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火长歌》 第六十九章 血夜新生 应雁书刚欲站起,一股无形而强大的力量从四面八方而来,强行涌入脑海,似乎要捏碎自己的颅骨。头晕目眩之间,应雁书隐约看见,无数呼啸而来的刀弧在空中带起漫天杀意。绝望的尖啸,若有若无地传来。 似乎,有什么可怕的变故正在自己脚下发生。 ······ 魂塔第八层,突然冲上一群气势凛冽的守卫。和之前的守卫不同,他们的气势更强,额头上还点这一块朱红色的指印。见状,那个潦倒的中年人立刻扑倒牢笼前,死死抓住栏杆,指骨暴鸣,青筋暴露,双目几欲滴血。一轮又一轮飞旋的黑色刀弧不知从何处浮现,呼啸着,直奔众人的要害而去。 守卫们头顶的朱红指印突然绽放出血光,蔓延开来,在额头上烙成了一块直径三指来宽的血印,接着虚浮而出,飘悬在额前半寸的地方。与此同时,空中呼啸而来的刀弧也忽然间消失不见。 他们不是普通的守卫,而是魂塔守卫中的精锐部队,额头的血印能够保护他们免受梦魇幻境的伤害。 守卫们迅速从男人的身前跑过,没有任何停滞。男人眼里泛起一丝无力,眼神渐渐黯淡下来,正如这暗无天日的十几年里的每一天一样。楼上的打斗声传入他的耳中,守卫不屑的目光落在他的眼里。我能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我决不会,像个废人一样,在牢笼中等死。 我的命运,决定于我自己,而不是这血印! 男人仰天怒号,长发飘扬,皮肤迅速枯槁下来,黑血向蚯蚓一样从七窍中流出。骇人的灵魂冲击力直接化为实质性的音浪,激荡在石室中。守卫们的身形突然停滞,眼神一片模糊。额头的血印光芒大盛,抵御着梦魇的侵蚀。二者持续交锋,仍然是血印占据了上风,灵魂浪潮渐渐衰弱下来。 见状,男人溢满黑血的眼眶中再添一分愤怒、绝望与疯狂,怒号声愈发凄厉。突然,男人眼球爆裂,黑血喷涌如瀑。长发在眨眼间褪成白色的枯丝,从头顶脱落,被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势掀起,如落叶般飘荡在空中。原本就枯槁如干尸的皮肤一点点化为尘屑,消逝而去,露出皮肤下森白的骨架。 灵魂浪潮瞬间暴涨,守卫们额头的血印竟被一举击碎。刀弧呼啸而来,除了那具伏在牢笼上的骷髅以外,魅塔第八层没有留下一具完整的尸体。 梦魇——鬼杀! 魂塔由墨纹石筑成。墨纹石产自流泽的原始山系,这种南山奇石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阻绝灵魂与精神波动。而在男人刚才的绝命一击中,暴涌而出的灵魂冲击力竟是冲破了墨纹石墙壁的阻隔,如拍天浪涛般卷入第九层中。但其威力,比起原先,还是被削弱了不少。 血印光芒大盛,抵御着幻境的侵蚀,鹘拖着僵硬的身体,仍在一步步迈向应雁书。应雁书则没那么走运了,梦魇幻境瞬间侵入他的大脑,无数刀弧旋转着呼啸而来。应雁书立刻翻起身来,玉柳剑挥舞,将袭来的刀弧挡开。利刃相切,火花爆射,刀弧扬起的寒风刺得应雁书皮肤生疼。刀弧被挡开后,在空中微微荡了一圈,便再度袭来。而且速度更快、力道更强、刀风更狠。应雁书眼瞳再次蒙上一层金色,刀弧在他眼中悄然慢了几分,即便如此,仍然有些目不暇接。 玉柳剑急速舞动,剑尖寒芒如水银泻地,四溅的火花仿佛在应雁书面前筑起一面屏障。冷汗渐渐自应雁书额头浮现,手腕处传来的力道也原来越沉重。新铸作的刀柄毕竟不如原来的剑柄顺手,如此高速的剑舞之下,玉柳剑似乎随时都会脱手而去。 就在狂风骤雨般的刀弧即将攻破剑锋防御之时,应雁书透过刀光剑影,看见一双美丽的眼睛。两人对视片刻,漫天刀弧,悄然而逝。应雁书金色的眼瞳慢慢化为灰色,身体逐渐温暖,仿佛被儿时梦境包裹,一层,又一层。一切伤痛与忧愁都已不再,而自己,只需要安静睡去。 由于鬼杀幻境在穿透墨纹石墙壁时受到削弱,凌楚怡直接以自己的幻境驱除了应雁书脑海中的鬼杀幻境。同时,温柔的声音传入应雁书的脑海。 “别睡!你现在在我的梦魇幻境中!” 应雁书心头一惊,慌忙将最后一丝清醒守在额间。凌楚怡接着说道。 “你刚才看到的楼下那个大叔的梦魇,鬼杀。这种强度的幻境,他恐怕是不打算给自己留活路了。鬼杀能够短暂牵制住鹘,马上我会解开幻境,你回复行动后,如果能在鬼杀消失之前击破鹘额头上的御魔血印,我就能杀了他鹘。” “相信我!快!” 话音未落,温暖的感觉便瞬间褪去,凶猛的杀意从四周切来,呼啸的刀弧再次出现在应雁书眼前。冷汗从鼻尖渗出,应雁书来不及多想,一脚蹬在背后的墙壁上,挺腰收腹,如蛟龙出水般从漫天刀锋中穿过。“嘶”的一声,一柄刀弧划破他的大腿,血花飞扬。接着,一柄柄刀弧重重插入原本应雁书所在之地背后的墙壁。 应雁书落地,突然大腿上一阵生疼,脚下一软,竟是单膝跪在了地上。低沉的“嗡嗡”声从背后传来,如同数十只巨大的黄蜂一同振动翅膀,竟是插在墙壁上的刀弧突然颤动了起来,想要挣扎而出。应雁书不敢停留,一掌拍在地上,飞身跃起,冲向鹘。 此时,那枚御魔血印已经缓缓从鹘的额头上浮出,血芒妖丽,艳如残阳。血印上原本模糊的指纹变得异常清晰,似乎是一个古体的“御”字。鹘大怒,暴戾的兽吼将应雁书额前的发丝吹起,一拳向应雁书轰去。同时,破风声在背后响起,冷冽阴风直刺脊骨。方才插在墙壁上的刀弧再次飞出,呼啸而来。 腹背受敌,应雁书眼神一冷,一抹煞气涌上眉心,丝毫不顾背后的刀弧,挥剑向血印斩去。握剑右手的指甲化成金色,几丝暗金色的荧光从指间逸出,顺着剑刃蔓延,缀成一线剑芒,破魔之气蕴藏其中。 印剑相接,血光瞬间凝实了一些,将剑刃上的荧光挡下,并将玉柳剑弹开。 应雁书脸色微变。下一瞬间,劲风袭来,鹘重拳轰在他的脸上。应雁书倒飞而出,唾液混着血丝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半边脸一片淤青。他勉强睁开另一只眼睛,紧咬牙关,手腕一抖,玉柳剑飞旋而出,再次斩在血印上。 血印连遭两击,终于坚持不住,一角轻轻裂开。剑刃上的荧光只持续了一瞬间。荧光消散之后,玉柳剑透过血印,像一截枯枝一样砸在鹘的额头上弹开,摔在地上。 血印与灵魂浪潮原本相持不下,这裂开的一角瞬间打破了二者间的平衡,细小的裂纹渐渐扩散,起先很慢,接着势如溃堤,化为点点血芒飘散而逝。 鹘怒嚎着,大步追上前去,想趁势将应雁书杀死。突然,几柄凌厉的刀弧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满是疯狂的妖目中露出一丝不解。正在鹘犹豫之时,刀弧接连从他的身边呼啸过,在颈侧、腰腹、肩头、膝盖等处扬起一片血花。鹘瞬间暴怒,昂首咆哮,浑身肌肉如岩石般耸起。方才飞掠而出的刀弧在空中迟缓地兜了半圈后再次袭来,但这一次,刀锋只是在鹘的皮肤上留下了几道白色的划痕。失去理智的鹘挥舞着手臂,试图将刀弧从空中击落。但是,刀弧每一次的攻击都会比之前强上一些。当第三次攻击来临时,即便是鹘那坚韧的妖皮,也被割开了数道细小的裂口。 应雁书被鹘击飞,人尚在在空中,一柄锋锐的刀弧便切中他的脊背。瞬间,血肉飞溅。应雁书如孤鹄断翅般从空中摔落,正面着地,鼻血模糊了唇齿。背上,刀痕狰狞,血如泉涌。背后传来一阵空虚感,他不敢懈怠,强忍疼痛,腾身而起。又是两柄刀弧袭来,“锵”地一声,插在他原来倒着的地面上。 不过两息,背后的伤势被牵动,应雁书再次从空中摔下。一层细密的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渗出,瞳孔缩得如针尖一般大小。右手指甲上的金色早已褪去,血水正从指甲盖下缓缓渗出,整条右臂上的经脉都清晰可见,无力地吊在身下,不停颤抖,脱力得十分严重。左脸完全化为淤青,眼窝肿得像一个青黑色的血馒头。鼻血在脸上抹开。下颌似乎有些脱臼,唾液混着血水从嘴角垂涎而下。浑身浴血,遍体鳞伤。 “妈的,我可不能死。”应雁书一边用左臂支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倒下,一边在心里说道,“文文还等着我回去呢。我答应过爹和大哥,会照顾好文文······” 又是一柄刀弧携着锐气斩向他的脑袋。重伤的应雁书无力地垂着脑袋,伏在地上,就像飘摇的烛火,随时会被疾旋的刀风熄灭。 突然,应雁书抬起头来,被汗水打湿的头发紧紧贴在额头上,一对金黄的眼瞳紧紧盯着来袭的刀弧。时间突然慢了下来,刀弧在寂静中缓缓掠过,就像轻舟滑过水面。一滴汗珠从脸上滴下,仿佛陷入了时空泥沼,迟迟未落。 “叮”地一声,汗珠砸在地上。应雁书眼瞳中的金色悄然而逝,一切恢复正常。刀弧呼啸。应雁书猛然提气,一个翻身让开,刀弧重重地斩在他的左腋下,没入地面半个刀身。刀锋将他左肋处的皮肤擦破。 “呼······”应雁书长舒一口气,在地上躺了片刻,苦笑着爬起身来。突然,又是一柄刀弧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应雁书眼瞳骤然紧缩。这一瞬间,他甚至能看见近在咫尺的刀锋上残余的鲜血。 “完了!”应雁书心道。这么近的距离,他没有任何办法。恐惧、不甘与后悔,浮现在他年轻的脸上。 锋锐的刀气割开应雁书鼻梁表皮。就在死神即将降临的一瞬间,魅塔第八层中一具枯槁如干尸的身体彻底化为白骨,颌骨大张,一如生前怒吼的姿态。他的手掌依旧紧紧握着栏杆,用力之深,连指骨上都有了丝丝裂纹。就像滔天巨浪突然被抽干、焚山烈火突然被窒息一样,第九层中呼啸的刀弧也在刹那间消失。 应雁书呆滞了片刻,竟是有些不知所措,眼角甚至还藏着一滴没来及留下的眼泪。 鹘也愣住了,妖化状态那低下的智力更不不足以让他理解眼前的状况。他甩了甩脑袋,就像一头刚刚从冬眠中苏醒的熊,凶光再次充斥双眼,望向应雁书。然而,他目光刚刚投来,与之对视的便是一双清澈又美丽的眼睛。视线渐渐模糊,温暖的感觉将鹘包裹,一切都如儿时的梦境。时间仿佛回到最初,他没有因为加入魅部而染上一身罪孽,没有因为被世人追杀而加入魅部,没有因为诅咒之身而被世人追杀,没有因为成为探险者而受到诅咒,更没有因为家破人亡而不得已成为探险者······痛苦忧伤都已逝去,一切都没有发生。只要,只要他安心睡去。 梦魇——心缘。 章奉眼瞳灰白,身体渐渐变回正常人类的大小,胸口被应雁书捅出的剑伤清晰可见,只是再无一滴鲜血流出。“扑通”一声,他栽倒在地,嘴唇微动了几下,终于没了呼吸。 蛇鳞人吐出分叉的蛇芯,舔了舔自己的眼珠。 ······ 城市的混乱已经渐渐平息,只剩一些废墟仍在燃烧。涣鵟江边,尸体整齐地排成一行,在军队的看守下等着人来认领。还有些焦尸实在无法辨认,索性就与佣兵的尸体一同丢入烈火中处理掉,以免引发瘟疫。城市另一边,毫无生机的机关缓缓转动,就像骷髅的下巴,机械又迟缓地开合着。轴承巨齿间的三个身影,一个孤独,一个重伤,一个冷漠,正缓慢又坚定地逃离这座城市的黑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章 无眠之夜 血剑奴拎着半死不活的曦行于空中,低头望向脚下的弋桑,城市已经渐渐恢复了秩序,目光向身边一瞟,只见曦的头颅仍在微微起伏着,意识仍倔强地顽存。血剑奴没有理会,抬起头来,继续向这正殿的方向飞去。 “他们已经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他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说了这句话,“鹘死了。我苏醒之前,感觉到了他们在城南水闸那里。如果那里有通道的话,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出城了。” 闻言,就像弓弦被绷断一样,曦的脑袋顿时沉了下去。 “你安排的?”血剑奴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但曦没有任何回应。 “我问他作甚?”血剑奴在心中叹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 夕陵帝国,柳家镇,敲门声回荡在清冷的街道上。 “谁啊?”大门缓缓张开一条缝,门内的老妪端着烛台,一只眼睛瞧向屋外。 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上身赤裸,肌肉如岩石一般隆起。身后背着一条比人还高的、被黑布包裹的不明物体,就像一条被冻得僵直的巨蟒。有些苍白的眉毛紧紧簇在眉心,无力地垂下。头发虽然沾了些夜里的湿气,依旧张狂地昂起。男人僵硬着脸,牙关紧咬。眼神疲倦,目中余威却无比清晰,如同两轮透着凶光的冷月。老妪不自觉后退了半步。 “请问,是否有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来您这租过屋子?”男人开口问道。 老人胆怯地望了男人一眼。男人嗓音低沉,如瓮声,似蜂鸣,仿佛所有谎言在它面前都会招致灾厄。沉默了片刻,老妪点了点头。 “他们还在吗?” “大概半个月前,就已经搬走了。” “那您,知道他们去哪了吗?” 老妪摇了摇头。 “······打扰了。” 男人缓缓退到街上,叹了口气,不知该前往何处。 一只蝙蝠从空中飞过,轻微的破风声传入男人的耳朵。他抬起头来,蝙蝠早已飞过,只剩茫茫星海仍在视线之中。男人眼神迷茫。突然,不知是哪一点星芒触动了他的神经,男人瞬间惊醒。妖族古老传承的占星谱逐渐在眼前清晰,一点一点地与头顶的星海相重合。 “时候,快,快了。”他自言自语着,言语中添了些紧张,与激动。 突然,男人低下头来,双眼紧紧盯着远处唯一一家还未熄灯的酒家。 “这位爷,你打尖还是住······”小二看着快步跑进店门的男人,热情地迎上前来。然而话还没说完,男人铁钳般的手掌便一把探出,掐住他的肩膀,将其提到半空。 “我问你,今年是哪一年?” 小二吓了一跳,慌忙答道:“今、今年,新纪3174年。” 手掌一松,小二摔在地上,捂着肩膀,连滚带爬地躲到一旁。褪去衣衫一看,一个红中带紫的手掌印赫然印在肩头。 男人没有理会小二,转身走出酒店,怀着极其复杂的望向远方的遗州,低声叹道:“你还记得吗?撒澜。” ······ 千里之外,煌目山脉主峰凄煌峰上,一条巨大的妖兽正盘踞在断崖边。只见此妖,刀琢玉面貌堂堂,赤发及腰自嚣狂;双臂覆着七色斑斓鳞,一对妖瞳映着五彩邪光;腰身以下作蛇尾,赤橙鳞甲腹灰银,论粗约莫一人高,极目似有百丈长;那妖尾垂在断崖外,是如惊雷斩在绝壁前,恍若瀑布悬于空山上;千仞山巅且作椅,万里星海尚为衣。 妖兽抬着头颅,仰视星空,许久后,缓缓开口道:“我险些,忘了重要的事啊,焚厌。” ······ 判讦崖,庄人桥前,一名求医者呆呆地坐着。玉签已经点燃好久了,却始终不见眢的出现。 直到最后一缕烟尘散尽,求医者才沮丧地爬了起来。看来自己的运气很糟,好不容易搞到了玉签,这个该死的怪异居然不在。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一阵诡异的旋风从判讦崖之下腾起。蓝色火海随着风势急速旋转,庄人桥下,很快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蓝焰漩涡。漩涡中心陡然下沉,打开了一条通往底部黑暗世界的通道,如同魔鲸深邃的喉咙。紫雾似乎受到了某种牵引,缓缓抬升,露出了曾经被它紧紧锁住的断崖与古桥,并在高空中以与蓝焰相反的方向旋转起来,渐渐凝成了一个虚幻的、半扣在判讦崖上的紫色巨碗。 鲜为人知的判讦崖,终于对世人张开了大门······亦或是陷阱? 求医者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变化,咽了一口唾沫,本能地感到恐惧。但是,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让他留了下来,可以说是好奇,更准确的说,是野心。 能来庄人桥求医的,有几个是等闲之辈?他立刻意识到,这或许是世上为数不多的、一窥这片死亡之地真面目的机会,甚至,还能一举揭开不死体的秘密。 “眢,你在究竟在这里做什么勾当呢?”求医者笑了笑,擦去额头的冷汗,略带僵硬地踏上了庄人桥。 ······ 今夜,注定无眠。 ······ 零离涧,月光疏朗,美丽的人儿坐在水潭边,瀑布在另一头轰鸣。水花激荡,最终化作一圈圈温柔的涟漪,轻轻渡过整个湖面,来到她的身前。玉足轻挑,拨撩着如镜般平静的水面。水珠恋恋不舍地从脚踝上滑落,缀成一串晶莹的项链,每一滴水珠上,都映着一轮皓月。 三千青丝如瀑布般披散在身后,炎雨双手托着下巴,微笑着望向瀑布顶上那个男人的身影。那里,月光倾泻,波光粼粼,水面被染成一席素练。锋芒乱舞,银枪在那个男人手中闪烁着寒光,就像满天星光的一部分。 没有刀光血影,没有生离死别,只有在月下舞枪的爱人,和宁静夜色。炎雨从没有像近来这么开心过。只是,夜深的时候,心中似乎总是少了点什么。 双手摸向自己的胸口,她又想起了不死躯壳下,那个遍体鳞伤的家伙,脸上滑过一丝忧虑与歉意。 八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 伤势未愈的青年坐在水潭边的岩石上,环抱着双腿,将半张脸埋在怀中,只留下一双冷漠的眼睛,凝视着湖面。没有人知道,那冰冷的目光下,压抑着怎样的痛苦与疯狂。 “嘿,你在这呐!”少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青年没有任何反应。 “你伤还没好完呢,乱跑什么啊。”女孩坐到青年身边,嗔怪道。 青年依旧不为所动,就像一具毫无生气的石塑。女孩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她清晰地感觉到,当手掌触碰到青年的一瞬间,他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不知是恐惧,还是暴怒。但是颤抖只持续了片刻,青年将自己抱得更紧了一些,背部向前靠了半寸,躲开了女孩的手掌,泛红的双眼一并埋入怀中。女孩似乎感受到了从指尖传来的悲伤,默默收回了手掌。 肩膀上的温度渐渐消失,青年心中突然感到几分失落。 但女孩并没有离开,而是像他一样,环抱着双腿,坐在原地,静静欣赏着湖面的夜色。 两人就这么并肩坐着,沉默良久。明月无言,黑夜如水般流淌。孤独的人,与受伤的心,渐渐靠近,缓缓呼应。青年紧绷的身体不知不觉间放松下来。 “你,是个罪犯吧?”女孩冷不丁地问道。 青年并没有很意外,而是缓缓地偏过头,露出半只眼睛望去。 女孩也在看着他。两人对视,女孩明亮的眼眸像夜里闪烁的黑钻石,透着无比美丽的光芒,似乎连月亮都在对比下黯淡了几分。青年从未与女孩这般对视过,似乎有什么东西刺破了他脆弱的胸口,留在了他的心中。 他很难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美丽,并非出于外貌,而单单是那一双眼神,轻灵,倔强,生怯,又聪慧。在那一双美丽的眼睛里,青年看见了她的悲伤,被深深埋藏在孤单身影之后,丝毫不逊于自己的悲伤。只是,自己的悲伤伴随着恨,源于厄运,而她的悲伤牵挂着爱,始于牺牲。 “不过,还是谢谢你的信任。”女孩扭过头来,将脑袋枕在膝盖与手臂上。 “信任什么?”青年突然开口。 女孩惊讶地看了青年一眼,这是他被救醒后说的第一句话。两人再次对视,青年也这么直直地看着她。女孩的脸上升起一抹红晕,转过头来,背对着他。青年反倒是抬起头来,目光依旧冷漠,却再也没有离开过女孩。 “就是,你那时求我救你啊。”女孩的话中透着一股寂寥,“我,不是累赘对吗?” “那种情况,我除了信任你还有别的选择吗?”青年苦笑着回了一句。 湖边安静了片刻,青年发觉自己刚才的话似乎有些不妥,于是又说道:“你怎么会是累赘呢?” 女孩轻轻地笑了一声,道:“如果不是累赘,又为什么一次次把我丢下呢?我不说,不代表我不懂。” “······” “乱流汹涌,岂有浮萍安身之所。其实我懂,但我没有那么大的志向,我只想要身边的人可以好好活着,不要再死了。”说到后来,女孩的语气变得哽咽,她这才发现发现自己原来积蓄了这么多的情绪,“可能,我在他心里,其实没有我想得那么重要吧。” “······” “我本来就帮不上他,还要总是靠他保护。有些话说出来,反而给他负担,也被自己难堪。”女孩一边苦笑着,眼眶渐渐红了,“不如装傻。这样,他还偶尔会迁就我一下。” 女孩正说着,青年突然起身坐到了她身边。女孩感觉到了,不再哽咽,而学着青年之前那样,将头埋在怀中,将眼泪压了回去。 要是现在坐在我身边的是你就好了,女孩心中这样想着。 看着缩成一团,像个刺猬一样的女孩,青年很想搂着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又是一阵沉默,女孩起身意欲离开,青年突然开口。 “我叫,祁让。” 女孩诧异地回过头,青年最后一次向人讲述他的故事。 ······ 皓月当空,熟悉的雷鸣声隐隐在空中回响。似乎是龙鸣枪吧,炎雨并没有在意。 你,千万别死啊。 瀑布顶上,龙鸣枪如一条银蟒,在末兵周身飞旋。末兵闭着双眼,枪尖急速舞动,残影缭乱间,将记忆甩在身后。一幕幕往事飞快地在眼前闪过,尽头只剩一片,怎么回忆也回忆不起来的惨白。 那一片惨白中,有被遗忘的名字。好像,还有争执······ 不!没有!末兵双眼猛然睁开,龙鸣枪怒斩。 只有雷鸣!和死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一章 危险的访客 箫声幽咽,回荡在涣鵟江江面上。混战过后的弋桑城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渐渐冷却下来。幸存者们来到江边,将一只只小小的纸船送入江水。每只纸船上点着一根矮矮的蜡烛,为这场灾难中不幸的灵魂照亮前路。几只的乌篷船在江上游荡,小心翼翼地不去碰那些纸船。船夫手执长竿,轻轻拨挑着那些纸船,不让他们彼此碰撞或是堆簇在岸边。江岸上,尸体整齐地排成一排,在军队的主持下,等着人来辨认。 聂守秋站在沿岸的商铺口,冷漠地看着眼前的惨像。 茫茫汪洋中的孤岛上,有的人在绝望中慢慢腐烂,有的人满怀希望地望向远方,憧憬着惊涛骇浪之后,会有一片祥和的新世界。只有他聂守秋知道,孤岛之外,不过是另一个孤岛而已。就像流泽之外,是夜幕下的弋桑。 “弋桑城的夜景怎么样?”一个两鬓有些斑白的男人来到聂守秋背后,略带笑意地说道。 “糟透了。”聂守秋苦笑一声,转身望着和自己有些相像的中年人。 “和流泽比起来如何?” “流泽满是绝望,这里满是愤怒。”聂守秋低着头,瞳孔悄然化成血红色,眼底泛起一圈淡淡的黑色。 “流泽让我窒息,这,这里,让······”聂守秋的头越来越沉,声音越来越低,“让我向往。” 话语刚出,聂守秋自己都惊了一下。眼瞳中的血色淡了一些。但弋桑城中还未散尽的血腥味和焦尸味仍不断飘入他的鼻子里,撩动着掩藏在心底的杀性。瞳仁边缘的黑色,就像干枯的树根,一点一点,倔强地向中心蔓延。 中年人眉头紧皱,满是皱纹的脸突然一抖,松弛的肌肉瞬间紧绷,如同一尊浇筑的铜人。他并未动身,突然开口喝道:“守秋!” 他的声音并未有多大,却如平地惊雷,每个字都清晰地灌入聂守秋耳中。似乎有一道寒流从耳道灌入,汹涌地荡过全身经络,将聂守秋心头涌上的杀性冲刷干净。聂守秋猛地抬起头来,眼睛已经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谢谢,叔。”聂守秋对自己身体刚才的异样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管好你身体里的东西。不行就离开流泽,到夕陵来。至少在这里,够狠就有活路。” “不用了,叔你别再跟我说这事了。”聂守秋摇了摇头,“该懂得我都懂。” “你今年才多大?你懂什么懂!”中年人一把推开聂守秋的脑袋,“趁年轻拔出来,不然等你到了我这年纪,可就迟了。” “那就等到了你这个年纪再说吧。再说,叔还年轻着呢。” “还耍贫嘴!真是跟你娘一样倔!” “叔你不是也一样吗?你确定,这辈子再也不回去了?” “这是咱们一家人的传统!弟弟永远让姐姐失望。” “······” “行了,别管那些破事了。夕陵人一直有江祭的传统,这时候不好行船。看这样子,江祭还要持续些日子,你也多待几天。” 弋桑城中的一座古庙檐角上,两名魅将一坐一立,带着各自的鬼面具,看不出表情。立在后面的魅将将一根黑色的箫缓缓放下,抬起头颅,似乎是在望着涣鵟江的方向。 “这是平时用来杀人的曲子吧。”坐在前面的魅将背着双刀,笑着调侃道,“用凶器来替人哀悼?” “其实,我是在为那些佣兵哀悼。” “什么?” “这是我的习惯,为死在我手的人吹一曲。” “你小子吹箫上瘾啊?” “嘴欠!” “哈哈哈哈!那要是哪天我回不来了,你别忘了给我也吹一曲。” “哼,我会好好吹一曲来庆祝的。” 背着双刀的魅将刚想笑,突然感觉到头顶传来的气息,立刻仰起头来。只见一道巨大的黑影隐藏在深沉的夜幕中,顺着封戭街上空,无声地朝城市深处飞去。 “什么东西?”魅将双手按在刀柄上。 立在他身后的同伴并未有任何动作,却已早已反应过来,耳朵像折断一样翻转过来,朝向那隐匿在夜里的黑影,开口道:“有翼,妖兽!振翅声很轻,应该是鸮类或是蝠类。但我没听见呼吸声,不对,那玩意好像连心跳声也没有。” “这么远也能听清楚吗?”背着双刀的魅将冷笑一声,“管他是什么,我只想知道这一刀下去会不会很疼!” 话音未落,魅将的身影陡然消失。下一瞬间,一道与他身形相似的影子便出现在那飞行物的下方。双刀出鞘,黑影凝成的利刃怒刺向它的腹部与咽喉。 那似乎是一只巨大的蝙蝠,翅膀上半透明的皮膜皱得像一具僵尸。但它的脑袋和蝙蝠明显不同,它的脑袋更圆,吻部也更有立体感,反倒和老虎十分相像。它长着一条蝙蝠绝不会有的长尾,又细又长,其上覆盖着黑色的细小鳞片,在黑夜中很难看到。如果算上这条尾巴,它的体型至少还要再长上一倍。相比于其他蝙蝠短小的双足,它还生着一对遒劲的利爪,其上共有五根趾爪,四根长趾在前,一根短趾在内侧,就像人手一样。 妖兽似乎并未有发现身下的袭击,依旧直直向前飞去,没有做出任何闪避的动作。“噗”地一声,双刀十分轻易地捅入了这妖兽的身体,坚韧的妖皮似乎变成了纸糊的玩具,不堪一击。更诡异的是,双刀刺入之后,并没有一滴鲜血从伤口中流出。那妖兽仿佛没有意识,既不挣扎,也不哀嚎,只是自杀一般自顾自地向前飞去,影刃顺势将它的腹部与胸腔剖开。 影子一闪即逝,那魅将的身影再度出现在古庙檐角上,依旧坐在远处,双刀入鞘。 “怎么样?”身后的同伴问道。 “是一头梏亍。”背着双刀的魅将站起身来,“但是是一头死了的梏亍。” “梏亍,生于夕陵之南、流泽之北。虎首,鸮耳,蝠身,鳄背,蛇尾,双足五趾,人掌鹰爪。双目惧光,居于群岭空谷中,昼伏夜出。上古妖族之分支,血脉中庸,不能化人。 梏亍以尾长分年龄,以牙长分雌雄。雌兽圈地定居,性孤僻,敏感,体态稍大,育子时性情凶暴。雄兽上獠牙突出,结伴游荡,体态稍小,好奇心重且易怒,狡猾残忍且好斗。若在野外遭遇雌兽,即刻撤离其领地。若遇雄兽,避之为上,受攻击时须小心防备,且战且走,切忌闷头逃窜。” ——《古妖志》卷七十八·南山梏亍 “死了?你确定?” “我确定。”魅将将刀拔出,竖在面前,一缕缕灰气伴随着腥臭与茶香从刃上飘散开来。 “尸气,好像还有毒气。”手持黑箫的魅将向前一步,沉声道,“是兽傀。” 手持双刀的魅将抬起头来,望了一眼那梏亍飞行的方向,道:“那个方向,是皇宫!不好,快走!” 两人瞬间起身,拔脚向宫城的方向赶去。与此同时,弋桑城的其他角落中,也有其他魅将先后反应了过来,陆续赶往宫城。 弋桑皇宫中,黑压压的军队像蚁群一样,一圈又一圈地将大殿保卫,但没有一个人胆敢步入其中。大殿门口的台阶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地骷髅。骨架上一滴血肉都没有留下,紫黑色的毒气“嗤嗤”地从其表面腾起。士兵之间,骷髅之间,仿佛立着一道无形的生死门,没有任何人胆敢越雷池一步。 大殿之中,满地都是昏迷不醒的军官,他们的额头上印着一缕挥散不去的黑气。单怀殛端坐在朝堂之上,脸色并未有任何异样,似乎周围的一切再寻常不过。昏迷的人堆中,唯一一道站立的身影显得格外突兀。灰蓝色的皮肤,眼睛上没有瞳孔,双臂缠满绷带,围着一条旧围巾,背着一卷破草席,斜挎着一只大药囊,正是凶名赫赫的不死怪医——眢。 “没想到,曦背后的支持者竟然是先生。”单怀殛对眢笑道,表情淡然,就像面对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客人。 “陛下可别误会,我和那家伙只是交易关系而已。”眢拉下围巾,露出他那标志性的惨笑。倒在这大殿上的人都是禁卫军的高级军官,但眢并没有像杀死外面那些士兵一样杀死他们,不是因为他做不到,而是因为他还不想彻底和夕陵帝国撕破脸。这天下,能让眢心怀几分忌惮的人不多,单怀殛算一个。 “以曦的实力,和血剑奴交手数回合而不败,想必有是先生助力吧。” “旁门左道而已。” “他用了什么价码?” “他的尸体。” “尸体?”单怀殛眉头一挑,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当然,我可不是来救人的,而是来取货的。”眢冷笑一声,旋即话锋一转,“对了,还有一事。我听曦说,陛下曾调查过炎雨。如今靖川土崩瓦解,夕陵帝国可谓独霸天下,陛下莫要引火烧身啊。” “说到此事,寡人还没好好谢谢先生呢。”单怀殛大笑着,丝毫不以为意,“一人灭一国,这份魄力与实力,令单某钦佩不已啊。” “我可担待不起您这声谢谢。我只是毁了一座韶阳城而已,如果靖川自身也没有问题,也不会落得现在四分五裂的局面。不过我也奉劝陛下,别让弋桑重蹈韶阳覆辙。” “那是自然。有先生在,就是再借个胆子,单某也绝不敢向炎雨小姐出手。”单怀殛笑着,但这笑容在眢看来极不舒服,“单某也要提醒先生一句,炎雨小姐身边最大的危险,其实是末兵吧。一个佣兵,谁知道他会带去怎样的危险。” “不劳费心。”眢哼了一声,心中有一些不好的感觉,双眼不自觉地瞟向了自己的药囊。由于他的眼睛没有瞳孔,所以单怀殛也没有发现这个细节。 两人正说着,血剑奴拎着半死不活的曦从大殿外飞入,落在眢的身后。 “多谢阁下了。”眢回过头来,径直向血剑奴走去。 血剑奴一把抽出重剑,剑尖停在眢的额头前三寸。一阵庞大的剑风凭空袭来,在眢的脸上刮出道道小小的血痕,眢的头发一根根飞起,围巾在身后拉得笔直,身上的积灰像被黑洞吸扯一样向后飞出。他的身后,昏迷的军官被剑风卷起,抛向一旁,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剑风甬道。眢眉头一沉,左脚后撤一步,脚跟落地瞬间,一丝肉眼难以察觉的黑线贴着地面暴掠而出。血剑奴右脚前踏,一圈不大的气浪在脚下暴起,将那丝黑线击碎,一蓬淡淡的黑气从地面上腾起。 凶猛的剑风悄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眢脸上的血痕也在眨眼间愈合如初。血剑奴仍然平举重剑,没有丝毫懈怠,踏出的右脚再次撤回,落地时猛地一跺,又是一缕淡淡的黑气从脚下飘出。 “不得无礼。”单怀殛轻声喝道。 血剑奴沉默了一会,将重剑倒拖在身后。左手一松,曦像尸体一样摔在地上。血剑奴径直向前走去,与眢擦肩而过,站到单怀殛身边。眢不急不忙地来到曦的身边,也不去检查他是死是活,就这样站着,平静地看向大殿外的夜空。 “这些废物,过三刻时自然会醒。” “需要寡人派人送送先生吗?”单怀殛笑道。 “不急。”眢摇了摇头。 话音刚落,一个巨大的身影撞破大殿屋顶,挥舞着双翼飞入,扬起一片尘埃,落在眢的身旁。尘埃散尽,一头妖兽出现单怀殛的眼中。虎首,蝠身,蛇尾,脊背上覆盖着一层鳞甲与骨质凸起,一对细长的獠牙从上唇吻探出,眼里却没有任何生机。 “梏亍?”单怀殛点了点头,“先生连炼制兽傀这种古法都会?” “旁门左道而已。”眢冷漠地回应道,摸了摸梏亍身下的刀口,“夕陵魅将,名不虚传。” “可在先生眼里,恐怕还不够看吧。”单怀殛爽朗地笑着。 眢随手将曦扔到梏亍的背上,接着翻身而上,头也不回道:“待我向他问好。” “先生说‘他’的是谁?” “你心里清楚!” 梏亍挥动蝠翼,双爪蹬地,腾空而起,载着眢与曦从大殿顶部的大洞飞出。与此同时,七名魅将飞也般地越过大殿外的人潮,闯入大殿。他们闯入的那一刻,也正是梏亍从大殿顶部飞出的一刻,二者就像阴阳两极一样完美错过。 “告诉他好好活着!他的命!只能我来取!” 七名魅将刚刚落地,眢的怒喝声便从他们背后响起,回荡在大殿之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二章 无忆龙鸣 弋桑城外的群山中,巨大的羽翼冲破树冠层的宁静,梏亍载着眢与尸体一样的曦落在地面上,掀起一大片碎叶与浮土。梏亍停稳后,眢毫不客气地一脚将曦从梏亍背上踢下,自己也接着跳了下去。 曦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胸膛没有任何起伏。眢将食指贴在他的鼻孔上,已经没有了呼吸。他沉默了一会,翻开曦的衣衫。曦遍体鳞伤,衣衫被血浸透,与血肉紧紧粘在一起。眢一用力,“嘶”地一声,将衣衫连着血肉撕开,从他身上取出一封沾满鲜血的信函。这是曦与他交易的价码,也是曦之前在帝国机密文库中寻找的东西。 他需要验证自己的猜测。 眢拆开信函,从中取出一张信纸,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 信纸大部分被鲜血浸染,已经看不清内容,但眢仍能从仅剩的几段文字上看出来,那是墨苍的笔记。 这个老家伙果然和单怀殛有猫腻,眢在心头冷笑着。 别以为离开括霜山隐居就一了百了了,我迟早把你挖出来。不是想要上古医道吗?那就用命来换吧。 眢转身欲走,却突然停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地上的曦。不知怎么,他又想起那一天,重伤的曦倒在自己的竹屋之前。那时,一切的阴谋都还藏在水面下,自己还是祁让。 沉默良久,他将信函放在身上,转身蹲在曦的身边。闭目沉吟,外紫内青两道光圈从他的背后亮起,缓缓浮出。青色光轮正时针旋转,淡淡的生机源源不断地从中散发出来;紫色光轮逆时针旋转,阴冷的死气在其上凝聚,不断吞噬着对面青轮上散发的生机。这正是眢曾在毁灭韶阳城时祭出的生死轮,只是小了很多而已。 他的右手悬在曦的头顶,缓缓抬高,五指虚抓。只见曦身边的杂草突然开始生长,很快长到了一个成年男子的腰际高度,像高昂头颅的眼镜蛇一样缓缓摇曳。接着,眢手腕一翻,点点荧光从草茎上飘出,汇聚到他的右手上。随着眢的右手渐渐被荧光包裹,丛草也迅速枯萎并倒下。 当最后一点荧光汇聚到右手上后,眢猛地一掌拍向曦的脑袋。手掌仿佛击中了一面无形的屏障,在曦的额头上方一寸的高度陡然停住。手上的荧光如水银泄地,向周围散开,连昏暗的丛林都被这瞬间铺散的荧光照亮了片刻。曦左手的大拇指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眢的右手五指缓缓握紧。随着他的动作,曦身上的大小经脉渐渐黑化,犹如一张黑网盖住全身,即便在血迹之下也无比清晰。眢掌心朝向自己,拳头缓缓抬起。拳头上青筋暴露,细密的汗水从眢的额头渗出,就像是在费力地拔着什么东西一样。与此同时,曦身上的黑色经脉也开始淡化,从四肢末端,再到身体,最后是额头。眢的拳头每拔高一分,曦身上的黑色经脉也就淡化一些。一根头发粗细的黑线从他的额头上生出,随着眢的拳头一起,缓慢而坚定地上升着。一滴紫黑的血珠,从黑线的根部渗出。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曦的黑色经脉才彻底淡化,眢的拳头已经悬到了自己头顶的高度,一根小拇指长的黑针悬在拳头下方。拳头瞬间松开,五指向下一拢,凝实的黑针化为黑气聚于掌心。眢擦了擦头顶的汗,随手一抛,将这一小团黑气抛入身旁的树丛中。霎时间,一棵高大的树木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死。转眼间,枯叶漫天飘落。 上古四大毒蛊之一的“冥却生”,以怪物的尸体炼成。所谓的怪物,其实就是妖兽。蛊虫吞噬妖兽的血肉,无血可食之后会进入休眠。虫身极小,上万只休眠的蛊虫簇拥在一起,聚成一颗类似药丸的虫巢。一旦蛊被服下,蛊虫就会进入人的血脉中,妖兽之力从而复苏。 服下“冥却生”的人绝无活路,但前提是,他服下的是真正的冥却生。 冥却生以妖兽血肉炼成,而曦服下的这副蛊,却是以穷英炼成的。穷英并非妖兽,而是秘密改造成怪物的人。当然,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而已。若要制造穷英,首先便要将妖兽血渡入人体。穷英诞生后,也以妖兽血为食。因此,以穷英尸体炼成的蛊,准确的说应该是冥却生的半成品。它与冥却生有类似功效,但药效差不少,也不会像冥却生一样断绝服用者的一切生机。 说到这里,眢也算是卖了一回假药。如果曦服下的是真正的冥却生,也不会在和血剑奴的交手中落得这么凄惨的结局。当然,如果是真正的冥却生,即便是眢也不可能像刚才那样,将曦体内蛊的毒性逼出。 眢挺了挺腰杆,喘了一口粗气,看着重伤的曦,冷笑了一声:“命真硬。”然后,他伏下身来,握住插在曦肋部的断刀。刀刃划破了眢的掌心,翠绿的血液顺着断刀滴在曦的伤口上。 眢毫不留情,一把将断刀拔出,顿时传来肋骨断裂的声音。不过,随着血液浸入曦的伤口,曦的伤势竟然开始缓慢的愈合。他的独眼也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 “放心,这滴血没毒。”眢用调侃的语气说道。 掌心的伤口很快愈合,但手掌上的绷带却已断开。眢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将断刀丢掉,从药囊中取出一小截绷带,在手掌上缠好。 曦说不出话来,颤抖着抬起了左手。 “这附近就有村庄,如果好运遇上了人,你就有可能获救。”眢一边缠绷带一边道,“我指望不上,你自求多福吧。” 曦的左手仍倔强地抬在空中,手指不断滑动着。 眢眉头一皱,突然意识到曦是想告诉自己什么,于是再次蹲下身来,将曦的左手放到自己的手掌上。 “······奴?血?血什么奴?血剑奴吗?”眢很努力地感受曦在自己掌心写下的字,但曦毕竟不是左撇子,而且是重伤在身,写下的的字实在太抽象,更何况还隔着一层纱布。曦来回写了好几遍,眢才勉强读出血剑奴。 “单、单、单什么?山、空······山空是什么?”眢的耐心几乎要被耗完了。 就在他考虑着要不要干脆彻底将曦救活时,他的药囊突然传出了一种波动。 曦的手指停下了。他也感受到了来自眢药囊里的波动,而且他很清楚这代表着什么。 ······ 零离涧,夜色一如既往的祥和。这里没有杀戮与鲜血,宁静得让某些人抓狂。 龙鸣枪枪身上萦绕着电弧,重击在一块裸露出水面的岩石上,雷鸣声暗起,岩石瞬间崩碎。末兵怒吼着,借势将龙鸣枪向身后抡去。枪尖剖开水面,锋锐的刃气一直深入水底,将激流斩断,就像是地裂后形成的骇人巨口。被枪势逼退的水流与后方涌来的水流相撞,掀起一人多高的浪涛。 抽刀断水水更流。流水就像恼人的思绪,无论如何斩断,总会再度袭来,回到它原本的地方,并在此萦绕不去。 冰冷的溪水源源不断地涌来,冲破水墙,像雨点一样淋在末兵的脸上,在他的身边激荡着,喧哗着。勉强平静一些的末兵似乎又被这水声激怒,仰天怒啸。左臂高擎在头顶,电光奔涌,一拳轰在自己身前还未平静的水面上。又是一阵一人多高的水花惊起,细小的雷蛇就像血管一样流窜在水浪中。水珠裹挟着电弧落下,“噼里啪啦”地打在末兵身上,电弧带来的疼痛似乎略微抚平了末兵的焦躁。 我不该在这里的。 原本,末兵并没有打算长久留在零离涧,只是没想到一回来就遇到了眢,受了重伤,后来又对靳凰的故事有所感触,才会答应炎雨留下来。 待在这里的头些日子还好一点,可留得越久,末兵心中的焦躁就越重。 当年,单承崆没有说错,他眷恋战场。 而且,他还没有搞清楚单怀殛秘密搜寻的东西——那种古老的残卷——究竟是什么。 他有些后悔,但是如果再次不辞而别,他实在无法面对自己心中对炎雨的歉意。 零离涧的生活很平静。可正是这份平静,此刻却成为他心头的一根刺,无时无刻不在拨撩着他的杀性。他不想让炎雨发现,所以一直压抑着,可越是压抑,自己就越发暴躁。他猛然间发觉,自己正在逐渐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那种以暴力为信仰的人。那些人过去多半是他的敌人,但现在不再有敌人之后,他却和自己的敌人变得越来越像。 或者说,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这些年来,我都是在和自己为敌吗? 末兵使劲甩了甩脑袋,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如果没有回到零离涧,就不会有这些麻烦。末兵提枪上岸,将上衣随意地披在身上。 而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突然出现的家伙,自己也不会回到零离涧。 自己还在夕陵帝国调查残卷的秘密时,那个人毫无预兆地凭空出现在自己身边,并且毫无理由地对自己出手。他自始至终都带着一个斗篷,自己一直没能看清他的面貌。他使一根用黑布包裹的棍状武器,身手不凡,几次交手,自己都没能占到便宜。 那人老练而狠毒,自己几乎所有的招式,他都了如指掌,而且他总是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危险感,在面对他时,甚至连手中龙鸣枪都有着奇怪的悸动。末兵之所以回到零离涧,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逃避那个人。 突然,一阵低沉的雷鸣声若有若无地从远处传来。末兵奇怪地抬起头来,望着万里无云的夜空,心生疑惑。半晌之后,雷鸣声再也没有出现,末兵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当是自己听错了,转身向滑索的方向走去。 自己听错了吗?刚才的雷鸣声为什么那么熟悉呢? 走了没多远,末兵的脚步猛然一怔。 没听错。那不是简单的雷鸣声,而是龙鸣枪引雷时才会有的枪鸣声。只有自己,才这种枪鸣声。 可是,龙鸣枪此刻正在自己手里。难道世上还有另一杆龙鸣枪?