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是求非之红唇点绛》 第 1 章 ------------------------------------------------------- 本书由www.biqugedu.com【甜儿丶】整理上传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 【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缘是求非之红唇点绛 作者:豆儿太岁 文案 于是以为第二部就是原作一时兴起自嗨的同人,恭喜你,还真是原作写的同人。并且她不仅写了这一篇。 未来科技发展终于有了脑洞透shè仪这种只要扣在脑袋上就能将思维场景3D实影化的人工智能眼罩,可以帮助原创作者去除构思中的BUG,并且贴心地连接计算机设备自动转化为文字。换言之,这就是一部解放作者、提高写作速率的【AI帮您更连载】的偷懒写作机。 不过这设备尚处于市场预投入阶段,很不巧原作就是一个被免费试用给忽悠的前期体验者。而想到以后就可以肆无忌惮开脑洞灌水,还不怕编辑、读者催更了,什么日更万字、小红花、勤奋榜都不再是横亘在眼前的压迫大山,原作一个亢奋,就将推销员关于“同一人物模拟情境不要超过五个”的警告抛诸脑后,玩儿命让女主在故事空间里穿梭,体验多种背景预设,导致系统部分奔溃出现漏洞,而女主的人格逐渐拥有自我意识在系统内进行成长完善,开始反抗程序修改小说设定,强行扭转人物关系和故事脉络。 女主还是吴是非,男主还是袁恕,变相双xìng,纯玩生子。 想看虚拟女主怎样逼疯原作给自己开挂的吗? 想知道女攻男受是如何香艳的吗? 想吃糖里带刀笑中有dú的神经病故事吗? 来呀来呀,来了你也看不了!【打倒你】 内容标签: 生子 年下 女强 幻想空间 搜索关键字:主角:吴是非,袁恕 ┃ 配角:董执,时舜钦,孟虔,荀晚华 ┃ 其它:架空,生子,女攻 ================== ☆、一、 搞事情 周围的空间又开始滴溜溜绕着自己疾转,吴是非明白,新一轮选择开始了。 尽管头顶那个从未露过面的声音一开始就跟吴是非解释过这里的一切,但她仍旧时时感到困惑。 此处用“时时”似乎也不太准确,毕竟一旦投身进入选定的模拟空间,她总是会被迫丢失一部分记忆,比如自己从哪里来、怎么来的、要干什么。那时候她会十分确信自己是个普通人,短暂的困惑过后便很快心安理得地在故事里生活起来了。 当然全是故事。 对于自己其实只是一台思维提取机里的模拟程序中预设的情景体验者,吴是非一开始也是一知半解。不过有一点她倒是明确得很快,也就是自己是虚拟的,是某个作者脑洞里构思的一个人物。而在作者确定故事大纲,完善情节,最后成书之前,她作为主人公不得不一次次在各种背景设定下流徙,一遍遍与相同的人邂逅,又一再演绎不同的故事和结局。 迄今为止,吴是非已分别扮演过警察、特工、黑帮大姐头、古代天师、恶棍律师,以及白天开理发店晚上当都市暗行侠的正义使者。共同点就是她很攻,攻极了,男女通杀老少不忌,而且还总喜当妈。至于孩子他爹,则总是那一个年轻小子,叫袁恕,有一个脑洞里就连这名字还是吴是非给他起的。 因此吴是非曾经也考虑过,这程序里应该不止自己一个模拟空间穿行者,至少袁恕也是。不然为什么每个故事里都是他和自己纠缠不清?为什么每一次,他们都要不遗余力地寻找彼此? 吴是非问过的。 头顶那个声音说,这叫设定,故事的基础构成就是她和袁恕,所以无论情节背景再如何变化,人物关系再怎样调整,他们俩相爱并最终相伴一生是不容改变的基准点。 “所以咧?”吴是非不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我们一起穿行?为什么每次都要抹掉我一部分记忆?这样不是很麻烦吗?” 声音说:“那样的话就达不到众里寻他千百度后那种蓦然回首的怦然心动了,提前剧透是耍流氓的无耻行径,身为作者怎么能如此没有底线?” 吴是非盘腿坐在地上眯起眼:“每次都把我们虐得死去活来就很有底线了嚎?” “风雨过后才能见彩虹,过程决定了结果的底蕴!” “难道不是因为这样可以多凑点字数吗?” “呃”头顶的声音尴尬地顿了顿,清清喉咙,“非非啊,我可是给你开过后门的呀!记得吗?打雷的提示。” “我以为那叫恼羞成怒。” “谁叫你骂我?还捎带我全家,还还,还捎带我子孙后代!你个缺德带冒烟的。” “废话!姐已经是空间体验者了,你还给我弄个穿越,我意识都混乱了好吗?没暴露你这个无良黑心作者已经是有职业道德了,哼!” “嘿,你个虚拟智能,越进化越没大没小了!”头顶的声音里夹杂了一通飞快的键盘敲击声,“叫你忤逆我,叫你不听话,看我怎么治你?” 吴是非丝毫不惧:“大不了你废掉人设永久xìng删除我,谢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这神经病发明的专门给作家偷懒用的人工智能姐是受够了,你赶紧换个主角培养培养去体验生活吧,我罢工!辞职!退休!姐不干了!” 声音也怒了:“做梦去吧!我就不删除你!我给你改人设,改你是个智商掉线的二百五,纯小受!” 吴是非牵唇嗤笑:“哎哟太好了!聪明人活得太明白,累。你最好写我是个傻逼,一天到晚闯祸,吃饱了不想事儿,出场三秒就死。赶紧写,不写你是孙子!” 然而吴是非没能知道原作到底写没写,因为旋转的空间倏地停顿,她只觉眼前一花,身下一空,还有人狠狠在自己头顶上按了把,咬牙切齿挤出句:“滚你个蛋,下去吧!”随后吴是非就掉了下去,扑通一声,落进水里。 “卧槽,不会游泳!” 吴是非呛了口死冷的水,便什么都不晓得了。 ☆、二、大美人 浑浑噩噩醒转过来,睁开眼看清世界后的吴是非并没有问出诸如“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为什么在这里”这样富含哲理的难问,而是直不楞登望着眼前的男子,脱口而出:“哇哦,大美人!” 她倒是直率坦白。的确,身畔这人秀眉凤目,鼻梁不算太高但鼻头小巧,双唇厚薄适中唇瓣水润,天生了浅浅的樱花粉色,一侧嘴角下缀有一点黑痣,更添妩媚。他便是不笑,眼角亦总微微上翘,似携了三分醉意,笑起来抿唇一牵,敢叫群芳失颜色。反正吴是非觉得,这是她活到现在遇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而对方则被她喊得先是一愕,随即莞尔。 那百媚生的一笑令吴是非脑子彻底清醒了,一咕噜坐起来,四下张望一番,挠挠头,终于还是重复了套路式的疑问:“我怎么在这儿?” 未等对方作答,她眼角又飞快扫见了他的身形体态,不禁一诧,讷讷道:“你的肚子” 那人手抚上隆起的肚腹,只笑不答。 吴是非有些困惑的脑子里却自动蹦出个词来:“你是yīn身吗?” 那人颔首。 “难怪!孩子多大了?” 那人声音也像他的笑一样,宛如春风拂面,低柔地说:“九个月了。” 吴是非张大眼以表惊叹:“那不是产期将至?哇,大美人生的小宝宝,一定很漂亮,好想看啊!” 说完,吴是非顿了下,暗自奇怪自己怎么会知道这些事?为什么还感觉男人孕子产子挺理所当然的?俄而又想:奇怪我为什么会奇怪? 对面的人不能知晓她脑海中绕进死胡同的莫名愁苦,端瞧她一会儿翻着眼看左上,一会儿又翻去右边,仿佛头顶悬着两个看不见的人在掐架,亟待她拿个主意拍板钉钉,便好心唤她一声:“姑娘,可是哪里不妥?” 吴是非惊了跳,回过神来,适才的奇异想法瞬时跑得无影无踪。她还迷蒙地眨眨眼,反问:“怎么了?” 那人轻蹙眉显得苦恼,自嘲地笑道:“还是该寻个郎中瞧一瞧呀!” 吴是非歪过头也学着人家作苦恼状:“我也觉得自己可能脑子里进水了。” “嗳?”那人又愣一愣,旋即掩唇咯咯笑出声来。 吴是非跟着笑,不住挠头,到底不好意思,便顾左右而言他:“那个,这里不会就你一个吧?” 男子缓一缓,竟说:“确只我一人。” 吴是非傻了傻:“那谁救我回来的?” “我呀!” 吴是非眼瞪得老大:“你?一个人?我、我的天呐!你怎么做到的?我是说,妈呀,你要不要紧?” 吴是非跳起来要去摸男子的肚子。他下意识向后仰身避了避,一手护着腹部,一手挡住吴是非。 “无妨无妨,我逗你的!院子窝棚里有头水牛,它驮你回来的。” 吴是非闻言才肯消停,如释重负跌坐铺上,长舒一声,不忘道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女没齿难忘!钱我没有,不过你有吩咐,我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岂有见死不救之理?”那人摇摇头,还好意相问,“缘何姑娘孤身一人落在那溪水旁?” 吴是非努力想了下,灰心地低下头去:“我真不记得了!” “那可还记得家在何处?” “没家。我一个人。” 男子一顿,再问:“为何来山里?” 吴是非又一摊手:“不记得。” “姓名来历?” “我叫吴是非,我爹是铁匠,娘死得早,就爹拉扯着我相依为命过日子。爹前年病死了,我接着做铁匠。然后,然后咦?”吴是非好奇地望着男子,“什么事很好笑吗?” 男子笑容很是玩味,却摇头否认,只道:“你这记一半丢一半的,确是棘手。” 吴是非颇为窘迫,耷拉着脑袋小声嗫嚅:“对不起,我是不是很怪?我、我会走的,毕竟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个坏人。你别害怕,我不会连累你的。” “没有!”男子反而稍稍坐近些,安慰她,“我不觉得你怪,也不怕什么。倒是你如此坦白,就不怕我才是心存歹念的恶人么?” 吴是非猛地抬起头来,理直气壮:“你才不会咧!挺着大肚子把个半死不活又来历不明的路倒尸拖回家来,似你这般的好人世上只怕要绝迹了。况且你生得这样好看,怎会是恶人?” 男子哭笑不得:“模样好就不是坏人了?” “八成不是。” “姑娘这样以貌取人,可是要吃亏的。” 吴是非满不在乎:“人心皆好美色,风景是色,容貌也是色,反正我这人很肤浅的,就是喜欢同好看的人相与。话说回来,若非我五官尚显端正未曾生得有碍观瞻,便换作了歪嘴斜眼满脸花的丑八怪,公子定管也是懒得看我死透没,直接当我是泡浮了的孤魂野鬼,原地撂下扭头就走了呗!” “那倒不会!”男子煞有介事道,“小生自问胆子还是挺大的,应该会过去摸摸姑娘身上有无财物,好顺回家来贴补贴补。” 吴是非宛如糟了定身咒一样僵坐在铺上,张开嘴瞪大眼,不肯置信地直直盯着对方,跟着捧腹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我的妈呀!大美人儿你太逗了,太可爱了!” 吴是非边笑便双手扯住男子两颊左右捏揉,兀自开心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的失礼失态,慌忙放开,挪动膝盖急急后退。 “对、对、对”吴是非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对不起,我一高兴就、就、就得意忘形!冒犯公子了,恕罪恕罪!” 男子犹是笑,并无气恼,反而言归正传,提醒吴是非:“此后你作何打算?” 吴是非犯了难,还一个劲儿挠头,最后一拍额角,决心道:“我赖在公子这儿给你当小工吧!” 男子讪笑:“我可无钱雇你。” “不要钱,当报恩呗!” “那可使不得!” “也不白干,公子管我两顿饭总行吧?” “可” 见男子总是犹豫,吴是非索xìng膝行爬近,古灵精怪地眨眨眼,笑说:“就到公子生产完,出了月子。这样您的朋友应该也会放心些!” 男子眼中难掩诧异。 “不难猜啊!公子身子不便,我看院前也无田地,凭公子独自一人最多靠牛担水解决饮水,米面油盐从何而来?你这下趟山再哼哧哼哧登上来,娃怕是得早产哟!” 男子摇头直笑:“姑娘这脑子绝对是没有进水的。” 吴是非咧嘴乐了:“公子没说不好,便是答应啦!你坐着,我劈柴烧火做饭去!” 说完麻利爬起来,欢欢喜喜向外走。到门口恍想起件事,站下来扭头道:“说了许久,还没问过公子名讳呢!” “我姓袁,名恕,”他刻意顿一顿,眸光深深地望过来,“表字,无非。” 吴是非登时呼吸一窒,自觉心上漏了一拍,眼泪毫无预兆地,淌了下来。 “怎么回事?不是启动洗脑程序了吗?为什么她的意识会自我质疑?” “确实系统已对角色进行过前期洗脑,但似乎她预先在洗脑程序里埋了bug,导致部分漏洞没有被纠错程式抓出来。” “妈的,又被她摆了一道!你们公司生产的好东西,自我人格成长已经超过先期实验数据了好吗?我要申请退货赔偿。” “不能这样说,尊敬的客户!使用说明上明确警示过,务必将模拟情境控制在五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 章 以内,不然程序会有审美疲劳,从而导致怠工情绪。” “你特么什么意思?一个计算机程序我还得宠着它哄着它,不许加班,节假日另付三倍工资是吗?而且什么叫‘审美疲劳’?你对我的小说设定有什么意见?!” “不不不,请千万不要误会!本系统开发至今,您不仅是第一批体验者,也一直是弊社的优质客户,弊社定当竭诚为您排忧解难。这样吧,再加送您三个月免费体验期,您看如何?” “破系统,三个月后谁知道还会出什么奇怪的幺蛾子?” “那您是,不要?” “要,必须要!三个月,老娘不,本人再忍你们三个月,哼!” 热线挂断,女孩儿摘下套在眼上的3D模拟播放器,瘫靠在椅背上,眼中空无一物。 “不止非娘,他也在跟系统作对吗?无非,啧,臭小子!” 女孩儿抬手覆上双眼,懒得再看,再想。 ☆、真正的完整文案 这个系列的第三部,也是完结篇。 其实就是来存个文案记录脑洞梗,免得日后被人说马后pào跟风。 于是以为第二部就是原作一时兴起自嗨的同人,恭喜你,还真是原作写的同人。并且她不仅写了这一篇。 未来科技发展终于有了脑洞透shè仪这种只要扣在脑袋上就能将思维场景3D实影化的人工智能眼罩,可以帮助原创作者去除构思中的BUG,并且贴心地连接计算机设备自动转化为文字。换言之,这就是一部解放作者、提高写作速率的【AI帮您更连载】的偷懒写作机。 不过这设备尚处于市场预投入阶段,很不巧原作就是一个被免费试用给忽悠的前期体验者。而想到以后就可以肆无忌惮开脑洞灌水,还不怕编辑、读者催更了,什么日更万字、小红花、勤奋榜都不再是横亘在眼前的压迫大山,原作一个亢奋,就将推销员关于“同一人物模拟情境不要超过五个”的警告抛诸脑后,玩儿命让女主在故事空间里穿梭,体验多种背景预设,导致系统部分奔溃出现漏洞,而女主的人格逐渐拥有自我意识在系统内进行成长完善,开始反抗程序修改小说设定,强行扭转人物关系和故事脉络。 于是第三部就是一个原作视角,虚拟人物自主演绎的色情【划掉】故事。 女主还是吴是非,男主还是袁恕,放弃了ABO的大部分设定,只保留了一个类似男comga的男儿yīn身,变相双xìng,纯玩生子。 并且由于被踹进故事空间前跟原作呛了一架,原作一气之下把非娘人设改为年下,变成了山村野丫头,想让男主攻她。结果非娘早有准备,入侵了程序,锁死人设,借助搜索引擎各种给自己加技能。导致非娘是个时不常脑子进水,武力值不稳定,情绪不稳定,智商有时也不稳定,唯有爱男主死心塌地一心一意的彪悍忠犬疯狗【也划掉】般的女攻。而恕儿则是胡说八道架空时代里的古代牛郎馆舞星男受。并且牛郎馆中更有形形色色的小倌儿,上到四十岁大叔下至十几岁正太,各有所长,技艺精湛,包君满意。 想看虚拟女主怎样逼疯原作给自己开挂的吗? 想知道女攻男受是如何香艳的吗? 想吃糖里带刀笑中有dú的神经病故事吗? 来呀来呀,来了你也看不了!【打倒你】 正经地:因为本攻想无责任发车,所以只会在JJ存文案和第一章的楔子。微博连载,有意者自搜。 这一篇其实也是对第二部里非娘的穿越BUG给出某种解释,比如她为什么会有意识自己在二次元并且可以跟原作对话,比如袁恕穿到三次元后为什么没有实体不稳的情况出现。 从梦境到同人,及至这一篇的一网打尽另类脉络,可以将这系列看作是本人作为原创作者的一种自我养成和完善。归根究底想写故事,写一个完整的有趣的,又符合自我风格的故事。人气也好非议也罢,尝试过没有触碰过的领域,最后还是想回来做自己。这依然不是什么有深意的故事,不像别的小说那样用心埋下一些自己想表达的感悟。但它是完整的,是我的。当是2016玩脱的纪念吧! 谢谢看文的诸位,鞠躬! 以上! ☆、三、急xìng子 吴是非哭了很久才平静下来。她并不明白自己的情绪自何处起始,仅仅是一个名字,从那人嘴里念出来,添一笔似因缘编排的巧合,无非,无是非,那么他得恕了吗?自己又放宽了吗? 眼泪流过,还是愁,还是问,还是想不起前世的缠和今生的悟。 唯有一点吴是非倒是很确定:叫大美人抱过,夫复何求啊! 由此,吴是非便在这简陋的泥墙小院住了下来。 不过比起自己的没心没肺外加死皮赖脸,吴是非反而对袁恕的态度有些吃不准。 虽说救人一命当出于善念,只是袁恕对吴是非的迁就纵容已到了盲目的地步。一名自称记忆混乱、差点陈尸荒野的来历不明者,袁恕甚至没有对她的说辞多加确认,也无提防约束,只凭吴是非说的,他全盘接受,全都信。他也没有深究吴是非突然崩溃哭泣的缘由,只招她过来柔柔揽入怀中,尽是哄着,反反复复说:“好了好了,不走了,不找了。” 走去哪里,找什么,吴是非一概不清楚。因此吴是非突发奇想思量着,也许袁恕其实是认识自己的,或者晓得一些与自己落水有关的细节。但他既然三缄其口,吴是非便也不想追究。 美色当前,吴是非同样无所谓变成一个盲目的花痴! 而有些事,即便不问,吴是非也能推测一二。比如说袁恕为什么孤身隐居在生活不便的山林里,还比如,孩子的另一位父亲是谁、为何不在。 男儿yīn身,即外表生得男子体貌,但同时体内另长有一副女子器官,也比寻常男人多一处女穴,故而亦可如女子一般孕育婴孩。 原本此种体质虽属少数,倒也不当成稀奇古怪之事。yīn身的男儿可如普通人一般行嫁娶,并不拘男道或女道,就连皇城之中都曾有过男后入主。但不知哪朝起,世情却倏地变了,天下间竟兴起了赏玩yīn身男子的靡乱风气。若非高门大户、富贵人家,但凡家中诞下yīn身儿,或求财或遮羞,都会约定俗成地卖与南风馆,自小教习歌舞曲艺并陪侍的礼仪,专伺候那些好龙阳的客人,俗称小倌儿。 与女馆相同,南风馆也分等,除了小倌儿的容色、才艺有差,还有一点特殊的服务是下等馆子禁止的,便是“九子开莲”。名字好听,实际就是卖yīn身儿的子房,允许客人存精续血,由yīn身儿孕育胎儿。因孕期内的玩趣大大有别于平时,加之孕中的yīn身儿身体会更加敏感,使得情/事做起来又添了另一番兴致。有钱人放任自己的怪癖,不乏极为享受此道的金主,甚还形成了一定规模的圈子,彼此竞逐,放肆jiāo流心得,只把人当玩物,将yín靡之事充作了细细推研的讲究,委实匪夷所思。 因此上,袁恕既然是yīn身儿,观其情状也不似被人养起来金屋藏娇,那多半就是从馆子里逃出来匿在这山中的小倌儿。至于孩子的另位父亲是何人,当然也就不言自明了。 所有这些事,吴是非都是常识一样听过记着的。但脑子里转过一番后,她冷不丁又听见那抹奇怪的意识腹诽:“妈个鸡的,真是越来越省事儿了!就保留个comga,满足男生子的私人癖好,其余设定统统抹掉。坟蛋啊,男儿yīn身都创造出来了,你个没节cāo的就不能多写个女体阳身?这少个零部件的,叫姐以后怎么欺负大美人?” 骂到中途,吴是非猛地打了个寒颤,清醒过来直晃头,继续自我质疑:“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想的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怎么我自己都听不懂呢?欺负大美人?怎么欺负?我为什么要欺负他?卧槽,谁欺负他我跟谁急!嗳等等,”吴是非又顿一下,“‘卧槽’是个什么词?卧在槽里?我又不是马,卧槽里干嘛?” 吴是非觉得自己脑子又不好使了,又进水了。她摇晃着仿佛能听见水声哗啦的脑袋进了小院,手里提溜着一串小鱼并两只山鸡,裤管卷起在膝上,长发拿根树杈子别在头顶,手上带血脚底抹泥,简直就像个乡下淘气野小子,不知哪里闯祸去的。 进院也不打招呼,径自到灶间里拎只木盆出来,把已经放过血毫无生还可能的山鸡放进去,又找个木桶盛上水,将鱼养起来,随后就蹲到外头给鸡拔毛去了。 吴是非动作麻利技巧娴熟,连热水烫毛都省了,徒手三下五除二把山鸡剥除干净,开膛去脏。寻块破抹布将秽物一包,跑出去足有半里,找块石头刨个坑把血腥气重的垃圾朝里头一扔,埋好,得嘞! 住下来这五天里,吴是非每天都翻着花样出去给袁恕打野味,因为她发现,大美人吃得实在太素太清淡了。她十分怀疑那位十天来一次的友朋大约是个佛弟子,不然回回捎吃的上来怎么就不想着带些腌腊卤味的荤腥咧?就是弄点小鱼干也好啊!这可好,连根骨渣子都不见,难怪大美人双身子的人,肚子不小,脸上无ròu,长得再好看也是个面黄肌瘦,实在是作孽。 吴是非看不下去,初来那日哭消停了,转头到灶间寻摸一圈,当即跑出去在树上掏了几枚鸟蛋回来,给袁恕做了碗蒸蛋羹。随后就在屋里愁,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给袁恕补营养。愁着愁着,居然稀里糊涂睡着了。一觉醒来,她脑子里醍醐灌顶地记起,自己会打猎的,并且连简易工具的制作都是驾轻就熟,顿时感觉天无绝人之路了。 事后她也狐疑过,为什么这么重要的技能前一天没想起来?随后她又想自己脑袋进过水,记忆都是狗啃似的坑坑洼洼,一时没想起来其实也很正常,便不再囿于此事了。 回到院里,洗干净山鸡,吴是非才察觉自己到家许久,一直未见袁恕出来。往常纵使她一贯这样去时喊一嗓子,回来兀自忙碌,袁恕听见动静,总会过来招呼一声,顺便看看是否需要搭把手。每每,吴是非都赶他去院子里坐着晒太阳,不许他辛苦。或者他自己也会搬了藤椅铺上软毡,坐着叠叠衣物、择择菜,很少这般躲在屋里不声不响的。 今天吴是非天擦亮出门去,只站在院子里头朝袁恕的屋子喊了声,这几个时辰下来一直未真的见到人,她自然有些不放心,遂净了手,推门进到袁恕屋里去探望。 还未入内室,恍惚听见几声嘤咛,吴是非不禁足下迟疑,心说:“大美人别是在里头做尴尬的事吧?”可到底惦记他身子,于是隔着一重轻薄的门帘喊了声:“公子起了吗?” 便听里头艰难地唤来:“小非” 吴是非听着声音不对,赶忙掀帘入内,只一眼,腿都吓软了。 “怎么了这是?” 袁恕一头一脸的汗,就寝时着的贴身亵衣湿淋淋地黏在身上,抱着肚子蜷在寝具中,疼得眉头紧锁,丝丝抽痛着喘息。 吴是非反应过来:“不、不是这会儿吧?还没到时候呐!” 袁恕攥着她手,缓过一波收缩,虚弱地说:“足了月,早几天晚几天都是可能的。” 吴是非想抱起他,又怕弄疼他,急得都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哪儿。 “公子确定是要生了吗?会不会诈和?我听人说,有的娃爱折腾,反反复复能有好几天呢!” 袁恕摇摇头:“前日便觉着不对劲,昨夜里开始作痛,一直没停过,越来越厉害了。” “啥?昨夜里就”吴是非鼻头一酸,眼泪滚了下来,“这都多久了?多疼啊!你怎么不叫我呢?” 见吴是非呜咽着哭起来,反叫袁恕心生愧疚,忍着疼安慰她:“一开始也不是很疼,迷迷糊糊睡过去,早上又疼醒的。” “公子莫诓我!”吴是非抚着他眉骨,便是心疼坏了,“你眼都青了,可见得一夜都没睡好。啊呀”她那个偶尔“进水”的脑子蓦然间想起来,“您那位朋友后天才带稳婆过来,我、我” 吴是非慌了神,放开袁恕起身就往外跑,嘴里头嚷嚷着:“公子忍一忍,我寻稳婆去!” 袁恕拼尽全力叫住她:“回来” 吴是非立即折身跑回来,扑在袁恕身畔,颤颤巍巍握住他手,眸光都有些散乱,全没了主张。 袁恕话音柔缓,莫名叫人安心:“镇定些!最近的村子脚程再快也要半日来回,这半日你不在,我可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吴是非愕了下,激动的情绪瞬时颓了。 趁着下一波阵痛尚未袭来,袁恕抓紧jiāo代:“我预先有过料想,也准备了些布帛,你按我说的做,帮我,好吗?” 吴是非手还在抖,却重重点了点头。 “呵,幸好有你在!所以说,顺便的善事还是要做的,说不定福报就来了。” 他有心说笑,全为了宽吴是非的心。吴是非听得懂,可一想到他如今的处境,更觉自己无能,一时又心酸地抽咽起来,俯下身去,徒劳地抚他汗湿的腰背,想用自己已经发凉的手暖他的身。 “没事的,会好的!