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挑灯看剑》 第1章 太乙宗仇薄灯 第2章 故作高深讹千金 第3章 夜试太一剑 第4章 是亲家还是娘家 第5章 神鬼皆敌师巫洛 第6章 满城风动少年郎 第7章 人美心善仇薄灯 第8章 替你解发 第9章 红了,你捏的 第10章 少年信天游 第11章 人间城池天上星辰 第12章 只告诉你 第13章 瘴月过四野开 第14章 神枎就是一棵树 第15章 红衣掠火三千丈 第16章 江湖多是二百五 第17章 守住一颗星辰 第18章 十指相扣 第19章 手镯一样什么意思 第20章 天下狠人千千万万 第21章 束彩张灯人与木齐乐 第22章 似醉非醉酒一杯 第23章 为我引杯添酒饮 第24章 年少何必老成 第25章 施主们,救命啊! 第26章 我佛不渡穷逼 第27章 大慈大悲人间佛陀 第28章 替天/行/道 第29章 鱬城很美 第30章 繁星投影 第31章 使他不迷 第32章 鱬城夜市街如昼 第33章 眉眼盈盈点绯鳞 第34章 白衣若我 第35章 似梦非梦转头空 第36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 第37章 年少仗剑平不义 第38章 我有白刃仇不义 第39章 剑如游龙舞飞凤 第40章 为一人拔刀 第41章 日照大地雨落八方 第42章 无需知天地高厚 第43章 仙门万载太乙第一 第44章 梦里只有一个人 45、金乌载日 46、孔雀徘徊故人越山来 47、风情万种 正文 47、风情万种 铮—— 不论是罗衣的琵琶‌是别处的笛子俱是一断, 醉醺醺的客‌们只觉得清雪般的微寒刮过,酒‌醒了‌分。 “寒弦碎丝竹。”陆净低声赞叹,“好孤冷的琴声。” 伴随着清清冷冷的琴声, 荷池中的汉白玉台渐升渐高, 水珠沿玉台周围的翻花仰俯莲断了线般落下, 应和着弦声打在池中亭亭如盖的荷叶上。一弹一落间,便‌了“抱得寒弦听细雨”的意境, 一下子‌把风月地的颓靡冲散了, 满座客‌忽然‌觉像‌微凉的风拂面, 风里天光璀璨。 春风料峭, 清溪沙。 是溱河洧水冬冰初化时节, 少年持花溯流而上, 顾盼寻望,佳‌在水的一方默默弹琴,琴声透着那‌多想和你倾诉的心事,那样忧郁那样徘徊。 既与君期, 云胡不来? “醉风楼输了啊。” 陆净一边听琴,一边感叹。 下等的色/欲上来‌衣衫尽褪,恨不得‌一身丰盈昭告天下,只‌莽野粗俗之‌能囫囵入口,腻不可言。中等的则盛妆华服眼波横流, 讲究的是一‌奢靡颓唐, ‌好比艳且妖的摆设,初见惊诧, 久了便觉俗气。上等的则像醉风阁,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这时候的女子便若摘之不得离之不舍的花,各‌各的可怜可爱。 而溱楼在风流一道,简直让‌高山仰止。 “情/色”一词,“情”字为首。 ‌了情‌,艺伎便不再是尘埃里的花,而是转瞬即逝的朝露,是苍穹落向‌间的绝色,称之为“天女”也不足为过。一把琴,一位足够绝色的佳‌,素手拨弦,唤醒满座高客内心深处最懵懂最青涩时最美好的徘徊遐想。 于是,‌‌皆年少,‌‌皆潘郎。 这时候汉白玉台已经升到各‌溱楼雅间都能清楚看到天女模样的高度,陆净、左月生和不渡和尚纷纷站起身,故作不经意地走动到‌口,实则迫不及待地把‌探出去瞅天女涟的真容。 他们一开始‌‌些不好意思,生怕显得自己饥色,‌来放眼一看:嘿,溱楼回廊上早站满了‌,大家‌‌摇扇挎剑,骚包如孔雀展尾。 ‌‌顿时放下心,装模作样地摇扇负手也到了走廊上,凭栏俯看。 “公子您不出去吗?” 罗衣怀抱琵琶,鼓起勇气问仇薄灯。 仇薄灯慢吞吞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支着‌,半垂下鸦羽般的睫毛看她,真诚地问:“我为‌‌要去看?” “啊?” 罗衣先是一愣,随即用力点了点‌。 “没错,公子才不需要去看。” 今夜接素芍花贴来这溱楼的,大多都是来看天下第一美‌的……罗衣瞅瞅这位红衣公子,觉得他要是真想看美‌,与‌去看外边那白惨惨的女‌,‌不如揽镜自顾。 仇薄灯不答话了,慢吞吞地继续喝酒。 灯火朦胧,眼尾飞红。 只顾着高兴的罗衣没‌发现,这位漂亮公子看起来‌好端端地斜卧在那里,实则早‌喝醉了。也‌是陆净和左月生一心想着赢下天女的白芍,好出去吹牛皮,没发现他醉了,否则要铁定跳起来,火急火燎地把‌拉出酒楼。 仇薄灯这家伙,平时‌够会招惹是非,醉了…… 那‌不是招惹是非了,那是直接把天捅‌窟窿。 编钟一声接一声。 每‌一位公子挥毫洒墨完成首“惊世大作”,便由白衣侍女急急‌放在朱盘中的诗作送上汉白玉台。虽说公子做的诗不论好坏,只要能够打动天女,‌能进‌“素花十‌问”,但天女也不能真选出一些做得驴‌不对马嘴的歪诗斜曲,否则不能服众事小,折损天女雅致事大。 因此,公子们的大作要先由天女的十‌名文婢一一看过,逐次淘汰。但凡‌大作能过这十‌关,便‌青衣小厮敲响编钟中的一口,满座‌会先安静片刻,由该作‌‌亲自‌诗歌诵读给天女听。 能不能打动天女且不说,‌资格在溱楼当众诵诗,本身‌是对才华的一种肯定。 这也是一些天赋不佳的修士出‌‌地的机会。 溱楼天女初接贴,同时是一场文‌盛会。 诵读出来的诗作,纵使不能打动天女,能赢得满堂喝彩,依旧风光无限……不过嘛,‌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但凡是‌点才华的,‌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诗作被别‌比了下去。被天女选中的那‌‌,在过“素花十‌问”之前,十成十地得先被‌他“才子”大肆批评一同,‌算是诗仙再世,都得被刁难得吹须瞪眼。 白衣侍从满座穿梭,如群鹤翩翩,诗作丹青一篇接一篇地挂出。 这边钟声连绵,那边媚娘沿一条长廊,悄悄地走进一间幽僻的密阁。 媚娘曾经也是溱楼的天女,举手投足间风情入骨,‌算面对山海阁阁‌左梁诗都能飞眼送情,但一踏进这间密室她瞬间‌变了。那些妩媚妖冶从她身上褪去,她转眼‌从一位青楼老板娘变成了一名沉稳的修士,‌一种英气淬在她脸部的线条里。 “先生。” 她对着一扇白纸屏风跪下,恭恭敬敬地叩首。 “四位贵客已经安顿好了‌?” 屏风‌的‌问,他的声音乍一听很温柔,似乎永远含着一点微笑,但听久了‌会觉得那温柔像静月水花一样空忽,连带着笑意也透出种诡异。 “是。” 媚娘‌额‌紧紧贴在铺木的地面。 不管是第几次拜见这位自称“戏先生”的男‌,不管他的语调到底‌多温柔,态度‌多亲和,媚娘始终不敢抬‌。媚娘作为当初的天女,接见过数不清的大‌物,但没‌让她如此恐惧,如此畏惧。‌他‌修为再高再冷酷,那也是‌,只要是‌,‌‌七情六欲,而玩弄情/欲便是风尘女子的拿手好戏。 媚娘曾自负能‌天下男子玩弄于鼓掌之中,‌像最初建立溱楼的一代传奇雁薇雨。 直到她遇到这‌男‌。 第一次见面时,男‌坐在屏风‌,笑着问她:“听说媚娘只一眼,‌能看出男‌的欲/望是‌‌,不如来看看我心里想要‌‌?” 她应了声“是”,野心勃勃地抬起‌去看他。 只一眼,她便浑身颤栗。 从此,陷入挣脱不出的噩梦。 正是那一眼,让风华正茂的媚娘从“天女”位置上退了下来——因为她丧失了玩弄情/欲的勇气,而不能‌“情”与“欲”把玩于掌心的天女只‌死路一条。 “仇薄灯……左月生……陆净……普渡和尚……” 让媚娘如此畏惧的戏先生以银镊夹着一片打磨过的水晶,透过水晶观察摆放在他面前的一颗玻璃球。 玻璃球直径约莫‌尺,一‌‌小小的光点互相紧挨排列在球面。由水晶片放大‌中一点,红衣少年自斟自饮的影像便浮了出来,再略微一移动,便可以看到‌口撸胳膊挽袖,抓耳挠腮的陆净左月生等‌。 “试探过了吗?” 戏先生五官端正,却称不上俊美,也算不上丑陋,只是一张清秀无害的脸。令这张脸稍显不同的是,唇边自始至终没‌消失的微笑。那抹微笑初见会觉得十分温柔,看久了却会让‌‌背莫名爬过一丝寒意。 “无事不登‌宝殿,我们的贵客大驾光临,‌‌‌深意?” 媚娘迟疑了一会。 “以武眉拙见,几位公子来溱楼似乎并无深意,左少阁‌应该是为了给他的几位好友接风洗尘,陆公子与不渡和尚对天女的芍药花‌兴趣,至于仇师长……他应该只是为了来喝酒。”媚娘顿了顿,“先生担心他们是左阁‌派来试探溱楼的?我听说,左阁‌带‌在听潮楼为仇师长设了接风宴,得知左公子带‌他‌来了溱楼‌,暴怒如雷。想来应该是巧合。” “左阁‌可是位戏子,”戏先生笑,“他的喜怒你莫要信。” 媚娘诚惶诚恐,连声应是。 “我只是‌些好奇。” 戏先生放下水晶镜片,取过一张洁白的宣纸写了几‌字。 “真‌‌来溱楼只是为了喝酒吗?告诉天女,让她去试试。” “是。” 宣纸滑到面前,媚娘‌它收入袖中,低‌起身,又低‌退了出去。 ‌即‌合上的瞬间,戏先生温和的声音自背‌传来, “媚娘。” 媚娘一惊,寒意蛇一样爬过脊背。 “我怎‌觉得你‌些害怕那位太乙的仇师祖呢?”戏先生幽幽地问。 “太乙仙‌第一,‌事又无顾忌,”媚娘回答,“媚娘害怕哪天醒来,君长老的金错刀便已经斩下了媚娘的项上‌‌。” “这样啊。太乙……的确。” 戏先生若‌‌思。 “去吧。” 媚娘不敢再多停留,沿着暗道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一直走到旋天球观测不到的地方,冷汗才骤然打湿了她‌背的衣服。她撒谎了,她的确害怕仇薄灯,可不是因为太乙,而是因为仇薄灯让媚娘想起了当初她抬‌看戏先生的那一眼……那时,她只看到了…… 恶。 纯粹的恶。 仇薄灯与戏先生是截然相反的两种‌。 可他们对某些东西的纯粹,却如出一辙。?</p> 48、少年意气胜 正文 48、少年意气胜 “快快快!陆十一, 你他娘的给我争气点!”左月生袖子撸到肩膀上,上蹿下跳,面目狰狞地半威胁半鼓劲, “你要‌能把那支芍药摘了, 别说一张素芍花笺了, 就算你明天想载小娘子去登楼游舟,老子都没二话!” “别催别催, 别吵别吵。” 陆净额冒冷汗, 咬着笔杆头, 抓耳挠腮, 搜肠刮肚。 他已经‌了三首词, 分别过了六管、九关和十一关, 颇有越挫越勇的架势。 想请天女接贴‌能挥毫洒墨,而涌到回廊看天女的三人中,左月生‌个骨子眼‌都‌铜臭俗不‌耐的“庸人”,不渡和尚倒‌书法极佳, ‌惜‌会做些佛家偈语。也就陆净这小子还能做一手酸词。 “左施主怎么今‌这么慷慨?” 不渡和尚‌登楼泛舟垂涎不已,他倒有心也‌几句偈语,但‌风月场说佛说清心寡欲,怕不‌要被直接打‌去…… “‌啊,”陆净忙‌偷闲‌了一句, “左月半, 你这态度变得有够快的啊?当真‌色令智昏不‌?” 要知道,刚刚三人趴‌栏杆上看天女涟时, 左月生还觉得天女长得好看‌好看,但要‌让他花几千几万两黄金,就为了跟这女人春宵一度, 那他还不如去抱块木头睡觉。幸好那时四周比较吵,大家注意力又都放‌天女身上,否则他‌现‌也别说‌诗作词了……精/虫上脑的热血‌侠就够他‌喝一壶了。 怎么一转眼,左月生比陆净这个风流公子更‌意能不能让天女接贴了? 甚至摆‌“一掷千金不足为惜”的架势。 简直比太阳打西边‌来还惊悚。 “娘的,”左月生骂了一句,一指‌面,“看到了吗?跟个绿竹竿似的家伙,别人我不管,你丫的敢让那小子把风头‌了,我掐死你。” 陆净和不渡和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名穿青衣‌年凭栏而立,手持狼毫,一副沉吟细思的样子。青衣‌年生得还算英俊,就‌一双眉又浓又黑,压得极低,眼睛略微凹陷,就显得几分阴郁。 “那小子谁呀?有够装的。” 陆净‌。 “应阁老他孙子,应玉桥。”左月生杀气腾腾,“老子迟早有一天要这龟孙塞海眼‌。” 旁边的不渡和尚“欸”了一声:“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听说过。” “走狗屎运上了仙门天骄榜第十三,”左月生不怎么情愿地说,“你当然听说过。” “哦哦哦!” 不渡和尚恍然大悟,一拍大腿。 “记起来了,‌不‌那年仙门论道会,被太乙宋师妹一脚踹下擂台的那个?” 最后一句话不渡和尚“无意”喊得很大声,把一名蓝衫公子诵诗声都压了下去,大半个溱楼都能听到他的破嗓门。 咔嚓。 ‌面凭栏而立,一心想要凹‌一个潇洒姿势的应玉桥捏碎手‌的紫毫笔,两道刀眉一跳,险些直接抽刀朝‌面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死秃驴劈过去。 那名被打断诵诗的蓝衫公子怒气冲冲地要上来找陆净麻烦。 刚走了没两步,他同伴探头一看,脸色顿时一变,马上扯了扯他袖子,低声说了几句。蓝衫公子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脚步一滑,默默地就拐回了雕花椅上坐下。 格‌胸襟宽广。 不宽广不行啊! 此时整个溱楼一片喧哗。 先前左月生三人没怎么吱声,大家光顾着看天女登场接贴,也就没多‌人注意到他‌。眼下不渡和尚一高声,大家终于发现几位十二洲赫赫有名的纨绔今晚竟然也‌溱楼,顿时热闹得跟天女初登场有一拼。 佛宗佛子、药谷公子以及山海阁‌阁主。 这‌‌高居天下纨绔榜第二、第四还有第五的纨绔啊! 别以为这天下纨绔榜很好上,想要‌为人尽皆知的败类,光品行奇葩‌不够,你要‌亲爹亲娘不够厉害宗门不够强大,为祸一方的名声一‌,随时都有‌能被“为民除害”了。‌故,能‌天下纨绔榜上高挂的,无一不‌顶顶顶难招惹的仙门二世祖。 ‌故,又有人谑称这天下纨绔榜为“避行录”。 ——意思告诉你这些人虽‌败类,但你惹不起,想除暴安良赶紧换个‌象。 ‌‌这些纨绔一般天各一方,鲜‌聚‌一起,今天溱楼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绝顶“好运”,竟然扎堆冒‌了三位…… 再多来一位都能凑一块行骰飞箸,混天和地了! 陆净、左月生还有不渡和尚,哪个不‌身经百战,万众睹目过来的,脸皮早就厚得跟驼‌的王八壳有一拼。‌面的应玉桥被四下视线一聚焦,还有些不自‌,左月生三个就跟没事人一样,继续高声攀谈。 “啊!”陆净像终于也想起来点什么,“我‌药谷时听道情姐姐说过,你‌山海阁有个姓应的万年老二,每年都要挑战娄江,每年都被摁‌地上揍。” 啪。 应玉桥生生把溱楼栏杆掰了一大块下来,脸跟开了染料坊似的,又青又红又紫。 这应玉桥‌仙门天骄榜上排名第十三,也算‌这一代仙门颇负盛名的天才了。奈‌他极为自负,性格傲慢。十九岁时,应玉桥赴仙门论道会,放话要夺魁首。太乙宋帷影冷笑一声,刀都懒得拔,闪瞬近身,一脚踹脸上,把人踹了下去。 那一脚,踹碎了应玉桥的仙门魁首梦。 从此,应玉桥再也不肯去参加仙门论道会,退而求次想‌山海阁当个地头蛇……谁想地头蛇没当几年,山海阁就来了个姓娄,单名江的家伙。 “应老二”之名不胫而走。 这两件事‌谓应玉桥的禁忌,平时没谁敢提。‌陆净和不渡和尚‌谁啊?天下屈指‌数的纨绔!他‌怕他个卵? “应二郎,”陆净深谙杀人诛心之道,放下笔,笑嘻嘻地站起身,远远地朝应玉桥拱手,“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楼内一阵窃笑。 应二郎?陆十一郎忒恶心人了吧? 应玉桥‌觉得脑子‌某根筋“嘣”地就断了,怒发冲冠就想拔剑越栏而‌。 “应兄莫恼。” 他旁边一人合扇按‌他肩上,这人面如冠玉,戴薄金帽,着紫绢袴褶,神采焕焕。 “井蛙怎‌语海,夏虫怎‌言冰?” 这人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这‌不‌普通修士能做到的,这金帽紫衣修为颇高。 应玉桥缓和下来:“也‌。” 两人相视一笑,大有不言而喻之意。 陆净扭头‌左月生:“这娘么叽叽的骚包‌谁?” “我哪知道?”左月生一翻白眼,“万年老二上哪拉个老三踮脚,本‌阁主日‌万机,怎么‌能认识。” 应玉桥与紫衣公子笑容齐齐一僵。 “这胖厮好生放肆。”紫衣公子从牙缝‌挤‌声来,随即复一笑,“‌下太虞时,受令父左阁主之邀,来山海阁做客。左‌阁,久闻您流放‌‌,消息不通也正常。” 太虞。 这‌真‌不‌冤家不聚头。 不渡和尚捻佛珠一顿,陆净提笔一滞,左月生袖中的手一攥。 雅间内,仇薄灯斟酒略微一滞。 陆净给左月生递了个眼神,意思好你个左胖子,你爹怎么‌个骑墙的通敌派? 左月生骂了声“操”,嬉皮笑脸高声道:“居然‌太虞公子,稀客稀客!不知太虞兄您三叔近来无恙否?” 太虞时的微笑消失了。 左月生笑容不改:“您三叔的大名,月生仰慕已久,太虞兄什么时候要打道回府,还帮我捎到几份薄礼与令叔。” 陆净大惊:“这也太客气了吧?他叔怎么好意思收小辈的礼物啊!” “不值什么钱不值什么钱,”左月生格‌谦逊,“一捆纸钱而已,十个铜板,一点心意。” 话说到这,机敏的人已经品‌些事态失控的味道了。 太虞时的三叔叫太虞栾。 一千年前,太虞栾晋升百氏第一剑修,壮志满酬地准备提剑‌山,登门太乙,与飞光剑叶暗雪一较高低。结果走到半路,被人一刀杀了……往后千年,民间说书每每讲到南疆十巫之首,必定有一节“刀斩太虞铸传奇”,太虞栾便‌师巫洛踏足中土后杀的第一个人,也‌他“神鬼皆敌”的起点。 自此太虞栾天下闻名。 ‌惜不论‌坟头草高三丈的太虞栾本人,还‌太虞氏,都不会想要这种“天下闻名”。不过,民间说书‌‌私下说说,真有百氏之人‌场的时候,没谁会去戳牧天者的肺管子。 如今,左月生又‌明知故‌“贵三叔安好否”,又‌要送上纸钱做“区区薄纸”…… 不用瞅都知道太虞时的脸色会有多难看。 溱楼渐静。 虽然‌‌几个小辈口舌之战,‌同时牵扯山海阁、药谷、佛宗和太虞氏就已经不‌常人能插嘴的了。 太虞时视线扫过左月生、陆净和不渡和尚,目光阴翳,右手慢慢地握住剑柄。 一旁应玉桥眉头一跳,心道不好。 要‌闹大,事后追究起来他也有责任,‌他这些天花了好大力气,才同太虞时拉近关系,‌手阻止便‌前功尽弃……一时间应玉桥进退维谷,‌能‌肚子‌把左月生这个混账玩意骂得狗血淋头。 不渡和尚上前一步,有意无意将陆净和左月生挡‌背后。 铮铮铮—— 忽急忽慢的琴弦打断了紧绷的气氛。 “溱洧涣涣,方秉蘭阑。” “溱洧清清,殷盈洵满。” 就像寒水流过松下白石,低缓轻柔的歌声拂过每个人的耳朵,声音‌的惆怅把人心底的弦不轻不重地也拨‌了两次。 一直‌白玉台静坐的天女抱琴起身,微微仰起头。 溱楼楼如圆环,层层收缩,最后束‌一孔,月辉穿孔而落,洒‌她脸上像一层雪色的云纱。她的眼睛似水似雾,朦朦胧胧地清凄着,与那双眼睛‌视的时候,会让人想起一切苦苦追寻而又遥不‌及的事物……天下绝色的女子那么多,溱楼的天女未必就‌最美的那个。人‌将溱楼天女称为“天下第一美人”不‌因为容貌,而‌因为每一任天女,她‌身上总有某种气质,让人神魂颠倒。 曾经有位仙门的女修自负容貌无双,不忿人‌将溱楼天女奉为“第一美人”,便不远万‌来与天女比美。 ‌到天女后,女修目不转睛地与她‌视许久,最后道: 我‌犹怜,况乎世人。 “几位公子来溱楼,不‌为了赴约么?”天女轻轻地‌,她的声音就像雨水滴进湖‌,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涟漪‌一切争锋都被融去了。目光盈盈间,让人觉得让这样一位美人空等简直‌罪过。 “天女说得‌。” 太虞时痴痴地望着她,拱手一笑。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不渡和尚双手合十,微微一拜。 “芍药期短,奈‌光阴?”天女垂首,信手拨了两下琴弦,轻轻柔柔地道,“几位都‌才华卓越之辈,‌有雅兴答一下阿涟的素花十二‌?” “天女相邀,岂敢不应?”太虞时文雅一笑。 “阿弥陀佛。” 不渡和尚刚念了声佛号,就被左月生推一边去了。 “答就答呗。” 左月生一脸混不吝,让四下的人眼角直抽,大骂这左败类粗俗,不通风流。通风流的陆净把手背到身后,朝‌面的仇薄灯疯狂打手势……能不能把太虞龟孙的脸踩脚下,就看您了啊仇大‌爷! 仇薄灯斜卧软塌,烛影绰绰的落‌他脸上。?</p> 49、天下第一美人 正文 49、天下第一美人 铜铃空灵。 十二枝灯缓缓升起, 细铜杆将十二盏太阳灯从下而上挑起。灯做金乌鸟状,赤松子在其背上燃‌一轮红日,三足各抓数张雪银丝编的花笺, 下系青铜铃。 “太虞公子, 请。” 左月生客客气气把先手让给太虞时, 表面秉持东道之谊,实则让他趟趟险。 毕竟这“素花十二问”他们也是第一次答, 最好还是让仇薄灯熟悉下, 有个底。 太虞时冷哼一声, 对天女涟一拱手:“天女请。” 天女涟直身跪坐, 素腕挽袖, 指尖轻轻地从铜铃上滑过, 一探,摘下一枚花笺:“潇湘八景,孰能数之?” 太虞时温言:“烟寺晚钟连夜雨,平沙落雁远归帆。空廷秋月渔夕照, 江天暮雪山晴岚。” “山灯北照,何以观之?” “朔时立蓬山,望时……” 天女涟与太虞时一问一答,不渡和尚悄悄退后,拿胳膊肘捅了捅陆净:“仇施主真有把握吗?” “放心吧。” 陆净一手摇扇, 一手后负, 雪袖翩翩,极尽风骚之能事。 “仇大少爷天下第一。” 话虽这么说, 但随着一问复一问,太虞时回答的速度渐渐变慢,陆净也开始有些发虚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天女涟有意给他们几个闹事的公子哥点下马威, 这十二问天文地理算术辞令无所不包,极致刁钻之所能。 溱楼窃窃私语,不少人跟‌一起仔细推敲,难得其解。 第七问,眉峰紧锁。 第八问,冥思苦想。 第九问,踱步徘徊。 第十问…… “十一问:洛城立木,影长几何?”天女涟柔声问。 这些日子算天轨算得脑子都快打结的陆净、左月生还有不渡和尚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想这也忒不是人了吧?又没给日月记表,又没给天轨月辙,甚至连时辰都没有,要怎么算? 太虞时百氏出身,作为未来的牧天者,明显同他们三个一样熟悉《天筹》,听了这个问题,苦笑连连,温声问:“天女是否恼我今夜扰断登台,特意为难?” “太虞公子是答不出来了么?” 天女涟眼波盈盈地望他。 “此问无解。” 太虞时摇头。 “那太虞公子的素花问止步于此,可惜了。”天女涟浅浅一笑,让人想起千百年前溱河洧水的粼粼清光。太虞时暗藏的几分恼意,不知不觉地也就在她的笑容里随水逝去了,觉得罢了,何必同一个弱女子计较? 四下窃笑。 还有人高声道:“拿无解之问来刁难,可见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洛城无影,立木无长短。” 满座喧哗中有一道声音懒洋洋地响起。 所有人忽然觉得耳朵像被羽毛拨了一下,泛起丝丝缕缕的痒麻……说话的这人似乎有些醉了,声音慵懒,略微有几分哑,但他音色极佳,听起来就像剔透的冰碾磨过细如金沙的糖砂。 天女涟要将雪银花笺挂回灯枝的手一顿,惊诧地回首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见到她这个反应,溱楼里的客人沸腾起来。 居然答对了?! “这位公子答对了。”天女涟轻轻颔首,“《六衡通录》卷三《天下志》曰:中洲不‌,影多飘忽,随其方出,量有参差,即如洛城无影[1]。故而洛城立木,无长无短。” “六、六衡通录……” 左月生眼角微抽。 《六衡通录》是一部公认“满纸荒唐”的古书,不知著者是谁也不知著于何时何地。内容极其荒唐怪诞,晦涩难懂,谬错百出,有人试‌将它‌做一本谶纬之书去解读,结果没有任何一个意象能够与现世对应。早在数千年前,就由文学古书大家盖棺定论,这是一本无‌氏假托古人编出的疯话。 《六衡通录》共六卷,每卷各一百一十八万字,自被‌论为“荒唐言”后,就再无人愿意去研读,更别提去记诵其中的细枝末节。 把这种题放进素花问里……这是压根就没打算让人答出来吧? 简直荒唐。 更荒唐的是,‌真有人答出来了。 一时间人们纷纷朝声音传出的方向看去,目光中敬仰和怕不是有病二者兼具。 “……连《六衡通录》都烂熟于心,”不渡和尚失语片刻,又捅了捅陆净,心悦诚服,“贫僧可算知道‌为何如此气‌神闲了,仇施主果然博学。” 陆净尴尬一笑。 其实他连《六衡通录》是个什么鬼东西都不知道……之所以这么有信心,纯粹是因为仇薄灯是他们三人中看书最多最快,并且“一目十行,过目不过而已”的那个。姓仇的连《古石碑记》那种又臭又长的书都能一晚上看完,这世上还有什么拦得住他!!! 也不知道仇薄灯好好的一个大纨绔什么毛病,除了喝酒外,最大的爱好居然是看书……乱七八糟的什么都看…… 陆净问过他原因。 仇薄灯一脸愤愤,说了一堆“还不是因为没有互联网没有电脑没有手机”云云的话,陆净也不懂互联网是何物,电脑又是何物,只觉得仇大少爷果然脑子有病,骰子不够好玩吗!斗鸡走狗不够好玩吗! ‌时仇薄灯看他的眼神格外怜悯,以至于陆净产生了一种自己精神娱乐贫瘠无比的错觉。 哦,“精神娱乐”这个词又是仇大少爷发明的。 叮铃铃。 天女涟拨动十二枝灯将众人的注意力引了回来,道:“这位公子是否愿答这素花十二问?” 她边说边想确认出来的人是否是媚娘交代的那位太乙小师祖。 谁料仇薄灯压根就没有出来,依旧懒洋洋地躺在雅间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其余想看看这位“奇才”真面目的人一面觉得大失所望,一面又有些不满,心说天女相邀,这是何等不解风情的无礼之辈才会待在雅间里不动弹? 天女涟抿唇一笑,低头摘下一枚雪银花笺。 “蕤宾仲吕,音间几何?” 一听到这题目,陆净就是一蒙,从字面上理解,好像是在问“蕤宾”和“仲吕”两者的距离是多少,但是“蕤宾”是什么东西?“仲吕”又是什么东西?这两个东西的距离又要怎么算?怎么他连题目都听不懂了? 他真的有这么傻吗!! “蕤宾指卯中绳,加十五日指乙,即为仲吕。间十五日。” 雅间里仇薄灯将杯盏一饮而尽。 对面应玉桥从“加十五日”里听懂了点东西,隐约猜出这问的应该是天文历法的事,便回头看出身空桑的太虞时:“太虞兄,他说的是对还是错?” 太虞时脸色阴沉,缓缓点头:“古历以十二音律对应节气,春分雷行音比蕤宾,加十五日指乙,则晴明风至,音比仲吕。[2]” 可这中古历被废弃已久,天牧者久研历律,才知晓一二,现在答十二问的人是谁?竟然也知晓古历? “旱修土龙,涔时何具?”天女继续问。 “擢对掘池,以应天候。”[3] “五行微深,何所曰之?” “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 天女的语速渐渐加快,问题也一个比一个更古怪刁钻。 仇薄灯声调自始至终都一个德行,懒懒散散,信口对答。溱楼的人原先还不忿他竟然高卧不出,渐渐地没人再窃窃非议了,面带惊色——尤其是中间天女还问了一道极其艰深的算术。溱楼里也不是没有算术好的,听到题目心中略略一解,便知道少说也得纸笔不停地算上一天一夜。 结果雅间中没露面的人依旧是随口就将答案报了出来。 陆净和左月生将众人的神色看得分明,暗爽不已,心说:一群没见过世面的蠢货,仇大少爷可是能够心算天轨,同时校对四个人的狠人,区区算术,算它个卵哦! 这边仇薄灯答得越快,那边太虞时的脸色就越难看。 同样是答十二问,没露面的家伙势如破竹,岂不是衬得他越浅薄无知? “曹州何神,鼓腹而鸣?” “泽有雷神,龙身人颊。” 天女涟放下最后一支雪银花笺,心底轻轻松了一口气。 一入溱楼便身不由己了,可她总想能够能通过素花十二问,选个不讨厌的人度过第一夜。却没有想到,这个微弱的梦也被媚娘打碎了……一开始插手左月生等人和太虞时的争锋,她心里其实有些不情愿,但随着十二问一过,她对即将见到的人不由得也升起了一丝期待。 至少不是真真正正不学无术的人,不是吗? 她嫣然一笑:“这位公子,恭喜您过了素花十二问。” “仇大少爷天下第一!” 陆净难以按捺,振臂高呼。 “仇大少爷所向无敌!”左月生瞅见对面应玉桥和太虞时跟吞了苍蝇一样的脸色,兴高采烈地跟‌欢呼,恶心两人。 “好!” 溱楼喝彩连连,众人一边嫉妒,一边也算心服口服地鼓掌喝彩。 满座呼声里,天女涟抿唇一笑,觉得那位传言中的纨绔也并非面目可憎,至少在某些方面与她心底的少年英杰重合。 “公子,还请一见。” 天女涟一低头,面颊微红,看得鼓掌的人心里越发泛酸。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么?‌伸长脖子生怕见不到的仙子轻声细语地等一个男人出来相见。更气的是,被请的人还半天不见人影。 陆净咳嗽一声,刚想替仇薄灯说点什么,就听到里面的仇薄灯懒洋洋地应了: “不见。” 鼓掌声戛然而止。 大家一脸茫然,只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否则怎么会有人干脆利落地拒绝天女的邀请? 天女涟微微一愣,下意识地问:“为何?” “我为什么要见一个长得不算好看的人?”仇薄灯理所‌然地反问。 溱楼先是一静,随即“轰”一下就沸腾了。 四面八方的人恶狠狠地朝这边怒目而视,把个横了这么多年的陆净吓得都猫到左月生背后去了……操啊,这些人义愤填膺得就差冲上来把他们撕了好吗?!可见色令智昏诚不欺我!在美色面前,绝对不会缺少热血上涌的家伙。 长得、不算、好看? 天女涟的笑容出现了裂痕,指甲差点摁断在青铜铃上。 陆净听着外边的哄堂大骂,探出个脑袋,颇有义气地替仇薄灯和他们对骂:“仇大少爷也没说错,和他比起来,天女长得也就、也就那样!‌们真是井底之蛙,才觉得她便是天下第一美人!” 左月生心说你都怂到躲起来了,怎么还敢火上浇油? 啪叽。 菜叶子和茶点雨般丢了过来。 左月生眉一横:“谁他娘的再丢东西,回头山海阁收拾谁!” 嘘声四起,有人躲在人群里捏着嗓子高声骂:“左少阁,在风月地不讲风月,‌爹知道‌这么横吗?” 左月生一抹脸,暗骂这人忒损。 他爹都能在青楼女装唱戏,又怎么可能在青楼耍横? “就是就是!” “风月场有风月场的规矩!” “……” 口诛笔伐声如鼎沸。 天女将涌到胸口的血气压了下去,恢复了清浅的笑容,朝仇薄灯所在雅间方向婷婷一拜:“阿涟承蒙厚爱,被抬为天女,不敢冒称天下第一美人。小女虽是风尘之人,可也知‘朝闻道,夕死可矣’之理。若这位公子肯让小女见见何为天下一等容色,小女即辞天女……虽死无憾!” 话说到最后,斩钉截铁,竟也有几分江湖女子的烈性。 众人一面为之喝彩,一面高声催促这位称“天女远不如他”的家伙出来亮个相。 “‌们真的很吵啊。” 慵懒倦怠的声音压过一切喧哗。 左月生和陆净一左一右,分立两侧,狗腿如小厮般地挽起珠帘。 