底,尚仪局的教习都会出题考试,谁都可以报名,通过考试的宫女称为女秀才,从此脱离单纯的体力劳动,可以去六司一局协助女官料理宫务,开始她们的晋升之路。 其实论理,胡善围在藏书楼的工作应该有几个女秀才协助的,但她是“冰灶”,没有女秀才愿意过来帮忙。 她又不属于六局一司任何部门,头上没有“尚”字辈女官为她出头,争取帮手。于是胡善围就这样在藏书楼里默默工作,几乎被人遗忘了。 胡善围并不气馁,她的目标是帮助梅香通过年底的女秀才选拔考试,一步步走出困境。 胡善围抄录书目,写秃了三只笔。搬着一把梯子,像一只燕子似的在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间穿梭翻飞。 “丙”字库即将见底时,藏书楼的书架已经摆放了一半,整齐排放,就像等待将军检阅的士兵,抄录的书目索引也有五个抽屉了。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夏天悄然到来。 胡善围的常服从绸缎换成了轻薄的纱料。 梅香学完了《诗经》,开始学习《论语》了。 湖泊墨点似的小蝌蚪,也长成了青蛙。到了黄昏,胡善围关闭藏书楼门窗,准备去尚宫局交钥匙时,听取蛙声一片。 路上,一颗小石子砸在裙摆上。 不用回头,就知道沐春。 沐春站在樱桃树下,一簇簇熟透的c红色的c甘甜的樱桃在他头顶上娇艳欲滴。 胡善围看到他难得严肃一回的表情 ,便知道结果了,“没查到?” 沐春点头,“毛骧太狡猾了,我在锦衣卫打探不到任何关于王宁的消息。” 胡善围眸色一黯,“知道了,谢谢你。我要去送钥匙了,告辞。” 沐春叫住了她,“你放弃了吗?” 胡善围侧身,说道:“如果我有一天,我能有类似范宫正这样有能力和毛骧针锋相对的地位,那个时候,我会自己搞清楚毛骧撵我出宫的原因。” 桃花粉事件,让她从云端跌落谷底,毛骧才是罪魁祸首。沐春只是顶缸而已。 沐春看着胡善围的背影,若有所思。他顺手摘了头顶一簇红樱桃,囫囵塞进嘴里,嗯,好甜,就是果核太硬,硌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意难平 胡善围交了钥匙,天已经黑了,她去了御膳房——梅香今晚当值,无法去她的住处听课,她干脆亲自上门教授。 桃花粉事件,梅香从体面的宫人变成了低等的灶下婢,读书是她唯一走出锅台的机会,因而格外刻苦认真。 到了二更,胡善围告辞,行走在东六宫的东长街上,虽是夜里,却亮若白昼。 后宫东西两条长街,除了立着洪武帝御笔亲题的铁碑——“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之外,每隔五步,都立着一盏路灯。 路灯以石头为基座,以铜丝为窗户,每晚都有内侍巡逻,点灯灌油,通宵达旦,到天明方休。 仲夏夜,南京湿热,皇宫又是填湖建造的,各种蚊虫飞蛾颇多,纷纷扑向一盏盏路灯,铜丝窗户上糊满了烫熟的虫尸,发出焦臭味。 这些生命无比脆弱,却本能的向往光明,明知越靠近,就越致命,却依然义无反顾的往灯火上扑过去。 长街充斥着这股刺鼻的味道,胡善围加快步伐,想要快点回去,离开这个地方。 前方传来清扬的铃声,每次铃声停歇,就有人大呼“天下太平”四个字。 这是犯错受罚的宫人正在接受提铃的惩罚。 从夜幕降临开始,从起更到二更c三更c四更交替之时,被罚的宫人们提着铜铃在长街行走,无论刮风下雨,春夏秋冬,铃声一响,大声说“天下太平”。 话是吉祥话,但声音却无比的凄楚。 提铃的惩罚一直持续到五更,天亮时才结束。 提铃之刑,对身体和精神都是折磨。路灯烟熏火燎,飞蛾扑火,灼烧虫尸,又恰逢宫人提铃,此情此景,犹如百鬼夜行! 这皇宫白天鲜花着锦,富贵荣华,到了晚上,东长街却似一条黄泉路。 胡善围在仲夏夜里吓出一身冷汗,越走越快,里衣早已湿透了。 终于到了最东头的延禧宫,延禧宫外,约有五六十人在站在外面。 胡善围熟背宫规和礼仪,知道这是“卫门之寝”的礼仪,只有三宫侍辛才能有这个规格。 三宫,是指中宫坤宁宫的皇后,以及东六宫c西六宫里位份最高的嫔妃。东六宫最高的妃子俗称东宫娘娘,西六宫位份最高者俗称西宫娘娘。 如今东六宫里,延禧宫的胡贵妃位分最高,西六宫是孙淑妃。 也就是说,只要当马皇后,胡贵妃和孙淑妃这三位娘娘侍寝之时,才会摆出“卫门之寝”的仪仗。 今晚洪武帝正在临幸延禧宫的胡贵妃。 不对,胡贵妃不是还在孕中吗? 应该是来陪伴胡贵妃的。 胡善围低着头,几乎是贴着沾满虫尸的路灯行走,不敢冲撞了对面延禧宫卫门之寝的仪仗。 经过宫门时,有一个人从延禧宫走出来,门口的五六十人的仪仗主动让出一条路,好像对此人十分恭敬。 胡善围在前方走着,不敢回头观望那人是谁——你永远不知道在宫里行错一步,将会造成何种可怕的后果,还是小心为好。 可是那人却在路上叫住了她,“是胡善围吗?” 胡善围停步,回头,借着辉煌的路灯,看清了此人面庞,是和她一同考进宫的新女官,江全。 江全三十九岁,是年龄最大的新女官,在宫外,她这个年纪已经当祖母了。被王尚服看中,选入尚服局。 因她性格老成,稳重。王尚服安排江全去了司宝,当一名八品女史。司宝负责管理帝后的玉玺以及各种印信图册,一共有十一名女官共同打理,责任重大。 分别是两名正六品的司宝,两个正七品的典宝,两个正八品的掌宝,以及四个从八品的女史。 江全刚刚进入司宝,资历尚浅,只是从八品的女史。 江全目前的职务,是胡善围曾经梦寐以求的工作,她多么想摸一摸国玺啊。 江全在二更和三更之交时从延禧宫出来,胡善围猜测她应该很得胡贵妃的赏识。 不过江全并非得志便猖狂的人,她和胡善围肩并肩的走着,言语谦和,“自打我进了尚服局,人生地不熟的,事事都要小心,每日忙碌,提心吊胆,就怕出错,哎,有时候也不知道忙些什么,眨眼三个月过去了,稍稍摸清了门路,打算过几日就去找你聊聊天的,没曾想大晚上的在路上遇到你了。” 那日,江全是最后一个被王尚服领走的女官,胡善围鼓起勇气争取,却被王尚服无视,碰了钉子,结果江全去了她最想去的地方,若说一点嫉妒心都没有,那是假的。 胡善围心下含酸,多年的教养让她竭力保持着体面,江全走的慢,她也放缓了步伐,附和道:“可不是么,真是巧啊。” 她能说什么呢? 你嫌忙,嫌压力大,要不咱们换一换?我很愿意的! 江全又道:“其实大家经常提起你,想帮你一把。但我们这些新来的女官人言微轻,自身都难保,六司一局的尚字辈女官们明摆着不肯要你,谁敢忤逆上司的意思呢?就想着等桃花粉事件平息,上司们渐渐忘却了,就找机会进言,把你从藏书楼调出来。你的才华,不应被埋没在藏书楼。” 胡善围不知这是江全的客套话,还是真情实意,只是在宫里,谁的话她不敢全信了,她说道:“多谢了。” 胡善围不是菩萨,到底意难平。 三个月前,刚刚进宫时,四十三个女官谁没抄过胡善围的笔记?她房门的门槛都差点被踏平了,临近大考前,众女官带着吃的喝的,在她房里齐聚一堂,互相考校,何等热闹? 桃花粉事件爆发,无论范宫正如何问,胡善围都没有为了脱身而胡乱攀咬别人,她问心无愧,与人为善,尽她所能帮助别人,可是别人又是怎么对她的? 三个月来,四十三个女官从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一个,连一句无用的安慰话都没有。 江全说五句,胡善围只客气的回应一句。江全才华了得,年龄又足够当她的母亲,阅历丰富,如何听不出来她的疏离冷淡? 江全只把胡善围当晚辈看,耐心解释道:“你虽人在宫中,其实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根本不明白后宫捧高踩低起来会多么的厉害。无论之前有多么高的地位,一旦失势,就如丧家之犬,随便一个宫人都敢踩一脚,仍人糟贱,什么破衣烂鞋,馊饭剩菜,全都塞过来,你不吃不穿,就只能活活冻死,饿死。” 一听这话,胡善围不禁打了个寒噤。 难道宫里比宫外还要残酷吗? 江全又道:“你仔细想一想,这三个月,你吃穿的,住的用的,是不是都是按照八品女官的份例,从无克扣拖欠?” 胡善围点点头。 江全又道:“藏书楼地方偏僻,远离厨房,论理,食盒送到你那里时,里头的饭菜应该早就凉透了,可是你可曾吃过冷饭?” 胡善围摇摇头。送到她那里时,都是温热的,尚未失去风味。 “那就对了。”江全说道:“陈二妹去了尚食局的司膳当女史,是她特意嘱咐送饭菜的小宫女们,每到饭点,首先命人把你的食盒送过去,不得有误。最近天气热,你是不是每天都能喝到冰镇的绿豆汤?这也是陈二妹特意安排的,还多加了两碗冰块,这样送到你那边时,冰块尚未融化,清热解暑。” “夏天宫里的冰块有限,一般人是没有资格用冰的。你碗里绿豆汤的冰从何来?宫里的冰块和柴炭一样,都归尚功局的司计管着,那里也有我们的人,就破例给你供了一份冰块。” 胡善围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三个月看似波澜不惊的平静生活,背后却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 一碗热饭,一碗冰镇的绿豆汤,都来之不易。 江全牵起胡善围的手,“我们没有忘记你,起码我们这一部分人没有忘记,这宫里到处都是坑,明刀暗箭的,如果不抱团取暖,互相协助,大家都怕事躲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到时候自己掉进坑里,就无人来救了。” 刚刚打开胡善围的心门,说到兴起处,就到了江全的住所,江全索性把她到自己房间,“太晚了,不如我们同塌而眠,我那里凉快,睡的也舒服。” 胡善围走进江全卧房,一股逼人的凉意袭来,平息了燥热,她的卧室居然有一个硕大的水缸,缸里堆着小山般的冰块。 这个待遇远远高过了江全八品女史的品级。 看着胡善围惊讶的目光,江全露出神秘的笑容,“我和胡贵妃一见如故,这是贵妃赐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东宫娘娘 胡善围六岁丧母,父亲胡荣独自把她拉扯大,家里开了书坊后,她就在藏书楼抄书了,小小的身躯像个瓷娃娃似的坐在椅子上,悬着双脚,鞋尖都挨不到地板。 母亲从童年时就缺席,胡善围心里好像丢了一块东西,她无比渴求,但永远都填不满。 十二岁时和百户王宁订婚,未来的婆婆是个谦卑柔弱的寡妇,对她很好,只要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或者稀罕的物件,都会巴巴送到藏书楼,讨她欢喜。 胡善围心想,母爱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王宁的骨灰坛到了家,寡妇崩溃了,不到三个月就去世,临死之前,这个善良的寡妇还含泪叮嘱她忘了王宁,劝她改嫁。 而江全比寡妇更像她残存记忆里的母亲。胡善围的母亲出自山东大族,美丽端庄,谈吐优雅,气质出众,小善围淘气哭闹时,母亲从不发脾气,一遍遍和她讲道理,温柔到了骨子里。 如果母亲还活着,大概就是江全的样子了。 故,胡善围无法拒绝江全同塌而眠的邀请,这一刻复苏的温情来不及去验证真假,就像东城街两边路灯铜丝网窗户上糊的一层飞蛾,无人强迫c驱赶,只是不由自己的往上扑。 江全给胡善围泡茶,善围说道:“不用劳烦了——我明天五更三点要准时去司闱那里领钥匙,若喝茶走了困,明天早上起不来。” “只是荷叶花草茶,不会走困的。”江全取了一套和大拇指差不多大小的杯子,只够轻轻一啜的量。 “好茶要配好果子。”江全打开一个差不多和一朵盛开的莲花那么大的剔红攒盒,攒盒里层层叠叠,小小巧巧,居然有约十来个分格。 每个格子里都放着一样精巧的果子蜜饯,每一样胡善围都吃过,味道差不多,但这里的果子看起来都不是果子,而是花朵。 比如冬瓜糖,雕琢成一片片雪梅c甜杏雕成一朵朵黄牡丹c看起来像蔷薇花,吃到嘴里方知是葡萄干。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宫廷奢侈可见一斑。 这些东西轮不到八品女史,肯定是胡贵妃赐的。 江全招呼胡善围喝茶吃果子,聊着其他女官的近况,到了三更,突然从隔间传来铛铛铛的声音,一共响了十二下,胡善围吓得手一松,蔷薇花葡萄干掉到罗裙上。 “这是什么声音?” 江全带胡善围去了书房,西北角立着一座和真人差不多高的西洋大木钟,像铁锤般的钟摆左右摇摆。 不用说,又是胡贵妃赐的。 胡善围像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好奇的蹲在大木钟下,脑袋不知觉的随着钟摆的频率晃动。 胡善围并非天生就坚强,天生就懂得不动声色的瞒过所有人,偷了家里的户贴去考女官,她也曾经是被母亲宠溺过的女孩,有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只是现实残酷,她来不及天真,就被迫长大了。 江全从未见过胡善围稚气的一面,这姑娘才到双十年华,那双眼睛深如潭水,像在鲜嫩的壳子里住了个老妖怪。 江全玩笑道:“你知道为什么如此沉重的钟表会自动摇摆么?因为钟表后面藏着一个活人。” “江姐姐又要捉弄我。”胡善围不信,还是走过去摸了摸钟表的后面。 江全忍不住笑出声来。 因明日善围要早起,看完钟表,江全就拉着她同塌而眠,大缸里的冰块散着凉气,胡善围盖着薄被,太舒服了,她很快入睡。 到底是年轻啊,睡得着。江全借着窗外的月光看着熟睡的胡善围,看了很久,竭力在她脸上寻找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一夜好梦。 胡善围梦见了母亲,母亲没有死,一直陪着她和父亲,父亲当然没有再娶,一家三口守着书坊过活,恬淡快乐。 未婚夫也没有死,他凯旋归来,不缺胳膊不少腿,婚礼如期举行。 母亲给她绣了嫁衣,她穿着嫁衣拜别父母,和夫君举案齐眉,眨眼,年华老去 这个梦太美好了,胡善围不愿醒来。耳边突然传来阵阵带着哭音的梦呓之声:“宝儿,宝儿,你在那?” “宝儿,你跑到那里去了” 胡善围醒来,薄薄的晨光从窗户里透出来,枕边的江全好像梦魇了,鬓发湿透,身体不安的悸动。 “江姐姐?江全?”胡善围轻轻叫醒了她。 江全猛地坐起来,捂着胸脯大口大口喘息。 胡善围起床,给她倒了一杯水。江全一饮而尽,说道:“不好意思,做噩梦把你吵醒了。” 胡善围穿衣,心想江全梦话里的“宝儿”是谁 哎,都曾经是乱世流离人,谁没有刻苦铭心的事情呢?胡善围装作刚刚醒来的样子,“无妨,每天差不多这个时候我就起来了。” 胡善围告别了江全,去司帏那里排队领钥匙,开始了一天繁重的工作。 晚上,梅香来胡善围住处读书,善围问起了胡贵妃和江全的事情,她整天和图书打交道,几乎与世隔绝,并不晓得后宫的暗流涌动。 宫廷百事通梅香就不一样,虽贬到御膳房成了灶下婢,她的消息依然灵通。 原来江全因格外得到胡贵妃赏识,又是赐钟,又是送冰的,已经成为新进女官中仅次于女状元吴琼莲的热门人物。 梅香意味深长的指着坤宁宫方向:“马皇后生过两个公主,宁国公主和安庆公主。” 又遥指西六宫的方向,“西宫娘娘孙淑妃和马皇后差不多年纪,也只生过两个公主,临安公主和怀庆公主。其中临安公主是皇上长女,极得皇上喜欢。” 最后,梅香往延禧宫方向抬了抬下巴,“所以后宫这三宫里,唯有西宫娘娘胡贵妃生了皇子,楚王朱桢,排行第六。现在娘娘又怀孕了,若又生一个皇子哎哟哟,将来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胡善围问:“什么不好说了?” 胡善围学识不错,但宫里的事情,梅香这种从潜邸就服侍皇室的老人才是高手。 梅香低声道:“皇后娘娘已经年过五十,身体不好。倘若将来有一日按照出身c资历c宠爱c还有位份,肯定是胡贵妃入主中宫,成为继后。” 进宫三个月,胡善围对后宫嫔妃的出身背景有大概的了解。 为了防止后宫干政,洪武帝的后宫嫔妃出身皆是一般,小门小户出来的民女,或者别人进献的奴婢。定妃达氏,干脆是洪武帝从老对手陈友谅那里抢来的小妾。 唯有一人例外,那就是胡贵妃。胡贵妃的父亲是临川侯胡美。 当年汉王陈友谅c吴王张士诚,和另一个自封吴王的朱元璋瓜分江南,形成三国争霸之势。 而胡美,就是大汉国政权下,汉王陈友谅亲封的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胡美和陈友谅一样,都是湖北仙桃人,一起揭竿而起创立了大汉,感情深厚。 朱元璋先攻盘踞江西南昌的陈友谅,两人势均力敌,丞相胡美偷偷勾搭上了朱元璋,暗通曲款,提出了背叛主公陈友谅的条件——容许胡美保留自己的军队。 为了表现诚意,胡美将自己十五岁的漂亮亲闺女献给了朱元璋。 朱元璋同意了。丞相胡美倒戈,陈友谅腹背受敌,战死,大汉国灭亡,连美丽的小妾达氏都被朱元璋抢到了自家后宫。 胡美骁勇善战,来到朱元璋阵营后,屡立奇功,他能封世袭罔替的临川侯,并非女儿的裙带关系,而是完全凭自己真本事获得的侯爵之位。 当然,称帝后的洪武帝朱元璋也没有亏待胡美的女儿,看在她生了楚王,父亲又为国立功的份上,将她封了贵妃,是东六宫的首位。 “至于江全如何得到胡贵妃赏识”梅香说道,“据说某天胡贵妃去湖边散步,一脚踩空,摔到湖里,正好江全在那里采莲花,把胡贵妃拉上岸,胡贵妃将江全视为救命恩人,时常召江全去延禧宫说话,江全年纪大,阅历丰富,给胡贵妃说些外头的新鲜事,贵妃很喜欢她。” 梅香有些担心的看着胡善围,“宫里趋炎附势,跟红顶白是常有的事。江全借胡贵妃之势,大出风头,多少人争前恐后讨好她,现在连六局一司的尚字辈女官都不敢小觑她,但马皇后才是中宫娘娘,和胡贵妃过于亲近,并非是好事,你要和江全保持距离,不要让旁人觉得你也是胡贵妃的人。” 难怪三个月来,只有江全敢公开和她接触,原来是仗着胡贵妃的势。 胡善围苦笑道:“知道了,我在藏书楼,孤家寡人一个,与世隔绝,江全拉我有何用?你放心,我不会因别人一点小恩小惠就乱了心境,专心做手头的事情,把藏书楼打理好是正经。” 梅香笑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不过是白嘱咐你。” 胡贵妃还有两个月临盆,洪武帝只要得空,便去陪她,不仅如此,胡贵妃还以思恋家人为由,求皇上容许临川侯全家进宫看她。 洪武帝同意了。 临川侯胡美原本被洪武帝派到了湖南长沙训练水师,得到诏令后,临川侯全家都进京了。 胡贵妃将司宾八名女官全部叫进延禧宫,质问为何临川侯进京三天了,她却还没有见到家人。 女官们回答道:“按照宫规,须由临川侯将进宫的名册递到尚仪局,卑职审核通过后,再安排进宫的时间和行经路线。” 胡贵妃大为不满,“你们为何不快点安排上?” 女官说道:“临川侯交的名册里有五个外男,连侯府的女婿都在里头,这不符合规矩,故尚仪局将名册送回临川侯府,要侯府重修进宫的名册。” 胡贵妃颇为焦躁,一拍凤案,“你们尚仪局敷衍拖沓,休想蒙蔽本宫,本宫不想再干等下去,不管你们怎么安排,三日之内,本宫必须见到自己的家人!” 女官说道:“只要合规,三日之内,贵妃自然能见到家人。但若不合规,臣等若放他们进来,就是渎职。” 胡贵妃冷笑,“别在本宫面前装清高,本宫知道,你们就是想索贿,嫌弃临川侯府没有给你们塞够银子罢了。” 八个女官齐齐说道:“臣不敢。” 胡贵妃说道:“三日之内,本宫要见家人,你们退下。” 八个女官碰了一鼻子灰,回到尚仪局。 次日,坤宁宫。 马皇后召了专门执行宫规的宫正司的范宫正,问:“纵观历史,往前数代,何代后妃最贤?何代家法最正?” 范宫正想了想,说道:“唯赵宋诸后多贤,家法最正。” 意思是宋朝多贤妃,家风严瑾端正。 马皇后说道:“你就将赵宋贤妃的事迹和家法抄录成书,教授东西六宫的嫔妃,每日诵读,不得懈怠。” 范宫正应下:“臣遵旨。” 范宫正知道马皇后忍无可忍,要弹压胡贵妃了。说是教授东西六宫的嫔妃,其实针对胡贵妃,要贵妃学会当一个“贤妃”,要贵妃的家族重塑家风家法。 可是人的记性有限,仓促之中,如何在短时间将赵宋贤妃的事迹和家法抄录成书? 范宫正想到了早就抛到脑后的藏书楼,以及打理藏书楼的胡善围。 三个月了,这姑娘应该在藏书楼里发霉了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懿旨 范宫正奉马皇后懿旨,编修宋朝贤德的后妃和皇后事迹以及其家风家法,去了藏书楼收集素材,刚刚踏入藏书楼的大门,就听见头顶传来一个人声:“是谁?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范宫正抬头,看见约有两人高的书架上探出一个人头,明眸皓齿,她爬着梯子站在高处,正在擦拭书架上的尘土。 “胡善围?”范宫正有些吃惊,出乎意外,这个姑娘没有在藏书楼发霉,相反,藏书楼已经大变样了,书架上整齐堆放着书籍,分门别类,丝毫不乱。 胡善围连忙从梯子上爬下来行礼,脱去隔尘的粗布罩袍,露出官袍。她戴着女官的乌纱帽,帽子两边的纱花有些褪色,但她本人就像明珠一样,熠熠发光。 “范宫正找卑职有何事?” 范宫正把马皇后的懿旨说了一遍,胡善围不敢怠慢,领着范宫正来到书桌前,“若一本本的翻找,如大海捞针,藏书楼每一本书上架,我都录入了书目,条目和摘要和放置的位置。” 胡善围将一本本装订成册的书目搬到书桌前,“从目录里面寻找,能够快一些。” 何止快一些?简直事半功倍! 范宫正翻开册子,字迹是端正的馆阁体,正是朝廷公文的标准字体,虽说失了一些个性,但胜在一目了然,干干净净的,宛若雕版印刷而成。 很快,书桌前的册子就堆成了小山。 胡善围说道:“最近各地又有献书搬到丙字库,故尚未库房尚未清理完毕。” 范宫正暗暗点头,她每天都很忙,早就将胡善围抛到脑后,当初她安排胡善围来管理藏书楼,就是任凭自生自灭的意思,谁知道胡善围不仅没有发霉,还像一块石头里的美玉,稍经雕琢打磨,就显示出沁人的玉色。 混世魔王沐春这三个月老老实实的,没有再惹事,看来桃花粉事件就算过去了。 范宫正满意的看着胡善围,“编修赵宋后妃贤德和家法家风之事时间紧迫,从即日开始,要通宵达旦了。我会和尚宫局打招呼,藏书楼和丙字库的钥匙不用交到司闱手中,由你保管。” 除此之外,范宫正还拿着皇后的懿旨,从六局借调了才华出众的女官来一起编修《赵宋贤德后妃列传和家风家法》,比如尚仪局里十三岁的女状元沈琼莲,尚食局里广东人陈二妹,尚服局里三十九岁“高龄”的江全等,一共二十人。 范宫正有皇后的懿旨做靠山,因而接调令一发出,各局都乖乖的把范宫正要的女官送到藏书楼。 范宫正当场将二十名女官分成两组,昼夜两班,“你们这十人,卯时进,酉时出,白天看书抄书。另外十人,酉时进,卯时出,夜里工作。五日后轮换,限期十日,要搜集所有能找到的素材交给我。” 众女官:“卑职遵命。” 范宫正说道:“晚上要上夜班的,立刻回去休息,养足精神,酉时再过来轮替。其余十人,你们跟着胡女史,她会教你们如何找到想要的书籍。” 沈琼莲和陈二妹都安排在了白天,故人相见,十三岁的沈琼莲一脸稚气,却小大人似的朝着她点头微笑。 陈二妹则朝着她调皮的吐了吐舌头,喜欢美食的她自从去了尚食局,就像耗子掉进了油缸,小脸都吃圆了。 胡善围微笑回应,带着十个女官介绍藏书楼的书目和书籍摆放规律,一共四层,大夏天的爬上爬下,都出了一层薄汗。 众人都难以相信,“这些都是你一个人打理的?” 胡善围说道:“书箱是内侍帮忙抬进来的。” 整整三个月,她心无旁骛,从无一日懈怠。 众人皆面露钦佩之色,之前因沐春的桃花粉事件,那些不知情的女官以为胡善围是个轻浮之人,凭着几分姿色和马皇后赐鞋的恩典,居然敢向混世魔王沐春甩脸子,沐春下了桃花粉报复她,结果连累旁人。 世人就是如此,凡是坏事,都习惯在女人身上找原因。 今日一瞧,胡善围分明是个再踏实不过的人,看来以前那些传闻,纯属以讹传讹。 众女官对胡善围有了恭敬之意,她们道了谢,开始按照书目寻找可能记载赵宋后宫事迹的书籍。 陈二妹,沈琼莲和胡善围在藏书楼一角叙旧。 沈琼莲无论在那里都格外出众,她也穿着女官独有紫色紫色圆领窄袖花罗袍,和珠络缝金束带红裙,只是按照她的身形量体裁衣,端正乌纱帽映衬得她嫩豆腐般鼓起的双颊格外惹人怜爱。 真想掐一掐她的脸啊!胡善围心想。 沈琼莲并不知道她的”非分之想”,她踮起脚尖从书架里抽出一本快要碎成渣渣的古籍,小心翼翼的摆在书案上,像是搬弄某种稀世之宝,说道: “我听说你去了藏书楼,当时我对崔尚仪说,想和你换一换工作。我不喜欢当女教书,给宫女讲课,要从最基础的《千字文》开始,怪没意思的,我三岁就能默写《千字文》全文,讲这些有什么意思?就像嚼甘蔗似的,嚼了一遍又一遍,没有味道了。” “整理一个这等规模的藏书楼是我的梦想。”沈琼莲环视着如一堵堵高墙般的书架,“可是崔尚仪不让我和你换工作,哎,我很羡慕你。不对,是嫉妒。” 沈琼莲嘟着小嘴,无比认真的说:“我从来没有嫉妒过谁,你是第一个。原来嫉妒是这种不上不下,莫名其妙愤怒的情绪,好讨厌。” 一听这话,胡善围和陈二妹面面相觑,默契达成共识:好吧,天才的想法就是我们俗人不一样。居然想换到与世隔绝的藏书楼来! 沈琼莲认真的说:“可惜崔尚仪不答应,非要我当女教书。那些宫女笨死了,我稍讲的深一些,穿插讲几个典故,她们都这样看着我——” 沈琼莲对着两人做了个目光空洞的无辜表情,“幸亏范宫正把我调到藏书楼来,否则我要被她们活活气得吐血。” 怎么办?看到沈琼莲这个样子,我更想掐她的脸了。胡善围想归想,不敢下手。因为沈琼莲最讨厌别人把她当小孩看。 沈琼莲坐下,对两人摆摆手,“你们要讲私房话,请远一些,不要打扰我看书。” 胡善围和陈二妹去了丙字库房,整理搬运余下的书籍。陈二妹喋喋不休的讲着宫廷美食,“宫里头的食物,仪式高于味道,要的就是体面的感觉,就像胡贵妃,宫里头没有谁比胡贵妃更讲究了” 胡贵妃用膳,食物装盘,放进食盒,这还不够,需要在食盒上面再罩一张黄绢,由小内侍捧着食盒,另一个内饰举着一个曲柄小黄伞,伞的十个角各拴一个金铃。 一旦走动,一共十个小铃铛晃荡响,目的是吓走天上的鸟雀,以防止鸟雀在上头飞过,弄脏食盒。 送到延禧宫,小内侍需用领巾捂住口鼻,以免呼吸时有脏污,才能打开食盒,捧出食物,放在胡贵妃餐桌上。 胡善围觉得陈二妹简直天方夜谭,“食盒盖着盖子,又蒙了一层黄绢,又不是刮风下雨,有必要给食盒打一把拴着十个金铃的小伞吗?” ”谁说不是呢?”陈二妹叹道:“这是胡贵妃给尚食局提出的要求,我们徐尚食没有办法,只能想法子满足胡贵妃。万一胡贵妃说吃了某顿饭肚子不舒服了,伤了肚子里的龙嗣,我们尚食局就要倒霉了,砍头的砍头,降级的降级,或者被罚晚上去提铃,哎哟,那真是身不如死呢。” 连陈二妹这种开朗的人都面露忧色,可见尚食局事务之繁忙紧张。都这样了,陈二妹还记得每天叮嘱小宫女给藏书楼的胡善围及时送饭,天热了还“以权谋私”,利用尚功局的关系,从那里搞来冰块,加在绿豆汤里,给胡善围解暑。 这等情义,令胡善围感动不已。这宫里每个人都不容易,藏书楼有藏书楼的辛苦寂寞,尚食局有尚食局的紧张无奈,就连女状元沈琼莲也不能随心所欲。 胡善围和陈二妹聊的正欢,蓦地,从外头闯来两个穿着四爪蟒袍的少年,四爪是皇子袍服的规制,四爪为蟒,五爪为龙。 虽然不认识这两个少年,胡善围和陈二妹也知道是皇子,忙站起来,正要行礼问安,高一点的少年摆了摆手,“免礼,我们在这里躲一躲,待会有人来找我们,你就说我们曾经路过库房,往西边去了。” 胡善围听得一头雾水,问:“是谁那么大胆,敢威胁两位亲王殿下?” 少年皇子正要回答,库房外头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两个皇子一起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然后赶紧跑到书堆后面藏起来。 有人来了,进门是个青年男子,穿着同样的四爪蟒袍。 是个年长的皇子,难道是当哥哥的要教训弟弟们?所以弟弟们跑到库房避着? 库房钥匙在胡善围手里,她轻咳一声,站在门口,“这里是丙字库,殿下所为何事?” 那人说道:“我在你这里躲一躲,若有人找,你就说我往西边去了。” 啊?胡善围更看不懂了。 这时躲在书籍后面的两位少年皇子站出来,对着青年皇子招手,“四哥,来这里。” 那人忙跑过去,“快躲起来,小舅子马上就找过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穿着御赐飞鱼服的青年跑来,一路四下观望,途径库房门口,停步,往库房走来,胡善围心想,书堆里再多藏一个人,就能凑一桌叶子牌了。 青年看见胡善围,脸上浮出笑容,“这位小姐姐,你有没有看见燕王,代王和安王三位殿下?” 论年龄,胡善围肯定更年轻。这人为了目的,还真能拉的下面子。 胡善围露出茫然的表情,“我身份低微,不认识皇子,不过我刚才依稀看见有三个人往西边而去。” 青年有些失望,“这三个人见了我就像见瘟神似的,见了就躲。唉,这年头,借点钱就像借他们的命似的。我非要找他们借钱不可。” 青年往西边而去,走了几步,突然掉头,往库里冲,胡善围和陈二妹拦着不让他进——得罪了三位皇子可没有好果子吃! 青年急的跺脚,“我刚才看见命中克星——我的债主,他来追债了,两位姐姐让一让,我得躲起来。” 胡善围灵机一动,指着空着的书箱,“书堆后面一看就见着了,藏不住人,不如你躲在箱子里,我挂上锁,他就找不到你了。” “好主意!”青年跳进箱子,蜷缩身体,“那就拜托小姐姐了。” 胡善围关上盖子,上了锁,债主刚好到门口,问,“善围姐姐,你看到徐增寿了没?” 居然是沐春。 胡善围手指着箱子,嘴上却说:“我身居深宫,不认识徐什么寿的,不过,刚才有个人慌慌张张往东边跑了。” 沐春会意,故意大声说道:“应该就是他了,我找他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微臣 沐春的脚步声由近及远,直至彻底没了动静,只闻得外面阵阵蝉鸣声。 书柜里传来声音:“小姐姐,麻烦你开锁,放我出来。” 胡善围打开箱柜,徐增寿出柜,憋得满头大汗,瞥见库房里有冰镇的绿豆汤,便厚颜无耻的讨要,“小姐姐,我又热又渴,能不能借一碗绿豆汤?” 胡善围不知这个徐增寿是何方神圣,从言行上看,感觉好像比沐春这个混世魔王更加不着调。 陈二妹大方,说道:“你喝吧。” 徐增寿像即将去景阳岗打虎的武松,自斟自饮,一壶绿豆汤见底,豪气冲天。 可是他拿出钱袋,想打赏点东西表示感觉,抠来抠去抠了半天,只抠出几个铜钱,实在拿不出手。 这就尴尬了。 胡善围还惦记着书堆后面躲着的三个皇子,这会子应该也热得差不多要中暑了,忙说道:“小事一桩,徐公子不用客气。” 徐增寿收起钱袋,嘴上却说,“那怎么好意思呢。” 胡善围提醒道:“徐公子快走吧,万一沐春找不到人,又回来找,你就走不掉了。” “说的是。”徐增寿一拍汗津津的脑门,“两位小姐姐,告辞。” 徐增寿来去如风,三个皇子从书堆里钻出来,汗水浸湿了头上的黑□□巾,汗渍都从四爪蟒袍里沁出来,狼狈不堪。 绿豆汤没有了,茶水还有,陈二妹给皇子们倒茶,有些为难——因这里只有她和胡善围两个,所以只有两个茶杯。 两个茶杯,三个皇子,怎么分? 年纪最小的安王说道:“这杯给四哥,我和十三哥用一个杯子就行。” 陈二妹照做,三个皇子喝空了茶壶,最近最长的燕王给了胡善围和陈二妹一人一个莲子大的东珠,东珠是高丽国的贡品,硕大的珍珠散发着淡黄的光芒。 燕王叮嘱:“今天的事不要说出去。” 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皇室三位尊贵的亲王,胡善围和陈二妹大气都不敢出,诺诺称是。 胡善围心想,即使我们说出去,也没有人相信堂堂亲王在自家皇宫里,居然被一个无官无职的外人逼到仓库藏身,还一藏就是三个! 安王看了看天色,“四哥,时间不早了,我和十三哥送你出宫吧。” 按照宫规,皇子年满十五六岁就必须搬到宫外的亲王府居住,迎娶王妃。代王和安王年纪还小,还住在宫中。 四皇子燕王朱棣在十六岁的时候出宫,搬到燕王府,迎娶了开国大将魏国公徐达的嫡长女,那时候的燕王妃只有十四岁。徐增寿是燕王妃的弟弟,是燕王正儿八经的小舅子。 也不知姐夫和小舅子之间有何种恩怨,燕王居然躲到了仓库。 燕王朱棣问胡善围,“刚才徐增寿去了那个方向?” 胡善围指着西边,“往西边去了。” 燕王对两个弟弟说道:“我们去东华门。” 三个皇子刚刚离开仓库,西长街上,沐春拦住了徐增寿,“徐二郎,欠债还钱,你还想躲?” 徐增寿犹如百日见鬼,“你怎么找到我的?” 什么情况?明明那个小女官把他支走了啊! 不能暴露胡善围,沐春呵呵一笑,“我问了巡逻的锦衣卫,从东边抄近道赶过来的。” 徐增寿把钱袋抛给他,说道:“要钱没有。我不容易跟着我爹进宫一趟,找姐夫和两个妹夫借钱还债的,可是半路上跟丢了,没借到钱,就不能还你钱。” 魏国公徐达有三个女儿,皆是亲王妃。大女儿嫁给燕王朱棣,二女儿和三女儿由洪武帝指婚给十三皇子代王朱桂和二十二皇子安王朱楹。 后两位年纪尚小,还没开府成亲。不过指婚的圣旨已经下了,徐增寿也可以说是三个亲王的小舅子。 徐增寿凑过去低声道:“你在锦衣卫,眼线多,不如你指一条明路,告诉我燕王,代王和安王身在何处,我堵着他们借到钱,就立马还给你。” 沐春一把推开徐增寿,“我如今在宫里看门,一口气得罪三位亲王,我以后还怎么在宫里混下去不行不行。” 徐增寿见还钱无望,就想赖账,说道:“要不是那天我喝多了,反应慢,赌钱未必能输给你。” 沐春拿出一张纸,晃了晃,“输了就输了,签字画押为证。” 徐增寿一把抢过来,塞进嘴里,居然囫囵咽下去!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魏国公徐达一世英雄,怎么生了这样的无赖? 沐春哈哈大笑,“对付你这种赖皮,我怎么敢拿出真的借条?你刚才吞下去的东西,是我用来上厕所的草纸。” 徐增寿掐着脖子就吐,哇呀呀吐了一堆,刚才的冰镇绿豆汤白喝了。 吐完之后,徐增寿虚弱的靠着西长街高大的围墙,“我爹已经把我的月钱砍了,一个大姐夫,两个小妹夫,个个见我就躲,我真的没有办法,我书房里有各种古董,你去挑几件抵债。” 徐增寿,魏国公徐达的幼子,他有三大爱好,捧戏班买古董赌钱,都是砸钱的爱好。 魏国公徐达下了死命令,所有人都不得借钱给徐增寿。 徐增寿是小舅子,不好得罪。但徐达是岳父大人,更不好得罪了,于是燕王,代王和安王都避着徐增寿。 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大明多奇葩,如果说沐春是混世魔王,徐增寿就是败家的祖宗! 沐春不肯要,“你是京城古董界出名的冤大头,十件就是十件是假的,我不要。” 徐增寿愤愤道:“胡说,明明是你们都没有眼光。” 沐春说道:“你再不还钱,我就拿着借条找燕王妃,弟债姐偿,天经地义。” 一听燕王妃之名,徐增寿吓得腿软,当即靠着围墙跌坐在地,“不要,我爹教训我,尚且手下留情。我大姐打我,那真真辣手无情,往死地打。” 燕王妃是名副其实的将门虎女,出了名的火爆脾气,无论在娘家还是皇室,都赫赫有名,颇有威望。 果然,燕王妃的名头比魏国公徐达管用。沐春见火候已到,就说出了他真实的目的,“其实有个法子,你不用还钱,我就撕了借条。” 徐增寿犹如见到救命稻草,“什么法子?” 沐春说道:“你爹是第二次北伐的大元帅,千军万马都听你爹的号令,我需要你帮忙找一个参过过第二次北伐战争的军人。” 徐增寿把胸脯拍得咚咚响,“没问题,找谁?挖地三尺也给你找出来。” “一个死人。”沐春说道:“他叫王宁,以前京城金吾后位的世袭百户,在第二次北伐时战死沙场,回来时是一坛子骨灰,我想知道王宁从战斗到死亡的经过,他接触过什么人,以及谁火化他的尸体,越详细越好。” “我限你一个月为期,一个月后要是还搞不清楚,我就把借条给燕王妃。” 徐增寿忙不迭的答应了,只要不谈钱,什么都好说。 沐春把徐增寿送出宫,刚好赶上关闭宫门,今晚沐春要巡逻,他随便找了个借口,去了藏书楼。 藏书楼灯火通明,四层大楼,在黑夜中格外醒目,十个女官今晚要忙到通宵达旦。 湖畔边,沐春把设圈套利用徐增寿找死鬼未婚夫的事情说了,胡善围才知道下午风波的源头在何处,原来沐春并没有放弃。 胡善围有些为沐春担心,“今天下午的风波,一定瞒不过毛大人的眼睛,万一他针对你怎么办?” 沐春笑道:“他把锦衣卫守得如铁桶,处处防着我,我一直像个外人,早就不想干了,他把我开除才好呢。再说徐增寿有三个亲王做靠山,他在军中直接查,毛骧不敢阻拦他的。” 藏书楼的灯火燃到天明,二十个女官分昼夜两班,尚有歇息的时候,胡善围负责打理藏书楼,无人接替她,她干脆在里头打了个地铺,住在里头,几乎每晚都过了三更才睡,天没亮就起床。 她刚刚二十,身体还能熬得住。三十九的江全体力没法和这群正当年的女官比,她连续两个夜班,腿脚就有些发飘了,有一次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 范宫正催的紧,谁都不敢告假,江全实在熬不住时,就用冰水泼脸,强打精神。 到了第三夜,二更时,延禧宫胡贵妃来到藏书楼。众女官忙放下手头的书籍,去楼外迎接。 这是胡善围第一次见到胡贵妃。真真是个大美人,月光不及她的肌肤皎洁,窈窕的身形如清风抚柳,从后面看,根本看不出她身怀六甲。 胡贵妃一挥袍袖,“免礼。” 说完,就走到江全面前,“江女史跟本宫回延禧宫吧。” 江全不敢,“娘娘,范宫正要微臣在藏书楼修书。” 胡贵妃抓住江全的手,“这两天睡前没有听江女史讲故事,本宫都睡不好。” 江全说道:“ 还有七天就好,到时候微臣去延禧宫看望贵妃娘娘。” “让范宫正找个人来顶替你便是,一把年纪了,还学这些小姑娘熬夜,范宫正不心疼,本宫心疼。”胡贵妃拉着江全的手,生拉硬拽,非要她去延禧宫。 江全顾忌胡贵妃的肚子,不敢十分挣扎,可是若真的跟着胡贵妃走,抛下差事,范宫正一定会按照宫规罚她的! 眼瞅着江全要被拉走,胡善围站了出来,“贵妃娘娘,这里是藏书楼,臣等在这里奉皇后娘娘的懿旨修书,请娘娘莫要勉强江女史。” 胡贵妃放下江全的手,走到胡善围跟前,“你是谁?怎么没听说六局一司有你这号人物?居然敢阻拦本宫。” 胡善围说道:“微臣胡善围,不是六局一司的人。” 胡贵妃轻摇罗扇,“原来你就是那个六局一司都不要的胡善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一战成名 胡善围没想到她已经以另一种方式在后宫几近“成名”了。 胡贵妃的话有些刺耳,但说的是实情,胡善围大方承认,“是的,微臣不属于六局一司,只负责打理藏书楼。” 胡贵妃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胡善围,“有点意思,本宫听说藏书楼最很热闹,早就想来看看,无奈白天太热,怕中了暑气,特地等夜凉如水时过来,既然你负责藏书楼,就带着本宫转一转,藏书楼里有什么宝贝。” 藏书楼本就是为了皇室而建,胡贵妃的要求,胡善围不能拒绝。 只要别强行拉走江全就好。胡善围比了个手势,说道:“贵妃娘娘里边请。” 第一层楼是集部,胡贵妃似乎对游记和话本小说等通俗类的书感兴趣,她随手拿了几本,要随行的宫女捧着,“送到延禧宫去,本宫得闲时再看。” 胡贵妃每选一本,胡善围便拿笔记下来,直到宫女捧着的书都快要遮住脸时,胡贵妃才住手,“好了,带我去二楼。” “娘娘稍等。”胡善围把借走的书单递给延禧宫的掌事太监,要其签字画押。 掌事太监一扬手里的拂尘,拒签,“不过借你几本书而已,我们延禧宫什么没有,还怕借东西不还?” 胡善围说道:“这些书不是卑职的,卑职只负责保管,以供御览,每一本上架或者流出都需要记录。” 能做到掌事太监,早就成了人精,如何看不出胡贵妃今晚真实的来意? 胡贵妃日渐骄纵,她出身高贵,且怀着龙嗣,马皇后不敢直接打压,便借口要范宫正将赵宋贤妃事迹和家风家法整理成册,教育后宫嫔妃,其实针对胡贵妃一人。 胡贵妃无论有多受宠,始终都是妾。马皇后摇着贤惠c树立家风家法的正义大旗,毫无破绽,胡贵妃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是胡贵妃对付不了马皇后,戏弄一个无权无势,且头上没有“尚”字辈高等女官罩着的八品女史,给修书制造一些骚乱阻碍,简直易如反掌。 胡善围官职低微,用不着胡贵妃亲自调/教,怕脏了手,这事掌事太监出马比较合适。 所以,掌事太监故意不签,还奚落胡善围,“贵妃娘娘拿本书还要还?那以后娘娘在御花园摘了一朵花,一个果子,是不是也要咱家签字画押啊?” 胡善围说道:“御花园的花和果子归尚寝司的司苑女官们打理,卑职只负责有关藏书楼的事。” 各宫的掌事太监皆是七品,胡善围是八品女史,故自称“卑职”。 其实在去年的时候,掌事太监们都是六品,出了老太监在洪武帝面前谈论政治,差点砍头的事情。洪武帝命人在东西长街立“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铁碑后,就将太监官职集体降级,以前的最高是五品,现在降为六品。原本六品的,降成了七品,以此类推。 与此同时,洪武帝将女官提了级别,以前尚字辈都是六品,现在提成了五品。所以洪武帝这样改,无疑是用女官压制日益膨胀的太监势力。 太监和女官,虽为同僚,一起服务宫廷,其实是竞争关系,甚至有时候互相敌视。 掌事太监无端被降级,不敢怨恨洪武帝,正好拿胡善围撒气,柿子当然要选软的捏,捏的舒服,也不扎手。 捏的就是你! 掌事太监将拂尘搁在胳膊肘处,目光透着鄙夷,“哟,你一个小小八品女史,还敢顶嘴?藏书楼借书还要咱家这个掌事太监签字,咱家从来没听过有这等宫规。” “你们听过没?”掌事太监问围观众人,修书的十个女官没有附和他,但延禧宫的人都纷纷摇头,“从未听过。” 掌事太监笑道:“听见了没?大家都没听过有这条规矩——把书搬走!” “且慢!”胡善围拦在门口,“藏书楼刚刚建好,并没有成文的规定。但是卑职已经草拟了藏书楼书籍管理的若干章程,已经送给宫正司的范宫正,正等待范宫正的定夺。” “哈哈哈哈。”掌事太监像是听见了笑话,笑得弯了腰,延禧宫宫人也跟着取笑。 胡贵妃没有阻止,她坐在太师椅上,饶有兴致的摇着罗扇,好像看一场大戏。 掌事太监突然收起笑声,问胡善围:“你进宫多久了?” 胡善围:“一百零七天。” “那就是三个多月。”掌事太监对着胡贵妃说道:“娘娘,奴婢从服侍皇上潜邸吴王府开始算,已经三十年有余,都没有敢自行立过规矩。现在这位胡女史才进宫三个月,就拿着鸡毛当令箭,自己定规矩,这可是从未没有之事。” 胡贵妃拿着扇子遥指胡善围,“你胆子挺大,敢拿着自己立的规矩,让七品掌事太监听命于你。” 藏书楼和胡善围都属于“三不管”地带,故只能自己管自己。 胡善围说道:“回禀贵妃娘娘,规矩从不成文到成文,都需要时间。微臣接受藏书楼,宫正司并没有现成的规矩给微臣。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微臣不才,斗胆草拟了一份章程,不日宫正司会给予答复。” 掌事太监存心挑刺,“那就是说范宫正没有同意,章程尚无威慑力。” 胡善围说道:“没有同意,也没有否认啊。在这之前,卑职只能把草拟的章程当做规矩实行。” 掌事太监不服气,“咱家只认宫正司颁布的宫规,你随随便便写几个字,就想要咱家听你的?笑话!” 胡善围初生牛犊不怕虎,把话顶出去,“范宫正安排卑职管理藏书楼,这里每一本书,每一张纸,都由卑职掌控,书籍如何进出,当然是卑职来料理。” 不然又怎样?丢了书,范宫正会责备她办事不周,会挨罚的,胡善围不想半夜在深宫提铃,大呼“天下太平”。 掌事太监以为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今日势必要踩个痛快,却不曾想抓了一只会咬人的小野猫,原本只有三分闲气,被胡善围的强硬态度撩出了七分火气! 掌事太监把手中拂尘一挥,“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拉开,把书抱走。” 胡贵妃出行夜游,身边打灯笼的c焚香的c拿帕子的c捧唾壶的c打扇子的等等不下于三十来个人,更不用说抬轿子的健壮内侍了。 内侍宫女们一哄而上,将胡善围拉扯开,善围坚决不从,紧紧抓住大门的铜制门环,夜班十个女官想要去帮忙,一个个文质彬彬,早就被宫女们围住,按在椅子上不得动弹。 江全见事情闹大,忙去劝胡贵妃,“娘娘,卑职这就跟您回延禧宫说故事,这里太乱,莫要伤了胎气。” 胡贵妃拉着江全坐下,“说故事那有看现成的大戏好玩?这个胡善围真真有趣,本宫今夜不虚此行。” 胡善围双手紧紧抓住了门环,手背青筋暴起,宫女们用力掰开她一根根手指,只听见她的指关节传来卡巴卡巴响的声音,好似断裂了。 江全实在坐不住了,又求胡贵妃,低声道:“娘娘,藏书楼奉旨修书,若事情闹大了,皇后脸上不好看呐。” 胡贵妃用罗扇遮面,悄声道:“不怕,藏书楼没有成文的规定,拿几本书而已,不算犯了宫规。凭什么皇后给我脸色瞧,我就得受着?贵妃就得有贵妃的体面,否则,这种宫里头都以为我好惹,存心把我挤下去。” 江全面露忧郁之色,“娘娘,您要适可而止啊。” 胡贵妃说道:“你进宫三个月多了,还没看清宫里的规则?弱肉强食,若露出半点柔弱,必被人找机会捅一刀,拉下去。东西六宫有名分的,没有名分的嫔妃有一百多个,都想要我挪挪位置呢。我要自保,必定要立威。” 江全说道:“娘娘身份高贵,何必拿一个小女官立威。” 胡贵妃冷笑:“谁帮着修那本什么赵宋贤妃的破书,谁就在帮皇后打我的脸,我当然要打回去的。” 这时胡善围的手指已经被一个个强行掰开了,像一只失去了吸力的壁虎,被一群人从朱漆大门上生生扯下来。 挣扎之时,胡善围头上的乌纱官帽不知被谁扯下来,落在地上踩扁了,为了方便戴乌纱帽,一头青丝在头顶绾成道髻,用白玉簪簪住了,此刻推搡之中,玉簪掉落,青丝散开。 胡善围离了门板,顺势蹲在地下,抱住了门槛,大呼道:“你们要偷书,那就从我尸首上踏过去!这些书都是各地进献给皇上皇后的!若丢了一本,就要砍你们的脑袋!” 一听这话,众人都不敢再拖胡善围。 掌事太监冷笑:“休得血口喷人,谁要抢了?只是借阅,藏书楼皇室中人皆可使用,胡贵妃怎么就不能看书了?” 胡善围怒吼道:“不告而取视为贼!怎么不是偷了?” 掌事太监问曰:“咱家来藏书楼借书,都对你说了无数遍,何为不告?” 胡善围对曰:“空口无凭,需有字据为证。公公每月领俸禄,难道拿钱就走人?不是也要在账目上签字,表示收到了吗?” 掌事太监讽刺道:“你这口齿,不应该考进后宫当女官。你应该去朝廷当御史,天天在朝上跟人吵架,才能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在藏书楼算是屈才了” 胡善围和掌事太监扛上了,唇枪舌战,战局渐入白热化,另一边看戏的胡贵妃低声吩咐心腹,“这会子风声应该传到范宫正那里,估摸她要来藏书楼看看,你们在半路找点事,绊住范宫正的脚,拖延一会,别耽误本宫看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我今掘矣良可悲,不知君掘又何时 范宫正听到手下紧急传信时,已经卸妆洗澡,换上了寝衣,躺在床上,拿了一本翻得半旧的《范德机诗集》,像往常那样,看几页诗就睡觉。 范梈,字德机。江西清江人,元朝四大诗人之一,鼎鼎大名的文学家,诗人,大孝子,政治家,诗写好,政绩也好,还素有清廉之名。 简直是个完美的人。 而范宫正就是范梈的孙女,亲孙女。 所以范宫正出身高贵,是真正的名门闺秀。明朝这些新兴的贵族,甚至皇族,和她比起来,只算是暴发户而已。 出身加上才华,范宫正才能坐稳了宫正司的位置。 作为宫正司宫正,管着后宫紫禁城的刑罚,权力越大,责任越大,范宫正几乎每天都在忙碌中,祖父的诗词能够平复心境,帮助她入眠。 今晚正读到祖父诗集里面的《掘冢歌》一篇: “昨日旧冢掘,今朝新冢成。冢前两翁仲,送旧还迎新。旧魂未出新魂入,旧魂还对新魂泣。旧魂丁宁语新魂,好地不用多子孙。子孙绵绵如不绝,曾孙不掘玄孙掘。我今掘矣良可悲,不知君掘又何时?” 意思说人们都看中风水宝地,挖了旧坟来建造新坟地,旧鬼对着刚刚入葬的新鬼哭泣,人人说风水宝地好啊,保佑子子孙孙绵绵不绝,可是那么多的子孙,都想入葬这块风水宝地,血脉亲情渐渐变淡了,这块坟地即使曾孙不来挖掘,玄孙也会来挖了祖宗的坟,给自己建个好墓。 所以延续血脉有什么用呢?将来“曾孙不掘玄孙掘”,你的子孙,就是你的掘墓人! 我今天被掘坟太可悲,可是你可想过明日挖你坟地的又是谁呢? 几乎每次读这首诗,范宫正都有新的体会,这首诗颠覆了传统孝子贤孙,血脉传承,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观点,往上一点说,也可以理解为权力或者历史的朝代更替,旧的朝代覆灭,新的朝代的建立,权力不会变,把握权力的人一直在变 正思忖着,卧房的门响了,小宫女隔着门说道:“范宫正,藏书楼打打起来了!” 范宫正眉头一皱,不慌不忙的将翻旧的诗集搁在床边案几上,“知道了,进来,为我更衣。” 小宫女们鱼贯而入,捧热水的,捧胭脂的,梳头的,捧官袍的,丝毫不乱。 范宫正一动不动站在一人高的穿衣镜前,微微闭着眼睛,舒展着双臂,任凭小宫女们伺候她穿了官袍,馆起头发,戴上簪花的乌纱帽,甚至画了个极淡的妆容,画了眉毛,涂上口脂。 另外有一个稳重的女官复述今晚胡贵妃去藏书楼拉江全去延禧宫,以及参观藏书楼,借书,掌事太监不肯在书单上签字画押,胡善围上前阻止的经过。 范宫正就像一朵盛放的鲜花,小宫女们似一群勤劳的小蜜蜂,围着她飞舞。她面容恬淡,俨然一副从小就养尊处优,锦衣玉食,被一群人伺候惯了的气度。 “好了,范宫正。”小宫女说道。 范宫正睁开眼睛,通过女官的描述,她大概了解了事情经过,胡贵妃出身显赫,侯门之女,临川侯父亲胡美是开国大将,又生了皇子,长的又美,故封了贵妃,在后宫里,除了马皇后,就是她胡贵妃。 胡贵妃凡事都爱掐尖,总要最好的,除了马皇后,谁都不放在眼里,平日作威作福惯了,越来越跋扈,现在马皇后忍无可忍,要用修书来弹压胡贵妃,胡贵妃岂能忍住这口气? 少不得要找些由头,闹一闹,以显示她的威风。 范宫正一边想着对策,一边看着镜中的自己,确认穿衣打扮毫无不妥,这才说道:“走吧。” 后宫出行,皇后用安车,贵妃有凤娇,妃子有肩與,其余人只能靠两条腿。 藏书楼在园林湖泊中心处,花园幽深,多曲折婉转的石板路,宫女们打着灯笼,提着驱赶蚊虫的香盒,簇拥着中间范宫正。 蓦地,在一个竹林处,在前面打灯笼带路的宫女发出一声尖叫,频频后退,差点撞倒了提香盒的宫女。 几个健壮的宫人忙护住中间的范宫正,“什么事?” “蟾蜍!好多蟾蜍!”宫女害怕了,连声音都打颤。 范宫正踮起脚尖一瞧,眼前的一幕差点把晚饭都吐出来! 但见前方竹林小路倒了一杆巨竹,从竹筒里面爬出好多白白肥肥的竹虫,很像茅厕里蠕动的蛆虫,这些竹虫吸引了园子里的大批蟾蜍和青蛙,纷纷跳到这里捕食这难得的美味佳肴! 竹虫是竹筒里的寄生虫,可以食用,洗一洗,也不用裹面粉或者蛋糊,就这样放在油锅里炸,炸到酥脆,起锅后撒上椒盐,那滋味,就像无数个仙女在舌尖上跳舞! 可是夜晚看见黏糊糊的蟾蜍伸出长长的舌头,像软尺一样把蠕动的竹虫卷起来活吞,这就是两码事了。 何况前方的蟾蜍数量足以过百,这还不算灯笼照不到的地方,那里可能更多! 众人看得头皮发麻,这时不断还有其他蟾蜍闻味而来,蹦蹦跳跳加入狂欢。 有蟾蜍跳到了宫女的脚背上,宫女吓得尖叫,乱成一团。 前方蟾蜍当道,无法通行。 范宫正果断说道:“撤,走另一条路。” 为了赶时间,范宫正特意走了竹林这条捷径,如今只能改走大道,大道路边倒是干干净净的,两旁还有照明的角灯,就是比较远。 而与此同时,藏书楼的对持已经白热化了,胡善围抱着门槛,声称谁要抱走书籍,就从她尸体上踏过去,延禧宫的宫人在掌事太监的吩咐下,一哄而上,又是一轮的生拉硬拽。 胡善围的乌纱官帽被挤掉,被人踩扁了,连簪发的白玉簪也落下,一时间披头散发。 眼瞅着手指又要被强行掰开,胡善围瞥见门后立着一根长棍,正是用来栓门的门栓。 她放手,用尽力气挤开众人,冲到门后,拿起门栓,在手中挥舞起来! 胡善围站的四平八稳,双手一前一后握住长棍,将一根棍子挥得虎虎生风。 众人惊呆了,怎么一个看似文弱的女官还练过棍术? 胡善围还真的练过。 她十二岁时与未婚夫定亲,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市井平民没有那么多规矩,定亲之后,两人见过面,互相都很满意,情窦初开。 胡善围长期在藏书楼抄书,体弱虚寒。身为金吾后卫的百户的未婚夫经常送些补品,还教她骑马,和一些花架子的拳法棍术五禽戏等等,要她每日练习,强身健体,不要总是伏案抄书。 胡善围学的这些在内行人看来完全是花拳绣腿,毫无杀伤力,不过她坚持练习,身体渐渐好转,再也不像以前那些怯寒,生病的次数也明显减少。 胡善围的棍子看似虎虎生风,其实完全是花架子,好看而已。 但足够吓住这些不懂行的宫人。 他们远远的围着胡善围,互相推搡,都不敢上前。 胡贵妃看见胡善围耍棍,更加兴奋,越来越有趣了呢! 掌事太监着急了,“养你们这群废物有何用?十个人打不过一个人?” 宫人说道:“棍子好吓人,要不公公您来试试?” 掌事太监脖子缩得像虾米,但又不想在贵妃面前丢了面子,能动口,就不要动手,他叫道:“胡善围!你敢在贵妃娘娘面前使用凶/器!还不快放下!” 果然是技多不压身啊!胡善围感叹用来健身的花架子没白学,起码唬人挺管用的,她做了个马步向前,背棍半蹲的漂亮收棍动作,说道:“谁说这是凶器了?明明是门栓,各位修书的女官,你们看见了吗?” 十位修书女官被困在椅子上,无法动手,但是可以动口,纷纷说道:“是门栓,不是凶器,我们可以作证。” “堂堂藏书楼,何来凶器一说?” “就是,若按照公公的说法,我们用来裁纸的竹刀也是凶器不成?” 掌事太监被问得哑口无言,指着胡善围,“还不快放下,休得伤了贵妃娘娘。” 胡善围说道:“我离贵妃远着呢,何况中间还隔着公公和十几个宫人。” 掌事太监道:“大晚上的,你不关门,拿着门栓干什么?” 胡善围心想,反正我今日豁出去了,不就是强词夺理吗?谁豁的出去谁就赢了。 胡善围说道:“我刚才看见老鼠了,我在打老鼠。” 掌事太监问:“你用门栓打老鼠?” 胡善围反问:“要不然呢?难道用手?” 众女官哄笑。 掌事太监还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的低等女官,今日若输给她,贵妃娘娘不高兴是其次,他以后还怎么在后宫混下去? 掌事太监把心一横,他放下拂尘,搬起一把椅子,威胁道:“你让不让开?” 胡善围说道:“公公若在书单上签字画押,卑职立刻让路。” 掌事太监目光阴戾,“既然如此,就别怪咱家心狠了。” 掌事太监提着椅子为盾牌,朝着胡善围冲过去。 胡善围按照军棍的套路,从背棍的姿势就地一转,出棍,棍子借着旋转之力,啪的一声砸在椅子上,这力道不算重,但绝对不轻,对付手中无力的太监足够了。 太监只觉得双手一麻,松手,椅子落地。 众女官先是惊呼,而后欢呼。 太监颜面扫地,孤注一掷,像只野狗似的往上一扑,抓住了棍子,他要夺棍。 轮力气,胡善围不是太监的对手,眼瞅着棍子要被夺走,突然身后贴过来一个人,那个人身形高大,比她足足高出一个头。 那人紧紧贴在她身后,一双大手也包裹着她握棍的手,那人在她耳边低语:“让我来。” 声音很熟悉了,是沐春。 沐春就着胡善围的手,握着棍子发力,将那抓着棍子不放的掌事太监挑起来,再往后撂棍,但见太监“乘棍归去”,被甩出了藏书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毫无底线 且说今晚沐春当值,藏书楼的灯亮了两个晚上,四层高楼,在夜里犹如明珠般闪耀,这下谁都知道马皇后下了懿旨修书。 再打听修书的内容,便知马皇后醉翁之意不在酒。沐春在宫里长大,知道胡贵妃高傲跋扈的性子,这座藏书楼在她眼里,无疑是眼中钉。 沐春刻意留意藏书楼的动静,他在宫中颇有人缘,藏书楼事起,便有人暗中告知。 沐春匆匆赶到时,就见前方一座灯火辉煌的高楼,大门口有一个披头散发c紫袍红裙的女子挥舞着一根长棍,和十来人对峙。 从长棍飞舞的轨迹来看,只是军中最粗浅的入门级军体棍法,看起来虎虎生风,其实屁用没有。 可是此时此刻,却是一娘当关,万娘莫开的气势。 旋转之间,青丝散开,露出皎洁的容颜,居然是胡善围。 善围姐姐总是不断的给他惊喜。 胡善围手中的棍棒砍掉了一张椅子,掌事太监扑了过去,沐春也从后面贴了过去,大手包住了善围握棍的手。 众人只听见嗖的一声,掌事太监没了踪影,随即藏书楼外面传来一声尖利叫声:“救命呀!” 胡贵妃拍案而起,“大胆!敢在本宫面前行凶。” 沐春换上一副笑脸,“胡贵妃,是我呀,别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沐春的爹沐英是洪武帝的干儿子,胡贵妃是洪武帝的妾,勉强算是一家人。 胡贵妃可以说是看着沐春长大的,她自持长辈,不和沐春计较,可是沐春一来就挑飞了她宫里的掌事太监,如何能忍? 胡贵妃扶着腰坐下,也挂了一副笑容,“又是你,上次桃花粉事件,你道歉的声音犹如在耳,本宫不与你计较,一笑了之。这才过了多久,你又来闹事,吓到了本宫,看来你根本就没有教训,这一次,就莫怪本宫向你父亲告状了。” 桃花粉事件,沐英火冒三丈,要教训儿子,马皇后从中调停,说小孩子淘气,这事就过去了。 这一次沐春再犯错误,马皇后也不意思找借口,估摸沐春这次在劫难逃,要挨揍了。 沐春笑道:“贵妃娘娘,我是在执行公务,不是闹事——我今晚巡夜,听说藏书楼有个太监发疯了,就赶紧过来瞧瞧,远远的看见那太监挥着一张椅子要砸人,幸亏胡女史拿着棍子,暂时将发疯太监阻止了,那太监又要夺棍,我怕他伤了贵妃娘娘,就把太监一棍子甩开了。” 沐春是将门之后,一棍之力非同凡响,掌事太监被甩到了藏书楼一丛虞美人处,且是脸着地,啃了一嘴的泥巴和花汁,只受了一些皮外伤。 掌事太监闻言,忙从花泥里连滚带爬过来喊冤,“呸呸”,他先吐掉嘴里的污物,然后大呼冤枉:“沐大少爷怎可颠倒黑白,明明是胡善围发疯,挥着棍子要伤害胡贵妃,奴婢忠心护主,却被沐大少误伤!求贵妃娘娘主持公道啊!” 掌事太监一边哭诉,一边往藏书楼方向爬,他的左腿好像甩脱臼了,使不上劲,无法站立。 “这疯子都开始说胡话了。”沐春啧啧称奇,他对胡善围使了个眼色,善围心领神会,将棍子递给他,他拿起棍子,站在门口,直指爬行的太监,“你们都来瞧瞧他的样子,口鼻歪斜,身上脏污,休得靠近藏书楼,冲撞了贵妃娘娘,若伤了龙嗣,今晚你们都要砍头!” 别说,在黑夜里,太监脸上手上被碎石划出一道道血口子,身体还像叫花鸡似的裹着一层厚厚的花泥,像个虫子似的在地上蠕动,犹如地狱爬出的鬼混,确实很可怖。 故延禧宫人都不敢去扶他。 沐春挥着长棍,不准太监爬进来。 掌事太监叫道:“娘娘!求娘娘为奴婢说句话啊!奴婢不是疯子,胡善围才是!” 胡贵妃正要开口,沐春转头问围观的十位女官,“诸位修书的姐姐们,你们都是证人,刚才是不是掌事太监发疯,攻击胡女史?” 修书的女官们刚才被延禧宫的人强行按在椅子上,不得动弹,她们早受够了,除了江全以外,都纷纷附和道:“是的,是公公突然发疯,拿椅子攻击胡女史。” 沐春拍了拍手,“这就对了嘛,胡女史是个柔弱斯文的人,怎么可能挥着棒子打人呢。” 你那只眼睛看出她“柔弱”了! 掌事太监简直比窦娥还冤枉,胡贵妃也为沐春这招指鹿为马撩出了火气,这也太不把延禧宫放在眼里了。 胡贵妃收起笑容,“沐春,本宫念及你年纪小,不懂事,便不与你计较。可是你今晚棒打本宫的掌事太监,还试图颠倒黑白沐春,这里是紫禁城,不是你家的西平侯府,休想只手遮天!” 胡贵妃存心给沐春挖坑,指责沐春目无皇室,独断专行。 沐春那肯乖乖跳坑?他不要脸的装傻充楞,把水往浑里搅,“贵妃娘娘,您是长辈,我见疯子要伤了您,就忙过来制服疯子,我的一片孝心,天地可鉴!” 没想到堂堂西平侯之嫡长子,居然毫无底线,在她面前装孙子献孝心!胡贵妃差点气绝,问众人:“你们告诉沐大少爷,到底是谁疯了?” 延禧宫的宫人们都说道:“是胡善围!” 九位女官说道:“是掌事太监!” 唯有江全默不作声。 沐春装作无奈,双手一摊,说道:“哎哟,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只是一个出来巡夜的小小锦衣卫,到底谁对谁错,怎么判罚,要等宫正司来给个说法。我管不着,我只负责保护贵妃娘娘。” 沐春心里明镜似的,藏书楼闹出那么大动静,宫正司居然还没有来,明显有人设法拖住了宫正司的人。 众所周知,主持在藏书楼修书的是宫正司的范宫正。 范宫正一来,她能向着谁?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 沐春能想到把事情推给宫正司对谁有利,别人当然也能想到。 门外传来掌事太监凄厉的哭声:“娘娘,求娘娘主持公道啊!” 太监知道,范宫正若来,他不死也要脱层皮!范宫正此人,连锦衣卫指挥使毛骧都不放在眼里,毛骧的心腹纪纲去宫正司监狱过了一夜,第二天抬出来的时候,指甲几乎被拔光,只剩一口气了。 到底是伺候自己的老人了,胡贵妃心中有些不忍,正要启齿。一直保持沉默的江全对胡贵妃说道:“夜深了,娘娘累了,请娘娘回宫休息,莫要累坏了龙嗣。” 江全说的有道理,她堂堂贵妃,难道和一个低级的女官去宫正司当堂对峙争辩不成?未免失了贵妃的体面。 胡贵妃留下几个宫人做证人,乘坐凤轿,打道回宫。 范宫正等人绕路过来时,胡贵妃刚刚离开。 范宫正低头看着一身污泥大声叫冤枉的掌事太监,知道胡贵妃要弃车保帅,全身而退。 哼,没那么容易。 一看到范宫正,掌事太监吓得都忘记哭了。 “把他抬下去,要女医给他把腿接上,好好医治,不可怠慢,公公老胳膊老腿禁不起折腾。”出乎意外,范宫正并没有喊打喊杀,将掌事太监丢进监狱屈打成招,反而对太监极为关照的样子。 这下,延禧宫的几个宫人大呼“公公冤枉”的声音都小了很多,范宫正要做什么? 范宫正指着这几个宫人,“把她们带到宫正司,分开询问,务必问清楚了,不放过每一个细节,明日一早,我要看到每个人的口供。” 如果说谎,这些宫人根本来不及串供,他们每个人的口供都不一样,互相打脸。 如果说真话,掌事太监借书不肯写借据,还对胡善围生拉硬拽的行为就无从掩盖。 所以无论他们做出何等口供,都对延禧宫不利,胡善围都能轻松脱身。 如此一来,等级高的掌事太监说什么,就不重要了。 何况,胡贵妃舍弃了太监,宫正司对太监那么好,还会挑拨太监和胡贵妃的关系,让他们互相猜疑。 范宫正抓住重点,三拳两脚就将事情给捋明白了, “至于你们”范宫正看着十个修书的女官,轻蹙娥眉,“你们还记得来藏书楼做什么吗?” 众女官齐声答道:“奉皇后娘娘的懿旨修书。” 范宫正说道:“都快三更天了,今晚进度如何?你们还杵着这里看热闹?还不进去抄书!如若逾期不能完成,你们都去宫正司排队领罚。” 众女官忙开始秉烛夜读。 门外还剩下胡善围和沐春两人。范宫正问沐春:“锦衣卫巡夜,怎么只来了你一个人?” 沐春比以前长进了,知道不能说为了胡善围而来,无端给她招祸,弄得六局一司无人敢用她。 谎言张口就来,沐春说道:“我惦记贵妃娘娘的安危,听说有人得失心疯,就赶紧过来看一看。幸好来的及时,和胡女史携手制住了疯子。” 这小子那一点像他英明神武的西平侯父亲?今晚之事,若没有沐春胡搅蛮缠,胡贵妃大闹藏书楼,皇后娘娘面子不好看。 饶是如此,范宫正依然板着脸说道:“你去宫正司一趟,把今晚的事情交代清楚。” 沐春笑道:“那是应该的。” 范宫正打量着胡善围,目光落在她一根根青紫肿胀的手指上,这不是冻疮,这都是刚才延禧宫的宫人一哄而上,硬掰手指头留下的痕迹。 “你的手怎么样了?”范宫正问。 胡善围忍痛活动着一根根手指头,“还能动,只是皮外伤,没伤到骨头。” 范宫正有些佩服她这股狠劲,不过当着众人面,她要保持表面上的公允,“披头散发,成何体统?你今晚不要歇在藏书楼了,回去休息,待会有女医去你房间,为你敷药,明日一早,去宫正司交代今晚的事情。” “是,卑职告辞。”胡善围离开藏书楼。和沐春擦肩而过时,晚风吹拂她的长发,袅袅青丝在风中缠缠绵绵,抚在沐春的脸上。 沐春又感受了那股酥酥麻麻的滋味,说不出的舒服。他看见地上有几节断裂的白玉簪“残骸”,猜测应是从胡善围发髻上掉落的,被众人踩碎了,他半蹲,一节节的给白玉簪“收尸”,连米粒大的小碎片也不放过,都放进荷包里。 沐春去了宫正司录完口供,正好天快亮了,赶上昼夜交班,他回值房睡觉,先去一身臭汗,洗完全身,就是没洗脸——他感觉脸上还有胡善围发丝的清香,舍不得洗掉,留在脸上挺好闻的,有助于睡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剁手 且说范宫正即将入睡时被叫起来,跋涉“千里”,虽三拳两脚就大概处理完事情,到底心里添了堵。 谁大半夜的被叫起来加班会有好脾气呢? 尤其是还被一地密密麻麻的蟾蜍和竹虫恶心到了,闭上眼睛就是那可怕的一幕。 范宫正失眠,干脆不睡了,连夜彻查今晚的风波。 女官来报:“竹林蟾蜍已经由尚寝局司苑连夜派人捕捉完毕,竹虫和生虫的竹子也堆在一起焚烧,竹林已经清理干净,明日不会惊扰到游园的大小主子们。” 六局一司各司其职,职责分明。宫正司将竹林蟾蜍挡道的一幕告诉给尚寝局,后宫园林花木等都归司苑管理,每个局都有通宵值夜的女官,宫里容不得差错二字,必须马上反应。 司苑的动作够快,不过范宫正关注的重点并不是这个,“竹子从外表看都好好的,怎么生了那么多虫子?还有,为什么那么巧,就倒在我们的必经之路,司苑可有解释?” 手下说道:“司苑说竹虫本就生在竹筒里面,从外表看不出来。不过,司苑也说,竹子坚韧,除非里头已经吃空了,只剩下一层皮,或者遇到狂风暴雨等外力摇晃,否则很难折断倒下,司苑检查过竹子的折断处,有刀斧劈砍的痕迹。卑职已经将留有劈砍痕迹的留存作为证据。” 范宫正点点头,“你就把宫正司有竹子刀斧劈砍的证据放出风声去,在宫里头传一传,估摸最迟明天下午,延禧宫就会有人来认罪了。” 胡贵妃想闹一闹,表示对马皇后的不满,又不想引火烧身,既然能舍弃宫里的掌事大太监,再搭上一个宫人有何难? 反正她肚子里的龙嗣是一枚免死金牌,谁都奈何不了她。 所以范宫正故意使出“打草惊蛇”的招数,不用宫正司费心费力调查,延禧宫就被迫自动上门领罪了。 范宫正的手段以快速狠辣闻名,很多人背地里叫她“范阎王”。 但是在后宫这个对差错c失误等几乎是零容忍的地方,必须要有范宫正这样强势的人才能弹压住。 这宫里又要多一个替死鬼了,范宫正感叹。上面的人如果只顾自己痛快,不停的搞事情,倒霉的首先是下面的人。 范宫正因而对胡贵妃生厌。其实身为宫正,管理后宫纪律,服务整个宫廷,三宫之间的明争暗斗理应与她无关,她只冷眼旁观,不偏不倚,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好。 可人不是机器,人有感情,有喜怒哀乐。 修赵宋贤德嫔妃传记和家风家法是马皇后命范宫正主持完成,胡贵妃这场戏严重干扰了修书,打了范宫正的脸面,她以为推出挡箭牌,范宫正就拿她没有办法。 范宫正合上厚厚的卷宗,拨了拨灯芯,让灯更加明亮些,自言自语道:“你以为我真的拿你没办法吗?” 次日一早,范宫正去了尚仪局,和尚仪局的崔尚仪聊天。 范宫正寒暄了几句,问道:“上次临川侯胡美向你们尚仪局递交了进后宫看望胡贵妃的家人名册,听说把女婿的名字都写进去了,可是真的?” 崔尚仪点头,目露鄙夷之色,“胡家女婿,一个外男而已,怎可踏入后宫?胡家太没规矩了。我手下的司宾把名册打回去,要胡家修改。胡贵妃居然往她们头上扣上索贿的名头,真是难缠啊。” 正因如此,马皇后才会命范宫正修书,教育妃嫔贤惠,约束家人,定家法,正家风。 范宫正美目一转,“胡家改了吗?” 崔尚仪说道:“改了,胡美把外男和几个旁支族人删掉了。否则,我们尚仪局若放了外男进宫,岂不是渎职之罪?胡家重新提交了名册,司宾已经在审核,审核完毕就要安排日期和进宫的路线。” 范宫正一笑,使了个“你懂得”的眼神,问道:“第二份名册,难道一点毛病没有嘛?” 崔尚仪会意,回了“我明白了”的笑容,说道:“若好好挑毛病,还是有纰漏的。” 鸡蛋都能挑出骨头呢。 胡贵妃信口指责尚仪局司宾八位女官集体索贿一事,不会轻易揭过。 谁都有脾气的,不止你一个胡贵妃。范宫正,崔尚仪若是个软柿子,绝对混不到今天这个位置。 就这样,尚仪局又挑了几处毛病,把名册退回胡家,要胡家再行斟酌,胡家进宫的事情一拖再拖,胡贵妃见不到家人,越发暴躁,甚至在洪武帝看她的时候,哭诉尚仪局欺人太甚,故意刁难她的娘家临川侯府。 洪武帝叫来了尚仪局的崔尚仪问话,崔尚仪是个不亚于胡贵妃的大美人,她早就料到胡贵妃会告状,温温柔柔的解释,“皇室召见后妃家人,若无上命,只能是有诰命的夫人们,她们要按照各自的品妆规格装扮,穿上朝见的命妇服装进宫。那些未婚的女子,还有已婚但无诰命的妇人是没有资格进宫觐见的。” 胡贵妃怒道:“胡说,上个月西六宫孙淑妃宣召娘家人进宫,就有未出阁的女子。” 崔尚仪说道:“那是孙淑妃向皇后娘娘请求过了,皇后娘娘点头恩准,我们尚仪局才会放她进宫。” 崔尚仪一席话,有理有据,堵得胡贵妃哑口无言,又生闷气。 当然,这是后话了。 且说胡善围披头散发,仪容不整,手上又伤痕累累,范宫正要她回房休息,等待女医上门诊治。 刚刚步入那排熟悉的廊房,门口已经等着四个宫女了,还提着一桶热水,捧着皂盒,以及一套簇新的女官官服以及簪花的乌纱帽。 整排廊房只住着胡善围一个人,夜晚冷清得几乎可以闹鬼,这四个宫女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提热水捧皂盒的两个宫女说道:“胡女史,您的手受伤了,我们是范宫正派来伺候您沐浴更衣的。” 捧衣服的宫女说道:“我是尚服局的,听说胡女史的官服官帽损坏了,特来给女史送一套新的。” 不用说,又是范宫正派人通知了尚服局,女官的穿着打扮代表着皇室的体面和威仪,此时胡善围不仅披头散发,而且扯破了红裙和紫袍,紫袍上的金线都撕拉出来了,不成体统。 胡善围开门,四个宫人跟着进去,她双手不便,一应打扫,铺床都是宫女帮忙,她泡在浴桶里,红肿的双手伸在外面,宫女帮她洗头洗澡,软软的手指在她头皮上轻轻按摩,好舒服。 另一个宫女帮她擦身。胡善围有些局促,自从六岁丧母,家道中落,几乎灭族,就没有人伺候她洗澡了,现在一来就是四个,全身都被人看光了。 擦澡的宫女感觉她的肌肉僵硬,知道她不自在,不习惯被人伺候,想来进宫前家境很一般。 宫女灵机一动,将插瓶的几只红莲取过来,撕下一朵朵花瓣,像一只只小船,很快就覆盖了整个浴桶,遮住了浴桶里的无限春/光。 果然,隐私得到保护后,胡善围就渐渐放松了,直至宫女们给她洗完头发,擦完澡,她几乎要在浴桶里睡着。 宫女给她擦干头发,穿上宽松的寝衣,前来给她治疗手指头的女医已经在卧房里等待,喝着清淡的莲子羹当夜宵。 胡善围一愣,居然是尚食局的茹司药亲自上门。 “司”字辈是六品女官,茹司药今年二十三岁,是最年轻的六品女官。 她出身书香门第,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读书人素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说法,茹家有读书当官的,也有读着读着发现自己比较喜欢研究医学,最后从医的。 也有当着官,中途辞职不干了,从医养活家人。也有从医的考了科举,最后当官的。 总之,茹家的家风比较开明,无论当官还是当大夫,家族都认可。在这样的家庭长大,茹氏学得儒家经典,也能习得医术。 她和范宫正一样,都是洪武三年选入宫廷的女官,只是她进宫时,只有十三岁,是未婚少女。新寡的范宫正是二十岁。两人皆从八品女史做起,茹氏因通医术,去了尚食局的司药当女史。 后宫禁止太医出没,违之则斩。如果皇族或者宫人生病,只能由女医治疗,或者女医将脉案c病情和症状复述给太医院的太医们,一起会诊,写下药方,互相配合。 茹氏本有一些医术底子,她聪慧好学,加上有太医院的名医圣手指导,十年过去,她医术渐长,二十三岁就升为六品司药,掌管整个后宫与药物相关的事情。 故,茹司药忙于公务,已经很少有时间为低等的宫人或者女官医治了。 这次不仅茹司药来了,身边还有三个体格健壮的宫人,抬着一个半人高的大药箱。 胡善围不敢怠慢,忙上前行礼。茹司药命她坐下,在桌上搁了一个南瓜引枕,“我看看你的手。” 胡善围将双手摊开柔软的引枕上,茹司药净手,擦干水珠,一根根按压她的手指,“可有痛感?” 胡善围疼的冷汗直冒,“疼。劳烦茹司药轻一点。” 茹司药仔细检查每一根手指,这才放手,“痛就好,骨头没事,就怕你感觉不到疼。那么多人从四面八方掰手指头,很容易就掰断了——掰断了还好,接一接能长回来。若是把骨头掰碎了,就必须截肢,切断整根手指。” 啊? 胡善围听懵了,“茹茹司药?您的意思是我差一点就要截肢?” 茹司药点头,“如果不及时截肢,手指腐烂,你会没命的。” 胡善围吓得忘记了疼痛。 茹司药吩咐三个助手,“你们今晚带的那些刀啊c斧头锯子什么的都用不着了,给她直接上伤药吧。” 胡善围这才明白,今天茹司药亲自来问诊,还带着三个健壮的助手,原本是打算给她剁手的 这时,胡善围才真正感觉到害怕,差一点点,她就残疾了。 三个助手麻利的给她的手指头上完药,茹司药最后叮嘱:“不要沾水,不要出力,汗水也会腐蚀伤口。这几日忌口,不可饮酒,不可食用辛辣之物” 胡善围还沉浸在剁手的恐惧中,不停的诺诺称是,不敢乱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有眼识得金镶玉 茹司药医术高明,次日胡善围双手的红肿就消了大半。茹司药下了医嘱,范宫正命胡善围休息,要陈二妹代替她清理丙子库剩下的书籍。 自打进宫以来,胡善围从无一日懈怠,突然清闲下来,还有两个宫女伺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连茶都不用自己泡,外头烈日炎炎,她整日在房间休息,觉得这一天天过的好慢。 因担心剁手,胡善围谨遵医嘱,不敢用手,唯一的小动作就是翻书。 幸好还能看书,否则这一天该怎么打发呢。 过了五日,双手好的差不离了,茹司药亲自来给她复查,将内服的药物停了,给她一瓶外敷的膏药,敷完为止。 胡善围谢过茹司药,遂去了藏书楼,继续工作。此时到了女官收集素材的第八日,十位女官已经完成了昼夜轮换,以前白班的陈二妹等人换成了夜班,夜班的江全等人换成了白班。 再见到江全,胡善围心里五味杂陈,江全对她很好,可是现在,她和江全立场不同,两人已经有了隔阂。 江全前天刚刚过四十岁生日,据传延禧宫胡贵妃特地为她办了一场寿宴,极尽奢华之能事,还特地向皇上请愿,请求皇上容许延禧宫在寿宴当晚放飞一群孔明灯——按照宫规,宫里严禁在非正式节庆时放风筝c孔明灯等类似信号的物件,否则有通敌之嫌。 洪武帝同意了,当晚,一盏盏孔明灯在夜里腾空而起,还引得一群群萤火虫扑过去围着孔明灯飞舞,红的灯盏,蓝色的萤火,夜空格外美丽。 胡贵妃这种对宫人冷情冷性c就连对服侍多年的掌事太监也说弃就弃的人,居然就像中蛊似的,对刚入宫的江全好到令人咋舌,宫人暗暗称奇。 不过,甭管江全在延禧宫是多么大的红人,在藏书楼里,她就一个普通的修书人。 范宫正将胡善围和江全叫到一起,交代她们一件事,“丙字库的书已经清理完毕,藏书楼有关赵宋贤妃的书也抄的差不多了,但为确保万无一失,你们今天去宫外的书坊转一转,看是否能找到宫里没有书籍,尽可能的多收集素材。” 这部书将来要教育东西六宫的所有妃嫔,也会赐书给妃嫔的家人,叮嘱他们正家风和家法,事关重大,范宫正不敢有一丝错漏。 选择胡善围和江全出宫寻书,是因胡善围自家就是经营书坊的,对京城各大书坊都熟悉。而江全年纪大,读的书多,且成熟稳重,更何况江全出了宫,胡贵妃就不会总是找各种理由往藏书楼送茶送果子送冰饮,一直不得消停,干扰大家修书。 胡善围和江全都换上了平民的服饰,身边还有穿着便衣的锦衣卫护送,一共十人一小队,由小旗纪纲带领。 纪纲是锦衣卫指挥使毛骧的心腹,原本要赶胡善围出宫,却身陷宫正司大牢,受了酷刑,被打到半死。 年轻就是好啊,休养了四个月,纪纲就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样子,被活活拔掉的指甲也重新长出来,透着健康的淡粉色。 纪纲原本男生女相,长的好看,这次在病床躺的够久,把脸都捂白了,像擦了粉似的,知道的都晓得他是养病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狐狸精上身,换了个漂亮的壳子呢。 宫外黄墙下,纪纲和其余九个锦衣卫骑着马,中间簇拥着一辆车马,他露出一副笑脸,好像忘记了过去和胡善围的龃龉。 “两位女史请上车,按照宫规,女官出宫办事,若无旨,不得在外过夜,两位必须在日落宫门关闭之前赶回来。所以待会车夫会赶的很快,车上有些颠簸,还请两位见谅。” 她们今日要去城北英灵坊,也就是胡善围家附近,那里有国子监,贡院等等大明最高的教育机构,也是书坊云集之地。 纪纲说得一本正经,胡善围却是不信。 如今锦衣卫里,除了沐春,她谁都不信。 她至今都搞不明白,为什么锦衣卫指挥使大人毛骧非要找理由把她赶出宫?她未婚夫已经战死了,为什么毛大人非和她过不去? 锦衣卫派纪纲来保护她和江全,不可能只是巧合! 但她已经带着范宫正寻书的命令出宫,没有回头路可走。 江全感觉到了胡善围和纪纲之间微妙的敌视,她不明白为什么,但今天完成任务要紧,她拉着胡善围的手,“我们上车吧。” 触碰了胡善围的手,江全才发现她手心全是汗,显然十分紧张。 上了车,马车开动,没有外人,江全问:“你为何惧怕纪小旗?你的手心全是汗水。” 胡善围因胡贵妃的原因,和江全有了隔阂,她不便直说,随口找了个理由,“和纪小旗无关,我紧张,是因为我家就在英灵坊,现在突然要回去,我有种近乡情怯之感,怕遇到熟人,更怕遇见家人。” 其实,并非完全是借口,胡善围自从进宫,就不想再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家了。 胡善围不想和江全聊这些,她转移了话题,“车里好闷,江女史介意我打开窗户吗?” 江全说道:“打开吧,我也觉得闷热。我们又不是闺中小姐,大热天也要紧闭门窗。” 南京西城大通街,首饰铺的掌柜迎来一个奇怪的客人。 这个客人从荷包里倒出一小堆碎玉,从残骸来看,原身应该是一根白玉簪,摔碎了。 客人的要求是用黄金将碎玉“粘”起来。由于黄金特有的延展性,用它修复碎掉的玉器很常见,但黄金贵重,修复的玉器一般都是上乘的美玉,才会使用黄金。 掌柜有一双火眼金睛,一瞧就看出这堆碎玉明显是最次等的廉价货,说它是“玉”都很勉强,不过是一块白色石头。 掌柜指着店里“童叟无欺”的招牌,劝客人:“这种成色的玉簪,根本没有修复的必要——还不够工钱呢。如果非要修,用铜锡都很勉强,这种玉配不上黄金。” 客人啪的一下将十两银子拍在柜台上,“少废话,你给我好好修。” 客人正是沐春,他今天沐休,出来找工匠修簪子。 出手阔绰的客人永远都是对的,掌柜收了银子,笑呵呵的说:“客官是个恋旧的人啊,这就给您修。不过,这簪子碎的厉害,大概需要融七八钱金子才能把碎片粘起来,再加上工钱——十两银子算是定金,您五天后来取,到时候根据实际黄金用量,您补个差价。” 说完,掌柜当面称了称碎玉的“遗骸”,记在纸上,方便将来称重算钱,修复好的金镶玉簪减去这个重量,就是黄金的实际用量。 沐春叮嘱:“修的好看一点。” 掌柜都笑出了牙花子,“客官放心,黄金都给它作配,能不好看吗?” 沐春心想,善围姐姐要是看见修复一新的簪子,定会高兴的。 锦衣卫和其他衙门一样,若无中秋c春节等节假日,一般是半个月休息一天,称为旬假。他爹西平侯沐英这些天都在郊外练兵,据说在试验某种火器,很少回家,他乐得无人管束。 西平侯夫人耿氏其实一早就派人去锦衣卫衙门接他回家,他从后门偷偷溜走了,懒得回去和耿氏扮演母慈子孝——他最近在后宫装孙子早装够了。 小春去哪儿? 偌大的京城,六朝烟雨,十里秦淮,沐春仔细想了想,居然没有一个地方能他舒舒服服过一天的。 西平侯府?算了,白天要配合耿氏演戏,晚上亲爹若回来,就凭他在锦衣卫的“丰功伟绩”,定会一顿胖揍。 外公家郢国公府?外公郢国公冯国用在大明开国之前就战死了,如今的继承郢国公爵位的是舅舅冯诚,因妹妹冯氏婚姻不幸,生下沐春后就死了,舅舅讨厌妹夫沐英,冯氏死后,舅舅在灵前还打过沐英。 为此,连同沐春这个外甥也不亲热,觉得妹妹是为了生沐春而去世的,故舅甥关系一般,也就是陌生的亲人。 叔外祖父宋国公府?冯家一门两公,大明朝独一份,京城谁都不羡慕沐春的母族靠山强大? 宋国公冯胜还活着,依然是大明名将,也对沐春这个侄外孙十分关照,只要沐春去宋国公府,必定是百依百顺,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宠着他——但是,宋国公府是个神奇的地方,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无论和沐春聊什么,最后都会回到三个问题: 第一,你爹什么时候为你请封西平侯世子? 第二,皇后娘娘催过没有? 第三,不能当世子的嫡长子命运都很悲惨,你一定要争取当世子,不能被面善心恶的继母耿氏迷惑了,把世子之位让给你弟弟 沐春觉得,宋国公府喜欢的是西平侯世子的位置,并不是他本人。 他当然想当世子,可是全天下人都知道,他爹不喜欢他,他爹喜欢他弟弟沐晟! 当然了,沐春也不喜欢他爹,从小到大,沐英要么不管他,要么打他——这是沐英管教长子沐春唯一的方式。三分骂,七分打,绝对不掺一点父亲温情。 所以沐春也不会为了请封世子而去主动讨好他爹——有那功夫,还不如去讨好皇上皇后。他爹也是神奇的人,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他爹总能找到打骂的理由,无法讨好,父子相看两厌。 将来爵位给谁,终究是皇上说了算。当然,这都是后话。 现在沐春好容易等到一天旬假,却无处可去,天大地大,没有一个能让他放松身心的家。 还不如流落街头自在。沐春按照往常的习惯,去饭馆叫了一碗热汤面,然后像街头闲汉一样,蹲在街头吃面,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这比在家里吃山珍海味舒服多了,不用应付那些虚伪的客套。 沐春蹲在街头,专心吸溜着一碗面条,这时大街上有十匹骏马簇拥着一辆马车奔跑,扬起的灰尘洒落在他的碗里,好像洒了一层白胡椒粉。 沐春眉头一皱,这还让我怎么吃啊!他一抬头,正好看见马车里一双素手打开车窗,隐隐显出车中人的轮廓。 很像胡善围。 不可能,她身居深宫,怎会现身市井? 沐春端着面碗,站起来一瞧,发现为首的旗手居然是大病刚愈的纪纲! 难道纪纲把胡善围“偷”出宫了? 沐春放下面碗,拔腿就追。刚跑两步,从一家古董行出来一人,那人大声叫道:“沐春?春春!是我啊!你要我找的人,有消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消失的爱人 沐春听见有人叫他,回头一瞧,正是徐增寿,刚刚从古董店出来。 徐增寿估摸又从姐夫燕王朱棣那里抠了点银子,拿着一柄半旧的扇子,宝贝似的揣在怀中。 沐春瞥见徐增寿是乘着马车来逛古董店的,遂不请自来的上了他的车,命车夫远远的跟着前方十人护卫的马车。 徐增寿献宝似的打开扇子,指着扇面上龙飞凤舞的字迹,“今天算是捡到漏了,元朝四大诗人范梈亲笔写的扇面,才五十两银子,便宜吧?你看这字,绝对是真迹——” 沐春将扇子收起来,打断了徐增寿的话,“我拿进宫去,请范梈他亲孙女给你鉴定一下真假——咱们说正事,你到底查到什么了?” 徐增寿摊开手,“借条呢?” 沐春从荷包里摸出一张叠成方块的纸条,飞快在他面前晃了晃,“一直带在身边呢。” 徐增寿看见纸条里依稀有红色手印的记号,放心了,说道:“你还记不记得,今天开春,大明宣布第三次北伐,你爹沐英挂帅,领兵出征漠北,大获全胜?” 提起亲爹,沐春鼻子里直喷冷气,“我当然记得,他得胜归来,第一件事就命我跪祠堂,还企图用鞭子抽我,嫌弃我在国子监给他丢脸,次日就把我塞进锦衣卫看大门去了。” 徐增寿又问:“你知道你爹是怎么获胜的吗?” “要你找的人,你到底打听清楚没有?”沐春眼里透出不信任,“那个人死于第二次北伐,那一次北伐大元帅是你爹魏国公徐达,所以我要你去打听。你扯我爹干什么?” 徐增寿说道:“因为这两次北伐,都和你要找的人有关系” 大明建国至今,针对元朝和北元政权,一共发动三次北伐战争,第一次是洪武一年,大明刚刚开国,徐达为征虏大元帅,大获全胜,攻破元朝都城大都(现在的北平),元朝灭国。 第二次北伐,依然是徐达挂帅,但这一次大明败了,胡善围的未婚夫就死在这次战争中。大明被迫和北元议和,为了表示议和的诚意,洪武帝甚至命二皇子秦王娶了北元丞相王保保的亲妹妹王音奴为秦王妃,进行政治联姻。 第三次北伐,就在今年洪武十三年开春的时候,洪武帝封西平侯沐英为元帅,率领驻守陕西的明军为北伐军,北伐军一路到了宁夏灵州,都没有遇见北元军队。眼瞅着北伐军要迷失在大漠和草原里,关键时刻,元帅沐英接到斥候发出的情报:北元军队在乃路驻扎,准备绕开北伐军,袭击大明边关。 沐英当即急行军,七天昼夜不停的行军,渡过黄河c穿越宁夏c翻越贺兰山c在离元军大营五十里的时候,兵分四路,将北元军队包了饺子,取得大胜。 徐增寿用手指头沾了沾茶水,在马车板壁上画起了地图,“当时你爹在这里北元军队在这里,你爹又没有千里眼,他怎么确定北元军队就在这里,渡黄河,翻越贺兰山,乘敌不备,将元军包围?” 沐春对他爹的丰功伟绩一点兴趣没有,“你刚才不是说了么?因为他得到斥候的情报了啊!” “你知道是谁将这个情报传递到你爹手上的吗?”徐增寿没有继续说,而是再次沾水,在板壁上写下“王宁”二字。 大热天,沐春就像被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他没有死,他潜伏在北元,成了锦衣卫的暗探,是北伐军的耳目?” 徐增寿低声道:“这是军事机密,我从我爹书房里翻到的密函,千万不要传出去。” 沐春就像梦游似的点点头,而后摇摇头,“不会这么巧吧?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王宁这个名字很普通。” 徐增寿说道:“密函里只提到王宁,没有细说他的籍贯。不过,我已经完成承诺,借条应该还我了吧?” 徐增寿一边说,一边悄悄锁死了马车的门,心想沐春若是赖账,谁都别想下车。 震惊中的沐春并没有注意到徐增寿的小动作。他在想,我该不该告诉善围姐姐呢? 如果这个王宁就是他寻找的人,这个真相对于善围姐姐而言,比谎言更残酷。 她等待的那个人早就在儿女私情和建功立业之间,选择了后者,将她抛弃。 她的等待c她的坚持c她万念俱灰c考入宫廷寻求生路,都成了笑话。 哎呀,原来这世上,也有像我一样,被整个世界抛弃的人 徐增寿见沐春像老僧入定似的呆坐不动,便扑过抢荷包的借条,打开一看,傻了眼:但见纸上几乎空无一物,只有一个红手印。 “我打的借条呢?”徐增寿问。 沐春说道:“早就被你吃了——那天你抢的借条是真的,不是上厕所的草纸。我若不制造一个假的,你肯定不会答应帮我。” 没有假借条在手,徐增寿也不会冒险去他爹书房里偷看军事机密。 兵不厌诈,徐增寿指着沐春:“你你你你骗我。” 沐春打开车门,看了看前方飞驰的马车,“不算欺骗,你不用还钱了。” 沐春人在马车,心已经飞出去,他大概猜到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为什么非要赶胡善围出宫。 市井里的抄书匠胡善围一辈子都不会和王宁有任何交集,各自过各自的人生。 但是进宫当女官就不一样了。如果此王宁就是彼王宁,王宁的情报是父亲沐英取得第三次北伐胜利的关键,将来皇上论功行赏,赐爵封官,胡善围肯定会发现未婚夫的真相。 到时候会怎样? 王宁舍弃儿女私情,潜伏北元,提供情报,大明转败为胜,这是人人歌颂的行为。 如果善围姐姐指责王宁无情,别人都会反过来指责她不识大体,不懂大局为重,小鸡肚肠,妇人之见。 可是善围姐姐又做错了什么? 前方马车停下,十个便衣锦衣卫下马,胡善围和江全走进一家书坊,约一盏茶时间,两人拿着几本书上了马车,赶往另一家书坊。 路过胡家书坊时,胡善围没有下车,江全没说什么,独自去了书坊。 婴儿的啼哭声极具穿透性,传到马车里,过了一会,江全拿着一本书回来了,马车继续开动。 江全说道:“是个男孩,看起来很健康。胡掌柜很是喜欢,收钱的时候都抱在手上,男孩尿湿了他的衣服,也笑呵呵的。” 父亲果然如愿,中年得子,乐在其中。 胡善围本以为她已经无所谓了,可是听江全如此说来,她的心还是会觉得痛,小的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宠爱她的,母亲死后,家族覆灭,父女相依为命,亲情是彼此的动力。 可是现在父亲的幸福生活已经容不下她了,她是多余的。没有她,这个家会过的更好,更融洽。 那就这样吧。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定是马车太颠了,几乎要颠出眼泪来。胡善围不想让人看见她脆弱的一面,双手握拳,强行忍住。 江全这个年纪了,且阅历丰富,最善解人意,知道胡善围在忍耐,借口车里闷热,走出车厢,坐在赶车的马夫旁边。 果然,江全一走,胡善围的眼泪就滚落下来了,一颗颗落在拳头上,像滚油般烫手。 马车过了成贤街,转到一个僻静的小巷,抄近路去贡院大街。夹道两边都是两人合抱的大树,几百年前就树立在这里,尽显六朝古都的余韵,这里树荫遮天蔽目,比熙熙攘攘的大街凉快多了。 坐在车夫旁边的江全听见车厢里隐忍的c幼猫般呜咽的哭声已经停歇,知道胡善围已经止了泪,她可以回去了。 江全心中一叹:也是个可怜的姑娘,明明有家,却不如没有家。 江全往后欠了欠了身,换了半蹲的姿势,打算回到车厢。 可就是她低头的瞬间,一支利箭冷不防射来,正好插着她的发髻而过,哚的一声,穿透了坐在身边车夫的脖子! 如果江全没有低头,那么这支箭会正好射穿她的脖子! 车夫握着缰绳的手一松,从车上滚落,当场死亡,马车顿时失去了控制,江全一声尖叫,连滚带爬,躲进了车厢。 变故来的太快,来不及给车夫收尸了,为首的纪纲当即从马背直接跳到马车上,接替了车夫的位置,重新握起缰绳,大声吼道:“都不许停,继续前进!若困在这里,咱们一个都跑不了!” 话音刚落,更多的箭矢从天而降,十个锦衣卫,瞬间有七个被射落下马! 不仅如此,拉车的两匹马也腹部中箭,剧痛之下,两匹马发疯似的狂奔起来,已经失去了控制。 利箭如雨,穿着便衣的纪纲没有着盔甲,反正缰绳已经无用了,他干脆缩进了马车里,和两个惊魂失色的女官挤在一起。 纪纲吼道:“你们两个抱在一起,马车要翻了!” 仓皇之中,江全和胡善围互相拥抱,纪纲将两人推进座位下的空档里,用坐褥挡着她们的脑袋,这时两匹马中箭倒地,马车也随之倾覆,纪纲脑袋撞在板壁上,当场晕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尘埃落定 事发突然, 胡善围脑子一片空白,马车倾覆的瞬间, 江全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蜷缩身体, 用胸部保护着她的脑袋。 江全和纪纲左右夹着胡善围, 因而她受伤最轻,只是震得她耳鸣, 好像有一万只夏蝉对着她的耳朵疯狂鸣叫。 胡善围看着身边已经撞晕的纪纲,还有意识模糊的江全,这群刺客是谁?为什么要杀我们?现在怎么办? 纪纲腰间有一把短小的匕/首,胡善围本能的将匕/首抽出来, 藏进自己怀里。 哐当! 有人踢开了已经掉落一半的车门。 马车车厢狭窄, 只能进来一个人。那人提着刀进来的,背后还有一张弓/弩和箭壶。 胡善围自知自己力量弱小,对付不了这个健壮男人, 她微微闭上眼睛, 先装晕。 透过眼皮下面细小的缝隙, 胡善围看见那人半蹲, 试了试纪纲的鼻息, 还拉开他的眼皮看瞳孔, 对外面的人说道:“侍卫昏迷, 还没死。” 外面的人问:“那个女人呢?” 那人试探江全的鼻息, “没死, 只是撞晕了。” 外面的人说道:“杀了她。” 那人问:“剩下两个人呢?” 外面的人不耐烦的说道:“你还墨迹什么?我们都杀了锦衣卫的人, 当然一个活口都不能留!统统杀死——另外,把那个女人的头砍下来,乘着新鲜拿去找雇主换另一半赏金。” 装晕的胡善围心想:为什么要杀江全?还要非要砍她的脑袋?雇主是谁? 江全在座位底下最里面,身体抵着板壁,像一个柔软的壳子,保护着胡善围,而那人的目标是江全,嫌弃善围碍事,将她先拖出来,扔到一边,再附身下去拖江全。 江全被拖出来了,此时她渐渐恢复了意识,但面对那人的屠刀,她此时手脚被冲撞得麻痹,毫无反抗之力,从眼睛流出两行血泪。 此时江全在那人眼里,完全就是一箱黄金,尤其是她的脑袋。 那人说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将来做鬼,去找那个雇我们的人便是。” 说完,那人举起了刀,朝江全脖子上砍去! 江全绝望的闭上眼睛,可是刀锋并没有落下,她感觉脸上有几滴温热的液体,睁开眼睛,看见那人的脖子正在往外喷血,胡善围站在那人身后,右手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匕/首还沾着血。 哐当,长刀落地。那人试图用双手堵住呲呲喷血的脖子。 外面放风的人听到动静,忙冲过来。 胡善围取下那人背后的弩/弓,按动机括,对着门外胡乱放箭,一张弩只有装着五支箭,几乎一瞬间连射放空了。 这也是当百户的未婚夫教她的,当初只是用来带她去踏青打猎,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胡善围听见外头有惨叫,觉得应是射中了,于是继续往匣子里装填箭矢,可是她太紧张了,双手颤抖,怎么也装填不上。 这时,外头响起了马蹄声和兵刃相交的声音。江全回过神来,将胡善围推到车厢里面,“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他们要杀的是我,我出去引开他们。” 胡善围:“你——” 江全捂住她的嘴,将自己的手帕塞进她的怀里,“我若死了,你把帕子给胡贵妃,她以后不会再为难你了。” 说完,江全冲了出去,外头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两拨人正在撕打,九个锦衣卫都被射落倒地,生死不知。 沐春不知何处出现在这里,和五个健壮的家丁模样的人与歹徒搏杀。 正是沐春和徐家的车夫和保镖。 且说沐春以为纪纲“偷”胡善围出宫,坐上了徐增寿的马车,远远的跟踪纪纲,后来看见胡善围和江全在一起,两人出入一家家书坊,买回一本本书籍,方知不是纪纲的诡计,只是出宫办事而已。 女官出宫,是有锦衣卫保护的。 马车里,被假借条欺骗的徐增寿赶沐春下车, “你去雇一辆车,我还要去看戏呢。” 沐春说道:“别急,等那辆马车在一家书坊前停下,我就下车。” 沐春打算改乘胡善围和江全的车,找机会探一探善围姐姐的口风,看她对未婚夫的态度如何,能否接受残酷的现实三年了,善围姐姐可能对往事已经看淡了吧,越不在乎,伤害越小。 徐增寿无奈,只得再送一程。 这一送,就送出了好几条人命。刚刚到了巷子口,赶车的马夫就看见前方大树上下起了“箭雨”,袭击锦衣卫的车马。 车马倾覆,倒地时的震动连车内的沐春和徐增寿都感受到了,沐春从车窗处探头,看到一个个歹徒从树上跳下来,对着中箭倒地的锦衣卫补刀,灭掉所有的活口,其中有一人已经踹开了倒地车厢的车门。 沐春大叫:“去救人!” 车夫不动,看着徐增寿,这才是他的小主人。 徐增寿平时顽劣不堪,见到血腥的场景,怕得直打哆嗦,不过他还是说道:“楞着干什么?见死不救,我的名声就毁了。” 好像他现在捧戏班买古董赌钱的名声就挺好的似的。 车夫点头,“是,请两位公子把座位下的箱子搬出来。” 徐增寿和沐春推出两个大箱子,打开,一箱是盔甲,另一箱是已经装填完毕的弩/弓和一些火器。 说完,车夫朝天放了连放三束烟火,吹响竹哨,四个骑马的护卫也穿上了甲衣,甚至给马也披上盔甲,显然平日训练有素,时刻准备保护小主人。 同样出身豪门,同样都是败家子,沐春蹲在街头吃面,徐增寿则呵护备至,一瞬间,沐春深深嫉妒徐增寿。 沐春数数前方差不多二十多个歹徒,遂把徐增寿推下车,“你赶紧走,把北城兵马司的人叫过来帮忙。” 其实就是找个理由把徐增寿支开,万一打不过歹徒——沐春看着杀气腾腾的车夫和四个保镖,心想魏国公徐达给自己宝贝儿子挑选的护卫,应该战斗力惊人,不会输吧。 徐增寿跑去叫人,沐春和车夫保镖赶车骑马冲过去救人,先放箭射击,压制歹徒,近身后拔刀互砍。 魏国公家的保镖车夫果然神勇,以一敌三都不落下风。 沐春躲在马车后面放冷箭补刀,故他们人少,双方也暂时势均力敌。 这时江全从倾覆的车厢里钻出来,爬到马背上,大声叫道:“来呀,有本事就来杀我啊!杀了我,才有赏金可拿!” 说完,江全拍马狂奔。 歹徒们果然不再恋战,纷纷去杀江全。 其中一人反应最快,他掏出腰间的飞刀,朝着江全掷去。 藏在马车后的沐春弯弓引箭,射中那人肩膀,飞刀走偏,直入道路旁边的大树上。 其余歹徒纷纷上马,去追杀江全。各种飞刀c铁蒺藜等暗器往江全方向投掷而去。 徐家的保镖门掏出海星似的五角陶制火器,点燃引线,抡起胳膊,将火器准确的砸向歹徒。 只听见连续几声震天响的爆炸声,火器腾起的硝烟瞬间将狭窄的小巷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街道,掩去了江全的身影,歹徒们失去了目标。 保镖车夫拍马冲过去继续和歹徒搏杀,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高手,在马上更加灵活。 这时胡善围从车厢里钻出来,双目失神,浑身颤抖,纪纲像喝醉酒似的随之摇摇晃晃的出来,抱着大树狂吐,他并无大碍,就是脑子撞成脑震荡,胃里翻江倒海,闹腾的厉害。 沐春见两人浑身都是血,忙跳下马车,一拍她的肩膀,“善围姐姐?” 胡善围身体一僵,她吓坏了,没听清来人,本能的转身,挥着匕首就刺,幸亏沐春反应快,一把抓住她的手,“是我啊,沐春。” 胡善围这才清醒,匕/首哐当落下,她紧紧握住沐春的手,“我没事,快去救江姐姐!他们要砍下江姐姐的头领赏金!” 沐春不放心,“你身上那么多血——” “都是别人的。”纪纲呕吐之余,插进一句话,“你去救江女史,这里有我保护她。” 沐春目露鄙夷之色,“就凭你?” 吐得就像怀孕似的。 “胡女史可以自己保护自己。”纪纲指着倾覆的马车,“里面那个人是她杀的,要是没有她,我和江全早就死了。” 沐春提刀上马,“你们在这里别乱动,徐增寿去叫援军了,” 徐增寿在半路就遇见了前来支援的北城兵马司官兵。京城由五大兵马司负责管理各区的治安,类似后世的各个城区的公安局,分东南西北中五个兵马司。 兵马司日夜分班在街道巡逻,小巷子里腾出火器爆/炸的黑烟,如一条黑色的巨龙在北城上空盘旋,不等徐增寿来叫人,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就亲自率领官兵疾驰而来。 徐增寿是京城出名的败家子,天下无人不识君。 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忙命人将徐增寿保护起来——魏国公徐达爱子要是死在北城区,他乌纱帽不保! 可是徐增寿说了一句,“西平侯之子沐春已经跑去救人了。” 这些纨绔子弟不去秦淮河抱美人喝花酒,来我北城做什么?北城指挥使大人眼前一黑,握紧长刀,“传令,关闭城门,关闭坊门,店铺也关门歇业,每个街口设下路障,彻查所有路人。再通知锦衣卫,说他们的人遭到袭击。” 手下领命而去,指挥使拔刀,眼神冷如冰,“听我命令,先救人,后抓歹徒,一个都不要放过。” 光天化日之下,来我北城行凶杀人,好大的胆子!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赶到时,小巷子里横着若干尸体,九个锦衣卫已经气绝,只剩下吐了又吐的小旗纪纲,胡善围穿着一身血衣,木然的坐在大树下。 见到毛骧,胡善围忙站起来,问:“江姐姐呢?你们找到她没有?” “还没有。”毛骧说道:“不过,沐春和北城兵马司的人抓到了两个活口,正在审问。现在全城警戒,城门也提前关闭,我们一定能到歹徒,救出江女史——不过,你现在要一五一十把发生的事情讲明白,从你们出宫门开始讲起,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你说的约详细,我们就能更快找到元凶,救出江女史。” 胡善围厌恶毛骧,但是现在不是提旧仇的时候,说道:“你们一定要快,不然就只能找到江姐姐的尸体——无头尸体” 胡善围讲述着经过,一旁有锦衣卫的书吏提笔记录。很显然,这帮亡命之徒目标是江全。 当时江全才进宫四个多月,她在京城能有什么仇人?八成是以前的旧怨。江全三十九的年纪考入宫廷,难道是为了躲避仇人?毕竟一般妇人在她这个年龄已经当祖母了,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毕竟在层层防护的后宫,仇家很难动手,所以江全一出宫,就遭遇刺杀。 要豢养一群刺客,仇家在京城一定很有势力,有能力藏住他们的踪迹,会是谁? 按照江全考进宫时登记入册的户贴上看,江全是福建人,家中独女,颇有家产,一直没有结婚,无亲无故,这样的孤女能和什么结仇?导致对方出重金豢养刺客,冒险在京城刺杀,非要砍下她的头? 毛骧百思不得其解,这时手下来报,“大人,歹徒在诏狱已经招了。” 只要下了锦衣卫诏狱,就没有不开口的活人。 “我们走。”毛骧说道:“你们送胡女史回宫,一路严加护送,一定要亲手交给范宫正。另外,你们告诉范宫正,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都在全力寻找江女史的下落,必定会给她交代。” 范阎王不好对付,要是江女史出事,必定会责怪锦衣卫保护不周,两个女史出门办事,只回来一个,另一个下落不明。 而且,这次还涉及皇后娘娘修书,中宫娘娘和东宫娘娘闹矛盾毛骧想想就头疼,怎么都搅合在一起呢? 且说毛骧去诏狱审问歹徒,胡善围浑身都是血的回宫,别说范宫正,就连马皇后都惊动了,命尚宫局曹尚宫来问话。 尚宫局是六局之首,直接帮助皇后协理后宫,因而曹尚宫平日威风八面,见胡善围鬓发散乱,身上又是血又是汗的,还有一股火/药味,这味道混合在一起,简直令人作呕。 曹尚宫一见胡善围的狼狈样子,不禁有些动气,“怎么又是你?你能不能消停几天?桃花粉c藏书楼c今天听说炸了北城半条街!你这祸水,从宫里都流到宫外了!” 啪!范宫正将茶盏往桌子重重一搁,“曹尚宫,你今日是来教训人的,还是来奉皇后懿旨来问话的?” 曹尚宫说道:“四个月前我们六局都不要她,你就应该找个理由把胡善围打发出宫,可是你明明也不要她,却把她留在宫里打理藏书楼,现在好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她进宫之前,后宫可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 宫正司独立于六局之外,别人都让曹尚宫三分,范宫正并不想惯着她,冷冷道:“宫里的事,岂是一介八品女史能搅动的?你以为赶走胡善围,就能息事宁人,天下天平了?后宫的乱象,出现了就要想办法解决,否则,要我们六司一局有何用?” “好了好了!”尚服局的王尚服充当和事佬,“胡善围是对是错,我们稍后再议,现在重要的是宫外到底发生了什么,江全下落如何?这才是皇后娘娘想要知道的,曹尚宫,您说是不是?” 江全是尚服局的人,自己手下的人出事了,王尚服当然要过问。 因为皇后赐靴,王尚服是头一个对胡善围表示赏识的人,但后来弃了绯闻缠身的她,改为选择江全,原本是为了避免麻烦,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江全居然是个比胡善围还要烫手的山芋! 唉,怎么总是看走眼呢? 王尚服亲自倒了一碗清热解暑的酸梅汤,递给呆坐的胡善围,“给,喝了之后好好交代,范宫正是个最公正不过的人,你不要怕。” 今日的场面太可怕了,她还杀了人——虽然是个坏人,但划开歹徒脖子时喷血的那一幕,始终在她脑子里回旋不去,王尚服将酸梅汤地给她,她尖叫一声,本能做出反应,挥手打掉了汤碗。 啪!汤碗碎裂,深红的酸梅汤飞溅,污了王尚服的衣裙鞋袜,胡善围猛地后退,缩在墙角,指着泼了一地的酸梅汤,“血,好多血!救江姐姐,快去救她!” 王尚服被酸梅汤溅了一身,“你恩将仇报,不识抬举!” 曹尚宫冷笑,“王尚服,你现在知道我的愤怒了吧,这个胡善围就是个祸害。” 范宫正眉头一皱,吩咐手下,“去,把茹司药叫来,为胡女史诊治。” 胡善围精神好像有些不对。 茹司药赶到,看到蜷在墙角的胡善围,她取了一根银针,慢慢走过去,乘其不备,一针扎在后脑的穴位,将善围放倒了。 茹司药给昏迷的善围把脉,还翻开她的眼皮,”脉息紊乱,是失魂之症,我给她开一副镇定宁神的方子。至于审问,等她醒来再说。以她目前的状态,你们也问不出什么。” 曹尚宫脸上浮起愁云,“我如何向皇后娘娘交代?” 范宫正将一摞厚厚的卷宗递给曹尚宫,“这是毛骧送过来的部分口供,你拿去看看,基本能了解大概。” 这时,宫正司外突然起了喧哗之声。 “贵妃娘娘,这大热的天,日头毒辣,您怎么来了?” 三个五品女官面面相觑:好么,最最难缠的人又来了。 胡贵妃身份贵重,三位尚字辈女官只得起身,走出放着冰盆的清凉房间,去屋外迎接。 “免礼平身。”胡贵妃捧着大肚子匆匆而来,“胡善围呢?我要见她。”此时贵妃满头大汗,正值下午最热的时候,贵妃的妆都热花了。 范宫正对门口的两个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们会意,一个飞快去了房间,将毛骧给的卷宗藏好,另一个将昏迷中的胡善围一身血衣脱下来,给她盖上薄被,还用湿帕子擦去她脸上的脏污,看起来没有那么可怖。 宫女甚至撒了几滴从西洋来的香水,听说西洋人很多一辈子都不洗澡,用香水遮掩臭味,盖住血腥味应该没问题。 故胡贵妃进来时,看到的是一个干净的,香喷喷的胡善围。 范宫正问:“贵妃来宫正司所为何事?” 胡贵妃打量着床上昏迷的胡善围,“胡善围和江全一起出宫办事,听说只有胡善围一个人回来了,还浑身都是血,本宫担心江全的安危——她人呢?怎么没有回来?” 胡贵妃肚子大得像一个成熟的南瓜,又是第二胎,随时随地可能生产,范宫正可不想贵妃在这个时候被吓到,万一因此流产或者难产,伤了皇嗣,胡善围c甚至宫正司都要倒大霉。 范宫正脑子转的快,瞬间就找到了托词:“外面的人以讹传讹,善围身上不是血,是泼溅的酸梅汤——胡善围提前回来,是因为她身子弱,中暑昏迷,为了给她补水解暑,就捏着她的鼻子,灌了好几碗酸梅汤,泼到衣服上了。至于江全,她还在外头书坊寻书买书,由十个锦衣卫护卫着,怎么可能出事呢?” 胡贵妃疑心未消,问茹司药:“你医术高明,告诉本宫,胡善围是中暑的症状吗” 茹司药好歹和范宫正一起在宫里混了十年,两人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她点点头,“贵妃娘娘,胡善围的确是中暑晕倒。” 这个时候不能内讧,要一直对外。王尚服指着自己的衣裙笑道:“贵妃您看,连我的裙子都泼了些酸梅汤。” 曹尚宫也说道:“娘娘身子重,要保重贵体,千万不要信那些谣言。” 胡贵妃深深看了一眼昏迷的胡善围,好像相信了,拂袖站起来,说道:“等江全回来,要她立刻来延禧宫。” 范宫正应下。 胡贵妃顶着烈日过来,因她月份大了,不敢用冰,凤轿里没有冰壶降温,燥热无比。 不过胡贵妃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她想着刚才宫正司那一幕。她正值孕中,孕妇对气味敏感,她能闻到浓厚香水味下的血腥气息。 况且胡贵妃明明看见胡善围耳孔和头皮里都有血迹! 胡贵妃摊开手,手指上有一片暗红,这是她临走前,借着宽大袖袍掩盖下,飞快摸了一下胡善围的头发,手指凑在鼻尖,闻了闻,一股甜腥气,是血液。 为什么宫里三大女官和向来诚实的茹司药都撒谎骗她? 一定是出事了! 那些血是江全的吗?她还活着吗?难道那个人发现江全的真实身份了? 肚皮里的孩子或许感觉到了母亲的紧张,开始了胎动,胡贵妃只觉得肚皮猛地一抽,而且一阵阵的抽紧,像是给西洋种上发条。 她生过楚王,根据以往经验,这是宫缩,第二个孩子大概快生了。 这就是母亲,在怀孕的时候,用一根脐带和孩子连接,孩子能够感知母亲的心情变化,母亲也能觉察出孩子是不是在肚里待够了,想要出来。 孩子出生,剪断脐带,胎盘从母体剥离,但会有一根无形的脐带,将母亲和孩子紧紧相连! 此时,她应该立刻回延禧宫待产,可是 “去坤宁宫,本宫要见皇后娘娘。”坐在凤轿里的胡贵妃吩咐宫人。 坤宁宫,胡贵妃等候觐见马皇后。 后宫掌管帝后奏启之事的是尚宫局的司言,一共有两个六品司言,两个七品掌言,以及四个八品女史,轮换当值,这个部门极其重要,相当于帝后的嘴巴。 今日下午当值的是已经六十岁的刘司言,也是最早侍奉马皇后的女官之一,已陪伴马皇后近四十年了。 刘司言说道:“皇后娘娘今日不见客,贵妃请回。” 实则胡贵妃肚子太大了,最近无人不知中宫和东宫“斗法”,胡贵妃挺着大肚子,万一出什么事,皇后岂不冤枉? 老实说,胡贵妃在大暑天跑来坤宁宫,有主动碰瓷的嫌疑。 胡贵妃吃了闭门羹,没有坚持,走出大殿,却突然转身,跪下,拔下头上钗环发簪,“皇后娘娘!妹妹错了,特来坤宁宫脱簪待罪,求皇后见妹妹一面,妹妹有重要的事情相告!” 事发突然,谁都没料到向来飞扬跋扈的胡贵妃会在坤宁宫做出脱簪待罪的行为,众人都震惊了,莫非胡贵妃疯了? 这一低头,恐怕以后就没法抬起来了。 众人忙冲过去扶,胡贵妃推开她们,“我要见皇后,皇后不见我,我就不起来。” 不一会,刘司言过来了,“你们几个扶着贵妃进来。” 马皇后坐在风椅上,穿着一件朴素无华的葛袍,问,“何事?” 胡贵妃跪地不起,“妹妹要说的事情,会将自己和胡家都陷于万劫不复之地,妹妹只求一件事——” 马皇后以为胡贵妃要说赦免自己的罪,贵妃却说道:“求皇后娘娘赦免女史江全的欺君之罪” 与此同时,锦衣卫诏狱。 两个歹徒被折磨的奄奄一息,只求速死。 沐春问:“叫什么名字,从何而来,受谁指使,统统招来!” 歹徒指着快要冒烟的嗓子,“水,给我水。” 沐春给了一碗水,歹徒喝到一半,就被沐春抢去,“想再喝,就老实交代!” 在锦衣卫四个月,沐春耳濡目染,已经无师自通如何逼供了。 沐春和徐家的车夫保镖,以及后来赶到的北城兵马司官兵联手捉了两个活口,剩下的都在反抗中杀掉了。 但是,他们都没有找到江全。 江全在硝烟中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歹徒说道:“我们是江西来的山贼土匪” 原来,这群人都是江西南昌怪石岭的土匪,平日靠拦路抢劫,打家劫舍为生。两个月前,一个人带着一箱子金条来到山寨,挑了二十二个武艺高的山贼,说要他们去京城杀一个人,事成之后,会给另一箱金条。 财帛动人心,有了这些金子,三代人都够花了。 那人将山贼扮作商贩,带着货物,坐船走水路,每人都有户贴和路引,一路过了好几座城池。 来到京城,他们被安排到一栋大宅子,每日好吃好喝的供着,还训练他们使用弓/弩等只有军队才有的制式兵器——就是不准出门,说时机一到就动手。 这一日,雇主说时间到了,给他们看了一眼画像,居然是个漂亮的中年女人。 雇主带他们在小巷设下埋伏,说这里是必经之地,他们只有这一次机会,一定要全力出击,杀光所有人,不得留活口,另外,要砍下女人的头颅,作为任务完成的证据,以便拿另一半赎金。 女人本来在马车待着,也不知为何,那女人突然从车里出来,坐在了车夫旁边,土匪觉得这是大好机会,于是首先将弓/弩对准了女人的脖子。 可是女人突然低头,避过了箭矢,捡了一条命 剩下的事情,都是沐春知道的。沐春一摆手:“停!雇主是谁?你们藏身的房子在何处?” 歹徒说道:“我们真的不知道啊,他每次出现都戴着面具,也不肯说姓名,房子在南城,我可以给你们指路。” 沐春问:“看不见相貌,总能听到声音吧?什么口音?” 歹徒说道:“他说的是金陵官话,但是他能听懂我们的江西方言。大人,我们除了杀人,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时毛骧赶到诏狱,沐春忙跑去问:“善围姐姐怎么样了?” “已经送进宫了,五十个人护送,她很安全。”毛骧问:“他们招供了?” 沐春把口供递给毛骧,“他们是江西来的土匪,雇主说的是金陵雅言,但听江西话毫无障碍,想必也来自江西,或者在江西住了很久。可是江全是福建人,一个没有成亲的孤女,家里给她立了女户,为什么这群江西人要杀一个千里之外的福建人?” 毛骧明白了什么,他拿着歹徒的口供,一言不发,进宫面圣去了。 沐春莫名其妙,突然,脑门一亮:胡贵妃是江西人,她爹临川侯胡美曾经是盘踞在江西南昌大汉政权下汉王陈友谅的丞相。 后来胡美暗中向洪武帝投降,并献上如花似玉的女儿以表示诚意,条件是容许他一直保留现有的兵权。 洪武帝答应了,鉴于这个承诺,目前胡美一直掌控当时的军队,这只特殊的军队吃着大明俸禄,眼中却只有临川侯胡美,除了他,无人能指挥这支队伍,相当于胡美的私兵。 因此,这支军队被朝廷盯上,是锦衣卫重点监视对象,一直留在江西,不得靠近京城半步 私兵用不上,所以用金银收买山匪?可是为什么胡美要冒险在京城杀江全? 沐春百思不得其解,干脆不想了,进宫去看胡善围。 他决定把王宁的事情告诉她——真相比谎言更残酷,但是善围姐姐是个很坚强的人,关键时刻,还救了江全和纪纲,所以比起接受残酷的真相,估计她更加讨厌我的隐瞒。 毕竟,我答应过她,一定会找到真相。 可是沐春找到宫正司,胡善围已经被茹司药一针扎晕,还服了镇定宁神的汤药。 沐春看着病榻上的胡善围,问:“善围姐姐什么时候醒?” 茹司药医者仁心,以为沐春是代表锦衣卫来审问胡善围,不仅蹙起秀眉,说道:“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来逼她?今天的追杀过程太过血腥,她又第一次动手杀人,普通人很难承受这种压力,精神近乎崩溃,她需要休息,慢慢恢复,我不能强行唤醒她,刺激太过,会把人逼疯的。” 茹司药年轻,但医术高明,沐春相信她的诊断,善围姐姐又不是个铁人,受不起轮番打击,还是等她恢复了再说。 紫禁城,坤宁宫。 作为开国皇后,马皇后早见惯了各种奇闻异事,大风大浪,可是听到胡贵妃所言,还是禁不住吃惊:“江全是你母亲?” “是生母。”胡贵妃点头,落泪。 原来,胡贵妃的生母是临川侯胡美见不得人的外室,因生了女儿,胡美觉得无所谓,就容许生母在外头养着女儿,没有把女儿抱到家中, 可是当胡贵妃长大,越来越美,有倾国倾城之貌,胡美觉得女儿有政治价值了,便强行夺走女儿,带到家里,交给妻子抚养。 外室是个依靠胡美生存的菟丝花,对于女儿的去留,她毫无发言权,只得保持沉默,偶尔能和女儿见一面,就像过年般开心。 可是,女儿被胡美当做投诚的礼物,送给了吴王朱元璋。再然后,大明建国,女儿成了后宫嫔妃,外室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女儿了,胡美嫌她年老色衰,碍手碍脚,将她推入江水中,却对女儿说,生母得了急病死了。 外室命大,被江上一座客船救起来,为了躲避胡美的戕害,外室改名换姓,以江为姓,以全为名,在福建落籍,做些生意养活自己,进宫和女儿重逢,是江全的心愿。 江全知道,以她的年纪,进宫当宫女是不可能的。所以江全发奋读书,苦读十年,终于在三十九岁的时候,擦着四十岁的年龄线考进了宫廷当女官,其实真正的江全已经四十五了,落籍时故意改小了年龄,是为了将来有机会进宫当女官。 人人都说,江全是因为在湖边采莲时,救了意外落水的胡贵妃,而格外受到胡贵妃的喜欢。 其实相反,胡贵妃是因为看见本应该死了十年的生母,突然在后宫湖边采莲,大惊失色,才会失足落水。 母女相认,胡贵妃才知道生母的悲惨遭遇和为了进宫找她,寒窗苦读考女官的艰辛,以及父亲的冷血无情。 胡贵妃决定报复父亲,让父亲知道,如今的她,绝对不是以前那个任由家族摆布的女子了。 首先,她利用即将临盆,思恋家人的幌子,把胡家人全部从外地叫到了京城。 同时,胡贵妃刻意做出了各种出格的事情,甚至触怒了马皇后,逼着马皇后命范宫正编写书籍,以赵宋妃嫔为楷模,教育六宫嫔妃贤德,以及督促嫔妃娘家人正家风,立家法。 胡贵妃是胡家女,她不能对冷血的父亲做什么,但是可以让帝后教训父亲和胡家。 胡贵妃故意大闹藏书楼,指责尚仪宫司宾女官去胡家索贿,到处树敌,几乎得罪整个宫廷,就是想让即将进宫的父亲知道,她能给胡家带来荣耀,同样也能给胡家带来灾难。 胡家未来的命运掌控在她手里,她必须要让父亲胡家进宫后,在生母面前跪下道歉! 胡贵妃哭诉道:“可是,妹妹还是低估了胡美。他应该在延禧宫埋下了眼线,知道妹妹的生母没有死,成了女官江全。他佯做不知,却一直派眼线盯着江全,所以江全一出宫,至今没有回宫,又听说胡善围浑身是血的回来了,妹妹猜出江全八成被胡美抓走了。皇后娘娘,江全改名换姓,隐藏真实身份进宫,是欺君之罪,但她是有苦衷的,求皇后开恩,饶恕她吧!” 此时胡贵妃哭得鼻涕泪水糊满脸,再也不复以前的高傲冷艳,这里没有贵妃,只有一个牵挂母亲的女儿。 看着这样的胡贵妃,马皇后心头一软,说道:“此时干系重大,涉及朝廷重臣窥探后宫这种大事,本宫也不能做主。本宫只能把你所说报于皇上,皇上派锦衣卫和宫正司联手查明真相,揪出通风报信的眼线,确认事件真假,才能决定是否赦免江全的欺君之罪。” 刘司言去了御书房,将胡贵妃的控诉告诉洪武帝,在书房门口和拿着歹徒口供的毛骧碰上了。 而与此同时,锦衣卫的猎犬一路追寻,终于在北城鸡鸣寺发现了藏身在释迦牟尼大佛后面的江全。 此时江全后背插着多种暗器,她蜷缩着身体,已经流血昏迷 黄昏时,毛骧拿着圣旨,带着锦衣卫,包围了临川侯府,以扰乱宫禁,勾结土匪造反的罪名,将侯府抄家灭族,连女婿家也不放过,一同灭族。 洪武帝念及胡美以前开辟国土的丰功伟绩,格外开恩——赐死,给他一个全尸。 因涉及宫廷,所以此案史称“胡美乱宫”案。 这是沐春第一次跟着锦衣卫去抄家,临川侯和他爹沐英西平侯都是世袭罔替的侯爵,一夕之间灭族,全家死光,沐春不禁有了兔死狐悲的感慨:胡家出了一位贵妃,亲外孙是楚王,何等荣耀? 可是又怎样?还不是说抄家就抄家,说灭族就灭族,还一口气了灭了三族,连女婿家都不放过! 毛骧看出沐春的心思,说道:“一个侯爵而已,今年开春时,百官之首,丞相胡惟庸也是一夕之间抄家灭族,对皇上不忠的人,都是一个下场。” 沐春说道:“大人,那些土匪来自江西怪石岭山寨,标下请求带兵,去江西剿匪,将土匪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土匪太可恶了,差点杀了善围姐姐!此仇不报,沐春觉得没脸。 提起土匪,毛骧目光更冷,“光天化日之下,杀了我九个锦衣卫,我若不灭了怪石岭山寨,怎有脸在指挥使的位置上坐着。只是我公务繁忙,没有时间亲自带队去江西,你和纪纲带三百锦衣卫,去江西剿匪。” 报仇立功的时候到了,沐春大喜,“标下遵命!” 沐春和吐到脸色苍白的纪纲点了三百锦衣卫,今晚在长江登船,走水路,往江西进发。 沐春首先辞别帝后,进了宫,帝后自是一番叮嘱,马皇后其实舍不得沐春十七岁就出征,但是干儿子沐英一再表示“沐春无寸功,不好请封世子”,所以马皇后只得狠狠心,放沐春出京,叮嘱道: “虽是一群山寨土匪,也不可掉以轻心。万事小心。” 沐春应下。 洪武帝朱元璋对山寨土匪颇有经验——他自己就是当土匪起家的,当年朱元璋就是凤阳韭山里的山大王,劫富济贫,只杀贪官,不扰平民百姓。 洪武帝说道:“山寨皆是建在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处,且各种地道和地洞,方便逃跑。你要攻山寨,不能强攻,必须从内部攻破,先找到内应,土匪一群乌合之众,总有对王大王的不满人,你将他们召集起来,就说朝廷招安,许诺官职和钱财,必定有人叛变,让他们自杀自起来,你坐收渔翁之利,此计百试不爽。” 沐春道:“谢皇上教诲。” 沐春要去江西的消息传开,舅舅郢国公冯诚没有亲自来送,命人给他带了一张良弓,据说是他外公冯国用的旧物,要沐春好好保存,继承外祖父的神勇和智慧。 叔外祖宋国公冯胜亲自来码头送行,还送了一百个训练有素的亲兵,给侄外孙补充军力——冯胜一直期待沐春当西平侯世子呢,一个死人是没有办法当世子的。 沐春看在这一百兵真的很能打,训练有素,而且自带干粮和俸禄,由叔外祖出钱养着,不用花锦衣卫的经费,当场就笑纳了。 除了送兵,冯胜还来送剿匪经验,说法和洪武帝大同小异——其实沐春的外公冯国用,叔外祖冯胜当年也是凤阳土匪起家。隔壁山头的山大王朱元璋要扩张地盘,攻打冯氏兄弟山寨,冯氏兄弟眼看打不过,就投降了,加入了朱元璋账下。连史书都是这样写的,绝对不掺假。 亲爹西平侯沐英也没有送嫡长子出征——带着三百人剿匪而已,说出征简直是笑话。不过,沐英还是命令自己十个贴身侍卫去保护沐春。 沐春把亲爹的侍卫们全部赶回来了,说没必要,他自己会保护好自己。 沐英气得跳脚,这个嫡长子,简直是前世的债主! 是亲生的,是亲生的,是亲生。沐英在心里默念了三遍,总算把火气压制下去,说道:“他不要你们,你们远远的跟着,暗中保护便是。” 就这样,沐春和纪纲带着三百锦衣卫,一百援军,后面跟着十个暗卫,在长江登船,扬帆出发,走向他人生第一个征途——江西剿匪。 是年,沐春十七岁。 与此同时,延禧宫。 满手是血的茹司药从产房出来,对马皇后说道:“胡庶人难产,此时已经累晕过去了。” 临川侯府抄家,灭三族。胡氏也被废了贵妃之位,成为庶人,打入冷宫。念及怀有龙嗣,暂时不用搬迁,依然住在延禧宫。 马皇后说道:“给江全把伤口处理一下,叫她来陪胡庶人生产。” 胡庶人是牵挂母亲啊。 江全忍住脊背的伤痛,进了产房,她端着一碗参汤,轻轻唤醒了女儿,“宝儿,我的宝儿,快醒醒,加把劲,把孩子生下来。” 半个时辰以后,胡庶人生下一个小公主。茹司药给她缝针止血,然而回天乏术,胡庶人躺在江全怀里,身体越来越冷。 马皇后来见胡庶人最后一面,胡庶人回光返照似的,紧紧抓住马皇后的手,“我母亲考进宫廷,是为了见我,可是我要走了。求皇后娘娘容许她继续效命宫廷,看着小公主长大成人,江全从此就是娘娘的人了,此生必肝脑涂地,效忠皇后。求皇后成全。” 马皇后点了头。 胡庶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江全笑:“娘,您十月怀胎,把我带来这个人世,甘心居于外室,委曲求全,抚养女儿长大。一把年纪,还寒窗苦读,考进宫廷寻找女儿。身为女儿,只尽四个月的孝道,却给您带来了杀身之祸,还真是对不起呢。” 江全泪如雨下,紧紧抱住女儿,“不是你错,是为我当年地位卑贱,把你生得花容月貌,却没有保护你的能力。我不会再这样了,我会好好效忠皇后娘娘,保护小公主一生一世。” 丧钟响起时,宫正司昏迷的胡善围睁开了眼睛,双目清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剪发人 且说胡庶人生下公主, 难产而亡。马皇后选择了西六宫里长春宫的主位李贤妃抚养小公主。 李贤妃温柔娴静,稳重低调, 性格和行事风格与张扬跋扈的胡庶人是反着来的,不过她并非一味老实——西六宫各种主位皆生养过子女, 唯有李贤妃一直无孕, 却还能稳坐贤妃的名头,可见她真的很“贤”。 正因李贤妃一直没有孩子, 却有品德有脑子,马皇后才会安排她抚养小公主,一来可以为小公主抬高身价,一心一意的抚养她, 二来李贤妃也确实需要养一个孩子, 来稳固地位。 李贤妃听到马皇后懿旨,心中狂喜,好像被天上掉落的馅饼砸中了, 她如今三十有余, 已经放弃怀孕的希望了, 而小公主一出母胎就抱到她的长春宫抚养, 记在她的名下, 可以养熟了, 和自己生的一样。 李贤妃跪地谢恩, “妹妹定不辜负皇后娘娘的托付, 好好抚养小公主。” 马皇后一抬头, “起来吧, 从今日开始,你就是小公主的母亲,写入宝册玉碟,本宫已经下令,宫中不得再提胡庶人之名,她就是你的孩子,违令者斩。” “妹妹知道了。”李贤妃应下,说道:“妹妹斗胆问一句,胡庶人所生的楚王若来长春宫见小公主,妹妹该如何应对?” 楚王朱桢,在亲王中排行第六。当年胡美将女儿胡庶人献给洪武帝,因其倾国倾城之色,而颇受宠爱,不久就怀孕了。 胡庶人生下楚王时,洪武帝正行军至湖北武昌,闻到喜讯,洪武帝很高兴,说道:“子长,以楚封之。” 意思说,等儿子长大了,就把楚地封给他,武昌就是楚国旧都。 楚王天资聪颖,三岁就开蒙读书。去年,也就是洪武十二年,楚王随太子朱标,一起入文华殿,听儒臣讲经史。 今年初夏时,洪武帝命太子朱标,楚王等几个亲王去中都凤阳祭奠先祖皇陵,要子孙不要忘记老朱家的根本,每一次回凤阳祭祀,都要在那里住一段时间。 故胡美乱宫案爆发,临川侯府灭三族,废贵妃为庶人一事,身在凤阳c有一半胡家血统的楚王朱桢根本来不及反应,外祖家就灭族了。 当然,即使楚王在京城,他也改不了这个结局。 如今胡庶人已死,皇上已经召楚王回京,送生母入葬,楚王必定会进宫看亲妹妹的。 李贤妃遇事不敢自专,唯马皇后马首是瞻。 马皇后顿了顿,说道:“楚王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本宫会和他解释。养在你名下,小公主也是他的妹妹,他想看妹妹,你安排好便是。何况楚王如今也到了要选妃的年龄,这两年就要出宫建王府,搬出宫去,兄妹能见面的时间并不长,天理人伦,就成全他们吧。” 李贤妃说道:“是,妹妹明白了,皇后娘娘仁慈。” 马皇后说道:“养孩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要操心辛苦的日子才刚刚开始,按照宫里的规矩,公主三天后要洗三,满月了还要为小公主举行命名剪发礼,你们长春宫要好好准备。” 李贤妃顿时觉得双肩多了一副无形的胆子,说道:“是,妹妹这就去安排。” 李贤妃告退,却并没有立刻离开坤宁宫,而是去了偏殿找尚宫局的曹尚宫。 尚宫局协助皇后打理后宫所有事宜,曹尚宫是马皇后的左右手,在坤宁宫西边的一个偏殿有个议事房,戴着乌纱帽的女官们进进出出,好不忙碌。 议事房外面有四五个排着队,来向曹尚宫回禀事情的女官,见李贤妃来了,让出一条道,躬身行礼:“贤妃娘娘请。” 李贤妃微笑,客气的颔首回礼,还打趣道:“本宫有急事,今日要插个队,改日摆酒,向诸位请罪。” 李贤妃位居长春宫主位,现在又抚养小公主,可见深得皇后信任,女官们忙说道:“不敢不敢,臣等恭喜贤妃娘娘。” 李贤妃笑道:“三日后小公主的洗三礼,你们都来喝杯喜酒,本宫就不一个个的去请了。” 走到门口,李贤妃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回头,笑道:“到时候添盆,给洗儿钱,你们可不能小气哟。” 女官们都笑了,“这个自然。” 小公主出生就丧母,李贤妃想要场面热闹好看些,去去晦气。 李贤妃走进议事房,里面摆着数个冰盆,无比清凉,几个女官在耳房里打着算盘对账,噼里啪啦响,到了月底,后宫几千人要领俸禄,因而格外忙碌。 曹尚宫从书桌上摆成小山的账本里抬起头来,手里还拿着一支笔,“贤妃娘娘恕臣无礼,没能去门口迎接娘娘,实在太忙了。” 李贤妃脸上满是笑容:“无妨,今日本宫是来求人的。小公主满月剪发礼,需要一位女官抱着奉命剪发,本宫想请曹尚宫为小公主剪发。” 按照《明会典》,皇女诞生满月,上则内夫人(也就是女官)之敬慎者,以奉皇女剪发。 李贤妃说着话,曹尚宫手中的笔如游龙,奋笔疾书,真真一刻不得闲,闻言,笔触稍稍一顿,而后继续书写,“论敬慎,宫中女官当属宫正司的范宫正,连皇后娘娘都选她编写书籍,教育后宫嫔妃和皇亲贵戚,贤妃娘娘选错人了。” 曹尚宫和范宫正不对付,这几乎是后宫人尽皆知的秘密。 李贤妃一笑,“尚宫局乃六局之首,本宫最欣赏曹尚宫聪明利索,雷厉风行,协助皇后娘娘把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本宫觉得,小公主的剪发礼,非曹尚宫不可。” 好话人人都爱听,李贤妃说的真诚,曹尚宫眉开眼笑,“贤妃娘娘如此厚爱,臣就厚着脸皮,担当小公主的剪发人。” 李贤妃拿出一个如汩汩清泉的玉镇纸,“本宫知道曹尚宫从来不缺好东西,这是本宫的小小心意,曹尚宫莫要嫌弃。” 碧玉镇纸的水头丰盈的就像要流到白纸上,煞是养眼好看,曹尚宫心中欢喜,嘴上却说道:“贤妃客气了。” 话虽如此,却没有推辞,显然很喜欢。这礼物送到了曹尚宫的心坎上,女官做到了她这个等级,什么首饰,钱财都已经看淡了,李贤妃在文房四宝下功夫,拿准了曹尚宫的“七寸”。 一开口,曹尚宫就答应了。 没有谁会随身带着一块玉镇纸。 李贤妃在马皇后宣她来坤宁宫的时候,就猜出小公主八成要抱给她养活了。在后宫要走的稳当,要像下棋似的,每走一步,就要推测下面三步该如何走,做好准备,方能万无一失。 李贤妃作为长春宫主位,出席过十来个皇女的剪发礼,大概的流程她是知道的,剪发人必须是宫里体面的女官,最能比曹尚宫更体面呢? 李贤妃无数次幻想她能生下一男半女,也让东西六宫所有嫔妃来观看孩子的洗三礼,听孩子嘹亮的哭声,欣赏她们眼中或羡慕c或嫉妒的表情。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李贤妃去延禧宫抱养小公主。有宫人将她的一举一动,如请曹尚宫当剪发人的事都禀告了马皇后。 马皇后付之一笑,“看来本宫没有选错人,李贤妃是个细心妥帖的人呐。你去告诉李贤妃,小公主的几个奶婆都是胡庶人以前选定的,现在小公主养在长春宫,无论奶婆还是保姆,都由李贤妃亲自选定,或保留原来的人,或选择新人,都由她自己决定。” 李贤妃好是好,就是太贤惠了,太完美了,太受人喜欢了,从来不出错,比马皇后还贤惠,这怎么行? 还是给她一点事情做,一个女人要是当了母亲,日夜精神都高度紧张,就不再是个完人了。 三日后,小公主洗三,和民间洗三相仿,洪武帝这个当父亲的当天穿着常服,去奉先殿祭拜祖先,祭品用香帛,脯醢(一种肉酱)和果酒。 当日,百官上朝时,穿吉服表示庆贺。洪武帝将祭品果酒脯醢等分赐给臣子们,以表示君臣同乐。 这是前朝的洗三礼。在后宫,洪武帝一早就赐了洗儿钱,东西六宫的各宫主位带着低等级的妃嫔来到长春宫,中宫马皇后最后到,东西六宫在宫外列队迎接皇后。 马皇后宣布平身,带领东西六宫观看洗三礼,并赐金银彩缎等礼物。 洗三之后,开三朝宴,乐九奏,帝后出席宴会,东西六宫嫔妃也都来宴会庆贺。 当日,所有宫女,太监,女官都穿着一色的万寿孩儿锦衣,后宫一派喜庆祥和的气氛。 在这种气氛中,谁能看出三天前延禧宫发生巨变,以及胡庶人娘家灭了三族的惨事呢? 这个祥和的后宫,好像从未有胡贵妃这个女人。哪怕她生前多么的不可一世,嚣张跋扈,一旦倒台,就会在一夜之间被皇权强行抹去,一点渣渣都不留。 唯有一人——女官江全将她记在心里。按照宫规,所有服务宫廷的人在洗三这天必须穿华丽的万寿孩儿锦,江全也不例外,她是小公主的外祖母,这事只有皇后和胡善围知道,就连楚王朱桢也不知晓。 江全只得在万寿孩儿锦下穿着粗麻白布素衣,祭奠女儿,她因有背伤,没有去小公主三朝宴帮忙,一个人在屋里,从日出呆坐到日落,夜晚听着宴会的鼓乐之声——按照宫中习俗,三朝宴必须到半夜三更才能停,以表示对小公主长寿的祝福。 咚咚咚。有人敲门。 江全开门,是胡善围,她提着一个食盒,打开食盒,里面没有吃的,却有一个锃亮的铜盆。 江全觉得莫名其妙,心想茹司药说胡善围受了刺激,有失魂之症,这是疯了吗?提一个铜盆过来? 胡善围把铜盆搁在桌子上,“这是小公主今日洗三用铜盆,我想法子弄过来了,你拿去,留个念想吧。你好好养病,小公主满月剪发礼,你一定要亲自参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处女之征 “你你怎么知道?”江全很吃惊。 “宝儿, 就是胡庶人吧?”胡善围说道:“那晚我与你同塌而眠,你说梦话, 说找不到你的宝儿。我一直都不明白,像你这样的人, 为何执意考入宫廷c为何胡庶人可以轻易舍弃伺候她多年的掌事太监, 却唯独对你挖心掏肺似的好c为何歹徒要砍你的头c为何临川侯胡美会以乱宫案灭三族而且,你的表情和反应已经验证我答案了。” 江全用手心磨蹭着铜盆, 耳朵出现幻听,仿佛能听见婴儿的啼哭声,“我以为的母女团圆,却变成了催命符。” 胡善围问:“如果重来一次, 你会选择在宫外一辈子隐姓埋名吗?” 江全想了很久, 说道:“不会,重来一百次,我也会考入宫廷。你问一个母亲, 会不会放弃寻找她的女儿, 就像问一只飞蛾, 会不会扑火一样。” 胡善围说道:“既然如此, 就请你赶紧振作起来, 好好养病, 不要总是枯坐伤神, 一个并不年轻的八品女史, 能为小公主做些什么呢?去当奶婆或者保姆都没有人要。曹尚宫和小公主无亲无故, 却被李贤妃邀请主持小公主剪发礼。你就不想着某天有能力替小公主拦住那些暗算倾轧, 让她快活的长大,不要沦为任人摆布的棋子吗?” 胡善围很同情江全,可是在宫里,帮助对方尽快的恢复斗志,比同情更重要。为此,胡善围宁可做个恶人,说些难听的实话。 江全自是不甘心,眼神燃起了渴望。 胡善围一叹,从食盒的第二层拿出一盒高丽参,这是沐春临走前托付尚食局陈二妹转交给她的,胡善围只是精神创伤,身体并无大碍,于是借花献佛,给了更需要滋补身体的江全。 如今胡庶人倒台,江全作为延禧宫以前的大红人,少不得要被那些习惯捧高踩低的宫人糟践。 所幸的是,一同进宫的女官比较团结,胡善围被六局一司一起拒绝,落魄时被江全等人暗中照顾,三餐无忧,还能喝到冰镇绿豆汤,如今江全失势,依然是这群人出手帮忙。 抱团取暖是有用的,不信你看东长街半夜提铃受罚的延禧宫旧人,比起她们,江全算是在天堂了。 胡善围安抚江全,看着她喝完了参汤,上床睡觉,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才吹灭蜡烛关门回去。 吹蜡烛之前,胡善围扫了一眼江全的房间,多宝阁里华丽的摆设,墙角报时的西洋大钟等稀罕物件均被搬走了——胡庶人所赐的东西,皆被收入宫中库房。 胡善围提着空食盒出门,东长街依然被两边的路灯照得通明,晚风将庆贺小公主洗三礼的三朝宴上的礼乐之声吹到了耳边。 “天下太平!” 延禧宫的旧宫人排着长队,一起提铃受罚,和提着食盒的胡善围擦肩而过,每走几步,就晃动铃铛,齐声大呼天下太平。 又是一个犹如百鬼夜行的夏夜。 一只黑色飞蛾扑到了路灯上已经沾满虫尸的铜丝网上,发出一阵焦臭。 胡善围止步,身边就是已经贴了封条的延禧宫。想起那晚在这里遇见江全,洪武帝临幸胡贵妃,延禧宫外,摆出了三宫主位才有的“卫门之寝”的仪仗。 “你问一个母亲,会不会放弃寻找她的女儿,就像问一只飞蛾,会不会扑火一样。” 耳边回荡了江全悲伤而又坚定的回答。胡善围看着延禧宫外路灯上的烧焦的飞蛾尸体,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原来结局早就注定 正思忖着,巡夜的锦衣卫走过来,胡善围脑子里突然出现了沐春的脸,这熊孩子第一出征时,她尚在昏迷中,没有与他告别,也不知他在江西怪石岭剿匪,战况如何了? 人就是禁不起惦记。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江西南昌,怪石岭下。 沐春连打了三个喷嚏,一旁纪纲问:“是谁想沐将军了?” 沐春嘟囔了一句,“反正不是我爹。” 也不可能是他娘,他娘已走了十七年。 且说沐春带着三百锦衣卫远赴江西南昌剿匪,他只是锦衣卫小卒,无法服众,好在背后有洪武帝做靠山,皇上封了他一个游击将军的虚衔,专门在出征的时候用,等打完仗回来交兵,这个虚衔自动消失。 沐春的出身实在太好了,好到他的起/点就是普通军人奋斗一生也难以达到的终点。 沐春第一次指挥作战,很是兴奋。毕竟有母族和父族优秀的血脉在,他无师自通,居然能在一开始就使诈了: 首先,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命令锦衣卫在江西的九江县下船,扮作行商,兵分三路去南昌会和。 到了半夜,三军顺利会师,沐春开始第二步计划。沐春甩给纪纲一套新娘的嫁衣,和一个妆奁,里面装满了胭脂水粉。 纪纲捧着嫁衣,觉得沐将军是不是瞎了眼:“给我这些干什么?我肤白,腿长,貌美,但我是个纯爷们。” 沐春:“我知道,但是在这支军队里,你最像女人。” 沐春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首先,一百个军人扮作迎亲的队伍,把武器藏在花轿和嫁妆箱子里,敲锣打鼓,高调在怪石岭山下路过,引诱怪石岭山寨过来打劫抢新娘。 美丽的新娘,丰厚的嫁妆。 土匪为了咬下肥嫩的诱饵,必定会派出差不多一半土匪下山包围庞大的迎亲队伍——据诏狱的歹徒交代,怪石岭土匪有近千人,已成气候。 以五对一,还有抬嫁妆,抢骡马和新娘子,绑架新郎当肉票等等,都需要人手。 等五百个土匪从藏身处现身,包围了迎亲队伍,要抢新娘和嫁妆,扮作新郎的沐春以竹哨为号,迎亲队伍打开嫁妆箱子,拿出武器反杀,藏身暗处的二百锦衣卫和一百援军包围土匪,两者里应外合,先杀一些穷凶极恶之徒,震慑住土匪。 然后,沐春宣布投降招安不杀,如有主动帮助朝廷上山剿匪者,按照最后的功劳封官给钱。 如有杀山大王的,封百户。 坚持不投降的,杀无赦。 这就是洪武帝亲授的“如何歼灭土匪”的办法:先打服,再说服,最后从内部攻破,让土匪自杀自起来,大获全胜。 计划进行的很顺利,大招旗鼓的迎亲队伍让整个山寨都兴奋起来了,一半土匪下山打劫。 土匪逼着迎亲队伍停下,花轿里的新娘吓得一声尖叫,一只骨节分明,莹白如玉的手掀开轿门的布帘子,盖头下露出一角如粽子似 的瓜子脸下巴,好似景德镇刚刚出窑的瓷器。 新娘子发出娇滴滴,软绵绵,怯生生的声音:“春郎,来者何人?” 一看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新娘,土匪们兴奋的眼睛都绿了,恨不得立刻抢到山寨都压寨夫人去。 骑马的新郎沐春:“娘子,是土匪。” “哎呀!”新娘子一声酥糯入骨的娇嗔,放下了布帘。 一听这声音,土匪们兴奋到双目喷火。 沐春心想,纪纲不去唱闺门旦太可惜了,他吹响了竹哨。 众官兵依计行事,开箱拿武器反杀土匪,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锦衣卫个个骁勇,发誓为九个锦衣卫复仇,哀兵必胜,越战越勇。 叔祖父给的一百援军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足够以一抵五的那种,土匪战死的战死,投降的投降。 沐春看时机差不多了,命令停战,宣读了朝廷招安的条件。 一听说杀山大王就是百户大人,土匪们双目再次放光,这比压寨夫人的诱惑力大多了——当了官,还愁没有漂亮女人吗? 有个山贼问:“百户是多大官?” 沐春:“六品武官,还可以为你娘请封诰命夫人,光宗耀祖。” 众山贼纷纷表示愿意倒戈。 沐春开始执行第三波计划:纪纲继续扮作新娘子,他扮作被绑架的肉票新郎,手下精锐换了山贼的衣服,混在投降的山贼里头,凑成五百人,抬着一箱箱抢到手的“嫁妆”,进献给山大王。 新娘子被八个健壮的山贼抬到了山大王跟前,她尖叫,挣扎,更显得她纤纤细腰如一条长蛇般柔软灵活。 “禀大王,小的们为您献上一个新压寨夫人。” 山大王摸着胡子,眼神猥琐肮脏犹如一只苍蝇,围着新娘身上嗡嗡打转,什么都好,就是胸有点小,得好好用木瓜和猪蹄补一补,养一养。 新郎沐春哭道:“不要碰我娘子,你要多少银子都行,我家有的是钱。” 山大王说道:“既然你家那么有钱,就写信给家里,要他们拿钱赎人,再给你娶一个便是——把新夫人拉近一点,让我看看她的脸。” 新娘当然要挣扎,水蛇腰扭得快要折断了,山大王的眼睛盯在她腰间的扭摆之间,没有注意手下山贼袖中藏的利刃发出寒光。 “咳啊!” 八个山贼几乎同时出手,把山大王的胸脯戳了八个血窟窿。 擒贼先擒王。沐春大吼道:“动手!” 沐春依然执行着洪武帝教授的经验,先打服,再说服,最后招降。到了黄昏,盘踞在怪石岭近十年的土匪山寨就被官兵给铲平了。 以三百锦衣卫,一百援军打败一千土匪,算是大获全胜。 沐春坐在山大王的椅子上,摆酒庆祝。因山大王是八个山贼捅死的,沐春大手一挥,每个人都封了百户! 纪纲看着刚刚出炉的八个土匪百户,隐隐有些担心,“沐将军,封官不是好玩的,八个土匪都封六品武官,估摸班师回朝,朝廷不认账啊。” 沐春笑呵呵的饮酒,“这是朝廷要操心的事。我的任务是打胜仗,打完仗回京,我头上的游击将军名头都没有了,只是一个小卒,比你的官职都低,管不了那么多。” 纪纲心想,你这甩锅的本事,是遗传了谁啊。 不仅是纪纲,八个新百户也开始担心,纷纷上前问沐春:“当官有官袍,官印,每个月还发钱,供我们养家,这是真的吗?朝廷真 的认我们这些土匪当官?我感觉你们这些朝廷官兵瞧不起我们。” 尤其是宋国公冯胜送的一百骁勇善战的援军,在他们眼里,这群招安的土匪就是一群垃圾。连土匪向他们敬酒,都爱答不理。 沐春一瞧,气氛不对啊,现在是团结的时候,不能离心——即使离心,也要到了京城再说。 他喝到兴起,干脆跳到山大王的虎皮椅上站起来,大声说道:“各位,千万不要曾经当了土匪,就瞧不起自己。土匪怎么了?我的外祖父郢国公冯国用,我的叔外祖宋国公冯胜,他们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一品公爵,世袭罔替,你们知道他们两个有什么共同点吗?” 朝廷官兵都朝着自家游击将军翻白眼。 土匪们则纷纷开始举手抢答: “都是一个娘生的!” “都是一个爹生的!” “都是一个祖宗!” “回答正确!”沐春带头鼓掌,说道:“不过,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当过土匪!” 朝廷官兵哗然:家丑不可外扬!游击将军一定是喝多了! 土匪们则个个面露崇拜之色,“他们是怎么从土匪当上国公的?” 沐春侃侃而谈:“我外祖家冯氏兄弟出身龙兴之地,凤阳人。凤阳十年九荒,天下大乱,冯氏兄弟在凤阳妙山结寨,杀富济贫。皇上在凤阳韭山结寨,两匪相遇,必有一争,大家都要争地盘” 此话一出,朝廷官兵里,迅速分为三派,一派是三百锦衣卫,他们深深为沐春捏了一把冷汗,皇上当过土匪没错,史书上也是这么写的,可是你拿到酒桌上当谈资去吹嘘,真不怕皇上生气吗? 另一派是宋国公冯胜送的一百援军,他们都是跟随冯氏兄弟冲锋陷阵的旧部,见沐春这个败家子居然揭开冯家的“丑事”,恨不得冲上去堵住他的嘴! 如果沐春不是冯家亲外孙,早就被他们打死了。 第三派是亲爹西平侯沐英送的十个护卫。 护卫甲:“那群老兵油子好像很想冲上来打我们的小主人,注意警戒。” 护卫乙:“知道了——其实我也想打他。” 护卫丙:“他真的是咱们侯爷亲生的?” 沐春继续站在山大王虎皮椅子上讲冯氏土匪兄弟的故事:“我外公心想,打就打,谁怕谁?于是带着弟弟冯胜出了山寨迎战皇上。可是一见皇上龙颜,我外公就投降了,你们猜为什么?” 土匪:“为什么?继续讲,不要停!” 沐春:“我外公看见一条这么长c这么粗的一条巨龙盘旋在皇上的头顶!遇到了真龙天子,如何不降?” 众朝廷官兵面面相觑:还好,没有傻到底。 沐春在椅子上说冯氏兄弟的传奇故事,讲的唾沫横飞,比如他外公冯国用如何领兵五百,就攻破了集庆这座城池,如何在绍兴之战营救魏国公徐达于危难之中。 土匪们拍手叫好,觉得比说书先生讲的都好听,把沐春的外公视为人生目标。 正说到兴头上,纪纲在下面挤眉弄眼,沐春心领神会,说道:“酒肉吃多了,我去上趟茅厕,马上回来。” 土匪们继续鼓掌欢呼,觉得这个嘴上没毛的沐将军一点架子都没有,平易近人,不歧视他们土匪出身,可以信任。 纪纲将沐春拉到瞭望台上,“前方探子来报,我们怪石岭山寨被胡美叛军包围了,他们宣称要杀光锦衣卫,为胡美报仇。” 昔日,身为大汉宰相的胡美投降朱元璋,背叛汉王陈友谅的条件,就是容许他一直保留手下军队的兵权。 当时朱元璋有些犹豫,但是在幕后的幕僚刘基狠狠将木桌一踢,要他先答应下来,将来的事,将来再说,解决了陈友谅要紧。 朱元璋答应了。 于是胡美一直保留着这支约三万人的军队,成为了胡家的私兵。胡家灭族,胡美赐死,这支私兵被朝廷强行解散。 然而,这群私兵表面顺从了朝廷的安排,解甲归田,核心成员暗地里却纠集起来,组建了一支约万人的军队,在锦衣卫平了怪石岭山寨后,包围了这里,势必要杀光锦衣卫,活捉沐春为人质,为主公胡美复仇! “一万人?”沐春立刻吓的酒都醒了,问纪纲:“我们现在多少人?” 纪纲:“加上投降的山贼,差不多一千。” 十倍的差距! “肯定打不赢。”沐春低声道:“山寨有地道,我们赶紧跑吧。” 纪纲说道:“地道刚刚被胡美叛军炸塌了。你是将军,你出身名门,你得像你父亲和外祖父一样,带领我们打一场以少胜多的战役,才不算辱没你的姓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绝地求生 纪纲提醒沐春不要辱没了自己的姓氏。 被恐惧笼罩的沐春脱口而出:“姓沐很了不起吗?” 纪纲说道:“你一介小卒, 皇上却封了你为游击将军,带领我们千里迢迢来江西剿匪,因为什么?不就是将来西平侯为你请封世子的时候, 履历好看一些吗?这次行动,就因为你姓沐啊。” 沐春呸了一声,“老子来剿匪, 是为了给善围姐姐报仇。我爹是个偏心眼, 可不会因为我来剿个匪,他就为我请封世子,他巴不得我失败呢。” “胡美叛军要绑架你为人质,他们不杀你, 但是我们——”纪纲指着自己,又指着宴会上把酒言欢的招降土匪,“我们都是你的部下,你若投降, 我们都会死的。” 纪纲不想死, 他肤白腿长又机灵, 不想枉死在土匪山寨里, 死的一点价值都没有——要死,也得为了毛大人而死, 沐春不值得他卖命。 沐春又呸了一声, “谁要投降了?现在地道也炸塌了, 逃是没法逃的。我们一千人, 他们一万, 以一对十,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军队,不是山寨土匪这种乌合之众,硬碰硬,犹如鸡蛋碰石头,我得好好想想办法。” 纪纲说道:“你快点想啊,叛军要攻上来了。” 沐春烦躁的原地摸着脑壳打转:“你莫催,老子又不是诸葛亮!” 突然,沐春脑袋灵光一闪,纪纲大喜:“沐将军有办法了?” 沐春说道:“你把宋国公送的一百个援军叫来。” 援军都是冯氏兄弟的旧部,沐春开门见山,直接问:“当年我外公和叔外祖跟着皇上揭竿而起,在山寨为王,朝廷派出大军来围剿山寨,皇上他们是怎么逃是怎么对付庞大的朝廷军队的。” 前辈们的经验都值得借鉴。沐春轻松拿下怪石岭山寨,得益于洪武帝的亲自教导。可是现在,他成了弱势的“贼”,叛军反过来围剿他,一天河东,一夜河西。 情况紧急,这些老兵油子援军不再避讳冯家“丑事”,说道:“如果遇到以一抵十这种情况,皇上一般会选择派人去谈判,商议投降的条件。” “当然,只是诈降,投降协议只是废纸,元军一走,我们该干嘛干嘛。若元军再来,我们就跑,和他们打游击。” 沐春问:“元军就这么好哄?他们被你们欺骗了,岂不恼羞成怒?一定要灭了你们?” 老兵哈哈大笑,“沐小将军,当时天下大乱的年代,几乎全民皆匪,元军镇压这边,那边土匪又起,按住葫芦浮起瓢。元军疲于奔命,早就失去了江南的控制权,才懒得管我们。” 如此一来,先辈的经验在这里没有用了——因为胡美叛军非要杀了锦衣卫复仇,没有谈判的余地。 怎么办? 沐春站在瞭望塔上,看着山下星星点点的火把,胡美一万叛军犹如银河繁星,将怪石岭山寨包围,就等天一亮,就发动攻击。 打不过,逃不掉,又不能谈判,怎么办? 怪石岭的夏夜,蚊子在耳边哼唱着挽歌,沐春心烦意燥,啪的下甩了自己个嘴巴,打死了一只蚊子。 沐春看着掌心拍扁的蚊子尸体,以及一滩和虫尸融合的鲜血。冯氏和沐氏结合的所谓高贵血统,可以战死,不能投降。 他要是沦为叛军人质,即使勉强苟活,将来一辈子必定抬不起头来,成为冯家和沐家共同的耻辱,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可就这样战死,他心有不甘。他才十七岁,还没活够呢。 何况,他若死了,首饰铺工匠用黄金修复的玉簪就永远送不到善围姐姐手里,也没有人告诉她未婚夫王宁还活着的消息。 善围姐姐也是被全世界抛弃的人呐,除了我,有谁在乎她呢? 一阵北风刮过,驱散暑热,给沐春带了一丝丝的凉意,求生的欲望迫使他脑子清明起来,他站在山顶瞭望塔,俯瞰大地,寻找生路。 这座山寨建在怪石岭,名副其实,这里怪石林立,在夜里就像一头头来自远古的c面目狰狞的猛兽。 从怪石岭往北,是望不到边际的悬崖峭壁,瞭望塔就在峭壁之颠,所以北面根本不需要防守——除非敌人长了翅膀,从峭壁下飞上来。 从怪石岭的南坡,全是郁郁葱葱的树木等植被,这种地势真的易守难攻,是集结山寨的最佳选址。 但是,当对方人数超过山寨十倍,而且是一支精锐之师时,地势的优势顶多能抗住半个时辰,就会被对方攻破。 没有了地势做为屏障,到时候沐春要么战死,要么跳崖自尽。 沐春望着南坡下如繁星般叛军的火把,一层层云从南坡方向升上来,在夜里里如一条巨龙,以吞噬一切的气质,蜿蜒而来。 风是北风,云层却从南方而来,南边正是长江和诸多的大小湖泊 沐春猛然想起了什么,他一个鹞子翻身,径直从瞭望塔围栏跳下去。 纪纲吓一跳,以为沐春要跳崖自尽,“沐将军!你别想不开,不至于山穷水尽啊。” 冯家一百援军和沐家十个护卫:死得好!宁死不降!总算不辱没你的高贵血统! 沐春却从围栏跳到了塔身的木柱子上,抱住柱子,顺着柱身滑溜着地。拿着一个火把,跑到有泥土的山地照着,好像寻找什么东西。 “找到了!”沐春仿佛看到了金子,将一只蚯蚓高高举起来。“兵书上议论天时,说逆风行云,是变天之兆,八成要下雨,现在挂的是北风,南边的云却逆风而行。还有,你们看,泥土里的蚯蚓都钻出来了,这也预兆着即将有一场大雨。” 纪纲等人皆疑惑,“然后呢?沐将军打算用雨水淹死一万叛军吗?” 沐春指着南坡围山的叛军,说道:“现在是北风,我们在上风头,他们在下风,我们可以用火攻,往叛军阵营投掷火球,射火箭,反守为攻。” “这里的北风并不大,且到处都是易燃的松树,若在平时使用火攻,烧死了敌军,到最后烈火迟早会卷到山寨,将山寨里的我们也统统烧死,但是今晚的天象来看,会下大雨,如果大雨比大火早一点降临,我们都会生还。” 冯家派来的老兵问道:“如果大火烧到一半,就开始下暴雨,敌军也会生还,必定发起冲锋,不等天亮就攻打山寨,到时候沐小将军如何应对?” 沐春温柔的将手中的小蚯蚓放生,然而目光一冷,拔刀指向南坡叛军:“他们一万人,烧了一半,只剩下五千,咱们以一对五,加上地势优势,还怕守不住山寨?何况南昌还有大明的卫所驻扎,等怪石岭战火一起,卫所的军队必定会过来救援,等援军一到,咱们就一起冲下去杀叛军,来个里应外合!” 纪纲大赞:“沐将军妙计!属下这就去准备火攻。” 沐春叮嘱道:“快点!这种天气,暴雨随时会来,下了雨,就不能火攻了。” 一万叛军围山寨,从锦衣卫在九江登陆,探子就已经盯上他们了。 锦衣卫攻山寨,他们攻锦衣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明天,他们就可以为主公胡美复仇了。 三更时,沐春带领着用三百锦衣卫百冯家军c十个沐家保镖和约五百个招安的土匪临时组建的杂牌军,发动了火攻。 一个个浸透了油脂的被褥被卷成团,放进圆箩筐里用藤条捆扎成球形,然后搁在山寨用来自保的投石器上,点燃成火球,被褥轻巧,很容易就弹射进叛军的阵营。 一个个火球从天而降,点燃了叛军阵营,北风助长了火势,迅速蔓延开来。 叛军头领大呼:“大家镇定!不要后退!现在是北风,后方的火势只会越来越大,咱们向前冲啊!” 的确,往前冲是唯一的出路,一万叛军顶着火势,不顾一切的往山顶方向发起冲锋。 瞭望塔上,沐春举着洪武帝送他的西洋单筒望远镜,看见山坡如一群蚂蚁般黑压压的叛军突破烈火而来。 即将踏入某个区域时,沐春拿起外公的长弓,在长弓上搭了一炳箭头在燃烧的火箭,拉满弓,放箭。 火箭如一道闪电,划亮了夜空,点亮了沐春的容颜。 少年人相貌尚未彻底长开,下巴青青的一片,是一根根硬茬茬的胡子将出未出的状态,可是他双眸比火箭还要闪耀,炽热的目光似乎能融化顽石。 莫欺少年穷,因为少年会给你各种“惊喜”。当他真正长大时,所有人都要仰视他,昨日还是脚下杂草,今天就长成了参天大树。 强弓射出的火箭飞跃两百米,点燃了已经提前泼了油的丛林,将踏入此地的叛军一同点燃。 叛军被火海淹没了。 前面是火,后面也是火,叛军被烈火包了饺子,无处可逃。 沐春故意用投石器将火球弹射得远一些,让叛军以为往上冲就能脱险,其实第二道火攻陷阱就在山上,就等着叛军们冲进“火坑”,然后一网打尽。 这群中计的叛军临死前最后的意识,就是:沐春这个混世魔王的名头果然名不虚传!他发起疯来连自己都烧! 南坡全是浓密的植被,这里离山寨不到两百米,迟早会烧到山寨! 瞭望塔上,沐春背着外公的长弓,身边插/着一副半旧的军旗,是外公郢国公冯国用曾经行军征战的时候用的,也是一百冯家军所打出的旗帜。 冯家军看着旗帜下屹立的少年,恍惚看到了旧日主人的轮廓。 冯国用战死的时候,只有三十六岁。天妒英才,是洪武帝账下死的最早的十大开国大将。 他死的时候,膝下一双儿女,冯氏和冯诚还没成年。女儿冯氏后来嫁给了沐英,生了沐春,不到一个月就死了,比她父亲还要短命。 因冯氏之死,冯家和沐家表面依然是姻亲关系,实质上已经有仇怨。 沐春的存在,总是提醒父亲沐英,他曾经有过多么糟糕的婚姻。 又总是提醒冯家,沐英是个多么糟糕的姑爷,对冯氏之死负主要责任。 夹在中间的沐春长成了爹爹不疼,舅舅不爱的混世魔王 这时,并不算大的北风,停了。 风停之后,大火不再往北烧了,而是无差别攻击,向南向北同时蔓延。 如此一来,大概一刻钟就要烧到山寨!此时山火的浓烟已经已经溢到山寨里,杂牌军们纷纷用手巾沾了水,捂住口鼻,咳呛声此起彼伏。 惶恐犹如烈火般在山寨杂牌军里蔓延开来。 杂牌军们双膝跪地,头一次无比虔诚的祈求老天:下雨吧,赶紧下雨吧!再不下雨就要烧死了! 后面是火焰,前面是悬崖,没有退路,眼瞅着要与叛军同归于尽。 瞭望塔上,沐春忍无可忍,他没有像杂牌军那样跪地祈雨,而是对着夜空挥拳大吼道: “贼老天!你敢骗我!逆风行云,蚯蚓出洞搬家,这明明是暴雨之兆!” “你快给老子下雨!你要不是再不下——” 沐春弯弓射箭,把弓拉到极致,然后朝着夜空射去! 强弓射出的箭矢消失在厚黑的云层里。 终于,一声炸雷,地动山摇,怪石岭犹如仙人渡劫似的,闪电和雷声四起。 一滴凉飕飕的东西落在了沐春将出未出的青涩胡茬上 混世魔王的判断是对的,是夜,天降暴雨,到了黎明方休,转为小雨,淅淅沥沥,浇灭了最后一点篝火。 黎明第一道光束,落在山寨瞭望塔的“冯”字军旗上——为什么杂牌军没有“沐”字军旗?明明游击将军姓沐。 因为西平侯沐英嫌弃嫡长子第一次出征只是山寨剿匪,觉得丢人,不配用“沐”家的名头。 然而怪石岭一战,以一对十,沐春却出乎意外的打出了以少胜多的战役。 是的,这是正儿八经的一场平叛乱的战役,不是普通山寨剿匪。 冯家军顿时觉得脸上有光,觉得冯家后继有人,不愧为是主人的亲外孙,顿时欢呼起来,大叫:“自古英雄出少年!” 其余杂牌军也跟着一起大呼,“少年英雄!少年英雄!” 瞭望塔上的沐春彻夜未睡,混世魔王平生第一次被人夸赞,他表面镇定,内心不好意思,有些紧张。 偏偏纪纲在下面起哄,“将军讲两句吧!” 沐春飞了一眼刀,佯装成熟冷静,“讲个屁!赶紧埋锅造饭,吃饱了好回京城论功请赏!” 纪纲继续卖力的拍马屁,“将军你看,你的胡子长出来了,从今天起,你就是男人了。” 沐春拔刀,以刀背为镜,看见下巴黑乎乎一片,又摸了摸,像砂纸似的硌手,纪纲没骗他,别人都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他决定把胡子留着,看起来成熟一点,能弹压住这群杂牌军。 回京之前,杂牌军在南昌待了一段时间,他们要清理战场(火场),掩埋一具具焦尸,驻扎南昌的卫所五千官兵看到看到漫天火光,闻讯赶来时,战争已经结束了,漫山遍野的焦尸,像十八层地狱的火狱场景,甚是可怖。 游击将军沐春以一对十,一战成名。军界感叹,果然虎父无犬子。 处理完后事,杂牌军班师回朝,从江西到南京,沐春一路都不刮胡子,而且手不离弓——这是临行前舅舅冯诚命人送给他的,外公郢国公冯国用的旧物。 沐春觉得这个弓有灵性,给了他运气,他大骂老天,朝天射箭,顷刻间大雨倾盆,比拜菩萨灵验多了。 可见能够用武力解决,就不要跪下求饶,哪怕老天爷和所谓的天意,也并非不可战胜。 杂牌军回京那天,正好是小公主满月,宫廷举行了剪发命名礼。 尚宫局崔尚宫受李贤妃的邀请,穿着吉服,为小公主剪发,按照品妆打扮的李贤妃将胎发藏好,然后摆出贤妃的仪仗,去了乾清宫。 洪武帝和马皇后已经穿着吉服,在大殿等候。李贤妃将襁褓中的皇女递给保姆,保姆小心翼翼的抱给马皇后,马皇后又笑盈盈的将小公主抱到洪武帝跟前。 洪武帝笑呵呵的牵着小公主白胖的右手,说道:“玉华,就叫朱玉华。” “是,真是好名字。”马皇后承旨,将小公主给了保姆,命名礼方成。 礼部将洪武帝命名的内容写成圣旨,太监拿着圣旨去后宫找尚服局的司宝——帝后印玺皆由后宫司宝管理。 女史江全早早就等候在这里了,经过胡善围的鼓励和送补品等精心调理,江全伤痛愈合,已经恢复司宝女史的差事了。 江全打开圣旨,读着上面的内容,女儿啊女儿,你的宝贝女儿叫朱玉华呢,多美的名字。 江全强忍住喷薄而出的眼泪,在圣旨上盖上了洪武帝的印章。 如此,圣旨才能生效。太监拿着圣旨去了礼部,礼部将圣旨送到专门处理皇族事宜的宗人府。 此时宗人府的宗令是太子朱标,朱标将小公主的名字登记在玉牒之上,写在李贤妃名下,表示小公主正式成为皇族的一员。 当日,宫中又是大开宴席,庆祝小公主满月剪发命名礼。 就在当日,范宫正将编写好的《赵宋贤妃□□录》献给马皇后。 马皇后御览,很是满意,说道:“将此书送去雕版刊印出来,先印五百本。所有宫妃,无论品阶高低,都赐一本。此外,所有的皇室内命妇,亲王妃,郡王妃,亦或是驸马家的命妇,都要各赐一本。嫔妃们的娘家,还有亲王妃,郡王妃的娘家,均赐书,以教导这些皇亲国戚,始终要保持谦虚自省,重视家风家法,莫要再有类似胡美乱宫之乱象。” “微臣遵命。”范宫正领了马皇后懿旨。 一旁曹尚宫心想:这下范宫正又有机会摆威风了。 小公主满月,身体健康,雨雪可爱,马皇后很是高兴,说道:“这次修书,你们都辛苦了,所有参与修书的女官,每人皆有赏赐——曹尚宫。” 曹尚宫忙道:“微臣在。” 马皇后说道:“具体赏赐什么,你和范宫正一起安排,修书之事,关系重大,赏赐断然不能简薄了。” 范宫正见马皇后心情好,乘机进言,“皇后娘娘,藏书楼是新建的,不属于六局一司任何一个部门。既然藏书楼在修理典制时至关重要,微臣建议将藏书楼交由宫正司管理,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马皇后觉得并无不妥,说道:“六局一司各司其职,藏书楼总要找个归属,那就划入宫正司吧。” 范宫正大喜,藏书楼和胡善围从此都是宫正司的了,胡善围能干,性格坚定从容,能镇得住别人,给外戚赐书,教导外戚内外命妇们整顿家风家法这种容易得罪人的事,就交给她做好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升官了 曹尚宫和范宫正商议如何赏赐协助修书的女官。 曹尚宫半含酸的说道:“你是《赵宋贤妃训诫录》一书的主持, 居首功, 怎么什么赏赐都不为过,说吧, 你想要什么?” 书修完了,皇后也认可了,这个夏天最艰巨的任务完成,又将胡善围这种人才收入囊中,替她办事,总算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 范宫正无事一身轻, 懒得理会曹尚宫的醋意,轻摇着团扇, “我以前最喜欢升官。可如今,我的官职已经到顶,倘若再进一步” 范宫正手中团扇指着曹尚宫的座位,“你可愿意挪一挪位置?” 后宫女官,尚宫权力最大。 曹尚宫柳眉倒竖,“你放肆!” “啧啧。”范宫正继续摇着团扇,“你呀,还是那么大的火气。尚宫局一年到头的忙,你这个尚宫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你愿意挪位置, 我还不愿意坐呢。” 曹尚宫暗中松了一口气, 嘴上却说道:“我这个人天生忙碌命, 我就愿意忙。咱们赶紧把赏赐的事情定下来, 我还有一堆事呢,没时间和你玩笑。” 范宫正说道:“我倒无所谓,什么都有了,也看淡了。帮我修书的二十个女官要好好赏一赏。赏的越重,就表示皇后娘娘对修书的看重,这本书刊印出去,赏赐给后宫嫔妃,皇室宗亲,还有外戚,他们才能重视,把这本书当回事。” 曹尚宫压低了语调,“咱们多年同事,知根知底,你别在我面前糊涂。皇后娘娘当初为何要修《赵宋贤妃训诫录》这本书,咱们都心知肚明,不就是为了那位——” 曹尚宫遥指东六宫的延禧宫方向,“可如今胡庶人已死,胡氏灭了三族,死绝了。为何皇后娘娘还要大张旗鼓的推行这本书?” 曹尚宫不愧为是马皇后的心腹,刊印五百本,并赏赐修书女官的懿旨一出,曹尚宫就琢磨出了不对劲,“贵妃一夕之间倒台,最近东西六宫太平的很,个个老老实实的,谁敢再翘尾巴?” 范宫正也面露疑惑之色,“我也觉得不对劲,我还想问你呢。你整天伴随皇后娘娘左右,你都不知道的事,我怎么知道。这本书最先只是针对后宫嫔妃,如今扩大到了整个宗室,连亲王妃也赐了书,皇后娘娘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其中必有深意。” 在后宫做事,走一步,要想三步,混到这个位置,两个五品女官已嗅到了风向有变。 既然把话说开了,不用打哑谜,曹尚宫直言道:“皇后娘娘的风格,向来是举重若轻,喜怒不动于色,猜不透啊。如今,只能皇后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没有大功,也不至于出错。” 少问,多做。是曹尚宫的后宫生存心得。 范宫正点头,说道:“你要是猜到什么,记得告诉我。我听到什么风声,也会告诉你,免得无知无觉,触了霉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两人一言为定,话题又回到赏赐修书女官这事,范宫正建议:“对于女官而言,还有什么比升职更好的赏赐?每人官升一级得了。” 既然马皇后嘱咐过要重赏,不能简薄,曹尚宫不会替皇后小气,“官升一级没有问题,但是” 曹尚宫指着二十个协助修书女官名单,“江全,陈二妹,吴琼莲,李玉珍,胡善围这五个人进宫才五个月就升官,从从八品女史变成了正八品的掌字辈女官,恐怕难以服众吧,宫中从未有女官升这么快,就像范宫正你这样出身名门,又踏实能干的女官,从从八品女史升到正八品的掌字辈,也用了一年时间。” 范宫正是元朝四大诗人范梈的孙女,名门闺秀,骄傲如曹尚宫,也不得不心服口服。 “哎哟,难得曹尚宫夸我一次。”范宫正以团扇遮面,假装害羞,又正色道:“给她们升职,是皇后娘娘的恩典,表示对修书这件事的看重,让后宫和外戚都重视《赵宋贤妃训诫录》,嫔妃不要在后宫搞事情,外戚注意整肃家风。女官能不能服众,要看她们以后的办事能力,能者得之,不能者按照宫规降级,岂能把恩典和服众混为一谈?” 也对,反正恩典皇后已经大大方方的给了,要是自己坐不稳位置,就是她们自己的问题。 曹尚宫点了头,“好吧,听你的,都官升一级。” 范宫正拿笔,将胡善围的名字画了个圈,“她现在是我宫正司的人了,我们宫正司和六局不一样。六局是尚c司c典c掌c女史五个等级。宫正司只有宫正,司正,典正和女史四个等级。所以胡善围要升职,就七品典正。” “连升两级?”曹尚宫不敢相信这是以严谨闻名的范宫正嘴里说出来的话,“你今天真喜欢开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范宫正说道:“我们宫正司担任监督之职,没有掌这个等级,女史往上升,就是七品典正。我总不能为了胡善围一个人,去改变司里的官阶制度,凭空制造出一个掌正来。” 曹尚宫坚决反对:“胡善围进宫四个月就连升两级?范公正未免太儿戏了!” 范宫正也寸步不让:“大明女官制度是皇上和礼部共同制定,皇上下圣旨颁布实行,你我,甚至皇后娘娘都不能擅自改动。胡善围要么不升职,要么就直升典正。” 曹尚宫拍案而起,“那就要胡善围别升职!赐给她财帛即可!” 范宫正啪的一下,将茶盏在桌上重重一搁,茶水都飞溅出来了,“二十个修书女官,人人都升职,一个都不能少。少了一个,就是不公。” 曹尚宫针锋相对:“唯独胡善围连升两级,这才是不公!” 范宫正问道:“我且问你,皇后娘娘要厚赏二十个女官,是为了什么?” 曹尚宫:“废话,当然是修书。” 范宫正道:“好,这可是你说的。这次修书,如果没有胡善围之前独自一人打理藏书楼,将丙子库藏书分门别类,录入书目索引,我们做起来事情来事半功倍,修书的进展怎么可能这么快?还有胡庶人数次干扰修书,带着延禧宫的人捣乱,也是胡善围独自一人挺身而出,保护藏书楼。所以论修书的功劳,二十个女官,胡善围贡献最大,宫中人尽皆知,她有资格连升两级。” 曹尚宫中了范宫正的套,在套中挣扎,“四个月升两级,后宫从来未有之事,我们不能开这个先例。” 范宫正说道:“曹尚宫你去年三十三岁升为尚宫局尚宫,统领六司,襄助中宫,也是后宫女官升职从来未有之先例,之前的历任尚宫,皆年过四十。难道你认为自己尚宫之位来路不正?不配当尚宫?” “你放肆!大胆!”曹尚宫越是挣扎,套的就越紧,范宫正太狡猾了! 范宫正趁热打铁,“宫中女官,都是从宫内,宫外层层选拔出来的,看得是才学,品行和能力,混资历的都被淘汰出局。胡善围品行才学能力俱佳,且遇事从不逃避或者拖延推责,我认为她可以担任我们宫正司典正之职,出了问题,我来担责!你怕什么!没想到你是这样胆小怕事的曹尚宫!” 曹尚宫一拍胸脯,“我怕什么?我若是个怕事的,能在三十三岁就晋升尚宫?” 范宫正道:“既然不怕,你就答应啊!” 话赶话的,曹尚宫说道:“答应就答应,谁怕谁!” 范宫正双手一拍:“一言为定!” 上当了。曹尚宫猛地将杯中茶水一气喝下,“我会将赏赐名册交给皇后娘娘御览,皇后若点头,这事就算定了。要是皇后不同意,就别怪我出尔反尔。” 两人在争吵中商议完毕,草拟了赏赐名册,呈给马皇后御览。 马皇后的目光在胡善围的名字和七品典正的职位上停留片刻,眼睫毛都没动一下,“就照这个赏赐下去吧。” 连马皇后都同意了,曹尚宫当然不好再说什么,“是,臣这就去办。” 马皇后又道:“今天沐春要回来了,你要御膳房去准备他爱吃的菜。” 曹尚宫等人领命而去,马皇后平时若无事,喜欢在书房独处,看看书,写写字,不像其他身居高位的人喜欢讲排场,到哪里都前呼后拥,一堆人伺候。 室内安静下来了,马皇后在书案上铺开一张纸,提笔写了个几个字,觉得心不静,干脆搁笔,拿起做了一半的针线,慢慢缝着一件军用的棉衣,让一颗心沉下来。 有些事情,急不得,慢慢来 马皇后想着心事,刘司言在门外说道:“皇后娘娘,翊坤宫孙淑妃病重,茹司药将孙淑妃的脉案和症状写下来,送去太医院一起会诊,但是太医们说淑妃最近病情总是反复,需要亲自把脉看诊,方能对症下药,茹司药请求将孙淑妃挪至乾清宫,请太医们看诊。” 《皇明祖训》上写明了,太医不能踏入后宫半步。若遇到特殊情况,需将病人挪至皇上所居住的乾清宫,让太医去会诊。 但这种特殊情况,皇后也不能单独做主,还需要请示皇上。 刘司言刚落,马皇后就放下针线,说道:“本宫去告诉皇上,皇上定会同意,你们赶紧去准备。” 今日真是多事之秋:混世魔王沐春回京,小公主满月剪发取名,范宫正和曹尚宫为赏赐之事大吵,西六宫的主位c西宫娘娘孙淑妃病重 不过,此时的胡善围并不知道这么多,她被连升两级,封了七品典正的懿旨惊呆了,跪在地上发愣。 大明的宫廷礼仪,大部分都是类似鞠躬的拜礼,很少有跪地磕头的时候,例如命妇们在重大节庆时进宫觐见皇后,也只是行三拜礼仪即可,无需跪拜。 只要在领旨谢恩,或者谢罪等时刻,才会这种行跪拜大礼。 “胡善围?”前来宣旨的典言女官大声道:“胡善围,还不快领旨谢恩!” “谢谢皇后娘娘恩典。”胡善围猛地惊醒过来,对着坤宁宫方向叩头,双手举过头顶,领皇后懿旨。 藏书楼的一群人蜂拥而来,纷纷围着胡善围,“恭喜胡典正,贺喜胡典正!” 胡善围捧着懿旨,她此刻脑子一片空白,没那么简单,连升两级太不寻常了,前方一定有什么了不得的挑战在等着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胡典正 胡善围等二十个女官领旨谢恩, 按照规矩, 还要去坤宁宫马皇后那里再次叩谢皇恩。 自打进宫以来, 胡善围还没见过传说中的一国之母, 特地好好打扮, 选了最新的官帽和官袍,甚至不嫌热的穿上了进宫第一天沐春为她从马皇后那里求来的靴子。 这靴子外面是小羊皮,里子是福建漳绒, 穿上去刚好合脚, 胡善围和马皇后一样, 都有一对大脚板。 可惜今日不巧,马皇后惦记孙淑妃的病情, 去了乾清宫亲自看女医和太医们一起会诊。 坤宁宫,刘司言招呼二十个刚刚晋升的女官坐下吃茶, “今日皇后娘娘临时有事,托我请你们喝茶。” 一般人来谢恩, 很难见到皇后真面, 就在宫外磕头便是。在后宫,尚宫局的司言部门十个女官相当于帝后的嘴巴, 专门转达帝后的吩咐。马皇后既然要六品司言来招呼这些女官, 已经表明了对她们的重视。 宫女端来茶和点心, 女官们吃相斯文, 多少都用一点, 毕竟是皇后的赏赐。 唯有十三岁的吴琼莲最放松, 专“攻”面前的桂花糕, 脸颊沾着糖霜。刘司言见她吃的香甜,命宫女又送了一盘,还给她换了新茶,“给吴掌籍换一杯红茶,那个去油腻。” 吴琼莲在尚仪局司籍部门,如今升了一级,成为了掌字辈的女官,她这个掌籍依然是后宫的女教习,教授宫人。 “多谢刘司言。”吴琼莲吃空了一盘,一只胖手又向第二盘桂花糕发起“进攻”。 其余女官喝的都是绿色的龙井,只有吴琼莲的茶换成了武夷山红茶。她戴着乌纱帽,穿着官袍,打扮越是成熟,就越显得一张圆脸稚气,惹人怜爱,好像偷穿了大人的衣服,连刘司言也不禁“母性大发”,格外照顾她。 刘司言觉得有趣,问她,“你进宫五个月,习不习惯宫中的生活?” 吴琼莲说道:“不习惯。” 胡善围和众女官:幸好皇后娘娘今天不在坤宁宫!要不就尴尬了! 刘司言咳咳两声,问:“哪里不习惯?” 吴琼莲:“那里都不习惯。” 刘司言不知该不该将茶话会继续,众女官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嘴里的茶点难以下咽。 幸好吴琼莲接着说道:“宫里和家里不一样,规矩多。下官在家里住了十三年,在宫里才五个月,当然不习惯了。不过,以后会慢慢习惯的。” 众女官松了口气,有惊无险结束了茶话会。 刘司言亲自送二十个女官出了坤宁宫,曹尚宫在议事房忙了一阵,出来透透气,刚好和下属刘司言碰上了,看见二十个女官的背影,曹尚宫打趣道:“怎么样?新来的那几个厉害吧,有没有探一探胡善围的底?” 刘司言取出帕子擦了擦汗,“甭提了,一个吴琼莲就够我受的了,胡善围估计更硌牙,这一批女官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胡善围回到宫正司,向范宫正交代坤宁宫赐茶的情况。 范宫正慵懒的摇着团扇,“这个吴琼莲总是出乎意外,说她清高持才傲物吧,她总能在最后圆回来,把人堵得无话可说。可惜我手气不如崔尚仪,没能把这种天才收入囊中——我不是说你比她差,你有你的好处。” 胡善围讪讪道:“我没有和吴琼莲比。” 范宫正将一个象牙牌递给她,“这是你的名牌,证明身份之用。” 胡善围接过象牙牌,圆形,巴掌大小,正面写着:“宫正司,典正,胡善围”,反面写着“女官悬带此牌,不许借失,违者治罪”。 脊部还刻着一行浅浅的楷书,“洪武十三年造”。 范宫正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是七品典正,从今日起就要当得起这份差事。你的第一个任务,是完成皇后的新懿旨,将《赵宋贤妃训/诫录》印五百本,分给后宫嫔妃c皇室亲王府里的王妃侧妃等姬妾,还有外戚的女眷。给她们讲解清楚,不要触犯戒律,要学习这些贤妃典范,重视家风家法。以前犯错,她们找无知者无罪的借口,你给她们讲明白了,她们要是再犯,就别怪皇上皇后起了雷霆之怒,后妃和其家族因自身不慎,而步入胡庶人家族之后尘。” 胡善围顿时觉得腰间这块象牙牌有千金重! 胡善围顿了顿,鼓起勇气,问道:“范宫正的意思是说,印书,分书,讲书,到执行这本书,都由下官一人完成?” 除了印书看起来比较简单,其他各项任务好像都在得罪人! 从后宫,到亲王府的王妃侧妃,再到外戚内眷,只要是女性,统统得罪个遍。 “要不你为何会连升两级呢?”范宫正拍了拍身体渐渐僵硬的胡善围,“我看你天资聪颖,品行端正,坚强好学,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用肉眼可见,前途是一片刀山火海。 但若退缩,她将一无所有。胡善围紧紧捏着腰间的象牙牌,典正的身份给她力量和勇气,说道:“多谢范宫正对下官的信任,下官便肝脑涂地,也要完成任务。” 范宫正问:“你不害怕吗?” 胡善围说道:“只要能完成任务,前面便是一口油锅,下官也淌定了。” 范宫正就是欣赏胡善围骨子里激发出来的狠劲,给她的压力越大,迸发出来潜力就越大,总能给人惊喜。 范宫正原本是琢磨不透皇后娘娘的真实意图,想要找个合适的人甩锅,把压力转移,但现在对胡善围的欣赏,她心里有些愧疚,说道:“宫正司和皇后娘娘的懿旨就是你的后台,你需要谁帮忙,尽管开口向我要人,我会帮助你完成任务。” 胡善围不客气,说道:“太好了,将来后宫嫔妃第一天的学习讲解,我想请范宫正您亲自授课。” 这个覆水难收,范宫正的话刚说出口,不好意思拒绝胡善围,“行,我答应你。” 胡善围又道:“这五百书要赏赐出去,代表皇室的体面。需要请最好的雕版师傅,还有封面,纸张的选择,装帧等等,若想细节样样做得好,非杭州不可。下官的家里是开书坊的,自宋以来,刻本的书籍以杭州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 轮书籍,胡善围是个内行人。范宫正觉得自己果然找对人,说道:“这个便宜,你亲自去杭州召集十几个雕版师傅,选择纸张,油墨,装帧等,连夜赶工,印刷五百套,运到京城,我给你十天时间,可做得到?” “做得到,但是需要花费很多银子。” 范宫正问:“你要多少银子?” 胡善围伸出一根手指。 范宫正:“一万两?” 胡善围:“差不多一千两。” 范宫正笑了,“瞧你这没出息的样,我还以为多少银子呢,一万两银子连一件龙袍都做不了。我给你两千两银子,一切都要选最好的,且速度越快越好。皇后娘娘很重视这件事,书做的漂亮,娘娘面上也有光彩。” 胡善围说道:“是范宫正修书修的好。” 好话人人都爱听,范宫正笑容更盛,“哎哟,这小嘴越来越甜了。杭州之行,你身边得有人伺候着,方显得皇家的体面,我给你派几个女秀才和宫女。女秀才伺候笔墨,宫女管着你的饮食起居。” 胡善围乘机说道:“下官希望范宫正将梅香从御膳房调出来,伴随下官左右。” 范宫正说道:“一个灶下婢而已,准了。” 梅香终于摆脱了灶下婢的身份,离开油腻闷热的厨房,对胡善围千恩万谢,提了热水,要给胡善围洗脚。 胡善围拒绝了,“我把从厨房捞出来,不是要你来伺候人的,也不是要你谢我,为我做牛做马。你不用在厨房当值,才能有更多的时间学习。年底宫中宫女要大考,考过的称为女秀才,当了女秀才,才有可能成为女史,才有升官的可能,否则你还会轻易跌回灶下婢的身份,时光蹉跎,你已经三十多岁了,再不出头,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 梅香羞愧,自知低估了胡善围,拿着一本书去了灯下苦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沐春带着一千杂牌军,凯旋归来,洪武帝龙心大悦,特在宫中赐了宴席,沐春一口气封了八个土匪百户,洪武帝也大手一挥,准了,很给面子。 宴席上,沐春喝了酒,就飘飘然,特意凑过去,给马皇后看他的胡子,“皇后娘娘,您看我是不是像个大人了?” 马皇后一见沐春,就觉得开心,各种忧虑暂且抛到一边,摸着干孙子的胡子,“是,小春长大了。” 沐春吃饱喝足,带着帝后赐的礼物回到西平侯府。沐春不想回家,但是按照孝道,这些御赐的礼物要供给祠堂里的祖宗,还要送给父母。 沐春先去祠堂,给祖宗上香,然后去正房,给父母请安。 西平侯夫人耿氏感动得流着泪,“听说你遇到了一万胡美叛军,十分凶险,若不是祖宗保佑,下了暴雨,恐怕——” “你这次运气好而已。”西平侯沐英打断了妻子的话,板着脸教训长子,“放火烧山,亏你想得出,须知玩火自焚,以后莫要如此莽撞行事。” 沐春觉得父亲在找茬,“我不是玩火,我是火攻。” 玩笑是小孩子的事,火攻是游击将军的战术,我们不一样! 沐英脸色阴沉,“你以为剿几个土匪,就有资格顶撞我?” 沐春喝了不少酒,“父亲,儿子后来不是剿匪了,是平叛军。儿子以一抵十,以少胜多,灭了一万胡美叛军。” 处女之征就得胜,沐春很自豪。 沐英呵呵冷笑,“山上都是焦尸,一点证据没有,谁知道是土匪还是叛军?” 沐春哈哈大笑,反讽道:“父亲教训的是,说不定那些焦尸只是一群猴子呢。” “放肆!”沐英将手中茶盏朝着儿子扔过去,沐春一偏头,躲过了攻击。 沐英拿起鞭子,抽向沐春,沐春举着椅子格挡,退到门口。 沐春火冒三丈,大骂父亲,“你就是觉得我不敢还手,才总是一言不合就打我。殴打一个无法还手之人,你算个屁英雄!” 沐英英雄一世,今年又取得第三次北伐胜利,儿子却说他只是一个屁,如何不怒?他将一把长剑抛给沐春,大吼道:“来来来,从现在开始,你我不是父子,你有本事的话,跟我打一场啊!” 沐春呸了一声,“你说不是就不是了?我真的和你打,一个不孝压上来,我就完了,我才不上当。” 说完,沐春拔腿就跑,沐英欲追打,妻子耿氏死死抱住他的腿,“不可以啊,侯爷,他是你的亲儿子。” 沐英好容易摆脱了妻子,一群儿女又围过来,一起跪下求父亲饶了大哥。 沐英在西平侯府“雨露均沾”,种子撒的均匀,除了耿氏生的次子沐晟,还有其他姬妾生了两个儿子,四个女儿,个个不同生母。 沐春仓皇逃出家门,好好的庆功宴成了“家暴”宴。 他喝多了,扶着大树狂吐,头晕眼花,身体难受,心也难受,蜷在一家店铺门口昏睡过去。 夜里有流浪汉偷了他的外衣和钱袋荷包,就连鞋袜也一并偷走,夏天夜里不冷,但是蚊子多,把他的脸都咬肿了,次日店铺老板开门,发现门口熟睡的“乞丐”,嫌弃他脏丑,把他踢醒,给了他两个铜板,“喂,去那边桥洞睡去,别在我门口碍眼。” 沐春摇摇晃晃,到了秦淮河边洗脸,清醒一下,却被河里的倒影吓了一跳,胡子拉碴,衣衫不整,头发乱成鸡窝,脸还被蚊子咬的到处都是坑,好一个丑八怪。 沐春洗了脸,肚子饿得慌,发出疯狂的鸣叫。他去了包子铺,手里只有两个店主打发乞丐的铜板。 沐春买了个馒头,包子铺老板嫌他脏,不准他坐在凳子上。 沐春蹲在街头啃馒头,更像乞丐了。 这时路上有两队约五十个锦衣卫骑马经过,中间有一辆马车,为首的正是纪纲。 沐春忙将嘴里的馒头吐出来,冲过去大叫:“纪纲!借给我点钱!” 若不是声音太熟悉,纪纲差点以为冲过来的乞丐是刺客。 “沐将军?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沐春说道:“一言难尽,一大清早你们去干什么?” 纪纲说道:“我们奉命保护胡典正去杭州印书。” “哦。”沐春一把抢过纪纲的钱袋,倒出几块碎银,“等你回来,我就还给你钱。” 