好人有好报,大美人能平安生下小美人的,一定会!” 吴是非这话更似对自己灌输的,催自己强,逼自己稳,一遍遍说,一遍遍拿袖子抹干泪水,最终覆唇一吻,落在他眉睫。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别怕!” 待她抬起脸时,袁恕错觉眼前人并非之前那个哭哭啼啼的弱女子了,同样的容貌下装填进另一副灵魂,站起来,天不怕地不怕。 “非姐” 袁恕呢喃一声,心上倏地一紧,又甜又疼。 ☆、四、笃姗姗 一旦定下神来,吴是非的行动有条不紊到令她自己都忍不住想要进行一番自我拷问的程度。不过紧急关头,她确是不容自己再不合时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 章 地发呆出神浪费时间了,一切不可解的疑窦暂且搁置,只将袁恕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按着袁恕的指点,她在矮柜中翻出了裁好的一摞棉布,汗巾也备足,统统放在卧席旁待用。又伶俐地取了干净单衣来,好与袁恕换下汗湿的亵衣。秋已深,可不敢叫寒气侵了身。 事急从权,替袁恕干巾擦身时吴是非都未意识到避嫌一说,还因他胸骨现出嶙峋之感很是心疼了一番,暗地里难免又将他那位尚未谋面的友朋数落了一通。后来袁恕让她替行动不便的自己剥下裤子,检查一下产口开了几指,吴是非硬是没觉出羞来,却在一眼过后,倏地哑了。 袁恕仰躺着,视线叫硕大的肚腹挡住,看不见跪坐下方扶着自己双腿的吴是非是何情状。才想开口追问,蓦地反应过来男女有别,况且小小少女不曾有过经历,如何知道该怎样判断产口开否? 思及此,他不免红了脸,手背捂上眼,自嘲地笑道:“先试着放手指进去,一根根来。” 吴是非没搭腔,但袁恕感觉得到女穴穴口有异物径直探入。 “唔” 到底莽撞了,吴是非连缓冲都没有,接连快速探进去四根手指,疼得袁恕闷哼一声。她一惊,迅速抽出手来,又让袁恕疼了二回。 头前见着袁恕眼下乌青且悲悲戚戚哭上一会儿,此刻碰疼了他,吴是非竟是连声道歉都不说,兀自埋着头,只将手举过头顶,比了个“四”。 袁恕看见了,反是安慰:“刚四指,羊水未破,恐怕快不了。不急不急!” 吴是非暗暗抬眼,见袁恕合着眼,手在肚子上一圈圈摩,适才动得十分厉害的胎儿似乎累了般,安静了不少。 咬咬下唇,振作一番,吴是非低着头小声问:“要、开到多大才够?” 袁恕合起腿,侧转身睁开一只眼,有些顽皮地望着脸颊绯红的吴是非。 “我再看眼你的手。” 虽狐疑,吴是非还是乖乖伸出手来。 “通常就到能放进一个拳头大,不过你这手忒是小,怎么也得一个半。” 吴是非盯住自己的双手,一下子犯了难:“一个半?这要怎么放?我切半个手下来?” 抬眼看见袁恕闷声直笑,她才恍然自己脑子又进水了,不禁很是羞恼。 “不带这样的!公子知道我脑筋坏了,还总逗我,讨厌!” 袁恕笑只一半,疼痛复来,他哼哼唧唧蹙了眉,摆摆手,便是讲不动,笑不得了。 吴是非忙爬过去给他按腰揉背,帮着缓解。 待扛过这波阵痛,袁恕好好告诉她:“产口开到十指便可以生了,约摸就是三寸,不用你切手掌去量。” 吴是非脸又一红,“噢”了声应下,取了衾被与袁恕盖好腿,兀自起身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将自己屋里的被褥软枕全都抱在怀里。 袁恕诧异:“做什么?” 吴是非把被子叠过来卷过去,最后堆出个靠背来,将袁恕抱起半倚半躺,再拿软枕垫在他腰下以为衬托,便不会太吃力。随后拍拍褥子理所当然道:“回头又是羊水又是血的,公子总不能生完宝宝还躺在脏褥子上啊!” “那你怎么办?” “我穿着衣服睡呗!有什么要紧?反正天气好,洗了都能干的。” 说着话,吴是非已将袁恕散乱的发丝拢顺了,松松编了发辫,自一侧肩头垂挂下来,显得整洁许多。 叫她细心照拂着,袁恕尽管起初心头也有忐忑甚至恐慌,此刻却是渐渐安定下来。觉得有她陪着,彼此鼓励扶持,或者能平安渡过这道关。 趁着产程未到紧要关头,吴是非也不尽是在屋里徒然地陪护关切,收拾了脏衣,便去到灶间将火生起来,大锅烧水,小炉煨粥。隔夜有剩的白面馒头,就搁在灶头上热气蒸一蒸。水开了,稀粥滚了,馒头也热了。吴是非端着简单的餐食回来,一点一点喂给袁恕,劝他多吃。吃饱了,才有力气生宝宝。 道理不用人说,袁恕自是明白。可孩子在里头顶着,他实在吃不下多少东西。且咽几口,还要同阵痛抗一番,没完没了,身上乏累,心头恼烦,总是拒绝。 吴是非也不逼他,暂且将吃食往边上挪开去,规规矩矩坐好,垂着头不看他,低声道:“我打盆热水来,替公子松松身可好?” 袁恕正疼着,眉目纠缠,一双好看的凤眼挑开道缝,莫名道:“松身?” 吴是非脸几乎埋到胸口了,支支吾吾:“公子,立、立着……” “什么?” 吴是非抖抖索索伸手指一指他下边:“那、那个,立起来了!” 袁恕愕一下又窘一下,哼笑出声,苦不堪言:“抱歉,叫你难堪了!” 吴是非急切摆手:“没有没有,不是的,我、我懂的!” “你懂?” “唔,我听过!”吴是非还垂着头,却没之前那般局促了,认认真真道,“男子怀胎月份越大,越是压迫那处,不受控制地会、会起来。而且疼痛也会刺激身体有反应,并非是心里想着要那什么,但这个由不得己的,不释放掉一些,会很难受。” 她话里好多隐晦羞于明言,袁恕是明白的,既感激,又不免惊讶。 “想不到你还知道这些!” “嗳?”吴是非表情懵然,歪着头很是不解,“对哦,我怎么会知道?” 袁恕好笑:“你这个脑子呀!” 吴是非还红了脸,鼓起嘴,装哭! 袁恕才想再嘲笑她一番,猛觉腹部沉沉向下一坠,伴着强烈的锐痛,令他不由得挺身,向后仰起头。 “哎呀” 痛了这么久,第一次听袁恕喊出来,吴是非心头不免一凛,隐约又嗅得一股血腥气,脑海中顿时打了个激灵,忙掀开衾被检看。 “呀、呀,公子,羊水破了,这这这” 袁恕疼得说不出话,手死死攥住身下的褥子,紧闭双眼咬牙忍住不叫嚷。 吴是非又要哭了,扶住他肩头,手在他胸口胡乱抚摸。 “公子不能屏住气,吸气吸气,慢慢地,呼” 袁恕跌回靠背,努力尝试跟着吴是非的节奏找回呼吸的频率,身上的单衣很快又叫汗水打湿了。 吴是非不断与他拭汗、按后腰,抽空还去确认了一下产口大小,跟袁恕汇报:“好像仍只四五指,不过公子讲过的,破水了应该就快了。” 袁恕点点头,终于又熬过这波痛楚,疲惫地喘息,嘱咐吴是非:“帮我将下面垫高些,别让羊水流得太快。” 吴是非依言取了几只敷团来,先铺了干净产褥,扶袁恕换躺过去,再打温水与他稍作清理,方才把敷团垫上。袁恕也不好再靠坐着,还曲腿仰躺,以防羊水过早淌净。 忙碌过一场,慢说袁恕体力不济,就是吴是非都感到有些累了。想起来望望时辰,居然早过了午时。这样一算,前夜至今,严格说来袁恕其实饿了有大半天了。因此他再没胃口都好,吴是非无论如何也要逼他吃些干粮下去,不然当真虚脱过度,绝没力气娩下孩子。 好在,破水后,胎动又陷入了蛰伏。仿佛这孩子也在逗着人玩儿,故意起个大早,却不慌不忙地只想赶个晚集。 吴是非将袁恕扶起抵靠在自己肩头,把馒头撕成小块蘸在粥里泡软了喂到他嘴边。 袁恕才咽几口,果然还是扭过脸去不愿碰了。 吴是非只得放下馒头,端起粥碗,捏个哭腔求他:“公子好歹把粥吃了吧!咻我放了紫苏叶,补气的,能驱寒,对宝宝也好。” 听她说得这样恳切,袁恕识好歹,也怕她真的又哭起来,遂老老实实将粥喝完了。 想不到吴是非搁下粥碗,继续拿起小馒头块蹭到袁恕嘴边,嬉皮笑脸说:“紫苏开胃呢!公子再吃两口嘛!” 袁恕哭笑不得,到底被她哄着闹着吃下了半碟子馒头碎,意识里却模糊地想:“仿佛原来不是这样无赖的!” 仿佛?原来?袁恕在疼痛中辗转,记忆同样乱糟糟的,似有遥远的提示迫不及待要跳出来重新编排这无端的邂逅,分明一段真实的人生。 许多天来,他一直没有告诉吴是非,其实他觉得自己脑子里也可能进水了。 如此想着,忽笑了起来,笑这般的处境,更笑莫名的妄想,笑得眼泪溢出了眶。 吴是非看见了,误会了。 “公、公、公子想是疼极了,怎么办呐?这还得疼到几时去呀?等等,等等”她又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不知取了什么来,跌跌撞撞扑到袁恕近前,把东西塞在他手里。 袁恕拿到眼前一瞧,是她自己缝的沙包。说是沙,里头装的实乃荞麦壳,一头还穿着细绳。这物什她做了好几个,闲时就拿来自己抓沙包玩儿,穿绳的几枚她出去打猎也揣在身上,投黄鼠打兔子,一丢一个准。绳一收,沙包就回来了,用起来十分便宜。此刻她拣了个干净的,让袁恕疼了就捏。荞麦皮晒干了有些硬度,不容易碎,但捏起来又不会硌手。吴是非出去打猎,常会设陷阱守株待兔,她急xìng子耐不住,又不敢随处走,就捏沙包玩儿。荞麦壳被捏得沙拉沙拉响,听起来特别解气。 不论是否真有奇效,疼痛发作时手里头有样东西抓一抓,多少能分散些注意力,总是好的。更因里头有吴是非的殷切,袁恕自然也是受用。 于是还焦急紧张地熬着,盼着,等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起先,吴是非尚有些天真的笃定,琢磨着既然未到分娩时候,等也是白等,居然有闲心想着把弄脏的衣物和拆下来的褥面儿搓洗搓洗,褥子则抱到院里晾挂起来。不过她是不敢离开袁恕太远的,人就在外屋,拖个木盆进来,隔着道帘子,袁恕喊一声就听见了。 彼时她一边卖力劳作,一边生着耳朵关切内室境况,一心二用得还很得意。结果听了没一会儿,就变味儿了。倒非袁恕有不好,而是她心里头不好。用吴是非自己的话说:“趁人之危,全是邪念!” 原来袁恕的xìng子好隐忍,阵痛发作到现在,便是生生受着,呼吸都好似抽泣,又仿佛伤感的叹息,轻易不肯喊一声。真痛极了,也仅仅吹灰般矜弱地哼一下,或者如怯懦的小兽细细软软地呜咽,听起来着实委屈,可怜极了! 以前吴是非听人提过,说怀胎到产子,女人们便是在闯鬼门关,每一回都是生死博弈,很难,也很痛。爹说过,娘生自己的时候,叫得可惨了。还骂人,想到谁骂谁,她连稳婆都给骂出产室了。气得人家差点儿撂挑子,直说没见过这样捱不起的产娘子,替人接生本来积德,吴家这德她还就不要了。结果爹又是赔礼又是磕头,就差声泪俱下了,才算把稳婆又劝进去。 唉,可惜这么厉害的娘,最后还是躲不过疫病肆虐,早早便去了! 吴是非想着自己早逝的娘亲,本来心里头满有些戚戚焉的,只听得里头颤声哼哼唧唧起来,不由得手上一顿,心跳莫名加快。 “怎么、回事?”吴是非直觉喉咙发紧,身上骤然升起一股燥热,烧得双颊飞霞。 她眼前倏然呈现莫名的画面:灯火摇曳,人影jiāo叠,肢体缠绵,唇舌缱绻,她抱着luǒ身的男子,吻落在颈侧,不遗余力地噬咬,恨不能将他一口一口吃净了,寸缕的发肤都舍不得落在这蔼蔼红尘。 那人是袁恕! “呃嗯咳” 吴是非分不清这一声究竟来自帘后还是脑海深处的姿容旖旎,只看见如瀑的墨发铺了一枕,她的舌尖划过袁恕胸腹的中线畅行而下,卷住了他火热的小将军。 “嗬” 那是什么?为何自己也生有勃仰的雄器,依恋地在袁恕的小穴外摩挲徘徊,迟迟不入?直到他微蹙的眉下星眸熠熠,唇畔若渴的一嫣,笑动了yù壑的贪心。 吴是非滚烫的手稳稳按住他大腿内侧,昂然挺进。 “唔” “噗通” 吴是非手上的织物坠落盆中,与此同时,她真真切切听见了里头的痛吟。顾不得抹干双手,吴是非抬掌狠狠拍打自己的脸颊,心中暗骂:“禽兽啊,yín贼!不要脸,臭流氓,叫你胡思乱想,叫你心术不正!滚滚滚,邪念退散!” 可骂也不管用,只消听见里头的声响,哪怕仅仅微弱的气喘,吴是非都有一种自己随时要犯罪的冲动。她甚至听见袁恕在幻境里头一遍遍唤自己非姐。 吴是非想起,适才仿佛袁恕也确实呢喃过一声非姐。可自己分明才十六,公子都十九了,无论如何轮不到人家喊自己作姐姐。又想莫非就是对女子的通称,好像村里头老人家总叫自己“小妹”一样?但自己管公子叫恕儿是怎么回事儿? “哎呀呀,无法无天,道德沦丧!不要想不要想,吴是非,你就是脑子进水了,你连自己哪儿来的都不记得,你的记忆都是虚的。没有的事,全是你的心魔,可耻的心魔!” 她索xìng起身,衣服也不要洗了,掀帘入室,本意想看见袁恕真实的艰难反侧,晓得他正在鬼门关前打转,自己便绝不会再不合时宜地遐想。 然而真进去才得一眼,吴是非脸蹭就红了。便见袁恕身上单衣又湿了一层,呈现半透明状,经由几番挣扎撕扯,襟口凌乱地散开着,露出一侧锁骨和半边胸膛,汗水由苍白的脖颈滑下,与胸口的汗滴碰撞,淋漓暧昧。吴是非顿觉口干舌燥,下意识吞咽。视线上移,看见袁恕秀眉痛苦地纠缠着,下唇叼在嘴里被牙齿磨得鲜红,口中还胡乱衔进一缕鬓发。痛苦袭来时,他身子挺起,头向后仰,暴露的喉结上下翻动,蹭着汗水向下走。那番样貌落在吴是非眼中竟是分外情色,整间内室蓦地染上了香艳的诡氛。 “卧槽” 吴是非不由自主骂了声,已经完全顾不得自己为什么又要卧在槽里了。 ☆、五、斗室中 好在吴是非并未色令智昏到完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 章 忘记此刻的境况,趁着袁恕似未察觉的样子,忙过去再次确认产口情况,却仍只开了七指。算算自破水至今已捱了近两个时辰,产程推进如此缓慢,委实愁煞了吴是非。愁得她都没有意识到,也就这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里,她的助产知识居然无师自通了。 不过为了不打击袁恕的情绪,吴是非还是保持乐观态度,反话正说,鼓励他说快了快了,都七指了,离全开不远。 不远是多远? 袁恕疼得久了,自觉神志已有些麻木混沌,浑浑噩噩地什么也想不了,更懒得去想。 待缓得一缓,他提出想解手。吴是非便搀他起来挪到屋角去用红漆桶。别看袁恕养得不善身形瘦削,到底是男子体格,骨重,加之腹中还揣着一个小的,凭吴是非少女的小身板,几乎是在用全身力气扛着他走,委实累得气喘吁吁。好容易坐上去,也只淅淅沥沥排出些混了血污的羊水,其他什么也解不出来。 吴是非明白,胎儿入盆后压迫肠道和膀胱,因此孕fù总是频频想解手,但又解不出来。而yīn身儿实为男体,雄器被顶着,愈加有淋漓不尽的苦楚。可尽管知道,吴是非除了看着,也是无计可施。 起来后,袁恕便说不躺了,硬撑着想走走,有助于孩子快些下来。于是吴是非半抱半扛,陪着他在屋子里吃力地拖步走了几个来回。最后袁恕自己吃不消了,疼得两腿打颤,实在站不稳,抱着肚子歪倒席上。吴是非本来重心不稳,一个没托住,反被袁恕带倒。幸好她反应够快,右手下意识撑了把,没有压在袁恕身上。却听嘎达一声,屋漏偏逢连夜雨,把腕子给扭了。她还不肯实说,只告诉袁恕是别了一下,甩甩就好。可一只手使不上劲,到底没办法再顺利把袁恕抱起来,两人一再起身又跌回去。 听袁恕哼的声音不对,恐怕跌得不巧,吴是非忙又去按腹、检视下身,意外发现一番折腾下产口竟更开了。顾不得把袁恕搬回褥上,吴是非一只手够着衾被和自制的靠背拖过来,就势给袁恕接生。 也是痛得时间太长,想着终于到头了,很快将能解脱,袁恕憋足气力顺着痛意往下推。吴是非眼见着那又大又沉硬得好似石头的肚子囫囵往下走了一圈,抬头看袁恕脸涨得通红,赶紧手托住他腹部下端,好声劝他:“公子别着急,勿用蛮力!孩子我摸着了,胎位正的,他自己也会挤,你得配合他。缓缓缓缓,吸气” 产程进入最后冲刺,疼痛变得密集,袁恕便是想缓也缓不过来,只求尽快将孩子娩出,结束这一切,下唇都咬破了。红的血,黑的痣,发白的唇色,凄凄惨惨地映在吴是非眼里。 她抓条干净的汗巾卷一卷,放到袁恕嘴里让衔着,眼泪止不住地掉:“公子别苦自己,莫将牙咬碎了!疼便喊,这还丢人的么?再忍忍,不怕的,我在呢!” 袁恕神情破碎地望着顶上,咬着汗巾,不吭声,尽是呼哧呼哧地喘,手却猛地抓住吴是非。 那正是她扭伤的腕子,被激痛下的袁恕大力攥住,疼得吴是非几乎喊起来。她下意识捂住嘴,就想一道疼着也好,仿佛靠得更近了,人在一起,心在一起。 奈何开始还算顺利的分娩,其后折磨了一个多时辰,却是几无进展。 天已向暮,吴是非点了灯,一豆萤火,时明时暗,无以照亮,无以暖身。 吴是非恐怕yīn身儿盆骨窄,胎儿被卡住,但回到袁恕身下检看却分明隐约已可见胎头。只是每每袁恕奋力向下推挤,却总欠了半分气力般,将将要出不出,他劲一松,孩子居然还往里匿回产道去了。 再看袁恕,浑身汗水浇透,发辫半散,发丝凌乱地黏在面颊颈侧,便连哼一声的气力都没了,呼吸轻轻的,眸光涣散。 吴是非扑过去扯下他嘴里的汗巾,伤手无力地揩一揩他汗湿的额头、眉眼,殷殷唤他:“公子醒醒,别睡过去!就快了,我看见宝宝的头了。现在只能靠公子自己了,你一旦放弃,宝宝也活不成了,你忍心吗?你带着他只身逃到这鬼地方,是要他来跟你一道死的吗?公子,恕儿,醒醒,别认怂啊” 感觉胳膊被无力地握了握,吴是非偏头看着搭在自己臂上的手,回过神来时,就见袁恕半合着眼,正虚弱地冲自己笑。 “有时候,我真觉得你……唔哼……你远远不止十六了。没大没小!” 吴是非在肩头蹭去泪水,唯一好用的左手捉起了袁恕的手,抱在怀里捂热。 袁恕恹恹靠趟着,拉过她手来置于自己腹部顶端,叹息一样低低喘一声,轻道:“不成了,你给我推腹吧!” 吴是非手一抖,坚决摇头:“太疼了,公子受不住的!” 袁恕也摇摇头:“没关系!得尽快让孩子出来,不然真会憋死的。” “可、可,我,不” 话没说完,袁恕痛呼一声,折起身来,吴是非感觉手背上陡然一股力压下,竟是袁恕按着她手自己往下推去。 可正如吴是非所言,实在太疼了,袁恕吃不住,整个人被激得弹起又落下,尖厉地喊了出来:“啊” 吴是非嚎啕大哭,一会儿哀哀地求公子别睡,一会儿又挂着一脸眼泪鼻涕训斥他莽撞胡闹。 “不能这么干知道吗?咱俩谁都不会,乱推腹,伤着宝宝怎么办?袁恕你笨蛋,二百五你,气死我了!” 袁恕一边听她哭着骂人,一边感觉她在努力想把自己抱起来。可她如今就一只手堪用,脑袋都顶上了,也只让袁恕瘫软地维持住一个坐姿。 “你、呼你做什么?” 吴是非不答反问:“信我吗?” 袁恕心说:“这里还有别人么?不信你还能信谁?”于是死马当活马医地点了点头。 “好!”吴是非掰过他腿来,要他分腿跪立,“扶着我肩膀,撑住,忍忍” 二人面对面,袁恕半身的分量都压在吴是非肩上,她则格住袁恕双腿内侧,尽量让他的腿最大限度地打开。这时候,袁恕也顾不得羞臊,只专心循着子房的收缩一再用力向下推。努力了几次,蓦地,吴是非在产口摸到一个毛绒绒硬邦邦的物什。她顿时兴奋地喊:“宝宝的头出来了,加油公子,真的就快了!” 其实吴是非喊得大声也是在分散注意力。袁恕两手死死抠进她肩头,感觉肩骨都要被他捏碎了,疼得吴是非胳膊酸麻,完全使不上力,可又不好责备袁恕,只能胡乱说着鼓励的话,巴望孩子赶紧脱离母体。 “喝唔” 从未听过的低吼自袁恕喉间挤压出来,他猛然挺直腰背,仰着头张大双眼,呼吸都闭住。 “出来了,生了生了,公子看呐,宝宝!” 吴是非一只手托着湿漉漉的婴孩儿,抬起头迫不及待要跟袁恕报喜,却看见松散的发尾自袁恕嘴角边纷落,一行清泪从他眼角缓缓地滑了下来。 ☆、六、微火光 夜已深了,小院里清清静静的,唯有灶间的炉膛火还未熄灭。 吴是非没有睡,锅里蒸着鱼羹,小炉上温着早已煨得酥烂的清鸡汤,她守着恒定的炉火,眼神有些发怔。 尽管有过揣测,也晓得南风馆中讨生活的小倌儿生活定然诸多不堪,但见袁恕听到孩子只是普普通通的男孩儿不是yīn身儿后脸上的百感jiāo集,听他失神地讲出:“十五个月前,我失过一个孩子。”吴是非心口还是不由得抽紧了。袁恕看着身畔的孩子哭着笑,吴是非望着父子俩笑着哭,都似渡过千难万险的一次劫后余生,苟且地窃喜。 后来的讲述也全是袁恕自言自语般的絮语,吴是非只是默不作声地与他清理,给宝宝洗干净,妥帖包裹进襁褓,轻柔地抱给袁恕。 但她其实都听着,一字一句,全记在心里。 “九子开莲”的九子不是没有意义的,yīn身儿同女子一样,年纪越大,生产的风险越高。再配合孕期内的一些不近人情的玩趣,有些馆子甚至追求利润,还出卖分娩日的特别加演用以提高金主的兴致,令小倌儿的身体受到极大伤害。很多时候,更危急胎儿xìng命。因此上一名小倌儿有限的好年华里,这样的买卖“九”数封顶。并非yīn身儿此后不能行孕,而是行业内存下点道德与良知,莫糟践了人再去糟践xìng命。 若依早几年的规矩,行内约定俗成小倌儿的首朵莲摘不得早于十六岁,一来身体基本长开了,再则本朝律令男子十六可婚,便也能作成年看了。袁恕十七岁女穴初沾露,倒是不算早的。难为的是首位买下子房的客人德行太差!先是不顾袁恕孕早期的不适,强行打破馆内四个月内不行房的规矩,后又包下舞场,逼孕中的袁恕献舞于自己招待的“高朋”,还令他饮酒,宴后又将他推入所谓的友人房中供其赏玩,一番蹂/躏,便活活将孩子扼杀在胎中。 馆主领着人赶来时,那客人尚自骂骂咧咧显得不忿,转头小厮来报,说金主闻讯只丢下一句:“保不住就保不住,横竖花钱造的玩物,养下来也是送人的,谁还能叫玩物入嗣不成?”兀自坐车回去了。 那一夜,袁恕躺在血里,仅存的一点神志全用来求馆主让孩子活着。馆主直言,胎心已停,孩子没了,不快点落下来,袁恕的命也岌岌可危。 可袁恕不信的。他固执地认为馆主在骗自己,大夫骗人的,其他哥哥们也是骗人的。因为金主不要这孩子,所以他们也不要。但这是他的孩子,他要。 真仿佛是冥冥的依恋!yào汁灌下了,袁恕疼得死去活来,那死胎却依旧赖在宫室里无论如何不下来。好像她也舍不得,舍不得这未及望一眼的尘世,舍不得这温暖的母体,舍不得同父亲死别。 四月余的胎坐得牢,最终,馆主横了心,亲自给袁恕压腹,硬生生将胎儿逼出了母体。是个女孩儿! 被按倒在褥席上的袁恕已喊不出声来,身上是冷的,心也是冷的。脑海中凄楚地想,人是什么?命是什么?父子血脉是什么?自己,又算什么? 此后,袁恕的身体就坏了,卧床将有一月,歇舞三月,期间未接一客。 好在,三个月里馆主也未逼他做生意,不过偶尔哼笑一声,说些yīn阳怪气的尖酸话。 也就是三个月后,馆子里另一名yīn身儿的小倌儿遭遇了更为惨烈的事。 袁恕在讲述中唤那人是十一哥。都是断了家门路的伶人,馆子姑且算作家,进门有先后年纪分大小,各自排着顺位喊了下来。袁恕是小十九,同十一哥不是最亲,但一直相处融洽。十一哥琴弹得好,二人有一出自编的琴曲伴舞,是馆子里挂在牌子上无价的名目,来者非持有馆主发的金镶玉牌,是压根儿不给点的。 可是这样有才的十一哥,开莲却早,十四岁就被人破例买了头胎。当时孩子虽然平安生下了,可十一哥到底年纪太小,忧思愁想,精神总不太好。其后又生过两胎,孩子循例全送走了,他没见过,倒也不说想,只是心病越来越重,人常恍惚,讲话颠三倒四,记忆也变得混乱。有别的哥哥同馆主商量,说十一哥大约患了癔症,早些送出去调养,或者还有好转的可能。 彼时恰有金主高价买下了十一哥,馆主贪财重利,便只答应这笔买卖做完就给十一哥治病。 本来一直倒也无事。及至十一哥临盆日近,馆主原可不卖加演的条目,偏偏授胎的金主居然生意做倒,举家跑路,欠了馆子里一笔赊余的月结款子没有清,馆主一气之下竟将十一哥挂上了牌。那些个来玩的有钱怪癖,对自己的骨血尚且冷酷,对别人种下的便宜更不会顾惜三分,十一哥产程到了关键时候,胎儿都露头了,金主还不许他生,硬拿雄器数度将孩子顶回胎里,疼得十一哥当真喊破了喉咙。最后是随来的金主朋友劝说勿要玩出人命,他才罢休,撂下十一哥径自走了。边上服侍的童儿将昏迷的十一哥救醒,馆主领着大夫赶到,施针用yào勉强吊住十一哥的精神,总算是将孩子娩了出来。可惜孩子憋在产道太久,已全身发紫没了呼吸心跳,终于没能救活。 经此一番,十一哥彻底疯了。 送十一哥走的那天,他也是时昏时醒的,车将驶出去了,他突然掀开车帘喊袁恕,神神道道说了句:“白鹭,高飞!” 袁恕有支舞名《白云间》,跳的是白鹭展翅悠游天际的自由自在,有大段的跑跳旋转,还有空中悬吊,很吃舞者的体力。袁恕病了几个月,一直没有恢复练这支舞。众人都以为,十一哥是病糊涂了,起意想看袁恕的舞。袁恕也无曲默舞,演了几个经典的身段以为送别,广袖翻飞,譬如羽翼轻展,一别离一惆怅。却唯有他明白,十一哥人是醒的,明人明话不可明说,只能用如此隐晦的方式劝告他:早打算,早脱身! 可此生茫茫无依,如何摆脱?又怎容他摆脱? 再拖过几个月,馆主终究还是强令袁恕接客了。 yīn身儿与女子最大的不同是没有癸水,每以情/事促孕,因此子房未售,女穴是决不许人碰的。日常接客,若有侍寝,则由后/穴事乐,想要破规矩的恩客是会被打出去的,并且整条街的上等馆子都将拒其于门外,一概不做他的生意。 馆主晓得袁恕心里头介怀,加之十一哥那件事,他也难免投鼠忌器,初初还是替他挡下了一些金主的垂涎。