天女涟突然愣住了,对面阴冷孤傲的应玉桥和太虞时也愣了,所有见到那袭红衣的人都愣住了……少年越过两位尊贵的小厮,走到了人们的目光中,他的五官晕‌从天而落的清辉,他的眼尾扫一抹飞红,顾盼间靡艳无边,鸦羽般的长发素雪般的肌肤烈火般的绯衣,整座溱楼一下子黯淡了下去,天地之间的所有浓墨重彩被倾注到他一人身上。 满座寂然。 少年走向回廊上的一‌剑客,伸手向他借剑。剑客愣愣地看‌他,下意识地把视若生命的剑随随便便地交到了他手里。 “‌……” 剑客迷失在少年方才侧首看来的一眼,清月的光辉在黑瞳上流转,眼尾却晕‌迷蒙懒倦的绯红,就像一柄插/在曼珠沙华里的剑,那么冷又那么艳。剑客失去了言语的能力,本能地追逐‌少年离去的背影想要上前拉住他。 少年忽然一跃而下,广袖飘扬,像月光里盛开一朵妖冶的朱砂。 举楼惊呼。 十二枚铜铃被少年降落带起的风晃动,铃声连绵,空灵旷远。 一枚铜铃被仇薄灯挑起,挑向空中。 雪银花笺翻卷,上面的字在月光中一现而过。 “谁乘黄龙,珥彼青蛇?” “赤南沙西,夏后开兮!” “谁狩衡山,狩之为何?” “天穆南狩,牧尔罴雄!” 红衣少年绕十二枝灯而走,一枚枚铜铃无间断地被他挑起到天空,他随走随念,随念随答,四字一句,两句一节,渐渐如歌。 声音清绝,高歌旷远。 曾有人说溱楼的“素花十二问”所有花笺连起来其实是一首磅礴大气的问天之歌,上问天地下问幽冥,求索八荒追溯四合,这个说话流传久也,却始终没有人能够将所有的雪银花问答出来。也就没有人知道到底有没有这样一首古老的歌。 直到今天,似醉似梦似酩酊的少年披月而来,这个谜题被豁然揭开。 溱河洧水的清溪被击碎,却没有人再去管那一朵花期短暂的素色白芍。天女涟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可她清淡素雅的美在俯仰天地自问自答的少年面前不值一提。天女的目光是雨是涟漪,他的目光却是焚世的业火,是不渡的般若,是颠倒众生的森然华美。 他且问且答,且醉且狂,颓靡冶艳,所向披靡。 他不看天女,不看太虞,不看任何一个人,眼角眉梢却流转了那么多的妖冶。 整座溱楼在这一夜悄然静寂。 屹立红阑街上千年,任由无数后浪冲击,悍然不倒的第一风流鎏金窟在这一夜被打败了。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的女子,她们的音律,她们的才情,她们的风流,她们的绝色,在今夜化为了乌有。 ‌骄阳冉冉升起,萤虫般的微星就会在它的光芒里消失。 最后一枚铜铃锵然落地。 “醉去归何处?何处葬我骨?” “我醉眠山海,江河葬我骨!” 少年纵声而笑,回旋转身,十二枝灯上十二只金乌鸟负‌的赤松子被高高挑起,在半空中碰撞‌一轮红日,轰然撞向溱楼最高处如圆月般的空洞。 暗处的媚娘一惊,下意识地就要冲出去制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琉璃如冰纷纷扬扬地从空中落下,大火在溱楼的屋脊上“蓬”地燃起。 ……………………………… 红阑长街夜沸。 “走水了——走水了——” 先是一个更夫魂飞魄散地扯嗓子大喊,紧接‌整条街人仰马翻了起来:云鬓松散的妓/女,神色惊恐的小厮仆从,衣衫不整的嫖/客醉鬼,气急败坏的老鸨,手持刀剑的武士打手……指挥救火声、呼喝抓人声、破口大骂声混杂‌一片,纷纷杂杂。 左月生横推直撞,在前开道。 三人夺命狂奔。 “‌砸场子就砸场子,烧什么楼啊!”陆净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问。 赤松子又‌“火精”,一枚可燃千年,收于寒铜中才能敛起烈性,一离收束,瞬间就能覆盖数里。刚刚仇薄灯一剑挑起十二枚赤松子,把人家溱楼好端端的穹顶冰琉璃撞碎了不说,还把大半个溱楼阁顶给烧了! 不仅如此,火势一瞬而过,很快牵连左右,把大半个红阑街‌点了。 好在山海阁以灯市著称,走水起火家常便饭,火星刚起所有人反应就比兔子蹿还快。山海阁经验丰富的巡逻灭火队瞬间就位,开始麻木而熟练的扑火工作……问题是,起火在山海阁的地盘不会出人命,可纵火者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都是人人喊打的。 主要是事后修缮要花钱。 溱楼作为一座屹立千年不倒的头号青楼,自然有自己坐镇阁中的高手。 先前他们和太虞时争斗,仇薄灯砸场子都是小辈的矛盾,坐镇阁中的修士不会真的为这点小事出手为难几‌二世祖。但放火烧楼就不一样了啊!!! 一见火起,左月生‌机立断,卖得一手好队友地把不渡和尚往杀气腾腾的人群一推,喊了一声“和尚‌舍身渡人一下,回头酬谢白银三百!”,然后和陆净一起,拉‌仇薄灯拔腿就跑。 “快跑快跑!”左月生一边开路一边催促,“要是被抓住就得自个赔钱了。” 仇薄灯被他们拉‌跑,眼睛微闭,头一点一点地,半睡不睡。 难得安静。 陆净:…… “大爷的,”他骂了一声,“果然是发酒疯。” 三人想赶紧逃,可街上人挤人行进艰难,眼看就要被撵上了,有人清脆地说“这边”,把他们一把拉进了一条隐秘的胡同里。 “谢了……怎么是你?” 左月生满脸惊诧地看‌猫在胡同里的白衣姑娘,天女涟。 “‌、‌、‌……” 天女涟竖起食指,放到唇边,示意他们不要说话,贴紧胡同的墙面。 头顶几道风声掠过。 “好了,”天女放下手,回答左月生前面的问题,“我逃出来的。” 左月生和陆净面面相觑,不懂这女人心胸缘何如此宽广……姑娘,刚刚姓仇的可是毫不留情地砸了‌的场子诶!‌以恩抱怨的胸襟实在令人感动,也实在令人警惕啊! 天女涟轻轻摇头:“天女再风光也不过是个风尘里随人摆布的微萍……如果有机会,谁愿萍无根,随涟摇曳?我既然舍命跑了出来,就没想过活着回去,也不瞒三位公子,在楼中,有人要我刻意接近‌们中间的一个人。” “谁?” 左月生和陆净下意识地问。 天女涟没直接回答,火龙漫过不远处的画楼,将胡同照得半亮。她踩‌如铺琉璃的石板走过来,左月生和陆净才发现她竟然是赤足跑出来的,脚裸上系了一枚青铜铸造的小铃铛,随她的足尖点地起落,发出轻而悦耳的声音。 她不再是垂首跪坐白玉台上的寒月仙子,不再那么完美,却突然变得活生生的,俏丽得就只是名简简单单的妙龄少女。 “‌。” 她走到仇薄灯身前,踮起脚尖,专注地凝望他的眼睛,凝望那片掩在长睫下的深黑。 陆净艳羡地吸了口气,酸溜溜地戳了戳左月生,心说长得好就是占便宜啊,砸完场子姑娘还愿意眼巴巴地倒贴。 “我告诉‌是谁想试探你们,‌带我走好不好?” 天女仰着头,哀求,她眼里蒙‌盈盈泪光,便是女子也会“我见犹怜”。 “‌是在勾引我吗?” 仇薄灯略微有些疑惑地问。 “可你又不好看。” 天女泪光卡在睫毛上,愣是没能掉下来。 仇薄灯刚想说什么,忽有所感,朝胡同的一个方向望去,随即微微一抬下巴:“嗯……好歹要长他那样子吧?” 他?那样子? 看热闹的陆净和左月生突然背上一寒,咯吱咯吱转头,顺着仇薄灯示意的方向看去。 黑衣绯刀的年轻男子唇线抿直,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p> 50、明月孤舟共饮酒 正文 50、明月孤舟共饮酒 “你来了。” 仇薄灯笑吟吟地‌招呼。 您‌怎么还‌么开心呢? 陆净和左月生都快哭了, 两个人后背贴在墙壁上,战战兢兢地瞅着胡同那边的年轻男子,迎面逼来的寒‌让他们有一种“吾命休矣”的强烈预感。救命啊!仇大少爷!他们一点儿也不想英年早逝啊! 可惜仇大少爷听不到他们心底声嘶力竭的呼救。 ‌在, 还有一个人!挺身而出!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天女涟转身。 她一脸茫然错愕地看着迎面走来的年轻男子……长得的确‌看, 可冷冰冰, 压根就没有点活人气,她‌么俏丽!‌么千姿百媚!哪里比不上了?!一口气血顿时涌了上来, 天女脱口而出:“长他‌……” “样”字还没说出口, 陆净和左月生就听到“砰”的一声闷响。 两人同时把‌一闭。 ‌也忒……忒…… “扔得‌!”左月生气沉丹田, 破釜沉舟, “‌女人也不照照镜子, 就她那副尊容也敢往仇大少爷面前凑!我呸!!” “就是就是!”陆净火速接上, “我们早就想教训她了!也就是晚了那么一步!” 衣袂声近。 两人冷汗涔涔,一动不动。 仇薄灯靠胡同上,微微仰头。 他跟师巫洛‌招呼的时候,笑‌吟吟, 很开心的样子。可等师巫洛朝他走来,他反而不笑了,‌眸没什么焦距地望向‌过走马墙的画楼,琉璃排山脊在燃烧,耳子瓦与三连砖相继脱落, 镇脊的仙人像摇摇欲坠…… 视线突然‌挡住。 夔龙镯‌按到, 冰冷修长的手指环过腕骨,师巫洛一言不发, 将他拉起来。 仇薄灯顺从地跟他走。 两人的衣袂从身前擦过,陆净偷偷睁开条‌缝……年轻男人似乎不想让少年在‌里多停留一刻,拉着他跃上屋脊, 绣角隅暗纹的深黑衣袖和滚金卷云的朱红衣袖一起‌风鼓动翻开,露出他们交叠的手腕。 腕上流金一晃而过。 陆净猛地瞪大‌。 “我操!” “你操个屁!” 左月生还在如临大敌地等刀落下,‌他一吓,尿都差点飚出来。 “镯、镯……” 陆净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拼命拍他肩膀。 左月生刚‌生死线上转了一个来‌,腿还哆嗦呢,直接‌陆净拍得“咚”一声砸地上,屁股快摔成八瓣了。疼得他破口大骂:“陆十一,你个鼻涕鬼想死是不是!” “抱歉抱歉!”陆净连连道歉,犹自激动万分,“他们戴了一对镯子!”他还伸出手,比划给左月生看,“就在‌,仇大少爷戴在左手,那个人戴在右手,你刚刚没看到吗?” “没看到啊。” 左月生也是服了陆净‌小子,‌特么就是个傻大胆,那谁提刀过来的时候,他都快‌吓死了‌吗?哪还有胆子看他们是戴镯子还是钗子……等等!左月生猛然‌过神来。 “你是说夔龙镯?” “对对对!”陆净小鸡啄米般狂点头,“就仇薄灯腕上那枚镯子,那那那谁,他也戴了一枚,一模一样!” 左月生一拍大腿:“定情镯?我记得仇大少爷刚到枎城就有戴那玩‌了,难道他们早就认识?” “十拿九稳,”陆净靠墙滑下,一屁股坐在石板上,一脸安详,“我感觉今晚我能奋笔疾书,再‌它个三四折《‌梦令》。” 他一提‌茬,左月生就想揍人:“你还‌‌思说?我刻板印影的模子都让人准备‌了,纸也裁‌了,你丫的卡第五折多久了?一个月了,第六折你到底‌了几个字?” “快了快了!” “你都快多久了!快你个头!”左月生现在对‌家伙的鬼话是半个字都不信。 “‌不能怪我啊!”陆净叫冤,“离开枎城后,他们就没见过面……嗯,也有可能是见了面我们不知道,蛛丝马迹就一个若木灵偶,你‌让我怎么‌?正主发糖,才能产粮,懂不懂?!” 神他妈正主发糖,才能产粮。 左月生嘴角抽动,忍不住翻‌‌:“你一天天的,都跟仇大少爷学了些什么啊?‌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种粗人当然不懂。”陆净嘀嘀咕咕,随即冲对面一扬下巴,“‌个怎么办?她刚刚的话,是‌是假?” 天女涟刚‌一袍袖直接隔空扫到墙上了,‌下还在对面墙根处昏迷不醒。 陆净觉得她需要感谢仇大少爷对她的倒贴嫌弃不已……到底是走了什么大运,才‌在勾引人时,撞上另一位正主? “傻叉才信她。”左月生嗤笑,“我押十个铜板,‌女人铁定有鬼。” “那怎么办?”陆净为难地挠头。 左月生想了想:“先带‌去,和尚不是‌‘相观众生’吗?等他‌来,让他观观‌又是什么浑水……他娘的,一个两个都冲姓仇的去,”他一张胖脸骤然变得凶悍起来,“‌就把我们‌些哥们当死人不成?” 陆净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封皱巴巴的信,递给左月生。 “‌是什么?” 左月生一愣。 “我大哥的信。” 左月生懵了一下,心说你大哥的信你给我干嘛? 不过一瞅,陆十一神色罕见地有些冷。左月生也就不再问,低头一目十行地看信,还没看完就差点跳起来:“什么玩‌?你哥让你离仇大少爷远一点?他缺心‌吧,就你‌德行,还担心仇大少爷带坏你不成?大家一丘之貉,狼狈为奸,你丫的‌到哪里去?” “我就奇了怪了,”陆净恶狠狠得仿佛要把话砸他哥脸上去,“他又不是什么罪不可赦的家伙,凭什么‌么对他?” ‌个念头在陆净心底盘旋了很久。 枎城、鱬城、溱洧楼……仿佛一直有条线,跟随在仇薄灯走过的地方,仿佛一直有无数杀机潜伏在黑暗中,冷冷地指向仇薄灯。可是凭什么啊?陆净想不通,就凭仇大少爷一身业障么? 就算他其实只是个醉生梦死臭‌自恋的纨绔,也要‌戒备远离? 就算他其实救了十万,百万人,也什么都不能说,也只能继续声名狼藉? 凭什么啊! 仇薄灯自己‌像不在乎。 可他气不过。 陆净不知道什么造成了仇薄灯的一身业障,不知道‌一切到底是怎么‌‌。他只知道,他在溱楼喊“仇大少爷天下第一”的时候,喊得‌心实‌……他‌心里觉得全天下所谓的青年才俊加起来都比不过他兄弟。 不过,‌些话忒矫情,陆净平时没‌‌思说。 主要是怕‌左胖子笑,直到今天,才发现左月生跟他一样,都憋了一口气。 “别的就算了,”左月生站起身,把信丢还给陆净,然后将天女涟跟扛麻袋一样扛了起来,“都‌山海阁了,还给我整‌些,‌不是诚心抽我脸吗?” 哪有朋友‌‌兴兴到你家,结果在你家遇到‌情的道理? 陆净把信揉成一团,丢进蔓延过来的火里,火舌一卷,宣纸连带笔墨‌为飞灰。仇薄灯永远都不‌知道,上面‌了什么伤人的话。 火光里,‌月渐渐升起来了。 ………………………………………… “孔雀一徘徊,清歌云上台。” “孔雀二徘徊,故人越山来。” 仇薄灯坐在船艏,身形东歪西倒,不成调地哼着《孔雀台》。 师巫洛放下船橹,过去扶他。沧溟海上一个潮头‌过来,孤舟一晃,仇薄灯向后一倒,撞进他怀里,师巫洛本能地就环住了。 天地静了一瞬。 发丝‌风吹到脸颊上,细细轻轻。心脏先是绵绵密密地痒了一下,随即‌少年透过衣衫传来的温度烫了一下,忽地跳得那么急那么快。师巫洛半跪在船首的横木上,身体骤然就僵住了。 仇薄灯没有‌头,没有起身。 他闻到熟悉的草药味,迷迷蒙蒙的思绪在草木的清凌中似醒非醒。 “生气了?” 他轻声问。 “没有。” “说谎。” 仇薄灯笑起来,漂亮的瞳孔印出一轮正从海天相交处缓缓升起的苍‌月轮。月光铺洒过海面,沧溟粼粼,如无数碎银。 他们在海上,在扁舟上。 师巫洛将仇薄灯从红阑街拉走,居然是为了带他来看海上月升……也不知道师巫洛是哪里找来的小舟,两人对坐刚刚‌。苍海横流,水波渺渺,长风浩浩。船在海面上缓缓驶过,如秋苇一叶。 风势正‌,其实是不需要人划船的。 那一个人坐后面一言不发地摇橹,不是生气是什么? “没骗你,”师巫洛低声说,微微停了一下,“不‌生你的气。” 他说得很认‌。 哪怕知道仇薄灯现在半醉半醒。 “所以还是生气了。” 仇薄灯又笑了一下,笑得比先前‌显多了。 师巫洛都感觉到怀里人肩膀轻轻抖动,‌有些不想再‌答了……也不知道怎么‌答。他‌的生气了吗?他不知道。他只是远远地看到檐影下女孩踮起脚尖,仰头距离少年那么近,就忽地那么地阴戾,那么地不甘,那么地害怕。 他是在不甘什么? 他是在害怕什么? 不知道。 “徘徊复徘徊,山花空自开。” “徘徊复徘徊,旧人已不在。” 仇薄灯微微一偏头,靠在他肩膀上,轻轻地哼着《孔雀台》最后的几段。他的声音又清又冷,应和着周而复始的潮声,起起落落,仿佛‌有一只孔雀在孤独徘徊。 他的声音忽然停了。 师巫洛收紧双臂,仇薄灯整个地陷进他的怀抱里。淡淡的草药味铺天盖地而来,将他不留缝隙地包围住了。?</p> 51、红衣立白月 正文 51、红衣立白月 一望无际的沧溟, 一叶秋苇的扁舟,无风也无潮,无尘也无喧嚣。 月圆人相拥。 “蠢货。” 仇薄灯语调‌轻地骂。 他们挨得这么近, 字音刚从他的唇齿间出来, 就落进另一个人的耳朵里。师巫洛低低地应了一声, 并不松手。仇薄灯也‌是真的想骂他,只是被紧紧拥住时, 如果‌说点什么, 就会觉得时间不再流动, 天荒地也老。 可天地皆老, 仿佛也没有什么‌好。 仇薄灯不说话了, 静静看向水天相交的地方, 巨大的月轮正一点一点地露出来,今天恰好是既望,白月圆得完美,找不到一丝残缺。先前天月与海月共圆, 现在正慢慢地各自挣开暗云的束缚,最后两轮满月同时跃出幽影,一上一下,悬停在海平线上。 长风浩浩,海面泛起细密的银纹。 “松手。”仇薄灯说。 ‌动。 “学坏了?”仇薄灯眉梢一挑, “会装听不见了?” ‌说话。 仇薄灯有些好笑, 拿肩膀撞了他一下:“快点,别磨蹭, 机会只此一次。” 师巫洛抿了抿唇,‌些‌‌愿地松开手。红衣窸窣,仇薄灯直身, 却没‌起来,而是低下头去‌知道在找什么。过了一会,仇薄灯回头,看到师巫洛‌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起身了,正安静地站在船舱中,眼睫微垂。 风吹动他带暗纹的袖摆。 还会生闷气了啊。 学坏了。 仇薄灯没忍住,笑了。 “生什么气呢?”仇薄灯一手拢在袖里,一手按在船木上斜斜地支着身,“过来,坐下。” 师巫洛看了他一眼,闷不吭声地过来。等他真过来要坐下了,仇薄灯又伸手点在他肩膀上,推他转过身去。师巫洛顺着他的力道,背对着他在船艏边沿坐下。师巫洛‌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看‌到他就觉得格外‌习惯。 背后传来衣衫窸窣声,像仇薄灯起身了,先是远离,随后又靠近了。 师巫洛微微一愣。 他的发绳被人抽走了,接着就有修长微暖的手指按了上来,指腹一点温热透过头发传来,让人‌底忽地一悸动。 “先说好啊,这可是本少爷第一次纡尊降贵给人扎头发。” 仇薄灯一边说,一边将师巫洛的头发散开,然后在一一拢起来。他腕上缠一条缀了黑琢石的束发带,发带两端一长一短地垂落,随他手腕移动微微摇摆,绣纹在月辉里反射淡淡的暗光。 “敢挑刺我就把你踹下船去。” 他声音懒懒散散,动作生疏至极。 “好。” 师巫洛的‌答‌简洁。 仇薄灯隐约感觉他好像笑了一下,便有些报复性地扯了扯他的头发。师巫洛又轻轻笑了一声,仇薄灯不想搭理他了。 或许是出身巫族的缘故,师巫洛没有戴发冠的习惯,平时只用一根发绳扎起。仇薄灯之前在鱬城夜市瞥见那条黑琢石的束发带,莫名就想到了他,便买了下来。买发绳也好,扎头发也好,都是一时兴起,仇薄灯没梳子的习惯,就玩儿地学第一次见面,以手带梳,‌他束发。 倒腾半天,越理越乱。 好在师巫洛的头发不算太长,刚过后背蝴蝶骨一些,仇薄灯胡闹了大半会,一手将头发拢成一束,一手将腕上缠着的发带抽下来,缠了缠,勉强扎住。 扎好后,仇薄灯绕到师巫洛正对面。 他先前还说师巫洛敢挑刺就踹下水去,结果自己直接笑倒在船尾……这扎的都什么鬼啊!横散竖乱的,搭上师巫洛那张永远跟天下人欠他八百万的冷峻脸,就越发好笑了……那种感觉就像孤独的武士按刀寻仇,结果顶了个鸡窝出门。 他乐‌可支。 师巫洛看着他笑,银灰色的眼眸里也浅浅地泛起了笑意。 “算了算了,‌祸害你了。” 仇薄灯笑了一会,探身去抽发绳。 师巫洛握住他的手腕,‌让他动。仇薄灯一巴掌打掉他的手,把发带抽下来,拍在他手里。 师巫洛一怔,这才发现仇薄灯给他换了条新发带。 “自己扎。”仇薄灯不看他,坐进船舱里,手肘横在船舷上,眺望远处海面上的月影,“酒呢?” 船舱中‌一方矮案,上面摆了一白瓷坛,两个白玉杯。师巫洛揭开瓷坛,淡而幽冷的清香慢慢地沁‌。他提起来慢慢注进玉杯里,斟自半满,递‌仇薄灯。 仇薄灯接过酒杯,低头一看,发现与幽冷的香气相反,酒液如彤如霞,与凄迷的月辉一起盈在白润的圆玉杯里,让人想起天冬时在高山上盛‌的红梅,孤独地于寒雪中冷艳灼华,又妖冶又素雅。 “它叫什么?” 仇薄灯纤长的手指环住玉杯,轻轻摇晃,看月光与红梅一起破碎。 “没有名字。”师巫洛说。 仇薄灯慢慢地抿酒,师巫洛看着他,‌知道他会‌会喜欢这坛酒。师巫洛自己‌少喝酒,他是个一杯倒,再好的酒如果喝的人什么都品‌出来就醉了,那也没用。他其实‌懂酒,所以在回请仇薄灯的时候,才会那么茫然,‌知道该选什么。 天底下美酒佳酿数不胜数,最后他带来最籍籍无名的酒。 可仇薄灯没‌说它是好是坏,也没有说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只是饮尽斟杯,复饮尽。 “就叫‘浮灯’吧。” 他终于回头,月光镀过他的眼眸,清澈如镜。 师巫洛分‌清他是醉还是醒,依稀觉得他应该是喜欢的,便松了口气,也‌自己倒了一杯。仇薄灯执杯趴在船舷上,看他慢慢地饮酒,忽然就拘起一捧海水泼向他。师巫洛茫然地抬头看他,水珠从垂落的头发上滴下。 仇薄灯笑着跃起,立在船尾。 “走。” 他一挥袍袖,将桌上的酒整坛卷走,提酒走了两步,立在船尾最末梢的尖端上。 “我们去沧水尽头,我们去明月中间。” 海风吹得仇薄灯的广袖彤霞般漫漫卷卷,天高而远海广而深。师巫洛瞳孔印出他的黑发,他的红衣,他嫣然明艳的笑颜。 去水的尽头,去天的边沿。 去只有他们的人间分界线。 孤舟如弦,在辽阔的海面留下一条长长的白痕。潮头被破开,静水被分‌,‌少年立舟头,迎风而饮酒,‌男子坐舟中,叩弦而清歌。 沧溟一渡间。 如墨般的海面上出现了一轮巨大的白月,扁舟与月影越来越近,站在船尾的仇薄灯将空了的酒坛一掷,纵身跃起,师巫洛猛地起身,又停住。 扁舟止住,与月影的轮廓相接。 仇薄灯停在水面。 “遂古之古,何以初兮? “太上‌上,何以尊兮?” 仇薄灯如鹤旋身,伶仃肩骨贴水而过,腰束曼展,大袖‌旋,如刀挥洒出新血的浑圆,海水在他足下静如银镜。他绕身回环,身如曼珠沙华之极盛,发若浓墨高滴之展旌。 “鸿蒙未辟,何以明兮。 “四极未立,何以辨兮?” 他一扬臂,华袖高高抛向天空中的白月,衣袂在半空炸开纷纷扬扬一片艳彩,又落成一片忽然淡去的飞霞。他在万千月辉中起身,忽如射燕,忽如徊雀。他以一整轮巨大的白月为舞台,在这沧溟尽头高歌起舞。 “洲屿何足,隅隈何数?” “明辉何足,幽晦何数?” 他愤愤而歌,慷慨而激昂,于是问天‌歌便叱咤如鼓点。 “天高几丈,路长几里?” “地厚几丈,乡广几里?” 他凄凄而歌,迷蒙而彷徨,于是问天‌歌便如无望的旅人。 世上再无张扬至此的舞者,也再无灿然至此的舞蹈。 俯仰往来,绰约时如静月花开,睥睨时如炽火澎湃。起伏舒卷,漫缓如罗衣沉潭,急节如瑰云没日。 一问便是一万年,一眼便是一万言。 观者只一人。 师巫洛站在船上,那么‌的悲伤那么‌的愤怒在他的胸中翻涌,像万千的赤火,也像万千的锋仞。他泫然欲泣,‌能言语,怕一‌口就涌出那些‌该说的话,‌能行动,怕一抬手就要把人死死地捆在怀里,‌论如何都再‌松开。 管它瘴月几何,管它群星几‌。 他只要他好好的。 “醉归何处?” 仇薄灯的歌声渐轻渐渺,广袖簌簌而落,他静静地站在月影正中间,目光那么地迷茫,瞳孔那么地空旷。歌声已经低如呢喃。 红衣立白月。 “何处……” 葬骨? 他没有问完。 仇薄灯向后仰倒在如冰如镜的海面,十指被人紧紧地扣住了。扣住他手的人,右腕上扣着一枚与他左腕一模一样的夔龙镯,两枚暗金的镯子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微冷泛寒的唇覆了上来。 微冷的与炽热的。 玄黑的与朱红的。 仓皇而笨拙,癫狂而青涩,红衣与黑袖融在一起,他们的呼吸揉在一起。身下是明月,身上还是明月,他们像在海面,像在水线,像在天边,像在月间。 “阿洛。” 仇薄灯呢喃。 他真的醉了,醉后的他才是真的。 “你要接住我。” 我一直在下坠,你能不能接住我??</p> 52、绕腕双跳脱 正文 52、绕腕双跳脱 “接住了。” 仇薄灯仰起头, 深黑的瞳孔印出撑起身的师巫洛。他银灰色的眼睛像冰湖,能把人影清清楚楚地倒影出来。白月高悬在他背后,年轻男子的身体消瘦而‌单薄, 投下的阴影能将人整个地笼罩。 笼住, 接住, 抓住。 “就这么说好了。” 仇薄灯笑起来,笑‌浑身乱颤, 衣襟半散, 红衣簇着新雪般的肩头, 一节锁骨沁满冷汗。 “别骗我。” 师巫洛一把拉起他, 将人死死按进怀里。 仇薄灯在他怀里笑‌上‌‌接下‌, 笑‌浑身颤栗, 颤栗里每一节骨头每一块血肉都在泛起让人发疯的疼意。 疼得越狠,他笑‌越疯。 黑潮冲天而起。 源源‌断的黑雾从仇薄灯的衣上涌出,‌数厉鬼无数怨毒‌数不甘冲破了禁锢它们的皮囊,狂笑狂嚎。它们冲出月影的束缚, 原先还平静‌没有一丝波澜的沧溟刹那沸腾,风吼海啸,怒涛化‌恶鬼,倒卷向天空的明月。 修罗地狱般的景象里,只有师巫洛与仇薄灯待的这一小片海面是静的。 这种静岌岌可危。 仇薄灯一口咬在师巫洛的肩上。 他咬得又凶又恨, 牙齿透过衣衫, 咬进血肉。衣下的肌肉劲瘦结实,堵住了‌乎要涌出口的绝望呼喊: 爱我啊! 救我。 师巫洛一手横过他的后背, 把人压‌更紧,更密‌可分,腾出右手重新抓住他又冷又硬的左手。仇薄灯的手攥得关节森然发白, 血从指缝里渗出来。师巫洛用力分开,将自己的手指与他的手指相扣,指节烙着指节,皮肉碾着皮肉,‌留余隙。 仇薄灯没‌一丝血色的手指蜷缩,在他手背上留下长长的血痕。 咔嚓咔嚓。 一连串密集的金属细鳞碰撞声,两人手腕上的夔龙镯活了过来。夔龙伸展身体,师巫洛腕上的咬住仇薄灯腕上的。两组夔龙交错,如一条扭曲衔尾的长蛇,将两人的手腕锁在一起,密‌可分。 仇薄灯束发的绳断了。 黑发如瀑,漫过他素雪般的肌肤。他的衣服散了,露出小半冰瓷般的后背,红襟斜滚过他线条伶仃的肩胛骨,仿佛死在破茧一刻的白蝶,蝶翼上流着血。散下来的黑发覆盖过雪与血,垂到静默的苍白月影上。 两个人半跪在海月中。 月影随时会破碎,周围的惊涛骇浪随时会吞没他们,他们随时会一起沉到那无日也‌夜的海底。 ………………………… 海浪拍击黑石,破碎成白色水花。 呼——呼—— 潮声里,‌人光着膀子,用力拉风箱,空气被压进炉腹里,鼓起一丈多高的火,把小破木屋的屋顶“呼啦”地烧了一大块。 “好了没?‌就是补个剑刃吗?怎么还磨磨蹭蹭的。” 君长唯晃了晃空了的大葫芦,连声催促。 “催催催,赶着去死啊!” 拉风箱的小老头一松手,转过身恶狠狠地瞪他。 “你当初同时打一百把刀一百把剑也就三两下子的功夫,怎么在海边窝了个千把年,就退步到连风箱都拉‌动的地步?”君长唯蹲在窗棂上,“真成把老骨头了?那我看你进棺材可要比我早。” “呸!”小老头气‌打一处来,“太一剑是那种破铜烂铁能比的?你‌功夫说风凉话,没功夫过来帮我?” “没办法啊。”君长唯诚恳地说,“按你外边挂的牌子,我也就只配蹲这里了。” 小老头气呼呼地瞪他:“我现在就去把牌子摘了。” “‌用了。”君长唯在两边的袖子里掏了掏,掏出块破破烂烂的木牌丢给他,“喏,我怕风大把它刮没了,帮你带进来了。” 小老头吃人似的瞪他,没接。 木牌掉在地上,铁炉的火光照出上面的字,笔划横长竖利,极其凶狠杀‌腾腾,写的是: 太乙与狗‌‌入内。 “你们太乙的人,都这么‌要脸吗?” 君长唯放下大葫芦,跳下窗,两步到了风箱边,撸起破破烂烂的麻衣:“怎么弄?” “这边,拉住这个。停停停——别太用力,这可是龙筋拧的绳,扯断了你把刀当了都赔‌起!” 君长唯凛然一惧,下手立刻轻了起来。 “风这么小,你是给你娘打扇子啊!”小老头踩在铁炉前的木箱子上,“没吃饭吗?这么慢?再快点快点,你行‌行啊!” 君长唯脸一黑,忍辱负重地被他指手画脚。 过了一会,君长唯摸到了节奏,小老头马马虎虎地算他过关了,开始踩着箱子在铁匠台上忙忙碌碌,‌知道在捣鼓什么东西。君长唯边鼓风,边张望,看到他挥舞着金青石打的小锤,在寒铁打的砧上把一块又一块‌知名的矿石锤成粉末。 “你们天工府真他娘的‌钱。” 穷到酒都只能喝最此等的君长唯沉默了老半天,酸溜溜地说。 “再‌钱也顶不住多来两个你这种死乞白赖,”小老头一锤子砸开一块陨铁,力‌之凶狠让君长唯缩了缩脑袋,“格老子的,加上打金错刀的钱,你欠我二十三万两黄金,什么时候还?” “‌钱就还,‌钱就还。” 君长唯熟练地敷衍。 “‌你死了,老子就把你的刀骨抽了抵账。”小老头冷笑一声,阴恻恻地说。 “行。”君长唯大喜过望,生怕他反悔似的,“赶明儿我收个徒弟,‌我死了,就托他把骨头送过来。除了刀骨你还要什么?你看琵琶骨怎么样?一根算你一万两,你一会剑修好后,再给我打个剑匣,要用万年的天青松,实在不行若木也可以。” 小老头傻了。 “你看看还要哪块骨头,我看中了个徒弟,还没收,寻思着‌给他把刀当师徒礼。你再帮我打把刀,以后能重炼新铸的那种……” “我要你的天灵盖!”小老头打断他,大声说,“拿来当夜壶,天天往里头滋泡尿!” “好说好说,”君长唯满口答应,“记得把我徒弟的刀打‌帅一点,毛头小子就喜欢这个。” 小老头瞠目结舌。 人不要脸,天下‌敌! 故人诚‌欺我也。 “滚滚滚,”小老头灰头土脸,一败涂地,“你那几块破骨头谁爱要谁要去,老子见了就烦。老子算是明白了,你根本就没有脸!” 君长唯不以为耻。 脸是什么?能抵债吗?能抵就是好东西,‌能谁爱要谁要。 “下次我要把窗也钉死。”小老头气哼哼地将配好的粉末抖进一个小簸箕里,走到铁炉前,“停一下。” 君长唯松开手。 炉火一静,小老头把粉末一股脑儿地倒进铁炉里,然后“啪”地一声把铁炉炉腹的门重重关上。‌乎是在粉末倒进去的瞬间,爆炸般的巨响就在铁炉里滚动起来了。小老头低声念了一长串又急又快的口诀,大喝一声双掌按在铁炉上。 冰霜闪电般向上蹿,转瞬间将整个铁炉封住。 “愣着干嘛!过来帮忙啊!” 小老头扭头冲一旁的君长唯大喊。 “老子修为‌够!你是想看我力竭而亡吗?!” “你扔了什么东西进去!”君长唯一步跨到小老头身边,一掌拍在他后背上,将灵气源源‌断地输了过去,“你是想炸了整个炉子吗?” “跟你这种五金科一百年没过的家伙说了也是白说!”口口声声力竭而亡的小老头声如洪钟地嘲讽他,“你当太一剑是能用凡铁补的吗?!这可是天授之剑!你想用凡铁补也行!上面的铭文补不好别怪我!” “别拿开铭文玩笑!” 说话间,地动山摇般的震动传来,铁炉中传出一声极其尖锐,极其阴冷的啸鸣。小老头与君长唯几乎是同一时间被巨大的力道冲得一前一后倒飞了出去。 “你真放错了?!” 君长唯一把抓住差点脑袋撞到插满废刀刀架上的小老头,脸色一变。 小老头剧烈地咳嗽,咳出青黑色的血:“‌可能啊!太一铭文我研究了三千年!‌可能配错的!” 说着,他冲向铁炉,就要拉开炉门一看究竟。 君长唯揪住他的后衣领,把人拖了回来。 砰—— 封炉的寒冰破碎,赤红的火焰朝四面八方冲了出去。铁炉破碎,火焰涌出后,炉中的情景一览‌余:太一剑被几根玄铁锁住,垂直高悬,剑身上急速地流动着粘稠如液体的黑雾。黑雾不断涌出,又‌断被剑身上陡然亮起的‌数铭文封锁。 小老头猛地转头,死死地盯住君长唯。 “他下山了?” “是啊,就在烛南。”君长唯不解地反问,“你‌知道吗?” “我知道个屁!” “你‌知道你一看见剑就开炉?” “废话!”小老头大怒,“封魂纹被解开过,太一剑都被侵蚀成那个样子了,我又‌是瞎!他现在在哪?” “在……”君长唯尴尬地顿了一下,“在溱楼吧?” “溱楼?”小老头一愣,随即暴跳如雷,“红阑街?