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挑灯看剑》 第1章 太乙宗仇薄灯 枎城多了一桩笑谈。 城里当铺来了个少年修士,带一把破剑,硬说是太乙宗的镇山之宝,要卖黄金七万七千两。店里伙计看他年纪小,唇红齿白长得比画还好看,不忍心骂,就把人客客气气打发了。茶余饭后一聊,才知这城里共三家当铺,少年全去了。 一样,要将一把破剑卖出天价。 大家都觉得滑稽。 且不提太乙宗居仙门第一,镇山至宝怎么会落到一个少年人手中,单就这“镇山之宝”就荒唐得不像话:剑鞘是烂的,剑镡剑柄是锈的,剑刃坑坑洼洼是狗啃的,别说七万七千两黄金了,一文钱都没人要。 说来说去,都当是哪家贵少闲着没事,寻乐子。 ………… 哐当。 笑谈的主人公把剑远远地丢了出去。 “一文不值”的破剑在地上滚了两圈,又自个“咻”一声飞了回来,悬在仇薄灯面前,摇摇摆摆拿剑鞘戳他胳膊。 看起来居然怪委屈。 “你还委屈?!”仇薄灯怒了,“你要是真觉得我是个夺舍的妖邪,就给我一剑。我不仅不怪你,还要谢你。” “来来来,现在、立刻、马上。” 破剑“啪嗒”掉地上,蔫头蔫脑地拿剑镡蹭他的靴子。 仇薄灯蹲在地上,捡了根木棍戳它:“少来这套,要不是你莫名其妙带我来这鬼地方,我会落到这地步?” 他微微冷笑。 穿书他又不稀罕。 上辈子,仇家就是“名门望族”,要势有势,要财有财。仇薄灯含着金汤匙出生,打小钟鸣鼎食地长大,要什么有什么,日子别提多潇洒了。结果在十八岁成年这天,穿成了《诸神纪》里的同名纨绔。 没有电脑!没有手机!没有网络! 仇薄灯险些表演一个原地暴毙。 后来发现这纨绔辈分还挺高,整个太乙宗就没不需要向他行礼的,不像以前他做点什么,都有一大群老头子“哎呦哎呦”地劝。再回忆一下,原身在剧情里作天作地,照样好端端活了八百年,仇薄灯这才没去“北辰山一跃解千愁”。 原身不是什么好东西,仇薄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不用演就是个数一数二的纨绔子弟。 是故,太乙宗上下愣是没人发现“小师祖”换了个里子。 没网的日子里,仇薄灯把宗门折腾得鸡飞狗跳。 这天,他在藏书阁里找杂书看,翻到太乙宗有把“太一剑”,能照一切妖邪鬼魅,因为有这把古剑镇山,一万多年来,太乙宗就没有出过妖邪夺舍弟子混进山门的事。 仇薄灯看了,不屑至极。 想他穿成原身,不也是种“夺舍”?这太一剑,真有那么神异,就该出来把他劈了。到现在都没动静,可见古人最爱吹嘘自己,就跟上辈子他家那些老头子动不动就称仇家曾得“天授”一个德行。 结果,白日刚笑过太一剑,夜晚就听得“咻”一声,一道白虹破窗而入,直接冲面门就来了。 竟是一把寒光凛冽的古剑! 剑光大盛。 被剑光淹没前,仇薄灯第一个念头是: 难不成太一剑辨认妖邪还带延迟的? 第二个念头则是: 希望能穿回去。 再一醒来。 他躺在一条无人的胡同里,身边是变得又破又烂的太一剑,头顶是舒展交错的古木浓荫,苍穹和天光只能从枝杈和羽状复叶的缝隙里漏下来,目力所及之处,所有房屋都处于树荫的笼罩下…… 仇薄灯当时比刚穿书那会,还要茫然上三分。 找了个人问,才知身处清州枎城。 清州离太乙宗所在的东洲甚远,枎城又是个小城,认太乙小师祖这张脸的呢?目前还没遇到半个。仇薄灯又是个出门前呼后唤的。付钱拿东西这种事,从来不用劳驾仇少爷那双尊贵的手。 所以,钱呢? 自然也是一个子都没有。 仇薄灯前世今生,还是头遭落魄狼狈到这种地步。 他二话不说直接把太一剑提进当铺了。 一日下来,剑没卖出去,人离饿死只差一点。 按道理修仙者不该如此不济,奈何原身不学无术,修为至今还是最低的“明心”一阶,远没到辟谷的程度。 “原来饿是这种感觉啊。” 仇薄灯怅然地摁着胃部,觉得没用的知识又增加了。 穿书前,他一日三餐由家族的上百位厨师负责,从口感到营养全尽善尽美,哪一餐他吃得少一点,负责的厨子就能痛哭流涕到就差以死谢罪,以至于年幼时期仇薄灯一直坚定地认为家族业务是养猪。穿书后,他的食谱扩展到了天上飞的龙,水里游的鲲……太乙上下的养猪本事比仇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饥火中烧,仇薄灯懒得把力气浪费在破剑上,开始琢磨怎么办。 首先要吃点东西,然后回太乙去,把太一剑的事和那群白发老头子们说下,要杀要剐让他们自己看着办。顶级的纨绔就该有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生生死死潇潇洒洒的气魄。一切安排得都很完美。 问题出在第一步: 生死看淡的仇少爷他不会赚钱。 仇薄灯的认知里就没有“赚钱”这个概念。 他甚至很少亲手碰过钱这种庸俗的东西,以前想要什么根本不需要他张口,只要仇少爷的目光在某样东西上停留超过三秒,立刻就有人把它奉上。 他能想到把太一剑当掉,已经格外了不起。 仇薄灯搜索枯肠,一无所获,只又增加了一点没用的知识:“人饿了会没力气啊。” 他把手中的木棍一丢,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在地上写满了“枎城”。 盯着“枎城”二字看了一会,仇薄灯隐隐约约总觉得这个地名有点熟悉,脑海中灵光闪过,却没来得及抓住。 他不爽快,自言自语:“要不把剑卖给铁铺,融了说不定还值几个钱?” 太一剑不装死卖蔫了。 它勾住他的袖角,扯着他向外走,一副知错就改的样子。 仇薄灯跟着它绕出小巷,只见它在一处停了下来,用剑梢指了指一个地方。 长街边,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抱着个破碗,路过的人偶尔会停下来,丢点碎银两和没吃完的食物给他。乞丐用黑乎乎的手一边抓着半个点心,一边五体投地连声道谢。太一剑似乎觉得自己这个主意聪明得很,把剑柄悄悄塞进仇薄灯手里,蹭了蹭他的掌心,一派邀功的样子。 斗鸡走狗的败家本事样样精通,扛提拉拽的赚钱能耐一概不会。 除了乞讨还能干什么? 仇薄灯:…… 他要笑不笑,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不如叫我死了罢了。反正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 太一剑被他暗中摇得剑鞘松皮哗哗往下掉,急急忙忙全力想把自己拔出去。仇薄灯哪里肯让,握剑的手用力得关节都在咔嚓作响。 一人一剑正在拔河,忽然街上一阵热闹。 原来是有位青衣管家从墙上撕下旧告示,又贴了张新的上去。 一群人围着看,交头接耳地讨论:“看起来又失败了,枎城修为高的修士太少了。”“快看快看,开价更高了,整整一千两黄金。”“一千两?黄金?也就柳家拿出这么大笔钱。”“要不是遇上瘴月,恐怕都能去请山海阁长老了!”……“还说了什么凡柳家所能,皆可满足。” 说者无意,听者有意。 仇薄灯偏头瞥了眼,那告示是这么写的: “告各方上仙仁侠知之: 今有柳家小姐为鬼祟所迷,倘若有能驱邪者,所需之物凡柳家所能求无不应,另谢黄金千两,决不食言。 谨此告示。” 如果只是遇到一般的鬼物,普通定魄期修士就可以解决。但看这架势,似乎柳家的小姐中邪之事,非同寻常。 “看来只能等到瘴月过,四野开,请山海阁长老了。就是不知道这柳家小姐情况如何,等得到下个月不。” “你这不废话,要是等得到,柳家会这么急,三天内提了两次酬金?” “……” 仇薄灯收回目光,对着太一剑古怪地笑。 “你大概不知道,我这人什么德行吧?”他突然和颜悦色起来,“想不想见识一下啊?” 太一剑先是停止挣扎,随即像察觉大事不妙一般,就要把他拉离此地。 “让一让。” 仇薄灯死死握住太一剑,抬高声音走了上去。围在告示边看热闹的人见他红衣灼灼,气质尊贵,下意识就分了条路出来。他也不废话,上前抬手“唰”地一把,将那张告示扯了下来。 这时有人认出了仇薄灯,“哎呦”一声:“这不是要当太乙镇山至宝的那位、那位……” 奇葩。 当着正主的面,人家没好意思把最后两字喊出来,不过其他人往下一看,见他手里提着把破破烂烂的剑,就明白了: ——这不就是笑谈说的那位吗! 青衣管家傻了,眼睁睁地看着仇薄灯走到面前。 挣扎无用的太一剑深感丢脸。 挺尸装死。 “这、这……”可怜管家“这”了半天,险些说不出话来,“你这是做什么?” “揭榜驱邪啊。”仇薄灯瞥了他一眼,“榜不是你帖的?” 他五官生得很艳,平时说话做事一派世家弟子被惯坏的矜骄。但他眼角很长,眸色很深,天光印在他眼底,漫不经心地扫过来时,莫名像有长剑在阴影里横拔而出,刃上掠过一道细冷寒色。 “是是是。”管家下意识点头。 “那还不快走?” 管家晕头晕脑地引他向前走了两步,才记起:“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周边看热闹的一起伸长了耳朵。 红衣少年提着剑,声音懒洋洋: “太乙宗,仇薄灯。” 第2章 故作高深讹千金 仇薄灯。 三字一出,好似凭空丢了个惊雷。 中土十二洲之间消息不太灵通,你要问眼下太乙掌门是谁,清州的人大抵不知道。但要提“仇薄灯”,那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盖因此君刚将各路奇葩斩于马下,荣登天下纨绔榜榜首! 他是太乙宗某位祖师爷仙逝前收的徒弟,辈分能压掌门和长老们一头,年轻代太乙弟子都得喊他一声“小师祖”。好在太乙宗深知家丑不能外扬,严查小师祖的影画,这才没有把脸丢尽。但也让大家对这位闻其名不知其面的头号纨绔格外好奇,瞎猜他青面獠牙、三头六臂、肋生双翼……诸如此类不必细表,总之成了一干闲人的日常。 今天传奇人物从茶余饭后走到现实。 不丑不凶,怪好看的。 乌发黄金冠,鬓发并没有束进去,随性地绕到脑后用根绯绫扎住。发冠下缀半月金环,半穿过墨发,在额前垂一菱形环扣三长细坠的孔雀翎状额饰,行走时光影闪动在眉梢眼角。一件红衣袍袖很宽,露出两节秀美的手腕,右手提剑,左手靠近腕骨的地方扣着一枚寸许宽的暗金手镯。 顾盼之间,神采飞扬,一看就是连天都敢掀一掀。 大伙莫名有种蒙雾散去的清晰感,觉得: 对,就是这么个主。 只是纳罕:“他卖剑的时候,怎么不说?” 否则,看在太乙宗的份上,当铺伙计也不至于把人直接赶出去。难不成他觉得当剑的事,有失颜面? 仇薄灯耳尖,听到了,恍然大悟:“哦,要先报姓名啊!” 众人绝倒。 这事倒不能全怪他。 一则,报家门这种事,向来有人替他唱和,别人不主动问,他绝对不会想到要先自抬身价。二则,当铺掌柜伙计,一见他手中的破剑,压根就没给他报姓名的机会,就把人请出去了。 天字一号纨绔现身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 等到青衣管家引着仇薄灯到柳府的时候,好事者尾随成长龙,把出来迎接的柳老爷惊出了满头冷汗。 柳老爷玲珑心窍,接到消息的时候,只觉得烫手。 这人自称太乙宗的那位小师祖,不知是不是假冒的,但他又怎么敢请传言中的头号纨绔自证身份?对方若真是本人,觉得他轻慢因此记恨上,岂不糟糕!但若是假冒,就要闹大笑话,指不定太乙还要嗔怪。 好在府上有一贵客认得这位,愿陪柳老爷出来迎接。 “左、左先生。” 柳老爷远远地看到人来了,忙紧张地问身边一胖子。 胖子踮脚,刚瞥了眼,脸色就是一变:“错不了,错不了,就是他!” 他一面说,一面就回身往里边溜,心中叫苦:好端端的,这家伙怎么跑这里来?该不会知道他的纨绔榜首是我家老头子亲点的,特地来找我麻烦?糟了糟了!我要被老头子害死了! 这边胖子两股战战几欲先走,这边柳老爷吃了定心丸屁颠颠迎了上去,满脸褶子把人往里边请。 柳家大宅正堂里有三个人。 白须白眉的玄清门道长、满面横肉的成名散修和年少持重的山海阁天才。仇薄灯进来的时候,三人站在那互相拱手,围着最上首的空位拼死推让: “玄清道长阵术了得,这首席您当之无愧。” “楼小友过谦,谁不知山海青剑威名!” “江兄一手泓刀,世间罕见……” “……” 颇具默契地装作没看到来了个人。 平时遇到纨绔榜上的人,看重名声的修士都要做出一副不屑与之为伍的清高风范。但这次对方是揭榜同来除魔,身份又高得非比寻常,他们不好拂袖而去,只能希望对方自己识趣,老老实实站一边旁观。 被排斥的家伙一点都不觉得尴尬和郁闷。 他自顾自从三人中间穿过,直接把首位坐了。 三位高人:…… 一时间气氛尴尬。 柳老爷赶紧过来打圆场:“各位仙人驱邪需要用哪些物件?” 三名脸色青红交替的高人这才收回刀子般的目光。 道长只要了一朱笔一白芨一朱砂,山海阁弟子道他自有法器,刀客也称不用。柳老爷嘱咐人去备道长要的三样东西,尔后到仇薄灯面前,满脸堆笑问:“仇仙长,您看,您有需要些个什么?小人定全力备齐。” 他其实压根不觉得这太乙小师祖能办成点什么,只盘算把人哄好,免招祸患。 白眉道长见了,忍不住轻哼。 浪子捉鬼?荒唐! 却听仇薄灯不紧不慢地报出一长串事物: “一尾银鲥鱼,三斤刚好,不可大不可小,要新鲜的,焖炖至稀烂,细细地挑去刺,做汤下面。面要是稌米磨的,至少要抻十二次,要新发的珍珠菇和尖上尖的绿笋做料。好了取玻璃浅棱的碧碗盛过来……” 其他人正打算听这家伙能说出些什么“真知灼见”,听着听着逐渐露出茫然的神色。 柳老爷笑容凝固。 “等等,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山海阁来的天才娄江是个学院派,没见过这等野路子,“银鲥鱼、面、珍珠菇、绿笋……没听说过能用来驱邪啊?” 仇薄灯关爱智障地看了他一眼,耐心解释:“吃啊。” 散修刀客冷飕飕地问:“你打算请鬼吃饭,好让它滚蛋?不错,这办法够省心省力。” “当然不是给鬼吃的。” 仇薄灯这会被人伺候着,心情好多了,被娄江刀客两人呛声也没生气。 “我饿了,哪有饿着肚子驱邪的道理?你说是不是,柳老爷。” 柳老爷汗如雨下:“是是是,仇仙长说得对。您还要什么吗?” “再来坛天霖酒……算了,这个你大概没有,就随便什么陈酒,拿颜色清亮些香味浓烈些的过来,果子也要一点。” 清州是山海阁的地盘,山海阁号称“山藏千秋,海纳百川”,对诸般珍奇异宝最是熟悉,娄江闻言色变:“天霖?是双头夔龙连同天地时,灵气所化降落在北辰山顶,不沾凡尘的无根雨吗?” 仇薄灯诧异地看了娄江一眼:“好像是吧,味道清淡,还算可以。” 娄江:…… 天霖能助修士感悟天地玄奥,他们山海阁每年都要腆着脸,把大笔大笔钱拱手奉上,才能从太乙宗那群棺材脸手里求到那么一小坛,还扣得跟施舍一样。结果他妈的,那群棺材脸居然任由仇薄灯这个败类拿去酿酒随便糟蹋?太乙宗是不是有病? 是不是?! 不能再想,越想越要吐血。 “就这样。” 仇薄灯又报了几样。他颠簸了一天,有些胃口不佳。 “将就吧。” 柳老爷满头满身大汗。 围在柳家大宅外的人还没来得及散去,就见青衣管家风风火火地又从宅里头狂奔了出来,紧接着是整个柳宅的小厮们慌慌张张如被烧了尾巴的狗一样蹿了出来。四分之一柱香的功夫都不到,整个枎城就像被搅开的沸水般滚了起来。 一尾尾银鲥鱼在长案上拍开,一笼笼鸡鸭被提出来。 “这个重了一两!” “轻了半两!” “重了重了!哎哎哎轻了轻了!” “……” 平时百两银子都不见得能买到片鱼鳞的银鲥鱼头一遭被嫌弃,条条把尾巴甩得噼啪作响。 这边百鱼选妃,那边千鸡点将,关在竹笼里的各色家禽被惊得万鸟齐鸣。 “他要纯白的!” “这个带杂毛了!” “……” 看客瞠目结舌,打娘胎以来头遭见到这么折腾的。 不愧是天字一号纨绔! 最后。 厨子如临大敌地将碟碗盏放进红木食盒中,嬷嬷战战兢兢地提出厨房,至长廊处有年少侍女接手,小心翼翼地端进堂中,柳老爷恭立左右,看仇薄灯慢条斯理地净手,纡尊降贵地拿起筷子,紧张得就跟头上悬了把剑一样。 “还行。” 柳老爷如蒙大赦。 红衣祖宗捻着筷子,挑挑拣拣,老道而严苛地点评这个老了点,这个过了点,听得人觉得这不是一桌的珍馐佳肴,而是什么委屈这位大少的穿肠毒药。 娄江扭头。 他担心自己再看下去,忍不住拔剑为民除害。 那会引起山海阁和太乙宗的两派大战。 “看来太乙宗也不像传言说的那般道正风清。可怜柳老爷不仅要为女儿担心,还凭空多了位祖宗。”刀客讥嘲。 娄江深以为然。 太一剑打仇薄灯揭榜后,就一直在装死,被他顺手挂腰间。此刻听了娄江指桑骂槐地说太乙闲话,剑身微微打颤,似乎是气得不知道是想要出鞘教训他们还是抽仇薄灯——后者的可能性好像更大一些。 仇薄灯眼疾手快地把剑捏住,气定神闲地继续挑能下口的吃。 “好逸恶劳,有辱斯文!” 道长连连摇头,转对柳老爷一拱手。 “令千金现在什么情况?还请老爷引我等前去一见。” ……………… 净室。 “影子……地里有影子……” 柳小姐刚十六岁,穿着纯白的对襟宽袖长袍,披头散发,身形消瘦。她瑟瑟发抖地蜷缩在一张高桌上,翻来覆去地自语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仿佛害怕有什么东西会从地里冒出来一样。 一有人进来,她就放声尖叫,匆忙地向后退去,手指抓进木头里,眼睛急剧睁大。 “阿纫,阿纫,是爹啊!是爹啊。”柳老爷可怜巴巴地看向屋内三人,“仙长,阿纫已经这样子半个月了,谁也认不得,求求你们想想办法吧!” 道长皱着眉,目光落在柳小姐穿的对襟白袍上:“小姐是祝女?” “是的。”柳老爷回道。 枎城供枎木为神,专门设有城祝司负责主持对枎木的祭祀膜拜。被选中未来要跟随城祝照顾古枎的女子,便称为“祝女”。柳家小姐出生的时候,风送银枎叶落到她额上,被认为是天定的祝女。 “小姐可曾出城,到郊外逢了野鬼?” “道长,您这不是说笑吗?”柳老爷苦笑,“祝女一辈子都不能出城,阿纫心无杂尘,绝不曾做这种事。” “奇怪奇怪。”道长眉头锁紧,“即为祝女,又不曾出城,在城内有古枎庇佑,不该中邪的啊?也罢,让我先设个地炁阵看看。” 他将白芨碾碎,混合着朱砂用朱笔蘸了,绕着桌子,在地上笔走龙蛇地画了一圈。柳家小姐蹲在桌上,直勾勾地看着,不做声。待最后一笔落下时,道长绕桌而行,口中急而精准地念诵上清金律契经,最后拂尘一指,叱道: “开!” 阵纹只是由朱笔随意勾勒,却深深地渗进地里,随着道长的清叱,锐利刺目的光放射出来,像万千把细剑破土而出,能将所有邪祟贯穿钉死。净室一片雪亮,一道白影鬼魅般地撞破阵光的栅栏,猿猴般屈指成爪,向道长的面门抓去。 道长拂尘一扫,条件反射地要向白影点去。 “阿纫!道长留情!” 柳老爷魂不附体。 铛一声,刀客及时拨开了这一拂尘。 娄江抢步上前,将一面铜镜印在了面目狰狞的阿纫额心,她一翻白眼,昏了过去。昏迷中犹自浑身颤栗。 三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这还不如直接来个凶恶的煞鬼戾妖,左右血战一场,三人都不在话下。眼下柳家小姐这情况,却不能硬来,未免让人束手束脚。 “地炁阵能洞察阴气,”道长百思不得其解,“如果小姐身上有阴气,地炁阵会把她阻拦下啊。” 娄江收起铜镜:“我这枚‘青帝’镜能辨形神,小姐魂魄与躯壳相符,没有被妖物替代。” 非鬼非妖,那是什么? 看着昏迷中仍自浑身颤抖的少女,三人都觉得棘手。 “她中邪前在做什么?”刀客插口问道。 “向神枎祷告。” 刀客大咧咧地说:“怕不是因枎木中邪了?” “侠士慎言!”柳老爷脸色一变,连对修士的敬畏都顾不上了,“神枎日夜护我城十万百姓!断断不可轻言污蔑!” 刀客本是随口一说,不料遭一直毕恭毕敬的柳老爷当场驳斥,面子挂不住:“如果你们这枎木真这么灵验,怎么连照顾自己的人都庇护不了?连祝女都入邪了,怕不是你们这城神,自个都入邪了吧!” “你你你!”柳老爷指着刀客,气得哆嗦。 “不然呢?草木为神,本就是最弱的。”刀客嗤笑。 “枎木一直在庇佑柳小姐,否则她早死了。” 众人见要吵起来,正自头大,只听有人在外边冷不丁出声。 接着,白纱糊的窗被推开了。 是仇薄灯。 他不知是什么时候吃完了,溜达来了后院。此时站在窗边,伸手在木棂上拂过,捻起几片薄薄的东西,给众人看。 是枎叶。 城里的枎树叶不知活了多少年,主干占地足有十里,林冠似云似雾似纱地展开,将或高或低的屋角飞檐笼在婆娑影下。枎叶玉钱般大,薄如银箔,风一吹就满枝满杈就翻起深深浅浅的雪色波浪,叶落时如大大小小的银色萤虫穿街过巷。 仇薄灯捏起的那几片枎叶没有半点光泽,黯淡枯萎,仿佛耗尽了生命。 “没风。” 他抬头,看向延伸至庭院中的一枝枎木。 没有风。 庭院中的枎木叶依旧在往下落。 又轻又薄的银叶,蝴蝶般在空中飞旋,窗户一开,就落进净室里,落到少女身上。刚刚还在战栗的柳家小姐安静了,落她肩上的银叶却以肉眼可见地黯淡下来。 柳老爷先是一愣,下一刻“噗通”跪在地上,热泪满眶地对庭院中的枎木连连叩首: “多谢枎神庇佑小女!多谢枎神!” 白眉道长捻了捻拂尘,看仇薄灯的目光带了几分诧异。 枎枝悬于小池上空,银叶沙沙作响。 轻柔温和。 “古枎有灵。” 仇薄灯一伸手按在窗棂上,提着破剑轻盈地跳进净室,笑吟吟地看向刀客。 “看来这位不用吃饭的,也没厉害到哪去。” 刀客脸胀得通红:“你就是碰巧走运。” “哦——”仇薄灯拉长了声,“听说没真本事的人,都喜欢借口运气。” 刀客气了个倒仰:“你除了口舌之利还会什么?” “还会驱邪啊!”仇薄灯挑眉,眼角孔雀翎光影跃动,“看来诸位都无计可施,那么这黄金千两,我就不客气了。” …………………… “什么——” 胖子鬼鬼祟祟躲在一间客房里,听说仇薄灯半句都没提到自己,刚刚松了口气,就听到山海阁师弟说他放话要拿那千两黄金,一口酒直接喷了出来。 “这家伙修为比我还低啊!我至少还明心期巅峰了呢!”他震惊不已。 “是真的。” 娄江木然地顶着一脸酒。 明心巅峰和明心入门有什么区别吗?不都是垫底?您还十分骄傲自己是倒数第二? 宗门不幸,遇上这么位少阁主。 “他让柳老爷把所有人暂时请离西院,要了张床放净室里,说天亮事情就解决了。” “一张床就能驱邪斩鬼?他该不会想一觉睡到天亮,讹柳老爷的黄金吧?” 胖子瞅着净室方向,满腹狐疑。 “这心比我还脏啊!” 第3章 夜试太一剑 净室。 一张髹漆金绘屏风床使原本清心寡欲的房间瞬间变得旖旎,纱窗紧闭,白纸上投出朦胧人影。红衣半散的美人倚靠在床榻的活屏上,素净的手绾着半散的漆黑长发,垂首低眉,帷帐流苏的影子摇曳在他露出的半截白皙脖子上,伶仃纤细。 让人想起所有风雅留香的古艳传说。 “……什么破玩意!” 美人气急败坏地骂出声。 风雅个鬼,古艳个头。 半绾长发是因为仇薄灯发冠拆了一半卡住了,垂首低眉是因为他一抬头,就要扯到头发。这是仇薄灯第三次试图拆下用来固定额饰的金环,鬼知道他是怎么把解发冠这种小事,拔高到进退维谷的地狱难度。 ——他不仅成功地再次扯痛了自己的头皮,还彻底让金冠在长发里绞死了! 太一剑“笑”得打跌,在白天柳家小姐蹲的桌上滚来滚去。 难以想象,一把破剑竟然能这么活灵活现地表达出“幸灾乐祸”这种情绪。 仇薄灯沉下脸,运起原身那一点微薄的灵力,快刀斩断乱麻地把金环、发簪、额饰等等统统捏断,这才成功地拆了出来。 叮叮咚咚,一堆现在再看不出原本是什么东西的碎金被他稀拉哗啦丢了一桌子。 太一剑在碎金里滚来滚去。 “……” 仇薄灯一边将饱经磨难的长发拢到身后,一边不动声色地磨了下牙。 他要多亲切有多亲切地关怀起太一剑:“看到你这么有活力,我就放心了。” 太一剑直起剑身,警觉地后仰。 “我们分工明确,好吃好喝好睡我来,驱鬼斩妖除魔你上。这柳家剩下的事,晚上就交给你了。” 太一剑摇成了拨浪鼓。 把“你做梦”传达得淋漓尽致。 “别跟我来这套,”仇薄灯看到张榜就记起来,为什么自己对“枎城”这个地名有点熟悉了,原书里借主角之口,讲过一桩‘枎城祝女为傀所害’的旧事,“《东洲纪实》里说你是‘天授之剑’,得极北之辰的精粹化灵。你呢,要是一开始就真老老实实当把破剑,我也不能逼良为娼是不?” 他伸手戳太一剑。 “这么活泼,说自己连个小鬼都对付不了?骗谁呢。” 啪叽。 太一剑顺着仇薄灯的指尖,柔柔弱弱地摔了下去,一动不动又成了破破烂烂剑一把。 “也行。”仇薄灯宽宏大量,“那我们今天晚上一起完蛋,不过,现在枎城人人都知道,太乙小师祖带着镇山剑,出马除妖,事情要是没成……” 太一剑动了一下。 “以后的话本就是这么写:太乙宗脑子有坑,把个只会放大话的败类供成祖宗,镇山至宝太一剑,原来就是根烧火棍。仙门第一不过是自吹自擂的牛皮。我嘛,骂我的海了去,再多一桩也不算什么。至于太乙的万年声誉——” 他一撩眼皮,干脆利落: “关我屁事。” 太一剑跳起来,在桌上咚咚砸了两下。 “好了,现在你知道我是什么德行了吧?” 仇薄灯笑吟吟地出了口被莫名其妙带到枎城的恶气,向后一倒,扯过被子,还不忘说声“晚安”。 太一剑敲桌砸地锯木头折腾许久,仇薄灯就是雷打不动。 剑都要被他气死了! 到最后,太一剑把自己挂他床头,剑尖荡悠悠,一会指向仇薄灯恨不得直接刺下去,一会又指着地面。 入夜。 寒风忽起。 净室的烛火一跳,陡然变得豆粒般大小,色泽幽蓝。 桌案投在地面的影子忽长忽瘦,流水般膨胀收缩,拉成了一道长而瘦的“人”影,打屏风床前地里一节节耸起。诡影想披了一身蛛网,无数细细的透明丝线垂落下来,自动向床上的生人血肉飘去。 太一剑悬而不动,仇薄灯熟睡不醒。 确认了没有危机,无数银丝瞬间张开,就要刺进活人的血肉。 铮—— 昏暗里,雪光一闪,一灭,再次出现的时候,诡影已经被太一剑贯穿。白日里破破烂烂的剑身此刻蒙着一层月华,铁锈犹存,剑刃残缺处却爆出细而刺眼的光芒,向左右切出,所有银丝在瞬间齐齐断掉。 寒气森森的剑尖以毫厘之差,抵在仇薄灯翻身后暴露无防的后心。 啪。 诡影像骤然被刺破的气球,浑身冒出腾腾黑烟,随即迅速瘪了下去。 仿佛有人反应过来迅速地隔空扯线,被净化得只剩一张皮的诡影从中间裂成两半,纸风筝般轻飘飘地向后倒飞而出。太一剑立刻调头追击,诡影却一下子灵活地游鱼一样,忽东忽西险而又险地躲避剑芒。 净室狭小,太一剑剑身修长又非全盛,屡屡让这东西避开。 抓住一个破绽,诡影挤进窗户缝隙,全速向外逃去。 噗呲。 净室内的灯火突然直接灭了。 由明转暗的瞬间响起一道风声。 它是那么的尖锐,简直像有无数片细小的刀刃在同一刻把空气割裂得七零八碎。 一道暗金的微光在空中拉出流星般的虚影。 下一刻,细刃破木的声音与金属震荡的嗡鸣混杂在一起同时爆发,眼看就要逃出生天的诡影突然定格在窗隙里,再也动弹不得。 太一剑陡然斜转,凌空斩下。 剑刃破空的气势比先前追杀诡影还要凌厉三分! “冷静!” 不知道什么时候翻身坐起的仇薄灯象征性地举起双手投降。 他的里衣衣袖垂落,露出得左手手腕处空空如也,白天扣在他腕骨上的镯子不见了。净室里的烛火在刚刚全灭了,太一剑斜劈而下,以毫厘之差悬停在仇薄灯面前,剑身在他脸上映出一隙窄而长的亮痕,自眼角扫向殷红的双唇。 光与影的极致交错。 这一刻的仇薄灯比被钉于窗上的诡影更像邪祟。 太一狂暴地嗡鸣着,声音低而喑哑,仿佛愤怒不安地威胁什么。 “都说了冷静些。” 仇薄灯打断它,伸出自己的左手,十分真诚地解释。 “我只是飞镖扔得不错,所以见什么都想丢一下。” 诡影被黄金古镯钉死在窗上。 古镯由一组连续交缠的夔龙组成,白日扣在仇薄灯腕上的时候,龙鳞细密平滑,看起来只是件精美的装饰。但一脱离仇薄灯的手,夔龙像瞬间活了过来,龙鳞瞬间全部竖立展开,每一片都细薄如刃,末端带着尖刺,旋转时弯向一侧,形如累累锯齿。 被它钉住的瞬间,诡影直接化为了灰烬。 两条黄金夔龙烧死了诡影后,又自个飞了回来,重新在仇薄灯伸出的手腕上盘好,龙口中的獠牙凸出,与前龙的尾刺交错,一连串细小密集的“咔嚓”声后,彻底锁死。谁也说不准那些龙鳞什么时候就会在腕上炸起,割开血肉。 比起装饰,更像一个危险且敌友不明的手铐。 仇薄灯饶有兴致地拨弄着这重新蛰伏的凶器,随口问:“这玩意,是‘我’原先就戴着?还是我这个‘邪祟’夺舍后才戴的?” 随着古镯回到仇薄灯腕上,太一剑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但仍指着他。 “还挺好看的,戴着也行。”仇薄灯转着镯子,不再倒腾了,“没关系,我不在乎这个。” 小学时,语文老师布置命题作文“你长大后要做什么”,在一众教书育人、妙手回春、发明创造等积极向上的作文里,仇薄灯是异军突起的一枝独秀。他洋洋洒洒数千字,不厌其详地阐述了人生百年的安排:海底两万里的旅游、南非大草原的部落狩猎、北极极点的极光摄影、窖藏千年的古酒品鉴……他甚至还附带了一份极为详细的行程计划表。 概括起来就是: 馔玉炊珠肥马轻裘,最顶级的吃喝玩乐。 语文老师年逾古稀,高情远致,从未见过此等不思进取之人,气得当众痛斥他不知道还有个词叫做“坐吃山空”。 仇薄灯应声敲桌高唱:“今朝有酒今朝醉,千金散尽还复来。” 曲调铿锵,慷慨激昂。 把混吃等死的精神发扬到极致。 “觉得我是什么妖邪鬼祟,要盯着防着,悉听尊便。”仇薄灯懒懒散散地靠在描金活屏上,“只除了一件事……” “以前,管家李叔有次带我去游乐园,后面来了辆车,车里还有些陌生的哥哥叔叔们。李叔说,带我玩个捉迷藏的游戏,回头就有人接我回家。我说好,让他把我抱起来,我懒得走路。” 剑光微晃,落在他的眼眸里。 “李叔对我很好,把我从三岁照顾到七岁。我凑到他耳边,悄悄跟他说了一个秘密:我一直很喜欢他……后来呢,有人问我喜欢什么。我告诉他,你知道,人的颈动脉被咬开后,从心脏输出的血会在空中开成一朵刹那间绽放到极致的花吗?你要让我再见一次吗?” 仇薄灯低笑一声,突然俯身把脸庞贴近太一剑。 “觉得我是妖邪,想杀我,就堂堂正正直接来。别给我整什么背后捅刀。” “否则我就把你一点点磨碎、一点点嚼了。” 太一剑的轻鸣戛然而止。 冷光里,仇薄灯的眉梢流露出一丝压抑不住的疯色和狠戾。 “你……信不信?” 他声音轻柔甜蜜,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太一剑“咻”猛向后倒蹿,一头撞到了墙上。 寂静片刻,房间里爆发出一阵大笑。 “不会吧?” 仇薄灯拍着床案,乐不可支。 “居然真的被吓住了?” 他前仰后合,刚刚的疯色狠厉一扫而空,笑得肩骨摇曳,笑得没有灯火的房间忽然满室生辉,黑暗里自顾自地开出一朵张张扬扬的花,一抹朱砂不管不顾地泼进了浓墨里,满目肆意。 “开个玩笑而已——” 他闪身避开怒气冲冲飞扑过来的太一剑时,不小心再次自己扯到自己的头发,顿时“哎呦”了一声。 “什么破地方!天亮就找柳老爷讨钱回太乙去!” ……………… 第二天,日上三竿。 一群人等在院子里,迟迟没见净室开门。 “哎呦呦!”柳老爷急得直跺脚,他倒不怕仇薄灯昨天是在吹牛,而是怕这位太乙祖宗在自家出事了,“仇仙长这是……” 玄清道长忧虑地道:“别是出事了。” 娄江皱着眉头,敲了几次门,又喊了几声,没人应。 刀客双臂环抱,在他看来昨天玄清道长和娄江竟然坐视仇薄灯把人清走,自己待在净室“驱邪”,简直就是奴颜屈膝讨好太乙宗的丢脸行为。见门没开,他阴阳怪气地道:“这不明摆着吗?” “怕丢脸,半夜翻/墙跑了呗。” “进去看看。”娄江说着,就要直接推门。 就在这时,门“啪”被人从里边猛地拽开。 “大清早的!吵什么吵!” 第4章 是亲家还是娘家 与开门人打个正对的娄江脸腾地就红了……仇薄灯披着外衣,散着头发,明显刚醒的样子,脸庞的肌肤白得几乎透明,残留着酣睡后的一缕红痕,刚好印在眼角,像用指尖抹开的点胭脂。 “仇仙长,”柳老爷见人还活着,提着的心瞬间放了下来,连连道歉,“叨扰您了!叨扰了!” 仇薄灯看了明显一夜没睡的柳老爷眼,“啪”地又关上了门,丢下句: “都给我等着。” ……听起来更像“都给我等死”。 一群人对着余震未消的木门,懵了片刻,刀客泓刀险些直接出鞘,娄江急忙提醒他“太乙”。泓刀硬生生卡住,一点点恼火地推了回去——某仙门第一宗,以盛产护犊子的疯子闻名天下。 好在没多久,门就又开了。 穿好外衣,扎了头发的仇薄灯一身低气压地提着破剑走出来,没理睬其他人古怪的神色,径直走向柳老爷:“一千两黄金呢?” “啊?”柳老爷懵了。 旁边的刀客反应最快:“你想说你把事情解决了?喂,骗钱也不是这么骗的,堂堂太乙,还要不要脸了?” “范先生,且听听仇小友怎么说。” 玄清道长带着几分不信,但还是捻着拂尘打圆场。 “柳小姐现在在哪?”仇薄灯问,“带我过去。” 他说话有种天经地义的颐指气,容易让人觉得骄纵,又莫名有一种让人下意识服从的力量。一批批高人来来去去,玄清道长和娄江等人是柳老爷竭尽全力能请到的修为最高的人。昨天他们也束手无策后,他本来已经绝望了,昨天听从仇薄灯施为的时候更压根没抱半点期待。 柳老爷隐隐又横生出了一丝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希望。 昨天仇薄灯让人搬离西院后,柳老爷将女儿安置在离神枎最近的房间里。 几人到时,房间的窗户敞开,一条细细的枎枝伸进屋内,房里摆设十分素净,唯一的装饰是墙上挂着的一排祝女面具。侍女迎了上来,其余人急着问阿纫的情况,仇薄灯自个走开,去看墙上的面具。 “小姐昨天晚上一直在睡,没有再闹过。”侍女激动地汇报。 “也没做噩梦吗?”柳老爷激动得有些哆嗦。 “没有!” “我看看。”玄清道长诧异,近前给阿纫把脉,又跟娄江借了青帝镜照了照,顿时咦了一声,“昨天看令千金,虽然没有沾染阴气也没有被妖物夺魂,但心神动摇,五脏六腑都有不坚之相,今天竟然已经心府坚固,魂定魄安,比常人还要好上几分。” “您、您这是说……”柳老爷磕磕巴巴,把目光投向人群外的仇薄灯,“仙长,阿纫这是、这是……” “你喊醒她。” 仇薄灯挨个看墙上的面具,头也不回。 属于祝女的巫傩面具十分精美,刀工圆润细腻,线条打磨光滑,设色巧妙,像阿纫自己亲手雕的,分为浅红、银白、金黄和深褐四种颜色,对应枎木一年中开花、结实、果熟和叶落四个阶段。枎神的形象较为原始,并未完全拟人化,但神态祥和仁慈,挂在墙上不会让人畏惧,反而心生敬爱。 他见过类似的东西。 一次在拍卖会上见到的。 一张深黑漆金的巫傩面具,非常肃穆非常美丽,双眼的部位被刻得深而狭长。 拍卖师放出的照片上,原始森林密不见天日的阴影下,它被高悬在一个祭坛上,发现它的冒险者们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其中一个颤抖着拍下有些模糊的照片。拍卖师在唾沫横飞地讲它的艺术价值和考古价值,在场的神学家民俗家面红耳赤地争论它到底属于哪个原始氏族的信仰体系。 满座喧哗里,仇薄灯与玻璃后的黑金面具对视,觉得自己正被一只古老的鹰凝视。 仿佛那不是一张面具,而是一个沉寂亿万年的活物。 “阿爹……?” 阿纫眼皮下的眼珠转动了几次,众人气也不喘地等着,最后她睁开眼睛,眸光先是溃散后渐渐凝实,茫然地喊了一声。 “醒了醒了!” 背后一片喧哗,仇薄灯收回想要碰面具的手,回身瞅了一眼,就看到柳老爷那张四五十岁的国字脸上鼻涕眼泪糊成一团,顿时放弃了过去的打算。 阿纫喊了一声,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道长道长!”柳老爷大喜大悲,险些一口气背过去。 “放心,只是身体单薄,需要静养,不用担心。”玄清道长安抚他。 柳老爷这才又活了过来,眼泪汪汪地挤出人群。 仇薄灯眼皮一跳,警觉地向旁边退出一大步。 这个动作颇具先见之明,因为下一刻,中年发福的柳老爷一把破锣嗓子哭出山路十八弯地朝他扑了过来,要不是他退得快,肯定被一把抱住脚了。一大老爷们结结实实跪在地上,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仇仙长!活神仙!小女这条命全是您救回来的,大恩大德……” “停停停!” 仇薄灯头皮发麻,生怕这家伙下一句就来个“以身相许”,那他非直接吐出来不可。 破剑一横,仇薄灯眼疾手快地制止柳老爷向前挪动。 “哭得再真心实意也别想免单,”他冷酷无情,“要哭可以,收费加倍。两千黄金,谢惠!” 哭声戛然而止。 玄清道长清咳了一声,站起身,郑重地朝仇薄灯拱了拱手:“老朽活了这么久,一贯以不同俗流自居,没想到到头来被世话俗言所误,柳家小姐能获救全靠仇长老。老朽今后一定谨记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娄江在一旁翻来覆去地看自己的青帝镜,听到玄清道长的话,他嘴角抽了一下。 虽然他的确有被惊到,对太乙这位小师祖多了几分敬意,但要说“耳听为虚”大可不必……昨天仇薄灯一到枎城,就折腾得满城鸡飞狗跳,这可不是普通纨绔干得出来的。 “道长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份心性同样值得夸赞。” 娄江猛回头。 花花轿子人抬人,这种客套话再正常不过,但打姓仇的嘴里说出来,简直惊悚。 还没刮目相看出一息,就听仇薄灯话锋一转。 “这可比某些只知粗莽行事,脑袋空空的家伙好多了。”仇薄灯笑吟吟地看着刀客,“照我说啊,人贵有自知之明,接了活又办不到,不想丢脸就该半夜自己爬墙跑路。” 接了活又办不到的娄江和玄清道长:…… 果然,姓仇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句好话铁定为十句损话做铺垫。 刀客打阿纫醒一张脸就涨得通红,现在被仇薄灯一挤兑直接黑得能沾笔写字。 “不过柳老爷还应承了不论能不能驱邪成功,都会酬谢雪银百两,有些人专门为讹这钱来,倒也不意外。” 仇少爷的字典里根本就没有“见好就收”这个词,连刀客带玄清道长和娄江全骂了。被牵连的玄清道长和娄江回过味来,这家伙是在报昨天刚到时他们对他视若不见的仇呢,顿时哭笑不得。 感情这人记仇的本事也是数一数二的。 玄清道长和娄江被余火波及都苦笑连连,被主力攻击的刀客怒目了半天,又尴尬又羞恼,想发作又不敢,气得只能摔门就走。仇薄灯还在后面高喊一声“您雪银百两忘了要”。刀客平地踉跄了一下,走得更快了。 “好心提醒竟然连声谢都不说,”仇薄灯评价,“不知礼数。” 娄江觉得这是自己最不认识“礼数”两字的时候了。 “罢了罢了,”玄清道长捻了捻拂尘,摇头苦笑,“仇长老想骂便骂吧。” 他倒是看得开。 仇薄灯古怪地看了这小老头一眼,也不继续损人了,掉头就走。 他有丰富的和玄清道长这种人打交道的经验,类似白发苍苍的老家伙一个比一个古板,把君子之德刻在骨子里,一般情况下总对他吹胡子瞪眼。但鬼知道他们为什么个个责任心贼重。一旦他们突然搭错筋,觉得他不是无药可救,就总想着把他扳回正道。 从小到大,仇薄灯的耳朵几乎要被这种老东西念叨得起茧。 “等等!”娄江拔腿追了上来,“你还没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 “非鬼非妖者,傀。” 仇薄灯没骨头似的在正堂首座躺着,还不知哪里搞了把扇子,一张一合地指点江山,就差把“无可救药”几个字写在脸上。 玄清道长和娄江一左一右,听他讲昨天的事。 “柳小姐中的是‘影傀’。” 傀是种被制作出来的“怪异”。 制傀的材料十分驳杂,木石金皮都能采用。但其中最为诡异悚人的就是“影傀”。影傀制作出来后,不沾阴气不沾妖气,能够出现在所有无光之地,三千年前曾一度酿成大灾。后来空桑百氏和八方仙门合力,将制作影傀需要的“魂丝”全部烧毁,这才绝迹。 玄清道长神色瞬间凝重:“仇长老,你切莫玩笑!影傀之事,做耍不得。” “那我就想开玩笑,你能怎么样?” “你!”玄青道长被噎住了。 “道长,”娄江打断了两人的对话,眉头紧锁,“仇、仇长老说的也许是真的。”他犹豫了一下,说出桩秘事,“我们山海阁前段时间,发现有人在鬼市上售卖魂丝的种子。” “什么?”玄清道长吃惊不小,旋即大怒,“什么人竟然敢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如果真有魂丝,那影傀被制作出来,也不是不可能。《惊奇录》中提及,影傀的可怖之处,不在于它的攻击有多少强,在在于它能够与人的影子融为一体,逐渐将那个人变成新的‘傀’。”娄江分析,“柳小姐之所以没有被控制,应该是她身为祝女,日夜向枎木祷告,一定程度上精气神与枎木连为一体。” “影傀重现人间,要控制一名普通的祝女,这是为什么?” 对着娄江和玄清道长下意识投来的目光,仇薄灯摇头:“别问我,我不知道。” 他说的实话。 点家修仙文,百万起步,充满了一种无色无味无公害的液体——水。仇少爷看点文向来能跳则跳,速度跟火/箭一样,能记得‘枎城祝女为傀所害’,已经相当凑巧了。 要是他知道自己会穿到《诸神纪》里…… ——他立刻把家族的所有科研怪人组织成两个团。 一个团负责研究《诸神纪》的世界观和人物关系,结合原书角色的身份,给他量身定做起码一打的最佳异世享乐方案,一个团负责研究多元宇宙和穿书的原理,力争将一切麻烦扼杀在源头。 “有件更急迫的事,”娄江低声说,“既然有影傀,就控傀者必定离枎城不远。影傀一死,控傀者必定知晓。” “必须要把控傀者找出来,才能斩尽杀绝!”玄清道长斩钉截铁。 仇薄灯插口:“最近的挪移阵在哪?” 正襟危坐的娄江下意识地回答:“鱬城。” “这里到鱬城多远?” “三……三天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仇薄灯合上扇子,提剑起身,朝玄清道长和娄江客客气气地道:“现在柳家小姐已经清醒了,人事两清,我就先行告辞了,两位有缘再见。” “你要走?”玄清道长不敢相信,“你明知有邪祟对柳家对枎城暗中图谋,竟然打算袖手旁观?” “您这话说的,”仇薄灯诧异,“柳家是我亲家还是我娘家?” 玄清道长一懵,没听说过太乙给仇薄灯定了哪门亲事:“……都不是。” “那枎城是向太乙宗纳贡还是向山海阁纳贡?”仇薄灯耐心地继续问。 “山、山海阁。” “这不就得了。”仇薄灯合扇一敲手心,笑吟吟地,“非亲非故,与我何干?” “你!”玄清道长愤然起身,哆嗦着手指他,先前刚起的一点温和烟消云散,目光里满满尽是失望和唾弃,“神授圣贤以术,圣贤传道天下,我辈得道法者就当护苍生于危难之前,这是修士世世代代奉行的铁律!你这种修士……简直简直败类!” “我是个败类,难道不是人尽皆知?” 仇薄灯疑惑地反问。 玄清道长一口气卡住了。 “等等,”娄江听了半天,插口问仇薄灯,“你该不会不知道,现在已经是枎城瘴月吧?” “……瘴月?” 仇薄灯笑意一敛,意识到太一剑居然安静如鸡。 按这破剑的德行,听到他这么祸害太乙名声,早跳起来抽他了。 娄江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昨天是瘴月前的最后一天。” 《诸神纪》里人族的生存环境很差,大多数城池外面都涌动着寄宿满魑魅魍魉的瘴雾。人们需要借助如古枎这样的神物,才能在瘴气中开辟出适宜居住的地方。 仇薄灯先前待在太乙宗。 太乙居仙门第一,有夔龙凤凰鲲鹏等强大的神兽守候,千里内风清月朗。 但对于普通的城池来说,城外的瘴气一直是个严峻的问题。他们会根据瘴气的浓厚程度,将一年分为“昭月”“雾月”和“瘴月”。瘴月一到,城外瘴气浓稠厚重,除非大能,否则便是修士也难以出行。 显然,枎城没有修为高到能在瘴月出行的人。 “……” 仇薄灯安静了一会。 “铁铺在哪?” …………………… “哎呦!” 柳老爷引着一少年进来,刚到正堂门口,里面就“咻”斜飞出一样东西,和他撞了个满怀。 “破剑!给我飞回来。” 仇薄灯红衣似火,打屋里追了出来。 太一剑鲤鱼打挺般从柳老爷的一肚子肥肉上弹起,就要往旁边逃。 柳老爷旁边的少年伸出一只手,将它拦住了。这少年挺拔清瘦,穿一件对襟广袖的祝衣。他接剑时很随意,抬眼看到追出来的人时,握剑的指骨却骤然屈起,用力得像要把剑柄捏碎。 祝衣少年脸上神情一片空白。 像是在一个完全没有预想到的地方,猝不及防地见到一个完全没有想到的人。 第5章 神鬼皆敌师巫洛 仇薄灯追得急,差点步上太一剑后尘对柳老爷“投怀送抱”。 他刹住脚,没曾想柳老爷旁边的祝衣少年快一步抬手拦在他和柳老爷中间,惯性之下直接撞进少年的臂弯里。少年反应很快,一下子按住了他的肩膀。 仇薄灯条件反射一挥手。 啪。 一声清响,两个人同时愣住。 仇薄灯抬头去看这位被他结结实实打了一下的倒霉蛋。 一抬头,他对上了一双眸色非常浅的眼睛,银灰色,让人想起古老的雪山,对视时能觉到一种沉静的锋锐。目光一触碰,对方立刻垂下了眼睫。 被拍出心理阴影了? 仇薄灯没心没肺惯了,但向来有一套他自己的准则,恩怨分明。人家出于好心,让他避免了与柳老爷面贴面这种悚然反胃的场景,他却把人直接重重拍开。要还在现代,这个时候仇大少爷已经问了对方有什么想要的,然后就算对方说是想要辆限量版跑车,他都能眼皮不眨地让人去买下来作为赔礼。 可惜现在他不在现代也不在太乙,满足不了对方的心愿。 仇薄灯还在思索怎么表达歉意,对方先开口了。 “抱歉。” 少年的声音如冷松落雪,清凌凌地干净。 “是我撞你的,你道什么歉?” 仇薄灯好奇地问。居然还不敢看他,他长得很可怕吗?还是天字一号纨绔威名恐怖如斯? 少年不回答。 “仇、仇仙长,这位是奉老城祝命令来看阿纫的祝师。” 柳老爷战战兢兢地开口。 祝师垂眼看着仇薄灯袖下的手,天光将红衣的绯色染到了素白的指尖上……像火也像血,他睫毛颤动了一下,将被拦住后就好像认命了的太一剑递给仇薄灯。 “你的剑。” “谢啦,改天请你喝酒。” 仇薄灯把剑接过来,顺口道。 他心情好的时候,就喜欢请人喝酒,虽然说的时候都十分随意,但其实是真心实意想请喝酒的。可惜一直以来,听他这么说的人,要么被吓得浑身瑟瑟发抖,要么就没当一回事,搞得迄今为止竟然只有他去赴别人的酒约,没有别人赴他的酒约。 “好。” 祝师低头凝视他腕上的夔龙镯,给出了意想不到的回答。 仇薄灯诧异地抬眼看他,随即长眉一挑,笑了起来:“那你记得找我。” “好。”少年祝师说,顿了顿,“我记得。” 他郑重得像不是答应仇薄灯这种纨绔子弟一时兴起的邀约,而是什么需要用生命去守护的约定。 别是个一板一眼的小古板吧? 仇薄灯想着,把目光移到一边搞不清状况的柳老爷身上,问:“最好的铁铺在哪?” “东三街就是了。” 柳老爷下意识地回答,就看到仇薄灯风风火火喊了几名侍从,把剑提出了门,这才猛然记起一件事。 “哎呦不好!” 某位贵客今早好像也去了那个铁铺。 …………………… 东三街的铁铺里窝了位胖子。 他屁股下的竹椅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沉重,嘎吱作响得随时就要夭折。胖子愁眉苦脸地盯着墙上的刀剑:“瘴月啊,孽缘啊!要和姓仇的在同一座城待这么久,这他娘的是人受得了的事吗?” 正嘀咕着,忽然外边有人殷勤地献媚。 “仇仙长,这里就是枎城最好的铁铺了。” 胖子后脖颈的毛瞬间倒立了起来,他飞快地瞥眼一瞧,刚瞅见人群里的一点红色,立刻以惊人的速度蹦了起来,在伙计们惊愕的目光里“呼啦”直接躲进了一张高桌底下——难为他这么大一团,能如此灵活。 被众星拱月簇拥进来的红衣少年提着全城闻名的破剑。 “最热的熔炉是哪个?最好的铁匠是谁?” 红衣少年眉眼间杀气腾腾。 “三百两黄金!” “给我熔一把剑!” 轰! 铁铺瞬间像炸开了锅,所有人全看了过来。 仇薄灯不废话,眼角一扫,在短短两天内磨砺得职业能力再上一层楼的青衣管家立刻捧出了一匣子光彩灿灿的黄金。 不用仇大少爷再费口舌,几乎在短短数息之间,整个铁铺达到了空前绝后的火热状态。柳老爷指的这家东三街铁铺叫“铁生沟”,名字有点奇怪,但居然有一座特大的冶铁高炉,平日从不轻易开工。 眼下,铁炉发出隆隆如闷雷的声响,高达两丈的直筒型炉身里火红一片,上好的屈茨石炭不要钱一样填进炉中,化为熊熊烈焰通过倾斜的炉腹角在喇叭形的炉腹中翻滚。全炉共有四个封口,连着陶质鼓风管,每个风口同时使用一排十二个鼓风皮囊,四十八名身强力壮的伙计挥汗如雨地将风从四面八方压进炉子的每个角落。原本已经封炉的老铁匠亲自出马,将铁锈斑斑坑坑洼洼的破剑投了进去。 空气炎热得经验丰富的伙计都有些受不了,仇薄灯双手交叠地坐在青衣管家搬来的冷玉椅上,身边十名修士运气轮流给他撑起隔绝热浪的屏障,连滴汗都没出。 按理说,修士就算修为不高,但专门来给人扇风绝对是杀鸡用屠龙刀。 但没办法,仇薄灯给得实在太多了。 扇个风而已,就有二十两黄金,谁不赚谁傻瓜。 真当修士都个个风餐露宿不用金银啊? 视金钱为粪土的是话本里的仙人,真正的修士今天要愁突破用的丹药,明天要愁武器又碎了,君不见八方仙门还要向境内的城池收驱瘴除瘟的贡金呢。 原本铁匠还觉得这笔钱好赚,但渐渐地就觉得有些吃力了。 铁炉温度高得丢个人进去转眼就能化灰了,太一剑懒洋洋地翻了身,不见一星半点要融化的迹象,反倒是铁锈掉了不少。 从一把生锈的破剑升级为一把光鲜亮丽的破剑。 老铁匠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见多识广,他沉吟片刻放下手上的活,过来对仇薄灯拱了拱手:“仙长这把剑不是用凡火淬炼的,再这么烧下去,恐怕一年也未必化得了。” “嗯?” 仇薄灯懒洋洋地发出个单音。 “不过……”老铁匠话头一转,“老朽不才,以前蒙天工府的长老指点,有个法子能引天火冶铁。” 他把眼睛眯成条缝,不肯继续往下说。 仇薄灯眼都不带眨一下。 “五百两黄金。” “好嘞!老二,去把我那枚濯灵石取出来!”老铁匠立刻吆喝。 原本舒舒服服泡烈焰澡的太一剑瞬间僵住了,下一刻就想往外蹿,仇薄灯早就防着它这一手,提前让人在铁炉出口横七竖八拉了一堆玄铁锁。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太一剑胡乱冲撞,把玄铁锁撞得叮当作响。 一名汗流浃背的汉子急冲冲地奔进屋,又急冲冲地捧着个小盒子出来。 眼看老铁匠真的要将濯灵石投进炉中,一道占地宽广的身影猛地从旁边蹿了出来。 “慢——” 一名横着看是个圆竖着看也是圆的胖子满脸心疼地挡在火炉前,张开双臂。 “火下留剑!!!” 仇薄灯觉得这家伙好像有点眼熟。 “是你啊!”这么浑然天成的球世所罕见,扒了下记忆,仇薄灯没费多大力气就对上号了,“左月半。” 胖子脸一抽,怒道:“什么左月半,老子叫左月生!” “哇!” 铁铺内顿时惊呼一片,两名原本想上前把这胖子揪开好向太乙小师祖献殷勤的家伙瞬间停住了脚步。 左月生。 这个名字在清州的响亮程度不亚于仇薄灯这名字在东洲。 正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空桑百氏仙门八方海外三十六岛,各门各派的总有家门不幸,出一两个奇葩的时候。这清洲霸主山海阁今下就不幸中彩出了位长歪了的少阁主。名门弟子里仇薄灯修为排倒数第一,他排倒数第二,别的本事没有,坑爹世之一流。 原身从前根本没离开过太乙宗的地盘,认识这货纯粹是因为太乙宗和山海阁关系良好,左月生还是个小胖墩的时候跟他爹去过太乙。 一见面,就打上了。 体型悬殊之下,仇薄灯吃了个少有亏,顿时扯开嗓门假得不能再假地干哭了起来,炸出了漫山遍野的太乙长老,把本来还气焰嚣张的小胖墩吓得直接从主宗山峰上滚了下去。其实吃亏更大的是左月生,结果打那后仇小师祖就把仇记上了,隔三差五就想个法子隔空报复。 说起来,要不是知道自己是穿书的,仇薄灯险些都觉得这种“此仇绵绵无绝期”的德行是他本人了。 “你挡着干什么?左胖。”仇薄灯一摇折扇,“想进去炼个火眼金睛?” “火眼金睛又是什么鬼。” 左月生放弃纠正,嘟囔了句,脸上挂起了故人重逢的亲热笑容。 “哎呀,我这不是怕您误伤宝物吗?您这剑真金烈火浑然不动,一见就是非凡物,若因为一时肝火毁了,回头岂不是要悔得肠子都青了?” “我知道它非凡物啊,”仇薄灯轻飘飘地说,“太一剑,货真价实的太乙镇山之宝。我要毁的就是它,你以为普通的破铜烂铁值得本少爷亲自在这边盯着?” 左月生:…… 他有点想问候仇薄灯上下三代祖宗。 可他娘的这家伙被太乙某位师祖捡回去的时候,就是孤儿一个,别说上下三代了,一代都欠奉。 “你毁了镇山至宝,是要被太乙长老们收拾的。”左月生苦口婆心地劝,“平时他们看在辈分上不敢说什么,但这镇山至宝可非同小可,你真毁了就算君长老他们多么恪守礼数,都是要欺师灭祖的。” “没关系。”仇薄灯温温柔柔,“他们欺师灭祖我也不介意。” 左月生坑蒙拐骗多年,头一遭遇到这么油盐不进的混不吝,满腔巧言令色竟无处施展,眼见着仇薄灯就要翻脸让人把他拉开,他一咬牙,豁出去了: “你不是要卖这剑吗!”左月生一张胖脸扭曲了起来,“七万七千两黄金,我买了。” 仇薄灯一摆扇子,制止拉人的修士。 “左兄是生意人,应该知道物价不是一成不变的吧?” 这回不是“左胖”是“左兄”了。 “八万。”左月生神色痛苦得就像有人在剜他的心脏,“再多你要毁就毁吧!” 左胖子是出了名的“金公鸡”,身为天下最富的山海阁少阁主,抠门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能出八万两的确已经是极限了。 仇薄灯一合扇:“行吧,卖了。” …………………… 半天后,枎城最奢华的酒楼。 左月生双目空洞,口中喃喃:“我真傻,真的。” 他花八万买太一剑的时候,表情痛苦心里其实乐开花。 