还是有另一个自己? 不对!末兵一把将龙鸣枪跺在地上。雷弧暗涌,将枪杆下的地面灼成一地焦土。枪鸣声再起,与之前远方传来的雷鸣悄然呼应。 ······ 水潭边,炎雨趴伏在岩石上,昏昏欲睡间脑袋一沉,惊醒过来。她揉着眼睛望向瀑布顶端,勉强能看见末兵一动不动的身影,龙鸣枪的寒芒已经不见了。炎雨自嘲地笑了笑,伸了个懒腰,爬起身来准备回去。 她刚刚走进树林,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那人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看不清相貌,身背着一条被黑布包裹的不明棍状物体。他的左手撑在树干上,指尖雷弧跳动,周围的树皮一片焦黑。 “你是?”炎雨吞了一口吐沫,本能地后退了两步。 那人摘下斗篷的帽子,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枯瘦的脸上满是皱纹,两道狰狞的疤痕格外显眼。一道刀疤在额头,惊险擦过眼睛,另一道足有半张手掌宽的伤疤在脸侧,一直延伸至脖颈,最终消失在衣领中,不知是什么危险的东西留下的。 “天涯暗暗遍荒冢,风雨萧萧为谁愁?男儿只将血作酒,坐伴枯骨话英雄。” 老人笑了笑,答非所问地吟着奇怪的诗,一步步走向炎雨。 “小子,你还记得这首诗吗?如果忘了,我帮你想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三章 陌,彬 眢面如死灰,颤抖着双手把药囊打开,小心翼翼地从中捧出一颗巴掌大的水晶。水晶通体碧蓝,泛着幽幽荧光,闪烁着令人心醉的美丽。此刻,水晶散发出的荧光正不断地律动着,一滞一顿,毫无规律可寻,仿佛错乱的心跳节拍,让人不安。水晶中心,碧蓝之中无端地生出一团不详的暗红色血光,正如它的名字——双生血。 突然间,细小的碎裂声从水晶中心响起,双生血就这么在眢绝望的眼神中,缓慢却无可挽回地碎裂。 群山之中,巨翼破空,直刺星海。 ······ 皎月之下,雷光暴起,一道矫健的身影从瀑布的顶端一跃而下,以与地面垂直的角度一头扎向湖面,如同一颗流星,冲破水潭上空的层层云雾,重击在水面上。巨大的水花伴随着电弧绽放,那身影又从水花中央弹起,带着雷光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地砸在岸上,周身跳跃的电弧将脚底的土地灼成一片焦黑。 来者面色铁青,手持十字刃钢枪,湿透的上衣披在背后,裸露的皮肤上满是各种各样的伤疤,正是末兵。 “炎雨!炎雨!” 末兵一落地便大声呼唤着,却并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闭目静心,将意识向周围扩散,很快感知到了不远处的两道气息,立刻倒提龙鸣枪直接向林中奔去。 “炎雨!” 末兵身形陡然停住,瞳孔急速缩小。在他的面前,一个身披黑袍的老人站在林间的阴影中,如同一颗孤独伫立的黑竹。他鹰爪般的右手正掐着炎雨的脖子,将其提在半空中。炎雨脑袋无力地垂下,毫无生机的双目正望着末兵的方向,眼皮微微下垂,一缕鲜血从嘴角淌下。 “滚开!”末兵怒喝道,执枪突刺。 老人挥臂一抛,将炎雨扔向末兵。末兵立刻收住冲刺的身形,探出左臂将炎雨接住,右手中的龙鸣枪指向老人,不敢有懈怠。 末兵迅速与老人拉开距离,退到一颗树旁,缓缓蹲下身来,将炎雨放在地上,让她的上身靠在自己怀中。左手掌心聚气,拍在炎雨的头顶。炎雨的身体突然一颤,咳出一大口鲜血,闭上双眼,彻底瘫软在末兵怀里。 在末兵紧张的注视中,炎雨再次睁开双眼,目光一转,落在末兵的脸上,带着嘴角的血迹微微一笑。末兵终于舒了一口气。 “你眼光不错。”老人的笑声响起,“这个女孩,跟她很像。” 末兵抬起头来,眼中的关切化为仇恨,像两根由毒汁淬火而的锥子,死死盯着老人。他虽然没见过老人真容,却一眼就认出了老人背后,那根被黑布包裹的棍状武器。他知道,这个险些杀死炎雨的老头,就是夕陵帝国的那个家伙。 “对,对,就是这样。”直视着末兵凶狠的眼神,老人竟然笑了起来,“就是这种眼神,这才是你。” “为什么?”末兵扶着炎雨靠在树上,低着头说道。 “杀人需要理由吗?”老人将武器从背后卸下,拄在身前,“如果有,就是因为你太让我失望了。” “你究竟是谁!”末兵突然起身,扬枪突刺。 “废物,没有必要知道真相。”老人摇了摇头,一个箭步上前,抡棍横扫。 “找死!”末兵怒喝道,枪势一变,改刺为扫,像镜像一样,与扫来的黑棍重重相击。 枪棍相接,一圈巨大的气浪从中爆开,二者皆被震开。老人借势跳起,身体在空中轻旋,黑棍从肩头刺出,直指末兵额头。末兵同样借势跳起,的动作与老人几乎相同,身体在空中舒展开来,龙鸣枪探出,如蛟龙出水,分毫不让。 两人头颅微偏,枪棍相错,各自从对方的脸侧擦过。 末兵落在老人身侧,灵巧地蹲下身来,龙鸣枪一翻,担在肩上,一式青龙献爪平扫向老人下三路。老人看也不看,侧移半步,一把将黑棍跺在地面,将龙鸣枪截住。末兵顺势转身,托枪而起,龙鸣枪再次平扫向老人肩头。老人似乎心中早有预料,一步闪到黑棍后。龙鸣枪击在黑棍顶端,枪上巨大的力道将黑棍压倒。老人右手沿着棍身探向黑棍的下端,微伏下身,将黑棍担在自己背上,顺势卸下枪劲,脚后跟将黑棍踢起,右腿一插,迈开骑龙步,黑棍倒刺将末兵逼退。 “生气了?这可不是乖孩子哦。”老人嘲讽地笑着。 “呸!”末兵怒不可遏,雷光瞬间涌上龙鸣枪,飞身劈斩。 “班门弄斧!”老人突然喝道,将黑棍拄在一边,扬起左臂。雷光暴涌,将袖子炸得粉碎。老人直接一拳迎向龙鸣枪。 霎时间,电弧飞溅,灼目的雷光刺破黑夜,林间仿佛诞生了一团银色的太阳。雷光之中,末兵连人带枪被炸飞出来,但并没有受什么伤。他在空中稳住身形,落地后,双脚在地面上划出两道长长的痕迹。 雷光渐渐淡下来,老人依旧站在原地,保持着高举左拳的动作。他眉毛焦黑,头发被电得根根倒数,眼神中却是掩饰不住的狂傲与强悍。拳头被龙鸣枪的十字刃砍伤,四指之上留下了一道连续的伤痕,汩汩鲜血从中流出,顺着手臂淌下,滴在老人身前的地面上。 “不可能······”末兵原本凶狠的神情变得茫然,眼里满是难以置信,“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老人沉默了一会,缓缓收回拳头,看着拳头上的伤口说道,“拿着龙鸣枪的你,依旧让我很失望,但再怎么失望,你也是我的骄傲。” “你为什么对我的招式如此了解,为什么你也会······也会······” “也会引雷?”老人摊开手掌,电弧如小蛇般跳跃在指尖,“傻孩子,这叫‘龙鸣鉴’。你的那些招式,是‘龙鸣枪法’。这些,都是我亲手交给你的。” “不可能!我不认识你!你,你究竟是谁?” “你是谁?”老人抬头看着末兵。 “······” “回答我!你是谁!”老人突然喝道,怒喝声在林间回荡,如修罗审判。 “······我,我出生在戢炎佣兵团,生来就是一个佣兵,我是末兵。炎陌团长,是我的义父。他的儿子炎洪,是我的兄弟······”末兵眼神闪烁,颤抖着嗓子,语无伦次地说道。 “那你的龙鸣枪呢?从何而来?” “······不知道。”末兵闭上双眼,记忆碎片不断涌来,仿佛要将他的脑袋撕碎。 记忆碎片的尽头,是一片惨白。似乎,有一场争执。 “末兵?炎陌的‘末’,谁的‘兵’呢?” “你是谁!”末兵突然奔溃,大声喝道,眼泪不住地流下。 不!没有!只有雷鸣!和死亡! 老人一把脱掉自己的黑袍,露出一身布满伤痕的精干肌肉。他的右胸口上,一道十字形伤疤格外醒目,从背后贯穿至胸前。 “没有人,能把我鬼愁飞捕姚彬捅个对穿,还是用我的龙鸣枪。”老人一字一顿地说道,露出慈祥而又充满杀机的笑容,“除了你,我骄傲的儿子。” ······ 姚彬何许人也?末兵从未听过,但鬼愁飞捕的名号他却无比熟悉。那是佣兵界老一辈中的传奇人物。他不属于任何组织,居无定处,无名无姓,无亲无故。人们只知道他一人一枪,凡罪必惩,凡恶必杀。他曾孤身闯入煌目山脉,据说在那头统领煌目山脉的上古半妖眼皮底下,杀掉了对方的手下,与之交手并全身而退。因为他无视法律,也被各方势力通缉。无论对方是何种身份,哪怕是王族皇裔,只要有罪或是与他为敌,他都照杀不误。就连上上任的魅部上使也死在了他的手中。 孤枪麒麟胆,飞影江湖留。 杯血祭长夜,雷啸信天游。 踏破浮屠塔,威慑修罗楼。 群魔齐俯首,尊称鬼见愁。 没人知道鬼愁飞捕从何而来,也没人知道他最终去往何处。大概二十五年前,鬼愁飞捕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坊间传言,他是死于魅部的追杀。对于此人,末兵所知道得和世人一样少,只是记得其“鬼愁飞将”的名号。 姚彬?鬼愁飞捕的真名吗?末兵对此并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是“儿子”那两个字。 “你······你是······我······我的······不可能!” “天涯暗暗遍荒冢,风雨萧萧为谁愁?”姚彬微笑着道。 “我辈,只将,血作酒······”就像打破了时空壁垒,记忆如潮水般不断涌来,末兵流着眼泪,机械地低喃道,“坐伴枯骨,话,话,话······” “话英雄。这是你小时候,我经常读给你听的诗。” “英雄?”噩梦不断清晰,末兵抬起头来,眼里满是泪水与毒怨,“你,配吗?” “呵呵,这眼神像我。”姚彬摇了摇头,仿佛没有听到末兵的话,“但是,我不会哭,这眼泪像你娘。你虽然忘了我,但把你娘记得很清楚,不仅把她那份软弱一直留在骨子里,还找了一个和她那么像的姑娘。” “你,还记得娘吗?” “没错,她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 “可我记得,你,杀了她!” “你什么时候记起来的?”姚彬依旧是那副慈祥又满是杀机的笑容,没有否认。 “刚刚。”末兵抬起龙鸣枪,血丝蔓延其上,凝聚成龙纹。 “其实你一直都记得很清楚,所以你才会是今天的样子。”姚彬抖开长棍上蒙着的黑布,露出一柄馗木雕成的十字刃木枪,与末兵手中的龙鸣枪几乎一模一样,“告诉我,你是谁?” 两团璀璨的雷光从末兵眼中暴射而出。 “姚!慎!” ······ 新纪3149年,括霜山。一栋孤零零的木屋建在绝壁之上,仿佛悬于空中,一阵稍微大点的山风都有可能将其卷入深渊。木屋两端各连接着一条刚够一人通行的栈道,周围云雾缭绕,寒霜层积。 木屋之中,一个老人正在整理东西,将一株株药材收入药囊中。他的身旁,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正在炭盆边烤火。男孩此时此刻正有些心不在焉,一边烤火,一边忧虑地朝四周望去。 “让儿,过来。”老人收拾好药材,关上药囊,将男孩招呼道自己身边。 相比于同龄人,男孩显得乖巧很多。老人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男孩只有在他身边才会有安全感。老人将药囊挂在男孩肩上。男孩瘦小的身形与大药囊形成鲜明对比,看起来有些滑稽。 “师傅······”男孩欲言又止。 “别怕。”老人慈祥地笑了笑,摸着男孩的小脑袋,“那些人都是为师的朋友,你只要当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嗯。” 又过了一会,木屋一侧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背着银枪的男人拖着另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走了进来,把男孩吓了一跳。 “墨老。” 男人将另一人扔在地板上,随意地瞟了男孩一眼。男孩立刻缩到老人身后。男人没有理会,拉开一把椅子,毫不见外地坐下。 这里是医生的地盘,男人因此没有防备。医者作为绝对中立者,对其出手是江湖大忌,在其地盘上也决不允许有任何战斗。尤其,这栋木屋的主人还是天下第一圣医,墨苍。 “大名鼎鼎的鬼愁飞捕,屈临寒舍,有何贵干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四章 记忆尽头 “大名鼎鼎的鬼愁飞捕,屈临寒舍,有何贵干啊?” 鬼愁飞捕深深吸了一口屋内较温暖的空气,脸侧一道半张手掌宽的狰狞伤疤因为温度微微泛红。他搓着有些僵硬的手指道:“烦请墨老把这家伙救活。” 虽然说是要救人,但他的语气十分冷漠,一点没有对伤者的关心。 墨苍起身来到伤者身旁,先确认了其还有呼吸,接着感受了他微弱的脉搏。墨苍抬起头看了鬼愁飞捕一眼,鬼愁飞捕也平静地与他对视。墨苍摇了摇头,解开伤者的衣服,露出其满身的淤伤、刺伤、划伤与灼伤。 “你干的?” “手重了些,不然也不会来找你。” “既然如此,何必又要救他。” “我还有些话要问。” “积些阴德吧。”墨苍扶起伤者,将一枚药丸送入他的口中,“你的戾气太重了。” “对付这些危险的家伙,戾气不重不行啊。”鬼愁飞捕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 “你分明才是最大的危险。” 鬼愁飞捕眼神一沉,没有再说什么。墨苍专心治疗伤者,男孩在一旁仔细观察。木屋安静下来,一如寻常。 峭壁之上,母岩羊领着幼崽,熟练而小心地行走在生死线间,想要下到底部的河谷。它们的蹄子是造物主为了使其能够在最陡峭的危崖上生存而设计的,能够抓住岩石中最狭窄的缝隙,寻找最合适的立足点。它们是除了飞蜥以外最成功的攀岩者。 突然,母岩羊停下了脚步。小羊被挡在它身后,探出头来,疑惑地望着母亲。母岩羊四肢僵直,死死盯着下前方的寒雾,一动也不敢动。万物有灵,虽然视线被寒雾遮挡,母亲的直觉还是让她感受到了危险。那里,恐怕隐藏着比食肉兽还要可怕一万倍的东西。 犹豫片刻,母岩羊带着孩子离去。带崽的母兽比平时更加警觉,也更加谨慎。她宁愿绕路,也不愿再向前半步。甚至以后的数月,她都会尽力避开这个地方。 随着岩羊的离去,绝壁再次陷入沉寂,稀薄的空气中似乎吞噬了一切生机。 浓浓寒雾之中,薄霜,一点,一点地,凝结在······ 鬼面具上! 静谧似乎能够稀释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墨苍将病人放平在地上,缓缓起身。鬼愁飞捕见状问道:“如何,墨老?” “死不了,但后遗症是不免不了的。日后,这些伤势一旦发作,很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这不是我关心的,只要现在不影响他思考和说话就行。” “那自然没问题,不过我还是要劝你,杀心不要太重。” “不劳费心。如果没事的话,在下要告辞了。”鬼愁飞捕将那个男人拎起。 “你过来,我有些事要交代。” 鬼愁飞捕来到墨苍面前。正在他等着墨苍开口时,墨苍突然一掌拍向他的左胸口。缕缕黑气在其掌心形成一道奇怪的咒印,如同一条露出獠牙的蝰蛇。 以鬼愁飞捕的实力,墨苍绝不是他的对手。但一来,他从未料到墨苍会出手偷袭,毫无防备,有心算无心之下,墨苍占得先手;二来,墨苍是医者,鬼愁飞捕不知其实力深浅,本就轻敌;三来,墨苍偷袭时,鬼愁飞捕的手上还提着一个百来斤的男人。惊怒之中,鬼愁飞捕竭力闪躲,墨苍还是一掌拍在了其左肩头。 黑气瞬间侵入鬼愁飞捕的身体,墨苍偷袭得手后立刻拉着男孩退到门口。鬼愁飞捕感受到木屋外出现的气息,眼神一沉,拉开自己胸口的衣衫,低头望向自己刚才被墨苍击中的左肩。只见一道蝰蛇形状的咒印烙在他的皮肤上,黑气如蚀骨之蛆,直往鬼愁飞捕灵魂深处扎去,吞噬着他的力量。 “墨苍!”鬼愁飞捕盯着墨苍,咬牙切齿道。 “抱歉了,可叹你杀人一生,最后也免不了这个结局。”墨苍面色如常,直视着鬼愁飞捕的眼睛,眼神没有任何回避。 “天下第一圣医?哼!”鬼愁飞捕冷笑一声,“果然,这个世界就是,黑道的恶,白道的假。你也不怕这些勾当抖出去,让人看清你的嘴脸吗?” “放心,不会有别人知道的。”声音从墨苍背后响起,木门悄悄打开。 五道身影鱼贯而入,挡在墨苍与鬼愁飞捕之间。为首一人,面戴黑色鬼面具,身穿黑色紧身衣,正是一名魅将。身后四人样貌各异,但额头上都结着一个灰色的咒印,皮肤干枯,眼中毫无生机。 “擒尸咒?好久不见啊,烛。”鬼愁飞捕眉头一皱,冷笑道。 话音刚落,开门声在他背后响起。鬼愁飞捕回过头来,只见一个高大的魅将站在门前,身后背着一柄足有一人高的重刀。 “没想到还有你,阎。”鬼愁飞捕回过头来,视线穿过烛与他的尸傀,望向墨苍,“我仇家很多,但我没想到来的是魅部。” “老夫与单怀殛,合作已久了。” “哦,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自诩悬壶济世的天下第一圣医墨苍,其实一直是帝国的走狗。”鬼愁飞捕嘲讽地笑着。 墨苍面色一垮,回击道:“你在说你自己吧。” 说完,墨苍拍了拍烛的肩膀道:“交给你们了,小孩子不能看血腥的场面。”接着,就要带着男孩离开。 “师傅······”男孩揪着墨苍的袖子,胆怯又担忧地望向鬼愁飞捕,欲言又止。 “没事的。”墨苍摸着男孩的小脑袋,“那个家伙是坏人。” 男孩犹豫了一会,点了点头,道了声“嗯”。 “墨老留步。”墨苍刚刚拉开房门,便被鬼愁飞捕叫住。 他回过头来,只见鬼愁飞捕笑道:“你,最后也免不了这个结局。” 鬼愁飞捕脸上没有任何陷入死境的绝望或是愤怒,笑得很开心,也很自然,仿佛是在参加一群老朋友的聚会,并送出由衷的祝福。也正是如此,让墨苍心中无端升起一阵寒意。 “哼!”墨苍将房门重重一甩,便离开了。 师徒二人走后,三人沉默良久。算上昏迷的伤者在内,小小的木屋内正挤着八个男人,显得格外拥挤。若是无论是鬼愁飞捕的银枪还是阎的重刀,只消平举起来,便能直接刺穿对方的喉咙。 但是,没人动手。 时间,在刀刃上缓缓流淌。 “别来无恙,刹。”终于,不知过了多久,烛率先开口道。 “刹?这个名字好久不用了。”鬼愁飞捕伸了个懒腰,毫不在意两个魅将的威胁。 “这些年我一直很好奇,你那时为什么要背叛魅部?” “背叛?不存在的。”鬼愁飞捕笑着,“我原以为魅将可以痛快地杀戮,才会加入你们。结果,你们也不过是夕陵皇帝养的一群狗。什么狗屁大局为重,我只管杀人,那个麻烦的上使叫什么来着?管他呢,他既然阻挡我,我只好把他和目标一块杀掉。说白了,我从未把魅部当成组织。它不过是我杀人的工具而已,可以为我提供最穷凶极恶的目标。” “我原以为,我们是很好的伙伴。” “哦?那你想多了。而且若真是伙伴,你们又为何而来呢?两个人,还有墨苍的诅咒,真是太给我面子了。” “对于你,再怎么小心也不过分。” “哈哈哈!那刚才应该直接让墨苍给我下毒才对,何必派你们两个来送死?” “烛!”一直沉默的阎突然开口道,“······动手吧。” “哎。”几把飞刀滑入烛的手中,尸傀上前将他挡在身后,“刹,小心了。” “别叫我刹了。”鬼愁飞捕将银枪执在手中,血丝在枪身上绘出龙纹,“我这些年有了一个新名字,姚彬。” “我会把它刻在你的碑上。” 安静了片刻,木屋突然爆裂成片片碎木,接着是栈道。 刀无鞘,长锋横断悲风咽。悲风咽,飞刃如缕,尸影不绝。 寒霜月下血夜劫,谷崩石裂天痕延。天痕延,雷霆怒啸,龙鸣山阙。 次日拂晓,两个男人沿着河谷走出括霜山。 他们身后的河谷中,乱石滩上满是干枯的碎尸。溪水潺潺,飞刀卡在卵石缝中,清流将刃上的血迹冲洗得一干二净。峭壁之上留着一道足有数十丈巨大的刀痕,依稀可见昨夜那刀风的恐怖威势。 一人蓬头垢面,满身尘土,昏迷不醒,正被另一人背在肩上。 另一人浑身浴血,衣衫破碎,手执银枪。 一道骇人的刀口惊险地擦过他的眼睛。 ······ 项源,夕陵以西的一个山中小国。 酒醒料峭无归处,石狭小径似家门。 南山三月风犹冷,桃花雨里一佳人。 花瓣随着细雨飘落,在空中兜兜转转,轻轻落在地上,仿佛在亲吻着芬芳的泥土。突然,一只沾着血污的靴子踏来,将其重重踩在脚下,又离去。只留下残花,被埋没在混杂着血水的泥泞中。 桃林深处,木篱院内,一个男孩在雨中舞枪。他手里的,是一根比他还要高出一截的木枪,十字刃,与普通的长枪比起来少了几分灵巧,却多了几分刚毅。男孩虽小,枪法却十分娴熟,一招一式间行云流水,只是略显稚嫩罢了。 一个女人站在屋檐下,忧虑地望着雨中小小的身影,叹了口气,回到屋中。 “姚慎。”女人进屋没多久,一个男人的声音便从院外传来。 男孩停下,抬起头来。只见姚彬站在一棵桃树下,略带笑意地望着他,满身血迹,遍体鳞伤。他的额头上又新添一记刀伤,还未愈合,在雨丝的冲打下,血水顺着脸颊流淌。 “爹!”姚慎惊喜地应了一声,提着木枪,翻过篱笆,跑到姚彬身前。 见姚慎来到自己面前,姚彬收起笑意,又变成了平时的冷漠神情。姚慎看着姚彬,最初的惊喜慢慢消退,眼里又涌上些怯意。对于这个常年在外的父亲,他的心里总归是有些陌生与畏惧,当然,还有敬佩。 父子两人相对无言,冰冷的雨丝打在他们身上。先前舞枪时不曾觉得,现在停了下来,姚慎顿时觉得有几分寒冷。他打了个寒颤,略带请求地看向父亲。但姚彬并没有任何反应,眼神冰冷,直视着自己的儿子。姚慎脑袋一缩,低下头来,过了一会,又抬头望向姚彬。姚彬仍在看着他,视线依旧冰冷。这次,他没有躲避姚彬的目光,两人就这么在雨中对视,就像两匹荒原中的狼。 渐渐地,姚慎的眼神也冰冷下来,一如姚彬,或者,一如他自己。 “没错,这才像我的儿子。”看着他冰冷的眼神,姚彬笑了,“来,跟我走。” “啊?”姚慎诧异道,“那,我去跟娘说一声?” “不用,跟我来就是了。”姚彬摇了摇头,带着姚慎走向桃林深处。 “哦。” 两人离开后,女人带着一支纸伞和一卷温毛巾走了出来,四处张望,却找不到男孩的身影。 “姚慎,你觉得你的枪法练得怎么样了?”路上,姚彬突然开口问道。 “我?七八成吧。”姚慎挠了挠头,犹豫了一下答道。 “这似乎不是你的心里话,但说无妨。”姚彬低头看着姚慎。 “嗯,好吧。我觉得,我都会了。只是龙鸣鉴还需要再多练一练。” “不错,这套枪法你确实已经练透了,比我那时候强多了。” “谢谢爹。” “谢什么?老子可不是在夸你。”姚彬轻笑一声,“如果我愿意,即使我不用龙鸣鉴,杀你也易如反掌。” “当然,爹是最强的。” “不要妄自菲薄。你虽然还小,但是以你现在的枪法,配上龙鸣鉴,杀一个普通人就像杀一条狗一样简单。” “这······” “怎么?听着我老把‘杀人’挂在嘴边,很不习惯是吗?或许,把你留在你娘身边是个错误,你自己原本的凶性都快被你娘的软弱磨没了。这种乱世,男人就需要凶狠一些,像狼,像鹰,才能杀出一番秩序来。” “嗯。”姚慎缓慢而深刻地点了点头,握紧了手中的木枪。 “呵呵,好儿子,我果然没看错你。”姚彬看着姚慎的反应,满意地点了点头,“想看看外面血雨腥风的世界吗?下次我带你一起去,让你好好感受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坐伴枯骨话英雄。” “想,我当然想去了。” “那你要过了先过了今天。” 说着,两人来到一片空地。一个男人被绑在他们对面的树上,一双满怀仇恨的眼睛死死盯着姚彬。 “来。”姚彬将龙鸣枪交到不知所措的姚慎手中,“无论多么强壮,狼只有尝过血才算长大。相信我,你会喜欢这种味道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五章 噩梦无声 “什么?”姚慎握着手中的憧憬已久的龙鸣枪,有些不知所措。 “没事,你只要看着我怎么做就行了。”姚冰一只手搭在姚慎的肩上,另一手抓着龙鸣枪枪头,抵在那个男人咽喉上,就像在手把手教姚慎钓鱼一样。 “呸!”男人脑袋向后一样,将一口血痰啐在姚彬脸上。 “呵呵。”姚彬不怒反笑,擦掉脸上的痰,抓着龙鸣枪的手用力一压,枪刃砍在男人的肩头,顿时血流如注。 “嘶!”男人目眦尽裂,强忍着哀嚎声,冷风从牙缝中抽出。 “炎陌,我的手段你是清楚的。告诉我,你那个该死的佣兵团总部在哪?”龙鸣枪枪刃在男人肩头的伤口中轻轻拉锯,传出金属摩擦骨头的“沙沙”声,“我就不跟你谈什么大道理了,早开口,早超生。” “畜生。”炎陌无力的低着头,满脸都是因疼痛而渗出的冷汗,“告诉你?然后让那里血流成河吗?” “你们这种生活在黑暗里的肮脏的东西,也开始讲情义了?” “呵呵,你不是吗?”炎陌艰难地抬起头来,“记得顾三枪吗?靖川的通缉榜上第二的狠角色,你追杀了他七天七夜,他逃到了他的老家,在村子里躲了起来。你为了逼他出来,把整个村子的人都杀了。我说的,对了吗?你有什么资格跟老子谈正义?” “他有罪,就该死。至于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免不了要牺牲,我可管不了。” “对了,我想起来了。顾三枪是靖川通缉榜第二,而榜上第一,好像就是你,鬼愁飞捕。凡罪必惩,凡恶必杀,这不是很讽刺吗?” “不劳费心,当这世上无恶可杀之时,我定会自杀。”姚彬将枪尖拔出,慢慢移向炎陌的眼珠,“你抓紧点时间,希望你能给自己留下一具相对完整的尸体。” 突然,姚彬感到手中的龙鸣枪一沉,眉头一皱,低下头来。只见姚慎已经松开了握枪的手,盯着炎陌肩头的伤口,小脸苍白。 “姚慎!”姚彬轻喝道。 姚慎如梦方醒,抬头望向父亲,眼神中有些自责与犹豫。 “没事,很快就会习惯的。”姚彬看穿了儿子的心事,笑了笑,松开抓着龙鸣枪枪尖的手,指尖在炎陌肩头的伤口处沾了沾,将鲜血涂在姚慎的嘴唇上,“你要明白,怜悯是世间最无用的东西。你只要记得凡恶必杀就行了,其他与你无关的东西,不用去管。” “······孩儿明白。” 姚彬不屑地瞟了炎陌一眼,旋即拍了拍姚慎肩膀,“用他来试一试你的龙鸣枪法吧,但记住别要了他的命,让他活着挨完每一枪。” 姚慎沉默了片刻,眼神变得冷厉而坚决,刚欲点头,一个女人愤怒的声音突然在他们身后响起。 “住手!”女人焦急地向两人的方向跑来,怀中的纸伞都被她丢在泥中。 “娘!”姚慎吓了一跳,慌忙回过身来。就像冰层被流水冲垮一样,他眼中的坚决瞬间消失,冷厉的目光变得茫然无措。姚彬见状,眉头紧锁,“哼”了一声,面色有些难看,烦躁又有些懊恼。 细雨随风,绵绵如诉。 “你怎么来······”姚彬无奈地道。 “你闭嘴!”女人径直从姚彬面前掠过,将他的话打断,一把将姚慎拉到一边,搂入自己怀中,“你想干什么?想把慎儿变成你这样的变态吗?” “又来了,我说了多少次了,我是在把慎儿变成他自己。” “你太过分了!”女人怒斥道,“你在外面做的那些事我管不了,可你怎么还,还,还······带到家里来!你总是说你想怎么样、你想怎么样,慎儿是我的儿子!你想怎么样问过我吗!” “可他也是我的儿子!”姚彬突然暴怒,上前大声吼道。 “你别忘了他不是!”女人低着头,眼泪滴在姚慎困惑的脸上。 “······”姚彬怔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着。 “我不会让你夺走我的慎儿。你滚,带着你的枪离开这里。” 风又紧了一些,丝毫没有春风的暖意,桃花瓣在枝头瑟瑟发抖。 女人把姚慎搂得很紧,就像怀中是一团随时会飘走的云。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姚慎的眼神又渐渐平和下来。说到底,他还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可就是这种和普通孩子一样的,单纯又善良的幼稚面孔,却将姚彬心头的无明业火越扇越旺,似乎随时会从耳目溢出,将整片桃林燃作一片火海。 姚彬面色铁青,缓缓上前,抓住妻子的手腕,尽力平静地说道:“我们到边上去吧,别在孩子面前吵。” 说着,姚彬不由分说,将女人拉到一边。 两人争吵的声音被风雨模糊。 女人给了姚彬一耳光。 姚彬把女人搂在怀里。 鲜血混着雨水渗在泥土中。 ······ “你是我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甚至是我一生中唯爱过的人······对不起。” “还记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吗?呵呵,那时候的慎儿还没记事呢。一只被围剿的半妖抢走了你的儿子,作为人质要挟,一路逃向夕陵的煌目山脉。我追着那头畜生而来,遇到了你。你哭着求我把慎儿救回来,我答应会把他完整地带回来。” “其实那时候我耍了个心眼,后来也没告诉你。杀掉那头半妖才是我的目的,至于救人呢?反正尸体也可以是完整的。” “我一路杀进煌目山脉外围,那头半妖用你的儿子要挟我,我没有理会,直接砍掉了他的脑袋。幸好我的动作够快,慎儿没受伤。但是我激怒了那头自称‘撒澜’的上古半妖。” “它很强,可以说是我一生遇过的最强对手。看看我脸上这道疤,就是那头畜生的爪子留下的。我十三岁得龙鸣枪,十七岁枪法大成,十九岁自创龙鸣鉴,自那以后两千一百七十九战,仅此一败。好在我虽不是对手,想要逃,他也拦不住。” “我的真名早就被我忘了,先是魅将刹,之后是鬼愁飞捕,是你为我起了‘姚彬’这个名字。我除恶无数,却从未想过会因为杀了一头半妖而与人相爱。呵呵,很奇妙的体验。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在江湖之外,有一个僻静的歇脚之处也挺好的。” “我不再是一个人,我有了家,有了名字,有了普通但爱我的妻子,而且,还有一个儿子。我发誓,起先我从没想过要把慎儿拖入江湖中。姚彬是姚彬,鬼愁飞捕是鬼愁飞捕。” “但是,有一次我睡醒后看见慎儿拿着我的龙鸣枪,在庭院里偷偷练。那时我才发现,他虽然不是我的骨肉,但他实在是太像我了。后来我教他枪法,传授他龙鸣鉴。你不同意,但相信我,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和我是一样的人,他是我的儿子。” “真的是······现在回想起来,父子关系果真是世间最复杂的关系。他们可以是兄弟,可以是师徒,也可以是仇人。血缘其实没有那么重要,认可就行了。呵呵,扯远了。” “慎儿不仅是我的儿子,也是我的未来。我是哪个国家的人来着?忘了,好像是两大帝国边上的一个小国。我从小就是个孤儿,八岁就参军,在军队里干杂活。后来部队成了叛军,反攻回来占领了我出生的那座小镇。起初有人反抗,当然,屠城后就没了。” “我看着那些人一个个死在我面前,你猜我想到了什么?我突然发现,其实死人就是那么回事。只要你足够强,就可以随意剥夺别人的生命。呵呵,你别怪我冷漠。我还想到一点,如果我可以比那些杀人者更强,就能用他们的方法去惩罚他们。弱肉强食,强者血肉,更强者食。” “我在小镇的一个收藏家的屋子里找到了一柄枪。据说,这是从上古传下来的神兵利器,屠妖无数,杀人无数,尝遍千年血腥,枪作‘龙鸣’。我感受得到枪中的凶魂,于是带着它闯入江湖,后来加入魅部,之后又回到江湖,最后遇到你,遇到慎儿。” “这些年我其实是有些灰心的。我自命凡罪必惩,凡恶必杀,当世间无恶可杀时便自杀辞世。但是,怎么可能做到呢?比说这世上有多少恶人,光是那个什么撒澜,可能我终其一生也不会是他的对手。但有了慎儿就不一样,他会是下一个我,龙鸣枪在他手里会一直锋锐下去,让罪恶永远向吾辈俯首。” “对不起,我曾是个没有未来的人,慎儿就是我的未来,我不能失去他,不能。对不起,我不能让你把慎儿变得平庸,你的软弱会磨灭他的本性。对不起,我也不会知道为什么要和一个死人说这么多。我一直都很爱你,但我不能放弃我的未来。” ······ 他们说了什么,姚慎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零落的花瓣在风中飘舞,仿佛在哀嚎,仿佛在啜泣。雨声,虫鸣声,争执声,落花香,土腥味,以及雨点打在皮肤上冰冷的触感,全都消失了,只剩风声依旧清晰,仿佛一个无比真实的噩梦。 噩梦里,他看见父亲满是鲜血的手掌,从母亲的背后穿出。他的另一只手臂将母亲搂在怀里,似乎在她的耳边低语,就像情侣间说着情话。之后,父亲松开了手,母亲的尸体栽倒在地。 噩梦里,他看见自己紧紧攥着龙鸣枪,指甲将手掌抠破,但没有痛觉。血刚与龙鸣枪接触就被瞬间吸干,钢枪中仿佛有一个久未嗜血的凶魂在欢呼。雷鸣声顺着手掌传来,在心底回响,就像丑陋的小鬼的惨笑。 噩梦里,他看见那个被绑在树上的男人在怒吼,但是没有声音。他的指尖涌动着灰色的刃气,用力挣断绳索。肩头伤口撕裂,绳子在他的手臂上勒出道道血痕。他冲向父亲,却被父亲轻而易举击败。父亲掐着他的脖子,提在空中,背对自己。 噩梦里,他看见自己冲向父亲,龙鸣枪从他的胸膛穿过。父亲倒下了,男人抱起自己便逃。数个黑色的身影不知从何处出现,将倒下的父亲围住。其中一个人抬起头来向自己逃跑的方向望来,映入眼中的鬼面具成了噩梦中最后的画面。 噩梦里,没有争执的声音,只有心底的雷鸣,与眼里的死亡。 ······ “你醒啦!你昏迷了三天三夜,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呢。” “······” “你好!我叫炎洪,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 “······” “你怎么不说话?你是哑巴吗?” “······” “爹你来啦!你看他醒了,但他好像是个哑巴。” “别瞎说!去,找小雨玩去,别打扰你弟弟休息。” “哦。” “孩子,你醒啦。你好吗?吃点东西吧。” “这是哪?” “这是我的佣兵团。准确地说,是三个佣兵团残部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连名字都没有呢。唉,都拜你父亲所赐啊。” “我父亲,我父亲······” “你怎么了?” “他是谁?” “什么?” “我父亲,是谁?” “你、你不记得了?” “······” “你记得你是谁吗?” “······” “那你还记得谁呢?” “陌、陌、陌······彬。” “陌彬?呵呵,也好,你以后就叫末兵吧,挺有个性的名字。以后,我就是你父亲。” ······ 弋桑城地下第十一层,帝国最机密的重牢。 一个老人的声音从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传出。 “稀客啊。” 话音未落,轻微的开锁声便从厚重的巫铁大门外传来,伴随着若有若无的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一层又一层,一阵又一阵。不知过了多久,声音逐渐清晰。终于,巫铁大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隙。 又不知过了多久,大门完全打开。微弱的火光穿过门外百米长的走廊,在房间门口,映出一个背着重剑的男子高大的身影。走廊之中,不知有多少道同样厚重的巫铁大门,每一扇铁门边都站着两个士兵,扛着百来斤重的铁链与铁锁。 “这地牢能困住你的身体,却困不住你的感知。” “困住我?要不是墨苍那个老杂碎的咒印暴露了我的位置,你们能抓住我?不过,我还是挺期待和你交手的,血剑奴。”昏暗的房屋中,一个消瘦的身影背对走廊而立,脏乱的长发一直披到了地上。 “会有人和你交手的。” “是吗?今年是哪一年?” “新纪3174年。” “哦,那大概是3165年的事了,那时他应该二十四岁。” “你在这种地方,还能知道九年是多久?”血剑奴嘲弄地笑道。 “数。”老人的声音很平静。 血剑奴的笑声顿住了,挪开身体,让微弱的火光完全射入房间中。只见老人面前的墙壁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刻痕。 “······” “数八万六千四百下划一道。”老人摸着墙壁缓缓说道,“从感受到龙鸣枪在弋桑中出现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在等这一天了。你们的耐心比我想象地好,但还是不如我。” “你怎么就知道我们会找你。” “笑话,老夫的儿子是尔等能对付的吗?哈哈哈!”老人突然笑道,即便是这地下十一层的牢狱,也压不住他的傲气。 血剑奴沉默了片刻,道:“那你们团聚去吧,如果他还是你儿子的话。” 老人猛地回过头来,二十五年的黑暗没有污染他的眼睛,冷厉如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六章 龙鸣之殇 “你还敢来找我?你这个混蛋!”姚慎怒吼着,飞身跃起,抡枪砸向姚彬。枪刃之上,雷光灼目。 姚彬也不回话,木枪轻挑,将龙鸣枪抵开。龙鸣枪在木枪上留下一团焦黑。姚慎刚刚落地,木枪便斜刺而来。姚慎偏头躲闪,木枪堪堪擦破了他的耳尖,接着顺势转身,一脚蝎子摆尾踢在姚彬肋下。 雷光迸射,肋侧衣衫炸裂,姚彬连退十余步方才稳住身形。姚慎追来,钢枪连舞,扫、抹、扎、刺、劈、撩、挑,一招一式皆直指要害,杀机毕露。姚彬脸上依旧保持着微笑,木枪仿佛成了他的第三条手臂,将姚慎的攻势一一化解。 数百回合战下来,姚彬手里的木枪已经完全被灼成了一根黑碳棍。终于,在姚慎的一次全力劈斩之下,木枪猝然崩断。暴躁的雷光随着枪刃,如流星般砸下,姚彬向后躲闪,龙鸣枪在他身前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鲜血还没来得及流出,伤口就被灼成一片焦炭。 姚彬笑容终于消失。姚慎扛枪上撩,姚彬将断枪丢掉,双手上同样泛起雷光,一把将龙鸣枪抓住。手掌与枪身接触,雷光彼此抵御,互相噬咬,电弧如同坠入地狱火海中的小蛇,疯狂地跳跃着。姚彬双肩发力,青筋暴起,以擒龙伏虎之势将龙鸣枪重重按下,枪头扎入土中。若是不看相貌,任谁也猜不出这已是个年逾古稀的老人。 “雷噬!”姚慎仰天怒吼。他眼中与口中皆迸射出璀璨的雷光,发丝根根直竖,皮肤化为半透明的银色,雷光在经脉中流淌,仿佛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团银色的太阳,向周身射出亿万根电芒,几乎要将这片空间撕裂。 姚彬点了点头,轻声道:“雷噬!”话音未落,电芒瞬间将他吞没。 片刻之后,又是一团雷光绽放,撕破银色光幕,同样灼目的电芒从中射出。两只银日在林中争辉,旋即骤然爆裂。气浪将周围高大的古树拦腰折断,飘飞的落叶刚刚靠近雷光便化作一片灰烬,一道人影从爆炸中心倒飞而出。 炎雨背靠树干,勉强站起身来。灼热的气浪伴随着四溅的电弧扑面而来,她紧紧闭上双眼,徒劳地抬起手臂,挡在面前。突然,又是一道人影从爆炸中心闪出,手执银枪,落在炎雨面前,双手撑住树干,将她护在自己身下。 爆炸惊起的烟尘渐渐消散,炎雨惊魂未定地睁开双眼,只见姚慎伏在自己身前,血流满面,遍体鳞伤。 “末兵!你没事吧!”炎雨慌忙问道,伸出手想擦掉末兵脸上的血。 “快走!”姚慎大声喝道,牙缝中满是血丝。 还没等炎雨碰到他,姚慎便已转身冲回战圈。手掌僵在空中,炎雨苦笑着摇了摇头。 “要是能帮到他就好了。”炎雨刚欲起身,小腹处便传来一阵痛感。她低下头来,只见一截焦黑的木茬正插在自己的小腹上,鲜血不断渗出。 “靠!”炎雨翻了个白眼,抓住木茬,一咬牙将其拔出,疼痛让她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粗糙的木茬将伤口撕裂,鲜血大股涌出,炎雨从裙子上撕下一块碎布,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包扎完毕,炎雨突然感到一阵目眩。但是,目眩之时,似乎还有另一道意识正在逐渐清晰。炎雨使劲摇了摇头,方才的奇怪感觉又消失了,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什么情况?” 爆炸在林间留下两个有所重叠的焦黑巨坑,半径三丈有余,坑中累累断木如同巨兽的骸骨,半空中满是飞烬。先前飞出的那道身影落在远处的树上,五指抠住粗糙的树皮,就像一只螳螂一样停留在树干上,正是姚彬。可能是出招慢了一步的缘故,他的伤势比姚慎要重一些,电芒在他身上留下一片不规则的焦黑,就像一条张牙舞爪的恶龙。 巨坑另一头的地面上,姚慎持枪冲来。姚彬看在眼里,冷笑一声,纵身跃下,双脚重重跺在巨坑中的一根树干上,震起一片灰烬。树干轰响,就像战场中的擂鼓。 姚慎冲到巨坑边缘,在坑壁上接力一蹬,跃入空中,扬起龙鸣枪,向下方掷出。 姚彬伏下身来,双手抓起一根粗壮的树干,轻松举在头顶。龙鸣枪狠狠钉在树干上,雷光伴随着木屑迸射,黑灰从树干的缝隙中被震落,飘洒在姚彬的头顶与肩上。还没来得及松气,又是一股更大的力道从树干之上传来。树干轰响,宛如擂鼓。压力直接将他的手掌压入树干,双脚也没入脚下的树干中直至脚踝。 姚慎站在树干上,周身雷光奔涌,发丝被染成银色,眼珠也变成了两颗璀璨的银石。拳头重重砸在龙鸣枪枪尾,雷光伴随着愤怒灌入枪中,凶猛的电弧从树干中爆裂而出,将其撕成片片碎木。龙鸣枪就像一根雷电铸成的锥子,扎向姚彬的脑袋。姚彬面色大变,慌忙退开。龙鸣枪扫过他的胸膛,留下一道狰狞的划伤。 姚彬跳开一丈多远,稳住身形,胸膛的伤口处传来阵阵焦糊味。眼神一沉,弯下腰来,一只手抓起一根更加粗壮的树干,扔向远处的姚慎。姚慎抡枪横扫,蛮横的力量直接将第一根树干击飞,接着跃入空中,轻盈落在第二根树干之上,脚尖借力一点,直奔姚彬而去。 枪尖寒芒闪烁,一往无前。 而迎接它的,依旧是一截朴实无华的焦黑断木。 姚慎辗转腾挪,龙鸣枪在其周身翻飞,斜刺平扫,攻势如水银泻地;时似怪蟒翻腾,时似灵蛇吐芯;漫天残影,目不暇接,却没有一道能攻破对手的防御。姚彬步法自如,脚踏四象,臂缘八卦,粗壮的树干在他手中轻若无物,看似笨重,实则大巧若拙,招式开合间筑成一面密不透风的木墙,将姚慎的凌厉枪锋尽数接下。 “混蛋!去死!” “光说可是杀不死人的,傻儿子。” 相比于姚慎的暴怒,姚彬似乎异常平静。但姚慎很清楚,这个老头平静的外表下是何等的疯狂。 就在姚慎又一次持枪横扫而来之时,姚彬猛然向前一步,用树干抵住龙鸣枪,腾出右臂来,一拳轰向姚慎。姚慎同样抬起右拳相迎。两只被雷电包裹的拳头重击在一起,一圈雷弧以拳头为中心扩散而出。姚彬被震开,向后连退十七步。 另一旁,姚慎同样倒退了整整十七步,龙鸣枪从腋下倒刺而出,钉在一截断木上,方才稳住身形。不待姚慎缓过气来,姚彬一把将树干掷出,满是木茬的截面直奔他面庞而去。 而就在树干即将撞在姚慎脸上的一瞬间,姚慎连人带枪突然消失而去,只剩树干直直地向前飞去。 见状,姚彬眉头紧皱,似乎预见到了什么危险,当即向一旁闪去。 姚彬刚刚闪开半个身位,一缕白线便从树干中射出,眨眼间便贯穿了他的肩膀,留下一个拇指粗细的血窟窿,血如泉涌。接着,白线才在姚彬身后化成姚慎的身形。龙鸣枪枪身上,血丝汇成龙纹。 “哼!”姚彬丝毫不顾肩头的伤口,冷哼一声,倒身飞出,同样在空中化为一缕白线,向姚慎眉心掠去。 姚慎瞳孔骤缩。