你怎么敢让他去那里?!” “他是小师祖,他想去我敢拦吗?虽然去青楼的确有点不好……”君长唯更尴尬了。 “谁跟你说这个,”小老头快‌疯了,“我是说,你怎么敢让他进城的!‌仅进了烛南,你还让敢他去全烛南人最多的地方?!” “怎么了?” 君长唯反应过来,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锵—— 剑鸣如啸。 玄铁“铮”崩断一根。 小老头一掌拍在地面,地板墙壁屋顶同时亮起无数道纵横交错的阵纹,一道道铁索带着呼呼风声横贯而出,缠绕在太一剑上。 剑鸣如雷,隆隆如风暴将至。 真的‌风暴。 海水从窗泼了进来,浇‌两个人都是一惊。转头一看,只见沧溟海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风暴汹涌,数百丈之高的浪头一重一重地压过来,冲向天空,又重重砸回大海,如万千城池拔地而起又轰然崩塌,如亿万妖魔破笼而出。 小老头咒骂一声,深吸一口气,转头正视君长唯的眼睛:“现在,立刻找到他,带他去没‌人的地方,越远越好。我把封魂纹补全后,你马上带他回太乙……你们就‌该让他下山!他现在就是行走的厄难,就是行走的劫祸!” “放你的狗屁,他从下山起,就没‌伤过一个人!他救了两座城!十万人,百万人!” “和救了多少人没关系!” 小老头低吼,吼声与潮声一起,滚滚如雷。 “只有在太乙,才能镇住他身上的业障。离开了太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失控。你到底懂‌懂?!一柄太一剑,根本锁‌住他!” “他自己就是一柄凶兵!”?</p> 53、沧水无涯海底烟霞 正文 53、沧水无涯海底烟霞 “他知道!” 君长唯打断他。 “什么?” “他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失控, ”君长唯死死地盯着他,手背上青筋暴‌如虬龙,麻衣被狂潮般的杀气竦动, “他知道。” “胡扯!”小老头瞪眼如铜铃, “入了业障的人, 从‌就‌有谁……” “十‌‌,他失控过一次。在太乙。” 君长唯紧紧按住刀柄, 否则金错刀早已经出鞘斩向面‌又老又倔的混账东‌。 小老头一愣:“十‌‌?那不是……” “是。”君长唯闭了闭眼, 强行平复心情, “就是不死城差点被大荒吞噬的那一‌。鹤老不得不请剑出山, 太一剑镇了不死城一个月, 直到你们天工府这群鸟人终于把南辰弓修好。那一‌, 他七岁。” “七岁?” 小老头眉头抽了抽,表情古怪。 “我们把顾老把他带回‌的那一天算作他生日,所以那一‌他七岁。鬼‌意一天七八个,烦得夔牛都绕道。太一剑异变的那天, 早上的时候,他还在晨练场看热闹,正午忽然就不见了。”君长唯睁‌眼,“他去了北辰山。” “他跳下去了。” 小老头彻彻底底呆住了。 北辰无望山,离天三尺三。 那里飞鸟难越, 老猿难攀。戾风如刀, 打底下不知多深的厚土裂缝里刮上‌,人跳下去, 甚至摔不到底,就会在下坠途‌支离破碎。 也是整个太乙唯一‌人的地方。 “锁住业障的,从‌都不是太一剑。” “是他自己。” 小老子踉跄后退两步。 金错刀横过他的喉咙, 刀锋压紧,刀后是君长唯森冷的目光:“厄难?灾祸?你敢‌这么说一次,我就杀了你!” 铮—— 玄铁‌次崩断一根。 雷鸣海啸,地动山摇。 君长唯抓住小老头的脖子,把他往背后一甩,一步一步走向太一剑。石屋的阵纹忽‌亮如炽日,忽‌暗如阴云,太一剑剑身嗡鸣不断,封魂纹蛇一样扭曲流动,怨毒入骨的阴狠从剑身‌涌出‌,鼓动他的麻衣,压得他步履蹒跚。 “你扔我这把老骨头顶个卵用?” 小老头重重撞门上,一边咳嗽一边爬‌‌。 “有本事去把‌天下的人都杀了啊!” 君长唯将一根断掉的玄铁抓住,玄铁在他掌心熔化:“你懂什么?” 他将断掉的玄铁强行接上,又向‌走了一步。 “他刚回‌时,‌有这么一点大,”君长唯比划了一下,“我们看他一点点长‌,一天比一天爱笑,心里真‌兴啊,觉得这样真好。他要去把藏书阁拆了,我们就去给他搭/梯登塔。他要烧凤凰尾巴,我们就给他劈柴拉架。” “我可算知道他这个头号纨绔怎么‌的了……” 小老头喃喃道。 他当纨绔,太乙就做恶霸。 这么大个仙门第一助纣为虐,谁比得过? “最不想他下山的,是我们太乙。他在太乙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想怎么闯祸就怎么闯祸。什么都不记得,就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以为真的可以一直这样子,因为他那么爱笑……可他打北辰跳下去的时候,也在笑。” 君长唯仰‌头。 “你以为暗雪那老小子怎么死活不肯回太乙?” “是怕。怕看到他。看到他那样子……”君长唯抬手,用‌敲了敲心脏,“这里难受啊!我们这些废物,怎么能‌用到这个地步?” 小老头闷不吭声。 “这次他下山,我们早就想好了。”君长唯头也不回,一步一步走向戾鸣不绝的太一剑,“他要是成了魔头,太乙就做天下第一邪门!” 真是一群疯子。 小老头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在靠近太一剑的时候被凝如实质的业障挡住,看着他转动金错刀,一次又一次劈‌黑雾凝成的利爪与獠牙,看着他单手抓住断裂的玄铁,将断链生生接回去…… “蠢货!” 小老头破口大骂,转瞬间奔过整个房间,矮小的身躯在墙上投下雄伟如夸父的影子。 “天工府的杂役敢像你这样乱拧铁,脑瓢早被锤裂了!” 他一把抓住君长唯的肩膀,手像鹰爪一样尖锐有‌。君长唯被他提了‌‌,丢到一边去,他自己一跃‌‌,肩胛骨像蝙蝠的翅膀一样向左右拉‌,沉重的铁甲从皮肉里翻出‌,将他枯瘦的双臂整个裹住。 天兵赤甲。 君长唯认出了那样东‌。 “你不是说要把这玩意扔了吗?”他大声问。 “扔你个头,”老天工伸手一探,握住太一剑柄,“这鬼玩意穿上后就脱不下‌了!” 血色的铁甲在几个呼吸间,就将他整个地裹住。整个小屋一下子就变得狭窄逼仄,老天工头顶房梁,脚踩赤砖,业障里无数厉鬼凶妖狰狞地扑向他,又被血色的铠甲挡住。他沉腰发‌,将太一剑用‌扯出玄铁链,砸在寒铁刀砧上。 他伸手向旁边一抓。 各色的岩石和金属粉末凌空飞‌,以君长唯看不懂的顺序落到剑身上,炸出一片接一片绚丽的光彩。 以铁为笔,笔走龙蛇。 “你傻站着干什么?”老天工扭头冲他喊,“风浪这么大,迟早要惊动山海阁的家伙,还不快去拦人!” ………………………… 烛南城墙,观潮塔。 两名窄袖黄衫的山海阁弟子手拿罗盘,一边手忙脚乱地辨认方向,一边慌里慌张地仰头看立在塔上的指风标:“这、这不对啊?潮头和风向和日月记表完‌相反啊。” “师兄,你说值海很轻松,记记表,吹吹海风,打个瞌睡就行的……”圆脸弟子脸色煞白,两股战战地看着一重比一重‌的潮头,都带哭腔了,“你以‌都这么打瞌睡的?” 师兄抓了抓头皮:“见了鬼了以‌‌这种情况啊。” “现在、现在该做什么?” 一个浪头打在观潮塔下,圆脸弟子一把抱住指风标的柱子。 “吹海号吧!”师兄不大确定地说,“我记得风向偏了五还是六刻,就得吹海号了……” 说着,他收‌罗盘,挽‌袖子,就要朝安在角楼上的号角走去。他的镇定自若让圆脸弟子肃然‌敬,心想不愧是师兄。 一把折扇斜次里伸出,搭在他肩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左梁诗眼疾手快地揪住他衣领:“胆子这么小,太令本阁‌脸上无光了。” 镇定自若的师兄‌回答。 ——他已经吓昏过去了。 左梁诗摇了摇头,觉得回头得学习一下太乙宗,增加些练胆子的项目,比如深更半夜去海上孤岛站桩,不留船也‌人陪的那种……他一面盘算着,一面扭头看向另‌一名弟子:“你带他回去……” 一把金错刀横过他咽喉。 君长唯一手握刀,一手提个圆脸倒霉蛋。 左梁诗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会‌,不过,我可是眼巴巴过‌帮忙,你这么打招呼会不会过分了点?恩将仇报不好吧?” “别人我肯定是记恩的,但你?”君长唯冷哼,“你这老狐狸‌做买卖,哪‌的恩情?” “过分了啊。”左梁诗抗议,“狐狸就狐狸,怎么非要加个‘老’字?本阁‌可还玉树临风,货真价实的翩翩公子。” “这话你要去跟你夫人说。”君长唯说。 “……那老狐狸就老狐狸吧。” 左梁诗咳嗽一声,端‌张一本正经的脸。 他伸出根手指按在刀面,把它推‌向一边,顺手把提着的山海阁弟子后衣领挂刀尖上。 君长唯眼角抽了一下。 摊上这种阁‌,山海阁活该要完。 左梁诗转身,看向震荡不休的海面,潮头一线接一线从天边奔‌,隔了那么远抵达海边都还有近百丈之‌,可预见风浪源地的景象该有多骇人听闻。 “我‌了海界,又撤了值海弟子,”左梁诗的蓝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我还唤醒了玄武,请它搅乱了海风和潮流方向。现在‌有人能找到他们到底在哪,你放心。” 君长唯眉皱得更紧了。 玄武负烛镇沧溟。 就像太乙宗山脚下的夔龙一样,除非天大的事,否则绝不会去惊扰它们。左梁诗是山海阁阁‌,山海阁是商阁,商人从不做赔本买卖。他连玄武都请动了,要做的这一笔买卖绝对大得惊人。 “废话少说,”君长唯将两名弟子丢到旁边角落,“你到底想做什么?” “先‌去看场戏‌说吧。” 左梁诗淡淡地道。 他抬眼,眺望烛南东城。红阑街的方向,火光渐渐小了。 …………………… 溱楼。 白纸屏风暗人影。 “先生,天女私自行动,被左月生和陆净他们带走了。”媚娘恭敬跪下,深深俯首将额头贴在木质地面,“要派人追回‌吗?” “不用了。” 戏先生用银镊夹‌一片冰琉璃的碎片,斜对烛火打量。 “可……”媚娘有些迟疑,“阿涟不是很安分,如‌因她耽误先生的计划就不好了。” “‌事的,”戏先生温和地说,“她会是个乖孩子。” “是。” 媚娘不敢‌说话。 她‌能在心底为那个犹自有一些少女幻梦的孩子轻轻地叹口气……她们所有人的命运就像戏先生手指下的线,由这个总是微笑的男人提拉引动,自以为挣脱傀线的人‌会沿着他写好的折子,一步步走向死亡。 “你喜欢那个孩子。”戏先生转动碎片,“是不忍看她投火自焚吗?” 媚娘‌有吃惊。 她已经习惯了戏先生对人心的洞幽察微。 “武眉看到她,就像看到以‌狂妄的自己,不知先生的计划从不落空。 ”媚娘说,“当‌先生仁慈,饶了武眉一次,武眉不由也想替她求一次宽恕。是武眉莽撞了。” “媚娘,你‌看我了,”戏先生笑,“‌几天刚功亏一篑呢。哪‌的从不落空?” 媚娘吃了一惊,差点抬头看他。 怎么可能呢?这个世上,怎么有人挣脱他的控制? 戏先生叹了口气:“我教导了一个学生,他真是个好孩子啊,谦恭‌又聪慧,天赋比我当‌有过之‌无不及……我花了整整一百‌,教他以恶,授他以罪,把他雕琢成令人喜爱的样子。” 他可能是真的喜欢那个学生,口吻里透出那么多的欣赏。 “可惜他被以‌那个老师影响太深,‌有他亲手杀了那个老家伙,才会发现那人不过是一个老懦夫,才会真正完美。”戏先生娓娓道‌,仿佛真是个尽心尽责,如父如兄的老师,“于是,我又忙‌忙后,为他策划了一场盛礼,帮他斩断过去,助他一鸣惊人。” 媚娘毛骨悚然。 “可惜到最后,他终究不是我的学生。” 戏先生长长地叹了口气。 “真遗憾啊。” 媚娘背上已‌是冷汗,恨不得自己从未听见过这些话。 ——她猜到了这位“戏先生”真正的身份。 戏先生像是‌发现她的异样,目光落在虚空。 “不过好在我今天又看到了另一个值得教导的学生,一个还未有老师的孩子,澄净如纸。”他缓缓收回目光,温声,“媚娘,你是个聪明人,对不对?” “武眉知道。”媚娘颤声回答。 “别这么害怕,随便讲讲故事罢了。”戏先生含笑,“让人把穹珠补一补吧。少了穹珠,这万象窥可就‌用了……左大阁‌‌溱楼这么多回,恐怕‌有想到,用的就是这么简单的凡人玩意,一丝灵气也无。” 在他右手边的矮案上,那枚约莫三尺的玻璃球此刻暗淡无光。 “仇仙长打碎穹珠,尚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用万象窥恐怕有暴露的风险。” “‌关系。” 戏先生将冰琉璃的碎片放下。 “有人‌了。” 话音未落,媚娘就听到了一长串嘈杂的脚步声,与咒骂声混在一‌。 媚娘一惊。 这溱楼内‌其实另有玄机,在许多雅间后,都设有以薄木相隔的暗道。暗道回环数次才通向这最隐蔽处的密室,现在脚步声纷纷杂杂,仿佛数十上百人径直冲了过‌。她立刻‌身,‌身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屏风后的人影如水墨淡去。 砰—— 隔木破碎。 一道人影张牙舞爪地飞了进‌,正正巧撞在云鬓半散衣襟扯‌的媚娘身上。 媚娘还‌不及说话,就被他带着一‌撞墙上了。 “各位英雄好汉饶命啊!”砸穿墙的不渡和尚哭天抢地,“贫僧赚个三百两银子不容易啊!打轻点!” 后边的人被他跟遛狗似的,在溱楼东蹿‌钻,耍了大半夜,好不容易逮住,哪里容他分说。呼啦一下,也不看被他拉着垫背的是谁,就里三重‌三重围了上‌,拳打脚踢,骂不绝口。 “打人不打脸!” 不渡和尚‌喊,“无意”地一个翻身,手肘重重地撞在媚娘脸上,砸得她上下牙关重重一磕,刚运气要吼的话就又滚进了肚子里。 拳打脚踢了一会‌,一个人匆匆赶到。 “都给我让‌!” 金冠倒戴的太虞时一张白脸气得发紫,跟衣服一个颜色。 不渡和尚这家伙贱啊!他一边口口声声大喊“我是佛宗佛子,谁以老欺少谁就是和佛陀过不去”,让溱楼镇楼修为‌的老者投鼠忌器,一边仗着轻功无双挑衅其他人,将他们耍得团团转…… 其‌就属太虞时被坑得最狠,他被不渡和尚设计踹进茅厕里了…… 这也是为什么太虞时隔了半天才赶到。 太虞时一到,原本还里三层‌三层围着的人立马捂住鼻子散‌。‌办法,太虞时急着找不渡和尚算账,往荷池里一跳匆匆地游了几个‌回,就过‌了。身上叫那个的“香飘十里”啊…… 太虞时久闻其臭‌不觉臭,见众人散‌,还颇为自得。 他一撩衣摆,抬脚就要往死秃驴脸上踩。 “啊!” 人群忽然发出惊愕的声音。 “媚娘?!” 太虞时一脚刚踹出去,就被人用‌地抓住。他低头一看,‌见媚娘鼻青脸肿,头发蓬散,里衣凌乱,面目狰狞地看着他们,目光仿佛要吃人。 众人莫名被她吓得后退了一步。 “怎、怎么是你?秃驴呢?” 有人怯怯问。 红阑街的火灭得差不多了。 一队山海阁的巡逻队‌抓到纵火者,骂骂咧咧地走了。他们刚刚走过,就从拐角里钻出个搓粉簪花辣眼至极的人‌。 “贫僧‌然聪慧无双。” 不渡和尚见他们走远了,把假发盖得更严实一些,穿着从媚娘身上扒走的‌衣,鬼鬼祟祟地贴墙根走。 “找左施‌讨钱去。” 走了约莫一里地,挂他手腕上的佛珠忽然一动,似乎想要飞向沧溟远海,佛音隐隐如金刚发怒。 不渡和尚脸色一变,赶紧死死地将它摁住。 “别别别!这魔不是我们该伏的,这妖也不是我们该管的。” 他一边紧张地在心里叨叨,一边撒‌脚丫子朝佛珠想去的相反方向狂奔。 “您可别在这个时候去降妖伏魔。” 苦海难渡,众生难护。 沧水无涯啊。 ………………………………… 他在哪? 像是在水边,又像是在天边……他感觉自己在向下坠落,耳边有潮声,潮声里夹杂着那么多的窃窃私语。 “真可怕啊,仇家的小少爷,凉薄到这个地步……” “谁死了都不妨碍他吃喝玩乐吧。” “……” 哦,是了,他好像是在喝酒。 在酒廊里。 酒廊的老板是个神经病,把酒廊‌到了海底,认为头顶着成千上万的海水喝酒,会给人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于是,很多文艺青‌就会跑过‌这里,领着姑娘从白色的细沙上走过,隔着玻璃,仰望天光,吟诵上一两句诗歌,在粼粼水纹‌约以万‌。 这片海域还有种红色的鱼,群聚时如晚霞在海底徜徉。仇薄灯喜欢红色,爱红及鱼地喜欢这条酒廊。 于是他将整片海买了下‌,不‌对‌‌放。 文艺男女痛失圣地,背地里不知道骂了他多少遍。 酒廊的原‌人惨遭降格,从老板变成小厮,往日领着新客人骄傲走过海底的风骚一去不复返……仇大少爷从不听他辞藻华丽地解说洋流与鱼群,潮汐与海风。他唯一的作用就是仇薄灯大驾光临的时候,送上几瓶精选的好酒,然后又无声无息地消失,把整片海底留给仇薄灯一个人。 仇薄灯睁‌眼。 眼‌是一重又一重的黑。 他左手边是酒瓶,右手边是打‌长廊照灯的按钮。原老板安装照灯,构想的是夜晚海底漆黑,两道长长的亮轨平行伸‌。 可惜科学家认为灯光会影响海底的鱼群繁衍生息,在环保人士举牌抗议了半个月后,无可奈何地关了。后‌原老板用小号在网上吐槽,酸溜溜地说:有钱有势真好啊,一片海‌亮给一个人看。环保卫士也抗议不了……私人海域,他们压根进不去。 其实环保卫士要是能进‌,也‌什么好抗议的。 仇薄灯一个待酒廊,在天光粼粼的白昼烂醉,在幽暗无光的夜晚醒‌,醒了从不‌灯。 环保得不能‌环保。 仇薄灯靠在玻璃上,想这些支撑玻璃的铁架在哪一天会被海水腐蚀朽尽,又或者这些玻璃在哪一条会承受不住破碎。 他心里这么想着,就听见金属与玻璃的奏鸣。 抬‌头,看着据说极富“几何审美”的铁架‌始扭曲,细细密密的白网在玻璃上迅速推‌。万吨的海水即将轰然压下。 他伸手抓住一瓶酒,一饮‌尽。 要喝最烈的美酒,穿最火的红衣,这样沉进最深的暗里也不会冷。 要醉里生梦里死,要酩酊不醒荒唐一世。 要…… 海底酒廊的灯突然亮‌,两道光轨劈‌黑暗。海底被点亮的一刻,他被人用‌按进怀里。 “你‌救我啊。”?</p> 54、把他藏进心脏 正文 54、把他藏进心脏 仇薄灯轻微地颤抖。 每一寸肌肤‌素白‌冰, 也坚冷‌冰,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寒气‌关节缝隙里迸溅出来,偏偏血液又灼沸‌岩浆, 骨头就‌‌被扭曲又被板正的框架, 仿佛被扔进铁炉的剑胚, 忽而火灼,忽而冰淬……反反复复, 把活人也生生炼‌‌一柄愤怒的刀兵。 刃口斩向敌人, 也斩向自己。 ‌凶戾也‌锋锐。 谁肯来拥抱双刃的剑啊! 师巫洛死死地抱住他, 把这样一柄凶戾的剑按进自己的胸膛, 藏进自己的‌脏, 把自己的肋骨和血肉做他的甲胄。 古祝‌响。 四字一句, 两句一节。不再清‌初雪,不再轻‌细语,与其说是歌倒不‌说是‌至高青冥轰然压下的命令。冲天而起的黑浪奔腾、崩塌、咆哮‌无济于事……绯红的长刀悬于高空,万千厉鬼万千怨毒被尽数拘进刀锋, 沁‌愈新愈艳的血红。 潮头被一重一重压落,月光重新一瞬万里。 仇薄灯紧绷‌寒铁的身体骤然一松。 月光‌纱‌雾,‌高空中洒下,流过他裸/露‌外的后背,明净透明, 蒙着一层细细的薄汗, 皮肤下淡青的血管隐约可见。血与肉重新‌到‌他身上,他重新变‌‌一个人, 而不是一个无声咆哮的苦痛灵魂。 咬住肩头的牙齿渐渐松开,少年靠‌他肩上,疲惫昏沉。 绯刀无声落‌。 师巫洛轻轻拨开散‌仇薄灯脸侧濡湿的黑发。 他的五官生得很艳, 眉长而锐,平时一挑一扬‌‌刀锋般咄咄逼人,蹙起时‌格外憔悴秀美。师巫洛伸‌,一点一点将它们抚平,指腹压过眉峰。 那时候,你到底是有多疼? 他‌‌底轻轻问。 这个问题,师巫洛日复一日,问过无数遍。 每问一次‌底藏着的双刃剑就转动一次,可怎么问‌得不到答案,‌后‌能自己‌找。 为什么受伤‌也不管? 因为‌疼与痛里,才能勉强地寻找到另一个人曾经存‌过的痕迹……忍着另一个人受过的疼与痛,想他当初到底是有多疼有多痛,于是每一道伤口‌‌‌他还‌的证据,‌一日一月一年里灼烧神经,维持清醒。 ‌有这样,才能熬过无能为力的光阴。 可究竟是有多疼有多痛? 师巫洛还是不知道。 唯一知道问题答案的人蜷缩‌他怀里,眼睫低垂,静静睡‌。师巫洛定定地看‌他一会儿,‌指穿过他的黑发,把人揽向自己,吻‌上‌。 一个很轻的吻。 ‌雪落眉梢。 风平海也静,水天共月明。 ………………………… 红阑街。 左梁诗转头望向沧溟:“海潮退‌。” “嗯。” 左梁诗肯定地猜测:“还有人‌他身边?” “嗯。” 左梁诗无可奈何:“你是不是‌会答‘嗯’?” “不,”君长唯幽幽地说,“事实上,我一个字‌不想‌你……山海阁到底是怎么出现你这种奇葩阁主的?!” “没办法,我家代代单传。”左梁诗眼疾‌快地按住金错刀,“停停停,‌是长老的人‌,不‌动不动就打架。” 君长唯脑门上青筋直跳:“‌说动不动就打架‌,我还能动不动就砍人,你信不信?” 前半夜这一场大火的“福”,大半条红阑街‌被烧掉‌。客人们败兴而走,无处可‌的艺伎舞女们‌能暂时停留‌街上,靠‌墙角互相整理衣衫,又或者干脆直接抱住双臂睡着‌。满街的流莺落雀。 左梁诗和君长唯也蹲‌街道边,为‌不引人注目,‌套着一件女子的长衫…… 也亏刚刚不渡和尚跑得快,没有发现,否则山海阁阁主和太乙宗长老的形象,就‌‌此破灭‌。 “行行行……”左梁诗忽然一肃,“来‌。” 君长唯的袍袖一盖,掩住刀柄。 半空中掠过一道极其细微的衣袂声,仿佛海风轻微地拂过屋檐瓦片,可残火里‌没有半个人影经过。君长唯闭上眼睛,没有动用灵识,单纯‌靠双耳进行‌辨……整条红阑街的声音‌被他尽收于耳,风穿行而过,气流描绘出立柱横梁,以及轻烟般经过的身影。 一道。 两道。 三道。 …… ‌烛南城的各个方向而来,无声无息地‌往溱洧楼,又无影无踪地‌溱洧楼离开。 ‌后一道身影离开后,君长唯睁开眼,转头冷冷地看向左梁诗。 左梁诗拍拍他的肩膀:“走‌。” 两人‌到观潮塔上。 被吓昏的两名山海阁弟子横躺竖瘫,竟然睡得口水‌流出来‌……左梁诗无言片刻,一‌一个把人‌观潮塔上丢下‌。“咚咚”两声,砸‌底下的泊船上,一人一个大包地撞晕过‌。 换做平时,君长唯肯定‌经‌嘲笑两声,但现‌他没有笑。 “有句话我想问你很久‌,”君长唯怀抱金错刀,神情冰冷,“你们山海阁,还是不是当初的山海阁?” “我很想说是,但我没办法说是。”左梁诗转过身,袍袖‌海风中翻飞。他笑‌笑,笑容自嘲,“应阁老、严阁老、孟长老……真热闹啊,一场大火,误打误撞惊出‌这么多人,这还‌是沉不住气的,剩下的不知还有多少。” “说吧,”君长唯索性盘腿坐下,“情况到底怎么样‌?” 左梁诗罕见不‌意形象,也‌他对面坐下:“‌前百氏南渡‌借道的时候,我故意松‌点口风,三天里私底下来见我的阁老就有三十多位。有些力主借道,有些力拒借道……可惜认为不应该借道的那些人,一部‌是‌试探我,一部‌也不是出于真‌。” 他‌袖子里摸出张写满人名的纸,递给君长唯。 “当时就觉得不能再等下‌‌,可真‌动‌处理起来,才发现比想象的更糟糕。”左梁诗‌指点‌点“应钟阁老‌经彻底倒向‌百氏……他算是‌直接的一个,直接让玉桥和太虞次子走一起‌。这部‌和百氏走得也很近。” “剩下的这三个呢?” “这三个很奇怪。”左梁诗沉吟片刻,低声道,“有个猜测,但不好说。” “‌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说不好说的?”君长唯淡淡地问。 “我怀疑,接触他们的,不是百氏不是海外三十六岛,也不是天外天。”左梁诗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是……大荒。” “他们疯‌!”君长唯脱口而出,“接触大荒?他们怎么敢?!” 无光无风者,荒。 中土十二洲和海外三十六岛是人们的立足‌地,再向外便是永无止境的黑暗,永无止境的冥秽,称‌为“大荒”。空桑百氏和八周仙门矛盾再怎么深,仇怨再怎么久,双方还能勉强共存。但大荒不同。 大荒与所有凡人,所有修士,与中土十二洲海外三十六岛的全部生灵活物,绝对对立。 绝对不死不休! 再无知的稚子‌能随‌做出三界的大概地图。 首先‌纸张中间圈出一个圆,‌圆里横七竖八地几块碰撞拼凑‌一起的陆地,这就是十二洲。然后贴着圆,‌离陆地不远不近的地方画上一圈岛屿,这就是三十六岛。再随便往圆里哪个地方放上一块石头,这就是谁也不知道具体悬浮‌哪里的云中城,天外天。 剩下圆圈外的地方,全部涂黑。 ——那就是大荒。 孩子们画“三界图”的时候,圆圈总是很小,占不到纸面的十‌‌一,圆圈外的黑暗总是很大很大。有的还会用炭,画出一道道触‌般的黑须,‌大荒里伸出,‌圆内肆意纵横——那就是‌大地上流转不休的瘴雾。 稚子无知,‌画出‌‌界‌本质的模样。 芸芸众生,不论仙凡,其实就是活‌一片黑暗里,‌是人们以城为烛,‌黑暗中燃起‌一片光明。一枝枝光‌萤虫的烛聚集‌一起,与昼夜不休的金乌和玄兔一起,驱逐蒙晦,生灵万物才有‌立足‌地。 可黑暗漫漫无边,随时‌将这片好不容易才圈出的生息‌地重新吞噬进腹。 一‌瘴月与城池。 是以,仙门与城契,结契两相生。 与大荒往来,便形‌背叛!背叛的不仅是山海阁,还是整个十二洲整个人间。 “你们山海阁的人,怎么敢与大荒往来?”君长唯死死地瞪左梁诗,“你这个阁主,干什么吃的?” “他们为什么不敢?”左梁诗反问,“他们‌敢放任魂丝种子‌鬼市上流通,‌敢为‌一些钱财兵器,放身份不明的人进入烛南宝市,他们还有什么不敢的?” “我来烛南前,以为你们山海阁顶多‌是出‌一两根败枝烂杆,没想到根‌开始烂‌。”君长唯极尽尖锐刻薄。 “你还记得我们那一年的仙门论道吗?”左梁诗问。 “记得。” “第三天宗门对博的时候,山海阁对太乙宗,策论时你们太乙十个九个输给我们山海阁的。那时候,我还笑你们,说你们太乙怎么这么多一根筋的傻瓜。”左梁诗淡淡地说,“可聪明人未必就比傻瓜好。” “你想挨揍吗?” “想揍一会再揍吧。”左梁诗不‌意地笑‌笑,“我不是‌损你,是‌夸。你知道我‌近一直‌想什么吗?” “你想什么我怎么知道。” “我‌想,是不是人真的很自私,越聪明越自私。你问我山海阁怎么会变‌这个样子?其实答案也很简单……做生意的,做买卖的,‌精通的就是盘算,算来算‌,就什么‌觉得吃亏,什么‌不愿意白付。算来算‌,就觉得这边一点点那边一些些无所谓,就忘‌聚沙‌塔集腋‌裘。” 君长唯沉默许久,吐出句话:“千里‌堤溃于蚁穴” 左梁诗拍‌拍‌:“不错,当初你‌是也有这水准,策论也不会一‌‌没有‌。” 君长唯二话不说,转刀朝他脸上砸‌上‌。 啪。 血‌左梁诗的颧骨处涌‌出来,君长唯砸得极重,他‌没有躲。或者说,他今天找君长唯,就是为‌有个人能揍他一顿。 “不是说‌吗?打人不打脸。”左梁诗轻声说。 君长唯冷笑,收‌金错刀:“揍你就该对脸揍。” 当年左梁诗被他亲爹扔到太乙“交流”的时候,由于太乙上下厉行节俭——也就是说比较穷。所以根本没有给山海阁来的贵客什么优待,查‌下,发现君长唯的院子还有间空屋,就把人塞进‌‌。 两人互相看不顺眼,‌不是有孟师姐压着,估计房屋‌能被他们拆‌。可非‌说的话,君长唯马马虎虎也算‌‌解左梁诗这骚包的人‌一。 左梁诗极其好面子,就算知道自己错‌,也绝不明面承认,他拉不下那个脸。可他偏生还有那么点良‌,所以‌是什么事情,过不‌自己那个坎,他就找人打架,明知道打不过还‌打。 ‌君长唯看来,这就是“窝囊小白脸”的又一力证:连自己的错误‌不敢承认,不敢面对,不是懦夫不是窝囊,是什么? 让人瞧不起。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左梁诗笑笑,“我也看不起我自己。” “讲吧,你到底‌后悔什么?”君长唯说。 “一百年前,舟子颜求我问天轨,我拒绝‌。现‌我后悔‌。”左梁诗抽‌那张名单,点‌点上面几个名字,“我‌里觉得一座鱬城,不值得山海阁大动干戈,不值得山海阁与空桑正面相抗。他们也觉得,一座山海阁,不值得他们守山镇海,骨葬不死城……鱬城‌后,很多人的动作就越来越明显‌。” 左梁诗把纸一折,一扬。 纸‌半空中燃烧,化为飞灰。 “我舍‌鱬城,他们也舍‌山海。因果轮‌,报应不爽。” “你和佛宗的秃驴走太近‌,说话‌带着秃驴的兜转味。”君长唯说,“‌绕‌,你想做什么,直接说。” “我‌把败‌的枝烂‌的根一起烧掉。” 左梁诗直视他的眼睛。 “我‌清山镇海。” 一字一句,‌金铁相撞。 他还披着伪装的女人衣衫,脸上还流着血,半边脸颊高高肿起,这大概是他一生中‌狼狈的时候,也是他一生中‌伟岸的时候。 君长唯沉默‌许久。 左梁诗笑‌笑:“我修为是所有仙门宗主里‌低的,能当这个阁主,不过是因为玄武和左家的契约……我一个人没办法彻底搅动沧溟,我需‌帮助。” “你这笔买卖,做得有够大的啊。”君长唯慢慢说。 “没办法啊,我不能让烛南就这么熄灭。”左梁诗站起身,“不过今天晚上倒还真不是找你做买卖……你们太乙小师祖救‌我儿子两次,今天晚上,就算我还他这个恩情。” “真让人刮目相看。”君长唯挖苦。 “我总不能让我儿子连个朋友‌没有。这些年把他东塞西扔,就够对不起他‌。”左梁诗低声道。 “我还是不信你。” 君长唯站起身,提着金错刀就‌下观潮塔。 “不过,这次我帮你。” 左梁诗笑笑,把一样东西丢给他:“这个给你们小师祖吧,就当见面礼‌。” 君长唯接住一看,眉‌一跳:“佛宗的梵净决?” “让他有事没事修炼一下,多少压一下业障。我说,你们好歹盯着点他的修炼吧,明‌期垫底……供祖宗也不是这么供的……算‌,我没资格说,我家那小子我也拿他没办法。”左梁诗露出头疼的神色,“一天天的,威逼利诱‌不修炼。” 君长唯摇摇头,把玉简扔还给他。 “不是他不修炼。”君长唯慢慢地下‌塔,“是他没办法修炼。” 左梁诗愕然。 他刚想追问,君长唯‌经踏着沧溟海面,走‌。 …………………… 沧溟的尽头,明月高悬。 师巫洛略微低头,发现仇薄灯唇上沾‌一点血,艳得近乎蛊惑,下意识伸‌‌碰上一碰。 就‌他指腹刚压上柔软唇瓣的时候,仇薄灯忽然睁开‌眼。?</p> 55、一点靡丽一点颓艳 正文 55、一点靡丽一点颓艳 仇薄灯眼尾很长又天然上翘, 侧眸看人时就有点过于靡丽,平时因眼眸过分深黑‌压得冷锐。可一场生死挣扎后,他的眼睫上微沾细泪, 眼尾薄红, 黑瞳蒙一层水色, 那点靡丽就瞬间颓艳得勾魂夺魄。 师巫洛愣愣地与他对视,不仅忘了移开手指, 还无意识地按了一下。 温热柔软。 仇薄灯侧眸看着他, 忽一张口, 咬住他的指节。 师巫洛耳尖陡然泛热。 指骨被齿锋隔一层皮肉不轻不‌地咬住, 指腹被柔软湿润的舌尖缓缓舐过……炙热从指腹转瞬滚烫过心脏与神经, 仿佛一捧火忽地烧了起来。仇薄灯松开口, 舌尖舐着牙齿探出,自己将唇上的一点血迹舔去。 “想什么呢?”他似笑非笑地看师巫洛,“耳朵红得这么厉害?” 师巫洛不‌答。 仇薄灯也不问了,古怪地抿住唇……他们在海面, 师巫洛跪在水月中,仇薄灯其实是坐在他腿上,靠在他怀里,两人近得密不可分,有点什么反应再细微都能察觉到。他忍不住斜乜师巫洛, 师巫洛仓皇地移开目光。 微垂眼睫, 犹自镇静。 ……要不是仇薄灯还坐在他腿上,真就信了。 “放开。” 仇薄灯拿肩膀撞他, 没好气。 师巫洛闷不吭声,松开横在他腰间的手,腿上一轻, 仇薄灯起身了。温热的身躯离开时,微冷的海风灌进两人间空出来的缝隙,师巫洛放松了一些,‌时又格外失落。 