把太乙宗的镇山至宝只卖八万两黄金,也就仇薄灯这种败家子干得出来。他把太一剑从仇薄灯手里买下,回头太乙宗肯定得来赎回去,山海阁与太乙宗关系不错,老头子估计不会让他勒索太高,但翻个两三倍应该没问题。 小算盘打得劈啪作响,但左月生万万没想到一件事。 “你丫的这剑自己会飞走啊!” 左月生这回痛苦得真心实意,就差一头撞柱了。 太一剑围在仇薄灯身边,时不时拿剑鞘戳他一下,力道不大,一副气得要死又不敢真发火的样子。也不知道姓仇的给它灌了什么迷魂药,胖子说得口干舌燥,这把刚刚差点被熔了的剑宁可被仇薄灯不耐烦地丢开,也不肯搭理左月生一下。 左月生又试探着伸了一下手,不出所料地又被太一剑结结实实地抽了一下。 他就该看它被天火熔了! “仇大少爷,爷,我的亲爷,”左月生快哭了,“您看,这钱能不能……” “左胖啊,”仇薄灯放下酒杯,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刚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谁都没赖账对吧?” “对……” “我没拦着你把它拿回去了吗?” “没。” “这不就得了。”仇薄灯见这胖子一张脸苦得让人心情愉快,便善心大发给他倒了杯酒,“可能它怕生,你多和它接触接触,培养培养感情。” “怕生你大爷的。” 左月生翻了个白眼。 他看不起小小一盏酒,自己动手把仇薄灯那边的陈年佳酿酒拿了一坛过来,以牛嚼牡丹的架势吨吨吨灌下肚。 仇薄灯心胸宽广,没和他计较。 左月生一想到这酒是用他那边诓的钱买的,顿时只觉苦酒入喉心作痛。 咽喉被烈酒一烧,左月生缓了点,眼珠一转,不怀好意地问:“不过,仇大少爷,今天可是大家都看到了您这剑的非凡之处,不出三天满城都知道你这剑真是太乙至宝了,你就不怕被杀人夺宝?” 太乙威名虽盛,但至宝动人心,铤而走险的蠢货绝对不在少数。 而据左月生对仇薄灯的了解和这两天的观察,这人十有八九真是独自来枎城……左月生从自己成天被老头子哪里偏僻哪里塞的经验出发,猜测是太乙终于彻然醒悟,准备想法子摆脱这位祖宗。 这种情况下,仇薄灯自己带着柄镇山剑招摇过市,和自寻死路有什么差别? “我倒有个办法,只要你愿意把钱退我一半,我就能保证你好端端地回太乙。”左月生兴致勃勃地提议。 “唔……”仇薄灯慢悠悠地提醒,“你好像忘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把太一剑以八万两黄金卖给你了。” 左月生笑容顿时凝固。 “所以要杀人夺宝,你也得担一份。”仇薄灯补刀。 左月生一下子跳了起来,紧张兮兮地四下张望:“你真是一个人来枎城?没带护卫?” “真一个人。” “操。”左月生服了,“你他娘的哪来的底气这么晃悠?” 仇薄灯转了一下夔龙镯,认真地问:“你看我这张脸,好不好看?” 左月生下意识地瞥了他一眼,脱口而出:“好看。” 这是实话。 要不是太乙宗对小师祖的影像管得严,天下第一美人的桂冠绝对戴在仇薄灯头上。这人内里心肝肺腑绝对黑透了烂透了,但一副皮囊却实实在在地好看到了极致。就算他头发束得歪歪斜斜,要散不散,鸡刨窝都比他整齐,也不损分毫。 蓬头乱发到了他身上,就变成了颓靡风流。 “这不就对了。”颓靡的仇美人笑吟吟一合手,“就冲这张脸,怎么也会有十个八个大能,愿意暗中护卫吧。” 左月生瞠目结舌:“……” 对着他的脸,一时间竟然有些信了。 “真的假的。” 左月生嘀咕着,慢腾腾又坐了下来,刚刚没注意还好,现在注意了就忍不住把目光往仇薄灯的头发上飘,最后忍不住问。 “是哪个人才给你扎的头发啊?居然还没被打死?” 仇薄灯笑不出来了。 “不会是你自己吧?”左月生灵光一闪,狂笑,把桌子拍得地动山摇。 “我觉得一会就有人要追杀你了。”人才本才斩钉截铁。 笑声戛然而止。 左月生骂骂咧咧地埋头从芥子袋里往外刨东西,“不是这个”“这个也不是”“操,哪里去了”……也不知道这家伙在袋里装了些什么玩意,刨出来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一块玉简滚到仇薄灯面前。 《一夜富甲天下·壹》 仇薄灯饶有兴致地拿起来,问:“这是什么?” 左月生手忙脚乱地把一桌杂物又塞回袋子里,听见他问,顿时骄傲地答:“那可是我的得意之作。你知道现在天底下谁的悬赏令加起来总额最高吗?” “我?” 仇薄灯试探地问。 “……”左月生憋了半天,“不是。” “原来不是我。” “你还蛮遗憾的啊,论找事的能耐,我觉得你绝对可以,可惜你修为太废!比我还废!”左月生恶狠狠地说,随即压低了声,“知道南疆巫族吗?” “听说过。” 隐约记得《诸神纪》里有个南疆巫族,行事古怪,定居在南洲的边陲之地,好像很多事情背后都有他们的影子,可惜点文向来好似裹脚布再世,追连载得和作者比命长。 仇薄灯没比过,穿的时候巫族都还没正式出场。 不知道是不是反派。 “这南疆巫族啊,一千年前杀出来个狠人,叫师巫洛,据说是他们的十巫之,把空桑百氏,仙门八周以及海外三十六岛全都得罪了个遍,各宗各派死在他手上的,数都数不过来。这人长什么样,倒是很少有人知道,因为见过的基本都死了。不过,他出现在哪里,哪里就要血流成河,伏尸百万。” “百氏为了杀他,甚至决过泗水。泗水决了之后,大家以为这回他死定了就有人凑在一起大肆宴请。酒过三巡,师巫洛到了。一人一刀,把宾客全杀了,对瑟瑟发抖的主人说了声酒不错,主人家直接被他吓死了!” “到现在,几乎是个门派就在通缉他,赏金加起来能把整个清州的地买下来。” 左月生说着,露出了神往的表情:“要能杀了他,准能一夜暴富。” “我辈楷模啊。” 仇薄灯赞叹。 “是啊……啊呸呸呸!”左月生回神,打了个哆嗦“神鬼皆敌师巫洛,这楷模,你爱要自己要去!” “神鬼皆敌敌不敌我不知道,”仇薄灯看向楼下,“不过我知道你大概是不敌的。” “在那里!给我拿下!” 一道煞气腾腾的怒吼劈空响起。 第6章 满城风动少年郎 左月生一抖。 这声音有点耳熟啊! 他僵硬地扭头,一名白衣公子带着一群人,站在一楼,一张俊脸气得通红,抬手指着这边破口大骂:“死胖子!让我逮住你了!” “看起来是专门找你的,”仇薄灯贴心地提醒他,“人还不少啊!” “什么鬼?!这都能遇上!”左月生脸色都变了,“仇薄灯!你丫的个死乌鸦嘴!” 眼见,白衣公子横冲直闯地杀了过来。左月生二话不说,扭头“噌”一声跳上了桌,他一扒拉细瘦伶仃的雅座窗棂,在木头的嘎吱声里,硬生生将自己的庞然身躯挤进框里。仇薄灯眼疾手快地提前将桌上一碟他还蛮喜欢的果点抄到手里,免遭胖子毒手。 咔嚓。 窗棂两边的木头破碎,左月生成功地把自己弹了出去。 “左兄慢走啊!” 背后传来仇王八羔子带笑的声音,左月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边踩着屋檐跑得飞快,一边回手把一样东西朝仇薄灯丢了过去。 仇薄灯热闹看得起劲,见有东西飞来,本能地一挥袍袖,将它打落。被劲风一扫,胖子丢过来的东西就在半空炸开了,瞬间仿佛一千万间香料铺子在半空开了张,浓烈到能把人呛死的劣质香料味就在仇薄灯鼻腔里炸开。 仇大少爷的鼻子跟舌头一样娇贵,被风雅名香伺候惯了,猝不及防之下闻到这种“腌臜”玩意,胃里翻江倒海,被熏得险些直接吐出来。 外边左月生哈哈大笑地跑远了。 他知道姓仇的来了枎城后,当天晚上火急火燎地预备了这么一份“秘宝”。 “胖子!你想死是不是!” 仇薄灯一手捂住口鼻,一手一撩衣摆,干脆利落踩着窗棂就也追了出去,后边来的白衣公子紧跟着也跳了出去。 左月生抽空向后瞥了一眼,大惊失色,姓仇的居然没被熏倒,还追了出来?他打了个寒战,直觉不妙,立刻也不管丢不丢脸,扯开喉咙就长长地喊了起来: “娄江——” “你个混账东西跑哪去了——” “再不出来我就要被打死了——” 他人胖心宽肺活大,中气足,一嚎起来声壮山河,惊起飞鸟一片。 听得跟随白衣公子追随来的护卫们脚下一个踉跄,险些从屋顶上摔下去。闻名不如见面,这山海阁的少阁主没皮不要脸的风姿简直举世无双。莫名的,他们对山海阁知名天才青剑娄江同情不已。 丢脸,跟着这么一位少阁主实在太丢脸了! 仇薄灯在屋顶一跑,风把劣质香料的味道吹散了大半,感觉好了一些。听到左胖子呼救顿时冷笑一声。 别人不知道,仇薄灯可清楚,现在娄江铁定跟玄清道长着急上火地调查影傀的事呢。哪有功夫来管他们山海阁的这位少主会不会被打死? 余音袅袅,姓娄的鬼影不见。 左月生无可奈何,只好拔腿继续跑。 他修为不高,身上杂七杂八的宝贝倒不少,刚刚刨东西的时候刨出了一双登云靴,一边跳着一边熟练地给自己套上,看样子不是第一次被人堵上门撵得满城跑。登云靴一穿上,左月生在屋脊上几个起落,逃得比兔子还快,七拐八绕格外善于利用地形。 一群人跟放风筝般从东街蹿到西街,从西街蹿到南街。 正常情况下,修士大多高来高去,潇潇洒洒,但奈何万年古枎木就跟个银色的鸟笼般将整座城严严实实地罩住。房顶上空高高低低横着斜着垂着迷网般的树枝,根本高来高去不起来。 原本安宁祥和的小城再次被搅开了锅。 一个逃的,一群追的,所过之处瓦落檐也碎,鸡飞狗也跳,间杂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嘈杂骂声。 左月生打一个小院上蹿过,把屋顶的瓦片稀里哗啦踩碎了一片。 院子里打水洗衣服的姑娘听到声响,抬头就看到自家屋顶的垂脊兽摇摇欲坠,急得喊了起来: “要掉了要掉了!别踩啊!!!” 话刚出口,又一少年踏着铃铛瓦的排山沟滴掠了过来。 听到骂声,少年偏头扫了一眼过来,阳光从枎木亿万重重叠叠的叶子缝隙里漏到他身上,缀成他眼角星辰般的光,发如寒鸦肤如素雪衣如红枫,明艳得像用尽这世界上的全部浓墨重彩。少年瞬息间就奔到了梢垄的尽头,踩着垂脊兽一跃而起。 起落间,红衣翻卷成火,成霞,成所有惊鸿一瞥的绚烂。 姑娘后半截话卡在了喉咙里。 咔嚓一声。 摇摇欲坠的垂脊兽彻底寿终正寝,伴随着一点从红衣少年袖中掷出的金光滚落了下来,掉到院子里的杂草丛里。姑娘过去拨开草丛,看见一块黄金被随手丢下,她又惊又喜,倒吸一口冷气跑到院子外边,却再也找不到那道影子。 只听得隔壁的老人扯着嗓子大声叮嘱: “喂——” “别撞到神枎啊——” 左月生的如意算盘打得挺响。 这枎城房屋的屋顶上横满了老枎木的枝干,真要追起来得万分小心,否则很容易就一头撞树干上。修士皮糙肉厚不怕撞,但要是把枎木枝撞断了,所有枎城人都会出来拼命。后面的那些家伙,不想被全城追杀,就得隔三差五地猫腰闪身,他自己仗着登云靴相助,完全可以做到“万枝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跑了一会儿,左月生估摸着差不多了,就回头看了一眼。 不看不要紧,一看他险些自己先一头撞到前边的树干上。 白衣公子带着的那些修士是被甩了个七七八八没错,但仇薄灯和白衣公子却还在穷追不舍。 尤其是仇薄灯。 天杀的,难不成这家伙也有双登云靴不成?咋追得这么快! 左月生赶紧接着亡命奔逃,一边跑一边喊:“仇大少爷!我错了!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回头我请老头子把您从纨绔榜上划掉!” “不必了!我榜首待得挺舒服的!” 仇薄灯高声答道。 他提着太一剑,踩着牌楼一个俯身,从一根拦腰的枎木枝下掠过,飞燕般落到一堵高墙上。 登云靴仇薄灯没有,但他这方面身手不错。 仇大少爷前后两辈子是件正事都没干过,打出生起就只在找乐子上穷尽心思。小学时代就想去大草原打猎,大了后更是赛马飞车滑翔伞极限跳跃……样样精通。玩得疯得让人觉得,这家伙根本就没把自己的小命当命。 不过,仇薄灯精通翻/墙越脊并非出自本意。 那是仇少爷人生里罕见的黑历史。 十六岁时,仇家的老头子在仇薄灯又一次惹祸后,决定全力拯救一下这根尊贵的独苗苗。先斩后奏地把他塞进了一间以学风清正著称的封闭式名校里。据说上至校长下至守门老爷,都是顶尖大学毕业,出身优越,从不因学生的出身给予优待。仇薄灯入学后,整个年级的老师跟装了监控一样,全天二十四小时盯着这匹害群之马。后来还专门为他养了十二只训练有素的军犬,一旦他靠近墙壁,立刻左右包抄。逼得仇薄灯不得不练出一身飞檐走壁的本事。 穿书后,有仙侠世界观下的灵气相助,他跑起来更是形如御风而行。 左月生寻思了一下,觉得再打屋顶上跑,铁定要被仇薄灯赶上,索性一个肥球打滚,从屋上翻到地面,打算在蛛网般的小巷子绕迷宫。 他被老头子“流放”到枎城一年了,姓仇的刚到这里没两天,对地理环境的熟悉程度肯定比不过他。 仇薄灯追着追着,前面人影忽然不见了。 他稍微停了一下,立刻往下看,果然一个胖子正在地上撒丫子狂奔,正要蹿进两条胡同的分岔口。 心思急转,仇薄灯掂了一下太一剑,故意抬高声音对后面追上的白衣公子喊道: “你堵左边,我堵右边。” 胖子骂了一声“操”,前奔不停,蹭蹭蹭,蹬着墙面,又蹿回了屋脊上。 他刚在墙头一露身,脑后“咻”地就是一道劲风到了。 中计了! 左月生叫了声糟糕,想躲闪却已经晚了。太一剑流星一样飞来,精准地砸中了他的后脑勺。“轰隆”一声,左月生推金山倒玉柱地摔了个狗啃泥。 太一剑还不罢休。 它今天又是差点被熔了,又是被当飞镖使,憋了一肚子气不敢朝仇薄灯这个混世魔王撒,就弹起来啪啪地抽这个胆敢垂涎自己的死胖子。 也就左月生这上下左右三层肉,被结结实实这么一砸一摔,才能很快地又爬起来,翻身想猫进左边的胡同。 哗。 一张金闪闪的大网从天而降,把他罩了个严严实实。 白衣公子算得上聪慧,猜到了仇薄灯喊那一嗓子的用意。仇薄灯前脚飞剑砸人,他后脚就甩网罩人。 一左一右。 两人从天而降把左月生摁了个结实。 “死奸商!”白衣公子怒不可遏,“想好埋在哪块地了吗!” “左月半同志,”仇薄灯轻声细语,“想好你的遗言了吗?” 左月半在网里艰难地翻了个面。 下一刻,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饶了起来,表情夸张,哭腔离谱:“两位饶命!我这就给您二位赔礼道歉,看在我家老头子年事已高,需要有人替他操办后事的份上,千万别冲动啊!!!” 他哭就算了,还想努力把脸往两人身上蹭。 仇薄灯火速把手收了回来,有种自己刚刚摁着一堆油腻腻肥肉的错觉,被恶心得差点想把手砍下来。 可到底手是自个的,不能随便砍,只好四下找起水来。 白衣公子傻了。 他以前没遇到过左月生这种货色,一时间摁着他也不是,放了也不是。 旁边刚好有口井,仇薄灯一边手忙脚乱地打水,一边看左月生一边嚎一边借机把眼泪鼻涕抹白衣公子的衣摆上。 让人叹为观止。 仇薄灯听说过,山海阁阁主以前隔三差五地就去佛宗做客,想来原因就出在这糟心儿子身上。近些年山海阁和佛宗有点矛盾,少了秃驴们的清心经,阁主索性把独子哪里偏僻哪里塞,眼不见心不烦。 今日一见,山海阁阁主真是英明绝顶。 这么一位少阁主,实在是太丢脸了。 白衣公子的侍从们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迟迟没追上来。他袖子挽了半天,愣是没能下定决定亲自动手揍这堆油得惊人的肥肉。 他这边还在犹豫,左月生那边已经把他亲爹不为人知的一面竹筒倒豆子般地全秃噜出来了:世人眼中“周济天下”的山海阁阁主,最喜欢的书其实压根就不是什么义卦典藏,而是腰细腿长丰/乳/肥/臀的春宫图,最常做的消遣不是与人对弈,而是穿上女装去青楼唱戏…… 仇薄灯洗了手回来,站在一边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插话问点细节。 白衣公子听得心惊肉跳,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某天就要被山海阁阁主趁着夜黑风高给灭口了。 “少废话,”白衣公子踹了左月生一脚,“把阴阳佩还我,就让你滚。” “呃呃呃……”左月生卡住了。 “你公鸡啊,还带打鸣的?快点!” “陆净兄啊,”左月生赔笑,“您那阴阳佩我不小心给弄丢了。” 陆净,这名字好像有点印象? 想了一会儿,仇薄灯记起来了,这不是《诸神纪》里追杀过主角的药谷谷主小儿子吗?陆净,排行十一,绰号十一郎。药谷谷主医术神鬼莫测,可活死人生白骨,其余诸子个个钟灵毓秀肯构肯堂,未来也是一代圣手。唯独这陆十一郎,别说救人了,看小病都费力。 有次陆十一郎喜欢的花魁病了。 陆十一郎为表真心,亲自抓药煎煮,熬了三个时辰熬出一碗不黑不红的东西。那花魁估计是被爱情冲昏了脑袋,竟然真的喝了下去!一口药刚下肚,原本还缠绵病榻弱柳扶风的佳人立刻跳了起来,上吐下泻,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最后还是陆二郎黑着脸,来挽回药谷的颜面。 此事不胫而走,江湖人人都说,别人治病要钱,陆十一郎治病要命。 据说,药谷谷主知道这件事后,直接炼炸了两炉丹药——他对头没办到的事,他小儿子轻而易举地办到了。 仇薄灯若有所思。 太一剑带他来枎城,难道是因为这里是聚纨绔的“宝”盆? “嗷嗷嗷!真的!陆兄!以我爹的全部私藏发誓!”左月生咬死阴阳佩真丢了,把陆净惹火了,顾不上恶不恶心,劈头盖脸地一顿胖揍,揍得他杀猪般叫了起来。 仇薄灯提着剑,跳到一边的墙头上,抖枚刚刚跳窗时顺手捎上的果子,一边啃一边欣赏这一幕。 看了一会,仇薄灯觉得陆净揍人的业务实在生疏,便经验丰富地指点: “不对,往下一点,对对,肋骨那里,手肘对着敲下去。” “这一脚得再往左三分。” “……” 左月生刚刚中气十足的假嚎瞬间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哀嚎。 “真丢了!”他一边竭力躲闪,一边声嘶力竭地交代,“那天我刚骗……不、刚买到手,拐了两条街,就被阴了!妈的,不知道是哪只妖鸟扇了老子一个狠的,等老子醒过来,就看到一地鸟毛。” 陆净抽空破口大骂:“被鸟衔了?你骗鬼啊!撒谎也扯个像样的,死胖子,我跟你说,今天你要是不把玉还给我,我就把你点天灯了!” “对啊。”仇薄灯煽风点火,“鸟可太委屈了,在天上飞得好好的,还能从地面抛来口黑锅。左小同学,你别欺负鸟不会说话啊。陆兄,刚刚那一脚再往下挪一点,他可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真的!比真金还真!” 左月生毛都炸了,死命往旁边滚。 “我赔!我赔!不就是阴阳佩吗?我家老头子私库里多得是宝贝,我偷七样八样给你!” 仇薄灯咦了一声。 以左胖子的抠门怕死德行,被揍到这地步,连偷老头子的宝贝赔都说出来了…… “真丢了?” 陆净看起来也知道左月生是什么货色,气喘吁吁地停下手,不敢相信地问。 “我还白给了你一株还魂草呢……连个铜板都没赚到,亏大了。” 左月生绝望极了。 “真丢了。” 陆净呆呆地站着,仿佛一下子被抽了魂。 左月生龇牙咧嘴,试图把自己挪远点,生无可恋:“……我真的亏啊,虽然给你的还魂草是拿九环阳假冒的,但那也值一千两银子啊……” 他还想跟陆净讨价还价,回头把九环阳还他,陆净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墙头上的仇薄灯险些直接栽了下来。 这好端端的公子哥,说哭就哭,哭得毫无形象,声嘶力竭,比他娘的号丧还可怕,十里之内魔音灌耳,死人都能给他哭活过来。 左月生傻了。 “一块玉佩而已!我赔给你就是了,鲮鱼佩、青帝镜、环乌印……你要哪个!我赔我赔!” “谁他妈稀罕你!” 陆净大声地吼了回去。 “你拿根假的还魂草,骗了我娘的遗物!” 左月生大张的嘴定格住了,他刚刚被揍得脸上青一块红一块,表情格外十分滑稽。坐在墙上的仇薄灯突然烦躁起来。 遗物遗物。 为什么人死了就一定要留下点什么? 既然要死,那就死个干干净净,什么都别留下。 人都不在了,留下一堆破烂玩意,留下一个支离破碎的影子干什么?那不是非要在别人心里扎根针,诚心要绵绵不尽地叫人泛疼吗?仇薄灯讨厌遗物,讨厌一切支离破碎的东西。从很早起,他就打定主意,哪天他要死了,就一定要提前一把火把自己连带所有东西烧得干干净净。 成了灰还不够,还得全撒海里。 尘归尘,土归土,来来去去得利索。 陆净蹲成一团,把头埋进手臂里,呜呜声里隐约像还在喊着谁。仇薄灯从墙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抬剑就是一抽。 “谁!不要命了?” 陆净哭岔了气,抬头骂。 “东西丢了就找。” 仇薄灯提着太一剑逆光站立,居高临下地俯瞰。他不笑的时候,眼眸深黑,莫名地让人害怕。 “再嚎我揍你。” 第7章 人美心善仇薄灯 陆十一郎还没被自家老哥外的人放过狠话,一时哭声卡在喉咙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你别哭了。”左月生建议,“这家伙真会揍你的,他一直都有点……” 陆净抹把脸,站起来对胖子就是一脚。 左月生“嗷”一声:“抽你的是他又不是我!” “老子!没!哭!”陆净恶狠狠,“风!没见过风迷了眼吗!” “风好大哦,连片叶子都吹不掉。”仇薄灯嗤笑。 结结实实被网成个蚕茧的左月生头一遭发现仇大少爷狗嘴里也能吐出象牙,憋不住地“吭哧吭哧”,见陆净又要抬腿,急忙大喊:“等等!那几根鸟毛我没丢!放我起来!我跟你们一起找!” 仇薄灯记着“一香之仇”,见陆净折腾金网,不忘叮嘱:“先放两条胳膊让他拿东西就好。” “就是这个。” 左月生灰头土脸地钻出个头和两条胳膊,在芥子袋里刨了半天,刨出个长匣,打开后里面放着几根灰色的羽毛。 原来那天,左月生“买”了陆净的阴阳佩后,觉得这次赚大了,走到半路上就忍不住掏出来欣赏。光顾着低头了,等听到风声的时候,就已经被一翅膀拍晕了。被人打劫好歹还能打听一下,伺机报复,被鸟抢劫想找也没地方找起。 谁知道那鸟一转头,飞哪里去了。 “居然还好好地保存起来了?”仇薄灯蹲下来,捻起最长的那根。 “我也一直在找好吗?” 左月生嘟囔。 他把这玩意拿给娄江看过,被娄江不耐烦地骂了一顿,说山海阁纳的是天材地宝奇珍异器,不是路边的破烂,别捡根鸡毛鸭毛的都觉得能骗钱。 说起来,娄江那混蛋跑哪去了? 仇薄灯将灰羽对光举起,缓慢转动。 羽柄很长,整根羽毛足足有小臂的三倍长,应该是翼上的初级飞羽。从长度来看,绝对是只猛禽,怪不得能一翅膀把左月生扇趴下。 “你的阴阳佩有什么作用?”他问陆净。 陆净学仇薄灯的样子,盯了羽毛半天,什么也没看出来,被他一问,条件反射地背书:“天地开而合阴阳,生生相息哉二方,精神舍所坚固藏,隐白中冲……” “停!”仇薄灯头大,“说人话!” “冬天捂手夏天蹭凉。” 左月生脸颊直抽,忍不住哼哼:“尊重点珍宝行吗?阴阳佩里面藏了‘生’与‘死’两道精气,有积聚天地灵气的作用,平时能够帮助修炼,受伤了能够加速痊愈。怎么被你说成了破石头一块?!” 陆净听这胖子还敢哗哗,一扯网绳又踹他。 左月生立刻闭嘴。 仇薄灯把羽毛丢给陆净:“那就是了。一只受伤的猛禽,落在枎木灵气最盛的地方。” 陆净松开绳,手忙脚乱地接住羽毛:“你怎么知道?” “你没养过鸟吗?”仇薄灯看陆净的目光满是“身为纨绔,你连这个都没玩过”的鄙夷,“它们的羽毛很容易磨损,除非老得动弹不得,或者受了重伤,否则它们每天都会把尾巴上的油脂涂在羽片上,保持光润。这几根羽毛,暗淡无光,特别这是根最重要的飞羽,羽小枝又乱又杂,都枯成什么样子了。不过……” 仇薄灯估算了下左月生的吨位。 “还能拍晕这家伙,看起来不是年老,是受伤。” 陆净听了个似懂非懂,抓住关键:“爬到枎木上,就能找到它?” “飞禽走兽感应天地之气,比人强多了,它抢走阴阳佩应该是察觉到里面的气对它有帮助。有了加速灵气聚集的,就得找灵气最盛的地方,除了古枎,还有哪里?不过,左胖只是被拍晕,油皮都没掉一块,它性格还真不错。你拿点治伤的丹药跟它换,应该就会把玉佩还你了。” 说完,仇薄灯顿了顿,看着被震住的左月生和陆净,奇怪地问,“你们愣着干嘛?” “鼓掌啊!” 左月生、陆净:…… 刚刚升起的一点佩服,转眼就碎了! “等等!”左月生反应快,“要爬到神枎上去找?” “不然呢?”仇薄灯关切地问,“你打算到树底下蹦跶,大喊,求它飞下来把玉还给陆兄?也行。” “我能喊它能下来吗?不对,”左月生把话扯回来,“问题是,你们爬树是要被全城追杀的!” “不是你们,”仇薄灯纠正,“是我们。” “仇大少爷!爷!亲爷!枎城人真不让爬神枎的,他们觉得这是大不敬。”左月生额头开始冒汗。 “等一下。”仇薄灯打断他,“不对啊,什么时候神枎不能爬了?我怎么记得我看《南游杂记》的时候,秋明子说他到枎城,见‘稚子嬉戏,三五成群,树梢树底,束彩张灯,人与木齐乐’?” 左月生一愣:“《南游杂记》?我祖爷爷那本又臭又长的笔记?你看过?” “你爷爷写的?”仇薄灯来了精神,“其他三部呢?最后一卷不是说不日付刻,刻了吗?” “刻个头啊!南游记印了两百万册,卖了不到一千本,把我祖奶奶气了个半死,骂他就是个只会赔钱的败家子,一把火把剩下的三部全烧了。” “等等——”陆净竭力把话题扯回来,“现在不是在说神枎的事吗?” “哦哦哦,”左月生回神,“神枎让爬那都是多久前的事了?打三百年前,老城祝觉得娃娃们成天在神树上蹿上蹿下,成何体统,就不让爬了。久而久之,就跟不能撞断枎木一样,也成了枎城的禁忌。” “神枎知道它原来有这么多‘体统’吗?”仇薄灯问。 “死胖子,别扯有的没的,你想打退堂鼓吧?”陆净阴森森地问“我跟你说,没门!今天要是找不到阴阳佩,你就给我当鸟屎去!” “那、那、万一那只鸟衔了玉佩就飞到别处去了呢?”左月生垂死挣扎。 “你傻还是鸟傻,受了伤还在瘴雾里蹿?”陆净磨牙。 “算了,别强迫它。”仇薄灯劝。 左月生一愣。 姓仇的还有这么好心的时候? 仇薄灯温和极了:“鸟活得不容易,别拿坏了的猪肉喂它……” 唰。 左月生贴地一个打滚,寒光凛凛的破剑擦着脸颊钉在地面上,要是滚得慢点现在脑袋已经穿了,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直接宰了就好。”仇薄灯补上后半截。 一旁的陆净看仇薄灯面带微笑地拔剑,说翻脸就翻脸,喉结紧张地动了动,被抽的地方突然有点凉。他觉得……仇薄灯刚刚的威胁其实压根不是“再嚎我揍你”,而是“再嚎我杀你”吧?! 离家出走头一个月,陆十一郎就领悟了兄长口中的“江湖险恶”。 奸商出没,疯子遍地。江湖险恶,兄不欺我。 陆净想家了! “我去我去!”左月生惨叫,“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 左月生领着仇薄灯和陆净在小巷里钻来钻去。 也不知道枎城的街道胡同按什么布置的,一条连一条,岔口接岔口,跟迷宫一样,有些地方光线很暗,有些渗人。原本陆净还想等一下护卫赶到,左月生问他是不是巴望着这么多人,刚上树就被发现,人多被追杀更热闹?陆净哑了声,放弃了。 “陆净我能理解。” 左月生暂时没了性命之忧,一张嘴就停不下来。 “仇大少爷您又是怎么回事?往常没见您这么积极?” 仇薄灯双手交叠枕在脑后,懒洋洋地跟着。被他用完就丢的太一剑郁闷地自个飘在半空,隔三差五就愤愤地撞一下仇薄灯的手肘。陆净第一次见到这种自己“走路”的剑,好奇地看着。 “往常什么?”听到左月生的话,仇薄灯笑吟吟地抬眼,“本少爷难道不是向来人美心善?” “……” 人美心善仇薄灯? 左月生要吐了。 “能把你扇趴下的大鸟,应该开了灵智,看看能不能邀请它和我一起去太乙。”仇薄灯回忆起太乙宗某只秃毛凤凰,“上次不小心把叶长老的凤凰的尾巴点了。最近那老家伙天天来跟我哭说没了尾羽,怎么给它找老婆。” “长得丑的确。”陆净赞同地点头,“我二哥养的王八乌漆嘛黑的,现在就没老婆。不过我三哥养了只乌鸦,现在也还光棍。” “那回头要是这只骗不走,就让它跟你哥的乌鸦相亲看看。”仇薄灯愉快地说。 “喂喂喂!不要这么胡乱牵线啊,你们尊重一下凤凰好吗?它是神鸟啊!”左月生抱怨。 “不都是鸟,”陆净反驳,“还有,不是要爬树吗,你拐这么远干什么?” “陆兄,你是我亲哥。”左月生险些跪下,“小点声行吗?做贼还带提前嚷嚷我要偷东西?” “哦哦哦。”头遭做贼的陆净没经验,“抱歉抱歉,我不知道。” 仇薄灯斜眼看他,觉得这家伙傻得可以。 被骗走阴阳佩不冤。 “枎树那么大,盖了整座城。你们是悟道期还是卫律期啊?能一眼扫过去,就知道哪里是灵气最盛的地方?”左月生四下张望,确认没人才松口气,“还是你们打算在树上找到猴年马月?” 三人中,陆净修为最高,定魄初期。 不过他这个定魄期水分多得简直是汪洋大海,是他亲爹积年累月把各种古古怪怪的药灌鸭子一样灌出来的。踩高飞低还行,真要和人动起手来……不提也罢。 “你要找人带路?”仇薄灯狐疑,“你不是说神枎不能爬吗?” “城祝司的人可以啊,他们算树的一份子,不算人。”左月生说,“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神枎了。” 陆净这回有经验:“不对啊,你找城祝司的人带路?你这已经不是贼人自暴,是贼人自投了吧?” “他早被赶出城祝司了。”左月生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陆净,“快到了,前面那间破院子就是。现在有个要命的问题,这家伙毕竟是城祝司出身,骨子里还把自己当城祝司的人。所以,一会我们是请人带路,还是投案自首,就得看你的了。” “看我的?”陆净错愕地瞪大眼,“我又不认识他啊!” “不。” 左月生非常严肃。 “这件事只能看你的。” ……………………… “娘啊——” “孩儿不孝——孩儿连您最后留的一点东西都找不回来——” “娘啊!” 一处不算宽敞的院子里传出了哭声,凄凄惨惨戚戚,情真意切得闻者同悲。 陆净穿着白衣,抱着一名黑瘦少年的脚放声悲哭。被他抱住的人穿件有些破的褐色短衣,手里提着把割草用的镰刀。黑瘦死命想推开这团糊在腿上的泥巴:“我!不!是!你!娘!” “娘啊——” 陆净牢记左胖子的吩咐,不管对方说什么,只管哭,哭得惊天动地肝肠寸断。 仇薄灯“咻”一下蹿出了歪歪扭扭的院门,一手按着墙壁,一手按着肚子,无声地笑得肩都在抖。 能想出这招,左胖子真他娘人才一个。 “娘啊——” 陆净哭出了真情,哭出了忘我。 “左胖子!”黑瘦少年怒不可遏,“你带的什么人来!你去死吧!” 左月生憋笑憋得满脸通红,憋出了两泡鳄鱼眼泪,像模像样地擦着:“叶兄,你看我们又不是想要砍树,只是想去把遗物找回来。你就帮帮忙,给我们带个路吧。你看他,这么可怜,生无可恋,指不定一个想不开就撞墙了,也是条人命啊!” 仇薄灯在外边忍笑忍得辛苦,觉得自己还是跑远点,别笑出声破了气氛。 “叶仓,你就说吧,帮不帮,不帮这家伙可真要一头撞死在你面前了啊。” 刚要挪远点的仇薄灯一下子顿住了。 叶仓? 这不是《诸神纪》的主角吗?他怎么会在枎城? 书里主角以太乙弟子的身份出场。 仇薄灯就是查了太乙弟子名录,发现还没有这个人,才算出来离自己死还足足有八百年。没记错的话,主角踏上修仙路,是为了查明他少年时期居住的城池一夜被毁的真相。 院子里,左月生朝陆净使了个眼色。 “娘,孩儿不孝孩儿这就来见您!”陆净今天也算豁出去了,脸都不要了,拖着叶仓一起朝墙壁撞了过去。 “你要撞墙自己撞啊!拖我干什么!” 叶仓崩溃地大喊。 “停!我!帮!” 仇薄灯转回院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现在活蹦乱跳,十分具有活力的叶同学。 所以,一夜被毁的城…… 是枎城? 太一剑带他来到这种“好”地方? 天凉了,熔剑吧。 第8章 替你解发 太一剑是要熔的,明天白天就熔。 阴阳佩是要找的,今天晚上就找。 至于枎城什么时候被毁?被毁了怎么办? 等到枎城要被毁了再说。 仇大少爷的人生准则向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是与非”。别说枎城可能很快就要被毁了,就算告诉他,他明天就要死啦!他今天晚上要办什么照办不误。说好听点,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说难听点,就是没心没肺。 他找了根笔,写了张“枎城有危”的纸条,打发人给正义凛然的玄清道长送去,自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和叶仓陆净左月生一起偷偷摸摸爬神枎去了。 “你们小心点。” 叶仓踩着缠绕在树干上的藤蔓移动,小心翼翼地向上。 “别踩树干,跟着我走藤蔓。” 叶仓打头,陆净第二,仇薄灯殿后,左月生被夹在中间,他要是半路叛逃仇薄灯就会直接给他一剑。枎城的这株古枎仿佛从天地初开就生在这里了,它的主干直接占据了整座城四分之一的面积。白日看向城正中间会看到无数灰色的高木拔地而起,托开广阔的浅银树冠,远远看就像一片茂林,可事实上只有一株树。 仇薄灯侧过脸。 枎叶在夜晚也会发出淡淡的银光,但叶仓带他们走在神枎主干上,外边是无数垂下深扎粗壮如密林的气根,光被挡了大半,只能从头顶漏下一点,清溪般细而交错地流过灰色的古树皮。 静谧而又美丽。 “为什么只能走藤蔓?”陆净不觉得美丽,只觉得阴森森。 “神枎上生活了很多鸟和蛇,”叶仓没好气地说,“别看现在这么安静,你要是踏出木萝一步,我包你明天就变成蛇粪。” 陆净打了个哆嗦,把木萝抓得更紧了。 “不仅仅因为这个吧?”仇薄灯忽然问。 叶仓沉默了一下。 “嗯。”他的声音低沉下来,“还因为约定。” “什么约定?” “最初来到枎城的人,在树下种了木萝。木萝长成的时候,枎城也建好了。祝师抓住木萝攀上古枎,系上了第一条赞丝。往后千万年,所有祝师祝女,都踩着木萝登上枎木,唱赞结绳,照顾古枎。” “那你为什么……”陆净刚想问他为什么被赶出了城祝司,就被左月生在背后狠狠地拧了一把。 “那你认识一个人吗?”仇薄灯接口问,简单地描述了一下早上在柳老爷家见到的那名少年祝师,“他叫什么名字?” 叶仓愣了一下,仔细想了想:“不认识。” “你……”陆净想说什么,左月生又拧了他一把。 “应该是今年老城祝新招的祝师吧。”叶仓若无其事地笑笑,“我没关注过。” “死胖子别拧我!”陆净怒气冲冲回头骂了一句,紧接着哆嗦道“你不是说走木萝,鸟和蛇就不会被惊醒吗?我、我怎么感觉……有好多双眼睛在看我?” “什么?!”叶仓脸色一变。 成千上万的振翅声响起,无数羽翼在同一时间展开,无数道影子腾空而起,古木树干上如清溪的光流被截断,世界彻底暗了下来,狂风从四面八方朝踩着木萝行走在高空的四个人袭来。 仇薄灯振腕,毫不犹豫地拔剑出鞘。 “别杀鸟!” 翅膀拍击里,叶仓听到背后有拔剑声,急得大喊起来。 “神枎上不能杀生!” 漫天黑影从四面八方扑来,仇薄灯转腕,平剑,弧抽! 仇薄灯上辈子什么都玩,飞镖袖箭蝴/蝶/刀,所有少年人热血上头时期幻想过的东西,他都玩过,独独没有碰过剑。但仿佛有某种东西像基因一样刻在他的骨子里,只要一握住剑柄就会被唤醒。银光在他身前炸开,连绵成一片在黑暗里泼溅出的璀璨月色,他的红衣在风中翻飞,猎猎作响。 上下左右,所有扑来的鸟全撞上冷冰冰的剑身,被尽数拍飞出去! “为什么!” 前面的左月生胡乱挥舞着双臂。 “不杀鸟我们就要先变鸟屎了!” 他们四个人跟得太紧了,就像四只并排在绳索上的蚂蚁,只有最前面的叶仓和最后面的仇薄灯有抽出武器施展的余地。中间的左月生和陆净只能靠自己的双臂抵挡,否则以他们两人的水平,刀剑会在抽飞鸟群之前,先一步砍到自己人身上。 “附近有蛇!” 叶仓当了将近十年的祝师,闭着眼睛都知道自己现在在神枎的哪个位置。 “你想要血腥味把所有蛇都引过来吗!” “我的头发!疼疼疼!” 陆净修为最高,定魄期修士的灵气在遇到攻击的时候,会自动在身上凝聚成一层防御罩。但防御罩又不能阻挡他的头发被鸟爪缠住!瞬间他双手抱头,在木萝上惨叫了起来。 左月生体型最庞大,被洪流般的鸟群冲击着,脚下瞬间踩不住有些光滑的木萝了。他被一只有半个人高的大鸟扑脸一拍,哎呦一声,就向前撞去。双手抱头的陆净只觉得后背像被泰山砸中一样,整个人眼前一黑,险些吐出血来,脚下一个踉跄,直接就向前“咚”又一头砸到了叶仓身上。 仇薄灯听得背后砰砰咚咚一片,急忙将周身扑来的鸟全部扫空,抽身回看。 只见左月生张牙舞爪地从木萝上滚了下去,“砰!”一声,重重地拍在了下边横出的树杆上。动静大得连鸟群狂暴的进攻都停滞了一瞬间。紧接的陆净也掉了下去,他人在半空的时候,鸟群重新汇聚冲了过来。和左月生比起来算单薄的陆净瞬间被鸟群撞得抛飞而起,“啪”拍在上边的一枝树杈上。 “啊啊啊啊!” 陆净闭着眼惨叫,双手死命一抱,跟个吊死鬼一样挂在树干上,被群鸟撞得摇摇晃晃。 叶仓被两个蠢货牵连,滑倒在古木树身上,双手抓着藤萝艰难地想要重新爬回去。在他不远处,一道树缝里隐隐有暗淡的金属光泽移动。 这树上真的有蛇! “废物!” 仇薄灯一边冲陆净骂,一边踩着木萝朝叶仓奔了过去。 “你的定魄期是吃干饭的吗!结阵啊!!!” “结阵!对对对结阵!”陆净手忙脚乱地爬到树杈上,“结什么阵!” “我哪知道!” 仇薄灯破开鸟群冲到叶仓身边,探手一抄,抓住这个倒霉鬼的后衣领,提着他向旁侧一跃而起。 腥风破木而出,弹起一条大得恐怖的巨蛇,暗红色的獠牙巨口在昏暗中霍然张开,咬向半空中的仇薄灯和叶仓。叶仓甚至能够看到它喉咙深处的血肉。森然锋利的獠牙擦着他的脚过去,巨蛇蓄谋已久的一击落空了。 仇薄灯一手提剑,一手提人,稳稳地落在了更高处的树干上。 “御伏阵啊!” 下边的左月生鼻血狂流地爬了起来,慌乱间一边从芥子袋里掏东西,一边朝上边的陆净跳脚大喊。 “快快快!你他妈的快点!” 巨蛇一击落空,顺着隆起的树脊游下来,闪电般地就势袭向陆净。陆净大脑一片空白,把本来就记得不牢靠的结印手法忘到了九霄云外。生死一瞬间,他把白天用来罩左月生的那张金网朝蛇口甩了过去。 金网网住目标后,自动一收,就听得“咔嚓”一声,大蛇上下两排獠牙重重撞在了一起。 死里逃生,陆净屁滚尿流地从树干上滚了下去,“噌”地逃往左月生背后。左月生好不容易从芥子袋里翻出要的东西,一扭头看见陆净这个天杀的把大蛇引了过来,唬得魂飞魄散,顾不上肉不肉疼,就把两枚蕴雷珠丢了出去。 噼里啪啦的雷声里,巨蛇的动作停住了,烤肉的香味混杂着焦味弥漫开。 被雷声所惊,原本还在不断冲击的鸟群扑棱扑棱着翅膀,四下散开。 “呸!让你想吃老子!老子是你吞得下的吗!” 左月生身上的衣服东一道西一道破成了乞丐装,他一边得意洋洋地跳脚大骂,一边翻出了把剥皮刀。 陆净惊魂未定地从他背后探出头。 叶仓快速地从树干上跳了下去,几个起落赶到大蛇的尸体边,失魂落魄:“怎么回事,不可能啊。” 仇薄灯跳下来。 他刚走近看看被炸死的蛇长什么,左月生就手起刀落剖开了大蛇的腹部,想要剥了皮带走。鬼知道这蛇平时吃的是什么东西,身上臭不可闻,电焦后鲜血糊肉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比死人还难闻百倍的味道。对嗅觉过于灵敏的仇薄灯而言,简直好比有人凭空扔了枚生/化/手/雷。 “左胖!回去后你死定了!” 仇薄灯猝不及防,险些直接吐出来。 刚刚又挥剑又是蛇口逃生,都没把他练趴下,左月生一刀直接把他呛得头晕脑胀。仇薄灯“咻”一声,蹿到了高处上风口,坐在树枝上,按着胃部足足半天才缓过来。 两枚蕴雷珠余威犹在,一时半会四下寂静,不论是鸟还是蛇都没有再过来。 仇薄灯索性靠在树杈上,抱着剑一边望风一边休息。 “不是踩着木萝走就安全吗?”陆净蹲在蛇的尸体边,白着脸问。 “对啊。” 叶仓不能接受地抓头发,百思不得其解。 仇薄灯心中一动,想到了柳阿纫。 打心里把自己当成城祝司一员的叶仓被驱逐,天定的祝女柳阿纫被影傀缠身……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念头一掠而过就被他扔到了脑后,不论是不是巧合,他都不打算管。太一剑要是带他来这里,是指望他当什么超级英雄,拯救世界,那就完全是打错了主意。 他就是纨绔败类一个,人生目标吃喝玩乐。 就算十万二十万人都死了,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侧过头,仇薄灯拨开银枎叶,看见不远处东街的方向隐隐有火把一点点聚集,朝这边过来。 “诸位,看起来我们真的要被追杀了。”他慢吞吞地说。 “什么?” 原本还蹲着琢磨能不能把大蛇尸体带走的左月生立刻跳了起来。 “找个地方躲躲,神枎这么大一时半会找不到。” 仇薄灯松开树叶,一撑树干,刚要起身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什么破运气。” “快走快走。”左月生匆匆掰走大蛇的两根毒牙,见仇薄灯还坐在树上不动,急得催促起来,“仇大少爷,您还等什么啊?” “等下,头发缠住了!” 仇薄灯气恼地应了一声,把头靠回树枝上,抬手艰难地摸索起来,想要把自己的头发解救出来。 左月生愣了一下。 紧接着,他想起仇薄灯这位“人才”自己给自己刨的那头乱发,瞬间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仇大少爷!别!您千万别自己解!” 说着,他就火急火燎地要赶过去。 “我来!我来!” “滚!” 仇薄灯远远瞥见他那双沾满蛇口粘液的手,脸色瞬间一变。 “敢过来我宰了你!” “小心背后——” 下边的叶仓刚帮着陆净把他的金网拆下来,一抬头瞳孔瞬间紧缩。 枝折叶落,银枎被强劲的气流携裹着像一线瀑布般从天而将,一道灰色的影子转瞬间袭到了仇薄灯头顶。双翼展开,巨大的阴影将仇薄灯笼罩其中——是一只迅如雷霆的大鸟!它像一根箭,穿障破碍而来,利爪骤张,抓向坐在树干上解头发的红衣少年。 叶仓吓得把眼一闭。 “禁。” 兀地里,有人清喝。 灰鸟、断枝落叶、自动出鞘的太一剑…… 齐齐在半空定住。 清喝的时候,来人还在很远外的地方,声音落下后他已经提着灯,落到了仇薄灯坐的树干上。 雪青色的祝衣。 正是白天去过柳家的少年祝师。 正在和长发做斗争的仇薄灯一抬眼:“是你?” 少年祝师提着灯,朝他走过去。 下边,左月生停住脚步,退到其他两人身边,拿胳膊肘捅了捅陆净,小声道:“完啦!” “你们怎么处理被当场捉住的违禁者?”陆净悄声问叶仓。 “捆了扔地牢里,祭祀的时候再……”叶仓划了下脖子。 仇薄灯耳尖,听到下面那三个傻逼的对话,目光刀子一般剜了他们一人一眼。三个人朝他摊了摊手,左月生带头一个挨一个在树干上一溜地排好——他们倒很有自知之明,见了刚刚少年祝师只一个字就让灰鸟现在还定在半空,瞬间连逃跑的心思都没有。 某种程度上,姓左的胖子活到现在还没被打死,不是没有道理。 “要杀要剐一会再来。” 仇薄灯懒得搭理下边的三个活宝,半低着头自顾自继续和头发做斗争。 “现在忙得很。” 纸灯笼被斜插在旁边的枎枝上,衣袂摩擦发出细响,穿着雪青色祝衣的少年祝师屈膝在仇薄灯身边半跪下来。他一伸手,扣住仇薄灯的腕骨,用了力但不至于过重,按到了腕上冰冷的夔龙镯,指骨微微陷进皮肉里,显得强势却又极力克制。 下边缩头缩脑蹲着的三个人缓缓地张大了嘴。 仇薄灯慢慢地挑起眼皮。 灯笼是用淡雅的宣纸糊的,上面用墨浅浅地描了依水而去的连绵山峰。蜡烛的光从里面投出来,把山和水的影子投到少年祝师的脸颊上,掠过颧骨,落进眼眸。 “不要动。” 少年祝师说,又低声解释。 “一会就好。” 第9章 红了,你捏的 “先说好。” 仇薄灯笑吟吟地应下,眉尖一挑,如淬冰后初现雪色的长刀。 “弄疼了,我把你踹下去。” “不会的。” 祝师松开仇薄灯的手腕,就单膝半跪的姿势把身直起一些,借灯笼的光伸手把上边的银枎叶拨开。 仇薄灯只能听到他拂开枝叶的声音,看不到他的动作,但能够感觉他的动作非常轻柔非常有耐心。比很小的时候,照顾他的保姆还要温柔小心。 仇薄灯摸着左手手腕,垂着眼睫想事情。 柳家不缺侍女,按道理柳老爷怎么也不可能委屈太乙小师祖连梳个头发都要自食其力。但仇薄灯讨厌和陌生人有直接的肢体接触。早上眼前这位祝师只是隔着衣服碰到肩膀,都被他条件反射地拍开了。 刚刚这人却握住了他的手腕,按理来说,他绝对会直接把人踹下树。 可是没有。 对方的手指很凉,被握住手腕的那一瞬间,仿佛一片雪落到皮肤上,和过去那么多个初雪日,他推开窗,伸手接住的第一片冬意重叠在一起。 那份轻微的冰冷是如此熟悉。 下边一点的树枝上。 三个一排串汤圆般蹲开的人齐刷刷倒吸口凉气。 哇哦!!! 仇薄灯看不到少年祝师的脸,他们的这个角度反倒清楚地看到。那少年祝师垂眼给仇薄灯解头发的表情,就跟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这么一件事一样!简直不要太专注! 大家都是修士和前祝师,视力都很好好吗! “我爹都没拿这种目光看过我娘。”左月生用气声说。 “我爹也没有。”陆净附和。 “我没爹。”叶仓表示他没这个经验。 “我说——”左月生拿胳膊肘捅叶仓,声如蚊呐,“你们城祝司的人,对违禁者都这么、这么……体贴?头发缠住还带帮忙解的?” “做梦吧你!”叶仓一翻白眼,“换我当祝师那会,没把头直接砍下来,都能算留情了!” “这个我会这个我会!”陆净激动得直拍他们两个,“这叫……” “叫色令智昏!” 陆十一郎这方面十分有经验,瞬间找回了意气风发的自信。 “要是有个长得跟姓仇的一样好看的姑娘,跑到我家来偷东西,别说帮忙解头发了!她要我爹的丹炉,我都能偷了送她!” 左月生想了一下药谷谷主那个据说等于药谷一半身家的“九龙鼎”,沉默了片刻,有些泛酸地用力拍陆净肩膀:“你爹对你真是父爱如山!” 他敢偷老头子的宝贝,老头子能把他三条腿都打折了! “等一下,”叶仓发现不对,“你不是说这家伙只有一个亲娘对他最好吗?” 傍晚的时候,为了忽悠叶仓来领路找阴阳佩,左月生把陆净描绘成了一个“亲爹不疼亲兄排挤,打小孤苦伶仃被亲娘拉扯大”的地里黄小白菜。 这父爱如山是哪来的? “啊哈哈哈这个这个……”左月生干笑,“回头再说!回头再说!” “死胖子!你骗我!”叶仓怒不可遏,一撸袖子就要揍人。 砰!砰!砰! 左月生、陆净和叶仓有一个算一个,额头上相继被“咻”一声飞下来的太一剑重重敲了一下。 “哎呦!” 捂着脑门,三人抬头,就看到仇薄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们。 他的头发一开始其实只有一缕被绞到树枝上,只是后来被仇薄灯这位少爷“天才”般地捣鼓了一顿,连扎头发的窄绯绫都缠住了。祝师抽掉扎得松垮的绯绫后,很有耐心地把纠结在一起的头发,一缕一缕地解开了,从头到尾一丝不苟地恪守了自己的承诺,没有一次弄疼到仇薄灯。 最后一缕头发刚好解开,仇薄灯就要跳下树去,亲自给三个蠢货一人一脚。 这些个二百五,只记得修士视力好,忘了修士听力也好,在底下嘀嘀咕咕的一通,仇薄灯又不是聋子,当然全听到了。 他刚要动,肩膀就被按住了。 “等一下,”祝师说,“会散开。” 仇薄灯想了想他花了半天功夫最后呈现在铜镜里“杰作”,心说,散不散都没关系吧?估摸着,散着都比他扎的像样。 不过对方显然是个凡事都要尽善尽美的完美主义者,将束发的绯绫递给他后,就以指为梳,帮他束起了头发。 仇薄灯只好朝下边的三个二百五无声地用口型,一字一顿地威胁: “你、们、等、死、吧。” 瞬间,三人一敛神情,正襟危坐了起来。 左月生对仇薄灯那是积年累月的畏惧,陆净是白天见了仇薄灯白天说翻脸就翻脸,留下了沉重的心理阴影。叶仓是见他们一个两个装得人模狗样,下意识地也变得正经了起来。 就是肩膀一抖一抖,明显在憋笑。 仇薄灯后悔连剑带鞘一起丢出去了,否则现在还能一人再砸一次。 不过,等他们端端正正地全蹲好后,仇薄灯反而发现他们刚刚瞎闹腾,不是没有用处——至少能分散注意。 没有三个傻逼嘀嘀咕咕,祝师的动作忽然就变得分明了起来。他的手指温度很低,划过头皮时,指腹冰凉的触感就格外清晰。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会让仇薄灯觉得反感,但莫名地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想要偏头躲开。 他刚一偏头就被制止了。 祝师的衣袖掠过他的脸颊,仇薄灯闻到一股淡淡的清凌凌的药味。 让他想起小时候喝的那些不知名的汤汤水水。 仇薄灯十岁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莫名其妙地一直发高烧,世界各地的名医都被请遍了,他依旧烧得天昏地暗,烧得昏昏沉沉。仇薄灯那时候觉得这是老天爷还不算瞎,准备替人间清扫了他这个祸害。 就在他准备自个给自己处理一下后事的时候,家里的老头子不知道打哪里找来了份稀奇古怪的中药单子,全天二十四小时地盯着他按时喝药。 大抵是祸害遗千年,一个月后,他又能招招摇摇地出门惹是生非了。 发烧大概可以说是仇少爷人生最讨厌的事情没有之一。 烧得最狠的时候,整个都是昏昏沉沉的,意识在黑暗里起起伏伏,像不知道要往哪里飘的孤魂野鬼。可以感觉到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却完全睁不开眼睛,唯一的记忆就是不知名草木在水中烧开后的味道。 愣神间,祝师从仇薄灯手里抽走了那段窄窄细长绯绫。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以指代梳为仇薄灯束发,动作如果仔细看能觉察到有一丝生疏,像以前从来没有给别人扎过头发,尽管如此依旧束得整整齐齐,仇薄灯自己用梳子对镜子就算再折腾上一万年都折腾不出来。 充当发绳的绯绫在祝师苍白的手指间穿梭,缠绕在仇薄灯的发上。 将漆黑的长发束成发髻后,他没有就这么结束,而是从袖子里取出一根不知道是用什么木削成的簪子,插/过仇薄灯的头发。 “不会散了。” 祝师收回手,从一边的树杈间取下插着的灯笼,低垂着眼看仇薄灯。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你”字后面有一个微不可觉的停顿,但很快地就被他掩盖了过去。 仇薄灯刚要回答,眼角的余光就瞥见下边的动静。 原本正襟危坐的三个人站了起来,一人举着一块白布,正跳着脚,朝他死命摇晃。见他终于注意到,急忙把布展平,拼了老命地伸长胳膊往仇薄灯眼里凑,上面用蛇牙蘸了蛇血各自写了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连起来是: 活!命!啊! 见仇薄灯瞥到,他们又把布一翻,背面居然也写了字: 说!好!话! 仇薄灯:…… 不用想,肯定是左月生这个死胖子出的馊主意。 察觉到了仇薄灯微妙的沉默,祝师终于转头把目光分给下边另外三个人。 他一转头,左月生他们瞬间麻溜地把布一裹,塞袖子里,一个比一个站得笔直肃然。 祝师大抵也觉得下边的三个人,根本就不值得入目,很快地又把目光移了回来。 看了看死命招手又是比划脖子又是吐舌头的三个蠢货,上下两辈子加起来,就不知道好话是什么话的仇大少爷思考了片刻,把自己的左手放到祝师面前。 对着那双安静的银灰色眼眸,仇薄灯把腕上的夔龙镯向下移,露出素净的肌肤上一圈淡淡红痕。 “红了,你捏的。” 他坦坦荡荡地登鼻上脸,得寸进尺得天经地义。 “要赔礼。” 第10章 少年信天游 仇薄灯的皮肤很白,白得仿佛是最古老的高山上从未沾染过凡俗尘埃的雪,最轻微的一点红都会变得十分明显。眼下他的腕上,除了夔龙镯留下的痕迹,还有几根修长的指痕,环过伶仃的腕骨,像某种不可言说的标记一样烙在素雪上。 让人看了不由得升起想要加深它的念头。 祝师垂落在身边的手指轻轻地蜷缩了一下。 “疼吗?”他仓皇地移开视线,“抱歉。” 仇薄灯盯着他,发现这人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把那片银灰的沉静遮住,就显得有点不知所措,茫然得很听话的样子…… 太好欺负了吧? 微妙地,仇薄灯发现自己死了八百年的良心突然复活了一点。他清清嗓子,难得收敛:“开个玩笑,我们没有想要冒犯神枎。” 说着,他就要站起来,手刚要收回去,就被握住了。 祝师一手提灯,一手拉着他,起身的同时一用力,把他也拉了起来。在仇薄灯要说什么之前,他便松开了手,好像刚刚的动作只是顺带的一个帮忙。 “是有什么事吗?”祝师问。 他一挥袍袖,被定格在周边的所有事物终于拥有了它们自身的重量,像暴雨般稀里哗啦地往下掉。下边的左月生三人被树枝树叶砸得抱头鼠窜,他和仇薄灯站着的地方却干干净净,连片叶子都没落到头上。 刚刚扑下来的灰鸟收敛双翼,落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侧过头,冰冷的金黄眼睛地紧紧注视他们的举动。 仇薄灯审视了它一眼。 的确就像白天猜的那样,是只足有两丈多高的猛禽,尽管对赶到的少年祝师十分畏惧,但目光依旧傲气锋锐,敌意深重。羽翼根本隐约能够看到血色,在袭击他之前,这只巨鸟就已经受伤了。 比叶长老的秃尾巴凤凰顺眼多了。 “来找一块玉佩。”仇薄灯简略地把事情说了下,然后指了指落在一边的灰鸟,“可能是被它叼走的。” 祝师沉默地点点头,走向灰鸟。 灰鸟展开双翅,它方才对仇薄灯发动进攻的时候,带着一身更深露重的寒气从极高的地方扑下,转瞬即至,是名副其实的雷霆一击。左月生三人刚听到风声,它的利爪就笼向了仇薄灯头顶,但比起利爪,它的长喙才是真正凶狠的武器,尖锐有利,屈起脖颈后在极短的距离内发起一起扭断人的脑袋不会比扭断一只兔子的头更费力气。 祝师衣袖宽大,没有带刀也没有佩剑,只提着盏普普通通的纸灯笼。 他就那么简简单单地走了过去,风吹衣摆,人影清瘦。 灰鸟好似精铁般的长喙没能啄出去。 它僵立住了,一动不动。如果细看它的绒羽会发现,与其说它的姿势是在预备着进攻报复,倒不如说是一种极度恐惧又不能退缩的情况下展示出的色厉内荏。 祝师把手放到它的翅膀上,安抚了一下,口中发出一串低沉柔和的音节。 灰鸟渐渐平静下来,以类似的声音回应。 左月生、陆净和叶仓三人见他走开,就探头探脑地过来和仇薄灯汇合. 冲着刚刚那阵劈头盖脸的树雨,他们就觉得要是不表明自己是和仇薄灯一伙的,恐怕会毫不留情地干掉。 “靠啊,”左月生瞅着那边,惊得直嘬牙,“你们祝师这么牛逼的吗?还能跟鸟说话?” “这有什么,”叶仓粗声粗气地应,“祝者,以天地为师,上能通神,下能达物。城祝司里就有万物语的杂学,别说鸟语了,跟王八说话都没问题。” “那你会吗?”陆净好奇地问。 叶仓:…… 这个姓陆的,是真他娘的讨厌。 “显而易见,他不会。” 仇薄灯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别当面揭人短,不客气地补了一刀。 叶仓脸黑了。 这个姓仇的,也一样讨厌。 “你们刚刚很有活力对不对?”仇薄灯提着剑,和颜悦色地问,“是不是就跟戏台下蹲着一样?是不是就差了点瓜子点心?” 左月生三人下意识地点头。 蹲戏台哪有他们刚刚蹲树杈来得刺激?这可是亲眼目睹的“色令智昏”好戏啊! 什么英雄救美,什么一见钟情,向来只在说书人的惊堂木里流传。但刚刚少年祝师提灯出场,却是活生生的英雄救“美”——虽然仇少爷金玉之下都是败絮,但皮囊确确实实是美。更别提,这位赶来的祝师后面又极具耐心地为仇薄灯打理头发。 和头发有关的,有些时候是件非常微妙的事。 文人墨客用青丝,用情丝,用云鬓,用烦恼丝……用所有缠绵悱恻的词来形容它,仿佛什么心事都能悄无声息地藏在三千发梢里。于是明明只是简简单单地解个头发梳个头,却突然让三个血气方刚,介于男人和孩子之间的少年看得面红耳热。 但大家都要面子,谁也不肯表现出来,就只好胡乱插科打诨。 陆净一直冥思苦想着,仇薄灯一问,他顿时一拍掌:“对了!这叫……” “叫什么?”左月生和叶仓异口同声地问。 仇薄灯踹人的动作一停,有些好奇陆傻子能发表什么高论。 “灯影红衣美人俏,乌发缓解慢插簪!” 陆净激情得觉得给他一根毛笔,他能立地写八百折戏。 陆十一郎活了近二十年,头遭发现自己居然还有说书人的天赋。以后就算被亲爹赶出谷,也不怕饿死了。 “妙啊!”左月生和叶仓用力鼓掌。 砰砰砰。 瞬息间,三人几乎不分先后地被仇薄灯面无表情地踹了下去,人在半空一边笑着,一边张牙舞爪地伸手抓树干抓藤蔓地挂住。 “玉佩在枎树顶上。” 仇薄灯要跳下去各补一剑的时候,祝师走了回来。 灰鸟跟着他过来了。 二丈高的巨鸟收拢双翅在树上移动有些笨拙,像大型走地鸡,看起来格外滑稽。但等它到了面前,投下的阴影却像一片从天空落下的乌云。它低垂下身,把羽翼送到仇薄灯面前,发出轻柔的声音示意他爬上来。 ——仇薄灯白天猜得不错,这只鸟性格其实真挺好的。 就是刚刚不知道为什么,反应那么激烈。 “仇大少爷!带一带我们!带一带!” 左月生麻利地爬起来,厚着脸皮又蹿了回来,活生生地演绎了什么叫做“灵活的胖子”。其他两个人有样学样,跟着跳了上来。 “仇少爷人美心善!”左月生听着逐渐变大的喧哗声,瞅见枎城里火把越来越多,赶紧狂拍马屁。这要是不跟着仇薄灯和祝师两人走,是要被活活打死的啊! “仇少爷人美心善!”陆净和叶仓毫无心理负担地跟着睁眼说瞎话。 “善你大爷的……” 仇薄灯刚想把人踹下去,就听到一道很轻的笑声。 清瘦挺拔的祝师站在灰鸟边,提着纸灯笼,脸庞一半沉在影里一半没在光里,那道笑声很低很快,快得好像没能在那双银灰色的眼眸里留下蛛丝马迹,但还浅浅地含在唇边。见仇薄灯看过来,他轻轻举了举灯笼。 “走吗?”他问。 “走。”仇薄灯咬牙切齿,踩着低垂的羽翼率先跳上鸟背。 后边三个人格外擅长顺藤爬架,立刻跟着爬了上来。叶仓差点在仇薄灯身边坐下,左月生和陆净一人抓住他一条胳膊,把这没眼色的蠢货往后拖。 最后,祝师轻飘飘地落到了仇薄灯身边。 灰鸟发出清脆的啼鸣。 强健的腿足一蹬枎枝,结实的胸肌牵动龙骨,纤长的翼骨展开,厚实整齐的飞羽带起强劲的气流,下一刻在不知道是谁长长的惊呼声里,它携裹着风,如离弦之箭,冲出了木与叶的囚笼! …………………… 砰! 歪歪扭扭的小木门被一脚踹开。 “少阁主!” 跑了大半个枎城,最后找到叶仓这里来的娄江气喘喘地喊着,声音焦急。 “快离开枎城!这里要……” 白天就被仇薄灯祸害过的院门“嘎吱”一声,掉在地上,寿终正寝。 娄江的话戛然而止。 他对着的是一个空空荡荡没有人影的院子。 娄江闯进屋里,噼里啪啦地扫开所有门,在着急上火几乎要发疯的时候,才发现正堂有一张被钉在门株上的纸。上面歪歪斜斜爬着一行鬼画符般的字,丑得独自一格。娄江稍微安心了点,一把把纸扯下来。 大意是: 姓娄的,我去神枎上找块玉佩。我跟仇薄灯,陆净还有叶仓一起去的,要是不幸被全城追杀,你赶紧来救我们! “干你娘!” 娄江全部的教养在这一刻告罄,有生以来第一次爆了粗口。 这他妈的什么倒霉缺心眼的少阁主,以前还只是被人穷追猛打,现在怎么哪里最要命往哪里钻?! 远远的,街道上更夫敲了夜半的更声。 “不好,三更要到了!”娄江脸色一变,扭头就跑,“玄清道长那边要动手了!” 山海阁少阁主、太乙宗小师祖、药谷谷主小儿子……这三个人要是全死在枎城,娄江不敢想象那会带来什么灾难性的后果! 他一转身,脚步顿住了。 歪歪斜斜摔落在地面的院门拉出长长的影子,忽长忽短,流水般从土里耸出一道披满蛛网银丝的诡影! 它闪电般扑向了娄江。 风声骤起! …………………… “起风了——” 左月生站在灰鸟背上,展开了双臂,笑得跟个二百五十吨的傻子一样。不过没有人嘲笑他,陆净和叶仓的反应跟他差不多,一个站在鸟背上,扯着嗓子一边被结结实实灌一肚子的风,一个一边挥手无意义地大喊大叫。 灰鸟带着他们冲出枎木樊笼后,盘旋着扶摇直上,直冲苍穹。 大地被骤然拉远,天空被骤然拉近。 仇薄灯坐在前面。 头顶是仿佛触手可及的垂云,身边是静立如松的祝师,背后是欢呼雀跃的二缺,地面是连成长龙的火把。仿佛整个城池都被左胖子扔的两枚蕴雷珠炸得从好梦中惊醒,仿佛整个世界都高举着火把呼喊着,奔跑着,咒骂着,声势浩大地来追杀他们。 追杀的人有一整座城池那么多。 十万二十万,如山如海。 可他们在高高的天上,谁也抓不到他们。 仇薄灯笑着一跃而起,和祝师并肩站立。 长风烈烈扑面而来,鼓荡所有年少桀骜。 第11章 人间城池天上星辰 灰鸟收拢了翅膀,降落在神枎树顶最高的枝干上。 后边三个人“哎呦哎呦”地,顺着尾羽滚了下去。祝师拉了仇薄灯一把,带着他稳稳地落到了枎木上。 “你叫什么?” 仇薄灯在高空逛了一圈,心情不错,破天荒地问了一句。 握住他的那只手骤然一紧,仇薄灯甚至有种对方的指骨与自己的指骨隔着血肉相互烙印的错觉。他拧着眉,抬眼想要呵斥,却撞进一双空茫茫的眼睛里,火光印在瞳孔里成了一盏孤零零燃着的灯。 不会吧!!! 仇大少爷头皮麻了。 只是问个名字啊,不至于这种表情吧?这人是什么货真价实地没人爱的地里小白菜吗?亲爹亲娘起的名字都成了不可触及的伤口吗?! “……阿洛。” 祝师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把仇薄灯拉下来后,就匆匆松开他,把手藏进了袖子里。 “抱歉,很久没……” 仇薄灯拍拍他的肩膀,干脆利落地打断他:“阿洛。” 仇大少爷难得主动伸手去拍某个人的肩膀,就是力气大得一点都不像表达安慰——拍灰都不用这么用力。让人不得不怀疑,他其实是在借机报复祝师刚刚捏痛了他。祝师懵愣的表情让仇薄灯觉得有点好笑。 “找到了!在那里!” 陆净灰头土脸地从一丛茂密的枎叶里钻出来,喊了起来。 仇薄灯收回手,转身去看的时候,漫不经心地又喊了一声: “阿洛。” “嗯。”祝师低低地应。 还好。 仇薄灯想。 所有以“很久没”开头的句式,后面总是连着一段落满灰尘的时光,而他讨厌所有积满灰尘的东西,遇到了要么一把火烧了要么就让人把灰尘拍掉。现在灰沉沉的是个活人,不好直接烧了,左右又没有支使惯的侍者,他只好纡尊降贵地亲手拍上一拍。 还好,看起来还是能拍掉的。 “这鸟窝,够大的啊。” 左月生的圆脑袋从树叶丛里钻了出来,除了仇薄灯和师巫洛外,其余三人都被灰鸟甩到了枎木树冠里。神枎灵气最盛的地方,树叶一簇簇又浓又密,掉进去,就像摔进一张有些毛糙但又厚又蓬松的毯子里。 灰鸟的巢就搭在三枝树杈中间,乍一看,像间小小的木屋。 陆净的那块阴阳佩就挂高处,周围聚集着星星点点,萤火虫般的光华。一团团,小溪般流进巢穴里。 灰鸟落到巢边,发出轻柔的鸣叫,巢里响起另一道稍微低沉一些的鸟鸣,随后探出了另外一只羽毛颜色要更黯淡一点的灰鸟——是雌鸟。雌鸟的羽毛上满是血污,受伤的情况看起来要更为严重。 “原来是这样。” 仇薄灯明白了为什么灰鸟性情温顺,今天晚上的反应会如此狂暴。 它在保护伴侣。 祝师下意识想走到仇薄灯身边,结果他一动,灰鸟骤然紧张起来,展开双翅,将巢穴和里面的雌鸟护得严严实实,脖颈上的羽毛全炸开了。雌鸟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被它按了回去。 “得啦,”仇薄灯懒散地制止他,“你就别当什么迫害人家小情侣的恶势力了。” 祝师停下脚步。 不动是不动了,但看起来有点不高兴。他表情倒没什么变化,但仇薄灯瞅着他笔直地站在那里,诡异地觉得这人就是有点不高兴了。 ……什么事啊这是? 仇薄灯不怎么想理会他,但想了想,也没有再过去鸟窝那边,左右看了看,挑了根离鸟窝远点的树杈过去坐下,看左月生费力地和两只鸟比比划划,陆净从芥子袋里翻出一堆瓶瓶罐罐找能治伤的丹药,叶仓在一旁帮他整理。 “这个是……伏清丸。” “玉露丹……不是这个。” “这个也不是……” “……” 左月生蹲在一边,眼珠滴溜溜地转:“我跟你换点伏清丸怎么样?” 这些丹药,随便拿一颗,都是有价无市,结果落陆净手里就跟糖豆子一样,看得左胖子直眼热。 陆净头也不抬:“滚!” “你不是山海阁少阁主吗?不是很有钱吗?”仇薄灯纳闷了,“怎么还一天天寻思着投机倒把?你也不穷啊?” “我有钱那都是货真价实自己赚的!我爹要是能让我随便拿宝库里东西,随便花钱,我至于东奔西走地凑自己的身家?”左月生没好气地说,说到一半想起眼前这两个家伙,一个是能把药谷谷主亲手炼的丹药当糖豆吃,一个是能随便把太乙镇山至宝提出山,瞬间酸得牙根痒痒,“你们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大家都是仙二代,怎么差距这么大? “赚钱不还挺简单的吗?”仇薄灯坐在树枝的末梢,把太一剑横在屈起的膝盖上,另一条腿慢悠悠地在半空晃荡,笑吟吟地问,“我两天就赚了八万一千两黄金呢。” 左月生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你好意思提那八万两?” “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陆净冷飕飕地道。 “给你个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陆兄。”仇薄灯轻声细语。 “我说仇少爷替□□道。”陆净迅速改口。 仇薄灯嗤笑一声。 …………………… 神枎很高,坐在最顶上,地面的人声就听不见了。透过银枎的枝干能看到一条条街道上人群集聚的火把,就仿佛古老的时代里人们在黑夜点燃火炬,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仇薄灯看了一会,觉得他们一时半会还抓不到自己,就把目光移向远处。 “瘴雾原来是这个样子。” 仇薄灯望着城外,喃喃自语。 虽然看书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世界人们是生活在瘴雾里,需要神物才能于浓稠的瘴气中开辟出生息繁衍的地方。但从书上看到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一回事。在枎木高处眺望城外,远处的山和原野,都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轮廓。 黑暗从四面八方逼近,随时要吞没这座城池。 千年万年,神枎就在这样的暗里生长,撑开它广阔的银冠,为整座城池罩上一件百毒不侵的雪衣。 “这个世界真暗啊。”仇薄灯在心里说。 就连星星都很少。 “今天晚上的星星真多啊。” 陆净用三颗灵莲丹从灰鸟那里把阴阳佩换了回来,失而复得下,就又有点想哭。但眼角余光一扫到仇薄灯膝盖上横着的太一剑,下意识觉得后背一凉,赶紧仰起头,装模作样地欣赏星辰。 “……你认真的吗?” 仇薄灯仰着头,数了数天空上寥寥无几的星辰,慢吞吞地问。 “四十颗不到,这叫多?” 话一出口,左月生、陆净和叶仓都齐齐扭头,奇怪地看着他。 “仇大少爷,”左月生语重心长地问,“太乙宗怎么养的你?” “这和太乙宗什么关系?” 叶仓指了指天空:“平时能看到十几颗星星都算多了!” 陆净补充:“星星总共只有三十六颗,这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 “天文已死。” 仇薄灯猝然之间,连三岁小孩都不如,磨了磨牙,面无表情地下定论。 “天上星辰是地面城池的印照。” 祝师从刚刚仇薄灯喊了他两声“阿洛”后,就一直沉默,沉默得有些反常——其实也没有多反常,因为除了对仇薄灯外,他就没有和其他人说过一句话。直到左月生三人揶揄的时候,才开口为疑惑不解的仇薄灯解释。 “地有城池,以汇其气,精种为星。星也者,体生于地,精成于天,列居错跱,各有逌属。”[1] 仇薄灯“嗯”了一声,表示自己明白了。 当初那个在黔南发现的深黑漆金巫傩面具被他拍下后,隔三差五就有神学家和民俗家死皮赖脸地上门。 曾经有个和他关系不错的民族天文学者,和他讲过古代天象和地形的密切联系,说“人们经常将人世间地理环境的代表事物也对象化到天上,最后导致天上即人世的复制品[2]”。最为奇特的是,这种观念不是只存在某个部族某个地区,而是存在全世界各个地方各个种族的信仰里。 就像,某个时期,整个世界的人,都这么认真地相信着。 不过现代的神话只是神话,仙侠世界的却是事实。 “但不是所有城池的精气都旺盛到能够形成星辰。”祝师说,“北边的那颗星辰,就是太乙。” 太乙对应的星辰悬在最北边,周围没有其他星星做衬,独自照着天地的北隅。 亮得傲气。 “真亮啊。”陆净赞叹。 “我们山海阁的也不差,”左月生指着南边的一颗,“看,我们山海阁的。” 陆净瞥了一眼,不屑:“比药谷的还暗。” “你瞎了吧。”左月生不高兴了。 “我看不到枎城的……”叶仓怅然地说。 枎城太小了。 十万人二十万好像很多,可放到整片天地里就什么都不是。 “真少,只有这么三十六颗。”仇薄灯冷不丁地开口。 “仇少爷,你说得跟见过多少的星星一样。”左月生忍不住嘲笑,“醒醒吧,这就是最多了。” “我见过。” 仇薄灯却说,他提着太一剑站起来。 “我见过天上的星星多得数都数不清,见过大地被彻底点亮,要多亮有多亮,见过从亿万光年外看,厚土上一片璀璨。” “我见过。” 他说得不像开玩笑,原本只觉得这家伙在鬼扯的三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就嘲笑不出声了。他们跟着仰头看天空,想着仇薄灯说的漫天都是星星,数也数不清,忽然也觉得这么大一片苍穹只有三十六颗星辰,寂寥得让夜晚都沉默。 “假如有一天,天空上都是星星,会多亮?”陆净喃喃。 “会很亮的吧。”左月生想了想,想象不出来,因为没见过,“至少应该不会有瘴雾了……等等,”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忽然问,“星也者,体生于地,精成于天,列居错跱,各有逌属……这是仙门密卷的话,你为什么知道?你不只是个祝师吗?”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祝师!” 有人在底下的黑暗里冷冷地道,伴随着话音,一道青色的剑光霍然斩出。 “少阁主!让开!” 第12章 只告诉你 祝师轻飘飘地向后掠出,手中的灯笼连火光都没摇曳一下,就避开了这一剑。 衣袍掠空声间,出剑的人落到了左月生身前,将他连其余三人全挡在背后。 是娄江。 仇薄灯白天见他时,他还是一身月白宽袍,行动间恪守着名门大派精锐弟子的气度。但眼下,这位山海阁天才袖口袍角正沥沥地滴着血,神色焦急,一片狼狈。 “姓娄的,你先前死哪里去了?”左月生先是一喜,随即一惊,慌里慌张地扯他的袖子,“等等,有话好好说。虽然《灵宪经》是仙门密卷的内容,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偶然流传出去了。你别直接动手啊。” ……最主要,你可能打不过。 左月生机灵地只在肚子里把后半句补全。 娄江一把挥开这不省心的倒霉少阁主,横剑于前,冷冷地盯着对面落在枎枝梢上的“祝师”:“城祝司的祝师祝女全死了,无一幸免。死亡时间全是昨天。” “什么!” 叶仓失声。 仇薄灯本来正皱着眉盯着太一剑,听到这句话不由得也看了娄江一眼。 “你是谁?”娄江厉喝。 阿洛。 仇薄灯在心里替少年祝师答了一句。 看来他问祝师姓名的时候,娄江还没赶到。 祝师揭穿也不见有一丝慌乱,就好像他本来就没有怎么认真去做伪装,又或者……他其实一开始根本没把枎城的所有人放在眼里,所以伪装得怎么样无足轻重。娄江质问的时候,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仇薄灯。 直到仇薄灯看了娄江一眼,他才把视线移向如临大敌的娄江。 娄江握剑的手骤然僵硬。 仇薄灯觉得祝师的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像雪,像湖,沉静得能倒映出整个世界的影子。 可在娄江看来,那哪里是雪啊? 那分明是永不解冻的玄冰!是漠然一切的刀锋!映不出人也映不出物,在他眼里什么都没有价值什么都不存在。对方只是随意地瞥来,娄江的后背就瞬间被冷汗打湿。那一瞬间,比刚才冲出满城傀儡的包围,还要危险。 娄江袍袖下的左手青筋暴起。 “我不需要告诉你。”祝师平静地回答。 所以很久没人喊你名字是这么一回事? 仇薄灯又好笑又好气。 好你个家伙。 明明是你不屑告诉别人,那刚刚他问的时候,一副“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岁呀没了娘”的样子是做给谁看呢?亏他以为自己戳到了别人的伤处,特地纡尊降贵地帮他拍拍过往的灰尘——当仇少爷的手是谁都能劳驾动的吗? “不管你是谁,”娄江后背的肌肉始终紧绷,握剑的手不敢有一隙放松,“我已经用‘聆音’将这里的情况传回山海阁。如果山海阁少阁主、太乙小师祖、药谷谷主独子在此丧生,我保证,你绝对逃不掉仙门的追杀!若你就此退去,山海阁绝不追究此事。” 空气骤然紧绷起来。 就连陆净这样的蠢货,都察觉到了笼罩在头顶的死亡阴影。叶仓急着想问城祝司的人全死了是怎么回事,却被左月生死死地捂住了嘴巴。不久前的嬉笑怒骂成了一场幻梦,就像枎木的银冠下有大蛇盘绕一样,幻梦下是带来巨大危险的阴谋。 没有人再说话。 祝师沉默。 他遥遥地凝视着仇薄灯腕上的夔龙镯,不知道在想什么。 微风拂过树梢。 仇薄灯突然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不是娄江身上滴落的血,是被风从地面带上来的血气……这很奇怪,因为他们在万年古枎最高的地方,高得地面就算有厮杀,血气也不会弥漫到这么高的地方。除非……除非此时的地面已经血流成河! 仇薄灯一偏头,俯瞰整座城池。 不知道什么时候,整座城的街道都被火光填满,从高处往下看,就像大大小小的街道上淌满了鲜红的血。 “仙门的承诺……”祝师轻声感叹,“真郑重啊,可你们真的会记得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嘲弄和第一次暴露的冷冷杀意。 察觉到那一丝杀意,娄江毫不犹豫地祭起青帝镜。 他一直紧绷着神经,剑横胸前,一副随时要斩出的样子,但真正积蓄的杀招是被藏在袍袖下的青帝镜。娄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成蓄力一击,对方带给他的危险感太强了,侥幸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始终没有直接动手,而是一直到现在才流露出杀意。 青帝镜迎风变大,铜色斑驳的镜面泛起水波。一只生满鳞片的龙爪从中探出,抓向祝师。龙吟震天,满树风动,灰鸟的巢穴在瞬间化为粉碎,雄鸟护着雌鸟坠向树下。祝师向后退出,避开这一击,立在虚空中。蛟龙扑出铜镜,紧随扑至。 左月生再怎么让人糟心,那也是山海阁阁主的独子,阁主不至于让他真的在外边被人打死。娄江身上带着的这块青帝镜,其实封印了一条蛟龙的魂魄! “他还是人吗!”左月生目瞪口呆。 他修为低,没办法判断正在交手的一龙一魂到底处于哪个境界。只感觉到半空中山风海啸,青色的蛟龙舒展开足有三十丈,腾卷间,带起的狂风让覆盖了一整座城的枎木冠翻起雪白的浪。这么大一条蛟龙,它的对手却无刀无剑,独自一人。可就这么一人,他每一次挥袖,青蛟的龙魂就会暗淡上一分。 “走!” 娄江耳鼻都是血,大喊。 “蛟龙拦不住他!” 说话间,三更到了。 咚!咚!咚! 用以神祀的雷鼓被重重敲响,鼓声宛如巨灵发怒,崩撼天地。 只见不知何时,玄清道长站在全城最高的塔上,披发跣足,声如洪钟地念着召唤上神的咒语。伴随着鼓声,天空中忽然人号马啸,电闪雷鸣,云层中逐渐出现一尊百丈高不怒自威的赤面六目上神像。 玄清道长所属宗门,并不长于刀剑拼杀之术,但专于神祀布阵。修为高深者能够在阵法的协助下,请神降世。所请的上神与鸣雷鼓的时间和鸣鼓人的修为有关。现在是夜半三更,被请来的神本该性情温和。 但玄清道长秉性刚烈如火,布阵时又以自身精血成纹,硬生生在三更时分,请来了一位凶煞的武神! 赤面六目武神刚出现在云端,仇薄灯就感觉手中的太一剑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拽着他往树下飞掠而去。 娄江一边拽着左月生,一边御凤带上其他人,他本来最担心仇薄灯这位身份最高的头号纨绔被落下,结果发现仇薄灯的速度比自己还快。 仇薄灯被太一剑扯着离开枎木顶端时,云层中的赤面上神似有所感,六目忽张。 祝师振袖击溃蛟龙,在电闪雷鸣中冲天而起。 一把刀身纤长的绯刀被他凭空拔出,在赤面武神睁眼看向仇薄灯的瞬间,斩出三道弧月般的血光! ………………………… 血。 火光照得满目鲜红越发刺目。 “这、这、这是什么回事?”陆净被吓出了哭腔。 他在枎木上重得阴阳佩时憋住的眼泪,到底还是没出息地掉了下来。 没人顾得上他。 整座枎城的确醒了。 家家户户正门敞开,不论男女老少都站在街道正中间,一手高举火把,一手沥沥地向下滴着血。血汇聚成一条蜿蜒的河,缓缓地向城正中心流淌。他们无痛无觉般,木然地以固定的节奏,一步一步向城池正中心的神枎走去,口中念诵着或长或短的赞歌。 就像被/操/控的…… “傀儡。” 娄江脸上的肌肉跳动着,他翻出了一面罗盘,正紧张地确认方向。 “我奉阁主之命,追查魂丝流出的源头,一直查到了枎城。但我没想到……” 没想到就在山海阁眼皮底下,有人用影傀,将一整座城池的人几乎全炼成了傀儡! “等等,不是因为我被老头子流放了,”左月生大惊失色,“你怕我被打死,才跟过来的吗?” “胖子,你本末倒置了,”仇薄灯解释,“是因为他要查魂丝的事,你才被流放到枎城来的。” 毕竟一位鼎鼎有名的山海阁天才骤然来到一座小得可怜什么都没有的城池,很容易打草惊蛇。但加上左月生这个众所周知的奇葩,就只会让人感叹“山海阁家门不幸”。 左月生一口气没倒过来,险些直接噎死。 这就是亲爹?亲的吗?!! “这不是真的!” 叶仓没中影傀,却和那些/被/操/控的行尸走肉一样,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走向一名中年男子。 “我不信!这不是真的!杨叔你醒醒啊!” “喂!”陆净想喊住他。 咚! 一声闷响,叶仓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左月生一手举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出来的棍子,一手揪住衣领,对众人讪讪地笑:“……力气好像不小心大了点。” 陆净回想刚刚那声巨响,心说你这不是大了点,是打算直接把人敲死吧! 仇薄灯提着纸灯笼,意思意思地给左月生鼓掌:“不错不错,够当机立断。” “别废话了。现在整座枎城就是个祭祀场,你们想留下来当人牲吗!”娄江找对了方位,引着一群人,迅速地朝城南奔去。 “为什么说是祭祀?” 陆净跟着娄江,一边避开木然前行的人,一边问。 “血。” 出乎意料,回答的人不是娄江。 是仇薄灯。 “祭典中五祀里,肉代表丰盛,血代表清洁。借助血,人能沟通上下。”仇薄灯的神色非常凝重,“卜辞对祭的解释,最早的是从手持肉,取其湆汁,所谓‘湆汁’就是血。费尽心力用影傀控制整座城,以取得自愿的献血,这是最高等级的祭祀。” “你连卜辞都读了?”左月生扛着叶仓,“不过你家伙连我爷爷那又臭又长的笔记都读了……” “好厉害!”陆净肃然起敬。 娄江额上青筋止跳:“你先给我从墙头上下来!好好走路!” “我不!”仇薄灯断然拒绝,“路上都是血,太脏了!” 娄江恨不得跟玄清道长换换,他去请上神降世,他来带这帮二世祖逃命。忽然,娄江发现有什么不对。 他盯着仇薄灯看了两眼,脸色大变:“你手上的灯笼哪里来的?” “你说这个啊?”仇薄灯举了举手中的纸灯笼,“他抛给我的。” 被太一剑拉下枎木时,祝师将一直提着的灯笼抛了过来,仇薄灯本能地就伸手接住了。 现在觉得还挺好的,光比火把干净多了。 他? 意识到仇薄灯口中的“他”就是眼下头顶天空中,跟赤面六目武神打得声如闷雷的人后,娄江眼前一黑,忍无可忍,要去把仇薄灯拽下来,把那盏天杀的灯丢了。 “等一下,”陆净弱弱地插口,“我那些护卫呢?他们跟我来的,我得带他们一起走。” 娄江脚步一顿。 “死了。”他淡淡地说,“全死了。” 陆净不说话了,闷闷地跟着。 “枎城怎么办?”左月生问,“枎城跟我们山海阁交贡金,可没有一年拖欠过。”他说话的时候,打一步步前行的枎城人身边走过,和他们木然的眼睛一对视不由得腿就有些哆嗦,“……按、按规定,要是有大事,山海阁得庇护枎城。这些人,他们还有救吗?” “有吧。”娄江看了天上一眼,“等冒充祝师的控傀人死了,他们就能恢复了。” “不对。” 仇薄灯在墙头站住,祝师抛给他的纸灯笼看着很普通,但透过素纸漏出来的光非常柔和。街道上被影傀寄生的人手中虽然也高举着火把,但两种光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一个明净澄澈,一个昏红浑浊,仿佛一个照向人间,一个照向幽冥。 微光落在仇薄灯脸上。 娄江忽然发现,这位太乙的头号纨绔生了一双令人畏惧的眼睛,眸色纯黑,不笑时幽深冷锐。 “控傀人不是他。” 第13章 瘴月过四野开 “喂喂喂,”左月生扛着叶仓,两股战战,“仇大少爷,您可千万别被一点小殷勤骗了啊!你瞅瞅天上,那架势是好人能打出来的吗?” 陆净脸色煞白地点头表示赞同。 以他们的目力根本就看不清万丈高空中战局的具体情况,但厮杀双方的战斗已经让整片夜空都翻滚起来了。不管三十六颗星星到底是多是少,都无关要紧了。 因为完全看不到了! 六目的赤面武神举臂投足,金光灼灼,一半天空都被鎏上了一层熔金,大写的圣光普照。反观和他交手的祝师,挥刀振袖,血色瓢泼,剩下的一半天空阴风凄厉,如有亿万冤魂同悲同哭。 正邪之别,简直泾渭分明。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谁敢相信他们刚刚竟然跟那么一位“凶神恶煞”近距离相处了那么久,还敢为了区区一块玉佩,劳动此等狠人的大架? “祭祀还在继续进行,”仇薄灯放低纸灯笼,去照那些一步步向前行走的人傀,“他只负责这场祭祀不被请来的‘上神’打断,隐藏在暗处主持祭祀的另有其人,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控傀者。” 说着,他看向娄江。 “你也猜到了。” 娄江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方才那么说,只是为了让左月生好受点,同时忽悠一下这几位二世祖……免得他们知道黑暗中潜伏着更大的危险后,害怕得走不动路,给原本就更加艰难的逃命行动增加负担。原本娄江以为,这些以前遇到过的最大危机充其量也就是被长辈毒打的纨绔很好骗,没想到仇薄灯敏锐得出人意料。 娄江的做法其实是明智的。 因为仇薄灯刚说完,陆净便“咻”地一声,把后背紧紧地贴在墙上,惊恐得看哪哪都像藏了个幕后黑手。 “知道害怕就快走!”娄江没好气地骂,“现在祭祀刚刚开始,就算有妖魔鬼怪也顾不上搭理我们。要尿裤子也给我等到逃出去再尿。” 仇薄灯站在墙上,视野比其他广阔。娄江说话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他们所在的这条小巷深处的黑暗里仿佛有什么东西长蛇般,沿着墙根火光没照到的昏暗无声无息地移动。 “后边!” 仇薄灯打断娄江,条件反射地要拔剑斩下。 太一剑虽然喜欢幸灾乐祸,喜欢有事没事戳他两下出气,但到了关键时候向来挺靠谱的。但这一回,仇薄灯拔剑的时候,只觉得太一剑仿佛跟剑鞘焊死了一样,入手沉重无比。他心中一跳,猛然记起一件事。 之前在枎木上,六目赤面武神刚一浮现,太一剑就强行把他拽下了树! 仇薄灯的喝声刚刚落下,沿着墙根移动的黑影顿时暴起,朝着离墙根最近的陆净卷去,一举一动像极了迅捷的大蛇。 铛—— 火星迸溅。 娄江一剑斩在了长影上,将它击落在地上。 匍一落地,它骤然顺势朝左月生背后掠去,一缩一吐之间,快如闪电地袭向左月生。左月生慌忙拼尽全力地挥棍一砸。棍子砸到长影上,反震得他虎口发麻,瞬间脱手飞出。与此同时,左月生只觉肩上一轻,扛着的叶仓被拽走了。 “不好!” 娄江叫了一声。 进攻陆净只是声东击西之计,长影真正的目标是昏迷不醒的叶仓! 叶仓一被裹住,长影瞬间像把拉紧到极限后骤然松开的皮筋一样,弹着向后缩进了黑暗深处——那个方向正是他们刚刚离开的城中心,枎木主根所在的地方!也是眼下所有木然的枎城人前进的方向! “全到墙上来!” 仇薄灯放弃了继续和太一剑较劲,出声提醒其他人。 左月生下意识地想要追一下,把叶仓救回来。娄江二话不说,拧着他和陆净的后衣领子,一手一个,跟提小鸡一样跳上了墙头。 “刚刚那是什么?”陆净问。 “好像是……”左月生刚刚和长影打了个照面,有点不确定地说,“是树根?” “不是树根。”娄江神情难看至极,“是木萝。” “什么?” 左月生和陆净异口同声地问。 他们的表情十分精彩,大概是都想到了不久前自己还踩着这玩意去爬枎木。 “他娘的,叶仓不是说木萝是什么狗屁约定吗?还说什么狗屎的千万年来,祝师祝女都踩着木萝登上枎木,唱赞结绳,踩着木萝走就不会惊动树上的生灵。”左月生有些木了,数不清自己今天晚上到底有多少次无知无觉地在生死线上打转。 “魂丝长什么样?” 仇薄灯回头看远处城中拔地而起的灰色高木,想起那些披挂了古枎一身的木萝。 “什么样都长。”娄江给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魂丝虽然是被‘种’出来的,但它并不是任何一种草木。魂丝的种子其实是一种……秘术!以极恶毒的术法,将人活生生折磨死后凝练成种,种进属阴的植物里,死魂的不甘和怨毒就会在根茎下如纤丝生长。” “怪不得玄清道长听说有人售卖魂丝种子,勃然大怒,叱之为“丧尽天良”呢。”仇薄灯说。 原来魂丝是这么来的。 “影子!影子!”陆净哆哆嗦嗦地指着下面的街道,打断了仇薄灯和娄江的对话,感觉自己的头发跟都要竖起来了,“你看他们的影子!” 举着火把的男女老少全都在向前行,朝着城中心的枎木方向走去。但此时此刻,他们投在身后的黑影,却全都扭着头,看向街道的这一侧,看向他们!随着几人的目光投来,地面的影子逐渐扭曲,仿佛随时都会破土而出,朝他们扑过来。 娄江下意识地做好战斗的准备,但诡影始终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它们在忌惮着什么东西。 是光。 是从仇薄灯手里提着的纸灯笼里发出来的光! “《南游杂记》里写,秋明子到枎城,见‘稚子嬉戏,三五成群,树梢树底,束彩张灯,人与木齐乐’。”其他几人聚拢过来,仇薄灯举着灯,面沉如水地看着那些虎视眈眈又不敢上前的影子,“而三百年前,老城祝以‘体统’为由,禁止闲人爬上枎木。三百年,够不够在木萝里种出足够多的魂丝?” “够。”娄江咬着牙,一边注意着不让其他人离开灯笼照射的范围,一边带着他们向城南移动,“你是不是在怀疑老城祝?” “你有看到柳家阿纫吗?”仇薄灯反问。 说话间,一群人刚好打柳家大宅附近经过,柳家老爷、青衣管家、侍女侍从……全都和其他人一模一样,高举着火把木然前行。 独独缺了“天定的祝女”,阿纫! 左月生喃喃道:“叶仓这小子,以前是城祝司里最有天赋的人,老城祝曾经说过,不出十年,他就有可能能和神枎精气相通,能读懂神枎的神意。” 但最有天赋的叶仓却因为犯禁,被赶出了城祝司。 有权驱逐祝师祝女的,只有老城祝一人。 “我怀疑过他。”娄江道,“但他也死了!” “死了?”仇薄灯眉头一皱,骤然停下脚步,“你确定?” “我确定。”娄江断然道,“我一直都在盯着他。今天去城祝司的时候,我特地检查过尸体,是老城祝本人绝对无错。” “盯着他?”仇薄灯笑了,提着的纸灯笼朝下面一摆,“这么多双眼睛,满城人早就成了提线木偶了,是你盯着他,还是他盯着你啊?” 娄江脚步一顿,一股寒意突然如蛇一般爬过脊背。 他意识到仇薄灯说得没有错。 一直到刚刚,他都始终陷在一个误区里……他自以为自己这次来枎城查魂丝的行动是隐秘的。可当一整座城的人,早就不知不觉地被炼成了傀儡,那么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甚至,柳家小姐邪祟入体的事,十有八九是对方精心设置,用来试探他的饵,既然如此,就算他亲眼见到了尸体,老城祝就真的死了吗? 天罗地网,对方唯一没算到的就是仇薄灯这个变数。 谁也没想到,相隔数千万里,太乙小师祖会孤身一人,带着镇山至宝突然来到枎城。 “陆公子,”娄江猛地转头问陆净,“你又是为什么到枎城来了?” 陆净被他狰狞的表情吓了一大跳:“我、我、我是听说这里有万年银枎才来的。银枎只生长在阳脉和阴脉的交汇之地,还魂草也只会长在这种地方……” “怪不得呢。”左月生恍然大悟,“我就说,你怎么这么好骗!” “我也觉得奇怪呢。”仇薄灯轻声道,“一座这么小的城,不仅有座两丈的冶铁高炉,普通的老铁匠就懂引‘天火冶铁’的法子,这么巧,偏还能拿出枚濯灵石来,”他说着微微笑起来,光影摇曳间,他明丽的五官显得有几分阴冷,“说是承蒙天工府长老指点,可惜他有些孤陋寡闻,不知道天工府的人上下都有个毛病。” “什么毛病?”左月生下意识地追问。 “但凡天工府出身的人,一定会在门口挂一块:太乙与狗不得入内。”仇薄灯心平气和地说。 “噗——” 陆净原本慌得要命,听到这句话还是笑得险些一头从墙上载下去。 娄江脸颊抽动:“你发现这么多,你为什么不说?” “你也没问啊。你是我什么人啊,我还得遇到芝麻大点的事,就向你汇报?醒醒,这样的人还没出世呢。”仇薄灯理所当然地回他,“再说了,我不是都通知你们枎城有危了。” “……” 娄江一阵胸闷气短,忽然明白了玄清道长为什么宁愿舍身去请上神降临,也不愿意来带这些人出城逃命。 姓仇的这张嘴,实在是太气人了。 “别吵别吵,”左月生赶紧打圆场,“娄江,我们这是要跑哪里去?城外都是瘴月,出城也是个死啊!” “玄清道长在枎城布了一个小的挪移阵,”娄江面无表情地解释,“只能用一次,你们要是没乱跑,这时候早安全了。” 左月生和陆净缩了缩脑袋,感觉娄江话里有杀气。 仇薄灯就跟没事人一样,提着柄静得离奇的太一剑,对娄江冷飕飕不断的杀气视若无睹。他还在想从枎木树冠下来时的事,如果不是他的错觉,那个时候被玄清道长请来的武神睁开了眼后,似乎是……想要朝他看过来? 他有点不大确定。 因为后面就没看到了。 “等一下。”左月生忽地伸手指向背后,“你看!” 仇薄灯转头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城里起了火。火在屋脊上如红蛇般涌动游走,很快地向上蹿起,枎木银雪般的叶子在大火中摇摆,却无法制止火势。眼看着,大火就要把枎树点燃的时候,成千上万大大小小的黑影从枎木上扑了下来。 是鸟! 比攻击他们还多的鸟群汇聚在一起,盘旋着,一次又一次地冲击蔓延到枎木上的火。鸟群拍打翅膀的声音,在这一刻甚至压过了天空中的厮杀。 群鸟盘旋,如飞蛾扑火。 几人停下了脚步。 就在此时,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传来了钟声! 钟声在天地间轰然回荡,它是那么雄浑,那么厚重,将整个城池都笼罩在青铜的呐喊之下,仿佛某种喷薄而出的大地心跳,仿佛能一直远远地传到百里千里的旷野之上。听到这个声音,除了仇薄灯外,其他人全部脸色惨白。 “城门的四方钟响了!”左月生失声,“怎么回事!” 四方钟。 仇薄灯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其他人的脸色会这么难看。 所有城池每一扇城门上,都会高悬一口铜钟,称为“四方钟”。 这口钟每年只响一次,它的响起代表瘴月已过,四野天清,代表黑暗退去,世界把沃土还给了人们。 听到钟声,人们就会换上鲜艳的新衣,一边高唱着古老的祝歌,一边手拉手踢踏着喜悦的舞步涌到城门,迎接代表耕种的“昭月”。枎城,这座只有十万余人的小城,本该在一次又一次响起的钟声里,迎接一次又一次的云散天开,瘴去风来,然后像枎木一样生长,一点点积蓄起它的光辉,人会越来越多,城会越来越大。 直到最后旺盛蓬勃,成为天上的星辰。 但现在不会了。 现在是瘴月。 在瘴月打开的城门不会迎来昭光,而是会吞掉这颗还来不及长成的星星。 “它要死了。” 仇薄灯轻声对太一剑说。 火势越来越大。 街道房屋都印在火里,檐墙的山尖梢垄逐层错落的雕花盘头,它们的起伏飞斜都变得嶙峋枯瘦。明明,白天他从屋上跑过的时候,树影之下一切都生机勃勃。 现在于铜钟声里,只剩下星辰将死的静默。 他不喜欢这样的静默。 不喜欢这样的枎城。 其他人没有听到仇薄灯在说什么,因为有一道沙哑苍老的声音,从神枎的方向朝四面传开: “瘴月过呦——” “四野开!!!” 城门轰然洞开。 第14章 神枎就是一棵树 城门匍一开启,所有人只觉得耳中一震,胸口瞬间发闷,有种被猛地扔进了污浊里的凝滞感。 “快快快,”陆净慌慌张张地翻出了他的伏清丸,把药王亲炼有价无市的丹药跟分糖豆一样,一人分了一整瓶,“赶紧吃,不然瘴气入体可就糟了!” 左月生接过丹药,顺手就要收起来。 “死胖子!”陆净差点被他气死,“你贪财也不是这个贪法吧!不吃还我!” “我这里也有伏清丸,等我的吃完了再吃药王亲炼的嘛,这是对天材地宝最起码的尊重。”左月生厚着脸皮,说着当真也掏出了瓶伏清丸。 “少阁主,吃陆公子给的。”娄江说,“这瘴雾浓得古怪,你自己带的不管用!” 说话间,浓稠的黑瘴从直通城门的街道上涌了过来。给人的感觉,那已经不是雾,而是犹如实质的潮水。山墙、灰瓦顶、拱券、立柱……高高低低的房屋被瘴雾吞食,隐约可见瘴雾里有很多模糊的影子。 伴随着那些影子的出现,所有人耳边都响起了凄厉的悲哭之声。 “它们……它们是什么?”陆净哆嗦地问。 他的情况和仇薄灯差不多。 药谷所在的大汶山脉生满了奇花异木,一年到头,繁花锦簇蝴蝶翩飞,就没怎么正儿八经地见过瘴雾狰狞凶悍的一面。之前虽然离家出走一个月,可那时候枎城还未到瘴月。 “死魂野鬼,魑魅魍魉。” 娄江不知道想到什么,已经不是面色惨白了,直接就面无人色了。 “快走!得赶在它们之前到挪移阵那里去!” 仇薄灯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回没人磨蹭了,就连两条腿软得跟面条一样的陆净,都突然开窍地把当初他亲大哥压着他学的“鹤步”,从邯郸学步一下子蹦到了登堂入室——就是个中灵气运转可能有点问题,跑起来不怎么像鹤。 像大白鸭。 咻。 破风声中,娄江落到了一座隐蔽的院子前。 刚一落地,他就直接“咚”一声,面如土灰地跪在了地上。紧随而至的左月生和陆净见他这个样子,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就看到了院子里仿佛就跟被牛犁过八百遍的地一样,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被翻了个彻彻底底,别说阵法了,连阵石都没留下一块。 “我想也是……” 左月生喃喃自语。 估摸着,玄清道长前脚刚布置好阵法,后脚就被毁了个干干净净。整座枎城都变成了大型傀戏院了,还指望人给你留条生路? 仇薄灯提着灯,没什么表情地落到一边。 “完了。” 陆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以前发誓,假如某天要死,一定要在美人膝上醉死。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跟一堆大老爷们一起死。” “你这话就不对了,”左月生也觉得天旋地转,但居然还能下意识地跟陆净唱反调,“酒是没有,但美人有啊。喏,”他一指仇薄灯,“这不是有我们的仇大美人吗?你还不赶紧求他满足一下你的遗愿。” “滚。” 不用仇薄灯开口,陆净直接踹了左月生一脚。 左月生“嗷”一声,忽然发现事情有些不对。按道理,他敢这么拿仇大少爷开涮,仇大少爷铁定一并过来收拾他了,结果现在却安安静静地,心胸宽广得反常。 他赶紧又看了仇薄灯一眼。 只见仇薄灯提着那盏纸灯笼,低头站在一边,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美人垂眸,就算明知他秉性恶劣,也让人觉得于心不忍。 左月生心说,哎这下麻烦了。 仇大少爷再怎么有病,到底是太乙宗锦衣玉食宠出来的娇贵主儿,一时半会无法接受被瘴雾淹没百鬼吞食这么遭罪的死法,也是正常的。 “咳、咳、咳,”左月生清了清嗓子,一边自个腿也在打哆嗦,一边试图安慰仇薄灯,“哎呀,我说仇大少爷,这人死嘛,也就那么一回事。眼睛一睁一闭,就完事了。让瘴雾里的鬼东西生吞活剥,的确有点遭罪。不过也没事,一会瘴雾一过来,我们先捅自己一刀,不就得了。你们都不用怕哈,一会我先来。” 仇薄灯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反倒是一边的陆净先哭了:“不行啊,我怕疼啊,我对自己下不去手啊。” “没事没事,”左月生安慰他,“那一会我先捅你一刀,再捅我自己。” “那你用这把刀,刀口好。”陆净豁出去了,取出把薄如蝉翼的刀交到左月生手里,“一会下手快点。” “行。” 左月生一见就知道是把好刀,两眼放光地接了过来,满口答应。 “都什么时候,还胡闹!”娄江撑着剑,站起身,他看了看仇薄灯手中提着的灯,又看了看天空翻涌的血海,一咬牙,斩钉截铁地道,“从天上走!” “你说胡话吧?” 左月生瞪大眼睛,指着天空中声势浩大的战斗。 “这他娘的,上天去给他们当烟花放,助个兴吗?” “他们交手,瘴雾被劈开了缝隙,一时半会还不会合拢,乘飞舟到高空,走那位、那位祝师那边劈开的道,应该能飞出枎城。”说话间,瘴雾已经汹涌着,朝这边涌了过来,娄江来不及多说,一翻手,从芥子袋中取出一艘小小的白玉船,“没时间了,只能赌一把了!” 赌那位“祝师”看在仇薄灯的份上,会放他们走。 至于玄清道长请来的武神…… 娄江压根就没考虑过这种“上神”会在乎几个修为低微的蝼蚁死活。 那可是“天外天”的上神,能被玄清道长请来就算烧高香了。 白玉船一被娄江抛到空中,立刻迎风变大,转瞬间化为了一艘高约三丈长约十丈的飞舟,尖首体长,首尾高昂,梁拱较小,横向的肋骨板排列十分紧密,两边船舷还有像鹘翼般展开的纤长披风板[1],帆如玉贝共计有三。 “这不是老头子的‘惊鸿’吗!”一见这飞舟,左月生瞬间跳了起来,“我靠,老头子是不是人?我摸一下他都要揍我,结果居然把它给你了?操,谁是他亲儿子啊!” “要是你没有每次都把飞舟开报废,阁主也不至于把惊鸿舟交给我。”娄江冷冷地说,把所有人都拉上飞舟。 惊鸿舟的鹘风翼拍动,白帆尽展,轻盈地离地飞起。 说来也“巧”。 惊鸿舟刚一升起,高空中就响起一道极其尖锐极其刺耳的金铁碰撞声,紧接着,众人就看到一身金光的赤面六目武神被生生地从半空中砸落,流星般砸向城外的郊野中。那名祝师紧随而至,将厮杀的战场转移到了城外的瘴雾里。 “这是……替我们开道啊。”左月生喃喃自语。 “果然是色令智昏。”陆净道。 娄江一头雾水。 他一开始想的是老城祝请来压阵的“祝师”,特地扔给了仇薄灯一盏灯笼,庇护他不被满城的傀儡所伤,想来应该和太乙有点交情。看在这交情的份上,他们打天空走,祝师也许不会阻拦,说不定还会帮一把。 但没想到,对方似乎一直在关注他们这边的情况,见他们要从天上走,就直接把武神引到地面了。 这已经不是“有点交情”的地步了吧? 太乙这位小师祖,到底和对方什么关系啊?陆公子说的“色令智昏”又是怎么回事? 只一下午没盯着少阁主而已,娄江感觉发生的事多得简直像过了十几年。 “我来我来!”左月生看娄江操控惊鸿舟,眼馋得就差流出口水,“哎呦哎呦,你这慢吞吞地,飞得黄花菜都凉了。” “我还不想山海阁因为‘少阁主飞舟事故,舟客命丧高空’这种事和太乙宗药谷开战!” 娄江不留情面地回绝。 “你们听,”仇薄灯靠在船舷上,一直安静得有些反常,这时忽道,“他们在唱什么?” 惊鸿舟离地越来越远,但从地面传来的声音却依旧能分辨清楚。 一整座城,十万余人,在一道苍老的声音带领下,以同一个节奏同一个腔调,齐声唱着同样悲戚的歌。他们是用枎城土话唱的,仇薄灯听不懂。 左月生侧耳听,给仇薄灯翻译成十二洲通行的雅言: “噫吁枎哉,佑我之神 牲我血哉,佑我之城 风凄凄兮苦也 不知神之佑兮不佑 使我心兮苦复苦 ……” “是大祭的祝歌。”娄江听到一半,骇然失色,“我知道老城祝筹划三百年,图谋的是什么了!炼神化灵!是炼神化灵啊!!” “他想炼化神枎,铸一把……一把邪兵!” 听娄江这么说,左月生的神色瞬间跟着变得骇然。 陆净看看他,看看左月生,又看看仇薄灯,仇薄灯坐的地方离所有人都很远,看不清他什么表情,但十有八九这家伙也懂。陆净瞬间有种整艘飞舟只有自己一个傻子的感觉,硬着头皮问:“什么是炼神化灵?神枎就是神枎啊,怎么又跟邪兵扯上关系了?” “你知道灵器怎么来的吗?”娄江深吸一口气问。 陆净心说我知道个头,我连修士入门必看的《周藏》都背不利索。 好在娄江也没真指望他回答,只是借此平缓一下心绪:“人死有魂,神死有灵。大部分庇护城池的神,死了后会留下一点真灵,继续保护这方水土。偶尔,在巧合之下,真灵会附着在器物上,成为灵器。” 陆净隐约明白了点什么。 “灵器强大,久而久之,就有人走了邪道。数千年前,天工府就出了一位杀神取灵,强炼邪兵的叛徒。” 陆净毛骨悚然,猛地站起来,扒着船舷往下看。 惊鸿舟上升的速度极快,短短的几句话功夫,就超过了之前灰鸟带他们飞过的高度。视野越来越开阔,能够轻松地将整座城池尽收眼底。 枎城像片沉在黑雾中的银湖。 以神枎古木为中心,形状大概是一个不算规则的圆,周长三千三百四十九丈,被枎木散发微光的广冠覆盖,宛如满城披雪。 此时此刻,黑暗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汹涌进城内。 以往,神枎的光是柔和的,如静水,如轻纱。但眼下,在火光中,在隐隐约约的祝歌中,古枎却爆发出强盛的银光。银光像一柄柄锋利的刀剑,切进永无止境的黑瘴里。陆净从来没有想过,一棵树也能有璀璨,璀璨到好比星辰! “那……那举行祭祀又是干什么?”陆净声音发颤。 “草木为神,力微如萍,寿如天地。” 回答的是仇薄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走到了船尾上,风吹得他的红衣猎猎作响。 “它活得太久了。” 神枎很弱。 它不能像鲲鹏,像夔龙那样,曳尾而过,所过便海晏河清。它只能站在原地,一片叶子发出一点微弱的光,数以亿万计的叶子,数以亿万计的微光,就这么汇聚起来,如雪如纱地驱逐污浊的黑瘴。 神枎很强。 鲲鹏夔龙斩掉脑袋就死了,可神枎的根系绵延不尽,积蓄着千年万年的生气,就算惊雷劈断所有枝干,天火焚尽所有枎叶,它都有枯木逢春,新芽重吐之日。 “想要取走神枎的真灵,只有一个办法。”娄江掌握惊鸿舟舵的手关节泛白,“让它自己把千万年积蓄的生气耗尽,让它……” “自己死!” 所以想要取走枎树真灵的人,就想了这么个歹毒的法子。 在瘴月里打开城门,把城外的魑魅魍魉放进来,把城外的污秽脏浊放进来,人为地制造了场毁城灭池的大劫。然后再控制着满城的人,以血为牲,举行一场最郑重的祭祀,祈求神枎拯救这座城。 “其实神枎不仅可以驱逐瘴气,也可以主动斩杀邪祟。”娄江沙哑地说,“但那要以它的生气为代价,漫长的一千年积蓄起来的生气,才化为一瞬间的光华。” 陆净呆了。 他愣愣地望着下面的城池,望着神枎朝四面八方的黑暗挥洒出如剑如刀的光辉,灿若星辰。 神枎再长寿,它又有多少个一千年? 可瘴雾无休无止。 “说什么神说什么灵啊。” 仇薄灯声音轻柔地对太一剑说。太一剑死死拉着他,铆足了力气地制止他。他握剑的手腕骨细瘦,近乎透明的皮肤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青色血管,指骨关节泛出生冷的寒意。 “它就是一棵树。” 一棵树能懂什么? 它知道什么是陷阱什么是阴谋吗?它知道照顾自己数百年的人有朝一日也会生出无边的贪婪狠毒吗?它不知道!它只听到,人们用尽生命向它祈祷,所以它也用尽生命来救这座城。 草木无知,不懂人心即是魑魅魍魉。 它就只是一棵树。 所以,它要死啦。 “可是,我不喜欢。”仇薄灯慢慢地道,一点点露出笑意,“要么你松开,要么我把自己的手切断。” 陆净隐约听到仇薄灯在说话,想问他在说什么。 刚一转头,陆净就被吓得大叫起来:“仇仇仇仇薄灯!你干什么?” 红衣翻卷。 仇薄灯从万丈高空上跳了下去!!! 第15章 红衣掠火三千丈 咔嚓。 黄金夔龙在仇薄灯左腕上活了过来,从一枚古老的镯子再次变回两条相互缠绕的小龙。铆合的獠牙下凹,前龙的尾刺收回,龙鳞忽张,古镯裂为两半,流火般崩飞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手铐打开了! 风。 刀子般的凛冽长风。 衣袖被坠落时强劲的气流拉成一线紧绷的红,狭长的眼角扫开一抹绯色,黑气从越发冷白的指尖下蔓延,一点点盘绕过太一的剑柄……所有颜色在他身上陡然走向一个极致,仿佛狼毫肆无忌惮地在素纸上泼开水墨和朱砂,任由这三种颜色碰撞爆发出好似邪祟才有的惊心诡艳。 “噫吁枎哉,佑我之城!” 十万人放声而歌,十万人放声而悲,十万人放声而呼。 七根木萝从神枎上破空弹出,自四面八方卷向从天而降的仇薄灯。 仇薄灯漂亮的瞳孔清晰地印出木萝的影子。 它们前半夜攀附在神枎树上的时候,被占地数里的古木主干衬托得菟丝花般纤细无害。此刻在满城火光中,它们越冠而出,细者如古蟒,粗者如车辋,片片藤叶边沿形如累累锯齿,泛着茹毛饮血的狰狞。活人一旦被绞住,在瞬息间就会筋断骨折。 正下方、左下方、右下方全是破空而来的木萝,仇薄灯人在半空,避无可避。 左右的木萝触及衣摆,仇薄灯不闪不避,一脚点在正下方的木萝上,就势斜滑而下。