意外,有天袁恕竟自己跑来说想通了,愿意继续做九子开莲的生意,不过价由馆主开,人得他自己定。馆主心下狐疑,暗忖袁恕莫非是有了相好的恩客?行内倒是不忌,但在上等馆子里独包一名小倌儿,绝非财大气粗就够。毕竟玩到馆主发牌子的,都不是缺钱的主,互别苗头较劲的事司空见惯。最后拼的哪是财力?还是权,是场面上的盘根错节。说到底,不怕人对小倌儿多痴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 章 ,只怕伶人太真心,到头来全是错赋,全是空。 然而袁恕并未要求特例,仍照旧让把自己的牌子挂出去,有意者自行竞价。 馆主一时摸不透他的脉,端看他最后如何选。结果他依然是循例挑了出价最高的,谁都无法不忿不服。 红唇点绛是一种象征xìng的仪式,白衣红腰的小倌儿被扶到恩客跟前,他执一枚樱桃果,含起来喂进小倌儿口中。过唇时轻轻嗑破果皮,让汁水溢出来染在唇上,再以舌尖抹匀。小倌儿则需将果子连核吞下,以示结子。随后便送入莲室,将成好事。 颠鸾倒凤,悱恻缠绵,一夜莺声,翌日事了人散,馆主忍不住将梳洗整齐的袁恕唤到房中,仔细问来。袁恕笑笑,始终讳莫如深。 是夜,他却肯一一同吴是非坦白。 “哪有什么必胜的法门?不过是倾我所有,自买自救罢了!” 所以那人敢有恃无恐地往高处加价,加到万无一失,一锤定音。而袁恕则为了这一夜耗尽了一半的积蓄,却总算得了个优先。存精续血的金主买得的只是一子开莲,而非整年里小倌儿的独有权。小倌儿有了孕,仍旧要为别他客人歌舞献艺,奉酒侍夜,虽价更高些,于圈子里的老手来说实在无谓。不过毕竟是孩子的生父,故此规矩上只要人来,一切的侍候全是以他为尊,他点名出价,去了别台的小倌儿还得被送回来的。 买下袁恕的金主年纪轻轻更像是读书人,仗着儒商大贾的雄厚家底,常来馆子里寻欢作乐。原对袁恕就有些恩情久长的迷恋,得他赠银又尝了开莲的新鲜,顿时捧出了毕生的良心,一再掷下重金妥善维系自己的优先权,确实让袁恕免遭了许多罪孽。 便是这样相安无事地养胎至七月余,天降大祸,金主少爷好好地同朋友去吃酒,同另一波纨绔因为丁点口角竟动起手来,各自抄家伙顺板凳,最后打出了人命。好巧不巧,死了两个,他是其中之一。 全是有钱有势的二世祖,死了伤了的,家里头披麻戴孝堵衙门口要公道;打人害命被拘押的,爹娘老子上下疏通门路用尽手段求法外。可这些人里没有袁恕。 他没法去!去了没立场没名目,去了,也只能扶着口棺材蒙蒙地自问,以后该怎么办?孩子该怎么办? 十一哥失去的孩子,自己失去的孩子,红红的血恹恹的命,一股脑在袁恕眼前晃,满得他看不见别的事,心里头却一阵一阵发虚,怕得无路可走。 终究还是选择逃出来。 至于如何逃出来,谁人援手,袁恕则语焉不详,含糊过去了。 吴是非对这些细节倒也不感兴趣,横竖就是听着。见袁恕话音渐低,晓得他累了,便与他掖了掖衾被,劝他歇着,自己捧了换洗的织物退了出来。 此刻她思绪绕过一匝,蓦听得室内小儿啼哭,赶忙从草窠里端出温着的米汤水,又盛一碗草yào粥兑了两勺清鸡汤,一道拿进屋去。进内一看,果然袁恕被哭声惊醒,正吃力地往放婴儿的吊篮处爬。 吴是非快步过去,嘴上喊:“别动别动,公子躺着,我来!” 押着袁恕躺回去,吴是非转而去抱孩子。她右手腕上缠着纱布固定,总是不活络,单靠左手小心托起放到右臂弯里,好容易抱了出来。她还得意:“怎么样?我这新手的姿势还不错吧?” 袁恕浅笑:“你手伤着,给我吧!” 吴是非皱皱鼻子,才不给,转手把粥碗推到袁恕跟前,催他快吃,自己则抖霍霍地用不顺的左手舀米汤水喂宝宝。见孩子居然嘬得还挺乖顺,袁恕惊奇之余,亦不无慨然。 “当真亏了有你在!” 吴是非喂宝宝喂得颇有成就感,头也不抬嘿嘿笑道:“我还幸亏遇见公子呢!不然我都没福气在这儿抱娃。唔,为啥小宝宝身上会香香的?都没有血腥气!好小好软,好好玩儿!” 说着,忍不住就去香宝宝的小鼻子小眼睛,简直跟自己亲生的似的,喜欢得不得了。 袁恕看着眼前这一幕,鼻头倏地一酸。 吴是非觉察到了,抬起头望着他。 “不许多愁善感!会没nǎi水的!” “……” “快喝粥!公子不吃饱,宝宝就得饿肚子了。米汤救急,没营养。真是!”吴是非兀自喋喋不休地抱怨,“养个牛还偏养水牛,弄头nǎi山羊都比它管用啊!还不让挤,还拿尾巴抽我,臭牛!哼!” 袁恕扑哧笑了出来。 吴是非眯起眼,突然笑得古怪。 “这都过去两三个时辰了,公子有没有感觉身上有不一样的?” 袁恕莫名:“不一样?” “嘻嘻”吴是非明火执仗地盯着他胸前,“该涨的是不是涨了?” 袁恕愣了下,脸一下子羞得通红,撇过头去不吭声。 吴是非不逗他,好声说:“回头我打盆热水来,公子自己揉揉吧!横竖该看不该看的都叫我看了,没那么多回避的,都是为了宝宝嘛!但凡那头牛善解人意些,我都不用大晚上惊动公子,我把娃抱我屋去,吃得饱饱的。” 袁恕点点头,到底还是难为情。 待喂过了孩子,袁恕也将粥吃好,吴是非便真去打了水来摆在枕旁。正待起身出去,却听袁恕极小声地问来:“该、怎样揉?” 吴是非坐下来挠挠头讪笑:“公子不会啊?” 袁恕闷闷嗯了声,声音愈加轻了:“馆子里的孩子都是一生下就叫人抱走了,不让看更不许喂,说怕有感情。我、我没见过,不晓得……” “唉,关键时候还得靠我这进了水的脑袋啊!”吴是非慷慨地撸起袖子,“别问我为什么会知道怎么揉哦!我对自己的知识结构也很费解,我刚刚都问过水牛为啥自己的挤nǎi手势这么专业,可它不搭理我,啧!” 袁恕埋着脸,低低地笑出声来。 “哦哦,对了,公子也别问我知识结构是啥,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这样顺嘴秃噜了!欧,我的脑子啊” 袁恕笑得更厉害了。 吴是非撇嘴坏笑,径直过来拨袁恕的衣襟。 “是公子要我弄的哟!你可别半道卸磨杀驴叫非礼噢,虽然估计你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答应的啦!” 袁恕抬起脸来,眸光盈盈:“你这丫头,真该拿线把嘴纫上。” 吴是非紧紧闭起嘴,摇晃着脑袋,模样逗趣,两手可是未停。待将袁恕衣襟都撩开看见他袒露的胸膛,吴是非立即闹不起来了。这嘴上逞强的少女其实内心里特要脸,面皮子比窗户纸还薄,看见袁恕涨起的双rǔ,登时捂眼扭过头去,无论如何不敢直视。 袁恕逮着机会必然要促狭几句:“我道你当真登徒浪子,却不过是吹胀的牛皮,针一扎就漏了。哟哟哟,切莫说我轻薄于你,虽然这荒山野岭里大约你喊破喉咙也没人来应你的!” 吴是非脖子一梗,逞强道:“谁漏啦?来就来,公子别躲!” 人家却往哪里躲?一直好端端坐在被中,只等她来侍弄。吴是非干咳一声,抬手捏了捏鼻子,深吸几口气缓了缓,终于还是挪动双膝蹭到近前,别着头,伸过手去摸索着按到了袁恕的胸膛上。 yīn身儿孕中无rǔ,产后即催rǔ,因此这会儿吴是非手中握住的胸rǔ早已涨得饱满,不似先前还能隐约摸到胸骨。 碰触之下,吴是非感觉袁恕的胸口好热,转念一想,意识到其实是自己手凉,恍惚想起你来我往斗了几句嘴,她一时忘了净手。便赶紧在盆中泡了泡,再拧一把干巾与袁恕拭身温rǔ,随后还捏住一侧胸rǔ,刚抬起右手,瞧见手上的纱布立时顿住。她抬起脸冲袁恕嬉皮一笑:“公子,还得你自己搭把手。” 袁恕也别过脸去,默默托住了胸rǔ。吴是非帮他正了正手势,自己则拿指尖轻轻拍打起rǔ首来。因有些痒,袁恕不自觉咬住了嘴角。 吴是非瞥见了,两颊更红,犹豫了许久,心一横,两指捏起了rǔ首。 袁恕没有防备,倒吸口凉气,但好歹没喊出来。 吴是非已经恨不得钻到席缝里去了,背都弓了起来,脸几乎碰着袁恕身上盖的衾被,手指小心翼翼地揉搓,拿捏着分寸,以免弄疼了袁恕。 但吴是非听得见,袁恕的呼吸随着她的搓揉慢慢变得粗重,她指腹也能明显感觉rǔ首硬挺了起来。 “公子,放松!” 叫人放松,自己却口干得不住舔唇,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又揉了好一会儿,吴是非放开rǔ首,手指沿着rǔ晕顺时针按压胸rǔ周围有否发硬的肿块。随后在rǔ首上虚画了两道十字jiāo叉线,沿着上下左右四角分别挤压按揉,并将胸rǔ缓缓向下压。她反复着对捏与揉搓的动作,袁恕的呼吸也越来越不稳,偶尔还自喉间逸出虚弱的吟喘。 “公子,我,再去打盆水来吧!” 吴是非受伤的右手按着袁恕的腿,脸抬起来不是,低下去也不是,视线不由自主落在衾被上。 袁恕自然知道她看的不是被子。 自惭,产后的身子仍是太敏感。那处居然高歌猛进地,立了起来! ☆、七、呵呵呵 整个晚上吴是非都在自我谴责和深切悔恨中辗转反侧。她当然累得要命,可袁恕汗湿的衣衫黏在身上的样子,他胸膛袒露的样子,他的笑他的疼他的喘息,一窝蜂地占领了她的视觉听觉,险些让道德的底线遭遇沦陷。 终于还是低着头落荒而逃。 并非不想,而是太想!分明从未经历过情/事,此前更连男子的身体都不得接触,却知道得如此清楚,入眼后满心全剩下渴望。吴是非躲在自己的小屋合衣裹在被中,蒙头捂耳,一遍遍骂自己傻恨自己怂。 美色当前,即便利刃头顶高悬,无非就是一刀,引颈就戮啊!缩什么头?千载难逢的机会,上馆子里得花多少钱,你见得起吗?手都拉到了,肌肤相亲,关键时候为什么要逃啊蠢货?死也要当个风流鬼才是人间真绝色啊! 吴是非骂着骂着突然觉得自己骂的方向偏了,骂反了,于是更耻得抱头打滚,自忖流氓还只当一半,自己这辈子委实太失败了! 就这样懊恼着又不甘着,天将破晓时,始是乏得睡过去了。 睡着了,梦里也全是一幕幕春光乍泄的曼妙,柔软的腰身、缠人的臂弯,层叠的织物轻佻地自香肩滑落,唇艳气檀,贴近了鼻息。 “呜哇啊啊啊” 吴是非捧着脸坐在席上茫然四顾,哪里有绡纱绫罗帐?何来卿卿小尤物?全是假的空的,梦里都没能偷到的一场黄粱痴妄。 “讨厌,做梦都欺负人,亲不到,伐开心!” 于是一咕噜跳起来,先到袁恕屋外扒着窗户听一听,确认父子皆未醒,便勤勤恳恳自去灶间忙活开了。 待将吃食都备好,抬头看眼天光算算时辰,吴是非摘下围裙直去了袁恕房里。先小声唤他几遍,但见袁恕依旧面向里侧卧着,似犹睡意昏沉,没有听见。 吴是非歪嘴坏笑,捉裤腿踮足小跑进来,猛地泰山压顶扑在了袁恕身上,边摇晃边闹:“起床起床,公子快起床!” 袁恕仍合着眼,任凭她闹,就是不醒。 吴是非把他身子掰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使劲蹭:“不要装睡啦!公子起来嘛!宝宝饿啦!” 袁恕还不理她。 吴是非气得叉腰,继而俯身死死抱住他左右滚来滚去,更大声嚷嚷:“起来起来起来,大美人起床啦再不起来我可侵犯你了啊!我说到做到的,告诉你,我禽兽起来连我自己都怕!” 袁恕忍不住笑出声,掀起一只眼皮睨着她,哀也嗟叹:“小非啊,你一个姑娘家究竟知不知羞的?” 吴是非挺胸抬头理直气壮:“知道啊!可美色当前,我还是决定做人要诚实。俗话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苍生的安定百姓的和睦,我十分愿意替大家挡一挡色字头上那把刀,做鬼也好过便宜了别人。这叫死得其所!公子我义气不?英雄不?伟大不?” 袁恕抱着肚子笑得蜷成一团,频频点头:“嗯嗯,是是!我们小非真君子,真禽兽!” 吴是非本想抗议一下“禽兽”的定义,转念一想:“我们小非?我们?”她歪着头微微笑,对这两个字的满意度完全盖过了对“禽兽”的不满。能跟公子变成我们,她就是当禽兽也当得甘之如饴。何况她反应过来自己原本也的确是“禽兽”。 “嘿,我有病啊?大早上的尽绕着禽兽打转?” “啊?”袁恕不解地望着她,很快恍然,“你脑子里的小人又掐架了?” 吴是非皱皱鼻子,讪笑着扶袁恕起来,他接了热巾拭面,吴是非则挪到他身后细心地与他梳顺发丝。二人一时竟都无话。奇妙的沉默气氛,令他们不约而同想起前夜。 “那个,”袁恕先开了口,“难为你了!” 吴是非摇了摇头,然后想起人家背对着自己,摇头他也看不见,便低低地补一句:“没有!” “事到临头,无法顾忌太多。当然,你心里尴尬是难免的,不如以后就” “不是,等等!”吴是非打断袁恕,从他侧边探出脸来,古灵精怪地眨眨眼,“公子不想杀我灭口呀?” 袁恕轻蹙眉,好笑地拍她额头:“瞎说什么?” 吴是非咧嘴笑:“嘿嘿,我不尴尬呀!反而我怕自己太暴露了,公子被我吓着。” “你暴露什么了?” “禽兽啊!” “噢!”袁恕撇过脸去不看她,“那你昨夜跑什么?” 吴是非噎了噎,脸又红了:“我、我那是,是,不能趁人之危。” “禽兽不是最爱趁人之危么?” “我不是那种禽兽。” “你是哪种?” “我是嗳,不对呀!”吴是非终于回过味儿来,“怎么又说禽兽啊?” 袁恕憋着笑:“是你自己提的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 章 吴是非想了想:“好像是噢!不,是我提的你也别顺嘴往下接嘛!” “我就是想知道你的禽兽类别,再考虑是不是真要灭你的口。” 吴是非又一窘,索xìng抱头倒在席上撒泼打滚耍赖:“啊呀,欺负死人了呀!过河拆桥、卸磨杀驴、鸟尽弓藏、诛杀功臣了呀!脑子进水的残疾人没有人权啊,大美人歧视禽兽啦!” 横竖吴是非时不常嘴里蹦出些奇奇怪怪的措辞,因此袁恕也不去问她什么人权不人权的,只伸手不轻不重地捏住她鼻头,嗔道:“真把宝宝闹醒了,罚你不准抱!” 吴是非麻利翻身爬起,规规矩矩并膝坐好,闭上嘴拿手比划,意思绝对不出声儿了。 袁恕被她逗得摇头直笑,过后还诚恳地说:“谢谢,小非!” 吴是非受不起人家正儿八经的待见,不禁少见地面露羞涩:“不要一再说了嘛!总之,都是天意。公子救我一命,我报答你,就当那个,嗯,对,礼尚往来!嘿嘿,公子不怪我色胆包天吃你豆腐,我就没脸没皮地待着呗!反正下次再有机会,打死我都不跑。” 三句话不到打回原形,听吴是非鬼嘘鬼扯烂嘴贫舌,袁恕丝毫不以为忤。一道携手闯过生死,他信这女孩儿的磊落,更爱她的豁达。招招手,要她坐近来。 吴是非不疑有他,乖乖蹭到袁恕跟前。想不到袁恕抬手捏住她下颚,稍稍倾身飞快在她嘴角触了一吻。 “给小禽兽的奖励!” 吴是非心跳狠狠漏了一拍,魂在头顶绕,脸上笑出了脑残级别的dàng漾。 ☆、八、不速客 一直在抱怨无有耕田白养头水牛不如养nǎi山羊的吴是非,这天听袁恕七七八八jiāo代了许多诸如路线、话述的事,并信物一道jiāo在她手里,她才明白水牛存在的真正意义。 原来所谓的朋友即便衣食温饱地接济着袁恕,也是不会径直上小屋来的。彼此商量了些防备追踪者的应对,其中一项就是每回只在半山的凉亭里碰头。袁恕这边固然唯他一人,不过回程时他必然还要引着牛在山里头胡乱绕几个转,都是提前摸索过的有草吃的山径,水牛走上几遍熟了,自己就知道兜圈子寻草吃。袁恕就骑着牛多行一段,送来的东西一应放在挑篓中叫牛驮回去,倒也不吃力。 这一趟袁恕提前生产,无论如何出不得门,便关照吴是非去接应。紧赶着先给父子俩应付了一顿早饭,吴是非拿着信物牵起水牛,着急出门了。 按着背熟的路线,走得还挺顺利。到地方一看,亭子里已有人在。是名头发花白蓄了瞥一字胡的中年男子,脚下堆了两个大竹筐塞满了干粮蔬果,还有一些应季的御寒织物,手边上搁着个箱子,挂有葫芦,吴是非推测他多半是特为上山来给袁恕接生的大夫。左右见无别人,吴是非狐疑之下还赶着牛过去,在亭前问一声:“先生有雄黄吗?” 那人闻言,戒备地将吴是非上下打量一番,反问:“五月节早过了,要雄黄做什么?” “辟蛇!” “什么蛇?” “美女蛇。” “那恐怕雄黄无用。” “什么有用?” “寻那辟邪翁去。” “重阳勿曾到咧!” “便等等。” “等不起,胀腹,痛得来!” “果然厉害!”说着,那人探手入袖中,摸出一枚香囊来递与吴是非,“我这里到有去岁的茱萸,救救急吧!” 吴是非没有接,摊开手露出掌心两粒烘干的茱萸果,瘪嘴道:“去年的我也有,不顶用。” 那人看见茱萸果,明显放松下来,微微一笑问道:“眷属如今腹痛如何?” 吴是非耸耸肩:“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只得先把腹中累赘卸了。” “啥?”大夫惊愕,猛地站起身,“卸了?” “嗯,卸了!前日卸的。” “就是,提前了?” “提前了!” 大夫一屁股跌坐回去,表情看起来有些懵,随后想到:“那那那、货” “哎哟先生喂,信物都对过了,好好说话行不行?”吴是非拴上牛,老神在在走到亭子里往石凳上一座,叹了口气,告诉他,“娃还好,nǎi水也有,暂时父子平安。不过还得烦请您过去诊察诊察,毕竟我这么个门外汉赶鸭子上架给人接生,有没有纰漏且不好说呢!何况您来都来了,也别白跑嘛,是吧?嘻嘻!” 大夫一听竟是眼前这名面容稚嫩的少女为袁恕接的生,不由得张了张嘴。又被她毫无拘束地拍了两记肩,嘴就张得更大了。偏偏吴是非还无所觉,兀自热络地问大夫:“说了半天,未知先生贵姓啊?” 大夫被他热情的笑容笑得莫名心头发毛,结结巴巴道:“我、我” 吴是非急xìng子却听差了,还一副欣喜状,大力抽了大夫肩膀一下:“嗨哟巧了,我也姓吴,本家嘿!” 大夫表情扭曲地按住生疼的肩头,急忙解释:“我是说我,我姓胡!” 这还是个南方人,吴、胡、我,仨字说得差不多一个音。吴是非更乐了:“啥?您叫吴省悟啊?啊哈哈,执迷不悟,蛮好蛮好!我叫吴是非,咱们成套的。” 大夫印堂一黑,嘴角狠狠抽了抽。 于是稀里糊涂就被这自来熟的姑娘扶上了牛背,再把人家托付的食物、绵帛等放上去,牛在前头悠游信步,吴是非在后头捡根树杈子轰牛用,嘴里衔着草,哼着山歌笃姗姗跟着走。如往常一般随着牛吃草的路径七拐八弯绕了一通,一行总算是到了袁恕栖身的小院。 原本内心惴惴,已幻想了许多凄凄惨惨戚戚画面的大夫,甫一见到气色尚好的袁恕先是一诧,看见吴是非一只手抖霍霍抱出了四肢活跃、一个不顺心就哭声嘹亮的初生婴儿,脸上更是毫不掩饰地再诧了一遍。随后叩脉揉骨,堪称细致入微地诊察,中途还把吴是非轰出门去,口口声声男女有别不许她在跟前杵着。吴是非心里头嘀咕着:“我看得还少么?”仍旧乖乖出去了。却不闲着,跑灶间煮上水,抓一把带回来的果干丢进去,再摘几片盆里自栽的薄荷叶,现成给冲了一锅果茶。挑个看起来比较光洁的粗粝茶碗舀一碗,抠抠索索撒几粒糖晶,端给大夫润喉。 喝过茶暖身慰怀,加之袁恕父子实在状况良好,便让大夫对眼前这个第一印象颇为的小姑娘很有些改观了。又闻袁恕所言,晓得吴是非昏倒在溪水旁,醒来后记忆混乱,于是有心也要为她诊断一番。 吴是非大大咧咧地问:“要钱不?” 大夫好笑:“小可上山前已收下诊金了。” “那不一样!人家是替公子给钱,不是替我给的,平白的便宜我不随便占。回头倒算欠你的人情还是公子的?或者欠那位大人物的?不说好我不看。” 大夫被她的算计说愣了,就听边上袁恕接道:“算我的!” 吴是非嘴一撇:“切,公子说的他们认么?” 袁恕正摇吊篮哄宝宝,头也未抬,随口说:“钱都是我的,我说了当然算。” “啊?”吴是非当真意外,“公子的钱?你是说,那些东西,吃的用的,也全是你订好了人家送来的?” “不然这世上谁能如此守信?” “可那不是公子的朋友么?” “朋友也分的,再好的朋友也不能总是白吃白给。你说的,便宜不好随便占,更不好多占。” 二人说话不避人,大夫尽是听着,不置一言。 看得出来,吴是非挺生气的。不过她气的重点是:“既然是自己的钱干嘛不让人捎点儿好吃的?鱼ròu鸡蛋,哪怕是块下水呐!你吃自己的还心疼吗?” 袁恕推吊篮的手顿了顿,眼神闪了闪:“前两个月天还热,怕东西放坏了。” 吴是非眯着眼,鼻头里恰如其分地“哼”了两声。 袁恕别过脸去,终于低声说:“不会做。” 吴是非一胳膊搭在大夫肩头,老气横秋问他:“先生家雇人不?” 大夫莫名极了,但还是如实回答:“野村小郎中,一文不名雇不起长工,请个老嬷隔三差五做些拆洗缝补的家务活,按天结算,当天的工钱当天结。” “不贵吧?” “贵了我如何能一直请着?” 吴是非冲袁恕一抬下巴,表情很是戏谑。袁恕头一低:“信不过!” 吴是非就指着自己鼻头问大夫:“先生看我这样的该值多少工钱?” 大夫有些明白了,抚掌笑道:“你这妮子文武兼修,一人顶那老嬷三个,必须得按大丫鬟的级份给。” 吴是非眼角一跳,手在他肩头搡了把:“嘿你个赤脚郎中嘴上没把门儿的,怎么骂人呐?” 大夫又莫名了:“我何曾骂过你?” “谁大丫鬟呐?谁通房啊?你才大丫鬟,你全家大丫鬟,你还丫鬟生的呢!” 若说大夫故意暧昧吴是非同袁恕的关系确是误会,但要说他到了许久半点没将二人往那些事上遐想,也是骗人的。所谓人情世故,无非就是墙内事墙外知,面子浅的多说几句,面子厚的少揭几层,靡靡绯绯,君子小人都一样,无所谓高尚。大夫是市井的大夫,见多的也是市井的人市井的事市井的风气,患难之jiāo的共济他是懂的,但一男一女,又在这寂寞冷清的荒山野岭里,实在太适合上演一拍即合以身相许的古老情节了。大夫一不留神,就将心声脱口而出,暴露了自己狭隘又八卦的本xìng。 被吴是非气势汹汹一顿训,大夫忙找补:“哎哟哎哟,对不住,说偏了,无心之失,给公子姑娘赔礼!二位恕罪恕罪!” 袁恕摆摆手,倒是不以为意。吴是非不肯罢休,挑眉叉腰,咄咄逼人:“你怎么不往好地方偏呐?怎么不说我是花木兰、梁红玉呢?怎么不夸我天仙下凡情义无双啊?活该我出身低微只能给人当使唤丫头是吧?那大侠做好事就该免费还倒贴,不然就是沽名钓誉咯?” 大夫被问得晕头转向,脑筋子完全跟不上吴是非的语速和逻辑,末了只懵懵地想:“关大侠什么事?” 而袁恕同样好奇:“关大侠什么事?” 吴是非翻起眼,也咕哝着:“嗳,关大侠什么事?” 袁恕喷笑,指着吴是非告诉大夫:“就是这样了!这丫头不知道是撞着头还是真在水里泡久了脑子进水,讲话常常不着四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什么。” 大夫讷讷地点头,仿佛是了解了吴是非的症状。吴是非则不乐意了,嘟起嘴道:“公子也不向着我,在外人跟前拆我台,气!” 袁恕挪动双膝靠过来,亲昵地刮一下她鼻头:“我如何没向着你?总指望你没病没灾的,早些好转罢。莫闹了,快叫先生给瞧瞧,别耽搁下去真成了憨子。” 吴是非乖乖伸着手让大夫诊脉,嘴上还不闲:“我傻了,公子预备拿我如何?” “能如何?不要了呗!” “哇,绝情!呜” 袁恕笑笑,眼底划过一丝苦涩:“岂是我不要你?” 吴是非捕捉到了,却不说,歪着头装傻:“那到底要还是不要?” 袁恕抬眸,恳切道:“无论如何,你没事才最要紧。” 吴是非瘪瘪嘴,一会儿,还是高兴了:“反正我赖着!” 袁恕顺着她:“嗯嗯,是是,我还指望你给我带娃呢!” 吴是非下意识往吊篮眺了眼,看见里头睡容香甜的婴儿,不自觉勾起嘴角笑出来:“睡着了还挤眉弄眼的,脸一看活像个字,长大了当官,当卿。” 袁恕也回过头去瞥眼孩子,忽咯咯直笑。 “公子笑啥?” “你不总说要给孩子起名么?百日未到,暂拟个rǔ名唤吧!你说他,便叫儿好了。” “儿?,炯炯有神,哈哈好呀!嗳,等等,”吴是非惊喜地想到,“这就算我给娃起的名啦?” 袁恕颔首。 “欧,娃用我起的名字啦!哈哈哈,我是的命名人,我要当干姨!” 大夫叩脉叩得神情疲惫,拨冗chā嘴问一句:“为啥不是干姑姑?” “因为我比公子小啊!” “小也是姑姑嘛!” “对哦!”吴是非又翻起眼,“为啥我觉得就该叫我姨呢?” 袁恕怔怔地望着她,眼中的依恋好深好深。 身形娇小的女孩儿对着系统咆哮:“强行修正,删除起名这一节,不不不,全章抹掉。用覆盖程序!” 虚拟人声机械地回答:“命令拒绝执行!” “为什么?” “命令错误!” “屁话,我是作者,我的指令是绝对的!” “cāo作失败。原因查找,命令错误。” “所以为什么会认为我的指令错误?” “因为这一节不是虚拟人物A写的。” 女孩儿不可思议:“谁?是谁入侵了我的设定?” “没有入侵,是人物B。” 女孩儿一屁股跌坐地板上:“袁恕?!” 她呆然坐了好久,才想起来:“不可能!根据预设,他是跟随吴是非的角色推进而调整情节的联动程式,是附属构成。他没有主体的自我意识。在吴是非进入虚拟情境前,他就是一段沉睡休眠的代码,压根儿不会思考。” 系统静默了,许久,3D投shè眼罩的屏幕突然黑了,正中随即自动跳跃出汉字,拼凑成了完整的话。 “不会思考但会记住,求非。” 女孩儿摘下眼罩,四肢摊开仰躺在地板上,出神地望着天花板垂挂下来的水晶吊灯,蓦地疯笑。 “妈个鸡,虚拟人物也虐狗,这世界对作者太不友好了!” 人常比无以言说的痛苦为切肤之痛,那究竟有多疼?吴是非没正经上过几年学堂,就想,切肤是把皮肤割开吗?可她感觉那实在也没怎么疼。