沐春拿着银子,想去买两屉小笼包,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胡典正是谁?没听过宫里有这号人物啊。” 纪纲说道:“就是那个胡善围,昨天刚刚升了典正,连升两级。” 沐春眼睛一亮,爬到了纪纲的马背上,“我也去杭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蜗牛 纪纲忙道:“使不得, 毛大人又没派你去杭州。况且,今天你舅家郢国公府和宋国公府一起为你准备了庆功宴, 请帖都发了, 你不去,岂不是不给冯家面子?” 提起一团乱麻的家事,沐春恨不得跳进秦淮河里淹死算了,重新转世投胎, 方能清净,他指着被蚊子咬得肿成猪头似的脸,“你觉得我这个样子出现在庆功宴,就是给舅舅家面子了?” 纪纲细看沐春“尊容”, 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 沐春和纪纲共乘一骑,沐春在前,纪纲在后。马车里胡善围听到动静,推窗一瞧,正好两人就在窗外护送马车, 一起转头和她打招呼, “早啊。” 胡善围吓了一跳,沐春的脸肿成猪头, 衣服脏乱且满是褶子,就像五年陈酿的咸菜, 光着脚, 连鞋袜都没有, 而纪纲唇红齿白, 衣衫整洁,两人一前一后坐在马背上,活像戏台子上猪八戒背媳妇。 沐春明明凯旋而归,怎么变成这副德行? 胡善围心有疑惑,但大街上不好问人隐私,路过一家药铺时,胡善围要宫人梅香去买了蚊虫叮咬的药膏,递给沐春。 “谢谢善围姐姐。”拿到药膏,沐春顿时心情大好,抠了一大坨,他的脸c脖子c手脚等裸露在外的肌肤皆是蚊子包重灾区,索性都糊上膏药,清清凉凉的,一涂上就杀痒,舒服得沐春像只吃饱的小猪似的哼哼。 马车里都能听见沐春的哼哼声,梅香和两个女秀才都不禁无声的笑。 胡善围没有笑。 她对沐春的苦痛感同身受。今年春她的手满是草莓般的冻疮,就是这般的红肿丑陋,她自卑,总是拢起衣袖掩盖冻疮,所以看起来卑躬屈膝,缩手缩脚。 双手痒起来的时候,仿佛有无数个小虫子在皮下肌肤里钻来钻去,恨不得挖出里头的烂肉止痒。 沐春被蚊虫咬成这样,估计也痒的难受。 膏药抹在肌肤的那一刻,的确舒服的想要哼哼。 从南京到杭州,最方便最快莫过于坐船,走长江水路。南京内城秦淮河直入长江,众人就在西城桃叶渡登上官船,登船之时,纪纲问胡善围:“胡典正,此次去杭州,一切有你做主。毛大人并没有派沐春随行保护,你真要带他去杭州?” 涉及沐家和冯家剪不断,理还乱的家族恩怨以及沐英和沐春类似上辈子是仇人的父子关系,纪纲这个提醒其实是善意的,胡善围一个小小的宫廷典正,惹不起。 胡善围有些犹豫。 沐春说道:“善围姐姐,我爹非要我和他打一场。我当儿子的,哪怕再想打他,也不能真动手。打了就是不孝,一辈子就完了,别想当世子。不打我就得白白挨打,我如今是个大人了,再被满城追着打,我不要面子啊。” 胡善围心有亦有同感。就像继母陈氏虐待她,一双手差点冻烂了,她何尝不想反抗?可是一个孝字压上来,她若敢动陈氏一根头发丝,衙门就会判杖责一百,让她身败名裂。 孩子只是父母的财产之一。打伤了甚至打死了,只是父母的损失,不会有人在乎“财产”的感受。 胡善围问他,“你去杭州,你父亲就不打你了?” 沐春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地方,“他现在正在气头上,我今天不去舅家的庆功宴,估摸舅家会找到他理论,冯家和沐家吵起来,我夹在中间帮谁?索性一走了之,等事情平息了再回来。” 沐春在中间受夹板气,不是一天两天了,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 此时沐春从头到脚都涂满了黑褐色的膏药,只在说话的时候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很像桃叶渡口给大船卸货的昆仑奴。 正好隔壁商船有人看中了沐春,指着他问:“喂,你这个昆仑奴租一天多少钱?” 纪纲等人都笑起来。 胡善围没有笑,她只觉得悲凉,仿佛被耻笑的是她自己。 “上船,走吧。”胡善围说道。 “多谢善围姐姐。”沐春大喜,跳上大官船。他天性活泼,在甲板上高兴的翻跟斗,瞬间转悲为喜。 别人说他缺心眼,但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心眼太多,就活得太累了,沐春宁可今朝有酒今朝醉,能开心一天是一天。 官船扬帆起航,过了龙江驿站,进入长江。此时到了夏末,江风凉爽,两岸一人多高的芦苇已经都成熟开花了,白色的花絮和江风激缠。 “昆仑奴”沐春和胡善围站在船尾,“事情就是这样的。”沐春无奈的摊了摊手,“我怎么做都是错,九死一生回来,自以为立大功,从此父亲会对我刮目相看,可是他一来就给我下马威,甚至质疑我的战功徒有虚名,杀的是土匪,不是胡美叛军。哪有这样的父亲,儿子出息了,他反而不高兴,非要往亲儿子身上泼脏水,他就满意了?” “为什么这样对我?”沐春一拳砸在栏杆上,“难道我不是他亲生的?” 这话说的,连胡善围都不禁怀疑沐春的血统。只是很快,她打消了这个可怕的念头,洪武帝赐婚,双方都是名门,不可能出错,冯氏婚姻不幸,难产早亡,已是可悲,不能再去怀疑人家的名誉。 胡善围说道:“你别总是口无遮拦,这话被你舅舅家听见,也是要挨揍的。” 因母亲之死,沐春亲爹不喜,舅舅不爱, 沐春说道:“他不喜欢我娘,不喜欢冯家。冯家越是逼着他为我请封世子,他就越故意拖着。以前他的理由是我没有寸功,不好请封,现在我立了大功,他就污蔑我的功劳作假。呸,我才不稀罕当世子,从此以后,我的前途自己挣,世子之位他爱给谁给谁,横竖我还有三个弟弟,让他们抢去吧!” 此话说出口,沐春徒然觉得一身轻松,他有本事,有皇帝皇后这个大后台,何愁前程? 一听这话,胡善围又深有同感,说道:“是的,跳出了寻常的想法,就豁然开朗。以前我在家里当抄书匠的时候,觉得一个英灵坊,一条成贤街,一个胡家书坊,就是整个世界。那时候,我觉得此生的依靠,就是我的嫁妆,和我将来要嫁给的男人。现在想想,眼皮子真是够浅啊,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会让我伤神落泪。” “考了女官,进宫之后,才发现世界之大,原来我除了抄书和给人当妻子,还可以做很多事情。我在宫里看见范宫正c曹尚宫c茹司药等女官,原来女人也可以有所作为,像男人一样做官,升职,拥有权力。” 胡善围双眸无比闪耀,“我进宫之后,虽几经波折,终日忙碌,但觉得充实,开心,我甚至” 胡善围深吸一口气,好像给自己打气似的,鼓足勇气,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我甚至很少去想王宁了,以前的我,欢欢喜喜盼他回来,凄凄凉凉独守闺房,一辈子都在自怨自伤中度过,现在想想,若无继母虐待,父亲漠视,逼得我逃出家门,偷了户贴去考女官,我一辈子都要泪眼愁眉,没有价值,没有前途。” 胡善围鼓励沐春,也似在鼓励自己,“你看,生活给我们困难,我们把苦难变成了财富,不要把精力用在怨恨上,会比以前活的更好,眼界更宽了,过的开心。我能做到,你肯定也能做到的。” 两人出身不同,性别不同,身份不同,性格更不同,却是知音。 沐春甚是感动,他们都是被亲人抛弃的人,却那么巧的遇到了彼此,多了个知音,可见老天还是公平的。 开解了沐春,胡善围回舱,去教梅香。沐春看着她的背影,穿着官袍,戴着官帽,脊背挺的笔直,只是背影,就给人以自信朝气之感。 很难想象,她和五个月前藏书楼里那个瘦弱胆小,弓腰缩背,缩手缩脚的抄书匠是同一个人。 没有王宁,没有未婚夫,她反而过的更好,她也喜欢现在的样子 沐春猛地想起王宁还活着,成了大明在北元卧底的事情,他跟着上船去杭州,除了逃避家里纷争,也是想告诉胡善围未婚夫的下落。 可是看见对现状十分满意c有了青云之志,决心为前途搏一把的胡善围,话到嘴边,沐春犹豫了。 沐春先试探她的想法,“善围姐姐!” 胡善围回头,“什么事?” 沐春:“你决心当官升职,但当了女官,身在宫中,除非退役出宫,就不能嫁人了。如果你遇到了王宁或者更好的男人呢?” 胡善围笑道:“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一生过的如何,要看父亲和丈夫愿意对我如何,他们对我好,我就好。他们若变了心意,对我不好,就像我的父亲。或者,就像王宁,干脆去世了,无法再保护我。我就像一只被脱了壳子的蜗牛,在地上艰难的蠕动爬行,任何人都可以踩我一脚,我一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更无力反抗。” 胡善围一展袍袖,对着大江东去,两岸芦花,大声的说:“我胡善围从此以后,要学会长出自己的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庆功宴 胡善围给了沐春安慰, 也给了他启发。沐春心想,我也要长出自己的壳, 什么劳什子西平侯世子老子不稀罕了,老子若有本事,就自己挣一个侯爵当当,老子若无本事呸呸呸, 不可能。 鉴于冯家和沐家的重重压力, 我的壳必须比善围姐姐的壳要厚一些,善围姐姐要长出蜗牛壳, 那我就长出龟壳好了, 那玩意儿结实。 沐春下定了决心,却忽略了这人要是长出龟壳,就成了活王八。 且说沐春立下当王八的志向,另一头郢国公府,大舅冯诚为外甥摆了庆功宴,请他的叔外祖宋国公冯胜一起赴宴。 冯诚本不喜欢沐春这个外甥, 战前都没来送行,只是命心腹将父亲的长弓送给他。但无心插柳柳成荫,沐春居然以一敌十,怪石岭大捷, 冯诚觉得这个外甥并非一味骄纵,不算辱没了一半冯氏的血脉, 这次庆功宴有和沐家和解之意。 然而, 庆功宴菜都凉了, 且热了三回,主客沐英沐春父子连个影子都没有! 冯诚的脸色不好看了,宋国公冯胜安慰他,“大侄子,莫急,我派人去问问怎么回事,西平侯府不可能这点礼数都不通。” 话音刚落,就有仆人跑来说道:“沐家来人了。” 来人是沐英次子沐晟,比沐春小两岁,今年刚刚十五岁。继室耿氏所生,嫡次子,外公是长兴侯耿炳文。 和沐春跳脱的性子不同,沐晟寡言少语,无论相貌还是性格,和少年时期的沐英极其相似,十五岁就像人家五十岁般沉默。 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难怪沐英偏心次子。 正主沐英和沐春没来,来了个冯家人都不喜欢的沐晟。 这下连宋国公冯胜的脸色不好看了,“怎么是你?你父亲和大哥呢?” 沐晟脱去上衣,光着膀子,递上一把藤条,“大哥不见了,父亲正带着人到处找他,我替父亲和大哥负荆请罪,请舅舅和叔外祖责罚。” 从礼法来说,沐晟也可以叫冯家人舅舅。 若是沐春来负荆请罪,冯诚说不定就打一打了。可是沐晟和冯家没有血缘关系,又只有十五岁,冯诚虽有一肚子怒气,但有些下不去手。 冯胜一抬手,“你先起来说话。你大哥为什么不见了?明明昨晚还在宫里赐了宴,皇上龙颜大悦。” 沐晟说道:“大哥喝多了,回家和父亲一言不合就吵架,父亲要打大哥,母亲和我们拦住了父亲,大哥跑出家门,我们寻访了京城大小客栈,赌坊酒家,都没有找到大哥。” 冯诚问:“他那些狐朋狗友家里找过没有?” 沐晟说道:“大晚上的不好意思惊扰别人,白天已经去魏国公府徐家c鄂国公府常家,曹国公府李家等大哥平时来往的朋友都找过了,都说没见过大哥。” 沐春出身高贵,往来无白丁,但也不是啥正经人。狐朋狗友不是败家子,就是草包纨绔,物以类聚。 比如开国大将魏国公徐达,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徐祖辉和次子徐增寿。徐辉祖是个年少成名的大将军,而徐二郎徐增寿是京城著名败家子,经常和沐春出入赌场。 比如鄂国公常遇春,生了三个儿子,长子常茂和次子常升都骁勇善战,常茂甚至娶了宋国公冯胜的长女,和冯家是姻亲关系,是沐春正儿八经的表姐夫。但是沐春只和败家子常三郎常森一起玩耍 总之,沐春的交友标准一直没有变,都是京城纨绔子弟,足可以组建败家子联盟了。 沐春就像一块吸铁石,只吸引“破铜烂铁”般的败家子,对黄金白银等出类拔萃的人一概没有反应。 那些优秀的青年才俊们,也只喜欢和他的弟弟沐晟交往。 宋国公冯胜问道:“沐春在锦衣卫当差,你们去锦衣卫衙门找了没有?” 沐晟彬彬有礼,答道:“晚辈刚刚去问过锦衣卫指挥使毛大人,毛大人说不知道。” 毛骧当然知道,锦衣卫眼线遍布天下,桃叶渡口有锦衣卫的暗探,他第一时间就将沐春的下落,秘密禀告给了洪武帝和马皇后。 帝后偏心沐春,当然知道冯家和沐家闹起来,沐春要受夹板气,于是暗示毛骧将消息隐瞒。 沐英继续满京城找儿子,这次他甚至去了青楼画舫寻人!觉得儿子十七岁了,可能开始从女人那里找安慰。 沐晟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来冯家负荆请罪。无论沐家还是冯家,都没想到沐春会像个流浪汉睡大街,被蚊子咬成猪头。 他们都不了解沐春。沐春是个宁可蹲在大街吸溜一碗面条,也不愿意回家吃饭的人。 庆功宴正主没有踪影。主人冯诚颜面全失,他把衣服抛给沐晟,冷冷道:“穿上,把你爹叫来。” 沐晟老实,说道:“可是我爹在找我大哥,一找到就立刻把大哥带过来赴宴。” 冯诚看着一桌子凉透的菜肴,心也凉凉,“不用找了,大半天都没会找到,一定跑出城了。大海捞针,算了吧,你爹来了也一样。来人,重新整一桌酒席!” 添酒回灯重开宴。 宋国公冯胜笑道:“这就对了嘛,都是一家人,彼此退让一步,和和气气的坐下来喝喝酒,什么事都能过去。” 沐晟见冯诚看起来十分有诚意的样子,于是穿了衣服,拍马出去找父亲。 约过了半个时辰,沐英带着厚礼来到郢国公府。 席面上都是长辈,沐晟乖巧的站起来替众人斟酒。 喝了三杯,冯诚问沐英,“昨晚你们父子为何争吵?沐春跑得至今不见人影。” 沐英将父子争吵的话语说了,“我并非刻意贬低他的功绩。只是他首次出征,就胆大妄为使用火攻,你我,还有宋国公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了,火攻凶险,风向瞬息万变,不可掌控,必须慎之又慎,何况还要借助雨势灭火。如果一场战争想要风向和雨同时顺遂,这个风险未免太大了,很可能把自己的军队全部折进去,万万不能让沐春养成这种孤注一掷的赌徒战术习惯。” 沐英觉得自己完全是出于关心,“乘着他还小,当头喝棒,把他打醒,改掉这个靠运气的坏习惯。否则,以后必定酿成大错。” 此话一出,连宋国公冯胜都觉得有道理,“嗯,战场上,勿骄勿躁,要做好万全准备,不能一味依靠老天爷赐的运气。运气很快会用完,实力才是真本事。” 到底是亲舅舅,冯诚没那么容易相信沐英,“父亲教训儿子,天经地义,你句句在理,怎么后来打起来了?” 沐英对嫡长子,从来没有好脸色和好话,沐春练就脸皮厚,唾面自干的本事,不可能因为教训了几句,就负气出走。 沐英说道:“我说一句,他就顶一句,根本不听说,迫于无奈,我就动了手。” 冯诚眉头一挑,“庆功宴的请帖昨日我命人送到了西平侯府,你明知今日有宴会,为何还要打他?便真要动手,你等庆功宴结束,把他关在屋里好好教训便是。你分明是故意赶走他,让我的庆功宴办不下去,让我出丑,不把我们冯家放在眼里!” 一连被扣了三顶大帽子,沐英坚决不服,“我堂堂大明将军,心眼怎可比针鼻还小?他是我儿子,也是冯家的外甥,外甥走舅舅家,我为何要百般阻拦?传出去岂不是被人笑话!” 冯诚冷哼一声,“今日庆功宴沐春出走,不来赴宴,我们冯家就已经成了笑话!沐春淘气顽劣,你以前打打骂骂,也就罢了,我这个当舅舅的,何曾说过半个不字?如今他九死一生打了胜仗,好容易做了一桩好事,你还是打骂。你骂沐春居功自傲,你何曾反省过自己教子无方?” 沐英被撩出了火气,反问道:“你也是父亲,你也有儿子,如果你的儿子也像沐春这样冒险用火攻,你还会夸他烧的好,烧的妙,下回打仗也这样干?” 冯诚一拍饭桌,桌上十盘十碗都震得瑟瑟发抖,“你还说不是故意赶跑沐春的!你今日来我冯家,是来赴宴,还是来帮我教训儿子的?” 宋国公冯胜见大事不妙,忙劝道:“咱们坐下来是讨论如何把沐春这个孩子培养成才,怎么话题绕到别人身上去了?看在沐春的份上,大家要冷静。” 冯诚说道:“好啊,既然是为了沐春,大家聊一聊他的前途。请问西平侯打算何时为他请封世子?” 席间一片静默,这是一道最敏感的题目。陪席的宋国公冯胜不禁露出期待之意。 沐英说道:“就凭他目前的功绩,还不足以担当西平侯世子之位。” 冯诚一笑,“他才十七岁,就能打如此漂亮的以少胜多战役。你我十七岁时,还不如他呢。” 沐英又找推辞,说道:“正如你所言,他还小,性情不定,也不太懂事。” 冯诚说道:“可是你十七岁的时候,身边已经美妾伺候,怎么沐春就不懂事了?我看他挺好的,顽劣虽顽劣,但有分寸,不出乱子,不胡来。” 都说打人不打脸,冯诚就是要打脸。沐英十七岁时,冯诚的姐姐冯氏嫁给他,小夫妻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时候,冯氏就发现沐春的一个贴身丫鬟已经显怀了。 很明显,是在冯氏过门之前怀上的。 冯氏就像吃了个苍蝇,暴怒之下,命丫鬟举盆罚跪。 丫鬟流产,当夜就死了。 沐春大怒,以戕害子嗣之名,几乎要休妻,但因是赐婚,只能忍了,从此冷落冯氏,出身名门的冯氏也不屑于讨好花心丈夫,但是她发现自己有孕在身,悲剧从此开始 被人揭开伤疤,沐英脸都气白了,“若不是冯氏善妒,我儿如何不足月就夭折。” 冯胜心道不好! 果然冯诚飞身跳到酒桌上,大长腿一蹬,将沐春从座椅上扑倒在地,朝着沐春的脸连连挥拳,一顿胖揍,“我儿我儿?沐春就不是你儿子了?我好端端的姐姐,在家里活泼开朗,宽厚待人,怎么一嫁给你,就成了妒妇?分明是你不配当人丈夫,被美色迷惑!” 冯胜和沐晟赶紧过去拉开冯诚,而冯诚武将出身,出手太重,沐英的脸已经挨了十几下,肿成了猪头! 上一次沐英被小舅子打成猪头,是十七年前,冯氏下葬的时候,沐英刚刚满月,在襁褓里挥舞着小拳头,哇哇大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宫心计 对于千千万万姐夫妹夫们而言, 天下的小舅子都是难缠的主。因为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则:小舅子打姐夫, 姐夫是不好还手的。 比如魏国公府的二郎徐增寿以小舅子的身份, 找三个大明亲王借钱,居然能把三个亲王逼到自家皇宫的丙字库里躲起来。 同样的, 沐英被冯诚打成猪头,他再气愤, 也不能和冯诚对打。 冯胜死死抱着冯诚, 沐晟赶紧拖着自己老爹拔腿就跑,拍马走人。继沐家的庆功宴变成家暴宴后,冯家的庆功宴也变成了家暴宴,施暴者变成受害者。 沐英盖世英雄,第三次北伐的主帅, 居然遭此侮辱, 还只等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由此,冯沐两家的仇怨越结越深。 锦衣卫眼线将家暴宴战况报于毛骧, 毛骧秘奏给帝后。帝后暗自叹息,当年赐婚, 竟是错了媒人,亲家成为冤家。 洪武帝叹道:“当年郢国公冯国用三十五岁就战死沙场, 我可怜他膝下一双儿女尚未成年, 就想好好安排他们。沐英这孩子出类拔萃, 且无父无母, 家世简单, 当时凭谁也都说是一门好亲, 所以将冯氏指给他,何尝想会有今日这一幕?” 马皇后安慰丈夫,“事已至此,后悔无济于事。这是冯沐两家的家事,让他们自己解决,我们不要再掺和了,免得又帮倒忙。今日冯诚看似为外甥沐春出了一口恶气,可最后这仇还是要记在沐春身上,让他们父子间隙更大,唉,清官难断家务事。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把自己家的事情料理清楚——孙淑妃的病,太医们在乾清宫会诊过了,都说药石无效,得看天意了,怎么办?” 提到孙淑妃的病情,洪武帝也是一脸愁容,问:“太医们说能撑到什么时候?” 马皇后叹道:“悉心调养,也很难能熬得过这个冬天。运气不好的话,三个月就走了。” 洪武帝说道:“朕打算封孙氏为贵妃,梓童以为何?” 后宫嫔妃,以贵为尊,原来的贵妃是胡氏,现在胡氏已经废为庶人,贵妃的位置空出,虚位以待。 马皇后大喜,“臣妾先替孙氏谢过皇上。这是大喜事啊,说不定此事冲一冲,孙氏的病就好了。” 洪武帝脸上也有了笑意,“但愿如此,赶紧让礼部拟册封圣旨去。” 古今后宫嫔妃史上,罕见孙氏这种同时得到帝后真心喜欢敬爱的妃子了。 是敬爱,不是宠爱,孙氏能有今日之尊荣,和她的出身和人生经历有关。 孙氏,出身元朝官宦人家,大家闺秀。元末天下大乱,孙氏家族举家逃亡,途中父母双亡,只剩下孙氏和兄长相依为命。 兄长为了活路,投奔军阀马世雄。而马世雄见孙氏长得好看,温柔娴静,知书达理,觉得奇货可居,将来是一个不错的政治资本,于是将孙氏收为义女,养在家里,待价而沽。 后来,马世雄带着军队投奔已成气候的朱元璋,为了表示诚意,就将义女孙氏当做重要的礼物,献给了朱元璋当小妾。 当时朱元璋已经有了嫡妻马氏,马氏和孙氏却相处融洽,情同姐妹,为何? 这又和马皇后的身世和人生经历相关了。 马皇后出身大地主家庭,父亲是个乐善好施的豪侠。父亲身亡,天下大乱,孤母带着女儿逃亡,投靠了亡夫当年的好友郭子兴。郭子兴将马皇后收为义女,养在郭家,也是打算将来作为政治资本,去笼络部下,郭子兴后来将马氏嫁给最得力的部下朱元璋。 四处投奔,寄人篱下,乱世流离人的生活,还有谁比孙氏更理解马皇后的不甘和苦闷呢?两人的身世惊人的相似,因而惺惺相惜。 在洪武帝四处征战争霸的过程中,马皇后是洪武帝的贤内助,而孙氏是马皇后的好帮手,两人配合默契,稳定大后方,让洪武帝无后顾之忧。 不仅如此,孙氏还生下了洪武帝第一个女儿——长女临安公主。 当时洪武帝已经有了长子朱标,次子朱樉,三子朱棡,和老四朱棣四个儿子了,最大的朱标五岁,最小的朱棣刚刚满月,满屋子都是儿子。 故,第一个女儿得到父亲的格外欢喜,母凭女贵,孙氏因此在洪武帝诸多姬妾中脱颖而出,最得洪武帝看重。 后来,孙氏又生了七皇女怀庆公主。一共两个女儿,没有生下皇子。 马皇后呢?后来也生了两个皇女,宁国公主和安庆公主,没有生下皇子。 没有皇子,就没有利益冲突,就没有在后宫争宠夺利,互相倾轧,踩着对方向上爬的心。 没有皇子,马皇后和孙淑妃就没有替儿子盘算前程的心,一心一意围着丈夫洪武帝转,洪武帝又不蠢,他能感受这对贤妻美妾的用心,因而对她们格外敬爱。 所以马皇后和孙氏实在太像了,就像在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无论是在丈夫争霸的艰难动荡岁月,还是大明开国之后奢侈浮华的宫廷生活,两人都互相理解,互相怜惜,是姐妹,也是知己。 如果孙氏去世,马皇后可以想象,将来的宫廷生活会多么孤单寂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孙氏本就是西六宫之首,俗称西宫娘娘,现在封了贵妃,更加尊荣,后宫除了马皇后,就是孙贵妃了。 圣旨一下,后宫顿时沸腾了,东西六宫的嫔妃皆带着厚礼,去西六宫孙贵妃的翊坤宫去贺喜。 唯有孙贵妃缠绵病榻大半年,册封贵妃的圣旨一到,好像有种无形的生命力注入了体内,居然能站起来走动,应酬客人了! 得知此事,西六宫长春宫的李贤妃面上呵呵呵,心里嘤嘤嘤。 因为李贤妃收养了小公主,小公主的洗三礼c满月剪发命名礼,使得这个月长春宫从未如此热闹,引人注目过。 更因洪武帝重视子嗣,只要得空,便来看小公主,李贤妃“近水楼台先得月”,接连受了好几晚的恩宠,滋润得李贤妃双眼发亮,连肌肤都有珍珠般的光芒,仿佛年轻了十岁! 果然,有了孩子就是不一样。李贤妃本以为自己一生已经到头了,这个月天翻地覆的变化,撩拨得李贤妃原本平静如水的心绪变成了惊涛拍岸的波浪。 如果,我能生个皇子就好了 自从起了这个念头,李贤妃的心事明显多了起来,无法再“贤”下去,尤其是听说孙氏封了贵妃的消息,嫉妒如湖里的芦苇花,漫天飞舞。 凭什么是她?就要因为她生病了吗?我幸幸苦苦抚养小公主,几乎没睡过整夜觉,她在病榻上躺一躺,就当了贵妃? 东西六宫都去了翊坤宫贺喜,长春宫门前冷落,恰好小公主尿醒了,哇哇大哭,还频频吐出奶/头,不肯喝奶。 自从满月,小公主睡觉的时间明显减少,而且有了玩耍的需求,一双大眼睛咕噜噜的转,总想出去,不像以前那样只要奶婆一塞奶/头,就会安静吃奶,睡觉。 婴儿的哭声极具穿透力,哭得心情不好的李贤妃烦躁不已,呵斥宫人:“你们怎么伺候的?为什么总是哭?” 宫人说道:“小公主像要抱出去逛一逛。” 李贤妃:“那就抱她出去啊。” 奶婆战战兢兢的说道:“现在太阳毒,暑热未退,怕小公主受不住。一般早晚才抱出去逛逛。” 李贤妃没有生养过孩子,只能听这些有经验的,小公主哭泣不止,李贤妃在长春宫一刻都待不下去了,说道:“准备礼物,本宫要去翊坤宫给贵妃娘娘贺喜。” 李贤妃前脚刚刚出门,六皇子楚王朱桢后脚就来到长春宫,来看妹妹。 一个月前,生母和外祖父家出事,楚王闻讯从中都凤阳赶来,给生母胡庶人料理丧事。 因胡庶人是获罪被废,故丧事极其简单,楚王不能为生母披麻戴孝,甚至不能把母亲的棺椁送入皇陵附葬! 楚王只得买了一块坟地,将生母安葬。胡家以乱宫谋反定罪,楚王不敢有半分质疑,他今年十六岁,洪武帝为了在宫外建造的楚王府已经竣工,他即将离开后宫,搬到楚王府居住,准备迎娶王妃,成立自己的小家庭。 故,楚王心中悲痛,也不能表现在脸上,他是皇子,胡家要造他们老朱家的反,他岂能有半点同情之意? 只是可惜了妹妹,刚刚出生就失去了母亲。 楚王疼惜妹妹,每天在大本堂读书完毕,就会去长春宫看望妹妹。 今天李贤妃不在,小公主还不停的哭,四个奶婆轮流上阵,都哄不好。 “我来。”楚王远远在宫外就听见妹妹哭声,一路小跑进来,洗了手,就接过襁褓。 或许是兄妹之间特殊的血缘关系,楚王一接手,小公主立马不哭了,皱着鼻子,哼哼唧唧的,像只小猫似的撒娇。 奶婆笑道:“小公主是想哥哥了呢。” 楚王哄睡了妹妹,还想多陪一会,洪武帝的身边蔡女史寻过来,说皇上召见他。 乾清宫,御书房。 洪武帝一边批阅奏折,一边问:“见过你妹妹了?她怎么样?” 楚王说道:“最近有些吵闹。” 洪武帝嗯了一声,“满月之后的孩子觉少,要多抱出去玩。” 楚王说道:“儿臣会和李贤妃说的。” 洪武帝说道:“你十六岁,也该成家了。朕为你定了定远侯王弼的嫡长女王氏,指婚的圣旨明日就下,钦天监正在合了八字定日子,你去楚王府好好准备成婚吧。” 定远侯王弼,凤阳人,大明开国大将。 不仅如此,王弼的两个儿子,王德和王政皆骁勇善战,王德封了安远侯,王政封了西亭侯。王家一门,三个侯爵。 楚王愣住了。他以为因外祖父胡美乱宫案,父皇恨屋及乌,不再喜欢他这个儿子了。没想到父皇会为了指了这门好亲事。 “怎么?你不满意?”洪武帝放下笔。 楚王百感交集,跪地:“儿臣儿臣叩谢父皇隆恩。” 如今洪武帝给楚王指婚,也有补偿安抚的意思。他亲手扶起老六,“记住,你是朕的儿子,大明尊贵的皇子,你的荣耀,因父而来,永远都不要忘记,知道吗?” 楚王说道:“是,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洪武帝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王氏是皇后为你千挑万选的,你去谢你母后。” 楚王去了坤宁宫。 坤宁宫里,马皇后得知孙贵妃病情好转,高兴不已,对来报信的曹尚宫说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古人诚不欺我!” 曹尚宫心道:孙贵妃的病情加重的太巧了,不迟不早,恰好在胡庶人废了贵妃之位,灭了三族后就加重了,还抬到了乾清宫,由太医们会诊。 这宫里,一个萝卜一个坑,贵妃之位刚空出来,孙贵妃立马病重,这是巧合呢?还是以退为进的战术? 不过,马皇后和孙贵妃的感情深厚,崔尚宫作为心腹,不敢直言,只得附和道:“孙贵妃吉人自有天相,果然喜事冲一冲就好了。” 马皇后说道:“你赶紧和六局一司商议孙贵妃的册封典礼,不得有误。” “是。”崔尚宫应下,贵妃册封典礼是帝后都非常重视的大事,和小公主洗三,满月都不同,必要兴师动众,大办一场,需要六局一司协力张罗。 六局一司七个大佬坐下来开会。 和几百年后的现代社会一样,下属们单独开会,会议一开始必定先议论老板们的八卦。 崔尚宫问尚食局的王尚食,“这里没有外人,茹司药是你的手下,你倒是给我们一个实话,孙贵妃的病,是真是假?” 王尚食:“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事啊,有真有假,病是真病,至于其他,我不方便说。” 言下之意,装病可能性很大。 这话说的,漂亮的崔尚仪听得直翻白眼:“贵妃册封典礼,主要是我们尚仪局来办,这大热天的,难度加倍啊。上面一张嘴,下面跑断腿,刚刚办了小公主的满月剪发命名礼,真不想再折腾了。” 尚功局的宋尚功也抱怨道:“宫里储存的冰块快要没了,这天却总不见凉快。曹尚宫,能不能推后一个月,等天气凉了再办?” 曹尚宫最喜欢欺负宋尚功,说道:“可以啊,你行你上,你去和皇后娘娘说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不见荡舟人,空对白鸥双 宋尚功哑口无言。 这时偏偏有女官来报信:皇上给楚王指婚了, 是定远侯王弼嫡长女。 楚王的婚礼,楚王妃的册封礼 后宫又添一桩大事。 七个大佬心情沉重,毫无喜气。还是范宫正说道:“婚礼日期要钦天监合过八字,选定日期, 一般在三个月或者半年之后。” 这算是个不错的消息, 众人松了口气,别都挤在大热天就行。天气热, 坐着都出汗, 毒日头下做事, 真的要命哦。 曹尚宫掐指一算,“六皇子楚王的亲事定了,但宫里齐王c赵王,还有怀庆公主等也都到了男婚女嫁的年龄, 这一桩桩的都是大事,大家做好从年头忙到年尾的准备吧。别在这闲磕牙,咱们说正事” 曹尚宫今年三十四岁,正是女人精力最充沛的时候,她协助中宫马皇后料理宫务,权力最大, 也最忙, 她忙惯了, 闲下了反而不习惯。 曹尚宫是大明宫廷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尚”字辈女官, 六局一司七个大佬, 她最年轻, 官威也最大,风风火火的办事风格,急性子,甚至有些倨傲,不怕得罪人。 不过,正因如此,她才能弹压住庞大复杂的宫廷人际关系,是马皇后得心应手的助手。 只有曹尚宫忙碌起来,马皇后才能腾出手和心思,去玩更复杂棋局。 坤宁宫。 孙贵妃来谢恩。 马皇后拉着她坐在身边,“你身子不好,等暑气散了再来谢恩不迟。” 孙贵妃笑道,“便是为了皇后一片苦心,教妹妹停服几日药,装作越病越重,药石无效,引得皇上怜惜,妹妹才能这么快得封贵妃。皇后如此抬举妹妹,妹妹就是爬,也要爬到坤宁宫谢恩。” 马皇后说道:“是你帮本宫才对。宫里一个萝卜一个坑,胡庶人死了,贵妃之位空出,东西六宫嫔妃看似平静,其实都盯着这个位置。你看李贤妃,多么贤惠,多么淡泊名利,与世无争。我只是拿小公主试了试她,就立马现了原形。” “李贤妃无子无女,那些生养了皇子和公主的嫔妃就更加坐不住。互相试探谁先出手,她们个个都熬成了精,看谁沉不住气,准备枪打出头鸟,却没想本宫会半路杀出来,把这个桃儿摘给了你。” 没错,一切都是马皇后的宫心计。 孙贵妃赞道:“皇后娘娘算无遗策。” 马皇后叹道:“本宫不想再看见第二个敢和本宫叫板的贵妃了——哪怕叫板是装的,胡庶人另有企图。既然迟早会有第二个贵妃,本宫只希望这个人是你。” 孙贵妃自是感激:“妹妹未能生下皇子,只有两个公主,做梦都没想过会封贵妃,皇后却把这个位置送给了妹妹。妹妹会好好休养身体,一直陪着皇后。” 马皇后说道:“本宫也只有两个公主,其实在皇家,没有皇子,也是一种福分。皇子们都慢慢长大了,这心也长大了,他们背后的母妃们的心也都跟着大了——你也知道,太子不是本宫生的。本宫已经能够感受到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大明宫廷注定会风雨摇摆。母仪天下,稳定皇室,谈何容易?若没有你的陪伴,本宫就太孤单了” 且说马皇后和孙贵妃密谈,楚王来坤宁宫谢母后为他选王妃,刘司言说马皇后在睡午觉,要楚王在外面叩谢即可。 楚王照做,磕了头,离开坤宁宫,他即将成亲,有了媳妇,心中感慨万千,双腿鬼使神差似的,走到了西六宫延禧宫。 母亲,儿子要成亲了,你在九泉之下知道吗? 楚王瞥见四处无人,悄悄推开宫门,走进延禧宫正殿。 没有主人,延禧宫一片衰败之相,地砖缝隙生了杂草,假山布满了蛛网。 楚王在正殿门口听到了女人压抑的哭声。 光天化日之下,还能闹鬼? 楚王不信邪,推开大门,大声喝道:“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江全猛地转身,正午阳光如一柄利剑,朝着双眼刺过来,但比阳光更刺眼的,是少年身上的四爪蟒袍。 江全的心猛地狂跳起来,血缘的羁绊,让她意识到这个少年是谁。 楚王朱桢,她的外孙。 江全擦干眼泪,克制住激动,弯腰行礼,“下官尚服局掌宝江全。之前承蒙胡庶人厚爱,多有照顾。今日是胡庶人七七,下官不敢在夜里烧香忌惮,触犯宫规,只得大白天在延禧宫正殿放几样胡庶人生前爱吃的果子,以表心意。” 楚王一瞧,正殿桌子上摆着一只螃蟹,一叠泡制的大蒜,以及两个鲜嫩的莲蓬而已。 母亲生前爱吃螃蟹和莲蓬,楚王是知道的,但是泡大蒜这种粗俗且刺鼻的食物,印象中母亲从未吃过。 楚王觉得面前的女官可疑,“你看起来很面生,是刚进宫的新人吧。” 江全道:“是。下官今年春刚刚考进宫。” 那时候楚王刚刚和太子朱标一起去了中都凤阳老家。 楚王指着泡大蒜,“你是不是记错了,我的母胡庶人并不喜欢吃泡大蒜。” 江全说道:“这不是大蒜,这是藠头,外表看起来很像而已。大蒜是圆的,藠头生来就是一瓣瓣的,味道鲜美,不像大蒜那样刺鼻,胡庶人喜欢用来配米粥吃。” 楚王低头细看,果然和大蒜不同,母亲什么时候吃这种东西的?得找机会去问问延禧宫的旧人,这个叫做江全的女官是否在说谎。 树倒猢狲散,延禧宫旧宫人为了自保,都不敢迈进来一步,不管这个江全的说法是真是假,她还记得母亲的七七,这说明她是有诚意的。 楚王说道:“你走吧,你的心意胡庶人应已知晓,延禧宫迟早会有新主人,你不要再来了。” 物是人非,平添伤心罢了。 “是。”江全不敢多看楚王一眼,退下去——她害怕一旦看了,就挪不开眼睛,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 马皇后说过,她可以留在宫中当差,默默守护小公主,但必须隐瞒身份,否则身份泄露之日,就是赶她出宫之时。万万不可以让楚王和小公主知道外祖母的存在。 江全和楚王擦肩而过的瞬间,楚王发现这个女官鬓边已经有了白发,不多,就像蛛丝悄悄在鬓边结了网。 楚王心道:宫里新进的女官,年龄在十三和十九,二十九到三十九岁之间,怎么这个女官已有了白发?至少得四十好几了吧? 这个女官为何这样?楚王记下了江全的名字。 且说沐冯两家庆功宴成了鸿门宴,大打出手,成了京城豪门闹剧。大明宫廷暗流涌动,马皇后运筹帷幄,不动声色就笑到最后,成为大赢家。无论豪门贵族,还是宫廷皇族,都在缠斗鏖战,而远赴杭州印书的胡善围和沐春却有了人生中难得的惬意时光。 胡善围前半生都在和书打交道,且手中银钱足够,两千两银子,五百本书,平均一本书有足足四两银子的预算! 有了钱,做起印书这件事简直如鱼得水。胡善围挑选了二十个杭州著名的雕版师傅,每人只负责雕刻两页纸的木制模板,限期一天完成。 这些雕版师傅都有经验丰富的徒弟打下手,一天一夜时间足够了。 等待雕版完成的时间,胡善围出没各个卖纸和笔墨的铺面,挑选油墨和纸张。好墨十分昂贵,许多雕版印刷的书籍为了节约成本,实际上用煤灰掺和面粉,看起来和墨汁一样,但时间一长,字迹就会变淡,甚至脱落。 纸张选最好的白棉纸,封面和封底都夹着一张大红色的防蠹纸,这种纸由掺有防书虫的药物浸染过,不仅美观,而且防虫,便于保存。 胡善围瞧着还剩下不少余钱,干脆将在封面上的书籍名上烫了金,金光闪闪的字迹,尽显皇室体面。 装订不用普通线装,而是用仿造宋朝的“蝴蝶装”,不用在书上钻孔打洞,用浆糊对齐粘贴,裁剪整齐,翻阅起来十分顺手,像一只蝴蝶忽闪着翅膀飞舞。 胡善围有钱,且尚未养成中饱私囊的恶习,银子全用在做书上了。有了足够的工钱,手艺精湛的杭州匠人们日夜赶工,在第七天就将五百五十本堪称艺术品的《赵宋贤妃训/诫录》做好了。 为了应付意外情况,胡善围刻意多印了五十本备用。 抚摸着封面烫金的字迹,胡善围很是满意,对两个女史和梅香说道:“每本书都检查一遍,是否有错页漏页,不可以出任何差错。” 胡善围进展一切顺利,沐春就不用说了,远离京城,不用受冯沐两家的夹板气,不用去锦衣卫当差看门,不用讨好帝后,每天睡到太阳晒屁股,起床后在杭州四处闲逛,吃美食,看美女,泛舟西湖,这日子过得不要太舒服! 就连被蚊子咬肿的脸也开始转好,恢复了英俊的容貌(他自以为)。 沐春还将百忙之中的胡善围拉到了雷峰塔上,一起欣赏美景,他意气风发,吟诗一首:“夕阳阁远树,春云散澄江。” “不见荡舟人,空对白鸥双。”胡善围不禁接了下半句,问道:“这是高僧道衍禅师在诗集《独庵集》里的一首诗,你也喜欢道衍禅师?除了这首《绿洲曲》,你还欣赏他的那些诗?” 十几年前,张士诚败,苏州城破,常遇春屠城,胡家几乎灭族,是卧佛寺的道衍禅师庇护了胡家父女,捡回一条命。 当时所有人都往寺里冲,唯有道衍禅师逆着人流而行,守在门口,此情此景,幼小的胡善围一生难忘,因而对道衍禅师极其崇拜,熟背他的《独庵集》。 沐春有些不好意思,“其他的不记得了,这首诗简单,最好背,我就记得这一首。” “哦。”胡善围有些失望,还以为沐春和她是同好呢,都是道衍禅师的忠实读者。 沐春见她目光渐渐凉下去,忙说道:“我不会背诗,但我会写啊。” 胡善围说道:“那你就以雷峰塔为题,作诗一首。” “这个”沐春摸着额头,“太突然了,我有点紧张。” 胡善围说道:“没事,我可以等,天色还早。” 沐春想了想,好容易憋出几个话:“你看这个塔,它又高又大。你看这太阳,它又圆又亮。你再看这水,这水” 气氛尴尬,沐春很想从雷锋塔上跳下去。 胡善围说道:“有点饿,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 沐春顺着梯子往下爬,赶紧点头,“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无肠公子应多娇 杭州和南京同属江南, 也都属于吴语系,但无论口音还是菜式味道,都有不同。 南京人嗜好鸭子,一只鸭子在南京人的刀下, 至少有一千种死法。杭州人喜欢鱼蟹的鲜味, 将这些河鲜在砧板上安排得明明白白。 沐春和胡善围都喜欢蟹黄兜子这道菜,将蟹黄蟹膏剔出来, 和猪膘肉混合, 包在油豆皮里蒸。 胡善围能吃四个。 沐春吃了十个, 还意犹未尽。好像只要专注于吃,就能把刚才雷峰塔上“又高又大”的记忆抹掉。 吃螃蟹河鲜,用清甜爽口的菊花米酒结腻去腥再好不过了,也适合胡善围这种不善饮酒的女性, 堪称绝配。 明日一早就要回南京,沐春依依不舍,“要是能在杭州住一辈子不回去就好了。” 这也是胡善围前二十年仅有的几段美好时光,她说道:“我也喜欢这里,不过我在范宫正那里立了军令状,十日为期, 要赶回京城交差。不如你就留在杭州, 等南京风声过去, 你父亲气消再回去。” 沐春连连摇头, “不行, 善围姐姐都走了, 我一个人在杭州怪没趣的。反正这几天该玩的地方都去过了,我跟你们一起回京城。” 胡善围问:“你不怕沐冯两家都给你气受啊?听纪纲说,你舅舅冯诚在庆功宴上把你爹给打了。” 沐春鼓掌:“打得好!打得妙!” 胡善围问:“你不怕你爹把气撒你身上?” 沐春说道:“不要紧,我一回京,就去皇后娘娘那里请安,只要娘娘发话,我爹不敢打我的。” 沐春很清楚,他如今爹爹不疼,舅舅不爱的局面,只有帝后才是他的靠山。 胡善围见她提起一团乱麻的家事,引得沐春眼底有一丝阴霾爬上来,心下觉得抱歉,于是故意扯开话题,指着蒸螃蟹和菊花酒说道:“今日多谢你的款待,请我吃饭,我就以螃蟹和菊花酒为题,写一首诗送你如何?” 沐春再次鼓掌,“妙哉,妙哉。” 胡善围想了想,从“又高又大”,“又圆又亮”上来看,沐春胸无点墨,不可以写的太复杂,得简单易懂,每个字他都认识才行,否则,他根本看不懂。 店小二取来笔墨,正要铺纸,沐春取了自己的用来装样的折扇,“善围姐姐写在这上面吧。” 这是一柄昂贵的川金扇,沐春见杭州富贵公子几乎人手一把,就为自己购置了一把——当然,也是找纪纲借的钱。 胡善围提笔写道:“无肠公子应多娇,披盔舞戟玉门箫。塞外征伐八千里,见炊卸甲访菊花。” 螃蟹无肠,所以也叫无肠公子,螃蟹有硬壳和钳子,胡善围将其比作盔甲和战戟,意思是说厉害了我的无肠公子,披着盔甲,舞动着战戟,征战八千里,在玉门关听箫声,功成退隐,见到炊烟,卸去战甲,种一亩菊花,归隐山林。 这首诗很简单,沐春一读就懂了,直道:“好诗!好诗!” 胡善围见一手打油诗就把撩得沐春开心得像个孩子,忘记烦恼,也不禁笑起来,“写的一般,你自己看就行,不要给别人瞧见。” 沐春连连点头,满口答应:“善围姐姐送给我的东西,我会好好保存,才不会给不相干的人看呢。” 结果 入夜,沐春躺在客栈床上,抱着提诗的川金扇,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夜半,雷峰塔的钟声传来,沐春再也忍不住了,他拿着扇子,去了隔壁纪纲的房间。 纪纲是锦衣卫的人,枕头下藏刀,睡梦中感觉有人靠近,眼睛都没睁开,就拔刀翻身砍去。 “是我。”沐春连连后退。 “沐大公子?”纪纲依然警惕的握刀,“大半夜你鬼鬼祟祟来我卧室干什么?” 莫非是看中我肤白美貌大长腿,想非礼我? 沐春的游击将军是江西剿匪临时封的,得胜回京后什么自动消失,现在只是锦衣卫一员小卒,故纪纲叫他沐大公子。 啪的一声,沐春打开川金扇,“你看,善围姐姐送我的螃蟹菊花诗,是不是写的特别好?” 扇面的题目是《七月二十日与景春于杭州酒楼吃蟹饮菊花酿》。 景春,是沐春的字。 内容是“无肠公子应多娇,披盔舞戟玉门箫。塞外征伐八千里,见炊卸甲访菊花。” 落款是“胡善围”。 纪纲点燃蜡烛,念了一遍,他一介武夫,比沐春更没文化,“无肠公子应多娇?娇滴滴的不是说女人们吗?怎么用来形容男人?塞外征伐八千里?从南京到玉门关有八千里路?你确定?好像不止吧?” “还有,打完仗为什么要访菊花?桃花不行吗?我要是去玉门关打仗,九死一生,回到南京,啥花不想去访,就想去秦淮河花楼里,喝最烈的酒,抱最漂亮的花魁娘子睡觉。这首诗真是狗屁不通!” 沐春:“你” 沐春现在深刻体会到了今日在雷峰塔上他吟诗“你看这个塔,它又高又大。你看这太阳,它又圆又亮”时,善围姐姐是什么心情了。 就像现在他听到纪纲解读善围姐姐的诗一样,尴尬,难受,还有的一点想揍他。 胡善围只是想一想,沐春真动手了,他抬腿踢掉了纪纲手中刀,然后将他扑倒在床,一顿胖揍。 “你敢说善围姐姐的诗狗屁不通?”沐春把毛笔扔给纪纲,“来来来,给你笔,你来写。” 夜阑人静,胡善围被惊醒了,披衣起来,推开窗户一条缝儿往外看,正好看见沐春穿着扯破的寝衣,拖着鞋,骂骂咧咧从纪纲房间里出来。 纪纲捂着打伤的胸口,开门将一支毛笔当暗器扔过来,正中沐春的后脑勺,“老子不行,你比这只笔也强不到那去!” 胡善围:“” 次日清晨,五百五十本新书装箱,搬上大官船,覆盖防潮的油布,扬帆起航。 沐春和纪纲相看两厌,在怪石岭同袍战斗的友谊破碎,一路无话。 沐春把自己关在船舱里,不知在做什么,锦衣卫小卒给他送饭时,听见里头叽叽咕咕低语,好像在自说自话。 小卒敲门,沐春放他进来,摆了饭,走人,沐春关门吃饭,把吃空的碗碟放进食盒,提到门口放着,继续关门,嘀嘀咕咕,没完没了。 大官船日夜兼程,航行一天两夜,终于在黎明时分到了南京的龙江驿站。 秦淮河就是从这里汇入长江,奔流不息。 大官船从长江拐到秦淮河,从三山门的西水关航行到南京内城,即将到桃叶渡时,在船舱里憋了一天两夜的沐春终于“出关”了。 他拿着一本快要翻烂的书,到甲板上找胡善围。 “我都背下来了,你随便翻一首考我。”沐春把□□衍禅师的诗集《独庵集》递给胡善围。 胡善围很是吃惊,“原来你把自己关在船舱里背书?” 沐春点头,“善围姐姐喜欢道衍禅师的诗,能将《独庵集》倒背如流,我只会一首《绿洲曲》,姐姐和我都聊不起来,我不会作诗,但死记硬背还行,不信,善围姐姐考考我。” 胡善围捧着诗集,她崇拜道衍禅师,对这本书了如指掌,随口问道:“禅师这本诗集,是大明那位文坛泰斗为《独庵集》写序言推荐?” 沐春:“” 序言是当时文学出版行业最重要的环节,若请到当时的文泰泰斗写序言推荐,就提高了这本书的身价,必定大卖,而且口碑不差,广为流传。 序言在诗集第一页最显眼的位置,是诗集的脸面,胡善围以为这个问题最简单。 可是沐春只顾着背诗,没有注意封面第一页密密麻麻的序言,他怎么知道写序言的是谁? 胡善围把《独庵集》还给木桩子般发愣的沐春,“倘若不是真心喜欢,就别勉强自己。你我本就是知己,何必勉强自己来迎合我呢?没有任何意义。你就是你,独一无二,会不会背《独庵集》,根本不重要。” 胡善围指着甲板另一头指挥大官船靠岸的纪纲,“难道他会背《独庵集》,我就会欣赏他?君子之交淡如水,朋友之间,不必迎合讨好。” 纪纲:跟我有什么关系? 大官船靠岸,胡善围亲眼看见一箱箱书搬进马车,捆扎严实了,才登上马车回宫。 沐春骑马,护送胡善围和书籍,他在马背上翻开《独庵集》,序言落款赫然是高启,大明文泰泰斗,与杨基c张羽c徐贲并称“吴中四杰”。和刘基,宋濂并立为明初三大家。 沐春心想:高启,老子记住你了,老子这辈子忘记亲爹的名字,也不会忘记你。老子做鬼也不会忘记你 胡善围回宫,将新书入了后宫的丙字库,拿了三本样书,去宫正司找范宫正复命。 范宫正摸着烫金的封面,随手一翻,蝴蝶装的书本如一扇扇蝴蝶翅膀飞舞,舞出阵阵墨香。 再细看字迹,一个个黑亮如漆,墨色醇厚,白棉纸细腻柔软,范宫正出身书香门第,是元朝四大诗人范梈的孙女,可以说是读书破万卷,但这么漂亮的书,还是头一次见。 果然找对人了!范宫正以严肃端庄闻名,此刻未免喜形于色,“我这就去禀告皇后娘娘,书已经印好了。娘娘也是爱书之人,她一定喜欢。” 范宫正捧着新书走到门口,转身,朝着胡善围招手,“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跟我一起去坤宁宫。” “我”胡善围不敢相信,“下官风尘仆仆,就这样去见皇后娘娘,恐怕殿前失仪,给范宫正丢脸。” 范宫正笑道:“就得让皇后娘娘看见你辛苦才好呢,走。” 胡善围紧紧跟随范宫正,外头烈日炎炎,数个宫女举着伞,给两个女官遮阳。 坤宁宫,胡善围和范宫正在宫外等候传唤,很快,刘司言就出来宣两个女官觐见。 大热天,马皇后在绣房里缝军棉衣,绣房里有一缸冰块,很是凉快。 两人一拜,胡善围低头,将三本书举过头顶,范宫正拿走一本书,递给马皇后。 看到烫金的封面,马皇后才停了针线,去看书,面上并无表情,但是眉头往上抬了抬,应是满意。 马皇后一张张的慢慢翻看,确定内容无误,才合上书,“杭州不愧为书籍胜地,这书做的很好,应当重赏。胡善围,你想要什么?” 胡善围没想到马皇后会脱口而出她的名字,一时受宠若惊,不知说什么好。 范宫正隔着衣袖暗中拧了拧她的胳膊,“皇后娘娘问你话呢。” 胡善围猛地惊醒,说道:“之前协助范宫正修书,微臣连升两级,已是七品典正。范宫正将书籍刊印,分发,讲解一事交给微臣,微臣才完成印书这一步骤,离完成任务还远着呢,微臣若再要赏赐,受之有愧。” 马皇后觉得有点意思了,说道:“你过来,赐座。以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本宫这次要好好看看你。” 刘司言搬了个绣墩,搁在马皇后的罗汉床旁边。 “谢皇后娘娘赐座。”胡善围深吸一口气,移步过去,稳稳坐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成,则青云直上 马皇后目光如炬, 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女官。 她无疑是美的,不似江南女子的娇弱之态,她身姿如松,双颊圆润, 饱满的额头扣着一顶乌纱帽, 乌纱帽额头部分已经被汗水浸透,因而颜色比帽顶更深一些。 不知是热还是紧张, 鼻尖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仰着脸, 任凭自己打量,她竭力在放松,但微微僵硬的颈部,显示出她是有怯意的。 她紧张, 她胆怯,但是她用尽全力克制住自己,目光不闪不避。 马皇后不禁感叹,年轻真好啊,充满生机,纵使将野心写在脸上, 却不讨人厌烦, 只想把她抓在手里, 且试锋芒。 倘若调/教得当, 未必不是第二个范宫正, 或者曹尚宫这等堪用之人, 成为治理后宫的左膀右臂。 马皇后问道:“本宫将此书交由宫正司,范宫正慧眼识人,将此事命你处理,印书这件事你做的很好,这本书做的漂亮,且有皇家风范,听说你家就是开书坊的,想必这书做的得心应手,可接来要赐书,讲解,你打算怎么做?” 范宫正将此事全部交于她,因而胡善围在回京途中就在大官船上就考虑过了,对答如流,说道:“这本《赵宋贤妃训/诫录》,是皇后娘娘用来教育皇室和外戚妇人如何以赵宋贤妃为典范,来修身自省,或者整顿家风家法之用。所谓知书达理,有了一本具体的书,实施起来就更容易。” “《礼记》上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身修而后家其,家其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所以,微臣建议,赐书一事,应自上而下,由内而外,先赐给后宫嫔妃,由范宫正亲自教导东宫西六宫,然后赐给各个亲王府,公主府,赐书后由女官讲解,以表示皇后娘娘的督促之意。” “皇室是大明第一家族,应为天下之典范,从自身开始,先正皇族,而后赐给外戚。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上行下效,逐层推行。” 有理有据有逻辑,也有具体的操作方法。 马皇后点头道:“那就如你所提,从上而下赐书推行,先从后宫开始。” 胡善围得了马皇后的鼓励,热血上头,连陈二妹等人摆的接风宴都婉拒了,当即就回宫正司张罗此事。 范宫正笑道:“你还真敢说,幸亏你身在大明开国之初,皇室的人并不多,统共一百来号人,否则等将来皇室开枝散叶,成千上万,甚至十几万皇室宗亲,你一个个赐书讲解,忙到猴年马月也弄不完。” 胡善围拿出了皇室的名册,一个个的数,“除了东宫太子,大明娶了王妃的亲王只有四个,出嫁的公主也只有七个。公主府自然都建在京城了,东宫最近,就在皇城。目前比较麻烦的只有秦王和晋王,两人在洪武十一年就离开京城就藩了,一个在西安,一个在太原。这两个离京城太远,不能等后宫先讲,明日就派两个女官带着护卫和皇后的赐书分别前往□□和晋王府。” 范宫正问:“你想派谁出这趟远差?” “当然是德高望重,有威望,做事稳重的女官了。”胡善围说道,“这宫里还有谁比范宫正您更了解女官呢,您选谁就是谁了。” 范宫正沉吟片刻,说道:“秦王和晋王大明最早就藩的亲王,这两年皇上皇后一直挂念他们,除了赐书,应还有其他礼物一同送过去,你得去帝后那里请旨。” 胡善围初次操办大事,简直两眼一抹黑,“怎么请?” 在民间就简单了,我要安排人送书了,二老还有什么要捎带的吗? 在后宫,胡善围都不知道帝后的门往哪开。 范宫正说道:“后宫里上传下达,自然是找尚宫局的司言了,这事我来安排。” 胡善围感激涕零,“多谢范宫正。” 看着胡善围清澈的双眸,范宫正有些心虚,“这是你为宫正司办的第一桩大事,我理应全力协助你。” 范宫正找了崔尚宫,两人密谈。 崔尚宫嘲讽道:“你还真敢把胡善围这个新手一个劲的往前推,皇后娘娘既然亲自召见她,也默认她全权处理此事,看来也是希望找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新人,给后宫,皇族,外戚女眷统统来个下马威。你以前修这本书,只是针对胡庶人。现在胡善围面对的可不止后宫。” 范宫正点了点头,“成,则青云直上,败,则万劫不复。看来皇后娘娘也看中她应对胡庶人时的狠劲和机灵。” 崔尚宫说话向来直接,“那你呢?你以前也有不输胡善围的野心和冲劲,现在怎么怕事了?把新人推出去挡刀。” 范宫正叹道:“我以前当低等女官的时候,就想往上爬,什么都不怕。现在稳居高位,官职到头了,就想稳住一点,保住这个位置。况且,胡善围办事,我又不会袖手旁观,尽我所能帮她完成,就当培养新人吧。” 崔尚宫冷哼一声,“虚伪。” 在范宫正的鼎力协助下,帝后次日果然下旨赐给秦王和晋王厚礼,礼单都有好几页,各种礼物装了十几车,由赐书的女官一同带过去。 西安和太原路途遥远,道阻且长,连同完成任务,来回至少一个月,那时候都入秋了。 为表示对赐书的重视,在范宫正的斡旋下,尚宫局的崔尚宫派出了六品女官c马皇后的心腹刘司言 去西安□□。 尚仪局的崔尚仪派出了六品女官,司赞周氏,周司赞刚刚主持了孙贵妃的册封礼,是个再稳妥不过的女官。 临行前,范宫正自掏腰包设宴,给两位的德高望重的六品女官送行,胡善围陪席,主要负责斟酒,不能让客人的杯子有空的时候。 酒过三巡,刘司言有些微醺,说道:“真是后生可畏啊,我们两个在宫廷服侍八年的老东西,居然要听一个进宫才六个月的新人差遣,去千里之外的西北风沙之地出远差。” 周司赞也道:“可不是么,胡善围连升两级,宫里从未有之事,等我们两个人办完事回来,这宫里恐怕没有咱们立足之地,都要让位给她了!” 胡善围吓得手里的酒壶都倒撒了,“下官不敢下官没有下官何德何能” “好了好了。”范宫正抢过胡善围手里的酒壶,亲自给两位女官倒酒,“你们两个不要吓唬我的人,她也是替皇后娘娘办事,事太多,没有三头六臂,莫得办法,只得劳烦二位。况且你们远去西安和太原,皇后娘娘知道你们辛苦,赏赐了不少东西,再说了,你们深居后宫八年了,不想出去透透气?沿途大好河山,都等着你们去赏呢。” 刘司言和周司赞难得见铁面无私范“阎王”服软,说一回好话,还能喝上范宫正倒的酒,觉得十分受用,嘴上却道:“范宫正这张嘴哟,苦差都被你说成好差事了。” 范宫正陪笑道:“幸亏两位一趟,回来我还有重谢。” 都是千年老狐狸了,见好就收,宫正司不好惹的。刘司言和周司赞没有再多说什么,喝得酣畅淋漓,酒宴方散了。 出门时,刘司言酒醉,差点被门槛绊倒,幸亏胡善围年轻体壮,扶稳了她,胡善围和范宫正将两位即将出远差的女官送到门口,目送身影消失在黑夜里,才回去。 宫女端上醒酒汤,范宫正抿了一口,酸得眉头直皱,说道:“你刚才演的有些过了吧?语无伦次,酒都洒出来了。” 胡善围轻笑道:“她们无非是想看我出点丑,心里好过些。这点小小的需求,我当然要满足她们,毕竟她们是为我办事的。” 范宫正问:“你不要面子了?” 胡善围正色道:“面子以后可以再找回来,把皇后娘娘交代的事情办砸了,就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 范宫正看着眼前的胡善围,她的野心和潜力正在一步步被激发出来,总是给人惊喜,将来她在宫廷会走到那一步呢? 次日,刘司言和周司赞离宫,范宫正和胡善围在宫门送别。 胡善围道:“等秋天菊花盛开,我亲手酿一坛菊花酒,等两位归来,把盏言欢。” 胡善围如此恭敬殷勤,伸手不打笑脸人,刘司言和周司赞自持风度,没有再为难她,道:“很是期待呢,告辞。” 送别当日,东西六宫有名分的嫔妃们一共九十余人齐聚坤宁宫,一起跪领马皇后赐书。 赐书之后,马皇后请范宫正进讲《赵宋贤妃训/诫录》,马皇后端坐在凤椅上,范宫正就座其左手边。 新封的孙贵妃领头,带着东西六宫嫔妃起立,拱手,对范宫正先行拜师礼。 范宫正开始讲书,从第一页开始,所有嫔妃,包括孙贵妃都保持站立的姿势,并且拱听。 范宫正讲了半个时辰,贵妃等人又拜,行谢师礼。 范宫正连续讲了五天,才讲完全本,整个过程除了马皇后坐着,其余嫔妃皆站立,拱听。 最后一日,久病的孙贵妃就要撑不住了,但为了支持马皇后推行《赵宋贤妃训/诫录》,在舌下含了片老参,靠着意志,生生熬过去了。 其余嫔妃也累得够呛,但是她们自觉没有孙贵妃更体面,加上胡庶人前车之鉴,也只能忍,不敢有点不满之意。 五日宣讲之后,后宫嫔妃病倒一大片,不敢怨皇后,也不太敢针对范宫正,倒是都记住胡善围的大名,怨声载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彤史 范宫正讲课那五天, 东西六宫有名分的嫔妃齐聚坤宁宫听讲, 胡善围才搞清楚后宫有多少皇帝的女人。 偷偷数了数, 九十七个人, 如果加上皇后,就是九十八人。 这还不算已经去世的嫔妃, 比如太子的生母无名氏,二皇子秦王和三皇子晋王的生母无名氏,以及四皇子燕王和五皇子周王的生母硕妃, 当然, 还有刚刚去世的六皇子楚王的生母胡庶人。 当年马皇后一直无孕,长子,和老二老三均是身份卑微的侍妾所生, 且都早逝,为了给老朱家传宗接代,马皇后将这三个儿子都当做亲生的养在身边, 为了让三个儿子铭记马皇后养育之恩, 大明开国, 洪武帝在这三位皇子在玉碟上均没有记载生母, 只认马皇后这个嫡母。 洪武帝今年五十三岁, 服侍过他的嫔妃侍妾已经如田里的韭菜,换了一茬又一茬,这九十七人是目前还存活的。 她们个个隆重打扮过了, 站立, 拱听, 闪亮的头饰珠光宝气,闪得胡善围眼花。 范宫正坐着讲课时,胡善围一直站在旁边,为范宫正翻书,端茶。她也足足站了五天,还要干活,并不觉得有多累。 半个时辰而已,殿里还有冰块降温,凉快着呢。胡善围以前在书坊抄书,无论寒暑,汗水湿透衣襟,都不能停笔,所以她觉着坤宁宫听课的环境简直不要太好了。 她是如此想的,所以感觉有些嫔妃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那么友好时,她很不理解: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还要怨我? 到了第六日,一批嫔妃哗啦啦倒下说病了,整个后宫看着胡善围的眼神几乎都写着“罪魁祸首”四个字。 胡善围更纳闷了:至于嘛,这就累病了?我以前要是有这种条件,早高兴坏了。 坤宁宫。 马皇后把尚食局的茹司药叫来,问:“今日东西六宫到处都有人称病,本宫甚为心焦,照顾好她们,为皇室开枝散叶,也是本宫的责任,怎么能看着她们一个个病下去呢?你分派女医们,去各个宫殿,为她们诊断,有病就要吃药,可不能拖着。” 也对,堂堂大明后宫,是请不起大夫还是吃不起药? 茹司药领命而去,结果,茹司药看着女医们写的脉案和开出来的药方,十个有九个是太平方子,吃和不吃没多大区别。 真是浪费药材啊,茹司药心下暗叹,将诊断结果和马皇后说了,“除孙贵妃和几个年过五十的嫔妃是真得病了之外,其余只是有些体虚,并无大碍。” 茹司药不敢直说她们装病。 马皇后脸上不辨喜怒,只是淡淡道:“知道了,把脉案和药方放下,宣崔尚仪。” 尚仪局崔尚仪觐见。 马皇后指着案几上茹司药送来的厚厚一摞脉案和药方,“嫔妃们身体不适,如何能伺候皇上?没得染上病气,你和彤史女官把这些人暂且从《钦薄录》里挪出来,等好了再说。” 尚仪局虽不如尚宫局权力大,也不如宫正司影响深远,但是尚仪局有一个六局一司最神秘的部门——彤史。 彤史,就是记载皇上每一次临幸后宫的详细记录,从报宫之笺,卫门之寝,承御之名,纪幸之籍皆由彤史女官详细记载。 也就是说,皇上睡一次女人,时间,地点,人物,过程四大要素一定要齐全,门外伺候的人有谁?护卫者是谁,都得写清楚。 第二天皇后也要赐给丰厚的礼物,表示“你辛苦了”。 侍寝的女人盛装打扮,要去坤宁宫谢恩,表示“为皇上服务为皇室开枝散叶我一点不辛苦”。 要的就是这种细节上的无微不至,“人证物证”俱全,是将来妃子所生的孩子唯一的身份血统证明。 因为后宫女人实在太多了,皇上不一定都认识,也基本睡过就忘,不会记得。到时候赖账怎么办? 大明皇帝多奇葩,还真有赖账和不记得的皇帝,在彤史女官详细记载下,不得不认账:后来的万历帝,睡了太后宫里的小宫女,不认账,太后命彤史女官出具证据,逼着万历帝捏着鼻子认了,小宫女生下的是后来的明光宗。 还有生下孝宗的纪氏,当年只是后宫内藏库的仓库管理员,成化帝鬼使神差去库房里逛,睡了纪氏,穿起裤子就忘记了,依然和宠妃万贵妃你侬我侬。万贵妃在后宫一手遮天,专注“堕胎”事业十几年,纪氏不得已将生下的皇子藏起来,后来也是彤史女官的记载,证明了孝宗的皇长子身份。 所以,彤史又可以说是后宫最最重要的部门,直接关系到皇室血脉纯正。《钦薄录》只有后宫之主太后和皇后可以取看,将来嫔妃怀孕的消息报上来,作为比对之用,连皇上也不能说看就看——以防那啥无情,对天家子嗣不利。 同样的,宠妃,无论多么娇宠,都不能染指彤史,这也是后宫从唐朝就开始的制衡之术,保证皇位继承者的血统和权力。 彤史女官除了记录侍寝,还要详细记录嫔妃们每个月的癸水,何时来,何时走,总结其规律,在癸水之日那几日将其名单剔除,安排其他嫔妃“值班”。 除此之外,身体抱病的,也会在侍寝名单中剔除,以保证皇帝和将来子嗣的健康。马皇后的要求,并不为过,只是 崔尚仪和彤史女官看着厚厚一沓药方和脉案,有些犹豫,毕竟大多是太平方子,不算是病,可以继续侍寝的。 彤史女官要保持中立和公正,纵使马皇后,不能为所欲为,说道:“娘娘,将这些嫔妃都从侍寝名单里摘除,就少了一大半人了。” 马皇后眉头都没抬一下,说道,“这不还有三十多个可以侍寝的嫔妃吗。皇上只有一个,足够用了。” 耿直的彤史女官说道:“这三十来个嫔妃大多四十来岁。” 早就过了花期,颜色不鲜亮了。又不能像孙贵妃这样,生了两个公主,得到皇上的敬爱。 所以在后宫夹起尾巴做人,马皇后说东,她们不敢往西,在坤宁宫站了五天算什么?就是跪五天,她们也不敢推病的。 马皇后问:“你觉得她们太老了吗?” 马皇后的生日是八月初八,下个月初八,就要过四十九岁千秋节了。 崔尚仪觉得不妙,赶紧对着彤史女官疯狂使眼色。 彤史女官不傻,立刻闭嘴,按照案上的脉案和药方,一个个将嫔妃的名字勾除。 且说前朝,洪武帝自从以谋反为名,将宰相胡惟庸灭族,并废除中书省宰相制度,大权独揽,忙到八天要批阅一千一百八十封奏折的地步,很少来后宫临幸嫔妃。 洪武帝觉得这样下去会活活累死,他又不信任太监,于是设了春夏秋冬四辅官制度,每个季度都有三位文臣来帮洪武帝处理政务,夏天叫夏官,秋天叫秋官。轮流当值,以提防他们坐大,成为有实无名的宰相。 四辅官制度实施后,洪武帝终于有了喘息之机。 俗话说,饱暖思那啥。洪武帝也是人,是个身体健康,五十三岁的中(老)年男人。 也是巧了,今日洪武帝处理完政务,想找个美人来陪酒助兴,年纪越大,越喜欢年轻充满生机的异性,好像可以从中吸取活力似的。 洪武帝说道:“宣张美人。” 太监战战兢兢捧着彤史女官刚刚“更新”完毕的《钦薄录》,“张美人近日不方便。” 洪武帝说道:“那就秦昭仪。” 太监看着一片涂黑的名册,硬着头皮说道:“也不方便。” 洪武帝说道:“叫孙婕妤来吧。” 太监:“也无法侍寝。” 不可能三个颜色最好,最年轻的嫔妃同时来癸水吧?洪武帝顿时觉得扫兴,“怎么回事?” 太监吓得伏地,“奴才也不知,名册是女官给的,奴才这就去叫彤史女官。” 其实太监知道原因,但不敢说。洪武朝是太监们的噩梦,以前有个老太监多说了几句政事,洪武帝不仅在后宫立了内官不得干政的铁碑,还将宫里所有太监集体降级一品,品阶整体低于女官,有了前车之鉴,不属于他的权责范围,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彤史女官将后宫连讲了五天《赵宋贤妃训/诫录》,后宫嫔妃称病,以及女医们写的脉案和药方堆满案几的事情说了。 洪武帝很生气,“这就倒下了?也太不经事了。以前女人吃糠咽菜,上午生了孩子,下午就去河边洗尿片,下田锄地。她们锦衣玉食养着,吃的是油,穿的是绸,居然站半个时辰就推病,朕看她们就是太闲了,忘记了男耕女织的根本,就知道撒娇耍小性子,怎么当贤妃?把尚功局的宋尚功叫来。” 尚功局管着女红之事。 洪武帝本是草根出身,来自凤阳的农民,对宋尚功说道:“东西六宫,除了长春宫李贤妃抚养小公主需要安静以外,每个宫都送一台织布机过去,教她们纺织布匹,知道民间妇人的疾苦。想要以赵宋贤妃为楷模,就得身体力行,光说不练假把式。” 谁都没有料到,洪武帝居然会出手弹压后宫,连马皇后都很意外,这下东西六宫的嫔妃不吃药就康复了,都忙着学习纺织和女红,根本无暇争宠,也无暇去针对胡善围。 有了帝后碾压似的推行《赵宋贤妃训/诫录》,后宫进展异常顺利,就连范宫正都觉得胡善围是个有运道的人,帝后都成为她的助力。 从内而外,后宫推行完毕,下一个目标,就是东宫和诸王妃。 由长及幼,先从东宫开始。 东宫太子妃常氏是开平王常遇春嫡长女,生了皇长孙朱雄英。但洪武十一年,常氏在生嫡次子朱允熥后不久就死了。 太子妃死后,太子朱标没有再娶,所以目前东宫没有女主人,只有一个妾室吕侧妃。吕侧妃在洪武十年生了朱允炆,颇受太子宠爱,太子喜欢读书,不好美人,所以东宫没有其他侍妾。 织布机那么一响呀,后宫服服帖帖。吕侧妃作为东宫的妾室,更不敢有什么想法,恭恭敬敬请胡善围坐下讲解《赵宋贤妃训/诫录》。 走完东宫,二皇子秦王和三皇子晋王都远在藩地西安和太原,已经由刘司言和周司赞两位六品高级女官代为出远差送书了,所以,胡善围下一个目标,就是四皇子燕王府的燕王妃徐氏。 徐氏,魏国公徐达嫡长女。两个年幼的庶妹也都被洪武帝指婚给了两个亲王,等成年及笄就成亲, 徐家一门三妃,何等荣耀。 临行前,范宫正叮嘱胡善围,“燕王妃将门虎女,性烈如火,脾气暴躁。燕王平时都让她七分。京城最著名的浪荡子徐增寿是她的弟弟,徐增寿谁都不怕,就怕燕王妃,你说话千万小心,不可惹恼了她。” 胡善围吓得瑟瑟发抖,“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我的野蛮王妃 唧唧复唧唧,宫妃当户织。不闻机杼声, 唯闻女叹息。 为什么要暂停织布, 还要叹息? 因为洪武帝看完《赵宋贤妃训/诫录》这本书后,拍手叫好, 厚赐了修书的范宫正, 其中有一件鸟羽织就的翡翠衣, 轻薄华丽, 水洒在上面, 轻轻一抖,水珠如荷叶般自然滚落,并不会沾湿翡翠衣。 洪武帝还拿朱笔在划了重点, 圈出劝诫警示之辞, 命工部造红牌,将这些辞镌刻在铁牌上,用金粉填充,下端饰以一根根红绦, 悬挂在东西六宫各个宫殿,嫔妃们只要睁眼就能看见 如此一来, 后宫不仅多了几十台唧唧复唧唧的织布机,还挂了几百个红牌, 成为大明洪武宫廷最具有标志性的符号, 这就是洪武特色的宫廷文化。 宫廷女教习c天才少女沈琼莲为此写了一首宫词, 以记载此事: “鸳瓦繁箱一夜飞, 铁牌深禁漏声稀。殿头奉御黄绫案, 赐得炎州翡翠衣。” 这首诗后来收入了《明宫词》,流传至今。 天才就是天才,沈琼莲一出手,其余人等不敢再提笔,怕自取其辱。 随着一声巨雷,进入了八月,一场大雨下了一天一夜,次日还没停歇,天气骤然凉快起来,怕冷的居然都穿上了夹衣。 今日胡善围要带着马皇后的赐书,去燕王府会一会传闻中性烈如火的燕王妃。 临行前,范宫正看出她心中忐忑之意,便将洪武帝新赐给自己的翡翠衣大氅披在胡善围的官袍上,还亲手系上脖间的衣带,“人靠衣装,你穿得隆重些,燕王妃不敢小瞧你的。” 这件翡翠衣好看,还能防雨,最适合下雨天。 “这是御赐之物。”胡善围不太敢穿。 范宫正指着她脚下的靴子,“这是马皇后赐给你的鞋子吧,也是御赐的。” 胡善围是刻意的,穿着马皇后赐的鞋子,给自己壮胆,没曾想被范宫正一语道破了。 别说,披上这件轻柔如鸟雀翅膀的翡翠衣,胡善围真的自信了很多,好像将军披上盔甲奔赴沙场,觉得有东西保护着自己。 胡善围有些讪讪道:“多谢范宫正。” 范宫正摆摆手,“走吧。” 外面下着雨,一个宫女撑着雨伞,将胡善围送到一辆青幔大轿上。四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健壮的女轿夫抬轿子。 按照规矩,女官出宫,正式的标准是围着青绢轿衣的大轿子,由四个女轿夫抬轿。以前胡善围和江全是为了买书,讲究速度,坐马车即可。现在她独自出宫,是为了赐书,因而要讲究形式,纵使下雨,也要坐轿子。 斜风凄雨,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胡典正一去不复返之感, 青幔大轿两边有十对锦衣卫骑马护送,也披着各种雨具,打头的依然是老熟人纪纲和沐春。 胡善围看到马上的沐春,当着众人的面,沐春不好说话,朝她点头颔首。 胡善围发现,其实,沐春不开口说话,还是挺能唬人,一副很靠得住的样子。 一开口就胡善围想起杭州雷峰塔上那句“你看这个塔,它又高又大”,不禁无声笑了。 善围姐姐对我笑了!沐春很高兴,觉得大雨都变得可爱起来。 胡善围上轿,四个女轿夫抬起轿子。 燕王府,大门敞开,红毯铺地,迎接马皇后赐书,还临时搭建了遮雨的长板棚,迎接御赐之物用。 胡善围下轿,踩着红毯去了正堂,正堂上,燕王妃徐氏已经穿着吉服,设了香案,跪接婆婆马皇后的赐书。 正堂接马皇后懿旨的,除了燕王妃,还有她的三个孩子。 洪武九年,燕王妃十四岁的时候,嫁给了十六岁的燕王朱棣。 次年,洪武十年,燕王妃就当了母亲,生下长女永安郡主。 洪武十一年,燕王妃生下长子朱高炽。 洪武十二年,生下永平郡主。 每年都生个孩子,所以,燕王妃今年才十八岁,就已经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小女儿只会爬行,奶妈抱着她行礼。 授书之后,燕王妃命奶妈将孩子们抱出去,请胡善围上座,开始讲课。 燕王府没有姬妾,只有一个燕王妃,因而只有她一人听课。 这是胡善围第一次见燕王妃。出乎意外,燕王妃和她心目中凶悍的将门虎女形象完全不同。 燕王妃生得浓眉大眼,体态修长健康,面部轮廓依稀有些父亲魏国公徐达的样子,她安安静静的听胡善围讲课,温柔娴静,表情恭敬,毫无半点不耐烦。 胡善围甚至怀疑:难道这个假的燕王妃? 紧张加上狐疑,胡善围语速很快,不到一个时辰就匆匆讲完了。 燕王妃说道:“多谢胡典正,我十四岁嫁入皇室,成了燕王妃。娘家还有两个妹妹,也即将嫁入皇室。我父亲封了魏国公,世袭罔替,徐家一门三王妃,富贵荣华,享受不尽,这都是皇上给的恩典。” “皇恩浩荡,可惜我身为女子,困于内宅之中,不能像父兄那样征战沙场,为国效忠,以报皇恩。不过,胡典正刚才讲,女子修身齐家,整顿家风,严正家法,劝谏家人向善,勿骄勿躁,也是我的责任,好好约束外戚,让燕王和帝后无后顾之忧,是我应该做的。” “我母亲走得早,父亲没有另娶。家中兄长常年在外戊边,妹妹们都还听话,唯有一人,我弟弟徐增寿,因从小没有嫡母约束,有些骄纵,我在闺中时,尚能管管他,自我嫁入燕王府,他越来越荒唐了,竟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就差裤子没输掉了,还时常找燕王,甚至两个年级尚小的亲王借钱,此恶习不除,将来必定惹出大祸患。” 这话说的,胡善围很有同感,今夏她在丙字库整理书籍,徐增寿居然把三个亲王都逼到库房里躲着,就是为了避开他借钱。 燕王妃站起来,说道:“所以,我决定身体力行,今日就带着胡女史,去修理我那不成器的弟弟。胡女史稍坐,待我更衣。” 不一会,走来一个颇为俊俏的郎君,头戴黑色/网巾,穿着青色曳撒,这是元朝蒙古人遗留下来的一种圆领袍,窄袖宽裙摆,中间束腰,干净利落,适合骑射。 胡善围吓一跳,以为是外男擅闯进来,拿起了杯子。 “外头雨停了,胡典正可会骑马?”居然是女扮男装的燕王妃,脱去繁重的九翟冠服,她像是变了一个人,英姿飒爽,一点也不像生了三个孩子的妇人。 难道这才是燕王妃的真面目? 胡善围说道:“会一点。”未婚夫曾经教过她。 燕王妃说道:“那我们就骑马去,这样快一点,免得我弟弟闻讯跑了。” 燕王妃早就命人打听好了徐增寿的活动地点,带着胡善围去抓赌,燕王府的府兵和锦衣卫随行保护。 来到郊外某个田庄的一个非法聚赌窝点,燕王妃命人包围这栋宅子,“踏平这肮脏之地,抓人。” 燕王府府兵踢门而入,赌客们如一窝马蜂,四散逃命。 徐增寿作为一掷千金的常客,已经由老板亲自领到暗室,从地道逃走。 徐增寿钻出地道,自以为脱险了,正要离开,背后却有人说:“狡兔三窟,你这是要往那逃呀?”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徐增寿知道,他没有脱险,相反,他落入了“虎口”。 徐增寿不敢往后看,拔腿就逃。 燕王妃故意放他跑,先开始没有追,等徐增寿跑远了些,才拍马跟上,她将一根绳子打了个结,然后举绳挥舞,像套马的似的,稳准狠的套住了弟弟。 围观的胡善围以为这样就结束了。 谁知燕王妃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策马奔腾,徐增寿被拖在田地里,刚开始还能跟着跑几步,后来实在跟不上了,只得像一块破布似的,任由拖行。 啊! 徐增寿发出阵阵惨叫,衣袍早就散了,连裤子都被泥土拽跑了,光着两条腿,划出两道笔直的平行线。 中间恍惚还有一道浅痕。 胡善围不禁担心:“会不会出事啊!” 沐春像是看戏似的,饶有兴致看燕王妃教训弟弟戒赌:“没事,下了雨,田地泥土松软,他吃些苦头而已,死不了。” 拖行了约两百步,徐增寿衣服都拖没了,只剩下一件贴身短裤,“大姐!大姐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燕王妃终于停下,问:“不敢什么?” 徐增寿哭道:“不敢赌了!” 燕王妃翻身下马,轻盈利索得像一只燕子,她抽出一把刀,问:“你平时用那只手下注?” 徐增寿哭道:“大姐你要干什么?” 燕王妃说道:“当然是砍了啊,你光说不赌了有什么用?我嫁到燕王府,没法像以前那样盯着你,干脆一了百了,砍了干净。” 徐增寿大呼:“大姐不要啊!” 燕王妃道:“你不说的话,两个手一起砍了!说,那只手?” 徐增寿:“左手!不要啊大姐,我发誓,我真的发誓,不敢了,再也不赌了!” 燕王妃置若罔闻,将徐增寿的左手按在一颗大树上,“你以前也发过誓言,不会再赌,可是呢,你出尔反尔,输完了就找你姐夫借钱。你以为燕王真能瞒得住我?赌博最容易授人把柄,这个祸根不除,将来徐家必定会被你拖到遭遇灭顶之灾!” 围观的沐春有些脸热,他就是利用了徐增寿这个弱点,搞清楚了胡善围未婚夫的下落。 赌博成瘾,的确是大忌,燕王妃这次要来真的了。 徐增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真的不赌了,要是再食言,不用大姐动手,我自己剁手。” 燕王妃道:“我已经不相信你了。” 徐增寿哭道:“大姐,请你最后相信我一次。看在我们血脉相连的份上,最后相信我一次!” 徐增寿的乞求终于起了作用,燕王妃有些犹豫,没有下手。 就当徐增寿以为大姐要放过他时,燕王妃蓦地目光一凛,说道:“我暂且相信你一次,可是,你若没有半点惩戒,轻易逃脱责罚,不长记性,将来必定赌瘾重生。这样,我不砍手了,我就砍一根手指头。” 说完,没等徐增寿求饶,燕王妃朝着他的大拇指头,手起刀落! 那一刻,胡善围吓得闭上眼睛。 睁开眼时,看见徐增寿疼得满地打滚,哇呀呀乱叫,黑色泥浆里赫然有一根苍白的手指头! 连沐春都惊呆了:幸亏我没有姐姐! 燕王妃问:“疼吗?” 徐增寿快哭断气了:“疼!” 燕王妃问:“这个痛记到心里了吗?” 徐增寿:“记住了!我不赌了,下辈子也不赌了,投胎转世也坚决不赌了!” “很好,姐姐最后相信你一次。”燕王妃捡起淤泥里的手指头,轻轻一掰,成了两截,在掌心一搓,成了碎末末。 胡善围:“” 沐春:“” 徐增寿停止了哭泣,他摊开满是污泥的双手,从一数到十,手指头都还在。 可是刚才剁手指头的疼痛,分明那么真实,痛彻心扉。 大拇指从身体上没有剁掉,但是从心理上,已经剁了。 徐增寿从此戒赌。 燕王妃飞身上马,胡善围紧随其后,好奇的问:“王妃,那个手指头” 燕王妃一笑,从布兜里掏出一把手指头粗细大小白色小棍子,“我小女儿最近出牙,牙床痒痒,抓住什么啃什么。这是我要厨房烤出来的有些硬的小点心,给她磨牙用的,她的小手也能一把握住。我在上面画一些皮肤的纹理,就很像手指头了。香香脆脆甜丝丝的,你拿一个尝尝。” 燕王妃如此热情,胡善围也就不客气了。 这一日,千回百转,惊心动魄,胡善围叹为观止,真是长见识了,原来燕王妃并非传闻中一味泼辣凶悍,分明是个知道进退,有勇有谋的女人。 回宫之后,胡善围将见闻说与范宫正听了,一脸崇拜之色:“燕王妃出身将门,武艺高强,在马上用绳子套人,一下就抓住了徐增寿,好厉害啊。倘若她是男子,必定封侯挂帅,驰骋沙场。” 原来这世上有那么多出色的女子,以前她太孤陋寡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满城风雨 自打进宫以来,就一再改变胡善围对女人的认知, 原来女人并非生来是要相夫教子, 把一生对幸福的希望都寄托在丈夫和儿子身上, 脑子里只有首饰衣裳, 针头线脑, 柴米油盐, 儿女情长。 女人可以当官, 可以有事业;可以制定规则, 推行制度;可以当大夫, 悬壶济世,展现医术;可以舞文弄墨,挥洒文采;可以学古人凿壁偷光, 勤学苦读, 追求上进;可以横刀立马,有勇有谋, 巾帼不让须眉。 她逐渐认识了大明帝国最优秀的一群女性,并引以为傲,她的野心在膨胀,她希望能够学得她们的长处, 跻身于此, 赢得一席之地。 燕王妃给她的震撼最大, 她骑马驰骋的英姿令胡善围无限向往。习得武艺, 有一副好身体, 也是优势。胡善围为此重新捡起了未婚夫曾经教给她用来强身健体的粗浅防身术, 五禽戏等,早晚练习。 清晨早起打拳的时候,刚刚进宫换防的沐春给她捎来了一根军棍——这是胡善围昨日求他帮忙的。 胡善围背棍,做了个漂亮起手式。 沐春取笑:“你这个没有力道,都是花架子,就是最最普通入门的军体棍,军中用来教刚刚进军营小卒的。” 胡善围认真的挥棍,“学到迟早都能用上,在藏书楼的时候,我不就用门栓赶跑了延禧宫掌事大太监了么。” 沐春不喜欢胡善围练习这些,无他,因为这都是她的未婚夫教的,也不知为何,一想到那个人手把手的教习,一次次纠正善围姐姐的姿势,他就觉得很不舒服! 所以沐春又泼冷水,“你别看燕王妃那么厉害,人家将门虎女,家中嫡长女,教育自是和别人不同,三四岁就开始练童子功,五岁练习箭法,都是父亲魏国公徐达亲自教的,她的骑射之术,足以和善战的燕王殿下抗衡。你呢,抄书匠出身,拿笔杆子的,没有练功的底子,胡乱练一气,很容易弄伤自己” 在沐春絮絮叨叨中,胡善围练了一套棍术,因受了干扰,连续撩棍时差点棍子脱手了,再次觉得沐春还是闭嘴时最可爱。 胡善围故意扯开话题,“你回京之后这些天,你爹和你舅舅没找你麻烦吗?” 之前庆功宴变成鸿门宴,舅舅冯诚将沐英打成了猪头,闹得满城风雨。 沐春笑道:“我回京之后,当值就宫里睡值房,不当值就去钟山我母亲墓地附近的祭屋里,和守陵人住在一起。我母亲在地里头看着,舅舅和父亲不会找我麻烦” 洪武帝给自己选定的帝陵就在钟山,正在建造中。为了表示皇恩,洪武帝将钟山附近的风水宝地赐给了各个开国功臣作为祖坟,世世代代做君臣。 赐葬钟山,是莫大的荣耀。 沐春之母冯氏就葬在那里。墓地附近有祭田和祭屋,养着一户守陵人,沐春住在正屋里,落得个清净,还有了孝顺的名声。 须知沐春之前只有混世魔王的坏名声,这下变成了大孝子,加上江西怪石岭剿匪的战功,沐春有了浪子回头的赞誉。 沐春说道:“我已经不想去争西平侯世子了,难道不当世子,我就没有出头之日?你看那些怪石岭土匪招安都能当百户,我将来自立门户,也去弄个侯爵当一当。” 胡善围很是为他高兴,“你首战告捷,将来成就必定不输你父亲。” 沐春大言不惭,“那当然!我爹不喜欢我,我就越要做出一番成就,让他捂着耳朵也要听见我的捷报,看着我节节高升。” 还真被沐春给说中了,洪武帝觉得干孙子懂得用守陵的孝道化解双面夹击,浪子回头,加上之前的战功,决定给他机会,封了他为后军都督府指挥佥事,而且不是虚职,是实职,兼领后军都督府管辖下的禁军鹰扬卫,负责保护京师安全。 指挥佥事,正二品武官。 群臣哗然,连亲爹沐英都看不去了,大朝会上请求沐春先试职,然后再封官,以免儿子“尸位素餐,辜负皇恩”。 舅舅冯诚听了,直翻白眼:有这样说自己儿子的嘛?谦虚太过了吧! 洪武帝却说道:“儿,我家人,勿试也。” 意思是说,这孩子是我的家人,不用试用了。 遂封官,沐春从锦衣卫小卒,成了二品指挥佥事。 沐春封官,最高兴的是锦衣卫指挥使毛骧:终于把这个瘟神送走了! 于是沐春离开那天,锦衣卫衙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送瘟神。 沐春很是感动:“毛大人,您太客气了,我会常回来看看的。” 毛骧连忙说道:“不用了,新官上任三把火,你镇压鹰扬卫那帮猴子要紧,还有” 毛骧把江西怪石岭沐春亲手招安的八个土匪百户推出来,“他们在锦衣卫太屈才了,没有合适的位置。你把他们带到任上去发光发热吧,初来乍到,你需要培养几个心腹,我看他们就很有潜力。” 沐春简直感动得热泪盈眶,“毛大人,你想的真周到,简直对我太好了!” 沐春带着八个土匪出身的百户出了锦衣卫衙门,纪纲赶紧把门哐当一声关上。 沐春走了几步,回头去敲门,“毛大人,我把舅舅送的那张弓落在衙门了,我得进去拿,这是我爷爷的遗物。” 毛骧不肯开门,对纪纲说:“你去值房找一找。” 纪纲找到了长弓,用一块床单裹上,从围墙扔了过去,“接着!” 沐春背着长弓,带着八个刚刚洗脚上岸的土匪百户,去了禁军之一的鹰扬卫报道。 鹰扬卫几乎全都是出身不错的军二代,这里汇集了京城各种难管的纨绔c刺头,无赖,浪荡子,还有少数遗传了上一辈军事才能的天才,可谓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个个眼高于顶,一般人管不住他们。 但是沐春不是一般人。 他比这些人出身更高贵,更纨绔,更混账,更不要脸。 所以,沐春之于鹰扬卫,就像胡善围之于藏书楼,专业对口,无缝衔接。洪武帝早有谋划,没有乱点鸳鸯谱,他有心栽培沐春。 果然,鹰扬卫一开始就给了这位新指挥佥事一个下马威:卫所营地大门紧闭,不让他进来。 沐春吃了个闭门羹,问手下八个土匪百户:“谁会开门?” 都是鸡鸣狗盗之辈,撬门溜锁简直不要太简单。 “标下来试一试。”一个瘦猴子般的百户从腰间取出一个熊爪般的铁钩子,末端拴着一根长绳。百户将铁爪朝着门口木塔哨所上扔过去,抓了一根木头,然后顺着绳子翻墙,到了门口。 除了门栓,还上一把锁。 百户从发髻里抽出一根铜制耳挖簪,贴着锁,轻轻一捅,锁开了。 百户扔了锁,打开门,放沐春等人进来。 迎接沐春的是一片静悄悄,沐春敲响了操练场的战鼓,召集鹰扬卫一千二百个士兵。 敲了半天,别说兵了,就连在树上看戏的麻雀都被鼓声惊飞走了。 八个百户回来复命,“大人,标下查看过了,都在营房睡午觉呢。” 沐春给了瘦猴一块碎银子,“你去集市买一车鞭炮回来。” 鞭炮买回来了,沐春雨露均沾,每个营房都扔了至少五挂点燃的二踢脚进去,然后把门钉死,谁都别想跑出来。 沐春听见营房里传来噼里啪啦鞭炮和各种惨叫声,方觉得出了这口恶气,命手下等鞭炮放完了再次敲鼓。 鼓声一响,一千两百个士兵都到齐了——想要揍沐春。 沐春开始训话,“从现在起,鼓声一响,就得给老子过来集合,不来的就要接受惩罚,鞭炮只是小意思,改天老子放焰火给你们瞧瞧。” 有一个腿上炸伤了的士兵骂道:“你不就是靠着当侯爷的爹才当的官吗?我不服!” “我也不服!” ‘“我们都不服!” 沐春笑道:“你们能进鹰扬卫,难道不是靠父亲或者爷爷的军功才进来的吗?你们有脸骂我?等那天你们也杀了一万叛军,再来和老子对骂!” 沐春的言行再次引起了众愤。 有人骂道:“江西那么远,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军队以武服人,瞧你一副小白脸的样子,能打吗?” 沐春朝着那人招手,“老子能不能打,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那人呸了一声,“我才不中计,殴打上官,以下犯上,要挨军棍的。” 沐春说道:“恕你无罪!你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那人跳上台,说:“刀枪棍棒,我们比什么?” 沐春乘其不备,一脚将那人踹下高台,“刀剑无眼,就比拳脚!” 那人从台上摔下去,大骂:“你都没说开始!你使诈!” 沐春笑道:“兵不厌诈,诈就对了!” 毛骧将鹰扬卫近况禀报给帝后,“传令基本靠吼c训兵基本靠骂c练兵基本靠互殴,威望基本靠拳头。没有上下尊卑,没有军纪规矩,没有人服他。” 帝后对视一眼。 毛骧又道:“不过都服他的拳头。” 很快就是八月初八,马皇后四十九岁生日,千秋节,宫廷开大宴,沐春进宫贺寿,对帝后说,他新官上任,一切都顺利的不得了。 帝后对沐春脸上用脂粉掩盖的鼻青脸肿c以及微微瘸的左腿等伤势故意视而不见,连连说好,夸他上进。 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胡善围已经完成了皇室和外戚的赐书讲解任务,有了燕王妃实力劝戒娘家弟弟戒赌的举动,主动响应马皇后整顿家风家法,皇室外戚还有谁比燕王妃更有威仪的? 何况洪武帝划重点,在后宫悬了几百块铁牌的事情也传到了宫外,人人自危,都不敢顶风作案,无人敢干扰胡善围的赐书任务。 范宫正暗叹胡善围是个有运道的人,第一次做这种大事就遇到贵人相助,顺利完成任务,正是时势造英雄。 八月底,远去太原晋王府送书的周司赞风尘仆仆回来了,胡善围如约送了一坛自酿的菊花酒,就等去西安秦/王府的刘司言回来,一起开宴。 可是到了九月底霜降,刘司言一行人依然没有消息,好像从人间消失了一样,连沿路的各个驿站都说没有见到刘司言一行人。 曹尚宫把胡善围叫到了尚宫局,横眉冷对:“刘司言是我的人,她做事细致,不可能无故消失。她是为了你的事情出了这趟远差,你要把她给我找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春春 如果身边的人突然失踪了, 怎么办? 当然是报官了。 可是, 现在胡善围自己就是官,还怎么报? 曹尚宫的要求并不过分, 刘司言是尚宫局的人, 被宫正司借调出去办事,人没了, 不找她找谁? 可是胡善围身居深宫,她又没有千里眼和顺风耳,怎么找刘司言的下落? 少不得去一趟锦衣卫衙门,找指挥使毛骧。毕竟刘司言没有回来,护送她的锦衣卫也一个都没有踪影! 锦衣卫衙门。 毛骧眉头深锁,说道:“胡典正, 不是我故意隐瞒,我真的也不知道为何七十多人的队伍就这样消失了。” 胡善围不信, “这天下还有锦衣卫不知道的事情?” 毛骧说道:“你们只是丢了一个女官,我们锦衣卫少了五十个精锐,还有二十来个在民间征用的挑夫车夫, 他们的家人也天天来问,我比你更着急,已经向通政司发了公函, 要他们留意,一旦有所发现, 就立刻把消息报上来。” 通政司衙门就在锦衣卫衙门的北边, 两个情报机关是邻居, 都位处西长安街的一个小巷子里头。 通政司也是大明直达圣听的机构,直接向皇上汇报各地的民情,灾情,军情,监督地方官员,除此以外,官员在路过各地驿站时,也是由通政司核对官员出行的堪合文书后,方由驿站免费接待,提供食物和住宿。 所以官员们出差,不是你想住哪里就住哪里,除了驿站以外的地方,国家是不给报销费用的。 各个驿站每天都接待了谁,花了多少银子,甚至每餐吃的啥,都由各地通政司报上来,这是掌握官员行进路线最好最便捷的做法,也是一种监督。 胡善围问:“通政司什么时候把各个驿站的情报送过来?” 毛骧说道:“不用他们送,我已经派纪纲他们去隔壁搬了,通政司是我们的邻居,一旦查出什么蹊跷,我会立刻派人告诉你。” 胡善围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人,说道:“今日天色还早,我就在这里等纪纲搬驿站情报,不着急回宫。” 要就这样两手空空回去了,曹尚宫冰冷的眼神会将她凌迟! 毛骧脑壳疼:好容易打发走了一个沐春,又来个更难缠的胡善围。 毛骧说道:“劳烦胡典正在这里等,我要去忙了,来人,你们好好伺候胡典正。” 说是伺候,其实是监督,怕胡善围在衙门里瞎跑,窥破天机。 毕竟,胡善围那个“死鬼”未婚夫送来的军事情报不停的传到锦衣卫,每年即将入冬时,西北的局势都会紧张起来。 杂役添茶,还殷勤的送上一个十几个小格子的剔红攒盒,里头放着各种小点心和鲜果,鲜果是正当时的鸡头米和红菱角,点心里最出众的是一块插着红色三角旗的桂花糖猪油蒸栗粉糕。 这个糕点是南京常见的点心,但是插上五颜六色的三角旗,就叫做重阳糕,是九九重阳节应节的食物。 不知不觉间,又是一年重阳节。 去年重阳节,父亲胡荣带着她和小娇妻陈氏登上郊外牛首山,登高望远,这是一家人和和气气过的最后一个节日,之后小娇妻怀孕,对她的态度急转直下,现出真面目,然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今年重阳节,遍插茱萸少一人。 胡善围与父亲相依为命多年,父女之间的羁绊,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吃着甜腻的重阳糕,胡善围突然意识到,她现在身处宫外,可以乘着在这里等待消息的时间,抽空去成贤街的家里看一看父亲。 不行! 此念头一出,胡善围猛地摇头,驱散这个想法,父亲如今娇妻稚儿围绕其中,生活乐无边,她若回去,所有人都不开心——包括她自己,何必呢。 可是就这样对着插着小旗的重阳糕在锦衣卫衙门里干等着,胡善围心乱如麻,坐毯如针,人生中各种或美好,或恐怖的记忆在脑子里里乱串,回忆失去了控制。 比如小时候一家三口在苏州短暂的安逸时光。 常遇春屠城时的恐惧和亲眼看见母亲被流民冲散踩踏而死的场面。 她与父亲搬迁到南京,开书坊谋生,相依为命。 她与王宁定亲后,在上元节花灯月下的相会 不能再去想这些了,胡善围站起来告辞,对侍从说出去走走就回来。 出了小巷,就是熙熙攘攘的西长安街。胡善围在街头闲逛,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气驱散了刚刚升起的愁绪,途经一个饭馆,门口有点不起菜的挑夫走卒等人端着一碗面,蹲在大街上吸溜。 胡善围想起了沐春有这个癖好,宁可蹲在大街吃面,也不想回家吃山珍海味,或者干脆像流浪汉似的,在大街上凑合睡一夜。 沐春自从离开锦衣卫,只有在八月初八马皇后寿辰上进宫贺寿时,见过胡善围——寿宴上吃吃喝喝,他用来遮盖脸上伤痕的脂粉掉了不少,脱妆了,向胡善围借了胭脂水粉“补妆”,还以喝多了手抖为理由,要胡善围亲手给他“上妆”。 胡善围怜熊孩子处境艰难,一时心软,调匀了脂粉,给他遮掩。 现在一个月过去,也不知他在鹰扬卫练兵练的如何了? 胡善围换了男装,雇了一辆马车,去看沐春。 鹰扬卫校场,是一个大型互殴现场。这群军二代c军三代少年们正处于冲动好斗的年纪。 沐春制定的规则是武力封官,打得过十个人的,升为小旗,然后十个小旗切磋(互殴),捉对厮杀,胜者封百户。 十个百户通过最公平的方式——抓阄,继续互殴,最后的胜利者封千户。 千户有资格对沐春提出挑战,三局两胜,如果胜利,可以把沐春赶下台,当指挥佥事。 这一日,从修罗场一路厮杀出来的新千户对上官沐春下了战书。 沐春在擂台应战,鹰扬卫一千来号人齐聚校场,围观沐春出丑挨揍,还下了注,赔率是一比九——居然有十分之一的士兵压了沐春胜,沐春几乎感动的热泪盈眶,对着他们抱拳道:“多谢支持,我一定不服你们的期望。” 土匪出身的瘦皮猴时百户拍着其中一个士兵的肩膀,问:“是什么让你对指挥佥事大人充满信心,将半年的俸禄全压上去了?” 士兵说道:“我对指挥佥事大人的信心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佥事大人为了取胜不择手段的烂人品人尽皆知,还整天与你们这些鸡鸣狗盗之辈相处,我觉得这次擂台之战毫无悬念,这个不要脸的人会赢。” 时百户赞道:“你太有眼光了!” 另一个士兵道:“对,为了取胜,沐大人说不定已经在千户饭里下了泻药等阴损招数,你看,沐大人早早就来了,千户大人还没来。” 虽然赌沐春会赢,但众人对擂台上的男人充满了鄙视,可谓是端着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沐春叼着一根草,双手抱胸靠在擂台的立柱上,眯缝着双眼看着秋阳,还不停的抖着左腿,站没站相。 若是被他老子沐英看见,必定痛骂加上一顿鞭子,可这里是鹰扬卫,他自己的地盘,他说了算。 我把这群军二代垃圾,练成能打的士兵,我骄傲啊! 新千户终于来了,他飞身跃到擂台上,看起来沐大人并没有使用泻药等阴招,要真打了。 因是肉搏战,两人都光着上身,只穿着裤子,且都是十几岁的少年郎,身量尚未长成,胸脯肌肉尚显单薄,两人冲过去,像街头斗殴似的,抱在一起翻滚撕打。 围观士兵们围着擂台起哄,没有谁注意到女扮男装的胡善围走到了校场,也一起围观。 是的,胡善围就这样径直来到卫所,就像出入自家菜园一样自由。没有人在门口站岗,都拿着钱去赌沐春输了,想看他被人压在擂台上打,出一口恶气。 新千户攻沐春下盘,把他拦腰抱起,一个漂亮的抱摔。 一声闷响,连站在围观士兵最外围的胡善围都听得清清楚楚,心想一定很疼吧。 “打的好!”围观士兵爆发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沐春像一只蚯蚓似的扭动挣扎,新千户哈哈大笑,“认输吧!” 沐春扶着擂台站起来,顺手用手背抹去鼻血,轻蔑一笑,“就这点力气吗?又不是抱新娘子上坑,你倒是用点力啊!” 众人哄笑。 胡善围的脸蓦地一红,她第一次听沐春说这种混账话,之前别人都说沐春是混世魔王,但胡善围觉得他只是男孩子未谙世事的天真莽撞,没有坏心和歪心事。 如今看来,她要重新认识沐春这个人了,或者,沐春自从当了指挥佥事之后,近墨者黑,慢慢变坏了。 胡善围自小与书香为伴,后来有了未婚夫,与他相会出游,未婚夫对她发之于情,止乎于礼,并无轻薄唐突之举。 胡善围转身就走,哼,这种污浊之地,我一刻待不下去了! 啊! 擂台上,沐春发出一声惨叫。 胡善围的心揪的一痛,不禁再次转身,看见沐春又趴在擂台上。 围观士兵再次起哄叫好,胡善围为沐春担忧,不禁踮起脚尖,看沐春怎么样了。 沐春突然暴起,乘其不备,像一只蜷成一团的响尾蛇,突然吐起信子,一拳砸在新千户的小腹上。 新千户痛苦的缩腹,沐春一个空翻,顺便抱起对手的腰,还给他一个抱摔。 新千户摔得在擂台上弹了三弹,瘦皮猴充当裁判,数了十下,还没起来,遂判沐春得胜。 唉! 押注输了的士兵们发出惋惜的叹息,纷纷散了。 赢了的自然高兴,一赔九呢,发财了! 他们数着银子,对擂台上的沐春的说道:“看不出沐大人还真有点本事。” 沐春说道:“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我没有本事,怎么敢来鹰扬卫。” 赌赢的士兵们朝着沐春裤/裆打嘘哨,调笑道:“哟,沐大人没有娶妻,还是个童子鸡/吧?这东西没用过,谁知道是金刚钻还是一截朽木!” 军营里面,聊得最多就是女人,不懂也要装懂,不会也要装会,三句话就要开黄腔,否则别人会瞧不起你,永远融入不了这个集体。 所以,沐春故意装作老油条,光着上身,调动八块腹肌,胯/下前后耸了几耸,说道:“老子厉害着呢,不信你来试试。” 在斗殴中扯松的裤腰都耸落了臀线的最高点,露出一个深深的腰窝。 众人被沐大人的无耻和不要脸震慑住了,纷纷拿钱走人,“算了,老子又不是女人。” 这一幕自然被胡善围都看在眼里,听在耳朵里,简直想当场提一桶水洗洗眼睛和耳朵! 我错了,我不该来的,我再也不来了。胡善围转身快步离开。 擂台上,沐春还在忘我的一前一后耸胯,活像五百多年后一位来自西方的著名歌星自创舞蹈动作。 心腹瘦皮猴时百户说道:“大大人,快停下。” 沐春眼角余光瞥着台下,“不行,那帮人还没全吓跑呢。” 时百户说道:“可是您把胡典正吓跑了呀。” 像是孙悟空施了定身术,沐春突然一动不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我和善围姐姐的关系应该还可以抢救一下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滞, 等沐春醒悟过来时, 胡善围已经快走到军营门口了。 沐春翻越栏杆,跳下擂台, 跑去追胡善围, 大声叫道:“善围——” 脱口而出要说姐姐,想起这是臭名昭著的鹰扬卫, 到处都是十几岁满脸痘痘任性冲动只要闲下来就想女人的无赖纨绔,于是将姐姐两个字吞下去,改叫道:“善围哥哥!你等等我!” 胡善围当然不会理他。 鹰扬卫无人看守,胡善围顺利通过大门,正要登上马车,沐春就像一只脱缰的猎犬般飞奔过来了, 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 “放开。”胡善围没有转身,不想见他赤着上身, 裤子还胯到臀部浪荡形骸的混账模样。 沐春最听善围姐姐的话了,赶紧放手,忙解释道:“事情不是你看的那样的, 我不是那种人。在鹰扬卫这种大酱缸里,就是一块金子,也要把自己伪装成咸萝卜, 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否则他们根本不服我, 觉得我只是过来混资历的。” “难道只有同流合污这条路可以走吗?你分明在找借口!”胡善围一个未婚女子, 虽在世俗面前, 已经是个二十岁的“老女人”了,但对男女之事依然懵懵懂懂,今日着实被沐春的言行吓到了,觉得此时抓着她手腕的手都是脏的。 “同流合污怎么可能!”沐春说道:“我一定要比他们更污更无耻,才能镇得住他们,起码表面上必须这样。” 胡善围暴怒之下,不想和他说话,登上了马车,催促车夫:“我们走。” 沐春情急之下,再次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腕,这时车夫甩起鞭子,马车向前,胡善围在沐春的一拽之力下,在马车门口站立不稳,顿时往后仰倒! 车夫大惊,但停车已经来不及了。 胡善围从车辕子上摔下去,没有着地,落在了沐春怀里,左脸还紧紧贴着散发着汗味c淡淡的血腥味c擂台土腥味c还有某种少年无法形容的体味,就像细雨过后草地润湿的味道等混合气味的胸膛上。 沐春追过来的时候来不及穿上衣,甚至连裤子都来不及往上提一提c系紧腰带,此时善围的手正好卡在腰臀之间深深的腰窝处,五指指腹都能感受到臀尖肌肉蓦地一紧,硬得像一块铁。 胡善围出离的愤怒了,她站起来,一巴掌扇过去,尤不解恨,双掌往他胸脯一推,沐春像一块破布似的倒地,软绵绵的,好像抽离了灵魂,只剩下任人宰割的躯壳。 等时百户扯下箭靶子上的上衣赶到时,只见到一辆马车疾驰而过,沐大人躺在路上,表情呆滞。 “来人啦!有刺客!”时百户大声叫道。 可惜鹰扬卫的人都不理他,心想刺客来的正好,把不要脸的沐大人捅出十八个血洞洞才好呢。 时百户拉沐春起来,把衣服给他披上,正要给他系上左胸的衣带,被沐春拍开了,“不要碰我的胸膛。” 善围姐姐的脸刚刚贴过的地方,别人怎么可以碰? 时百户纳闷了,“这是胡典正打的?沐大人怎么连胡典正都打不过?看不出胡典还是武林高手啊!” 沐春说道:“你赶紧给我牵一匹马来,我要去追善围姐姐。” 鹰扬卫地处偏僻,只有一条直路,沐春骑马追马车,倒也不难。他策马和马车车厢保持平行,絮絮叨叨说道:“善围姐姐,军营就是这样,你我是知己,我不想骗你,实话实说罢了。实话难听,可是骗你,我不愿意。” 车厢里,胡善围不说话,只是拿着帕子擦左脸,皮都快擦破了,那股来自沐春身上的味道还阴魂不散。 窗外沐春又说道:“人生在世,就是修炼一张张面具。有温和听话的,有彬彬有礼的,也有狰狞的,猥琐的,在什么场合,就要戴什么面具保护自己。就像庙里的菩萨,有慈眉善目的,也有金刚怒目的,大家各行其职,各有各的作用,善围姐姐,你说是不是?” 沐春这个月口才很有长进了,胡善围往帕子里倒了些冷掉的茶水,继续擦脸。 沐春又道:“善围姐姐,你只是被我其中的一块面具给吓到了,但我就是我,换了个壳子,里头的灵魂并没有变,你要相信我。” 我不信! 胡善围不理会,沐春不要脸的继续贴着马车随行,行到某个首饰铺面时,他猛地想起了某个东西。 啊,这些天忙得把那个东西都忘记去取了! 有了那个东西,我和善围姐姐的关系应该还可以抢救一下! 胡善围在马车里换上了女官的衣裙,戴上乌纱帽,整理停当,窗边已经没有马蹄声和沐春的絮叨声了。 胡善围心里莫名的失落,以后再见,也只是熟悉的陌生人了吧。 原来最后,她还是一个人,什么知己,朋友,统统不存在。 车夫在锦衣卫衙门停车,胡善围给了车钱,步入衙门。 纪纲已经从邻居通政司那里搬来了各个驿站送来的文书,胡善围摘抄出刘司言歇脚的每一个驿站地点,统统在一张地图上用朱笔标记出来,形成一个曲折的路线图,并用小纸条标注到达和离开的时间。 从驿站的动向来看,刘司言一行七十多个人从南京出发去西南,用了二十七天,其中因受到夏季大雨等恶劣天气影响,在五个驿站分别停留了约两天,天气放晴再出发。 所以实际上只用了十七天就到了西安,这个速度算是快的,刘司言并没有半路停下来游山玩水,或者乘机探访亲友,一切都以完成赐书任务为目标,心无旁骛。 正如曹尚宫所言,刘司言是个小心谨慎,做事妥帖之人。纵使临行前因嫉妒胡善围刚刚进宫就连升两级,对她有些微词,在酒桌上故意让她难堪出点小丑,但是刘司言把胡善围拜托的事情放在心里,一刻都没有松懈过。 看着地图上的路程,胡善围顿时对相处并不多的刘司言升起敬重之意。 捋清楚了去路,开始梳理归途,从秦/王府传来的消息来看,刘司言一行人得到了王府热情的接待,秦王和王妃留着他们在西安住了三天,游遍了当地的名胜古迹。 西安是十三朝古都,比南京大的多。刘司言一行人玩了三天,在八月初八,也就是马皇后生日当天离开西安,开始返程。 秦王和秦王妃亲自送行,并托付刘司言给帝后带了丰厚的礼物,以表示孝心,一共装了二十辆车。 刘司言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向归途,路过两个驿站,次日晚上在盩厔县驿站落脚,次日清早出发,然后就消失了,下面的驿站都没有接待他们的消息。 胡善围看着盩厔县的地图,这里距离西安有一百六十多里路,是个多山多水,地形复杂,人烟较少的偏僻之地。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皱起眉头,“穷山恶水出刁民,根据通政司的情报,这一片的土匪山贼从来没有停过,像韭菜似的,割了又长,长了又割,我看刘司言他们八成折在那些胆大妄为的土匪窝里了。” 连胡善围都感觉刘司言遭遇不测了,愤怒涌上心头,说道:“上一次我和江全出行,你们锦衣卫死了十九人,只有纪纲捡回一条命。毛大人怒发冲冠,命沐春带着三百锦衣卫去江西怪石岭剿匪,如今锦衣卫损失五十人,还有二十多挑夫杂役,毛大人打算派多少人去盩厔县为他们复仇?” 毛骧沉吟片刻,说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现在重要的是把事情查清楚,万一还有活口,刘司言他们还活着呢?得先确保他们的安全,把他们先救出来。” 心中有了希望,胡善围猛地站起来,“那你还等什么?赶紧去啊!” 毛骧食指往地图上画了个圈圈,“这里隶属西安府,西安和江西不一样,这里是秦王的藩地,也是大明西北边防重地,藩王治理着这里,连驻扎在这里的大明军队都要受藩王府掣肘,我们锦衣卫不能说去就去,得有旨意才行。” 胡善围急道:“那赶紧去请旨。” 毛骧觉得胡善围异想天开,说道:“你说请就请?你说去就去?你提出要求,皇上就会答应?秦王是皇上的二儿子,骁勇善战,镇守西安,在藩地发生的事情,理应先交给秦王处理。皇上若立马就派兵干涉,分明表示不信任秦王。我若莽撞去请旨彻查,轻则被骂一通,重则会以离间天家骨肉之名,拉去午门砍头!” 胡善围跌坐在椅子上,“难道,我们只能在这里干等□□给一个答复吗?毛大人就坐的稳当?” 毛骧连连摆手,“你不要对我用激将计,不管用的,我只听皇上的,皇上吩咐,我立马去办,皇上不开口,我就按兵不动。” 胡善围讽刺道:“没想到,你也是一个懦夫,只顾着自己的官位,不管手下人死活,他们若遭遇不测,你今晚睡得着吗?你不怕半夜醒来,床下全是血肉模糊的尸首,他们睁着浑浊的眼睛,问你为何不去救他们!” 没等毛骧反驳,纪纲站出来维护上司,“别以为你有范宫正撑腰,就可以在我们锦衣卫为所欲为,辱骂上官!你勇敢,你善良,你关心刘司言,你自己去啊!” 胡善围冷哼一声,“你们忍气吞声,不敢找皇上请旨彻查,我去找皇后娘娘!好端端两队人马去赐书,周司赞一行人早早从太原晋王府回来,安然无恙,为何刘司言等人就杳无音讯?事情发生在藩地,难道不是藩王治理不利的责任?” “你们都是官!怕丢官,怕掉脑袋,我不怕!反正” 胡善围顿了顿,强忍住逼来的泪意,“反正我就是一个人!没人在乎,无人挂念,死就死了,清清白白的去死,总比当一个糊涂鬼强!” 言罢,胡善围愤然离去。 纪纲正要去拦,毛骧叫住了他,“让她去。” 纪纲压低了声音:“死了别的宫人,也就罢了。她是胡善围,熬到二十岁都不肯改嫁他人,若就这样死了,被王宁知道杀了他未婚妻,咱们在北元的情报网就崩溃了,以后的北伐还怎么打?第三次北伐若不是王宁的情报,西平侯沐英怎么可能急行七日,将元军一击即溃?” 当初,毛骧一再阻拦胡善围进宫,即使因为王宁还在人世,一旦回来,升官封爵,他和胡善围还能破镜重圆,苦尽甘来。 胡善围进宫当女官,按照以往的规律,女官或四五年,或十年往外放人,退役离开宫廷,那时候胡善围二十四五,甚至三十岁“高龄”了,王宁说不定会另娶她人,胡善围说不定斩断情丝,不嫁了。 都是男人,毛骧知道男人大多喜欢年轻漂亮,温顺可爱的,胡善围固然美丽,但性格倔强,不讨人喜欢。 所以毛骧阻止胡善围进宫,是真的为了她好,可是半路杀出个沐春,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现在胡善围连升两级,在宫中混得不错。王宁若再次立了大功,回来向皇上要未婚妻,皇上八成成人之美,但是胡善围若死了 纪纲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毛骧叹道:“皇后娘娘和皇上不一样,首先,赐书是娘娘的懿旨,不是皇上的圣旨。其次,派女官去□□追责,其实就是找秦王妃问话,女人和女人之间,婆婆和媳妇之间的事情,以大化小,不像藩王和中央的政治那么敏感。所以胡善围去皇后娘娘那里请旨,八成会成功,她死不了。” 纪纲眼睛一亮:“借刀杀人,毛大人英明啊,到时候我们锦衣卫以保护胡善围之名,跟着去□□,师出有名,就不会那么招摇了。” 且说胡善围拿着标记的地图等证据冲出锦衣卫衙门,沐春正好寻到这里,他拦住善围,从怀里掏出一根用黄金修复的白玉簪子,“你在藏书楼大战延禧宫掌事太监那晚丢的玉簪,被人踩碎了,我拿去让工匠修复,最近忙昏头搞忘记了,才从首饰盒铺子取出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苟富贵,勿相忘 那是一个上元节, 未婚夫王宁提着一盏兔子灯, 在胡家书坊门口等她。 南京风俗, 上元节夜里,连续三晚都不用宵禁, 百姓皆穿月白衣衫,提着灯笼,走街串巷,彻夜狂欢, 城里还开放了部分城墙,容许百姓登上城楼,观赏金陵盛世夜景。 月白是一种浅蓝色, 在月光下, 变成了白色,所以叫做月白。 若想俏, 一身孝。这种颜色会给人平添三分姿色,不过,当全城几十万人都这样穿的时候, 撞衫不可怕, 谁丑谁尴尬。 那时候的胡善围觉得,全城的男人, 都不如那个在月下提着兔子灯的男人适合穿月白色。 游街的时候,路边的摊主热情推荐各种玉器首饰, 她选了一个最便宜的玉簪, 只花了半吊钱。 她有她的自尊, 不会要未婚夫花太多的钱。除此以外,她还买了点心,要未婚夫捎给未来的婆婆,作为回礼,不沾对方一点便宜。 他亲手给她簪在发髻上,说:“等以后成婚,你可不能再这样客气了。” 她淡淡一笑,“难道我插戴这个不好看么?” 他说:“好看,清丽淡雅,宛若水仙。” 她看着一身月光白的未婚夫,心想:我觉得你比水仙还好看啊。 那个廉价的玉簪,便成了她最日常用的首饰。那晚在藏书楼里,混乱之际被人踩碎,她也曾惋惜过,果然玉通人性。 人没了,玉碎了。 万万没有想到,沐春会给碎裂的玉簪“收尸”,并且融了黄金,重新修复了一根全新的玉簪。 由于以前的簪子的碎的太厉害,工匠并没有只是做成一根棍子的形状,一双巧手把碎裂的玉石磨成近乎透明的薄片,在簪头做成一片片花朵的形状,并用金丝剪成花芯,造型就是一朵玉台金盏的水仙花。 脱胎换骨,可以说是连亲妈都不认得了。 原来,有人在乎,有人挂念着她。 胡善围心头一暖,本能的想要去接,可是转念一想,我马上回宫,去见皇后娘娘,向皇后请旨,追查刘司言一行人的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正如毛骧所言,此举风险太大,秦王是藩王,稍有不慎,就是离间天家骨肉,杀头的罪名,沐春立志将来封侯,为了博前途,正在鹰扬卫修理那些刺头,揍别人,也在挨揍,还要说那些混账话,做那些下流猥琐的动作 自己的事情,自己承担后果,不要连累旁人,何况沐春是她知己,也是唯一在乎她的人了。 所以,胡善围的手在袖子里挣扎片刻,决定放手。 她违心的说:“不要随便拿一个金镶玉的水仙簪哄我,谎称是以前摔坏的。何况,戴着乌纱帽的发髻,早就不适合簪花了。” 乌纱帽下,仅仅只能容得一个最简单的木簪或者玉簪。选择了官途,就要模糊女性的特征,漂亮美观,并非她所求了。 胡善围拒绝了沐春的示好,回宫。 沐春站在锦衣卫衙门外发愣,过了一会,疯狂的踹门。 纪纲开门,放沐春。 沐春问毛骧:“为什么善围姐姐从你这出去,脸色就不好看?你们是不是欺负她了?或者又想出什么贱法子,赶她出宫?” 毛骧喝着茶,“别想再讹人,她进来的时候脸色就不好看。至于我赶她出宫,更是天方夜谭。她以前是个八品女史时,我尚且动不了她,现在她连升两级成了红人,我怎敢随便动她。” 沐春问:“那善围姐姐为什么不高兴?” 毛骧说道:“不管你的事,你早就不是锦衣卫的人了,纪纲,送客。” 沐春心中充满疑问,不过很快,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因为马皇后下了懿旨,命女官胡善围远赴西安,问责秦王妃,与秦王府一起寻找刘司言一行人的下落,并且命锦衣卫派出精锐随行。 果然,如毛骧预料的那样,马皇后派出女官为代表,把矛盾控制在婆媳关系的范围内,不至于上升到中央和藩国,一样能达到目的。 从外人来看,是婆婆赐书,教训儿媳,结果送书的中间人在藩地上出事了,婆婆不高兴,又派了一波人去问责,问的也是儿媳,和儿子无关。 事关紧急,若刘司言他们还活着,耽误一日,就危险一日,明天一早就出发。 宫里现在还穿着秋天的夹衣,冬衣还没分发下来。梅香把自己最好的棉衣送给胡善围,“听说西北寒冷,十月就会下雪,老师进宫时什么都没带,这是我去年发的棉衣,还没上身,老师拿去穿。” 胡善围进宫时连双鞋都没有,梅香亲手验过她的身。没曾想两人成了师徒。 胡善围并不推辞,收在箱子里,叮嘱道:“你不用挂念我,专心读书,年底岁考,一定要考中女秀才。” 范宫正送来手炉,暖耳,里外发烧的毛皮靴子等御寒之物,说道:“你要记住,藩王府虽然尊贵,但你是皇后派出去的女官,代表皇后和皇室的体面,能争便争,争不过,也不要逞强,把事情记下来,附上证据,皇后娘娘会替你撑腰。须知刚过易折,能屈能伸,方能长久。” 胡善围应下。 尚宫局曹尚宫居然送了胡善围一箱子珍贵的狐裘! 胡善围忙道无功不受禄,不敢接受这种贵重的礼物。 曹尚宫没好气的说道:“瞧你那进宫时的穷酸样,真是丢了我们女官的脸面。你不要面子,我们要啊,啧啧” 曹尚宫嫌弃的翻着衣箱,将梅香送给胡善围的棉衣扔出来,“宫婢穿的破衣服,你也当宝贝似的收着。” 梅香低着头,不敢说话。她是宫里地位最低的宫婢,曹尚宫是地位最高的尚宫,这里没有她说话的份。 “曹尚宫!”胡善围怒了,她捡起地上的棉衣,拍去浮灰,叠好,重新放进箱子里,“请曹尚宫将狐裘拿回去,下官不需要。下官出身平民,一介布衣,没有穿裘的习惯。” 曹尚宫骂道:“你不知好歹!给你做脸面,不要太过寒酸,被藩王府轻视去了,你偏不要脸!” 胡善围顶了回去,“我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去西安,不是曹尚宫您!” 曹尚宫冷冷道:“刘司言是我一手栽培的人,你必须把她给我带回来,她若出事,你休想在宫里有一天好日子过。” “够了!”范宫正一拍桌面,“胡善围是我宫正司的人,这里不是你的尚宫局。你要教训她,得先问问我。” 曹尚宫讽刺道:“出事的不是你尚宫局的人,若换成是你,你只会比我逼得更狠。” 范宫正说道:“前因后果没有查清楚,生死也未知,你就坐不住了?曹尚宫还是太年轻,换成我,我才不会像你这番心急莽撞,没搞清楚真相,就在窝里横。” “好,我就等胡善围的消息,如果”曹尚宫使了个警告的眼神,“我发誓,从此以后,胡善围在宫里,再无立足之地。” 曹尚宫走了几步,转身说道:“刘司言离宫时,说一个多月就回,只带着夏衣和几件秋衣,没有准备过冬的衣服,这些狐裘你带着——给她穿。” 曹尚宫和范宫正相继离开,梅香擦干眼泪,站了起来,“胡典正放心,我一定会考中女秀才的,今日之耻,梅香不会忘记。” 屋子恢复了平静,胡善围翻阅一摞书,都是西安府的方志,记载着当地天文地理,风土人情,贞洁烈妇,诉讼官司,无一不全。 正看着书,女教习沈琼莲来了。 胡善围忙去倒茶,接待这位贵客。 沈琼莲的小短腿刚刚够到脚踏,她小大人似的一摆手,“你别忙了,你这里的茶不如我的,不好喝。” 女官的待遇也分九等,沈琼莲比胡善围低一级,但是女官们都把她当孩子看,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又刚做了“鸳瓦繁箱一夜飞,铁牌深禁漏声稀”的新宫词,马皇后很是喜欢,赏了不少好东西,因而她喝的茶都胡善围好很多。 胡善围只得停手,端了两样细果子——这是陈二妹送给她路上吃的。 沈琼莲挑了一样菱粉糕吃了,红润软弾的脸颊沾了一点糖霜,从怀里拿出一个手帕包住的小印,说道:“这是我的印,你要是遇到了麻烦事,急需用钱,就拿着这个印,去任何一家沈家的票行,最多可以兑十万两银子。” 胡善围以为是小孩子说的胡话,“这个我此去西安,一路在驿站落脚,不需要花银子的。” 沈琼莲说道:“可是我听课堂的宫女们说,刘司言没有回来,八成遭遇不测,据说是土匪们垂涎秦/王府送的礼物,杀人劫财。我想土匪无非是为了求财,如果你也遭遇不测,十万两银子应该够救你一条命,给他们便是了。你这个人还不错,我希望你能回来。” 小孩子就是天真啊,胡善围苦笑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不错?宫里传闻,是我把刘司言推出挡灾的,我现在声名狼藉。” 沈琼莲说道:“要不她们都是有眼无珠的庸人呢?夏天你在藏书楼和当时的胡贵妃对峙,我觉得爱惜书的人,应该还不错吧。反正我在宫里,这个印没有用,那就送给你救命,万一用上了呢。” 一个印,十万两白银?开玩笑吧。 胡善围婉言拒绝,“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敢要的。” 沈琼莲有些生气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异想天开?我问你,我姓什么?” “姓沈。” “这就对了。”沈琼莲说道:“元末首富沈秀,绰号沈万三的那个,是我的先祖” 原来沈秀一共十几房妻妾,后来沈秀因以前支持吴王张士诚而受到洪武帝猜忌,流放云南,一代首富,死在大明边陲。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沈秀后人开枝散叶到现在有一百多人,为了避祸,不被彼此牵连,族人分家都各过各的。沈琼莲这一支过得还不错,开始培养家中弟子读书,沈琼莲的父亲就是举人,大哥也中了秀才。 做大生意必须在官场有靠山,沈秀的女婿陆仲和依附宰相胡惟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但是,今天洪武十三年,胡惟庸因谋反的罪名,一夜之间被锦衣卫满门抄斩,朝廷势力也连根拔起。 陆仲和作为胡惟庸的钱袋子,也被打入了胡党,全家问斩,财产抄没入官。 沈琼莲说道:“我想,既然做生意要依附官员,这天下还有比宰相更大的官吗?结果连宰相一夕之间说倒就倒,所以,我对家人说,不用依附那些官员了,我去当官,你们依附我就好了。” “家里那些的读书的男丁,包括我父亲,个个资质平庸,虽花了很多钱聘用了名师,我估计,他们顶多止步于举人,想要中进士,不太可能。于是,我就考了女官,家里人给我十万两银子,这是我的私产,以印章为准,去沈家各地的钱庄通兑。” 能考中举人,就是人中龙凤般的人物了。 若是别人说这些话,胡善围会觉得狂妄自大,但是从沈琼莲嘴巴里说出来,她有八分信了。 胡善围看着拇指大小的印章,“这么贵重的东西,万一弄丢了怎么办?” 沈琼莲轻飘飘的说:“银子而已,丢了就丢了呗,我不会找你赔的。还是性命重要,用的上最好,若用不上,你再带回来还我。” “我要走了,今天和你说的事情,不要告诉别人,免得麻烦,宫里知道我家世的人很少。”沈琼莲从椅子上跳下来,拍去婴儿肥脸颊上的点心碎屑: “你一定要回来,咱们这次考进来的四十四个女官,我最看好你哟。苟富贵,勿相忘。” 万万没有想到,每个人最初进宫都有自己的目的,江全为了和女儿团圆,沈琼莲为了当官,成为家族栋梁,而只有胡善围目的最小:只求一个栖身之所。 相比而言,胡善围进宫的目的最单纯,可是命运捉弄,最最单纯的她,反而从进宫那一刻就卷入了各种旋涡风暴,让最没有野心的她,成为最有野心的人。 胡善围将印章缝进裙摆里,十万两银子,差不多可以做九件龙袍,沈琼莲不仅有才,她还有钱啊,不仅有钱,她还年轻的令人嫉妒,才十三岁。 次日,秋高气爽,胡善围和三百个锦衣卫出发,依然是纪纲领队,秋天雨水少,适合赶路,胡善围决定加快速度,十日内必须赶到刘司言等人消失的西安府盩厔县。 沐春看着队伍消失在滚滚红尘里,把手一扬,“你们八个,偷偷跟着胡典正,这是路引和户籍,让西安土匪知道你们江西土匪的厉害。” 瘦瘦的时百户担忧的看着沐春,“沐大人,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能降服得鹰扬卫那帮无法无天的猴子吗?” 沐春说道:“放心,我从舅舅那里借了十个老兵油子压场子。你们的任务是保护胡典正,其他都别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见证奇迹的时刻 每年入秋, 边关都会出现动荡。自从残元逃到草原,建立了北元政权, 重新恢复了游牧为主的生活。 一到冬天, 如果粮草牲畜不够, 就会骚扰边关,烧杀抢掠。此时大明主要以防御为主,因为大明的军队主要来自南方,很难熬得过草原的冬天, 很少主动攻击。冬天出击的下场,基本都是在草原的暴风雪里迷失方向,然后集体冻死。 北元军队一般抢完就跑,不会恋战, 反正大明军队不会一直追下去。 所以每次大明北伐反击,基本都是等到开春, 天气暖和些才会出发。入秋后边关局势紧张,各种军事动向和情报日夜不停的传到洪武帝的御案上。 从洪武帝渐渐冷却的眼神来看,局势不容乐观。 胡善围走的次日,正是霜降,洪武帝大阅兵。 大明立国, 洪武帝认为元朝礼乐崩坏, 天下混乱无序, 便启用各种古礼, 比如军事典礼, 推行旗纛祭祀, 在山川坛的左边设了专门的旗纛庙,供奉旗头大将,六纛大将等七大神位,每年惊蛰和霜降这两天,都命太子朱标率领诸王去祭祀旗纛。 今天霜降日,洪武帝亲自祭祀旗纛,并在当日大阅兵。前些日子秋粮丰收,洪武帝命令各地粮官不要将征收的粮食的入国库,直接送往边关,成为军粮,朝中议论纷纷: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备战第四次北伐的征兆啊! 大阅当天,官员皆穿着大红便服,先去阅武门等候圣驾。 沐春作为后军都督府二品指挥佥事,也在武官队伍里排队,不过他在一群公,侯,伯爵等武将面前,就显得官职低微了。 他爹西平侯沐英c叔祖父宋国公冯胜c舅舅郢国公冯诚都在最前排,他站在最后,只能看见前辈们的背影。 沐春抬头看天,心想善围姐姐现在到了那里呢?她此时此刻有没有和我看着同一个太阳? 耀眼的秋日刺痛了双眼,他放弃和太阳的对视,揉了揉眼睛,觉得眩晕,天也昏昏,地也昏昏,人也昏昏。善围姐姐出差的第一天,想她。 远处,鼓声大作,洪武乘坐车辇而来,文武百官跪拜,迎接圣驾,鸣金时方止鼓声。 洪武帝就御座,兵部尚书吴琳奏请:“令各营整搠兵马。” 台上吹号角,挥黄旗。沐春换了戎装,回到鹰扬卫,大阅开始。 先阅阵,鸣炮三响,官兵入校场,演示各种阵法。洪武帝看着沐春领着鹰扬卫进退得当,旗帜鲜 明,龙颜大悦,对西平侯沐英说道:“孺子可教矣。” 阅兵当日,不能说丧气话,沐英只得捏着鼻子说道:“沐春确实有进步。” 再阅射,参与阅射的范围就广了,在兵部尚书吴琳奏请之后,所有公爵,侯爵,伯爵,驸马,锦衣卫指挥使等等官阶大的武官,全部在将台比射箭的技术。 一共有两项比拼,一项是在马上射箭,可以射三箭;第二项是在下马,站在地上射六箭,一共九发。 若射中靶子红心,则鸣鼓以报,旁边还有御史和兵部官员记录监视,确保公平竞争。 在这些大将们比拼骑射的同时,校场另一边神机营开始在御前演练各种枪刀火器等,展示各种新式军械,洪武帝对火神枪c大炮等等火器格外有兴趣,甚至走下御座,详细观看。 等火器演练结束,另一边武将们的骑射比拼也结束了,吴尚书将结果呈给洪武帝观看,魏国公徐达c西平侯沐英这种沙场老将,都是九发九中。连青年一辈的沐春也是同样的好成绩,洪武帝当然开心了,特叫了年纪最小的沐春过来御座前,说道:“你今日表现不错,想要什么奖励?” 沐春说道:“按照大阅的射箭规矩,九发九中,奖励十两银牌即可。” 沐春脸皮再厚,也不敢多要。 上一次洪武帝将才十七岁的他封了后军都督府指挥佥事,朝中已经不少人不满,觉得不公平了。连亲爹沐英都求皇上要他先试官,再封官。 沐春表面依然吊儿郎当,其实内心压力很大,他在鹰扬卫近乎玩命似的操练军队,明明是个童子鸡,却故意装作风月场的老江湖,说些混账话,做些猥琐动作,吓跑了善围姐姐,就是想要证明他对得起这个职位,不靠父亲的恩荫,他也可以封侯。 大阅已经到了尾声,紧张的气氛轻松下来,洪武帝看着军中人才济济,老中青都不曾断了传承,代代辈有人才出,这是大明即将开始第四次北伐的基础,洪武帝很是满意,充满信心。 遂赐了酒菜,百官谢恩。酒至半酣,沐春的舅舅c郢国公冯诚好像有些醉意了,指着沐英沐春父子两个说道:“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今日妹夫和外甥骑射成绩一样,平分秋色,可见妹夫宝刀未老,外甥还需努力啊。” 冯诚和沐英的矛盾,全城皆知,不少人起哄道:“今日机会难得,父子都在这里,可否再比一次,一决胜负?” 沐英不想打:赢了是他应该的,谁叫他是老子呢?若打不赢,输给亲儿子有损颜面。 于是乎,沐英恨透了小舅子冯诚出的馊主意——你就是故意装醉!看我出丑! 洪武帝今天心情好,大阅意犹未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问沐春:“春儿,你敢不敢应战你父亲?” 沐春心中狂喜:我爹平时几乎见我就打!我是他儿子,不能反抗和他对打,否则就是不孝,每次只能狼狈逃跑,今日有机会和他公平对抗,简直天赐良机啊! 遂说道:“听凭皇上吩咐。” 洪武帝说道:“好,那就比骑射,在校场立九个靶子,你们父子骑马,从东西两个方向疾驰放箭,看谁射中的靶子多,谁就获胜。” 沐春:太好了!骑射正是我擅长的。 皇上金口玉言,沐英心里再不情愿,也要保持微笑,“臣,遵旨。” 沐春拿起长弓,正要下去准备,洪武帝看到他手中半旧的弓,一怔,问道:“春儿啊,这张弓似曾相识。” 沐春双手将长弓奉上,“皇上好眼力,这是微臣外祖父的旧物,舅舅赠给了微臣。” 郢国公冯国用,三十六岁就战死了。 洪武帝磨蹭着掌心里的长弓,昔日群雄争霸的场面涌上心头,“你外祖父是个英雄,倘若他还在世” 洪武帝陷入回忆,在场老将触景伤情,纷纷叹息,就连燕王妃和徐增寿之父c大明开国第一功臣c魏国公徐达还感叹道:“当年绍兴之战,郢国公于我有救命之恩啊。他冲进去救了我,自己身受重伤,医治无效,就这么去了。” 提起父亲,第二任郢国公冯诚当场落了泪。 沐英见冯诚落泪,也跟着落泪哭老丈人。 虚伪! 沐春心中暗骂父亲,心想,我外祖父若还在世,我母亲就不会郁郁而终,你也不敢总是打我了。 众人感伤了好一会,待沐英和沐春父子开始比骑射时,已经黄昏了。夕阳西下,这个时辰对东边的人不利,因为逆光骑射,很是耀眼,容易出现失误。 兵部尚书吴琳是个来自湖北黄冈的一只聪明的九头鸟,他拿着一块崭新的洪武通宝,说道:“位置掷币为定,若是正面,西平侯在东,若是背面,西平侯在西。” 洪武通宝正面是字,背面标记了铜钱的重量。 父子谁占据地理优势,这就看天意了,和他这个裁判无关。 沐英豪迈的摆手说道:“不必了,我是他父亲,我去东边。” 沐春比他老子还能装,说道:“都说战场无父子,我不能占你便宜的,若失公平,这场比试毫无意义,请吴尚书掷币吧。”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道:一定要是正面啊! 吴琳往天掷币,铜钱旋转,跳跃,最后落在他的手心,“正面,请西平侯往东。” 天时地利人和!沐春心中大喜,策马去了西边。 一声鼓响,沐氏父子策马飞奔,往校场中间靶位飞奔,父子之间的对抗正式开始。 秋日夕阳炫目,确实影响了沐英正常发挥,他眯缝着眼睛,沐春拍马先到,弯弓射箭。 第一射,中了。 鹰扬卫的人开始欢呼:虽说在军营里对上司沐春恨之入骨,恨不得打死他,但在外面,沐春若败了,会害的整个鹰扬卫都没有面子,所以,为了面子,还是希望不要脸的沐春能胜。 沐春受到部下的鼓励,飞速从背后箭壶里抽出第二支箭,上半身和胯/下骏马起伏保持同样的节奏,瞄准了第二个箭靶子。 第二射,中了。 鹰扬卫又是一阵欢呼。 沐春眉飞色舞,颇为得意。 沐英听到欢呼声,眉头都没皱一下,直接从箭壶里抽出了三支箭,搭在弦上,三箭齐发! 一二三,分别射向三个靶子,全中了! “好啊!”将士们欢呼,为沐英鼓掌。 只有郢国公冯诚岿然不动,心想臭小子沐春你倒是想想办法,赢过沐英。 这时沐春咬咬牙,从箭壶里抽出三支箭,也一起搭在弓弦上,三箭齐发。 第三和第四个靶子中了,但是第五个没有射中红心,算脱靶失败。 沐春毕竟才十七岁,刚刚奔赴江西怪石岭打完了他的处女之征,箭术不如身经百战,且天分奇高的父亲。 沐英轻蔑一笑,再次三箭齐发,六个箭靶子的红心都是他的箭。 沐英反败为胜,后来居上,反而领先了三箭。 鹰扬卫的人面面相觑:完了,沐大人要败。 这时,父子胯/下的战马刚好在靶场中间交错,两人擦肩而过,沐春看见父亲轻蔑嘲笑的眼神,顿时怒火中烧,怎么办? 这种情况,怎么反败为胜? 这时身后再次腾起破空之声,沐英又又三箭齐发,仅仅挽弓三次,就完美完成了比赛,九发全中。 而沐春已经脱靶一次,余下的四支箭矢即使全部射中,也是失败的结局。 怎么办?怎么办?有了! 沐春灵机一动,想到一个获胜的方法。 接下来,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令在场所有文武百官终身难忘: 沐春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但是,他的目标不是箭靶子,而是箭靶子红心上父亲射出去的箭! 弓箭飞出,连续咄咄两声,这支箭把父亲射在靶子上的箭射下了两支 再次弯弓射箭,咄咄两声,这支箭同样和父亲的两支“同归于尽”。 于是,沐英只剩下五支箭了,而沐春射中了四支,关键是,沐春的箭壶还有两支箭还没有射出去呢! 这一下,轮到沐英感受比赛还没结束,但是结局已经注定了的悲剧。 如果沐春继续用这个方法,那么比赛结束时,沐英只有一支箭孤零零的在箭靶子上,而沐春有四支,完胜父亲。 大阅场上,文武百官皆被沐春的诡计多端(无耻)震惊了,只有舅舅冯诚眉开眼笑,第一次觉得外甥看起来那么顺眼。 倒是鹰扬卫的人司空见惯:很奇怪吗?我们见过沐大人更无情无耻的一面呢。 不过,沐春到底给父亲留了三分颜面,余下两箭,都射中红心,没有把父亲的箭射下来。 裁判兵部尚书吴琳数了靶子上的箭,做出裁决:“西平侯五支中靶,沐佥事中靶六支,故,沐佥事险胜一箭,得胜。” 场上气氛有些尴尬。 “好!”郢国公冯诚第一个站起来鼓掌,“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我父亲若泉下有知,必定高兴极了。” 冯诚提起亲爹,众人也都给面子,纷纷鼓掌。 沐春下马,对沐英说:“爹,儿子雕虫小技,让您见笑了。” 沐英气得咬牙切齿,面上还要保持慈父的笑容,“你果然长进了,为父很欣慰啊。” 洪武帝笑道:“虎父无犬子,你们父子都是大明栋梁之才,重赏。” 洪武十三年的霜降大阅兵就在沐家父子争辉的噱头中落幕了,给京城豪门又增添了不少谈资。沐家和冯家之间的恩恩怨怨,比唱戏好看多了。 散场之时,魏国公徐达叫住了沐春,说道:“你外公对我有恩,我一直寻思报答。以前觉得你年纪小,性格跳脱,以为你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不过,你在怪石岭剿匪平乱,表现不错。今日大阅兵,又见你把一盘散沙的鹰扬卫练得进退有致,你与父亲的比赛,也能看出你是个有勇有谋之人,并非世人所传的混世魔王。我且问你,想不想去西北边关戍边,见识一下真正的战场?” 沐春狂喜,大声道:“想!” 谁都知道,大明第四次北伐迟早要开始的,这是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 徐达拍着他的肩膀:“好孩子,明日,你负责护送一批军用棉衣去西边边关,顺便在那里驻守一个冬天,适应当地气候和战况,待北伐的时机一到,我会带你踏上征途,踏平北元。” 次日,沐春领兵出发,奔赴边关送补给,他在马上打开一炳川金扇,上面正是胡善围送给他的螃蟹诗,《七月二十日与景春于杭州酒楼吃蟹饮菊花酿》: “无肠公子应多娇,披盔舞戟玉门箫。塞外征伐八千里,见炊卸甲访菊花。” 善围姐姐真是神人也,她预言到我会去西北出塞征伐。 “喂,大家动作快一点!西北都快下大雪了!将士们要挨冻的!”沐春催促着队伍,心想我要是速度够快,还能在西安和善围姐姐重逢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姐姐去哪儿 沐春出发前夜, 鹰扬卫为了他特地开了欢送会, 送瘟神, 衷心祝愿这个不要脸的上司死在边关,不要回来。 鹰扬卫就像八月份锦衣卫欢送沐春时一样热闹,锣鼓喧天, 鞭炮齐鸣, 上上下下的官兵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酒至半酣,沐春说道:“我是受了魏国公的举荐去边关,机会难得, 你们谁愿意和我一起去?” 众人划拳喝酒,当做没听见。 沐春用三寸不烂之舌蛊惑手下, “我知道, 你们这群人出身将门, 家中军阶至少是个千户,家里有背景, 你们在京城当禁军,或者调去凤阳帝陵守陵, 也会升的很快,不愁前途。可是, 你们真的甘心在十几岁的时候, 就过着看得清一辈子的生活吗?” 大部分军士哄堂大笑, 举杯说道:“我们甘心, 真的, 这种旱涝保收的生活挺好, 我们在京城混得再差,也比绝对大多数的老百姓强多了。去了边关,估摸没命回来享福。” 沐春对这些风凉话充耳不闻,又道:“你们如果想超越你们的老子或者爷爷的功绩,就必须去真正的战场累积军功,现在就有个大好的机会摆在你们面前,你们不珍惜的话,以后必定追悔莫及。” “等以后你们老了,你们的孙子问,大明第四次北伐的时候,爷爷你在干什么呢?你说,我年轻力壮,在秦淮河搂着花娘喝酒呢,这种话,你们说得出口嘛。” 众人又是大笑:“说得出口!” 可总有一小部分人没有跟着嬉笑,觉得沐春的提议很是不错。 所以,次日沐春出发时,有一百来号人自愿跟着他去西北戍边,觅更好的前程。 他们个个出身高阶的军户家族,顿顿都有肉吃,身体强壮,受过良好的教育和训练,野心尚未被安逸的生活泯灭,是鹰扬卫里的精锐。 队伍浩浩荡荡出发,出城过了两里路,西平侯沐英带着数人追了过来,沐春命队伍不要停,继续赶路,自己留在队尾,迎接父亲。 沐英冷冷道:“你去西北戍边,也不和家里说一声,今天早朝,我还是从别人的闲话里听到你今日出发的消息。西北边关在冬天最为凶险,北元军队趁着天寒地冻,不停地骚乱边关,故意挑衅,你千万不要冲动,一旦上当去追击,就会在茫茫草原和暴风雪里冻死饿死或者被人伏击致死。” 沐英是第三次北伐的主帅,大获全胜,这些都是他经验之谈。 他有时候暴怒之下,恨不得打死这个儿子,可是他打死儿子,和别人打死他的儿子,是两回事。 沐春是故意的,他昨天在大阅上狠狠踩了父亲的面子,才不敢回家呢。 沐春违心的说道:“我也没想到任务来的那么快,本打算在途中给家里写信说这些事件,告知我的行踪。” 沐英难得没有揭穿儿子拙劣的谎言,指着身后的十来人说道:“这是十个经常和元军交战的护卫,还有一个我惯用的军医,医术高超,他们十一人跟着你一起去西北。” 沐春朝着后面伸了伸脖子,好像在找什么人。 沐英问:“你在看什么?” 沐春说道:“我在找小时候的奶妈,父亲应该也会把她送到西北去吧。” 沐春认为父亲故意惺惺作态,不是好意。 沐英听出了儿子的嘲讽之意,大怒:“逆子!逆子!”正要挥着鞭子教训儿子,被手下们冒死按住了。 沐春拍马就跑,追上了队伍,他才不会被父亲虚伪的温情哄住了,来个父子重归于好——难道这些年挨的打,受的骂就一笔勾销了? 沐春不肯要,沐英非要送。十一人跟在队伍后面,赶都赶不走。 十月二十三日,下午,胡善围一行人三百余人到了西安府盩厔县驿站,这里正是刘司言一行人消失的地方。 驿丞核对了胡善围手里的堪合,热情接待,说道:“秦/王府的人也住在这里,每天都去附近山川河流寻找刘司言等人的踪迹,天黑才回来,只是至今没有任何消息,唉,恐怕凶多吉少。” 一路急行,就会发现西北和江南明显不一样,这里地广人稀,而且久经战乱,许多田地都荒芜了,和已经休养生息十几年,和恢复了繁荣的江南截然不同。 纪纲问驿丞:“听说这里有土匪出没?” 驿丞点头,说道:“盩厔县山山水水太多了,我们这里又穷,穷山恶水出刁民,山区里号称有十八寨,朝廷剿匪,他们就带着钱财逃到深山老林,或者消失在市井,或者奔赴他乡,朝廷军队一走,他们又出来祸害。商队通过这里,都要先找当地经纪先送给十八寨孝敬,或者花重金请镖局,才能顺利通行。如今□□的府兵来到这里,十八寨的土匪都跑了,山寨都是空的。” 纪纲拳头一捶桌面,“岂有此理,如此猖獗,还有王法吗?” 胡善围对驿丞说道:“带我去刘司言那晚下榻的房间。” 愤怒无用,找线索才是当务之急。 驿丞面有难色,说道:“刘司言他们离开这里后,我们驿站陆续接待了好几拨的官员,那个房间是驿站最好的客房,专门用来招待高官的,换了十几个客人,而且每次客人离开,我们都打扫过,何况秦/王府的人也去看过了,没看出什么名堂。” 胡善围说道:“带我去。” 纪纲狐假虎威:“啰嗦什么?快点!” 纪纲看天色还早,当即命驿站的向导带着两百个锦衣卫去附近山区搜查,其余一百人留在驿站保护胡善围,并且搜查驿站本身。 纪纲说道:“地下室,马房,厕所,水井,甚至每一个根房梁,屋子里的老鼠窝都给我掏一遍!” 手下问:“那驿站的粪坑呢?” 纪纲大手一挥:“也淘一遍。” 这种脏活累活轮不到肤白貌美大长腿的纪纲,他和胡善围一起去刘司言所住的房间。 说是房间,其实是一个在驿站深处清清静静的小院子,中间有一方小天井,从天井已经干枯的枝叶来看,这里种着两株葡萄。正房有卧室,客厅,浴房和书房。 胡善围用帕子往桌面一抹,干干净净的,没有尘土,果然提前收拾过了。 胡善围“不耻下问”,问纪纲:“你们锦衣卫负责调查御案,你应该最有经验了,遇到这种毫无头绪的情况,你一般从哪里查起?” 老实说,这一路上,胡善围把刘司言的路线图看了又看,一点头绪都没有,她必须借助锦衣卫的力量和智慧。 纪纲颇有些为难,问:“胡典正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胡善围道:“我不想听废话。” 纪纲清了清嗓子,说道:“其实我们锦衣卫查案,全靠打骂。把人投进诏狱,一般人看到那些刑具就会招供了,骨头硬一点的,会麻烦一些,敲牙齿,拔指甲,一轮轮的上,最后还是会开口的。” 胡善围问:“你们不找证据吗?” 纪纲嘿嘿笑道:“招供就有证据了呀,实在没有证据,我们会自己造证据,皇上交代的案子,怎么可能破不了呢?” 如此看来,智慧是指望不上了。 纪纲说道:“胡典正不用担心,等我们抓到一个本地土匪,把诏狱那套统统在他身上轮一遍,肯定有线索。” 胡善围道:“你们没听驿丞说吗?秦/王府的人最近一直找土匪,十八寨的人都跑了,一个都没抓到。” 严刑拷问也不管用,因为根本抓不到人。 纪纲抓耳挠腮,“那怎么办呢?” 唉,一个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胡善围挽起衣袖,走向床铺,把被褥全都掀起来,从床底开始搜起。 纪纲一刀把被子划开,连里头的棉花都掏出来了。 天黑了,向导领着两百锦衣卫回来,土匪去无踪,倒是打了两头野狼,几只野兔。 胡善围从一个抽屉里找到一个遗失的银质耳挖簪,做工粗糙,绝对不是刘司言用的东西。 纪纲在房梁里发现一窝耗子,几条蜈蚣。 驿站内部,除了粪坑里淘出几个铜钱外,没有意外收获。 驿丞连连叹道:“真的没骗你们,事发之后,我们自己搜罗一遍,秦/王府也搜了一遍,我们这里连个虱子都藏不住的。” 秦/王府的五百府兵也回到驿站了,两军会师,今晚连柴房都挤满了人,还是没法住下,秦/王府热情好客,主动去外头扎营,把驿站让给远道而来的客人。 秦/王府领兵的是个姓陆的统领,夜里,胡善围,纪纲,还有陆统领坐下来交换信息。 胡善围问道:“陆统领,听说刘司言一行人回京时,秦王和秦王妃托付他们送了二十几车的礼物给帝后,这些礼物的单子王府可有留存?土匪抢了东西,必会拿去出销赃变卖,我们可以从各地当铺入手,通过追查礼物来找土匪。” 陆统领说道:“我们王爷早就把礼品单子暗中散发出去追查了,一有消息,就会告知胡典正和锦衣卫。事情发生后,我们王爷王妃都很自责,王妃已经写了请罪的折子,目前应该在送往京城的路上” 陆统领态度恭敬,无论胡善围和纪纲问什么问题,他都一一解答,没有不耐烦,极其配合,一直到了深夜方散了。 纪纲是胡善围的贴身保镖,就睡在隔壁书房,纪纲还布置了一个小机关,在胡善围枕边栓了一根绳子,越过房梁,另一端是书房,挂着一个铃铛。 纪纲指着绳子,“你晚上睡觉的时候,一旦觉得不对劲,不管有什么风吹草动,不要犹豫,你立刻拽绳子,我听到铃声就会跑过来。” 胡善围点头。 纪纲去了书房,旅途劳累,几乎沾枕头就睡,刚刚入梦,就听见耳边铃声响。 纪纲眼睛都没睁开,大脑尚不清醒,肌肉就做出习惯性反应,拔刀翻身跃起,连鞋子都没穿,赤脚冲进卧室,“何方小贼?” 胡善围窝在被子里看书,指着手中绳子说道:“没有贼,我试一试这个机关好不好用。” 纪纲松了一口气,紧紧抱着自己的身子,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瑟瑟发抖,“西北秋天夜里比南京的冬天还冷,外头都结了一层白霜,你别再试了哈,冻死我了。” 胡善围说道:“知道了,你回去睡吧。对了,顺便帮我吹一下蜡烛。” 纪纲吹灭蜡烛,走到门口,觉得不对劲,回头问:“你其实就是怕冷,不想起来吹蜡烛,就借口试用机关,把我叫起来,对不对?” 胡善围抱着被子里温暖的汤婆子,默认了。这真的是秋天?比南京三九天还冷啊! 纪纲感叹:“果然越漂亮的女人,越是狡猾。” 一夜无话,铃声再也没响过,纪纲睡的安稳,次日起床,驿站伙计就敲门送了热水和早饭。 纪纲洗漱完毕,吃完早饭,出门,看见另一个伙计提着水壶和食盒在卧室外等候。 奇怪,胡善围明明习惯早起,并且会在屋子里练习一套粗浅的拳脚功夫,活动筋脉,强身健体的,怎么此时还没起床?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中闪过,纪纲踢门而入,卧室空无一人,摸了摸被窝,冷冰冰的,那里还有胡善围的人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我们毕竟不是什么魔鬼 纪纲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完了,丢了胡善围, 沐春会打死我的。 纪纲拼命的让自己冷静下来, 用他有限的智慧分析现状: 昨天整个客栈都翻过了, 尤其是这间刘司言住过的房子, 连地板和墙壁撬开过,没有发现密道夹层。 被窝是冷的,这说明胡善围至少离开了半个时辰。 再看床边的椅子, 是空的。 昨晚他进来吹蜡烛时,胡善围的棉衣明明叠得整整齐齐, 放在这个椅子上。 再看床边胡善围那双马皇后赐的皮靴,也不见了。 屋里茶壶杯子摆放整齐, 没有打斗的痕迹 胡善围没有扯绳子, 她穿了衣服,鞋子,甚至还稍微整理了一下床铺, 铺平了被子。 这只有三种情况, 第一种是有人用武器威胁胡善围,要她乖乖听话。第二种是她认识来人,愿意跟他走。第三种是她发现了什么,当时的情况不好惊动别人, 独自一人追逐线索去了 到底是哪一种呢?纪纲陷入沉思, 第一种好像不太可能, 就胡善围的性格, 连当时的贵妃娘娘都敢顶撞, 她不可能一点反抗都没有,而且她十分狡猾,即使当时真不能有一点点反抗,凭她的智慧,应该会留有一些线索 纪纲掀开被子,连被窝里汤婆子的水都倒出来,看看里头是否有东西。 这时驿丞和陆总兵闻讯赶到,纪纲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花瓶里是否藏有异物。 “纪大人!现在怎么办?” 驿丞吓得六魂无主。 陆总兵也面露急色,“昨晚我们五百府兵在外面扎营,刚才我列队清点人物,我们府兵一个都没有少,毫无异状,纪大人要不要清点锦衣卫的人数?一共八百个男人保护胡典正,除非土匪们长了翅膀,否则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劫走了胡典正?” “我已经派人去列队清点人数了,刚才来报,也是一个都没少。”纪纲放下空空如也的花瓶,问陆总兵:“你们搜山这些天,一个土匪都没抓到,你刚才怎么确定,一定是土匪劫走了胡典正?” 陆总兵面不改色:“或许土匪在山里有密室,或者他们晚上从城里跑来了。除了十八寨的土匪,我实在想不出有其他人对胡典正不利。” 纪纲思忖片刻,问道:“大半夜的,我们都睡的很死,正是偷袭或者偷东西的好时机,可是土匪钱财不要c武器不要,马匹不要,我们这些朝廷官兵的命也懒得要,巴巴的劫走一个女官干什么?” 驿丞在一旁出谋划策,“或许觉得胡典正漂亮,劫去当压寨夫人?” “信口污蔑女官清誉,你活腻了?”纪纲目光一冷,拔刀,架在驿丞的脖子上,割得喷出一线鲜血。 “这里是西安府,不是京城!锦衣卫休得为所欲为!”陆总兵瞳孔一缩,几乎同时拔刀,直指纪纲。 “锦衣卫办案,谁敢阻拦!”纪纲的手下拔出绣春刀,一左一右如剪刀般架在陆总兵的脖子上。 秦/王府府兵分别从大门和窗户涌进来,大声道:“放开陆总兵!” 于是乎,驿站昨天还是宾主尽欢,今天立刻反目成仇,刀剑相见! 善围姐姐去哪儿了? 且说昨晚子夜时分,胡善围抱着温暖的汤婆子,睡得正酣,连个梦都没有。 “胡典正,醒醒。” 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听声音,是个男人。 胡善围醒了,故意闭眼装睡,右手在被子的遮掩下,伸向枕头下绳子,左摸摸,右掏掏,没找到。 “胡典正,您是在找这个嘛?” 胡善围睁开眼睛,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根绳子。 胡善围正要大叫救命,那人捂住她的嘴,还把自己的脸凑近过去,“是我,鹰扬卫的时百户,沐大人身边的亲信。” 沐春从江西怪石岭招安来的八个土匪百户之一,他们成了沐春人生中第一批亲信,胡善围都见过的。 这个时百户是江西一代名贼,擅长撬门溜锁。 胡善围拍开他的手,低声道:“你来做什么?” 时百户说道:“我们八个奉了沐大人之命,远远跟着队伍,保护胡典正。” 胡善围心中一暖,沐春是关心她的,心中如此想,嘴上却说道:“我身边有三百个锦衣卫,沐春多此一举了吧。” 现在局势不明,胡善围不想把沐春拉进这摊浑水里。 时百户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能偷着溜进来,那些坏人呢?胡典正快快穿上衣服,跟我走。” 胡善围不肯,“我远道而来,是为了寻找刘司言一行人下落的。” 时百户急的直跺脚,“来不及解释了,我们半夜找你,是有所发现,所以冒险潜入进来。” 胡善围道:“你们发现什么?我这就去叫纪纲。” “不行。”时百户悄声道:“锦衣卫有内鬼,外头驻扎的五百府兵也有问题,纪纲估计也靠不住,我们八个人的任务是保护你的安全,你跟我出去,就一切都明白了。” 如果是沐春,胡善围就跟着走了,但时百户就 胡善围说道:“好,外头冷,我要戴一顶皮帽子。” 范宫正送了一顶白狐皮的雪帽,连耳朵都可以遮住,十分暖和。这顶帽子就在床边案几上搁着。 胡善围左手拿起帽子,右手在袖子的遮掩下,伸向床帐上的绳子,用力一扯。 纪纲没来,绳断了。 断口整齐,原来时百户早就剪断了绳子。 胡善围正要叫,有人从身后捂住了她口鼻,只闻得一股奇异的花香,她晕了过去。 时百户在脸上沾络腮胡,一个穿着锦衣卫服饰的大汉在胡善围身上撒了点酒,给她也披上锦衣卫的袍子,戴上大帽,和时百户一左一右架着胡善围,就这样大摇大摆的出门。 从表面来看,就是两个锦衣卫架着一个浑身酒气,喝醉的同事,巡夜的人根本没发现蹊跷。 到了后院小门,早有接应的人捅开锁,将昏迷的胡善围放进一个厨房用来装菜的大竹篓里,背着她消失在黑夜里。 胡善围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山半腰的一个山洞,身上裹着一床厚实的狼皮褥子,很是温暖,沐春的八个土匪百户对着她谄媚的笑:“胡典正醒了?” 胡善围心里瘆得慌:“你们要干什么?” 时百户连忙赔礼,说道:“当时事急从权,所以用第二套计划,把你迷晕,强行背出来,胡典正,你们早就被土匪包围了,还浑然不觉啊。” 胡善围觉得时百户说胡话,“什么土匪?驿丞说十八寨的土匪已经跑的一个不剩。” 时百户等八人一起说道:“骗你的!他们都是土匪!” “驿丞c伙计c陆百户还有所谓的五百□□府兵都是土匪!” “山下全是假象,只有驿站是真的” 原来时百户等人奉沐春之命,以小商贩为遮掩,暗中跟着队伍,保护胡善围,一路来到盩厔县。 小商队在路上遇到了“搜山”的秦/王府府兵,觉得不对劲。 首先,这群府兵对操着明显外地口音的商贩一点兴趣都没有,没有拦车核查户籍和路引,只是看了一眼,然后继续在山脚寻找些什么,而且还牵着猎犬。 众人觉得奇怪,把水囊倒空了,然后拿着水囊,借口寻找水源,凑近过去,问这群打着秦/王府旗帜的府兵,那里有水? 有府兵目露凶光,有人干脆刀都抽出一半,为首军官模样的人使了个眼色,指着西边说道:“往前走约半里路,有个石缝里渗出来的暗泉。” 时百户道谢,提着水囊离开。 走了十来步,时百户隐约听见后面有个人说:“是个外地来的彩/票,有不少水,不如我们” 那人没有继续说下去,估摸有人使了眼神。 土匪这个行当,有惯用的黑话,中华大地,各种地方口音,但是都在一个中华文明下,有些黑话是通用的。 比如彩票,是指富商,有钱人。 比如水,水主财位,是钱的意思。 时百户是江西招安来的土匪,一听这熟悉的黑话,就立马觉察出这波人不是军队,而是西安本地土匪。 一伙扮作秦/王府府兵c打着王府旗帜的土匪! 为了防止打草惊蛇,时百户没有停步,一直走到暗泉装满了水囊,才回去商队,告知此事。 府兵是假的,驿站的人会不知道? 不可能。所以驿站的人应该也是土匪假扮的,真正的伙计和驿丞或许已经被土匪绑走,甚至已经遇害! 纪纲带的三百锦衣卫装备精良,个个都配有火绳枪,土匪们不敢妄动,晚上把驿站让给锦衣卫门睡觉,大冷天的跑到外面扎营,是为了包围他们,并非因为好客。 所以时百户他们晚上扮作锦衣卫混进驿站,把胡善围救了出来。 胡善围半信半疑,问:“证据呢?就因为彩/票和水这两个黑话,你就确定他们是十八寨的土匪?还有,你们为什么不告诉纪纲,让他有所防备?非要鬼鬼祟祟把我一个人迷晕带走?“ “证据就是身为土匪的直觉,我们对同类就像猎犬一样敏锐。”时百户对着远处的驿站嘲讽一笑,说道: “我们兄弟八个被招安到锦衣卫,上到指挥使毛大人,下到锦衣卫小卒,个个都瞧不起我们,若没有沐大人罩着,兄弟们早就心灰意冷,回江西重操旧业了。只有沐大人把我们当百户看待,一直鼓励我们上进。我们也只听沐大人的吩咐,他要我们保护你,我们豁出命也要完成任务,至于纪纲和三百锦衣卫” 时百户无奈的摊了摊手,“我们对他们的安危毫不在乎。如果昨晚告诉了纪纲,锦衣卫必定有所动作,若引起假扮府兵的土匪怀疑,我们就救不了你了。” “你,是我们唯一的目标。” 话音刚落,就从驿站方向传来一声枪响! 胡善围忙跑出山洞去看。 与此同时,盩厔县驿站。 外头一声枪响打破了客房僵持的场面,纪纲正在动手杀了驿丞,谁知刀尖直至纪纲的陆总兵收了刀,还勒令手下所有人放下武器,不准伤人。 纪纲摸不着头脑,陆总兵松手,啪的一声,刀剑落地,他双手举过头顶,说道:“纪大人能坐下来的谈谈吗?先放了驿丞。” 纪纲不肯放,问:“胡典正呢?你们把人藏那了?你要是敢动她一根汗毛,我发誓,甭管秦王护不护你,你都要下诏狱,灭全族!” 陆总兵苦笑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个女官接二连三都在我的地盘出事。但是我发誓,我们十八寨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去抢你们锦衣卫,更别提拦截二十辆送给皇上的礼物了,这些东西我们根本吞不进去。” “毕竟我们只是土匪,不是什么魔鬼,平时向沿路富商要点过路费艰难度日,从不打扰平民和官兵。我们没有打劫刘司言一行人,我们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在我们地盘神秘消失,我们认为有人故意栽赃。所以,我们把附近山林,甚至自家的山寨都翻了个遍,以证明清白,但是我们什么都没找到。” “昨天上午,在你们之前,我们刚刚绑架了整个驿站,把驿站也梳理一遍,还拷问了驿丞和伙计,他们都说接待了刘司言他们,不是故意栽赃给我们。他们核对堪合,看过他们的腰牌,并登记在册,但是具体长相,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我们怀疑回来路上的那一拨人,根本就不是刘司言一行人,有人早早就拦截他们,剥了他们的衣服,拿到腰牌和堪合,然后在这个驿站登记入住,是为了迷惑视线,把祸水引到我们十八寨。” 纪纲很是震惊,好一会才说道:“你们五百个人居然都是十八寨的土匪?” 驿丞用手帕给脖子的刀伤止血,说道:“我和伙计们都是土匪,真正的驿丞伙计厨师等都在十八寨里做客。” 纪纲:原来昨晚在土匪窝子里睡了一觉!老子还他妈睡的很香! “陆总兵”对着纪纲行礼:“草民十八寨寨主陈瑄,见过纪大人。求纪大人放过十八寨,我们愿意配合纪大人查出真相,找到真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胡典正微服私访记 纪纲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山大王陈瑄说道:“如果我们真想对锦衣卫不利, 昨天到处都是机会,在饭菜里做些手脚,或者乘着你们熟睡, 半夜在驿站放一把火, 你们还有机会活吗?” 没有。 锦衣卫在京城威风惯了, 大小官员都怕他们, 办案主要靠打骂, 绊倒一国宰相都毫不费劲, 当远离京城权力中心, 来到边关穷山恶水之地,锦衣卫骄傲自得的弱点就暴露无疑, 被一群土匪玩的团团转。 纪纲除了合作,还能有什么办法? 纪纲说道:“在合作之前,我要知道你的来历, 你会说金陵官话, 听的你谈吐, 并非出身草莽吧?” 陈瑄一叹:“纪大人慧眼, 说来话长” 原来陈瑄出身将门, 父亲曾经是成都右位指挥同知, 三品武官。但是今年初,宰相胡惟庸谋反案,牵扯了上千的朝廷官员, 陈父丢了脑袋, 全家流放西北, 母亲追随父亲而去,家破人亡。 流放途中,陈瑄不堪被押运的小卒羞辱打骂,干脆反杀了小卒,在盩厔县落草为寇,陈瑄凭着出身将门的武力和智慧,在大半年时间成十八寨寨主。 这年头,当土匪难,当个好土匪,更难。 陈瑄另辟蹊径,在陕西各个大城市里开镖局,以护送商队谋利,只要镖局护送的商队就绝对安全,不会被抢——他总不能自己抢自己。 所以镖局生意越来越好,十八寨的存在,不是骚扰平民,而是为了镖局生意而故意吓唬商队,所以朝廷对剿匪并不热衷,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但是刘司言一行人在盩厔县山路神秘失踪,将十八寨推进了火坑。 陈瑄的爹就是卷进胡惟庸谋反案,而被锦衣卫搞得家破人亡,他知道皇权多么强大,灭掉十八寨,顺藤摸瓜干掉镖局,小事一桩。 所以,陈瑄比纪纲还要着急,因为纪纲顶多丢官,而他的十八寨要丢命。他从镖局在生意场的关系,弄到了五百套大明官兵的服装,还仿造□□旗帜。 纪纲智慧有限,胡惟庸案牵扯的官员实在太多了,他实在不记得有个陈姓的成都指挥同知。 不过,他觉得陈瑄倒是识时务,知道锦衣卫是一群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主,所以先妥协。 纪纲轻咳一声,摆出官威,说道:“只要你们能帮忙找到刘司言他们消失的真凶,就算将功赎罪,锦衣卫会为你们求情。但是,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胡典正,八百个男人都保护不了一个女人,这说出去让人笑话。” 陈瑄说道:“这个自然,我已经派兄弟们牵着猎犬去搜山。” 八百个男人去搜山,搜了一天连根头发都没找到。 晚上纪纲入睡时,发现被窝有些膈屁股,不好,有暗器! 纪纲翻身下床,掀开被子,发现是一封信,信上字很熟悉,还有胡善围的小印。 纪纲打开信封,看完了信件,阅后即焚,投进火盆,喃喃道:“果然漂亮的女人,就是越是狡猾。” 且说胡善围在山洞里观战,驿站里外混战不到一盏茶时间就停战了,看来时百户的话是可信,这群人真的是土匪,可是为何又停战了? 真是一头雾水啊。 胡善围想着对策,心想与其在这里千头万绪,一团乱麻,不如去问题开始的源头——西安□□,暗中观察。 于是胡善围写了一封信,要时百户混进驿站,送给纪纲,然后女扮男装,成了商队的一员,往西安城方向而去。 胡善围在信中叮嘱纪纲,一定要装作不知道她的下落,千万别透露她的行踪,以及沐春派出八个土匪百户保护她的事情,他在明,她在暗,两人联手,一定要查出刘司言一行人下落。 故,次日,纪纲留了二十个锦衣卫在盩厔县驿站和被陈瑄放归的驿站真正的驿丞和伙计联合搜山,自己则带着二百八十人继续前进,前往西安府。 为了以防打草惊蛇,纪纲和陈瑄约定,联盟只在暗处,明面上他们还是官和匪的对立关系。 陈瑄为首的十八寨土匪出了盩厔县,就是正儿八经的威锋镖局,他们在西安有分店,以后暗线联系。 十月二十六日,西安府。 胡善围等九人在下午进入城门。 昏暗的天空飘起了雪花,天气干冷,北风还卷着风沙,简直就是一张张无形的砂纸,打磨人们的脸颊。 难怪这里人的脸普遍不如江南水润光滑。 胡善围穿着粗犷的羊皮袍子,头上戴个狼皮帽,在江南长大的她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嘴唇都干裂了,穿成个大胖子,她还是觉得冷。 商队进城,要先纳税。时百户点头哈腰,带着城门主薄看货,还偷偷塞了一角银子,期待少交点税。 车上是江南的丝缎布匹,都是紧俏货,主薄估了三两七钱的税银,交税进城。 一路秋风萧瑟,地荒人稀,进了西安城,密集的店铺和熙熙攘攘的路人,瞬间有了繁华的景象,果然千年古都名不虚传,经历了多年战火后,最先恢复了元气。 洪武三年,十五岁的二皇子朱樉封秦王,藩地就定在西安。 朱樉出生在至正十六年十二月六日,而太子朱标出生在十月十日,秦王比太子只小一个多月而已。 那一年对朱元璋的称霸事业而言,是很关键的一年。在这一年,他攻破了集庆,改名为应天,也就是现在的都城南京。 朱元璋在这一年自称吴王,和定都苏州另一个吴王张士诚,已经自称汉王的陈友谅正式确立的三国鼎立关系。 秦王聪慧勇敢,生得英武,所以,洪武帝把西安这座最重要的边塞城市封给了秦王,可见对二儿子的重视和期望。封王那年,洪武帝就命工部远赴西安选址,建造秦/王府。 洪武十一年,二十三岁的秦王就藩,距今已有两年了。 年关将至,西安城秩序井然,一派繁荣景象,看来秦王有些本事,将此事治理的很好。 胡善围等人刚刚到了客栈,就有一群牙行的经纪围了过去,要收他们的绸缎。 来自江南的绸缎不愁销路,就是一路比较辛苦凶险。时百户嫌弃经纪给的价格太低,婉言拒绝了。 胡善围在客栈大堂里找了个有火炉的座位,脱下了帽子和手套,喝了一杯热茶,方觉得灵魂都活过来了。 她的小拇指微微泛红,已经是冻伤复发的前兆,赶紧在手上涂了一层白色的膏体,在火炉上慢慢烘烤,揉搓,将药性融入肌肤。 这是茹司药为她亲手配置的,叮嘱她稍不注意,冻伤年年都会复发,女官的手,可不能再如此粗糙了。 有个牙行经纪坐在她旁边,胡善围说道:“这个桌有人,他们马上就过来了。” 经纪人脸皮都厚,唾面自干,笑呵呵的说道:“你是他们的少东家吧?我看你们车上都是上好的绸缎,你当家做主,开个价,把东西卖给我,听口音你们都是南方来的,年关将至,拿着钱好回家过年,对不对?” 别的不说,这个经纪人真是好眼力,看出了这个小商队的从属关系。 胡善围说道:“你莫要欺负我年少无知,你是牙行的人,干着中介赚差价的买卖,你没有现银,得找到了下一个买家,才能给我们银子。我们的货好,这一路辛苦劳累,不就是想多赚点吗?我们自己就能找销路,就不劳您操心了。” 经纪人保持微笑,说道:“您说的没错,我就是牙行的人,不过我们吃经纪饭的,靠的就是手上有外人根本接触不到的客人和买主。你们外地来的,就是拿着香,也不知道去那里拜佛呀。我把真佛引到你们面前,你们吃肉,我喝口汤就行。” 经纪人伸出四根手指头,“我只拿四成,这个价格很良心了。” 胡善围端起茶杯送客,“你去找别人吧。” 经纪人收起一根手指,“三成,我给你们找个绝佳的买主,给钱大方,绝不拖欠,你们就是卖给绸缎铺,也买不到多好的价钱。现在南方来的货物多,各个绸缎铺都在暗中联合压价呢。” 经纪人缠的越紧,胡善围就越觉得不安,她干脆起身,去找正在柜台拿户籍和路引登记入住的时百户。 经纪人连忙说道:“真的,你要是答应,最快明天就能交易,拿到银子回家过年——秦/王府今天有一桩大喜事,秦王的长子出生。秦王二十五岁了,才得第一个孩子,又是儿子,高兴的不得了,三天之后要大办洗三宴,王府急需布匹绸缎,我为你们引荐秦/王府的管家,把你们布匹全包了,乘着长子出生的喜气,给钱都很痛快。” 一听说□□,胡善围停住了步伐,转身,回头,伸出两根手指头,“我们给你两成,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大明亲王一般十六岁成婚,像四皇子燕王朱棣,今年二十岁,十八岁的燕王妃就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两女一子,现在肚里还怀着一个,估摸过年就生了。 秦王二十五岁,才抱起第一个孩子,可见他今日多么欢喜。 经纪人一拍手,“我就是喜欢少东家这种爽快人,两成就两成,咱们先交个朋友,以后有了好主顾,我还推荐你们货。” 胡善围回到座位,开始套话,问:“这么晚才得子,我们可以要价高一点吧,也不晓得秦王妃喜欢什么纹样的绸缎。” 经纪人笑道:“一看您就是外地来的,根本不懂秦/王府。秦王妃是北元的郡主,北元丞相王保保的妹妹,远嫁到大明和亲的,政治联姻,一直不受宠。今天生下长子的是秦/王府的邓侧妃,您别看是个侧妃,邓侧妃是卫国公邓愈的嫡长女,出身高贵,深得秦王喜欢” 其实经纪人八卦的这些,胡善围身在宫廷,皇权的中心,如何不知?她比经纪人知道的更加深刻。 秦王比太子朱标只小了一岁。 可是涉及到继承权,别说一个岁了,就是小一天,秦王也注定和太子之位无缘,根据大明《皇明祖训》,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是继承规矩。 但是只差一步,谁会甘心?何况秦王聪慧,英勇善战,对性格温和,只会读书的太子是不服气的。 洪武帝何等聪明之人?他只用了一招,就让秦王彻底断了对太子之位的念想。 大明第二次北伐失败,洪武帝寻求和平,将第一次北伐时被俘虏的北元丞相王保保之妹,小名观音奴的王氏,赐婚给了秦王。 王保保封了河南王,他的妹妹王氏就是北元郡主。 秦王有了北元郡主当王妃,一来,将来子嗣血统不纯,二来,秦王妃对故国的态度会引起大明举国上下的怀疑和不信任,所以秦王被掐灭了染指储位的一切希望。 当然,洪武帝知道二儿子的委屈,为了弥补,他次年又将卫国公邓愈的嫡长女邓氏,赐给了秦王当侧妃。 如此安排,既可以完成和亲,给两国带来短暂的和平,又可以阻止秦王对太子储位有不正当的遐想,又用出身高贵的邓侧妃安抚秦王,保证□□一脉的血统,一举三得。 洪武十三年,十月二十六日,秦/王府邓侧妃生下庶长子朱尚炳,秦王大悦,在门口施舍米粥和肉包子,与民同乐。 须知家境殷实的人家,也不是每天都有肉包子吃的,王府出手太阔绰啦。秦/王府门口排起长队,每个人领到肉包子,都要说一声对长子的祝福:“长命百岁!” 胡善围一行九人冒着风雪,在王府门口排队领包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舌尖上的大明 领包子的队伍犹如一条见不到首尾的长龙, 胡善围等人夹杂其中, 和排队的路人攀谈, 她在一个热情的老嫂子旁边,成功地将话题从“小伙子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家里几口人有没有娶妻?大嫂给你介绍个一个好的”转变为:“听说朝廷派的人在西安消失了, 大嫂有没有听过”。 中老年妇女就是喜欢鲜嫩的小伙子,“咋没听说过?那时刚入秋,秦/王府早早的清洗路面, 还命令必经的街道擦洗门面,重刷油漆,更换老旧的招牌幌子, 那架势,可热闹了,我们都以为皇上来了,西安城要接驾呢” 从老嫂子的话里可以看出秦/王府热情接待了刘司言一行人。 胡善围又问:“那离开的时候呢?老嫂子去看热闹了没有?” 老嫂子摇头:“京城来的人好像没呆几天就走了,走的那天, 听说北元军队扰边关, 为了安全,那几天城门查的紧, 我们西安本地人进出都要带着户籍, 说是为了防止北元奸细混进城里, 所以那天京城的人离开西安城时, 王府封闭了必经的街道, 店铺关门, 每个街口,巷子口都站着府兵,我们想看热闹,也凑不进去啊。” 也就是说走的那天,北元扰关,气氛比较紧张,街道封锁,普通老百姓根本凑不过去,亲眼看见京城使者使者离开 这时混杂在领包子人群中的时百户等八人也打听到了消息,大家凑在一起交换信息,对刘司言一行人进城出城的描述大同小异,单独的个人会说谎,会有个人好恶而误解,但是从群众中来的消息,群体记忆还是比较客观的。 也就是说,除了秦/王府的自己人,没有老百姓亲眼见过刘司言一行人离开秦/王府。 终于轮到胡善围领包子了,老远就闻到一股肉味c蒸汽和谷物混合的味道,令人口水直流。 尤其是当天空飘着大雪,北风呼号,即使不饿,也给冻饿了,咬下一口肉包子,简直如见绝世美人,那味道简直堪称惊艳了。 包子凉了就不好吃了,胡善围等人学着当地百姓的模样,齐齐蹲在秦/王府高大的墙角下趁热吃肉包子。 金黄的油脂从时百户的嘴角流下来,他舍不得擦去,伸长了舌头,好像长了钩子似的一舔。 果然是刚刚洗脚上岸的土匪,一点官威都没有。 胡善围把自己的包子递给他们八人,“我不吃,你们分了吧。”大风大雪里露天吃东西,她怕伤着胃。 八人欢呼:“多谢少东家!” 秦/王府做的肉包子太良心了,薄皮大馅,八个大男人分一个包子,一人能吃一口。 据客栈牙行的经纪人说,为了施舍肉包子,今天肉市一半的货物都流入了王府。 胡善围蹲在墙角打量着秦/王府,问时百户:“你能翻过这么高的院墙吗?” 时百户当即求饶:“能翻,但是翻过去很容易被守卫发现——我以前干盗贼那一行,最忌讳的就是大雪天干活,容易留下脚印,暴露行踪,而且大雪天的晚上和白天黄昏时差不多,大雪反光,叶子也落了,几乎无处藏身。” 如此看来,夜探王府是不可能了。 一个肉包子很快就吃完了,百姓们咂嘴回味余味,纷纷感叹王府如何仁慈,如何爱民如子,生了大胖儿子,也没有忘记藩地百姓。 胡善围听着百姓的议论,秦王就藩这两年来,用心治理藩地,保护边关,是个仁慈且有威望的藩王,颇受百姓爱戴。 可是为何刘司言一行人会神秘消失?难道秦/王府在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胡善围身在墙角,心已经飞进了王府。 次日,胡善围等人拿着绸缎样品,跟着牙行的经纪进秦/王府。 昨晚经纪特地来嘱咐过了,穿的好点,给王府管家一个好印象,你们穿的越好,就越给手里的货物贴金。 所以胡善围在咽喉上粘上一个假喉结后,干脆把崔尚宫送给刘司言的狐皮裘披在棉衣上,活脱脱一个暴发户形象。 这个狐皮裘做成净面白缎,里发烧c出风毛的样式,男女皆适合,披在身上,犹如披着一片洁白柔软的雪花,如谪仙飘然而来。 经纪人看了,拍手叫好:“少东家有这等好货,为何不早点拿出来?” 胡善围说道:“这是我家镇店之宝,用来装门面的,不卖。” 商人身份低微,从王府后门的西角门入王府,先是经过马房和仆役房,再路过一个大厨房,不停的有人抬着肉送进厨房,王府施舍肉包子要持续到长子洗三那天,厨房日夜轮轴转,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咄咄如马蹄奔跑的声音,里头正在剁馅料。 时百户的口水如黄河泛滥,决了堤,咕噜一声,吞咽进去。 一旁胡善围说道:“这就馋了?等回到客栈,给你买一屉肉包子,吃个够。” 时百户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不用了,我就是觉得不要钱的肉包子更香一些。” 牙行经纪引着胡善围等人来到外院的一处院子,等候通传。 约等了一刻钟,有带着黑色六合帽的体面小厮来传,经纪人眉开眼笑,给小厮塞了个红封感谢,众人跟着进屋。 屋里烧着地龙,很是暖和,胡善围靴尖的白雪瞬间融化,墙角还有一个一人高的西洋大座钟,他们进屋时,铁锤般的钟摆开始敲起来,咚咚咚,响了十下。 大座钟价值不菲,贵重无比,以前宫里胡贵妃得势的时候,曾今赐给女官江全。这个牙行经纪所言非虚,他果然认识地位高的大管家。 连管家的书房都能用上大座钟,可见秦/王府之豪奢。 人靠衣装,胡善围学着男子的步伐,迈开大步走进来,身上纯白的狐裘随风摆动,连低头看账本的大管家都不禁抬头,看了她一眼。 胡善围行了礼,递上货单,时千户等人将绸缎样品摆在案上,供大管家挑选。 大管家拿着货单,随便挑了几个块布匹摸了摸,说道:“这些货我都要了,你开个价。” 胡善围伸出一个巴掌,报了个和市价差不多的价格,说道:“就五百两吧,希望王府以后多多照顾我们生意。” 经纪人面露失望之意。 胡善围目标不是赚钱,是为了尽快达成交易,再次有机会进王府。 大管家点头,“行,明日还是这个时辰,你们过来交货,账房会给你们现银。” 胡善围等人告辞,大管家看着她的白狐裘,随口问了一句,“类似你身上的狐裘还有没有?这种毛色很是不错,主子们一定喜欢。若有,也都抬过来给我瞧瞧,照例有多少要多少。” 胡善围忙道:“管家好眼光,只是我家主要做绸缎生意,很少涉足毛皮,偶尔遇到好的会收一些,这件是我们铺子镇店之宝,小的穿过了,不好转卖给王府。以后若有类似极品毛皮,一定首先过来献给王府。” 出了房门,经纪人叹道:“我说少东家,你价格报低了,为何不按照我们昨晚商议的,报个六七百两?” 经纪人抽二成,价格越高,抽成越高。 胡善围说道:“这不着急卖完回家过年嘛,咱们以后长长久久的合作,先给大管家一个好印象,以后有的是机会赚钱,你说是不是?” 经纪人直叹气:“少东家都开口了,我还能说什么,明日再来吧。” 胡善围像乡下人进城似的打量着王府假山景观,问道:“你是怎么攀上大管家的?好气派的王府,真想进来逛一逛,就不枉此生了。” 为了以后的合作,经纪人存心在她面前显示他的脸面,“我姐姐家的邻居的闺女嫁给了大管家儿媳的陪房,王府每年的花木都是我找人供的,你要想进来逛一逛,不是没有机会,后天要往王府送几车刚刚开花的水仙,你们装作花匠进来,我和大管家儿媳的陪房打招呼,带你们逛逛,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外院是可以的,内院女眷们住的地方,外男不能踏入半步,要砍头的。” 胡善围笑道:“那是当然。” 不要着急,一步步的来,先摸清王府外院再说。 胡善围一行人出了后角门,外头排队领肉包子的队伍已经绕着秦/王府一整圈了。 时百户还想排队领一个不要钱的肉包子,一看这个长度,彻底打消了想法。 秦/王府,大管家去了王府府军驻地,找了真正的陆总兵。 洪武帝规定,藩王府可以拥有五千府兵,用来保护王府安全,听候藩王指挥,藩王有权任命府兵的官员,所以陆总兵是秦王心腹。 大管家对陆总兵说道:“今日王府来一个南方的绸缎商人,货物平平无奇,买下来用来给大哥儿洗三的时候赏人,可是那个商人身上穿的那件狐裘似曾相识,很像去年过年时,秦王殿下送给帝后的年礼之一。” 陆总兵一听京城两个字,剑眉紧锁:“你确定?” 大管家说道:“不是很确定,但也差不多了。年礼是小人亲自打点的,挑最好的送到京城,以显王爷的孝心。狐裘珍贵,一丝杂毛也无的白狐裘更甚,整张的极品白狐皮拼成一件狐裘,更是难得,所以小人一看商人身上穿的狐裘,立刻怀疑那商人的真实身份,就马上跑来给您报信。小人已经派人跟踪,在他们所住的客栈布置了眼线,查他们的底细。” 这也是巧了,秦王送给帝后年礼,马皇后不喜豪奢,这些珍贵皮毛一般用来赏人,尚宫局曹尚宫是马皇后在后宫最得力的助手,马皇后很是厚待她,崔曹尚宫心气高,一般的东西不入眼睛,且喜欢和别的尚宫攀比,总想压别人一头。 马皇后对手下人的性格了如指掌,于是投其所好,将最好的狐裘赐个终年忙碌的曹尚宫。曹尚宫担忧刘司言的安危,于是在胡善围临行前将最心爱的狐裘托她捎带给刘司言。 兜兜转转,落在胡善围手里,可是出发前曹尚宫和胡善围为了梅香送的棉袄而大吵一通,曹尚宫气吼吼的走了,那里有机会告诉胡善围狐裘的来历? 胡善围为了装门面,达成交易,穿上了狐裘走进秦/王府,被大管家一眼识破了! 陆总兵点点头,“你做的很好,好好盯梢,不要打草惊蛇,万一他们背后还有人呢?务必先查清楚了,只要他们还在西安城,就逃不过我们的手掌心。” 大管家问道:“那秦王那里什么告诉王爷?昨天大哥儿出生,王爷二十五岁才得子,高兴的一宿没睡,一直盯着大哥儿,这会子刚刚合眼歇下,小人不敢打扰。” 陆总兵说道:“等我们探听到了虚实再说,别一惊一乍,万一只是普通商人,你大闹起来,岂不扫了王爷的兴。” “是,我听陆总兵的。”大管家领命而去。 大管家匆匆回到王府,戴着黑色六合帽的小厮忙给他脱下雪衣,换上常服,一通忙碌之后,左右观察,悄悄跑进了王府后院。 不一会,后院的侍女来找大管家,说道:“如今王府添丁,王爷喜得麟儿。王妃曾经在大慈恩寺许愿,如今愿望实现了,虽然大哥儿是邓侧妃生的,但是王妃作为嫡母,大哥儿也是王妃的孩子,所以王妃要去大慈恩寺烧香还愿,你们准备一下,马上出发,去迟了,恐菩萨怪罪。” 如今秦/王府,万事都大不过大哥儿的健康,大管家忙答应了。 且说胡善围等人对即将到来的危机无知无觉,回到客栈房间商议明日送绸缎时,如何找机会探一探王府。 为了防止有人听壁角,胡善围的房间在中间,左右房间住着时百户等人,九人正凭着记忆,画着王府地图,有人敲门:“我是店小二,给你们送点心。” 胡善围说道:“我们没有要点心。” 店小二说道:“是别人送的,已经付钱了,不吃白不吃。” 难道纪纲他们即将进城,是来报信的?胡善围收起画纸,时百户打开房门,店小二提着食盒,摆了满满一桌子。 众人掰开一张张糕饼,在一叠山药糕里发现一张纸条,和一个钱币大小的玉牌:“你已被大管家识破身份,有人跟踪盯梢,想知道刘司言在那里,立刻甩开眼线,去大慈恩寺,凭此玉牌从后门进,有人会带你相见。” 一股挫败感如泰山压顶而来,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自认天衣无缝,如何被人识破了? 胡善围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而后睁开眼睛,说道:“事情紧急,现在我们只得先赌一把。” 九人出门,离开客栈,装作逛街看市场行情,分三人一组,以分开盯梢的眼线。胡善围和时百户以及另一个土匪百户一组,去逛各种成衣铺子。 三人在一个铺子里变装,时百户扮作老妇人,身材高大的扮作老头,两人成为一对夫妻。胡善围则换了女装,装作两人的孙女,亲亲热热的相携而去,甩掉了眼线。 大慈恩寺,此时大慈恩寺为了迎接秦王妃烧香还原,已经清场。 胡善围三人去了后门,门后守着的和尚一见她腰间的玉牌,立马开门,引着三人走进寺里,一直登上了大雁塔顶楼。 胡善围看见一个披着黑色水貂大氅的人静静站在那里,凭栏远眺,一片片鹅毛大雪落在黑色大氅上,都保持原状,不曾融化。 她应该站着有一会了,大氅薄薄的一层雪,像个雪人。 只是一个背影,胡善围很失望:“你不是刘司言,刘司言没有你高挑。你骗了我,你是谁?” “我是谁?我到底是什么人?”那人侧身,好像有些恍惚,胡善围只看见大氅兜帽下一截美玉似的c精致的c消瘦的下巴。 她的声音清冷,且脆,如玉簪砸在石板上断裂之声,“以前他们叫我郡主,现在他们叫我秦王妃。我是谁?我也很困惑。” 胡善围大惊:居然是北元丞相王保保的妹妹,秦王妃! 秦王妃为何要帮我们? 时百户说道:“你别说这些神神叨叨的话,我是个粗人听不懂。你在点心里赛纸条,说带我们找刘司言,刘司言人呢?” “过来。”秦王妃朝着他们招招手,“在这里就能看见刘司言他们七十多个人。” 登高望远,胡善围等也走到大雁塔栏杆处远眺,大雪纷飞,只能看见远处巍峨工整c气质恢宏的秦/王府,已经像蚂蚁似的围了王府一圈,排队领肉包子的百姓。 那里是刘司言? 胡善围说道:“王妃,你莫要耍我们,我们封皇后娘娘懿旨而来,调查刘司言一行人的下落,你若不配合,就是抗旨。” 如今胡善围也敢在王妃面前摆出官威了。 秦王妃哈哈大笑,震得黑色貂皮大氅上的白雪都落地了,形同疯癫,指着蚂蚁般的长队,和秦/王府大厨房冉冉升起的炊烟说道:“刘司言一行人去哪儿?他们就在你们眼前啊,他们在王府地窖的冰室里c在厨房的案板上c在肉包子里c在飘着肉香味的空气里c在这些排队百姓的肚子里c有一些已经在茅厕马桶。” 王妃顿了顿,说道:“他们,无处不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沐春也许会迟到,但从不会缺席 一听这话, 胡善围脸色惨白,时百户当场做呕, 他在民间当盗贼, 上山当土匪,甚至经历各种灾年, 荒年,都未曾听说过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居然在富贵荣华的秦/王府遇到了! 胡善围脑子一懵, 风雪拂面,立刻清醒, 劝慰卡着脖子要吐的时百户说道: “别着急吐啊,刘司言一行人是夏天失踪的,这都冬天了,就是放进冰窖里也会腐烂有异味, 怎么剁给人吃?还吃的那么香?” “还有,我们今天经过厨房时, 明明亲眼看见人们往里头抬各种肉, 经纪人还说秦/王府买下肉市一半的货物。何况将七十多个人割肉分尸剁成肉馅以消灭证据,那骨头怎么办?头发怎么办?与其这样,不如找个地方挖个坑,一把火烧了,挫骨扬灰, 这样我们就永远找不到证据。” 时百户一听, 觉得有道理, 夏天那种天气,就是制作腌肉,也要用加重盐烟熏火烤,去除水分,才能保存到冬天,秦王/府不可能费那么劲去处理尸首。 经手的人越多,就越容易走漏风声。 如此一来,就和刘司言一行人离开西安那天封锁街道,禁止老百姓围观的谨小慎微表现矛盾了。 秦王妃厉声道:“不,不可能,是肉就不能碰,任何油荤都有可能是刘司言,是我害死了她,都是我的错,我要是能够忍住,什么都别说,刘司言就不会,就不会被割了舌头” 秦王妃对着远处秦王/府升起来的炊烟哭道:“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对不起。” 胡善围等人面面相觑:秦王妃的精神好像有些不对。 这时王妃身边的陪嫁宫人紧紧搂住秦王妃,生怕她冲动之下,跳下大雁塔。 胡善围也过去将秦王妃拉到塔里坐下,才触到王妃的胳膊,就觉得她瘦得膈人,像一节干柴,好像稍微用力,就会捏碎似的。 宫人拿出一枚药丸,放在热水里化开,一口口的喂给秦王妃。 胡善围问:“到底什么回事?刘司言被割了舌头?为什么?她人呢?锦衣卫呢?” 秦王妃喝了药,刚才疯癫扩散瞳孔渐渐聚拢,说道:“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需要看你的腰牌,确认身份。” 胡善围把贴身放的象牙牌给秦王妃,王妃将圆形牙牌放在如纸片般薄的手掌上,她的手掌几乎比牙牌还轻,牙牌好像能压垮她的掌心。 牙牌正面写着:“宫正司,典正,胡善围”,反面写着“女官悬带此牌,不许借失,违者治罪”。脊部还刻着一行浅浅的楷书,“洪武十三年造”。 和刘司言的腰牌很是相似。秦王妃把牙牌还给胡善围,清冷如玉簪碎裂的声音说起了表面高贵仁慈的秦王/府下,藏污纳垢,王爷和妾室联合欺辱正室王妃,草菅人命,惊世骇俗的大秘密! 原来秦王一直对太子之位抱有幻想,觉得只比太子小一岁,他武功高强,骁勇善战,那一点比只会死读书的太子差了? 可惜,洪武帝把北元郡主王氏赐婚给他,彻底断了他的储位之路。 洪武帝在赐婚圣旨上说道: “朕君天下,封诸子为王,必选名家贤女为之妃,今朕第二子秦王樉年已长成,选尔王氏,昔元太傅中书右丞相河南王之妹,授以金册,为王之妃,尔其谨遵妇道,以助我邦家敬哉!” 圣旨就已经写明了,和王氏的婚事是为了“助我邦家敬哉”,如果秦王抗婚,于父,就是不孝,于国,就是不忠了。 所以秦王再心有不甘,也没得选,必须接受现实。 秦王与和亲大明的王妃相敬如宾,在帝后面前演戏。在背后,秦王基本不碰她,秦王妃肩负和亲的重任,也早已不把男女情爱当回事,政治联姻,互相尊重即可,其他都是多余。 两人一直无子。 洪武帝见二儿子终于懂事了,愿意接受现实,为了弥补秦王,绵延秦王一脉的子嗣,将卫国公邓愈的嫡长女邓氏赐给了他当侧妃。 