他突然轻如鸿毛,失去对重量感知的木萝骤然僵顿在半空,藤叶在空中微摆试图捕捉猎物的踪迹。藤叶成对错落而生,每一对之间相隔的间隙不到一尺宽。仇薄灯依附在藤上,整个人忽然变成了一道流水,一道清风,悄无声息地从叶与叶窄窄的空隙中穿过。 叶缘在他脸上投下锯齿般的阴影。 指尖的浓墨爬过了太一剑的剑格,开始一点点沁入雪亮的剑身。 左侧和右侧的木萝在半空中撞击在一起,搅成一团。剩下的四条木萝被/操/控着,急旋回转,砸向攀附在藤上的仇薄灯。 “牲我血哉,佑我之城!” 仇薄灯一踩藤叶的阔面,扑身而出,一条横贯而来的木萝砸在他刚刚附着的地方,火星四溅。他转腕,剑尖点在第五条木萝坚如铁石的表皮上,沉腕!下压!长剑最柔韧的前半段骤然弯曲。 风声呼啸。 剩下两条木萝弧旋抽至,形如平面上一个收紧的旋涡,仇薄灯就落在旋涡正中心。剑身回弹崩直。剑脊成了一条墨线,迅速向两边剑刃晕开,双刃寒光一闪即逝,他借力一跃而起,与剩下两条木萝擦肩而而过。 他降落,被铺天盖地的阴影笼罩。 “风凄凄兮苦也!” 在半空袭击仇薄灯的七根藤条只是为了牵制他的行动。斜滑起落闪避间,神枎所有枝干上的木萝尽数倒卷而上,数以万计!它们在半空中编织成了一个圆形的巨大樊笼,将所有空间全部封锁,全部绞死。 再无一丝余隙。 仇薄灯站在虬错成结的七根藤蔓上,仰起头听着樊笼外整座城悲歌凄风苦雨。木萝如群蛇游动,收缩,压迫,连最后一些透过藤与叶的缝隙漏下的火光都消失了,黑暗中只余太一剑剑尖一点雪般的亮光。 樊笼虬结。 太一剑被黑色彻底吞噬。 “不知神之佑兮不佑!” 轰! 浓墨砸进清水,在半空炸开一朵碳素,藤断叶碎。 仇薄灯破笼而出,红衣黑发,一身戾气,提着从一把寒光凛冽的名门镇山剑变成一把森然邪剑的太一。 一道尖锐清脆的啼鸣。 地面浓烟中升起一片乌云,迎风而至,接住了仇薄灯。 是灰鸟! 它没死! 灰鸟展翅,载着仇薄灯掠过熊熊大火,掠过浓烟里不断崩塌的屋檐山尖起伏嶙峋的矮墙梁柱,掠过唱着祝歌叩拜的十万余人,掠过不断挥洒而出的枎树银光,扑向了城中引来天火的地方。 东三街,铁生沟! 高炉如昼。 神之佑兮不佑! …………………… 祝师反握绯刀,刀尖斜指地面,血沿着刀尖滴进黑色的土壤。 他受伤了。 他犯了一个相对他这种人而言简直不可思议的错误。 他在战斗中分心了。 仇薄灯从万丈高空纵身跃下的时候,他瞳孔骤然收缩,仿佛一瞬间见了什么最令他害怕的噩梦,下意识地回身,不顾一切地要去接住那道从高空坠落的鲜红身影。他忘了自己还在生死厮杀,被青铜长戟枪尖贯穿的右肩,留下一个狰狞的伤口。 六目赤面武神没能抓住时机,就势回戟撕开他的咽喉。 因为赤面武神也犯了同样的错误。 夔龙镯崩解的一刹,武神立刻扭头朝枎城的方向看了过去,赤彤如枣的脸上浮出一丝极度的震惊和极其细微的……恐惧。下一刻,他直接放弃与祝师的战斗,抽回青铜长戟,就要朝从空中坠落的人影全力掷去。 铜戟被长刀斩落,砸在地面,砸出一道百丈之深的裂缝。 “不可能。” 赤面武神向后退了一步,地面被他踏出深深的陷坑。 刚被玄清道长召来时,武神投到天空高达百丈的神像现在凝实缩小到两丈左右,身形依旧高大魁梧,披虎甲豹冠,铜戟长一丈六尺,戟尖缀红缨,在其两肩的虎甲上刻有古字金文“罴”。 即使是对仙门弟子来说,“天外天”也是个神秘的地方,否则娄江他们就会发现事情不对劲的地方。修士将从天外天降下的神,一律称为“上神”。这个“上神”只是相对于古枎这类的护城神而言。 事实上,“天外天”自己又分为上中下三重天,平时会应人间修士召唤而来的,只有下重天的神,中天之神偶尔为之,上天之神基本不理睬人间的请求。 六目赤面武神名曰“罴牧”。 是实打实的上天之神。 “你看到了?”祝师淡淡地问。 罴牧不回答,身上金光大作,就要散去这具化身。 “禁。” 祝师低喝。 瘴雾忽然凝滞。 雾中无数死魂野鬼被无形的力量绞碎,方圆十里的空间骤然被无形的力量封锁,被从天地之间切割分离。 金光忽散又忽凝,罴牧脸色难看地站在原地。 “原来是你!” 罴牧六目齐齐盯着对面的人,既厌恶又格外忌惮,他从牙缝里挤出声来。 “师、巫、洛。” 暗淡的火从雪青祝衣的衣摆开始,迅速地向上燃起,火燃过的地方衣色骤深,就像火死后剩下的灰。“祝师”反握绯刀,冷冰冰地站在原地,身形抽长拔高,脸部的线条褪去所有伪装的柔和,变得冷厉而锋锐。 最后一点火从他肩上飞起,倏明倏暗间,照亮那双银灰的眼眸。 “南疆巫族是想与天外天为敌吗?” 罴牧左脚后撤,微微含胸,沉肩坠肘,手中的青铜长戟戟尖光华全敛。魁梧的身躯上,虎甲豹冠全部睁开苍青色的眼睛,仿佛他身上寄宿了一虎一豹,气势陡然变得野蛮粗狂,吐息间不像人,而像凶兽。 “我发过誓。” 师巫洛肩膀上的枪伤在黑衣上泅出血色。 刚刚那一声“禁”强行切断了一名上神和天外天之间的联系,对他来说同样是极大的负担。衣袖下,鲜血蛇一样爬过他苍白的手背,但他握刀的手是那么用力,青筋毕露,指骨皆如孤峰高脊,仿佛肩膀上的伤根本就不存在。 杀机藏在声色不动间。 双方都清楚这是不死不休之战,但罴牧死战的决心里不免带着几分后悔。要是有人告诉他,会遇到师巫洛,那他说什么都不会来枎城凑这个热闹,就算万年银枎的真灵很有可能炼出一件难得的宝物。 宝物虽好,比得过命吗? 师巫洛…… 他就是个疯子啊! 一个千年前横空出世,就连天外天最古老的神,都不知道他跟脚是什么的疯子! 但现在,罴牧隐约地,有了一个模糊的,可怕的猜测。 ……他好像知道这个疯子千年横杀肆斩,树敌无数是为什么了。 “总有一天,我要踏上天外天的九万重阶,劈碎所有铜钟重鼎,焚尽所有腐碑朽像,”师巫洛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但空气中却有某种极深的恨意和杀意即将抵达临界线,“我要把所有人欠他的……” 罴牧蓦地里有了个悚然的直觉。 他降临枎城的只是化身,但假如他被眼前这个疯子杀死,他就会直接陨落! 念头一掠而过,罴牧再也无法稳住心神,他爆喝一声,青铜长戟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圆,猛虎和凶豹在戟影中咆哮而出,震得被凝固的空间都在无形地颤抖起来。 “一笔笔讨回来!” 师巫洛振袖。 长刀破开一道绯色。 …………………… 暗红的火星被卷上天空。 东三街已经被火海淹没,席卷全城的大火就是从这里烧开的。 整条街的房屋都化为了灰烬,大火中只剩下一座巍峨的高炉。雷声在铁炉中滚动,咆哮,被濯灵石引来的天火在炉腹里沸腾,整座高炉变成了一只喷火吐焰的狰狞怪物,浓烟在离地数十丈的高空中如妖魔起舞。 骨瘦如柴的“老铁匠”换上了属于城祝的藏青色宽袖祝衣,一边声如洪钟地唱着古老的祝歌,一边将屈茨石炭填进炉中。他周身缠绕着无数密密麻麻的银丝,就像一只匍匐在罗网最深处的蜘蛛。 蛛网重重叠叠,伴随着他的歌声以一种古怪的频率来回弹动。 他唱“我心兮苦复苦”,声音透着一种蜘蛛意欲将撞到网上的飞蛾吞吃下腹的急不可耐。 柳家的祝女阿纫和被先前卷走的叶仓被银色的魂丝捆成个茧,悬在炉口上方,胸脯微微起伏,还活着。等待着一会投进炉中,成为最适合这柄邪兵的祭品。 砰! 两尊沉重的玄铁傀儡七零八碎地摔到地面,砸断了许多根银丝。 老城祝的声音骤然一停,满城的祝歌跟着一停。 他转身,两袖一翻,拔出两把弯刀。 仇薄灯自火光里走出,剑尖低垂,斜指地面,拉出一道笔直的长线。他的衣摆和剑上不断有水墨般的黑气聚散翻卷,如邪如魔。 “真是罕见呦,”老城祝弓着身,双目精光闪烁地盯着他,“同为邪祟,何必互相残杀呢?老朽要炼的邪兵是对双刀,不如你等一等,老朽炼好后送你一把,岂不是两全其美?” “说什么废话。” 仇薄灯一屈肘,剑尖自下而上挑起,快如闪电地切断了所有无声无息蔓延到他脚下的银丝。尔后小臂一旋,长剑一送,剑尖如点墨飞溅,直刺向老城祝眉心。 “想杀神枎,我同意了吗?” 第16章 江湖多是二百五 剑光袭来。 老城祝大喝,左手一翻,弯刀迎上一磕。寻常刀客若用双刀,多走轻巧灵活之路,而老城祝双手中这对弯刀刀长二尺有余,铁青黑沉,刀柄长四寸,不知是用什么锻造的,挥动时风声雄厚,好似有万斤之重。 左手架剑,右手弯刀平平挥出,拦腰斩向仇薄灯。 轰! 腾卷肆虐的大火在离地半身高的地方,被刀光骤然割开。青黑的刀光如大海从窄线中崩溅而出,转瞬掠过数十丈,斩进一栋还未被大火焚尽的高阁。高阁轰然倒塌,砖石木梁砸起一片火浪。 仇薄灯在他挥刀的一瞬间,腰如尺素忽折,整个人柔软得不可思议地从扇面形的刀光下滑了过去,起身时已转步到了老城祝空门大开的背后,太一反握,自上而下,刺向老城祝心脏。 老城祝一刀劈空,毫不犹豫地前扑而出,他骨瘦如柴,行动迅如老猿。 一击过后,仇薄灯没有回头看,就势掠向高炉,一剑一袖,架在火上烤的阿纫和叶仓就被他如流星般地扔出了这片火海,远远地不知道摔哪里去了。将两人救下时,背后传来刀刃破风之声。 紧接着,“哐”一声,一把弯刀重重地砸在了高炉上,炉膛破碎,金红色的铁液飞溅向四面八方。 仇薄灯衣袂飞扬地在不远落下。 老城祝前扑闪避虽快,但刚刚仇薄灯太一剑直刺的速度更快,他有把握那一击没有失手。 然而老城祝却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 仇薄灯缓缓地垂下剑,双眼微眯,冷冷地看着他。 老城祝提着双刀,慢慢地抬起头。 只见他脸上爬上了老木般的纹理,握刀的指节开始变得形如龟裂的树杈,一层银光顺着他的指尖,迅速地滑过刀背,自刀尖破芒而出。他站在那里,从一个人变成了一节木。对于一节木来说,根本就没有被洞穿心脏这个概念。你在木头上打再多个孔,它也好端端的还是一节木头。 “很吃惊?” 老城祝笑,牵动脸上年轮般的纹理都扭曲了起来,银光蒙在枎木上时像雪像纱,但在他两把刀上蔓延出,看起来却像蜘蛛的毒牙在暗里折射的微光,让人恶心反胃。 “没听说过吗?接掌了城祝印的人,就会拥有城神的一部分神通。” “真的蠢。” 仇薄灯说。 一棵树是真的蠢。 把力量给了一只蜘蛛都不知道,怪不得世人要骂谁蠢,就说他木头木脑。 仇薄灯合身急掠而出,双袖被强劲的气流拉成一线长长的水红,自黑烟里斜切而过。 神枎蠢得让人恨不得扣着它的树皮破口大骂,傻不傻? 但匍匐在树上,用毒牙一日又一日丈量着古木,处心积虑想要将这么蠢一棵树吞吃下腹的蜘蛛更让人恶心。 老城祝暴喝一声,双刀交错劈出。 刀剑的风暴在瞬息间爆发,残檐断壁被震为粉末,地面纵横交错如蛛网般裂开无数深缝。天火滚落到地缝里,又被风卷着,“呼”地澎湃出数十丈之高,转眼又碎成无数流星般的火点,朝四面八方坠落。两道人影在赤焰黑烟中,往来交错。 …………………… “仇大少爷天下第一!” 惊鸿飞舟的船朝下飞,左月生和陆净伸长脖子,瞥见东三街火海中的刀光剑影,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大呼小叫。 “到底是怎么回事!” 娄江驾着惊鸿舟,觉得脑袋都要炸开。 方才仇薄灯一声招呼都不打地跳了飞舟,就险些把他的心脏吓出来,满脑子只剩下“完了”这两个字。仿佛已经看到了太乙宗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一群棺材脸提剑出山,电闪雷鸣地打上山海阁,东洲与清州战火爆发,血流千里。 要不是一丝理智尚存,知道一松舵,就得从东洲清州大战,上升为三洲混战,娄江就要自己跳下飞舟,去把太乙的小师祖给捞起来了——其实以他的修为,从万丈高空跳下去也是个死。 好在很快地,扑到船舷边的左月生和陆净就又兴奋地“啊啊啊啊啊啊”大叫了起来,让娄江松了口气。 娄江不知道仇薄灯怎么办到的,但左月生陆净二人的反应来看,至少这位最重要的二世祖没摔死。 “仇大少爷天下无敌!” 陆净一张小白脸涨得通红,声嘶力竭地大喊,一激动手上就加大了力度。 “你们能把手松一松吗!我他娘的要被你们掐死了!” 娄江快翻眼白了。 左月生和陆净不仅不肯过来换下他,还一人一边,死死按住他的肩膀,固定住他的脑袋,让他不能偏头不能低头——总之打死不让他看到仇薄灯那边发生了什么。 要不是阁主对他恩重如山,娄江真他娘的想开着惊鸿舟,带着这两个天杀的家伙一头撞地上,大家玉石共焚算了! 娄江心说,你们不让我转头,我就看不了吗? 一气,他驾驶着惊鸿舟,就是猛地一偏,舟身倾斜,下面的城池瞬间在眼前展开,就在他飞快地要找仇薄灯在哪时,眼一黑,双眼被人结结实实地捂住了。 “你们有病吗?!” 娄江绝望地大喊。 陆净和左月生对视一眼,颇有些心照不宣。 这是有病没病的问题吗?这是义气的问题! 左月生和陆净修为废是废了些,但常识性的东西还是懂的。 如今十二洲,修士修炼修的是灵气,讲究修炼本心,强调一个秉持正道,说这样才能在瘴雾中行走时不迷本心。但修炼的大道太难啦!时不时就有人,就弃明投暗,去和魑魅魍魉为伍了,从此就算“邪祟”的一份子了。 成了邪祟的修士许多干脆不再修灵气,修“业障”去了。 一出手,要么阴云遮天,要么血海汹涌。 娄江开飞舟没看到,但左月生和陆净可是亲眼目睹仇薄灯跳下飞舟后,破笼而出时半空中炸开的那朵水墨烟花。 有那么片刻,左月生和陆净人都傻了,心说仇大少爷这些年狗仗人势,斗鸡走狗太过,真活成了个祸害?还没琢磨明白,娄江就在一边问发生什么了,见他要探头看,两人不约而同地就扑上去把人摁住了。 管他姓仇的是不是祸害,他跳下去是为了救神枎! 就算他是祸害,眼下也是拯救苍生的祸害! 他们还和这个祸害,一起风风火火地跑过了枎城,一起上蹿下跳地爬了枎树,又一起骑着灰鸟遨游过天空……说不定,仇薄灯就是因为信任他们,才会毫不犹豫地跳下了飞舟。 不管仇大少爷怎么想的,反正左月生和陆净已经单方面宣布: 他们是生死之交的兄弟了! 出卖兄弟,是人能干的事吗? “这就是江湖啊!” 陆净喃喃道,看着下面的枎城。 陆净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间窗纱素净的书房,挽着发髻,穿水蓝长裙的女人坐在桌边,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三点一横一竖一横……“江湖”。 “娘,江湖是什么啊?” “江湖,就是几个人。” “什么人啊?” “几个你阴差阳错遇到的人,你们打打闹闹吵吵笑笑。你做一些很傻的事,他们陪着你,他们去做一些很傻的事,你也陪着他们。这就是江湖了。” 哭着鼻子找玉佩傻不傻?傻。 从万丈高空一跃而下傻不傻?傻。 仇薄灯和老城祝打起来之后,枎城内的大祭顿时被中断了。 没有了祝歌的刺激,神枎没有再不顾一切地主动斩杀瘴雾里的死魂鬼怪,但仍发出比平时更加强盛的银光,与汹涌进城的瘴雾胶着。 陆净突然大喊起来,“左胖!我们去把城门关上!” “我们也来救神枎!” “别叫我左胖!”左月生一按娄江的肩膀,豪气万丈地发号施令,“开船开船,往城门飞!这是少阁主的命令!” 娄江骂了声,转舵朝城门飞去。 陆净扯着嗓子朝东三街的方向大喊: “仇薄灯——” “我们去关城门——” “你安心斩妖除魔——” ………………………… 老城祝的弯刀连绵而一片密不透风的铁网,劈砍切削砸如百虎齐啸,泼溅出一片苍青的浩海,一心要砸落仇薄灯的长剑,将他劈成粉碎。仇薄灯转腕换剑如素手挽花,时而借浓烟掩剑时而移步换形,不与弯刀的厚背重锋相撞,长剑在他手中倏忽往来,如游龙飞凤,专走青锋, 仇薄灯斜步而行,避开老城祝的重如山岳的一叶斩。 他袍袖一振,衣摆上水墨般的黑气如狰狞凶兽般扑向老城祝,刹那间,空中犹有亿万人在放声而悲。老城祝被扑面而来的怨恨和不甘震慑,只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无数冤魂,它们的怨毒凝聚成了一具皮囊,不甘地行走在人世间。一时浑身僵硬,双刀凝滞。 仇薄灯长剑回锋,如飞鹘破云,直取他天灵三魂所在之处。 三魂一碎,神通自破。 “起!” 眼见剑锋破空点来,老城祝忽然喝道。 地面如蛛网破碎,一根根狰狞的阵柱破地而出,太一剑刺入了柱与柱之间相连的铁链。铁链上挂满辟邪厌胜之钟,大者高六寸九分,钮高一寸九分,阔一寸二分,两舞相距四寸九分,横二寸九分,两铣相距五寸四分,横二寸九分,枚三十六[1],铸刻无数铭文。 数百辟邪厌胜之钟齐鸣! 肃正乾坤。 仇薄灯倒退一步,死死地握住剑柄,面无血色。 铜钟撞锁,风声来回,地火忽散,从钟身的铭文上爆发出浩然清光。仇薄灯袖沿衣摆剑身上如水墨弥漫的黑气在清光中不断消融,又不断涌出。 “此阵名曰:万象八周伏清阵,”老城祝在阵中大笑,“仇长老太乙出身,以仇长老的眼力,觉得此阵如何!我比之尔等仙门,孰高孰低?” “这就是你敢大开城门的倚仗?” 仇薄灯垂下剑尖,反问。 “毕竟老朽也不忍一城之人被瘴雾里的魑魅魍魉尽数吞没啊。”老城祝和颜悦色地说。 “我会告知山海阁,记得重铸一块枎城城祝印。”仇薄灯道。 老城祝诧异地问:“为何?” “被你这种人碰过,”仇薄灯轻描淡写,“脏了。” “你懂什么!”老城祝暴怒喝道,“掌了城祝印,就再也离不开这座城!”他一指远处的神枎,脸上显出狰狞之态,“老朽傀术、炼器、布阵无不精通,当年天工府府主亲口称赞过我天资卓绝,世所罕见,结果却要被困在这种弹丸之地!成天对着一棵树,换做你,你甘心?!” 仇薄灯把左手按在耳朵上。 老城祝的话顿时一滞:“你什么意思?” “污耳。” 仇薄灯慢吞吞地道。 有那么一瞬间,老城祝险些按捺不住,暴起发难,直接把这小兔崽子毙于刀下。好在最后关头,他瞥见仇薄灯隐于袍袖下的指尖微不可觉地颤抖着。 “不好受吧?”老城祝嘿嘿冷笑,“仇长老,打了这么多半会,您的底细我也知道了。您修为这么低,不过是靠一身不知道哪里来的业障拼杀,但在这万象八周伏清阵里,您这一身业障就是负累了呦。” 他脸上的木纹渐渐退去,将刀藏于身后,袍袖被阵风带动翻飞,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老朽知道你们这种少年人总爱血气上涌。”老城祝和颜悦色起来,说话间舌头控制不住舔过牙齿,“但你能抗到什么时候?就算你真能抗住了,把我杀了,又有什么好处?你那些同伴看到你这一身业障的样子了吧?你救了一城人,但过了呢?过了就要被各路仙人侠客追杀了!值得吗?” “不如这样,”老城祝循循善诱,“老朽帮你把他们灭口了,你告诉老朽你之前是怎么藏住这一身业障的。如何?” 说话间,打远处传来两道声嘶力竭的叫喊: “我们去关城门!” “你安心斩妖除魔!” “安心——” 他们生怕仇薄灯听不懂暗示,把“安心”两个字疯狂重复。 末了,还远远地吼了一声: “仇大少爷天下第一!” 老城祝脸上的笑容骤然一僵。 “……二缺。” 仇薄灯轻骂一声,蓦然跃起,太一剑在半空中劈开一道墨痕,辟邪厌胜之钟齐鸣大作。 第17章 守住一颗星辰 老城祝不明白仇薄灯到底有什么底气,敢在万象八周伏清阵的压制下再次发动攻击。 万象八周伏清阵共有四组辟邪厌胜之钟,每组各有三十六口,分别各自铭刻老阳少阴少阳老阴四易经书,按八周之序排列。带有业障的人,一旦入阵就会如被扔进沸汤中的雪一样,光是维持不倒都艰难。一百四十四口铜钟各斩出三十道清光,把阵圈内的一切事物吞没,哪怕是再浓的瘴雾再多的魑魅魍魉在这样的光辉之下都要烟消云散。 就连老城祝自己,都不得不向后退出阵圈。 哐当! 一线墨痕自上而下撕开了刺目的苍白,就像白纸被靠近火焰会先出现的一抹焦黑,紧随着红色的火焰就烧了出来——仇薄灯提着剑,慢慢地从光界中走出,太一剑倾斜,直指向地面。 在他身后,铜钟坠地,铁锁断裂。 阵,破了! “四……四无相。” 但对上那双纯黑的瞳孔时,一抹寒意蛇一般爬过了老城祝的脊骨。 四无相。 它原本是佛宗禅心的一部分,随着佛宗普渡与天下武道的相互流通,后来它被刀客和剑客引申为拔剑挥刀时的一种得道境界。 即“无天相、无地相、无人相、无众生相!” 中土十二洲,习武之人数不胜数,但能达到这四无相境界的寥寥无几。它要求将利害、成败乃至生死都置之度外!要求心如空穹,无尘无埃。弃万物者,方可得万物!……但这怎么可能?谁都知道太乙小师祖是个初到枎城就能为一顿饭搅得满城风雨的人,一个简直得用全天底下的繁华供着养着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心无天地,无众生也无自己?! 仇薄灯低垂下长长的眼睫。 火光在他素净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他横剑于身前,苍白的手指按在剑脊上,一寸一寸地移动,犹如正在举行某种古老而庄严的仪式。随着指尖平稳地按过剑身,远处的老城祝只觉得一线极深的寒意透骨而来。 老城祝不敢再继续等待,双刀一振,大喝一声,虎扑而出。 仇薄灯的指尖压过剑芒,剑平滑地挥出,在半空画出一道完美的半圆。 随着极细微的,仿佛是一根针刺入砂纸的声音,东三街的火,在一瞬间被分为了上下两重,直到下一刻长风袭来,才又重新连成一片。 老城祝虎口发颤,几乎握不住刀。 他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整个人萎靡了下去。他瞬间丧失了继续作战的勇气,转身就要逃走。 仇薄灯没有追。 咚。 老城祝刚一转身,就面朝神枎地“跪”在地上。 他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平滑如镜地分离了。他刚刚用双刀架住了仇薄灯的那一剑,但剑气却直接透过双刀,将他拦腰劈成了两半,连带地将天灵三魂一起震碎了。 仇薄灯看着老城祝跪在神枎前,面无表情。 片刻,他身体晃动了一下,向后摔进余火里。 枎叶投下的银光,落进他漂亮的纯黑眼瞳。 如夜晚的天幕缀了一颗微小的星辰。 …………………… 罴牧的青铜长戟重重地砸落到地上。 “原来……你、你是……” 他低下头,看着洞穿胸口的绯刀。他的话没能说完,就被绯刀绞碎了心脏。 师巫洛漠然地抽回长刀。 罴牧一动不动,身体就像陈旧的墙面一片片地破碎,剥落。他的脸上浮起一个非常扭曲笑容,他想起来先前师巫洛说过的话……这个疯子说,他发过誓。天上天下,人人神神妖妖鬼鬼,谁没发过一两个誓?但誓言也仅仅只是誓言,除了寥寥几许毅力出众者能够做到,剩下的大多只是懦弱者的无力和不甘,最后化为被遗忘乃至被背弃的尘埃。 可这个疯子发的誓…… 那哪里是誓啊? 是……是…… 劫难。 注定要发生的劫难。 师巫洛推到入鞘,右手袍袖卷动间,露出腕上扣着的一枚镯子。一枚双夔龙的暗金古镯,和仇薄灯左手腕上扣着的一模一样。他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了。 一蓬金尘在浓稠的瘴雾中炸开,纷纷扬扬地落下。 天外天,上重天,神龛阁 阁中灯火如昼,一盏盏长明灯点在一块块黑沉漆金神碑前。龛阁中没有风,但其中一盏长明的火烛忽然摇了一下,火光闪烁间,照亮对应神碑上刻的名字“东野之神罴牧”。 咔嚓、咔嚓。 先是一道裂缝,转眼间密如蛛网。 啪。 神碑破碎,长明灯灭。 咚——咚——咚—— 云雾缭绕处,忽然响起了沉重的钟声,钟声穿透云层,在高高的苍天之上回荡。冥冥之中,一尊尊古老的存在猛然自沉睡里惊醒。 ………………………… 城北门。 惊鸿舟降落在一片废墟里,不过就算山海阁阁主本人亲自,也很难认出这艘飞舟就是他珍爱多年的“惊鸿”了:十丈长三丈高的飞舟现在缩水成了八丈长二丈高,尖而修长的首尾不翼而飞,紧密排列的肋骨板里凸外陷,鹘翼般的纤长披风板像鸭子的翅膀被退了毛,至于三片玉贝般的帆就更别提了……只剩下最后一小块,可怜兮兮地垂在折了的桅杆上。 船上,左月生、陆净和娄江三人东倒西歪地瘫了一甲板。 娄江支撑着身,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一步三歪地挪到惊鸿舟的船舷,慢腾腾把自己挂了上去,向下一张口,顿时哇哇大吐起来。 “姓娄的……”左月生正面朝下,趴在船板上,有气无力地动了动手指头,“行行好,拉我一把,我在这吐,会被隔夜饭呛死的。” 娄江没理会他。 这厮,真的太不当人了。 之前他在半空不知道喊了多少次“你们来替我开一下惊鸿”,这两个孙!子!充耳不闻,结果一远离城中心,左月生就伙同陆净生拉硬拽,把船舵抢了过去。船舵一落到左月生手里,娄江就把眼一闭。 飞舟一到左月生手里,那就不叫“惊鸿”了,叫“惊魂”! 能把飞舟开一艘报废一艘的,十二洲连海外三十六岛,独山海阁少阁主一家,别无分号。 “娄江?娄师弟?娄哥哥——”左月生捏着嗓子喊,“好哥哥——” “呕!” 倒在一边的陆净瞬间扑腾扑腾爬起来,抓着船舷吐了个天翻地覆。 “你呛死吧!”娄江方才就差把自己的肠子一起吐出来,吐到口鼻都是酸水,此时就像根面条一样,靠着船舷软踏踏地滑了下去,双目无神,已然超脱了世间凡尘,“回……回山海阁后,我就跟阁主提请去驻扎不死城……这世界上,姓娄名江的,跟姓左的胖子不能共存。” “你……为什么不早说?” 陆净一边吐一边断断续续地问。 回想起刚刚无数次飞舟贴着地面山石擦过,无数次墙垣角楼从鼻尖刮过……这关城门的一路上,大半惊险居然不是来自打瘴雾里蹿出来的魑魅魍魉,而是来自开船的左月生。 陆净觉得自己从此以后可能会得一种无药可救的病,一种能生白骨活死人的药王亲爹都治不好的病。 叫“见舟欲吐”。 “呵呵,”娄江无师自通地学会用最简短的音节表达最强烈的愤怒,大概古今中外,人的感情总是共通的,“你们让我说了吗?” 这还真没。 陆净先前哪里晓得左月生开飞舟是这个德性,一腔热血脑子犯浑。左月生挥臂大喊“以生死之交的名义,把这家伙拽开”,陆净就帮他把娄江拽起来了。现在想来,当时娄江的确想对他说些什么,但被左月生死死地捂住了嘴。 等船舵到左月生手里后…… 也就没他们说话的余地了。 陆净理亏,只能讪讪地笑,急忙调转枪口:“左胖!你自己开的飞舟,怎么还晕成这个样子?你丢不丢脸?” “放你的狗屁!”左月生艰难地把自己翻了个面,“大”字型铺了一船板,“老子这是晕的吗?老子这是灵气透支犯恶心,开飞舟不用灵气啊?你丫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娄江和陆净异口同声:“呸!!” “……咳咳,不说这个了。”左月生赶紧岔开话题,“你们看,枎木的光恢复原样了,仇薄灯应该也好了。仇大少爷还真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就话本里经常写的,平平无奇的扫地僧其实身怀绝技,吃肉喝酒的和尚其实是个真罗汉?” “那叫‘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陆净没好气地说。 左月生用后脑勺拍了下甲板:“对对对!就是这句话,你说姓仇的是不是简直就像眼下那些娇滴滴小姑娘最爱的话本主人公?” “这一套早就老掉牙了!”陆净目光充满鄙夷,“我来枎城前,醉风阁的姐姐妹妹们,最喜欢的是背负骂名的剑客,忍辱负重后与邪祟同归于尽,以身殉道,名流千古。上次有个《悲回风》的折子就这么写的,投的花掷的果多得差点把说书人砸死。” “我操!”左月生“砰”弹了起来,“呸!呸!呸!你可别乌鸦嘴啊,走走走,赶紧地来去看看,仇大少爷有没有‘名流千古’了。” 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拉船舵。 娄江和陆净瞬间如猛虎扑人,一左一右,把左月生拖到了一边。在左月生大呼小叫的抱怨里,娄江掌握了惊鸿舟的控制权。 “娄兄,你来开。”陆净面目狰狞,“开慢点!稳点!” 娄江点点头。 惊鸿舟缓缓地扇动残破的披风板,缓缓地离地,缓缓地向前……老半天过了,惊鸿舟移动了半丈。 “这也不必。”陆净委婉地说。 “不是。” 娄江面无表情地抬头,指了指稳如老龟的惊鸿舟。 “它坏了。” 啪。 最后小半块船帆带着绳索,从半空砸下,不偏不倚,正中陆净的脑袋。原本还在闹腾的左月生缩了缩脖子,尴尬地笑了两声,不敢说话。 陆净:…… 得了,下船用跑的吧! 仇大少爷!你可要千万撑住啊,千万别真以身殉道了! ………………………… “我还不如去死!” 仇薄灯失声痛骂。 东三街的万象八周伏清阵横七八竖地倒了一地,老城祝还在对着神枎“跪地谢恩”。而仇薄灯自己翻身半跪在火里,人虽然还没以身殉道,但已然是不想活了。 疼!疼!疼! 太疼了! 什么无天、无地、无众生没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疼”这么一个念头,他浑身上下疼得仿佛每块骨头都被砸碎了,每条血管里都有火在灼烧,血肉不是血肉,筋骨不是筋骨,人也不是人了,想晕都晕不过去。 “破剑!你不是一直想斩了我这个邪祟吗?来吧现在就动手!快点!” 太一剑被他丢在不远处的地面,听见这话连动弹一下都欠奉。 仇薄灯眼尾泛着潮湿的红意。 他踉踉跄跄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过去,从地上捡起恢复雪亮的太一剑,手指疼得不断颤抖。抓住剑后,仇薄灯强行稳了稳手腕,二话不说,干脆利落地就挥剑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比起疼!他宁愿死! 剑锋还未触及肌肤,仇薄灯的右手就被人紧紧扣住了。 抓住他腕骨的手,哪怕被火光印着也显得格外苍白,指节分明,修长有力。一节深黑的衣袖下,露出枚暗金夔龙镯。 属于年轻男子。 第18章 十指相扣 有人抓住了他。 以十指相扣的方式。 指骨烙着指骨, 掌纹接着掌纹,指尖烫过手背,掌心沸过静血……昏昏沉沉间, 仇薄灯觉得自己被紧紧地拥住了, 被用力地拢住了,清凌凌的药味铺天盖地, 像张不论从多高的地方坠落都会将他接住的罗网。 ……是谁? 他想看清那个人的脸, 那个竭尽一切来拥抱他的人长什么样子,但眼前一片漆黑, 眼皮重如千钧。 黑暗里,一切都被模糊了, 只剩下与他相扣的手,静如山岳,戴一样冰冷的东西。 是了。 他记得那是一枚…… “夔……” “傀傀傀哪里有傀?” 趴在桌子边头一点一点打瞌睡的左月生猛地跳了起来, 惊慌失措。 “什么!那鬼东西还有吗?” “夔龙镯。” “哦哦不是傀啊……”左月生惊魂未定, 自从经历过满城人都被傀术控制后,他就有点杯弓蛇影, 听不得“傀”字, “吓死老子!”说着, 他就要灌点酒压压惊, 手刚一伸出去就意识到了不对,瞬间猛一回头朝床上看去,“姓仇的, 你醒了?你居然没死!” “我没死你很失望是不是?” 仇薄灯歪歪斜斜地撑起身, 捂住鼻子,眉梢一沉。 “你是想谋财害命吗?把酒坛子都给我丢出去!” “喂喂喂,”左月生不敢相信地瞪大眼, 一副心灵受到巨大伤害的样子,“仇大少爷,您就是这么对待辛辛苦苦给你守夜的人?” “少爷我还没死呢,守夜守你个头!” 仇薄灯太阳穴一跳一跳。 醒来的房间勉强算熟悉,在柳家的净室里。 只是此刻房间里酒气冲天,酒坛子东边一个西边一个丢了一地。桌上吃光的果点碟子垒得摇摇欲坠。换了件月白衣的陆净靠着桌子脚,呼呼大睡,居然还握了个酒杯没撒手……要不是刚醒来,使不上力气,仇薄灯绝对要让这两个傻叉也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四无相”。 四无相,死无相! “什么!谁死了?” 陆净诈尸一样猛一直身,忘了自己在哪,“哐”一声,重重地一头撞上了桌子。 “哎呦!谁敲本公子闷棍!” “……” 仇薄灯往床头一靠,开始思考这种充满二百五的世界,到底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不是谁死了!是我们仇大少爷祸害遗千年!”左月生应道。 “没死啊,那我们棺材岂不是白买了?”陆净捂着脑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清醒点后看到仇薄灯冷飕飕地瞅他,回神一看满地的狼藉,顿时假模假样地“哎呦”一声,“胖子啊!你先收拾哈,我出去拿东西!” “喂!” 左月生罕有地逃离现场比人慢了半拍,转头看到仇薄灯不善的眼神,只好认命地开始收拾,一边打开窗户,一边一手一个哐哐哐地把酒坛子丢出去。 仇薄灯努力平息杀心。 冷静下来后,仇薄灯摸了摸左手手腕,腕上空荡荡的有些不习惯。昏迷前自己似乎因为业障反噬,疼得死去活来,就要挥剑一了百了时,被制止了。有人握住他的手腕,然后……他便沉入了昏眠。 就没有再疼了。 他没看清是谁。 “我怎么在这里?”仇薄灯问。 “你怎么在这里?”听仇薄灯提起这茬,左月生的心虚顿时没了,“那天我们本来想去看看你有没有以身殉道。要是以身殉道了,也好赶紧趁天凉没臭,给你风风光光下葬。结果到了东三街一看,贼老头拦腰两节死得干脆利落,你小子却生不见影死不见尸,连块骨头都找不到。妈的,你知道全城人在一堆破烂里翻了多久吗?!” “多久?” “一天一夜!”左月生愤怒地伸出自己宽阔肥硕的手,“看看看!刨地刨得皮都脱了一层。” “唔。”仇薄灯慢吞吞地发出个单音,“那最后是打哪里刨出来的?难不成有人当我已经死了,提前给我埋坟坑里了?” “那我可真要为这位英雄好汉烧香拜谢。”左月生咬牙切齿,“我们就差给你买棺材搞个衣冠冢了。不过你连衣服都找不到,就商量着,干脆拿你盖过的被子顶一顶,结果一回这里,发现,你就在床上睡得比谁都香!!!” “谁送我回来的?”仇薄灯追问。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左月生翻了个白眼,然后一努嘴,“人是没见到,不过还给你盖了件大氅,这么久了你就没发现么?” 仇薄灯一低头,才发现被子上的确搭了件大氅, 纯黑色,有淡淡的暗纹。 左月生扇了扇,估摸觉得通气通得差不多了,见仇薄灯在打量那件衣服,就走了回来:“我之前还当你是开玩笑呢,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什么玩笑?” 仇薄灯一边想着扣住他手腕的人衣袖好像也是黑色,一边将大氅扯了起来。不出意外地闻到了淡淡的冷药味。 “就冲着你这张脸怎么也会有十个八个大能,愿意暗中护卫啊。”左月生狐疑地看他,“仇薄灯仇大少爷,我们现在可是生死之交了,你再装傻充愣可就不厚道了。” 仇薄灯扯大氅的手一滑,震惊地抬起眼:“等一下,谁跟你生死之交了?什么时候的事?” 上辈子仇家家大业大,实力雄厚,就算仇大少爷众所周知的脾气差,孜孜不倦想凑上来跟他称兄道弟的照旧没有八百也有一千。 仇大少爷的择友标准倒也不多,就两条: 第一,颜值不能低,马马虎虎也得有他的十分之一,否则会寒碜到大少爷的眼。 第二,十23书网地理要样样齐全。 前者仇薄灯自认为天下有颜一石,他独占九斗九升,天下共分一升,也就是说全天下加起来都不够他的十分之一——至于此推断充满多少仇少爷的个人自负暂且不提。后者,十23书网下知地理的人,倒不是没有,但大多是国之栋梁,家族之精锐,和仇薄灯这种斗鸡走狗醉生梦死的纨绔,不是一路货色。 两条一加,天底下就没有配得仇薄灯认可的朋友人选。 熟料,一睡一醒,竟然有人直接越过“朋友”,晋升为他的“生死之交”?! 问题是……这自称“生死之交”的人,跟仇薄灯的两条黄金友律,压根就不沾边啊。 “当然是……” 左月生清清嗓子,刚要高谈阔论,就听到陆净尖声尖气地穿过了整个 院子。 “来了!来了!” 陆净端着一个药罐,一路小碎步地进来。 砰。 药罐被郑重地放到桌上,陆净气运丹田,煞有其事地掀开了盖子:“药谷不传之秘,生死人活白骨,养灵魄安神魂之秘方,花了我一个晚上,用尽全枎城最好的药材,才熬出来的这药。仇少爷,请!” 仇薄灯惊奇地发现,这碗药给他带来的危险感,比扛着万象八周伏清阵还强。 妙手回春十一郎名不虚传。 左月生朝陆净使了个眼色,陆净立刻去把门关好,不仅上了里锁,还搬了把凳子堵住门,防止有人直接从外面撞开。左月生摸出个碧碗,把咕噜咕噜冒着诡异气泡的姑且称为“药”的东西倒了一大碗。 “玻璃浅棱的,碧绿的。”左月生还特地解释,“你点名过的碗,没错?” “你可真贴心。”仇薄灯夸道。 “那就没错了,”左月生贴心地把碗递给他,“来,陆兄一番心意,趁热喝了。” “……左月半、小净子,你们想除魔卫道可以直接说,”仇薄灯盯着那碗黑不黑,红不红的东西,慢吞吞地开口,“不必用这么麻烦的办法。” “小净子是什么?”陆净一愣,随即勃然大怒,“什么除魔卫道,这可是药谷秘方,能够缓解业……” “咳咳咳咳!”左月生咳出了肺痨。 陆净打住话头。 左月生摸出枚玉牌,注入灵力,外边原本还能听到的一点细碎声音顿时全消失了。整个房间像和外界失去联系。 仇薄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枚玉牌,斜披上黑氅。 “好了,”左月生说,“现在可以问了。” “你这一身业障到底是怎么回事?”陆净接口,顺便强调了一下,“我那药真是药谷秘方,用来缓解业障反噬的!” “这个啊……”仇薄灯慢悠悠地开口。 左月生和陆净一起屏息凝神。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仇薄灯粲然一笑,却又瞬间敛去笑意,纯黑的眼眸冷冷地看着他们。 左月生和陆净没见过他和老城祝拼杀的样子,也没有近距离地亲眼见过他一身业障的样子,对“姓仇的一身业障”这件事没有任何具体的认知,直到这一刻——仇薄灯一张脸大半笼罩阴影里,皮肤冷白,嘴唇殷红,眼神冰冷,仿佛一柄在黑暗中转动的剑,血爬过它的刃口,一种危险而逼人的压迫感。 “你们算我什么人啊?”仇薄灯轻柔地问。 左月生和陆净的表情凝固住了。 ……仿佛猝不及防间,被人迎面揍了一记老拳。 “完了,这厮要杀人灭口,”左月生挤出个笑,捅了捅陆净,“这小子是真的没良心。” “你、你你……我们怕别人发现,都亲自给你守了好几天房门了!”陆十一郎单薄的“江湖”忽然稀里哗啦地碎掉了。 这两人的表情太丑了。 丑得让人不忍直视。 “我不知道。”仇薄灯决定放过自己的眼睛,向后往床头一靠,“反正莫名其妙地就有了。” “……不想说就算。”陆净粗声粗气,猛地站起身要走,“本公子也懒得知道。” 好心被当做驴肝肺,闷着一股江湖折戟沉沙的郁火,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多待。 左月生用力拽他的衣袖。 “死胖子,你要热脸贴……”陆净怒气冲冲地骂,一回头突然愣住了。 仇薄灯低垂着眼睫,安安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同样还是坐在阴影里,给人的感觉却和刚刚完全不一样了。他声音平静,仿佛在说其他随便什么人的事,总之不是他自己的:“谁知道呢?反正本来就活得莫名其妙的,现在莫名其妙地多了一身业障又算什么?说不定我就真是什么毁天灭地的邪祟,迟早要被除魔卫道了。” 陆净心说这人又在扯什么鬼话。 哪有人活得莫名其妙的。 左月生又用力拽他的衣袖。 陆净斜着视线,瞅见左月生蘸着酒在桌上写了几个张牙舞爪的大字: 这家伙!没爹没娘!!! 陆净愣了一下。 他以前就是个专注风花雪月的陆十一郎,哪家酒阁的琴声最清透,哪家花楼的曲儿最婉转,他全一清二楚,至于其他的……也就偶尔听说一些。对于太乙小师祖的事,最常听说的,也就是他如何如何能折腾,全然没想过,这人是个无父无母的。 他、左月生和仇薄灯可能在别人眼里,都是同样的货色,但到底他和左胖子是双亲看着,恨铁不成钢也好,生灌硬输也好,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是期望他们平安无事长长久久地活着。可仇薄灯只是太乙的小师祖,太乙的人这么多年供着他,他为非作歹,有人劝过有人拦过吗? 没听说过。 这世上,除了爹娘,谁又管你活得怎么样?好还是坏,走得长远还是一时风光。 陆净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阴阳佩,一边说着“死胖子你踩到我衣摆了”一边慢吞吞地不自在地坐下了。 “我觉得完全有可能是因为你小子太不干人事了,”左月生一本正经地分析,“我不就小时候和你打架,把你打哭了吗?你扭头撺掇我爹克扣我月钱,太缺德阴损了!还有那次,老头子突然没收我的飞舟,是不是你背后搞了什么,还有那次我被流放到雾城,还有那次……我靠,姓仇的,你这么多年,真就件人事都不干,你不业障缠身谁业障缠身,这就叫苍天有眼。” “等等,”陆净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他哭过?” “对啊,哭得可大声了。”左月生迅速回道。 “那他是哪来的脸,那天让我不要嚎,还说再嚎抽我的?”陆净不敢相信地问。 仇薄灯:…… 他发现自己好像不小心犯了个错误。 “我现在还可以更不当人一点,”仇薄灯威胁,强行打断左月生的列举,“现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古枎呢?” 陆净刚想回答,就被左月生又拽了一把。 “你还是自己看。”左月生一本正经地说,“你救的树,亲眼看看才放心,对?” 陆净反应过来,赶紧附和:“对对对,得亲眼看看才对。” 仇薄灯微微眯着眼,盯着他们两个看了一会儿。 两个人巍然不动。 过了片刻,仇薄灯起身走到门口,踢开凳子,一把拉开门。他刚一出现在门口,就觉得仿佛有一道银河倒悬,朝自己落下……庭院中原本好端端的银枎树哗 啦落下无数片叶子,铺天盖地地把他淹没了。 “……这是什么蠢得无药可救的树?!” 仇薄灯奋力地拍落了一身的银枎叶,不敢相信自己又跳飞舟又解夔龙镯的,居然就是为了救这玩意?? 背后爆发出惊天震地的大笑,想来某两人已经迎接过这样热情的感谢,诚心憋着一肚子坏水等他挨这一遭呢。 仇薄灯深吸一口气,猛地回身。 ………………………… 柳家东院。 娄江正在奋笔疾书,给阁主汇报枎城的事。 他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 一个是太乙小师祖昏迷不醒,左月生和陆净两个人自告奋勇地打包票要照顾仇薄灯。说实话,他们两个人负责照顾,才是真的让娄江提心吊胆。一个是枎城遭此次大劫难,房屋倒塌了许多,山海阁作为总领清州诸城池的仙门,需要帮忙重建城池。眼下是瘴月,商旅不通,也只能由还停留在枎城的娄江负责。 ……见鬼!按理最该来处理这些事的左月生左少阁主,就知道成天跟药谷陆公子混在一起喝酒吵闹! “枎城一事已毕,但魂丝之事,仍疑点重重。其惑有三:一、葛青炼神化灵之法从何而来。二、天工府是否与此事有关。三、魂丝之源需前推三百年……另有一事,斩葛青者,太乙仇长老,不知……” 正写着,娄江就听到西院那边左月生和陆净在大呼小叫。 “仇大少爷!仇爷爷!亲爷爷!放下太一剑!有话好说!” “看在生死之交的份上!” “……” 娄江“咔嚓”一声,第三十七次捏断了手中的毛笔。他熟练且麻木地换了根笔,继续奋笔疾书。 “……返阁之后,请调不死城。望阁主成全!” ………………………… “古枎苍苍,其寿永长。” “古枎苍苍,其福永昌。” “古枎苍苍……” 出来找夔龙镯的仇薄灯披着黑氅,提着坛酒站在屋檐下,看着枎城人清理倒塌的房屋。他们将烧焦的梁柱移开,将碎瓦清扫,将伤痕累累的地方填平,动作熟练而平静。 好像麻木。 《诸神纪》写仙写侠,多写“仗剑当空千里去,一更别我二更回”,飘飘然浩浩然,令人不胜神往。但对真正活在仙侠世界的绝大多数人来说,“仙”啊“侠”啊却是另一回事,排山倒海天崩地裂属于大能,他们早习惯了浩然飘渺后留下的一地残墟,习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阴谋展开,自己的命就不算命了。 就像这次枎城之变,在老城祝动手前,枎城人谁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前一天还一切如常,后一天就是天翻地覆,前前后后来来去去,他们的死与活,都与他们无关。 仇薄灯觉得自己可能是久违地昏迷,昏得脑子都有些不糊涂了。 否则他怎么会想这些东西?他一个纨绔败家子什么时候还操起了悲悯天下的心? “古枎苍苍啊——” 一位老人移开自家房屋的断柱,看到了底下神枎断裂的树枝,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口中唱着的赞歌骤然带上了悲声。老人伸出枯瘦的手,和自家孙子一起,比捧自家先祖碑位还虔诚郑重地将神枎断枝抬了起来。 小孙子六七岁,正是熊孩子没心没肺的时候,刚刚刨自家院子的废墟,捡块破木板,都能呼呼生风地舞动,口中“咻咻”,现在豆大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就掉下来了。 掉到断落的枎木枝上。 仇薄灯摇晃酒坛的手微微一顿。 他们不是麻木,不是习惯。 他们只是觉得房子倒了还能再建,人没了也算生死无常,神枎活着,就是最好的了。 苍苍古枎,其寿永长。 苍苍古枎,其福永昌。 苍苍。 这座城…… 城即是树,树即是城。 仇薄灯继续将酒坛摇得哗啦响。 他抬起头,视野虽然还是被许多枎木遮挡,但天空已然可见,不像他刚来的时候那样,天光只能勉强从枝叶的缝隙里漏下点细碎。按照左月生的说话,枎城人被控制着以血为牲,怎么都会大病数十天,但…… “……哎!你小子昏得不是时候啊,”左月生连比带划地形容,“那天晚上,银枎叶落满城,满城飞雪啊,落谁身上,谁就壮得跟头牛似的。” “光秃秃的,你变丑啦。” 仇薄灯轻声对神枎说。 “值得吗?” 神枎无风自动,余下的银叶沙沙作响。 ……你救了一城人,过了就要被各路仙人侠客追杀了,值得吗? 大概是不值得的,毕竟比起仙人侠客更可怕的是横空多了几个完全不符合标准的“生死之交”。 值得吗?不值得吗? 仇薄灯屈指弹陶坛,笃笃笃作响,想着自己要不干脆打道回府,夔龙镯裂为两半后,是打空中飞出去的,鬼知道掉哪个旮旯角了,枎城这么大,他要大海捞针地怎么找?只是那镯子上次还能自个飞回来,这次是超过自动寻返的距离了吗? 意思意思找了两下的仇薄灯决定打道回柳府,去和去和娄江说一声,让他通知一下大家,翻废墟的时候顺带注意点。 看看有谁拾金不昧,捡了后交上来。 他决定亲自来找东西,决定得迅速,放弃不亲力亲为了,也放弃得迅速,街都没溜完就要回去了。结果刚一起身,天空就是一道惊雷,紧接着瓢泼大雨就哗哗地下了起来。 “……” 仇薄灯站在屋檐下,看着大雨顺着灰色的铃铛瓦,一排如线,琢磨他是该冒雨回去呢,还是该等等看看,说不定左月生和陆净两个蠢货能够意识到该出来找他。 大概是不能指望。 仇薄灯无奈地叹了口气,提着酒坛子,就打算来一回雨中行。 瓢泼的大雨茫茫连成一片,就像上天在帮枎城人把前几日的血腥和不幸一并儿地用力冲刷干净。雨里一把把油纸伞撑开,各自东倒西歪地向前或向后。 一把伞越过人群和大雨,笔直地朝他而来。 雨线被倾斜的伞面截断,撑伞的人停在仇薄灯面前。 撑伞的右手修长,关节分明,衣袖下垂露出一枚暗金色的夔龙镯。 “下次要看我就直接看,我又没有说看要收钱。” 仇薄灯晃着酒坛,黑氅对于他而言有点大,披在身上把他从肩 膀裹到脚,一点红艳也不露,否则忙着干活的枎城人也不至于没发现太乙的这位小仙人悄无声息地窝在长街的角落。 “我这人,谁暗中看我,我都能感觉到,藏得再好也没用。” 大雨瓢泼,把这一线屋檐和其他地方分开,远处的一切都模糊在了蒙蒙白雾里,成了水墨般的影子。 “哑巴了?”仇薄灯轻声问,“阿洛?还是你其实不是叫这个名字?” “师巫洛,他们这么喊我。”年轻的黑衣男子收起伞,“但阿洛才是我的名字。” 阿洛,或者说师巫洛走进同一线灰瓦屋檐下。他身形挺拔清瘦,比仇薄灯要高出不少,一同走到屋檐下,原本还算宽阔的空间,瞬间就变得有些小了。 恐怕枎城之外,那些对这些十巫之首恨入骨髓又讳莫如深的人,看到这一幕会惊得怀疑到底是自己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师巫洛,这么一个提刀闯入各大势力重地,孤身一人杀进,又孤身一人杀出,不论是许以重宝还是挟以威势,都不能让他的绯刀有片刻停留的疯子,居然会和人解释什么。 不仅在解释,他还在道歉。 “我没想骗你。” 师巫洛微微低着头,静静地与仇薄灯对视。 其实他真正的模样很……怎么说,很不像一个好人?五官虽然俊美,但线条都太过冷锐锋利,一身黑衣,又苍白得似鬼非人,就算只是提一把伞,都让人觉得他像是在握一把刀。和“好欺负”和“听话”八竿子打不到关系。 但这么一个仿佛随时都可以拔刀杀出一片血海,又漠然离去的人在很认真地说“我没骗你”。 真的非常认真。 长长的眼睫垂下来,在银灰色的眼眸里投下清晰的影子,唇线微微抿直,就又显出种拙于言语的不知所措来。 “不会骗你。” 连哄人都不会,只会很轻地重复。 听听,谁听了会相信这是江湖传言的那位师巫洛啊? 仇薄灯认真地审视了一下这位在左月生《一夜富贵甲天下》榜高居首位“神鬼皆敌”的楷模人物。或许是因为这人的眼睛眸色是很浅的银灰,以至于让人感觉现在这副冷冽锋锐的模样才适合他……所以大概是真的没再顶着什么伪装。 也有可能是刻板印象。 “你过来点,”仇薄灯觉得还是要验证一下。 师巫洛不明所以地站近了。 屋檐下的空间本来就小,一靠近连最后一点缝隙都消失了,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另一个人身上的热度和暖意,外面又下着大雨,这点热意就变得越发鲜明。师巫洛的身体骤然僵硬了起来。 “低一点。” 师巫洛顿了很久,才在仇薄灯第二次催促的时候,慢慢地俯下身。 轻柔的呼吸像鸿羽一样落到脸上,雨声忽然地就远去了,天地也远去了。 仇薄灯一把捏住面前年轻男子的脸,这人的体温很低,比起活人更像什么冷冰冰的雕像。仇薄灯用了点力,捏了捏,又向外扯了扯。其实仇大少爷也知道,就算有作伪装也没办法用这么简单的方式实验出来。 他就是突然想起上次自己的手腕被这人握红了。 于是又不怎么想讲道理地秋后算账起来。 扯了几下,松手后仇薄灯发现师巫洛这人的脸皮可能不是一般的厚,别说捏红了,连道印子都没留下。 “……” 仇薄灯看着师巫洛的脸,沉默了几秒,转移了话题。 “算了,我刚刚还在想你记不记得……” 余下的话忽然消失。 刚要收回的手被紧紧握住了,仇薄灯整个地被另一个人投下的阴影覆盖住。 第19章 手镯一样什么意思 年轻男子俯视着他, 苍白的面容沉在阴影里,唯独眼睛冷亮,那片极力克制才得以维持的银灰镜面陡然破碎, 露出锐利的锋芒, 在极近的距离如古老的鹰盯住认定的猎物。 原来不仅仅是沉静的湖啊。 仇薄灯想。 师巫洛注视浓密的睫毛在仇薄灯脸上投下的淡淡阴影,呼吸慢沉, 薄唇抿直。 他想…… “想做什么?” 仇薄灯散漫地笑了一声, 长睫一抬,眼眸漆黑幽深。他忽然向前一探身, 两人脸庞相擦而过,他贴近师巫洛的耳畔, 洁白的犬牙尖锋危险地擦过男人的耳沿,压低的声音有种砂糖碾磨般的甜蜜阴狠。 “乱来我咬你哦。” 师巫洛猛地向后退,耳朵骤然整个地红了。 方才升起的本能一下子被忘了个干干净净, 只剩下擦过耳边带了点潮湿和温热的一线轻微的刺痛。 仇薄灯都没想到他的反应会是这样, 愣了一下后,顿时向后往墙上一靠, 大笑起来, 笑得花枝招展, 肩骨乱颤:“你也……太……” 太好玩了。 大雨重新落了下来, 风声雨声。 屋檐下晦暗的空间被肆无忌惮的笑声点燃,连寒冷和阴暗都要被退避三舍。 师巫洛闷不做声,指腹碾过仇薄灯的腕骨。 他都退后了, 居然还没松手。 仇薄灯笑得乐不可支, 权当做宽容他的恼羞成怒,任他扯过自己的手腕。两条暗金的夔龙从师巫洛的手指间游出,龙身鳞片的细微起伏浅浅地盘过肌肤, 伴随着一连串细小密集的咔嚓声,仇薄灯的手腕再次被锁住。 夔龙镯一回到腕上,残留的昏沉开始减退。 “你知不知道手镯一样是什么意思?”仇薄灯举起手腕,把夔龙镯放到眼前看了一会儿,忽然古怪地看着师巫洛,“友情提醒,正确答案只有一个。” 师巫洛错愕地看他。 “想好再回答。” 仇薄灯把手拢回袖子里。 “手镯……” 师巫洛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腕上的夔龙镯。一点若有若无的黑气在夔龙的獠牙中盘绕,两枚古镯样式一致,带它的目的却截然不同。 直觉地,师巫洛觉得正确答案不是夔龙镯的用途。 雨哗啦啦。 神鬼皆敌的十巫之首迟疑很久,最后谨慎地保持了沉默。 仇薄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笑,一把推开他,顺带把靠在墙壁上的唯一一把伞不客气地抄走。撑开伞,提着酒坛,自顾自地走进瓢泼雨里,大氅飞扬,露出底下艳丽的红衣。 师巫洛茫然地站在屋檐下。 夔龙镯,从铸造起就是一对的,只有一整对都在,才能起效果。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意思?