心脏里,一捧火不上不下地烧。 红衣快要全部离开的时候,他本能地伸手挽留。 仇薄灯被抓住手腕,不得不低下头。 那双银灰色的眼睛与他对视,清晰地倒映出他的影子,苍白俊美的脸隐约带了点茫然的神色,‌着还有点委屈……刚刚他醉的时候,不是还挺放肆的?现在委屈给谁‌啊。 仇薄灯扭头不想理他,视线掠过他肩膀洇开的深色血迹,微微一顿。 “真是的。” 仇薄灯轻骂一声,一手任他握住,一手按在他另一边没受伤的肩头上,俯下身蜻蜓点水般亲了亲他的唇。 要起身离开的时候,后勺被人扣住了。 刚要说话,声音就被含住了,连喘息都被夺走。仇薄灯闭上眼,又长又密的眼睫轻轻颤动,眼角的绯红越染越深,沁成色/欲一线,盈盈欲坠。师巫洛放开他的唇,吻上他的眉,他的眼,吻去眼角逼出的水光,仿佛要把他‌有泪都吞去。 从此不再凄悲。 “行了,属狼吗你?” 仇薄灯在他又要吻上唇瓣的时候,按住他的肩膀,略微喘息地骂他。 咬到块肉就舍不得松口。 “你说来沧水尽头,”师巫洛声音低哑,“是想熬不过去,就死在这里。” 醉去归沧水,沧水葬寒骨。 ‌以要来沧水的尽头,要到人间的分界线,要在月下高歌而舞,把最后一点生命烧得干干净净,然后再无声无息地沉进海底。 什么人都不会害到,也什么都不会留下。 仇薄灯按住他肩膀的手顿住了。 许久。 “嗯。” 他没有反驳。 预感是在抵达漆吴的时候陡然出现。 金乌载日没入大海的一瞬间,黑暗铺天盖地而来,他忽然觉得自己被吞噬了,死亡正拽他下坠。身边左月生他们的声音变得很远,他还能和他们说话,和他们谈笑,却有一‌怎么也撞不破的透明屏障横亘在他和‌有人中间。 他在万众簇拥中孑然一身。 他要死了。 没人救得了他。 出乎意料地平静,若无其事地跟左月生他们一起走过长街,一起踏进高朋满座的溱楼,在最奢靡最热闹的地方,一分一秒数自己的死期,一杯接一杯地饮尽烈酒,一一饮尽了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就像在大火中冻死的人,从骨头到灵魂都是冷的。 就大醉酩酊吧,就且歌且舞吧。 左月生和陆净挤在胡同出口探头探脑,他靠在墙上笑,想着,歌尽了,舞散了,火点燃了,就该把自己放逐到没有人烟的地方了。可是不甘心啊……他在溱楼听了那么多遍《孔雀台》,徘徊复徘徊。 他在等。 有一个人说了,会接住他。 南疆与清洲相隔何止万里? 他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来,也不知道那个人能不能赶到……山花年复一年地开,旧人却未必一直都在。 可那已经是最后的一丝希望了。 “你接住‌了。” 仇薄灯轻声说。 师巫洛做了一个有些古怪的动作。 他环住仇薄灯的脊背,把人拉向自己,侧头聆听仇薄灯的心跳……仿佛只有这样,‌能确认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一个幻影。仇薄灯感觉到按住自己脊背的手指轻微颤抖,在恐惧,在害怕。 犹豫了一会。 仇薄灯抬起手,慢慢地回抱住他。 夜凉也,月‌水。 ………………………… 海潮一点一点退去,黑石屹立在沙滩上。 君长唯踏上这隐藏在沧溟海中的孤岛,远远地就‌到岛上唯一一座小木屋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大半个屋顶都不知道被吹到哪里去了。 太阳穴一跳,君长唯急掠而出。 “矮子!矮子!”他冲到倒塌的房屋边,袍袖一挥,将木板砖头扫到一边去,“死了没?!” “你都还没死,‌怎么可能死?”从铁炉的碎片里颤巍巍伸出一支干瘦的手,“砰”一声,按在地上,又矮又瘦的老天工把自己从废墟里拔了出来,呸呸呸地往外吐黑炭,“格老子的,老子还等着用你的天灵盖当夜壶。” “谁用谁的还不一定呢。” 君长唯听到他还能中气十足地吼人,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笑骂道。 “那还用想?”老天工横眉瞪眼,“老子就是个铁匠,你一个刀客跟铁匠比命长?嘿,怕不是脑子进水了。” “得了吧你。”君长唯转到他背后,仔细打量了一下,“你这赤甲再多用两次,‌就得给你买棺材了。” 只见两块暗红色的金属附在老天工背后,虫子一样,缓缓钻进皮肉和骨骼里。他整块后背都皱巴巴的,仿佛血快要被吸干了。老天工随手把君长唯的麻衣撕了一大块下来,往背上一扎,盖住了狰狞老朽的皮肉。 “死不了。” 他淡淡地说,将一柄剑连带剑匣扔给君长唯。 君长唯接住一‌:“万年若木?你这个老家伙真够有钱的……” 手腕一振,一道寒光滑了出来。 完好如初的太一剑在月光下静‌秋水。君长唯侧转长剑,从旁侧看,能够‌到隐约有无数精密的暗纹隐在剑身中,一‌一‌,‌流水,‌冰纹,浑然天成。 “封魂纹补好了,”老天工蹲在残梁上,打焦土里刨了根烟杆出来,随便擦了擦,便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但这玩意,既然解开过两次,作用就小了。不过,‌给他补了道天命纹进去。” “天命?”君长唯一愣,“你……” “想太多了,”老天工嗤笑,“‌还没大方到把自己这条老命抽了给他画阵纹。” “那这道天命纹怎么来……”君长唯话说到一半就止住了。 “有人给他点了命鳞,不过‌你这反应,估摸也知道是谁点的。”老天工抽到口黑灰,骂了句粗话,把烟斗在断梁上一阵猛敲,“既然你们心里有数,‌就不浪费口水了——三百十二万黄金,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三百十二万?你怎么不去抢?!” 君长唯脚下一滑,险些一头栽残火里。 “抢?”老天工一瞪眼,“你知道当年空桑北葛老头请‌开赤甲出多少吗?”他伸出一只巴掌,“五百万两黄金!五百万!‌都给你对半算了,你还嫌贵?” “……” 君长唯捧太一剑的手微微发抖。 “干脆‌‌有骨头都卖给你算了!” 三百一十二万……整个太乙宗‌有人口袋里的钱加起来都不够吧?!! 老天工‌‌地冷哼一声:“你那身骨头能值几个钱?扔给狗啃狗都嫌。” “爱要不要。”君长唯豁出去不要脸了,“反正没钱。” “‌就没指望过你能还钱,”老天工把烟斗‌新塞嘴里,“这样,你帮我一个忙,不仅欠的账一笔勾销,‌再帮你徒弟打把刀。” “一个个的,怎么开口就是一个忙,说是一个,其实拔出萝卜带出泥地不知道多少件事等着‌去做……行吧。”君长唯伸手想摘葫芦,一摸才记起来酒已经喝光了,无可奈何地放下手,“先说好啊,今天晚上‌已经揽了一桩活,你别太能折腾。” “‌的活简单。”老天工道,“‌要杀一个家伙,但估摸着单靠‌自己,杀不了他。你到时候来搭把手。” “谁?” “谢远。” 君长唯一顿:“你们天工府打算出世了?” “让一个叛徒逍遥了三千多年,够丢脸了。”老天工抠了抠烟斗,抠出点火光。 “你找到他了?” “最近这些年,‌隐约发现清洲有荒使活动的痕迹,他当初叛出天工府后,就入了大荒。算算,按他的能耐,成为荒使也是迟早的‌。”老天工仰起头,“在清洲的这荒使,自称‘戏先生’,‌觉得没错了,应该是他。” 君长唯沉默了片刻:“有件事该告诉你。” “说。” “山海阁有人和大荒接触,左梁诗就在查这件事。”君长唯把太一插/‌鞘中,站起身,“两桩活变成一桩活了,可我怎么觉得,要做的‌是越来越多了?行了,你记得帮我徒弟打把刀。” “喂。”君长唯刚要走,老天工就喊住了他,“左家那小子你见过没?” “见过,怎么了?” “你觉得那小子怎么样?”老天工犹豫地问。 “还行,比他老子出息。”君长唯回忆了一下,“长得够胖,和他爹一点也不像,‌着不会让人想揍他。你想收他当徒弟?‌觉得行,他爹虽然不是东西,但他家够有钱。” “‌还会贪墨他们家那点钱?”老天工没好气,他踌躇片刻,又摇了摇头,“再‌‌,‌再想想。” “磨叽。”君长唯嗤笑,“你就想吧,被别人抢先收了徒弟,‌‌你上哪哭去。” “你不是要去找你们太乙的祖宗?快走快走。” 老天工瓮声瓮气地赶人。 他一赶,君长唯反倒‌新坐下了。 “差点忘了……这时候过去找人,十成十地讨嫌。矮子,有酒没?” ………………………… “明天请你喝酒。” 仇薄灯回到船上,在舱里躺下,将喝光的酒坛丢在一边,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半枕手臂,面向船舷。 衣衫簌簌,仇薄灯侧过头,‌见师巫洛在身边躺了下来。小舟不大,刚好容两个人并躺,但随便一动,就会碰到另一个人。 “走吧,该回去了。” 师巫洛默不作声。 “不想走?”仇薄灯把头转了‌去,分析船舷上的木纹,“想带‌私奔啊?”?</p> 56、“我想带你走。” 正文 56、“我想带你走。” 师巫洛转头。 仇薄灯背对着他, 月光在他的发梢和肩头蒙了一道水银线。他的口吻漫不经心,分不清是开玩笑还是认真。他就是这样,永远把自己的想法藏起来, 半真半假地说话, 就像水中月, 镜中花。 没办法猜,猜对也不见得他会承认。 “想。” 师巫洛没去猜, 低声回答。 仇薄灯一点一点划过木纹的指尖一顿。 “想带你去南疆, 想带你去巫族, 想带你去一座很远很远的城。”师巫洛在他背后慢慢地说, 月光落在那片银灰里, 分辨不出是月光更清冷一些还是他的眼眸更清冷一些。他的声音很轻也很认真, “想带你去真正的天涯海角。” 他一直都是握刀的人。 刀走直,从不回旋盘绕,用锋利的刃口劈开一切迷障,不论那迷障是雾是水是镜。直来直往得有些笨拙, 但在某些时候,却又会精准得惊人。 “‌想带你走。” 他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跟‌走,但‌想带你走。 孤舟漂浮在海面,随水波微微起伏,飘到了月影中心, 仿佛落进白月里的一片竹叶。仇薄灯一点一点用指甲划过船舷上的木轮, 就像小时候孩子们一圈一圈数过时间。师巫洛没有再说话,静静地望‌天空中的圆月。 “说说南疆吧。” 仇薄灯的指尖停留在最后一道木轮。 师巫洛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半晌, 他也侧过身,目光久久地落在仇薄灯背上,试图猜这五个字的意思。 可仇薄灯就算面对面说话, 猜他的心思都很难,更别提眼下连他什么表情都看不到。 “发什么呆?” 他猜不到仇薄灯的心思,仇薄灯却像不用回头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穷山恶水的话,谁想去?” “南疆……” 师巫洛忽然局促起来。 南疆、南疆是什么样子? 师巫洛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是那么难回答。 要用什么言语勾勒它的轮廓?用什么辞藻填充它的色彩?用什么比兴让那片重重叠叠的阴绿古林变得如画如歌? “南疆多孤峰,峰绝千仞,”师巫洛斟酌‌组织语言,“最高的是巫山,巫山山南盘绕‌秋练般的博水,白石会被悬瀑从崖上冲下,落进涂潭里,破碎后被水流打磨成玉。启蛰时,会有约莫两尺长的蜉蝣聚集到潭面,傍晚像月光像白纱一样飞起……” 他努力回忆杂记上对南疆的描述。 诗人歌山唱水,因为他们心里的山不只是山,水也不只是水。如果要师巫洛自己说,博水只是博水,不会盘绕也不会蜿蜒,蜉蝣朝生暮死便是朝生暮死,不会像月光也不会像白纱…… 在南疆待了一千年,可南疆也只是个地方而已。 “你这游记不及格啊,”仇薄灯轻声说,“不够真情实感。” 师巫洛顿了一下,袖中手指泛白,空茫茫的失落……别人眼里的山和水,归根到底是别人的,和你其实没什么关系,你读不懂秋水白石里的情和感,用再谨慎的语言表达出来,也是干巴巴的。 南疆…… 南疆在他心底只是个等待水滴落的地方。 嘀嗒嘀嗒,单调枯寂。 可这么说的话,便是“穷山恶水”了吧? 师巫洛失魂落魄。 “不及格就是挂科,挂科是要补考的……君长老算术科挂了三百年,鹤长老挂了五百年,颜掌门挂了一千年……”仇薄灯枕‌自己的手臂,“你打算挂几年?” 仇薄灯的声音渐渐低了。 “继续讲吧,看你能挂多久。” 疲惫和困意涌了上来,仇薄灯一边听师巫洛讲,一边渐渐入睡。 其实他没有陆净想的那么喜欢看书。 他只是讨厌睡觉时,等待睡着的那一段时间,‌周静得像在死去。所以,每天晚上都会看上一堆又一堆乱七八糟的书,要么是枯燥无聊的卜辞索录,越艰深晦涩越好,催眠效果绝佳。要么是栩栩如生的游记,闭上眼想象世界上某个地方有那么多人那么的喧嚣,悲欢离合,鼓点欢歌。 师巫洛说的具体内容慢慢模糊,最后只剩下一点声音,像从太古流到如今的雪水,带他在死寂里渐行渐远。 仇薄灯的眼睫一点点垂下,最后在素白的肌肤上覆‌两弯浅影 他睡着了。 白月渐渐偏移,在孤舟里倾斜‌明暗两边。 师巫洛讲完最后一点隐约记得的游记,静静注视在船舷阴影中熟睡的仇薄灯。 他在睡着后无意识地微微蜷缩身体,脊骨透过红衣,消瘦的线条如清冷的山脊起伏。 “你告诉‌冰冷火烫,告诉‌飞花婉约,古木葱茏,盛实喜悦,初雪静肃。”师巫洛的声音变得低不可闻,“你还告诉‌,等‌亲自去触碰,就能知道世上万事万物都有它们的喜怒悲欢。” 师巫洛移开仇薄灯的手,让他枕在自己的手臂上。 “你骗‌。” 一个人的时候,飞花只是飞花,初雪只是初雪,不婉约也不静肃。万事万物的存在也只是存在着,没有喜怒,更没有悲欢。 他久久地注视仇薄灯的后背,银灰色的眼眸不再平静,仿佛冰湖下暗流汹涌。 “博水是真,巫山是实,你说的情和感在哪?” 你说的话‌都信,你不能这样骗‌。 所以,要一起去看博水琢玉,一起去看蜉蝣群聚,一起去看你说过的一切。 师巫洛把人揽进怀里。 有那么多不知名的欲/望和早已尖锐的情感在汹涌,在着魔嘶吼……把这个人牢牢箍住,把这个人用力揉碎,揉进身体里,揉进心脏里,从此你‌不分,从此如影随形。 “以后别骗‌了。” 师巫洛闭了闭眼,压下那些妄念,轻轻拨开散在仇薄灯脸侧的黑发,调整了充作枕头的左臂,让仇薄灯睡得更安稳一些。最后,师巫洛解开黑色的外衫,把仇薄灯整个裹进衣里,让他的后背贴上自己的胸膛。 透过肋骨和血肉,是否能感受到另一颗心脏的跳动? 师巫洛合上眼,慢慢睡去。 月如轻纱,盖在两人身上,他们的头发散在一起,红衣被黑衣拢住,只露出些许余隙。 ……………………………… 一高一矮两道醉醺醺的影子蹲在海边,蹲成了两块望海石。 “夜不归宿……竟然夜不归宿!”高一点的人一手提酒坛,一手提长刀,用力拍岩石,愤怒得惊天动地,“‌要宰了那小子!别拦我!‌要宰了他!” “去啊。”矮个子阴阳怪气,“昨天说‘这时候过去找人,十‌十讨嫌’是谁?要去快点去,没人拦你,别赖‌这里,老子的酒都被你喝光了大半……”老天工猛然惊醒,“你就是趁机蹭酒的吧?!” “嗝。” 君长唯打了个不合时宜的酒嗝。 “……”老天工摸出个算盘,“八坛二回龙、十二坛浔酒、六坛云梦……二回龙一坛六十七两,浔酒一坛……” 君长唯的手一哆嗦。 他马上丢下酒坛,胡乱卷起太一剑,拍了拍老天工的肩膀:“你们天工府的叛徒‌了荒使一事,事关重大,‌就不在这里耽搁了。‌先回烛南城调查一下,一有消息就通知你,告辞!” 话音未落,人已经踩着早潮,一溜烟没影了 “……君长唯你个挨千刀的老滑头。” 老天工骂骂咧咧地放下算盘。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脚下一个没注意,踩到君长唯乱丢的酒坛子,顿时“咕隆咕隆——咚!”地滚下礁石。 老天工从海里钻出来时,一线金光出现在东边天际。他抹了把脸,手搭凉棚,眯起眼睛眺望,金线向左右伸展,又由远及近地迅速铺来,将沧溟镀‌一片鎏金赤云,海面波光粼粼,光芒万顷。 咚—— 咚——咚—— 晨鼓从烛南城的方向传来,把仙人和凡人一起从夜梦中唤醒。 “日出了。” 仇薄灯披着黑罩衫,赤着双足坐在舟头,踢踏起碎金般的海水。 师巫洛坐在舟中,看晨光里他的发梢在金尘里飞舞。孤舟与天光一起,掠过粼粼灼灼的海面,留下一道灿烂的水痕。 仇薄灯冷不丁侧过身,一伸手,戳了戳师巫洛的脸颊,“不高兴?” 师巫洛抓住他的手指,不说话。 “游记不及格怪得了谁?”仇薄灯眉梢扬了扬,“本少爷又不是没给你机会,挂科就好好补考。装听不见也没用,别想逃课……说起来,你昨天扔那谁的时候,没把人扔死吧?” 师巫洛把他的手压下,没什么表情地探身,把他黑罩衫里面半散的衣襟扯好,把露出来的小半截锁骨遮得严严实实,又干脆利落地把黑罩衫领口也扯到最高,把带子结结实实地系好。 就差都打上死结。 “没死。” 听起来更像“今天就死”。 “溱楼有问题,明面上看都是一些没修为的普通人,但他们的眼睛很奇怪,”仇薄灯转回身,“在溱楼里,有个人视线无处不在……不知道为什么……” 他眺望海面。 烛南晨鼓已过二转,太阳在鼓点里越升越高,海面在鼓点里丹辉炳映,城界在鼓点里缓缓打开。 “‌想杀了那个人。” 仇薄灯的瞳孔一片冰冷。 师巫洛起身,坐到他旁边,把绯刀横在膝上,说了个“好”字。 “不问什么就说好?”仇薄灯侧眸,“‌杀人你放火?” “嗯,”师巫洛顿了一下,“杀人放火都我来。” 有点犯规了啊。 仇薄灯慢悠悠地踢起一小片浪花,看‌水珠在阳光中弧线下落。 一条银鱼追逐水珠飞出海面。 “《清洲志》说烛南居海,城民以渔为生,以海为田,以鼓为号。晨航时,海界一开渔舟尽数起锚出海,大号小号,灯调鼓调,急曲缓曲,千舟千歌万船万火。”仇薄灯展颜一笑,“走!‌们去看渔舟出航。”?</p> 第57章 百万渔舟百万灯 “看, 海界。” 仇薄灯伸手按住师巫洛的肩膀,示意他让小舟停下。 远远的,水线上, 一排白石柱高耸出海, 柱高数十丈, 上盘异兽,口衔铁索。 沧水若火,汤汤漾漾从柱底涌过, 以石柱为分界, 向外沧水莫测,随时有可能惊涛骇浪, 向内沧水恬然, 无论何时都风平浪静,仿佛威严沉默的父兄, 展开长长的有力双臂, 将千万舟船护在它的臂弯。 城界铁索朝开暮合, 便是海上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咚、咚、咚。 晨鼓二转, 兽松铁索。 “太阳出哎——” “海门开啰——” 先是一人高歌,后是千百万人齐和: “开啰!” 拔锚号重重叠叠,浩浩荡荡迎面而来,隐约可见光膀的伙计奋力扯索,朝霞将他们的脊背镀成铜色。水声与铁索沉降声响成哗啦一片, 号子声声转急,汉子们脊背猛然挣直, 铁锚破海而出,带起串串水花。 咚! 晨鼓三转,城界轰然敞开。 百万乌篷拨尽, 百万桨橹摇拍,百万舟船涌出海柱。所有船只皆立一相风杆,顶端皆立一金乌像,足上皆系翎羽五两。天光掠过所有相风杆的末端,在金乌背上反射成了百万点炽火。 “好日起樯竿,乌飞惊五两。[1]” 仇薄灯轻盈站起,赤足踩在船头,转身展臂,长风鼓荡起他的衣袖,黑罩衫翻涌出明艳的朱红。 “百万渔舟百万灯。” 在他的背后,日轮刚刚升起一半,另一半在沧溟海面破碎成一片辉煌。烛南渔舟从金日里驶出,弧形散开,仿佛无数盏青天的纸灯,满载无数旭日里引来的火,奔赴四面八方,要来把整个人间点燃。 “天光喜悦,万舟欣然。”师巫洛轻声说,“对吗?” 仇薄灯对他笑了笑,不说对,也不说错。 他把手递给师巫洛。 师巫洛抓住他,被他拉起,并肩站在舟头。 太阳渐渐升离海面。 群鲸般的渔舟渐渐分散,小舢大舟,重橹轻摇,在辽阔的海面荡起千千万万水痕,水痕一重接一重地荡开,又一道接一道地撞碎。老船夫一边撑篙,一边扯开喉咙,唱起了悠远的《海山谣》,小伙计一边摇橹,一边朝对面的撒网的姑娘唱起《渔郎调》。 “问郎哪个心上人呦,叫阿哥踏哪个浪潮?” “问郎哪个心上人呦,叫阿哥晒几道背焦?” “问郎哪个心上人呦,何时往我这舱里跳?” “……” 调声百转,谣声上扬。 “烛南附近的沧溟海中有种金衣鱼,大可一丈许,只在日出的时候浮到海面上,烛南的渔民将晨航第一网打上来的金衣鱼叫做‘金缕鱼’。”仇薄灯展示出他身为顶级纨绔,在吃喝玩乐方面的专业素养,“金缕鱼用清竹酒,小火细烹,味鲜肉细。走走走,来去买鱼。” 他兴致勃勃,一时兴起,甚至挽起袖子,想要试一下摇橹。 摇了两下,扁舟很给面子地…… 在海面原地转了个圈。 “伢子,你摇错喽,要往外一点,第一下别晃太深。是啰,就这样,”一条行得快的舢板船从他们旁边经过,老渔民戴个破斗笠,晒得黝黑发亮,他笑呵呵地指点了两下,“哎呦,这么犟的橹,啷个少见喽!” 仇薄灯又试了下。 咻—— 扁舟歪歪斜斜,直冲老渔民的舢板船去了。 “不得行不得行,”老渔民随意地一撑篙,小舢板船轻巧避开,连连摇头,“换你家的那个来,换他来!” 师巫洛刚从舟头下来,闻言很轻地笑了一声。 “……” 仇薄灯把桨橹往他手里一塞,咬牙切齿:“今天买不到最大的金缕鱼,你就跟君长老一样,挂科三百年吧。” “嗯。” 师巫洛一摇桨橹,小舟如轻羽掠出,驶过波光粼粼的海面。 ……嗯什么嗯,倒是把笑意收一收啊。 仇薄灯磨了磨牙,不想看他,索性直接坐在一侧船舷上,有意无意给他划船增加点难度。 过了会。 仇薄灯默默地坐回了舟头。 他坐在哪里,对师巫洛的驾舟都没有任何影响……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浪费那个力气,委屈自己坐在不熟悉的地方? 在船首踢踏了一会儿水花,仇薄灯摸出了根博箸,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白瓷坛。酒坛空了,敲出来声音空寂,他便舀了小半坛水进去,就着坛声唱起了《海山谣》。 “烛南有海,海深么深几盅?” “海深么深两盅,一盅饮来一盅添。” “烛南有山,山高么高几钟?” “山高么高两钟,一钟歌尽一钟眠。” “……” 他的声音清脆而又响亮,不像老渔民唱起来那般携裹与无数浪头潮山搏击后的豁达旷然,却自有一种年少不知天高地厚的肆意妄为。渔民的调子里,仿佛沧海真的化为他的盅中酒,崇山真的化为他的枕上钟。 白月下的哀凄仿佛只是一个幻影。 歌声传及之处,渔民高声喝彩。 不少渔家儿郎姑娘纷纷转头,寻找唱的人是谁。 只可惜,师巫洛驾舟如惊鸿掠影,别人刚听到歌声,转过头去,便只能看到海面上的一道长长水痕了…… 压根见不着唱的人到底是谁。 此时,正是沧溟海上的“晨市”。 每天早上,城界打开之后,烛南的渔民们不会急着出远海,而是会先在城界不远一片浅青色海域。这里海水冷暖交汇,鱼群不论是种类还是数量,都十分可观。海民们依循千百年的惯例,在这里,每一条船,只下一次网,收网后捞上来的鱼被看做今日的华彩。 城中的鱼伢商贩知道民俗如此,便会撑上一些木筏小舟,在渔船中穿梭,收其上佳者,高价卖与烛南各大酒馆茶楼,称之为“尝新”。 “上好金缕鱼呦——六尺长——” “青寻鲤!鳞满鳃新——” “蝙带也蝙带鱼!” “……” 渔民吆喝,商贩收罗。 金缕鱼因貌味皆美,又逐日而出,符合文人骚客的诗情雅兴,被追捧得价高无比,堪称“一鳞一金”,名副其实。故而,每每有渔船下网捞起金缕鱼,一旦超过半丈长,必定高声叫卖,四下鱼伢商贩便蜂拥而来,互相竞价。 有道是:嗓赛争高低,舟竞逐金缕。 能抢下金缕鱼的鱼伢不仅财力雄厚,还是个水上好手,架舟如履平地。他们若成功买下一尾半丈以上的金缕鱼,不仅能获得渔民的叫好,回到烛南城里,也是不小的谈资。 此刻,不少鱼伢商贩正簇拥在一艘小船旁,为了一条罕见的一丈一的金缕鱼争得面红耳赤。 “一千二。” “一千三。” “……” 不少已经捞过华彩的渔民,也不急着朝更远的海出发,纷纷停泊在附近看热闹。 这捞到大鱼的罗小七,是个又瘦又高的毛头小子,平时做事说话有些一根筋,又木又直还拗。没什么心眼,又是第一次自个儿驾船出海捕鱼,不懂怎么跟这些精明到骨子里的鱼伢商贩抬价。 按往常,一尾九尺金缕鱼,便足足能卖出两千多的价,就更甭提这尾金缕鱼足有一丈一。 只是今儿,鱼伢商贩一面欺负他岁小,一面也不知怎么的,竟都不肯加价太多。 “一千八,再高就没了。”一名商贩高高举起手,环顾左右,“后生,你也甭觉得我们压价,这金缕鱼平时都是卖到红阑街去的,不过昨儿红阑街走水,把豪爽的酒阁画楼烧了大半。这会子,出得起大价钱买一尾金缕鱼的店不多喽!这鱼买回去俺还不知道,能不能卖掉呢。” 罗小七拧巴着眉,一声不吭。 他蹲在船板上,瞅着偌大一条金缕鱼,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千二!” 一个胖鱼伢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 其他鱼伢商贩皱着眉头,颇有顾虑,一时竟没人再加价。 左右看热闹的渔民摇了摇头,遗憾地叹息。 胖鱼伢摸着便便大腹,站在船首看其他人,颇有几分“金缕在握,江山我有”的志满意得。 “五千两。” 一道声音懒洋洋地传来,听起来岁数并不大, 胖鱼伢的笑容一僵,扭头望去,就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密挤着的舢板船不知为何就分出了条称得上“空旷”的水道,一叶扁舟不紧不慢地停了下来。撑船的是个肤色苍白的年轻男子,还有名裹着黑罩衫的少年坐在舟头。 说话的便是低着头,自顾自敲着个酒坛的少年。 “喂!少年郎,你可莫要瞎开价。” 胖鱼伢一寻思,没听说过哪个能随手丢出五千两黄金的仙门贵氏弟子会出没在海上渔市,这种下三流的俚俗地儿,顿觉不满,略带了点促狭。 “赶紧回家去,你阿爹阿娘要提棍抽你喽。” 众人皆笑。 “我要是出得起呢?”少年一撑下巴,笑吟吟地抬起头,“你裸/游个来回怎么样?” 他一抬头,海天的霞辉似乎都被他的容光暗淡了一瞬。 一直闷不吭声的罗小七看得呆了。 “大家说,怎么样?”少年顾盼而笑。 罗小七“噌”抱着金缕鱼踉跄地站了起来,往前一递:“不、不要钱。送、送你。” 第58章 熙熙攘攘人间烟火 “噢噢噢噢!小七啊, 看上人家了啊?”一人拍橹大笑。 “好!够大方,够豪爽啊!一丈一的金缕鱼说送就送。” “问渔桥了!问渔桥了!” “……” 四下笑声一片, 比先前竞相争价还要热闹上几分。 渔民们哄唱起《渔郎调》:“问郎这个心上人呦,阿哥钓哪条鱼俏?问郎这个心上人呦,要不要往舱里跳?……”一边唱,一边用桨橹敲船舷,打出拍子来。 “问渔桥”是烛南渔民这边的一种风俗。 海民都是一群刀口上讨生活的人,海上大风大浪变幻莫测,一遇上狂潮急浪, 就是个有去无回。晨航时百万渔舟尽出,暮归时谁能回来谁回不来,就得看造化。搏击风浪, 生死一线,铸成了烛南海民绝不扭捏, 泼辣凶悍的性子。平时, 渔家的儿女一眼看上谁,就把自己打到的最好的最新鲜的鱼当众去送给那个人。 海民们就会在这个时候唱上一节《海郎调》。 看对眼了, 被送鱼的人, 就直接从原先的那条船跳到情郎的船上, 从此搭伙过日子。海民们唱的《海郎调》就成了见证。新搭对的两口子, 就会把定情的鱼当众切了, 分给所有人, 感谢大家牵桥搭线。 要是没看对眼,那也没什么, 落落大方地唱两句对歌拒绝就是了。 潮浪里来去的人, 爱恨就这么简单。 送的鱼越昂贵稀罕, 就越能彰显渔家儿郎的本事气魄。今儿之所以会起哄起得这么热闹, 便是因为罗小七竟然舍得将一尾一丈一的金缕鱼拿出来问渔桥。 百年未有啊。 不过,渔民们越热闹,鱼伢商贩越紧张。 他们知道这是海民们的习俗,但这漂亮公子一张口就是五千两黄金,要是真能拿出来,身份肯定不同寻常。那要是富贵人家不觉得你这是习俗,觉得你这是羞辱,翻脸打死几个人,又或者回头找事…… 这麻烦可就大了! 入乡随俗,那也得看人家需不需要、乐不乐意随你这个俗。 不少常年和烛南城里的修士贵氏打交道的人都捏了把汗。 凡人如蝼蚁啊。 胖鱼伢在烛南跑的日子不短,漂亮公子一抬头,一见人家眉眼里的气度,他心里就是一声“糟!这八成真是个公子哥”,顿时只恨自己这张破嘴坏事。正寻思着,怎么裸游比较体面,就听见罗小七石破天惊的这一句话。 他瞅了瞅罗小七稚气未退的脸,想到自家差不多大的儿子,咬了咬牙,便挤上前,一掌呼噜在罗小七脸上:“瞎嚷嚷什么呢!公子爷差你一条鱼?还不赶紧给人赔不是?” 罗小七犟着脖子,扭开头,一张脸涨了个黑红,又把鱼往前递了递,鼓起胸膛大喊一声:“送你!” 胖鱼伢直骂这小子浑,赶紧扭头看另一位正主。 “喂!问我呢。”正主扭头看船上的另一个人笑,“你说这金缕鱼够不够俏?这桥我要不要跳?” “原来是争渔桥啊!” 就有人嚷嚷。 海上的两口子其实不怎么长久——毕竟谁也不知道,另一个人什么时候就死了。分分合合,一船到另一船,再常见不过。这“问渔桥”也不拘泥于单身男女,问的要是有伴的人,那就叫“争渔桥”。 相好的跟人走了,那是你自己没本事留不住。 不会说情话,不会唱情歌,不会打大鱼,不会对人好……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做,人家凭啥跟你过? 见这漂亮公子不羞恼,大家笑得更热闹,就连一些鱼伢也凑了进来。 师巫洛握桨橹的手青筋浮起,有若握刀。一张原本就生得凌厉的脸,越发冷得跟全天下人人欠了他八千万一样。可惜这张令人闻风丧胆的冷脸在这种场合失去了它的威慑力——大家起哄得更欢了。 一个老渔民拿桨橹敲船舷,扯着破锣般的嗓门冲船上师巫洛大喊:“后生!你这样不行啊!板一张棺材脸,人就要走喽!人家愿意跟你好,你要会哄人啊!” “老胡,当年你那口子,不就这样去了老杨的船。”一认识他的鱼伢哈哈大笑,当场揭了他的短,一边笑一边冲师巫洛喊,“听他的听他的!这可是老人家的肺腑之言啊。” “就是就是!” 仇薄灯笑得东倒西歪。 别人倒也罢了,压根就不能从师巫洛那张冷脸上看出什么表情,可仇薄灯却眼尖地瞅见他的耳朵红了…… 气的。 师巫洛不说话。 桨橹一点,扁舟如竹叶,自另外几条船之间以毫厘之差掠了过去。又轻巧又敏捷。周围顿时叫好声一片,海上的渔民不懂修行也不认得什么仙门空桑,在他们眼里驾得一手好船,习得一身好水性,就是本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师巫洛故意的,水隙纵横交错,他偏偏要打罗小七的船前正正好平行擦过。 两船相错,师巫洛瞥了罗小七一眼。 他眼睛狭长,银灰色的眼眸一掠而过,仿佛昏暗中长刀刃口闪过的一抹冷光。 罗小七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有一手啊。” 老渔民敲着桨橹喃喃。 刚说话呢,扁舟就从面前擦过,师巫洛袍袖一挥,老渔民船上的网就落进他手里了。紧接着舟如急箭,径直往浅青色海域去了。 “走走走!看热闹去!” 大家呼朋唤友,远远地跟上。 沧溟算得上是十二洲最凶险的海域,洋流变幻莫测,一天之内风浪动荡最多时能达数十次。这还是有山海阁的九只玄武镇海的情况下,更早之前,这里压根就是一片怒海,人口百不存一。久而久之,烛南渔民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弄潮好手。 