以邓氏身份之尊,应该嫁给亲王当正妃才是,如今被赐婚当侧妃,着实委屈,毕竟侧妃也是妾。须知魏国公徐达嫡长女徐氏嫁给燕王,当了燕王妃,宋国公冯胜的嫡长女冯氏嫁给了周王,当了周王妃。 洪武帝为了补偿邓家的委屈,毕竟卫国公邓愈也是开国十大功臣,于是特派了吏部侍郎张度为正使,工部侍郎孙敏为副使,除此之外,还厚赐了邓氏,其丰厚不亚于正妃。 婚礼次日,秦王和邓侧妃朝见洪武帝和马皇后,除了没有枣栗腶修之礼,其他程序和正妃一样。其仪式规格之高,远远高于其他侧妃的册封仪式。 唯一和正妃的区别,就是不传制,不发册,不亲迎。 邓侧妃嫁入秦/王府,深得秦王宠爱,似乎和她才是夫妻。邓侧妃也秉守本分,在秦王妃面前都执妾礼,从无僭越之举。 所有人都夸赞邓侧妃贤惠,连秦王妃自己都被蒙骗了,时常在帝后面前赞扬邓侧妃。 可是,洪武十一年,秦王来到西安就藩,天高皇帝远,秦王就是西北的“小皇帝”,他的野心和暴戾,邓侧妃隐忍数年的委屈和不甘,就像地底深藏千百年的火山,齐齐喷发出来了! 秦王聪明,甚至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悉心治理西安,整肃军队,保卫西北边关,所以藩地百姓对秦王十分爱戴,交口称赞。 但是秦王/府里,则是另一派景象: 秦王在王府制作五爪九龙床,须知藩王只能用四爪,唯一可以用五爪的是皇帝。 秦王私底下命织工秘密制作了皇后的服饰,给邓侧妃穿着。 出征西番,强抢人家的子女,其中一百五十名童女供给秦王亵玩,并阉割一百五十五名童男,重伤未愈,便强行命他们在王府当差,结果这些男童几乎死光了,残忍如魔鬼。 此外,秦王和邓侧妃想出各种招数折辱秦王妃,把她当犯人似的囚禁在别院,日常饮食瓜果皆不净,想要把她病死。 还命令秦王妃的陪嫁宫人将裤子卷到大腿,露出膝盖,在膝盖上用姜片擦拭后,命她们跪行爬山坡。 山坡上是囚禁秦王妃的别院,如果要想给王妃送吃食,就必须端着食物跪行至别院,否则王妃就要挨饿。 可怜这些忠仆,为了给王妃一口并不干净的吃食,屈辱的照做了,擦过姜片的膝盖被粗粝的路面划过,犹如针刺,更加疼痛,鲜血直流,每一次送饭,山坡就是两行膝盖拖曳的鲜血! 若有挺不住疼痛的,翻身倒地,连人带食物从山坡上滚下来,秦王和邓侧妃就耻笑说她们“打得好觔(跟)斗”,以此为乐 秦王和邓侧妃在王府种种恶行,犹如发明了炮烙之刑的纣王和苏妲己,令人发指。 秦王妃受到身体和心灵的双重虐待,那时候,精神就已经不好了。 而秦王和邓侧妃的目的就是如此,他们不敢直接杀了秦王妃,引起北元和大明帝后的怀疑,就故意折磨她的身心,把她逼疯,这样即使帝后派了太医来西安府查验,也只能说王妃得了疯病。 一个发疯的王妃,落入池塘或者跳楼死亡就很寻常了。到时候,将邓侧妃扶正,成为新的秦王妃,夫妻齐心合力,治理藩地,然后暗地豢养私兵和死士,刺杀太子。 太子一死,按照大明《皇明祖训》上写的“有嫡立嫡出,无嫡立长”的继承规则,二皇子秦王就是太子储位不二人选,邓氏就成了太子妃然后就是大明皇后,可以如愿穿上那套只能私下穿过瘾的后服。 可是秦王和邓侧妃的如意算盘,被前来赐书的刘司言一行人打碎了。 如果是寻常赏赐也就罢了,王妃像个木偶人似磕头行礼,秦王用重金打发走赏赐的太监,一切照旧。 但是女官就不一样了,除了赐书,还要给秦王妃和邓侧妃讲解,容易出乱子。 听到这个消息,秦王赶紧把秦王妃从别院里接出来,命大夫好好医治,必须调理好她的身体和精神,不能让刘司言发现异常。 然后将王府里僭越之物,比如五爪九龙床,还有邓侧妃的后服等等全部藏在王府冰窖里。 一切处理妥当,刘司言一行人就来到了西安府。 秦王热情接待,刘司言在王府赐书,讲书时,邓侧妃装作恭敬,坐在秦王妃的下首,其实是监督王妃,不要王妃和刘司言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另一边,秦王以游山玩水为由,带着随行的锦衣卫在城里玩耍,尽量减少锦衣卫在王府的时间。 然而,百密一疏。秦王妃的忠仆将秦王和邓侧妃的十大恶行写在纸条里,塞进了刘司言早餐的包子中。 刘司言大惊,不敢自专,偷偷和随行锦衣卫商议对策,毕竟涉及到秦王谋反夺嫡,空口无凭,如果没有证据,他们如何回宫复命?秦王是皇帝的爱子,又不是什么文武大臣,可以先斩后奏。 既然证据就在冰窖里,那就去冰窖一探究竟,找到证据,然后回京。 锦衣卫夜里下了冰窖,看到了五爪九龙床和整套皇后服饰。 但是,他们也被监视的人发现,关闭冰窖的门,秦王来个瓮中捉鳖,将锦衣卫一网打尽,而且杀了刘司言,割下她的舌头,混在秦王妃的饭食里,待她无知无觉的吃下去后,才告知刘司言的下落。 秦王威胁狂呕不止的秦王妃:“倘若你再不听话,胡说八道,犯了多舌的罪行,我不能动你,但是,我可以动别人的舌头。” 从此以后,秦王妃不敢碰任何荤腥之物,连菜油都不沾,瘦成了纸片人的地步,不仅如此,精神近乎崩溃的她,觉得任何荤物都有可能来自人体,连肉味都闻不得了。 邓侧妃产子,秦/王府施舍肉包子,秦王妃一闻到肉味,就立马受了刺激,回想起被哄骗吃下刘司言舌头那可怕的一幕,疯病立刻发作,觉得肉包子有问题,刘司言他们就在包子里,在案板上,在炊烟里,无处不在。 刘司言一行人有去无回,秦王知道帝都必定会派第二波人来问,于是夺了刘司言锦衣卫的衣服牙牌堪合旗帜等物,将其毁尸灭迹,用亲信秦/王府府兵伪装刘司言他们,假装出城,一路走到了盩厔县驿站,然后“消失”。 这里十八寨的土匪颇为有名气,是绝佳的栽赃对象。 京城第二波人来问,秦王/府就全力协助锦衣卫“剿匪”。这个很简单,偷偷把送给帝后礼单的几件物品栽赃陷害十八寨即可。 人在十八寨没的,东西是在十八寨找到的,至于为何一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盩厔县地形复杂,多是深不见底的峡谷和地洞,是绝好的抛尸地点,所有证据都指向十八寨土匪。 秦王知道锦衣卫一惯的办案风格——不靠智慧,基本靠打骂。 土匪不肯认罪不要紧,等锦衣卫使出诏狱各种酷刑手段,屈打成招,这口锅就牢牢扣在土匪头上,锦衣卫将土匪统统砍头,案子了结,皆大欢喜。 胡善围等人听完秦王妃的血泪控诉,均恨不得扒开秦王和邓侧妃的皮肉,看他们的心是不是黑的! 王妃身边的忠仆还卷起裤腿,露出膝盖可怖的伤疤,这都是她为了给王妃送食物,迫不得已在膝盖上擦姜片,用膝盖爬山坡,在碎石路上拖出两行鲜血的铁证! 胡善围别过脸去,不忍看。时百户捶着地,哭道:“这他妈太残忍了!和这对狗男女比起来,我们土匪都是菩萨心肠了。” 秦王妃还说道:“大管家身边那个负责传唤的小厮叫做马三保,就是秦王征讨西番时掠夺来的童男童女之一,马三保性格聪明坚韧,被残忍阉割后,伤势未好后就被差遣驱使,我可怜他,偷偷给了他一些药丸,他是唯一活下来的童男。” “马三保为了报恩,忍辱偷生,攀附大管家,因他是个阉人,所以可以在内外院畅通无阻,他和我哥哥的手下接上头,策划救我的法子。今天你身上的狐裘暴露了身份,就是他悄悄告诉我的。” 胡善围回忆在秦/王府给大管家看货时,的确有个清俊小厮负责通报,居然是个可怜的阉童。 秦王妃说道:“秦王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一定会像对付刘司言一样来对付你,也要割下你的舌头,所以我干脆借口来大慈恩寺烧香还愿,传信把你们带出来,和我一起出城,我会跟你们回京城告御状,揭开秦王的真面目。” 胡善围问:“西安城各大城门,均有秦王/府府兵把守,你来大慈恩寺烧香还愿,外头有秦王眼线,怎么逃?” 没等秦王妃开口,身边的忠仆跪地,说道:“我会代替王妃在大雁塔,王妃会扮作僧人跟你们走。” 说完,忠仆穿上了秦王妃的黑色貂皮大氅,戴上兜帽,站在塔顶凭栏远眺,时不时嘻嘻笑,形同疯癫。 秦王妃换上僧袍,小厮马三保上来了,拿着一把利刃,剃去了三千烦恼丝,全部投进火盆。 人没有头发,犹如换了个头似的,秦王妃戴上僧帽,替马三保剃头,小厮立刻变成光头小沙弥。 四人两僧逃出城外,已近黄昏,时百户往天空中放起了独特的蓝绿色的焰火,这是他们约定的撤退信号,其余六人见到信号,便不会再去客栈会合了,直接各走各的路,回到京城再集合。 时百户在城外骡马行雇了两个马车,胡善围打开地图,“从原路返回,不要走小路,运气好的话,我们会在半路遇到纪纲,纪纲带着三百个锦衣卫精锐,他会保护我们回京。” 时百户听命,赶着马车沿着原路返回,消失在漫天飞雪中。 夜幕降临之时,大慈恩寺的护卫走上大雁塔,催促王妃回府,可是王妃并不理会他们。 不仅如此,王妃瘦弱单薄的身体还翻过了栏杆,坠落,像一个黑蝴蝶似的,在空中和鹅毛大雪一起飞舞,然后,啪的一声,成了一只血蝴蝶 西安城城门牢狱,微服私访九人队其中一个土匪百户在蒙混过关,逃出城时,被大管家跟踪的眼线抓住了,百般折磨后,土匪百户吐露了实情:“刚才南边城门上方的蓝绿色烟火,就是撤退信号,他们已经回京了。” 消息传到秦王那里,得子的狂喜立刻转变成了狂怒。 “告诉陆总兵,出动秦王/府五千府兵,立刻快马去追!一个活口都不要留!” 陆总兵领命而去,在夜色下调兵遣将。 驿道上,胡善围一行人果然和纪纲的三百锦衣卫撞见了。 不过,胡善围并没有胜利会师的喜悦,她对纪纲吼道:“调头!往回走!不要往前走了!” 纪纲一头雾水,“为什么?我好不容易赶过来的,前面就是西安城。” 胡善围来不及解释了,把车门打开,指着戴着头巾的秦王妃:“你在宫中当差好几年了,应该认识她吧?” 纪纲拿着火把一照,“秦秦王妃?” 秦王妃点点头,“秦王和邓侧妃密谋夺储,自造龙床和后服,我要进京禀告帝后。” 纪纲问:“刘司言他们呢?” 一提起刘司言,秦王妃又病发了,掐着脖子不停的呕吐,“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告诉她的,我害了她” 神神叨叨,形同疯癫。 纪纲不明所以,但也明白刘司言一行人已经出事了,这时候探子举着西洋望远镜来报:“纪大人!前方有追兵!从火把绵延的长度和宽度来看,应该超过三千人!” 胡善围脸色一变,“是秦/王府府兵!王府有府兵五千人!” 纪纲只有三百锦衣卫,纵使装备精良,也硬抗不过啊! 怎么办? 这时纪纲身边的十八寨寨主陈瑄说道:“人多不好跑,我们十八寨易守难攻,加上锦衣卫的火器,应该能守一阵子,等我们的威锋镖局把你们的求救信送出去,救兵一到,就能解围。诸位如果不嫌弃十八寨简陋,可以跟我们去山寨避一避,我们走小路,抄近道,避开追兵。” 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全部失控了,这是最好的选择。 纪纲和胡善围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道:“走!” 月黑风高逃亡路,众人逃到十八寨,关闭山门时,秦/王府的府兵已经追到,天也蒙蒙亮。 陆总兵正要发动总攻,点燃了火炮的引线,打算轰破山门时,突然从东南方向的天际线里飘出一竿旗帜。 看不清字体,但很明显,是个三角军旗。 不晓得对方是什么来头,怕惊动过路的军队,陆总兵只得砍断了引线,等行军通过再发动攻击。 半旧的“冯”字军旗下,胡子拉碴的指挥佥事沐春扬起鞭子,雪花在胡子上结了冰凌,他指着前方的盩厔县驿站,学曹操,来了个望梅止渴,“大家坚持一会!马上就到盩厔县驿站了,大家可以吃饭,洗澡,喂马,歇一天,咱们明天再出发!” 沐春护送军棉衣去西北边关,加上为了和善围姐姐早日在西安团聚,所以日夜兼程,冒着风雪赶路。 鹰扬卫的手下全都在骂他: “马上马上!你就知道说马上!这都十几个马上了,骗谁呢!老子为什么想不开,和你这种无耻混蛋大骗子来西北戍边?老子当时脑子一定进水了!” “老子不走了,就在雪地里扎营睡觉,老子快累死了。” 十八寨,胡善围站在瞭望塔上,用西洋望远镜看到了和正在和手下对骂的小将军。 几个手下大怒,将小将军拉下马,非要在野地扎营休息。小将军和手下撕打,打斗中,手下将小将军的棉帽子扯下来,露出了真面目。 纵然胡子拉碴,她也一眼将他认出来了。 果然是沐春! 胡善围眼睛一亮,沐春也许会迟到,但从不会缺席,冥冥之中,他已经走进了她的人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我们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补给大军对鹰扬卫“以下犯上”的行为早就司空见惯了,没有人上去帮谁。 沐春一个人打四个人, 平局。 他抹去鼻血, 戴上帽子,说道:“打得好啊, 下马活动活动筋骨, 是不是就不觉得冷了?” 四个手下一起翻了八个白眼送给沐春。 沐春重新上马, “马上就到盩厔县驿站, 这次真不骗你们。假如欺骗了你们,我就爬在雪地里学狗叫。” 沐春发了毒誓,手下半信半疑,继续跟着前行, 谁知还没走两步, 就听见北面传来阵阵抑扬顿挫的读书声。 荒山野岭, 那里来的读书声,莫非白日见鬼? 沐春脱下帽子,这样能够听得清楚一些,“喂, 你们听到什么没有?” 手下说道:“好像是读书人, 莫非这山里有书院?” 沐春翻出羊皮地图, “奇怪,地图上没有标出来。你们稍等, 我走近一点去听。” 沐春拍马到山半腰, 声音越发清晰, 好像一群人正在诗朗诵: “无肠公子应多娇, 披盔舞戟玉门箫。塞外征伐八千里,见炊卸甲访菊花。” 沐春呆住了:善围姐姐送给我的诗,怎么会在这里出现?难道 沐春立刻召集手下,用手指在雪地里划拉几下,安排好战术,然后拍马独自上山了。 手下:“真要听他的?好像有些不靠谱啊。” 另一个手下:“反正最危险的事情是他做的,他纵然是个混蛋,也是个身先士卒勇敢的混蛋,就听他的吧。” 手下点头:“嗯,有道理。” 十八寨里。 胡善围指挥三百个锦衣卫和五百个土匪,“再来一次!” 时百户都快哭了,“这辈子都摸过什么湿(诗)啊干的,今天要背十遍,我实在做不到啊。” 只有纪纲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是胡善围送给沐春的《七月二十日与景春于杭州酒楼吃蟹饮菊花酿》,写在一把川金扇上,沐春曾经三更半夜拿着扇子炫耀,他实话实说写的不好,两人为此还打过架。此时沐春听到这首诗,就明白胡善围在山寨里,山寨外头是坏人 十八寨外。 陆总兵愣住了:什么情况? 如果只是示警求救,锦衣卫手里有的是火/枪,放一枪,整个山谷都听得见,为什么要集体背诵这种狗屁不通的三流诗句 莫非里面的人都像秦王妃一样得了疯病? 陆总兵百思不得其解,不敢在此时发动进攻。 不一会,沐春独自一人拍马上来了,看到秦王/府的旗帜,犹如看到了亲人,亲热的和陆总兵打招呼:“老陆,是你啊?上山来剿匪?” 陆总兵看着胡子拉碴的沐春,一时没认出来,沐春脱了帽子,亮出腰牌,“我是沐春,在京城咱们见过好多次。” 秦王是洪武帝二儿子,沐春的爹沐英是洪武帝干儿子,沐春自襁褓时就抱到马皇后那里抚养,对大明各个亲王熟悉的很。 陆总兵对沐春的印象还停留在混世魔王阶段上,有些吃惊:“沐大少怎么来西北了?你为什么没有打出自家沐字军旗,用冯家的旗帜?” 沐春哈哈大笑:“当然是来送些补给,顺便积一些战功,将来封世子的时候好看一些,免得被人总是说我只能靠我老子。至于旗帜,我爹嫌我丢人,不给我沐家的旗帜。我就偷了舅舅家的旗帜,想借一点我外公的威风——对了,我在山下听见有人背诗,很是好奇,地图上明明没有标明这里有书院。” 果然还是那个混世魔王,都没搞清楚状况,居然就敢独自一人上来瞎逛。 沐春单刀赴会,表情轻松,陆总兵因而并不做他想,说道: “不是什么书院,是一群土匪,这群土匪胆大包天,居然抢了秦王送给帝后的礼物,杀了刘司言他们,今天我奉秦王之命前来剿匪,扫平十八寨。他们罪无可赦,又拒捕顽抗,走到绝路,四面楚歌,背一首歪诗想学三国诸葛亮唱空城计迷惑我,真是可笑。” “打土匪?”沐春拍手叫好,“这个好玩啊!我也要剿匪!我这就把兄弟们叫过来——” “沐大少!”陆总兵心道不好,“你不是要着急送补给去边关吗?怎么好耽误沐大少您的前程呢,这里交给我们就行了。” “我就是在挣前程啊。”沐春一副纨绔无耻的嘴脸,说道:“我们先拿土匪练练手,再怎么说,土匪也比北元军队好打不是?你到时候写捷报,一定记得把我的名字写进去,记上一功。” 居然是来抢功劳的! 秦王/府府兵面面相觑:我们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陆总兵很想捏死沐春,可是山下补给大队都在等沐春回来,他只能先忍耐,毕竟沐春他爹c他大舅c他叔外祖都不好惹。 沐春单手撑在火炮炮台上,一个翻身,骑在了铁炮又粗又长的炮筒之上。 陆总兵:“沐大少小心!一旦炮弹炸膛,你会炸成碎片的!” 沐春不理会,像个猴子似的猴在炮筒上,左看看,右看看,甚至趴在炮筒上,身体和炮筒保持平行,眼睛直视前方,说道: “你需要把炮筒方位调高一点,直接炸山寨背后的山崖,山崖碎石滚落,砸平山寨,先砸死一半土匪,我们再正面发动进攻,土匪两面受敌,肯定支撑不住,速速投降,我们就赢了。” 陆总兵说道:“我们的火炮有效射程只有两百五十米,只够打到山寨城门和围墙。” 还用得着你说! 陆总兵心想,干脆把这个讨厌的家伙杀了,然后发动攻击,把沐春的死也栽赃到十八寨 沐春一拳砸在炮筒上,“你不行,我行啊。这次送补给,主要是御寒的棉衣,除此之外,还有十门火/药厂仿造佛郎机制造的大炮,一门大炮就有三千多斤,有效射程足足达到两里,是准备将来北伐时克制北元骑兵的,打到山寨背后的独崖绰绰有余。今年大阅时,神机营就在皇上面前演示过了,神勇无敌,炸起来如排山倒海,可带劲了。我这就要兄弟们推上来给你瞧瞧,五十发炮弹,保管把山崖炸成两截,填平山寨。” 北元是马背上的民族,擅长骑射,大明军队通常靠火/枪和火炮对抗对方骑兵的冲击,为此,洪武帝特在京城设了火/药厂,专门研制各种新式火器,目前主要模仿(抄)西方列国的各种火器。 陆总兵心动了,不得不说,沐春这个二百五混账的主意很不错,可以迅速结束战斗,而且,万一出了什么漏洞,也可以甩锅给这个抢功的愣头青,把他拉下水。 “老陆,你给我等着,我这就去叫兄弟们把佛郎机大炮推上来。”沐春飞身上马,去了山下。 故,陆总兵看着沐春指挥着士兵,将一门门崭新的大炮往上推的时候,根本没有任何防备之心,任由他们上山。 到了山半腰,沐春的补给军队突然停了,不仅如此,他们还调整了车上炮台的角度,将黑黝黝的炮口对准了陆总兵他们。 上当了! 陆总兵大吼:“调转炮口,开炮!到他妈给我开炮!” 轰隆! 补给大军的炮弹打到了五千府兵中间,瞬间炸死炸伤无数。 秦/王府的炮弹虽然占据地形优势,居高临下,但射程有限,大部分炮弹都落在无人区。 射程二百五十米的大炮和射程两里的新式佛郎机大炮打起来,就像一头短手霸王龙和一头长臂的袋鼠打拳击,袋鼠的拳砸在头上了,可怜霸王龙的手已经伸得笔直,还够不着人家的头发丝。 这时十八寨山门大开,五百土匪推着土炮出来还击,三百锦衣卫点燃了火绳枪,来个里应外合。 五千府兵被里外夹击,损失惨重,战死的战死,投降的投降,陆总兵绝望之下,拔刀自尽。 西安城。 边关卫所协同锦衣卫包围了秦王/府,将王府大管家等仆人下了监狱,严加拷问。 大管家交代刘司言一行人的下落: 刘司言割舌后,与被害的锦衣卫一起推到西安郊外用来焚烧麻风等传染病人的化人场,烧成灰烬,挫骨扬灰,什么都没留下。 纪纲暴怒之下,命人将大管家凌迟。 但涉及亲王和侧妃,纪纲也不敢自作主张,胡善围将秦王和邓侧妃的罪行总结了二十四条,附上证据和口供,纪纲和沐春皆在后面签字画押,证实此事,派人日夜兼程往京城报信,等候帝后的判罚。秦王妃和阉童马三保作为人证,也一同去了京城。 处理完这一切,已是入夜,雪落无声。 胡善围在翻看刘司言一行遇害案的卷宗,明明都是笔墨写成,可她看来,字字都是血。 华丽奢靡的秦王/府,背后其实是地狱,她一刻都不想待下去,可是她必须守在这里,等候帝后的最终发落,彻底了结此事,才能离开这个魔窟,返回京城。 咚咚咚! 有人敲门,“善围姐姐,你睡了没?” 是沐春。 自从在十八寨重逢,她和他互相配合,扭转了局面,就一刻不停的忙碌,处理各种事情,见面也只是匆匆点点头,没有机会单独坐下来说话。 胡善围开门,沐春披着一身风雪站在门口,“善围姐姐,我是来辞行的。明天我要继续去送补给,不能在西安继续停留,之后要戍边,等候魏国公调遣。” 还有两个月就开春了,从目前大明积极备战的状况来看,开春之后大明就会开始第四次北伐。 自古以来,和平都是靠打出来的。妥协,退让,和亲,都无法带来长久的和平。 胡善围哦了一声,扶着门框,站在门口,好像并没有打算让他进去叙旧详谈的意思,让他外头受冻。 沐春进退两难,今天的善围姐姐好像不一样,可能是因为最近担惊受怕,整天被秦王/府各种罪恶包围,所以心神不宁。 沐春咳咳两声,提醒道:“这次离别后,下次见面,恐怕要等到北伐结束。” 胡善围身形一晃,终于有所回应了,她抬头,却不看他,目光虚无的落在外头的纷飞的大雪上,“既然你明天要出发了,就回去好好休息。我还要看卷宗,晚安。” 胡善围关上门,身体紧紧的贴在门上,把门板都挤得格格作响,她闭上了双眼,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为什么又是这样? 唯一挂念她的c关心她的c总是为她着想c她以为是知己的人,却一个又一个的对她说同样的话: “我要去北伐了,下次见面,恐怕还要等到北伐结束” 偏偏他们的选择都是对的。她除了支持,没有其他选择。 沐春吃了个闭门羹,心里着实不好过,他满心期待善围姐姐能祝福他,鼓励他,嘱咐他,她一个眼神,都能给他带来温暖。 可是她什么表示都没有。 沐春不甘心,拳头都放在门板上,准备再敲,又怕善围姐姐不高兴。 此时他并不知道,他的拳头就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放在了胡善围的后心。 沐春放下拳头,转身,走进了风雪中。 蓦地,吱呀一声,门开了,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踏进松软的积雪里声音,很快,很急切,却最终停下,没有靠近过来。 他听见后面的人说道:“我什么都做过了,我千言万语叮嘱他保重,我拿出所有的私房钱,去药铺买了各种急救丸c人参丸送给他,希望战场上能帮他免于病痛。” “我吃长斋,我去拜佛,我施舍穷人一切求平安的事情,我全都做过了,但是一点用都没有,他没有回来。” “所以,这一次我什么都不想做,因为,我不希望再等到同样的结果。” 沐春回头,看见胡善围就穿着室内的单衣站在雪地里,泪水在睫毛上结了冰,晶莹剔透。 原来在善围姐姐的心理,我已经和她未婚夫是同等重要的位置了里沐春快步跑过去,脱下身上温暖的大红猩猩毡,裹住了胡善围,说道: “你不用等我的结果,你只需做好你自己的事情,长好保护你自己的壳。我也一样,做好自己的事情,长出一副我爹也敲不破的壳。今夜一别,各自尊重,我们都会好好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自送别,心难舍,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风雪交加, 他们都是彼此唯一的温暖, 刹那间, 连寒冷都识趣的离开。 蓦地,胡善围觉得身体一紧, 双脚腾空, 沐春居然抱起了她! 没等胡善围开口骂他轻薄,沐春忙说道:“你穿着薄底的毛毡鞋, 雪都埋到脚脖子了,我送(抱)你回房,别冻坏了脚,又痒又疼的。” 隔着一件厚重的大红猩猩毡,并未肌肤相碰, 胡善围准了。 胡善围的头和他的胸口平齐,鼻尖的呼吸都喷过来, 沐春觉得胸膛似乎有一只猫伸着爪子不停的挠他的胸膛,那只猫还缩着爪子, 只用柔软的肉垫挠他,一点都不疼, 就是觉得痒, 从胸膛一直痒到心底, 然后扩散到全身, 每个毛孔都舒服尖叫起来。 沐春觉得, 觉得院子中央到房门的距离, 瞬间变得比从左眼到右眼的距离还短。 故, 沐春犹如现长了一个乌龟壳,在雪中走的贼慢。 胡善围双脚悬空,身形僵直,她的脸似乎被大红猩猩毡染了颜色,觉得院子中央到房门的距离,比西安到南京还远。 胡善围催促,“你快一点。” 沐春振振有词的说道:“路滑,会摔倒的。” 沐春已经尽力了,无奈路途只有七步,慢悠悠的爬到终点,胡善围回到烧着地龙的温暖房间,把大红猩猩毡还给沐春。 沐春披上,系上脖间的带子,或许刚才双手暴露在风雪中,冻僵不听使唤了,双手一使劲,居然把第二个结打成了死结。 绳索紧紧锁住喉结,沐春觉得呼吸困难,胡乱一扯,越扯越紧了。 胡善围震惊了: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沐春倒好,还没出征,自己勒死自己! “善围姐姐救救救我。”沐春一手捂着脖子,朝着胡善围伸手,气若游丝。 胡善围踮起脚尖,灵巧的手指如蝴蝶上下翻飞,解开了死结,顺便给他打了个完美的蝴蝶结。 柔软细腻的指腹擦过脖间突出的喉结,喉结兴奋得咕噜噜上下左右滚动,沐春心满意足的告辞,“多谢善围姐姐相助,我走了,你早些睡。” 临睡前,胡善围坐在梳妆台卸妆,发现发髻上多了一样首饰,拔/出来一看,是一根用黄金修复c做成水仙花模样的玉簪子。 原来刚才沐春不知何时偷偷插戴在她的头上,她当时心乱,居然一点没有发觉! 强行送礼,送完就跑,沐春还是老样子。 胡善围收下了这份礼,难得他如此用心,给破碎的玉簪子收尸,重新赋予了第二条生命。 金镶玉玉台金盏水仙簪搁在梳妆台上,没有花香,更胜花香,入了胡善围的梦。 次日一早,沐春神清气爽出发,还带走了昔日老部下时百户等八个土匪百户,想要服众,还得正儿八经在沙场立下军功。 时百户等人自然感激涕零:“谢沐大人栽培!” 沐春说道:“你们自己选,继续保护胡典正,或者跟我去戍边。” 包子事件,虽然虚惊一场,时百户也吓得不轻,说道:“沐大人,标下宁可死在战场,也不敢再碰宫廷阴私之事,宫廷真可怕,标下再也不敢吃肉包子了。” 其余七人也有同感,表示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出发那天,纪纲都冒着风雪来送别。 沐春叮嘱纪纲:“你要保护好胡典正,可不能再生什么幺蛾子了。” 纪纲这几天日夜施展他的拿手绝活——严刑逼供,此时一身火气,说话有点冲: “她一首破诗把你撩出来,你冒险单刀赴会,搞一出扮猪吃虎灭了陆总兵,救了她,可是她呢?你此去凶多吉少,巴巴的叮嘱我保护她,可是她连送都懒得送你,真是天生凉薄。” “不准说我的善围姐姐!”沐春提着纪纲的衣领,“她只为自救?你们不也一同救了吗?没有她灵机一动背诗,我怎么知道山里的玄机?她不来送我,是因为——” 话说一半,沐春想起这是胡善围的隐痛,只有他一人知道,是独属于他和善围姐姐两人的秘密,说给别人听做什么? 沐春将纪纲往后一推,“保护好她,若少了一根头发丝,必找你算账。” 沐春扬长而去,纪纲不服气,“我好心来送你,你还把我骂一顿,天理何在。” 胡善围听着外头马蹄声响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终究没有跨出半步。 自送别,心难舍,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沐春离开的第三天,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居然亲自带着洪武帝的圣旨来到西安。 王府的人砍头的砍头,凌迟的凌迟,不过,罪魁祸首秦王和邓侧妃都免去一死,秦王被暂时夺了亲王的封号,贬为庶人,当即发配边关戍边,将功折罪。 邓侧妃也夺了侧妃的封号,贬为庶人,软禁当初折辱秦王妃的院子里。 刚刚出生的大哥儿要抱到中都凤阳,交给养娘抚养。 胡善围对这个结果不服,以为自己听错了,问毛骧:“他们两人犯下滔天罪行,还涉及夺储刺杀太子,证据确凿,还有秦王妃大义灭亲为人证,阉童马三保血泪控诉两人掠夺残害三百多个童男童女,居然免于一死?天理何在?” 毛骧组建执掌锦衣卫,办了各种御案,可谓是杀人如麻,别人背地里都叫他魔鬼,可是毛骧经手秦王的案子后,觉得自己可以称为菩萨了,他是洪武帝的刀,听候帝命,但他不会滥杀无辜,像秦王和邓庶人这种以杀人和伤害他人来取乐的,连他都觉得可怕。 毛骧叹道:“秦王是皇上的二儿子,再混账,也是亲生的。皇上不会杀自己儿子,何况因秦王之罪行,马皇后作为嫡母,有管教不当之责,大冬天在乾清宫外脱簪待罪,皇上不忍心累及皇后,只能先忍,将秦王发配边关。” “邓庶人是卫国公邓愈嫡长女,且生下大哥儿,直接赐死,唯恐寒了开国功臣们的心,累及娘家名声,所以” 毛骧顿了顿,说道:“皇上命我秘密处决邓庶人,对外宣称邓庶人畏罪自尽。” 就这样,秦王被押走之后,毛骧带着亲信纪纲走进软禁邓庶人的院子。 约一盏茶时间,邓庶人就挂在房梁上,身体渐渐凉透,地上是踢倒的凳子,书桌上还有一封遗书,遗书里,邓庶人声泪俱下悔罪,说辜负了娘家卫国公府,辜负了马皇后的教诲,怂恿秦王做下种种罪行,都是她的错,希望大哥儿将来好好做人云云。 反正到了最后,把错误罪行都推给女人就对了。商纣王是因为苏妲己亡国,唐明皇是因宠爱杨贵妃而导致安史之乱,大唐由盛转衰。 在男权社会里,男人都是好的,都是坏女人给拐带坏了,男人犯错,不杀男人,先把坏女人推出来杀了,用来平息众怒,是个屡试不爽的好方法,偶尔还能留下“君王掩面救不得”的佳句。 如此一来,娘家卫国公府,嫡母马皇后也可以免于管教不当的罪,三全其美。 锦衣卫伪造了邓侧妃畏罪自尽的场面,惊人罪案由此了结。 胡善围心中的愤怒依然不减,觉得罪魁祸首秦王死一万次也不够偿还他犯的罪行。 可是理智告诉她,这已经是洪武帝能够做出的最严厉的判罚了。 胡善围由此明白一个道理: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只是哄弄世人的谎言! 她身在宫廷,如果遇到秦王这种有特权的铁板,一定要先避让,迂回,保命要紧,找其他机会报复,如果硬踢上去,她粉身碎骨,对方只伤的皮毛,她白白送死。 邓庶人因罪不能入王室陵墓安葬,卫国公邓家人派人来给邓庶人收尸,胡善围和毛骧纪纲等人一同 回京,一路无话。 洪武十三年,十一月十日,胡善围一行人终于回京。 离开京城时还是秋天,满城枫叶红似火,果实挂满枝头,犹如成熟充满风韵的俏佳人。 今日回京,大雪纷飞,仿若佳人一夜变白头,成了银发老妪。 这一天,秦王妃自请出家,遁入空门。她为了方便逃亡,早就剪下三千烦恼丝,一直不能碰荤腥之物,和出家人差不多了。 皇室不能和离,何况这是国与国之间的政治婚姻,遁入空门是离开宫廷和国家纷争唯一的法子,马皇后同意了,将钟山一个皇室行宫改成皇室庵堂,封她为清静仙师,为国祈福。 胡善围将秦王/府为秦王妃收拾的旧物等带到京城,送到庵堂旧主人那里。 已经是小内侍打扮的阉童马三保进去通传,不一会,出来说道:“清静仙师说她已经不是红尘中人,斩断尘缘,这些方外之物都不要了,就交由奴婢捐给育婴堂和养老所。” 被俗世深深伤害折磨到发疯的秦王妃并没有怨恨俗世,依然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 胡善围甚是叹服,将几车东西放下,回宫。 刚刚到了宫门,范宫正迎面走来,牵着她的手:“你辛苦了。” 胡善围不知如何回应,辛苦吗?不觉得。愤怒和无奈一路斗争,最后握手言和,化作妥协。 到最后,胡善围说道:“刘司言永远回不来了,很抱歉,我无法带她回来。” 刘司言被拔了舌头,化为灰烬,挫骨扬灰一事,范宫正已从锦衣卫那里知道了,她说道:“这不是 你的错。” “这当然不是她的错!是刘司言太倒霉,为她拦住杀生之祸!”一个声音响起来,远处正是曹尚宫,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她气势汹汹走来,两个宫女为她撑伞挡雪,依然有雪珠儿乘着风落在她的乌纱帽之上。 隔着老远咋一看,好像白了头发。 难怪范宫正在宫门口迎接胡善围,原来是为了对付曹尚宫的怒火。 该来的都会来。胡善围早就料到曹尚宫会来兴师问罪,她从范宫正身后走出来,正面迎接曹尚宫。 曹尚宫走近了,双目赤红,眼皮微肿,像是刚刚哭过,她指着胡善围骂道:“你自从进宫,这宫里何尝安宁一日?我早就说过,你是个灾星,她们偏不听,你祸害自己也就罢了,偏偏你没事,出事的全是别人!” “桃花粉事件,你活蹦乱跳的,女状元沈琼莲差点丢了小命。宫里修书,你和江全两个出宫寻书,你没事,江全丢了半条命。宫里赐书,你顺风顺水,在宫里,有帝后撑腰;在宫外,燕王妃亲手教训娘家弟弟,树立外戚典范,你何尝遇到半点阻碍?个个都羡慕你的运道!” “可是刘司言替你出趟远差,就落得个死无全尸,挫骨扬灰的下场!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自己是个灾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我们不一样 胡善围是宫正司的人, 从宫正司的角度来看, 赐书一事完成得相当漂亮, 胡善围是有功的。 范宫正正要反驳,胡善围拦住了她,摇摇头,轻声道:“我自己来。” “曹尚宫敢借一步说话吗?”胡善围指着路边一株大雪压枝的老梅树问。 曹尚宫道:“为何不敢?我堂堂五品尚宫,还怕你区区一个七品典正不成?” 说完 , 曹尚宫命令宫人莫要跟着打伞, 冒着风雪,跟着胡善围到了梅树下。 曹尚宫说道:“你还记不记得, 你去西安之前我说过的话?” “我记得。”胡善围说道:“你说我必须把刘司言带回来, 她若出事,我休想在宫里有一天好日子过。” 曹尚宫冷笑,“你倒是记得很清楚。” 胡善围道:“曹尚宫乃宫廷女官之首,您说的话,我岂敢忘记?虽然范宫正会维护我,但,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何况范宫正只是一个俗人呢?您起码有一百种法子把我赶出宫廷——不过, 您就是把我赶出去有什么用呢?刘司言已经死了, 挫骨扬灰,我连骨灰都没法带回来。” 曹尚宫冷若寒冰, “刘司言是替你死的, 她回不来, 你也别回宫了。” 胡善围问:“为什么你不想在宫里见到我?因为你只要看到我,就会想起惨死的刘司言,你对刘司言的死无可奈何,无法惩罚元凶,让元凶偿命,所以就找个软柿子捏,出出心头的恶气罢了。” 被一语道破心事,曹尚宫扬起巴掌,“你放肆!” 胡善围每天来一趟强身健体的军体拳不是白学的,她一把抓住曹尚宫的手腕,让她的巴掌在空中停一会,低声说道: “你知道刘司言之死的详细经过吗?她被拖进冰窖里割了舌头,口中血如泉涌,秦王还嫌弃她的嘶吼声难听,抓了几把冰沙堵住她的嘴,然后用布条封口,刘司言最后是被冰水和鲜血活活呛死的!” 曹尚宫瞪大眼睛,琥珀色的眼珠似乎要布满红血丝的眼眶里挣脱出来,锦衣卫没说的这么详细,没想到真相居然残忍如斯。 胡善围说道:“你红着眼眶,打我,骂我,赶我走,做出悲痛愤怒的样子,难道只为哀悼刘司言吗?不是,你是做给别人看的,你明知真凶是谁,内心却已经接受了真凶出身高贵,可以免于一死的结果。但是我们不一样,我胡善围绝对不接受这个结果!” “我厚着脸皮回到宫廷,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让秦王得到惩罚,杀人偿命!秦王骁勇善战,他发配边关,皇上明摆着打算再给他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邓庶人的遗书已经将罪责全部揽在她身上了,别人只会说红颜祸水,秦王只是被妖妃蒙蔽。秦王立下赫赫战功,将来肯定会东山再起,依然是盘踞西北c受人尊敬的藩王!而我,绝对不会让秦王得到善终——谁给过刘司言重来一次的机会呢?” 胡善围举起右手:“我今日发誓,将来机会一到,必定以秦王之血,祭奠刘司言在天之灵。我发誓,将来我一定会把秦王做下的重重罪行,昭告天下,写入历史,将他永远钉在耻辱柱上,千秋万世,受人唾骂!他休想以邓庶人为挡箭牌,逃脱惩罚!” “若有违誓”胡善围举天发毒誓,“就让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曹尚宫被胡善围的毒誓震撼了。 胡善围敢发誓,曹尚宫不敢,她想都不敢想,她只是马皇后用得最趁手的一个工具。 作为一个好工具,首先就不能有太多自我,太多思想,在主人容许的范围内,她可以摆威风,可以扫宠妃的面子,可以得到最好的赏赐,但唯独不能对主人的决定质疑,甚至反抗。 曹尚宫去年三十三岁就升为五品尚宫,以前历任尚宫皆年过四十,马皇后如何青睐年纪轻轻的她? 因为曹尚宫想得最少,做的最多,实在太好用了。 曹尚宫也知道马皇后看中她的原因,所以她在宫里摆谱,嚣张,样样都要掐尖,欺负其他尚字辈女官,她明白,她的表现,一定要符合马皇后的“期待”。 人人暗地里说她浅薄,殊不知“浅薄”二字,就是她的保护色,她的盾牌。 曹尚宫第一次正眼看这个以倔强聪慧,以及惊人的好运气而闻名的新进女官。她生得一副花为肚肠雪为肌的好皮囊,眼中却有风雨雷电之势。 有那么一瞬,曹尚宫觉得她所描绘的酣畅淋漓复仇真的会成功。 曹尚宫问:“你刚才每一句话,都可以让你死一次,你不怕吗?” 胡善围琢磨着曹尚宫的眼神,觉得自己赌对了,如果曹尚宫不认同她的想法,早就大声嚷嚷出来,命人拿下抗旨的她。 胡善围说道:“怕,我当然怕死。可是我更怕将来遭遇刘司言同样的悲剧,却无人保护她,为她报仇,惩罚真凶。” 曹尚宫也是女官,身为大明帝国权力中心,被政治旋涡卷进去死的不明不白,是常有的事情,宫里宫外,都是如此,譬如今年春宰相胡惟庸谋反案 ,多少官员下了诏狱,又有多少人受刑不过,胡乱攀咬? 胡善围入宫不到一年,就有此觉悟,有此胆识,或许她真能为刘司言复仇。或许,她的前途,远不止像我一样,当一个皇后趁手的工具 曹尚宫说道:“你要记住今天说的每一句话,如果只是说说而已,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胡善围已经习惯了曹尚宫各种放狠话,认为曹尚宫面狠嘴利,其实心机手段不如范宫正。 刘司言是她尚宫局的人,如果她得知刘司言惨死之后,还能冷静公正的对待她,说不是她的错,那么曹尚宫就太可怕了,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背地里捅她一刀,防不胜防。 还是习惯真刀真枪自己上,不用阴损手段,也不把手下人推出来借刀杀人的曹尚宫比较可爱。 以前延禧宫的胡庶人想整一整胡善围,反抗马皇后,都是先把太监宫女们推出来,牺牲别人。 范宫正明知赐书一事得罪人,推了她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新人去抗。 而曹尚宫干什么都是自己上,仇恨自己拉,骂名自己抗,且都在明处,绝对不让中间人“赚差价”,在宫廷里也是独一份,也难怪马皇后放心大胆的用她。 胡善围是个二十岁的“老女人”了,且经历过各种世态炎凉,她看得清好歹。 胡善围说道:“如果不是沐春的补给大军及时出现在盩厔县,我也会死在秦王屠刀之下,这个仇已经结下了,我若放过秦王,以秦王之暴戾记仇,他将来会放过我?于公于私,我都会努力实现自己的诺言。” 曹尚宫讽刺道:“说了半天,你还不是为了自己。” 胡善围反问道:“为了自己,曹尚宫才会更放心,不是吗?” 胡善围如此耿直,曹尚宫一噎,无话可说。 这是远处路边的范宫正和尚宫局的宫人已经频频往这里看了,曹尚宫大声说道:“你给我记住!这次欠我们尚宫局一条命,将来必要你加倍偿还!” 声音大到震落了梅树上的浮雪,远处范宫正都听得清清楚楚,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说完,曹尚宫气势汹汹的走了,两个宫人连忙打着伞去追。 范宫正走到梅树下,问胡善围:“你们刚才说了些什么?” 胡善围拂去眼睫毛上的落雪,“无非骂我是个灾星,要赶我走,我说等尚宫局什么时候能插手宫正司的事情,我立马走人。” 范宫正道:“你还真敢说。” 胡善围苦笑道:“那还能如何?跪地求饶吗?曹尚宫不吃这套,何况我们宫正司就是给宫里人立规矩的,膝盖值千金,如何轻易下跪?我回宫之后,皇后娘娘定有赏赐,给我压惊,曹尚宫暂时不敢奈我何。” 范宫正问:“那将来呢?” 胡善围说道:“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这不还有范宫正您给我撑腰吗?”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胡善围去了两个月,通身的气质气派连范宫正都不敢小觑了。 范宫正上下打量着胡善围,说道:“你先回去洗尘,皇后娘娘今天必定有召见。” 胡善围应下,范宫正又道:“今年冬宫女考试刚刚出了结果,梅香考中女秀才,今日接风宴也是谢师宴,都是梅香一人张罗的。” 胡善围眉毛一挑:这可以说最近唯一一桩好事了。 宫女考试,出题阅卷都是女教习沈琼莲一人,故当天发榜,无人质疑考试结果,梅香在榜单排名倒数第五,不过她年纪最大,三十八岁“高龄”的灶下婢,还是在宫中轰动一时。 马皇后一直鼓励女子读书,认为读书使人明理,修身养性,远离愚昧无知,自己手不释卷,还在宫廷设置了从女秀才到女官的晋升通道,只要肯学,有天赋,就有机会出头。 梅香的成功,可谓是“活到老,学到老”的励志典范了,马皇后为了鼓励宫中学习的风气,在得知胡善围是梅香的“师傅”后,特在今天一同召见这对师徒。 马皇后问两人要何种赏赐,胡善围是师傅,先开口,她说道:“梅香守着灶台读书,从大字不识到女秀才,微臣自叹不如。梅香是她当奴婢时别人随口叫的名字,如今她是女秀才了,微臣斗胆,想向皇后娘娘为她求一个正经的大名。” 马皇后问梅香:“你本家姓什么?那里人?” 皇后赐名,这是大恩典。梅香狂喜,忙说道:“姓黄,原籍广东,幼时因战乱和家人失散,被贩为奴婢。” 马皇后思忖片刻,因近日秦王/府风波有感,说道:“才学和德行,都是需要毕生追逐和坚持的啊,缺一不可,你努力进学,走出厨房,踏上官途,实属不易,本宫就赐名‘惟德’,黄惟德。” 黄惟德叩谢:“谢皇后娘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4.说戏 皇宫是个神奇的地方。 在这里, 无论发生多么震撼c凄惨c荒诞的事情,在宫人们的脑子里都停留不了几天。 并不是这里风水不好,集体得了失忆症。皇宫, 尤其是大明皇宫, 将天下最优秀c最有上进心的女人网络其中, 这里的女官个个聪明绝顶, 各有各的生存智慧。 这里的人们会淡忘过去的震撼, 是因为身处权力和富贵的最顶端,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 死了多少人, 死的有多惨,由于死亡来的太过频繁了, 人们只是暗地唏嘘一番, 然后各自做好自己的事情,等待下一桩风波的来临。 比如胡善围初进宫时,宰相胡惟庸谋反案刚刚平息, 朝野内外大小官员死了千人,受到株连的家庭成员更是数不胜数, 例如盩厔县十八寨的寨主陈瑄就从官宦家族纨绔子,变成了逼上梁山的“林冲”。 但很快,胡美乱宫案的风波就“抢走了”胡惟庸谋反案的风头, 人们感叹延禧宫一夜成了冷宫,不可一世的胡贵妃成了胡庶人。 没过多久, 又来个秦王邓侧妃虐待正室王妃, 居然还胆敢虐杀刘司言和锦衣卫的惊天大命案。 此事一出, 还有几人记得当年胡贵妃的嚣张跋扈?胡家一夜之间灭三族,连女婿全家都灭门的惨烈? 大明宫廷里的人,就像海边屹立的一块块礁石,迎接了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冲击,见惯了大风大浪,有的被卷进大海里拍碎了,例如刘司言。 不过,大部分依然留在岸上,无论怎么惊涛拍岸,到了明天,太阳照常从海平线上升起,风平浪静,海鸥飞舞,依然是一副繁华景象,酝酿下一次潮涌。 胡善围完成了任务,马皇后赏赐一些好物,没有升官,她照样在宫正司当七品典正。 典正的活计,就是在宫里出现纷争时当裁判c在宫人犯错时,按照宫规给予相应惩罚,并附上文书留档。此外,还有审核从宫外传来的戏曲,唱本等等是否有不雅或者靡靡之音,免得污了宫中贵人的耳朵。 看起来很简单?其实做起来繁琐复杂。 到了岁末,冬至,春节,上元节三大节扎堆,按照规矩,宫中要连日唱大戏,教坊司选了各地优异的曲目排演,在献唱之前,要先过宫正司的审核。 胡善围面前摆着厚厚一摞剧本,戏台上正在演出前朝剧作家杨景贤写的《西游记》,唐僧带着孙悟空等三个徒弟去西方取经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而且场面热闹好看,是经久不衰的戏曲,很适合节庆时演出。 各种《西游记》本子有上百个版本,其中杨景贤的本子辞藻最为优美,各种历险故事最完整。 台上,正在演师徒四人去了《女儿国》,孙悟空被美□□惑,一时凡心大动,由此引发头上金箍发咒,金箍一圈圈的收紧,孙悟空疼得直翻跟斗,唱道: “小行被一个婆娘按倒,凡心却待起。不想头上金箍儿紧将起来,浑身上下骨节疼痛,疼出几般儿蔬菜名来——” 接下来的唱词用几种蔬菜来表现身体的疼痛,写的通俗易懂,语言巧妙,颇具想象力: “头疼得发蓬如韭菜,面色青似蓼牙,汗珠一似酱透的茄子,鸡/巴一似腌软的黄瓜” 胡善围毫不迟疑,提起朱笔,在黄瓜那行字画了个圈,批注道:“删掉。” 那孙悟空又唱了一支《寄生草》:“猪八戒吁吁喘,沙和尚悄悄声。上面的紧紧往前挣,下面的款款将腰肢应” 悟空一边唱着,还一边做着挺胯的动作。 这一幕似曾相识——沐春在鹰扬卫擂台比赛后,也忘乎所以,做这些孟浪轻浮的动作,把去看望他的胡善围给吓跑了。 《西游记》的故事从民间而来,口口传颂,添油加醋,戏班子为了博眼球,加了更多的荤段子,杨景贤的这个《西游记》戏本子还是最干净文雅的。 胡善围再次提起朱笔,圈下这一段,写到“删除。” 笔下如此写,脑海却出现了沐春当日正在鹰扬卫擂台那一幕,胡善围不禁莞尔一笑:沐春这个叛逆突破常规的性格,还真的很像孙悟空。 这部《西游记》一共六折,《女儿国》审完,就是火焰山大战铁扇公主一折,并无不妥之处,之后就是唐僧取得真经回东土大唐大结局。 扮作佛祖的伶人唱道:“唐僧听我明言,数年得到西天。今日功成行满。方才正果朝元,大藏金经已得圆。唐僧敕赐与僧传,至今东土皆更寺。愿祝吾皇万万年。” “停!”没等伶人唱完结尾,胡善围就大声喊停。 教坊司戴着绿头巾的伶官赶紧跑过去问:“有何纰漏?还请胡典正指正。” 胡善围拿笔将“方才正果朝元”的“元”字涂黑遮掩了,说道: “ ‘原来’二字,以前都写作‘元来’,皇上不喜,好容易将元人赶出中原,‘元来’就是元朝再来的意思,所以将‘元来’改成了‘原来’,从朝廷公文一直推行到民间。科举考试,若有笔误将‘元原’两字弄混的,文章写得再好,也会名落孙山。你们倒好,直接唱出‘朝元’ ,朝什么不好,非要朝元?皇上最忌讳这个。倘若听见,你们都要掉脑袋的。将戏本子改一改再唱。” 伶官忙道:“多谢胡典正指点。我们就改成‘朝明’好了。” 不朝元,朝明总不会错吧! “朝明不押韵啊,你们再琢磨琢磨。”胡善围说道: “不用谢我,你们别嫌我在一旁指手画脚就行,改了这个,删了那个,毁了一出好戏。在民间可以这样唱,但是在宫廷,别出事,大家保命要紧。” 比如胡善围删除女儿国的“黄瓜”那段,在民间唱到此处,正是高/潮,戏台下的观众彼此会心一笑,大声喝彩,纷纷出钱打赏,往台上扔铜钱,哗啦啦的如暴雨般响动。但在宫廷,掉的不就是铜钱,而是脑袋了。 伶官忙道:“怎么会嫌弃胡典正呢。您救了我们好多回了。” 胡善围想了想,指着扮演孙悟空的伶人说道:“少些那些动作。” 胡善围使了个“你懂得”的眼神,“庄重一些,莫要太孟浪了。” 伶官面露难色,“孙悟空本就不是人,他是个猴子啊,猴子不孟浪,那还叫猴子吗?观音菩萨还叫他泼猴呢。” 胡善围说道:“在民间你们爱怎么演就怎么演,宫廷戏剧这样是不行的,有失体统。你们不改,我就不能放行,将来在御前唱戏的,就换成其他班子了。” 伶官无奈,重重点头,“好,我听胡典正的。他们如果能够到御前唱戏,将来身价毕定大涨。” 修改完《西游记》,下一个本子是《琵琶记》。 胡善围先粗略的翻了一遍本子,很是吃惊:“是南戏啊?” 在洪武朝,朝野内外几乎皆是北曲的天下,元朝那些著名的戏剧家,关汉卿,马致远等都是写北曲的,《窦娥冤》,《西厢记》,包括刚才上演的《西游记》都是北曲。南曲被视为登不上台面的小众曲目。 再说了,洪武帝是凤阳人,听惯了北调,这种南调能听懂吗? 伶官点头,说道:“是的,但本子实在写的太好了,雅俗共赏,没有一点粗俗,情感细腻,听者落泪,想请胡典正帮忙举荐给皇上。” 胡善围柳眉一蹙,“我的时间很有限,冬至就要上演新戏,你突然塞过来一个宫廷上下都不习惯听的南曲,我不会同意的。何况《琵琶记》的结尾,一道雷劈死了不认原配c贪慕富贵的蔡伯喈,是个悲剧,不适合在冬至c新年还有上元节等喜庆的日子演出。” 《琵琶记》的故事,人物原型是东汉著名文学家蔡邕,字伯喈,所以叫蔡伯喈。他有个比他更出名的女儿——叫做蔡文姬! 和《西游记》一样,民间关于《琵琶记》也有很多版本,最常见的故事版本就是蔡伯喈上京赶考不归,娶了宰相之女,从此不回故乡。故乡里,妻子赵五娘吃糠咽菜,把白米让给公婆吃,处境艰难,但公婆最后还是死了,赵五娘以罗裙包土,安葬公婆,背着琵琶进京卖艺寻夫。但是蔡伯喈不认原配,不认琵琶上父母的遗相,还用马蹄踩踏赵五娘,杀人灭口,结果一道天雷劈死了蔡伯喈。 民间老百姓就是喜欢这种干脆利落c酣畅淋漓的复仇戏剧,就像包青天铡美案一样,秦香莲带着两个孩子上京城寻夫,发现丈夫已经成了驸马,无论公主皇帝如何求情,铁面无私包青天还是砍了停妻再娶的陈世美的头颅。关于包青天的戏剧,最最出名的也是铡美案。 伶官点头哈腰,说道:“《琵琶记》的本子很多,南曲北曲都有,但高明写的这个本子真的好,唱词感人肺腑,故事结尾也和民间盛行的不一样,这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伶官如此热情的一再举荐,胡善围有了一点兴趣,她没有耐心从头看起,只是随手一翻,正好看到第二十一出戏,是一首《山坡羊》,赵五娘在丈夫久去不归,又遭遇饥荒,公婆快要饿死等连连打击后唱道: “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己。” 刹那间,胡善围就被这首《山坡羊》击中了,每一个字都是一支箭,将她射得千疮百孔! 乱荒荒的年岁c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c急煎煎的双亲c软怯怯的自己,不就是胡家书坊里当抄书匠的胡善围吗? 胡善围情不自禁,接着往下看,近乎绝望的赵五娘唱的是:“滴溜溜难穷尽的珠泪,泪纷纷难宽解的愁绪,骨崖崖难扶持的病身,战兢兢难捱过的时和岁。” 不! 胡善围猛地将戏本子合上。双拳紧握,指甲几乎要把手心掐出血来! 疼痛让胡善围清醒过来,心脏狂跳,犹如噩梦初醒时,人们一次次的告诉自己,不不不,这不是真的,只是个噩梦。只要醒过来,噩梦就会消散。 她如今是宫正司七品典正胡善围,宫廷风头最盛的女官,即使对上贵妃,亲王也毫不示弱。 那个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那个软怯怯只会抄书的胡善围,都是过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爆款 “怎么了?胡典正不喜欢?不喜欢的话, 我们就不演了。”戴着绿头巾的伶官胆战心惊的问道。 教坊司的官奴, 男性皆戴着绿头巾,或者绿帽, 不能和良家通婚, 只能娶女官奴为妻,子女世世代代都是奴籍。 而教坊司的女性除了宫廷演出, 有时候还要去官家宴会里演出甚至陪席劝酒, 所以现在盛行把老婆在外面有野男人的丈夫戏称为“戴绿帽”。 胡善围深吸一口气, 说道:“改了一天的戏,脑仁疼, 今天就到这里,本子我留下,明天再演。” 伶官觉得《琵琶记》有戏了,大喜,“谢谢胡典正,明日我们一定好好演。” 胡善围拿着书回到宫正司, 尚食局的陈二妹提着一个食盒来串门, 来找写文书的女秀才黄惟德, 她从食盒里拿出各种各样的吃食,胡善围都没见过。 陈二妹是广东番禺人, 听说黄惟德也来自广东, 小时候与家人失散, 被歹人拐骗为奴的经历后, 很是同情, 经常来和黄惟德说话,帮她追忆童年的记忆,或许能够帮忙找到家人。 陈二妹先是叽里咕噜说了广东各个地方的话,问黄惟德是否有印象。 黄惟德如听鸟语,摇头,觉得都陌生。她记事起就被拐到南京,说的是金陵雅言——雅言,是通用语的意思,和文雅无关,类似现代通行的普通话。始于南北朝时期东晋朝廷东渡,定都建康城(现在的南京),为了南北地区的融合,颁布了以北方洛阳音和吴语结合的金陵雅音。 大明开国,洪武帝颁布了《洪武正韵》,是中原雅言和金陵雅言的结合体,俗称南京官话。陈二妹这个广东人时常翻阅《洪武正韵》来纠正她经常引人发笑的音调。 黄惟德对广东各地方言没有反应,陈二妹还不死心,今天又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地方特色小菜提过来,说道:“人们会忘记家乡在那里,但是对味觉的记忆是很难忘却的,每样菜你都尝一尝,说不定味觉能够唤醒你儿时的记忆。” 其实黄惟德自己早就放弃了,无奈陈二妹天生热心肠,少不得每样都夹了几筷子,吃到一块菱形有九层米皮似的东西压在一起的糕点时,停下了,没有尝下一道菜,而是拿起来端详片刻,继续吃着这道糕点,直至吃完。 “就是这个了!”黄惟德放下筷子时,已泪流满面,“我恍惚记得有人一层层的将糕点撕开喂给我。” 陈二妹大喜,说道:“这是九层糕,广东佛山南海一带的风物,或许你就是从那里来的,我写信给家里,要他们去这一带打听一下黄姓c曾今外出逃过难c丢失过女童c和你的年龄能对得上的人家。” 宫廷禁止和宫外私下通信,但并非表示和家人断绝联系。逢年过节的问候,或者家里至亲去世等消息是可以写信互通消息。 只是在信件出宫入宫前时需要通过尚仪局的审核,检查信中是否有透露宫廷秘闻等违禁话语,并留档才能送出去,每个人一旦进宫,就没有隐私可言了。禁的是“私下”,通过宫廷审核的,不算触犯宫规。 能读得起书c并且能通过女官考试的女性,必出身大户人家,陈二妹的家族接到信件后去找个人还是方便的。 众人都为黄惟德高兴,胡善围看这温情的一幕,心想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过去的伤痛,才能成就今日的胡善围。 她一直都在逃避那个绝望卑微的胡善围,可是却对《琵琶记》里“软怯怯不济事”的赵五娘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她看到了自己——曾经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上的胡善围。 未婚夫给了她多大的希望,就给她带了多大的绝望。又因这份不堪重负的绝望,让她毅然背水一战,走向了考女官这条路。 若不能直面伤痛,又怎么能彻底走出伤痛呢? 胡善围定了定神,翻开《琵琶记》。 和民间常见背叛父母和妻子的蔡伯喈的版本不同,这里的蔡伯喈是个全忠全孝之人。 蔡伯喈和妻子赵五娘婚后恩爱,照顾双亲,是个好丈夫好儿子。但是蔡父一定要儿子上京赶考,博得功名。在孝道的驱使下,蔡伯喈告别家乡,上京赶考。 考中状元,皇上赐婚,将牛丞相之女牛小姐嫁给他。因要忠于君权,蔡伯喈被迫娶了牛小姐,给家里捎信,却被小人诓骗,在家乡苦等的夫妻妻子并没有收到家书,反而遭遇饥荒,赵五娘以糟糠充饥,将白米让给公婆,公婆死后,以罗裙包土,安葬公婆,抱着琵琶上京寻夫。 各种机缘巧合下,牛小姐知道了卖唱的赵五娘是丈夫的原配妻子,被赵五娘孝顺坚定所感动,自愿促成了赵五娘和蔡伯喈夫妻澄清误会,将正妻之位让出,屈居二夫人之位,一家团圆,蔡伯喈带着两个贤妻回到老家,衣锦还乡,重新下葬父母。 正如伶官所言,这个南戏本子写的格外用心,朝堂部分用词文雅华丽,文采斐然。写到民间赵五娘苦苦挣扎和命运抗争时,笔风却突然一转,朴实无华,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十分打动人。 赵五娘为生活所迫,吃糠时唱道:“糠与米本相依,被簸扬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与夫婿,终无见期这糠呵,尚兀有人吃,奴家的骨头,知她埋在何处去?” 字字泣血,写到她的心里去,胡善围看得掩面而泣,平复了心境后,洗了脸,重施脂粉,还画了眉,拿着戏本子去找范宫正。 谁知一出书房,天都黑了,宫正司的女官大多散了,只有几个值夜的女官还在。黄惟德指着饭桌上一个咕嘟嘟冒热气的炭火锅说道:“天气冷,今晚吃锅子,知道胡典正在书房里忙,不便打扰,就温在这里等典正忙完再用饭。” 看得太投入,都忘记吃饭这回事了。胡善围说道:“我有急事找范宫正,等办完事回来再吃。” 黄惟德说道:“你还是先吃饭——刚才曹尚宫召集六局一司各大女官,商议腊月初三六公主的册封典礼之事,你去了也是在外头等。” 大明宫廷的公主们一般到了十五岁成年即将择驸马婚配时,才会取正式的封号,并授以金册和宝印。 六公主是孙贵妃的小女儿,而孙贵妃和马皇后的背景和人生极其相似,两人是知己,虽共侍一夫,但情同姐妹,自从马皇后把孙氏推到贵妃的宝座,两人一唱一和,共同弹压东西六宫,后宫清净了,无人敢生事。 马皇后待六公主,就像亲生的一样。 故六公主的册封仪式,马皇后十分重视,特意嘱咐了曹尚宫,要“好好的办”。六局一司岂敢简慢?都把六公主册封典礼当做腊月里仅次于除夕的大事操办。 胡善围用了晚饭,在范宫正的屋子里等到几乎半夜,范宫正才回来。 范宫正看到胡善围就头疼,叹道:“真佩服你们年轻精力充沛,我年纪大了不能熬,累死我了——有什么事情非要今晚说?明天再来吧。” 范宫正下了逐客令。 胡善围把高明写的《琵琶记》本子递给范宫正,简略说了一下剧情,“下官觉得本子写很好,难得一点低俗违和的内容都没有,唯一的缺点,就是过于说教,结局太完美。书生蔡伯喈简直是个全忠全孝的道德完人,明明什么便宜都占了,考了状元,娶了名门淑女,当了高官,却还兀自委屈,都是逼不得已,为了孝道和忠君而为之。但是作为宫廷大戏,过于说教,反而不是缺点,是优点。” 胡善围说道:“皇上曾说,宫廷戏曲,一应谄媚艳曲皆不取,而神仙道扮,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及欢乐太平者皆不禁。蔡伯喈,赵五娘,牛小姐都是孝子贤妇,和儒家‘美人伦,厚风俗’不谋而合,有诗教之功,皇上应该会喜欢。请范宫正先过目,如果您同意,明日就要教坊司演一遍。” 宫廷大戏,又是平时上不得台面的南戏,胡善围不敢自专,她需要范宫正先点头。 能让胡善围等到半夜c逐客令都不顾c依然坚持举荐的本子,范宫正不好扫她的面子,拿在手里随手一翻,刚开始漫不经心,但很快被里头的词句和渲染的悲情所吸引。 胡善围有备而来,说道:“下官查过了,作者高明是元朝末年正儿八经考出来的进士,还是个清廉的好官,科举出来的官,写出的剧本初衷是为了教化世人,和民间为取悦观众糊口的作者是不同的,改变了蔡伯喈这个人物,把他变成了一个忠孝两全有情有义的读书人,又用赵五娘吃糠咽菜,罗裙包土葬公婆的悲情吸引观众。这种即有令人唏嘘不已的故事情节,又有教化世人的戏剧,正适合宫廷。” 范宫正出身诗礼之家,元朝四大诗人范梈的孙女,岂不明白戏曲诗教之功的厉害? 她看起书来一目十行,很快就做出了判断:“确实不错,我明日抽空和你一起听《琵琶记》,若没有问题,冬至那日,就选这折南戏,给宫里换换口味。” 冬至那日,宫廷宴会上演《琵琶记》。 起初一听是南戏,众人兴致缺缺,但正是开始第一出戏《水调歌头》里,唱到“今来古往,其间故事几多般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时,洪武帝就停了酒杯,这句话正和他的心意。洪武帝认为元朝礼乐崩坏,民心离散,所以大明立国之后,着重礼仪和教化,重塑中原文明。 明明只是一出戏,却就敢在开头说如果戏曲没有“关风化”教育世人的,再好的戏也徒然,这个观点正是洪武帝心中所想。 宫廷是大明的中心,而皇帝,是宫廷的中心。洪武帝明显对这出南戏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还有那个不长眼的敢打扰皇上的兴致? 何况这出戏演到赵五娘吃糠那段,唱词生动悲恸,极有感染力,马皇后,孙贵妃等在战乱时期吃过苦头的娘娘们皆面露动容之色,纷纷红了眼眶。 到了罗裙包土葬公婆时,席间多有落泪者。 宫廷大戏没有胡善围区区一个七品典正的位置,她远远站在一个亭子下,抱着暖烘烘的手炉,独自一人看着远方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台。 北戏的配乐多是琵琶古筝,南戏的配乐多箫管,声音绵长,故隔着老远,胡善围都能听见乐声。 恍惚中,她变成了戏台上的赵五娘,先是“软怯怯的孤身己”,再到罗裙包土葬公婆后,毅然抱着琵琶上京寻夫的蜕变。赵五娘的痛苦,胆怯,希望又绝望,在绝望里寻找新的希望,她感同身受,因为她有相似的经历。 她亲手推荐了《琵琶记》,等同将自己无法愈合的隐痛亲手一点点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然后用力挤出脓血,疼都不能呼吸,挤脓血的手一刻都不能停,必须全部挤出来,隐痛才会消失,旧伤才会真正愈合。 她亲手将过去软怯怯的胡善围一刀刀捅死了,战胜了自己,从此以后,若再有人提到未婚夫,她不再一击即溃,笼罩在往事的阴影中无法自拔。 或许那时候,她只是淡然的付之一笑吧。 不知不觉中,亭子里的胡善围脸上有了一抹笑意,她不会再为过去流泪了。 戏台上,《琵琶记》唱到了最后一曲《永团圆》: “共设华筳会,四景常欢聚。显文明开盛治,说孝男并义女,玉烛调和归圣主。” 一个历经曲折最后大团圆的故事以“归圣主”为结尾,洪武帝龙心大悦,对《琵琶记》大为赞赏,笑道:“《五经》c《四书》,就像布帛粮食一样,家家都有。高明的《琵琶记》,如山珍海味,富贵荣华家不可无,以后每日都演几出。” 教坊司伶官忙道:“遵旨。” 洪武帝又道:“《琵琶记》是南戏,不便传唱,教坊司用琵琶古筝箜篌等便于弹唱的乐器重新配乐,谱以弦索,重新出一个院本,推行到民间,以教化世人之用。” 果然,胡善围的判断是对的,这部戏稍显说教的缺点,正好是洪武帝喜欢的优点。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何况洪武帝还说出“富贵荣华家不可无”的话,官员谁敢不听?纷纷请戏班唱高明的《琵琶记》,这部在元末因冲突不够“爽”,过于说教而几乎默默无闻的南戏,成为了明初“爆款”大戏,风头无戏能及。 南戏从此登上大雅之堂,开始成为宫廷戏曲,《琵琶记》也成为南戏之祖。 洪武帝对《琵琶记》爱不释手,下令以后每天都要听后,依然意犹未尽,问教坊司:“这部戏是谁选的?” 教坊司伶官忙道:“宫正司胡典正极力举荐,《琵琶记》才得以在冬至日进演。” 一个七品典正,平时入不了皇上的眼,洪武帝对这个颇具慧眼的女官很好奇,说道:“宣胡典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爆款 “怎么了?胡典正不喜欢?不喜欢的话, 我们就不演了。”戴着绿头巾的伶官胆战心惊的问道。 教坊司的官奴, 男性皆戴着绿头巾,或者绿帽, 不能和良家通婚, 只能娶女官奴为妻,子女世世代代都是奴籍。 而教坊司的女性除了宫廷演出, 有时候还要去官家宴会里演出甚至陪席劝酒, 所以现在盛行把老婆在外面有野男人的丈夫戏称为“戴绿帽”。 胡善围深吸一口气, 说道:“改了一天的戏,脑仁疼, 今天就到这里,本子我留下,明天再演。” 伶官觉得《琵琶记》有戏了,大喜,“谢谢胡典正,明日我们一定好好演。” 胡善围拿着书回到宫正司, 尚食局的陈二妹提着一个食盒来串门, 来找写文书的女秀才黄惟德, 她从食盒里拿出各种各样的吃食,胡善围都没见过。 陈二妹是广东番禺人, 听说黄惟德也来自广东, 小时候与家人失散, 被歹人拐骗为奴的经历后, 很是同情, 经常来和黄惟德说话,帮她追忆童年的记忆,或许能够帮忙找到家人。 陈二妹先是叽里咕噜说了广东各个地方的话,问黄惟德是否有印象。 黄惟德如听鸟语,摇头,觉得都陌生。她记事起就被拐到南京,说的是金陵雅言——雅言,是通用语的意思,和文雅无关,类似现代通行的普通话。始于南北朝时期东晋朝廷东渡,定都建康城(现在的南京),为了南北地区的融合,颁布了以北方洛阳音和吴语结合的金陵雅音。 大明开国,洪武帝颁布了《洪武正韵》,是中原雅言和金陵雅言的结合体,俗称南京官话。陈二妹这个广东人时常翻阅《洪武正韵》来纠正她经常引人发笑的音调。 黄惟德对广东各地方言没有反应,陈二妹还不死心,今天又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地方特色小菜提过来,说道:“人们会忘记家乡在那里,但是对味觉的记忆是很难忘却的,每样菜你都尝一尝,说不定味觉能够唤醒你儿时的记忆。” 其实黄惟德自己早就放弃了,无奈陈二妹天生热心肠,少不得每样都夹了几筷子,吃到一块菱形有九层米皮似的东西压在一起的糕点时,停下了,没有尝下一道菜,而是拿起来端详片刻,继续吃着这道糕点,直至吃完。 “就是这个了!”黄惟德放下筷子时,已泪流满面,“我恍惚记得有人一层层的将糕点撕开喂给我。” 陈二妹大喜,说道:“这是九层糕,广东佛山南海一带的风物,或许你就是从那里来的,我写信给家里,要他们去这一带打听一下黄姓c曾今外出逃过难c丢失过女童c和你的年龄能对得上的人家。” 宫廷禁止和宫外私下通信,但并非表示和家人断绝联系。逢年过节的问候,或者家里至亲去世等消息是可以写信互通消息。 只是在信件出宫入宫前时需要通过尚仪局的审核,检查信中是否有透露宫廷秘闻等违禁话语,并留档才能送出去,每个人一旦进宫,就没有可言了。禁的是“私下”,通过宫廷审核的,不算触犯宫规。 能读得起书c并且能通过女官考试的女性,必出身大户人家,陈二妹的家族接到信件后去找个人还是方便的。 众人都为黄惟德高兴,胡善围看这温情的一幕,心想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过去的伤痛,才能成就今日的胡善围。 她一直都在逃避那个绝望卑微的胡善围,可是却对《琵琶记》里“软怯怯不济事”的赵五娘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她看到了自己——曾经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上的胡善围。 未婚夫给了她多大的希望,就给她带了多大的绝望。又因这份不堪重负的绝望,让她毅然背水一战,走向了考女官这条路。 若不能直面伤痛,又怎么能彻底走出伤痛呢? 胡善围定了定神,翻开《琵琶记》。 和民间常见背叛父母和妻子的蔡伯喈的版本不同,这里的蔡伯喈是个全忠全孝之人。 蔡伯喈和妻子赵五娘婚后恩爱,照顾双亲,是个好丈夫好儿子。但是蔡父一定要儿子上京赶考,博得功名。在孝道的驱使下,蔡伯喈告别家乡,上京赶考。 考中状元,皇上赐婚,将牛丞相之女牛小姐嫁给他。因要忠于君权,蔡伯喈被迫娶了牛小姐,给家里捎信,却被小人诓骗,在家乡苦等的夫妻妻子并没有收到家书,反而遭遇饥荒,赵五娘以糟糠充饥,将白米让给公婆,公婆死后,以罗裙包土,安葬公婆,抱着琵琶上京寻夫。 各种机缘巧合下,牛小姐知道了卖唱的赵五娘是丈夫的原配妻子,被赵五娘孝顺坚定所感动,自愿促成了赵五娘和蔡伯喈夫妻澄清误会,将正妻之位让出,屈居二夫人之位,一家团圆,蔡伯喈带着两个贤妻回到老家,衣锦还乡,重新下葬父母。 正如伶官所言,这个南戏本子写的格外用心,朝堂部分用词文雅华丽,文采斐然。写到民间赵五娘苦苦挣扎和命运抗争时,笔风却突然一转,朴实无华,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十分打动人。 赵五娘为生活所迫,吃糠时唱道:“糠与米本相依,被簸扬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与夫婿,终无见期这糠呵,尚兀有人吃,奴家的骨头,知她埋在何处去?” 字字泣血,写到她的心里去,胡善围看得掩面而泣,平复了心境后,洗了脸,重施脂粉,还画了眉,拿着戏本子去找范宫正。 谁知一出书房,天都黑了,宫正司的女官大多散了,只有几个值夜的女官还在。黄惟德指着饭桌上一个咕嘟嘟冒热气的炭火锅说道:“天气冷,今晚吃锅子,知道胡典正在书房里忙,不便打扰,就温在这里等典正忙完再用饭。” 看得太投入,都忘记吃饭这回事了。胡善围说道:“我有急事找范宫正,等办完事回来再吃。” 黄惟德说道:“你还是先吃饭——刚才曹尚宫召集六局一司各大女官,商议腊月初三六公主的册封典礼之事,你去了也是在外头等。” 大明宫廷的公主们一般到了十五岁成年即将择驸马婚配时,才会取正式的封号,并授以金册和宝印。 六公主是孙贵妃的小女儿,而孙贵妃和马皇后的背景和人生极其相似,两人是知己,虽共侍一夫,但情同姐妹,自从马皇后把孙氏推到贵妃的宝座,两人一唱一和,共同弹压东西六宫,后宫清净了,无人敢生事。 马皇后待六公主,就像亲生的一样。 故六公主的册封仪式,马皇后十分重视,特意嘱咐了曹尚宫,要“好好的办”。六局一司岂敢简慢?都把六公主册封典礼当做腊月里仅次于除夕的大事操办。 胡善围用了晚饭,在范宫正的屋子里等到几乎半夜,范宫正才回来。 范宫正看到胡善围就头疼,叹道:“真佩服你们年轻精力充沛,我年纪大了不能熬,累死我了——有什么事情非要今晚说?明天再来吧。” 范宫正下了逐客令。 胡善围把高明写的《琵琶记》本子递给范宫正,简略说了一下剧情,“下官觉得本子写很好,难得一点低俗违和的内容都没有,唯一的缺点,就是过于说教,结局太完美。书生蔡伯喈简直是个全忠全孝的道德完人,明明什么便宜都占了,考了状元,娶了名门淑女,当了高官,却还兀自委屈,都是逼不得已,为了孝道和忠君而为之。但是作为宫廷大戏,过于说教,反而不是缺点,是优点。” 胡善围说道:“皇上曾说,宫廷戏曲,一应谄媚艳曲皆不取,而神仙道扮,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及欢乐太平者皆不禁。蔡伯喈,赵五娘,牛小姐都是孝子贤妇,和儒家‘美人伦,厚风俗’不谋而合,有诗教之功,皇上应该会喜欢。请范宫正先过目,如果您同意,明日就要教坊司演一遍。” 宫廷大戏,又是平时上不得台面的南戏,胡善围不敢自专,她需要范宫正先点头。 能让胡善围等到半夜c逐客令都不顾c依然坚持举荐的本子,范宫正不好扫她的面子,拿在手里随手一翻,刚开始漫不经心,但很快被里头的词句和渲染的悲情所吸引。 胡善围有备而来,说道:“下官查过了,作者高明是元朝末年正儿八经考出来的进士,还是个清廉的好官,科举出来的官,写出的剧本初衷是为了教化世人,和民间为取悦观众糊口的作者是不同的,改变了蔡伯喈这个人物,把他变成了一个忠孝两全有情有义的读书人,又用赵五娘吃糠咽菜,罗裙包土葬公婆的悲情吸引观众。这种即有令人唏嘘不已的故事情节,又有教化世人的戏剧,正适合宫廷。” 范宫正出身诗礼之家,元朝四大诗人范梈的孙女,岂不明白戏曲诗教之功的厉害? 她看起书来一目十行,很快就做出了判断:“确实不错,我明日抽空和你一起听《琵琶记》,若没有问题,冬至那日,就选这折南戏,给宫里换换口味。” 冬至那日,宫廷宴会上演《琵琶记》。 起初一听是南戏,众人兴致缺缺,但正是开始第一出戏《水调歌头》里,唱到“今来古往,其间故事几多般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时,洪武帝就停了酒杯,这句话正和他的心意。洪武帝认为元朝礼乐崩坏,民心离散,所以大明立国之后,着重礼仪和教化,重塑中原文明。 明明只是一出戏,却就敢在开头说如果戏曲没有“关风化”教育世人的,再好的戏也徒然,这个观点正是洪武帝心中所想。 宫廷是大明的中心,而皇帝,是宫廷的中心。洪武帝明显对这出南戏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还有那个不长眼的敢打扰皇上的兴致? 何况这出戏演到赵五娘吃糠那段,唱词生动悲恸,极有感染力,马皇后,孙贵妃等在战乱时期吃过苦头的娘娘们皆面露动容之色,纷纷红了眼眶。 到了罗裙包土葬公婆时,席间多有落泪者。 宫廷大戏没有胡善围区区一个七品典正的位置,她远远站在一个亭子下,抱着暖烘烘的手炉,独自一人看着远方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台。 北戏的配乐多是琵琶古筝,南戏的配乐多箫管,声音绵长,故隔着老远,胡善围都能听见乐声。 恍惚中,她变成了戏台上的赵五娘,先是“软怯怯的孤身己”,再到罗裙包土葬公婆后,毅然抱着琵琶上京寻夫的蜕变。赵五娘的痛苦,胆怯,希望又绝望,在绝望里寻找新的希望,她感同身受,因为她有相似的经历。 她亲手推荐了《琵琶记》,等同将自己无法愈合的隐痛亲手一点点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然后用力挤出脓血,疼都不能呼吸,挤脓血的手一刻都不能停,必须全部挤出来,隐痛才会消失,旧伤才会真正愈合。 她亲手将过去软怯怯的胡善围一刀刀捅死了,战胜了自己,从此以后,若再有人提到未婚夫,她不再一击即溃,笼罩在往事的阴影中无法自拔。 或许那时候,她只是淡然的付之一笑吧。 不知不觉中,亭子里的胡善围脸上有了一抹笑意,她不会再为过去流泪了。 戏台上,《琵琶记》唱到了最后一曲《永团圆》: “共设华筳会,四景常欢聚。显文明开盛治,说孝男并义女,玉烛调和归圣主。” 一个历经曲折最后大团圆的故事以“归圣主”为结尾,洪武帝龙心大悦,对《琵琶记》大为赞赏,笑道:“《五经》c《四书》,就像布帛粮食一样,家家都有。高明的《琵琶记》,如山珍海味,富贵荣华家不可无,以后每日都演几出。” 教坊司伶官忙道:“遵旨。” 洪武帝又道:“《琵琶记》是南戏,不便传唱,教坊司用琵琶古筝箜篌等便于弹唱的乐器重新配乐,谱以弦索,重新出一个院本,推行到民间,以教化世人之用。” 果然,胡善围的判断是对的,这部戏稍显说教的缺点,正好是洪武帝喜欢的优点。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何况洪武帝还说出“富贵荣华家不可无”的话,官员谁敢不听?纷纷请戏班唱高明的《琵琶记》,这部在元末因冲突不够“爽”,过于说教而几乎默默无闻的南戏,成为了明初“爆款”大戏,风头无戏能及。 南戏从此登上大雅之堂,开始成为宫廷戏曲,《琵琶记》也成为南戏之祖。 洪武帝对《琵琶记》爱不释手,下令以后每天都要听后,依然意犹未尽,问教坊司:“这部戏是谁选的?” 教坊司伶官忙道:“宫正司胡典正极力举荐,《琵琶记》才得以在冬至日进演。” 一个七品典正,平时入不了皇上的眼,洪武帝对这个颇具慧眼的女官很好奇,说道:“宣胡典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6.上善若水 洪武帝宣召, 胡善围第一次在御前露了脸, 得了赏赐,范宫正自是为她高兴, 暗中观察曹尚宫的脸色, 好像冷风吹多了,有些僵。心想你不高兴又如何?胡善围御前出头, 你休想像一样那样轻易去踩她。 其实范宫正想多了, 曹尚宫的臭脸是故意做给外人看的。胡善围出头, 在御前留了名字,这锐不可挡的势头是宫中女官独一份, 即使她当年也望尘莫及,这姑娘或许真的实现老梅树下的誓言,为刘司言复仇 冬至皇室家宴,皇室皆出席。皇子妃那一席,四皇子妃燕王妃徐氏坐在首席,太子妃常氏已经去世, 东宫只有个吕侧妃, 自然不能和亲王妃们同席, 二皇子妃秦王妃已经出家,成了清净仙师, 三皇子妃早就随晋王去太原就藩。 故, 年末节庆日子多, 各种祭祀场合, 都是排行第四的燕王妃代掌长媳之职, 燕王妃身体好,如今怀了第四胎,依然行走如风。 看着席间燕王妃挺着大肚子,胡善围才知道那天带着她策马扬鞭去郊外抓赌,教训弟弟徐增寿戒赌时,燕王妃居然已经有孕了! 这是个多么强悍的女人啊! 胡善围至今都记得继母陈氏怀孕时,就像母鸡孵蛋,甚少挪窝,娇娇怯怯的,地上掉了东西,都不肯弯腰,或者蹲下捡起来,全部指使胡善围代劳。 最矫情的时候,陈氏在马桶出恭,说手指够不着屁股,要胡善围拿着草纸给她擦拭。 当时胡善围就怒了,出去把草纸扔给父亲,要父亲履行当丈夫的责任。 然而燕王妃有孕时敢骑马驰骋田野,还将弟弟绑起来,在马屁股后面拖曳而行。 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差距如此之大。胡善围甚是叹服,都想问问燕王妃有什么养生健体的法子,只是她是宫廷女官,不便结交住在宫外亲王妃,只是低头看了一眼燕王妃的大肚皮,便匆匆离开皇室家宴。 从颇具规模的肚皮来看,燕王妃估摸腊月就要生了,才十八岁,比我还小两岁呢,就即将是四个孩子的娘,一年一个,真是 正思忖着,一个男童清冽的嗓音从身后响起,“胡典正。” 胡善围回头,见梅树下有一个小内侍打着灯笼,居然是清净仙师身边的阉童马三保。 胡善围忙过去问道:“可是清净仙师找我有事?” 马三保点头头,把灯笼挂在梅枝上,双手递给她一个书本子,正是道衍禅师的诗集《独庵集》。 胡善围有些不明所以,马三保翻开扉页,扉页写着几行字:“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这是老子《道德经》的内容,说好的品行就像水一样,滋养万物也容纳万物,不与人争长短名利。 末了,还有落款:“道衍。” “这”胡善围猛地意识道这是什么,难以置信的捧着书本子:“这是道衍禅师的亲笔签名?” 马三保见她开心,露出天真纯净笑容,“是的,听说胡典正崇拜道衍禅师,熟读《独庵集》,恰好道衍禅师去给清净仙师讲解佛经,奴婢斗胆请仙师向道衍禅师讨要笔墨,禅师问送给何人?他的笔墨不会随意送人。” “奴婢将胡典正在西安和秦/王府坏人斗智斗勇的事情讲给禅师听,禅师很是感叹,得知您的名字是胡善围,连说好名字,便写下‘上善若水’这句话送给胡典正。” 胡善围狂喜万分,紧紧抱着道衍禅师亲笔签名的诗集,好像怕歹人抢走似的,激动的说道:“当年苏州遭遇屠城大劫时,父亲背着我逃到卧佛寺,被人群挤倒摔跤,我摔出箩筐,就是道衍禅师扶我起来,从此我便崇拜禅师,禅师是得道高僧,我从未幻想过得到禅师馈赠的墨宝,多谢你和仙师,为我求到做梦都想不到的礼物。” 马三保惊讶道:“没想到你和禅师有这种因果渊源,看来这礼物我们送对了。” 胡善围如获珍宝,这比洪武帝所有的赏赐都珍贵,问马三保:“仙师近日身体可还好?精神如何?我在后宫当差,若无正当理由不得出宫,想去看望仙师,只是不能如愿。” 马三保说道:“仙师身体正在恢复,近日可以喝一些牛乳了。仙师日夜诵经,还有道衍禅师这种高僧答疑解惑,精神平静了不少。仙师也时常教导奴婢,莫要因昔日的苦痛,而对人世间生了怨怼之心,怨恨会毁了一个人的心性,做人要善良。善有善果,恶有恶果。” 马三保是秦王在征西番时掠夺阉割的男童,聪明清秀,可惜前途尽毁,如今洪武帝忌惮太监,宫中太监们恨不得夹起尾巴做人,马三保成为清净仙师身边的小内侍,其实比在宫里更自在一些。 更何况,洪武帝禁止太监内侍们读书识字,发现就要砍头。马三保在宫外有机会得到道衍禅师这种高僧教导,是一桩好事。 因果循环,胡善围自认只是出了一趟公差,做了她该做的事情,对清净仙师和马三保而言,却是逃脱魔窟的大救星。 就像道衍禅师在苏州屠城时挺身而出,护住全寺的逃难百姓一样,对他而言,也只是出于修行之人慈悲为怀,悲天悯人的情怀,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可是胡善围却因此而活下来了。 上善若水,做人要保持善念啊,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播下善的种子会开花结果;恶也是如此,恶果不是没有,只是时候还未到。 老梅树下,胡善围想起在曹尚宫面前发的毒誓,老实说,她一点把握都没有,但今日意外得到道衍禅师赠送的墨宝,将来一个个的善果堆积在一起,看似不可能的目标还是有机会实现的。 冬至次日,宫中“篦头房”的人去西六宫的长春宫,给刚刚会坐的小公主剃光头。 大明习俗,小孩子无论男女,八岁以前都要剃光头的,“一茎不留,如佛子焉”,八岁后会把头顶的头发留下来,旁边依然剃光。也就是“中央”留头发,地方则“片甲不留”。 到了十来岁,成了少年少女,就不再剃头了,中间的长头发梳成发髻,旁边的头皮由于刚刚才开始留头,无法梳成发髻,所以自然垂散下来,简称披发,这是未婚男女的标志。 一旦成婚,无论男女,头发都必须全部梳成发髻或者戴上网巾,丝毫不乱,表示庄重。大明皇族和民间一样,也是这种剃发留发的规矩。 “篦头房”隶属于礼仪房——就是俗称奶/子府的那个,有稳重的老太监和老宫女十来人,专门负责皇子皇女剃头的事情。 剃头不好听,在宫里叫做“请发”,小孩子头发长得快,差不多二十天篦头房的人就回来“请发”一次。 以往小公主瞌睡多,篦头房乘着奶婆哄睡后,赶紧开始剃头,干净利落的刮干净了。 可是小公主现在六个月了,白天睡眠越来越少,篦头房特意等到中午午睡时去了长春宫。 每次请发,长春宫的李贤妃都一旁亲自照看,就怕出事,她要承担照顾不周的责任。 洪武帝重视子嗣,因李贤妃抱养了小公主,皇上经常来看,近水楼台的,李贤妃因此多沾了些“雨露”,三十来岁老蚌含珠,居然有了身孕!如今刚刚三个月,肚子还没显怀。 “已经睡沉了,你们动作快一点。”李贤妃吩咐道,她疲倦了揉了揉太阳穴,打了个呵欠。贤妃大龄怀孕,怀像有些不好看,频频恶心呕吐,脸上还开始长妊娠斑,看起来有些老态。 昨日冬至宴会,李贤妃看到已经是第四胎的燕王妃挺着大肚皮照样吃吃喝喝,听戏说笑,精力充沛,不得感叹年轻就是好啊,这孩子真不会挑时候,为什么不早一点到她肚皮里头来呢? 屋里铺着厚实的地毯,靴子踏在上面没有声音,篦头房的人忙而不乱,先用温热的湿手巾润湿了软若青草般的断碎发,然后两个老宫人拿着锋利的刮刀开始剃头。 从额头开始,一刮到底,湿发落在盆中,这些都要收在锦囊里保存下来。 刮刀在头顶麻酥酥的,半岁的小公主睡眠越来越警醒,夜晚还好些,白天稍有动静就容易惊醒。 小公主睁开眼睛,入眼是两个陌生人,她有些害怕,加上小婴儿的起床气,顿时在奶婆怀里挥拳蹬腿,小小的身体像麻花似的扭动,大声哭闹起来。 老宫人忙收起刮刀,不敢继续。 一股酸气涌到咽喉,却要吐不吐,李贤妃干呕了两次,觉得小婴儿的哭声无比聒噪。 奶婆用奶/头也哄不好,只得对篦头房的人说道: “烦请各位晚上等小公主入睡后再来一趟,剃完余发。” 老宫人说道:“不麻烦的,小孩子都这样,我们吃了晚饭再来长春宫。” 李贤妃蹙眉,含了一颗酸梅,见小公主剃了一半的“阴阳头”,甚是不满,“这样太难看了,不成体统。” 奶婆赶紧给小公主戴上虎头帽,“遮一遮就好,反正外头大风大雪的,也不用抱出去给别人瞧见了。” 李贤妃冷了脸,“长春宫谁是主位?” 奶婆不敢说话。 李贤妃说道:“晚上剃头若又哭醒,要哄到什么时候去?乘着她头发还是湿的,赶紧一起剃了干净。” 篦头房的人说道:“剃刀锋利,小公主一直哭闹挣扎,唯恐伤到她。” 李贤妃道:“那就按住了她,才半岁的孩子,能有多大劲?一个大人都按不过?” 篦头房的人忙说道:“公主之尊,奴婢们不敢触碰。” 宁可不做,也不能做错,这是底层宫廷宫人生存之道。万一出事,谁担当责任?篦头房的人宁可多跑几趟,跑断腿也比断头好。 篦头房的人赶紧收拾剃头的家伙事走人,就怕李贤妃拉着他们强行给小公主剃头。 晚上篦头房的人再来,却发现小公主另一半头发已经剃干净了,奶婆把装着碎发的锦囊给他们,说道:“你们走后,小公主哭累睡沉了,我们乘机给她剃了余发。” 一切顺利,篦头房的人取走了头发。 可是当夜,小公主屡屡惊厥,在梦中哭醒,哭到呕吐,子夜时更是高烧不止,烧到打摆子抽搐。 尚食局的茹司药亲自照看小公主,针灸推拿后,小公主渐渐安静下来,茹司药查看小公主的呕吐物,还有粪便尿液排泄物,甚至奶娘近日用的食谱,均未发现明显异常,于是问奶婆:“小公主白天可曾受过什么惊吓或者刺激?” 奶婆眼神有些闪烁:“因天冷路滑没有抱出去,未曾受过惊吓啊。” 茹司药拿起一枚银针,“真的?” 奶婆赶紧说道:“篦头房的人今日过来小公主请发了,或许剃头时吓住了?” 茹司药叫了篦头房的人过来问,他们却说小公主惊醒后就停止了,并无吓到小公主。 奶婆和篦头房的人互相推诿,茹司药在宫中十年了,如何不知道这其中有蹊跷?说道:“我只管治病,你们有争端,去宫正司喊冤去。” 于是乎,宫正司七品典正胡善围大半夜的被叫醒,去了长春宫断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7.虚虚实实 大冷夜里从暖烘烘被窝里出来, 步行穿越后宫东西长街, 从西六宫走到西东六宫的长春宫,还风雪交加,脚底湿滑, 就是个活菩萨心情也会不好。 胡善围在东长街“偶遇”女官江全。 东西长街的盏盏路灯灯光在风雪中摇晃, 时不时被大风吹灭, 有值夜的内侍彻夜在这里点灯添油,让长街保持通明。 江全在宫里已有些人脉关系, 长春宫稍有风吹草动,她便会知道。 江全说道:“凌晨醒了,睡不着, 我陪你走一趟。” 这个理由着实牵强, 胡善围知道她挂念谁, 冬天夜里, 比暖被窝更亲的,就是亲外孙女了,心中一叹, 挽着她的手说道:“走吧。” 长春宫。 奶婆和篦头房各持己见, 都哭着喊着请胡典正做主。 经历过几件大事, 胡善围眼中也有类似范宫正风雨雷霆之色,摆起官威来, 很像那么回事了。 胡善围喝了一口热茶, 轻轻搁下茶杯, 双手搁在暖烘烘手炉上, 这个冬天满手草莓般的冻疮没有复发,全靠宫里锦衣玉食的养着。 “说完了?”胡善围问。 奶婆和篦头房的人点点头。 胡善围一抬右手:“天气冷,别跪在地上了,小心寒气伤了膝盖,一辈子老寒腿,起来,坐下,给他们上热茶点心,这闹了大半夜,都饿了吧。” 奶婆和篦头房的人难以置信,宫正司和锦衣卫的办事风格一脉相承——基本靠打骂。刑房的刑具,据说比锦衣卫还周全。一些简单的c证据确凿,一目了然就能破案的也就罢了,收押后按照宫规判罚了事。 一旦遇到麻烦的事情,原告被告各执一词,基本的套路是将原告被告各打五十大板,看谁先熬不住刑,签字画押了结纷争,和朝廷衙门办案的套路差不多。 奶婆和篦头房的人都做好挨板子的准备了,胡善围却和颜悦色请他们喝茶吃点心! 裤子都脱了准备挨打,给我们来这个? 不过真的是又冷又饿。众人有吃有喝,胡善围还温柔的和他们聊天,“你们现在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谁给的?” 众人皆说是皇上皇后给的。 胡善围笑道:“既然心中都清楚,你们都不算糊涂,知道是谁养着你们。不过你们也要清楚,皇上皇后为何要养着你们呢?” “奶婆是为了给小公主喂奶的,篦头房是为了给小公主们请发的。是小公主给了你们服侍宫廷的机会,现在小公主病了,据茹司药说,大半是唬住了,你们帮忙找找,这病因从何而起?” 众人皆不敢出声了,连茶都不敢碰。 胡善围轻轻一叹:“才半岁的小婴儿,不会说话,只会吃喝拉撒,全都仰仗你们的照顾和保护。不过,她年纪再小,也姓朱,是你们要效忠的小主人,如今小主人被人欺负了,你们宁可互相污蔑泼脏水,也不敢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长春宫是李贤妃的地盘,如果没有李贤妃授意,谁敢做主给小公主剃下另一半头发? 答案大家心知肚明,可就是不敢说,都心怀侥幸心理,把责任推到对方头上,不敢得罪李贤妃。反正小公主只是受了点惊吓,茹司药一来,烧退睡着了,并无大碍。 众人又跪在地上叫冤枉。 胡善围向女秀才黄惟德使了个眼色。 黄惟德会意,起来说道:“我以前只是一个灶下婢,地位还不如你们。我晓得你们为何宁可去宫正司刑房受酷刑,也不肯说出真相。上面一张嘴,下面跑断腿,有时候还要丢了性命,替上面的人扛责任。” 众人看着黄惟德,目露艳羡之意,黄秀才从底层而来,知道他们的难言之隐。 黄惟德说道:“所以我才会拼了命的学习,考女秀才,摆脱任人摆布的命运。你们的担忧,我全都知道。小公主还小,不记事,连话都不会说,你们效忠她,她也不知道,她生母没了,她哥哥楚王已经成婚搬出宫外,无召不得进宫,所以,你们对她再好,也无人回馈你们。” 众人忙道不敢。 黄惟德说道:“别在我面前打马虎眼了,宫中捧高踩低的事情我见得多。你们觉得小公主唬住了只是一桩小事,大不了挨打受罚,扣几个月的银米就罢了,但得罪了某人,你们以后在宫里都没有好果子吃,权衡利弊,自然对真相都守口如,只是——” 话没说完,女官江全突然带着一身风雪推门进来,快步走到胡善围身边,耳语了几句,胡善围正在喝茶呢,闻言吓得手抖,啪的一声,茶盏落地,碎瓷片和热茶汤溅了一地。 胡善围脸色惨白:“当真?不是已经退烧了吗?” 江全说道:“又发作了,哭得抽搐昏厥过去,茹司药束手无策,要把小公主抱到乾清宫,请太医院大夫一同会诊。” 众人一听,皆以为小公主出大事了,心道不好。 奶婆慌忙说道:“这不可能只是按住头刮个头发而已,怎么会不是我做的!是李贤妃嫌小公主哭得闹心,阴阳头又难看,便命心腹宫人按住她的头刮头发很快,只是眨眼的功夫就刮完了,没伤着小公主,她只是哭了一会就停下玩拨浪鼓去了,我以为没事” 篦头房的人也跟着说道:“李贤妃嫌弃阴阳头难看,曾经吩咐我们赶紧强按住剃了,我们那里敢啊,说晚上等小公主睡熟了再过来请发,我们到长春宫的时候,奶婆把头发递过来,说乘着小公主睡觉的时候剃了,我们就没多想” 小公主要抱到乾清宫请太医院会诊,原告被告才知事情闹大了,他们丢命也扛不住这个责任,只得招出实情。 胡善围问奶婆:“那个宫人动的手?剃刀在那里?” 奶婆说道:“是专门给李贤妃梳头的王妈妈,用的是平时用来给贤妃修眉毛的小刀。” 胡善围说道:“把王妈妈请到宫正司,梳头修容的工具匣子也一起收好。” 又对奶婆和篦头房的人说道:“你们也先去宫正司走一趟,和王妈妈当场对质。” 将众人带走之后,黄惟德面露笑意:“两位女官演得一出好戏,我都被唬住了。” 胡善围和江全相视一笑。 此时天微微亮,茹司药守在小公主身边,寸步不离,小公主在梦中还偶有惊吓,哼哼唧唧,挥着小拳头,好像和梦中的怪兽打架。 茹司药轻轻抚着她剧烈起伏的小肚皮,她的小手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握住茹司药的手指不放,还下意识的将手指头放在嘴里慢慢咬着。 小公主还没有出牙,光秃秃的牙床咬着也不疼,好像一尾大鲤鱼张大嘴巴吸吮着手指。 茹司药今年二十三岁,正值生育的年龄,看着床上小小的一肉团子,都被她吸出母性的光辉,眼神都变得温柔了。 小公主明显缺乏安全感,都说小婴儿不懂事,其实并非如此,小婴儿对气氛和人们的情绪反应超乎寻常的灵敏,纵使日夜有十几个人伺候着,珠翠环绕,小公主依然时常焦躁不安,她又不会说话,发泄情绪的唯一方式就是哭闹。 故,长春宫的人都说小公主不好带。 当初小公主百日剪发命名礼那天,李贤妃还特意请了尚宫局曹尚宫去剪发,样样妥帖周全,比亲娘还考虑得周到,宫中皆称她贤妃之名,名副其实。 可是得到了赞誉和皇上的青睐之后,名利双收李贤妃犹如喝了雄黄酒的白娘子,立马就现原形,照顾孩子需要耐心和爱心,有些人并不适合照顾别人的孩子。 宫正司来人了,李贤妃按照往常的经验,以为奶婆和篦头房不敢把她咬出来,何况小公主并无大碍。 小孩子么,都爱哭闹,宫里皇子公主,小的时候个个都有夜里发高烧的时候,莫名其妙的烧,又莫名其妙的好了。 所以,胡善围来审问时,李贤妃自持有身孕,并没有起床迎接,继续睡着。直到天微亮,突然有人尖叫:“贤妃娘娘救——” 后面的话语戛然而止。李贤妃半梦半醒,以为自己在做梦,她怀孕总是犯困,精神不济,复又躺下继续睡,却不知心腹宫女已经被宫正司的人堵了嘴,拖走了。 天亮起床,李贤妃才知道这一夜宫里的变故,气得推翻了洗脸架上的铜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不叫醒本宫?” 宫人跪地哭道:“茹司药说娘娘大龄有孕,要好好休息,不得惊扰娘娘,若娘娘因此伤了胎气,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李贤妃的怀像不好,宫中人尽皆知,都怕出事,茹司药医术高明,她的话宫人不敢不听。 李贤妃匆忙洗漱过了,去西配殿看望小公主,可大门紧闭,门口守着陌生的宫人,不然她进去。 李贤妃大怒:“本宫的女儿,为何不能去看她?” 宫人说道:“茹司药说小公主受了惊吓,需要静养,李贤妃请回。” 早上,范宫正去了宫正司,胡善围将此事前因后果告知范宫正,“按照宫规,罚梳头宫人夜里提铃半个月,入浣衣局做苦工。奶婆革了差事,驱除出宫之前,和篦头房的人一起打了二十板子。至于李贤妃——宫正司只能管宫人,长春宫属于东六宫,东宫娘娘是孙贵妃,黄惟德已经将此事告知孙贵妃。” 这个天气在夜晚提铃半个月,起码丢掉半条命,足够警告宫人了。 “嗯。”范宫正轻轻颔首,手下人有心计有手段会办事,她就能轻松一些,等着听结果便是。想了想,问:“小公主现在有几个人守在身边?” 胡善围说道:“茹司药说小公主受了惊吓,以前伺候的人都不准靠近,目前茹司药带着司药局的六个医女,三个医婆,我们宫正司也派去了十个人,一共二十人守着小公主,因逐奶婆出宫,礼仪府也新选了两个奶婆送过去,以供挑选。” 宫里的风波就是这样,闹起来的风起云涌,第二天白茫茫的雪就掩盖了一切,都归于平静。 孙贵妃是东宫娘娘,李贤妃归她管,还轮不到马皇后出手料理一个妃子。 孙贵妃首先将自己的暖轿赐给茹司药,要她抱着小公主乘着轿子去自己宫殿,搬离长春宫,李贤妃哭着要脱簪待罪,要孙贵妃再给她一次机会。 孙贵妃生养过两个公主,大公主临安公主是皇室长女,已经出嫁,在外建了公主府。小的六公主已经成年,即将在腊月正式册封封号,宗人府也要开始为六公主择驸马,所以孙贵妃近日忙的很,李贤妃这边无端生事,吓病了小公主,孙贵妃当然不高兴。 可是李贤妃肚子的孩子皇上最重子嗣。 孙贵妃耐着性子,亲手扶着李贤妃起来,“你有身孕,要保护好肚子里的孩子,天大地大,皇嗣最大。你只需养好身体,顺顺利利生下孩子,其他的事情都不用操心。” 孙贵妃看不惯李贤妃利用完小公主就把她当麻烦的做派,但目前要先哄住贤妃,别伤了胎气,万一贤妃胎儿不保,她这个东宫娘娘也有责任。 李贤妃见孙贵妃毫无责怪或者兴师问罪的意思,顿时松了口气,心想果然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孩子是她的保护伞,挡箭牌,护身符,自己生的更重要,面上却哭道: “可是小公主怎么办?她已经开始吃米糊了,已经习惯我亲手喂她,若换了人照顾,她会不习惯的。” 李贤妃的虚伪,孙贵妃早已习以为常,拿出帕子,擦去贤妃的泪水,左哄右劝,“知道你尽心尽力了,只是你这一胎来的太不容易,你这个年纪为皇室开枝散叶,万事皆要小心。小公主养在我的宫里,都在东六宫,你想见她,还不便宜?别因小失大。” 李贤妃又哭了几回,才勉强止住泪水。 胡善围去了江全那里,告诉她小公主抱到翊坤宫养着了,“孙贵妃地位尊贵,仅次于皇后娘娘。何况孙贵妃生过两个公主,都养得很好,无论德行性格和育儿经验,都超过李贤妃一千八千里,你就放心吧。” 江全点点头,“孙贵妃是最稳妥不过的人了。不过李贤妃折腾小公主的事就这么轻易过去了?” 谁的血脉谁心疼,江全听不得小外孙女的哭声,可是她目前只是八品女官,能力有限,无法保护小公主。 看着江全的不甘,胡善围想起自己在老梅树下的誓言,她一叹,似在安慰江全,又似在安慰自己,“来日方长,有些事情,就像养小孩子一样,需要有耐心。” 胡善围不停的告诫自己要有耐心,千里之外的塞北边关,沐春也一遍遍的对自己说要有耐心,要有耐心,要有耐心,以上重复一万次! 且说沐春带着补给戍边,才真正明白大明面对的是什么样凶狠狡猾的敌人! 就像父亲沐英临行前嘱咐的那样,北元军队一到冬天,就不停的骚扰边关,因为他们知道大明军队不敢出关追击,害怕在风雪中迷路,所以肆无忌惮的闯进边关小城镇烧杀抢掠。 大城市守卫森严,很难攻破,一般比较安全。但是小城镇防御薄弱,城墙低矮,北元军队专攻一个城门,蜂涌进来,不等边防大部队过来,抢完就走,毫不恋战。 这一日,巡逻边关的沐春发现前方城镇升起烽烟,连忙带兵去救,然而依然晚了一步,大半个城镇都被抢过了,满地狼藉,一个年轻的父亲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在大街上绝望的哭泣: “我的妻子被强抢走了!她才刚刚出月子啊,这帮畜生!没有母亲,我儿子怎么活下去?” 在边关,年轻的女人值两头牛,而且比两头牛好控制,所以女人是重点抢劫对象。 沐春看着哭泣的婴儿,一时热血上头,抓紧了外祖父送的长弓。 时百户赶紧劝道:“沐大人,要有耐心!不要忘记西平侯的嘱咐啊!” 沐春松开了长弓。 可是走了老远,婴儿的哭泣还在脑海盘旋,沐春自己也是襁褓中失去母亲,他太知道对婴儿而言,这意味着什么。 这个孩子在人生最脆弱无助,需要无限的照顾和温暖的时候,失去了最有耐心和爱心对待他的人。他的一生注定坎坷。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耐心耐心,屁的耐心! 沐春少年意气,抓住长弓,吼道:“他们带着抢掠的东西和人口,此时还没跑远,我们去追他们。我们不恋战,不要财物,只把人口抢回来,是兄弟,就跟老子去抢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8.今日少年明日老 沐春骑马跑了十来步, 觉察身后没有习惯的马蹄声,一回头, 拥护者空无一人, 那些“兄弟”一个都没有跟他一起上。 不仅如此,就连平日像狗皮膏药般跟着他的父亲沐英派来十个护卫一个军医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沐春很清楚, 凭他一个人,是绝对无法营救年轻的母亲。 连沐春的智慧都很明白这一点, 其他人就更懂了——只要别犯傻跟他去,他一个人就不会冲动之前跑出城救人。 所以大家都很有默契的保持静止状态。 沐春心中暗骂, 在这个并不喜庆的日子里亲切慰问了所有人的母亲。 就在众人等着他“知错而返”的时候,沐春蓦地策马狂奔, 冲出破损的城门, 还大吼一声:“是兄弟, 明年的今天,记得给我烧纸!” 言罢,一人一骑,绝尘而去。 众人顿时都明白西平侯沐英为何见长子就打了,这个傻x就是欠收拾啊! 任性的要命,还屡教不改,和他说了至少一万次“要有耐心”, 他还是他妈的冲去救人了! 沐英送的狗皮膏药十一人首先跟着沐春冲出城, 他们的任务是保护大少爷, 若大少爷死了, 他们只能提头回去复命, 反正都是死,死就死吧。 时百户也同去,对剩下六个江西土匪百户说道:“我先走了,你们别去,给怪石岭留个后,逢年过节记得给兄弟烧纸。” 有三个江西土匪跟着时百户。 鹰扬卫也去了一半,约五十来人。 陈瑄,西安盩厔县十八寨的山大王,在对抗秦王/府的五千府兵一战时表现优秀,被纪纲做主招安了,带着五百土匪投诚戍边。 陈瑄出身将门,父亲是成都右卫指挥同知,正儿八经的三品武官。家族因卷入胡惟庸谋反案而没落,发配边关时不堪虐待而逼上十八寨入了伙。 他经常自称土匪也不是什么魔鬼,于是带领众匪开了镖局转行,配合锦衣卫揭开□□真面目后,就顺推推舟“洗脚上岸”,成了大明边关的一个小百户,从零开始爬仕途。 沐春出身高贵,却天生一副草莽流氓气质,格外吸引土匪,陈瑄加入他账下,沐春不歧视手下的出 身,将出身优越的鹰扬卫军二代和十八寨土匪一视同仁,陈瑄很是佩服。 如今沐春单枪匹马出塞,陈瑄理智上并不认同,但一腔热血被点燃,情感占了上风,也跨上马背,对手下说道:“此去凶多吉少,想要跟的就跟,不想跟的留在这里也不丢人。” 约有三百人跟着陈瑄去追沐春。 塞外刮起沙尘,视野模糊,众人皆以三角巾遮面,只露出眼睛,陈瑄担心沐春已经跑远了追不上,不过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前方沐春已经下马,牵着两只猎犬,将一件小婴儿的衣服凑在猎犬嘴边,让它闻着奶味,“好好闻,带我们找他娘。” 沐春已经有四个土匪百户,五十来个鹰扬卫死忠精锐,见陈瑄带着三百人来增援,顿时眉开眼笑,“很好,人数已经超过我的预期了,我们出发。” 原来并非单枪匹马,是设了苦肉计等着他们上当呢。沐春从来没有打算一个人去送死。 众人面面相觑:啊啊,上当了!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吗?算了,来都来了 两只猎犬循着母乳的气味飞奔,往东北方向冲过去,沐春率先拍马追击,“走,速战速决!” 众人跟随而去,果然如沐春判断的那样,对方抢夺财物和年轻女人,走得慢,沐春他们很快就追上来。 没想到大明军队会还击,北元军队有些吃惊,沐春在马上弯弓射箭,一箭洞穿胸膛。 北元军队开始还击,两军交战。 这次抢掠的是个五百人队,其中混着不少浑水摸鱼的草原牧民,沐春手下皆是精锐,装备精良,两军对垒,强弱立现。 北元军队觉得不妙,吹响牛角撤兵,带着财物和人口跑不快,于是纷纷弃了抢掠来的东西,乘着风沙的掩护撤退。 沐春早有下令不要恋战,无人追击,众人收兵,清点抢夺的人口,大多是半大的少年和成年的女性,男的用来做奴隶,女的抢去当老婆或者卖给贵族当奴婢。 沐春挥着小婴儿的衣服,问瑟瑟发抖挤在一起的女人们:“谁是王素贞?” 没有人回应。 猎犬往元军逃窜方向狂吠。 沐春顿时明白,元军没有放过这个新妈妈,拖着她一起跑了。 沐春对着小婴儿的衣服发呆,小小的一块布,还没有他的袜子大,针脚细密,特意将毛边留在外面,这样就不会膈着小婴儿娇嫩的肌肤。 这是个细心的母亲。 沐春将衣服往怀里一揣,翻身上马,“你们护送老百姓回城,我去救人。” 沐英送的十一人团立刻跟了上去,时百户和陈瑄对视一眼,也跟着去了,陆陆续续,约有五十来人默默加入这个“敢死队”,剩下的队伍护送百姓回家。 风沙越来越大,天越来越黑,若没有猎犬带路,沐春根本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而去。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大明与北元的大型战争,都是以大明找到了北元大本营发动攻击而获胜。 西北幅员辽阔,不是草原就是沙漠。大明和北元就像在玩一个死亡版本“捉迷藏”的游戏,捉到就赢了,捉不到,大明会被活活耗死,成为输家。 猎犬汪汪直叫,追到了! 沐春弯弓,寻找目标,风沙里,隐约只有一匹马,两只猎犬围着马狂叫。 沐春等人将那匹马包围了,走近过去,才发现马背上绑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的嘴被堵住了,趴在马背上,和马鞍牢牢捆绑在一起,不得动弹,也不能出声。 沐春拔/出女人嘴里的麻核,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说道:“素贞,王素贞。” 沐春拿出怀里的婴儿衣服递给这个年轻的母亲,“我带你回家。” 这时陈瑄却叫道:“不好,我们中了敌军的计了!” 陈瑄指着手里指针疯转的指南针,“这里磁场紊乱,指南针失灵。风沙蔽目,我们也无法通过日月星辰看方向。敌军熟悉地形,他们就是故意把女人赶到这里,一路用猎犬引诱我们走进来,困住我们,他们乘机逃跑。” 沐春满不在乎,说道:“反正我们目的不是打仗,只是救人。指南针不管用,我们等风沙停了,辨认星辰往东南方向走,就能回去。这风沙不可能一直刮下去吧。” 众人觉得沐春说的有理,心下稍安。 约半个时辰后,风沙终于停了——因为下起了冰雹! 一颗颗冰雹砸下来,大的如鹅蛋,小的如沙粒,这里是个盆地,只有枯草和荆棘,没有树木,众人将马匹赶到一个山窝处,上面罩着扎营用的毡布,然后将盾牌搭在外头阻拦狂风和冰雹。 哐当当! 一颗颗冰雹砸在盾牌临时搭建的墙上,好像外头有个精力充沛的巨人不停的轮着镐头砸墙,大锤五十,小锤二十。 沐春取下马背上的酒葫芦,和大家分享,“先暖暖身子,等冰雹停了我们就回去。” 半个时辰后,冰雹停了,下起了扯絮般的大雪! 沐春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一片片落下时,都可以看清楚雪片六边形的轮廓。白白软软,轻盈剔透,在风中飞舞回旋。 借着火把的光芒,沐春打开指南针,针头发了疯似了乱转,他的心也跟着乱起来,合上盖子,安慰手下:“等天亮了,太阳出来,我们就能辨认方向回去。” 时百户问:“万一是阴天,看不见太阳怎么办?” 沐春说道:“砍一棵树,看年轮凸起的方向,也能分辨南北,我一定会你们全都带回去。” 别看沐春稳如狗,心中着实担忧:这一路上好像没见过树木 这时西平侯沐英送的十一人团相视一眼,拿出秘密武器——烟花。 沐春说道:“我们的人离这里太远,放信号也看不见的。” 十一人的军医说道:“这是侯爷留给我们救命用的,可以用来联络潜伏在敌军军营的斥候,他们会来救我们。” 沐春不信,“管用吗?” 军医正色道:“侯爷今春打赢第三次北伐,就是靠这些斥候的情报,七天七夜急行军,渡过黄河,穿越宁夏,翻越贺兰山,找到了元军大本营,一击即溃,他们是大明的无名英雄,我们必须相信他们。” 十一人冒雪登到山顶,连放了五个烟火。 随后,人和马匹挤在一起取暖,等待接应,沐春半信半疑,守在最外面挡风,抱着两只猎犬打瞌睡。 凌晨时分,怀中猎犬突然耳朵一竖,对着盾牌墙狂吠。 “警戒!”沐春眼睛都没睁开,就弯弓搭箭。 盾牌墙外,有个有节奏的叩响盾牌,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青草畔有收酪牛。” 沐春一愣,军医跑来,用入鞘的剑敲响盾牌墙回应,而后说道:“黑河边有扇尾羊。” 外头那人停止敲动,又道:“燕北飞。” 军医说道:“人北望。”随即向沐春使了个眼色,“接应的人到了。” 时百户陈瑄等人撤下一排盾牌,外头的人牵着马进来,他一身普通牧民打扮,头戴着狼头帽子,穿着羊皮袍子,他摘下帽子,抖了抖上面积雪,从兜里掏出一把麦粒,喂给马匹。 他剃着元人传统的三搭头——就是和大明孩童的发型反其道而行之,大明孩童只留下头顶的头发,其余全部剃光。但元人是把顶发和后脑勺的全部剃光,留下刘海和左右侧面的头发,形成三块区域,所以叫做三搭头。 那人用刷子把坐骑身上的冰雪全都刷干净了,甚至喂了一点酒给它,才转身对众人说道:“天亮后,我带你们走出迷魂谷,否则你们永远都走不出去了。元军这次空手而归,把你们骗到迷魂谷打转,等你们冻饿到半死,然后把你们像宰牛羊一样杀光,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明军已经很少有人上当了,没想到你们这群傻瓜还会中计。” 此人一转身,沐春才看清楚他的相貌,他的刘海像是刚刚剪过,整齐如刀裁,顶着这种毁天灭地般发型,却依然能看出他是个英俊的男人。 年轻的母亲站出来,施了一礼,“是我的错,我被元军绑在马背上,驱赶到了迷魂谷,他们都是为了救我。” “齐刘海”很是惊讶:“为了一个女人,葬送一百大明将士?你是那个大官的女儿?” 女人说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民百姓。他们说要带我回家和丈夫孩子团聚。” “齐刘海”问:“你们谁是领头的?” 沐春低头不做声,他知道自己太冲动了,差点害死众人。手下人却齐齐后退了一步,把这个傻瓜小将军孤立出来。 沐春干笑一声,“是我,请问大救星尊姓大名,以后定结草衔环报答你。” “齐刘海”扬起手,众人无人上去劝架,都等着齐刘海大救星把傻瓜小将军狠狠揍一顿,好好教训他。 沐春连连后退,“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好说——要不你骂我也行,只要别骂我娘,其他亲属随便骂。” 尤其是我爹。 “齐刘海”的手落在沐春肩膀上,还拍了拍,“自古英雄出少年,大明有你这样保护百姓的热血少年, 我觉得这次北伐咱们还能胜。我们不是为了打仗而打仗,而是为了守护家国而打仗。” 他乡逢故知,沐春激动得一把抱住了“齐刘海”,“你真是我的知己啊,我们结拜为兄弟好不好?” 眼瞅着西平侯沐英无缘无故多了个儿子,没等十一人团上去阻止大少爷,“齐刘海”就干脆的拒绝了,“不行,我斥候的身份要保持冷静,不能与人交往过深,你只是我的一个任务而已,我对你并无兴趣。” 沐春被残忍拒绝,还上去和人套近乎,说道:“你夸我是热血少年,你也很帅很年轻啊。” 顶着毁天灭地的发型还那么好看。 “齐刘海”戴上帽子,上马在前面引路,闻言唱了一出苍凉的小曲,“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9.她的白月光 众人收起敞篷, 背上装备,骑马追随而去。迷魂谷暴雪密布, 像是冲破一面面雪墙。 “晨鸡初叫, 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路迢迢, 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 依旧好;人,憔悴了。” 这首《山坡羊·怀世》是元朝陈草庵的名作, 浅显易懂,几乎人人会唱, 传唱度类似后世“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的《最炫民族风》。 遂“齐刘海”一开腔, 就有百人和之, 歌声在暴雪里更添凄凉。 沐春存心要活跃气氛,拍马紧跟在“齐刘海”身后,扯着大嗓门说道:“我也会一首《山坡羊》,你们想不想听?” 众人道:“不想!” 沐春只是客气的问候一下而已,并没有参考众人的意见,唱道: “云松螺髻,香温鸳被, 掩春闺一觉伤春睡。柳花飞, 小琼姬, 一声“雪下呈祥瑞”, 团圆梦儿生唤起。谁, 不做美?呸,却是你!” 这首《山坡羊·闺思》也是在民间极有人缘的小曲,传唱度类似后世的《甜蜜蜜》,讲的是少妇思恋丈夫做了个不可描述的春/梦,却被小丫鬟一声“下雪了”惊醒,遂失望的呸了一声,却是你! 这一定是个来自南方的丫鬟。 沐春且唱且演,在马背上搔首弄姿,一声“呸,却是你”欲语还休,极其传神,连唾沫星子都呸出来了,比娘们还娘,引得众人哄笑,跟着一起唱起来。 于是乎,暴雪里,惊起“呸”声一片,气氛添加了人间烟火气,莫名其妙的暖起来了。 沐春见军心振奋,唱到兴起,再接再厉,越唱越荤。 “来时正是浅黄昏,吃郎君做到二更深。鞭蓉脂肉,贴体伴君。翻来覆去,任郎了情。姐道:情哥郎弄个急水里撑篙真手段,小阿奴奴做个野渡无人舟自横。” 暴雪里,听取嘘声一片,鹰扬卫的军二代纨绔子弟和江西怪石岭c西安十八寨的土匪们虽然都不是什么魔鬼,但也不是什么正经人,都被沐春撩拨得酥麻入骨,想起了自己的相好或者婆娘,心猿意马,好几个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 靡靡之音! 沐英派的十一人团听得羞愤不已,恨不得把大少爷的嘴巴锯掉,秦淮河卖唱的小娘子也没有自家大少爷唱的风骚! 沐春见军队士气大振,热血沸腾,几乎要融化暴雪,很是满意,正又要献上一曲,军医忙阻止道:“沐大人,你出身高贵,莫要污了沐家门楣!坏了西平侯的名声!” 西平侯府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沐春不屑的冷哼一声,原本他想唱个含蓄一点的小曲,现在军医搬出他的老子,命令他闭嘴,他偏不! 不仅如此,他偏要唱个露骨的,狠狠的把他老子沐英的名声踩在脚底下,这个妻妾成群的老色/鬼,快四十岁了还纳了个十四岁的小妾,做都做下了,我清清白白的唱一曲,谁比谁污秽? 正处于最叛逆的年龄段,沐春说道:“刚才做梦梦到吃家乡的白粽子了,给大家唱个《粽子歌》吧。” 鹰扬卫和土匪们都说没劲,太素,要吃就吃肉粽子。 十一人团心下稍安。 “齐刘海”则从头到尾默不作声,像是聋了。 沐春唱道:“五月端午是我生辰到,身穿一领绿罗袄,小脚儿裹得尖尖翘,解开香罗带” 十一人团齐声大叫:“闭嘴!成何体统!有辱斯文!” 然而沐春依然坚持唱完了《肉粽子歌》:“把奴浑身上下来咬。” 十一人团觉得,纵使这次能全须全尾的把大少爷带回京城,恐怕要自尽谢罪,大少爷没有丢性命,他只是把沐家的脸全都丢尽了,而且踩在地上,用马蹄践踏了一百遍啊一百遍。 “齐刘海”拉住缰绳,冷冷道:“已经出了迷魂谷,你们看看手里的指南针。” 沐春打开盒子,指南针终于不发疯乱转了。 陈瑄等人也打开指南针点头,纷纷出言感谢。 “齐刘海”并没有这次营救当回事,例行公事似的说道:“你们顺着指南针的方向回城,我就不把你们送到地方了。我要及时赶回元军军营,否则会引起元军怀疑,告辞。” 沐春跟着上去追问:“英雄!你叫什么名字?将来必定好好报答你。” “齐刘海”回想起刚才这个年轻小将军唱的“淫/词艳/曲”,对他能否在下一次北伐战争中活下去并没有太大信心,于是说道:“我的身份要保密。” 一个将死之人,简直浪费他的时间。 沐春狗皮膏药的贴着“齐刘海”,说道:“你不可能做一辈子斥候吧,将来回来了,遇到什么麻烦,你只管去京城报上我的名号——” 沐春脱下骑马用的羊皮手套,将手伸到裤兜里找信物,捉虱子似的左摸摸,右掏掏,摸出吃剩的半个核桃c五个冷掉的糖炒栗子c几角碎银子c快要挤成碎片的草纸都拿不出手。 沐春改为掏上半身,摸来摸去,就当“齐刘海”以为看起来一个月没洗澡的他会搓一团泥球的时候,他拿出一把金线缂丝的扇套,抽出里面的扇子,把扇套慎重其事的递过去,“你拿着扇套去西平侯府,他们会把你带到我面前。” “齐刘海”不接,“这么珍贵的东西,我拿在手里恐怕暴露身份,不用了。况且我如今孤家寡人一个,无牵无挂,不会有什么有求于人的时候。” 沐春再次被残忍拒绝,有些尴尬,只得拿起扇套,将扇子装进去,酷寒之下,众人都戴着手套,刚才沐春为了摸信物,把手套脱下来了,此时双手暴露在暴雪下,片刻就冻得僵硬,手指笨拙,扇套又紧,装来装去装不上,手一滑,扇子落下来。 “齐刘海”眼疾手快,反应灵敏,他先是伸出大长腿,像踢毽子似的把即将落在雪地的扇子轻轻一踢,而后准确的接住了扇子,还给沐春,“小心一点,贴身带着的东西,应该很珍贵吧。” 谁知沐春毫不领情,还呀呀乱叫指责恩人,“哎呀!你就是踢我,也别踢我的扇子啊!我看看踢坏了没有” 沐春对着冻硬的双手呵了几口暖气,而后啪的一声打开扇子,金光闪闪的川金扇呈半圆形,表面看并没有破损。 沐春松了一口气,轻轻吹开落在扇面上六角形的大雪花,小心翼翼的合上扇子,装进扇套里,“还好,没有弄坏。” 沐春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扇子上,并没有觉察他打开的扇子的瞬间,恩人“齐刘海”一路听他唱那些吴中艳曲都没有动容过的脸色,发生了巨变。 他的目光和落款“胡善围”相撞时,一瞬间犹如打火石在碰撞,擦的一声,火花四溅。 然而,也只是那一瞬间,火花熄灭,“齐刘海”眨了眨眼睛,立刻恢复如常,他平静的对沐春说道:“这把扇子不错,我很喜欢。” 言下之意,就是把扇子送给我吧。 沐春的头摇得像沙漠里的黑旋风,“其他随便你挑,唯有这个和肩膀上的长弓不行。” “齐刘海”也不强求,很是君子的笑了笑,“一定是很重要的人所赠之物吧。” 沐春含含糊糊的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这是他和善围姐姐之间的事情,他不想让别人知道。 沐春拍着胸膛,“我叫沐春,把我当兄弟的话,以后有空来京城找我。” 沐春,西平侯沐英长子,京城军户人家人尽皆知,西平侯今年是北伐军大元帅,七天七夜突袭元军,取得大胜,没想到他的长子居然奇葩如斯。 众人拱手和“齐刘海”道别,追随沐春而去,跑了几步远,就听见后方恩人叫道:“谁的火绳枪?” 众人纷纷检查马背上的装备,时百户发现枪套空空,忙调转马头奔过去,“不好意思!是我丢的!” 时百户回去拿枪,众人继续拍马跟进。 “齐刘海”站在雪地里,手里拿着枪,时百户为了恭敬起见,特下了马去取。 “齐刘海”貌似不经意间问时百户:“听沐大人唱小曲沐大人如此年少就娶妻生子了?” 想起刚才靡靡之音,尤其是吃粽子那段,连时百户这个土匪出身的人都替沐春脸红,忙澄清道: “我们大人还没有成亲,他唱那种小曲其实没有歹意,只是为了鼓舞军心,激发我们的求生欲而已。他经常做这种望梅止渴的事情,我们已经习惯了,恩人头一次见,接受不了也实属正常,其实,沐大人有他的好处,要不然我们也不会跟着他冲锋陷阵。” “齐刘海”哦了一声,“原来沐大人心思纯净,天真浪漫,是我误会他了——刚才看他打开扇子检查,很是珍惜,我还以为是他夫人送的呢。” 时百户见四处无人,笑道:“不瞒您讲,我们沐大人还是个童子鸡,门在那都不知道。他就是嘴上不饶人,装成老油条,为了弹压军中的老兵油子而已。” “齐刘海”问:“那扇子是谁送的?沐大人如此上心?” 时百户摇头,“不知道,沐大人肩上的长弓是他外祖父的遗物,那扇子估计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吧。” 时百户拿着火绳枪跟上了大部队。 “齐刘海”站在暴雪下,打开指南针寻找回营的路,这里远离磁场紊乱的迷魂谷,指针定定的指着南方,可是他的心乱了,如陷入迷魂阵的指南针疯狂摇摆: 沐春的母亲是宋国公冯国用嫡长女,姓冯,怎么可能是她? 以她的年龄,已经早已改嫁生子当了母亲,她的名字为何出现在沐春的扇子上?只是同名同姓,还是同一个人? 难道她居然没有改嫁? 她和沐春是什么关系? 雪地里,人,依然在。心,纷乱了。 “齐刘海”拍马回到元军大营,在这里,他是北元枢密院的书吏。 枢密院是元朝主管军事机密事务c国防和皇室禁卫军的机构。经过大明多年苦心经营,策反,渗透,枢密院已经有一部分是大明的线人了。 毕竟北元有很多人,尤其是官员,根本不适应退回到蛮荒时代游牧民族的生活,他们想回去。 这样的人多到什么地步?多到枢密院开会时,说我们中间有叛徒,十个有五个会心虚。 “齐刘海”写了一封密信,向上官询问未婚妻胡善围现状,在落款上写下他的原名:王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0.爱的供养 腊月初三,正是六公主的册封礼, 王宁的密信也传到了京城,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打开密信, 一看内容,心道不好! 王宁的上司就是毛骧, 他在北元枢密院得到的绝密情报, 都直接送给毛骧。 最担心的事情, 往往就真的会发生。毛骧看着王宁询问未婚妻胡善围近况的信件, 他提起毛笔,不知该如何回复。 如果说谎,说胡善围已经改嫁,或者死了。王宁一定会起疑心,因为他们都是搞情报工作的, 了解彼此, 如果王宁手上没有掌握什么蛛丝马迹, 绝对不会在静默三年后, 突然去问未婚妻去哪儿了! 王宁到底知道多少?是谁泄露出去的? 如果直接告诉王宁,你未婚妻没有改嫁,她顶着世俗的压力等了你三年,等到心如死灰后, 依然没有改嫁,而是选择进宫当女官, 选择了单身不婚 毛骧也是人, 他知道这个震撼的消息会使得一个正常人痛苦心碎。 而王宁好不容易打入了北元枢密院内部, 为第三次北伐得胜提供了决定性的情报,开春就要开始第四次北伐了,锦衣卫需要这枚暗探继续潜伏,成为大明北伐军的眼睛和耳朵。 身为斥候,要时刻保持冷静的头脑,倘若心乱了,露出破绽,如何完成任务? 毛骧的心就像陷入迷魂谷的指南针,忽悠悠乱转,心乱如麻,毛笔的墨汁都快干了,一个字都写不出,无论怎么回复都会影响王宁的潜伏工作,怎么办? 毛骧索性弃了笔,出去透透气。 腊月里,宫里已经有了年味,更因六公主的册封典礼,宫中越发喜庆热闹。六公主是孙贵妃的小女儿,大公主临安公主的亲妹妹,所以格外得到重视。 大明公主册封之前,要先加冠服。先行冠礼,再行册封礼。礼部已经择了十一月二十七寅时上冠,腊月初三午时受封。 此时正值午时,老天爷今天很给面子,阳光普照,给冬日湿冷的南京城平添一点温暖。 乾清宫的龙椅和风椅东南方向设有御案,案上摆着金册。金册和册封开国功臣们的金书铁卷一样,“名不副实”,金只是指镌刻上去的字要镀一层黄金,而非用黄金当书册。 大臣的金书铁卷其实一个瓦片形状的铜制品。公主们的金册是银制的两片,镀金的字体,上头写着: “皇帝制曰:古之君天下者,有女必封。尔六女已成人,未有封号,特以怀庆为尔之号。” 午时已到,洪武帝和马皇后升御座,尚宫局的曹尚宫捧着金册传制,送到孙贵妃所住的翊坤宫,六公主还没召驸马,和母亲住在一起。 此时翊坤宫已经设好了香案和册案,摆出仪仗。六公主穿着九翚四凤冠翟衣受册。 曹尚宫将金册摆在册案上,六公主对着乾清宫的方向叩谢皇恩,册封仪式完成,从此六公主也有了封号,叫做怀庆公主。 怀庆公主首先去奉先殿祭拜祖宗,然后再去乾清宫叩谢洪武帝和马皇后,册封典礼才算完成。 册封仪式后,洪武帝下旨,命礼部为怀庆公主选婚,圣旨上说道: “朕六皇女怀庆公主已长成,礼宜择配。卿部榜谕官员军民人等,年十四五岁以上,品行端良,家教清淳,人才俊秀者,报名,赴内府选择。” 圣旨一出,宫内外皆轰动,纷纷议论谁家的少年郎如此幸运,成为怀庆公主的驸马。 今日难得好天气,怀庆公主册封典礼,多数宫人都去翊坤宫贺喜讨赏,人多眼杂,还搭了戏台演教坊司用琵琶弦乐重新谱曲的《琵琶记》,翊坤宫太过嘈杂了,孙贵妃就命江全抱了戴着虎头暖帽的小公主出来散步晒太阳,躲躲清净。 如今小公主养在育儿经验丰富的孙贵妃那里,不到一个月就白胖了不少。 孙淑贵妃和李贤妃不同。李贤妃只是把小公主当做邀宠和名利的工具,洪武帝去长春宫,小公主即使睡着了,李贤妃也会命奶婆把她抱到自己房里,强行唤醒陪她玩耍。 和宫里嫔妃交际,李贤妃也会把小公主当成最亮丽的首饰拿出去炫耀,根本不管小公主正处于抗拒陌生人接近她c抱她的年龄段。 孙贵妃生养两个公主,知道女儿家娇贵,何况以贵妃的年龄和地位,根本不要邀宠讨好任何人,因而把小公主养得轻松自在,今日翊坤宫热闹太过,她就要江全把小公主抱出来晒太阳。 孙贵妃隐约从马皇后那里知道江全和小公主的渊源,都是有女儿的母亲,孙贵妃对江全改小了年龄c寒窗苦读十余载,只为考进宫当女官见到女儿的决心着实佩服,故默许江全接近小公主。 或许是血缘天生的吸引,小公主一见江全就眉开眼笑,伸手要抱,很是亲密。 江全抱了小公主出来晒太阳,赏梅花。小公主像青蛙似的登着两条腿,伸出小胖手要摘梅花。 江全抱了许久,有些吃力。胡善围伸出双手,“我来。” 今天江全,黄惟德,陈二妹,胡善围,沈琼莲难得有空聚在一起赏梅玩耍。 胡善围托举着小公主肉团子般的屁股,小胖手揪着树梢的梅花,一抓一把,顺手就往嘴里塞。 “不能吃。”江全从兜里掏出一根手指般粗细的长棍饼子,小公主咿咿呀呀的弃了梅花,抓住手指饼往嘴里放,可是她穿的太厚实,手臂又短,手肘弯到一半就被棉衣困住了,根本放不进嘴里。 手指饼离嘴巴只有一拳的距离,小公主急的哇哇直叫,女教习沈琼莲觉得好笑,遂接过手指饼,帮忙放进了她的嘴里。 小公主像一只小金鱼似吸吮着手指饼,眼睛咕噜噜转动,好奇的打量着冰雪世界。 沈琼莲亲手摘了一朵朵梅花放进小筐里,回去炮制成茶叶,也不管小公主是否听懂,说道: “梅花香自苦寒来,我就是因这花而喜欢上冬天。没有梅花,冬天就一无是处,小公主,你说是不是?” 小公主含着手指饼回应道:“咦,啊。” 沈琼莲含笑将一朵梅花别在小公主的虎头帽上,“没曾想你是我的知己。” 胡善围觉得小公主嘴里的点心很眼熟,“我在燕王妃那里见过。燕王妃教训弟弟徐增寿戒赌,就是用这个伪装成手指,一刀剁下去,手指饼落地,吓得我还以为燕王妃真的砍了亲弟弟的手指头。” 这个场景胡善围终身难忘,燕王妃当时还怀有身孕,把徐增寿绑了,在马后面拖行了小半里路,将门虎女,彪悍如斯。 陈二妹笑道:“这是燕王妃告诉孙贵妃的法子,说小公主要出牙,牙床发痒,稍硬一些的点心帮她磨一磨,免得她什么东西都往嘴里送。孙贵妃命我们尚食局去燕王府‘偷师’学艺,在御厨房烤制了手指饼,每日送到翊坤宫给小公主磨牙用的” 胡善围赞道:“孙贵妃细心,燕王妃热心,小公主这回有福了。” 宫里最忌讳入口的东西送给别人,别说燕王妃了,就连小公主的亲哥哥楚王也不好给妹妹送吃的,燕王妃和孙贵妃配合默契,解决了小公主出牙期的小问题。 黄惟德艳羡的说道:“燕王妃嫁得良人,燕王待王妃一心一意。燕王妃喜欢听戏,燕王便在燕王府养了好些当世戏剧名家,贾仲明写了名作《玉壶春》和《对玉梳》,杨景春写了《西游记》,都是由燕王府供养着写出来的,燕王妃很是喜欢,时常点这些戏取乐。” 黄惟德在宫廷多年了,皇室各种八卦了如指掌。 胡善围亲自审过杨景春的《西游记》,亲手用朱笔删除了许多“违禁”段落,闻言恍然大悟:“难怪那天演《西游记》的时候,燕王妃时不时捂嘴笑呢,原来她知道删掉了那些戏份,没曾想这戏居然出自燕王府。” 原来孙悟空唱的那支《寄生草》“猪八戒吁吁喘,沙和尚悄悄声。上面的紧紧往前挣,下面的款款将腰肢应”都是燕王妃听过,并容许剧作家杨景贤保留下来的。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燕王妃!胡善围总是被燕王妃震惊到。 陈二妹闻言咋舌道:“《玉壶春》和《对玉梳》讲的都是妓/女和书生爱情故事,燕王府真是百无禁忌,什么都敢写。燕王妃胆子真大,什么都敢听。” 《西游记》改一改,删一删,还能在宫廷演出,但是《玉壶春》和《对玉梳》这种戏是绝对无法进入宫廷演出的,洪武帝的标准是《琵琶记》里赵五娘这种贤妇,而妓/女在洪武帝的标准中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之为贤妇。 正在摘梅花的沈琼莲听了,很是不服,冷哼一声,道:“你莫瞧不起《玉壶春》,里头的曲子写的可好了,有一首《滚绣球》,简直绝了,‘促人眉黛的矮墙侧舞飘飘凋败柳,替人憔悴的小塘中亁支支枯老荷,断人魂魄的树梢头昏惨惨野烟微抹’,一句一景,以景入情,这种神句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写出来的。” 沈琼莲说话直接,陈二妹顿时一噎,不知说什么好。 黄惟德三十八岁,她学识最浅,但从底层打拼出来的,惯会做人,忙出言转换话题,“皇上下旨,给怀庆公主选驸马,说官员军民人等,十四五岁以上,品行端良,家世清白,人才俊秀的都可以去内府报名,以往公主都在大臣勋贵中择驸马,怀庆公主的亲姐姐临安公主下嫁了以前丞相李善长的长子,难道这次皇上要从平民百姓里挑驸马了?” 这是目前宫廷内外最热门的话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不晓得为何皇上是什么心思,若真的有平民去内府报名,皇上会舍弃那些出身高贵的人家,选择平民吗? 沈琼莲直言说道:“说说而已,表示皇室一视同仁,但谁会不长眼,连镜子都不照一照,就真去内府报名啊?反正我们沈家人不敢报名。” 沈家有钱,但是地位一般,沈琼莲父兄都是举人,也不敢要家族子弟报名参选驸马。 陈二妹附和道:“对啊,没点斤两,谁敢尚公主,和皇上当亲家?我听说西平侯给他的长子沐春报上名了。” 胡善围听了,心里咯噔一下,不自觉的反驳道:“不可能,西平侯沐英是皇上的养子,辈分上而言,是怀庆公主的义兄,如果在民间,沐春要叫怀庆公主一声姑姑的,侄儿怎么可能娶姑姑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1.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皇族联姻, 不讲究辈分, 更看重出身。” 大明宫廷小百科黄惟德热心的为恩师答疑解惑,“譬如燕王妃和燕王就差了辈分——燕王妃的母亲和靖江王朱守谦之母是亲姐妹, 两人都是谢再兴之女。所以靖江王是燕王妃的亲表哥,而靖江王又是燕王朱棣的亲堂侄,故, 论辈分, 燕王是燕王妃正儿八经的四表叔。” 在民间,这种结合会被视为乱/伦, 不可能结婚的。但是天家不必守民间的规矩。胡善围的心如梅花上的细雪, 大风一吹,在空中纷乱纠缠, 脑子里已经意识到这是真的,嘴上还是喃喃道:“原来还可以这样” 黄惟德一肚子宫廷八卦, 恨不得都倒给恩师,“其实皇室辈分就是很乱, 所以结亲干脆不看辈分。且不论西平侯沐英和是帝后的干儿子这条关系。只看血缘,沐春的生母冯氏是郢国公冯国用嫡长女,而郢国公的亲弟弟c宋国公冯胜嫡长女冯氏, 又嫁给了燕王的亲弟弟——五皇子周王朱橚,也就是说周王妃冯氏是沐春的亲姨妈, 怀庆公主是周王妃的小姑子, 沐春和怀庆公主从血缘也是差了一辈, 但皇室不在乎辈分, 沐春还是很有可能成为怀庆公主的驸马。” 弯弯绕绕,燕王妃都嫁给了自家的四表叔,沐春当然有可能成为姑姑的驸马! 认清楚了这个现实,胡善围顿时觉得梅花没有什么好赏的了,意兴阑珊,把小公主还给了江全,“你们慢慢玩,我昨夜走了困,有些乏累,想回去补眠。” 胡善围因推荐《琵琶记》在御前留名后,成为宫廷新女官最红的一个,范宫正有意栽培胡善围,摊在她身上的事情最多,故胡善围说累了,众人并不疑心,忙说道:“你回去歇着吧,等炒制好了梅花茶,要宫人给你送过去。” 胡善围告辞,路过一处如火如荼的红梅林时,遇见了锦衣卫指挥使毛骧。 毛骧是一品武官,胡善围施了一礼,走到路边静候,让官阶大的先走。 毛骧正因如何回复手下探子王宁的信件发愁呢,想曹操曹操就到,胡善围这个大活人就在面前。 毛骧走过去,问:“胡典正可否借一步说话。” 事关机密,别被外人听见。 胡善围对曾经用毒计赶她出宫的毛骧一直怀着防备之心,当然不会答应去隐蔽处和这个大魔头说话,“毛大人若有事,就在这里说。” 毛骧打量着红梅树下的胡善围,红梅似火,也不如她唇间的娇嫩鲜艳;挺直的脊梁;双目和他这个素有大魔头之称的人对视,依然不闪不避,不卑不亢。 王宁这家伙还挺有眼光。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大明帝国的无名英雄。 毛骧想试探胡善围的想法,问道:“你为何选择高明的《琵琶记》这部南戏,你很喜欢夫妻冲破重重困难,破镜重圆的故事?” 原来是为了这部戏,胡善围说道:“宫廷戏曲,一应谄媚艳曲皆不取,而神仙道扮,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及欢乐太平者皆不禁。这是皇上定下的标准,卑职只是按照这个标准寻找合适的戏曲而已,和个人好恶无关。” 胡善围的回答滴水不漏,典型的官样文章,隐蔽自己的个性和意见,这样对方很难挑出错误。 胡善围不可能对毛骧说心里话:我是为了给自己疗伤,把伤口切开,把脓血挤出来,让自己不再纠结过去。献祭自己的伤痛,成为别人评头论足的一出好戏。 站在毛骧面前的女人,是胡典正,宫正司七品女官。 这个女人在宫廷如鱼得水,混得风生水起,连皇上都记住她的名字。她醉心仕途,已经无心婚姻了。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毛骧在心里作了个决定,说道:“挺好听的戏,皇上几乎每天都点这出戏,宫里宫外都在演,胡典正慧眼识珠啊。” 胡善围心中疑惑,毛骧不是那种喜欢与人寒暄拉家常的人,他们连点头之交都不算,莫名其妙说一通夸赞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胡善围捉摸不透,说道:“卑职只是尽分内之职。” 毛骧回到书房,给王宁写回信: “胡善围没有改嫁,她考上了女官,她在宫廷混得风生水起,天生适合走仕途。她对结婚没有兴趣,一心向往爬,我觉得她有当尚宫c打理整个宫廷的潜质。 你曾经的未婚妻和你其实是一路人,你选择放弃一切,效忠的大明。她也放弃了一切,选择效命于宫廷。 你们两个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都没有困与儿女情长,这样的结局没什么不好,人各有志,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家庭,我也发誓终身不娶,将毕生都献给皇上。 我不想隐瞒这一切,如实的告诉你,是希望你不要受到往事的影响,请你务必继续潜伏在北元枢密院,为大明提供情报。我在锦衣卫会暗中照应胡善围,你不必为她担忧” 胡善围回到房间,如今她也有小宫女伺候了,屋子里烧着无烟的红罗炭取暖,炭盆上罩着一个半圆形的铜制大熏笼,小宫女在炭盆里撒了些香料,将被子盖在大熏笼上烘着,既能驱除潮气,还香喷喷的,有宁神助眠的作用。 西平侯给沐春报了名参选驸马,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成亲那人的意见倒无关紧要了。别说沐春远在西北戍边,就是沐春人在京城,他也无法改变父亲的决定。 胡善围就是为了抗婚,不想接受和其他人的婚姻而选择当女官,在大明宫廷,没有谁逼她结婚。 但是沐春能够逃到哪儿去呢?即使没有怀庆公主,他将来也会娶其他的名门淑女为妻。 胡善围浑身无力,斜倚熏笼,摸到了发髻上的发簪。不用戴乌纱帽穿官袍,梳着寻常发髻的时候,沐春送去首饰铺子里重新修补过的金镶玉水仙发簪就是她最常用的首饰了。 冬天,小宫女从花房里端了好几盆玉台金盏水仙花摆在屋子里添加雅趣,胡善围将簪子放在养着水仙花的水盆里,玉质风华,和水仙相得益彰,碎掉的玉簪用黄金修补过后,简直脱胎换骨了。 胡善围想起她和沐春西安分别时,沐春说过的话: “你不用等我的结果,你只需做好你自己的事情,长好保护你自己的壳。我也一样,做好自己的事情,长出一副我爹也敲不破的壳。今夜一别,各自珍重,我们都会好好的。” 胡善围猛地从熏笼上坐直了,我这是怎么了?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记自己的目标吗?为什么会被不相干的事情绊住了手脚? 沐春岂是被父亲任凭摆布的性格? 现在的沐春,已不是那个贱兮兮的在胡家书坊里白看书的国子监监生,他是个成熟的沐春了,他长成一副亲爹也敲不破的壳,他自己会想办法的 嗯,一定是这样。 胡善围坐在梳妆台上,将金镶玉水仙簪重新插戴起来,还重新施了唇脂,镜子里的女官立刻精神起来。 这时小宫女从卧房出来说道:“床已经铺好,被褥用汤婆子暖过,保管胡典正睡个美美的午觉。” “不睡了,我去宫正司。”胡善围说道:“晚饭也送到那里去,我很晚才会回来。” 今日胡善围不当值,但只要想做事,总会有一堆的工作等着。 胡善围去了宫正司,范宫正对她自行加班的行为早就习以为常,把她叫进书房,从抽屉拿出一封开着口的信,说道:“你来的正好,我就不用派人把家书给你送过去了。” 宫里不准私下和宫外的传信息,但不禁止公开。逢年过节,或者家里出了婚丧嫁娶等大事,宫内外的人是可以捎信进来,只是信件都要拆开了,交由尚仪局的女秀才们审核并登记造册后,才能交给本人。 故,信件到手时,封口都是开着的。 快过年了,多是问候的信件,陈二妹早就接到家书,并且回了问候的信,还把黄惟德的事情和家里人说了,拜托家人去广东南海等地寻访三十年前丢失过女童的黄姓家人。 胡家的族人早在常遇春屠苏州城的时候就死绝了,这封家书只能是父亲胡荣写来的。 胡善围接过家书,厚厚的一摞,胡荣足足写了十二张信纸。其中一半是写继母陈氏所生儿子的各种趣事,说儿子聪明健康,很像小时候的胡善围,四个月会坐,六个月就会爬了。 新生命的诞生,他觉得人生有了新的奔头和责任,重新振作起来,和酒友断绝了来往,好好守着书坊做生意,再也没有喝醉过。 胡善围对此无动于衷,同父异母的弟弟对她而言,就是个陌生人,她随意扫了一眼,没有细看,快速的翻阅。 家里因胡善围做了女官,免了徭役和赋税,无形降低了成本,这一年生意很是红火,年底算账,有五百多两银子的盈余,胡荣将银子和胡善围进宫前留给家里三十七两银子的安家费加在一起,去乡下买了个小田庄,房契和地契都写着胡善围的名字。 胡荣又用一半的信纸写很想她,当父亲的总是希望女儿能够嫁给良人,找个好归宿,成亲生子,将来终身有靠,毕竟父亲将来老了,不能护着女儿一辈子。你弟弟长大也会自己的小家庭,不会一直管着她,这个田庄就是她将来的依靠和嫁妆。 你坚持要当女官,那就在宫里好好当差,不要出错,不要得罪人,要晓得在合适的时候低头,别一味逞强好胜,小心驶得万年船。 父亲打听了宫廷女官制度,说每隔四到五年宫里会往外放一次女官,到时候你出宫,也只有二十四五岁,嫁人还来得及 胡善围一见“嫁人”二字,就不耐烦的合上信纸,不想继续看下去。 不过,胡荣在厚厚的信纸中对继室陈氏只字未提,也从未写过胡家的家庭矛盾,看来事先做过功课,知道宫廷会提前拆信检查,没有把家丑写在信里,让胡善围难堪。 胡善围拿起笔写回信,说她在宫里一切很好,宫廷待女官优厚,过着很多官小姐都享受不了的奢侈生活,见了很多达官贵人们都见不了的大世面。 很多女官当了十几年,也有没有离开的意思,打算一辈子效力宫廷,她也是这个打算。 所以,父亲不要为她买田置地了,她身处宫廷,外头的钱财一点用处都没有。三十七两银子的安家费本来就是留着孝顺父亲的,不要节省 刷刷写了三页纸,胡善围顿了顿,没有继续往下写。 有什么好解释的? 或者,解释又有什么用? 关于结婚这件事,父亲和她的意见永远水火不容,互相折磨。 父亲认为所有的女人到了年龄就必须嫁人,否则就不正常,不会幸福,到了晚年没有人养她。走火入魔似的非要给她寻一个丈夫,好像只要她嫁人,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而胡善围对婚姻所有美好的憧憬,都在见到未婚夫骨灰坛那一刻破碎了,她绝不将就c绝不妥协。 进宫之后,她干脆对婚姻有了抵触,以曹尚宫,茹司药,范宫正等人为目标,希望活成她们的样子。 她的目标,和父亲对她的期望,两者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沟壑越来越深。 那就这样吧,她在宫里努力一步一步往上爬,父亲在宫外继续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不要再继续互相折磨了。 胡善围将写好的三页信纸投进火盆,火舌舔舐而来,很快吞噬了字迹。 胡善围重新铺纸,只写了一行字:“一切安好,勿念。父亲保重身体。善围。” 薄薄的一张纸,装在信封里,信封写明了地址,要小宫女送到尚仪局过审。 别人的家的家书厚厚一摞,胡善围的家书轻飘飘几乎能被风吹走。 那些废纸篓的碎片c火盆里的灰迹残骸c和五百多年后写完又删掉的短信一样,这才是人们真正想要说c但无法说出口的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2.玉貌花容列女官 怀庆公主选驸马, 京城勋贵家族若有满足条件的c适龄未婚的青少年男子,都去内府报名了。不仅仅是西平侯沐英一家,比如魏国公徐达也给小儿子徐增寿报了名。 除非洪武帝失心疯了,才会选京城第一纨绔徐增寿为驸马。 胡善围顿时明白, 报不报名其实是个态度问题, 皇上下旨要选驸马, 当臣子的c尤其是因从龙之功而获得荣华富贵的勋贵家族,必须要做出皇帝的女儿不愁嫁c纷纷上去“疯抢”的势头, 给足皇室面子。 否则, 你把家中并没有定亲的适龄男子藏着掖着不去内府报名,是几个意思?公主你都看不起?你是不是想上天啊? 都不想上天。 于是乎,腊月里前去内府报名的家族几乎踏破了门槛, 很是热闹。 从初选到定下驸马人选短则几月,长则一年多的都有, 礼部和宗人府做出初选,审核名单, 这些报名的男子在甄选期间都不得另行定下亲事。 一年中腊月最为忙碌,各种节庆,祭祀。腊月八日, 皇上赐腊八粥, 京城四品以上官员都有赐粥。 腊月二十四日祭灶之后, 宫人都将官袍的补子换上了葫芦景或者蟒衣, 以应节庆。 源源不断的赏赐c新衣服c首饰送到屋子里, 胡善围进宫时两手空空, 连一双鞋子都没有,不到一年,屋子里的衣箱柜子已经填满了。 大明宫廷最最不缺的就是仪式感,正因这些繁琐讲究的仪式感,才能让皇族区别于其他家族。每个仪式背后都是哗啦啦的银子作为支撑,宫廷整个囊括了帝国的财富,尽奢侈之能事,难怪都想当皇帝。 之后便是除夕。 洪武帝十三年的除夕夜,宫中举办皇室家宴,唯独燕王和燕王妃缺席,为何? 因为燕王妃已经发动了,在燕王府待产,第四胎即将出生,燕王在家陪伴王妃。 除夕夜宴,燕王府传来喜报,燕王妃生了小郡王。 帝后大喜,厚赐燕王府。 十八岁的燕王妃成了四个孩子的娘,是大明皇室最能生的王妃。 洪武帝当场赐了名字,说道:“这孙子真会挑日子出生,今日除夕夜,新春到来,除旧迎新,天气日渐温暖,就叫他朱高煦吧。” 马皇后很是高兴:“如此燕王府有了两子两女,凑成两个好字。魏国公生的好女儿,你们赶紧带着礼物,去魏国公府贺喜。” 皇室众人举杯同贺,刚刚册封的怀庆公主笑靥如花,把沈琼莲招来,“除夕夜喜上加喜,沈教习可有好诗?” 沈琼莲以状元名次进宫,除了当女教习,遇喜庆的日子做宫词,当宫廷诗人,也是她的责任,。 沈琼莲小大人似的反问:“公主可有好酒?” 怀庆公主笑道:“当然有,赐你一坛。” 孙贵妃拍了拍小女儿的手,“沈教习还是个孩子呢,不能饮酒,你莫闹她。” 沈琼莲道:“贵妃娘娘,微臣等到了明年开春三月,就十四岁了。” 众人见她一团孩子气,却说着再老成不过的话,皆笑。 沈琼莲嘟着嘴,眼瞅着要不高兴了,她最不喜别人把她当孩子。 孙贵妃朝她招手,“过来,坐在本宫身边。” 怀庆公主在孙贵妃左手边,沈琼莲坐到了右手边,算是平起平坐了。 孙贵妃对伺候的宫人说道:“给沈教习倒一杯本宫的引口醪。” 引口醪就是容易入口的美酒的意思,孙贵妃不善饮酒,马皇后命尚食局掌酿酒的司酝专门给孙贵妃酿造一种没有酒味,不刺激咽喉和胃部的酒。 司酝用几种水果酿造出了酸酸甜甜的引口醪,专供给孙贵妃,别人是喝不到的。 沈琼莲喝了一杯,果然喜欢,诗兴大发,小手一挥,“拿纸笔来。” 怀庆公主觉得有趣,亲手给她铺纸。 沈琼莲提笔写道:“疏明星斗夜阑珊,玉貌花容列女官。” 沈琼莲写一句,怀庆公主就念一句,指着最漂亮的崔尚仪笑道:“难怪崔尚仪最疼她,写诗都不忘记先夸你。” 四十四个新女官进宫,六局一司都抢着要女状元沈琼莲,崔尚仪运气好,抓阄抓到了她。 沈琼莲只写了两句就停笔,一双大眼看着怀庆公主。 怀庆公主大方,亲自给她倒酒:“酒来了,你写吧。” 沈琼莲又一饮而尽,写道,“风递凤凰天乐近,雪残鳷鹊晓楼寒。” 怀庆公主又连续倒了两次,沈琼莲方写下余下诗句: “昭仪引驾临丹扆,尚寝薰炉爇紫檀。肃肃六宫悬象魏,春风前殿想鸣鸾。” 沈琼莲停笔,怀庆公主将诗献给给帝后。这是一首上乘的宫廷节庆应景之诗,尤其是“肃肃六宫悬象魏”那句,无形中夸赞了马皇后以赵宋贤妃为典范,整治六宫,肃清皇室的功劳。 胡善围自持没有本事写出这样的宫词,暗叹宫中女官各有本事,天分这种东西,不是靠努力就能得来的。 帝后当然赞好,厚赐沈琼莲,马皇后尤其爱这首宫词,格外给了奖赏:“沈教习喜欢孙贵妃的引口醪,赏你两坛。” 怀庆公主佯做生气,“母后,我也有功劳,铺纸斟酒献诗都是我做的,我为何没有赏赐?” 大过年的,又恰逢燕王妃在除夕夜生了小郡王,气氛越发喜庆,马皇后也开起了玩笑,“这不正在给你挑个好驸马嘛。” 怀庆公主闻言并不扭捏作态,跟着众人一起笑道:“母后好好挑,我不急。我还想在宫里多陪陪母后和母妃呢。” 众人皆笑,皇室家宴,其乐融融。 沈琼莲叩谢皇恩,将两坛引口醪全都分了相好的女官,并不藏私,胡善围也分到一壶,她好奇的倒了一杯喝下,酸甜可口,没有酒味,但是也没有想象中的好喝。 胡善围由此明白,其实孙贵妃和沈琼莲喝的不是引口醪,而是那份独一无二的皇恩。 次日,就是正月初一元旦。 大明宫廷有三大节,分别是冬至,元旦,和皇上的生日万寿节,这三个节日都要举行隆重的大朝贺礼仪,除了在京官员五品以上都要进宫朝贺外,三大节三品以上的命妇也要进宫朝贺马皇后。 由于命妇人数众多,负责礼仪的尚仪局人手根本不够用,就从六局一司抽调人手,选品貌端正,身体健康者引领命妇进退——这是个力气活,正月大冷天的站在外头维持纪律,指导命妇进退,身体孱弱的很难坚持下去。 比如沈琼莲就是尚仪局的女教习,但崔尚仪心疼她还未长成,身量未足,就不用她做这些活计。 崔尚仪挑了宫正司胡善围,胡善围欣然答应,帮人就是帮己,谁都有求人的时候。上次她负责赐书,也向其他部门抽调人手,崔尚仪派出周司赞,曹尚宫派出刘司言,可惜刘司言不幸遇难。 宫廷礼仪,唯一的标准就是不能出错,没有通融可言,命妇大朝贺,正是展示皇室威严的时刻,不得不慎重。 当然,也没有那个命妇不长眼,敢在这个时刻搞事情,就是怕命妇们太过紧张,瞎走瞎拜,坏了规矩。 崔尚仪很细心,将几百个命妇名单做出划分,每个女官盯住三十个人,还事先将负责引导的女官们召集起来开会,在地板上粗略画了坤宁宫的平面图。 那个地盘站什么人,女官站在那里,命妇们站在那里,何时进,何时退,何时拜,何时跪,统统实现演习一遍。 能考进宫廷当女官的,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通。 末了,崔尚仪一拜,“正旦那天,尚仪局就拜托各位帮忙了。” 胡善围等人忙道:“崔尚仪太客气了,下官定鼎力相助。” 正旦那天,宫中人五更就起来了,为了迎接节气,只要不戴乌纱帽的宫人都将尚宝局刚刚分发的c用乌金纸裁剪而成c画以各种颜色的昆虫蝴蝶样式的首饰插戴在头上,俗称闹蛾,应时应景。 闹蛾在宫中银作局工匠的巧手下做的极其逼真,掠风撩草,须翅生动。伺候胡善围的小宫女插戴着闹蛾,提着洗脸的热水,最早来给胡善围拜年。 小宫女提着水桶站在门外,听着西长街打更的五更一响,立刻瞅准时机,点燃一挂鞭炮,噼里啪啦响。 昨晚除夕夜睡的晚,习惯早起的胡善围被鞭炮声惊醒了,披衣开门,“天都没亮,为何一早就放鞭炮?” 小宫女嘻嘻笑着:“宫中的规矩,正旦五更放鞭,新年红红火火。” 小宫女伺候胡善围穿衣,裁下一条白棉纸,对折,然后折进交领的领口处,这种纸制护领一日一换,方便整洁,女官代表皇室的体面,对仪容整洁要求极高。 胡善围起初并不喜欢白棉纸假领,觉得膈脖子,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如果是夏天出汗,每天需换好几条纸做的护领。 今日要引导命妇朝见皇后,胡善围穿了一身簇新的官袍,头戴乌纱帽,刚刚穿戴完毕,徒弟黄惟德来拜年。 黄惟德将大门的门栓拔下来,递给胡善围,“往空中抛掷三次,宫中叫‘跌千金’。” 没想到大明宫廷有这样的独特风俗,胡善围“入乡随俗”,门栓是一根和沐春手臂差不多的长短粗细的木棍,约有七八斤,对终年握笔的女官而言,比较沉重。 第一掷,只是一人多高。 小宫女拍着手,“胡典正掷得高一些,扔的越高越远,今年的官就升的越高哟。” 一听说升官,胡善围立马来了精神,不只是入乡随俗意思一下算了,她打了一通拳,活动筋骨,第二掷就好很多。 最后一掷,胡善围在手心呵了呵热气,捡起地上的门栓,她旋转,跳跃,闭着眼,门栓像是长了翅膀,平步青云,嗖嗖起飞,最后居然落在屋顶的琉璃瓦上! 黄惟德赞道:“老师掷的太好了,学生在宫中多年,还从未听过有人掷的这么高。” 胡善围也很是兴奋,不过兴奋过后,有些担忧,“怎么去屋顶把门栓取下来?我马上要去内府等候朝见皇后娘娘的命妇了。” 黄惟德说道:“藏书楼有的是梯子,这事我来办,老师尽管去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3.珠光宝气 命妇分两种, 内命妇,和外命妇。 内命妇是皇室册封的宗室女性,公主,王妃等。外命妇是官员们的夫人或者母亲。内外有别, 亲疏有别, 宫廷三大节日的大朝会参拜皇后的时候, 按照参拜顺序,内命妇站在外命妇之前。 命妇朝见皇后, 都是天没亮就在西华门外等候, 有些住的偏远的,除夕夜里守岁放完鞭炮烟花,给晚辈发完压岁钱后, 就换了隆重的朝服和头冠,坐上大轿往西华门方向赶了, 就怕误了进宫的时辰。 待尚宫局司钥女官分发宫门钥匙,开启宫门后, 命妇们进宫,先在内府等候传旨。 胡善围把门栓扔到房顶,留在黄惟德善后, 就匆匆赶到内府等候命妇了, 上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 她还提着考篮, 战战兢兢参加女官考试, 如今不到一年, 她就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七品典正了。 以前这些她需要仰视的诰命夫人们,今天反而由她来引导进退。 胡善围拿着名单清点她的队伍。 分到她手里是外命妇,勋贵一品或者超品的夫人们,尚仪局崔尚仪是个有心之人,尽量将有亲戚关系的夫人们分在一处,大家彼此都熟悉,少了拘谨,也有互相监督的意思,毕竟亲戚关系,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六局一司各有各的窍门,都不简单。 胡善围手中名单按照身份高低排列,排在第一个的,理所当然是郑国公太夫人蓝氏。 蓝氏的女儿就是已经去世的太子妃常氏。 蓝氏的弟弟是永昌侯蓝玉,大明少壮派青年将领。 不过,蓝氏的丈夫最有名——素有“杀将”之名的常遇春,当年徐达和常遇春攻打苏州城,来自山东济宁的胡氏家族,除了胡荣背着女儿胡善围逃到卧佛寺,被道衍禅师所救,其余全部死于常遇春屠城之日。 史载:“苏州城破日,常遇春入齐门,所过屠戮殆尽。徐达入阊门,不杀一人。至卧佛寺,两帅相遇,达始戒遇春勿杀。” 常遇春死于大明第一次北伐的末尾,重伤不愈,病死柳河川,那一年,常遇春只有四十岁,英年早逝。洪武帝悲恸不已,给了常家授金书铁卷,封世袭罔替的郑国公爵位,并追封常遇春为开平王,以亲王之礼下葬。 胡善围明明知道,常遇春是开国十大功臣,配享太庙的大人物,对大明而言,是正面人物。当年胡家轻视农民出身的朱元璋,站错了队,投靠另一个吴王张士诚,导致几乎全族覆灭。 但,胡善围也是人,她有正常人类情感,因她的族人和母亲死于常遇春屠城,使得胡善围对整个郑国公府,乃至东宫都一种天生的敌视感。 身为宫廷女官,这种敌视感万万要不得。胡善围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她指着一个小房间,和颜悦色的对郑国公太夫人蓝氏说道:“外头冷,请太夫人这边就座,郑国公夫人,也请您一道进屋。” 这位年轻的郑国公夫人是沐春的大姨妈——宋国公冯胜之女。冯胜的二女儿是周王妃。 太夫人蓝氏其实只有四十来岁,她保养得当,和儿媳郑国公夫人冯氏看起来不像婆媳,很像是姐妹。 宫廷房屋的门槛都做的比较高,命妇穿戴繁琐的朝服和沉重的翟冠,行动不便。 郑国公夫人冯氏伸手扶着婆婆蓝氏跨入门槛,蓝氏侧身避过,说道:“不用,我还没老到这个地步。” 冯氏不动声色的收了手,笑了笑,紧跟其后。 婆媳两个都出身显赫,豪门贵女,骄傲的很,在大朝会之前都暗地较劲,私底下在郑国公府会更加热闹。胡善围看着这一幕,脑子里演了至少二十回的婆媳过招宅斗话本。 朝见顺序是按照诰命等级排位置。 胡善围手中名单都是公侯伯等一品或者超品夫人,郑国公府二夫人和婆婆大嫂一起来的,但是她的丈夫常升只是二品武官,所以没有资格进屋,由其他引导二品诰命夫人的女官唱着花名册带走了。 胡善围继续念名册:“请郢国公夫人c长兴侯夫人c西平侯夫人” 今天真是巧了,胡善围手中名单几乎全部都是沐春的亲戚,刚才进去的大姨妈郑国公夫人c正在跨门槛的舅妈郢国公夫人。西平候夫人耿氏是沐春的继母,而长兴候夫人是耿氏的亲娘,从礼法上算是沐春的外婆。 耀眼夺目的九翟冠c十几层的翟衣c肩膀挂着霞帔c腰间的玉带c精致的妆容,满屋子的珠光宝气。 胡善围眼睛都快看花了,觉得这些诰命夫人都长的一样,清点完手中的名册,确定没有漏下谁,便吩咐小宫女:“上茶和点心。” 皇宫要显示气派,也不能怠慢了客人,何况这件屋子里的夫人们——的丈夫和儿子,都是为大明冲锋陷阵c出生入死的高级武将。 小宫女们麻利的端上热茶和剔红的攒盒,打开盖子,各种小点心随意取用。 但三十个诰命夫人们只是做样子,端着茶杯沾了沾唇,就放下了,几乎没有人碰攒盒里的食物。 吃喝一时爽,入厕就麻烦了,冗长的朝拜仪式,你好意思中途说要去上厕所吗? 轻则被人取笑,沦为笑柄。 重则殿前失仪,是重罪。 进宫朝见,要管好嘴巴。不过饿一顿而已,反正昨晚除夕团圆饭都吃饱了。 都是五服以内的亲戚,在屋子里等候的时间里,命妇们互相拜年,亲热的紧,好像是一家人。 有些家族之间明明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此时也似乎都忘记仇怨。比如郢国公夫人和西平侯夫人耿氏。郢国公冯诚今夏把西平侯沐英再次打成猪头,西平侯能不心疼丈夫?但此刻和郢国公夫人见面,两人笑眯眯的拜年,就像亲姐妹。 西平侯夫人耿氏在屋子里和众命妇寒暄拜年了一整圈,回到了母亲长兴侯夫人身边,端起茶杯。 乘着众诰命夫人们互相拜年问候,无人注意到这里,长兴侯夫人将女儿的手轻轻一拍,低声道:“今日大朝会,你怎么能喝宫里的茶,待会出恭不方便。” 西平侯夫人很是委屈, “娘,我太累了。每年过年,我都发愁。侯府人口多,外头亲戚朋友关系复杂,单是走礼就够我头疼的了,还要准备祭祀,昨晚守岁,我还要照顾一大家子过年——您也晓得,我们家侯爷最是怜香惜玉,养了一屋子妖精,妖精又生小妖怪,都靠我这个当家主母打理内宅,忙到四更才歇一会,随后就换了朝服进宫,也就在车里合了合眼皮,我这会子就想喝点茶提提神。” 沐英喜欢美人,西平侯府已经四子四女,个个都不同母。耿氏这个当家主母表面风光,实则终日操劳,要帮丈夫养那么多小老婆,当一个肚子能撑船的贤妻很是辛苦。 “不准喝。”长兴侯夫人夺走茶杯,“待会要从内府走到坤宁宫,那么远路程,你吹点冷风就清醒了。” “娘——”西平侯夫人在亲娘面前撒个娇,“我又没个好儿媳帮忙料理家务,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就喝一小口。” “不行。”长兴侯夫人低声问道:“我听说女婿把沐春的名字报上去参选驸马了?” 西平侯夫人悄声说道:“是啊,外头的事情,侯爷从来不让我碰,他要报就报呗,又不是我能左右的。” 长兴侯夫人表情复杂,“沐春要真的成了驸马,为了体面,估摸成亲之前,就要封西平侯世子了,那晟儿将来” 沐晟是耿氏所生的嫡次子,也是沐英最喜欢的儿子。 耿氏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屋子那边的郢国公夫人,郑国公冯氏姑嫂等人,悄声道:“您别总是逼我呀,我当然心疼我自己生的,可是您也得问问这些人答应不答应?” 的确,沐春的母族太强了,而且亲戚关系盘根错节,各种利益体,别说耿氏这个内宅妇人了,就连沐英本人,也不能按照自己的好恶来选择继承人,皇上要选驸马,他只能把沐春的名字报上去。 长兴侯夫人看着满室伯爵c侯爵c公爵夫人和超品的太夫人们,暗暗叹气,到底心疼女儿,拿起一块栗粉糕,“不能喝水,你可以吃点干点心,别饿着。” 耿氏说道:“甜腻腻的,又不能喝水,卡在嗓子眼,谁吃这个” 母女两个说了宴会私房话。 内府,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了,胡善围命小宫女端着放着热水的铜盆和干燥的手巾依次送上,供命妇们洗手。 其实命妇基本没有碰过茶水食物,但还是要洗手意思一下,手指头沾了沾水而已。 胡善围施了一礼,“请各位夫人随我来。” 众人整装出发,刚刚出门,外头就八个女轿夫抬着一顶凤轿停在路边,马皇后身边的司言女官说道:“皇后赐郑国公太夫人凤轿。” 太子妃常氏早逝,不过马皇后对常氏之母蓝氏一直礼遇有加,赐给亲家母坐轿,也是命妇里独一份了。 蓝氏对着坤宁宫方向拜谢,上了轿子。 第一拨是内命妇,由女官江全引导。 第二拨由胡善围引导,蓝氏坐着轿子,其余二十九名命妇列成两队跟在轿子后面,隔着十步左右,就有女官领着第三拨命妇按照规划的路线跟在后面。 内府到坤宁宫路程近乎二里路,除了蓝氏赐轿,其他人都要步行。 命妇们浩浩荡荡排着长队,个个垂眸敛手,表情肃然。皇家通过各种仪式,潜移默化君君臣臣c忠孝节义的观念,一切以忠君为先,礼仪其实也是政治的一种。 胡善围在自家队伍的中段,发现第三排的西平侯夫人耿氏有些不太对,她的步伐有些发飘。 难道身体不舒服? 胡善围走近过去,耿氏妆容完美,唇上涂着胭脂,看不清病容。蓦地,耿氏身子一软,差点摔倒,幸好胡善围注意着,她身体好,一口气能把门栓扔到屋顶上去,一把将即将跌倒的耿氏拉起来,“西平侯夫人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耿氏抚着额头,“突然有些眩晕。” 队伍因耿氏的意外而暂停,眼瞅着后方的队伍要撞上来,乱了参拜的秩序,胡善围忙命两个宫人将耿氏搀到附近的宫殿歇一歇,“要尚食局茹司药派女医过来给西平侯夫人看一看。大家不要停,继续走。” 队伍缓缓前进。 长兴侯夫人留下来替女儿解释道:“无妨,就是过年太累,歇一歇就好。女儿啊,你能否再坚持一下?” 耿氏咬了咬舌尖,疼痛使人清醒,说道:“我可以的。”她没有病,只是一晚没睡。 胡善围当机立断,“西平侯夫人的身体要紧,卑职会和尚仪局解释夫人的缺席原因。皇后娘娘仁慈,一应体弱老病或者怀有身孕的命妇都免了大朝会。” 别走着走着又倒了,或者在参拜的时候晕过去,那才麻烦呐,传出去会说皇后娘娘只顾着威仪,不怜惜体弱的诰命夫人。 长兴侯夫人觉得唯独缺女儿一个,有些不妥,说道:“她说可以的。”这个女官怎么不听人解释呢。 这里不是长兴侯府,也不是西平侯府,这里是皇宫,皇宫有皇宫的规矩。胡善围对伺候的宫人说道:“长兴侯夫人牵挂爱女,想跟着去配殿陪着西平侯夫人,你们送两位夫人一起过去。” 言罢,胡善围快步跟上了自己的队伍,继续尽引导之职。 长信侯夫人顿时愣住了,她妻凭夫贵,贵为侯夫人,女儿都又嫁得好,也是侯夫人,进宫朝会多次,自认在宫中有些体面,怎么有如此嚣张的女官,敢当面抚她的面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4.难忘今宵 《史记·滑稽列传》里有一个精彩的故事《西门豹治邺》, 讲西门豹为了杜绝将漂亮女子扔进河里活活淹死祭河神的恶俗, 借口献祭的女子不漂亮, 借口通知河神说今天这个女人不美, 等我们给你寻一个漂亮的姑娘。 分别把大巫婆,三老等组织祭祀的骨干成员依次抛进河里告诉河神, 这些人当然都淹死了,从此无人敢提献祭女子之事。 胡善围喜欢看史书, 从中学到做事的方法,比如西门豹治邺, 就是告诉她,如果想要解决一件事,最快的办法就解决搞事情的人, 很快就消停了。 所以当长兴侯夫人不听她的劝告,执意认为身体不适的西平侯夫人“还可以坚持一下”时,胡善围快刀斩乱麻, 解决制造问题的人,果断把长兴侯夫人也排除出了大朝会的队伍。 长信侯夫人有些不相信, 一旁的宫人当然听女官的吩咐,热情的比了邀请的手势,“两位侯夫人请这边请, 待会女医就过来给西平侯夫人问诊了。” 没病女医也要过来把脉看一看,免得外头的人说宫里小事大做。 一年三大节, 三次大朝会, 标准是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 小事大做,就是为了防止出现无法挽回的错误。 大庭广众之下,命妇队伍首尾不见,长兴侯夫人和西平侯夫人耿氏为了面子,也不可能当场闹将起来。 耿氏甚至灵机一动,装晕,给母亲制造出挂念女儿而错失朝见的借口,宫人忙命四个健壮的女轿夫,将耿氏抬到偏殿休息。 宫人将消息传到了尚仪局崔尚仪那里,崔尚仪先是心脏提到嗓子眼,听说胡善围已经将两位侯夫人母女都“送到”了偏殿休息,给母女两个告假后,顿时放心了,暗自庆幸自己将外援胡善围安排引导这群难缠的京城贵妇天团。 也就胡善围这种不惧权贵c脑子灵活c出手果断c又稳又准c还能占据一个“理”字的女官,能够弹压这群不可一世的贵妇人。 果然,选她就对了。 崔尚仪说道:“知道了,叫胡典正放心大胆的做事,我去禀告皇后娘娘。” 大朝会这天,六局一司七大女官都齐聚在马皇后身边,马皇后正在梳妆,头上的九凤冠加上各种金银首饰足足二十来斤,很是沉重。 听到崔尚仪的禀告,马皇后点点头,“本宫早就下了懿旨,一应体弱老迈,或者怀孕的命妇都免朝,过年当家主母都忙,西平侯夫人累病了,就赐她正月十五元宵夜也免朝吧,另外,徐尚食,你好好安排司药的女官照顾西平侯夫人。” 马皇后这话其实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是字面上的意思,第二层是含意,就是真正的意思,当家主母都忙,来进宫朝会的几乎都是当家主母,就你忙?别人怎么好好的?知道身体不好,就不要来添乱嘛,皇后都下了可以请假不去的懿旨,你非要“带病坚持”,皇宫也不是演苦情戏的地方,要讲规矩的。 沐英是马皇后的干儿子,往日元宵节都会带着夫人孩子一起进宫,给马皇后磕头祝贺的,这下元宵节耿氏也不能进宫了,这是一种变相的“赏赐”——其实是明赏暗罚。 徐尚食忙道:“是,微臣这就安排茹司药过去看看。” 茹司药医术高明,六品女官给耿氏瞧病,算是看在干儿子沐英的面子。 且说胡善围三言两语把两位横生枝节的侯夫人打发到偏殿休息,流程继续,众诰命夫人知道这个年轻漂亮的女官不好惹,接下来的程序都配合多了。 坤宁宫正殿,内命妇们站在最前面,其次就是胡善围引导的c以郑国公太夫人蓝氏为首的外命妇队伍。 此时大明皇族人数不多,伯c侯c公爵夫人们在殿内还有站立的位置,到了三品诰命夫人的队伍,就得站在殿外受冷风吹了。 吉时已到,前朝乾清宫四品以上文武官员,和后宫坤宁宫三品以上诰命夫人们在同一时间朝拜帝后。 官员行五拜三叩礼,命妇仅行四拜礼,不需要叩头,故,地上并没有铺蒲团。 这也是从命妇们的实际情况考虑的,个个的娇贵,头上戴着二十多斤的翟冠,脖子都快断了,天气又冷,再磕头的话,恐怕脖子都竖不起来了。 四拜礼之后,马皇后宣布赐宴,命妇们由女官引导入席领宴,有女乐吹打弹唱各种宫廷曲目,以掌握宴会节奏。 宫廷宴会,并不是一群人吃吃喝喝,互相敬酒。何时举杯,何时饮酒,何时敬酒,都有女官在旁边引导。 胡善围引导蓝氏等命妇入席,待后面所有命妇全部陆续入席坐定后,马皇后在七大尚字辈女官的簇拥下入席。 马皇后进殿时,女乐开始演奏《飞龙引之曲》,胡善围低声道:“起,拜。” 命妇站起来,以拜礼迎接马皇后。 马皇后走的很慢,并非故意摆谱,让命妇给她行礼,而是引导礼仪的崔尚仪必须掐着时间,让马皇后正好在《飞龙引之曲》尾声时走到凤椅处。 就像后世升旗仪式似的,旗帜到头了,乐声还没完,多尴尬啊。 马皇后坐在凤案之后,曲子刚好结束。 女乐开始唱奏《平定天下之舞》,马皇后举杯。胡善围听见歌声起,忙示意命妇,“举杯。” 众命妇举杯同饮第一杯酒。有乐工二人,舞工三十三人齐舞《天下平定之舞》,歌舞助兴。 当《仰天恩之曲》响起时,胡善围又道:“举杯。” 众命妇举杯共饮第二杯酒,期间舞曲变成了《抚安四夷之舞》,分别是高丽舞,琉球舞,回回舞和北蕃舞,每一场舞都有四个舞者c十七个乐工c两名歌者配合演出。 奏《感帝德之曲》时,胡善围示意共饮第三杯酒,欣赏的歌舞是《车书会同之舞》,三十四个舞者跳舞。 奏《民乐生之曲》,就到了第四杯酒的时间,歌舞《表正万邦之舞》,六十四个舞者共舞助兴。 奏《感皇恩之曲》,第五杯酒,也就是最后一杯酒后,奏《缨鞭得胜蛮夷队舞》,足足有一百零四个乐工和舞者参与,将宴会推向高/潮。 在以上歌舞期间,每一席的命妇们依次在女官的引导下去凤案觐见马皇后,都会机会近距离见到皇后。 二百多个命妇,无需女官耳边提醒,马皇后都能准确说出每一个人的姓名,年轻的问候家中孩子,年老的问候身体,十分亲切。故,马皇后素有贤德之名。 皇后不是庙里的菩萨,等别人拜就行了,当一个合格的皇后,需要了解这些大臣们的家眷,单是背名单就要费好些水磨功夫。 因要接见所有领宴的命妇,马皇后除了在每一曲举杯时喝酒外,根本没有时间吃菜,凤案上的菜肴只是摆设而已。 待所有命妇觐见完毕,舞乐也到了尾声,崔尚仪朝着乐工们使了个眼色,乐工会意,转为演奏《万年春》。 《万年春》相当于五百多年后春节联欢晚会上的《难忘今宵》,乐声一起,所有女官都知道要结束了。 胡善围低声道:“举杯,致辞,‘万民安乐,天下太平’。” 在《万年春》的伴奏下,众命妇在女官的引导之下举杯,齐声道:“万民安乐,天下太平!” 命妇共饮此杯,又行四拜之礼,以感谢马皇后赐宴,繁文缛节的宴会正式结束。 众人起立,恭送马皇后。 马皇后一走,女官们引导各自的队伍,按照来时的顺序依次走出坤宁宫,只有蓝氏依然坐着马皇后赐的凤轿。 按照规矩,女官们只是将命妇们送到内府,她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郑国公太夫人蓝氏率先向胡善围致谢,“今日辛苦胡典正了。” 蓝氏是苏州屠城常遇春的妻子,因母亲之死,胡善围很难对蓝氏有好感,她努力按捺心中旧日伤痛,例行公事的说道:“我受崔尚仪之托,引导诸位大朝会,感谢诸位的配合,我总算不辱使命。” 众命妇面面相觑:她就是传闻中的胡善围?贵妃,乃至亲王都在她手里栽了跟斗的那个胡善围? 胡善围是宫正司的女官,众所周知,引导命妇进宫觐见是尚仪局的事情,众命妇没有料到宫正司的胡善围会出来引导她们。 难怪这个女官三言两语就安置了长兴侯夫人和西平侯夫人,原来她就是传闻中的胡善围! 这对母女不长眼,踢到了胡善围这个铁板,算她们倒霉。而蓝氏是马皇后的亲家c太子的岳母大人,她能一语道破胡善围的名字和官职,也理所当然 众命妇都看着胡善围,记住了这张脸。之前因编书,赐书,胡善围只是在内命妇中扬名,现在外命妇中也留有姓名了。 无数目光焦距在胡善围脸上,胡善围并不退缩,大大方方的迎接众人的“注目礼”,说道:“待会有小内侍引导诸位出宫,我还有事,先行告退。” 胡善围还惦记着自家房顶上的门栓呢。 众命妇纷纷道别,自从让出一条路来,供胡善围通过。 胡善围完成任务,往家里走去,刚刚走进院门,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她的房子屋顶塌陷了大半,一片片黄/色琉璃瓦砸进屋子或者滑落在院子里,遍地狼藉。 “怎么回事?”胡善围问满是歉意的黄惟德。 没等黄惟德开口,一个满面尘灰烟火色的人踩着碎琉璃瓦从屋子里一瘸一拐的走出来。 那人捧了一团雪,擦干净脸,是美貌如花的纪纲。 原来胡善围走后,黄惟德命小内侍们去藏书楼搬梯子爬到屋顶捡门栓。 正好纪纲今天当值,在盩厔县的时候和胡善围一起经历过生死,两人算是化干戈为玉帛,成了朋友。 纪纲于是大包大揽,主动请缨帮忙,黄惟德觉得纪纲武功高强,是个练家子,做这种事情肯定比小内侍们顺手,所以答应了。 刚开始很顺利,纪纲顺着梯子爬上去,上了屋顶,把门栓捡起来,扔到院子里。但是他发现屋脊上有几片琉璃瓦被门栓砸破了,会漏雨的,于是命令手下去搬几块琉璃瓦来换上。 纪纲觉得换瓦很简单,但是换上之后,怎么也拼不工整,总是缺个缝隙,或者多出半片瓦。 纪纲干脆揭开周围的瓦片,重新拼装——纪纲是个创造力无限,但是智慧很有限的人。 结果是琉璃瓦越揭越多,屋顶的破洞越来越大,完全拼不回去了。 不仅如此,纪纲觉得丢脸,心中一急,屋顶的冰雪结冰,脚下一滑,在屋顶摔倒,连人带瓦砸下去,正好落在胡善围的床上。 厚厚的被褥救了纪纲一命,就是左腿被房梁砸了一下,有些瘸。 “事情就是这样。”纪纲强颜欢笑,“碎碎平安,这是个好兆头啊。”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胡善围气笑了,说道:“谢谢纪大人,我今晚可以看着月亮入睡,真是太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5.心里的某个地方 纪纲还不知死活的纠正道:“今天初一, 没有月亮。” 胡善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无妨,没有月亮,我还可以喝西北风。” 纪纲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闭嘴了。 黄惟德说道:“这屋子要大修,不能住人, 学生这就去找范宫正,让宫正为老师安排住处。” 纪纲想乘机开溜, “我去找工匠过来修。” “纪大人留步。”胡善围问道:“我屋子里砸坏的东西找谁赔?” 纪纲咬咬牙, 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封,“这是今天早上毛大人送我的红包, 你拿去。” “我不要你的臭钱。”胡善围不接, “你记住,你欠我的,以后定找你讨还。” 纪纲惊恐的后退三步, “咱们说清楚哈,赔什么都可以,卖身不行,这辈子都不可能卖身。” “滚!”胡善围心烦, 怎么这些当兵的个个都习惯说混账话?纪纲是这样, 沐春也是这样——糟糕!春春送的簪子会不会被琉璃瓦砸碎了? 今天大朝会她穿着官袍,戴着乌纱帽,金镶玉水仙簪就放在妆奁里头。 胡善围往房里跑, 纪纲一把拉住她, “你干什么?这屋顶其他瓦片随时会塌, 太危险了。” 胡善围甩开他的手,“你进去把我的妆奁拿出来。” “你给我等着。”纪纲往头上扣上头盔,冲进卧室找妆奁。 紫檀木做的妆奁坚硬结实,可是被倒塌的房梁砸到地上,妆奁里的胭脂水粉眉黛各种首饰等倾覆一地,和碎裂的琉璃瓦混杂在一起,若是用手去捡,双手恐怕要扎几百个血窟窿。 纪纲去年因桃花粉事件,被范宫正关在宫正司牢房里,严刑逼供,活活拔掉了十片手指甲,那种痛彻心扉的剧痛至今难忘。 纪纲知难而退,“不行,我下不了手。” “我要你这锦衣卫有何用!”胡善围取下纪纲头上的头盔戴在自己头上,“把你骑马的手套给我。” 纪纲不肯,“不就是一些胭脂水粉首饰,你们这些浅薄的女人啊,一张脸难道比一条命重要?” 胡善围懒得和他解释,转身进了岌岌可危的房子,将茶壶上用来保暖的棉套子套在右手上,去了卧室。 果然如纪纲所言,妆奁的东西都倾倒在地,和琉璃瓦碎片掺在一起,胡善围穿着木底的高底鞋,倒也不怕这些碎片,踩在地上咯吱响。 胡善围用裹着棉套子的右手翻检碎片,这时纪纲也无奈之下冲了进来,嘴里絮絮叨叨:“真是从未见过像你这般倔强的女人,我跟你讲,除了前途和忠诚,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冒着生命危险去追求,我真是看走眼了,以为你不是那种只追求美丽浅薄的女人” 纪纲虽然埋怨胡善围,双手却带着羊皮手套翻检碎琉璃片,结果他先翻到了金镶玉水仙簪。 “停。”胡善围说道:“就是这个,我们走。” 两人刚刚走出来,就听见屋里霹雳哗啦一阵脆响,又有几片琉璃瓦掉落。 胡善围暗自庆幸幸亏早一步,否则这脆弱的水仙簪就要葬身破房子之下。 她用帕子小心翼翼的擦去玉簪上的碎琉璃片和浮灰,纪纲见她贵重的首饰一概不要,唯独将这枝平平无奇的簪子抢救出来,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纪纲问:“这是你未婚夫死鬼未婚夫留给你的东西吧?” 王宁未死,是锦衣卫的最高机密。 在俗世看来,胡善围宁可考女官进宫,也坚持不肯改嫁,分明是对未婚夫余情未了,为了守护爱情,不屈服现实。 纪纲也是如此认为,身为锦衣卫精英,他愿意为前途和忠诚而献身。胡善围是个女人,在他的认知里,女人基本为爱而生,为爱而死,戏本子也都是这么写的。 纪纲猜对了一半,一根簪子也是有前世今生的。前世是王宁在上元节夜里所赠,他穿着月白衣裳,打着一盏兔子灯,在月下等她。 上元节取消宵禁,彻夜狂欢,沿街挂满了灯笼,干枯的树枝也被彩灯缠绕,秦淮河两岸,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彩灯颜色如烟花般绚烂,满城行人却皆穿着月白色,但,没有谁比他更适合那身月白衣衫,他和她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的秦淮河畔并肩漫步,中间隔着一盏兔子灯。 他为她插戴那根玉簪,她心中小鹿乱撞,最终情感冲破了少女的羞涩,不知不觉中伸出手,扯住他宽大的衣袖。 他微微一怔,停下脚步,看着她,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也怔怔的看着他,羞涩又坚定。 他将兔子灯换到了左手,伸出右手,两人携手前行游街,中间再无阻碍。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牵手。 秦淮河如一根玉带缠绕着南京城,多么的漫长,可是那一晚,她却觉得秦淮河太短了,远不及情长。 她是那么幸福的爱过,也是那么悲痛的伤过 簪子的今生是沐春给破碎的玉簪“收尸”,用黄金修复成了如今的模样,脱胎换骨,然而沐春也去了战场 胡善围不想回答纪纲的话,也不想回忆了,将簪子收进怀中,淡淡道:“不关你的事。” 王宁就像正月十五上元节的白月光,那么亮,却那么冰凉。想隐藏,却欲盖弥彰。想遗忘,却忍不住回想(注)。 胡善围默默告诫自己,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去想这些,也不像以前那些求神拜佛,那些事情她以前都做过了,不能回来的,始终都回不来。 就像沐春临行前说的,我们都要好好的。无论对方如何,都要好好的,长出保护自己的壳。 那道白月光,是她不能言说的伤,忘不了,就封存起来吧。 且说黄惟德去找范宫正,六局一司七个大佬正聚在一起轮流坐庄推牌九,大朝会之后,一年中最繁琐,最重大的任务完成,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按照每年的惯例,大朝会之后,六局一司的领头人们聚在一起打牌聊天,难得一年间的闲暇时光。 白色的象牙牌摸在手里温润如玉,一叠叠牌在桌前,女官们将一张张牙牌犹如行军布阵般排列。 牌九的玩法是每人四张牌,两两为阵,和庄家比大小。 这一局是曹尚宫做庄家,曹尚宫手气极好,已经连赢了徐尚食和宋尚功,正在和崔尚仪对牌时,小宫女说黄惟德找范宫正说话。 “真扫兴。”曹尚宫竖起柳眉,“黄惟德刚考上女秀才,但她是宫里的老人了,她明明知道大年初一下午我们只打牌聊天不谈公事,怎么还巴巴的找过来?跟她说,范宫正没空。” 曹尚宫一直保持着强势霸气,不通情理的形象。黄惟德找范宫正,范宫正还没开口,她就先替范宫正回绝了。 一同为官十年,彼此都知道对方的脾气,范宫正说道:“黄惟德平日不是那种没有眼色的人,明明知道我们正月初一下午只打牌玩乐,不谈公事,还是要来找我,想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你们先玩着,我出去看看。” 曹尚宫拉住她,“是不是这局牌不好,想乘机溜走?” 范宫正笑道,“我还担心你乘着我走了,把我好牌换了呢,把牌封起来,别被某个耗子给叼走了。” 曹尚宫正好是属老鼠的。 众人皆笑,曹尚宫也笑道:“敢说我是耗子,今天非把你的钱赢走了不可。” 小宫女们在范宫正的骨牌上扣上一个木匣子封牌,又给众人上了茶,等她回来继续玩。 另一间暖阁,黄惟德向范宫正说了胡善围房子的悲惨遭遇。 范宫正觉得好笑,“胡善围臂力惊人,当女官真是屈才了,门栓那么重,她居然能扔到屋顶上去。纪纲办事向来毛躁,他运气好,也就毛指挥使能容忍他,大年初一从屋顶上摔下来,居然没事,还活蹦乱跳的。” 黄惟德说道:“可不是嘛,碎碎平安,人没事就行。如今那屋子房梁都塌陷了,需要重新修缮,没法住人,烦请范宫正给胡典正另寻个住处。” 黄惟德当然知道大年初一六局一司七个大佬要聚在一起打牌,但天寒地冻的,总不能让老师屈尊和别人挤在一起住。 范宫正沉吟片刻,“宫中的空房子有的是,但钥匙都在尚宫局司钥那里保管着,我和曹尚宫商量一下,等定了房子,你再去司钥那里领钥匙,给胡善围搬家。” 六局一司,各司其职,互相牵制,纵使范宫正也不能随意选择房屋。 范宫正回到牌桌,六个女官茶已经喝了一半,正在吃点心。 范宫正坐到原来的位置,说胡善围“跌千金”,一气扔到房顶,把琉璃瓦给砸碎了c纪纲上去捡门栓,结果变成上房揭瓦,干脆连房子都一起拆了的趣事。 众人哄笑,尤其是曹尚宫,嘴里的茶水都笑喷出来,“这个胡善围是个大力士不成,门栓都能扔到屋顶上去。自打她进宫以来,就屡屡出奇事。这才不到一年就拆房子了,若她在宫中干个十年,还不知能兴起什么风浪来。” 谁都知道曹尚宫不喜欢胡善围。胡善围是宫正司的人,但她要换房子,就得从曹尚宫这里领钥匙。 胡善围刚刚帮了尚仪局引导命妇大朝会,处理了西平侯夫人体力不支之事,消灭隐患,大朝会每一个节点都要踩得精准,不容瑕疵,胡善围的做法是对的。 投之木桃,报以琼瑶。崔尚仪对胡善围有好感,于是在一旁说和,“胡善围是个干实事的人才,能力出众,有本事的人自然和别人不一样,跌千金也比别人扔的高,扔的远,不到一年就稳坐典正之位,连升两级,可不就应了这步步高升的兆头?这分明是吉兆啊。” 宋尚功是个老好人,也附和道:“这大过年的,总不能让人在外头露宿,何况范宫正都开口了,曹尚宫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前的事情就丢开吧。我看那地方有四十多间廊房,随便给她一间房子住着。” 曹尚宫瞪了宋尚功一眼,“难道我是那种小气的人?那一排廊房连在一起,是给刚进宫学宫规女官们住的,现在只有胡善围还住在那里,修她的那间破屋子,每天工匠瓦匠木匠穿梭其间,她一个女人成何体统?少不等要把那一排房子全部圈起来修缮,另给她寻个稳妥的地方。” 宋尚功被曹尚宫怼习惯了,也不往心里去,笑道:“曹尚宫真是细心的人,我没想到有这么麻烦。” 范宫正问:“曹尚宫打算把胡善围安排在何处居住?” 曹尚宫眉毛一挑,“范宫正最器重的人,我岂敢怠慢?少不得选一处好房子——就让她搬到刘司言以前住的房子吧。” 众人沉默:曹尚宫太小气了,还记恨着胡善围呢。 刘司言死的悲惨,挫骨扬灰,马皇后命人给她立了个衣冠冢,还要鸡鸣寺的和尚给她超度,做了好几回盛大的法事。 但是刘司言所住之地成了鬼屋,宫中传闻刘司言冤魂不散,鬼屋里有女鬼,每晚出来,到处找舌头。 范宫正说道:“这个有些不妥吧。” 曹尚宫反驳道:“如何不妥?单门独院,清清静静的小四合院,中间还有天井小花园,不比这廊房气派多了?爱住不住。” 黄惟德将消息告诉胡善围,说道:“刘司言贵为六品女官,马皇后的心腹,她的居住环境当然很好,就是闹鬼。不如找范宫正再去——” “不用麻烦了。”胡善围说道:“不要让范宫正为难,宫里还传闻延禧宫闹鬼呢,不过是以讹传讹,我从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何况,我若不敢住刘司言以前的房子,外头又要议论我心中有愧了。你去找曹尚宫领钥匙吧,今天就搬过去。” 胡善围看黄历,洪武帝十四年,辛酉年,正月初一,宜乔迁,纳彩,定盟,祈福,烧香,忌坐灶,安床,造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6.不要打扰我学习 胡善围是光着脚进宫的, 所带者,是头上一根不值钱的玉簪,以及未婚夫的一块铁军牌而已。 