可夔龙镯就是他炼的……师巫洛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点什么,他很少和人交流,一时间不知道到底是哪里犯错了。 少年提一坛酒,踢踏雨水走出了大半条街,在拐角处蓦然转身,雨水从伞沿飞出一道道斜线。 “你忘了酒约!” “我……” 我没忘。 仇薄灯根本就没给人回答的时间,一转就绕过拐角消失了。 他头发又乱了。 师巫洛默默地想,衣袖垂下,握住一把没来得及取出的木梳。 …………………… “你刚刚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仇大少爷披的是那件黑衣,对?” “对。” “出去了趟,还带了把伞回来,对?” “对。” 陆净一拍桌,正气凛然:“这就有问题了啊!” “什、什么问题?”左月生罕见地有点跟不上陆净的思路。 “你想想啊,”陆净比划了一下,“那件黑衣这么宽,这么大,身形完全不是那个……那个‘祝师’的样子。” “这又怎么了?”左月生还是没明白。 “你蠢啊,”陆净很铁不成钢,“这不明摆着,姓仇的脚踏两条船啊!太缺德了!” 陆十一郎痛心疾首。 修士对道侣的性别乃至种族没有什么太大的讲究——本来在瘴雾里讨生活就不太容易了,谁还咸吃萝卜淡操心地管别人是跟男跟女还是半男半女过日子啊! 陆十一郎向来是个风月场的“君子”,别看他在枎城几次哭爹喊娘,一到娇滴滴的姐姐妹妹面前,立刻摇把扇子,风度翩翩得人模狗样。这些日子来,托“枎城危难之时,力挽狂澜”的壮举,穿街过巷时枎城的大姑娘小女孩总会朝陆公子抛几个媚眼。 ——在此之前,碍于陆净的纨绔之名,枎城但凡是个性别为母的生物,远远见了他就绕道而行。 不过显然,打三岁起就在青楼厮混的陆公子对“风月”有自己的一套歪门邪说: “我芝兰玉树,又那么有钱,要是我只爱一个女子,岂不是愧对万千同样需要怜惜的女子吗?”陆公子振振有词,“更何况,我是那是风流不是下流,是多情不是滥情。天地可鉴,我若和哪位姐姐好,那肯定是一心一意地对她好,就算一别两宽,也绝不口出非议。” “最主要的是——” 陆净沉痛万分,把一堆刚写好不久的手稿摊在桌面上。 “他要是脚踏两条船了,我这一见钟情的话本就写不下去了啊!” “……” 左月生看了看桌上的纸,一时间对陆净这个家伙肃然起敬。 以仇大少爷为主人公写话本,这十一郎平时看着窝窝囊囊没什么出息,竟然也有此等大无畏之时。 思索间,左月生拉过桌上的纸,翻了翻,脸色逐渐变得古怪起来。 他对话本说书没什么兴趣,也没什么审美,但对生财之道却颇有洞察力。草草一翻,左月生发现陆净这小子居然称得上有两三分文笔,把个“色令智昏”的故事写得缠绵悱恻,一波三折。 还取了个文绉绉的名字,叫《回梦令》。 根据左月生的直觉,这玩意刻上几百万本,绝对不愁卖不出去。 “不对,”左月生灵光一闪,兴致勃勃地出馊主意,“娄江不是说了吗?那少年祝师,十有**是个隐藏身份的大能,说不定那黑衣就是他的。这一来,可就不是脚踏两条船了,是两情相悦。然后呢……呃,然后呢说不定因为这大能声名不好啊或者和太乙有什么血海深仇,所以 不愿意暴露身份……这不就又是个感人泪下的故事了么?” “你说得对。”陆净咬着笔头,沉思道。 左月生趁热打铁:“我觉得你简直是文采斐然,这《回梦令》写得荡气回肠,不让更多人欣赏,实在是浪费了。你看,我山海阁在刻板印影方面,卓有成效,不如把这手稿交给我,我帮你刻印贩卖怎么样?” 陆净沉吟:“这玩意我是写着玩的……要是被仇薄灯发现了……” “你可以起个化名嘛。”左月生满不在乎地笑,“像我爷爷,他为了证明天下人愿意买他的杂记,是因为他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所以起了个‘秋明子’的化名。这事,你不说我不说,仇大少爷怎么知道?” “嗯……” “所得纹银七三分,我七你三。” “五五开。” “不行!”左月生掰着指头给陆净算账,“刻板印影之术每次启动就要耗费多少阵石你知道吗?还有纸和松墨、编册的绳……下发到各州书铺,商旅贩运的路费……” 陆净被他说得头晕脑胀:“六/四分!不能再少了!” “成交!”左月生大喜过望。 “成交什么?” 说话间,仇薄灯推门而入。 “仇大少爷!哎呦您可算来了!”左月生弹簧般蹦了起来,在千钧一发之刻,用自己伟岸宽阔的身体,将背后吓得面无人色的陆净连同桌上的东西挡得严严实实,“我们刚要去找你呢!有事儿,大事儿。” “什么大事?” 仇薄灯诧异地看着左月生。 “难不成教给葛青炼神化灵邪法的人找到了?” “呃……这个倒没有。”陆净呼啦把所有手稿一股脑塞芥子袋了,也迎了上来,“柳小姐和叶仓的事。” 陆净这么一提,仇薄灯这才想起,那天情急之下,他把叶仓和阿纫远远地丢出了战圈。 ……也不知道两人运气怎么样,会不会走背运磕到石头木头上,磕出个脑震荡。 想来大概是不会。 “柳小姐倒是没事。”陆净说,“现在,柳小姐是唯一的祝女,过几天她就是新城祝了。不过……娄江刚刚来找你,问你知不知道城祝印在哪?他怎么在老城祝——呸,那个老骨头身上找不到。” “哦,这个我知道,”仇薄灯轻描淡写,“那天顺手一起毁了。” “毁了?!”左月生瞪大眼,“我滴个亲爷啊,重新铸一块城祝印老费钱了,你怎么还顺手毁了?” “脏了的东西不毁了留着发臭吗?”仇薄灯反问。 “……反正花的又不是你们太乙的钱,你当然无所谓。”左月生嘟嘟囔囔。 “叶仓呢?” 仇薄灯稍微关心了一下这位原书主角。毕竟,《诸神纪》里这位主角虽然没少被太乙小师祖招惹是非搞出来的烂摊子牵连,但好歹也算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地承担了大任。别换了他过来,头三天,就被折腾成了傻子。 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叶仓那小子被你摔傻啦!” 左月生大声说。 …………………… “傻傻傻,疯疯疯,似假还真潜夔龙。” “走走走,休休休,似梦非梦转头空!” 枎城前往鱬城的必经之路上,瘴雾里蹲着个发光的脑袋……不,发光的和尚。穿着件破破烂烂的僧衣,踩着双麻鞋,笔直地盘坐在一块岩石上,慈眉善目,口唱狂歌。 木鱼被敲得震天响。 他在一群孤魂野鬼的包围下,泰然自若,手捻佛珠。死魂野鬼们也不靠近他,只是远远地围绕着,这让浑身散发淡淡金光的他犹如一尊舍身入厄的佛像。 “空空空!腹中空空空!” 木棰重重地落下,“咔嚓”一声断了。 和尚挺得笔直的背一下子垮了下去,两条长眉愁苦地粘到了一起,肚子发出响亮的“咕”一声。他扣扣索索地从包裹里掏出个半硬不软的窝窝头,珍视万分地啃了一口,边啃边朝某个方向望眼欲穿。 口中喃喃有词: “不应当啊,贫僧明明请半算子掐过了,这条路钱途远大,不日会有与我佛有缘的贵人们经过。怎么我都蹲了好几天了,还未等待这命中当有的施主啊?难不成半算子又在坑骗贫僧?” 和尚胡乱填了一下肚子,踌躇再三不知道该继续等,还是该及时止损。 为了在“贵人们”面前留下一个世外高人的印象,他还下了一番功夫,综合了诸多话本,总结出了“僧衣越破麻鞋越烂,山歌越狂越超脱”的金科玉律。忍痛将自己的僧衣和麻鞋折腾成了这幅“不露相”的真人模样。 结果…… “有钱的施主啊,你们怎么还不来?” “贫僧,快撑不住了!” 和尚把自己的脑袋和木鱼撞一起。 ………………………… 咚。 叶仓重重地跪了下来,脊背停直:“请仇长老收我入太乙。” 仇薄灯缓缓地转头,看向一旁窃笑的左月生和陆净问:“我长得很像普渡众生的大傻子?” “那可不,”两人断然,“您人美心善!” 第20章 天下狠人千千万万 “我也觉得我心善, ”仇薄灯扼腕,“让你们还能在这里聒噪。” 有杀气! 左月生和陆净瞬间眼观鼻,鼻观口, 口观心, 耳观八方的坐得端正。 “叶同学你的思想很成问题啊。” 仇薄灯给自己倒了杯茶,清了清火气, 百思不得其解。 “清州与东洲相隔十万八千里, 你放着山海阁不入,要千里迢迢投奔太乙, 舍近求远,这是什么毛病?嗯……” 仇薄灯看了左月生一眼。 “难道是见了这位左少阁主, 对山海阁的未来丧失了信心?唔,这倒可以理解。” “仇大少爷,您说这话可就不对了, ”左月生不服, “按你这说法,见了您这位太乙小师祖, 岂不是要觉得整个仙门迟早要完?不过你这么一说……叶仓!老实交代!凭什么不拜我们山海阁?论实力, 山海阁虽然不及太乙, 但吊打药谷绰绰有余, 论财力,呵!全底下哪个敢在山海阁面前称富?” “我娘说过,做什么都要做最好的。” 叶仓一动不动地跪在地面, 他的眉很浓很黑, 像两把刀。自醒来后,他就一直愣愣地,一句话都不肯说, 成天对着神枎和葛青的尸首枯坐。 前城祝姓葛,名青。 直至今日,他一分为二的尸体还跪在神枎之前,他不配被收尸,不配被下葬。若不是他就该在神枎面前跪着,千年万年地跪着,甚至不配留在枎城的土地上。左月生和陆净不得不暗中盯着,以免叶仓一个发疯,把葛青的尸首挫骨扬灰——那可太便宜这老贼了。 “八周仙门,太乙第一。” “叶仓啊,你娘说得虽然不错,”陆净语重心长,“但宗门之事,干系一生,入错宗就等同女子嫁了负心郎,你可要慎重考虑。太乙虽居仙门第一,不过你知道他们这仙门第一是怎么来的吗?有道是:天下狠人千千万万,太乙一门占一半。” “是啊是啊。”左月生回忆了一下,露出畏惧的表情,“据说,太乙弟子卯时就要晨起踏索渡大江,练胆壮魄,五天一次峰内小比武,一月一次两峰较量,一季一次全峰大比,半年一次全门大比。平时,哪个长老心情好,就临时来此抽试……” “其实是寅时晨起。”仇薄灯纠正,“以及,小比武现在改成三天一次了。” 左月生脸皮一抽。 小时去太乙待的那段时间,给他留下了终身难忘的阴影。曾经老头子有次打算把他送去太乙磨砺段时间,把左月生吓得直接解下裤腰带往梁柱上吊。 宁死不去。 “别的宗呢,你要是修炼天赋差,朽木不可雕,师兄师姐长老掌门也就任你朽去了。但在太乙……嘿,太乙就没‘朽木’这个说法,你天赋差?那就炼,往死里炼,横磨硬拽地都要把你从朽木锤成硬木。” “我一直觉得太乙那群老头子很有教导主任的感觉。”仇薄灯道。 他当年就读的那所封闭式名校的老师们,成天振着手臂大喊“永远不放弃任何一个学生!”“后进生也是上进生!”……苦肉计空城计攻敌计,软硬兼施滴水石穿,再如何桀骜不驯的世家子都能够被强行掰回正道。 唯一的败绩就是仇大少爷。 “一入太乙深似海,从此逍遥是路人。”左月生说着,指了指仇薄灯,“唯一的特例就是这位,喏,小师祖,辈分太高目前暂时没有人敢锤炼他这块朽木。” 陆净想象了下,太乙弟子水深火热的生活,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这、仇薄灯,你们太乙的弟子还有时间风花雪月吗?” “我想,大概是没有的。” 仇薄灯回忆了一下。 刚穿书的那段时间,他还想着,日常生活里会不会上演“炮灰挑衅,纨绔打脸”的戏码,结果风平浪静得不可思议……别说风花雪月了,他们连来找他这个纨绔麻烦的时间都没有。 左月生毫不客气地发出嘲笑:“太乙?风花雪月?你不知道太乙号称第二个和尚尼姑庙吗?” “这就不对了,”仇薄灯再次纠正,“对月舞剑也是月,对花论道也花。太乙弟子有道侣的比例还是很高的。” 就是…… 十个太乙九个基,还有一个是大橘。 没办法,一般人谁受得了一天十二时辰满脑子修炼的道侣? 太乙弟子也就只能内部消化,在朝夕相处晨练夜习中培养感情了……而能朝夕相处的,可不大多是同性吗?久而久之,据说宗门寥寥无几的直男直女弟子外出执行任务的时候,自我介绍是这样的:“太乙某某某,非断袖非磨镜”。 货真价实的直男叶仓摇摇欲坠。 “我要入太乙!”叶仓顽强地坚持住了,“我要成为天下第一刀客!” 他握紧了手。 他恨啊。 恨老城祝,恨他怎么能做出那样忘恩负义的事。恨自己,恨自己被逐出城祝司后就一蹶不振浑浑噩噩,为了个无所谓的面子连神枎都不愿去参拜。只敢借着左月生陆净他们找上门的机会,在深夜偷偷地再一次登上神枎树。 神枎与城一夜将覆,是仇薄灯他们力挽狂澜,而他什么都没做到。幕后的阴谋绵延漫长,他不想再这样弱小无力。 “我要查明真相。” 要为自己的懦弱和无能赎罪。 左月生一摊手,朝仇薄灯挤眉弄眼,得,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仇薄灯审视着跪在正堂中的原书主角,心说,你都查了一千万字了,最终的幕后黑手还遥遥不见影子呢,鬼知道作者还打算水几个百万几个千万。 初生牛犊不怕虎。 不知未来要走的是什么荆棘路。 “让你入太乙,这种小事我还是能做主的,”仇薄灯想了想,“不过,入门的‘踏悬索,渡九江’你回头还是得补上,没得例外,除非你想一夜之间变成太乙所有弟子的公敌。嗯……太乙用刀的家伙不少,你到时候自己找那些老头子去拜师。” 事实上,原书里叶仓应该是拜在君长老门下。 他天生刀魄,剧情前期为了抢这个徒弟,一群为老不尊的还打过几次架。 不过仇薄灯上次烧了君长老的凤凰尾巴,君长老扭头去掌门那里告了一状,害他被掌门碎碎叨叨地念了好几天。仇大少爷记着这回事,就毫无帮君长老减轻抢徒弟压力的意思。 叶仓一声不吭。 咚、咚、咚。 他直接给仇薄灯磕了三个响头。 左月生和陆净都有些呆了。 他们都是宗门二世祖,让几个人加入宗门,也不过一两句的事。 没想 到叶仓这么实诚,这么死心眼。 连响头都叩上了。 仇薄灯端坐不动,受了这三叩之礼。 他是太乙师祖,别说三叩,就是九叩九拜都不算什么。 “既然你入了太乙,”没有别的太乙中人在场,仇薄灯只好勉强代替训诫堂的弟子,给叶仓做起了入宗训诫,“首先,我太乙……算了,这部分好几万年的宗门历史,回头你去藏书阁自己读。略。其次,门规……算了,九十九条门规,你自己去执法堂墙壁上看。略。再次,本门弟子……这部分是师兄师姐的过来经验,你自己找人问。略。” “……略。” “……略。” 太一剑一开始还气得在旁边敲地板,后来已经麻木了。 左月生木然地捅了捅陆净:“这绝对是我见过最不像样的入宗训诫。” 陆净轻咳一声:“至少是宗门小师祖亲自主持的,排场独一无二。” “最后,”仇薄灯忽然收敛了所有漫不经心,坐直了身,俯瞰叶仓的目光骤然变得凛冽,变得咄咄逼人,“只有一件事——” “叶仓!” 仇薄灯冷喝。 太一剑出鞘,悬立空中,刃口残破的剑身寒光如雪。雪光印在仇薄灯脸上,原本还没有个正形的左月生和陆净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敢再嘻嘻哈哈了,下意识端正起身。明明只是一间凡人宅邸的正堂,场面却突生肃穆。 “弟子在。” 叶仓应。 “我太乙万载,无弃徒,无叛徒。” 不弃。 不叛。 哪怕只是从仇薄灯这样的一位少年人口中说出,太乙的自傲依旧迎面而来,仿佛千山万水铺开,打山水中走出一位位袍袖飞扬的宗门弟子,在他们背后是巍峨的山门,是曳尾而过的夔龙神凤。 万载太乙,仙门第一。 “入太乙者,若有二心,” “举宗诛之。” “是!” 叶仓高声应道。 太一剑轻鸣。 “好了好了,可算结束了,”仇薄灯直不到一盏茶功夫的背瞬间又塌了下去,懒懒散散没个正形地靠在椅背上,“按道理应该给你个太乙腰牌,不过我没带那东西。你要是介意,出去找块木头,自己刻一个也成。自己刻腰牌也是太乙的老手艺了。” 被刚刚两句振奋得热血沸腾的叶仓:……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种上错贼船的感觉。 左月生已经吭哧吭哧地笑了起来:“嘿嘿,是不是看我们仇大少爷穿金戴银,花里胡哨的,觉得太乙很有钱啊?我告诉你!除了他这个特例,十个太乙九个穷,一群剑修刀客连个老婆本都没有哈哈哈哈哈。让你看不上山海阁,该!” “姓左的说得没错,”仇薄灯撑着下巴,笑吟吟地,“上个月掌门还在和长老们商量,干脆开门缝纫的功课,把缝纫门服也当做功课……俗称开源节流。你现在就可以开始做衣服了,先练练,说不定等回太乙,还能靠这个从你那些师兄师姐手里骗几招刀术。” “……弟子知道。” 叶仓艰难地说。 仇薄灯又想起了件事,一拍手,补充道:“至于天下第一刀你就不用想了!努努力争取个天下第二。” “我怎么觉得他说的‘天下第一刀’有哪里不对啊。”左月生歪过身和陆净咬耳朵,“他说的谁啊?” “你连这个都不懂?” 陆净觉得自己今天晚上有望把话本的第二折写出来了,某个不知名的祝师不就是用刀的吗? “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哎!” 一杯茶连水带杯地砸过来了。 陆净一猫腰闪开了。 左月生鼓掌:“看看看!恼羞成怒了!” 仇薄灯一扬眉,熟练地指使起新鲜出炉的太乙弟子:“去,本师祖命令你,把那个姓左的胖子揍翻。” 叶仓抽了抽嘴角,后悔的感觉越发强烈。 在仇薄灯的催促下,他无可奈何地起身,拖了把椅子,开始满堂追杀左月生。左月生一看这还了得,急忙也抄起一把椅子,和他对打起来。 十七年的安宁人生就此画上了句话,枎城少年叶仓开始在一条不归路上策马狂奔。 ………………………… 娄江进来时,就看到整个正堂跟被龙卷风刮过一样,桌仰椅翻,狼藉一片。自家少阁主仰躺在地上,陆公子蹲在他旁边,兴致勃勃地拿了根毛笔给他画黑眼圈,叶仓顶着两个熊猫眼坐在另一边,就连太乙小师祖都皱着眉,在拍自己衣服上的木头屑。 “……” 他真的想调去不死城。 “仇长老,”娄江从自家少阁主身上跨过,把一封信递给仇薄灯,“阁主写给你的信。” “诶?” 躺地上的左月生睁开一只眼。 “你确定不是给我的?” 这边左月生还在不满地抱怨他爹,那边仇薄灯已经有些困惑地拆开了娄江转交的信。 处于瘴月的地区,很难和外界取得联系,除非是借助“聆音”一类的秘术。但此类秘术施展时,要双方都有共同的术媒。仇薄灯被太一剑带来枎城时身上什么都没有,就更别提和太乙宗取得联系的聆音术媒了。 “老头子说什么了?”左月生好奇地问。 仇薄灯一目十行:“嗯,说太乙已经知道我在枎城了,君长老不日就到东洲……掌门为什么不换个人,他太会唠叨了。然后还说了‘已令各分阁,凡所需无不应求’,听听,左月半同志,你爹可比你知书懂礼多了。” “不对啊!”左月生翻身坐了起来,“就我爹那个抠门鬼,肯说这话?不是他被夺舍了就是姓娄的你拿了份假信。” 娄江理都懒得理他。 “有提到我吗?比如让我回山海阁一类的。”左月生满怀期望地问。 “还真有。”仇薄灯看完了最后一行,“让你履行一下少阁主的职责,尽宾主之仪,领贵客前往山海阁,贵客者,太乙师祖——也就是我。” “哈?”左月生惊了,“我回山海阁还得靠你?不对,为什么你也要去我们山海阁?” “前几天发生了件大事,所以太乙掌门托你爹照顾我一下。”仇薄灯转过信纸,“至于是什么大事……” “百氏南渡,伐巫族。” 第21章 束彩张灯人与木齐乐 “百氏?” 左月生和陆净几乎是同时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十二洲的各大仙门关系绝对和“团结”扯不上干系, 时不时地就能听到某某宗和某某门又因为陈年旧事打得头破血流,吵吵和和,乱得就是一笔连以算术闻名天下的鬼谷子都不愿意算的烂账。 唯独在面对百氏时少有地一致对外。 “又是这些家伙啊。”陆净喃喃。 “怎么?”仇薄灯不动声色地问, “他们很讨人嫌?” “那可不是一般的讨人嫌。”左月生斩钉截铁, “比起和那些家伙打交道,我甚至愿意去你们太乙当块朽木!” 空桑之苍苍, 八极之既张, 乃有夫百氏,是主日月, 以为晦明。[1] 所谓“百氏”,指的便是这居于空桑的一百二十个氏族。 百氏的每一氏都是一支古神后裔, 他们合起来,负责框定太阳和月亮在一年中不同时间的出行路线。百氏自己将这称为“天牧”——普通的牧民放牧放的是牛羊马群,他们放牧放的是天上的金乌和玄兔。 空桑因此也被称为“共牧之地”。 大抵是放天牧牧太久了, 这群眼睛只往天上看的家伙, 就觉得四方八周的仙门,也该被他们“牧”着, 时常对各仙门指手画脚……因此, 就连脾气很好的佛宗秃驴们对上百氏, 也经常是一副怒目金刚相。 “不过, 他们不怎么敢招惹你们太乙……”左月生摸着下巴嘿嘿笑了两声,“百氏和你们太乙吵起来,都是三千年前的事了。你们太乙的掌门那时还是颜淮明, 颜掌门可谓是雷厉风行。百氏还在为谁出使太乙互相推诿, 他直接带人杀到空桑了,大快人心啊!” 左月生甚至怀疑,太乙宗稳坐仙门第一这么多年, 还有个原因: ——其他宗门都暗戳戳地等着什么时候太乙再和百氏打一场。 “怪不得太乙会让你们山海阁照顾一下仇薄灯。”陆净恍然大悟,“要是他们知道仇薄灯在这,就算不暗地里来阴的,也肯定会想办法刁难啊!在仇薄灯这太乙小师祖身上找回场子,四舍五入就是把三千年前的场子找回来了。” “原来打脸的戏码是在这里等着。” 仇薄灯一边说一边将信纸对折,叠了起来。 “打脸戏码?”最近沉迷话本创作的陆十一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不耻下问,“这是什么戏码?” “就是比如……” 仇薄灯沉思了一下,余光掠过站在旁边的娄江。 “我揭了柳家的驱邪榜,娄兄对我的本领极度不看好,并且言辞凿凿地断定我不仅不会驱邪还会给旁人添乱——当然,娄兄涵养不错其实没有说出来,这里只是个夸张手法。结果却是娄兄束手无策,本师祖手到擒来,于是他十分羞愧,觉得脸上像被抽了一记耳光。这就叫打脸了。” 娄江突然被提溜出来举例,一时只恨自己送完信没有立刻就走。 跟这几个家伙待一起,委实折磨。 “原来如此。” 陆净醍醐灌顶,隐隐约约间,摸到一条从未接触过的大道,就是看向戏码亲历者之一娄江的眼神,不由得就有点奇怪。 “你们这是什么眼神?”娄江脑门上青筋直跳,“一个从来只斗鸡走狗的家伙,突然说他会驱妖除魔,不怀疑才是奇怪的?” “娄师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左月生义正辞严地批判,“以风评取人和以貌取人都是偏见!肤浅至极,有违我山海阁的阁训。” 娄江深吸一口气,放粗嗓子,把左月生的声音腔调学了个十成十:“他该不会想一觉睡到天亮,讹柳老爷的黄金?这心比我还脏啊……少阁主,这可是你的原话。” 左月生瞪大眼:“娄师弟,你居然会出卖人了!你变了!” 娄江回了他一个简洁有力的“呵呵”。 “不过还是很奇怪啊。”左月生眺望南边。 “怎么?”仇薄灯问。 “上次跟你说的南疆巫族的狠人师巫洛,你还记得?” “记得。” “师巫洛杀过百氏不少人,要打起来早就打了,”左月生抓了抓头皮,明显以他浅薄的认知无法理解事态的发展,“怎么直到现在才动手?” “这样吗……”仇薄灯若有所思。 “不管了!让老头子自己头疼去!” 左月生回过神,兴高采烈地张开双臂,踮起脚尖,假装自己是只大鸟地一头冲进院子。 “老子!终于要结束这该死的流放生涯了!!!” 样子傻得让人不忍直视。 没多久左月生又“飞”了进来。 “你们亲眼看过金乌吗?”他大声问,“我们山海阁主阁在的地方有座漆吴山,傍晚的时候,金乌会载着太阳从漆吴山落进大荒休息。老壮观了!我带你们去看!” 陆净原本还在琢磨,仇薄灯和左月生都要去山海阁,叶仓拜入太乙肯定也会跟着一起去。那他是要回药谷呢,还是一并也跟着去看看。听到左月生说去看“金乌载日”,陆净心里的天平立刻倾斜了。 “真的?真能看到金乌?它有多大啊?怎么载太阳的?直接背着还是用铁锁拴住?” 听着陆净连珠炮弹般地向左月生追问,仇薄灯看向天空。 今天天气不错,大抵是金乌载日飞行过的路线离枎城不远。 仇薄灯想着太阳真的是由三足鸟背负,月亮里真的有一只玉兔,它们升升落落,沿着人们算出的路线,就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瑰丽和荒诞。只在神话意象存在的信仰,在这个世界以种它独有的方式,展成现实。 陌生而又熟悉。 他把折好的信收进袖子里。 ………………………… “你们见……见过金乌吗?就是天上飞的,拉着太阳的金乌!翼长三……三千丈!” 陆净被一群盛装的女孩围住,醉醺醺地吹嘘。女孩们端着酒盏,笑颜如花地追问长三千丈又是有多长。 “他就差说自己乘金乌鸟在天上飞了。”左月生在丝竹管弦以及鼎沸的人声里转头,对仇薄灯喊,“我觉得,他再喝下,别说衣袖和发簪了,连裤腰带都要保不住了!仇大少爷!我们得把这小子拖出来!” “要拖你去拖!”仇薄灯瞥了一眼那边的情况,冷酷地拒绝,“谁让你邀他一道去漆吴的!” 事情之所以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还得追溯到山海阁阁主的那封信。 山海阁主阁所在的地方,离枎城十万八千里。要回山海阁,还是得先到鱬城,再从鱬城的挪移阵走。枎城瘴月未过,山海 阁阁主派来迎接贵客和顺带把儿子捎上的长老得过两天才到。听说救了枎城的仙长们要走,枎城人执意要举行一场盛大的仪式来送他们。 来请几位仙长参加盛宴的是新城祝,柳阿纫。 阿纫十六岁,她仿佛在一夜间长大了,眉眼清澈而又坚定,穿藏青祝衣就像柳枝般纤细而又坚韧。文文静静朝陆净一笑,自语风月丛中过的陆净顿时色令智昏,拍着胸脯保证他们几位“仙长”一定都会来参加。 事后,陆净痛哭流涕抱着桌子脚“嚎”了一下午,仇薄灯被他搅得不得安生,只好也答应了。 谁知道,枎城人有个习俗: 要是敬佩、爱戴某个人,就一定要给他敬酒。 酒过三巡,仙人啊凡人啊也就没什么区别的,不都是人嘛。 很快地,他们就陷入了人群的包围,柳城祝敬酒后,换德高望重的老人敬酒,然后就是许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孩子热情地围了过来…… 仇薄灯在被几名敬酒的老人叮嘱了两句,什么远行要小心盘缠别被偷了什么财不外露后,浑身上下就没一处自在的,果断地把左月生和陆净往前面一推,逃出了人群。 左月生撑着喝了两巡,也撑不住了,尿遁跟着逃了出来。 只剩下陆净被女孩子们里三重外三重地围住。 这家伙长得其实也还不错,小白脸一个,就是人本来就傻,酒气一上,就更呆了。被女孩子们围住后,反倒他更像要被生吞活剥的那个……鬼知道什么话本带起的风气,最近的姑娘喜欢剪点心上人的衣袖做留念。如今,陆净陆大仙人,外衣已经被撕得破破烂烂了,眼看就随时要清白不保。 左月生骂了声。 他龇牙咧嘴做了好半天的心理建设,这才视死如归地闯进胭脂堆里,去捞快要当众裸奔的陆净。 仇薄灯翻出了黑氅,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好,窝角落里躲开人群。 “龠舞笙鼓,乐既和奏。 烝衎烈祖,以洽百礼……[2]” 大大小小的灯笼挂满了树梢,五颜六色的彩色绸带在风中飘摇。人们端着酒开怀畅饮,敬酒劝酒的已经不再局限于几名仙人,几条被装饰得流光溢彩的街道上,不管认识不认识,只要相遇碰面,就要喝上一杯。 满城熏熏然。 这的确是场盛宴。 为了送别,也为了庆祝,庆祝神枎的无恙,庆祝这座城的大难不死。 风吹过,灯光火影里,枎叶穿街过巷。 像一群萤虫。 停在酒盏的边沿,停在少女的鬓边,停在老人的双肩。 “……稚子嬉戏,三五成群,树梢树底,束彩张灯,人与木齐乐。” 仇薄灯屈指叩着坛顺手带上的酒,和不知哪里的鼓点,觉得三百年前秋明子南游见到的一幕,应该也就是这样了。 一群孩子你追我赶地跑过。 末尾的孩子经过一个灯架时,衣服勾了一下,人跑开的同时灯架也朝他们的背影倒了下去。眼看就要砸到了,有人伸手扶住架子。 仇薄灯起身,穿过人群,朝对面走去。 “再看,我要收钱了。” 第22章 似醉非醉酒一杯 风灯未定, 光浮影动。 师巫洛站在架子旁,白苏籽油燃起的光透过葛纱,把竹篾骨的细影投到他面颊上。之前他一直站在胡同里, 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玄青黑衣与胡同中的昏暗融为一体。 “再看, 我要收钱了。” 仇薄灯说话一贯有点懒洋洋的,让人很难分清他是在开玩笑, 还是在生气。 师巫洛沉默了一会。 仇薄灯以为这家伙要像先前几次一样, 仓促无措地垂下眼睫, 亦或者移开视线。谁知道,师巫洛却把手放到他面前。仇薄灯“诶”了一声,看到师巫洛惯于握刀的手指摊开, 几枚水玉静静地躺在掌心,发出月华般的光。 “巫山水魄,可以吗?”师巫洛问。 居然当真了。 所以刚刚的沉默是在想该给他什么吗?最后找出了巫山水魄? 《惊奇录》曰:巫山之南,博丽之水出源,南流入海, 中有博玉, 皎洁无瑕者水魄也。一枚水魄在山海阁至少能卖万两黄金,而且向来有价无市,如果没记错的话,君长老就一直念叨掌门太抠, 害他“攒了一百年,连块水魄都买不起”。 “君长老知道了,会想撞墙?”仇薄灯神色微妙。 “可以吗?” 师巫洛看着他。 “行。”仇薄灯忍了忍,没忍住,笑了, “你看。” 他不客气地一把将所有水魄抄走,一上一下将这价值连城的水之精华当做弹珠一样抛着玩。 枎城人盛节的赞歌被夹杂在管弦里,远远地送来断断续续几句“……锡尔纯嘏……其湛曰乐……”。 风灯的光影在师巫洛眼睛中摇曳,隐隐约约仿佛也是一抹很浅的笑意,似乎看到仇薄灯高兴了,那片薄雪静冰也随着一道染上了点暖意。 “走,请你喝酒。” 仇薄灯随心所欲地将水魄一起抛起,又随心所欲地决定。 年轻的男子和少年并肩离开后不久,身穿藏青祝衣的阿纫寻了过来。她站在空无一人的灯架对面,左右环顾,没找到想找的人。 “先前明明还在这里的。” 阿纫看着仇薄灯刚刚靠过的墙壁,秀气的眉微微皱了起来。她成为城祝后,眉眼间的孩子气一夜间就散尽了,除去代表枎城给几名仙人敬酒,她还前前后后地照看花灯人流,把声如沸鼎的一场盛会主持得井井有条。 “阿纫呀!算啦!”喝得醉醺醺的柳老爷拍着啤酒肚凑过来,“别找啦!仇仙长那样的人不是闺女你喜欢得起啦!” “这都哪跟哪?”柳阿纫哭笑不得,“我不是喜欢他啦。” “不是喜欢他,你一直瞅他干嘛。”柳老爷嘟嘟哝哝,“爹是醉,又不是瞎……” 话还没说完,柳老爷就“咚”一声,倒地上了,把柳阿纫吓了一大跳,急忙蹲下去看发现他呼呼睡死过去了。 柳阿纫摇摇头,把自家亲爹拉起来。 “闺女啊算啦……” “我真不喜欢他。”柳阿纫无可奈何,带柳老爷离开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方才仇薄灯待的地方,轻声道,“我只是觉得他好像没有很高兴……” 一开始柳阿纫也没发现。 因为穿着红衣的少年看起来张张扬扬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肆意劲儿,被老人们絮絮叨叨地叮嘱时,一边左顾右盼地找出路一边浑身不自在地听,看得人忍不住偷笑。直到后来她不经意看到仇薄灯靠在墙壁上,默默地看人群……仿佛和所有喧哗热闹都隔了一层无形的玻璃。 为什么呢? 明明看起来是天生富贵花的金枝玉叶。 柳阿纫忽然就想走过去和他说点什么,让他知道枎城,这座城真的很喜欢他。 请他不要难过。 可惜后面几个酒鬼喝高了,柳阿纫不得不过去把他们拽开,不让他们抱着神枎抹眼泪——万一把鼻涕也抹上去了怎么办? 等回头,仇薄灯已经不见了。 希望能有人陪他。 阿纫默默地向神枎祈祷。 ………………………… 灰鸟在神枎树上不耐烦地拍打着翅膀,一副很暴躁的样子。 “鸟兄勿怪!绝非有意打扰!” 仇薄灯一边喊,一边和师巫洛在枎木树冠上敏捷地几个起落,迅速地逃跑了。 灰鸟在背后冲他们愤怒地:“咕!咕!咕!” 听起来有点像“滚!滚!滚!”。 这也怪不得性情温和的灰鸟发这么大火。它辛辛苦苦重新把窝搭起来,好不容易有时间想和老婆亲热一下,结果大半夜地跑了两个来树顶吹冷风的神经病……开了灵智的鸟也是讲礼义廉耻的好吗?! “你可真是挑了个好地方。” 仇薄灯在重新在一处枎枝上坐下,真心实意地夸师巫洛。 师巫洛默不作声地过来,苍白的脸庞依旧一副冷冽锋锐的样子,可惜被隐隐泛红的耳朵出卖了。 先前仇薄灯说“走,喝酒”,结果两人真的走了老半天。主要是一般人喝酒大概不会像仇薄灯这么……这么能造作。他倒不强求酒一定要是什么天霖辰露了,但一定要找个好地方,不仅要风清月朗四下无尘,还要能让仇大少爷本人觉得合适——至于怎么个合适法,完全是由他的主观感受决定。 找来找去,仇薄灯自己找不到,索性把这件麻烦事甩给了师巫洛。师巫洛就带他到神枎树冠上来了。 于是,愤怒的灰鸟一阵扇翅,刮起好大一阵风,扑了他们一身羽毛和枎叶。 “算了。” 仇薄灯揭开酒坛的封口,黍稷稰稌与蒹水酿成清醠之香就越过坛口漫了出来。 枎城有河名“蒹水”,自西北向东南穿城而过,河中有银鲥鱼,喜逐落叶。枎城人取水酿酒,酿出来的酒色泽清冽,仇薄灯一手撩袖,一手倒酒,寒浆如一抹月光落进杯盏中。师巫洛在一旁看他腕上露出的夔龙镯,想起那个“正确答案只有一个”的问题。 师巫洛不清楚自己这几天想的答案是不是对的。 但仇薄灯仿佛已经忘了那天的问题,没有一点要重新提起的意思。师巫洛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仇薄灯将斟好的酒递给他,师巫洛接过。 “之前,我以为它什么都不懂。” 仇薄灯没有给自己倒酒,他晃着坛子,听酒液发出的清脆声音,眺望着城外,没头没尾地开口。 他们匆忙间找的枎木枝位于广冠的南边,没有灰鸟搭巢的树冠正中心高,但枝干很长,横生而出,一直快 要探到城墙。坐在这里,城外的瘴雾就变得很近,平时在城内不怎么明显的银枎光变得鲜明,顺着睥睨连排的城牒伸展而去,对抗满世界的魑魅魍魉。 “后来我发现它不是什么都不懂。” 他是醒来后,被银枎叶劈头盖脸淹没,才意识到这件事的。 神枎只是一棵树,可它懂谁救了自己。 这些天,不论是他还是左月生、陆净和娄江,一出门就总有一片两片银枎叶打着旋,悄悄落到他们肩膀上。陆净偶尔还会一边叨叨说“怎么又掉肩上了”,一边美滋滋地把枎叶收起来,说是要保留他玉树临风,叶见叶追的证据。 它既然懂什么是恩什么是善,为什么偏偏不懂什么是恶什么是贪? “真蠢。” 说完后,仇薄灯觉得自己有些好笑,自顾自没头没尾地说这些,谁听得明白?他刚想岔开这个话题,师巫洛却开口了。 “也许它什么都懂,它只是想救这座城。” 师巫洛注视着仇薄灯,慢慢地说。 不是不知道自己耗尽生气就会死,不是不知道满城的人只是用来杀它的诱饵,不是不知道有人等着取它枯去后的一点真灵。 但它想救这座城,救十万供奉它信仰它的人。 仇薄灯沉默了一会。 “那就更蠢了。” 他轻声说。 一轮明月从云层中升起,高悬在只有三十六颗星辰的天空上,在仇薄灯的瞳孔印出玄兔渺远的影子。师巫洛看着他,没有意识到说话间一片银枎叶悄无声息地落盏里,将酒直接饮尽。 仇薄灯回神就看到他面无表情地含着一片枎叶,吐也不是咽也不是,顿时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这几天,仇薄灯一不留神就会遇到类似的事,都快麻木了。 一边笑,仇薄灯一边把山海阁阁主的信丢给师巫洛。 师巫洛放下酒盏,接住信的时候衣袖一掠,咬着的银枎叶就消失了。仇薄灯没看清他怎么办到的,就饶有兴致地打量他的衣袖,猜他到底是把叶子咽了,还是吐掉了。 师巫洛展开信。 山海阁阁主大概是罕有的“慈父”之心发作,在信末尾硬着头皮,夸了自己的糟心儿子一通,然后写了几句“犬子驽钝,然本性纯善,同行同游,无所不善”云云,委婉地表达了希望仇薄灯能与左月生交好的期翼。 师巫洛看完了信,目光停在后边几句上。 “怎么样?”仇薄灯的语气颇有几分“唯恐天下不乱”,“要帮忙打架吗?” 想来百氏族知道他们浩浩荡荡的南伐行动,到了仇薄灯嘴里,骤然降格为“打架”,一定会气得吐血。 “不用了。”师巫洛说。 仇薄灯挑了挑眉,觉得他十有**清楚百氏为什么会南伐。 这几天左月生和陆净闲着没事,也瞎猜了不少,左月生言辞凿凿地断言,一定是因为巫族准备正式走出南疆了——在此之前,师巫洛是唯一一位在十二洲行走的大巫。 “对了。” 仇薄灯忽地记起,左月生提过百氏曾不惜决泗水去杀师巫洛,汪洋千里宛若天灾。那些人以为他必死无疑,欢欣鼓舞地聚宴庆祝。酒过三巡,师巫洛一人一刀,出现在宴席上。参与决泗水的百氏中人,在那一夜内被斩尽,只有主人北渚轻逃过一劫。 “你当初怎么没杀了北渚老儿?” 仇薄灯有些好奇。 他觉得师巫洛不像会因北渚氏势大而留手。 “北渚……?” 师巫洛慢慢地,有点迟疑地反问。 “太阴神后裔,北渚轻,决泗水时负责开峡关的那个。”仇薄灯提醒,“怎么单独放了他一个?”虽然那家伙其实直接被吓死了。 师巫洛停顿了一会,似乎在回想。 “他的酒酿得好。” 师巫洛轻声说,定定地注视着仇薄灯。 仇薄灯突然觉得他有哪里不对,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发现这人虽然还坐得笔直,脸上也不见醉色,但银灰的眼睛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茫然,甚至与他对视了这么久,没有仓促地移开视线。 “醉了?” 仇薄灯迟疑地问。 师巫洛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然后忽然俯身靠近,伸手抽掉了他头上的木簪。木簪一被抽出,鸦发便如瀑布落下。 “……” 仇薄灯有点惊愕。 说真的吗?会因为酒酿得好饶人一命的家伙,居然是个一杯倒? “乱了。”师巫洛慢慢地说,“别动。” “行。不过我警告你,”仇薄灯指腹碾过酒坛的边沿,“发酒疯就算了,装醉的话,就不可饶恕了。” 第23章 为我引杯添酒饮 师巫洛没有应。 这人本来就安静, 醉了后就更安静。他手指修长,为仇薄灯披散拂顺长发时,黑发在他苍白的指间流水般滑过。仇薄灯自眼尾乜了他一眼,便侧了点身, 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酒坛, 眺望城外雾浓雾散。 木梳梳齿触碰到头皮,仇薄灯摇晃酒坛的手一顿。 ……特地带了梳子? 神鬼皆敌、十巫之首、百氏眼中钉肉中刺……这么个名字染满鲜血的一人, 身上除了刀外, 其实还带了把梳子?传出去后,所有对他畏如蛇蝎的人, 表情一定很精彩? 仇薄灯想象了下那个画面,忍不住笑。 然后就被人按住了肩骨。 按住他肩膀的手温度很低,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淡淡的凉意, 但很有力。 “不要动。”师巫洛轻声说,顿了顿又像上次一样补了句, “一会就好。” “弄疼了,我把你踹下去。”仇薄灯也笑吟吟地应他。 年轻的男人没说话,低着眼帘, 专注地持梳自上而下划落,乌黑的发丝绕梳齿而过, 一一到底。仇薄灯又闻到了他袖上淡淡的清凌凌的草药味。 因为是巫吗? 医字古作“毉”, 古者巫彭初作医[1],是谓巫医同源, 引草木为药治人, 便是巫术的一种。师巫洛身为十巫之首, 想来也是常年与草药打交道, 衣上袖间沾染了草木清气并不奇怪。只是, 仇薄灯总觉得师巫洛身上的药味里,有一味很淡的,如某种天高地远的孤峰孕育的寒草的气味,让他依稀有些熟悉。 仇薄灯转过头去,想开口问问。 师巫洛在这个时候伸手将他落到脸侧的一缕髯发挽起,微冷的指背于唇上一擦而过。 像在冬日抬头,被一片初雪不经意间轻轻吻过。 “好了。” 师巫洛说,把木簪给他插/上。 仇薄灯偏头看他,师巫洛重新坐好,安静地和他对视。 背后是神枎疏落的枝冠,把飞月般的光落了他一身。他的眼睛颜色太浅,好似无尘的天穹,又或者清可见底的湖,在这么近的距离清晰地印出仇薄灯影子。 对视了一会,仇薄灯把酒坛子丢给他,干脆利落地下令:“喝酒!” 师巫洛垂下眼帘,给自己倒酒,动作和先前看起来没有什么差别,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举盏也罢倒酒也罢,都慢了半拍。 不怎么像装醉。 仇薄灯要笑不笑地冷哼一声,把酒盏从他手里抢走。 师巫洛看着空了的手,茫然地抬眼看他。仇薄灯不理他,自顾自地把酒盏搁得远远的。师巫洛记着刚刚仇薄灯叫他喝酒,愣怔片刻后,就举起酒坛直接喝。 “……真醉了啊。” 仇薄灯微妙地看他。 枎城的蒹酒其实有点烈,初入口时会觉得像含了寒水,但一下咽喉就会立刻烧起来。师巫洛喝得很慢,喝一口酒要稍微停一下,眼睛看似清明其实焦距已经散了。看样子,是真的要把整坛都喝了。 一口都还没喝的仇薄灯环顾了一下,发现自己要是想喝酒,就只剩下刚刚师巫洛被他抢走的那一盏。 “……” 也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算了,” 仇薄灯翻了翻,找出根前天和左月生他们玩六博时用的博箸。 “下次换你请我喝酒。” 话说出口,仇薄灯突然愣了下。 仇大少爷前世黄金友律要求太高,以至于没有一个朋友。 称得上“半个”的是那个因为他买走巫傩面具死皮赖脸上门的民俗家。民俗家之所以有幸成为仇大少爷的半友,得益于他是个老酒鬼,隔三差五就能搞点各地的好酒来。 老酒鬼长得特别抽象,还成天穷山恶岭地钻,结果居然有个很漂亮文艺的老婆——虽然已经病逝了。 认识老酒鬼好几年,唯一一次听他提到老婆,是在年清明。老酒鬼喝得酩酊大醉,捶胸顿足地说全怪他那次忘了说下次他请她喝酒。仇薄灯这才知道他病逝的妻子原来也是个女中豪杰,情钟杜康,之所以会嫁给老酒鬼就是因为这家伙每次都会请她喝酒,喝完了就死皮赖脸地要她回请。缠绕缠绕,姑娘就被骗到手了。 酒鬼觉得能成功,全靠一来一往的互相请喝酒,便把习惯保留到了婚后。 一请一还,一还复一请,酒约绵绵不尽,人事永不分离。 “我就忘了那一次啊……” 鬼哭狼嚎的声音犹在耳畔。 酒约不尽,就能永不分离?哪有那么好的事?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仇薄灯一击酒盏,月光盛于盏中原如一面沉镜,此刻骤然破碎成无数粼光,博箸与盏沿碰撞发出清越的声音。 “我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日更月替,人之老也。这世上白鹿难觅,岁鹤难游,腾蛇灰土,卦龟朽肉。 约定再长,又怎么长过生死? 神枎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茫茫无来者。箸声越转越急,越转越凄,仇薄灯的声音仿佛一根弦被悲戚拨动,随着越转越高。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及到“神君何在”一句,声音已拔高到极致,琴弦随时欲断。 “太一……” 咔。 寒浆尽落,琴弦忽空。 “安有”二字未出,师巫洛一把握住博箸和酒盏,他用的力那么大,酒盏与博箸一瞬间化为粉碎。 仇薄灯慢慢地抬眼看他。 “你……” 师巫洛停了下来。 仇大少爷自觉自己唱的,就算不是天籁之音,那也绝非凡俗之声。谁能听到是谁的幸运。仇薄灯起身,居高临下十分不善地俯视师巫洛,要是他敢说“你不要再唱”,就一脚把他踹下去。 “你不要从高处往下跳。” 踹人的动作一停。 师巫洛提着酒坛,清瘦如竹的身体微微摇晃,也站了起来。 “你不要从高处往下跳。” 他又重复了一遍,月光落在他的眼睛里,让人没办法分清他是醉了还是醒了。但他的语气是那么郑重,仿佛在说什么比天塌地陷,万物灰飞烟灭都重要的事。 “很危险。” “假如我非要跳呢?” 仇薄 灯把手拢进袖子里。 师巫洛不说话,脸庞半隐在头顶枝干的阴影里,看不见他的眼神。月光掠过他略高的颧骨,面颊肌骼起伏的线条冷戾而锋锐。仇薄灯想他的确是十巫之首,的确是一个与漫天神佛遍地妖鬼为敌的人。 “那我接住你。” 他说。 “我这个人生来有病,”仇薄灯笑了,轻柔讥嘲,“你知道我想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往下跳?” “我接住你。” 不论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苍白的月亮越升越高,不知道什么悬于两人头顶,光影偏转,师巫洛的眼睛被寒月照亮,仇薄灯的脸庞沉进暗影。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却像分开在两个世。一人站在光里固执地等着,一人站在暗里一动不动。 风静夜止。 哗啦啦。 忽然一大团银枎叶打半空中落下,劈头盖脸地落了两人一身。 “……我不是说了!你再把叶子落我头上,我就把你劈了当柴烧!” 仇薄灯一手遮头,一手挥开叶子,怒骂。 枎叶继续往下落,大有越落越烈之势。 “你都要秃了,省省最后几片!”仇薄灯无可奈何。 树叶的沙沙响里,师巫洛依旧固执地站着,看着他。仇薄灯扯下黑氅,劈头丢给他,然后一把抢过酒坛,转身朝树梢的末尾走去。他也不回头,只屈指弹着酒坛,剩下的小半酒在坛中来回碰撞。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他的声音随风而扬,不再凄厉不再悲戚。 “我将斩龙足,嚼龙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 仇薄灯走到了树梢末端,举坛一饮而尽。 酒坛被掷碎。 “——少者不哭!” 他转身,展开双臂,毫无预兆地向后笔直倒下。红衣翻飞有如万千烈焰肆无忌惮地铺展而开,狂放桀骜。 …………………… 哭声号丧般在胡同里响着。 左月生痛苦地一头磕到墙壁上,绝望地大喊:“叶仓!对不起!我错了!这绝对是报应!这绝对是报应啊啊啊!” “娘啊!” 陆净醉醺醺地蹲在地上,身上的衣服已经太过热情的枎城姑娘们剪得破破烂烂,简直可以原地乞讨。好在姑娘们虽然大胆,到底还有最后一点矜持,给他留了条裤腰带——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的腰带是织了金蝉丝的,姑娘们剪不动。 “我闯江湖了!” 左月生转头,面目狰狞地威胁他:“再嚎,我抽死你。” 陆净置若罔闻,继续嚎得人脑浆都要裂出来。 “……” 左月生深吸一口气,开始四下找棍子。 费什么力气劝?就该让这小子知道什么叫闷棍开花! 转了一圈,还真让左月生找到一根断柱,他大慈悲地把上面的钉子拔掉,拖着断柱往回走。也不知道是不是趋生避死的本能,左月生刚一拖着断柱回来,陆净的哭声就小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呜咽。 左月生骂了声操,把柱子放下,把烂泥一样的人拖起来,打算把这家伙抗回柳家。 刚一把人拽起来,就听到陆净含糊地说: “……还魂草。” 左月生一虚,下意识松手想溜。 刚一松手就想起来自己虚个毛,阴阳佩早帮这小子找到了。不过他记起来得晚了,大醉酩酊的陆净已经“咚”一声,后脑勺磕到了地面,听得左月生眼就是一闭。 完了,要被药谷追杀了。 过了好半天,左月生悄悄睁开眼往下看。 陆净一动不动,但鼻子边还冒着泡。 还好还好,活着。 “你小子找还魂草干什么啊?”左月生蹲下来,百思不得其解,“那玩意真的能让人还魂吗?没听说过谁成功了啊!” “我看到她了。” 陆净冷不丁睁开眼,把左月生吓得差点一柱砸下去。缓了口气,才发现这家伙其实还醉着,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空。 “我见到她了……在瘴雾里。” “行行行,是是是。”左月生不耐烦地说,“废话,除了瘴雾里哪还有死魂野鬼?” 人死有魂,死魂入障。 大多数死魂在瘴雾里,只会剩下一个灰蒙蒙的形。死魂无相,就算你看到一个五官相似的,也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只是偶然地它变幻出了那个模样,很快地又会化去。修士修行最初两阶之所以称为“明心”和“不迷”便是为了这个。 凡人一到瘴月,就闭于城中,见不到往来无相的死魂。 可修士修行就是为了能够自由穿过瘴雾,不被拘于一方天地。修行者一入瘴雾,便有可能会在瘴雾中见到故人。 死魂无相,故人非故。 因此,要明心,尔后不迷。 “我不会认错……”陆净喃喃,“她不是死魂……” “看开,”左月生拍着陆净的肩膀,叹了口气,“逝者已逝,死者长已矣。” “不!她没死!”陆净翻身坐起,木楞着,“她没死!她就在瘴里!我该……该……” “入瘴去找。” “入瘴……对,”陆净重重地点头,“我要入瘴!我要去找娘!” “入瘴入你个头!” 左月生从牙缝里挤出声,额头上满是冷汗。刚刚那句“入瘴去找”压根就不是他说的,那是个很冷的男声,从背后胡同深处的黑暗里传出来。 在此之前,左月生完全就没发现这胡同里还有其他人! 一瞬间,什么魂丝幕后黑手,什么葛青死而不僵,什么鬼啊怪啊的在左月生脑子一掠而过。他把陆净挡在身后,握着断柱慢慢转了过去,内心悲壮。 老头子!你的私库,我看来是没办法继…… “诶?!” 胡同深处走出一位穿着黑衣的年轻男子,长得不错,但气息冷厉,属于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的类型,分分钟杀人灭口。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年轻男子怀里抱着一个人。一个看样子也是大醉酩酊的人。 并且,这个人很眼熟。 红衣,黑发。 他娘的,不是仇薄灯还会是谁?! 左月生顿时松 了口气。 看来不会被杀人灭…… 年轻男子冷冷地瞥过左月生。 左月生刚松的口气又提了起来。 在年轻人看过来的一瞬间,左月生只觉得有一把无形的刀贴着自己的脖子掠过。以积年被老头子冷飕飕瞪的经验发誓,这人刚才一定对他起了杀心! 但是,为什么?! 就算这位误以为他们和仇薄灯关系不纯,那他娘的看的不应该是陆净吗?! 左月生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个情况,陆净就从背后探出个脑袋。 “什么?!”陆净脱口而出,“居然不是脚踏两条船?是脚踏三条?” “……” 左月生眼前一黑。 完了! 老头子,你的私库真的没人能继承了!! 第24章 年少何必老成 庭院寂静, 柳家上上下下都出门参加盛会了,连个看门的都没留下,也不怕有小偷溜进来翻箱倒柜。 就算没进小偷,进个穷凶极恶的煞神也是件要命的事啊! 左月生一屁墩坐在院子的台阶上, 一边腹诽, 一边伸手后颈,确认自己的脑袋还好端端地待在脖子上。背后就是仇薄灯的房间, 左月生现在可算是知道前几天枎城事变后是谁送仇大少爷回柳家的了……虽然眼下他宁愿自己不知道。 半柱香前, 陆公子石破天惊的“脚踏三条船”发言结束后,整条街风凝夜寂。 差点一句话酿成流血惨案的陆净说完, 就又“咚”一声倒下呼呼大睡了,只剩下左月生浑身僵硬。而年轻男人的目光在他、陆净身上慢慢掠过,仿佛在数:一条船、两条船……再加上自己这条船, 嗯三条了…… 杀气陡然暴增,左月生如闻刀鸣! 电光石火之间, 左月生高举双手,大吼一声: “仇少爷与您天造地设天生一对,余者皆不配!” 无形的刀顿住了。 左月生眼皮都不眨, 继续趁热打铁,一通疯狂吹捧, 就差把“什么时候你们两个恶人夫夫喜结连理, 我山海阁一定不辞辛苦马前鞍后地帮忙操办”说出来了……虽然颇有卖友求生之嫌,但想来仇大少爷人美心善, 不会计较这些。 风散叶落, 年轻男子带着仇薄灯转身朝柳家的方向走。 左月生拖起陆净, 心里直打鼓地跟着回来了。 然后, 蹲台阶上一直到现在。 “……娘, 我……” 陆净躺在台阶下的地面上,翻了个身,嘴里嘟嘟哝哝。 娘你个头啊娘。 左月生虎躯一震,眼疾手快地扯下陆净外衣最后半块袖子,把这家伙的堵了个严严实实,同时支起耳朵,胆战心惊地听背后房间里的动静。某位不知名人士把仇少爷送进房间后,就没有再出来过。 背后安安静静。 左月生在心里长吁短叹,琢磨到底要不要冒死敲个门。 这事,要是仇大少爷当真和某个不知名姓的人两情相悦——这是陆净的说法,那他们做什么都不干他的事对不?但很明显啊,仇大少爷现在是一副醉得人事不醒的样子,身为他的狐朋狗友,还是要操心一下的!……话又说回来,左月生其实还蛮好奇到底那年轻男子姓甚名谁,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有勇气喜欢仇薄灯。 虽然仇大少爷皮囊的确好看得足以让人忽视他内里的败絮,但是怎么说呢…… 仇薄灯这家伙,脑子一直有病啊! 左思右想,再三运气,左月生视死如归地站起来,准备去敲个门。 他刚一转身,门“啪”一声就被打里面拽开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鬼叫什么?”仇薄灯被他叫得耳膜发疼。 “人吓人吓死人啊,仇大少爷!”左月生惊魂未定,不忘偷眼朝里面瞥了一下,“诶?那个谁呢?” “走了。” “走了?跳窗的?看不出来啊。”左月生嘟囔,随即发现哪里不对,“操,你大爷的!你没醉,那你装什么死?” “不装死怎么知道你卖得一手好狐朋狗友?”仇薄灯轻飘飘地反问。 左月生立刻闭嘴。 嘴上不敢问了,心里却觉得仇大少爷铁定是恼羞成怒。 