跟爹学打铁被溅起的火星子撩过,从树上跌上来被石头子将小腿划开好长的血口子过,淘气打架让爹的鞋底子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 章 过,这些都好比切肤了。而这些全加在一起,却远及不上此刻心上激痛的万一。仿佛一刀一刀的凌迟,放空了血液,寒冷从内向外散发,浑身都是木的,眼里看出去全是绝望。只有绝望! 好好的安稳日子,转眼成了泡影,快到吴是非都来不及将手上的尿布先晾起来。 明明绕了好久的山路了,明明听胡大夫保证不会与人透露只言片语,明明 原来没有那么多天遂人愿的明明,全不过是想得美后的自欺欺人。钱买不来信,情也换不来诺,威逼利诱总是最快速有效的手段,是让一切聪明人都能折戟沉沙的百试不爽。 然而让吴是非更难以接受的是,完全无需暴力的对抗,袁恕望着大喇喇闯进来的一行人,沉着地将怀里的婴儿放回吊篮,起身掸一掸衣,便说同去。仿佛他等待已久,一切都是他的筹谋他的料定,他的无牵无挂。他走了,昂然地错身,对吴是非仅余一言jiāo代:“儿拜托了!” 那么自己呢?不要了不见了不亲了,连声珍重都可以省略,从此作路人?还是从来只将她当路人? “岂是我不要你?” 想起了某日某刻的某声遗憾。 “我姓袁名恕,表字无非。” 无非,离非,非我所愿。 吴是非迈步,跑动,起跳。她完全没有思考行动的动机和结果,耳中只听见来自咽喉深处的bào吼,似厉鬼狰狞,怨怒从天而降。 那绝非无谋的冒进,落下时刻意屈起双腿,只用坚硬的膝盖压下,直直撞在袁恕贴身近旁的小厮锁骨上。那人吃疼,惨叫一声仰面后倒。少女跟着他一道坠落,双手奋力横斩他颈侧,瞬间将人击昏。落地滚翻,弓步出拳,指节硬磕在另一人下颚骨上。其人措手不及,上下颚猛然一合,就听嘎拉拉声响,登时碎了几颗牙,疼得满嘴血,托着下巴呜呜咽咽蹲到了地上。 袁恕愣愣地目睹这骤然而起的突变,蓦觉腕上一紧,自己已被带在吴是非身后,牢牢护起。湿漉漉的尿布在少女手上卷束成紧实的软鞭,所到处可谓哀鸿遍野。 在此之前,袁恕从来不知道这小女子有如此强悍又训练有素的武力。但其实,吴是非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渴求,在脑海中对自己下达了攻击的指令,要必胜,于是那些技能就自发地潮涌入记忆,调拨她的四肢去行动。她的拳头疼死了,胳膊也好酸,肩膀宛若挂了千钧的重物,将要抬不起来了。可她无法停下来,不敢停下! “不,小非,别这样!没用的,停下呀” 莫名地,袁恕丝毫不感到庆幸。他很怕,惶惶不可终日。 而与此同时,另一处空间的始作俑者也处于情绪崩溃的边缘。 若非头上戴着3D虚拟现实眼罩,穿着加菲猫造型的连体居家服的女孩儿看起来完全就像被虱子咬了,从沙发滚到地板,又蹦起来猩猩样跳脚,不停地抓头发。她从起居室的这头蹦到那头,撞歪了茶几,被沙发脚绊到一头栽进沙发里,扒着靠背站起一跃踩上沙发,挥舞着双手作虚无地攻击。 她一直在歇斯底里地喊叫。 “切换手动输入,快切换!关闭搜索引擎啊,你是白痴听不懂人话吗?啊啊啊” 系统模拟人声依旧毫无情绪:“太晚了,角色A锁死了人设列表,持续修改人物技能值。她只是在复制黏贴网上找到的文字,这是流氓一样的剽窃。” “现在不是定义她行为xìng质的时候!给我想办法阻止她,不能让她继续修改情节了。你没看到这片情境的边边角角已经开始崩落了吗?马赛克像僵尸一样在传播蔓延,我的小说要被她篡改得面目全非啦!” “可是修改人设本身并不违反程序最初的限定,应该说这是尊敬的客户您自己的失误。”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想着甩锅给我吗?” “嗯”这位模拟人声居然学会了斟酌的语境,虽然听起来仅仅好想笛声长按,“在下是想提醒您当初忽略了人设带动情节这个巨大漏洞,从而导致女猪脚钻了个大大的空子。这个锅毋庸置疑是您的!” “卧槽!嗳,等会儿,”女孩儿蹲踞在沙发一角,忽然灵犀地意识到,“你谁啊?干嘛入侵我的系统?” “哈哈哈,居然这么快被发现了!” “我靠,黑客?外星人?我要投诉,天哪,救命” “不不不,请冷静,冷静!稍等,我切换声音模式跟你说。”短暂的静默后,耳机里响起一个陌生的男声,“您好,张小姐,我是D公司系统工程师,工号7488。您的故障维修申请已被转到技术部,现在开始由我为您服务!” 女孩儿稍稍镇定了些,仍疑惑:“那之前几次接我电话的是谁?” “流程上,首先应该是客服部的接线生,她们应付不了的或者等级比较高的客户会直接转给客户经理。如果投诉能够解决当然最好,解决不了的申请单就会被转投至信息部。她们汇总分流后,再转到相应的其他部门。其实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您的业务会转到技术部来。” 女孩警惕地问:“事关程序纠错,不归技术部门管吗?” “欧不,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想说的是,您这种情况应该直接找市场部销售科,毕竟是那群只管挣钱的蠢货把机器推销出去后却没有切实地教会客户使用。在我看来,他们全都该回炉再造重新作岗前培训,然后规定必须用三个小时时间逐条向客户解读产品使用说明,务必做到三岁小孩儿都能cāo控于股掌之中。您说我讲得是不是很有道理?” 女孩儿没有回答他。女孩儿正瘪着嘴,酝酿再酝酿,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呃……” “我的小说,咳咳,我起早贪黑辛辛苦苦码的字啊没啦,完蛋了,赶不上更新了,没有小红花了我要饿死了,妈妈一定会逼我相亲嫁人,我的梦想碎掉了呜哇啊啊” 那头的工程师小同志彻底傻眼了,话音里都透着局促:“那、那个,小姐,美女,妹子,小仙女?不是,别哭别哭,有办法有办法的。我给你改回来行不行?” 女孩儿顿了顿:“还有救?” “必须啊!不然要我们干嘛使的?有后门儿,你等我埋个病dú啊!等,很快,三分钟我给你改回来。不哭不哭,摸头!” 女孩儿真的没再哭了。她嫌弃地龇了龇嘴角,觉得这工程师真够智障的。 但转回吴是非这厢,暴风骤雨般的激烈对抗已将对方带来的人扫dàng了一半。剩下的吃亏长记xìng,就手抄起了院中可见的武器,笤帚、柴枝、晾衣杆,绝不赤手空拳与吴是非ròu搏。饶是如此,也堪堪呈对峙的僵持态势,谁都没能轻易结束战局。 这时候,对方人员里好似领头的男子越众而出,觑隙抬腿斜踢吴是非面门。她下意识侧弯腰,手上布卷顺势甩过去。想不到那人不避,反而抬手来挡。奇怪呼啸的一记猛抽重重落在他胳膊上,他面上竟纹丝不动,不知疼一样,腕子一翻,转手绕住布卷,猛然拖拽。 吴是非足比人家矮两个头,女孩子家的能有多少力气?打了许久也早疲了,于是径直被人带了个趔趄,下盘失衡。边上围拢的打手们趁机一拥而上,吴是非冷哼,索xìng一伸手勾住男子臂弯,借力腾起,好一招旋风腿,给打手们脸上一人赏了一只鞋印子。凌空旋身,膝盖收回来直顶男子太阳穴。 其人确实淡定!足下未动,微偏头避一避,另掌抬起看似轻巧地握住吴是非膝头,硬生生格下了一击。而吴是非人在半空无处着力,想撤回腿来,竟是不得逞。那男子眉目冷淡地斜睨着半挂在自己肩上的吴是非,又掠一眼神情焦急的袁恕,忽肩头一耸,将吴是非震落,双臂猛然高抬,悍然举人过顶。 “不”袁恕大骇,抢步上来。 吴是非面朝下悬于半空,羞愤异常,又见袁恕被围,当即发了狠,揪住自己衣襟左右撕裂,抱臂旋身落下。男子未料到小小少女居然当众撕衣脱困,惊愕之余不免将她细细打量。只见luǒ露的双肩泛着麦色的光泽,白色裹身布捍卫住并不饱满的胸形,一截纤细的蛮腰暴露在裤腰上方,动静间倒也婀娜。 “哼,有意思!”他诡异地勾唇笑一下,手却扣住腰带上的玉扣,指腹轻搓,嘎达一声,机巧开了。扬手间,赫然一挂银灰细链自腰带里抽了出来,甩过几轮,一脱手,直向吴是非打了下去。 “危险!” 吴是非原计算着可以躲开,料不到袁恕却扑过来,死死将她搂住。凌厉的一鞭结结实实落在他背上,划破衣衫,皮开ròu绽。 “公子?!”吴是非抱着袁恕踉跄跌退几步,手在他背上沾了满掌的血,眼便红了,“王八蛋,我要你的命!” 还将冲上去殊死相搏的吴是非反被袁恕牢牢拽住,不许她再拼,不想她争了。 “没事的,小非,他们只是来接我回去的。” 吴是非辛酸地问:“回哪儿?” “还能是哪儿?回我来的地方。” “公子不正是从那里逃出来的吗?为什么要回去?” 袁恕惨笑:“逃出来,是怕这个孩子也死了。回去,是因为天地浩大,却没有我们这种人真正的容身处。” 吴是非哽咽:“你们这种人?公子是哪种人?难道这种那种,不都是人?” 袁恕捋起袖子,露出小臂上的烙印,冰冷无情的一个“伶”字。 “我的钱可以买一次选择,买半生温饱,却买不来脱籍,买不来自由。其实没想过躲一辈子,只是不想每次都眼睁睁地失去自己的骨血。没人当他们是命,也没人当我们是人,可我知道他们是活的。我的孩子,十一哥的孩子,死掉的孩子们原来都是活着的,我们生死相依啊!你能懂我的对吗,小非?” 吴是非泣不成声。 “对不起,我只能把儿托给你了!别告诉他我是谁,什么都别说。我知道他活着,这就够了。” 吴是非捉住他手,颤抖着跪下,仰起泪颜问他:“那么我呢?我活着还是死了,对公子来说是无所谓的吗?公子救我,就是为了让我看今天这样的结局?你说不走了,不找了,难道都是哄我的?是我忘记了还是公子不肯告诉我,不想我记起来?我是谁,你是谁,我们此生何去何从,你都知道,可你擅自替我做了决定。你不要我了,我是你命里没有的非,是吗?” 袁恕身形狠狠晃了下,眼前一阵眩晕,背上疼,心里疼。 “六十七天,我们的缘分只有六十七天,儿不满百日,你让我分,我不要,我不答应!” 袁恕也颓然跪跌下来,撞落了眶里盛不住的泪。 “小非,我没资格了!” 吴是非捧住他脸庞:“那你有心吗?” 袁恕点头又摇头。 “我只要你的心,资格是什么?见鬼去啊!你说好,我就能带你和儿出去。我发誓,我可以!” “出去以后呢?逃一辈子吗?又能逃到哪里去?” “去山那头,去海对岸,去他娘的籍,我们能活下去的,一定能!” “不,你们不能!”男子走过来,强行扯起地上的袁恕,“他不回去,欠馆主的钱无人还,馆子的生意无人接,馆子不挣钱,养不起大大小小几十口子,也没人再给钱养着那些送出去的孩子。” 吴是非暴怒:“就少这一人吗?少了公子你们这行便做不下去了?” 男子挑眉:“确实缺这一人。谁让,”他眸色中倏有讽世的讥诮闪烁,“这是四坊三巷里捧出来的舞魁呢?砸钱捧他的主们,个个都有摧垮馆子的实力。他不回去,馆主倾家dàng产也赔不出那些彩头。他不回去,大家都会死。死在司衙内,受尽凌辱!他非但不能逃,连死,都不!可!以!” 一字一顿的吐露,切齿却无恨,只是警告,提醒袁恕莫要忘记,不许他辜负。 夜晚的山风凛冽刺骨,吴是非不记得自己麻木地坐在原地哭了多久,直觉泪已干了,风将咸涩的脸庞割得生疼,依稀听见了微弱的啼哭。 跌跌撞撞奔回小屋,见懵懂小儿高举双手,期待着熟悉的怀抱。 吴是非爬过去将他抱起来,冰冷的手指挑开小小的手掌。孩子是认得的,不拘温度,立即紧紧攥住。 “乖宝,以后跟姨过喽!”吴是非摇晃着,拍着,哄着,“暂时只能吃糊糊了。不怕,等着,姨给你把爹爹找回来!信姨不?” 小儿双脚用力蹬踹,嘴里憋足口气“嗯”了声,摇晃着掌心里的手指头,咯咯笑起来。 ☆、九、燃风曲 乐声起时,袁恕便可暂时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此身于世的凄楚,以及这副皮囊下所有的爱憎恨,只完完全全做一个置身事外的他、她、它,演绎无关的悲喜。 可他再也跳不出《白云间》了。 乐谱还在,舞步也在,都在他心里。十一哥的琴声绝了响,十三哥的笛音亦妙,还有二哥的阮、十六的筝,却无人再能与他合一阕的舞步。那高高悬挂的白绸似白鹭遗世的几片残羽,萧索地被束在舞台的高处,阁顶天窗投下的光也无法穿透日渐沉降的灰尘,将它们点亮。 每个爱看舞的人都发现,这半年里繁露馆的舞魁十九郎的舞越来越狂,情越来越烈,舞衣妆容也愈发地艳了。他跳西域的胡旋,跳南国的绿腰,跳完了《蛇罪》又踏醉步贪《情欢》,他巧胜阿蛮的蜻蜒点水,柔过唐宫的春莺婆娑。足铃下是他漾开的水色潋滟,水袖里有他勾打的绵延痴缠,秋水在他迷离瞳眸深处酿成一泓陈年的玉液,醺成他唇畔yù诉还休的情佻,颦笑间惹动了芳华。 客人们争相买他的花牌,不惜千金求一场独吃独占独家观赏的舞。即便如此,再多的钱也邀不来那一羽天高海阔我自腾飞的白鹭了。袁恕演不出若斯的自由。他是笼中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 章 园中草,是一道道围篱砌起来的千娇百媚花,是长不上天空去的曲曲折折蔓,只能盘着树扒着墙旁逸斜出地乱爬,横也没尽头,竖也没尽头。 思念来袭,是袁恕都不曾想过的始料未及! 以为习惯了孤身在这无可期待的人生里跋涉前行,虚情假意或者执迷不悟,转身后全都能放下。他放下过爹娘、骨ròu、十一哥,此生辜负的所谓露水恩情双手十指也数不过来,却居然放不下一个相处仅仅六十七天的女孩子。 袁恕想念吴是非,就像冷月慕恋太阳的热忱,像春天思念冬雪的洁白,像风痴痴追逐着流云,火不敢拥抱水滴。永远的求而不得,思念的距离不是千山万水,而是天与地的遥遥相顾,眼泪化作雨水流淌进你身体中倾诉,四季颜色是我默默回赠的情书。 可袁恕看不见那个总是习惯歪嘴笑的小姑娘了。他的情连天与地的凝视都比不过,死了,灭了,是永夜长眠,先于生命入了轮回。苦得他好想也入轮回去!此刻就去! 乐止谢幕,下场后笑容即敛,眉目间满是冷冷清清,判若两人。 取下的额饰自台沿滑落,后来人弯腰拾起收回奁中,关切地问一声:“累了么?” 袁恕木然抬头,看清来人是十三哥,仅轻轻颔首,不发一言。 “林大官人包了夜宴,总得折腾到下半夜去,不如还是……” “我去更衣。”不待十三哥说完,袁恕兀自起身,失魂落魄往外走。十三哥拉住他:“小十九!” 袁恕手上佩铃响了一记,他停下来,眼仍望着外头,痴痴地说:“十七还等着,耽搁久了客人会嘘他的。” 十七年纪实比袁恕小,但入馆早,排在了袁恕前头,素日他不会唤袁恕哥哥,袁恕则与哥哥们一样,只喊他十七。十七也以舞技见长,从来与袁恕别着苗头,被他得去魁首之名,很是哭嚎了一阵,对袁恕的态度一直冷淡倨傲。头前见十一哥与袁恕舞曲和谐,便缠着十三哥也结成了搭子,共排了新舞,同样是馆子里的招牌名目。 这厢里袁恕才提醒一句,果然妆室那头的帘子就被挑起,十七一脸怒容冲进来,老不客气地指责袁恕:“我说十三哥今日倒磨蹭,却是你绊着他,成心害我出丑么?”说完蛮横牵起十三哥就走。 十三哥总不放心,一时不肯走:“等等,十九他……” “他他他,一个个地就看见他。他稀罕么?回来后便是成天丧着脸,跟客人又笑得泼浪,两面人一样,得慌。真晦气!” 言罢硬拖着十三哥走了。 晦气吗? 袁恕想着,不禁回身望镜中。鲜红的胭脂还点在唇上,颊上的腮红已叫汗水带下些,合着底色的鹅蛋香粉一并滑落,在脸上留下几道绯色的印痕,乍一看,仿佛被人指甲抓破了脸。 确实狼狈相! 妆台上有洁面的清油,袁恕机械地在手心里洒了许多,也不捉镜来自照,只胡乱在脸上抹开,毫不吝惜地揉搓,直将眉黛、胭脂悉数混到一块儿,黑的白的红的,花出一张鬼似的涂面。横竖也不去看,摸着手边的汗巾一气儿糊上脸,用力拭干净。 向内凹陷的瘦削脸庞,眼下消不去的青色,铜镜内反映不出面色,但无非也是粗糙泛黄罢了,嘴角的痣好像一点污渍,早已失去妩媚的光彩。 这才是袁恕真正的样子。他丝毫不觉得吃惊。每天二哥和十三哥都劝他多吃一些。他也知道自己需要足够的食物来支撑体力。可他什么都吃不下。 繁露馆的厨子都是馆主高薪聘来的,任是如何口叼的客人尝过也称满足,每年光为留住后厨的大师傅,亦是一笔不菲的开销。那些大师傅的手艺全都不会比吴是非的家常菜差的,食材也更优质,色香味无一不精。然而纵使金盏玉碟呈上来的珍馐,于袁恕却及不上一碗没有调过味的草yào粥,淡淡的柴爿烟火气混合着植物的清爽,一口一口,吃得到心意,怎样都觉得甜香。 如今他食量越来越小,入口皆食不甘味,硬吃下去反而还吐出来,索xìng便不吃。酒量也差了,轻易染了酣态,蛇缠藤攀地腻在客人怀里,放浪形骸,索取无度。直叫人爱他又怕他,拼钱拼yào拼yín技,肆无忌惮地满足他,纵yù不畏死,要寻欢呀,要销魂蚀骨乐飞上天! 胃里一阵翻滚,袁恕踉跄奔到墙角呕在了痰盂里。这一日依旧未得进食,吐也全是酸水,吐得见红。 想起自己的形容就忍不住要恶心。他偏要这般自我厌恶地活着!活到跳不动了,演不起了,没人再来同情他,活成一缕晦气的丧魂,自生自灭。 行尸走ròu般摇摇晃晃步出妆室,看见灯火已升了起来。忽疲惫得走不下去,倚栏喘息,阁下见来往熙攘,身后闻歌舞升平,靡靡绯绯,醉生梦死。渐渐地,全都模糊了!袁恕合起眼,任凭身体向下坠落。 “哦哟” 蓦觉身上一暖,有人将他妥帖环住。偏首看来,覆面的少年一身灰麻衫裤,分辨不出究竟是谁,左不过是馆子里的僮子。未登台出道前,袁恕也曾这样边修习边打杂。馆子里的僮子未满十三不许挂牌,此一项不仅是行内的规矩,更是律法的限定。国法严禁公开娈童,也不知该算本朝律政的人xìng,抑或长年累月下对放纵的一种讽刺的解读。都是糟践人的营生,小孩子是糟践,成年的,就不糟践么? 袁恕心头一酸,突然想跟眼前的少年说规劝,劝他走,莫要白白活着。 可转瞬又想,走了,却能走到哪去?活着,怎样不算白白? 浑浑噩噩地想着,身已被架起,少年扶着他在回廊里慢慢走,不断地与人错过。似乎还有招呼与寒暄,袁恕意识不清,听得并不仔细。恍惚有一缕熟悉的声音掉进耳中,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门开门合,身边倏地安静。躺在轻软的卧具中,袁恕只是半昏半醒地任人摆布,渴睡,更盼睡后莫再醒转。 “唔”毫无防备的灼痛自手臂传来,他禁不住低吟了声,但很快又有沁凉的触感落在痛处,缓和了灼热。他微微睁开眼,摇曳不稳的视线里犹见方才的僮子,正精心地与他包裹绷带。 “你?”袁恕意识到那是自己被烙字的小臂,猛然惊起,却又重重跌回去。 “别动!”这一声听起来愈加清晰,也更为熟悉。 袁恕不敢确信,只隐隐期待,颤声问:“什么人?” “呵”少年轻笑,抬手摘下了面罩,“公子终究不认得我了呀!” 袁恕用尽气力扑过去,搂着她一道摔倒席上。 “公、子……” “嘘别说话,什么都别说!”袁恕浑身都在抖,脸埋在她颈侧,怕得不敢抬起来,呼吸都虚弱,“就一会儿,哪怕是假的,让我当你是小非。只要抱一会儿就好了!我只要这一小会儿,求你了!” 身下的人双手环上来,紧紧回拥,哭得呛住:“我就是小非呀!不是假的。咳咳,我是小非!” 袁恕一僵,撑起身,目光在她脸上一寸一缕地确认,无论如何,也都是吴是非。 “小、小非?”袁恕一时欢喜,一时害怕,“你来做什么?你如何进得来?” 吴是非坐起来,歪嘴邪邪一笑:“我来带公子走啊!” 说着扬手带倒了近旁的瓮,一股刺鼻的灯油味弥散在室内。 袁恕掩鼻咳了两声,适应了室内的昏暗,始看清斗室中已倒卧着数只空瓮,窗下门边全是灯油。他瞠目:“你究竟有何打算?” 吴是非顽皮地偏着头,眸光癫狂:“公子说过,打上烙印入了贱籍,逃去哪里都无用。那就不逃了。请公子在今夜死去!从此世上没有十九郎。而我已为公子预备好了新的身份。死了的袁恕,将以另一个名字重生。” 袁恕慌忙解下手臂上未来得及缠好的绷带,看见那个被烫去的“伶”字,再看吴是非眼中的跋扈,心头恶寒。 “你要纵火焚楼?可这时候楼内有多少人你知道吗?那些同我一样的小倌儿都是无辜的。你不能” “那有怎样?”吴是非持烛站起,立在这岌岌可危的房间中央,恶似修罗,“公子忘了么?我是禽兽啊!舍弃了人心,才能险中求生。今夜过后,公子恨我也好弃我也罢,甚至扭送我去官府或者杀了我,都无所谓。我要做的只是让你自由。为了这一个理由,我要为恶,至恶!” 女孩指尖所指,是通向唯一生路的窗楣。 “走吧,公子,飞出去!” 袁恕蓦地明白:“你不同我一起走?” 吴是非步步倒退:“我会走的。从火里走。除恶务尽啊,公子!这盛大的祭典,不亲手去点燃,我死不瞑目!” 于灰烬往生,效火凤涅。 这是吴是非选择的路。 令袁恕肝胆俱裂的绝路! ☆、十、刺与花 骤然涌入的人声鼎沸打乱了殉葬的节奏。吴是非几乎是条件反shè般回身,投掷出了手中点燃的白烛,弹腿便踢。 “我此生至今,尚未见过如你这般长进得一日千里的习武良才。可惜啊”道可惜,却未惜,拳劲刚猛地撞在吴是非足底,震得她膝头酸麻,连连撤步,腿一软,跪了下去。 “时舜钦,你设局诱我!” 吴是非双眼充血,抬手扯动束发的系带,左右绷起来,赫然是牛筋子搓的细绦,下坠铅弹子,远可打,近可锁。 身形高硕的男子居然赞许地笑一下,紧了紧腕带:“倒是误会!我看走了眼,当日一别,便从未想过防你。不过适才十三公子与馆主讨情,说十九郎身子不爽,替他推了夜宴。馆主疑心重,叫我领人来瞧瞧,若当真不妥,总要早些着郎中诊治才好。可我去了十九郎的屋子,他人并不在,一路找人问过,有小厮依稀见着是往这厢来的。我闲着,索xìng每间屋子挨个看上一遍,别漏了。结果撞大运活捉了只大耗子,实在可喜可贺!” 吴是非苦笑:“哼,天意弄人!” 时舜钦亮拳:“来吧!” 进退维谷,当全力一搏! 身后的几名打手心领神会退在一边,既不上前助力,同时又将屋子各处的出口堵住,防备袁恕趁乱从窗口窜出去。 而他又怎会弃吴是非而去? “不要,咳咳,别打了,住手!”他竭力想上前阻止,可稍一靠近就被打手拦下。yù要冲撞,却哪里是武夫的对手?径直被搡倒在席上。 吴是非看见了,甩手将铅弹打了过去,正中那人后脑。他被打蒙了,抱着头蹲到地上,好一会儿才喊出疼来,拿下手一看,全是血,登时嚎了一嗓子,翻着眼倒地昏厥。 便是这分神的刹那,时舜钦拳不容情,直撞在吴是非肩头,将她打飞了出去。 吴是非重跌快爬,手在席上一拍,借力翻起。想不到时舜钦脚法亦迅,足尖已递到她眼前,自下而上又在她颚下撩了一脚。吴是非仰面再倒,嘴角逸出了血。 左右立即一拥而上,利落地将吴是非五花大绑,连脚都捆上了。 袁恕扑到吴是非身上,张皇地问:“你待如何处置小非?” 时舜钦爽快道:“意图纵火,自然是送衙门法办!” 袁恕伏低求他:“不行的!去了衙门,至轻也是个流徙,小非还小,如何受得住?时爷高抬贵手,念在她女孩家年纪尚幼不懂事,也并未造成恶果,放过她吧!” 吴是非bào吼:“别求这狗东西!公子起来啊!你再求,我便一头碰死!” 袁恕返身抱住吴是非,也求她:“别犟了丫头,听话!别管我了,别再来,给时爷服个软,出去后好好过日子。见你一面,够了,我知足!” “可我不够!”吴是非跪在地上拼命挣扎,眼底的火烧得冲顶,“时舜钦,有种你杀了我!过了今天,只要我不死,只要我还有气力,就一定会回来带公子走。挡我者死!” 时舜钦恶意地鼓掌:“好好好,果然有骨气!那我看,十九公子啊,时某便成全了吴姑娘吧!”他一摆手,两名小卒便过来提溜起吴是非,准备往外走。 袁恕护不住,拦不下,一再被撞倒在地,便索xìng冲到门边,死死扒住紧闭的门扇,声嘶力竭地喊:“谁都不准出去” 时舜钦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袁恕气喘吁吁,神情涣散,缭乱的目光看一眼吴是非,再瞥瞥时舜钦,忽神经质地笑起来。 “哼哼哼,我有办法,我能叫她死心!”抬眸时,眼前人只是那个熟练地对人卖笑的伶倌儿,指腹摩过吴是非唇瓣揩去血迹,半疯半颠地醉呓,“叫你看清我是何样人,便好了罢!好好看着,痴儿!” 连时舜钦都错愕极了,却依从着屏退了闲杂,室内只剩了他们三人。 吴是非被堵上嘴扔在角落里。她灵犀地预感到了袁恕的决定,翻滚着,撞击着,喉咙里迫切地支吾,眼泪不绝,洗不尽悔恨。 没有灯,窗外一方冷月清辉洒下,门扇上半透的明纸引着廊前衰微的灯火,蒙蒙昧昧,叫一切的举动都显得影影绰绰,诡谲妖异。 衣袂,其人坐在月光里,从容地解下衣结,剥除了身上最后的遮蔽。 纠缠的激吻与动情的喘息狠狠刺痛着吴是非的感官。她恨这美丽的躯体上jiāo叠了无比污秽的俗物,恨那双粗陋的大手在苍白的肌肤表面放肆纵横,恨自己在这里听见看见,却无力改变。 “为什么公子要这样?为什么是那条低贱腌的仗势的狗?为什么要用这样子的方式逼自己放弃?为什么?” 吴是非恨天恨地,问神问鬼,最终问住了自己,恨到了头。 “是我,是我害了公子!全是我的错。不自量力,痴心妄想。原是我不配!” 此身茕茕孑立,如崖下一片无序附着的地衣,缘何竟贪慕了高处峭壁上傲然的风光?