屋顶随时有塌陷的危险, 犯不着为了身外之物冒险搬东西, 除了手里自己抢救出来脆弱的水仙簪, 胡善围什么都没有带, 近乎“净身出户”。 在后宫,什么人住在什么地方, 有严格的划分。 皇上皇后的乾清宫和坤宁宫所处紫禁城的中轴线上, 代表着帝后的威严。 东六宫和西六宫住着后宫嫔妃,未嫁的公主们也居住在这里。 皇子七/八岁开始懂事了, 就要搬出母妃的宫殿,去北面的东五所和西五所单独居住。 所有皇子成年后, 必须搬出东西五所,去宫外开府c娶王妃。 只有储君太子朱标成年后继续住在紫禁城, 住在西六宫的西边春和殿, 俗称“东宫”,皇宫没有东宫这个殿名, 太子住在哪里,哪里就是东宫。不过,太子虽然住在紫禁城, 东西六宫也是他的“禁地”, 毕竟那里住着皇上的女人。 而大明宫廷女官, 都住在东六宫以东, 苍震门以西。六局一司办公之地也都设在这里,方便这七个部门互相配合,管理整个后宫。 胡善围的新居c刘司言的故居就在这里东北角的地方,清清静静的四合院,后面就是一排高墙,高墙北面是一条贯穿紫禁城东西的长道,长道以北也是一道高墙,高墙之后是未成年皇子们居住的东五所。 黄惟德去尚宫局司钥那里领了钥匙,门口大铜锁许久未开,生了锈迹,黄惟德拿着钥匙捅了好一会,才咔哒一声打开门锁。 专门服侍胡善围的小宫女才十岁出头,原本是个官家小姐,家里卷入胡惟庸谋反案而灭族,成年男女全部砍头,十六岁以下的男的发配边关,女的罚没成官奴。 官奴是不配有姓名的,随主人的意思,想叫什么就叫什么,胡善围见她娇俏如一朵海棠,就随口叫她海棠。 海棠用力推门,吱呀一声,院门打开,海棠拿出一挂鞭炮,“你们先别进去,我听说闹鬼的屋子要先燃一挂鞭炮,一来把鬼吓跑了,二来鞭炮的烟火气会驱散阴气。” 胡善围不信鬼神之说,但海棠很明显害怕住进这个鬼屋,怜惜她年纪小,于是点头道:“你放吧。” 海棠点燃引信,将鞭炮扔进去,噼里啪啦一通脆响,浓浓的火/药味从敞开的大门里传来,或许是心理原因,闻到烟火气,确实能给人安全之感。 齐齐整整的四合院,中间的院子有一株起码有百年寿数的紫藤架,架子下还挂着一幅秋千。 “啊,有秋千!”海棠孩子性情,一见秋千,就将闹鬼的愁云抛到脑后,跑过去玩起了秋千。 冬日,紫藤只剩枯枝,女孩子在空中翻滚飘摇的红裙和清脆的笑声给院子带来了一股生机。 黄惟德安慰海棠,说道:“这屋子好好收拾一下,也是是个安居之所。那些传闻你不要往心里去,其实皇宫那里都死过人,不止这里一处。” 海棠疑惑的看着黄惟德,“此话怎讲?” 黄惟德指着地下,“我还在吴王宫当奴婢的时候,还是一片浩瀚无边湖泊,叫做燕雀湖,可是皇上看中了这里的风水,非要选择这里建皇宫。挖了土石填湖造地,为了稳定地基,还在淤泥里头打了无数的巨木桩。那些木桩从千里之外南边原始森林里伐的,据说还有野人出没,一根根足有两个水桶那么粗,从长江放木,一路顺着江水漂流而来,漂到了南京,再一根根的拉上来,至今造船厂那边还存着不少巨木。” “我从未见过那么粗的木头,以为只是神话里的传说。那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做人定胜天c沧海变桑田,这种浩大的工程,很多人付出了性命,森林c长江c填湖造地的工地里,每天都往外面抬死人。” 黄惟德的描述很有感染力,坐在秋千上的海棠,还有廊下的胡善围都恍惚能听见森林里伐木时斧头咄咄之声c长江放木时纤夫的号子声c木桩钉入淤泥的闷响。 很难想象,在十几年前,她们脚下还是一片静谧的湖泊。 黄惟德说道:“后来我在灶下读书,用木炭当笔写字,读到那首‘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时,就明白这其中的意味了,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么一个崭新的皇宫呢?早就不止万骨枯了,这里每一块地,都是性命铺就而成,若有鬼魂,这里应该比乱葬岗的鬼魂还多。” 海棠不怕了,从秋千上跳下来,“黄秀才说的有道理,我不会再被那些传闻所扰了,我这就去收拾房子。” 刘司言的东西已经搬空了,惯用的旧物,比如衣物书琴等物已经在给她超度做法事的时候烧掉,供她在阴间享用。钱财和珍贵的御赐之物则装进箱子,送给了她的家人。 屋子里剩下的是家具,铜盆木桶之类等粗笨的家伙。海棠要小内侍们提水过来擦拭冲洗, 不一会,陈二妹,沈琼莲等关系密切的同僚来送乔迁之礼,尚衣局送来簇新的官袍衣物c尚宝局送来首饰c尚寝局送来被褥幔帐,灯火蜡烛c尚功局抬着取暖的木炭和炭盆,各司其职。 众人帮忙安置各类物件,还在各个屋子里放置火盆,驱散潮气,忙了一下午,原本“家徒四壁”的房子立刻有了人气,很是热闹,到了夜间,大家聚在一起吃饭,在院子里放烟花。 一个个烟花在夜空中炸开,众人默契的不提闹鬼之事,把烟花全都抬到新居里燃放,其实也是驱鬼的意思,从入夜一直放到了二更才散了。 或许是累了,正房的胡善围c歇在西厢里的小宫女海棠都睡得很安稳,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第一缕阳光最先撒在皇宫琉璃瓦屋顶正脊两端的琉璃鸱吻神兽上,鸱吻传说是龙的第九子,擅长吞火,所以宫中屋顶两角由鸱吻镇压,取蔽火的意思。 阳光从鸱吻扩散到黄/色琉璃瓦上,金灿灿的一片,进而照到红墙之上,又通过窗户,射到了胡善围的卧房。 胡善围在天光中醒来,西厢的海棠早就起床,哼着小曲,拿着扫把清理满是鞭炮纸屑的院子。 又是新的一天。 马皇后在这一日下了懿旨,要放一批宫人,二十四五岁的宫女或者在宫中当差满五年的女官都可以申请出宫,在正月十五那天离开宫廷,和家人团聚。 宫里每隔四五年都会放一批宫人,以显示皇家的恩典。正因如此,去年洪武帝才会大张旗鼓下旨从各地招募才女进宫,来应对即将到来的空缺。 故,或走或留,早就去年洪武帝下旨选拔新女官时,旧女官们心中就开始有了决断。 大明女官的待遇是终身的,退役之后保留俸禄和官称,出了宫也能保持体面。故,今日皇后下懿旨,当天申请出宫的就有三十来个女官。 她们当中大多是进宫前就有了孩子的寡妇。当年因各种原因进宫,母子分离,用安家费和俸禄养活孩子,如今孩子都大了,成家立业,将母亲接到家里颐养天年。 还有一些是家中父母年迈多病,要回家尽孝道,给父母养老的。 那些父母已逝,未婚,无牵无挂的女官基本都打算一辈子留在宫廷。 每天都有女官报名离开,去年进来四十四个新女官,眼瞅着离开的人数要超过这些数字了,崔尚仪命女教习沈琼莲出题,从宫廷女秀才中选拔女官。 女官不只是从宫外招募,宫内也有宫女c女秀才c女官的晋升通道,人手不够的话,就通过考试选拔,公平公正。 这就很像朝廷官员选拔,想要当官,寒窗苦读,参加科举是唯一的路,也是相对公平的一条路,它给底层人们希望,用学识改变命运。 考试也是统治者维/稳的绝佳工具,因为如果上升通道完全关闭,底层人们看不到希望,就会起来造反,推翻统治者,取而代之,自己去打通通道。 出身凤阳农民的洪武帝朱元璋就是打通了上升通道,自己当统治者的典型例子,所以他太明白这个道理了,大明开国之后,他不仅立刻恢复了元朝荒废已久的科举制度,连和礼部制定的大明宫廷女官制度也复刻了科举的模式。 有了正规的竞争标准,比起其他朝代,大明宫廷献媚c争宠c抱大腿谄媚等等歪风比较少,大部分是“不要打扰我学习”的风气。 在大明宫廷,会烧菜,女红绣技,歌舞,美貌,巧言令色通通不管用,只有具备学识,才有出头的机会。 女秀才黄惟德也报名参选,每日读书到三更才歇,胡善围一有空就去指导她。 正月初八,宫廷内部女官考试开始,黄惟德提着考篮应试,胡善围送她去考场外,“以沈琼莲素日的脾气,她出的题估摸有些难,你尽力而为,不会答就直接过,去写一下题,不要乱了心境。” 不是沈琼莲故意刁难女秀才们,而是她认为很简单的题目,对别人而言一般都很难。 这一日,天气晴好,胡善围目送弟子考试,江全抱着又胖了一圈的小公主去乾清宫,有擅长小儿科的太医给小公主请平安脉查体。 宫廷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长大,防患未然很重要。今日给小公主查体的是一位年轻的谈太医。 谈太医名叫谈复,无锡人,谈家是无锡的大族。父亲叫谈诏,是大明的监察御史,在民间也是一位名医,乐善好施。 谈太医捏着小公主的下巴,“嗯,半月不见,出了两颗牙。” 江全笑道:“可不是么,最近长得快,奶娘都被她咬哭了。” 谈太医说道:“小公主不是想咬人,她牙床痒,磨牙而已。你看上面两片泛白的地方,就要出牙了。” 谈太医一边检查,一旁茹司药在医案上记录,两人配合默契,最后把小公主放到秤上称体重,“哟,二十三斤,有点太胖了,平日要奶婆多逗她爬。” 江全说道:“茹司药也是这样叮嘱的。” 一时检查完毕,江全抱着小公主回翊坤宫,茹司药将医案递给谈太医,“你看复查一遍,看有无错漏。” 谈太医双手接过,不看医案,只看着茹司药:“你做事,我肯定放心。” 茹司药说道:“你还是看看吧,要送到太医院存档的。” 谈太医嗫喏片刻,说道:“我听说皇后娘娘下了懿旨,往宫外放人,女官五年以上可以离宫。” 茹司药点头,去架子上的铜盆洗手。 谈太医将医案放在案几上,跟了过去,“你已经当了十年女官,已经够格出宫了。” 茹司药洗净了手,谈太医忙将布巾递过去,“你出宫吗?” 茹司药接过布巾擦手,“我为什么要出宫?很多女官都当了十五年,依然没有出宫的打算。” 谈太医着急了,“我仰慕茹司药已久,我就不信这些年你一点感觉都没有。你若出宫,我必然遣官媒去茹家提亲。” 茹司药低头不语,良久,说道:“我在宫里是茹司药,行医治病,受人尊敬。我出了宫,只能当谈夫人,可是我还想在医学上有所作为,期待他日能著书立说,杏林留名。你们谈家是无锡大族,你父亲是监察御史,会容许媳妇抛头露面行医?算了吧,我不会出宫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7.几家欢喜几家愁 谈太医道:“我们家和别家不同, 我们谈家不为良相, 便为良医。父亲当监察御史, 也是名医,他当官闲暇之余也给人看病。” 茹司药说道:“世俗对男人宽容, 对女子苛刻。你父亲给人看病,就是乐善好施。我一个当家少夫人给人看病,就是不守本分,外头会有闲话。整天被人的唾沫星子围绕着,我哪有心情钻研医术?将来八成变成一个怨妇。” 谈太医忙道:“你担心我被家世所困。既如此,我也不当什么太医了,我辞了太医院的官职,我们一起去民间开医馆, 照样治病救人,养活自己,以医为业, 这样就不会有人说闲话。” 茹司药没想到谈太医会为了她放弃太医院的大好前途,一时心乱如麻, 不知如何回答, 双手紧紧绞着擦手的布巾。 谈太医举起右手, “我发誓, 此生定保护你, 不让你受委屈。你喜欢医术, 我也喜欢啊, 我们志同道合, 一起钻研,岂不美哉。难道只有宫里的病人是病人,宫外的病人就不是病人了?” 茹司药几乎要在谈太医炽热的眼神中融化,他们在医治中结缘,互相切磋,谈太医有天分,又出身医香世家,年纪轻轻就入选太医院,医术远高于她这个半路出家的女医。 这几年茹司药有幸得他毫无保留的指点,受益匪浅,因医结缘,也因医生情,茹司药今年二十三岁,是个成熟的女性了,不是无知少女,她如何感受不到谈太医的心意?不知觉中,从崇拜尊敬,变成了爱慕,可是 茹司药忍痛做出决定,“我不会为了你放弃前途。我也不希望你为了我放弃前途。我十三岁就进宫当女官,我很满意现状,我没有准备接受外面的世界,包括婚姻。我对谈夫人的位置一点兴趣都没有,谈大人令寻佳偶吧,我不会出宫的。” 言罢,茹司药往殿外走去,谈太医楞在原地片刻,而后追了上去,压低声音嘶吼道:“我不信你就没有动心,我不信我一直是一厢情愿,难道你以前对我的好只是为了学习医术?” 茹司药头也不回的说道:“是的,所以请谈太医不要打扰我学习了。” 谈太医就这样残忍被拒,泪洒乾清宫。 要断就断得干净,别拖泥带水。茹司药说出违心之语,双眼模糊,似乎得了雪盲症,完全凭着感觉回到六局一司,在苍震门时差点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正是刚刚送徒弟去应考的胡善围。 胡善围反应灵敏,让开道路,让官阶高的女官先走。她看见茹司药手里捏着一块洗脸擦手的白布巾,觉得很是奇怪,不过也不便多问。 正月十五那日,女教习沈琼莲放榜,女秀才黄惟德再次上榜,考中了女官。 当天,宫中放了两百多个宫女和五十几名女官,她们背着行囊,从西安门出宫,宫外早就等待着翘首以盼的家人。 “母亲!” “姐姐!” “女儿!” 高高的宫墙下,亲人们抱成一团,哭声此起彼伏,她们等待了太久,已经无法自矜回家再哭了,一堵堵高墙隔绝了人们,隔绝不了情感。 谈太医牵着一匹马站在人群里,看着一个个出宫的女人,明知没有希望,他还是鬼使神差的在宫外等候,等待一个奇迹。 一个个女人随着家人走了,他的心越来越冷,直到最后一个女官走出来,和已经成长大人的儿女相认,宫门轰然关闭,一颗心也随之破碎。 奇迹没有出现。 再次受到打击的谈太医悻然牵着马离开,蓦地发现宫墙下还有一个中年男人笼着衣袖等待,从此人的表情看,也是失望。 同是天涯沦落人。谈太医走过去问道:“你等的人也没有出来?” 那人说道:“我知道她年岁未到,今年肯定不会出来,但就是忍不住想来看看。” 谈太医见此人长的一表人才,一副儒雅之气,应该是个好人,恰逢心情不好,想找个喝酒,说道:“我也是这样。走,我请你喝酒去。” 那人忙摆手道:“谢谢你的好意,我已经戒酒了。” 谈太医说道:“那就去勾栏喝茶听戏,教坊司奉圣旨用弦乐重新谱曲的《琵琶记》。” 那人道:“我听说过,不过这出戏太火了,一座难求。” 谈太医摆着胸脯,“放心,包在我身上。” 教坊司除了承应朝廷宫廷的乐舞演出外,还设有勾栏,对民间进行商业演出。在京城有两处勾栏,一处在武定桥东面,旁边就是供教坊司乐工们排演的富乐院。另一处就在会同桥的南面。 洪武帝禁止朝廷官员在富乐院游逛,去武定桥的勾栏未免瓜田李下,于是谈太医带着那人去了会同桥勾栏,亮出身份,勾栏里戴着绿头巾的乐工忙将两人送到雅座,那人惊讶的看着谈太医,“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居然当了太医。” 谈太医苦笑道:“小小太医,何足挂齿,来,喝茶。” 那人却无心喝茶,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似的,双目发光,连连凑过去发问,“你是太医,应该经常出没宫廷,女官在宫廷是什么地位?宫里的贵人们不敢对女官朝打暮骂吧?你认不认识一个姓胡的女官?她去年刚刚进宫。” 那人在空中比了个位置,“她大概有这么高,有些瘦,大眼睛,长睫毛,长得有些像我。” 谈太医摇摇头,“我们太医不能步入后宫半步,否则就要砍头,只能在乾清宫问诊宫里的人,或者根据脉案和医案开方子,女官们都在后宫,我们见不到。” “这样啊。”那人双目的光亮瞬间消失,“我还以为太医能出没宫廷,认识我女儿呢,对不起,我一介商人,见识浅薄,让太医见笑了。” 谈太医医者仁心,不忍见他失望,说道:“姓胡的女官我没见过,但是我听说宫里有个胡典正很有名,如今内外命妇都认得她,叫做胡善围,这出南戏《琵琶记》就是她推荐到御前,结果皇上很喜欢,命教坊司谱以北曲的弦乐,改成折子戏,几乎每天都命人演出,《琵琶记》也一炮而红,成为宫廷四大戏之一。” 刚好戏台上开演第二十一出《糟糠自厌》,丈夫不归,又遇荒年的赵五娘被迫吃糠,将白米让给公婆。 听到赵五娘唱“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己”时,那人居然当场就哭了,泪满衣襟: “我可怜的女儿,都是我不好,给她寻了个短命鬼未婚夫,害得她守贞不嫁,呜呜,当初我要别那么心急,逼她改嫁,何至于今日父女宫墙相隔,不得相见。” 那人正是胡善围的父亲胡荣,胡荣因改嫁一事和女儿反目,整日借酒消愁,甚至明知继室陈氏性情大变,折磨女儿,他也忍痛漠视了。 他天真的以为女儿在家里实在待不下去,就会接受改嫁的现实,到时候他会给女儿安排丰厚的嫁妆,风光出嫁。 每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都需要嫁给一个可靠的男人,这是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 胡荣实在想不明白,女人怎么能不结婚呢?不结婚的女人,怎么能被世俗所容?这不乱套了吗? 看着面前哭得稀里哗啦c噎不成声的中年男人,谈太医很难相信面前这位就是宫里风云人物胡典正的父亲。 且说会同桥勾栏里,失意人对示意人。这日正月十五大朝会上,洪武帝宣布了一桩大事件——第四次北伐开始了。 大明已经提前做好各种准备,文武百官都不意外,有种“终于等到你”之感。春暖花开,北元失去寒冷和风雪的天然屏障,到了大明还击的时候。 洪武帝封了魏国公徐达为征虏大元帅,信国公汤和为左副将军,郢川侯傅友德为右副将军,出塞北征。 北元大军严阵以待,在西北调兵遣将。 可是老奸巨猾的洪武帝又封了西平侯沐英为北伐东路军先锋,出征东北,往长城古北口进发,双路夹击。 徐达和沐英,大明帝国的绝世双骄,犹如两把锋利的匕首插向北元。 大明发动双线攻击,军情急报日夜不停地涌向京城,洪武帝自是忙碌,连马皇后也号令后宫日夜纺织,缝制军衣鞋袜,送到前线军士手中。 故,不仅是朝堂,宫廷气氛也紧张起来,连体弱多病的孙贵妃都响应马皇后的号令,翊坤宫的织布机唧唧复唧唧,到了三更方歇。 胡善围听到沐英是东路军的先锋,为处于徐达西路军阵营的沐春松了一口气,还好,父子两个不在一处,彼此眼不见心不烦。 六局一司七个大佬拿着沈琼莲写的榜单,又开始新一轮的“抢人才”。 年纪最大的黄惟德由马皇后赐名,并频频以她为楷模,鼓励宫女读书识字明理,已经是新考中女官们最热门的人物。 七个大佬摩拳擦掌,就像去年争沈琼莲一样,都想把黄惟德收入麾下。 争来争去,都不肯让步,只有使出同样的招数——抽签。 “又来这一套?”曹尚宫摇头,“不行,我抽签几乎没赢过。干脆这样,同样是赌运气,我们推牌九。” 曹尚宫打叶子牌c还有推牌九的运气向来不错,选择自己擅长的来。 结果,尚服局的王尚服以牌九最高点数——丁三配二四,俗称至尊宝的牌面赢了所有人! 黄惟德由此成为尚服局从八品的女史。 愿赌服输。众人只得眼睁睁看着王尚服将人才纳入囊中。 曹尚宫又嫉又气,“怎么是你赢?别是出老千吧。” 向来中规中矩的王尚服难得靠手气赢一员英才,懒得和曹尚宫计较:“你别光说,拿出证据来。” 崔尚仪赶紧出言活跃气氛,“下一次不要赌运气了,我们干脆扔门栓跌千金,看谁扔的远,人就是谁的,如何?” 众人想起胡善围跌千金砸破屋顶的笑话,皆忍俊不禁笑起来了。 曹尚宫对范宫正说道:“所谓一力降十会,说的就是胡善围了,看起来娇滴滴的,没想到有一身蛮力。” 范宫正不轻不重的顶回去,“她有今天的成就,靠的岂止一身蛮力?运气,智慧,还有眼光——能带出黄惟德这种人才,可不全身都是本事么。” 曹尚宫眼珠儿一转,“她是你手下爱将,无往不胜。不过,若是真难得一遇的人才的话,应该在那里都会发光。如今有个大好机会——自从刘司言走后,皇后娘娘身边就缺一位司言女官。胡善围因破格推荐《琵琶记》在御前留名,皇上皇后对她的印象都不错。” 范宫正难以置信的看着曹尚宫,“你不是开玩笑吧,从典到司,又升一级,她进宫还不到一年。” 曹尚宫嗤笑道:“我身为尚宫,统领后宫女官。但我不是那种不讲道理c巧取豪夺之人” 听到这一句话,其余六个女官心里都默契的翻了个白眼。 曹尚宫似乎浑然不觉同僚的鄙视,继续说道:“我敢在皇后娘娘那里举荐她为司言女官,加入我们尚宫局。就不知范宫正是否舍得割爱,放她奔前程呢?” 范宫正直视着曹尚宫的双眼,想从她眼中读出真意,只是想激她,还是真的要举荐胡善围。 范宫正问:“此话当真?” 曹尚宫反问:“大好人才,你舍得放人?” 范宫正:“你敢用,我就舍得放人。” 宫正司典正之上,就是两个六品司正。而这两个司正皆是无牵无挂之人,打算一辈子效力宫廷,直到干不动了退休为止,对胡善围而言,想要往上进一步,很难。 除非范宫正将来自己让位,但范宫正也没有出宫的打算,她是个寡妇,无论夫家还是娘家,她都觉得没有在宫廷舒服自在,何况娘家目前的状况,还反过来需要她照拂一二 她不舍得胡善围,但是她也明白,胡善围在尚宫局更有前途。 尚宫局直接辅佐马皇后,是六局一司的核心,最靠近权力的地方。宫正司只负责惩罚宫人,断各种官司,连嫔妃都不归她们管。 曹尚宫说道:“你舍得放,我就敢用。” 范宫正猛拍桌面,“一言为定!在座的都是证人,你们都听清楚了,倘若曹尚宫反悔,从此我们都瞧不起你,看你以后如何服人。” “这个——”曹尚宫做出冲动之后懊悔的表情。 崔尚仪,宋尚功,徐尚食,王尚服,赵尚寝五人难得看见曹尚宫吃瘪的模样,甚是觉得解气,纷纷起哄道:“我作证!曹尚宫说话要算话。” 曹尚宫一副被高高架起下不了台的模样,忙解释道:“司言是皇后娘娘的喉舌,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定下来,我只负责提名,最终要看皇后娘娘选了谁。” 范宫正把纸笔递过来,“你现在就提名,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你都舍得放人了。”曹尚宫赌气似的写下了胡善围的名字。 最终曹尚宫递给马皇后司言女官备选名单一共有七个,六局一司各选了一个口齿伶俐c头脑灵活c素有威仪的女官提名。 马皇后思忖片刻,用朱笔勾了胡善围的名字。 胡善围扶摇直上,进宫不到一年,从八品女史升到了六品司言! 懿旨一出,后宫皆为震惊。刚好开春工匠们修缮房顶去了,宫人们纷纷议论胡善围这次高升,是因跌千金扔到最高处的缘故,果然宫中这种传统是有原因的,太灵验了! 明年跌千金的时候,一定要好好扔! 接到懿旨,胡善围就像做梦似的,抱着文房四宝去了尚宫局。 首先要“拜码头”,见曹尚宫。 曹尚宫依然对她冷言冷语:“我绞尽脑汁把你弄到尚宫局司言的位置,不是因为喜欢你,只是为了帮你实现老梅花树下的承诺。这次北伐,秦王一定会立下大功,恢复爵位。只有你经常在御前晃悠,才会时刻让帝后想起秦王曾经做下的恶行,等有一天,帝后对你的信任,超过对秦王的信任,就是你出手的时候了。到时候,你若让我失望,我有的是法子把你搞下台。” 胡善围为曹尚宫心计折服。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北伐西路军,小将沐春也被大明斥候们深深折服。 被北元烧杀抢掠一个冬天,终于到了春天,大明要反攻了。沐春加入了征虏大元帅徐达麾下,大明和北元的战争,茫茫草原,就是一场“元军去哪儿”的生死捉迷藏游戏,这一次也不例外。 大元帅徐达接到斥候密报,在灰山大败元军,取得第一场战役大胜,沐春带着队伍东奔西突,杀了个痛快,终于出了冬天总是被动挨打的窝囊气。 之后徐达修整军队,等待机会,某天夜里,一人一骑接近大明军营,马背上的人背后中了四箭,也不知他如何撑到这里,那人一身元军打扮,手里晃着一面投降的白旗,后方还有元军追兵。 值夜的沐春发现这个人很眼熟——正是那晚救了他们的大明斥候“齐刘海”。 顶着毁天灭地的发型,还能这么帅的人,沐春绝对不会认错。 沐春连忙拍马带兵去救“齐刘海”,击退了追兵。 “齐刘海”背着四支箭,身上伤痕无数,还能喘气保持清醒,简直是个奇迹。 “齐刘海”从怀里摸出一张沾满鲜血的牛皮地图,指着西辽河的一块地方,“元军就在这里。” 说完,“齐刘海”就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昏迷过去。 当晚,大元帅徐达就命军队行军到西辽河,正好遇到正在渡河的北元军队。北元军队猝不及防,胡乱踩踏,军心崩溃,淹死无数,不战而逃,徐达下令追击,俘虏了北元平章(仅次于宰相)别里不花和太史文通等北元高官。 西路军大胜,凯旋而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8.你的名字 西北,大明军营。 王宁是被枕边的呼噜声吵醒的。好吵, 但并不觉得讨厌, 因为这意味着他还活着。 不对, 为什么有人睡在我身边? 王宁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身处军营,身边有个人像猫一样蜷缩着,左脚的鞋子都没有脱,应是脱下右脚的鞋子后,实在累极了,倒头便睡。 这人正是那晚迷失迷魂谷c满嘴骚话和吴中艳曲的小将沐春, 西平侯沐英长子。 沐春睡相太差, 乱成鸡窝般的脑袋早就从枕头上落下来, 被子也滑倒腰间,只穿着单衣,他侧身睡觉,透过交领的衣襟,王宁可以看见他胸膛里那炳裹着扇套的扇子。 见他睡的死沉, 王宁缓缓伸出手, 轻轻拨开他的衣襟, 握住扇炳, 缓缓的往外抽。 他干了三年斥候的工作, 偷看东西这种事情驾轻就熟。 可惜抽到一半, 沐春来自父母强悍的将士血统, 肌肉先于大脑做出反应, 眼睛还没睁开呢,就迅速翻身而上,骑在王宁身上压制对方,“有刺客!” 王宁的箭伤顿时剧痛,大呼:“是我!” 沐春这才醒过来,“你刚才为何偷袭我?” 王宁镇定的说道:“是你睡觉的时候翻身,压在我的伤口上,疼的很,我把你推开。麻烦你快下来,我的伤口好像被压得开裂了,好不容易逃脱元军追杀,恐怕要死在你身下了。” “哦,对不起。”沐春翻身下去,对外面大吼道:“军医!” 沐春像个猴子似的蹲在王宁身边,安慰他,“这个军医是我爹给我的,医术高明,放心,他不会让你死的。” 军医来看王宁的伤口,大多伤在后背,幸好穿了盔甲,没有致命伤。军医给他重新上药,包扎伤口,还一边埋怨沐春,“大少爷,您不要在这里骚扰病人,这里是主帅大帐,您为何不去自己的营地睡觉。” 王宁暗道,我居然睡在北伐大元帅c魏国公徐达的营帐里! 沐春说道:“我嫌弃他们太臭了,身上跳蚤又多,能活活把人咬醒。” 军医说道:“您自己也臭啊,莫要把跳蚤传给病人。这一位是大元帅交代过要好好照顾的病人。” 沐春闻了闻咯吱窝,“叫人打水来,我洗个澡。” 军医提醒道:“大少爷,这是大元帅的帐篷。” “对哦。”沐春一拍脑袋,跑到对面元帅发号施令的大帐篷里,门口守卫不让进,沐春说道:“我有急事找大元帅,关于那个受伤的斥候。” 守卫这才放行,魏国公徐达正在沙盘前推演布阵,沐春说道:“通风报信的斥候已经醒了。” 被我压醒的。 徐达说道:“命人好好照料,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不能再回北元枢密院,要跟我们一起班师回朝。” 沐春:“是,还有一个问题,大元帅,我可不可以在您的帐篷里洗澡?” 徐达提携沐春,除了看中他是个人才,还有当年他外公郢国公冯国用的救命之恩,把沐春当做子侄辈看待,闻言莞尔一笑,“去吧。” 沐春一蹦三尺高,“多谢大元帅!” 回到元帅大帐,军医已经换完了药,众目睽睽之下,沐春脱了衣服就跳进木桶里,小卒提来热水,按照他的吩咐,从头顶浇水,沐春舒服的直哼哼。 相处小半年,军医已经被自家大少爷不要脸的言行折磨到麻木了,不再出言纠正,掩面而去。因为他们发现,越是提到西平侯沐英的威名,大少爷就折腾的越厉害,还不如闭嘴。 王宁注意到沐春脱衣服的时候将扇子裹在油光可鉴的里衣里,还放在视线所能及之处,俨然十分看重。 沐春像一条鱼似的水里搅动,搓洗着身体,说道:“大元帅接到你的情报后连夜拔营,急行军到了西辽河,我军大胜。行军加打仗,连续三天没睡觉,累死我了,倒床就睡。刚才大元帅说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不能再去枢密院,要你跟我们一道回去。” 当时情况紧急,倘若元军全部渡过西辽河,再找机会就难了,所以王宁冒险骑马跑到大明军营,被元军追杀,就已经做好暴露的准备。 没有人能当一辈子斥候,王宁对自己未来的预测,是干到某天被人发现,然后服毒自尽,一了百了,以免受不住酷刑,连累别的斥候。 为此,王宁随身带着毒/药,准备随时牺牲自己。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他要回家了。 家里母亲去世,未婚妻进宫当了女官,选择了仕途,他回去能怎样? 沐春以为“齐刘海”苦尽甘来,会很高兴的,没想到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禁好奇,“你这次立的大功,足够封官拜爵,衣锦还乡多好啊,怎么苦着一张脸?反而不高兴了?” 王宁敷衍道:“我们做探子的,习惯喜怒不行于色,掩藏自己的情绪,不要让别人看出来,我现在其实挺高兴的。” 搓完了上半身,沐春将左腿搁在木桶边缘,开始搓下半身,“隔行如隔山,你们这一行太难了,我干不了。我这种人,高兴了就笑,愤怒了就放声大骂c就找人打架,非得把情绪表现出来,否则会憋死的。” 王宁看着脏衣服里裹着的折扇,试探着问:“你要是喜欢一个人呢?” 沐春嘻嘻笑道:“当然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鸳鸯被里睡成双。”然后,沐春开始边搓边唱一曲《牡丹亭》的《胜葫芦》: “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 啪! 瓷杯落地,摔成碎片,打断了沐春的歌声。 王宁拿起床边案几第二个茶盏,“对不起,我大病初愈,一时手颤,没拿稳杯子。” 不知为何,明知从时百户那里得知沐春“外强中干”,实际上还是个童子鸡,毫无实战经验,可听到沐春的歌声,王宁还是无端觉得愤怒,故意砸了杯子,打断他的歌声。 “流血太多就是容易口渴,你别动,我来帮你倒水,万一又弄坏伤口就麻烦了。”沐春哗啦啦站起来,他的大长腿轻松挎过木桶,除了脚下一双木屐,什么都没穿,就这样光溜溜的过去了。 王宁半躺在床上,视线正好和沐春的肚脐下三寸处平行,某处一览无余。 “你起码围个布巾遮拦一下。”王宁别过脸去。 沐春在一旁哗啦啦倒水,“都是男人,我有的你也有,有什么好遮的。” 沐春把水杯递到王宁手里,呼呼吸着凉气,大叫“冻死我了”,猛地一个转身,往浴桶跑去。转身时,几滴水甩到了王宁脸上。 一定是他头发上的水,一定是的。 王宁不停给自己做思想工作,才勉强控制住表情,不去擦脸上的水滴,将温水一饮而尽。 沐春哗啦啦回到浴桶,搓完左腿,又撩起右腿开始搓洗,“也光说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么,那里人?” 王宁:“阿斯勒。” 阿斯勒,蒙古语狮子的意思,代表勇敢。元人十个男人,起码就七个叫这个名字,类似五百年后的“建国”c“国庆”c“子涵”c“梓萌”c“梓萱”那种烂大街的名字。 沐春说道:“我问你的原名,不是化名。” 王宁说道:“我的名字是国家机密,只有大元帅才有资格问。” “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沐春一呲,“等到了京城,论功行赏,我就知道你的名字了。” 王宁笑了笑,“那就到京城再说。” 北伐军凯旋,班师回朝,一路上王宁和沐春称兄道弟,好不亲热,王宁时不时试探沐春,但是沐春将胡善围藏在心里最深处,守口如瓶,王宁挥着洛阳铲也挖不到什么。 王宁愈发疑惑胡善围和沐春的关系。 四月,北伐军到达京城,洪武帝下令举办盛大的凯旋献俘仪式和论功行赏仪式。 大军凯旋,北伐大元帅魏国公徐达将战俘别里不花等人献于太庙南门外,太社北门外,告祭太庙c太社,行三献礼。 之后刑部将俘虏收下,洪武帝戴着通天冠c穿着绛纱袍,去了奉天门,俘虏别里不花等人均穿着元人服饰,跪地待罪。 刑部官员宣读待罪表。 洪武帝派了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出来传制,赦免其罪,众俘虏五拜,三呼万岁,毛骧还亲手扶起为首的北元平章别里不花。 洪武帝赐给大明衣冠,别里不花等人换了大明服饰,四拜,三呼万岁,围观的文武百官行贺礼,仪式乃成。 之后就是针对功臣们的封赏仪式了。按照惯例,论功行赏仪式在奉天殿举行。 太监们设了香案,后宫尚服局的司宝女官们捧着国玺,将国玺安放在奉天殿的最中间。 大明国玺由后宫尚服局司宝女官们保管,如果前朝要用,就需要皇上下旨,女官们送来国玺,这个程序叫做“请宝”。 由于责任重大,司宝一般由年龄偏大c德行出众的女官们担任。 女官江全,还有刚刚刚刚考中女史的黄惟德都符合这一条件,王尚服将两人都安排在司宝处当差。今日奉天殿“请宝”,江全和黄惟德前来“送宝”,因而也在奉天殿内等候。 三声鼓后,洪武帝穿着衮冕坐在龙椅上,太子朱标,燕王朱棣,周王朱橚,楚王朱桢等亲王也穿着衮冕站在东北方向。 吏部,户部,礼部尚书站在东面,魏国公徐达,王宁,沐春等功臣跪在西南方向等候封赏。 第一个封赏的当然是魏国公徐达。 第四个就是王宁了,洪武帝说道:“朕嘉王宁为国建功,宜加爵赏,今授以二等永春伯爵位,赐金书铁卷,承袭二代,汝恭承朕命。” 王宁三呼万岁,领旨谢恩。 王宁!他叫王宁!他是善围姐姐的未婚夫! 一旁沐春脑子都快炸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9.这个永春伯坏得很 沐春已经不是以前的沐春,知道奉天殿不是沐家的西平侯府, 论功行赏仪式隆重, 连国玺都请出来了, 不是他能撒野闹腾的地方。 帝后宠他是事实, 但帝后并非没有原则的宠爱,秦王犯了大错,照样贬为庶人,发配边疆充军。 故,沐春气得灵魂出窍,也不得由着脾气, 当场和骗了他的心(称兄道弟), 还骗了他的身(洗澡时出来倒水)的王宁狠狠打一场! 此刻沐春想要揍王宁, 就像他爹沐英想揍他一样的热烈。 沐春跪在西南角,终于等到他了。 洪武帝说着几乎相同的话,只是把名字改成“沐春”,官职改成“羽林左卫指挥使”,官居一品, 领皇宫里的一支禁军, 位置就在皇子们居住的东五所。 这表示信任和恩宠。 沐春三呼万岁, 领旨谢恩。 洪武帝脸上有了笑意, 仔细打量他一番, 对着群臣感叹道:“吾家儿郎已长成。” 封赏仪式后, 照例要赐宴, 众臣跪谢领宴, 宴会上,沐春脸上挂着笑容推杯换盏,心里琢磨找个机会开溜,进宫把王宁这事和善围姐姐说清楚,这事已经瞒不住了。 善围姐姐会生气,也会伤心,她会不会从此不理我 沐春恨透了王宁,宴会上示意心腹时千户c还有刚刚封了千户的陈瑄等人拉着王宁拼酒——这两个土匪都因立下战功,封了千户。 土匪酒量都不会差,时千户和陈瑄都知道跟着沐春有肉吃,于是拉着王宁喝酒。 奉天殿,除了沐春脑子炸裂,前来“送宝”的黄惟德也是震惊无比。 黄惟德知道王宁。 胡善围第一天进宫,就是她负责搜身检查,当时胡善围穿着寒酸,连宫里浣衣局的粗使宫女都比胡善围穿着体面,连个包袱都没有,随身只携带一枚铁军牌,因而印象深刻。 胡善围是个望门寡,一般人只晓得她的未婚夫战死,她从未向同僚提起过去。在鲜花般的年龄进宫的女官各有各的苦衷和理由,默契的不去说,也不会追问,甚少谈论这个话题。 但军牌上的名字就是王宁,黄惟德是胡善围的学生,比旁人多留个心眼,黄惟德猜测此人应该就是她的未婚夫。 这个永春伯王宁是不是军牌上的王宁?只是巧合吗? 黄惟德心中满是疑惑,论功行赏仪式结束,宴会开始,司宝女官们将国玺装好,捧回宫廷。 黄惟德放好了国玺,就赶紧去了坤宁宫找胡善围,告诉有个和她未婚夫同名同姓的人刚刚封了二等永春伯。 可是坤宁宫的宫人却和她说:“胡司言奉皇后娘娘懿旨,去前朝宣沐大人觐见。” 干孙子凯旋归来,马皇后一直惦记着他,琢磨着封赏仪式结束了,就命胡善围去宣。 胡善围现在是六品司言,相当于皇后的喉舌,传懿旨跑腿这种事情是她的职责所在。 黄惟德知道来晚一步,连忙去追,可是胡善围年轻,每日练拳舞棍锻炼身体,步伐轻快,此刻已经出了龙光门,往前朝而去。 黄惟德气喘吁吁,眼睁睁看着胡善围的红色裙摆消失在龙光门的另一边。 前朝和后宫,只有一道门墙之隔,但无论擅入还是擅出的,都是死罪。后宫的人若无旨意,是不得跨入前朝半步的。黄惟德刚才去前朝“送宝”,任务完成,她没有理由出宫了。 黄惟德安慰自己:世上叫王宁的人千千万万,希望只是我多想了。 与此同时,奉天殿宴会,时千户和陈瑄一左一右给王宁劝酒,王宁都快喝趴下了,沐春瞅准机会,去了御前,“皇上,微臣想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洪武帝今天高兴,大手一挥,“去吧,皇后也一直惦记你。” 沐春得皇上的旨意,从宴会上开溜。王宁心机深沉,表面上喝醉了,其实一直保持清醒,暗中盯着沐春。 见沐春溜走,王宁佯做尿急,捂着肚子,“喝太多,憋不住了,我要去一趟茅厕。” 时千户和陈瑄收到的指令是灌酒,并无其他,于是放了王宁,当他回来后继续灌。 王宁走出宴会,目光立刻清明起来,跟踪沐春。 奉天殿在龙光门东北方向,胡善围在石板路上行走,蓦地裙摆砸来了一块小石子,咕噜噜的,滚到了鞋边。 胡善围一怔,这是沐春惯用的和她打招呼的习惯,从进宫第一天起,他就朝着她裙摆扔石子,送了一双鞋。 胡善围朝着石子的方向转身,看到了站在一间配殿廊下的沐春。 他瘦了,黑了,也高了,穿着大红朝服,头上戴着七梁冠。 他回来了。 活着回来的,他做好了自己事情,已经升为一品武官。 我也做好了自己的事情,升为六品司言。 果然,牵挂c求神拜佛c吃斋做善事等等,统统都没有用,做好自己的事情最重要。 胡善围露出笑意,“回来了?皇后娘娘宣你过去。” 沐春一见胡善围的笑容,心如刀割,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她穿着黑色官靴c紫色官袍c玉革带c戴着乌纱帽,没有戴耳环,一应饰品皆无,只有紫色官袍下的红罗裙表明了她女性的身份。 天然去雕饰,她比印象中更美了,灿若明月。半年不见,她的眼神愈发自信坚定,不输封赏宴会那些功臣武将。 她比从前快乐c比从前自信,也比从前强大。是时候告诉她王宁的消息了。 沐春鼓足了勇气,说道:“善围姐姐,其实王宁他——” “善围。”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沐春的话语。 听到这个声音,胡善围的身躯猛地一颤,从温暖的四月一下陷入了三九寒冬。 “善围姐姐!”沐春握住善围的手,她的手好冷,好似一个冰人,轻轻一击,就一块块迸发蜘蛛网似的裂纹,即将落下一地碎片。 看到沐春眼里悲悯c怜惜c悔恨交织的目光,刹那间胡善围明白了一切。沐春张口在说些什么,胡善围像是瞬间失聪,什么都听不见。 她脑中回荡着《琵琶记》赵五娘的歌声: “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己。” 曾经的胡善围似乎又回来了,那么的绝望无助。 不,我不是赵五娘,我不是那个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丈夫身上的赵五娘。 胡善围挣脱了沐春的手,缓缓回头。 是王宁。 他穿着同样的大红朝服,头戴七梁貂蝉冠,比沐春的七梁冠上多出一个玉蝉。身处宫廷,胡善围熟知大臣的朝服,七梁是一品或者以上官爵所戴,如果七梁冠上顶一个玉蝉,那就是伯侯爵或者驸马。 从未听过有个叫做王宁的驸马,那么王宁应该封了伯爵或者侯爵。 不管伯爵还是侯爵,都比她这个六品司药官阶大,胡善围以见到上官的礼节施了一礼,“恭喜王大人高升。” 王宁第一次见到穿着官袍的胡善围,她比从前更美,似乎还长高了些,她挺直了脊梁,那身官袍穿上身上,好像穿着盔甲的战士,无比妥帖。 她还是那个胡善围,却也不再是那个胡善围了。 午夜梦回时,他无数次梦见未婚妻甜甜的叫他“宁郎”。 可是真的见面,她只是客气又客套的叫了声“王大人”。 “宁郎”,“王大人”,两个声音在脑海里交错响起来。好像心脏被活生生掏出来,一寸寸的搅碎,王宁像是遭遇暴击,颓然回退了两步。 情,依然在。心,已碎了。 沐春见胡善围的反应,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的善围姐姐比以前愈发坚强。 这才是我的善围姐姐啊! 沐春心里又是骄傲,又是心疼,说道:“这一位是皇上刚刚册封的永春伯王宁,北伐的时候,永春伯救过我,我也救过永春伯,我们两个算是扯平了。善围姐姐,我错了,我其实早就从徐增寿那里得知王宁其实没死,改名换姓在北元当探子,但是我——” “我懂得。”胡善围若没有怒火,那绝对是假的,但当着王宁的面,她不好当场爆发,只是说着官样文章:“君不密则失其国,臣不密则失其身,机事不密则成害。他连亲生母亲都没有告诉假死的真相,想必此事关乎国家机密,错不在你。” 王宁为了在北元潜伏,斩断了所有人的联系,包括他的寡母。在忠与孝,忠与情之间,他选择了忠。 如果是以前的胡善围,定会怪他狠心,不是此生的良人,哀泣不已。可是现在的胡善围在宫廷当女官,见识不同于以前,知道忠与孝,忠与情的两难选择。 无论如何,选择忠的男人,值得她和世人尊敬。 他配得上英雄二字。只是,当他的家人,和他的恋人会很痛苦。 “对对对,善围姐姐说的太对了,臣不密则失其身。”沐春连连点头,指着王宁骂道:“这个永春伯坏的狠,看我洗澡,还和我睡在一起,称兄道弟,我差点就失身了。” 胡善围:“” 这个笨蛋,白去了一趟国子监!白看了我家藏书楼的书,此失身不是彼失身,这句话不是这么理解的! 王宁忙说道:“我没有,我不是,我没做。我无意间看见了扇面上诗句,落款是你的名字。我只是想从他那里打听你的消息。” 很奇怪,沐春这个笨蛋在一旁断章取义,胡言乱语,胡善围觉得心好像没有那么痛了,她的手渐渐回暖,全身恢复了知觉,说道:“你现在已经亲眼看见了,我很好,进宫当了女官。永春伯,我还要带沐大人觐见皇后娘娘,告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0.鸡飞蛋打 沐春跟着胡善围去后宫觐见马皇后,王宁还想追上去说些什么, 守在龙光门的锦衣卫纪纲抽刀:“后宫禁地, 永春伯请回。” 一道宫墙阻隔王宁的视线。 时千户和陈瑄找过来,将对着高高的宫墙出神的王宁拉回宴会:“你真是喝醉了, 茅厕在那边呢,你赶紧去,宴会要结束了, 我们要回去四拜谢恩。” 接下来, 无需时千户和陈瑄灌酒, 王宁自己灌自己, 抱着酒坛猛喝一气,待四拜谢恩后, 他顺势倒地, 醉晕过去。 且说沐春跟着胡善围去坤宁宫觐见马皇后, 胡善围走的很快, 沐春步步跟随, “善围姐姐, 我看见你的牙牌变成尚宫局司言,恭喜高升。我也升官了, 统领禁军羽林右卫, 在宫里巡逻,会像以前那样经常见到善围姐姐了。半年不见, 我们都长出了自己的壳, 真是太好了。” 胡善围不理他, 越走越快,步履所到之处的石板路,有一滴滴水迹。 沐春忙迈开大长腿追了上去,这才发现胡善围临风落泪,一滴滴珠泪从颊边滚落,砸在石板路上。 “善围姐姐,你——”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胡善围掏出帕子擦泪,“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忒难了。我不能让他看见我哭,断就断个干净。沐春,我脸上的妆可还在?马上就要去皇后娘娘跟前复命,可不能出错。” 都到这个地步,还关心妆容是否齐整。女人,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沐春指着脸颊泪沟处,“这里好像有点脏。” 胡善围深受范宫正的影响,每日妆容齐整,带妆的脸哭过之后,就像雨点砸在玻璃窗上留下淡淡的泥痕。 胡善围忙拿出荷包里的粉盒,还有一面菱花小镜,蘸了一点紫茉莉香粉,盖住眼下的泪痕。 头可断,血可流,情可失,妆不能花,这是宫廷女官的体面。 “现在呢?”胡善围补了妆容,问沐春。 哭过之后,善围姐姐的眼睛更亮了,像是一双充满华彩的琉璃。沐春看得呆了,鬼使神差的想起国子监读书时,博士讲的那首诗:“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沐春恍惚一笑,“好看。” 沐春随着胡善围去了坤宁宫,马皇后自是亲热的拉着他说话,直到宫门即将落锁时才放了他出宫。 且说王宁封赏宴上大醉,醒来时,天都黑了,曾经的上官c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正在灯下伏案疾书,见他醒了,说道:“醒了?醒酒汤在案上,自己喝。以后在宫宴上不要喝的那么猛,殿前失仪可不是好玩的。” 王宁不碰醒酒汤,问:“毛大人这里有没有酒?” 他不想醒,醉着挺好,忘记痛苦。 “这是我的值房,当差时不能碰酒。”毛骧说道:“以后不要叫我毛大人了,你如今是永春伯,大明最年轻的伯爵,你的爵位比我还高一级。” 王宁宁可喝水,抱着茶壶猛灌。 毛骧见他这幅模样,知道他为何这样,恨铁不成钢的说道:“我已经听纪纲说了你在宫墙外头发呆,不就是‘情还在,缘尽了’了吗?大丈夫何患无妻,我已经把你的名字报到内府,参选驸马了。” 王宁噗的一声,将茶水喷出来,“你都没有问过我!我不想当什么驸马!” 毛骧没有停笔,继续写:“从以前挑中的驸马来看,驸马皆出身名门,皇上只会选择和开国功臣们联姻,用公主的婚姻来稳固大明江山。我把你名字报上去,不过是走个过场,使得名单看起来有出身平民的男子参选。你选中驸马的概率还没有那个不着调的沐春高呢。” 一听到沐春之名,王宁就立刻回想起沐春向胡善围“血泪控诉”自己隐瞒身份的行为,以及那把善围提诗的折扇,沐春一口一个“善围姐姐”叫的那么甜,他们两个到底什么关系? “沐春也要尚主?”王宁问,心想沐春在善围面前那么纯良乖顺,完全不是军队又痞又赖的流氓无赖模样,善围会不会被沐春给欺骗了? 毛骧停笔,轻轻吹干墨迹:“西平侯给他报的名,他当然要参与了——你过来,看看有无不妥,然后签字盖印。” 王宁走过一瞧,居然是以他的口吻向礼部提出追封亡母为永春伯太夫人的折子。 就像压倒骆驼最后一根稻草,王宁当场崩溃,扑通跪地,“娘啊,儿子不孝!” 王宁之父早年战死,那时候王宁不过八岁,世袭了父亲百户的头衔和俸禄,在寡母的照料下得以生存,寡母早年操劳过度,体弱多病,她所期盼的,就是儿子得胜归来,和贤惠聪明的未婚妻成婚,次年她就能当祖母,含饴弄孙。 大明第二次北伐惨败,王宁是一具尸首下醒来的,发现战友们全部战死,一群秃鹫在头顶盘旋,随时俯冲下来啄食尸体已经昏黄的眼球。 王宁崩溃了,疯狂的舞动刀剑驱赶秃鹫,他寡不敌众,秃鹫们依然开起了盛宴,他依然顽强的举剑赶走一只只秃鹫,他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能护住一具是一具,他要驱赶秃鹫,直到生命的尽头。 当时赶来清理战场的毛骧看到苍穹之下这一幕惨剧,浴血的战士和老天爷搏斗,直至最后一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个勇敢的战士。 毛骧的手下收集战死者们的军牌,王宁亲自点燃了一把把火,将兄弟们火葬。 毛骧问他:“你有一个复仇的机会,但是你必须斩断和过去的联系,从此隐姓埋名,成为另一个人,世上再无王宁,而且随时都有生命的危险,你愿不愿意?” 看着惨烈的战场,王宁把腰间的军牌摘下来递给毛骧,“我愿意。请你们照顾我的母亲,还有,为我的未婚妻找一个好丈夫,她叫胡善围,是成贤街胡家书坊老板的女儿。” “我答应你。”毛骧收下铁军牌,随便抓了几把草木灰放进坛子里。 王宁就这样死了。 毛骧以为完成王宁的嘱托很简单,每个月送钱给寡母,然后要官媒物色几个比王宁条件还要好的男人就行了。 可是寡母得知唯一的指望战死沙场后,失去了生的勇气,不到三个月就抑郁而终,什么好药好大夫都不管用。未婚妻胡善围一再抗婚,甚至做出挥着裁纸刀将官媒赶出门的过激举动,发誓终身不嫁。 毛骧很无奈,他总不能把胡善围强行塞进花轿,以这个女人的脾气,逼急了八成会做出自裁的烈行,加上当时胡荣和继室陈氏看起来都很疼爱女儿,毛骧就放弃了,却不料陈氏性情大变,折磨胡善围,父亲胡荣冷漠以对,逼得胡善围另寻出路,考了女官。 结果一心赴死,将自己全部都献祭给大明的王宁却活着回来了,母亲没了,爱人没了,王宁封了永春伯,成了孤家寡人,没人爱他,也没人等他。 毛骧叹道:“自古忠孝不得两全,你母亲为国而死,理应有此殊荣。找个风水宝地,迁坟风光大葬,方能弥补一二。” 王宁说道:“追封太夫人又如何?我母亲已经走了,是我不孝,是我的错。这一生的过错我弥补不了。” 毛骧反问道:“除了追封,你还能做什么呢?人死不能复生。如果给你机会,再选一次,你会选择战败回家,娶了胡善围,生个大胖小子,一辈子守在你母亲身边。还是诈死潜伏北元枢密院,为大明北伐提供情报?” 王宁跪在地上,双拳紧握,捏得指关节噼里啪啦响,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泪流满面,“此生无悔,只是有愧。” “我家破人亡,但大明连续两次北伐都胜利了,保护了无数人的家园,身为大明的军人,怎会后悔自己的选择?我对母亲,对胡善围愧疚c我欠她们的,却无法偿还,也无法弥补了。” 毛骧从未见过王宁落泪,他保护战友尸首,挥剑和一群秃鹫战斗时c他点燃火把,火葬战友时c他摘下自己的军牌,斩断所有亲缘时,都不曾流泪。 母亲的死,和未婚妻形同陌路人,却让他落泪了。 毛骧再次庆幸自己选择单身,了无牵挂,不用被逼到家国的两难选择,他这个“大魔头”从不会安慰人,只会说出残忍的事实: “你不可能得到所有,没有人事事顺遂,哪怕是皇上,也有各种无奈和遗憾。你把母亲好好迁葬,尽了孝道,我会想办法把你安排到京城之外的地方任职,远离伤心地。” “我还是去西北戍边吧。”王宁站起来,在给母亲追封永春伯太夫人的奏折上签名盖印。 毛骧合上奏折,想了想,问王宁:“你母亲已死,无法挽回。但是胡善围既然你还对她有情,女官服役满四五年,可以求恩典出宫,你们还有破镜重圆的机会。这一点,我可以帮你们。” 王宁眼睛一亮,燃起了幸福的憧憬,但很快就熄灭了,“我身为武将,迟早要出去打仗,不能文臣那样陪着妻儿。北元实力强大,一定会再次扰关,大明还会有很多次北伐,如果再有家国之间的选择,我还是会选择国家,我辜负了善围一次,难道还要再辜负她第二次?第三次?” “我已经决定像毛大人一样,此生不娶妻不生子,守护国家,至死方休。毛大人,任何身体上的伤痛,都比不上我放弃家人和爱人那一刻的痛苦。太痛了,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毛骧看着王宁踉跄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听见他苍凉的歌声:“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在。人,憔悴了。” 王宁跌跌撞撞,去了西安门附近的瓮堂。 瓮堂是南京城的一个澡堂,地下有一口温泉,澡堂形似一个倒扣在地下的瓮,所以叫做瓮堂。圆形的穹顶,墙壁皆是岩石和糯米汁垒砌而成。 南京城的男人们喝完酒喜欢去瓮堂泡一泡,舒服自在。王宁在南京长大,小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去瓮堂泡澡,离家四年了,他想重温故地。 王宁在温泉池里泡得快要睡着时,沐春接到时千户的线报,找到了这里,他裹着一块白布巾走到地下室的温泉池。 池子里的男人都光溜溜的,王宁也不例外,沐春透过池水看见了他的本钱。 嗯,没有我的雄厚。 沐春信心大增,一把扯掉腰记的白布巾,故意没有顺着台阶下水池,而是终身一跃,扑通一声跳进去,飞溅的池水如下了一场暴雨,将昏昏欲睡的王宁浇醒了。 池水也吵到了其他客人,有人正要去教训这个不晓得瓮堂规矩的男人,被朋友拉住了,耳语了几声,“西平侯的长子,京城大名鼎鼎的混世魔王,算了算了,惹不起,躲得起。” 于是乎,温泉池的客人们霎时走光了,只剩下王宁和沐春。 沐春朝着他晃了晃拳头:“喂,敢不敢跟我打一场,老子看你不顺眼很久了。” 惹得善围姐姐肝肠寸断,真是该打! 王宁还有醉意,心情低落到极点,闻言冷冷道:“有什么不敢?我看你不顺眼也很久了。” 两人大吼一声,冲上去互殴,霎时,温泉池里,“鸡”飞“蛋”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1.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瓮堂地下是个圆形的温泉池,以沐春的身高, 池水刚刚淹没到肚脐, 王宁则是到了腰胯间,池水影响了两人的速度和发挥, 一拳一脚的杀伤力减半,还时不时倒在水池底部扭打, 呛了一肚子洗澡水。 温泉池时而稀里哗啦c时而咕噜咕噜, 池子又是圆形, 远远看上去,就是一锅沸腾的火锅里涮着雪花肥牛和羊肉卷, 在火锅里纠缠飘荡,浮浮沉沉。 两人打得势均力敌,剧烈运动c互相殴打加上水太热, 两人全身都泛红,就像熟透了的肥牛卷和羊肉卷,刚开始红白相间, 熟透后都变成了红色。 不管怎么样,这一架打的真过瘾。沐春难得没有使用猴子偷桃等惯用下三滥的手段,真的和王宁公平打一场。 两人都累极了, 胸膛剧烈起伏,他们刚刚在水底憋气撕扯殴打,快要窒息c被温泉水淹死的时候, 终于各自放手, 分别占据了“火锅”南北两边, 伺机再动。 王宁气喘吁吁道:“我不跟你打了。” 沐春双手撑在“锅沿”,才勉强在水里站住了,“你认输了。” 王宁说道:“我不是认输,我只是觉得比起两个人窝囊的死在温泉池里,我更愿意看见我们两个死在战场上。” 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就淹死在无数个男人泡过的水池里! 其实沐春也有点后怕:我要是死在温泉池,善围姐姐会多么伤心啊。 沐春心中虽如此想,嘴上却说道:“不行,我今日必定要替善围姐姐出这个恶气!” 沐春知道王宁不想再动手了,于是在嘴上讨些便宜。有些人看起来气势汹汹,其实站都站不稳了。 王宁单手拂去脸上的水珠,酣畅淋漓打一架后,酒彻底醒了,问道:“是善围要你来的?” 沐春说道:“当然!” 当然不是!沐春省略了后面两个字,自觉不算说谎。 王宁从水池里走上去,顺手捡起一块白布巾围在腰间,说道:“你说谎,善围不会这么做。她既然叫我王大人,就表示她已经放手。” 沐春哟了一声,“你不要这么自以为是,她恨你,讨厌你,如果她能出宫,估摸会亲手砍了你这个负心郎。” 王宁识破了沐春的谎言,头也不回的说道:“那就要她来砍我吧,我绝不还手。” 沐春也围了一块布追了上去,“善围姐姐一片芳心都喂了狗,你要如何还她?” 王宁说道:“等安葬了我的母亲,我就去边关了,此生永不相见。我守护边关,也是守护她的安全。” 沐春闻言大喜,此人走得越远越好,眼不见心不烦。嘴上却道:“哼,算你识相。” 两人走到更衣房,换上衣服,王宁突然问道:“你一口一个善围姐姐,你和她是结拜姐弟,她是你的义姐?” 沐春正在穿裤子,闻言,左腿一滑,走错了洞,和右腿穿在一个裤腿里。 “胡说八道!我们才没有结拜姐弟!”沐春又想揍他了。 王宁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叫她姐姐?还对她的事情如此上心?她是你什么人?” 问题三连发,咄咄逼人。 沐春重新穿好裤子,不紧不慢的拿出贴身放置的扇子,抽掉扇套,嘚瑟的打开川金扇,展示胡善围的提诗: “看到没有?《七月二十日与景春于杭州酒楼吃蟹饮菊花酿》,‘无肠公子应多娇,披盔舞戟玉门箫。塞外征伐八千里,见炊卸甲访菊花’,这是善围姐姐送给我的诗——她以前为你写诗了没有?没有吧,我们是知己,心心相印的知己,可不是结拜姐弟这种庸俗的关系。” 王宁看到扇面,觉得眼热,她为他写诗,她从未为我写过诗。 王宁心里酸溜溜的,嘴上却道:“知己?善围知道你的真面目吗?你在她面前如此纯良无害,你可敢当她的面唱那些淫词艳曲?还是敢对她说那些军营里的骚话?” 王宁直中了沐春的要害。 沐春在北伐军,是个远近闻名的纨绔流氓小混混,他的心腹时千户和陈瑄都是土匪出身,在一群鸡鸣狗盗之辈中混得如鱼得水,比土匪更像土匪。 还有以前鹰扬卫那些军二代官三代混迹风月场的纨绔子弟们,轮起骚话谁都讲不过他。 回京途中,一路上王宁都在听沐春唱歌,每天都不带重样的,简直是一部行走的《吴中艳曲大全》 我不敢! 沐春顿时语塞。 王宁欣赏着他的窘态,发出一声轻笑,“善围是个女人,又是宫廷女官,名誉至关重要,你这种大染缸般满是污秽的人,最好离她远一些。她这个人心地善良,因年幼丧母,总会对相似经历的人生出同情心,她送给你诗句,对你好,和收留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差不多。你不要对她动了歪心思。” 王宁一步步的靠近,“如果让她知道,出于同情心收养的小动物,其实是一头色中饿狼,她和你还会是知己吗?” 沐春呸了一声,“我和别人不一样,我这个人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我有很多张面具,在什么地方戴什么面具。你太小瞧善围姐姐了,她见过我孟浪放荡时的模样,她选择相信我,原谅我。” “我唱艳曲c说骚话,放荡形骸做好些不雅的动作,但我是个好男人,善围姐姐是知道的。” 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善围姐姐看到我在鹰扬卫擂台上挺胯时,生气了好久都没有理我 省去曲折的过程,结果就是我说的结果,不算说谎。 王宁自是不信。善围明明喜欢的是发之于情,止乎于礼,彬彬有礼的人! 沐春扳回一局,得意的说道:“何况,她可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小白兔,宫里上演的净版《西游记》,就是她亲手删减的,你离开她很久了,她早就不是过去那个只会躲在你羽翼之下的胡善围。” 《西游记》有多污,王宁当然清楚。那个温柔腼腆,羞于说爱,情动之时,纵有千言万语,最后都只是痴痴的看着他,甜甜的叫一声“宁郎”的胡善围已经浴火重生了。 王宁心中又起了阵痛,说道:“你记住今天的话,只是知己好友。倘若你对她生了不该有的邪念,我纵使在千里之外戍边,也会回来取你的狗命。” 沐春心道:其实你现在就可以取我的狗命了 次日,王宁就请了风水先生,择了吉日迁坟,与此同时,洪武帝批准了追封王宁之母永春伯太夫人的奏折,命礼部办理。礼部将封书和太夫人的凤冠霞帔等全套礼服都送到永春伯府。 在追封圣旨里,洪武帝不仅追封了王夫人,还赐葬钟山,圈了一块风水宝地给王宁。 洪武帝和马皇后正在建造的皇陵就在钟山,赐葬钟山是莫大荣耀,表示皇恩浩荡。 王宁领旨,进宫谢恩。 王宁长得帅,潜伏北元时,毁天灭地三搭头“齐刘海”丑发型都不能掩盖他的英姿,回到大明,他将三搭头梳成发髻,戴上黑色/网巾,就越发俊秀了。 论功行赏宴上,穿着大红朝服,戴着七梁貂蝉冠的王宁简直堪称“惊艳” 了。 洪武帝对他印象深刻,很是满意。但不知为何,连沐春都当场派了差事,统领领禁军羽林右卫,却只封了王宁为二等永春伯,没有差事,目前王宁赋闲在家,专心料理母亲的丧事。 今日王宁进宫谢恩,洪武帝也并没有让他磕了头就走,而是赐座,还命宫人捧茶,和王宁聊天。 除了聊他在北元枢密院当间谍时的见闻,还聊了他的家族c问他父亲曾经参与那些战役,最后血洒何处等等。 王宁一一作答,镇定沉稳。 足足聊了半个时辰,王宁才出宫。 王宁一走,洪武帝对屏风后的人说道:“爱妃觉得这个后生如何?” 居然是长春宫的孙贵妃! 孙贵妃笑道:“相貌生的不错,比起沐春也不差什么。谈吐挺有规矩,也不怯场,风度翩翩。就是出身差了些,但他是个有本事的人,两两相抵,倒也是个不错的人选。在驸马备选名单中,算是出挑的。” 孙贵妃生了两个公主,小公主怀庆公主到了出嫁的年龄,礼部和宗人府都在为公主挑选驸马。 孙贵妃大女儿临安公主是洪武帝的长女,也是最受洪武帝宠爱的公主。大驸马是曾经的大明宰相c韩国公李善长的长子李祺。李祺是驸马,将来也会继承家里韩国公的爵位。 孙贵妃说王宁的出身差了些,其实是违心之语,何止差了些?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平心而论,两个公主都是孙贵妃手心的宝贝,她不想两个驸马出身差的太远,委屈了小女儿。孙贵妃觉得,哪怕是混世魔王沐春呢,也比王宁合适,毕竟沐春会继承西平侯的爵位。 但是洪武帝要孙贵妃在屏风后观察人选,此人身上肯定有些东西是洪武帝看中的。 孙贵妃能同时得到洪武帝和马皇后的认可,心计不同凡人,明明对王宁这个人不满,话里还是顺着洪武帝的心意,透着欣赏的意思。 洪武帝点头道:“朕最看中王宁的忠,忠孝摆在一起时,他最终选择了忠。一般人家会觉得他不孝,不是良配。但公主是君,他是臣,对于皇家而言,忠臣比孝子要好。” 孙贵妃忙笑道:“皇上慧眼,臣妾短视,没想到这么深刻。” 孙贵妃是作为一个母亲来考虑驸马人选,但洪武帝的出发点永远是朱明王朝的江山社稷。 洪武帝说道:“马上就端午,端午有击球射柳之礼,就以此为借口,让那些驸马人选参与比试,皇室宗室,文武百官皆会参加,到时候爱妃和皇后带着怀庆观看,一起为怀庆选驸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2.“四无”中年 胡善围母亲忌日将至, 父亲胡荣一清早去坟前烧香焚化纸钱, 他从食盒里取出一碗甏肉干饭碗清亮的鱼丸汤,一叠出油的咸蛋, 这是妻子生前爱吃的家常菜,胡家祖籍济宁, 家乡饭最对胃口, 而胡荣现在已经习惯了江南口味,觉得甏肉油腻腻的。 从结发夫妻到爱女出生,到家族从北到南迁徙,再到家族覆灭,胡荣和坟墓里永远沉睡的女人不过九年的缘分。 胡荣在坟前烧了一沓纸钱, 怔怔的看着墓碑,他已经不记得结发妻是什么模样了。 依稀记得她是大家闺秀, 温柔乖顺。胡荣青少年时经历了颠沛流离, 家族覆灭, 早就没有青云之志,甘愿堕落成以前家族所不齿的商人, 做点生意养活自己和女儿,过着平淡的生活。 胡家曾经是济宁望族, 可是现在呢, 那些有理想c有道德c有才华c有毅力的“四有”胡家家人全都死了,只有胡荣这个无理想c无才华c无资质c无毅力的“四无”胡家人还活着。 活着最重要, 什么理想c什么宏图都是虚的。 胡荣一生, 追求平凡稳妥。可是女儿倔强的牛脾气随了谁?连嫁人都不肯, 非要坚持当女官,走仕途。明明我和她娘都不是这个脾气啊。 胡荣在坟墓前长吁短叹,“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不肯嫁人,不听我的,非要往外头飞,可是天上好危险,有暴风,有骤雨雷电,有凶狠的老鹰。别说当女官,就是当大官又怎么样呢?我们胡家祖上也显赫过,到最后,覆巢之下,只有我一人活着。” 胡荣从怀里拿出胡善围的回信,念道:“‘一切安好,勿念。父亲保重身体。善围’,你听听,我给她写了十几页信纸,她就回我一句话,怎么办呢?我什么法子都用过了,她就是不肯嫁人。” 这时,起了一阵东风,将坟前还未烧尽的纸钱卷起来,好像一片片燃烧的黑蝴蝶。 胡荣担心起山火,连忙拿着水壶去追,纸钱落在一个土坑处。 胡荣浇灭了纸钱,觉得这里有些熟悉,看了看两边的墓碑,顿时回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女儿的死鬼未婚夫王宁和他母亲的墓地吗? 当年母子两个葬在一处时,胡荣都来过这里。 怎么被人挖空了? 难道有盗墓贼? 胡荣赶紧去找守陵人举报。 守陵人说道:“前天有个大官来这里,把他母亲的坟墓迁葬到钟山了。” “钟山?”胡荣更纳闷,“钟山那地方不都是达官贵人们的祖坟吗?” 守陵人说道:“那可不,她儿子给她请封了什么太夫人,迁葬那天可风光了。” “她儿子?”胡荣觉得自己在做梦,“她儿子不是早就死了吗?” 守陵人说道:“没死成,回来了,还当了大官。” 胡荣难以置信,他草草的收起亡妻墓前的吃食,提着食盒,骑着青骡回到书坊,然后从书房里拿出太医院谈太医送给他的名帖,凭着帖子找到了东城兵马司隔壁的太医院。 谈太医正在整理药房,听闻有个姓胡的人找他,还以为胡荣有亲戚朋友生病了,请他去医治。 自从那日一起去教坊司听《琵琶记》,两人就成了朋友,胡荣是卖书的,若遇到医学方面的孤本珍本,总会留下来送给谈太医。 谈太医背着药箱出去,但胡荣并不是来请他看病的,说道:“我听说通政司每个月都出邸报,发给官员们,讲述朝廷里大小事情,封官的c贬官的c掉脑袋的,都写在上头,我一个普通老百姓没资格看邸报,谈太医能否弄一本最近的邸报看一看?” 谈太医放下医箱,“我们太医院并不热衷政事,很少有人看邸报。不过太医院隔壁就是詹事府,我去给你借一本。你先等等,喝杯茶。” 谈太医很快拿着最近好几期的邸报回来了,胡荣挑出最近的一本,一张张的翻阅,最终停在洪武帝追封永春伯王宁之母王夫人为永春伯太夫人的圣旨上。 啪! 邸报落地。 啪啪! 胡荣狠狠的抽了自己二耳光。 正欲再抽,谈太医以为胡荣失心疯了,忙阻止道:“胡大哥,有什么事情咱们可以商量着办,别自残。” “退婚书!我亲手去衙门办的退婚书!”胡荣恨不得撞墙自尽,“我女儿以前定过亲事,后来那人死在战场上,我女儿不肯改嫁,非要在家守望门寡,我为了给女儿顺利改嫁,以防别人说闲话。我亲手写了退婚书,厚着脸皮要王夫人在上头签字画押,我还拿着退婚书去了衙门过了明路。” “现在那人回来了,封了伯爵,婚约却已经被我毁了!” 胡荣哭道:“我女儿差一点就是伯爵夫人了,我却亲手把她的前途毁掉!” “谈太医!”胡荣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握紧了谈复的手,“你见识多广,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我女儿的婚姻还能否挽回?我去告御状行不行?捞油锅c滚钉板,这种苦头我都可以吃。” 过了好一会,谈复才捋顺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他把胡荣拉到房间,关严了门,说道:“你是民,永春伯是官。民告官,难啊,这是其一。其二,是你自己退的婚,真的告到御前,也没有胜算。其三,以前你女儿坚持不改嫁,宁可在家守望门寡,你瞒着她逼着王夫人签退婚书。现在你女儿决定不嫁人了,安心在宫廷当女官,高升六品司言,你要她去嫁永春伯,她也未必愿意,我觉得胡大哥最好问问她的意思。” 胡荣忙道:“当伯爵夫人还有什么不愿意的?一品诰命夫人啊,我们老百姓想都不敢想。” 谈太医脑子里浮现茹司药的身影,还有那句绝情的“不要打扰我学习”,不由得苦笑道:“女官们不一样,大部分女官都选择终身不嫁,她们很多人本身就是名门闺秀,有才华,有志向。婚姻于她而言,是必须抛弃的包袱,如果成婚,就要放弃宫里的职位出宫,不能回去了。” 胡荣叹道:“果然女人就是不能读太多书,读得多了,就忘记了女人生儿育女的本分。都像女官那样不结婚c不生孩子,大明就灭亡了,人类也灭亡了。唉,当初我就不应该教她读书,些许认得几个字就行。” 谈太医劝道:“胡大哥,你千万不能冲动,要忍。我想办法把托人把永春伯的事情告诉你女儿,问问你女儿的意思。你别弄得和上一次一样帮倒忙,你想想,如果你当初由着她的意思,就让她在家里守望门寡。永春伯回来,他敢不认这门婚事?糟糠之妻不下堂,他若不认,就是第二个陈世美,皇上都不饶他。” 胡荣自是不甘心,但谈太医的话十分中肯,事事在理,胡荣只得生生憋住了。 谈太医能找谁?当然是茹司药了。 瞅着在乾清宫配殿给小公主检查身体的空隙,谈太医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茹司药存心要断个彻底,不想藕断丝连,再次残忍拒绝,说道:“不可以。” 谈太医着急了,低声道:“事关另一个女官的前途。” 茹司药和谈太医都是善良的人。 僻静处,谈太医从头到尾将胡善围的婚事说了一遍,“事情就是这样,现在他着急悔恨,甚至生了告御状挽回的念头。我劝住了他,要他先问问女儿的意思。” 茹司药从未听过如此奇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难怪胡善围进宫的时候连双鞋都没有,双手长满了冻疮,原来因抗婚和家里闹翻了。” 谈太医说道:“胡大哥这个人有些迂腐,但本性不坏。麻烦你问问胡司言的意思,免得她爹又帮倒忙,毁了她的婚姻,又要毁了她的前途。” 茹司药应下,回到后宫找胡善围,说了此事。 出乎意外,胡善围表情淡定,“多谢谈太医和茹司药的好意提醒,我早已知道永春伯回来的消息,我和他见过面,恩断义绝,从此各不相干了。宫里不能随意往宫外传信,劳烦茹司药要谈太医转告我父亲,我一不出宫,二不嫁人,立志为宫廷效力。何况,退婚书都在衙门过了明路,所谓告御状,不过自取其辱罢了,还会为家族招祸,我父亲胆子小,他定不敢妄动的。” 大家都是女官,都是为了理想舍弃婚姻,所以茹司药理解胡善围的选择,并没有寻常人认为当永春伯夫人比在宫廷当女公务员更有前途这种想法,去劝胡善围和王宁破镜重圆。 茹司药感叹道:“我以前只是觉得你运气好,一身势不可挡的锐气,着实令人羡慕,我进宫十年,你进宫一年,就和我平起平坐,当了六品司字辈女官。如今看来,是我短视了,今日之成就,都是你应该得的。” 对永春伯夫人都不屑一顾,胡善围不是寻常人。 送走茹司药,胡善围立刻去找沐春,如今沐春统领禁军之一的羽林右卫,羽林右卫就在宫廷东南角,在东五所附近,和胡善围的宅子只隔着一堵高高的宫墙,两人见面很方便。 胡善围将父亲发现王宁归来的事情说了,“端午节之前皇后娘娘会赐糕和粽子给大臣的家眷,我有机会出宫传懿旨,你找个时间安排我和父亲见面,为防止父亲犯浑,我一定要当面阻止他,单是谈太医传话是不管用的。” 沐春恨不得把胡荣揍一顿,问:“你如何阻止?你父亲简直太” 余下的话他不敢说,简直太欠揍了。 一天后,胡善围出宫去功臣家里分赐端午节礼物,途径鸡鸣寺时,借口去寺里为亡母上香,添香油钱,早早蹲守在这里的沐春将胡荣引到寺庙静室。 父女一见面,胡善围就举着一把锋利的裁纸刀比在自己咽喉处,胡荣霎时将父女见面的喜悦抛到脑后,“你干什么?快放下!” 胡善围冷冷道:“父亲,上一次我这么做的时候,是四年前,我把官媒赶出家门,警告这些媒婆不要来家里给我说媒了。我现在的决心和当年一样,父亲若再次擅自为我拿主意,我身为女儿,不能恨您,只能这条命还给您。” 胡荣这才彻底熄了小心思,跪地哭道:“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快把刀放下。什么伯爵夫人,没有你的命重要。” 胡善围缓缓放下裁纸刀,颓然坐在罗汉床上,为什么家人比对手还难对付?为什么她辛辛苦苦打拼来的前途,家人差点就轻而易举的毁掉?明明是血脉相连的父女,为什么给她带来伤害最深? 而这一切,都还是以爱她的名义,“为她好”的名义,来伤害她,摧毁她! 为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3.一个是阆苑仙葩 胡荣爱不爱女儿? 爱。他不是什么完美的绝世好爹, 但在这个时代, 他比绝大多数的父亲都要称职靠谱。 胡荣丧偶时不过二十出头,世家子弟出身, 长得帅,风度翩翩,小有家产, 有做生意的头脑,给他做媒的几乎要踏平了胡家书坊的门槛。 继母虐待前头生的儿女事例太多了,胡荣不放心把幼女托付给别人照顾,干脆回绝了所有媒人,和女儿相依为命。打算等女儿长大成人,为她准备好丰厚的嫁妆,精心挑选一户好人家嫁了, 完成为人父的责任,然后再考虑自己的人生大事, 娶个继室生儿子,延续胡家血脉。 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主流观念的封建时代, 胡荣青春正盛时不娶继室生儿子,连个妾都没有, 也是顶住了外界好多闲言碎语的压力。既当爹又当娘,还要做生意, 胡荣一个人扛着所有压力。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他精心挑选的女婿王宁战死, 女儿拒绝改嫁,坚持在家守着望门寡,甚至做出挥着裁纸刀赶走官媒的过激行为,种种压力之下,胡荣崩溃了。 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自己对女儿的教育太失败,他以为教女儿多读些书,读书使人明理,但女儿却也养成一副孤高又烈性的性子。是不是对女儿太好了,让女儿觉得出嫁远不如在家里舒服自在? 仓促之下,胡荣娶了继室陈氏,陈氏出身市井,是个会过日子c很实际的人,胡荣希望陈氏能够对女儿施加影响,打破女儿对爱情c对守贞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嫁个男人,生几个孩子,过着稳妥的小日子。 可是现实再次给他暴击,并没有像他操控的那样发展下去,而是一而再c再而三的失控,直到现在,女儿拿着裁纸刀对准了自己,逼他彻底放弃把她嫁出去的念头。 胡善围坐在罗汉床上,以一副抗拒的姿态扭着身子,背对着胡荣落泪,哽咽的说道:“父亲不要跪了,女儿受不起。” 胡荣站起来,一年不见,女儿好像长高了,身体也似乎健壮起来,不再似以前那般瘦弱,他看不见女儿全脸,只瞧见她颊边的一抹红润,这不是胭脂的颜色,是自然的光彩。 胡荣说道:“我走了,你在宫里要好好的。” 胡善围依然背对着父亲,说道:“父亲在信里说为我置办了房产田地,这大可不必,我在宫里什么都有,还有俸禄。宫里管着女官的终身,纵使以后退役出宫,每年俸禄也照旧,足够养老。除了俸禄,还有各种赏赐,只是宫里的东西,不好往外拿,免得给家里添祸患。每年的俸禄我会拿出一半送到家里,每年给一次。” 胡善围将一包银子搁在案几上,“这是去年的,父亲收好,您拿着去喝茶听戏。” 胡荣不肯收,“你进宫当了女官,家里免了赋税和徭役,比平常人家境况好了不知多少,有这些足够了。” 胡善围说道:“如今家里新添了人口,手头宽裕一点比较好。” 曾经相依为命,亲密的父女,如今唯一能谈得下去的话题,就只剩下谈钱了,悲乎? 胡荣踌躇片刻,收下银子,转身离开。 这银子若不拿,女儿堵心。 他拿了,他堵心。 胡荣终究忘却了女儿的各种不好,只惦记着她要好好的,拿了银子。 直到听不到父亲的脚步声,胡善围才猛地站起,转身,追了出去,站在廊下,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直至彻底消失。 沐春和父亲沐英早就确认过眼神,在前世一定是仇人。所以他并不能理解廊下胡善围隐忍的不舍和纠结。 沐春说道:“善围姐姐,想和父亲多说几句话,我可以把他再抓回来。” 胡善围:“” 很多时候,闭嘴的沐春才是最好的沐春。 洪武十四年,五月五月,端午节。 端午节击球射柳,是元朝留下来的游牧民族风俗。洪武帝认为有“武将耀武之意”,于是予以保留,每年端午,击球,射柳,划龙舟这三样都必不可少,这次更是想借这个机会挑选驸马,这是个最好不过的借口。 为了让这些青年才俊们放开手脚比拼,展现风姿,洪武帝还特地分了两组,一组是文武大臣,另一组是皇室宗亲,大家各比各的,这样备选的青年们就不会因顾忌太子c亲王等人的面子和安全而缚手缚脚了。 明初的驸马可以手握兵权,成为朝中重臣,不像以前的驸马那样只能担任闲职,所以大家都放开了手脚,全力以赴。 沐春是干孙子,不算皇室血脉,分在文武百官那一组。 这是一场沐春唯一不想赢的比赛,但是他又不能故意放水,让怀庆公主难堪,所以他输也要输得体面,输出风格,输出水平。 这个难度很大啊,还不如打赢呢。 同样的,大明最年轻的伯爵c永春伯王宁和沐春是一个意思,都不想赢,也都不想输得刻意。 第一场,是打马球,王宁和沐春抽签,王宁是蓝队,沐春是红队,脑门上各绑着一条红c蓝布带子,以区别敌我。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王宁和沐春都握紧了球棍,他们不想打球,只想打人。 对视间火花四射,杀气腾腾。 对峙时,帝后驾到,王宁和沐春方收回目光,下马恭迎圣驾。 帝后在御座坐定,马皇后身边站着几对女官,其中就有司言胡善围,而站在胡善围身边的女官,正是乔装的怀庆公主! 沐春在宫中长大,当然认识怀庆公主,朝着她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怀庆以微笑回应,原本她应该和母亲孙贵妃坐在珠帘后面观看比赛,但是她觉得隔着帘子看不清楚,非换了女官的服饰,站在外头亲眼挑选未来的驸马。 胡善围看到了红布条的沐春和蓝布条的王宁,立刻转过目光,眼观鼻,鼻观心。 她明知两人只是来跑龙套c装场面的,可是心里终究不舒服。 怀庆就像许多待嫁的少女一样,对未来婚姻有美好的憧憬和期待,她碰了碰胡善围的胳膊肘,“胡司言,你觉得那个看得顺眼?” 胡善围说着官样文章,“礼部和宗人府精心挑选出来的人,各有千秋,微臣看来,个个都好。” 驸马,好的当中挑最好的c最符合大明皇室利益的,别说区区一个胡善围了,就连怀庆公主自己也不能做主。 怀庆心知肚明,从小就被灌输这个观念,她是大明公主,一切以大明利益为先,何况父皇疼爱女儿们,单是大明公主不用和亲,安抚边疆,这就已经创立了先河,历朝历代,唯有大明公主不用远嫁。 像当初北元和大明和谈,提出两国和亲,洪武帝创造性的下旨命二儿子秦王娶了北元丞相王保保的妹妹王氏,也没答应嫁公主去北元。 所以,怀庆已经很满足了,不管选谁,都不会影响她一生的荣华富贵。 怀庆是带着挑剔的目光看这些候选人,就像提着篮子去菜市场买菜,只能买一种,自然百般挑剔,这个太矮c那个太高c这个太黑c那个太白,像是有什么不足之症,那个骑马的姿态不好看,像个猴子,那个击球使诈,太狡猾 还有魏国公徐达的宝贝小儿子徐增寿,京城最著名的纨绔,头上系着红布条子,和沐春一个阵营,但全程恍若梦游,人家玩马球,他是玩“躲避球”——看到球就躲,就怕马球砸了脸,毁了容貌。 或许是感觉到了怀庆公主的目光,正在马背上闲得打呵欠的徐增寿转头看过来,嘴巴正好张得最大,像是可以吞掉整个肉夹馍。 身为京城纨绔之首,徐增寿比沐春更加不要脸,张着大嘴巴子和怀庆公主的目光相撞,他丝毫不觉得尴尬,还傻兮兮的冲着公主笑。 怀庆公主隔夜饭都快要吐出来了,心想幸好徐家出了三个亲王妃,足够笼络住魏国公徐达,父皇不可能浪费公主这么大的一个筹码,要徐增寿当驸马。 不划算。 正思忖着,鹅蛋大的马球被击飞,直冲着徐增寿的大嘴巴而去,而徐增寿只顾着看公主,都忘记闭嘴了,正当他要现场表演活吞马球的时候,队友沐春策马而来,挥着球棍,一棍子将马球击飞,来个了“英雄救狗熊”。 徐增寿后知后觉,吓出一声冷汗,猴在马背上叫道:“多谢春春。” 沐春最讨厌别人叫他儿时小名,拱了拱手,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说道:“寿寿客气了。” 沐春帮徐增寿,绝对不是他们两个纸糊般的友谊,纨绔之间没有友谊,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沐春要报恩啊,徐增寿一无是处,但是他有个绝世好爹,魏国公徐达。这次北伐,若没有徐达一直提携栽培,沐春绝对没有这么好的机会立功封赏。 他爹沐英打仗时宁可带着次子沐晟,也从不带长子沐春,从不给沐春机会,到最后还嫌弃沐春“无寸功”。 所以对于沐春而言,徐达简直如再生父母。 看在徐达的份上,沐春也要帮徐增寿一把。 看台上,魏国公徐达看沐春的目光透着欣赏,第四次北伐沐英率领的西路军也取得胜利,只是还在回京的路上,尚未归来,故未出现在看台上。 第一局结束,暂停休息。 徐增寿跑到看台上,恬不知耻的问他爹徐达:“爹,我表现的如何?” 他全程梦游,何时表现过?打呵欠也算? 绝世好爹徐达给予小儿子肯定,“还行,第二局记得保护好自己,不要再出神了。” 意思是你要躲,就躲远一点。 五月已经很热了,剧烈运动后的沐春抱着一壶茶猛灌下去,觉得清凉的茶叶变成了陈年老醋,深深嫉妒徐增寿:为什么都是当爹的,差距咋就那么大呢?爹都是别人家的好。 这时眼角余光又瞥见胡善围在看他,心情顿时大好,他故意装作豪迈,猛地倾斜茶壶,只喝了一小部分,大部分的茶水都随着唇边流淌下去,哗啦啦倒了一身,为了方便打马球,都穿着单衣窄袖圆领袍,此时前襟被茶水浸透了,紧紧贴在跌宕起伏的肌肉上,清晰的勾勒出了八块腹肌。 沐春这一波操作太骚了,身边的参赛者纷纷仿效,一个比一个豪迈,借口喝水,往身上泼水,知道的明白今天是端午节,不知道的以为是泼水节。 沐春看着一个个快要撑破单衣的竞争者,顿时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滋味:你们这些贱人!待会岂不是污了善围姐姐的眼睛! 沐春悔不该当初,目光瞥到王宁身上,王宁没有泼水,静静的坐着休息。 沐春又暗骂王宁:你真奸啊,别人泼水你不泼,就突出你一个人与众不同,善围姐姐一眼就能看见你。 泼水是贱,不泼是奸。 这是人性扭曲,也是道德沦丧,嫉火中烧的沐春看谁都不是好人。 休息片刻,第二局开始。 沐春像一条疯狗,忘记了击球c忘记了敌我的红蓝队,专门逮着湿/身面积大的“贱人”们,进行无差别攻击,尤其是那几个都湿到裤/裆的参赛者,别住人家的马,或者各种冲撞,小动作不停,游离在犯规边缘,将“贱人”们从马背上撕撸下来,落马算失败,自动退出比赛,就在善围姐姐的目光中消失了。 沐春一阵瞎搅和,将本来彬彬有礼c互相试探的参赛者们撩出了火气,纷纷显示出了真本事,拿出打仗的拼劲打马球。 沐春留了个心眼,没有动王宁,王宁此人私下约架打一顿就罢了,当着善围姐姐的面,不要碰王宁。 场面白热化,这场比赛开始变得精彩起来。 风椅上,马皇后赞道:“今日沐春很是勇猛。” 洪武帝甚是安慰:“虎父无犬子,沐英还是随了他父亲啊。” 胡善围听了,心道幸亏沐春隔得远,没有听见这句话。庆幸过后,她的目光便不受控制的观察身边的怀庆公主。 幸好,公主的目光并不在沐春身上。 但是皇室选驸马,以大明江山利益为主,和公主个人好恶无关。 胡善围进宫一年多了,短暂的心乱之后,开始冷静下来分析现状:沐英不仅仅是帝后的干儿子,也是最出色的义子,除了封侯爵等利益关系,沐英和帝后感情深厚,堪比亲生的了,沐英这个天才将才,已经被亲情和封侯爵的利益牢牢拢住。 洪武帝没有必要浪费一个公主拴住沐英,就像徐增寿注定不可能当驸马一样,徐家有三个亲王妃,已经足够利益捆绑了。 何况沐英根本就不喜欢沐春这个长子,要沐春去尚公主,沐英未必高兴 一定是这样的,胡善围心道。 正思忖着,马球上的情况又起了变化——沐春因为令人发指的犯规次数,被“请”下场,禁赛。 幸亏他爹西平侯沐英不在,否则当场气得要吐血。 这一场沐春一球未进,但是打人打的很爽,还能避免入选驸马,于是高高兴兴的被罚下场。这样既彰显实力,不得罪怀庆公主,还能巧妙的避过被挑中,简直两全其美。 沐春暂时脱离“危险”。场上还有王宁等竞争者,王宁所在的蓝队进了七球,红队也是七个球,由于沐春疯狗般的无差别攻击,目前蓝队有五人,红队还剩三人——是的,沐春“咬”得最多的就是自己人。 眼看沙漏快要漏完了,最后一球决胜负,大家的“手脚”都越来越脏,唯有王宁一直坚守规则不犯规,一个蓝队的朝着王宁马腿挥球棒,王宁操纵着缰绳,指挥马匹撩腿后跳,避过攻击。 王宁火了,这是他的爱马,最亲密的战友,在沙场上救过他的命,居然有人对他的爱马下毒手。 王宁决心给对手一个教训,他挥着球棍击球,木球精准的朝着对手的发髻上砸过去。 王宁算的很准,木球只会击飞对手的发髻,让他难堪,不会要他的性命。 果然,木球打飞了对手发髻上的木簪,发髻散开,披头散发不说,还从发髻中央里滚出一个马尾编成的假发团。 原来此人帅者帅矣,却是个秃头。 雄姿英发的王宁骑马和此人擦肩而过,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秃头无发,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啊啊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4.争渡,争渡,惊起是非无数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和秃头无发的对手相比, 王宁堪称阆苑仙葩。 怀庆公主眼睛一亮,其实论相貌, 王宁不是最最好看的, 但是沐春疯狗般无差别攻击后, 场上只剩下九个人, 王宁成了最最耀眼的北极星。 人类对美好的事物天生会有占有欲,怀庆公主也是人, 她知道对未来驸马没有决定权,但是她本能的喜欢好看的。 如果是这个人,可以预料以后漫长的婚姻生活会很和谐, 两人不仅仅是君臣关系,还是夫妻。 可惜了王宁的对手, 他叫做胡斌,系出名门, 乃东川侯胡海的嫡长子, 他爹胡海也是洪武帝的凤阳老乡, 开国功臣之一, 胡家封了世袭罔替的侯爵, 胡斌将来要继承东川侯的爵位,是驸马的热门人选。 胡斌长得帅, 出身好, 可惜是个秃头, 头顶毛发稀薄得清水粥。头发肉眼可见, 十个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 胡斌羞愤欲死:我只是想打断你的马腿,而你却要揪出我头顶的假发包! 下一场比赛项目是射柳,胡斌毫无悬念的退出了比赛,因为事关皇家体面,皇室是不可能选一个秃头当驸马的。 因为秃头是病,无药可医。其他的病还能抢救一下,秃头即使到了五百多年后的现代社会,也只有放弃治疗这个单选项,否则,查尔斯王子和威廉王子也不会是现在的模样,毕竟人家皇室又不差钱。 驸马的梦想变成了水中月,镜中花,胡斌坐在帐篷里,对镜梳理散乱的头发,不知有多少泪珠儿,从秋流到冬,从春流到夏。 下一场比赛是射柳。 射柳并不是一群人对着柳树乱射一气,皇室射柳,有诸多不一样的玩法。 首先将鸽子的腿绑上响铃,然后用一根线绑住鸽子腿,线的另一端绑着一只葫芦,将鸽子放在柳枝上,细线绕着树枝一圈,下面垂着葫芦,以阻止鸽子飞走。 参赛者要用箭射断细线,葫芦落地,鸽子得以自由飞翔,鸽子腿上的响铃呼啦啦响动,好看又好听。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要从“绿丝绦”里分辨出拴着葫芦的细线,这考验眼神。细线随风摇摆,射断细线,必须要有超凡绝伦的箭术。 这明显是一道超纲题,皇上用选武状元的难度选驸马,对参赛者其实是好事,因为如果射中了,在皇上面前露脸,即使落选驸马,将来对仕途是有利的。 每个人有三支箭,三次机会,至少一半人最终射中了细线,葫芦落地,一只只鸽子得以自由,忽闪着翅膀朝着天际飞去,脚脖子上拴着的铜铃声响彻不绝,如天上传来的仙乐。 洪武帝龙颜大悦,现在的青年才俊,就是将来的帅才,大明武将后继有人。按照惯例,射中者赐给彩帛。 沐春三发两中,放了两只鸽子,得了双份彩帛。 他得意洋洋的捧着彩帛在王宁面前炫耀,“你不要紧张,其实很简单,我随便一射,就放了两只鸽子,你要是正常发挥,放一只鸽子没有问题。” 其实没有那么“随便”,沐春是拼了全力放鸽子,他背着外祖父的长弓,事关荣誉,可不能失败了。 更何况,善围姐姐在看他呢。 这次射柳的难度太大,藏慧是不能的,用了全力都不一定能全中。 王宁调匀了呼吸,没有被沐春干扰,待外头礼官唱到了他的名字,王宁背着弓箭出了帐篷。 敞篷里,徐增寿不出意外的一只鸽子都没放,他蹭到沐春旁边,“春春,彩帛真好看,分我一半呗。” 他老子徐达又没在旁边看着,沐春才懒得理他,残忍拒绝:“不给。” 沐春打算把彩帛送给善围姐姐。 徐增寿尤不死心,“小春,我想拿去送给我大姐,她喜欢亮丽的颜色。” 打是亲,骂是爱。燕王妃为了徐增寿戒赌,把他捆绑c在马后拖曳,还差点剁了他的手指头,徐增寿还是惦记着自家大姐。 沐春说道:“不用你操心了,燕王刚才连放三只鸽子,得了三分彩帛。”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铜铃响动声,由远及近,铃声分三个层次。 难道沐春飞奔出去,看到王宁捧着三份彩帛去御前谢恩。 放三只鸽子的很少,只有三人。宗室里,只有燕王和宁国公主的驸马梅殷中了三箭。 宁国公主是马皇后亲生女儿,梅殷文武双全,相貌英俊,也出身勋贵名门,其叔父是汝南侯梅思祖。 由此可见洪武帝挑选女婿之严格,什么都要最好,尤其是出身。 正因如此,王宁知道自己是个“陪太子读书”的,在射柳时毫无保留,全力以赴,皇上封了他为永春伯,大明最年轻的伯爵,他必须用实力证明自己的能力。 王宁去御前谢恩,和站在马皇后身边的女官胡善围只有五步的距离。 随着王宁越走越近,胡善围心跳不由得越来越快,指甲狠狠的掐着手心,强迫自己要冷静。 她暗骂自己无用,连《琵琶记》都能狠心推荐到御前,教坊司重新谱了管弦之后,皇宫每天都要演几折,她最开始的心潮澎湃,到逐渐平静,到现在,她再看《琵琶记》时,已心如止水。 方才比赛,她注意力都在沐春身上,王宁出身太一般了,根本没有可能入选。但王宁接连放飞三只鸽子,站在身边的怀庆公主眼中的欣赏几乎要溢出来时,胡善围发现自己的修炼还是远远不够,她是个红尘中的俗人,有些东西,她还是在意的,无法用毅力克制。 王宁越来越近,胡善围看到怀庆公主的眼睛也越来越亮,缘尽了,情断了,分手了,为什么还会痛呢? 旧日情人,此时也心心相通,王宁越走越近,马皇后身边两位女官的面容越来越清晰,他却越来越不敢直视了。 宛如前方是一把长刀,插/入他的心脏 ,他越是走近,插得就越深,心越痛,但是他不能停,还要保持淡定从容。 他在北元枢密院潜伏四年,练就了一张无懈可击的面具,隐藏他的心思,此刻这项技能派上了用场。 胡善围看着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四拜谢恩,动作优雅自然,毫无生硬之感,暗骂自己多愁善感,王宁可以做到断情绝爱,就像以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面对曾经为之心悸过;为之付出所有的感情和热情;为之漫长的c似乎一生的等待;为了无妄的爱情c螳臂当车c以己之力对抗世俗,和父亲反目 种种过往,才下眉头,又上心头,难道此情真的无计可消除? 就当胡善围手心差点掐出血来时,王宁谢恩完毕,离开了看台。 胡善围心中一叹,刚刚松开手,她又发现怀庆公主的目光正在追随着王宁的背影而去。 在胡善围眼里,王宁冷静的可怕。在王宁眼里,胡善围同样淡定得令人心碎。 前方如刀,看台如熔炉,心脏在滴血,身体在熔炉煎熬炙烤,她身姿如松,站立在皇后身边听候差遣,紫袍红裙乌纱帽,自信从容,对他的到来不为所动。 “宁郎”c“宁郎”!脑子里有无数个缩小版的胡善围甜甜的叫他,宛如心魔。 谢恩完毕,王宁退下,他捧着彩帛回到大帐,正好碰见了出来看他比赛结果的沐春。 一见沐春,王宁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部尽情发泄出来,表面云淡风轻,其实冷嘲热讽,说道:“我随便一射,就放了三只鸽子。” 沐春技不如人,输了一局,嘴上不服,“你别笑的太早,还有一场划龙舟。” 沐春回到帐篷,发现彩帛只剩下一份,徐增寿没了踪影。人财两失,沐春气得跳脚,却也无可奈何。 谁叫人家有个绝世好爹呢?投胎真是太重要了。 最后一场是划龙舟,中原端午节最最古老的比赛。 狭长的龙舟,一共有九艘船,一艘船十个人,八个划船,一个在船头击鼓,一个在船尾掌舵。依然是抽签决定去那艘船。 候选人抽签的时候,怀庆公主去了洪武帝身边耳语了几句,洪武帝道:“你一个姑娘家,成何体统?” 怀庆公主撒娇,“父皇,我就想去玩一下,他们都忙着划船,谁会留意我呀。” 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问题,洪武帝还是愿意宠着女儿们的,他点头容许了。 怀庆公主在看台上消失,换了男装,出现在河边,拿着“丁”字签,和王宁划一条船。 沐春抽到了“丙”字签,甲乙丙丁,正好两条船并排而行。 沐春一肚子坏水,心想划龙舟是集体对抗,光他一个人出力是不行的,一艘船,十个人,他也无法控制。 如果赢不了王宁,也得想法给他使用绊子,让他知道做人不要太嚣张,放三只鸽子有什么了不起的! 沐春双眼咕噜噜乱传,瞥见刚刚偷了他彩帛的徐增寿也抽到了“丙”字签,和他一条船。 徐增寿自知力气小,给人拖后腿,于是自请站在船尾掌舵。 沐春心里有了主意,过去和徐增寿耳语了几句,“事成之后,我不追究你偷我彩帛,还把另一块彩帛也送给你,如何?” 自从戒了赌,徐增寿是个快要闲出屁的纨绔,闻言一句“为什么”都懒得问,点头道:“好,一言为定。” 众人拿着抽签依次登船,九条船在宽阔的秦淮河河面一字排开,各就各位。 一声鼓响,狭长的龙舟犹如弓弦上利箭,笔直向前进发。 王宁只顾着弯腰划船,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坐着一个身形瘦小的参赛者,怀庆公主怔怔的看着王宁宽阔的脊背,和他划船时腰间肌肉的起起伏伏,她似乎能够闻到他身上独有的气味。 除了父皇,她从未离一个男人那么近呢。 九艘船势均力敌,彼此咬的很紧,赛程过半,几乎还在并驾齐驱。 是时候了。沐春故意把船浆撩高一些,这是他和舵手徐增寿的暗号。 徐增寿会意,他故意装作手滑,将船舵往右边打过去,船体从直行转到了左斜行,前行速度自然变慢了,一下子落后了“丁”字船半个船身。 前方鼓手对徐增寿大叫:“船舵往左,把方向调直了!” “好的!”徐增寿装作手忙脚乱,把左当成右,继续操纵船只,往“丁”字船拦腰撞去。 龙舟狭窄轻盈,只容得划船的一列人坐着,这样才行的快,蓦地被拦腰一撞,顿时翻船了! 徐增寿猛地将船舵打直,他们的船继续前行。划龙舟翻船是常事,上船的人都会游泳,不会游泳也会有同伴去救,不用他们操心。 一想到王宁落水,沐春心中大快,他只顾着划船,并没有看见船翻之后,岸上以毛骧为首的锦衣卫纷纷如下饺子似的跳秦淮河。 船翻的瞬间,王宁憋气入水,在水中睁开眼睛,他发现有个人像一只搁浅的鱼在陆地里胡乱挣扎,越是挣扎,沉的越快。 王宁便知此人不会游泳,他浮上水面深深吸了口气,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河底发现了被水草卷住双腿的“旱鸭子”。 王宁在水底捡了个蚌壳,割断了水草,然后拉着旱鸭子往上潜。 游到岸边,此人先是猛地咳呛,而后哇的一声,双手捂住胸膛大哭起来。 王宁说道:“男子汉大丈夫,你哭什么?你生在江南,怎地连游泳都不会?既然不会游泳,你报名参加龙舟赛作甚?真是自不——” 自不量力。最后两个字没说出来,因为王宁发现哭声不对,太过清脆,再看过去,此人咽喉没有喉结,衣服紧贴在身上,纵使此人双手抱胸,也能看出身体轮廓依稀是个女人。 这时毛骧游了过来,上岸时顺便脱了飞鱼服,盖在此人身上,对着发呆的王宁疯狂使眼色,低声道:“快走,如果有人问,你就说什么都没看到,只是救了个人。” 王宁不明所以。但毛骧曾经是他的上司,毛骧说的话一定要听,于是王宁立刻离开了原地。 黄昏,秦淮河。 除了“丁”字号船,其余八艘全部成功到达终点,沐春的“丙”字号船因舵手徐增寿一再搞混方向,撞翻了邻居,导致速度大减,排在末尾。 翻船的插曲很快被盛大的颁奖仪式掩盖过去了,洪武帝赐给第一名甲字号十人美酒和彩帛,礼官宣布比赛结束,帝后打道回宫。 众人四拜,三呼万岁后,也纷纷散了,回家和家人团聚,过端午节。 没有人知道水底下的真相,以为只是寻常翻船落水。却不知秦淮河上,争渡,争渡,惊起是非无数。 西六宫,翊坤宫。 茹司药给怀庆公主诊脉,查看身体。孙贵妃惦记女儿,问:“公主如何了?” 茹司药说道:“无妨,受了点惊吓,不用吃药。如果睡眠不安稳,微臣这里有安神的药丸,用开水化开服用即可。” 床上半躺的怀庆公主娇嗔道:“母妃,我都说了没事,我不想喝苦苦的药汤,母妃非要茹司药跑一趟。” 孙贵妃狠狠戳了一下女儿的额头,“幸亏毛骧及时赶到,永春伯还没识破你是女儿身,否则酿成大错。” 怀庆公主躺回去,翻了个身,面对着母亲,脸颊却是飞上一抹红云,心想“酿成大错”才好呢 御书房,洪武帝问手下特务头子毛骧:“你去好好查一下永春伯的底细,祖宗三代都要查,还有,他虽没有妻室,但是以前有无相好c有没有小妾或者外室,亦或是在青楼有无红粉佳人,都要摸清楚。” 毛骧心里咯噔一下,“皇上选中了永春伯?” 洪武帝点头道:“除了出身不好,其他条件堪称完美。然,他虽不出身豪门,但他自己就是豪门,大明最年轻的伯爵,配得上大明尊贵的公主。” 毛骧急道:“皇上,永春伯曾经是微臣的下属,微臣对他的家庭了如指掌,往上三代全部死绝了,并没有什么可以查的,但是永春伯以前定过亲事,后来诈死潜伏北元,斩断尘缘,曾经托付微臣为他的未婚妻另寻一门好亲事,但是他的未婚妻有情有义,坚持守贞不肯改嫁,三年之后,因不肯改嫁和家人闹矛盾,为了生计,被迫考入宫廷,当了女官。” 连洪武帝都甚觉得是一门奇事,问:“这个有情有义的奇女子是谁?” 毛骧:“皇后娘娘身边的司言女官,胡善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5.风刀霜剑严相逼 胡善围, 又是她。 胡善围因献南戏《琵琶记》而在御前留名,洪武帝对《琵琶记》十分狂热, 命教坊司用弦索谱曲, 每日都有伶人进演。 洪武帝曾经说:“《五经》, 《四书》, 布帛菽粟, 家家皆有。高明《琵琶记》, 如山珍海错, 贵富家不可无。” 胡善围提供了绝好的精神食粮, 所以在洪武帝心里, 胡善围是个有一双慧眼的女官。 胡善围升了六品司言后, 时常进出宫廷给马皇后传话, 渐渐在御前成了熟面孔, 洪武帝对她印象还不错, 相貌端正, 会办事,隐隐还有些官员的威压之气,能够表现皇室的体面。 未曾想她还有如此离奇的经历,洪武帝命胡善围觐见。 如果是寻常人, 洪武帝早就大手一挥, 至少有一百种方法让这个碍眼的人彻底消失。 太监去后宫宣胡善围,毛骧则忙命心腹纪纲把永春伯带到锦衣卫值房。 王宁还以为是关于他去西北戍边的事情, 匆匆赶到, 毛骧关闭门窗, 说道:“皇上看中了你,想让你尚主,还知道你和胡善围的事情了。” 如晴天霹雳,王宁连连摇头,“不,我拒绝尚主,我早就决定离开京城,此生不娶妻不生子。” 毛骧急道:“你以为你拒绝的人是谁?不是公主,是皇上!如果你拒绝皇上的提议,天子一怒,轻则贬官,重则砍头。胡善围也会被你连累,轻则逐出宫廷,夺去女官职位,重则会被皇上处死。” 王宁不信,“皇上是明君,不会滥杀无辜。何况我出身寒微,选我作甚?” 还是太年轻,太简单啊!毛骧说道:“皇上最终选了你,就有选你的理由,你若问,就是揣摩圣意,要杀头的。你不仅要答应皇上,还要发誓已经和胡善围断情绝爱,反正她爹胡荣早就写了《退婚书》,去衙门过了明路。” 王宁没想到问题会那么严重,“难道我违心答应尚主,皇上就会放过胡善围?” 毛骧是洪武帝心腹,杀人如麻,是一把好刀,知道君王的手段和心思,但他同时对王宁有惜才之心,不忍王宁因抗婚而失去大好前途,大明失去一员将才。 “是的,你必须欢天喜地的答应,因为这是皇恩,你要识抬举。皇上若问起你对胡善围的看法”毛骧急的并指为刀,在空气中用力一划,“你一定要划清界限,你是你,她是她,她有她的志向和前途,她效忠宫廷,你效忠朝廷,各不相干。否则——” 毛骧说道:“昔日武则天的爱女太平公主新寡,为了巩固皇权,武则天赐死了武攸暨的妻子,招了他为新驸马。” “还有东晋名士王献之,和妻子郗道茂琴瑟相和,可是新安公主看中了王献之,逼他休了郗道茂。若非郗道茂出身名门,且东晋乃是门阀政治,士族和皇权共治天下,郗道茂估摸也会被皇家弄死。从头到尾,武攸暨之妻和郗道茂何其无辜?你如果不想让胡善围步她们之后尘,就照我说的去做!”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为洪武帝杀了太多人,有死有余辜的,也有无辜的,天子一怒,流血漂橹,岂是说说而已? 御书房。 自从胡善围高升为司言,她的话反而越来越少,越来越沉默了。身为皇后喉舌,她说出的每一句都要小心,因为别人会通过她的话来揣摩皇后的意思。 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行一步路,约束着自己,不要轻易对事情表现自己的想法,忘记自我,把自己当做皇后的传声筒,不给任何人解读话语的机会。 迄今为止,她做的很好。 只是皇上为何宣她觐见? 如果是传话或者赐给马皇后什么东西,皇上身边也有女官和太监出入后宫行走,不用把她叫过去。 胡善围带着一肚子疑问走进书房,行过拜礼之后,洪武帝开门见山:“胡司言可曾定过亲事?” 一瞬间,胡善围脑子已经过了好几圈了,“可曾”二字,八成就是知道她的过往。 洪武帝如此直接,胡善围不敢隐瞒,“微臣十四岁时与一个世袭百户定过亲事,未婚夫参与朝廷第二次北伐,战后送来一坛骨灰,一个军牌,微臣成了望门寡。后来父亲写了《退婚书》,这门婚事由此作罢。” 洪武帝又问:“再后来呢?” 胡善围心中一惊:皇上到底知道多少?莫名其妙问我的私事作甚? 那日看台上,胡善围只看到“丁”字船翻了,十人全部落水,毛骧带着锦衣卫跳河,最终是毛骧将裹着飞鱼服的怀庆公主背上岸,直接放进马车里回宫,她并不知道争渡翻船之后,秦淮河里发生了什么。 皇上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些,有毛骧在,她能有什么瞒得过洪武帝的秘密? 胡善围斟酌再三,只得坦言道:“后来微臣家里催婚,微臣不想嫁人,恰好看见皇上招女官的皇榜,便便偷了家里的户贴去考试,得以入选宫廷当差。今年朝廷第四次北伐大胜,才得知昔日未婚夫并没有死,为了北伐大业诈死,潜伏北元当暗探,立下大功,凯旋归来,封了永春伯。” 洪武帝说道:“你有情有义,为永春伯守贞,躲到宫廷抗婚。永春伯为了大义,舍家而救国,朕不能委屈了勇士和贤妇,你们的婚约虽毁,但朕可以为你们再行赐婚。” 胡善围扑通跪地,“皇上,微臣的确为了抗婚自保而考入宫廷,但是微臣现在已和曹尚宫,范宫正等女官一样,无心婚配,只想一辈子为宫廷效力。” 洪武帝双目一凛,“你可是因永春伯不顾情义婚约诈死,而生怨怼之心?” 一股无形的威压逼来,胡善围毫不犹豫的说道:“如果微臣没有进宫,没有女官,只是普通市井妇人,若知道此事,肯定会怨恨永春伯抛妻弃家之举。三年抗婚,微臣被世俗取笑c和父亲关系渐渐疏淡。” “三年,一千一百多天,每一天都是风刀霜剑严相逼,在民间,一个户籍附着在家里的女人,是无法出去独立谋生的。大雪纷飞,微臣在井口洗衣服,洗到冻疮破裂流血,那时候微臣无数次幻想,祈祷奇迹出现,他能回来娶了微臣,微臣把一切寄托在爱情上,希望爱情能拯救微臣脱离苦海。但是没有,最终给微臣一条出路的,是皇上招女官的圣旨。是皇上拯救了微臣。” 洪武帝听了,依然面无表情,但可以感觉目光有了温度。 胡善围知道路子走对了,好话人人都爱听,有技巧的说出来,会得到上位者的好感,她又道: “微臣得蒙皇恩,进宫担任女官,从管理藏书楼做起,到协助范宫正修书c印书c赐书,远赴西安调查刘司言一行人失踪一案等等,一件件差事办下来,方知为官不易,食君之禄,就要忠君之事。渐渐知晓国家大义和个人小义孰轻孰重,故,得知永春伯归来,微臣心中已经心如止水,无怨无悔。同为大明官员,吃着朝廷俸禄,微臣能够理解永春伯当年的决定,倘若换做微臣,当忠与孝,忠与情不得两全,微臣也会做出和永春伯一样的选择。” 胡善围句句情真意切,尤其是忠君皇恩那一套,句句都戳中为君者的心,洪武帝听了,暗暗点头,一个女人能够有如此觉悟,着实难得,是个人才。 但洪武帝不会这么容易放过胡善围,又问:“既然你没有怨恨之心,永春伯归来,理应破镜重圆,为何还拒绝朕的赐婚?永春伯夫人是一品诰命夫人。” 胡善围说道:“为妻者,一切应以夫君为先。为人臣者,以君为先。微臣早已决定用毕生之力以报皇恩。作为诰命夫人,品级再高,也只能在内宅相夫教子。当女官,哪怕是八品女史,做着不起眼的文书工作,也是为宫廷c为大明效力。” 胡善围伏地一拜:“微臣不想成为永春伯的妻子,只想成为和永春伯一样对大明c对皇上有用的臣子,望皇上成全!” 良久,洪武帝说道:“宣永春伯。” 王宁来了,洪武帝也是开门见山的问他,“听毛骧说,后宫胡司言曾经是你未婚妻?” 王宁说道:“是的,微臣诈死,潜伏北元。胡司言决定在家守望门寡,其父胡荣为了让胡司言改嫁,写了退婚书,要亡母签字画押,去衙门过了明路,解除了婚约。” 洪武帝又问:“你可怨恨胡荣?” 王宁说道:“为人父,不忍女儿守望门寡,解除婚约,微臣并无怨言,何况是微臣失信在先,对不起胡司言。” 洪武帝再问:“如今你回来了,可愿与胡司言破镜重圆,再续前缘?” 王宁想起毛骧的嘱咐:武攸暨之妻和郗道茂何其无辜?你如果不想让胡善围步她们之后尘,就照我说的去做! 王宁说道:“微臣决定诈死时,就已断情绝爱,只忠于国家。如今微臣已经料理完亡母的丧事,在家里随时待命,奔赴边关守护边境。” 洪武帝面露欣赏之意,说道:“你一心为国,失去了小家,国若负你一片赤胆忠心,任由你这样的忠臣一辈子孤苦伶仃,断子绝孙,以后还有谁愿意为国付出一切?朕招你为驸马,保卫京师,你可愿意?” 王宁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这个皇上,微臣出身寒微,配不上公主。” 洪武帝说道:“堂堂二等伯爵,忠勇双全,如何配不上朕的女儿?何况公主是君,你是臣,大国和小家融为一体,你就不必再有任何顾虑,保卫国家,就是保护公主。朕看中了你,你可愿意?” 答应了,以后和怀庆公主成双入对c出入宫廷时,无疑在胡善围眼里埋下一根刺,见一次,就要戳她的心。 不愿意,胡善围就要无辜牺牲前途,甚至生命。 王宁伏地跪拜:“臣,尊旨。” “很好。”洪武帝抬了抬手,“永春伯请起。” 王宁站起来。 洪武帝抚掌说道:“胡司言,出来吧。” 胡善围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是的,从头到尾,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站在屏风后面,静静的等待心中的预感一点点的变成现实。皇上不可能无缘无故的问她的婚事,王宁太优秀了,他有可能成为大明第一个平民出身的驸马。 当那一刻终于来临时,她并没有预料中的痛苦,相反,她有种解脱之感,现在,终于,彻底了断。 她和王宁的爱情,就像一场盛宴,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令人回味无穷,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白头,不是有情人都能成了眷属。但是做官就不一样了,只要付出,就有所获。 胡善围官职小,先施了一礼,“恭喜永春伯。” 王宁还礼,“多谢胡司言。” “既然你们两人都放开了,此事便了。”洪武帝问胡善围:“你可愿为怀庆公主送嫁至公主府?” 君心深似海,不知是真的放心,还是试探。胡善围用尽力气一笑,“微臣荣幸之至。” 王宁也琢磨着洪武帝的意思,对胡善围一拜,“那就劳烦胡司言了。” 洪武十四年,六月,怀庆公主出嫁。 所有的公主都从东华门嫁出去,胡善围作为礼官,引导公主从翊坤宫出发,坐上轿子到了东华门。 东华门外,公主的仪仗已经备好,三十六个教坊司女乐一路吹打,洪武帝亲自送花轿到东华门,依然有些不舍,破例命太子朱标送怀庆到了新建好的公主府。 胡善围命人在公主府月台设下香案,女乐在此奏乐。 王宁从左门入中堂,胡善围搀扶着穿着全套公主冠服的怀庆公主走出来。 胡善围站在旁边唱礼:“公主驸马拜天地,一拜c二拜” 一共八拜,礼毕。 胡善围又唱到:“请公主入坐。” 怀庆公主坐在东边的位置,胡善围说道:“请驸马四拜公主。” 公主是君,驸马是臣。即便是夫妻,也要行君臣之礼。 王宁四拜。公主按规矩坐着受了两拜,而后站着受了两拜。 胡善围说道:“请公主答谢两拜。” 之后便是夫妻的合卺礼,共饮美酒,和民间并无不同。 礼成,胡善围任务完成,怀庆公主厚赐金银布帛等物。 胡善围拜谢,说着吉利话,“祝公主驸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6.日日思爹不见爹 六品司言的壳子, 就像一副盔甲,保护着胡善围。在这个女人几乎只有相夫教子唯一一项价值的时代, 如果只是做一个纯粹的女人, 家庭不和睦, 情场又失意, 胡善围无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但有了六品司言的身份, 胡善围觉得她的人生还是有成就, 有希望的, 前方的路也不那么难走了。 至少这一次, 面对灾难, 她有壳子保护自己, 不像四年前那样, 一个赵五娘似的“软怯怯的孤身己”, 就像一只被剥了壳的蜗牛, 任人践踏。 女人是什么做成的? 世俗认为是鲜花c是蜜糖c是绸缎c是脂粉c是流言c是情诗c是云朵c是灶台c是油盐酱醋c是菜篮子c是包包c是针线c是襁褓c是摇篮曲。 但, 真的只是如此吗? 女人也可以是钢铁c是刀剑c是笔墨c是火焰c是双拳c是奖杯c是权杖c是官袍c是乌纱帽c是伤疤c是泥土c是岩石。 给怀庆公主备嫁c送嫁的日子里,胡善围第一次认清了自己,她由何种东西构成,以及, 她需要努力的做些什么, 才能把那些东西融入到自己身上。 胡善围回宫,将怀庆公主的赏赐分了分, 要伺候自己的小宫女海棠分别送到陈二妹c黄惟德c沈琼莲等人, 自己只留下一对玉兔捣药的白玉耳坠, 当天就戴在耳垂上,去了坤宁宫复命。 孙贵妃早就到了坤宁宫,坐在马皇后的下手,听胡善围讲公主驸马拜堂的情况,“一切都很顺利,公主赏了微臣好些东西,这耳坠子就是其中之一。” 马皇后满意的点头,对孙贵妃说道:“驸马本宫见过的,穿上朝服,简直是个谪仙人,本宫就等着抱一个玉雪般漂亮的外孙了。” 老实说,孙贵妃对这桩婚事并不满意,总觉得新驸马比大驸马出身差太多,然而公主的婚事,她没有插手的余地,只能顺着马皇后笑道:“是,妹妹也再等着抱外孙。” 民间女子出嫁,三日归宁。公主出嫁,十日后归宁回宫。和民间夫妻双双把家还不同,公主和驸马是分头行动,怀庆公主穿着全套公主冠服先去奉先殿祭拜祖先,然后拜见帝后和孙贵妃,驸马王宁穿着公服在午门外谢恩,然后进宫领宴。 怀庆公主出嫁,洪武帝亲自送到东华门c太子朱标送嫁到公主府,是以前五位公主都未有过的殊荣,因而公主归宁,皇室宗亲都到齐了,家宴很是热闹。 加上王宁,一共六位驸马,王宁相貌气质最为出众,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又见女儿双颊绯红,几乎要从眉梢溢出来的喜气和娇态,便知这对新婚夫妻琴瑟和谐,小女儿并没有因为驸马的出身远远逊于亲姐姐大公主的李驸马而不满。 女儿开心就好。孙贵妃放下了小心思,对王驸马的笑容真诚了不少。 皇室家宴,戏台上唱着洪武帝最爱的《琵琶记》,五个驸马围着王宁推杯换盏,怀庆公主换下了隆重的公主冠服,换了家常便服,牵着胖嘟嘟的小公主,教她走路。 小公主已经会走了,就是不敢放手,非要人牵着才肯走。 怀庆公主新婚,最喜欢这种漂亮可爱的孩子,不知觉的把小公主代入成自己的孩子,亲了亲她粉嘟嘟的脸,“十天不见,步子比以前稳当了。” 孙贵妃感叹道:“幸亏有她在膝下解闷,你和你姐姐都出嫁了,也就她能陪着我。” 怀庆公主环视一圈,“怎地不见胡司言?我这次归宁,还给她带了礼物,那天婚礼,胡司言出力最多,辛苦她了。” 孙贵妃说道:“今日魏国公府和西平侯府定了亲事,徐沐两家结为秦晋之好,皇后赐了礼物,胡司言出宫送礼去了。” 怀庆公主嗯了一声,低声问,“母妃,我有一事不明,婚礼这种仪式向来都是尚仪局的事情,其他司局女官只是偶尔帮帮忙,怎么皇后娘娘非要胡司言负责张罗我的婚礼?” 孙贵妃瞪了女儿,表情严肃:“皇后的懿旨岂是你能质疑的?我教你多少次了?无论帝后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琢磨帝后的心思,就是揣摩上意,身为公主,尤其是你已经搬到了宫外,单独开府,一言一行,都须谨慎小心,你——” 怀庆公主嘟着嘴,“好了好,我错了。我出嫁之后,来宫里看您都要事先递帖子给尚仪局,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好容易回来一趟,您别光顾着教训我呀,咱们母女好好说些体己话” 今天是怀庆公主归宁的日子,也是魏国公府二少爷徐增寿和西平侯府大小姐沐氏的订婚之日。 这门婚事如何定下来的? 当然又和沐春有关。 且说王宁被选中的驸马圣旨一出,沐春快疯了,王宁成了驸马,那岂不是经常在善围姐姐眼皮子底下晃悠? 太他妈堵心了! 沐春并不知道他在王宁成为驸马的这个事实上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否则他就真疯了。 金口玉言,无法改变,沐春忙跑去安慰胡善围,如今他统领禁军羽林右卫,和胡善围的住所只隔着一堵高墙。 然而这一次胡善围没有像上次那样落了一路的眼泪,她只是笑了笑,不知是自我安慰,还是自嘲: “没什么,这说明我的眼光好,我曾经喜欢过的人,优秀到皇上都忽略他的出身,将公主下嫁于他。” 沐春心疼她,“在我面前,你无需伪装,假装无所谓,想哭就痛快的哭出来。” 胡善围戴上乌纱帽,把沐春赶走了,“我奉旨操办婚事,有好多事情要做,你最近不要来烦我了。” 女人,可以化悲痛为眼泪,也可以化悲痛为力量。胡善围没有那么多的泪珠儿,从秋流到冬,从冬流到夏。 沐春被胡善围赶走,自是不服,想要找机会好好开解善围姐姐,这时传来紧急军报:北伐东路军凯旋归来,明日就到京城! 他爹沐英回来了。 怀庆公主婚期将至,可谓是双喜临门,洪武帝很是高兴,照例开始献俘仪式和论功封赏宴席,主帅沐英在宴席上喝到一半,被马皇后叫到坤宁宫。 沐英和沐春父子两个坐在身边,都立了大功,马皇后左看右看,怎么都看不够。 马皇后说道:“小春这次北伐表现优秀,就连魏国公也对他也赞不绝口。以前他淘气,且无寸功,不好立世子。如今男大十八变,小春今年十八岁了,你心里可有章程?” 又是立世子的事情。 沐春满不在乎,反正他早就决定自己挣前途,什么柿(世)子葡萄,爱给谁给谁。老子自己动手挣得馒头,也比柿子吃的香甜。 父子相见,分外眼红。 沐英瞧着长子吊儿郎当的样,恨不得一巴掌呼过去,沐春在北路军里英勇善战的表现,和他“行走的吴中艳曲”一样有名。 据传沐春骚浪贱的样子,连秦淮河头牌都不如他。 沐家的脸都让他丢尽了!还有脸要求皇后娘娘提出请封世子? 老子恨不得把这个不要脸的家伙逐出家门! 心中如此暴躁,西平侯沐英脸上还是一副孝顺的模样,“娘娘,都说男人成家立业,沐春还没娶妻生子呢,请封一事不着急。反正是他的,最后就是他的。” 沐英很懂得策略,去年推脱的借口是“无寸功”,今年沐春已经立功无数了,不好再用这个借口。 但是马皇后已经是第二次当面提出这个问题了,沐英心中各种不情愿,也要口头表示世子之位迟早都是沐春的。 马皇后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父子很是默契的在马皇后面前表演父慈子孝。 沐春一听沐英用他的婚事当挡箭牌,心中一惊:结婚结婚结个鸟婚!老子谁都不娶,要娶你自个找小老婆去,别扯上我。 沐春执壶,给沐英倒酒,用喝酒把话题从婚事上扯开,“爹,您一路辛苦了,多喝点。” 沐英一噎,喝不下去,严重怀疑酒里有毒,“你不要总是站着给我倒酒,你也坐。” 沐春连连摆手,“爹,我们父子分离大半年了,爹在东路军,我在西路军,日日思爹不见爹,很是惆怅啊,好容易父子团聚,我一定要好好伺候父亲,尽为人子的孝道。” 马皇后听了很高兴,“小春今年不得了,都会作诗了!真是文武全才啊!” 沐英简直恶心得要吐,这什么破诗?八成是从什么淫词艳曲里抄的! 你等着,回去打断你的狗腿! 父子两个双双把家还,照例先把帝后赏赐的物件挑贵重的送到祠堂供祖宗。 父子各上了一炷香,沐英亲手关上了祠堂大门,拿起鞭子就要抽这个不孝子。 谁知沐春一叹,“爹,您在皇后娘娘面前说要为我做主娶媳妇这事可当真?” 十八岁,沐英在这个年纪时正好娶了原配冯氏。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沐英可以对长子请封世子一事一再推脱,但若无正当理由,拖着长子的婚事就很难说得过去。 沐英起了警惕:“你问这些做什么?是不是你舅舅家对你说了些什么?想把冯家的女儿嫁到我们沐家!你看上了那个表妹?” 沐英和原配是一对怨偶,还被大舅子冯诚打过两次,两次都打成猪头,让他颜面全失。 这两年大舅子冯诚也就罢了,宋国公冯胜总是把沐春视为冯家的财产,隐约有把孙女嫁给沐春的意思。 如此一来,西平侯的爵位几乎就是冯家的人了。 沐英绝对不容许这种情况发生,他恨透了虚伪的冯家人,西平侯的爵位姓沐,不姓冯。 冯胜很会在联姻上动脑筋,大女儿嫁给了开平王常遇春的嫡长子常升,是赫赫有名的郑国公夫人,二女儿嫁给了五皇子周王,是周王妃。一个是京城顶级勋贵,太子的岳家,另一个是大明亲王。 沐春如此聪明,外叔祖父家的心思他当然懂,他也知道沐英绝对不会同意和冯家联姻,所以一直很放心。 沐春长吁短叹,“不是冯家表妹,爹,其实,我看上了一个女人,此生非她不取。” 只要不是冯家的女儿就行。 “拐弯抹角做什么?有话直说。”沐英有种不好的预感,“难道你看上了某个青楼女子?” 沐春摇头,“她出身高贵,父亲要诋毁她的名誉。” 沐英:“谁?” 沐春:“怀庆公主。我和怀庆在宫里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总是找机会进宫,也是为了看她。当我得知怀庆公主选驸马c父亲把我的名字报到内府去的时候,我很感激父亲,真的。” 并不。 沐英气得哑口无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恨不得化生为喷火龙,喷火把儿子烧成灰烬——怀庆公主招了永春伯王宁为驸马,圣旨都下了,你这话要是被外人听去,有损公主名誉,要杀头的! 沐春继续装作一往情深,“所以端午节比赛击球c射柳c划龙舟,我都全力以赴,想要被选中,前两项我都表现都很好,就是最后一项,被徐增寿这个废物拖了后腿,他左右傻傻分不清楚,撞了人家的船,我们的船屈居末位。” 沐英恨得牙痒痒,“难怪军医告诉我,端午节那天击球比赛,你像疯狗一样犯规,敌我不分,到处骑马撞人,最后被罚下场,原来你是为了在公主表现自己。” 沐春点头,“是的,我要让公主看见我多么勇猛。” 沐英:“分明是一肚子坏水,损人不利己!”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沐春朝着沐英眨了眨眼睛,“想必父亲应该很懂。” 沐英再也忍不住了,一鞭子抽过去。 沐春早有防备,轱辘滚到了供桌下面,心想你有本事,就拿鞭子朝着祖宗们的木牌抽啊! 看老天不劈死你这个不孝子。 沐英不敢,“你给老子滚出来。撒泡尿看看自己,怀庆公主岂是你这种废物能肖想的,乘早死了这条心。以免给家里招来灭顶之灾!” 沐春缩在供桌下,和父亲讨价还价,“好吧,怀庆公主已经名花有主,我再伤神也无用,如果父亲要给我定亲,我只有一个要求。” 沐英奚落儿子,“你以为你是谁?有资格挑挑拣拣。” 沐春明知故问道:“我是谁?我不是你儿子?那我爹是谁?” 沐英捂着胸膛,心都快要气炸了,他戎马一生,一世英雄,估摸被长子气死的可能性要高于战死沙场。 沐春说道:“我的妻子,一定要出身高贵,既然公主和我无缘,我就要娶个仅次于公主地位的女人为妻,否则,我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委屈了自己,去将就一个出身一般的女人。” “父亲,如果要娶,我只能娶大明第一功臣c魏国公徐达的女儿。” 沐英冷笑:“你是不是傻?魏国公徐达只有三个女儿,大女儿是燕王妃。二女儿,三女儿也都已经指婚给了代王和安王,你还想横刀夺爱,和大明亲王抢老婆?你想死就死远一点,不要连累沐家。” 沐春说道:“我知道徐家三个王妃,但是这次我追随魏国公北伐,魏国公身体很好,廉颇老矣,尚能生孩子,待徐家新添了千金,我就娶她。” 魏国公,您千万要生个儿子啊! 沐英暴怒,“你想的美!儿女的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子给你定下谁,你就得娶谁。老子就是给你定一头猪,你也要和猪拜天地!” 沐春呸了一声,“除了魏国公之女,我谁都不娶。你要给我定了其他亲事,我就脱光衣服,上门退亲。” 沐英:“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我现在就敢,反正我丢人,你更丢人。”沐春从供桌下滚出来,徒手撕衣服,哗啦两下,就把圆领袍扯成碎布,露出上半身。 夏天热,穿的单薄,圆领袍下只有一件单裤,沐春当着父亲的面,连裤衩带单裤一起脱了,犹如出身婴儿,赤条条的。 沐英一共见过长子两次赤膊以对。第一次是出生那天,浑身脏污血腥,像个小猫崽似的呜呜哭。那时候,他还不到二十岁,年轻的父亲对新生命心怀恐惧,这么小小的一团,能活着长大吗? 事实证明,皱巴巴的一坨不仅长大了,还能把他活活气死。以无耻,以下流。 沐英血都快气得沸腾了,“你也就吓唬吓唬我。” “是吗?”沐春迈着大长腿,从窗户跳出去。 门外管家小厮看见,纷纷大呼:“大少爷!不可以啊!您的衣服” 沐英跑出去,大骂道:“老子不管你了,打一辈子光棍去吧!你这个混账血统,不延续也罢,断就断了,免得代代出逆子,污了沐家的英名!” 沐春折了一片芭蕉叶,围在腰间,“宁缺毋滥,光棍就光棍,除了我要的人,我谁都不娶。” 父子正要再吵,幕僚来报:“魏国公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沐英熄灭怒火,换了一副面孔接待魏国公徐达。 没想到魏国公徐达是来提亲的:“犬子徐增寿已到婚龄,我想求西平侯长女为儿媳,不知西平侯意下如何?” 徐达是个绝世好爹,小儿子徐增寿无能纨绔,他就需要为小儿子找一个强有力的岳父大人,将来可以招抚一二。 西平侯沐英是帝后养子,从来不参与任何朝廷派系斗争,地位超然,是个最最稳妥c强大的保护伞。 所以怀庆公主和永春伯赐婚圣旨一下,徐增寿“陪跑”任务结束,西平侯沐英得胜归来,徐达就立刻登门提亲。 沐英当然愿意和徐家联姻了!徐增寿无用,但是他爹厉害啊! 于是,徐增寿和沐家大小姐定亲,两家成了亲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7.往前走,莫回头 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就是, 即将和你共度大部分人生c和你生儿育女的人,却不是你能决定的。 王宁尚主的事件,给了沐春这样的当头棒喝。沐春惊讶又害怕的发现,他视为平生最棘手c可能是终身的对手王宁,居然如此轻而易举的被皇权c被婚姻给套牢, 替自己打败了他。 沐春本打算和王宁斗一辈子的。 兔死狐悲。 沐春几乎不战而胜, 但是他一点都不高兴, 除了善围姐姐整日忙着张罗怀庆公主出嫁之事,用忙碌来治疗痛苦,他很是心疼,却无能为力外, 如何掌控他自己的婚事, 不被父亲继母c甚至皇权操控, 是他要立刻解决的事情。 他十八岁了,武将人家结婚通常比较早,因为谁都不确定下一次北伐什么时候开始, 以及从沙场上回来的, 是本人还是骨灰坛。 怎么办? 沐春在皇宫长大, 他明白若无足够的权势和皇恩, 他是无法自由选择妻子的——就连他爹沐英当年如此青年才俊, 和原配冯氏夫妻闹到情绝, 也不能休妻另娶。 沐春就更没有选择配偶的权力了, 如果他心中的“邪念”曝光, 他自己顶多遭一顿打骂, 不会影响前途,但是将会给善围姐姐带来灭顶之灾。 到时候胡善围会被按上“妖妇”c“勾引无知少年的无耻淫/妇”等等罪名。 都是男人,沐春理解王宁心中明明对善围姐姐余情未了,为什么还那么爽快尚主,王宁在保护善围姐姐,不断也得断,否则善围姐姐就要“消失”了。 所以他一定要藏好自己的“邪念”,并且想办法让自己的婚姻免受别人控制。 如何隐藏“邪念”?最好的办法,就用一个连父亲都不敢深究的“邪念”为挡箭牌,保护他真正的“邪念”。 怀庆公主是最好的挡箭牌,经常出入宫廷起长大c并且已婚,这三点就能完美迷惑父亲的注意力,让父亲忽略胡善围这个人物。 否则沐春以前总是往宫廷里跑c在端午节射柳比赛异常的表现,肯定会使得父亲对他坚持不婚而生疑,万一查到了胡善围头上就糟糕了。 关键是,以父亲的老奸巨猾,他就是咬断舌头,也万万不敢提儿子可耻的“邪念”,否则整个沐家都要陪葬。 第一个问题可以用父子间的大秘密解决。 第二个问题,在他还没有能力控制自己婚姻的时候,如何保持单身,不被父母,帝后安排婚姻? 以沐春有限的智慧,他想到先定下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目标,类似“山无棱,天地合”的高难度,比如如果要娶,就娶魏国公徐达的女儿。 徐达今年四十九岁了,孙子外孙一大堆,徐家已经有些年头没有听到婴儿的哭声,几乎不可能再生个闺女出来。 这是其一,其二,如果父亲敢随便给他塞个媳妇,他就豁出去了,发誓要用裸/奔的抗婚,把沐家的脸面当鞋踩。 两军相逢勇者胜,父子对阵不要脸者胜,谁要脸谁就输了。 从目前来说,沐春的策略起了效果,他从祠堂裸/奔出去,不仅沐英不提他的婚事,就连继母耿氏见了他目光都有些闪躲,也不敢给他安排婚姻,就怕他闹起来天王老子都不顾了。 这个方法很是骚浪贱,但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沐春本来就不是要脸的人,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沐春很骄傲,在婚事掌控上,自觉比王宁要强一些。 他唯一没有猜到的是,京城第一纨绔徐增寿会变成自己的大妹夫。 对沐春而言无所谓,只是多个欺负徐增寿的理由,反正大舅子打妹夫,不打白不打。他爹沐英这个 狠人,还不是照样被小舅子冯胜打成猪头都不敢还手。 沐英好美色,比兔子还能生,且不提那些在内宅风云中夭折的,存活下来就有四个儿子,四个女儿,且个个不同母,沐家的后宅是相当之精彩。 西平侯夫人耿氏只生了嫡次子沐晟一人,沐大小姐是妾氏所生,但豪门每一个孩子都是联姻的棋子,属于珍稀资源,所以并不怎么讲究嫡庶,沐大小姐也是按照家族长姐的规范从小培养的,由耿氏抚养长大,老姨娘早就失宠了,知道女儿跟着嫡母更有出息,平时淡淡的,根本不插手女儿的事。 沐大小姐今年才十五岁,作为足不出户的名门闺秀,听到“京城第一纨绔”的名头,当时心都凉了,定亲宴上人前强颜欢笑,人后背后落泪。 别人当面都只会说好话,都说魏国公徐家是京城仅次于郑国公府常家的豪门,魏国公最最疼爱小儿子,她嫁过去当徐二夫人,都不用主持中馈,享福就行了。 在妻妾成群c暗流涌动的西平侯府长大,沐大小姐不可能如此天真。倒是老姨娘安慰她,“不要管别人怎么议论大姑爷是什么京城第一纨绔,你看看你爹,外头都道是青年才俊,一代天骄,可是你觉得夫人日子过得开心吗?” 沐大小姐想了想,说的也是,日子是自己过出来,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不要胡思乱想了。 虽如此,沐大小姐还是瞅准了机会,在订婚宴结束,沐春离府去羽林右位当差时,在垂花门下“堵”住了他,“大哥。” 沐春回头,看着娇滴滴的大妹妹。沐英喜欢美色,当老姨娘还是小姨娘时,最美的时候配得上国色天香二字,大妹妹当然是个美女。 只是沐春很少回家,和兄弟姐妹均无感情,最熟悉的陌生人,沐春问:“何事?” 沐大小姐有些害羞,“听说徐增寿和大哥是好朋友,所以” 纨绔之间那有什么友谊?都是纸糊的兄弟情。 沐春和妹妹没有兄妹感情,但妹妹连徐增寿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就要嫁给他了。他能理解妹妹的惶恐,他是个男人,可以靠着不要脸来反抗包办婚姻,但是妹妹不可以。 沐春对妹妹心生同情,说道:“徐增寿此人,我至今都没有看透他,他这个人,可深可浅,可聪明可愚笨,可脆弱可坚强,他可以装傻到别人以为他是真傻,我觉得这也是一种本事,毕竟徐家出了三个王妃,一个太聪明的小舅子,并不是什么好事。你是魏国公挑中的儿媳妇,他肯定会对你以礼相待,你和他过日子,诀窍在于睁一眼,闭一眼,当好徐家的二少奶奶就行了。” 其实沐春心里也没谱,他只是觉得对于妹妹而言,希望越小,失望越小。千万不要像我母亲当年那样,以为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就一定会幸福,欢欢喜喜嫁出去,不到两年就郁郁而终。 沐大小姐懵懵懂懂的点头,“是,妹妹听大哥的。” 沐春拍马出门,西平侯府一片喜气,处处张灯结彩,他回头望去,只是觉得红彤彤的一片,就是个巨型红漆大棺材,葬送着无数的女人青春和眼泪。 这□□棺材,他怎么舍得让善围姐姐在沐家的后宅凋零? 没有足够势力保护的缱绻心事一旦被人挖出来,就是灾难。王宁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沐春不想步入他的后尘。 善围姐姐,你大胆的往前走,往前走啊,莫回头。 这个夏天,胡善围也能用上冰了,这是她去年想都不敢想的,关严了门窗,卧室凉飕飕的,若不是的窗外蝉声聒噪,几乎感觉不到这是夏天。 九月,秋高气爽,公主府传了谈太医去给怀庆公主请脉,谈太医回宫后,向洪武帝禀告公主有孕的喜讯。 洪武帝龙心大悦,重赏了谈太医,消息传到后宫,马皇后命胡善围带着补品等礼物送到公主府。 或许是心事已了,或许是真到了油枯灯尽的时候,孙贵妃大喜过后,便一病不起了,九月就有五次抬到乾清宫去,由谈太医c太医院院判大人等名医一同会诊。 这一日,马皇后去翊坤宫看望孙贵妃。 孙贵妃很是虚弱,连起床行礼都困难,只是坐在床上一拜,马皇后忙过去扶着她躺下:“早就说过免礼了,你莫要折腾自己。” 孙贵妃说道:“宫有宫规,皇后娘娘对妹妹好,妹妹就越要谨慎克己,为六宫之表率。” 自从孙贵妃当了后宫的“二把手”,帮着马皇后弹压东西六宫,洪武帝又是分发织布机,又是悬一块块红牌教育嫔妃贤惠,加上范宫正编写了《赵宋贤妃训/诫录》,这一年是洪武朝后宫最最平静和谐的一年,没有大事发生——刘司言命丧秦/王府发生在西安,不算后宫。 孙贵妃是帮手,也是知己,她和马皇后一样,都有父母双亡,被有权势者收为养女,当做政治资本“交易”的经历,都生了两个公主,没有儿子。 马皇后看着她气若游丝的样子,心里着实难过,“你一定要好起来,没有你,本宫该多寂寞啊。” 孙贵妃说道:“六局一司人才济济,都是皇后娘娘的好帮手。娘娘,我身体不好,是时候把小公主挪出去,另寻个稳妥的嫔妃养着,万一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马皇后正色道:“本宫看谁敢乱嚼舌根!” 孙贵妃摇摇头,“宫中现在清净,无人敢说,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是妹妹生的,倒也无妨。小公主是娘娘托付妹妹养着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娘娘是嫡母,万一公主有事,娘娘要担当责任。” 从头到尾,孙贵妃都为马皇后着想。 当着孙贵妃的面,马皇后只是说些鼓励的话,还亲手喂了几口米粥,孙贵妃毫无胃口,不过看在马皇后的面子上,勉强咽下去。 看着孙贵妃昏睡过去,马皇后一叹,对胡善围说道:“等小公主午觉醒了就把她抱到坤宁宫。” 小公主又要搬家了,她才一岁半,就被迫搬了三次家。 胡善围命人叫来江全,江全匆匆赶来,奶娘等人在外头收拾东西,把小公主惯用的物件搬到坤宁宫。 江全和胡善围坐在窗下说话,江全很是遗憾:“为什么好人不长命?孙贵妃对小公主真是无微不至,比起那个利用小公主争宠的李贤妃,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胡善围也是替小公主惋惜,“小公主这一年养的很好,李贤妃刚生了个皇子,她这个年纪,算是老蚌含珠了。民间有传闻,说夫妻若无子,可以先收养一个被丢弃的女婴,挽救一条生命,算是积德,好好对待养女,会有福报,几年后会生儿子,这样的女孩叫做招弟。小公主正应了这个传闻,这下不知有多少求子心切的嫔妃抢着要收养小公主。” 江全双眼满是警惕,“这次要睁大双眼,那些居心不良的c只是把小公主当工具的c统统不能要。” “给小公主选择养母,我能说得上几句话,不过——”胡善围无奈的摊了摊手,“你觉得宫里还有第二个孙贵妃吗?” 没有。 江全悲哀的发现,孙贵妃不仅仅对马皇后是独一无二,对小公主又何尝不是? 胡善围拍了拍江全的手:“你不要太难过,有我们这些人在一旁看着呢,都会尽力护着小公主的周全。” 孙贵妃病重,马皇后和洪武帝每日都抽空去探视,为争夺小公主抚养权,东西六宫暗流涌动,伺机出手,不少嫔妃给胡善围等皇后身边的女官送礼,期待将来关键时能说句话。 胡善围住所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她对小宫女海棠下令:“不管是谁送的礼,东西都收下,把礼单登记造册,统统来者不拒。” 海棠不明白胡善围为什么这么做,反正照做就是。 宫里立刻起了风言风语,说胡善围小门小户出身,眼皮浅,太过贪婪,什么人c什么礼物都敢收,也不怕烫手。 陈二妹等人警告胡善围小心,收敛一点,胡善围只是笑笑,“我知道了。” 结果,有人再送,胡善围照样照收不误,一点都不手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8.那个不去红尘闹 且说沐英率东路军得胜归来, 大明东北地界暂得安宁,洪武帝立刻下旨, 命四皇子燕王朱棣去北平就藩,去守护大明东北边界。 经过一番准备,燕王一家九月启程北上, 燕王妃徐氏是魏国公的嫡长女, 如今西平侯府和魏国公府结为亲家,燕王一家离京时,沐春作为西平侯府代表, 要完成家族交际任务, 去桃叶渡给燕王送行。 徐增寿这个小舅子哭得稀里哗啦, 看得沐春这个大舅子偷偷翻白眼, 沐春和家里任何一个兄弟姐妹都是陌生人,没有感情。他很难理解为什么燕王妃经常用鞭子教训徐增寿, 还差点剁手指,徐增寿还对大姐姐依依不舍。 要是换做我, 从此无人管束,早就高兴得去烧高香好嘛。 后来, 徐增寿干脆跳上船,说来都来了, 干脆送一程。 洪武帝命纪纲带着二千锦衣卫护送燕王府就藩。 胡善围也来了, 带着马皇后赐的礼物。送行仪式很是热闹, 皇室宗亲除了有孕不方便出行的怀庆公主, 都来送行, 待驸马王宁到了现场,沐春悄声对胡善围说道:“我们回宫吧。” 胡善围回宫复命,简单的说了燕王府送行仪式的盛况,马皇后正在看书,听闻怀庆公主没去,便命茹司药去公主府探望一下。 马皇后放下手中的书,问胡善围:“本宫要为小公主寻可靠的养母,以你所见,东西六宫谁最合适?” 来了。胡善围拿出一本小册子,“这是这些日子给微臣送礼的名单和礼物,宫中嫔妃众多,微臣不知道选谁合适,不过,微臣的名单可以告诉娘娘不要选谁。” “拿来给本宫看看。”马皇后轻轻一笑,翻看着小册子,“这一个个出手都挺大方的。平时背地里埋怨织布太累c北伐那阵子缝制军服军鞋到三更熄灯,殊不知民间的女子,那个不是做活到三更才歇?她们只是辛苦一阵,民间妇人是辛苦一生。北伐胜利后,本宫和皇上都厚赐了东西六宫,她们还嫌不够,总是想要生事,看着孙贵妃病重,小公主无人照料,就各种动歪脑筋。” 马皇后双眼露出疲态,翻阅着名册,“这才过了一年清净日子,就要到头了吗?” 胡善围不敢应答。当臣子的,沉默是金,多说一句,就多一次掉脑袋的机会。她不想要这种机会。 孙贵妃病重后,马皇后寂寥,偏要她说,问,“你觉得呢?” 胡善围只得答道:“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东西六宫都不争不抢,那才是真奇怪。只是盗亦有道,争抢也要有底线,若是目光短浅c手段肮脏,这种人是不适合抚养小公主的。” “山迢迢,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马皇后接了下半句,叹道:“你说得对,这皇宫就是长安道啊,正是争名逐利的地方,谁能安分。” 又问,“你收了她们东西,却不为她们办事,你不怕得罪她们?” “六局一司是为了协助皇后打理后宫事宜而设,和嫔妃无关。”胡善围说道:“何况送微臣礼物和在背后鄙视微臣c取笑微臣眼皮子浅,什么礼物都敢收的人,几乎都是同一批人。” 这是范宫正偷偷告诉她的。这位以前的上司很是关心她的前途。 胡善围一句贬低的话都没有,就在马皇后面前告了一状。 马皇后喜欢用年轻人c甚至重用曹尚宫这种宫内风评不佳的人,就是因为年轻人棱角犹在,说话直接,无需费精力去猜测手下想什么,还能够顺利的把事情办好,直接给她一个结果。 就像寺庙里,慈眉善目的菩萨坐在中间,旁边是怒目金刚,都去当菩萨,这戏就没法唱了。 为小公主寻一个靠谱的养母是当务之急,胡善围用了排除法,还顺便帮马皇后摸了一把后宫的底细,这份名单有位份低的才人,美人,也有一宫主位的妃子。 马皇后的目光停留在一个位份不低的妃子名字上,喃喃道:“连她也坐不住了,看来是等着孙贵妃挪出位置” 良久,马皇后合上名册,“宣李淑妃。” 李淑妃,父亲李杰曾经是禁军之一的广武卫指挥使,死于第二次北伐。因父亲死的惨烈,洪武帝深叹之,厚待其女,故,李氏无儿无女,却不到双十年华就封了妃位,是所有妃位中最年轻的一个。 李淑妃性格恬淡——至少现在是这样的,从来不争宠,名字自然也不在胡善围的名单上,洪武帝对她印象不错,所以马皇后打算拉她一把,好好培养,将来说不定又是个“孙贵妃”似的人物。 宫里那么多生儿子的嫔妃,马皇后一个从不敢重用,因为有了儿子,心就大了,毕竟太子也是庶出的皇子 天上掉下一个馅饼,砸在李淑妃头上。把李淑妃给砸懵了,受宠若惊,“娘娘,臣妾惶恐,臣妾从没有生养过孩子,不知如何养小公主,臣妾唯恐担当不了这个责任。” 李淑妃没什么雄心壮志,后宫大部分都是安逸舒服的,就这样混吃等死也不错。只是偶尔做点女红,皇上说纺织,她就去纺布。皇后说拥军,她就做军衣。一本《赵宋贤妃训/诫录》背得滚瓜烂熟。 不去在皇上面前争宠献媚,因为长相一般,琴棋书画,歌舞琵琶才艺也一般,争也争不过后宫各种姹紫嫣红。 也不去皇后面前表忠心——再忠还能忠过人家孙贵妃? 李淑妃此人,遇事先想着如何放弃,面对小公主这块大馅饼也是如此。 唉,为什么总是听话的人不好用,好用的人不听话? 马皇后有些恨铁不成钢,说道:“不会,可以学。谁都不是天生就会当娘。后宫的妃位,只有你没有孩子,可以用十分的精力教养小公主。何况小公主已经一岁多了,比以前好养活。你养着她,皇上惦记着,会经常去你宫里看她你懂本宫的意思吧。” 比起那些野心勃勃的嫔妃,两害取其轻,马皇后还是希望李淑妃能立起来。 再不懂,就真傻了。李贤妃刚刚满月的小皇子,可不就是这样来的吗? 李淑妃脸颊绯红,“是,妹妹定尽力而为。” 李淑妃抱着小公主回到永和宫,永和宫位处东六宫,隔着两堵高墙一条街,就是六局一司,江全去探望小公主很是方便。 小公主意外“花落”永和宫,在宫中引起轰动,胡善围要海棠把收到的礼物都悄悄退了,物归原主。 曹尚宫教训胡善围,“你这一收一退的,拿了东西不办事,把这些人都得罪了。” 胡善围不以为意,“做事就不要怕得罪人——曹尚宫您得罪的人少吗?还不照样当尚宫。” 曹尚宫一噎,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如今你翅膀硬了,敢怼我了。” 胡善围摇头,“那有,我是在向曹尚宫您学习做事呢。” 曹尚宫抬了抬眉毛,“你这是在恭维我?” 胡善围:“实事求是而已。” “不要以为你说几句好话,我就心软。”曹尚宫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的承诺,我不会忘记。” 南京北城,英灵坊,成贤街,胡家书坊。 胡荣在账房里打开一个橱子,抱出橱里的上锁的小匣子。 打开匣子,是一摞家书,都是胡善围每逢节日c母亲的生辰忌日,还有胡荣的生日托人捎来的信。 胡荣打开最近九月九日重阳节时的信件, “一切安好,勿念,父亲保重身体,女儿善围。” 这封信的内容和八月十五中秋节一模一样,像公文一样齐整,透着一股例行公事的态度,胡荣一叹,每一封都拿出来反复看了几遍。 正想着心事,突然外面一阵喧哗,胡荣赶紧把家书放进匣子里,层层锁好,然后跑出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北城兵马司的人在街头贴告示,还大喊:“廊下的红灯笼都撤了,茶馆不准唱戏,不得有丝竹之声,民间半月之内禁嫁娶” 胡荣挤进人群,去看浆糊未干的告示,原来是宫里的孙贵妃薨逝。 自从小公主换成李淑妃教养,六局一司就知道孙贵妃命不久矣,曹尚宫早就命各局提前备下丧事用的物件,故孙贵妃一去,除了帝后的寝宫,其他宫殿一片素白。 本来贵妃的丧事早有规制,按照规矩办就是了,可是洪武帝不仅在朝上大发雷霆,还挥着棍子,将太子朱标打了一顿。 为何? 因为当时的丧制,按照制度,庶母去世,诸子要服“缌痳”之丧,以示哀悼。 丧制分五等,由重到轻分为斩衰c齐衰c大功c小功c缌麻。缌麻是最轻的,穿着细麻布服装,只服三个月就可以除服。 但是,这种制度只在“士”以下的阶层执行,在正经当官人家里没有这个丧制,“若庶母,则无服”。只要是妾,无论是否生育,子女都不必为庶母服丧。 皇家是大明第一豪门,皇子公主当然也不必为孙贵妃服丧。 孙贵妃不同于以往去世的嫔妃,帝后对她都有深厚的感情。如今孙贵妃后事如此凄凉,别说悲痛欲绝的马皇后了,就连洪武帝也觉得过意不去。 尤其是怀庆公主挺着小腹微凸的肚子在灵前哭泣,洪武帝觉得丧事太过简薄,有损皇室颜面。 丧礼是大礼仪,关系重大,皇上也不能轻易改变。 于是洪武帝要礼部尚书牛谅召集儒臣开会,商议如何把孙贵妃的丧事办得隆重一些。 搞礼仪的最怕这种临时变制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礼部装模作样谈论一番,结果是“为庶母无服”。 洪武帝看完洋洋洒洒的千言书,说了和没说一样,顿时大怒,大骂礼部官员是一群废物,一群“迂腐俗士”,食古不化,只晓得“是古非今”,不知变通: “丧制本就是方便人们寄托哀思的,不合人情,就要改嘛,你们动不动就以汉唐忌议丧事为由,保持原状。可是你们不要忘了,礼乐制度出自天子,是天子制定制度,几千年的制度要是不合情理,枉顾人伦,那就要改!否则,一切照搬旧制,朕要你们礼部有何用!” 骂完了礼部官员,洪武帝命太子朱标为孙贵妃主持丧事。 太子不肯,“父皇,庶母无服,儿臣不能主持丧事。” 帝后和孙贵妃有深厚的感情,但是太子没有啊,何况太子连自己生母是谁都不知道,他怎么可能为一个不相干的庶母主丧? 洪武帝挥着棍棒打太子,“你这个不孝子,你听礼部的,还是听朕的?” 太子打死都不肯,“父皇,丧制乃国家基本礼制,不得擅自改动。” 礼部的人见太子被殴打,连忙退了一步,“皇上,李驸马和王驸马都可以出面主持丧事,太子万万不能啊!” 李祺和王宁是孙贵妃的女婿,这是礼部能做出最大的让步。 “狗屁!”洪武帝愤怒之下说了脏话,“你们都不准走,什么时候商议出来一个朕满意的结果,你们就什么时候出来。” 言罢,洪武帝把太子连同礼部的人都关起来,连食物和水都不让人送。 太子和礼部骨头硬,一天一夜食水不进,也不肯让步。 场面呈僵持状态,谁劝都不管用,最后还得马皇后出面去劝洪武帝,身为一国之母,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子饿死。 马皇后日夜哀泣,身体消瘦,胡善围在一旁搀扶。 洪武帝一见马皇后,就知道她的来意,说道:“梓童莫要劝朕,朕是天子,难道都不能为孙贵妃办个体面的丧事?梓童看起来很是憔悴,速速回宫歇息。” 马皇后还没开口,就吃了闭门羹,有些尴尬。胡善围忙扶着马皇后坐下,“娘娘稍坐,微臣这就去化一枚药丸。” 药丸?马皇后不解,胡善围眨了眨眼睛,“茹司药说过了,娘娘要按时服用人参养荣丸,保重身体。” 马皇后聪明绝顶,立刻明白胡善围的意思,其实就是给她找台阶,留在洪武帝这里找机会劝谏罢了。 果然,洪武帝很是关心马皇后,对胡善围说道:“你还不快去。” 胡善围在外头慢吞吞的用开水融化养生的丸子,给马皇后争取时间。 可是里头洪武帝的骂声越来越大,“别和朕提太子了,他这些年都被一群读书人围着,越来越迂腐无能!身为储君,凡事都应当有主见!读书人是臣子,是治国的工具。他倒好,把臣子的话当成圣旨了!被一群读书人牵着鼻子走,开口圣贤,闭口‘自古以来’,背了一通孝制,他自己的意见呢?二十六岁的人了,居然不能独立思考,朕要废了他!” 胡善围大惊。 里头马皇后道:“皇上,万万不可,太子乃国本,国本动摇,天下大乱。太子有错,还可以教育,皇上亲自教导,让太子少被那些迂腐之人干扰,请皇上给太子一次机会。” “梓童跪下替他求情,他却不想着怎么解决问题c不想着朕和皇后如此伤心,他要如何安慰,就知道和那群人绝食!朕要这种无能太子有何用!” 洪武帝气急,扔了一只茶杯。 啪的一声,瓷杯的碎屑飞出,马皇后恰好跪在地上,脸颊被碎片划伤了,发出一声惊呼。 听到马皇后的惨呼,胡善围赶紧放下药盏,跑进去查看情况,洪武帝已经扶着马皇后起来,“梓童!你没事吧!” 胡善围看着马皇后苍白脸颊的一丝血痕,洪武帝不想让人看见他误伤马皇后,恼羞成怒,怒目而视,“来人,挖去她的眼睛!逐出宫门!” 一群人蜂拥而来,将胡善围拖走,马皇后正要开口相劝,却听见胡善围的笑声,心道,莫非她害怕得疯了? 胡善围哈哈大笑:“皇上贵为天子,居然也看不穿孝制真正的弊端在那里,今日贵妃尴尬的葬礼只是表相,其实根源问题并不在于‘庶母无服’。” 听说要受挖眼之刑,胡善围心都凉透了,横竖都是死,她决定赌一把。洪武帝恼怒太子,是因为太子没有找到解决之法,还和一群人做出绝食这种徒劳无功之事。 而她有个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有些难度,但是,也有可能救她的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9.从来如此,便对么? 自打进宫以来, 胡善围数次在死亡线上徘徊, 都没有死成, 不过这一次是离阎王殿最近的一次。 一群人已经将胡善围拖到门槛处了, 马皇后说道:“皇上, 听她说说又何妨,贵妃丧事要紧。” 洪武帝一抬手, 众人又将她拖回去,像块破布似的扔在中间, 乌纱帽滚落。 胡善围扶着椅子挣扎着站起来, 整了整衣服,捡起乌纱帽戴好, 施了一礼, “皇上,传统的丧仪,男尊女卑的规则远远凌驾于孝顺父母的天然人伦之上。传统丧礼的基本规则是‘家无二尊’c‘尊父贱母’, 父亲死,子女需服最重的斩衰,但是母亲死,子女要降等, 只需服第二等的齐衰。这就是所谓的‘家无二斩’。” 丧仪分五等, 由重到轻分为斩衰c齐衰c大功c小功c缌麻。 斩衰, 子女需穿着最粗的本色生麻布制作的丧服, 且不能缝边, 要露出布料散落的边缘, 女人还要生麻束发。齐衰,子女穿着普通本色生抹布丧服,可以收边,女人也不用生麻束发。 洪武帝冷冷道:“你说的是夫妻丧礼的区别,和贵妃的丧礼有什么关系?你在浪费朕的时间!” 贵妃是妾,地位再高,也是妾。 胡善围说道:“皇上,您是男人c礼部的大臣是男人c太子也是男人,自然不会觉得‘家无二尊’c‘尊父贱母’ c‘家无二斩’有何不妥,毕竟几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是,微臣是女人,微臣天然的觉得这是不公平的。每一个生命,都是父精母血孕育而成,十月怀胎,一朝生产,根据茹司药对微臣说的,几乎每十个女人,就有一个要死在产床上。母亲每一次生产,都是拼了自己的命,来带来新生命。既然如此,为什么人生最后一程丧礼上,就要比丈夫矮了一截?仅仅是齐衰?为什么就不能和丈夫一样,享受斩衰的规格?风光大葬?” “皇上啊,堂堂嫡母尚且如此,被子女轻视,生生矮父亲一头,一个庶母的丧礼又能悲伤那里去呢?” “所以,依微臣之见,能够说服大臣们同意改变‘庶母无服’唯一的办法,就是将母亲的丧礼提高到父丧同样的标准,都为斩衰,实行父母同尊。” “这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如有异议者,就用孝道的帽子去扣他,对母亲不敬,枉顾人伦,食古不化,就是不孝。第二步,既然嫡母的丧礼抬到和父亲同样的位置,那么庶母就水涨船高的往上提一提,就不存在‘庶母无服’的尴尬了。对庶母的丧礼,砍掉士人和平民阶层的门槛,君民同制,庶母去世,诸子要服“缌痳”之丧,三个月除服。” 父母同尊,君民同制。这是胡善围的解决方法。 此话一出,洪武帝陷入沉默,马皇后则面有动容之色。 是的,女人的悲哀,其实只有女人最了解。同样的,女人的权利,最终要靠自己人来争取,默默等着男人施舍c给予,那几乎不可能。这是人性骨子里自私的一面,资源有限,不会因为你是他的女儿c妻子c母亲,而善心大发,来分你一杯羹。他们蒙上眼睛,把一切不公平当做理所当然。 马皇后是女人,是母亲,她当然希望将来去世,能够得到和洪武帝一样的尊重。 孙贵妃生前荣耀,死后丧礼凄凉,究根问底,是嫡母的丧礼都尚且如此,一个庶母又能如何呢?稍微破格一些,就会被大臣以“色令智昏”c“不尊重嫡妻”c甚至“宠妾灭妻”的大帽子扣在头上,纵使洪武帝这种开国的雄主,也不想为了一个妾室来担当“色令智昏”的骂名。 不值得。 礼部大臣,还有太子就是摸准了洪武帝的顾虑,而“绝食抗议”的,因为他们明白,洪武帝不会真的让他们活活饿死,他们忍得一时饥渴之苦,将来赢得直臣和贤德储君的荣耀。 巨划算。 书房霎时陷入短暂的沉默,洪武帝对众人摆摆手,“你们都出去,胡善围留下。” 那群人悄无声息的离开。 洪武帝说道:“你好大的胆子,胆敢颠覆国家的丧制。” 男女出发点不同,洪武帝总是嫌弃前朝礼乐崩坏,最最喜欢制定规则,完善礼制。但是他再如何改,也不会觉得‘家无二尊’c ‘家无二斩’有何不妥。 好吧,确实有些违背人伦,洪武帝还很尊重自己的母亲,但作为一个男性,一个皇帝,洪武帝也确实觉得自己比皇后要高贵一些,天子嘛,独一无二,当然比皇后地位高了。 所以,仅凭人伦这一个原因,是无法说服洪武帝的。 但是胡善围“父母同尊,君民同制”的建议若对洪武帝毫无吸引力,她此时早就人头落地了。洪武帝把她留下来,是觉得她的建议有可取之处。 胡善围必须寻找更有说服力的原因。 胡善围此人,危机越大,脑子就转得越快,反正都到了挖眼睛这一步,干脆豁出去。 胡善围说道:“礼仪这种东西,终究归于教化,用重复繁琐的程序来表示对这件事的态度。丧仪上父母同尊,表示皇上对孝道的看法,父亲母亲都应当得到尊重,如何孝顺父亲,就如何孝顺母亲,皇上改变丧制,是孝道的进步,而非后退。这是皇上的功劳啊。” 先拍个马屁,把功劳推到洪武帝头上,洪武帝是开国君主,比一般守成之君更加容易接受改变。 洪武帝沉吟片刻,说着大臣们说了无数遍的话,“家无二斩,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从来都是如此。” 胡善围说道:“从来如此,便对么?” 洪武帝想起了从前 “朱重八,泥腿子出身,大字不识的农民,什么义军,不过是一群土匪,乌合之众。从来没听说土匪头子当皇帝。” 那个时候的洪武帝,也是用“从来如此,便对么”来回应别人的种种质疑。他推翻了种种“从来如此”,才有今日的大明帝国。他最擅长的,就是大刀阔斧的革新,制定自己的规则。 比如废除宰相制度,延续千年的宰相职位,洪武帝还不是说砍就砍了。 这个小小的女官,居然也有这种想法。 这样一想,改变丧制,父母同尊,顺应了人伦c人情,的确是进步。 而且重要的是,一旦有人反对,我就可以给他扣个不尊重自己母亲的帽子,骂他们不孝,占据道德制高点,方便推行新制。 洪武帝沉默片刻,“你退下,宣秋官觐见。” 自从废除延续千年的宰相制度,洪武帝独揽大权,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的比牛多,实在事情太多,就设置了春c夏c秋c冬轮值官员,帮助自己处理公务,现在是秋天,轮到秋官当值。洪武帝应是要秋官起草文书,修改丧制。 不用挖眼睛了。 胡善围不敢掉以轻心,尽力克制着自己,看似淡定从容的离开乾清宫。 刚刚走出大殿,就遇到匆匆赶来的沐春。 沐春见胡善围的眼珠子好端端了,一颗悬起的心方落下。 胡善围使了个眼色,暗示他不要追问。 沐春会意,和她擦肩而过,却拐了个几道弯,从另一条路去了她的住所。推门而入,胡善围正坐在院子里的秋千架上,晃晃悠悠。 沐春忙过去,“怎么听说皇上大发雷霆要挖你的眼睛?出了什么事,你——” 胡善围突然伸手抱住他的腰,好像脱力似的,上半身都瘫在他腰记上,沐春这才发现胡善围全身颤抖,像是陷入了三九寒天,瑟瑟发抖。 胡善围是那种当场冷静,应变能力强,但“后劲”特别足,就像去年和江全遇险,被土匪追杀,几乎车毁人亡,她还能装死,杀了土匪,救了江全。但之后被毛骧送回后宫,范宫正,曹尚宫等人问她,她就吓得尖叫昏迷,睡了一天一夜才醒。 今天也是如此,鬼门关走了好几个来回,她又不是铁打的,拼劲所有的勇气和才智自救之后,她就像虚脱似的,一路上步子都打飘,才到院子,连进屋的力气都没有,坐在秋千上发愣。 胡善围是坐姿,沐春担心她手臂脱力,滑下来,于是缓缓蹲下,以半跪的姿态抱着她后背,轻轻的拍,“不要怕,都过去了。” 刚才胡善围的头在他腰记,现在两人平行,头碰头,胡善围的头搁在沐春的肩膀上,宽阔,厚实,肌肉包裹着肩胛,搁在头上也不膈人,弹软温和,她感受到他身体散发的热力和一股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人味”。 她越抱越紧,放长了呼吸,像黑山老妖似的,近乎贪婪吸取着人气,她身体上没有死,灵魂上已经死过一次了。 什么叫伴君如伴虎?什么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书上写的都太单薄,只有真实体验,才晓得每一个字都有千斤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很久很久,胡善围就像吸够了阳气,得以还魂的女鬼,她趴在沐春的肩头,问道:“宫廷就是这样惊心动魄,命如草芥吗?” 沐春说道:“一直都是这样。你永远无法准确的预知荣耀和灾难,到底那一个先到。害怕了吗?” “嗯。”胡善围点点头,“害怕,但是又有种莫名的兴奋。你知道吗,丧制即将改变,而我,推动了这一步,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洪武帝叫来秋官,不一会又宣了翰林院几个年轻的学士,熬了一宿,写出洋洋洒洒的万字文《孝慈录》。 《孝慈录》重新制定了五服孝制,去除以前孝制“尊父贱母,不合人情;孝制严苛,殊绝人性”的弊端,规定:子为父母,所生的庶子为庶母,皆服斩衰三年。 嫡子,众子为庶母皆服齐衰杖期一年。 也就是说,父母的丧礼是一样的。不仅如此,还强调了“生恩”,庶子要为生母服同样的重孝。 庶母死后,嫡子和并非庶母所生的庶子,都要一起服齐衰杖期。 而且从此以后,孝礼君民同制,无论民间c士人c皇室,都要遵从《孝慈录》制定的新孝制。 《孝慈录》一出,震惊朝野内外。反对声鹊起,朝堂上吵翻天了,洪武帝咬准了“你反对就是对你母亲不敬,认为你母亲不值得和你父亲一样被尊重,就是不孝,不孝的人还有脸当官?滚!” 于是乎,洪武帝横眉冷对千夫指,将《孝慈录》从上而下推行下去。洪武帝还命五皇子周王朱橚主持孙贵妃丧礼,并且破例“行慈母服斩衰三年”。 四皇子燕王朱棣已经远去藩地就藩。京城诸位皇子,除了太子朱标,五皇子年纪最大。燕王和周王是亲生兄弟,皆是硕妃所生,但是硕妃死的早,是孙贵妃中途接手了抚养年幼周王的重任,对周王有“养恩”。 周王性格随和,且向来尊敬养母孙贵妃,圣旨一下,他就换了最粗的生麻孝服,周王妃冯氏(沐春的二姨妈,宋国公冯胜之女)也拆了发髻,用生麻束发,在周王一起在孙贵妃灵前举哀。 母妃得以风光大葬,临安公主和怀庆公主因而十分感激周王,以后待周王也格外亲近。 马皇后举哀完毕,回到坤宁宫。 书房,马皇后问胡善围:“你是不是觉得很意外,那日你只是建议,庶母去世,诸子要服“缌痳”之丧,三个月除服,君民同制。可是皇上却命诸子为庶母服一年的齐衰杖期?” 三个月,一年。最轻的缌痳和排第二的齐衰。确实出乎意外。 胡善围不晓得马皇后为和突然问她这些,只得说着不会出错的稳妥话:“后宫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微臣那天只是和皇上谈家礼,微臣不敢对《孝慈录》指手画脚。” “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铁牌在屹立在东西长街上呢,这是胡善围学的第一条宫规。皇上问她,和她主动评价《孝慈录》是两码事,一不小心就掉脑袋的。 马皇后拿出一卷画轴,“打开它。” 胡善围将画轴在书案上摊开,是一副大明堪舆图。 马皇后指着大明的几处边关,“燕王就藩北平,守在长城山海关,晋王就藩太原,守在北方,以前的秦王就藩西安,守住西北周王大约明年也要出京就藩。大明建国后,皇上力排重议,重启废除千年的诸子分封制度,藩王们皆有权有兵。” 胡善围听得莫名其妙,不晓得马皇后为何从《孝慈录》说到诸王分封。老实说,她出身平民,作为一个平民,诸王分封和她有什么关系?朝堂上吵得再厉害,她只是和父亲相依为命,过着平凡的小日子。 马皇后叹道:“皇上推行无论嫡庶,都要为庶母服一年的齐衰杖期,是想维护让太子和诸位亲王的手足之情。都为庶母服丧,以达到虽生母不同,但是手足之间仍旧可以同情的目的。” “其实丧礼不是做给死人的,人死灯灭。丧礼是做给活人看的,对死人的追悼,是对生者表现自己的善意c哀痛和同情。皇子们出身不同,生母不同,彼此有隔阂,但新的丧制让诸子对和自生没有血缘关系的庶母表达哀悼,是一种向同父异母兄弟们之间表示关怀的方式。” “皇上希望用革新孝道的方式,来推行兄弟们之间悌道的延续,希望将来这些藩王们能够团结一心,齐力守护大明江山。” 胡善围看着大明堪舆图,听着马皇后的讲解,顿时明白《孝慈录》真正的意义,原来皇上从头到尾,心里只有大明江山。而马皇后始终保持冷静,比任何人都能看透洪武帝。 这便是真正的帝后心术。 胡善围恍然大悟,马皇后像是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陌生世界的大门,给她开了“天眼”,让她拨开云雾,看清真相,捉住本质。 一直以来,胡善围都是马皇后的治理后宫的工具,是喉舌c是跑腿的。没有人对会“工具”说出心里话,更别提指点迷津了。 马皇后为何要这么做?胡善围心中满是疑惑,但又不敢问。 在宫里,知道越多,死的越快。但是在帝后身边做事,所知甚少,死的会更快! 马皇后看穿了胡善围的心思,眼神里有悲悯和担忧: “皇上总想要操控一切,大部分的时候,他都成功了。但是人心人心最难操控。在皇位待得太久,就有一种可以操控一切的幻觉。在民间,亲兄弟分家都可能为了一只碗的归属打破头。而宫廷,争夺的何止是一只碗?至高无上的皇权,怎么可能因你为我的生母守了一年的孝而放弃?可是皇上非要妄想兄弟情c坚持分封诸王。善围,你要牢牢记住,这是皇上的逆鳞,触之者,必死无疑。你记住今日的话,将来,你或许会活得久一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0.多半是惯的 不聋不痴不做阿翁, 一个聪明的皇后,更要懂得知之为不知, 自从洪武三年, 洪武帝决定启动废弛千年的诸王分封制以来,朝廷大臣们的反对声就不绝于耳, 如今过去十一年, 依然时常有大臣上奏折反对。 洪武帝连宰相都废弛了,大权独揽,强行推行分封制。 马皇后很清楚分封制的弊端和隐患,西汉七国之乱的教训还不够吗?但大臣可以反对, 唯独她不行,相反,她还必须从中协调, 劝暴怒要斩杀大臣的洪武帝息怒。 因为她是皇后。 作为亲王们的嫡母, 父亲要分点东西(兵权和封地)给儿子们, 嫡母要是反对, 就是不慈。嫡母要保护诸子, 这是她的责任, 就像秦王畜生不如的恶行, 洪武帝要惩罚秦王,马皇后就必须脱簪待罪, 求洪武帝宽恕, 将管教不当的责任揽到自己头上。 比如太子拒绝为孙贵妃主丧, 和礼部官员一起绝食。马皇后明明齿冷太子枉顾人伦, 却还要拖着虚弱的身体来乾清宫为太子求情。 就像后世,只要有人犯错,世人评论大多都是“你妈是什么教你的”,很少有人说“你爹是什么教你的”,在德行教育上,古往今来,都是“丧偶”似的教育,母亲都要被迫承担错误。 作为国母,皇上一怒之下要斩杀忠臣,皇后不劝,就是尸位素餐,没有尽到国母仁爱之责。 但,朝廷的规则又是后宫不得干政,皇后不能对国家政策指手画脚,否则大臣们的口水会淹没坤宁宫,叫嚣要废后了。 看出矛盾没有?这就是典型的想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点草。当一个皇后的责任远远大于她所能动用的权利,那么除了沉默,揣着明白装糊涂,她还能做什么? 又有人跳出来说了,“你明知不对,为什么不去以死劝谏?” 来来来,请这位先去死一死。 如果死了就能劝住洪武帝这种开国雄主,那么大明帝国的御史台,就可以改称为屠宰场了。 心有灵犀一点通,马皇后轻描淡写几句指点,胡善围顿时明白以后面对洪武帝要如何拿捏分寸了。 首先,关于政治和治国策略,无论本心如何,都要和洪武帝站在一条船上,这是原则问题。龙之逆鳞,触之则死。连马皇后都不敢触摸,我胡善围算那根葱。 其次,洪武帝治家和治国的方式是一样的,他首先是个帝王,只留下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人格来当父亲和丈夫。对他而言,家就是国,国就是家,家国合一。 所以不要指望用感情来说服洪武帝,用利益比较有效果。 “劫后余生”的胡善围从马皇后寥寥几句话总结出来“大明宫廷公务员秘笈”,这是她未来时常在死亡线上游走,却始终“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马皇后将大明堪舆图画轴送给了胡善围。 《御制孝慈录》颁布,孙贵妃是按照新礼制下葬的第一人,洪武帝赐谥号为“成穆”,并给予高度的评价:“勤于事上,慈以抚下。当国家开创之初,备警戒相成之道,德实冠于嫔御,功有助于中闱。” 最终,成穆贵妃孙氏,附葬孝陵。 没了孙贵妃,马皇后很寂寞,她比以前更加沉默了,经常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一坐就是一天,手里的书都没有翻几页。 每天东西六宫的嫔妃都会像官员们上朝一样来坤宁宫给马皇后请安。马皇后一律不见,胡善围让嫔妃们隔着帘子一拜,就送她们走了。 其实马皇后根本不在帘子后面坐着,没有孙贵妃了,她不想看见莺莺燕燕的嫔妃,嫔妃们身上的脂粉味她也闻不惯。 如果不是洪武帝来坤宁宫,马皇后甚至一天都不开口说一句话。有六局一司在,各项宫廷事务循着旧例,又有曹尚宫这个“镇山太岁”,以及范宫正这个“巡海夜叉”在上头压着,马皇后不管不问,宫务也不至于废弛,依然有条不紊的进行。 谁都知道帝后心情不好,东西六宫无人敢触霉头,大明宫廷的秋天,就在一片萧瑟和压抑中过去了。 入冬。 宫人提来炭箩,守在外面等候传唤的胡善围悄声说道:“放下,我来换。” 书房的红罗炭约一个时辰就要加一次,以保持温暖。胡善围提着炭箩进去,发现马皇后不知何时趴在罗汉榻上案几上睡着了,一卷书落在地上。 胡善围不敢叫醒马皇后,抱来枕头和被子,撤了案几,然后将马皇后轻轻扶着卧躺,盖好,捡起书,拿着火钳往火盆里添炭。 刚添了一半,就隐隐听见外头有喧哗之声,胡善围出去查看情况,是东宫的吕侧妃带着七岁的皇太孙朱雄英和四岁的次孙朱允炆前来坤宁宫。 皇太孙朱雄英是先太子妃常氏所生的嫡长子,朱允炆在东宫排行老二,是吕侧妃所生。 吕侧妃眼睛都哭红了,朱雄英沉默不语,朱允炆懵懵懂懂。 胡善围先把两位皇孙引到暖阁里吃点心,要小宫女陪他们玩,后将吕侧妃请到偏殿,命宫人端来热水和胭脂水粉,“请吕侧妃梳妆,即便有急事见皇后娘娘,也不好仪容不整的。哭哭啼啼的,吓到皇孙就不好了。” 吕侧妃擦干眼泪,“我知道自己莽撞,明知皇后娘娘精神不济,还擅闯坤宁宫,可是情况紧急,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不得已来求皇后娘娘,还请胡司言代为通传。” 胡善围问:“何事如此惊慌?” 其实还是老一套,又和大明曾经的宰相胡惟庸谋反案有关。东宫太傅宋濂,与高启,刘基并称为明初诗文三大家。高启是沐春“做鬼也不会忘记”的诗人,因为高启为江南高僧道衍禅师的《独庵集》写的序言,而胡善围是道衍禅师的忠实读者。 宋濂是太子最为尊敬的老师,但是宋濂的次子宋璲和长孙宋慎都卷入了胡惟庸谋反案。原因也很简单,宋濂是东宫太傅,宋璲和宋慎当时也效命宫廷,在御前行走,是洪武帝的秘书班底。 祖孙三代人皆在宫廷,荣极一时,宋家是现实版本的《满床笏》。 胡惟庸谋反案,锦衣卫查出宋璲和宋慎和宰相胡惟庸“暗通曲款”,洪武帝大怒,杀了宋璲和宋慎全家,宋濂虽然清清白白,但是受到了儿子和孙子的拖累,被株连,也要上断头台。 太子朱标尊师重道,去御书房为老师宋濂求情,求洪武帝放过宋濂。 洪武帝诛杀宋家,是因他对宋家祖孙三代给予充分的信任,破天荒的命三代人效命御前,可是宋璲和宋慎却和宰相胡惟庸有私,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倘若效命御前的人和宰相勾结,对皇帝而言,这几乎是致命的威胁。 洪武帝对宋家三代人有多信任,此刻对他们祖孙三人就有多失望,至于宋濂无辜——连儿子,孙子都管不好,还叫无辜?统统去死吧! 太子朱标苦劝洪武帝:“父皇,宋璲和宋慎该死,儿臣并无异议。但是宋濂乃大明诗文三大家,文坛领袖人物,倘若株连到宋濂头上,恐怕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啊,士子们会议论陛下滥杀无辜,伤了天和。” 洪武帝将一根用来惩罚宫人的带刺的棘杖砍断了木制手柄,扔到地上,“捡起来。” “这”太子朱标面有难色,这简直是一根刺猬,无从下手。 洪武帝说道:“你不能执掌此杖,朕将这些刺拔/出来,打磨光滑,然后送给你,岂不美哉?今日朕所诛杀的人就是这些刺,他们阴险狡猾,满口仁义道德,暗地里却人心不足,和胡惟庸勾结,肖想分去朕的权柄,想要架空朕c蒙蔽朕,朕的皇权将来要传给你,传给朱家子孙万代,岂容他人分一杯羹?” “宋濂是才子,朕知道,否则当年就不会要他当东宫太傅,做你的老师。可是宋濂辜负了朕的托付,他的儿子和嫡长孙要造朕的反,他居然不知道?好吧,就算他真的不知道,在锦衣卫搜到证据,按照法制,谋反理应当诛。他理应羞愧自裁谢罪,为什么还要苟活?不就是想要你来求情吗?太子,你被人利用了。” 太子朱标跪下,求洪武帝,“皇上,按照法制,谋反理应当诛,但是法治以外,还有人情,还有仁慈。求皇上赦免宋濂。” “仁慈?”洪武帝气笑了,“朕的仁慈是对天下平民百姓的,对罪犯的仁慈,就是自己的残忍,对皇权的不负责。太子,你可以仁慈,但是,你不可以被人用仁慈裹挟c利用。” 太子辩道:“以暴制暴不可为。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 意思是说,有仁慈的君王,才会有仁慈的百姓。有暴戾的君主,就要暴戾的百姓。所谓好马配好鞍,破锅自有破锅盖。 好吧,从儒学理论上讲,是这样的,但是作为一个储君,生搬硬套,思想被儒学所困,这就麻烦了。 洪武帝大怒,追着太子就是一顿毒打。洪武帝出身凤阳农村,按照他的经验,孩子不听话,反过来怼父母,多半是惯的,打几顿就老实了。 东宫吕侧妃听闻太子被打,忙拖着两个皇孙来坤宁宫,求马皇后给太子求情。太子妃常氏去世了,她一个侧妃自认为没有多大脸面,但皇孙就不一样了。不看僧面看佛面,马皇后会去救太子的。 太子因为顶撞洪武帝而挨打不是一回两回了。每次都是马皇后赶过去救火,马皇后总是为太子和亲王们擦屁股,收拾乱摊子,也深感疲倦,但不去又不行。 如果明知太子挨打,不去劝皇上,马皇后会被议论“不慈”。 涉及马皇后的名誉,胡善围晓得厉害,不敢拖延,去了书房叫醒了马皇后。 马皇后是小憩,睡得并不沉。宫女们服侍洗脸穿衣的时间,胡善围三言两语讲清楚了来龙去脉。 马皇后脸色蜡黄,一副病容,宫女正要施一些脂粉,马皇后摆摆手,“不必了,走吧。” 又吩咐胡善围:“你去和吕侧妃说,以后不要把两个皇孙带到御前,也不要在孩子们面前说这些。让孙子看着父亲被爷爷殴打,终究不妥,有碍皇室亲情。” 胡善围就做的很好,首先把吕侧妃和两个皇孙隔开,大人们之间的事情,尤其是政治上的事情,小孩子最好不要参与。 “是。”胡善围应下。 马皇后在梳妆台前站起来,蓦地,双眼金星乱串,视线模糊,身体一软,幸亏胡善围年轻体壮,一把扶住马皇后。 马皇后跌坐在绣墩上,胡善围说道:“娘娘精神不济,莫要勉强了。” 马皇后虚弱的摇摇头,“不行,太子那边怎么办?唉,这孩子心底不错,但总是搞不清楚储君和文人的区别。” 胡善围双目在书房里一转,目光停留在一张图上,“娘娘,微臣有一个办法,您足不出户,也能救了太子,只需” 马皇后顺着胡善围的目光看去,这是一张《负子图》,画的是太子朱标五岁那年,洪武帝被敌军击败,溃不成军,大乱之时,马皇后用绳索将朱标绑在后背上,背着他狂奔,抢了一匹马,逃出生天。 为纪念马皇后的救命之恩,朱标后来学会画画,将此事描绘在一张图上,年轻的马皇后背着稚子,牵着一匹马,一只脚已经迈在马镫上,正要翻身上马,而在他们身后,追兵将至。 这幅画紧张的气氛渲染得恰到好处,太子将其作为礼物献给马皇后,马皇后一直挂在书房。 胡善围说了应对之法,劝马皇后,“太子已经二十六岁了,是个成熟的太子了,应该懂得自救,不能总是靠着娘娘去救场,娘娘身体不适,不可能每一次都能赶上,万一岂不又是娘娘的错?” 听完胡善围的主意,马皇后身体确实难以强撑,于是允了。 胡善围扶着马皇后歇息,命宫人传茹司药前来为皇后诊治,将书房的《负子图》取下,卷好,双手捧着画轴出门。 吕侧妃满脸期待,却只见胡善围一个人出来,不禁一愣,“胡司言,皇后娘娘呢?” 胡善围说道:“皇后娘娘身体不适,派了我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1.你行你上 马皇后是紧急灭火消防员,那里有火灭那里。 太监谈论政治, 洪武帝要杀太监, 找马皇后。 大臣反对分封制,预测将来要起“七国之乱”, 洪武帝要“速逮来, 吾手射之”,找马皇后。 东宫是“火起”重灾区,太子和洪武帝因政见不同, 吵起来了,洪武帝说不过引经据典的太子, 就开始动手, 找马皇后。 都习惯性的找马皇后这个万能药,却忘记马皇后又不是铜皮铁骨,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她扛着压力去灭火,也时常被大火烫着烧着。 以前有孙贵妃陪着她, 安慰她, 她承受的压力和委屈还有个倾泻的出口, 现在出口关闭,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默了c憔悴了,大家还是习惯性的一有事情就找马皇后。 只看见胡善围一个人出来,前来搬救兵的吕侧妃很是失望, 但胡善围都说了马皇后身体不适, 她不敢质疑, 只得提醒胡善围:“皇上发起怒来,相当可怕,胡司言打算如何救太子殿下?” 胡善围捧着图轴,面上不慌不忙,其实心里发慌,她差一点点就被挖了眼睛,如何不知洪武帝愤怒起来像一头喷火的巨龙。 但马皇后的身体状况着实不妙救了这一场,下一场怎么办?少不得要太子自救,不要太依赖马皇后了。 不过,吕侧妃好像把事情想的太悲观了。等胡善围赶到御书房时,洪武帝已经停止殴打太子,毕竟是一国储君,舍不得下狠手。 胡善围远远的看见太子跪在书房外冰冷的玉阶上,刚刚入冬,谈不上天寒地冻,但是跪在外头还是挺冷。 胡善围问小内侍,“怎么太子还跪着?” 小内侍答道:“太子跪求皇上饶恕宋濂,长跪不起。” 听得胡善围想打人。皇上都不打你了,你赶紧走,去想别的法子,你在这里长跪不起,等马皇后来,是要等马皇后帮你说服洪武帝放了宋濂吗? 保护太子和放了宋濂是两回事,前者是嫡母的责任,后者是政治。 需要的时候,就死乞白赖叫来马皇后。 不需要的时候,就大呼后宫不得干政。 吕侧妃忙跑过去,“太子殿下,你没事吧。” 太子妃去世后,朱标没有再娶,东宫除了吕侧妃,也没有其他女人,两人感情甚笃,朱标低声道:“你来做什么?快走。” 吕侧妃看着太子嘴角都被打肿了,很是心疼,“殿下,你要保重身体啊。你这个样子,臣妾心疼。” 眼瞅着两人你侬我侬,胡善围很是头疼,敢情都指望着马皇后救场。 胡善围抱着图轴走过去,对太子说道:“殿下如果想要救宋濂,就请先起来,下跪解决不了问题。” 司言是马皇后喉舌,太子以为胡善围的话是马皇后的意思,便照做,他被打了一顿,又长跪不起, 膝盖已疼得麻木,走起路来腿打弯,吕侧妃在一旁搀扶。 胡善围将他引到暖阁坐下先歇息,外头监视的太监将此事报给洪武帝听了,洪武帝冷笑:“他不是说朕不放人,他就长跪不起吗,怎么胡善围三言两语就把他叫起来了,耳根子忒软。” 太子喝了几口热参茶,苍白的脸色略有好转,“皇后娘娘有何妙计说服父皇?” 胡善围说道:“娘娘身体不适,派我过来看看。皇上既然已经停手,太子为何还在外头跪着呢?皇上的脾气,向来软硬不吃,太子用跪求的方式逼皇上特赦宋濂,以微臣愚见,恐怕不妥。” 一个女官而已,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太子是个有涵养的人,没有当场表露出来,彬彬有礼:“既然皇后身体不适,就请胡司言回宫,好好照顾皇后。” 说完,太子往门外走去,打算继续跪,要是连恩师的命都保不住,他有何脸面面对天下读书人。 宋濂是大明重启科举制度的重要推动者,如何出题c如何制定标准评判考生成绩等等,没有宋濂,光靠洪武帝一纸恢复科举取士的诏书,等于一纸白书而已。 所以,救了宋濂,就能得到天下读书人之心。小小女官,怎么会明白储君的心思呢。 胡善围久居宫廷,大概猜出了太子轻视之意,既然你要沽名钓誉,坚持要玩苦肉计,那就不打扰你了,说道:“太子若再去跪,请拿着这个——这是皇后命微臣送来的。” 太子打开一看,正是他少年时期的画作,《负子图》。 胡善围说道:“娘娘身体不适,不能亲自来为太子求情。倘若待会太子长跪不起,激怒皇上,棍棒相加,到时候此图从太子身上掉落下来,皇上看到此画,便会停手。” 太子脸一红,把图轴放在案几上,“我不需要,你拿回去吧。” 这可是最好的护身符啊!比庙里求来的都好用,吕侧妃忙将图轴塞进太子怀中,“殿下,这是娘娘所赐,长者赐,不能辞。” 吕侧妃不像太子似的傲气,劝道:“殿下,方才胡司言说跪求的方式恐怕不妥,或许胡司言自有妙计,殿下不妨听听。皇上颁布的《御制孝慈录》,不就是受了胡司言的启发而修订的吗?” 父母同尊,庶母齐衰杖期的新葬礼已经全面推行下去了。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孝慈录》,太子就更讨厌胡善围了,“哼,佞臣之言而已,只晓得顺着皇上的意思说话办事。” 太子至今都穿着素服,他从小受过严格的礼制教育,真的不情愿为一个庶母守孝。古往今来,士人以上阶层都无需为庶母守孝,就因为这个胡善围,从此以后,无论平民,士人,还是皇族,都要遵循同样的丧制。 呜呼,佞臣当道!为何皇后娘娘如此倚仗这个佞臣! 胡善围被划入“佞臣”,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好吧,你行你上,我不管了,反正保住了你的性命,不累及马皇后即可。 胡善围告辞。 吕侧妃忙追过去,替太子道歉,“殿下就是这种迂腐的直脾气,为了这个,从小就没少挨皇上的打。太子并非针对胡司言,胡司言莫要往心里去。” 胡善围笑了笑,对,不是针对我一人,太子是针对所有佞臣。 吕侧妃看着胡善围脸色,有些捉摸不透,到底生气了没有,这个女官进宫不满两年,栽倒在她手里的贵人就有三个,曾经的胡贵妃c秦王和邓侧妃。胡家灭了三族,秦王至今还在边关以战功脱罪,没有恢复爵位。邓侧妃死的不明不白,毛骧说是畏罪自杀,没几个人相信 为了保险起见,吕侧妃回到东宫,命手下拟了一份礼单,“要厚重一些,这是给胡司言的。” 吕侧妃在外头夹着尾巴做人,一回到绿色琉璃瓦的东宫,前呼后拥,俨然就是女主人的架势了,连摇杆都挺得笔直。 手下拟好了礼单,送来给吕侧妃,吕侧妃尤嫌简薄,加了几件厚礼,手下送到胡善围住处,被小宫人海棠拒绝了,“胡司言说无功不受禄,请回。” 手下回来复命,吕侧妃心想,不好,胡司言似乎生气了。 且说太子喝了杯参茶,又去御书房外头跪着,怀里揣着吕侧妃强行塞进去的图轴。 洪武帝以为胡善围说服了太子,没曾想太子又到了外头跪着,求他赦免宋濂。 洪武帝暴怒,跑出去就是一脚飞踹,太子倒地,怀里的《负子图》落地,图轴一滚,稍显稚嫩的画作呈现在洪武帝眼前。 洪武帝看到马皇后背着年幼的太子抢马匹逃命,顿时想到了过去艰难时光,果然没有继续殴打太子。 洪武帝吩咐:“把太子送回东宫,没有朕的容许,不许出东宫半步。” 太子被刚才一脚飞踹踹吐血了,此时还挣扎着跪地求道:“父皇,求您赦免宋濂。” 两个体壮的太监忙过去一左一右扶起太子,还堵住了嘴,强行抬走。 这个世界终于安静了,洪武帝看着地上散落的《负子图》,长叹一声,捡起了图轴,对身边的太监说道:“去坤宁宫说一声,朕晚上过去陪皇后用晚膳。” 坤宁宫,马皇后半躺在床上,喝着茹司药刚开的汤药。连茹司药也检查不出什么大病,只是体虚,精神不济。喝着调理身体的药物,叮嘱多多休息,莫要操劳。 其实宫务无需马皇后操心,一切交给六局一司办理,让马皇后操心的是其他事情,是她没有权力去控制c但又必须去做的事情。 胡善围和洪武帝身边的太监前后脚过来说事,马皇后说道:“我没事,要皇上不要担心。” 又对胡善围说道:“把徐尚食叫来。” 胡善围前去尚食局传话,徐尚食来了。 马皇后吩咐道:“今天的晚膳,全部用素菜,连荤油都不要有。” 徐尚食问:“今晚皇上的饭食也摆在坤宁宫,也全部用素菜?” 马皇后点头,“是,都用素菜,越简单越好。” 徐尚食在吴王府潜邸时就管着饭食,效力二十余年的老人了,一听毫无二话,马上下去吩咐手下照做。 胡善围毕竟年轻,在宫里日子尚浅,不懂马皇后的意思,“娘娘,茹司药说您的饭食要注意养生,荤素搭配,不能茹素。” ”一顿饭而已,不碍事。“马皇后虚弱的笑了笑,“等晚上你就明白了。” 冬天黑的早,掌灯时,洪武帝就带着图轴来到坤宁宫,问候马皇后身体。 一时摆了饭,全是清汤寡水的素菜。 洪武帝不解:“梓童,你这是——” 马皇后说道:“妾身为宋先生吃斋饭。” 又是宋濂,洪武帝说道:“朕还没有杀他。”人都没死,就别为他吃斋了。 马皇后说道:“宋先生在洪武十年就告老还乡了,在浙江金华老家颐养天年,每年只在皇上过生日,万寿节的时候,拖着老迈的身体,进京为皇上贺寿。故,长孙宋慎和次子宋璲和胡惟庸勾结一事,一介乡老而已,如何得知后辈人在京城的作为呢?” 还是马皇后的面子大。洪武帝叹道:“谋反是要株连九族的,这是国家律法,朕岂能徇私。” 