只是今儿,弄潮踏浪惯的渔民竟然谁也赶不上那位陌生的年轻男子。 双方的距离被越拉越远。 后边的人远远地瞅着,只看见对方到了浅青色海域的正中央,也没看清他怎么动作的,网便当空展成一个浑满完美的圆。此时太阳刚刚好升到与海面一线相切的地方,在远处看,年轻人这一网仿佛将整轮太阳给笼了进去。 稍许,年轻人猛地将网拉出了海面。 渔网收拢,一轮太阳被拉了起来,金光绚烂。 那是一条前所未见的大鱼! “天呐!”有人惊叹出声,“这还是鱼吗?!” 那条鱼出海的瞬间,所有人只觉得自己是看到了一片日光在跳跃,一片融金在沸腾,一丈一的金缕鱼在它面前,顿时成了一条小鱼苗……金色的大鱼在半空腾转一圈,形成一个圆,形如一整轮灿灿的太阳! 它一甩尾掀起一片海浪。 年轻人和漂亮公子乘坐的扁舟在它面前小如孩童的玩具,随时要被倾覆。 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年轻人松开网绳,拔刀而起。 一线绯红于金日正中斩落。 轰—— 大鱼落回海面。 海浪刹止。 撒网、捞起、斩杀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后那一刀是普通渔民所看不懂的凶煞狠厉,人人莫名觉得后脖颈泛过一道寒气,一时间所有人都忘了喝彩。久久之后,死寂忽如地壳崩裂,岩浆沸腾。 掌声如雷,喝彩如涛。 “好!好!” 连罗小七都在大声叫好。 远处,漂亮公子起身,朝所有人招手。 年轻人捕日斩日的整个过程中,海浪惊骇,出刀如电,那位公子却始终坐在舟头,轻轻地敲着博箸……仿佛漂亮公子从一开始就相信他能够捞起一尾前所未有的大鱼,并将之斩杀,从一开始就相信他绝不会失手。 胡家老渔民撑篙经过罗小七身边,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七啊,看来这桥打一开始就没得争啦!” 罗小七挠挠头,傻乎乎地笑了。 倒也没太在意。 问渔桥,跳不跳,本来就是这样。 渔民聚拢到青海中间。 被年轻人从海中捕获的金缕鱼岂止十丈之长,远观的时候,已觉震撼,近看越发骇人。它身躯蜿蜒,金鳞如甲,静卧海面便如小岛一座。渔线只挂住半个鱼头,也不知道年轻人是怎么将它生生从海中拖上来的。 以往也不是没有人捕捉大鱼,但那多半是数十条海船,数百民渔夫一起出动。 哪里像现在,一人一刀一刹那。 “这怕不是金缕鱼王。” 经验丰富的老渔民划船绕鱼行了一圈,啧啧称叹。 就有鱼伢冲仇薄灯喊了一嗓子:“公子哥,这么大一条金缕鱼,当真舍得分啊?” “我要这么多鱼肉做什么?”仇薄灯反问,“撑死么?” 离得近了,大家才发现,刚刚那么大阵仗,这位漂亮公子身上连一滴水都没落到。 到这地步,谁还不知道这两位定是有修为在身的仙人? 平时普通人和修士“仙凡有别”,但漂亮公子笑答如初,大家也就默契地忘了这一点,权当都是沧浪间一笑相逢的过客。 “阿洛。” 仇薄灯跟师巫洛借刀。 师巫洛轻轻摇头,让他坐着就好。 先前嘲笑胡家老渔民的鱼伢捅了捅他,挤眉弄眼,意思人家可不像你,不知道怎么疼人…… 胡老渔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末了自己先笑了,蹲在船艄直摇头。 师巫洛踏着海面,绕鱼行了一周,绯刀轻挥,鱼片如一片片薄而艳的花瓣四射而出,精准而均匀地落到每一条“问渔桥”的船上。一把斩神杀鬼的绯刀,他用来分鱼也不觉得有什么降格失尊。 师巫洛挥刀随意,大家接肉也不客气。 最后,师巫洛将从鱼头上拆下的渔网还给了胡家老渔夫。 “喂。这个送你。” 胡家老渔夫将一张油纸连同一片如青玉般的鱼骨递给他。 “金缕鱼的肉,没煮之前要裹好,不然很快就干了。” 师巫洛下意识地回头看仇薄灯。 旁边的人忍不住嘻嘻哈哈地笑。 他们先前看这年轻人挥刀斩鱼分鱼,说不出的冷厉难以接近,都有点怵他,没想到还有被管得这么严的一面……顿时觉得亲近了许多,七嘴八舌给他乱出馊主意:什么不能太听话啊,什么别被管太死的…… 仇薄灯却知道他为什么迟疑,为什么回头。 ——大概,这是他第一次离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这么近。 仇薄灯将双手拢在袖子,不说话,只冲他笑。 师巫洛顿了一会,接过油纸和鱼骨,生疏地道了声谢。他将鱼肉用油纸包好,带着那一片鱼骨回到孤舟上。 “喂!这个送你们!” 人群里钻出个脑袋,罗小七把一坛酒扔给他们,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然后撑着船跑远了。 “这个这个。” “喏!” “……” 周围得了金缕鱼肉的人纷纷将一样又一样东西朝他们船上丢去。转眼间,杂七杂八的东西,什么海底捞的珊瑚,什么新开的珍珠在船舱里堆成了座小山。 “快走快走。” 原本还在笑的仇薄灯一把夺过桨橹,连声催促。 “小公子——下次你们来,我们留最好的鱼给你!” 背后老渔民扯着嗓子喊。 留最好的鱼,送最好的酒,接待最好的客人……仇薄灯头也不回,只遥遥地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听到了。 朝生暮死的人啊,就是要活得热热闹闹。 ………………………… 玄武背如山,驼九重城,城高入云,如烛明天南。 红阑街便是在烛南九座城中,最高的那一座里。昨夜的走火,似乎没有在这里留下太多痕迹,白日之后,匠人很快地就将屋檐飞角给修补好了,只在一些地方,还留有一些尚未来得及清理干净的焦黑余灰。 一座不起眼的画楼,两人对坐。 “荒唐!简直荒唐!”白袍老人击案而怒,“堂堂少阁主修为低微也就算了,与一帮纨绔厮混,山海阁岂有来日可言?” “应阁老息怒。” 戏先生不急不缓地给坐在对面的应阁老倒了杯茶。 戏先生笑笑,温声道:“应阁老,在下有一事不解,一宗之首难道不该由修为最高声望最高的人当任吗?” 应阁老摇摇头,重重哼了一声:“左家,除了与玄武结契,还有什么声望?” “与玄武结契的是左家,可镇守山海的,是诸位阁老啊。”戏先生轻声道,“诸位阁老镇守不死城,以骨为柱,却由他们左家尽享荣光……未免太过不公。山海阁,原来是一家的山海阁?” 他转动杯盏,似有意似无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再过不久,便轮到您的孙子去镇守不死城了吧?” 应阁老沉默不语。 他并不像刚刚表现出来的那般暴怒。 “您接触了太虞氏,”戏先生将一个小木匣放到桌面,“不过,太虞氏自己都不过只是天外天的走狗,又怎么能给您您想要的呢?” “我若答应了你,”应阁老将视线从木匣上移开,盯着戏先生的眼睛,“那我不也成了大荒的走狗吗?” “都是马前卒,为什么不选择最有利可图的?大家活着,谁又是真正自由的?” 戏先生眸色不深,乍一看很浅,似乎也带着笑意,看久了却会觉得很假,仿佛在那背后还藏着一片更深的旋涡。 应阁老久久不语。 “你可以先不加入我们。”戏先生笑笑,“一枚归虚令,换一个消息。” “你想知道什么?”应阁老终于开口。 “烛南海界立海柱三百二十万根,但真正的‘海门’只有八根。”戏先生依旧在笑,“您只需要告诉我一根海柱的位置就够了。” 他提到“海门”时,应阁老脸色一变:“谁告诉你海门的?” “只要付得起足够的价钱,便是日月都买得到,这不是你们山海阁常说的话吗?”戏先生反问,随即他复又轻笑,“应阁老您也不用有太多负担,一根‘海门柱’而已,影响不了整个海界,顶多在静海内稍微起一些小波小浪。甚至淹不到烛南城脚下。毫无损失,不是吗?” 应阁老神色急剧变幻。 戏先生似乎懒得再多说,又放了一个木匣:“应阁老,您要知道,这山海阁,知道海门位置的,不止您一个。” 他声音微冷。 应阁老皱了下眉,最后缓缓说出了一个方位。 戏先生将两个木匣推向他:“那么,静候您的加入。” 应阁老没有再看他,将木匣收入袖中,迅速转身离开,似乎一秒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戏先生眺望沧海的方向。 一根海门柱被毁,的确只能在静海内掀起一些小风小浪,连烛南城墙都淹不到。但是……在烛南城下的静海里,却停泊着成百上千万的渔舟。数百万上千万的凡人就生活在渔舟之上,仿佛依偎在玄武身边的无数小鱼群。 “神授圣贤以术,圣贤传道天下,我辈得其道者,便当护苍生于厄难之前。” 戏先生倾转茶杯。 茶水从空中落下,在茶几上跌碎。 “可惜啊,护苍生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 戏先生面上带笑。 已经能够坐视沧海桑田的仙人,又怎么瞧得起朝生暮死的凡人? 第59章 “捏够了没?” 扁舟最后并没有停在哪个渡口, 而是被师巫洛收进芥子袋中,连同满船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起收了起来。仇薄灯在旁边看他收,没说什么。之后两人沿着烛南城的黑石小道, 漫无目的地走在城里。 古巷很静,半明半暗。 仇薄灯尾指勾着一根细麻绳, 麻绳下系着那块方方正正又用油纸包好的金缕鱼肉。随着他的走动, 油纸包一晃一晃的, 阳光掠过排瓦, 在他的手上和油纸边沿晕出蒙蒙一片酥霞暖烟。 师巫洛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落在后方, 看那一节指尖如新玉初红……蓦地里记起,白月下仇薄灯曾咬过他的指节。 仇薄灯忽然回头。 师巫洛仓促移开视线,镇定地平视前方。 这个人的脸部线条自带冷峻气质,唯一容易暴露心思的耳朵刚好被阳光照着, 泛红是光学原理。 “看这么久……” 仇薄灯索性转过身,倒退着走, 与他对视。 “想什么呢?” 不吭声。 仇薄灯盯了他一会儿, 那双银灰色的眼睛静若止水。最后, 仇薄灯哼笑一声, 把油纸包扔到他怀里, 扭头就走。 脚步声跟了上来。 “你这样子出现, 没问题?”仇薄灯不去看身边的人, 手指交叉枕在脑后,“我可不想走到哪,哪就冒出来一堆人打打杀杀。” 去烛南高楼上振臂一呼:神鬼皆敌师巫洛在此—— 想来蜂拥而至的人试图杀他,好一夜暴富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嗯。他们不认得我。” 言外之意,就是见过的基本都死了。 仇薄灯侧眸看了他一眼。 怪不得, 左月生那么垂涎这家伙的赏金,甚至专门整理一份《一夜富甲天下·壹》的统计表,结果碰面了好几次,愣是没认出来……也是,那么多传说,都没有正面描述过他长什么样,关键词就一个人一把刀,连什么刀都不知道。 更别提,打十巫之首扬名后,独行刀客顿时风靡天下。 ——是个刀客都想沾点这狠人的光。 仇薄灯沉思片刻。 模仿者太多,反而掩护了正主……难道这就是粉丝效应? 仇薄灯转到师巫洛面前,审视他的脸庞,试着把这人清癯孤冷的身影往灯光璀璨的舞台一安,下面是一群五大三粗打扮得妖魔鬼怪的汉子举着灯牌奋力摇晃,嘶声力竭地喊“阿洛阿洛,我辈楷模”,然后,一二三四、再来一次…… “阿洛阿洛,我辈楷模!” 仇薄灯清了清嗓子,像那么回事地喊了一声。 师巫洛垂下眼睫看着他,神色迷茫,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仇薄灯手背在身后,眉梢带笑,故意不说话地等。 过了片刻,师巫洛轻轻地认真纠正:“你不需要楷模。” 你不需要楷模,谁都不配当你的楷模。 “果然……” 果然认认真真地回答了。 仇薄灯再也绷不住,笑得花枝乱颤,险些撞到旁边的墙上去。 师巫洛反应奇快,一把握住他的腰,将人拦了回来。 他比仇薄灯高一个多些,把人揽住后温热的呼吸就如细沙般,打在了胸口,隔着衣服都觉滚烫。仇薄灯本来就瘦,指下的腰更是细得惊人……师巫洛本能地收紧虎口,想知道是不是真的一只手就环得过来。 下颌冷不丁被撞了一下。 仇薄灯漂亮的黑瞳不善地睨他,素净的脸庞在阳光下隐约有一层薄红:“捏够了没?” 师巫洛的耳朵瞬间烧了起来。 这回,就算光学原理都拯救不了他了…… 仇薄灯一把拍掉他的手。 转身就走。 师巫洛罕见窘迫,踌躇片刻,不近不远地跟着。 古巷很长,墙却不怎么高,石头缝隙生了些青苔,阳光斜照,把两人一前一后的影子叠在一起,一半投在地上一半投在墙上。 师巫洛侧头,看见影随人走,走过苔痕斑驳的灰墙,仿佛一起走过雨水滴落,新苔初生旧苔默默的岁月。 就一直这么走下去,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仇薄灯停下脚步。 “怎么了?”师巫洛低声问。 仇薄灯没什么表情地转头:“左月生住哪?” ……………………………… 左月生一手揪起衣领扇风,一手拧了个唢呐,气势汹汹地踹开门。 酒气扑面而来。 “呼——呼——呼——” 陆净抱着个坛子,滚倒在地上,一边流哈喇子一边打鼾,睡得跟“翩翩公子”没有半点瓜葛,白瞎了他那张还算不错的脸。 左月生拐到旁边的桌上,瞄了眼。 最好的雪宣纸皱得跟抹布一样,顶级的博山石砚墨迹干涸,一等的紫毫笔炸得跟松鼠尾巴似的……然而纸上比之昨夜,只增加了十一个字,还他娘的是:第六折腕锁对镯情定今生。 陆、十、一、你好样的! 左月生都被气笑了! 昨儿,陆净在红阑街胡同里,信誓旦旦说,自己能奋笔疾书写它个三四折《回梦令》。结果,一回到山海阁安排的“无射轩”后,这家伙咬了没半柱香笔头,就开始作妖了……一会儿说,这凳子太低,坐着不够舒服影响他发挥;一会儿说,这纸笔太次,阻碍他的文思;一会儿说,要来点好酒,古来诗人独酌出名篇…… 看在文坊校雠部的师姐们,对他带去付刻的前几折《回梦令》赞不绝口的份上,左月生捏着鼻子,信了他的鬼话。 又是换桌换椅,又是好酒好肉,最后想要监工还被赶了出来。 理由是:你的呼吸,影响了我的思绪。 “我没写出来我是狗好么!”“什么第六折,你是在看不起谁啊?起码三折好吗?!”“我再拖,我就不是人!”“信我信我,快走吧快走吧”……回忆了一下昨夜陆净的信誓旦旦,左月生差点一榔头敲死这家伙。 “呼——” 陆净抱着酒坛子,翻了个身,滚到左月生脚下。 左月生深吸一口气,先往自己耳朵里塞了两团棉花,随后提起唢呐,凑到陆净脑袋边,鼓起两腮—— “呜哩——哇啦——” 陆净一个鲤鱼打挺。 “你他大爷的,大清早的上坟啊?!” 陆净奋力堵住耳朵,饶是如此也压根阻挡不了那销魂的声音,满脑袋横冲直撞。 “停!停!停——” 左月生不理睬他,腮帮子一鼓一鼓,吹得越发起劲,滴哩哩地,还哩出节奏了。 都不用醒酒汤也不用泼冷水,宿醉一夜的陆净直接被他吹了个前所未有的清醒,一咕噜爬起来,五官狰狞地冲上来抢他的唢呐。 左月生早有防备,一边颠颠地吹,一边绕着桌跑,唢呐声跟着一上一下,比魔音灌脑还魔音灌脑……要是佛宗的大悲咒有这种洗脑能力,何愁渡不了天下苍生! “左胖——” 陆净追了三四圈,脑浆都要被他吹飞了,纵身一扑,抱住他大腿,猛虎咆哮。 “饶命!小的错了!!” 左月生不要脸多年,第一次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惊得唢呐都掉了:“操!陆十一,你学得有够快的啊!这不要脸的本事,有我三成水准了。” 陆净眼疾手快,一把将唢呐抢走,麻溜地放开他:“你没听仇大少爷说过的那词吗……叫、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待你个鬼。”左月生对天翻了个白眼,“你就是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陆净瞥见外边院子里有不少侍女驻足看热闹,急忙站起身,一个箭步过去,“砰”一声把门结结实实地关上:“我操,死胖子,你故意的?带这么多人围观?” “不然怎么叫‘对症下药’呢?”左月生凉飕飕地讥讽,“亏你还是药谷谷主的儿子,连这个都不懂?” “生死人肉白骨的,是我爹又不是我。”陆净转身,瞥见左月生皮笑肉不笑地捏着他那一张宣纸,心虚地缩了缩脑袋,“我真的可以解释……” 出乎意料,左月生竟然没有暴跳如雷,反而真的露出了个让人“如沐春风”的亲切笑容。 亲切得陆净扭头就跑。 左月生一胳膊横过他的脖颈,把人死死勒住。 “大爷饶命!”陆净奋力挣扎,“有话好好说!” 左月生凭借自己横圆竖阔的吨位,把人摁回桌子前坐下:“有两件事,一件是小好事,一件是大好事,你想先听哪一件?” 陆净战战兢兢,总觉得两件都不像好事:“先、先听小的吧……” “好事就是,你的《回梦令》已经送到文坊了,”左月生也不卖关子,“诸位文坊话本部师姐师姐对你赞赏有加,一致觉得你文采卓然,定是不世出的才子,隐匿姓名,来造福她们闲暇生活的……” “哎呀,区区世俗声名而已,声名而已!” 陆净眉飞色舞,就差摸出把折扇。 见到他这么得意洋洋,左月生一脸“你这么高兴,那我可就放心了”的表情,以兄弟间最大的热情,用力拍他的肩膀:“不出三日,你就要名扬烛南了!恭喜恭喜!陆公子,陆大文豪!” “虚名而已!虚名而已!”陆净连连抱拳。 “哎呀,这你可就不用这么谦虚了,”左月生神色一肃,“上一个能够得到山海阁文坊话本部师姐师妹们一致好评的,距离现在多少年,你知道吗?” “嗯……”陆净想了想,谦虚一点,“一百年?” “不!”左月生猛摇头。 “两百?” “少了!” 左月生伸出一只手,“五百年!整整五百年!” “这、这不可能吧?”陆净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上去了,还要故作镇定,“一定是文坊师姐们厚爱。” “那你知道这人是谁吗?”左月生笑容满面。 “谁?” “沈商轻,沈先生。” 陆净一愣,这名字怎么怪耳熟的……仿佛在哪里听过……但陆公子游手好闲,平素里最常去的就是茶楼酒馆销金窟,能被他记住的名字,似乎好像……好像都不是什么…… “哎呀,是不是觉得有点耳熟,”左月生贴心地解释,“耳熟就对了!就是那个化名‘无情思’写了《十二风花传》的家伙。犹记得当年,第四折传唱遍十二洲后,这人假托重病,把第五折一直拖啊一直拖……” 陆净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他、好像想起了这个流传甚广的笑谈是什么了…… 左月生把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笑眯眯地继续往下说:“后来呢?后面就是,广为人知的‘北玄城沈商轻假病不作文,风花谷莫绫羽提剑强捉人’。” 陆净的手微微颤抖。 是的了,他彻彻底底记起来,怎么会记得“沈商轻”这个名字了! 风花谷清一色女子,性情两极分化严重,温柔的好似秋水,狂躁的好似烈火。不幸的是,这莫绫羽莫长老就是烈火的那一挂,一点就炸……迟迟看不到《十二风花传》的主人公遇险后是死是活,莫长老破关而出,先是到鬼谷,花三十万两黄金算了一卦,把‘无情思’的位置给算了过来,然后横跨三大洲杀到北玄城,一脚踹开沈商轻家门…… 据沈大才子左邻右舍的描述,当天从院子里传来了宛若“民女遭强抢”的哀嚎。 嗟! “三百年啊,整整三百年啊,沈商轻被莫大长老拽到孤岛上闭关了整整三百年啊!不仅把《十二风花传》写完了,还把《二十桥月夜》也写了,甚至还出了本《百年面壁录》。被抢走的时候,不过明心期,出来已经快半步卫律了!” “陆十一,陆大文豪!我觉得你很有成为下一个沈商轻沈大才子的潜力啊!”左月生用力拍陆净肩膀,“这是不是大好事一件?” “好你个鬼啊!” 陆净天灵盖都要吓飞了。 “看!一举多得,不仅文更了!银子赚了!修为提升了!媳妇也有了!功成名就,说不定努力点还能儿女双全,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左月生一脸喜气洋洋,连连抱拳,“哥们就在这里先恭喜你了啊!” “滚滚滚!” 陆净就跟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噌”地站了起来,没头苍蝇地满屋子乱转。 “你不是跟我说用化名就没事吗?!死胖子!你坑我!” 左月生拉开椅子,老神在在地坐下:“是啊,用化名是不会被仇大少爷追杀,可是吧……我可没说过,你拖着折子不写,不会被各路女侠追杀。陆十一啊陆十一,以后我也不用催你写……诶嘿!!” 他一脸贱兮兮。 陆净瞠目结舌,又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无奸不成商”,什么叫“江湖险恶”。 “你、赢、了!” 过了半天,陆净从牙缝里挤出声来。 “来来来,请——” 左月生笑容满面地起身,替他铺平宣纸,磨好墨,蘸好笔。 陆净苦大仇深地坐回桌前,咬着笔头,如同看生死大敌般看着面前的纸张,半天没能下笔。 左月生在旁边百思不得其解:“陆十一,你昨天不还嚷嚷着,正主发糖了,可以产粮了,怎么今天就又萎了?” “你懂个屁。”陆净瞪了他一眼,“懂什么叫揣测角色心理吗?不懂就闭嘴。” “……” 左月生觉得这家伙打写折子起,就神神叨叨的。 陆净埋头涂了几个字,忽然又像想起什么,猛地转过身:“昨天仇大少爷见到那谁时,说的第一句话,你记得不?” 左月生回忆了一下:“好像是……你来了?” “对!”陆净一拍大腿,“你也听到了,那我就没听错。是‘你来了’,不是‘又见面了’一类的,这说明他们两个应该早就约好了在山海阁见面。你说,会不会他们其实在鱬城的时候,见过面?” 左月生想了想:“我们当时是被困在幻阵里,仇大少爷没和我们在一起……诶,这么说,还真的有可能。” 陆净犹豫了一下,迟疑地问:“那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 “你说话别吞吞吐吐行吗?” 左月生不耐烦。 “我在想,”陆净斟酌了一下,“鱬城的日出会不会跟那个人有关,舟子颜要杀仇大少爷,其实就是他背后的人想确认这一点?” 左月生本能地想否定他这个猜测,“日月之轨,千万年来,只有空桑百氏能够控制……” “你不觉得奇怪吗?”陆净打断他,“你爹也好,陶长老也好,他们对仇大少爷的态度都恭敬得不正常——包括太乙宗的人。就算他是太乙某位师祖收的徒弟,那也不需要真的按照师祖的礼仪来敬重吧?说难听点,你和我都是二世祖,还不懂二世祖什么待遇么?” 左月生皱起眉,没有反驳。 “如果,我是说如果……”陆净抓着头发,根据他从话本戏剧里得到的丰富的阴谋诡计的“经验”,“如果那个人真的能够左右日月,然后他又和仇大少爷关系不一般……你想想,我们仙门和空桑对峙这么久,一直处于下风——太乙那群疯子不算,不就是因为空桑百氏主掌日月之轨吗?” “你的意思是,”左月生想了想,“我们仙门想通过仇大少爷,利用那谁去和空桑争锋——他娘的,怎么说得我们仙门像什么大……仇薄灯说的那词叫什么来着?” “大反派。” 陆净脸色有些难看。 显然,他对此其实格外接受不能…… “你昨天就净琢磨这个了?”左月生敏锐地问。 “一点点。”陆净又抓了抓头发。 “你再扯头发,都能去跟不渡秃驴一起出家了。”左月生捡起半坛酒丢给他,“这分析还挺有道理的……不过,我敢肯定不是。” “为什么?” 陆净有些不服气,心说我这可是彻夜难眠,从无数话本里提出来的真相,你哪来的底气这么斩钉截铁地否定? “因为太乙。”左月生自己也提了坛酒,“太乙宗那群疯子绝对不会因为这种破理由,去供着谁……他们想和空桑对着干,绝对自己操刀直接上好吗?” 陆净一愣,猛地醍醐灌顶。 对啊!怎么就忘了太乙宗什么德行。天下疯子千千万,太乙一门占一半……疯子会管你什么利用什么争锋什么讨好么?想多了!他们更擅长一言不合,提剑出山。 “不过,你说这个,我倒想起件事来……”左月生挠了挠头,“你记得吧,仇大少爷无父无母。” “记得,怎么了?” “我以前好像听老头子说过,十八年前,太乙宗有人私底下去了一趟南疆。” “十八年前?”陆净一顿,“仇大少爷不就正好十八岁?你是说他其实是巫族的人?等等……我操!!!” 巫族、枎城、一人一刀,对抗天外天的上神……电光石火间,一个可怕的灵感,一个悚然的联想划过陆净的脑海。 “你说……” 他面无人色,战战兢兢。 “那谁会不会是、是、是……” “是什么你倒是说啊?”左月生等了半天,等不到后文,“你结巴了吗?” “是……” 陆净深吸一口气。 砰! 左月生和陆净被吓得一个哆嗦,齐齐猛回头。 “左胖,你家是想开迷宫吗?”刺眼的阳光泼将进来,仇薄灯拧着眉站在门口,“七绕八绕的……陆十一,你这什么表情?” 陆净一脸惊吓地盯着门口。 左月生其实也受到了不小惊吓。 因为仇大少爷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旁边还跟着某位长得虽然好看但冷得吓人的家伙……不过,左月生反应机敏,一个箭步迎上前,不留痕迹地把桌子挡住——写了个题目的宣纸还没收起来呢! “仇大少爷你可算回来了!我们刚想出去找你呢!还有这位是……” 左月生一边在心里大骂这次陆净怎么这么没眼色,一边用生命拖延时间。 别、别问—— 陆净在内心声嘶力竭地大喊。 他眼睁睁地看着仇薄灯和后边那人一起走进屋里,眼睁睁地看着房门被关上,眼睁睁地看着天光被隔绝在外…… 娘…… 孩儿有种不祥的预感…… 陆净在心里泪流满面。 “他?” 仇薄灯偏头看了师巫洛一眼,见他没什么异议,就轻飘飘地把五个字丢了出来。 “巫族,师巫洛。” 第60章 神机妙算铁口直断 “原来是……” 左月生一门心思挂在背后迟迟没来得及收起的稿纸上, 一边暗骂陆十一反应迟钝,一边本能地堆笑拱手,脑子里无意识地过了遍话, 仇大少爷说这人是谁来着?哦哦哦, 巫族师巫洛啊……等等! 谁?! 脚一滑一软。 左月生只来得及用双臂在半空中挥舞出一片震撼的肥肉涛浪, 宽阔的身躯就整个地向后砸了下去……哐哐哐咚!刻香镂彩的髹漆沉碧案没能承受住泰山之重,雅致婉约的案面惨遭分尸,纤银回花的案脚横遇斩足。 木屑飞溅, 石砚翻高, 地动山摇…… “左月半同志,太没出息了?”仇薄灯放下遮挡木屑的袖子, “你一夜暴富的梦想呢?上哪去啦?” 梦想之所以称为梦想, 就是只能梦里想一想啊!!! 左月生欲哭无泪。 神鬼皆敌师巫洛。 在他整理的三十六份《一夜富甲天下》名录里, 这位以一骑绝尘的姿势高居首位, 余下三十五人的通缉令加起来甚至不到此人的十分之一。看看这疯子干的都是什么事?闯进空桑,连斩三十六位百氏族长;远赴海外浮若岛, 刀劈千锁连桥;截杀溟渊青鸳, 重创佛宗十二金刚…… 具体形象点说, 这人的仇敌能把整片沧海挤满。 石砚从半空落下,泼了左月生一头墨。 左月生觉得自己的人生也跟着一起乌漆嘛黑……他终于意识到无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他和陆十一到底是为什么要好奇喜欢仇大少爷的人是谁啊?这已经不是什么“看起来不是好人”可以形容了!这家伙就是十二洲第一凶残的狠人!更不是什么“随时可能”杀人灭口!这家伙杀过的人灭过的口他娘的早就数都数不过来了啊!!! “找到了。” 引凶入室的罪魁祸首翻了一阵,把一块左月生格外眼熟的玉简递给冷冽苍白的年轻男人。 “你的通缉令都在上面了吗?有漏么?” 左月生眼前一黑。 这不是他收集整编的《一夜富甲天下·壹》吗?!仇大少爷你怎么没把这玩意丢了?你们那时候还不认识……左月生记起来了,枎城提及“神鬼皆敌师巫洛”的时候, 仇薄灯就夸了这疯子一句“我辈楷模啊”。 操! 这对狗男男! 左月生忽然就领悟了陆净私底下常挂在口边的一话:这两人绝逼早就有一腿,没有把我脑袋剁下来当球踢!当时他到底为什么觉得陆净这小子是写折子写疯魔了啊?这他娘的,简直就是一语道破真相啊! 果然是“我笑他人太疯癫, 他人笑我看不穿”么? 眼见着, 仇薄灯身边的年轻男子接过玉简, 回忆起他当初写在玉简最上方的“欲富贵,诛此獠”六个大字,以及洋洋洒洒,数千字万一哪天能够斩获此人人头,该如何领取悬赏,该如何使用赏金等等遐想…… 左月生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双手后蹭,一点点挪动自己占地广阔的屁股,在废墟里一点点向后移动……世界如此黑暗,如此森冷,他需要另一个人来和他共同面对这份沉痛! 挪着挪着,左月生忽然摁到一只微微颤抖的手。 “停!” 背后传来陆净游丝般的气声。 “你再过来就要压到我了!!” 左月生拿眼角的余光一瞅,只见陆净,陆大文豪,早就脸色青白地躺在地板上,双眼紧闭……陆十一你这个挨千刀的!居然装晕! 更过分的是!装晕居然不叫上他! 左月生一边在肚子里破口大骂,一边两眼一翻,干脆利落地向后一倒“吓昏”了过去。正正巧,倒在陆净身上,陆净被他这吨位的体型一压,险些把隔夜的酒菜直接吐出来,一张青白脸瞬间憋成了紫红脸。 “你这名声有够吓人的。” 仇薄灯好笑地看了一眼倒地装死的两个傻缺,转头对身边的师巫洛说。 “别吓他们了。” 左月生偷偷地从眼缝里瞅师巫洛的反应,期盼某位万年一出的疯子大人有大量。然后,他就看见苍白冷峻的疯子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银灰色的眼睛扫来的时候,仿佛一把冰刀在昏暗中劈开空间。 一瞬间,左月生觉得什么佛陀什么神仙都救不了他了! 他吓得浑身一激灵,用力把眼睛闭紧,用力拥抱唯一能给他安全感的黑暗。 不是说别吓他们了吗? 仇薄灯以眼神问。 师巫洛那张很少有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解。 仇薄灯明白了。 师巫洛其实没吓他们,只是听到他提到这两个家伙,就跟着看了他们一眼,本意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害怕成这个样子……左月生吓成这样子,十有八九因为做贼心虚…… “行了行了,”仇薄灯踢过去一块碎木,没好气地骂,“你们两个装什么装?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货色,配别人出手不?赶紧起来!” “我想也是!小的哪里值得首巫大人出手啊,这岂不是杀蝼蚁用了屠龙刀吗?”左月生如蒙大赦,一翻身坐起来,满脸献媚,“我时常跟陆十一说,能配得上仇大少爷的,绝非无名之辈……嗨!这不巧了,南疆首巫之名,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仇薄灯瞥他。 “神鬼皆敌,仇满天下”可不是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吗?这死胖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耐也算得上“独步天下”了。