他一直以为,这招纵云斩,只有依靠龙鸣枪才能施展出。而自己此刻眼前,姚彬居然徒手将其施展了出来。来不及多想,姚慎抬起龙鸣枪横在自己眼前,挡在白线前方。 白线与钢枪接触瞬间化为姚彬真身,血丝从他右手臂的皮肤上渗出,汇聚成狰狞的龙纹。他的拳头正贴在龙鸣枪枪身上。片刻后,气浪骤然爆开,骇人的力道从拳头上传来,将龙鸣枪压出一个恐怖的弧度。枪身回弹,疯狂地颤抖着,震裂了姚慎的虎口,几乎要脱手而去。姚慎紧握龙鸣枪,连人带枪被轰得倒飞而出,落在巨坑之外,身体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数米长的擦痕。 “不可能!”姚慎挣扎地爬起身来,啐出一口血痰,眼里满是难以置信,“不可能!你没有龙鸣枪,怎么可能用出纵云斩!” “傻儿子。真正强大不是枪,是人。”姚彬提气轻跃,落在姚慎面前,“要是我想杀你,刚才就可以一拳击穿你的心脏。” “放屁!”姚慎强撑着直起腰背,龙鸣枪指向姚彬那还滴着血的拳头,“你以为我没尝试过徒手施展纵云斩吗?你刚才没有直接击穿我,是因为如果你这么做了,在没有龙鸣枪替你承受压力的情况下,你的手臂,甚至是你整个人都会被活活碾成血沫。” “聪明,不愧是我的儿子。”姚彬笑着,丝毫没有谎言被揭穿的窘迫,“我想,等哪一天我足够强大,就能够徒手施展出真正的纵云斩,那恐怕也是我这副人类之躯所能达到的巅峰了。” “可惜,你现在还不够。”姚慎偏着脑袋,嘲讽地道。 “是吗?至少比你强一些。”姚彬眉头一挑。 “那你尽管试试!”姚慎怒喝道,雷光奔涌,持枪冲来。 “用!不!着!”姚彬眼神突然变得阴鸷,步法轻移,侧身让过枪尖,同时左手探出,直接将被雷光包裹的龙鸣枪抓在手中。这次,他没有用雷电保护自己,而是直接徒手,龙鸣枪上的电弧将姚彬的手掌炸得鲜血淋漓。 鲜血渗入龙鸣枪,一阵诡异的悸动从枪身中传出。 “我说过!你!”姚彬断喝道,右手悬浮在龙鸣枪上,一层淡淡的灰气从枪中浮出,化为一条凶恶的龙魂,“太!让!我!” 龙魂盘踞,化为一方充斥着戾气的符印,凝在姚彬掌心。 姚彬一掌重击在姚慎胸口。瞬间,凶恶的龙鸣声响彻零离涧,连雷霆与之相比,也不过是在哀嚎罢了。 “失望了!” 姚慎再一次被轰飞,接连撞断了三四颗高大的古木方才停下,滚落在地面。挣扎了一下,没能爬起来。这一次,他没能抓住他的武器。龙鸣枪脱手,像一根锈铁棍一样在地上滚了几圈。姚彬掌心的龙印悄然消散,化为缕缕灰气,回到龙鸣枪中。 “我说过,我能感受到龙鸣枪中的凶魂,你以为我是瞎说的吗?”姚彬一步步向姚慎走去,自言自语道,“这枪里,封印着龙的残魂啊,而且是只知杀戮的戾魂啊。” “你能感受到,我想相信你能。难道你没有感觉过它的兴奋吗?你是把它当成你的错觉了吧。我就说过,你,我,还有这把枪,都是一样的,遇到战场就会兴奋。” “但是,你!令龙鸣枪蒙羞!它本应为毁灭罪恶而存在!你也是!可你这年都干了什么?与那些卑贱的佣兵为伍!还藏在那个叫炎洪的懦夫身后!甚至都没人知道你的存在!这世上有你或没你有什么分别!”整整二十五年过去了,你拿着龙鸣枪,居然都不是我的对手?” “如果是这样,那么你不是我的儿子。我没你这样,又软弱又废物的儿子!” “我。”姚慎颤颤巍巍地半跪在地上,“本就不是你的儿子。” “你原本是的。” “不!我没有你这样的父亲!你就是个疯子,一个自以为是正义的恶棍。” “果然,我就知道!当初就该早点带你离开项源!这份软弱和你娘一模一样!” “你不配提我娘!”姚慎缓缓站起身来,“你知道我在那些卑贱的佣兵身上,学到什么吗?没有人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将自己的脑袋悬在腰上去和人赌命。当然,你这样的疯子除外。他们都是走投无路的人,都是另外一场罪恶中的受害者。你所崇拜的暴力解决不了罪恶,只能带来罪恶。你想过吗?你没有想过,因为你本就是嗜血如命的人。你恐惧暴力,又崇拜暴力,所以才打出一个正义的幌子,以此为借口付诸暴力罢了。你不敢停下来,因为你只要一停,就会变成罪恶。” 姚彬听着姚慎所说,脚步越来越慢,脸色也越来越阴沉。终于,他停了下来,冷声道:“这是在说我,还是在说你?” 姚慎歪着脑袋,苦笑道:“共勉吧。” “我就说,我们是一样的。” “但是,”姚慎摇了摇头,“我自知,你自欺;我自律,你自傲。” “别扯了。”姚彬来到姚慎面前,“什么自知自律?我敢打赌,要不是因为当年我杀了你娘,现在的你就是另一个我。” 闻言,姚慎面色一沉,半晌后,缓缓开口道:“你,不配提娘。” “配不配是轮得到你说吗?”姚彬额角青筋暴露,左手一把掐住姚慎的脖子,将其提入空中。 “咳······呃,咳!”窒息的感觉无比强烈,姚慎无力地在半空中挣扎着。 “别忘了,正是因为我们两个是一样的人,我才教你龙鸣枪法,我才教你龙鸣鉴。现在,现在你跟我玩自知?扯什么自律!如果你不是我的儿子,不能成为我的未来的话,那对于我来说,你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姚彬眼神阴狠,如同茫茫草原上一匹受伤的老狼,“我那时居然还抱有幻想,以为你可以重新做回你自己,真正嗜血的你。真是浪费感情!” 姚慎仍死死盯着姚彬,盯着姚彬身后,眼瞳中闪烁着寒芒。 “别看了!”姚彬突然喝道,侧过半边身体,探出右手,将从身后刺来的寒芒捏在手中,“我刚说过,不是谁都能把我鬼愁飞捕姚彬捅个对穿的。” 说着,姚彬一把夺过龙鸣枪。修长的枪身在指尖轻盈一转,枪尖反指向袭击者。在姚慎惊恐的目光中,狠狠刺在炎雨的胸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七章 莽荒遗梦 “锵”地一声,龙鸣枪刺在炎雨胸口,并没有想象中的瞬间贯穿,似乎是扎在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将炎雨重重撞飞。见状,姚彬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瞟了一眼挣扎得突然激烈起来的姚慎,一把将他向炎雨的方向扔了出去。 姚慎摔在地上,还没完全爬起身来便焦急地喊道:“炎雨!炎雨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在他身旁不远处,炎雨艰难地直起上半身,咳出一口淤血,嗔怪道,“痛死我了。” 听到炎雨玩笑的语气,姚慎才算松了一口气,赶忙爬到炎雨身边,扶住她的肩膀。 “你······” “还好我有这个。”炎雨冲着姚慎笑了笑,从胸口的衣襟中掏出一小堆蓝中带红的水晶碎片。 突然间,龙鸣枪毫无预兆地从远处飞来,闯入两人的视野中,瞬间刺穿炎雨的腹部,将她钉在地面上。殷红的血花绽放,喷洒在两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的脸上。 “老子就不信你这丫头还能浑身贴满了防具。”姚彬冷漠地声音从远处响起。 “混蛋!”姚慎目眦尽裂,泪水夺眶而出,立刻将龙鸣枪拔出,像丢一根烧火棍一样将它丢到一边,抱起瘫软的炎雨,提气轻跃,几个呼吸间便与姚彬拉开十余丈的距离,落在巨坑另一端。而姚彬已经站在原地看着两人,面色如常,丝毫没有任何不忍、愧疚或是杀戮的兴奋。 “炎雨!炎雨!”姚慎小心翼翼地炎雨放到地上,轻拍着她的脸颊,急切地呼唤着。 炎雨勉强睁开眼睛,目光暗淡,强装镇定地笑了一下,可还是没能掩饰住眼中的恐惧。说到底,她只是一个女孩。而那这恐惧的眼神,狠狠地刺中了姚慎的心。 “我······我没······”虚汗从她的额头渗出。 “没事什么没事!”姚慎几乎是咆哮着说出了这句话,眼泪和鼻涕早已不受控制,“早就让你走了!为什么不走!你以为你是谁啊。” 姚慎手忙脚乱地从两人身上撕下些碎布条,面对着十字刃的贯穿伤,却又无从下手,只得胡乱地在炎雨的腰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我······我想帮你而已啊。”炎雨将脑袋靠在姚慎的肩上,气若游丝。 “胡闹!” “呵呵。”炎雨闭着眼睛,轻笑道,“末兵,你到底有多爱我?” “丫头我求你别问这种傻话了好不好啊!你还死不了呢!” 炎雨笑了笑,接着娥眉轻蹙,缓缓睁开眼睛,盯着姚慎道:“我,不会死吧?” 姚慎刚刚完成包扎,闻言心疼更甚,伏下腰来,在炎雨的脑袋上深深地吻了一下,耳语道:“相信我,你一定会没事的。” 说完,姚慎将炎雨的身子轻轻放平,起身向姚彬走去。 “可是,”炎雨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在心里苦笑道,“你一向都很信不住呢。” 失血过多,炎雨的意识逐渐陷入模糊。但与此同时,另一股意识却在她体内逐渐清晰。这种感觉,刚才便出现过一次,但现在,炎雨却很难再依靠自己清醒过来。 在炎雨此时此刻的感觉中,这具躯体似乎变得尤为陌生。它似乎并不属于自己,而是由自己和另一股意识意识所共享。她的“室友”悲伤又强大,无比陌生,却真实存在于自己身体中,而且是如此根深蒂固,只要自己稍有懈怠,它就像原上野草一样从灵魂深处复苏。它的复苏并未有什么侵略性,只要自己清醒过来,它便会消失的无影无踪,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仿佛,它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而自己不过是这幅躯体暂时的驾驭者。 可是,为什么这种感觉今天才出现呢? 意识仿佛沉入海底黑渊,愈坠愈深。 见姚慎上前,姚彬轻笑着,上前两步,捡起地上的龙鸣枪,倒提在身后,残余的鲜血顺着枪杆滴在地上。姚慎提气跃起,落在巨坑中的一截断木。断木“吱呀”一响,落下些积灰。姚慎膝盖一软,险些没有站稳。姚彬耸了耸被纵云斩刺伤的肩膀,也跟着跃入巨坑,轻盈地落在姚慎面前不远处。 “还想试试吗?这次你连龙鸣枪都没了。”姚彬挑着眉毛问道。 姚慎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放过她。” “什么?” “我说,放过她。”血丝从姚慎嘴角淌下,“你我生死,与她无关。” “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鬼愁飞捕枪下,只有杀戮。”龙鸣枪平举,直指姚慎眉心,寒锋映血,“想救你的小情人,除非杀死我。” “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只因为你是我的儿子。要么成为下一个我,要么死。” “果然是个疯子。”姚慎咬牙切齿道,“既然如此,是你逼我的。” ······ “你是谁?” “我吗?我是你。” “什么?” “准确的说,我是你的记忆,与力量。” “那,你能帮我个忙吗?”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的力量,是属于你的。不过我要提醒你,在我完全觉醒之前贸然动用我的力量,会消耗你的生命力。你现在似乎很虚弱,确定吗?” “谢谢提醒,我确定。还有,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以前没有感觉到你在啊?” “可能,是时候快到了吧。三千年轮回,原来这么快。” ······ 姚慎右臂背在身后,血丝从皮肤上渗出,缓缓汇聚成龙纹。 如果没有选择,同归于尽也是个不错的结局。姚慎在心底叹道,眼神坚决。 突然,姚彬面色一变,一股陌生又强大的能量凭空出现在姚慎背后。姚慎诧异地回过头来,只见炎雨正坐在原地,幽青色暗光浮现自她周身,眼中尽是沧桑。 “炎······”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女孩,姚慎茫然地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这是,”姚彬的语气不自觉地兴奋起来,舔了舔嘴唇,眼神闪烁,“庄灵族!” ······ “莽荒本无序,万物自有灵。诞于太虚,生为天道,缘尽沧数,梦归尘上。容宇内诸异语,赦四海负罪身。知承妖神圣令,幸渡三千轮回。”淡漠的声音在炎雨心底响起,力量涌入她的经脉,脑海中残破的记忆,如梦似幻。 山野间,坊市间,舞榭间,宫廷间,她看见了无数个自己。平庸或是传奇,卑贱或是骄傲,一段又一段完全不同的人生在眼前飞快掠过,有的甚至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但其中的情感却真切地传来。 不知翻过了多少段人生,画面突然一变。恍惚间只见荒原万里,长空肃杀,千丈长的巨蟒在莽苍大地上横行,空中飞翔着如山岛般雄伟的大鲸,银狐蜷缩在月影中凝望着孤独的行者,山岳石兽的肩上驮着熟睡的女孩。僻静的山村将石门埋在身下,抚琴的老人曲调百转,换得少女浅浅一笑。 巨鹰振翼破空,直至九万里之上,与日共辉。接着俯冲而下,羽翼熊熊燃烧,携着圣火撞向身下那苍凉的土地。极尽世间一切赞美之辞也无法言表其伟岸,即便是这苍天,在其面前也显得猥琐而渺小。大地崩裂,沟壑方生;血延千里,尽化江河;草木滋长,生灵复苏;江花漫空,鹰群哀鸣。 万丈虚空,长桥横断。天晴日丽,碧海接天。青光一闪,人坠于桥头,不见其影,未闻水声。倏而鸣声顿起,怒啸悲号,凄魂厉血,风云突变。昏噩如地狱九幽,蓝焰焚海,紫雾蔽空。 ······ “新纪之前,人妖两族并立,谓之上古莽荒。妖族无数,以半妖一脉为尊,而半妖之中,又以庄灵族为首。 半妖一脉皆信奉妖神,神裔血脉的纯度与该族的实力成正比。诸妖族中,血脉最强者当属庄灵。庄灵,妖身为鲸,胸腹共生六鳍,背若丘山,能翔于碧海之下,亦可游于苍穹之顶,。其掌管虚空、幻象、结界三力,一念创世,一念灭世。死后其灵魂可遁入轮回,历千年而复生,因道守方不灭,恒数为九。 西有恶山,名为虚秦,高不可逾,险不可攀。上古之末,人妖决战引得天崩地裂。最终,妖战败。一条庄灵身死,遁入轮回。令有七者不知从何处翻越了虚秦山脉,永远消失在人间。至此妖族衰落,再无莽荒。 庄灵族轮回不灭,恒数为九,第九条庄灵在人妖决战之前便前往西域与北疆。新纪之后,人类数次组织围杀皆被它所败。历经千年磨砺,参破悲欢生死,最终摆脱妖身,灵肉分离,步入神境。西域北疆内诸族共尊其为‘幻影神主’,号‘蜃楼王’。” ——《古妖志》卷一·神裔庄灵 听得姚彬说到庄灵族,姚慎这才想起这个神秘的种族。眼前炎雨这番变故,也确实很符合庄灵的轮回之道。可难以解释的是,庄灵是妖,而炎雨是人。就算轮回中可以不分种族,但觉醒那一世,也一定会是附在一个同样为鲸族的妖兽身上才对。而且,眼下炎雨身上的能量虽然强,但还不够,如果是真的庄灵觉醒,力量应该比这强得多。 对此,姚彬并没有想那么多。对他来说,越是强大的对手,越是能激起嗜血的渴望。 “半妖之尊吗?”姚慎直勾勾地盯着‘炎雨’,呼吸渐渐急促,“杀死你,是我的荣幸。” “你想干什么!”姚慎回过头来,对着姚彬喝道。 “你滚开!”姚彬眼中暴起两团雷光,脚尖一点,冲向上前去,反手一掌打在姚慎肩头。电弧迸射,将其击飞。 ‘炎雨’目光冷漠,双手合十于胸前,身体缓缓浮起,悬空数丈,幽青色暗光在其身后凝成一尊巨大的虚幻圣像。 姚彬纵身跃起,龙鸣枪上雷光奔涌,枪尖直指‘炎雨’本体。 ‘炎雨’手势一变,左手结印,右手掌心一翻,对着姚彬按下。她身后的圣像与其动作相同,足有一人高的手掌缓缓探出,幽青色光芒大盛,笼罩在姚彬身上。霎时间,姚彬只觉得身体突然重了无数倍,直直地从半空中栽下,在地面上砸出了一个人形浅坑。 “呃!”姚彬将龙鸣枪插在地上,缓缓支撑起身体。土地崩裂,双脚没入地下直至膝盖。恐怖的塌陷力仍源源不断从头顶传来,令他的骨架都有了些痛感。不愧是半妖之尊,但对于他鬼愁飞捕来说,这还不够。 “啊!”姚彬仰天怒啸,发丝与眼珠瞬间化为银色,一把将龙鸣枪从土中拔出。他的脚底传来一阵轰鸣,周身一丈之内的土地尽数化为尘屑。重压之下,血水从他的毛孔中渗出。雷霆呼啸,姚彬竟是直接从飞尘中拔身而起,身上与脸上满是鲜血,就像从九幽地狱杀出的恶鬼。 见状,‘炎雨’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也是没能料到姚彬竟会如此凶悍。 龙鸣枪枪势变换,一连九记突刺,残影闪烁,九道雷霆顺着枪尖暴射而出。 ······ 虚秦山脉,判讦崖。求医者带着几分胆怯与贪婪慢慢走向庄人桥尽头,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桥下蓝焰漩涡的中心。他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眉头紧锁,此地除了阴森一些以外并无任何奇特之处。他晃到桥面边缘,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悔意。这里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万一怪医就在不远处,赶了回来,自己可就危险了。 他习于权衡利弊,眼下这庄人桥,似乎并足以让自己冒着得罪怪医的风险。 就在他打算离去之时,一个无比庞大的虚影毫无征兆地从判讦崖最深处直冲而上,仅仅上半身,便几乎将桥下的蓝焰漩涡挤满。虚影张开巨口,直接将桥上的求医者连同庄人桥一并吞下。虚幻的身躯穿透桥身,赫然是一条巨鱼。 片刻后,巨鱼落回深渊。求医者仍站在桥上,双目灰白,脸上还残余着震惊与恐惧,缓缓摔倒在地,滚落深渊。紫雾与蓝焰渐渐停止了旋转,平复下来,最终恢复原状。唯有一声声长鸣,仍在判讦崖中回荡,充斥着着绝望、愤怒与悔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八章 枪碑 龙鸣枪枪势变换,一连九记突刺,残影闪烁,九道雷霆顺着枪尖暴射而出。 “炎雨”右手手腕一翻,改按为推。虚空涌动,一面直径一丈左右的符印浮现在姚彬面前。九道雷霆射入符印之中,竟是完全消失而去。与此同时,另一面同样的符印悄然浮现在”炎雨”背后,吐出九道凶猛的雷霆,犹如九颗龙牙,将其身后的一片树林撕碎。 手势一翻,符印消失而去。圣像巨大的手掌挥扫而来,正迎向身在空中无处借力的姚彬下坠的身形。其掌风凌厉,竟是凝聚成了实体。 姚彬见状,也未有慌张,龙鸣枪斜刺,轻喝一声:“定!” 再看那手掌,竟是缓缓僵在了姚彬面前。只见龙鸣枪枪尖正点在手掌的掌心之处,密密麻麻细小的电弧从那一点锋锐中蔓延而出,眨眼间遍布了整只手掌,似乎还有沿着手臂一直杀入那圣像之中的架势。 圣像手掌猛地一颤,将掌中细小的电弧尽数震碎,五指合拢,欲将姚彬捏在手中。 姚彬双臂发力,借着龙鸣枪在其掌心猛地一撑,向上跃起,躲开了手掌。接着脚下雷光一闪,伴随着一阵暴鸣声,再度跃入空中。 “炎雨”双手收在胸前,掌心相对,接着手腕一翻,左手虚托,右手覆于其上。霎时间,姚彬周围的空间缓缓震颤了起来,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姚彬眼神凶厉,龙鸣枪乱舞,数道锋锐刃气环切而出,将周身的压力空间撕得支离破碎。”炎雨”低下头来,看着自己右手上,一道浅浅的发丝般的伤口悄悄裂开。 姚彬双腿猛地一并,又是雷光爆闪,身形再度拔高,已经是略高于圣像的额头了。 姚彬右臂高擎,龙鸣枪旋转着悬浮而起。原本晴朗的夜空不知何时起早已乌云密布,雷蛇在昏暗的云层嘶吼,时隐时现。姚彬双目中银光璀璨,狂暴的雷霆汹涌而来,将龙鸣枪包裹,塑成一支如腰粗、数丈长的巨型雷枪。姚彬虎腰旋拧,顺势带起肩臂,如同蛟龙翻江,一把龙鸣枪掼出。 雷鸣电啸,仿佛是苍天在宣泄怒火。”炎雨”不敢怠慢,一圈比刚才更大的幽青色符印出现在空中,欲将那雷电巨枪吞下,并另有一道符印在自己身后浮现。然而,枪尖刚刚没入符印中就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巨枪的速度略有迟滞。吞入枪尖的符印剧烈震颤着,另一道符印中也并未有枪尖探出。下一瞬间,符印破碎,被吞入的枪尖凭空而出,继续携着恐怖威势扎向”炎雨”。 “炎雨”闷哼一声,见着雷枪奔来,玉手轻扬。身后的高大圣像也抬起手来,竖掌挡在雷枪之前。掌心虚空翻涌,一圈圈空间波动蔓延开来,筑成一面几乎覆盖了半个天空的幽青色屏障。 ······ “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 “我感觉到你的气息越来越虚弱。收手吧,否则你把自己的生命力榨干的。” “对不起,我做不到。我需要更多的力量。” “不行!” “你说过,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的力量,也是我的。” “现在还不是我觉醒的时候,我的力量很不稳定,你承受不起。” “对不起,这是我的选择,也是你的选择。” “······小心。” ······ 雷枪重重轰在屏障上,电弧四溅,将层层乌云下的夜空映得恍如白昼。屏障上青色波纹流转,源源不断,生生不息,没有丝毫动摇的痕迹。 姚慎蹒跚着来到战圈附近,仰望着空中高大的圣像与凶猛的雷枪,眼里满是担忧。担忧她是否是姚彬的对手,更担忧现在的她是否还是原来的炎雨。他环望了一圈,突然发现空中已经没有了姚彬的身形,连空中的乌云都开始缓缓散去,不由得眉头紧皱。 幽青色屏障岿然不动,而那庞大的雷枪终于消散殆尽,露出被裹在重重雷电中的龙鸣枪。失去了冲刺之势的龙鸣枪无力地从空中坠落,“炎雨”见威胁不再,便移开了视线,此刻才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姚彬所在了。 “后面!小心!”姚慎在地面大声喝道。 圣像背后,姚彬散去雷光,正悄无声息地从空中坠下。他猿臂轻舒,提气收腹,就像滑翔在空中一样。右手虚抓,只见不远处的龙鸣枪仿佛受到了某种牵引,回旋着飞来。姚彬将枪抓入手中,脚底突然暴起一团雷光,身法一变,执枪向“炎雨”刺去。 不过几息之间,姚彬就从引动天威的战将,化为一名无声而致命的刺客。 “炎雨”听到了姚慎的喝声,同时也感受到了背后那刺骨的刃气。枪已近身,她来不及多作反应。圣像转过半个身体,手臂抽向姚彬。姚彬身体突然蜷缩起来,灵巧地从圣像巨大的手臂上方滚过。接着,其身体又在眨眼间舒展,脚尖在圣像的肘关节上一点,猛地冲向“炎雨”钢枪从怀中刺出,寒芒闪烁。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宛如一只飞蝎。 快!稳!狠! 这不是偷袭,而是杀死巨人的艺术。 此时,龙鸣枪已经抵到了圣像的侧肋处。刃气凝于一点,轻松地将那幽青色暗光破开。其刃气锋锐之甚,即便距离“炎雨”本体还有些距离,依旧划破了她肩头的皮肤,留下一块小拇指盖大小的十字形伤疤。 “天翔惊雷!” 生死之际,一道雷龙从地面直冲而上,重重地撞上猝不及防的姚彬,将其吞噬,衔着他直冲入高空,方才缓缓消散。姚彬双目翻白,头发根根倒数,满身都是焦黑的灼伤。他浑身麻痹,手里却还紧紧抓着龙鸣枪。龙鸣枪在最后时刻仍是不甘,堪堪划过虚幻圣像肋侧的皮肤,原本能取其性命锋锐的刃气,最终只是在炎雨的肩上留了一道小血疤。 姚慎有气无力地半跪着,胸膛剧烈起伏,皮肤上仍有细小的电弧在跳动。他的右拳在地面上砸出了一个直没到小臂的深坑,周围沙土一片焦黑。先前,正是他施展出的“天翔惊雷”偷袭击中了姚彬,才救下了“炎雨”一命。 这是姚慎第一次不依靠龙鸣枪施展“天翔惊雷”,电弧充斥在他的经脉中,几乎要将手臂撑爆。他小心翼翼地抽出鲜血淋漓的右臂,整条手臂都没了知觉。似乎,还能更强!姚慎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在心底呢喃道。 “炎雨”松了一口气,额头渗出一片冷汗。双手一分,一条扭曲的时空裂缝出现在姚彬面前,仿佛恶魔惨笑的大口,背后是人间所没有的深邃。姚彬已经恢复了大半,见到眼前的异装,大惊失色。除庄灵以外的一切生物,若是陷入这种时空裂缝中,就会被放逐在这无限虚空之中永生永世,再无出路,要么死,要么在永恒孤寂中化为一具活僵尸。即便是庄灵,面对无限虚空之时也需无比谨慎,若是过于深入,便容易迷失其中,那时也能遁入轮回,以搏一条生路。 姚彬双腿向上一翻,脑袋朝下,手臂夹着龙鸣枪紧紧贴在身侧,整个人加速向下坠去,打算离这个危险的东西越远越好。然而,他身形还未有什么移动,一个巨大的幽青色符印便浮现在他的身后。他被符印与时空裂缝夹在中间,不详的感觉几乎让他窒息。 符印完成的一刹那,圣像的手掌便从中探出,掌风凌厉,重重地将姚彬拍在掌心,将他按入时空裂缝。 姚彬自知背后的巨力无法抵御,再望向面前的死境。绝地之下来不及多想,眼神中满是决绝与疯狂,怒吼一声,挺起龙鸣枪,枪意盛起,刃气凝聚,竟抢先突入时空裂缝中。 见状,“炎雨”左手虚抓,时空裂缝随之合拢。 然而,就在裂缝合拢得只剩一条发丝般的黑线时,异变陡生! 黑线周围的空间突然剧烈波动起来,仿佛一颗烧得滚烫的卵石掷入浅潭中,空间诡异地扭曲起来,时空褶皱如年轮般拧在一起。突然,空间炸裂,黑光一闪即逝,原本已经消散得差不多的乌云突然在空中急速旋转起来。席卷而出的爆炸力将一旁的符印连同圣像的手掌一同震得粉碎,“炎雨”娇躯一颤,咳出一大口鲜血,圣像的右臂从断臂处开始粉碎,直至肩膀才勉强停下来。 “啊!!!!!!” 爆炸之中,一个血影执血枪冲出,正是姚彬。他嘶吼着,被鲜血覆满的脸上看不出神情,只能看见一张拳头大的血口,厉鬼疯魔见之也要退却三分。 下一瞬间,血枪血影一同消失,一丝白线混在爆炸的余波中,在电光火石间穿透虚幻的圣像,穿透炎雨的心脏。随后,白线化为人形,无力地从空中摔落。圣像颤抖了一下,幽青色光芒急剧暗淡下来,最终化为点点青芒,飘散在空中,炎雨也从中摔落下来。 “不!”姚慎绝望地吼道,强行拖起重伤的身体,冲上前接住炎雨,却被一并砸倒在地,最后时刻用自己的身体为炎雨挡了一下地面的冲击力。 “炎雨!炎雨!不!啊!啊!” 炎雨体内,虚弱的灵魂缓缓破碎,另一道灵魂似的东西轻轻颤动了一下,舒展开来,将其紧紧包裹,融合成了一个崭新的灵魂。淡淡的幽青色自丹田扩散而出,小心护住炎雨的经脉。但是,炎雨并没能因此而醒来。生与死,神与气,奇幻而难以逾越。 姚慎缓缓爬起身来,泪水挂在脸上,茫然无措。片刻后,泪水被怒火烧干,怒目圆睁,瞳孔缩得如同一点黑针,眼珠边满是血丝。他僵硬得转过身来,只见远处,老人晃晃悠悠地扶着血枪站起。伤上叠伤,老人看上去比姚慎凄惨得多,却没有受他那样的内伤。龙鸣枪上的鲜血顺着枪身慢慢淌下,露出原本的亮银色。 “动用不是自己的力量,只能玩火自焚。”老人擦干眼前的鲜血,自言自语道。 “你杀了她。”姚慎的语气阴沉得可怕,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半废的右臂上血丝浮现,渐渐硬化并凸起,烙成血红色的龙纹。只是,龙纹被掩盖在鲜血下,难以察觉。 “没错。”老人坦然道,“你已经败了一次了,还想来试试吗?连龙鸣枪都没有的你,凭什么与我为敌?” “就凭,我比你强!” 话音未落,姚慎消失而去,一缕白线在老人震惊的目光中暴掠而出,刺入老人的胸膛后现出人形。姚慎停在老人面前,右臂穿透了他的胸口,血如泉涌。透背而出的右拳不断颤抖,小拇指与无名指畸形地翻折向一边,小拇指折断的指骨更是直接刺破了皮肤。 老人低下头来,看了看穿过自己胸膛的手臂,接着又抬起头看了看末兵,突然笑了。 “徒手?好······儿子······” 话未说完,这个乱世里最疯狂且坚强的心脏,终于停止了跳动。 姚慎将手臂拔了出来,老人的尸体栽倒在地,龙鸣枪滚落在地上。他看了它一眼,双手将其拾起,高举过头顶。枪尖低垂,任由鲜血从枪尖滴下。片刻后,向身前一把扎下,牢牢钉在老人的胸口,没入土中整整半截枪身。 接着,姚慎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栽倒在地。他用左手扣住土地,一点一点地爬向远处炎雨的尸体,在身后留下一道血迹。此时,才有七八个大胆的村民惊魂未定地前来查看情况。姚慎面如死灰,泪水自顾自地流淌,在其他人惊惧又怜悯的目光中,倔强地爬着。 他趴在炎雨的尸体上,将双眼埋入臂弯中。 “呃!呃!啊!呃!”奇怪的嘶嚎声从他的喉咙深处挤出,汉子们在一旁听得汗毛倒数,不知所措。渐渐地,嘶嚎声停了,只剩若有若无的哽咽声,虽然轻微,在静谧的林中却异常清晰。 许久,有个汉子终于忍不住了,弯下腰想扶他起来。其他汉子看了,欲言又止。就在那汉子的双手马上要碰到的姚慎的一刹那,他的手突然停了。片刻后,他又站了起来,转过身去,背对着两人沉默了。其他汉子看了,也学着他转过身去。 残云彻底消散,柔和的月光洒在林间。 夜色如水,在人心头悄然流淌。 ······ 天色昏黄,夕阳斜照在朴素的院落中,照在小屋后如石碑般光滑的绝壁上。简朴的小屋中,女孩换了身干净衣衫,身上的血迹也被擦得干干净净,安分地躺在床上,床边的桌上摆着一捧又一捧洁白的花。姚慎坐在一旁,面色如常。他衣衫破碎,满身血迹,遍体鳞伤,唯有一双手洗得很干净,因为这双手要为炎雨最后打扮一次。除此之外,就连右拳小拇指的断骨都还暴露在外,伤口处的肉已经变成灰白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九章 直到她活,或者我死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更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 “越是想保护的东西,越是护不住。” “好好珍惜她,别等错过了再后悔。” “我是个亡命徒,她跟着我会很危险。” “那年你不告而别,她哭得很伤心。” “一个满手鲜血的佣兵,谈什么正义?” “你是我的儿子。” “如果真想保护他,就离她远点。” ······ 自从戢炎佣兵团解体以来,已经过了十一年,而他和炎雨在其间只相处了数月。十一年里很多人的话,不知从何处涌入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我都做了些什么?他捧着自己的脑袋,眼泪无声地流。 怎么做,都是错。 蝠翼振动,巨大的妖兽几乎是摔在小院里。 姚慎感受到屋外的气息,身体条件反射地动了一下,便再没了任何反应。 管他是谁呢。 “敏儿!”眢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被夕阳拉长的影子照进毫无生气的屋内。 当然不会有人回应。 眢在门口时便已知不妙,快走几步,来到床前,伸手便要去抓炎雨的手。 “站住!”姚慎突然说道,嗓音沙哑,“别打扰她。” 眢愣了一下,突然像疯了一样,转向姚慎,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将其拎起抵在墙上。 “废物!灾星!”眢森白的眼珠上满是血丝,满脸积灰。 “滚!”姚慎的脸已经做不出表情了,一把将眢的手推开。 眢额头青筋暴露,掐住姚慎的脖子,狠狠地将他扔了出去。以姚慎现在的状态,根本不是眢的对手,身体重重撞上门框,摔在地上。 “咳,咳······”姚慎爬起身来,捂着胸口,咳出一大口鲜血。他抬起头来,嘴角一抽,丝毫不掩饰眼中的杀意。 眢根本没有管姚慎怎么想,转过身来,闭目定神,一青一紫两道生死轮再次从他的背后浮现。紫轮逆时针旋转,缩成巴掌大小,隐在眢的脑后。青轮顺时针旋转,迅速膨胀,将大半个屋子隐藏在其中。见状,姚慎愣住了,绝望的心底再度升起些希望。 青光翠艳,眢牵起炎雨的左手,手指按在她的手腕上。炎雨小臂的经络渐渐化为青色,接着蔓延至全身。 “你能救活······死人?”姚慎爬起身来,激动又有些担忧地问道。 “只要你不给我添乱就行。”眢闭着眼睛,头也不回地道,“只要肉身保持完整,灵魂没有被人用秘技打散,人死七天之内,我可以试一试。” “多大把握?”姚慎冲上前,紧张地看着炎雨。 “······”眢沉默了一会,“给我三天。” “三天之后,若还是······”姚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两人都不敢想象的那一种情况。 “你闭嘴!”眢立刻将他的话打断,“听着,如果她活过来,你立刻给我滚蛋!离开她!永远!” “如果······”姚彬苦笑了一声,“那就等‘如果’实现了再说吧。” “滚!” 姚慎岂是善辈,屡遭眢叱骂,索性躲到屋外。院中,梏亍趴伏在地上,皮肤枯皱,蝠翼僵硬地搭着,左翼骨已经开裂。他踢了这即将报废的兽傀一脚,转向一旁,打了桶井水,从头顶倒下,心神不宁地等待着。 然而这一等,就是五天。 期间,姚慎曾经失去理智,冲进去与眢争吵过。按照眢的说法,他能感受到炎雨残存的灵魂,并试图将生机注入炎雨的体内,唤醒她的灵魂。但是,炎雨体内似乎有一个漩涡,无论他注入多少气,都照数全收,然后便石沉大海。 简单地说,就是一个没有任何出路的完全超出逻辑的死局。 两人还打了一架,简单地交手了七八个回合,又开始了无望的等待。 屋内,青轮比五日前更大,浮在炎雨的身上。淡淡的生机像漏斗一样从青轮中央洒下,包裹在炎雨身外,如一枚翠绿色的蚕茧。眢满脸疲惫,双手托举,双眼无力地睁着,生怕一闭眼就会昏睡过去。在他的指尖,皮肤变得灰白。 屋外,姚慎靠在那兽傀身上,面无血色,仿佛一个由草灰粘成的人,只有不时眨动的眼睛能证明他还活着。断掉的小拇指已经被切去,但断骨依旧裸露在外,伤口处落了一只绿头苍蝇。无名指虽然断了,却仍然靠着外面的一层皮挂在手上,血肉已经坏死。 陷入绝望,就像陷入泥沼。第一次陷进去时,不会太深,有点希望就能拔出来;而希望一旦破碎,再次陷入其中后,就会越陷越深,直至被绝望淹没。 姚慎大脑一片空白。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他玩不起了。 炎雨身前所拥有的、那种又像庄灵、又不像庄灵的奇怪力量并没有救下她的命。甚至可以说,就是那种力量害死了炎雨。 想着想着,泪水再次涌上眼眶。 姚慎扬起脑袋,将泪水忍住。这时,他才发现一缕又一缕紫色光点正从他的头顶飞过。这天来,轮番打击让他的感官迟钝了不少。他愣了一下,小半晌后才坐起身来,疑惑地环顾四周。只见空中不知何时起已经飘起淡淡的紫雾,院外的草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死。接着他目光一转,看见了落在自己小拇指上的苍蝇,挥了挥手。但是,苍蝇并没有被惊走。姚彬伸出左手向苍蝇抓去,直到他将其捏在手中,苍蝇也没有动一下。原来这苍蝇早就死了,只是昆虫的生理结构才让它得以在死后一直僵在原地。 这诡异的紫雾让姚慎不由地回忆起数月前,韶阳城的那场堪称末日的灾难。 而那场灾难的罪魁祸首,正在自己身后的小屋中。 想到这里,姚慎的心立刻沉了下去。他强打起精神,站起身来,头颅有些昏沉。两团雷光在眼中暴起,雷电顺着经脉流淌,烧得经脉有些胀痛,却是将体内的毒素清了出去。 “眢!你在干什么!”姚慎一把推开房门。 眢仍然站在远处,青色的生轮也还在旋转,淡淡的生机依旧无望地洒在炎雨身上。唯一不同的是,原本巴掌大小的紫色死轮现在无比巨大,几乎要将整个屋子都囊括在了其中。 “干什么?当然是救人啊。”眢并不转身,声音疲惫。 “你是在救人还是在杀人?还想搞一次屠城吗?为了什么啊!” “我说了我是在救人。”眢的语气中透着极度的偏执与疯狂,“我知道,我知道,一定是生机不够。所以,借这条破涧里的生命力一用。” “你疯了吗?这里还住着人呢!” “人?只要能救敏儿,那些人死了就死呗。” “他们可都是炎雨的朋友!如果炎雨活着,她也不会绝允许你伤害他们的。” “那就等她活过来再说!”眢突然大声喝道,接着,又变回了那副冷淡的语气,“而且,在你进来之前,那些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你这个疯子!”姚慎突然冲上前,一把揪住眢背后的衣领,将他扯到自己身前面对自己。 “你,”眢没有反抗,森白的眼珠紧紧盯着姚慎,“是想阻止我吗?” “听着,闹剧结束了。”姚慎一字一顿,用尽全身力气说道,“炎雨,也就是你的敏儿,她已经死了,死了!回不来了!什么狗屁生机!多少都没用你明白吗!” “不可能!”眢一把推开姚慎,“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我说她有救!她就有救!” “这就是你说的!你说的······三天,现在五天了。” “······滚!”眢怔了一下,旋即怒喝道。 “接受现实吧,你现在只是在伤害无辜的人而已。停下吧,趁还不算太晚。” “不,已经晚了。或者说,在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晚了。”眢摇了摇头,突然笑起来,露出一口惨白的牙齿,“就在我们两个人说话的时候,这条涧里的人已经死完了。毕竟是人,相比于其他生灵,人的身体还是脆弱些。” 姚慎愣在原地,接着紧咬牙关,左拳打向眢的脸。眢很轻松地将拳头接下。 “别着急。”眢继续笑着,微微扬起脑袋,表情变得诡异而虔诚,“为了救炎雨,我想要的,根本就不是这区区一条零离涧的生机,而是零离涧周围数千里以内的全部生机。数千里不行,就数万里,或是整片靖川故土,再或是荒州、遗州、北疆、西域、夕陵、流泽,甚至是整个天下!我不急,我可以用十年、一百年、一千年,来将这天下炼化成一片死地!我不会停,除非她活!或者我死。”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你知道你刚才说了什么吗?”姚慎完全震惊了,才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又来了一个比他父亲更疯狂的不死的怪物,偏偏眼前这个不能用常理衡量的怪物搞不好真的有这个能力,“天下?那是数亿万生命啊!别的不说,你知道其中有多少个和炎雨一样的女孩吗?他们也有亲人朋友和爱人的,也许也有一个像你一样的疯子在牵挂她们。炎雨死了,你就疯成这样,那你想过他们的感受吗?” 眢沉默了片刻,低着脑袋呢喃道:“有很多个炎雨······有很多个我······” 接着,他又抬起头来道:“既然如此,我欢迎他们来为他们的‘炎雨’报仇。” “你!”姚慎几乎要吐出血来,“天下生机又如何?你明知道这没用的。” “末兵,你别给我玩这套。我只问你,如果炼化天下生机真的能救她,你还会阻止我吗?” “没用的。” “我只要你回答!会不!还是不会!” 姚慎目光暗淡下来,握紧拳头,沉声道:“会。” 眢点了点头,挥手将姚彬的拳头甩开:“正义的嘴脸,真他妈恶心。” “疯子的逻辑,也确实难懂。”姚慎目露怒容,嘴角一扯讥讽道。 “那些人和你什么关系?取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的命,来救你在乎的人,有什么不对吗?如果只有一个人能活,为什么不能是我爱的人呢?” “人命是不能用来交换的,没有人有资格牺牲别人的生命!” “那好,我问你。如果全天的人都要死,而杀了敏儿就能救全天下的人。你,我正义的朋友,你会杀了你的炎雨吗?” 姚慎沉默了。 “去你妈的正义!”眢看见姚慎的沉默便知晓了他的答案,“弱肉强食才是真正的正义,想阻止我,那就来杀我吧!” “你在偷换概念。我知道你爱炎雨,难道我不爱她吗?她死了,难道我不绝望吗?但是,每一个生命都是平等的,我不能为了炎雨牺牲那些无辜的人。真正的正义就是弱肉强食,说的有道理。我过去就是这样的,但我意识到这错得很离谱,这只是暴力的借口。你该醒了。” “别做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该醒的到底是谁啊?”眢冷笑一声,声音竟是有一些哽咽,“你说,你过去就是这样的,可我过去不是这样的!这······就是我醒过后的样子啊。” “好吧,没人能说服你是吗?” “她能,但前提是她得活过来。” “那么,我只能送你去见她了。” “希望你说到做到。” ······ 荀镇,原靖川古国西南角的一座小镇,距离韶阳旧址不远,它四面环山,山势不高,也就算得上是大一号的丘陵,镇中还有一眼小湖。它的冬季没有那么严寒,其气候虽然比不上夕陵那里的南方小城,但放在靖川绝对短的上宜居之地。但正因为四面环“丘”的缘故,可供耕种的平坦土地不多,又不是什么商道,人口自然也少。 自打古国分裂以来,靖川故土上是战事不断。那些重要的市镇与要道,每个月都要易主至少两三回。荀镇因为地处偏僻,倒也是分外安静;又因为地狭粮紧,连难民都不愿意往这里迁。一时间,荀镇好像被战火给遗忘了。 但也就是这种僻静之地,很有可能隐藏着特殊的人。 小镇外围,一个男人趁着黎明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一座朴素的院门前,只有四根指头的右手僵硬地垂在身侧,左手无力地抬起,敲响房门,接着一头栽倒在地。 片刻后,一个老人打开了房门,见状愣在原地,回头向院内招呼。 不一会儿,一个女人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来到了门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章 隐市的琴与刀 天昏。地暗。风急。雨骤。 姚慎站在空荡的峡谷中,四周零星地分布着一些枯死的树,开裂的树干紧紧贴在地面上,痛苦地扭曲着,就像从地底探出的手臂被定格在垂死挣扎的瞬间。凝重的乌云离地仅有十余米高,仿佛翻转至头顶的乌黑大地。数丈粗壮的雷柱冲破云层,轰鸣着打在地上。赤褐色的砂岩如血如霞,让人喘不过气来。 但他此刻并无暇顾及环境。他的面前正趴伏着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孩,面容如玉,身姿窈窕,淡青的长发几乎与人同高,像被子一样将娇躯半掩。看相貌正是炎雨。这幅美景中唯一的瑕疵,便是炎雨丰满的胸脯上那拇指粗细的血洞。汩汩鲜血从中流淌而出,在美人的身下汇成一汪血泊。突然,炎雨娇躯一颤,一条巴掌大的小鱼从她的头发中飞了出来。鱼虽小,鱼嘴上的鲜血却清晰可见,接着又大口啃食起炎雨的尸体来。 他的右手传来熟悉的触感,低头一看,龙鸣枪又回到了他的手中,枪尖在滴血。呼啸声在身后响起,他回过头来,灰色的龙魂正在他背后飞舞。他想将枪扔掉,却怎么也松不开手指。抬起手一看,龙鸣枪已经变了,变成了小时候的那根木枪,他的右手也变成了木头,与枪杆长在一起。 笑声响起,姚慎向周围望去,却找不到除了他以外的第二个人。