马皇后劝谏洪武帝,从不一味用仁慈或者恩情等等来跪求洪武帝妥协,她是慢慢的摆出事实,讲道理,她用手指沾了沾白水,在饭桌上写下“温树”二字。 “这是宋濂书房的名字,宋先生向来以西汉贤德丞相孔光为典范。孔光为宰相,有人问他,长乐宫温室里种着什么花木?孔光不答。故,温树之名,就是为帝王保守秘密的意思。宋先生和孔光一样,出入宫廷,效命御前,为皇上写下无数诏书,所有手稿,全部焚毁,片纸不出书房。” “皇上,宋先生的确有管教子女不当的过错,但是他本人对皇上一片赤胆忠心啊。” 宋濂作为文坛领袖,文笔出众,洪武帝许多挂名的祭文,讨伐檄文其实都是宋濂代笔,最为出名是的洪武一年,徐达挂帅北伐时发布的《天讨元北伐檄文》,理直事明,气势磅礴,简直是檄文的模范。北伐之功,文臣们也不少出力。 往日种种,皆浮现在眼前,曾经几何时,洪武帝把宋濂视为国之重器,故,将太子的教育托付于他。 马皇后见洪武帝的脸色,便知差不多了,来个临门一脚,“平民百姓为子女聘请老师,都竭力保全礼数。民间尚且如此,天家就要尊重老师了,倘若连宋先生这样的老师都难逃一死,将来有谁敢来天家当老师,教育皇子皇孙呢?” 吃了一顿素菜,洪武帝下旨,赦免了宋濂之罪,流放到夔州。 且说洪武帝走后,胡善围将图轴重新挂在书房,马皇后问她,“听说太子说你是佞臣,你生气了?” 胡善围说道:“微臣不敢。”好吧,还是有点生气,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面对东宫,绝不多行一步,多说一句话。 马皇后说道:“你们这些女官,是为本宫和皇上分忧的人。太子他现在不能理解,是他看问题有局限,不是你的错。当太子他日登上宝座,他就不会这么想了。” 马皇后表明了支持胡善围,这句话让她觉得有些温暖。身为女官,只是帝后用来治理宫廷的工具,主人不需要在乎一个工具的想法和感受,尤其是相比储君太子,胡善围简直无关紧要。 但是马皇后小小的安慰了她一下,这让胡善围觉得受宠若惊。马皇后早早歇下,胡善围回到居所,沐春来看她,“听说太子骂你是佞臣?这是真的吗?” 胡善围蹙眉,“怎么前朝御书房发生的事情,不到一天,就在后宫传得人尽皆知?” 沐春一针见血:“很多人看不惯你,也有很多人看不惯太子,这事对你和太子都不利,当然传的飞快了。” 沐春还安慰她,“太子还背地里说我是跳梁小丑呢,一个佞臣当道,一个跳梁小丑,简直天生一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2.如沐春风 太子背地里说沐春是跳梁小丑。因为沐春总是有法子逗洪武帝c马皇后开心。面对太子, 洪武帝总是板着脸,恨不得用棍棒和刻刀把朱标雕琢成他想要的那个完美太子。 马皇后是一副标准的嫡母脸, 亲切, 但不亲近。 但是帝后只要见到沐春, 那就真真的“如沐春风”, 立刻换了一副笑颜。无论沐春做出什么出格荒唐的事情,都淘气得上房揭瓦了, 帝后也只是无奈的付之一笑, 从来不骂他,也不打他。 就知道骂我, 打我。太子有时候很羡慕就藩和住在宫外的弟弟们, 觉得他们很自由。 而他今年二十六岁了, 除了有时候搬到家乡凤阳暂住,守着皇陵读书, 大部分时间都在东宫读书c学习,洪武帝待他很严厉,且固执得可怕,大权独揽, 独断专行, 根本听不去劝谏之言。 相反, 类似胡善围这种佞臣, 只晓得顺着皇上的意思瞎出馊主意, 皇上居然还听进去了, 把佞臣献媚之语变成了现实。 沐春也是如此, 像个跳梁小丑似的逗笑帝后,那些低级低俗的笑话和动作,简直没眼看,帝后却喜欢,笑的那么开心。 明明是个外人,帝后待沐春,却比亲孙子还亲热,太子不服。 太子这点小心思,胡善围当然明白,她开始为自己的前途担心,“我本来想像曹尚宫c范宫正那样,一辈子在宫廷效力,可是太子厌恶我,骂我是佞臣,现在倒也无所谓,我不用看他的脸色,但是将来我未来可能要提前退休出宫了。” 沐春心中狂喜,提前出宫好啊!原来我并不会等了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嘴上却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官就是这样的。反正女官是终身制的待遇,你将来出宫,也不愁没饭吃。” 帝后厚待女官,为的就是忠诚,一旦选入宫廷,除了免除家庭的赋税和徭役,其他一应俸禄待遇都是终身的,不用担心养老问题,这样女官不容易受到外界利诱。 沐春第一次觉得,太子平庸一点,迂腐一点,挺好的。 胡善围点点头,想了想,问:“那你怎么办?你都被划入跳梁小丑的行列了,不得太子喜欢,将来前途堪忧。” 沐春并不在意,拿出胡善围送他的提诗折扇,念道:“无肠公子应多娇,披盔舞戟玉门箫。塞外征伐八千里,见炊卸甲访菊花。这诗上都写了,我要是得到明主赏识,就征伐沙场八千里。要是不得志,就去找个清静之地,解甲归田,种几亩菊花。” 胡善围笑道:“我那时只是随手一写。不过,你的想法也很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沐春收起扇子,装作无意间问:“我种几亩菊花,你打算干些什么?” 胡善围托腮沉思,“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当女官,做什么好呢?不过,皇上的身体挺好,要考虑这个问题,有的是时间。” 沐春试探着说道:“不着急,到时候你也可以去我的菊花田里好好琢磨这个问题。” 胡善围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幸好这时时千户来了,说西平侯沐英找他。沐春忙告辞开溜。 羽林左卫只隔着一堵高墙,沐春拐了出去,“你还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来的太巧了,不过,你的谎言不够真实,我爹怎么可能来看我?以后要改进。” 时千户却说道:“标下没有说谎,西平侯真的来了。” 沐春的脸色立刻从嬉皮笑脸变成警惕之色:“他来做什么?黄鼠狼给鸡拜年,一定没按好心。” 时千户:说自己是鸡不太好吧。 沐英果然在等他,沐春行了一礼,“爹,您来了。” 上一次见到长子,是他在祠堂脱得光溜溜的抗婚,还无耻的说暗恋怀庆公主。沐英恨不得没这个儿子,然而 沐英冷淡的顿首,“嗯,你刚才去那里了?” 沐春习惯性撒谎,“去看皇后娘娘——爹,您来做什么?” 沐春嫌弃不屑的口气,就像刚刚吃了韭菜鸡蛋馅的饺子一样明显。 好大的口气!所以沐英讽刺说道:“你几个月都不回家,见你一面,比见皇上还难啊,当爹的还要亲自来儿子。” 沐春坐下来,敷衍道:“这不忙嘛。” 沐英说道:“皇上下旨,命我c颍川侯傅友德还有永昌侯蓝玉三人统领将士,出征云南,讨伐北元梁王,以统大明江山。” 大明建国十四年了,但是云南一直没有真正归顺大明,还是由前朝时期的梁王把匝刺瓦尔密统治,这个梁王既不归顺大明,也断绝了和北元的来往,在云南自立为王,俨然一个国中之国,洪武帝这种一代雄主,岂能饶了他? 北伐胜利后,稍作休整,就立刻宣布南征,发布檄文:“云南自昔为西南夷,自汉置吏,臣属中国。今元之遗孽把匝刺瓦尔密自持险远,桀骜梗化发兵讨之。” 意思是说,自古以来,云南就是中国固有领土,从汉朝就开始有官吏治理这块土地,现在前朝梁王不听话,朕就派颍川侯傅友德为镇南将军c永昌侯蓝玉为左副将军,西平侯沐英为右副将军,三军出征去揍梁王,打服了为止。 云南冬季温暖如春,不像北伐,非要开了春才能动手。想出手时便出手,不用挑时间。 颍川侯傅友德是开国大将,老成稳重,为主帅正合适。 永昌侯蓝玉是青年将领c已故开平王常遇春的小舅子,是左军统领,一身锐气,冲锋陷阵。 西平侯沐英是中年将领,各种丰功伟绩不用细说,是这次南征胜利的保证。 简直是铁三角组合。不赢都说不过去。 沐春拱了拱手,“祝三位凯旋归来。” 沐英最见不得长子油腔滑调的样子,存心刺一刺他,“这次我会带着你弟弟沐晟一起南征。” 沐春笑嘻嘻的说道:“上阵父子兵,父亲和二弟一定会战功累累,得胜归来。” 沐春对父亲已经没有希望,就无所谓失望。弟弟沐晟十四岁就跟着沐英南征北战,立了不少功劳。 而沐春到了十七岁还在国子监读书,无寸功,若不是他自己没有放弃,在江西怪石岭一战成名,然后承蒙魏国公徐达的提携,参与第四次北伐,累积功劳,封了一品指挥使,世人只晓得沐晟,谁会知道他沐春呢? 沐英见他的话一点效果都没有,沐春毫无反应,便说道:“我和你二弟都要南征,你三弟四弟年纪还小,如此一来,沐家只有你这个顶梁柱。家里小事自有你母亲操持,但是大事还需男人出面。从今日起,你要常回家看看,不能总是住在军营。” 三弟沐昂只有三岁,刚刚学会自己吃饭,连擦屁股都不会。 沐春直言拒绝:“爹,我很忙,自古忠孝不得两全,请恕儿子不孝。” 你忙什么?在皇宫看大门还算忙? 沐英恨不得撕了长子这张破嘴,“推脱也无用,你要承担起身为沐家长子的责任,如今就有一桩大事,需要你去办。” 沐春站起来送客,“爹,到吃晚饭的时候了,我这里伙食一般,招呼不周,您回去吃吧。” 沐英强忍住给他一巴掌的冲动,“这件事你不想办也得办。如今百日国丧已经结束,你大妹妹和徐增寿的腊月婚期将至,我和你二弟那时候出征云南,无法顾及家里事情,你要代替我的职责,送你大妹妹出嫁。” 沐春说道:“出嫁那天我肯定会到场。”至于其他时候,我就不去了。 沐英说道:“现在有个问题——你妹夫徐增寿不在京城。” 噗!沐春差点笑喷:“徐增寿这小子逃婚?放心吧,他肯定会自动回来的,他这个人文武都不行,买个古董还被人骗钱,没有半点生存能力,除了当纨绔,他干什么都不行。” 瞧瞧,什么眼神啊,这就是你亲自给大女儿挑的好女婿。 沐英再也忍不住了,拍案而起,“不管他逃婚还是失踪,只要活着,结婚当天你都必须把他弄回来,娶了你大妹妹,否则沐家会成为全京城的笑柄。” 要不是立刻南征,沐英才不会低头亲自来羽林右卫找长子帮忙! 这臭小子,总不会真的忘记了他姓沐吧! 沐英把锅甩给长子,次日就带着次子沐晟出征,拍屁股走人。沐春赶鸭子上架,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妹妹出丑,只得去寻人。 沐春找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打听消息,问:“毛大人可知徐增寿去哪儿了?我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是送燕王一家去北平就藩的渡口。他去送行,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 然后就再没见到他。 锦衣卫耳目遍天下,沐春不信毛骧不知道。 毛骧说道:“我为什么告诉你?什么时候锦衣卫归羽林右卫管辖了?” 沐春说道:“就凭我们有旧情——我以前也在锦衣卫干过的,毛大人的床我都睡过,我给纪纲顶过缸,我带着锦衣卫上山剿过匪,我生是锦衣卫的人,死是——” “行了行了。”毛骧被沐春给恶心到了,“徐增寿没有逃婚,他只是给燕王一家送行去了。” 沐春不信,“这都过去四个多月了,怎么可能送那么久?” 毛骧反问:“徐增寿是一般人吗?” 不是,徐增寿是个比沐春还极品的奇葩。从南京到北平,先走水路,从龙江驿站出发,徐增寿说来都来了,送到镇江吧。 到了镇江,又说来都来了,送到杭州吧。 如此,到了杭州,又说反正来都来了,干脆送君送到底,送佛送到西,于是他跟随燕王府在淮安转陆路,一路到了北平。 由于燕王府就藩队伍庞大,走了三个月才到北平。 这是徐增寿第一次去北方的城市,他立刻被这座前朝古都所吸引,乐不思蜀矣。 至于结婚,徐增寿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已经忘记还有结婚这回事。 “这个混账东西!”沐春拍案而起,神情和他爹沐英一模一样。 时间紧急,离婚期只有一个月了。沐春当天向洪武帝告了假,带着心腹前去北平迎接(捉拿)大妹夫徐增寿回来结婚(归案)。 沐春日夜兼程,拍马北上,终于在济宁驿站和另一波人重逢。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在济宁驿站和故人重逢,故人亲热的主动过来打招呼:“大舅子!真是巧啊!原来你这也在这里!” 沐春一点他乡遇故知的欣喜都没有,上去就是拳打脚踢。 故人正是徐增寿。他忘记结婚一回事,他大姐燕王妃没有忘记,亲手挥着鞭子赶走了弟弟,要燕王府的人监督徐增寿回家结婚。 燕王妃骂弟弟:“你不学无术,上辈子靠爹,下辈子靠岳父。错过了这种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岳父,你就等着哭去吧!” 腊月初三,魏国公府徐家二少爷迎娶西平侯府沐家大小姐。为了掩盖被大舅子沐春打出来的黑眼圈和淤青,徐增寿脸上擦的粉,和当天的鹅毛大雪一样厚重。 “徐二少爷真是一表人才啊!”客人们赞道,夸徐增寿长的帅。 沐春听了,差点隔夜饭都吐出来。 徐沐两家联姻,都是洪武帝器重的大臣后代。洪武帝很给面子,破例封了毫无功劳的徐增寿一个左都督的虚职,这是一品官的官职。沐大小姐妻凭夫贵,也封了一品诰命夫人。 成亲当日,胡善围送来马皇后的贺礼,在沐家喝喜酒,女眷桌上,胡善围被沐春的七大姑八大姨等围绕,全是京城赫赫有名的贵妇或者王妃。 大姨妈,开平王常遇春的大儿媳妇c郑国公夫人冯氏。 二姨妈,周王妃冯氏。 大舅妈,郢国公夫人。 叔外祖母,宋国公夫人。 和徐家联姻后,沐春的各种亲戚可以说遍布大半个大明官场了。 胡善围官居六品,但因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贴身女官,传闻《孝慈录》始作俑者c太子口中的佞臣c扳倒曾经的胡贵妃和秦王的传奇女官,她的坐席安装在这一群京城顶级豪门贵妇之中。 她坐在这里,加上曾经的“丰功伟绩”,大家默认她是帝后的耳目,都放不开,气氛有些沉闷,和喜庆的气氛违和。 看在沐春的面子上,胡善围打破尴尬,举起酒杯,说祝酒词,为新人祝福,一连三杯,稍坐了一会,胡善围借口回宫复命,提前离场。 站起来的时候,胡善围觉得头晕,心想这酒喝起来一般,后劲倒挺大,支撑着上了马车,颠簸中,很快就睡着了。 她并不知道,这辆马车没有回宫,而是出了城,消失在漫天大雪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3.第五根手指 西平侯府, 男主人沐英携次子南征, 长子沐春兄代父职, 在前院招待男客,黄昏时送走了大妹妹,客人们渐渐散了, 有个人却“姗姗来迟”, 正是毛骧。 毛骧和沐英都是洪武帝收养的义子, 执掌锦衣卫,前年胡惟庸谋反案, 死在毛骧手里的官员早就过千了,尤其是大官, 多多少少和今天到场贺喜的官宦家族有过联姻。 毛骧晓得自己手上沾血太多, 不好赴宴,于是只命人送了一份厚礼,没有来西平侯府喝喜酒。 沐春在前门送客,得知毛骧来了, 忙命人重新开一席,专门招待毛骧。 毛骧摆手:“不用,我今日不是来吃席的,有其他事情找沐大少爷。” 沐春将毛骧请到书房说话。 毛骧开门见山, 直说来意:“崔尚宫和尚仪局的崔尚仪来找我,说胡司言奉皇后娘娘之名来西平侯府赐礼物, 上午出宫, 论理, 下午应该就回宫了,可是如今宫门即将关闭,依然不见胡司言人影。劳烦你去问一问西平侯夫人,是不是胡司言在酒宴上喝多了,正在府上歇息?赶紧叫她起来,根据宫规,若无旨意,女官不得在外夜宿,我带她回宫。” 善围姐姐在我家里睡觉?她睡那个屋?她睡过的床c被褥c枕头都不准动!等我晚上 沐春心里兴奋起来,面上保持淡定:“毛大人稍等,我这就去问太太。” 论理,沐春应该叫西平侯夫人耿氏为“家母”,不过他说不出口,平时称呼耿氏为“太太”。 男女之大防,男客们在前院,女客都在二门里的暖阁,宴席是分开的,沐春在前院代替父职招呼男客,二门里的后院归继母耿氏负责,因而沐春不知道后院的事情,要问耿氏。 完成一桩筹备已久的大事,耿氏送走了女客,刚送了口气,又开始看春节要走礼的单子,身为当家主母,总有做不完的事情,可今日长子破天荒的来找她。 沐春道明来意。 耿氏莫名其妙,“没有,不可能,胡司言只在宴席喝了三杯酒就告辞走了,同席的周王妃c郑国公夫人c宋国公夫人还有我母亲长兴侯夫人都可以作证。我还亲自送了胡司言到二门,目送她上了接送的马车,才回去招呼其他客人的,礼数一点不差。” 听到这里,沐春心里咯噔一下:一定出事了! 沐春忙叫来毛骧,两人听着耿氏讲胡善围如何赐礼物c如何受邀入席c席面上都有哪些人c座次如何c举杯说祝酒词c连饮三杯c何时告辞等等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毛骧说道:“事关宫廷机密,此事侯夫人务必守口如瓶,不得外泄。” 毛骧是特务头子,一天之内灭了宰相满门,杀人如麻,耿氏忙说道:“毛大人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嘴上如此说,心中却暗自窃喜。耿氏讨厌胡善围,因为今年正月初一京城命妇大朝会上,她因忙过年而体力不支,被胡善围强行安排去偏殿休息,错过了觐见马皇后,以及领宴的机会。 不仅如此,她母亲c长兴侯夫人也被拖累,被胡善围强行安排休息,母女一同错过了大朝会,成了笑柄。 如今风水轮流转,胡善围让我们母女在宫廷宴会上出丑,她马失前蹄在我家宴会上神秘消失,女官不得夜宿在外,看她这次如何收场! 沐春一直保持沉默,等耿氏讲完,他问道:“太太确定当时胡司言不胜酒力?” 耿氏追寻着记忆,说道:“当时胡司言双颊绯红,双腿有些发飘,上马车的时候,踩在凳子上差点摔倒,幸亏身边小宫女反应机灵,一把扶住了。” 沐春又问:“胡司言那桌席面喝的是什么酒?” 耿氏说道:“和前院一样,都是绍兴花雕,因天气冷,怕伤了女客脾胃,端上桌之前,用小炉温过,容易入口。” 沐春问:“倒酒的人是谁?” 耿氏想了想,说道:“基本都是自家的仆人在一旁服侍主人,侯府的仆人不晓得客人的喜好,只是上菜上酒,小宫女给胡司言倒酒。” 问完了耿氏,两人去了马房调查,沐春对毛骧说道:“胡善围的酒量我是知道的,怎么可能三杯就醉?” 毛骧也是一肚子疑问:“胡善围身边除了车夫和小宫女,还有八个大内侍卫随行。如果有仇家半路对胡善围不利,那八个侍卫不是吃白饭的,如今正值腊月,街上那么热闹,当街打起来,五城兵马司的人早就过去管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街头械斗属于重大事件,但今天京城五城兵马司并没有报这等事件。可是,八个身强体壮的大内侍卫怎么可能任由胡善围被人绑走,连求救的信号都来不及发出? 沐春则掰着手指头给胡善围数仇家,叹道:“善围姐姐官不大,得罪人可够多的,先是以前的胡贵妃。胡庶人一家已经死绝了,胡家私兵被我一把火给灭了,应该不是胡家。 “那么是以前的秦王?他如今还在西北戍边,皇上并没有轻易恢复他的爵位,他的手伸不到京城这么远,可以暂时排除秦王。” 听到这里,毛骧冷哼一声,“他若能把手伸到京城,我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就立刻退位让贤。” 沐春伸出第三根手指头,“曹尚宫讨厌胡善围,从进宫第一天开始就讨厌她,不过曹尚宫这个人公 私分明,又是女官之首。胡善围这次出宫是为了皇后办事,赐给我大妹妹礼物,她不可能在胡善围工作的时候使绊子,可以排除。” “再一个,就是太子了。”沐春伸出第四根手指,“因《孝慈录》一事,太子指责胡善围是佞臣,相信毛大人也听说过了吧?” 毛骧点头,“不过,太子向来有仁慈之心,他不喜欢胡善围,但他更不可能冒险绑架一个宫廷女官,这对太子的名誉有损,如果闹大了,就是太子无德,很有可能是皇上废太子的借口。” 沐春在宫廷长大,这点政治觉悟还是有的,觉得毛骧说的挺有道理,“如果胡善围在宫廷消失,对太子并没有直接的好处,反而招惹一堆麻烦,不合算。可以排除太子——啊呀!会不会是太子的政敌干的?绑架善围姐姐,然后栽赃太子,毕竟大家都知道太子讨厌善围姐姐这个佞臣。毛大人,建议可以从太子的政敌来调查凶手。” 毛骧似笑非笑,“太子的政敌?谁希望太子倒下,你心里没数?这话不能随便说,传到皇上耳边,少不得扣个挑拨天家骨肉c兄弟团结的罪名。” 沐春缩了缩脖子,“你千万不要传出去。我就是着急善围姐姐的安慰,有些口不择言。反正不管是谁动手,能够悄无声息在京城绑架宫廷女官,这事必有人里应外合。” 沐春说道:“还请毛大人赶紧把今天随行的人底细都排查一遍,尤其是那个小宫女,善围姐姐平时那么好的酒量,三杯就醉,要么是酒有问题,要么人有问题。若是酒有问题,席面上我的大姨妈c二姨妈们都没有异常,怎么就善围姐姐喝醉了?” 别说,沐春还是个干锦衣卫的料,毛骧觉得他句句在理,便命手下逐一摸底排查。 大内侍卫审查严格,基本祖宗十八代都摸得差不多,唯有小宫女海棠是官奴出身,犯官之后。 海棠的家里因卷入胡惟庸谋反案,近乎灭族,家中成年男女皆砍头,十六岁以下,男子流放边关, 女子罚没成官奴。 海棠的哥哥流放到了西北戍边,有个姐姐被教坊司选中,当了伶人。 西北那个鞭长莫及,锦衣卫去教坊司找姐姐,教坊司的伶官说姐姐饰演《琵琶记》赵五娘深得怀庆公主喜欢,时常去公主府进演《琵琶记》,后来因成穆贵妃的国丧,一切戏剧皆停演,姐姐闲了下来,但姐姐最近被怀庆公主招到了公主府,据说是陪着公主说话解闷,从此长留公主府,没有回教坊司。 官奴是贱籍,地位卑下,且没有赎身之说,除非遇到帝王特赦,否则祖祖辈辈都是官奴之身,不得自由,不得与平民通婚,不得考科举。公主索要区区一个官奴,教坊司不敢拒绝。 沐春和毛骧一听怀庆公主和《琵琶记》,心道不好! 沐春伸出第五根手指:“该死,我怎么忘记了这一茬?一定是善围姐姐和王宁旧日婚约之事被怀庆公主知道,嫉火中烧的怀庆公主以姐姐买通了小宫女海棠,绑架了善围姐姐! 两人拍马而去,去公主府要人。毛骧还派了纪纲去驸马府找王宁。 公主和驸马是不住在一起的,婚后,驸马住驸马府,也就是现在永春伯府,怀庆公主住在公主府,公主召见驸马,驸马得到邀请,才能去公主府。倘若驸马无召而想见公主,需提前递送帖子打招呼,注明理由,等到公主应允,才能踏入公主府。 谁知公主并不在府里,公主府里的人说怀庆公主孕中思恋母妃,去了钟山温泉行宫。 钟山有孝陵,是未来洪武帝和马皇后的长眠之地,怀庆公主的母妃成穆贵妃孙氏附葬孝陵,从行宫去孝陵拜祭贵妃很方便。 另一头去驸马府的纪纲回来报道:“王宁不在驸马府。公主府的人送来一封信,王宁看到信之后,立刻拍马出门,至今没有回来,不知所踪。” 此时天已经黑了,沐春和毛骧出城,往钟山行宫方向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4.司言有毒 钟山行宫, 两人隔着老远, 就看见黑色夜幕下,开出一朵红色的c妖异的花,正是一栋燃烧的房子。 沐春看了,双眼腾出一股杀气, 策马狂奔。毛骧紧随其后,大吼道:“你不要冲动!一切只是推断,在没有查清真相之前,切勿对公主不敬!” 沐春只觉得一颗心被活生生掏出了体外,和冬天的冰雪世界融为一体。他根本听不见毛骧说些什么,世间万物都消失了, 只剩下眼前那栋燃烧的房子,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闯进行宫的,也不见任何声音, 甚至感觉不到前方房子灼人的火光,飞身下马,往火光里闯进去。 毛骧眼睁睁看着沐春突然鬼上身似的,对他的吼声和前方行宫公主府卫士的阻拦视若无物。 守在行宫门口的护卫纷纷举起长矛,“大胆!公主在此!文官下轿, 武官下马!速速放下武器!” 毛骧心道不好,为沐春开脱:“沐春,你大妹妹今天出嫁, 多灌了几口黄汤, 就醉成这样了,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前方是何人的仪仗!” 蹭的一声,沐春拔剑,拍马冲进去。 这厮居然对公主府的护卫动手了,直闯行宫! 沐春是沙场冲锋过的人,犹如利箭般射过去,卫士们无力阻拦,纷纷溃退,沐春就这样闯进了行宫里边。 阻拦无用,卫士们开始弯弓射箭,眼瞅着沐春要变成刺猬,毛骧命锦衣卫上前阻止公主侍卫,“沐春喝多了,耍酒疯,以为这里是猎场,你们不要乱动,西平侯正在南征,你们却在这里射杀他的嫡长子?岂有此理!” 侍卫们听了,暂时没有放箭,说道:“虽如此,擅闯公主行宫,也不能轻饶,公主是君,岂能被臣子冲撞了。况且公主在这里,你们锦衣卫也不能说进就进。” 纪纲灵机一动,说道:“我们看见行宫着火,是来帮忙救火的,大家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救火c救公主!” 纪纲振臂一呼,锦衣卫们一哄而入。 毛骧心道,纪纲有限的智慧居然长进了。 毛骧等人赶到时,看见驸马王宁不顾公主和众仆的劝阻,将一桶水兜头一浇,闯进了着火的房子。 沐春飞身下马,连一桶水都没浇,就直闯火场。 毛骧忙指挥锦衣卫提水灭火,问挺着大肚子的怀庆公主,“出了什么事情?胡司言呢?公主把她怎么了?” 怀庆公主置若罔闻,把毛骧往火场里推,“救驸马!快去救驸马!” 公主一边推,一边狂使眼色,毛骧可以说是看着公主长大的,感觉到了公主的意味深长:不对啊,这是怎么回事? 纪纲不明白怀庆公主的眉眼官司,他以为公主真要毛骧冒死救驸马,忙自告奋勇往自己身上泼了一桶冷水,“山里风大,房子随时会烧塌,请毛大人速速保护公主离开危险之地,标下去救驸马!” “啊!”纪纲大叫一声,往燃烧的房子冲去。 且说沐春不顾一切冲进房子,入目处一片火红,似乎要晃瞎他的眼睛。 “善围姐姐!胡善围!”沐春大叫道。 无人回应,只闻得噼噼啪啪的燃烧声。 入冬,房里摆着几盆水仙花。沐春撕了一片衣襟,在水仙花盆里浸透了,捂住口鼻,继续往里头冲,刚跑没几步,就听见有人大叫一声:“小心!” 有人从身后扑过来,将他从左边扑倒。 好险,一个烧塌的多宝阁倒下,横在中间,差点就将沐春砸在下面,现成的烤架就要把沐春这块鲜肉给烤熟了。 那人将沐春扑倒之后,用浸透的袖子扑灭他衣摆上的火苗。 沐春大喜,忙坐起来,紧紧抱着那人不放,“善围姐姐!你没事就好!” 这一抱,发现不对劲——这人的脊背起码是善围姐姐的两倍,虎背胸腰,沐春使劲伸展双臂才勉强搂住。 “沐大少爷抱够了吗?”那人说道。 沐春听到熟悉的声音,忙放手,居然是全身湿透的驸马王宁。 “呸!男颜祸水!善围姐姐要你被害死了!”沐春推开王宁,又要往里头闯。 王宁拉住他,“善围不在这里,她很安全,一切只是我和公主演给别人看的一场戏而已。本来一切顺利,现在你冒失闯进来,横生枝节,这下戏还怎么唱?你这个蠢货!白痴!” 沐春愣住了:什么情况? 王宁正要解释,另一个浑身湿透的人闯进来了,“驸马!沐春!你们在那里?” 那人乍看到耀眼的火光,惊呼瞬间失明,看不清路,瞎子摸象似的瞎跑,一头撞在墙上,倒了。 正是肤白貌美大长腿的纪纲。 王宁看着纪纲,脑子有了个扭转局面的主意,为今之计,只得将错就错了 行宫另一边,毛骧将呼喊救驸马的怀庆公主强行请到了寝宫。两人在书房里的争吵声冲破了房门,传到外头。 毛骧:“公主殿下!胡司言乃宫廷女官,皇后娘娘的亲信,你怎能一把火将她活活烧死!草菅人命!” 怀庆公主:“我堂堂大明公主,居然捡人家不要的男人!人弃我取,这等侮辱,我岂能忍受!” 除此以外,屋里还发出哐啷怒砸物件的声音。 怀庆公主砸了一个花瓶,借着花瓶碎裂的声音,打开了夹墙的密室,胡善围躺在一张罗汉床上,身上盖着厚被,双颊红润,睡的正香。 另一边,锦衣卫忙着救火,一桶桶水泼上去,但火势太大了,几乎没有什么用,好在房屋即将烧塌陷时,纪纲和沐春将披头散发c浑身上下都是黑灰的驸马王宁强行抬了出来。 王宁疯狂的嘶吼道:“放开我!她还在里面!等着我去救她!快放开我!” 王宁表情可以称之为狰狞,额头青筋暴起,张开血盆大口,神似五百年后以一个咆哮的表情演完整部电视剧的马教主。 沐春抱着咆哮者王宁的上半身,“不可以啊,里头都烧塌了,你就是豁出去性命也救不了别人。” 纪纲抱着王宁的双腿,“驸马莫要如此,您快要当爹了,您想让孩子成为遗腹子吗?” 两人把王宁拖出火场,为了防止王宁挣脱,沐春干脆将王宁绑成了粽子,和纪纲一起扛着进了寝宫。 行宫的大火烧到半夜才被闻讯赶来的北城兵马司的士兵扑灭,但为时已晚,里头基本都烧成灰烬,锦衣卫指挥使毛骧面前从里头捡到几截已经碳化的人骨。 据北城兵马司的官方解释,说钟山行宫有个小宫女不小心撞翻了炭盆,引发火灾,烧死了小宫女。 次日,毛骧拖着疲倦的步伐回宫,对等了一夜消息的范宫正和曹尚宫说道:“胡司言昨天去西平侯府送礼物后,因看天色还早,就顺便去钟山的鸡鸣寺,给她的亡母上香,可是山道路滑,马车翻车了,胡司言被甩出车外,断了根肋骨,正在宫外休养,等身体恢复了,就回宫当差。” 没等范宫正开口,曹尚宫就问道:“她目前在何处休养?” 毛骧说道:“钟山的行宫,她受伤很严重,大夫说不得随意挪动,否则会留下终身残疾。” 曹尚宫明显不相信,问:“毛大人,明人不说暗话,真的是意外吗?这丫头自打进宫以来,就到处招惹是非,是个祸根,谁沾上她谁倒霉。” “不过,她既然是尚宫局的人,我就要对她的安全负责到底。她受伤严重,不好运回宫里,那么我就去向皇后娘娘请懿旨,出宫去看看,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司言这个位置难道有毒?以前刘司言出事,尸骨无存,如今连命硬的胡善围都出事!” 曹尚宫扬长而去,找马皇后去了。毛骧正要追上去解释,范宫正拦住毛骧,“毛大人,昨晚行宫起火,据说烧死了一个小宫女,胡善围翻车之事是否与此有关?或者烧死的人就是胡善围?” 女官不好惹。尤其是范宫正,毛骧和她交手几次,都没占到便宜,这个女人看问题通透的很,不像曹尚宫那么好骗。 不过,范宫正也不像曹尚宫那么冲动易怒,她能藏住事。于是,毛骧对范宫正如实招来:“胡善围没事,事情是这样的” 怀庆公主喜欢听戏,尤其是目前最热的《琵琶记》,自她怀孕后,减少了外出,公主府几乎每天都要教坊司的人去唱戏。 饰演赵五娘的正旦就入了怀庆公主的眼,成了公主府的常客。正旦也时常出入宫廷,在御前唱戏,借此机会,和同为官奴的妹妹见面,这个妹妹就是胡善围身边的小宫女海棠。 她们姐妹都是官奴,出身宦官人家,因家族卷入胡惟庸谋反而破败,家人几乎死绝了,和发配西北戍边的哥哥也失散了。 然而有一天,这个当红的正旦在教坊司对民间进行演出的会同桥附近的勾栏唱《琵琶记》时,蓦地看见茶客里有一个人神似在西北戍边的哥哥。 哥哥对着她摇头,身边还坐着一个老者对他使眼色,像是被控制住了。 一场戏唱完,老者带着木偶人般的哥哥找到了正旦,提出一个她无法拒绝的要求:找机会将一个秘密告诉怀庆公主,并且煽动公主杀了情敌。 这个秘密就是驸马王宁和宫里胡司言有过婚约,两人曾经是热恋过的小情侣。而且两人表面形同陌路,其实勾搭成奸,驸马对旧情人恋恋不舍。 这两年来,哥哥一直在西北矿井挖石炭(也就是现在的煤矿),不到十七岁就驼背,连灵魂都麻木了,像个瘦弱的木偶人被老者操纵。 事成之后,老者会放哥哥自由。制造矿难,让哥哥“死去”,以死亡消除官奴的户籍,然后给哥哥一个平民的户籍,获得重生。 如果正旦不答应,老者就杀了哥哥,让他困在矿井,活活饿死。 正旦不忍哥哥惨死,答应了老者。但是涉及公主和宫廷,正旦不敢贸然行事,和妹妹海棠商量。 谁知海棠苦苦劝姐姐不要听信老者之言,一来,海棠觉得胡善围对她一直很好,为人随和善良,她不能背叛胡善围,眼睁睁看着胡善围去死。 二来,海棠认为一个老者来历不明,他为何要公主和驸马反目,害死胡善围?海棠伺候胡善围起居,从未见过胡善围和王宁有奸情,这种侮人清白的事情,太伤天理。 还不如向驸马和公主坦白,求得宽恕,莫要伤了无辜人性命。用驸马和公主的手救哥哥性命,总比相信一个藏头露尾的陌生人要强。 海棠说服了正旦,姐妹先找王宁坦白,王宁自知此事若瞒着公主,终将是隐患,于是和怀庆公主坦白。 成亲半年了,王宁对怀庆公主有些了解,公主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她有柔情蜜意c做小女儿态的时候,但大部分的时间里,她是个高贵骄傲的大明公主,不会为了旧日的老陈醋而做出打杀皇后身边司言女官的冲动行为。 何况,生母成穆贵妃孙氏已经去世,倘若再失去皇后的欢心,怀庆公主前途堪忧。 果然,怀庆公主听到王宁述说往事,先是楞了好久,而后叹道:“我真是佩服胡善围,她去年在御前推荐《琵琶记》时,得需要多大的勇气?母妃去世之前,宫里几乎每天都演出《琵琶记》,她看到戏台上的表演,是怎么做到心无波澜的?这个女人,真真冷静坚强的可怕。” 王宁举天发誓:“我和胡司言从来清清白白,未有苟且之事,之前没有和公主提起以前的婚约,是因皇上不许横生枝节,保护着公主安心出嫁。” 怀庆公主说道:“我知道的,父皇向来疼我。我不会嫉恨胡司言,没有她,就没有《孝慈录》的颁布,没有《孝慈录》,我的母妃” 提到成穆贵妃孙氏,怀庆公主眼眶都红了,“我的母妃就不会风光下葬,还有周王为她主丧。哼,某些人骂胡司言是佞臣,难道我母妃为皇室付出一生,协助皇后弹压后宫,就活该连个主丧的人都没有?某些人不愿意主丧,也不要别人为我母妃主丧,这是何道理,违背人伦,难道就不该改一改吗?” 某些人就是东宫太子了,怀庆公主人前不敢议论,人后对着驸马倒苦水。 王宁见怀庆宫主如此反应,就知道胡善围的命保住了。果然公主就是公主,格局不同一般目光短浅的妇人。这背后策划借刀杀人的阴谋,实在小瞧了公主。比起情爱,公主更在乎利益。 怀庆公主将计就计,假装被正旦说动了,嫉火大盛,乘着胡善围出宫送礼时动手。 婚宴上,要海棠再给胡善围倒酒时下药,让她喝醉。送到马车上后,海棠对车夫和八个大内侍卫说道:“胡司言说天色还早,去一趟北城的鸡鸣寺,给亡母上香。” 胡善围经常去鸡鸣寺为亡母祈福,车夫和侍卫都习惯了,不以为异,于是换了路线,往鸡鸣寺方向而去,途经钟山行宫,偶遇公主车驾。 怀庆公主邀请胡司言去行宫赏梅花,马车就这样驶入行宫,公主府的人邀请车夫和侍卫喝酒暖身,公主还能生什么事?大家都毫无警惕,纷纷“喝醉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第二天。 当晚,公主和驸马唱夫妻反目的大戏,制造火灾,鱼目混珠,岂料半路杀出沐春c毛骧等两个程咬金,差点破坏计划,幸好这两个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通,配合着把戏唱完了,还让这场戏变得更加逼真。 “事情就是这样,为了不出差错,连胡善围本人都不知晓。所谓小宫女的尸骨,只是昨晚宵夜吃剩的羊排而已,我假装为皇室掩盖公主杀害女官的丑闻,制造出一系列假象,是为了配合公主和驸马寻找幕后主使。”毛骧向范宫正解释,“纪纲已经暗自跟踪那个老者往西北而去,等挖出幕后主使,胡善围就可以先现身回宫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5.躺赢 西北, 大雪纷飞的夜里, 有人设了一个祭台,那人上了三炷香, 老者递上一个黑匣子, 打开匣子, 是几节烧得焦黑的骨头。 那人将骨头投入烧着纸钱的火盆,“爱妃, 今天是你的忌日,我给你报仇了。” 人赃并获。 纪纲一挥手, 命隐藏在暗处的锦衣卫包围了此人和老者,“朱庶人, 羊多可爱啊, 浑身上下都是宝,什么时候和你结了仇怨?” 此人大惊, 转身, 正是废为庶人的秦王。祭台的牌位上, 写着爱妃邓氏, 正是去年“羞愤”自尽, 实则被毛骧和纪纲处死的邓侧妃。 秦王又做下这等丧心病狂之事,还企图把妹妹怀庆公主拖下水,借刀杀人。怀庆公主还怀着身孕, 为了报仇, 宁可让妹妹一尸两命。不仅对胡善围残忍, 就连对亲人也没有一丝怜悯之心。 得到纪纲的情报, 洪武帝彻底对这个儿子死心。连骨肉亲情都不顾及,真是个逆子! 如果丑闻公开,马皇后作为嫡母,又要脱簪待罪为秦王求情,自成穆贵妃去世之后,马皇后的身体和精神江河日下,不得再折腾了。 故,这一次洪武帝将此事压下去,瞒着马皇后,还要胡善围配合演戏,假戏真做,装作翻车,肋骨骨折,在皇室的温泉山庄休养身体。 最终洪武帝把伺候秦王的人全部处置了,并将秦王软禁到凤阳老家,给了他几亩田地,和农具种子等物,要秦王自给自足,自生自灭,体验当年洪武帝作为乡下农民的辛苦生活,从零开始。 胡善围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能够把刘司言的舌头割下来,哄骗秦王妃吃下,逼秦王妃从此闭嘴c精神崩溃的人,对待人命如脚下的蝼蚁,这等的人对自己的手足又有什么情义可言? 何况,又不是同母的。 洪武帝不可能杀掉自己的儿子,现在斩断了秦王的爪牙,软禁在凤阳当农民,应该在很长一段时间,胡善围的安全是可以保障的。 还有小宫女海棠的“弃暗投明”和怀庆公主的“深明大义”的表现,也不意外,因为在宫里长大的人,耳濡目染皇权的强大,是很难相信外面一个陌生人的承诺。 胡善围唯一感到意外的事情,就是曹尚宫居然请旨出宫来看她! 海棠抓了一团雪敷在胡善围脸上,让健康红润的脸色变得苍白僵硬,又端了一碗汤药搁在床边的案几上,卧室散发着一股药香。 本着“多说多错”的原则,胡善围干脆装晕,等曹尚宫离开后再“醒”过来。 谁知曹尚宫也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人,看到病榻上昏睡的人,居然掀开被子直接伸手摸胸不,是摸肋骨。 结果当然是除了两只小白兔,什么都没有。 胡善围见骗不过去了,睁开眼睛,和曹尚宫四目相对。 曹尚宫缩回手,还好,胡善围不是第二个刘司言,心下大定,嘴上却说道:“我就知道祸害活千年,像你这种人怎么可能轻易受伤。你的运气太好了,躺着就能赢。” 胡善围早就适应了曹尚宫的毒舌,干脆坐起来,不装了,“皇命难违,身不由己,曹尚宫回去之后,应该知道该如何对他人说。我这次不病也得病,皇后娘娘身体不好,莫要让她知道,一个太子就够娘娘操心了。” 曹尚宫低声问道:“又是西北的那位?” 胡善围:“还无确凿证据,不过,就这种下作的手段,应该差不离了。” 曹尚宫双目迸出一丝兴奋:“这一次是他先动手的,且看皇上如何处置他。” 胡善围双手抱膝,“亲生骨肉,曹尚宫不要抱太大希望。” 纪纲“钓鱼执法”的结果传来,果然就是秦王。胡善围正在温暖的书房写家书,心想这个世界真是弱肉强食啊,明明动手弄死邓侧妃的是毛骧和纪纲,可是秦王却深深记恨上了她一个六品女官,稍有喘息之机,就先对她动手。 胡善围对这个秦王充满鄙视,这样的人投胎帝王家,自命不凡,以为可以向碾死一只蝼蚁般弄死她。然而,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弱者愤怒,抽刃向更弱者。秦王看似可怕,其实不过是个卑鄙的小人。 然而,秦王在凤阳种田,她正在变得强大,在御前渐渐有了影响力,总有一天,她会将这个小人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将他的罪行昭告天下,永世被人唾骂 马上又要过年,胡善围的家书依然是:“一切安好,勿念,父亲保重身体,女儿善围。” 胡善围把家书封好,递给海棠,“送到尚仪局审核。” 海棠说道:“每次都是这十六个字,还需送审吗?现在我们在宫外,可以直接送到书坊。” 胡善围说道:“规矩就是规矩。” 且说胡善围“躺赢”,最高兴的莫过于沐春,只要得空,便来行宫看她,有时候人来不了,魂魄也要来个好几遭。 这天正月十五元宵节,沐春来行宫送礼,毛骧居然也在,半路截胡,“都是些什么东西,给我瞧瞧。” 沐春抱着各种盒子,“女人用的东西——毛大人的元宵节礼物我就早托人送到府上去了。” 毛骧却把沐春拉到僻静处,“你小子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想要女人了?就凭你的条件,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你整天对胡司言献媚,这还得了?外头闲言碎语一起,你和胡司言都要倒大霉。” 毛骧一语道破,沐春心中大惊,面上却保持镇定:“我和善围姐姐是知己,一起经历过生死,你可别把我们的关系想得太俗了。” 毛骧指着远处烧成白地的房子,“真的只是知己?你莫要自欺欺人,那天我嗓子都快喊哑了,你置若罔闻,连盆水都不泼就往里头闯,我是个单身没错,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你这分明是生死相许!” 沐春不承认,“见义勇为有错吗?我本就是个冲动的性子,我见到驸马冲进去,我才进去的。后来我和纪纲把驸马抬出来了,你也看见了对不对?抬出驸马之后,我冲进去没有?” 毛骧不信:“论辈分,我还是你的长辈,你没继续往里头找胡司言,是因驸马告诉你实情,你知道胡司言不在里头才放弃的。” 沐春反驳道:“那伯牙子期是知己,弦断有谁听?你们这种不俗人不明白人生有知己是何种感受,只晓得往男女之情上引。” 毛骧冷笑:“欺负我读书不多,我起码知道伯牙子期是两个大男人。胡司言是女人,还是个长的不错的女人,你都十八岁了,喜欢女人没有错,大家闺秀也好,秦淮河的头牌花魁也罢,你都可以想法子弄到手,我才懒得管你,但胡司言不是你能招惹的女人,她太复杂了。” 沐春嘲讽道,“毛大人单身至今,怎么就像我七大姑八大姨一样喜欢当媒婆多管闲事?都说术业有专攻,你擅长查案,替皇上办事,但是感情婚姻总是瞎掺和。” “不提别人,就说王宁。以前胡善围进宫当女官,你怂恿纪纲赶走她,当时你问过王宁的意思没有?王宁阴差阳错归来,本来只想去边关守护大明,结果你又自作主张给他报名参选驸马。你对王宁是怎么说的?只是‘滥竽充数’。走个过场,结果王宁没有收敛实力,表现出类拔萃,入了皇上的眼睛,大好人才,留在京城当驸马。你呀你,当指挥使还不满足,还自不量力,抢月老的饭碗,乱点鸳鸯!搞乱了别人的感情和人生,求毛大人饶了我吧,我不想变成第二个王宁!” 沐春好口才,像鞭炮似的噼里啪啦一顿指责,把毛骧炸的有点懵。 毛骧反思自己:好像沐春也没说错,我总是自以为是,掺和年轻人的感情,结果越帮越忙,事情越来越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剪断就行了。结果是越剪越乱,越剪越多,自以为做了好事,却被人指责埋怨。 我的确对不起王宁和胡善围。如果当初我没有干预,他们两个原本是有可能破镜重圆c相伴一生的神仙眷侣。 想到这里,毛骧很是惆怅,沐春和王宁一样,都是有主见有本事的人,这种人由得他们自己折腾去。沐春自己都不承认,我就当没有发生过,不管了,越管越乱。 毛骧于是选择放弃,正好此时西平侯沐英南征的最新战报传来,毛骧立刻投入紧张的工作,把此事抛到一边去。 根据战报,大明南征军到云南,往贵州进发,先攻克普定,沿路苗族等少数民族纷纷归附大明,又攻破了普安。留下部分兵马驻扎在此后,三军攻打曲靖。 梁王巴扎刺瓦尔密屯兵十万,驻扎砸白石江之南,阻拦大明三军。 右将军沐英向主帅傅友德献计,兵贵神速,接着大雾掩盖下急行军,攻其不备。 主帅依计行事,三军行至白石江,大雾刚好消散,和南边的十万敌军面对面。敌军没料到大明军队来的这么快,一时大慌惊呼。 主帅傅友德见江面只有一里宽,于是宣布渡河攻击。沐英又献计策道:“我军远道而来,不熟悉地形,江面看似狭窄,或许有暗流也说不定。我看敌军虽然发慌,但是没有互相踩踏,不算乱,可见对方有做准备,我们不要着急攻击,先稳住。” 主帅傅友德听从了建议,整顿军队,沐英则偷偷带着数千精英绕行到下游,渡江之后,带着军队奇袭敌军大后方,并且故意在树林驱赶马匹,做出大军已到的架势。 敌军主帅达里麻以为大明军队大部队已经渡河,对面江边修整的军队是假象,连忙将驻扎南岸的军队调到阵后,保护中军。 防守的军队一撤,主帅傅友德立刻指挥大军渡江,沐英的数千军队继续对敌军后方发动攻击。敌军主帅这才发现中了沐英的调虎离山之计,连忙将军队再次调到岸边防守,阻止大明军队渡江。 但,为时已晚。 在两军夹击之下,尤其是沐英极其神勇,带领铁骑反复冲到敌阵里往返砍杀,犹如过无人之境! 根据战报,仅仅沐英一人,就砍杀数百人,最终大明南征军胜利,俘虏了敌军主帅达里麻,将士两万余人,马匹万余,平定了曲靖。 见寄予厚望的义子沐英如此神勇睿智,洪武帝一扫因秦王这个亲儿子屡次又蠢又毒之恶行而深深失望的心情,大呼:“沐英真是朕的好儿子啊,大明有此良将,何愁南边不平!” 南征军攻城略地,洪武帝也随之加派人手,驻扎沐英攻下的城池,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也不知洪武帝是如何想的,居然把郢国公冯诚给派到云南驻扎城池去了。 可问题是,冯诚是沐英的小舅子不假,但两人私交甚为恶劣,冯诚两次把沐英打成了猪头,沐英都不敢还手,这两人去云南一攻,一守,真的可以吗? 就连病中的马皇后忍不住提醒洪武帝,“皇上,冯诚和沐英是上辈子的冤家。” 洪武帝大手一挥,“沐英,朕的义子。冯诚,郢国公冯国用的长子,名将之后,两个都是朕亲手培养的大将,于私,有些过节,不过这都是儿女情长c家长里短的小事,不足挂齿。面对国家大事,这两人一定不含糊,是可以互相倚仗配合的大明将军。” 郢国公冯诚被洪武帝召见,接受任务,冯诚说道:“臣必当配合西平侯,完成守城任务,不过,微臣有个小小的请求。” 洪武帝:“你说。” 冯诚说道:“西平侯带着次子沐晟南征,微臣看过战报,沐晟立功不少,亲手杀敌一百余人,果然是将门虎子。西平侯还有长子沐春,在去年北伐中立功甚伟,连魏国公徐达都对他十分赞赏。微臣想要命他为副将,协助微臣奔赴云南,再立新功。” 冯诚表面对沐春这个亲外甥一直淡淡的,其实内心希望沐春能争气,尤其是不要输给弟弟沐晟!如今沐晟南征表现出众,几乎要压过哥哥沐春北伐时的风头了,冯诚如何不急?西平侯世子都没封呢! 少不得利用他南下守城的机会,带外甥一把,帮助沐春制造机会,扳回一局。 “沐春啊”洪武帝有些犹豫,“春儿他的确不错,但是现在皇后身体不好,需要他的陪伴,也就看见春儿,皇后脸上才有些笑意。” 马皇后精神一日不如一日,洪武帝很是担忧。 冯诚说道:“沐春长于宫廷,陪伴皇后娘娘是他的一片孝心。但是男儿志在四方,征战沙场,一统江山,才是大孝。” 冯诚说的有道理,洪武帝毕竟是开国雄主,眉一皱,头一点,同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6.宣纸上,走笔至此搁一半 沐春并不知道他已经被洪武帝和舅舅冯诚给安排的明明白白, 马上要参与南征。 此时他正在行宫里, 给胡善围元宵节礼物。 胡善围在书房为亡母抄写经书,这次装病是为了瞒过马皇后, 人生难得有闲暇时光, 便想起为母亲抄经祈福。 沐春坐在罗汉床上,百无聊赖看她抄书,不敢出声或者弄出动静,抄经要心静。 见砚台上墨汁快用完了, 便去添水磨墨,他并不擅长此项, 以墨条为戈, 以砚台为盾,以搏击的力量磨墨, 溅得到处都是墨点子。 胡善围看了他一眼, “不用沐大人屈尊为我磨墨了, 您在一旁歇着吧。” 沐春讪讪的擦去书桌上的墨点子, 手掌和手腕部位也沾了些墨,去铜盆洗手,见洗脸架上有一瓶沤子, 顿时有了个主意。 沤子就是用蜂蜜c油脂c香粉, 香料混合的油脂香蜜, 装在鼻烟壶大小的小瓶子里, 类似五百年的护手霜, 用来洗完手脸后涂抹在皮肤上, 保护双手和脸颊洁白润泽,不起倒刺,不皴皮肤,宫里一般用来擦手。 胡善围在民间当抄书匠时,断然用不起这种贵重的香蜜,别说擦手了,就是擦脸也不敢这般奢侈。 进宫之后,沤子成了寻常之物,不分春夏秋冬,女官每月都有份例。 沐春拿起沤子壶,砸墙般使劲往手心里倒,足足倒出大半壶,在手心堆成螺旋状的雪白小山香蜜。 “哎哟,一不小心倒多了。”沐春大叫,跑到书案边,“分你一些,不要浪费了。” 没等胡善围拒绝,沐春就夺了她的笔,将她的双手捂在手心里慢慢的揉捻,两人骤升的体温很快将一滩香蜜融化,揉开,均匀的涂抹在肌肤表层。 理智告诉胡善围,不该纵容沐春放肆,可是情感又让她舍不得挣脱四手在香蜜中揉捻时的缱绻。 这一刻真是太美好了,她舍不得。 经历过一次轰轰烈烈的爱情,胡善围如何看不出沐春隐忍不说的情?他不说,因为他知道她会拒绝。 他目中无人,不顾一切闯入行宫救火。她面上淡淡的,心中却又按捺不住的欢喜。 沐春每一次的试探,就像一个高明的厨师,精细的拿捏咸淡的分寸,揣摩着她的口味,并一次次的加重一些,让她适应他的烹饪方式,让她渐渐沉迷他的“味道”。 他得寸进尺,一次比一次放肆,且每一次都师出有名,进可攻,退可守。在秦/王府的那个离别雪夜,他抱起她,借口是雪太深,会湿了鞋袜。今天是香蜜太多,不要浪费。 他的每一个借口看似漏洞百出,一捅就破,但是他知道,她不会捅破,因为,她也需要借口。 才出王宁这个虎穴,又入沐春这个狼窝。月老太过殷勤,总是往胡善围的脚脖子上绑红线,一根又一根。可是这红线脆弱的很,稍有差错,便断了,情断是多么的痛苦,灵魂每日受折磨 短暂的柔情蜜意后,胡善围心中涌上一股恐惧,沐春感觉掌心里的小手微微一僵,便立刻放手,无视她耳垂间犹如滴血似的一抹红,说道:“抹完了,你继续抄经。” 沐春对付胡善围的方法是游击战术:敌进我退c敌驻我扰c敌疲我打c敌退我追。 比如现在,就是“敌进我退”的时候。 沐春退到罗汉床上吃点心。胡善围提笔继续抄书,刚一下笔,笔锋软绵无力,由浓转淡,和之前的字迹便有不同,抄经书要静心,而她的心,已乱了。 此时胡善围就像被青蛇勾引的法海,表面老僧入定般伏案抄经,内心已如三月樱花绚烂飞舞,纷乱如斯。 宣纸上,走笔至此搁一半。 胡善围将毛笔搁下,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 沐春这个磨人的小妖精还恬不知耻的抬头问她,“怎地不写了?还没抄完呢。” 满屋“春”色惹人醉,沐春立刻变成了女儿国国王,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美不美 胡善围一颗心都被撩到西天,却一个责骂的字都说不出,只得借着吹墨掩饰内心。不能理他,再理恐怕把持不住了 敌退我追。沐春妖精似的缠上去,“唉,你有气无力的,我来帮你吹。” 沐春站在书案的另一边,和胡善围面对面,俯身去吹墨,他鼓着腮帮子如青蛙,尖尖的撅着嘴巴子如油瓶,离胡善围的唇越来越近。 感觉到了他唇间的呼吸,胡善围的脑子嗡的一声,如野蜂飞舞,伸手手掌,赶苍蝇似的将沐春撅起的嘴巴子拍开了,“你不要过来——别吹上唾沫星儿,污了我的字。” 敌进我退。沐春不再强求,退到一边。 冬天书房燃着火盆,墨干的很快,胡善围折上了宣纸。 沐春见她忙完了,凑过去问她,“元宵节京城没有宵禁,可以出门走百病,很是热闹,我们一起去吧。” 元宵节,京城有穿月白衣衫,走百病的习俗。胡善围目前在宫外养病,出行比较自由。 “不去。”胡善围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她最后一次走百病,是和当时的未婚夫王宁在一起,他们第一次牵手,沿着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的秦淮河走了好远好远。 之后,这个节日对她而言成了禁忌,她不过元宵节。 敌驻我扰。沐春知道她为何不去,偏要把她拖出去,“你不去,就是还想着他。” 胡善围被戳中心事,恼羞成怒,将书案上的玉镇纸重重一拍,“胡说八道!” 沐春存心激将,“那你去啊,去了我就信,不去就是心虚。如今他都要当爹,你有什么好躲的。你要是不敢出门,我都瞧不起你。” “我——”胡善围咬咬牙,“去就去。” 胡善围去里面换衣服,穿上月白色里发烧的貂裘,出了门,沐春也换上了月白色,打着一盏红色的狐狸灯在外头等。听到门口的动静,沐春回眸一笑,和手中的狐狸灯一模一样狡诈的笑容。 胡善围看得呆了,她以前觉得全京城的人都没有王宁适合穿月白色。 如今看来,她错了。 时隔五年,胡善围再次出门走百病。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元宵节也是如此。从胡善围记事起,秦淮河畔每年的这个时候,两岸的灯树如两条孪生银龙,横穿这个古老又崭新的城市。 她和父亲初来乍到时,被这座城市的繁华和莫名雅致的气韵所折服。她七岁就在藏书楼上当抄书匠。上元节,父亲牵着她的小手走百病,无论是何种小零食,只要她开口,父亲都会满足,父女相依为命,秦淮河太长了,往往走到一半,她就累得走不动,父亲背着她游玩。 她搂着父亲的脖子,父亲的脊背宽厚,趴在上面温暖又安全,这是一年中难得闲暇幸福的时光。 再后来,她大了,和父亲一起走百病时,父亲已不方便牵着她的手。十二岁的她成了小淑女,英灵坊最漂亮的姑娘,姿容出色,穿着月白衣裙,在秦淮河边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水仙。 有路人频频驻足看她,父亲虽恼,也有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感叹自己年华老去,要寻一个妥当的男人接手,继续保护她。 千挑万选,选中了王宁。 十四岁那年的上元节,她和父亲走百病,水仙花已经盛开,灯下观花,月下看美人,越看越美,被一伙登徒子盯上,出言调戏,没等父亲动手,一个少年飞身就是一脚,将为首浪荡子踢飞到秦淮河,三拳两脚,放倒四人,登徒子一哄而散。 那是她第一次和未婚夫王宁相见,之前两家定亲,两人也未见过面,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胡善围抄书的时候,抄到书里的人一见钟情,总觉得可笑,是作者偷懒,懒得写相爱的过程,敷衍了事。但是那一夜见到威风帅气的王宁,她竟有些痴了,她也能从王宁的眼睛读到惊艳二字。 原来,这便是一见钟情。多么幸运,多么美好。 父亲对王宁很是满意,借口腰疼,坐在河畔石凳休息,“你们年轻人去前头看人耍龙灯舞狮子去,我在这里等你们。” 那一晚,秦淮河畔,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花光满路。 她和王宁却什么都没看到,对一切美景都熟视无睹了,因为无论他们看什么,印在心底的,始终都是对方。 雕车是他,宝马是他。金翠是她,罗琦是她。 之后的元宵节,父亲干脆不去了,因为王宁每次都早早的在书坊门口接她。 就这样,一连甜蜜了三年的好时光,一场北伐,将云端里的胡善围打落到了地狱。 连续五年,秦淮河两条银龙依然在,已无胡善围的人影。 被沐春怂恿激将,胡善围再次踏上这片土地,物是人非。胡善围正要顺着银龙往前走,故地重游,沐春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引到桥下的码头,登上一艘画舫。 沐春早有准备,画舫有火炉,有窗户,不用走半步路,就能游玩好几个来回。 沐春振振有词说道:“你现在是朝廷命官,安全最重要,人群拥挤,小心刺客出没。” 胡善围在窗前坐下,心道最危险的人就是你。 秦淮河上,桨声灯影,以前在岸上行走,觉得这一幕幕皆可入画,一艘艘画舫皆是风景,现在她身处画舫,看着两岸,觉得岸上如一个无边无际c永不停歇的戏台,上演着人世间悲欢离合,观之不倦。 胡善围正看得入神,迎面驶来一艘画舫,和她的船只交错而过,这一河段河面狭窄,两船一东一西平行交错的时候,仅仅只有两拳之隔。 她看见两个人正在船里赏岸边的景色,女人腹大如鼓,男人扶着她的腰,正是怀庆公主和王宁。 或许是心有灵犀,王宁下意识的回头,看到了对面平行船只的胡善围,还有在正在提起火炉上的铜壶c正在冲泡茶叶的男人。只是一个背影,王宁就知道是沐春。 胡善围和王宁四目相对,那一刻,时光仿佛倒流了,一幕幕场景在脑子里回溯,最后定格在一见钟情的那一夜。 两艘平行的船继续交错而行,在彼此即将消失的瞬间,两人同时释然,点头一笑,莫逆于心。度尽劫难人犹在,相视一笑泯情爱。 沐春琢磨着那艘船应该过去了,才转身把泡好的茶递给胡善围,看着她已经无波无澜的表情,心道那有什么巧合,都是精心算计安排。他早就从时千户那里得知怀庆公主今晚要和王宁乘画舫夜游秦淮河,所以拉着胡善围上船,是时候将这一切了断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7.重返职场 那晚的游乐就像宣纸上的经文, 行笔至此搁一半, 因为毛骧找过来了, 要沐春立刻去找他大舅冯诚。 军令如山, 沐春搁下喝了一半的茶杯,对胡善围说道:“我明日再去看你,帮你磨墨,抄完另一半经文。” 沐春去找他大舅,冯诚将战报劈头盖脸扔过去, “你自己看。” 大明南征军的战报, 右将军西平侯沐英表现智慧神勇,风头已经盖过了主帅颍川侯傅友德和左将军永昌侯蓝玉。当然还有他弟弟沐晟, 少年英雄,已经隐隐有父亲沐英年轻时候的锋芒。 沐春早就习惯心眼偏到胳肢窝的父亲,“上阵父子兵, 看来南征军很快就能班师回朝。” 冯诚恨铁不成钢, “皇上派我去云南守城, 我要你一起去。他们栽树, 我们捡果子, 把城池守好了一样立功。你把羽林右卫的差事交代一下,明日就随我出征。” 沐春知道大舅给他制造机会,甭管大舅动机如何,加入南征军对沐春的前途是有利的。 时间紧急, 沐春没有时间找胡善围道别, 他写了一封信, 要时千户送过去,然后召集人马,他的班底无外乎是以前怪石岭的土匪c盩厔县的土匪还有鹰扬卫的纨绔军二代,总之,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不过,经历了第四次北伐的洗礼,这些人战死了一部分,剩下的那部分已经成为真正的军人了。 沐春给他们选择:继续在京城当禁军,或者跟着他南征。 盩厔县土匪头子陈瑄第一个举手说道:“我去南征,我家本是成都卫指挥使,经常和边界那些少数民族打交道,我熟悉那里的风土人情,略通几种语言,可以助大人一臂之力。” 陈瑄是犯官之后,家族卷入胡惟庸谋反案,他如今东山再起,封了千户,必定要继续进取,复兴陈家。作为军人,还有什么比战功更快升职呢? 鹰扬卫的旧日部下也举手:“我也去,听说那里的女人很美,还光着腿穿裙子,不穿裤子。还有个地方是女人当家,如果看中某个男人,就请到帐篷里过夜,借种生子,白吃白喝,第二天拍屁股走人,都不用负责。” 听说还有这等好事,撩拨得众人纷纷举手,表示同去同去。 果然物以类聚,上梁不正下梁歪,跟着沐春混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南征誓师大会很快跑题了,在众人谈论热情好客的苗疆女人中取得圆满成功。 这是一场团结的大会,这是一场胜利的大会! 次日,胡善围去了书房抄剩下的半篇经文,发现书案上有封信,一看信封上狗爬过般的字迹,就知道是沐春。 小宫女海棠说道:“这是时千户昨晚半夜送来的,说无关紧要,不要吵醒胡司言,第二天起来再看。” 胡善围用竹刀挑开信封,打开一看,是沐春南征的消息。一看天色,此时应该已经出发了。沐春知道她因前尘之事,最不愿出征送行,伤离别,故要时千户不要吵醒她。 胡善围看着摊开的半篇经文,好容易静下来的心又乱了,遂合上宣纸,封存到了匣子里。心想,剩下的一半经文,等沐春回来磨墨再抄。 伤筋动骨一百天,胡善围并没有休息那么久,因为春天一到,亲蚕礼就要开始。 大明宫廷三大节,冬至,正旦和上元节,前朝是官员大朝会和宴会,后宫是四品以上诰命夫人的大朝会和宴会,以表皇家威仪,丝毫不能出错,但这三大节后宫都是前朝的附庸,唯有亲蚕礼是唯属于皇后母仪天下的重大礼仪。 况且为了方便采桑,建立蚕房,亲蚕礼地点不在后宫,而是在宫外的东郊,这又增加了难度,尚仪局的崔尚仪请旨出宫,找到行宫里的胡善围,要她帮忙主持安排东郊亲蚕坛准备事宜,胡善围身在宫外,随时都可以去亲蚕坛视察情况。 前年正旦大朝会,胡善围也被崔尚仪邀请帮忙引导命妇觐见马皇后,期间发生了西平侯夫人耿氏体力不支眩晕的风波,胡善围安排妥当,有惊无险的过去了,崔尚仪很是欣赏她。 在行宫“养病”快两个月,胡善围觉得无聊,也想快些恢复差事,亲蚕礼是大事,如果把事情做的漂漂亮亮的回宫,她脸上有光,也能得到马皇后的看重。 胡善围开始摩拳擦掌,嘴上却说道:“多谢崔尚仪的信任,下官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乐意帮忙,不过,下官是尚宫局的人,这事需要曹尚宫点头。” 在官场上混,越级是大忌。胡善围并没有被这块天上掉的馅饼砸晕了头,凡事还是要按照规矩来。 崔尚仪笑道:“论理,本该先问曹尚宫的意见,但考虑到你大病初愈,不能劳累,我就先来看看,如今见你容光焕发,气色正好,就邀请你帮忙。等我回宫,一定向曹尚宫开口借人,定不会让你为难。” 胡善围点点头,问道:“皇后娘娘近日身体如何?” 崔尚仪说道:“冬天着实不太好。不过,自打开春,天气暖和了,皇后娘娘身体日渐好转,现在日头好的时候,还能去御花园转一转。” 胡善围听了,很是高兴:“真是太好了。” 崔尚仪是搞礼仪的,长得漂亮,性格温和,又会说话,不像曹尚宫似的动不动摆出官威,总是噎人。崔尚仪提出的要求,一般人都不会拒绝。 崔尚仪回宫,拿着厚重的礼单去见曹尚宫。 曹尚宫是马皇后的最亲信的人,什么好东西没见,瞥了一眼礼单,放到一边,“无事献殷勤,说吧,什么事。” 崔尚仪脸上挂着笑容,“这不下个月皇后娘娘要办亲蚕礼,亲蚕坛在东郊,后宫往返不方便,不过那地方离着钟山的行宫近便,胡司言在那里养病,所以想向曹尚宫借她一用。” 曹尚宫把礼单往崔尚仪那边一推,“既然你要用她,给我送礼作甚?辛苦的又不是我。” 崔尚仪把礼单推回去,“她是曹尚宫培养的人才,这是尚宫应得的。” 这下曹尚宫没有推辞,“你若不嫌她粗笨,尽管去用她。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胡善围做事的确干净利索,但也很会得罪人,你小心引火烧身。” 胡善围那有你曹尚宫能得罪人啊!这宫里的女人,除了皇后,就没有谁没被你曹尚宫挤兑过! 崔尚仪心下虽如此想,嘴上却说道:“有本事的人那个没点脾气呢,要把事情做好,得有点威风才行。何况咱们女官奉命行事,只要占着理,就不怕得罪人,胡司言替我尚仪局办事,尚仪局就是她的靠山和后台,尽管放手去做。” 曹尚宫佯做生气,“你既然那么喜欢胡善围,等她办完亲蚕礼回宫,把她要到尚仪局便是。” 崔尚仪连连摆手,“曹尚宫栽培的人才,我岂敢横刀夺爱。” 男耕女织,是几千年中原文明的基础。 每年开春,天子亲耕南郊,皇后亲蚕北郊,历朝历代帝后皆是如此。 洪武帝要带领着文武百官,太子亲王等亲自下田,扶着铁犁耕几行地。马皇后则要带领皇室公主和内外命妇去采桑,喂蚕,以显示皇室重视农耕和蚕桑。 大明的亲蚕台设在东郊,坛高二尺六寸,四面皆有台阶。东边有高二尺四寸的采桑台,台的左右植有桑树。 坛边左右有厢房数间,这里住着十个负责养蚕的蚕妇,并有后宫专门负责女红的尚功局两位女官轮流来这里督促监督十名蚕妇。 钦天监选择了吉日,今年定在二月十八。应天府在民间挑选去年德高望重的养蚕高手,称之为蚕母,送到亲蚕坛居住。 工部备好钩箔c框架等养蚕工具送到亲蚕坛。 应天府又将蚕种和钩筐等工具带进宫,呈给洪武帝观看,洪武帝点头后,将这些东西从西华门捧出来,装进五彩斑斓的肩與里,一路还要教坊司的人奏乐,就像嫁新娘子似的,一路吹拉弹唱,围观者甚众,送到亲蚕坛的蚕室。 这就是礼仪的教化之用,和皇帝下地农耕一样,用隆重繁琐的仪式感,将重视桑蚕的风气潜移默化的融入百姓的意识里。毕竟穿衣吃饭,是国家的根本。 一切准备完毕,由应天府选□□的蚕母带着十名蚕妇在蚕室日夜劳作,进行育种,照顾爬出来的蚕宝宝们。 其实程序并不复杂,比后宫大朝会简单多了。 麻烦在于一个蚕种,一个箩筐都需要工部和应天府配合,把这些东西要齐活了,还要反复检查,因为马皇后会用到这些粗笨的农具,不能出差错。 胡善围每天都乘坐一顶四个女轿夫抬的青帷轿子来到亲蚕台,督促进度,嫌弃工部送的框架不结实,穿戴官服官帽,亲自去工部调换新的! 工部有史以来首次有女官上门,当然,是在锦衣卫的保护下走进工部的大门。 大明的工部,是个多灾多难的部门。和大明兵部尚书吴琳这个来自湖北黄冈聪明油滑又清廉如水的“九头鸟”不一样,吴琳是罕见洪武帝没有被清算贬斥的大臣,一直干到退休。 但是工部尚书是个被诅咒的职位,去年,也就是洪武十四年,工部尚书薛祥因包庇亲戚犯罪被洪武帝当众廷杖,被锦衣卫活活打死了! 现在工部尚书叫做赵俊,由于前任死的太惨,赵俊看到锦衣卫的飞鱼服,绣春刀,就莫名腿脚发软,心惊肉跳的。 赵俊请胡善围坐下,上茶,“请问胡司言所为何事?” 胡善围对纪纲使了个眼色,“搬上来。” 纪纲搬着一个装竹筐的框架,抡起大长腿一踢,木架碎了一地。 胡善围捡起地上的木榫条,古时家具不用钉子,大多是木条的榫卯结构来构建,“赵大人,框架的榫卯结构做的不严实,亲蚕礼那天蚕室命妇众多,推搡之下容易出事,恕我不能要了,请赵大人命工匠做了新的送来,到时候我会亲自验收。” 女官貌美如花,锦衣卫凶神恶煞。而这个女官居然能够把锦衣卫指使的团团转,前任的惨死,让赵大人对锦衣卫有畏惧之心,连忙说道:“重做是应该的,是底下人失职,三日之内,必定做好送过去。” 胡善围说道:“那就麻烦赵大人了,告辞。” 狐假虎威这一套挺管用。回到行宫,胡善围对纪纲表示感谢,纪纲有些不好意思,“我今天故意装凶,其实我平时没那么凶的,整个锦衣卫,我最善良。” 工部送来新框架时,应天府刚刚选出了蚕母王氏。王氏是个中年寡母,民间养蚕高手,相貌端正,气质温和。 胡善围摆了酒,请蚕母王氏赴宴,王氏不卑不亢,任由海棠给她布菜斟酒,胡善围问一句,她就答一句,从不缩手缩脚。 “江西人战乱跟随相公逃难到南京江宁县,相公死得早,无儿无女立志不嫁,养蚕为生,如今日子还过得去” 应天府选蚕母,是就近原则,从所辖的上元c江宁c句容c溧阳c溧水c高淳c江浦c六合八县中做出选择,每个县推荐一个养蚕高手为候选人,送到京城,然后由应天府尹做出终极选择,定下一妇人为蚕母。 由于蚕母是亲蚕礼的重要角色,不能出差错,应天府尹选择蚕母时,除了养蚕的手艺以外,还要考量其相貌c气质c谈吐c应答c反应能力c身体状况等等,千万不能在皇后娘娘和众诰命夫人面前露了怯c失了礼,亲蚕礼一旦出了差错,应天府尹的乌纱帽不保。 胡善围做事认真,亲蚕的工具亲自查验,参与的人选也是如此,负责引导命妇的女官宫女都是自己人,知根知底,经验丰富,不用担心她们,但是蚕母是外头来的,胡善围有些不放心,故设宴暗中观察。 一场宴会下来,蚕母表现尚可,看来应天府尹的眼光不错,此人上得了台面,且层层选拔摸底过了,出身是清白的。 胡善围放下心来,开始传授亲蚕礼蚕母的礼仪。 “你这些天带着十位蚕妇育蚕养蚕即可,其他的事情都由我负责。在皇后娘娘亲蚕礼的那天,你只需做两件事即可。” 胡善围将蚕母引到蚕室,“皇后娘娘带着命妇采桑台上采桑叶,尚功局的宋尚功会将框里的桑叶送到你手里,你将桑叶切割,分给皇后和众命妇,她们拿去喂蚕宝宝,喂完之后,会有尚仪局的女官把你引到外面,和命妇们一起行叩头礼。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蚕妇说道:“所以,我的任务只有两个,一个是切割桑叶,二个是磕头。” 果然是个聪明人,胡善围点头,“是。完成这两项任务后,皇后娘娘会在采桑台设宴,两品以上的命妇坐在台上,三品以下,还有你坐在采桑台下领宴,喝酒吃饭,会有教坊司女乐奏乐歌舞,吃完饭,皇后娘娘就要回宫,你和命妇们一起行四拜礼即可。” 蚕妇数着手指头,“切割桑叶c磕头c坐下喝酒c四拜,结束。我记住了,多谢胡司言提点。” “就是这样。”胡善围笑道:“你先在这里熟悉环境,待会有宫人教你如何磕头,如何四拜。” 胡善围走后,蚕妇拿起案上一把切桑叶的刀,蓦地收起了谦卑的笑容,目光如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8.灭我大汉!杀我汉王!夺我国母!罪应当诛! 蚕母手艺极好, 一只只蚂蚁般大小的蚕宝宝孵化而出,它的任务就是吃吃吃, 初生的蚕还不能啃噬桑叶,蚕母带十个蚕妇将桑叶切细了喂, 过了四五天, 蚕宝宝就像吃撑了似的, 吃不动了。 胡善围以前是抄书匠, 没有养过蚕, 看到蚕宝宝不动了,还为生病, 蚕母解释道:“蚕不眠不休吃个四五天, 身体长得快, 原来的壳子不能用了, 就要休眠褪壳,长出新的壳子。” 胡善围立刻懂了,蚕宝褪壳,就像人们升职升官一样,每过一段时间, 人成长蜕变, 原来的官职不适合她,就换个官职, 类似蚕宝宝换个新壳子, 继续成长。 蚕母和蚕妇们轮流住在蚕房里当值, 不分昼夜, 添加新鲜的桑叶,精心照顾,当蚕宝宝换了三次壳子,褪去毛茸茸的黑色,慢慢长成肥白的模样,亲蚕礼就开始了。 和后宫大朝会不同,亲蚕礼是内外命妇们先到东郊的亲蚕台,按照内外和诰命等级分次排列。 出嫁的公主,王妃等内命妇在最前面,公主们除了怀庆公主有孕,其余五个公主都来了,去年燕王妃已经跟随燕王就藩北平,目前在京城亲王妃年纪最长的周王妃冯氏,冯氏身边站着楚王妃。 这群内命妇由女官江全引导。亲蚕礼是重大礼仪,尚仪局的女官不够用,崔尚仪便请了尚宝局的江全帮忙。江全如今是掌玺女官,管着帝后各种印章和国玺,是帝后信任的女官。崔尚仪知人善用,用江全引导这群尊贵的内命妇再合适不过了。 楚王妃和江全说着小公主的趣事,江全笑道:“王妃几日未曾进宫,小公主就会开口说话了,叫李 淑妃母妃,李淑妃高兴极了,教导小公主叫父皇和母后,不到一天就学会了,昨天皇后精神还好,要微臣把小公主抱到坤宁宫玩了一下午,听小公主叫母后。” 楚王妃闻言大喜,“等亲蚕礼过后,我和王爷进宫去,得听小公主叫一声哥哥嫂嫂。” 楚王妃是小公主的亲嫂子,亲王成亲后单独开府,搬出皇宫,再进宫就没那么方便了。由于母亲胡庶人死的不明不白,胡家一夜之间株连三族,楚王朱桢不敢深究,心中惦记着亲妹妹,成亲后时常要楚王妃进宫看望妹妹,因而楚王妃和江全十分熟悉。 外命妇中最前面的依然是郑国公太夫人蓝氏,最近大明南征,蓝氏的弟弟永昌侯蓝玉捷报频传,蓝氏面上有光,傲娇如斯。沐春的大姨妈c郑国公夫人冯氏明明比婆婆年轻不少,气势却没蓝氏旺盛。看来这阵子后宅里又有一番婆媳斗法。 京城四品诰命以上的内外命妇都到齐了,按照品级穿着隆重的礼服,戴着沉重的翟冠。 王妃公主等内命妇还有郑国公太夫人蓝氏,郑国公夫人冯氏,西平侯夫人耿氏等二品诰命以上的夫人们站在二尺六寸的坛上,其余命妇在坛下等候 因东郊偏远,这群命妇天没亮就乘着各家的马车到齐了,南北向侍立,等候马皇后。 后宫,四更,天蒙蒙亮,马皇后穿着常服从西华门出宫,仪仗,侍卫c女乐。禁军等等一路浩浩荡荡,往东郊出发。 到了亲蚕台,众命妇齐齐四拜,迎接马皇后凤驾。曹尚宫捧着钩筐在车前,马皇后去了具服殿休息片刻,换上祭祀的礼服。 先开始采桑礼。 马皇后登上采桑台,东向而立。二品以上命妇也在采桑台上,各就各位。其余二品一下命妇站在台下桑树附近。 曹尚宫跪着递上钩子,崔尚仪跪着递上竹筐,马皇后拿着钩子和竹筐采桑,象征性的采下三条桑枝。 采桑礼毕。马皇后在曹尚宫的引导下在采桑台南门的仪门坐下来,观看命妇们采桑,崔尚仪留在原处,引导命妇们开始用钩筐采桑。 穿着七/八层的礼服,戴着十几斤重的翟冠,还要用钩子采桑叶,这届命妇都很能“打”。她们也很乐意参与采桑礼,毕竟跟随马皇后采桑,这是她们的荣耀。 锋利的钩子挂在桑枝上,一根又一根。 公爵以上的夫人们采桑五条。 侯爵c及以下诰命的夫人采桑九条。 地位越高,采的越少。 一时采集完毕,命妇把装着桑枝的箩筐递给身边的宫女,宫女们将箩筐的桑枝收集在一起,由专门管女红的尚功局宋尚功将桑叶递给蚕母。 蚕母引领十个蚕妇切割桑叶,装进箩筐,然后由蚕妇分给诸位内外命妇们,蚕母提着箩筐分给马皇后,在马皇后的带领下洒在蚕宝宝身上投喂。 马皇后第一个走进蚕室,她以前做过喂蚕纺织之事,熟练的撒了一把,蚕母将手伸向箩筐,去抓第二把桑叶递给马皇后。 蓦地,变故顿生,蚕母这一次抓出来的不是翠绿鲜嫩的桑叶,而是一把寒光闪闪切割桑叶的刀! 蚕母一边刺向马皇后的咽喉,一边叫道:“妖妇!灭我大汉!杀我汉王!夺我国母!罪应当诛!” 变故来的太快了,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马皇后早年经历战乱,曾经带着妇孺守过城池c城破之后背负年幼的太子抢了马匹逃过追杀,这些磨难使得马皇后的反应比所有人都要快一点。 刀刃朝着咽喉袭来时,马皇后连连后退,并且扯下头上沉重的凤冠砸向蚕母。 蚕母矮身避过珠光宝气的风冠,第一刀刺偏了,从要害的咽喉滑倒了胸部。 蚕母利索的拔刀,很明显是经过训练的刺客,蚕母欲向马皇后咽喉再补上一刀,胡善围跑过来,顺手拿起盛放桑叶的竹筐,兜头将筐子框在了蚕母头上,并双手攥住竹筐的边缘,连筐子带头往后拉扯。 蚕母视线受阻,被胡善围框住,往后仰倒,第二刀失手。 “有刺客!救驾!”曹尚宫拉着马皇后往蚕室外面跑,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指挥手下保护马皇后撤退,室外排队等候进去蚕室喂蚕的命妇们连忙跟着逃散,侍卫们连忙赶来,往蚕室里射箭。 江全在外头引导引导内命妇们疏散,看见众侍卫们弯弓射箭,忙大声叫道:“不要放箭!胡司言还在里面!” 一个女官哪有杀刺客重要! 没有人听从江全的呼喊声,第一轮箭阵如蝗虫般穿透了蚕房的门窗射进去。 江全心都凉了,她不顾此时的职责,逆流而行,跑过去叫道:“蚕室里的刺客只是一个蚕母而已!你们任何一个大男人都可以闯进去制服她!何必放箭滥射无辜!” 侍卫们不信,“你怎么知道蚕室没有其他刺客埋伏?这些刺客一旦冲出来,出了事你能负责?再射!” 侍卫们弯弓,正要开始第二轮射击,锦衣卫百户纪纲策马赶来,“且慢!” 纪纲撩起大长腿下马,问江全:“你确定只有一个女刺客?” 江全点头,“为保护马皇后安全,蚕室之前就细细搜过,不可能有其他人在。” 纪纲抽出绣春刀,对众侍卫说道:“我先进去看看,你们包围蚕室,任何人从里头出来,只要不是我和胡司言,先捕后杀!” 纪纲往蚕室走去。 时间回溯到半刻钟之前。 胡善围兜头套住了蚕母往后拉,一把撂倒了蚕母。那蚕母明显是个训练有素的刺客,缩着脖子一个翻身,立刻站起来,并不理会身后的胡善围,握着蚕刀往外冲,打算继续刺杀马皇后。 胡善围干脆推倒了蚕室里盛放一页页竹筛的框架,哗啦一声,框架直直的往门口砸过去,蚕母侧身躲避,一页页爬满了蚕宝宝的竹筛就像轮子似的,从门口滚出去了,框架则堵住了门口。 工部第二次送过来的框架十分结实,倒地之后构架依然在,像蜘蛛网似的堵住了去路。 蚕母牢记刺杀使命,依然不理会身后捣乱的胡善围,她弯下腰,从框架的缝隙里爬出去。 胡善围岂能让她跑了?蚕母手上有刀,她不敢硬来,只得捡起地上一页页的竹筛往门口框架上扔,企图给蚕母的爬行增加阻碍。 但是竹编的筛子太轻了,起不了什么作用。 眼瞅着蚕母要爬出去了,胡善围只得跑过去,抓着蚕母的左腿,使劲往里头拽! 蚕母大怒,翻身踢着右脚,直接踹在胡善围的头上,“滚!” 胡善围迎头痛击,脑子一翁,头骨疼得似乎要破裂,双手脱力,往后一倒,滚到了窗户墙角下,她抱着脑袋,正要再去拽蚕母的腿,突然一阵破空之声,乌云般密集的箭矢从门窗里射进来! 胡善围连忙抱着脑袋,缩在墙角,一动不动。 蚕母想要撤退,可是蜘蛛网般倒地的框架困住了她,就像被蜘蛛网粘住的蜻蜓,她倒着爬,要退回蚕室躲避,可是才爬到一半,就被箭矢给淹没了。 所以,当纪纲拿着绣春刀进来的时候,被门口倒地的框架拦住了去路,他看见蚕母就像刺猬似的,身上插着几十只箭,一动不动,已经断气了,而窗台下墙壁死角,胡善围像只乌龟似的抱着脑袋,身体蜷缩成一团。 “胡司言?胡善围?善围!”纪纲叫道,框架堵在门口,他猫着腰往里头爬,幸好他腰细腿长,身体柔韧如水蛇般,顺利的钻过蜘蛛网般的框架,爬到了胡善围身边。 胡善围的头缩在双膝之下,脊背如龟壳般保护着身体,微微拱起,背脊被流矢擦过,扯破了衣服,留下一道道血痕,被冰雪般洁白的肌肤映衬得格外醒目。 还好,只是皮外伤。胡善围误打误撞躲在在窗台下后面的墙壁死角,这里是蚕室唯一算得上安全的地方。 “善围?”纪纲脱下飞鱼服,遮盖在她背脊的伤痕上。 胡善围尖叫一声,猛地弹开,后背撞在墙壁上,疼得直流眼泪,感觉到了疼痛,又看到了纪纲,以及插满箭矢的蚕室,胡善围才发觉自己没有被射死,捡回一条命。 “刺客呢?”胡善围问。她脑门被蚕母狠狠踢了一脚,此时肿成一个大包,很像年画上寿星翁。 “死透了。”纪纲指着门口夹在框架里的蚕母。 胡善围又问:“皇后娘娘呢?” 纪纲说道:“毛大人就近护送到了你养病的行宫,我看那一刀捅得不是要害,应该无事。” 纪纲一面说,一面重新爬到框架里,拨开刺猬蚕母的身体,拿出切桑叶的刀,“这刀并不锋利,幸好只是用来切叶子的。” 纪纲从窗户探出头去,“刺客已死!胡司言受伤,快叫医女!” 听到胡善围没死,外头的江全松了口气,善围真是命大啊! 众人将堵在门口的框架砍断,将刺客蚕母抬出来,胡善围在纪纲的搀扶下走出来,也去了行宫。 行宫里,茹司药和谈太医等太医院的名医为马皇后疗伤,刺客一刀卡在肋骨之间,马皇后捡回一条命,只是胸脯皮肉外翻,用针线缝合,一共缝了七针,很是可怖。 马皇后喝了止疼的麻沸散,沉沉睡去。 茹司药和谈太医洗手,小宫女海棠乖巧的递上干布巾,“两位能去看看胡司言吗?” 胡善围趴在床上,医女正在为她清洗背脊上一道道箭伤。 谈太医一看是箭伤,脸色一变,说道:“把那些箭都取来,我看看箭头。” 茹司药不解,谈太医说道:“有的箭头是淬过毒的,有的箭头掺着铜,铜锈渗入血液十分凶险,有的人看似一点小伤,其实已经活不成了。” 纪纲命人把蚕室的箭矢都搜罗过来,谈太医用鼻子闻箭头,茹司药找那些带血的箭头,有一根箭头带着铁锈。 谈太医给胡善围的汤药和外敷的药粉都加重了药剂,还用上了猛药。 当晚,胡善围和马皇后都一起发了高烧。马皇后全身滚烫,手脚却是凉的,胡善围一边高烧,一边流着热汗,被褥湿透了好几回,茹司药和谈太医两边跑,查看病情,一夜未曾合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9.红颜难为 马皇后和胡善围高烧不止, 谈太医和茹司药, 还有海棠一夜未眠,除了他们,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也忙了一夜。 刺客蚕母已经死的透透的了。 这一夜,应天府尹摘了官帽, 打入诏狱,全家皆被软禁。锦衣卫的人连夜赶到选出蚕母的江宁县, 将蚕母养蚕的小作坊翻了个底朝天, 所有伙计雇工全都抓起来问话。 正如蚕母所说,她是江西人, 青年时期和丈夫为避战乱来到江宁,丈夫病死了,她立志不嫁, 以养蚕为生,凭借养蚕的手艺和精明的头脑,开了一家小作坊,江宁织造全国闻名,小作坊生意红火,蚕母在当地是知名的养蚕人。 蚕母身体健壮,个性刚烈,据说青年守寡时有无赖上门逼娶, 蚕母拿着一把菜刀保护自己, 十来个流氓都没沾到什么便宜。 寡妇慷慨善良, 冬天给无家可归的穷人施粥, 她家的粥最稠,且一施就是整个冬天,赚的银子大多用来贴补穷人。 故,蚕母在当地挺有名气,县官为了请到一副贞洁牌坊,还写入了江宁县志,有了官府做靠山,民间又有贤名,蚕母开作坊,无人再敢欺负她。 不过,从洪武三年第一次亲蚕礼开始,应天府从郊区八县选拔蚕母,她都没有报名参加,甚至拒绝过一次江宁县县官的邀请,今年不知为何,蚕母主动报名参加。江宁县县官大喜,都没有考虑其他其他人选,直接将蚕母举荐到了应天府。 蚕母的事迹写入了县志,还有个贞洁牌坊做保,蚕母的履历在八个郊区县举荐的候选者中脱颖而出,应天府尹觉得蚕母再适合不过,最后拍板选了她。 没想到这么稳妥的人居然是个刺客! 江宁县县官连同师爷一起下了锦衣卫诏狱,小作坊的雇工,甚至平时来往的商客也都请过去“喝茶”,连冬天来小作坊喝粥充饥的乞丐们也一网打尽,吃牢饭去了。 诏狱犹如早市,热闹非凡,个个拷问的哭爹叫娘。平静的后宫也掀起了波澜。 范宫正和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一起把定妃达氏“请到”宫正司说话。 马皇后的亲蚕礼,后宫嫔妃们是没有资格去的。故,刚开始达定妃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达定妃,后宫唯一一个二婚的女人。“红颜祸水”似的传奇人物。 当年汉王陈友谅、吴王张士诚和另一个自封吴王的朱元璋三分江南。 陈友谅,湖北仙桃的鱼贩子。 张士诚,苏扬的私盐贩子。 朱元璋,凤阳的种地泥腿子。 朱元璋势力最弱,却最能挑战不可能,他首先和陈友谅开战,这两人势均力敌,陈友谅军力强大,朱元璋手下名将辈出。 战争持续多年,朱元璋手下名将之一、沐春的外祖父冯国用就是在陈朱之战中陨落,天妒英才。 最后,陈友谅的湖北仙桃老乡、大汉丞相胡美和朱元璋暗通曲款,率部投降,并且将绝色的女儿胡氏献给朱元璋,以表示诚意。 胡美背叛陈友谅,陈友谅腹背受敌,鄱阳湖一战定乾坤,陈友谅大败。 朱元璋以极其惨烈的代价赢得战争,对陈友谅恨之入骨,甚至为之破戒——不掠夺别女,将陈友谅最美、最受宠的小妾达氏占为己有,纳入后宫。 达氏入宫之时,只是一个小小美人,胡美之女胡氏刚刚生下六皇子楚王朱桢,达氏因貌美,接连生下七皇子齐王朱博和八皇子潭王朱梓,为皇室开枝散叶,居功甚伟,洪武帝封了达氏为定妃,马皇后将其安排在西六宫的咸福宫,乃一宫主位,待遇优厚。 达氏沉默寡言,是后宫著名的“木头美人”,马皇后说什么,她就做什么,从来不多说一个字,多行一步路,平时若无事,她每天早上跟着东西六宫嫔妃们一起去坤宁宫,隔着帘子一拜,象征性给马皇后请安,然后回到咸福宫,整天宅在宫里,闭门不出。 两个儿子皆在五岁开蒙读书的时候搬出了咸福宫,住在乾清宫东五所,每天去大本堂读书,下午学习骑射,时不时还被洪武帝拉到田地学习耕地劳作,“不忘本”,接受最正统的明初皇子教育。 达定妃对两个儿子也是淡淡的,不像其他母妃那样每天都派人去东西五所问候儿子们的学习和身体情况。 即便逢年过节母子见面,或者两个儿子定期去咸福宫给母妃请安问候,达定妃也是例行公事般叮嘱几句轱辘话: “听皇后皇上的话” “听夫子们和骑射师傅们的话” “在东西五所和其他皇子们好好相处,你们如今都是东西五所年龄最长的两位皇子,作为兄长,凡事多让着弟弟们,胸襟要开阔,不要计较一时的得失” “我很好,一年到头咳嗽都不闻一声,你们不用惦记我” 达定妃这个木头美人,似乎真的就是一尊木头精雕细刻而成,面容和身材极为精致,三十多岁的人 了,依稀还是十七/八岁时被洪武帝抢到手时的模样,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宅在深宫精心保养着身体和容貌,即便是当年胡贵妃冠宠六宫时,洪武帝也没忘记达定妃,彤史上记载,达定妃一个月至少侍寝一次。 论理,胡贵妃和达定妃应该是死对头,胡美背叛,达定妃才会落入洪武帝之手,不过这两人始终理智的保持着距离,无论别人如何挑唆,她们都没能斗起来。 胡贵妃势大时,达定妃是足不出户的木头美人。 胡贵妃树倒猢狲散,父亲胡美乱宫,灭三族时,达定妃还是那个木头美人,没有任何表示,好像事不关己,没有一丝大仇得报的意思。 达定妃低调做人,如果没有蚕母这个刺客出现,达定妃的前尘往事几乎要被人遗忘了。 蚕母刺杀马皇后时,大喊:““妖妇!灭我大汉!杀我汉王!夺我国母!罪应当诛!” 汉王,是陈友谅。国母,就是现在的达定妃。蚕母是以前大汉政权的人,稍有机会,便拼死复仇,接近不了洪武帝,刺杀大明皇后,也不虚此行。 毛骧命人将蚕母的尸首抬进来,要达定妃指认。 达定妃是后妃,皇上的女人,毛骧一个大男人不便审问,范宫正在一旁当传声筒。 蚕母的尸首存储在冰窖抬出来冰块中,尚未腐烂,刺猬般的箭矢均,箭矢来袭时,人们本能都是护住脑袋,所以蚕母的脸还没有破相。 范宫正命人打开棺盖,一阵凉气扑面而来,达定妃看到冰块里冻住的尸首,下意识的偏过脸,不敢看。 达定妃的手在颤抖,“范宫正,毛大人,本宫的出身你们应该都知道。本是扬州瘦马,因比别人生 的好些,从小就被青楼当做摇钱树养着,吹打弹唱,琴棋书画,平生所学,并不是悦己,而是取悦男人,当男人最好的玩物。后来被人重金买下,献给当时的汉王陈友谅,成为宠妾——这刺客说本宫是国母,实在是个笑话,当时的汉王妃是杨氏,本宫只是个妾而已,有什么资格称为国母呢?” 达定妃比窦娥还冤,“后来进了宫,除了从吴王府潜邸搬到咸福宫,本宫就从未踏出后宫半步,和外头断绝联系,一心一意伺候皇上,为皇室开枝散叶,本宫对大明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达定妃低调半生,谨言慎行,没想到祸从天上来。她知道自己的二嫁的出身必定被人诟病,故一直隐忍,甚至对两个儿子也狠心割舍了母爱,她希望当人们提起齐王和潭王时,尽量不要联想到她这个生母,而仅仅是大明的亲王。 除此以外,她一个从小被当做男人的宠物养大的扬州瘦马有什么办法?当年她被当做战利品送到朱元璋大帐里,她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除了接受,她什么都做不了。有人骂她水性杨花,为什么不像汉王妃杨氏一样,为陈友谅守贞自尽。 她一个扬州瘦马,一个妓/女,要她守身如玉?她觉得活着最重要。 范宫正握住她的手,“不要怕,刺客已经死了。皇上皇后也都没有怪你,定妃仔细看一看,是否认识她,皇后娘娘大病初愈,又遭遇刺杀,你若能够认出她,顺藤摸瓜找到元凶,也是大功一件。” 范宫正如此安慰,达定妃才鼓起了勇气,看着冰块里躺着的蚕母,仔细辨认了许久,说道:“她和以前汉王妃杨氏身边的贴身侍女梧桐很相似,不过,快二十年过去,她也老了,本宫并不确定,毛大人可以去找以前汉王府的旧人来辨认。” 朱元璋杀了陈友谅,但为了招降汉王政权的旧人,留下了陈友谅之父陈普才和陈友谅幼子陈理的性命,还封了陈理为归德侯。 朱元璋一面表示宽容,一面放着汉王政权死灰复燃——洪武五年,朱元璋把陈理这个归德侯打包快递送到了千里之外的高丽国! 如今陈普才老眼昏花,已经糊涂了。陈理远在高丽国,两个活证人“爱莫能助”。难道把陈理从高丽国召回大明? 范宫正说道:“我依稀记得宫里有几个老嬷嬷是以前汉王府的旧人,宫人的名册都在尚宫局司薄那里,可以查一查,让旧宫人来辨认。” 幸亏这是汉王府,还有几个活人。若换成张士诚的苏州吴王府,早就被常遇春屠城,一把火烧了。 毛骧去尚宫局司薄那里翻名册,此事和达定妃无关,不过马皇后遇刺,生死未卜,达定妃在坤宁宫外脱簪待罪,长跪不起,静候结果。 达定妃的两个儿子齐王和潭王听闻此事,连忙去乾清宫洪武帝那里,为母亲求情。 两个皇子扑了个空——洪武帝等不及太医每隔一个时辰来报病情,去了行宫陪着高烧不止的马皇后,一应公务都交给了春官和翰林院的几个年轻翰林们料理。 曹尚宫、崔尚仪还有宋尚功带着所有参加亲蚕礼的宫人跪在屋外请罪。 当时曹尚功是离马皇后最近的人,却没能保护皇后、崔尚仪主持整个亲蚕礼,对危险无知无觉、宋尚功管着女红之事,无论采桑还是喂蚕,和蚕母接触最多,没有觉察蚕母在桑叶下藏刀。 蚕母虽是江宁县和应天府挑选的,但是三位尚字辈的女官也有失察之罪,如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0.等腰三角形 曹尚宫说道:“她是我尚宫局的人, 就是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我不准任何人诬陷她。” 崔尚仪冷笑道:“如今你也是泥菩萨过河, 自身难保, 你还能罩住谁?我一直不开口,是因为我们说什么都没有用!如果皇后娘娘能够逃过一劫, 还活着,我们兴许还有些希望, 可是若皇后娘娘醒不过来了,我们三个都得陪葬!” 宋尚功听了,连连对着附近的栖霞寺方向念佛,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求佛祖菩萨保佑皇后娘娘醒过来。” 曹尚宫则发了毒誓:“我有今日,全靠皇后娘娘提携信任, 皇后娘娘若去了,不用皇上发落, 我就撞死在这里,在阴间继续服侍皇后。” 说到这里,曹尚宫罕见的红了眼眶:“我真是没用啊,眼睁睁看着刺客挥刀捅向皇后娘娘, 脑子居然一片空白, 一点反应都没有, 真是想给过去的自己一巴掌!” 崔尚仪漂亮的脸蓦地露出狠戾的表情, 说道:“是胡善围用箩筐制服了女刺客,将功抵罪,所以她比我们三个更有生存的希望,万一皇后娘娘曹尚宫不要着急寻死,我们三个合力抗下责任,把她捞出来,然后我们再去死,总得留一个火种,将来揭开真相,为我们报仇,我们可不能白白去死!我为了尚仪的位置,爬了十几年!贡献所有的青春,放弃嫁人生子,我不甘心啊!” 女官本来就是从才女中百里挑一,崔尚仪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她又生的美,最美好的年华都在宫廷里,没有选择嫁人,孤注一掷的付出,却要死得不明不白,崔尚仪不甘心。 外头三个宫廷最高等级的女官摘下官帽、脱下官袍,忐忑不安等待马皇后从鬼门关里回来。 病榻旁边,洪武帝看着马皇后,握着她冰冷的手,喃喃道: “梓童,梓童,你不要丢下朕,你是朕的结发妻子,是朕的知己,是朕的贤内助,朕命令你,不要死” 洪武帝已经很久没有仔细看过马皇后的模样了,他蓦地发现妻子新长出来的头发几乎都是白色的,发根一片霜色,不是那种亮晶晶的银白,是沾染了灰尘的霜色,呈灰白色。 她的眼皮耷拉下来了,包裹住了下眼睑的睫毛,微微浮肿。她的脸色苍白,脸皮像穿了一天绸衣,微微发皱,铺在脸上,就像在果盘里搁置太久,失去了水分的白梨。 她才五十岁啊!怎么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她看起来好陌生,根本就不像陪伴自己大半生的皇后。 洪武帝闭上眼睛,浮现他和病榻上的女人刚刚成亲时候的样子,睁开眼睛,红颜变白发,他却对她的依赖越来越深。 没有人会在一夜之间变老,他只是忽略她太久了,记忆中的容貌停留在某个时刻,没有变化,即使看到她的时候,脑子里出现的还是过去的样子。 少年夫妻老来伴,洪武帝觉得妻子怎么就突然老了呢,怎么就会立刻直面死亡? 没有伴?怎么办? 洪武帝是个不相信命运的人,他平生习惯是越觉得无力,就越要绝地反击,他疯了似的紧紧握住她的手: “外头跪着的曹尚宫,崔尚仪,宋尚功都是你一手栽培的女官,你最了解她们的脾气和性格,知人善用,委以重任,十几年来帮你料理宫务,从未出过差错,你要是这样去了,朕就将她们统统处死!去下面陪你!” “还有那个胡善围,上一次朕没能挖出她的眼睛,这一次她和刺客相处十几天,居然都没有发现端倪,白长了一双眼睛!朕这次绝不会饶了她,挖她的眼睛,把她活活封到墓室里,给你殉葬!” “应天府尹、江宁县官、刺客作坊的伙计、邻居去死去死,统统去死!” 洪武帝暴跳如雷,破口大骂,言语间,几百条人命灰飞烟灭,连唾沫星子都粘在了马皇后的脸上。 他从未想过马皇后会离他而去,她才五十岁,怎么能死呢? 她若死了,为什么这些人还要活着? 有时候帝王的逻辑,就是这么霸道无情。 马皇后缓缓睁开了眼睛,说道:“皇上不要以个人喜怒而随意赏罚,否则您编写推行的律法之书大诰又有何意义呢?” 洪武帝大喜,“梓童醒了?伤口还疼不疼?我们回宫吧,朕这一次一定会陪着梓童,直至康复。” “只是外伤,臣妾不要紧。”马皇后乍醒,很是虚弱,缓了好一会才说:“刚醒就听皇上说那些死啊,杀的,臣妾不爱听这个。俗话说,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臣妾年轻的时候,经历过的凶险是昨日百倍,千倍,这不都熬过来了?若每一次把身边伺候、保护之人统统杀光,那么臣妾早就是孤家寡人了,哪能当皇后呢?” “承平日久,臣妾自己松懈了,故跑的慢些,不小心被那刺客扎了一刀。刺客刺杀之前还妖言惑众,存心挑拨后宫内斗、皇子们离心,达定妃这些年对皇上忠心耿耿,齐王和潭王,一直很孝顺臣妾。皇上若怀疑达定妃,岂不是正中了刺客的意?” 洪武帝有些心虚,“朕并 没有怪罪达定妃。” 马皇后说道:“不仅不要怪罪,还要好好安抚、奖赏达定妃,好让别人知道,皇上是明君,分得清是非黑白,狠狠打那些挑唆之人的脸” 洪武帝失而复得,大喜过望,一应马皇后所求,莫不应允。 退簪待罪的达定妃被送回咸福宫,并赐给金帛玉如意等礼物。齐王和潭王闻讯半途而返,回宫安抚母亲。 曹尚宫、崔尚仪、宋尚功捡回一条命,交由执掌宫廷刑律的宫正司处理。 范宫正按照失察之罪,记下大过,罚俸一年,每人打五十板子,夜间提铃十天。 因还要效力宫廷,每人先打了十板子,剩下四十板子记在账上,将来用功劳抵板子。 提铃惩罚分成五次,每个月惩两次。 于是乎,宫里不可一世的曹尚宫也要提铃惩罚了,从宫中落锁开始,曹尚宫举着铃铛,崔尚仪,宋尚功站在左右两边,按照范宫正的要求,徐行正步,每摇一次,三人齐声大呼:“天下太平!” 从夜间起更、二更、三更、四更乃至五更之交,从乾清宫门到日精门,再从日精门到对面的月华殿门口,路线呈现一个庞大的等腰三角形。 一个晚上走四次,直到天亮,边走边喊,路线显得格外漫长,走完全程之后,往往来不及合眼打个盹,就到了更次之交,又要提铃出发了。这是体力和精神的双重折磨。 尚食局的陈二妹送来夜宵,熬了参茶,送给三位尚字辈女官补充力气。 前两次提铃倒也罢了,到了最后一次四更和五更之交出发时,崔尚仪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不行了,老了老了,我刚进宫时犯错,被连惩罚三晚提铃,都没觉得这么累。” 曹尚宫有气无力的白了一眼,“你才三晚,我被罚提铃起码超过十次。” “你就是好胜心太强了,凡事都喜欢出头,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宋尚功说道:“你看看我,自打进宫以来,我一次都没有罚过提铃。” 崔尚仪被逗笑了,“所以你是尚功,她是尚宫,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宋尚功不以为“耻”,“尚宫和尚功都是五品女官,拿一样俸禄,谨小慎微混到今天的成就,我很知足了。” 曹尚宫喝了杯参茶,拿起铜铃,“时间到了,最后一次,走吧,莫要误了时辰。” “天下太平!” 此时正值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三个女官按照标准,徐行正步,提铃受罚。走着等腰三角形的漫长路线。 终于走到终点、也是初始点乾清宫门,今晚惩罚结束,天蒙蒙亮,新的一天开始了。 崔尚仪不顾风度,跌坐在台阶上,问曹尚宫:“胡善围怎么样了?她醒了没有?” 曹尚宫将铜铃弃之一边,“放心吧,好人命短,祸害活千年,她这个人命大的很,或许有一天我们都死了,她还活着。” 与此同时,钟山行宫。 胡善围自己明明一动不动,可是身体却在快速移动,她睁开眼睛,发现四面八方都是竹篾,脚下垫着几本书,透过竹篾的缝隙看过去,发现自己身处逃难的民众中。 难民全是惊恐的面容,仓促中,他们只拿着自己认为最贵重的东西,有人怀揣着金银,一边跑一边掉,跪下去捡,然后被人群活活踩死。 这一幕似曾相识,她发现自己重回六岁,苏州城破,常遇春屠城那一天。父亲将她装进书箱里,牵着母亲逃命。 母亲最后被难民踩踏而死。我好像不记得母亲长什么模样了。 胡善围从书箱里站起来,看着父亲紧紧牵着的那个女人,目光相撞的那一刻,红粉变骷髅。 女人的身体飞速干瘪、发黑,一层层如碎屑般,随着奔跑的频率脱落,然后只剩下一具穿着衣裙的骷髅。 “爹!放开她!她不是娘!她是魔鬼!”胡善围吓得尖叫,小拳头捶打着父亲宽阔的肩膀,警告父亲。 父亲忙着逃命,没有停下脚步,他边跑边伸手将她的头强行按进书箱里,“别出来,小心有流箭伤了你!” 话音刚落,就有一支箭射过来,正中她的额头! “啊!” 胡善围吓得猛地坐起,发现是恍然一梦,她的额头裹着一层层纱布,头不是很疼,但是她很想吐,蚕室惊险一幕涌入脑海: 蚕母刺杀马皇后、她推翻框架堵住了蚕室大门、蚕母爬进框架、她拖拽蚕母的腿、蚕母一脚正好踹中她的额头、外头的护卫们往蚕室放乱箭难怪会做那个怪梦。 睡在脚踏上值夜的海棠醒来,“胡司言醒了?”又摸了摸她的后颈,“茹司药!胡司言退烧了!她活过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1.谁是大赢家 茹司药进来的时候, 胡善围正抱着痰盂猛吐。 海棠一脸惊恐:以前只听说脑子被踢坏了,胡司言这个样子,像是被踢怀孕了! 胡善围把胃里的东西吐得只剩下清水, 还是恶心作呕,茹司药淡定的说道:“脑子遭遇重击就是这样的, 以后千万要保护好脑壳, 我给女刺客验尸, 她的身体柔韧结实,是长期练武的人, 一踢之力, 一块砖头都能碎裂, 何况你这个**凡胎呢。” 胡善围干呕道:“我平时只练些花架子强身健体之用, 没想到一个宫廷女官, 还要练金钟罩铁布衫防身。” 有些人踢坏了脑子,失忆、痴呆或者疯癫。茹司药见胡善围神志清醒, 还能开得起玩笑,松了口气,“吃点米粥垫一垫, 干呕对胃不好。你脑门的伤半个月能消肿驱散淤青,但是脊背的伤疤无法消除, 要跟你一辈子了。” 胡善围说道:“没事, 反正我自己看不见。” 茹司药验过胡善围额头和脊背的伤, 把了脉, 重新写了药方:“既然烧退了, 就不要再吃谈太医开的猛药,我给你换一副药。” 海棠送走了茹司药,端来一碗米粥,胡善围一阵阵反胃,就像吃药似的吃饭,海棠怯生生的说道:“胡司言还这么年轻,背上的伤疤将来找茹司药调淡化疤痕的膏药涂一涂才好。” 胡善围一叹,“捡回一条命就是万幸了,伤疤什么都是小事,无所谓的,反正我也看不见,眼不见心不烦。” 海棠毕竟还小,有些着急:“胡司言看不见,但是将来那个谁” 见海棠欲言又止,胡善围放下汤勺,“什么事?” 海棠说道:“胡司言高烧昏迷,是奴婢一直陪着身边,胡司言说梦话了,哭爹喊娘的,还经常叫一个人的名字。” “谁?”胡善围其实隐隐猜到是谁。 海棠低着头,嗫喏道:“沐春沐大人。” 在外头,胡善围是嫁不出去的“老处女”,但是在宫里,胡善围作为六品女官实在太年轻了,对比曹尚宫,崔尚仪这种已经过了最好花期的女人,她们立志终身不嫁无人质疑,但是胡善围的人生似乎还有很多种可能。 胡善围伏榻对着痰盂又是一阵吐,刚刚那些米粥怎么吃进去的就怎么吐出来。 末了,胡善围说道:“你不要多想,我和沐大人是知己好友,每次遇到危难时,他总能出现,助我一臂之力。故,遭遇蚕室刺客袭击,我能梦到他,并不稀奇。” 海棠说道:“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喂喂,你别这么说,你听过解释呀很明显,胡善围的说辞没能糊弄过海棠。 但越解释,越显得她心虚,于是胡善围干脆不解释了。 胡善围醒了,毛骧消息最为灵通,他立刻赶过来,审问胡善围。 为了减轻呕吐时的痛苦,胡善围喝着看不见一粒饭粒的米汤,额头包着几层白纱。 毛骧搬了个绣墩,坐在病榻旁边,“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能吃的下去。不担心前途和性命吗?” “胆子是慢慢练出来的。”胡善围慢斯条理的喝米汤,“因成穆贵妃孙氏的葬礼规格,我差点被挖出了双眼,整天在刀口上行走,习惯了。遇事不怕,我自问在职责范围内已经尽力了,剩下的事情,是我不能掌控的,要怪就怪运气不好,可运气这种东西,谁能说的清楚?” 毛骧心道: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当初光着脚进宫、缩腰拱背的小女人慢慢成长为遇事不惊的女官。 其实胡善围的自信一半是装的,一半全部来自于马皇后。 大家都没有穿丧服,这说明马皇后逃过了劫难。马皇后是个善良的人,绝不会滥杀无辜。 胡善围虽不知道因蚕母变刺客,她会得到何种惩处责罚,但是从海棠以及茹司药的表情来看,应该也逃过一劫了。 故,面对毛骧,胡善围才不会露怯呢,她知道千万不能露出心虚的样子,被毛骧抓住把柄。 果然,毛骧见胡善围如此淡定自信,对她的态度也和缓了些,“现在,我需要你好好回忆过去,从见到蚕母开始,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无论巨细,一一说个清楚。” 胡善围一面回忆,两个锦衣卫的书吏在一旁记载,待她说完,毛骧把厚厚的口供递给她看,“你自己看一遍,有无错漏之处,然后签字画押。” 胡善围照做,按了手印,问道:“毛大人,这个刺客现在查的如何了?” 毛骧最近忙得焦头烂额,“诏狱人满为患,比胡惟庸谋反案那一阵子还热闹。但是刺客十分狡猾,隐藏的极深。据查,周围并无同党,已经有超过三个汉王府的旧宫人指认蚕母是汉王妃杨氏的婢女保镖。但她在民间的一举一动无懈可击,外人察觉不出。亲蚕礼是外人唯一接近皇后的机会,我估计她预备刺杀马皇后早有所谋。” “有一次她被江宁县选为蚕母候选人,推荐入京,她主动放弃了,却在朝廷给她发了贞节牌坊之后,毛遂自荐代表江 宁县蚕母之选。” 胡善围大悟:“她是等待最好的机会,要么不被选中,一旦参选,就志在必得。” 毛骧点点头,“此人就像一条蛰伏的毒蛇,一旦有机会,就会发动致命一击。这是最后一次在郊外举行亲蚕礼了,从明年开始,亲蚕礼要搬到宫里举行,蚕母就从尚功局里挑选品德高尚,善于养蚕的女官担任。” 这自然是洪武帝的授意,将隐患彻底消灭,知人知面不知心,天知道还有多少个“蚕母”蛰伏,伺机而动? “没有同党,单独一人?”胡善围沉吟片刻,问道:“一个人蛰伏近十年,就为了这一击?” 毛骧觉得自己的职业被质疑了,反问道:“怎么?你觉得如果蚕母真有同党,和她来往甚密的人在诏狱里走一遭,还没有我毛骧查不到的事?” 胡善围说道:“我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娘娘对我极好,教会了我很多道理,如果没有皇后娘娘,相信很多人会死。说一句会杀头的话,如果皇后被逼自尽,我一定会想尽办法,为皇后报仇。” 毛骧双拳紧握,”你大胆!敢诅咒皇后!” 胡善围现在已经不怕毛骧了,继续把自己代入刺客蚕母,说道:“所以我明面上养蚕为生,暗地里并没有放弃拳脚功夫,一直准备复仇。但是我一介女子,好容易在民间立足,既然决定下半生都用来复仇,为什么不找机会刺杀当年灭了汉国的皇上、或者干脆刺杀当年出卖旧主的胡美、或者去高丽国迎接旧世子、为什么一定要刺杀并不干涉朝政的皇后?当时蚕母说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灭我大汉!杀我汉王!夺我国母!’,恕我直言,这三条罪状,说的应该不是皇后娘娘,分明说的是皇上。” 胡善围越说越大胆,但是毛骧并没有阻止她,若有所思。 “既然我的敌人是皇上,杀掉他的结发妻、一向敬重的皇后,痛失所爱,当然会给皇上严重一击。但是,对于皇上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是江山社稷,皇后可以再娶,甚至可以再挑个妃子再立,唯有江山不能失。或者,可以杀这样的一个人,不仅可以复仇,还能挑起皇室内部纷争,一石二鸟。”胡善围用手指沾了沾已经凉透的米汤,写下“太子”二字。 胡善围指着案几上的两个字,“他是国本,一旦国本有失,好多个已经成年的弟弟,且无嫡出皇子,这会给江山社稷带来多大的混乱?除了亲蚕礼出来一次,皇后一年到头都在后宫,但是他不一样,他经常去赈灾,去民间慰问孤寡,名声极好,刺杀他比刺杀皇后要容易。” 太子朱标,经常出巡、赈灾,在民间有贤德仁厚的美名。 胡善围用巴掌抚平了字迹,“当然,这只是我的怀疑。蚕母费尽心机要复仇,却用了刺杀马皇后的方式,我个人认为这里有蹊跷之处。” 蚕母刺杀之前说的话是“妖妇!灭我大汉!杀我汉王!夺我国母!罪应当诛!” 毛骧觉得这是蚕母来表现自己来历和为大汉政权复仇的方式,查案重点放在锦衣卫习惯的严刑拷打逼问口供和挖地三尺找疑点上。 但胡善围对马皇后有知遇之恩的感情在,她看问题的角度和毛骧不同。承蒙马皇后提点,胡善围知道洪武帝最看重江山社稷,以及希望儿子们能够和平相处,团结友爱,共同保护大明江山,把家国合为一体的执政方法。 胡善围觉得马皇后简直就是书里的一代贤后典范,她真的在履行一国之母的责任,仁慈,讲道理,不以个人喜怒行事,冒着“后宫不得干政”的危险,绞尽脑汁进言,阻止洪武帝暴怒杀人,能救一人是一人。她陪伴在洪武帝这条动不动就喷火的暴龙身边,自己的压力和委屈从不与外人说,这么好的皇后,为什么非要杀她? 尽管胡善围的表达已经很委婉了,毛骧这个特务头子还是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你的意思是蚕母不是为大汉复仇,她的目标只是为了杀皇后?” “嗯。要判断一个人,不要只听她说了什么,还要看她做了什么。”胡善围说道:“‘灭我大汉!杀我汉王!夺我国母’三条罪状不仅仅不适合皇后,而且‘夺我国母’这一条根本站不住脚,达定妃是汉王小妾,汉王妃是杨氏,怎么也轮不到达定妃当国母啊,况且蚕母本身就是汉王妃杨氏身边以侍女身份存在的贴身女护卫,她怎么可能把达定妃当做国母呢?这简直就是对旧主杨氏的侮辱。比如我,身为宫廷女官,只听皇后的吩咐,东西六宫其他嫔妃,无论位份如何、是否受宠,与我何干?” 毛骧一拍桌面,说道:“就假设你的疑问是对的,刺客的目标只是皇后娘娘,刺客刺杀前说的那句漏洞百出的话,只是抛出一个障眼法,用来掩盖她真正的动机。那么现在问题来了,刺客为何非要杀皇后娘娘?背后主使之人是谁?” 胡善围说道:“刺客已经死透了,无法问她真相。毛大人不妨反着推,皇后娘娘若是死了,谁是最后的大赢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2.大道直行 毛骧目露警告之意:“你知不知道, 就凭你这一句话,后宫要死多少人?” 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通,毛骧猜到胡善围的意思:是后宫的人动的手。 之所以直接猜到后宫, 原因有三: 第一,马皇后是个从来不结党、不揽权的人,不是任何官员的靠山, 从来不培植自己的势力,所以, 马皇后本人在政治上没有政敌。 第二, 马皇后没有生下嫡子,所有皇子都是她名义上的儿子,马皇后都做到一视同仁,不偏不倚。相反, 有了马皇后, 皇子们实际上有个共同的靠山和保护伞,无论哪个皇子被洪武帝打骂, 马皇后都会求情。所以这一点, 没有人会对马皇后造成威胁。 第三,马皇后对娘家人也一直约束着, 没有任何一个兴风作浪的娘家人,马家族人对任何政治势力都不构成威胁。 这个和马皇后的身世有关系。 马皇后出身归德府宿州一个地主家庭, 从小识字读书, 比大字不识的朱元璋有文化多了, 父亲是个豪侠般热心肠的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时常资助各路“豪杰”,善良大方。 父亲死后,家道中落,兵荒马乱,马家族人自顾不暇,怎么会去照料孤儿寡母?寡母带着女儿马皇后投奔父亲生前的结义兄弟郭子兴,寻求保护。 马皇后成为郭子兴的义女,寄人篱下,是郭子兴用来笼络手下的棋子。年轻的朱元璋英勇善战,平时不打仗时,他负责搞仪仗,是郭子兴的仪仗领队。 因涉及体面,凡是搞仪仗的,相貌身材都不会差,五百年后国旗护卫队那些颜好腿长胸肌大的仪仗兵随便挑出一个,就能秒杀流量小鲜肉。郭子兴的仪仗队素质差了些,也是千挑细选出来的英俊少年,可见朱元璋颜值在这群农民起义军算是中等偏上的。 郭子兴做主,将马皇后嫁给朱元璋,当时马皇后的寡妇母亲已经去世,和娘家人的联系彻底断绝。 故,洪武帝从宿州老家寻到的马家人和马皇后只是五服之内的同族,血脉已经冲淡了,马氏族人当然愿意攀附马皇后,成为外戚,当初这群族人不管孤儿寡母,还乘人之危抢夺家产,因此马皇后对这群族人淡淡的,但迫于孝道和宗族压力,不认不行,数典忘祖是会被人诟病的。 身为皇后,历朝历代一般会给皇后的娘家封承恩侯之类的爵位,给予官职,洪武帝也是如此,登基之后将马皇后的族人接到京城给予荣华富贵。 洪武帝这么做,并非对马家族人有什么兴趣,而是因对马皇后的敬重,倘若忽视马皇后族人,外人只会觉得马皇后地位不稳,会轻视皇后。 但是,马皇后拒绝了洪武帝的册封娘家人的“恩典”,说给予他们财帛即可,官位需能者得之,免得尸位素餐,危害国家。 马皇后如此贤惠,洪武帝内心其实也不愿意外戚势大,于是按照马皇后的请求,赐给丰厚的财帛将马家族人打发到老家给马皇后父母守墓,封了有名无实的官职,每个月给俸禄养着而已,马家族人老老实实在乡下看坟,能有什么政敌? 以上三个原因,故,马皇后对朝廷各路重要的势力都不造成威胁,她死之后,无论朝廷势力还是储位都不会受影响。 唯一因马皇后之死而发生巨大利益变动的,就是后宫。 马皇后一日不死,东西六宫嫔妃无论位份多高,都是妾。 马皇后若死了,洪武帝才五十出头,还算年轻,八成会立新后,即便不立刻封新皇后,也会有一个后妃出来统领后宫之事,这其中权力和地位的诱惑太大了。 筹划刺杀马皇后之人,应该出自后宫最后取代马皇后之位的妃嫔——或者是这个妃嫔的娘家、支持者。 胡善围说道:“我知道,倘若被皇上听见,后宫必定血流成河。何况,这一切都是我的推断,并没有任何真凭实据,所以我只敢在私底下对毛大人说出我的疑问。请毛大人留意和后宫有关联的线索,万一蚕母刺杀皇后并非偶尔事件,而是和后宫有关系,那么幕后主使一击不成,估计以后还会兴风作浪。” “何况,皇后娘娘冬天生病时,后宫风平浪静。皇后身体好转,还能参加繁琐的亲蚕礼,立刻就有了蚕母刺杀事件。这些事实摆在面前,我总感觉有阴谋。” 胡善围没有任何证据,但是在她冷静的分析下,句句都在理,连毛骧都不觉得说她只是在捕风捉影。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手下人命无数,但他并不是什么魔鬼,一切都是奉命行事,他不会饶过任何一个人,也不会额外多杀一个人。 毛骧沉默良久,说道:“你应该明白,若无确凿证据,锦衣卫不能干涉后宫,皇上忌讳外臣把手伸到自家后院。后宫追根到底,是六局一司的地盘,要查,也是后宫的人自己暗自去查,而且,还不能让皇上知道。” 胡善围理解毛骧的顾虑,因为她每一次在御前,都犹如刀锋上行走,十分凶险,她的眼睛差点被挖了两次。洪武帝的火爆脾气,胡善围就是长了一百双眼睛也不够洪武帝挖的。 洪武帝就是条喷火的暴龙,一旦开口,问题没解决,成百上千条人命就先“烧”没了。 所以,马皇后总是劝谏皇上,说不要以个人喜怒来处理事情,凡是皆有规则,按照律法,让本该处理类似事件的人去做,等候结果即可。 胡善围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等我回到宫里,继续任司言之职,我会想法子试探,揪出幕后主使。不过我孤木难支,到时候我会需要毛大人的支持。” 毛骧埋怨道:“你不开口也会有人帮你,纪纲这小子翅膀硬了,胳膊肘总是你这拐。” 毛骧辛辛苦苦培养纪纲,可是纪纲总是在危机时刻跑去帮胡善围。毛骧有种自家种的大白菜被人偷吃的感觉,疑心病顿起:“你不会是贪恋纪纲的美色,对这小子有了什么不好的念头吧?” 一阵恶心泛来,额头又开始一阵阵闷疼,胡善围又抱着痰盂猛吐,末了,用温热的茶水漱口,说 道:“毛大人对自己乱点鸳鸯谱的毛病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吗?这是病,得治。” 毛骧从沐春那里碰了一鼻子灰,胡善围干脆说他有病,连连碰壁,只好把自家大白菜叫过去教训。 毛骧警告道:“你为什么总是帮胡善围脱险?斥责射箭的侍卫,冒险去蚕室救她。” 纪纲反问道:“换成是毛大人在现场,会眼睁睁看着胡善围去死?” 毛骧又问:“你不是对胡善围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她性格不好,倔强的像块石头,又无倾国倾城之色——她甚至还没你好看,你们一个个的,到底看上她什么了!” 纪纲又反问道:“打后宫女人的主意,我是那种色令智昏,嫌命长的人吗?毛大人怎么跟三姑六婆似的,看到男人和女人走得近些,就往儿女情长方面扯,还有犯人要审,我先忙去了。” 纪纲扬长而去,毛骧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第三次碰壁。 胡善围等到额头消肿、蜕了淤青,背疮伤疤还没好全,就迫不及待回宫为马皇后效力了。 马皇后胸口缝合的伤皮肉已经长好了,刚刚拆线,每日都要换膏药。胡善围回来了,马皇后很是高兴,宣她觐见,当天就当值。 胡善围拜见病榻上马皇后,马皇后赐了座,“就坐在本宫身边。” 小宫女将绣墩放在病榻旁边,马皇后说道:“本宫看看你的伤。” 胡善围低头说道:“恐怕有碍观瞻。” 马皇后说道:“无妨,伤疤是勇敢者的勋章。” 胡善围解开白玉领口,褪去上衣,露出脊背,七八行箭矢擦伤已经结下黑红色的痂,一行行就像温润的白玉生了铁锈,甚是突兀丑陋。 马皇后温软的指腹轻轻抚摸一行行“铁锈”,“疼吗?” 胡善围:“现在不疼了。” 以前是很疼的,睡觉只能仰卧或者侧躺,不敢躺平。 马皇后叹道:“结痂脱落,肯定会留疤的。男人也就罢了,你一个姑娘家,终究不妥。” 胡善围用马皇后的原话来安慰马皇后:“无妨,伤疤是勇敢者的勋章。” 马皇后被逗笑了,“把衣服穿上。你呀,真是伶牙俐齿会说话,天生就是该担当司言的官职。你在行宫休养两个月,本宫都觉得闷得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要爱惜,本宫已要茹司药协同谈太医一起去民间访遍各种古方和药材,专门为你配制祛疤的药。” 这是莫大的恩典,胡善围感激不尽,不过,短暂劫后余生重逢的喜悦之后,胡善围还是对马皇后坦言了自己的怀疑和根据:“兹事体大,微臣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担心皇后安危。然而毫无证据,就是捕风捉影之词,唯恐引起后宫动乱,人心惶惶,皇上震怒。然,保持沉默,明知可以而不说,又恐出现第二个蚕母,故,微臣冒险进言。” 这事若是个昏聩的皇后,胡善围恐怕要担当挑拨后宫妻妾之争,兴风作浪的罪名。 马皇后是个讲道理的人,其实作为一个无子的皇后,尤其是当唯一的知己帮手成穆贵妃孙氏病逝之后,女人的直觉、还有小公主抚养权之争等等,让她隐隐感觉到了危机。 马皇后凡事谨慎,无论朝堂还是民间,她向来风评极佳,别人抓不住错处,她的地位无人撼动,撼山易,撼马皇后难。 想要动她,只有从**上灭亡这一条路而已。 有人想要她的位置,想要她的命 马皇后一生历经磨难,她无子而坐稳皇后之位,绝对不是坐以待毙之人,面对后宫的挑战,很多事情,不是她没有能力去做,也不是没有手段,而是她不屑去做。 马皇后一旦动起手来,也绝对不会使出龌蹉阴险的宫斗小伎俩,比如对付曾经的胡贵妃,她让范宫正去编写赵宋贤妃训/诫录,一下子就肃清宫规,所有人都老实了 马皇后不用阴谋,大道直行,她只用“阳谋”。但是别人要用阴谋、用刺杀的伎俩对付她时,她绝不会一味忍让、退缩。 马皇后思忖片刻,说道:“本宫有个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3.非主流宫斗 贵妃, 最接近皇后位置的嫔妃。 大明的两个贵妃, 胡贵妃和成穆贵妃孙氏结局都不好,胡氏当了十几年的贵妃,最后灭了三族。成穆贵妃孙氏当了一年多贵妃, 深得帝后爱重, 却是个没有福气的, 没享受几天荣华富贵就去世了, 这贵妃之位倒像个催命符似的。 虽前车之鉴摆在眼前, 也抗住不贵妃巨大的诱惑力,东西六宫嫔妃们, 尤其是妃位的妃子无论表面上如何,其实内心里莫不磨刀霍霍向贵妃之位发起冲锋。 除了刚刚脱险的“二婚”木头美人达定妃,达定妃听说马皇后要挑选贵妃,吓得病了, 整日寻医问药,闭门不出, 坚决不沾边。 明朝后宫妃位一共就九个,九妃之中,贵妃最尊贵, 贤妃第二, 淑妃次之。 所以, 第一个种子选手当然就是生下小皇子的李贤妃。曾经李贤妃贤惠可人, 无懈可击。她脾气好、名声好、地位高, 没有孩子, 马皇后才会把襁褓里的小公主托付给她抚养。 可是李贤妃尝到养小公主的甜头,激发了她潜在的野心,把当成争宠的工具,当她怀孕之后,对小公主的养育就不那么尽心了。马皇后不是那种利用无辜孩童去给妃嫔挖坑使绊子的人,于是将小公主交由她最信任、当时还是淑妃的孙氏抚养。 李贤妃喜得龙子,已经满了一岁,洪武帝很是喜欢白白胖胖的小儿子,时常去看这对母子,李贤妃在宫里风头正盛,她居住在西六宫的长春宫,没了成穆贵妃孙氏,李贤妃就是西宫地位最高的妃子,俗称西宫娘娘。 第二个种子选手是目前正在抚养小公主的李淑妃,住在东六宫的永和宫,她目前是东宫娘娘,侍寝的时候有“卫门之寝”的待遇。 李淑妃隐隐之间有些成穆贵妃孙氏的品格,不争不抢,对马皇后唯命是从。 马皇后要她接手养小公主,她就把小公主当成自己生的养,到处请教育儿经,小公主现在开口说话,会认人了,一口一个“母妃”,叫得李淑妃喜上眉梢,一副有女万事足的样子。 李淑妃并没有把小公主当做争宠夺爱的工具,洪武帝来看小公主,她就真的把小公主抱过去,然后推到一边,任凭洪武帝逗弄小公主牙牙学语玩耍,自己从来不主动往上凑,或者借机邀宠什么的,就静静在一旁看着洪武帝和小公主的天伦之乐。 李淑妃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洪武帝对她的印象越来越好,越发敬重她,但是,并不怎么睡她李淑妃的肚子至今没有动静。 相反,长春宫李贤妃经常借着小皇子哭闹啦、发烧啦、想念父皇等等理由,把洪武帝“抢”到长春宫去,还刻意减肥,恢复婀娜的体态,洪武帝时常在长春宫留宿。 所以一号种子选手西宫娘娘娘李贤妃很有些追生“二胎”的架势,借着生育之功,西风压倒东风,把二号种子选手东宫娘娘李淑妃明显压下去了。 然而马皇后明显偏爱李淑妃这种和成穆贵妃相似的调调,否则也不会把小公主交给李淑妃抚养来抬举她,如果李淑妃能够成长些、为马皇后分忧、扶得起来,那么她还是很有可能问鼎贵妃之位。 不过,洪武朝的后宫风起云涌,能人辈出,争夺贵妃之位这场大戏并非只是东宫娘娘李贤妃和西宫娘娘李淑妃两个人唱。 有请第三号种子选手郭惠妃。 郭惠妃来头很大,马皇后的养父郭子兴,就是郭惠妃的亲爹。 当年郭子兴只是民间一个行走江湖的侠客时,马皇后的地主亲爹很是仗义,时常给予钱财,两人是八拜之交。 亲爹一死,兵荒马乱,族人夺产,孤女寡母没有活路了,投奔郭子兴,郭子兴当时已经是一撮农民起义军的首领,收下马皇后为义女,庇护她们母女。 郭子兴有一妻一妾,正妻生了三个儿子,死了。妾氏张氏,生了一个女儿。于是郭子兴名义上有两个女儿,一个义女马氏,一个亲女儿郭氏,马氏与郭氏在闺中作伴,是手帕交。 史书上记载,郭子兴对马氏视为己出,但马氏在郭家的真实生存情况如何,无人知晓。 郭子兴做主将马氏嫁给手下朱元璋。朱元璋口口声声叫郭子兴为岳父大人,两人那时候就是翁婿关系。 后来朱元璋屡立奇功,被郭子兴猜忌,夺了他的兵权,将他的凤阳老乡兼心腹大将徐达、常遇春等 人调离,将他下入大牢,等待问斩。 马皇后将烤熟的饼藏在怀里探望丈夫,拿出食物时,胸前的皮肤都被烧饼灼烧出一串串水泡。 史载:“窃炊饼,怀以进,肉为焦。” 除此之外,马皇后将所有家财全部献给郭子兴的小妾张夫人,翻出最好的衣服首饰送给张夫人之女郭氏,求这对母女帮忙在郭子兴面前求情,放过丈夫朱元璋。 马皇后和朱元璋用行动和言语表明他们夫妻对郭家忠心耿耿,愿意把家产和生命都献给郭家,绝无背叛郭家之心,一辈子为郭家做牛做马。 郭子兴这才相信义女夫妻的诚意,放了朱元璋,官复原 职。 出狱后的朱元璋势力越来越大,郭子兴病逝后,其子郭天叙继承了郭家的地盘和军力,但是郭天叙被手下背叛,惨死。朱元璋发誓为郭天叙报仇,杀了叛徒,夺回城池。 此时虽然郭子兴还有一个儿子郭天爵,但是朱元璋众望所归,成了领袖,继承了郭家的地盘和军队。 之后,朱元璋将郭子兴唯一的女儿郭氏纳为妾室,和马皇后以妻妾的形式再次成了姐妹。这一次地位流转,马皇后从寄人篱下的义女成为正妻。郭氏从主人家的掌上明珠成了低马皇后一头的小妾。 次年,郭子兴唯一幸存的儿子郭天爵起兵,要推翻朱元璋,夺回郭家的产业。 这一次,朱元璋没有给郭天爵第二次机会,很快平反,杀了郭天爵。 不过,朱元璋虽然对郭家斩尽杀绝,但是对岳父大人郭子兴还是不错的,洪武三年,追封郭子兴为溆阳王。 只有死掉的对手,才是好对手。朱元璋放心大胆追封郭子兴这个岳父大人为异姓王,因为他已经死了。 没有人知道郭氏在知晓家族被丈夫手里覆灭是什么感受,马皇后对郭氏很好,不准任何人轻慢郭氏,但是马皇后并不信任郭氏,她只和有相同养女经历的孙贵妃交心。 或许是为了不让后人唾骂他对郭子兴忘恩负义,洪武帝对郭氏“恩宠”不断,封了惠妃。 证据就是郭惠妃是东西六宫最能生的嫔妃。她生了三个皇子,蜀王朱椿、代王朱桂、谷王朱橞。两个公主,永嘉公主和汝阳公主。一共五个孩子。 郭惠妃有个异姓王、还是洪武帝恩人的亲爹、为皇室开枝散叶生了五个孩子的“赫赫功劳”,且,郭惠妃在后宫十五年来,平均三年就生个孩子,“勤勤恳恳”、安安静静不生事,在妃位待了太久都没有往上提一提位份,都有点说不过去了。 如果洪武帝和马皇后顾忌名声,也有可能用贵妃之位安抚郭惠妃。所以,郭惠妃也是贵妃之位颇具实力的竞争者。 第四号种子选手郭宁妃。都姓郭,郭宁妃的身世和郭惠妃的尴尬坎坷截然不同,可谓是“苗根正红”,好的不得了! 当年洪武帝行军路过郭宁妃的家,其父郭山甫慧眼识英雄,不仅献上好酒好菜,还把闺女郭氏塞进洪武帝帐篷里侍寝,并且,命儿子郭兴和郭英加入洪武帝的军队,冲锋陷阵。 郭氏的两个哥哥郭兴和郭英都英勇善战,屡立奇功,大明开国后,洪武帝封了郭兴为巩昌侯,郭英为武定侯,郭氏为宁妃。 郭宁妃生了十皇子鲁王朱檀。凭借良好的身世和家族背景,以及生了一个皇子,郭宁妃理所当然是贵妃之位的强有力的竞争者。 同样都姓郭,同样都住在东六宫,郭惠妃住在景阳宫,郭宁妃住在钟粹宫,是邻居。 第一号种子李贤妃,第二号种子李淑妃,第三号种子郭惠妃,第四号种子郭宁妃。于是乎,贵妃成了“两李两郭”之争,是后宫给予最多希望的四妃。 胡善围总结了目前的“战报”,她觉得幕后黑手八成就藏在“二李两二郭”之中,每个人都有理由对马皇后造成威胁: “贤良淑德”李贤妃,离贵妃之位最近的妃子,小皇子助长了她的野心,如果没有马皇后,宫里李贤妃位份最高。 “清静无为”李淑妃,胡善围看不透她,争宠夺权好像样样不会,到底她是真的打算在宫里混吃等死,无欲无求,还是心机深沉,刻意模仿常当年成穆贵妃孙氏,以此得到帝后的青睐?如果是后者,李淑妃将来封了贵妃,马皇后一死,她八成就是继后——李淑妃还年轻,到时候以皇后之尊生出个嫡子,那么 “深仇大恨”郭惠妃,郭家灭族,郭家的势力是朱元璋得到了第一桶金。郭惠妃为“灭门仇人”洪武帝生了五个孩子,她该有着多么强大隐忍的内心啊!和马皇后地位颠倒扭转,她不恨?不怨? “苗根正红”郭宁妃,她有两个掌握兵权的亲哥哥,有儿子,尤其是武定侯郭英,还统领禁军!如果郭宁妃为后,十皇子鲁王就是嫡子了,须知太子都是庶出,按照胡善围的阴谋论,这简直是谋反篡位的绝佳配置啊。 尤其是郭宁妃外戚势力强大,是有能力打听到蚕母真实身份,并许下承诺,与之合作的。胡善围用红笔在郭宁妃上画了个圈圈,请了纪纲来,要纪纲利用锦衣卫的眼线,盯住武定侯郭英和巩昌侯郭兴。 不过,第二天,胡善围就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朝中有个小御史上书洪武帝,请求洪武帝为溆阳王郭子兴立碑,并将其灵位请至太庙,和大明开国功臣们摆在一起,永远享受皇室子孙后代的香火供奉。 不少大臣们附议,请求洪武帝恩准。 胡善围听到消息,头都大了:什么情况? 马皇后则淡定的说道:“有人按捺不住,率先出手了。” 胡善围:“郭惠妃在宫里安安静静的生孩子,养孩子,她在外头还有这么大势力,一呼百应?给亲爹立碑,还送入太庙?” 马皇后笑道:“你还是太年轻,这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4.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高手出招, 都看不出是什么招数。 郭子兴对洪武帝而言,其实也是龙之逆鳞。 洪武帝和岳父大人郭子兴的恩恩怨怨, 就像一部戏:知遇之恩、许配义女、此消彼长、猜忌顿生、打入大狱、贤妻救夫、恻隐之心、重归于好、病前托孤、杀孤自立、夺女为妾、吞并家产。 洪武帝当年若真的为了报恩, 肯定不会杀郭子兴唯一幸存的儿子郭天叙, 斩尽杀绝。也不会以报答恩人之名, 把郭子兴唯一的闺女纳为妾——让郭氏带着家产嫁给正经人家当正妻才是正理。 必须把郭氏占为己有, 才能名正言顺的吞下郭子兴的地盘和军队。 其实当时洪武帝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停妻再娶,把马皇后变为妾,娶郭氏为正妻。 当年刘秀就是这种骚操作,为称霸天下而娶了郭圣通为皇后,原配阴丽华反而屈居贵人之位。等刘秀站稳脚跟,立刻废了郭圣通,立阴丽华为后。 但洪武帝舍不得马皇后受这等委屈,他选择用强有力的手段收编控制郭家军队——杀。不服就杀。 这事若过个五十年, 估摸没几个知道洪武帝第一桶金并不怎么光彩的来历。随着洪武帝势力越来越大,成为一方霸主、争霸大战胜出、元朝覆灭等等成就, 早年的不光彩已经渐渐被人淡忘了。 也不晓得这个小御史是怎么想到了“挖坟”的,居然把郭子兴拿到朝堂上大肆赞扬。洪武帝还不能骂他:郭子兴毕竟是马皇后的养父、郭惠妃的生父、五个孩子的外公。 洪武帝现在皇帝,不再是当年地方政权头目,他现在要脸了,只有死掉的岳父大人才是最好的岳父大人,洪武帝不吝啬给一个断子绝孙的岳父大人死后哀荣。 反正给郭子兴荣耀, 对洪武帝的政权不构成威胁, 相反, 尊敬郭子兴,还能给洪武帝脸上贴金,塑造一个宽容、敢于面对过去、自省的光辉形象。 于是,洪武帝不仅准了,而且还亲手起草了碑文,并且派郭惠妃之子蜀王朱椿亲自督促外公郭子兴的造碑之事。 洪武帝在碑文里大肆赞扬了郭子兴为豪杰之士,说“所谓死而不亡,命传永世者,唯溆阳王”,还提到郭子兴当年的知遇之恩“时朕从事,恩礼甚厚”,然而,写到他杀掉郭子兴之子郭天叙时,却用春秋笔法“及王薨,王子不能驭诸豪英,兵且乏食”。 意思是说,郭子兴死后,继承者不能服众,大家跟着他打败仗还吃不饱,于是洪武帝临危受命,“秣马厉兵,东征西讨”,最后“终成帝业”。 历史,掌握在胜利者的手中,他写了什么就是什么了。洪武帝的碑文是要记入史册的,五十年后,当年历经此事的死就基本死绝了,人们再去了解洪武帝的发迹史,只会觉得洪武帝宽厚仁慈,郭子兴后代无用,在众望所归中掌控全局。 碑文一出,天下传诵。马皇后对胡善围说道:“重赏了死人,高度评价了郭子兴的功劳品德,可谓是仁至义尽,就不用给活人封赏了,郭惠妃已经出局。” “啊?”胡善围没想到生有五个孩子的郭惠妃这么快就出局,“都说后宫不得干政,可是前朝的事情却能影响到后宫,几乎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后宫看似风平浪静,前朝一个碑文,就堵死了郭惠妃的贵妃之路。” 马皇后露出欣赏的神情,“对,就是这样的,后宫和前朝,其实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互为影响。要想在后宫立足,就必须了解前朝的规则。其实论理,郭惠妃杀本宫的理由最为充足,当年她差一点点就取代了本宫的正妻之位,成为第二个郭圣通,可是现在她在前朝的力量偏偏是最弱的,别人一招出奇制胜,郭惠妃毫无还手之力。所以,本宫觉得可以排除郭惠妃的嫌疑,她不是不想,是不能。” 胡善围眉头深锁,说道:“这是谁在对郭惠妃出手?稳准狠,都是借刀杀人,一招致胜,有些像制造蚕室刺杀事件的风格。可是上书立碑的小御史毫无来历,微臣竟一点头绪都没有。” 马皇后说道:“你要冷静,有耐心,诱饵已经放下,鱼儿开始试探鱼饵。本宫只要掌控着六局一司,在后宫里是可以保证安全的,你在钓鱼台上要稳住。” 蜀王朱椿高高兴兴的去给外公造碑,他接受的皇子教育当然抹杀了血淋淋的夺权真相,他所了解的,就是洪武帝碑文的内容。他觉得父皇对外公简直太好了。 对于还没成年的皇子,无知是最好的保护伞。郭惠妃看着感恩戴德的儿子,只得暂时熄灭了追名逐利之心。贵妃的位置没有儿子们的前途重要,儿子们若因揭开郭家往事而对洪武帝生了怨怼之心,失去帝心,那就是灾难的开始。 郭惠妃将住在东五所的长子召到景阳宫,提前给他吃个定心丸:“你这次去给外公造碑,长这么大第一次单独出行,必定有人在你耳边进谗言。” 皇十一子蜀王朱椿只有十一岁,还有些天真,“知道了,儿子必定亲贤臣,远小人。” 照本宣科,郭惠妃只得好笑,问:“什么样的人是小人?” 朱椿说道: “说谄媚之言、讨好儿子的人就是小人。” “你说的很对。”郭惠妃先鼓励儿子,再纠正儿子,“除此以外,小人还会说些挑拨离间之言,用来离间兄弟、父子、母子。若有人对你说类似的话,你先不要斥责他们,等他们说完,喜怒不形于色,等造碑之事完成,回宫复命时,告诉皇上皇后这些小人们的名字和言语,到时候皇上皇后自会替你料理小人。” 朱椿不解:“儿子叫人把进谗言的小人拖出去打板子就行了,何必回宫劳烦皇上皇后。” 郭惠妃叮嘱儿子,“你要记住,你这次出去是为了给外公造碑的。你只需做一件事,其他事情都别理,莫要节外生枝。你还小,做好一件事就很了不起了,我以你为荣。” 朱椿乖巧应下:“儿子记住了,不要逞能,不要让母妃失望。” 郭惠妃目送儿子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高大的宫墙拐角处,目光一冷,就这样出局了,我不甘心,我不能当皇后,为老朱家生了五个孩子,难道连个贵妃都蹭不上吗?到底是那个贱人算计我? 郭惠妃和胡善围的想法一样,承蒙马皇后关于前朝后宫关系的提点,胡善围把目光不限于后宫,开始琢磨前朝的动向。了解朝政,最快的方式就是看邸报。 她要海棠搬来一箱箱最近一年的邸报,平时若不在马皇后那里当差,她就埋头在书房看邸报。 春困秋乏。阳春三月,春风如醉,忒般天气,好困人也。胡善围看得累了,抬头去看窗外风景。窗边荼蘼花架,烟丝醉软,一簇牡丹,开的正艳。 胡善围脑子突然冒出个念头:沐春在云南,也有这番春景? 那股软绵绵、暖烘烘、麻酥酥的情绪汹涌而来,难以纾解,一节节的爬上来,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没乱里,春情难谴。 胡善围蓦地觉得口干舌燥,喝了口冷茶,还是无用。她烦躁的将邸报合上,就像乱了佛心的唐僧,在书房里来回渡步。 外头海棠听到动静,敲门进来,说道:“这些邸报枯燥无趣,看得怪困人的。胡司言不妨歇个午觉,起来再看。” 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床。**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海棠伺候胡善围躺下,关闭了门窗,守在外头。 胡善围闻着淡淡的沉水香,用睡意来战胜难谴的春情,很快就睡沉了。 恍惚中,她穿过窗外的荼蘼架,走到院子秋千架前,高高打起秋千,这秋千荡得极高,似乎入了云端,很是畅快。 落地时,裙摆一动,她低头一瞧,一块小石子咕噜咕噜转着,停在脚边。 正诧异着,有一颗石子飞过来,砸在裙摆中间的卷草纹膝斓之上。 这是沐春的一贯和她打招呼的风格。胡善围顺着石子来袭的方向看去,沐春站在荼蘼架下,朝着她招手。 胡善围从秋千上下来,去了荼靡架,沐春却消失了,裙摆又砸来一块小石子,胡善围跟着石子的方向走走停停,蓦然回首,沐春站在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池塘边的凉亭里,如珠似玉,如梦如幻,全身都像发着光。 鬼使神差般,胡善围脱口而出诗经里的一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沐春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问道:“善围姐姐,你说的诗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能不能解释一下?” 胡善围说道:“你这个妖孽,不要再入我的梦,扰我的心志,乱我心曲。” 沐春说道:“你不梦,我不来。”还一把将她抱在怀中,“你若梦我,我必来。” 还在她耳边低语:“梦里做的事,是不用负责的,你可以对我为所欲为。” “滚!”胡善围推开沐春,“妖孽,你不要缠着我。” 沐春似没骨头似的,一推之力,他就仰面倒进了池塘,大呼救命。 胡善围心头大急,忙跳进池塘救人,水里的沐春却笑了,似一条蛇似的缠上来,将她拖到水底,一起沉沦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贵州宣慰府,沐春在营寨里午睡,他正在做着某种不可描述的美梦,左边嘴角亮晶晶的哈喇子流到枕头上了。 他抱着胡善围从池塘潜上去,坐在岸边,促狭的说道:“你还是舍不得我死,才会跳下去救我。其实我会游泳的,不用你救。瞧瞧,衣服都湿透了,我帮你脱下来晾干了再穿。” 他脱了衣服,却看见衣服背面殷红一片,居然是血迹,再定睛一瞧,胡善围后背血肉模糊,布满了伤痕。 “啊!”沐春猛地惊醒,正好手下陈瑄陈千户跑进来慌忙说道:“沐大人,不好了!彝人要反!” 沐春抹去头上冷汗,“彝人已经弃暗投明,和北元梁王断了来往,给大明军队送马送粮食的,怎么突然要反?” 陈瑄说道:“沐大人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沐春跟着陈瑄策马到了军队校场行刑台,看见一个人绑在刑架上,裸着脊背,正在受鞭刑,一条条鞭痕肿胀得如拇指般,任凭行刑人如何抽打,受刑之人都咬牙一言不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5.补缴税收 沐春一连三问:“什么香?什么夫人?怎么是女人当官?” 沐春今年才十八岁, 之前都在京城混日子,后来江西剿匪、跟着胡善围去杭州印书, 再去北伐,短暂的人生经历阅历有限, 这次跟随舅舅冯诚南征, 也不是在前线打仗, 他爹沐英瞧不上他,宁可带着二儿子沐晟战斗,也没有给他留个幕僚什么的指导坐镇。 如今舅舅冯诚跑去支援云南了, 留着他在镇守后方, 他日夜行军赶到贵州宣慰府,已经是清晨, 倒头就睡,还做了个不可描述的春梦, 这会子刚醒,还分不清东南西北呢。 但是陈瑄不一样, 家父曾经是成都卫指挥同知,熟悉西南边陲地理和风土人情。 陈瑄忙道:“来不及解释了, 你先救人, 等出了人命,贵州宣慰府必定大乱!” 沐春有诸多缺点, 也有诸多好处, 比如他对手下信任、听人建议, 无论出身如何, 他一视同仁,没有世家弟子的架子。 他虽不明所以,也没有质疑陈瑄的判断,半梦半醒,搓着眼角可疑的污垢,顺手拿起行刑场旁边一个士兵的弓箭,行刑人挥起鞭子,皮鞭犹如毒蛇吐信般飞向女子裸露的脊背。 一箭破空,铁箭头犹如鹰嘴,稳准狠的啄中了皮鞭,鞭子脱力,犹如一条死蛇似的垂下。 “谁?”行刑人恼怒转身一瞧,正好撞上沐春伸着懒腰打呵欠,还没骨头似的靠在陈瑄身上,还恶人先告状:“是马大人?我今早刚刚赶到这里,好容易补个眠,就被你的鞭子声吵醒了——就不能等我睡醒了再打?” 此人正是贵州都指挥使马晔,封疆大吏,一品大员。而且,马晔也是皇亲国戚——马皇后的族人,按照辈分,还是五服之内的侄亲儿。 马皇后对外戚管的甚是严厉,不让洪武帝给马家族人封官封爵。族人们大多都在老家给马皇后父母看祖坟。但是,依然有几个马家族人靠着自己的实力,凭借战功和科举出头,在朝中为官。 马晔善战,且对大明忠心耿耿,洪武帝很愿意提拔他,这次大明南征,马晔也在南征军中,立了不少功劳,南征军拿下贵州后,南征军三大将军傅友德、沐英、蓝玉继续挺进,留下马晔驻扎在贵州,担任贵州都指挥使,目前是贵州驻军的最高长官。 若是别人射落他的鞭子,胆敢以下犯上,马晔必定将此人绑在行刑架上,按照军纪一起打死,可是来人偏偏是混世魔王沐春!最不讲道理、最无视军规、最令人头疼的一个人! 他爹是西平侯沐英,这次南征的副帅。他舅舅是郢国公冯诚。他大妹夫徐增寿是魏国公徐达的爱子,徐增寿是三个亲王的小舅子。他大姨妈是郑国公夫人、二姨妈是周王妃 他和京城一半的皇室勋贵都有亲戚关系。 故,马晔无视了沐春以下犯上之举,说道:“贤侄一路辛苦了,你去我的大帐去睡,那里比较安静,等睡饱了,我设宴给贤侄接风洗尘。” 马晔是马皇后侄儿,沐春是马皇后干孙子,叫一声贤侄理所当然。 马晔试图用辈分来搪塞打发沐春离开,沐春却不理会,对陈瑄说道:“快,脱衣服。” 陈瑄:“啊?” ”你不脱难道要我脱?”沐春强行扯了陈瑄的上衣,去了行刑架,盖在奢香夫人的裸背上,解开绑住手脚的绳索,“啧啧,这么漂亮的女人,打成这样,怪可怜的。马大人,您可不是那种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呐。” 沐春阅历浅,不晓得奢香夫人来历,但是看到她血肉模糊的脊背,就想起刚刚惊醒的春梦,胡善围的背脊也是一片殷红的鲜血。沐春不忍心见相似受辱鞭笞的场面,于是脱了陈瑄的衣服,给奢香夫人遮掩。 “贤侄万万不可!”马晔阻止沐春放人,“你初来乍到,不晓得她是谁,这个鬼方蛮女坏的恨,阴谋组织各个地方集体抗税,不交税就是不服大明统治,就是谋反!” “谋反?”沐春装作吓一跳,“谋反是灭九族的大罪,你打她做什么?直接杀了不就完事了嘛。包庇谋反者是大罪,马大人不会不知道吧?咱们俩关系近,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马晔这个马皇后侄儿的身份很能吓唬人,但是沐春是马皇后养大的,他知道马皇后向来爱惜羽毛,对族人一直淡淡的,不惹祸还行,如果惹祸,不等别人动手,马皇后自己就先料理了。 故,沐春在马晔面前翘着尾巴,趾高气扬,不似在魏国公徐达面前那么尊敬。 马晔一噎,“这个只要能够补缴税收,朝廷会再给她一次机会。” 沐春摸着脑袋,“我还是搞不懂,马大人要她交赋税,打她作甚?应该把她放回家去筹钱筹银子去啊。陈瑄,你赶紧安排这个什么香夫人的家人过来把人领走。” 陈瑄:“是,沐大人!” 马晔连忙阻止:“不行,此事没这么简单,需——” “我知道,我也打过仗。”沐春对着马晔挤眉弄眼,一副猥琐贪婪的样子,“不交税怎么行?军饷从何而来?奖赏从何而来?跟 我来南征的兄弟们喝西北风去?必须得交税,不仅如此,还得补缴——就从去年开始补,必须得补完。” 马晔看着年少轻狂的沐春,沐春在京城有混世魔王的名声、在军营有“行走的吴中艳曲”的名声、且手下几乎全是鸡鸣狗盗之辈,要么是收编的土匪头子,要么是纨绔军二代。 此人打仗有些本事和运气,毕竟是将门虎子,但是因纨绔和放荡不羁被其父西平侯沐英所不喜,至今都没有给他请封世子。 总之,沐春不是好人倒是个绝佳的顶黑锅的对象。连奢香夫人都不知道是谁,开口就是补缴税收——我只要求交税,这个无耻混蛋居然连去年都要补缴! 去年的时候,这个地方还是北元梁王的地盘呢。 不要脸,太不要脸了。 心中虽如此想,马晔嘴上赞道:“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比我想的周到,这些鬼方蛮人不晓得规矩,以为送几匹马,几袋子粮食就是服从大明管辖了,不想交税,咱们喝西北风去,何况,我已经探明他们的地盘有金银矿,明明有银子却不交,真是该打!督促税收这事就交给贤侄了。” 沐春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贪财模样,“马大人,我不能白干啊,等收到税,我要这个数——” 沐春伸出二根手指头。 马晔道:“二万两银子?好说,好说。” 沐春摇摇头,“您也太瞧不起我了,这点银子好干吗?今年皇后娘娘五十一岁大寿,我得准备一份大礼。” 马晔:“你要多少?” 沐春说道:“税收的两成。这事你得瞒着我爹和我大舅,千万不要被他们晓得了,到时候鸡飞蛋打,咱们谁都跑不了。” 这个主动背黑锅的败家子!反正出事和我无关!马晔连连点头,“行,两成就两成。” 两人敲定了分成,陈瑄已经带着当地彝人来接昏迷的奢香夫人,陈瑄还带了个水壶,喂给脸色苍白的女人,却被身边愤怒的彝人打翻了,一边叽叽咕咕说了一堆彝语,一边拿出自己竹子做的水筒喂给奢香夫人。 沐春一句都听不懂。不过,从这群彝人愤怒的表情和肢体语言来看,幸亏他们进军营之前就解除了武装,否则,沐春相信他会被这群人千刀万剐。 沐春问陈瑄:“他们在说什么?” 陈瑄一脸茫然:“不知道,听不懂。” 沐春立刻秒懂了:陈瑄在成都卫长大的,懂得好几种民族语言,他要是不懂彝语和彝族政治,怎么一看马大人鞭打奢香夫人,他就立刻知道彝人要反?故意在马晔面前装糊涂,肯定内有隐情。 果然是一群鸡鸣狗盗之辈!马晔越发肯定了自己把沐春当做挡箭牌的安排,“贤侄,你也看见了,这群人生于蛮荒、长于莽荒,是一群尚未开化的野蛮人,根本不服从教化,我们若不用强悍的手段来命令他们服从大明统治,他们随时随地都会出卖我们,背叛大明。” 沐春点头,“马大人说的对,他们不交税,就是对大明不忠,我这就跟着他们去贵州宣慰府催着补缴税款,这事包在我身上。” 彝人抬走了昏迷的奢香夫人,沐春带着心腹紧随其后,陈瑄时千户等人全副武装,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还不停的催促抬担架的彝人快点走。 出了军营,门口卫兵归还了彝人的武器,一路上,陈瑄低声给沐春解释奢香夫人和彝人抗税的由来。 奢香本是四川人,她是成都永宁宣抚司彝族恒部头领奢氏之女,其父是当地土官,世袭而成,接受朝廷册封,成都卫和当地几个大部落时常来往。故,陈瑄的父亲还是成都卫同知时,就知道奢香之名。 奢香后来嫁给了贵州彝族头领、宣慰府同知陇赞蔼翠。宣慰府同知也是世袭罔替的土官,洪武十四年,丈夫去世,儿子年幼,二十三岁的奢香夫人继承了丈夫的爵位,成为贵州宣慰府同知。 云贵之地,民风彪悍,不像中原那么拘泥男女之别。倘若寡妇手腕强悍、众望所归,继承丈夫的官位屡见不鲜,只是会在儿子成年后,把官位归还。 今年大明南征军征讨北元梁王,奢香夫人献给大明南征军万匹军马和粮食,并且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给南征军当向导引路,当时贵州宣慰府和大明南征军关系很和谐。 可是,大明南征军平定了贵州之地,站稳脚跟,在此地常驻军队,贵州卫指挥使马晔就立刻变脸, 命令奢香夫人交税。奢香夫人拒绝,马晔就以抗税之名,羞辱奢香夫人,逼她交税。 陈瑄说道:“刚才行刑台上,彝人训斥我们,说他们在北元梁王统治下从没有交税一说,现在他们宣慰府为支持大明南征军攻打北元梁王,已经提供了万匹军马和粮食,一分钱没要,大明居然还要他们交税,还羞辱鞭打他们的头领奢香夫人,简直猪狗不如。” 正说着话,众人到了宣慰府,沐春等人刚刚走进去,彝人立刻将大门紧闭,亮出武器,逼着沐春等人放下武器投降。 沐春问陈瑄:“他们在说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6.人人有份 沐春说道:“恐怕会让他们失望, 我的心早就给了别人。” 陈瑄:“啊?”莫非沐大人变成了无心的妖怪? 沐春对手下说道:“都放下武器, 这里是人家的地盘,我们是来做客的,本该在门口就放下武器。” 手下听命,陈瑄用彝语转述了一遍, 彝人依然愤怒, 狂喷一气。 陈瑄的翻译道:“他们说沐大人放屁, 明明是来收税的。汉人都是森林里最狡猾的狐狸、是阴险的狼群、是厕所的老鼠、是最欠揍的棒槌。” 总之,都不是人。 沐春说道:“各位, 我们南征军的对手只有一个, 那就是北元梁王把匝刺瓦尔密,你们是我们的盟友, 有什么误会,咱们坐下来慢慢谈。只要服从大明的管辖, 无论什么都可以谈嘛。” 陈瑄翻译,对方指着沐春叽里咕噜,陈瑄说道:“他们问你是那颗葱?几品官?现在贵州卫指挥使是马晔, 轮不到你说话。” 是时候开始拼爹了,沐春说道:“我, 西平侯沐英的长子,羽林右卫指挥使,一品武官。” 听到陈瑄的翻译, 对方有所动容, 回了几句。陈瑄翻译道:“他们说你嘴上没毛, 办事不牢,怀疑你说话没分量,贵州驻军只听指挥使马晔的。” 沐春说道:“你们的首领是个年轻的女人,你们不照样听她的?可见年龄不是问题。何况你们现在和贵州驻军硬碰硬,根本没有优势,一旦造反,会给全族带来灭顶之灾。不想全族死光,就坐下来谈判。” 对方怒气未消,又回了几句。 陈瑄说道:“马大人脱衣鞭打奢香夫人,羞辱他们的头人,对彝族而言,是奇耻大辱,想要谈判,就要马大人登门道歉,自杀谢罪。否则,彝人宁可战死,也不甘心如此受辱。” 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就地还价。沐春脱了上衣,露出宽广的后背,“不如这样,你们把我也打一顿,奢香夫人是宣慰府同知,是朝廷四品官。我高居一品,你们打我算是赚到了,奢香夫人挨了几鞭子,就把我抽几鞭。” 沐春不走寻常路,听到陈瑄的翻译,对方一愣随后拿起了鞭子,在空中舞得虎虎生风。 还真打啊!沐春傻眼了,完了完了,下不了台,怎么办? 陈瑄看出沐春的窘迫,也脱了衣服,用彝语说道:“主辱臣死,我是大明千户,朝廷四品官,愿意替沐大人受鞭刑。” 时千户等手下也纷纷脱衣,表示愿意替沐春受刑。 沐春感激涕零,对陈瑄说道:“你和他们交涉一下,你们一人替我挨一鞭子,机会均等,不要抢,人人有份。” 众人:沐大人真是太不要脸了! 心中大骂沐春,表面上还是要给沐春做脸,脱下的衣服并没有穿上去,光着膀子开始排队挨抽。 第一个就是陈瑄,彝人正要抽打,大堂的门轰然打开,走出一伙人,为首的是个留着胡子的老男人,用彝语说道:“住手!” 这伙人有男有女,穿的衣服花花绿绿,沐春一时乱花渐入迷人眼。 陈瑄看到这伙人,眼睛一亮,对沐春说道:“这是贵州宣慰府宣慰使刘大人——” 没等陈瑄把话说完,沐春连忙跑过去对喊“住手”的老者拱了拱手,“刘大人,我是西平侯沐英长子、南征军负责善后的指挥使,我叫沐春。我是来宣慰府谈判的。” 陈瑄急的跳脚:啊,这个蠢货!看错了人!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老者往后退了一步,一个头戴起码有七/八斤白花花的银饰、走起路来哗啦啦响的年轻女人上前,用标准的大明官话说了一句: “我是贵州宣慰府宣慰使刘淑贞,自从我丈夫宋钦死后,就由我代理宣慰使之职。” 宣慰府宣慰使,从三品的官员,比奢香夫人正四品的官还高一级,又是个强悍的寡妇。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幸亏沐春脸皮极厚,脸上挂着笑容,“不好意思,我初来乍到,有眼不识泰山,刘大人巾帼英雄,是我有眼无珠。” 其实刘淑贞在一直在大堂里面暗中观察沐春等人的表现,沐春如此谦虚忍让,且放下武器、替马晔挨鞭子等表现的很有诚意的态度,以及沐春高贵的出身,都给这位宣慰使留下不错的印象。 刘淑贞不仅会说大明官话,还懂得官场客套话,说道:“沐大人远道而来,路途劳累,在我宣慰府做客,我们招呼不周,来人,将沐大人和随从安排到客房歇下,到了晚上,我们会献上最美的酒,歌舞助兴,欢迎贵客。” 说完,还用彝语对着刚才挥着鞭子的彝人汉子言语了几句,那个汉子收起鞭子,对着刘淑贞行了一礼,让出道路,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要沐春他们去宣慰府客房休息。 一到房间,沐春就要陈瑄给他将这位刘大人的来历。陈瑄伸出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子中间一划,“贵州以鸭池河为界,分为水东和水西。分别由两个土司统领,俗称水东家和水西家。两个当家的土司都去世了,他们的妻子在土司 争斗都胜出,继承了土司之位,也就是继承了丈夫的官位,水东家是刘淑贞,水西家是奢香夫人” 两个女人治理着当地土人。类似土官从宋元就开始有了,一直都是接受朝廷封官,自行治理,不交税,只是担负朝廷征发的兵役和徭役,以及每年给皇帝提供贡品。皇帝收到贡品,必定赐给土司贡品数倍价值的物品。 沐春越发不解,问:“马晔参加南征军快一年了,他应该知道奢香夫人的地位,怎么突然要水西家交税,还剥了人家的衣服鞭打,这摆明了要逼迫水西家造反。还有,水东家和水西家划江而治,为什么独独要水西家交税?” 陈瑄眉头紧锁,“我家以前在成都卫,对贵州的事情了解的不多。不过,按照以往我爹和土官相处的经验,有可能是彝人内讧,水东家想要吞并水西家,统治整个贵州,于是借用了马晔之手,以交税为名,逼水西家造反,然后协同马晔出兵灭了水西家。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无论西南边陲还是中原大地,都是这个规则。” 沐春大惊:“刘淑贞野心真大,她如果和马晔早有约定,那么今晚估摸是个鸿门宴,咱们要小心。” 话音刚落,就有人敲响了房门,“沐大人,我们刘大人请您参观我们部落。” 沐春:“就我一个人?” 那人说道:“您可以带着所有护卫一起去,不过按照规矩,只要入了山寨,客人必须放下所有武器,由我们负责保护沐大人的安全。这是我们待客的规矩,我们会付出所有代价保护贵客。” 沐春和陈瑄对视一眼,陈瑄摇摇头。 沐春会意,立刻在床上摊平装死,“哎哟,恐怕要辜负刘大人的盛情了,我初来乍到,水土不服,这会子浑身无力,头晕目眩,我们改日可好?” 那人说道:“我们宣慰府有大夫,我要他来给沐大人看一看。” 沐春忙迭声道:“不用不用,我年轻力壮的,睡一觉就好。” 那人并不坚持:“那就不打扰沐大人休息了。” 过了一会,房门又响,这次却是个女人的声音,说着官话,“沐大人,我是奢香,承蒙沐大人相救,我感激不尽。我手下莽撞无知,误会沐大人的好意,差点鞭打救命恩人,特上门道歉。” 都伤成那样还能过来道歉? 沐春赶紧从床上爬下来开门,奢香夫人坐在四人抬的竹椅上,戴着帽子模样的头饰,脸色苍白,天生丽质的好模样。 除了水西家的奢香夫人,竹椅旁边还站着水东家的刘淑贞。 刘淑贞对奢香夫人笑道:“还是你有面子,沐大人都不愿意单独见我。” 沐春一时有了脸热,“奢香夫人,刘大人,你们误会了,其实我——” “我明白沐大人的顾虑。”奢香夫人打断了沐春,“沐大人少年英雄,心地善良,且出身名门世家,自于马晔这等贪功激进卑鄙小人不同。马晔心思狠毒,他故意找我们水西家交税,不找刘大人的水东家,就是想故意挑起我们内部纷争,让我们互相猜忌,各个击破,先灭水西家,然后再找水东家征税,以同样抗税的理由,逼刘大人造反反抗,然后灭了水东家。” 刘淑贞点点头,“我们水东水西两家同气连枝,且都是寡妇,上要和北元梁王周旋,下要弹压那些虎视眈眈,想要夺走我们土司之位的同族小人。互相支持守望,才有今日稳定的局面。我们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但也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还望沐大人为我们水东水西全族的彝人主持公道,维护来之不易的和平。” 沐春和陈瑄再次对视一眼:我们小看这两个女人的胸襟和智谋,惭愧啊惭愧。 奢香夫人忍住背部的剧痛,“马晔辱我、打我,我一声不吭,是因担心惨叫声被族人听见,拿起武器闯进军营和马晔军队拼命。无论马晔如何坏,我们先动手,就是我们理亏,到时候皇上怪罪下来,我们百口莫辩。听闻西平侯沐英是沐大人的父亲,也是皇上养子,请沐大人做个见证,倘若将来马晔官逼民反,绝对是马晔先动的手。” 沐春年少调皮时也曾好几次被父亲拿鞭子抽过,沐英至少手下留情,没打算抽死他,鞭子挥得虎虎生风,其实落在他身上力道并不算太大——即便如此,他都疼得满地打滚,惨叫声冲破天际。 但是奢香夫人却生生忍住了超过他十倍的剧痛,疼晕过去都一声不吭,真是个坚强的女性。 沐春忙说道:“奢香夫人深明大义,忍辱负重,都是为了贵州和平。我必定会调查清楚赋税之事。兹事体大,我会将真相写入密旨,禀报皇上,这期间还请奢香夫人和刘大人一起配合,和我演一场戏,应付马晔的催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7.千里走单骑 当晚,沐春等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军营, 沐春干脆是彝人抬着回来的, 身后还有几个竹编的箱子。 马晔翘首以盼这位打不得、骂不得的宝贝疙瘩归来, 远远闻到刺鼻的酒味, 这不是喝酒, 这简直就是在酒缸里泡澡。 彝人浑身不情愿的将四人抬的竹椅往地上狠狠一顿, “到了。” 马晔扶着沐春站起来, 彝人放下箱子,抬着竹椅走了。 “这是奢香夫人的座驾, 借给我用, 挺给我面子的哈?”沐春醉醺醺的打开一个箱子,里头满是金银器皿、以及女人白花花的银制头饰等等。 马晔懵了:“这是什么?奢香夫人不是一直拒绝交税吗?” “水西家送给我的贿赂啊。马大人硬碰硬, 鞭打羞辱奢香夫人,她都没松税,我就想硬来恐怕不行,”沐春摇摇晃晃拿出一把银制酒壶,得意洋洋。 根据沐春的描述, 他带着兄弟们去宣慰府催缴税款,奢香夫人受伤太重, 躺在床上起不来,说改日再谈。 沐春一副有商有量的样子, 说不急不急, 一切都可以慢慢商量。 水西家见沐春松了口, 大喜过望, 摆酒设宴,款待沐春,还要彝人最漂亮的姑娘跳舞助兴。 酒过三巡,沐春和面前支撑款待他的奢香夫人“索贿”:“税款数目巨大,且每年都要交,我是西平侯沐英的长子,自小在皇宫长大,皇上皇后我都熟,能说的上话,你把我喂饱了,我就在皇上面前说好话,永远不收你们水西家的税” 马晔:难怪西平侯总是不为长子请封世子,原来不是偏心,而是长子是个孽胎祸根! 奢香夫人说暂时没那么银子,先请我喝酒,沐春在宴席上,看见招待的酒壶杯碗都是金器银器,还有跳舞助兴的彝人大姑娘头上戴着起码五斤重的头饰、手镯,连脚脖子上都是手指粗的镯子。 没钱?这不都是钱么?” “所以我就把这些金银酒具连同舞娘的首饰镯子什么都带回来了。要不然,空着手回来,多没面子啊!”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马晔算是开了眼了,“贤侄把姑娘的首饰全都脱下来了?” 沐春摇摇头:“我是个有底线的人,都是她们自愿脱的,我没有强行逼迫。” 沐春翻开最后四只箱子,“这是奢香夫人送给我的金银首饰,这个女人真有钱啊。她以为是贿赂,其实是税银。我改日再去,必定还有收获,每次要一些,积少成多嘛。” 马晔竖起大拇指:“贤侄果然好智谋!” 马晔大手一挥,“把这些箱子入库房。” “不行!”沐春啪啪啪盖上箱子,往一排箱子上仰面一躺,“这税银是我要回来的,先入我的私库,我找个靠谱的金银铺子,把这些金杯银壶首饰什么的都融了,铸成金条和银锭,这样才好给兄弟们发军饷嘛,要不拿个金饭碗去讨饭,成何体统。” 马晔笑道:“行,既然把催缴税费的重任交给贤侄了,那就一切听贤侄安排。” 沐春从箱子里翻出个银酒壶递给马晔,“见者有份,给马大人拿去赏人。” 马晔那里看得上这样?笑呵呵的接了。回到大帐,幕僚问马晔:“用税款来制造水东家和水西家分裂,互相猜疑,先灭水西,再灭水东,这才是我们的计划,可是东翁让沐春接手税款之事,唯恐节外生枝,这个人太不靠谱了,什么烂招数都能想得到,事情到他手上,变数太多。” 马晔把酒壶赏给了幕僚:“我希望他继续保持不靠谱的架势,每日骚扰水西家,催逼税款,当奢香夫人发现她根本满足不了沐春的贪婪,杀了沐春,我们就更加师出有名,为沐春报仇,灭了水西家。” 幕僚赞道:“还是东翁机智!帝后深爱沐春,视为亲孙子,到时候东翁立下大功,为沐春报仇雪恨,必定得到帝后赞赏。东翁是皇后娘娘族人,历朝历代,皇后父亲或者兄弟当封承恩公,东翁是和皇后娘娘血缘最近的堂侄,至少可以封个承恩侯的爵位。” 幕僚是马晔雇佣的师爷,举人出身,不吃朝廷俸禄,靠着马晔供养,雇佣关系一般都叫“东家”。“东翁”是文雅一点的说法,比如家庭教师也称主家为“东翁”。 马晔连连摆手,“别这么说,皇后娘娘行事低调,只求安稳,不求家族荣华富贵,娘娘不会同意朝中出现一个承恩侯。” 幕僚说道:“后宫不得干政,东翁的爵位是皇上给的,又不是皇后给的。只要东翁除去水东、水西两家,让贵州之地彻底臣服大明,纳税纳粮。这是开疆扩土的大功劳啊,到时候不用皇后开口,我在朝中有些故友师承人脉,会一起上书请求皇上封东翁为承恩侯。” 马晔沉默片刻,说道:“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皇上向来敬重皇后,册封之前,必定会先问皇后的意见,倘若皇后娘娘又推辞,皇上不会违背了皇后的意思,估摸会像以前一样,赐给我财物土地罢了。” 幕僚一叹,“皇后娘娘一人之下,万人之 上,在民间名声甚佳,在朝中风评也好,在后宫地位更是坚如磐石,无人可摧,谁都说皇后贤惠仁慈,可是谁能知道东翁的委屈呢?东翁南征北战,立下不少汗马功劳,论理,本该封侯——起码封个伯爵吧?就连那些投降大明的北元将领都封了伯爵,为什么您迟迟不能得封?我替东翁鸣不平啊。” 这话说道马晔心里去了,这个幕僚跟他不到一年,是个有本事的,无论撰写公文还是出谋划策,都极合他的心意。逼收税款,侮辱鞭打奢香夫人,也是这个幕僚出的主意。 马晔毕竟是马氏族人,在外人面前不好表示对马皇后不满,说道:“皇后也是为了马氏族人做想,担心外戚势大,让皇上忌惮,引来祸患。我们马家虽没出过高官侯爵,却世世代代衣食无忧,安稳度日,也没人敢欺负我们马家族人。” 幕僚说道:“东翁,如今后宫势力最强大的外戚是郭宁妃。她两个哥哥都是侯爵,皇上忌惮郭家没有?没有,照样信任郭家,甚至让武定侯郭英掌管禁军,这只是后宫,东翁放眼皇子们的王妃,那个不出身豪门?魏国公徐达,一门三王妃。周王妃是宋国公冯胜之女、沐春的二姨妈。楚王妃家里两个兄长也都是侯爵,同样都是外戚,凭什么郭宁妃、亲王妃们的娘家就可以封公封侯,世袭罔替,堂堂一国皇后的娘家却要夹着尾巴做人?” 马晔再次沉默:是啊,凭什么?人家都可以封侯,我为什么不行?根本就不是担心皇上忌惮外戚势大,而是马皇后为了自己贤惠的名声,不惜打压马氏族人 怨怼之心本就有根,此刻疯狂滋长,马晔双拳紧握,压抑着自己。 幕僚察言观色,知道火候已成,来个致命一击:“不说别人,就说沐春这个黄口小儿,他初来乍到,就敢一箭射中/东翁的鞭子,理由是东翁打扰他睡午觉,让东翁差点下不了台。为什么?因为他爹是西平侯,而您,只是连个伯爵都不是的指挥使。” 马晔紧握的双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碗的水都飞溅出来,“竖子安敢欺我,辱我!” 幕僚撩拨着马晔,说道:“世人轻你、谤你、欺你、辱你,如何处置乎?不要理他,再忍一年,东翁平定贵州,开疆扩土,名声大噪,封侯拜相,再且看他。” 且说在幕僚的煽风点火下,马晔行事越发激进,打算搞种族灭绝来邀功请赏。另一边划江而治的水东水西两家领袖奢香夫人和刘淑贞带着沐春参观彝人山寨。 今日是彝人各个山寨部落“赶集”的日子,大家把各自吃不完的食物或者纺织的布匹拿出来售卖。 说是买卖,其实一半人都在进行最原始的物物交换,用粮食换布匹,用布匹换骡马等等,另一半人用某种白生生的小东西当做货币交易。 沐春惊呆了,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这是贝壳?” “是的。”坐在四人抬竹椅上的奢香夫人说道:“我们地方偏僻,山路难行,远离大海,贝壳是稀罕物,用来充当中原的铜钱。这里土地贫瘠,收获有限,能够自给自足还要看老天爷赏饭,风调雨顺,才能吃顿饱饭。穷到你们中原人无法想象,倘若不亲眼所见,你会相信我们用贝壳当钱使?” 刘淑贞递给沐春一袋子贝壳,半玩笑半苦笑道:“如果非逼着我们交税,我们交上一堆堆贝壳,皇上估计会误会我们欺君。” 前方有一群卖食盐和铁锅、菜刀等日常物品的摊贩,他们都是中原打扮,四川话、半吊子彝语和手势眼神并用,和彝人做买卖,他们收的是碎银子。 奢香夫人说道:“一家人若稍有嬴余,就拿去换成金银,去高价买盐、买铁器。我们这里有铁矿石,但没有冶炼铁的手艺,这个价格还算公平,到了深山,价格翻一百倍都有可能。沐大人,他们担负朝廷的兵役和徭役就很不容易的,再要他们交税,就真的一点活路都没有,既然没有活路,只能孤注一掷造反。” 刘淑贞安慰道:“奢香,未必会到这个鱼死网破的地步,我们要相信沐大人。” 沐春举天发誓:“我虽不理解马晔为何如此做,但我可以保证,皇上绝无灭绝彝人之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彝人也是皇上的子民,就连北元人,只要愿意弃暗投明,皇上也一视同仁。” 奢香夫人背部剧痛,“可是马晔是马皇后的侄儿,也是贵州卫指挥使,他手握重兵,随时可以借口灭了我们,沐大人手下只有一千多亲信,用索贿的借口能稳住马晔多久?” 沐春说道:“你们知道诸葛亮吧,我想法子学他在这里唱个空城计,借口在彝人山寨吃喝玩乐,乐不思蜀,不回军营了,然后乔装赶回京城,将此事禀告给皇上,让皇上下旨,召回马晔问责。” 刘淑贞却摇头:“沐大人是定海神针,您要是一走,马晔总有法子试探虚实,倘若事泄,恼羞成怒,马晔照样踏平彝寨,到时候皇上的旨意也鞭长莫及。沐大人,这里需要您和马晔周旋,拖延时间。” “刘大人说的有道理。”沐春挠头,左右为难,“可是总要有人进京告御状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8.至亲至疏夫妻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尚方宝剑是俗称,其实叫做尚方剑, 严格来说, 这把剑是礼器,代表着拥有者具有专杀、专断、根据实际情况便宜行事的权力, 剑鞘刻着“尚方”二字, 有的甚至不刻字,倘若刻着“尚方宝剑”四个字, 那绝对是坑人的假货, 说不定是条咸鱼。 这把剑代表着唯独属于君主的权力——唯有君主才可以在不通过司法审判之下斩杀臣子。 赐予尚方剑, 表示君权生杀予夺权的转移。 马皇后求赐尚方剑, 是主动清理门户的意思,以明确表示对马晔贪功冒进、搞种族屠杀的反对态度。 洪武帝说道:“马晔是梓童血缘最近的侄儿。” 马皇后说道:“法不容情,当年皇上唯一的侄儿朱文正谋反, 您也挥泪下令赐死。” 朱文正,洪武帝兄长独子, 凤阳饥荒, 兄长当年把粮食让给弟弟朱元璋吃, 自己饿死了。朱元璋得势之后报恩, 把侄儿朱文正当亲儿子教养,还给他聘了大将谢再兴之女为妻——谢家两个女儿, 大女儿嫁给了朱文正,小女儿嫁给了魏国公徐达, 生了燕王妃。 朱文正文武全才, 在洪都保卫战大放异彩, 名声大噪,结果次年就爆出谋反…… 想起往事,洪武帝这等雄主也是怔了好久,叹道:“我们夫妻难道注定亲情缘越发淡薄么?” 一旁胡善围暗赞马皇后机智,回答问题滴水不漏,既不显得绝情,又能让洪武帝产生同理心,理解她的委屈和苦衷。 马皇后难得开口,洪武帝授予胡善围尚方剑。 回到坤宁宫,马皇后亲自写赐给水东、水西两家的礼单,交由曹尚宫当日之内必须筹备完毕。 胡善围将礼单送到曹尚宫手上,曹尚宫看着礼单,“你会不会拿错了?金银宝货、农历之类宫里都有,但这些种子、农具、织机等等得去宫外现买,为什么要赐这些不值钱的东西?” 胡善围说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是送礼就要送人家喜欢的,这些种子、农具等物虽不值钱,但比金银丝绸更实用,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就是这个道理。” 曹尚宫烦躁的拿着礼单安排人出宫购买,说道:“你现在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你在外头拿着尚方剑四处耍威风,我这个尚宫反过来要为你跑腿。” 胡善围已经习惯曹尚宫怼人,刀子嘴正常人的心,忽略曹尚宫的抱怨,问道:“我此去贵州,起码三个月才能回来,曹尚宫打算安排谁顶上我的司言之职?” 曹尚宫想了想,“尚宫局好几年没有出色的人物了,皇后娘娘又喜欢年轻的,性格爽利,还有文笔出众,会拟写圣旨……我打算找崔尚仪,把尚仪局女教习沈琼莲借过来。” 沈琼莲今年十五岁了,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依然才华横溢,性格孤高,不过司言一职代表皇后威仪,沈琼莲傲气一些,反而是优点,曹尚宫眼光不错。 胡善围找沈琼莲说话,百般叮嘱:“……娘娘喜静,无事不要打扰她。一些无关紧要的糟心事,你和六局一司几个尚字辈女官沟通,能自行料理就把事情办了,让娘娘少操些心。她大病初愈,唯恐——” “好了好了,我记住了。”沈琼莲知道胡善围是出于好意,也有些不耐烦,“大事问皇后,小事自己拿主意,不大不小问曹尚宫和范宫正他们。” 胡善围又道:“还有,你代行司言之职,会经常遇到皇上。你定要小心,每一句话说出口之前,起码在脑子里过十遍,否则一百只舌头都不够割的。” 胡善围眼睛差点挖了两次,心有余悸,她不想沈琼莲出事。 才十五岁啊,她十五岁的时候只晓得抄,沈琼莲的十五岁就要承担司言的重任。 沈琼莲:“我发誓,在皇上面前,我尽量选择闭嘴。” 胡善围:“还有……” 沈琼莲趴在案几上,“还没完啊。” 胡善围低声道:“蚕母刺杀事件,毛骧以汉王余孽个案草草收场。我一直怀疑宫里有内鬼对皇后不利。可能蚕母事件闹的太大,短时间不敢再有行动。贵妃之争,是为了抛砖引玉,现在郭惠妃已经出局了,还有李淑妃,李贤妃,郭宁妃三足鼎立,你要好好关注她们的动向,并尽量不要让她们接触到皇后娘娘。娘娘大病初愈,身体孱弱,且郁结于心,可不能再受打击了。” 沈琼莲闻言,坐直了身体,很认真的点头,“我省的了。” 胡善围:“还有……” 胡善围就像刘备托孤似的,和诸葛琼莲聊了一下午。 夜里,胡善围告别马皇后,“曹尚宫已将礼物备齐,微臣亲自清点过了,明日即可启程。” 马皇后正在看一本史,是《史记·吕太后本纪》,她拿签夹在里,又从架里取出《新唐·卷四》,翻到本纪第四,写武则天的章节,依旧用签标记,将两本一起递给胡善围。 “你到了贵州,要马晔看这两篇。你就对他说,本宫之所以严厉约束娘家人,阻止皇上封爵位,并不是想牺牲马家人的前途来成全本宫的名声。” 胡善围说道:“马晔定不敢如此作想。”这不是作想,这是作死。 马皇后摇摇头,露出疲态,坐下来说道:“本宫思前想后,马晔如此极端行事的原因,恐怕还是名利二字作祟,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否则本宫定不会容许他掌军事大权。可惜人是会变的,还是本宫失察,忽视了他的变化,导致贵州现在的紧张局势。事情已经发生了,本宫自怨也无济于事,想着如何解决此事。” 马皇后手把手教胡善围如何行事:“你去贵州,先礼后兵。礼,就是和马晔讲道理,以史为鉴。论外戚势大,掌控国家,吕太后的娘家吕家和武则天的娘家武家最为显赫,可是吕家和武家最后下场如何?家族灭门,国家孱弱,民不聊生,这是其一。” “其二,皇室有很多外戚势力强大,郭宁妃两个侯爵哥哥,大哥还掌禁军。几个成亲的亲王们的王妃个个出身豪门勋贵,不是国公,就是侯爵,为何我们马家一个承恩伯的爵位都不能要?因为,本宫没有嫡子。” 马皇后首次说出她的顾虑,“郭宁妃有儿子鲁王,亲王妃们的丈夫都姓朱,都是朱家血脉。说句不好听的话,哪怕帝位动摇,坐在龙椅上人都是朱家人。皇上对他们会比较容忍。可是马家呢?倘若马家势大,江山就要改名换姓换主人了,以皇上的脾气,岂能忍?” 句句如雷霆,胡善围震惊了,“皇上信任娘娘,未必会到如此地步。” 马皇后说出心里话,有些如释重负,反而淡笑道:“你没有结婚,没有婚姻的经历,很难懂得真实的夫妻关系,至亲至疏夫妻,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何况皇上是君王,本宫也是皇上的臣子,防微杜渐,时刻自省,保持冷静,方能自保,不要把希望押在皇上的仁慈和宽容上。” 没有比马皇后更了解自己的丈夫了。 “你和马晔先讲道理,他若还是以前明白事理的人,定会听本宫懿旨,自缚回京,只要未酿成大错,他还有生的机会。” “如果马晔执迷不悟,一意孤行。”马皇后目光一冷,“你就替本宫清理门户。” 胡善围心头一凛,“微臣定不负皇后所托。” 次日,胡善围和刘淑贞一同启程南下,先走水路,由于局势紧张,担心马晔识破刘淑贞的空城计,她们坐在伪装商船的大官船上,御赐之物外面裹着商家的标签,当做货物,船上有两拨水手,日夜换班航行。 依然是纪纲带着乔装的锦衣卫保驾护航。 为顺利完成任务,胡善围在船上向刘淑贞学习彝语和文字。刘淑贞提笔写了一行字,看得胡善围眼睛都发晕,“这……我还是学日常用语吧。” 从入门到放弃,也就短短一盏茶时间。 刘淑贞笑了,“我们的文字太复杂,只有贵族才有精力学会,普通人都不识本族文字,更不用中原的文字了,所以几千年都处于蒙昧愚昧的状态,不识字,就难以教化。我和奢香夫人打算改造彝文,让文字变得简单易懂,容易学,普通百姓学起来也不难,这样推行下去,识字看的人多了,我们的文化才能薪火相传,仅仅靠几个贵族,说不定哪天就灭绝了。” 胡善围大开眼界:“改字?字也可以随便改的?” “当然可以。”刘淑贞说道:“你们的文字千百年来也一直在变化,变得简单,容易写认识,所以你们的文化会传的很远,不用担心灭绝。我和奢香一东一西,治理贵州,一拍即合,很多想法是一样的,要改一起改,要变一起变,从上到下推行下去,新的文字取代旧文字,这也是文明。” 以往胡善围见范宫正、沈琼莲等女官,见识大明最优秀的一群女人,觉得自己是井底之蛙,又见燕王妃、马皇后这等运筹帷幄的宫廷女性,现在又认识刘淑贞、奢香夫人这样目光高远的政治家,有改变文字、教化子民的魄力。 老实说,胡善围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们就开始做了。 能够认识她们,胡善围觉得无比幸运。 胡善围放弃学复杂的彝文——等刘淑贞和奢香夫人简化了文字再学。她用了最原始的方法学口语,用汉字在旁边注音,学习听说彝人的常用语,优秀的人那么拼命了,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 二十多天后,到了贵州地界,胡善围的汉字注音笔记已经堆到额头那么高,她掌握基本的听说,用彝语和刘淑贞沟通交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9.鸿门宴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且说胡善围等人日夜兼程,往贵州进发。沐春也没闲着, 想着各种法子拖延时间。 刘大人的离开的一个多月里, 沐春一共向水西家奢香夫人索贿十次,成功六次。去水东家索贿五次, 成功两次。 大部分的贿赂都在夜间偷偷返还给了两家, 沐春只留下几件打眼的金银宝货四处显摆,以糊弄马晔。 刘大人最近没有露面, 引起马晔的怀疑。 还是奢香夫人机智, 故意安排水东家和水西家为了争夺一个银矿发动了械斗, 两方火拼到白热化时, 沐春”准时”带人下令双方停手,然后把两家为首叫道一边,分别索贿, 声称谁给的好处多,银矿就判给谁家, 绝对公平。 由于水西家最近几乎掏空家底给沐春贿赂, 能给的好处不多了, 水东家稍富裕一些, 一箱箱的往沐春营地里搬东西,沐春“吃”饱了, 把银矿判给了水东家。 水西家更加对沐春不满了,深觉得他是头喂不饱的财狼, 无论沐春索贿, 水西家分文不给, 还每日派人去营地门口闹事谩骂,要沐春把吃进去的吐出来。 沐春装作不堪其扰,干脆连军营都不回,躲到水东家去了! 于是乎,水西家的人不再去军营找沐春,日夜派人远远的围着水东家,水东家也开始修葺堡垒,在巨木上搭起树屋,警惕水西家动向。 如此一来,水西家和贵州卫朝廷驻军、水西家和水东家分别两两对持,贵州局势越发紧张。 沐春宛若西游记里的红孩儿,鼻子喷烟,口吐三昧真火,到处点火制造矛盾。 马晔巴不得水西家和水东家火拼,他好坐收渔翁之力,将来灭起来毫无费力,所以无论幕僚如此催促,煽动,马晔都不为所动,要幕僚稍安勿躁,等时机一到,水东水西两家火拼之时,他派出刺客刺杀沐春,把沐春的死归罪于彝人内讧,然后借故灭族。 幕僚没想到沐春这个变数使得计划横生枝节,“东翁,当初用征税的方法瓦解彝人,逐个击破,您改变主意了?” 马晔毕竟在马皇后的敲打之下谨慎了二十余年,理智尚存,否则洪武帝也不会命他镇守南征军的大后方,说道:“征税只是幌子,皇上没有下旨,我们师出无名,因为我们明明知道他们根本拿不出税银,所以故意鞭挞奢香夫人,逼她起兵谋反。现在有了沐春这个冤大头,我们有个再好不过的理由,何必再冒险生事?” 幕僚着急了:“可是这样拖下去,万一——” 马晔打断道:“我主意已决,你不用再催我了,我毕竟是皇后娘娘的侄儿,有些事情总要顾忌一下娘娘的名声。” 幕僚隐藏在衣袖里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面上保持镇定,说道:“知道了,我听东翁的,东翁说的对,只要有皇后娘娘这个后台稳住了,马大人就能旱涝保收,我们并不急于一时。” 幕僚回到自己房间,召集亲信,“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计划有变,你们……” 幕僚说了新计划。亲信们问道:“这样会不会太明显了?” 幕僚说道:“宫里的娘娘已经不能再等了,上一次亲蚕礼刺杀计划失败,皇后抛出了个贵妃的位置挑拨后宫,娘娘怀疑皇后已经有了疑心,可是皇后跟前如铁桶般水泼不进,在后宫不好动手,会引火烧身,暴露自己,所以才会启用马晔这个隐患。你们放心,有马晔在前面顶缸,他本来就有刺杀沐春之意,怀疑不到我们头上。” 亲信们道:“属下听命。” 马晔并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背后还有躲在云端藏头露尾的鹰,而他是最小的螳螂。 贵州边境,道阻且长,道路越发难行了,胡善围果断将队伍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留在后面装运御赐之物,走大路。她和刘淑贞等人在纪纲的护送下骑马轻装上阵。 一路上,胡善围从未见过那么多的花鸟昆虫,随着队伍往云贵之地腹部挺进,每天都是那么新鲜,她得空便写游记,记录每日所见所闻,拿回去和同僚们分享。 一日黄昏,胡善围看见一只绿色的长尾大鸟在清澈如碧玉般的河面飞过,头顶和渐变色彩的羽翼似乎有光环,恍若神鸟凤凰降临。 胡善围看得目不转睛,刘淑贞司空见惯,“这是绿孔雀,等胡司言回京城,我们水东家会献一对绿孔雀给皇后娘娘。” 又赞纪纲:“纪大人是我见过最像绿孔雀似的神仙人物,我们水东水西两家多少姑娘的芳心要沦陷在纪大人的盛世美颜下。” 纪纲听了,越发风骚。 刘淑贞带着他们走捷径,时而渡河,翻天梯,过古栈道。 这栈道有些年头了,只容得一人通过,犹如一条蛇似的盘在山间,踩在上面咯吱作响,有时候掉碎屑,左边是爬着青苔的石壁,右边是万丈深渊。 他们时而坐在箩筐里,从连接山崖两边的铁索快速沉降下去,有时候甚至连个筐都没有,用绳索穿过腋窝和大腿,像裹粽子似的,肉身在山崖之间飘荡。 胡善围起初还有些害怕,到了第五次时,终于敢睁开眼睛了,前面的纪纲就像那只绿孔雀,张开双臂在空中飞翔。 三天三夜的山路,与世隔绝,有时候胡善围甚至觉得自己走到了一个异世界,她看到很多诗词里才有的景:悲鸟绕林间,子规啼夜月,枯松倒挂于绝壁,朝避猛虎,夕避长蛇。 为了掩人耳目,方便行走,胡善围纪纲等人换上了彝人男子的服装,皇后懿旨,尚方剑,官袍官帽等都背在包袱里。 “穿过瀑布,渡过山洞暗河,我们就到了。”刘淑贞一路采集一种结着红果的药草,捣出的汁液抹在脸上,手上等肌肤裸露的部位,可以防蚊虫,代价是脸上惨不忍睹,发绿发青,就像至少停尸七天的尸首。 就连纪纲绿孔雀般的神仙模样也变成了鸡窝里最丑的草鸡。 刘淑贞带着众人来到一个类似水帘洞的地方,有一群猴子在此地饮水,胡善围怀疑这里是孙悟空的地盘,纪纲等锦衣卫撑开一柄大伞,隔开落水,胡善围等人进洞,里头有几十艘早就备好的独木舟和照明用的火把。 胡善围上船,独木舟在时而宽广,时而狭隘的山洞暗河里穿行,其间还有无数支流,走错一步,就要永远迷失在山洞里。 胡善围感觉回到了母胎,被这座山再出生一次,一线天光中,独木舟钻出山洞,滑入溪水。 火把节将至,水东家山寨里的人围坐成一圈,两个男人手拿武器,在圈中斗舞。 穿着蓝布衣裤的彝人汉子挥舞大刀,耸肩摇胯,跳着传统刀舞。沐春舞剑,跳着大明征伐之舞,舞姿庄重。两人兵器,舞蹈都不同,却神的踩在同一鼓点上。 沐春为了避开水西家奢香夫人追回贿赂,这两天都在水东家做客。 作为贵客,沐春一点架子都没有,到群众中去,喝酒吃肉,围着篝火跳舞,没把自己当外人。 当老天为你关上门的时候,会为你留个窗户。作为一个德智体美劳全方面都欠发展的大明武将,沐春在吃喝歌舞方面天赋异禀。 手下陈瑄无比庆幸:幸亏沐大人只是粗通一点点彝语,无法唱出来,否则就凭他“行走的吴中艳曲”的本事,估计在唱山歌的时候能把这里所有的姑娘都唱脸红。 语言受到限制,骚气的话通过能量恒定转换定律,成为越发骚气的舞蹈,沐春把用来在祭祀场合跳的征伐之舞跳得如飞天魔女。 沐春旋转,跳跃,他睁着眼,目光捕捉到了一个人,只是一瞬,和他斗舞的彝人汉子消失了、围观群众不见了、鼓声消失、连脚下的泥土都消失了,仿佛踏着一片虚空。 天与地,只有她一人。 她穿着彝人男子服饰,头上白布包头擦满了青苔,像顶着绿帽子,脸上脖子青一道、绿一道,也不知刚刚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但沐春还是一眼就将她认出来了。 她在宫廷当女官,怎么可能出现在七千里之外的彝寨水东家? 我一定是在做梦! 沐春顺手将佩剑往前臂轻轻一割:疼!不是做梦。 围观群众都惊呆了,中原少年多志,还有这种自残的舞蹈动作? 陈瑄连忙冲过去把丢人现眼的上司搀扶走了,用彝语解释:“他喝醉了,发酒疯。” 半个时辰后,天已经黑了,山寨燃起火堆,彝人围着跳舞。 水东家山寨。 宣慰使刘淑贞、伤病刚刚愈合的宣慰同知奢香夫人、南征军三大帅沐英……之子沐春、大明宫廷尚宫局司言胡善围、大明锦衣卫千户大人纪纲开始五方会谈,共商大计。 胡善围穿着大明女官服饰,由刘淑贞引荐给奢香夫人,“这位是宫廷尚宫局司言女官胡善围,专门传达皇后娘娘的命令。这是宣慰府同知奢香夫人。” 胡善围向奢香夫人传马皇后的懿旨:“……命奢香夫人进京、马晔自缚其身,一同进京对质,由兵部问责处置。” 听说是皇后亲信,奢香夫人顿时明白了马皇后的态度,行跪拜之后赞道:“皇后娘娘人如其人,最是公平公正。如此一来,贵州免于内讧兵祸,可以休养生息了。我也不愿意起兵打仗,让族人受灭顶之灾,我愿意跟随胡司言进京,和马晔对质。” 奢香夫人话题一转,“不过,马晔不可一世,万一他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理由,不肯听胡司言的话怎么办?