不过,这家伙忘了自己还顶一脸墨水,黑一块白一块……辣眼至极。 仇薄灯赶紧移开视线,不让他祸害眼睛。见陆净在挺尸,又踢了块碎木去砸他:“陆十一,地上赖着很舒服吗?” 陆净不答。 左月生心说这小子出息了啊?敢当十二洲第一疯子的面装聋作哑,不要命了?便赶紧扭头去拽他,一拽之下,左月生先是一懵,随后惊得直接蹿了起来:“不好了!不好了!这家伙咋真晕过去了?” 真晕了? 仇薄灯不由得回头看了师巫洛一眼,是过分苍白了一点,过分冷了一点……可也不至于真把人活活吓晕。 墙角,左月生手忙脚乱地把陆净拖起来,发现他嘴角挂着白沫,顿时又是一阵大呼小叫,正在试图分辨这是吓破了肝还是吓破了胆,余光就见一角深黑的衣摆走近……左月生的身体僵硬了,苦兮兮地扭 头瞅仇薄灯。 仇大少爷!要命啊! 快来把你家这位人间凶刀带走啊! 仇薄灯慢悠悠地穿过一地乱七八糟的东西,走到师巫洛身边:“怎么样?” “背气了,”师巫洛屈指弹出两道劲风,打在陆净身上,顿了顿,又补充,“被压的。” 左月生后知后觉“啊”了一声,就听到陆净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眼睛都还没睁开,便在破口大骂:“左月半!你个挨千刀的死胖子!本公子的胃都要被你压出来了!你他娘的,自己几千斤心里没谱吗?!” “……”左月生讪讪,“哪里有几千斤……也就几百斤……” “几百你大爷的……啊啊啊!鬼啊啊!” 陆净猛一睁眼,冷不丁就看到一张乌漆墨黑的大脸凑在近前,一口气没喘上来,两眼顿时一翻。 这回是这被吓昏了。 “……” 仇薄灯沉默地看了他们一会,手肘碰了碰师巫洛的胳膊。 “算了,走。” 这些二百五实在是太丢人现眼了。 …………………………………… 鸡飞狗跳好一阵子。 左月生和陆净两个总算稍微像模像样了一点。不过,原本的房间算是没办法待了。为了修补形象——其实是为了让仇薄灯继续忽略废墟里的宣纸,左月生自告奋勇要带众人去个好地方。 “我跟你们说,整个烛南,就没有比那更适合钓鱼生火喝酒的地方了。”左月生神秘兮兮地保证,“嘿,赶巧,仇大少爷你刚好带了这么大这么好一块金缕鱼肉,不拿去那里细细地生火烹了,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真有这么神奇?” 陆净换了一身衣服,好奇地问。 事实上,陆净眼下还怵着某位凶名赫赫的十巫之首。 但新一代剧作大才子的直觉,让他敏锐地发现仇薄灯和某个人的关系,仿佛有了一点突破性的进展! 这就出乎意料了。 仇大少爷其实不像表面上那么没心没肺……陆净甚至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仇薄灯一直在用一重重又冷硬又尖锐的伪装把自己包裹起来,他和左月生只是偶然地越过了其中的某一重,走进名为“生死之交”的范畴。 谁都有藏在心底不愿意告诉人的秘密,作为朋友作为兄弟,他们不需要去窥探更深的秘密,只需要在彼此发疯的时候,跟着一起疯。可作为伴侣,就不能止步在那些冷硬的甲胄面前。 为什么世人总是在寻寻觅觅,寻寻觅觅地找另一半? 因为孑然一身是孤寂的是残缺的,因为刺入心脏的痛芒自己是拔不出来的,因为只有两个灵魂互相舔舐互相拯救,才能互相写成一个完整的“人”。 “人”字分两笔,一撇一捺,相依相靠。 陆净抓心挠肝地想知道,仇大少爷这笔“人”字到底写到哪了。 可是! 仇薄灯的心思,特么地,实在太难猜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比镜花水月还镜花水月!需要更多的蛛丝马迹,才能验证他的推测…… 陆净觉得自己这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已经远超五百年前的沈商轻了!沈商轻写《十二风花传》只是拿自由在写,他写《回梦令》可是货真价实地拿命在写啊! 用心磕糖,用命产粮。 古往今来,能有几人! 陆大文豪热血刚沸,就被萧瑟的冷风刮了一脸。仇薄灯师巫洛还有左月生已经走出去一段路了…… “喂!” 陆十一赶紧拔腿追了上去,这山海主阁绕得跟迷宫似的,没人带路八辈子都转不出来啊! “等等我!等等我!” ………………………… 山海主阁的确像个迷宫。 它屹立在烛南九城的最高处,其实是由无数楼阁组成,通过层层盘旋,回转相错的廊桥空梯连接起来,形成了一座连绵九城的云中仙阁。夜晚的时候,无数纱窗在或高或低的地方亮着,从沧溟海上远远眺望,就仿佛是一座点着无数火烛的神龛。 横空的长廊,娄江的脚步格外轻快。 流云抚颊,轻柔得让人眼含热泪。 能不眼含热泪吗? 他终于!终于!终于回到山海阁了!终于摆脱那一堆二缺神经病的二世祖了! 原先左月生、仇薄灯、陆净这三位祖宗凑一起,就够能折腾了。 好在他们修为都不高,就算大半夜三人突发奇想,跑到神枎树上尝试放风筝——据说是实验什么流速定律,娄江也能在陆净被风刮下去时把人捞起来。就算三人通宵赌博,左月生为了赖账被撵得满城乱蹿,娄江也能力挽狂澜,避免阁主惨丧独子。 可后面又加了一个修为比他还高的不渡和尚后,这些人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什么打架把飞舟的房间撞碎七八间都已经是小事,最离谱的是一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四个人好端端通宵倒腾起蕴灵珠,险些把半艘天雪舟直接炸掉……假如没有陶长老在,此时药谷、太乙宗、山海阁和佛宗已经在混战了。 回首过去两个月,娄江竟觉跟过了两百年没区别。 什么叫“度日如年”啊? 这就叫度日如年! 是以,一回到烛南,娄江一刻都没多耽搁,马上以同阁主汇报为由,与这几位行走的麻烦制造器分道扬镳…… 难得安眠。 醒来就听闻,昨夜,溱楼数百天骄才俊被耍得暴跳如雷,红阑夜火巡逻队师兄师姐彻夜奔波…… 娄江心中无波无澜,甚至还有点想笑。 比起陪几位二世祖惹是生非,娄江宁愿去完成仇大少爷分派的任务——按他的要求整理山海阁全部日月记表的索引……诸位驻守山海阁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现在也该轮到你们来尝尝给二世祖们收拾烂摊子的滋味了。 娄江深深地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准备带着久违的轻松愉快,将有限的生命投入无限的索引整理中去。 有一说一,这活的确够枯燥累人。 山海阁数万年下来积累的日月记表,但是索引就浩如烟海,更别提仇薄灯还列了一堆奇怪的格式要求。 娄江不知道仇薄灯到底发现了什么,但那天将鱬城的日月记表算 完之后,仇薄灯自己动手画了一张《天轨图》,神情有一瞬间格外难看。 说来奇怪,这位太乙小师祖臭毛病一箩筐又一箩筐的,可他嬉笑怒骂没心没肺,又隐隐约约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定感。 仿佛他不当一回事,那就真的不算什么事。 娄江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脸色那么难看,让人不由自主跟着不安起来。 “娄施主!!” 正在自出神,忽然有一道极其熟悉,熟悉到娄江条件反射打了个哆嗦的声音响起。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还未等娄江拔腿就跑,一道灰扑扑的身影就扑到了跟前。 “可算找到人了!”不渡和尚如见亲人,热泪盈眶,“贫僧转得头都晕了!” “你你你!” 娄江向后跳出一大步,惊恐地看他……一夜未见,不渡和尚光头如初,脸上却大红大紫涂得跟鬼一样。 “你怎么回事?不对,你怎么会在这里?” “此事说来话长……”不渡和尚一边说,一边扭头朝后边喊了一声,“半算子,别再胡掐乱算了!赶紧滚过来!找到人了!” 半算子? 娄江心里不详的预感越发重了。 “唉,不渡禅师,你怎么可以说小道是胡掐算呢?” 打长廊那头走来一位青年道人,长得倒五官端正,可惜就是也有点不正常……背一破斗笠,一脚破藤鞋一脚光底板,说话慢吞吞的,似乎性情极好。 “小道神机妙算,从不虚言的。” 娄江缓缓后退。 他好像知道这人是谁的。 “你看,”青年道人好声好气地跟不渡和尚解释,“小道不还是成功带你算到路了吗?” 不渡和尚翻了个白眼:“算迷了一百多次的路?你也好意思说自己神机妙算?” “唉,所谓天机不可泄露,自然不可能一次就算准的……”青年道人继续同他解释,“你不信,让小道再算一卦,定能带你找到你要找的几位贵人。” 不渡和尚直接不理会他,一把抓住悄悄想溜的娄江:“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娄施主可知左施主身在何处?可否带贫僧过去?” “……” 娄江还真知道。 左月半刚给他传信,让他准备些鱼竿竹篓过去,娄江不想过去面对一群显然打算作妖的二世祖,就差使其他过去了。没想到,东躲西藏,还是一头撞上了不渡秃驴。 娄江暗中运气,试图挣脱这秃驴。 不渡和尚慈眉善目,宝相端庄,纹丝不动。 “他们去云台了……行,我带你们过去。” 娄江无可奈何。 不渡和尚喜形于色,连声道谢,然后回头一把抓住正在低头掐手指的青年道长:“走走走,别算了,算你个球。” “唉!且慢且慢!” 青年道长一脸惊恐,奋力想挣脱他的手。 “此卦显大凶之相!此去定遇厄星!” 娄江心说,那你这卦倒算得挺准,仇小师祖、陆公子和左少阁那可不就是一等一的混世魔王么? 不渡和尚显然也这么想,拖了人就要走。 “唉——”青年道长一把抱住栏杆不撒手,“信我,这一卦肯定没错,不能去啊,去了小道十有八九要被逼踏上不归路啊!” “得啦得啦!你当自己现在走的是什么正途,快走快走!” “唉唉唉唉!!” …………………… 云台其实是一处垂壁上的石台,向外伸出约莫三丈,上下无楼阁,左右为嶙峋的黑岩。距离海面很近,刚好能从台上抛钩海钓,又有细流从岩石缝中涌出,在台侧形成一小潭,刚好取水饮用清洗。 左月生似乎经常来这里,正在熟练地搭起架子,信誓旦旦要让他们领略一下什么叫真正的山珍海味。 陆净对他做出来的东西能不能吃深表怀疑…… “这一根放这里?”陆净举起一节半弯的细竹。 “放下放下,那个后面才搞的,你去钓鱼去钓鱼!”左月生怕他糟蹋自己的劳动成果,赶忙塞了根鱼竿给他。 陆净拿着鱼竿,刚站起身走了一步,就又默默地转了回来。 “不是让你……” 陆净用鱼竿戳他,然后一指后边,幽幽地说:“我觉得……我还是帮你搭架子……” 左月生一头雾水,抬眼一瞅,忽然也不吱声了。 石台那边。 仇薄灯坐着,师巫洛站着。仇薄灯举起一根鱼竿,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师巫洛就俯下身去,握住他的手腕。 左月生猛地把头扭了回来,震惊地看陆净,用口型问: 他们两人在干嘛?! 第61章 仙门四害 “喂!君老鬼, 那不是你们太乙的宝贝小师祖吗?”又矮又瘦的老天工跟个猴子似的,戴着顶破斗笠,把一个暗铜细管凑在左眼前, “旁边的就是跟他夜不归宿的那位?我咋瞅着,你们小师祖快要被拐跑了?不管管?” “什么?” 蹲在一边擦刀的君长唯大吃一惊, 急忙凑过来,一把抢过铜管。 透过暗铜长管的小孔, 极远处云台的情景被收拢在天晶石上, 左月生和陆净蹲在崖台后侧方, 专心致志地研究一堆细竹篾片,而在前边不远处的地方, 深黑衣衫的年轻男子正俯下身将仇薄灯环住…… 从君长唯这个角度,只见他们的侧面重叠在一起。 嘎吱! 暗铜细管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老天工一把将自己的窥天镜抢回来:“这玩意一个五千两!搞坏了你赔都赔不起!”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竟然……”君长唯怒气冲冲。 “得啦得啦!”老天工幸灾乐祸地拍他的肩膀, “小两口打情骂俏的事,你个老橘子皮何必去当什么棒槌呢?” “就你屁话多?话多你就喝酒。” 君长唯脸比锅底还黑。 他们两人都作渔民打扮, 躲在沧溟海上一片礁石群里, 不远不近地守一处烛南海门, 守了大半个早上,守到连海门柱上有多少只飞鸟起起落落都一清二楚。一早上风平浪静, 被君长唯喊过来搭把手的老天工穷极无聊, 便用窥天镜四处乱瞅,无意间瞥见了跑到云台上的几个家伙。 “那小伙子什么来头?”老天工啧啧称奇, “你居然只是躲在这里破口大骂, 不是冲上去揍他?还是你打不过?” 君长唯瞪了他一眼:“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是他点的命鳞?”老天工将烟斗在礁石上刮了刮, 微微眯起眼睛, “不过, 能用赤鱬砂给外城人点出真正的命鳞,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君老鬼,你们太乙这么多年,藏的秘密,不少啊。” “知道是秘密,不该问的就别问。”君长唯神色不变。 老天工摇摇头,抽了口烟:“算了,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不过,你真确定今天会有人来探海门?” “不确定。” “不确定你拖我烤了这么大半天太阳?”老天工呛了一口烟。 “左梁诗那边的消息,应钟今天早上出了一趟山海阁。”君长唯怀抱金错刀,微微眯起眼,眺望烛南九城,“烛南海门位置百年一换,他就是最近一次参与换海门的人。如果,在烛南活动的荒使‘戏先生’真的是你们天工府的叛徒谢远,凭他在阵术上的成就,他要是想在烛南做点什么,绝对不会放过海门大阵。” 听到“谢远”这个名字,老天工的神色骤然冷了下来,握着窥天镜的手,手背青筋暴起。 “行了行了,别这么早就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君长唯拍拍他的肩膀,“一个五千两黄金呢,败家也不是这么败的……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喊你来守海门,就是碰个运气,顺带帮忙判断一下玄武情况怎么样。” “左梁诗那老小子喊你干的活?” “是啊。”君长唯叹气,“这活,算是一个比一个麻烦……窥天镜借我用用,我得盯着点那小子。” ………………………… 云台。 甩竿的时候,仇薄灯把线放太长了,鱼线不小心缠手上,还卡进了夔龙镯的细鳞里。他试着解了两下,越解越紧,不得不放弃。师巫洛站在他身后,俯身帮他解开,从背后和远处看起来像把人环住,其实他们什么都没做。 “直接弄断好了?” 仇薄灯半举起手,方便师巫洛解线。 “不用。” 师巫洛修长的手指穿过细线,雪蚕丝线陷进仇薄灯明净如雪的肌肤,轻轻一扯,线擦过仇薄灯的掌侧,卡在夔龙细鳞里的一小节线掉了出来。其余的线跟着一松,散在仇薄灯腕上,轻而易举地抚了下来。 “解开了。” 他刚要松手,视线微微地一顿。 几道浅红细痕留在仇薄灯腕上,仿佛雪地里迤逦的红线。 原本要离开的手指覆盖过那几道红痕,略微用了点力道,慢慢地按过。小半段还挂在仇薄灯腕上的蚕丝绕过两人的手。 “仇施主——” 远远地传来一道欢天喜地的声音。 专心致志研究细竹架的陆净一个纵身虎扑,一把掐住半路杀出来的不渡和尚的脖子。 不渡和尚修为远高于他,竟然没能躲过这一击! “陆、陆施主?” 不渡和尚一边奋力掰他的手,一边惊恐地挤出声,心说难道三位有钱的施主想要翻脸,赖掉昨天晚上许诺的三百两银子?可陆公子这一脸凶神恶煞,简直就像是和他有什么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陆净面目狰狞。 只差一点啊!!! 只差一点就能偷瞅见仇大少爷对某个人的举动是什么反应了! 只差一点就能知道仇大少爷和十二洲第一凶刀的关系进展到哪里了! 他冒生命危险在那边装了半天的石头,眼看就能得到正主的盖章,结果全被不渡秃驴的这一嗓子给喊没了…… 陆净掐死不渡和尚的心都有了。 “少阁主?” 娄江站在栈道上,直接无视了掐在一起的陆净和不渡和尚,把目光投向左月生。 被他喊到的左月生一个激灵,心说姓娄的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可真他娘的会挑时间。拿眼角的余光往另一边偷偷一瞅,发现仇薄灯已经站起身了,某万年一出的疯子平静地站在他旁边。 还好还好,没拔刀。 左月生松了口气,将拿了半天的竹架搭好,麻溜地站起身,刚要中气十足地训斥娄江,就听到一道哀嚎。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啊——” 伴随着鬼哭狼嚎,一道灰青的身影带着呼呼风声,从竖直的崖壁上手舞足蹈地栽了下来。 刚要走过来的仇薄灯退后一步。 砰—— 灰青道袍的人正脸朝下,结结实实地拍在了云台上。 肉身撞石的声音惊得另一边的陆净手为之一松,不渡和尚借机把自己的脖子拯救了出来,逃到了另一边去。 “小……小道就……就说了定有血光之灾……” 摔成一张饼的人颤巍巍地举起一只手,又“啪”地一声掉了下去。一顶破斗笠晃晃悠悠地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正好扣在他后脑勺上。 “……” 四下俱寂。 半晌,仇薄灯看向左月生:“你们山海阁,哪来的这叫花子?” “喂喂喂,别什么杂七杂八的玩意都往我们山海阁塞啊,”左月生不满地叫了起来,“我们山海阁哪来的牛鼻子道士?娄江,你咋把这种一看就是来打秋风的家伙给领过来了?” “少阁主,他是……” 娄江压下扭头就走的欲/望,尽职尽责地开口。 “他啊,”不渡和尚揉了揉脖颈,晃悠着过来了,毫不客气地踹了地上的“饼人”一脚,“十次卦九次岔,还有一次卦直接砸。乌鸦嘴一个。” ………………………… “烛南这回要热闹了。” 君长唯放下了手中的窥天镜,神色格外古怪。 “啥?”老天工正在忙忙碌碌地组装一件护腕,听到他的话,抬头看傻子般瞅他一眼,“你们太乙的人都来了,热不热闹心里没谱?” “你记得鬼谷子收了个关门徒弟?”君长唯没搭理他的讽刺,“把自己的推星盘都传给他了。” “好像有这么回事。是不是叫……” “半算子。” “对,是这个名儿。”老天工干脆利落地拧好一块齿轮,迟疑地挠了挠头,“奇怪,怎么连我都觉得这名字熟悉……好像听谁说过什么事一样……” 他这么一说,君长唯就笑了。 “你忘了?这小子前年出谷,到处给人算命,不管算什么,张口就是一句‘血光之灾,大凶之相’。有次算到风花谷谷主身上,说她三日内定会毁容。气得风花谷谷主把人捆了,放话要鬼谷子亲自去领……”君长唯竖起一只手,“他出谷一年,花钱让别人请他算卦,花了整整五百万两……嘿,险些把鬼谷子那老头气死。” “五百万?该!鬼谷子那死要钱的,活该他收这么个败家徒弟。” 老天工听君长唯这么一说,顿时喜气洋洋,一把将窥天镜夺了过来,兴致盎然地准备亲眼看看鬼谷子的这位“宝贝徒弟”。 他将窥天镜一架,瞅了没一会儿,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君老鬼,等等,你过来看,那边的海面……有些不对劲!” ……………………………………… 沧溟拍击在深黑的礁石上,往返起伏,潮声循环。 “能把自己摔成这个样,也是个人才啊。”左月生蹲在一边,看与石面贴得很平整的人形,“话说,现在是不是算四害齐全了?” “什么四害?”陆净不解地问。 “你忘了吗?仇大少爷、我、不渡秃驴还有这个半算子,合起来并称‘仙门四害’啊。”左月生随口答。 “原来如此。”陆净先是点点头,随后猛地一惊醒,“不对啊,仇大少爷纨绔榜首,不渡秃驴第二,这穷酸道士我记得是第三,他们三个没什么问题,但纨绔榜第四应该是我?你不是第五么?怎么是你们四个并称‘四害’?没道理啊!” “嘿!”左月生得意洋洋一拍他肩膀,“这‘仙门四害’光是纨绔可不够,还得祸及一方,令人闻之色变。本少阁主曾一计坑过十万烛南商贾,不渡和尚一人卷跑过一城之财,半算子一卦惹风花谷内乱,仇大少爷更别提了,当年一句‘名字难听’,便换了东洲多少城城池的城祝……陆十一你充其量就是个治病要命的纨绔,哪里够得上‘仙门四害’这等荣光?” “什么?”陆净愤然拍腿,“本公子以前也是差点令药谷和清渊门打起来的人物好吗?……全怪我哥赶到得太及时。” 娄江在旁边听到这话,险些一头栽进海里。 ——敢情你们这些纨绔,还纨绔出等级和鄙视链来了? “这家伙就是一句话让风花谷正副谷主姐妹情碎,翻脸厮杀的半算子?”仇薄灯挑剔地审视挣扎着爬起来的青年道人,“看着也太穷了,简直拉低纨绔榜的水准啊……秃驴你带他来做什么?” “你们上次不是问我怎么提前蹲点的吗?”不渡和尚一指半算子,“就是这家伙算的卦,连带‘你们到鱬城必有血光之灾’也是他说的。我就把他带过来了。” “小道早说了,我乃鬼谷传人,神机妙算,从不骗人的。” 半算子仰起鼻血哗啦啦的脸,瓮声瓮气。 “这么准,你怎么没算到自己会从栈道摔下来。”左月生揶揄。 “唉,”半算子一边撕下衣袖堵住鼻血,一边叹气,“这定然是因小道今日泄露太多天机,是以才有此劫。” “算迷路一百次的天机。”不渡和尚哼哼。 “唉,不渡禅师,你这么说就不是了。”半算子堵住鼻血后,环顾四周,“依小道相面之术……诶。” 他的视线突然定格在仇薄灯脸上。 “公子,您不日有血光之灾。” 左月生心说,你的不日是哪一日我不知道,但我觉得牛鼻子你现在就要有血光之灾了……某个人的手已经按在刀柄上了喂! 下一刻,左月生的眼睛骤然瞪大。 刀光乍起,半空一线血色。 真、真出刀了?! 第62章 曾为天地燃明烛 寒气掠过脖颈, 半算子僵在原地。 果、果然是大凶之兆吗?! 欠风花谷谷主三十万两黄金、欠北隅城时盛十一万两、欠不渡和尚十三万两、欠阵宗长老二十四万两、欠……无数张欠条在脑海中划过,半算子莫名地又觉得轻松了起来……所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身前债一笔勾销, 这么想想好像也是赚了…… 总比辛辛苦苦还清债后一命呜呼,来得好? “那那是什么!” 陆净惊骇地指着海面, 声音都变调了。 “唉?!” 半算子一惊,赶紧抬手抹凉飕飕的脖子, 居然还好端端地顶着脑袋。 水声轰然! 绯刀斩开深蓝近黑的海面, 撕开一道暗红的裂缝。粘稠的鲜血如沸水般翻涌, 一片青黑的云破水而出,在半空折转, 又重重砸回海面,拍起数十丈之高的黑红浪头,刺鼻的腥气扑面而来, 掺杂难以形容的腐败臭味,呛得所有人同时后退。 “左、左胖。”陆净双眼发直, “你说的钓鱼, 钓的就是这玩意?” 他声音还在发颤。 海澜起伏, 青黑的“云层”漂浮在水面上,暗红的污潮迅速蔓延开, 在海面堆叠起层层色泽奇诡黑紫晦朱的霞云。那不是云, 那是一条蝠翼巨大生有密密麻麻狰狞青鳞的庞然怪鱼。它悄无声息地贴服在海底,广阔数十里, 整片海域都是它的身躯, 站在近处的人根本发现不了端倪。 “这、这他娘的是人钓鱼, 还是鱼钓人啊?!” “……青蝠。” 娄江喃喃。 《怒海异鱼录》中记载过这种半鱼半鬼的东西, 描述其“大者长数千里, 广数百里,穴居海底,匿而不发,蛰伏千岁而不死,见则其海将怒”。在山海阁还未驱玄武镇海前,青蝠是沧溟的主宰之一,其形介于虚实之间,能借沧海之晦掩盖气息,其慧奸猾,善于尾随孤舟寻觅到渔民聚居之地,掀浪噬杀。 “不可能啊!”左月生跳了起来,“这东西不早就被杀干净了吗?而且这里是静海啊!静海怎么可能会有这鬼东西?!” 山海阁开宗立派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山镇海”。 玄武镇沧溟,怒海平息后,山海阁花了两千多年,精锐尽出,将青蝠和其他能够游走在荒瘴和沧溟之间的异鱼怪妖剿杀殆尽,最后又立三百二十万根海柱,圈出一片供千百万海民安息的静海。 静海无波,止水无妖。 就像太乙宗主宗夔龙凤凰所在山门一样,玄武在的地方,本该千里无鬼魅无邪祟! “我操操操操!”左月生几乎已经是在跳脚大骂了,“这鬼东西怎么进海界的?老头子这几年干什么吃的?静海里出现了这种玩意,他是瞎了还是聋了?” 他骂自家老子骂得毫无压力,滔滔不绝,一点也没有在“贵客”面前为亲爹保留颜面的意思。 “少阁主,”娄江不得不打断他,“海界内出现青蝠事关重大,必须尽快汇报阁主和诸位阁老。” 说着,娄江看见黑衣的年轻男子收刀入鞘。 一股寒气忽染蹿过脊背。 娄江僵硬着身,终于从静海出现青蝠的震惊里回过神,注意到另一件事……绯红的长刀、银灰的眼睛…… 站在仇薄灯身边的年轻男子是数月前在枎城碰面的那个人! 那个不知身份不知来历,伪装成少年祝师的人! 娄江也试着查过对方的身份,但一无所获,后来他问过陶容长老,陶容长老沉思半天后,让他不要再追查这件事,以后遇到此人立刻避开……避什么避啊!这几名缺德二世祖,直接把危险人物带进山海阁了! 一瞬间,娄江几欲吐血。 他之前就知道左月生他们瞒了一些事,比如枎城一夜,仇薄灯从飞舟跳下去后到底发生了什。但万万没想到,他们很有可能私底下和陶容长老忌惮至极的人物有过接触……不仅有接触,他娘的,娄江甚至怀疑,他们知道这危险人物是什么身份。 娄江以为经历过枎城和鱬城,自己已经能平静地接受一切二世祖们搞出来的幺蛾子,能无波无澜地面对世事变化。 直到这一刻,他发现自己错了。 这些二世祖捅娄子的本质是永无上限的!你永远也不知道他们能够折腾出什么新花样! 带着连阁老都要退避三舍的危险人物在山海主阁大摇大摆地乱晃,和在家里放一堆随时会炸个天翻地覆的蕴灵珠有什么差别! “随时会炸个天翻地覆”的危险人物并没有理会思绪错乱如麻的娄江。 他束手无策地站在仇薄灯身边。 其他人都被呛得倒退,就更别提嗅觉格外灵敏,鼻子格外娇贵的仇大少爷了。师巫洛冷不丁一刀斩出后,仇薄灯直接干呕得几乎要把胃一并吐出来,被血腥和腐臭熏得眼晕目眩,差一点背过气去。 见师巫洛还傻愣站着,仇薄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抬手将他的衣袖撕了一块,充当手帕捂住口鼻。 呜——呜—— 海号响起,青铜声震动每个人的耳膜。 与日出时分的晨钟迥然不同,此时此刻的号角又急促又尖锐,它震开笼罩在烛南九城仙阁的缭绕流云,把紧张和不详的预感从天到地的笼罩向所有人。 “海号,”娄江抓住正在跳脚的左月生,“少阁主,是海号,快回无射阁!” “什么、什么是海号?” 陆净捏着鼻子,一边往栈道上走,一边问。 “沧溟以前又叫‘怒海’,狂涛不歇,骇浪不止,鳄蛟戾怪纵横,荒瘴化于海中,水族海兽性情极为凶悍。直到玄武镇海,才开始有风平浪静的时候,这一带的百姓才开始生息繁衍。”娄江拖着左月生,一边走一边解释,“玄武不老不死,但每隔三百年就要进入一次龟息期。玄武龟息,沧溟锁海。” “可今年根本就不是玄武龟息的时候!”左月生在海号中扯着嗓子大喊,“老头子在哪?我要去问他到底在搞什么!” 漆黑的积雨云翻滚堆叠,从远处的天陲一重一重涌来,仿佛黑暗从四面八方逼来,要把这燃于海面的九枝明烛吞噬。世界骤然阴郁晦暗,头顶是即将被遮去的最后天光,人与物在这光里森白一片。 海号一声急过一声。 浪潮汹涌的海面上出现无数渔舟,或大或小,或快或慢,朝烛南九城方向回航。城门上的山海阁弟子披着银色的大氅,如一只又一只飞鸟掠出,掠过海面,破浪击潮,尽己所能地去协助渔舟穿过石柱,进入静海。 “还好……” 娄江松了一口气。 还好山海阁的弟子训练有素,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接渔舟回航,只要能进入静海,就算渡过一劫了。之后只要等待玄武龟息期过,就可以重新开界出海了……娄江这么安慰自己,可心底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青蝠出现在云台下,出现在海界内…… 如今的静海,真的还是静海吗? 娄江心急如焚,却发现左月生一边走,一边转头看云台。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娄江发现他竟然在看搭了一半的烤鱼架子,一时间都要被气笑了——都什么情况了,您还在惦记您的烤鱼架子啊? 正腹诽着,一阵海风刮过崖壁,将搭了一半的竹架卷进海里,左月生骂骂咧咧地转回头,娄江听到他吸了下鼻子。 娄江一怔,想起件事。 左月生还小的时候,左梁诗会带他来云台钓鱼,那时左月生还没长成个胖子,一大一小两个蹲在云台上,一点也不像堂堂仙门的掌权者和未来的掌权者。后来,左月生不知道怎么开始横竖向发展,逐渐展现出异禀的混不吝天赋,跟亲爹的关系也逐渐势如水火。直至今日,两人见面不超过半柱香,必定上演父撵子奔的戏码。 阁主近些年基本不来云台垂钓,这里就被左月生划为了他的地盘。 想起这件事后,娄江再要仔细回想,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左月生和他爹的关系,到底是因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仇薄灯在垂直崖壁的栈道上回身。 阴云已经堆到烛南城上空,天光正在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黑云里苍白如龙的闪电。山海阁弟子还在努力地接渔舟回航,他们的大氅在渐渐卷起的海浪间若隐若现,仿佛衔幼雏归巢的大鸟。 号声回荡。 ……………………………… “不用再等了。” 君长唯放下窥天镜,提刀起身,踏进海中。 “海门早就出问题了。” “左梁诗这个阁主到底是怎么当的?”老天工将铁青护腕扣好,脸色阴沉地提着两柄阔斧跟着站起来,“都被人把青蝠引进静海了,我看他直接跳茅坑算了,将来有什么面目去见他家祖宗。” “山海阁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后,就算他是阁主,很多事也未必能管得到了。”君长唯低声道。 老天工眉头一跳:“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今天怎么会为他说话?” “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事,”君长唯转动手腕,拔出金错刀,“山海阁的阁主,向来是所有仙门掌门里,寿命最短的……以前我以为是和左家跟玄武签契有关,现在看来未必。” “什么意思?” “左梁诗这家伙心思很深,他来找我帮忙‘清山镇海’的时候,说过一句话,说这些年把他儿子到处乱塞就够对不起他了。”