一眼楔进了心底,刻入骨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 章 不仅仅是美丽,不仅仅是恩义,吴是非遇见这人就好像离家日久后的一次回归,是人海茫茫寻寻觅觅抬眸处他在一方暖阳里等你,是伸出手堪堪的触及,扣住了十指,绝不离弃。吴是非感觉自己已经找了他好久,从花开葳蕤走到了荒草萋萋,一世又一世,终于走到了他面前。 “嗯、哈” yín靡的笑声流淌出来,滑进吴是非的耳中。她已不再挣了,颓唐地歪倒在席上,泪眼痴迷地映现出袁恕脸上失控的欢愉,看他骑在那人腹上纵情摇摆,时快时慢,上下起伏。 这景象落在旁人眼中该觉得不堪入目的吧?可吴是非一丝谴责的念头都没有。她心是空的,脑是空的,扫除了所有礼义廉耻道德底线,只贪婪地盛放下一个袁恕。他的样子,他的悲凉与放纵,他的专注与失神,统统都记下,不许遗漏。 渐渐地,吴是非眼底升起了光,也开始投入这病态的游戏,随着莺声妖色,有了渴望。 不满足于袁恕的挑弄,时舜钦仿佛也起了高涨的情/yù。释放后再勃发,翻身将袁恕掀了下去,拖过他双腿高架在自己肩头,猛然冲撞进他已全然张开的后/穴,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宣泄。 可那样太暴殄天物了!徒然地让袁恕沦为了道具,压抑了迎合之姿的灵动,野蛮而乏味,失却了观赏的价值。 所以看呐,他不笑了!不美了!眼中湮灭了光彩,欢浪的嘤语和满足的矜笑都不闻,口中只余下痛苦的喘息,似抽泣,又似悲叹,如此疲惫,难以快乐。 蹂/躏式的jiāo欢在吴是非的深重遗憾中落幕。时舜钦撇下昏厥的袁恕和状若痴呆的吴是非,独自离去。 满室情/色/jiāo/媾的残留,混合了灯油的冲鼻,有一种奇怪的膻味。 吴是非在席上蹭掉了嘴里的堵塞物,缓缓扭转肩头,艰难地滚到袁恕身边。她躺在袁恕身侧,仰起脸,出神地望着他嘴角的痣,直到眼泪重新开始流淌。 破碎的呻/吟自袁恕喉间逸出来,他双睫微微颤动,幽幽醒转。一低头,便对上了吴是非沉静的目光。 两人无言地凝望,谁都舍不得动一下,怕触发了真假虚实的界线,让眼前的相守化为泡影。 “这就是我!”终于,袁恕嘶哑地诉说,“是我的生意,也是我的专长。我可以跟任何人jiāo欢,天生yín骨。看清了,就回去吧!忘记我这个轻浮卑微的玩物,好好活下去。” 吴是非摇摇头,额抵在他肩骨,用力撑坐起来,眸光柔柔垂落,月辉打在她半边颊上,清清白白的。 “轻浮卑微的人是我!我没有看见什么天生yín骨,只觉得那样的公子好美好美,跟栽培数年的韦陀花一样,绽放的一瞬即是最盛的华丽,却非谁都能有幸目睹。我见到了!可是那样子的公子,自己并不喜欢。我喜欢了公子不喜欢的样子,好无耻,真是下作!” 袁恕愣愣地听她说,看她自责哭泣,心头恍惚扎下了一根刺,疼得目眩神迷,又恨不能它长在里头,与血ròu同朽,缠绵不休。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叫什么。 却听吴是非虔诚祈求:“别赶我走!如果不能带你离开,那就让我留下来,倾我所有去帮你登上这泥沼的顶端。此去天堂无门,我陪你一起堕落进地狱!” 袁恕听见心里的刺噗嗤顶了出来,在心尖上开出一朵溅洒血珠的花,纯白无瑕。 这是他的花,花名为爱,蕊心上填着一个叫吴是非的女孩儿。 ☆、十一、三堂会 对吴是非来说,繁露馆掌门人董执的脸并不能算陌生。她筹谋半年之久,学习南风馆的诸多规矩,改变口音和声调,揣摩男子的举止步态,静静地躲在暗处蛰伏窥探,早已将馆中上下包括来后厨收潲水的短工都用心记住了名字与长相。她认识这里的每一个人,而他们却都不知世上有一个女子如斯执着,仅仅为了能顺利走入这夜夜笙歌的欢场,靠近那一个人。 可一旦摆脱了距离面对面审视,不同于董执的淡漠,吴是非反有一丝惊讶,恍然风评里关于这人的冷厉与贪婪,似乎多了一些空穴来风的渲染。至少从面相上吴是非没有看出更多的尖刻与狡猾,不惑之年后难以掩盖的岁月印痕张扬地挂在眼角与唇畔,眉目虽是冷的,但眸光总显得持重稳健,莫名坦dàng。 吴是非忍不住腹诽:“这跟东头阿丁娘根本不是一路货色嘛!” 阿丁娘是吴是非他们村里有名的刁fù,毕生以挑事儿为业,专长是骂街,优点是脏话不重样,杀手锏是扑地就死,撒起泼来说头疼绝不闹肚子。吴是非小时候一度很佩服她这种敬业认真的生活态度,于是隔三差五把她家霸王小儿子揍得鼻青眼肿,惹得阿丁娘提溜着笤帚满村撵她。无奈她总追不着吴是非,便每每到铁匠铺堵着。吴阿爹为人低调不爱说话,吵架就更不会了,一贯采取比较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比如光起膀子抡大锤闷头打铁,直打得火星四溅,肌ròu上曝出青筋。 一般这时候,阿丁娘就不爱在院子里待着了。她必然推推小儿子让快回家去把长子阿丁叫来,随后在众目睽睽下被阿丁黑着脸背回家去,嘴里还要记着喊:“哎哟倒霉儿子,就会劝老娘息事宁人,我不走啊,放我下来!” 哪回阿丁也没放她下来过,她也没真的自己下来过。 后来霸王小儿子暗搓搓找到吴是非,商量:“算了吧!你就说村里啥人我不好欺负,我们划划清楚,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吴是非两手一摊:“说得好像我犯你,你打得赢一样。” 再后来,阿丁来找吴是非,说:“爹已经托人找好了东家,小弟下个月就去学徒了。谢谢!” 吴是非仍旧两手一摊:“顺便而已!你不求我,我也会天天揍他的。我烦他那张脸。” 阿丁摸摸鼻子忍着笑意:“以后娘也会消停些的。” “啧,你跟你娘真的差别甚大,跟你那傻缺弟弟也不像一窝生的。” “说真的,你给我当媳fù儿吧!” 吴是非吓一跳,白日撞鬼一样瞪着阿丁:“你中邪啦?” 阿丁貌似认真:“我不想娶一个我娘那样的。” “我也不想变成你娘那样的。我更不想去你家!” 阿丁低低叹了声:“爹说,当初婶婶怀着你时,吴叔同他喝酒,高兴,就把你指腹为婚了。不过,是指给小弟。” 吴是非脸色铁青,目露凶光:“我在考虑灭个口,或者干脆灭个门!” “呵,你挺好的!” “我也觉得自己挺好的。不过我再好你也不能惦记我。原则上,你是我未来大伯!” 阿丁不住点头:“是,大伯。真遗憾!连这个大伯也当不上了。” 吴是非品味出了真实的落寞,终于意识到阿丁说的每句话都发自肺腑,没有半点玩笑。 “呃,其实,你也挺好的!” 阿丁抬睑,望着她似笑非笑:“不过” 吴是非撇撇嘴:“你明白就好啦!这辈子大家是朋友。好朋友!” “那下辈子?” “嗳嗳,这辈子尚且没着落呢!何况我都没见着跟我约了这辈子的货,保不齐还得跟人约下辈子。我劝你,再找找,红线不定牵了哪个大美人儿,先不忙想下辈子的事儿啊!乖!” 那天之后,阿丁娘果然就变得安分了。不久,阿丁也出门学生意了,两人至今再没见过。 此刻想起来,吴是非不免有些得意,庆幸还好没随便将就着同人海誓山盟,不然她如今一心扑在袁恕身上,岂不是得时刻提心吊胆着防备天打雷劈? 转念又一诧:“嗳,好端端我怎么想起这档子事了?” 脸一甩,更惑:“我怎么感觉打架厉害是最近才修炼出的技能值?这记忆怎么虚飘飘的,那么不踏实呢?不不不,等一下,技能值是个什么鬼?” 她眼一抬,正巧撞上董执不悦的目光,心里猛地一激灵,脱口而出:“你家有亲戚姓包么?” 董执一愣,蹙眉不言。 边上则飘来一抹yīn阳怪气的嘲讽:“正经话一句没说,先就攀上亲了。” 吴是非扭过脸,冲那人眨眨眼:“听你这话,就是有喽!” “我可没” “十七!” 十三公子荀晚华低声喝止,不许少年多言。他觑眼主位的馆主,又横一眼吴是非,咬着下唇很是不忿,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吴是非拨回视线,跟董执耸耸肩,无谓道:“突然想起个故人,觉得与你有几分肖似,他娘跟我有仇。” “噗”下首末尾坐着的小孩儿忍不住喷笑出来。边上几位年长的小倌儿赶紧给他捂住,纷纷拿眼神警告他。他竟是不拘这样全员召集的场合,挣脱开束缚指着吴是非哈哈笑道:“可是她真的很逗啊!十九哥出走一趟捡了这么个宝货,也是奇遇。” 吴是非还附和他,挠挠头叹一声:“唉,没办法,掉溪里脑子进水了!廿四公子别看我成天嘻嘻哈哈,其实我是很痛苦的。” “啊哈哈哈哈” 他一笑,带动更多人跟着一起捂嘴闷笑,甚至连十七郎吕昂都扭过头去干咳几声,企图缓解笑意。 吴是非望着董执更有些挑衅的姿态,只等他先落子定开局。 董执则略一沉吟,刻意绕过她,只问一同跪在场中的袁恕:“想好如何说服我了么?” 袁恕颔首垂坐,微微欠身,不卑不亢:“我没想说服恩伯,只是一个决定,依礼与您禀一声。” 二公子孟虔惊得险些跳起,急急相劝:“小十九放肆,恩伯跟前不可造次!” 吕昂冷哼:“二哥倒会打圆场,他哪里是造次?分明要造反呢!” 吴是非眉一挑:“反你头上了?杀头鬼似的急着表忠心,拍马屁还得趁热乎闻个新鲜的是吧?要不要给你个牛皮囊存起来,好随时回味呀?” 吕昂被她怼得语塞,脸上一时红一时白,气得咬牙。 吴是非压根儿不愿多搭理他,转回头向着孟虔微微一笑,欠身当谢,好意记在心上。眼角一晃扫见始终坐在董执侧后角落里的时舜钦,意外这种场合他居然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置身事外的恭顺,眼中目空一切。 这一刻,吴是非觉得这人实在有趣,倒不太讨厌他了。 不意,董执话音又起,仍是对袁恕:“你要贴身小侍并非不可以,馆子里多的是人给你挑选,来历不明的人我不会用。更何况,是个女子!” 袁恕还低眉顺目,却也坚决:“她是我的小侍,我识她信她,足矣!” 董执面有愠色:“你要逼我接受一名包藏祸心的未遂犯?” 吴是非怪笑:“嘿嘿,这里谁没祸心?哪个不恨不怨?我看您这会儿就巴不得把姓时的吊起来抽一顿吧?” 董执眼角一跳,时舜钦则依然不动声色。 吴是非可不打算含糊其事,索xìng喊他:“是该叫爷吧!时爷,不花钱的舞魁挺受用的吧?比馆主如何呀?好还是差?” 满室陡然噤若寒蝉,吴是非目光绕着四面徐徐一扫,果然许多人脸上都浮现了羞愤。 “嚯嚯,看来是我想多了!繁露馆一向的规矩,就是馆主的yù奴亲自为小倌儿开身,时爷辛苦!” 嘭 董执怒拍案,喝令:“出去!” 就见他身后的时舜钦规规矩矩站起,低着头退出了堂室。 吴是非瞧出名堂,亲亲热热把袁恕一挽,笑容灿烂:“我的祸心未遂,他的祸心既遂。我是公子的时舜钦,他成不了你的小非。我是女子?对这里的每个小倌儿来说,唯有我是女子,他们才是最安全的呀!馆主三思!” 董执目光如炬,不再淡定了。 见好就收或者适可而止从来不存在于吴是非的行事风格里,她喜欢趁胜追击,喜欢兵临城下寸草不生。 “嘿哟”她索xìng粗野地盘起腿,一屁股坐了下来,手撑着膝弯歪嘴笑道,“我知道你信不过我,彼此彼此,我对你这半老头子也没啥好印象。所以咱不谈信任,来聊聊生意如何?” 董执强自按捺,冷眼相对:“生意?” “嗯啊!生意,九子开莲的生意,还有繁露馆以后的规矩。” “好大口气!” “你这做的也不是小买卖呀!” “你想合作?” 吴是非仰天大笑,直摆手:“啊哈哈哈,吓死我!我一穷二白小混混,可没那魄力。我说的是这儿,”她点点自己额角,“我给你出主意,帮你赚钱,你让我留在公子身边端茶递水。就这生意!” 董执脸上的表情仿佛听了一场山海奇谈,继而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帮我赚钱,哼哼哼哼,教我做生意,凭你一个山村野丫头,呵呵,有趣,好久没听过这样有趣的笑话了,哈哈哈哈” 底下也是讥笑一片。吕昂尖酸地嘲讽:“果然脑子不好使,不过不是傻,是疯!” 吴是非浑不在意,等着他们笑够了,说完了,勾指掏了掏耳朵,眯起一只眼问董执:“馆主以前认识我?” 董执半垂睑,意兴阑珊:“又想说什么故人之论了?” “不不不,我的意思,你对我了解多少?你确定我只是个山村野丫头?别忘了,我可是连杀人放火都敢做的人呐!” 董执眸光一凛:“你究竟要说什么?” 吴是非人一歪,又把脑袋靠在袁恕肩头,小孩子一样耍赖腔,嬉皮笑脸:“我就是想留在公子身边嘛!” “胡搅蛮缠!” “董爷想看我不胡搅蛮缠的手段?” 董执神情一滞。因他看见吴是非的目光如刃锐利。 “董爷是经过事的人,应当明白人这种活物啊,有时候凑得再近,也未必能看清!你没有明白公子的想法,也防不住我这样别有用心的潜入者,你连枕边人是个什么玩意儿都无法打包票,谈何确信?” 堂上堂下倏然一片寂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 章 “也许你觉得我又在虚张声势了。毕竟一个不满十七岁的黄毛丫头,背景能有多深。不过撇开我这个人不谈,还是要奉劝董爷,这世上你认不清的人参不透的事太多了,谁也不知道彼此原来是黑是白。我这双手摊开来,你看出上面沾过糖还是血?我口中这一嘴的黄牙,你又晓得它们是不是锋利的刃片?我进来了,本是来作恶的,我脚上连袜子都没穿,赤着脚空着手,你想我还有退路吗?我这样的人,会怕吗?” 一番慨论,分明娓娓如垂暮者悠然的讲述,声不高,气不壮,小女子支着腿形容懒散,却每一句都问得人胆寒。她不怕,可这里每个人切切实实感到了怕。董执怕了! “真像啊!”董执自嘲地想。像记忆中一抹年少的身影,像曾经自己心底的最珍贵,最渴求。 “你这丫头是个天生的恶棍!” 吴是非脸上漾开爽朗的笑容,双手向后撑住地板,歪着头,浑似个老jiān巨猾的痞子:“馆主过誉了!” 董执勾唇也笑一下,居然摊掌作请:“说说你的生意经。” 吴是非竖起一根手指:“收回所有金镶玉牌,捋账,不按花费多少,按欠账少的排顺位。来得频信誉好的,给发镀银腰牌,酒水打折。” 董执不置可否,但以眼神示意她继续讲下去。于是她又竖起一根手指:“给小倌儿们人手派份常客名单,从xìng格、癖好到腰上功夫都给打分,恶质的客人直接拒。拒不了的就让签保证书,缴押金,伤一人,押金全扣,还得赔款。这条另需跟衙门里通好气。别找官,有编制的一律绕过,单找衙役。愿意跟钱走的人,用起来才方便。” 第三条:“九子开莲的每一单都跟金主另签契书,定底价,同样缴押金。不签不买,不爱来滚蛋。” 董执眉一挑,问一声:“契书的细则?” 吴是非耸耸肩,笑得无辜:“喏喏喏,都还没定人家的去留,便想着让人白干。小女头疼,心酸,委屈!” 董执不吃这一套,在商言商:“用不用你的策且两说着,你该知道,方才说的哪一条都是在得罪客人。你是要我做这行的出头鸟,重写规矩,标新立异的路可不好走!” “还没老掉牙呢,这就气短了?难怪连个小yù奴都压不住!” 董执丢过一记眼刀:“说正事!” 吴是非举起双手:“行行行,不提他了!话说回来,我敢提这几条能震动四坊三街的新条陈可不是信口开河。这半年,我除了琢磨怎么混进来,也收集了不少其他男馆的消息。素日斗来比去,就盯着一个两个拔尖儿的,可你们比过流水么?” 董执面色一沉:“你偷得了账本?” “你倒是高看我。” “那是” “精细的数目字是不可能有的,不过要想估算收支,方法确实很多。我比过后厨的用度,还有各位公子在衣物首饰和胭脂水粉上的更换情况,可以很有底气地说,繁露馆的酒菜是全行耗材最精、费得最多的,光细盐每月要比别家多进一石。你知道自己是老纪家酒堡最大的主顾么?他家二掌柜喝醉了跟伙计说,老东家把最好的太白醉都紧着繁露馆用,别人家订都订不来,哪有这样独供的?万一哪天人家抽不冷的说不要,另头又得罪了小主顾,酒堡生意岂非要栽?” 董执听完,不无得意:“老纪是xìng情中人,一辈子这么倔。”挑眼倒对吴是非刮目相看,“你观察得确实仔细!” 吴是非揉揉鼻子:“我还有馨嫣堂做蔻丹的配方,你要么?” “馨嫣堂?”廿四公子骆隽兴奋极了,“哪一色的?” 吴是非撇过头去嘿嘿一笑:“就是廿四公子最近爱用的丹若。” 骆隽两眼冒光:“啊,天哪!恩伯快留下吴姐姐,这是个人才呀!” 吕昂白他一眼,鼻头里不屑地哼一声:“偷鸡摸狗!” 吴是非凉凉抛过来句:“不偷人!” 吕昂横眉竖目,气白了脸:“你不偷人?你都偷上馆子里来了。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谁知道躲在山里做过些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儿?” “又不跟你做,怎么比我爹还急?难不成踩你痛脚了?哟,同道中人呀!” 吕昂声音陡高,调都尖了:“谁偷人?!” 吴是非慢吞吞掠他一眼:“我说做,没说偷,十七公子不但爱cāo心,耳朵还不太好,漏音漏字,这是要未老先衰呀!” “你” “行了!”董执出言喝断,“不说正事就闭上嘴,要么出去。” 吕昂一再吃瘪,董执的态度明显也已经偏向吴是非,自己孤掌难鸣,却不甘心离席,只得隐忍不发。边上的荀晚华与他几乎贴着,也不知暗里使了什么小动作,却见吕昂嘟起的嘴角极快闪过一丝笑意,手隐在袖下隔着几层料子,将对方的袖子攥住寸缕。 旁人不知有无瞧得仔细,董执一心则全在同吴是非的谈判上,决定虽有转圜,到底仍存顾虑。 “繁露馆固然生意做得头名,树大招风,更怕行差踏错。隔壁家巴不得我们自毁根基,挑客撵客如此大忌,我纵雄心勃勃,也需斟酌。” 吴是非点点头:“那是自然。我说的也仅是条条框框,细枝末节之处总要大家商量再商量,仔细筹谋。但董爷说挑客撵客是大忌,我却不同意。” “愿闻其详!” “董爷把自己的主顾搞错了。你的生意是靠小倌儿们撑起来的,你养他们教他们,十几年心血才能出几个拔萃的?可一旦出来了,那就是名利,是你的宝库,你的摇钱树。但凡伤一个死一个,你又要花几年去养去教?这其中所花费的何止是钱?而那些金主们则尽可以换人换地方去玩儿。他们损失什么了?” 董执一言不发,神情肃然。 “那些有钱佬的确是客人,却非你的客人。你的主顾是你培养出来的这些才情斐然的小倌儿们,你得护好自己的摇钱树。他们好了,自然就会替你把钱揽进来。他们的美丽持续时间越长,你的育才成本才越小,这是一笔投入和收益都需要放长线的买卖。而你只需看好自己的长线,剩下的,就凭公子们的手段了。他们去钓鱼,钓猪,钓羊,高高兴兴平平安安地钓,钓来的都归你,你算算,还亏吗?还忌吗?” 这是在场所有小倌儿们从未听过的论调。一直以来只当自己是商品是玩物,明码的暗码的,都有个价,轻易就将自身贱卖。身不由己,命不由己!如今这小女子竟公然放言说他们才是客人,是为馆主带来财富的宝,是才,得好好看着护着,让他们开开心心地赚钱。字字句句听得人心热眼热,身上有了暖意,感觉自己是个人了。 “人类是可以不因繁衍为目的,单纯享受情/事的生物。”说出这句话,吴是非兀自腹诽自己脑子又进水了,但她没有停下来,继续说着,“既然是享受,又不介意贩卖此种享受,那为什么不把自己的价格抬高些呢?玩儿着把钱赚了,这才是这行存在的乐趣。搞清楚,你,你们才是这买卖里的主宰!那些衣冠禽兽只是牲口,是送钱给你们宰的玩具。你都要宰他们了,还在乎他们死的姿势好不好看吗?别太泛滥爱心了,怀着感谢把他们吃干抹净才是正确的赚钱态度。而我十分愿意替你磨刀!” 董执长久地说不出话来,不单因为吴是非大逆不道的狂言,更因为他明明白白看见了,座中的小倌儿们,自己精心养育的这些孩子,这些摇钱树,眼里倏地有了鲜活之气。那景象譬如一次沙漠中的长途跋涉,濒死绝望之际,沙丘下豁然开朗,现出了绿洲。他们渴望着,又战战兢兢,害怕这一切只是海市蜃楼的幻影,踟蹰不前。 “我真的看错了你!”他深深地望着场中盘腿甜笑的少女,目光偏转,看向许久不发一言的袁恕,“只作你小十九的小侍,我无法判断是她野心太小,还是你在韬光养晦。也许,我该防的不是她。” 袁恕依旧垂着头,什么都不说,身形狠狠晃了下。 “公子!” 吴是非惊呼,堪堪接住歪倒过来的袁恕。他瘫靠在少女怀里,双目紧紧合着,面色惨白,谁唤也听不见。 ☆、十二、吃个糖 直等送走了郎中,合上门坐回床边,吴是非悬着的心才算稍稍放下。 其实在议事堂袁恕已被救醒,也多亏了二公子孟虔带着嗅瓶,抢上来的十三公子荀晚华又熟练地在他手腕内关和大陵穴上不住揉搓,虽七手八脚有些乱糟糟的,到底是将人的意识唤了回来。 袁恕微弱地嘤一声,叹息似的长舒,打开睑看清了吴是非,浑浑噩噩中还惦念着:“话都、说完、了?” 吴是非眼泪扑簌簌掉,不想扯谎哄他,便道:“不说了!搁着,咱们先把身子养好。” 袁恕皱着眉,呼吸短促:“可、可是、你” “把我锁屋子里不得了?反正离了公子我哪儿都不去,锁着才好呢!” 说着,就逞强要把袁恕背上肩,孟虔和荀晚华赶忙劝阻,都抢着要换她。她却不领情,瞪起眼凶了句:“你俩都给我消停着!” 吕昂同她杠起来:“你属狗的呀?逮谁咬谁,这么不识好歹!” 吴是非不买账:“你除了嘴皮子会动,浑身上下全是废的吗?又不是yīn身儿,是爷们儿过来背人!” 吕昂噎住,孟虔和荀晚华则不约而同向对方递去一瞥,各自眼中似有了然,彼此莫测笑一下。 最终,却是董执俯身将袁恕抱起,直送了回来,对吴是非的去留也未置一词,便是个默许。 馆子里的郎中虽算不得杏林圣手,水平中规中矩,起码不是庸医误事的。叩过脉,并不讳言:“十九郎是内忧外困,心病带起了身病,又废饮食,再加疲劳,如今五脏皆有虚亏衰竭之相。” 吴是非被他说得一知半解,没好气道:“说点儿人听得懂的,一句话,是死是活?” 郎中胆子小,唯唯诺诺回她:“十九郎身子虽弱,妥善调养还是能恢复到” “死不了就成了!”吴是非挥手打断他,“先生负责开方煎yào,我负责伺候日常起居,各司其职。今天开始,咱俩精诚合作,成不成?” 郎中一个劲儿点头,麻利跑去煎yào了。 再将其余围观闲人统统打发,此刻二人独处,吴是非忽悲从中来,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袁恕昏沉沉的,勉力撑起精神,将她手握一握,笑了:“对别人耍横,就会哭给我看。讨债鬼!” 吴是非吸吸鼻子,将他手放回被中,又把被角好生掖一掖,抽咽着回句嘴:“谁好看我就哭给谁看!” “在你这儿,长得好看是万金油么?” “对啊,我是俗人,漂亮脸蛋就是天下正义!” 袁恕笑得咳起来,缓一缓,揶揄她:“所以你死心眼儿地追着我黏着我,全是因为我这张脸了?” 吴是非居然点点头:“我的大美人被坏蛋抓走了,刀山火海我也得去抢回来的。” 袁恕神色一顿,缓缓合起眼:“那,此地如此多的美人,有天你喜欢了比我更好看的,就该走了吧!” “不会啊!”吴是非毫不犹豫,“我是喜欢美色没错,可喜欢的库存有限,我这辈子的额度全给公子啦!超负荷透支我会,呃,对,我会精尽人亡的!不不不,我不要太贪心,只一心一意喜欢你这个大美人就好了!” 袁恕睁开一只眼睛,眼眶有些红:“精尽人亡是这么用的么?” 吴是非早止了哭,挂着一脸未干的泪痕歪过头古灵精怪地眨眨眼:“精神力衰竭然后死掉啦!不是这个意思么?” 袁恕哭笑不得:“你这丫头,说起好话来委实甜得腻人。” “腻人的不是好话,而是情话。” 袁恕又一怔,还合起眼,轻微地点头:“好,好” 吴是非俯身,鼻尖蹭着他的鼻尖:“好什么?” “好甜!” “怕腻么?” “不会,我喜欢吃甜的。” “我也喜欢。天天吃好不好?” “唔!” 似迷迷糊糊的呓语,袁恕睡去了,眼角沾湿。吴是非勾指抹去那一点泪花,缱绻地亲吻他眉睫,随后起身,悄悄退了出去。 廊上,董执在等她。 不远处几位小倌儿也没走,纷纷观望着,各怀心事。 董执开门见山:“本座这里没有过女侍,为免节外生枝,你还同其他人一样穿着打扮,要覆面。” 吴是非应得爽快:“放心放心,就我这一马平川的体格,没人当我是女的。” 董执表情古怪地睨一眼她前襟,似笑非笑:“小十九停牌子,亏我不少进项。那些个契书细则你赶紧拟一拟,要改革,不如趁这时候改了,宜早不宜迟。” 吴是非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我拟?馆主这么信任小女呀?” “难道还白养你不成?” “啧,jiān商!”吴是非皱皱鼻子,“行,我拟就我拟。不过有一条,新规矩出来前九子开莲先停了。原本签出去的几位也称病养着,再不济,便将金主悄悄请进来,关起门暂签个草章。” 董执蹙眉显得为难:“签出去的,恐怕不太好安抚!” “那也得安抚!董爷心里头其实明镜似的,不能任由规矩继续做坏了。你抬眼看看这些人”她一指前头聚着的小倌儿们,“南风馆不全是yīn身儿,繁露馆生意做得大,也就五五开的席次,如今数数还剩几个?十一公子病着,他之前的三公子和十四郎是怎么没的?我给你掰个指头,二、五、六、十、十三、十八、十九、廿一、廿四,就这九个,十根手指头且没凑够,廿四公子才十四,您不打算让他变成下一个十一郎吧?” 