何况马晔手握军政大权,只要他下令,贵州立刻封锁,胡司言可能会困在这里。我信沐大人,信胡司言,可是我不信马晔。” 这就是天高皇帝远的坏处了。前年刘司言去西安□□赐,识破秦王妃受虐、秦王和邓侧妃行禽兽之事,劣迹累累,打算回京揭发秦王/府丑事,结果刘司言连同护送的锦衣卫一共五十余人全部被害,还被栽赃给盩厔县的山贼。 鉴于前车之鉴,尤其是刘司言惨死,胡善围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步她的后尘,说道:“一路上我、纪大人、刘大人也讨论过了,在马晔的营地传皇后娘娘懿旨风险太大,需想办法把马晔弄出来,先夺了他的兵权,解除官职,交由沐大人临时代掌贵州卫,控制住军队,尽量减少动乱。” 刘淑贞说道:“我有个主意,火把节将至,我们以节庆为由,邀请马晔来水东家参加夜宴,马晔本就打算拉我们水东家,打压水西家,一定会来。按照规矩,外人进山寨需放下武器,安全交由我们负责。马晔一到,夜宴开始,山寨大门关闭,马晔插翅难飞。沐大人立刻带着皇上解除马晔指挥使的手谕回到贵州卫接手军队,胡司言在夜宴进行到一半时出现,传皇后懿旨,命马晔自缚。你们觉得如何?” 奢香夫人说道:“附议。” 胡善围说道:“就依刘大人所言。” 沐春一直放空目光,不敢看胡善围,他担心一旦看着她,就挪不开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会引起他人猜出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思。此时他心猿意马,也想不出更加精妙的主意了,忙紧跟着胡善围说道:“我也听刘大人的安排,和胡司言兵分两路,还贵州和平。” 至于纪纲,他智慧有限,从坐下开始,就一直尽职尽责扮演花瓶的角色,做一个安安静静的美男子,既然四人都认可,他随大流说道:“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0.万万没想到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胡善围居住的依山而建的木楼, 站在角楼看着水东家山寨一簇簇篝火, 有一粒小石子从头而降, 砸在她的裙摆上。 又是沐春。 胡善围抬头,见沐春在腰间拴着一根绳子,手里也抓着一根,像山林的猿猴,在悬崖上降落,顷刻间就落在角楼屋顶, 解开绳子, 然后抱着柱子滑溜下来。 “鬼鬼祟祟的,为什么不走楼梯?”胡善围心中如荡漾的鸭池河河水,面上如静谧的月色。 “纪纲守在楼前, 不方便。”沐春伸着脖子凑近看过去, “路途劳累,瘦了,脸上没有几两肉,这个样子就像我在胡家坊初见你的时候。” 沐春凑的太近, 可闻得他的呼吸声,胡善围面热心跳, 本能的后退两步, 后腰碰到角楼栏杆, “你好像……胖了。” 沐春越靠越近, 说道:“坐镇后方, 整日吃香喝辣, 推杯换盏,除了舞剑作乐,平日连武器都不碰了,不胖才怪。” 眼瞅着一堵肉墙挤过来,胡善围向左闪避。 沐春却猛地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几乎擦着胡善围的脸颊,啪的一声,手掌拍在圆柱上。 胡善围觉得脸愈发热了,心里默念“阿弥陀佛”平息剧烈起伏的心,嘴上责怪道:“你放肆!” 沐春收手,扬了扬手掌,从容而退,“你不要误会,我刚才看见一只蚊子要咬你,就一掌拍死了。” 沐春说谎的方式向来简单,他笃定善围姐姐不会戳穿谎言,一边撒欢、一边撒娇的试探。 就像一只狡猾的猫,今天一招神龙摆尾扫翻你的茶杯、明天在你尚未写完的稿上踩几行墨水梅花脚印,看你没有一脚踹飞的反应,后天半夜就敢爬床,窝在你的枕边睡觉——把屁股对着你的脸。 沐春现在处于第二阶段,第三阶段目前只敢梦里实现。 沐春放手,胡善围指着角楼的圆桌说道:“坐下。” 还是隔着桌子比较安全。 沐春坐在对面,桌子能够阻拦他的身体,但阻拦不住他的骚话连篇,“善围姐姐,我觉得我们特别有缘,上一次在盩厔县,我听见有人念“无肠公子应多娇”,就晓得你在土匪窝子里。今天又是千里之外,我舞剑的时候看见你脏成花猫模样,还是一眼就认出你,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胡善围说道:“一次次巧合,大概因为你是大明武将,我是大明女官的缘故。” 善围姐姐不上钩……沐春立刻一手指天,“你看这个月亮,它又大又圆,月色真美。” 胡善围:“因为今天是六月十四。” 沐春说道:“我看你印堂发亮,喜上眉梢,近日当有好事发生。” 胡善围:“我看你印堂发黑,大概整日纵情声色的缘故。” 沐春心中窃喜,很好,往打情骂俏方向发展了,他举天发誓,“酒天天喝,色一点没沾,不信你问陈瑄他们。” 话音刚落,就闻得轰隆一声,水东寨西南角火光冲天,借着清亮的白月光,但见西南方向的一座城楼连房子带山石都炸塌了。 纪纲飞快跑到楼上,大声吼道:“沐大人的房子被炸塌了,埋在里头恐怕凶多吉少,怀疑马晔识破了我们的计划,狗急跳墙,我们赶紧转移地方——来者何人!” “是我……凶多吉少的那个。”沐春说道,目光一凛,“你只负责保护胡司言,其余都别管,我去找刘大人。” 沐春连楼梯都来不及走了,直接在栏杆上栓了根绳子荡下去,轻若猿猴。 沐春的身影消失在月色中,纪纲才反应过来,“沐春是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见到他?” 胡善围不好说沐春攀岩来私会,含含糊糊道:“百密一疏啊纪大人,沐春是为了测试锦衣卫的保护是否严密,从山上捆着绳索下来的。” 纪纲很是惭愧:“让沐大人费心了。” 胡善围有些同情纪纲,“幸亏沐春费心,不然这个时候他在睡觉,已经被埋了。是你的百密一疏救了沐春。” 纪纲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两两抵消,他不算渎职。 胡善围居高临下,爆/炸声后,看到水东寨外头一个个树屋亮起来了,就像树林的点点繁星,男人们拿起武器集合。 沐春和闻讯赶来的刘淑贞半路撞见,刘淑贞大喜,正要叫沐春,沐春却朝着她挤眉弄眼嘘声: “水东家木楼依山而建,那么多楼,唯独我的楼房炸塌了,可见对方是冲着我来的。可能是北元梁王派来的刺客,也有可能是马晔的人。如果半个时辰之内,马晔带兵赶到,马晔八成就是凶手,他既然一心想弄死我,即使我活着出现,他也会指鹿为马,说我是假的,一箭射死我。所以我目前不能出现,你就当没见过我,继续派人去挖掘废墟。” 刘淑贞点头,又问:“倘若马晔带兵赶到水东寨要人,我们如何应付?现在情况有变,马晔提前动手,我们定的火把节鸿门宴关门打狗计划已经不现实了,需要胡司言提前宣皇后娘娘的懿旨。” 沐春说道:“是的,此一时,彼一时也,我们需要这样……” 沐春耳语了几句,改了计划。 半个时辰后,山外有一行长蛇般的光亮如游龙一般飞驰而来,在山寨大门列队,正是马晔带领的贵州卫。 一口口黑洞洞的火炮对准了山寨大门,而水东寨的武器大部分都是传统的刀枪弓箭。 指挥使马晔大声吼道:“你们水东家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谋害朝廷命官!沐大人乃是一品武官,西平侯嫡长子,我今日必定踏平水东家!为沐大人偿命!” 水东家首领刘淑贞身着戎装,站在大门城楼上,“有北元梁王细作混入我们寨子,乘着夜深在沐大人居住的木楼地下埋炸/药,不过幸好沐大人今晚夜不能寐,出去散步,逃过一劫,此时我们现在已经开始搜索全寨子,捉拿贼人!” 马晔呸了一声,“贼喊捉贼!你怎么确定是梁王细作?沐春人呢?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让我见他?你再不开门,我就轰开你的城门!” “刺客就是为了杀沐大人,所以他目前暂时不能现身,另外——”刘淑贞大呼冤枉: “马大人,我们水东家和贵州卫关系向来都不错。我近日身体不适,在山寨休养,每次沐大人来山寨玩耍,我虽不能亲自相陪,也命人热情招待他。何况,近日我们和水西家为一座银矿起了争端,也是沐大人仗义执言,把银矿判给了我们。我们有什么理由害死沐大人呢?马大人稍微勿躁,等我们搜到了细作,定将其捆绑,送给马大人处置,到时候危机解除,沐大人自然可以现身了。” 马晔也想等时机成熟后弄死沐春,以此为借口出兵灭族,万万没想到沐春提前被人弄死了。 可是,刘淑贞没有动手的理由。最应该出手的水西家的奢香夫人,但,沐春偏偏在水东家出事。 难道是水西家的人混进来炸死沐春,嫁祸给关系日趋紧张的水东家? 此时马晔也一头雾水,他问幕僚,“你确定沐春死了?” 幕僚说道:“确定,我在水东家有眼线,是他告诉我的,还说刘淑贞故意隐瞒真相,秘不发丧,想拖延时间。” 马晔说道:“可是水东家没有杀沐春的理由。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幕僚说道:“一个人挂在房梁上吊死了,难道房梁就是凶手?东翁,普通人都知道瓜田李下要避嫌疑,我猜八成是水西家奢香夫人不满沐春贪婪索贿,还耍赖皮拒不退还,正好因收税和银矿归属问题,和水东家结怨越深,于是有了杀人嫁祸的举动。东翁,虽然现在的情况出乎意外,沐春提前死了,可这也是一个机会,机不可失啊。” 幕僚和马晔的推断不谋而合,况且沐春已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沐春总不能死第二次吧? 马晔把心一横,举起佩剑,“点火!炸城门!” “报!”斥候骑马赶到:“马大人!奢香夫人带水西兵渡过鸭池河,已经赶到这里,反包围了我们!我军腹背受敌。” 幕僚冷笑:“马大人,我们贵州卫十万雄兵,还怕一个奢香夫人所领的蛮人?他们连□□火炮都没有,上来送死,既然如此,马大人何不成全他们?” 马晔却愁眉紧锁,“你是个文人,没打过仗,所谓天时不如地利,现在是夏季,今晚风向东南,对我军不利,一旦奢香发动火攻,我军危矣。” “报!” 又有斥候赶到:“马大人!奢香夫人主动解除了兵器,摇着白旗,单人单骑来到我们阵营,要求见马大人。” 两军对阵,主帅居然不战而降?果然女人就是女人,胆小怕事,只求安稳。 幕僚劝道:“马大人,小心有诈,奢香这个女人坏的狠,谁知道她有什么奸计。” 马晔说道:“我还怕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不成,传奢香夫人。” 只要奢香夫人在手,水西军就不敢进攻,否则我一剑杀了这个鬼方蛮女,乌合之众没了首领,一盘散沙。 奢香夫人骑马赶来,背上插着一面白旗,见到马晔,立刻翻身下马行礼,“请马大人不要误会,惊闻沐大人在水东家惨遭杀害,我们水西家出兵渡河,是来帮大人捉拿凶手,是友非敌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1.机关算尽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马晔自是不信, “贼喊捉贼, 奢香, 你此等掩耳盗铃之举,岂能骗过我。你们水西家就像苍蝇似的盯着沐大人要债,都把他逼到水东家了,是你动的手。” 半个时辰以前,奢香夫人接到对岸刘淑贞的飞鸽传,请求她立刻出兵渡河, 在后方压阵, 一来拖延时间,二来水东水西两家联手,马晔想凭借武力硬来, 没那么容易, 三来有了水西家作为证人,马晔不敢乱来。 能和平解决最好,如果马晔实在执迷不悟,非要使用武力, 水东水西两家宁可战死,奋力一搏, 也不能白白当做马晔封侯拜相的登云梯。 刘淑贞和奢香两个年轻寡妇能成为贵州掌权者, 靠的可不是心慈手软。 奢香夫人喊冤:“马大人, 债主一死, 如何把吃进去的贿赂吐出来?一个死去的沐大人对我们有何用?我们需要活的沐大人。故, 惊闻沐大人被人谋杀, 我们水西家立刻赶来,帮助朝廷军队捉拿真凶,此处地形复杂,我们水西家可以协助马大人搜山。” 幕僚劝马晔:“东翁曾经对奢香施加裸背鞭刑,此等耻大辱,她岂能忍?万一是想借着搜山之名,浑水摸鱼,报复东翁,千万不要上当,疑人不用啊。” 马晔觉得有道理,大声呵斥道:“朝廷命官被刺,自有朝廷料理此事,不需要你们帮忙。我没有向你们水西家调兵,为何你们自行武装,渡河来此?好大的胆子!还不快速速撤退!” 奢香夫人道:“马大人,我们真的是一片好意,求马大人明鉴。” 马晔扬鞭道:“今夜你擅自调兵一事,已经坏了军纪军规。不过,念在你一片好意,为朝廷分忧的份上,本官宽宏大量,就不与你计较了,赶紧带着你的兵撤退,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再渡过鸭池河。” 水东水西两家一旦合力,贵州卫十万雄兵也难以抗衡,所以马晔只能各个击破的方法,打一个赏一个,如今对付水东家,对水西家这边就要睁一眼闭一只眼,马晔连说话都变客气了。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奢香夫人琢磨着时间拖延的差不多了,水东家已经做好了准备,叹气摇头道,“下官告退。” 奢香一走,马晔打算再次下令开炮攻城,可是没等他开口,城门轰然大开。 马晔没想到刘淑贞会这么痛快的投降。平息叛乱和杀降军是两回事,杀将之名不好听,而且,就凭沐春的身份,也没有到需要“倾国倾城”的地步。 幕僚催促道:“东翁,乘着城防空虚,赶紧攻进去,不费吹灰之力。” 马晔作为马家最优秀的族人,并非轻易被人左右的人,说道:“不行,为了一个沐春屠城,杀投降军民,师出无名。筹码不够,弄巧成拙,皇上追责下来,你我恐怕都要人头落地。” 言语间,两队人马鱼贯而出,一队是大明军队,以死而复生的沐春为首,打着他“沐”家的旗帜,另一对的旗帜刚刚亮相,马晔犹如兜头一盆冰水,浑身冰凉。 是锦衣卫。 为首那人肤白貌美大长腿,正是锦衣卫出名的“玉面罗刹”纪纲,锦衣卫指挥使毛骧的心腹,心狠手辣,京城无人不识君。 锦衣卫旗帜鲜明,金线织就的飞鱼服在火把和明月下能够晃瞎人眼,绣春刀寒光闪闪,颇有震慑力。 纪纲面无表情,拍马上前,右手高举织金的圣旨,“有敕!跪下听旨!” 沐春所带领的亲信首先下马,单膝跪地,刘淑贞也身披戎装,带领水东家军民跪下。 马晔浑身僵硬,慢慢弯曲膝盖。 君命如山,指挥使都跪下了,贵州卫就像推倒的骨牌,顷刻间,十万军队齐齐跪下,就连外围的奢香夫人也领着水西家“增援”的军队停止撤退的脚步,跪下听命。 纪纲展开圣旨,“贵州卫指挥使马晔失德,弄权误国,扰乱民安,辱挞奢香,撤马晔贵州卫指挥使之职,命沐春代掌贵州卫,钦此。” 此时的沐春面容严肃,威风凛凛,平时疲懒的气质为之一变,他亮出铁质、圆孔、拴着红丝绦、上刻双龙,下刻二麒麟符牌,字迹皆饰以金粉:“此乃御赐走马符,调遣军队之用,凡有军国急务,遣使者佩之以行。符令所至,即时奉行,不得违误,违者必刑!” 走马符一共四十面,金字、银字各二十面,平时藏于皇城的内府,逢洪武帝调遣军队、更换将领之用。 看到圣旨和走马符,幕僚心中大急,指着举着走马符的沐春:“人死不能复生,他是冒牌货,马大人不要上当。” 沐春拔剑指向幕僚,“这是奸细散布的谣言!谁说我死了?谁亲眼见到我死了?谁看见了我的尸体?” 无人出声。 他们只是听说而已,没有亲见。 沐春冷哼一声:“我就猜到有人想弄死我,表面装疯卖傻,其实一直防着奸细,每晚都暗自变更住所,从来不在一个房间连睡两晚。是谁告诉你我死了?这个人就是居心叵测的造谣之人!” 马晔看着身边的幕僚,目光复杂。是幕僚最先告诉他的,口口声声说沐春在水东家出事,已经被杀,难道是他擅自行动,派人制造这次爆/炸? 幕僚看到马晔怀疑的目光,知道自己可能无法控制这个傀儡了。不过他并不死心,奋力一搏,说道: “马大人,一定是皇上对您有什么误会,您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儿,皇上一向敬重皇后,帝后关系和睦,无人不知,怎么不顾皇后娘娘的脸面,为了区区一个鬼方蛮女而撤了您的职位、当众打您的脸呢?” 马晔一怔,幕僚说的不无道理。我是皇后的亲侄儿啊,皇后不可能不管我的。这天下那有自断臂膀的皇后? 幕僚继续煽风点火:“所以,我怀疑这是蛮女的奸计,偷偷上京告了您的黑状。您要是坐以待毙,不做任何辩驳反抗,不仅仅您一个人要丢脑袋,恐怕会连累马氏全族。大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建议您先自保,暂且保住兵权,明日上折子自辨,我亲自将自辨的折子送到京城,呈给皇上。” 言罢,幕僚转身,对着贵州卫众将士说道:“各位,马大人从洪武十四年开始就在云贵之地屯兵,抵抗蛮族侵扰、北元犯边,对各位不薄啊,凡有战利品,先分给各位,从不贪私。凡有军功,皆论功请赏。云贵之地偏僻,道路难行,补给军饷皆有拖欠,马大人用俸禄垫付军饷,每餐菜色不过两味,官袍破了缝缝补补,舍不得买新的,说清廉如水都不为过。你们说是不是?” 众将士皆称是,颓废的士气为之一振。 因马皇后严厉约束族人,劝洪武帝给予马家丰厚的钱财,不要给官职,所以马家人生活富足,马晔不用贪墨,家人也过着好日子,因而一直保持清廉,在朝中风评一直不错,马皇后才会破例,不要马家人做官的原则,任凭洪武帝重用这个亲侄。 只是马皇后没有看到马晔的缺点:马晔对钱财毫无兴趣,但他想要得到应得的承恩侯的爵位,权力地位得到提升。 人皆被欲望所驱使,有人利用了马晔的欲望。 幕僚遥指远方的田地:“贵州卫屯兵十万,镇守在此,数目庞大,补给总是不足,虽有水东水西两家献马献粮,也是杯水车薪,幸亏马大人亲自卷着裤腿,轮着铁镐开荒种地,身先士卒,至今一共屯军田八千亩,解决众将士吃饭问题,自给自足,这等好官皇上不要,非要沐春这个整天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代掌贵州卫?吾皇圣明!定是被小人蒙蔽,冤枉了马大人,你们说是不是?” 贵州卫是马晔一手建成的,向来自律自强,颇有威望,老实说,贵州卫里除了沐春自带的几百个亲信,其余人都不服他,觉得他的官职都是有个西平侯父亲得来的。 众将士舍不得马晔这个上官,纷纷举着武器大呼:“冤枉!冤枉!” 幕僚振臂一呼:“马大人冤枉!我必进京为马大人喊冤,求皇后娘娘主持公道!” 这下连马晔面上都有了跃跃欲试之意,野心死灰复燃。 眼瞅着要起哗变了,沐春冷冷一笑,“我就知道他们会用皇后娘娘做文章,来人,请胡司言。” 胡善围戴着乌纱帽、穿着官袍缓缓从中间走出来,左边沐春,后边纪纲,两位高级武将簇拥着她,以显身份。 胡善围打开明黄色的懿旨:“我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尚宫局司言女官,奉皇后之命,来贵州传懿旨,贵州宣慰府同知奢香、罪臣马晔听旨!” 马晔是外戚,时常被马皇后宣召进宫□□教育,他知道司言女官是马皇后口舌,专门传达皇后的意思。 马晔最后一丝希望随着胡善围的出现破灭了。刚刚被幕僚煽动之下挺起来的腰身再次弯下去,俯拜说道:“罪臣马晔听旨。” 奢香夫人早有准备,赶来跪地说道:“微臣奢香听旨。” 胡善围说道:“惊闻宣慰府宣慰使刘淑贞进京告御状,侄儿马晔仗外戚之势,弄权误国,扰乱民安,辱挞奢香,激发民怒,本宫深感忧心。贵州卫十万军人,彝人水东水西两家,皆是我大明子民,凡我大明子民,不得互相残杀。本宫特派司言女官前往贵州,携厚礼安抚水东水西两家。奢香乃朝廷大臣,也是诰命夫人,本宫宣奢香夫人进京觐见,并命侄儿马晔自缚其身,一同进京和奢香夫人对质,听候兵部查清事实,按照军规治罪。” 洪武帝的圣旨和马皇后的懿旨一刚一柔,互为映衬。洪武帝雷霆手段解除了马晔兵权;马皇后仁慈诚恳,有情有理,公平公正,安抚彝人,也平息了贵州卫的怨气。 连马皇后这个最后的靠山也倒了。马晔争名逐利之心荡然无存,当即卸甲,摘下头盔,“罪臣领旨。” 大势已去! 幕僚冷冷的看着像一只乌龟般跪匍在地,瑟瑟发抖的马晔:真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啊!娘娘高看了他的野心,此人乃眼高手低之辈,天高皇帝远尚能摆摆威风,冒险一试。一旦天威降临,马晔连放手一搏的勇气都没有,就这样被一道圣旨、一面走马符、一道懿旨给镇压住了。 一年多机关算尽,竟是这样的结果……罢了罢了,幸好我还有最后一手,能够保护同仁和娘娘。 幕僚蓦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蓦地拔刀滑向了马晔的脖子! 马晔毫无防备,堂堂贵州卫指挥使,居然被幕僚所害,割断了气管,当即气绝! 纪纲一直站在前面保护胡善围,因而他离马晔最近,第一个赶到,他紧紧握住幕僚拿着匕首的右手,就地一个漂亮的背摔,将幕僚制服,夺了匕首。 可是幕僚突然口吐白沫,身体猛地抽搐打摆子,脖子一梗,也死了。原来他在刺杀之前就已经服毒,一心求死。死也要拖个垫背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2.一座山翻过一条河,走过千山万水不寂寞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变故来得太快, 就像龙卷风。眨眼间两具血糊糊的尸体摆在面前, 令人猝不及防,无论是马皇后苦口婆心的赐劝告还是洪武帝赐得以防万一的尚方剑都没派上用场,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众人皆以为马晔官迷心窍, 误入歧途,谁知马晔只是窥觊, 挑破军民矛盾的另有其人? 沐春以圣旨和走马符接管贵州卫,马晔一死, 十万驻军皆为他戴孝, 可见马晔在军中风评向来绝佳, 为了稳住军心, 沐春请了寺庙为马晔做了三天三夜的法事,将其棺椁运到京城下葬。 纪纲带着锦衣卫搜查了马晔和幕僚的住所, 马晔果然清廉, 所用之物皆是旧物,内衣还有补丁,几乎没有私财。 纪纲在马晔这里毫无收获,但在幕僚的住所床底下地砖找到了一块松动的砖头, 地砖下面有暗格, 搜到了一些莫名其妙暗语写就的信,纪纲就是搞特务工作的, 识别出这是北元枢密院的暗语。 大明的暗探快把枢密院渗透成筛子了, 很快破译了信, 皆是幕僚汇报贵州卫动向的之语,并且还有执行任务,利用马晔的欲望来挑拨贵州军民矛盾,待贵州大乱,北元乘机出兵,收复贵州,光复大元云云。 对过笔迹,确认无误是幕僚的字迹,纪纲大喜,这么快就破案了,原来幕僚是北元奸细,见挑拨奸计失败,难逃一死,干脆杀了马晔这个大将,为北元除掉一个劲敌。 纪纲将幕僚实为北元奸细的消息公布,军心悲愤,发誓为马晔复仇,沐春整日领军操练,让他们发泄怒火,军心就这样被仇恨稳住了。 此时正值夏天,天气炎热,马晔的尸首由彝人的巫师做了防腐处理,咽喉可怕的割伤也用针线缝过了,特做了竖领的寿衣给他上,躺在棺材里的模样方能好看些。 幕僚程鹏举被鞭尸那日,胡善围在房间托腮沉思,她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纪纲查案,三分靠打三分靠骂三分靠运气,只有一分是靠脑子。奸细的信件会那么容易找到?哪怕用暗语写,一般也是阅后即焚吧,怎么轻易让纪纲找到了? 可是这样的疑问她不方便当众讲,因为那时贵州卫群情激奋,实在太需要纪纲“及时破案”,给十万将士一个交代了,否则可能引起哗变。 幕僚的名字很熟悉,好像在那里见过,可是鹏举这个名字太常见了,印象并不深刻,胡善围如老僧入定,坐了一下午,不停的想着程鹏举的履历,“江西人,洪武三年中举人……” 突然脑子灵光一闪,对了,就是这里! 她跑去找奢香夫人,“奢大人可否将洪武三年的朝廷邸报借来一用?” 地方官远离京城,大多通过邸报了解朝廷动向,奢香夫人身为宣慰府同知,肯定收藏邸报。胡善围为了解前朝政事,也是时常翻阅旧日邸报作为消遣,大明开国只有十五年,邸报也就一箱子而已,翻来覆去的看,慢慢的能够将内容记在脑子里。 幕僚程鹏举是举人,大明开国后,求贤若渴,在洪武三年恢复科举制度,开始建国以来第一场乡试,在京城应天府,以及各个行省分场举办,甚至连安南、占城、高丽等藩国也容许举办乡试,考中者为举人,各地的新举人在洪武四年奔赴京城参加会试,这一科叫做辛亥科,一共有一百二十个新科进士上榜。 这是大明第一科,这一百二十个新科进士如今都是国家栋梁,连举人也是紧俏的人才——因为次年洪武帝就因国家疆土扩张太快,急需大批的实用型的国家公务员而暂停了科举,取仕用荐举考核制度,以实用为标准,只要有能力,不计较出身,不靠科举功名也能当官,甚至连和尚、道士等方外之人,只要肯为朝廷效力,也能封官,这是洪武朝初期最具特色的官场。 一直到天下初定,在今年,也就是洪武十五年,才重新恢复科举取仕的模式。 所以大明足足有十年没有出现新的举人,以前那些在会试落榜,没有考中进士的举人人数并不多。 考中秀才就能计入县志,考中举人还能在邸报中留名,胡善围按照程鹏举的籍贯,找到江西考场的举人名单,果然找到了程鹏举的名字。 此外,有一个叫做刘海的江西举子,此人现在是御史台的一个御史。正是这个叫做刘海的小御史上洪武帝,请求洪武帝为溆阳王郭子兴立碑,并将其灵位请至太庙,和大明开国功臣们摆在一起,永远享受皇室子孙后代的香火供奉。 洪武帝同意了立碑,并亲自写碑文,只是拒绝了灵位请到太庙的建议。 因郭子兴立碑,后宫郭惠妃在贵妃之位的争斗中出局,不战而败。 刘海和程鹏举都是洪武三年的江西举子,刘海的奏折导致郭惠妃出局、刺杀马皇后的蚕母也是江西人、程鹏举挑拨马晔,失败后还杀了马晔…… 难道程鹏举游说马晔,实际上和后宫有关,程鹏举那些通元的密信只是幌子? 刘海,程鹏举、蚕母,这三人有何关系? 后宫那个嫔妃能够这么大的本事,将蚕母这个汉王余孽,刘海和程鹏举两个江西举人收在旗下,为她所用? 此人在宫外有那么大的势力,娘家必定显赫,“二李二郭”中,唯有郭宁妃最符合胡善围的猜想。她两个哥哥都是侯爵,家门显赫。 胡善围迫切的回京,把她的发现和推测告诉马皇后,除此之外,她还要带着奢香夫人和马晔的尸体回京复命。 马晔堂堂武将,被文人暗算,死前还被撤职。马皇后若知道侄儿死得如此窝囊,定会伤神。马皇后身体本就不太好,重重打击之下…… 胡善围不敢多想,只想速速回京。 刘淑贞应诺,捉了一对绿孔雀献给马皇后,“八月初八是皇后娘娘五十一岁生日,听说在中原,你们把绿孔雀称为凤凰,只有皇后才配凤凰,这是我们水东家送的寿礼。” 沐春突然接手十万驻军,一应军国大事要经他之手,整日忙得焦头烂额,觉得还是打仗比较爽利,操起兵器就是干,打完班师回朝,那有这么多麻烦事? 可是新的指挥使不来,他也不能撂挑子走人,前方大明南征军继续挺进,他坐阵大后方,一定要稳住。 胡善围要走了,他抽个空去送行,发现胡善围不仅面上淡淡的,眼神里还深藏着一丝焦虑,知道此时她心情不好,不便“动手动脚”试探,立刻收敛了眉眼,“你是不是因马晔惨死而觉得不好和皇后娘娘交代?你放心,娘娘并不迁怒于人,她不会怪你的。” 涉及宫廷,很多事情不好和沐春这个外臣明说,搞不好会引火烧身,害了他,胡善围将错就错,嗯了一声,“我知道了。贵州一行,才知天下之大,云贵之地并非传闻中穷山恶水,烟瘴毒雾弥漫,这里其实是一块宝地,难怪皇上要南征。待南征结束,你我京城再见。” 沐春举起右手,“我们一定会胜利的,他日南征军班师回朝,我们京城再见,击掌为誓。” 胡善围举手蜻蜓点水般轻轻一拍,沐春顿时满足了,决定今晚不洗善围姐姐拍过的右手。 道路漫长难行,为了赶在马皇后生日之前到京城献礼,除非是大风大浪的夜里,船队都不曾靠岸,日夜兼程。 到了京城,夏天已经结束,已经入秋了,正是八月初一,再过七天,就是马皇后生日,大官船靠岸时,已经有不少藩国的使团的大船载着贡品和寿礼等待在千秋节的时候进献给马皇后。 大船靠岸,早早在港口等候的锦衣卫指挥使毛骧登上船,“皇后说马晔的棺椁不用进城了,直接转到家乡宿州老家马家祖坟安葬,宣贵州宣慰府同知奢香即可进宫觐见皇后。” 皇后娘娘为何如此着急? 胡善围心中疑惑,一切要等见到皇后再说,她带着换上官袍的奢香,到了坤宁宫。这三个月来,是沈琼莲代替胡善围行司言之职,故人重见,沈琼莲比以前稳重了不少,喜怒不行于色,见到胡善围归来,并无惊喜表情,例行公事般说道:“请胡司言和奢大人在偏殿稍等,我去传话。” 快半个小时过去,沈琼莲才姗姗来迟,“请胡司言随奢大人觐见。” 马皇后穿着凤袍端坐,三个月不见,好像又枯瘦了些,大概是受到马晔之死打击的缘故,不过她双目有神,看起来精神还不错的样子。 奢香按照胡善围事先教的礼仪,行四拜礼,马皇后赐座,奢香细说了马晔之死前因后果。 听到侄儿之死,马皇后并无动容之色,“无论马晔被何人所害,他始终是做错了,你是大明的官员,也是诰命夫人,岂能被马晔肆意侮辱,挑起水西家和贵州卫矛盾,更是罪上加罪。人就是这样,一步错,步步错,好在他最后理智尚存,认罪接旨,贵州卫十万将士避免了哗变之祸,故,本宫容许他这个罪臣葬在马家祖坟,仁至义尽。” 马皇后果然如胡善围所说的善良宫正,并不徇私护短,哪怕马晔被刺杀,她没有迁怒别人。 奢香很是感动,说道:“皇后娘娘赏赐的农具农和纺车织机,还派人熟悉农事的官员和工匠们手把手教水西百姓,这是比金山银山都珍贵的礼物。长期以来,云贵之地被重山阻隔,道路难行,这一路旅程微臣深有所感,微臣是水西家头人,也是大明贵州宣慰府的官员。为了造福山里山外的大明百姓,微臣今日立下誓言,愿意举族开山凿险,开置驿道,将天险变为通途,从此水西家和中原不再被重山阻隔。” 一条路可以改变一切,以前大明南征军要跋涉一个月才能到的地方,三天就可以了,直接控制云贵。水西家也即将改变千年来一成不变蒙昧闭塞的状态。 奢香立下誓言,马皇后和洪武帝厚赐奢香,封奢香为顺德夫人,封刘淑贞为明德夫人。 奢香回到贵州,和宣慰使刘淑贞商议修驿站,两人带着水西家水东家分工合作,一起修路。 愚公移山只是传说,奢香和刘淑贞浩大的“移山”却是现实,一座山翻过一条河,走过千山万水不寂寞,一条纵横贵州的大道连通了元代时期修的黔蜀周道,将贵州和云南四川连在一起。 她们在大道修了龙场、陆广、谷里、水西、奢香、金鸡、阁鸦、归化、毕节九个驿站,以龙场驿站为首,俗称龙场九驿,造福千百年之久,永远留下奢香夫人和明德夫人的传说。 洪武帝大赞:“奢香归附,胜过十万雄兵。”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且说奢香归附,发誓修路,将马晔引发的战火掐灭在摇篮之中,化险为夷,奢香刘淑贞即将开始她们人生中最伟大睿智的壮举,宫廷里的胡善围并不算圆满的完成任务,官复原职。 临时顶替的沈琼莲却并无如释重负之感,乘着交接工作,四处无人,她拉着胡善围耳语道:“皇后……不好了。” “什么意思?”胡善围很是疑惑,“明明召见奢香的时候看起来还很精神。” 沈琼莲叹道:“原本都弱得下不了床,但因接见奢香夫人涉及军国大事,不能怠慢远道而来的奢香,皇后逼着茹司药用了猛药,颈部和腰部还扎着针呢,被衣服盖着看不见。短时间不用人搀扶,坐在椅子上和奢香夫人说话而已,如今被那猛药掏空的身子,恐怕到了灯枯油尽的时候了。” 胡善围心里猛地一沉,连连摇头,“不可能,再过七天才是五十一岁生日,皇后娘娘还不算老,怎么短短三个月不见,就到了灯枯油尽的时候?一定有什么不对,我要见皇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3.太年轻太简单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胡善围去了皇后寝殿, 马皇后已经脱下凤袍和沉重的头饰, 躺在病榻上,任由茹司药拔针, 洗净铅华,露出灰败的病容, 胡善围看得惊心。 她此时才晓得为何沈琼莲如此消极,马皇后的真实病容, 别说什么长命百岁了,就连七天后五十一岁的生日都够呛能迈过去。 刚刚接见奢香, 已是马皇后体力的极限, 她躺在病榻上, 双目微阖, 似乎连撑开眼皮的力气的都没有了。 皇后过度操劳,需要休息。胡善围强忍住悲伤和一肚子的话, 轻手轻脚放下床帐。 马皇后却睁开了眼睛:“睡得头晕, 本宫讨厌这样浑浑噩噩的躺着,你扶本宫起来。” 胡善围在马皇后背后塞了好几个南瓜引枕,马皇后问她:“小春在贵州怎么样?他才十九岁,领着贵州卫十万驻军, 想必很是辛苦吧。” 胡善围尽量往好处说:“沐春手下有个叫陈瑄的千户, 很是能干,父亲曾经是成都卫同知, 他通晓云贵之地各种方言, 错综复杂的本地势力关系也能帮沐春捋清楚。何况郢国公冯诚和西平侯沐英听闻沐春代掌贵州卫的消息, 也派了得力的幕僚去贵州帮他。皇后娘娘放心,沐春是个能够立得住的人。” “这就好。”马皇后面有欣慰之色,“希望父子能够在南征中并肩战斗,冰释前嫌。本宫没有嫡子,沐英和沐春父子两个都是本宫养大的。沐英七岁的时候被本宫收养,沐春则是满月抱到宫里养到七岁才送回西平侯府。本宫看到沐春的童年,看到沐英的少年,却不料父子两个更似仇人。本宫……时日不多了,估计看不到他们和好的一天。” 胡善围强忍住泪水,“娘娘莫要多虑,好好保养身子,以后的路还长。微臣已经查到一些线索了,奏请给郭惠妃之父郭子兴立碑的御史刘海、还有挑唆马晔的幕僚程鹏举都是洪武三年江西考场出来的举人,刺杀娘娘的蚕母也是江西人,三件事撞在一起,微臣相信这绝对不是巧合。背后一定有后宫的人作梗,企图染指后位。” “能够驱使这三人,还能干净利落的把祸水引向汉王和北元,娘家势力一定不差,后宫人数虽多,但按照势力逐一排查下来,有能力做到这些的屈指可数,娘娘养好身体,打起精神来,把祸水除掉,后宫方能恢复平静。” “你能够这么快发现端倪,是个很有天分的人,不过……”马皇后歇了一会,缓缓摇头: “本宫能够活到年过半百的年纪,风风雨雨,怎么苦头都吃过,什么富贵都享受过,当了十五年的皇后,已经很满足了,不能苛求太多。” “这十五年来,本宫自认对得起皇后的荣耀,尽心尽力当一个好皇后,不徇私、不贪权、不欺压弱小、不肆意侮辱打压讨厌的人。皇上脾气暴躁,大权在握,有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若有本宫出手能救的人,无论是卑贱的太监还是朝中大臣,顶着皇上冲天的怒火,本宫也绝不退缩,劝谏皇上。” “本宫没有嫡子,东西六宫的众多嫔妃为皇室开枝散叶,有些是可怜人,达定妃,郭惠妃,都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本宫做不了什么,只能尽量善待她们。本宫是凡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爱憎,也有嫉妒,行事未免厚此薄彼。所以本宫将大权分散到六局一司,由你们料理后宫之事,一来可以分担本宫的压力,二来可以钳制本宫的私欲,让这些嫔妃尽量受到公允的对待。” “成穆贵妃孙氏死后,本宫失去唯一的知己和同伴,独自在后宫很是寂寥。本宫做了十五年的贤后,觉得累了,想要歇一歇。” 马皇后目光悠远的看着窗户,仿佛灵魂飘到天际,俯瞰整个大明皇宫,“本宫对死亡毫不畏惧,甚至很是期待呢,当一天皇后,就要尽一天皇后的责任,想要休息,只能与世永别。” “娘娘!”胡善围没想到马皇后心存死志,一心想激发皇后的求生欲,顾不得臣子的身份,大声说道: “娘娘若去了,岂不是正中幕后主使之意?娘娘辛苦守护宫廷十五年,她们都不知惜福,放着人间最富贵的日子不过,为了私欲暗地里使出阴险的招数害人。娘娘一定要撑住,微臣发誓,一定揪出真凶,谁搞宫斗我搞谁,谁争储位我搞谁,都不准搞事情!” 马皇后笑了,“你这个劲头,很像曹尚宫年轻时刚入宫的时候。其实后宫和前朝一样,每个人都有私欲,都想往上爬,这是人的本性。故,你是杀不尽,除不绝的。本宫幸亏没有嫡子,否则连本宫也无法保证自己为了确保嫡子的储位而对嫔妃和庶子们做些什么坏事。” 胡善围赶紧说道:“皇后娘娘宽容仁慈,莫要妄自菲薄了。” 马皇后摆摆手,“你还是太年轻了,凭着一股冲劲、闯劲和机灵劲,在诸多女官中脱颖而出,得到本宫欣赏,两年就升了三级,青云直上,成为六品司言。从编写《赵宋贤妃训/诫录》开始,就屡屡得罪后宫还有前朝的人,甚至秦王。但因你是本宫面前的红人,又有范宫正的维护,所以后宫无人敢反击你,像你这种人,一旦新后上位,无论新后是幕后主使还是别人,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必定是首先被新后忌惮疏远的女官,甚至有杀生之祸。” 闻言,胡善围心头一震:马皇后就像高明的棋手,下一步棋,推测到后三步。她本人对未来的重大危机无知无觉,只想揪出真凶,马皇后却替她考虑到了。 马皇后看着胡善围的目光充满了怜悯,“本宫知道你的过去,驸马王宁……每次本宫听《琵琶记》,都不禁猜测你是何等感受,你需要多大的勇气,才会将这本直戳你伤疤的南戏推荐到御前。本宫惜才,佩服你直面过去的勇气,对你越发欣赏。故,当曹尚宫把司言的六个备选名单呈上来时,本宫明知你资历不足,仍然用朱笔勾了你的名字。” 胡善围心头大恸:“微臣与王宁的爱恨,就像一本,翻过一页,就此揭过,微臣无怨无悔。皇后娘娘知遇之恩,微臣没齿难忘,微臣发誓,要将真凶揪出来,让她得到应有的下场。” 马皇后又摇头,“本宫不要你报恩,也不要你报仇,本宫只想要你好好的活着。你资历浅薄,却能在后宫立足,乃至如鱼得水,都因本宫的信任和提携。但是这也是你将来灾祸的来源。” “你现在所查到的线索,都是臆断,连证据都谈不上,没有人相信你,相反,你很容易被人反咬一口,说你污蔑嫔妃,卖直求荣。你最好的选择,是在本宫死后,无论谁是新后,你都三缄其口,靠着范宫正她们,你在六局一司方有立足之地。千万不要幻想在后宫继续查真凶,找证据,失去本宫的庇护,你会死的很惨。” 胡善围闻言,先是有些害怕,而后自我鼓励似的说道:“微臣不怕,微臣和毛骧、纪纲,还有……沐春关系尚可,他们会帮助微臣。微臣相信他们也想将真凶揪出来。” “傻孩子,他们都是外臣啊。”马皇后说道:“君君臣臣,一旦立了新后,他们就必须放下私欲,效忠新后,成为臣子,他们没得选。你区区一个女官,能够做什么呢?稍有不慎,你不仅引火烧身,还会将祸及他人。” “所以,放手吧,后宫是大明最大的名利场。本宫死后,为了后位,甚至储位,后宫会变成最大的角斗场,互相撕咬,直到角逐出新后为止,大明宫廷即将迎来最大的震荡,为了自保,你都要用尽所有的智慧,千万不要妄想其他了。” 马皇后世事通明,说的句句在理,劝胡善围放弃,可是胡善围岂能甘心? 胡善围跪地说道:“皇后娘娘,微臣是司言女官,娘娘说什么,微臣就听什么。但是今日,请恕微臣不能听娘娘的吩咐了。娘娘的意思,微臣都懂得,娘娘觉得宫廷争斗永无止境,不用计较幕后真凶三番两次对娘娘的伤害,以后没有娘娘的庇护,微臣自保要紧,冷眼旁观便是。” “可是蚕室刺杀、挑破马晔,事事都是冲着娘娘的身家性命和名誉来的。微臣身为娘娘的司言女官,为娘娘出谋划策,保护娘娘,也是微臣分内之事。面对敌人的挑衅,微臣决定选择斗争到底,请娘娘尊重微臣的选择。” 年仅二十三岁、在宫廷当了三年女官的胡善围是无法真正理解五十岁、当了十五年大明皇后的马皇后为她做出的选择。 她愤怒、她气恼、她不甘。马皇后要她放弃,她如何肯放? 很多年以后,已经连任五朝尚宫的胡善围明白了马皇后临终前为何做出这等看似不争的选择是何等高明,其实暗藏玄机。她深深为当时的自己脸红,还是太年轻太简单啊。 但是现在,二十三岁的胡善围是不服气的,她高昂着头,期待马皇后的认同。 马皇后无奈的笑了笑,正欲再劝,这时沈琼莲来报,“娘娘,茹司药前来请脉。” 马皇后不悦:“本宫明明没有宣她来诊脉,她来干什么?要她走。” 沈琼莲面有难色,“茹司药不肯走,说一定要为娘娘开方子抓药,或许还有转机。” 马皇后罕见的动了怒气,将身后的南瓜引枕摔过去,“一个个都不想活了吗?滚!都滚出去!” 久病易怒,胡善围和沈琼莲退下,外头茹司药果然还在,她颓然放下药箱。 胡善围刚回来,不晓得宫里的变化,问茹司药,“皇后娘娘何时变得讳病忌医了?” 茹司药眼含泪水:“娘娘自知时日不多,一旦病逝,依皇上的暴脾气,必定会下令杀看病开药的大夫。为了保护女医和太医,自打病重后,娘娘除了今日为了召见奢香夫人,一直都拒绝宣太医和女医诊治。我宁可被皇上处死,也想为皇后娘娘多续命一日,可是娘娘不肯,总是赶我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4.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谁也救不了一个一心求死的人, 哪怕是皇帝。 洪武帝为马皇后的病揪心, 屡次要马皇后挪到乾清宫,要太医们一起会诊, 命群臣祈祷祭祀,马皇后为了将来不牵连太医院和大臣, 也是拒绝了。 马皇后还反过来劝洪武帝:“死生,命也。祈祀何益?大夫能治病, 但不能治命。如果吃药和祈祷都不能见效,恐怕会因此而治他们的罪。皇上, 这不是臣妾想要看到的结局。” 马皇后看淡生死, 准备迎接死亡, 拒绝医治, 她不惜命,却珍惜别人的性命, 宫中女医, 宫外太医皆受其庇佑,感恩戴德。 马皇后的身体每况愈下,在胡善围归来后,到了不能理事的地步时, 马皇后奏请洪武帝, 要六局一司协助李淑妃料理宫务。 根据胡善围获得的线索推断,真凶娘家势力强大, 所图不小。而李淑妃是四妃中唯一没有儿子的嫔妃, 父亲李杰战死后得到显赫的追封, 镇国上将军、都指挥使,但李家后继无人,家族实力最弱。 马皇后将李淑妃排除,有意拉她一把,把后宫交给没有利益冲突的李淑妃,希望她能弹压住蠢蠢欲动的后宫。 洪武帝对马皇后一向信任,容许所奏。 李淑妃性格恬淡,平日负责抚养小公主。天降大任,李淑妃无法推脱,只得迎难而上,凡六局一司所奏,皆循旧例,若无旧例,就召集七个最高女官商量,不敢自专。 马皇后八月初八生日,要准备千秋节贺寿,但是马皇后拒绝吃药,平静的等待死亡,李淑妃在准备盛大的寿礼时,同时还要预备葬礼! 喜事和丧事同时准备,还不能混在一起,以免冲撞了。无论李淑妃还是六局一司,都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每晚都忙到半夜才歇息。 不过最苦的还是礼部,前元礼乐崩坏,无法参考皇后葬礼仪程,大明第一个皇后葬礼流程如何安排,要重新修订。礼部拿着熬夜整理出来的仪程呈给洪武帝钦定,被洪武帝劈头盖脸臭骂一通,“朕的皇后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死的,你们是要诅咒皇后吗?” 洪武帝仿佛得了失忆症,明明是他下令要礼部预备皇后国葬仪程,否则礼部那敢自己捣腾这些? 礼部官员被锦衣卫拖出去打板子,叫苦不迭,屁股上抹上膏药,不敢坐下,站着继续修。 故,马皇后病危,无论后宫还是前朝,都阴云密布,如山雨欲来,笼罩着不安和紧张的气氛。 洪武帝焦虑暴躁,把无辜礼部官员推出去打板子,并非马皇后的病,而是远在云南的南征军遭遇挫折了,一封封危机的战报昼夜不停传到京城,令洪武帝焦心不已。 且说南征军顺利攻下曲靖之后,主帅颍川侯傅友德兵分两路,自己带兵直捣乌撒,永昌侯蓝玉和西平侯沐英攻打北元梁王所在的昆明。梁王巴扎刺瓦尔密连连溃退,兵败如山,最终在滇池自尽,蓝玉和沐英进驻昆明。 刚刚拿下昆明,蓝玉和沐英将城池交给前来增援的郢国公冯诚镇守,两位大将出兵讨伐不肯归附大明的大理土官段世。 蓝玉沐英两位名将联手,无所不催,一同平乱,势如破竹,攻下大理,沿路不少土官归附大明,但是后方却遭遇危机:云南当地乌撒、乌蒙、芒部、东川等土官乘着蓝玉沐英大军四处征伐,昆明防守薄弱,居然集结了二十万军队,攻打昆明城! 此时镇守昆明的正是沐春的舅舅冯诚。昆明城驻军不到两万,如何对抗二十万叛军?幸好冯诚是名将之后,危机时刻并不慌乱,一面紧急派人出城寻找救援,一面组织军民防守城池。 冯诚防守得当,二十万叛军久攻不下,干脆将昆明城团团围住,城中粮食危机、缺医少药。 南征军主帅颍川侯傅友德的幼子傅添锡跟着冯诚镇守昆明,带兵突围时战死,连尸首都没找回来。 东川侯胡海的嫡长子胡斌,战死。 说起胡斌,各位看官可能觉得很陌生。可是各位应该还记得驸马王宁一球击落他的假发,导致驸马梦破碎的青年才俊,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秃头无发。胡斌因此落选,别说头发了,如今连命都没有了。 寄予厚望的青年将领接连在南征中陨落。 洪武帝合上战报,长叹一声,“厚赐颍川侯府和东川侯府,厚葬胡斌,傅添锡尸骨无存,就为他立个衣冠冢吧。” 昆明之围,主要原因是当地土官在归附大明后立刻变卦,乘着昆明城防空虚,土官互相勾结谋反,反攻昆明城,云南动乱四起,蓝玉和沐英两个大将四处救火。 云贵之地,唯一还算安稳的就是贵州,北元奸细程鹏举刺杀马晔,贵州当地的主要矛盾从当地土人和大明驻军的矛盾立刻转变为贵州和北元的矛盾,且有了奢香夫人和明德夫人刘淑贞这两位忠于大明的土官和沐春互相配合,贵州在短暂暂时和平,并无类似昆明的危机。 云南和贵州两种截然不同的状况,尤其是奢香夫人的归附胜过十万雄兵的事实,让洪武帝深深意识到单凭武力是无法解决南边疆土问题的,土人和土官们的真心归附,当地土人和中原文明之间交流融合才是长久的解决之道。 洪武帝得到沐英最新的战报,云南丽江狮子山下纳西族首领阿甲阿得要归附大明。 纳西人没有固定的姓氏,以父亲的名字为儿子的姓氏,所以一直变化。比如现在的阿甲阿得,他的父亲叫做阿甲,他姓阿甲,他的儿子就姓阿得。 阿甲阿得的祖先从唐朝开始就是纳西族头人,家族地盘跨越云南,藏地和四川部分地区,是个实力 强悍的家族,经常和吐蕃打仗,争夺银矿和盐矿。 这个家族除了有实力,目光也很长远。宋朝时,忽必烈带着蒙古军征大理,这个家族就帮助忽必烈灭了大理段氏家族,被元世祖封为二品宣慰司,继续实际统治这片土地。 如今北元梁王被蓝玉沐英逼得滇池自刎,元朝气数已尽,首领阿甲阿得意识到大明时代的到来,立刻向沐英投诚,带领纳西人效忠大明。 这算是南征军最大的好消息了。 有了奢香夫人这个楷模,洪武帝决定用怀柔的手段,厚赐阿甲阿得,“朱”是大明的国姓,去掉一撇一横,就是“木”字,赐给阿甲阿得“木”姓,该叫做木得,木家世袭丽江知府的土官,建立了“木府”,服从大明统治,和以前一样,纳贡出兵服徭役。 用木府稳住了云南丽江等地区,沐英终于得到喘息之机,带兵救援被二十万军围困在昆明城的大舅子冯诚。 洪武帝在千里之外的京城运筹帷幄,日以继夜,掌控南征全局,只有在投入工作的时候,他才能将马皇后病重的焦虑和悲伤抛在一边。 他是丈夫,更是个开疆扩土的皇帝,他没有时间悲伤,他无法像别的丈夫那样,在病榻旁边陪着妻子渡过最后的时光。 他没有办法救妻子的性命,但每时每刻都有一个大明南征军命丧他乡,洪武帝全心投入公务,他觉得这样会让大明军队少死一个人,多挽救一个人的生命。 无情?有情? 洪武帝这样的充满争议的雄主,并不在意别人如何评说。 一道道诏令从乾清宫发到云南,其中并没有马皇后病危的消息,沐英和马皇后情同母子,洪武帝不想因此影响沐英的士气。 马皇后也想在临终的时候见沐英沐春父子两个,但她默契的和洪武帝达成一致,绝对不提这对父子,以马皇后的贤后标准,她绝对不会因私欲因影响南征军。 洪武十五年,八月初八,千秋节,马皇后五十一岁的生日,她活到了这一天。 千秋节如期举行,万国来朝,热闹非凡,其中以贵州水东家明德夫人献上的一对绿“凤凰”格外醒目。 当这对绿孔雀展翅飞翔的时候,自带光环的漂亮羽翼令人挪不开眼睛,惊艳全场。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连马皇后都回光返照般从病榻上起来,在外头躺椅上坐着,“凤凰”在头顶云端徘徊,马皇后露出笑容,“自由飞翔,真好啊。” 胡善围看着马皇后的笑容,心中就像被伸进两只手,把一颗心拧成了麻花。纠结的狠,马皇后要她放弃,她不愿意,可是又不能抗旨,干脆保持缄默,不和马皇后说这个话题了。反正脑子和双手都长在自己身上,马皇后不会一直管着她。 一旁陪伴的洪武帝说道:“皇后喜欢,就让明德夫人每年都进贡绿凤凰。” “明德夫人和奢香夫人在忙着开山修路,不麻烦她们两个了,倒是她——”马皇后指着一旁服侍的胡善围,“这个孩子颇得臣妾的心意,可惜她进宫太晚,只陪臣妾一年多。” 洪武帝说道:“这个容易,就让她殉葬,去地下陪梓童。” 胡善围:“……” 这下洪武帝不要她的眼睛了,直接要她的命! 要她殉葬,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似的容易。 马皇后摇头,“成穆贵妃孙氏还在地下等着臣妾呢,再带上她,恐怕贵妃不悦。臣妾希望她活着,就让她在孝陵守三年,为臣妾烧香添烛,喂一喂放养孝陵的绿凤凰和鹿。三年后臣妾投胎转世,不用陪了,就放她出去吧。” 姜还是老的辣,马皇后三言两语,就把胡善围安排的明明白白,她连个不字都不敢说——说了也无用,洪武帝雷霆之怒下来,说不定真的让她殉葬。 两天后,洪武十五年,八月初十,亲王王妃、公主驸马齐齐来到坤宁宫,东西六宫嫔妃跪在外面,为皇后祈福,马皇后到了油枯灯尽的时候。 洪武帝陪在马皇后身边,握着妻子的手。 马皇后睁开眼睛,对跪地哭泣的亲王公主们说道:“你们都是天家的孩子,生来富贵,不晓得疾苦,投了好胎,须知这些富贵是老百姓给的,吃了他们的供奉,就要履行皇家的责任。都说天家无情,其实也没有说错,你们可以没有小情,但不可以无大爱。” 众人都哭说记住了,就连懵懵懂懂的小公主也大哭。 马皇后对太子朱标说道:“你是大哥,要友爱手足,孝顺皇上,心怀天下,做好了这三点,就是合格的储君了。” 朱标哭道:“儿臣谨记母后教导。” 马皇后用尽最后的力气,对洪武帝说道:“愿陛下求贤纳谏,慎终如始,子孙皆贤,天下臣民就有所依靠了。” 洪武帝没有落泪,他紧紧握着马皇后的手,“来世,朕还与梓童做夫妻。” 马皇后已经虚弱的说不出话了,瞳孔渐渐散开,一双手任凭洪武帝如何捂着,再也捂不热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5.人间冷暖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洪武帝颁布的《御制孝慈录》改变了“国无二尊、家无二斩”的老规矩, 提倡“父母同尊”, 皇室则实行帝后合葬,皇帝和元后同庙, 一同享受祭祀的制度。 故马皇后去世,朝中大臣服斩衰二十七日除服, 百日内穿素服,官员百日内禁止音乐祭祀, 停嫁娶,民间一个月内, 葬礼规格高于以往历朝历代的皇后。 八月。 凡在京的文武百官穿素服入朝, 行奉慰礼。 武官五品以上, 武官三品以上的诰命夫人穿着麻布衫、麻布裙、麻布盖头、麻布鞋, 不准施脂粉和金银首饰,依次去坤宁宫行礼。 洪武帝拟定了马皇后的谥号——孝慈, 故马皇后以后皆被称为孝慈皇后。 洪武帝召已经就藩的藩王们回京城参加孝慈皇后葬礼。连在圈禁在凤阳乡下种地的废秦王爷召回京城。 九月。 孝慈皇后神位已成, 梓宫即将发葬,告太庙,祭钟山之神,祈祷神灵保佑皇后地下安宁。 一切准备妥当, 各地藩王们也都赶到京城哭灵送殡。太子朱标带着亲王公主们送孝慈皇后梓宫入钟山孝陵, 在钟山脚下时,原本晴好的天气突然风雨大作, 道路难行, 眼看着要误了入葬地宫的吉时。 悲伤的洪武帝暴怒, 正要斩杀算日子的钦天监,幸亏送葬队伍里的高僧宗泐灵机一动,说了四句偈语:“雨落天垂泪,雷鸣地举哀。西方诸佛子,齐送马如来。” 意思是孝慈皇后之死,引得天地同悲,感动诸佛来送皇后。 洪武帝听了,方放过倒霉的钦天监。这时宗泐带领手下高僧道衍禅师等一起念经祈福,也是神了,一通经过后,雨止云开,送葬队伍继续前行。 洪武帝坚信这是神迹出现,对念经的几位高僧另眼相看,悲伤不已的洪武帝顺手将几位高僧一一指给几位藩王,“高僧跟着你们回到藩地,你们要为高僧建寺庙,时常去为孝慈皇后祈福,不得有误。” 藩王们和高僧应下,道衍禅师指给了四皇子燕王朱棣。 九月底,藩王们陆续带着洪武帝指给的高僧回到藩地,建立寺庙寄托对孝慈皇后的哀思。 由于秦王在葬礼上几次哭晕过去,表示痛改前非,加上大明忙着南征,沐英等名将齐聚云贵之地,防守空虚,北元又开始屡屡扰关。鉴于此,洪武帝命魏国公徐达去了东北守边,并且决定再给儿子一次机会,恢复了他的亲王爵位,命令他回藩地,守护西北边关。 第二个消息对于正在孝陵里喂鹿的胡善围而言,着实是个坏消息。 鹿是吉祥之物,洪武帝大手一挥,在孝陵一次性放养了两千头…… 洪武帝觉得鹿是吉祥物,根本没有考虑如何养活,陵区的那些树木花草,根本不够养活两千头鹿,何况十月都霜降了,万物凋零,能吃的东西更少,两千头鹿的配给和军马一样,吃着草料豆饼等物。 除了喂两千头鹿,胡善围还要养明德夫人进贡的那对绿孔雀,每天忙于伺候飞禽走兽,几乎没有时间悲伤。 自打八月初十孝慈皇后去世,胡善围就被毛骧依照孝慈皇后的遗言送到孝陵来了,她要守孝陵三年,不得出陵区半步,形同软禁,也是一种保护,毕竟依照洪武帝的脾气,谁敢在孝陵搞事情,基本和求死差不多了。 孝慈皇后用这种果断的方式切断了胡善围和宫廷的关系,就像初入宫廷时在藏楼里,几乎与世隔绝。藏楼至少在宫廷,孝陵在郊区钟山。以前宫廷相好的女官也很难来这里。 给她带来秦王恢复爵位消息的正是同样关注秦王一举一动的马三保。当年秦王被前行掳夺残害的童男童女只有马三保还活着,秦王妃王氏带发修行,被封为清净仙师,阉童马三保一直在庵堂伺候王氏,和胡善围偶有来往。 三年过去了,阉童长成身量未足的少年,马三保气恼的将一个豆饼投给梅花鹿,“这样禽兽般的人,流了几滴鳄鱼眼泪,居然也有再来一次的机会!那些惨死的人呢?被割了舌头的刘司言呢?谁给她们机会?” 胡善围也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我要困在这里三年。三年之后,秦王估计成了浪子回头的贤王,这种阴险小人肯定会来报复我们的。” 马三保说道:“我不能坐以待毙,我这次来,除了告诉你秦王的消息,还是来向你辞行的——承蒙清净仙师的举荐,我这三年一直跟着道衍禅师学习佛学,这次孝慈皇后出殡,道衍禅师参与诵经止了风雨,皇上将禅师指给了燕王,要道衍禅师在燕地北平建立寺庙,为孝慈皇后祈福,我将随道衍禅师一起奔赴燕地。三年之后,你出孝陵,倘若秦王找你麻烦,你就去燕地找我。” 马三保已经找了燕王这个强大的保护伞。 胡善围笑了笑,继续往鹿群里投喂豆饼,“多谢好意,不过三年之后,我应该会想法子回到宫廷,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发誓一定要做完。” 马皇后临死都用遗言保护她,她若不能为马皇后复仇,找到真凶,她死不瞑目。 且说马三保跟随道衍禅师追随燕王一行,奔赴燕地北平。道衍禅师颇有诗才,出发时写了一首《十月一日金陵发船之北平》: 石头城下水茫茫,独上官船去远方。食宿自怜同卫士,衣钵谁笑杂军装 夜深多橹声摇月,晓冷孤桅影带霜。历尽风波难苦际,无愁应只为宾王。 马三保知道胡善围是道衍禅师忠实的读者,喜欢收集他的诗歌文章,便将此诗抄录下来,寄给孝陵喂鹿的胡善围。 整日被“禽兽”环绕的胡善围精神食粮极其匮乏,得到道衍禅师新诗,如获珍宝,抄录在诗集上,反复诵读欣赏。 从诗句上来看,道衍禅师和燕王关系还不错,因成为燕王座上宾,什么“夜深多橹声摇月,晓冷孤桅影带霜”都无所谓了。 胡善围风光三年,一朝落魄,困于孝陵,以禽兽为伴,孤独寂寞,以前得罪过的人想要踩她,报复她,也被孝陵周围的护陵军层层阻隔,鞭长莫及。 孝慈皇后果然算无遗策。 胡善围从六品女官跌落成孝陵守陵人,就是个打杂的,一应俸禄分例全都断了,日子过得甚是清苦。 患难时刻见真心。 自打胡善围来孝陵养鹿,小宫女海棠也自请来孝陵添灯油,清扫配殿,陪在胡善围身边。 纪纲时常来孝陵看她,帮她喂鹿。毛骧偶尔也来,有了锦衣卫当后台,护陵军对胡善围还算客气,不敢克扣她的东西。 后宫里,陈二妹经常托人给她送吃的解馋,范宫正托人带话,要她“稍安勿躁”,好好守着孝慈皇后的神位,“三年后自有她的造化”云云。 沈琼莲送了一些,纸笔等物,说“中自有青云路”,要她喂鹿伺候凤凰的空隙,不要忘记读,有了知识,就有东山再起的那天。 每天喂两千头鹿,累得要命,晚上胡善围倒头就能睡着,不过看到架上堆得满满当当的籍,她还是挣扎着起来,看半本后再睡。 成穆贵妃孙氏附葬孝陵附近,怀庆公主每次来看生母,都会来孝陵顺便看胡善围,赏赐给她不少东西,不知这里是否有前任未婚夫王宁的原因,反正怀庆公主的理由是“我母妃得以风光大葬,多亏了你建议父母同尊,改变丧制,我必不亏待你”。 怀庆公主出手大方,而且隔三差五就往孝陵送吃的,大大改善了胡善围和海棠的生活,两人冬天能用得上宫里上好的银霜炭,每顿饭都有一碗肉。 茹司药还惦记着胡善围容易发作的冻疮手,以前在宫里冻不着,现在听说她白天要出去喂鹿,风吹日晒,配好了防冻的膏药,要谈太医捎给胡善围,要她注意保养。 涂上膏药,胡善围拿着鸡毛掸子清理孝慈皇后神位上的浮灰,似自言自语的说道:“娘娘说我三年结了不少仇,强迫我避世躲风头。可这三年我也结了不少善缘,娘娘九泉下也能看见,我如今落魄了,也没有到墙倒众人推的地步,可见出头也有出头的好处,我并不后悔以前拼命的付出。付出总有回报,若碌碌无为,一旦退出宫廷,还有谁记得我呢?” 喂鹿也没有挫败胡善围的斗志。 当然,也有令胡善围失望的人。 徒弟黄惟德和江全年纪长,阅历丰富,她们两个似乎嗅到了什么不寻常之处,很是警觉,没有送东西,也没有只字片语,仿佛胡善围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在她们人生里。 对此,胡善围表面淡淡的,心下还是挺难受,尤其是黄惟德,她手把手教黄惟德读考试,求孝慈皇后为她赐名,自觉尽了为师之道,可是她落魄了,黄惟德就当没这个老师。 还有飞扬跋扈的曹尚宫,在孝慈皇后百日祭随同李贵妃来过孝陵,当众奚落过胡善围,一副落井下石的嘴脸。 胡善围知道曹尚宫是因秦王东山再起了,她却虎落平阳,为刘司言复仇成了空谈。曹尚宫对胡善围很失望,胡善围也知道自己食言了,无论曹尚宫如何奚落嘲讽,她都忍着,没有吱声。 南征军方面,木府归附大明,沐英带兵救被围困的昆明城,和守城的大舅子冯诚里应外合,二十万叛军溃退,昆明城得救,云南局势得以扭转。 这时孝慈皇后的死讯传到云贵之地,全军缟素,沐英和沐春一人在昆明,一人在贵州,皆大哭,穿粗麻孝服,设了祭坛,朝着京城方向跪拜。 但悲伤归悲伤,没有洪武帝的命令,父子两个都不敢擅离职守,忍着悲痛,南征依然在继续,继续平息叛乱。 镇守贵州的沐春从纪纲那里得知胡善围出宫守孝陵去了,便时常给胡善围写信,不提孝慈皇后,语言俏皮轻松,有时候还用惨不忍睹的画画技法,描绘他最近遇到了什么,比如他带兵穿越一个沼泽,出来后身上爬满了蚂蟥,兼任大夫的彝人巫师往他身上喷某种药酒,逼一只只蚂蟥从身体里钻出来。 沐春画了个人形,蝌蚪般的墨点子布满全身,吓得胡善围当即有些不好了,把可怖的画纸扔进火盆。 胡善围写了回信,画了一封松鹿图送给沐春。她如今以鹿为伴,画鹿的技巧日渐娴熟。 出宫也有出宫的好处,一入宫门深似海,对外联系不便,否则有通敌之嫌。但是在孝陵,信是不禁的,胡善围和沐春虽不能见面,但联系更为密切了。 沐春看到胡善围的回信和画,知道她落魄但不消沉,这才是他的善围姐姐嘛,无论在那里都会发着光和热,那么鲜活的灵魂。 元后去世,大明宫廷风起云涌。 起初协理六宫的李淑妃因在孝慈皇后的生日和葬礼上表现的中规中矩,得到洪武帝的欣赏,加上李淑妃在忙碌的同时也很用心的照顾小公主,故,在孝慈皇后丧百日后,洪武帝封了李淑妃为贵妃。 李贵妃提了名分,成为了后宫之首,六局一司继续襄助李贵妃,料理后宫,接见内外命妇,代理皇后之职。 洪武帝才五十出头,很是年轻,朝野内外猜测,李贵妃很有可能成为继后,李贵妃也无子,连公主都是收养的,但马皇后无嫡子,只有两个公主。反正已经有了太子,皇后生不生儿子都无所谓。 因孝慈皇后的国丧,无论中秋节、重阳节,甚至冬至、春节这等重大节庆都简单的过,宫中一片缟素,没有任何喜庆的意思。 洪武十六年,又是一年春,三月时,胡善围喂鹿,听闻孝陵外面、成穆贵妃孙氏的陵墓方向传来哭声和哀乐。 正纳闷时,海棠匆忙跑过来,说道:“李贵妃薨,皇上赐葬钟山,寝陵就在成穆贵妃孙氏的陵墓旁边。” 这才一年不到,李贵妃就死了?孝慈皇后预言太准确了,后宫必生乱象。 胡善围问:“李贵妃死了,现在谁协理六宫?” 海棠说道:“郭宁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6.三把火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昔日贵妃宝座是“二李二郭”之争。 李贤妃生有一子, 但因之前照顾小公主不周, 被重视子嗣的洪武帝悄悄记了一笔,哪怕她位居东六宫之首, 孝慈皇后和洪武帝都没有抬举她的意思,李贤妃由此出局。 郭惠妃生育三子两女, 靠着肚皮争气,在后宫立足。但是郭惠妃的父亲郭子兴是孝慈皇后的义父, 洪武帝后来吞并了半个岳父的地盘和军队,杀了郭子兴之子郭天爵, 还把人家亲闺女郭氏纳为妾室, 这段几乎要被世人遗忘黑历史被一个叫做刘海的小御史用给郭子兴立碑的奏折挑明了。郭惠妃由此出局。 李淑妃无子, 却把小公主养的很好, 为人和行事风格很像已故的成穆贵妃孙氏的品格,由此得了孝慈皇后和洪武帝的喜欢。孝慈皇后死后, 升为李贵妃, 统领六宫,代理皇后之职,就当人们以为李贵妃会成为继后时,李贵妃暴病而亡。 最后只剩一下郭宁妃。前面郭惠妃因尴尬的出身而出局, 郭宁妃的出身简直无可挑剔。当年洪武帝路经郭家, 郭山甫慧眼英雄,不仅在夜里将自己的闺女郭氏推到洪武帝房间里伺候, 还命令两个儿子郭兴和郭英追随洪武帝左右, 冲锋陷阵, 买一送二。 郭氏生了十皇子鲁王,封宁妃,大哥郭兴、二哥郭英皆凭战功封了巩昌侯和武定侯。郭兴目前掌禁军,郭英则在洪武十四年就跟随南征军主帅傅友德出征,南征尚未结束,将士皆不归。 后宫嫔妃,郭宁妃娘家势力最为显赫,尤其是当幕僚程鹏举挑唆马晔时,二哥郭英也在南征军里,胡善围将种种线索联系在一起,郭宁妃疑点最重。 李贵妃一死,后宫妃位只有四人:郭惠妃、郭宁妃、李贤妃、达定妃。 郭惠妃出身尴尬,早就出局。 李贤妃连个小公主都照顾不好,让洪武帝失望,当然不会将料理后宫之事交给她。 达定妃是个二婚,汉王之妾,被洪武帝巧取豪夺抢到后宫,纵使生了两个皇子,也和郭惠妃一样输在尴尬的出身上。 如果嫔位里选,肯定不能服众,缺乏威仪。 所以郭宁妃上位成了必然,李贵妃暴病而亡,洪武帝将后宫大权交给郭宁妃,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郭宁妃将被封为贵妃。 孝陵里,胡善围听到这个消息,越发觉得郭宁妃可疑,问海棠:“李贵妃暴病而亡?她得了什么病?” 海棠摇头:“不知道,反正很突然,当日就抬出宫葬了,同为贵妃,葬礼规格比照成穆贵妃孙氏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很是仓促冷清。” 胡善围又问:“李贵妃薨了,小公主交给谁抚养?” 海棠说道:“当然是郭宁妃了,宁妃之子鲁王朱檀已经十四岁了,早就搬到乾清宫东五所居住,郭宁妃地位高,有精力抚养小公主。” 胡善围心中疑云密布,吩咐海棠:“你去找谈太医,就说我病了。”她被禁足在孝陵,但是海棠比较自由,和守陵军打好招呼,可以出去一趟。 海棠上下打量脸色红润的胡善围,“你没病啊,看着不像,小心被人抓住把柄。” 胡善围跳进群鹿饮水的小溪里,阳春三月,山里的溪水依然冰冷,她哆哆嗦嗦的说道:“很快就病了。” 次日,海棠顶替她去喂鹿,逢人就说胡善围病了,谈太医背着药箱来到孝陵给胡善围诊脉,加上鼻塞流鼻涕等症状,断定为着了风寒,“春天忽冷忽热,穿脱衣不及时,就容易染上风寒。待我回去给你配药,要小厮把药送过来,连服七天。” 胡善围谢过了,话题一转,指着谈太医穿着的素服,“听闻宫里李贵妃暴病去世,到底得了什么病?我在宫里的时候,李贵妃身体很好,平日惜福养生,性格淡泊,如今才三十出头,正值壮年,怎么突然病的那么重?” 孝陵四处都是禽兽,不用担心隔墙有耳,谈太医没有顾忌,说道:“其实不是什么大病,只是为了保护小公主……” 原来春天一到,天气转暖,小公主出了水痘,李贵妃忙将小公主安排在一处安静的宫殿、也就是空了三年延禧宫里隔离开来,派了出过水痘的女医和宫人们悉心照顾。 小公主平日身体健康,出水痘也比较顺利,烧了两天,水痘生出,痒的时候哭闹过一阵,慢慢消了。 可是当小公主的水痘开始消退时,永和宫的李贵妃突然咽痛发烧,出现和小公主之前同样的症状,原来孩提时李贵妃并没有出过痘,中年了反而被小公主传染上。 以防扩散,茹司药在洪武帝的同意下,将整个永和宫封闭起来,等李贵妃病愈,所有人都确定没有感染了水痘症状后再放出来。 可是李贵妃接连高烧了三天,水痘没生发出来,全身开始长包流脓了,脑袋肿得像个南瓜,且神志不清,不知是疼还是什么原因,时常抽搐尖叫。 此时的李贵妃就像一个怪物,谁能想到病榻上扭曲挣扎,不停流血流脓的女人差一点点就成为大明皇后呢? 洪武帝破例命太医院出过水痘的太医,包括谈太医等步入封闭的永和宫给李贵妃会诊,结果是水痘高烧引起脑炎,轻则毁容瘫痪,重则死亡。 也就是说,李贵妃注定无缘皇后之位了。 五天后,李贵妃断气,由于尸体布满脓血,污秽不堪,为防止传染,尸体都是裹在石灰里抬出宫的,李贵妃草草下葬。 李贵妃之死,小公主生母胡庶人难产而死、养母李贵妃因病暴卒,归根到底是因被小公主传染。洪武帝担心小公主背上克母的名声,下了封口令,对外只称李贵妃暴病而亡,就连小公主出水痘在太医院和女医那里留档的用药记录和脉案都烧了。 小公主才三岁,不记事,如此一来,彻底将李贵妃之死和小公主的关系剪断。 末了,谈太医叮嘱胡善围:“此事宫里几乎无人不知,但因皇上封口令不敢说,你就当不知道,别说漏嘴。” 胡善围连连点头,头脑伤风发热,心下却发寒: 如果李贵妃之死不是意外,那么幕后黑手好狠毒缜密的手段! 借着小公主之手弄死李贵妃,无人敢追查议论李贵妃之死,真相被永远埋没。 胡善围再去打扫孝慈皇后灵堂神位时,态度越发恭敬。鸡毛掸子轻轻拂过栗木制作、高达九寸五分的神位,就像看到孝慈皇后本人。 胡善围自言自语道:“娘娘,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不应该质疑娘娘要我守孝陵三年的命令。如果我留在宫中,恐怕现在李贵妃的下场,就是我的结局,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想了想,又摇头,“不对,我小时候出过水痘,这一招对付不了我,对方会有什么更加阴毒的招数?” 胡善围越想越可怕,又道,“李贵妃是绊脚石,要立刻除掉,我一个落魄的小人物,又在守卫森严的孝陵,犯不着为了我一个小人物冒险……娘娘啊娘娘,您真的是算无遗策。” 胡善围自问自答道:“嗯,如果我是……那个人,我至少要等到稳住了后宫,把后宫料理的不次于李贵妃,封了贵妃,在后宫地位巩固之后,才会考虑清理一些小鱼小虾。如何掌控后宫?当然要从六局一司做文章,铲除异己,扶植自己的势力……” 果然,如胡善围所料,李贵妃百日丧期一过,到了盛夏六月,郭宁妃召集六局一司七个司字辈女官开会,“八月初十是孝慈皇后一周祭,除了放生上香等法事,本宫想放一批宫人出宫,以示恩典,二十五岁以上的宫女出宫可嫁人,不用误了花期;年迈的太监出宫养老养病;若有女官想出宫和家人团聚的,成全她们。各位意下如何?” 虽问的是“各位”,但是郭宁妃目光落在曹尚宫身上,尚宫乃女官之首,每次都是曹尚宫先发言。 但这一次,曹尚宫听到“放一批宫人出宫”,连掩饰都懒得做了,鼻子往外出冷气,郭宁妃看着她,她也不吱声,不接话:反正宁妃娘娘问的是“各位意下如何”,我就不说话,谁能说我对宁妃不敬! 曹尚宫的臭脾气,人尽皆知,以前李贵妃料理后宫时,尚且让她七分,对曹尚宫十分礼让,凡有大事,必定先征求她的意见,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李贵妃温柔贤淑,能够忍曹尚宫,曹尚宫似乎越发不知收敛了。 曹尚宫不开口,其余六个女官不敢绕开她接话郭宁妃的话头——枪打出头鸟啊,县官不如现管,如今后宫风云变幻,李贵妃执掌后宫不到一年的暴亡,曹尚宫还是最高尚宫,天知道郭宁妃能执掌后宫大权多久? 鸦雀无声,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郭宁妃娘家势力大,不似李贵妃的好耐性,索性开始点名:“范宫正,你觉得如何?” 众所周知,范宫正是唯一敢正面怼曹尚宫的人,且范宫正出身真正的豪门贵族,说话有底气。 范宫正说道:“往宫外放人本是慈悲行善之举。” 曹尚宫冷哼一声。 “不过。”范宫正话音一转,“微臣在宫里十三年,遇到周年祭往宫外放人这等事从未有过先例,微臣觉得此等开先例举尚需斟酌。” 说了没说一样,两不得罪,范宫正太狡猾了。 能熬到今日,郭宁妃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并不气恼,她目光环视一圈,落在最为懦弱的宋尚功身上,“宋尚功,你意下如何?” 宋尚功双手一抖,不敢看郭宁妃,也不敢看曹尚宫,“尚功局只负责女红,这往外放人是大事,我们尚功局那管得了这个。” 郭宁妃目光逼视宋尚功:“本宫就问你一句,放,还是不该放?” 宋尚功如坐针毯,“这……这……”她被郭宁妃架在火堆上烤着,放和不放都是错,只得用求助的目光的看着曹尚宫。 曹尚宫总是欺负她,但是曹尚宫是个有担当的人,不屑让别人背黑锅,所以宋尚功心甘情愿被她欺负,反正被她怼一下、刺几句又不会少块肉! 看着宋尚功为难的样子,曹尚宫觉得丢人,终于开口了,将祸水转移到自己身上,“宁妃娘娘,放人是善事,毋庸置疑。但是刚才范宫正说过了,周年祭放生很普通,但是往外放一大批的宫人,是要开先例的。孝慈皇后周年祭放了,马上就是成穆贵妃孙氏的襢祭——就是满了二十七个月的除服祭,作为丧礼最后一个大祭,娘娘说放不放?放吧,宫里那有那么多闲人可放?都不干活了,宫中事务谁来做?不放吧,临安公主和怀庆公主都看着呢,娘娘如何交代?” 曹尚宫把皮球又踢回来了。 郭宁妃一噎,说道:“成穆贵妃岂能和孝慈皇后相提并论?曹尚宫多虑了吧。” 曹尚宫淡淡道:“娘娘说的没错,我们六局一司协助娘娘料理后宫之事,优势就是在于人多力量大,能够帮助娘娘从各个方向考虑后果,世上没有尽善尽美之事,不犯错就是做对了。干的就是多思多虑的活计,微臣多虑,就是履行为臣之道,对得起娘娘的信任,对得起后宫对女官的厚待。各位,你们说是不是?” 众女官皆称是,郭宁妃放人计划受阻,想要掌控六局一司,必须先除掉曹尚宫这个刺头。 开会没了下文,散会后,范宫正向曹尚宫示警:“你能不能收敛一些?新官上任三把火,郭宁妃开先例,就是想立威的意思。” 曹尚宫神秘一笑,“你放心,我有分寸,我越是和她唱反调,她越动我不得,咱们走着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7.撕破脸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往宫外放人是善事, 不过一般相隔四五年才会放一次,洪武十四年时放过一次了,这才隔了两年,郭宁妃又要放人,很明显是想把一批不好管教的刺头排除宫外的意思。 其实追根到底,是信任问题。同样六局一司运行规则放在孝慈皇后身上,那就是放权,六局一司是左膀右臂、眼睛和耳朵、操控自如,对后宫了如指掌。 但在郭宁妃看来,她被六局一司架空了,变成了被六局一司操控的木偶。就像瞎子和聋子,觉得孤独无助。 想要改变这个局面, 郭宁妃想到的就是换人,换一批她相信的、拉拢的女官,然而一个萝卜一个坑,旧女官不去, 新的如何上位? 所以郭宁妃想借着孝慈皇后周年祭, 放宫外放人, 腾出位置,栽培自己人。 坏脾气的曹尚宫首当其冲,其实有了曹尚宫这个出头鸟,躲在后面范宫正本该觉得安全, 好歹同僚一场, 曹尚宫若真的被排挤出去, 范宫正有些唇亡齿寒之感。 老实说,曹尚宫除了脾气坏一点、性格直一点、小心眼护短、喜欢怼人、尖牙利嘴不饶人外,就没有什么大的缺点了。 范宫正劝曹尚宫:“以前李贵妃掌权的时候,你都没这样给人家没脸,现在郭宁妃上位,你这气性反而越来越大了。你且忍一忍——皇上还年轻,两年后再娶个小娇妻为后都有可能,到时候就不用看郭宁妃脸色了。” 提到暴亡的李贵妃,曹尚宫脸色越发不好,“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李贵妃对我以礼相待,我对她也还之以礼。咱们六局一司是女官,又不是奴才,就连孝慈皇后在时,和咱们也是有商有量的,后宫什么时候成了某人的一言堂?既然只要诺诺称是的奴才们,设六局一司有何用?女官为何是终身制的待遇?简直浪费钱粮,就像宰相制度一样,干脆一并废了。” 范宫正低声道:“你真是老太太上吊——嫌命短。六局一司是皇上和礼部一起颁布的制度,连皇后都不能说废就废,你尽说些僭越之词。” 曹尚宫直翻白眼,“当六局一司成了应声虫奴才,和废了有什么区别?皇上若想要奴才,就不会养我们这些女官了。正经连个后位都没挣上呢,就赤鸡白眼的想搞一言堂,我去哭孝慈皇后去!” 范宫正听得目瞪口呆,曹尚宫简直胆大包天。 曹尚宫说道做到,谁都拦不住,当天就在尚仪局走了出宫的程序,出宫驱车招摇的去孝陵了。 这下闹得所有人都知道曹尚宫和郭宁妃有了矛盾。 郭宁妃晓得曹尚宫坏脾气,却不料她居然敢直接打脸,宣扬去孝陵哭孝慈皇后! 宫斗难道不是你刺我一下、我怼你一下,打几个眉眼官司,暗地里较劲,大家表面还是和和气气,天下太平吗?怎么曹尚宫连脸面不屑做了? 郭宁妃脸都气白了,找来好脾气的崔尚仪,“出入宫廷,皆要经过你们尚仪局同意,像曹尚宫这样品级的女官,和你们打个招呼,就可以自由进出宫廷?” 崔尚仪长得漂亮,眼尾、嘴角上翘,天生一副笑脸,“曹尚宫在尚仪局走了程序,所为何事、何时出、在何时回、随行几人、姓甚名谁、都记录在案。” 言下之意,曹尚宫出宫合理合法。 郭宁妃问:“曹尚宫身份贵重,知晓诸多宫廷机密之事,万一出去有个差池……以前尚字辈女官出宫,都不用孝慈皇后点头吗?” 意思就是说:曹尚宫出宫,不仅仅尚仪局审批,还需要征求她郭宁妃的意见。 “这个……”崔尚仪面露难色,“孝慈皇后放权六局一司,除非有重大的事情,一般不过问细节。” 孝慈皇后敢放权,郭宁妃不敢啊。 郭宁妃右手紧紧抓着座椅把手,又问:“曹尚宫那等出格的理由,你们尚仪局也批准了?” 整个宫廷都知道曹尚宫去孝陵哭孝慈皇后去了。 崔尚仪不慌不忙,拿出留档的案册,“曹尚宫出宫是因孝慈皇后周年祭将至,孝陵有几场大祭,为以防万一,先去孝陵看一看,有无缺漏之处。” 郭宁妃嘴唇一绷,“本宫怎么听说曹尚宫是为了哭孝慈皇后?” 崔尚仪说道:“曹尚宫是孝慈皇后一手栽培提拔的,三十三岁当了尚宫,两人感情深厚,曹尚宫既然去了孝陵,当然要去孝慈皇后神位上一炷香,哭一哭了。” 郭宁妃简直气得吐血,曹尚宫太奸了,狡猾的游离在规则边缘。 不过,郭宁妃能够熬到今日,城府还是有的。她松开紧握着桌椅扶手的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问道:“崔尚仪今年青春几何?” 郭宁妃话题转得太快了,崔尚仪触不及防,她长得美,平日爱惜容貌,一张漂亮的脸蛋,窈窕的婶子,看不出真实年龄,美人都忌讳提起年龄,郭宁妃为何问这个? 崔尚仪只能如实回答:“微臣今年三十九岁。” 郭宁妃点头道,“哟真看不出是即将四十岁的人——你这个年纪精力和阅历都足够了,现在正是一展宏图的时候。你可曾想过在官职上更进一步?” 崔尚仪顿时明白了郭宁妃的意思,女官混到尚字辈就到头了——除非去尚宫局当尚宫,成为女官之首。 郭宁妃想用尚宫之位拉拢她。 崔尚仪说道:“在宫里做事,不出错就是做对了,微臣只想把手头的事情做好,并无非分之想。” 郭宁妃却道:“曹尚宫还比你小一岁,就当了好几年的尚宫。你的模样、人品、能力那点不如她?你就愿意看着曹尚宫总是压你一头,作威作福?” 崔尚仪忙说道:“曹尚宫是个恪尽职守的人,她只是脾气急躁了些,宁妃娘娘莫要误会。娘娘,微臣还有事情处理,告辞。” 郭宁妃看着崔尚仪的背影,轻轻一笑,自言自语道:“嘴上说不要,心里还是想要吧。长得那么漂亮,不求君王宠爱,一心往上爬,才有今日成就,不想当尚宫的女官不是好女官。” 一个老宫人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娘娘莫要操之过急,毕竟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 此人是郭宁妃闺中的大丫鬟,因伺候宁妃劳苦功高,赐了主人的姓氏,宫人都称呼她为郭嬷嬷。 郭宁妃柳眉深锁,“檀儿今年十四岁了,守完二十七个月的孝期,就要去宫外开府成亲,成家立业,就立马要去就藩。檀儿生下来两个月就封了鲁王,藩地在山东济南,济南离京城实在太远了,藩王无召不得入京……本宫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如今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面前,本宫要为他谋个前程,本宫若统领六宫,当了皇后,他就是嫡子了。” 须知太子朱标也是庶子,只是占据了长的优势。而且东宫的嫡长孙朱雄英去年八岁夭折了。 东宫子嗣不旺,嫡长孙夭折,太子身体孱弱,时不时生病,而洪武帝还很年轻,郭宁妃的出身和子嗣都无可挑剔,若为继后,那么十皇子鲁王很有可能登顶储位。 郭嬷嬷疼惜的抚着郭宁妃的手,“娘娘当年委身为妾,着实委屈了。若嫁给别人当正头夫妻——” “女子在家从父,当年爹爹的安排,我岂敢违背?”郭宁妃打断了忠仆的话,“当年爹爹明知皇上妻妾成群,还命我伺候皇上,两个哥哥也在皇上麾下效命,冲锋陷阵,就是博上了全家的前程,赌皇上会赢得天下。爹爹追封了国公,我的两个兄长也争气,都封了侯爵,可是我呢?他们功成名就,凭什么我还要当妾?我一定要凭自己的手段,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如今一个个绊脚石都没了,我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我一定要檀儿就藩之前,坐稳那个位置。” 郭嬷嬷忧心忡忡的看着郭宁妃,“娘娘委屈,不过娘娘要坐上那个位置,最终还是看皇上的意思,娘娘一上来就和曹尚宫闹翻了——六局一司,终究是皇上下旨建的。” 郭宁妃冷笑一声,“刁奴欺主,就她会哭,我也会,我这就去皇上那里请罪去。” 且说曹尚宫大张旗鼓出宫去了孝陵,孝慈皇后周年祭将至,到时候皇上,太子等皇室成员,文武大臣都要来孝陵悼念,胡善围开始做好准备,喂养鹿群格外尽心,做好被人挑三拣四的准备。 听说曹尚宫来了,胡善围如临大敌。可出乎意外,曹尚宫在孝慈皇后神位里上了香,哭了哭之后,居然亲自来到她居住的偏殿里。 胡善围忙道:“海棠,赶紧沏茶——就用上次怀庆公主送的那包碧螺春。” 沏茶是幌子,点明她如今有怀庆公主这个靠山是真,以免曹尚宫又奚落她。 曹尚宫打量着房间和胡善围的气色,“看来你在这里过的还不错啊——怎么听说你病了,还叫了谈太医看病?” 胡善围说道:“春天气温多变,得了风寒,吃了五天的药就好了。” 这时海棠上了茶,恭恭敬敬的说道:“曹尚宫慢用。” 曹尚宫饮了一口,“果然好茶——其实你不用特意抬出怀庆公主的名头来压我,我今天不是来找茬的,我想请你帮个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8.周瑜打黄盖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胡善围一听这话, 更害怕了:一定是掉脑袋的事情, 还不如再奚落我一顿呢。 胡善围虚伪的笑,“曹尚宫不要拿我寻开心了, 我现在就知道养鹿、喂孔雀, 每天给孝慈皇后的神位掸灰尘, 为曹尚宫做事, 我有心无力。” 曹尚宫却道:“你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保持你以前一贯作风——和我唱反调。” 胡善心道:我唱反调?明明是你总是找茬好吧。 曹尚宫把今天和郭宁妃为了放人之事撕破脸的事情说了, “郭宁妃仗着娘家势大,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要是被一个嫔妃踩到脚底下,还有什么脸面当尚宫?当然是当面顶撞了,郭宁妃见硬的不行,估摸下一步来软的, 少不得用高位引诱几个平日和我不对付的人,栽培她们来对付我。宫里谁敢正面和我怼?数来数去,你是头一个,我来孝陵哭孝慈皇后,估摸郭宁妃会想着法子把你弄回宫去当左右手,专门来对付我。” 曹尚宫的意思是要胡善围假装和她作对, 潜伏在郭宁妃身边当耳报神。她三十三岁就当了尚宫,成为女官之首, 其心机谋略藏着肤浅焦躁的表皮下, 骗过了不少人。 胡善围表情有些呆滞, 对曹尚宫的建议毫无反应。 因为此时胡善围脑子电闪雷鸣:郭宁妃不是这种沉不住气的人! 刺客蚕母、御史刘海、幕僚程鹏举还有李贵妃之死,都是精心布局,即使失败了,也无法找到线索的死局。幕后主使一定是个实力强大、心细如发、且极有耐心之人。 而郭宁妃刚刚上台就用放出宫人的方法来排除异己,甚至和女官之首曹尚宫撕破脸。 别说郭宁妃还没封为贵妃,哪怕她封为继后,刚刚掌权,立足不稳,就和孝慈皇后生前最倚重的曹尚宫撕破脸,这种冲动、短视、迫不及待的言行,和胡善围推算的幕后主使缜密的风格根本不符合。 难道我猜错了?郭宁妃根本不是幕后主使? 或者郭宁妃只是个草包木偶,她背后有厉害的“军师”在操作? 或者和曹尚宫撕破脸只是一场戏?郭宁妃用来藏慧而已,想要借此来表明清白…… 刚刚有了目标,又有失去目标,胡善围心中涌起了成千上万的念头,方寸大乱。 曹尚宫见她表情呆滞,一副神游千里的样子,以为她在推脱,说道:“我知道,这是个两面不讨好的差事,风险高。但是你也可以借着郭宁妃的手,提前进宫当差啊。所谓人走茶凉,你若真的在孝陵喂三年的鹿,三年之后,你能不能回宫继续当女官都难说。” 胡善围回过神来,说道:“在孝陵三年,是孝慈皇后的遗言。哪怕郭宁妃真的看得起我,要请我回宫和曹尚宫分庭抗议,皇上也未必答应。” 曹尚宫想了想,说道:“这不算是遗言,当时你带着明德夫人送的绿凤凰回宫,孝慈皇后很是喜欢,信口一说,要你来孝陵喂鹿喂凤凰,那里真的要满三年?就连太子为孝慈皇后守斩衰,也只是二十七个月就除服了而已,你是何方神圣,居然要守三十六个月?就是你愿意,礼法上也名不正言顺。” 古代礼法,讲究亲疏和宗法,血缘越近,孝期的时间就越长,你想守孝时间长一些都没有资格,比如皇室的孙子辈,只有嫡长孙朱雄英有资格和太子一样守二十七个月的斩衰,但是朱雄英在洪武十五年五月初一就夭折了,他死后三个月,孝慈皇后去世,皇室孙辈最大的是庶长孙朱允炆,但因他是庶出,故没有资格为孝慈皇后守斩衰。 其实胡善围也想回宫,她比曹尚宫还要着急接近郭宁妃,以探虚实。郭宁妃是故意露出弱点的凶手,还是真凶另有其人。 故,胡善围故作为难,点头答应了,“我答应你,不过,郭宁妃未必瞧得上我,皇上也未必肯放我出来,建议曹尚宫另请高明,不要把宝押在我一个人身上。” 曹尚宫正喝着茶,闻言啪的一下,狠狠将连茶带杯摔在地板上,“不识抬举的东西!落地的凤凰不如鸡,你也不照照镜子瞧瞧,有无资格和我讨价还价?” 变化来得太快,胡善围目瞪口呆。 曹尚宫眨了眨眼睛,又大声嚷嚷,“我今日去孝慈皇后神位祭拜,瞧见神位上有灰尘,你定是偷懒!” 胡善围知道曹尚宫已经入戏了,忙说道:“我不敢偷懒,每日一早喂了鹿,就去擦拭神位,风雨无阻。” “你还敢狡辩?”曹尚宫一把抓住胡善围的手腕,“今日你是不见黄河不死心了!” 曹尚宫东拉西拽,一路将她从偏殿拉到摆放孝慈皇后神位的主殿,抓了把香灰往案几上一撒,“胡善围,你还不承认偷懒?你看着这上面是什么?我今日就在这里督促,你就是舔,也要给我舔干净了。” 最后胡善围红着眼眶,敢怒不敢言,送走了作威作福的曹尚宫。 且说孝陵上演着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大戏,就等郭宁妃上钩。郭宁妃正在找洪武帝诉苦。 郭宁妃哭得梨花带雨:“承蒙皇上信任,命臣妾打理后宫,臣妾想着必不辜负皇上,一定把后宫打理妥当,让皇上无后顾之忧。之前宫里都是孝慈皇后当家,凡事都妥妥妥当当的,照顾臣妾,无微不至,臣妾在后宫舒舒服服的享福,每日去坤宁宫请安即可。臣妾不敢奢望效仿孝慈皇后,只盼着能学得她一二成,可是臣妾愚钝,才刚上手,就得罪了曹尚宫,气得尚宫去孝陵哭孝慈皇后去了,臣妾特来请罪。” 孝慈皇后贤惠,洪武帝日理万机,从来不用操心后宫的事情,如今后院起火,他越发思恋孝慈皇后的好处,原来有个贤内助是多么的重要。 洪武帝安慰郭宁妃, “曹尚宫和皇后感情深厚,她这个人脾气直,有时候朕的话她也敢回驳,一时后宫换了做主的人,她有些受不住,实属正常。不过,曹尚宫是个会办事的人,她当了五年尚宫,从未出过大差错,凡是你向她多请教,时间长了,你们相处慢慢就融洽了。” 郭宁妃一愣:没想到洪武帝开口就是让她去忍耐曹尚宫!洪武帝对曹尚宫的了解和信任,居然超过了自己。 郭宁妃熬到今天,是个有脑子的,赶紧转变了态度,乖乖顺顺的说道:“是,臣妾就是太心急了,等曹尚宫回来,臣妾一定向她赔不是。” 郭宁妃出身高贵,且诞有子嗣,郭家满门皆是大明重臣武将,血撒沙场,有从龙之功,洪武帝对郭宁妃这个新手还是报以希望的,耐心解释道: “六局一司是皇后和朕商议、命礼部制定出来的,十五年来,六局一司作为皇后的左膀右臂,帮皇后减轻了负担,把后宫繁琐事务料理的井井有条,这些女官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人品和才学都了得。朕甚至将国玺和印章托付给尚宝局司宝女官保管,历朝历代,皆无这个先例。你如今执掌后宫大权,就像朕临朝听政一样,要亲贤臣,远小人啊。” 郭宁妃越听越心惊,她错了,她不该把女官当做高等仆人看待,女官首先是“官”,然后才是女人。 洪武帝用女官牵制太监,托付国玺,女官何止是皇后的人,也是皇上的人。在人品上,皇上宁可信女官,也不信太监。 我太着急了,想要将六局一司为我所用,早立在后宫立足,得先用怀柔的手段,先摸清里头的门道才行。 洪武帝嘴上安慰着爱妃,心里却一直想着孝慈皇后,若妻子还在,他何必为后宫琐事操心? 洪武帝思恋孝慈皇后,正好郭宁妃提到了曹尚宫去孝陵哭皇后,便吩咐毛骧,“朕要去孝陵陪着皇后,今晚就宿在那里,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够梦到朕的皇后。” 洪武帝微服出宫,所以并没有大张旗鼓的开路摆出仪仗等等,车驾到了孝陵,突闻得鼓声般的响动声从山林传来,连大地都在震动。 洪武帝从马车窗外看去,但见一人一骑,白衣黑马,从山林疾驰而来,马背还有两个竹筐,白衣人骑着马,还时不时的从竹筐里拿出某物,往身后扔去。 一只只梅花鹿追过来,争抢竹筐里扔出来的东西。白衣人不慌不忙,且扔且住,故意引诱着梅花鹿群围着山林跑了一圈又一圈。 眼瞅着白衣人要带着鹿群冲撞御驾,毛骧横刀立马,迎面拦截此人,“停!” 白衣人正是素服的胡善围,暮色下看不清人脸,但是她认得毛骧的声音,晓得看似普通的车驾里坐着贵人,赶紧调转马头,从箩筐里拿出几个玉米面饼子扔进追赶的鹿群,“快来追我呀,好吃的在这里!谁追到就是谁的!” 鹿群顶着一根根梅花犄角追赶胡善围。 洪武帝见状,气得吹胡子瞪眼:“她这样瞎折腾,岂不是累坏了孝慈皇后的鹿!” 洪武帝一共放了两千头鹿。 洪武帝每次来都清场,看不见这种喂鹿的画面,毛骧却是知道的,忙替胡善围解释道:“孝陵的鹿群都是按照军马场的粮草配的,草料和各种饼子,活动范围又有限,都吃胖了,容易生病,是驯兽人教胡善围这个法子喂鹿、逼着群鹿活动起来,方能健康入冬。” 洪武帝听了,这才不说什么。毛骧话音刚落,又听一阵笛声,断断续续不成曲,但见一对绿凤凰从山林飞出来。 胡善围就站在南边池塘一处搭建的草窝处,吹着笛声,召唤绿凤凰归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9.我回来了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喂鹿是巧合, 胡善围没那个未卜先知的本事,更不敢在洪武帝身边安插眼线, 她只是每天早晚都会喂这群越来越懒, 越来越馋的鹿。 不过后来吹笛召唤绿孔雀归巢,是胡善围刻意为之,她得抓住机会让洪武帝知道她一直很卖力的伺候这群禽兽。 慧眼识珠推荐南戏《琵琶记》、能改变国家孝制搞父母同尊、还能把两千头鹿喂得膘肥体壮,洪武帝看见绿凤凰倦鸟归巢, 夕阳的余晖映衬着一根根鸟羽都笼罩着如梦如幻的光环,向来冷峻的洪武帝目光也不禁柔和起来。 孝慈皇后五十一岁生日那天, 正处于弥留之际, 人生的最后看见这幅凤凰于飞, 翙翙其羽的美景, 应是一种抚慰吧。 都说饱暖思那啥,鹿也是一样的,看完倦鸟归巢,在湖边洗濯羽毛, 洪武帝又眼瞅着鹿群添了不少猎犬般的小鹿,湿漉漉的大眼睛, 煞是可爱, 于是下了马车, 掰开竹筐里的豆饼子喂小鹿。 鹿群是孝陵“神物”, 无人敢捕杀它们, 尤其是刚刚出生的小鹿, 根本不惧怕人类, 相反,看见人群反而会主动凑过去要吃的,吃了还不肯走,继续讨要,洪武帝身边很快就围了一群鹿,喂都来不及,毛骧带着锦衣卫帮忙喂鹿。 一只小鹿舔舐着纪纲手心的豆饼,尤嫌不够,伸着长颈脖去舔纪纲的盛世美颜。 “呸,真是一头流氓鹿。”纪纲忙从半蹲的姿势改为站立。哪知这头流氓鹿的头刚好和他的腰臀平行,伸着脖子去添他腰间的豆饼残渣,差点碰到了不可描述之部位。 打狗要看主人,打鹿也是如此。 孝陵的鹿,打不得,骂不得。纪纲干脆躲到马背上去了。 一筐豆饼很快分完,小鹿越聚越多,甚至连不懂事的成年鹿也挤过来分一杯羹,动作粗鲁的很,把小鹿们挤得东倒西歪。 毛骧见成年鹿头顶的犄角,顿时觉得危险,命锦衣卫护着洪武帝上马车,这时胡善围拍马过来“救驾”,手指放在唇间打着尖利的嘘哨,鹿群顿时散开了,回到林间的草棚里。 “你,带朕去孝陵四处走走。”洪武帝指着胡善围。 六月天气炎热,不过钟山还是比较凉快的,胡善围先带着洪武帝参观池塘旁边的凤凰巢,“……这种鸟儿喜欢栖息在水泊阴凉之地,到了秋天结霜时,就要移到行宫四季如春的花房里养着,否则会冻死。” 洪武帝挑挑拣拣,看着空空如也的巢穴,“鹿群有了那么小鹿,怎么凤凰没有生出小凤凰?可是你照顾不周的缘故?” 胡善围不慌不忙的说道:“因为这两只都是雄凤凰——雄凤凰的羽毛更好看些。” 闻言,纪纲露出笑意,毛骧冷冷的扫了一眼这个蠢手下,纪纲收起笑容。 洪武帝干咳一声,“要明德夫人再送一对雌凤凰过来,阴阳调和,生出小凤凰来。” 千里送老婆,洪武帝为这对光棍凤凰真是操碎了心。 胡善围说道:“民女并无官职,名不正则言不顺,不敢伸手向明德夫人要凤凰。” 一年前她就下岗了,早就不是六品司言,现在只是禽兽饲养员,自称“民女”。 洪武帝眯缝着眼睛,“你是要向朕讨要官职吗?” 是的,胡善围就是这么打算的。她觉得与其借着郭宁妃之手回归宫廷,不如自己想法子找洪武帝的门路回宫,这样才能名正言顺。 因为洪武帝是皇上,而郭宁妃还不算是后宫正经的女主人。 她不想欠郭宁妃人情。 心中如此打算,嘴上却说道:“民女不敢索要官职,民女只是觉得身为平民,向朝廷三品官员索要凤凰,是对明德夫人的不尊重,这事让礼部官员去办或许更合适些。如今奢香夫人和明德夫人联手劈山修路,做千秋功业的大事情,民女岂敢造次。” 洪武帝冷冷一笑,“你那点小心思,瞒不过朕。朕偏不遂了你的意,这事不用你办了——毛骧,沐春即将班师回朝,就要他顺便捎带两只雌凤凰回京。” 言罢,洪武帝去正殿给孝慈皇后神位上香去了。 纪纲留下,安慰胡善围,“别看皇上话里冷淡,额头是舒展开的,其实对你很满意。何况皇上恋旧情,郭宁妃和曹尚宫吵架,皇上都劝宁妃娘娘退一步,可见对慈孝皇后身边的故人很是信任,你迟早会回宫的。” 胡善围看了看夕阳,今日太阳莫非从东边落下,纪纲出门居然记得带脑子了。 在孝陵还不满一年,胡善围没有那么乐观一蹴而就,洪武帝还记得她的好处就行。 不过,此时胡善围的心就像晚霞一样灿烂,问纪纲:“沐春真的要回来了?” 上一封信还没提回来的事情呢。 今年三月初一,洪武帝以云南已经平定,南征胜利,正式下诏,命镇南将军颍川侯傅友德、左副将军永昌侯蓝玉班师回朝,同时下诏,命西平侯沐英镇守云南。 根据上一年云南总是四处起火,平平反反,反复无常的局面,洪武帝认为“云南虽平、然诸蛮之心尚怀二心,大军一回,恐彼相扇为患,尔留镇之,抚绥平定,当召尔还”。 于是南征军三大帅回来了两个,留下最厉害的沐英镇守云南,以防内乱再起。等着云南局势彻底稳定下来,就召沐英回京。 沐英虽思恋养母孝慈皇后,也想像曹尚宫一样,来孝陵哭一哭,无奈自古忠孝两全,为了云南和平,沐英只能忍痛留在云南,等以后再回去祭拜孝慈皇后。 然而无论洪武帝还是沐英,都没有料到沐英并不是暂时的镇守云南——沐英此生、甚至子子孙孙十几代沐家子孙都将镇守在这片四季如春的土地上,世世代代用鲜血和智慧守着大明西南门户,直到三百多年后和大明王朝一起覆灭。 从第一代沐英开始,传到第十一代沐天波为止。沐英是大明开国武将,立下战功赫赫。 三百多年后,沐天波带着大明南明小朝廷最后一个皇帝永历帝流亡缅甸,被缅甸的新王骗到咒水结盟,却不料是个圈套,缅甸新王要将他们一打尽,献给清朝。 沐天波绝望之下,夺刀杀了九人,殉国而死,咒水之变,明朝彻底覆灭,沐氏子孙实现了祖先沐英的诺言,捍卫朱家王朝到最后一刻。 有人叹沐氏满门忠烈,一诺千金。有人骂沐氏愚忠,殉一个腐朽衰败的王朝不值得。 再过了三百余年,武侠作家金庸在封笔之作《鹿鼎记》中将沐英的十二代孙女沐剑屏嫁给了古灵精怪的男主角韦小宝,成为他的七个老婆,沐剑屏和六个女人共侍一夫,所谓“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是也。 当然,这都是后话,且说下令沐英镇守云南的诏令一出,沐春表示很失望,他原本以为南征结束,他就跟着班师回朝和善围姐姐重逢了。 沐春在写在胡善围的信件中表示遗憾,没想到洪武帝这次来孝陵,居然给了她一个惊喜。 胡善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向纪纲求证,纪纲是个直肠子,说道:“这次南征大胜,沐英沐春父子表现优秀,皇上必有重赏,沐家什么都有了,还缺什么呢?就缺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皇上召沐春回京,八成要借此册封他为西平侯世子,再说了……” 纪纲遥指着供奉孝慈皇后的主殿,“封沐春为世子,也是这位的心愿啊,皇上必定会成全的。” 孝慈皇后疼惜沐春,可是对沐英沐春父子的隔阂无能为力,故,沐英一再婉言拒绝为沐春请封之后,孝慈皇后明白自己不该干涉沐英的决定了。当年为沐英指婚,挑中冯氏为妻,结果制造出悲剧婚姻,孝慈皇后意识到强扭的瓜不甜,以后干脆不提此事。 洪武帝让沐春的舅舅冯诚接手了贵州卫指挥使的官职,外甥向舅舅交了兵权后,冯诚破天荒的说道:“你爹……固然是个好色、宠妾灭妻、漠视嫡长子的混蛋,但他是个好军人。他不计前谦,帮我解了昆明之围,我以后不会再打了他。” 沐春打开窗户,看看今天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大舅,您就这样被我的混账爹给收买了?” 冯诚摆手道:“我是那种人吗?只是以后我不会总是给他没脸了——毕竟他救了我。当然,他要是故技重施,向你找茬,我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因为冯家也要脸面,不能被沐家欺负。总之,冯诚对沐英的评价,和沐春无关。 沐春已经习惯了亲爹不疼,舅舅不爱的局面,冯诚能够带着他来南征,给他制造立功的机会,他已经很满足了,拱手说道:“多谢大舅相助。” 冯诚拍拍他的肩膀,“孝慈皇后去世,你失去一大靠山。你今年都二十岁了,老大不小,该找一门实力相当的亲事,将来为你的前途作为助力。这次南征,你弟弟沐晟表现优秀,一直追随沐英身边,我也和沐晟并肩战斗过,老实说,沐英偏爱你弟弟有原因的,他是个优秀的小将,沉默寡言,性格稳重,且无像你这种一身纨绔、吊儿郎当的臭毛病……你自己心里要有数,明白吗?” 果然是亲舅舅,冯诚每一句话都完美戳中了沐春的痛点,每一句都是沐春最听不得的。 沐春的臭脾气上来了,明知故问:“明白什么?大舅?” 沐春不傻,能镇住贵州一年,和奢香夫人、明德夫人的关系处理良好,这说明沐春不仅仅在军事上有才华,在政务上也处理得不错,以他刚刚双十的年纪,算得上是天才了。 他怎么可能不明白?分明是在说反话! 冯诚这下彻底明白为何沐英提到沐春时,总是一副恨不得捏死这个儿子、气吐血的表情。 因为此时冯诚和沐英的表情一模一样。 “你你你……”冯诚指着沐春,“我好心好意提醒你,你却嫌我碍事,好,从此以后,我若出手管你的事,我就叫你一声大舅!” 于是乎,舅甥两个经历了南征的患难,却在胜利重逢后不欢而散。 沐春心情糟糕透顶,把胡善围送给他的回信,还有提着《七月二十日与景春于杭州酒楼吃蟹饮菊花酿》诗句的扇面拿出来反复看了,心情方慢慢好转:人生真是太他妈艰难了,还好有善围姐姐陪着我。 沐春交接兵权、向奢香夫人、明德夫人等当地土官一一辞行的时候,一封京城三百里加急的密函送到贵州。 沐春吓一跳,还以为洪武帝改口要他继续守在这里,打开一看,原来是洪武帝要他去明德夫人那里要两只绿孔雀,还特意注明了要两只雌孔雀。 小事一桩,沐春松了口气,去找明德夫人。明德夫人爽快答应了,还反复确认:“……真的不要雄绿孔雀吗?雄的羽翼比较漂亮。” 再漂亮也下不了蛋啊,沐春说道:“雌的,谢谢。” 于是乎,沐春带着两只雌绿孔雀回京,他日夜兼程,终于在八月初一赶在了孝慈皇后周年祭之前到了南京。 先要进宫面圣,和洪武帝汇报了贵州局势。洪武帝点点头,“你在贵州做得很好,等孝慈皇后周年祭之后,朕要封你为西平侯世子。” 沐春一愣,世子之位来的太突然了。 洪武帝递给一封奏折,“你自己看。” 沐春打开,居然是亲爹西平侯沐英向礼部递了折子,为他请封世子!说沐春嫡长子出身,且屡立战功,孝敬父母,友爱兄弟云云。 沐春不禁又看着窗外:最近太阳总是从西边出来吗?怎么大舅冯诚和亲爹沐英对他的态度天翻地覆,好像灵魂互换了似的,这是什么情况?父亲不是最爱弟弟沐晟吗? 沐春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还陪着洪武帝吃了顿饭,之后沐春请辞,去孝陵哭孝慈皇后。 洪武帝知道沐春和妻子情同祖孙,也是感慨万千,“去吧,朕六月的时候在孝陵住过一晚,梦到了孝慈皇后,梦里不知生死,宛若从前那样和她说话,模模糊糊的好像聊过你,可惜情长梦短,醒来时已记不清了。对了,顺便把明德夫人送的那对雌凤凰给孝陵禽兽饲养员,要她好生伺候。” 从此阴阳调和,雌雄双栖双飞,洪武帝还等着抱凤凰蛋呢。 沐春提着一对雌绿孔雀到了孝陵,撞见了夕阳下孝陵禽兽饲养员胡善围骑马奔跑边溜边喂群鹿的一幕。 沐春拍马,迎鹿而上,和胡善围重逢。 胡善围远远的看见一个人逆光而来,心怦枰跳起来,她看不清此人相貌,但是她感觉到了是他。 胡善围扯住缰绳,驻马停在原地,沐春骑马赶来,和她面对面,“善围姐姐,我回来了。” 距离上次贵州离别,已有一年多。 胡善围不知说什么好,群鹿将两人团团围住,头上的一根根犄角,犹如一树树盛开的梅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0.非分之想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整天风吹日晒伺候禽兽, 胡善围黑了,瘦了, 头发盘在头顶扎成髻, 罩着一层黑色的巾,为了方便骑马喂鹿,穿着竹布素色圆领袍,模糊了性别。 然而在沐春眼里, 善围姐姐就是盛开梅花中最耀眼的一朵,在枯瘦枝头傲然绽放, 原来一朵花可以不用娇艳, 风骨也是一种美。 而沐春似乎还是老样子, 出征一年归来, 仍旧是意气风发、又痞又赖的少年。 沐春炽热的目光包裹着她,胡善围觉得身上的温度越来越高,这是孝陵,孝慈皇后的长眠之地, 可不能放肆了。 胡善围清咳一声,收敛了眉眼, 紧了紧手中的缰绳, “回来就好, 这次南征很多人都没能回来。” 沐春说道:“是啊, 我爹就没回来。” 胡善围静静的看着他, 沐春猛地回味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一拍脑门, 像头鹅似的“喔喔喔,我想岔了,你说的是战死的意思,我爹还活着。” 父子情,薄如纸。 场面变得尴尬起来,急不可耐的群鹿开始用鹿角拱着胡善围马背上的竹筐,讨要吃的,有一头鹿失了准头,拱在她的腿上。 沐春出手更快,伸出长胳膊拽住鹿角,还警告它,“这头色鹿,你往那戳,往那戳?再不悔改,小心把你烤了吃。” 这是一头成年鹿,力气大,被沐春拽住了鹿角,很是难受,晃着修长的颈脖想要挣脱,沐春岂能放?干脆从马背跳到鹿背上,抓住两根犄角,“服不服?你服不服?” 不服。大鹿干脆跑跳飞奔起来,企图把背上的陌生人甩掉,沐春死拽着不放,这只鹿还挺聪明,往山林跑去,这么快的速度,一根根树枝就能把沐春串成肉串烤了。 眼瞅着一根树枝要穿破眼球了,沐春选择认输,从鹿背跳到花坪,顺着倒地的势头翻滚,压坏了一地的绣球花。 胡善围拍马赶到这里,沐春扶着树站起来,指着“畏罪潜逃”的大鹿,“善围姐姐,你一定要给我报仇啊,饿它一顿。” 胡善围看着已是残花败柳的绣球花,重逢的喜悦瞬间消失,“九天之后就是孝慈皇后周年祭,皇室和大臣们都要来孝陵祭拜,九天之内,你能让这些花死而复生吗?” 沐春知道自己闯祸了,忙说道:“我这就去花市买些绣球花种上。” 沐春去买花,群鹿又围了过来,胡善围喂着一头头鹿,突然明白她为什么喜欢孝陵的鹿了,因为这些鹿和沐春很像,外形漂亮,赏心悦目,贪得无厌,又痞又赖的要吃的,喜欢靠近她,围着她转,追逐着她。 而且还总是闯些小祸,让她生气,但是她又舍不得责骂,抱怨几句,最后还是替它们收拾乱摊子——这些鹿也是喜欢祸害花草树木,吃点鲜花换胃口。 沐春买了一车盛放的绣球花回到孝陵,拔掉残花,重新补种。胡善围提着食盒来投喂他,还提着一个香盒驱蚊。 “我这里只有粗茶淡饭,你凑着吃吧。”胡善围打开食盒,一尾鱼、一碗鸡米头、一碗莲蓬汤,都是陵区池塘里现采现捉的,还有一盆米饭。 沐春看着简单的食物,觉得甚是辛酸:“你这一年过的很是清苦。” 胡善围说道:“怀庆公主等人时不时遣人送些东西,我在这里温饱足够了,不过守陵就要有个守陵的样子,生活简朴一些,和宫里穷奢极欲的富贵当然没法比。反正我就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并不觉得苦。” 沐春蹲下吃饭,就像他以前蹲在街头吃面一样自然。 胡善围不禁想起和沐春相识时,正是她考女官的日子,也是她的生日,她考完回家,忙完坊的活计,家里没有她的饭,她去了酒楼给自己过生日,经常去坊白看的沐春抱着一碗面蹲在外头,她还以为他是个穷监生呢。 可是这个穷监生却给默默替她给了饭钱。 当然,后来胡善围知道了沐春蹲在外头吃面是特殊癖好,他叛逆不羁,爹爹不喜,舅舅不爱,有家似无家,蹲在街头吃面,融入红尘俗世,会让他觉得莫名舒坦。 沐春见她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吃饭,随口问道:“是你做的吗?” 胡善围点头,“鸡米头、莲蓬是海棠采的,鱼是今早搁在水底的竹篓陷阱捉的,这三个菜都是我下厨做的——火候没控制好,鱼皮煎破了。” 相识四年,这是头一回吃到善围姐姐做的饭,沐春忙说道:“破的好,我就喜欢吃破的,破的……嗯,比较入味。” 沐春卖力的吃着饭,连汤都喝尽了,只剩下一副嚼不碎的鱼骨头,干净的就像猫舔过似的。 饭毕,海棠过来收碗收食盒,还识相的扯谎说道:“我今天太累,要早些睡,就不来帮忙了。” 沐春刨坑,胡善围把一盆盆绣球花放进坑里,再覆上土,夜幕降临,点燃灯笼,两人继续补种,配合默契。 沐春力气大,一连用铲子挖了一排坑后,就跑过来和胡善围一起种花填土,每次都在泥土的掩盖下故技重施,借口填土,伸出手和她的手指相缠。 隔着松软的泥土手指的纠缠,那股麻痒快要撩到心里去的时候又很快分开,去种第二颗绣球花,回填泥土,温热的手指穿过土层,再次纠缠撩拨过来、又分开。 反反复复。 孝陵防守严密,即使在夜里,每隔一会就有巡逻的守陵军路过。 胡善围的心随着手指的节奏忽上忽上,忽左忽右,时而紧张、时而欢喜,更多的时候是既紧张又欢喜。 种花的两人一言不发,甚至都没有任何眼神的接触,从巡夜的守陵军角度看过去,两人只是规规矩矩的种花,根本看不出泥土下的缠绵。 两人身体所有的感官都消失了,全部集中在手指上,仿佛只有手指才有触觉,每一次的触碰,就像往沸腾的油锅了泼一瓢水,刺啦啦的滚油就像烟火似的喷溅、炸开,灵魂都为之颤栗。 胡善围听着沐春越来越重的呼吸声,面红心跳。却不知沐春看见她鬓边的汗珠儿顺着颈部滚落,在锁骨处的颈窝里停留,他口干舌燥,她颈窝处的一滴晶莹就是解渴的仙药,近在迟尺,可惜他就是喝不到。 当萤火在一簇簇新植的绣秋花中飞舞时,补种完毕,沐春挑来两桶水浇灌,确保这些花能活到八月初十周年祭。 “总算完成了。”胡善围蹲在在水桶里洗去手上的泥土——她不想让沐春看见颊边的绯红。 沐春这时很后悔:我应该多滚一滚,多祸害几丛花,这样就能和善围姐姐多待一会。 沐春抱憾而归,在马背上长吁短叹。 胡善围泡在木桶里洗澡,时常出现幻觉,感觉羽毛划过指尖,从水里伸出手来,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 海棠在身后帮她洗头,试探着问道:“沐大人……就这样走了?” 胡善围说道:“孝陵重地,外人不得留宿。” 海棠:“沐大人不是外人吧。” 胡善围:“他姓沐。”又不是老朱家的人,留宿此地,名不正言不顺的。 “哦。”海棠说道:“可惜了。” 胡善围起了警觉:“你这丫头瞎想什么呢?” 海棠假装看不见她耳垂滴血般的红,“我想着沐大人明天能帮着喂鹿就好了,我和你能睡个懒觉。” 胡善围目露忧色:“我听纪纲说沐大人回来,八成要封西平侯世子。” 海棠说道:“封世子是好事啊,你怎么不高兴?” 胡善围说道:“西平侯镇守云南,身边有爱子沐晟相随。可是按照规矩,大将在外掌兵权,就必须将家眷留在京城里为人质,这是一种牵制。” 海棠更纳闷了,“可是西平侯夫人还有几个子女都在京城啊?” 胡善围说道:“西平侯府所有的人,都没有一个继承爵位的世子分量重,所以西平侯给沐春请封世子,绝对不是纪纲所说是为了实现孝慈皇后的心愿,不过是顺势而为,以显示对皇上的忠诚罢了。” 洪武帝和沐英首先是君臣,而后才是父子。沐英一直规规矩矩,很清楚自己的位置,保持清醒的头脑,所以洪武帝下召命冯诚接替沐春,沐英就猜出是潜藏的深意,立刻写折子为沐春请封西平侯世子。 不是沐英突然对嫡长子的态度转变了,而是沐英识时务,他在边关掌重兵,镇守西南,最喜欢的嫡次子沐晟在身边,洪武帝需要一个有份量的人质留在京城。 所有的勋贵世家都是这样的,沐家不能搞特殊,所以沐英心下再不喜欢沐春,也只能选择这个讨厌的嫡长子。 海棠恍然大悟,“你在孝陵与世隔绝,居然还能看得如此透彻。” 胡善围叹道:“我看得出,却不能和他当面讲,就当是纪纲他们猜的那样,西平侯和洪武帝都是为了实现孝慈皇后的遗愿,这样沐春的心情能好一点。” 海棠说道:“沐大人天性洒脱,还在乎这些吗?反正都当了世子,管它是什么原因当上的呢,别人可没这个本事。” 真的一点也不在乎吗? 不可能。一般人的伤害,可以慢慢愈合,甚至忘却,不在乎。可是家的伤害,是一辈子的,深深影响着人的性格和未来的抉择。 沐春的不羁癫狂,也是来自家人伤害后为了自我保护形成的的外壳。 对此,胡善围深有体会,她和沐春说要长出自己的壳,沐春一下子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所以她明知如此,也不忍心当面和沐春戳破——以沐春的聪明,他迟早也能猜得出,他自己不说,何必戳人伤痛呢? 喜欢一个人,很多时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因为你会为了他的高兴而高兴,更会为了他的痛苦而更加痛苦,而且在自己身上放大无数倍。 胡善围提醒海棠,“少说多做,别提这些和你无关的事情,小心惹祸上身。” 海棠拿着干燥的布巾给她拧干头发,“不提沐大人了……就说你自己,还有两年就要出孝陵。我是个官奴,两年之后肯定要回宫继续当宫女的,可是你呢?两年之后你二十六岁,你有什么打算?曹尚宫上次来孝陵找茬,非说你打扫的不干净,看来你要回宫继续当女官很难了。” 海棠是个善良的人,她为胡善围的未来担忧,女官之路被曹尚宫阻拦,胡善围将来何去何从?即将封为西平侯世子的沐大人是个不错的选择…… 胡善围不便将自己和曹尚宫的秘密结盟告诉海棠,含含糊糊说道:“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先把手头的事情做好,这不还有两年吗,有的是机会。” 入夜,花明月暗笼轻雾。 胡善围披散着头发,连鞋都没有穿,脚下的袜子被石间苍苔染了绿色。 四周绿色的萤火闪烁,如梦如幻,绣球花丛里,花阴重叠香风细,那人果然站在丛中笑。 胡善围又惊又喜,转过去背对着他。 他说:“你既转过脸儿去,为何又抱着枕头来?” “我哪有……”胡善围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果然抱着一个枕头!这是她人生中最丢人的时刻,怎么糊里糊涂的把枕头抱出来了? 感觉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近到听到呼吸声,温热的身体贴在她的后背,她能够感受到后方的心跳和她一样急切,似乎要从咽喉里蹦出来。 衣带宽了,领口松了,她不敢回头,将头埋着枕头里,瓮声道:“你要干什么?” 那人耳语道:“这是你的梦,你的地盘你做主,你想干什么,我就做什么。就像这个枕头,明明刚才没有的,你看见了我,手里就多了个枕头。我想让我靠近,我就过来了。” 胡善围才不承认,“胡说八道,是你轻薄孟浪,还不快速速离开。” “嘴上这么说,心里不是这样想的。”一记温热绵软贴在了她的颈窝处,“这才是你的真实想法。” 她浑身僵直,动也不敢动,太可怕了,此人莫非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不是。”那人说道:“我是住在你内心深处的囚徒,困在你的心里,永远走不出去。我知道你所有的欲望——只要你想,我就照做。” 梦境越来越危险,我不能对他有非分之想,醒来,快醒来…… 胡善围猛地坐起来,南柯一梦,睡塌上,枕头不知何时抱在怀里,就连颈窝处也是如梦境般麻痒难当。 胡善围一惊,伸手摸过去,颈窝凸起一个小肿块,又听见嗡嗡之声,原来床帐里进了只蚊子,咬了她一口。 胡善围放下心来,却无端有些失望,她自嘲一笑,世上遗憾事,梦里成双觉后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1.做梦不犯法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蚊子嗡嗡响, 秋蚊子咬人最厉害了,不捉住它, 今晚别想睡觉。 胡善围起床照蚊子, 点燃一盏油灯,盖上一个宛若天鹅颈般侧面开口的灯罩,那蚊子就像飞蛾一样,喜欢往温暖的地方飞。 胡善围举着灯守株待蚊, 不一会蚊子果然飞来了,胡善围举灯靠近一照, 油灯燃烧的热气就将蚊子吸溜到了灯里去。 人和其他生命的不同, 在于能够控制自己的本能和欲望, 就像这只蚊子, 本能被灯火吸引,然后丢掉性命。 胡善围以此警醒自己,要控制自己,不要放纵欲望, 被拖到万劫不复之地,哪怕是梦境, 也要克制, 昨晚凭空出现的枕头真是太危险了。 次日, 沐春早早来到孝陵, 帮她喂鹿, 可惜他还无法熟练的操纵的鹿群, 导致又有一处的花丛被鹿群践踏, 正和他的心意。 沐春乐颠颠的去花市买了响应的花卉补种,想故技重施,在泥土里摸一摸善围姐姐的手指,可是这一次胡善围残忍拒绝了,“你自己闯的祸,自己去做,我不管你了。” 再像昨晚那样来一次,胡善围担心自己把持不住沐春的诱惑,恐怕要破戒了,故面上淡淡的。 沐春顿时傻了眼:善围姐姐怎么忽冷忽热的? 沐春追了过去,扯住她的衣袖,“你不高兴,我做错了什么?” 不是你错了,是我对你生了邪念。真话胡善围实在说不出口,“我今天还要忙着给新来的绿孔雀做个草窝,没空帮你种花。” “这个好办。”沐春叫来时千户、陈瑄等手下,“这车花就交给你们了,我还有别的事。” 安排好了这边,沐春跑去池塘边找胡善围,帮她搭两个草棚,还美其名曰:“我千里迢迢给这对雄孔雀送媳妇儿,顺便送一间婚房给两对新人,祝它们幸福美满,早生贵蛋。” 胡善围忍俊不禁笑起来。 面对诡计多端、不择手段、热情似火的沐春,胡善围昨晚好容易建立的防线顿时又决堤了:我就白日梦似的想一想、做个梦——做梦不违法,是吧?做梦怎么能当真呢。 沐春看见她的笑容,愈发勤快。瞥见她颈窝处的一点胭脂记般的红痕,脑子立刻炸了,如同放了个二踢脚鞭炮。 昨晚沐春做了个不可描述的美梦,梦到胡善围抱着枕头夜奔,和他在绣球花丛相会,连鞋子都没穿,雪袜蹭着青苔,他和她草借花眠,紧相依,慢厮连,锁骨处的小窝终于尽兴饮了个遍,方解了渴,一夜荒唐。 今日早早来此,却看见胡善围颈窝处的胭脂红痕,如梦境重现:枕头上散乱的碎发、袜上滑腻的苍苔…… 胡善围感觉到了沐春的视线愈发放肆,落在她交领处,低头看去,颈部露出半个蚊子包,她整了整衣领,遮住不雅的红痕,“秋蚊子咬的,看什么看?还不快点干活。” 我昨晚一定灵魂附体到秋蚊子上了,沐春觉得。 两个草棚搭好了,沐春很满意自己的手艺,“这里是孝陵,否则我会贴个喜字上去。” 到了黄昏时,两只初来乍到的新娘绿孔雀在池塘里洗濯羽毛,胡善围用笛声召唤整天到处野的新郎绿孔雀。 不一会,羽毛自带光环的新郎们成双成对飞回来了,作为孝陵的神鸟,包吃包住还包分配媳妇,待遇很是不错。 胡善围和沐春很是期待四只绿孔雀如何配对,并将彼此压抑的情感代入到了禽兽身上。 谁知新郎们见领地多出两个同类,根本没有新婚的喜悦之情,反而起了警惕,对着新媳妇鸣叫警告,屁股后面的羽毛频频开屏,羽毛竖起,进入了战斗状态。 两只雌孔雀双双千里跋涉到此,一路上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见对方挑衅,也在一起抱团,发誓要争夺这片绝好的领地。 新郎首先对新娘发动了攻击,伸着脖子啄过去,开始家暴了。 胡善围和沐春千算万算,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局,齐声说道:“放开你的媳妇!” 沐春挥着一根竹竿,将战斗的孔雀们分开,可惜四只孔雀或多或少都受了伤,一根根鲜亮的羽毛被啄了出来,散落荷塘里。 绿孔雀们用实际行动反抗着封建包办婚姻。 胡善围无计可施,只得将新娘子和一个草棚转移到北边的一个小池塘,免得它们继续打架,万一打出毛病来,孝慈皇后周年祭,洪武帝恐怕要砍了她的脑袋祭天。 沐春脱了上衣,只穿着裤子跳进南边的池塘打捞一根根孔雀毛,打扫战场,“毁毛灭迹”,免得被人看出来。 他一边捞羽毛,一边教训新郎:“男人打女人,你们要不要脸?啊?老子千里迢迢给你们选的媳妇都不知道珍惜,把新娘子赶跑了,你们两个打算打一辈子光棍?” “我告诉你们,全京城都只有这两只绿孔雀,你们还挑什么挑?真以为自己是凤凰呢?呸呸呸!” 沐春吐出池塘水,去翻池塘里脸盆大的荷叶下面是否藏着孔雀毛,“不喜欢?没有感情?这都不是事,感情可以慢慢来,不喜欢就打人家?这不是理由,这纯属道德问题。你们两个鳖孙,要不是皇上急着抱凤凰蛋,我早就把你们打媳妇的王八蛋一锅炖了……” 胡善围安顿好了受伤害怕又无助的新娘子,回到南边,正好看见沐春把两只新郎骂得羞愧(害怕),躲在芦苇丛里不出来。 见胡善围来了,沐春从水里浮出来,光着膀子,头发如水草般散乱浮动,妖异诱惑,就像池塘里的锦鲤成了精。 胡善围忙转身过去,“孝陵清净之地,岂能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快把衣服穿好。” 非礼勿视,胡善围竭力删掉脑子里那只裸着上半身的鲤鱼精,可是当晚那只鲤鱼精还是强势的入梦来。 池塘浮萍遮不住,莲花开尽秋光中,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鲤鱼精戏得莲花剧烈摇摆,红衣落尽金蕊碎,合欢枝上香房翠,零落残红秋波里。 一夜好梦。 次日醒来,窗外雨疏风骤,雨打芭蕉之声声声入耳。 海棠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刚刚回来,“我已经喂了鹿回来——下雨天看你睡的很香,就没叫醒你。今日一早沐大人送了两笼热包子配粥吃,还温在锅里头——是拿出来还是再躺会?真是一雨入秋,连我都想睡个回笼觉。” “这就起来。”胡善围披衣起床,不能再睡了,再睡的话那个无比荒唐又美好的梦恐怕会继续。唐僧终究没能抵过女儿国国王的深情,放纵了七情六欲。鸳鸯双栖蝶双飞,池塘春色惹人醉。什么王权富贵,什么戒律清规,统统不存在的。 梦里破戒,不算破。 胡善围自我安慰,稳定心神,洗漱完毕,坐在梳妆台前,海棠给她梳头,“今日脸色不错,红彤彤的,都不用胭脂了。” 胡善围不敢直面镜子里一脸春光之色的自己,“下雨天睡的太舒服了,精神自然好。” 装,我就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海棠紧紧抿着嘴,憋着笑,想起昨晚下雨,她担心隔壁房间的胡善围晚上贪凉不关窗户,雨飘进来了,于是起床帮她关窗户。 电闪雷鸣都惊不醒床上的某人,海棠听见她梦呓沐春的名字,就像那年遭遇蚕母刺杀高烧时的呓语一样。 胡善围惦记着刚刚迁居到此的雌性绿孔雀,饭后打着伞到了池塘边,远远的看着戴着斗笠的沐春一左一右抓住雄性绿孔雀“负荆请罪”来了。 想起昨晚的春梦,一时无法面对沐春,胡善围转身过去,想要离开这里。 走了两步,停下,终究舍不得,忍不住想要看他。理智和情感在战斗,理智节节败退,兵败如山。 沐春在草屋门口絮絮叨叨的说道:“两位……姑娘,它们知道错了,特来登门道歉,你们就原谅它们。你们不原谅,就没法成亲;不成亲,就不能下蛋;不下蛋,就没有小孔雀;没有小孔雀,就要麻烦明德夫人进贡一对新孔雀进京,劳民伤财的,你们说是不是?” 两只雌性绿孔雀闻见昨天那对冤家的动静,当时就觉得不好了,挤在草窝里不出来,没法回答沐春的问题。 沐春说道:“你们不反对,就是接受道歉了。” 沐春放手,期盼孔雀们床前打架床尾和。可是他太低估了手里的渣雄孔雀,根本没有道歉的意思,一旦得到解脱,就立忽闪着翅膀飞走了。 这对孔雀身子笨重,根本飞不高,也飞不远,且飞且停,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巢穴,互相清理羽毛的水滴,兄弟情深,对雌孔雀不理不睬。 “摁头道歉不管用的。”胡善围说道:“禽兽也有各自的脾气,急不得。” 沐春讨好的说道:“你很了解这群禽兽嘛,就像了解我一样。” 胡善围:幸好现实的沐春和梦里的沐春不一样。梦里的沐春不会说这些蠢话。 由于初次见面互相留下不好的印象,孝陵的四只绿凤凰最终以一种特殊的形式成双成对了:一对百合一对基。 大家守住自己的池塘,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和平共处。 “不用着急。”沐春安慰胡善围,“听明德夫人说,绿孔雀春天发情,初夏才产卵。到时候不用我们撮合,它们自己就配对了。” 胡善围心虚,听到此语,面红耳赤,拂袖而去。 沐春晾在原地,最近善围姐姐对他的态度越发怪,冰火两重天,忽冷忽热,翻脸如翻,刚才那句说错了?没有啊。 洪武十六年,八月初十,孝慈皇后小祥(一周年祭)。 洪武帝当天素服乌犀带,清晨行祭奠礼,辍朝三日,京城禁止音乐和屠宰三日。东宫太子和在京城的亲王们先去孝陵拜祭嫡母。 文武百官当天素服黑角带,行奉慰礼,京城命妇素服进宫,行进香礼。 次日,洪武帝亲临孝陵,后宫郭宁妃、郭惠妃、达定妃等一宫主位的妃嫔皆伴随御驾来此,给孝慈皇后的神位上香,哭声震天。 洪武帝还惦记着抱凤凰蛋,去池塘看绿凤凰,问:“怎么只有一对?” 洪武帝分不清雌雄,还以为池塘捉虫吃的是一雄一雌,其实还是那对雄凤凰。 胡善围说道:“另一对一早就飞到孙权墓去了。” 钟山是风水宝地,不少名人葬在此地,洪武帝看中这里,修了自己和孝慈皇后的陵墓,为了表示对孙权这位三国雄主的尊敬,特地把孝陵的神道(就是抬棺材入墓室的路)打破传统改成了弯道,并没有挖掘孙权的墓给自己让路,而是好好保护起来。 以前君主的神道皆是直道,洪武帝不拘一格,英雄惜英雄,就凭这一点,洪武帝是令人敬佩的君主。 洪武帝看了看,发现那里不对,指着绿孔雀的羽毛,“怎么毛发不如以前茂盛了?” 打架打的呗。胡善围不敢说实话,“一到秋天,凤凰就开始脱羽换毛,准备入冬了,所以最近羽毛不如以前好看。” 一旁沐春心虚摸着脑袋,“微臣的头发也是秋冬掉的厉害,没想到凤凰也是这样。” 纪纲点头,真诚的附和道,“巧了,微臣也是如此,早上梳头掉一地的头发。” 洪武帝指着两人,“你们两个要注意保养,年纪轻轻的,别还没娶妻生子就秃了头。” 两人忙说道:“谢皇上关心。” 中午稍事休息,郭宁妃果然亲临胡善围的住处。 胡善围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连忙行拜礼,“此处房舍简陋,娘娘何故来此?” 郭宁妃快步走过去,握着她的手,“不必多礼。你在孝陵守陵,养鹿喂凤凰,打扫神位,握笔的手都忙粗糙了,此等至纯至孝之举,本宫很是佩服,本宫是来请你回宫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2.再就业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不愧为是大明宫廷第一女官, 曹尚宫简直料事如神,胡善围自愧不如。 郭宁妃本是在胡善围心里排第一的嫌疑人, 可是通过郭宁妃和曹尚宫过招时的表现来看, 郭宁妃明显火候不继,根本不是可以安排以往一环扣一环连环计的人。 是故意伪装还是真凶另有其人?胡善围不知道。 但是胡善围很明白,在孝陵当禽兽饲养员是绝对搞不清真相的,无论郭宁妃的邀请是真心诚意还是故意给她下套、让她脱离孝陵这道天然屏障的保护。她都无法拒绝, 为了真相,前面就是刀山火海她也得趟。 胡善围牢记自己扮演着黄盖的角色, 说道:“宁妃娘娘是个爽快人, 诚意相邀, 可是我三年之期未满, 怎可擅离职守?” 郭宁妃说道:“你这一年辛苦守陵,已经是为国尽忠了,就像前朝的臣子,国丧期间哀泣备至, 可是谁还能辞官不干了?你回宫也可以时常来看这些禽兽,不冲突的。只要你答应了, 皇上那边本宫去说。皇上知人善用, 必定不会浪费大好人才去喂禽兽。” 郭宁妃执掌后宫屡屡碰壁, 曹尚宫不服她, 崔尚仪不上钩, 宋尚功简直就是曹尚宫的小喽啰, 范宫正总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其余三个尚宫都看惯了曹尚宫眼色行事,不敢和郭宁妃走的太近。 如今郭宁妃觉得自己被六局一司架空了,她就是个负责点头摇头的木偶,郭宁妃压抑了十几年,所图甚大,她如何甘心? 她也想从六局一司安插人手,可是这个后宫小朝廷门槛太高了,层层选拔考试,须知学习是长期的为之,方有小成,不能一蹴而就。且刚刚入选的女秀才也只能打下手,必须等女官的位置出现空缺,然后才能经过竞争激烈的考试和尚宫们的考验上岗当新女官。 等到那时,都猴年马月了,儿子鲁王估摸也早就去山东就藩,郭宁妃发现她只能从现成的女官入手,从中寻找能够制衡曹尚宫的左膀右臂。 胡善围是最好的选择。首先,她和曹尚宫的关系进宫开始就是敌对状态,最近一次曹尚宫来孝陵哭孝慈皇后,听说把胡善围的房间砸的稀碎,屡屡刁难。 其次,她做事风格大开大合,手段强硬,和曹尚宫一样都是鹰派人物,有威慑力,得罪过一些人,但是也深得范宫正、崔尚仪这样女官的肯定,尤其是范宫正,一旦重用胡善围,就能把范宫正拉到自己这边。 再次,她在孝陵踏踏实实为孝慈皇后守了一整年,把孝陵的鹿群如此肥壮,为人臣子,在忠字上无可挑剔。这让她在宫里有种超然的地位,可以借孝慈皇后之力。 最后,郭宁妃觉得把胡善围从孝陵里弄出来,她感恩戴德,必定为己所用, 郭宁妃和胡善围都有各自的小算盘,胡善围假意被郭宁妃勾起宏图之志,说道:“娘娘应知我欣赏《琵琶记》这部南戏,里面有一句‘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娘娘来请,皇上若同意,我必不推辞。” 再推就过于虚伪了。 郭宁妃大喜,“你因慧眼识珠推荐《琵琶记》在御前留名,可见注定要登天子堂。你走之后,司言的位置一直空着,宫里没有适合的人选,你回宫之后,依然是六品司言。如今本宫打理后宫,不瞒你说,真是诸事不顺,以前孝慈皇后一言九鼎,本宫现在则是一言九‘顶’,说什么都有人反对,就连往宫外放几个人,也被曹尚宫搅和黄了。” 郭宁妃提议往宫外放人之事不了了之。 郭宁妃觉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胡善围心气高,一定不甘心总是被曹尚宫踩在脚下。 胡善围暗中观察着郭宁妃的表情,她是像曹尚宫那样表面的肤浅,还是本性如此?心机深沉的人,是不可能在一开始就将自己的感受表露给外人,交浅言深是大忌。 这艘船不上也得上了,想太多也无用。胡善围整了整素服,深深一拜,“我愿助宁妃娘娘一臂之力。” 郭宁妃扶她起来,“本宫得胡司言,如刘备得诸葛亮。” 胡善围闻言,有种不好的预感:魏蜀吴三分天下,蜀汉最后被灭了…… 胡善围更加觉得郭宁妃没有幕后黑手的脑子。 郭宁妃娘家那么厉害,有从龙之功,又生了儿子,在宫里地位却一直不如家世一般、且没有生育过的李贵妃,难道因为这个原因? 郭宁妃和胡善围说着话,郭嬷嬷来了,“娘娘,小公主午睡醒了,好像做了噩梦,大哭不止,娘娘过去看看吧。” 李贵妃死后,小公主交给了郭宁妃抚养,有了李淑妃的前车之鉴,洪武帝讨厌不爱惜子嗣的嫔妃,郭宁妃不敢怠慢了,忙起身说道:“你且耐心等本宫的好消息。” 郭宁妃匆匆赶去寝殿,却不闻小公主哭声,宫人说道:“方才江典宝过来哄小公主,说去喂小鹿,小公主收了哭声,玩去了。” 江典宝就是江全,也是第一批投靠郭宁妃的底层女官,江全做事认真扎实,四十岁高龄考进宫,在宫中也是叫得上名头的女官了。 之前江全是八品掌宝,她投之桃李,郭宁妃报以琼瑶,升了七品掌宝。小公主和江全十分投缘,无论在李淑妃、孙贵妃还是李贵妃,江全都是小公主止哭的“灵丹妙药”。 传闻李淑妃因怠慢小公主而失去圣心,就是江全撞破向孝慈皇后举报的,要养好小公主,郭宁妃首先向江全示好,江全接受了好意。 “江典宝是个妥当的。”郭宁妃听说是江全带出去玩了,放下心来。 另一边,胡善围听海棠说江全带着小公主喂鹿,赶紧骑马过去盯着,那些小鹿还没长出杀伤力的角,看起来萌态可爱,其实野性犹在,欺软怕硬,投喂的时候稍有不慎,也会咬到手甚至被顶翻。 一旦出事,胡善围责无旁贷,就凭洪武帝鸡蛋里挑骨头的暴脾气,恐怕她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桂花飘香,小公主已经三岁多了,一双大眼睛刚刚哭过,像小鹿一样湿漉漉的,拿着掰开的白面饼喂和自己差不多个头的初生小鹿。 江全心细,将大鹿圈在外头,不准靠近,只放了五头刚刚出生的小鹿,以保护小公主安全。 胡善围见江全在,立刻拍马撤离:亲姥姥看外孙女,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谁知江全身边的女秀才追过来说道:“胡小姐请留步,江典宝有请。” 听到典宝二字,胡善围才知道江全又升官了。 说来也巧,江全总是在胡善围陷入低谷即将反弹的时刻出现,而且总是能够得到宫中风头最盛嫔妃的欣赏,以前的胡贵妃,现在的郭宁妃,导致胡善围对郭宁妃的预期并不乐观。 胡善围是民女,见官要行礼,江全远远的迎过来,阻止了她的大礼,“恭喜你苦尽甘来,要回宫了。” 江全和郭宁妃走的近,知道这些实属正常。胡善围对江全的感情很复杂,她们互相救命,互相帮忙过,尤其是蚕室危机那次,若没有江全逆行跑去阻止侍卫,恐怕她要葬身蚕室。 可是她在孝陵一年,江全和黄惟德都从未过问一句,她嘴上不说什么,内心是在意的。 如今她要官复原职了,江全又来借机巴结——带着小公主玩什么不好,非要喂鹿,分明是想勾她出来。 胡善围和她寒暄了几句,江全做久别重逢的样子,拉着她到了一颗桂花树下,远离了众人,方变了脸色,说道:“当着她们的面,我当然要恭喜你了,她们都是宁妃娘娘的人,私底下,我建议你不要在这个时候蹚浑水,在孝陵再守两年,等混乱过去再回宫。”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李贵妃之死,江全也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胡善围说道:“有些事情,不是我能决定的。” 江全着急了,“你可是为曹尚宫频频找茬、想要借郭宁妃的势力自保?曹尚宫骂几句而已,她并不 会使出阴险手段害人。何况你在孝陵,曹尚宫在后宫,她不可能三天两头的找你麻烦,何必在这个时候出山,给郭宁妃当枪使?” “那你呢?”胡善围反问:“你为什么?” 江全指着喂小鹿的小公主,“我有的选吗?我只为她,郭宁妃养着她,我要跟到底。” 故人相逢,胡善围心存耿介,无法像以前那样相信江全,是的,她理解江全,比起她,当然是小公主更重要。可是她要做的事情十分危险,一个摇摆的、随时改变立场的朋友,是不可以托付信任 的。 那就当做普通同僚相处吧,胡善围淡笑道:“我和你一样,没得选。当孝陵守陵人还是宫廷女官,只在皇上一念之间。” 女官在宫里的目标各有不同。江全为亲人、沈琼莲为才华不被埋没、茹司药为追求医术、黄惟德为脱离底层,一步一步往上爬,成年人的世界没有非黑即白,利益一致时就是队友,利益相悖就是对手,只要不存心害别人,就算是个好人了。 郭宁妃向洪武帝请旨要人,说的振振有词,“……胡善围守陵是为国尽忠,回宫为君分忧,更是尽忠了。如今她也守了一年,臣妾身边也着实缺人,求皇上恩准,让臣妾带她回宫。” 洪武帝正在缅怀孝慈皇后,闻言不禁觉得烦闷,反问道:“难道没有胡善围协助,你就无法执掌后宫?” 分明是在质疑她的能力,连后宫都搞不定,将来如何封贵妃、甚至封继后? 郭宁妃吓一跳,忙说道:“后宫以前一直都是孝慈皇后和六局一司打理,成穆贵妃孙氏偶尔协助皇后。后来皇后病重,交由李贵妃代掌大权,臣妾一直都没有触碰权柄的机会,乍一上手,确实……有力不从心之处,辜负了皇上的重托。” 话音一转,“但是,臣妾一直想法子学习,学会和六局一司相处,召回胡善围,也是想缓和之前和六局一司的矛盾冲突,有她在中间上传下达,能避开一些不必要的误会,像孝慈皇后那样令行禁止。求皇上再给臣妾一次机会。” 之前成穆贵妃孙氏、李贵妃在掌权之前或多或少有些经验在,郭宁妃简直两眼一抹黑,所以一上来就栽了跟斗。 看在郭宁妃娘家的面子上,洪武帝决定给郭宁妃改过自新的机会——着实后宫的妃位目前只有郭宁妃能拿得出手了,而现在南征刚刚结束,国库空虚,洪武帝不想大张旗鼓的选秀或者立新后,劳民伤财。 洪武帝说道:“你要的人,朕可以给你。传朕口谕,胡善围官复原职。” 郭宁妃大喜,帮手来了。 但洪武帝明显不像以前那样信任郭宁妃了,觉得郭宁妃无论看眼色还是能力上连孝慈皇后的脚趾头都比不过。当妃子还行,一旦捧起来掌后宫大权,缺点就暴露出来了, 后宫交给她,着实不太放心啊。 洪武帝把郭惠妃和达定妃叫来了:“你们两个是宫里的老人了,向来懂事听话,这十几年虽然没有管过后宫之事,但应该见孝慈皇后料理诸事,你们两个就协助郭宁妃打理后宫吧。” 郭惠妃和洪武帝有杀弟之仇、灭家之恨。达定妃和洪武帝有杀夫之仇,灭国之恨。两个妃子平时恨不得把自己缩成蚂蚁,只晓得为老朱家生孩子,郭惠妃生三男二女,达定妃生了两个儿子。 郭惠妃和达定妃在神位下哭孝慈皇后,眼睛都肿成桃子了,闻言大惊,以为自己听错了,郭惠妃结结巴巴的说道:“是,臣妾……尊旨。” 木头美人达定妃,木木的站在原地,像一尊菩萨,都忘记了谢恩表忠心。 郭宁妃顿时愣住了,皇上这是干什么?刚刚给了一个好帮手,又塞进两个掣肘的妃子。给个甜枣吃,再甩两巴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3.制衡之术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元朝礼乐崩坏, 宫廷管理更是混乱不堪,屡屡有臣妻进宫朝贺皇后时被皇帝拖上龙床的丑闻, 宫中嫔妃为上位, 不择手段争宠,企图母凭子贵,宫女宦官参与其中,手握权柄, 上位的则赶紧撤梯子,严抓宫里的“计划生育”, 打胎堕胎屡见不鲜。 元末皇后, 高丽奴婢出身, 和同是高丽奴的太监朴不花联手, 在宫斗中厮杀出一条血路,得宠生子封后,儿子封了太子,为巩固实力, 又为太子择了一个毫无根基的高丽女子为太子妃。 对皇后而言,高丽女是一个好操控的太子妃。但是对太子而言, 则是意味着失去了强化有力的岳父势力, 储位不稳。后宫倾轧越发激烈, 宫斗之风愈演愈烈, 浑然不觉大明的北伐军即将兵临城下。 当徐达率领北伐军攻打元朝都城时, 元帝干脆弃城投降, 带着大臣嫔妃们跑了——唯独东宫世子买的里八刺中了后宫的圈套, 逃跑途中被大明俘虏,带到京城为人质。 即使国家覆灭,宫斗也不会停止,习惯在后宫自相残杀,目光只有帝王的宠爱和储位,对江山社稷毫无反应,没有是非观,大局观。国家都要灭亡了,第一反应不是齐心协力,而是借着大厦将倾时将东宫世子推出去,借大明之手杀了储君,好让自己的儿子有机会上位。 洪武帝当然不会被别人当枪使,他悉心培养人质买的里八刺,甚至让他去大本堂和自己的儿子们一起学习,待元帝驾崩,洪武帝以治丧为由,派人护送买的里八刺回到北元,和叔叔们争皇位,北元频频政变内乱,一个混乱的北元才是好北元,让他们自杀自起来,才会灭的更快。 宫斗误国,前车之鉴,故,洪武帝对后宫管理相当严格,将后宫大权交给孝慈皇后和六局一司,其余嫔妃只需享受富贵,生儿育女即可,不得染指权柄。昔日重臣胡美只是窥探宫廷,在胡贵妃身边安插眼线,就被洪武帝以“胡美乱宫案”的名头株连三族,这要是放在元朝,根本不是事儿。 但是洪武帝千算万算,打造富强文明和谐后宫,万万没料到孝慈皇后五十一岁就走了…… 后宫无主,频频震荡,尤其是郭宁妃一上来就使用“往宫外放人”这招来排除异己,让洪武帝对她的能力和品行都产生怀疑,干脆要两个平时听话乖顺,除了生孩子以外啥都不管的郭惠妃和达定妃“协助”郭宁妃理事。 三足鼎立,互相制衡,又有六局一司协助,想必后宫会比较稳当。 至于郭惠妃和达定妃两人不堪回首的过去……这么多年过去了,孩子都生了一堆,应该无事。 傍晚,洪武帝带着庞大的后宫回到紫禁城,人们发现随行人员多出一个人——胡善围。 郭宁妃故意拉着胡善围在身边,言语亲热。在门口恭迎诸位回宫的曹尚宫心里乐开了花,表面却冷着脸。 崔尚仪笑靥如花,顿首微笑。 范宫正面色如常,好像胡善围没有离开过宫廷,只是出了趟远差。她没有看错人,胡善围这种人,天生就属于宫廷。 对于胡善围而言,阔别一年,宫里除了没有皇后,其余都是还是老样子,甚至胡善围的住处都保持着原样,没有新人入住,海棠摩拳擦掌,“屋里的灰尘估摸都堆得三尺高了,不如胡司言去沈教习那里坐坐,等我打扫完毕再回来。” 胡善围挽起衣袖,“一起来吧,孝陵做惯了,怎地回宫就娇贵起来。” 可是两人到了院子门口,发现大门没锁,朱门像是重新漆过了,光亮照人。 吱呀一声,门开了,是黄惟德,头上包着一块遮烟尘的布,还系着围裙,“听江全说郭宁妃去孝陵请胡司言回宫,我就向司匙女官那里拿了钥匙,先过来整理,已经擦洗完毕,被褥换了新的,就是院子里的秋千架有些腐朽,不安全,已命小内侍们拆了抬走,预备换一副新的。” 黄惟德言语从容,和范宫正的表情几乎一个模子出来的,好像胡善围从未真的离开宫廷,只是出差。 黄惟德预感胡善围会回来,这个曾经像星星般闪耀的人,不会一直在孝陵里埋没。 就连胡善围也是这种感觉,踏入宫门的第一步开始,心底升出一股莫名的归属感,每一寸肌肤,还有脑子都苏醒过来了,她越来越兴奋,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司言的工作。 “辛苦你了。”胡善围步入大门,看着院子里秋千架的压痕,前年因成穆贵妃的葬礼规格问题,她差点被洪武帝挖了双眼,机智的提出“父母同尊”的建议后才得以全身而退,回来后她十分后怕,坐在秋千上抱着沐春的腰,不知抱了多久,直到恢复了力气。 如今孝慈皇后过世,沐春回京,作为外臣,他不能踏入后宫一步。一道道宫墙阻碍着他们,如果知道沐春说孔雀发情期那些胡话是最后一次私下见面,她那天就不会对沐春冷言冷语了。 “不要秋千了。”胡善围说道:“空出来也好,看起来开阔些。” 沐春不能进宫,修一副新秋千,势必会经常想起他,徒添遗憾罢了。 她和沐春地位太过悬殊,沐春即将册封西平侯世子,以他的地位,必定娶名门贵女为妻,她想和他在一起,只能当妾。 胡善围心悦沐春,可是她不会为了和他在一起而委屈自己,在西平侯府当一个妾室,西平侯府所有人她都不喜欢,她只喜欢沐春一个,她总不会为了一棵树而搬到森林里去住吧,会被野兽咬死的。 果然有些事情,只能在梦里实现啊,在现实里就是奢望了。 次日,洪武帝下旨,封沐春为西平侯世子。 圣旨传到西平侯府,西平侯夫人耿氏顿时傻了眼:之前儿子沐晟跟着丈夫南征,屡次立功,深得丈夫喜欢,屡屡说“此子最肖我”。 沐英喜欢二儿子,不加掩饰的喜欢。 南征军对沐晟也是风评极佳,耿氏、包括耿氏的娘家长兴侯府都对世子之位有了遐想。 可是洪武帝一道圣旨下来,耿家连这点想头都没有了。 消息一出,沐家的亲戚们纷纷送来贺礼,尤其是沐春的舅家郢国公府、叔外祖宋国公府、还有前年结为亲家的魏国公府也送来厚礼。由于冯家和沐家都很能生,十几年联姻下来,京城大半个勋贵家族多多少少沾了亲,一日之间贺礼不断。 耿氏强颜欢笑,张罗着摆酒庆祝,亲娘长兴侯夫人亲自来送礼,安慰女儿,“早晚的事,你不要难过,晟儿是个有本事的,将来凭本事自己挣一个侯爵。” 耿氏叹道:“女儿已经想开了,如今有另一桩麻烦事摆在面前:沐春都二十岁了,国孝已经过去,他回京城了,又封了世子,不少官媒找我,问沐春的婚事。后娘难当啊,家里长子二十岁打着光棍,暗地里被人说闲话,说我耽误了继子的婚事,其实我何尝不想早点给他娶个媳妇,好帮我打理侯府的琐事,可是我能做主吗?我今日试探着开口问他,他眼睛一瞪,说‘不劳烦太太操心’,就出了门,也不知去那里了。” 长兴侯夫人说道:“你赶紧写封信给女婿,问他沐春的婚事。你就对官媒们说,长子的婚事由他父亲做主,皮球踢出去不就成了?” 耿氏死要面子活受罪,“我是他的母亲,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若直接说没法给沐春做主婚事,这面子往哪搁?” 长兴侯夫人劝道:“难道你不直说,别人就不知道了?” 在母亲面前,耿氏不用装贤惠大度,身子一扭,“娘,您到底和谁站一边?怎么专戳我的痛处?” 长信侯夫人无可奈何,只得安慰女儿不提。 此时此刻,沐春端着一碗浑浊的黄酒,蹲在路边,就着行人喝酒,路边酒馆没有好酒,连凳子都少的很,沐春天生地痞流氓气质,蹲着还能自如抖着左腿,和一群劳工闲汉混在一起,居然并不突兀。 每当沐春心情不好,他就会混迹街头消愁。善围姐姐突然回到宫廷,连个招呼都不打,如今孝慈皇后去世,他没有正当借口进宫,一下子断绝了联系。 旁边的酒友安慰他:“家道中落了吧?没事,穷习惯就好了,我家祖上也曾经阔过呢。” 并没有,升官加爵,人生乐事,他并不开心,世子就是质子,他心里明白的很,父亲是为了向洪武帝表忠心,把他押在京城,父亲和二弟才能放心的镇守云南。 自从遇到胡善围,沐春就不想继承家里的爵位,他想自己凭本事挣前程,摆脱家里的束缚,他敢在父亲裸/奔,越来越放肆,也是逼父亲死心放手,让二弟当世子好了。 可是他越不想要,父亲偏要塞给他。当了世子,他就是沐家的继承人了,被家族和责任束缚,想要实现做了无数次的美梦,就更难了。 沐春正郁闷着呢,纪纲带着一群穿着便服的锦衣卫沿路寻人,终于从路边小酒馆把沐春给“揪”出来。 “你还躲在这里喝酒?皇上召你进宫,去西平侯府传口谕,都找你大半天了。” 毕竟以前是同僚,纪纲知道沐春的习性,带人沿街去各种苍蝇小馆子里寻人。 沐春进宫,御房站着一个铁塔般的军人,正是亲军上十二卫、也就是俗称禁军统领的上将军巩昌侯郭兴——郭宁妃的大哥。 亲军上十二卫守护皇宫禁地,所以俗称禁军,沐春以前担任过十二卫之一——羽林右卫的指挥使,曾经是郭兴的下属,都是老熟人了。 洪武帝明贬暗褒说道:“你南征回来,整日游手好闲,没得事做,朕要找你,还要派锦衣卫满大街寻人。从今日起,你就跟着巩昌侯当个副将吧。巩昌侯,沐春打小就顽劣,朕是知道的。他要是不听话,你只管军棍伺候,不要问朕。” 只有关系亲密才会说“你随便打”这种话。如今郭宁妃掌后宫,大哥掌禁军,洪武帝虽然相信有从龙之功的郭家,但是该制衡的时候一点都不手软,沐春名为副将,其实是洪武帝的眼线。 巩昌侯郭兴当然懂洪武帝的意思,说道:“沐春是大明青年一辈的将才,我听魏国公夸赞过他,他在微臣麾下当羽林右卫的指挥使时也十分出色,只是堂堂西平侯世子当微臣的副将,真是屈尊了。” 沐春狂喜:当禁军的副将,那不就可以出入宫廷见到善围姐姐了? 沐春忙说道:“不屈不屈,一点不屈,以后还望巩昌侯多多指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4.棋逢对手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柳暗花明又一村。 洪武帝给沐春关上了一扇门, 又开了一道窗。导致沐春的心情就像秋风吹拂的蒲公英,一会地上, 一会天上。 亲军上十二卫, 分别为锦衣卫、旗手卫、金吾前卫、金吾后卫、羽林左卫、羽林右卫、府军卫、府军左卫、府军右卫、府军前卫、府军后卫、虎贲左卫。 十二卫驻守皇城禁地各处门户之地,且不受兵部管辖,只听洪武帝的号令,但是洪武帝日理万机, 根本没有精力去指挥安排这群人的训练,巡逻, 守卫和作战, 所以洪武帝必须选一个能信得过的人来统领禁军。 巩昌侯郭英外能出征打仗, 内能镇守城池, 在军中颇有威名,能够镇得住十二卫。沐春在担任羽林右卫指挥使时,只负责皇城东五所那块区域的安全,如今成为郭英的副将, 皇城内外各个门户每天都跑好几遍——只是运气不好,没能巧遇善围姐姐。 且现在周围大多是郭英的人, 不像以前那样方便找胡善围, 沐春担心藏住不住内心的小秘密, 反而害了她, 故以熟悉皇城守卫为主, 不敢轻举妄动。 胡善围官复原职, 尚食局陈二妹借着职务之便, 摆了接风宴,江全黄惟德等老熟人都来了,唯有沈琼莲缺席,要宫女捎来一坛美酒。 四年下来,众人都习惯了沈琼莲孤高的脾气,自不在意,席间推杯换盏,聊着闲话,胡善围方知陈二妹写信要家人帮忙给黄惟德寻亲人,经过陈家人三年努力,已经有了结果,陈家在广东番禺县找到了黄惟德的家。 黄家一直没有搬,黄惟德父母在战乱结束之后一直在故居等着女儿,希望女儿还能记得回家的路,一直到死亡为止。 如今,黄家人几乎都死绝了,只活下来一个年幼的侄女,黄氏宗族乘机吃绝户,夺了孤女的房屋和田地,以说亲事为由,将孤女卖给别人当了童养媳。 陈家寻到孤女,以十倍的身价银子赎回,如今就养在陈家,教她读识字。 黄惟德在宫中多年,积攒了一些钱财,悉数托陈二妹之手,转交给陈家,作为侄女的赎身银子、抚养费和教育费用等,将侄女放在陈家寄养。 众人听罢,唏嘘不已,胡善围也有动容之色,世界之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围着自己转,黄惟德是她的学生不错,但黄惟德也有自己的人生,胡善围只是她人生中扮演老师的人而已,黄惟德的过去、将来、会有比自己更加重要的人参与其中。 一个童年时遭遇战乱走失被拐卖、在灶台下借着火光看,以木炭为笔都不肯放弃学习的灶下婢,她的前途肯定不止是我胡善围的学生。 我才进宫当了几年的官,就不知不觉有了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的意识,把自己的付出放大数倍,去称一称别人的付出,以施恩的态度对待别人,这个想法太可笑了。 胡善围想清楚了这些,心中的耿介顿时消散,豁然开朗,给黄惟德敬酒:“祝你苦尽甘来,终于和家人团圆。” 黄惟德擦干眼泪,杯中酒一饮而尽,感叹道:“人果然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顾影自怜,感叹自己命苦一点用都没有,我若不狠了心苦读诗,就不会拜你为师、不会由此结识陈二妹、就无法托付她帮我寻亲,得到侄女消息的那一刻,比得到孝慈皇后赐名还高兴。” 黄惟德原名梅香,标准的奴隶名字。 陈二妹见气氛有些忧伤,立刻举杯笑道:“对你是一生难忘的大事,其实对我只是举手之劳,大家决定进宫当女官,大半生在宫廷度过,缘分来之不易,互相扶持,取长补短,此生大家应该都不会嫁人吧?反正到老了,我们有钱有地位,体面的老去,到时候告老出宫,大家住在一起养老,比谁能活得长。” 陈二妹有心开解,黄惟德立刻回应道:“好啊,到时候我们都要成为老不死的才好。” 江全笑道:“论年龄,我最大,将来你们都来送送我。” 众人皆笑,一起碰杯,“为老不死干杯!” 是夜,宾主尽欢,将沈琼莲送的一坛美酒都喝光了。 八月初八,孝慈皇后冥寿,初十是周年祭,五天后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但此时后宫还未走出缅怀皇后的哀伤,郭宁妃召郭惠妃和达定妃一起议事,说道: “中秋是重大节日,往日都是大操大办,可是现在这个节离孝慈皇后的冥寿和周年祭太近了,皇上也无过节的心思,本宫建议这个节日简单一些过,一应庆典取消,只开皇室家宴,两位意下如何?” 郭惠妃说道:“宁妃说的极是,简单点好。” 木头美人达定妃动也不敢动,木木的说道:“我听两位姐姐的。” 郭宁妃说道:“那么这事就这么定了。” 重要的事情敲定,郭惠妃和达定妃忙不得的立刻请辞,回到各自宫里,闭门不出。 郭宁妃对胡善围说道:“要是六局一司都向这两个嫔妃一样就好了。” 胡善围却没有郭宁妃那么轻松,“皇上指定这两人协助娘娘打理后宫,可是她们都唯娘娘马首是瞻,一点建议都没有,并不是好事。一旦出错,都是娘娘的责任。办的好了,她们两个自然会分一些功劳。” 郭宁妃拍案而起,“这两个瞧着平时闷声不响的,没想到都打得一手好算盘。” “娘娘息怒。”胡善围劝道:“以惠妃和定妃的出身,若不是圆滑些,在后宫早就没有立足之地了。娘娘要做的,是大胆的放手,把事情抛给她们去做,要她们自己拿主意,比如中秋家宴,要惠妃负责宴饮,要定妃负责席间的灯谜歌舞,娘娘只在背后统筹。” 郭宁妃不安,“本宫不放心,万一这两人搞砸了什么办?这是本宫操办的第一个重大节庆。” 初掌大权,还总是受挫,郭宁妃恨不得做一件漂亮的大事,来显示她的本领,让洪武帝看见她的好处。 胡善围劝郭宁妃改掉贪功的毛病:“以惠妃和达妃的性格,估计一切的事情都按照旧例办,绝不会搞什么花样——皇上没有过节的兴致,做的再好也没有人欣赏。娘娘现在初来乍到,不出错就是有功了,来日方长,等明年孝慈皇后二十七个月的孝期一过、皇室除了服,娘娘再大操大办不迟。” 胡善围直言相劝,句句戳中郭宁妃的心上。郭宁妃觉得胡善围确实有真货,但确实被她伤到了。 郭宁妃说道:“你说的道理本宫都懂,‘不出错就是有功’,李贵妃之前就是这么做的,可是本宫和李贵妃不一样,本宫家世显赫,且育有皇子,难道也要学李贵妃的样子?” 郭宁妃觉得被胡善围伤到了,胡善围还觉得被郭宁妃气到了呢!就这种脑子,后宫大权迟早要完! 胡善围不是传统温婉宜人、循循善诱、苦口婆心的性格,她更擅长当头棒喝,直言说道: “是的,娘娘的确和李贵妃不一样,李贵妃执掌后宫时,是上将军巩昌侯郭兴统领亲君上十二卫,现在娘娘执掌后宫,十二卫立刻多了一个西平侯世子沐春当副将军,这,就是区别。娘娘,您要比李贵妃更小心才是。” 郭宁妃脸色大变,捂住胸口,低声喝道:“放肆!你胆敢议论朝政!后宫干政则斩,铁碑还在东西长街上立着呢。” 胡善围想起孝慈皇后的教诲:后宫的事情,和前朝息息相关,互相影响。 胡善围说道:“后宫有的是应声虫,娘娘请我回来,为的是什么?娘娘若后悔了,觉得我是祸害,那就放我回孝陵喂鹿去吧。” 言罢,胡善围拂袖而去。郭宁妃如此冥顽不灵,让她觉得郭宁妃即将成为第二个死的不明白的李贵妃——被自己作死的。幕后凶手就是想推着郭宁妃上位,然后让郭宁妃自掘坟墓。 一定是的,这才符合凶手一贯的行事风格,计划缜密,一环扣一环,无懈可击。 眼瞅着胡善围到了门口,郭宁妃大声叫道:“站住!” 胡善围停住脚步,她本来就是做戏,给郭宁妃来一记猛药。郭宁妃安逸日子过得太长,快要被养废了,空有野心,妥妥的傻白咸。 有人要郭宁妃自掘坟墓,胡善围偏偏不要郭宁妃作死垮掉,倒要看看对方会使出什么手段,只有对手动手,她才有机会剁手。 郭宁妃问:“你能助本宫当贵妃、当皇后吗?” 胡善围转身,摇摇头,干净利落的答道:“不能。” 郭宁妃露出失望的表情。 胡善围定定的看着郭宁妃,“我只能帮娘娘做一件事,那就是打理后宫。其余的,我都做不到。” 话说到这个份上,郭宁妃和胡善围都摊开了。郭宁妃有凌云之志,但要实现这个目标,打理后宫是基础。 两人对视良久,郭宁妃拍掌笑道:“难怪你能和曹尚宫分庭抗议,还真是棋逢对手。本宫相信你,你也要实现诺言。” 郭宁妃按照胡善围说的去做,分权放权,郭惠妃和达定妃一再推脱,说她们没干过这事,一切听姐姐的。 郭宁妃说道:“皇上要两位妹妹为本宫分忧,本宫就不客气了。一起姐妹多年,年年过中秋,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宴席归惠妃妹妹,灯谜歌舞归定妃妹妹,就这么定了,两位妹妹赶紧和六司一局商量着办,三天就要过节,本宫就指望两位妹妹了。” 中秋节皇室家宴,一切果然如胡善围所料的中规中矩,洪武帝思恋孝慈皇后,兴致淡淡,最后按照以往惯例,宫廷诗人们作诗纪念,洪武帝点了沈琼莲的中秋诗为魁首,给予赏赐。 崔尚仪大喜,引领着沈琼莲上前谢恩,沈琼莲已经有了醉态,拿了赏赐,还不肯走,小手一挥,“拿纸笔来,我还能写。” 胡善围铺纸,沈琼莲提笔,不假思索,挥笔写道:“尚仪引见近龙床,御笔亲题墨沈香。幸得唱名居第一,沐恩舞蹈谢君王。 ” 沈琼莲当了四年的宫廷诗人,早就琢磨出洪武帝的胃口,她写的浅显易懂,还十分应景,正好符合洪武帝这个文化水准的审美,龙颜大悦,终于在中秋家宴的末尾有了笑意,“沈教习天纵英才,大本堂的皇子们刚好学《尚》,就由沈教习教他们《无逸》篇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5.专把书经教小王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千古一帝朱元璋, 唯一草根出身的皇帝,用人方式不拘一格, 对官员的要求不拘出身和学历, 甚至性别,沈琼莲身为女教习,向来只教宫人公主等女性,洪武帝突然指定她去大本堂讲《尚·无逸》篇, 这让大本堂一部分迂腐的夫子们起了抵触情绪,要洪武帝收回成命。 洪武帝自是不肯, 十七岁的沈琼莲穿着女官的服饰, 大大方方的去了大本堂给皇子们授课, 崔尚仪最疼这员手下爱将, 带着胡善围、黄惟德等女官一起送沈琼莲。 沈琼莲在中秋节写“尚仪引见近龙床,御笔亲题墨沈香“之句,就把崔尚仪写进去了,崔尚仪没有白疼她。 沈琼莲授课是洪武帝的旨意, 且她身为宫廷诗人,十三岁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宫, 屡屡在各种宴会上吟诗作赋, 在皇室里早就是熟面孔, 得孝慈皇后喜爱, 皇子皇孙们可谓是和她一起长大的, 故沈琼莲来讲课, 他们只是觉得新, 并无排斥之意。 沈琼莲镇定自若,《尚·无逸》篇晦涩难懂,没个三五天讲不明白,她讲了了一上午,漏壶的细沙到了尽头,皇子们行谢师礼,下午他们还要练习骑射。 崔尚仪等人簇拥着沈琼莲回到了六局一司,众女官皆向她祝贺,这是属于女人的荣耀。 能够得到认同,沈琼莲当然高兴,午宴又喝多了,诗兴大发,胡善围为她铺纸磨墨,沈琼莲提笔写道: “天子龙楼瞥见妆,芙蓉团殿试罗裳。水风凉好朝西坐,专把经教小王。 ” 写的就是她的教经历,众人皆赞好诗,争着抄录传颂。 面对赞誉,沈琼莲放声大笑,颇有诗仙之豪迈,伸手道:“上好酒,我还能再喝一坛。” 沈琼莲年纪小,酒量却极好,午宴到了尾声,胡善围等人都有醉意,故,无人陪她喝酒,她心性豁达,也不勉强别人,提起一壶酒,“大家散了吧,我回去自己喝。” 午宴一散,趴在桌上的胡善围睁开眼睛,双目清明,那里有喝醉的样子?下午还要当差,她是故意装的。 她起身离席,发现身边沈琼莲座位下方有一样金光闪闪的物事,捡起来一瞧,是一件金七事,有耳挖、剪刀、牙签等小小巧巧的七种黄金打造的日常用具,方便日常使用,也是一种装饰。 胡善围心想这一定是沈琼莲遗落的,她抱着酒壶离开,此时一定还没走远,胡善围也想散一散酒气,便拿着金七事去追沈琼莲。 秋光正好,胡善围沿着沈琼莲的归途一路寻找,瞥见前方假山石林里有一角裙角飞过,宫中女官在比较正式的场合,大多穿着绿袍红裙白玉革带,头戴乌纱帽,今日沈琼莲讲课就是这个穿配。 只是那边通往御花园,和沈琼莲的居所南辕北辙……或许酒兴所致,喝酒赏菊去了? 胡善围拿着金七事去追,此处花木繁茂,加上缀以假山石林,多有岔路,追了几步就跟丢了,胡善围正欲呼喊她的名字,却听右边乒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砸碎了。 难道是沈琼莲喝多绊倒了,摔碎了酒壶? 胡善围寻声而去,却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我诚心向沈先生请教诗词,先生为何看都不看?” 宫里的男子,不是太监就是皇子皇孙,东宫几个皇孙都还是儿童,听声音,此人处于少年改变声音的时候,明朗中带着沙哑,应该是某位皇子。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自打进宫以来,殿下就请教过我很多次了,殿下在诗词方面天赋一般,写一箩筐也不过是往火盆里添点料,为赋新诗强说愁,毫无意义,殿下还是放弃吧,人各有所长,殿下的长处并不在此。” 说话一如既往的爽快毒舌,毫不留情,正是沈琼莲。 只是不知她所说的殿下是那一位? 那人似乎不死心,说道:“如今沈先生是我的老师了,学生不会,老师有教导的责任,先生可以教我,我一定听话的。” 沈琼莲说道:“我是讲经的老师,又不是教诗词的,殿下另请高明。” 那人死缠烂打,“不,我只要沈先生教我。” 沈琼莲似乎很不满,“你刚才突然出现,吓得我掉了酒壶,如今又拦着路不让走,你们皇家就是这样尊师重道的吗?” 那人说道:“诗本子我都带过来了,沈先生好歹点评几句,让我知道哪里欠缺。” 沈琼莲说道:“明明是一锅红烧肉,殿下偏要我挑出几片素菜来,这不是勉为其难吗?” 那人说道:“谁说红烧肉里没有菜?明明有葱花的。” 沈琼莲越发怒了,“你越大越胡搅蛮缠了,让开!” 那人:“不让。” 胡善围听见场面僵持,悄悄后退了几步,而后故意加重了脚步,走的却稍慢,大声叫道:“沈教习!你慢点走!丢了东西啦!” 待胡善围走近时,太湖石垒成的假山旁边只有一个碎了一地的酒壶和沈琼莲,那人匆匆跑了。 沈琼莲失了酒壶,手里却多了一卷诗集。那人临走还非要把诗集塞进她的手里。 胡善围故作轻松,把金七事还给沈琼莲,“这可是你的?” 沈琼莲一看空空如也的腰间,“可不是?多谢胡司言。” 胡善围瞥了一眼酒壶的碎尸,“喝多了吧,走路都不稳,别去赏景喝酒了,我送你回去。” 沈琼莲并没有拒绝,扶额说道,“好像有点晕头晃脑的,不如归去。” 和胡善围清清静静的小院子相比,沈琼莲的住处堪称豪奢了,是个两进的院子,一年四季花卉不断,院子还养着几缸子锦鲤和睡莲,入秋了,睡莲花瓣开始凋零,露出尖尖的莲蓬头,锦鲤则在散落的淡黄色花瓣中嬉戏穿梭。 沈琼莲笑道:“既然来了,喝杯茶再走。” 又吩咐小宫女,“我种了一盆薄荷叶,你摘一片和茶叶泡在一起,最是提神醒脑,解了秋困。” 宫女去泡茶,沈琼莲指着被飞溅的美酒浸透的裙摆,“你稍坐,我去换套常服。” 言罢,沈琼莲顺手把手里的诗卷搁在案几上,去隔间换衣服。 卷成筒装的诗集缓缓摊开了,成两边翘的瓦状,胡善围可以清晰的看见诗集上的名字:朱檀。 鲁王朱檀,十四岁,郭宁妃的独子。喜欢诗文,尤其崇拜魏晋风流。 朱檀两个舅舅都是侯爵,舅家家世强大,郭宁妃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养的稍微纵容些。 皇子们并不和母妃住在一起,基本上七八岁就搬到乾清宫东五所和西五所居住了,平日上午在大本堂读,下午骑射,偶尔被洪武帝拉到田间地头干农活,忆苦思甜。 是的,洪武帝在大本堂附近拔了一些花花草草,专门开了几块田地,亲自下地叫儿子们农桑之事。 除了偶尔给生母请安,皇子们基本不会出入东西六宫,尤其是已经十四岁、即将成年的鲁王,要避嫌的。 所以胡善围乍听其言语,猜不到太湖石里堵着路请教沈琼莲的少年是谁,少年变声时说话声本就是多变,现在看到鲁王朱檀的名字,才豁然开朗。 皇宫那么大,御花园里那一幕绝对不是巧遇,从对话来看,鲁王时常以诗请教沈琼莲,沈琼莲也的确教过,但她是天才少女,眼光高,鲁王身份高贵,诗歌着实平庸,她没放在眼里,根本“吃”不下去。 她性格孤高,懒得和鲁王虚与委蛇,说从鲁王诗句里找优点,如同红烧肉里挑素菜。 胡善围是个情窦开过两次的人了,两次都轰轰烈烈的,过来人的她隐约感觉朱檀对沈琼莲动机不纯,十四岁,也到情窦初开的年纪。 沈琼莲十七岁,相貌谈不上绝色,宫里美女如云,天才少女只有一个,对她有爱慕之意,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正思忖着,沈琼莲换了一身常服回来了,梳着寻常少女的发式,飘然出尘。 胡善围放下只剩下半杯的茶,“这茶果然提神,多谢款待,我还有事,告辞了。” “胡司言是个大忙人,我就不强留你了。”沈琼莲亲送胡善围到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宫墙拐角时,她却定住了,回头,目光正好和沈琼莲撞在一起。 胡善围觉得不对劲,这一切太巧了,从遗落的金七事开始,就像……有人故意设计的一样。 看着胡善围充满探视和怀疑的目光,沈琼莲没有回避,直直的迎过去。 都是聪明人,有些事情不方便说透,确认过眼神即可。 得到沈琼莲的眼神回应,胡善围知道了:这是沈琼莲设的一场局,她在向她示警求助。 沈琼莲冰雪聪明,她能感受到朱檀落在身上的目光不再单纯了,郎有情,妾无意。 朱檀以请教诗歌为由,纠缠不休,他贵为亲王,且母妃和舅家实力强大,郭宁妃执掌宫廷,她一个小小宫廷诗人,如何拒绝? 她当然可以闹到御前,可是这样做的结果,无非是洪武帝将鲁王打骂一顿,而她却会被“劝退”宫廷。天才又如何?宫廷的安宁最重要。 沈琼莲明白,只有在宫廷,她展现才华才是正职,如果回归家庭,嫁人生子,写诗画画就成了不务正业,她会被埋没。 怎么办?沈琼莲开始自救,她性格洒脱,很少刻意去表现,但在中秋节皇室家宴上,她的诗得了魁首,还要再写一首,表现惊艳,洪武帝由此钦点她去大本堂讲课。 她端坐在大本堂西边,以老师的身份给鲁王等皇子讲课,是想证明自己的志向和价值,她此生只想和诗为伴、以学习为乐、她对爱情、婚姻均不感兴趣,她只想当一个宫廷诗人,堂堂正正的展现才华。 她以为鲁王会懂,但是大本堂上,鲁王看她的眼神依然不对,依然充满着欲望。 她开始想办法向胡善围求助,听闻郭宁妃对胡善围言听计从。 午宴上,她故意将金七事丢在胡善围脚边,引她去寻,胡善围果然中招,她提着酒壶,去赴鲁王之约,她约在视野开阔处的凉亭,鲁王却心怀不轨,拿着诗本子将她堵在太湖石林处。 她没有被鲁王吓到,酒壶是她故意摔碎的,弄出动静引胡善围找对地方。 鲁王心虚,听到胡善围的叫喊声就跑了,若心中坦荡,何以惧怕外人看见? 沈琼莲越发确认鲁王心有不轨。 后来邀胡善围喝茶,借口换衣服,把诗集放下,就是故意让胡善围看见本子上的姓名。 看到沈琼莲肯定的眼神,胡善围气得连秋困都消失了:刚刚劝得郭宁妃开始听话,愿意以“不出错就是做对了”的低调方式执掌宫廷,尝试分权放权,又来一个更棘手的难题:鲁王朱檀到了发情的年龄,可是找错了对象,沈琼莲是他最最不该碰的人! 不是发情,是情窦初开——喂了一年禽兽,思维还没调整过来。 幸好沈琼莲及时示警,倘若此事被对手知道,稍加利用,郭宁妃就要倒台了——万一对手已经猜到了怎么办? 防患未然,胡善围要挑了两个信得过的老宫人,都和黄惟德在宫里相识微时,“沈教习每日都去大本堂讲课,很是辛苦,你们两个去沈教习那里伺候,一应茶水饮食都要注意,路上也要跟紧了,入秋天气多变,雨伞雨披厚衣服都要备好,切莫耽误了沈教习的教学。” 老宫人应下,去沈琼莲那里报道,沈琼莲知道胡善围出手了,爽快收下两人。 先保护好了沈琼莲,胡善围回到钟粹宫找郭宁妃,耳语了几句,宁妃顿时吓得六魂无主,“这个逆子!竟敢做秽乱宫廷这种丑事!” 胡善围说道:“亡羊补牢,微臣有办法……” 胡善围带够了人手,甚至向纪纲借了锦衣卫,去了东五所鲁王住处。 所有的皇子都去了校场练习骑射,不在寝宫。 胡善围说道:“劳烦纪大人在外头把门锁死,不要放走一个人。” 纪纲问都懒得问,照做便是。 胡善围命人把鲁王寝宫所有伺候的宫女太监们叫到一个房间,也是反锁,连窗户都守着人。 众人摸不着头脑,问,“难道郭宁妃和鲁王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没听说过啊。” 胡善围坐在中间的圈椅上,冷冷扫视一圈,说道:“不是少了什么东西,只怕多了什么东西,搜!” 突如其来被人瓮中捉鳖,有人大声嚷嚷道:“胡司言是尚宫局的,查案归宫正司,轮不到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6.画大饼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翻箱倒柜之声从紧闭的窗户里传来, 每个人都有不愿意示人的小秘密,闻声皆不安起来,首先出头的是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内侍, 嗓音尖细。 鲁王每次来钟粹宫请安身边带的人都是有数的,此人是鲁王的随侍,有些体面。 胡善围问:“你叫什么名字?” 随侍说道:“丹砂。” 鲁王喜欢魏晋风, 魏晋盛行炼丹,吃五石散,鲁王的随侍大多以丹药的配方为名。 胡善围说道:“丹砂, 你来告诉我, 今日要查什么案?” 丹砂一噎, “胡司言大张旗鼓的锁门、关门、进屋抄捡, 难道不是查案?宫中有规矩, 小到口角争端,大到人命案,都交由宫正司查处, 定罪量刑,难道胡司言出宫一年, 就忘记了宫规?” 丹砂一开口, 附和者甚众: “胡司言以前在宫正司当差,怎么不晓得规矩。” “你懂什么, 她刚刚官复原职, 怕是要拿咱们立威。” 东西五所住的都是皇子, 在这里伺候的人大多数将来都跟着皇子去外头开府就藩, 如今小主人鲁王十四岁了,他们在宫里混不了两年,因而敢顶撞胡善围。 胡善围故意沉默不语,等着这群出头鸟把话说完,暗暗记住他们的脸,众人见她不反驳,以为认怂了,声音越来越大。 胡善围心中暗叹郭宁妃教子无方,有了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仆人,互相影响,越来越乱,难怪鲁王才十四岁,就敢去硬撩能够去大本堂讲课的沈琼莲。 是无知给了他勇气。 以为有了郭家这个实力强劲的外家、有了执掌后宫的宁妃,他就能和其他皇子不同。 等着牢骚发的差不多了,胡善围好似底气不足,慢悠悠的说道:“你们想多了,今日是宁妃娘娘管教自己儿子,和宫正司无关,宫正司只管着宫人,可管不到皇室的家务事。” 众人见她好说话的样子,气焰越发嚣张。 丹砂说道:“鲁王正在校场练习骑射,胡司言走错地方了,您就是挖地三尺,也找不到鲁王,胡司言请回。” 众人纷纷跟着起哄,胡善围拿起笔,把十几只闹事的出头鸟名字写下来,递给海棠,“就从这些人的屋子开始搜。” 不是已经开始搜屋子了么? 海棠拿着名单出门,众人看见庭院里几个宫人拿着几个凳子摔摔打打,做出翻箱倒柜的动静,诓骗了他们。 原来都是假象,紧闭门窗,就是为了混淆视听。假装懦弱,是为了找到出头鸟。东五所鲁王寝宫服侍者甚众,胡善围人手有限,短时间内每个人都搜到是不可能的,得先找到突破口,抓住把柄,才 好继续下去,就像破竹似的,先砍出一道缝隙。 出头鸟们见势不妙,乘着人多往外冲,去找鲁王撑腰,海棠差点被这伙人推倒了。 外头纪纲正等着他们呢,玉手一挥,锦衣卫两两为阵,一个抓人,一人套麻袋,将出头鸟们捕获,分开关押。 纪纲打了个嘘哨,表示鸟儿已经全部抓进笼子去了。 演戏的演戏,抓人的抓人,搜检的搜检,丝毫不乱,主事人胡善围从头到尾都坐在圈椅上,温柔娴静,不显山露水。 房门再次关闭,屋里还剩下一群沉默的大多数,有了前车之鉴,无人和胡善围讲道理了。 其实胡善围在虚张声势,她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她只是根据以往对幕后黑手环环相扣行事手法的了解,来判断此人应该把黑手伸到了鲁王这里: 郭宁妃请她回宫坐镇,且言听计从,宫里暂时安宁,宁妃没能如愿的自掘坟墓,对手一计不成,不可能等宁妃站稳脚跟再动手,必定再生一计,鲁王就是大活靶子,对手的下一步,应该会在鲁王身上动脑筋。 就像下棋一样,棋手落下一颗棋子,要预测对方下一步棋会如何走。 胡善围相信,鲁王这么大的一桩丑事,逼得沈琼莲故意在中秋节上大放光彩,得以在大本堂讲课来自保,对手绝对有所觉察,不会放过。 胡善围再次环视一周,依然和颜悦色,好像刚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袖子一摆,“大家别站着了,找个凳子坐下来,我们聊一聊鲁王——你们不要告诉我鲁王什么都好这种敷衍的话,宁妃娘娘早就听够了,否则也不会派我来东五所一探虚实。”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坐,也不敢发言。 这时海棠又进来了,手里捧着一个剔红匣子,里面不知装的什么东西,反正胡善围打开看过之后,脸色一变,“贴上封条,留着当证据。” “是。”海棠捧着匣子退下。 胡善围说道:“今日关上大门说话,事关宁妃和鲁王母子两个的私事,不会张扬出去。你们在这里和我说的话都会保密,无论你们说出什么秘密,我都可以保证你们不会死。可是一旦出了这个门,就凭天由命了。” 看着剔红匣子上的熟悉漆纹,当即就有人变了脸色。 里头的东西文雅一点说是风俗画,粗俗一点说就是春/宫图,却用圣贤当做封皮,从外表上毫无破绽,因而蒙混过关,堂而皇之出现鲁王的卧室里。 这只是开始,待会不知会翻出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 胡善围将漏壶倒置,“给你们一刻钟,在我这里你们尽可以保持沉默,时间一到,我就叫宫正司的人过来,这东西是谁拿进宫、为何出现在鲁王的卧房、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东西,想必在宫正司刑房住一晚,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漏壶的细沙无声无息落下,却似一记记重拳,击溃着内心。 漏到一半时,第一个人站出来,胡善围使了个眼色,那人被手下带走,去隔间交代。 第二个,第三个…… 细沙漏尽时,走出去八个人。 胡善围对剩下的人说道:“你们最好干干净净的,若搜出什么来,或者有人检举,我只能把你们送到宫正司审问了。” 校场上,一个小内侍匆匆跑到射箭的鲁王身边耳语了几句,鲁王脸色发白,当即向骑射师傅告了假,往东六宫飞奔而去。 到了东长街的一个岔路口,郭宁妃在进入东五所的必经之路等候已久,守株待儿:“跑什么?这么着急,是要做什么?” “母妃。”鲁王心虚,“母妃莫要听信谗言,儿子什么都没做。” 到底是亲生的,郭宁妃一瞧儿子的脸色,便知胡善围所言非虚,是的,现在什么都没做,等到真的做下丑事,怕是要像昔日秦王一样,被夺了爵位,圈在凤阳老家种地当惩罚。 “跟我回钟粹宫。”郭宁妃把自家熊孩子带走。又吩咐宫人,“你们看清楚了是谁去校场通风报信?把他们送到胡司言那里去。” 钟粹宫。 郭宁妃屏退众人,一把拧住鲁王的耳朵,“你如今大了,有了知慕少艾之心,并不是错,但是你喜欢谁不好,怎敢去招惹女官?一般女官也就罢了,以后你成了亲,我为你求个恩典,把她赐婚给你当个侧妃,如了你的心意,算是美谈。沈教习是大本堂的先生,正儿八经的老师,学生对老师起了心思,如何使得?” 如果沈琼莲不去大本堂讲授《尚无逸》篇,这事还有的商量,沈琼莲祖先是沈万山,但其父兄都是举人,门第还过得去,当亲王妃不够格,当侧妃绰绰有余。 去了大本堂教,一切都不一样了,学生娶老师,即便是不讲究辈分的皇室,也不会容许这种违背师徒伦理的婚事。就连不讲规矩的草莽江湖,杨过和师父小龙女结合,也是不容正统承认的莫大丑闻。 鲁王捂着耳朵,扯着公鸭嗓子尖叫道:“我是真心实意的!我和沈教习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我就喜欢她才华横溢,骄傲洒脱的样子,有魏晋风骨,无拘无束,独一无二,我非她不娶。” 郭宁妃越拧越紧,“她是宫廷诗人,吟诗作赋是她的差事,又不是为了讨好你一个,你别自作多情了。还青梅竹马?她进宫的时候你只有十岁,所以对你没有防备之心,倘若知道你心怀不轨,她才不会理你。” 鲁王跪下,“母妃,您现在执掌后宫,形同副后,求母妃成全儿子,儿子感激不尽。” 郭宁妃气得甩了宝贝儿子一耳光,“我要是成全了你的无耻要求,就要退位让贤,把副后的位置给了别人。后宫难道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有宫规,有伦理纲常在上头压着,我每天尚且战战兢兢,夹着尾巴过日子,你还在外头给我添乱。” 鲁王正处于叛逆期,越是挨揍,越是倔强,“今日被母妃撞破心事,我没什么好隐瞒了,今生今世,非沈教习不娶。” 郭宁妃到底是将门虎女出身,将儿子劈头盖脸好一顿打,鲁王咬牙就不是不肯改口。 这时郭嬷嬷过来劝道:“娘娘,您把小王爷打坏了,将来指望谁去?您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郭宁妃闻言收了手,见儿子唇边流血,又是暴躁又是心疼,开始转变战术,开始怀柔的手段,抱着鲁王哭道: “我从小心高气傲,却被父亲以顾及家族大局和两个哥哥的仕途为由,献给皇上做妾,这些年在后宫过着富贵奢靡的生活,但并不开心,孝慈皇后和皇上是结发夫妻,一起同甘共苦多年,我无话可说,不敢肖想后位,可是孝慈皇后没有了,这宫里还有谁比我更有资格当继后?” 鲁王嘴巴都肿成香肠了,说道:“没有,母妃并无对手。郭家满门忠烈,两个舅舅都是凭真本事封爵,母妃要苦尽甘来了。” 总算没有蠢到底,郭宁妃继续眼泪攻势,“儿子啊,你要明白,母妃一日不扶正为后,你就和东西五所那些皇子没有区别,都是庶出,舅舅们再厉害没有用。” 郭宁妃抚摸着鲁王的肿脸,“只有我如愿扶正,当了继后,你就是皇室唯一嫡出的皇子。扶正是娘毕生的夙愿,对你的前程也是一大助力。到时候你想要一个女人还不简单?待我母仪天下,沈教习的一切的掌握在我手里,我总有办法让她名言正顺的成为你的女人。” 郭宁妃给鲁王画大饼,儿子才十四岁,沈琼莲十七岁,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三年后,沈琼莲就二十岁了,花期已过,儿子过了叛逆的迷恋期,娶妻生子,男人嘛,永远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此事八成不了了之。 先稳住儿子再说。 郭宁妃声泪俱下,鲁王吃软不吃硬,觉得母妃说的有道理,“此话当真?” 郭宁妃顿首,“我就你一个儿子,你且为母妃忍耐一些时日,待母妃入主坤宁宫,母妃必定想办法说服沈教习出宫,她出宫之后,你们就没有师徒关系了,到时候你以亲王之尊求娶,她不答应也得答应——沈家以商贾发家,虽家财万贯,但根基浅薄,沈家巴不得搭上大明亲王这座靠山,他日沈琼莲生下儿子,那就是郡王了,有个郡王外孙,沈家何乐而不为?” 鲁王想了想,说道:“沈教习一身傲骨,母妃不要逼她。我要潜心学诗词,她瞧得上我的诗,就能瞧得上我这个人。” 也不知是什么给了鲁王自信,他就是黄焖鸡米饭里的一大块生姜,再怎么烹饪乔装,依然成不了一块肉,被沈琼莲弃之垃圾桶。 这是胡善围回来复命,“硕果累累”,有装成圣人的风俗画和风俗小说,有据说是魏晋时期流传的丹方、有近侍为了献媚从宫外求的现成丹药,据丹砂交待,鲁王偷吃丹药已经有大半年时间了…… 郭宁妃听了,既心疼又愤怒,顾不得刚才和儿子已经和解,又是一巴掌扇过去,“糊涂啊!吃这个东西要是能够成仙,魏晋那些名士早就飞升了,怎么一个个埋到土里去?丹药都是毒,你小小年纪,吃这些会伤了根本——说,你到底吃了多少?” 鲁王捂着脸哭道:“儿子不是经常吃,就是写不出诗的时候,神思枯竭,吃一枚丹药,飘飘然如诗仙附体,下笔如有神。” “是谁给你的?”郭宁妃打了儿子左脸,又一巴掌挥向他的右脸,三连问:“给你你就吃?你是不是傻?” 胡善围也没想到鲁王被引诱吃了“仙丹”,她厌恶鲁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又觉得鲁王也是倒霉,十三岁还是个孩子时就被人盯上了,卷入宫廷纷争,慢慢走向了歪路。 幕后黑手真是歹毒,连孩子都不放过,早就计划用鲁王给郭宁妃设圈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7.三次反转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鲁王又疼又害怕, 抱头缩在墙角,泣不成声,抽抽噎噎, 无法回答。 郭宁妃打了儿子一顿,出了气,毕竟是个母亲, 见儿子倒霉样,对郭嬷嬷说道:“快传茹司药,看看鲁王的身体被丹药害到何等地步。” 郭嬷嬷心疼鲁王, 忙出去传唤, 胡善围拦住了, “且慢, 宁妃娘娘, 您现在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郭宁妃揪着被打成猪头的鲁王去了内房找洪武帝。 洪武帝差点不认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鼻青脸肿的十皇子,“檀儿怎么了?” 郭宁妃当场脱簪待罪, 跪下说道:“皇上,臣妾教子无方, 特来请罪。” 胡善围把丹药、风俗画等物捧到到御前。 洪武帝翻开一瞧, 气得胡子都直了,拿起本子就往鲁王头上砸过去, “混账东西!这种粗俗的如何拿到宫廷的?被东西五所的兄弟们看见了, 岂不拐上了淫邪歪路?” 结婚了看这些都无所谓, 但东西五所都是没有成婚的皇子。 鲁王晓得闯祸了, 来之前胡善围教过他如何将惩罚降到最少,无论洪武帝如何拿着砸他,他都忍痛不躲避,只是不停的惨呼说痛。 郭宁妃忍着心痛,并不去拦,哭道:“皇上,比起药丸,这些淫/都是小事。” 洪武帝看着朱红色的药丸,一股不安涌上心头,“十四五岁,正是肾水旺盛的时候,怎地需要这些——” “咳咳。”胡善围赶紧打断了洪武帝错误的猜想,“皇上,茹司药方才确认过了,这是五石散,盛行于魏晋,服用之后飘然欲仙,但此物有毒,长期服用,会导致全身燥热,双目失明,甚至丧命。” 郭宁妃和胡善围一唱一和,哭道:“臣妾管教无方,居然不知檀儿已服用半年之久。” 洪武帝毕竟是个父亲,儿子有病,他又气又急,忙问鲁王,“你吃了多少?” 鲁王哭道:“儿臣……儿臣记不清了,晚上背总记不住、或者写不出功课的时候就吃一丸,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不困了,背两遍就会,文思如泉涌。” 洪武帝气得拿起装着丹药的匣子,扬手就要砸,双手举到半空了,顿住了,吼道:“传太医!把太医院院判全都叫去乾清宫!” 鲁王被人抬到乾清宫会诊,治疗丹毒去了。 洪武帝看着蓬头散发、泣不成声的郭宁妃,指着胡善围道:“你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胡善围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娓娓道来。 近日鲁王去钟粹宫请安,郭宁妃觉得儿子时常露出倦怠之色,担心他的身体,屡屡问起,鲁王和随从们都说身体无碍。 郭宁妃身为人母,自是细心些,发现入秋之后,别人穿了夹衣,鲁王还穿单衣,说不冷。 那时候郭宁妃并不知道五石散性热,吃了之后身体燥热,要发散开药性,所以魏晋那些才子大多衣冠不整,甚至不束发,就是方便散发药性。 郭宁妃将疑点说给胡善围听了,胡善围觉得鲁王寝宫的侍从们有问题,明明鲁王表现异常,个个都说没事,有欺上瞒下之嫌,于是乘着鲁王练习骑射的时候,带人去搜检,果然发现了问题。 经过胡善围苦口婆心的劝解(恐吓)之后,大部分侍从都招认了,原来这些风俗图和丹药都是他们为了讨好鲁王,而在宫外购得,然后在跟随鲁王进出宫时捎带回来,因为宫人出入宫廷都要搜身,食物药品都是违禁物品,根本带不进宫,但不会搜到亲王公主等皇室成员身上去。 胡善围故意隐瞒沈琼莲示警的源头,编造了一半的谎言,以郭宁妃作为母亲的直觉入手,后半部分全是真的。 洪武帝不信,“檀儿在宫中长大,上午读圣贤,下午练武,夫子和骑射师傅都是朕千挑万选出来的,德行无可挑剔,他如何知道这些东西?定是这些下作之人挑唆引诱的!” 胡善围说道:“已将相关人等交由宫正司审问。” 宫中不可能出现宫妃或者女官将犯错的人杖毙这种情况,一旦成了疑案,就必须交由宫正司,只有宫正司才有资格惩罚宫人。 胡善围心中一叹:果然天子也不能免俗,一旦子女做错事,第一反应永远都是被别人带坏了。幸亏抹去了沈琼莲的存在,否则连她也会被牵扯进去。 洪武帝召来毛骧,“锦衣卫和宫正司一起办这个案子,宫正司只能管后宫,锦衣卫要去宫外查清五石散的来源,将这种祸国殃民的毒物一锅端了,免得再祸害他人。” 毛骧应下,刚到门口,又被洪武帝叫住。 