茫然地转了两圈后,他才发现笑声正是从自己的口中传出的。突然,他的目光落在炎雨身下的血泊上。浑浊的鲜血不知何时起变得光滑如镜,清晰地映出了他的脸庞。一道诡异的缝痕将他的右眼与大半张脸分开。右眼珠随着他的视线转动,自己看到的画面正是右眼所看到的。而那张脸,却是炎洪的。 姚慎惊恐地向后退去,却一脚踩在了自己母亲的尸体上。他像踏在了炭火上一样,闪电般地将脚收回。接着一个重心不稳,摔倒在地,木制的右手腕一下子磕断。他顽强地爬起身,却发现眼前的大地竟然竖了过来,而自己就这么站在垂直的地面上,木枪连同断掉的右手滚入无尽深渊。渐渐地,他跑了起来,向着顶部跑去。但他无论怎么跑,仍然在原地不动。 突然,一个手掌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似乎是想要拉他上去。他抬头一望,竟是姚彬。他向自己伸出右手,左手背在身后,手里正攥着龙鸣枪。他还没反应过来,便有数根粗大的弩箭从天空射来,将姚彬射成一片飘碎的光点。 大地又再度平复过来。远处,眢化为一个数十丈高大的巨人立在天边,撑住摇摇欲坠苍穹。风云涌动,一根根粗大的弩箭从天空中被吐出,直直地刺穿眢的肩膀。他怒吼着,疯狂地捶打着天空,浓郁的紫雾席卷而出,沸滚着向天空噬咬。又是无数根弩箭从天空射下,将眢射成了一个刺猬。终于,巨人再也撑不住了,向着姚慎的头顶缓缓倒下。同时,苍穹崩塌。 脚下一空,小腿猛地抽搐了一下,姚慎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倒在一张床上。惊魂未定地松了口气,缓缓从被窝里伸出右手,带血的纱布裹在手掌上,无名指与小拇指已经被截去。他艰难地从床上撑起半个身体,靠在墙上,脑袋昏沉。解开自己被汗浸透的衣衫,只见一个紫黑色的手掌赫然印在他的左胸口,虽然比起他刚中掌时浅了很多,但还是有些瘆人。 “看到你,就知道我的清静日子到头了。” 声音在自己床边响起。姚慎扭过头来,只见一个男人坐在轮椅上苦笑着。男人约莫三十出头,乱发披肩,看似邋遢,其实是经过了精致的打理。他的脸侧有一记刀疤,偏过右眼半寸,在他俊俏的脸上平添几分悍气。 “说实话你几个月也清净得太过分了,甘晟。不知道的以为你死了呢。”姚慎瞥了他一眼道。 “大仇得报,当然要过清净的日子喽。我跟你可不一样,闲着没事在江湖里乱逛找罪受,不是傻就是贱。”甘晟咧嘴一笑。 “你丫才贱呢。”姚慎没好气地骂道。 “嘿嘿,也不知道是哪个半死不活的家伙大清早跑到我这来求救,就这么一觉的功夫,就翻脸不认人啦?再说了,我又没说你贱,我的意思呀,是你傻。”甘晟笑着,转身从桌子上拿起一碗黄米粥,递给姚慎,“不是我小气,你现在的状态只能喝粥。也不知道你几天没吃饭了。我说你可真行,手指断了,不彻底掉下来就不管是吗?不怕感染啊!还有那毒掌印,是眢干的吧,我从没见过这么烈的毒,还好不算太深,亏你命大。我说你没事招惹那个疯子干什么?自从韶阳城那一战之后,我发誓这辈子对他,我有多远就离多远。” “行了,这几个月不见话怎么越来越多了。我又不像你,整天抱着那张破琴在女人堆里寻欢作乐,手指多一根少一根又能怎样?”现在,也只有甘晟能让姚慎紧绷的神经暂时松一些。 “你这是什么歪理,不弹琴就不管手指啦?那你干脆把脑子留下来给我炒菜算了,反正你也不用脑子。”甘晟又好笑又好气,“还有,我什么时候在女人对你寻欢作乐了?我警告你电鳗,话可别乱说。” “嘁,我看你话多就是因为在这小地方里找不到姑娘调戏,结果憋坏了。” “哼,现在就是有姑娘也轮不到我去调戏了。”甘晟愁着脸苦笑着,笑中却是有着淡淡的幸福,“光是家里这个姑奶奶就够伺候了。” “哦,那个用双刀的姑娘?”姚慎眉毛一挑问道。 “人家叫‘离儿’好不好,连名字都记不住。你能不能对姑娘上点心,重点怎么老在刀上。”甘晟颠了颠手里的粥,“你倒是接过去啊,别让我这么尴尬地举着。” 闻言,姚慎不由地想起炎雨来,这还哪有心情说笑,眼神一暗,随意地答道:“我不饿,吃过了。” 话音刚落,姚慎的肚子便响了起来,比刚才两人说话的声音都要大一些。 “我都懒得拆穿你。”甘晟不识趣地笑着,“我知道,你这不是饿的,是吃撑了。来,喝完粥压一压。” “别贫了,我找你有很要紧的大事!” “那你还跟我聊了这么久。”甘晟撇了撇嘴,旋即正色道,“你拖着这么重的伤势来找我,我能不知道有大事吗?但你现在这个状态,什么事都办不了。先喝点粥开胃,你饿了太久不能一下子吃很多东西,一会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商量。” 闻言,姚慎这才点了点头,接过粥碗慢慢喝起来。 “到底怎么了?眢?” 姚慎顿了一下,道:“他想毁了天下。” “为、为什么?”甘晟诧异地问道。 “炎雨死了。”姚慎轻描淡写地道,“眢要将天下生灵全部炼化,取尽生机救活炎雨。但是,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么做没用,但他已经疯了。” “炼、炼天下生机?”甘晟勉强在脸上挤出笑容,不由地回忆起那一天韶阳城的惨状,偷偷地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呵呵,不、不可能、能吧,开什、什么玩笑。” “他说他不急,他可以花上十年、一百年,或是一千年,直到炎雨活,或者他死。天下再大也有尽头,而他却是不死体。暂且不谈整个天下,不算草木鱼虫与飞禽走兽,光是原靖川古国境内就是上千万条人命。必须阻止他!” “怎么阻止?” “······杀了他。” “太危险了吧,有没有什么和平的方法。” “我也试过用正常的人的逻辑去劝那个疯子。” “结果呢?” 闻言,姚慎从粥碗里抬起头来,看着甘晟的眼睛,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胸口的掌印,又抬起头来看着甘晟,咽下嘴里的粥道:“你说呢?” “当我没问。”甘晟拍着脑袋靠在轮椅上,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坐起身来,抓着姚慎的手,担忧地问道,“那个······炎雨她······你······节哀啊。” 姚慎沉默了一会,将甘晟的手挪开道:“放心吧,佣兵都干了那么多年了,还能被生死唬住吗?没事的,没事的。头两天有些颓,看清了也就释然了。放心吧。” 甘晟再度靠回轮椅上,手掌挡在嘴巴前,将信将疑地道:“你刚才,说了两次‘放心吧’和两次‘没事的’,真的没问题吗?” “你要真担心我有问题就少问!就不爱跟你聊天。”姚慎瞪了甘晟一眼,“你呢?报完仇以后,日子过得比以前好点了?” “好个屁!”甘晟拍了拍自己的腿,又撩开脸侧的头发,露出光秃秃的耳洞,“搭进去半截身子,外带一对耳朵。” “这样啊,那我送你两个字。”姚慎叹了口气,突然正色,停顿了一下道,“活该。” “你啊,你犯不着说不爱跟我聊天,说得好像我爱跟你聊天一样。”甘晟两眼一横,“报仇啊,这种感觉该怎么形容呢?它不见得会让你过得好,但能让你活得像个人,而不是一辈子躲在阴影中苟且偷生,逃避那不堪的过去,有仇不报非君子么。当然,我也遇到过有仇不报的人。怎么说,因人而异吧。至少对于我来说,不后悔这么做。” “你那时差点就没机会后悔了。” “哈哈,虽然不后悔,但后怕肯定是有的。要不是眢正好也有仇要报······啧啧,那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你有什么夫人能赔啊?”两人正笑着,房门突然被打开,一个高挑的女人一边走进来一边说道。见到来者,甘晟的脸色瞬间正经了起来,看得姚慎只觉得好笑。 女人面容姣好,修着短发,柳叶眉轻淡明秀,双眸明亮,薄薄的嘴唇微带笑意,勾勒出一丝倔强,看起来十分靓丽。身材纤细,丰腴有度,朴素的布衣也遮不住她曼妙的曲线。她穿着一条到膝盖的帆布裤,露出纤长的小腿与其上完美的肌肉线条,跟腱如一条紧绷的弓弦,充满了野性的诱惑。 “离儿你这是什么话?你天天把我晾在一边,我光棍一条哪来的夫人。”甘晟故作委屈地回应道。 “我警告你甘晟,以后说话小点声。”离儿手指戳着甘晟的额头,嘴角却一直带着笑意,“我怎么了就够你伺候了?你看看现在,到底是谁伺候谁啊?你腿都这样了,还想着外面的小姑娘呐?还有,什么抱着破琴寻欢作乐那段,你不打算给我解释一下?” “哪有,我都有你了,怎么会想着外面的小姑娘呢?最后一句更是冤枉,都是他!”甘晟一把指向姚慎,“都是他胡扯的!而且你怎么偷听我说话呀。” “嘁,偷听你说话,我犯得上得上吗?还有,你什么时候有我了?我同意了吗?”离儿抛了一个娇媚的白眼,转身离开,“带着你那个不知道名字的朋友来吃饭,然后在商量那个什么眢的事。” 砸门声重重传来,姚慎似笑非笑地看着甘晟,道:“福气不错啊,发展到哪一步了。” 甘晟也翻了个白眼,道:“实不相瞒,最亲密的接触就数拥抱了。” “哦?你换风格了?” “拉倒吧你,我一直都是个正人君子好吧。”说着,甘晟拍了拍自己的腰,“再说了,看到没有,从这以下一点感觉都没了。就是真发展到了你想象的那一步,我也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喽。” “我还没说呢,你怎么知道我想象的是哪一步?我看是你小子自己垂涎人家姑娘许久了吧。” “去你大爷的!” 两人对视,互相笑骂道。 过了一会,笑声渐渐停了。屋内又陷入沉默,两人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淡去,各自陷入思绪中。 “甘晟。”终于,姚慎开口道,“我们能杀死眢的,对吗?” 说完,还没等甘晟回应,姚慎自己的嘴角先是抽动了一下,似乎是在自嘲。毕竟他们的对手,是不死怪医啊。 “对。”然而出乎姚慎意料的是,甘晟居然十分利落地回答道。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能杀死眢。因为我知道,眢,也是会死的。”甘晟目光无比坚定。 “你怎么知道的?”姚慎的语气开始变得激动。 甘晟指了指自己的腰:“用这一拳换来的。” “好!好兄弟!走,去吃饭。”姚慎笑了,翻身下床,推着甘晟的轮椅向外走。 “对了,以后别叫我末兵了,我已经把我的名字想起来了。” “哦?叫什么?” “姚慎。女兆姚,谨慎的慎。” “好难听的名字。” “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一章 夜话 夜色刚刚漫上天际,姚慎三人围聚在正厅,面色凝重。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我需要你们的帮助来阻止他。”姚慎向甘晟二人简单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当然一些细节就省掉了,“这次和韶阳城那回不一样,他没有萎蔓草种子可以用来提前布下阵眼,毒阵形成与蔓延都会很慢。而且上次他只需要杀人,这次还需要炼取生机,比较费心神。所以,我们还有时间。” “什么阻止他?说得好听,不就是去杀人吗。”离儿撇了撇嘴道。 “我也试过别的方法,但是行不通。”姚慎无奈地摊了摊手,“他是一个十足的疯子。” “据说,不死体号称灵魂不灭,肉身不死,但其精神却极度脆弱,很容易情绪失控,对一些精神攻击的抵御能力也很差。我想,他这次会疯成这样,和不死体的副作用也有关吧。”离儿想了一会说道。 “据说?据谁说?”姚慎将信将疑。 离儿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梦里一个老头说的。” “你······”姚慎一阵气结,“我可没工夫开玩笑。” “你最好相信她说的。”甘晟突然开口,“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她的梦确实很玄乎。她没有看过《古妖志》,但她跟我说起她梦到过的妖兽时,说的居然和记载的一模一样,有的甚至更加详细,而且全是上古的货色,像穷英那种新纪以后才出现的半成品,她一无所知。” “这,是什么路数?”姚慎有些懵了。 “我说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也是。”甘晟摆出一副“别看着我”的表情。 “那,那先不管这些。”姚慎使劲甩了甩脑袋,强行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了出去,这些年来发生了很多事情,一件比一件怪,关系也越来越乱,“假设,假设眢的精神真的很脆弱······” “不用假设,我肯定。”甘晟打断了姚慎的话,“还记得韶阳城那一战吗?四年前,我为了复仇找到眢,要······要······这一段不提也罢。” 说着,甘晟瞟向一旁的离儿,一时间心虚不已。离儿不屑地“嘁”了一声。 “总之,眢开出的条件是要我的本命髓血。”甘晟尴尬地咳了两声,继续说道,“我当时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后来才知道他凭此对我下了诅咒。我只能解释为他在提防我。他知道我是逆吟族,猜到我可能会在靖川国祭日复仇,担心我的存在会破坏他的计划,才提前做了手脚。可他在提防我什么呢?如果他真的是无敌的,大可不必担心我。我猜,可能正是因为他的精神脆弱,才会怕我,才会怕我的九罪琴。之后我问了他,他算是承认了。” “那你的意思是,直接用琴音摧毁他的大脑?”姚慎试探着问道。 “未必可行。韶阳城那一战中,我是先施展出了九弦和鸣,眢才出现的。如果琴音能直接摧毁他的大脑,他那时应该已经完蛋了才对。我想,强大的精神攻击能然他非常痛苦,却不能杀死他,他的大脑会在损伤的同时无限自愈。”甘晟摇了摇头。 “大脑受损,那他的记忆呢?记忆也能修复吗?” “不知道,我又不懂上古医道。不过,江湖上传说眢有一种怪针,他常常用针刺自己的后颈椎,据说能刺激记忆恢复。这么说来,他本来的脑子就不太好。” “可如果琴音不能致命,他又为什么要提防你呢?” “这······我记得眢在屠城之后皮肤白了很多,像死人那样的灰白色,眼里还多了两个像瞳孔一样的小黑点。而且你记不记得,之后眢走得很早。你说,是不是他在过度消耗后会陷入虚弱。或许,这就是不死体失效的时候,也是我们杀死他的时机。” “上一次他只是想杀人,这一次他却是在炼化生机。他可以随时补充自己,又怎么会陷入过度消耗的窘境?” “呵呵,这就要靠你们两个牵制住他了。”甘晟笑了笑,看向离儿和炎雨,“刚才就说过了,他对精神攻击的抵御能力很弱,你们难道以为九罪琴只能用来摧毁吗?” “你什么意思?”许久没有开口的离儿问道。 “九罪琴,三十七韵九弦三基调,破坏,保护,创造。”甘晟笑了,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傲意,“既然他疯了,那我就让他疯得更狠一点。” ······ 商谈完毕之后,离儿先离开了正厅,回房休息。甘晟与姚慎随意地扯了一些旧事,便准备离开。姚慎则说自己睡正厅就可以了。 而就在甘晟的手碰到房门的一瞬间,姚慎突然喊住他。 “甘晟。” “怎么了?”甘晟差异地回过头来。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冷漠的人。”姚慎吞吞吐吐地说着,“我·····是不是······那个······太无情了。” “末,不对。姚慎,你可别这么想。”甘晟见状一下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冷静不代表冷漠,理性不代表无情。别听眢那个疯子瞎说,你才是对的。” “我?”姚慎看了看自己只剩三根手指的右手,突然扯起一副难看的笑容,“我是对的。我是对的。” “你这是什么语气?你本来就对的啊!”甘晟无奈地将轮椅摇了回去,“我没你那么强的使命感,但我能分出来什么是公义,什么是私情。兄弟,你已经牺牲够多了,不要再自责了。炎雨的事,不是你的错。” 闻言,姚慎的笑容舒缓了一些,看着甘晟道:“没事,你先回去吧。” 甘晟最后看了姚慎一眼,叹了口气,摇着轮椅离开,临出门前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道:“对了,你的龙鸣枪呢?” “没了。” “什么?没了!” “再也没有龙鸣枪了。”姚慎轻描淡写地答道。 “······”甘晟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甘晟来到院中,又是一人将他喊住。他回过头来,正是陈伯。 “爹,你怎么来了?” 老人来到甘晟面前,欲言又止。见状,甘晟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爹,我知道······”甘晟刚刚开口,老人却一伸手将其打断,示意他听自己说。 沉默了许久,陈伯才缓缓地道:“晟儿,当时我收留你,一那看你可怜,二来指着你给我这个老光棍养老。后来啊,我明白了,你不是能安心给我养老的角色。我儿岂是池中物啊,哈哈哈。” “你是英雄,该去做英雄该做的事。”陈伯的笑声戛然而止,表情十分矛盾,“我呢,以你为骄傲。但是,我还是要嘱咐你,那个······” 陈伯张着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最终只吐出三个字:“小心点。” 老人转身离开,临进门前回头看了仍然待在院中的甘晟一样,这才关上了房门。 甘晟看着老人的背影,苦笑起来:“英雄吗?我可不想当英雄,给你养老挺好的。” 说着,他扭头看向仍然亮着灯火的正厅,自言自语道:“英雄,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夜已深,月色皎洁,星空疏朗。甘晟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间中,指尖轻敲着轮椅的扶手,脸上已经没有了白日的轻松。他刻意没有点灯,只是独自在黑暗中沉默着。许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环顾四周,他将轮椅摇向角落里一个高大的柜子,抬起脑袋,望向柜子顶部的一个长条形布裹。他看了一会,接着抬起双臂,撑在轮椅的扶手上,身体慢慢悬空,已经有些萎缩的双腿像两条麻布袋一样拖在身下。 甘晟在空中定了一会儿,手臂猛然发力,身形向上一拔,与柜顶平行。右手瞬间探出,掀起那长条形布裹,巨大的布裹轻若无物,在他指尖滴溜溜一转,便已被夹在腋下。与此同时,左手搭住柜顶的边缘,指如钉,腕如轴,竟是将整个人连同腋下的长条形布裹的重量一并撑起,甘晟一回身便带着东西翻到了柜顶上。 甘晟长舒了一口气,面色微微涨红,拍了拍大腿,无奈地摇摇头。接着,他小心翼翼地掸掉布裹上的机会,将其解开,露出一张暗褐色的琴。琴弦九根,琴桥三条,琴身朴实,琴面上雕刻着一些简单的花纹。 如果凑近去看,可以瞧见琴弦上发丝般纤细的暗红色纹路。看得久了,便会发现这些纹路其实是在缓缓移动,有时还会消失而去,缥缈之间透着一股古朴的血腥之气。 甘晟缓缓抚摸着琴弦。世人只知,琴弦是九罪琴全部的力量来源,琴弦的炼制极难。只有他知道这些琴弦背后的秘密。 所谓九罪:怒、傲、欺、哀、私、惧、奇、欲、惰。它们各自代表着一种情绪,或者说是一种人格。琴弦的炼法,就是找齐九种人格的小孩,将他们从三岁起隔离开来驯养,诱导也罢,威慑也罢,目的是不断强化他们的人格,直到把他们变成疯子。四年后,炼活人为弦。 筋肉混着髓血被炼成胶质,人皮炼成丝状缠绕其中。此时,练出的琴弦只是个载体罢了。它没有任何威力,甚至不能弹响。最重要的一步的是,孩子的灵魂会被活活抽出,再通过秘技欲以反复折磨,彻底摧毁他们的意识,然后在消散前将其注入琴弦之中。 这就是九罪琴“弦寓九魂”的真相。 九罪琴其实从来都弹不响,人们听到的,都是残魂的哀鸣。 可叹的是,他们的哀鸣在他人听来却是无比动听。 甘晟抚摸着琴弦,心情复杂。这是一具凶器,但是这具凶器又无数次救了他的命,帮助他成长,帮助他复仇。他需要这具凶器。说到底,他只是它的使用者,而非制造者。他同情那些孩子的遭遇,但过去的事与他无关。 他是世间唯一知道九罪琴阴暗一面的人。他会在敌人面前演奏九罪琴,选择用自己的琴音取悦他们,或是杀死他们。但他从没有在朋友面前演奏过九罪琴,因为他知道,这琴声是在鲜血与罪恶中浸泡出来的。 “别来无恙啊,老朋友。”甘晟笑着,“原以为再也不用见你了,没想到啊,这才几个月又要见面。” “大半夜不睡觉干什么呢?爬的高摔得惨不懂吗?”离儿推门而入,冲着柜顶上的甘晟笑道。 “大半夜不睡觉闯我房间要干嘛啊?男女授受不亲不懂吗?”甘晟也笑着回应道。 离儿翻了一个白眼,脚尖一点,轻盈地跃入空中,翻到柜顶,坐在甘晟旁边。看向甘晟怀里的九罪琴,伸出手来想要摸一下,却被甘晟抓住。 “干什么?那么小气啊。” “不是我小气。”甘晟摇了摇头温柔地说道,“九罪琴,最好少碰。” “说起来,你好像从没有为我弹过琴。” “回来以后,我会为你重做一张九弦琴,再弹给你听。但我不会在你面前弹九罪琴,永远不会。” “你就那么宝贵这张琴啊。”离儿不满地道。 甘晟笑道:“那好,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但你要答应我,你无论多讨厌这个故事,都要把它听完。” “相比于其他久远的灵族,逆吟族的历史并不算长。在上古之末,有一个邪恶的老人,用九个性格不同的孩童炼成了琴弦,制成一张威力极大的琴,命名为‘九罪琴’。后来在人妖决战中,正义的人类大军杀死了老人,琴流落到了逆吟族先祖的手中。他们为了造出更强的琴,不断改进琴弦的炼制方法,丧心病狂······” 甘晟娓娓道来,向离儿讲述了九罪琴的来历,其间离儿数度色变。 “······后来,逆吟族衰落,再也没有能力制造九罪琴,连能驾驭它的人都很少出现。制成的九罪琴接连被毁,只剩了我这把,但制琴的邪恶方法却几乎完整地流传了下来,讽刺啊。”甘晟摇了摇头,看向离儿的眼睛,正色道,“离儿,我向你保证。这张九罪琴是传下来的,我虽然使用它,却从未干出过以人炼弦那样的畜生之事。” 离儿也看着他,眼睛眨了两下,忽然嫣然一笑道:“傻瓜,跟我保证干什么?你是我谁啊?” 说完,离儿凑过脑袋,在甘晟的脸上轻吻了一下,靠在他的肩膀上。 甘晟笑了,将九罪琴挪到身后,让离儿倒在自己怀中。 “甘晟你知道吗?你刚才说的那个老人,我梦到过。”离儿突然说道,眼里隐藏着茫然与恐惧,“我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梦?你说我到底是谁?” “不要管你的梦了。”甘晟伏下身来,在离儿的耳边轻语,“我只知道,现在的你是我的离儿就足够了。从前的事,我不在乎;以后的路,我与你同行。” 纵是死战在即,有你相伴,又有何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二章 魔之心魔 临近正午,零离涧上空不仅没有任何阳气,反倒是阴寒透骨。远处眺望,只见得一缕缕紫雾无端地从地平线上升起,在大地上缀成一线阴霾,恍若一座长城。走近望去,只见整条零离涧都已被紫雾溢满,仿佛群山之中一条紫色的疤痕,那虚幻的长城不过是其冰山一角。 不远处的断崖之上,三骑人马疾驰而来,两男一女。三人刚刚拉住缰绳,为首的一匹黑马便已坚持不住,口吐白沫,跌倒在地。背上的男人猝不及防被摔在地上。 “哈哈哈,几个月不见,姚慎,你的身手退步不少啊。”甘晟在一旁朗声笑道,毫不掩饰幸灾乐祸之意。身背近一人高长条形布裹,乱发披肩,满面风尘,却仍然透着一股潇洒意气。 “呸,明明是马的问题。”姚慎爬起身来,蓬头垢面。 “那也是你自己抢来的马,怨不了别人。” “什么叫‘抢’?我他妈的明明付过钱了,顶多算强买强卖。” “行了,你们两个正经点好不好。”离儿无奈的摇了摇头。两把短刀别在腰后,红色紧身衣勾勒出她矫健的身姿,整个人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随时准备爆发,一击取人性命。 “我就说了我不爱跟你聊天,他妈地聊不下去。”姚慎最后撂下一句话,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走到崖边,双拳在身侧紧握,望着眼前的零离涧,面色渐渐凝重,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离儿将马上的甘晟扶下来,搀扶着他坐下。 “甘晟,你害怕吗?”离儿突然问道。 “说不怕是假的。”甘晟苦笑起来,将布囊解开,露出九罪琴,“我见到姚慎的时候就知道准没好事。你呢?你怕吗?” “我?我当然不怕啦。”离儿眨了眨眼睛,狡黠一笑,道。 “那你昨天晚上到我的房间里来干什么?”甘晟也笑着回应道。 “那是因为我怕你害怕嘛。” “嘁,觊觎我的姿色可以直说,不用遮遮掩掩的。” “呸,不要脸。”离儿翻了个白眼,一脚踩在甘晟的脚腕上,并狠狠碾了碾。 “又没直觉,你踩它干嘛?” “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离儿没好气地骂道。 “你们俩准备好了没有?”姚慎的声音突然传来。 “我先进去探路。”姚慎回头看着甘晟,“靠你了兄弟。” “如果实在不是他的对手,该逃命时,不要管我。”还没等甘晟回应,姚慎又接着说道,然后扭过头去,凝望着零离涧,“如果可以,就去北疆,那里应该是眢最后动手的地方。” “那你······” 甘晟刚刚开口,姚慎就纵身跃下。双臂展开,雷光闪烁,如同一只雷鹰,向零离涧中心滑翔而去。乌云在天空凝聚,将烈日遮住,隐隐有雷鸣之声传来。 “我靠,这家伙这么有个性吗?是你让我逃命的,到时候可别怪我。”甘晟见状气结不已,当即骂道。 “幼稚,我去帮他了。”离儿转身欲走。 “等一下。”甘晟一把抓住离儿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甘晟抽出离儿的短刀,划破自己的食指,在自己脸上画了一个血纹勾勒的面具,仿佛巫师的图腾。 “你在干什么?”离儿不解地问道。 “别急。”甘晟没有像往常那样嬉笑,脸上反而带着些许虔诚。他伸出手来,伤口处鲜血仍在流淌,指尖划过离儿的眉毛、鼻梁、脸颊、下巴,在她的脸上画了一个与自己一样的面具,“魁符为契,灵血为媒,知汝所见,明汝所闻。” 面具化成,甘晟的一对眼瞳悄然化为血红色。 这时,姚慎早已来到零离涧上空。突然间,他身下紫雾像海涛一样翻滚起来,迅速包涌而上,欲将其吞噬。姚慎眼神一冷,双目与头发尽数化为银色,雷罡护住体内经脉,主动冲入其中。顷刻之后,数道与成人肩膀一般粗壮的雷霆轰然而下,落入姚慎方才冲入的地方。 “快!去帮他!还有,你自己更要小心!”甘晟立刻将短刀交还到离儿手中,其焦急的声音立刻在炎雨心中响起。 离儿惊讶地望向甘晟,后者血色的瞳孔显得有些无神,却冲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送你一程。”甘晟奏起九罪琴第二弦与第七弦,其声音再次在离儿心中响起,“曰傲曰奇,幻心梦舞。” 一圈琴音扩散而出,离儿只觉身体突然轻盈了许多,脚底竟是缓缓悬空半寸。她冲着甘晟点了点头,当下飞身掠起,冲出断崖,化为一团虚幻的影子,直奔雷霆落下的方向而去。其速度之快,几乎将那团虚影拉成一道断断续续的线。 此时此刻甘晟除了触觉以外,几乎所有的感官与离儿相通。眼见她即将冲进紫雾中,甘晟腾出一只手,奏起六九两弦。 “曰惧曰惰,易意知冥。” 离儿冲入其中,紫雾席卷而来,像无数根无形地针,直扎向闯入者的体内。琴音在离儿脑海中响起,于其体内铸成一层音壁,护住其经脉。 随着离儿的不断深入,很快,交手中的姚慎与眢便出现在离儿与甘晟的眼中。甘晟左手琴式一变,抚上二四两弦。离儿身体一沉,幻心梦舞已然消失。 “曰傲曰哀,离人碎梦。” ······ 缥缈的琴声传入零离涧中。眢浑身都被黑焰包裹,向姚慎冲去。姚慎并不与之对碰,脚下银光闪烁,敏捷地躲避着。掌心所向,数道雷霆呼啸而下,落在眢的身边,还有的直接打在眢的头顶。眢没有任何要躲避的意思,只是身影略有停滞,便毫发无伤地从雷柱中冲出。 “不知死活的东西!上次捡了条命!这次还敢回来!”眢怒吼着,快速逼向姚慎。 “恶魔,今天我们两人中,必须有一个永远倒在这儿。”姚慎目光冷厉,电弧在他的拳头上跳跃。 “放心!”眢欺身逼近,右手成爪形,打向姚慎胸口,“这个人一定是你。” 姚慎举起拳头,硬接下这一爪。眢的指尖上毒焰燃烧,与拳头刚一接触就开始腐蚀姚慎的皮肤。即便有着雷罡护体,拳头上依旧传来钻心的疼痛。姚慎青筋暴起,拳头上的雷光爆裂开来,将眢震退。 这次,不等眢动手,姚慎主动攻来。时而长拳纵出,时而寸劲相抵,拳风携着雷光,招式变幻莫测,一如其枪法之诡变。掌如刃,指如锋,肘如锥,腿如鞭,一招一式直指要害。电弧迸射,墨绿色鲜血四溅,眢一时间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势。 当然,眢也无需还手。姚慎看似凶猛地攻势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反倒是他身上的毒焰,每一次接触都会腐蚀对手。弥漫整个峡谷的毒雾,也无时无刻不在侵蚀姚慎的身体。一旦姚慎的心神有任何松懈,毒雾就会突破雷罡,侵入他的体内,将他变成一具毒尸。 姚慎侧身倚撞,肩头顶在眢的胸口,右臂上撩,手肘重击在其下巴上。雷光迸射,将试图抓住他的姚慎震开。接着纵身一记长拳,打在眢的喉结上,忽而又再次近身,重拳击中眢的小腹,寸劲与雷电一并爆发。眢的身体弓得像一只虾子,向后飞出。 这时,眢突然一爪探出,抓住姚慎来不及收回的拳头,稳住了被击飞的身形。姚慎脸色一变,拳头上雷电爆裂,试图再度将眢震开。眢的眼神顿时阴狠起来,五指如钩,狠狠扣住姚慎的拳头。雷暴的冲击力将其小拇指炸飞,然而另外四只手指却是丝毫不动。 毒焰烧灼,断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生。 “嘶!”地一声,四根手指在姚慎的拳头上灼出四个血窟,脓液混杂着毒血从中流出。眢狞笑着,一掌裹挟着毒焰拍向姚慎额头。 突然,一阵剧痛从眢的背后传来。残影一闪而过,两柄短刀深深刺入眢的脊背,一柄刺破肺脏,另一柄刺断了脊椎,放在他人身上都是足以致命的杀招。偷袭得手,离儿也并不恋战,双刀闪电般拔出,又消失在紫雾之中。 脊椎断裂,眢的身形不可避免地软了下来。虽然断骨之处几乎在瞬间愈合,姚慎得以喘息,脑袋一偏避过眢的那一掌,并将拳头抽出。脚尖一点,拔身跃起,手臂高擎。片刻之后,重拳怒挥,狠狠砸在眢的头顶。同时,雷电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将眢吞没。轰鸣间,大地崩裂,于地面留下一个焦黑的大坑。碎石四溅,尘土飞扬,连周围的紫雾都稀薄了些许。 姚慎落地,喘了一口粗气。就在他一口气舒完的瞬间,一只灰蓝色的手臂从尚未散尽的飞沙中破出。双指并起,如一柄锋锐的匕首,直直捅入姚慎的咽喉。黑色的毒血顺着灰白的手指淌下,对比鲜明。 琴音缥缈,姚慎的目光迅速暗淡,身体瘫软,血肉渐渐干枯,化为点点紫芒飘飞而散。 眢咧嘴一笑,满身的崩裂伤与灼伤正在飞速愈合。这时,残影突然出现在眢的背后,两条修长的玉腿架在眢的肩上,双刀在他的颈侧一抹,大片墨绿色的血花喷溅而出,几乎将他的脑袋整个切下来。 “还不死心!”脖颈上骇人的伤口瞬间愈合,眢怒喝道,一把将刺穿姚慎咽喉的双指抽出,双臂向脑后抓去,然而只抓了个空。 眢暴怒地回过身来,偷袭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墨绿色的鲜血洒在光秃秃的土地上。鲜血渗入土中,地面上一半“嗤嗤”地蒸腾着腥气,另一半则缓缓生出些芽叶来。当然,暴露在如此毒雾中,那稚嫩的芽叶几乎又在眨眼间枯萎下去。 眢环顾四周无果,再度回过头来,却愣住了。 眼前的地面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可刚才,这里还躺着姚慎的尸体。 后颈汗毛倒竖,眢立刻回过头来,只见一只被雷光的包裹的拳头已经来到了眼前。姚慎不仅没有死,身上连一处伤痕也没有,甚至那刚才被自己打残的拳头都完好无恙。 眢分神间,姚慎重拳打在他的鼻梁上,鼻血横流,整个人被打得倒飞而出。空中残影一闪,离儿再次现身,刀锋在眢的腰际扬起一片血光。 “混蛋!”眢站稳身形,强行镇定下来,思考着诡异的现状。 琴声悠扬,虚幻缥缈。 姚慎迅速逼来,攻势凶猛,然而眢直接放弃了防御,任由姚慎的拳脚落在自己身上,仿佛一只没有意识的、打不死的人偶。就连离儿也变得大胆起来,一次偷袭得手后,还冒险停留片刻,再补上一刀。 重伤,愈合,再重伤,再愈合。眢似乎失去了知觉,只是默默地思考着。 不可能的?我明明杀死了末兵,为什么? 难道中了幻术?这一切都是假的? 不对,刚才被那道残影偷袭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意识到那道残影的存在。 再灵异的幻术,也不可能创造出受幻者意识中不存在的东西。 或者说,现在所身处的一切,一部分是幻术,而另一部分却是真实存在的。 半虚半实,真假相随,才是最让人头疼的幻境。 可是,我是什么时候中的幻术? 琴声!哪来的琴声! 这琴声,有点熟悉?是谁?是谁!该死!这该死的脑子! 眢杀心顿起,稳住身形,一掌逼退姚慎,回身一拳逼退离儿。接着从自己的破围巾中抽出一根墨青色的针,狠狠扎向自己后脑与颈椎的衔接处。姚慎迅速冲来,一脚蝎子甩尾踹在眢的喉结上,眢倒退数步,每退一步都会在地面上踏出一个浅坑来。 琴声、琴声、琴声······ 无数画面在眢的脑海中掠过,最终定格在一双纤长的耳朵上。 “甘晟!”眢怒吼道,双脚一踏,定住身形。 “是我助你复仇!还饶过你一命!现在你却帮末兵来杀我!” 就在他想起此人的一瞬间,一道身影浮现在眢的面前。相貌俊朗,长发飘逸,细长的尖耳从发丝间探出,正是甘晟。九罪琴浮在他的身前,九弦齐动,天地哀鸣,铺天盖地的音刃风暴席卷而来。眢紧紧捂住双耳,头痛欲裂,满目血丝,浑身血肉一条条撕裂,眼中的杀意却是越来越重。与此同时,离儿再度偷袭而来,一刀划破眢的后颈。 “幻觉而已。”眢冷笑着,右臂抬起,掌心朝向面前的人影,“甘晟,你这种鼠辈岂敢在我的面前现出真身。” 话音未落,一圈毒雾凝成的风暴自平地而起,将“甘晟”卷入其中。人与琴迅速化为紫色的扭曲虚影,消散而去,音刃风暴也悄然而逝。 “给我滚出来!”眢怒喝道,目眦尽裂。 零离涧中的紫雾突然暴涨,向零离涧周围扩散而出,瞬间将甘晟所在的那处断崖吞没。甘晟顿时感到一阵目眩,呼吸渐渐困难,身体上有的地方的皮肤已经开始坏死。心中暗道不好,却仍然竭力维持着“易意知冥”与“离人碎梦”。 “甘晟!甘晟你没事吧?”离儿的声音在甘晟心中响起。 甘晟没有回话。 “别管我,快用‘易意知冥’保护你自己。” 甘晟依旧沉默。 离儿已经顾不上眢了,虚幻的残影拉成一条线,直奔零离涧外甘晟所在的断崖而去。 “混蛋!”姚慎双目阴沉,纵身掠起,手成爪形,直奔眢的咽喉而去。眢双手叉在胸前,将其挡下。姚慎双腿猛然发力,抵着眢向前推进。电弧迸射,雷光璀璨,眢毫无惧色。然而,其双臂上的绷带却在雷电的灼烧中渐渐焦糊。 见状,眢的脸色突变。 姚慎发觉眢的异装,手腕一震,雷电爆裂。经过无数次雷电灼烧的绷带终于坚持不住,化为灰烬飘散。 爆炸将眢震退,双臂向后仰起,无数根墨绿色的细针从他的手臂中脱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三章 解脱 ······他要复仇,他要复仇······ ······他唯一的底牌,是失传的上古医道······ ······残篇中记载的秘法:一种由灵药炼成的针,能够让人回忆起任何事情与任何细节,而代价是寿命······ ······过度的回忆,对他的身体产生了副作用。他不得不靠针来维持记忆······ 八年过去了,他忘记的事情,忘记的人越来越多。鬼愁飞捕、翼钊、曦、应家的惨案、起殿下、靳凰、古道手术、零离涧、陈伯、甘晟、失忆的女孩,以及她心脏处诡异的悸动,甚至是他一生最不敢忘记的两个人:墨苍与敏儿。他们都在一点点消失在他的记忆之中,无论他愿意与否。经历过的喜怒哀愁,根本不会留下丝毫痕迹。有时他一觉醒来会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与他人交谈之时会忘了对方是谁,恍惚之间不记得今年何月,甚至是自己的身份。他的大脑,已经千疮百孔。 他唯一有印象的,就是那模糊的爱,以及刻骨的恨,但也仅仅是感觉而已。 当然,他还记得针。 如果连复仇的对象都忘记了,他还怎么复仇?他不愿忘记,如果临时的刺激不能维持他的记忆,那就将针永远留在身上。 他将针扎在手臂上,用绷带裹住。起初,这起到了一定作用,但是时间久了以后,依旧无法阻止记忆的流逝。于是,一根不行,就两根,直到手臂上再也没有空余的地方。即便是这样,他还是会忘掉一些印象不太深的人。准确地说,除了墨苍与敏儿以外的人,他都有可能忘记,后来又多了一个末兵。因此,他有时还是需要再用一根额外的针来刺激记忆。 ······ 绷带化为灰烬飘飞,无数根墨绿色的细针从眢的手臂上脱落。 记忆仿佛一面镜子,轰然碎裂。 琴声缥缈,精神恍惚,幻象丛生。 “啊啊啊啊!”眢仰天怒号,一层细密的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渗出。紫色死轮陡然膨胀,升入峡谷上空,几乎在眨眼间将整个零离涧囊括在内。一时之间,天阴风残,庞大的死轮以逆时针方向飞速旋转着,仿佛要碾碎天下生机,连日光也被其吞噬。死轮下的紫雾突然沸腾,数道毒雾风暴无端暴起,在零离涧中肆虐。 姚慎也没有料到会有这番情况。但他发现,这些脱落的细针与甘晟口中那种眢用来刺激记忆的针极像,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当机立断,纵身掠起,携着雷光的一拳直奔眢的后脑而去。 然而,眢几乎在瞬间回身,横身一掌将姚慎的拳头接住。 “末兵!无论是幻境外,还是幻境中,你都不是我的对手!”眢怒目圆睁,面如疯魔。掌间的毒焰即使隔着雷罡,仍让姚慎感到一阵灼痛。 眢手腕一翻,反扭过姚慎的手臂,顺势逼近一步,擒住他的肩膀。脚下虚浮,接着迅速拔身而起,直向头顶的死轮掠去,转瞬间便将姚慎带入高空。 姚慎自知不妙,断喝一声:“噬!”旋即周身雷光暴涌,电芒四射,将眢炸开。接着脚底雷光一闪,向一旁闪去。 眢并没有管他,身体仍然向上飞掠,来到死轮中心,悬于其上,恍若魔神降世。 “同样的亏,你吃一次还不够吗?”眢面色灰白,双目紧闭,手臂托举,犹若祈祷。 姚慎眉头微皱。接着,身下的峡谷突然传来阵阵轰鸣。但是由于浓郁的紫雾的遮掩,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蚀!之!海!” 随着眢的话音,一道又一道黑色的水柱喷涌而上,如同从地底射出的毒箭,将天空锁成一片死阵。零离涧之下本就分布着数道地下暗河,这几日间,眢已将暗河尽数化为毒水,此刻在其召唤之下顿时破土而出,向空中的姚慎射来。姚慎不敢怠慢,踏着雷光,小心躲闪。 这还不算完,眢的面色再度白了几分,峡谷中的轰鸣声愈发震耳欲聋。接着,骇人的一幕出现了。悬于绝壁上的瀑布竟然缓缓抬起,从紫雾的遮掩中现身,其中奔涌的尽为毒水,仿佛一条黑色的毒龙。零离涧顶上,清澈的河流仍在不断流淌,然而当它越过断崖、汇入瀑布的一刹那,便化为毒水,成为毒龙的一部分。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门立在河流与瀑布之间,阴阳相峙,泾渭分明。 毒龙腾起,呼啸袭来。 姚慎面色凝重。先前,他们的计划是利用幻象配合正面的战斗,逐步消耗眢的力量,并扰乱眢的神志,一点点摧毁他本就脆弱的理智,将他逼疯。彻底陷入疯狂中的眢会迷失在幻境中,直至消耗殆尽。那时,就是杀死他的时机。 可是,他们也没有料到全力爆发的眢竟如此凶悍。暴涨的毒雾比起原来竟然瞬间扩散将近一倍,连原本身处安全地带的甘晟一同吞没进去。甘晟下半身残废,不能自己移动。他既要保持幻境,又要保护离儿,必然自顾不暇。如果甘晟倒下,“离人碎梦”便会消失。一旦眢恢复理智,他很快就会弥补自己先前的损耗。到那时,任谁也不是他的对手。 而眼下,眢虽然皮肤已经开始泛白,但看这恐怖的声势,还远未到油尽灯枯的地步。甘晟那里,却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看来,要让他疯得更深一些。姚慎眼瞳中的毒龙越来越大,面色愈发坚决,双拳紧握,用力之深,以致其指甲刺破了掌心。 ······ 断崖之上,离儿几个闪烁间来到甘晟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快!我带你走!” “不!”甘晟面色发黑,却依旧坚定地喝道,“你走!” “你疯啦!” “没有,我很冷静。”甘晟的声音开始虚弱下来,“姚慎还在里面,九罪琴不能距离眢太远,否则就会功亏一篑。你先走,等你离开了毒雾,我就能用‘易意知冥’多坚持一会儿。快!” 闻言,离儿知道这种时候不是多言的时候,当即向外围飞速掠去。 “死电鳗,他娘的最后信你一次。”毒气攻心,两道漆黑的鼻血像蚯蚓一样流出,甘晟苦笑着,虚弱地道,“别让老子失望啊。” 离儿逃出紫雾之中,甘晟咬破舌尖,瞳孔中的血色褪去,感官恢复。六九弦和鸣一颤,一层薄薄的音壁浮现在自己体内,毒素的蔓延才勉强慢了下来。 就在这时,零离涧浓郁的紫雾深处,突然亮起一团碧绿色的光芒。旋即,空中的死轮剧烈颤抖起来,渐渐缩小,直至消失而去。接着,将整条零离涧吞没的紫雾急剧变幻,其深处的碧芒仿佛一颗爆炸的太阳,由内及外,眨眼间扩散而出,扑面而来的气浪将甘晟连人带琴掀飞,扑面倒地,生死不知。 碧芒爆炸过后,正午的日光重新洒入零离涧。 紫雾消散而去,似乎从未出现过。瀑布继续轰鸣而下,湖水激荡。大地裂开一条条巨大的裂口,露出其下神秘的地下暗河,水流清澈,有的裂口上还生着淡淡的彩虹。鸟鸣声,虫鸣声,渐渐在山野间响起。草木丛生,枝叶翠艳。 “甘晟!甘晟!”离儿一边呼喊着,一边向断崖赶来。她看见扑倒在地上的甘晟,立刻冲上前来,小心翼翼地将他翻过来。看见甘晟鼻孔下那两道漆黑的鼻血,不由地花容失色,焦急地呼喊着甘晟的名字,可是甘晟却没有任何反应。 