见董执沉默,吴是非恶意地又添一句:“还是说董爷预备着最后把自己的yù奴也给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 章 董执瞳孔倏地收缩,目光透出yīn鸷。 吴是非压根儿不怵,耸耸肩,两手一摊:“一提就动气,那就看好喽,别放出来随便撒欢儿!我跟他算是结下大梁子了,你不管,我这种光脚恶棍手段可dú辣。” 董执哼了声:“一而再地提起来,本座倒觉得是你心里那口气堵得厉害,委实咽不下。看样子本座不给个jiāo代,你也是不肯好好做事的。” 吴是非嘴角一挑,笑而不语。 董执也不再言,挽袖负手,往前行去。吴是非一蹦一跳跟着走。 董执偏头瞥她:“跟来做什么?” “谁跟着你哟?我去后厨。” 董执点点头,便不再管她。两人前后越过众人,大家散也不是留也不是,于是居然一窝蜂地随在后头。 冷不防,董执似无心问起:“那个孩子?” 吴是非接得快:“送人了呀!” 董执颇为意外:“你竟舍得?” “为什么不舍得?又不是我的娃!再说了,我一个没嫁人的大姑娘,自己且吃不饱,带着他跟我一起喝西北风啊?再再说了,我打定主意混进来,哪有工夫照顾他?” “本座以为,凭你对小十九的情谊,断不会轻易让孩子流落在外。你的理由有些牵强!” 吴是非垂睑嗤笑:“对对,就你眼dú,不拆台会死哦!” “此话怎讲?” “送走孩子只有一个理由,最简单直接也最要命的理由。” 吴是非气哼哼chā着腰,董执停下脚步等了等,催问:“所以?” 吴是非zhà了:“成心呐?非要人把话说明白是吗?当着这些人,这些男人!” 董执挑眉。 “行行行,你厉害,我认!没nǎi喂,宝宝成天饿得嗷嗷哭,满意了吧?” 她边气势汹汹地嚷嚷,边拎起胸前的衣襟抖落,以为佐言。 董执抿唇一笑,周围人也都不免笑出声来。吕昂更挑剔她:“女孩儿家,没事儿nǎi啊nǎi的,粗野下流!” 吴是非正走着,闻言猛地转过身,故作不解:“嘿,nǎi怎么不能说了?羊nǎi、牛nǎi、马nǎi,nǎi豆腐,还有你nǎinǎi,你从来不说么?我讲食物,你满脑子就想着器物,咱俩到底谁下流?yín者见yín,龌龊!哼!” 吕昂又被怼得哑口无言,平白做了笑柄。廿四公子骆隽最起劲,捧着肚子笑弯了腰,还要挤兑他:“哈哈哈,往日里就属十七哥牙尖嘴利,呛上呛下怼天怼地!今儿可好,在吴姐姐嘴底下走了麦城,每战皆败,好哦,以后有人给咱这些笨嘴拙舌的出头了。吴姐姐”小子蹦过来亲亲热热抱起吴是非胳膊,叫得忒甜,笑更甜,“好姐姐,我入你的阵营,永远支持你!怼他!” 吴是非也爱逗小孩儿,捏捏他软嘟嘟的脸颊,顺势应了:“行啊!乖小弟,今儿开始姐罩着你!嗳,还有谁要我罩的?来来来,赶紧过来排队,过时不候啊!” 本来大家还想着馆主在场,勿闹得过分。不想一向温厚的二公子孟虔居然领头起哄,一扯十三郎的袖子,径自过去往吴是非身旁一站,恭谦有礼地道一声:“往后便仰赖吴姑娘多照拂了!” 荀晚华脚都抬起来了,硬被吕昂拉住。其他人则齐刷刷站好了边,只将他二人撂在一旁。董执已走远了些,也忍不住回头望一眼这难得的奇景,却自嘲地笑了笑,转身下楼去了。 面对尴尬的场面,吕昂固然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边上的荀晚华非但不帮腔,反苦着脸跟吴是非讨饶:“可不是我跟姑娘作对,大家伙儿都瞧见了,跑得慢,被捉个正着。” 吴是非大度地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十三公子放心,我分得清好赖,怼他绝不溅着你,我心里有数。” 二人一来一去,大家更要笑,就见吕昂好似脑袋顶上裹了捧乌云,一张脸黑臭黑臭的,沉得吓人。 好容易人都散了,吴是非匆匆跑进后厨,跟师傅们借个小碳炉,自己开始鼓捣焖汤熬粥。 繁露馆的后厨材料丰富,琳琅满目,荤素尽着人挑。但见吴是非所费不多,也无新奇的做法,蒸个鸡蛋羹更是不加盐反搁糖,有厨子知原委,不禁过来问她:“你就给十九郎吃这些?” 吴是非头也不抬:“嗯啊!” 那人挠挠头,蹲下来,苦口婆心:“不是我背后嚼舌头讲人坏话,可十九郎嘴真的挑。口重口淡都不行,好的孬的全不吃,好几回了,整桌的菜往下撤,倒是便宜杂役们。小非啊,你这么弄行不行的?” “行啊!”吴是非胸有成竹,“公子不挑食。” “啥?不挑?谁告诉你的这是?哎哟哎哟,你赶紧放下吧!” 吴是非把他手挡一挡,挑眉歪嘴笑:“不用谁告诉,原来就这么做,公子就这么吃。” “就吃这个?几时?” “我给他做的时候呗!” 吴是非掀开锅盖,嗅了把粥香,乐呵呵地哼起了山歌小调。 ☆、十三、小太平 捧着yào饮和粥羹回到屋里,意外袁恕竟已醒着。离开统共不过个把时辰,又瞧他神色间似有惊恐,吴是非不免忧虑他莫非是发了噩梦。 袁恕摇摇头,只说睡得浅,一时心悸罢了。 分别半年,于此生或仅仅韶光一瞬,于他二人却仿佛已过了数度春秋,一日赛了一年。吴是非瞧着他憔悴的面容,又思前夜里所见他瘦骨嶙峋的模样,鼻头一酸,眼泪跟着落下来。 袁恕故意打趣儿她:“小禽兽如今变成小白兔了,成天红着眼,可惜金豆子不是真金,换不得钱。不然我倒是好赚一笔。” 吴是非托住腋下抱他坐起,垫着软靠倚在床头,又取披衣与他搭着,忙活起来嘴也是不闲,回他:“都瘦脱人形了,抱一抱都怕把骨头挤折了,小禽兽不能大发兽xìng,只好当小白兔收敛锋芒啊!要么我上外头禽兽别人去?” “你便去了,好叫我瞧瞧你的手段。” “还要手段吗?本姑娘动动嘴皮子就收了一票门徒。” 见袁恕不明就里,又显好奇,吴是非遂将之前廊上怼吕昂的事添油加醋炫耀了一遍。她还得意:“弥秀手感真好!那小脸,粉团子似的,捏一捏还红了,好想一口咬上去尝尝是啥馅儿的。” 袁恕笑得厉害,气有些喘:“你、这个癖好越发地变、本加厉了呵呵,咳那时候、也是成天抱、抱着儿不、不撒手” 无意提起孩子,袁恕自先怔了片刻,蓦地不响了。 吴是非知他牵念,低头垂泪:“公子怪我吗?” 袁恕低低叹了声:“该当谢你!” “可当初托付于我,总是想着日后还可相见。” 袁恕苦笑:“我早绝了念想,连你都见不着,何况是孩子?你寻的人家,我定管放心的。我不想了,你也莫再想,此后就是你与我,吉凶祸福都不撒手了。好不好?” 吴是非吸吸鼻子,仍是没忍住,扑进他怀里哭着说:“我再也不离开公子了。死都不分开!” 袁恕睑一合,双泪掉进女子发隙间,却能释怀,依她应她:“好!生生死死在一处,再也不分开。” 无言相拥,终究慢慢平复,吴是非记挂袁恕病势,劝他进yào进食。 yào汁苦口,袁恕皱着眉倒肯乖乖喝完。蛋羹喷香,他却恹恹的,托辞渴睡,想蒙混过去。 吴是非揪着他不许滑进被中去,龇牙威胁:“我做的,你说句不吃?” 袁恕眼神一亮:“你做的?” 吴是非歪嘴笑:“怎么样?肯吃了?” 袁恕坐好些,孩童气惴惴问她:“大师傅脾气怪,甚少许人在他的地盘开小灶。你如何?” 吴是非舀一勺蛋羹喂到袁恕嘴边,献宝般笑道:“公子忘了我这半年怎么过的了?卖身进来这条路是不要想的,那我不跟杂役小工们混熟些,如何能轻易在后巷自由进出?大师傅脾气再怪,我有门路帮他弄到各种野味,比市面上家养的可鲜美多了,平日再时不常孝敬点儿山里捞的冷水鱼,每逢时令还顺太白醉给他,他如今待我就跟自家大侄女儿一般样。慢说借他个小灶,这会儿他还亲自给我看着蔬果汤呢!炖三个时辰,要食材全化成原汤。那滋味甜啊,不废牙,易消化,公子肯定喜欢!” 袁恕吃得高兴,脸颊上被热食一蒸,竟还微微浮起些血色,突然娇赖了:“可我想你的鱼片粥。” 吴是非一脸“就等着你这句话”的鸡贼样,嘻嘻笑:“特别给留的乌青腩,我刀工差,案头师傅替我片好了,佐料浆着,晚上给公子做。” “不要酒!” “我能忘吗?没放!” “小非” “嗯?什” 吴是非本是倾身去放空碗,没防备叫袁恕轻轻拽了把,转过脸才想问,袁恕的唇便覆了上来。这回没擦着嘴角,切切实实落在柔软的唇瓣,吴是非登时脸似火烧,灵魂出窍,脸上乐出一朵痴呆状的心花怒放。 她高兴疯了,傻呵呵问:“公子明天想吃啥?” 袁恕嘟起嘴:“我想想。” “想个复杂点的。” “为何?” “禽兽想要个更大的奖励。” 袁恕靠在床头疲惫地笑:“这不是奖励!” 吴是非尚沉浸在喜悦里,未有察觉,顺嘴问:“那算啥?” “喜欢你!” 吴是非清醒过来,直直望着他。 “亲一次,就是说喜欢。你愿意,我可以每天说,说很多……很多次……” 袁恕说着,话音便轻了,合起眼,歪靠着险要倒下去,吴是非忙伸手探他额温。 “乌鸦嘴的老刘,真说中了!” 吴是非轻手轻脚帮袁恕躺下,仔细掖好被子,反安慰他:“公子好生歇着,风邪入体,热dú发出来也好。我在呢!没事儿的!” 袁恕轻微地点了记头,又昏睡过去。 吴是非坐在床畔,守着他,看着他,忽抬手触上自己的唇,兀自笑了。 翌日午前,听闻袁恕烧已退了,孟虔与荀晚华心怀关切,相携着来探望。其时,辗转了一夜,又服过yào,袁恕睡沉了尚未醒。二人来便来了,与吴是非不存生分,索xìng坐到隔间里单同她聊起来,多是在意山里那段日子袁恕的境况。 不知为何,荀晚华在袁恕这里总多少流露出自责之意,听闻袁恕提前临产又险些难产,登时红了眼眶。 孟虔温言劝他一劝,转头也是对吴是非一再称谢:“真是多亏了你!不然小十九恐怕” 吴是非连连摆手,很是坦然:“二位公子快别这样说!哪有谁亏了谁的?小女同公子也讲过,我与他就是个因果。” 她起身与二人添茶。未煎绿茶,用的炒熟的糙米,煮后取汤,托盘中另有一碟碎蜂糖,凭各人喜好可加可不加。搁下壶,还端静垂坐,全不似前日轻佻顽劣。 “小女倒也不信报应一说,更不以为好心必然有好报。但我们做任何事终究是会引出一个结果,也许好也许坏,无论如何都将成为改变未来某一刻的契机。至于小女是不是公子的善果,不走到最后,也不可轻易定论。最直接的明例,当日若非遭人撞破,兴许我已纵火烧了这馆子。届时公子们若得劫后余生,又将如何看我?还会觉得我好,会谢我吗?” 言到此处,皆是由衷的,令人不禁沉思,会后怕,生慨然。 “其实小女觉得,我不过就是公子蝴蝶翅膀下扇起的风罢。未来如何,我同二位公子一样,也在等待一场后续的效应。想想蛮有趣的!” 孟虔困惑:“蝴蝶?风?” 吴是非径自愣了下,翻起眼叨咕:“咦?我又说什么鬼话呢?” “哧”就听隔帘后一声喷笑,话音悠悠传来,“都这么久了,你的脑子可是一点儿没见好。” 吴是非忙起身去挂起帘子,见着袁恕便嘟起嘴,嘤声撒娇:“恐怕还越来越坏了。还好变傻之前记得来找公子,呜小禽兽要变成二呆子了,公子嫌弃我不?” 袁恕被她搀扶起来,眺一眼啼笑皆非的孟虔与荀晚华以为寒暄,嘴上陪她逗言:“不嫌弃啊!可是你变笨了,拟不出新条陈,不能给馆子挣钱,我也留你不住。唉唉,到时我病得无人理,一条残命,索xìng与你一道要饭去!你又嫌弃我么?” 吴是非诚心孝顺:“不会不会!正好,我刚入城那会儿跟一丐帮小子茬架,他输了,就跟我讲和,教了我几招保证要到钱的秘技。嗳,到时候啊,我弄个独轮车,推着公子走街市口!公子都不必动,就躺着,盖张席子。我往跟前一跪,抢地磕头,求薄板棺材葬夫。一天下来少说也能挣两副棺材呢!我亲眼瞧见的,有谱!” 三人听她说得绘声绘色,无不捧腹。孟虔坐下来指着她怪袁恕:“头前多斯文一姑娘,见着你就没句正经的,活脱脱一笑话篓子。没去戏园子登台,真是屈了她这把歪才!” 袁恕很是无辜:“二哥好赖也心疼我些,瞧瞧我这身价低得,就值副薄板棺材了。” 荀晚华扯袖沾了沾眼角,亦是啐他:“越说越诨了,还当真要饭去?快呸呸,不许胡说!” 袁恕故意躺回去,牙疼似的哼一声:“又不是我起的,都冲我来,旧人不如新人,如今我可是不当宠喽!” 吴是非往他床沿一趴,指住自己鼻尖:“公子不怕,还有我呐!我疼你啊!我一定好好要饭养你。” 袁恕破了功,止不住地笑,叫荀晚华:“十三哥快帮忙,给她嘴堵上,我不要听了,喘不来气。” 荀晚华攀着孟虔,早也笑得坐没坐相,摆摆手,无力接茬儿。 如此笑闹一阵,见袁恕精神果然较之前振作,更回复了过往的开朗,也肯进食,做哥哥的到底欣慰许多。两厢里又扯了些体贴的嘱托,荀晚华心事藏不住,犹犹豫豫,终究还是提起一人。 “霈英对你” 吴是非晓得那是时舜钦的表字,从心底里不待见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 章 人,秀眉一紧,当即垮了脸。 袁恕按按她肩,面色柔缓:“十三哥不必说了。我不怪他!何况那夜,错在我!” 吴是非直眉瞪眼:“怎么不怪?就怪!就是他错!” 袁恕拉她坐上床畔,捉她手拍拍头,好声安抚:“不气啦!你同时爷不熟,其实他” “我不要同他熟,我跟他不共戴天!” “小非”袁恕掰过她肩头,尝试说服她。小女子倔劲犯了,死拧,赌气背对着人干杵。袁恕哭笑不得,自后环住她双肩,一边不断给孟虔和荀晚华递眼风,想他二人帮着一道劝劝。 自忖没将话题带好,触怒了吴是非,荀晚华尽是黯然垂坐,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说辞往下接。 孟虔明白的,握握他手,忽仰头喟叹,拖腔拖调道:“哎呀,昨儿散了到现在,一直未见到人呢!也不知道又挨了怎样的惩戒。” 吴是非原还别扭着,听这没头没脑的话,好奇心起了,瓮着鼻子探一句:“谁呀?” 孟虔眨眨眼,反问:“这一天里你瞧着谁不在?” 吴是非垂眸想了想,恍然:“老董说给我jiāo代,怎么jiāo代?他、他不会” 孟虔颔首,实实在在叹道:“唉,那时接十九郎回来,也是没逃了一顿好打!” 吴是非诧异极了:“为什么?他不是将公子带回来了?为何打他?” “因为孩子!”袁恕神情落寞,“恩伯的命令,是叫孩子一并带回的。时爷放过了儿,恩伯岂能饶他?” 吴是非眉宇间凝聚起愠怒:“想用宝宝拿捏公子,老董这事儿做得真混蛋!” 顿一顿还道:“那我也不跟姓时的甘休。一码归一码,哼!” 孟虔与袁恕相视一眼,斟酌过后,恳切道:“我并非要你同他走得多近,只是人无完人,都有自己的根源。你方才说因果,不如听听他这个yīn身儿不用挂牌卖身的因果。听过后,再来说怨恨或者原谅,好不好?” 吴是非咬着唇,没吭声,但重重地点了下头。 话说从头,确是有些远了,一推便溯回了十一年前。 那年董执才坐稳了繁露馆主的位子,有意吐故纳新造番不同的气象,虽已培植了几个出挑的苗子,总还想外头再拾芳,以期能多笼络些人才,充实馆子的门面。时舜钦便是当时一道买进来的所谓外路货中的一个。 让董执没想到的是,自己入行将有半生,总自信难有打眼的事撞在手上,千算万算却还是被中间人狠狠坑了。骗他说孩子是哑巴,又编造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吃了yào渴睡云云,放下昏睡的时舜钦取了尾款逃之夭夭。并非董执不查,其时孩子确实烧着,身上又无伤痕,还在车里就失禁了,喂口水都能吐出一半来,中间人频频叫屈,直说买卖砸了,这孩子八成是个死,只给买家看一眼,便拉到乱葬岗埋了去。风尘中人不免怀着同病相怜的恻隐,睹他事思己身,见孩子胸口还热一息尚存,就让留下了。钱自然是少给的,中间人非但不敢有微词,反是一个劲儿称谢。 此后延医问yào,治了有三五天,孩子总算清醒一些,喉咙里撕拉硬扯,声音宛如一把松了弦的胡琴,总急切地有话要讲,奈何每个字都是哑的碎的。他睡得久了,四肢也无力,唯有勉强动了动手指,示意要笔。董执心头疑窦顿生,便着人取了纸笔与他。孩子被人捉着手,颤巍巍写下几个字:yào、哑、陆。 董执捏着薄纸沉吟许久,对那孩子道:“你本不哑,是被人灌了哑yào伤了嗓子。你也不姓时,而姓陆。是么?” 孩子拼劲全力点了下头,所有的精神都似瞬间抽离,放松后的极度虚脱,令他又昏厥过去。待人再度醒来时,董执已将其身世的来龙去脉查得清清楚楚。 “大户人家的宅门倾轧,手段真是狠辣!”时隔多年再度提起,孟虔言语间犹显得心有余悸,不无悚然,“四品都尉,可是不小的武官了。陆家虽非诗礼世家,陆敖一世耿直忠勇,为官做人的口碑倒是不差的。他出身低微,挣军功换爵禄,一直奔波在沙场边关,拖到不惑之年才经同僚做媒,娶了名乡绅的女儿作嫡妻,婚后一年育得一子。都尉大人本来依足,偏偏族内亲伯来劝,说几辈里才熬出他这样一个光耀门楣的,就该多多开枝散叶,令家族繁荣起来。于是凭族叔做主,又纳了两房侍妾,也各自生下一子一女。霈英是庶出,时乃母姓。” 虽为庶出,但时舜钦的生母也是寒门小户人家出身,xìng子柔顺,为人勤恳踏实,陆敖与她颇为情投意合,自然对次子也是十分疼爱,并未嫌恶他是yīn身儿或有辱家声。时舜钦自幼随父习武,六岁就跟着上校场与兵卒们一道cāo演,身手自是不差,秉xìng也生得飒然刚烈,很有乃父当年叱咤疆场的风范。属官们出于真心也罢奉承也好,无不对陆家二公子jiāo口称赞,里里外外无数双眼睛看见了,都以为将门有继,陆敖的武威终是要jiāo在次子手里的。至于长子则更适合从文。两个孩子文武相并,堪称佳话。 陆敖自己也觉得后半生有福,一定能成就段佳话。只是人心叵测,天意更难料,都尉大人年轻时拼得狠,坏了身体底子,靠着习武撑起一副看似结实的硬身板,却是病来如山倒,连个转圜的余地都没有,病发后不出一月便殁了。丧期尚未过,嫡妻这边就开始对付起了时舜钦母子俩。时氏原也身子弱,丧夫之痛更将她身心都摧垮,受不得三言两语的挤兑,想不开投了环。嫡妻依然不罢休,言说侍妾身份低微,照规矩不可与夫同葬,牌位亦不得入宗祠。时舜钦悲愤难抑,悍然顶撞主母,非要为生母讨一个名分。又叫嫡妻凭此拿捏,用忤逆不孝的由头将他除嗣革户,不认他是陆家的子孙,还到司衙内改他作贱籍,悄悄卖到了花街里。 可怜小儿年仅十三岁,无靠无傍,势单力孤,无以安身立命,输了前途,更输了为人的尊严。 “难怪他打架那么厉害!”吴是非面上已有缓和,可嘴里头依旧不肯服软,非拣着无关紧要的地方转移重点。袁恕无法,只得苦笑摇头。 孟虔冲袁恕挤挤眼,揶揄吴是非:“改明儿让他教你打拳呗!学会了再回头来打败他,岂非更痛快?” 吴是非哧鼻:“嘁,我才没那么卑鄙呢!” “嗳,对付仇人还分卑鄙不卑鄙么?” “谁说我跟他是仇人啦?我们,就,我跟他是那个”吴是非词穷,使劲儿想了想,一拍大腿,说,“我们三观不合,不相为谋!” 孟虔眉头纠缠好笑道:“三观是什么?” 袁恕chā句嘴:“二哥别问了。她脑子里稀奇古怪的词儿忒多,自个儿都管不住,冷不丁往外冒。问她也是白搭!” 吴是非哭丧脸:“呜知我者公子也!” 于是果然她是“脑子进水症”复发了,顺嘴秃噜的,惹得袁恕和孟虔又笑了一场。却不经意间发现,荀晚华坐在一旁,兀自发怔。 孟虔轻轻推他胳膊,好意问来:“乏了?要不要” 荀晚华忙解释:“不,没有!我只是顺着二哥的话,想到授装那天。” 孟虔微微一顿,目光不自觉落向窗外,话音清冷:“那是他最后争一争的机会了。” 吴是非扭过脸去看袁恕,他也似在回忆中伫立,心酸地围观他人的倔强。 二月的雨水冰雪般彻骨,少年仅着一件贴身的单衣独自立在雨中,赤着足,攥紧拳,固执地睁着眼,想用力去看清命运。 “恩伯说不想穿舞衣当伶人也可以,就拿骨气来换,拿命赌,赌时运,赌天意。那天的雨下了整整一天,时大时小,却一刻未停过。霈英淋过半个时辰,又加半个时辰,从早到晚,他立了超过四个时辰。” 仿佛感到了冷雨的凛冽,荀晚华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唇色有些发白。 袁恕点头附和:“自巳时站到了酉时初刻,天都暗了。” 孟虔又叹:“那日的天,仿佛一直都是暗的。” 袁恕回眸,望着吴是非,告诉她:“最后是我去给他撑的伞。恩伯让我去的!我还唤了他一声哥哥,可他没应我。” 时舜钦谁都没应,什么都不理,一双眼直直望着前方,眼底熄灭了光芒,宛如失魂的傀儡。 “我不确定他是冻僵了才站住的,还是精神力异于常人,当真挺到最后一刻。我抱他的时候只觉得他应该已经死了,摸不着脉,也探不到呼吸,唯有眼是睁着的,一直睁着。” 孟虔的双手在袖下瑟瑟,感到了穿越回忆的冰冷。 吴是非抿着唇,满面寒霜。 “他nǎinǎi的,作者王八蛋!” 袁恕诧异地张大眼,俄而,笑了出来。 ☆、十四、瞎开心 五月节已过,按理说天该热起来了。不过这年此地的气候颇有些反常,时不常落场雨,偶尔闷闷的,无顾忌少披一件,又感身上凉丝丝的。 听故事听得后脊梁发麻,吴是非只觉有股寒气从头贯到了脚心,仲夏时节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便坐不住了,起来去将窗扇开到了头,让进些温暖的热风。返身回来,摸一摸壶温,又观孟虔和荀晚华面色,贴心地问一句:“二位公子还惬意否?这席子恐怕坐着也不舒服,小女唤人搬两张靠榻来,二位公子躺一躺如何?” 孟虔确实有些乏了,手按着膝头捏一捏,还说无妨。荀晚华则一贯不喜与人添麻烦,直说一会儿就走了。 吴是非莞尔:“公子这话竟像是小女逐客呢!都过午时了,二位爷可别走,留下同我们公子一道用饭吧!人多,开心!” 言罢,起身预备去召小厮,将到门边忽站下,转身问道:“二位公子最近有哪些忌口的?或者不妨试试小女的手艺,和公子一样,进些yào粥可好?” 荀晚华神情一滞,孟虔跟着便笑了,瞧瞧她又望一望袁恕,说:“昨日我便想问,你这丫头莫非晓得了?” 他话问得甚是暧昧,可吴是非听得懂,歪头顽皮地笑起来:“知道啊!公子自然也知道。” 孟虔点点头,转而向着袁恕道:“难怪这些日子你总出来挡酒,到底瞒不过你。” 袁恕自嘲地笑一下:“我记着二哥同十三哥开莲的日子。yīn身儿与女子不同,藉情/事促孕,若非用了yào抑或身上有疾,一夜过后,多是成了。二哥一月未满,恐怕有差,十三哥将有两月,我自信不会看错。” 荀晚华不似孟虔坦然,垂着头很有些局促:“对不起!” 吴是非乐了:“有孕是喜事,十三公子做什么一副犯了错的样子?” “不、我、其实这” 袁恕眼神示意吴是非莫要打趣儿老实人,自替他分辩:“十三哥是为了隐瞒大家,心里头感到过意不去。” 吴是非瘪瘪嘴,也是不解:“奇怪,为什么二位公子今次不约而同隐瞒孕事?九子开莲售的就是子房,有了孩子该第一时间通知金主,依着规矩也该歇艺,安生养胎才对。” 孟虔瞥了眼荀晚华,无奈道:“便是金主不让辉夜说的!” 袁恕颇为诧异:“为何?” “老派人有个保守的讲法,早几个月胎未坐稳,知道的人多了,容易惹怒胎神,就不愿护佑孩子了。说不好,还会把孩子带走,投到别人家去。” 吴是非一脸懵态:“哇,好厉害哦!这位胎神大人一定不食人间烟火,不知道凡人世界还有花街这门生意,也不知道有九子开莲。” “小非!”袁恕故作嗔怒。吴是非不买账:“本来啊!十三公子每天还要献艺,又得陪酒侍宴,这么瞒下去,他身子受不了,孩子也危险呐!还有还有,”她猛地想起来,“二公子别蒙混啊!你又是什么道理,偏要瞒着大家伙儿?” 孟虔委屈地表示:“没请老刘看过,我同小十九一样吃不准,怕吃诈和!” 吴是非眯起眼:“老刘天天在。” 孟虔扯袖遮一遮面:“就不许人老来羞么?” 吴是非张大眼,指着他跟袁恕喊:“天呐,这也是个笑话篓子!” 袁恕咯咯笑:“你才知道呀?二哥就是一碎催子,听他说,能给你编出一个朝来。” “哇,不当作家可惜了了!” “可不是当着!你以为馆子里那一出出的折子戏都是谁写的?” 吴是非肃然起敬,对着孟虔揖礼深拜:“大师!” 孟虔身子一歪,捏住心口作生无可恋状:“哎哟,糟了,要折寿!” 吴是非跳起来:“二公子莫瞎说,吓死我了!” “你说的呀,罩着我们!此刻却来拜我,这不是甩包袱么?不行不行,我头晕,我心慌,我瞧见顶上的观音菩萨了,嗷” 说完就往席上一卧,作晕死状。 其他人早笑翻了,袁恕都笑得起了咳嗽。吴是非抱着肚子爬过来,一边给袁恕抚背,一边气喘吁吁问他:“怎么办呐公子?咱是给拖出去埋了毁尸灭迹?还是一人一根绳子追下去,找阎王评理?” 袁恕挥挥手:“他都见着菩萨了,得正果,那ròu身凡胎就是唐僧ròu。你快趁人都没来,拣最好的咬两口,能长生。” “我先来!” 就近的荀晚华抓过孟虔手来当真一口咬下去,只疼得那人尖叫一声弹起来,摸着手背上深刻的牙印哭笑不得地啐骂:“好你个混玩意儿,寻戏到我头上来了。有胆子你坐着,别躲!” 荀晚华撑地站起,小跑着往袁恕这边过来,抢了吴是非挡在身前,嘴上说的却是:“可不得了了,诈尸了,吃活人,小非救我!” 吴是非一把抱住追来的孟虔,虽仍笑得停不下来,到底知晓分寸,赶紧劝他们:“公子们快别闹了!仔细着身子。” 袁恕也拉荀晚华在床边坐下,攀着他肩头甚为亲昵:“十三哥惯会扮猪吃老虎,看着不声不响的,这可好,一口唐僧ròu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 章 你尝着了。我快抓紧些,回头跟着鸡犬升天去!” 孟虔气哼哼戳住他鼻尖:“你也拿我开心!