左月生的表情太过明显,仇薄灯瞥了他一眼,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倒也不是恼羞成怒……事实上,醉的只有师巫洛一个,他从神枎往下倒的时候,师巫洛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下去,还在半空中就把他接住了。接住后,那人就发了酒疯,不说一句话,也不松手。至于为什么会装醉……其实不是装醉,只是师巫洛安安静静地发酒疯,而仇薄灯刚好有些困了,就干脆半醒半梦地睡了。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能够在一个刚见过寥寥几面的人身上淡淡的草药味里不知不觉地睡过去? 因为似曾相识,还是因为什么? 仇薄灯不愿意再想,他跨下台阶,不善地盯着呼呼大睡的陆净。 “站住。” 仇薄灯就跟背后长了眼睛,冷不丁地道。 正在鬼鬼祟祟开溜的左月生一脚悬在半空。 “去打冷水,把他给我泼醒。”仇薄灯慢条斯理地说,“脚踏两条船?脚踏三条船?……我倒要问问,你们背后都编排了我多少条船。” 最可怕的事来了! 要是让仇薄灯知道他们不仅背后瞎猜过他脚踏两条船,还正在进行编写话本贩卖到十二洲的“丰功伟业”,那就算是老头子亲至,都救不了他们了啊! 陆净,陆十一郎,你可千万要抗住仇大少爷的严刑拷打啊! ………………………… 第二天。 一行人等在城门后,等山海阁阁主派来的长老抵达。 天其实还没亮,这么早走是他们之前决定下来的,主要是不打算惊动其他人。既然盛会都参加了,鼓声烈酒地道别过了,于城门前再演一出挥泪如雨的别离未免过于矫情。 等的时间里,几个仙门二世祖打着哈欠,困得东倒西歪。 娄江的目光不住往陆净脸上瞅,最后实在忍不住:“你昨天是去当贼被人揍了一顿吗?” “当贼倒是没当,”陆净哈欠打到一半,就牵扯脸上的青紫,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瞬间清醒,“揍倒是真被揍了一顿。” “陆公子威武!陆公子宁死不屈!”左月生上下眼皮还粘在一起,半梦半醒间给陆净鼓掌,“撑住啊!铁骨铮铮十一郎!” 铁骨铮铮十一郎为他的守口如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如今脸上跟开了染坊一样。不过他的宁死不屈是有回报的,尽管仇薄灯十分怀疑这两个人一定背着他干了什么“好事”,到最后还是没能发现《回梦令》的事。 发家致富与名扬天下的伟业得幸并未“中道崩殂”。 娄江:…… 这几个二世祖混在一起的时间越长,他就越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了。 “他们就算了,”娄江叹了口气,“叶仓,你这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娄江之前就认识叶仓。 毕竟叶仓是少阁主“流放”到枎城后结交的朋友,每次左月生惹祸不想被娄江骂,就会躲叶仓家去。娄江为此还暗中调查过,以免少阁主误交歹人——虽然一般情况下,左少阁主更像那个“歹人”。 以前,娄江对叶仓的印象还可以。 做事一丝不苟,坚韧有毅力,就算被赶出城祝司,也坚持每天鸡未鸣就起来练武。心地善良,有几次左月生坑蒙拐骗过了火,就被叶仓摁着去把东西还了……总之,是个靠谱的人。娄江还想过,等调查结束,问问他要不要入山海阁。 “啊?” 叶仓背着把刀,站得笔直,在三名东歪西倒的二世祖衬托下堪称“孤松屹立”,简直清流。 ……假如不看他的衣服。 那是一件足以让所有裁缝师傅见了破口大骂的灰袍,袖子是一大一小的,衣摆是前长后短的,肩线是歪歪斜斜蜈蚣爬的,至于针脚什么的就别提了……任何一个学徒敢浪费布料搞出这么一件“杰作”,不被剥了皮都是他师傅慈悲。 “师祖说了,等我回宗,缝纫门服就是太乙功课了,从现在开始就要勤加练习。”叶仓认真地解释。 “……” 娄江刚想说,他说你就信啊,转而想起太乙弟子手刻腰牌的传统,又有点觉得仇薄灯说不定还真没跟叶仓开玩笑。 “那你板着张棺材脸又是怎么回事?”娄江忍了忍,又问。 “师祖还说了,太乙弟子的标志就是人狠话少没表情。”叶仓板着脸,力求眼神如死木,“话少暂时还做不到,他让我先学学棺材脸。” 娄江:…… 这家伙是被驴踢了脑门吗?仇薄灯这种头号纨绔的话,就算辈分是太乙小师祖,也不能全听全信啊!!! 叶仓目不斜视:“入太乙后各峰首席争夺赛有考察‘品行’一门,敬上护下,是其中一科。我要做太乙最优秀的弟子,就要先做首席!” 我看你他妈的是要做二缺! “二缺”这个词是从仇薄灯那里听来的,娄江其实不太懂这个词的具体含义是什么,他还特地去翻了各大词典,但都查不到源出何处。但此时此刻,他却觉得全天底下再没有比这个词更合适的了。 等被派来接贵客和少阁主的山海阁陶长老刚从飞舟上下来,还没站稳呢,娄江就如蒙大赦地扑了过去,又是连连拱手,又是欠身行礼。 陶长老被他吓得一失手揪下好几根宝贝胡须。 这、这是娄江? 天才嘛,总是有点傲骨的,特别像娄江,年纪轻轻就走完许多修士一百数百年才能走完的路,平时虽然算是恪守礼数,但不免会有点年轻气盛,对待长老“尊”是有,“敬”就不见得了。长老们私底下谈起他的时候,都说,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但偶尔也要依赖一下他们这些老骨头嘛,别年纪轻轻就想着去扛天撑地了。 年少何必非要老成持重? 但眼下,娄江几乎是眼泪汪汪地迎接他,陶长老惊诧的同时,不免有点飘飘然。 这就对了,遇到挫折终于知道向长辈寻求帮助了! 陶长老清了清嗓子,刚想说什么,就看到娄江跟阵旋风一样刮进了飞舟船舱里,只丢下句。 “这几位就是阁主要接的贵客了,接下来就交给您了!” 第25章 施主们,救命啊! 陶容, 陶长老。 镇过不死城,守过无望涯,一手铁笔文能歌风颂月,武能断生判死。 自谓是山海阁的顶梁柱之一, 平素最愤愤的, 莫过于阁主对他们这些老骨头过于敬重,日常见面一礼二问三寒暄就算了, 还喜欢把他们高高供起。 人还没死呢, 这么供灵位做什么? 陶容长老不忿久矣,听闻魂丝出世, 立刻找上了左阁主,滔滔不绝一通痛斥。左阁主被他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为保耳根清净, 只好委他来一趟枎城。在抵达枎城之前,陶容长老老骥伏枥壮心未熄, 觉得天底下就没他这老顶梁撑不住的场子。 但这个“场子”怕是不曾包括赌场。 “啪啪啪!” 黑漆木盅被一只冷白漂亮的手摇得骰响急如骤雨,最后以定江山的架势一翻,“啪”一声重重地叩在了铺了素锦的天雪桌面。 陶容长老向来颇有点讲究“风雅”, 给自己的飞舟起名为“天雪”,意为孤天之飞花。不仅桅杆上墨绘山水, 船头还要安松桌梅椅, 每次乘坐飞舟出行,必定要换一身宽袍广袖的大衣, 坐到这船首就长风斟酒, 取意“高处不胜寒, 我与青天共灼饮”, 还特地搁了纸笔, 诗情一兴便可龙飞凤舞地挥毫泼墨。 可谓是不染凡尘俗埃也极。 不过,现在这片孤天飞花,算是被彻底扯进凡尘俗埃里了,不仅被扯进去了,还在泥巴里翻了几个滚啦! 与青天共灼饮的松桌上,原本颇富情趣的一盆文竹静水被挪到了甲板上,里面晶莹可爱的白石被捞出来现刻了几枚骰子。素锦桌布上东一团西一团地沾了浓浓淡淡的墨,一根秃了毛的紫毫笔被毫不珍惜地搁在上面,撕成长条的宣纸或揉或铺丢了一桌一地……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仇薄灯一脚踩在梅花椅上,一手按着骰盅,凤眼横扫,十足凌厉,可惜左右脸颊贴了两纸条。 “快点快点。” “四六混江龙,我赌大!”一人凶狠老道地拍桌。 这是左月生,他脸上贴了五六张纸条。 “四幺满盘星,我赌大。”一人犹犹豫豫紧张。 这是陆净,他脸上纸条足有七□□十……眼睛都被挡住了,只能打缝隙里瞅。 “四三雁行儿,我、我赌小!”一人看似气定神闲,实则袖中掐算。 这是陶容陶长老,一手抚须一身仙风道骨,是四人中唯一脸上干净的。 “四红四点满堂春。”仇薄灯握着骰盅的手慢慢上移,“我赌……大。” 多骰共掷的博戏中,一般遵循“浑花者贵”的原则,即四枚骰子投出来的点数为同一色为贵,而同色中红色最贵。天下赌经《除红谱》将四枚四点的红彩骰面称为“满堂春”,为最贵的彩。 骰盅一开,只见四枚骰子整整齐齐,红面朝上,一色四点。 正是“满堂春”。 “操!真的!四红四点!赢了赢了!”左月生一跃而起,大呼小叫,“陶老,快快快,按我们之前说好的,你要是输了翻三倍算。” 陶容长老手一抖,险些又把好不容易养的几根山羊胡子扯断。 “……咳咳。” 陶容用力地咳嗽,试图提醒这几个小兔崽子自己年事已高,他们需要给老人家点面子。 可惜他的暗示太过隐晦,一边的陆净压根就没接受到,兴致勃勃地提笔在宣纸上,一通惊天地泣鬼神地画符,然后往浆糊里一摁,举起来颇有礼貌地问: “陶长老,您想贴在哪?” “……随便你。” 陶容长老放弃了,无奈地道。 陆净“啪啪啪”三声,一点都不客气地把纸条直接糊到了陶容长老的额头,两颊,来了个“天地人三才”。 “来来来,继续。” 仇薄灯笑容不改,把骰盅一合,就要继续摇骰子。 “咳咳咳。”陶容长老顶着三张纸条,像模像样地重重咳嗽了几声,然后“哎呦哎呦”地揉着腰站了起来,“老了老了,这船头风太大了,老朽得先去歇歇。你们几个少年人,继续。” “风大?”陆净在记录胜负情况,险些一笔走歪,“这风叫大?” 飞舟上风大原本是件蛮正常的事,不过陶长老这“天雪”舟舟头刻了阵法,保证只会吹来让袍袖轻舒,苍发微扬的“仙风”,而不是让人发乱衣翻的“妖风”。 仇薄灯是个眼尖的,一上飞舟就相中了这片风水宝地,陶长老还在自鸣得意地向这群“贵客”介绍天雪舟如何雅致如何蕴意深远,几名贵客就已经“呼啦”围到了船首桌边,左少阁主雕骰,陆公子裁纸,仇小师祖定规则……转眼间高情远致的天雪就被一片骰子撞盅声淹没了。 陶容长老瞅了片刻,心疼得胡子都在哆嗦。 但这三人年岁虽小身份却高,特别是仇薄灯乃太乙小师祖,不方便直接训诫。他便想了个“寓教于乐”的法子,仗着自己修为高耳力过人来跟他们一起玩骰子,给他们点亏吃吃,然后循循善诱,引他们浪子回头。 结果没想到,不是“浪子回头”,而是“晚节不保”。 “高天之风,还真是好大哦,”仇薄灯轻声细语,“袖子一重都吹不起。” “哎呦哎呦。” 陶容长老“哎呦”得更像那么一回事了,还摸出了根拐杖,一笃一笃地敲着船甲板,转身就往船舱走。 “老寒腿又发了,老朽得先去躺躺喽,” “你们山海阁的长老,赌品这么差的?”仇薄灯转头看左月生,“感觉快要输了,就扭头跑?” “别以偏概全啊!”左月生不满,“这绝对是个中奸滑无赖。” 陆净吭哧吭哧地就笑了。 陶容长老忽然就耳背了,什么都没听到似的,拄着拐杖一溜烟回船舱去了。 ………………………… “长老!” 陶容长老酝酿好一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说辞,刚一踏进飞舟船舱,还没来得及开口,娄江就满面严肃地迎了上来,张口就是: “关于枎城影傀一事,娄江有诸多不明之处,还望长老解惑。” 说着,他又不着痕迹地补了一句:“陶长老您镇过不死城守过无望涯,是山海阁中对大荒了解最多的人,傀术是从大荒里传出来的,如果连您也无法为握解惑,那也不知道该向谁问去了。” “胡言乱语,”陶长老叱喝,“阁老们哪个不比我更见多识广,老朽岂敢自夸!不过……话又说回来,阁老们也不是你们这种小辈能轻易见到的。也罢!也罢,你有什么问题姑且说说。”&lt; br&gt; 您要是真“岂敢自夸”,就把脸上的皱纹收一收,别笑得跟菊花似的啊! 娄江一面腹诽,一面虚心接受连连称是,将陶长老引进净室。 “长老请看。” 娄江将三个玉盒摆在桌上。 陶长老一一打开,第一个玉盒保存的是几缕银色的魂丝,第二个则是一副收紧芥子盒中缩小的残破阵图,由铁柱锁链和青铜辟邪厌胜钟组成——如果仇薄灯在这里,就能认出这正是枎城前城祝的万象八周伏清阵,事后娄江竟然把整个阵全给撬起来收走了,最后一个却是一小片青金色的铁片。 陶长老一边听娄江把那天的事巨细无遗地讲来,一边捻捻魂丝,看看阵图,最后将青金铁片捏起。 “长老,”娄江把碎了的青帝镜一并放到桌上,“从山海阁出发前,阁主让墨师在青帝镜中封了阵,以此排查魂丝的踪迹。但我到枎城之后,青帝镜始终没有反应。这是为何?” 陶长老将青金铁片放下,转过镜背面,看了一眼。 “墨师的阵图没有刻错,但他疏忽了。” “疏忽了什么?”娄江追问。 “这个阵图只能觉察种魂初期的魂丝,如果魂丝生长超过百年,就没有用了。”陶长老说,“种魂种魂,种的其实是人的怨恨和不甘。人心爱恨,就是颗种子啊。你见过那些亲友被杀的人吗?在初闻噩耗时,他们或双目赤红,或以头抢地,大怒大悲溢于言表。但等时间更长一些,悲痛与怒色就会被收起,转而在心底扎根。” “这世界上,恨越深越久,越声色不动,越淡写轻描。魂丝一旦长成,死魂的恨就变得丝丝缕缕,你再也无法直接看到。” 陶长老掏出了根黄竹根的老烟斗,在桌面上敲了敲,一点暗红的火在烟斗里燃起。他慢慢地吸了一口,青烟腾卷而起,模糊了年迈苍老的面容。 娄江心中一动。 他听阁主说过,陶长老年轻的时候镇守不死城,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一批镇守不死城的仙门弟子几乎都殉道了……只有陶长老被一位师兄背回了山海阁。 “长老,您看这个阵。”娄江岔开话题,指着放在第二个玉盒中的残破万象伏清阵,“立柱为眼,牵锁为纹,悬钟布吕。这种布阵风格,看起来像天工府的。难道魂丝这件事,和天工府有关?” 陶长老磕了下烟斗,敲出点烟灰来。 “不好说。”陶长老沉吟,“这件事细论算和天工府点渊源,但天工府到底有没有人参与,不好说。” “什么渊源?”娄江问。 “三千五百六十年前,天工府除名了一位长老——就是那名杀神取灵,强炼邪兵的叛徒。”陶长老又吸了口烟,皱起眉,“他是天工府前所未有的天才,‘立柱为眼,牵锁为纹,悬钟布吕,阵施天地’便是他提出的。他被天工府府主收为徒弟,待如亲子,并把女儿许配给了他。但最后此人杀妻叛师,为世不容。当时所有仙门一同下令,将他从各洲洲志中删去,正记野史,再无这人。” “这个人死了没?”娄江反感地问。 陶长老嗤笑一声:“就天工府那群夯货,要是有把他杀了,何至于闭府避世三千年?那叛徒后来入大荒去了……这个阵法,看着有点当初那个天工府叛徒的意思。如果葛青真的见过他,回头少不了要去天工府登门一次。这破事就让阁主去头疼。哼,回头我非再骂阁主一顿不可,给你安排的都是什么破任务,这不是诚心想害你送命吗?” 娄江满头冷汗,心说您就算没有我这事,也隔三差五指着阁主鼻子骂啊,就别扯我当幌子了。 他急忙岔开话题,问起另外一件事。 “还有就是,关于……”娄江迟疑了一下,“关于太乙小师祖的事。” 陶长老脸色微微一变,刚想说,这位贵客与你年纪相若,我看还是你去陪同…… “……葛青任枎城城祝近四百余年,他虽然心术不正,但修炼的天赋却的确罕见,所学更是驳杂广阔。便是我们山海阁一般的长老过来,都不一定能够将他斩杀。然而,”娄江顿了顿,“那天,仇长老独自一人中断枎城的血祭,一个人破阵将葛青诛杀。可是,不论是之前还是此后,弟子留神细观仇长老,他的修为确实只在明心期。弟子想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陶长老松了口气,慢悠悠地又抽了一口烟。 “太乙小师祖啊,你小子就别管了。”陶长老慢悠悠地说,“这是人太乙的事,太乙贵客,你平时敬着点就是了。” 娄江有种不妙的预感,他急忙起身,朝陶长老拱手:“长老,弟子想起还需给阁主写信汇报,这就先行告辞了。” “等等。”陶长老一烟斗敲在了他肩膀上,“阁主现在忙着百氏南伐,借道清洲的事呢,你少去烦他。” “借道清洲?”娄江大吃一惊,“阁主怎么会同意?” “没办法,”陶长老叹口气,“百氏人傻钱多……给得太多了,阁主就同意了。” “……”娄江心想左少阁主这也算是子承父志了,“那,长老,弟子去修炼了!” “修炼多得是时间,过刚易折,劳逸结合方能长远。”陶长老神情慈爱,“我看你小子平时在山海阁天天修炼,都快跟太乙宗的那群朽木一样了。难得老朽在此,你别对自己苛求太过,去,去和少年人待一起!” 娄江脸色大变:“长老啊!那可是太乙小师祖,我只是区区一弟子,身份低微,让我陪这种贵客,会让太乙觉得我们山海阁不够尊重他们的啊……最主要的是,长老,我觉得这不是劳逸结合,是前所未有的艰难险阻啊。” “少年人,不要怕路长道险,”陶长老用力地拍他肩膀,一掌把他拍了出去,“要多加锻炼!” 娄江踉跄着在走廊上站住,净室的房门在背后“啪”一声,重重关上。 风灌过来,鼓袖凄凉。 …………………… “仇大少爷,真有你的啊。” 左月生和陆净瞅着船舱的方向,嘿嘿直笑。 刚刚他们玩骰子,赢者喝酒,输者贴纸,玩到一半,陶长老就过来了,说加他一个。 几名二世祖想着人多热闹,就答应了。结果,陶长老这老儿,仗着自己修为高耳音敏锐,听骰辨点,在赌桌上大杀四方。左月生和陆净暗中出千下绊子,可惜修为太低,功夫不济,全都失手了。 在被贴了两张纸条后,原本有点懒洋洋的仇薄灯果断地拉开了左月生,自己袖子一挽,亲自摇盅。 “你怎么办到的啊?”陆净好奇地问仇薄灯。 仇薄灯将四枚白石骰平排在桌上,笑吟吟地问:“想知道?” 左月生和陆净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仇薄灯右手朝他们一摊:“彩头 拿来。”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陆净嘟哝着,把两瓶丹药推向仇薄灯,这是他们三人先前私底下约好的,谁第一个让陶老头吃瘪,谁赢走,“我怎么觉得你跟左胖子学了一身雁过留毛的本事?” “陆十一我警告你啊!别血口喷人!”左月生不干了,把几枚蕴雷珠丢给仇薄灯,“什么叫跟我学的雁过留毛?这丫的枎城刚一见面,就讹了我八万两黄金,心比我黑多了。” “过赞了过赞了。” 仇薄灯把东西手下,然后伸手在桌面上敲了敲。 左月生和陆净慢慢地睁大了眼。 只见一个小小的木偶人顺着桌布,从桌子底下爬了上来。约莫一掌来长,木质沉白,行动轻快轻便。到了桌上后,便去把大它数倍的酒坛稳稳地扛起,给仇薄灯面前空了的杯盏斟酒。 “哇!!这是什么!”陆净惊叹不已。 酒入杯盏,漫漫而上,快至盏时,小木偶就停了下来,将酒坛直起,放到一边。 “看起来像是灵偶,据说取天冬的若木刻成人偶后,要是修为足够高,就能赋予它灵智。不过,刻偶注灵的法子,好像很少有人会。”左月生好奇地伸手想去戳一下。 仇薄灯用笔杆“啪”一声敲掉他的手。 “刚刚的棋子其实是四三雁行,不过被它在桌下动了手脚。” “真厉害啊,”左月生有点眼热,跃跃欲试,“仇大少爷你这灵偶是哪来的啊?嘿嘿,要不,仇大少爷我们回头一起去赌场?我知道哪里的钱最多,你让你的灵偶出千,我和陆净给你打掩护,然后我们三个就可以一夜暴富了!” “天底下最大的赌场不就是你家的?”仇薄灯把小木偶收回袖子,“你出千赢自家的庄,不怕你爹抽死你?” “这个……” 左月生想了想,觉得也是,无奈地放弃了这么一大好生钱之道。 一边的陆净突然发现有件事很奇怪…… 这些天来,仇大少爷什么德行,陆十一也算是知道了个七七八八。这人在琐碎小事上,动手能力差得令人发指,又不知道是哪来的怪毛病,宁愿顶着自个刨的一头乱发,也不愿意让别人帮他。 “奇了怪了,”陆净忍不住问,“今儿你头发怎么是整齐的,谁给你梳的?” “我自己啊,”仇薄灯面不改色,“本少爷聪慧过人,区区梳头小事,一学就会。” 左月生和陆净一起“呸!”。 “猫腻!”左月生斩钉截铁。 “肯定有猫腻!”陆净言辞凿凿,“说不定……” “听。”仇薄灯打断他们,“你们听,下面有声音。” “仇大少爷,您转移话题过于生硬了啊。”陆净嚷嚷,“起承转合,您连个承都没有,直接就拗过去了……” 陆净还要再叨叨,左月生拽了他一下。 “等一下,好像……”左月生支起耳朵,“好像下面真的有人在唱什么……” 陆净一愣,心说不会? 且不提他们是在天上,底下的人唱歌得唱得多撕心裂肺,才能被他们听到。单就说现在瘴月未过,四下还是浓瘴呢!他们能离开,那是因为陶长老修为高深,在天雪舟上附了一层清罩,把瘴雾驱逐了。 那飞舟底下,又是什么家伙跑到瘴雾里来唱歌? 有病这是。 陆净满腹狐疑,凝神细听,天雪舟没有辜负它的名字,飞行时像片雪般静默无声。摇盅赌骰声一听,就剩下天高地远的空旷,风声丝丝缕缕,如水经冰下……竟然真的有歌声!仿佛是从地面一路扶摇直上的歌声! “傻傻傻,疯疯疯,似假还真潜夔龙。” 仇薄灯分辨着唱词,眉微微皱了一下,不易察觉地摸了一下自己左手腕上的夔龙镯。 “走走走,休休休……”左月生分辨得比他费力些,但也分辨了出来,“似梦非梦转头空。” “怎么你们都能听清楚?”陆净再一次有了种只有自己一个人是傻子的错觉,偷偷运起灵气,附着在耳朵上,非要跟着听清后面一句不可。 灵气刚一附上,世界的声音骤然清晰。 下一刻—— “救命啊啊啊!!!” 一道破釜沉舟,壮士断腕般的哀嚎冲天而上,声音之大嚎叫之凄厉,震得甲板另一边改袖子的叶仓一针捅进了指头里,船舱里磨磨蹭蹭的娄江“咻”一声蹿了上来,房间里装伤风畏寒的陶长老一烟头敲手背上。 “——天上的施主们!贫僧!撑不住了!!” 第26章 我佛不渡穷逼 “这是什么‘神仙’啊?!” 仇薄灯手肘搭在船舷上, 撑着头往底下看。 “算了,我们还是走吧。” 天雪舟降到离地十来丈的高度,就看清了狂歌和惨叫的声音来源——那是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和尚, 脖子上挂着一大串佛珠, 提一双藤鞋赤脚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又蹦又跳, 拼命挥舞双手。观其形貌…… 仇薄灯打赌他少说有六七天没洗过澡了。 搭救这么一位“神仙”,和放一个十级空气污染源上飞舟有什么差别? “诶?”陆净伸长脖子往下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真的不用管吗?” “你一个药谷的, 在这里建什么浮屠塔呢?”仇薄灯道, “佛宗不是最常说‘以身入厄’吗?我观这位定是为割肉饲魂的高僧,我们就不要打扰人家修得正果了!” “仇大少爷委实高见!”左月生瞅清和尚的脸后, “啪”一声, 背过身去,“这家伙就是个黏鞋底的牛皮糖,谁粘谁知道!走吧走吧, 继续扔骰子去。” 眼见着飞舟悬停了片刻, 就又开始往上升,当真打算扭头就走,下边的和尚一扯袖子,大喊:“诸位施主!双夔龙!三生花!九龙鼎!” 肩并肩往赌桌回走的三个人齐齐顿住。 左月生容色肃穆:“山海阁与佛宗关系不错, 见死不救恐怕不好交代。” 陆净郑重其事:“我就说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仇薄灯不大高兴地皱了皱眉头, 翻出块手帕,扎在脸上,把自己的口鼻遮了个严严实实,然后冲在另一边等着的娄江和叶仓一挥手,示意他们把人捞起来。娄江叹了口气, 不怎么情愿地再次降低飞舟。 罕有的,这一次娄江的观点和这几名二世祖搭上了线。 ……他也不怎么想把底下的那家伙捞起来。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一上飞舟,和尚装模作样地双手合十朝几人唱喏。这和尚品貌倒有几分清隽,可惜一双眼睛早饿得快成绿色了,现在就算是给他条桌子腿,他都能啃下去,“贫僧为除魔,在此地镇守十日有余,神竭力涸,还请几位施主方便则个,乞点果腹之物。” 娄江长长地叹口气,感觉头开始疼起来了。 是了,这个瘴雾里待上十天的修为,这个语气……也只有佛宗的那位了。 仇薄灯站得离狼吞虎咽的和尚远远地,捂着鼻子问左月生:“无尘禅师当年到底是被什么红尘俗雾迷了眼,剃度了这种奇葩?” 继左月生、娄江之后,仇薄灯也认出了这宝刹佛寺不待,跑来雾里蹲的秃驴是谁了: 佛宗佛子,普渡和尚。 又或者,应该叫他“不渡和尚。” 非要说的话,这不渡秃驴的经历还与仇薄灯有几分相似。 当年,佛宗的第一高僧无尘禅师云游天下,在半路捡到了个七窍玲珑,慧根天生的婴儿。这无尘禅师禅道精深,以往认为佛法为渡世而生,愿皈依佛门者,不论出身来历,只要本性向善他都愿意教导度化,师徒名分只是世人的着相,因此一直没有亲传弟子。说来算是该无尘禅师命中有此一劫,捡到这么个与佛有“缘”的婴儿,其天赋之高灵性之奇,令禅师也着了相,破例地将这婴儿收为徒弟,起名“普渡”。 从“普渡”这名上,就足以看出无尘禅师对宝贝徒弟寄予了何等宏大的期望。 普渡小和尚一开始倒也没有辜负无尘禅师的期望,诸多佛法经文过目不忘,不论是武学还是禅说,一点就通,甚至还习得了佛宗最高深的秘术之一:“相观众生”,能见人之过去。佛宗也是被他的天赋冲昏了头,没来得及细考,就把人点为了当代佛子。 这成了佛子,按惯例就得出门去红尘里游走渡世救人,积累功德好塑金身。 事情坏就坏在这“佛子云游”上。 无尘禅师与佛宗诸僧放眼各大仙门年轻一代的俊杰,满心以为,普渡佛子很快就能名列前茅——少说也有个前十吧。果然,不出三个月,这佛子就一骑绝尘地上榜了,位置还蛮高的,只在榜首之下,算得上“不负众望”。 ——假如那个榜不是写作天下纨绔榜,读作仙门败类榜。 “原来是他啊。”陆净恍然大悟,“我记得他不是还有个很出名的……什么渡什么不渡来着?” “三渡三不渡。”左月生一边盘算着什么,一边顺口道,“金渡铜不渡,银渡铁不渡,玉渡石不渡。” 十二洲流通的货币主要有六种,玉钱金锭银雪,铜板铁刀石毫。金银玉者贵,铜铁石者贱,换句话说,这佛子专渡有钱人,没钱的就是跟他“没缘”。“三渡三不渡”的名言一出世,佛子瞬间名扬十二洲,人也不管他叫普渡和尚了,都喊他“不渡和尚”。 “这就是所谓的‘我佛不渡穷逼’吧。” 仇薄灯总结。 “好个我佛不渡穷逼,”风卷残云般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空,不渡和尚便热情洋溢地过来了,“这位就是仇施主仇榜首吧。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仇薄灯皮笑肉不笑:“也算不上久,去年刚登的榜首,谬赞了谬赞了。” “哪里哪里。” 不渡和尚合着掌,笑容可掬,经过惊天动地的“救命啊”一嚎后,他清楚自己装“不露相”的真人计划算是落空了,想要与这几位与佛十分有缘的施主加深一下感情,只能换一种方法了。 首先,要扭转先前的不利印象。 “施主可知您不日将有血光之灾。”不渡和尚力求语不惊人死不休,“贫僧修习佛宗‘相观’之术久矣,能知人之过去未来,云游至此时,忽感心神悸动,睁慧眼观未来三日,但见二……三位命丧鱬城!” 其次,要故作高深。 抛出具有说服力的佛法秘术,然后显露自己“未卜先知”的一面。 声调要低,起伏要有。 不渡和尚胸有成竹地等待仇薄灯三人的反应,不管他们是质疑“血光之灾”的真实性,还是好奇他是怎么知道他们会经过这里的,他都有法子引出后文。 “把他丢下去吧?” 仇薄灯翻着这几天从陆净那里得来的丹药,找有没有什么可以充当空气清新剂的……陆净爱赌,偏生不仅手气臭算数也不太过关,这些天身上带的丹药都快被仇薄灯和左月生两人赢光了。 “一坛酒四两银子,两盘云莱菜二两银子,三碟水梭花……”左月生不知道打哪里找出了一个算盘,正在噼里啪啦地计算刚刚不渡和尚吃了多少东西,“合计……雪银五十二两。你是要付银子还是要拿佛珠抵?” “……”不渡和尚不敢相信,“喂喂喂!你们三天后就要遇上血光之灾了!贫僧辛辛苦苦在瘴雾里蹲了十几天,你们就算不体谅贫僧一番诚意,好歹也关心关心自己的生死吧?” “血光之灾吗?”陆净有点犹豫,迟疑地转头看仇薄灯,“你觉得他说的真的假的?” 仇薄灯头也不抬。 “有种江湖骗术是这样的,先假扮成奇人异士,然后找到有钱人,对他说:你某月某日有血光之灾,若给我多少多少银子,我可以帮你化解。若那人不信,这骗子就会在某月某日派小鬼去吓唬他。有钱人如期遇鬼,就以为这骗子果然有未卜先知的方法……叶仓!过来把这骗子给本师祖丢下去!” 第27章 大慈大悲人间佛陀 “出家人不打诳语!” 不渡和尚两条腿腾空乱踢, 被叶仓面无表情地拖着往船舷的方向移动。他奋力地朝回赌桌前的仇薄灯三人伸出手。 “贫僧真的没骗你们啊!” “来来来,谁赌大谁赌小?”仇薄灯摇着黑盅,“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仇施主!双夔龙!左施主三生花!陆施主九龙鼎!”不渡和尚双手抓着船舷, 跟个风筝一样挂在天雪舟外, 声如洪钟地祭出了杀手锏。 啪。 仇薄灯将黑盅反扣在桌面上,连人带椅地转了一圈,手肘懒洋洋地向后拄在桌面上, 漆黑的眼眸深沉不善, 左月生活动了下满是肉的双臂, 陆净吹了口气,贴在鼻子上的纸条“啪”地一声飞了…… 叶仓瞅着,只觉得这三人气势汹汹, 活脱脱就是话本里的恶霸们,正准备一声令下让鹰犬爪牙出动把不开眼冒犯自己的人拖出去喂狗。而他不幸, 就是那个“鹰犬爪牙”。 他真的是在求仙问道,不是在为虎作伥……吗? “不开眼”的不渡和尚挂在船舷上,被风刮得斜飞,冲三人露出一个“我佛慈悲”的微笑:“施主,我们真的有缘。” 好在这“不开眼”的也不是什么良善, 权当狗咬狗。 叶仓自我安慰。 “捞起来。” 仇薄灯一挥手, 幽幽地叹了口气。这秃驴还真是生动形象地演绎了什么是踩上就甩不掉的牛皮糖, 正所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善哉善哉。” 不渡和尚被重新拉了上来,双脚一沾上实地, 就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仇薄灯对左月生和陆净答了个眼色。凭着这些天赌博喝酒耍无赖的培养出来的默契, 左月生和陆净没给这秃驴开口说第二句话的机会,一左一右地上去,把人架起来后直接往船舱里拖。 “施主!施主你们这是要做甚!” 不渡和尚惊慌失措, 扭头看仇薄灯,他修为远高过左月生和陆净两人,按理来说挣开他们不是什么难事。可惜他在瘴雾里蹲了十几天,早就神竭力涸,全靠着个“钱途”撑到现在。 “放心放心。” 仇薄灯把四枚骰子拢在手里,笑着跟在后面。 “聊聊天,加深加深‘缘分’。” 不渡和尚的声音一进船舱中的房间就消失了。 被留在天雪舟甲板上的叶仓和娄江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无法理解事情是怎么峰回路转的。不过非要说的话,娄江有种“啊,算了,又是这样”的身经百战感……眼角的余光瞥见叶仓一脸严肃地站在旁边,他微妙地升起了点过来人的成就感和骄傲。 “放心。”娄江觉得自己有必要指点下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叶仓,“不渡和尚是佛宗的佛子,他们不会真把人杀了的……少阁主虽然胡来,但这点还是能保障的。你也不用太担心……” 叶仓奇怪地看了娄江一眼:“我没担心这个啊。” “……你不是担心这个,你一直盯着船舱的方向看干什么?” “我是在想要不要去帮忙,”叶仓理所当然地说,“不是说那什么渡和尚是佛宗佛子吗?修为肯定比师祖他们高。要是真打起来,师祖打不过怎么办?要是师祖被揍了,我却袖手旁观,回头太乙考‘品行’肯定要扣分的?” “……” 娄江沉默地背过身去,任由冰冷凛冽的长风拍在脸上。 他为什么会觉得一个二缺和自己同为天涯沦落人?他沦落个屁!他分明就是迫不及待地加入了二缺的队伍! ………………………… 左月生又把之前那块玉牌摸了出来。 他注入灵力的时候,老老实实蹲在地上的不渡和尚看得眼睛都直了,连连称赞:“左施主好财力,这是封‘默’阵的界石?贫僧也曾听过这东西,据说一块要卖雪银三千两……左施主,贫僧观你与我佛有缘。” “滚!”左月生铿锵有力地回他。 “和尚,你化缘化错人啦。”仇薄灯轻声慢语。他没个正形地斜坐在太师椅上,把一枚白荪三清丹碾碎包在帕子里,放在鼻前来回晃动,以此对抗不渡和尚身上又酸又臭的味道,“别看这左施主心宽体胖,其实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想从他手里敲诈东西,你倒不如去登天。” 听仇薄灯这么好声好气,一旁的左月生和陆净对了下眼神,心里都觉得这秃驴活不过今天了……仇大少爷心里越是憋着坏,脸上向来就越是笑意盈盈,春风化雨,阴得狠。 也不知道这和尚哪句话触了仇大少爷的真火。 “秃驴。” 陆净清了清嗓子,摆出凶神恶煞的样子,对不渡和尚虎视眈眈。 “你刚刚提‘九龙鼎’什么意思。你知道些什么?说!” “哎哎哎,这个嘛。”不渡和尚盘膝而坐,一手捻着佛珠,一手放于胸前,要多正直有多正直,“贫僧绝对不知道药谷谷主的九龙鼎被人磕坏了一条龙头。” “什么!” 左月生惊呼出声,看陆净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史无前例暴殄天物的败家子。 陆净白白净净的脸瞬间就红了,支支吾吾:“……我就是想试着练个丹,结果它就炸了,我也没想到那龙头那么不经磕。” “哎呀呀,无妨无妨,”不渡和尚笑嘻嘻地,“天地宝物要成珍奇,不都要遭一次天劫嘛,贫僧观这就是九龙鼎的劫数了。不过嘛,贫僧听说,药谷谷主至今还在悬赏一个不知名的贼人……赏金仿佛是……一万雪银来着?” 仇薄灯“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想来陆净离家出走除了要找还魂草外,这“九龙鼎之劫”也是个重要的原因。 左月生喃喃:“一万两,不过分啊。” 陆净反击:“秃驴!三生花又是怎么回事?” 左月生的声音戛然而止。 “三生花嘛,想来诸位略有耳闻,最近几年山海阁与佛宗有些摩擦。”不渡和尚娓娓而谈,“不过想来,诸位不知道数年前,山海阁阁主拜访我宗性空禅师,恰逢金佛池中的三生莲开花,阁主见猎心喜,欲向禅师求一朵。禅师不与,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当夜金佛池就糟了贼,性空禅师怒而与阁主反目,不过究竟是谁把三生花摘走的,哎呀就是桩悬案了。” 仇薄灯和陆净齐齐看向左月生。 “左月半同学,”仇薄灯捏着下巴审视他,“怪不得你这几年一直被流放呢。” 原来是让亲爹背了这么大一口黑锅,想来左阁主定然十分懊恼,自己怎么就只有一个儿子? “至于仇施主……” 不渡和尚把视线移向仇薄灯。 左月生背在身后的左手扣住了三枚灵气流转的珠子,陆净反在身后的手提着把短刀,刀悄无声息地滑出鞘。仇薄灯笑吟吟地等着不渡和尚的下文,太一剑在这秃驴的背后无声无息地悬浮着。 “贫僧不才,猜给您戴上这夔龙镯的人,恐怕与百氏此番南伐有那么点千丝万缕的关系……”不渡和尚一扫眉眼中的猥琐,宝相端庄正气凛然,“一万两雪银,贫僧立刻前尘尽忘!一万两黄金,贫僧马上请师父亲自批八字,保证太乙绝对不会干那棒打鸳鸯之事!怎么样!” 啪。 左月生险些把三枚蕴灵珠直接捏碎在手里,陆净差点一刀捅到自己的后腰,太一剑猛地向后仰。 秃驴眉飞色舞。 “宁毁一座庙,不拆一桩婚,是不是特别划算!左施主和陆施主也可以考虑一下,再加点银子,贫僧除了前尘尽忘,还能让龙首复生,三生花重开!如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滚!”三人异口同声地骂。 “说真的,”仇薄灯实心实意地问,“‘相观众生’这种佛宗神通,被你用来敲诈勒索,无尘禅师他知道吗?” “知道啊。” 不渡和尚怅然地摸出枚念珠。 在三人的注视下,他屈指往念珠上一敲,下一刻雷霆暴怒的“狮子吼”狂风过境般地在整个房间内炸响:“‘相观众生’,观过去观未来观现在,是让你用来观人之心魔,渡世济人的,不是让你……” “啪”。 不渡和尚一拍念珠,声音顿消。 “金刚伏魔狮子吼都出来了。”不渡和尚愁眉苦脸,“苦哉苦哉。” “你活该。”仇薄灯捂着耳朵,没好气地骂。 “话不能这么说,”不渡和尚厚颜,“大慈大悲人间佛陀,渡世济人不差个我。”不过很快,他就耷拉下脸,露出一副可怜相,“不过,怕不是回去要挨一顿十八罗汉棍……现在能救小僧的,只有三位施主了!若三位施主肯布施笔善缘,让贫僧回宗后将宝雄大殿修缮一下,想来师父下棍也会轻点。” “还是下重点。”仇薄灯面无表情。 “哎呀呀,别这样嘛,”不渡和尚忙道,“买一送一如何?几位难道就不想知道,百氏此次兴师动众伐巫族是哪来的底气吗?” 没等人回答,他便自行公布了答案。 “因为天外天要杀一个人。” 第28章 替天/行/道 **&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天**外**天**?**”**&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不**渡**和**尚**心**满**意**足**地**在**三**人**脸**上**捕**捉**到**了**惊**诧**之**色**,** **颇**有**成**就**地**点**头**:**“**没**错**,**百**氏**族**之**所**以**敢**南**伐**巫**族**,**而**不**怕**仙**门**联**手**阻**碍**,** **便**是**因**为**有**天**外**天**的**支**持**。**”**&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不**周**山**折**以**分**上**下**,** **天**地**不**通**后**有**方**外**。**”**仇**薄**灯**蹙**眉**,**“**天**外**天**不**是**最**喜**欢**端**着**他**们**高**高**在**上**,** **不**涉**世**事**的**面**孔**吗**?**怎**么**这**次**不**跳**出**五**行**了**?**”**&lt;**b**r** **/**&gt;**&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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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气**要**多**酸**有**多**酸**:**“**好**个**‘**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而**已**’**!**我**要**是**有**你**这**本**事**,**何**至**于**被**兄**长**们**提**耳**朵**很**铁**不**成**钢**这**么**多**年**…**…**不**对**,**等**等**,**‘**绝**不**周**以**分**上**下**,**天**地**不**通**后**有**方**外**’**是**什**么**意**思**?**你**们**能**说**点**人**听**得**懂**的**吗**?**”**&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说**着**说**着**,**陆**净**悲**从**中**来**。**&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天**杀**的**仇**薄**灯**,**这**几**天**明**明**三**个**人**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吃**喝**玩**乐**,**搞**得**他**以**为**大**家**都**一**样**,** **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背**地**里**在**看**书**…**…**&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说**好**的**都**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呢**?**!**&lt;**b**r** **/**&gt;**&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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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他**坚**强**地**抹**把**脸**,**看**向**仇**薄**灯**:**“**你**还**是**说**说**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吧**。**”**&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仇**薄**灯**有**点**不**想**认**这**个**“**生**死**之**交**”**。**&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好**蠢**。**&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天**外**天**、**人**间**、**大**荒**,**三**界**的**区**分**不**是**一**开**始**就**有**的**。**”**&lt;**b**r** **/**&gt;**&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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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山**河**绵**延**,**神**和**人**手**拉**手**走**在**天**地**之**间**,**为**友**为**邻**。**又**有**一**座**叫**做**“**不**周**”**的**山**,**是**上**和**下**的**□**□**,**神**离**开**地**面**回**云**中**城**去**,**人**就**登**梯**去**拜**访**神**。**神**和**人**的**关**系**是**那**么**好**,**白**天**人**把**思**念**的**话**说**给**云**朵**听**,**晚**上**风**就**把**神**的**回**应**从**高**天**吹**到**地**面**…**…**&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旦**夕**有**语**,**神**人**不**离**。**&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后**来**‘**不**周**山**折**,**天**地**相**分**’**,**这**里**的**‘**天**地**’**指**的**应**该**不**是**苍**穹**和**大**地**,**而**是**神**和**人**。**因**为**从**这**一**句**话**开**始**,**《**古**石**碑**记**》**就**没**有**再**写**‘**云**中**城**’**的**事**了**。**云**中**城**变**成**天**外**天**了**,**以**前**城**里**的**神**,**就**成**了**现**在**的**‘**上**神**’**。**”**&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这**就**是**‘**不**周**山**折**以**分**上**下**,**天**地**不**通**后**有**方**外**’**。**”**&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于**是**再**也**没**有**被**寄**托**于**白**云**中**的**思**念**,**再**也**没**有**藏**在**夜**风**中**的**应**和**。**&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天**人**相**绝**两**茫**茫**。**&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怎**么**会**这**样**啊**?**”**陆**净**忍**不**住**喊**道**,**“**怎**么**、**怎**么**不**周**山**就**折**了**,**天**地**就**不**通**了**呢**?**”**&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明**明**一**开**始**还**杂**然**而**居**,**旦**夕**相**语**。**&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谁**知**道**?**”**&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仇**薄**灯**把**醒**木**丢**还**给**左**月**生**,**随**口**应**了**陆**净**一**句**。**&lt;**b**r** **/**&gt;**&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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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看**书**时**剧**情**的**展**开**围**绕**叶**仓**这**位**主**角**升**级**打**怪**。**但**真**实**的**世**界**却**是**座**冰**山**,**他**从**小**说**里**读**到**的**只**是**露**出**水**面**的**一**角**,**隐**藏**在**水**下**的**东**西**庞**然**如**一**片**阴**云**。**&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就**像**…**…**&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啪**啪**啪**!**&lt;**b**r** **/**&gt;**&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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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锵**!**&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仇**薄**灯**一**剑**劈**到**佛**珠**上**,**火**光**迸**溅**。**&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乒**乒**乓**乓**—**—**&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咚**!**&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如**狂**风**过**境**,** **陶**容**长**老**精**心**布**置**的**雅**致**房**间**转**瞬**间**成**了**一**片**废**墟**,** **专**门**拆**家**都**没**他**们**这**一**架**来**得**利**索**。**&lt;**b**r** **/**&gt;**&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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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结**果**还**是**晚**了**一**步**。**&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门**一**开**,**就**见**山**水**画**变**成**了**半**空**中**纷**纷**扬**扬**落**下**的**鹅**毛**大**雪**,**靠**窗**的**琼**石**屏**风**四**分**五**裂**檀**桌**桃**椅**尸**骨**无**存**,**素**墙**开**裂**底**板**凹**陷**…**…**面**目**全**非**得**连**亲**手**布**置**这**个**房**间**的**陶**容**长**老**都**不**敢**相**认**。**&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陆**净**咽**了**咽**口**水**,**看**着**一**张**脸**逐**渐**漆**黑**的**陶**长**老**,**悄**悄**地**退**了**一**步**,**躲**到**左**月**生**背**后**,**不**敢**与**陶**长**老**目**光**接**触**。**&lt;**b**r** **/**&gt;**&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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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一**根**火**把**,**两**根**火**把**…**…**&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星**星**点**点**的**火**光**在**黑**暗**中**燃**起**,**形**成**了**一**个**包**围**圈**。**&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师**巫**洛**站**在**圈**的**正**中**心**,**手**里**只**提**着**一**盏**灯**。**&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火**把**越**来**越**多**。**&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他**仿**佛**全**然**未**觉**,**只**是**微**微**抬**头**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师**巫**洛**抬**手**在**灯**笼**的**纱**纸**上**慢**慢**地**写**了**一**句**话**:**&lt;**b**r** **/**&gt;**&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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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评评理!难道我堂堂山海阁少阁主,竟然只配狗啃泥!”左月生抹了把脸上的泥水,愤愤不平地喊。 “人家是太乙小师祖, 真要论身份比你爹还高,你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惨遭‘罢黜’的少阁主算哪根葱?”陆净吸取左月生的经验,老老实实地运气下船, 他其实也有点酸,但看到左月生的待遇比自己还糟糕,顿时心理平衡了。 正所谓别人骑马我骑驴,后面还有步行的…… 知足常乐是也。 “几、几位是来鱬城的仙长么?”一个人匆匆忙忙地从雨幕里跑出来,“鱬城终年有雨,水汽潮湿,还请仙长们见谅。” 来人怀抱七八把伞,边说边艰难地把伞分给刚从飞舟上下来的仇薄灯几人,手忙脚乱间,夹在腋下的一把伞“啪”地一声,掉到地上。他一边连连道歉,一边弯腰要捡,娄江先一步把伞捡了起来,起身时和他打了照面。 “等一下!” 娄江把伞紧紧握住,睁大了眼。 来人是个青年,穿件深红的鱬城祝衣,身形虽高但一张脸十分白净秀气,而莫名地,娄江觉得这张脸非常非常的眼熟……是那种曾经每天都要看上一百遍两百遍的眼熟…… “你、你、你你是你是……” 娄江突然就磕巴了。 仇薄灯几人已经撑开了伞,走到前头,听到动静便纷纷回过头来。 一回头就看到娄江和来人一个握住伞柄一个握住伞尖,互相对望,久久不分。素来稳重持成的娄江百年难得一见地惊愕,仿佛猝不及防地见到某个令他念念不忘又遥不可及的人,而他对面的人则是一脸惊慌失措,仿佛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落魄至此依旧被人撞见……仇薄灯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左月生和陆净那么喜欢关注自己和师巫洛的事,实在是八卦之心人人皆有。 “我赌八两。”陆净压低声,“这两人定有前尘旧事,说不定娄江是个被‘负心’的可怜人。” “什么?”左月生勃然大怒,“什么王八犊子居然敢把姓娄的负了?!……我压十两,娄江对他旧情难忘。” 仇薄灯仔细看了看青年,又看了看娄江,断然道:“不,我觉得是娄江一厢情愿。” 不知是被负心还是一厢情愿的娄江全然没有关注到这边的赌局,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对面的人。 “你、你是……” “不,我不是。”对方极快地否决,并试图把伞从娄江手里抽走。 娄江紧握不放,双方犹如拔河。 “没错,就是他。” 陶长老苍老的声音插了进来。 “你没认错。” 一听到陶长老的声音,来人立刻松手,以袖颜面,扭头想逃。 “走什么走?”陶容长老叱喝,“见了师长连句问候都没有?我就教了你这种忘恩负义的混账玩意?” 娄江踉跄几步,不敢相信:“他就是舟子颜?” “没错。”陶容长老吐出口烟,重重地道,“三岁明心,六岁不迷,十二定魄,十六悟道,他就是唯一一个在阁石上留下剑痕的年轻代弟子。曾经的山海阁第一天才,现在的奶孩子第一人才。” 娄江抱着伞,蹬蹬蹬后退了好几步。 青年的脸他的确非常眼熟,因为他真的曾经每天都要把这张脸看上一百两百遍。 娄江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稳重持成。 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有次他无意中听到长老们的交谈,说他天赋的确上佳,可惜还是远不如当初的舟子颜,言语间尽是叹惋。娄江自持山海阁年轻一代的魁首,万万没想到有不如人的一天,而且是“远不如”。 娄江去翻了三天三夜阁内弟子宗卷,最后终于找出了“舟子颜”的记录……此人的确是山海阁第一天才,娄江被对方的修炼记录所惊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宗卷只记录到他十六岁悟道,后就杳无音信,平时宗内似乎也完全不提这个人。 一个“远”字,把娄江刺激得头悬梁锥刺股,发誓终有一日要将在长老们眼中,将此人取而代之。他还偷偷复刻了弟子名册上的舟子颜画像,修炼得心浮气躁的时候,就把对方当靶子练飞剑的准头…… 在娄江的想象中,未来某一日,他会和舟子颜狭路相逢。 届时经历过一阵刀光剑影,龙争虎斗后,他会眼神睥睨,居高临下地宣告:海山代有人才出,君非昨日第一人。 但娄江完全没有想过,一直以来的死敌走出假想时,竟然、竟然是这样一个形象! “老师,在师弟面前,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吗?”舟子颜放下袖子,尴尬地笑,“什么叫‘奶孩子’的,好歹也用个‘鱬城城祝’吧……” ——无怪乎陆净觉得娄江被“负心”了,这前山海阁第一天才形象着实让人想歪,他衣冠虽正,发丝虽齐,但背上却用两个花花绿绿的布背扇装了两个奶娃娃! 说话间,两个奶娃娃被惊醒,一揉眼睛此起彼伏地“哇哇”大哭起来。 “不哭不哭,乖啊乖。” 舟子颜双手背到身后,摇晃两个孩子,动作之熟练,俨然在育婴方面已经炉火纯青。 娄江一脸天崩地裂。 仇薄灯几人瞠目结舌。 陶长老怒气冲冲,用烟斗指着舟子颜,对娄江说:“为什么阁主和长老都不愿意提起他?你当是难言之隐?呸!是羞于提及!他十六岁悟道,左阁主差点都想打破旧例,让他直接当任阁中长老,都要召集内阁商议了,这家伙却一门心思辞宗回内阁当祝师,九头牛都拉不回。从此一无长进!你再把这小子作榜样,当心老夫抽你!” “也不是一无长进……”舟子颜讪讪,“这不从祝师当上城祝了吗?” “你还有脸说?”陶长老一烟头砸了过去,“走的时候悟道,十几年过了,还是悟道。你以后也别喊我老师,我没你这种丢人现眼的学生。” 舟子颜马上闭嘴。 娄江转过身,摇摇晃晃地往天雪舟上走。 “他这是怎么了?”陆净小声问。 “迷弟滤镜碎了,一时接受不了现实吧。”仇薄灯撑着伞,捏着下巴回答。 哐。 那边的娄江听到这句话,一头直接撞飞舟上。 “谁他妈的是他迷弟——” 娄江扭过头,面目狰狞地吼。 刚安静下来的两个奶娃娃被他吓到,又开始哭起来,舟子颜又开始熟练地哄孩子,陶长老又开始跟火车一样从鼻孔里往外喷烟……鱬鱼翩然而游,仇薄灯环顾四周,一下子完全不觉得这座城有什么地方是“孤冷”的了。 …………………… 舟子颜一手抱着一个娃娃,领着一行人穿街过巷。 “鱬城产绯绫,色泽之艳,冠绝天下……” 舟子颜一边走,一边同他们介绍。 鱬城丝织业极盛,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有布架子,用来染布的颜料盛放在陶缸里,发着微弱的霞光。舟子颜同大家解释,鱬城的鱬鱼每年都会换一次鱼鳞,鱬城人就将换下的鱼鳞收集起来,研磨成粉,以此染出的布,便和那条赤鱬的颜色一般无二。 城中的人将这样得来的布称为“赐红”,地位等同枎城人勺蒹水酿落叶为酒。 仇薄灯打伞走在舟子颜身后。 街道两旁的竿上挂着深深浅浅的红布绯绸,大大小小的赤鱬在布匹间倏忽往来,就像海中的鱼逐浪戏波。雨水落到绸布上,水愈洗布愈红,偶尔染缸中的颜料被游进水中的鱼尾甩起,飞溅空中,就会化为流光散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烟花。 一路上,不断有赤鱬过来,用额头顶一顶舟子颜的手,用灿灿的尾巴拍拍他的脸颊,用鱼鳍勾勾他的头发。 舟子颜对此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鱬鱼群聚时辉煌美丽,但分散游于整片城中时,或尾随人而行,或三三两两追逐打闹,或忽隐忽现藏于角落,就显得活泼可爱。左月生几人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和它们玩,但手刚一伸出去,赤鱬就闪电般游远了。 反倒是专心撑伞走路的仇薄灯身边有不少赤鱬。 它们追逐他的衣袖衣摆,在身边捉迷藏,不时撞到仇薄灯的手背上。仇薄灯反手将撞上门的一条小鱼拢住,它也不挣扎。 “小家伙有点顽皮。”舟子颜替它们道歉。 仇薄灯摇摇头,表示没事。 他把手放到眼前。 其实他只是虚虚地拢着,以这条小鱬鱼的体型完全可以游出去。但它却安安静静地待着,桃花般的鱼鳃一开一合,身上的光透出指缝,一明一暗。仇薄灯有种自己拢住的不是鱼,而是一颗小小的星星的感觉、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它们这么亲近外城的人。”舟子颜感叹,“它们喜欢你。” 喜欢……他吗? 仇薄灯摊开手,小鱬鱼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摇头摆尾地游出伞。 它们能在无雨的空气中停留,但不能待太久。 “我观仇仙长的红衣便是用鱬城的绯绫制成。”舟子颜对仇薄灯说,“您有兴趣吗?我可以领您去看看赐红的那条神鱼。” “这么多条鱼,你分得清楚是哪条?” 左月生问,他对舟子颜这位前山海阁第一天才其实有点好奇,因为老头子有次喝醉后,拍着桌子把这个名字骂了大半天,顺带地把他也骂了大半天,说他要是有舟子颜十分之一的出息,他也不用这么劳心费神云云。 不过左月生不像娄江,他体胖心宽,激将法对他毫无用处,根本就不屑于做谁谁谁的“十分之一”。 当个纨绔不比当个天才来得快活? “分得清的。”舟子颜笑起来,随手指着两条鱼说,“你们看,它是深丹色,它是浅彤色,它的尾巴长一些,它的稍短一些……很好认的。” 左月生几人沉默地看着两条大小、形态、颜色简直一模一样的鱼结伴都面前游过。 ……很好认? “不过我是城祝,不需要认就知道谁是谁。”舟子颜笑笑,补充解释。 “鱬城的神鱼有上亿条了吧。”叶仓忽插口问。 舟子颜诧异地看了眼这位跟在太乙小师祖身后“奇装异服”神色肃穆的瘦高少年,微微颔首。 “就算是城祝想要认清这么多条鱼,也不是简单的事。”叶仓说。 他以前是枎城的祝师,并且是天赋最好的祝师。 鱬城群鱼多如神枎的叶子,而即使是叶仓,也不会说自己认得神枎的每一条叶子有什么不同。 陶容长老重重地哼了一声。 颇有些神色恹恹的娄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舟子颜辞宗回城后,从此“一无长进”……把整座城所有鱼全部认清的家伙,有时间修炼就怪了! “咳咳咳……”舟子颜赶紧岔开这个话题,他路过一副人家的时候,把左手的小孩递给一名走出屋的妇人,“杨婶,你挂完布了啊。” 妇人接过小孩,感激地朝舟子颜笑:“舟子,你又去接人了?这是刘家的虎子吧,把他也留下,一会我带过去给刘嫂,你忙正事要紧。” 鱬城人大概是因为生于烟雨长于烟雨,说话口音绵软温婉。 “我还以为两个孩子是他的。” 仇薄灯低声对陆净他们几人说。 陆净他们默默地点头。 ——其实一开始他们也这么以为。 很快地,仇薄灯几人就见识到了舟子颜在这座城里到底照顾过多少孩子……但凡是个小豆丁,会走的,就要跌跌撞撞跑过来拽他袖子抱他腿,不会走的,就要扒拉着摇篮站起来,冲他咿咿呀呀。而舟子颜对付他们似乎格外有一手,他袖子里仿佛藏了无穷无尽的糖果糕点,随时随地都能摸出一块来把人打发走。 “他一个人承包了整座城的幼儿园。” 仇薄灯感叹。 怪不得陶长老骂他是“奶孩子第一人才”,也怪不得山海阁一副要把这人就此除名的架势。 任何一个宗门,好不容易出了一个难得的奇才,寄予厚望地等他长成又一宗门顶梁柱,等他大放光彩,惊呆其他门派的狗眼。结果这天才长到一半长歪了,放着名动天下不要,窝回小角落一心一意养鱼奶孩子…… 换谁都得气死啊! 仇薄灯觉得,放在前世,舟子颜绝对就是个考上顶尖大学中途辍学,回乡养猪的典范。 说不定还能上一波社会新闻。 “其实我更好奇一件事……”陆净左右张望,“他们怎么都不打伞?为什么他们在雨里,连衣服都不会湿啊?” “阿弥陀佛,”不渡和尚捻着佛珠,笑道,“陆施主有所不知,鱬城之人,出生之后,就会有神鱼赐命鳞给他们。受赐命鳞的人,就如鱼一般,适应雨水,喜潮湿。不过命鳞只会在盛典的时候显露出来。” 舟子颜诧异地看了不渡和尚一眼:“这位大师是来过鱬城吗?” “称不得大师称不得大师,”不渡和尚美滋滋地道,自从三渡三不渡名言远传天下后,就很少有人这么尊称过他了,一时间还怪怀念的,“贫僧只是偶然听人说过。” “大师好广闻。”舟子颜道,“正是如此……啊,城祝司到了,几位里边请。” 这还是仇薄灯第一次进城祝司。 在枎城的时候,仇薄灯一开始对城祝司并不感兴趣,后来枎城事变,天火淹没城东的好几条街,一并的将城祝司也毁了——其中应该还有前城祝葛青意图以天火毁灭罪证抹去痕迹的缘故。仇薄灯醒后一直到他离开,枎城都还在忙于清理街道,照顾神枎,没顾得上重建城祝司。 每座城的城祝司都有着它独特的风格。 鱬城的城祝司建在一片湖上,长桥与回廊横卧银波,水雾氤氲虹光如梦,往来祝女皆着绯裙腰肢婀娜,行如游鱼摆尾,祝师祝衣亦赤,或魁梧高壮或阴柔秀美,踏步如火。一袭红衣的仇薄灯走在回廊上,居然有几分像城祝司的一份子。 正堂中没有燃火烛,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颗圆润的明珠。 舟子颜毕恭毕敬地请陶长老在上首坐下,陶长老一摆烟斗,转头看仇薄灯。 仇薄灯没看他们,自去靠门的一个位置坐了,一心一意欣赏外边的湖水。其他几个人本来也想猫过去,被陶长老恶狠狠一瞪,就只能缩缩脖子,老实坐下,颇有几分羡慕地看着仇薄灯……主要是到鱬城后,陶长老就是一身低气压,让人压力颇大。 “老师的来意我知道了。”听陶长老粗声粗气说完,舟子颜白净清秀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色,“老师要用挪移阵,学生自然别无二话,只是老师来得实在不巧……” “嗯?” “鱬城的挪移阵阵门前几天不小心被鱼啃了一角……”舟子颜不好意思地说,“现在还在修。” 陶长老皱了皱眉:“要多久修好?” 舟子颜算了算:“两天吧。” “……”陶长老闷不吭声地抽烟。 一旁的左月生他们期待地看着陶长老,他们还是第一次来鱬城,第一次见到这种鱼与人共存于天鱼之中的城池,一路上过来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只恨自己少长了两双眼睛。现在听到挪移阵坏,顿时颇为兴奋。 陶长老瞪了他们一眼。 “安排点住处。”他老大不高兴地道,“离你这破城祝司越远越好。” 舟子颜连连道是,眼见着陶长老要起身,他急忙又开口:“学生还有一事相求……” 陶长老把烟斗往桌上一敲,声音之重把左月生几人吓了一跳。 舟子颜一愣。 “不是说了吗?”陶长老不看他,“那件事,不要再提。” “子颜知道。”舟子颜挺拔的背一点点弯了下去,“子颜想说的不是那件事……子颜只是想恳求长老,明日替鱬城行一次天祭。” 他低下头,看着桌面的茶水。 “神鱬提前苏醒,子颜想,或许举行一场天祭,能让鱬城的瘴月提前过去。” …………………… 仇薄灯在临水的木板上坐下。 刚刚舟子颜不再自称“学生”不再喊陶长老为“老师”后,正堂的气氛变得十分沉闷。他不喜欢那种沉闷,索性直接起身出来了。出来后,发现鱬城城祝司的回廊四通八达,隔三差五就有一座水榭阁楼,转来转去,很快就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了。 走了许久,转不回去仇薄灯索性走到哪算哪,直接坐下。 他低头看湖水。 湖水里有很多直径一寸大的半透明珠子,发出柔和的白光。随水波在湖底飘动,蜿蜒而去,像一盏盏小小的落进湖底的灯,也像另一个世界夜空繁星的投影。 “那是鱬鱼卵。” 在仇薄灯试图伸手去捞一颗起来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结束谈话的舟子颜找到了这里。 “这么喜欢这座城吗?”仇薄灯收回手,没有回头,忽问,“想要为它不顾一切?” 舟子颜一惊,手差一点按上腰间的剑柄。 第31章 使他不迷 “仇长老怎么突然说这个?” 舟子颜理了理袖口, 拂掉不知道哪个淘气鬼沾上的糖霜。 “俯仰乎天地,杳渺兮浩宇。”仇薄灯手指叩击近水廊木,应和一起一伏的缓水声敲出慢沉的节奏, 曼声长吟间湖面渗透微光的水雾卷来舒去, 仿佛浩浩冥宇, “要驱逐鱬城方圆百里内的瘴雾,这样的天祭, 你有多少把握?” 陶长老只能帮舟子颜启动阵法, 但负责祷告祭祀的只能是舟子颜自己。 因为他是鱬城城祝。 只有他能代一城之人上叩青天下问黄地, 能集一城之念去恳求鸿宇降恩散雾青山。在祭天的一刹那,满城的人和神鱬纷纷杂杂的所思所想,会如洪流一样汇到舟子颜身上, 他的意志要如大海般浩瀚, 要容得住万江归东, 否则天祭就会失败他以后也会变成一个傻子。 “我其祀宾、乍帝降,若?我勿祀宾、乍帝降、不若?[1]”松开捏住袖口的手指, 舟子颜注视湖中随水波飘动的鱬鱼卵,有几分局促,“若与不若,是上苍决定的, 但祀宾与非祀,是我所能决定的……想法很幼稚,老师就经常这么骂我。不过,一开始其实并不喜欢这里,甚至觉得它很让人讨厌。” 仇薄灯终于偏头看了他一眼。 “看不出来?”舟子颜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倒的确。 一个育儿专业户, 一个把上亿条鱬鱼记得清清楚楚的人, 简直浑身上下写满“我生来就与城融为一体”。很难想象, 他有过觉得这座城十分讨厌的时候。 “恕子颜冒昧,仇长老觉得鱬城是座怎样的城呢?” 仇薄灯想了想:“鱬城很美。” 舟子颜又笑了笑,不怎么意外这个答案,他抬头看灰蒙蒙的天,细雨绵绵不尽地下在他眼底:“很多来鱬城一两次的人都这么想,他们短暂地来了,迅速地又走了,就觉得它很美。” “你是想说它还有丑陋的一面?”仇薄灯说。 “不,”舟子颜低声说,“我是想说,大多数人不知道鱬城之美从何而来。曾经有人和我说,最艳的红,是命色。” 命色? 仇薄灯微微地挑了一下眉。 舟子颜刚想说什么,一名八九岁的小祝女哒哒地跑了过来:“子颜子颜,又有人归水啦。” “说了多少次,要喊城祝。再不济也得喊声先生。没大没小的。”舟子颜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小丫头的脑袋。 小祝女鼓了鼓脸颊,脆生生道:“可大家都喊你子颜子颜,凭什么大家喊得我喊不得?” “说得漂亮,人人平等。”仇薄灯为这伶牙俐齿的小豆丁鼓掌。 小豆丁踮着脚,从舟子颜手臂后钻出个脑袋,一眨一眨地看着仇薄灯。孩子的眼睛又黑又亮,干干净净,看人时非常认真。她仔仔细细地瞅了仇薄灯一会,然后高高兴兴地也鼓起掌来:“仙人哥哥也好漂亮!” “两个漂亮不是同一个意思,以及不该用漂亮来形容……” 舟子颜觉得哪里不对。 仇薄灯撑着下巴,夸她:“用得不错,本少爷的确漂亮得独一无二。” “少爷哥哥是新来的祝师吗?”小豆丁朝舟子颜仰起一张圆圆的小脸:“子颜子颜,我以后可以和他玩吗?” “对仙长不得无礼。”舟子颜给她一个脑嘣,“你先去圜坛把东西准备好,我一会就来。” “子颜子颜你又生气啦!” 小祝女被他推着转过身,一蹦一跳地跑远。 “你说的命色就是归水?”仇薄灯问。 “仇长老如果不介意,就跟着一并来。到鱬城的人很多,不过一般情况下,我们不会让外城人看到鱬城的这一幕的。至于为什么……”舟子颜叹了口气,“您看过就知道了。” …………………… 城街如河巷如溪,溪河汇聚,就成了湖。 圜坛广约十丈,高约十五章,坛周有壝两重,壝墙四方各设四柱三门的棂门一座,坛分三重,下层宽广浸没水中,上层孤高欲接云天。此时四方棂门下各立祝师祝女二名,下中两重明灯绕匝而燃,共计三十六盏。 “魂兮离散,君何往些? 四方不归,君何往些? 何舍故土?去往不详些!” 高台上,舟子颜绕着一具男尸踏步而歌,声音尖锐高亢。 仇薄灯远远地看着他,只觉得这名白日熟练奶孩子的青年仿佛骤然换了一个人,变得肃穆庄严,他的声音穿过茫茫水雾,上问乎天下寻乎地,于浩然飘渺的厚土四方严厉地叱问游离在外的魂魄。 “魂兮归来!” 四方棂门下的祝师祝女们齐声高唱。 舟子颜合手握刀,刀尖没入亡者胸口,随着他绕台而行,刀锋自上而下,将亡者剖开。人死后血液本该逐渐暗淡逐渐凝固,但此时此刻,舟子颜一刀切落,鲜血却犹自如泉般喷涌而出,色泽殷红。 “魂兮归兮!厚土瘴迷,其唯止歇。 魂兮归兮!高天无极,其唯止歇! ……” 水雾翻卷,苍凉的招魂之歌带着故土的谴责和呼唤,穿过四方棂门。原本被水底的光照得雪银一片的圜坛周围渐渐地出现了霞光。一尾尾赤鱬不知何时乘雾而来,它们在圜台周围,群聚而舞,应着祝师祝女们的歌声,如母亲,如父兄,如故友般,温柔地催促不知飘往哪里的游魂返乡。 仇薄灯按住了太阳穴。 舟子颜主持“归水”用的是鱬城的方言,仇薄灯没有学过除通用雅言外的任何一种城语,他不懂具体的一字一句是什么,可他就好像曾听过类似的声音,千千万万遍,以至于接触到类似的旋律就一下子明白过这陌生语言里翻涌而出的呼唤。 那故去之人的魂魄啊,莫要在黑暗中久留,有这么多人守着一盏明灯等着你归来。 ……无边无际的瘴雾,永无止境的死寂,世上再无那样的晦暗。 谁在那暗里点起了孤灯一盏? 谁在那死寂深处一遍又一遍呼唤? 使他不迷,使他魂定神安,也使他泫然欲泣。 “魂兮归兮!彼将不离!” 舟子颜一刀剜出亡者的心脏,赤红如生命在最后一刻的绚烂。他将彤丹般的心脏摆放在方台的正上方,敛刀后退。 “魂兮归兮!归彼水兮!” 数以万计的飞火游虹向上升起,又向下落下,像一朵游无数个生命组成的花,盛大地绽放又辉煌地合拢,在刹那间淹没了高高的圜坛,淹没了故去之人。 归彼水兮!彼将不离 ! 归兮归兮! 仇薄灯向后退了一步,靠在柱子上,看着这仿佛残忍又无比壮美的一幕。经历过招魂,斫斩后,群儒将圜坛淹没,绕坛而旋,久久不散。如欢迎,如接纳。 “您现在还觉得鱬城很美,鱬鱼很美吗?” 有人在他背后问。 “你以前就是因为这个讨厌鱬城?”仇薄灯反问。 下了圜台的舟子颜衣袖上还沾着亡者不凝不冷的血,血一滴滴向下落下,一落自空中,便如幻影流光般消散。他点点头:“小时候一想到自己死了,也要被切碎喂鱼就觉得很害怕,活着的时候好端端的一整个,死的时候反倒要支离破碎。想到那种场景,就会哇哇大哭起来,为了这个还被笑了好多年。” “后来呢?” “后来我爹我娘死了。他们很早很早就死了,我看着他们被送到水面的高台上,又哭又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好几个大人都拦不住我。他们也被神鱬吞没了,我没爹没娘了。于是,我恨所有鱬鱼,觉得是这里,是这些鱼吞了我的爹娘,是真的恨,谁劝也不听的那种。” 仇薄灯沉默地听着。 说话间,几尾赤鱬游到舟子颜身边,轻柔地蹭他的脸颊。舟子颜伸出手,用指腹轻轻地按了按其中一条圆圆的额头。 “爹娘死后,它们锲而不舍地陪着我,不分白天黑夜,总有赤鱬在我身边打转。有时候是这条,有时候是那条,不过那时候我其实分不清楚,以为来来去去都是那几条。可我那时候恨它们啊。”舟子颜轻声说。 他透过蒙蒙雨雾,仿佛又看到那个偏激执拗的小孩。 “所以我就故意躲在房间里,一躲躲好多天。我知道神鱬担心我,我不吃不喝,它们就会一直陪着我,我是想拖着它们不让它们回雨里去……神鱬不能离开天雨太久,我其实是想让它们死。人心真可怕,莫名其妙就能狠毒到那种地步。现在每次想起来,都想回去掐死自己算了,小白眼狼的。” 一条赤鱬甩了他一尾巴。 像小时候说错话,大人就往你头上拍一下,不轻不重地教训你。 “说来好笑,真正差一点死掉的,不是赤鱬是我。爹娘死后,我就没怎么吃东西,自以为躲了好多天,事实上一天都不到,我就倒下去了。倒下去的时候,我忽然就又感觉自己被父亲背在背上……其实不是父亲,是赤鱬,很多很多条鱬鱼。” 它们聚集在一起,把他从昏暗的房间里托了出去。 它们的鳞片冰冷,身上的光却带着淡淡的暖意,那种熟悉到让人嚎啕大哭的暖意。 是父亲宽厚的肩膀,是母亲温柔的双手。 分散在无数条鱬鱼身上,成千上万,如海洋般将他包围。 他抱着最大的鱬鱼,眼泪无声地就流了下来,几条小小的鱬鱼游过来,贴着他的脸颊,轻柔地拭去他的泪水。 “再后来,我有时候很讨厌一些来鱬城的人,匆匆路过的就算了,一些知道了鱬城归水的家伙,总是觉得归水残忍而又血腥。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只看到一点东西,就在那边自以为文雅地痛斥这里蛮野无情。” “他们懂什么?” 舟子颜按了按自己的眼角,浮现出一枚赤红的命鳞。 “不是鱬鱼贪食血肉,是城人不愿意离开这里。” “鱬城的人没有死亡,活于世上只是一段短程。” 他们都是一尾游鱼,最后都会回到鱼群里。 第32章 鱬城夜市街如昼 “我有一把剑。”仇薄灯冷不丁说。 “啊?” 舟子颜一呆, 没反应过来这话题是怎么跳跃的。 “别拿随随便便什么破烂东西去做阵眼,你是看不起苍天还是看不起鱬城?”仇薄灯起身,与懵愣的舟子颜擦肩而过, “想祭天, 就来找我借剑。” 红衣少年穿门而过, 撑开一把油纸伞。 “当然,借不借, 看我心情。” 纸伞拨开一重复一重的雨帘, 仇薄灯沿回廊逐渐走远了, 走进烟雨深处,只余他最后一句吊儿郎当般的话还没有雨水洗净。 舟子颜站在水阁中,哭笑不得。 又让人找他借剑, 又说借不借看他心情。这位太乙的小师祖, 难道自己就不觉得很矛盾吗? “真想去太乙宗亲眼看看啊, ”舟子颜低头对一条鱬鱼说,“看看他们是怎么供出这么位小祖宗的……一定是个很有意思的宗门?” 鱬鱼游过, 把淡淡的霞光投在他的手上。 依稀如幼时母亲牵住他的手。 “娘,是你么?”舟子颜低问,“爹,还有你么?” 赤鱬徊游。 清秀的年轻城祝望着仇薄灯离去的方向, 神色隐约有些像小时候遇到什么难以抉择的事,踌躇犹豫间就会扭头去看父母的面容,想寻求父亲的一个眼神,母亲的一个微笑。时间过去那么久,有些画面依旧清晰如昨。 “我……我……” 我不知对错。 我想你们。 “子颜子颜!”清脆的嗓音传来, 小祝女哒哒哒地跑进水阁, “陶长老让你过去, 说要看看你当初学的东西还剩下多少?”后半句话她努力把陶长老阴沉不善的腔调学了个三四分,学的时候大眼睛眯得像月牙儿,显然格外幸灾乐祸,“子颜子颜,你要是全忘啦,是不是就要被打板子了?” “你以为我是你吗?”舟子颜神色如常地转过身,敲了她脑袋一下,“你提醒我得抽查你的《典藏》了,再像上次一样耍花招写小抄,当心你的手。” “哦——” 小豆丁把尾音拖得老长老长,老大不高兴。 “坏子颜。” “想加倍罚抄吗?” “坏子颜坏子颜坏子颜!” “……” 一大一小两人渐渐走远,赤鱬或左或右,游过他们身旁。 …………………… 鱬城街道店铺鳞次栉比,远胜枎城。 店以布坊丝行最多,主要集中于潘街一带,绯绫红绸到鱬城人手里就生出了无穷无尽的变化,有成匹堆叠的,有裁衣织篷的,有勾丝挑花的,也有糊灯制袋的,如此等等,又挖空心思琢磨明暗多色的搭配要银红着玄墨、赫赤勾金边、胭脂调石榴、茜素兑粉桃……在光里,流离光幻。 “冠梳儿卖也!冠梳儿卖也!……胡家嬷嬷亲造,手打穿珠也!圆润润一点朗月,明晃晃一弯弦钩,金澄澄一眼招,亮灼灼两穗飘!玉沉沉好个钗头,银雪雪真个簪稍……” “新折小枝花,罗帛脱蜡像生花——像生花嗳!” “削刀磨剪,阿有难哉!” “……” 市井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鱬城的人口音温柔绵软,吆喝起来时尾音拖得很长,起伏承转便如唱歌一般。 仇薄灯撑着伞,走走停停。 摊主货郎见他撑伞,就知道他是外城来的人,招呼时便格外热情。仇薄灯出手豪爽到可称“败家”,他挨个地从摊子前逛过去,遇到入眼的,直接掷下金锭银雪,连等小贩货郎手忙脚乱地剪钱还零都懒得,把东西拿了就走。 “哎呀呀!五文就够了!五文就够了!” 双腿不便的老嬷嬷守着她的冠梳摊子,连连摆手,被仇薄灯这位挥金如土的少年郎吓得够呛,死活不敢收。 她的摊子上自然不像叫卖唱词那样,当真是明月做的珠吴钩弯的环,玉也不是玉只是些比较特殊的琢石,用不起真玉的普通百姓就它们抛磨打光,称之为“次玉”。诸发冠梳子钗头簪花材质对于仇薄灯这样的人来说,粗劣得简直不堪入目,但老嬷手艺绝佳,一应事物无分大小,掐丝拧花极尽心思。仇薄灯路过时,瞥见摊上有一条缀了黑琢石的束发带,暗纹绣得精致,便买了下来。 仇薄灯不理她,撑伞继续向前走。 “哎哎哎!等等唉!” 老嬷嬷在背后着急地喊,红衣少年一转眼就消失在人流中。 潘街街尾。 陆净一会瞅瞅这个,一会望望那个,明明是药谷公子硬生生满是一副好奇无比的呆鹅相。左月生挽着袖子,同时和三名摊贩砍价,为了一文铜板争得面红耳赤。 “再减一文,我回去把东西卖给师兄师弟的时候,把你们陈家铺的名号打上!”左月生唾沫横飞,“到时你们的‘招幌’就打出来了,以后清州人买提笼就知道你们陈家铺的号头,我可是给你们做……做广告!按理说你们还得付我钱才是,怎么连个一文钱的便儿都不给我,也忒不公道了。” 就你还公道啊? 陆净险些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不行!哪有你这么缺的,连个提笼的价都要砍,还有什、什么叫‘做广告’?咋个都没听说过。”小贩寸文不让。 什么叫“广告”?这铁定又是左月生打仇大少爷那里学的词儿。这些天来,他们都从仇薄灯那里学了不少新鲜词。不过陆净和左月生的学习方向有着显著的区分,比如左月生掌握了一堆如“大众心理”“饥饿营销”“羊群效应”等乱七八糟的,陆净则是学了一堆“反派”“打脸”“炮灰”……用娄江的话来说,就是“好的不学坏的学”。 左月生唇枪舌剑,最终和三名摊贩达成协议,各退一步,摊贩便宜一文把东西卖给左月生,左月生则要直接把他们的所有积货全买走。 交易一达成,左月生瞬间喜形于色,心里的盘算拨得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他买的是一些精致小巧的手编提笼,状如赤鱬,这种小玩意其实没啥实用价值,对修炼更是毫无帮助可言,但问题是,这玩意就跟胭脂水粉一样,向来是慷慨女修无法拒绝的玩意……特别是带有地方特色的玩意,带回去绝对受欢迎。 左月生甚至已经想好,到时候要怎么运用仇大少爷说的“饥饿营销”,把它们“奇货可居”地限量卖出去。 眉开眼笑间,陆净狠命扯他领子:“左胖左胖,看看看!仇薄灯在那!” “在那就在那呗。” 左月生顺口答。 陆净硬生生把他掰过身:“不是,你看仇薄灯 ,他怎么……怎么看起来……” 左月生一回头,看见仇薄灯打伞走在前面的雨里,街上人来人往,他的身影在人流分分合合间时隐时现,他从一个又一个摊子前走过,挥金如土,寂寞孤独。 “他怎么了?”陆净小声地问。 “走!”左月生麻溜地把买下来的东西往芥子袋里一塞,一拍陆净的肩膀,“管他怎么了呢!我们去找他喝酒!” 酒馆。 “雁行儿,我赌大……”陆净烂醉如泥,抱着桌子腿,“我……我会赢回来的!姓仇的和左胖子,你们给我等着!等着……” “这家伙的酒品能不能好一点?”仇薄灯额上青筋直跳,“把他丢水里!” “丢水里恐怕也不管用啊。”左月生龇牙咧嘴。 陆净的酒量不算差,但问题是这家伙,酒品不好,一旦喝醉那就是个货真价实的二傻子,不仅傻还常有石破天惊损人不利己之语。平时,仇薄灯和左月生没少借他这点,趁他喝醉诓这小子,但要是在外边喝酒,就显得格外丢脸。 原本他们还商量,喝完酒去鱬城的鱼梁楼逛逛,现在陆净一醉,那还逛个头。 “算了算了,”仇薄灯按了按太阳穴,“打道回府打道回府。” “这家伙怎么办?”左月生一指抱着桌子腿开始啃的陆净,“妈的,上次扛他回去,他丫的吐了我一身,老子可不想再背他了。” “嗯……” 仇薄灯陷入沉思。 “两位可需贫僧渡这位施主一渡?”从酒肆隔开座位的帘子里钻出个光亮的秃脑袋,不渡和尚一本正经地问,“贫僧有套《廷华经》,可醒世渡人,只需一百银钱。” 左月生眼皮都不眨:“渡你的梦去。” “行。”仇薄灯却道。 左月生扭头看他,心说不应当啊,仇大少爷不是看这秃驴不怎么顺眼吗?咋突然对他这么慷慨?正惊诧着,就看到仇薄灯跨过矮桌,蹲到陆净身边,伸手快如闪电地把陆净腰间的钱包摘了下来,颠了颠,从里面翻出几锭金子丢给不渡和尚。 “仇施主果然大方!” 不渡和尚瞬间眉开眼笑地掀帘进来。 他一进来,左月生就闻到这秃驴竟然也是一身酒气,眼角不由得就抽了抽:“佛宗是瞎了眼吗?选你这种酒肉和尚当佛子。” “哎呦,左施主您这不就着相了吗?”不渡和尚脾气很好,又或者说对一切腰包鼓鼓的“有缘人”他都有一副佛陀的慈悲心怀,“俗话说:‘佛在心头坐,酒肉穿肠过’我佛求的是渡世济人的大业大慈悲,不是这点旁枝细节。再说了,这这鱬城夜市难得遇上,贫僧当然是要好好享受一番,遇缘不化,岂不是可惜?” “难得遇上?” 仇薄灯挑开纱帘,风携裹街巷上的叫卖呼唱灌进来,与酒肆内鼎沸的赌博押注声混杂在一起,热闹非凡。 “鱬城是大城?夜市不该十分常见吗?” “仇施主忘了吗?”不渡和尚说,“我们刚来鱬城的时候,这鱬城可还是眠鱼时令,夜市只有神鱬复苏的时间才有。几位施主非久居此地的人,也不可能常常来这里,能恰逢神鱬提前苏醒,夜市早开,可不就是难得?而且为庆祝神鱬醒来,鱬城人今晚的夜市,也比往常要更热闹几分。” “说得也是……” 左月生挤到窗棂边,望着人与鱼共游的街道,想到等天祭结束,他们就要走,一时间不由有几分怅然。 虽说有挪移阵可往来,可挪移阵也不是那么便利。 清洲浩大,鱬城的挪移阵只能将他们从清洲边陲传到清洲东南的山海阁主阁所在范围,尔后还要乘坐飞舟赶路。除非修为高到能够在瘴雾中来去自如,否则想故地重游多有不便。而且以他们几个的身份,很多时候,去往何处,恐怕未必能够自己做主。 “我娘说得对,还是要出来多走走。” 不渡和尚一套价值不菲的醒酒经下去,陆净也醒了,凑过来一起趴在窗台上。 “否则就不会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碌碌无名的地方有多美……我以前就从来没听过鱬城,也不知道它有这么好看。” “碌碌无名?”不渡和尚闻言嘿笑一声,“这到也未必,鱬城可是曾经差一点就能惊天动地名扬十二洲了呢。” 陆净“啊”了一声,窗边的三个人一起回头看不渡和尚。 不渡和尚正鬼鬼祟祟地顺他们的酒,被三人同时盯住,动作一时间有点僵,急忙问左月生:“左施主乃山海阁少阁主,怎么,不知道那件事吗?” “我算个屁的少阁主。”左月生嘟囔,“还有什么那件这件的,死秃驴,酒都喝了,就有屁快放,少卖关子。” “这可是辛秘。”不渡和尚一本正经,“所以左施主,你要不把你的‘默界’拿出来借贫僧用用?” “你爱讲不讲。”左月生险些直接跳起来,“妈的,你个死骗子,少打老子的默界主意。” “一坛酒二十两银子,”仇薄灯放下纱窗,“记得付酒钱。” 刚把酒塞进僧衣里的不渡和尚,他左顾右盼:“这可是酒肆,人多耳杂啊……” 左月生掏出封了“默”阵的界石,开了结界,牢牢握住自己手里:“行了,和尚你说。” “让贫僧想想,具体是多少年前的事来着……算了,不记得了,反正就是以前百氏大族的太虞氏有位少族长。这太虞氏的少族长天生神骨,据说还能和扶桑的十日相感相应,未来必定是位放天牧的领袖。”不渡和尚索性一屁股坐下,一边狂风过境地扫荡桌上剩下大半的好菜好肉,一边滔滔不绝地讲着,也难为他能边啃鸡腿边口齿清晰地说话。不过这姿态,让人十分怀疑,其实他一开始说这件事,目的就是骗吃骗喝。 “太虞氏?” 陆净和左月生同时皱了皱眉。 百氏虽然都是古神后裔,但也有大氏小氏,强支弱支之分。而这太虞氏,便是百氏之首——也是最喜欢对仙门指手画脚的一个。但客官来说,太虞氏的实力十分强劲,几乎能够单独与稍弱一些的仙门媲美。 如果把太虞氏和鱬城放在一起,便如日月比之萤烛。 很难想象,这两方能有什么关系。 “然后这天生神骨的未来天牧领袖被鱬城的人杀了。” 不渡和尚咬住鸡腿的一头,一口直接将所有肉抽出吞进肚子里,“呸”一声把干干净净的骨头吐到地上。 “诶诶诶?”陆净瞪大眼,“我怎么没听说过?” “所以说是辛秘嘛,”不渡和尚朝剩了一半的叫花鸡进军,“太虞少族长某天心血潮来,自个跑出百氏,游山玩水,游着游着就到了鱬城。然后这太虞少族长在鱬城干了件事……” “什么事?” 不渡和尚打了个饱嗝:“他杀了一尾鱬鱼。” “什么!” 左月生和陆净同时惊呼。 仇薄灯微微侧了下头。 “总之就是高高在上的少族长一剑杀了条鱬鱼。杀了鱼后,他说‘这鱼我花十万两黄金买了,那谁,来个人帮我刮鳞炖汤。’鱬城人围困住他后,他仗着身上的神兵宝器,一路屠杀强行冲到了城门口,而且还不忘把他杀的鱬鱼带上。”不渡和尚撕着腿骨上的肉。“据说他来鱬城就是想尝尝这里的鱬鱼好不好吃。” “我吃他个头!”陆净拍桌大骂。 “那你晚了一步。”不渡和尚说,“别说头了,这家伙连根肋骨都没留下。” 和尚把干干净净的鸡腿骨立在桌面上,伸出手指,摁在一端,然后用力往下压。鸡腿骨从上往下,一点点被压成灰。 “当时太虞氏的龙马天车刚一到城门,从城门的阴影里就飞出来一道剑光,把他的人头割了下来……等到太虞氏的人赶到鱬城时,他们的少族长已经被人剔肉碎骨,连块渣都不剩了。” 左月生和陆净拍案叫好,追问是谁做的。 “这贫僧就不知道了。”不渡和尚一摊手,“太虞氏要鱬城交出凶手,被鱬城拒绝了,差一点太虞氏就要兴师动众灭了鱬城,好在左施主你们山海阁插手了,把太虞挡了回去。至于杀太虞少族长的人是谁,要是连左施主你都不知道,那就更别提贫僧了。” “我怎么觉得你对着鱬鱼很熟悉?”仇薄灯忽问。 不渡和尚一指戳到桌面上,赶紧地打了个哈哈道:“贫僧对各州的贫富略有研究略有研究,广闻了点。说起来,几位施主,我们是不是该打道回府了?明儿天祭时辰忒早,却也是场大热闹,几位难道不想瞅瞅吗?” 陆净还在出神地想是谁等在城门口飞了那一剑,回过神其他人已经都到酒馆门口了。 “喂喂喂,等等我!” 陆净一边喊一边拔腿追了上去。 “新折小枝花,罗帛脱蜡像生花——像生花嗳!” “冠梳儿卖也!冠梳儿卖也!……胡家嬷嬷亲造,手打穿珠也!” “……” 四个人站在小酒馆门口,一起看着绚烂如画卷的鱬城长街夜市。 长街无灯,游曳往来的赤鱬却将它照得瑰丽无比。 大如巨鲸的赤鱬从街道上空暮霞般流过,背上负着几名举糖葫芦的孩童。孩童嘻嘻哈哈地笑着,有顽皮的顺着鱬鱼的脊背往下滑,然后被赤鱬一尾巴抛起来,重新落回鱼背上。小些的成群结队在一个又一个摊子的木杆布帘中转来转去。 所有鱬城人,不论是站着坐着还是走来走去,身边总有那么三三两两的游鱼。 仇薄灯眼前浮起“归水”时的一幕,想起舟子颜说鱬城的人都是一尾游鱼,死亡就是他们回到了鱼群里……彼将不离,鱬城的人每次回头转首,目光掠过鱬鱼,就知道他们爱的爱他们的人一直在身边。 这是鱬城。 是人和鱼的城。 那一夜守在城门阴影里的人,心里一定藏了无穷无尽的愤怒和杀意。 他们的神明,他们的亲人,他们的知交,他们的归属,被那么轻蔑,那么无所谓地提起,在一些人口中成为“刮鳞炖汤”的玩意。 “换我我也拼死都要杀了那种牲畜不如的家伙。”陆净望着赤鱬从面前游过,忽道。 “我也是。”左月生说。 “阿弥陀佛。”不渡和尚双手合十。 “嗯。”仇薄灯应了一声,“走。” 四个人并肩走到街上,雨丝绵绵密密。 谁也没打伞,他们像鱬城人一样,踏雨而行。 走了一会。 左月生骂了声操:“我说!谁愿意回去拿伞!他娘的,这雨有够冷的。” “你去你去”陆净拉起衣襟,“快点快点。” “……凭什么我去?”左月生不高兴,“刚刚进店里的时候,是你搁的伞。” “呃……” 陆净语塞,但一行人都走出大半条街了,这时候再扭头回去,未免有些傻气——主要是他隐约记得当时酒馆掌柜好像还在后面喊了他们几声,只是当时他们义愤填膺,谁都没注意到,埋头就走,“我说!还是拔腿跑!” 怪不得舟子颜之前见有飞舟降落,就要急匆匆地赶过来送伞呢。 这鱬城的雨,冷得简直见了鬼。 “得得得,”左月生无可奈何,一撸袖子,“跑就跑!跑就跑!来来来,谁最后一个到谁罚酒——”话还没说完,他就“咻”冲了出去。 “死胖子你耍赖!”陆净骂骂咧咧地跟了上去。 “贫僧也来。” 仇薄灯倒不觉得这雨有多冷,见他们三个一溜烟,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一时有些无语,过了好半晌,刚想追就被人抓住了袖子。 一转头,是个不认识的小孩子。 “胡嬷嬷让我把这个送给你。” …………………… 符合陶长老要求的离城祝司最远的宅子。 “这是……赤鱬的鳞砂?赐红?” 仇薄灯就着烛光仔细打量手中的青花瓷盅。小小一个瓷盅,打开后,里面盛着朱砂般的红膏,色泽秾丽。 “我拿这东西也没用?” “可以用来点命鳞。” 原本始终安静待在他袖子中的小木偶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地上,抽长拔高,化为了一道成年男性的身影——师巫洛出现在房间昏暗的光里。 师巫洛微微俯身,隔着仇薄灯的手握住青瓷盏。 他本来就有些苍白得似鬼非人,借巫法化成的这道化身干脆直接半点活气也无,手指冷得像冰一样。仇薄灯被冻得一哆嗦,有些想挥开他,眼角余光一侧,忽然顿住。 这人的化身比前日虚幻了许多。 “你受伤了?” 第33章 眉眼盈盈点绯鳞 “无大碍。” “哦。”仇薄灯点点头, 蓦然又问,“不是巫法化身吗?骗我?” “是巫法化身。”师巫洛与仇薄灯的手一碰即分,他拿起盛放绯砂的天青瓷盅, 转到桌子的另一侧,“没骗你。” “那前几天怎么不见你说话?装傻?” “若木灵偶只有施以秘术, 才能把刻偶人的灵识一并附过来。”师巫洛略有几分局促地解释, “除此之外,就是个普通的巫法化身。”他把青瓷盏放到桌上, “……点命鳞要灵识亲至, 你……” 他原想说, 你如果不高兴,以后我就把灵偶上的秘术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口边, 又不太愿意说出来。 “点命鳞?”仇薄灯以指在浅盅中一按一撇,再转过来的时候,指腹染了一抹明亮通透的红,细砂星星粼粼上升,很快地指腹又恢复了冷白一片, 什么都没剩下, “你不是十巫之首吗?还会鱬城的东西?” “嗯。” 师巫洛低低地应了一声, 自袖中取出根乌木笔。 笔头长约一寸,管长五寸,霜毫锋齐腰劲,管身刻有古篆,非十二洲文字。师巫洛以盅盖收了些鱬城的天雨进来, 将笔尖略微打湿后, 就浅盅中仇薄灯擦出的指痕倾斜蘸下, 赤红迅速爬上霜毫,待绯砂化入笔身,色泽浓厚饱满后,于瓷沿一掭留下几笔薄朱。 仇薄灯一言不发看他做这些,脸上没什么表情。 直到师巫洛执笔,手顿在半空中,他才微一抬头,把脸偏转到光下。 笔锋落到眼角的一刹,有些许烫,初时像一点细碎的火星落进皮肉里,不至于疼痛,很快就散进骨里,于是又像一捧温热的水,滴落下来便被人抹开。仇薄灯看不到师巫洛怎么运笔怎么落锋,但他本身就善工笔,不用亲眼看,根据笔毫的走势笔力的轻重就能在心里如出一辙地重摹出来。 落笔如霞云初崩,泼溅出一星厚血,随即抹开,便如蝉翼般淡去,渐远渐消,最后回锋枯痕成纹,一线一道。 “好了。” 师巫洛手腕平稳,画好最后一道鳞纹。他终于安心了些,微不可觉地松了口气,刚起笔要把手收回来,原本就有些虚幻的身形猛地又一淡。苍白虚幻的手一颤,原本稳稳执在手中的笔一抖。 酝于笔毫中的余砂飞出,滴溅到仇薄灯眼角稍向下的地方。 无意间,就像点了一滴朱泪。 师巫洛一愣,本能地伸手要去擦掉,却被仇薄灯隔开了。 “还行,”仇薄灯拔出太一剑,就着雪亮的剑身审视,“还挺好看的。” 命鳞如彤,古艳姝丽。 一点余砂不偏不倚落在眼下,像血像泪,似喜似悲,陡然有了几分逼人的邪意。 师巫洛慢慢地把手收回袖下,一点一点地蜷起,握紧。 仇薄灯看着太一剑的剑身。 “你知道吗?”他忽然笑,眉眼盈盈,鳞与泪一起活过来,“以前我疼,我就笑。” 白蜡燃过细结,烛芯爆出一星暗火,烛焰先一暗随即向上一跳,又一亮。师巫洛心里忽地就一窒,疼得几乎维持不住法身……他又想起那一日,他穿过枎城东三街的熊熊天火,就见到红衣少年在烟与焰中踉跄起身,挥剑。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就像心底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世界了,一点也不留恋了。 “我以为笑就不疼了。” 师巫洛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只感觉胸口喉中仿佛堵了无数东西。他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就疼得这么厉害。 “后来我发现,笑就笑疼就是疼。” 说什么无大碍,说什么笑就不疼。 骗得了别人,骗得了自己吗? 仇薄灯把太一剑朝桌上一丢,往椅背上一靠,脸庞半明半暗,沉进阴影里。他的声音静如深湖,隔着层冷冷的冰,喜怒都没办法分清。 “回你的南疆去,少来碍眼。” …………………… 南疆多山,多恶木。 林密不见天日,荫浓而冷,古褐的树干板根如剑如墙,纯黑的玄武岩祭坛就隐没在一圈高木的包围之中。盘绕在树上的藤开出暗铜色的铃铛花,风一吹就一片一片,叮叮当当渺渺茫茫地响起来。 师巫洛在铜铃声中醒来。 他睁开眼,瞳孔印出交错纵横的树干,印出浓得近乎墨色的阔叶。 “怎么提前醒了?” 旁边有的人把烟斗敲在石棺上,磕出些没烧尽的灰来。 不论中土和其余诸洲对南疆有多忌惮反感,觉得它有多蛮荒,南疆的一样东西他们怎么也离不开,那就是烟草。烟叶只出南疆,便是有商人费尽心力地把它移种到别的地方去,长出来的也不是南疆巫烟的味道。 以前有个笑话,百氏族中,常余氏族长曾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痛斥巫烟为“蛮野之民,巫蛊之术”,称其“流毒万里,不可不防”,号召天下人一起戒巫烟,防南蛊。常余氏向来以文见长,族长更是学富五车,用词恳切,字语激昂,辞烟赋一出,空桑三月内明面上几乎没再无南烟踪迹。 就有客人去拜见常余氏,称颂此“乃公之大德”。常余氏刚一拱手回礼,袖里就飘出缕烟云来。 客奇而笑,问:“公何藏巫烟哉?” 常余答曰:非巫烟也,此乃天外之云。 袖烟一出,空桑烟鬼顿时重现街头巷尾,吞云吐雾比以往更盛,不仅如此,还互相夸笑说,我们抽的哪里是南疆的烟啊,这是常余族长袖里的天外之云。 师巫洛从棺中坐起,没回答。 守在石棺边辅助他施行秘法的是位枯瘦的老人,干巴巴只剩一把骨头,穿件蜡染的宽袖短衣,腰间挂着一串雪银打的蝙蝠。见师巫洛不回答,就啪嗒啪嗒地继续抽自己的烟。师巫洛走出棺材,经过祭坛正中的飞鸟骨架时,把一张面具摘下,挂了上去。 与枎城祝女刻的那些面具不同。 师巫洛的这张面具以黑木刻成,以金粉描线,眼部深而长,挂到飞鸟骨架上时,仿佛是一张盘旋高天的苍鹰面具。 “被赶回来了?” 背后的老人冷不丁地问。 师巫洛的脚步顿住。 老人试探了个准,便继续老神在在地抽起烟。 “他让我回南疆。” 师巫洛提着绯刀,背对他。 老人把烟斗磕了磕,掰指算了算,发现这是他们的首巫大人今年来第四次和他们说话,真不容易啊……难怪族里的那群小兔崽,一个比一个怕他。 “就这样?” 老人问。 如果只是这样,不至于一醒就直接闷不吭声地又提了刀,准备去穷岭里斩蛇屠妖……再这么下去,族里那群小子,以后都没地方磨砺了。 “……” 师巫洛沉默了很久,没回答。 祭坛上插着火把,火把的光印在石面上,照出石头年深日久的纹路。他看着黑石与暗火,想着烛下仇薄灯眼角的命鳞和……那最后一点像朱泪也像血,但两个形容,不论是哪个,师巫洛都不喜欢,都不想用。 他只想把那一点擦掉。 “哦,”老人明白了,“他生气了。” “嗯。” 也许也不仅仅是生气。 在最后那会,仇薄灯就像极其偶然地打开了一扇门,没等他走近,就又冷冷地,带着某种极度尖锐的情绪把门砰地关上。 老人叹了口气,转过身,不出意料地看到师巫洛紧紧地握着刀柄,苍白的手背上有血慢慢爬过,渗进刀鞘里。 他不知道回到南疆前,师巫洛和什么人拼杀过。 即使对于巫族,师巫洛也是神秘难懂的存在……这么多年了,巫族的人都习惯了他们的十巫之首总是一声招呼都不打地离开,或去往大荒,或去往中土,走得时候沉默寡言,回来的时候一身伤痕。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带这么重的伤回来。 其他的大巫都被吓了一跳,就算百氏族立刻出现在眼前,立刻发起进攻也不会比这更让人担心了。 旁人着急上火,重伤的人自己什么解释都没有,只丢下一句话: “开祭坛”。 “他让你回来,你就真只打算待南疆了啊?”老人敲了敲烟斗,这回什么都没敲出来,便从腰上解下捆草叶,一点一点填进去,“他没教过你什么叫……叫锲而不舍吗” 老人原本想说的是“死缠烂打”,词到嘴边转了转,觉得对那位有点大不敬,又临时换了个文雅点的。 “……” 师巫洛直接朝祭坛下走去。 “就算是他说的,你也不能全听,再说了,他只是让你回南疆,又没说你不能再去找他。”老人在烟雾里咪起眼,习惯了十句话九句不会得到回答的待遇,“你不去找他,就有别人去找他了。” 背后脚步声一停。 “对了,”老人急忙补了一句,“你好歹先去巫咸那里,把伤治一治,就这样直接去找他,当心又被赶回来。” 脚步声朝灵山方向去了,老人慢悠悠地吐出口烟,叹了口气。 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是他教的没错……可一些事,是不能等那个人来教你的啊。 过了一会,一背上负箭的巫民步履匆匆地走了上来。 “巫老,太乙来信。” 老人把烟斗磕在石上:“拿来。” ………………………… 舟子颜恭恭敬敬地将太一剑捧上圜坛。 鱬城的大小祭祀,都在这里举行,但与前日举行“归水”相比,场面无疑郑重了许多。四方棂门下各立十二名祝师祝女,具敛容负剑。舟子颜将太一插至高台上后,陶容长老站在第二重坛上,低喝一声:“起!” 水声哗啦。 圜坛之外,数里银湖中,一片片青瓷碟破碎而出,水珠飞溅里,瓷盏中心的红烛“呼”地一下齐齐燃了起来,仿佛水面上忽然生出无数片荷叶,荷上开出无数红莲。水纹与火光碰撞,转瞬间构成一个天地交融的阵。 水阁中旁观的娄江倒吸一口冷气。 “真厉害啊……” 他喃喃道,神色复杂。 烛火的每一次明暗,水波的每一次变幻,都是阵术的一次流转,如非亲眼目睹,他是绝不可能相信,这世上竟然有人能同时计算火光和水纹,然后以这么微妙流离之物,布置出一个静谧无比的阵。 长老们的评价没有错。 舟子颜的确是山海阁古往今来的第一天才。 如果他没有离开山海阁,没有回到鱬城,没有在数亿鱬鱼上耗尽光阴,谁都能肯定地说他早已名震天下。 有些人就是这样,他生来就仿佛只为了让世人惊叹。 “靠……”左月生也在喃喃,“什么情况?太一剑怎么不抽他?仇薄灯,你这破剑,忒不是东西了?” 仇薄灯坐在栏杆上,面对祭天这么郑重严肃的事情,他屈起一条腿,往膝盖上搁了个果碟,挑挑拣拣地寻找能下口的。闻言,头也不抬地回左月生:“主要看脸。” “看、看脸?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长得不够好看。”仇薄灯解释。 “我呸。”左月生勃然大怒,“我以前瘦的时候,也是个风度翩翩的玉面小郎君好吗?” “什么?”陆净奇了,“左月半,你还有瘦的时候?” “……” 娄江深深吸了口气,再次觉得自己和这几个家伙站一块,就是个错误。 他正准备绕过几个二世祖,走到别的地方,就听到叶仓问仇薄灯:“师祖,你觉得他们能不能成功啊?祭天真的能驱逐瘴雾吗?” “能是能……”仇薄灯想了想,“《东洲志》里记载过一例,不过几千年了,东洲也就成功了那么一例。” “既然这样,”叶仓有些困惑,“何必大费周章地祭天?直接等瘴月它自己过去不就好了?” 娄江脚步一顿。 是啊,为什么不等瘴月自己过去? 虽然鱬鱼处于休眠时令,但只要有鱬鱼在,瘴雾就不会侵入城池里,并不需要费这么大力气举行祭天啊?更奇怪的是,为什么陶长老竟然也答应了? “仇长老,”娄江转了回来,“您看的《东洲志》里提及的那次祭天,具体是什么情况?” “东洲次二脉有城,曰淮……”仇薄灯拈了枚梅子,顺口答。 “开始了。”不渡和尚打断他。 在那一瞬间,他们听到了潮声。 这里一片由不知多少年的积雨汇聚成的湖,湖面虽广,但是不算太深,鱬城又离海数千万里,海水再怎么汹涌都影响不到这里。但他们的的确确听到了潮水的怒吼! 湖面沸腾起来,水一波波地拍打着冲击着亭亭而立的一盏盏青瓷,滂沱的大雨从天而降,瀑布般从天上冲向地面,以某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气魄,撞进湖中后,又从四面八方重新卷起。水声在这一刻浩大如潮。 “蜡烛!蜡烛!”陆净指着湖中的青瓷盏,“你们看!没有灭!” 是的,水浪凶猛,但水中的蜡烛却没有灭。 不仅没灭,反而越燃越旺。 “是陶长老。”娄江低声说。 陶长老立在圜坛上,灰袍猎猎作响,天高地厚,无穷的威势压向他的肩头。这位在天雪舟上与仇薄灯三人放赖的老人,忽然就腰背挺直,忽然就睥睨得随时都可以提剑赴秋郊斩鬼母。 他以一己之力支撑起整个沟通天地的阵法。 “呜呼!古之鸿蒙,混沌两间!” 上下形考,天地遂分。 