离儿的眼眸渐渐泛红,颤抖地将手指伸到甘晟的鼻尖下。 “哈!”突然,甘晟坐起身来,在离儿的耳边大盛喝道。 “啊!”离儿这一下被吓得不轻,直接向后跌坐在地,眼泪一下没有控制住,夺眶而出。 “哈哈哈哈!”见状,甘晟一把抹掉鼻血,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看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 “你有病啊!想吓死我是不是!”离儿气急败坏地爬起身来,一脚跺在甘晟的脚踝上,恶狠狠地碾了碾。 “轻点啊,你这丫头怎么总是那么粗鲁。”甘晟苦笑着,小腿条件反射地往回抽了抽。 “嘁,明明是你自己贱······” 话未说完,两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甘晟面色有着一些茫然,心神一动,久违的知觉传来,小腿竟是颤抖着抬起。接着,又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大腿。 疼。 甘晟面色变幻,从茫然,到难以置信,再到震惊,最后化为狂喜。他手掌撑在地上,双腿胡乱踢蹬着,拼命试图站起。 “别急,我帮你。”离儿笑道,“你瘫了太久,需要一点时间练习。” 离儿将手臂伸到甘晟面前,也不扶他。甘晟抓着她的手臂,借力缓缓站起,再将离儿轻轻推开,双腿虽不断颤抖着,却也堪堪支撑起了他的身体。甘晟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张开嘴巴,千言万语涌上喉头,最后都化为疯狂的大笑脱口而出,一把将面前的离儿拥入怀中。 半晌之后,笑声渐歇。甘晟松开离儿,两人泪水未干,面带笑意,相对而视。 突然,离儿眼神一动,惊讶地道:“别动!” “怎么了?”甘晟愣在原地,不明所以。 离儿伸出玉手,轻轻撩开甘晟脸侧的乱发,露出一对纤长的、并非人类的尖耳。耳朵十分稚嫩,似乎刚刚生长出来、 “这······”甘晟很快反应过来,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又动了动耳尖。虽然仍有些难以置信,但比起刚才的脊椎愈合,明显是镇定了许多。 “是刚才的碧光!”离儿惊喜地道,“我们赢了,甘晟!” “我就说我们能赢的,哈哈哈!”甘晟大笑起来,挥手一招,脚下的九罪琴虚浮至身前,双手同时奏起第二弦与第七弦。 “走,我们下去看看姚慎那个家伙断了几条腿。” ······ 零离涧,绝壁之下,乱石堆积。姚慎跪在乱石之前,沉默垂首。 ······ 毒龙呼啸而来,瞬间将姚慎吞没。片刻之后,姚慎从毒龙头顶破出,跃入高空,头发掉了一半,衣衫破烂,满身都是溃烂的伤疤。 “祁让!这里!” 眢条件反射地望来,只见姚慎脚踏雷光,双目处银光璀璨,右臂高擎,掌心外翻。细小的雷蛇在其周身浮现,狂暴的雷霆汹涌而来,在掌上凝聚成一支如腰粗、数丈长的巨型雷枪。枪尖所指,并非是眢,而是不远处的一处绝壁之下的一座普通的小屋,那里也是整片零离涧中唯一处没有弥漫紫雾的地方。虚幻的青轮悬在小屋上方,顺时针缓缓旋转。青轮中央,生机如漏斗般飘洒而下。 “你想干什么?”见状,眢脸色大变,厉声喝道,同时操控着毒龙向姚慎撞来。 姚慎心情复杂,因为此时此刻的他,与那时的姚彬几乎一模一样。他丢掉龙鸣枪,就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能变成第二个姚彬。但是······同样的杀招在自己手里施展出来,连目标都一样,只是没有龙鸣枪而已。 来不及犹豫,姚慎咬紧牙关,虎腰旋拧,顺势带起肩臂,如同蛟龙翻江,一把将雷霆巨枪掼出。但在最终出手时,他的手腕还是向上微微抬了抬。 雷鸣电啸,仿佛是苍天在宣泄怒火。雷电巨枪重重轰在绝壁之上,整个峡谷都微微颤了一下,炽白色光芒穿透紫雾,令人不敢直视。数吨乱石崩塌而下,砸在绝壁之下的小屋之上。 “不!”嘶哑而绝望的吼声响彻峡谷,眢森白的眼珠几乎彻底变成红色。 毒龙轰然撞上空中的姚慎,姚慎从空中摔落,如同一只折翼的鸟儿。 “混账!混账!混账!”眢彻底陷入疯狂之中,毒龙破碎,化为毒雨倾泻而下。 毒雾席卷,毒雨漫天,零离涧彻底化为地狱,唯有琴声依旧缥缈。 幻象滋生,却一道接着一道被疯狂的眢粉碎。 毒雨再多,仍有落尽之时。当最后一滴毒雨落下之后,眢突然冷静下来,面色茫然。 我、我在干什么?这是哪? 等等,这、这里是零离涧,我在······我在······ “让儿,你在干什么?”苍老的声音突然在眢的背后响起。 “是你!”闻言,眢立刻暴怒,立刻回身一掌将墨苍老人的幻象击碎。 “你骗我。”背后再次响起一个冰冷无情的声音,犹如铁石相击,但其语气却悲伤无比,“我们都是受害者,你既然要报仇,为什么杀我?为什么?” 眢猛然回头,只见一个满脸鲜血的青年正站在他的身后,一片片墨蓝色的铁甲正从他的皮肤上生长出来,最终将他活生生变成了一个铁打的怪物。 “是你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你是凶手。”当最后一片铁甲覆盖住青年的眼睛时,他最后向眢投来一个恐惧的眼神,“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杀我?” “你、你是谁?”眢咽了一口口水,颤抖着嗓子问道。 “眢!你不用救任何人,你先救救祁让吧! 眢回头来,眼前是一张仿佛是碎肉拼成的脸。 “为什么······” 青年的声音愈发虚弱,眢转身望去。一条条裂缝从怪物的铁甲上生出,接着,铁躯骤然爆裂开来,血肉飞溅。眢大惊失色,满脸冷汗,连退数步,突然又想起那个癞脸人,便又转身去寻他。 但那人已经不见了,唯有琴声缥缈,和一道痛苦的哀嚎。 “眢!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你们、你们是谁?”他的精神彻底崩溃,“我又是谁?” “你是祁让吗?”一个温柔的声音突然响起。如同一个落水者抓住稻草一样,他立刻寻声望去,看不清相貌,只见得一个女子虚幻的倩影。 “你认识我吗?”他颤抖着,试探着上前半步。 “不知道,你是毁了我家的那个人吗?” “······” “你是毁了我家的那个人吗?” 半晌之后,生死轮倒转,眢浑身散发出璀璨的碧光。接着,将整条零离涧吞没的紫雾急剧变幻,其深处的碧芒仿佛一颗爆炸的太阳,由内及外,眨眼间扩散而出。所过之处,生灵复苏。 一个浑身惨白的男人从空中摔落。半空中,其身上无数道伤口爆裂开来,最终变成一个残破的血人坠在奔腾的地下河中,只留下一片殷红的血花。 远处的山巅上,身穿黑色紧身衣的鬼面人将这一切收入眼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四章 秘卷 距离湖岸不远处的林间,龙鸣枪静静地插在一具骸骨上,仿佛一座造型奇特的墓碑。姚慎站在一旁,眼神漠然。 不知道眢那个家伙在死之前究竟看到了什么幻象,竟倒转生死轮,将死阵化为生阵,最后将自己的力量耗尽,也不知道究竟是摔死的还是伤势迸裂而死的。生阵张开后,万物重获生机,不仅自己一行人的伤势全部愈合,连死在毒阵中的村民都活了过来。当然,经历这番变故,他们也不敢继续在这零离涧住下去了,一个个逃也似的搬出了这处人间秘境。姚慎对此毫不在意,倒也是乐得清净。 而姚彬不知道是因为生前杀孽太重还是死去时间太久,或是其他什么解释不了的原因,成了零离涧中除了炎雨以外唯一没有活过来的人。 姚慎沉默了一会,将自己右手的食指咬破,轻轻点在枪尾。 鲜血顺着枪身淌下,化为数道发丝般的血丝,在表面汇成龙形。接着,指尖轻扬,一条灰色的残魂从枪尾中飘出,在姚慎的食指下凝聚成一条盘踞的小龙。姚慎看着它,突然张开手掌,将龙魂捏碎。与此同时,枪身表面的龙纹迅速褪去,再度化为鲜血淌下,滴在土地上。 “二十五年的噩梦,该醒了。”姚慎呢喃道,转身离开。 ······ 零离涧,甘晟与离儿走在小路上。 “甘晟,你有必要这样吗?”一路上,离儿小声地抱怨着。 “怎么没必要,怎么说我和炎雨也在一个佣兵团里待了那么多年。今天是她头七,我去看看她不可以吗?” “头七?你这‘头七’是怎么算的啊?” “从,从山崖崩塌的时候开始算的。” “呸,你这不等于说是姚慎把她杀了吗?”离儿翻了个白眼,“你让姚慎怎么想。”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不是今天正好赶上了了吗?管他是不是头七,总之我来看看我去世的朋友总没错吧。至于姚慎······”甘晟摸了摸下巴,“他这个人吧,骨子里其实是有点冷漠的。这几天过去,他应该已经不在零离涧了,指不定在哪个角落里行侠仗义呢。” 闻言,离儿不再说话,甘晟则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过多久,二人便来到了炎雨原来居住的小屋附近。拐过一小片密林,甘晟突然站住了。跟在后面的离儿猝不及防,一头撞在甘晟背后背着的九罪琴上。 “你干嘛?”离儿捂着额头,走到甘晟旁边问道。 绝壁之下,乱石堆积,旁边不知何时起建起了一座简陋的小屋。一片干净的空地,一面半人高的断石立在中间,断石被竖着剖开,粗糙的剖面上草草地刻着一行字。字虽小,但以甘晟二人的眼力还是能瞧得清清楚楚,其手法笨拙,首字之前还有几団模糊的刻痕,看得出来是经过多番涂改后才决定刻下以下五个字——妻炎雨之墓。 断石旁,一个男人的背影,孤独地盘坐着。 “看起来,你不了解他哦。”离儿靠在甘晟肩头道。 “似乎是的。”甘晟苦笑了一声,抬起头来,半晌后才开口,“崩山为葬,乱石为冢,也算是入土为安了。我们走吧,爹该等急了。” 两人转身离开,离儿调侃着笑道:“你不会是要哭了吧?放心,我不会嘲笑你的。” “扯淡,看起来你也不了解我哦。”甘晟也跟着笑道。 “他不会以后一直都住在这了吧?” “不会的,我对他这点了解还是有的。”甘晟摇了摇头。 “你怎么知道,你刚才就猜错了。”离儿不服气地追问道。 甘晟站住,回过头望向乱石山的方向,“他这种人不会有家,这里顶多是他的一个驿站。他可能会时不时回来一趟,看看炎雨,在这个破房子里住几天。但是,他绝不会留下太久。” “那你呢?你是哪种人?” “呵呵,我们回家。” ······ 夕陵帝国,弋桑皇宫。单怀殛站在华石玉亭之下,面前池水明澈,头顶柳荫翆络。其手执一杆玉雕金镶的鱼竿,冰海狼面蚕丝制成的鱼线垂在池中。血剑奴披黑袍负重剑,守于君侧。魅将单膝跪在亭外。 “你刚才说眢死了,是吗?”单怀殛一边专心致志地看着池塘,一边随意地道。 “禀陛下,今日凌晨,卑职部下煜回报。眢已于两日前被末兵、甘晟与赤魅围杀于零离涧,死因似乎是在幻象中过度消耗生命力。”魅将的声音很清澈,腰间缠着一条细铁索,正是当今的魅部上使,修。 “鬼愁飞捕呢?” “据煜回报,鬼愁飞捕在与末兵交手时,那个名为炎雨的女孩突然施展出一种很强大的能力,将鬼愁飞捕拦了下来。最后,鬼愁飞捕将炎雨杀死,而末兵则将鬼愁飞捕击杀。” “嗯。”单怀殛仍然平静地盯着浮漂,不为所动,“那,眢的尸体呢?” “眢死后坠入地下河中。为此,煜曾秘密潜入零离涧探查,并未发现尸体,应该是被河水冲走了。” “那零离涧的底下河连着哪?” “零离涧位于戟岭阳面,其中的地下河最有可能汇入涣鵟江的北侧支流,西允江。” “那好,挑选二十个性情谨慎的魅将,布防在西允江在帝国境内的河段与西允江汇入后的涣鵟江下游河段,日夜巡视。然后再联系郜晨,以军部与魅部的联合名义发布警戒令,小心水里每一个垂死的人,就是一具浮尸都要给我验上三次。”单怀殛轻描淡写地道。 “这,会不会太······”修闻言一惊,试探着问道。 单怀殛回头看了修一眼,目光并未有如何冷厉,却将修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开口。 “三十个。”单怀殛回过头来,继续关注自己的鱼竿,“挑选三十个性情谨慎的魅将,日夜巡逻,小心监视。除非我下令,否则这项任务不得解除。” “······遵命。” “修上使,你觉得我是一个庸主吗?” “卑职不敢。” “那好,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陛下,这只是一个死人而已啊。无论他多么强大,那都是生前的事情。说不定,他已经在地下河中被冲成一堆碎尸块了。” “可他是眢,就算他死了,也是眢。一年前,谁能想到他能凭一己之力斗垮靖川古国。有第一次没想到,就会有第二次想不到。再说了,他毕竟是不死体,就算他现在从哪个角落里重新活过来,我也毫不意外。你身为魅部上使,对此都不重视,你手底下的魅将想必会更加懈怠。所以,再加十个。” “遵命!” “秘卷的事情,怎么样了?” “禀陛下,最后一卷秘卷此前一直由曦负责,其线索在他的线人手中。曦背叛帝国后,线人也不再与魅部联系,卑职正在寻找其下落。” “好,这事由你亲自负责,不可有一点差池,明白了吗?” “明白。” 突然,鱼线上浮漂开始下沉,单怀殛见状一把将鱼竿甩起。一条和人小臂一般大小的锦鲤被甩入空中,水珠在日光下闪烁。接着,单怀殛眼神一沉,目光锐如鹰隼,冷若箭矢。松开左手,手腕一翻,一柄狼牙小刀滑入掌中。刀形粗拙,刃有锯齿,尖泛血芒,柄尾嵌着一枚灰白色的兽骨,其上草草地刻着夕陵帝国军队的徽章。 眨眼间,飞刀掠出,精准地刺穿锦鲤的头部,扎在石池另一头的回廊中的柱子上,一半刀身没入其中。一旁的侍官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刀拔出,用金缕镶的帕巾擦去刀上的血迹,再端放在玉盘上,由侍女将其送回钓鱼台上。锦鲤在空中最后抽搐了一下便没了动静,一串鲜血洒在碧水之上,其尸体被直接甩到亭中。单怀殛也不用别人动手,直接自己将死鱼取下,交给一旁的侍官。 “回去吧。”单怀殛拍了拍手,“将那个煜的俸禄升一级,以示奖励。” “是。”修眼露异色,倒不是因为煜,而是因为单怀殛刚才的那一手飞刀。出手迅猛,电光火石间击中正在向上快速移动的鱼头。别说是养尊处优的帝王,就算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也未必能做到。而且,贵为帝王,身配兵刃,可见其神经之谨慎。 当修离开后,单怀殛将鱼竿交给侍官,收回飞刀,将其他人也打发了下去。玉亭中,只剩下了他与血剑奴两人。 单怀殛负手而立,快步在亭中来回走动着,如同一只困在笼中的老虎。 “好!”单怀殛陡然站住,一拳打在玉柱上,“好!好!” 他转过身来,脸上终于难掩激动之色,望着沉默的血剑奴道:“这天下六者最强,穷英、眢、翼钊、撒澜、单承崆和你。如今,穷英死于眢之手,单承崆失踪,撒澜困于煌目山脉。这眢一死,等残卷集齐,我大军兵临遗州之时,再没人能阻挡我们。” “可是,那头翼钊呢?”血剑奴终于开口道。 “放心,他没有动机与我们为敌。”单怀殛的神情渐渐平静下来,微微一笑,老练而自信,“就算真的有我们二者为敌之时,我也有把握化敌为友。” “······” “你不信吗?我们搜集了这么多残卷,也算大致了解了一些上古的事情。翼钊这种强大的半妖,新纪之后不避往妖域,却潜伏在人间苟延残喘三千年。我想,它也在和你一样,等着将一切推倒重来的机会。别忘了,它是翼钊族的,它们比其他半妖更加痛恨那个叛徒。” “殛,曦知道我的身份了。” “没事,既然眢说了要他的尸体,他不会有活路。而且,就算他活着,他也只是想着他的小情人,不会来找我们的麻烦。”单怀殛并不在意,“这段时间你也别闲着,秘卷的事暗中关注一下,必要时也可以直接出手。” “那岂不是意味我要离开弋桑?” 闻言,单怀殛缓缓转过身来,按住血剑奴的双肩:“你真的认为,我会把你当成一把剑吗?” “我知道你不会,但这是命,是我们单氏王族的命。” “所以,我们才要寻找秘卷,将这可恶的命斩断。”单怀殛眼神坚决,“还有墨苍那个老杂碎,等到合作结束,我一定找他算账,为你报仇。” ······ 弋桑东的街头,一个城防军打扮的中年男人站在布告栏前,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一边读一边记。而他的,正是《诸国商货兑换率》。 就在他专心记着布告的内容时,一只白皙的手掌突然搭在他的后颈上,一个人热情地在他背后招呼道:“叔,好久不见,你怎么在这啊?” 男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家伙正站在自己身后,样貌中性。视线下移,并未在其光滑的颈上看见喉结,这才能确定对方是一名女子。 “哈哈,丫头你认错人啦。”男人笑着,并未在意,伸手就要将女子搭在自己颈后的手拿下。然而,就在他碰到她的手掌的一瞬间,男人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 女子小拇指与无名指突然弓起,指骨重重敲在男人的掌心与手腕,其余三指与手掌仍搭在男人的后颈,纹丝不动。就这么一击,直接将男人的右手整个敲麻。女子的手背虽然白皙,但其掌侧与虎口处却生着一层厚厚的老茧,仿佛一只锉刀。女子突然发力,三根手指向虎钳一样掐住男人的脖子。男人颈椎顿时一阵剧痛,仿佛随时都会被巨力捏碎。 男人顿时惊骇欲绝,在众人面前却不敢表现出来,又不敢挣扎。 “放心,我找的就是你。”女子轻声道。 手掌一松,男人颈后力道消失,顿时如获新生,冷汗将轻甲下的衣衫浸透。 男人不敢再轻视此人,将脑袋凑上前去,试探着问道:“三更天,云蒙月,林里雾茫茫。”(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敢问高人所为何事。) “树梢上有声,午时响得紧,隔着青盔子也能听着哨儿。天黑瞧不见道,且在黑檐下走路。”女子笑着,小声回应道。 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一把重槌砸在男子心头,眼瞳瞬间缩得如针尖般大小。 (鸣老的生意现在做得越来越大,连夕陵军队都有逆流的人。在下名号不能告知,只能告诉你我是魅部中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五章 探手剑 男人心惊胆战地将女子请上不远处的茶楼,在顶阁开了间靠窗的雅间,点了一壶乌言崖铁叶。上好的乌言崖铁叶只生长在夕陵帝国境内虚秦山脉乌言岭海拔三千米到三千五百米之间坡度七十度以上的背光迎风面,入口辛涩,回味甘冽。三四枚指甲盖大的茶叶便足够泡一壶浓茶,有的不喜欢浓茶的茶客,只需一片乌言崖铁叶便可消磨一个下午。这种乌言崖铁叶在泡前需用六十度的温水反复浸醒七到八次,每次醒茶都要花上不少功夫。因此,除非是时间特别充裕的茶客,一般不会点乌言崖铁叶。 他特意嘱咐道,茶要醒好再端上来。茶楼的侍者相当有眼色,立刻明白了男人的意思,当下退了出去。 眼见四下无人,男人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不知,魅将大人找小的何事?” 能在逆流混得风生水起的魅将岂有愚钝之辈,他眼见这个看上去清秀但实力恐怖的女魅将没有直接捏断自己的颈椎,立刻意识到她找自己是有事所求。至于具体是何事,他已经猜出了十之七八,但仍心存一丝侥幸。 “卜先生这么说可就有些明知故问了。不知道,曦上使找先生又有何事呢?” 女人的话瞬间将他的侥幸心理击碎。 “是······为了那残卷吧。”他干涩这嗓子说道。 “不错,听说先生已经有了线索。” “不是线索,而是······”男人不停地搓着手掌,“而是······已经到手了。” “哦?”见到他的怪异举动,女子眉头一挑。 “是,是这样的。”男人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其实,我早就该死于魅部之手,是曦上使饶了我一命。从此我有了三重身份,表面上是弋桑城防军的武库主管,暗地里为逆流佣兵团的杀手,实际上却是曦上使在佣兵界的眼线。” “后来,曦上使交给我一项任务,搜寻一份上古残卷。经过多方打探,我终于将那份残卷弄到了手,可这时候曦上使却不联系我了。于是,我就将这份残卷藏了起来。但是后来,东西丢了。我和曦上使都是单向联系,他不找我,我也不敢找他,毕竟我曾是逆流佣兵团的杀手。之后,上使易位,修大人成了新的上使,我更不敢跟魅部联系。只是没想到,你们来得这么快。” “丢了?怎么丢的?” “我主管弋桑城防军的十一号武库,习惯将一些还没来得及交易的物品铸在兵器中封存。这种方法很隐蔽,也从来没出现过意外。但是,就在几个月前,十一号武库发生了一件失窃案,丢了一批武器。那批武器价值不大,军部提高了警戒等级,并不太在意。但我在检查后发现,藏有秘卷的武器也在丢失行列中。” “堂堂弋桑城防军,就这么被一个飞贼攻破了,真给帝国长脸。”女子轻笑一声,眼里冷意却是毫不掩饰。 “此话过于武断了吧,自古江湖多异士。想当年,弋桑皇宫的国库不是照样被一个飞贼给侵入了吗?最后还被他从魅部与禁卫军的包围中逃走了。”闻言,男人心里也是有些不快,没有多想便回击道。然而话一出口便后悔起来,有些后怕地望着眼前的魅将。 “那个飞贼有留下什么痕迹吗?”女子似乎对男人刚才的话并不在意。 “他打昏了武库的守卫,之后被巡逻队发现,于是又杀了支援而来的士兵,逃出弋桑城。我追了上去,在城郊的林间和他交了手。” “结果呢?” 男人突然拉下自己的衣领,只见一条刀疤从锁骨开始向下延伸,没入衣衫中。 “不是他的对手,让他跑了。”男人松开衣领,轻描淡写间,略过了一场惨战。 “能猜出来他是谁吗?” “用不着猜,我可以用我的性命担保就是他。”男人眼神突然凶狠起来,“探手剑。” 探手剑,近几年来江湖上名头极响的人物,逆流佣兵团的头号盗贼。他只行窃,不杀人,但该见血时也绝不留情。一条细剑神出鬼没,照面之下便可取人性命。剑出一探手,甚作鬼勾魂,江湖人称“探手剑”。 “你凭什么确定?” “一寸不余,半步不远,两剑之距,探手勾魂。当时我和他距离两臂有余,在他细剑的攻击范围之外。结果他突然一剑暴起,在我的胸前留下了刚才那道伤疤,而自己的身形却并未移动。这是他的成名绝技,也是他‘探手剑’名号的由来,我不可能认错。而且,他只是打昏了那个武库守卫,却没有杀他,击败我之后也没有杀我。这就是探手剑的作风,只行窃,不杀人。只有他会这么” “他是冲着残卷而来的?” “不可能,逆流从未发布过有关残卷的任务。” “或许他在别的渠道获得了情报?” “那也不可能知道残卷就藏在武库。” “那他一个一等一的飞贼,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风险,去偷一堆不值钱的废铁?” “那谁知道?无论他名气多大,说到底还是个贼。贼不走空,也许他的目标本不是武库,只是计划出了什么纰漏,不得已放弃,才中途顺走了几件兵器。” “听上去很有说服力。”女子轻笑了一声,起身欲走,“这茶你自己喝吧,我们下次再见。” “下次!”闻言,男人一惊,慌忙起身,“魅将大人,我是曦上使的眼线,如今上使之位已经易主,我和魅部也就没什么关系了。我们的合作,是不是就到此为止了?” “合作?我说么时候说过我们是合作关系了?” “这······” 女子眼神一冷,撂下一句话便走。 “日出亮透西山口,野鹄鸪眼里结霜,黑檐边瓦涂了蜡。”(给你两条路,要么作为佣兵而死,要么替魅部做事而活。) ······ 魅府,修并没有卸下鬼面具,一张地图摆在她面前的桌案上,其上零星地散落着十余个小红点。修左手扶着额头,右手提着毛笔,几次欲落,又几次抬起,最后只能无奈地在砚台上蘸墨玩儿。 这张地图是那个卜先生提供给她的,上面的红点是她让其搜集的疑似探手剑所为的任务标注,每处红点旁都有关于那次任务的详细说明。其中有些任务已经被魅部侦破,不可能是探手剑所为,修便将其划掉。再排除一些时间上冲突的,杂乱的红点仍剩下不少。其中有个格外大的红点,正点在弋桑城中心,赫然是五年前弋桑皇宫秘库的失窃案。 此案中,盗贼伪装成添油人混进皇宫,却没有杀死真正的添油人,而是将其打昏后绑在了家中。最先发现他藏身之处的守卫队长,也只是被砍伤了手腕和脚踝。一场轰动整个佣兵界的惊天大案,最后的死伤还赶不上一场街头殴斗,很符合探手剑“只行窃,不杀人”的风格。 据卜先生标注,那从秘库中盗走的华石玉塔,悬赏两万金币,曾在逆流任务榜上悬挂整整半年有余而无人问津。那时探手剑入行不久,名气也不响。之后他和另外几个成名较早的佣兵共同完成了几档任务,其名号与作风就渐渐传了出去,佣兵界这才将他与那个胆敢偷到弋桑皇宫的大盗联系在一起。 区区一座华石玉塔,对于夕陵帝国来说根本是九牛一,哦不,是万牛一毛才对。军部大为光火,不仅军队大洗牌,连军官都被全部撤掉,唯有那个首先发现异样的巡逻队被晋升数等。对此,身为夕陵帝王的单怀殛却并未有所发作,反而下令取消了对那飞贼的一切通缉,并向天下张榜:凡江湖人士,有能力在朕的皇宫中盗走财物者,只要能再活着踏出皇宫哪怕半步,无论他偷了什么,朕定既往不咎;而那盗走华石玉塔的侠士,只要愿意加入军部或魅部,朕必亲自迎于弋桑城门之外。 此令一出,无疑将单怀殛的雄主英姿彰显无遗,江湖之人无不钦佩,皆叹服其枭雄气概。这些年来,确实有不怕死的家伙试图复制一遍宫城劫案,却连一具完整的尸体也没留下。也有一些穷途末路之人试图伪装成当年的飞贼,混入白道谋生,却因为案中的细节对不上而露出马脚,死得极为窝囊。从头至尾,佣兵界中嫌疑最大的探手剑都未露过面。 “探手剑,如果当年那个飞贼真的是你,我们俩的新仇旧账可要好好清算一遍了。”修一想起当年的事,胸口便隐隐作痛,心里更是羞愤交加,不由地咬牙切齿道。那个该死的家伙,打了军部的脸倒无所谓,他还让自己在最······最敬佩的曦上使面前丢了面子,更是一剑砍在······砍在······砍在自己的胸口上。受了伤的她不想暴露自己女子的身份,便不敢在魅部就医,而在同伴们奇怪的眼神中找了家平民医馆。她当时没有穿魅将的装束,郎中看自己的眼神让无法解释的她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说起曦上使,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还活着吗?修突然想起那个男人的身影来,鬼面具遮盖的脸上不自觉露出一抹微笑,旋即猛然惊醒,狠狠甩了甩头,将乱七八糟的念头清出脑海。 探手剑,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据卜先生回忆道,探手剑看身形是个男人,身材中等偏高,体态偏瘦,并不显得如何强壮。剑法精妙,还精通一些小的秘技秘法。他算得上是身手不凡,但如果比起佣兵界的传奇领袖“炎洪”那样的顶尖高手,他还有不小的差距。 只行窃,不杀人······修在心头嘀咕道,提起笔,缓缓写下“软弱”两个字。两秒过后,她又将“软弱”涂掉,写下一个“心软”,又在一旁补上一个“善良”。她看了没多久,又将这些字一并划掉。 她详细地检查了一遍那些任务,发现大部分任务都有一个共同点,即探手剑都会在现场留下了一些恶作剧。有一次,他潜入昊辕城的张府,结果张府大部分的人都出城去祭祀了,只留下挺着大肚子的夫人。结果夫人突然早产,那个戴着面具的家伙居然心血来潮去帮忙接生。然后在张府的人赶回来之前,在一众丫鬟和下人面前,将能带走的贵重物品全部席卷而走。虽说如此,他却从未留下什么和他身份有关的东西,连脚印都没有。 “幼稚”、“粗心”、“好动”、“娴熟”、“谨慎”修又写下一串词来,有的词意甚至完全相反,但很快又将其通通涂掉。沉默良久,她缓缓落笔,写下“年轻”二字。 探手剑是年轻人,而且绝非少年老成者,是一个心性张扬之辈,其实际年龄或许比起心理年龄还要大上一些。 相比于其他只在一个稳定区域中活动的逆流佣兵,探手剑的行迹几乎遍及夕陵帝国的各个角落。修试着划掉一些杂乱的点,发现近几年来,探手剑的行踪总是围绕着同一个地方:弋桑城。 难道探手剑是弋桑人?不对,对于一个生活在弋桑的人来说,探手剑的活动半径还是太大了。于是,修又开始比对这些任务的时间。 渐渐地,修提笔在弋桑城外围勾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弧。 看来,探手剑是以弋桑为中心,不断搬迁。 那他现在,应该正身处弋桑的西北方向。 最终,修将笔轻轻点在昊辕城。 希望,鱼能咬钩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六章 引剑出鞘 晓彦镇位于夕陵帝国中部,较之国都弋桑则偏西北。小镇规模不大,虽然处在一条较为重要的商道上,但背后却坐落着一座商业重镇——冉关。来到晓彦镇的商队都只是暂时歇脚,谁不想把自己的货物带到不远处的那围着城墙的聚宝盆,而不是随手洒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小破镇。久而久之,为过路的商旅服务成了晓彦镇的主要业务,为了能让商人们及时得知市场信息,小镇里还衍生出了一种特殊的职业:飞抄。其工作就是在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晚上赶往冉关,于次日清晨开市前,将只发行在大城市的《诸国商货兑换率》抄下,带回小镇布榜。飞抄属于义务劳动,一般是由镇上的青壮年男人轮流来干。 清早的雾气还没散尽,马蹄声就隐隐约约从小镇南口传来。不一会儿,一个男人便驾着马出现了。他来到小镇中心的布告栏前,并未下马,从怀中取出一张叠的整整齐齐得、略有些泛潮的纸,展开后露出满面的墨字。他小心翼翼地抖了抖,又晾了一会儿,这才从一旁守着的人手中接过浆糊,刷在反面。接着,双腿紧紧夹住马腹,清瘦的身体很自然地倒向一旁,在靠近布告栏后稳稳地定住,悬在空中,活像一只准备捕食的螳螂。 男人凑近布告栏,将纸贴在上面,仔仔细细地抹了七八遍,将每一处褶皱与翘角按平后,又不放心地再抹了一遍,这才将身体直了回来,翻身下马。期间,他的身体虽然悬空,手上却丝毫不见抖动。此时,天还没完全亮透,也已经有零零散散的人围在一旁了。不过,他们的注意力都在《诸国商货兑换率上》,并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了男人那有些超出常人的腰力。 当然,总有几个眼尖的。 男人从马背上取下一条黑匣,背在背后。在街边的早点摊寻了处视野开阔的位置坐下,买了一碗豆腐脑。一个清亮的声音突然在一旁响起。 “严书兄好腰力啊,莫非是深藏不漏?陪在下过上两招如何?” 被称作“严书”的男人抬头一看,出言者坐在一旁的早点摊外,看模样大约二十出头,相当年轻,英姿俊朗,游侠儿打扮,背着一条映着寒气逼人的细剑。青年身边,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姑娘正在喝豆浆,大眼睛不时朝两人之间望来,似乎是他的妹妹。两三个包裹放在一旁的长凳上。 男人认识这两个人。他们不是镇上的人,在这儿住了不到一个月,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看样子,他们今天是要走。 “小哥说笑了,年轻时风流惯了而已。” 听到男人隐晦的话,青年眉头一挑,笑道:“哈哈!这话说的,严书兄现在也没见得有多老啊。哈哈!” “哈哈哈!”男人也附和着笑了两声,冷不丁开口,“风起西山崖。”(江湖前路险,走道且小心。) “什么?”青年愣了一下,疑惑地问道。 “没事,我感觉有点冷,不知道是从哪起的风。”闻言,男人灿笑了一下,摸着肩膀说道。 “小哥这可是要走?”似乎是怕青年继续追问,男人赶忙将话题岔开。 “是啊,日后江湖上有缘再见。严书兄,你确定不和我过两手吗?权当我请教你了。”青年并没有注意到男人话里的玄机,有些可惜地叹道。 “不敢,不敢。”男人摆了摆手,“有机会的话,下次吧,下次一定答应你。” “那可说定了,下次再见时可不能不认。” “放心,若是不认,我就不姓严。”男人笑着回应道。 待到男人走了以后,应雁书喝下最后一口豆腐脑,自言自语道:“反正我本来就不姓严。” 应雁书打包了一份煎饺,起身离开,摸了摸自己脸上凌乱的短须,轻笑起来:“这小子真不会聊天,什么叫没见得有多老,我本就不老好不好?诶呀,这么年轻,又不懂行话,还带了个拖油瓶,瞎闯什么江湖啊。江湖是这么好闯的吗?真当人人都有本少这么天才?” 话虽如此,应雁书看到刚才那个青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起了六年前的自己,也不得不感叹自己的运气。如果不是六年前遇上了鸣寂,他也不会被带入佣兵的世界,更不会成为如今鼎鼎大名的探手剑。若真是那样,他和文文现在还不知道在帝国边境的哪个物价低廉的小城里谋生呢。 应雁书来到彦镇之后主动挑起了飞抄的活儿,因此人缘还算好。他刻意放慢了脚步,路上一边和路过的熟人打着招呼,一边竖起耳朵,悄悄地听着一旁酒肆茶馆里的谈话。现在的天还未亮透,却已经有不少早起的商人正在收拾货物,准备出发了。满载的马车整齐地停在街边,伙计们检查着绳子牢固程度。还有些赤裸着上身的大汉,正在坐在一旁的酒肆茶馆里聊着天。武器横七竖八地到在桌面上,几乎要把酒碗或茶杯埋住。他们作为商队护卫,一路上可谓风声鹤唳。土匪、流盗、佣兵、出现几率虽小却尤为致命的妖兽,让他们的神经绷得像根快要被拉断的弦。此刻冉关已经近在咫尺,汉子们顿时轻松下来,围聚在一起,笑骂着谈论起一路上的奇闻异事。 除开那些的荤段子,汉子们谈论最多的,便是前段时间戟岭零离涧的杀人紫雾。应雁书走出街市之时,已经听了不下十个完全不同的版本,至于那些零零散散细节之差就更多了。其中一个版本中甚至还出现了他探手剑,说得绘声绘色,当事人对此只能表示非常欣赏他们的想象力与口才。 小镇不大,应雁书很快就回到了自己家,轻轻推开院门,喊道:“文文,我回来了!” 没人回应,院子里也不见人影,应雁书站在原地,再次无奈地喊道:“应文萱!我给你带早饭回来啦!” 依旧没人回应。 应雁书见状,仔细环视四周,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扬了扬,径直走向屋门,声调刻意拔高了几分:“是不是还在睡觉啊!” 应雁书弯腰推门,突然间,一道剑影刺向他的脑袋。 然而,应雁书弯腰的幅度似乎是过于大了一些。门被推开的一瞬间,那条黑匣子也从背后顺着肩膀滑到他的胸前。轻轻一拍,玉柳剑便从匣子滚出,落在他的手上。应雁书仿佛背后长眼,身体向一旁移开,翻身便是一剑。剑面拍在来袭的剑影上,立刻将其击飞。那柄剑翻滚着飞出,插在不远处的土地上,原来是一柄木剑。攻击者是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偷袭不成,她却并未有如何惊慌,反倒是插着腰站在原地,气鼓鼓地瞪着应雁书。 “哈哈,想太多啦,小丫头。”应雁书放肆地嘲笑着,将玉柳剑收入黑匣中。 “哼,算你反应快,可是你还是没有发现我!” “扯淡,你不就是藏井了吗?想赢我?门都没有。”应雁书将煎饺丢给应文萱,自己将木剑拾起,走入屋内,“洗手吃饭。下次别藏井里了,万一失手掉下去,可别指望我去捞你。” “我会那么笨吗?”应文萱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跟进屋内。 应雁书倒了一盆清水,从柜子中翻出一把小刀,对着铜镜小心翼翼地刮起自己的胡子。应文萱搬了把椅子坐他身后,翘着二郎腿,捧着纸包的煎饺,直接用手抓着往嘴里送,一边吃还一边问道。 “哥,你这些天上哪了?” “做任务呗,还能上哪?”刀刃贴在脸上,应雁书讲话都变得小心了起来,“还有啊,应文萱,我这几天不在,你是不是飘了?我是你叔,哥什么哥。” “拉倒吧,你哪里像我叔?”应文萱翻了个白眼,“哪有叔叔把侄女一个人扔在家里十五天不回来的。” “谁说的,明明才十四天,我昨晚就回来了。那时候你都睡了,我正好要去冉关抄《诸国商货兑换率》,就没喊你。” “你还好意思说!你看看你,哪有当叔叔的样子。” “有没有样子我也是你叔。”应雁书继续清理着自己的胡子,通过铜镜看着身后的应文萱,“你再看看你,把脚放下来,不会用筷子吗?哪有女孩的样子?” 应文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站起身来,走到应雁书身后,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应雁书的视线中。 “躲在我后面干什么呢?” 身后传来小女孩嗅东西时发出的声音。接着,应文萱的小脑袋缓缓从应雁书腋下探出,眼神幽怨,语气狐疑地问道:“有女人的香气耶,老实交代,究竟去干什么了?” 闻言,应雁书突然一怔,旋即尴尬地道:“瞎、瞎说什么呢?都说了是去做任务了。” “那么,你有没有在做任务的时候顺便干些什么事啊?比如说去弋桑看那个小姐姐。”应文萱刻意压低了嗓子,把话音拉得很长。应文萱长大后,有些事情应雁书也就不再瞒着他了。 “你这小丫头,你叔做什么轮得到你管吗?你要是闲得慌就练剑去。” “哼!”应文萱冲应雁书做了个鬼脸,刚欲离开,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又满脸堆笑地转了回来,抱着应雁书的左手臂,使劲地摇了起来。 “干什么?等!等一下!小心点,我在刮胡子诶。” “小叔,我的好叔叔,你答应我个事呗。” “不行。” “我说什么了你就说不行。” “不管你想说什么,我先把话撂在这,不可能带你做任务的。” “不行!”应文萱差点蹦起来,“你说不就不带啊!” “我说不带就不带!你以为当佣兵好玩啊,知道你叔我多少次差点回不来吗?再说了,当佣兵是要杀人的,你下得了手吗?” “你不是说你只谋财不害命吗?我也可以啊。你当魅将时也没比我现在大几岁?为什么你可以我不可以啊?” “我是天才好吗?你跟我比什么?就你那两下子,出了问题我怎么跟爹和大哥交代?” “我怎么了?你上次还说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剑法还不如我呢?” “我听别人都是这么夸人的,也就随口一说了,你还真信啊。” “坏人!”应文萱气得小脸涨红,用力在应雁书身后推了一把。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她立刻跑出屋外。 “应文萱!”应雁书捂着下巴上被小刀划出的伤口,气急败坏地喊道。见凶手早已跑远,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想了一会儿,闻了闻自己的衣服,自言自语道:“这么久了还有味道,不应该啊······” 应雁书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下巴上贴着一块小膏药,开始翻译逆流最新的任务单。他刚刚出完任务回来,并不缺钱,但还是会习惯性地看一看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应雁书一边看任务单,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或许真的该带着这个小丫头去外面闯荡一番。虽说他老爹和大哥如果在世的话绝不会同意他这么做,但应雁书是另一种人。他不能照顾文文一辈子,她会长大,会拥有属于她自己的生活。他当年决定教授文文玉柳剑法,也就意味他会尊重文文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这个世界虽然危险了一些,但只要小心一些,还是很有趣的。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目光随意地扫过任务单,突然被一条任务吸引。 ······ “取昊辕城张升幼子张却刃颈上护心锁,死活无关。一千两百金币,南琥县引流。” ······ 应雁书想起了三年前那件荒唐的趣事,咧嘴一笑,旋即看向其他的任务。但是没过多久,他的目光又不自觉扫了回来,仔细地看了好几遍,视线落在那“一千两百金币”之上,又是不屑地笑了笑,将任务单放下,站起身来。然而,他围着椅子转了两圈,最终还是坐了下来。 “死活无关”四个字,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似乎正有一个三岁大的小男孩站在他的眼前。然后,一把凭空出现的利刃突然割断割断了他稚嫩的脖子,血光四溅。鲜血在地上流淌,向远处蔓延,不知怎么流到了一座宅邸之中。火光照亮黑夜,映出一头妖兽的身影。它张开滴着鲜血的巨翼,几乎将整座宅邸都遮在翼下。 想这些干什么?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吗?这小子是自己接生的,自己怎么说也算他半个干爹,虽说这小子亲爹肯定不认。 怎么说这也是他探手剑经手过的任务。有他探手剑在,怎么能乱死人呢? ······ 赌气又心虚的应文萱还在屋外练剑,房门突然被打开。应雁书背着黑匣子走了出来,来到应文萱面前。 “干什么?来道歉啊?我不接受。”应文萱看也不看他,依旧舞着木剑。 “死丫头,难道不该是你跟我道歉吗?”应雁书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我有东西给你。” “嗯?”应文萱停了下来,这时她才发现应雁书的眼瞳已经化为金黄色。 应雁书递给应文萱一本小册子,指着自己的眼睛道:“烁剑书,我们应家的族承秘术,大成者可窥瞬息之变,以刃破魔,与玉柳剑法相得益彰。应家还没有被毁时,我曾修习过,这些年在实战中也有所精进。那件事之后,烁剑书的原本也被毁了,这本是我重写的,准备留给你。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我就带你去做任务。” “真的!”应文萱惊喜地接过册子,迫不及待地翻开第一页,惊呼道,“好!好!” “好神奇对不对?” “好丑的字!” “······去死!”应雁书愣了一下,旋即破口骂道,“丫的,浪费老子感情。” “这是经脉图吗?”应文萱继续翻着,“咦,连画也这么丑。靠不靠谱啊?” “爱练不练。”应雁书转身向院外走去,“你这几天收拾一下,等我回来,我们就要搬家了。” “诶,你去哪?” “去偷个不值钱的小玩意······顺便救个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七章 猎人登场 昊辕城,寅时初正之交。夜晚已经过去了大半,远处的天际线微微泛白,夜色却还未彻底消退,正是警惕了一夜的人与犬意识最松懈的时候。 