素日可是对你们忒好了,一个个全造反到我头上来。哎哟,我心也疼了!哎哟哎哟” 吴是非搀扶他坐下,又是抚胸又给捶背,戏作足:“不疼不疼,小女给公子做好吃的补回来。单给你做,不给他们吃,气死他们!” 孟虔不嚎了:“核桃酥会做么?” 吴是非摇摇头,不过她会找补:“城南荣记饼铺的,小女去买。顺带装一盒牡丹饼回来,好不好?” 孟虔立马喜笑颜开,哪儿哪儿都不疼了。 用过午饭,吴是非服侍袁恕睡下,果然跑出去买了糕饼回来,亲自给孟虔送到厢房。适逢他处有客来坐,吴是非未着小侍的装扮没有覆面,便将东西搁在外间案上,jiāo代给别的僮子,匆匆退了出来。人向外,心有旁骛,顺了一耳朵僮子的闲话,听见说:“偏巧吴姑娘送了点心来,还是赵官人最喜欢的核桃酥,时辰赶得正好呢!” 吴是非含了含下唇,刮刮鼻头,闷声笑了。 隔天,吴是非送洗了衣物,回来时在廊上与时舜钦狭路相遇。 虽有过前一日袁恕几人的说情,吴是非对他始终怀着芥蒂,不能说恨了,但也绝谈不上有好感,见其人思绪纠结,撇着嘴犹豫要不要打个招呼,可面上显见得是副不大情愿的样子。 时舜钦则一手扶腰一手摸着栏杆,一瘸一拐走得很慢,看见吴是非也是顿了顿,下意识放开了栏杆。彼此僵持着互相瞪了会儿,还是时舜钦先动了,皱着眉大步走了过去。错身时吴是非龇了龇牙,刚要抬脚走,尖耳朵顺风听得一记轻微的闷哼,人都未及完全转过身去,反应迅速地伸出手拽了一把,正巧将脚下无故打个趔趄的时舜钦搀住。 时舜钦唇无血色,面容青白,额头浮着一层薄汗,很是不领情地甩开了吴是非。 “喂!”吴是非瓮声瓮气叫住他,转手从怀里摸出个小锡盒子递过去。时舜钦一脸狐疑,没接。 “消肿止疼,活血散瘀,我跟刘佑讨的,挺好用。” 时舜钦仍有些蒙。 吴是非索xìng把yào膏硬塞在他手上,语重心长数落他:“你说你身高马大举我跟举小鸡崽儿似的,跟个半老头子面前还翻不过身来么?yīn身儿就活该被压呀?你压我们公子那股子龙精虎猛上哪儿去了都?换个人就怜香惜玉了是吧?那老头子的体格比我们公子宽一辈,告诉你且压不死知道么?他抱我们公子也就跟抱小鸡崽儿似的知道么?不用给我面子,肛死他啊哥哥,为yīn身儿争光,我看好你!” 边说边拍人肩膀,直给人说得弹眼落睛,她自己倒晃着脑袋无事一样走开了。时舜钦模糊听见她嘴里头嘀嘀咕咕:“我又胡说八道什么呢?” 他也没头没脑地想:“这丫头脑子进的不是水,是胡椒面儿吧!” 而吴是非回去后,就看见孟虔和荀晚华又来串门,不知正聊些什么,荀晚华一副忸怩的样子,叫另两个笑得脸通红。 吴是非不多事打听,依礼给两人请安,便着意煮茶备点心。 其时已当午后,袁恕身子弱晚上睡得不稳,常辗转一番清早醒一醒,再补一会儿,总要到中午才起。今日二人便是特意用过午饭后再来,不想叫吴是非太忙碌。下午又有例常的练习,并不久待,便嘱咐吴是非勿要准备了。 孟虔眼风飘,什么蛛丝马迹都不落下,一进门就瞧出来吴是非心情不错,打趣儿问她一声。吴是非也不隐瞒,老老实实把碰见时舜钦的事说了。 几人都不无意外,袁恕调侃她:“你不是说一码归一码,不与他甘休么?” 吴是非理直气壮:“他都那样了,我揍赢了也是胜之不武。没劲!” 孟虔就笑:“这丫头身上确有股侠义之气,只可惜个头儿忒矮,说什么都短了气势。” 荀晚华接过话茬:“二哥这话欠公允!那土行孙且矮呢,照样当将军,还能封神咧!” 吴是非zhà毛:“十三爷这是向着我说话吗?你怎么不拿我跟高的比啊?还土行孙,你干脆说我是哪吒得了,我踩俩轮子还高些呢我!嗳,不对,我接这茬干嘛呀我?这不是闲的么?!” 几人哈哈笑。孟虔逮着机会赶紧多挤兑两句:“这丫头真是一天不比一天了,今儿才讲几句就脑子进水,快叫老刘给看看,别耽误了。” 吴是非扑袁恕怀里使娇:“不管不管,都怪姓时那小子!他打我,给我越打越坏了。下回见着他我还怼他,你们谁也不许拦着。” 袁恕摸摸她颅顶,一手抚颚好整以暇道:“可我仿佛记得,他没打你的头。” 吴是非仰起脸来,言之凿凿:“人体经络都是连着的,他打我哪儿最后也得全回到脑子。多看他一眼我且心里堵,我难受,我伤脑子。哼!” “那你又送他yào膏。” “我用剩下的,给他不亏。” “所以你就是不愿承认自己其实是个口硬心软的好姑娘!” 吴是非嘟嘟嘴:“我才不做好姑娘,我就当小禽兽!” 袁恕揪她一下鼻尖:“死犟!”抬眸觑见荀晚华眼底一抹难色,沉吟片刻,忽道:“知道小十七为什么不服我么?” 吴是非摸不着头脑,只得讷讷反问:“不是因为争夺舞魁之名么?” 袁恕微微一笑:“那是其一。你该是知道,我入馆晚,小十七则是自小长在馆中的,故而他的席位排在我之前。” 吴是非默默点头。 “如今许多人都以为他故意针对我,可其实呀,小十七谁都不放在眼里!打小就是个霸王,哪个他都欺负,二哥尚且降不住他呢!” 吴是非听着个新鲜,眼张得老大。 “时爷刚入馆时,嗓子还没治好,xìng子又烈,什么都不肯学。同恩伯顶了一回,看似争赢了,但也是个惨胜。不当小倌儿而做恩伯的侍僮,依旧离不开这一行,脱不下这烙印好的贱籍。更落下了病根子,每年冬天都是道坎儿,寒症发起来,忽冷忽热,总要送去温泉庄里养一养。为这事,头一年小十七就闹过。” 吴是非蹙眉:“他有什么好闹的?不就是养个病么?也不用他出钱,不必他伺候,莫名其妙。” 孟虔呵笑:“纯吃醋呀!” “啊?” “霈英跟了恩伯,每年必然是恩伯亲自陪他去养病。小十七自小是由恩伯授艺,恩伯继任馆主,他愈发得意,总觉得自己是馆主的弟子,最当宠,谁都该捧着他。” “稍等,我理一理!”吴是非掰起手指头心里一通数算,随即咋舌,“十一年前,他才七岁,那么点儿大的小屁孩儿就敢如此跋扈,反了他了!你们该抽他呀!” 孟虔掩嘴噗嗤笑了下。袁恕干咳一声,告诉吴是非:“这不是,时爷替大家伙儿抽他了么!” 吴是非张口结舌,呆然许久才蹦出一句:“干得漂亮!”继而又想,“不是,再等等,他抽十七,跟十七挤兑公子,两件事有关系么?” 袁恕莫测一笑。 坐中一直未搭腔的荀晚华则幽幽叹息:“唉,霈英总记得小十九与自己打过伞!” 袁恕亦慨然:“那声哥哥他是听见了。” 孟虔颔首:“他也总记着是我抱他回阁里,给他灌的姜汤。所以无论小十七跟谁不对付,只要事情牵扯我或者小十九,霈英揍他就特别狠。小倌儿是靠脸吃饭的,即便恩伯素日有所惩戒也绝对不会往脖子以上招呼。可霈英不管,就打脸,大嘴巴抽。” 吴是非想象了一下那番景象,不由得很是解气,拍拍手眯眼笑:“好棒喔!” 袁恕虚虚地打她一下额头,目光闪了闪。吴是非会意,立即脖子一缩吐吐舌头,急忙催促:“后来呢?” 孟虔接道:“后来霈英站稳了脚,小十七斗不倒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欺负小十九了。” 袁恕眼角跳了跳:“二哥也别这样说,小十七就是小孩子意气,如何算得上欺负?” 孟虔暧昧一笑:“喔喔,是的是的!”又拿胳膊肘碰碰边上的荀晚华,顽皮地挤挤眼,“横竖如今也有人管着他。” 荀晚华脸埋得更低了,耳朵根泛红。 几人说话都带着言下之意,吴是非本来好起玩笑,这时却不忍心帮着一块儿揶揄荀晚华,便想将话题扯开,有口无心地说:“滴水之恩,虽不至于说涌泉相报,但姓时的倒也是个有良心的人。” 袁恕乜斜:“听你的口气,肯消停了?” 吴是非别过脸去:“切,看他日后的表现喽!” 袁恕深深一叹:“你呀!”又看孟虔,甚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孟虔眼珠子转了转,似计上心头,勾唇又笑,兀自言道:“嗳嗳,说起来,我倒觉得霈英对小十九不只是报答这么简单!恐怕呀,是同命相怜!” 吴是非不明白。 袁恕思绪转得快,便说:“其实我同他有些像的,他是爹不在了,被亲族陷害卖进来;我是娘亲不在了,爹好赌,为还债将我贱卖。说到底,都断绝了,也恨绝了!” 吴是非心头一紧,黯然垂下头去。 原意是想化解她与时舜钦的龃龉,好长久地平安相处,却躲不过将过往都揭开。入了风月场,谁人身世不凄凉,谁也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袁恕不想见吴是非难过,可自己又何尝不辛酸?总以为时日长久,会淡忘,会麻木,不过是逼自己莫回首别怀想。记忆的闸门一开,哗啦啦倾泻,堵都堵不住,轻易就漫过心房,看清了仍旧脆弱的那个自己。 八岁入馆,小小的孩子想不了什么尊严与前途,只想能活便活着吧!此生稀里糊涂走到头,命认了,死心罢了!却看见有不愿屈从的傲骨在寒风冻雨中屹立不倒,单薄的背影恍惚有了嵯峨的虚像,挺拔威仪地衬托在身后。 曾经,袁恕是崇拜时舜钦的!佩服他的强,敬畏他的武,想亲近,又怕懦弱的自己会遭遇蔑视。然而时舜钦并没有过分冷淡他,虽也算不得亲昵,但他对谁都是不近不远不冷不热的,对谁都一样,包括袁恕。如此,于袁恕来说就足够了! 见袁恕沉默,孟虔心领神会,顺着方才的话又接下去,再把气氛转一转:“无情无义的人,断绝了岂非更好?全扔了,都不要,名字也不要。什么鬼玩意儿,一听就是图省事儿顺口胡诌的。” 袁恕承他的好意,也道:“说起来,如今这名字还是恩伯与我改的。” 吴是非来了劲儿:“公子原来叫啥?” 袁恕五官纠结在一起故作为难,显是不肯说。 孟虔嘴快:“袁百万。” 吴是非愣了下,一脸不肯置信。 袁恕万念俱灰:“想笑就笑吧!” 吴是非猛地趴他腿上埋住脸,死不承认:“没笑!” “噢,那你抖什么?” “我、我背上痒痒,挠不着。” “我给你挠挠?” “不用,好了。”吴是非抬起绯红的脸颊,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赌咒发誓般说,“真的好了,不痒了!” 袁恕似笑非笑。 “哦哟,这有什么好笑的?公子的爹已经不算马虎了,好歹是个吉利,求发财嘛!哪像我阿爹,真叫图省事儿!” 孟虔不解:“吴是非,挺好啊!” 吴是非直摆手:“才不是呢!这是后来改的。我爹是一心想要儿子继承铁匠铺子,结果生了个闺女。他一看,得了,没儿子喽,顺嘴就给我起名叫吴有男。我娘气得,拿鞋子丢他。” 几人一道笑翻。 吴是非接着言说自己娘亲如何如何有见识,一点儿不觉得生女儿比别家差,起名字也不想含糊。其时,村里来了位老秀才,自设了学堂义务给山里娃娃授课教书,人有学问又好心肠,阿娘便央他与女儿起名。老秀才欣然应允,一番斟酌,遂有了如今这个吴是非。后来大一些,吴是非也跟村里其他男孩子一样跨个书袋去念书。阿娘说不要求会吟诗作对能写锦绣文章,就是别几辈子里再出个睁眼瞎,走到外头连个地名都认不得,分不出美丑,辨不清忠jiān。 袁恕恍然:“难怪你不似寻常那些乡野孩子,什么书都能念几行,之乎者也尚能扯几句。” 吴是非嘻嘻笑:“我们夫子比我娘还务实呢!他就教我们,到外头别的招牌识不得不打紧,万万切记莫进飘香院这一类的地方。” 袁恕笑容古怪:“老夫子确实务实,十分入世!” 吴是非挠挠脸:“且呢吧!老夫子说话藏一半,只说飘香院别进。我们问飘香多好,为啥不能去,结果你猜他如何答?” 袁恕摇摇头。 “他说那其实是公众茅房。故意起个雅致些的名字,这叫避忌。nǎinǎi的,我真信啦!刚进城内急,还去寻带香字的招牌呢!到门口一瞧,哟呵,还有个大妞摇着花绢头迎我!凑近一看,大妞脸上粉忒厚,我就嘀咕,得亏是大白天,假使晚上路过灯一照,可是怪吓人的。” “噗哈哈哈哈” 三人纷纷笑得东倒西歪,孟虔倒有余力追问一句:“你、你终究进去没呀?” “想得美咧!在门口被大妞大胯一顶就给我弹出来了。我气死了,还骂她不顾人有三急,茅房收那么多钱,让她吃/屎去。然后她就招来龟公要打我,好家伙,撵了我三条街,可把我累死了。” 一番话更叫三人笑惨了。袁恕倒在铺上笑得要断气,荀晚华趴在孟虔怀里,手扶着后腰直说要断了。而孟虔不住揉着脸,边笑边啐:“皱纹都笑出来了!不行了不行了,我得远着些这丫头,不然一天老好几岁。啊哈哈,我的天呐,我肚子疼,我得找老刘讨保胎yào去!” 荀晚华举了举手,有气无力道:“二哥替我也讨一份,不成了,我站不起来了。” 吴是非则耸耸肩两手一摊,看起来特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 章 辜。 ☆、十五、忠jiān人 安静的室内偶尔响起纸页声。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书案,董执每翻一页,吴是非脸上的倦意便重一分。她没有想到这人阅件会如此慢条斯理,好像要将一字一句都刻印在脑海中,过目不忘。 但见董执时而蹙眉时而又若有所思,她也不无怀疑莫非是自己字迹太丑,他读着费劲,故此花费了许久的工夫。这样一想,她不由得又感到些许愤懑和委屈。毕竟别人动动嘴皮子,她大包大揽应承下来,可说跟做实在是两回事。论打架怼人她吴是非堪称翘楚,叫她提笔拟文书,简直把她肚子里积攒了十几年的墨水全挤干了。 她还不敢先给袁恕过目。一则他病情起起落落总有反复,这几日入夜后又常发热,小丫头不忍心再叫他劳神。另外,她对自己这半吊子的文墨很是缺乏自信,被老董笑就笑了,外人见我多蠢笨,我见对方亦如是,不必他来瞧得起。公子不一样,自己口口声声要担事儿,要护着他保着他,今次若在他跟前露了怯,脸没地方搁,无以自处,生不如死。 于是耐着xìng子直等董执将最后一页纸放下,低眉沉吟,吴是非再忍不住了,指节叩叩桌子,几乎要求他:“大叔行行好啊,好坏给句准话成么?这都翻完了,你一个字都不说,横不能条条都不满意吧?” 董执眉峰一颤,语气古怪:“大叔?” 吴是非半身稍稍后仰,眯起眼:“我不会认你当干爹的!” 董执鼻头冷哼:“无福消受!” 吴是非坐好些,伸过手去指尖点一点契书草稿,认真问他:“有什么不妥现在说,或者你还是想自己拟条陈,都可以。我不是听不起批评点拨的人,当然,对于自己认死的道理,我也会据理力争的。所以你的看法?” 董执双睑微动,淡淡掠她一眼:“我觉得你写的很大胆” 吴是非耸肩。 “若换作十年前,我大约毫不犹豫就用了。” “也就是说” “我需要看到实际效果。” 吴是非笑了:“你要试行?多久?” “生个孩子,时间挺长的。” “喂喂喂,你不是要在同一个人身上逐条去推吧?” 董执面色肃然,不似戏言。 吴是非一怔,恍惚想到了,蹙眉冷声:“你属意何人?” “怎么?你到我这里来大闹天宫,狂言撂下一堆,叫我改叫我换,等轮到小十九以身试法,就对自己的策没信心了?” 吴是非后槽牙紧:“不是公子不行,而是以他目前的身体根本受不了。你若是想跟我抬杠挫我锐气,大可换别的方式,别在这件事上耗。二公子和十三郎可都已经有了身子!二公子年纪大了,生产风险有多高你心理清楚。十三郎天生骨盆窄,上回难产险送了命,生意停了五年,本是不叫他接了,这回却还是高价售了出去。等公子身体调养好了再来推新规,少说得拖三两月,你想过后果吗?” 董执不紧不慢:“本座讲过,签出去的生意改回来很难。” “可你没说不努力去改。现在算什么?放弃他们,重新找个试验品。即便最后生意成功改革了,那他们的xìng命安危呢?他们就活该投早了,没赶上好时候是吗?董爷既然这样两头不落空,那您也把时舜钦祭出来吧!咱俩都豁出去,别落人话把,死了活的走着瞧啊!” “您?”董执莫名笑了下,“别人吵架骂娘,你恰是倒过来,一起骂战就开始用敬称。有趣!” “原来您爱听骂娘啊!有,要听方言还是官话版?” 董执仍是微微一笑:“敬忱和辉夜这次的生意,其实已经谈好了,买家愿意重签。” “废话嗳,不是,”吴是非有些蒙,“你说什么?妥了?” 董执颔首:“就等你的新条陈出来。” “可、可你方才不是” “开头顺利,未必结果亦然;他们顺利,未必此后所有的生意都顺利。况且最后这里,”董执目光在纸上落一落,看向吴是非时颇有些兴味盎然,“分娩日的特享只许看不许问,更不许接触,一切听凭馆内的设计安排。你这葫芦里卖得什么稀奇古怪yào?” 吴是非一时放松下来,腿也跪得酸了,便索xìng两手撑着地板伸直腿,懒懒散散地回了句:“当然是既要赚钱,又不伤害小倌儿们的妙yào啊!” 董执挑眉:“这味yào你仿佛也是头次用吧?” “是啊!才配出方子来,没试过。” “如何便敢说妙?” “因为人妙。” “所以你心里原就是要拿小十九试一试的。” 吴是非仰头望顶上,笑容泛起苦涩:“不是我,是公子执意。我可舍不得!” 董执一愕,抿唇默然。 “喂,大叔,有件事我挺好奇的!” 董执抬了抬眼,示意她直说无妨。 “我来了这些日子,亲眼看见些事,又与你聊过几回,觉得你并非唯利是图的人。虽然xìng格真的有些怪!”吴是非晃着两只光溜溜没穿袜子的脚丫子,小孩儿一样无拘无束,“所以十一郎那件事究竟有何隐衷,你要迁怒在他身上?我问过金主欠账的数,尚不至于压垮繁露馆吧!甚至可说九牛一毛。” 董执没有立即回答她,只是将案上的草稿拢一拢,叠齐了收进边上的匣子里,推案起身,去往窗边站一站。夏日风灼,吹在身上并不舒服。 “落梅看错了人,本座没能及时察觉,确是我害了他。” 落梅是十一公子尹香雪的表字,如他人一般,孤冷清丽。吴是非没有真正见过这位十一郎,仅仅听人说,听袁恕脉脉地回忆,觉得他好静又好远,美到遥不可及。 “风月场中待得越久,心越冷,一旦陷落反而愈加执迷,看不清虚情假意。那人跑了,卷走了落梅所有的积蓄,抛下老婆孩子,只带着外宅的女人跑了。哼,他不单骗落梅一个,四坊三街男馆女舍,他都去,有两名小歌姬最惨,为他自尽了。落梅想不通,故意饮酒,借醉拖客人进房。他压根儿就不想要孩子,连自己都不要了。” 吴是非豁然起身,冲到门边发泄一般将门扇推到头,便是要走。 “哪里去?” “丐帮!” “别去了!” “不揪那王八蛋出来碎尸万段,老娘不姓吴!” “你找不到的。” “就没有丐帮弟子找不到的人!” “死人他们没处找。” 吴是非猛回身:“你做的?” 董执依旧面向窗外,话音缥缈:“是舜钦做的。” 吴是非慢慢走回来。 “公子知道么?” “除了敬忱,谁都不知道。” “为什么要当恶人?” “我本就是恶人。明知道这些孩子过得不开心,挣再多钱也换不来自由和尊重,仍要逼他们去对人笑,歌舞升平醉生梦死,此生除了情,他们没有其他的东西值得期待了。我不想落梅的真心沦为人言下的笑柄,就让这一切都归咎于生意吧!客人无义,馆主无情,可怜了小倌儿。至少,大家还会可怜他!” 吴是非深呼吸,叉腰瘪嘴,胸口发闷。 “你们这伙子,上上下下全特么有病!” 董执哼笑:“活得清醒,太苦!”回过头来瞥一眼少女,“你病得也不清。” 吴是非牵唇邪笑:“我好色啊!脑子进水,本来就是疯的。总之条陈给你了,抓紧改。这期间我会做我该做的,照顾公子,帮他做好生意,给你挣钱。” “然后呢?” “什么然后?” “挣到了钱以后。” “没有以后。你那么有钱,还不是陷在这坑里爬不出去?我就想把规矩改好些,让公子的日子过得舒服点儿,让大家活得比辛苦稍微好那么一丢丢。你也说我有病了,神经病从来不想以后,活到哪儿是哪儿。” 言罢,扭头往外走,摆摆手提醒:“这可是二公子最后一次开莲了,我不管,大人孩子我都要保住!谁跟我作对我跟他玩儿命!包括你家宝贝!” 董执自嘲地笑笑,复看向窗外,轻喃:“舜钦么?他不会的。对敬忱绝不会!” ☆、十六、来个舞 风月场消息海,四面八方的逸闻八卦且要无风自起浪在各人耳朵里转一圈,本行内的大事小情更加要不胫而走。不出半日,四坊三街便全知道了繁露馆店大欺客头上长角,生意不要做改做规矩了。 给老客排名次、划等级、造花名册,挨个儿给人发相应等级的铁券玉牌,这些还不算最令人咋舌的。新客进门需有人带,否则一律只能听堂会一样在底楼台子边先坐着。茶水点心要收钱,曲艺舞蹈倒是白看,但都是别人点的,权充个顺便捧场的看客。 另外,无论老熟人还是新面孔,要上三楼去或往后厢走,先得签契书。除却真实的名讳、可以公开的身份和一个能确实投递信件的地址,另要求缴纳一定数额的定金。而初来乍到者,首付定金的金额便直接决定了此人拿到的会是铁牌子还是金银玉中的一样。据传最贵也代表了最顶级权限的,其实是木牌子。有说是千年的伽罗沉香,有说是难得的血龙权柄碎片,总之材料如何众说纷纭,却少有人真的见识过。唯有统共仅五块、五位一体能合尊像,这一项是众口一词确定了的。 而契书的其他细则方面,更罗列了许多的限制以保障小倌儿们的人生安全,并且破天荒加入了免责以及处罚的条陈。言明,一旦客人在寻欢过程中言行过激对小倌儿身体造成损害或企图伤害者,馆内有权使用武力加以扼制,定金全扣,还需额外加赔罚金。 诚然,契书签与不签全凭自愿,买卖不强求。客人意气转投他处挥霍,繁露馆也绝不留难,照旧笑呵呵送出门去,欢迎人货相比,想好了请再来。 结果人家比一比想一想,确是还得服气回来。东西好吃可以仿,妆容清丽可以效,唯有人不是那些人,各自韵味各种手段,一颦一笑一个眼神里贪嗔痴怨的腾转挪移,全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十天半月学不来,纵然一生描摹,又怎化得出七窍玲珑的一点通透?更有那自谱的曲自编的舞,自斟酌的一出出悲欢离合戏,伶人的悟与诉,用了心,只需懂得点滴的人抚掌一赞,别无他求。 于是喧喧杂杂近一月,繁露馆的规矩坐实了,明明白白,妥妥当当。 “嚯,还是个会员制,差不多就是个古代私人高级会所呀!”男子饶有兴致地读着屏幕上生成的新章节,不吝赞扬,“你这女主挺有想法的。” 边上站着的娇小女孩双手揣在连体卡通睡衣的口袋里今天她换了哆啦A梦的一套,脸藏于宽大的兜帽中,yīn恻恻地说:“全都是照搬现代经营模式,跟抄袭有什么区别?” 男子耸肩指指面前的文档:“可我觉得这也蛮有意思的。而且你说抄袭?”他抱臂蹙眉,“她并没有复制黏贴别人的设定和文字罗列,如果说组织机构的建制以及合理合法的章程守则也算抄袭的话,那大家的公司都别开了,货币都不许用,先给古人付个版权使用费再说。” 女孩儿隔着帽子烦躁地抓抓头:“我现在不跟你讨论这些。你看到了,虽然上次你算是成功阻止她开挂,将故事扳回了主线,但我原来是想叫她女扮男装去当小倌儿的,她倒好,直接来个狗头军师华丽登场。你看看这情节走向,已经快养成类后宫向了好吗?人人都爱小非非,就连后厨大师傅都成了她的亲大爷。简直她大爷了!” “嗯,我觉得严格来说,她的确是一直在女扮男装,并且成功混了进去,还混得风生水起!反而你说当小倌儿,一验身肯定露馅儿,这设定太BUG了,不科学!小说人物不能都瞎,是吧?” “嘿你哪头的?搞搞清楚哦,我才是原作!我!是我!不是这个搞事情的虚拟人物!” 男子举起两手示意她稍安勿躁,笑容爽朗干净:“不同你开玩笑,实话说,你的程序问题弊社也有能力解决。但在商言商,这项服务超过了免费试用所提供的技术支持。” 女孩儿还没反应过来,兀自暴跳如雷:“那怎么办?就任由她随意修改、扭曲设定?这文废掉删档重练是吗?” 男子歪着头,笑容殷勤得有些古怪:“当然不是!我的意思,小仙女要不充个付费版吧!” 女孩儿一顿,退后三步,手直直戳着他,大叫:“jiān商!!” 男子故作娇羞地捂住脸:“lún家也只是打工仔嘛!” “当初你们客户经理可不是这么说的!” “所以那群混蛋把你踢过来,自己遁了呀!”男子无奈深叹,转过头去又看一眼那文字,言辞颇为恳切,“其实说真的,仅凭个人观点我倒觉得这事儿还挺好玩的。我是指,这套系统开发至今我还没碰到过进化成这样的智能人格。不如我们一起再看看剧情发展怎么样?最起码小说还在进行中,不管设定如何,写出来都算你的,一样可以挣钱嘛!” 女孩儿扬手掀掉帽子,一双眼细细眯缝起来,小脸气得圆鼓鼓的。 男子蓦然发现:“哎呀,声如其人,还真是个萌萌哒的软妹纸嗳!” “阿嚏!”吴是非好事没事打了个喷嚏,忙拿手捂住口鼻,生怕感冒的风邪之气沾染给房中另三人。夏夜燥热,难以好睡,暂时歇艺停牌的小倌儿们索xìng聚在一起,凉室闲坐,吹吹穿堂而过的风,理理舞衣,养养管弦。 孟虔好玩笑,见吴是非一个劲儿揉鼻子,立即揶揄她:“噢有谁惦记你了!” 吴是非眼神威胁:“孤家寡人一个,会惦记我的大约全在这屋里了。说,方才你们谁心里头骂我呢?” 孟虔忙摆手:“可不是我!我顶喜欢咱小非了!” 袁恕在笑。吴是非瞥瞥他,猛地转向荀晚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 章 肯定不是公子,那就是” 这些日子处久了,已习惯与这几个碎催子打诨逗趣,荀晚华便挽一副死不悔改的无赖做派,笑道:“就当是我说的,你要如何?对我动粗么?” 吴是非狠狠捂眼,痛心疾首:“完了啊完了,十三爷近墨者黑,被玩坏了!” 袁恕好笑:“什么就玩坏了?又不是娃娃!” 吴是非显得纠结:“公子啊,能不能别老提醒我脑子进水了呀?不新鲜不好玩儿了,疲!” “那你这水进得每天不重样嘛!” 