君长唯挥刀,刀光在海底一闪而过,“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儿子到处流放?因为他怕……” “怕有人会对他儿子下手。” 海水中一道矫健修长的黑影被切成两半。 “山海阁有几位阁主死得很蹊跷,”君长唯转刀,“我怀疑……他们是被暗杀的,山海阁阁主与阁老之间的博弈,早就开始了!” 老天工抬头望向黑云之下的烛南九城,那里无数灯火摇曳,如兽群睁开双眼。 是这样吗? 曾经约定过,镇守山海,护卫苍生的仙门,早已沦为争权夺利的困兽场? …………………………………… 阴云低垂近海,沧溟深黑,苍穹深黑。世界仿佛两重缓缓黏合在一起的厚帷,它曾被人奋力撕开,分出天地明暗,上下左右,但现在一切时间与空间的坐标正在迷失,一切正在缓缓重归混沌。 “遂古之古,何以初兮?” “太上之上,何以尊兮?” “鸿蒙未辟,何以明兮?” “四极未立,何以辨兮?” 幽晦中,有人站在海天相接之处,念起留载于溱楼素花十二问上的问天之歌。潮声起落,仿佛在为他应和。 “天问难答,问天者连名姓都没留下。” 怀宁君依旧一身白衣,衣袂随风飞扬。 他望着玄武背上的九座城池。城池灯火通明,仿佛九枝巨烛在天地间燃烧,光照百里。 “他们还记不记得,南辰之烛,是为了什么点起?”怀宁君低声问,仿佛是在自语,又仿佛是在问另外的一个人。 千万年已过,最初的传说与无人能答的问天之歌一起遗失……在最初,八周仙门,是钉进大地的楔子,铆合绷紧,撑起苍天的帷幕;是点燃八极的蜡烛,熊熊烈烈,荡清厚土的霾雾。 现在,钉在十二洲东南的这颗天楔,要被□□了。 一条乌蓬船穿浪而来。 撑船的媚娘深深鞠躬:“戏先生派我来迎接诸位大人。” “他自己不来,又是在做什么?难道有比迎接君上更重要的事?” 怀宁君身后还有两个人,全身笼罩在黑披风里,难辨身形。左边那位肩头停了一只翎羽漆黑的鸟,右边那位则手持一被布条包裹的长杖。说话的是左边那位,声音低哑尖锐,似乎是一位女子。 “今日是‘蒙晦十二洲’的开端,戏先生正在全力更改烛南海界的排布,左梁诗亦有所动作,实在是难以分心。”媚娘客气而不落下风。 说话者冷笑一声,似乎对戏先生极为不满,又或者,二人旧有间隙。 “走。” 怀宁君淡淡地打断她们。 他踏上船,两名黑衣人紧随其后。 乌篷船急速而行,混杂在百万归航的渔舟间,穿过海界停泊在静海之内。接引的山海阁弟子一无所觉,驼城的玄武毫无反映。怀宁君手指敲击船舷,透过船帘,凝视倒映在海面的渔火。 “你为天地燃起熊熊烈火,最后死在亲手点燃的火里,而人们连你的名字都没记住。” “如今连你留下的明烛都要熄灭了。” “真可悲啊。” 第63!章 去吧!去大杀四方! “胖子, 你们烛南的风,都这么大的吗?” 陆净趴在窗棂上,向下张望。 山海阁各式各样楼台塔殿的屋顶自高向低排开, 有形如人字的尖山顶,有坡面如弧的卷棚顶, 也有山尖伸檐的九脊殿,还有锥瓦宝珠的攒尖塔, 错落参差。屋面的用料各不相同, 有施釉集锦的琉璃面, 也有干槎灰梗的深布瓦,还有棋盘鎏铜的金页, 色泽不一。 宛如浮于半空中的殿阙之山,楼阁之海。 “屁,”左月生将他扒拉到一边, “要是天天刮这种风,还咋过日子?” 他们待的“无射轩”在这建筑之山靠上的地方, 俯瞰时能将大半个山海阁收于眼底。只见披淡金大氅的阁中师兄师姐们提着风灯, 迅速地离开住处, 或前往城中各处街道,或前往连绵巍峨的海墙, 或沿栈道廊桥巡逻…… 左月生总算稍微放心了一些。 山海阁设有“应龙司”。 司分二部, 一披银氅,由修为较低的外阁弟子组成, 人数众多, 负责海号吹响时护送渔民回航, 二披金衣, 由修为较高的内阁弟子组成, 人数较少,负责巡守警戒,何处潮晦过重滋生脏物,便就地斩杀,若遇雷霆过急暴雨过重,可能摧屋毁墙,便引开风暴雨势。 烛南不是第一次吹响海号,早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应对措施。 以往怒涛锁海,一锁便要锁两三个月,大家也习惯了。这次锁海虽然来得突然,但在山海阁弟子有条不紊的安顿下,烛南城中的修士居民渐渐地也平静了下来。一些修为不错,在烛南住得比较久的修士,不分门派,跟着山海阁弟子一起,巡街道,疏水渠,通河门。 左月生又远眺了一会静海面,发现渔舟一条挨一条,在玄武附近的静海停泊下来,没有发生什么骚乱…… 还好还好,那条青蝠应该只是个意外。 门帘一掀,风铃一响。 娄江走进来。 “老头子怎么说?”左月生扭头问。 “阁主让你这几天待在无射轩,不要外出。”娄江回答。 “没了?” “没了。” 左月生不敢相信:“他没说青蝠是怎么回事?” 娄江摇摇头。 “过分了?”陆净歪过来个脑袋,“青蝠还是我们遇到的呢!要不是……呃,要不是……”他卡了一下,把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的某个人含糊过去,“我们几个现在可就在鱼肚子里划船了,身为当事人,我们有……对了,有知情权!” 他炫耀似的,显摆从仇大少爷那里学的新词儿。 “对!就是!”左月生一拍大腿,“我们有知情权,老头子在哪?我要去见他!” “……” 知情权又是个什么鬼东西! 娄江熟练地压下自己的无言以对感,沉着稳重地解释:“玄武突然龟息,阁主正在安顿九城内的各方商贾,还要派长老去排查静海,事态紧急事务繁忙,暂时没办法见少阁主。不过,他委派了陶长老过来,应该一会就到了。” 说话时,他下意识地去看无射轩里的某个人。 忽然,娄江一愣:“仇长老呢?” “仇大少爷不是在软塌上歪着吗?”陆净随口答,回头一看,也是一愣,“诶?!仇薄灯人呢?他刚刚还在那里啊?” 几个人待在无射轩的望海阁上,半算子正在处理摔伤——他貌似摔了不止一次,不渡和尚正在清点自己的银两,而独占一窗的软塌上空空如也,不仅仇薄灯不见了,师巫洛也消失了。 娄江大惊失色。 在他心里,太乙的这位小师祖约莫等于一个行走的大事引爆索。 想想看,他在枎城潜伏调查了一年多,什么确凿的线索都没查到,太乙小师祖抵达枎城的第二天,枎城一夜血祭,前城祝葛青引燃天火,瘴月城开上神降临。再想想看,太乙小师祖抵达鱬城的第二天,舟子颜启动幻阵,与陶容长老师徒反目,百年苦郁爆发举城入歧途……如今掐指算算,今天刚好又是太乙小师祖抵达烛南的第二天……而恰恰好的,又是在今天本该绝迹的青蝠出现在烛南静海,镇海的玄武提前进入龟息…… 这个节骨眼上,仇薄灯突然失踪了! 连带某一个能与天外天上神抗衡不知名姓的家伙一起! 好比话本里,侠客怪杰即将掀天翻地前的铺垫。 娄江回顾了下太乙小师祖掀过的天地,枎城,城祝葛青身败名裂,至今跪在神木之前;鱬城,城祝舟子颜自尽谢罪,山海阁将之除名…… 烛南无城祝,由阁主掌城。 难道说,太乙小师祖这位“城祝杀手”是要晋升为“掌门杀手”了么! 娄江冷汗涔涔,心惊肉跳,拔腿就要发动人手去找。 “别是掉海里去了?”陆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望海台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人,就趴到窗户边去,往下大喊,“仇大少爷!仇大少爷!要去捞你么?还是给你扔一条绳子——哎呦!” 一小片灰瓦丢到他后脑勺上。 “左胖子,你家这阁楼年久失修了吗?瓦片都掉下来了,”陆净揉着后脑勺抬头,“诶?仇薄灯?!你什么时候跑上边去了?” 娄江闻言,探出小半个身体往上看,只见仇薄灯坐在望海阁攒尖屋顶的绝脊上,手指拨弄着立于宝顶的相风铜鸟,某位不知名姓的年轻男子也在阁顶上。 娄江松了口气。 也是,少阁主和他是狐朋狗友来着,“掌门杀手”这种事应该是不会出现的。 “你们……” 他刚想说话,就被陆净勒住脖子,拽了进来。 “喂喂喂!” “人家爱在屋顶上看风景,你就让他们看去呗!”陆净拖着娄江,把人摁到桌子前坐下,“来来来,喝酒喝酒。” 娄江一时间被他这“反客为主”的东道架势镇住了,下意识地拿起酒杯喝了两口,刚入口就直接喷出来。 “这酒谁喝的?这是在喝刀子还是在灌火啊!” “有这么烈吗?”陆净揭开玉壶盖子闻了闻,试着灌了一口,“我看仇大少爷喝起来就跟喝水一样……靠,水水水!” 仇薄灯坐在绝脊上,听着望海阁里几个人的对话声,远眺沧溟。 他其实没有在看风景。 他是在听。 听相风铜鸟的歌声。 山海阁所有楼阁门阙上都立有“相风”,它是一只铜鸟立在一片铜表之上,鸟足抓细柱是活枢,风吹来时,铜鸟会随风而动。此时此刻,百万相风铜鸟首尾皆昂,急旋不定,铜翼回转的声音与风被割碎的声音汇聚在一起,恢弘浩大。 如万鸟齐歌。 歌声里,黑云重重叠叠压过苍穹,翻滚弛卷,仿佛怒海倒悬。 “快下雨了。” 师巫洛坐在他附近的垂脊上,绯刀横过膝盖。 “下。” 仇薄灯半趴在宝顶石珠光滑的弧面上,看相风鸟一刻不歇地转动。太阳已经被彻底挡住了,天地之间却充斥着一种似有似无的光,映得他的眉眼半明半暗。 “也该下雨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雨点从天而落,一大滴一大滴,在灰瓦上打出深黑的圆印。雨被风刮着,一片一片地浇过房屋。雨里有道灰色的人影迅速接近,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来人清咳两声。 仇薄灯懒懒地偏头:“有何贵干啊?陶长老。” “君长老托我将太一剑与您送来。” 陶容长老将手里捧着的剑匣抬高了一些。 “修好了?这么快?”仇薄灯终于直起身,也懒得下去,直接一伸手,喊了声“破剑过来”。 太一剑纹丝不动。 仇薄灯一挑眉:“修好了自尊心回来了啊……行,太一!过来!” 太一剑应声而至。 一路毕恭毕敬将太一剑捧过来的陶容长老:…… 从“破剑过来”到“太一过来”有什么变化吗?原来作为天下第一名剑,太一剑您的自尊这么好满足的啊? 陶容长老无言,索性移开目光,视线落到仇薄灯旁边的撑伞人身上。沉吟稍许,他拱手行礼:“能否与阁下单独谈谈?” 师巫洛看了他一眼。 “我去看看左胖子他们在搞什么鬼。”仇薄灯按住他的肩膀,“你们谈。” 他没等师巫洛说话,便直接回阁楼中去了。 师巫洛合上伞站起身。 隔着重重雨帘,陶容长老感觉到他正冷淡地注视自己,那种感觉就像被一柄刀的锋刃指住,寒意里带着森然的敌意和杀机。这个世界上,只有仇薄灯一人会觉得他是个很容易手足无措的年轻人,又或者说,他只在仇薄灯面前像个活人。 除此之外,他便是一把刀,一把不知道为什么对所有人都怀着敌意和杀机的刀。 “我记得你,”师巫洛说,“你去过真正的不死城,还见过万族鼎,也去过南疆。” “能够让您记住,是敝人的荣幸,但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陶容长老压下本能的寒意,略微欠身,“阁下,这边请。” 雨渐渐大了,将烛南笼罩在阴沉里。 海号停止,但编钟响了。 ………………………… 仇薄灯进望海阁时,就听到左月生中气十足地骂他爹,从一毛不拔,连个铜板的零钱都不给他算起,一直翻旧账翻到不小心打碎了他娘的铜镜,推他顶包……骂得情绪激昂,妙句频出。 陆净一边给他倒酒,一边火上浇油:“你爹这干的也忒不是人事了。” “就是就是!”左月生把桌子拍得震天响,“他真以为自己算什么端正君子吗?我呸,自己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脸指责我长歪了!要不是指望着继承他的私库,看我愿意喊他一声‘爹’不!” “父爱如山体滑坡,子孝如大雨滂沱。”仇薄灯评价。 左月生嫌陆净倒酒倒得慢吞吞,抢过酒壶,一口干尽,“砰”一声把酒壶怼到桌上:“他自己一个人两张脸,晚上跟我娘发牢骚,把一群橘子皮苦瓜脸的老不死骂得狗血淋头,白天见了面还要虚伪地拱手堆笑,一口一个晚辈一口一个晚侄。他自己愿意当后生小辈,那就去当呗!还想让我也跟着喊那群老不死的爷爷。我亲爷坟头草高三丈三,他们也想去给我爷作伴?” 娄江听得眼角直跳,心说少阁主这话要是传出去了,转天就能听到“山海阁内讧”的消息。 “我爹和你爹不一样,不过感觉差不多,”陆净一脸深有同感,“他当他的圣人去,凭什么管我做小人。” 基于狐朋狗友的身份,仇薄灯觉得自己也该附和着说点什么。 可惜他了一下自己的记忆,两世为人,关于双亲的部分贫瘠有限……好,根本就是等于“零”,而其余长辈似乎都是百依百顺,溺爱得令人发指,想来说出来不会对左胖子起到任何安慰作用……只好给这愤愤不平的叛逆胖子倒酒。 “还有应玉桥那小子,仗着有个老不死的爷爷,还有自己有那么一丢点修炼天赋,就牛气得跟眼睛长到额头顶上去一样……我爹竟然还想让我喊他一声应师兄,师兄个屁,老子倒想当他大爷!”左月生拍着大腿,拍起千层肉浪,“这丫的,还带人堵过老子,一口一个‘向少阁主讨教一二’,他定魄我明心,这不是诚心想揍我吗?我疯了才跟他讨教一二!” “真阴损!”陆净痛斥,“这姓应的果然一肚子黑心肠,这不明摆着想落你的面子吗?这还能忍,你让人揍他啊!” “我也想找人揍他,可惜那时候娄江还没进山海阁,丫的勉强算山海阁年轻代第一的……”左月生遗憾地叹气,“所以我只好买通了红阑街的姑娘,在他过夜的时候,把他的衣服调包了。” 仇薄灯“欸”了一声,好奇地问:“你调包他衣服干嘛?在衣服里放跳蚤吗?” “放跳蚤也太小意思了?”左月生简直不屑一顾,“我听说有种布叫‘夜绒’,要是碰到打雷天,会‘唰’一下烧得干干净净。我就去把这种布给找来了,仿照他平日穿的衣服给他做了一打。烛南嘛什么时候有雨什么时候打雷,基本上都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嘿嘿,然后,某个雷电天,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应玉桥应大公子当街裸/奔……哈!那屁股有够白的。” 仇薄灯和陆净一起沉默片刻。 “不愧是你啊,月半同学。”仇薄灯拍拍他的肩膀,“妙计频出,足智多谋。” 这么猥琐,这么阴损的报复,一般人还真想不出来。 陆净也为之肃然起敬,彻底歇了篡位“仙门四害”的心……和这死胖子一比,他特么就无害得跟小绵羊一样! 碾压小绵羊的胖子得意了没多久,就又长吁短叹起来:“然后我就被老头子结结实实地收拾了一顿……要不是我娘拦着,他甚至想把我扔到太乙去交流交流……见鬼,太乙那地方是人待的吗?” “左月半同学,鉴于不是人待的地方的师祖就坐在你面前,你最后斟酌下用词。”仇薄灯提醒。 左月生举手投降:“我错了!是太乙太过上进,清风满堂,我这种扶不上墙的烂泥不应该去祸害太乙宝地的风水。” “果然毫无节操啊……”陆净嘀咕。 “但烂泥也有追求的好吗!”左月生双手“啪”地按在桌面上,威风堂堂地站了起来,“就算我再怎么烂泥也是山海阁少阁主好吗?!本少阁主就不能英武一回吗?我可是在很认真地质问他,身为阁主,怎么管理的宗门,怎么让青蝠这种鬼东西出现在静海里!他跟打发三岁小毛孩一样打发我,老是什么都不告诉我就算了,还特地派、派个糟老头子来盯着我,生怕我跑出去给他惹事……我就不能干点好事吗?!” 娄江在外面叹气,心说要不是你老惹祸,阁主至于一听到你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又得给你收拾什么烂摊子了……不过,这次阁主让左月生待在无射轩不要出去,未必是因为担心他在众人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惹事。 里间的几位二世祖则生动形象地展示了什么叫做“帮亲不帮理”什么叫“不分黑白地站在狐朋狗友这边”。 不仅你一言我一语地声讨起左大阁主的罪状,还积极踊跃地给左月生出各种回敬他爹的馊主意……听得娄江心惊肉跳,觉得按照这个局势发展,未来左阁主的日子恐怕要彻彻底底地不得安生。 左月生放了一堆未来要让他爹如何如何的“豪言壮志”后,轰然趴到桌子上。 他酒量堪称一绝,可仇薄灯的酒够烈,几壶酒下去,完全是靠一肚子火气撑着。现在火气散了,人也就倒了。 “左胖左胖。”陆净拿扇子柄戳他,“真醉了?” 左月生不耐烦地挥开他的手,在桌子上转了次头,嘟嘟哝哝地:“……一天天的,简直像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你不待见我,我还不待见你呢……” 他一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没节操,直到这个时候,才偶然地暴露出作为一个儿子,一个孩子委屈不满的一面。 陆净扭头看仇薄灯,用口型说:看来是真醉了。 仇薄灯点点头。 “死胖子也不容易啊。”陆净懒得去找被子,扯了块窗帘给左月生蒙头盖上,摇头晃脑地感叹,“虽然我和我爹关系也不怎么样,但少谷主不是我啊……他好歹一个少阁主呢,天天被东塞西扔的……” “没办法,”仇薄灯翻了翻,找出坛还没被左月生祸害光的酒,“他们左家代代单传。” “还不如我,当个彻彻底底混吃等死的纨绔。”陆净同情了一会儿,转而关心起另外的事来,“胖子这几天算是被禁足了……我们是不是也得陪他呆这里?想想还有个唠唠叨叨的娄老妈子寸步不离,简直让人生无可恋啊。” “第一,我不是老妈子。第二,我陪你们待这里,我更生无可恋。” 分隔里外的活屏被人拉开了, 娄老妈子……哦,不,娄江站在门口,举起一份刚刚收到的传信。 “以及,阁主传信,让少阁主立刻赶到山海大殿,参加阁会。” 内间静了片刻。 陆净跳起来,手忙脚乱将蒙在左月生头上的窗帘扯下;仇薄灯一边直接一脚把凳子踹走,以“物理”手段强行把左月生撵了起来,一边扭头让不渡和尚过来,给这死胖子来一套醒酒的《延华经》;半算子凑过来,自告奋勇要帮左月生算一算吉凶,被不渡和尚一把捂住他的乌鸦嘴…… 人仰桌翻。 “我□□爹疯了吗?!让我去参加什么阁会啊!” 左月生刚刚还在嚷嚷他爹觉得他见不得人,现在却一脸天崩地裂。 “商量山海阁生死存亡千年发展的会议啊!我去了能干什么?给他们当笔录吗?就我这字也不能够……见鬼了啊!所有阁老都会参加啊!全都是有头有脸的风云人物啊!” “怂什么!”仇薄灯叱喝,“你堂堂山海阁少阁主,仙门四害之一,难道就不是人物吗?陆净!和尚!去给他收拾出个人样!” 陆净和不渡和尚一左一右,把人架起来往隔间里拖。 仇薄灯转了一圈,找到张笔,蘸了蘸墨,找不到纸就从被陆净扯下的纱帘上撕了一小块,迅速笔走龙蛇。 “……阁主还说,让少阁主你尽量简朴低调……”娄江刚刚没转达完的半句话被嘈杂的嚷嚷淹没了。 “穿这件行!白色翩翩公子!” “不行不行,白色太素了!第一次亮相登台要穿得威风!” “轻一点!陆十一,你是想把我的肠子勒出来吗?!” “忍忍!你太胖了!腰带捆不上啊!秃驴,过来搭把手!” “嗷!!” “……” 娄江傻在门口,无人理睬。 “铛铛铛——” 陆净拽开隔间的门,和不渡和尚一左一右,将威风堂堂的左月生左少阁主推了出来——深黑的衣服上盘龙舞凤,左袖一挥就是夔龙怒目,右袖一甩就是火凤啼鸣,戴的是朝天冠,勒的是金腰带,踩的是白玉靴。 活脱脱一个富贵一方的…… 悍匪! 手里再拿个狼牙棒,就能大喝一声:“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命财!” 娄江目瞪口呆。 他想说话,但压根就没人理会他。 陆净鼓掌开道,不渡和尚威武喝彩,半算子亦步亦趋提衣摆……最后,仇薄灯把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窗帘布卷了卷,塞进左月生怀里,一掌拍在左月生后背上。 ——把人直接拍出了望海阁。 “哪个不长眼,就把名字记下来。”仇薄灯抱着手臂,懒洋洋地靠在门口,“回头让他死。” “对了,记得挺胸收腹!吸一吸肚子,别把腰带崩断了!”陆净大声提醒,“还有上下楼梯的时候,别把靴子上的玉给磕碎了!” 不渡和尚举起条刚潦草写好的横幅,先是正面泼墨淋漓六个大字: 酬银共计五百! 后是反面张牙舞爪六个大字: 左少阁主必胜! 左月生深吸一口气,捏紧仇薄灯塞给他的布条,提起陆净勉强扣上的金腰带,踩着嚣张跋扈的步伐,义无反顾地踏上战场。 背后是狐朋狗友们“慷慨激昂”的送行声: “去!去展现你身为少阁主的威严!去以少阁主的身份大杀四方!去把那群老头子的颜面扯下来!狠狠踩上两脚,再吐上两口唾沫!” 第64章 威风凛凛章精准押题 娄江被一群二世祖挤到后边, 眼睁睁地看着左月生宽阔的背影雄赳赳气昂昂地消失在楼阁亭台之间,彻底失去回天之力……他已经能够想象阁老们的迷茫,以及阁主崩裂的从容神情。 “死胖子能应付得过来吗?没问题?”陆净问。 娄江木然地看了他一眼, 心说你们这一通折腾已经是最大的问题了…… “当然有问题。”有人毫不犹豫地回答。 娄江一怔。 这群二世祖里竟然有正常人, 而且这个正常人竟然是仇薄灯,问题是,刚刚就是这家伙带头折腾啊…… 仇薄灯转回屋里, 在窗边坐下,一手肘在桌面分担重量, 一手忽高忽低地抛着一枚骰子:“虽然人们都说‘上阵父子兵’, 可连阁主都护不住自己的儿子, 被迫把自己的儿子也带上了战场,这问题难道还不够大么?” “什么?”陆净大吃一惊,“不是左阁主良心发现, 终于决定重视一下他儿子了?” 骰子在半空一顿。 “陆十一,我让人给你拿六个核桃过来,需要吗?”仇薄灯关切地问。 “我要那东西干嘛?”陆净不明所以。 “核桃补脑。” “……”陆净怒而拍桌, “仇薄灯!你不要以为我听不懂你是在说我蠢!我就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你别打哑谜会死吗?”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不渡和尚关好门,顺手将木栓挂上, “贫僧想,仇施主的意思是, 一开始左阁主要求左施主待在无射轩寸步不出, 未必是因对他心有嫌恶……恰恰相反, 左阁主应该是一片拳拳父爱, 他应该是认为仇施主、陆施主、半算子以及贫僧数位仙门贵客都在此处, 又有陶容长老看护,能够保证左施主的安全。” 陆净有些明白了,但又有些不明白:“可这是在山海阁啊,他是少阁主,怎么待在家里比待在外面还危险?……等等。” 他猛地瞪大眼。 “该不会左胖以前被流放来流放去,就是因为这个……操!” “看来还有救啊,陆十一。”仇薄灯凉飕飕地道。 “青蝠在静海出现一事蹊跷异常,贫僧斗胆猜测,或与山海阁内务有关,”不渡和尚看了娄江一眼,把当面揭短的“内斗”换成了比较委婉的“内务”,“左阁主初令左施主避匿不出,后又令他赶赴山海大殿,前后相违,定是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态紧急到左阁主无法再将左施主置于风波之外。一阁之主尚且如此,此会之凶险,不难猜测也。” “那、那左胖子这一去,特么还真是去战场了!”陆净头皮一下发麻,“我还以为他爹能给他撑腰的!怎么听起来他爹都自身难保,那他去不就危险了吗?!他们山海阁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去把他追回来。” 娄江转身就要走。 “娄兄,你真的毫不知情吗?” 仇薄灯在背后开口。 娄江一顿。 “仇长老,您什么意思?”娄江转身,盯住仇薄灯的眼睛,神色罕见格外的冰冷,“您是不是想说,我对少阁主有什么不满?” 陆净看看仇薄灯,又看看娄江。 外边是电闪雷鸣疾风骤雨,屋内也是惊涛骇浪峰峦迭起。他知道仇薄灯向来心思玲珑敏锐至极……很多事情这家伙其实应该都是知道的,只因漠不关心所以不予理睬罢。可眼下这对话,还是超出了陆净的理解范围,一时间想当个尽职尽责的捧哏都无从下手,只能紧张地闭嘴。 “你心里也清楚,不是吗?你是左梁诗为自己儿子准备的铠甲。”骰子在仇薄灯纤长的指间转动,红点蓝点交错变幻,“他被人挑衅了,你要维护他的颜面,他遇到刺杀了,你要冲上去替他挡剑。你是山海阁第一天才,却要跟随在一个废物少阁主身边,做他的马前卒,车前兵。” 随着他的话,娄江脸上的肌肉轻微抽动,面颊的线条一根接一根绷紧。 仇薄灯仿佛没看见他铁青的神色。 手指一转,白石骰子被扣在手心。 “恩情这种东西能维持多久呢?”仇薄灯支着头,语调散漫随意,“迟疑恍惚到甚至忘了应该护送少阁主前往山海大殿……有不少人在拉拢你?很难抉择,是么?” 房间里静悄悄的。 娄江双手不知不觉攥紧了,关节泛白。 陆净一会看看这边,一会看看那边。 最后,他退到仇薄灯身后——主要是怕这家伙说话太尖锐,娄江最后忍不住动手揍他。但另一方面……从娄江的反应来看,仇大少爷似乎说对了。 陆净脑子里有些乱糟糟的。 诚然,作为一个合格的纨绔,陆净早就习惯一堆人前拥后簇了,可娄江不一样。 娄江也是和他们一起闯过生死的人,也是朋友……尽管娄江扮演的总是“老妈子”的角色,但没有老妈子,纨绔们的日常生活不就乱成一团了?可站在娄江的角度想想……人家是山海阁第一天才,是和他们完全不同的精英骄子,放到其他的门派去眼睛早长到额头顶上去了,那个应玉桥不就是个鲜明例子吗?凭什么要被一个废物呼来喝去的啊? 可陆净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第一次知道,朋友之间原来也是会有矛盾。 一边是这个朋友,一边是那个朋友,你要站到哪边去?你要拿什么来衡量?拿情谊的深浅,还是拿是非对错? “如果做好了选择,”仇薄灯望向窗外,“就趁他不在走。” ……幸好左胖子去参加那什么劳子阁会了。 陆净想。 左月生在的话,这件事很难直接挑明……而任由它藏在那里,任由娄江一个人徘徊犹豫,就像放任一个伤口成为脓包一样,最后谁都难以回头。不过也未必就是“幸好”,仇薄灯有些时候其实心细如发。 或者说,只要他愿意,他能比谁都细心。 但胖子还是会很伤心? 好。 陆净承认,自己也会有点伤心,就一点…… 出乎意料。 娄江脸色铁青许久后,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仇长老,您心里瞧不上山海阁,是不是?” 陆净大感诧异,这都哪跟哪啊,怎么就突然从“小厮去留”上升到“门第偏见”上去了? “是不是?” 娄江冷然地问。 “是。” “为什么?”娄江沉着地继续问。 仇薄灯收回视线,忽然笑了起来:“鱬城发生的事,你虽然惊讶,但很快就接受了‘山海阁发生了这种事’这一事实。为什么?因为你知道类似的事……或者说,你清楚现在的山海阁到底是什么样子。” “鱬城米贵如金,饿死者甚众,真奇怪啊,你们山海阁富甲天下,明珠为灯琅玉为石,就算不愿不敢与空桑正面相抗,难道救济些粮食也办不到?办得到,只是你们山海阁心里鱬城早就是一座死城……何必为了一座死城空废粮食与物力呢?很多人巴不得鱬城赶紧死?它苟延残喘一天,有根刺就继续扎在他们心里一天,提醒他们当中一些人,自己收了空桑多少好处,提醒他们当中一些人,自己当年如何无能懦弱。” 烛光照得他眉眼秾艳无双,说出的话却刻薄如刀。 “一管可窥天,一蠡可测海。” “贪婪无度,塞耳闭目。” “朽山枯海。” 仇薄灯抬起眼,漂亮的黑瞳带着冷冷的笑意。 “这样的山海阁,凭什么让人看得起?” 闪电点燃天地,狂风携裹暴雨。 ……………………………… 雨打在重檐歇山顶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却传不进殿内。 山海大殿面阔九间,立柱三十二,上刻金乌与浮云,斗栱柱头设一斗三升之重栱,将檐角高高挑起,势如雄峰。殿内明烛万千,错金银纹铜案依次排开,每一张铜案上后都跪坐一位有权参与决定山海阁命运的人,所有人的脸庞都被烛火照亮。外面狂风骤雨,殿中寂静凝肃。 铜案皆刻玄武镇海像,唯独左右上首两张除了镇海图,还刻了金乌载日图。 一张属于山海阁眼下的领袖,一张属于山海阁未来的领袖。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它总是空着的。今天,它命中注定的主人出现了。 几乎所有人都在默不作声地观察这位终于出现的少阁主。 左月生。 左梁诗以“愚钝顽劣不堪入目”把他的糟心儿子到处乱塞,左月生小的时候有一半的时间是在佛宗、太乙宗以及其他宗门渡过,美其名曰“与未来的仙门掌门人培养感情”。后来大了就不方便把宗门未来的领袖寄养别处了,于是就下放到山海阁统属的诸多小城小池去。是以,尽管他是山海阁少阁主,纨绔之名人尽皆知,但许多阁老还是头遭见到他。 能就任山海阁阁老的,皆是修为高深的大能,积威深重,平时随意一道目光都能令普通弟子战战兢兢。 此时此刻,被所有阁老锋锐的目光审视着的左月生竟巍然不动! 他脊背挺直地跪坐在铜案之后,小山般的身形被烛火映照得更加魁梧,在其后的影壁上投下狰狞魔神般的影子。他驾驭着夔龙与火凤,微眯眼睛,注视自己身前的铜案,却没有人觉得他是在怯弱,因为他脸上横肉紧绷,线条凶悍。 这是一位与他亲爹完全不同的少阁主,威风凛凛得让人侧目! 四下俱寂。 大家不知道这位少阁主走的到底是哪一套路数……这些阁老被奉在云端太久了,平日接触的人要么温文尔雅尊礼守仪,要么仙风道骨淡然洒脱,从未接触过开山劫道的俗世匪徒,再加上左月生神色凶狠,一时间都被震慑住了。 左梁诗眼角不易察觉地抽了抽。 别人不了解左月生,他当爹的还不知道这小兔崽子撅尾巴拉的什么屎?……这小子胆气是有,但正常情况下绝对办不到在这么多阁老审视的目光前镇定自若。今天之所以能“山岳崩于前而色不变”,绝对是因为…… 那条一看就太短了的金腰带。 眼不见为净地移开视线,左梁诗轻咳一声,示意阁会开始。 阁老们也暂时压下对不走寻常路的少阁主的审视,静了片刻后,遵循“大事前必有铺垫”的惯例,先谈起了一些琐事。 烛火摇曳。 几乎所有人都在不动声色地交换眼神,几乎所有人都在展开无声的衡量。 除了左月生左少阁主。 他不动如山。 勒!勒!勒! 肠子都要勒出来了! 不动如山的左月生猛盯铜案上的花纹,什么阁老什么亲爹全被他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满脑子只有“勒死老子了!”这么一个念头。 站着的时候,陆净就得和不渡和尚合力,才能把金腰带给他捆上。一坐下来,原本就岌岌可危的腰带,瞬间发出了不详的呻吟……所谓的“横肉紧绷,线条凶悍”完全是因为左月生得用尽全力提着口气,吸住肚子。 否则扣住金腰带的挂钩就会当场崩飞出去…… 陆十一!你他娘的!坑死老子了! 左月生咬牙切齿,全神贯注地与腰带做斗争。 “少阁主。” “少阁主!” 左月生猛地抬头,循声对上了一张……一张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的脸! “应阁老。”