张府之外,一个男人从隐秘的小巷中探出头来,眼神阴鸷,后脑的头发被编成一缕缕又短又细的辫子,仿佛是狮子的鬣毛长在了一匹老豺的脖子上。他脚尖轻轻一点,悄无声息地跃起身来,伸出手来抓住房屋的檐角,便欲翻上房顶。 突然,一只手从后方抓住了他的脚踝。男人猝不及防,被生生从空中拖了下来。檐角断在他的手中。 男人很快稳住心神,另一条腿向后一踢,脚尖狠狠凿在偷袭者的手腕上。偷袭者吃痛,将手松开。男人向地上摔去。就在面门即将砸在地面上之时,左掌拍在地面,一个鹞鹰翻身反过身来;右手向后一掷,将檐角向偷袭者砸去,接着手腕一翻,数根银针从袖中飞出。 偷袭者似乎早有预料,仿佛踏在冰面上一样,迅速向后滑去。细剑出鞘,将檐角劈碎,接着寒芒一旋,剑影在面前筑成一面屏障,火花连爆,将银针尽数击飞。 男人身形暴起,瞬间来到偷袭者面前,举起右臂轰向其面门。偷袭者脚步一顿,将细剑举过头顶,突然上前一步,劈斩而下。“锵”的一声,火花迸射,细剑砍在男人隐藏在衣衫下的手盾上,像弓一样向后弯折,接着瞬间绷直,将男人的右臂弹开。 “这是什么剑!好生诡异。”男人心里惊异万分,出手却无半点犹豫,借着冲势撞向对手。两人双肩对撞,偷袭者后退半步,男人却连退了五六步不止。在其倒退之时,偷袭者追上前来,男人脸色微变,掷出一把飞刀,直奔其咽喉而去。偷袭者身影略有迟滞,一剑将飞刀劈开。 男人稳住身形,正等着迎接对手的攻击时,偷袭者却突然停在了他面前两臂开外的地方。二者彼此间的距离已经超过了细剑的攻击范围,但不知为何,男人却没有丝毫安全的感觉,常年刀口舔血的经历培养出了他对于危险野兽般的直觉。 “危楼九尺空悬刃!”(再动一下,让你横尸于此。)偷袭者戴着半张铁面具,将眼部遮住,下巴上一小块膏药。 “孤村三户一枯柳。”(敢问是哪路兄台,为何要找在下的麻烦?)男人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敢冒险,站在原地低声道。 “井底下埋着筷子。”(探手剑) 闻言,男人脸色微变。 “长流终入海,骰子不出盅,四荒辽无际,何处生枯柳。”(走江湖要讲规矩,我在我的地盘做事,与阁下素无恩怨,为何要找我的麻烦?) “出盅十九点,上家码骰子。”(这单生意现在归我,你可以回去了。) “横敲舷?笑无声!”(想劫活?欺人太甚!) “南川塞,趟西江。小道上草高,竹筷子撑不起窗户架。”(不甘心的话,尽管来试试。提醒你一下,剑可不长眼。) 男人紧咬牙关,双拳紧握,思索了许久,将双手举起,手掌摊开,掌心朝向应雁书,平移向小巷另一侧的墙壁,慢慢走向应雁书。应雁书仍平举着玉柳剑,剑尖随着男人移动,不敢有丝毫懈怠。男人面无表情,与应雁书擦肩而过。应雁书眼见着男人渐渐消失在小巷深处,这才回过身来,望向夜色笼罩下的张府。 天色悄然变幻,凝重的云层将月亮吞没。 男人的身影突然停滞,原本举在耳侧的右手在脑后一抹,突然向身后扬起,就像蝙蝠悄无声息地挥起翅膀一样。原本藏在发辫中的细针被夹在满是老茧的指间,掷向应雁书,针上泛着幽幽蓝光。 应雁书似乎早有戒备,耳廓微颤,瞬间回过身来,眼瞳依然化为金色。挥剑在面前筑成一面剑影,将射来的毒针挡下。 与此同时,男人转过身来,左手从颈上取下一条钢珠串。双手合十于胸前,将其套在手上,接着猛然一分,向前推出。珠串断裂,细小的钢珠如满天飞蝗,暴射而出,将狭小的巷子完全封锁。一些钢珠打在墙壁上,有的弹了回来,有的直接嵌入墙中,浅的浮于表面,深的则没入墙体足足三寸。 面对着这密密麻麻的钢珠雨,饶是应雁书也不免有些头皮发麻。当下拔身后撤,一边挥剑挡下一部分钢珠,护住眼目咽喉等要害。另一些钢珠打在他的腿上,传来一阵蜂蛰似的刺痛。 就在应雁书退却之际,男人又从腰间取出两枚弹丸,轻搓了一下,狠狠砸在地上。烟雾顿时弥散开来,掩住他的身形。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思索着接下来是搏是逃。 突然,男人后颈突然传来一阵悸动。颈椎的位置上一条紫黑色的伤口,微微蠕动,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欲破皮而出。男人心头大骇,那可不是什么伤口,而是他亲手植入自己体中的妖兽“诅”。 “涣鵟江中游北岸,有虫,谓之诅。身长一寸,隐有双翅,寄居于人兽颈后皮下,食宿主之血。传说为妖神的小拇指指骨腐朽后化成,虽然智力低下,却能与命运相贯通,预知厄运。当宿主遭遇生命危险时,诅会破体逃走。” ——《古妖志》卷一百零三·命使之诅 佣兵都是些刀口舔血之辈,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以何种方式死在何处。因此,他在黑市上寻到了一条珍贵的诅,并将其植入自己体中。他曾经凭借诅预知厄运的能力,躲开了三次致命的偷袭。若非面临绝对危险的死境,诅是绝对不会有异动的,就连刚刚自己被探手剑偷袭时,诅也没有任何反应,他也正是因此才敢还击。而此时,探手剑明明刚被自己逼退,那么这份危险究竟来自何处?是另一个竞争者吗?还是更恐怖的魅将?猛地转过身来,什么也没有。一时间,他除了恐惧之外,竟不知该做些什么。 “悉悉索索”的金属摩擦声在头顶响起,声音虽低,但在他耳中无疑与丧钟一般。 是上面!他头都不敢抬,立刻伏下身体,向前窜出。但是太迟了,一根末段连着尖刃的细铁索骤然落下,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一样打在他的身上,瞬间将其身体贯穿。鲜血喷溅,体温迅速从伤口处流逝。心跳的声音,无比清晰。 一道略显瘦小的身影从空中跃下,手中的铁索就像一条在半空中飞腾的黑蛇。男人还在逃窜,铁索被迅速拉直,沾满鲜血的部分从伤口中抽出,直到铁索末端尖刃的倒刺像锚一样钩住他的脊椎。逃窜的人影猛地滞住,剧痛的感觉刺入大脑,男人双眼一黑,向后跌倒在地,接着又绝望地挣扎着撑起半个身体。颈后,一条紫黑色的小虫从皮肤下破出,张开一对透明的小翅,飞入夜空中。 袭击者右臂猛地抡起,一个抖击重重地抽在男人背上,将其脊骨抽断。碎骨伴随着血肉飞溅,被鲜血染红的铁索从尸体断裂的地方弹出,就像一条从血海中探出脑袋的妖龙。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铁索在飞回的过程中,末端的尖刃精准地将那条诅斩成两截。 另一边,应雁书刚刚挡下射来的钢珠,眼见着弥散开来的烟雾将狭窄的小巷完全遮掩住,也不知道自己的那个同行是否还在酝酿下一次袭击。 突然,烟雾中寒光一闪,一条血红的细铁索直奔他眼目而来。铁索末端是一小片三角形尖刃,和成年男子大大拇指一般大小,两旁锋锐的倒刺显得格外阴厉。应雁书吃了一惊,却也没有慌乱,玉柳剑绕开尖刃,斩向铁索前段的链身。铁索属于长兵,对上剑一类的短兵时有天生的优势,除非近身,否则自己没有任何机会。 如果将这袭来的铁索比作蛇,尖刃是蛇头,那他应雁书现在攻击的地方就是七寸。如果一剑斩中,他便能将这铁索缠在剑上,从而逼得对手放弃武器与自己近战。 应雁书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剑刃与铁索即将相接时,铁索突然一抖,链头就像活过来一样扬起数寸,避开剑锋,接着狠狠抽来。若不是应雁书练就了烁剑书,眼力与反应速度极快,挨上这一下怕是连半个手掌都要被斩掉。铁索抽了个空,铁扣相互碰撞摩擦,发出骇人的“咔咔”声,接着顺势缩回烟雾之中。 这是软鞭类武器常用的一种技法,抖打。有些善用软鞭的武者会在鞭稍加缀一些刀刃或是锤头的重器,如此施展出来的劈撩扫等技法破坏力更大。但这种加缀了重器的软鞭只能劈砸,不能抖击,因为较重的鞭头很容易使得鞭身一抖即折。此类重头软鞭使用的鞭法被称为传统鞭法。而纯粹的鞭法只求轻便,以抖打为主,转折迅猛才更具爆发力。 应雁书刚刚见到铁索链头的尖刃时,便习惯性地以为对手使用的是传统鞭法。但他忽略了一个细节,即虽然加缀了一柄尖刃,但因为铁索本身较重的缘故,链头的尖刃并没有破坏铁索整体重量的平衡,依旧能施展抖打的技法。不过,能如此轻巧地驾驭这种重量的软鞭,对手恐怕不是单纯的武者那么简单。 如果能选择的话,应雁书最不愿遭遇的便是用鞭子的对手。鞭子携带方便,尤其在以少敌多时能起到奇效,因此多被镖师以及一些隐士高手当做防身之物,而佣兵圈则十分少见。一来,佣兵干得多是黑活,软鞭类武器虽然便于携带,但出手动静太大,很难隐藏自己;二来,老练的佣兵从不冒险,很少让自己陷入以一对多的险境,软鞭类武器最大的优点无从发挥;三来,软鞭类武器对地形的依赖性很大,并非什么时候都能发挥其全部的威力,而佣兵在任务中面临的风险太多,自然不愿意使用这种稳定性极差的武器。但也正是因为佣兵很少使用鞭子,只要出现,都是一等一的狠角色。尤其是自己现在面对的这个家伙,即便是在这种不适合软鞭类武器作战的狭窄区域,出手时也没有丝毫犹豫。 对方鞭法十分十分精湛,轻松压制住玉柳剑,就像用枪矛对付豺狗一样,根本不用担心兽牙会越过长棍威胁到自己。应雁书只得小心躲避,疲于招架。对方似乎也不急于迅速击溃他,只是不断地施展着抖击,压制并逼迫应雁书的走位。好几次,应雁书刚想撤走,就有一式抖击抽在耳后,将他又逼了回来。 看起来是个很有耐心与决心的对手啊,应雁书脸色无比凝重。 烟雾没有持续多久,敌人的身影渐渐清晰,那是一个和一般成年男子相比有些瘦小的家伙。应雁书望向他的脸,黄金瞳迅速凝实,眼中神采愈发明亮。原本昏暗的一切在他眼中都变得清晰起来,包括那人脸上的鬼面具。 魅将。 应雁书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在夕陵,还有什么事情比遭遇魅将更糟糕吗? 看来,那任务是个圈套啊,就是可怜了那个撞虎口里的同行,他在心中苦笑道。 奇怪,我不就是个名气稍大点的飞贼吗?为什么花那么大心思在我身上?难道我也是自己撞在虎口上的?可是在真正的目标出现前,魅将也没道理动手啊? 应雁书想了半天,也没搞清楚到底是为什么。无奈之下,他只得开始回忆自己那短暂魅将生涯中的同伴。伴随着漫天链影,最终,一个最不愿面对的名字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修。 靠!怎么是这个家伙?他已经是魅部上使了吧!真是,好大的阵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八章 捕获 这就是传言中的探手剑吗?修心想道。 单论武技,这个家伙确实是个高手。但除了那诡异的黄金瞳以外,他到现在也没有施展出什么特殊的能力,身手再好,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这种实力,放在魅将中也只能算作中下等,充当打手跑腿一类的角色。如果愿意的话,自己随时可以击溃他。只是那种秘法对自身伤害不小,她不愿轻易动用罢了。 当年,闯进弋桑皇宫的那个飞贼,应该不是他吧。虽说有自己等人轻敌的缘故,可她实在想不出来,这种实力如何能在当时那种绝境下逃出生天。 链影缭乱,修的攻势愈发凌厉。细剑的抵抗越来越吃力,应雁书的步法也乱了起来。 又过了十来个回合,一记格外凌厉的抖击抽向应雁书。应雁书举剑抵挡,“锵”地一声,火星四溅,玉柳剑直接被抽落在地。 见状,修自认决胜时机已到。手腕一转,右脚箭步上前,腰身旋拧,左腿紧接着从身后迈出。铁索在空中停滞了片刻,轻巧而平稳地收了回去,在腰上缠了半圈后顺着手臂猛然纵出,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直奔应雁书小腹而去。 她还需要从应雁书口中问出残卷的下落,因此并没有下杀手,但这一招若是击中,也必能将其重伤。 可是,她鹰隼般的目光穿过黑夜,对手的表情,似乎带着一丝淡淡的嘲笑。 自己心急了吗?修突然有些悔意,旋即狠下心来。大拇指将食指掐破,鲜血渗出,发丝般粗细的血线迅速在铁索上蔓延开来,使得本就凌厉的铁索再添一份煞气。 想诱我冒进?那就用绝对的实力击溃你! 铁索刺来,应雁书眼中金光暴起,荧光自经脉中游走,连头发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一脚踢在即将落地的玉柳剑剑柄上,像踢毽子一样将其高高踢起,几乎要越过小巷边上的墙壁。接着整个人顺势向后倒下,双脚像锚一样牢牢扎住地面,腰部惊人地弯折下来。随着血线蔓延,铁索的速度也猛然变快,堪堪从应雁书腹部上擦过,留下一道蜈蚣似的血痕。若是他的反应稍慢一步,此刻便是要被开膛破肚。 应雁书惊出一身冷汗,更是不敢有丝毫懈怠。腰身一挺,犹如一张绷紧的弓倏而弹开,双腿像蝎尾一样扬起,右脚尖狠狠踢在铁索上。而就在应雁书踢中铁索时,铁索上突然暴起一层血光。仅仅是一瞬间的接触,应雁书的右脚便完全麻了。 这家伙好像又变强了,为什么自己身边尽是些变态?真是人各有命啊!应雁书在心中苦笑起来。 铁索被踢中的部位向一旁荡开,就像一条黑蛇被打断了骨头,前刺的势头顿时萎靡下来,链稍顺着惯性向后回卷。应雁书敏捷地收回发麻的右脚,以免被铁索缠住,接着双臂一撑,身体横着腾入空中,轻旋一周,左腿探出,一脚踏在链首与链身的交汇处上方。身体落地,左脚像踩着一圈烂草绳一样将铁索踩在地上。 玉柳剑从半空中落下,应雁书右手一探,稳稳地将其接在手中。 铁索被踩着的地方血光妖艳,应雁书只觉得有无数根海胆的毒刺刺入自己的左脚。脚部的血液似乎受到了某种牵引,躁动起来,仿佛一群囚犯在疯狂地冲击牢笼。如果现在脱下靴子,便可以发现其左脚的皮肤上已经密密麻麻地起了很多血红的疹子,看起来分外不详。 修抡起右臂,欲将铁索抽回。应雁书也不敢一直踩着这条诡异的铁索,当下借势向前窜出,左脚发麻的感觉这才缓解了一些。右脚在地面上用力一踏,留下一个金色的脚印,本就极快的速度再度暴涨,冲着修迅速飞掠而去 修眉头紧皱,左手闪电般扬起,揭开鬼面具,小拇指指甲划破额头的皮肤。伤口微微开裂,留下一道半指粗的。铁索回收的速度陡然加快,几乎是自己在飞行,迅速超过了应雁书。其表面的黑色迅速退去,露出白骨一般的枯槁。 眨眼间,应雁书便来到了修的面前,玉柳剑刃上闪烁着金芒,一剑斩向修的面门。但修的骨索还是更快一步,犹如一条护主灵蛇一样挡在修的身前,将玉柳剑挡下。刃上金光轻易地突破了血芒,“锵”地一声斩在骨索上,火花四溅。骨索被力道荡开,修借势向后跳开,将骨索接在手中,并再度拉开足够锁链施展的空间。 修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对金色的眼瞳与两道精光,精神冲击像一柄虚幻的长矛,狠狠刺入她的脑海。修没料到对手的黄金瞳还能施展精神攻击,措手不及下吃了一个大亏。大脑刺痛,双眼模糊,当下心中危机感陡生。额头上细小的伤口顿时撕裂开来,仿佛又生出了一只血眼。骨索似乎被植入了灵魂,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可怕声响迅速膨胀,外层的骨质物化为碎屑飘落,其下新的骨质则继续生长,几乎在瞬间化为成年男子手臂粗细。原本细小的血丝也随之扩展,如同手臂上暴起的青筋。修手掌虚托,骨索迅速在他面前盘成了一面巨大的骨盾,等待着应雁书下一步的袭击。 昏暗的小巷安静了片刻,想象中利剑刺击骨盾的声音并没有响起。 修的神志很快清醒,并迅速反应过来,暗叫不好。手掌一翻,向前虚抓。骨盾立刻解体,骨索如巨蟒扑食一般向前飞掠而去。应雁书哪里有和她正面硬碰的胆量,即便他隐藏了一些实力,也不可能是她的对手。哪怕他刚才真的击伤了自己,最终的下场也只能是被反卷而来的骨索击溃。此前的种种攻势,不过是为了逼得自己作出防御,从而赢得逃跑时间而已。 然而,骨盾解体,眼前的小巷却是空无一人。 这么快就逃走了吗?不可能!从骨盾铸成到骨索张开,不过片刻之间,别说逃出小巷,就算是翻墙而走也该被自己捉到半个影子。修一时间有些懵。 余光中的什么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偏头一看,左边墙壁上赫然印着半只金色的脚印。修猛然惊觉,回过头来,只见一个人影几乎要消失在夜色深处。而此时,想要将冲势迅猛的骨索撤回已经来不及了。 那个狡猾的家伙逃窜时还不忘回头看她一眼,仿佛是在嘲笑她。 就在修怒不可遏,下定决心,即便锁城也要将这个混蛋搜出来时,一股无形的压力突然降临在小巷上端。她的心跳漏了半拍,感知范围内突然弥散开一股熟悉的血腥味。骨索似乎受到了某种威胁,冲势骤然放缓,妖艳的血光凭空绽放。 另一边,应雁书正疯狂逃窜,丝毫不敢放慢脚步,后背满是冷汗。 真是个荒唐的夜晚,魅部怎么会盯上自己?看来以后要夹着尾巴做贼了。 正想着,应雁书不忘回头望向修的方向。眼见着骨索巨蟒扑食一般飞掠而起,不禁头皮发麻,扭过头继续逃窜。然而,他的速度却突然慢了半分。并不是他主动放慢了速度,而是他周围的空间,变沉了一些。 与此同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眼前,距离他仅有五米之远。以应雁书现在的速度,只消片刻,两人便会撞在一起。 什么鬼东西! 事发突然,应雁书来不及思考,惊怒之下拔剑便斩。 来者左手向背后一摸,忽而扬起一片巨大的阴影。 ······ 静。 一阵微风掠过。 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又好像发生了一切。 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静”字。 “咚————” 一个无比漫长的声调在寂静中回响,应雁书猛然意识到,那其实是自己的心跳。 刚才有一阵风对吧,那真的只是一阵微风吗?它似乎,能撕裂一切。 那一声心跳怎么还没结束? 这种感觉,好奇妙。 仿佛,濒临死亡。 ······ 一截寒光飞起,在空中转了几圈,直直地插在地上。 周围空间的压力悄然退去,应雁书的身形却停了下来,无力地跪倒在来者身前一米处。双目无神,面色苍白,头发被虚汗一根根浸透,贴在眼前。右臂无力地垂下,手臂外侧一片血红,鲜血淋漓,却都只是皮外伤而已。玉柳剑掉在地上,剑身前四分之一已经断去,插在不远处。 号称“韧如妖骨”的玉柳剑,就这么断了。 来者看身形应该是个男人,身材挺拔,但算不上魁梧,只是因为披着一件厚重的血色长袍,显得很高大而已。他的左手握着一柄宽大的重剑。其身前的地面上印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黑色细线,贯穿小巷。如果仔细端详的话,便能发现那不是什么黑线,而是一条让人不寒而栗的细小深痕,透着缕缕阴气。 缩小了一圈的骨索从背后窜来,将脱力的应雁书紧紧捆缚住。 仅仅是一剑而已啊,应雁书没有任何反抗,只是在心底叹道。 同样都是剑,人类间实力的差距竟能有如此之大,对方甚至都没用右手。 应雁书抬起头来。这个角度,他勉强能看见男人隐藏在血袍下的脸——四十岁左右,面如精琢,棱角分明,虽然生着些皱纹,却不能掩饰其俊朗,颇煞风景的是其右脸上覆盖着的灰白色骨质,看上去十分渗人。 思考了片刻,应雁书肯定自己没有见过这号人物。但是血袍重剑,除了血剑奴以外又能是谁呢?看来,自己当年之所以能在弋桑皇宫逃出生天,完全是因为自己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威胁罢了,应雁书苦涩地笑着。虽然他知道自己距离顶尖强者有不小的差距,可真正面对这种差距时,心高气傲的他又怎会不感到颓丧呢? 只是堂堂血剑奴,为何会因为自己一个飞贼离开弋桑皇宫? 今夜的排场,大得有些过分了吧。 不仅应雁书这样想,修同样没有料到。 “血、血剑奴大人,您怎么来了?”修从小巷另一端赶来,额头上的伤口小了很多。 “我的行踪,还要向你汇报不成?”血剑奴的声音沙哑又阴沉,并伴随着一种窒息般的咳喘声。 “不敢。”修低下头来。 “去做你的工作吧。”血剑奴将重剑背回身后,后退了半步,血袍之下再次陷入沉默。 在曦还是魅部上使的时候,他虽然不是什么张狂之人,但仗着实力,在自己面前从未有多少客气,言语间是不是还会有一些争锋相对的意思。而现在面对着修的恭敬,血剑奴竟有些怀念起那个无礼的家伙来。有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对手的家伙,让他有种回到儿时在军营中的生活。 那时,他没有现在这样的实力,而他也没有现在这样的权势。 一切,都没有现在这么糟。 修来到应雁书面前,应雁书抬起头来与之对视。 “你就是探手剑?” “如果我说我是曦,你信吗?”应雁书嘲讽地笑道。 听到曦的名字,修的心底再次泛起那份不愿回忆的伤痛,怒意陡生,飞起一脚重重地踢在应雁书的小腹上。应雁书被一脚踢开三米之远,痛苦地弯下腰来,眼里满是血丝,牙关紧咬,却仍然强撑着笑容。 “我没工夫跟你闲扯,你应该清楚我们找你的目的。” “我······”应雁书愣了一下,苦笑着实话说道,“我真不知道。” “看来你还是搞不清现在的情况。”修语气淡漠,左手一握,应雁书身上的骨索瞬间收紧。应雁书的眼瞳骤缩,笑容凝固,体内骨节的暴鸣声清晰地传入他的大脑。就像蟒蛇绞杀猎物一样,每当他呼吸一次,骨节收得更紧一分。 就在他身处窒息的边缘时,骨索停了下来。 “我想,现在我们可以真诚地交流一下了。” “我······真的······不知道······”应雁书艰难地说道。 闻言,修眉头紧皱,食指一弹,骨索暂时松了一些。 应雁书顿时轻松下来,大口喘着粗气。 “那我问你,那时,你闯入弋桑城防军十一号武库,为什么?”修蹲下身来,一字一顿地问道。 她的一切计划,都是基于应雁书受雇于另外的知情者,有意盗走秘卷的条件之上。可现在看应雁书的模样,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偷走了什么。如果真的是想那个卜先生所说,应雁书只是因为“贼不走空”而顺道偷走了秘卷的话,那么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秘卷现在身在何处, 那样的话,他们全部的线索就都断了。 而这边,应雁书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中捅了一个多大的马蜂窝。他那时只是为了从中偷出柳潇绫的苍魄剑而已,为了掩饰苍魄剑失窃的事实,才多偷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现在看来,自己似乎点背到一定程度了。但眼下的情形,他又不可能说实话,否则不仅会牵扯出柳潇绫,失去利用价值的自己更是必死无疑。 “为什么?”修的语气极度阴沉,仿佛渗着冰碴,“说。” “你说那件东西是吗?”应雁书强装镇定,挤出一抹冷笑,“如果你们已经不在意它的下落了,大可以现在就杀了我。” 闻言,修的内心又升起一阵希望,刚想开口,血剑奴却在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退后。在修不解的目光与应雁书紧张的注视下,血剑奴蹲到了应雁书的面前。 一阵沉默后,血袍之下传来了鼻子嗅气味的声音。 不知为何,应雁书突然想起了应文萱的那句玩笑话,无端地不安起来。 “小子,你知道吗?每一个离开帝国边疆的军人,都很怀念红鸾柳的花香。那种香味,与涣鵟江流域的每一种花香都不一样。虽然那时我还很小,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味道。而你身上,不仅有红鸾柳的花香,还有涣鵟江江花的香气。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会同时出现这两种花。” “告诉我,当年,你被曦重伤后,是怎么逃出弋桑皇宫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九章 被遗弃者 夜色渐渐淡去,空荡荡的巷里只剩应雁书,还有他断掉的剑。 ······ “告诉我,当年,你被曦重伤后,是怎么逃出弋桑皇宫的?” 黄豆大的冷汗从应雁书头顶滚落,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打算说些什么吗?”血剑奴的语气中突然多了几分笑意,“修,放开他。” 修愣了一下,还是一挥手,将骨索召了回来。骨索之上,森白色褪去,又变成了原本那副细铁链的模样,盘在她的腰上。 不知为何,她感到有点冷。 应雁书也愣了一下,看着血剑奴斗篷之下的阴影,颤颤地站了起来。 血剑奴的右肩突然动了一下,下一瞬间,他的右手便按在了应雁书的头顶。皮肤枯槁,指骨嶙峋,却如鹰爪般遒劲,大拇指、食指与无名指上都覆着灰白的骨质。应雁书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捏着脑袋狠狠砸向地面。“砰”地一声闷响,令一旁的修不寒而栗。应雁书的左脚踝瞬间形变,重重跪在地上。脑袋像一颗还没熟透的椰子,砸在地上后还略微弹了弹,留下一个浅坑与一片血花。身体在原地僵了片刻,才缓缓向身侧倒下。鼻血将半张脸涂满,额头上皮开肉绽,眉骨与鼻梁都呈现出紫黑色,似乎已经骨折。 如果不是膝盖磕在地面上时缓冲了一下,恐怕刚才连头骨都要被直接砸碎。 血剑奴抬起右脚,踩在应雁书变形的脚踝上,缓缓用力。剧痛像一根锥子,将应雁书从半昏迷中刺醒。他猛地睁开眼睛,紧咬牙关,愣是没有喊出声来。 “我真不知道,是该赞叹你的能耐,还是该惊叹你的胆量。”伴随着窒息似的咳喘声,血剑奴狰狞地笑了起来,“你拿弋桑皇宫当什么?青楼吗?” 他的右脚狠狠一碾,应雁书痛苦地张开嘴巴。其胸腔内仿佛有一把粗糙的锯子,在摩擦他的脊骨、锁骨、肋骨上来回摩擦,压抑到极点的嘶嚎声断断续续地从喉咙深处传出,经过夜色的稀释后被宁静吞噬,消散于一片祥和中。 “你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完全是因为在真正的强者眼中,你什么都不是!” “没人愿意为了碾死一只蚂蚁去浪费时间,明白了吗?” 血剑奴再次抬起右脚,松开应雁书的脚踝,接着重重踹在他的腹上。应雁书像一个破人偶一样翻滚着飞出。 “东西呢?”血剑奴跟上前,提起应雁书的脑袋,在其耳边低语道。 “东西?嘿嘿······”应雁书勉强睁开一只眼睛,突然笑起来。 “说。” “在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应雁书声音虚弱,可谁都听出他语气中的嘲弄。 “是你带我去?我还是我把你的骨头一根根打断后拖过去?” “如果你觉得我的骨头比那个东西还要重要的话,你想打断几根,就打断几根。” 应雁书心底再清楚不过自己所面临的境地。那东西是他保命的唯一底牌,别说自己根本不知道它现在在哪,即使知道,也绝不能就这么说出口,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闻言血剑奴沉默了一会,接着微微提起应雁书的脑袋,像砸椰子一样重重摔在地上。应雁书的额头顿时皮开肉绽,血流如注,却还勉强保持着意识,没有昏死过去。 血剑奴也明白,眼前这人不是初入江湖的愣头青,根本不吃自己这套。 “好,好,好,算你命硬。我给你七天时间。”血剑奴站起身来,“七天后,我会随陛下前往辰煜关行宫,你将东西带到那去。否则,我就先杀了柳潇绫,再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应雁书没有回话,血剑奴走到修的身边,道:“盯住他。” “是。” ······ 毒针、钢珠与诡异的骨质物碎屑洒在地上,就像他的那份被碾碎的自信。 这就是差距啊,穷极一生也无法弥补的差距。 自以为是的半生,其实什么都不是。 修坐在巷边的墙头上,有点忧虑地看着底下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家伙。 马上天就要亮了,再不醒的话,自己就只能把他拖走了。 修正这样想着。地上的应雁书突然动了一下,半晌后,他缓缓爬起身来,一瘸一拐地向巷外走去。即将走出巷时,他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看,沉默了两三秒,又抹过头去,僵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接着,他转身走回巷中,笨拙地拾起断成两截的玉柳剑,装入黑匣中,缓慢又坚定地离开。 剑的碎片在黑匣中哐啷作响。 昼夜交替之际,昏暗的天空微微泛蓝,应雁书一瘸一拐地走着。空荡荡的街上,零星地有了些别的身影。他们看见应雁书的这幅惨状,便已知晓了他的身份,眼神中流露出兔死狐悲式的同情,与本能的忌惮。除此之外,倒也没有什么别的反应。 都是在黑夜中谋食的人,大家已经见怪不怪。昊辕城规模不,但即便是这里,也免不了最原始的生存搏杀。说到底,这个是一个建立在混乱之上的世界。 弱肉强食,强者血肉,更强者食。 应雁书走进另一条巷,七拐八拐后,来到了一扇破败而厚重的木门前。屋檐的一角吊着一盏白灯笼,另一角吊着一只铜壶。至于这些代表着什么,应雁书早已了然于心。 敲门声在寂静的巷中回荡,许久后,方才传来“吱吱呀呀”的木门转动的声音。从门里走出来一个面目丑陋的侏儒,皮肤灰暗,满脸褶皱,眼球暴突,就像一条消化不良的豺狗吐出了一块人形食物残渣。侏儒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半大青年,十七八岁的模样,油头垢面,五官却生得十分秀气。他的右手攥得很紧,但应雁书还是一眼就能看清了那七根畸形的手指。青年弓着背,使得原本挺拔的身材看上去反倒十分矮,看向外界的眼神中既有恐惧,也有向往。 应雁书看着青年,青年也看着他。两人对视片刻,青年的腰突然挺了挺,左膝一弯,身体微微倾向一旁,似乎在模仿应雁书的样子。应雁书伤势不轻,没心思理会他。 老侏儒也不说话,直接转身向屋内走去,应雁书一瘸一拐地跟上。 青年正准备关门,一只手掌突然伸出,将房门撑住,吓了青年一跳。只见一个略显消瘦的黑色身影不知何时起出现在门口,黑色的鬼面具将脸完全遮住,只剩一对如黑夜般深邃的眼睛。青年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不知道鬼面具代表着什么。但在他的记忆中,并非没有带着鬼面具的客人来到过这里,因此也没有慌乱,很自然地将来者让进屋内,再关上房门。 走在前方的老侏儒与应雁书一齐回头。应雁书轻哼一声,而老侏儒仍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没有看到修一样,继续带着应雁书走向房屋深处。修不急不缓地跟上,长着七只手指的青年走在最后。 烛火昏暗。 实际的屋内空间比门外看上去要大不少,成列分布着许多简易的床板。大多数床板上是空的,靠近中间走廊的床板上躺着几具尸体,有的已经被绷带裹好,有的直接陈尸于桌上,伤口狰狞,令人作呕。还有一具尸体,床板的一侧摆着各类瓶罐与一套工具包,下半身被绷带缠好,上半身密密麻麻的箭伤已经缝合了大半,血污擦净,一层泛青的蜡光被涂在尸体表面,应该是正处理到一半。 鬼医,江湖上最阴暗的职业之一。他们的工作就是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尸体,或是为那些来路不明的家伙处理伤口,其客户包括游侠、佣兵、官府、贵族,甚至是军方与魅将。只要城市发展到一定规模,都会有鬼医的存在。他们要么是逃走的异族奴隶,要么是被送来或捡来的弃婴,还有一些身受诅咒、人妖混血的家伙。总而言之,是既没有资格在阳光下生活的怪物,又没有力量在黑夜中搏杀的弱者。鬼医并不存在于历史中,却是历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们是城市的被遗弃者,入之不得,逃而不能,在那些日落之后,替城市去消化那些被遗弃得更彻底的一部分。 老侏儒带着应雁书走到房间最深处,壁炉里的柴火烧得正旺,尽管此时并不是冬天。 应雁书轻车熟路,拉来一张竹制的躺椅躺下,丝毫不顾及椅子上残留的血污。修环顾四周,坐在了一张空的床板上,看着应雁书。而应雁书丝毫不予理会,双目无神,仿佛一具空壳。老侏儒不知从何处翻出一卷湿毛巾,盖在应雁书的脸上,接着抬起他几近变形的脚踝,看了一会,粗暴地一拧。伴随着骨骼的暴鸣声,硬生生将脱臼的左脚掰回正位。鬼面具下,修眉头紧皱,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 右手颤抖着抬起,一把按住盖在眼睛上的毛巾,手指不断用力,应雁书竭力不让自己因为疼痛而叫喊出声。 长着七根手指的青年从那具处理到一半的尸体边将工具包取来,递给老侏儒。老侏儒从中取出一些瓶瓶罐罐、针,还有破旧的纱布。那根针似乎刚刚才处理过死人,他在旁边的炉火中随便烤了一下,就开始为应雁书处理伤口。 处理伤口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毕竟鬼医本就不是什么医术高明的人。结束后,老侏儒将工具收回包裹中,自觉地从应雁书的衣裤中翻找出几个银币和铜板来,转身回去处理尸体。应雁书仍然躺在竹椅上,没有任何动静。 之前在血剑奴面前硬撑,完全是为了保命的本能举动。 而死亡的危机过去后,心里剩下的只有迷茫与空虚,他在自己的思绪中越飘越远、越陷越深······ 这些年,自己都做了什么? 应家祖传的玉柳剑,断在自己手中,断在一个贼的手中。 血剑奴说的没错,自己不过是一个胆大的贼而已啊。 标榜只谋财不害命,不过是为了掩饰负罪感而已。 都是罪犯,贼比强盗还显得懦弱一些。 贱命一条,可笑自己还以此为傲。 柳潇绫,自己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要为她冒这个险吗? 没关系吗?算了,别骗自己了。 一点不清不楚的情愫罢了,和生命比起来,没有半分意义。 可若真的如此,什么才算有意义呢? 人总归是要死,活着的意义在哪? 没有痛感地死去,可能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了吧。 好累,好困。 等了很久,应雁书仍不见有任何动静,修开始不耐烦起来。若不是担心应雁书从别的什么暗口跑了,她根本就不会进到这个鬼地方来。 百无聊赖间,修四处张望,回头时正好看见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个长着七根手指的青年。两人目光相遇,青年立刻胆怯地退了一步。修不是什么性情乖张之人,加上青年面目清秀,并不像老侏儒那样令人生厌,修对他也并无恶意。为了表示自己并无恶意,修主动往身旁挪了挪,腾出了一块空位,示意青年可以坐在她的身边。 见状,青年面露讶异,接着欣喜地向前迈了半步,却立刻又止住。表情既有犹豫又有恐惧,仿佛在看着一个充满诱惑的陷阱。 修看见青年这幅模样,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同时又心生几分怜悯。于是她站起身来,主动去拉青年的手,却把他吓了一跳。青年以为修是想攻击自己,慌忙向后退去。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站在原地,向青年伸出右手。 青年看着修的手,呆滞了很久,才半步半步地向修的方向靠近。他抬起紧攥的右拳,缓缓松开手掌,接着又犹豫了片刻,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突然扣下,搭在修的手掌上。修用左手摘下鬼面具,朝不安的青年笑了笑,温柔地将他颤抖的手掌握在手中。十二根手指扣在一起,青年的背不自觉地挺了一些,嘴角若有若无地扬起一丝弧度。 就在修打算把青年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时,老侏儒突然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双手一把扣在青年的手肘上,粗鲁地把他拉开。双手分开的一瞬间,青年的脊背再度驼了下来,嘴角的弧度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修愣在原地,心中顿时升起一阵怒意。心道这老家伙定是在这个鬼地方待到心理变态了,见不得别人好。但毕竟老侏儒是青年养父性质的人,自己也不好发作。 “女娃子,我知道你一定在骂老头子我变态,但你的那份善心还是收起来比较好,他不需要。”就在修这样想着时,老侏儒突然开口了,这也是他第一次开口。出乎修意料的是,他竟然一眼就看出了自己女人的身份。 “在一些地方,七根手指是不详的象征。这些孩子生来就负罪,虽然他们什么也没做。石也是这样,他的父母送他到这来,是我这个老怪物把他养大的。”老侏儒把青年拉到一边,一边低头处理尸体,一边说着。 “石不是一直都这样的。时候,他虽然没见过太阳,但和所有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活泼,好动,天真。他会缠着我撒娇,让我给他讲故事。我是个老糊涂蛋,我没敢告诉他外面的世界究竟有多不堪,而是让他一直活在美好的故事中。我不让他出去,但吓唬孩子的把戏没法把他一直留在门后。终于有一天,他趁我不注意跑了。在街上,他看见一群和他一样大的孩子,于是跑过去找他们玩。” “然后,他们就把石多出来的两根手指打断了,还打聋了他的右耳。” 老侏儒突然微微抬起头来,露出一双冷厉的眼睛,连修看了都不禁有些心慌。 “我找到他以后,把他抱回这里,治好了他的外伤,却治不好他心里的伤。石从此再也没有出去过,再也没有说过话,连右手都很少再张开,比鬼医活得还像鬼医。那些美好的故事,或许是真的,但不属于我们。这个道理我早就知道,却没忍心告诉他,是我害了他。” “如果你不能把他彻底带出绝望,就不要给他希望。”老侏儒再次低下头,专心处理尸体,“你那随手送出的有始无终的善良,或许能满足你的某种虚荣心,粉饰所谓的高尚。但对石来说,那是致命的,我们玩不起。” 修愣在原地,半晌后,将鬼面具戴回脸上,微鞠一躬,道:“受教了。” 与此同时,应雁书终于有了动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九十章 天机难窥 应雁书突然坐起,摘掉盖在眼睛上的毛巾,眼眶微红,但眼神却十分冷漠,看不出什么情绪。修立刻将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身上,生怕这个狡猾的家伙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但她的谨慎似乎有一些多余,此刻的应雁书异常地平静,活动了一下脚踝,接着站起身来,径直朝门外走去。修连忙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一直走到靠近巷口的地方。应雁书突然停住,修也跟着站住。 应雁书转过身来,看着修道:“你打算跟我到什么时候?” “到你交出那件东西为止。”修毫不避讳。 “哼。”应雁书不屑道,“我只是一个贼,没法和你们对抗。那东西是我唯一的保命之物,若是让你一直跟着,岂不是等于把我的命也分了一半去?” “既然血剑奴大人已经答应了,只要你交出残卷,我们绝不伤你半分。” “恕在下冒昧,我实在想象不出魅部对一个盗贼讲信用的样子。”应雁书表面冷笑,心里一惊,这才知晓那件东西是一部残卷,“老实说,你的实力在我之上,我凭什么相信你不会出手抢夺?” 残卷?兵器······难道是把残卷铸在兵器之中?应雁书大脑急速运转,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那,你想怎样?”修反问道。 “简单,你离开,我找到东西后自然会送往辰煜关。” 闻言,修沉默了片刻,突然出手。细铁索如蝎尾般卷出,瞬间缠住应雁书的脖子。而应雁书就站在原地,既不躲闪也不抵抗,连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 “我凭什么相信你能遵守约定?”修的语气带上了几分怒意。 应雁书笑了笑,眼神中的毒怨却没有丝毫掩饰,甚至用右手弹了弹自己脖子上的铁索:“跟蛇合作,老鼠自然要多备条后路。” “你以为这是合作吗?”修冷笑道。 “不然呢?”应雁书同样冷笑着回击道,“你杀了我试试。” 鬼面具之下,修的面色愈发阴沉。右手铁索猛地一扯,将应雁书拉近,接着手指微微放松,跟上一脚踹在他的胸口。应雁书重重撞在身后的墙上。修借势跟近,右腿飞踢,足弓抵住应雁书的喉结。手腕一翻,铁索顿时收紧,像绞绳一样死死勒住他的脖子。 修指骨暴鸣,铁索摩擦着发出可怕的“喀喀”声,一点点收紧。应雁书面色迅速涨红,眼球暴突,但仍然保持着狰狞的笑容。 两人僵持了一会,哪怕修不再加力,只要再保持这个力量最多五秒钟,应雁书就会被活活勒死。但修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不得不放松了力道,而应雁书全程没有一点挣扎的意思。 她已经想不到用什么办法去威胁应雁书了。这个家伙现在认定自己不敢下杀手,根本不作任何让步。对付这种滚刀肉,绝不能让他们抓住任何把柄。否则,他们就会像秃鹰嗅到死亡的气味一样,死死纠缠住你,直到把你啄成一具没有任何残余血肉的枯尸为止,贪得无厌,胆大包天。 可惜刚才血剑奴太过心急,一下子把底线亮了出来,否则自己现在还有周旋的余地。修愤愤地想到。她不禁联想,如果曦还在这里,他是否有勇气当面反对血剑奴。 “怎样?上使考虑如何?”应雁书揉了揉脖子,咳了两声,似笑非笑地问道。 出乎他意料的,修沉默片刻,竟微微点了点头。 应雁书眉头大皱——妥协得太快,只能代表对方心怀鬼胎。 修手腕一抽,细铁索像灵蛇一样缠回腰间,脚尖轻轻一点,浮身后掠,没等应雁书开口便消失了。应雁书眼神逐渐阴鸷,随后离开。 此时天已明,应雁书在早市里买了匹马,走南门出了城。 ······ 山间的日出比城市来的要晚一些。清晨的雾气弥漫在竹林间,石灰岩石壁上凝结着水珠。一条白蛇从湿冷的草丛中钻出,费力地爬上一块突出的岩石。它通体洁白,甚至还泛着温润的青光,仿佛一尊玉琢的饰品。 白蛇张开狭长的蛇口,贪婪地捕捉着空气中的温度。