洪武帝说道:“鲁王之事,估摸只是冰山一角,东西五所是皇子们居住之地,远离生母,未免疏于管束,底下人的只知讨好,让他们高兴,媚上欺负下,朕早就想好好管一管。” “择日不如撞日,你和宫正司的范宫正一起,将东西五所好好抄检一遍,那些私藏禁物的,统统关起来审问。如果人手不够,可以去禁军调兵,不能放过一个小人,否则朕的皇子要被祸害遍了!” 郭宁妃只有一个儿子,但东西五所所有皇子都是洪武帝的儿子,严父今日要好好管教儿子们了。 毛骧等人接着去抄检,只是这次有了洪武帝的口谕,更加师出有名了。 众人走后,洪武帝看着脱簪待罪的郭宁妃,瞬间想起了孝慈皇后,以前皇子们犯错,明明和皇后无关,但皇后都会脱簪待罪,为皇子们求情,自责管教不严,求洪武帝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郭宁妃脸色哭的黄黄的,不施脂粉,看起来憔悴瘦弱,隐隐约约有些像孝慈皇后的品格。 “起来吧。”洪武帝心里未免有些移情,亲自扶起了郭宁妃,“也不全是你的责任,之前是李贵妃执掌后宫,她没有觉察到小人作祟,毒害皇子。事已至此,只希望檀儿中毒未深。” 郭宁妃擦干眼泪,“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李贵妃姐姐为后宫鞠躬尽瘁,抱病而亡,臣妾不怪她,只怪奸佞小人为攀富贵生了歹毒的心思,防不胜防。” 这是胡善围给郭宁妃出的计策,按照孝慈皇后以往的行事风格来应对危机,首先就是绝不逃避,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不要推脱。 其次是让郭宁妃把事情闹大,一来转移洪武帝的怒火,借着皇上的雷霆手段尽快找到真凶。 二来东西五所都是未成年皇子,无论郭宁妃和他们的母妃是否有利益冲突,孩子是无辜的,鲁王中招,其他亲王身边也可能有不安好心的人,都是好叛逆的年龄,倘若走了歪路,于家于国都是祸害。 胡善围劝谏郭宁妃:“……娘娘想如愿以偿扶正,要有容人之量,有皇后的胸怀和远见,对上承受压力,对下慈祥宽容。娘娘首先要像一个皇后,皇上才会有扶正的念头,光抓住后宫大权是不管用的,皇上能给娘娘,也能给其他人。” 这就是妃子的尴尬了,地位再高,也都是妾。丈夫夺了嫡妻的管家大权,会被人议论昏庸,但是妾室料理家事,说换人就换人,外人无可非议。 为了让郭宁妃不成为第二个扶不起的阿斗,胡善围下足了猛药,一席话把郭宁妃说得面红耳赤,是的,孝慈皇后的娘家连个伯爵都没有,不掌寸兵,但后位稳如磐石。 她是妾,娘家再厉害,大哥还执掌禁军,她也就是个妾。 郭宁妃听了胡善围的建议,果然逃过一劫。 太医院会诊结果出来了,鲁王中了丹毒,不过并不算严重,从目前来看,还未成瘾,悉心调养,排出丹毒,必能恢复健康,但是以后千万不能再碰了。 鲁王无大碍,洪武帝和郭宁妃都暗地松了口气,胡善围朝着郭宁妃眨眨眼睛,提醒她:要当皇后,要先像皇后。 郭宁妃连忙收敛了轻松的表情,忧心忡忡的问太医院院判大人,“那其他皇子呢?可有可疑的症状?” 作为一个皇后,宫里所有的孩子都是她名义的子女,不能厚此薄彼。 果然,听到郭宁妃关心其他皇子,洪武帝的脸色都好看了些。 院判大人不敢把话给说死了,“其余皇子目前尚无丹毒症状。” 不一会,范宫正领着从其他皇子那里抄检的东西来了,只是一些风俗图和风俗小说,没有五石散。倒是抄检随从们屋子的时候发现一些失窃的东西,抓了个现行,如今宫正司的监狱都“客”满了。 看来只有鲁王一人中招,其余四个少年皇子无人偷摸服用丹药。 目前东西五所住着十五岁的八皇子潭王朱梓、十三岁的蜀王朱椿、十岁的代王朱桂、八岁的肃王朱楧。其余皇子因年岁还小,跟着母妃住在东西六宫里。 风俗画是已经是少年的潭王和蜀王所收藏。代王和肃王年纪小,寝宫干干净净的。 胡善围又朝着郭宁妃使眼色:五个皇子,唯有鲁王吞服丹药,还不快请罪! 郭宁妃再次跪下脱簪待罪:“臣妾无能,没有教好檀儿。” 洪武帝变脸如翻,刚刚对郭宁妃起的好感顿时消失了,“你的确应该好好反省,为何别的皇子都没有,不要总是怪手下的人献媚,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檀儿自身不检点,才让别人有机可乘!” 变故来的太快了。 日防夜防,自己养的熊孩子难防。郭宁妃差一点点就要成功让洪武帝对她的印象有所改观了,没想到功亏一篑。 郭宁妃失魂落魄的回到钟粹宫,她不甘心啊!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郭宁妃恼怒不已,顺手将一个花瓶砸在地上泄愤,哐当一声,花瓶的碎片飞溅到胡善围的鞋子旁边。 郭嬷嬷忙上去说道:“胡司言,我们娘娘心里难受,她不是故意慢待你的。胡司言每一步都走对了,无奈我们家鲁王太不争气,拖了娘娘的后腿。” 郭宁妃这些日子听从胡善围的建议,学习孝慈皇后的言行,都快憋出内伤了,不学不知道,一学吓一跳! 她以前觉得孝慈皇后是富贵闲人,后宫有六局一司料理,她点头摇头就行了,万人敬仰,皇上敬重,后位稳固。 当她设身处地代入孝慈皇后,才发觉当一个好皇后有多累,有多费脑子,心好累。 郭宁妃又抱起一个花瓶狂砸,发泄心中郁闷。 胡善围说道:“皇上并没有当即发落娘娘,后宫大权还在娘娘手中,还有转机。等娘娘心情平复了,我再过来和娘娘商量。” 胡善围要走,郭宁妃又叫住她,“你别走!你走了,我们母子两个恐怕要被皇上嫌弃一辈子。” 胡善围说道:“娘娘,我能够帮您出主意,但我无法帮娘娘管教鲁王。娘娘要决心将长歪的树苗掰直了,要下费不少真功夫,这是旁人无法代替的。” 郭宁妃压抑太久,以前的左性开始抬头反噬,不肯承认教子不当的过错,“该说的本宫都说了,本宫还能怎样?我儿从小就聪明,是个好孩子,他一定被人拐带坏了。” 胡善围心想:既然如此,为何东西五所只有鲁王一人吞服五石散…… 蓦地,脑子一道闪电,瞬间看清了景象,但转瞬即逝。 胡善围紧闭双眼,努力捕捉刚才的“闪电”。 东西五所一共五个皇子,鲁王朱檀,郭宁妃之子。潭王朱梓,达定妃次子。蜀王朱椿和代王朱桂都是郭惠妃之子。肃王朱楧,默默无闻的郜美人之子,母妃身份低微,且只有八岁,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东西五所可以说是郭定妃,达定妃,郭惠妃三个妃位之子的天下。 达定妃的长子齐王朱博在洪武十五年,也就是孝慈皇后在亲蚕礼上遭遇蚕母刺杀后,立刻就藩山东青州。 因为蚕母刺杀的时候说道:““妖妇!灭我大汉!杀我汉王!夺我国母!罪应当诛!” 达定妃是昔日和洪武帝三分江南的乱世枭雄、汉王陈友谅的小妾。洪武帝击败陈友谅,将达氏抢入宫廷,生了齐王和潭王。 蚕母表面是为了汉王而来,此案后来成了无头悬案,达定妃为了避嫌,当年就求洪武帝放年仅十七岁的齐王就藩——须知之前的藩王平均就藩年龄在二十岁。 蜀王朱椿和代王朱桂都是郭惠妃之子。而洪武帝形成势力的根基就是来自郭惠妃的父亲郭子兴的政治遗产,洪武帝后来还杀了郭惠妃唯一的弟弟,将她纳为侍妾。须知孝慈皇后是郭子兴养女,当年郭惠妃身份远高于孝慈皇后…… 错了!一直以来我都忽略了一种可能! 自以为是的排查嫌疑人,一度以为是郭宁妃,其实一叶蔽目,不见泰山! 我真傻啊!孝慈皇后说过好多次了,后宫的事情,大多和前朝政治有关,而我一直局限宫斗思维,没有跳出去,做出大胆的设想……后宫的女人,所图并非只有后位和储位。 或许我搞错了幕后黑手的动机,那个最没有可能的可能,可能就是真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8.绿帽恒久远,一顶永流传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胡善围猜测幕后黑手的动机,心里有个足可以丢脑袋的想法, 她去藏楼查了皇室的玉碟, 齐王朱博,生于至正二十四年, 十二月二十三日。 至正二十三年七月, 朱元璋和汉王陈友谅在鄱阳湖决一死战。陈友谅百艘巨舰, 占据优势, 但是他犯了和三国时期曹操同样的错误——用铁索把巨舰锁在一起,一望无际的湖面宛若陆地,类似后世的航空母舰。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朱元璋用了三国时期诸葛亮对付曹操同样的办法, 用火攻。轻便的小船搭载□□等易燃物, 乘着风向改变,由敢死队驾驭这些小船对庞大的战舰群发起进攻。 陈友谅的航空母舰成了航空火舰,烧死淹死一大片,被迫带领残部逃到草鞋山,又遭遇朱元璋的埋伏,困在那里。 八月二十六日, 陈友谅坚持不肯投降, 孤注一掷突围,最后战死。根据胡善围翻到的史,上面写陈友谅的死法相当惨烈:“贯晴及颅死。” 一箭从眼睛里射入, 贯穿了整个脑袋, 当场死亡。如此精湛的箭术, 必定是某位名将射出。 胡善围在藏楼翻箱倒柜,终于从当年论功行赏的功绩簿里查到了射出惊艳一箭的人——武定侯郭英,正是郭宁妃的二哥,目前跟着西平侯沐英镇守云南。 所以郭宁妃和达定妃有杀夫之仇! 这是意外收获,但是胡善围看到陈友谅的死亡日期是至正二十三年八月二十六日……齐王出生于至正二十四年十二月。 时间不对。 胡善围颓然放下齐王的玉碟,到底还是不死心,反正来都来了,在故纸堆里翻到半夜,总不能这样回去。 胡善围继续看和达定妃有关的文。陈友谅和长子突围被射死,残部们带着次子陈理回到武昌,继位为汉王。 至正二十四年二月,朱元璋兵临城下,包围武昌,其中就有杀将常遇春,习惯若不投降,就要屠城。 朱元璋承诺投降不杀,汉王陈理率文武百官开门投降,朱元璋实现诺言,不杀降军,还封了陈理为承恩侯。与此同时,朱元璋看中汉王宫里陈友谅的小妾、绝色美女达氏,抢到了后宫为妃,当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过小年,达氏生下齐王朱博。 陈友谅在湖北江西一带“深耕”多年,颇有影响力,这一带的百姓只认陈理为主,而且陈理主动投降,武昌上到士大夫,下到百姓,大多感激旧主陈理。 对此,胡善围深有体会,当年另一个吴王张士诚拒不投降,苏州城死守三个月,最终被徐达和常遇春联军攻破。 “苏州城破日,常遇春入齐门,所过屠戮殆尽。徐达入阊门,不杀一人。至卧佛寺,两帅相遇,达始戒遇春勿杀。” 常遇春屠城,胡善围被父亲胡荣放在箱里逃命,被道衍禅师藏在卧佛寺躲避屠杀,后来徐达赶到,劝常遇春止杀。 如蝼蚁般的胡善围逃过一劫,救命之恩,永世难忘,她至今都对道衍禅师和魏国公徐达心怀感激。 洪武帝深深忌惮承恩侯陈理,担心陈理振臂一呼,汉王旧势力会跟着造反,但是杀他又会违背诺言,以后再招降就无人相信了。 洪武帝是个颇有创意的帝王,洪武五年,承恩侯陈理被远远的送到了高丽国…… 胡善围翻看陈理的出生年月,发现史总是记载陈理如何年幼无知,如何屡屡顶撞洪武帝,导致被远送高丽国,但事实是,至正二十四年,汉王陈理开门投降时,他十四岁了。 十四岁,和硬撩沈琼莲的鲁王朱檀一样,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很够做很多事,包括…… 如果是这样,那么齐王出生的时间和陈理开门投降的时间就严丝合缝,刚好可以对上了。 胡善围不禁捂住嘴巴,一股恐惧笼罩在心头,如果真的如她猜想的那样,那么这个阴谋其实策划了近二十年! 达定妃所图,不是储位,不是后位,她要翻天覆地,要江山易主! 胡善围捧着故纸堆去找毛骧。 今夜无人入睡。 因连夜审理鲁王药丸案,毛骧等人都在刑房忙得不可交。毛骧出来见胡善围,身上一股血腥和焦臭味。 “半夜三更不睡觉,你还要干什么?”毛骧深觉胡善围是个搞事小能手,自从她进宫以来,除了孝陵喂鹿消停了一年,一直都风波不断,而且都是大风大浪,若是寻常人早就死了一百回了,她还活蹦乱跳,官复原职,郭宁妃对她几乎言听计从。 这次鲁王药丸案又是她挑出来的。 “反正不是吃夜宵。”胡善围将故纸堆倒在案几上,在毛骧眼里,这就是一堆乱麻,“什么意思?” 胡善围从千头万绪里捡了个重点说了,“承恩侯陈理,就是送到高丽国的那个,毛大人亲眼见过此人吗? 洪武五年,陈理远赴高丽国,再也没能回来。 毛骧说道:“当然见过了,当年陈理开门投降,我是皇上身边一个小小侍卫小头目,近身保护皇上,后来陈理封爵,在南京城里生活了五年,也是我派人暗中监视他,以防汉王势力反扑。” 胡善围问:“陈理现在还活着吗?有子嗣吗?算年纪,他应该三十四岁。” 毛骧顿了顿,说道:“还活着,皇上说让他活,他就得活着。皇上要高丽国国王好生照顾陈理。” 高丽国是大明的属国,等级和郡王相同,不过大明为了安抚这个小邻居,一直按照亲王的规格册封高丽国国王。 胡善围好歹在大明宫廷混到第五个年头,根本不相信毛骧的鬼话,定定的看着他,“人有很多种活法,毛大人没有必要瞒着我。” 毛骧坦言道:“高丽国国王给了陈理一些只够温饱田地房舍,没有给他女人,妻妾皆无,没有钱的穷人,在那里都得打光棍。” 高丽国王那敢给他女人啊,一旦生下子嗣,就得罪了宗主国。 胡善围又问:“毛大人还记得陈理青少年时候的相貌吗?” 毛骧想了想,“时隔十二年,记不清了,陈理相貌平平吧,你问这些做什么?” 胡善围再问:“毛大人觉得齐王朱博和陈理的相貌有无相似?” 毛骧当场僵在原地,而后从座位上跳起来,关闭门窗,压低了声音,“你居然如此胆大妄为!污蔑亲王血统,是要株连九族的!” 胡善围步步追问:“十二年过去了,人的记忆不牢靠,不过看到毛大人刚才的反应,凭直觉应该是有些相似的吧?” 胡善围把案几上的故纸堆一个个摊开,用朱笔圈出重点,陈友谅八月战死,被郭宁妃大哥郭英射穿了脑袋、次年二月陈理开门投降、洪武帝进入汉王府,看中了陈友谅的美妾达氏,或许惊艳达氏美色,或许处于报复补偿心理,当晚召达氏侍寝,十个月后的小年夜,达氏生下齐王朱博。 胡善围说道:“陈理当年十四岁。毛大人应该还记得蚕母刺杀次孝慈皇后的细节吧,第一个出来指认刺客蚕母是当年汉王妃的侍女的人,就是达定妃本人。毛大人,我们可能都被达定妃表面的顺从和眼泪欺骗了。” “蚕母事件或许是达定妃贼喊捉贼。蚕母是江西人,昔日奏请追封郭子兴的御史刘海是江西人,给马晔设圈套的程鹏举和刘海同为洪武三年辛亥科江西考场的举人。可是这一切线索,都因达定妃指认蚕母、求齐王提前就藩等看似柔弱的表现,放出烟雾来迷惑我们,让我们排除这个嫌疑最大的人。” 毛骧眉头紧锁,“你的推论不无道理,印象中陈理和齐王似乎有些相似。可是达定妃身居深宫,平日几乎足不出户,她如何将背后将汉王旧势力操控自如,步步布局?” “达定妃首先认出蚕母后,还建议毛大人去问宫廷里以前汉王府的旧人,是她们确定了蚕母的身份,这些人在汉王府覆灭之后成了官奴,在大明宫廷当差,估计认齐王为小主人,认达氏为主母,从中作为达定妃和汉王旧势力沟通的桥梁。”胡善围指着齐王的名字: “毛大人不觉得怪吗?其余皇子平均就藩年龄在二十岁,唯有齐王十七岁就因蚕母刺杀事件,在达定妃的哭求下提前就藩了,我觉得除了可以撇清干系外,有两个原因,第一随着年龄的增长,齐王越来越像陈理,在后宫有被识破的危险。” “其二,宫中耳目众多,不方便和外面旧势力联系,但是藩国就不一样了,藩王势力强大,天高皇帝远,几乎可以一手遮天。昔日刘司言一行人在西安秦/王府惨死,还不是被瞒得严严实实。齐王到了藩地,汉王的旧势力就可以放心归附了。”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对各种惨剧可谓是见多识广了,刘司言一行人的可怕遭遇可以列入前三名,终身难忘。 齐王的藩地远在山东青州,也是天高皇帝远。齐王在洪武十五年就藩,在洪武十六年马皇后薨逝的时候回来送葬,当时都哭成泪人,穿着粗布麻衣孝服,白茫茫的一片,亲王们看起来都差不多的样子,没有谁会注意齐王的长相。 事关皇家血脉,毛骧要慎重对待,他追寻着记忆,别说陈理了,就连齐王具体啥模样他也不确定。 毛骧说道:“能够潜伏深宫和达定妃传递消息的宫人,应该是死士了,即使严刑拷问,估计也问不出什么,达定妃说不定还会反咬一口,说宫人屈打成招。现在最重要的是确认齐王的血统、还要潜入潜入齐王府,查齐王是否和可疑人来往。倘若证据确凿,达定妃就无计可施了。” 女人生孩子,怀胎八、九、十甚至十一个月都有可能,齐王的血脉存疑。 胡善围说道:“毛大人所言极是,我只是深宫一个小小女官,空有怀疑,无法自行查证,一切都要辛苦毛大人。” 毛骧却抓住她的手腕,“事关皇家血脉真假,连我也无权自行去查齐王底细,这事必须皇上下令,你随我去禀告皇上,把这些故纸堆一起搬过去。” 大半夜的,凭谁半夜被叫醒都心情不好,龙床上洪武帝猛地坐起来,以为是军情大事:“什么事?是西北北元扰边关,还是云南又有土官谋反?” 大明边关从来没有太平过,不是北伐就是南征,洪武帝从未放下警惕。 毛骧说道:“是关于孝慈皇后被刺事件,以及……达定妃可能混淆皇室血脉一事。” 两桩事都足以让洪武帝立刻清醒。 乾清宫寝殿。 孝慈皇后去世一年来,洪武帝还没走出结发妻去世的哀伤,一直没有临幸后宫嫔妃,一直自己睡在乾清宫,专门记录床事的彤史女官已经带薪休假一年多了,因为无事可记。 洪武帝起床,看见缩在墙角的胡善围,顿时露出“又是你”的表情。 胡善围害怕了,毕竟告诉皇上你可能戴了绿帽子,给敌人养了十九年的儿子这种事情很难说出口,洪武帝很有可能暴怒之下,先把胡善围给咔嚓了。 洪武帝也晓得自己暴躁的毛病,抬了抬右手,“说吧,朕恕你无罪。” 胡善围从墙角走到灯下,从蚕母刺杀事件讲起,又把从藏楼翻到了故纸堆拿出来,“……就是这样了,微臣觉得达定妃十分可疑。” 达定妃要颠覆大明江山,杀了洪武帝不管用,因为有太子,还有二十个亲王,轮不到齐王继位。 齐王唯一上位的机会,就是大明政权风雨摇摆时,齐王趁机浑水摸鱼。 从后宫入手,先用蚕母和马晔除掉有能力主持大局的皇后、追封郭子兴来打压生育了五个子女的郭惠妃、引诱郭宁妃的独子鲁王吃五石散这种慢性毒/药,来报复将汉王陈友谅一箭爆头的郭英,顺便绊倒教子无方的郭宁妃。 待达定妃除掉打压所有对手,执掌后宫大权,封贵妃或者封继后,就有机会对付东宫太子…… 出乎意外,洪武帝这次平静的可怕,任凭胡善围娓娓道来,并无中途打断,好像事不关己似的。 洪武帝双眼微阖,似乎快要听睡了,直到胡善围全部讲完,他才睁开眼睛,“毛骧,你派遣锦衣卫探子和画师前往高丽国,暗中画下陈理的脸。他身边可能有汉王旧人,你不要贸然带他回国,会打草惊蛇的。另外,派人去查齐王的底细,他就藩已经两年了,搞清楚他与那些来往,是否藏有私兵,豢养死士等。” 毛骧应下,“兵贵神速,微臣这就连夜安排下去。” 毛骧一走,胡善围赶紧跟着开溜,珍爱生命,远离皇帝。 “你留下。”洪武帝说道。 胡善围顿住,心脏高高提起,“皇上有何吩咐?” 洪武帝指着身边的椅子,“坐下。” “谢皇上赐座。”胡善围心里慌到极点,面上尽力保持镇定。 洪武帝问道:“从蚕母事件开始,你就一直心存怀疑,孝陵喂了一年的禽兽,也没等让你放弃追求真相,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孝慈皇后临终前都要你放下了。” 胡善围说道:“微臣的动机没有为国为民那么高尚,孝慈皇后对微臣有知遇之恩,悉心提拔教导,孝慈皇后厌倦了宫斗和政治斗争,看破名利,选择平静去世,但微臣做不到,微臣一心想找到真相,为孝慈皇后复仇。” 大明江山社稷什么的,实在太虚了,在宫廷时间一长,就愈发觉得自己的渺小,也正因为如此,胡善围对眼前能做十分珍惜,像一个和帷幕背后高手对弈的棋手,分析对方的下棋规律和习惯,猜测对方的路数,寻找破绽。 如果没有回宫当差,她会一直怀疑郭宁妃,在死胡同里转圈。 洪武帝不提达定妃,还是一直说孝慈皇后,“是朕……害了朕的皇后。” 洪武帝悔恨不已,“朕在天下尚未平定时,攻城略地,与群雄并驱十四年,在军中从未妄夺一妇人女子。唯有攻下武昌以后,因恼怒陈友谅屡屡起兵相犯,故夺其妾而归。” 身为江南霸主,洪武帝什么绝色美人没见过?他爱江山远胜过爱美人。 如果洪武帝没有出于报复心理霸占了达氏,陈理的美人计失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没有蚕母刺杀导致马皇后大病初愈后又遭重创,没有侄儿马晔上当贪功逼奢香夫人谋反给马皇后造成精神重创,没有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打击,孝慈皇后或许还活着。 胡善围不知如何接话,是或不是都是错,所以干脆保持沉默,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 可是洪武帝偏偏不让胡善围安生,“来人,给胡司言送夜宵。” 不会是知道了太多,要吃断头饭吧!胡善围吓着了,“微臣……微臣不饿。” 洪武帝说道:“你吃饱了,给朕好好讲一讲孝慈皇后。” 胡善围和洪武帝聊孝慈皇后,一直到天亮。 为了稳住达定妃,不走漏消息,锦衣卫和宫正司假装用刑过度,将可疑人处死了,造成死无对证的假象,将出售五石散的药铺查封,老板砍头,以放松幕后黑手的警惕心。 至此,鲁王药丸案以随从为了献媚的结局而宣告结案。 一个多月后,毛骧将画师所绘的陈理和齐王相貌对比图献给洪武帝,还有齐王暗中召集汉王旧臣,养私兵和死士的证据交上。 齐王和陈理有五分相似,加上其他证据,确认洪武帝给陈友谅戴绿帽后,又被陈理戴了十九年绿帽! 绿帽恒久远,一顶永流传。绿人者,人尽绿之。 此时已经初冬了,屋里升起了火盆,洪武帝将画像和证据全部投入火盆。 “皇上?”毛骧以为洪武帝气糊涂了。 洪武帝说道:“传朕的旨意,达定妃暴病,性命垂危,宣齐王朱博回京侍疾。” 毛骧说道:“可是达定妃没有病,身体好好的。宫里的消息和旨意不对,齐王会怀疑的,万一狗急跳墙举兵起事,山东必定大乱。” 洪武帝冷冷道:“朕说她病了,她就得病;朕说重病,她就立刻会得上货真价实的重病。” 毛骧顿时明白,洪武帝要对达定妃下/毒,把戏演的真实,好让齐王相信母妃生了大病,千里迢迢进宫看望达定妃。 当晚,洪武帝破天荒的翻了达定妃的牌子,要她侍寝。 这是孝慈皇后去世以来,洪武帝第一次睡女人,整个后宫都轰动了。 郭宁妃气得银牙乱咬,“这个狐媚子!” 她多么希望是自己啊,成为了第一个侍寝的妃子。 到了这个年纪,这个地位,睡不睡皇帝都无所谓了,可是这次不同,象征性的意味太大,郭宁妃在生理上对洪武帝并无欲望,但是在心理上虚荣心作怪,她好想踢开达定妃,爬上洪武帝的龙床。 胡善围罕见的没有开解郭宁妃,她晓得洪武帝要行动了,心里暗道:不睡皇帝保平安,宁妃娘娘你何时才会明白这个道理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9.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除了妒火中烧的郭宁妃, 没有人觉得洪武帝在禁欲一年多后第一个临幸的是达定妃有什么不合理。 因为达定妃美啊。如果可以选择,谁不喜欢颜好腿长胸部傲人的美人(帅哥)呢。 何况达定妃是最早伺候洪武帝的“老人”了, 这样说明洪武帝怀旧啊。 达定妃泡在浴桶里,里面有泡开的干花,是莲花,洪武帝喜欢这种淡淡的清香。 达定妃沐浴完毕,只披着袍子,躺在美人榻上, 摊开四肢,任由宫人用凤仙花汁染红指甲,包括脚指甲,因为洪武帝喜欢。 等待指甲晾干的时候, 达定妃小憩片刻,她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回到年轻的时候,扬州瘦马,倚门卖笑, 她被人当做礼物送给了汉王陈友谅。 她被陈友谅简直宠到天上去,她觉得人生中唯有此刻, 才有当美女的快乐和尊严, 无人敢轻视她, 至少表面上不敢。 有人取笑她以色侍人, 不能长久。她一个欢场女子, 要长久作甚?除了色, 她无以为报,她就像一朵鲜花,将自己开到极致,活色生香,为的是让陈友谅得到片刻的欢愉。为此,当陈友谅的儿子陈理对她露出痴迷的表情,她也不知收敛,只晓得绽放。 然而快乐比预想的更加短暂,陈友谅战死,一箭射入眼睛,贯穿头部,当场气绝。 她从云端跌落谷底,发誓为陈友谅复仇,一个欢场女子,最厉害的武器就是美貌,她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决定赌一把运气。梦想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青楼长大,耳濡目染,她晓得何时同房更容易受孕,掐算着经期,在一个乍暖还寒的春夜,她拉着少年汉王的手,从脸颊,到颈脖,穿过衣领一直往下,停在小腹,问他:“殿下可否在这里种下一颗复仇的种子?再打开城门投降,将我献给吴王朱元璋?” 复仇和□□混在一起,就是最好的春/药。少年没有拒绝,夜夜与她欢好,一旦受孕,立刻开场投降。第一个月,失败了,第二个月,月事未来,成功了。 汉王陈理次日就开门投降,汉王府连同汉王太妃在内,皆穿着素服跪迎吴王朱元璋,唯有她穿着粗布麻衣麻鞋,发誓为汉王服丧,哭得梨花带雨。 若要俏,一身孝,她又生的极美,一笑万物春,一啼万古愁。此境非她莫属,此貌非她莫有。晶莹的眼珠儿在垂落的眼帘处似滴未滴,似坠未坠,风华绝代。 所有人都臣服在朱元璋脚下,唯有这个女人不肯屈服,还在想着陈友谅。 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正如洪武帝在《大诰》里坦言的那样,“因恼怒陈友谅屡屡起兵相犯,故夺其妾而归”,并非只是美色,达氏成功的勾起了他的征服欲,他要像征服江山一样,征服这个女人来泄愤。 当晚,就在昔日陈友谅的“龙榻”上,朱元璋自以为征服了她,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满足,让她成为了吴王宫的“宠妃”,夜夜沾上雨露,次月就诊断出了喜脉。 陈友谅已经死了七个月,加上她之前坚贞不屈的样子,无人怀疑她肚子里孩子的血统。 何况被封为承恩侯的陈理总是一副孩子气,言行莽撞无礼,“年幼无知”的样子,不会有人想到陈理和她早就暗通款曲了。 她赌赢了,生下了汉王血统的儿子,齐王朱博。陈理在南京五年,她又生下朱元璋的儿子潭王朱梓,两个儿子傍身,她封为定妃,在大明皇宫地位巩固,陈理暗中将汉王府旧势力交由她。 五年之后,陈理被送到了高丽国,政治资源全部归于她一人之手,她开始策划复仇了…… “娘娘,您该去侍寝了。”宫人悄声唤醒了达定妃。 达定妃换上一身月白袍子,朴素无华,临走时还照了照镜子,确认妆容完美无缺后,才出了宫,坐上肩與,扫了一眼“咸福宫”的匾额,说道:“走吧。” 达定妃并不知道,这是一条通往死亡的绝路。因为这一次,她的对手走在了前面。就像她算计孝慈皇后一样,设了个圈套,请君入瓮。 乾清宫。 侍寝之前,洪武帝赐了美酒。 翠眉生烟,鬓发散乱,玉炉生香,一夜红烛摇,蜡烛滴泪到天明。 稍歇片刻,就到了四更,洪武帝起床上朝,达定妃挣扎着起来帮他更衣,刚刚坐起,就觉得头晕目眩,恶心欲呕。 洪武帝扶着她躺下,“爱妃可能累着了,继续睡吧。” 达定妃越睡越难受,在天明的时候呕吐不止,乾清宫的太监叫来了茹司药。 茹司药提着药箱赶来,刚入乾清宫,就遇到了胡善围。 胡善围一夜未睡,双眼熬的通红,她将茹司药请到一个宫殿,却不见达定妃。 茹司药问:“病人呢?” 胡善围请茹司药坐下,说道:“皇上赐达定妃鸩酒,无药可救。” 茹司药医术高明,鸩酒就是掺着□□的酒,达定妃中毒症状明显,骗不过茹司药,不如提前坦白。 茹司药在宫廷十四年了,见惯了宫廷风云突变,闻言只是眉毛一跳,随后平静下来,“既然如此,为何叫我来医人?” 胡善围说道:“因为达定妃之死,关系大明江山社稷的稳定,需要帮忙隐瞒病情,在脉案上不要提到中毒,只说得了心疾,病情严重。” 胡善围拿出一张药方,“你就按照上面的药物开方子,达定妃吃了这种药,能熬过五天。” 茹司药不接,“我首先是个大夫,然后才是女官。一生只会救人,不会害人。你们要么不让我治,要么我就全力以赴治疗病人,哪怕明知她会死,也不会放弃任何一种救她的可能。” 胡善围不解,解释道:“孝慈皇后之死和达定妃有关。” 茹司药思忖片刻,说道:“你为孝慈皇后,我为医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请胡司言另请高明吧。” 言罢,茹司药居然背着药箱走了! 外头纪纲忙拦住她,茹司药喝道:“让开!” 纪纲不敢放,“茹司药,君命难为,我就是个看大门的,您别为难我了。” 在宫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不能勉强。胡善围心中一叹,“让茹司药离开,劳烦纪大人请个太医过来。” 反正宫里病情严重的人都会抬到乾清宫请太医院的人过来会诊,此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纪纲干脆把院判大人请来。 中国古代高危职业有两种,都是“太”子打头,一种是太医,一种是太子。能够从太医混到院判,绝对不是医术最好的,而是求生欲最强的。 院判大人一听胡善围说起达定妃的“病情”,连眉头都没挑一下,“我知道该怎么做,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宜再请其他大夫,这几日我就住在乾清宫,日夜查看达定妃的病情,对症下药,皇上要她活几天,她就活几日。” 院判大人问诊,镇定自若,说达定妃得了心疾。院判大人的话掷地有声,比较有威信,达定妃病危的消息传出,洪武帝下旨召回青州就藩的齐王。 钟粹宫。 彤史女官一大清早就将记录达定妃侍寝的记录写在里,侍寝时间、地点、吃了些什么、事前赐了什么礼物、事后赐了什么礼物、还有寝宫外头服侍的有几个人,姓名官职,以及赏赐了什么等等细节皆记录在案。 按照规矩,彤史女官还需要呈给皇后看,并加盖皇后的风印,承认这次侍寝合法有效,并且按照惯例赏赐给侍寝之人珠宝首饰等物,表示嫔妃“辛苦了”。 皇上和嫔妃们的性/生活公开透明,毫无隐私可言。以此确保皇室成员血统的纯正。 孝慈皇后没了,签字盖章这种事情自然轮到执掌后宫的郭宁妃。 郭宁妃冷着脸,赐了达定妃一炳玉如意,加盖了金印。 彤史女官刚刚取走了盖章的册退下,郭嬷嬷就连忙跑来“报喜”,说达定妃侍寝后没下得了床。 郭宁妃柳眉倒竖,“哼,一把年纪了,还学什么‘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矫揉造作的老狐狸精!” 郭嬷嬷赶紧把活说全乎了,“是病了,先请了茹司药,茹司药没有把握,不敢开方子,后来又请了太医院原判大人,诊断是犯了心疾。” 郭宁妃听说这个“大快人心”的好消息,立刻转怒为喜,压抑住内心的狂喜,说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达定妃第一个侍寝,一定高兴坏了,乐极生悲,这不连心都乐出病了。” 郭宁妃想当第一个睡洪武帝的女人,觉得这样才符合她副后的身份,遂对达定妃耿耿于怀。 胡善围听了,心情复杂,脸上还要保持微笑,“娘娘是后宫之首,要有容人之量,可不能和达定妃这样的人争风吃醋。” “不争不争,气出毛病,败坏身体,就吃了大亏。”郭宁妃心情极好,不在乎胡善围又批评她不够稳重,“本宫可不能步达定妃之后尘,心如止水,宠辱不惊,方能长久。” 郭宁妃觉得自己长进了不少,“备好礼物,本宫去探望达定妃。” 胡善围根据对新老板的了解,晓得郭宁妃那里是好心好意的“探望”?分明是去耀武扬威,气一气“高兴坏了”的达定妃。 郭宁妃心机浅,万一横生枝节就麻烦了。胡善围忙说道:“今时不同往日,娘娘形同副后了,地位尊贵,怎能屈尊亲自探望达定妃?微臣替娘娘看望即可。” 郭宁妃觉得胡善围说的有理,点头道:“当年成穆贵妃孙氏病重时,孝慈皇后才屈尊去看她几次。达定妃和成穆贵妃没法比,本宫不能去,劳烦胡司言跑一趟了。” 受胡善围影响,如今郭宁妃几乎万事都参照孝慈皇后的言行,类似拿着一本《大明皇后入职指南——从准备到入门》,照葫芦画瓢,虽有时候画的不对,但这是最有效的手段了。 郭宁妃有诸多缺点,但是她有“知错能改”、“从谏如流”的优点,这让开局不利的她慢慢有了起色,哪怕出了鲁王药丸事件,洪武帝都没有夺去她执掌后宫的大权。 胡善围说道:“娘娘客气了,为娘娘传话跑腿,本就是微臣的职责所在。” 郭嬷嬷备好了礼物,多是人参灵芝等养生类的药材,由胡善围代为送到乾清宫达定妃养病处。 目送胡善围的背影消失在宫门,郭嬷嬷才回去说道,“娘娘,胡司言好像有些疲惫,等她送礼回来复命,娘娘就要她回去休息吧。” 郭宁妃回忆着胡善围的脸色,“是吗?她妆容精致,和平日没什么不同。” 郭嬷嬷说道:“脂粉遮掩而已,眼睛是骗不了人的,我看她眼睛里都有红血丝了。应是连日为娘娘操劳之故,身体要紧,可不能把胡司言累病了——来日方长,都要倚仗胡司言帮忙。” 郭嬷嬷建议可持续性发展,不要一直薅羊毛,把胡善围给薅秃了,郭宁妃应下。 且说胡善围到了乾清宫西配殿,因这里是皇上的寝宫,达定妃在咸福宫的宫人都插不上手,只有一个老嬷嬷陪在身边。 听说胡善围来了,达定妃挣扎着起来,“宁妃娘娘所赐,恕本宫体弱,不能过去谢恩了。” 此时达定妃脸色苍白,唇色发青,一副病容,好像比以前更好看了。 她看起来像一只小兔子般孱弱无害,若不是证据在手,谁能晓得她是害死孝慈皇后的凶手? 杀人偿命。 胡善围以前对达定妃的遭遇还有些同情,被定妃放出了烟雾迷惑了心智,屡屡走错方向,导致孝慈皇后接连被算计,身体精神受到双重打击…… 一想到孝慈皇后临终前看淡生死的悲哀,胡善围心中纠痛,她不是治病救人的茹司药,此刻,她希望达定妃被病痛折磨的更痛苦些才好,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找洪武帝去啊,为什么要伤害无辜? 胡善围不想泄露心思,微微低下头,说道:“等娘娘病好了再去谢恩不迟。” 胡善围送了礼,回到咸福宫,郭宁妃果然要她去休息,胡善围扯了个谎言,说道:“微臣昨晚梦到孝慈皇后了,梦境断断续续,醒来后觉得极累,好像一夜未睡似的,微臣觉得,可能是孝慈皇后托梦了,今日想去孝陵喂喂鹿,打扫神位。” 方才太医院传来消息,说鲁王的丹毒已经清的差不多了,已经送到东五所休养,又是个好消息,郭宁妃今日神清气爽,“你自去,替本宫为孝慈皇后上一炷香。” 胡善围去尚仪局走出宫程序,沈琼莲知道了,也要同去,说是想画一幅群鹿图,去孝陵找灵感。 其实胡善围明白,鲁王今日结束了治疗回宫,沈琼莲是想避开他,便答应带她一起去。 崔尚仪最宠沈琼莲,旦有所求,都爽快答应了。 胡善围和沈琼莲一起出宫,孝陵多有四季常青的松树,故到了冬日,依然郁郁葱葱,给孝慈皇后上过香,胡善围带着沈琼莲去喂鹿,令她惊讶的是,沈琼莲居然骑术了得,一边投喂,一边拍马,带着肥胖的鹿群围着孝陵打转。 胡善围还惦记“一对百合一对基”的绿孔雀,南方的禽鸟不耐严寒,早迁居到温室养着,遂去温室寻访故“鸟”。 到了温室,老远就听到一个人的声音,“你们两个光棍打算一辈子凑合过了?怎么还不肯亲近老子千里迢迢给你们挑的媳妇?明天春天要是生不出蛋来,小心老子把你们炖一锅凤凰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0.猜测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自称“老子”, 自认是两只鸟的老父亲,除了沐春, 没有别人。 老父亲沐春为两个鸟儿子操碎了心, 其实是在移情,两只鸟唾手可得的媳妇,却是他可望不可即的。 沐春担任禁军副将军,禁军上将军巩昌侯郭兴是追随洪武帝多年的将领了, 晓得洪武帝是何意,还不是因为自家妹子郭宁妃代掌后宫大权, 洪武帝要搞平衡, 不能宫内宫外都是郭家人。 郭兴十分配合, 毫不藏私,分权放权, 把皇城防务一步步交给沐春手里, 沐春忙的团团转,每日在皇城各个地方巡守查岗。 郭家两兄弟,郭兴守皇城, 郭英跟着西平侯沐英镇守云南。全家都忠心耿耿, 尽管妹妹郭宁妃在宫中屡屡出事,让洪武帝失望,但冲着郭家的忠心, 后宫大权还是给了能力不足忠心有余的郭宁妃, 起码郭家和老朱家是利益共同体, 洪武帝信任郭家, 否则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 他和胡善围明明都在皇城当国家公务员,却搞得像异地恋似的,轻易不能碰面。偶尔见面,身边耳目众多,不方便说话,也是各忙各的,匆匆擦肩而过。 所以沐春得知胡善围出宫去孝陵后,心中狂喜万分,遂去向郭兴告了个假,说回家里看看。 郭兴掐指一算,沐春自从新官上任以来,就没休息过一天,便同意了他的请求。 沐春匆匆回了一趟西平侯府,把最近洪武帝赏赐的东西往祠堂一供,给列祖列宗上了香,西平侯夫人还等着他吃饭呢,就听下人说世子骑马去了钟山,给他亲娘冯氏烧纸去了。 冯氏赐葬钟山,埋在沐氏祖坟那里,就在孝陵附近,沐春烧了纸,去了孝陵找胡善围,看到她和沈琼莲一起喂鹿,便去了温室看凤凰守鸟待人,他知道胡善围一定会来。 果不其然,胡善围惦记着绿孔雀的终身大事,来到温室。 沐春絮絮叨叨教训雄凤凰,听到后面的脚步声,连忙摆了个帅气的造型,将肩上厚实的狐皮大氅的袍角轻轻一撩,那左侧脸对着胡善围,“巧啊,你也来看鸟。” 习惯看沐春穿着盔甲巡视皇城,今日披着狐裘,戴着青玉冠,突然变成了翩翩少年的模样,胡善围眼前一亮,觉得怎么都看不够,嘴上却说道:“温室暖和,你不热吗?” 男为悦己者容。沐春一见胡善围,就像雄孔雀似的立马就开屏了。 沐春以旋风般的速度完成请假、烧香、变装、寻人、喂鸟等等一系列事情,就是为了重逢时看见胡善围眼睛里的光亮,就像夜空的星辰。 哼,心里明明很欣赏,嘴上总是淡淡的——不过,我喜欢这样口是心非的善围姐姐。 有了善围姐姐,还遛什么鸟啊。 “热。”沐春说道:“所以我们去外头走走吧。” “我先看看鸟。”胡善围走近过去,又看见一地孔雀毛…… “又打架了?”胡善围问。 “嗯。”沐春点点头,“我把媳妇们抱过来,结果见面夫妻重逢如仇人见面,打起来了,好容易分开他们。” 胡善围半蹲,把一根根漂亮的似乎自带光环的孔雀毛捡起来,“拿回去分给沈琼莲她们,插瓶最好看了。” 沐春和她一起捡羽毛,“我还以为你会教训这两只打老婆的家伙。” 胡善围说道:“顺其自然,这一年年的,皇上或许已经忘记这对凤凰了,时间会冲淡一切。” 洪武帝真的很可怕,捉摸不透,得知孝慈皇后死亡真相那晚,洪武帝没有发怒,和她聊了一夜上死去的妻子。 确认达定妃是凶手后,洪武帝召了杀妻凶手侍寝,在上龙床之前,亲眼看见定妃喝下鸩酒,依然照睡不误,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 若是换成一般男人,恐怕都那啥不起来吧。 无情?有情?胡善围越发体会到孝慈皇后伴君如伴虎的感叹,今日看到达定妃中毒后的病态,她并没有预料中复仇的快意,还是觉得悲哀。 宫中的繁华在她眼里,透着压抑和悲凉,一想到齐王奉旨回宫,宫里即将迎来腥风血雨,她就不想继续待在宫中了,向郭宁妃告假,来到孝陵小住几天,等事情过去了再回去。 沐春手捧一束孔雀羽毛,格外风骚,和胡善围穿梭在松林间漫步,看得出她心事重重,双目有红血丝,来孝陵不能施脂粉,洗净铅华后,眼下淡淡的黑眼圈露出来了,“宫里锦衣玉食的,怎么回宫之后还憔悴了?” 在孝陵当禽兽饲养员的时候,日子清贫,一饭一食,都是胡善围和海棠轮流动手,安贫乐道,不似今日这般闷闷不乐。 沐春能一眼看不出不同,是一直关注她的。胡善围心头暖暖的,“都是给后宫之主当司言女官,郭宁妃毕竟输在位份上,名不正,则言不顺,宫里很多人不服气。故而官复原职,司言没有以前好当了。” 达定妃和齐王谋朝篡位之事是国家机密,目前只有锦衣卫知道,胡善围不敢泄密,沐春知道的越多越麻烦。 沐春不信,他数了数胡善围以前的“丰功伟绩”,“不对呀,以前你的活计很简单吗?单是千里迢迢远赴贵州传皇后懿旨这一桩事就很难了,但那时候你也没像这样发愁。” 胡善围发现,知己其实并不都是好处,彼此太了解了,有些心事藏也藏不住。 既然藏不住,用一个谎言掩盖另一个谎言,越发麻烦,胡善围干脆说道:“是的,我有心事,但暂时不能告诉你,可以吗?” 沐春顿了顿,说道:“好像我还能说‘不’一样。不过,如果你需要帮忙,尽管开口。”他在宫里长大,晓得宫里的规矩,善围姐姐有苦衷。 胡善围停住脚步,看着捧着孔雀羽毛的沐春,沐春沐春,如沐春风,人如其名,他什么都不用帮,只是往身边一站,就是温暖,就像一堵墙,隔绝了宫里的冰冷的阴谋算计。 好想抱抱他,胡善围只是敢想一想而已。 心有灵犀,沐春看出她眼里压抑的渴望,心中狂喜,面上故意学她淡淡的表情,无奈一叹,说道:“冷了吧,我身上可暖和,你可以靠近一点取暖。就像那一次你差点被皇上挖去了眼睛一样。” 胡善围走近,将双手伸进他的狐裘里,环抱着他的腰,脸颊贴着他的胸口,有那么一瞬,她想要这一刻变成永恒。 但,也只是那么一瞬。 胡善围依依不舍的放手,想要分开,沐春却撒开手,手里一束孔雀毛落在布满松针的地上,回抱着她。 胡善围身体一僵,本能的推开,可是沐春越抱越紧。她索性不挣扎了,反正他不能一直这样抱着。 雪越下越大,这是冬天的第一场雪,比去年来的早一些,大雪渐渐淹没了华丽的孔雀羽毛,沐春还是没有放手。 直到沈琼莲骑马带着鹿群穿林而过,沐春才放开了胡善围。 沈琼莲上午喂鹿,下午作画,逍遥自在,五天后,松鹿图完成一半,鹿群基本完成,还欠松树林。 胡善围归来,给她带了一匣子各种绿色矿石的粉末,有孔雀石、橄榄绿、碧玉、水胆矾等,“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颜色的绿,都买了些。” 沈琼莲见她双颊绯红,鼻头微汗,双目发光,不施脂粉,却有罕见的好气色,脱了厚实的毛皮大氅,只穿着单薄的袄裙,她微微踮起脚尖,将大氅挂在黄花梨木的衣架上,夕阳扑撒在她的脸上,整个人似乎都发着光。 “别动。”沈琼莲另铺一张画纸,“保持这个姿势,我要为你画一幅画。” 沈琼莲提笔刷刷勾勒她的轮廓和衣裙的褶皱细节,后来胡善围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好了吗?我是手也酸了,脚也麻了。” “再坚持一会。”沈琼莲画完搁笔,“可以了,明日再上色。” 胡善围扭着僵直的颈脖,附身看画,好一个水墨美人图。 沈琼莲好的摸了摸她的脸,“你升官了?” 胡善围觉得莫名其妙,“哪有,我再往上一步就是尚宫了,你这话让曹尚宫听见了,不又得找我麻烦。” “人逢喜事精神爽。”沈琼莲看着双目含春的胡善围,“这几天都去那里散心了?怎么感觉和来的时候判若两人。” 胡善围心虚,“孝陵走一走,偶尔去大街上逛一逛,给你买画纸和颜料。” “只是如此?” “还能如何?” 沈琼莲打量着胡善围,说道:“你通身的气派就好像吃了仙丹的嫦娥,飘飘欲仙,即将乘风奔月去了。” 这枚仙丹叫□□情。 胡善围极力想掩饰,不过沈琼莲对探究别人的内心毫无兴趣,开始坐下调配颜料,想要得到大雪下松针如洗的特殊绿色。 “你走吧——不要挡着我的光,要不然调出来会有色差的。”沈琼莲如是说道。 正在绞尽脑汁编造谎言的胡善围:原来天才不近人情,也不全是缺点嘛。 胡善围巴不得呢,去了隔间给孝慈皇后抄经,提起笔,心却总是静不下来,刚刚和沐春告别,就又想起他了。 搁笔,推开窗户,大雪过后,天气放晴,犹如她的心情,爱情是仙丹,能让人暂时忘却痛苦、化解压力,那日松林拥抱过后,两人再没有更亲热的举动了,只是偶尔在大氅的掩盖下十指相扣,轻轻刮一刮对方的掌心。 那股酥麻从掌心传至全身,冬天都不用捂着手炉,全身就暖烘烘的。 窗台堆着手掌厚的积雪,胡善围不知不觉在积雪上划拉着,低头一看,是一个春字。 下意识的举动泄露了心事,胡善围的脸颊又开始烧起来,她拿起案几上的竹刀,想铲去刻着名字的积雪,竹刀刺入雪中,她又舍不得。 弃了竹刀,手掌温柔的覆在“春”字上,掌心的温度慢慢融化字迹,化为一滩春水。 她舍不得他,哪怕只是姓名。 胡善围站在窗前远眺,沐春就住在钟山沐家祖坟处的家庙里。 蓦地,一队人马出现在山半腰处,朝着孝陵而来。 胡善围出去问护陵军,“是谁来了?” 护陵军回道:“是鲁王。鲁王大病初愈,是来给孝慈皇后上香的,感谢娘娘保佑他身体康复。” 胡善围看着房里专心调配颜料的沈琼莲,心道: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胡善围说道:“调配一百人守在这里,任何人不得靠近,以免打扰沈教习作画,她的画作是要献给皇上的。” 安排人保护沈琼莲,胡善围披上大氅,出去见鲁王,免得他又做蠢事。十四岁,能够做很多事情了…… 鲁王上了香,回到偏殿休息片刻,拿出一卷诗集,去找沈琼莲,半路被胡善围堵了个正着。 此时已经近黄昏,鲁王没有带随从,他被太医细心调养的皮光水滑,鲁王长得不差,就是那双眼睛胡善围怎么看都觉得猥琐。 “殿下往何处去?”胡善围问。 胡善围是亲妈郭宁妃的“军师”,不好得罪,鲁王将卷往袖子里一藏,“随便走走,看看孝陵景色。” 胡善围热情相邀,“太巧了,我在孝陵当饲养员,没有谁比我更熟悉这里,我带着殿下去转一转。” 鲁王连忙摆手道:“胡司言是来修养身体的,岂敢劳烦你,若母妃知道了,必定要骂我的。” 胡善围说道:“不麻烦的,我刚吃了些点心,正想四处走一走呢。” 鲁王自是推辞,胡善围非要拉着他上山,她比鲁王整整大十岁,把他当做孩子哄,推搡之间,鲁王袖子里的诗集藏不住了,啪的一声落地。 “这是什么?”胡善围明知故问捡起来,端起长辈的架子,板着脸教训鲁王,“老毛病又犯了?这里是孝陵,殿下怎么可以带这种污秽的东西进来?我告诉宁妃娘娘去!” 鲁王急了,迭声道:“不不不是……胡司言误会了,不是风俗图,是我最近写的诗词。” 谅你也不敢顶风作案,胡善围就是要把鲁王的小心思搅和黄了,“我不信。” 鲁王没有办法,“不信你就打开看。” 胡善围佯做生气,“我才不会看这种污秽之物,脏我的眼睛。” 鲁王简直比窦娥还冤,“真的没骗胡司言,不信的话你去找个巡逻的护陵军一看便知。” 胡善围说道:“殿下是大明亲王,他们一定站在殿下这边帮你圆谎。” 鲁王实在没有法子了,伸出右手,“我发誓,若说了谎言,要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胡善围这才把诗集还给鲁王,“天冷路滑,我要回去了——我还要给沈教习调颜料。” 又是鬼扯,沈琼莲作诗画画从来不假人手,胡善围是故意吓跑鲁王,让他知难而退,不要再骚扰沈琼莲了。 抄检东西五所就是胡善围的手笔,这是个铁腕人物。 鲁王在理智和情感之间冲突摇摆,“胡司言和沈教习住在一起?” 胡善围点头,“孝陵夜晚太安静了,我们两个作伴。” 鲁王悻悻而归,“哦,这样啊。” 胡善围问:“殿下不是说要逛一逛吗?怎么回去了?” 鲁王说谎,“发现路滑不好走,我身体刚刚康复,唯恐体力不支,万一摔跤就不好了。” 点到为止,达到保护沈琼莲的目的即可,戳破了会伤了鲁王的面子,以后就不好见面了。 胡善围回到了偏殿,沈琼莲已经调好了颜色,继续作画,她一旦进入状态,几乎废寝忘食,胡善围悄悄把食盒摆在桌上,过半个时辰来收碗,饭菜丝毫未动,只是桂花糕少了半盘子。 胡善围无声无息收了碗,给房添上木炭,自己先睡了。 半夜,春梦正酣,胡善围被一个声音唤醒了,沈琼莲推着她的肩膀,“胡司言?醒醒,孝陵好像不太对。” 胡善围猛地坐起来,“出了什么事?” 沈琼莲说道:“我熬夜作画,推开窗户想清醒一下,山下星星点点,是巡逻的士兵举着火把一排排的走,火光整齐划一,可是突然火把乱的乱,熄的熄,不成体统,过了一会,火把又整齐排列,往山上而来。” 胡善围披衣起床,看着窗外,果然有一列火光走上山,“乱的时候是不是正好值夜的守陵军正在交班?” “交班的话,人数应该差不多。”沈琼莲是个天才少女,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乱之前的火把数目是五十六个,现在的火把数目是一百零八,差不多一倍的数目。” 胡善围经历太多危急时刻,她脑子转的飞快,警惕已经形成了本能,本能在提醒她: 猜测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交班不规范,事后两行泪。 胡善围当即跑出去,对巡逻的士兵说道:“有敌入侵孝陵,赶紧放警告信号,加强戒备,设起路障,把鲁王带到孝慈皇后的地宫里保护起来。” 一枚响箭射向夜空,在空中炸开,就像一道绿色闪电,照亮了夜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1.把老子的佛郎机火炮拿来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白天为了防着鲁王骚扰沈琼莲, 胡善围在偏殿外头加了一百军士看守门户, 晚上不明外地来侵,这一百守陵军正好保护两个女官去了孝陵地宫躲藏。 孝陵是帝后合葬墓, 孝慈皇后先走一步, 棺椁抬进地宫下葬,为了以后迎洪武帝的棺木, 通往地宫的路还没有封死,且地宫为了防盗,设了层层机关和防护措施,是最安全的地方。 两人到达地宫门口, 几乎同时, 鲁王被裹在被子里被侍从们抬过来,咕噜就像蛋卷似的摊开,只穿着单薄的寝衣, 因来时匆忙,没顾得上穿衣服。 胡善围说道:“给鲁王披上甲衣, 进地宫。” 此时山下已经传来交战的兵戈之声。 鲁王见沈琼莲在场, 立刻忘记了恐惧, 挺身而出,“我是个男人, 又是大明亲王,贼人侵扰孝慈皇后长眠之地, 我岂能退缩?请胡司言和沈教习去地宫躲避, 我要指挥守陵军作战。” 没有人相信鲁王有这个能力。 胡善围使了个眼色, 众人一拥而上,用被子再次裹住他,强行捆绑,抬进地宫。 鲁王像一只蚕宝宝似的在被子里挣扎,“放开我!我还能杀几个贼人!” 沈琼莲淡淡道:“殿下不要自取其辱了。” 鲁王一听意中人居然这样评价自己,顿时心如死灰,停止蠕动,躺在被子里羞愤欲死。 地宫一道道防护石门合上,众人匆匆到达最深处,孝慈皇后的棺椁隐约可见。沈琼莲心下稍安,回头说道:“胡——” 胡善围没有跟来,她带人守在外面。 沈琼莲不再说什么,找了个光滑的石阶,拂去灰尘,把画纸铺开,跪趴在地上,继续画她的《松鹿图》,坟头作画。 来者何人?不知道。 人数多少?不知道。 为了什么?不知道。 但是胡善围知道,一旦贼人攻入地宫,损毁孝慈皇后遗体,按照洪武帝的脾气,所有幸存下来的人都要陪葬,反正都是一死,不如拼一拼。 胡善围穿上军士的皮盔甲,站在城楼上俯瞰,从火光移动的方向来看,贼人是直冲着地宫而来。 胡善围猜测可能达定妃中毒的事情泄密,汉王余党要复仇:贼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着鲁王来后开始攻击孝陵,或许是想捉住鲁王来交换达定妃。 如果成功,就救主母达氏。 如果失败,还可以和鲁王同归于尽,因为鲁王有一半的郭家血统,他的二舅武定侯郭英当年一箭射穿了汉王陈友谅的脑袋。 从火光一步步往地宫移动的速度来看,贼人十分勇猛,已经攻破了守陵军一道道路障和防卫。 守卫孝陵工资高,升官快,风险低,履历好看,离家近等等优点,因而成为军二代等纨绔子弟首选的职业。 所以守陵军中看不中用,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有胡善围的提前示警,抬了路障进行防卫,依然兵败如山倒。 除此之外,贼人还有内鬼接应,贼人冲破金水桥,到达孝陵的第一道门户文武方门,这道门户和南京城墙差不多的建筑规格,理应能抵挡一些时间,可是此时文武方门门户大开,守城士兵倒了一地,内鬼们的刀刃在滴血,贼人冲过了第一道关卡,开始攻击第二道门户碑殿。 京城护卫军一共二十来万,出了宫里的禁军和巡逻各个城门的守军,大部分军队都驻扎在内城的西北部,离钟山孝陵有一定距离,还要经过打开城门,放下护城河上的吊桥等等动作,所以暂时远水解不了近渴。 贼人就是算好了时间差,不要命似的往前冲,像一支利箭,直接射向孝陵地宫。 如果能够抢在禁军到来之前活捉鲁王,那么二十万京城护卫军到此,也无可奈何,只能和他们谈判,交换达定妃。 眼瞅着敌军越来越近,胡善围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她只会一点强身健体的军体拳,战斗力还不如普通的护陵军呢,怎么办? 对了!养鹿千日,用鹿一时! 胡善围带着余下的护陵军骑马往鹿棚方向狂奔而去,“各位!我们不用打得过贼人,我们只需要拖延时间,等到援军过来即可,我们可以效仿战国田单的火牛阵,摆出火鹿阵,冲散贼人。” 到了鹿棚,胡善围翻身下马,发现鹿棚灯火通明,关着成年大鹿的棚子里已经有一伙人在忙活了,正在往鹿角上绑刀子。 正是以沐春为首的时千户、陈瑄等人。 沐春把衣服撕扯成布条,对着胡善围笑道:“我和胡司言心有灵犀,不谋而合。” 原来天空绿光升起时,沐春正在做着不可描述的春梦,被值夜的陈瑄掀开被子叫醒了。 沐春正休假,手下不过五十来个人,上去硬抗,不过是以卵击石。好在沐春善于动歪脑筋,看到花瓶里的孔雀毛,就想起肥壮的鹿群。 “操家伙,我们去征兵。”沐春说道。 陈瑄问:“三更半夜的,去那里征兵?沐大人莫非还在做梦?”跟着沐春久了,都会忘记上级是需要尊重的。 沐春从床底下拖出一箱子兵器,“去找鹿大哥帮忙。” 沐春和胡善围的想法一样,都是利用庞大的鹿群冲撞贼人。 胡善围从饲料仓里搬来豆饼等食物,“不要点燃鹿的尾巴,它们一旦着火剧痛,会四处逃散,根本不听驱使下山冲阵,说不定会反过来上山撞我们。我们用食物当做诱饵,奖励它们。” 她在孝陵当了一年的禽兽饲养员,熟知鹿群性格,吃软不吃硬。 一筐筐豆饼搁在投石器上远远弹射出去,正在冲击孝陵的敌军已经突破了第二道门户——碑殿。 碑殿只是一座宫殿,没有城楼防护,很快就被攻下,贼人继续突进。 前方就是享殿了,这是个有城楼防护的宫殿,里头供奉着孝慈皇后的神位,这是通往孝陵地宫的第三道门户。 胜利就在前方,贼人士气大增,勇猛冲锋。 蓦地,天上下起了“冰雹”,敌军举起盾牌遮住头部,咚咚直响,落地之后却发现这不是冰雹,也不是石头,而是一块块喂马的豆饼。 享殿大门轰然打开,沐春等人拍马冲向敌阵,还往后投掷豆饼,将绑着刀片的鹿群引过来,“快来追我呀,追到了就有夜宵吃!” 鹿群寻味而来,顶着锋利的“义角”,通过享殿大门,冲向了敌军。 沐春敢死队则站在马背上纵身一跃,抓住城楼下垂下的绳索。 “快拉!”城楼上陈瑄下令,众官兵合力拉动绳索,将敢死队拉到了二楼城楼。 胡善围站在城楼上,看见鹿群将敌军冲散开来,就像一支飞速前行的箭突然碎成了木屑。 敌军队伍冲散,在觅食的鹿刀鹿蹄下损失过半。与此同时,援军已经到了山脚下,火速进发。 敌军背水一战,重新集结,举着火把,将角上插刀的鹿群驱赶到了碑殿,鹿怕火,一只只鹿跑进了碑殿,敌军把门一关,关了“祸水”,解决危机。 敌军再次对享殿发动了攻击,这一次他们用火攻,一支支带火的箭矢射进二楼木制的享殿,沐春赶紧以身护住胡善围:“这里扛不住的,我们快撤到方城明楼!” 明楼下面就是地宫了,最后一道防线。 胡善围爬上享殿供桌上,将孝慈皇后的神位抱起来,“撤!” 享殿是守不住了,起码神位还可以抢救一下,虽只是一块木牌而已,但胡善围擦了一年的神位,已经擦出感情来了。 众人撤出享殿,跑到方城明楼,关闭大门,登上明楼一瞧,享殿已经成了“火殿”。 沐春看得火冒三丈,大吼道:“快把老子的佛郎机火炮拿来,炸死这帮龟孙!” 陈瑄说道:“沐大人,这里是护陵军,不是禁军,再说这里是清静之地,怎么可能有火炮这种打扰英灵的东西。” 胡善围抱着孝慈皇后的神位,眼睁睁看着贼人突破了享殿城门,如蝗虫般往明楼扑过来。 此时镇守明楼的只有两百个豆腐渣般战斗力的护陵军以及沐春手下五十几个身经百战的精锐。 唯一的安慰,就是援军已经到了第一道门户——方门。方门已经由贼人控制,关上了城门,不过最先到援军是神机营,他们有的是各种火/药厂新造的火炮和□□。 孝陵乃孝慈皇后长眠之地,此时顾不得那么多了,神机营推着火炮对方门进行狂轰滥炸,很快攻克方门,前往配殿。 火炮的动静地动山摇,贼人后方失守,越发疯狂的对明楼发动攻击,一道道火箭阵将守军压得死死的,无法还击楼下正在用攻城捶一下下撞门的贼人。 沐春将抱着神位的胡善围拖到地宫门口,“你躲在里面,地宫石门只能在里头打开。等援军一到,和我们里应外合,歼灭贼人,我会发出三缓两急的撞门声暗号,你再打开石门。” 决一死战的时刻到了,现在只能赌一把,看援军和贼人谁的速度更快。沐春是个军人,血洒战场是他的责任,他不能躲在地宫,他是地宫最后一道人肉长城。 楼在人在,楼毁人亡。 胡善围热血沸腾,很想和沐春一起守住明楼,可是她知道自己无法和敌人正面血拼,不仅帮不了忙,还会让沐春分心,拖累守军。 沐春看出了胡善围的纠结,“你已经尽力了,提前示警、鹿刀阵、抢救孝慈皇后神位,你尽力而为,不曾认输,一直都是我欣赏的善围姐姐。” 他把胡善围推到地宫里,“关门。” 胡善围颤抖的手按上机关,一道三尺厚的石门从上而下,缓缓而落。 石门遮住了她的发髻、她的脸、她的脖子…… 蓦地,沐春弯腰大步跨过来,双手紧紧搂过她的腰,滚烫的唇紧紧的印在她的唇上,她不禁惊呼,他乘虚而入,舌尖缠了过去,实现了无数次春梦里的一吻。 梦想第一次照进现实。 胡善围以前觉得梦境太美,舍不得醒来,可是这一刻,她发现自己错的离谱,比起醒来了无痕的春梦,现实的吻简直该死的甜美! 可惜这一吻太短,如蜻蜓点水,沐春在石门离地面只有三尺的时候放手,猫身咕噜滚出去了。 轰隆! 一声巨响,石门落地。 沐春扶墙站起来,心满意足,拔刀冲向城楼的台阶,吼道:“兄弟们!撑住啊!援军马上就到!” 哐当一声,明楼的大门被攻城锤砸倒了,沐春摆出阵型迎战,与此同时,神机营也用火炮轰倒了享殿城墙,避开了关在殿里的插刀鹿,冲向了敌军后阵。 霎时,战势形成了“肉夹馍”的样式,混战在一起…… 地宫里,鲁王捆在被子里装死;沈琼莲坟头作画,无比专注;胡善围坐在地宫石门旁边,默默守着孝慈皇后的神位,等待三缓两急的撞门暗号。 沐春一定能坚持到最后,我们一定会守住孝陵。她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 外头一场血战,随着援军越来越多,肉夹馍似的两面夹击,贼人渐渐失势,往城楼上面撤退。 沐春惊讶的发现,为首的那人居然是齐王朱博和潭王朱梓! 听闻达定妃重病不起,皇上召齐王回京,齐王封地远在山东青州,怎么这么快就来了?还有潭王朱梓明明在乾清宫给母妃达定妃伺疾,怎么跟着哥哥一起造反了? 沐春叫道:“两位殿下!身为大明亲王,你为什么要攻打孝陵、惊扰孝慈皇后长眠之地?孝慈皇后乃是你的嫡母!你此等举动,就是不忠不孝之人!” 潭王朱梓和齐王朱博相视一笑。 只有十五岁的潭王说道:“攻打孝陵是不孝,难道眼睁睁看着母妃被毒死,我却毫无行动,这就是孝道吗?哪怕希望渺小,身为人子,也要拼死一试,救我母妃。” 沐春听得莫名其妙。 齐王朱博说道:“我乃汉王陈友谅后人,我弟弟是贼王朱元璋之子,然,贼王性情暴戾,我和母妃多年经营被识破,以贼王多疑的性情,焉能留我弟弟性命?本以为我们兄弟两人放手一搏,挟持鲁王或者孝慈皇后遗体,要挟贼王放了母妃,我们兄弟从此带着母妃漂洋过海,可惜老天无眼,在最后一关卡住了,功亏一篑。” 沐春顿时明白了,眼珠儿一转,挑拨兄弟二人,“潭王殿下,你莫要被齐王骗了。皇上是个严父不假,对子女,尤其是亲王们从小就严加管教,但是皇上不会伤害自己的亲骨肉。当年秦王杀害朝廷命官,嫁祸山贼,皇上杀了秦王吗?没有,如今秦王恢复了爵位,依然镇守西北,潭王殿下,回头是岸啊!” 齐王对潭王说道:“弟弟,路怎么走,你自己选,你已经十五岁了,我尊重你的选择。” 潭王说道:“我们兄弟二人因母妃出身尴尬,在宫里从小就有人背地里耻笑我们,他们只是因为我是大明亲王不得不伺候我罢了。其实真心对我的只有母妃和哥哥,你们不在了,我一个人活得生不如死,一辈子被人监视,防备,有什么意思呢?哥哥,我想和你们一起走。” 齐王和潭王兄弟两个手握着手,同时大声叫道:“宁见阎王,不见贼王!” 言罢,两人从明楼高大的城墙上一跃而下,啪啪两声,砸在坚硬的条石阶上,头骨开裂,当场气绝。 两行鲜血蜿蜒流到了沐春的靴间…… 地宫里,胡善围不知等了多久,站到双腿发麻时,抱着膝盖席地而坐,好像等到天荒地老,她终于盼来了三缓两急的撞门声。 春春来了! 胡善围按动机关,石门缓缓升起,站在门口最面前的却是洪武帝! 胡善围赶紧行礼,洪武帝不理她,抱起地上孝慈皇后的神位,走到地宫深处,女教习沈琼莲趴在连夜完成的《松鹿图》旁边睡着了,身上盖着厚实的被子。 鲁王只穿着单薄的寝衣,怀里抱着一把剑,背靠着孝慈皇后的棺椁打盹,听到脚步声,他眼睛都没睁开就立刻拔剑,“来者何人?敢擅闯地宫!速速——父皇?” 哐当一声,宝剑落地,鲁王扑过去,跪下,抱着洪武帝的腿嚎啕大哭:“呜呜,父皇,儿臣好冷、好怕、好寂寞,儿臣以为再也见不到父皇和母妃了,呜呜!” 洪武帝夜里丧一子,悲哀愤怒,齐王也就罢了,为何潭王也要反他? 看到鲁王守在孝慈皇后棺椁前,螳臂挡车般可笑,洪武帝心里多少有些安慰,熊孩子傻归傻,他娘郭宁妃也平庸无能,但至少不会背叛他。 皇族里的人,还有什么比忠诚更可贵的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2.精致的利己主义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你们都退下, 朕要和朕的皇后说说话。”洪武帝下令, 众人莫不敢从。 胡善围走出地宫,看到外面已经是白天了, 飘着雪花, 战火已经熄灭,外面正在打扫战场, 一具具尸体抬在车里运走,明楼烧了一半,抢修已经来不及了,成了危楼, 需要推倒重建。 屋子摇摇欲坠, 随时可能倒塌,为了安全,外头空地扎着帐篷, 胡善围等人去帐篷里躲避风雪,守在门口的沐春命兵士护送鲁王和沈琼莲去另一个帐篷:“那里生了炉子, 比较暖和。” 沈琼莲冰雪聪明, 并不戳破, 走开了,鲁王连忙跟了过去。 胡善围刚刚走进帐篷, 立刻僵在原地: 难怪不能让鲁王和沈琼莲看见!但见齐王和潭王分别躺在一张木桌上,四个大夫围着他们僵硬的尸体, 正在修补遗体, 将一块块米粒大的碎骨拼在颅骨里, 再覆盖头皮,用针线缝合。 这四个都是太医,由白胡子太医院院判大人带领着,其中就有胡善围熟悉的谈太医。 沐春说道:“皇上了下了封口令,说出真相者杀无赦,对外就称是北元人突袭孝陵,企图毁我大明龙脉,齐王和潭王为了保护孝陵战死,达定妃失去两个儿子……悲伤过度,当晚去世。难怪你来孝陵时心情不好,对我隐瞒,原来因为达定妃的算计,十九年,这个女人太厉害了,连孝慈皇后都栽在她手里。” 胡善围觉得悲哀,想起孝慈皇后临终时的遗言: “本宫没有嫡子,东西六宫的众多嫔妃为皇室开枝散叶,有些是可怜人,达定妃,郭惠妃,都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本宫做不了什么,只能尽量善待她们。本宫是凡人,也有七情六欲……六局一司可以钳制本宫的私欲,让这些嫔妃尽量受到公允的对待……” “本宫不要你报恩,也不要你报仇,本宫只想要你好好的活着……”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善良都能得到好的回报,权力的争夺如此冷酷无情,夫妻,母子,父子,都是互相把对方送向黄泉之路。 难怪孝慈皇后看透了这一切后,生无可恋,期待死亡,还不要她寻找真相、复仇。 因为复仇是永无止境的,冤冤相报,达定妃要为汉王陈友谅复仇,害死孝慈皇后;胡善围要为孝慈皇后复仇,揭开真相;达定妃为此赔上自己和两个亲儿子的生命,真正的仇人洪武帝还活着。 胡善围不想对着两具冰冷的尸体,走出帐篷,可是整个孝陵都是漫山遍野的尸体,无处可去。 她为孝慈皇后复仇了,但并不觉得快意,也不像以前完成各项任务之后有一股成就感和兴奋感。 看着数不清的尸体,从眉梢溢出的悲凉之意就像漫天漂浮的大雪,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此时胡善围深切感受到了孝慈皇后临终前的疲倦,心好累。不是精神和体力的忙碌,是生命力在一桩桩悲剧事件中被绞碎、磨损。 她现在终于理解孝慈皇后为何坦然面对死亡,拒绝医治,因为生命力没有了,勉强活着,如同行尸走肉,孝慈皇后不想这样活着…… 比真相更重要的是皇室颜面,堂堂大明皇帝,戴了十九年绿帽子,亲儿子还背叛了自己,说出去有损皇室颜面,成为笑柄,只能像这大雪一样,粉饰太平,掩盖丑闻。 母子三人齐齐整整的奔赴黄泉,洪武帝还要为他们风光大葬。 洪武帝把自己和孝慈皇后的棺椁关在地宫里整整一天一夜,也不晓得和亡妻了些什么,次日清晨出来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添了几道皱纹,鬓发一片霜白,这个以精力充沛著称的帝王已经有了老态。 “回宫,上朝。”洪武帝说道。 孝陵要重修,胡善围无法继续在这里躲清静了,因为达定妃中毒之事泄密,宫中必然会掀起另一波腥风血雨,进行大清洗。 胡善围一行人随着御驾回宫,大雪纷飞,遮盖着血色,西风酷厉,却依然能够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她想起孝慈皇后的遗言,“……后宫是大明最大的名利场。本宫死后,为了后位,甚至储位,后宫会变成最大的角斗场,互相撕咬……大明宫廷即将迎来最大的震荡……” 胡善围心道:娘娘,你说的每一句话都预言了未来。现在新后未立,郭宁妃连个副后都没混上,无法像娘娘那样弹压后宫,争斗何时休?齐王潭王都打到了你的长眠之地了,这都不算大的震荡吗?难道现在死的人还不够多? 都不要搞事情了行不行?一旦斗起来,自己粉身碎骨也就罢了,会连累多少无辜之人送命! 正思忖着,马车外头有人轻轻敲着车厢,低声唤道:“胡司言。” 声音听着耳熟,胡善围拨开窗帘,是在孝陵和院判大人一起修补齐王头盖骨的谈太医,他骑在马背上,视线正好和胡善围平行。 谈太医有些紧张,目光直视前方,好像只是路过,为遮人耳目,他说道:“劳烦胡司言放下窗帘说话。” 谈太医和胡善围之父胡荣是忘年交,两人经常一起去教坊司喝茶看戏,胡善围和刺客蚕母搏斗,受了重伤,也是谈太医和茹司药一起救治的。 胡善围垂下窗帘,“谈太医何事如此惊慌?” 谈太医望着前方说道:“茹司药昨晚被宫正司的人带走了,但凡沾上达定妃之事的人都被无声无息处决,听闻胡司言和宫正司的范宫正交好,求胡司言赶紧去救茹司药。” 茹司药被捕一事瞬间将胡善围从失去孝慈皇后的惆怅拉回现实。 胡善围知道茹司药为何被捕:那天达定妃中毒,茹司药拒绝为按照锦衣卫给的药方治疗达定妃,改为院判大人治疗。 毛骧设下请君入瓮之计,以达定妃病重为由,召齐王回京探病,然后一打尽。 可是达定妃中毒的秘密不知为何泄露出去了,两个儿子齐王和潭王都知道,还策划了绑架鲁王以命换命的计划,攻打孝陵抢人。 那么问题来了,是谁泄密? 拒绝治疗达定妃的茹司药无疑是第一嫌疑人。 胡善围匆匆回宫,来不及去钟粹宫给郭宁妃请安,就去了宫正司找范宫正。 宫里腥风血雨,宫正司格外忙碌,范宫正最近几乎没怎么睡过,人憔悴了,靠着脂粉遮掩,秘密处死了好些人,妆容依然精致,唯一的变化,就是眼角锐利起来了,杀气腾腾。 胡善围来访,范宫正并不意外,客气的请她坐下,命人上茶,说道:“我晓得你为何而来。但是你在宫正司干过一年,你应该最明白这里的行事规则,在后宫没有悬案,人命如草芥,如果找不到证据确凿的泄密者,那么嫌疑最大的人必须严审,熬过了刑罚,说不定能自证清白。” 胡善围说道:“茹司药妙手仁心,一个大夫的手,如果用了重刑就不再灵敏,是个废人了。茹司药的理想范宫正是知道的,如果不能当大夫治病救人,在医术上有所进益,和杀了她有什么区别呢?求范宫正给茹司药一个自辨的机会。” 胡善围是郭宁妃的“军师”,有和宫廷第一女官曹尚宫分庭抗议之力,范宫正见她行色匆匆,还以为她是来借郭宁妃之势,要求宫正司放人的。 胡善围有商有量的说话,没有以势压人,范宫正也就少了些客气,多了些真诚。 在宫中同僚十四年,范宫正对茹司药不是没有感情的,说道:“从抓捕到现在,我并没有下令对茹司药用刑,可是她不肯指认别人,也无法自证清白,我能怎么办?我也无可奈何。” “皇上不在还好说,郭宁妃什么都不知道,还蒙在鼓里,没有过问此事,所以我能拖到现在。但现在皇上回来,我一不用刑,二没有其他嫌疑人,皇上向我要人,我如何交差?” 范宫正处事圆滑,左右逢源,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她不做恶事,心底大体是善良的,但绝对不会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的前途。 这和范宫正出身有关系,她祖父范梈是元诗四大家之一,也是清廉如水的好官,品德高尚,善于用诗歌来针砭时弊,也因此得罪不少人,名声虽好,却仕途平平。 范宫正从小耳濡祖父的事迹,知道官场规则,吸取教训,长大后反其道行之,仕途顺风顺水,屹立不倒,她是个很现实的女官。 当初胡善围刚刚进宫,初生牛犊不怕虎,范宫正就故意把她推到前面挡箭淌各种雷,幸好胡善围胆大心细运气好,各种贵人相助,屡屡逢凶化吉,把风险变成机会,扶摇直上,要不然早就化为炮灰了。 胡善围晓得范宫正性情,说道:“惊天大秘密不会无缘无故的泄露出去,请范宫正容许我带着茹司药出狱,我好好问问她。达定妃中毒之事,当时连范宫正都不知道,只有我,毛骧,太医院院判大人,茹司药还有皇上这五人知道。从表面上看,茹司药的确是最可能泄露秘密的人,但我相信,以茹司药十年深宫行医的阅历,绝对不可能是告密者,因为她从中得不到任何好处。” “我也相信她的谨慎,可是……”范宫正说道:“无意中泄密,也是大罪,并不无辜啊。” 胡善围说道:“万一不是呢?万一是其他四人,包括我自己无意中泄露出去了呢?请范宫正给茹司药一次机会。茹司药这个人心高气傲,你把她当贼审问,她心里就有抵触,怎会配合?” 范宫正半信半疑:“为什么不配合?她不怕死么?” 胡善围想起那天茹司药毅然拒绝她假装诊脉,伪造达定妃“心疾”的脉案。 当时茹司药的话仿佛就在耳边:“我首先是个大夫,然后才是女官。一生只会救人,不会害人。你们要么不让我治,要么我就全力以赴治疗病人,哪怕明知她会死,也不会放弃任何一种救她的可能。” “……你为孝慈皇后,我为医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茹司药为了追求医道,连谈太医的爱情都残忍拒绝了,谈太医痴心不改,一直顶着各种压力,打着光棍。茹司药有难,也是谈太医第一个求胡善围帮忙。 胡善围一叹,对范宫正说道:“对于茹司药而言,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 范宫正想了想,反正现在也问不出什么,既然胡善围愿意把这个烫手山芋接到自己身边,那就让她带走,我命人守在她屋子门口,茹司药插翅难逃。 到时候皇上问起来,就推到胡善围头上去。 甩锅小能手范宫正点头同意了。 茹司药从宫正司监狱带出来,除了有些憔悴,看不出受过刑的样子,看来范宫正所言非虚。 范宫正和两人约法三章:“第一,茹司药只能吃宫正司检验之后的饭菜茶水。第二,茹司药不得迈出胡司言住宅半步。第三,三天之内,胡司言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两人应下。 茹司药跟着胡善围回去,没等她开口问话,茹司药说道:“监狱又脏又臭,我要洗澡,在洗干净之前,我什么都不想说。” 茹司药是大夫,有些小洁癖。在宫正司监狱和蟑螂臭虫为伴,对她而言已经是刑罚了。 胡善围说道:“不急,你慢慢洗,我还要去一趟钟粹宫。” 休假结束,胡善围去给郭宁妃请安,对于孝陵之乱,郭宁妃和鲁王母子两个智商有限,都相信官方说法——北元人想捣毁大明龙脉,齐王和潭王护陵身亡,重病的达定妃悲伤过度而亡。 知道的越少越安全。胡善围很羡慕郭宁妃,傻人有傻福。 郭宁妃拉着胡善围的手,感激涕零:“本宫都听檀儿说了,危机时刻,是你提前示警,命人把檀儿抱到地宫地藏起来,自己跑出去放鹿刀阵抵御外敌。得亏有你,要不然本宫这个热血沸腾的傻儿子就要不知深浅出去和北元人拼命。” 好险!幸亏胡善围把他藏起来了,要不然就像齐王和潭王一样战死孝陵! 她只有鲁王一个儿子啊,这是她的命根子。 胡善围说道:“微臣也没有想到鲁王会去孝陵,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好料理达定妃和两个亲王的丧事便是。” 提到达定妃,郭宁妃滴了几滴高兴的眼泪,“可惜我这个妹妹无福,红颜薄命,第一个侍寝的妃子就这样没了。” 前几天达定妃头一个睡洪武帝,郭宁妃生了好些闷气,醋海翻波。现在达定妃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郭宁妃不禁觉得,无敌是多么的寂寞,无敌是多么的空虚,她什么都不用做,躺着就能赢。 看来我真的要转运了,封贵妃、甚至封后都指日可待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3.我养你啊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郭宁妃踌躇满志,自觉继后之位唾手可得, 顿时信心满满。 洪武帝以达定妃毕竟是二嫁之身、齐王和潭王还没婚配, 何况宫里还在为孝慈皇后服丧的理由, 宣布达定妃母子三人丧事一切从简,交给礼部送到凤阳老家下葬, 都不用在宫里忙。 宫正司和锦衣卫在宫里抓“北元奸细”,一下子空出了好些位置,郭宁妃赶紧把想要提拔的人等安插进去,换成自己人。 郭宁妃感慨万千:“以前我借孝慈皇后周年祭往宫外放人,安排自己人, 结果被曹尚宫领头的六局一司给驳回了。现在好了,都不用放人, 位子自然而然空出来,正好一个萝卜一个坑,安插自己人。” 郭嬷嬷赞道:“所以说胡司言是一员福将, 谁得了她,谁的运气就会变好。” 此时“福将”胡善围来钟粹宫请安后,匆匆去找曹尚宫。 曹尚宫对她向来没有好脸色,“宫里一夜之间少了好些人,我不相信他们都是北元奸细。达定妃母子三人一定犯事了, 我这个尚宫从头到尾都瞒在谷里。你如今是皇上和郭宁妃身边的红人,你一定知道真实原因。你今日来做什么?要逼我退位让贤?” 胡善围直言说道:“我是为了茹司药而来。” 曹尚宫冷哼:“听说茹司药涉嫌通元, 是北元奸细, 被宫正司抓捕审问去了。” 胡善围说道:“此时茹司药是我的座上宾。” 曹尚宫眉头一挑, “你又多管闲事,接下这么烫的山芋,范宫正估计心花怒放。” 胡善围说道:“曹尚宫果然目光如炬,看得通透,下官着实佩服。” 曹尚宫冷笑,“无事献殷勤,你这马屁不是白拍的,说吧,你要干嘛?” 胡善围说道:“尚宫局管着所有宫人的名册和档案,我想看一看茹司药的记录。” 曹尚宫问:“你既然怀疑她,为什么还要保她?” 胡善围说道:“现在千头万绪,涉及的都是大人物,我不知道在三天内如何找到真凶,但至少我也可以努力证明茹司药是无辜的。” 这是反证的方法,当时知情人只有胡善围,院判大人,毛骧,洪武帝,茹司药五个人。其中茹司药是最软的柿子,当然最先捏她。 曹尚宫是个面冷心正的人,她把茹司药的履历取来给胡善围,“我不晓得茹司药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过她这个人所求只为医道,一定有什么误会。” 胡善围翻看茹司药的记录,从她入宫开始,家里有何人,何人作证,每年宫内外和亲友的信件,甚至有信件的手抄版留底。 茹司药的背景很干净,出身百年香大族,这样的人有牵绊,如果人生没有出现重大变故,导致和家人反目成仇,一般不会粘上谋反的事情。 胡善围一无所获,回到居所,茹司药已经洗完了,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一头半干的青丝垂下,斜倚在温暖的熏笼上烘干头发,昏昏欲睡。 难得见到茹司药慵懒闲适的一面。她放松自在,一点都不担心三天后如何交差。 听到脚步声,茹司药靠在熏笼上说道:“我真的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达定妃中毒之事,也不会无意中泄密——我在后宫十四年,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何况,那天我拒绝诊治达定妃之后,一直注意避嫌,每日只和医药材打交道,没有给其他人看过病,也没有和他人说过闲话。” “我不会为了脱身而胡乱攀咬他人的,人生短短几十年,与其苟活,不如有尊严的死去。” 胡善围说道:“你知道吗?是谈太医冒险要我来救你的。” 靠在熏笼上的身体一僵,茹司药转过头,背对着胡善围,言语淡淡的:“我早就说过要他死心了,他们谈家容不得儿媳妇抛头露面当大夫,我是不可能出宫嫁给他的。” 嘴上这么说,胡善围却见茹司药的肩膀剧烈颤抖起来了,很明显是被谈太医打动了。 胡善围很理解茹司药的选择,现实残酷,不是所有有情人都能成为眷属。比起茹司药和谈太医,她和沐春之间的阻力更大,注定情路漫长坎坷。 又走进了死胡同,还平添惆怅,胡善围很是气馁,索性也斜倚在熏笼上,她精神和肉体都疲倦之极,本想去孝陵躲清静的,没想到越躲事越多,是非找上门来,躲也躲不过。 熏笼里是助眠的百合香,胡善围趴在上面睡着了。 梦境乱七八糟,梦到她在窗台积雪上无意中写出一个“春”字,怕人发现心思,用手掌融化了。 可是她刚刚打算关上窗户,却见山坡草坪雪地里不知何时有个人用一个个脚印踩了一个巨大的春字! 这可如何了得?她的心思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善围姐姐,你休想把我忘了,这个字永远刻在你的心里。”那个人抬头,冲着她坏笑,此人正是沐春。 这个磨人的小妖精!胡善围又气又爱,追到草坪,沐春却不见了。 幸好她机智,打了个嘘哨将鹿群引过去,无数个大鹿蹄子将“春”字踩得稀碎,毁字灭迹。 胡善围长出一口气,天上传来一声清啸,抬头一看,一个人骑凤而来,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胡善围又去追赶凤凰,前方出现一座云雾环绕的宫殿,那人从凤凰上飘落,正是马皇后。 “娘娘?您怎么在这里?”胡善围不禁靠近。 马皇后穿着燕居服,依稀还是往日模样,只是表情释然,超凡出尘,“我本就住在这里。” 胡善围说道:“娘娘,我想不明白,线索就像鬼打墙一样,绕来绕去绕到原点。又不能和别人说,在宫里头,把麻烦事说出来,不仅不能分担一半,还会制造双倍麻烦,哪怕是最亲密的人,也不能毫无保留的对他,娘娘,我现在终于明白您为何那么累了。” 马皇后笑了,“其实答案就在面前,只是很少有人有勇气面对罢了。” “您知道泄密者是谁?”胡善围激动的走近,“只有五个人知道,到底是谁?” 马皇后说道:“你为茹司药奔走喊冤,因为她泄密之后得不到好处,她所有心思都在追求医道上。那么,反过来,泄密之后,活下来的人,谁会得到好处?还是我以前教给你的规则,后宫的事情,追根到底,都是前朝的事……” 马皇后消失了,宫殿没有了,脚下是一片焦土,断壁颓垣,她觉得脚下一软,低头一瞧,发现踩着一个死人脸,头骨破裂,正是齐王。 她吓得往后退,可是无论退到那里,她都踩着尸体,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身处孝陵,漫天遍野都是尸骨。 胡善围猛地从熏笼上坐起来,原来是南柯一梦。茹司药用冷水拍着她的脸:“你被梦魇住了,可算醒了。” 看着茹司药,诡异的梦境还在脑海挥之不去,胡善围眼神发直,喃喃道:“我明白了,其实和以前一样,排除一个个不可能的,最不可能的就是可能,只要找到动机、他想要得到什么……” 乾清宫,胡善围求见洪武帝。宫中大清洗,连空气都变得紧张,毛骧亲自带着锦衣卫保护皇帝。 毛骧问道:“你要做什么?皇上没空见你。” 胡善围说道:“我要亲自禀告皇上,泄密者是谁。” 毛骧很是诧异:“范宫正审了两天都没结果,你这么快就找到了?” 胡善围说道:“可能是我的运气比较好。” 毛骧警告道:“你不要为了邀功请赏,随便弄个人屈打成招糊弄皇上。” 胡善围说道:“我又不是你们锦衣卫。” “你——”毛骧正要发脾气,一旁纪纲上来劝和,“你们最近都吃火/药了?火气那么大,自从孝慈皇后走了,宫里宫外风波不断,能不缺胳膊不缺腿的活到现在就阿弥陀佛了,你们还动不动就吵架,有这力气留着喘气不行?” 胡善围和毛骧齐声说道:“你闭嘴!” 纪纲唾面自干,“毛大人,胡司言刚刚死里逃生,保护孝慈皇后神位,四舍五入算是护驾有功。此等功臣要见皇上,肯定有要事禀告,你拦着门口干什么,耽误事怎么办?” 毛骧:“你——” 没等毛骧说完,纪纲指着胡善围说道:“胡司言,不是我说你,你以后跟我们毛大人讲话客气点,我们毛大人的确欠你一个丈夫,可这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这账可不能这么算的。” 纪纲说的义正言辞,各打六十大板,其实偏向胡善围,表示国家欠你一个老公。要不是毛骧从中作梗,胡善围早就是一品伯夫人了。 毛骧看着胳膊肘往外拐的纪纲,就像看着自己养的猪把自家菜园给拱了,男大不中留啊,辛辛苦苦一手栽培提拔,抵不过胡善围一句冷嘲热讽,贱不贱,贱不贱啊? 乘着毛骧气得七窍生烟的功夫,纪纲带着胡善围进去禀告了。 洪武帝的房,墙壁上新挂了一副《松鹿图》,正是沈琼莲在坟头作画的手笔。 大雪压松,松针苍绿,鹿群在松间漫步,静谧美好。 这是孝陵还没有遭遇战乱之前最美的时刻,洪武帝会一生珍藏。 洪武帝问:“谁是达定妃中毒的泄密者?” 胡善围说道:“泄密者就在微臣面前。” 胡善围的面前就是洪武帝。 洪武帝纹丝不动,“你好大的胆子。” 他没有否认。胡善围更加确定自己的推测:“五个嫌疑人,我,太医院院判大人,茹司药,毛骧,我们四个人从中得不到任何好处,反而会招来大祸。如果只看此事的结果,皇上是最大的获利者。无论宫里宫外,汉王势力连根拔起,皇上再也不担心陈友谅残余势力反扑。” “既然您能够收集到齐王接受陈友谅旧势力的证据,那么齐王早就在您严密监视之中。瓮中捉鳖杀了齐王一个人有什么用呢?陈友谅旧势力依然在,就一日是皇上的心腹大患。所以您一边骗齐王回京城伺疾,一边要下旨传齐王进京的人故意装作无意间泄露达定妃中毒的真相,虚虚实实,哄得齐王不得已孤注一掷,纠集所有的力量拼死一搏。” “还有潭王,皇上多疑,是想试探亲儿子的心在父亲还是在母亲那边,逼着潭王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一个对大明不忠的儿子,就不配当大明亲王、不配当您的儿子。” “您唯一算错的就是齐王没有和后宫的人里应外合逼宫的勇气,逼皇上传位给他,而是选择去孝陵抓鲁王和孝慈皇后的遗体为要挟,救出达定妃,然后远走高飞。” “您最先的打算,是达定妃齐王逼宫失败,羞愤自杀为结局,这样既一举歼灭了汉王旧势力,还能保全皇室的名声,昭告天下,达定妃和齐王是叛徒,理所当然的把母子两个钉在耻辱柱上,计入史册,被人千古唾骂。” 然而到了最后一步,还是失控了。禁军统领巩昌侯郭兴严阵以待,早有准备,还顺手推舟批准蒙在鼓里的沐春休假,却没有等到齐王叛军逼宫的那一刻。反而是防守薄弱的孝陵出事了。 正因如此,洪武帝回宫之后,并没有立刻找范宫正催结果,任凭茹司药在监狱里蹲着,因为洪武帝知道她不是泄密者,否则,茹司药早就被严刑拷打死了,还能像现在这样斜倚熏笼? 动机,结果都大致吻合。后宫的事情,从来不只是影响后宫,孝慈皇后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洪武帝说道:“你不怕朕杀了你?” 胡善围说道:“怕,微臣怕死。但这世上有很多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微臣是从头到尾经历此事的宫廷女官,寻找真相是微臣的责任,尽管这个真相微臣也不愿意面对。陛下是帝王,要江山永固,陛下这样做并没有错,可是陛下,已经死了很多无辜的人了,求陛下开恩,放茹司药一命。茹司药进宫十四年来,兢兢业业,治病救人,她命不该绝。” 洪武帝闭上双眼,许久没有睁开,就当胡善围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洪武帝睁开眼睛:“此事你要保密,就当没有发生过一样。另外,茹司药从即日起辞官出宫,不得留在宫廷,终身不得泄露达定妃中毒一事,否则朕株连茹家九族。” 胡善围说道:“臣,叩谢皇恩。” 胡善围行礼退下,走到门口,洪武帝突然说道:“朕……朕的确有试探之心,但从来没有打算杀了潭王。他毕竟是朕的亲骨肉,朕将来会赦免他的罪。可是朕没有料到,潭王宁可死,也不肯要朕给他的姓氏。你刚才说这世上有很多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原来朕在潭王心里,比死亡更可怕。父子亲情,为何冷淡如斯?” 胡善围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说道:“微臣……和父亲的关系,也不太好。” 不要问我这个问题,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要不您问问沐春吧,他和他爹西平侯的父子关系……嗯,更糟糕。 皇上要茹司药当天走,宫里不敢留她到明天。 黄昏,絮飞飘白雪,风波梦,一场幻化中。茹司药背一个小包袱从西安门出宫,朱红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 离开当差生活十四年的地方,茹司药没有回头看,她怕自己会流泪,径直向前走,她不停的自我安慰:孝慈皇后死后,后宫风波不断,她卷入纷争,已经无法专心医学,不如归去。 可是,终究心有不甘。宫里有纷争,难道宫外就一定太平么? 茹司药对宫外的世界心存恐惧。 “茹司药!”谈太医赶着一辆马车跟过来,茹司药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谈太医问:“茹司药将来有何打算?” 当着谈太医的面,茹司药不肯示弱,说道:“一个人所操心的无非是养老和医疗。养老,女官俸禄可以拿一生;医疗,我自己就是大夫。我要回老家去父母坟前祭扫,然后四处寻访名医、游历天下,收集宫里没有见过的药材和医,找个喜欢的地方开个药铺,等积累够了经验,就编写一本关于女人病症的医。” 谈太医问道:“我可以陪着茹司药做这些事吗?我也想游历天下,开药铺写医。” 茹司药觉得好笑,“你是太医,你都不能离开京城。” “现在不是了。”谈复说道:“我已经向太医院请辞,我现在只是平民谈复,一个想远离宫廷纷争,和喜欢的人游历天下、厮守终身、一起开药铺钻研医学的男人。我没有官职,也打算不靠家里接济,将来若在民间混得不好,可能需要茹司药的终身俸禄养家糊口,不晓得茹司药瞧不瞧得上这样的我。” 茹司药含泪笑了,背着小包袱跳上马车,“我养你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4.他还是个孩子啊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茹司药二十七岁, 在这个年代,算是老姑娘了, 不过宫廷女官嫁给官员当续弦, 也是极大的联姻价值。茹司药父母双亡, 族人无人考虑她的意愿, 都想利用她的婚姻攀富贵, 媒人趋之若鹜。 茹司药听到消息, 原本打算先回老家祭扫, 立刻改变了主意, 先把生米煮成熟饭,和谈复成亲,结为官方承认的伴侣。 谈家和茹家都是江南大族, 谈复快三十了还打着光棍, 身为监察御史的谈爹早就坐不住了, 甚至说出“你好男色也不要紧, 我只想抱个孙子, 你爱谁谁”这种话。 结果谈复带茹司药回无锡老家, 商议婚姻大事。谈爹狂喜万分,以为自己做梦, 儿媳妇出身香门第,六品女官, 待遇终身, 温柔贤淑(表面上), 精通医术, 当即三媒六聘,娶儿媳过门。 新婚三天,谈复借口带着茹司药去新娘子老家回门,其实是游历天下去了,谈爹准备了好几车礼物带给亲家,期盼十个月后抱上孙子,却不知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茹司药带着丈夫锦衣还乡,去父母坟前祭扫,茹家族人如意算盘被打破了,还得强颜欢笑接待新姑爷,因为谈家是无锡大族,家里是做官的,不好惹。 回老家尽了孝道,茹司药和谈复开始了“夫妻尝百草”之旅,他们泛舟东海,还去了西南,奢香夫人热情接待他们,和寨子里的巫医互通有无,得了许多新的药材,试验药性,还画了图谱,以方便后人采摘。 因胡善围救了茹司药一命,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茹司药把经历写成信,投到各个驿站,辗转传到宫里,几乎每月一封。 谈茹夫妻的行踪不定,在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不多,但是游历和收集药材都要花钱的,靠着茹司药的俸禄和夫妻偶尔行医治病的报酬支撑,自给自足。不拿家里的一分钱,也就不用受到家族的禁锢,要茹司药在家里当足不出户的贤妻良母了。 古往今来,女人要自立,追逐理想,都是首先要经济独立——就是能赚钱。 胡善围按照信标注的驿站,把茹司药的俸禄捎过去。她晓得茹司药的清高脾气,不敢多给,俸禄是多少就给多少。 有情人终成眷属,胡善围很为谈茹夫妻高兴,两情相悦,又志同道合,简直是神仙眷侣。 胡善围得不到,有人得到了,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鼓励,谈茹夫妇好事多磨,无论爱情还是事业都能得到圆满,令胡善围觉得她和沐春将来是有希望的。 就这样匆匆一年多,孝慈皇后二十七个月的孝期过去,宫里除了服,不再穿素服,恢复了以前花红柳绿、鲜花着锦。 孝期一过,洪武帝飞速给成年的儿子们定了婚事,举办婚礼后立刻滚去藩地就藩,由此,大明亲王就藩的平均年龄从二十岁立刻跌落到了十五岁。 首先结婚的就是鲁王朱檀,郭宁妃唯一的儿子。为了报答郭家满门的忠诚,洪武帝给鲁王找了个家世显赫的王妃——将信国公汤和的嫡长女汤氏赐婚给了鲁王。 和魏国公徐达一样,汤和也是凤阳老乡。当年汤和追随郭子兴参加红巾军,混得不错,于是写信给当时还在当和尚糊口的朱元璋,说在郭子兴这里混能吃饱饭,偶尔还能吃上肉,有前途! 朱元璋遂还俗,去投奔这个凤阳老乡,因相貌端正,会办事,成为郭子兴账下的仪仗兵,还娶了郭子兴的养女马氏为妻。后来朱元璋上演蛇吞象,逆转了局面,吞下其的政治遗产,杀其子,逼娶其女郭氏为妾,成为一方霸主。 可以说大明帝国的存在,都因信国公汤和的一封信而来。 连挑剔的郭宁妃对儿子的亲事都很满意,目前全京城最显赫的未婚女子就是汤氏了。 得到了出身高贵的妻子,以及势力强大的岳父家支持,鲁王得陇望蜀,对沈琼莲贼心不死,说“孝陵被北元焚毁的那晚,我把被子给沈教习盖上了,只穿着单薄的寝衣持剑守着,难道都没有打动沈教习吗?” 沈琼莲二话没说,还给鲁王十床被子,“够不够?不够再给你十床。” 鲁王伤心欲绝,瘫在十床被子里伤神,被郭宁妃知道了,生怕鲁王搅黄了这桩好婚事,严厉训斥儿子,莫要坏了她的封后之路,以后待她封后,自有办法让沈琼莲嫁给他做侧妃。 鲁王晓得厉害,乖乖的娶了汤氏。 婚礼过后,洪武帝立刻下旨要鲁王就藩山东兖州。 郭宁妃傻了眼,跑去找洪武帝,想要多留儿子几年——她还没封后呢! 胡善围死死的拉住了犯蠢的郭宁妃:“娘娘,圣旨已经下了,您以什么理由要皇上收回成命呢?” 郭宁妃哭道:“兖州那么远的地方,藩王无召不得入京,必须待在藩地,岂不是生离了我们母子?他还是个孩子啊,到了藩地,他就是个头,谁能管着他?离开了本宫的严格管束,万一服用丹药的老毛病又犯了怎么办?听说那东西有瘾的。” 郭宁妃的担心不无道理,鲁王并不是个有自制力的人。 胡善围想了想,说道:“娘娘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够延迟鲁王就藩的时间,除此之外,无论娘娘如何苦求皇上,都是没有用的。” 郭宁妃如获救命稻草似的抓住胡善围的手:“什么法子?本宫拼尽全力也要做到。” 胡善围说道:“娘娘自请辞去代掌后宫之大权。” 郭宁妃不出声了,只是抓着胡善围的手尚未放开,眼神纠结。 胡善围叹道:“以皇上的性格,岂是会被娘娘的眼泪打动的丈夫?岂是因担心鲁王犯了老毛病而改变就藩制度的父亲?如果娘娘放弃后宫大权,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在钟粹宫里等着抱孙子,或许皇上会因郭家几十年来的忠诚而多留鲁王两年。” “娘娘又掌后宫大权,郭家掌禁军,鲁王迟迟不就藩,瓜田李下的,皇上会怎么想?何况鲁王的岳父大人、信国公汤和掌着大明水师,负责海防,外戚势力强大,娘娘不放手,皇上不放心。” 鲁王此人,亲妈管着后宫,大舅是禁军总司令,岳父是海军总司令。以洪武帝多疑的性格,他能容忍鲁王继续待在京城? 宫廷当差六年了,胡善围一直身处宫廷风波的旋涡核心,承蒙孝慈皇后指点,以及她个人在宫廷斗争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她大体了解洪武帝的心思,看得通透,故能一针见血的指出洪武帝的顾虑。 所有人,文武大臣、结发妻子、妃嫔、皇子公主,统统都是洪武帝棋盘的棋子,洪武帝是个高明的棋手,他以人为棋,进攻或放手,为了大局,该“牺牲”的棋子,他不会心慈手软。 对于洪武帝,不能以丈夫或者父亲的身份来揣度他的思想和行为,他首先是个帝王,要维护统治,确保权柄在手,无人能挑战,哪怕是他的儿子。 胡善围对着郭宁妃当头喝棒,把她“打”懵了。 郭宁妃僵在当场,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放手,没有去苦求洪武帝,更没有自请放弃后宫大权。 胡善围看着郭宁妃落寞的眼神,不禁有些为之感叹: 这个被亲生父亲当做礼物,亲手送到洪武帝床上的女人,郭宁妃前半生都在为父兄、为郭家、为儿子,压抑了自己委屈当妾室,后半生郭宁妃想为自己而活,她太想扶正了,她想成为坤宁宫的新主人,成为国母。 这两年来,郭宁妃把胡善围奉为上宾,虽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但相处久了,还是有些感情在,起码郭宁妃能听劝谏,不是那种一朝得势就不可一世的人。 胡善围扶着郭宁妃坐下,劝道:“娘娘,皇后的位置是那么好坐的?孝慈皇后在位期间,把娘家马氏家族压的死死的,马家连个伯爵都没有,唯一出色的侄儿马晔还阴沟翻船,被人算计死了。当时孝慈皇后还向皇上请赐尚方宝剑,若马晔不听话,就地斩杀,这是何等的魄力。您的娘家两个手握实权的侯爵哥哥,鲁王再不去就藩,您觉得合适吗?” “孝慈皇后、孝慈皇后,你总是说她如何如何好,难道她做的就一定对吗?”郭宁妃不耐烦了,左性又起,就像一个每次考试刚刚够及格线的学生,邻居正好是次次考第一的“别人家的孩子”。 她不想服,却又不得不服,每次一听“别人家的孩子”,她就暴躁起来,她不想听。 相处两年,胡善围也能捉住郭宁妃的“七寸”,郭宁妃的“七寸”就是当皇后。 胡善围劝道:“娘娘想当皇后,就要和皇上的立场和利益保持一致,娘娘不要把自己当成郭家的女儿、鲁王的母亲。倘若郭家和鲁王的利益与皇上相冲,娘娘就要毫不犹豫的和皇上站在一边,打压郭家和鲁王。” 郭宁妃是个直肠子,胡善围就直话实说,否则弯弯绕绕的,凭郭宁妃的智商,她也听不懂。 郭宁妃开始抬杠了,说道:“没有郭家和鲁王,本宫和那些毫无根基的嫔妃有什么区别?就像郭惠妃,她爹是郭子兴,皇上当年……咳咳,郭家的势力全部融入了朱明王朝,郭惠妃为皇上生了五个孩子,真是把自己的全部献给了皇上,按照你说的,和皇上利益保持一致,她应该当皇后啊,可是郭惠妃在宫里就像空气一样没有存在感,这么多年连个位份都没往上提。” 哎哟,郭宁妃这两年有进步,都会据理力争反驳了,胡善围很是欣慰,有种自家养的猪终于会拱白菜的感觉。 胡善围说道:“娘娘说的太对了,本来郭惠妃万事俱备,但是谁叫当年郭惠妃的哥哥郭天叙不服,非要起兵夺回郭家遗产呢?皇上杀了谋反的郭天叙,一旦沾上血仇,封后之事就不好办了,郭惠妃受家族拖累,失去封后资格。所以娘娘是命中注定要当继后的人,要好好珍惜机会,保护皇上的利益,夫妻一体,通过重重考验,皇上会知道娘娘的好处,封娘娘为后。鲁王就藩就是一道考验,娘娘要挺住啊。” 换一个角度,要是你当皇帝,你也会选择把自己利益高过娘家和儿子利益的女人当皇后。 郭宁妃终于想通了,没有阻扰鲁王就藩,还赐给鲁王好些籍,要他去藩地之后修身养性,当一个造福一方的大明好藩王。 除次之外,郭宁妃还宣了儿媳妇汤氏进宫,将孝慈皇后下令制定的《赵宋贤妃训/诫录》赐给鲁王妃。 郭宁妃叮嘱儿媳,“孝慈皇后是贤妃典范,这本编出来的时候,本宫在坤宁宫站着拱听了三日,受益匪浅。以后你和鲁王一起过日子,倘若有迷茫不解之时,就拿出这本细品,它会教你如何当一个好妻子、好王妃。” 其实当年郭宁妃站着拱听三日,腿都麻了,回去之后还抱怨来着,觉得孝慈皇后故意摆威风。 屁股决定脑袋,现在郭宁妃成了后宫之主,她才发现这本真正的妙处,恨不得要后宫的人再学习一回。 汤氏就像请神似的,将《赵宋贤妃训/诫录》一恭恭敬敬捧回鲁王府。 胡善围看到这本她亲自去杭州雕版印刷的,自有一番感慨,她只当了六年女官,却恍如隔世,二十岁以前和二十岁以后的完全是两个世界。 胡善围命人刻意将此事传遍后宫,当然也传到洪武帝耳边,洪武帝对郭宁妃很满意,尤其是孝慈皇后的《赵宋贤妃训/诫录》,更是激发了他思恋亡妻之惆怅,觉得郭宁妃终于开窍,领悟到了孝慈皇后的精神。 当晚,洪武帝宿在钟粹宫,钟粹宫外摆出“卫门之寝”的仪仗,两颗老树开花,自有别样景致。 鲁王乖乖奉旨携新婚妻子去了山东兖州就藩。 兖州是个好地方,地方富裕,地处内陆,比较安全,不用像燕王府,秦王/府,晋王府这种位处边防城市要塞的城市,不用操心打仗保护国土的事情,当个太平王爷,富贵一生。 洪武帝晓得鲁王有几斤几两,把他安排的明明白白,皇室都说鲁王是个有福气的。 鲁王就藩之后,洪武帝立刻封了郭宁妃为贵妃。 离后位只差一步了!接到升职的圣旨,郭贵妃顿时神清气爽,一下子将儿子远赴兖州就藩的怅然抛到脑后,紧紧抓着胡善围的手,“你又说对了,只要照着孝慈皇后的路数往前走,后位就是本宫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5.自己制定的规则,含泪也要遵守下去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鲁王就藩兖州, 渐渐不再满足日常吟诗作赋和文人墨客诗歌相答的雅好,天高皇帝远, 又开始想效仿魏晋骚客们服用丹药刺激灵感, 鲁王妃汤氏拿着婆婆赐的《赵宋贤妃训/诫录》管束丈夫。 老婆管得严, 从外面搞不到药丸, 熊孩子鲁王干脆搞了几口鼎,在房地下室里从零开始学习炼丹术,自产自销自吃自嗨, 当然,这都是后话。 除了鲁王结婚就藩,后宫其他同龄的皇子公主也娶的娶,嫁的嫁,宫中喜事不断。 当年成穆贵妃孙氏去世,根据洪武帝的《孝慈录》,儿女需为庶母守孝一年, 不能谈婚论嫁。 刚出了孝期, 孝慈皇后去世,儿女为嫡母服二十七个月的斩衰…… 宫里接二连三办丧事, 耽误了儿女们婚姻大事。如果宫里再死一个妃子, 按照新的孝制, 又要延迟一年。 自己制定的规则, 含泪也要遵守下去。 洪武帝也是个父亲, 和世上所有父亲们一样, 儿女到了年龄还不结婚, 他是不能忍的,故一出孝期,洪武帝火速给儿子女儿拉郎配: 十皇子鲁王娶信国公汤和嫡长女汤氏为鲁王妃,去山东兖州就藩。 十一皇子蜀王朱椿,娶这次南征有功的永昌侯蓝玉嫡长女蓝氏为蜀王妃,去四川成都就藩。 七公主大名公主,下嫁前军都督府指挥使李坚。李坚选为七驸马,主要是因其父李英在大明前两年南征时战死云南,洪武帝安抚烈士孤儿。 八公主福清公主,孝慈皇后的亲生女,下嫁凤翔侯张龙之子张麟。 九公主寿春公主,下嫁颖国公傅友德的嫡长子傅忠,傅友德是南征军大元帅,立功累累,而且傅友德最小四儿子傅天锡在南征中战死了,连尸骨都没有找到,白发人送黑发人,为了安抚老将,洪武帝将最受宠爱的寿春公主下嫁傅家。 总的来说,这次皇室的“集体婚礼”基本和大明南征有关系,朝野内外开始意识到洪武帝对西南国土的重视,并不亚于寸土力争的北方边境。 大明西南,随着奢香夫人和明德夫人带领族人劈山修路,铺就的龙场九驿逐渐开通,开始有精明的大明商人前往云贵之地做生意,发现这里简直是一块淘金地。 生意好做到什么地步?一斤食盐可以换到两匹马。 发财了! 奢香夫人和明德夫人为鼓励族人走出大山,干脆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京城求学,做个示范,洪武帝召见了这两位巾帼英雄的后人,将他们安排在国子监学习。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洪武帝如此明显的政治倾向,渐渐有官员愿意去那里当流官,搞出政绩好升官;民间也有人愿意去那里寻求财富,封闭千年云贵之地开始和中原文明交流融合。 就当宫外的人摩拳擦掌,打算借着洪武帝振兴西南政策好好捞些政绩或者赚钱时,历经宫廷政变,腥风血雨的后宫也是一片复苏振兴之态。 刚刚升职的郭贵妃对后位发起了攻势,为了显本领,她对这五桩婚姻大事办的格外尽心,所谓抄百遍,其义自见,郭贵妃天资平庸,一路摸爬滚打下来,靠着忠诚和勤奋渐渐扭转了洪武帝还有后宫对她的评价。 两个亲王三个公主繁复的婚礼陆续举行,宫中这一年喜事不断,忙而不乱,一扫以前悲伤紧张的气氛,终于不用整天胆战心惊怕掉脑袋了,这一年忙归忙,宫人们的心情渐渐好转,愿意给人笑脸了。 人,终究要向前看,无论之前发生了多少腥风血雨,巨浪滔天,大浪褪去,再喧闹嘈杂的沙滩恢复成一片平地,偶尔留下几片空的贝壳海螺述说往事。 连续五桩喜事过后,宫里气氛渐渐和谐,不再是以前人人自危的景象了。 心情变好,以前觉得烦的人和事渐渐变得顺眼。 就连以前最瞧不上郭宁妃的曹尚宫也悄悄对胡善围说道:“郭贵妃自从封了贵妃,看她越发舒坦了,以前总想在我们面前抖威风,臭显摆她有后宫大权。现在当了贵妃,说话行事反而客气了,我去钟粹宫议事,还能赐座,喝杯茶。” 胡善围笑道:“郭贵妃其实很单纯的,想什么几乎都写在在脸上,这种性格自有她的好处,她没有坏心思、也不会为了斗而斗,不会刻意去踩昔日对手李贤妃和郭惠妃,在她们面前耀武扬威。她只是想得到尊重和重视,有时候偶尔闹个小情绪,哄一哄就好了,人无完人嘛。” 曹尚宫说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既如此,我就送郭贵妃一份大礼。” 曹尚宫上洪武帝,说坤宁宫空了近四年,虽尚宫局定期派人去打扫,也有许多地方需要修缮填补彩绘油漆,另外,因皇宫是填平了燕雀湖而建的,如今坤宁宫部分地段出现塌陷状况,问洪武帝是否要大修坤宁宫? 其实这是隐晦的试探,郭贵妃地位再高,也是个妾,钟粹宫再富丽堂皇,也只是东西六宫的一处罢了。只有皇后才有资格住在位处皇宫中轴线上的坤宁宫。 大修坤宁宫,就是为了迎接新主人拎包入住。 洪武帝看到曹尚宫的上,特意去坤宁宫走了一圈。自从孝慈皇后过世,他就再也没有踏足这里。 房子这个东西很怪,一旦没有人住,就没了生气,哪怕经常进去收拾打扫,也有一股衰败之相。 洪武帝在坤宁宫发了一下午呆,出了坤宁宫,对在外等候的曹尚宫说道:“朕准了。” 为了防止冲撞宫里的贵人们,坤宁宫临时圈了起来,搭建一个专供工匠们出入的通道,里头瓶里哐啷直响,搭起了高高的手脚架,就是站在宫外也能瞧见。 钟粹宫。 郭贵妃听胡善围说重修坤宁宫,还不相信好事来的那么快,她特意去坤宁宫外竖着耳朵听了里头的嘈杂之声,看了渐渐搭高起来的脚手架,揉了揉眼睛,“本宫莫非是在做梦?” “不是。”胡善围拧了拧郭贵妃的胳膊肉,“疼吧。” “疼。”郭贵妃说道:“现在觉得疼也是一桩好事。” 因顾忌脸面,在外头郭贵妃不好表现出欢喜,回到宫里,郭贵妃狂喜万分,“本宫要封后了!” 她兴奋到不能自已,在寝殿东奔西走,一刻都不能停下,“本宫终于要如愿以偿!” 郭贵妃越想越兴奋,连掉了一只凤鞋都不自知,胡善围捡起鞋子,哭笑不得,“娘娘,快把鞋穿上,地上凉。” 谁知乐极生悲,郭贵妃突然牙关一紧,往地上一倒。胡善围赶紧过去揉胸掐人中,命宫人去请女医。 女医来的时候,郭贵妃以及被胡善围给掐醒了,人中一道红印,想起刚才的丑态,郭贵妃有些不好意思,“没事,本宫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肯定不能对外说郭贵妃乐疯癫了,胡善围说道:“大夫来都来了,就给娘娘看一看。” 诊脉过后,女医说道:“娘娘似乎有心疾,具体如何,要请太医院的太医们一道会诊。” “心疾?”郭宁妃不信,“本宫的身体一向很好,经常一年咳嗽都不闻,这一年人更是逢喜事精神爽,本宫从来不是抑郁哀怨之人,怎么会得心疾?” 自从茹司药走后,宫里的女医腰杆都没有茹司药硬朗,以前没有病人敢当面驳茹司药的话。 女医说道:“从娘娘脉象来看是这样的,心疾是病,很多时候和心情无关的。以前不显,现在娘娘年岁渐长,加上宫务繁忙,连日操劳,就容易犯病。” 郭贵妃这一年确实没有闲过,忙的团团转,加上忽然的大喜,郭贵妃高兴到短暂昏厥。 胡善围说道:“既如此,就请娘娘挪步乾清宫,请太医们来会诊。” “本宫不去,本宫没有大碍,你们不要胡说八道,透露本宫摔倒之事。”郭贵妃摆出了后宫之主的威风,“请刘司药为本宫按照症状开一副药即可,本宫相信刘司药的医术,不需要大张旗鼓宣太医。” 自古以来,皇室都是最大的医闹,普通人医闹要钱,皇家医闹要命! 其中以洪武帝最甚,孝慈皇后生前为了保护太医和女医,干脆连病不给看了。 刘司药顿时觉得压力很大,她巴不得郭贵妃去找太医们会诊,这样她的压力能小一点,但郭贵妃有些讳病忌医,她不得不从,说道: “微臣这就给娘娘开药,不过,服完一贴药之后,微臣要过来给娘娘复诊,若是无事,那最好了,若还是不好,就必须请娘娘挪步乾清宫,请太医们共同会诊。服药期间娘娘勿要操劳,勿要大喜大悲,保持心情平和。” 郭贵妃当然不想死,说道:“可以。”顿了顿,又道:“本宫肯定无事的。” 刘司药下去填写脉案开药,胡善围正欲启齿相劝,郭宁妃伸手捂住她的嘴:“本宫晓得你要说什么,道理本宫都懂,但是现在不能让皇上知道本宫的病。一个体弱多病的女人怎么执掌后宫大权?后宫不可一日无主,一旦被皇上收去大权,给了其他嫔妃,本宫怎么当皇后?坤宁宫都已经在翻修了!” 胡善围头一次看见郭宁妃眼里的惶恐和乞求,这个女人太不容易了,好不容易熬出头…… 胡善围心软了,说道:“这一次微臣不会说出去,但是娘娘必须听刘司药的话,好好吃药,保养身体,倘若复诊依然不好,就必须去乾清宫找太医会诊。” 郭宁妃忙不迭的点头道:“一言为定。” 郭宁妃为了尽快康复,立刻躺下静养,一应宫务都交给胡善围和六局一司,当了甩手掌柜,胡善围忙得像个陀螺时,茹司药的信来了。 看茹司药的信已经是胡善围在宫廷的一大乐事。她迫不及待的用竹刀裁开,一看开头,她不禁高兴的想要尖叫,茹司药有孕了,目前夫妻两个人在河南开封,是周王府的座上宾。 茹司药在信中说,她年龄偏大,又长期在外奔波,孕期有些不顺,需要找一个地方安心养胎。五皇子周王朱橚爱好医学,久闻谈茹夫妇走遍天下尝百草的名声,很是仰慕,遂请他们夫妻去周王府,和一群医学爱好者编写医。 老朱家的男人们各有特点:太子朱标,满口仁义道德,圣母老好人;秦王朱棡残暴,是个虐待狂魔;燕王朱棣惧内,燕王妃喜欢听戏,他就供养了许多剧作家为王妃写本子;周王朱橚文武政治全不行,只爱好医学,研究药材;鲁王朱檀喜欢学魏晋风流,嗑药写诗。 其中周王朱橚和四皇子燕王朱棣是亲兄弟,母妃高丽人硕氏,因其早亡,燕王搬到东五所住着,年幼的周王由成穆贵妃孙氏抚养。 后来孙氏病逝,无子,只生了怀庆公主和临安公主两人,洪武帝颁布《孝慈录》,改变了国家丧制,亲王们首次为庶母服丧,孙氏因对周王有养恩,洪武帝命他为孙氏服了二十七个月的斩衰。 故,周王朱橚,怀庆公主,临安公主关系比较亲密。 周王和燕王这两个亲兄弟都喜欢写印。 远在北平的燕王府因燕王妃徐氏喜欢各种戏剧,府里养了好多著名的剧作家,其中就有写《西游记》的杨景贤,燕王府印了许多戏本子,在民间广为传看。 开封的周王则广招天下医学名家,收集药材,编写医,著有《保生余录》两卷,造福苍生。 茹司药是个高龄产妇,去周王府编医,对谈茹夫妇而言,专业对口,待遇丰厚,是个居家育儿、专心学术、兼顾家庭和事业的好地方。 若是普通大夫也就罢了,偏偏茹司药和谈太医都是晓得宫廷惊人大秘密之人。胡善围不禁有些担心,她政治嗅觉敏锐,立刻回信给茹司药,要他们夫妻只管编修医,两耳不闻窗外事,尤其是莫谈国事和政治云云。 信交给尚仪局审核之后,由通政司传到河南开封的周王府,茹司药展信一看,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回了茹司药的信,胡善围出宫去孝陵给孝慈皇后上香,求皇后在地下保佑郭贵妃早日康复,顺利封后,否则宫廷无主,又要有人坐不稳搞事情,腥风血雨的死一批人。 沐春等候在此。 作为一个人质,沐春这几年都乖乖的在禁军当差,从来不会没有眼色的自请外出打仗,皇上见他听话,孝慈皇后生前又喜欢他,就把督促重建孝陵的任务交给沐春。 孝陵成为胡善围和沐春最经常见面的地点,鹿群和孔雀环绕其间,两人不是眷属,更胜眷属。 胡善围给孝慈皇后上了三炷香,许了愿,和沐春在林间散步,见他似有不快,便问道:“出了什么事?闷闷不乐的样子。” 沐春忧心忡忡的说道:“皇上重视西南,两个公主,一个亲王的婚事都安排给了南征有功的武将人家。云南那边渐渐安定下来了,去了不少任职的官员和做生意的商人。如此以来,我爹八成要结束镇守云南的任务,回到京城。” 过了几年舒心日子,沐春不提,胡善围差点忘记他还有个亲爹,沐英沐春父子之间的“感情”基本靠着打骂维系,不碰面还好,一碰面就易燃易爆炸。 胡善围少不得安慰他,正说着话,时千户骑马找过来了,“沐大人!西平侯回京了!皇上赐宴,宣沐大人回宫,父子团圆!” 沐春听了,如遭雷劈,立刻甩了自己一耳光,“这人就是禁不起惦记,我咋就管不住这张嘴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6.大明五好家庭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洪武帝在奉天殿设宴接见最能打的干儿子沐英,还把沐春叫回宫陪酒助兴, 席间, 洪武帝赐给沐英黄金二百两, 白银五千两, 五百宝钞, 彩帛一百匹。 宴会后,父子双双把家还。 西平侯沐英回来了, 除了自己,手里还牵着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男孩,身后还跟着一串小老婆。 小老婆们并非都是绝色佳人,有一个女人穿戴像孝陵里的绿孔雀般鲜艳, 腰间的配饰是一柄牛角匕首。 西平侯府足足有六年见不到男主人了, 听说丈夫回来,西平侯夫人耿氏犹如枯木逢春般兴奋,可是看到一串如糖葫芦似的小妾, 犹如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这他妈还不如丧偶呢! 天天盼,夜夜盼, 年年盼,却盼到这个结果。 沐英见妻子脸色不善, 忙开始划重点,说道:“她们都是云南各个土司的女儿,和我大明通婚, 以表忠诚, 你好好安排她们, 不得怠慢。” 不是我好色想睡这些女人,我为国家滚床单。 “是,侯爷。”耿氏低眉顺眼的应下,眼神往外探了探,“侯爷,怎么不见晟儿?是他外祖家接走了吗?” 沐晟是沐家二少爷,耿氏所生,外祖父是长兴侯耿炳文。 沐英说道:“哦,晟儿没回来,他留在云南镇守。” 亲儿子没回来,耿氏顿时觉得生无可恋,麻木的领着一串小妾去了后院安排住处,将皇上新赐的彩帛分了分,给小妾们量体裁衣,一年四季衣裳各来四套,头面首饰也得打几套。 既然嫁入沐家,就要改成大明衣冠。否则让人瞧见,会指责她治家不严,又失体统。 耿氏多么失望,一旁的沐春就有多么高兴,他强忍住笑意说道:“爹,原来您只是回来述职而已,还是要回云南继续镇守的,爹什么时候启程?儿子去送您。” 沐春巴不得赶紧把这座瘟神请走。 沐英懒得搭理这个长子,他牵着身高还不到他膝盖的小儿子,“他叫沐昕,是你的小弟,以后他会留在京城接受教育,不会回云南。昕儿,这是你大哥。” 沐昕才两岁,是个懵懂孩童,此时他正在百无聊赖的挖鼻孔打瞌睡,闻言忙从鼻孔里释放食指,指尖带出一点不明物体,伸手道:“大哥抱抱。” 沐春看着他指尖上的可疑物。 沐昕晓得大哥嫌他脏,二话没说,将指尖含在嘴里一嘬,得意地说道:“干净了。” 沐春差点把奉天殿赐宴的饭食酒肉都吐出来了,难怪父亲要把小儿子放在京城教养,这孩子在云南是当做小狗散养的吗。 沐英说道:“你别嫌他,你小时候也做过这种事情。” 沐春否认,“我没有,才不会,爹胡说。” “带你弟弟见祖宗。”沐英抱着小儿子去祠堂给祖宗上香,沐春在家谱上添上小弟弟沐昕的名字。 沐昕摇摇摆摆的上香,磕头。沐英见他累了,命人将小儿子抱回房里睡觉。 沐英不是没有父爱,他只是不喜欢沐春,吃鼻屎的小儿子都比长子可爱。 好在沐春已经不在乎了,这种日常偏心根本刺激不到他。 小儿子一走,沐英脱掉慈父的面具,立刻露出“虎父”的真面目,拿出鞭子,往地上一抽,“逆子跪下!对着列祖列宗,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结婚?” 沐春跪在蒲团上,“爹,咱们早就说好了,我只瞧得上魏国公的闺女,其余胭脂俗粉,都入不了我的眼。” 沐英的心早已被长子“百炼成钢”,“魏国公在钟山里头睡着,他怎么生闺女?你不要说这种不现实的话。” 魏国公徐达在洪武十七年,也就是孝慈皇后去世的第二年走了,赐葬钟山,配享太庙,徐达墓地就在孝陵旁边,和孝慈皇后是邻居。 沐春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娶了。反正沐家有四个儿子了,子能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香火肯定断不了,将来随便过继一个给我就行了,都是沐家的血统,想必祖宗不会在意是谁生的。再说了,我看爹身体还不错——” 沐春是跪姿,目光正好和沐英的腰部平行,“说不定明年还能给我添一个小弟弟。” 沐春当年发誓,倘若沐英私自给他订婚,他就脱光了去人家门口裸/奔,把亲事搅黄,丢沐家的脸,让沐英下不了台。 知子莫如父,若是别人,沐英觉得只是说说而已,但沐春真的会做到,他会把沐家的脸面当做鞋底踩在脚下。 沐英低头看着满不在乎的长子,“是不是沐家的荣誉,家族的兴衰,你全然不放在心上,觉得和自己无关?你不要忘了,你身上流着沐家的血,西平侯世子的爵位也是因为你姓沐。你若不姓沐,你将一无是处。” 又道:“你既然主动要求断绝子孙,将来过继兄弟的儿子,我也懒得管你了,总不能为了你一个人,耽误了弟弟们的婚事,就你这种冥顽不灵的血统,若是传到下一代,说不定是个败家灭族的祸害!不要也罢!” 被父亲如此羞辱,沐春干脆站起来了,如今他比沐英还高出半个头,“生育后代,是为了什么?制造一个听话的傀儡吗?你们把我生出来,我同意了吗?我刚出生就没有了母亲,是我逼死她的吗?我在宫廷长到七岁,吃了沐家一粒大米?你抱我吗?你亲过我吗?你教我读识字、还是教过我骑马射箭?” “七岁之前,你对我就是个熟悉的陌生人。七岁之后我被送到西平侯府,还没过几天,你就把我吊在祠堂里用鞭子抽——” 沐英一声吼,打断了长子的控诉:“那是因为你不听话,上课逃学,我罚你在祠堂背,你脱了裤子就在祠堂里一边跑一边撒尿!侮辱列祖列宗!” 沐春:“那时候我才七岁!你就把我吊起来打!” 沐英:“老子七岁的时候天天和一群饥民争抢树皮,还差点被人砍了煮成一锅肉汤!老子说什么没有?你整天好吃好喝的,长了一身膘肉,老子打一顿又怎么了?” 沐英在荒年时父母饿死了,是个流浪孤儿,因保护食物时打架的狠劲,被洪武帝看中,收起为养 子,从此一生被改变。 沐春:“你就晓得翻老黄历,有意思吗?你七岁的时候啃树皮,我七岁的时候山珍海味,我能跟你一样抗打、抗羞辱?你吃顿饱饭就立刻忘记鞭子打的多么疼,跪下来叫爸爸,我能和你一样?” 沐英指着长子,“原来你七岁的时候就恨上我了!早知如此——” “那天干脆把我抽死算了!”沐春嘶吼道:“你是生儿子,还是生个奴隶?是养儿子,还是养个出气筒?你有多么了不起,觉得生了我,就可以随随便便对我生杀予夺,欺负侮辱?” “你不喜欢我娘、你讨厌冯家,你又不敢抗旨,和我娘离婚,维持着无爱的婚姻,你觉得委屈,觉得窝囊,可是你失败的婚姻,我有什么错?啊” 沐春捶着自己的胸膛,像战鼓似的咚咚直响。 “你的婚姻不幸,是因帝后乱点鸳鸯、我大舅把你打成猪头,你说什么了没有?你别说抗旨退婚了,就连我大舅打你,你都不敢还手!可是你谁都不敢动,偏偏追着我这个无辜的人又打又骂!你不就是看准我不能还手吗?就你这种懦夫般的表现,还要我怎么尊重你?认同你?以沐家的血脉为荣?” 沐春说到激动处,一把抽出祖宗们供桌上的礼器宝剑,刷的一声,寒光闪闪。 沐英脸色一变,“逆子!你敢弑父不成?生你不如生个皮蛋!” 沐春舞剑,往自己胳膊上一划,鲜血如一条蜿蜒的小蛇般流出来,“我多么希望不是你生的,我讨厌身上流着你的血,我宁可血管里流着肮脏的酱油!” 皮蛋酱油:然而我们到底有什么错…… 沐英看着长子胳膊上淋漓的鲜血,“你在父亲面前自残身体,就是不孝。你不要以为受了这点轻伤,我就不敢执行家法。” 父子之间的不信任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沐春身体和心灵都如此煎熬痛苦,沐英却以为长子只是为了逃避家法。 沐春心凉透了,干脆破罐子破摔,挑衅的抬了抬下巴,“你除了打我,还敢打谁?打我大舅?打皇上?你要不是我爹,这样侮辱我,早就死在我的剑下,丢到秦淮河里喂王八。” 父子互相放狠话,气氛越来越“热烈”。 祠堂外头早有仆人去通风报信,西平侯夫人耿氏刚刚安顿好了一串小妾,正吩咐仆人去个新来的庶子挑几个稳妥的养娘,又得知刚刚重逢的父子两个又双叒叕在祠堂里打起来了。 耿氏听了,顿时如临大敌,立刻觉得不好了: 年轻的耿氏嫁进西平侯府时,继子还养在宫里,她生了沐晟,当宝贝似的养到五岁,沐春回家了,一切都不不一样了。 从此以后,最好的院子、最好的东西,都要先给沐春,才能轮到沐晟。耿氏年轻气盛,心中到底意难平,所以当沐春调皮受罚,被沐英吊在祠堂里抽打,她没有立刻去劝。 沐春年纪小,脾气却大,不服气,被抽打之后,不仅不求饶,还破口大骂,沐英越打越气,忘记了轻重,直到沐春低头不做声了,才晓得长子已经昏死过去,气若游丝。 当时沐英紧张得连解开绳结都发抖,干脆用刀割断了绳子,把沐春抱去找太医。 看到沐英抱着浑身是血的沐春跑出去,年轻的耿氏心中出现一个念头:如果就这样死了,世子之位就是晟儿的…… 之后耿氏被孝慈皇后叫进宫里一顿训斥,说她为母不慈,没有劝阻丈夫,若再有下次,必定将她休弃。 当时年轻的耿氏哭求悔恨,说她不是故意的,继母难为,继子犯了如此大错,他父亲教他做人,她不好管的。 孝慈皇后目光如炬,一语道破她的心思,说如果是她生的儿子沐晟在七岁稚龄吊起来受罚,她会袖手旁观么? “……休得以为本宫不晓得你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本宫十几个儿子,包括太子,都不是本宫亲生的,皇上是个严父,也有打骂儿子们的时候,本宫从来不会放任皇上一直打下去。沐春若再出事,就是你回娘家之时,西平侯夫人的位置你不想坐,有的是名门闺秀想爬上去!” 孝慈皇后雷霆之怒,耿氏终身难忘。耿氏第一次见慈眉善目的孝慈皇后发了那么大的火,从此不敢再放任丈夫毒打继子,不得已每次都豁出去劝阻。 耿氏轻车熟路的说道:“快,把三少爷沐昂,还有大女婿徐二爷,大姑奶奶都叫到祠堂劝架。” 沐英有个四个儿子,沐春,沐晟,沐昂,还有刚才吃鼻涕的沐昕。大姑爷就是魏国公徐达的幼子、有京城纨绔第一美誉的徐增寿,得知岳父大人回家,徐增寿赶紧拿着礼物,携妻子来看岳父。 人多力量大,就等沐英沐春父子火光四射的时候,耿氏说着老生常谈那一句“若要打死他!就先打死我”追到祠堂来了。 众人一哄而入,看见沐春胳膊鲜血淋漓,顿叫不好。 耿氏只管哭,沐三少沐昂将地上的剑捡走了、出嫁的大姑奶奶忙给沐春包扎伤口、徐增寿抓住岳父大人手里的鞭子,“有话好好说,先别动手,父子没有隔夜仇,以和为贵。” 徐增寿有个绝世好爹魏国公徐达,可惜徐达竟走了三年,徐增寿好汉不知饿汉饥,以为世上所有的父子都会和好。 看在女儿女婿的面子上,沐英放下鞭子,父子两个相看两厌,各自冷哼一声,走了。 京城豪门,甭管里头乱成什么样子,外头一定是好丈夫,好妻子,好儿子,好女儿,好和谐的大明好家庭。 次日,沐英进宫,洪武帝一看干儿子的脸色,就知道事情黄了,“沐春还是不肯结婚?你没和他说,只要他喜欢,对方出身清白,不是优娼之辈,你都可以开一面,成全他吗?” 沐英一怔,“还没谈到这个地步,微臣和犬子就吵起来了,他还抽剑割自己,说不想延续沐家的血脉,宁可血管里流着酱油。之后全部失控了,吵到不可开交。” 洪武帝很是遗憾,叹道:“真是冤孽啊,朕当年没有做好媒人,导致你和冯氏成为怨偶。孝慈皇后去世之前,念到此事,十分悔恨,说沐春可怜,将来他愿意娶谁,只要对方家世清白,就成全他,叮嘱朕千万不要再自作主张,重蹈覆辙,再制造一对怨偶,毁了沐春的幸福。” “原本朕打算将寿春公主下嫁于他,孝慈皇后临终前的遗言,朕就改变了主意,把寿春公主赐婚给了傅家。现在你回京一趟,正好可以借着成全沐春的婚事,来缓解你们紧张的父子关系。大好机会,怎么越来越僵了?” 沐英说道:“一言难尽啊,微臣无能,浪费了天赐良机。” 二十三年的陈年老仇恨了,如一团乱麻,怎么可能轻易解开? 父子两个各说各的,各自都坚持自己有理,都是对方的错,如两人中间有一赌高耸入云的高墙,两人隔墙对吼,根本不能正常交流。 洪武帝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沐春二十三岁了,再不成婚,别人还会以为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毛病。” 沐英想起长子昨晚的过激行为,说道:“他就是有毛病。脑子有病,病的不轻。” “啧,你这个当父亲怎么说话。”洪武帝都看不过去了,“听话的孩子都相似,不听话的熊孩子各有不同。不聋不痴,不做阿翁,当父亲的要想开一点。” 沐英不服,“难道微臣这个当爹的还要让着儿子不成?” 洪武帝说道:“有时候就得退让一步。春儿逼急了,宁可拿剑割自己,也没有捅你一刀,比朕的有些儿子强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7.不负国家不负卿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沐英沐春父子对于洪武帝而言, 无论是感情还是时机利益,沐英肯定胜过沐春。 洪武帝当年收养了二十几个义子,按照各自天分, 都有不同培养方向, 比如毛骧,是按照死士保镖斥候教养的,擅长单打独斗;沐英是则是按照名将的路数, 学习兵法谋略, 调兵遣将, 要求更严格。 其他的义子暂且不提, 活到现在的只有毛骧和沐英两个人。这种收养义子义女的行为在乱世中尤其普遍,孤儿孤女找依靠,枭雄寻找可靠的人才, 就像孝慈皇后、成穆贵妃孙氏, 当年都是作为笼络手下而被人收养的义女。 只是乱世之中,胜者为王, 大部分义子义女都不配有姓名, 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到了沐春这里,大明天下初定,洪武帝因乱点鸳鸯的关系,心怀愧疚,几乎把他当成宠物养大的, 表面上看, 洪武帝好像总是压着沐英宠沐春, 实际上洪武帝对一手培养、并且给他丰厚回馈的沐英更加疼爱。 这就是宠物和帮手的区别了。沐春算是青年一辈出色将领,但是他立的功劳、以及对大明的贡献,和他爹沐英比起来,连个零头都不算。 沐春一直受洪武帝宠爱,是因为他无论多么厌恶父亲,在外面还是给沐英留面子,就像他初次成名的校场比武,和沐英比箭术,在箭术逊一筹的情况下,使出计谋射掉了沐英留在箭靶上的箭获胜,但是没有射落父亲所有的箭,只要得分险胜过父亲,就适可而止。 在封建论理强压之下,没有人可以挑战孝道这个底线,沐春不可以,就连洪武帝和孝慈皇后也不可以,郭子兴收养了孝慈皇后,这仅仅是养恩,洪武帝再忌惮郭家,也要给郭氏封惠妃,给郭子兴立碑,还每年都派蜀王朱椿去溆州祭拜这个外祖父。 沐春敢公然忤逆沐英之日,那就是他失宠洪武帝之时。沐春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宁可拔刀自割,也没有丧失理智去捅沐英一刀。 洪武帝也因沐春这一举动而要沐英后退一步,别逼的太紧,比起齐王、潭王这两个胆敢攻打孝陵这等大不孝之举,沐春简直是个小天使。 沐英远在西南,不晓得这桩皇室大丑闻,他只是觉得这次回来洪武帝苍老了许多,以为是孝慈皇后去世的缘故。 沐英少不得安慰洪武帝,“皇上日理万机,还要为微臣的家务事操心,都是微臣治家无能,以后微臣会尽量克制住自己的脾气,不会被沐春气到失去理智,总是吵来吵去,也吵不出什么结果,徒添烦劳而已。” 他们父子和好,是孝慈皇后的遗愿之一。洪武帝见沐英服了软,很是欣慰,“他是世子,将来要继承爵位,沐家的威名也要靠他发扬光大。就像东宫太子,朕对他也有诸多不满,打过他骂过他饿过他,但朕的江山是为他打下的,在外头还是给他面子的。” 沐英拱手道:“皇上说的既是,微臣记住了。” 两个当爹都当的相当失败的老父亲能够交流的育儿经验实在有限,互相吹捧都觉得心虚,只得赶紧转移话题,到了国家大事上。 沐英说道:“西南那边资源丰富,地广人稀——当地土人语言繁多,沟通困难,民风彪悍,各自为阵,一言不合就操家伙举族血拼,为了一条河都能互相仇杀千百年,根本就不晓得还有官府调解主持公道这回事,总是死人。青壮年死在毫无意义的仇杀火拼上,微臣这几年效仿大明户籍制度粗粗统计了一下人数,云南偌大的地方,人口只有两百万。” “微臣在当地屯田,试种中原的粮食,就基本能保证军粮,自给自足,可见当地土地气候多么适宜。” “都是说十年育树,百年育人,要教化当地土人,晓得文明,得需好几代人的努力,况且当地土官众多,一些固执贪权的土官总想割地为王,一年到头叛乱,不服大明统治,微臣按着葫芦浮起瓢,还要同时兼顾保护边境,一年到头疲于奔命,还是力有不逮。” “微臣有个想法,中原人多地少,很多农民都是佃农,没有自己的土地,正好西南人少地多,两者互补,既能吃饭问题,移民还能促成文化融合,西南边陲稳定。毕竟这些中原移民语言相通,服从朝廷管辖,就像一颗颗钉子似的安插到各地,可以有效震慑住土人叛乱。” 沐英镇守西南五年了,他最了解当地实际情况,提出的建议切实可行。 洪武帝点头允许,“短暂的和平是没有用的,长治久安才是硬道理,奢香夫人和明德夫人修路开通龙场九驿,也是想让当地土人走出去,中原人能进得来,都吃的饱,赚到钱,尝到了和平开化的好处,我们就得了民心,西南这块宝地才能真正属于大明。朕准了,你要多少移民?” 沐英伸出一根手指头。 洪武帝:“一万人?” 沐英摇头。 洪武帝:“十万?” 沐英还是摇头,“陛下,云南土人有两百万,我们至少需要一百万中原移民才能镇得住这块宝地。当地民风彪悍,若是移民人数稀少,等于送人头去了,被人打劫抢夺,掠为奴隶,移民若不能存活,开枝散叶,改变当地人口结构,我们就白忙活一场,赔了夫人又折兵。” 洪武帝有些犹豫:“大明如今的总人口都只有五千多万人,一百万人移民过去,要安家费,要粮食,云南路途遥远,道路难行,移民们起码有两年不能产出粮食,等于国家要养一百万人,足足养两年,你算一算这需要多银子,你会把户部尚逼得上吊的。” 户部尚茹太素:要钱要的丧心病狂。 沐英说道:“移民要花钱,打仗就不要花钱吗?家属的抚恤金就不要钱吗?何况这两项只有付出,没有回头钱。但是移民不一样,皇上养他们两年,他们稳定当地局势,将来交的税银回馈国库。皇上就把移民当栽种树木,先勒紧裤腰带辛苦两年,以后坐享其成便是。” 洪武帝打起了心中的小算盘,觉得沐英说的有道理,光靠武力是无法征服西南边陲的,需要改用人海战术。从长远来看,人海战术花钱最少最稳妥。 洪武帝说道:“朕同意了。”又感慨道:“你要是把说服朕的口才用在沐春身上,昨晚就不会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 沐英坦言道:“微臣也不知为何,只要沐春一开口,微臣就全身鲜血都涌入了脑袋,无法保持冷静了,微臣觉得有时候觉得迟早被他气成脑溢血。” 洪武帝也有同感,“儿女都是债。” 沐英说道:“除了这一百万人口,微臣斗胆向皇上再要一个人。” 洪武帝:“谁?” “犬子沐春。” 洪武帝沉默不语,沐春是西平侯世子,按照老规矩,大将在外征战镇守,妻小必须留京,尤其是继承者。 沐英一边说,一边开始脱衣服,裸着浑身都是伤疤的上半身,伤痕是战士的勋章,洪武帝看见义子腰间有一道蜈蚣般可怖的新伤疤,沐英身躯强健,可是他八块腹肌上的胸骨似乎有些不对称。 沐英说道:“微臣左边少了一根肋骨,和缅甸军打仗的时候,被战象一脚踩断了肋骨,断裂的肋骨差点刺穿了微臣的肾脏,军医说微臣很幸运,只差一点点就没命了,干脆锯断了整根肋骨,缝合伤口。从此之后,每逢阴雨天,微臣的腰就会疼,微臣不知道能够撑多久,云南局势复杂,是时候要沐春准备接手镇守云南的重任,这次百万大移民就是考验他能力的第一关。” “沐春就像一只牧羊犬,如果他能够把一百万人保护好、安顿好,那么将来这些一百万移民都会服他,听他差遣。否则,他年纪轻轻,性格浪荡,不肯娶名门贵女,就没有强大的岳家的支持,资历也有限,他将来如何服众?少不得云南又要大乱,倘若得了百万民心,一切就不一样了。” 沐英前半生东征西讨,到处征战,从未在一个地方停留如此之久,他越是了解云南这块土地的珍贵,就越想将其牢牢收入大明囊中,对云南有了感情,就像对待一个初生婴儿,尽情发挥想象,描绘她对未来。 如何发展,如何强盛,如何保持和平,沐英一步步都算准了。 洪武帝从龙椅上走下来,亲手给义子穿好衣服,“朕准了,你不要胡说八道,你还年轻,两年之后,恰好是朕的六十大寿,到时候沐春尽到牧羊犬之职,安顿好了百万移民,你们父子再一同进京,论功请赏。朕会封你黔国公,世袭罔替,你们沐家永镇云南。封沐春为黔国公世子,无论他想娶谁,朕都会成全他,这熊孩子瞧不上你安排婚事,就让他自己去挣老婆本。” 沐英拱手说道:“多谢皇上恩典。微臣这次把小儿子沐昕带回家了,耿氏愚钝,怕她把孩子教坏了,微臣明日把他送到宫里来,给小皇子们当个伴读吧。” 沐英早有准备,带走世子沐春,规矩上说不过去,沐家不能搞特殊,别的武将之家会暗中议论。作为交换,他必须把小儿子留在这里,这样就平衡了。 洪武帝晓得义子的深意,更加心疼沐英,这孩子当父亲很失败,但真是设身处地为大明着想,丝毫不藏私。 洪武帝和沐英敲定了国家和小儿女大小事情,受了伤的沐春正找胡善围求安慰求抚摸。 沐春絮絮叨叨说了一上午,一肚子苦水,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似乎怎么倒都倒不完,末了,用一句老生长谈收尾:“你说,我上辈子到底做了孽,摊上这么个爹?” 没等胡善围接话,沐春自问自答道:“一定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孝道这种事情是无解的,这时候沐春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胡善围也面临着相似的问题,只是她可以通过考女官的方式,把父亲和催婚隔绝到一堵堵宫墙外头。 一直到了中午,沐春才倒完苦水,胡善围对此表示同情,有心安慰他,“你叫做沐春,字景春,你的字是孝慈皇后所赐,你可知“景春”典出何处?” 在军事和风俗类歌曲上,沐春或许是个天生王者,但是在诗文上,他就是一只牧羊犬级别的半文盲。 沐春很委屈:“善围姐姐,连你也欺负我。” 胡善围说道:“出自范仲淹的一篇文章,‘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说的都是人间美景。孝慈皇后赐字‘景春’,是希望你一生幸福美好。文中对应还有一句‘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说的都是人间凄凉之景。” “一个人,一辈子,有春和景明的时候,也有淫雨霏霏的时候。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的。你出生不幸,父亲不喜,舅舅不爱,但你有孝慈皇后庇护,从军以来,也收获了时千户,陈瑄这种忠心又有才干的将才。我年幼失母,少女时守望门寡,失欢于父亲,被继母虐待,但我也遇到了孝慈皇后,手把手教我在宫廷生存,还有茹司药,沈教习这样优秀的女子同朝为官,增长见识。” “还有你。”胡善围停下脚步,“遇到你,是我开心的事。” 沐春甚是感动,说道:“我也——” “沐大人!”时千户拍马过来,又打断了沐春,“皇上宣沐大人进宫。” 次日早朝,洪武帝宣布了百万移民计划,由西平侯世子沐春负责安顿移民。满朝皆惊,但没有人能撼动洪武帝的决心。 三年相守,孝陵离别。 此时的胡善围已不复当年的离别愁绪,儿女情长,“你在禁军当差,终究是个看大门的,你的才能远不止如此,以前当人质,没有办法,走不开。现在大好机会摆在面前,事关云南千百年的大计,造福一方。你在我心里已留有姓名,接下来该在青史里留名,长好你的壳,就不怕别人诋毁诽谤,哪怕那人是你父亲。” 沐春也晓得自己和父亲的差距,想要超越父亲,就必须做出一番父亲无法忽视的成就,否则,往自己胳膊划一百刀也无用。自损一千,伤敌(父)为零。 沐春对着孝慈皇后的神位发誓:“两年之内,我一定会安顿好百万移民,然后回京城找你,我发誓,此生不负国家不负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8.绝命毒师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沐春临走时说两年就回, 两年之后又两年, 再两年,六年过去,到了洪武二十五年,百万移民才真正安顿完毕。 并非沐春无能, 而是云南实际情况太复杂了。 起初,沐春天真的以为移民就像栽树一样, 把树(人)过去, 刨个坑(建个房子),放进去(定居),浇点水(给口粮, 农具),这树就能活。 但现实狠狠了他一巴掌, 没那么简单。 首先是人, 中原百姓固有的乡土思想, 还有对云南是烟瘴之地,到处都是水桶粗的大蛇,吃人的大老虎等等地域偏见, 移民的皇榜一出,响应者了了无几,他们宁可当佃农,被地主剥削, 也不愿意 去开辟一个新世界。 沐春软硬兼施, 一方面拿出皇册和户籍簿, 所有在册的人无论贫富,都强制性移民,另一方便给了移民更多补贴,口粮,种子,土地三年免税等等。 此外,他还收买了一批说先生、草台班子等编了新和新戏,上山下乡把云南宣传成了天国般的好地方,土地肥沃,有威武雄壮的套马汉子,也有如仙女般美丽的异族姑娘。 总之,云南是个有土地,有钱,有男人,有女人的“四有”新家园。 人的问题解决了,沐春又面临庞大的安居工程。云南土人对着外来移民也有偏见和敌视,骚扰,抢夺,甚至杀害移民,吓得新移民纷纷叛逃。 首先要给移民带来安全感,否则移民会全部跑光的。 沐春摒弃了中原百姓沿着田地散居的生活方式,修建了一座座坚固的石头堡垒,按照移民的籍贯集中居住。 每一个居民区就像一个小城市,有水源,有下水系统,有岗哨,家家户户的围墙还有一个个方便射箭的洞口。 建好了一座座石头城,移民终于能够安居,接下来要开垦田地,问题又来了:云南还停留最原始的看天吃饭农业阶段,没有水坝,没有水渠,对天灾没有任何应对措施,全靠老天爷赏饭吃。 沐春紧急从工部要人,描绘各种水文地图,挑选地点拦坝铸堤,又移民过来一批工匠和矿工,开山挖矿,就地冶炼钢铁,制作农具和武器。 刚开始当地土人经常滋扰堤坝,赶走移民,但是后来一场场天灾,暴雨干旱,堤坝发挥效用,保住了收成之后、当水磨、水车等农具推行开来、当铁锅、铜器、食盐的价格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当棉花,桑麻等植物和纺织技术传到这里,人们不再衣不蔽体之后,土人开始对移民的态度有所转变。 是共同的利益让人们选择放下武器,维护和平。 四年之后,云南开始有了税收,反哺国库了,沐春自觉完成任务,上洪武帝,要回来述职(见善围姐姐)。 洪武帝头一次见到回头钱,移民繁衍生息之处,叛乱战争也急剧减少,尝到了移民的好处,大手一挥,又安排了一百五十万人口,要沐春照葫芦画瓢安排移民云南。 沐春: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讲…… 沐春敢怒不敢言,像只牧羊犬似对月咆哮后,次日该干嘛干嘛,狮子大开口,向洪武帝伸手指定要一百五十万新移民中必须有三十万技术和投资移民: 技术类民户(儒、医、阴阳)、军户(校尉、力士、弓铺手、军匠)、匠户(厨师、裁缝、马船)、灶户(盐户)、商户、儒户、驿户等等。 沐春要兴办学校,无论当地土人还是移民,都可以来读识字,推行教化之功。 想要马儿跑,就要喂点草,洪武帝同意了,满足他的要求。封沐英为黔国公,封沐春为黔国公世子,爵位加了一等。 一百五十万移民源源不断往于云南而来,沐春又开始兴修水利、建石头城、铺路修桥、开山挖矿、推行农桑等等事务。 就这样六年匆匆过去,二百五十万移民方勉强在新家园立足,人数几乎和当地土人持平了! 从生育率和存活率来看,移民有压倒性优势,加上互相通婚,融合,可以说百年之后,移民会成为云南的人口主体。 沐春在新移民中名声鹊起,颇有威信,即使没有岳父和父亲的支持,他依然坐稳了黔国公世子的位置,靠本事和汗水挣来了的前程。 这六年期间,手下陈瑄因为在水利方面表现突出,得到洪武帝的赏识,调回京城,负责南京的江防水师,成为龙江卫指挥使,一品武官。 陈瑄从官员之子、囚犯、土匪头子、北伐军、禁卫军、南征军、南京水师指挥使,层层蜕变,前途无量。 沐春设宴给手下送行,“苟富贵,勿相忘。” 陈瑄说道:“世子知遇之恩,标下没齿难忘。” 陈瑄去南京赴任,沐春羡慕不已。不过,羡慕归羡慕,移民的事情若做不好,他也没脸回去善围姐姐。 肩负着二百五十万移民的安全和生计,沐春一日都不敢懈怠,忙的都忘记喘气,六年时间几乎眨眼就过去了,移民初见成效,一天沐春熬夜忙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公文,像搬砖似的一块块弄完,已经过了半夜,时千户端来夜宵,是一碗面,上头还盖着两个荷包蛋。 沐春叹道:“都累成狗了,给点肉吃行不行?” 时千户说道:“过了子夜就是世子的生日,过生日当然要吃碗长寿面,图个吉利。” “今天我过生日?”沐春面没吃上,吃了一“惊”,“我怎么又过生日?” 时千户看着因经常熬夜过度劳累而宛若智障的世子,“因为又过了一年啊。这一年又一年的,一碗面接着一碗面,您看着这碗面,它又长又宽,上面摊着两鸡蛋,它又大又圆,点缀着几粒葱花,它又翠又绿,一看就很有食欲。” “停!”沐春如梦初醒,掰着手指头数年龄,“刚来云南二十三岁,二十四……不会吧,我都二十九了?” 时千户说道:“那可不,标下的儿子都会打酱油了,时间过得真快。明年您就三十而立了。” 时千户故意在“三十”的数字上加重了音调。 我得想办法回京城去,危机感油然而生,沐春吃了一碗长寿面,却完全品不出这面的滋味。 与此同时,京城,紫禁城。 胡善围被急促的声音唤起,“胡司言?醒醒!出大事了!” 胡善围眼睛都没睁开,就弹坐起来,“何事如此惊慌?” 海棠递过来一块热手巾,“山东兖州传来急报,鲁王他……薨了。” 热手巾还没上脸,胡善围立刻清醒了,难以置信,“谁?” 海棠:“十皇子鲁王朱檀,郭贵妃的儿子。” 胡善围使劲拧了拧胳膊,好疼,不是做梦。她飞速起床,洗脸漱口,换上素服,海棠在一旁解释来龙去脉。 原来鲁王就藩后,整天和文人墨客诗歌相答,做个闲散王爷,他天资有限,师爷幕僚们的代笔又瞧不上,总觉得和沈教习相差甚远。为了寻找创作灵感,他老病复发,又求之于丹药。 在就藩之前,郭贵妃曾经反复叮嘱鲁王妃汤氏鲁王吃药丸的老毛病,太医说过,这种药物上瘾,身体上可以戒断,但是精神上很难真正戒除,因为现实世界很难给人那种飘飘欲仙,无所不能之感,一旦尝过这种滋味,意志稍微松懈,魔鬼乘虚而入,就会再次寻求刺激。 郭贵妃要鲁王妃一定注意鲁王的入口之物,还赐给她一本《赵宋贤妃训/诫录》,如果鲁王不肯听,此如同郭贵妃本人,用来教训鲁王。 汤氏晓得厉害,她履行了鲁王妃的职责,监督鲁王。鲁王妃是信国公汤和嫡长女,娘家背景硬实,又有郭贵妃无条件支持汤氏,鲁王不敢在妻子面前耍威风,熊孩子搞不到药丸,干脆搞了几口鼎,按照丹方自己炼制。 其实店家配方比较成熟了,虽有毒性,但都是慢性毒,需要日积月累,十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才会形成致命毒,否则魏晋时期那些文人名士也不能活到四五十岁才去世,个个早就都英年早逝了。 鲁王从零开始炼丹,还不敢声张请懂行的帮忙,他自己瞎几把琢磨配方,估量火候,功夫不负有心人,有时候他也能炼成功几锅丹药,自产自销自吃自嗨。有时候失败了,觉得颜色味道不对,就弃之不用,重新炼丹,反正他有的是钱买朱砂、紫云英等配方,谎称是用来画画当颜料的。 因一直没出大问题,鲁王妃没有觉察丈夫有两张面孔,王府是王爷,地下室是绝命毒师。 三天前,鲁王炼了一锅丹药,红彤彤的,清香宜人,鲁王很久没有炼出这等成色的药丸,很是饥渴,一口气吞了五颗。 刚开始很开心,当了一下午神仙,可是到了晚上,鲁王头疼欲裂,双目赤红,大声呼痛,鲁王妃这才发现丈夫不对劲,忙叫了大夫。 刚开始,鲁王还不承认,后来眼睛实在疼得受不了了,眼眶开始流血,才告诉大夫自己服了五颗丹药。 鲁王妃赶紧命人砸开地下室的门,将剩下五颗丹药取来给大夫看,判断毒性。 可是为时已晚,鲁王当夜双眼血管暴裂,鲜血直流,瞎了眼睛,天不亮就断了气。 鲁王“毒师”没当成,直接成“绝命”了,在二十出头的花样年华里暴亡。 鲁王妃汤氏不愧为是名门贵女,出身将门,危急关头,坚强机敏,晓得鲁王死的不光彩,是皇室丑闻,当即命令亲信和大夫封锁鲁王死讯,一切如常,大夫开药方煎药,只当做普通病症。 同时,鲁王妃派心腹连夜赶到京城报信,问皇上和郭贵妃该如何处理鲁王丧事。 宫门晚上一旦落锁,钥匙统一收到司钥女官手里,就不会打开了,一直到天亮时,从尚宫局的司钥女官领到钥匙,才能开启。 这个消息还是通过往宫门缝隙塞纸条传进来的。 胡善围穿衣出门,步行到钟粹宫报信,此时正是初春,天气依然寒冷,飘着细雪,脚下积雪已经淹没脚背。 胡善围捂紧了手炉,“把刘司药立刻请到钟粹宫,郭贵妃心脏有旧疾,受不得大喜大悲,要她准备好现成的药丸。” 前方有宫女举着四对羊角灯照明指路,胡善围一步一个脚印,心却乱了:待会该怎么措辞呢?我怎么说的出口?白发人送黑发人。 鲁王的确是自己作死,那么好的出身、那么好的王妃和岳家、那么太平富贵的藩地、什么都不用做,就能享受一生荣华富贵,可他偏偏选择了炼丹。 一切都源自达定妃的报复,用丹药诱惑鲁王。 命运真是个很神的东西,当年鲁王的二舅郭英在草鞋山一箭入眼,射穿了汉王陈友谅的眼睛,穿透颅骨而死。陈友谅的小妾达氏因洪武帝的征服欲作怪,强掳进后宫,成为达定妃。 三十多年后,鲁王吞服丹药,毒瞎了眼睛,当晚气绝。都是从眼睛开始死去。 冥冥之中,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正思忖着,胡善围走到了钟粹宫门口,她的手放在门环上,却还没有想好如何安慰郭贵妃的说辞。 海棠见她犹豫不决,便说道:“不如我来告诉郭贵妃。” 胡善围摇摇头,“没有当父母的会接受这种噩耗,暴怒之下,你们小心掉脑袋,还是我来开口,你们都退下。” 言罢,胡善围重重的晃动门环。值夜的宫人听到响动声,开门一瞧,“胡司言?怎么三更半夜的来了?” 胡善围深吸一口气,“我要求见贵妃娘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9.雪落下的声音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郭贵妃其实早就该封后了。 勤能补拙, 郭氏这六年来的辛勤付出, 延续孝慈皇后在世时利用六局一司平衡宫中权力、分权放权的风格,后宫在经历剧烈动荡后恢复了平静,无论后宫还是前朝,众人都视她为无冕之后, 给予尊敬。 谁都不愿意总是死人。 郭贵妃出身过硬、娘家给力、满门忠烈、天资平庸却善于纳谏,宽厚待人, 大体上过得去, 一些小毛病反而显得可笑鲜活起来,无伤大雅。 她不像孝慈皇后那样完美,她也从未想过达到或者超越孝慈皇后, 经常笑称“这辈子能学得孝慈皇后皮毛,就心满意足了”。 郭氏坦率、亲和、接地气的表现, 逆转了洪武帝最初对她的不看好, 她不完美, 却那么的真实,不刻意刻意隐藏欲望和想法,加上整个郭氏家族对大明的贡献和赤胆忠心, 这让洪武帝有了安全感。 对一个帝王而言,还有什么比安全感更重要呢?有郭贵妃执掌后宫,洪武帝殚精竭虑上朝治国,回后宫可以安心入眠, 不用担心后院起火, 真是难得。 一个国家没有皇后, 许多祭祀活动,召见命妇等等仪式都只能取消,比如鼓励农桑的亲蚕礼、象征皇室威严的宫中三大节的命妇朝贺等等。 更不提皇后还有平衡朝局的作用,一国之母的力量不容小觑,也是皇帝治理的国家的帮手。 故,洪武帝再舍不得孝慈皇后,也必须向前看,扶正郭贵妃,封为继后,为此,早在六年前就命令修缮破败的坤宁宫,准备迎接新主人入住。 可是六年过去,郭氏还是贵妃,为何? 说起来各位看官可能不信,原因简单到难以执行——因为坤宁宫一直没有修好。 为什么六年还没修好? 这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而且全是客观原因,毕竟这是皇宫,没有开发商敢搞个烂尾楼出来。 以往各个朝代的京城和皇宫,基本会修成规整的四方形,但是南京城是个扭曲的不规则多面形,皇宫也是如此,它甚至不在这座城市的中轴线上。 这并非是洪武帝的审美出了问题。当年洪武帝为皇宫选址,是按照风水星象来的。如果你是一只在天空飞翔的鸟,你会发现南京外城沿着山行此起彼伏修建的城墙连在一起,正好是北斗七星和南斗六星星象连线的聚合体! 北斗和南斗一共十三颗星星,正好对应南京城墙十三道门户。而皇宫所在地,就在象征帝星的紫微恒上,天与地,地形与星象,达到天人合一。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根据天象的测量结果,南京城和紫微恒对应的地点是燕雀湖……一个湖泊。 洪武帝是个狠人,他是天子,当要住在和紫微恒对应的地点,湖泊算个什么东西?填平便是了! 开国雄主,敢叫沧海变桑田。 南京城开始有史以来条件最为艰苦的填湖建皇宫工程,一根根参天古木从千里之外的云南原始森林里伐出来,扔进长江,顺水流到南京,拖进来一根根插进湖底的淤泥,和石块一起打地基。 皇宫落成,前十几年还好,自从洪武十七年孝慈皇后去世,填湖造地的缺点就逐渐暴露,皇宫地势每年都在下沉,塌陷,形成四周高、中间低的地形,当年木材和石条填平的地面抵不过岁月的侵蚀。 一旦大雨连连,位处中间的后宫皇城就形成积水,由于四周地形高,积水难以排出,地基泡在水里,塌得更快。 地基塌陷变形,上面的房子就会扭曲变形,甚至崩塌。三年前坤宁宫修缮一新,郭贵妃即将封后入住,就在节骨眼上,坤宁宫在一个暴风雨的夜里多处出现地陷、深坑,横梁立柱出现倾斜。 一个半夜值夜的太监听到动静,进去查看情况,结果脚下突然裂开一个黑洞,太监掉进去了,坑太深,雷声大作,雨水湍急,掩盖了太监的呼救声,结果这个太监活活淹死在里面! 出了人命,新修的坤宁宫又要再次翻修重建,郭贵妃封后之事只能暂停,等待坤宁宫修补地基和房屋。 众人都为郭贵妃惋惜,郭贵妃却并不在意,她命人好好安葬太监,还暂停了坤宁宫修复工程,要工匠们首先去检查东西六宫和东西五所的房屋和地基,发现漏洞或者房梁倾斜,立刻想法子赶紧修补,免得再出意外。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皇宫大大小小的黑洞陷阱居然有十余初,一旦遭遇暴雨等恶劣天气,泡在积水里,路人刚好踩到,就会瞬间消失在塌陷的地洞里。 郭贵妃此举,得到了前朝和后宫的赞誉,女教习沈琼莲写诗作为纪念,连甚少夸人的洪武帝也狠狠赞了一回爱妃的无私举动,说贵妃有悲天悯人之心,心有大爱,方是一国之母的胸怀。 其实历朝历代皇后嫔妃有这等善念举动太平常了,可是郭贵妃之前昏招太多,导致人们对她期望值极低,觉得她迟早会被自己作死,但郭贵妃去孝陵“一顾茅庐”把胡善围请回后宫,手中一把烂牌瞬间变成了王炸。 希望越小,标准越低,惊喜就越大。 众人以前多么不看好郭贵妃,讨厌! 现在就有多喜欢郭贵妃,真香! 郭贵妃直言道:“惊闻坤宁宫出事,臣妾就想,如果孝慈皇后还在,她会怎么做?肯定不会为了居所遭遇灾难而惋惜,孝慈皇后关心的一定是人,所以臣妾就吩咐工匠们去检查后宫,不用着急修复坤宁宫。” 一提到结发妻孝慈皇后,洪武帝唏嘘不已,未免有些移情在郭贵妃身上,当晚宿在钟粹宫,摆开卫门之寝的架势,好生补偿郭贵妃。 这一年洪武帝六十一岁,身体还不错,宫里连添的几个新生儿就是证据。郭贵妃四十五岁,中年人的激情,如同老房子着了火,一发不可收拾。 洪武帝从此越发尊重郭贵妃,后宫也俨然将她视为皇后了。待重建坤宁宫之日,就是郭贵妃封后之时。 曹尚宫和范宫正等人都以为是胡善围建议郭贵妃这么做的,从此以后,郭贵妃的位置坚如磐石。 可是胡善围连连否认,“不是我,没说过,别胡说。” “我真的没有提过,都是郭贵妃自己想的,她几乎天天读《孝慈皇后起居注》,上头详细记录了孝慈皇后在位十七年的言行,刚开始确实是照葫芦画瓢装贤惠,装的时间长了,就成了真的。贵妃现在今非昔比,早就不用我天天敲警钟、耳提面命了。” 又过了三年,到现在洪武二十五年,期间后宫还有一个女人升职了——东宫吕侧妃扶正,成了太子妃。 原配太子妃常氏死时,太子不过三十出头,所有人都觉得太子会另聘名门淑女为妻,但是太子和吕侧妃琴瑟和谐,感情深厚,吕侧妃生了三男三女,为东宫开枝散叶,太子没有再娶,请求洪武帝将吕氏扶正。 吕侧妃出身普通香世家,家族势力不显,洪武帝觉得比起手握重兵的武将家族贵女,温柔低调的吕氏更适合性格软绵的太子,遂同意了太子的请求,扶正吕氏,成为太子继妃。 崔尚仪主持了吕氏的册封大典,胡善围和沈琼莲一起将象征太子妃身份的金册交给吕氏——金册用一百两纯金(大约现在的六斤)制作而成,两个叶片用红丝绦连接而成,用红罗销包裹。 吕氏扶正,东宫有了新主人,坤宁宫也重修了地基和建筑,准备完毕,所有人都以为下一个扶正的就是郭贵妃,尚仪局甚至已经开始准备封后大典了。 然而,令人所有人触不及防的事情来了——鲁王在二十出头的花样年华吞服丹药瞎眼身亡。 胡善围三更半夜求见,郭贵妃沉浸在即将封后的喜悦里,浑然不觉悲剧到来,她都没有起床,半卧在床上,等胡善围回话之后继续睡个回笼觉——自从六年前狂喜短暂晕倒之后,郭贵妃一直注意惜福养生,六年以来,相貌都没有变化,毫无衰老之相,熬夜是不可能的。 “何事?三更半夜的,天还那么冷,给胡司言来一碗暖胃的汤水。” 现在的郭贵妃懂得关心人了。 郭贵妃越是如此,胡善围越是难过,见刘司药已经提着药箱进来了,只得说道:“兖州鲁王府传来急报,鲁王朱檀于三天前因服用丹药,不治身亡。” 寝宫一片沉默,似乎都能听见窗外细雪落下的声音。 过了一会,郭贵妃光着脚下床,紧紧抓着胡善围的手,“本宫在做梦,是不是?快,你快快拧本宫一下,或者——” 郭贵妃高高举起胡善围的手,往自己的脸上狠狠扇过去,啪的一声,很疼。 郭贵妃还不相信,她再次举起胡善围的手,“你再打本宫一下,把本宫打醒为止,本宫恕你无罪。” 这时,洪武帝也闻讯从西六宫某个嫔妃的宫殿里赶来,他六十四岁了,年纪越大,越喜欢鲜嫩娇艳的身体,为了以绝类似达定妃的后患,得到宠信的多为高丽国进贡的贡女,毫无根基和威胁,甚至连语言都不通,掀不起风浪。 这三年来,他又得了三个儿子。 得知噩耗,洪武帝推开怀里皮肤如苔藓般滑腻的高丽贡女,来到钟粹宫,正好见到郭贵妃要胡善围扇她。 胡善围扶着郭贵妃坐在床上,宫人赶紧她穿上鞋袜,“这是真的,娘娘节哀。” 刘司言已经化开一颗药丸,喂郭贵妃服下。 郭贵妃见洪武帝进来了,推开刘司言,只穿着一只鞋子,就跑过去扑到洪武帝怀里哭道:“皇上,胡司言说我们的儿子死了,简直胡说八道,皇上快快告诉臣妾,这不是真的,檀儿才二十出头,他还是个孩子啊,我们都没有死,他怎么敢去死?” 洪武帝一夜之间老了一岁,鲁王从小就是个熊孩子,但亲生的,再皮心里也是疼的,何况鲁王和生母郭贵妃一样,有一堆的小毛病,但大毛病没有,也从不争权夺利,仗着舅舅家势力大而生了歪心思。 鲁王大体是个善良孝顺的孩子,唯有服食丹药的毛病,还是在他十三四岁尚未成年时,被人刻意引诱所致。 郭贵妃之痛,洪武帝感受身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紧紧抱着郭贵妃,“都是真的,檀儿走了。这熊孩子犯了老毛病,自己瞎捉摸炼丹,把自己给吃死了,儿媳汤氏派人报信,商量如何料理檀儿的丧事,你要坚强起来,为他做几场法事,超度祈福,下一世莫要如此糊涂了。” 听到丈夫如此说,郭贵妃才接受现实,她埋首在洪武帝的怀里呜呜哭着,“檀儿走得太早了,一应棺木、坟墓选址都没有准备,臣妾这个做母亲的身在后宫,无法动身去兖州,臣妾最信任之人,莫过于胡司言,就让她去鲁王府,帮忙料理檀儿的丧事吧,别让他在阴间没个归宿。” 藩王的丧礼,按照规矩是交给宗人府和礼部共同料理,宫廷女官是不参与的。但是悲痛欲绝的郭贵妃如此请求,洪武帝不忍拒绝,说道:“好,朕准了。” 宗人府是专门管理皇室人员从摇篮到坟墓,一应婚丧嫁娶大事的部门,东宫太子朱标是宗人府宗正,弟弟去世,他是大哥,也是宗正,当然要去兖州鲁王府办丧事,责无旁贷。 礼部选了个年轻的侍郎奔赴兖州,叫做黄子澄,江西人,洪武十八年科举会试里的一甲第三名,被洪武帝钦点为探花。 太子身份最为贵重,由他担任鲁王治丧委员会会长,探花郎、礼部侍郎黄子澄,以及尚宫局司言胡善围协助太子。 天亮宫门一开就要出发了,郭贵妃服用了安神的药物,在哭声中入睡,但她睡梦中还抓着胡善围的手不肯放开,胡善围只得由着她,坐在旁边等贵妃熟睡之后再走。 寝宫再次安静,郭贵妃的呼吸渐渐平稳,胡善围悄悄抽出左手,郭贵妃却再次抓住了她,胡善围吓一跳:郭贵妃睁着眼睛看着她,目光清明,那里是睡着的样子! 郭贵妃捂住她的嘴巴,低声道:“刚才本宫五分伤心五分是装,否则皇上不会答应本宫的请求。胡司言莫要声张出去,本宫交给你一件任务,查清檀儿死亡真相。那些吞服药丸的人千千万万,为何檀儿年纪轻轻就死了?” “无论是什么结果,误食也好,毒杀也罢,本宫都认了,本宫相信你调查的结果。本宫只有一个儿子,本宫唯一不服的结果,就是儿子死的不明不白。” 言罢,郭贵妃从床上起来,整了整衣服,跪在地下,“求胡司言帮忙,让吾儿当个明白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0.风雪夜归人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时至今日, 郭贵妃亦非吴下阿蒙, 看着丧子悲恸之下依然保持冷静的郭贵妃,胡善围没有任何欣慰之感,相反, 她觉得越发悲凉, 她将郭贵妃从作死的危机边缘里拉开, 将孝慈皇后的教诲全部教给郭贵妃, 希望宫廷延续安宁, 然而现实再次狠狠的打了她一巴掌。 如果鲁王真的是自己吃死自己也就罢了,少年时期心智不成熟, 被坏人乘虚而入,现在都二十多岁, 是个成熟的大人了,还那么任性, 那么他也必须接受任性的后果。 但,如果鲁王死于毒杀……以胡善围“谁搞宫斗我搞谁,都不准搞事情”的原则, 即使郭贵妃没有这艰难的一跪, 胡善围也会查清真相,揪出真凶。 胡善围扶着郭贵妃起来, 说道:“娘娘放心, 微臣——” “娘娘, 沈教习来了, 要求见娘娘。”郭嬷嬷进来打断了她的话。 这六年来, 沈琼莲已经升为尚仪局六品司仪,因为她的工作基本还是宫廷诗人以及教育人,故一直称她为沈教习。 听到沈琼莲来了,郭贵妃心中又是一痛:她一直都是儿子可望不可及的白月光。 “让她进来。”郭贵妃说道。 沈琼莲已经换上了素服,脚上的积雪瞬间被屋里的热气融化,她说道:“惊闻鲁王噩耗,他曾经是微臣的学生,微臣教过他写诗,还有《尚·无逸》篇,从噩耗的内容来看,鲁王很明显没有把微臣教导的《尚·无逸》篇听进去,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微臣想和胡司言一起去兖州,送一送这个学生。” 沈琼莲这句话夹枪带棒的,似乎是说鲁王任性顽劣,但实际上有一丝淡淡的感情在,郭贵妃早已不复当年的浅薄,沈琼莲的深意她听得懂。 郭贵妃说道:“你能去送送他,是他的荣幸。” 沈琼莲就这样加入了鲁王治丧的队伍。上司崔尚仪得知此事,想要阻止,却来不及了,只得在临行前叮嘱道:“鲁王府不比深宫,人生地不熟的,你去之后,要收敛好心,只是给鲁王送葬,其余的你别插手,尤其是离胡善围远一点。” 沈琼莲问:“为何?” 崔尚仪说道:“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能够走到最后的人,前面一定有很多人倒下。胡善围命硬,所有和她对上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你没有胡善围的命大,就离她远一些,免得被牵连进去。” 崔尚仪是经验之谈,在宫廷多年,自有一套心得体会,胡善围一路走来,经历各种风暴中心,还全须全尾的活着,这种运势毕竟只属于极少的一部分人,大部分人是触之则死,只是在危机边缘就化为炮灰了。 沈琼莲是尚仪局最耀眼的人物,崔尚仪爱惜都来不及,怎么舍得让她受伤甚至送命。 沈琼莲说道:“我晓得了,崔尚仪莫要挂念。” 崔尚仪如何放心?沈琼莲进宫时才十三岁,简直是看着她长大的,是下属也是女儿,精心呵护她,打算将来干不动了,退休出宫,就把五品尚仪的位置留给她。 崔尚仪亲手动手为沈琼莲收拾行礼,恨不得连马桶都带着,“被褥带上,不要睡驿站的床,小心沾上虱子;杯筷只用自己的,入口前用开水烫一烫;草纸带上两捆,宫里的柔软……” 偌大后宫,一夜之间满城缟素,初春竟然比冬天还冷。 曹尚宫也在叮嘱手下,和崔尚仪春风拂面般的叮嘱不同,曹尚宫是一句插一把刀子,“……我晓得你个能人,但再能的人一不小心,也有阴沟翻船的时候,包括你;去了之后,就事论事,不要掺杂私人的情感,这会影响你的判断;还有,鲁王一死,郭贵妃封后就成了定局,你办玩丧事后速速回宫,可不能缺席封后大典。否则你辛辛苦苦栽了树,小心被人摘了桃子。” 胡善围说道:“曹尚宫说的话……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曹尚宫说道:“郭贵妃封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在司言的位置待了十年,我应该有些眼色,是时候退位让贤,你来接任我的位置。” 胡善围忙道,“曹尚宫,您误会——” “我没有误会。”曹尚宫说道:“我晓得你不是踩人上位的那种人,我是为了六局一司的将来考虑。六局一司的权力是皇后给的,所以后宫的尚宫必须是皇后的心腹。如果郭贵妃封后,我还在这个位置上,六局一司必然会分裂和矛盾——以我为首的旧势力,以你为首的新势力。”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必然会被拍死在沙滩上。最后会有人想法子把我拉下来,推你上位,顺势而为,以博得出头的机会。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一个萝卜一个坑。纵使你不想踩我上位,但有多少人盯着你的位置,想要你上位后挪出空位填上?” “这和生老病死一样,是自然规律,很多人明知如此,还负隅顽抗,放肆自己的官瘾,觉得可以逆天改命,想各种法子赖在位置上不走,做些掩耳盗铃之事,放任新旧势力互咬,死一批无辜炮灰,最后还不是被人轰下台?下场凄凉,我要走,就走的漂亮,走的稳稳当当,把统领六局一司的任务交给你,尽量不要有大的动荡。” 曹尚宫肺腑之言,令胡善围很受震撼,她突然明白为何当年曹尚宫会被孝慈皇后破例提拔,统领女官,成为第一个年龄不到四十岁的尚宫。 因为曹尚宫看似浅薄的表象下,有着和孝慈皇后相似的大局观和自我牺牲精神,看得通透,想得通透,也做的通透。说放,就放下了。 尚宫局尚宫,女官之首。胡善围进宫时觉得这个位置如此遥远,想想都觉得可笑,如今这个位置伸手可及,她却并没有感到欢喜。 她觉得心累,一次次的斗争,绝处逢生,她原本以为辅佐好郭贵妃,后宫就会恢复安稳,不再死那么多无辜之人了,可是到头来,似乎没有什么用,郭贵妃近乎脱胎换骨的蜕变,给她带来的却是独子惨死的噩耗。 权力斗争永远不会停止,永远有人搞事情。 那么,我这些年努力的意义何在? 胡善围第一次对自己的工作产生质疑,坦言对曹尚宫说道:“我最近有些迷茫,我不想辜负曹尚宫的期待,在去兖州期间,曹尚宫可以考虑其他合适的人选。” 曹尚宫不相信,上下打量她,“你最近吃错药了?头一回见着不想当尚宫的女官,你自己考虑清楚了,以你如今的地位和影响力,你若不当尚宫,无论谁坐在尚宫的位置,第一个打压排挤的必定就是你——谁都不想看见一个随时可以取代自己的人在眼前晃来晃去,所以摆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当尚宫,要么退休出宫。” 曹尚宫目光毒辣,人情冷暖,官场倾轧,都逃不脱她的眼睛。 胡善围就这样心事重重的出发了,依然是纪纲带领锦衣卫一路护送,由于队伍里有太子,纪纲这一次带了二千庞大的护卫队,确保安全。 上马车之前,胡善围对着纪纲耳语了两句,纪纲一脸无辜,“我又不是神仙,我那知道她的行踪,何况还要把她带过去。” 胡善围说道:“咱们这么多年朋友了,你别和我装,她知道那么多秘密,锦衣卫定有暗探一直跟着。” 纪纲像是聋了,“你说什么?” 胡善围:“她对我很关键,这个忙你一定要帮。” 纪纲:“不是这个,最前面那几个字。” 胡善围:“咱们这么多年朋友——” “停。”纪纲沾沾自喜,“原来你把我当朋友啊。好,我帮你。” 初春多雨雪,道路湿滑泥泞,十天后,治丧队伍到达徐州府驿站落脚,过了徐州,就到了兖州。 驿站专门用来接待过路官员,是大明公务员招待所。太子朱标贤德仁慈,为了避免劳民伤财,一路上都拒绝了沿路官员的接待,只住在简朴的驿站里,坚决制止随行官员吃拿卡要等不良风气,故无论官场还是民间,太子名声颇佳。 入夜,徐州驿站,治丧队伍刚刚落脚,驿站外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此人中等身材,头戴遮住大半个脸的斗笠,穿着臃肿的棉衣,背着一个木头箱子,手里还杵着一根防滑的手杖。 锦衣卫已经在门外设了层层路障和岗哨。所到之处,都要清场,怕有意外。 锦衣卫将此人拦住: “停!今夜驿站不接待任何过路官员,在这里登记姓名和官职,你可以领一份路费,去城里找客栈住下。” 这是太子吩咐的,说是给官员们的补偿,别让人为国家当差,还在外头风餐露宿。 那人从怀中摸出名帖递过去,“把这个交给尚宫局胡司言,她会放我进来的。” 听声音是个女人,对方指名道姓,显然对治丧队伍很熟悉,而且不卑不亢,气度不凡。 不过,锦衣卫觉得她面生,不晓得她是何方神圣,正犹豫时,查岗的纪纲过来了,很是惊讶,下马的时候脚没踩稳,摔倒吃了一口雪,“哟,这不是茹司药吗?真是巧啊,你怎么来了?” 这不是你派人百里加急捎信说胡善围有求于我,要我来徐州驿站“巧遇”的吗? 纪大人,你的演技太浮夸了。 “这几个兵是新来的,有眼不识泰山。”纪纲亲自打开路障,放茹司药进来,板着脸教训手下:“记住了哈,这是以前宫里赫赫有名的茹司药,以后可别这么没眼力见了。” 原来胡善围临行前求纪纲帮忙,千里传信,把在正在周王府修医的茹司药请来。 周王府位于河南开封,周王朱橚痴迷医学,财力雄厚,广罗天下名医,奉为座上宾客,组织他们编写医,这九年来谈复和茹司药都在周王府潜心医学事业,并育有一子。 接到胡善围的千里传,茹司药当即从开封府南下,胡善围北上,两人正好在徐州交汇。 风雪夜归人,由此,胡善围,茹司药,沈琼莲三个女官在徐州驿站在九年后相逢。因在鲁王丧期,不便饮酒,三人以茶代酒叙旧情。 茹司药问沈琼莲,“我来是为了还胡善围一个人情,验鲁王的尸身和药丸有无疑点,你去兖州蹚浑水作甚?是活腻了,还是宫词写腻了?” 沈琼莲低头看着茶叶一点点在热水的浸泡下伸展开来,露出叶片的脉络,说道:“和茹司药一样,也是为了还人情,还鲁王当年一被之恩。” 这下连胡善围都惊讶了,“你不是一直很讨厌鲁王吗?” 沈琼莲轻抿了一口茶水,“他目光猥琐,现在也很讨厌。不过,欠的人情还是要还的,我不希望来世和他再有牵扯。何况鲁王和宫里很多人比起来,他算是个好人了。”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一个无用的好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1.娘妻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兖州,鲁王府。 鲁王朱檀出生两个月, 正好大明开国, 封为鲁王, 可见洪武帝对他的喜欢。开国之君必须要去山东曲阜祭孔子, 已定天下读人之心,当时洪武帝派人代为祭祀, 还以君王之名,代替襁褓中的鲁王祭告鲁王山川: “……以第十子檀国于鲁,境内山川之祀, 王实主之。因其年幼,未能往祭, 欲令作词以奉献,其词并非已出,然久不告神, 朕心甚欠。今朕以词实告, 遣使赍香帛,陈牲礼,申祭告, 惟神鉴之!” 祭文尽显父爱,可见洪武帝是真的疼爱过鲁王。为了兴建鲁王府, 洪武帝甚至命令工部拆除了兖州城南边的城墙,扩张了二里三十丈, 以保证鲁王府有十四里的王城。 兖州虽不是边关城市, 但离曲阜较近, 将来鲁王会代天子祭孔,这也是莫大的荣耀。 庞大的治丧队伍进入兖州城南城门,胡善围等人惊讶的发现这个城门是三开卷,规格都超过了凤阳的中都,落成在城市中轴线上的鲁王府,都和凤阳的皇室极其相似。 端礼门外,有社稷和山川二坛,完全是效仿都城南京的样式。 很显然,鲁王府的规格已经超过了一般的亲王府,有僭越之嫌疑了。 茹司药在开封周王府修医,胡善围去过西安的秦/王府查过刘司言一行人失踪案,但无论周王府还是秦/王府,都远远不如鲁王府气派,简直和凤阳皇城平齐了。 看到鲁王府这个排场,众人不约而同的把目光落在太子朱标脸上,太子的东宫和鲁王府比起来,就像个小地主的院落。 太子今年三十七岁,比以前有城府,喜怒不行于色,说道:“山东乃诗礼之乡,当初工部修鲁王府,稍高于亲王府的规格,也有为了方便迎接御驾来祭孔的原因,今日一见,果然气质恢宏。” 这下看出洪武帝的偏心了,嘴上总是各种骂鲁王,心里还是很诚实的,有什么好的总是惦记着十儿子,。 山东的封地简直太完美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近水楼台靠近曲阜孔府。 到了正殿,老远就听见婴儿的啼哭声。 正是鲁王刚刚满月的庶长子,还没取名字,侧妃戈氏所生。浑身缟素的鲁王妃汤氏迎接治丧队伍,身后的奶娘抱着小婴儿,如果这个孩子能够存活,将来就是这座鲁王府的继承人,鲁王府上上下下都指着小婴儿保住饭碗。 如果没有继承人,鲁王这一脉就要除爵了。鲁王府会在鲁王妃去世后关闭。 这倒不是鲁王宠妾灭妻,实则鲁王妃汤氏出身太显赫了,又时常拿出郭贵妃的赐苦口婆心劝鲁王上进,鲁王天性顽劣,看到鲁王妃,就像看见自己亲娘,敬重大于男女之间的爱慕,因此很难睡得下去,故鲁王妃一直无孕。 鲁王妃汤氏出身名门,头脑冷静,王府风雨摇摆,现在最重要的是庶长子是否能够顺利册封世子,悲伤倒要放在其次了,太子升座,众人行君臣之礼后,鲁王妃从奶娘手里接过襁褓,递给太子,“鲁王临终之前,最舍不得儿子,他双目疼瞎了,看不见人,就要妾身把这孩子抱过去,用手抚摸他的脸庞,好似想把孩子的轮廓记在心里。” 鲁王妃哽咽道:“鲁王还说,太子大哥宅心仁厚,自幼就爱护弟弟们,做错事挨骂挨打,太子大哥总是站出来维护弟弟们,替他受罚,如今他即将离世,这孩子有太子大哥的照料,他死也瞑目了。” 鲁王妃说得如此凄清,众人纷纷洒泪,太子接过襁褓,摇头叹息,“孤这个弟弟,真是糊涂啊。” 其实鲁王死前神志不清,根本没有说这些话,鲁王妃就是想借太子之手,确定这孩子的身份。这等贤妻,出身一流,手段高明,头脑冷静,早就超过她婆婆多少倍,可惜遇到鲁王这个短命丈夫,否则鲁王有此贤妻协助,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鲁王妃跪地哭道:“如今鲁王已经走了,还没来得及给这孩子取名字。鲁王生前最敬重太子,还请太子赐名。” 孩子都抱在手里了,哇哇大哭,小脸挣的通红,很是可怜,太子素有仁德之名,不好推辞,只得说道:“侄儿的大名得请皇上来定,孤就给他取个小名。鲁王年纪轻轻就服用丹药而亡,实在荒唐,因而皇上赐谥号为‘荒’,是为鲁荒王。” “孟子曰,人恒过,然后能改,然后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这孩子襁褓中就丧父,生于忧患,小名就叫过儿吧,希望他将来引以为戒,改正鲁荒王的过失,造福藩地,带来安宁与快乐。” 贱命好养活,何况只要是太子赐的,别说过儿了,就是狗儿也是好的。鲁王妃遂接过襁褓,“谢太子殿下赐名,妾身定会好好教育过儿成人。” 太子赐小名,过儿的世子之位成了一半,鲁王府有了顶梁柱,王府上下千百人脸上不复惶恐之色。 胡善围暗中观察鲁王府众生相,心中感叹:鲁王这个王爷真是当的太失败了,众人只关心鲁王府的前途,无人为鲁王之死而伤心欲绝,甚至没有人怀疑鲁王是被人毒杀,可见鲁王平日为人。 沈琼莲评价他是个无用的好人,真是说对了,鲁王妃甚至觉得襁褓婴儿都比丈夫重要,估摸早就对鲁王死心。当丈夫当到这个地步,不能怪鲁王妃无情。 三个女官跟随鲁王妃走出正殿,太子留在正殿,安排工部的人为鲁王陵墓选址,礼部的人按照亲王葬礼的规格开始布置灵堂。 鲁王妃是认识茹司药的,如今襁褓的孩子是王府顶梁柱,不得有任何闪失,她忙请茹司药给过儿查体。 茹司药在暖阁里把过儿脱光了,从头到脚看过,测其耳朵、眼睛、还有反应抓握等等,再熟练的把婴儿松松的裹好,“襁褓这样就行了,稍松一点,不要像蜡烛似的捆成一团。小孩子能在里头自由的蠕动,不受束缚,我的儿子就是这样养大的,如今身体很好。” 鲁王妃感激不迭,对胡善围说道:“劳烦胡司言转告贵妃娘娘,茹司药亲自查验,过儿身体健康,延续鲁荒王血脉,将来大一些了,定找机会去一趟京城,给郭贵妃磕头。” 胡善围答应了,“王妃放心,我定如实转告贵妃娘娘。” 鲁王妃只操心过儿将来是否能顺利承袭亲王爵位,过儿是郭贵妃唯一的亲孙子,将来封皇后,是鲁王府的大靠山。 鲁王尸骨未寒,众人就已经向前看了。到最后,只有亲娘惦记他、寻求他的死亡真相。 不过,从鲁王府众生相、尤其是鲁王妃的表现来看,鲁王好像死的并不冤枉,他只晓得自己享乐,从来不把别人放在心上,似乎能够做出为了飘飘欲仙的快乐而加大药丸剂量,自己毒自己的荒唐事。 胡善围朝着茹司药使了个眼色,茹司药会意,走近过去,对鲁王妃说道:“贵妃娘娘毕竟是个母亲,鲁荒王之死,给了娘娘沉痛的打击,不肯接受现实,非要我们好好验一验尸身,还有炼丹房。只是这事不便传出去,好像贵妃娘娘疑神疑鬼似的,还请鲁王妃配合我们,不要外人知晓。” 鲁王妃哭道:“我有负贵妃娘娘重托,没有好好监督丈夫,酿成此等大祸,悔之晚矣。将来我把鲁荒王唯一的骨血抚养成人,必定去京城负荆请罪,任凭贵妃娘娘发落。” 鲁王妃似早有准备,拿出两把钥匙,“这一把是地下炼丹房钥匙,另一把是地窖冰窟存放鲁荒王尸身的钥匙,事发之后,我悔恨不已,千防万防,没想到他竟然……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原状,等待娘娘派人过来,我好有个交代。” 鲁王妃也冤,她这个当妻子的,因永远“他还是个孩子啊”的不成器丈夫,活生生成了丈夫第二个娘,可是她没有办法,皇上的赐婚,汤家的荣耀,都死死压着她成为鲁王的“娘妻”。 如今鲁王一死,她并不觉得多么悲伤,反而有种如释重负、解脱之感。 鲁王妃抱着襁褓里的过儿,从今以后,她就是个真正的娘了。过儿是个真正的孩子,还可以教育成材,至于鲁荒王……一个无用的丈夫,和丧偶差不多。 鲁王妃一心一意养孩子去了,三个女官开始分工,沈琼莲换上男装,做生打扮,“我们沈家在兖州有商行,其中就有好几个药铺的股份,我听茹司药说,所有的丹方都离不开一种石头,叫做礜石,砒/霜就是从中提炼出来的,因为有剧毒,所有店铺出售的礜石都有记录的,我拿着鲁王的画像去问问,看看鲁王平日从何处购得此物。” 沈家是元末天下第一富豪,鼎盛时期素有十铺九沈一说,现在沈家因几次抄家和分宗立派分家产等等原因没落了,但瘦死骆驼比马大,沈琼莲去药铺摸底绰绰有余。 沈琼莲一走,茹司药和胡善围先去了王府冰窖。胡善围拿着钥匙,捅了好几下都没有打开。 “我来开。”茹司药说道:“我还以为你天生大胆,没想到还会怕一具尸首。” 胡善围把钥匙交给她,“我不是怕尸首,我是怕冰窟,当年去秦王/府查刘司言失踪案时,刘司言他们就是在冰窖里遇害,活活拔了舌头……我一听冰窟之名,就有不好的联想,从未踏足过此地。” 言语间,茹司药已经打开了锁头,胡善围对海棠说道:“你守在外面,不准任何人打扰。前面多留几个眼线,倘若太子那边派人来给鲁王装殓尸身,想法子拖住他们。” 海棠应下,如今胡善围在后宫也有“自己人”了。 两人顺着楼梯下冰窟,初春天气寒冷,地下冰窟更冷,因为冰窟里堆满了去年冬天从湖泊取的厚冰,层层叠叠堆砌在冰窖里,就像一个“水晶宫”。 鲁王就躺在水晶宫的中间,两个长凳,一个门板,他竟独自躺在这里十四天了。 气温再低,尸首也会悄然腐烂,鲁王双目盖着两枚铜钱,唇齿轻启,露出指甲盖一点的舌头,舌尖发黑。 茹司药拿走铜钱,胡善围吓了一跳,但见鲁王双目圆睁,眼球暴起,且都是黑色的。 胡善围不禁说道:“鲁荒王死不瞑目,难道真是被人毒杀所致?” 茹司药白了她一眼,“腐气会把部分器官逼出体外,所有死人都是这样的,所谓肠穿肚烂,鲁荒王先是毒瞎了眼睛,如今他的眼球爆出眼眶,还没有滚出来,全靠着冰窖气温过低,就像黏胶似的结冰沾在上面,一旦化冻,就——” “停!”胡善围再也受不了了,“不要再说了,你就告诉我鲁王是怎么死的。” 茹司药打开一本仵作专用的册子,叫做《尸格》,从头到脚描述尸体外观。 茹司药一边检查,一边口述,胡善围打下手,填写《尸格》“七窍流血,眼睛,耳朵,鼻子,嘴巴皆有血迹。尤其是眼球……” “头发脱落,严重的地方出现指甲盖大小的斑秃,头发脆弱,轻轻一扯便有脱落。” “脖子、手肘、腋窝、肚皮、膝关节皮肤褶皱处多有黑色疱疹……” “指甲中间有一条白线,往两边扩散。手掌边缘、手指根部有谷粒形状的隆起。俗称砒庁,以上皆是砒/霜中毒典型特征。猜测是五石散里的礜石过量所致。” 茹司药仔细检查鲁荒王尸身,连指甲缝都不放过,最后,将两枚铜钱重新搁在遮拦住暴起的眼球上,“按规矩,要解剖肚子查验的,但我不能破坏鲁荒王的尸身,从外观上看,是砒/霜中毒。吃五石散的几乎都是这个结果,鲁荒王是急性中毒,别人是吃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的慢性中毒。” 茹司药洗了手,“不过,我需要检验炼丹房里剩下的五颗丹药,看是否达到致死的计量,倘若只是普通五石散,吃了死不了人的,或许有人从其他饮食里投毒,也未可知。” 这也是郭贵妃怀疑儿子之死的主要原因,五石散要积累到致死的量,估计要等鲁王四十岁的时候才能发作,怎么二十出头就死了呢? 两人协作,给尸身穿好衣服,出了冰窟,就闻到一股焦糊之气,前方某处房屋黑烟滚滚。 “怎么回事?那处可是炼丹房?” 海棠摇摇头,低声道:“方才太子派人装殓鲁荒王尸身,我命人在一处房屋里点火,装作提水救火,把他们给泼湿了,这大冬天的,他们总不能穿着湿棉衣,他们回去换衣服,等一会才能来。” 胡善围道:“你居然动不动就放火,这样太危险了。” 海棠指着恢弘的鲁王府,“这里有九百多间房屋,半个皇宫那么大,烧一间屋子,如九牛一毛,何况屋顶都是雪水,火势早就控制住了。” 这倒也是,鲁王府可以说是大明最奢华的亲王府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2.绝命毒尸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鲁王的“秘密花园”只有他一人知道。 房架后面是个暗室,当初设计鲁王府的时候, 工部的人弄了一个暗室用来存放机密文和鲁王的宝册和金印。 但是鲁王在这里弄了些什么?各种风俗小说和艳曲, 此外, 还有些角先生, 小铃铛等风俗用品。 九年了,还是原来的鲁王, 还是原来的猥琐味道。 看到这些世俗化的东西, 胡善围顿时忘记了冰窖里“绝命毒尸”的恐惧。 地下室密道就在一箱子风俗用品地板下面, 点燃蜡烛, 随着楼梯下去,里面却有天光,根本不用照明。 原来这个地下室有一面墙镶嵌着透明的大块水晶石,连接着房外头的锦鲤池, 阳光穿透水面和水晶石的双重折射,整个地下室似乎随着水波晃动, 不用像嗑药就如梦如幻了。 地下室中间是一口青铜大鼎,地下有个烧了一半的炉子, 炉子用的是耐烧的石炭(就是煤块), 炉子的烟道是厚实的圆筒铁皮, 直接连接到房的地龙, 和王府的取暖设施融合在一起,难怪烧了九年都无人发现。 一个架上摆放着五石散原料配方的瓶瓶罐罐, 五颜六色, 有石头, 也有植物类的药材,胡善围说不上名字,以及各种研末切割工具,甚至还有一架反应极为灵敏的西洋小天平,用来称重量的。 茹司药从一个铁皮罐子里拿出一根棍状淡黄/色矿石,用铁锤敲击的瞬间,腾出一股怪味,“你闻一闻,什么味道?” 胡善围斗胆凑过去一闻,“蒜味,像是吃了饺子蘸大蒜和醋的酱汁,不漱口对着人说话的味道。” 茹司药将矿石放回原处,“这就是沈琼莲寻访药铺所售出的礜石了,砒/霜的主要来源,用铁器敲击时会散发出蒜臭味。” 胡善围赶紧掏出帕子、不顾女官典雅大方的形象,抠了抠鼻孔……就怕吸进去礜石粉末。 “你不用担心,这点量不会伤身体。”茹司药写了一个纸条贴在铁皮罐子上作为标签,“其实礜石是一味昂贵的药材,配方得当,可以化腐生肌,救人于病痛。如果用在歪路子上,就会害人,这是人祸,礜石是无辜的。” 话虽如此,胡善围还是擦过鼻孔的手帕往地下抖了抖,生怕还有残余,讪讪道:“就像用铁器敲击,它会发出蒜臭味。用木头敲击就不会生出这等令人恶心的味道?礜石本无错处,是遇到用错的人。” 茹司药一本正经的说道:“用锡器和铜器敲击也不会生出这等臭味。