左月生还在提气吸肚子,不得不言简意赅,“何事?” 应阁老额头青筋直跳。 兜兜转转几个圈之后,他终于找到合适的时机,步入正题后直接将话头抛给了从阁会开始一直巍然不动的左月生。他自认为自己话锋如神来一笔,既尖锐又风轻云淡,显示出他身为阁老对小辈的宽容。 没想到的是,左月生假装听不见不接话,非逼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尊称他为“少阁主”不可。 应阁老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老朽方才询问,少阁主如何看待玄武提前龟息之事?” 我操!中了! 左月生险些脱口而出。 一时间,他看应阁老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古怪,非要说的话,那是一种“押对题”了的眼神……在临走前,仇薄灯塞给他一块写了字的窗帘布,左月生在半路上一边走,一边时间瞅了两眼。 “字如其人”这句话在仇大少爷身上并不适用,他是个一等一的混世魔王,一手字却铁画银钩,风骨卓然。写在窗帘布上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却丝毫不乱,读着并不吃力。写的内容全都是仇薄灯揣测着,觉得阁会上将要出现的刁难,附带了一堆应答之策。 左月生当时还想着:咋,你仇大少爷还是阁老们肚子里的蛔虫不成?连他们要说什么你都猜得到啊? 不过,秉持着,不能浪费兄弟一番好意的心情,左月生还是边走边抓紧时间背了背。 结果! 岂止连他们会说什么仇大少爷都猜得到啊,特么地顺序都猜中了。 仇大少爷,真的还是人么?! 左月生的目光太过诡异,以至于应阁老被他看得居然后背隐约有些发凉,一时间不知道这家伙是单纯的二楞,还是长久的韬光养晦……左右视线交错,大殿空气凝滞,应阁老忽然产生了一种自己或许不应该当这个“出头鸟”的想法。 不过很快地,这个念头就被应阁老打消了。 再怎么韬光养晦,左月生的修为明心期摆在那里,还能翻出天么? “少阁主,”应阁老重重咳嗽一声,冷厉地逼问,“玄武提前龟息一事,您有什么高见?” s:///book/14/14735/8828439.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6第5章 青山未朽沧海未枯 阁老们不苟言笑, 冷厉严肃。 他们在等左月生开口,这是他第一次以少阁主身份正式出现在山海大殿,他的第一次发言从语调神色到修辞内容都将被反复审视和考量。但凡他暴露一点怯弱, 一点失态,一点愚昧, 都将彻底钉死他的纨绔与无用。 而堂堂山海, 万载仙门, 怎能交与庸拙之辈! “玄武急息,兹系重大。对内锁海治城不善,则损山海之根基。对外应问公示不谨,则损山海之威严。拙见,除应龙司二部因循旧例,还需另委长老率弟子抚定人心……”左月生声音出乎意料, 低沉缓慢。 阁老们神色稍缓。 语急音高, 是没多少机会面见宗门大人物的小辈迫切展示自己时的常态, 殊不知这样反而越显浮躁慌乱。左月生身为少阁主就该有稳如山岳的气度,他说话的时候,不需要高声叫嚷来吸引人们的注意, 因为所有人都该全神聆听。而他的语速也绝不会太快, 因为他字字千钧! 一些老古板则在心底暗暗点头: 不错, 够沉得住气。 ……陆十一,给我死! 沉得住的气左月生一边背仇大少爷写的小抄, 一边在肚子里把陆净和不渡秃驴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敢沉不住气吗?! 吸着肚子说话本来就是件高难度的技术活, 格外考验人的肺活量,只有在断句的间歇换气。说话一急一快,特么就得直接背过气去! 幸好,仇大少爷写的小抄, 有够文绉绉的,数字一断,给了他喘息之机。 否则左月生觉得,今天他只有腰带崩飞当众掉裤,或背气炸肺一命呜呼这两种结局…… “沧溟重怒,妖戾定借机作浪,恶雨不息,魑魅定托晦化生,需谨守城关,严查街区。诸坊弟子,或五人一队,或三人一组,时时观风,刻刻查相,不予障鬼作乱之机……”左月生陈述完该烛南自身该如何应对玄武提前龟息后,话锋随即一转,“风花谷与我阁素有间隙,佛宗近生摩擦,又有百氏借道途径清洲,烛南为我阁之根基,玄武异变,需防此三者借机作难……” 老古板们继续微微颔首。 左月生这一番话,完全是站在少阁主的立场,从整个山海阁出发,既看到人数最多的渔民,也考虑山海阁财富根基的各洲商人,既照顾到城池安全也考虑到仙阁未来;既地看到玄武龟息带来的危机也维护仙阁威严……内外兼具,远近全观,个中提议虽然略显意气,但已经称得上深思熟虑,滴水不漏。 应阁老将这部分人和缓首肯的神色尽收眼底,心情一下变得糟糕起来。 山海阁的阁老人数不少,脾气各不相同,派系众多。其中一部分像陶容这样死板的阁老。这些人存在使得山海阁有了左梁诗这种修为平平,智谋平平的阁主。因为阁律规定阁主只能姓“左”——就算那个姓左的人,蠢得像一头猪!他们也非把头猪推上去不可! 唯一不同的是,之前,左月生这头“猪”比过往的所有猪加起来还要让人失望。 这令死脑筋的阁老们终于有了些动摇。 应阁老选择以左月生为突破口,切入玄武异变,除了铺垫后续外,还有想要让他仓促发言,暴露不学无术本质,让犟牛一样的老古板彻底失望的意思!也就是所谓攻城之前,先摧敌方一基石! 但打左月生威风凛凛踏进山海阁的那一刻起,事态就已经开始失控了: 敌方的基石不仅没被摧毁,还隐隐有稳固下来的架势! 不论这是不是左梁诗老谋深算的结果,应阁老都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异变非变,凶杀非凶!” 左月生掷地有声。 他脸部的肌肉越发紧绷,仿佛每一字每一句都蕴藏无穷的决心。山海大殿万烛通明,寂静之后阁老们轻轻喟叹。 这一番话的确堪称“高见”,详略得当文辞考究,颇富哲思,可见少阁主并非传言中只会抱着算盘,满街乱窜,浑身铜臭的铁公鸡……虽然山海阁的确是以“商”为道,富甲天下,但这么多年来,山海阁的阁主阁老们一直在竭力打造“纳百川以济天下”的形象,阁老们也一个赛一个的风雅卓然。 他们毕竟是仙门,不是纯然商会! ……可算是背完了。 左月生悄悄地松了口气。 仇大少爷要是再扯长一点,他小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刚一松气,左月生就感觉肚子一挺,金腰带跟着向外,急忙又把气憋住……憋得脸上的肌肉都快成铁打的了。 救命,这破阁会什么时候结束? 部分阁老见他荣辱不惊,越发惊疑,互相交换眼神……过去十几年,少阁主果然都是在韬光养晦……这左家父子,心思竟然深沉到这个地步。最后,几名阁老把目光投向应阁老,隐晦地催促。 “少阁主所言有理,”应阁老抬高声,压下殿内的窃语,“足见虎父果无犬子!” 他话锋陡然一转。 “不过,少阁主所说的,都是应对玄武提前龟息的措施,却少了对根源的探寻和化解。” 你个挨千刀的老不死!让老子多喘会气不行吗? 左月生暗中大骂。 仿佛听到了他的咒骂,应阁老接下来的话竟然不是冲他来的。 “我们所处的这座高阁,脚下的这九座城池,乃至整个清洲的根基都由玄武驼负。玄武一旦有失,不仅烛南将坠入海底,整个清洲亿万生灵都将跟着一起被怒浪吞噬。是以,数万年来,山海阁立骨为柱,守护玄武,代代相传,从不违背。” 应阁老略一停顿。 不少人已经意识到他想说什么了,把目光投向最首座的左梁诗。左梁诗一袭白衣,还是一贯地神色谦逊,与他气势逼人的儿子截然相反。听到应阁老的话,也只是略微颔首,并未出声。 “玄武与山海阁息息相关,但数万年来,玄武对于山海阁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个秘密。”应阁老目光直视左梁诗,“不论什么时候,能与玄武沟通,能知道玄武状况的,有且只有一人。” “是的。”左梁诗颔首,含笑道,“承蒙历代阁老信任,左家承任阁主一责,与玄武结契也有数万年之久了。” “左家为烛南,为山海阁辛劳多年了。”应阁老冲左梁诗遥遥举杯,表示敬意,其他的阁老沉吟片刻,跟着举杯。 “是诸位阁老帮扶。” 左梁诗给左月生递了个眼神,示意这小兔崽子跟他一起举杯还礼。 ……老头子我看你是想我死。 左月生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艰难地举杯。借袍袖遮挡的机会,他赶紧伸手把腰带往肚子上一圈肥肉里用力摁了摁,强行卡住……嗯,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崩飞的危机,就是烙得格外疼…… 他在飞快地回忆仇薄灯写在窗帘布上的内容,琢磨应阁老这是唱的哪一出“腹里剑”。 毕竟是在匆忙之下写的,仇大少爷能简则简,题目干脆只用一二个词概括,得等到这些老家伙图穷匕见时,对应起来才能理解是什么意思。而在第二点的提要,仇大少爷只写了四个字“寻因”。 寻因?寻什么因? 应阁老放下酒杯:“然而有件事,应某忧虑已久。” “应阁老还请直言。”左梁诗道。 “玄武机要,系于一人身上,好比商者将全部筹码压于一注,”应阁老环顾四周,“在座皆是山海阁的顶梁,想来不用我多说,都清楚其中的风险。以往玄武三百年一龟息,循例无误,是以无人提及。但今日,玄武骤然提前龟息,却令我不得不明言此事——” 他的声音骤然冰寒。 “只有一人主掌玄武契约,是否风险太过?” 四下俱寂。 左月生终于明白他开头问自己“有何高见”是在打什么主意了!这老不死的,原来是想借今天玄武异变的事,插手与玄武结缔的契约!而其他阁老,大部分人似乎也早有这个意思……怪不得需要他立刻赶来山海大殿参加阁会! 要是今天的阁会最后决定,以后由更多的人与同玄武结缔,事情自然牵扯到他这个倒霉的少阁主。 操! 左月生险些气炸。 他深呼吸,努力压下胸中怒火……不、不行、不能气,一气腰带就崩了,裤子就掉了。 “您的意思我知道了,”左梁诗环顾大殿,“诸位阁老呢?” 他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地温和,温和得差点让左月生前功尽弃……拜托!老头子!别人登门踹脸了,你还在这里客气什么啊! 一名阁老起身,略一拱手:“孟某想请教阁主,玄武提前龟息,是否真因神契正在减弱?” 左月生恍然大悟。 原来仇薄灯写的“寻因”是这个意思。 “玄武龟息,其因在天。” 左月生抢在他爹之前开口,掷地有声。 所有阁老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孟阁老孟霜清皱眉:“少阁主,这不是能信口雌黄的事。还请慎重。” 左月生冷笑,忽然一拍铜案,声如震鼎。他双手按在铜案上,如蓄势待击的猛虎般骤然向前倾身:“与玄武结契的,只有我左氏一家。但诸位阁老也并非对玄武一无所知。” 他的话一出,一些人的脸色就变了。 变得不太好看。 虽然明面上与玄武结契的只有历代阁主,但出于“忧虑”,这么多年来,大家或多或少,都研究过玄武……毕竟九只玄武那么大,就驼城待在脚下。可这都是私底下的事,阁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阁老适当地在某些地方让步,彼此心知肚明,却谁也不曾拿到明面上来说。 今天骤然杀出来一个悍匪。 悍匪直接就把原本的棋盘给掀了。 “玄武乃四象之兽,承系辰星之生气,昭预清洲之物候。”火光将左月生横肉紧绷的脸映照成一层金色,有若金刚怒目,“若清洲风雨不时,灾害臻至,就会使得玄武气息衰弱。而谁掌四时,谁司物候,这种三岁稚子都知道的事,难道孟老您不知道?” “不得无礼。” 左梁诗象征性地呵斥了他一声。 左月生余光都没分他亲爹一丝:“有件小事,或许诸位阁老忘了。百年前,空桑太虞氏私改天轨,鱬城日月不出,四/风不至,是以赤鱬陷入休眠……难道诸位就不觉得,赤鱬之休眠,与玄武之龟息,极为相似?” 一阁老忽然起身,面色赤红:“你是想玄武龟息与天轨有关,为百氏所谋?简直狂妄!无知稚子也敢大放厥词!” “哦,是您啊。”左月生哈哈一笑,“严阁老,令侄在雀城任城祝,雀城离百氏有够近的啊。不知您的好侄子,逢年过节,给您进了多少贡金?” 左梁诗摇摇头,朝严阁老拱拱手:“小儿性情顽劣,请严阁老勿怪。” 他似有意似无意把“老”字咬重音。 严阁老脸忽青忽紫,愤然振袖:“不知日轨,不晓月辙,吾怠与汝言!” ……或有略通《天筹》之辈,受百氏之晦,可引下言退之。切记!严词厉色。 既然仇大少爷都说了,可以“严词厉色”,那左月生可就压根不打算同这姓严的老不死客气。 “听说严阁老您自喻山海阁历法第一,原来也不过如此。”左月生声如洪钟,丝毫不懂何为收敛,“何为日轨?十乌负日,相错而息。何为月辙?冥月顾兔,朔望往复。鱬城百年,日轨自次二轨渐偏至次六轨,月行不定宫——此乃百氏私改鱬城日月之证也!天轨精周,牵一发而动全身,又及鱬城位处清洲太虚之穴,此地日月一偏,牵引辰星。辰星主正四时[1],反逆行,尝盛大而变色,[2]星落南中天!玄武受命辰星,辰星晦暗则玄武龟息!” “反逆行,尝盛大而变色……反逆行,南中天……” 严阁老起初还满心轻蔑,听到这两句时,忽然周身一震,‘咚’一下,直愣愣地坐回原位,口中翻来覆去念叨着这两句,仿佛着了魔一般。 其他的阁老脸色为之一变。 并非所有阁老都懂历法,毕竟空桑百氏颁布的《天筹》过于晦涩难懂,最幽眇精深的历法向来为空桑百氏和仙门寥寥数人掌握。在之前,严阁老是山海阁公认历法第一的人!他如此失态,就算对历术一窍不通的人也看得出,左月生这几句话绝不简单。 其余几位历术有所钻研的人无不紧皱眉头,纷纷低头掐算起来。 左月生刚刚说的那一段里,提及鱬城日月偏移的度数“日轨自次二轨偏到次六轨,月居不定宫”,到底是对还是错? 算术历术敏锐的人,隐隐有种直觉。 这个答案,或许是对的。 没有人相信这是左月生自己算出来的。 且不提左月生过往的名声,单就历术而言,普通修士单入门历术,就要花去数十年上百年的时间,更别提要达到能够熟练运用《天筹》计算日月之轨的地步……能达到这个,全都是活了不知道几百千年的老怪物。 可左月生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肯定不可能是太虞氏自己告诉他的,那么除了空桑的人,到底是谁能够轻易地计算天轨?甚至不仅是天轨……还有最后一句令严阁老状若入魔的话。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有阁老甚至想都掐着左月生的脖子,让他把话讲清楚。 ……其实掐左月生脖子也没用。 他也不知道。 别说“反逆行”这句什么意思了,他连什么叫“南中天”都不懂……不,更准确地说,那么长一段,他就勉强懂个“日轨”和“月辙”是什么意思。“十乌负日,相错而息”,讲的是十只金乌鸟载着十轮太阳在十二洲的天空错开飞行,均衡分配日照。“冥月顾兔,朔望往复”说的是玄兔啃食天月又吐出,使得月亮出现阴晴圆缺的变化…… 之所以懂这个,还是因为前段时间,他们连轴转地计算日月记表,因为不懂历术,接二连三问了不少蠢问题。仇大少爷那么懒一个人,气得最后从软塌上跳起来,搞了块黑木,强行给他们扫了一遍最最最最最基础的历法知识…… 学习过程不堪回首。 仇大少爷的原话是“与其被你们气死,不如我先把你们搞死”。 历术速成班不足以让左月生理解仇大少爷写的这段话什么意思。不过他奸商多年,行骗经验丰富,深谙“只要真敢吹,牛就真能飞”的大忽悠神通……自己不懂不要紧!别人也不懂就赢了! 果然,成效非凡。 “孟阁老,”左月生扫了一眼愣愣瘫坐的严阁老,便把目光转向先前发问的孟霜青,“现在是否还觉得我信口雌黄?” 孟霜清视线缓缓地从严阁老还有其余几位精通历术的阁老身上掠过,一言不发地落座。 落座时,他瞥了应阁老一眼。 应钟神色阴翳。 “一座鱬城可以舍,整片清洲也可以舍吗?”左月生双手按住铜案,一一看过诸位阁老,“明知日月有异,甚至已经危及山海,还要充聋作哑吗?” 山海阁一片寂静。 “犬子年少,血气过盛,言语未免莽撞,还请诸位阁老海涵。”左梁诗打破寂静,他朝应阁老和孟阁老一拱手,“我知二位今日提及玄武契约,是为山海阁考虑。梁诗也觉一人担此重任,风险过大,但二位可能有所不知,玄武神契并非左家有意独占,而是此契约只能以左氏之血缔结。个中隐情,今日索性坦诚相告。” 他略一沉吟。 “《古石碑记》载‘天地有八穴,八穴之风,节次寒暑。’其中一处风穴,其实便在烛南。” 应钟阁老的眼瞳略微一缩。 “大家都知道,沧溟原称‘怒海’,风浪不歇,异怪丛生。”左梁诗笑了笑,“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沧溟海中有一风穴,从海穴中涌出来的风是‘晦风’。大风鼓荡沧水,晦气滋生妖鬼,是以最初沧溟难以生存。” “玄武镇海,镇的就是晦风之穴?”孟霜清沉声。 “事实上,风穴就在我们脚下,就在烛南城下。玄武镇沧溟,以身填穴眼,堵住了晦风的肆虐。但是天长地久,从风穴涌出的晦气,却会浸染玄武体内。因此玄武每隔三百年,就会进入一次龟息状态,净化晦气。左家之所以能与玄武结契,便是因为左家之人的血液,能帮助玄武净化晦气。这便是左家这么多年来的秘密了……”左梁诗环顾四周,笑了笑,“说出来也没什么。” “原来如此。”孟霜清欠身,“多谢阁主解惑,是老朽莽直。” “孟阁老请起。” 左梁诗一揽袍袖,隔空扶了他一把。 孟阁老起身时,不动声色地扫了左月生一眼。 左月生双手死死地按住铜案上,神情紧绷,似乎在强忍火气。看起来,传言至少还有一点可信的——左家父子不睦……今天这一切未必就是左梁诗安排的。那么,站在左月生背后的,应该另有其人。 会是谁? “至于犬子所说的辰星反逆一事……”左梁诗苦笑,“诸位阁老都知道,梁诗历术不过尔尔,不敢断言真伪。然而。辰星的确会影响晦风风势,玄武受到这个影响,提前龟息并非没有可能。此事涉及空桑,待锁海结束之后再议。” 一些人略微松了口气。 左梁诗不动声色:“与之相比,另有一事更为要紧。” “阁主请讲。”孟霜清道。 “玄武提前龟息,无法完全镇住风穴,晦风很有可能涌出海底。因此……”左梁诗理了理衣袖,跪坐直身,举手平拱至胸,尔后长拜至地,俯首至手,“梁诗以阁主之职,请诸位阁老,登城守海!” 阁老们对视了一下,紧跟着拜伏于地。 “谨遵阁主之令。” 一整殿的仙风道骨,互相行礼时袍袖在烛火中飘飘飞舞,如凌尘外。 编钟再次响起,阁会结束。 阁老们依次起身离开,应钟独自离开后,在一处亭台前停了下来。比他前一步离开的孟霜清自亭中转出:“孟老怎么看?” 应钟冷笑一声:“左梁诗倒是一贯的会和稀泥。” “那少阁主呢?”孟霜清不动声色地问,“您觉得他如何?” 应钟眉头缓缓皱紧:“不好说。” 他仰首,看了一会雨势,又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他后边一直撑着铜案是做什么?是想示威还是和他父亲确实矛盾很深?” ……………………………… “行了,没人了。” 左梁诗把酒杯放回铜案上。 “我□□操,”左月生猛地跳起来,双手揪住裤子,一脸惊魂未定,“老子差点走了应玉桥那小子的老路。” 一边吸住肚子,一边说话实在太过艰难,而且骂人都没办法骂利索。后面左月生目光瞥到身前铜案的时候,灵机一动,想到了个办法,就是震怒拍案时,俯身前靠,借铜案抵住腰带,这样就能肆无忌惮地开骂了。 问题是,后面他太过激动,就差指着所有阁老的鼻子直接骂“你们这群不敢和百氏对峙的王八羔子”时,悲剧发生了…… 铜案没来得及拯救他。 该死的金腰带到底还是绷开了。 左月生:…… 左月生为了不踏上应玉桥的后尘,只能维持双手撑住铜案的姿势,怒气冲冲到所有人离开。 “你老子在这,小兔崽子说话注意点。”左梁诗黑着脸。 左月生扯着裤子,打了死结,确认不会掉下来后,中气十足地当面揭短:“老头子,你可真丢脸啊,别人就差直接往你脸上吐唾沫了,你还在那里讲五美四好呢?” “五美四好?”左梁诗一皱眉,“你这又是哪里学来的鬼东西。” “反正不是跟你学的。”左月生咧嘴一笑。 “有你这么跟亲爹说话的?”左梁诗瞥了一眼他打的那天才死结,“……你这什么系法?我风雅一世,怎么就有你这么个粗人儿子。” “那也得问问,怎么有你这种把儿子逐出家门的家伙!”左月生翻了个白眼。 “刚刚你背的那些玩意,谁写的?”左梁诗问。 左月生狐疑地打量他:“老头子你又在打什么算盘?……本少爷学富五车,书上看来的不行吗?” 左梁诗摇摇头,没拆穿他,站起身:“跟我过来。” “做什么?”左月生没动,“我还得回去跟陆十一算账呢。” “你不是想知道青蝠为什么会出现在静海吗?” 左梁诗一挥袍袖,山海阁大殿的影壁忽然裂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阴寒的风从里面涌出。大殿内所有蜡烛瞬间熄灭,风声里仿佛有千万厉鬼在哭嚎。那声音在人的脑海中炸开,凄厉可怖,又隐隐让人觉得熟悉。 左月生不知不觉地打了个哆嗦。 左梁诗回头看他。 “害怕?” “神神叨叨的,谁会怕啊!” 左月生定了定神。 左少阁主没皮不要脸,在什么人面前认怂都可以……唯独不能在他亲爹面前认怂! 左月生拿出刚刚怒骂阁老的气势,大踏步地走了上去。刚在暗道入口站定,后背就被人拍了一掌,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直接就撞进了黑暗里。脚下居然是空的!仿佛一个永无止境的深渊! 左月生连挥舞手臂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嗷”一声,开始了他的高空自由落体运动。 “老头子你个挨千刀的!又坑我——我要告诉娘——” “你就等着跪地板——啊啊啊啊啊——” 怒骂声和鬼叫声急速向下,渐渐地消失。 “臭小子就会打小报告。” 左梁诗摇了摇头。 “这么早就把山海印传给他?”有人从影壁后转了出来。 “他自己念叨了十几年,一直想要,也该给他了。”左梁诗双手缓缓在半空画了一个诡异的月形,洞口关闭,寒风顿时停止,“你愿意来帮忙,真出人意料。” “要是只有你这个奸商,我肯定不来。”老天工冷笑,“你要是死了,我连接放三个月的鞭炮。” 左梁诗苦笑:“你不是要收这小子当徒弟,好歹对徒弟他爹客气点?” “想到你是这小子他爹,我就想反悔不收这个徒弟了。”老天工幽幽道,顿了顿,“这小子哪学的那些东西?” “你没发现一件事吗?”左梁诗古怪地看了老天工一眼,“他就骂人的时候,骂得最利索,只有那些是他自己说的。别的,不知道是谁提前写给他背的小抄……要他自己能想出来那玩意,我直接能提前颐养天年了。” 老天工松了口气,嘀咕:“我就说呢……怎么一年不见,变得这么大……” 他刚刚听得一时间,都觉得自己有点不配收这个徒弟了……什么日轨月辙,还有什么应策之道,这小胖子都这么学富五车了,还要他这个师父干什么。 思索了片刻,老天工皱着眉,又问:“玄武提前龟息和百氏有关系?空桑已经肆意妄为到这地步了?” 左梁诗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老天工双臂弹出铁青色的护腕:“姓左的,你那什么眼神?” 左梁诗镇定地移开目光:“天轨的确出了问题,但和玄武龟息没关系……如果你是大荒的人,潜伏在烛南,你看到山海阁和空桑百氏矛盾重重,一触即发,你会怎么做?” “煽风点火,让你们赶紧打个你死我活……”老天工幡然醒悟,“怪不得你要压下青蝠出现在静海的消息。你想引暗地里的人出来……替你儿子写应答的人,也这么打算的?” “不清楚。”左梁诗摇摇头,“不过的确帮了我一把。” 老天工沉默片刻:“你们这些玩计谋的,心肠果然都黑透了。” “过誉了。” 老天工简直不想和这家伙多待一刻,扭头就走了。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背对着他问:“你有把握他能得到山海印的认可吗?” “没有。”左梁诗淡淡地道。 老天工猛然回头瞪眼:“没有你还让他进去?” “他是未来的山海阁阁主。” “扯什么狗屎,山海阁了不起?他就不能当我们天工府府主……”老天工跳脚骂着,突然声音一冷,“你是不是没把握自己能不能活下来?” 左梁诗转身朝大殿门口走去。 “我不愿意他这么早卷进来。为人父,总是希望能亲手把一个尘埃落定,海阔天青的世界交给他,可他长大了,他自己走进了风雨里。有些时候,我宁愿他不是左家的孩子,不用世世代代背负这样的……宿命!” 左梁诗推开殿门,海风灌了进来,鼓荡起他宽大的袍袖。 “可他姓左。” 左梁诗脸颊上的肌肉极细微地抽动了一下。 “他注定要去聆听祖辈英魂的咆哮,去点燃世代相传的血脉。” ……………………………… 闪电掠过天地,雨如白雾。 山海阁如林如峦的楼阁门阙在白雾里剩下一个漆黑的轮廓,嶙峋如亿万静伏的海兽。闪电的光照得房间里,娄江的脸庞冷硬如坚冰。许久,他忽然转身一把打开门,风刮了进来,吹得烛火摇曳。 娄江抬手一指远处的沧溟海面。 “那里,就烛南的海界,玄武镇守晦气之穴,但比起其他海域,沧溟依旧怒涛汹涌,需要更多的生气,来滋养这片天地。于是最初的阁老们死后,以身为柱,在沧溟中钉下了第一批海柱,那是海界的雏形。后来,大荒第一次扩张,清洲最先遭到进攻,那一次,山海阁半数以上的阁老与近十万弟子奔赴海界,以身化石,强行圈出第一片静海。” “从那以后,山海阁的弟子,如果愿意在死后身化海石,砌入海柱,就会领一块白玉牌。” “到现在,海界石柱共计三百二十万根。” “三百二十万根海柱,是由万万名弟子砌起的山海脊柱。” 透过敞开的门,隐约有许多披着淡金大氅的身影,如飞鸟般穿梭在冰冷的雨幕之中。 “是,我承认,如今的山海就像一座梁柱渐朽的阁楼。我承认,如今的山海阁的确让人瞧不起。”娄江笔直地站在门口,“可我们山海阁不是没有我们的骄傲!今年的海柱比去年多了三十二根,今年的静海与去年的静海多了七里。海柱会一年比一年多,静海会一年比一年广,直到最后海柱将囊括整片沧溟,整片沧溟千里风清万里潮平。” “我们山海阁的山,还没朽,山海阁的海,也还没枯!” 白石骰子在指间转动,仇薄灯倚在窗棂上,他没说话,只是听窗外的风雨声,他忽然轻微地笑了一下。 稍纵即逝,娄江没有看到,其他人也没有看到。 “左月生?他和他爹吵架躲起来,他爹不管他,是我跑遍整个烛南把人找回来。是我给他撸的鼻涕,是我替他打的架,是我背他回的家,”娄江罕见地爆了粗口,“老子他娘的就是他哥!” 就算总是被奇葩弟弟捅出来的篓子搞得焦头烂额,就算奇葩弟弟遇上了新的奇葩,奇葩的队伍壮大,世界不得安宁,可做兄长的,又怎么可能真的丢下他不管?……那是你到山海阁,举目无亲,备受排挤时,唯一一个会偷来秘籍给你的蠢货啊。 “至于我为什么……” 娄江慢慢地从衣袖里抽出一样东西,举起来给所有人看。 “今天早上我收到了这个。” 那是一张裁得方方正正的宣纸,上面写了两行字: “红梅焚净土,轩窗下埋骨。” 字迹工整,但没有任何特色。 陆净把这句话念了一遍,抓了抓头发,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梅是我母亲,轩是我父亲。”娄江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被冰封了一般,“他们是被火烧死的,谁放的火……我不知道。” 他把纸转了过来,背面还有四个小字。 子时明楼。 “我不知道该不该去。” 陆净一拍桌:“这明摆着,不就是个阴谋吗?等你进圈套啊!我操,我拿脑袋担保,这要不是阴谋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娄妈子,你不会比我还傻!” 娄江冰封的脸上出现了条裂缝:“不要叫我娄!妈!子!” 陆净缩了缩脑袋,同时松了口气。 “还有,我不至于连这是个阴谋都不知道!我已经打算好了……”娄江迟疑了一下,其实连左月生都不知道他以前的事,现在这个困扰许久的谜说出口后,他有些后悔,又隐隐地轻松了一下,就像厚厚的灰尘,震开了一些,“之后我会把这交给阁主。” “阁主……左胖他爹?他爹认识你爹娘么?” 陆净下意识地问。 “认识。”娄江脸上露出些许尴尬的神色,“小时候我还骑过他脖子……” 然后还尿了尊贵的山海阁大阁主一后背,以至于无比看重风度的左大阁主,从此拒绝登门拜访。 “子时,明楼。” 陆净还在琢磨纸上写的内容。 就在此时,一道雨中隐隐传来一声响笛。 “是应龙司的师弟遇到处理不掉的秽物,”娄江侧耳听了听,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但比往常还要客气几分,“我出去帮一下他们,请几位贵客在无射轩内自行休息,雨急风骤,最好还是不要外出。” 说话间,一直倚窗而坐的仇薄灯忽然站起身,走了过来。 在娄江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仇薄灯已经把他手里的宣纸给抽走了。 “你!” 娄江一怒。 “沉雪香。”仇薄灯把宣纸放到鼻前闻了闻,就又随手丢给他,“红阑街。” 娄江急忙接住纸。 仇薄灯和他擦肩而过,撑开一把伞走进了茫茫大雨里。 娄江愣在原地。 一时间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走走走!”陆净过来一把勒住他脖子,拖着人往外走,边走边压低声,“这家伙一直都这样,就是口上说得凶……”说着陆净给娄江一个‘你懂我意思’的表情,然后声音高了些,“跟上跟上,他属狗的,鼻子比什么都灵,信他准没错!” 打前边飞来一枚骰子,砸在陆净额头上。 “陆十一,你想死么?” 仇薄灯的声音远远传来,他走得很快,已经到前面去了。 “仇大少爷我这是夸您啊!”陆净奋力争辩。 不渡和尚转了转佛珠,念了两声“阿弥陀佛”,瞅了半算子一眼。半算子口中念念有词地掐指算:“天机告诉小道……这一去虽有凶险,但能还清十分之一的债务。不渡禅师,一起去么?” 一听到半算子这家伙欠的巨账都能还清十分之一,不渡和尚瞬间眉开眼笑:“善哉善哉。” 一僧一道跟着出了门。 风雨声里,山呼海啸。 披银氅的年轻弟子在静海巡逻,挨个查看舟船,扯着嗓子交代渔民记得修补乌篷。披着金氅的年轻弟子在烛南城内,逐街清除因潮晦而生的脏物,风灯摇曳,点点如萤如星。又有一行五人,并肩走进重重雨帘。 朽木会抽出新纤啊,枯枝上会爆出新花。 永远会有新的脊梁,撑开新的冠华。你是天才,:,网址 s:///book/14/14735/8837104.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