天载日月,地负万民。 厚土瘴迷,瘟疫恣横。 后有神虹,化而为鱬。 明晦有时,枯荣有城。” 棂门之下的祝女祝师俯仰叩拜,绕柱而歌,女声尖锐,男音粗狂。 “他们唱的是什么?”陆净问。 “《般绍经》。”不渡和尚低声回答,“是鱬城人自己的天地说,他们认为古时世界混沌。后来天地分开,把浊气留在了地面,人被瘴雾驱逐流浪在大地上,悲苦之极无以言表,便向上天祈祷。苍天便降下一道赤虹,赤虹化为神鱬。” 神鱬驱逐瘴雾,于是人们在神鱬游栖的地方,建起了一座城,从此雾散便出城耕作,雾聚便待在城中休息。 《般绍经》不长,却唱过了天地初分,唱过了城墙拔地而起,唱过了人鱼相契,唱过了商旅往来不绝织机。 上歌青冥,下颂黄土。 最后舟子颜在高处,三跪九拜,声音高亢而凄厉: “天怜我民!请以日月。 日来月往,草木欣欣。 天怜我民!请以□□。 □□有序,鸟兽兴兴。” 万烛沐水而上,火光被水珠折射,亿万道水光亿万道火光交错,转瞬,光越过整个城祝司,向上下东西,南北四方铺展而开。瞬息之间,整座城,都被笼罩在了光里,从天而降的雨,地面流淌而过的溪,全成了阵的一部分。 鱬城家家户户,门口都设一瓷盏,点一红烛。 男女老少,齐齐顿伏下身,三跪九拜: “天怜我民!请以日月!” “天怜我民!请以□□!” 声音碰撞,聚往城池中心的三重圜坛。 陶长老为一城之声势,百万人之念想所牵,冠碎发乱。狂风穿过四方棂门,与水火一起,灌进高台正中心,如百川汹涌入海。 海浪狂潮中,舟子颜一点一点,艰难地站起来,如负万钧。 “请以日月!请以□□!” 他站直身,两袖一振。 山风海啸。 天地之间光与水的洪流倒卷,卷向陶长老,卷向待在水亭中的不渡和尚、叶仓、娄江、陆净、左月生……以及仇薄灯! 第34章 白衣若我 鸿宇忽空时岁忽寂。 左月生看见绵延而去的群山、陆净看见轩窗前水蓝长裙的女人、叶仓见熊熊天火里燃烧的苍木、娄江看见两道正在倒下的身影……许许多多熟悉而远去的面孔和事物在瞳孔上一掠而过, 光线破碎折转。 被它们淹没,就像被一场陆离的梦淹没。 “混账!” 陶容长老暴怒,大鹏般一跃而起, 拔剑斩向圜坛最高处的舟子颜。 “你在做什么?!” 剑光快如闪电,舟子颜被劈成两半, 却没有一丝血花迸溅出来。 他的身影如太阳出来时的露一样, 迅速地蒸发、消散。四周的天青瓷纹、殷红烛火、水雾霞虹……全部迅速褪去色彩,仿佛画布被斩破, 陶长老连人带剑撞进宣纸背后的另一个灰尘暗淡的世界。 无风无水也无火。 青瓷盏立在龟裂的湖面, 蜡烛燃尽只余一段焦黑灯芯, 四柱棂门下的祝女祝师不见踪迹,水亭里的仇薄灯等人也消失了。 “水月镜花……不错,好阵术。” 陶长老站在舟子颜刚刚立着的地方, 衣袖缓缓落下。 “这些年你长进不少。” 天穹是灰色的,圜坛是灰色的,回廊阁楼亭台以及更远的一切房屋也都是灰色的,唯独物影深黑。 “雕虫小技,让老师见笑了。” 舟子颜隐没在黑暗里, 不见身形。 “教你阵术的人本事神鬼莫测, 这要是雕虫小技, 山海阁的所有墨师都该去死一死了。”陶长老说。 他右手把剑垂下,被剑尖一点寒芒指着的石面仿佛承受不住某种锋利,无声无息地出现蛛网般的裂痕,左手却滑出一杆烟斗,径自抽了起来。 “谁告诉你我们要来鱬城的?他们允诺了你什么?” “老师不是听到了吗?”舟子颜似乎笑了笑, 圜坛周围建筑的影子一点点拉长, 渐渐盖过湖底长出的青瓷枯荷, “期我以日月,期我以四/风。” “蠢货!” 陶长老呵斥,烟杆在虚空中一敲,磕出几点暗红的火星。火星迸溅,落到湖底,落到水榭亭台扭曲的影子上,转瞬就把它们灼烧出白色的灰烟。 “愚不可及!冥顽不灵!什么人说的话都信?以为给那些家伙当走狗,替他们卖命,他们就真的会履行承诺吗?我看你的长进是长进到狗身上去了。” “老师责之有理,可山海阁现在不也在当百氏的走狗吗?”舟子颜微微欠身,仿佛仍在从前的课堂上,等着老师解惑,“百氏南伐巫族,借道清洲,山海阁不仅应许,还伸以援手,这不是争当百氏的马前卒是什么?又或者——” 他打见面起就始终毕恭毕敬,一直到现在,长久以来扎在心底的那些尖锐刀剑陡然在声音里破鞘而出。 “这也是您说的权衡?” 烟斗悬停半空,四下死寂。 “恨我恨很久了?”陶长老慢慢地抽了口烟,吐出的雾模糊了他的眼,“安排住处的时候,是不是松了口气?毕竟我要是住城祝司里,光是克制杀意,就要花很大力气,很容易露出马脚。” “子颜不敢。” 舟子颜冷冷地说。 “以前我就最烦你这个德行,心里拗得跟头牛一样,脸上口里还要什么都应好什么都应是。恨就是恨,还非要执什么弟子之礼,没点少年气。”陶长老松开烟斗,任由它磕落在黑石上,剑插至身前,左手与右手一起握住剑柄,白发被风吹动,“不过,恨我恨山海阁,都可以,唯独不该对太乙那位出手。你手里还提着他的剑?什么时候学会忘恩负义了?” 舟子颜低头。 太一剑在兵匣中,剑身微颤,竭力想破匣而出,却被十二根铜链紧紧锁住。 ——我有一把剑。 ——想祭天,就来找我借剑。 红衣少年撑开纸伞,拨开雨帘,渐行渐远,声音却被雨水留了下来。 舟子颜闭了闭眼:“他说鱬城很美,可这美是从心脏里飞溅出的血色,是最后一刹了……生无可期,死无可惧,负恩负义,子颜今日亦有权衡!”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冰寒。 “老师,请指教!” 世界被黑暗笼罩,阴影铺天盖地。 …………………… 灰墙灰瓦灰檐。 左月生呆呆傻傻地站在潘街上,一时只觉得自己走进了鱬城的影子里。 “他娘的,”他喃喃,“这是怎么回事?”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不渡和尚在他旁边,左顾右盼,“这是水中月,镜中花。” “什么、什么意思?”陆净没听明白。 他不仅没听明白,他甚至没搞懂眼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只记得,刚刚还在举行祭天仪式,千灯万火,辉煌无比,然后那谁……哦,舟子颜双袍一振,原本连接天地的水流就朝他们卷来了,在光影中他又看到了坐在窗边的娘亲…… 再然后,醒来就发现自己站在潘街。 潘街的一切,都还和他们昨天游览夜市时一模一样,。 发冠钗头的铺子还在卖发冠钗头,卖新折小枝花的还在卖新折小枝花,左月生为了一文钱大费口舌的提笼铺子也还在……人和物都没变,只除了所有东西几乎都褪去了色彩,变得灰沉沉一片。 之所以用“几乎”,是因为绯绫朱绸的红色还在。 但街上没有了游曳的鱬鱼,没有了流转的鳞光,这些布匹绫绸在一片灰蒙中,就仿佛是一捧捧泼溅开的血,令人心惊。 “意思就是我们被困进杀阵里了!” 娄江脸色铁青地拔出剑,警惕地看着那些静止不动的人。 “水中月镜中花,都是虚假不实之物。我们刚刚看到的祭天仪式只是个伪装……只是表面上看起来是在祭天!实际上,真正运转的阵术是个幻阵!是冲我们来的!他是在举一城之力来杀我们。操!” 说着说着,娄江终于醒悟了什么,忍不住破口大骂。 “说什么挪移阵被鱼啃坏了,骗他娘的个鬼啊!明明就是这小子知道我们要来,提前坏了挪移阵。他是十足把握,陶长老会愿意帮他举行仪式,他没把握直接和陶长老正面对抗,就用这种方法,借陶长老的修为来启动阵法……” “什么?他不是陶长老的学生吗?弟子弑师,十恶不赦啊!”左月生心说不至于,难道老头子当初气人跑回鱬城奶孩子时骂得太过,让舟子颜记恨到了现在,“再说了……有仇那也是跟陶长老他们的,关我们什么事?对了!” 左月生忽然发现了什么,急急忙忙地四下张望起来。 “我、你、陆净、秃驴、叶仓……等等!仇大少爷呢?!” 娄江一惊,急忙跟着四下环顾起来。 他倒是隐隐约约记得被扯入阵时,陶长老似乎发现了什么,朝舟子颜出剑了,此时没看到陶长老并不意外。但就像左月生数的一样,他、左月生、陆净、叶仓还有不渡和尚,一行五人,全聚集在鱬城夜市的潘街上。 独独少了个仇薄灯! “贫僧想……”不渡和尚幽幽地开口,“这杀阵,似乎是冲着仇施主去的。” “真的假的?秃驴,你可莫要开玩笑,”左月生一下子跳了起来,“我靠!我还以为他是因为仇薄灯把剑借给他,所以特地放仇大少爷一马的!到头来居然是专门等着要杀仇大少爷的?这也忒没心没肺了?” 口上这么说着,左月生下意识回头看了陆净一眼。 两人一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到压不住的惊慌和担忧。 别人不知道就算了,他们可是清楚仇薄灯一身业障的事。眼下一听舟子颜煞费苦心地要杀仇薄灯,下意识地就想到了那方面去,心说别是哪里走漏了风声,舟子颜知道仇薄灯是个“邪祟”,所以一心想要除魔正道? 不然舟子颜和仇薄灯无冤无仇的,怎么早早地就等着杀他? “这怎么办?”陆净慌里慌张地问,“仇薄灯修为那么低,我们得快点找到他。” “恐怕没那么好找,”不渡和尚摇摇头,“贫僧不才,略通些阵术,舟城祝设的这阵,不止一重幻境。他以圜坛为阵基,圜坛三重,幻阵应该也有三重。依贫僧之见,贫僧与几位施主应该是在最外层的幻阵,陶长老则在中层,至于仇施主……大概是在最深一重幻阵里。” “你们看!” 叶仓四下张望,不死心地想找到仇薄灯,突然眼角的余光瞥见街道两侧的异样。 “他们脸上那是什么?” 众人齐齐看去。 潘街原本静止不动像被定格在某一刻,整条街的人都像刚从瓦匠搅拌好的浆里捞出来一样,灰扑扑的。但此时,灰浆泥人的眼角渐渐地出现了一点红色,红色迅速生长,转瞬间变成了一小片鱼鳞。 “命鳞。” 不渡和尚低声道。 命鳞出现后,寂静定格的街忽然又变得人声鼎沸。 “新折小枝花,罗帛脱蜡像生花——像生花嗳!” “冠梳儿卖也!冠梳儿卖也!……胡家嬷嬷亲造,手打穿珠也!圆润润一点朗月,明晃晃一弯弦钩,金澄澄一眼招,亮灼灼两穗飘!玉沉沉好个钗头……” “削刀磨剪!阿有难哉!” “……” 市井的叫卖声再次从四面八方袭来,但被叫卖声包围的左月生等人却不再觉得这些声音绵软温柔如唱歌!街道上,货郎小贩,伙计掌柜,老人小孩,女人男人……全都扭过头,齐齐地盯着他们,眼睛漆黑,令人如坠冰窟! “我觉得……”陆净声如蚊呐,“比起我们杀进最深重的幻阵去救仇大少爷,还是仇大少爷提剑杀出来救我们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放你娘的狗屁,”左月生蠕动嘴唇,“你丫忘了,仇大少爷的剑被在姓舟的那个狼心狗肺的家伙拿了。” 说话间,左月生后退了一步,撞上娄江。娄江又撞上叶仓,叶仓又撞上不渡和尚…… 几个人聚拢成一圈,握紧刀剑。 磨刀匠率先扑出,紧接着,整条街的人都涌了过来。 血花飞溅而出。 …………………… 嘀嗒嘀嗒。 雨落到水银般的湖面,泛开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圆。 圜坛还是那个圜坛,湖还是那片湖,湖里依旧亭亭地立着无数荷叶般的青瓷碟,碟上的红烛依旧燃烧着,水纹漾漾,火光盈盈。但棂门下没有祝师也没有祝女,圜坛上没有陶长老也没有舟子颜,水亭中也没有左月生等人。 这里安安静静,无风无潮。 雨绵绵不绝,从天而降,将最高处的石台笼罩其中。 一身白衣的少年,十指交叉,躺在石台上。 他穿红衣时飞扬跋扈,眉眼尽是矜骄,但眼下身着白衣静静沉睡却显得格外地秀美沉静。细细的雨珠沾在他垂着的眼睫上,凝如晨露后滴落滚过眼角的绯鳞朱泪。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茫然地睁开眼。 “……我,是谁?” 第35章 似梦非梦转头空 雨落进少年的眼睛, 渐渐地,刚醒时的茫然不见了。他无声地凝望了许久天空,觉得这个场景依稀有些熟悉……就像已然不是第一次在长梦后醒来, 在无人之处低声问自己是谁, 而四周空空, 没有人告诉他答案。 没人告诉他也没关系。 他翻身坐起, 双手撑在石台上, 居高临下地俯瞰圜坛周围的粼粼水光。 “赵、钱、孙、李、周……”他把圜坛周围一圈的青瓷灯盏挨个地数过去, 宛如小时候孩子们采了一捧花后,挨个数花瓣,由最后一片来决定某件事的答案,“……伊、宫、宁……仇。” “好了。” 他满意地停下来。 “我姓仇。” “你还差了二十六盏没数呢, ”有人忍不住出声提醒, 离圜坛不远水亭的立柱阴影里浮现出道修长的身影, “按这么算, 你该姓怀才对。” “我没打算按一圈的盏数来啊, ”少年温和地解释, “数数这种事, 数到自己喜欢的, 就可以停下了。你不懂么?” 他合眼深眠时恬然安静,匍一睁眼,就算一身白衣, 言辞恳切,也透着点邪气……如果小时候, 他真的也用过数花瓣奇偶的方式来决定做不做某件事,那到最后他一定会面不改色地把多出来的那一片毁掉。 “歪理,”昏暗里的人笑了一声, “你为什么不问我,你是谁?” 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问你才不正常?”少年奇怪地反问,“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揍过你,得罪过你。问你我是谁,万一你随便编个乱七八糟的名字,又或者干脆报个江湖魔头的名字给我,我是信还是不信?” “……” 暗处的人一时间竟然分不清他到底是真忘了还是没忘,是入阵了还是没入阵,过了会顺着他的话又问。 “姓仇,名呢?” “仇……” 少年环顾四周,看到一盏青瓷灯摇摇曳曳,火光单薄。 “薄灯。” “我姓仇,名薄灯。” “仇薄灯。” …………………… “仇薄灯到底是招惹了什么仇家啊……” 陆净有些麻了,提着刀站在潘街的正中心,连根指头都懒得动弹一下。 “费这么大力气来杀他……我说,要杀人也不用每次都搞得这么复杂?提把刀直接踹开他房门便砍不就得了,又或者买几个杀手刺客,蹲在酒馆里,趁他喝醉就‘咻’一下,不好吗?” 左月生翻了个白眼:“陆十一,你想得也未免太简单了。今天谁提刀踹他房门,明天太乙就提刀踹谁坟门你信不信?” “我信……”陆净有气无力,“所以,舟子颜是疯了吗?敢对太乙小师祖下手,他不怕太乙把鱬城平了吗?” “一般来说,搞这么复杂,主要是两种原因,”不渡和尚转着他的佛珠,“要么想杀的人太强,正面下手杀不了。要么想杀的人身边背后还有不少人,得一起灭了。仇施主修为刚及明心,想来便是后者了。” “什么原因都无所谓了,”陆净崩溃地喊,“我只想知道这他妈的又是什么情况!” 他一指完好无损的潘街。 “能不能让人死个痛快?!” 无怪乎陆净如此暴躁。 一开始陆净里三重外三重地被潘街上的人围住还有点紧张,真打起来却发现很轻松,这些人力气和普通凡人没有差别,就算是修为最低的左月生都能一次性撂倒好几个。结果,等到一条街都被清理干净后,几人刚要离开这条街去其他地方,就觉得眼前一花,意识一恍惚。 等再次清醒,就发现自己又站在了一条和最初一模一样的潘街上。 刚刚被杀死的那些人,又都好端端地立在街道上。 反复数次后,陆净快崩溃了。 就算是枎城一夜骤变,全城的人都被傀术控制,都没有这种循环来得恶心。 “陆施主稍安勿躁,”不渡和尚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我们入的是幻术杀阵,‘幻’者虚实相生,讲究的是‘攻心’二字。不论主阵的人让你看到什么虚相,都是为了干扰你的本心,让你灵台动摇,最后趁你神劳疲乏之际,出其不意地发动实击。故而万万不可烦躁,亦不可松懈!” “那我们怎么办?”陆净有些焦躁,“总不能永无止境地被困在这里?” 他们还得去救仇薄灯呢。 ……虽然,也许会是仇薄灯先来救他们。 “阵必有眼,就算是幻阵也不例外。”左月生说,“破了阵眼就可以出去了。” “好说好说,”不渡和尚道,“可惜这幻阵不比寻常。舟城祝是以水纹和火光布阵,水与光都是流转不定之物,阵眼随之变幻,恐怕难找得很。” “再难找也有个规律……” 左月生头大如斗。 “你们……你们就没有觉得这条街有什么不对吗?”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叶仓忽然开口。 “这条街从头到尾都不对劲!”左月生回他。 “不是,”叶仓看着街道两侧,语气有点不大确定,“你们没发现这夜市卖的东西很奇怪吗?” “啊?” 其余几人一脸茫然地看他。 叶仓向一个珠花摊子走了几步。这么多次循环他们也摸出了点规律,每一次重新开始到鱬城人生出命鳞发动进攻之间会有一段安全的间隙。 “没有杂嚼摊子。” “啊?”其余几人更茫然了,“杂嚼摊子?那是什么?” “……” 叶仓再次意识到这些人连平时最靠谱的娄江在内,都是些养尊处优不愁吃喝的家伙,别看他们也喜欢嘻嘻哈哈地东跑西闹,其实根本不知道最普通最平凡的人生活是什么样子。 “杂嚼摊子就是吃的。” 叶仓费力地和他们描述。 “早市的时候,一般都卖果子点心煎茶,到了夜市卖的就多了,像什么象水饭、熬肉、干脯、包子鸡皮、鸡碎、辣瓜儿、梅子姜、细粉素签……一般一份一份地放在匣子里,这种就叫杂嚼,很便宜的,十五文钱就能买到一大份。”叶仓努力回想,“不论是什么节日,只要是集会,都会有这些东西。不过我昨天没出门,不知道是不是幻阵才这样……” 左月生回忆了一下:“昨天我们逛夜市的还真没看到这些,唯一卖吃的地方,是酒馆里……仇大少爷还嫌弃卖的东西难吃至极呢,我记得他烧鸡烧鸭一口都没碰,一大碟果子挑挑拣拣只吃了两个。 ” “你们买酒和食点花了多少钱?”娄江意识到了什么,追问。 “不是我付的钱,我当时数提笼去了,没……没听到。” 左月生干咳两声。 娄江明白了。 十有**是左少阁主这个铁公鸡,抠门怕出钱,一进酒馆就先躲到位置上,好让仇薄灯和陆净两个不把钱当钱的家伙去买账。 “五十一两银子。” 陆净回答,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完全是因为他的侍卫都死在了枎城,这还是陆公子第一次付钱买东西…… 原本他也是个出门必定前簇后拥的家伙。 “五十一两……银子?”叶仓抽了抽脸颊,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靠!”左月生一下子跳了起来,扭头就往酒馆的方向走,“这他妈的什么黑店?走走走,老子就去砸了它!” “怎、怎么了?”陆净一头雾水。 “陆大公子,”叶仓有气无力地解释,“一斤烧酒通价十六文,便是最贵的也不过一二两,一斤鸡肉约十四十五文,果点按碟算约六七文……您这一顿五十一两银子,被宰得简直、简直说您是冤大头都辱没了冤大头。” “不一定。”娄江低声说,“你刚一说,我还想起件事来。” “什么事?” “入城时,我们一路穿过了几条最主要的商街,我没看到哪怕一间的食铺……不过当时鱬鱼游曳之景太盛,又满目绯绫红绸,我只当是鱬城以布坊丝行为主,没有在意。现在想想,的确很奇怪。”娄江顿了顿,略微有些不舒服。 其实没太过在意的原因不止是觉得鱬城以绯绫闻名。 还有就是他修为已过定魄,早就辟谷了,虽然平时没有什么修仙者的架子,可许多时候总是会忘记,凡人和修仙者不一样。 凡人是要一日三餐的。 衣食住行,食,对凡人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他定了定神,复又问陆净:“那你们昨天在酒馆里,有没有见到人因为店家要价太高,和掌柜伙计吵起来?” 陆净摇摇头,叫屈道:“要是有,我也不至于真那么傻好吗?” “这就是了。”娄江环顾四周,后背缓缓爬过一丝寒意,“食价高得离奇,店中之人却没有异议,只有一种情况——” “这座城,本来就没有多少吃的了!” 说话间,街上的人再次生出了命鳞,叫卖声复又响了起来。 “冠梳儿卖也!冠梳儿卖也!……胡家嬷嬷亲造!” “新折小枝花,罗帛脱蜡像生花!” “……阿有难哉!” “……” 熟悉的市井吟唱百端,熟悉的起伏承转绵软。众生百态,唯独缺了血肉之胎活下去最重要的柴米油盐。 左月生一步步后退,退到不渡和尚身边时,忽然转身横刀,朝他的天灵盖劈下! 铛—— 不渡和尚双手合十,灿灿如金地夹住了左月生的刀。 就在左月生出刀的瞬间,陆净一步跨出,封住了不渡和尚后背的退路,叶仓和娄江慢了一拍,但也很快地就一左一右,将刀剑牢牢架到了不渡和尚脖子上。 “几位施主这是何意?”不渡和尚一脸惊色,“不要内讧啊不要内讧!” “秃驴!装什么傻!”左月生死死地把刀往下压,“‘来鱬城之前,你就口口声声说过,我们会遇到血光之灾。你对鱬城熟悉得压根就不像第一次来,昨天酒馆里你也说过,‘这鱬城夜市难得遇上’……妈的,你个满嘴谎话的秃驴!老子看,你就是舟子颜安插在我们中间的内应!”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贫僧的确是第一次来鱬城!” 娄江冷着脸,把剑往里压了一分。 “唉唉唉!贫僧冤啊!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一直都说的是真话,只是你们不信罢了!”不渡和尚叹气,“几位难道忘了初次见面时,贫僧唱过什么吗?” “傻傻傻,疯疯疯,似假还真潜夔龙……”陆净回想了一下。 “走走走,游游游,”不渡和尚接口,“似梦非梦——” 他猛地把手一松,佛珠向上一祭。 金光大作,一轮烈日在灰色的大街上腾空而起。 “转头空!” …………………… “那是什么?”仇薄灯一身白衣,坐在圜坛最高层的祭坛上,远眺,发现西边城街的方向隐隐有日光闪动,“东边日出西边雨?” “没有金乌会落到地面上。” “你一直藏在暗处,是因为长得太丑吗?”仇薄灯冷不丁地问,“这种不污世人之眼的精神可嘉,不过你大可以走出来,我不看你便是了。” 暗里的人先是沉默,尔后叹息一声,从柱后转了出来:“放心,长得虽不算上佳,但还不至于污了你的眼。” 仇薄灯回头。 亭里站着一人。 水纹印在他脸上,有种如高远的寒意和尊贵。他长得绝对不算差,甚至说“不算上佳”都是自谦,那是一个就算褪下华服走进市井与匠人共饮,都让人觉得十分遥远的人。衣白如雪,不染凡尘。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他说。 第36章 3东边日出西边雨 “听起来像什么故人重逢, ”仇薄灯素净的指尖轻轻叩击石台,“不过未必不会是什么江湖骗子,毕竟侠客失忆后, 误把仇敌作知交, 也是经久不衰的戏码了。” “你怎么还是那么喜欢看戏?”白衣人也不生气,笑了笑,冲淡了他身上那种如帝如君般的尊贵, “什么都不记得了, 还记得千万种戏里的桥段?早知道该给你带盒银泥红脂, 让你一个把好坏都登台唱尽算了。” “的确。” 仇薄灯一按石台,从圜坛上跳了下去。 袍袖如鹤展开, 他落向池面, 却没有陷没进水里。他踏在青瓷盏上, 隔着粼粼水波和烛火与白衣人遥遥对峙。 “不报名姓吗?” “名姓么……”白衣人扫了一眼银湖中的灯盏,“姓怀, 名宁君。” “怀宁君, 这假名编得没水准。”仇薄灯踏着一片片青瓷, 从湖面上走过, 衣摆擦过火焰分毫未损,“虽然一时半会记不起来,但总觉得就算我以前认识你, 那也绝对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类型。所以……” 他抬起眼,眸光冷锐。 “有话就直说。” “有仇就拔刀。” 青瓷投在湖底的阴影随水纹缓缓移动,潜藏着无数瞬息万变的危机,仇薄灯的话仿佛令潜伏着的凶杀骤然绷紧。他与白衣人之间的距离已然很近,已然是拔剑挥刀厮杀的最佳距离。 怀宁君摇了摇头。 “你想多了,”怀宁君说, “我只是来请你看一场戏罢了。” “什么戏?” “东边日出西边雨。” ………………………… 雨。 寒透骨髓的雨。 “见鬼。”陆净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握刀的手都有些哆嗦,“死秃驴,你他娘的是想冻死我们?” 不渡和尚皱着眉头,做了个小声点的手势:“几位施主莫要高声,我们并未出阵。” “并未出阵……” 左月生皱着眉头,环顾四周。他们站在有几分熟悉的街道上,屋脊牌楼笼罩在蒙蒙细雨里,起伏斜飞的线条虽然还是显得十分阴沉黯淡,但已经不再是先前的那种一片灰沉。周遭的景象看起来,更像真实的鱬城——赤鱬未醒的鱬城。 左月生心里略微地打了个寒战。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赤鱬休眠的鱬城,岂止不瑰丽不辉煌,简直孤凄如鬼城。 不渡和尚说他们还未出阵,那这又是哪里? 不渡和尚叹了口气,把自己黯淡了许多的佛珠举起来给众人看:“贫僧这串佛珠是佛陀亲赐之物,贫僧原本是想凭借它强行破开幻阵,带诸位重返鱬城,以证清白。没想到佛珠将我们反过来带到了舟城祝的‘迷津’里了。” “舟……”娄江顿了顿,“舟谁的‘迷津’?什么意思?” “唉!!!迷津就是‘心魔’‘心障’一类的,称呼不同而已,意思差不多。”不渡和尚愁眉苦脸地叹气,“这事可就得怨我们佛宗的那些老家伙了,天天一口一个普渡众生普渡众生,整个法器都想着渡世济人,也不分分敌我。” 原来,不渡和尚的这串佛珠又名“渡迷津”。 入幻阵的人,心神被幻术所迷,算“迷津”的一种,因此不渡和尚觉得能够借佛珠的“渡迷津”神通出去。但他万万没想到,这幻阵是以灵识控制的,除了入阵者的心神外,布阵者的心神也是和幻阵相通的……舟子颜都能忘恩负义地弑师杀人,那铁定也早迷失本心了嘛。 “以贫僧的修为,似乎暂时无法驱动佛珠,让它直接渡化舟城祝,所以它索性把我们带进舟城祝的记忆里了……”不渡和尚无可奈何地一摊手,“意思大概是,让我们想办法把舟城祝引出迷津。” “大爷的,”左月生抽了抽嘴角,“这也太坑了?这小子一心想杀我们,你这破珠子居然还指望我们去感化他?我们拿什么感化?就算我们带把剃刀跑过去给他剃个秃头,他也不见得就会立地成佛啊!” “嘘。” 娄江一打手势,眼睛死死地盯着街巷的另一头。 “他来了。” 只见舟子颜果然牵着一个孩子走了过来,几个人下意识想躲,但双方距离极近,街道两侧又没什么东西好遮身,仓促间舟子颜走到了面前。 众人惊得个个手按刀剑。 “快到家了,不能再和你娘吵架了。” “可是,我想当祝女。”小姑娘揉着眼睛,“子颜子颜,你和我娘说好不好?你现在是祝师了嘛,你和我娘说,我娘会同意的。” “这个……” 一大一小沿着街慢慢走远了。 左月生慢慢地松开刀剑,和陆净对望了一下。 迷津里的舟子颜,比他们见到的时候要更年轻一些,还只是名祝师,哄小孩的架势也远没有他们见到时那么轻车驾熟……说实话,他们和舟子颜也没什么交情,猝不及防被暗算时心情更多的只是种“日你大爷,居然敢对老子下手”的愤怒,甚至还想过,这姓舟的是不是像枎城前城祝一样,又是一个王八羔子。 但舟王八又好像和葛王八有点不一样。 左月生和陆净还在纠结,娄江已经越过众人,径自跟了上去。 左月生一拍大腿。 靠,怎么忘了,他们这里还有个人貌似曾经是舟王八的迷弟来着!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大家都忘了这点,现在想想,刚刚在幻阵潘街上,娄江挥剑的气势简直就是前所未有的凶悍。 “走走走,跟上跟上。” 左月生一挥手,尾随其后。 一行人快要绕过街道拐角时,前面走的舟子颜忽然停下脚步,低下头对小姑娘说:“你在这里等一会不要乱跑,我去和你娘先说一下。” 小姑娘乖乖地站住。 舟子颜摸了摸她的脑袋,向前走去。 娄江离他最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手指下意识地攥紧剑柄。但很快,娄江便注意到了不对,舟子颜自己一个人绕过街角,悄无声息地站在一处檐角下,垂下眼帘,静静地听着从院子里传出来的谈话。 “……又比去年晚。” “日头也不出雨也小了,这下去可怎么办啊。” “……” 娄江明白了。 舟子颜不是发现了他们,而是听到了院子里的谈话,所以让孩子先留在街角等等。只是娄江有些不懂,这些谈话和舟子颜的迷津又有什么关系。 正想着,院子里的对话逐渐变得激烈起来。 “他一个人拖累我们,当初就不该……” “你瞎说什么!”男人粗暴地打断,“你这婆娘懂什么!” “我是婆娘,你们说的那些大道理我不懂,”女人发狠,“那你倒是说说,他又做了些什么?他自己吃喝不愁要什么山海阁给他什么,那我们鱬城呢?我们鱬城怎么办?” “他不是回来了吗?” “回来,回来有屁用。”女人冷笑,“当祝师又算什么,反正城一死,他照样回去当他的山海阁第一天才,耽误得了几年?又有好名声,又有远大前途,多划算的买卖。” “……” 娄江转头去看舟子颜。 舟子颜苍白地站在原地,等争吵结束过了一小会,他抬手揉了揉脸,若无其事地走上去,敲了敲门。 “谁呀。” “杨婶,是我。”舟子颜温和地应。 院子里仿佛有东西被打翻,脚步声急急地传了出来,门嘎吱一声被打开,露出一张慌张的妇女脸庞:“啊,子颜,是你啊,快进来快进来……老头子快去拿枣子!” “不用了,”舟子颜神色如常,略有些歉意,“我刚刚遇到兜兜了,她说怕你骂她,不敢回来。” “这死丫头。”妇女一边道歉,一边把人往里让。 后面的对话渐渐地就模糊了。 娄江后退几步,撞到了人。 左月生、陆净还有叶仓眉头打着结地站在背后,显然也听到了刚刚的争吵。 “几位施主,以前鱬城也是会出太阳的。” 不渡和尚捻着佛珠,淡淡地说。 ………………………… 城门打开。 阳光沿着地面平推而出,转瞬在成千上亩水田上铺开,青绿的禾苗在金光中抽高,扎头巾挎竹篮的妇女踩着平行的田垄而行,扛锄头挑草担的男人牵着水牛跋涉在泥浆里。仇薄灯站在一条约莫三丈长的赤鱬身上,被湍急的河水携裹着打半月形的城门下经过。 老人敲起锣鼓,苍老的歌声在天地间回荡。 “瘴月过呦——” “四野开!” 弯腰插秧苗的男女们直起身,高声应和。 “神鱬河开——” “种谷麦!” 成群的赤鱬跃出水面,鳞片灼灼生辉。 它们从正在耕作的人们头顶飞过,洒下一串串绚烂的水珠。鱼群在城外的空中划过一道绯色的彩虹,又一头扎进把水田分隔开的河道里,顺河而游,游出一段距离后,又再次高高跃起。 所过之处,漫长瘴月残余的晦气如积雪消融。 “赤鱬的鳞火来源于日光,”怀宁君轻飘飘地落到仇薄灯身边,“虽然是离不开水的鱼,但其实也离不开太阳。没有雨,它们会死,没有日光,它们会虚弱。” 因为虚弱,才需要休眠。 仇薄灯在田垄上走了几步。 太阳高悬在天东,积雨落于天西。随着时岁的更移,日渐偏西,雨渐偏东,仿佛一个缓缓旋转的雨与日的太极,阴阳相融,构成了这座城的奇特生息。在日光普照的地方,鱬鱼借河而出,替人们清除一整个瘴月下来积攒在厚土中的晦气。在雨水绵绵的地方,鱬鱼半游半浮,从人们手中衔走精心烹制的青团裹点。 整座城有雨也有光。 喧哗而热闹。 赤鱬之红,桑禾之青,旭日之金,天地画卷。 “那么,”怀宁君袍袖一挥,“你想救它吗?” …………………… 雨水弥漫,四周的景物迅速变化。 庭院、吵架的男女都消失了,娄江几个人静静地站在原地,心知这是迷津在发生变化。他们有那么一段时间,看不到其他的东西,只能听到纷纷杂杂的对话,有时尖锐有时窃窃,但都很模糊。 “子颜子颜,又有人归水啦。” “说多少次了,要喊城祝,再不济也得喊先生。没大没小的。” “可大家都喊你子颜子颜,凭什么大家喊得,我喊不得?” “说得漂亮,人人平等。” 听到最后一句话,左月生和陆净险些跳起来。 前面三句话应该是舟子颜和另外谁的交谈,但最后一句声音分明就是仇薄灯! 靠! 左月生和陆净激动得差点大喊,心说仇大少爷果然最后还是您老提剑来救我们啊。幸好被不渡和尚和娄江一人一边摁住了。 周围终于清晰起来了。 几人四下一看,发现这一次迷津呈现出来的画面还蛮熟悉的,可不正是他们被设计进幻阵的圜坛吗? 与此同时,他们也看到了仇薄灯。 仇薄灯待在距离圜坛不远的水亭里,望着这边,目光径直从他们身上穿过,落在圜坛上。看样子,在迷津里,不论是舟子颜还是仇薄灯,都看不到他们。 左月生还想过去仇薄灯那边,被不渡和尚拍了一下。 不渡和尚一指穿着城祝衣的舟子颜,示意其他几个人先跟上他。 “魂兮归兮!厚土瘴迷,其唯止歇。” “魂兮归兮!高天无极,其唯止歇。” “……” 祝师祝女的歌声渺渺茫茫。 虽然知道舟子颜看不到自己,但几人莫名地还是有些心虚,蹑手蹑脚缩头缩脑地跟着他上了圜坛最高处,就看到他握着刀,动作熟练地切割一具尸体。几个人中,陆净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场差点就想直接吐出来。 “这家伙,别压根的就是个邪魔?” 陆净用气声问。 好食人尸的那种。 娄江狠狠地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把他捅闭嘴了。说话间舟子颜的刀已经切开了死者的腹部,几个人同时见到一块金从刀下滚了出来。舟子颜没有什么表情地继续执行归水仪式,握刀的手苍白用力,一把剜出了死者心脏。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不渡和尚轻轻道。 “果然如此。” “怎、怎么了?”陆净问。 “吞金自杀,”娄江回答,瞳孔中映出万千鱬鱼淹没死者的景象,“他是在……以身饲鱼。” 群鱼低旋徘徊,赤鱬不能言不能语。 但娄江却听到了它们的悲歌。 说要借剑的少年渐行渐远,长不大的小姑娘嗒嗒跑进水阁,拽着年轻的城祝往外走。一开始欢快地说着典藏,后面声音渐渐地就低了下去。 “子颜……今年归水的人好多。” “嗯。” “子颜,鱬鱼这次醒来是不是不会再沉睡了?” “嗯。” 陆净呆呆地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他们走远。 素窗边的女人抚摸着他的头顶,轻声说,十一,你要知道,我们很多时候都只是个过客,别人的喜怒悲欢我们不懂得……他们来到鱬城,看它烟雨绵绵,看它在阴沉晦暗中迸溅出来的天地霞色,他们惊呼,他们赞叹。 可他们真的了解这座城吗? 不。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是过客。 “唉,”不渡和尚愁眉苦脸地叹气,“难办了哦,原来不是舟子颜要杀我们,是整座城都要杀我们。” 知生无可期,知死无可惧。 举城皆同谋。 第37章 3年少仗剑平不义 “我不懂, ”左月生茫然地看着迷津中的舟子颜和兜兜远去,“这座城,不也曾剑斩太虞吗?” 他还记得那日在酒馆的血气上涌。 当时有仇薄灯, 有陆净,还有他。他们围着一盏蜡烛, 听一个不靠谱的和尚说鱬城的往事, 说那太虞氏少族长嘶吼着咆哮着,说自己是未来的天牧者, 说空桑千万载力如浩海,也说鱬城百万凡人百万兵, 说鱬城满城着刀甲。 说这座城的人, 与修仙者相比卑如蝼蚁的凡人在那一刻奋不顾身。 用菜刀,用剪刀,用牙齿, 用所有荒唐可笑的武器。 修为最高的鱬城城祝已死, 再无一人可与太虞少族长相抗, 他肆意横斩, 携鱬鱼破破围而去, 直到城门处, 遇到了打暗影中飞出的剑光。 尸如山血如海, 最后剑照十二洲。 其悲至此,其烈至此。 这么烈的一座城, 当初能够百万人一起奋力起身的城,怎么就被困在冷雨中日复一日地磋磨着, 磋磨到夫妻间口角相向悔意横生,磋磨到正值壮年的人吞金自杀以身饲鱼? 当初的那一剑哪去了? “鱬城剑斩太虞到底是什么时候?” 娄江突然一把抓住不渡和尚,近乎失态地低吼。 “说啊!说!” “归已三十二年, 昭月二日。” 归已三十二年,昭月二日。三十二年…… 娄江松开不渡和尚,踉跄地后退了一步,浑身生寒。他记得这个时间,他记得!他曾无数遍阅览过另一人的轨迹,透过简单的文字想象那个人在某一刻的意气风发,即嫉妒又向往……他看了那么多遍以至于最后那些数字都烂熟于心。 山海阁弟子宗卷载:归已三十二年,昭月二日,舟子颜归乡探亲。 距今约莫百年。 时岁的流逝要很久才能在修仙者身上看到痕迹,入了仙途,修为稍有所成,衰老就会很慢。修仙者的“年少”与“年老”和凡人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归已三十二年,舟子颜悟道。娄江不知道,他返回鱬城时,是否也带着荣归故里衣锦还乡的意气风发。 那一年,他十六岁。 百年后,娄江再次见到舟子颜,他依旧面容年轻,甚至还会掩面欲走,被陶长老呵斥的时候,神态腼腆局促。娄江读了他那么多年少风华,心里也下意识就觉得,他还是当初那个十六岁荣归故里的人,没有意识到,时间早已经过了百年。 一百年。 一百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让一个天才和一座烈如炽火的城,变成如今的模样? 娄江推开其他人,朝快要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舟子颜冲了过去。 “娄江娄江!” 背后左月生他们在喊,娄江全然没听到。 他在舟子颜的虚影即将消失之前,一把抓住了年轻城祝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吼: “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啊? 他最嫉妒的人,也最崇拜的人。 手指擦过衣领,娄江被一股力量席卷,撞进了一片混沌里,等再次醒来,他跪在一间略微有些昏暗的净室内,头顶传来一道熟悉的苍老声音:“子颜,你太冲动了!我不是给了你聆听符,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再不济,你也该把人带回山海阁,让山海阁来处理!” “可他会死吗?” 娄江听到舟子颜的声音响起,压抑而低沉。 “交给山海阁来解决,他会死吗?” 他抬起头,看到了面带怒容的陶长老,熟悉而陌生。 娄江熟悉的陶长老是个有些不务正业的老人,整天在阁里阁外转悠,毫无架子。然而舟子颜记忆里的陶长老,则显得更加年轻,更加冷硬严肃,不抽烟也不风雅,更像传闻中曾镇守不死城数百年的山海阁顶梁柱。 “老师,”舟子颜轻声问,“山海阁会杀他吗?他会死吗?” 陶长老沉默,许久不答。 “他不会死!” “你们不会杀他!” 娄江感觉到舟子颜的手藏在袖中颤抖着,他竭尽全力地克制着自己,维持着对老师该有的尊敬。 “他是太虞氏少主,未来是天牧之首,你们不会杀他!” “可他说什么?几件神器,几万黄金,就够赔我鱬城一条鱼,说什么一人一口棺材二十两,就算把全城人的杀光了,两百万两黄金,他太虞也赔得起!说什么一条鱼而已!” “就算是一条鱼,那也是护我鱬城千年万年的鱼!” 他笔直地跪着,胸腔里却沸腾无穷无尽的愤恨,鱬城比之百氏,有若萤火比之日月,如此微小如此渺茫,可萤火也敢沸腾,一若城池之内百万人的奋不顾身,一若十六岁的少年抱剑,积蓄着怒龙般的一斩。 “……你又何必非要在鱬城杀他?”陶长老说,“你明明可以在城外杀他。” “老师啊,鱬城活着,就是这么一口气啊。” 舟子颜轻声说。 一口谁杀城中之鱬,谁必死城中的气。 鱬鱼数以亿万计,可每条鱼分开都很弱,只有汇聚在一起才能照亮山河。他们要护所有的鱼,就得守着这口气。 “今天百氏不死城中,明天就有千氏!万氏!鱬城……就没了啊!” 寒风穿堂,陶长老重重地叹息,负手而去。 “你这样,护不住的。” 护不住? 为什么护不住? 明烛一腾,画面一转,娄江只觉得自己,或者说舟子颜,又一次跪在了地面上,重重地磕头。他用的力如此重,以至于附着在他记忆里的娄江都感受到了那种刻苦铭心的痛意。 “弟子疑百氏私改日月之轨。” “弟子肯请山海阁问询空桑。” 一字一叩,满座静寂。 “子颜……求阁主与诸位阁老,问询空桑,彻查天轨。” 他抬起头,一字一句声音沙哑。 娄江见到了阁主,见到了白发苍苍的诸位阁老,见到了许许多多或严厉或慈祥的长老。舟子颜一位一位地望过去,他们或别过头,或眉峰紧锁,或摇首叹息……从未有过那么冷的穿堂风,冷得人的血和魂一点一点地凉下去。 “子颜,”最后阁主开口了,声音很慢,“太虞原本是要鱬城交出你的。你知道吗?” “弟子知道。” 舟子颜的头一点点地垂 了下去。 “弟子知是山海阁护我。” “虽然当初司天之盟约规定,若仙门对日月之轨有异,可问询空桑。盟约迄今,仙门共问询空桑三次,每一次都是数洲血战,生灵涂炭。”阁主沉声,“你可知道?” “子颜……知道。” “那你可明白?” 娄江明白了。 明白了为什么连左月生这个少阁主都不知道鱬城曾剑斩太虞氏,明白了为什么舟子颜在十六岁之后就杳无音信,明白了百年来宗内完全不提这个人。 因为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仙门统十二洲,各洲城池百万,城池与仙门契,因此每座城的城祝印都由各洲仙门统一铸造。城池向仙门纳贡,仙门则在大灾大厄之时,出手护城池。除此之外,当各洲城池遇到一城之力无法抗衡的不平事,也会向仙门寻求帮助,请仙门主持公道。 鱬城便是这么一座城。 它像清洲的其他城池一样,同仙门签署了城契。 太虞氏借自己在百氏中的权力和地位,更改日月出行的路线,使鱬城日渐少雨渐小。日月出行,其轨本就复杂莫测,高天之上只需要一小点极细微的偏移,就足以引起地面的生死变幻。太虞氏就是掐准了这种改动太过微小,在整体日月轨迹没有异动的情况下,山海阁绝对不会愿意问询空桑。 改天轨只是一族之所为,但查天轨却要查所有空桑百氏。 一边是一座凡城,一边是百氏空桑。 孰轻孰重,孰与权衡? 于是城契也只能作一声叹息,这世界的公道本来大多就是一纸虚言。 独年少才会当真。 “……子颜明白。” “子颜不怨,请辞山海。” 辞山海,归鱬城。 …………………… “子颜,你疯了!”陶长老死死地抓住断剑,剑刃切开了他的血肉,鲜血滴落到地面,“你到底做了什么!谁教你这种邪法!” 幻阵里千万道飞虹,千万道流火,水墨般的街道与房屋被撕扯,被燃烧,被抹去,又被复生。站立流光正中央的年轻人黑发成霜,他瘦削而苍白,仿佛一身的血都在迅速流走,化为数不清的盘绕他着的绯红鱼影。 鱼影从他的胸膛,他的心脏里游出来。 他站在那里,展开双臂,成了血肉的鱼巢。 随着群鱼游出,他的气息迅速地以某种可怕的速度暴涨,拔高,变得前所未有的危险。陶长老对那些危险浑然不觉,一直凝如铁封的神情破碎,露出掩饰不住的焦急和恐惧:“你到底做了什么!” 城祝可以通过城祝印借用城神的力量没错,但舟子颜此刻的变化,已经超过了通过城祝印借神力的范畴! “老师,鱬城人都点过命鳞的。”舟子颜轻声说,“您知道命鳞是什么吗?” “鱬鱼把它的命魂赋予我们,点过命鳞的人,就成了一尾游鱼,死后才能循鳞火的指引,回到鱼群里。” “但是反过来,人如果愿意也是可以把命借给鱼的。” 是以城人吞金自杀,以身饲鱼。 他们将之称为“还命”。 鱬鱼佑我,赐我鳞红,我以命还之。 而他是修仙者,他可以修炼,他百年来日以继夜地修炼,以自己的灵识和修为来供养整座城的鱼。 “老师,我撑不了太久,可我要是死了,这座城怎么办呢?”舟子颜的眼睛空洞洞,“鱬鱼怎么办呢?” “混账!”陶容长老逆赤流而上,鱼鳞割开他的血肉,白发如燃,“你杀得了我,杀得了其他人,你杀不了仇长老,你做的一切还是白费,你个蠢货!太乙那边我去说,百氏那边我去问!真想救这座城,你就把仇长老放出来!” “我知道,”舟子颜轻声说,“那个人说过,我杀不了他。” “所以,他自己来了。” 鱬鱼把他的力量还给他,他变得前所未有地强大,可他正在迅速地老去,那种老去是从灵魂里透出的疲惫和绝望。陶爱上书屋生之间的是什么了。 是百年岁月。 百年对仙人来说弹指一挥间,可对凡人来说却够了。 够一代人与一代人生死诀别,够祖辈的愤慨成为往事,够苦郁冷了热血,够一个人在绝望里不顾一切。 “老师啊,”舟子颜苍白地笑起来,“负恩负义,孰与权衡,学生也算是懂了。” 他自虚空中抽出了第二把剑,带着一身血一身火朝陶长老冲了过去。光线扭曲,世界颠倒,他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放声悲歌。 “期我以日月,日月不至,我之奈何!” “期我以四/风,四/风不至,我之奈何!” 年少仗剑平不义,而今俯首求权衡。 我之奈何! 第38章 白我有白刃仇不义 “那么, 你想救它吗?” 金日坠落,黑云压城,赤鱬沉影, 稻田为瘴所淹,城人在苦难中焦虑磋磨……随着怀宁君的袍袖一挥, 百年的岁月流转,一座城从缤纷走向灰蒙。 仇薄灯站在时光深处,衣袂飞扬。 “大苦大悲生死衰亡, ”他注视着瘴雾如潮水般淹没沃野,把人像野兽一样驱逐到末路,“问我想不想救……这话说得我真像什么绝代英雄,一苏醒就自带拯救世界的光环。我想救,就能救?” “是。” 怀宁君淡淡地说。 “你能救。” “为什么?” “千万年来, 金乌与玄兔年复一年因循着被框定的轨迹行于青冥,十日与冥月相交于一点,有人把那一点抽出铸成时岁的钥匙,那是足以左右日升月落的钥匙。”怀宁君负手而立, 城门在他身后关闭,铜锈爬上古朴的兽环, “你握着那把钥匙, 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让太阳在鱬城升起。” 他凝视仇薄灯的眼睛, 不放过任何一丝神色的变化。 这件事是他一直以来的猜测。 他怀疑, 除了百氏之外, 这世界上, 还有一个人能够主宰日月出行。 那个人会是仇薄灯吗? “你误会了, ”仇薄灯客客气气地道, 日影偏转到他的背后,白衣飞扬如一尊立于旭日中的神像,也如一尊破日而出的魔像,“我是问,我为什么要救这座城?” 怀宁君的脸上掠过一丝诧异。 他像是完全没有想到仇薄灯竟然会问出这个问题。 “我为什么要救一座……”仇薄灯慢慢地补充,很有耐心地解释,“要杀我的城?” 金乌轰然坠落,黑暗如潮水铺天盖地。 怀宁君在旭日坠落的瞬间拔剑,寒剑出鞘一尺,清光如雪,剑鸣如凤,寒唳天地——白凤的虚影在他背后腾空而起,展开数十丈长的羽翼,每一根纤细的纹羽都蕴藏睥睨。 半座城被照成白昼。 “看来是故人重逢拔刀相向的剧本啊。” 在怀宁君拔剑的瞬间,仇薄灯鬼魅般后退。一道深不可测的裂缝从怀宁君站着的地方劈出,劈开整条长街,一直蔓延到仇薄灯身前不足一寸的地方。 “你没有被幻术所迷。” 怀宁君说。 “一开始还是有的,”仇薄灯站在白昼与黑夜的分野,“但点了命鳞的人,便是尾游鱼啊,游鱼又怎么会为水所迷?” 他眼角的命鳞艳艳,仿佛一枚火。 一枚燃烧黑暗的火。 起先是无数群红色的萤虫从地面上蓬飞而起,数以亿万计,很快地星星之火迎风澎湃,化为了一尾尾矫行天空的游鱼!它们成群结队,像百年前瘴月过四野开一样,汇聚成此起彼伏的长虹,把黑暗驱逐!点燃! 它们破阵而来,聚于一人背后。 “原来如此,”怀宁君转腕,握住剑柄,“你从踏进鱬城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这座城想杀你了。” “是啊。” 仇薄灯坦然地回答。 舟子颜忘了一件事。 或许不是忘了,是走上歧途的人就看不见别路。 仇薄灯入城的那一日,群鱬曳空徊游,只为照亮他一人的瞳孔……那不是杀机,是一场盛大的欢迎。 这座城对仇薄灯而言没有秘密。 鱬鱼借天地水汽而来,轻轻触碰他的指尖,衔住他的衣袖,指引他在迷宫般的城祝司中行走,把被人为毁掉的挪移阵指给他看,又扯着他的衣袖在街头巷尾行走,把那些低低的私语送到他的耳边…… 最后,它们请他离开。 请他在这座城染上无辜者的血之前离开。 请他在孩子们犯下无法挽回的错前离开。 一个人在什么时候最幸福? 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 因为不论你做什么,都长者站在你背后。你若走上歧途,他们就会千方百计地把你拉回来,你若闯下泼天大祸,他们也会竭尽所能地把祸抗住。满世界的风风雨雨,只要你背后的人还未彻底倒下,他们就绝不会看你在苦棘中跋涉。 一若上辈子仇家的那些老头,总是在他出门招摇前提前四处打点,在他惹是生非后全力兜住。一若劝他离开的鱬鱼。 你以为离去的人,其实从未离去。 “既然知道他要杀你,”怀宁君一寸一寸缓缓地抽出剑,“你还敢把剑借给他?善意被辜负不后悔吗?” “他负我是他的事,我把剑借他是我的事。” 仇薄灯立于长街尽头,袍袖翻飞。 白凤与群鱬对峙,仇薄灯与怀宁君对峙。 鸿宇之间,除了他们,再无别人。在他们背后,是泾渭分明的鱬城,仿佛通往两种完全不同的命运。 “我现在真的好奇一件事了,”仇薄灯说,“你们想杀我,就是为了那把钥匙?” ——还是为了让整个清洲乱起来? 仇薄灯是在看到师巫洛的化身变得虚幻后,才捕捉到这一件事的。 《诸神纪》前期叶仓只是个普通的太乙弟子,主要剧情是在宗门内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一路过关斩将地升级当学霸。等升级成首席后,十二洲混战爆发了,叶仓领命率众踏上战场。叶仓的实力太微小,在他的感觉中,战争的爆发毫无预兆,仿佛是个偶然。 战争没有“偶然”之说。 在刀兵四起前,一定有着无数精心筹备过的伏笔,更何况那不是一场简单的洲与洲,仙门与仙门之间的争锋,是一场席卷整片厚土的血海之争……如果这场血海之争的伏笔,就是现在呢? 为了南渡伐巫族,空桑问山海阁借道。山海阁权衡利弊,答应百氏请求。在百氏借道山海阁的背景下,如果他死于鱬城——一座日月曾为空桑太虞氏所更的城。那么,联想到太乙和百氏的旧怨,他的死毫无疑问会令太乙再一次逼上空桑。 而巫族,特别是某个人。 会彻底发疯的? ……与此同时,药谷少阁主、佛宗佛子死在清洲,药谷和佛宗会做什么?会不会对山海阁兴兵问罪?而少阁主也死于鱬城的山海阁,是否能压下愤怒冷静地自证清白? 就算最后这件事被处理了,点燃积怨的火种也会被一并埋下。 仇薄灯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一条不当回事的小命,居然有这么重要。想来左月生他们得知原来纨绔还能改变历史,也会惊得目瞪口呆。 以后说书人都 能来段“纨绔死鱬城,烽火起清洲”的讲古。 仇薄灯是真的好奇谁想出来的这种荒诞桥段。 好奇到愿意入阵来亲自见上一见。 “我不想杀你,想杀你的人被我拦回去了。”怀宁君垂剑,“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你把钥匙给我,我就离开。” “哦。”仇薄灯漫不经心应了一声,“听起来你还像是个好人,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一下?真可惜,比真小人,我更讨厌伪君子。剑都拔出来了,还在这里假惺惺地说什么呢?” “那你觉得谁才是好人?” 怀宁君反问。 “太乙?山海阁?太乙供你十几年,他们为什么不告诉你真相?太乙的君长老明明早已经到了清洲,为什么他不自己来接你,要让山海阁的人来接你?要杀你的鱬城城祝是陶长老的弟子,你觉得山海阁是真的不知情,还是也想借这件事试探你?” “听起来我简直就像个举世无双的大魔头,走到哪里哪里血雨腥风。”仇薄灯评价,“还行,挺酷的。” “我知道你在怀疑我,”怀宁君笑了笑,“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从枎城到鱬城,你走过的每一步都仿佛有人在给你精心布置。他们让你看到美与悲,他们让你救草木让你观烟火,他们把繁华捧到你面前又把繁华撕碎,然后告诉你杀你害你救你喜欢你,都深有苦衷。” “不觉得好笑吗?”怀宁君轻声问,“这么费力地掩盖,这么煞费苦心地引你走上渡世救人的路?” 想斩妖除魔又没真下手的太一。 天火中燃烧的苍苍老木。 黑暗里游曳的鱬鱼。 …… 仇薄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白凤静立。 怀宁君的目光仿佛穿过漫长时间,旁观一出出开场又谢幕的戏剧。他有件事说了谎……他有把银泥红脂带来。观戏太久,偶尔也会对戏里的人生出些许微妙的感情。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 他等着仇薄灯的回答。 “扯什么淡呢。” 仇薄灯冷冷地笑起来。 “我救枎城因为我不喜欢,我借剑因为我高兴,我入阵因为我想看看是哪个王八蛋敢以我为棋。你真以为提出苍生提出多少人的死活,就能指使我?” “想多了。” 众生芸芸,众生悲苦。 天下多少无常多少奈何,他不管。 他想做,他便做了。 “我做什么……”仇薄灯抬起眼,“因为我乐意!” 他猛地展开双臂,赤鱬化为岩浆般的怒流从他背后汹涌而出,毫不畏惧地迎上清啸而来的神凤。单独的一尾鱬鱼不过是一点萤火,可亿万尾鱬鱼群聚,却足以点燃天地! “太一!” 十二根铜链在同一刻齐齐崩断。 太一破匣而出! 仇薄灯一伸手,于火流中拔剑掠出,转瞬奔过长街,剑光拉出一道锋锐的残影。他纵声而歌,声音桀骜,甚至压过了白凤响彻天地的啼鸣。举世皆是狂风,风里净是他一个人的桀骜,一个人的不驯,一个人的无所顾忌。 “我有黄金几万许。” 绯色从仇薄灯的衣摆上腾卷而起,刹那间白衣成火。 “我有白刃——” 他一跃而起。 “仇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