与普通蛇类不同,它的蛇口张开的弧度极大,像一条鳄鱼。两排细的尖牙密密麻麻,致命的毒牙紧紧贴在上颚。它的口腔是黑色的,不是那种纯粹的黑,而是带着些许紫色,透着死亡的腥臭味。 玉面鬼,天下最臭名昭著的毒蛇之一,只生活在一种地方。它并非妖兽,却有一定的妖兽血裔。常人一旦被咬,不出三次呼吸便会全身溃烂而死。 微薄的日光穿透雾气,温暖着它冰冷的身体。作为变温动物,蛇一天之内的活动时间很有限。这里的晚上太冷,正午又太热。清晨晒完太阳后,蛇会在上午觅食,然后在正午来临前找到一处可以躲避日光的阴凉;下午时再晒一次太阳,以储存日落后活动所需的热量。这样的觅食效率不高,好在变温动物对食物的需求量也不大。 “咚”、“咚”、“咚”,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玉面鬼的身体突然一僵,前半截身体猛地抬起,竟已与成年男子的肩膀一般高。蛇头冲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紫黑色的蛇芯紧张地在空气中探索。 熟悉的气味在大脑中勾勒出来者的两重面目,简单的灵智让它立刻意识到危险。片刻犹豫后,玉面鬼猛地向前一窜,抛弃温暖的岩石,拖着仍有些僵硬的身体游向竹林深处。 脚步声逐渐清晰,林中探出一个佝偻的身影。来者拄着一根树藤煸成的拐杖,手掌枯槁遒劲。斗笠压得很低,背后的竹篓中装着四五株奇怪的药草。 采药人步履缓慢,优哉游哉,仿佛一个在自家后院散步的老头,丝毫看不出他现在正身处夕陵最危险的毒山之中。 不起眼的竹屋坐落在山岭深处,矮矮的竹篱将它与一块苗圃圈在一起,无害的雀鸟在这附近的树丛间筑了许多巢。对于它们来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无论是寻常毒物还是时不时出现的妖兽,都不敢靠近那竹篱哪怕半步,好在那个老家伙对它们没有兴趣。 但今天不同,平日里喧闹的鸟儿全都不见了踪影。 回到家门口的采药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没有在意,径直走入院中,推开了房门。 竹屋内站着一个高大的客人,同样将斗笠压得很低,只露出背后那直垂到腰际的赤橙色长发,肩膀以下全部被黑袍裹住。 采药人站在门口,缓缓摘下斗笠,沉声道:“猜到了会有大人物来,没想到是你。” 斗笠下是一个鹰钩鼻老者,满脸的皱纹如同一颗即将枯死的老树,颧骨突出,下颌消瘦,眼眶深深凹陷,就像一只面带死气的老秃鹫。白发凌乱,苍眉如剑,金黄的眼瞳映着凌厉的精光。 “谷远,真是好多年不见了。”黑袍人摘下斗笠,是一个中年男人,眼瞳中五种异色流转,“连你都成这幅模样了,谷辰他······” “都死了几百年了,劳烦您老关心。”被称作谷远的老人无奈地摇着头笑道,“不愧是高阶半妖啊,三千年了都不见老态。” “有用吗?”中年人冷笑道。 “呃······”谷远尴尬地咳了两声,“您、您怎么会到这来的?” “我偷偷潜出来一段时间,只有我的几个心腹知道。” “真是轻描淡写,那可是百万人族精锐啊。” “哼,废物再多,充其量也只是一帮废物。若不是为了来留下保护我族,就凭这群从莽荒后就开始退化的人类,岂能困住本座。别说偷偷潜出,就是硬闯又如何?” “哈哈,这口气够狂,配得上最强者的身份。”谷远大笑着,摸着下巴略带调侃地问道,“可我记得,当年有个人族的疯子,可是硬闯到你的地盘去撒野的。你怎么没把他留在那呢?” 闻言,中年人突然沉默了下来,认真的神色让谷远也收起了笑意。 “我分心了······他实在太像他了。” “像谁?” “末兵······别琢磨了,你不认识,换成你爹兴许还能有几分印象。” “你别告诉我是三千年前的那些老变态,人类怎么可能活那么久?” “这世上相像的人多了去了,我又没说是他。”中年人摇了摇头,把乱七八糟的念头通通甩出脑海,“我找你是有正事求你。” “看来我家老头的这几根落毛是保不住了。”谷远苦笑道。 说罢,两人同时扭头望向竹屋正顶部。那里挂着一颗巨大的鹰类头骨,骨头表面涂着诡异的黑漆,锋锐的喙部一如生前那样令人生畏,深邃的眼窝仿佛仍在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目光欲将每一个胆敢直视它的冒犯者刺穿。最为诡异的是,它的后脑居然生着一撮黑羽。 “莽荒有异鸟,名影吾,黑羽,赤翎,性孤僻,能化人。传说为妖神特使,司沟通阴阳之职。影吾死后尸骨立燃,外物触之皆焚,不灭,七日七夜后方尽,届时唯其头骨与黑翎能存。以血祭骨,能测吉凶。莽荒之后,妖败于人。影吾族因其尸骨能测吉凶,遭人族大肆屠戮。时至今日,能存者少之又少。” ——《古妖志》卷五十六·冥司影吾 “谷辰啊,谷辰。自从那件事以后,你就再没给过我好脸色,我也不来自讨没趣。没想到,再次见面,竟然是这种形式。”中年人看着漆黑的头骨,一时间感慨万分。 “说来也怪,老头子说他欠你一条命,提到你时候却总是一肚子火。”谷远疑惑地问道,“三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闻言,中年人面色一沉,不再说话。 谷远轻叹一声,将背篓卸下,走到高挂的妖兽头颅下方,沉声道:“算了。你不想提,就当我没问。今天帮你断次命,也把老头子欠下的情还清。” “不。”中年人突然喝道,“不是测我的,是测焚厌的。” 谷远肩膀猛然一抖,转过头来,惊讶地望着中年人。他当然认识焚厌,事实上,影吾的断命术也只能测算自己所相识的人的命运。从谷远记事起到现在的近两千年间,父子俩与焚厌就几乎没怎么见过面,而且每一次都会引得谷辰大发雷霆。对于眼前的中年人,谷辰在平日里兴许还会没好气地念叨两声,至于焚厌,根本是提都懒得提。 看着中年人坚定的神色,谷远知道这绝非玩笑,当即点了点头,闭上双目。神情渐渐变得虔诚起来,双手高举,接着猛地拍向自己胸口。一大口鲜血自谷远口中喷出,仿佛受到某种引力的牵扯,直奔上方的妖兽头颅而去。鲜血溅在头骨上“嗤嗤”作响,血雾蒸腾。头颅后脑处的黑翎似乎受到了鲜血滋润,迅速变成妖艳的赤红色。 谷远陷入冥想。一片赤红的羽毛从妖兽头骨上缓缓飘落,旋转着,在空中化成一缕飞尘,飘散而去。同时,第二片红羽开始飘落。 “有意思,焚厌最近的命运居然真的有大变数。”突然,谷远张开眼睛笑道。准确地说,是张开右眼笑道。他的脸庞呈现出一条诡异的分化线,左半边脸庞仍在冥想,右半边脸庞却生动地与中年人交谈。 听到“大变数”时,中年人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表情上却没什么变化。 “这就是影吾族的断命术吗?真神奇。” “其实,这也不能说是我们族的。只要得到了影吾的头骨,即便人类也能使出这种秘术。”谷远的右脸苦笑道,“所以啊,我族的尸骸才会让那些人类如此趋之若鹜。不瞒你说,这些年不知怎么就有消息传到江湖上,说我这里有一具影吾的尸骸,不少佣兵闯到这来,打我爹这颗脑袋的主意。好在他们的本事一般,我都不用暴露身份,就足够把他们撵走了。” “撵走?”中年人眉头一挑,“你没杀了他们?” “别老把杀人说得那么容易,你以为谁都有你这份实力吗?如果不显露妖身,我的实力也仅仅够击败他们而已。”谷远的右脸翻了个白眼,“我都活了快两千年了,对我们影吾族来说,也差不多寿终正寝了。我可不想在入土前闹出什么大乱子来。” 中年人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时间渐渐流逝,红羽一根接一根飘落。谷远的左额头上渗出些汗珠来,右脸的神色愈发难看,咽了下口水道:“事情,有些麻烦了。” “哦,此话怎讲?” “断命术,乃禁忌也,循阴阳之缘而窥天地之秘者。”谷远不安地说道,“个体不可能独立存于世上,他的一切,总会以各种方式与其他个体相联系,从而影响这个世界。存在,也就是个体的影响力被其影响的其他个体所感知的过程。个体的存在所能影响的个体的总和,便是该个体的‘缘’。个体的缘越多,命数也就越复杂。窥测他的命运,也就要消耗更多的能量。” “还有,一个个体所有的缘不可能平均地分布在他的生命线中。而多个缘一同汇集在该个体生命线上的某个时段时,就形成了‘缘结’。断命术只能卜算未来一段时间之内的命运。所测命运中包含的缘结越复杂,消耗的能量也就越多。” “当年,一个弋桑的药材商人找我来测过命。那人是流泽的傀妖,惹了大麻烦后逃到夕陵来的。就是为这样的人卜命,才用了两根羽毛而已。但现在,头骨后面的羽毛的都快掉光了,还是没有结束的迹象。” “那你现在算到什么了?”中年人立马问道。 谷远摇了摇头:“不知道,除非卜算结束,否则我什么都不知道。” 正说着,仅存的几根羽毛竟是同时飘落而下,头骨剧烈地颤抖起来。中年人双唇紧闭。谷远面色苍白,突然咳出一大口鲜血来。漆黑的头骨瞬间崩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九十一章 狼入虎穴 正午刚过,烈日高悬,竹林间寂静无声。翠绿色的螳螂伏在枝头,和环境融为一体。这个嗜血的家伙伪装出一副斯文的模样,前足收拢在胸前,仿佛虔诚的信徒在祷告。触角在灼热的空气中轻颤,捕捉着任何一丝可能的杀机。 突然,一骑快马带着劲风奔驰而过,竹枝一阵摇曳。螳螂被惊动,前半身高高抬起,布满狰狞锯齿的前足瞬间弹开,仿佛一对出鞘的双刀,透明的双翅如海盗的风帆般张扬着。 疾驰而过的马匹只是个过客。片刻之后,竹林再次回归宁静,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这时,又是一道人影快闪而过,速度丝毫不逊于刚才的马匹。螳螂振翅而飞,逃离了这片是非之地。在它飞起的瞬间,三角形的头颅微微转向,数千只眼精准地锁定了空中一闪而逝的影子:身手矫健的黑衣人,面戴黑色鬼面具,腰间缠着一条细铁索。 应雁书驾着快马,面色如常,似乎并没有感到身后的追兵。修吊在百米远的地方,像一个鬼影,时隐时现。 这条径位于丘陵北侧,两侧竹林茂密,还算阴凉。路贴着山脚,渐渐开始向右转。应雁书在前方拐过弯道,随后,修也跟着右转。光线顿时变得强烈起来,刺得人的眼睛很不舒服。修的眼前陷入了瞬间的黑暗。 大概两秒钟过后,她的视线渐渐恢复。这时,修猛然发现,前方的马背上竟空无一人。 “这个该死的佣兵,真是比狐狸还精!”修在心中怒骂道,连忙望向两侧的竹林,却连半个人影都找不到,“不过,别以为这样就能甩掉我。” 修深吸一口气,感知力如蛛般向着两侧铺展开来,渗透着竹林中的每一寸空间。与此同时,她腰间的铁索再次泛起那种诡异的血光,微微轻颤起来,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很快,数十道或大或的血气依次浮现在她的感知范围中。感知血液,也是修的能力之一。 而应雁书的气息,几乎出现在修的感知范围的极限。 “这家伙,这么短的时间竟然跑出了这么远。”修心中一惊,立马跟上前去。为了防止应雁书发现,她这次离得更远,始终保持在感知距离的边缘。 但是她却并没有发现,自己所经过的地面上,每隔一段距离都残留着半个金黄色的脚印。而当修经过之后,脚印也随之飘散,化作飞尘。 前方飞奔的应雁书回头一瞥,眼瞳不知何时起已化为金色,突然冷笑起来。 “修,既然还是甩不掉你,就别怪我不讲道义了。” 追逐从白天持续到黑夜,二者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百蛰岭,并且还在深入。 植被茂密的岭间难得地出现一片空地,应雁书在其边缘停下,落在一棵树上。修也随之止步,略带疲惫的长舒一口气。一抬手,腰间泛着血光的铁索窜出,将一只向她扑来的狼蛛抽死。这样高强度的长途跋涉,即便对她来说也非易事。应雁书虽然实力不如她,但不像她那样一直维持着感知领域,而且前半程是骑马,消耗反而没有修的大。 空地上有一座竹屋,修能感觉到其中存在着一道老迈但危险的气息。 采药人?修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在夕陵,没有人不对百蛰岭的采药人心怀忌惮。这些家伙没有一个是等闲之辈,深藏不漏,而且性情乖张,其中一些还有着神秘的背景。修在刚加入魅部时,曾因任务与两名百蛰岭的采药人有过接触,结果对方正巧是魅部的通缉人员,一直隐藏在百蛰岭,以采药谋生。她那时还没有现在这么强的实力,被对方打成重伤并追杀,险些送命,最后还是靠曦出马才得以摆平。直到现在,她的心里仍有阴影。 这个采药人,可能是探手剑的同伙,或者是背后的主顾。或者,两人其实没有任何关系,他是无意中得到了被探手剑藏起来的残卷。当然,也不排除抢夺而来的可能。修心想道。 应雁书突然动身,窜出藏身之处,落在竹屋外的院子里。修惊了一下,但依然藏在远处。 而在他落地的瞬间,屋内的血气也动了一下,旋即迅速冲到院中。二者短暂地对峙了一会,接着交起手来,走过大概二十个回合后,应雁书逃向一旁的山谷,那采药人也追上前去。 看样子两人的关系并不好,也许是原本就是仇人,或者是因为利益冲突使得合作破裂。修双眼微眯,如果是这样,那么残卷现在很有可能就在屋子里,此刻正是自己趁虚而入的好时机。但是,如果自己的判断有误,探手剑很有可能就此脱身,好不容易占据的主动权又会丢给对方。想到这里,修又有些犹豫。 可是,如果残卷真的正在屋内,而自己错过了这个机会,下次可就要与这个不知来路的采药人正面对抗了。百蛰岭卧虎藏龙,若真的倒霉遇上一些绝顶高手,即便她如今实力大涨,也不是很有把握。而且,探手剑今夜无疑有些打草惊蛇的意味,万一这个采药人心里有鬼,带着东西往百蛰岭深处一藏,那么魅部这个已经执行了几十年的任务可就功亏一篑了。 采药人与应雁书一追一逃,很快便接近了修感知领域的极限。眼看自己马上就要失去对探手剑的控制,修当机立断,左手一挥,泛着血光的细铁索立刻飞出,如同一条灵蛇,追踪着应雁书的血气,追向他逃走的方向。 希望这个两个家伙不要跑得太远就好。修在心中暗暗祈祷着,毕竟她也不可能没有距离限制地控制她的武器。接着,她掠身而出,冲向竹屋。 足尖轻点,修悄悄地落在门前,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这时,她还保持着警惕,确认屋内真的没有别的血液气息之后,才心翼翼地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门缓缓打开,微风掠过,一缕缕灰烬从门缝飘出。 突然,修的身体猛然一怔,瞳孔缩得如针尖一般大。 她的面前,赫然站着一个赤橙色长发的中年男子,自肩膀以下全部被黑袍裹住。 在修之前的探测中,屋内根本是空无一人。即便此时已近在咫尺,她仍无法感知到这人的气息。 中年人看着修,突然笑道:“看来,惦记这东西的人类,不止一个啊。” 修只觉得喉咙发干。由于不清楚对手的实力,她没有开口,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左掌。 “还是个魅将啊,真的,好久都没见到这熟悉的鬼面具了。”中年人不紧不慢地道,“夕陵皇帝派你来这儿,究竟······” “想干什么!”中年人身影突然一晃,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修的面前。双目圆睁,瞳孔中流转着五彩异色,咧着嘴角,露出一口尖牙。与此同时,气势陡然爆发,仿佛万里洪流倾泻而下,将修压制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一只覆盖着鳞片的手臂从黑袍下探出,径直抓向修的脖子。 修心里一惊,强行顶住中年人气息的压制,左脚一蹬,便向身后掠去。 然而,那手臂伸直后,竟是诡异地延长了几分,轻松地掐住了修的脖子,接着又缩了回去,将她抓回中年人的面前。其身体也随之拔高,提着修带离地面。 身体悬空,修紧咬牙关,从腰腹发力,将下半身收起。一柄尖刃从右脚靴子脚尖处的鞋底弹出,像蝎子的尾针一样,猛地刺向中年人腹腔与胸腔的交界处。 然而这阴狠的偷袭并没有击中对手。尖刃刺入黑袍中,修只看看见中年人的肩膀微不可察的一颤,她的脚踝就贴着某个滑溜的物体擦了过去。中年人甚至还从容地给了她一个不屑的微笑。 修仍不甘心,腰身旋拧,右腿横扫。“噌”地一声,尖刃从一个光滑而坚硬的弧面上划过,将笼罩着中年人身体的黑袍撕开。他的腰部以下赫然是一条巨大的蛇尾,其上分布着赤橙色的鳞甲,而腹部的鳞片则是灰银色的,表面还有一道浅浅的白痕,似乎正是刚才尖刃划过时留下的。 蛇人?修的眼瞳顿时紧缩,随后后生出一丝疑惑。她不是没有见过蛇人,但兽人族的实力并不强,和灵族一样,只能在妖族与人族的夹缝间求生。而眼前这个疑似蛇人的家伙,其展示出的实力已经完全超越了兽人所能达到的上限,而且修预感到,这只是他恐怖实力的冰山一角。 这个家伙绝不是人类,可是又不像任何一种有记录的妖。 “很好奇是吗?”他冷笑一声,“别害怕,我生来就是这样的。我无法决定我的出生,就像你无法决定自己的死亡。” 说着,那双五彩蛇眼突然变得凶狠起来,掐住修脖子的手掌也开始发力。可怕的窒息感袭来,修面色涨红,眼球暴突,却仍然凝望着自己的左侧。由于鬼面具挡住了面部,她的眼神并没有被对方捕捉到。 “一、二······”修在心中默念。 “三!”就在修的视线即将彻底黑暗之时,一轮血色的轮盘冲破竹屋的墙壁,斩向那个蛇人一样的怪物的手臂。凌厉的劲风令其不由得心生几分忌惮,无奈下松了手。修脱困后立刻退到竹屋外,半跪在地上,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 轮盘斩了个空,之后迅速解体,化成一条泛着血光的铁索,窜出竹屋,像一条有灵性的飞蛇那样,在修的身边环绕。 “有两下子,难怪你们敢打这玩意的注意。”怪物歪着头,饶有趣味地笑了笑,“你在人类中,应该算是一等强者了。” 修没有回话,铁索褪去黑色,森白的骨质迅速生长,伴随着骇人的暴鸣声,化成一条比成年男子手臂还要粗壮些的巨大骨索。原本分布在表面的细血线也随之膨胀,仿佛青筋暴起,其上散发着妖艳的血光。 “好兵器,是用蛇类妖族的骨头炼成的吧。”怪物甩了甩拳头,“也罢,今天杀了你,也算是为我的族人报仇了。” 话音刚落,怪物蛇尾一甩,在空中自如地延长数米,狠狠抽向修。修驱动骨索相迎。二者在空中相撞,骨索上的血光根本透不过那鳞甲半分。蛇尾摧枯拉朽,原本颇有气势的骨索在其面前仿佛一根烂草绳,被瞬间带飞,但蛇尾的落点也被它冲得偏了一些。修立刻扑向一旁,躲开这一击,将骨索召回,鬼面具下面色凝重。 这时,延长的蛇尾,还有先前延长的手臂,两幅画面仿佛一对火石,在修的脑海中一擦,点亮了她的思绪。她突然意识到这个怪物的身份,整个瞬间如坠冰窟。 “霄吾,半妖中的至尊种族,号‘万蛇之宗’,为一切蛇类妖族血脉之源,可自如变幻身形大,拔山翻海易如等闲。蛇目有异彩,蕴藏噬生之力。其鳞甲呈赤橙色,能抵御魔力。霄吾死后,尸骨周围数里将滋生幻境,实力较弱者一旦陷入将永久迷失其中。上古之末,人妖决战时,霄吾虽少,却为妖族中坚,所过之处尸横遍野,鲜有人敌。新纪之后前往妖域,或匿迹于西域北疆流泽等地。” ——《古妖志》卷六·帝蟒霄吾 在夕陵的绝密档案中有这样一份记录,是对于煌目山脉的半妖首领的唯一描述:撒澜,半人半蛇,能够变换自如体型,疑似为霄吾的异种。其实力超过了历任魅部上使,很可能是从上古时期存活至今。新纪19年,血剑奴现世,曾与撒澜一战,惨败。新纪140年,二者再战,惜败。撒澜在此战中向血剑奴透露了它的妖名。此后三年,血剑奴与撒澜三战皆平。新纪144年,血剑奴与撒澜第五战惜败,后再无交手。 修从未见过撒澜,但从各种迹象看,眼前的怪物必是撒澜无疑。 蛇尾落空,仿佛一只船锚,重重地砸在地上。地面如蛛般开裂。蛇身一躬,撒澜庞大的身躯瞬间腾起,扑向修。修的双眼微眯,侧身一翻,险而又险地避过撒澜的拳头,并再度将距离拉开。骨索顺势抽在撒澜的左肩上,却没能留下任何痕迹。 撒澜一拳落空,攻势却没有丝毫停滞。身体翻滚间,超长的蛇尾从修的背后卷来,试图将她缠住。修灵巧地跃起,再度躲过。其身形在空中短暂地迟滞了片刻,双手合十与胸前,猛地一推,妖艳的血光自鬼面具下的双眼处绽放。骨索化为一道血色魔轮,划过夜空,直奔撒澜人身的胸口而去。忽然,一道巨大的赤橙色影子挡住了它的去路。蛇尾猛地一甩,直接将骨索盘成的魔轮抽得解体飞出。但是,骨索也在其表面留下了一道浅痕。 修将骨索召回。几乎同时,撒澜再度袭来,上半身几乎瞬间来到了修的面前,一掌拍向修的脑袋。 无论是实力、能力、还是战斗风格,修都被撒澜全面压制,半人半蛇形态下潮水般的攻击节奏更是令她难以招架。慌乱之中,修将骨索横在身前,同时飞身后撤,调头便逃。 骨索勉强兜住了撒澜的来势汹汹的一掌。撒澜身形膨胀了几分,一把将骨索抓在手中。狰狞的利爪从指间伸出,牢牢扣住其上的缝隙,不让修再次将其召走。修感受到撒澜的意图,操纵着骨索反卷了回去,将撒澜上半部的人身与手臂缠在一起。 撒澜不屑地一笑,身形再度膨胀了近一倍,手臂上的筋肉如虬龙般隆起,一把将骨索挣断。血光散去,白色骨屑纷飞,锁链似乎瞬间失去了灵魂,摔在地上。逃跑中的修突然咳出一大口鲜血来,不敢停下。与此同时,蛇尾飞速延长,在侧方超越了修的身位,接着瞬间反卷,重重抽在修的胸口。只闻一声令人胆寒的闷响,修倒飞飞出,胸膛微微塌陷,在空中再次咳出一大口鲜血,重重摔在地上,滑行数米才停下。 接连遭受内伤外伤两番重击,修一时间动弹不得。蛇尾再度抽来,她连躲闪的意识都没有。然而,死亡却未能如约。 一个魁梧的身形站在她的身旁,粗壮的手臂将蛇尾擎在头顶,身后背着一柄毫不起眼的重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九十二章 不期而遇 百蛰岭深处,夜林静谧,一个人影飞速掠过。危险的妖兽气息毫不避讳地从那苍老的身躯上散发出来,将周围灵智略高的毒物全部惊走。此人正是谷远,他正在赶回竹屋,胸口的衣服上还残余着血迹,面色略显难看。 应雁书并没有和谷远交手,他自己也清楚自己不是这个采药人的对手。江湖上有传言,这个老家伙收藏了一块影吾的头骨,不少佣兵对此打过注意,但没有一个得逞。应雁书也不例外。谷远实力强悍,手段颇多,甚至连藏身处都不止一个。有一次,应雁书费尽心机,趁谷远外出时偷走了头骨,然而这个老头竟然不出半柱香时间就追了过来,他无奈之下只得弃骨逃生,为此还付出了两根肋骨的代价。 他原本的计划是,佯装不知,将修带到谷远的地盘,再把谷远引开。依照修多疑的性格,肯定会去谷远的竹屋打探一翻是否有残卷。应雁书对谷远很了解,双方打过很多次交道。谷远虽然深藏莫测,但不喜欢惹麻烦,不会追自己太远。而他返回时,便会发现正准备撤离或是仍待在竹屋中的修,并将误认为修的目标是他收藏的影吾头骨。那样,自己便能利用谷远缠住修,从而脱身。 然而,在阴差阳错之下,剧情可能比他安排得更加精彩。 谷远现在的心情已经差到了极点。原本平静的生活被突然而来的撒澜搅乱,那些佣兵也来凑热闹。他认得这个人,江湖上诨名探手剑,是所有觊觎影吾头骨的佣兵中最滑头的一个,很多次险些得手。这一次,他的胆子出奇的大,竟然毫不掩饰地闯入。谷远对他恨之入骨,但又不想暴露自己妖兽的身份,更不想暴露撒澜,只得再次像往常那样将其赶走。 突然,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味被谷远吸入鼻腔中,他心头一惊,加速向前赶去。 很快,谷远回到了竹屋之前。在他眼前,撒澜盘着巨大的蛇尾,目露怒容,四周落着数处裂坑;面生的中年壮汉站在撒澜对面,背负巨枪,表情略有感慨;壮汉身后,瘦的魅将堪堪保持着站姿,似乎受了重伤。 看到魅将,谷远下意识地迅速收敛了自己妖兽的气息。修并没有注意,她全部的视线都在撒澜和这个突然出现的家伙身上。在他为自己接下那一记重击时,并未有任何能量外放,也就是说,他是全凭肉体力量接下那一记。这已经超越了人类身体的极限,即便是血剑奴也不可能与撒澜单拼肉体力量的,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妖兽,而且是与撒澜实力同样强大的半妖。考虑至此,来者的身份其实已经呼之欲出了。 近世中原唯一现身的翼钊,应家命案名义上的凶手,应钊。 但是,修没注意,不代表没有其他人注意。中年壮汉的视线在谷远和撒澜之间来回扫了扫,开口叹道:“真是好久没见啊!想想看,没有一千年,也有八百年了吧,连你谷远都老成这幅模样了。” 闻言,谷远老脸一僵,心底苦笑道:“我的好叔叔啊,你就不能无视我吗?这是生怕那个魅将不知道我是妖兽啊。我知道你厉害,不在意那些杂兵,但你装逼时能不能别捎上我啊。这清闲日子怕是彻底没了。” 撒澜盯着他,胸膛不断起伏着,半晌后才平复下来,轻声道:“真没想到,会在这见到你,焚厌。” 被称作“焚厌”的中年人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这个名字,真的好久不用了。” “那你现在用什么?”撒澜的语气中突然戴上了几分讥讽,“装模作样地起个人名,把翅膀和尾巴收起来,就真的以为自己是个人了吗?我告诉你,无论你这些年来躲在哪,混成什么身份,你都是焚厌!这个名字,还有这个名字负的罪,你永生永世都洗不掉!” “这用不着你来提醒我!”焚厌同样怒道,“正是因为我知道这些罪洗不掉,我才会藏在人间几千年,等那一个将一切推到重来的机会。你呢?你又在干什么?别忘了那些罪也有你一份!” “所以我才会留在煌目山脉赎罪!” “嘁。”焚厌不屑地笑道,“你还是喜欢做这种无用功,和三千年前一样没出息。” 目瞪口呆地看着二者争执的谷远,无奈地叹道:“完了。” 撒澜肩膀微颤,紧闭双眼,深吸了两口气,轻声道:“你的这幅模样,也是和三千年前一样讨厌啊,真想······” “冲你脸上来上一拳!”话音未落,撒澜的身体骤然膨胀,化作一头身形堪比山丘的半人半蛇的巨兽。蛇身一拧,大地龟裂。上半身高高腾起,右拳如落石般砸向焚厌。 这边的焚厌也毫不露怯,原本就极为魁梧的身躯瞬间异变,衣衫爆裂,背后的重枪融入肉身之中,紫黑色的鳞甲迅速生长,眨眼间化为了一头双臂四足的妖兽,巨大的骨翼迎风而张。虽说身形比起撒澜来了不少,但威势却丝毫不弱。双翼怒振,直奔那恐怖的拳风而去。双臂一齐挥出,自下而上,硬生生将撒澜的拳头接了下来。 二者接触瞬间,尖锐的暴鸣声响彻整个山谷。汹涌的气浪自中心点扩散而出,竟在瞬间将周围的空气撕扯出一片真空。草叶沙石纷飞,近处的树木被拦腰折断,谷远的竹屋与院也被夷为平地。修被劲风掀了两个跟头才勉强稳住身形,混乱中一截断掉的铁索直奔其面庞而来,她眼疾手快将其抓住,末端的尖刃削在鬼面具上。谷远接着风势向后一跃,轻盈地翻了个身,化为一只顶生赤翎的黑鹰,头也不回地向百蛰岭深处飞去。 他的生活已经被彻底搅乱,父辈欠给撒澜的情也已还清,现在这里没有任何值得他停留的理由。唯一需要的考虑的是,以后是继续藏在百蛰岭,还是动身前往流泽或是妖域。 撒澜巨大的力量直接将焚厌再度击回地面,四根粗壮的兽足深深嵌入土中,直没膝盖,满目疮痍的地面上再添几条骇人的裂隙。撒澜也被这股力道震开,上身向后仰起,重重砸在背后的山崖上,碎石如雨落。接着,妖身略微缩了一些,再度直起身来作出攻击姿态。同时,焚厌也扇起巨翼,腾入空中与其对峙。 撒澜艰难地按下心中怒火,身躯不断变,道:“算了,今天来也不是与你打架的,反正都是覆水难收了。” 见撒澜主动收手,焚厌的心情也平复了一些,但嘴上仍旧强硬:“覆水难收吗?我看倒未必。” “随你怎么嘴硬,今天的事,就到这里吧。”撒澜眺望远方,仍能看见谷远尚未彻底消失的身影,在夜幕下时隐时现。他没有挽留或阻拦,毕竟欠的情已经还清,他也不想再去打扰他了。旋即,撒澜如蛟龙般跃入空中,只留下一句话在空荡的山谷中回荡:“希望以后,都别再见了。” 撒澜说这句话时,焚厌已经落回地面。撒澜的声音并未有多少愤怒或者尖锐,相反十分淡漠,还带着些许失望的语气。但这句话似乎正中焚厌心中的痛处。他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双拳紧握,沉默片刻后突然大步向前,咆哮道:“撒澜!再信我一次就这么难吗!撒澜!” “撒澜!”焚厌的咆哮声消失在夜空中,然而撒澜却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没听到一样。 修捂着胸口,一瘸一拐地来到焚厌身后。焚厌回过头来,双目如凶铃般瞪着修。 “需要我做什么?”修面对着这个曾经的应家下人、近百年来唯一现身的翼钊族、当世最强者之一,丝毫不回避其目光。她明白,如果焚厌想要杀自己,她根本活不到现在,甚至说,他就是有意是想来救自己的。 “不愧是魅部的人,很上道么。”焚厌轻蔑地笑了一声,转过身来,“没想到,一个生死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却让我和撒澜见上了一面。我倒是该谢谢你。” “哦,那这声谢谢能和你准备让我做的事抵消吗?”修顺着话茬轻笑道。 “我只是说‘该谢谢你’,又说‘要谢谢你’吗?”焚厌也跟着笑起来,也不知两人的笑声中有几分是真的,“我问你,之前你跟着的那个人类,和你是什么关系?现在又在哪里?” 探手剑?他和探手剑有关系?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想干什么? 修愣了片刻,焚厌捕捉到了她瞬间的犹豫,道:“人类,你别想耍什么花招。多亏了你们那瞎子一样的鼻子,我们脑海里的世界,比你们真实立体得多。” “我?我和一个佣兵能有什么关系?”修短暂地思考后答道,“不过是他手上有我们想要的东西,所以我一路追踪他来到了这里。他被采药人赶走,我本想趁这个机会搜索一下屋子,没想到就撞到了你的那个老朋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讲到这里时,修刻意试探了一下二者的关系,但焚厌对于“老朋友”这个称谓并没有任何反应。 “所以,你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你们的世界不是更真实更立体吗?”或许是因为刚刚濒死了一回,或许是知道对方有求于己,修面对焚厌时比面对撒澜时大胆不少,“怎么,黔驴技穷了?感冒了吗?还是说刚才和撒澜交手的动静太大,把你的气味迷宫破坏了?” 似乎是被修说中了,焚厌头颅微垂,眼色十分难看,略有杀意。 “要不这样吧,如果你也在找这个佣兵的话,我们其实可以合作。”修十分自然地抛出橄榄枝,“并非以魅部的名义,而是以我个人的名义。” “抱歉,我不知道一个魅将离了魅部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焚厌讥讽道,“我不会把我的踪迹交给人类,尤其是一个魅将。” 修耸了耸肩,不置可否。焚厌这么说,而不是直接对她出手,其实就是变相地承认了以后合作的可能。 这时,焚厌突然注意到了什么,走到修的面前,沉声道:“不过,你得给我一件东西,作为我今天救你一命的报酬。” 说着,他伏下身来,丝毫不在意高大的身躯带给修的压迫感。他抓住修的手,强行将那半截锁链抽走:“不如,就这个吧。” 鬼面具下,修眉头一挑,道:“半根废掉的武器换一条命,阁下真会做交易。” “放心,不是对付你们的。”焚厌盯着手中的铁索,冲修挥了挥手,“现在,在我打算拍死你之前,滚吧。” 修拱了拱手,转身离开,即将进入树林时还不忘回头喊道:“阁下,我相信,你会来找我们合作的。” 说罢,修便消失在丛叶之间,这时她才察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打湿。 修离开后,焚厌将铁索末端的尖刃从锁链上扯断,放在眼前。尖刃边缘呈现斑驳的暗红色,凝结着干涸的血迹。 霄吾族鳞甲的防御能力极高,以他的实力,想要伤害到撒澜都很难。那么,修几乎是不可能攻破撒澜的鳞甲的。既然如此,刃上的血不属于撒澜,那又会属于谁? 焚厌探出右手食指,悬在尖刃的上方,瞳孔骤然缩,同时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刃上的血迹渐渐消退,化为一滴暗褐色的血珠飘出,浮在焚厌的爪子下方。血珠和发丝尖一般大,肉眼难以察觉。他抬起右手,放在自己的右眼珠前,轻轻一颤。浮在下方的血珠旋即窜出,射入焚厌的眼眶中,将他的右眼染成暗褐色。诡谲的悸动传来,指引着缥缈的方向。 “文文,我来了。” ······ 弋桑皇宫,后花园。阴雨连绵,秋意渐起。单怀殛对着一面铜镜摆弄着自己的白发,血剑奴负剑站在一旁,修则冒雨跪在亭外的台阶下。除了他们三人之外,周围连一个宫女都没有。 “撒澜,偷偷潜出了煌目山脉?”听完修的汇报,单怀殛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但出乎修意料的是,他第一时间询问的是撒澜而非残卷。 “没错,不过这时应该已经返回了。” “唉。”单怀殛略带惋惜地叹了口气,“孤确实觑了此獠的气魄。若是我们对煌目山脉的威慑能够再强几分,它也许就不敢冒险外出;哪怕是监视能够再到位些,也不会错过这个剿灭异族的大好时机。” “那,秘卷呢?”一旁的单怀殛突然开口道,语气中带着抑制不住的暴怒。 修刚准备回答,却被单怀殛的声音打断。 “不急。修,你马上将那两个驻扎在煌目山脉的魅将召回,然后再从魅营选调两个新人替补进来。”单怀殛将视线从铜镜上移开,抬起头看着修,眼中的寒光令她也新生寒意,“记住,百矛诛骨之刑。” “可,可是,回禀陛下!上次曦上使叛乱之时,魅部魅将损失惨重,魅营里不少优秀的新人被提拔入魅部,所以现在魅营的质量并不高,盲目提拔恐怕不妥。此时靖川分裂、妖族异动、秘卷将齐、怪医生死不明,正是用人之际。这两个魅将实力在整个魅部中也算中上等,一切皆是卑职监管不力。卑职斗胆请陛下开恩,饶他二人一命。” “嗯······”单怀殛沉吟片刻,“那好,孤就饶他二人‘一’命。你将他二人召回,与魅塔内一决生死,活着的那个留下。” “是、是!” “对了,把决斗时间定在两炷香以内。两炷香内,决出生死便罢;若决不出生死,当场行百矛诛骨之刑。”单怀殛继续低下头来打理自己的白头发,“记住,是决出生死,而非决出胜负。” “卑职明白。” “好了,回去吧。接下来就待在弋桑,等我命令。” “是······什、什么?” “怎么,修上使还有事情禀报?” “禀陛下!卑职追查秘卷不利,误中探手剑圈套,使目标逃脱。卑职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单怀殛摇了摇头,轻笑道:“呵呵,修上使言重了。朕的命令,才是魅部唯一的准则。追踪探手剑又非朕交给你的任务,你何罪之有啊?” 闻言,修愣住了。血袍之下,血剑奴身躯微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九十三章 帝心 “好了,你回去吧。之后,我会命人为你打造一根新的妖骨索送去。” 鬼面具下,修的目光暗中在单怀殛与血剑奴之间扫了两遍,恭声道:“谢陛下。”方才离开。 修走后,单怀殛扶着额头,轻轻叹了口气。而血剑奴则转过半个身体,面对着单怀殛,声音颤抖着问道:“为什么?” “恕啊,先前是我错了。你现在的状态,还是留在我身边比较好。”单怀殛并没有直接回答血剑奴的问题,起身走到玉亭边,任由微风带着雨丝吹打在自己的脸庞上,“如果不是你暴露了残卷的重要性,我们还不至于如此被动。” “可如果不是我出手,也许探手剑在昊辕城就逃了。” “你应该明白你们之间的实力差距。探手剑连修都不敌,更何况是你。”单怀殛摇了摇头,“告诉我,你当时出手究竟是为了拦住探手剑,还是因为你根本控制不住心底的戾气,想要趁机发泄?随着残卷逐渐集齐,你反倒越来越暴躁,这可不是个好趋向。” 血剑奴一时语塞,拳头紧握,灰白色骨质摩擦着,发出渗人的“喀喀”声。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你得记住。”单怀殛微微仰头,“那就是,永远不要践踏别人的尊严,尤其是蝼蚁的尊严。虽然,这么做或许能满足心头快意,但从利益层面考虑,不仅毫无必要,而且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实属百害而无一利。欲成大事者,不可以不仁。” “欲成大事者,是你,不是我。”血剑奴低着头,将脑袋扭向一边道。 “你!”单怀殛猛地回头,怫然作色,旋即又想起了什么,只觉双肩一沉,将已涌到嘴边的呵斥又咽了下去,再度转过身来。这个尚不到五十岁的男人佝偻着腰背,眼神黯淡,斑驳的两鬓在此刻显得格外苍白,几度张口,最后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声,威严不再,只余颓然。 听到单怀殛的叹息,血剑奴再度抬起头来,正好撞上单怀殛回望。两人目光对视,彼此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单怀殛随手将玉冕放在石栏上,来到血剑奴面前。后者全身被血袍包裹,以至有些臃肿,排除恐怖实力所带来的心理威慑,他的身高其实和单怀殛相差无几。单怀殛伸出双手,按住他的双肩,尽量平静地说道: “我会令人封锁帝国边境,全国戒严。如果他没能如期将残卷带到辰煜关,我会让他明白,所谓江湖之远,远不过一方帝印。” “那为何不直接动手将他挖出来,还要白白浪费这些时日?” “直接动手?这是下下策。”单怀殛笑着摇了摇头,“恕,你知道强者何以立身吗?” “保持其他人对自己的畏惧。” “很接近了,是保持其他人对自己的敬畏。”单怀殛拍了拍血剑奴的肩膀,转过身去,面向雨中的池塘,负手而立,“魅部,成立于战火之中,之后保留下来,是为了对付被征服者残余的反抗势力,并防反北边的靖川以及其他任何可能的敌人。如今,靖川已灭,我们的敌人也已经改变,从帝国的军队,变成了江湖的暗箭。眢也好,末兵也罢,包括那个探手剑,他们都是其中的一员。看似被你牢牢锁在掌心,却在无形中酝酿着危险且极易失控的能量。之前,曦煽动的那场叛乱,就是一个例子。” “这种力量是消灭不掉的,就好比阳光照下去必然会产生影子。江湖,便是帝国的影子。”单怀殛取下腰带上的匕首,拔刀出鞘,端详着锋锐的刀刃,“只可惜,靖川不懂得这个道理。靳继飏,有野心,也有韬略。靖川古国原本已腐朽不堪,在他手里经营数十年,竟隐有中兴之兆。如果他没有突患恶病,活至今日,必成我们的心腹大患,真是天佑我夕陵啊。不过,世无完人。靳继飏虽称得上雄才大略,却太过气傲。或许他直到死,也没有把江湖人放在眼中。靖川古国内,没有一个机构能够像魅部那样,代替帝国去感知,去掌控,甚至是去融入江湖。这或许也是之后那场灾难的伏笔。” “靳继飏没把江湖人放在眼中,同样也没把他那个儿子放在眼中。虽有擒龙搏虎之志,却无提防犬牙之心。”单怀殛轻轻转了一下匕首,刀面如镜,映出他锐利的目光,“靳戡谳,心机有余,胆魄不足。他老爹只教会了他如何耍阴谋诡计,而没有教他如何以帝王的身份去征服江湖,或者说,教了也是错的。这就好比漩涡,你若想脱离它,镇压在之上,必将被其吞噬。最好的办法就是主动融入其中,让它认同你、敬畏你,这样才能支配它。我之前迟迟不对末兵动手,就是担心此举会拉开我与江湖的距离。” “你不对他们动手,他们怎么会怕你?” “他们不需要怕我,他们只要怕魅部,然后魅部怕我就行了。过度的恐惧只会适得其反。我给予他们白昼的自由,再施以黑夜的恐惧。这样,他们才会从心底臣服于我。”突然间,雨势骤急,电光一闪而过,照在匕首锃亮的刀身上,反射向单怀殛的眼睛。单怀殛瞳孔一缩,瞪大了双眼,直视着突如其来的寒光,竟是丝毫不避,以至于神色显得有些狰狞,“帝威当如雷,初闻声便知其厉色;帝恩应如泽,见一角方觉其浩瀚。” “可你真的相信探手剑会去辰煜关?” “没错。但我相信的不是他,而是她。”单怀殛转过半个身子,瞟了血剑奴一眼后立刻移开了视线,神情复杂,混杂着愧疚、感慨与恼怒,“据我的了解,潇绫不是一个会轻易相信别人的人。当然,这是很多年以前了理解了。可是,她和探手剑······和探手剑······搞······搞在一起,确实出乎我的意料。或许,是我对这个妹妹关注太少了。但既然她能接纳探手剑,至少说明这个人有值得信任之处。” 看到单怀殛的表情,血剑奴心底无端地愤怒起来,一甩胳膊冲入雨中。 “恕!”见到血剑奴的举动,单怀殛当即厉喝道。 “假的,都是假的。”闻言,血剑奴驻足在雨中,抬起头来,仍凭雨丝冲刷着他脸上灰白的骨质,“强者眼里,弱者没有善恶之分,只有利弊之别。他如果真的敢来辰煜关,我就把他的骨头一根根踩断给你看。” 说罢,血剑奴再度低下头来,走向晦暗的宫廊深处。单怀殛站在亭中,凝视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眼眶微微泛红。好半晌后,单怀殛才缓过神来,悲伤神情不再,目光冷峻,帝王之威油然而生。 单怀殛摇了摇玉亭一角的风铃。铃声很轻,混杂在雨声中很难辨别。然而,数队黑甲卫兵几乎同时冲入后花园内,队列之整齐,气氛之肃杀,让人不禁怀疑刚才响起的不是风铃而是军号。侍者与宫女顺着卫兵的队伍来到玉亭下,撑起伞盖,护送着单怀殛离开。 卫兵列队两侧,右手按在刀柄上,在雨里纹丝不动,雨水从他们的靴子里溢出。单怀殛走在前面,右手捏着匕首,每从几名卫兵面前走过,就会用刀面狠狠抽打身旁那名士兵的右手手背,但没有一人的手因此有任何松动,仿佛被抽打的是一尊毫无知觉的雕塑。 雷声轰鸣,宣泄着夏日最后的怒火。 ······ 晓彦镇,拂晓。院中杂草丛生,从中传出的虫鸣已有些吃力。昨夜的雨刚过,屋檐仍在滴水。应文萱坐在门口的青石板台阶上,抚摸着卧在自己身旁的野猫的脑袋,吃剩一半的早饭被随手放在一边,一柄木制的细剑静静靠在身后的门框上。 突然,一道黑色的身影从篱笆外一闪而过。猫咪警觉地爬了起来,将毛耸起,仿佛身体又扩大了一圈。应文萱的反应同样很快,立刻站起身来,同时迅速抓向身后的木剑。但就在她指尖碰到木剑的一瞬间,黑影已经站到到了她面前。女孩身体一僵,紧张地望向来者,定睛看了两秒,这才认出来者,当下惊喜地道: “叔!” 应雁书站在应文萱身前,满面风尘,嘴唇干裂,眼睛里全是血丝,杂乱的头发中甚至还有几片树叶。他呆滞的神情中略带一丝喜悦,颤抖地张开了嘴,还未说话,便先弄破了嘴角的血痂,淡黄色的脓血从中流出。但应雁书丝毫没有清理的意思,长途逃命让他几近麻木,好半天后才艰难地挤出了一句:“文文······我回来了。” 应文萱明显被他的样子吓到了,下意识地往后挪了半步,仔细地打量起应雁书。他衣衫破烂,血迹斑驳,裸露的身体上满是伤痕。右臂外侧结着一大片血痂,有些部分已经开裂,渗着丝丝鲜血。鼻梁有些歪,额头上的大片伤口里积着灰,边缘满是已经凝固的脓血。