和礜石差不多的东西还有蟑螂,尤其是云南那边会飞的大蟑螂,觉得恶心污秽,但是在干净的地方培育它的卵,精心喂养,成年的大蟑螂烤干了磨成粉,对治疗胃溃疡、口腔溃疡等内脏受损有效。” 胡善围只觉得胃里的东西上涌:求你不要再说了,我只是做个比喻而已,不是自不量力和你谈论医学…… 茹司药将地下室所有能够寻到的礜石放在西洋天平上称重,记下重量。 胡善围问:“这些礜石够致死的分量吗?” 茹司药说道:“要看礜石的成色,待会我会从中随机取出五块重量差不多的礜石,研末淬炼,剔除杂质,炼出砒/霜。” “从目测来看,就这种货色,够呛能死人,不过也得分人……” 茹司药说到医药,一张嘴简直停不下来。胡善围在架上一个青花瓷蒜头瓶里找到了五颗将鲁荒王从绝命毒师变成绝命毒尸的同款五石散。 五颗拇指大小的红色珠子摆在纯白丝帕上,有种怪异的美感。 胡善围问:“从中提炼出砒/霜需要多久?” 茹司药用小刀切开一半药丸,碾碎了,闻了闻,甚至用舌头舔了一点点粉末“尝尝”,随即漱口,服用一个解毒的药丸,然后说道: “很麻烦的,从礜石提炼砒/霜的技术很纯熟了,我找个大药铺借用各种炉灶器物就行。可是这个药丸里至少掺了十几种药材,以及五种石头粉末,一样一样的剔除,药石高手都未必能做到。” 胡善围头疼:“那怎么确认鲁荒王是死于药丸里的砒/霜?而不是其他的投毒?” 茹司药说道:“有个最快的办法,就是找一头和鲁荒王差不多体重的猪,把药丸掺进饲料里喂给它,看猪会不会死,猪的内脏结构和人类相似。” 猪:虽然早晚都是死,但是我选择死在屠夫刀下,至少来个痛快。 胡善围说道:“最后五颗,吃了就没有证据了。” 茹司药将药丸用隔水的油纸包起来,“既然如此,那我就辛苦一点,今天熬夜也要提炼出砒/霜。” 胡善围说道:“你刚才不是说药石高手都未必能做到?” 茹司药淡淡道:“我是高手中的高手。” 胡善围又看到了希望,果然请茹司药帮忙是对的,孤掌难鸣,靠她一个人是无法完成任务的,在后宫当了十二年的女官,结识各种才华了得的女子,彼此产生信任和默契,这都是她的隐形财富。 茹司药是个细心的,连铜鼎里的残余药渣和鼎外头锅底的煤灰都一点点的刮下来,收集在纸包里,有条不紊,胡善围只有在一旁打下手的份。 “嘶嘶!” 茹司药刮着锅底,发出刺耳的声音。胡善围觉得魔音入耳,像是刮她的心脏,实在受不了,看见架上摆着一摞,从封皮来看,都是圣贤。 不过按照鲁荒王一贯的尿性,里头肯定又是风俗小说或者风俗图,故两人在地下室都没有翻开这些圣贤。 但现在刮锅底声实在太聒噪了,胡善围迫切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反正地下室连煤渣都翻过了,就差这些没检查。 胡善围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打开圣贤封面,入目却是整齐飘逸的手,原来是伪装圣贤的《炼药手记》,鲁荒王每一次开炉炼药,都将各类药材的名称和重量,配比等等详细记录在案。 除此之外,还记录了用药后的结果:有飘飘欲仙的,有上吐下泻的,有吃了就像没吃一样的,有的只是几个黑炭,根本无法下咽的,甚至有服用之后“一夜连御三女”,依然军旗不倒的细节记载。 从记录的日期来看,鲁荒王平均一个月炼一次,一次差不多炼出十个药丸,而且每一次都会根据以往经验对丹方配比和火候做出调整,前几年时常出现弃丹,但最近几年出现失误的很少了,炼丹技艺越来越熟练,隔三差五拿出来“成仙”。 记录工整,一丝不苟,简直比茹司药写《尸格》还认真。可见鲁荒王并非没有长处,只是全在歪门邪道上,倘若把这个认真劲用来正途上,比如像五皇子周王朱橚那样潜心医学研究,编写医,或许鲁荒王不会死的这样荒唐,会有另一番成就。 胡善围为鲁荒王惋惜,把《炼药手记》这个意外收获递给茹司药。 茹司药一翻,顿时眼睛一亮,“这个好,配方都记录清楚了——快把他最近一次写的丹方翻出来。” 胡善围按照日期,找到了致命药丸的丹方。 茹司药看着礜石的用量,眉头一皱,“不对,从分量来看,除非所用礜石的砒/霜含量能够到三成,否则五枚丹药是远远不够致死量的。” 胡善围连忙把装着礜石的铁皮盒子搬过来,“你看看这些是不是到了三成?” 茹司药摇头,“不可能,礜石的主要成分是铁、硫、铜等物,砒/霜能够达到一成就是纯度很高的了,何况丹方里有几味药物是解毒的。还有……” 茹司药匆匆翻着每一次试炼的丹方,用朱笔圈出礜石的用量,“鲁荒王通过自身吞服,晓得礜石毒性的可怕,所以他在丹方里礜石的用量在几年后都是减少的,用于养生和壮/阳的药材越添越多,你看他记录一夜御三女的这次丹方,自学成才捣鼓出来和青楼的红丸差不多的配方。” 茹司药哗啦啦一通翻,她记忆力好,手一停,“六个月后,他用同样的方子又炼了一锅。” 看不出鲁荒王还是炼丹天才!善于批评和自我批评,用自己当小白鼠做实验,不祸害别人,也不祸害小动物,按照自己的需求,逐渐改进配方。 胡善围都不知道如何评价这位绝命毒尸,说道:“既然鲁王摸索出了药理,对礜石有了警惕之心,为何还栽在这上头了?难道是被人有心投毒所致?” 茹司药没有下定论,说道:“淹死的大多都是会游泳的,赔得当裤子的也大多都是曾经的有钱人,这种事情很难说,我需要先验过丹药的毒性。” 验过尸首,翻检地下炼丹室,两人从地下室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海棠守在外面,百无聊赖的在火盆里烤着芋头。 两人闻到食物的香气,腹中如擂鼓,为了抢时间,她们两人中午饭都没吃。海棠给她们剥烤芋头,只拨出一条缝,用小银勺挖着吃。 胡善围吹着柔糯的芋头泥,问:“太子没有派人来炼丹室看看?” “我一直提防着,在房周围有眼线,但是没有人往这边来。”海棠说道:“礼部的人已经将鲁荒王遗体重新装殓过了,穿着御赐的蟒袍,因死相太难看,眼珠子都要流出来了,礼部侍郎黄子澄提议戴了个黄金面具罩着头上,太子同意了……” 乘着两人吃烤芋头的时间,海棠讲了今日鲁王府丧事进度: 工部的人应太子之命去郊外看风水选墓地遗址,兖州地界没有看中,打算明日去邻居邹城看一看。。 戴着黄金面具的绝命毒尸抬到了新设的灵堂,曲阜孔府第五十六代衍圣公孔吶言已经赶来吊唁鲁荒王,是太子亲自接待的。 山东各地官员,还有文化名人也纷纷递了名帖,由黄子澄拟定吊唁顺序名单,唱名者进,上香吊唁,安排入席。今日场面忙而不乱,都赞太子贤德,撑住了场面。 鲁王妃几乎不管外头的丧事,全部依仗太子,终日和奶娘不离满月的过儿身边。不过,鲁王妃对王府后宅管的甚是严格,每一处都有管事嬷嬷们日夜巡视,炼丹房处于内房,也在后宅,无论外头如何喧闹,后宅都如铁桶般水泼不进。 “难怪我和茹司药在炼丹房一下午都安安静静的,无人打扰。”胡善围说道:“原来是鲁王妃之功。” 海棠也赞道:“贵妃娘娘挑了个好儿媳妇,可惜鲁王无福消受。” 胡善围说道:“你去和鲁王妃说,我和茹司药要乔装出府,连夜去药铺验丹,不能让人发现我们做的事情,以及我们的行踪,要她安排一下。另外,外头也要拖住,我们明天可能会来得晚一些,也不能让任何人知晓我们出去过。” 鲁王妃把两人装进运牛乳的空车里送出府,也不问两人查到了什么,好像对鲁王之死毫无兴趣,一门心思养过儿。 两人来到沈家的药铺,沈琼莲也有所发现,她今日拿出鲁王的画像,问各个药铺的伙计,可见过此人。 藩王无召不得出藩地,否则就是抗旨谋逆的大罪,也就是说鲁王如果要凑齐炼丹的各种矿石和药材,就必须从兖州当地的药铺购买,不可能踏出兖州城半步。 所以沈琼莲一展示画像,当即有伙计认出来: “这不就是从药铺里买的礜石药耗子的小画匠吗?说家里老鼠喜欢浆糊的味道,总是啃噬画纸,把画室搞得乱七八糟,损失惨重,定期往浆糊里掺礜石粉,毒死一批,就会消停一段时间。一年来个几次,但是他长得挺好看,文质彬彬,说话也客气,我就记住了。” “他在我们店里买礜石的时候自称是个穷秀才,说辞差不多。” “我也认得他,他自称是个江湖郎中,混碗饭吃,在我们店里买一些吃不死人,也治不好病的药材,但是从未在我们店里买过礜石……” 从伙计的描述来看,鲁荒王对此事很谨慎,丹方里的药材分别在不同的药铺、以不同的身份购买,几乎把所有的智慧都放在炼丹上了。 而且鲁荒王对炼丹之事绝对是亲力亲为,不相信任何人,不假于人手,所以不管鲁王妃这等贤妻如何防备,都万万没有想到自家地下室有位绝命毒师。 礜石是药铺特殊货物,进多少,卖多少,谁买了都要登记并定期交给衙门过审。一旦发现数目有异常,衙门会查的,药铺为了转移风险,所以要求买主必须签字画押按手印,否则宁可不卖,也不会冒着吃官司的风险。 为了确定是鲁荒王本人,沈琼莲将登记购买礜石的账目拿出来,她记忆力惊人,对笔迹、手印也是过目不忘,用一个西洋放大镜做出对比,把鲁荒王九年来所有的礜石记录单独列出来,购买日期和重量都在列。 胡善围和茹司药来到药铺找她时,她刚刚停笔写完了。 茹司药看着沈琼莲的统计记录,连连摇头,“如果将这些礜石一次性服完,足够把鲁荒王再毒死九次。” 沈琼莲问:“难道真是鲁荒王自己的原因?” 茹司药还是摇头,“关键是量的问题,别说是吃礜石粉了,你就是吃同等量的石灰、丹砂、孔雀石,甚至黄金,也会死个三四次。” 胡善围把鲁王的《炼丹手记》给沈琼莲看,“从他每次的丹方记录来看,鲁荒王对礜石早就有警惕,一直在减少分量,甚至慢慢添加了一些解毒的药材去中和礜石的毒性。他最近一年还在每次服用丹药后生吞五个鸡蛋清和狂饮牛乳的办法,无师自通,用来减少胃部和肠子的灼烧感,这也有利于解读毒。他可能四十岁左右因积毒而死去,但他如此小心翼翼,在二十岁出头就死了,茹司药也觉得蹊跷。” 茹司药拿出红彤彤的药丸,“你们店制药的工具一用,我要验一下是不是这东西吃死了鲁荒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3.好大的口气!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一切又都绕到了事情开始的原点——五颗鲁荒王秘制药丸上。 茹司药选了两颗药丸,磨碎了, 去除杂质、吸掉铁屑磁石等杂矿物, 又是烤、又是蒸、又是煮的, 好像一个手艺精湛的厨师正在在烧一个复杂的菜式。 天快亮的时候, 茹司药将最后留下来的粉屑放在铁板上炙烤,一溜溜幽灵般的白烟腾空而起, 散发着浓烈的蒜臭味, 白烟的上方悬着一块铁板, 和铁质的天花板碰撞, 白烟遇冷凝结,待白烟蒸腾完毕,在铁板上凝结出如粗盐般、性状似□□的细小颗粒。 茹司药用竹刀像伺候祖宗似的小心,将“粗盐”刮下来, 只凝结出一颗,这就是反复提纯过的砒/霜。 茹司药将这颗砒/霜装进小瓷瓶里, 晃了晃,粗盐在瓶子里翻滚, 发出沙沙声, 听起来像极了毒蛇吐信。 只是听着声音, 就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一夜未睡, 茹司药熬红了眼睛,说道:“提纯过程中未免有些耗损, 但这一颗也够把人弄得半死不活了, 这只是两颗药丸的量, 鲁荒王一口气吞服了五颗,加上其他药物大多是发散的热性,导致最脆弱的眼睛先受损,瞎眼之后,鲁王妃找来大夫服用过解毒的药,但枯木岂能回春?次日不到天明就断气了,鲁荒王的死亡过程漫长的就像北风的冬天,死前受尽疼痛的折磨。” 胡善围和沈琼莲在旁边轮流小睡一会,给茹司药打下手,精神稍好一些,胡善围拿起热手巾擦脸,说道:“这么说,鲁荒王死于服用丹药无疑了?” “嗯。”茹司药点点头,表情却依然疑惑,她拿出铁皮盒子里淡黄色的礜石,又翻开《炼丹手记》最后一页记录:“他这一锅丹药里礜石的用量只有两钱。而且这些是中下等成色的礜石,虽然还没冶炼提纯,但从我从医多年的经验来看,两钱这种成色的礜石毒性很有限,根本不够致死量,可是从鲁荒王的尸首来看,他绝对死于砒/霜中毒。” 沈琼莲刚醒,伸了个懒腰,闻言说道:“从丹方来看,□□唯一的来源就是礜石,可是茹司药根据经验就判断两钱的下等成色礜石根本毒不死人,何况这一锅药丸是十颗,鲁荒王只服用一半就死了,药材和药丸的结果自相矛盾。这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药丸里的□□根本就不在礜石里头,而是其他药材。” 茹司药横眉冷对:“沈教习,写宫词我不如你,但是对药物的了解,你肯定不如我,丹方就在这里,一共五种石头,十七种药材,除了礜石,其他都不能含砒/霜。” 沈琼莲冷冷道:“那你如何解释药材和药丸的矛盾?” 胡善围站在中间,“好了好了,一大早吃生姜了,辣辣的。你们两个都是对的,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有人想害鲁荒王,想要他名正言顺的死,怎么弄死他,又不引人怀疑呢?” 胡善围毕竟经历过好几桩大事,熟悉宫廷倾轧和朝野纷争,不知觉把自己代入了凶手,“如果是我,我必定要先了解对手,可是偌大鲁王府,鲁王妃是个狠角色,把王府管得水泼不进,在王府我没有下手的机会,还容易露陷,所以跟踪鲁荒王外出,看他乔装打扮,屡屡出入药铺,时间长了,我记下他买的药物,给行家一看,就晓得是炼丹的。” “鲁荒王以前在南京紫禁城里闹出的丑闻,就因丹药而起,所以推测鲁荒王是丹瘾复发了,自己捣鼓炼丹。既然如此,就从他的药材里做手脚,要他自己毒死自己,原本□□无缝,只是凶手万万没有想到,鲁荒王在炼丹上动了真心,写下《炼丹手记》,记下礜石的重量,丹方和药丸自相矛盾,反而坐实了鲁荒王死于毒杀。所以我们这一夜没有白熬,排除礜石这个唯一的可能,其他没有可能反而成了可能。” 茹司药听了,猛地拍案而起,“对!这就可以说得通了!如果有人在药材里做手脚,将提纯后的砒/霜混入其他药材,鲁荒王这种半吊子在炼丹过程中根本无法发现蹊跷。” “我错了,我单知道礜石里含有砒/霜,却忽略了检验其他药材是否混入……我们这就回去重返炼丹室!” 茹司药双目发光,丝毫没有疲态,两人穿着鲁王府下人的服饰和鲁王妃提供的腰牌从后门返回,王府办丧事每个人穿着粗麻布的重孝,穿衣打扮都一样,倒也方便蒙混过关。 为了防备有人干扰证据,海棠亲自在房里守了一夜,两人再次地下室,茹司药按照最后一个丹方的记载,把里头使用的所有药石和药材都一一找出来,按照鲁荒王对炼丹严瑾的态度,砒/霜一定就藏在这些药材当中,绝对不可能临时一拍脑袋,在里头加别的料。 茹司药犯了愁,“二十多种呢,从那个开始验起?得拿出去分给药铺的伙计们帮忙,我一个人三天三夜都做不完。” “我们先碰碰运气,你看这个白矾颗粒,和你提纯出来的砒/霜粗盐般的外观就很像了,不如从这个开始。”胡善围举着一个铁锤,对着面前摆着的白矾粉末一锤子砸上去! 这是昨天茹司药教她的方法,砒/霜遇到铁器捶打敲击,会散发出一股蒜臭味。 大锤一挥,蒜臭味腾空而起,足够臭,就像吃了大蒜不刷牙睡一觉后第二天散发的口气。 好大的口气! 茹司药说道:“应该就是这个了。白矾是一味解毒的药材,像是闹了瘟疫的地方,饮用的水在烧开前加入白矾,可以控制疫情,鲁王后几年炼丹都加入白矾,也是觉得可以起解毒的作用,可是有人在白矾里混入外观即为相似的纯砒/霜,要了卿卿命。”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从外观无法区别白矾和砒/霜,茹司药用了熏蒸凝结的老办法,在铁板上凝出了钟乳石般半透明的砒/霜。 茹司药刮下二次提纯后的砒/霜,放在西洋秤上秤重,“差不多有一钱重,够毒死五十个鲁荒王了。这还不算提炼时的损耗。” 找到了毒物源头,胡善围将这些砒/霜收进纸包里,“有了证据,对贵妃娘娘算是有了交代,还真是母子连心,鲁荒王果然死于他杀。” 茹司药揉了揉因睡眠不足而发僵的脸,问:“你不查凶手是谁?” 胡善围无奈的说道:“鲁荒王是皇室亲王,皇室的人属于宗人府管辖,刑部管不着,就连锦衣卫都无权过问宗人府的事,我只是尚宫局六品司言,无权无人无势力,怎么查?事关亲王之死,此事我会禀告给皇上和贵妃娘娘,连太子也不能告诉的。” 茹司药当初离开后宫,是因为坚持医者治病救人的本分,拒绝参与后宫斗争,而被洪武帝赶出去,如今又遇到这类事件,当即决定离开鲁王府,远离是非。 “我现在有丈夫有儿子,不似以前那样了无牵挂了,我不能跟你回京,不过,我会给你写一份详细笔录,从头到尾每一个细节说清楚,签字画押,举天发誓,绝不会参假。你拿着这个去交差,如果需要当场询问,我就在开封周王府等候传唤。” 真相和真凶是两回事,挖掘前者茹司药贡献了智慧,胡善围贡献了运气,沈琼莲展现了家族财力。 但是追凶是三个女官无法承受的任务,宫廷斗争,谁都有可能是凶手——上次的泄密者干脆就是洪武帝本人,若不是念及孝慈皇后往日的情分,胡善围早就人头落地了。 故,胡善围没有做任何挽留,送她离开,还托付了沈琼莲找了个可靠的镖局,请了四十多个镖师护送茹司药回开封,用俸禄付了工钱,确保茹司药安全。 送走茹司药,两人回到鲁王府,去各自房间补眠,岔路分别之前,沈琼莲问胡善围:“你真的不去追凶,一切都交给皇上和贵妃娘娘定夺?” 胡善围露出疲倦之色,反问道:“你觉得我有的选吗?在皇室,真相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争来争去,杀来杀去,都是他们老朱家的家务事,外人无法插手。除了郭贵妃,谁在乎真相?” 沈琼莲也用问题回答问题:“你不在乎真相?” 胡善围顿了顿,说道:“我觉得倦了,想去睡会。” 沈琼莲说道:“你变了。你不再是以前那个热血的藏楼八品女史。” 想起往事,胡善围也感慨不已,“是啊,我变了,那时候我刚满二十岁,风华正茂,野心勃勃,一心想往上爬,像范宫正、曹尚宫那样成就一番事业,不负我寒窗抄多年。” “而现在,我三十二岁,宫廷当差十二年,一切已不复当年的新鲜感,我以前以为,做好这份工,不辜负丰厚的待遇,做一个有用的人。为孝慈皇后守陵一年,每日禽兽为伴,也没有磨掉我的斗志。” “可是我现在发现,无论我做了什么,如何付出,如何费尽心机把郭贵妃引导成为第二个孝慈皇后般的贤后,该有的争斗,始终会有;该来的事情,始终都会来。在大明宫廷,无辜的人依然死去,满口仁义道德的人,为了利益依然不择手段,手段残忍,我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宫廷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沈琼莲和胡善围是一年进宫的,两人算是知己,胡善围陷入中年危机,觉得迷茫,看不清方向,沈琼莲还是天才少女的本色,胡善围倒了一通苦水,她耐着性子听完,说道: “听你这样一说,我也觉得挺没意思的,到头来一场空。幸好我还有诗,我还想写更多的作品,所以我觉得还行。我现在脑子都发懵,站着都能睡着,无法给你出主意,我先去休息。” 言罢,沈琼莲居然真的回去到头就睡。 胡善围也累到极致,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沈琼莲还有诗和远方,而胡善围经历了一个接着一个的苟且和算计。 身体累,心更累,真的厌倦了永无休止的纷争。谁会用这种费尽心机、瞒天过海的方式弄死鲁荒王,造成服药自闭的假象呢? 不是北元,因为兖州处于内陆,没有边防,杀死一个太平藩王毫无用处,还不如去刺杀北平的燕王等镇守边关的藩王。 也不是达定妃那些汉王旧势力,因为如果是为汉王复仇,当众刺杀,或者在毒死鲁荒王后宣扬出去,巴不得全天下的人知道,这才是同态复仇。 后宫的嫔妃也不可能。因为鲁荒王一死,不仅不会影响到郭贵妃封后,反而会更快促成——至少在大明洪武朝,没有儿子并不是当皇后的劣势,反而是优势。因为没有儿子,才会真正对所有名义上的儿子一视同仁,才会真正将自己的立场和皇上的立场保持一致,说白了,都是利益捆绑。 为了安慰郭贵妃,今年必定会举行封后大典。 谁是凶手?要看谁能够真正从鲁荒王之死中获利。其实,凶手已经很明显了…… 想到这里,胡善围觉得寒冷刺骨,真是知人不知面心啊,要海棠在被子里再塞进来一个汤婆子,方缓过劲来。 海棠见她眼底像淤青一样可怕的黑眼圈,悄悄往香炉里加了助眠的沉水香,胡善围这才入睡。 只有在梦里,她才能得到片刻安宁。 她梦到了沐春在信中描述的移民聚集的一座座石头城,各地方言混杂在一起,开辟新家园。她骑着大象,天气那么热,她赤着双足,头上戴着花环,漫步在无边无际花海中,这里没有谎言,没有纷争,只有沐春……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沐春在案几堆积如山的文后面趴着桌上打盹,时千户进来了,看见世子爷的脸贴在摊开的账本上,也不知做着什么邪梦,口水流了一滩,将账册的墨汁淹开。 时千户看着手中急报,只得冲过去摇晃沐春,“世子爷?醒醒!有紧急军报!” “地震了?善围姐姐快跑!”沐春猛地惊醒,视线越来越清晰,善围姐姐的花容月貌变成了时千户的一脸胡茬。 “怎么事?”沐春顺手用衣袖擦去连接嘴角和账册的如蜘蛛丝般的口水线。 时千户看着堂堂世子活的像个糙汉子,心中一叹,双手递过军报:“云南麓川司伦发叛乱!黔国公号令云南全境警戒,在保护各地新移民石头城的前提下,若还有余力,便来支援昆明,平息叛军。” 沐春揉了揉眼睛,像是还没睡醒,“这个司伦发总是不停的叛乱,我爹学诸葛亮七擒孟获,捉捉放放的,这都第几回叛乱了?” 时千户数了数手指头,“第五回。” 沐春对着昆明方向拱了拱手,说道:“爹,还有两回就齐活了。儿子相信您的实力,没有儿子的支援,您也能马到成功,活捉思伦发。儿子这里还有二百五十万新移民要管着,实在抽不出空。爹,自古忠孝不得两全,只能靠您自己解决。” 时千户看着世子爷兴奋的样子,不像是亲爹招兵救急,倒像是他亲爹祝寿。 时千户指着军报,“世子,您打开看看,这一次和以往不同,思伦发集结了五百头大象战团,这次,黔国公有些吃力了,世子最好去支援昆明,否则边境线失守,新移民听到战败的消息,不得都跑光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4.他是沐春,他不做选择题,他都要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从洪武十六年大明南征开始,麓川首领思伦发趁着大明和北元梁王交战, 就开始浑水摸鱼扩充地盘。当时洪武帝对云南的政策是先顾全大局, 云南的主要矛盾是大明和北元的国土之争, 少数土官不服大明的统治是次要矛盾。 沐英狠抓主要矛盾, 一门心思打北元,云南全境平复后, 带着南征军找麓川思伦发算账。 两军交战, 思伦发发现沐英的南征军比以前北元的军队强悍太多, 打不过, 于是提出投降。按照洪武帝安抚为主,打击为辅的政策,沐英同意了,大明朝廷建立了麓川宣慰府, 就像奢香夫人和明德夫人的贵州宣慰府一样,是世袭自治制。 思伦发接受了册封, 等沐英大军一走,又故技重施, 开始造反了。 以斗争求和平, 则和平存, 以妥协求和平, 则和平亡。大明对西南土官的政策是:封官可以,搞分裂不行。 沐英带兵来伐麓川, 思伦发打不过他, 又投降乞和。反复数次, 就像三国时的诸葛亮七擒孟获似的,大家习以为常,就像过年似的,每年都要造一次反,否者这一年好像缺了些什么。 思伦发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物,他不仅仅想想要搞独立,他还往缅甸方向扩张势力,每当缅甸内乱,边关稍有稍有松懈,他也同样起兵攻打缅甸争地盘。 正因如此,沐春看到战报,并没有放在心上,觉得老爹是个成熟的大元帅了,这种问题他自己会解决的,千军万马都闯过来了,五百头大象战团也不成问题。 何况他的任务是保护二百五十万移民的生产生活安全,他忙得没时间回京看善围姐姐。 于是沐春没有理会,今年他计划在云南设一百个院,用教育来推进移民和土人的融合,这六年来,他亲手安置移民,发现沟通比战争的效果更长久,但是这些都要钱,沐春绞尽脑汁写折子上洪武帝,给皇帝画大饼,向朝廷要钱要人。 自从当了世子,他的字都变得好了。 可是第二天,他正在给要钱要人的奏折上修改润色时,时千户又拿来急报,“世子!昆明告急!” “别吓唬人,我爹不是一般人,他——”沐春懒懒的打开战报,蓦地坐直了,目光一凛,“集结军队,把能带的武器,尤其是火器都拿上,即刻出兵。” 时千户心道大事不好,遂问:“思伦发这是得了天兵天将吗?逼得国公爷接连两日发救急军报。” 沐春说道:“不晓得,但是我爹受伤了,看起来伤势还不轻。” 时千户有些不相信,黔国公这个人最好面子了,绝对不会再长子面前说自己受伤,需要长子去救援。就凭他们恶劣的父子关系,黔国公就是战死,也不会服软的。 沐春看穿了手下所想,说道:“他在信中只是说这次思伦发的大象战团很难攻克,我军伤亡惨重,但是他的字迹软弱无力,最近几年他又没有纳新的小妾进门……应该是受了重伤。” 时千户说道:“看来世子还是挺关心国公爷的,一看字迹便知国公爷近况。” 呲!沐春歪了歪唇角,发出不屑之声,“他这个人命大,死不了,我只是担心主帅受伤,敌军声势浩大,万一顶不住了,大后方二百五十万移民丧生在大象的肉柱子脚下,我六年心血不就白费了?我还指望用这个功劳赚老婆本呢。” 沐英沐春父子形同死敌,但是唇亡齿寒,必要的时候还需放下隔阂,并肩战斗,先解决主要矛盾,再关起门来内讧也不迟。 六年前,沐春对胡善围许下不负国家不负卿的诺言。沐春不是王宁,必须在事业和爱人之间做非此即彼的选择。 他是沐春,他不做选择题,他都要。 从十七岁江西剿匪打响人生中的第一战,到十八岁参加北伐,到现在安顿二百五十万移民,每一件大事,他都要赢。 沐春带着手下精锐出发了,一辆辆马车装着佛郎机大炮、还有南京火/药厂给神机营新研发的火绳枪等等装备。云南多大象,尤其是专门用来作战的战象,皮厚肉粗如一副天然盔甲,冷兵器给战象造成不了大的危险,除非射中眼睛。 对付战象,火器是最管用的。 沐春日夜兼程,去西南前线支援亲爹,此时思伦发的大象战团已经攻下三城了,沐英连连后退,一直退到河东扎营。 西南温暖,初春兖州还在下雪,这里已经百花齐放了,只是战争中,鲜花的香气也掩盖不了血腥气,隔着宽广的河流,都能听见对岸战象的嘶吼声,仿佛远古巨兽。 呜——欧! 大明军队连连折在大象的柱子腿和獠牙下,听到接连不断的大象叫声,心下惶惶,军心不振。 沐春走进军营时,听见有伤兵议论:“大象会游泳,背上还能乘坐四五个军人,简直就是一艘小战船,沐小将军已经传令,时刻留意对岸敌营动静,敌人随时可能渡河攻过来。” “怎么防?咱们死伤过半,人困马乏了。他们五百头大象渡河,估摸能够阻隔河水,我们用什么拦?大象一脚踏过来,能够一个大活人踩成肉酱。” 沐春听了,心里不是滋味,时百户正要呵斥这两个伤兵,被他阻止了,说道:“人家说的都是事 实,打仗是为了赢,又不是白白送死,如今这个局面,严防死守是下策,我爹真是老了。” 时千户难得为沐英说句话,“也没有其他法子,这条河好歹是个天然屏障,如果继续撤退,后方就是昆明城了。大象的大粗腿一脚就能把城门踹开的样子。” 呜——欧! 正在对岸用长鼻子饮水的大象战团应景的吼起来了,还故意吸水,用鼻孔互相喷洒,像是一道道瀑布。 沐春停住脚步,看着难得的一根根象鼻鼻孔朝天喷水柱的观,“有趣。” 大明军队只觉得恐惧,哪里好笑了!你是没有见识到大象战团的恐惧! 有胆子小的干脆扯出军衣里的棉花,堵住了耳朵,不想听见大象的死亡嚎叫。 刚刚把棉花团塞进去,就被沐春给揪了出来,“这是对方故意纵象群嘶叫,以压制我军士气,就像项羽被汉军所围,刘邦命军士唱起了楚歌一样,只是把楚歌换成了大象的叫声,你们不要中计,起来,我来叫你们唱歌反击,不蒸馒头争口气。” 时千户忙道:“世子,万万不可啊!大战即将来临,岂可唱那些……靡靡之音。” 时千户以为沐春要重操旧业,干起了用吴中艳曲鼓舞士气的勾当。 沐春摆摆手,”怎么可能,以前我只是个小千户,管着你们这些土匪和纨绔,当然要唱那些低俗的,否则你们都听不进去。现在我是黔国公世子,管着二百五十万移民,当然要庄重一些。” “我们唱军歌,你们多少都会一点。大家一起唱,声音绝对能盖过那些大象。” 沐春跳到高台上,清了清嗓子,唱道:“披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征战兮,心不怠。踏燕然兮,逐思伦发。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其实原来的歌词是“踏燕然兮,逐胡儿”,沐春故意改成了叛军领袖思伦发。 歌词简单,旋律雄浑优美,一人从之,百人和之,千人随之,万人同歌。 看着士气渐长,军歌声压住了对岸有组织无纪律的象群,沐春这才悄悄从高台下去,去了主帅营帐。 迎面走来一人,步履如风,沐春赶紧侧身让步,低头叫道:“爹,我来了。” 那人在他面前停住,说道:“大哥,你认错人了,我是沐晟。” 沐春一抬头,是二弟沐晟,一张和父亲酷似的脸,连身板都一样,还胡子拉碴的,难怪会认错,这哪是父子,简直就是双胞胎。 沐春脸皮厚,不以为意,问:“爹呢?在卧床休息?” 沐晟一愣,“爹从来不在白天睡觉,我在前线压阵,他去后方探地形去了,看何处适合困住象群,正面冲击我们根本打不过思伦发,得利用地形的优势。大哥,外头的军歌一响,我就猜出是大哥来了,大哥用兵不拘一格,父亲时常说大哥是难得天生将才,无师自通。” 当着大哥的面,沐晟没有把话说全,父亲还说“你大哥就是脾气太古怪了,,若不好好雕琢,难成大器。” 看弟弟沐晟的反应,沐春更是怪,难道二弟不知道父亲受伤了?还是我眼花看字迹看错了,父亲并没有伤病在身? 二弟从小就是个老实人,应该不会说谎。 沐春说道:“我去找爹。” 老爹去哪儿? 黔国公沐英骑马来到一个盆地,四面环山,这里以前是一大片原始森林,因南京需要大量参天古木填湖建皇宫,一般人干不来这种苦活,所以大明都将犯人发配来西南伐木,时间一长,这里的木头伐没了,因这里土地肥沃,有水源,所以改造成了田地和果园,并就地修建监狱,方便管理犯人。 沐英看着山岭里为了看管犯人而搭建的哨所,以及各种陷阱和围障,在地图上画了个圈,这种地方适合诱敌深入,然后包围,用滚石、滚木或者火攻,盆地山路陡峭,战象这种笨重的庞然大物反而不占优势。 一个声音打破了沐英的思路,“那么现在问题来了,用什么可以诱惑敌人进入这个陷阱呢?” 一听这种懒洋洋、玩世不恭的调调,沐英就知道是长子沐春,他头也不回的说道:“你再来晚一天,昆明都沦陷了。” 沐春反唇相讥:“如果我记得没错,守昆明城的应该是父亲和二弟吧。” 意思是说昆明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搞移民的,又不是守城的! 眼瞅着父子两个又要掐起来,时千户连忙从中当和事佬,说道:“国公爷,世子一接到您的信,当天就集结人马赶来了,因为佛郎机大炮和□□太重,骡马车走的慢,所以来迟了些。” 沐春打量着亲爹,差不多一年多没见,就老了好多,鬓发霜白,脸上多了好些皱纹,尤其是眉眼之间,还有眼下的卧蚕,以前就是两道威风的卧蚕,现在卧蚕萎缩了,成了空空如也的眼袋,吊在眼睛下方。 沐春心想:英雄迟暮,难怪爹好几年没有新欢了。 沐英因常年征战,镇守云南这些年不仅要管边关,还掌管军政大权,包括外交,以及和长子各种斗气斗法,筋疲力竭,已露出老态了。沐英今年四十八岁,六十二岁的干爹洪武帝保养得当,六年添了三个儿子,还不停有新宠,老得慢一些,义父义子站在一起,别人还以为是兄弟。 沐春看他老成这样,收回了一肚子尖酸刻薄的话,沉默不语。 大战在即,沐英不想和长子闹翻,说道:“如果是你,你打算如何把敌人引到这里?” 沐春说道:“父亲五擒孟获……不,是五擒思伦发,五捉五放,跟耍猴似的,思伦发一定最恨您了,我要是他,我不会弄死……对手,一定要活捉,好好的羞辱一顿,这样才能一雪五擒之耻。” “所以,儿子的建议是要二弟假扮您——他和您长得太像了,沐晟佯装受伤,带着中军逃跑,孟获驱赶着大象战队追赶,沐晟把追兵引到盆地,您就可以关门打象,用滚木滚石攻击,再加上火攻,大象再凶猛,那也是肉身,任凭它皮糙肉粗如盾牌,也是怕火的。” 沐英说道:“可是这会让你二弟置于险地。” 沐春说道:“那就换成我好了,可是我和您长的不像,身材也偏高,纵使易容得当,也容易被思伦发识破。” 沐英眉头深锁,“万一思伦发识破计谋,不上当怎么办?思伦发的家族盘踞百年,对这里的地形一定比我们还熟悉,他应该晓得这里是盆地。” 沐春看着盆地里一排排监狱,问时千户:“这里关押多少犯人?” 时千户说道:“大概两三千人,都是穷凶极恶的重刑犯。” “蚊子腿也是肉啊。”沐春说道:“你随我下山去监狱招兵,只要愿意加入敢死队,和叛军拼命的,赦免其罪,来我账下当兵,俸禄奖赏一概不少。” 时千户就是江西土匪出身,他最适合这项工作。 沐英喝道:“你要做什么?” 沐春说道:“今晚我去夜袭营地,敌人势大,以为我们只有余力防守,我们乘其不备,渡河夜袭防火烧营,天黑大象看不清敌人,只晓得避开火光之地四处奔逃。” 沐英说道:“战象训练有素,短暂恐慌之后,他们会听从驯兽师的号角声集结,到时候他们乘着象背渡河,直奔昆明而去。” 沐春呵呵一笑,随即笑容转瞬即逝,“那就让他们尝一尝大明的三段式火绳枪射击的滋味,战象体型庞大,随便打都能中……” 沐春带着刚刚组建的监狱重刑犯敢死队从远处渡河,半夜,对岸蓦地火光四起,喊杀声,号角声,大象的嘶吼声混杂在一起。 夜袭成功,一块块火光连在一起,对岸霎时成了一片火海,驯兽师手里的号角声占据主导,象群开始强渡大河。 等的就是这一刻,待象群到了河流中段,沐英沐晟父子开始指挥□□营用沐春运来的新式火绳枪开始三段式攻击。 明初火器简陋,□□发射一次,就要重新装填□□和弹珠,用桶条捅严实了,才能发第二枪。 为此,明初□□营大多用三段式射击,一队射击,第二队举枪,点燃引线,第三队装填子弹,一队射击完毕后立刻推到第三排,第二队往前开枪,第三队做好射击准备,无限循环下去,达到连射的效果。 果然,象群的天然盔甲在子弹下溃不成军,有中弹沉没的,也有剧痛之下往东西两边河流漂流的,驯兽人的号角根本不如如雨点般的子弹惯用。 后方是大火,前面是似乎永无穷尽的子弹,大象和刀剑都无用。思伦发只得故技重施,停止渡河,保存实力,摇白旗投降,派出使者求和。 这是第六次了。 若再来一次,凑成七次,估摸可以召唤神龙。 现在的情况是思伦发渡不过来,大明的军队也攻不过去,与其这样耗着,不如和解,各自退兵。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沐英是个规矩人,招待了麓川使者,敲定就在河中间中竹排造一个浮台,双方在浮台见面,思伦发亲自拿着降,跪下呈给沐英,表示悔过,投降仪式完成。 沐晟坐镇后方,沐春和五个护卫簇拥着沐英乘坐小船,和对岸思伦发的小船同时往浮台方向而去。 这是思伦发第六次投降,他驾轻就熟了,指天发誓从此效忠大明,献上降,沐英刚要去接,沐春说道:“且慢!” 沐春指着思伦发身边一个随从,“我看见你的袖子在蠕动,你在里头搞些什么小动作?把手伸出来!” 随从一动不动。 思伦发很是惊讶,用土话命令随从伸手,随从依然不从,只是看着思伦发神秘的笑。 思伦发恼怒,伸手去抓他,这时,沐英多年沙场求生的本能,让他警醒起来,他一把抱住沐春,以身为盾,直接将沐春扑倒在河水里。 轰的一声震天巨响,思伦发的随从炸成了碎片,原来随从身上绑满了炸/药,成为了一个人体炸/弹,思伦发伸出去的手当场炸飞,全身血肉模糊,像是烤熟了似的,尖叫着从浮台滚进河水…… 沐英醒来时,只觉得腰部剧痛,腰肢以下干脆没有知觉。 他的背部已经灼烧一大片,尤其是腰部的脊椎被炸烂了,露出了白骨,脊椎受损,下半身已经瘫痪了。 “战……战……”沐英想问战况如何,可惜剧痛之下,语不成句。 沐晟抹掉眼泪,“麓川内讧,思伦发的部下刀干孟叛主,不满思伦发总是投降,收买其贴身侍卫当人体炸/弹,乘着两军和谈时借着衣袖的掩饰点燃引线,想要一石二鸟,杀了思伦发和父亲,然后乘着双方都群龙无首,起兵反攻。现在思伦发已炸死,麓川分为两派,一派是刀干孟叛军,一派是思伦发之子任思法,任思法发誓为父亲复仇,正在协助大哥追击刀干孟。” 沐英艰难地说道:“春……春……叫他……立刻……回。” 沐晟不解,“我军势如破竹,为何——” “回……春!”沐英坚持要大儿子回来,沐晟从小就听父亲的话,只得下军令命大哥回来。 沐春赶回来,沐英喝了吊命的老参汤,脸色发红,回光返照似的说道:“不要追杀刀干孟,不要为我报仇。留着他,以后和任思法争夺麓川控制权,麓川忙于内耗,很快就一蹶不振,以后无力反叛大明。做大事的男人,目光放长远,不要局限私仇,你可明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5.“孰为我父?孰为我母?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人之将死,沐英依然考虑的是云南的未来。沐春是他的继承人, 此刻他将十年来镇守云南的基本原则交给长子, “不服就打, 这一点毋庸置疑,拳头要硬,你的话才会有人听, 一个唾沫一个钉。同样的,服软了就别打,再大的私仇,也要放到一边去, 都是大明的子民,大家以和为贵。记住了没有?” 都这时候了,沐春只得点头,“我晓得。” 沐英指着沐晟说道:“你以后要听大哥的,就像听从我的命令一样,你要相信他, 尊敬他,如同对我。” 沐晟难过, 都说不出话来, 只会点头, 沐英对沐春说道:“我给了你两次生命,一次是你出生, 一次是昨天救你。除此之外, 类似父爱这种东西, 我从未给过你。所以,我不需要你报仇,也不需要你报答,你只需记住你姓沐,肩负沐家世代镇守云南的使命就够了。” 沐春总以为,有爹不如没爹,现在爹真的要没了,却没有预料中“弹冠相庆”的解脱之感,肩上无形背上了责任,亲爹死了,他要继续完成在这块土地深耕的任务,沐春故作无所谓,说道: “类似爱这种东西,我也从未给过你,我们算是扯平了。你不要说这些丧气话,你其实是个挺惜命的人——你为了让我立刻出兵帮忙解围,又拉不下脸面在信里求我,就故意在写信的时候笔锋无力,制造出受伤病重的假象,逼我立刻出兵。” 被长子看穿,沐英淡淡一笑,“我四个儿子,你最聪明,心眼多,我们之间,不似父子,更似仇人,求个救还要用上计谋,父子关系到了这个地步,是我的报应。当年,你母亲……她是个骄傲的豪门大小姐。而我……就像你说的那样,为了一口吃的可以跪下叫爹,我们在一起不合适。如果当年我有勇气抗旨与她和离,或许就不一样了。” 提起母亲,沐春没有好脸色,父母的悲剧婚姻,他是最大受害者,爹爹不疼,舅舅不爱,“没有什么如果,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你为我做的第三桩好事,就是没有为了面子,为我做主娶一个妻子回家。” 言罢,沐春深深一鞠,“感谢父亲不娶之恩。” 在这个时代,婚姻和国家有关,和政治有关,和父母有关,就是和成婚的两人无关,沐英作为父亲,他有权利这里这么做,只要娶回家,不管沐春承不承认,她都是沐春的妻子。 沐英无力的摆摆手,“你不用谢我,我其实考虑过这件事,我甚至想,等你生了个像你一样的儿子,被他狠狠折磨,你就会体谅我的处境。” 沐春目光渐冷。 沐英一笑,“我就是被你气吐血的时候想想而已,我整天忙于军务,那有空和儿子斗法,你将来娶了谁,如果顾忌我的几分生恩,就带着你的妻子去我的坟头,烧柱香报个名字就行了。我还有三个儿子,将来有的是后人延续沐家的使命,这才是我真正在乎的。所以,我没有搞这种互相折磨的宅斗游戏,沐家的悲剧婚姻……从我而起,从我……结束。” 言罢,沐英含笑而去。 沐家的祖坟在南京,沐英的墓地早就挖好了——沐春之母冯氏早逝,建了同穴不同室的夫妻合葬墓,现在只需打开墓门,将沐英抬进去即可。 停灵三日后,长子沐春扶棺回京,次子沐晟留守云南。 一路上,无论移民还是当地土人,“莫不奔号其门,泣语于路。”,万人相送,文人以诗挽之。 扶棺途中,沿路开始流行一首歌谣,“孰为我父?孰为我母?无母奚居,无父奚附,天梦梦乎?莫恤我穷乎!” 意思是我好可怜啊,死了娘啊又死了爹,将来该怎么办啊。 传说是长子沐春悲痛时所作,因言辞简单,朗朗上口,这首歌谣迅速在民间传唱开来,以纪念沐英,云南百姓将其视为父。 其实是沐春的幕僚代做,利用父亲之死来收云南民心的。 一路土官,流官,还要当地百姓拜祭,送葬队伍走的很慢,这是绝好的传播机会,沐春以前是“行走的吴中艳曲”,他晓得歌谣的生命力,云南这块地方识字的人太少,口口相传是主流,没有比歌谣更能洗脑的了。 后来有人问沐春这首歌谣是否出自他手,沐春不答,只是对着父亲的棺材哭泣,沿路百姓看了,莫不跟着流泪,齐唱挽歌。 沐英之死的消息早就传到京城,洪武帝有二十几个儿子,没有谁能比得上这个义子,无论情感还是利益,都是一大损失,洪武帝悲痛不已,听到沐英已死,他比得知亲儿子鲁王之死更加痛苦。 洪武帝辍朝一日——鲁王死了都没耽误他上朝。还亲自写了祭文,派礼部官员代为祭奠。 送葬队伍走到半路,洪武帝又下旨,追封沐英为异姓王——黔宁王,谥号为“昭靖”,按照王礼的规格下葬。 须知亲儿子鲁王死了,洪武帝给的谥号为“荒”,荒唐的荒。 一个“昭靖”一个“荒”,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沐英封王之后,沐春又写了一首歌谣:“于畎于亩,是耕是籽。唯黍唯稌,以餴以饎。我有父母,先王之子。” 意思是说又有屋来又有田,又是耕来又是栽,各种粮食收成好,每天都能吃得饱,因为我有了父母啊,他就是先王之子小春春! 黔宁王沐英是长子沐春一路扶棺送葬,云南百姓都看在眼里,这个先王之子当然就是沐春了。 这首歌谣正好和上一首“孰为我父?孰为我母?”对应起来了,痛失父母,没有吃穿,后来有了父母,有田地有粮食,这个父母就是先王之子,云南百姓找到了新的主心骨。 这两首歌谣首先在移民里流传,随后迅速在民间传唱开来。 沐英的棺木走了三个月才到京城,云南除了哑巴,就没有不会唱的了。至此,虽说沐春还没有正式 册封黔国公,但是云南已经默认权力的传递。 即将三十而立的沐春已经不复十七岁时“你看这个月亮,它又大又圆”的窘迫了,也不是十八岁北伐时唱着令人脸红心跳的《粽子歌》那样的孟浪,他会用歌谣为自己铺路了。 不受宠又怎样?不结婚又怎样?他安顿了二百五十万移民,沐英死了,云南的天没有塌,“我有父母,先王之子”唱的就是沐春。 且说沐春用两首歌谣收割云南民心,有了安顿移民打下的基础,沐春名声大噪,西南边陲并没有因沐英之死而起动荡,总体情况是哀而不伤。 千里之外的山东兖州,太子为首的治丧小队也完成了鲁荒王的葬礼,他的墓地最终定在邹城——这个在后世被称为大明第一王陵,位于九龙山南峰第一个山头,堪称龙头,墓地“左右护砂,环抱拱卫,溪水分流,藏风聚景,近案似几,远朝如臣”,风水绝佳,是个旺子孙后代的宝地。 绝命毒尸鲁荒王躺在金丝楠木的棺材里,穿着洪武帝赐的龙袍玉带,戴着小帽,头发梳成髻,用金冠固定,可能是长期服用丹药能够防腐的缘故,几百年后被山东博物院考古挖掘时,鲁荒王的发髻还没有腐烂,“栩栩如生”。 金丝楠木棺材地步铺着草木灰用来防潮,之上是一块苓板,板上雕刻着北斗七星的圆孔,象征轮回,也方便透尸气,板上铺着一层褥子,褥子铺着二十二枚圆形方孔的“洪武通宝”的金币,和他的年龄一致。 众人小心翼翼将穿戴好的绝命毒尸抬进棺材,放在压岁的二十二枚金币上,覆盖一层锦被,最后,由太子朱标亲手将一件四爪龙袍盖在被子上。 太子最后看了一眼弟弟,说道:“钉馆吧。” 葬礼完毕后,鲁荒王的棺材停在皇室寺庙里,邹城的王陵工程浩大,没有个四五年根本完不成,先举行葬礼。 很快就是七七回魂之日,太子为鲁荒王举行了盛大的水陆道场,为弟弟超度亡魂,兖州皇家寺庙的诵经祈福声日夜不绝。 过了七七,治丧队伍就算完成任务,要回京城了。此时已到了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寺里的桃花开的正艳,胡善围剪了几支桃花,替郭贵妃供在鲁荒王的棺椁前的供桌上。 太子拿着一个美人风筝,往火盆投去,烧给弟弟,见胡善围拿着桃花过来,说道:“胡司言怎知鲁荒王喜欢桃花?” 胡善围将桃花插瓶,说道:“我看过他的诗集,最喜欢写桃花,应是喜欢此物。” 太子叹道:“十弟天真烂漫,每逢春天,必定要放风筝。你也知道,后宫管得严,一应鸽子、孔明灯、风筝等疑似信号的物件皆不容许,否则就是触犯宫规。十弟每次想放风筝了,就跑来撺掇我,要我去找父皇母后打招呼,特许他在宫里放风筝。” 胡善围在宫廷十二年了,根本不相信什么兄友弟恭,心中如此想,嘴上却说道:“太子殿下对弟弟们都很友爱,可惜鲁荒王无福,年纪轻轻就去了。” 太子走近过去,将花瓶里的花枝抽出来,折短了两根花桃花枝,重新插瓶,问:“是不是比刚才好看?” 胡善围忙说道:“太子妙手,微臣自愧不如。” 太子负手在背,左看看右看看,说道:“这插花讲究错落有致,有高有低,方能赏心悦目,最高的花枝永远只有一朵,倘若都差不多高,纵使一瓶都是仙境葩,也不会好看的。” 胡善围揣摩着太子话的深意,故意装作听不懂,说道:“太子真知灼见,微臣今日长见识了。” 太子见她态度恭顺,便说道:“感觉有些疏淡了,再采些过来。” 胡善围道:“微臣这就去。” 太子说道:“孤和你一起去,再来一个花瓶,凑成一双桃花插瓶才好。” 胡善围说道:“那敢劳动太子殿下。” 太子说道:“胡司言是贵妃娘娘面前的红人,孤也不敢劳动胡司言为孤剪桃花。” 就这样,两人来到桃花林,太子主动和她闲聊,“记得第一次见到胡司言,正是为了成穆贵妃孙氏的葬礼规格,你据理力争,提出‘父母同尊’,父皇为此颁布《孝慈录》,改变了孝制,当时孤还不服气,指责你是佞臣。后来孤为了给恩师宋濂求情,父皇大怒,是你不计前嫌,将孤画的《负子图》藏在身上,父皇打孤时,看见图画上孝慈皇后背着年幼的孤夺马逃跑,才消了气,这事孤至今都欠你一份人情。” 胡善围谦虚道:“并不是因为微臣,是皇上敬重孝慈皇后。” “你是个聪明人。”太子停步说道:“你知道如何审时度势,顺势而为,所以你进宫十二年来,一直顺风顺水,屡次推到风头浪尖上,都能站对方向,升官升的最快,待贵妃封继后,你肯定会高升五品尚宫,成为女官之首。” 胡善围越听心越惊,说道:“微臣不敢当,微臣只是努力做好分内之事。” “果真只是如此吗?”太子突然话题一转,“那你为何要费尽心机追查鲁荒王之死?鲁荒王是皇室中人,归孤的宗人府管辖。孤是大哥,惊闻噩耗,孤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岂能让弟弟蒙冤?” “故,在收殓遗体之前,孤也命人查过鲁荒王的遗体,确实是吞服仙丹所致,死于丹药里的砒/霜中毒,七窍流血而死,这是服丹之人最常见的死法,你还有什么疑问?连九年前出宫的茹司药都被你请来了,在鲁王府住了两晚才走。” “和太子的结果一样,死于丹毒。”胡善围心想,这也是大实话,不算骗太子。很显然鲁王府后院鲁王妃管的很严,太子不知道她们查到了什么,但是兖州城里有太子的眼线,太子很清楚茹司药的行踪。 太子又问,“你明知归宗人府管,为何还要插手?是贵妃娘娘指使你的?” 胡善围顿了顿,说道:“是微臣自作主张,想多了解一些鲁荒王死亡的细节,将来好回宫向娘娘交差。微臣这十二年来仕途一帆风顺,靠的就是比别人多一些胆量和细心,把事情办的漂亮了,才能得到赏识。” 太子冷冷一笑,“没有那么简单吧,你们到底查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结果,让茹司药害怕的请了四十多个保镖护送她回到开封周王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6.谈恋爱吗?杀你全家的那种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胡善围混迹宫廷十二年,不是白混的, 闻言并不露怯, 神色如常, 说道:“太子误会了,是微臣自掏腰包雇佣的保镖送茹司药回去的。我既然请了她来,就要负责到底, 保障她的安全。何况,茹司药夫妻把所有的钱和精力都放在医学上,家里清贫如水,她那里来的银子雇佣四十几个保镖呢?” 太子定定的看着她, “你还没有告诉孤,茹司药查到了什么?” 胡善围说道:“鲁荒王死于砒/霜中/毒,剩下的五颗丹药也查出足可以致命的砒/霜,是他的丹方出了问题,没有把握好计量。” “只是如此?”太子问。 胡善围说的只是一半事实,另一半只能说给皇上和郭贵妃听了, 胡善围说道:“太子若不信微臣,就不要问微臣了, 太子可以自己去查——鲁荒王的炼丹室就在内房密室的地下室, 一切都保持原状。” 才没有。鲁荒王的《炼丹手记》和掺有纯□□的白矾已经被胡善围秘密转移藏起来了。这是鲁荒王被人毒死的铁证。 鲁荒王荒唐归荒唐, 但荒唐的人就应该冤死吗?和暴戾的秦王相比,鲁荒王简直是个纯洁无辜的小天使。 太子说道:“内房位处鲁王府后宅, 是鲁王妃孀居之地, 孤是大哥, 要避嫌,岂能私入弟媳后宅。” 封建社会,讲究男女之大防。比如太子的东宫就在皇宫里面,但是东西六宫住的都是皇上的女人,太子不能踏入半步。后宅也是如此,私密程度相当于五百年后浏览器里的历史记录,若没有特殊情况,亲兄弟也要避险的。 太子素有仁德之名,爱惜羽毛,鲁王妃年轻貌美,更要避嫌了。在这个方面,太子绝对不会留下任何后患和把柄,大明好太子可不是说说而已。 胡善围晓得他的顾忌,越发大胆,说道:“鲁王妃是深明大义之人,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只需提前在房必经之路清场,沿路设下帷帐,殿下可以在微臣、礼部侍郎黄子澄等人的见证下去内房一观。” 胡善围如此坦诚,不像是说谎,她迎接着太子审视的目光,不躲不闪。 宫廷十二年,狐狸都能修炼成精,这点魄力还是有的。 太子突然笑了,“好,孤相信胡司言。胡司言心思缜密,孤实在佩服。” 太子不再逼问,胡善围松了口气,自我安慰:太子是储君,她是臣子,她说了半个事实,没有掺一句谎言,应该不算欺君之罪。 太子看中了一枝粉白相间的桃花,伸手折下,折了一半,到尾端由于树皮连在一起,没能折断。 “胡司言来帮帮忙。”太子向胡善围伸手。 太子如此“娇无力”,胡善围说道:“让微臣来吧。” 胡善围走到桃树下面,双手拿着断枝,来回三百六十度旋转撕扯,咔嚓一声,干净利落的折断桃枝。 胡善围将桃枝递给太子,太子接过,对着她吟起诗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家宜室’,这枝桃花和胡司言很是般配,鲜花赠佳人。” 言罢,太子将桃花递给胡善围。 太子所吟之诗,乃是《诗经》里的《桃夭》,是歌颂女子出嫁的,后世渐渐演化成倾慕求娶之意。 胡善围:太子这是干什么?刚才威逼不成,改成利诱……不,是色/诱了? 众所周知,太子和去年刚刚从侧妃扶正为太子妃的吕氏琴瑟和谐,原配太子妃常氏死的早,太子一直没有另娶,和吕氏恩恩爱爱,一起生了三男三女,长期以来,东宫除了吕氏,就没有其他女人,太子坚持不二色的行为,也博得了世人赞扬。 其实对爱情的忠诚,不管在任何时代,都容易博得人们的好感,尤其是身处高位,有权有势的男人,这份忠诚更加不易,因而更加珍贵,宫里许多女人都羡慕太子和吕氏的爱情,尤其是羡慕吕氏,觉得她遇到了绝世好男人。 吕氏出身香世家,估摸东宫里头,太子和吕氏没少玩这种借花朵、诗歌来调情的套路,如今同样的套路用在胡善围身上……并没有什么用。 因为比起沐春撩善围姐姐的各种手段,太子就像个小学生。 关键是,太子一张微微出油的圆脸,以及三十七岁微微发福的圆滚滚身材,简直就像一碗凉透的、还结成一块块白印的猪油渣,再配上那首“桃之夭夭”,简直油腻的要命。 所以,胡善围内心不仅毫无波动,而且有一些想笑。心想宫里那些幻想太子和吕氏一人一世一双人的女人们恐怕要失望了,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太子为什么对我用“美男计”色/诱? 他想干什么? 难道…… 胡善围后退一步,不敢接桃枝,低头说道:“微臣蒲柳之姿,且今年三十二岁了,在微臣这个年纪,已经有很多女人当祖母了,微臣已年老色衰,配不上佳人的称呼,更配不上这桃花。” 胡善围为了拒绝太子,狠狠的下手埋汰自己,其实她觉得三十二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不觉得老——其实老又如何?一个女人的价值不能用年龄来判断,女人又不是蔬菜,非要鲜嫩才行。 太子不肯放弃,拿着桃花走进一步,说道:“孤一直觉得你很像一个人,唐朝的上官婉儿。上官婉儿是武则天的智囊,辅助武后多年,除了政治,她还擅长写诗做文章,影响当年文坛的文风。” 胡善围忙说道:“殿下千万别把微臣与上官婉儿相比,真是折杀微臣了。微臣那点小成就和女相上官婉儿相比,简直是蝼蚁之于泰山。” 太子说道:“胡司言莫要自谦,胡司言改变延续千百年的孝制,提倡“父母同尊”,从伦理和人情上看,都是孝制的进步。在文采上,胡司言的宫词虽远不如沈琼莲,但是胡司言有一双慧眼,将南戏《琵琶记》推荐到了御前,这部戏的教化之功影响深远,皇上喜欢至今。在孤眼里,胡司言是一位才情兼备的好女子,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啊。” 如果不是为了拒绝你,我用得着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吗! 此时胡善围恨不得把太子暴揍一顿,可是她和太子体力和地位都相差甚远,根本打不过,还会因为“弑君”而引来杀生之祸。 冷静,要冷静! 胡善围暗自告诫自己,强忍住怒火,说道:“微臣只是尽分内之事而已。” 太子继续强撩胡善围,说道:“上官婉儿辅助武则天,武则天倒台后,上官婉儿嫁给了唐中宗李显,封为昭容,深得唐中宗宠爱,还容许她继续参政,设置昭文馆,鼓励诗文,于政治上也多有建树,其风采不输当年在武则天手下办事,你知道上官婉儿封昭容时多少岁吗?” 胡善围熟读史,说道:“四十一岁。” 太子见她低垂脸庞,以为她害羞,便用花枝托着她的下巴,强行抬起来,“上官婉儿四十一岁得封昭容,胡司言才三十二岁,将来……贵妃之位,指日可待。” 我呸!我才不稀罕什么劳什子贵妃,别说贵妃了,给我后位我也不干! 这下不仅仅是色/诱了,还有利诱。 胡善围觉得拖着下巴的桃花枝就像蜜蜂蜇了一下,火辣辣的疼,又觉得毛骨悚然,她伸手将桃枝拨开了,说道:“殿下饱读诗,谈古论今,可知上官婉儿和她一家人的下场?” 全家死光,上官婉儿被唐玄宗李隆基斩于旗下,香消玉殒。 所以太子拿上官婉儿作为比喻,等于说是谈恋爱吗?杀了你还灭你全家的那种。 太子是读圣贤长大的,他当然知道上官婉儿的下场,他轻轻一笑,把玩着手里的桃枝,说道: “孤可以保证,只要你听话,在宫里当孤的眼睛和耳朵,献出你的忠诚,孤将来绝对不会亏待你,还有你的家人。你的父亲胡荣,孤早就派人打听过了,是个老实低调的商,家里出了那么有名气的女官,他从不仗势欺人,风雨无阻的经营着小店,唯一的爱好就是去教坊司喝一壶茶,听《琵琶记》,你们胡家不是贪婪之辈,必定能够得到长久的荣华富贵。” 胡善围惊讶的看着太子:他到底有多少张面具? 他素有仁德之名,为恩师宋濂冒着忤逆洪武帝的危险,苦苦下跪求情,尊师重道;他对爱情忠诚,常年守着吕侧妃一人,不二色,在宫里和民间都传为佳谈;他对弟弟们友爱,无论弟弟犯了什么错,他都去父皇那里求情,给弟弟再一次机会。 他是那么完美的太子,简直是历史上好太子的模板刻成的,甚至,比史上更完美。 可是现在,太子在办完鲁荒王丧事,即将返回京城时突然向胡善围抛出象征婚姻嫁娶的桃花枝,还出言调情,□□加上利诱,许以贵妃之位,为的是要胡善围当他的眼睛和耳朵。 太子原来早就抄过我的底细,对父亲胡荣相当了解,这说明太子对我早就有拉拢之意。 为什么是现在“表白”? 难道…… 胡善围以前的猜测正在一步步的变成现实,可是太子如此露骨的勾引,给她画大饼,许以美好的远景,都靠着一张嘴。 无论太子说什么,只要没有证据,别说是□□了,太子就是说他要弑父谋反,空口无凭,胡善围都拿他没有办法的。 胡善围避重就轻的和太子周旋,说道:“上官婉儿备受唐中宗宠爱和信任,她最后因何而死?因为她错信了一个男人。唐中宗一死,皇后韦氏和安乐公主密谋,要韦后效仿武则天登基为帝,然后封安乐公主为皇太女。上官婉儿假装支持韦氏,暗地里却和太平公主联盟,支持李旦为帝,以求自保。” “她表面迎合韦皇后母女,暗地里作为内应,打开城门,秉烛带着宫人迎接李旦之子李隆基。结果,李隆基带兵杀入宫廷,杀了韦后和安乐公主,灭了韦氏满门,明知上官婉儿是内应,故意装作不知,无论太平公主如何求情,还是将上官婉儿斩于旗下。” “上官婉儿在大唐前朝后宫几十年,经历数次改朝换代,素有女相之称,最后得到如此下场,是因她错信了李隆基的承诺。李隆基傻吗?一个打开城门迎接自己的女人,她会和韦氏是一伙的?不,一切的一切,不过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天下安,谋臣死,这个恒古不变的道理。” 啪啪! 太子鼓起掌来,“胡司言果然不凡,一般人读史,只晓得李隆基误杀上官婉儿,你带着脑子去读史,看出了暗藏在其中的宫变玄机。孤看中的,并非胡司言的外表,难得是你一直很清醒的头脑,孤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 太子的高傲自大,让胡善围像是生吞了结了块的猪油,恶心不已,说道:“殿下,上官婉儿之死,告诉微臣一个道理,宁可相信这世上有鬼,也不能信男人这张嘴。前车之鉴,微臣谨记在心。” 胡善围如此表态,太子渐渐冷了脸,“连孤你也不信?” 胡善围说道:“是的,比起太子,微臣更加愿意相信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人会骗人,道理是不会骗人的。” 太子问:“你要孤怎么做,才会相信孤与你合作的诚意?” “合作?”胡善围笑了,“去掉那些虚伪的一面,直接说开不就很好吗?别说什么仰慕、倾慕、欣赏,只谈合作。殿下看重微臣,不就是看中了微臣在皇上还有贵妃娘娘面前的几分薄面吗?” 太子说道:“皇上今年六十二岁了,贵妃娘娘患有心疾,鲁荒王一死,给她的打击很大……是时候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了,你是个有野心的女人,刚才听君一席话,孤看出你对后妃的位置没有兴趣,那么继续当女官,成为女官之首的尚宫呢?将来如果没有孤的支持,你是当不了尚宫的。” 胡善围目光渐冷,“太子在威胁微臣?殿下,如今您还守着东宫那一亩三分地,这后宫的主人,是皇上。至于将来——殿下恕微臣直言,这历史上,当了二十多年太子的人,最后能够登上帝位的,真的不多哦。” 胡善围是故意激怒太子,不要再纠缠不休,一个和东宫走得太近的女官,是无法得到皇上和贵妃信任的。 可是,出乎意外,太子并没有预料中的暴怒,从他突然青筋暴起的额头,和紧紧捏住桃枝的手指头上看,他的确很生气,但是太子不怒反笑: “果然,敢顶撞父皇的女官,当然也敢讽刺一国储君,真是有趣,孤更想与你合作了,还是那句老话,到底孤怎么做,你才相信孤的诚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7.人设一时爽,崩坏火葬场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男人心,海底针。太子许给贵妃之位色/诱、有许以尚宫之位利诱、还说她爹胡荣爱好去教坊司喝茶看戏, 用家人来威胁她。 太子连续三板斧, 想要收割胡善围的忠诚。 太子如此迫不及待, 胡善围当然不会恋爱脑的以为太子喜欢她,她的第一反应是:难道皇上快不行了?隐瞒病情?所以太子在这个时候收买她,想要确保登上帝位。不对呀, 明明出发之前洪武帝身体挺好,还能连着宠幸刚进宫的朝鲜贡女。 胡善围熟读历史,在宫廷也有多年的实践经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其实史上的完美太子, 和现实的完美太子有天壤之别。 史上的太子,或有诗文才华、或开疆扩土、或善良慈悲、或者对爱情忠诚,只有一个方面表现良好,都会留下美名,是个好太子。 但是现实里的太子的评判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是否顺利登上帝位。 当不了皇帝的太子都不是好太子。 太子和老中医不一样,老中医越老越吃香, 太子当的越久,就越危险, 越被年纪越来越大、身体和疑心病此消彼长, 成反向发展的老皇帝所忌惮。 所以古往今来, 在太子岗位上工龄超过二十年的,基本下场都很惨, 没有几个得到善终的。 太子朱标努力营造出仁德、友爱兄弟、尊师、对爱情坚贞等等良好的人设。其实胡善围这种终年在名利场摸爬滚打的人是绝对不相信的, 不说破, 不戳破而已。 当年太子为了“尊师”美名,苦求洪武帝放恩师宋濂一条命,其实是用苦肉计迫使孝慈皇后出面帮忙,最后还是孝慈皇后拖着病躯搞定了洪武帝,但是美名却是太子的。 从成穆贵妃的葬礼引出改变孝制的《孝慈录》,到救宋濂这两件事,胡善围就看清楚了太子的虚伪。 太子的人设是骗一骗广大无知老百姓,得到他们的尊敬和爱戴,这和五百年后演艺界明星们做“好男人”、“吃货”、“学霸”人设是一模一样的,为的是迅速提高知名度和辨识度,他们知道老百姓喜欢这种的人设,就努力把自己包装成和真实的他们完全不同的人设。所以屡屡出现出轨劈腿的“好丈夫”、瘦成一条闪电的“吃货”和论文格式都不标准的“学霸”。 但是,群众的目光岂是那么好糊弄的?人设一时爽,崩坏火葬场。立的越高,崩塌的越快。 此时的太子已经在胡善围心中崩到一塌糊涂了,还死皮赖脸的想要索取她的忠诚。她已经分不不清楚,虚伪的太子和暴戾的秦王那个更讨厌。 胡善围决定给太子一击重拳,说道:“微臣吃的是大明朝廷发的俸禄,不是来自东宫。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啊,微臣不能端着朝廷的碗,做着东宫的事。微臣的忠诚只会给两个人,那就是皇上和统领六宫的贵妃娘娘。太子殿下得到微臣信任的唯一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坐上那张龙椅。” 想得到我的信任?那就先当皇帝,太子是储君,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 是的,这一步的差距,可以只是三尺的一小步,也可以是十万八千里的一大步。 这一步其实很远,小心扯着蛋啊太子! 胡善围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太子晓得她的决定,很是失望,“原来胡司言是那种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下注的人。” 胡善围说道:“是的,微臣出身市井商户人家,小门小户的,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只晓得端谁的碗,吃谁的饭,就要给谁办事,太子殿下的赏识微臣心领了,这桃花还是劳烦太子拿去鲁荒王棺椁前插瓶吧,告辞。” 这是兖州皇家寺庙,鲁荒王停灵之处,在弟弟死去四十九天,尸骨未寒,大哥就迫不及待色/诱起了弟弟亲娘的女官。 胡善围告退,太子没有追,只是看她的背影所有所思。 传说七七是死人停留阴间的最后一天,这一天要喝孟婆汤,忘记前世所有的事情,转世投胎。 胡善围来到大雄宝殿,在佛前为鲁荒王祈祷:来世,莫要再投胎帝王家了,你这个无用的好人。 做完法事,送葬队伍回到鲁王府,明日就要启程回京了。 胡善围在房里写了几页信,将一颗丹药用油纸包裹好,一起放在木匣子里,层层叠叠裹上防水防潮的油纸,然后在最外面裹上布包袱,交给海棠: “你拿这个出去,你出去之后,必定有人跟踪,不要怕,他们不会伤害你,你多换几个地方,换一次装束,假装甩脱跟踪后,去上一次我雇佣保镖的镖局,把这个木匣子寄送到京城锦衣卫衙门毛大人手中。” 海棠不解,“这个风险很大,凭我一人之力,很难甩掉跟踪。” 胡善围说道:“不,不是要你真的甩掉,是要让对方以为,你既然想尽办法想要甩开眼线,这个木匣子里头一定有什么了不得的惊天大秘密。” 海棠问:“胡司言今日怎么了?要捎信给毛大人,交给纪纲便是,为何要镖局去做这件事,镖局没有纪纲靠谱,这东西有遗失甚至调换的风险。” 胡善围轻轻叩了叩小匣子,“这个小东西是鱼饵,我要用它钓出一条大鱼,论理,这事我应该置身之外,交给皇上和贵妃娘娘定夺,但是……” 一想起桃花林太子轻佻的用桃枝托起自己下巴的那一幕,胡善围觉得恶心作呕,鲁荒王是皇室中人,生老病死都归宗人府管辖,然而宗人府宗正就是主持鲁荒王葬礼的太子。 不要你是太子,就可以仗势欺人调戏我。 不要以为我拒绝了你,这事就算完了,你要为你轻薄负责。 我胡善围从不惹事,也从不怕事。谁搞宫斗我搞谁。 “钓大鱼?”海棠问:“毒死鲁荒王的真凶吗?胡司言已经有眉目了?是谁在白矾里加的砒/霜” 胡善围说道:“鲁王府后宅由王妃管的水泼不进,掉包这事只能在府外兖州城里完成,对方的手应该没有伸进来,否则白矾和《炼丹手记》这种要命的证据早就被偷走或者销毁了。” “可是兖州城人海茫茫,根本无迹可寻,何况此事已经过去了四十九天,鲁荒王可能是在路途中被人调换了药包,即使锦衣卫来查,估摸也查不出所以然来。唯一的揪出真凶的办法,就是让真凶误会以为我们掌握了什么确凿的证据,引蛇出洞。” 胡善围指着小匣子,“谁碰了这个盒子,谁就是凶手。” 海棠赞道:“胡司言妙计!”想了想,又问道:“凶手……真的会来咬诱饵吗?” 胡善围回想起太子摆弄供桌上花瓶的插花,当时他掰断了几根花枝,还说:“这插花讲究错落有致,有高有低,方能赏心悦目,最高的花枝永远只有一朵,倘若都差不多高,纵使一瓶都是仙境葩,也不会好看的。” 以及,桃花林的太子色/诱利诱还有家人威胁的那一幕,晚不来,早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招安”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鲁荒王早不死,晚不死,唯独在坤宁宫加固地基,重修完毕,郭贵妃即将册封皇后的时候死了。 郭贵妃一旦封后,鲁荒王就是唯一的嫡子。东宫太子朱标是庶长子,生母是谁,洪武帝连个名字都没让这个女人留下来,而鲁荒王两个舅舅都是侯爵,大明名将。 从出身上看,太子就落了后尘,虽说太子储位稳固,颇有贤名,但鲁荒王的嫡子身份,给了太子很多压力。 尤其是洪武帝身体还不错,六十二高龄还生了三个儿子的前提下,太子还不知要在东宫熬多久才能上位。每熬一天,东宫就有易主的危险。 太子也是饱读史的,他当然知道工龄超过二十年的太子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职业。 所以,除掉鲁荒王,将威胁掐死在摇篮里,是最好的办法。郭贵妃封后,她就是第二个孝慈皇后,没有嫡子,所有庶子在她眼里都一样…… 胡善围说道:“我也不确定,希望是我多想了,不然这个结果真的太可怕了。” 海棠机灵聪明,当年秦王以她大哥的性命为要挟,借用怀庆公主的手,除掉胡善围,是海棠说服了教坊司当闺门旦的姐姐,将计就计,揪出了秦王这条毒蛇。 胡善围辅佐郭贵妃,权力大增,想法子将海棠的姐姐和大哥都脱了官奴的籍贯,送到云南沐春那里,作为移民,重新开始生活。 故海棠对胡善围忠心耿耿,言听计从,她将小包袱放进食盒里,扮作鲁王府普通丫鬟从后门出去。 不知是真的有人盯梢,还是胡善围的提醒,海棠觉得身上总有几道目光,她路过一个成衣店时,买了套男子的衣服换上,还租了轿子,绕着兖州城瞎逛,做出努力要摆脱跟踪的假象。 之后甚至改为租了一匹马出城跑了一圈,又折返回来。这才去了镖局,将小匣子高价托付给镖局,请了十个镖师送到京城。 走出镖局,海棠又感觉了审视的目光。她没有左顾右盼,一副自信满满确认自己摆脱了跟踪的样子,步履轻松的回到鲁王府。 次日,庞大的治丧队伍启程回京,年轻的寡妇鲁王妃抱着过儿相送,太子安慰哭哭啼啼的弟媳,还抱了抱襁褓里的过儿。 胡善围看见太子慈祥的目光,像是十分爱惜过儿的样子,纵是穿着夹衣,也觉得彻骨深寒。 那过儿在鲁王妃手里好好的,太子一抱,过儿就大声嚎哭起来,身体不安的在襁褓里扭动,胡善围听得心惊,走过去说道:“过儿咂着嘴,应是饿了,叫奶娘抱过去喂奶吧。” 过儿是鲁王府的指望,鲁王妃将来还指望他承袭爵位,延续鲁王一脉,闻言连忙向奶娘使眼色,要奶娘去接过儿——大伯子和寡妇弟媳之间不好直接传递,都是奶娘作为中间人将过儿抱来抱去。 太子依然保持慈祥的笑容,将过儿还给奶娘,疼惜的说道:“孤有过八个孩子,都是在孤手里抱大的,因而有些经验,过儿哭声嘹亮,腿脚有劲,将来一定是个身体健康的孩子。” 这下太子除了“好儿子”、“好大哥”、“好学生”、“好丈夫”的人设以外,又多了个“好父亲”——谁会料到“好大哥”会在弟弟过七七的时候在桃花林里使出浑身解数逼女官就范呢? 虚伪,太虚伪了! 胡善围上马车之前,鲁王妃又在她面前一通自责,说辜负了郭贵妃所托,没能照顾好鲁荒王,“……妻贤夫祸少,都是我的错,呜呜。” 其实从鲁王妃把王府管理的井井有条来看,她绝对不是表面上的软和性子,只是迫于男尊女卑的礼教,必须做出示弱求原谅的态度。 胡善围有了怜悯之心,安慰道:“鲁王妃莫要胡思乱想,好生照顾过儿,把他培养成人,莫要走他父亲的老路。鲁荒王虽走了,过儿是郭贵妃的亲孙子,贵妃娘娘也是鲁王府的依靠,大家还是一家人。” 看到胡善围这个态度,鲁王妃心下稍安,方收了泪水。 胡善围暗叹:皇室里的女人啊,泪水都修炼到了收放自如。 回京途中,胡善围和沈琼莲同吃同住,同卧同起,像连体姐妹似的,故意做出防备太子的模样。 沈琼莲觉得怪,“出了什么事?你怎么突然变得胆小了?” 胡善围说道:“相信我,你不知道是为了你好。” 沈琼莲素来不爱管闲事,居然真的就不问了。弄得胡善围心里痒痒,恨不得把桃花林受太子骚扰之事拿出来倾诉。 这个油腻的太子居然拿桃花枝托我的下巴!啊!连春春都没有这样轻佻的托过我的下巴! 夜里住在驿站,胡善围洗脸的时候拿着热帕子狠狠的搓洗下巴,差点搓下一层皮。 而太子,日常的礼遇两个女官,甚至把驿站最好的房间让给她们住,好像桃花林骚扰事件从未发生过。 十天后,治丧队伍到了京城,此时南京城正值阳春三月,春暖花开,怕热的人已经穿上单衣了,众人老远就看到前方高高飘起的白幡、听到震天的哭声。 这个葬礼规格不一般,是按照王礼出殡,朝中文武百官相送,胡善围看了,大惊:短短三个月,又有一位亲王去世了? 治丧队伍走近一看,才知道黔国公沐英去世,洪武帝追封其为王,配享太庙,谥号昭靖。 沐英死了?那么沐春…… 胡善围赶紧下了马车,有纪纲开道,她顺利的挤到了人群前面,看着“孝子”沐春穿着麻鞋、粗麻没有锁边的孝服、捧着父亲的牌位走在最前面。 六年了,两人一直信联系,从来见面,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重逢。 沐春眼睛红红的,看到路边的胡善围,立刻迸出光亮来,嘴角不知觉的上扬。 胡善围一瞧,心道不好,忙摇头摆手。 沐春方收敛了目光,继续哭丧着脸。 沐春身后穿着同样孝服的是三弟沐昂和四弟沐昕,沐昕就是六年前像个野人一样舔手指的小男孩,像沐春小时候那样在宫里长大,安排在乾清宫东五所里,和几个小亲王们一起长大,现在已经是个九岁的男童了,长大很是秀气,雌雄莫辩,像个女孩子。 沐家只有二公子沐晟留守在云南。 沐家三位公子之后,是用白麻布做的帷帐,由几个强壮的小厮们举着杆子拉扯开来,形成两堵可以行走的白色“围墙”。 围墙里面都是披麻戴孝的沐家女眷,为首的当然是黔国公夫人耿氏,其实沐英长年镇守云南,平时也大多在战场上,沐家大小事宜都交给耿氏打理,和丧偶差不多,夫妻感情淡漠,相敬如“冰”的过了一生。 所以,耿氏哭的不是丈夫,而是心爱的儿子沐晟没有回来送葬。没了丈夫,耿氏越发思恋唯一的亲生儿子。她已经足足十一年没有见过儿子了! 搀扶着耿氏的青年夫人是二少奶奶程氏,程氏是沐晟的明媒正娶的妻子,由父亲沐英亲自下聘求娶的,程氏家门不显,是个小文官家庭,也不晓得沐英是如何打算的,他明明最喜欢二儿子,却给老二指定了如此低调的一门亲事。 耿氏得知此事后,当即气得吐血,就这种出身的女人,给儿子当妾都不配啊!可是她自打嫁入沐家,晓得前头原配冯氏是如何死的,知道若想日子过得去,就得顺着丈夫的意思,不能有自己的想法。 所以耿氏只得捏着鼻子认下这门婚事,开始操办婚事——由于沐晟一直跟随父亲镇守云南,到处平乱,没有时间回来结婚,最后还是五岁的四弟沐昕替二哥接了新娘,拜堂成亲。 所以沐晟之妻、二少奶奶程氏嫁到沐家快四年了,依然没有见到丈夫,梳着妇人头,但还是处女之身。 不过,沐晟虽然老婆不在身边,并不妨碍他纳妾——是的,沐晟无论相貌、性格,还是爱好都和亲爹沐英一模一样,他喜欢女人,漂亮的女人,在沐英去世之前,已经有两个妾为沐晟生了儿子。 程氏连丈夫的面都没有见,就“喜当妈”,比婆婆耿氏还惨,耿氏好歹生了沐晟,故,听到耿氏哭泣,程氏更加悲伤,比耿氏的哭声还响亮。 隔着移动的白色帷帐,听见里面女眷的痛哭之声,在人群里围观的胡善围心中一声叹息:她讨厌沐英,讨厌他对沐春冷酷无情,沐春半生的痛苦,大多都来自父亲。可是沐英真的死了,看到他的棺材在面前经过,心中却无畅快之感,不得不承认,沐英是大明的脊梁。 他的去世,对大明是一大损失,洪武帝二十几个儿子加起来,都不如一个干儿子沐英。 胡善围的目光贪婪的追随着沐春穿着丧服的背影,直到消失了还舍不得离开。 沐春捧着亲爹的牌位,心潮澎湃,啊,我终于见到善围姐姐了!这送葬的路怎么那么长?怎么还没到墓前?下葬的吉时怎么那么慢? 沐英夫妇合葬墓在南京江宁县观音山,由于原配冯氏早逝,坟墓早就建好了,夫妻同墓,但是棺材放在不同的室内,墓穴是“三室两厅”的结构,三室分别是冯氏,沐英,还有为将来继室耿氏挖好的、安放棺材的墓穴。 两厅是两个用来堆放陪葬品和祭祀用的左右两个墓室,中间是长条形的墓道。 送葬队伍先打开第一道墓门,走进前墓道,约三十来步时,被一道千斤重的墓门阻拦。 墓门后面是一个凹糟,凹槽里卡着一根几百斤的石柱子,倾斜着顶住墓门,从外头根本无法开启墓门。 当年建墓时,在墓道左边预留的一个小方口——这个口子是进入墓室的入口,类似五百年后程序员给程序预留的“后门”。 一个身形瘦小的掘墓人撬开墓砖,从方口里爬进去,爬到墓室后,他挪开顶住墓门的石柱,墓门缓缓开启。 沐英的棺材抬进了中间的墓室,搁在棺床上面,棺材的左边是已经停放了二十九年的原配冯氏的棺材。 沐春在母亲的棺材前烧香磕头,亲爹死了,他没有哭,可是看到母亲的棺材,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了一地,一颗颗砸在墓室的青砖地面上。 入葬仪式结束,沐春走出墓室,眼泪才止住了。 待所有人走出墓室,瘦小的掘墓人重新将几百斤的石柱推到地面凹槽处,抵住墓门,又从墓室预留的小口子里爬到墓道,重新用墓砖封住。 这个小口子会一直留着,等待耿氏死后,掘墓人爬进去,重新开启墓门,抬进沐英右边的墓室,夫妻两人合葬,掘墓人第三次抵住墓门,从小口子爬出墓道,随身布下炸/药,炸塌小入口,再封上墓砖,他们夫妻三人将永远在此沉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8.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走过约三十米倾斜的墓道,第一道墓门也在沐春面前封起来, 沐春为父母各烧了一堆纸钱, 跪在夫妻合葬墓前, 低声说道: “母亲, 都说人死之后过了七七就喝孟婆汤,转世投胎。算一算日子, 母亲现在应该二十七八岁, 说不定是我云南新移民的一员。人呢,应该向前看,人死灯灭, 你的尸身在这里住了二十九年,反正你的灵魂已经转世,也不晓得现在多了这么个讨厌的邻居。母亲现在被追封了诏靖王夫人, 也都是虚名,对母亲现世一点用都没有。儿子只希望母亲现在这一世要幸福,要开心。” 沐春带着庞大的送葬队伍离开,留下满地烧成灰烬的纸钱,以及酒肉等祭品, 守陵人拖着扫把清理遍地狼藉,扬起了片片灰烬,就像一片片黑色蝴蝶, 在观音山漫天遍野的飞舞着。 夜深了, 野猫野狗闻着味成群结队而来, 在坟头开起了盛宴, 争夺酒肉,刚开始守陵人还会挥着棍棒赶走野狗,摆好祭品,没过多久,流浪猫狗又来了,反复几次后,守陵人累了,在被窝里酣睡,由得它们热闹。 次日早上,坟头祭品已经吃喝完毕,几只喝醉的狗还瘫在原地,守陵人骂骂咧咧的赶走畜牲,清洗坟头,不留一点油腥味,摆了几盆花,终于清净了。 风风雨雨,百年沧桑,沐氏家族信守承诺,世世代代镇守云南,一个个沐家的男人和女人死在云南或者北京,被千里迢迢送到南京江宁县观音山祖坟安葬,直到三百多年后,沐家和大明一起灭亡,依然有守陵人保护这里。 又过两百多年,中华山河在列强的坚船利炮下破碎,礼乐崩坏,中华大地成为了人间炼狱,沐家的坟墓被一波波盗墓贼光顾,南京本地盗墓贼、著名的“江宁大盗”唐永海终于把目光定在沐英墓,砸开了沐英的棺椁,取出里头最有价值的陪葬品——元青花萧何月下追韩信梅瓶。 当时的南京市市长刘伯承下令捉拿这个江宁大盗,将其枪毙,这尊陪伴了沐英五百多年的萧何月下追韩信梅瓶送到了南京博物院,成为了整馆之宝。 如今的观音山从沐氏家族墓变成了游客如织的风景区和大学城,从禁地变成花钱就能进去的大众旅行之地。沐家部分保存完好墓地,甚至被房地产开发商非法强行圈地捣毁建立所谓生态别墅区。 正如明朝诗人唐伯虎写的那样:“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无论沐英多么英勇无畏,无论沐家一代代人为保护国土前赴后继牺牲,沐家出了无数豪杰,也出了无数的混账,出过英雄赞歌,也出过狗血丑闻,热闹喧嚣了三百多年。 当一切尘埃落定,纵使沐家这种五陵豪杰墓,也是无花无酒锄作田。 历史总是那么的巧合,唐伯虎的诗预言了沐氏家族墓的未来。明朝弘治十一年,唐伯爵参加应天府乡试,惊才绝艳,被一个广东人主考官点为第一名,乡试第一名叫做解元,故,唐伯虎被叫做唐解元。 这个来自广东的主考官也是学霸一枚,成化十四年会试第一、殿试之后发榜,是二甲第一的传胪、入选翰林院庶吉士,之后官运亨通,顺利入内阁,乃至成为大明内阁首辅大人。 他叫梁储,是胡善围……的同事黄惟德的侄孙。 而唐伯虎被梁储点为应天府乡试解元后,本以为是他攀登人生高峰的起点,但事实上就是他的人生高峰了——之后会试,唐伯虎无辜卷入了会试试题泄露案,终生不得再考,断绝仕途。 看透一切的唐伯虎对名利顿悟,写下了“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的绝世佳句,却又预言了沐氏家族墓地的未来,冥冥之中,人间多少悲欢离合,其实只是一轮又一轮的死循环。 人间如此,皇室这个最大的名利场更是如此,胡善围在回宫的途中,就被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叫去了锦衣卫衙门。 “这是你雇佣镖局送给我的?”毛骧将一个锦盒推到胡善围面前。 胡善围点点头,“准确的说,是我命海棠在兖州城一家镖局里寄出。” 毛骧:“然后你转头就要纪纲派出锦衣卫暗探盯着十个镖师,看一路上有谁调换或者偷看这个小匣子里的东西。” 胡善围:“是的。” 镖师们怕出意外,几乎是日夜兼程,轮番赶路,所以这个匣子五天前就到了毛骧手里。 毛骧打开小匣子,里头是一枚红彤彤的药丸,两页信纸,他晃了晃信纸,“这封信中说鲁荒王死于药丸的砒/霜中毒,是意外。鲁荒王没有把握好配方,自己毒自己,这个药丸就是证明。你自己看一遍,是否有人模仿你的笔记,调换了信件。” 胡善围摊开信纸,从头到尾仔细看一遍,“没错,这就是我写的,没有删减,也没有更改增加。” 毛骧问:“你信中所写,并非事实吧?否则,你为何要纪纲派人盯梢?” 胡善围说道:“我在信中写了一半的事实。另一半被我掩盖了,那就是有人在鲁荒王炼丹必用的白矾里下了纯砒/霜——这个是茹司药辨认出来的,她的医术和品德,想必毛大人心知肚明,由于白矾和砒/霜长得相似,鲁荒王没有发觉。所以,毒死鲁荒王的人,就是对这个小匣子里头感兴趣的人。” 毛骧很是沉得住气,脸上无波无澜,说道:“镖师护送途中,有人想动手掉包,被锦衣卫拿下,经过这几天言行拷问,他们招供了,说幕后主使是秦王。秦王毒死鲁荒王,嫁祸太子,挑拨东宫和郭贵妃,还有东宫和郭家之间的矛盾,借着郭家的手绊倒东宫,废掉太子。太子下台,秦王是二皇子,身份居长,必定入主东宫。” 听到这个结果,胡善围怒极反笑。 毛骧挑了挑眉毛,“你笑什么?” 胡善围收敛笑容,说道:“秦王恶贯满盈,他就是个重口味的火锅——什么肉,菜,豆腐,真的,假的,统统往里头涮,管他好吃不好吃,都能煮熟了吃下去。但是,毛大人,火锅的重口味骗不了我的味觉,这个结果,我‘吃’不下去。” 胡善围之前不是没有考虑过丧心病狂的秦王,郭贵妃即将封皇后,鲁荒王就是唯一的嫡子,对身为庶长子的东宫太子形成威胁,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秦王只比太子朱标小一岁零两个月,排行老二。 但是,秦王之前多行不义,只顾满足自己的欲望,毫无大局观,洪武帝对他已经死心了,只是把他当成镇守西北的藩王。 洪武帝有二十几个儿子,他可以从中再做挑选一个儿子当太子。 何况,东宫还有四个皇孙,其中朱允炆和朱允熥都已经十五岁成年了,他们也是继承人的人选。 根据胡善围对洪武帝的了解,洪武帝大权独揽惯了,越老疑心病越重,一个兵强马壮,正值盛年的儿子,和一个刚刚成年,无权无势,一切都得依靠自己给他张罗的皇孙,他会选择谁当储君? 当然是听话的皇孙啊!按照洪武帝的性格,他怎么可能忍受当一个太上皇。 所以秦王冒险毒死鲁荒王,不仅不能渔翁得利,反而会为他人做嫁衣。 毛骧定定的看着胡善围,仿佛要穿透她的内心,“你认同锦衣卫调查的结果,那么,你觉得谁是真凶?” 胡善围说道:“其实之前我也不确定,只是猜测,但是现在听毛大人一席话。连皇上都要替他遮掩,并且不惜栽赃给另一个儿子,以此来欺骗郭贵妃、稳住掌握兵权,和战功赫赫的郭氏家族,所以……这个答案不需要我说出来了吧。” 只可能是太子。 只有国储,才会让洪武帝去栽赃另一个儿子。 倘若让郭贵妃和郭氏兄弟知道鲁荒王死于太子投毒,后果是国储动摇,国家动荡。 如果只是一个素有恶名的亲王,洪武帝不至于杀了秦王——夺爵贬为庶人,圈禁中都凤阳即可。 这便是帝王心术。 果然还是不能瞒住她啊,毛骧心中一叹,面色却是一肃,“传皇上口谕,尚宫局司言胡善围跪下听旨!” 胡善围赶紧站起来,跪拜在地:“微臣胡善围听旨。” 毛骧说道:“鲁荒王之死,朕甚是心痛。然,国储乃国之根本,牵一发而动全身,朕需从长计议,此事乃国家机密,胡善围不可说与外人知晓,只需回鲁荒王炼丹失误,自取灭亡。若抗旨不尊——” 毛骧瞥了一眼跪地的胡善围,“诛满门。” 洪武帝对胡善围的恐吓逐渐升级,先是要挖去她的眼睛,之后是杀了她给孝慈皇后殉葬,现在干脆要杀她全家! 胡善围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抬头,和毛骧对视,毛骧对她点点头,“君无戏言,你还不接旨?” 胡善围手心都是冷汗,跪地俯拜:“臣……胡善围……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领旨完毕,胡善围跪在原地,久久没有起来。 直到纪纲来扶她,“请胡司言回宫,倘若耽搁太久,唯恐郭贵妃怀疑。” 同行的沈琼莲已经回宫了,胡善围不能在锦衣卫停留太久。 啪! 胡善围拍开纪纲的手,“滚。” 纪纲早就知道结果了,却一直瞒着胡善围,只是报给毛骧和洪武帝知道。 嘶!纪纲倒吸冷气,看着自己骨肉均亭的玉手,“轻点!都打出红印来了。我毕竟是锦衣卫的人, 这种要命的事情,我怎么敢自己主张告诉你?少不得先报给毛大人,由皇上处置了。” 都是打工的,胡善围理解纪纲的苦衷,但是她无法接受现实:说出真相,满门抄斩。不说真相,她如何有脸面对郭贵妃的托付? 胡善围用力的拍开纪纲,她的手也生疼,只是她内心十分纠结,忽略了疼痛。 纪纲劝道:“毛大人要你早点回宫,走吧,我送你回去。”又伸出手。 胡善围侧身避开了,说道:“我自己走。” 胡善围站起来,她不知不觉跪的太久了,腿脚麻木,膝盖一软,差点摔倒,纪纲用力扶她起来,怪叫道:“哎哟,想不到你还挺沉。” 胡善围坐在椅子上,揉着麻木酸疼的腿。 纪纲递给她一杯参茶,又劝,“不就是说谎吗?我们这种当差的,一天到晚,十句话有九句是假的,说个谎还不容易,你听我一言,皇上并不是不动太子,而是时候未到,今天他敢杀亲弟弟,明天说不定就敢弑君。但这和咱们都没关系,他们老朱家争权夺利,咱们冷眼旁观便是,反正最后都是老朱家的人当皇帝,咱们都要在皇帝手里讨碗饭不是?谁当皇帝都一样。” “俗话说,赌场无父子,这权力场,尤其是皇权,那就更……咳咳,这些杀头的话我只敢对着你说,你要明白,你全家的性命都在皇上手里,你爹那一天去教坊司喝茶,我们锦衣卫是清清楚楚,到时候皇上要动手,我一个人可拦不住。” “我累了。”胡善围疲倦的说道,目光有些发直。 纪纲以为她被吓坏了,安慰道:“放心,只要你不把太子抖出去,皇上照样重用你。你知道宫里什么样的人命短,什么样的人活的长吗?” 胡善围不言不语。 纪纲自问自答道:“知道皇室秘闻的人命短,但是,知道很多皇室秘闻的人却会活的很长。就和赌场欠钱一样,你欠一个人十两银子,那别人就是大爷,可是你若千一个人十万两银子,别人就得管你叫大爷。你不会有事的——我可以保证,在我出事之前,你都不会有事。” 胡善围冷哼一声,“男人的话不可信。我那么相信你,你却转眼就把我卖给毛骧。” 纪纲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你和毛大人在我心中是一样的,你是我朋友,毛大人是我……反正对我很重要,别让我为难嘛。” 胡善围问纪纲:“当了这么多年锦衣卫,干了那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不觉得累吗?” “累。”纪纲说道:“有时候觉得真他妈的不想干了,但是除了干锦衣卫,我也不会干别的啊。我这个人,除了长得好看,没别的优点,去其他衙门,会被人欺负瞧不起的。不会有第二个上司像毛大人那样真心实意对我好、赏识我了。再说了,我若走了,毛大人会很孤单的。” 胡善围颓然说道:“不管我怎么做,宫廷都不会改变。生生死死,如潮涨潮落,花开花谢,自有天时规律,半点都不由人。那我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纪纲取笑道:“你对宫廷有什么误解?宫廷从来就是尔虞我诈,倚强凌弱,无情无义的地方,一切皆有规则,你改变了皮,改变不了本质。” 胡善围顿时哑口无言,难道一直以来,都是我一厢情愿,缘木求鱼吗? 胡善围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从来如此,那便对吗?”。可是只是一瞬,就被汹涌而来的疲倦和无力感覆盖了。 胡善围站起来,“回宫。” 宫里,春光正好,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燕子衔泥,飞入垂杨处。柳絮欲停风不住,杜鹃声里山无数。 心中几乎要积郁成疾,胡善围仿佛听见成千上万只杜鹃齐齐鸣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回到宫廷,稍作休整,胡善围换了一套素服去钟粹宫见郭贵妃。 一路上,胡善围无数次劝自己,郭贵妃就是知道真相又如何?她即将封后,她身后还有庞大的郭氏家族,她能把太子怎么样? 郭贵妃会陷入报仇和隐忍两难境地,每一次见到太子恭敬的给她请安,叫她母后,她都会痛苦不堪,会心疼双眼毒瞎,活活疼死的亲儿子。 她不能为儿子报仇,还要和杀子凶手扮演母慈子孝的戏码,对于一个母亲而言,是多么的残忍? 隐瞒残酷的真相,对郭贵妃而言,反而是好事…… 胡善围努力说服自己,可是见到阔别两个月的郭贵妃,看到她鬓发全白、容貌憔悴时,愧疚感,负罪感,无力感,自我厌恶等等情绪如洪水般涌过来,忘记了之前准备好的所有说辞。 还是郭贵妃先开口,“胡司言回来了,真是辛苦了,本宫见你很是疲倦,回去好好休息,不用着急来请安。” 郭贵妃这九年的变化真是太大了,从岌岌可危的后宫大权,到得到朝野内外认可,即将封后,她不再是当初屡屡犯蠢作死的郭宁妃了。 胡善围猛地回过神来,行了拜礼,“微臣一路坐着马车,累不着。想必贵妃娘娘着急知道鲁荒王葬礼情况,还有孙子的身体状况,便先过来和娘娘详叙。” 郭贵妃赐了座位,听胡善围讲兖州城鲁王府所见所闻。胡善围只隐去茹司药从白矾提取□□、《炼丹手记》以及桃花林太子威逼利诱,还有海棠去镖局放诱饵这四桩事情。 无论胡善围讲什么,郭贵妃都没有打断她,只是偶尔发出哦、唉等叹词,讲到太子为孙子取了小名,叫做过儿时,郭贵妃才说了一句“这小名取的不错,有警示之意,不过,等满周岁,写入皇室金册,得让皇上、礼部还有宗人府早早定一个大名才好。” 胡善围讲了快半个时辰,才说完兖州之行。 末了,郭贵妃落了泪,“吾儿真是糊涂啊,自己毒自己,都是本宫的错,没有好好保护他,十四五岁就被人引诱吞服丹药,心瘾难戒,倘若本宫细心一些,或许就不会出现这种事。” 胡善围听了,愧疚几乎将她的脊梁压垮,觉得脸上像是被人甩了两巴掌,火辣辣的疼。 胡善围不敢直视郭贵妃的眼泪,掏出了手帕递过去,“娘娘节哀,过儿身体健康,他是庶长子,将来是否能成功继承鲁王的爵位,还需娘娘帮忙,娘娘一定要保重身体。” “谢谢你。”郭贵妃自己的帕子早就哭湿透了,接过了胡善围的帕子,擦干眼泪,说道:“你此去兖州,路途遥远,责任又重。其实你是宫廷女官,为亲王送葬,本不是你的责任。是本宫太任性了,非要你跑一趟腿。” 闻言,胡善围恨不得甩自己两耳光,忙说道:“为娘娘效力,本就是微臣的责任,娘娘客气了。以后的日子还长,娘娘若有差遣,尽管吩咐便是。” 郭贵妃说道:“你好久没有孝陵祭拜孝慈皇后了,惦记着孝陵的鹿还有凤凰了吧?这些禽兽都是你养大的,有感情。明日本宫给你放个假,你去孝陵小住几日,算是出了远门的补偿。” 其实不用郭贵妃开口,胡善围就会找机会告假,去孝陵和沐春见面,郭贵妃主动开口,胡善围顺水推舟,“微臣明日便去孝陵,为娘娘给孝慈皇后上一注香。” 次日一早,宫门一开,胡善围的车驾去了孝陵。 临行前,郭贵妃将好几卷经交给胡善围,“这是本宫亲手抄的经,你帮忙拿去孝慈皇后神位前焚烧,也是本宫一点心意。” 胡善围慎重其事的接下,郭贵妃看着她的背景消失在宫门外,若有所思,许久,对身边的郭嬷嬷说道:“檀儿的葬礼是太子一手操办的,听说胡司言说葬礼办得很漂亮,选的墓地风水也极好。太子如此卖力,本宫不能亏待了他,写一张请帖送去东宫,今晚本宫摆一桌素宴,给太子接风洗尘。” “是。”郭嬷嬷应下。 春光烂漫,万物生长,芳菲一片,郭贵妃信步走到御花园楼阁,偌大皇宫,尽收眼底。 皇宫所有的屋顶都是金黄色的琉璃瓦,在春日下熠熠生辉,唯有东宫用的绿色琉璃瓦,波光淋漓,仿佛池塘清水。 郭贵妃对着东宫那一抹独特的绿色,无声的笑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9.善围姐姐,你嫁给我可好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胡善围出宫, 特地要车夫绕路,穿过城北英灵坊成贤街,胡家坊就在成贤街西南端。 十二年了,胡家坊的金子招牌已经陈旧, 从炫目的金色,变成了黯淡的古铜色, 门口蹲着一只打瞌睡的老猫。 昨天洪武帝威胁要杀她全家,胡善围至今心有余悸,到底不放心,绕路过来看看父亲。 “停。”胡善围对海棠说道:“你进去买本。” 海棠问:“买什么?” 胡善围道:“你看着买, 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海棠下了马车, 走进店, 拨开马车的窗帘, 胡善围看见二楼藏楼敞着窗户透风透光, 一个小少年在临窗的桌前抄,应该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 看来子承父业, 以后要以此谋生了。 一个穿着半旧蓝色直裰的男人走到桌前, 像是在指点少年, 小少年频频点头,正是父亲胡荣,他今年四十八岁, 下巴留着胡须, 头戴巾, 清清爽爽的,相貌身材似乎还是老样子,日子过得舒坦,难得没有发福,在这个年纪,胡荣堪称是中年帅大叔了。 末了,胡荣提着漏壶,去浇窗台上的几盆花朵,胡善围赶紧放下窗帘。 这时海棠已经买了新回来了,“道衍禅师出的新诗集,胡司言一定喜欢。” 胡善围打开一看,是《独庵集续》。 车夫甩着马鞭,继续赶车,岂料后方传来一个声音,“姑娘!刚才买的姑娘!” 听声音正是胡荣。 车夫停车,海棠从窗户探出头去,“何事?难道刚才算错钱了?” 胡荣气喘吁吁的追了过去,递过来一件物事,“今年我们坊有福利,买送一包鸭油烧饼。算账的伙计忘记给你了。” 海棠半信半疑,“我就买了一本,送这些东西,你们坊不赚钱?” 胡荣呵呵笑道:“一本也是客,我们做生意的,童叟无欺。” 海棠笑道:“我既不是童,也是叟,这烧饼就不要了。” 胡荣坚决的递过去,“姑娘,您看我都送过来了——您自己不喜欢吃,分给别人也是一样的。” 海棠接过烧饼,“哟,还是热的?卖烧饼的就在你们坊旁边?” 胡荣说道:“是姑娘来到巧,刚刚送来一筐刚烤好的。” 马车里的胡善围碰了碰海棠的衣袖,海棠会意,收下鸭油烧饼,“既然老板如此好客,我就不客气,多谢老板,祝坊生意兴隆。” 胡荣施了一礼,“借姑娘吉言,姑娘走好。” 马车复又开动起来了,胡荣看着马车消失在喧嚣的街头,久久都没有离开。 海棠打开油纸包,吃着鸭油烧饼,忘记了刚才还在和胡荣推辞,“这烧饼真香嘿。” 胡善围叹道:“你被我父亲识破了。” 海棠一噎,喝了口水才顺下去,“胡司言怎么看出来的?” 胡善围说道:“坊送笔,送纸是常事,谁会买送烧饼?父亲大概猜出马车里的人是我。” “哦。”海棠恍然大悟,“原来胡司言喜欢吃鸭油烧饼。” 胡善围指着油纸包里的渣渣,“我喜欢舔吃完烧饼后纸包里的酥皮渣,香香脆脆的。喜欢豆浆、牛奶、还有米粥最上面的那层皮……在我十八岁以前,父亲都会把这些东西单独挑出来留给我。” 自从她守了望门寡、抗婚之后,一切都变了。父女相依为命的感情一点点的磨碎,她每年都送一半的俸禄回家,给父亲写几乎一模一样的回信,父女之间看起来淡漠如斯。 但这并不表示,胡善围会任凭父亲自生自灭,坐视父亲被处死。家人之间的羁绊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的清楚。 看到父亲身体健康,过的还不错,她就放心了些。 最终分食了鸭油烧饼——海棠和车夫吃烧饼,胡善围吃着烧饼渣。 孝陵,沐春早早在此等待,还提着一对从云南捎过来的绿孔雀,以前一对百合一对基的孔雀生命到了尽头,已经死去,他们留下了两只雄性后代,沐春又操起了老父亲的心,给这两只精心挑选了媳妇。 这一次和以前见面就打得满地孔雀毛不一样,或许正处于春天的发/情期,两对绿孔雀很快就自行配对,占据池塘两边,互相梳洗羽毛。 胡善围走到池塘边时,一只雄孔雀已经迫不及待的开屏了,围着雌孔雀乱转,眼看就要做不可描述之事,胡善围故意加重了脚步声。 沐春回头,嘴角不知觉的上挑,“善围姐姐,我回来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说得胡善围落下泪来,长期的积郁和压力,让她溃不成军,她不是铁人,她不可能永远淡定。 沐春跑过去,紧紧的抱住她,“对不起,我回来晚了,走之前,我立下不负国家不负卿的誓言,可是没想到做起来那么难。三年之后又三年,总是有那么多事情围着我。” “不是因为你。”胡善围哽咽的说道:“二百五十万人,又不是二百五十万颗树,远离他乡扎根云南,谈何容易,你做的很好,我难受,不是因为你,是因宫里——” 胡善围一怔,不能对沐春说这件事,否则满门抄斩,还会给沐春带来麻烦。 胡善围说道:“是因宫里好多事情,无论我怎么做,都改变不了结局。我觉得……厌倦了。” 沐春不知是该大喜,还是该“忧善围姐姐之忧而忧”,面上的表情很是精彩,忽喜忽忧,像是面部表情失控。 此时沐春亦非吴下阿蒙,能够在送葬途中搞出两首传唱度极高的歌谣来宣传自己接班人地位的沐春,说话注意着分寸,“你……要是累了,可以歇一歇,做些喜欢做的事情。比如跟我去云南……逛一逛,看看天下之大。” 沐英一死,作为继承宗庙的嫡长子,沐春要守二十七个月的斩衰孝期,这期间是不能谈婚姻嫁娶的。 沐春见胡善围并不反对,心想这算是同意了,又说道:“等我孝期一到,我就立刻把爵位让给二弟沐晟,让他来镇守云南,然后我们成婚,想去哪里就去那里。” 沐春此语,如一道惊雷,将胡善围从悲伤失望中惊醒,“你说什么?你要让爵?” “是的。”沐春说道:“我们沐家世镇云南,但是重要的家族女眷和子女都必须留在京城,只有无关紧要的妾室才能跟去云南,伺候沐家的男人,繁衍子孙。我的继母耿氏、还有二弟媳程氏是不可能踏入昆明一步的。我们一旦成婚,你就是黔国公夫人,从此以后,你就要和耿氏,程氏这种女子一起在国公府守活寡,慢慢凋零。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我怎么舍得让你步她们之后尘?” 胡善围惊讶的看着沐春,士别六年,沐春居然考虑的比她还要长远细致! 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春春! 将军守边关,家眷留守京城,这是一种制衡手段,历朝历代都是如此,沐家人也不例外。 中下级别的将领或者军官还可以带着家眷跟着屯田,高级将领就是一块砖,那里需要那里搬,不可能一边打仗一边拖儿带女。 高级军官的家眷享受荣华富贵,就要忍受相思别离,有些夫妻是距离产生美,无论走多远,走多久,回来还是恩爱夫妻。但是对于大部分的夫妻而言,距离只会产生隔阂,军官可以用纳妾来解决寂寞、生理、繁衍的需求,但是女人不能纳“夫”。 耿氏早就看穿了情爱,把诰命夫人当做工作来做,尽女主人的本分,享受国公夫人的荣誉和地位,随便丈夫沐英纳妾生子,反正她已经生有一子沐晟,这是她将来的依靠。 可怜的是二少夫人程氏,嫁进沐家四年,连丈夫的面都没见过,以处女之身“喜当娘”,名下已经有两个儿子了。 看着胡善围惊讶又欣喜的表情,沐春知道自己说对了,“我发誓此生不负国家不负卿。为了安顿好二百五十万移民,我和你六年都未见面,终年忙碌,从未闲过一天。我爹一死,云南初期必然会有些动荡,一些势力会试探我们沐家是否后继有人,所以在二十七个月孝期里,我会用实力让那些不怀好意的人熄了歪心思,保护云南稳定。我二弟一直留守云南,他在当地有些威望了,这二十七个月孝期,是我和他交接的过渡期。孝期一到,我自请让爵,解甲归田,那时,你嫁给我可好?” 不负国家不负卿,绝非说说而已。忠与孝、忠与情,往往不可得兼,需舍弃一个,成全另一个。 十五年前,胡善围就是被舍弃的那个,而现在,她遇到了这个解决两难问题的男人。 他不舍弃,他不选择,他都要,他都不辜负。 胡善围擦干眼泪,努力做出一个笑容,“好,我嫁了。想不到我为你写的那首诗,居然误打误撞成了真,无肠公子应多娇,披盔舞戟玉门箫。塞外征伐八千里,见炊卸甲访菊花。” “我一直随身带着。”沐春从怀里拿出扇子,从缂丝扇套里抽出川金扇,啪的一声打开扇面,那首《七月二十日与景春于杭州酒楼吃蟹饮菊花酿》悠然自得的躺在扇面上,墨迹未褪。 挣扎过,奋斗过,倦了,累了,能够有一个人相伴着,一起退出名利场,同卧同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一生无论经历多少苦痛、背叛、算计,失望,都是值得的。 因为倘若没有这些,他们两人也不会相遇,更不会相知相爱,乃至相守了。 胡善围和沐春在池塘边,看着绿孔雀开屏求偶,憧憬着未来: 胡善围说道:“我们一定要去好多地方,茹司药和谈太医踏足过的地方,我们也要统统走一遍,以前每一次我收到茹司药的信件,都羡慕不已。风水轮流转,等我们去了某个地方,也给茹司药写信,要她也羡慕我一回。” 沐春难得见善围姐姐也有小女儿态的一面,她现在和刚才的沮丧疲倦完全不一样,振奋了精神,双目像是藏着漫天的星辰,熠熠生辉。 善围姐姐三十二岁,她这一生还能有第几个三十二岁? 沐春愈发坚定了让爵的决心,他自认为云南付出了许多,不辜负沐家和冯家两族血统所带来的荣耀和责任,他没有辜负国家给他的爵位和封号,二十七个月孝期过后,他也三十二岁了,在余生里,他要履行对这个女人的诺言,拥抱幸福。 沐春问她,“我们先去那里?” 胡善围想了想,说道:“摊开大明地图,蒙着眼睛投掷飞镖,飞镖扎到那里,我们去那里。” “扎到森林怎么办?” “那我们就去当猴子。” “扎到大海怎么办?” “我们就弄条船。” …… 且说胡善围和沐春在孝陵规划着未来,这一天如胶似漆,夜幕降临,位处东六宫的钟粹宫里,郭贵妃摆了一桌素宴,下了帖子,请太子赴宴。 郭贵妃双目微微发红,像是刚哭过,说道:“为了吾儿的葬礼,太子千里迢迢远赴兖州,凡事尽心尽力,亲力亲为,胡司言一路随行,都看在眼里,后来一五一十说给本宫听,本宫很是感激。” 太子忙谦道:“都是孤这个当大哥的应该做的,惊闻十弟离世,他还那么年轻,孩子才刚刚满月,唉,孤很是伤心,要是以前他还在宫里时,孤多关心他,多劝劝他,或许就避免了这场悲剧,可惜事已至此,孤悔之晚矣,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他的葬礼办好,为他选一处风水宝地,风光大葬。” 郭贵妃举起酒杯,“今日以茶代酒,敬太子。” 丧期不能饮酒,以茶水代替,郭贵妃一饮而尽,太子也喝了一杯。 一杯过后,郭贵妃指着一桌素菜,“你十弟走后,本宫立志吃素一年,今日就委屈太子陪本宫吃素。” 郭贵妃即将封后,面对未来的母后,太子态度恭敬,自是与其他庶母不同,太子说道:“既如此,孤也茹素一个月,明日再放生一千尾鱼,为十弟积德祈福。” 郭贵妃再次举杯,“太子仁德,爱惜兄弟,本宫再敬太子一杯。” 两人以茶代酒,各自喝了一壶,郭贵妃伤心归伤心,饭量还是不错的,吃了一碗饭,还为太子夹了两筷子面筋做的仿螃蟹肉: “太子一路辛苦,多吃一些。本宫现在想开了,鲁荒王走的早,鲁王府还有个过儿,听胡司言说长的白胖俊秀,小名是太子给起的。可惜过儿不是鲁王妃肚子里出来的。嫡庶有别,庶长子封王比嫡子艰难,但没得办法,鲁荒王只留下这么一个骨血,本宫要好好保养身体,将来这孩子承爵还得指望本宫为他张罗。” 郭贵妃一席话,尤其是嫡庶有别、为庶长子请封爵位这一句,着实说到太子心坎上去了——他就是庶长子,占据长的优势而封的储位。 太子若有所思,不知不觉将郭贵妃为他夹的高仿螃蟹肉吃进去了,他喜欢河鲜和海鲜,这面筋做的假肉吃在嘴里,和真的螃蟹一样鲜美,宫廷厨师真是绝了。 其实论武功谋略,太子不如燕王晋王,甚至秦王这种镇守边关的藩王。 论文学才华,太子不如楚王、湘王、宁王等文采出众的弟弟,甚至连鲁荒王的有些诗作都比太子强些。 论“旁门左道”,太子也不如周王朱橚这种文不成武不就,但是潜心医学研究的藩王。 太子除了生的早,真的没有其他独特的优点。所以太子扬长避短,一直在人设上大做文章,塑造出“好学生”、“好哥哥”、“好丈夫”、“好父亲”等正面形象。 郭贵妃表明了要为庶长孙过儿请封爵位,太子深有体会,吃罢了高仿螃蟹肉,太子说道: “娘娘说的是,庶长子比嫡子要艰难些,将来孤必定助过儿一臂之力,总不能让鲁王一脉降等承袭,去当个郡王吧,到时候鲁王府的规格要缩小,改成郡王府,就不复现在的恢弘气派了。” 鲁王府的气派,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这只是个亲王府。 郭贵妃面露感激之意,举杯说道:“太子对鲁荒王这个弟弟的兄弟情,日月可鉴,本宫再敬太子一杯。” 喝了茶,郭贵妃见太子喜欢“螃蟹肉”,便又用公筷夹了一筷子给太子,长者赐,不可辞,何况这是未来的皇后,太子将郭贵妃所赐都吃干净了。 郭贵妃后来添饭了,胃口极好,吃的多,太子有些惊讶,以前郭贵妃可没这么能吃。 郭贵妃端着饭碗一笑,“本宫如今吃素,没什么油水,努力加餐饭,把身体养好了,将来才能给过儿当靠山。” 郭贵妃豪不矜持,吃的甚是香甜,每一盘菜都夹了好几筷子,长辈都如此,太子不好装斯文,否则就太造作了,所以也跟着加了餐饭,吃到肚儿圆,饭碗不剩下一粒饭,这才放下筷子。 这一场素宴,宾主尽欢,都吃的很好。 但是到了夜里,东宫开始闹腾起来了,尚食局的刘司药打算入睡被人叫到东宫看诊,太子不知为何,夜里浑身都不舒服,首先是眼睛刺痛,连灯笼光都觉得刺眼,莫名其妙的流泪,而后开始咳嗽,每咳一声,牵连着胸口疼。 刘司药赶到时,太子又说咽喉也疼,刘司药看了太子的口腔,刚一张嘴,就闻到一股铁锈般的口臭,咽喉也一片红肿。 除此之外,太子的身体还出现多处皮疹。 起初刘司药以为是柳絮或者花粉等东西的刺激,毕竟现在是春天,宫里很多人对花粉和柳絮敏感的人都开始犯病了,各种症状和太子很像。 一旁陪伴太子的太子妃吕氏说道:“可是太子以前春天很少出现过这种症状。” 刘司药胆子小,不敢担责任,说道:“既然如此,就请太子移步乾清宫,请太医们一道会诊。” 太子惜命,他觉得很难受,一种说不上来的难受,此刻他连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了,还头晕目眩的,说道:“那就去乾清宫,宣太医。” 太子刚到乾清宫,就面色发白,“快,孤要出恭。” 太子坐在马桶上,一通腹泻之后,顿时全身无力,还是四个强壮的太监将他扶到床上躺下,刘司药 一看马桶里的污物,顿时大惊:不好,太子便血! 太医们赶到时,太子的病情已经以肉眼的速度恶化了,咽喉肿痛,几乎肿的说不出话来,双目赤红,眼球里一根根毛细血管几乎红得要爆炸,像是熬了十个晚上没睡觉,且连续腹泻,根本来不及坐马桶,一次次更换脏的衣服和被褥。 太子剧烈咳嗽起来,每咳一声,咳嗽就像一把刀,往咽喉和胸部刺一刀,终于,太子咳出血来。 刘司药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在脉案上记录太子发病的详情,写道:“症状和砒/霜中毒极其相似。” 半夜,钟粹宫的大门被人敲响,正是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他直接闯进郭贵妃寝殿,众人阻止不及。 郭贵妃听到动静,似乎早有所料,命人打开一道道宫门,秉烛静候。 毛骧行了一礼,“皇上召贵妃娘娘去乾清宫。” 郭贵妃不发一言,跟着毛骧走了。 乾清宫。 踏入宫门之前,有两个老嬷嬷检查郭贵妃的身体,连头上稍微尖利的木簪子也取下来了,受到这样的对待,郭贵妃也是什么都没有说。 毛骧看了,心中叹息。 走进乾清宫东配殿,这里灯火通明,隐隐听到哭声传来,郭贵妃听了,却如听仙乐,发出一声轻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0.二次伤害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五十天前,鲁荒王毒发时, 也是先从眼睛开始。 此时太子已经大小便失禁, 胸膛、咽喉无一不疼, 尤其是双目, 仿佛有无数个容嬷嬷用针扎他的眼睛,见不得任何光源。但是治疗需要充足的灯光, 刘司药干脆用个白布条包住太子的双眼,以免刺激双目。 纵使如此,太子还是疼得用手去抓眼睛上的白布条,被两个强壮的太监死死按住双手,像一条搁浅的鲤鱼在床上不停打挺。 此时眼睛的剧痛掩盖了胸膛和咽喉等地方的疼痛,和双眼的疼相比, 其他地方简直是挠痒痒。 太子疼的鬼哭狼嚎, 咽喉红肿, 已经说不出什么成句的话来, “疼……吼吼……贵妃……毒……菜里有毒!” 疼痛使得太子表情失控,面目狰狞。 太子妃吕氏吓得魂飞魄散,只晓得哭。 太医们配好了解毒的药, 喂给太子, 但是太子咽喉、食道都红肿,已经失去了吞咽的功能,黑乎乎的药汁刚刚灌进去, 就从嘴角流淌出来。 没有办法, 太医们只得用撬开太子的嘴, 放入漏斗,像给牛马灌药似的,强行往胃里灌药。 灌进去不久,太子猛地咳呛,把药汁吐出来,到最后干脆是吐血。 不仅如此,在吐血的过程中,蒙住太子双目的白布条也从里面泛出了殷红的血迹。 与此同时,双耳,两个鼻孔,也有一根根细线似的血流出来,随着病程的加快,血流从细线渐渐扩散成了蚯蚓般,而且血流不止,刚刚擦去,又有鲜血从五官七窍里流出来。 此时蒙眼的白布条已经一片殷红,就像女子来月事时所用的一块块陈妈妈。 刘司药忙解开白布条,打算换上一根干净的,可是此时太子的眼睛对光线已经失去了敏感,瞳孔没有正常的伸缩,像是一潭死水。 刘司药知道此时已经药石无效,无力回天,她颓然的将干净的白布条放回原处,取了棉纱擦拭双眼流出的鲜血。 “你们愣着干什么?快给太子捂上眼睛,殿下怕光。”太子妃吕氏这才回过神来,抓住布条往太子眼睛上蒙过去。 刘司药阻止了,嘘声,低声道:“殿下……已经瞎了。” 太子妃瘫坐在病榻旁边,此时她还不知道太子命悬一线,她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一个瞎眼的太子,是无法继承皇位的。 太子可以痴、可以傻、可以无德无能,但是不可以瞎啊! 怎么办? 太子妃忙吩咐东宫侍从,“快!去把皇长孙叫来!” 侍从犹豫片刻,问道:“太子妃皇次孙要不要一起请来?” 东宫目前有四个皇孙,其中皇长孙朱允炆,还有老三,老四都是太子妃吕氏所生,只有老二朱允熥是先太子妃常氏所生。原来先太子妃生下嫡长子朱雄英,但可惜的是朱雄英八岁夭折,原来的老二朱允炆成了老大。 太子妃摇摇头,“熥儿年纪还小,岂能让他看见这番残酷的场面?莫要耽误时辰了,赶紧要皇长孙过来。” 朱允炆,生于洪武十年十二月五日,今年十五岁。 朱允熥,生于洪武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今年十四岁。其实比朱允炆小了不到一岁而已…… 平时太子妃对原配所生的朱允熥关心备至,远远超过三个亲生儿子,但到了关键时刻,就像照妖镜,照出了本性。 随从赶紧去东宫请皇长孙朱允炆。 安排好了这些,太子妃才大哭起来,凄凉的哭声传到隔间,郭贵妃听着太子的惨叫和太子妃的哭声,在胸口沉积了五十天的忧郁,在此刻释放出来。 值了!她的孤注一掷是值得的。 洪武帝听到哭声和惨呼声交织在一起,顺手拿起茶杯,往地上狠狠一摔,啪的一声,瞬间将隔壁的哭声压了下去。 洪武帝怒吼道:“现在你满意了?朕以为这九年来你变得聪明贤惠,和孝慈皇后一样,成为朕的左右手,你的付出,朕都看在眼里,朕册封你为皇后的圣旨都写好了!就等着钦天监算个好日子,你却在即将封后的时候给太子下毒!” “朕看错你了!你没有变,你还是当年那个愚蠢的妃子,凭着娘家势大,横冲直撞,以为朕不敢动你!你被私怨蒙蔽的双眼,目光短浅,无视大局,心胸狭窄,毫无嫡母风范,你就只配当一个妾!你天生就是做妾的命!就你这样愚蠢的毒妇,根本不配当大明皇后!你连给孝慈皇后提鞋都不配!” “私怨?“郭贵妃笑了,“臣妾一个人能生得了儿子?太子是皇上的儿子,鲁王就不是皇上的儿子了?都是皇子,都是庶出,谁比谁高贵了?太子的命是命,我儿的命就不是命了?” 洪武帝拍着桌子,“太子是储君!鲁荒王在太子面前要自称‘臣弟’。诚然,太子犯弑弟的大错,可是,他当了二十五年的太子,在外名声良好,并无过错,若立刻废了太子,必然会造成朝野动荡,没有人相信素来仁德的太子会杀了亲弟弟,会以为有人陷害太子,为太子请愿,到时候为了储位,皇子和大臣们分成数个阵营,互相攻奸,大明必定风雨摇摆,朕没有办法,只能先维/稳,一切要从长计议,要胡善围隐瞒此事,可是她居然敢抗旨不尊——” “皇上!此事和胡善围无关!”郭贵妃打断道,“没错,是臣妾要胡善围去兖州调查檀儿之死,让檀儿做个明白鬼,可是胡善围回来复命,只说檀儿死于丹毒,自取灭亡。但是,无论是胡善围、还是皇上,都小瞧了臣妾。臣妾这九年代掌后宫大权,摔了多少跟斗,吃一堑,长一智,不再是当年傻乎乎的宁妃,你们以为要胡善围扯谎,就能糊弄臣妾?” “得知檀儿噩耗,臣妾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太子,臣妾即将封后,朝野皆知,已成定局,臣妾封后,檀儿就是唯一的嫡子,但檀儿的性格皇上是很清楚的,他根本毫无野心,资质也一般,只想当个闲散王爷,富贵一生,所以皇上会封臣妾为贵妃,抬举臣妾,如果臣妾野心勃勃,檀儿也优秀出众,贵妃和后宫大权根本轮不到臣妾。” “但,正因为太子是最大的获益者,臣妾很快就将这个念头放到一边去,心想这件事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后宫有嫔妃挑拨离间臣妾和太子的关系,想要逼臣妾出手报仇对付太子,自断前程,放弃唾手可得的皇后之位,然后乘机上位。第二种,就是其他皇子,尤其是老二秦王挑起纷争,杀檀儿,再借臣妾之手灭太子,然后他作为庶长子,有入主东宫的可能。秦王作恶多端,他曾经虐杀刘司言,做出割下刘司言舌头哄骗秦王妃吃下去这种丧心病狂之事,杀一个弟弟估摸也不在话下。” 这时隔壁再次传来太子的惨叫声,郭贵妃嘲讽一笑,“其实到后来,臣妾最怀疑的人是秦王,臣妾最不希望的人是太子,尽管有人说太子虚伪,总是装好人。但是臣妾当初愚钝时,也是拿着《孝慈皇后起居注》学习先皇后的言行,来治理后宫,去装一个好皇后。装不要紧,谁生下来就是个圣人呢?谁没有缺点?没有弱点?只要一直装下去,离目标近一些,总是好的。” 说到这里,隔壁的呼痛声突然停止,看到太子如此痛苦,太医用针灸的方法,让太子晕过去,继续给他灌解毒的药汁,给他续命,在这时候,不存在放弃治疗这个说法,能拖一刻是一刻。 郭贵妃自述之时,洪武帝默然不语,他时刻都在关注隔壁的动静,当太子的呼痛声戛然而止,他明白,太子已经无药可救了。 洪武帝抬举郭氏,看中的是安全,郭氏和檀儿资质都一般,甚至说平庸也不为过,可是郭家满门忠烈,就连檀儿这个怂包在达定妃生的两个逆子攻打孝陵时,也会拿起武器在地宫保护孝慈皇后的棺椁。 越是危机关头,越是能看透人性。檀儿这个又蠢又傻的儿子,有一颗单纯善良的心,对嫡母孝慈皇后,也是怀着一颗真挚孝敬的心。 因而二十几个儿子,洪武帝最疼的就是鲁荒王,为了他选择兖州这个安逸的藩地、命工部好好修建鲁王府、明知僭越了,还是容许工部尽奢华恢弘之能事,甚至把兖州城墙拆除南移,把鲁王府修的比凤阳老家的皇城还气派。 二十个几个藩王府,没有一座比得上鲁王府。这个蠢儿子,对储位,对皇权一点兴趣都没有,一心一意的依靠着父亲,没心没肺的享受着荣华富贵。 洪武帝嘴上叹息檀儿不争气,其实心里觉得檀儿这样无用无知,也是好事,无知者比较容易快乐。 檀儿的母亲郭贵妃在代掌后宫大权时,对宫妃,皇子公主们都公平对待,不偏不倚,处处效仿孝慈皇后。 洪武帝何尝不知道封郭贵妃为皇后,檀儿就是唯一的嫡子,会对东宫造成威胁? 然,郭家忠诚、檀儿无野心、郭贵妃贤惠公允,犹如孝慈皇后在世。这三点让洪武帝决定封郭贵妃 为皇后,是非常安全的做法,后宫、朝廷、诸位皇子都能相安无事。 可是没有想到,他相信郭家、郭贵妃和鲁荒王,但是太子不信。 太子干脆毒死了他最心爱的儿子…… 这个以仁德闻名的太子啊!你都可以为了救老师宋濂的性命,在朕的房外长跪不起,乃至晕倒,你怎么忍心下此毒手,害死你的亲弟弟? 洪武帝后悔不已,到头来,他还是高估了太子。 如果,他没有封郭贵妃为皇后的打算,檀儿就不会死,太子也不会死,起码在表面上,还能继续维持兄友弟恭的场面……可是没有如果。 听着隔壁的动静,郭贵妃看着面前的一堵墙,仿佛可以透视过去,檀儿经历过的痛苦,一五一十在太子身上还原了,原来檀儿之死,比她想象中还要痛苦,还要漫长! 郭贵妃心中畅快而又痛苦,她为檀儿死前所受的痛苦落泪,哭道: “臣妾不希望是太子,可是,太子还是让臣妾失望了。胡善围一回来,她和臣妾说起檀儿之死和檀儿的葬礼,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只要提起太子,她的眼神就会下意识的躲闪,她的手会交叠在一起,有的时候,会摸她的颈脖。她的语气太平淡了,就像在脑子里过了无数遍,有的时候,她还会停顿,想一想,再继续往下说——皇上,今时今日,臣妾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没有眼色的郭宁妃,胡善围言行举止,分明是另有隐情,她在瞒着臣妾。” 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儿子,面对因丧子之痛而哭泣的郭贵妃,洪武帝心中悲伤盖过了暴怒,他能理解郭贵妃的痛,原本他们应该抱在一起痛苦,互相安慰,走出丧子之痛的阴影,可是郭贵妃偏偏杀了他的长子。 冤孽啊。洪武帝对郭贵妃是爱恨交织,又伤又怜。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封为皇后,檀儿就是大明唯一的嫡子,这个名分为他招来了杀生之祸。”洪武帝缓缓的抬起头: “朕也心疼檀儿,他是个单纯善良的孩子,朕总是骂他无能不争气,其实最喜欢这个蠢儿子。他是大明开国之后,第一个出身的皇子啊!开国才两个月,你就生了檀儿,他的出生意义非凡,简直就像祥瑞一样,朕如何不偏心他?无论他干出多么荒唐的事情,朕都会原谅他。” 听到洪武帝提起檀儿出生时的情境,郭贵妃哭声更大了,那时候,儿子小小的,红红的一团,裹在襁褓里,像个小肉虫子般蠕动着,她刚刚当母亲,连抱都不敢抱他,生怕碰坏了,小心翼翼呵护着长大成人,可是她那么爱过的儿子,却被人毒瞎了双眼,活活疼了一晚上死亡,叫她如何不恨?如何放下仇恨? 洪武帝递了帕子给郭贵妃,“朕六十二岁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贵妃有多痛,朕就多痛。可是你为何因怀疑胡善围对你有所隐瞒,说了谎话,你就确定是太子毒杀檀儿?为什么不是其他嫔妃,为什么不是秦王?你对太子下此狠手,难道就没有想过,太子也是朕的儿子吗?” 郭贵妃宁可不顾形象的用衣袖擦泪,也不肯接洪武帝的帕子,“臣妾早已不是以前的臣妾,臣妾暗中命胡善围调查檀儿之死,结果胡善围却对臣妾说谎——胡善围的能力和人品,臣妾一直都是相信的,所以臣妾对她一直言听计从。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够迫使她屈服,违背平时的原则和在臣妾面前许下的誓言,说违心的谎话呢?” “只有皇上一人能做到。而皇上会为了掩护谁而逼迫胡善围违心说谎呢?不可能是嫔妃——皇上最重视子嗣,后宫里的女人,除了孝慈皇后,谁能真正入您的眼睛?只是一群为您排解寂寞,生儿育女的工具而已。即便是臣妾也是如此,所以不可能是嫔妃。” “不是秦王,因为秦王劣迹斑斑,所谓虱多不咬,债多不愁。秦王本性残暴,多了杀弟弟的罪名,皇上作为父亲,不能赐死儿子,但是夺了秦王的爵位,再次将他圈禁在凤阳作为惩罚,不但可以安抚臣妾,还能令臣妾的两个哥哥感激涕零,更加卖命的为保护大明江山冲锋陷阵,郭家世世代代,都会向着皇上,向着大明。这就是弃车保帅之举,但是皇上没有这么做,而是选择逼迫胡善围对臣妾说谎。” “皇上啊,不是胡善围泄密,是您自己一步步的暴露了真凶是太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1.凭本事犯的蠢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九年前, 洪武帝觉得郭贵妃太笨, 希望她聪明一些, 好弹压后宫, 不要后院起火, 给他一个安宁的后宫。 九年后,洪武帝觉得郭贵妃要是笨一些就好了,胡善围骗过了郭贵妃, 太子就不用死了。 可世上的事情,纵使他是皇帝,也有太多不如意之处,甚至保护不了他的孩子们。 他是皇帝,也是父亲, 看着孩子们自相残杀,一个个倒下,在剧痛中死去, 他也会痛,郭贵妃失去了儿子,而他在五十天之后,又失去了一个儿子。 而且,这个儿子还是因为他的失误, 低估了郭贵妃的判断能力而死去的。 就这样, 他寄与过厚望的儿子, 培养了二十五年的继承人, 就这样死于砒/霜之下。 一切都要推倒重来。 洪武帝从龙椅上站起来, 缓缓走向郭贵妃,这个女人一开始,只是郭家送来暖床的、以表示忠心的政治礼物,活泼、温驯、没有什么野心,一个漂亮的笨女人。 她还那么巧合的在大明建国之后两个月,生下了他第十个儿子,连排行都那么圆满。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他把这个女人当成宠物般的存在,看着她一步步的成长,蜕变,笨拙的照搬孝慈皇后,为自己修炼出一个贤后的外壳,给他带来了惊喜。 然后,在他刚刚认同她,打算封她为皇后时,她给他带来了毒杀太子的“惊喜”。 看着洪武帝一步步朝着自己走来,郭贵妃先是后退了两步,而后定住,她整理了素服,甚至用手指蘸了蘸杯中冷透的茶水,将鬓边的碎发拢了拢,依然保持着体面端庄。 洪武帝一摆手,太监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杯鸩酒。 洪武帝说道:“你不要怪朕绝情,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你们郭家满门忠烈,为朝廷尽忠,不能出一个谋害太子的嫔妃,朕不会迁怒郭家,你的死亡,会以因鲁荒王之死悲伤过度,突发心疾而终,朕会将你风光大葬。” 郭贵妃的两个哥哥,大哥巩昌侯郭兴在洪武十七年巡北疆后病死,洪武帝追封为陕国公,谥号“宣武”,赐葬聚宝山。 二哥武定侯郭英,至今都执掌禁军。除此之外,郭英的长子郭镇是永嘉公主的驸马,郭英的二女儿郭氏嫁给了洪武帝第二十四个儿子郢王朱栋,是郢王妃,夫妻两个已经去湖北安陆就藩了。 所以郭氏家族有贵妃、有亲王、有国公,有侯爵,有驸马,还有王妃,另外,郭英和郭兴兄弟也很能生儿子,大多英勇善战,是国之栋梁。 郭家声势浩大,势力在朝廷里盘根错节,且忠心耿耿,郭贵妃因此猜准了洪武帝为了顾全大局,只会赐死自己,不会动郭家分毫,所以敢肆无忌惮的设了鸿门宴毒死太子,不用担心株连九族。 曾经的傻白咸郭宁妃经过九年磨砺,已经会熟练的揣摩君心,权衡利弊,毒死太子不是一时丧子之痛的愤怒,而是权衡利弊,深思熟虑,反复琢磨之后的决定。 她甚至在鸿门宴之前把心腹郭嬷嬷打发回郭家养老,把“军师”胡善围以给孝慈皇后焚经的理由,送到孝陵去洗脱通风报信的嫌疑,还能借着洪武帝对孝慈皇后的感情,让胡善围避免卷入东宫之死的政治漩涡。 郭贵妃唯一没有考虑的就是自己,她根本没有打算全身而退,她决定将性命献祭复仇。 郭贵妃对着洪武帝一拜,“谢皇上恩典,太子杀吾儿,臣妾杀太子,都罪无可恕,臣妾自愿一死谢罪,了结恩怨。” 郭贵妃淡定的端起鸩酒,这一刻,洪武帝倒有些不舍得了,这是他差一点点就当成妻子的女人啊!她身上有好多孝慈皇后的影子,让他不禁有些移情。 洪武帝问她,“临死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郭贵妃看着东北孝陵的方向,“如果可以,麻烦皇上转告胡善围,对不起,臣妾很抱歉,臣妾辜负了她的期望,臣妾知道,她崇拜孝慈皇后、她很想将臣妾调/教成第二个孝慈皇后,臣妾也努力过了,真的非常努力,有她辅佐臣妾,臣妾这个别人认为扶不起的阿斗,也能化腐朽为神。可是臣妾实在接受不了用亲儿子的生命换来的皇后之位。” “诚然,臣妾做梦都想当皇后,皇上下令重修坤宁宫时,臣妾高兴得发了失心疯,乐颠颠的,连丢了一只鞋子毫无察觉……” 一滴泪水落入了鸩酒,郭贵妃含泪笑道:“那个时候的臣妾傻乎乎的,却是发自内心的高兴,觉得这日子充满着希望,觉得只要付出了,就有回报……可是臣妾万万没有想到,当大明的皇后,最后要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需要拿出臣妾最珍视的儿子去换,臣妾不要了,臣妾无法坦然的坐在皇后这个位置上,每天和杀子仇人太子扮演母慈子孝,臣妾不是孝慈皇后,臣妾终其一生,也无法拥有孝慈皇后的耐力,皇上,臣妾去地下陪我们的儿子了,想必在黄泉路上,他并未走远。皇上保重,臣妾去也。” 言罢,郭贵妃将鸩酒一饮而尽。 郭贵妃走的很快,四肢抽搐,呼吸急促,洪武帝闭上眼睛,听到郭贵妃的动静完全消失时,才睁开眼睛。 他看见郭贵妃双目圆睁,面带笑容的死去。 这时外头太监跑了进来,“皇上,太子……殁了!” 郭贵妃和太子几乎同时去世。 洪武帝颓然瘫坐郭贵妃尸身旁边,一瞬间,什么大局,谋略,制衡等等全部消失了,他只是一个失去了两个亲人的男人。 为什么会这样?我机关算尽,自觉将一切安排到最好,将损失降到最低,可是现实偏偏不向他安排的方向发展,而是走向了他都没有预料到的最坏的结果。 洪武帝正思忖时,一个少年的哭声将他拉回了现实: “皇爷爷!父亲去了!我该怎么办啊皇爷爷!” 是皇长孙朱允炆。洪武帝将他没有送出的手帕盖住了贵贵妃的遗容上,缓缓走出了房间,外头已经哭声一片,以太子妃吕氏的声音最为凄凉。 “太子……死于疾病,你们可明白?” 病榻上,太子七窍流血,面部疼到变形扭曲,一双散开的瞳孔呈红色,犹如走火入魔,被褥糊满了失禁的大小便和血迹,怎么可能死于疾病? 太医院院判大人见过更可怕的死相——比如达定妃生的两个儿子在孝陵结伴跳楼,脑壳都砸碎了,还是太医们用碎骨拼起来缝合的。 故,院判大人第一个反应,“确实,太子死于积劳成疾。” 身为帝王,要顾全大局,一切以大明江山稳定为重,至于真相……真相并不重要。 众人皆道:“臣尊旨。”太子朱标死于积劳成疾,这就是真相,谁敢说中毒,就是抗旨,要杀头的。 皇长孙朱允炆看着父亲的惨状,正要说些什么,被母亲太子妃吕氏一把捂住了嘴巴。 洪武帝说道:“你们都退下,准备太子丧事,太医和院判大人留下,清理太子的尸身。” 院判大人驾轻就熟,妙手回春,太子双目圆睁,无法闭合,就用胶粘住眼皮;面目狰狞,就用热手巾敷面,银针扎穴位,手指慢慢按摩,让面目肌肉恢复原位;七窍流血,就用棉花缠在小棍上慢慢擦拭清洗…… 半个时辰以后,众人看见躺在灵床上的太子,就已经是面目安详,干净整洁,就像睡着了一样。 洪武二十五年,太子朱标薨,年仅三十七岁。 洪武帝在三十七岁的时候,正在和汉王陈友谅在鄱阳湖决一死战,火烧连营,取得了以少胜多的战役,陈友谅败退草鞋山,拒绝投降,突围的时候被郭贵妃的二哥郭英一箭射穿了眼睛,穿破头颅。 次年初春,陈友谅之子开门投降,洪武帝在征服欲的驱使下,夺了陈友谅之妾达氏为后妃,生了两个儿子。 十五年后,达定妃诱惑郭贵妃之子鲁王朱檀吞服丹药“修仙”,被胡善围识破,达定妃被洪武帝毒死,两个儿子攻打孝陵,掳夺鲁王朱檀失败后,牵手跳下城墙摔死。 再过九年,鲁王朱檀因丹瘾复发,被太子找到了可乘之机,在白矾掺入砒/霜毒死,五十天后,郭贵妃在素螃蟹里下同样的毒/药,毒死了太子。 太子咽气的同时,郭贵妃喝下了洪武帝赐的鸩酒,义无反顾的追随儿子而去。 复仇就是一个永无止境的死循环,形成一个因果报应的闭环,这个闭环所到之处,无数鲜活的生命被无情的碾压,无论真相多么残酷,到最后,还是要被粉饰太平。 次日,太子薨的消息传到孝陵,朝野震惊,刚刚把亲爹送进墓穴的沐春连孝服都不用换了,直接穿着进宫举哀,按照规矩,在春和门与文武大臣一起哭太子。 洪武帝罢朝一日,服齐衰十二日,京城民间停止嫁娶六十日,大臣们停止嫁娶三十日。 洪武帝定下太子朱标的谥号——懿文,以后均称为懿文太子。 由于懿文太子三十七岁就去了,根本没有准备坟墓,洪武帝命礼部将懿文太子就付葬在孝陵的东面,史上从未有过太子附葬皇陵的先例,但是洪武帝坚持如此,礼部也无可奈何,只得照办。 孝陵的胡善围听到这个消息,她的第一反应就是郭贵妃出手了! 太子已死,这说明郭贵妃复仇成功,那么贵妃现在……胡善围思之极恐,当即决定提前结束休假回 宫。 可是没等她出孝陵,毛骧就带锦衣卫封锁了这里,他身后跟着一辆马车,里头是一具棺材。 胡善围意识到了什么,她猛地冲到马车里,徒手推开棺材板,看到了郭贵妃带笑的遗容。 九年心血,从零开始教郭氏如何当一个合格的皇后,耳提面命,软硬兼施,有时候当头棒喝,有时候温声细语,她在郭氏身上耗费了九年青春,无数精力,希望郭氏能够像孝慈皇后那样治理后宫,稳定朝局,不要再起风波,不要再死那么多无辜的人。 她将缺点“罄竹难”的郭氏回炉再造,以孝慈皇后为范本,像一个匠人,一刀一斧的重塑郭氏,难得郭氏也十分配合,无论她的话说的多么难听,都不曾和她翻脸,做错了立刻改正,再错再改,两人劲往一处使,目标几乎唾手可得。 九年付出,功亏一篑。 “不!” 胡善围不敢相信,她伸手摸向棺材里的郭贵妃,“这不是真的,娘娘快醒来!不要再睡了!没有鲁荒王,娘娘还有孙子,还有过儿,娘娘的血脉并没有断绝,娘娘马上就封后了,这是娘娘多年的夙愿,贵妃再贵,那也是妾啊!你不是一直对我说,想要当正妻吗?你醒来!你快醒醒!” 胡善围近乎崩溃,到最后都忘记了“娘娘”的尊称,开始直呼“你我”了,纪纲将她强行从棺材上拉开,盖上棺盖。 “贵妃有遗言留给你,说很抱歉,她辜负了你的期望,她知道你想把调/教成第二个孝慈皇后,她也努力过了,可是她没有办法接受用儿子生命换来的皇后之位,对不起。” 毛骧说道:“郭贵妃不能和太子一天死亡,否则外头会传得满城风雨,郭家和东宫恐怕会不和,所以郭贵妃暂时秘不发丧,停灵在孝陵里,对外只称因鲁荒王之死而悲伤过度重病,无法参与太子葬礼,这件事胡司言一定要保密,皇上饶了你这一次,可不会再有下一次了。皇上命你立刻回宫,坐镇钟粹宫,和以前一样行上传下达之事。否则……以抗旨论罪。” 洪武帝又要杀她全家。 郭贵妃既然还“活着”,而且重病,她最信任的女官胡善围一定要陪在身边,代为理事,唱完这出“空城计”。 胡善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宫,她满脑子都是这九年来和郭贵妃相处的点点滴滴,现在她明白,九年相处磨合,她懂得郭贵妃,郭贵妃也懂得她,郭贵妃看穿了她的谎言,却不揭破,还在动手之前,将她支开,以免连累她。 郭贵妃此举,简直和以前天壤之别。 胡善围第一次认识郭贵妃时,郭氏还是郭宁妃,当年孝慈皇后颁布《赵宋贤妃训/诫录》,要范宫正讲解,东西六宫所有嫔妃都要去坤宁宫站立、并且拱听。 郭宁妃自幼养尊处优,那里吃过这种苦头?去了第一日就说累病了,枪打出头鸟,孝慈皇后立刻命专门管着安排侍寝的彤史女官把她的名字从侍寝从撤掉,“要她好好养病”,郭宁妃吃瘪,次日老老实实去听课。 后来小公主的养母接连去世,郭宁妃又送给胡善围重礼,希望能够贿赂胡善围,要她在孝慈皇后面前“说好话”,以此得到小公主的抚养权……胡善围礼物照收,礼单也一五一十的给孝慈皇后看了,郭宁妃又闹了没脸。 郭宁妃简直是撞了东墙,又撞西墙,凭着娘家后台硬,没头苍蝇的胡来,然而,无论她做了什么蠢事,她都光明磊落,不把别人推出去当炮灰,真真是凭本事犯的蠢,一人做事一人当。 她的儿子鲁荒王简直和她一个脾气。 她明明和胡善围结了不少怨,她在代掌后宫大权遇到重重阻拦之后,她又能不计前谦,跑去孝陵三顾茅庐,把胡善围当成宝贝似的请到后宫,并且毫无保留的相信胡善围,言听计从。 就这样匆匆九年过去,郭宁妃经历了脱胎换骨的改变,成了现在的郭贵妃。她变得聪明、会办事、可以承担一国之母的责任,她懂得用计谋了,在和太子同归于尽时,还会用小手段把胡善围从灾难里捞出来,用孝陵做庇护。 现在,胡善围还是胡司言,而郭贵妃成了棺材里一具冰冷的尸体,藏在孝陵地宫孝慈皇后棺椁的旁边。 一个月后,郭贵妃才薨,继懿文太子后,宫中又要举办葬礼。 洪武帝拟定谥号为“端敬”,继废为庶人的胡贵妃、成穆贵妃孙氏、慧贤贵妃李氏之后,端敬贵妃郭氏成为了第四个死去的大明贵妃。 洪武帝命礼部效仿当年备受尊敬的成穆贵妃孙氏的葬礼来风光大葬端敬贵妃郭氏。 不仅如此,洪武帝还下了诏,下令所有就藩的藩王们全部回京,而且必须连着王妃孩子们全家都来参加端敬贵妃郭氏的葬礼。 朝野震惊,议论纷纷,以为懿文太子死了,洪武帝要从成年就藩的藩王们中间选一个亲王立为国储,所以借着端敬贵妃郭氏的葬礼,召集藩王回京,以备挑选。 皇上六十二岁了,必须早立国本,定下新的太子,否则会引起国家动荡不安。于是乎,所有藩王们都拖家带口、日夜兼程赶到京城,生怕来晚了,扣上不孝的帽子,失去登顶储位的可能。 一个月之内,所有藩王们到齐了,按照新丧制,诸子要为庶母守一年齐衰孝期。郭贵妃不同于以外的三个贵妃,郭氏出身名门,如果活的长一些,就当了大明皇后,郭家有两个国公,一个侯爵,一个驸马,一个王妃,妥妥的大家族。 所以端敬贵妃葬礼上,藩王们比赛似的哭泣,就像哭自己亲娘。 葬礼结束后,洪武帝对藩王们叹道:“朕老了,你们的十弟鲁荒王、大哥懿文太子,还有庶母端敬贵妃郭氏相继离朕而去,朕很是寂寞,这次你们带着孩子们来京城,好些孙儿孙女朕以前都没有见过,朕想好好弥补,多些时间和他们相处,以慰藉朕这颗千疮百孔的心,你们藩地事务繁忙,尤其是镇守边关的几个藩王,你们先和王妃一道回去,留孩子们在这里陪朕说说话。” 亲爹提出含饴弄孙的想法,当儿子谁敢不答应? 不答应就是不孝,不孝就和储位无缘了。 而且留孩子在京城,还能帮亲爹说几句好话。于是藩王们争相答应,把孩子留在京城,替自己尽孝道。 待藩王和王妃陆续回到藩地,洪武帝突然宣布立皇长孙朱允炆为皇太孙,确定国本储位! 立了皇太孙之后,洪武帝留下了诸位藩王们的嫡长子或者世子,留他们在京城读学习,陆续将其他孙儿孙女们送回藩地。 其中,洪武帝将实力最强的燕王四个孩子留在京城,分别是燕王世子朱高炽,次子朱高煦,三女安成郡主,四女咸宁郡主。 册封皇太孙和自家孩子被扣留京城的消息几乎先后脚传到各地的藩王府,藩王们这才明白亲爹为了巩固皇太孙的位置,下了好大一盘棋! 我们都被骗了!父皇从头到尾就没有打算从我们兄弟中选择太子!父皇从头到尾就定下了国储就是皇长孙朱允炆! 偷鸡不成蚀把米,太子之位没捞着,还把孩子给搭进去了。 大明各个藩王们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钟粹宫,胡善围听到这个爆炸性的消息,眉头都没抬一下,对着端敬贵妃郭氏的遗像叹息:“听见了吗?天家无情,皇上会榨干每一个人的利用价值,连死人都不放过,皇上借着你的葬礼,搞了一出‘杯酒释兵权’,哄骗藩王们把世子和孩子们留在京城,如此一来,皇上册封皇长孙为皇太孙,当叔叔的藩王们无人敢有反对意见,没有办法,孩子在京城当人质呢,谁敢轻举妄动。” 胡善围点燃一炷香,喃喃道:“现在我觉得,你离开了也好,这里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兄弟,父子,夫妻,甚至祖孙都要互相算计,希望来世,你不要和皇家再有牵扯,安息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2.国储之争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胡善围给端敬贵妃郭氏上香祈祷的时候,黔国公府, 嫡长子沐春摆下香案, 带领一家老小, 迎来了给洪武帝传旨的天使。 天使打开圣旨,说道:“有敕!” 还穿着粗麻重孝的沐春跪下, 身后跪着三弟沐昂,四弟沐昕,旁边有一架屏风, 屏风后面跪着黔国公太夫人耿氏以及沐二夫人程氏等女眷。 天使念道:“命故黔宁昭靖王沐英子春袭封黔国公, 往镇云南。诰曰:世人早失怙恃而抚育存恤者, 恩亦父母也。昔者尔父沐英当天下扰攘之秋,孤而且幼。无所依归。朕特怜之, 抚以为子。从渡江左, 至于长成。朕后有子, 命复本姓,归继宗祀。因有勤劳, 封为黔国公,重禄厚赏, 冀为巨家。与国同久, 曩命副征云南,留镇其地,能布恩威, 蛮夷率服。朕无西南之忧者十有一年。” 意思是说, 命沐英之子沐春承袭黔国公的爵位, 去镇守云南。皇上说,沐英年幼时父母双亡,朕收养他为儿子,名叫朱英。后来朕有了亲儿子,就命他恢复本来的姓氏,建立沐氏宗庙,后来沐英因其赫赫战功,封为黔国公,自从沐英镇守云南以来,恩威并施,蛮夷臣服,朕有十一年没有担心过西南的安危。 “……以王封慰之于冥冥,今命尔春袭封黔国公,呜呼!朕视尔父犹子,思昔提携,犹动首育之心。尔当思尔父相从之幸,毋忘释难之恩,忠诚为国,梦寐存心,则鬼神有鉴,福禄永昌矣,敬哉!” 意思是说,为了告慰沐英在天之灵,特追封他为王,以王礼安葬,现在封沐春你为黔国公,唉,朕把你爹当做亲儿子,想到往日抚养你父亲时种种往事,你要感激你父亲的恩泽,学习你父亲精忠报国之心,要让沐家后继有人啊。 册封沐春为黔国公的诰词写的情真意切,沐英这个义子,能够抵得上二十个亲儿子,真真的忠心耿耿,为国为民,毫无私心,最让洪武帝省心不过。 可惜省心的儿子都死了,不省心的一个个活蹦乱跳。 “臣沐春尊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沐春领旨谢恩,天使将圣旨双手递给他,“恭喜黔国公。” 根据孝制,官员必须为父母之死辞官守孝二十七个月的斩衰,叫做丁忧,如果是继承大宗的宗子,还要在祖父母死后丁忧,当然,如果遇到特殊情况,朝廷会格外批准官员不需要辞官丁忧,继续当差,称之为“夺情”。但是无论朝廷是否决定夺情,官员们必须先自请丁忧,否则就是不孝,无论多大官,都会在孝上栽跟斗。 武将由于职业的原因,一般都会夺情,不用辞官丁忧,朝廷会给约一百天的丧假,为父母料理丧事,总之,在孝的问题上,无论文臣武将,甚至皇帝,都是不能触碰的底线。 所以,洪武帝在距离沐英死亡将近一百天的时候下旨,要沐春承袭爵位,成为第二代黔国公,奔赴云南,镇守西南。 沐春把圣旨捧到祠堂里供祖宗,香案上,摆着沐英的神位,上供圣旨和各种御赐之物的时候,沐春顺手把父亲常用的鞭子投进烧着纸钱的火盆里。 “爹,祠堂是我最讨厌的地方,因为以前你经常在这里要我罚跪,罚背家法,还用鞭子抽我,差点被你打断气了,幸亏我命大。” “现在你变成一个木牌,想打我也打不着,我给您烧个鞭子过去,去下面打小鬼。” 以前你拿着鞭子将我打,今日你变成木牌台上蹲,看我用六亲不认的语气说着祷词,你打我呀,鞭子都给你烧过去了,你快来打我呀。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纵使继承了爵位,沐春还是那个桀骜不驯的“逆子”。 “现在,我继承了你的爵位。其实我不想继承家里的爵位,一心自己挣个前程,爵位你爱给谁给谁。可是兜兜转转,爵位还是按在了我头上,俗话说的好啊,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少不得要顶着黔国公的名号去做些实事,我即将带着三弟回云南,四弟在家留守。您地下有知,就保佑云南边境稳定,人们多生孩子少打仗。” 如今沐春是家主,敢在祠堂里大放厥词了。反正沐家他最大,无人敢反驳他。 老三沐昂: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我什么都不知道。 老四沐昕今年九岁,富贵人家的儿子早当家,他都顶替二哥沐晟,把二嫂程氏娶到家里头来了。已经懂事了,不复当年那个吃鼻屎的熊孩子。 沐昕晓得自己留在京城是干嘛的,故,小小年纪,一直保持着沉默,没有吵着要去云南。 沐春看着小弟,其实这个年纪最想到处走一走,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沐昕注定连京城都不得踏出一步,沐家的姓氏给了他们兄弟们富贵,也给了相应的责任,谁都过得不轻松。 沐春想起自己就是家主了,少不得要提醒一下弟弟,“沐昕,你如今在皇宫大本堂里当皇子皇孙们的伴读,我以前也当过,不过,现在老朱家的人口翻了十几倍,情况和当年不一样,何况当年我有孝慈皇后照顾着,在宫里敢横着走,所以我的伴读经验对你来说没有用,一切靠你自己慢慢摸索。” 沐春说的大实话,以前孝慈皇后和洪武帝几乎把他当成宠物养着。 沐昕九岁,他懂事并不表示他没有叛逆之心,闻言说道:“大哥,你说了和没说一样。” 三弟沐昂板着脸教训弟弟:“你怎么和大哥说话的?没大没小。” 沐昕沉默,拒绝道歉。 沐春不在乎大小尊卑,说道:“现在大本堂多了十几个藩王府的世子和皇孙,你晓得是为何?” 沐昕说道:“这些世子其实和我一样。” 和我一样都是人质。 沐昕天资还是不错的,知道这种真话要烂在心里头,不能说出口,否则会招来祸患,不会他一个小孩子能承受的。 沐春一听,就晓得小弟上道了,“你既然明白,就不需要我多说什么了。他们老朱家的事情你不要掺和,你始终记住你姓沐就行了。” “愚弟牢记于心。”沐昕想了想,说道:“大哥,可不可以要二哥抽空回来一趟,顺便把两个侄儿带回京?” 沐春:“干嘛?” 沐昕说道:“二嫂要是能生个孩子,就不会一天到晚愁眉苦脸;有了两个侄儿在家,我或许能换着去一趟云南。” 人质轮流做,不能总是我,我也想去看看外面的天地。 沐春看着小弟,九岁的躯壳,十九岁的灵魂,“行,二弟也有十一年没见到太夫人了,我和三弟去云南,就要他回来。” 千里之外的沐晟连打了三个喷嚏。 沐昕脸上有了笑容,看到亲爹的神位,猛地意识到这地方发笑是对祖宗们不敬,于是收敛了笑容,再次摆出苦大仇深的表情。 沐春眼角余光捕捉到沐昕的表情变化,心道,到底还是个孩子。 告诉了自家祖宗承爵的好消息,沐春进宫谢恩,洪武帝连遭重创,最近头发白了一半,沐春这次即是来谢恩的,也是来辞行的,即将去云南。 沐春对洪武帝说了他未来治理云南的基本方向,“……云南地域特殊,文化和中原不同,微臣想要鼓励当地有才能的考科举,走出来长见识,主动接触中原文明,但是现在他们连科举的考试题目都看不懂,太过深奥,有时候考的有些偏,和中原的秀才举人差距太大了,微臣建议将云贵两地的县试和乡试试题交给当地学政按照实际情况自行出题,先考出举人来,择优秀者入国子监学习,再和全国举子们备考会试。” “另外,云南各地官员可以降低当官的门槛,举人甚至秀才出身,只要有能力,愿意当地方父母官,就可以给他们机会。现在大明为了稳定,册封了不少世袭的土官,要他们自行治理,不用交税,只需服兵役和纳贡即可。这样有利有弊,利在大明可以迅速将云南纳入版图,开阔疆土,弊端是土官们总是造反,造反不行就投降,投降之后又反,就像牛皮癣似的难以根治。我爹就是在六擒麓川首领思伦发的时候遭遇暗算去世的。” “百年,或者几百年后,土官终究被朝廷的流官所取代,这些流官们为了政绩,为了升迁,必定卖力为当地某福祉,慢慢的,老百姓心中有一杆秤,当他们意识到在流官的治理下会带来更多利益的时候,就会愿意接受流官,反抗土官。” “改土归流,终究要在老百姓的支持下完成,如果从朝廷直接施压,简单粗暴强行夺了土官,改为流官治理,恐怕当地百姓会拿着武器和土官们一起造反了……” 沐春侃侃而谈,企图说服洪武帝同意云南当地单独搞自己的科举,按照云南实际情况选拔秀才和举人,洪武帝没有打断,由得他去说,恍惚中,干儿子沐英的脸取代了沐春,仿佛说这些话的是沐英。 他们父子两个长的并不相似,沐英浓眉虎目,沐春则眉清目秀,颇为有些文官的风采。 但是他们在军事才华和政见上则惊人的相似,上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沐英,是沐英向他提出百万移民计划,也是这样侃侃而谈,有理有据。 这就是长期镇守云南的好处了,父子两个对云南的了解就像了解自己的身体一样,晓得问题的根源在那里。 如今离沐英的百万移民计划过去了六年,沐春安顿了二百五十万移民,一下子改变了云南的人口结构,云南虽还时不时有动乱,但是和以前相比,安定了许多。 关键是,新移民三年后都是会像朝廷交税的啊,朝廷的投入可以见到回头钱,沐英的建议是对的。 按照新移民的发展速度,百年之后,中原人就从客人,变成了主体民族,永远都不会造反了。 如果说沐英的移民计划是百年大计,那么沐春的计划就是千年计划,从骨子改变土官们延续了几千年的原始治理模式,改为朝廷派出的流官们管理当地。 这对父子的目光之高远、计策之精妙,着实令洪武帝羡慕不已:为什么不是我生的呢?为什么最好的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就连沐春这种少年时素有“混世魔王”之称的纨绔子弟,到了近三十而立的年龄,也真的能够立住了。 “皇上,微臣这六年来已经基本解决了云南二百五十万移民吃饭和住房问题,沐家将世代镇守云南,可是单靠一个沐家那里够?云南需要的一大批基层流官,何况,如果一直由沐家镇住西南,世袭罔替,那么沐家就会变成云南最大的土官了,这不是皇上想要的结果。” “所以,接来下是解决云南教育匮乏,人才稀缺,文化融化的问题,希望皇上特许云南按照当地情况搞自己的科举考试,再鼓励当地贵族、土官的后代来京城学习,鼓励他们去学习考试,凭真本事回云南当流官,将来土官和流官有了矛盾,他们可以当中间人,两处说和,用土官来对付土官,避免发生流血冲突。” 沐春每一招都是大杀招,明显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看来他在这一百天丧假里给父亲办丧事的时候,一直没有停止考虑如何治理云南的问题。 洪武帝叹道:“唉,皇太孙要是你一半见识,就不用朕为他发愁了。” 在政治嗅觉方面,沐春和沐英一样敏感,他连忙说道:“皇上,您就别寒碜微臣了,微臣快三十岁了,皇太孙才十五岁,微臣十五岁的时候是个烂泥糊不上墙的纨绔子弟,不如皇太孙一半见识。” 沐春:千万不要把我和皇太孙相比,我不想参与储位之争,我还想多活几年,等孝期一过,就和善围姐姐携手白头呢! 皇太孙朱允炆是懿文太子妃吕氏所生,是皇室长孙。但是吕氏是小妾扶正的继室,懿文太子的原配是开国大将、开平王常遇春之嫡长女常氏。常氏生有嫡长子朱雄英和次子朱允熥,可惜朱雄英八岁时夭折了,如今只剩下一个十四岁的朱允熥。 论年龄,朱允炆比朱允熥大十一个月。 论出身,朱允炆是继室所生的嫡子,而朱允熥的原配嫡子。 按照宗法继承规则,原配嫡子肯定大于继室嫡子,朱允熥才是皇太孙。 但是,朱允炆从小就聪明,三岁开蒙,五岁能诗,深得洪武帝的喜欢。而朱允熥无论文武,皆是平庸。 对于同父异母兄弟两个智力相差如此之大,宫中曾经有传闻,说是先太子妃常氏在生朱允熥的时候难产,朱允熥在产道里憋了好一会才生出来,憋坏了脑子,有些痴傻。 谣言一传出,宫正司范宫正立刻开始雷霆手段,揪出了几个带头传谣的宫人,拔了舌头,再乱棍打死。从此以后,无人敢胡说了。但是朱允熥痴傻的名声最后不知怎么还是传出去了。 其实朱允熥能够正常读应对,没有痴傻,他就是太平庸了,皇室子弟们都经过名师指点,精力充沛,条件优越,有会文的,会武的,爱好戏剧的,甚至编写医的,基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和特点,在某个领域搞出点名堂来,就连以荒唐之称的鲁荒王,也有几笔好字,一些好诗。 而朱允熥连平庸都平的毫无特点,就是个普通人,这让洪武帝很是失望,所以违背了宗法继承基本原则,放弃了原配嫡子朱允熥,选择了继室嫡子朱允炆为皇太孙。 洪武帝此举,在朝廷掀起大波,因为朱允熥的外公是开平王常遇春啊!郑国公府常家如何能服? 除了常家,郑国公太夫人蓝氏的亲弟弟,是凉国公蓝玉——大明目前最出色的中年将领,在北伐捕鱼儿海战役中取得大胜,洪武帝把蓝玉比作卫青,从侯爵升为国公,是大明最年轻的公爵大人。 郑国公夫人冯氏还是宋国公冯胜之女,冯胜是沐春的叔外祖,沐春的亲舅舅冯诚是郢国公——也就是说,除了蓝家,冯家也是天然支持朱允熥的。 沐春从小父亲不爱,舅舅不喜,宋国公冯胜总是催他讨好父亲,搞定世子之位,所以沐春不喜欢冯胜。 沐春不想卷进东宫储位之争,尤其是在洪武帝已经封了朱允炆为皇太孙的情况下表态,他又不傻! 洪武帝的决定是别人施压就能改变的吗? 洪武帝在他阐述云南治理若干意见时,并没有接茬说同意或者不同意,而是谈起了皇太孙朱允炆,说“皇太孙要是你一半见识,就不用朕为他发愁了”这种话。 沐春立刻警觉起来,他意识到皇上是在试探他对新皇储的态度,于是连忙撇清了自己,说他在十五岁的时候是一滩烂泥,不如皇太孙朱允炆一半见识。 沐春的反应简直完美,看来平时和舅舅家关系不好,也不全是缺点,现在朝局敏感时期,保持距离,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才安全。 这也是胡善围叮嘱沐春的基本规则,不要和洪武帝对着干,这个年老的帝王习惯要掌控一切,年纪越大疑心病越重,所以从一开始,胡善围就断定储君绝对不会在兵强马壮的藩王们中产生。 原因很简单,藩王们不好控制,而且有可能把洪武帝变成太上皇的危险。 所以,储君会在东宫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中产生。 皇长孙朱允炆,继室嫡子,外祖家吕家,世代香,是朝廷中等文官。 皇次孙朱允熥,原配嫡子,外祖父是鼎鼎大名的开平王常遇春,除了常家,宋国公冯胜,凉国公蓝玉,以及常遇春以前幸存的老部下们大多已经封了侯爵或者伯爵,势力强大,且掌控着大明至少一半的兵权。 选谁当皇太孙?胡善围对洪武帝实在太了解,肯定是朱允炆,因为朱允熥背后的靠山势力盘根错节,实力强大,而朱允熥资质平庸,年纪又小,很容易被背后势力所控制,而不是去控制势力。 如果把大明江山交给朱允熥,朱允熥形同傀儡,将来龙椅上的人说不定要改名换姓。 洪武帝绝对不会容许这种情况发生,所以在别人看来,选朱允炆实在令人费解,但在胡善围看来,这几乎是必然。 所以胡善围要沐春时刻警惕,千万不要站错了位置,不要管储君是否合理,只要洪武帝选谁,他就要支持谁,反正都是老朱家的人当皇帝。 两人还没成亲,沐春就听老婆的了,故他立刻通过了洪武帝的试探。 果然,如胡善围所料,洪武帝确定沐春和冯家毫无瓜葛,对皇太孙朱允炆寄予厚望的态度之后,立刻同意了沐春的请求。 “你的建议很好,但是云南一个地方改变科举制度和官员的选拔,不是朕一张嘴就能做到的。需要礼部、吏部等部门共同拟定章程,你先去镇守云南,等他们讨论好了具体办法,敲定规则细节,朕就会立刻批准颁布,赶在开始考试前实施。” 沐春大喜,“谢皇上恩典,此举关系云南千年百年的大计,微臣定会好好推行下去,解决云南底层流官不足的的问题。” 孝陵。 沐春和胡善围道别,“二十七个月很快就会过去的,皇上已经同意我的云南科举自治的建议,这会培养出好多与云南当地的人才,这是我未来工作的重点,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云南以后有那么多熟悉当地实际情况的好官,我就可以放心大胆的让爵给二弟沐晟……到时候我们就……嘿嘿,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宫?我一回云南,会在昆明为你准备一处清幽之地,等你去找我。” 胡善围说道:“自从端敬贵妃去世,我就万念俱灰,觉得这宫里简直不是人干事,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改变不了什么,我时刻都想着离开这个无情无义的地方,待端敬贵妃七七一过,我就向曹尚宫请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3.后洪武时代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得到了善围姐姐的许诺, 沐春乐颠颠的去云南镇守,从来没有那一次的分别让他如此开心, 如果不是顾忌还在孝期,估摸他能高兴的从马背上蹦起来。 沐春回云南途中, 还故意放慢了行程, 背熟了幕僚为他捉刀的诗词, 一路遍访当地名士和大儒, 宣扬云南求贤若渴、重视文教的消息, 只要有真才实学, 无论有无功名, 到了云南搞基础教育, 教会当地人识字读, 就包吃包住, 管生老病死,安顿妻儿老小,如果培养出来生员秀才举人,或者考出了进士, 嘿嘿,包你一生荣华富贵! 沐春以把稻草说成金条的口才,一路就像用梳子篦头似的,搜刮忽悠了不少想寻前程的读人跟着拖儿带女的举家去云南。 沐春一路高调的挖掘人才, 队伍就像怀孕似的, 迅速膨胀起来了。 由于沐春的亲戚们都卷入了国储之争, 洪武帝一路都派了锦衣卫跟踪监视, 结果毛骧每天的报告都是沐春又从某地挖墙脚拐了多少人,又在诗会上大放异彩,写了什么诗歌深受赞叹,某位名士被他忽悠去了云南等等。 听到这些,洪武帝才真的放心:沐春对储位毫无意见,继云南庞大的安居工程之后,又开始专心搞文化教育。 胡善围听沐春一路所做所为,很是欣慰,沐春真是听话,远离了即将到来的大风暴。 给端敬贵妃郭氏做了七七的法事,送了郭氏最后一程,胡善围回宫,打算向曹尚宫请辞。 谁知刚刚回宫,胡善围就觉得气氛不对,沿路宫人面色凝重,有的双目红肿,似乎刚刚哭过,还有人掩面而泣。 胡善围心道:皇上这么快就动手了?这不像他一直的风格啊,他要等着所有不服国储的人出来蹦跶,才会出手一打尽,就像一个精明的猎手。 胡善围回到屋里,正要换一身衣服去见曹尚宫,海棠红着眼睛裁着白棉纸——用来当一次性的护领,来保持领口的整洁,这是宫中女官们的标准服饰细节了。 胡善围问:“怎么回事?你们一个个哭丧着脸?” 海棠哽咽道:“曹尚宫……走了。” 什么? 犹如晴天霹雳,胡善围连连问道:“出了这么大事,你为什么不派人去端敬贵妃的墓园里找我报信?曹尚宫这么通透的人,怎么糊里糊涂的触怒了皇上?她为了什么?是谁动的手?锦衣卫还是宫正司——” “是走了。”海棠说道:“不是死了,曹尚宫今天早上以年迈精力不足为由,乞骸骨,自请离开后宫,回乡养老。” 胡善围简直难以置信:“乞骸骨?曹尚宫是六局一司七大尚字辈女官位份最高,年龄最小的,她三十七岁当尚宫,其余尚字辈女官差不多年过四十岁才升了五品,她乞骸骨告老还乡?将其他六个尚字辈女官置于何地?” 最小的乞骸骨走了,要其他六个女官怎么想?好像她们贪慕权术,赖在官位上不肯走似的。 不过,曹尚宫做事,很少考虑别人怎么想,以及别人如何下台,反正爱谁谁,她不在乎。此举倒也符合她一贯的风格。 胡善围换了衣服,赶紧去找曹尚宫,此时六局一司七个大佬齐齐整整的在一起开会,都是来劝曹尚宫的。 宫正司范宫正板着脸,“你不能走,端敬贵妃没了,后宫大权一直无主,皇上没有选定新的嫔妃。现在后宫所有的事情都靠六局一司运转,你若走了,不仅后宫嫔妃群妃无首,就连六局一司也没有领头的,岂不乱了套?” 曹尚宫说道:“皇上很快就会选出协理六宫的嫔妃,新的贵妃会有的,新的尚宫也会有的——因为权力是个好东西,很多人都想要。” 尚仪局崔尚仪说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有人出人,有力出力,大家一起效力宫廷二十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齐心协力,没什么过不去的槛。” 曹尚宫说道:“没啥苦衷,我就是累了,六局一司,尚宫最忙,什么都要管,我今年四十七岁了,最近总觉得力不从心,精力不如以前,我现在请辞,还能竖着走出去。宫里的事情只能零失误,万一出了过错,我就要横着被人抬出去了。” 尚功局宋尚功向来都是曹尚宫最大的附庸:“你走了,我怎么办?没有主心骨,我干不下去的。” 曹尚宫言简意赅:“关我屁事。” 尚服局王尚服、尚食局徐尚食、尚寝局赵尚寝基本都是一个意思:“你比我年轻十几岁,你乞骸骨,我们是不是得进棺材吃土了?你觉得尚宫难为,可以去其他六局就职,做个清闲点的差事。” 曹尚宫一副舌战群女官的架势,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不回头,“既然要退,就退得痛快点,留在宫里当差,无论在六局一司那个地方,都会给新尚宫添堵,碍手碍脚的讨人嫌。我出宫养养花,溜溜鸟,喂只猫,好好享受几年,我已经很久没有尝到睡到自然醒的滋味了,想想就很向往。” 范宫正正要再劝,曹尚宫大手一挥,“我意已决,而且皇上已经答应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要我召集你们开会,讨论选出下一个尚宫,你们有这白费唇舌劝我回头的功夫,不如去琢磨谁最适合当接替我的新尚宫。将来这个人要统领六宫女官,你们得好好选。” 曹尚宫此话一出,众女官皆是沉默。 皇上都同意了,谁敢置喙? 论资历,论威望,在座六个大佬唯有范宫正最突出,故,大家虽没有开口,但眼角余光都留意着范宫正的表情。 良久,范宫正说道:“你们不要看我了,尚宫这个位置需要像曹尚宫这样七窍玲珑心,还能自己抗住事的人去做,我有自知之明,这个位置我坐不了,我决定留在宫正司,稳稳当当的做到干不动为止,你们另选贤能吧。” 宋尚功举手说道:“我也一样,我不参与竞争尚宫之位。” 众女官:没有谁会选你好吧! 曹尚宫精光闪闪的眼睛往六个女官身上扫了一圈,而后落在崔尚仪身上。 崔尚仪依然是个美人,她比曹尚宫小三岁,今年四十二岁,一丝白发都没有,除了眼角的肌肤稍些松弛外,并不显老态,说她三十出头也有人信,她就像一支开到了极致的玫瑰,美美的来到这世上,娇艳过,惊艳过,即便要凋谢了,也美得肆无忌惮,毫无收敛。 论资历和威风,当属监督六局的范宫正。 但尚仪局是六局里除了尚宫局以外最繁忙,最得圣心的局,但凡宫人出宫廷,或者外面的人要进宫,命妇们进宫参拜,必须由尚仪局同意,并制定路线和引导的宫人,关系后宫门禁大事,必须由皇上信得过的女官掌管。 崔尚仪执掌尚仪局十五年了。可见洪武帝多么信任她。 所以崔尚仪无疑是尚宫最有竞争力的人选。只要崔尚仪想争一争,尚宫之位恐怕毫无悬念属于她。 今天不知为何,细致入微的范宫正觉得崔尚仪有些怪,眼角似乎被切了一刀似的,放开了,眼神清若秋水,眉梢还微微上挑,此时正值太子丧期,不能施脂粉,因而范宫正可以清楚的看见崔尚仪眼底有一圈青黑之色,应是昨晚没有睡好。 范宫正管着后宫的刑律,日常处理宫中纠纷,搞调查工作的,虽然基本靠打骂等严刑逼供,不过时间长了,大体比普通人更加敏感一些。 崔尚仪今天有些怪…… 范宫正正思忖着,曹尚宫对着崔尚仪抬了抬下巴,“你来说两句吧。” 崔尚仪轻咳一声,说道:“我要说三件事,第一,我不会参与竞争尚宫之位;第二,从即日起,我辞去尚仪局尚仪之位。” 轰隆! 犹如晴天霹雳,众女官难以置信,曹尚宫要走了,怎么崔尚仪也要走? 唯有曹尚宫保持着平静,范宫正察言观色,眼神在曹尚宫和崔尚仪脸上滚来滚去,蓦地,她明白了! 原来如此! 崔尚仪抬了抬手,“各位,安静一下,听我说完最后一件事。” 崔尚仪环视一周,说道:“这第三件事,就是我昨晚已经侍寝,即将封为后宫嫔妃。” 咔嚓! 凭空打了一串响雷加闪电,众人都被雷劈了似的,僵在椅子上不得动弹。 范宫正猜对了,朝着曹尚宫使了个眼色: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早不走,晚不走,在这个时候走,分明是…… 面对范宫正质疑的眼神,曹尚宫装作瞎子,没看见。 宋尚功指着崔尚仪:“你你你……” “你”了半天,就是说不出那句大实话: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当后宫嫔妃有什么好?你看看一排排倒下妃子,一个比一个惨,那有当尚仪舒坦! 昨晚是端敬贵妃的七七……亏得你睡得下去。 “好了。”崔尚仪站起来,摘下头上的乌纱帽,“和诸位同僚二十余年,或许是我人生最快乐轻松的时光,我知道今后的路很难走,步步凶险,但是,我既然已经决定走这条路,就无怨无悔。往后在宫里的漫长岁月,还望各位多多指教。” 言罢,崔尚仪放下乌纱帽,离席而去,迈向人生另一处旅程。 崔尚仪的三板斧来得实在厉害,众人久久才回过神来了,几乎忘记今天的主题是选尚宫。 怎么选? 两个最有能力的一个不敢当,一个被皇帝拖上龙床,当妃子去了。 宋尚功可怜巴巴的求曹尚宫,“要不你再顶一阵子吧,宫里要乱套了。” 听得范宫正直摇头:啧啧,你是怎么当的尚功?这点眼色都没有,明显是一台早就排好的戏嘛。崔尚仪昨晚侍寝,今天曹尚宫请辞尚宫之位,皇上立刻就同意了,分明是—— “曹尚宫!”门外传来一个人的声音,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是胡善围。 胡善围正好和脱了官帽的崔尚仪打了个照面,崔尚仪官大一级,胡善围连忙站到旁边,让出道路,施了一礼,“崔尚仪。” 崔尚仪朝着她微微一笑,点点头,“曹尚宫就在里面,你去找她吧。” 待崔尚仪走出门,胡善围转身进屋,看着包括曹尚宫在内的六个女官都在房里,左边坐着三人,以范宫正为首,右边坐着三人,以曹尚宫为首,六个女官见她进来了,先是互相交流了一下眼色,而后十二只眼睛齐刷刷看着刚进门的胡善围。 中间的尊位空出来了,虚席以待。 胡善围看见这个架势,虽然不晓得刚才发生什么,但十二年的宫廷生活养出来的本能还是挺管用的,不对头! 胡善围往后退,对六位女官行了一礼,“不好意思,打扰各位议事,下官这就退下。” “来都来了,别走啊。”曹尚宫站起来,先把门给关严实了,而后说道:“刚才我们讨论我走了,谁来接替尚宫之位,经过一番讨论,我们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推选你来当尚宫,统领后宫所有女官。” 胡善围懵了,“谁?” 范宫正等人齐齐说道:“你。” 胡善围连连摆手,“不可能,我今天来找曹尚宫,就是为了——” 没等胡善围把辞职的话说出来,曹尚宫就捂着她的嘴,对她耳语道:“这是皇上决定的事情,你不想死,就闭嘴。” 胡善围不想死,她和沐春刚刚约好孝期结束之后,沐春让爵,和她成婚,从此远离朝野纷争,成为一对神仙眷侣。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能让愿望成空,心愿空许。 胡善围被曹尚宫推到了中间的主位,曹尚宫和范宫正一左一右,一起强行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在主位上。颇有些当年赵匡胤被迫黄袍加身之感。 六个女官齐齐站起来对着胡善围一拜:“恭喜胡尚宫,贺喜胡尚宫!” 洪武二十五年,九月初一,这一天宫里陆续有三个爆炸性的消息: 尚宫局曹尚宫离职出宫。 尚仪局崔尚仪卸任,司仪沈琼莲接任尚仪之位,称为沈尚仪,而刚刚卸任的崔尚仪立刻被洪武帝册封为淑妃,代掌后宫大权,入主空置十二年的延禧宫。 崔淑妃以四十二岁的“高龄”,成为后宫新宠,风光无限,是有史以来年龄最大的宠妃。 尚宫局司言胡善围高升为尚宫,称为胡尚宫,以三十二岁的“低龄”,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尚宫。 洪武朝的后宫由此进入了“后洪武”时代。 入夜,胡善围守在御房外,直到深夜,洪武帝批阅完毕所有的奏折,才宣她进去说话。 胡善围一进门,就跪在地上,“求皇上收回成命,微臣无德无能,不堪担当尚宫之位。” 洪武帝正吃着宵夜,只是简单的白米稀粥,配着几味小菜,略吃了几口就停了筷子,年纪大了,要注意养生,不能饿着,也不能多吃。 洪武帝漱了口,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是为了沐春吧,你想去云南找小春。” 皇上是怎么知道的? 胡善围听得心惊,用尽了所有的定力,方没有大惊失色,说道:“殿下不要相信那些谣言,微臣和黔国公……清清白白的。” 这个没有说谎,沐春和胡善围发之于情,止乎于礼,虽两情相悦,但并无过分之举。 洪武帝说道:“你不用着急否认,你和沐春的事情,孝慈皇后早有察觉,沐春总是不肯结婚,朕觉得不对,命令毛骧暗中监视沐春,结果就发现你和沐春有私情,因你们两个还算守礼,朕就没有戳破。孝慈皇后临终前有遗言,要朕成全你们两个,以弥补当年朕错点鸳鸯的过错,朕答应孝慈皇后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但是,朕是有条件的。” 洪武帝每一句话,都让胡善围脊背生寒,又觉得无比暖心,原来孝慈皇后早就知道了! 难怪她临终前要我退出后宫,不要为她复仇,找出幕后黑手,原来有这一层的意思在。 洪武帝说道:“现在后宫无主,东宫的国储也不稳,东西六宫的嫔妃、外头的藩王、乾清宫东西五所的皇子,朕统统不信,怀疑他们有异心,所以朕需要信得过的人帮助朕渡过难关。” 经历了达定妃、郭贵妃、懿文太子等人的“背叛”,洪武帝杯弓蛇影,不再相信任何后宫嫔妃了,但是必须有人替他打理后宫各种大小事,他才能睡个安稳觉,否则后院起火,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更可怕的事情。 “崔淑妃以前是朕的尚仪,只效忠朕,也是朕的耳目和心腹。朕给她一个名分,封为淑妃,才能名正言顺的代掌后宫大权,后宫只有一个崔淑妃是不够的,必须有六局一司配合执行。” 洪武帝说道:“尚宫这个位置,要的是忠心和能力齐备,有自己的判断力,不会盲从,想办法把事情做好,朕不需要一个附庸。你很有主见,性格坚韧,虽然屡次顶撞朕,但是你对大明的忠心无可挑剔,连曹尚宫和崔淑妃都说,你是最好的人选。你和崔淑妃一起配合,坐镇后宫,朕才能放心。” “接下来,为了皇太孙储位的安全,朝廷会有一番大清洗,会死很多人,很多大人物会被除掉,朕的要求是,无论前朝多大的腥风血雨,后宫必须保持稳定,不能乱,不能有事情,只要你做到了,朕将来就会成全你和沐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4.制衡 最快更新胡善围最新章节! 胡善围没得选。 她也没有继续跪下来乞求洪武帝放她走, 以她对洪武帝的了解,皇上对亲生儿子、对伺候多年的枕边人都尚且如此绝情。她算什么呢? 没有用的, 这个帝王越老, 就越怕失去,控制欲越强,他习惯行的把每个人都当做棋子,他需要把谁摆在那里,棋子就必须待在那里, 否则,一个无用的弃子,反而更危险。 何况,她还要顾及镇守云南的沐春,在这个关键时刻, 千万不能把他卷进国储之争的旋涡。 胡善围形同梦游般回到住所,一路上满脑子都是孝慈皇后临终前的一幕,当时她气愤幕后黑手利用蚕母刺杀、马晔之死连番给孝慈皇后带来身体和精神上的伤害, 她踌躇满志: “……娘娘一定要撑住, 微臣发誓, 一定揪出真凶, 谁搞宫斗我搞谁, 谁争储位我搞谁, 都不准搞事情!” 孝慈皇后却用怜悯的目光的看着她, 劝她收手, 退出宫廷: “……其实后宫和前朝一样, 每个人都有私欲,都想往上爬,这是人的本性。故,你是杀不尽,除不绝的……” “本宫不要你报恩,也不要你报仇,本宫只想要你好好的活着……” “……放手吧,后宫是大明最大的名利场。本宫死后,为了后位,甚至储位,后宫会变成最大的角斗场,互相撕咬,直到角逐出新后为止,大明宫廷即将迎来最大的震荡,为了自保,你都要用尽所有的智慧,千万不要妄想其他了。” 当时她的心被愤怒和悲伤所充斥,一心只想揪出幕后黑手复仇,那里听得进去? 她反对孝慈皇后为她做出选择,在孝陵守墓的一年,喂鹿养孔雀,生活磨砺着她,复仇之火也尚未熄灭,直到端敬贵妃郭氏来孝陵“一顾茅庐”,请她出山,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后来,她真的成功了,将幕后黑手达定妃揪出来,为孝慈皇后复仇。代价是孝慈皇后长眠之地差点被夷为平地,她从此卷入各种宫廷旋涡,渐渐厌倦这种永无止境的明争暗斗,腥风血雨,要抽身而退,寻求一片安宁时,却退不回去了。 十年后,胡善围被“黄袍加身”、迫不得已当了尚宫,她明白了孝慈皇后临终前做出那等看似不争的选择是何等高明,暗藏多少玄机和深切的关怀。 孝慈皇后为她和沐春考虑的那么深远,一步步为他们铺路,争取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果,可是当年她太年轻太简单,根本不懂孝慈皇后背后的深意,没有按照孝慈皇后为她铺好的路走,而是走向了人生另一个充满变数的分岔路。 胡善围漫无目的的在宫中行走,宫廷就像一个四平八正的一个巨大棋盘,人如棋子,一旦踏入这里,或行或退,就由不得自己了。 胡善围慢慢梳理着情绪,想着将来的路该怎么走。 后悔了吗?胡善围问自己。 不后悔,孝慈皇后对我有知遇之恩,悉心教导,没有她,我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人,随波逐流而已。 如果老天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依然会选择为她复仇,一个为大明、为宫廷殚精竭虑,付出一生的皇后,不应该死的不明不白,让凶手永远逍遥法外。 我不能负了这份恩情,哪怕明知我将要付出的代价,是和沐春约定相会的时期推迟。 是推迟,不是后会无期。 洪武帝许下过承诺,等后宫在即将掀起的风浪中有惊无险的渡过,国储稳固,就是成全她和沐春之时。 胡善围安慰着自己,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已经选择了,就不要后悔,想着将来如何弥补沐春,至少,她和他的未来充满着希望。 想通了这些,步履也变得轻快起来,她走在东六宫的长街上,途经那座“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铁碑,铁碑早已不复当初进宫时的光鲜,已经爬满了锈迹,就像乾清宫里那个步入衰老的帝王。 他内心强大到无可战胜,任何背叛和伤痛都无法击溃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像一个精明的棋手,操纵着所有人的人生。 可是,在时间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看着生锈的铁碑,胡善围目光一冷:熬吧!看谁能熬过谁…… 与此同时,东长街高大宫墙的另一边,正是封闭了十二年,重新迎来新主人的延禧宫。 上一个女主人是冠宠六宫的胡贵妃,因父亲“胡美乱宫”案爆发,灭了三族,在生南康公主的时候难产而亡,延禧宫就一直空着。 端敬贵妃死后,皇上命人重新修缮延禧宫,当时宫人都以为这座宫殿要安置几个备受宠幸的高丽贡女,万万没有想到,这座宫殿的主人会是当了十五年尚仪的崔淑妃。 也就是说,端敬贵妃郭氏刚死,洪武帝就已经定了下一个接替郭氏执掌后宫大权的完美人选。 崔尚仪,效力多年的手下,他的眼睛和耳朵,熟悉宫廷,也了解前朝,在后宫素有威仪,能够服众,从五品女官到淑妃,不过是换一件官服和头衔,做第二份工而已。 并且,崔氏四十二岁了,她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没有任何私心杂念,一切以洪武帝的利益为重。 用五百年后的招聘启示来说,就是有相关的工作经验,无需任何上岗培训和适应期,直接能够上手,不孕不育,保证不请产假耽误工作,爱岗敬业,以公司为家,对老板有极高的忠诚度。 想当年端敬贵妃郭氏初掌后宫,四处碰壁,不得已把胡善围请出山当军师,几经波折,方站稳脚跟,现在的崔淑妃一秒钟从女官切换到嫔妃模式,不费劲。 崔氏受宠封妃,绝对不是洪武帝放纵□□,一时兴起把自己的老部下拖上龙床,而是经过慎重考虑,权衡利弊的结果。 洪武帝要是放到五百年后,绝对是个金牌猎头,善于把最合适的人才放在最契合的岗位。 崔氏搬家,喜迁新居,她一手提拔的沈琼莲写了一幅字送给她,作为乔迁的礼物。 崔淑妃展开裱好的图轴,“慎独?” “是的。”沈琼莲说道:“《大学》有云,‘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意思是说,我们其实无法真正欺骗自己,闻到臭的就是臭的,喜欢的就是喜欢的,诚实的面对自己的内心。淑妃娘娘,这真的就是你想要的吗?” 沈琼莲进宫时才十三岁,一团孩子气,崔淑妃用抽签的方法抽到了这个天才少女,如获珍宝,悉心培养照顾,名分上上下级关系,其实和母女差不多。 沈琼莲持才傲物,有些冷情冷性,对别人的照顾和欣赏早就习以为常,觉得都是应该的,纵使如此,崔淑妃这十二年来的相伴,还是打动了沈琼莲,她从不多管闲事,对别人的事情毫无好心,包括胡善围在兖州对鲁荒王之死的调查,她也没有兴趣追问。 但崔淑妃自是与“别人”不同的,故沈琼莲难得对崔淑妃的骤变有了好心,她想知道为什么。 崔淑妃亲手将沈琼莲的字挂在墙上,烛光下,她的手腕、颈部、胸膛、腰际、长腿、脚踝还有足弓形成优美婉转的弧线,就像春风里随风摇摆的柳枝。 “我和其他女官不一样,曹尚宫出身香门第,范宫正就更厉害了,元朝四大诗人范梈的亲孙女,有名望,有才华,离了这宫廷,她们照样能过的很好,但是我不一样……” 崔淑妃挂好了图轴,退后几步,打量着是否工整,“我是个落魄家族的孤女,族人夺了我家的产业,还把我卖给富商做小,那富商见我长得好看,还认得几个字,略通诗文,觉得货可居,就把我当做贿赂送给官员。好景不长,官员因贪腐案满门抄斩,妇女和孩子罚没成了官奴,我因生的好,被选入了当时的吴王府,当洗脚丫鬟。” 命运多舛,红颜薄命,崔淑妃只是轻描淡写,好像说着别人的身世,她走近图轴,往左边抬高了一分,这才挂正了,满意的点点头,“洗脚丫鬟好听一些,其实就是个暖床的,连名分都没有。为了生存,我把皇上当成前头两个男人那样卖力的讨好服侍,但是皇上没有碰我,他给了我另一条路。” “所以,对我而言,遇到皇上,就像得到了重新投胎的机会。”崔淑妃看着目瞪口呆的沈琼莲,微微一笑,“我被皇上送出吴王府,有名师教诲,学习诗文历史,还跟着毛骧学了些粗浅的功夫,撬门溜锁之类的,换了身份,摇身一变,成为香门第之女,考入宫廷当女官,从八品女史做起,努力往上爬,是皇上在宫里布置的棋子,第二重身份是锦衣卫探子,是来……监视孝慈皇后和历任贵妃的,皇上,是我唯一效忠的对象。” 沈琼莲愣愣的看着崔淑妃,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崔淑妃说道:“淑妃只是一个名分,一个官职,对我而言,和尚仪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为皇上效力。皇上昨晚根本没有碰我,以后也不会,所谓侍寝,只是幌子,把名分坐实而已。我今天和你坦白一切,也是在告诉你,尚仪这个位置,要绝对忠心皇上,才能坐的稳当、长久。同样的,皇上对你也会报以信任,尚仪局管着后宫进出,就像一把钥匙,你要当皇上的眼睛、耳朵,和钥匙……” 且说崔淑妃正在为得意弟子沈琼莲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另一头胡善围帮着曹尚宫收拾行李,准备明日出宫。 胡善围只收拾出了三个箱笼,曹尚宫简直比包拯还清廉如水。 看着胡善围惊讶的眼神,曹尚宫神秘一笑,说道:“别以为我就这点东西,这几年我陆续在外头买田置地买大宅子,准备退休养老用的,这三个箱子是做给外头人看的,否则出宫用十几辆车装东西,传出去名声不好听。” 曹尚宫做事,粗中有细,早做打算,狡兔三窟,胡善围实在佩服。 胡善围问曹尚宫:“曹尚宫还年轻,其实大可不必请辞的,您和崔淑妃共事那么多年,你们配合应该更默契才是,为何您在陛下举荐我?着急要走?明明还可以多干几年,多攒点养老银子的。” 人之将走,其言也善。曹尚宫向胡善围传授她的官场经验,“以前我是尚宫,她是尚仪,同品级,但我是女官之首,她要听我的,我还经常喜欢抖威风。现在她封了淑妃,我是尚宫,我要听她的——等于我和她地位互换了。表面上,大家关系看起来花团锦簇,其实花下隐藏着杂草,遇到合适的条件,杂草疯长,会‘吃’了花,你可明白?” 曹尚宫句句肺腑,“咱们在官场上混的,无论前朝官员还是后宫的女官,都不要轻易去考验人性,也不要把你的未来赌在对方人性闪光的一面——也就是说,尽量不要把对方想的太好,要把对方当一个有善有恶,有良心也有私心的普通人,普通人都是有弱点、有心魔的,谁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触发。” “所以,崔淑妃上位,我这个曾经的上司去当她的助手就不合适了,需要一个地位比她稍低的人去配合,崔尚仪无疑最信任她一手栽培的沈琼莲,但是沈琼莲接任尚仪之位尚可,当尚宫……呵呵,纵使崔尚仪想要提拔自己人上位,皇上也不会同意的。” 这下胡善围不懂了,“皇上为什么不同意?皇上都封了她为淑妃,托付后宫大权。” 曹尚宫说道:“因为皇上是皇上啊,皇上将制衡之术玩到炉火纯青,后宫大权给了崔淑妃,掌管六局一司的尚宫怎么可能还是淑妃的人?所以,尚宫之位,非你莫属,你逃都逃不掉的。” 原来如此!还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 胡善围琢磨了一会,脑子灵光一闪:“崔尚仪当了崔淑妃,就得我当尚宫,互相制衡。那要是曹尚宫您当了曹淑妃,那就……崔尚仪就会成为崔尚宫!” 有了崔尚宫,我就可以顺利离宫了。 “呸呸!”曹尚宫朝着胡善围的后脑勺拍了一掌,“你这乌鸦嘴,不准咒我,我还会比较想出宫安享晚年。当淑妃也得看脸知道不?崔尚仪还挺有宠妃风范,看起来是那么回事。我要是入主延禧宫,无疑是告诉六宫嫔妃,皇上不相信你们,你们死心吧。做戏都做不像的,皇上又不傻。倒是你……” 曹尚宫盯着胡善围的脸仔细看,“其实从端敬贵妃去世后,皇上要安排新人代掌后宫大权,其实一开始……我以为会是你,你是我的属下,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继续当尚宫了,接替我的八成是崔尚仪,所以我那时候就做好了退出的准备,没想到,皇上把你们调换了位置,反着来了。” 胡善围听了,心中一阵恶寒,曹尚宫的怀疑不无道理,洪武帝最后选了崔淑妃,是因他知道沐春和她有情,而且孝慈皇后临终前有遗言在。 两害取其轻,胡善围心道:无论如何,当尚宫比什么劳什子淑妃强多了,幸亏我遇到了沐春。当尚宫还有希望,当淑妃就得一辈子困在深宫里。 是夜,曹尚宫和胡善围同塌而眠,聊到深夜,也不知是谁先住嘴睡着了,次日胡善围送曹尚宫出宫。 一人,三个箱子,一辆马车就装上了,曹尚宫说道:“风暴即将开始,我要溜了,你要保重。” 洪武帝开始清算了。 洪武二十六年,凉国公蓝玉谋反案爆发。 洪武帝灭了蓝家满门,剥了蓝玉的皮,将他的皮送到了成都蜀王府——蜀王妃蓝氏是蓝玉的女儿,蜀王吓得瑟瑟发抖,蜀王妃为了不连累丈夫和孩子,自我了断。 然而,蓝家的惨剧只是开始。 洪武帝把所有对皇太孙造成威胁的官员全都打入了所谓的“蓝党”,全部杀光了。 一共有一万五千多官员牵扯其中,其中就有一个公爵,十二个侯爵,两个伯爵,几乎所有幸存的开国元勋都丧命于此。 其中就有沐春的叔外祖——宋国公冯胜,赐死,灭满门,连两个养女都没放过,只有两个出嫁女得以幸免——一个是郑国公夫人,一个是周王妃。 沐春写信给洪武帝,为亲舅舅冯诚求情,洪武帝念在沐春外祖父冯国用走的早,战功赫赫的份上,饶了冯诚全家性命,夺了爵位,贬为庶人,沐春派时千户将舅舅全家接到了云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