左脚脚踝略肿,即便只是站在原地,仍在不自觉地微颤。经过反复确认,应文萱终于相信眼前这人就是自己的叔。 她实在难以想象应雁书这些天来究竟经历了什么,心底突然害怕起来,不敢开口。一时间,两人就这样僵在门前,互相看着对方。 猫咪看着这两个奇怪的人类,仍然保持着警戒的姿态,拉长嗓子“瞄”地叫了一声。一来在警告这个可疑的闯入者,二来在抱怨女孩对自己的冷落。 这奶凶奶凶的嗓子瞬间打破了凝固的气氛。应雁书缓过神来,僵硬地抬起头来,环顾了一圈这熟悉的院子,感慨万分。接着低头望着文文警惕的脸,哑然失笑,停顿了一下,冷不防开口道: “你又输了。”他指了指应文萱身后笑道,“东西。” 闻言,应文萱茫然地回过头去。看见自己即将碰到木剑的手,这才明白过来。于是一把将木剑抓到手中,跳起来笑道:“不算不算,你耍赖。” 喵咪又在应文萱脚边叫了一声,这次单纯是抱怨。 见状,应文萱立刻弯下腰来,不顾猫的反抗将其抱入怀中,直起身来向应雁书说道:“我给你介绍一下······” 话还没说完,应雁书就已经从她身边挤进了屋内,不仅将她挤到一边,还踢翻了她放在地上的饭碗。 “你干嘛?”应文萱委屈地向应雁书喊道。 猫也助威似的向屋内“喵”了一声。突然,它似乎感觉到什么,爪子搭在应文萱的肩上,探出脑袋,望向空空如也的远方。 应雁书没有回答。应文萱向屋内张望,发现他正在翻箱倒柜,收拾行囊。 “干什么?又要搬家?”应文萱顿时急了,“你是不是在外面惹了什么麻烦。” 猫咪耸了耸鼻子,将耳朵竖起朝向前方。 “没错。”应雁书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答道,“立刻,要快。” “那它呢?我们能把它带上吗?”应文萱将怀中的猫咪举起。然而猫似乎受了什么刺激,拼命挣扎起来。应文萱被挠了一爪子,惊叫一声,不自觉松开了手。猫趁机窜出,跳出篱笆,消失在草丛间。 “哎呀!都怪你,把它吓跑了!”应文萱捂着手臂上的抓痕,向应雁书大喊道。 “这关我什么事?”应雁书走进里屋继续收拾东西,焦急的声音从中传出,“我没心情开玩笑,更没工夫去顾那只猫。” “可······”应文萱刚要争辩,突然一阵风从她的背后刮来,带着凉意灌入她的衣领。女孩的心突然一紧,慢慢睇回过头来。只见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站在院门口,正紧张地望着她。 男人赤裸上身,将上衣的袖子系在腰间,紫铜色的肌肉夸张地隆起。其面若金刚,目如凶铃,苍眉遒劲,灰色的短发直直地立在头顶,身后背着一条重枪,正是焚厌。 看见应文萱回头,焚厌咧嘴一笑,极力表现出慈祥的样子,但无奈被露出的森白牙齿坏了气氛。应文萱瞪大了眼睛,捂着嘴,愣在原地。焚厌刚欲开口,但不知该说些什么。尴尬地对望了几秒种后,焚厌的自信逐渐崩塌,肩膀不自觉沉了下去,笑容也苦涩了起来。 “钊伯!”应文萱终于反应过来,惊喜地喊道,迅速向焚厌跑去。见状,焚厌压抑多年的情绪终于冲破心底的冻土,两行热泪纵横,应声道:“文文!”毫不犹豫地迈过亘在身前的那道门槛,迎上前去,像十一年那样,将已经高了许多的应文萱一把抱起。 他从蛮荒一路蹒跚走来,罪孽深重,满心悔恨,困惑缠身,只为那一线希望残喘苟活,直到遇见那个老人,和那个女孩。他本已对人类失望透顶,三千年间,他不是没有遇到过对他表现出善意的人类,但他都警惕地躲开了。然而,身处寒潭越久,对暖阳的渴望也就越强烈。就在他的妖心还未彻底麻木,妖血尚未彻底冰冷之际,他遇到了应玄。这一次,他没有拒绝,而后,再也没有离开过。 他没忘记自己为什么而活。他告诉自己,这里只是他生命中的暂住之处。但是当应家化为一片火海之时,他才明白,这漫长生命中短暂的一瞬,已经在他心中留下了些什么无法被抹去的东西。 文文消失后,仅仅十一年,他便老了。这对翼钊族这样的高阶半妖来说是很不寻常的,三千年的流浪都不曾让他老得那么快。 焚厌突然感到肩头一阵湿热,伴随着哽咽声,怀中的女孩轻轻颤抖起来。 “钊伯,爷、爷爷、爷爷他······”自始至终,应文萱都不曾相信当年的惨案是焚厌所为。无论再懂事,她终究只是个女孩。焚厌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长辈 “没事,没事了。”焚厌轻轻拍着应文萱的后背,心疼不已,“一切都结束了,钊伯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说着,焚厌抬起头来。这时,院另一头,应雁书僵硬的身体映入他满是泪水的双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九十四章 盗别 看到应雁书,焚厌面色一变。应文萱趴在他的肩头,感受到焚厌的肌肉紧绷了起来,回头便见到了呆立在门口的应雁书,当下心头一紧。 焚厌轻轻地将应文萱放下,站起身来,仿佛一座缓缓抬升而起的山岳。 “不要!”应文萱仿佛已经看见了即将发生的一幕,立刻横身拦住焚厌,将他粗壮的臂紧紧抱在怀中。 一双大手轻轻地按在她的脑袋上,粗糙,但充满温度。应文萱抬起头来,看见的是焚厌疲惫而无奈的笑容:“放心吧,我不会做什么的。” 应文萱愣住了,眼前的钊伯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她在恍惚间意识到,焚厌除了应钊这个身份外,可能还背负着另一段沉重的过去。自己,并不是他的全部。这时,应雁书数次浴血归来的身影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自己,并不是任何人的全部。 不自觉地,应文萱松开了手。焚厌金刚似的双目里掠过一丝怜意,从应文萱身边穿过,走向应雁书。 焚厌不紧不慢地走着,魁梧的身影一步步靠近,将应雁书衬得越发矮。应雁书衣衫破烂,遍体鳞伤,模样可怜又落魄;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焚厌,几乎要将牙齿咬碎。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应雁书猛地一蹬,将门槛踏碎,腾身而起。空中旋拧腰身,一柄断剑从背后的黑匣子中被抖落,应雁书立刻探手接住,冲着身前横扫而去。剑刃寒光,直直地刺向焚厌双目。一连串动作在眨眼间完成,仿佛一条受伤的蝮蛇,矫健,凌厉,并透着些许癫狂。 焚厌从容地后撤半步,让过锋芒,接着连退数步,躲过应雁书毫无章法的追砍。而当应雁书又一次执剑刺向他的胸口时,焚厌没有再闪躲。断剑正戳在他的胸膛上,发出一声闷响,就像一根筷子戳在水牛皮蒙的鼓上,剑身竟被抵得有些弯曲。 应雁书猛地抬起头来,披头散发,双目赤红,牙缝中渗着血丝,活像一只从炼狱里爬出来的鬼。焚厌眉头微皱。应雁书突然嘶吼起来,扬起断剑,准备再砍。焚厌双指闪电般探出,夹住断剑,干净利落地将其从应雁书手中抽走。应雁书顺着惯性向前栽去,焚厌一脚踏在他的胸口上,将其踹飞。 应雁书重重地撞在房子上,靠着墙壁缓缓滑落,跌坐在地,再没力气起身。这一脚的力道没有多重,踏在他胸口上的那一下也不算猛,并未伤及他的筋骨和内脏。如果焚厌愿意的话,直接一脚要了应雁书的命也不是没可能。但以应雁书现在的身体已经精神状况,这一脚足够让他冷静很长时间了。 “玉柳剑,居然被你弄成这幅样子。”焚厌认出了玉柳剑,看了两眼后一把掷出。断剑插笔直地插进应雁书肩膀上方的墙壁里,削断了他的几根头发。 应雁书迟钝地偏了偏脑袋,做出了一个下意识的闪避动作,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反应。他低着头,乱发披散在前,遮住了大半张脸,嘴唇嚅动。 “贱命一条。”应雁书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喃道,“真他娘贱命一条。死了多好啊,一了百了。” 焚厌走到应雁书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冰冷:“你再看看你自己,又是副什么样子。” 应雁书没有反应。 “说话!”焚厌大声喝道。应文萱跑到他的身后,默默地握住了焚厌的手腕。焚厌低头瞧了一眼,又扭过头来,继续盯着应雁书。 片刻过后,应雁书僵硬地动了动脑袋,“啐”地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痰与两颗碎牙。 “呵呵,那你怎么不去看看,应家现在是什么模样呢。啊?畜生?” 闻言,应文萱心头一紧,抓着焚厌的手又紧了一些。 “我知道你恨我。”焚厌并没有因为应雁书的话而动怒,“因为愤怒,是逃避现实的最好出路。” 闻言,应雁书抬起头来,歪着脖子,枯草似的头发耷拉下来,只露出一只血红的眼睛,瞪着焚厌:“你放什么屁呢?” “我说错了吗?一个愤怒的人,永远不需要思考,永远不受自己的折磨。” “我不该愤怒吗?我不该恨你吗?是你杀了爹!是你毁掉的应家!” “那不是我!”焚厌大声吼道,紧闭双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平静下来,咬着牙关,“这句话,我忍了十一年。你们俩,我也找了十一年。十一年!比他娘的两千年都难熬!诺大个夕陵,我得在其中找两个,找两个,两个不知道用的是什么名字,甚至不知道是生是死的人!直到刚才,我才真正确认文文安然无恙。此前对我而言,她一直是生死未卜!你懂吗!” “当年,我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冲出地下密室,看见的只有大火、死尸、与全副武装的佣兵。那时,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杀人。我把那些佣兵全宰了,只有两个活了下来。一个是戢炎佣兵团团长炎洪,还有一个无名之辈。所谓真相,也不过是那两个佣兵的一面之词。世人都当那件事是我干的,我没法跟他们解释。但是我不能接受,为什么你应雁书,宁愿相信那些流言,也不相信我!” 焚厌的话就像一把锤子,砸在应雁书头上。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脑袋渐渐沉了下来。焚厌余怒未消,妖目圆睁,胸膛剧烈起伏。应文萱站在一旁,不敢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这样,院陷入了沉默。 半晌后,焚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我且问你,当年,是你带走文文的吗?” 应雁书慢慢地摇了摇头,道:“是我的朋友。” 焚厌眼中掠过一道精光,立刻上前半步,追问道:“他那一夜也在应家?” “他说他是跟着炎洪来的。” 应雁书有气无力地答道。焚厌的眼神瞬间失望下来,接着又变成无奈,双肩无力地滑了下来,就像一张已经拉满的弓不甘心地收了回来。 “他的话,可信吗?” 应雁书刚欲开口,话却被噎在喉头,犹豫再三,道:“可信。” “你确定吗?” 应雁书低着头沉默,没有回答。见状,焚厌眼中无奈之色更甚。 这时,应雁书突然开口:“对不起。” 闻言,焚厌先是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说话的人是应雁书,冷不防被吓了一跳,错愕地望着应雁书:“你说什么?” “对不起,钊伯。”应雁书重复了一遍,拔出插在墙上的玉柳剑,挣扎地站了起来。 “的时候,哥哥带着我游历四方,寻觅各处古迹。”应雁书沙哑着嗓音说道。应文萱突然意识到,他口中的哥哥就是自己的父亲。 “嫂子刚怀上文文不久,哥哥和我便动身前往夕陵与流泽边界的阙南岭。我们找到了一处墓穴。哥哥带着我,还有五六个兄弟一同下去探查,没想到出了意外。墓道坍塌,有的兄弟被当场砸死,剩下的人被困在不同的地方。” “我知道,这场事故夺走了你哥哥的性命。”焚厌叹了口气,不愿再听下去,将应雁书打断。 “不。”应雁书突然低吼道,声音异常压抑,仿佛带着血,“不是。不是······” 焚厌惊讶地望着他。应雁书继续说道:“那时,我们兄弟俩恰好被困在墓道最深处。后来发生的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们起初想在原地等待救援,可是整整一天过去了,救援没有等到,墓道反而出现了二次崩塌的迹象。不得已,我们只得继续深入。最终发现,这只是一处修建到一般便被舍弃的废墓,尽头是一片溶洞迷宫。顺着水声,我们找到了一条暗河,又顺着暗河找到了一处天坑。” “我无法形容那种感觉。我这辈子再也没有哪一刻,像那时一样,如此渴望阳光。可我们在跑过去的时候突然发现,天坑下的岩壁边正坐着一个男人。他没有穿衣服,好像受了伤,看起来比我们两个还要虚弱一些。我们凑上前去看他,哥哥把他扶了起来。这时,他抬起头来,冲着我们诡异地笑了一下。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笑容,每次做噩梦的时候它都会出现,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是那么清晰。” “他的脑袋突然变瘪,眼珠却变得更大,偏移向两侧。他的嘴唇向前刺出,变尖,变硬。上唇和鼻子融成一体。牙齿也消失了。一个人,瞬间就变成了一个长着鹰嘴的怪物。”说这话的时候,应雁书低着头,将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庞遮在乱发之下,“它张开鹰嘴,咬向哥哥的脖子。哥哥躲了一下,怪物没咬到脖子,但咬中了肩膀。鲜血溅在我的脸上。我吓坏了,从岩壁边滑了下去,滚到河岸边。当我爬起来的时候,看见怪物将哥哥压在身下。它浑身长满了羽毛,尖啸声就像一个疯子在惨笑,渗得人脊骨发毛。原本的头发变成翎冠,手臂变成翅膀,双脚变成爪子,根本就是一只身形比普通人还要大上一些妖鹰。哥哥还在挣扎,他一只手抓住怪物的喙,另一只手好像揪住了怪物胸前的什么东西。” “哥哥在呼救,在喊我的名字。我听见了,每一个字音传入我的大脑都是那么清楚,至今也没有忘掉。但是,当时的我太了,我从没有见过那样可怕的场景。我就这么跪在乱石滩上,一动也不敢动,看着哥哥的反抗一点点弱下来。怪物腾出一只爪子,将哥哥的脖子拧断,脸刚好对着我。” “哥哥揪着怪物胸口的手臂倒了下来,手上满是鲜血。怪物收起了巨大的翅膀,这是我才发现,它的的胸口有三道极度狰狞的伤口,正因哥哥刚才的反抗血流不止。它原本就重伤在身,强弩之末,因此哥哥才能支撑那么久。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刚才上去帮忙的话,哥哥也许不会死。怪物看了我一眼,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再对付我了。它抓起哥哥的尸体,摇摇晃晃地飞出天坑,不见了。” “我不记得我在原地跪了有多久。后来,我顺着之前留下的印记原路返回,听见回声,与救援的人回合。当时我整个人就像失了魂一样,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整整一年后才恢复正常。其他人也没有多想,只当是被困太久因而惊吓过度。他们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哥哥,无奈下宣布了哥哥罹难的消息。嫂子悲伤过度,动了胎气,生文文的时候一度难产,大出血。文文出生后,嫂子撑了几天,还是因感染去世。” “我有过几次想要说出真相,但怎么也开不了口。那个怪物,那头半妖,成了我一生的噩梦。所以,当我再长大一些,发现从抱我到大的钊伯竟然也是半妖时,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对不起,钊伯。我知道,自己没有任何不相信你的理由。但是我恨呀。仇恨压抑在胸口那么多年,就像一团火,随时会把我烧掉。它需要一个出口,而那个出口,只能是你。对不起,钊伯。你刚才说的很对。这么多年来,我真正恨的一直是自己。对你的恨,只是我逃避现实的出路。” 说着说着,应雁书突然跪在了焚厌身前。 “钊伯,请务必最后原谅我一次,替我照顾文文。” 还不待焚厌有什么反应,一旁的文文立刻冲上前,红着眼圈对应雁书喊道:“你又要去哪里?” “如果我能回来······”应雁书并没有回答,继续自言自语着。 “你每次都用这话骗人。”应文萱眼泪夺匡而出,大声吼道,将应雁书打断。 “咚”地一声,应雁书的脑袋重重磕在院的石板路上。应文萱愣了一下,看着匍匐在地、狼狈不堪的应雁书,泪水如珠串般落下,哭着跑进了屋里。在文文经过他身边时,应雁书的肩膀颤动了一下,但是并没有起身。 焚厌面色复杂,蹲了下来,伸手搭在应雁书的肩上。 “雁书,你到底惹上了什么麻烦?还有,撒澜和你是什么关系?” 应雁书直起上半身,额头上新增的血印又添几分酸楚。他略有疑惑地望着焚厌,道:“我可能是无意中弄丢了单怀殛什么心爱的东西。你说的是什么?撒澜?不认识,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单怀殛。”焚厌眉头紧皱,“我以为你只是单纯的被魅部盯上而已,没想到······连眢都不敢轻易与他作对啊。你要去干什么?非去不可吗?” 应雁书脸上浮起一抹自嘲式的笑容,旋即认真地对焚厌说道:“钊伯,我不想被人看不起。” 闻言,焚厌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正色道:“你认真的?别忘了,你可是文文唯一的亲人。这样意气用事,对于文文而言,未免太自私了。”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合格的长辈。这是我欠文文的,我认。”应雁书无奈地摇了摇头,“钊伯,以你的实力,是体会不到那种感觉的。那种被人踩在脚底的、肆意践踏、却没有任何还手能力的感觉。我不想再品尝第二次了。我明白,在真正的强者眼里,我什么都不是。但就像孤树面对风暴那样,即便被拦腰斩断,也要留下几根木茬,刺向天空的方向。这种想法在别人看来很幼稚,但这就是我的选择。我不想再逃避了,我不想等到一无所有的时候再去后悔,我想真正对自己负责一次。”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任性一次了。”焚厌笑道。 “有些人很理智,但那不是我。”应雁书也跟着笑道。 “我说你怎么突然就跟我和解了,原来是要我照顾文文,不得已把我当救命稻草了呀。你要去哪?或许,我可以帮你解决。” “不,这事必须由我出面,否则也没了意义。文文还需要人照顾,钊伯你还是不要与单怀殛交恶为好。” 说罢,应雁书站起身来,向焚厌鞠了一躬,拖着半残的身体,倒提断剑,离开了院。 焚厌看着应雁书离去的方向,在心中叹道:“对不起了,雁书。我也想好好照顾文文,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管。但是,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正等着去我负责啊。” 与此同时,应文萱背着布囊与木剑从屋里走了出来。焚厌回头一望,只见文文红着眼眶,倔强地与他对视着,带着哭腔问道:“他去哪了?” “你还是和你叔更像啊。”焚厌苦笑着,双手环抱在胸前,面对院门感慨道,“雁书啊,你有你的选择,别人自然也有别人的选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九十五章 弋桑城之下的眼睛 隅乡坐落于弋桑城郊,是夕陵帝国中部有名的药乡。 应雁书望着面前的一片水塘,茫然无措。他记得当初盗走苍魄剑后,其余兵器正是被自己乘夜埋在了这里。那时,这里还是一片荒草,如今却被改造成了塘区。十余块水塘彼此相连,另有田埂将其分隔,总面积很大。水塘的坡度很缓,边缘种着数种药材。 虚汗渐渐从应雁书额头上渗出。他当时并没有把这些兵器当回事,便没有埋得太深。看眼前的情形,兵器肯定已被人挖出。倘若挖出兵器时有异人在场,觉出了秘密,那东西必然已经落到了他手中。倘若没有,那么其下落更是无从知晓。 “哪来的豁刀子,盯着我的药塘看什么呢?” 应雁书惊弓之鸟似的回过头来,只见一个壮硕的中年男人身背药篓,单手捏着一柄铁叉,正警惕地望着他。应雁书的心里又重生出一些希望,立刻问道:“这,这是您的药塘吗?” “是的,才开出来不久。”见应雁书没有明显敌意,药农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仍没有彻底放下戒备。 “那么,您开这块的塘的时候,有没有挖出些什么东西?” “啊?”中年人略微思索了一下,“嗯,对。那时还真挖出了几根锈铁棍,都是些兵器,九成来新的样子。后来就被送到铁匠铺,熔掉做农具了。怎么,是你的?” “熔掉了!全熔掉了?没、没剩下些什么?” “没啊,还能剩下什么?一滴铁水汁都不剩啦。噢,不对不对,程掌柜那里还有几根。” “程掌柜?” “程掌柜是弋桑城的药商,就是因为要和他合作,我们兄弟几个才开了这片药塘。那天程掌柜正好来乡里收药材,顺便来看看药塘挖的怎样了。现在想来也奇怪,当时程掌柜看见那些锈铁棍时,就说要带几根回去玩玩儿。他给面子,我们怎么可能拒绝呢?” “那他带回去的兵器,是他自己挑的,还是你们随便选的。” “是他自己挑的。” “谢谢,谢谢,那怎么找程掌柜呢?” 闻言,药农眼神突然一冷,上前半步,用铁叉指着应雁书鼻子质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莫非想找程掌柜的麻烦?” 应雁书这才明白自己过于激动了,连忙道:“不不不,我只是有些事情急需和程掌柜交代清楚。” “兄弟,你好歹把血迹洗干净了再说这种话。看你的模样,不是佣兵就是匪,反正不是什么善茬,你若真没恶意,就在这呆着,我找人把程掌柜请来。” “别呀,老兄。我真的有非常紧急的事情,别说找人去请,程掌柜是否会答应,光是这一来一回的时间就耽误不起。况且弋桑城守备森严,你再看我这一身伤,就算真的有恶意,又能干些什么呢?” 一通不知道几分是真几分是假的嘴炮下来,应雁书急得面红耳赤,手心里全是汗。他的时间本就紧迫,如果这个药农不肯再透露一些有关程掌柜的信息,弋桑城那么大,他又上哪去找呢?莫非要把弋桑城翻个遍,那岂不是把自己的脑袋送到魅塔里叫卖吗? 好在隅乡民风还算质朴,那药农思量再三,还是没有为难应雁书,叹了口气道:“好吧,遇上我算你走运。程掌柜的药铺叫候秋坊,就在弋桑城西的农柒街。程掌柜本人有一股流泽口音,至于真名么,我们也不知道。” “多谢,多谢。” “你最好别有坏心眼。别怪我没警告过你,程掌柜这个人不好惹。” “······多谢。” 子时已过,弋桑城白日的喧哗略微收敛了一些。应雁书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低着头,孤独地走在街上,不时有怀疑或好奇的目光扫过他脸上的伤口。沿街的灯笼吞吐着暗红色的光晕,罩在应雁书额头上,使得其神情更显晦涩。 正走着,一个蹴鞠一蹦一弹地落到他脚下。应雁书心头正烦,当下飞起一脚,皮球像一颗砲石一样飞出,直奔前来捡球的青年的面门而去。好在青年的反应很快,瞬间勾起脖子弯下腰来,皮球擦着他的后颈,飞向他身后的同伴们。由于之前的青年挡住了视线,同伴们来不及做出反应,一个措手不及的家伙被砸了个正着,瞬间栽倒在地。皮球弹开,势头不减,砸翻了路边的一盏灯笼,引得路人瞩目。 那个被砸倒在地的倒霉蛋已经失去了意识,周围的人围上前查看的情况。前面的青年心有余悸地直起身来,回头看了一眼,转过身来,瞪向应雁书。应雁书抬起头,伤疤衬着阴影,露出危险的气息。冷厉的目光扫过来,吓得那青年不敢多言,先前的满腔怒火也不知被冲散到了哪个角落里,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应雁书盯了他两眼,转身拐入身旁的巷中。那青年这才反应过来,同伴又汇聚到他身边,使得胆气再起,立马喝道:“别走!”带着人追上前,与应雁书前后脚地冲进了那条巷。然而在他们眼前,悠长而晦暗的巷中,竟然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一帮人立在巷口,面面相觑。 农柒街,候秋坊。应雁书消无声息地翻上了后窗,每急于进入屋内,而是探出半个身子,左手轻轻在鼻子前扇了扇,确认没有异常气息才心翼翼地潜入屋内。他的手上穿戴着一层薄如蝉翼的、浅红色的手套,产自百蛰岭,由赤尾蝮的蛇皮制成,有相当的抗腐蚀性,且与毒素接触时会变成紫黑色。 应雁书脚尖轻点,攀上房梁。与此同时,双瞳化为金色,凭借一点微光,将屋内环境尽收眼底。见暂无危险,他便用双臂与左腿紧紧钩住房梁,倒挂在房梁正下方,腰背如龙骨一般挺直,接着缓缓伸出右腿,用脚尖将窗户合上。 在房梁上继续等待了一会儿后,应雁书才放心地落到地上。膝盖微微一屈,卸掉下落的劲力,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重返弋桑城本就是极度冒险,若真如那药农所说,程掌柜也非常人,那此行便更近乎于虎尾春冰。程掌柜实力深浅尚不可知,别说是否是他的对手,即便真的强过他,自己也不敢在弋桑城中全力出手。 下定速战速决的念头,应雁书迅速地搜索了候秋坊的几个房间,却一无所获,不禁眉头紧皱。难道程掌柜将东西藏在其他住所?应雁书心头嘀咕着,不甘心地重头搜索了一遍,最终将目光定在了库房角落里的药材摊上。 那里的地上只盖了一张白布,白布上面铺着一层晒干的药材,以及大片干裂的碎叶。此前,应雁书觉得那薄薄的一层药摊不像是能藏东西的样子,况且一旦翻弄药摊,那些碎叶必然会发出声响,便没有翻那一块药摊。但他现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既然屋内无人,应雁书的胆子也大了一些,伸手便打算将那药摊掀开。 只抽了一半,他便发现了不对劲:那些碎叶并不是像药材一样铺在白布上的,而是缝在白布上的。应雁书当下心生警惕,慢慢地将白布抽走,尽量不发出声音,贴在地上仔细观察,果然发现了一道比发丝还要隐秘的缝隙。伸出手抚摸,感觉不到异样,往下按也不见有什么动静,若不是烁金瞳目力过人,他还真不一定能发现。 思量片刻,应雁书双手按在地上,用内力吸附住那块地板,将其揭起,露出下方的一个密道来。密道垂直向下延伸,于尽头拐向另一方,并有昏黄的灯光闪烁。 见到这一幕,应雁书心底是喜忧参半。喜,是因为东西多半就在这里;忧,是因为程掌柜相比也在这里,而且他绝非常人。 既行至此也无退路,应雁书压住胆气,提起心眼,手脚抵住密道的四壁,像一只大蜘蛛一样,心翼翼地向下爬去。密道的四壁十分粗糙,没有梯索一类的工具,却分布着一些抓痕。应雁书思量道,这程掌柜要么养了猛兽或妖兽做宠物,要么是个炼体高手,而术与气则有可能是他的弱项。 下到尽头,应雁书心一横,从背后取出玉柳剑,轻轻跳下,落地时膝盖一屈,卸掉反震的劲力,并顺势向前滚去,提防着可能的攻击。好在这一段密道前方还有一处拐弯。应雁书打量了一下四周,站立身来,猫着腰,心地靠向拐弯口,后背紧贴墙壁,伸出玉柳剑。光滑的剑身像镜面一样,映出了墙角另一侧的情况。并没有埋伏,于是应雁书放心地将头探了出去。 另一侧是一处较为宽敞的密室,中有一方石台,其上点着一盏油灯。通过烁金瞳,应雁书清楚地看见台面上散落着一堆破碎的金属块,还有一只孤零零的枪头,于是料定那东西已被程掌柜发现。正对面的墙上凿有壁橱,密密麻麻,如同蜂窝一般,其上放置着书卷与各种大形状不一的盒子。 “咔”地一声,似乎是竹简被丢入卷堆之中,随后便传来了梯子“嘎吱嘎吱”的声音。应雁书缩了缩脖子,手中断剑紧握,各类感官都提升到极致,神经绷得像根快要拉断的弦。不一会儿,程掌柜的身影便出现了。 程掌柜看上去年纪明显不了,斑白的两鬓在灯火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疲惫。满脸的皱纹都在提醒这个中年男人,他距离老年摇椅仅有一步之遥。尽管如此,他的身形却并没有因为时间而显得佝偻或是臃肿。他的袖子与裤腿被卷起,裸露的臂与腿上,肌肉线条依旧可见。尤其是在他的臂上,还有着一道道刀割似的纹路,半指来长,十分诡异。 他捧着一面长长的琉璃板,心翼翼地放在台面上,背对着通道口,似乎没有发现应雁书。 突然,一阵窸窣之声引起了应雁书的警觉。他立刻扭头望去,只见自己身后的墙壁上趴着一只身体与尾巴各一掌来长的、额顶生着第三只眼睛的蜥蜴,正紧紧盯着自己。 愣了半刻,应雁书猛然惊觉,颈后汗毛倒竖。头才回到一半,眼角便瞟到一道人影。程掌柜竟已无声无息地袭到身后。应雁书扬剑便砍,程掌柜没想到他的警惕性如此之高,加之并无兵器在手,不得已停下了脚步,双臂交叉挡在身前,生接下了这一剑。 剑刃与手臂相切的一瞬间,并没有意料中的血光。相反,玉柳剑竟被反震了回去。应雁书施在这一剑上的力道极大,被硬接下来之后,他一时之间甚至无法控制手腕的颤抖,仿佛自己刚才砍中的不是手臂,而是一对千锤百炼的精钢锏。 应雁书连忙后退两步,用力地甩了甩发麻的右手。同时,程掌柜对于眼前这贼人的虚实也有了几分把握,脚下一蹬,向应雁书扑去,左手成爪,直取咽喉。应雁书右手五指指甲化为金色,数缕金光从指甲盖下蔓延而出,顺着剑刃缀成一线剑芒。与此同时,整个人倒向右侧,脚尖轻点,以躺刺之势斜里窜出,避开程掌柜的攻击,一剑挑向他的肋下要害。若是程掌柜那奇怪的防御能力是靠罡气护体,他应雁书完全有信心凭这一剑上的破魔之力锁定胜局。 然而,他的希望又一次落空了。玉柳剑只在程掌柜的衣服上留了一个不大不的窟窿,依旧无法刺破其皮肤。程掌柜一爪扑空,加之肋下被刺中,顿时失去了平衡,踉跄两步栽入通道的阴影中。应雁书则顺势向前冲去,反掌拍在地上,翻了个筋斗,进入密室中。他可不想在这么狭窄的环境里和一个刀枪不入的怪物搏斗。 到目前为止,程掌柜还没有展露出一点有关气或术的运用。应雁书无奈之下散去了剑芒,免得徒废精力。 环顾四周,应雁书并没有发现其他的入口。方正的石台孤零零地落在密室正中央,除入口外的三面墙壁上凿满了壁橱,放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密室内还有通风口与排水口,但是太,他绝对无法通过。 扭头望去,应雁书看见了那块被放在石台上的琉璃板:两张薄琉璃板叠放在一起,中间夹着一张薄如蝉翼的、带着古朴纹路的方形长卷。 “这应该就是魅部的要的东西吧。”应雁书这样想着,“就算不是,或许也能拿这个糊弄一下。” “现在就想抽屉子未免太早了吧。”就在应雁书身手准备揭开琉璃板的时候,程掌柜的声音从通道口传来。应雁书不得已收了手,准备对付这个难缠的家伙。 程掌柜缓步走入密室。他的脸色并不好看,但也没有多么地愤怒或是紧张,仿佛刚才并没有发生任何袭击,只不过是不心把一个剥好的茶叶掉在了地上而已。应雁书不喜欢与这样的老鸟周旋,尤其是这种胆大妄为到藏在夕陵皇帝眼皮底下的狠角色。 “抽屉子?我们这里一般说‘撩帘儿’。看来,程掌柜混的是流泽的林子(地界)。” 程老板没有答话,默默将上衣脱掉,露出精干的肌肉。他的皮肤已经有了一些松弛,和臂一样,分布着一些短短的、刀割似的纹路。 “流泽的话,程老板莫非是······傀妖?”应雁书试探地问道,手心有些冒汗。 他并不想听到肯定地回答。可是有些事情,越怕越来。 程老板身躯突然一抖,皮肉瞬间紧缩并硬化,如同粗糙的岩石。手臂、面部、胸腹与后背的那些诡异纹路同时张开,竟是数十只眼睛!真真正正的眼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九十六章 密战傀妖 天下之广袤,未有人知。已知之地,西以虚秦恶山为界,东临怒海。戟岭阜水为界,划中土之南北。中土之北,东有半岛荒野,谓之荒州;中有河谷沃土,谓之靖州;西有高山深壑,谓之乌川。靖州以北有百里山野,巨木成林,常年寒冬,即称北疆。另有西域无垠戈壁,位于乌川以西北。中土之南,三山衍化万千支流,汇成大江,名为涣鵟,江水绵延千里,滋养亿万生灵。有上古遗迹群,坐落于涣鵟江以西,虚秦山脉之南,人称遗州。涣鵟江以南为陨崆岭,陨崆岭以南为妖域、流泽二州。妖域居于西,千川万水,尽为陡崖险峰;流泽居于东,水道交错如麻,湖泽星罗棋布,丛林繁密,疫病多发。由北而南,自西向东,西域、北疆、乌川、靖州、荒州、遗州、涣鵟、妖域、流泽,此九州便为世人所知天下之全貌。 新纪之初,独霸天下的人族展开了对已知世界的清洗,战败的的妖族大部分迁移至陨崆岭以南。灵族在上古之末的大决战中保持了中立,但人族并没有因此放过他们。随着妖族基本在中土销声匿迹,弱的灵族也遭到了驱逐。于是,陨崆岭以南又有一些灵族的族群迁入。当人族内部开始了权力斗争后,从乌川崛起的靳氏占据了当时最为发达的靖州,建立了人族历史上第一个大帝国,号为“靖川”。在斗争中落败的势力不得已退居至落后的涣鵟江流域,又建立了数个国家,彼此争讨,长达千年。在残酷的厮杀之中,一些势力渐渐稳定下来,另有一些不得已继续向南进发,越过陨崆岭,再次与人族上古时的宿敌妖族正面交锋。由于这一批人族并非顶尖战力,妖族又经历了一段时间的修养,二者在流泽战成均势,灵族则继续保持中立。妖族凭借主场作战的优势,消灭了一批又一批入侵的人族势力。但是随着人族的数量不断膨胀,不断有人被驱逐、被发配、或是主动迁移至流泽,这场战火燃烧了数百年。最终,在几大半妖族的统领下,不堪其扰的妖族退居至流泽以西的百万石峰。从此,百万石峰便被称为妖域。事实上,新纪之后数量锐减的妖族本就不需要那么大的领地,而人族与灵族则如愿在流泽定居下来。 这一次,妖族不是因为失利而退,而是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主动撤退。人族也并非有组织地入侵,而是不得已来到流泽后,为了生存,以游击的形式反抗当地的统治者。人族的身体比妖族要弱很多,流泽恶劣的环境并不适合人族生存,也不利于帝国的诞生,连大城市都是寥寥无几。直到今天,流泽仍没有出现过一个实质上的统治势力。而在妖族退居妖域之后,流泽又出现了一种致人妖化的怪病。相传在流泽的百年大战中,死去的妖族的灵魂侵入土壤与河流,化为千年不散的戾气,才导致了这种怪病。据说,这种戾气会源源不断地侵蚀人类,在其体内植入某种妖族的戾魂,戾魂会导致妖化。妖化的爆发是完全随机的,但在自然情况下只发生在人类十八岁以前。妖化后的人类被称为“傀妖”,身体会出现妖族的部分特征,并拥有其部分的能力,神志会弱化,攻击性会变强。随着时间的推移,妖化的程度也会越来越重,最终彻底变成只知杀戮的“丧妖”。妖化的程度是不可逆的。奇怪地是,只要傀妖离开流泽,妖化便会停滞。因此,流泽也被视为“被神诅咒之地”。 流泽虽没有国家,但有一个名为“赤铭教”的组织。赤铭教会有组织地缉捕、猎杀流泽境内的傀妖,并向民众免费发放一种需长期服用的、具有抑制妖化效果的药物。而一些已经妖化,或是药物不起作用的傀妖,只得隐藏起来,或是加入反叛组织,或是逃出流泽。然而,除了妖域,傀妖无论逃到哪,都是人类必除之而后快的危险分子。 谁能想到呢,一个如此危险的家伙,就这么藏在夕陵帝国的眼皮底下。 程掌柜的皮肤绷得像被风化了数百年的花岗岩,腰背胸腹、颈额肩颊、手臂甚至是手指上,都生着大不一的眼睛,黄褐色的眼瞳中泛着点点绿色的幽光,诡异而危险。右颈处的两只眼睛不知被什么东西弄瞎了,留有一大片烧伤的疤痕。另有一只位于手臂上的眼睛凹陷下去,砂纸似的眼皮塌在手臂上。应雁书盯着他,手心里全都是汗。 他此前可从没和傀妖交过手,尤其是这么危险的妖魂。 一般情况下,不同种类的妖族的戾魂,在傀妖身上表现出的特征都是大同异的。因此,外人很难判断傀妖体内寄居的究竟是哪种妖魂。但是程掌柜的妖化特征实在是太特殊了,应雁书几乎在瞬间就认了出来。 陨崆岭之阳,有妖,名蚩睛。其形如蜥,身若虎豹,鳞坚似铠,体生多目;能化人形。蚩睛愈强,而目愈多,至多能修百目。百目既成,便可破妖身,入神境。新纪之后,蚩睛少有现世,纵人族文献所述最强者,方六十七目尔。其目与命戚,一目毁而力暂增,已毁之目不能再生,目俱丧而命殒。 ——《古妖志》卷二十·百目蚩睛 “吓傻了吗?臭子。”程掌柜冷笑了一声,数十只眼睛滴溜溜地打了个转,透着难以言喻的恐怖,“你好像伤得不轻,不然咱们还有的打。” “程掌柜好眼力······” 应雁书习惯性地搭了茬儿,话音未落,程掌柜便已出现在身前。其双臂成环抱之势,从两侧抓向应雁书的双肋。同时前冲之势不减,嘴巴一张,露出满口骨钉似的牙齿,向应雁书的胸口咬去。 “就不能先聊两句吗?”应雁书苦笑着,运起秘法,脚下轻点,在地板上留下一个金色的脚印,眨眼间翻过背后的石台,躲开了程掌柜的攻击。 一扑落空,程掌柜在原地愣了一下,接着似笑非笑地直起身来,道:“有点意思。” 应雁书落地,回身便是一剑。程掌柜不慌不忙地抬起右手,挡在自己的咽喉之前。断剑瞬间停滞在空中。应雁书看着程掌柜的手掌,准确地说是看着程掌柜手掌中的眼睛,脸色极度难看。 他没有把握一击刺穿程掌柜的妖皮和妖骨,但他若是毁了这只眼睛,瞬间爆发出的狂血会使得程掌柜的力量在短时间内大涨,自己便会陷入绝境。 程掌柜犹豫了片刻,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不愿意牺牲自己宝贵的眼睛。右手一翻,成手刀,劈在断剑的剑面上,将其震开。隔着石台,左手抓向应雁书的脖子。应雁书立刻闪向一旁,让过颈侧要害,却被扣住了肩膀。应雁书猛得一蹬石台,向后拉扯,程掌柜措手不及,半个身体被带倒石台上,右手连忙撑住台面。应雁书手腕一掂,将玉柳剑甩到左手,用尽全力扎向程掌柜的后颈。 程掌柜的太阳穴附近生着两只眼睛,见到断剑刺来,先是瞳孔骤缩,接着眼皮瞬间闭合。应雁书运起烁金瞳,将目力提升到极限,一剑正戳在其双目之间。快、准、狠。断剑的茬口处传出“叮”地一声,应雁书竟是被震得虎口发麻,而程掌柜抓着他肩膀的左手却是丝毫不松。下一瞬,程掌柜数目齐睁,眼珠上遍布血丝。看样子,那一剑虽未刺破妖皮的防御,但所带来的疼痛恐怕不是一星半点。 程掌柜放开了原本撑在石台上的右手,一把抓住应雁书左臂的手肘。应雁书立刻拖着他向后退去,令其胸口砸在石台上。程老板腰腹紧收,卡住台面边缘,左膝顶住石台,右腿突然像一条真正的怪蜥那样向右叉开,钩住石台侧面。脚后跟仿佛一柄鉄凿,竟在石台上砸出了一个浅坑,嵌入其中。 应雁书再次发力,试图将程掌柜整个身体拖上石台,然而程掌柜却是纹丝不动。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程掌柜突然暴起发难,双手仿佛一对铁钳,猛地将应雁书举起,砸向身旁。应雁书的腰重重地砸在石台边缘,像一个破人偶一样摔落在地。程老板从石台上跳下,左脚凶狠地跺向应雁书的脑袋。 一滴冷汗从额间渗出,应雁书双手按住地面,向前用力一推,身体随之向后滑出。程掌柜一脚砸在距离他鼻尖咫尺之遥的地上,地板破碎,溅起的碎石射向面门。应雁书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同时翻身跳起。眼睛刚刚睁开一条缝,便见着一团黑影携着劲风袭来,下意识用双臂抵挡。下一瞬,应雁书只觉得一股巨力在手臂上爆开,整个人倒飞而出,重重撞在密室另一端的橱壁上,震得骨架都有些隐隐作痛。 程掌柜扭了扭右脚脚踝,平复了一下心情。刚才那一记回旋踢,用了他常态之下的最大力量,对于一些普通的江湖蟊贼来说,足以致命。能硬接这一脚,还不至于重伤,至少也到了普通魅将的标准。 但这种水平,还远远不够。若是在平时遭遇,他虽强,却也没有留下应雁书的手段。然而在堪比牢笼的密室中,对手不会有一丝活路。 自己好不容易才逃离流泽,在此找了个藏身之处。一切可能导致暴露的隐患,都要清除。程老板的气息逐渐平稳,眼神也变得平静。但这种平静并没有半点和善之意,而是一种近乎纯粹的冷酷。现在他看应雁书的眼神,就像一个老练的厨师,看着案板上仍在跳动的鱼。 ······ 弋桑城西城区,魅塔。 魅将“竭”坐在自己的房间中,捂着胸口,身上满是纱布。一大片药瓶七零八落地散在桌子上,不知名的药粉与药水混合在一起,形成非常恶心的糊状物。但他现在却没有任何精力去清理这一片狼藉。 竭处理好最后一处伤口,正准备躺下。突然,其身躯猛地一颤,竭连忙摘下鬼面具,右手紧紧按住嘴巴,拼命压抑着咳嗽声,唯恐其他魅将听见。血液从指缝间流出,竭抬手一看,却发现血竟是紫褐色的。他连忙将铜镜翻出,一照,只见双眼深深凹陷,眼窝几乎完全变成了紫褐色。当下暗骂一声,将铜镜摔在被窝上,扬起拳头就欲往桌面上砸,又害怕发出的声音引起其他魅将的注意,尴尬地僵在空中。急火攻心之下,又咳了一口血出来。 “该死的撒澜。”竭声咒骂着。 如果可以的话,他现在恨不得扒了煌目山脉那头半妖的皮。 从鹘担任上使以来,他就是煌目山脉的驻将,监视其中妖族,尤其是其领袖——撒澜的动向。名义上无比重要,实际上是个被边缘化的角色。不要说人妖两族已有千年无战,即便煌目山脉中的妖族真有异动,以撒澜的实力,他们充其量也只能是前哨炮灰。 和魅部里其他生来便渴望杀戮的怪人,或是对为国牺牲充满热忱的年轻人不一样,他有野心,也有实力,自然不会满足现状。但无论是曦,还是修,都没有将他调回弋的意思,仿佛他已经被魅部遗忘。他在这个位置上干了很多年,半分功劳也捞不到,甚至连弋桑都难得回几次。不仅如此,前段时间,那个挨千刀的撒澜居然还偷偷潜出了煌目山脉,无巧不成书地还被修上使在百蛰岭撞见了。他与另一名驻将渎职失守,被处以百矛诛骨刑,好在上使求情,得以有一条生路:两人今日于魅塔一决生死,生者不计其过,死者一了百了;若是两人全部活过两炷香,那么都要被处以百矛诛骨刑。 竭对同伴的实力很清楚,他相信对方也是。为了保证能活命,他服用了自己珍藏许久的一种秘蛊。对于善用术法的人而言,这种蛊能短暂地增强其实力,效用发挥很慢,而且足够隐蔽,在负面作用显现前很难被人察觉。凭借秘蛊的药效,他在死斗中险胜了对手一招,活了下来。但糟糕的是,重伤加剧了蛊的反噬,竭事先准备好的用以压制毒性的药物似乎已经不起作用了。 他不能去找魅部的郎中治疗,一旦被发现自己服用秘蛊,好不容易搏来的生路又要断送。当宜之计,是连夜在弋桑城中找一些能抑制毒性的药物,越快越好。 于是乎,竭戴上鬼面具,离开魅塔,直奔印象中同在城西的候秋坊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