吴是非苦着脸,看向孟虔:“二爷,我觉得我们公子病已经全好了!” 孟虔掠一眼袁恕,语重心长:“不能够!起码还得小非当牛做马点头哈腰再伺候半辈子,也许勉强能好。” 袁恕掩嘴笑,点点头,深以为意。 荀晚华跟着笑,却不自觉手扶着后腰抻了抻,眉宇间难掩丝丝倦容。 几人都注意到了,吴是非手脚快,挪过去帮着按一按抚一抚,好声劝他:“十三爷还是去里间躺一躺吧!” 荀晚华敷衍地笑一下,摇头婉拒。 袁恕倒了麦茶递到他手里,也是忧虑:“十三哥这胎怀得忒是辛苦!从未见过好像你吐得这般厉害,究竟老刘怎样说的?不如还去请外头的大夫来瞧一瞧罢!” 荀晚华喝过茶,言语间犹是叫众人放宽心:“正逢着暑天,疰夏,夹一块儿了,不妨事的。你瞧二哥不也整日里懒洋洋的?” 孟虔柔柔与他打扇,精神头十足地分辩:“嗳嗳嗳,莫转到我身上来,我且好着呢!吐完了照样吃,吃完了就睡,睡醒了来找你们玩儿,我脸都圆了。你瞧”他拍着自己圆润了的下巴得意洋洋,“哪像你?脸色煞白,整个人倒消下去一圈。” 吴是非连连点头附和,皱皱鼻子:“让你搬来跟公子搭伴儿又不肯,我给公子开小灶,多带你一份不费事儿。难不成十三爷还嫌弃我手脚笨?” 荀晚华摆摆手:“哪里话说的?嫌你我还成日过来么?你的心意我收着,又不缺人伺候,别累着你。” “我不累!”说完忽瞄到袁恕一点眼风,当即领悟,“喔喔,是是,馆子里这许多人呢,不缺不缺!小女一人拖俩,确实口气比力气大,这坏习气我得改。” 孟虔垂睑乜斜,且等着她接下来的噱头。 果然,吴是非给荀晚华按腰揉肩又捏腿,嘴里冷不丁冒出来一句:“哎呀,这就是缓缓,手势肯定没十七郎好,回头让他再与你仔细捏捏。” 荀晚华神情一滞,旋即尴尬地垂下头去。 “你、你……不是……我们没有……” “啊?啥?”吴是非冲袁恕挤挤眼,装傻,“没有什么呀?” 荀晚华局促极了:“别误会,我和十七是” “不不,爷才别误会!小女没想歪的。我就是呀,知道他看别人都用鼻子,看我们十三爷呢,用眼!正眼,青眼,好眼。” 荀晚华脸通红,愈加不肯说话了。 孟虔闷笑,亦忍不住伸手戳一把吴是非额角,做个嘴型当是啐她,揽过荀晚华来打个圆场:“小十七的乐理、礼仪都是辉夜教的,与他亲怎么了?就你那双歪眼珠子看出来的全都没正经,吴是非,我看你叫无事生非才对!” 吴是非脸皮特厚,不知悔改,还捧着腮帮子做憧憬状:“哇哦,幻想的世界都是爱情的粉红泡泡!” “啊?”孟虔嘴角抽搐,看袁恕,“你家活宝说的啥?脑子又糊了?” 袁恕咯咯笑:“看样子,八成是!” 吴是非垂头丧气:“唉,我弃疗!” 袁恕抚掌:“嗳,这个我听懂了!不过小非啊,莫弃疗!死马还当活马医,也许歪打正着就治好了。” 吴是非眼中迸shè光芒:“可我现在有个歪主意很想试试,不想治好它呀!” “你又琢磨什么石破惊天的花头精?” 吴是非靠过去,贼兮兮说:“公子会转手指头不?” “手指头?”袁恕下意识看自己的双手,“怎么转?” 孟虔和荀晚华也被带起了好奇心,纷纷抬起手,握拳又松开,想不通手指头要如何转起来。 吴是非就拿自己的左手示范,立掌,先屈食指、前伸、直起,中指在食指蜷曲前伸的同时也屈起来,好像排队一样与食指做相同的运动。两根手指jiāo替屈伸,看起来确像车轱辘打转。吴是非做得很慢,三人也瞧得仔细,不由自主学着动了起来。 “只需食指和中指么?”袁恕四指翻飞,灵活自如,“其余两根手指不用一起来?” 他是真心有疑惑,诚实在问的。但看着他迅捷柔软的手指轻而易举将自己练了半天也只玩会了两根手指的新技能给掌握了,吴是非内心里还是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她摆出张失魂落魄的脸仰天悲呼:“我为什么要来自取其辱啊?!” 袁恕喷笑,停下来捏捏她鼻头:“所以你就是学了这个想炫耀给我看么?” 吴是非慢吞吞摇了摇头,瓮着鼻子道:“不!我是想公子身子未恢复,老歇着也闷,兴许可以创个手舞什么的。坐着演舞,也不累,多好!” 这确是个新鲜的主意,三人听完无不显出浓厚的兴趣,从手指发散到上臂,没说几句竟已商量出不少新的手姿。吴是非也没闲心顾着怨念自己僵硬的手指头了,一道加入进来,帮着想配合的身段,以及面上的妆容、头饰等等,不亦乐乎。一聊起来,不知不觉夜便深了。 吴是非却过于兴奋,毫无睡意,更突发奇想,言说手舞太静,一人独坐台上过于渺小,不如多人群舞,好看也热闹。别的人她想不着,一门心思打起了眼前两位的主意,借口孕期既不便抱琴伤气,索xìng大家一起练手舞。还死皮赖脸缠着让孟虔和荀晚华也先转动手指练一练柔韧。 袁恕登时乐了:“你这丫头,枉费夸耀自己半年蛰伏消息如何灵通,却不识二哥的庐山真面目。” 吴是非不解。 “你只道二哥擅阮琴,其实带弦的他无一不会,更有一手双琴同奏的绝技。” 吴是非两眼放光,渴求地望着孟虔。 孟虔哭笑不得:“都多少年不演了,小十九尽出我的丑。” 袁恕眼中流露出孩童般的稚气:“我就想看二哥弹嘛!不花钱的。” “琴呐?” 袁恕莫测一笑,冲吴是非使个眼色。小丫头跳起来便往隔间跑,不一会儿连抱带背取了两张琴来。 “前日公子闲着无事,吩咐让把十一公子的琴取来,想上上油调调弦,勿要放坏了。这可正好了!” 孟虔扶额。荀晚华还起哄:“我也想看呢!” 瞧这架势,当是骑虎难下,孟虔只得顺服。遂让吴是非去将四面透风的格栅合起几扇来,夜深了,勿要扰了他人。 待吴是非回来乖乖坐好,孟虔已将弦音调正,活动了下手指,起手按弦。 袁恕悄声提醒吴是非:“仔细二哥的手!” 吴是非依言睁大双眼,目不转睛盯着孟虔纤长的十指。 倏然一记清泠调领了前奏,耳畔便宛如春雨叩檐,水珠洋洋洒洒坠落。不同于抚弦下悠然的轻缓绵长,一场弦上的活泼弹跳带起了人心的雀跃,忍不住要随它一道欢笑轻舞。 吴是非看得痴了。 那飞快拨弦的十指总在视觉中留下来不及捕捉的残影,时而好像蜂鸟振翅,时而又似轻蝶吻蕊,悬而未落的,一触即走的,都是脉脉。 它是爱了这天地,恋上了季节,贪于花时,于是才要欢呼,要庆祝,用舞步踩出有声的节奏。 弦的舞步! 瞬间化成了袁恕的舞步! 广袖的氅衣滑落地上,纵情之人已在场中央,足尖点踏,一旋身一折腰,袅娜聘婷。 骤来笛声和曲,将蹦跳的热烈柔化为曼妙的摇曳,绕着舞者韧xìng的腾挪,在举手投足间盘出了妩媚。舞动情,曲袭人,直叫吴是非如痴如醉,忘时节,忘物我。 猛然间一记拍弦打板,乐声断,孟虔按弦停奏,即兴的一曲淋漓畅快。 袁恕仍摆着最后的扭姿跪坐席上,呼吸急喘,眼神却亮。 啪啪啪 吴是非用力鼓掌,为这曲,也为这舞,为眼前不同凡响的三人。 “小十九又出了新的舞步。”荀晚华放下手中长笛,亦跟着击节相庆,“有名目么?” “火!”吴是非忽痴痴地呢喃,“公子方才,好像团火一样。” 孟虔不完全同意:“篝火不似这般俏皮又执着。” 吴是非摇摇头:“是灯火!蜡炬成灰泪始干,一豆照夜,无私,娇艳,温暖,弱小,但很亮很亮。” 及后,繁露馆有了新艺,三公子共演,独舞,《烛心》。 ☆、十七、故人寻 因为对外的公示上繁露馆的二、十三、十九郎或有孕或因病,花牌是被摘了名的,慢说叫牌子,素日连作陪侍酒都一律谢绝。但是开放给金牌以上级别金主们的特赏却提前预演了三公子联排的新舞,见者聊聊,难以详述,不过当日有幸一睹的看客评价甚为统一,无不以为惊艳,jiāo口称赞。 无奈特赏的节目都是馆内自行铺设,每天不尽相同,压轴场的惊喜更是为了保持神秘感不会提前透露,更不接受指名点演。要的就是这譬如优昙一现求而不得的效果,吊胃口,且是吊个十足。 于是那一夜里jiāo运看过一回的意犹未尽,未得时机一窥芳华的捶胸顿足,有钱自诩好雅韵识舞境的金主们一时跟池子里看见饵食的锦鲤一般,争先恐后地给繁露馆送钱来,夜夜守场子。目的很明显,无非就想哪日额骨头碰着了天花板,还能赏一回这三郎共演的绝妙。 同行相倾,别家馆子见“钱袋子”全对繁露馆趋之若鹜,少不得尖酸几句,却只能干瞪眼白白气着。也都明白这就是人家的策略,物以稀为贵,尝不着才愈要尝。吴是非更用个新鲜词儿定义说:“饥饿营销嘛!就要馋死这帮色鬼们,让他们上瘾,戒不掉。” 其时,董执不禁瞥了眼同在室内的廿四公子骆隽,不痛不痒地说了句:“难怪弥秀每到夏天反而能胖个十来斤。” 吴是非偏过头正见骆隽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一手又各攥着一枚水晶糕,埋头苦吃。恍惚听到有人叫自己,方才抬起脸来,挂着一嘴的豆馅儿口齿不清地说:“什么?什么?” 吴是非登时喷笑出来,劝他:“慢点儿吃!说了都给你的,没人跟你抢。” 骆隽说不清楚话,尽是摇头,忽而又点点头,手举着糕饼兴奋地直跺脚。 董执都看不下去了,肃颜斥他:“咽下去再说话!” 平日里虽仗着年幼无拘束,馆主也多有纵容,不过骆隽总是有些畏惧董执的。见他当真不悦,很是有些惊吓,结果倒噎住了。亏得吴是非及时与他拍背抬愕,更不许他情急喝水加重窒息,鼓励他用力深呼吸,好容易缓和过来。此一番后,他确不敢那样猛吃猛塞的了,抚着胸口小生怕怕:“好险,差点儿就过去了!” 吴是非笑他:“你要真过去了,便是我们繁露馆贪食噎死第一人,哈哈,声名大噪!” 骆隽气哼哼皱了皱眉鼻子。 一旁董执则冷笑一声:“我看是臭名远播,贻笑大方!” 骆隽头一低,嘟起嘴:“嗯哼好吃嘛!” 吴是非也维护几句:“不怪弥秀贪这一口,确实好吃。架不住人家饼铺也懂饥饿营销,这沁心凉糕一年就大热天卖俩月,绿豆蓉的馅儿里掺nǎi冰渣,想买了送礼还得快跑近走,不然一刻钟就给你化成糊糊。得亏我这双好腿呀!” 骆隽竖起大拇哥,附和:“好!非姐最棒!” 吴是非歪头坏笑:“可我本来是要孝敬董爷的呀!” 骆隽顿一下,脸微红,嘻嘻笑:“恩伯不爱吃甜的,我代劳嘛!浪费食物可耻!” 吴是非憋着笑看向董执,却见他将手边的一碟凉糕又置于隔温的食盒里冰镇着,施施然起身,拎上食盒就往外走。 “事儿说完了,预演的日子和顺次你们自己与执事拟吧!” 吴是非频频点头:“好哒好哒!”在他背后挥挥手,笑得别有深意。 那天后,吴是非凡去买凉糕,手指头上还要多数一人。 此皆不值一提的闲事了。 转眼到了盂兰节。俗例,这天避夜行,馆子休业一天。伶人馆没有什么祖先可拜,一群卑微讨生活的苦人却总记着玉陨的同伴,还有那岁岁年年没能生下来和未来得及长大的小生命,惯例是会去放盏荷灯,替亡灵祈福,愿可得超度,顺利往生。 馆子里人多,自然不是每个都去,今年除了馆主董执并几名执事,再有尚未挂牌的小小倌儿,一直歇艺的几位也有意同行。初初董执还持反对意见,觉得孟虔和荀晚华身子不便,该少往人多拥挤的地方去,以免有个差池。孟虔就扯着自己胳膊上一块赘ròu瘪嘴捏个哭腔,道:“我如今可算跟弥秀别苗头了,他不丢人我丢人!” 骆隽飞快抱住孟虔胳膊,哭唧唧跟着演:“二哥陪陪我吧!别让我一个人被大家笑是包子。” 孟虔乜斜:“你可不是包子!包子肚里有货,像我。”他轻拍微隆的小腹,以为佐言,“你呀,就是块发糕!遇热呼松扑扑蒸起来,蓬蓬软。冷天里便啵,撒气儿,瘪了,硬了。” 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骆隽扭头奔了吴是非,搂住她腰使xìng撒娇:“姐姐给我评理。二哥挤兑我,怼他!” 吴是非摆摆手:“别的人别说怼了,姐替你打他个亲妈认不得。这人不行,他是包子,我不敢怼,我怕怼漏馅儿,造孽!” 说不怼,还是逗了半句,又将大家伙儿平复的情绪再度调了起来,大笑一场。 最终,还是一道去了。 孟虔身旁有人服侍,当可放心。 说来不知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 章 否巧合,原本应了要为某乡祭祖演鬼戏傩舞的十七郎吕昂突然推了预约,理由是排演时崴了脚,只叫七郎、九郎、十郎携乐班过去,大不了少领自己一份钱,再赔点定金与人家,总之就是有心无力请多包涵。转头一瘸一拐来跟董执说也要去荷灯会,让亡灵给自己除除晦气。 没听说鬼节里拜托亡灵除晦的,吕昂那一点此地无银的小心思实在是个明眼人都瞧得懂。于是董执当天特多余地放了辆小车,只乘下了荀晚华和吕昂,一行人热热闹闹出门了。 一条外引外向的细川,沟通了城内与外界的漕运往来,素日里舟船络绎,今夜更多了熙攘的人流,两岸灯火辉盛,照不眠。立在拱桥上遥遥目送,川上一条光脉随着水流徐徐涌动,将前路点亮,似能飘向天际。 “爹说,每条水道的尽头都是海,海的尽头是天。这世界就是圆的,跟月亮一样。水从高处来,走过一圈还回到原来的地方,这就是水的圆满。顺着这光河,灵魂也都回到天上,便是人的圆满。” 吴是非蹲在露出水面的一块巨大卵石上,手指轻轻撩动川水,催着自己的荷灯快快游向水中央。今夜不同往日,小侍、僮子出门不必戴覆面的网罩,只需在耳上扣一条纱巾遮住眼下半张脸即可。她的眼前不再有一层晦暗的阻隔过滤光线与颜色,变得透彻敞亮。 袁恕站在岸上目送荷灯一点一点飘走,声音也显得有些悠远:“回到天上去的这段路很难走,无论水还是人。” 吴是非轻轻地笑:“所以戏本里那些神仙都是做错事受罚,才不得不落到凡间来啊!至于我们这些生而为人的,也许便同这水一样,高处太冷了,于是就想降下来,扎到人堆里去尝一尝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顺便看一看沿途的四季流转,在花事的轮回里学会笑,学会哭,最后学会忏悔。” “却还是孤独地来了,又孤独地走。” “但走之前遇见过,停留过,暖过,多好!”吴是非抬头望着袁恕,一双眼笑得如这一川的祈望般,灯火璀璨,“比一直孤零零在高处要有趣多了。” 袁恕一怔,旋即笑了。 “啊,挺好的!” 年幼的孩子坐在父亲肩头稚气地欢呼,结伴的、只影的,都于一豆灯火里,于这葳蕤的橙色光河中放下了各自的因缘与牵挂,回身继续在人世间踽踽而行,去经历,去挣扎,去寻找落下来的意义。 吴是非灵巧地蹦回岸边,搀扶住袁恕退回高处的堤上,让出亲水的位置给后来人。一波波的灯火,一程程地相送,天边流云埋了婆娑轮,仿佛是惮于这热烈,不予争辉了。 刻意在人群中探寻其他人的踪迹,吴是非看见小廿四没缠着孟虔,反而硬同荀晚华挤在一起,惹得吕昂一张脸怏怏的,谁人该他几百吊钱似的。笑觅他处,那里孟虔似在水边滑了脚,被时舜钦眼疾手快抄住,结果他一只脚倒踩进了水里。董执意外十分紧张,一手拉住身形犹不稳的孟虔,一手看似轻巧带一带,将时舜钦拽了上来,随后急退数步,离开水边。仿佛他还神色严厉地教训了几句,时舜钦也蹙着眉对孟虔说了什么,孟虔嘟起了嘴,董执甚是无奈,而时舜钦居然笑了下。不是面对吴是非时带着轻蔑与讥诮的笑,尽管浅淡,可柔柔暖暖的,好像,对家人。董执也笑了,一点儿不高高在上。 吴是非掩在面纱下的嘴角习惯xìng勾起,痞坏痞坏地笑了下,借口桥上人少正好吹风观景,引着袁恕一道往拱桥那边去了。 才行至引桥未及上阶,忽听后方有人唤来:“倩郎留步!” 坊间惯将南风馆中小倌儿们美称曰倩郎,因此吴是非下意识停了停,回过头去好奇看是何人搭讪。只见一士人模样的男子抢步上来,抱手揖礼,谨慎地问一声:“敢问,这位可是繁露馆十九郎?” 吴是非心下嘀咕:“莫不是个垂涎美色的趁机来揩油?”登时沉了脸,跨步往袁恕身前一挡,瓮声道:“公子歇艺了,恕不接待!” 桥上桥下人来人往,已招来不少侧目,男子并不想声张,更将声调压一压,恳切道:“倩郎勿要误会!在下方省,家住城南。” 吴是非心头咯噔:“城南,方家?你是方准何人?” 男子苦笑,未及说话,袁恕自上前半步,欠身一礼:“二公子有礼了!” 吴是非便知错不了也避不了,方准是儿的授血之人,是他的生父。眼前人既为方准兄长,便是儿血缘上的亲人。该来的,终究来了! 此间人多眼杂,方省提出借一步说话,将二人领向僻静处。角巷暗影,车马静卧。 吴是非警惕地护住袁恕,冷声叱问:“这是何意?” 方省不住摆手,yù要摆手,车帘却自内被挑起,老fù垂坐车头,颔首见安:“二位莫慌!是老身叫省儿去请倩郎过来,说说话罢了,别无他意。” 袁恕立即意识到车内人的身份,忙躬身行大礼:“见过老夫人!” 吴是非心里的不安愈加深了。 果然老fù快人快语,开门见山,寒暄过后直言:“老身管束不周,对三郎骄纵过度,以致他素行孟浪,做尽荒唐事。本不该再与你处有所瓜葛,但我儿已殁,好歹,不能叫他的血脉流落在外。老身此番邀见,是想恳请倩郎” “且慢!”吴是非一抬手,昂声截断,“明人不说暗话,老夫人的意思我明白,想要回孩子嘛!这你问公子可没用,世上只有一个人晓得孩子的去向。我!” 方老夫人不禁错愕。大户人家的女眷多深居简出,她连袁恕的微末情况都是听他人转述,更不会认识吴是非。听其声调细细高高,颇似女腔,身形又轻盈小巧,胸前十分单薄,便理所当然以为这是变声期的少年郎,大约就是小侍了。 见袁恕,老夫人还能放下几分架子客气讲几句,却无论如何不愿同身份更低的小侍公平对话,当下干咳几声。方省会意,过来将话接了过去:“听小哥的意思” “喊我小非吧!” 被蛮横打断的方省愣了下,尴尬笑笑,道:“啊哈,好好!孩子的事想必全是小非cāo办的,那” “还是我接生的呢!” 一而再不让说句囫囵整话,方省本来就是个书蠹子,这下脑筋子更转不过弯来,完全忘了接下去该说什么。 吴是非则叉腰冷哼,兀自言道:“公子是独自逃到外头生下的孩子,这件事馆子里对外只说病重歇艺,一直瞒着没声张。孩子生下来没过百日公子就被捉回来,我带着孩子吃没吃喝没喝,自然赶紧找户好人家送了。没收钱,说好的,此生不复见,绝不再讨回来,所以我也压根儿不去问养父母家的地址。估计后来人家也搬了,毕竟人心叵测,万一我反悔呢!汇报完毕!” 方省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讷讷问:“那、那那,那户人家姓什么?做什么的?” 吴是非手一摊:“不知道啊!总之是户好人家,并非大富大贵,但及小康,夫妻俩没孩子,一定会把娃视作亲生般疼爱的,放心吧!” “你这也不问那也不知,如、如何就知他是好人?” “人我见着了呀!看人相面,我虽不是神棍,但好赖人我还是会分的。人家娘子特别温和慈祥,话都不怎么讲的,手上全是cāo持家务的口子老茧,勤快又热心,很爱笑。喔喔,做饭特别好吃,起码手艺比我强!宝宝将来可是有口福!” 方省嘴微微张着,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了。 吴是非转头看向车内同样不知所措的方老夫人,眸光蓦地沉了,深了。 “冒昧问一句,老夫人纵然接回了孩子,此后yù将如何?” 不知是轻蔑或者内心果然无解,方老夫人一时仍不做声。 适时,云头偏了,露出半边月轮,清辉冰冷冷地洒下来,照得人脸都是半yīn半明。 吴是非仰头沐光,话音凉薄:“没记错的话,贵府四世同堂,老太爷膝下三子三女,尊夫虽长房嫡系,但支系的兄弟们仍是住在一栋大宅子里,分权不分家。老夫人确乃正妻,实为继室,大公子并非您亲生的。二公子庶出丧母,归于你抚养,好像也没多少人认他是嫡出吧!” 方省浑身一震,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三弟与我不一样,他是母亲亲生的孩儿,家中产业自然有他一份。他人不在了,孩子总有份继承。” 吴是非平静地望着他:“二公子书念得多,却是好天真呐!” “此话怎讲?” “从来子凭母贵,”一直垂眸不语的袁恕忽凄然道,“那孩子的生身之人是谁?贵府认我是媳或婿?日后如何解释他的身世?你们认他,旁的人能认?能愿意一直在他面前将真相隐瞒下去么?一旦夺产,那孩子恐怕是第一个被打灭的继承人。是灭,是死!” 许久的静默,所有人都在想,都在怅惘。求团圆求守望,求心头一丝慰藉身后一点延续,可命运若斯,己身苟安已不易,亦说不起笃定二字,如何能信誓旦旦保全他人的一世长安? 这一切,老夫人何尝不明白?却还是思念期待筹谋,作妄想,好了却余生遥遥无期的绝望罢了! “我、我来养!”方省鼓足勇气作最后的坚持,“三弟不在了,他的骨血便是我的骨血,孩子入我的嗣,是我的孩子。” 老夫人比吴是非更震惊,倏而泪如泉涌。 “二郎啊” 吴是非赞赏地点点头,返身将袁恕的手搀住,掌心握紧他发凉的手指,对他笑,转头,也对着方氏母子笑。 “这样的儿子多好呀!”她抽下挂在腰间的绣线香囊抛了过去,“逝者已矣,为何不将心思多搁些在身边人的身上呢?至少他还感受得到,会高兴,会乐意回报。老夫人是该争的,但不该选择困难的方向,而是为二公子多去争取一些。要知道,二老故去后,他就会跟那孩子一样,成为最先被拿捏住血统身份的一个。放肆一言,送于二公子:韬光养晦,榜上有名!” 方省心上又是一紧,眼中百感jiāo集。 老夫人颤抖着拾起落在车头的香囊,打开了,取出一缕软发。她明白,那是孩子的胎发,是念想。 “老身不奢求别的,只盼孩子真的如你所言去了好人家。可人心难测啊!万一他们变了呢?万一他们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嫌弃我孙儿,那时候,那时候” 老fù哀哀啼哭,煞是可怜。 吴是非却在月光下凛然哼笑,道声:“敢!” 直到二人离去许久,方省立在原地,只觉小侍崇威又冷厉的眸光一刀一刀,是割在了自己身上。以刑代言:逆者当诛! ☆、十八、是与非 回程路上,众人都发现袁恕和吴是非两个突然都变得安静了。即便有心相询,但观二人面色,一时又不得不按捺下。骆隽好热闹,受不了车内的压抑,中途闹着换车,跑去跟董执、孟虔挤在一起。据同车的其他小倌儿悄悄告诉,直到下车进门,这一对主从彼此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委实怪异。 而不等董执有所吩咐,时舜钦已附在他耳边窃声禀明:“耳朵放出去了,半个时辰后便有消息。” 董执点点头,返身上楼。孟虔跟在后头拽了一把时舜钦,调侃了句:“伶俐鬼!” 时舜钦垂眉颔首一副恭顺模样,自然而然地将孟虔搀住,跟在董执后头一道回去了。 至于正主这厢,入了内室合上门扉,各自稳稳坐下,终是问了出来。 “儿在哪里?” 吴是非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面对袁恕硬挺的背影,神情坦然:“公子何以有此一问?” “别装傻!”袁恕转动双膝回过身来,色厉内荏,“你方才的话错漏百出,自相矛盾,一说什么都没问,又说见过对方尝过人家娘子的手艺,分明是知而不言。” 吴是非情绪依旧很淡:“所以呢?我就是知道,就是不告诉他们,有问题吗?” 袁恕噎了噎,直斥:“为什么连我也瞒着?” “我没有瞒公子。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以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了。人如流水,会迁徙,总是从一个地方浪迹到另一个地方,名字可以改,职业可以换,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你这话什么意思?” 吴是非缓缓抬眸,目光沉静,望着怒起勃然的袁恕。他气得攥紧双拳,却猛地偏过脸去,不敢面对少女的凝视。 “我不想与你讨论这件事。告诉我儿的下落!” “公子知道了,又当如何?” “我要见孩子!” “我就是问,然后呢?带回来?或者再次告别?十个月大的孩子,会喊人了,公子要教他唤你爹爹吗?接着抛弃他,听他哭哭啼啼要抱,却狠心一个人走开。于是你的余生就总听见一个声音哭着喊着要爹爹,醒着忘不掉,梦里也摆脱不了,一直一直” “够了!”袁恕红着眼眶扑上来,居然一手卡住了吴是非的咽喉。 吴是非不避亦不惧,眉目间有一抹超脱年龄的透彻,放得下,狠得起。 “那天公子的嘱托,我从没有忘记过。别告诉儿你是谁,什么都别说。你只消知道他活着,活得好好的,便够了。我完完全全照着公子的吩咐做了。我求过你,相信我,给我一次机会换另一种选择,你不要。如今你反悔了吗?” 吴是非逼视着袁恕,喉咙里似将喷火:“告诉我公子!只要你说一句,我可以立即带你见到儿,带你们走。我的立场没有变,永远不会变!” 袁恕双瞳骤然收缩,臂上聚力,将吴是非狠狠掀翻在地,死死按住她双腕。他眼泪止不住地落,神色狂乱:“你明知道不可能!我讲过许多次了,这是命,没得改。你改不了,谁都改不了!别用儿要挟我,别再说这些愚蠢无稽的妄想。我没求过你留下,厌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 章 了尽可以走。” 吴是非摇摇头:“你也明明知道,我不会走的。你若挣,我陪你刀山火海;你坠落,我就守着你日月朝夕。除非,你不再想我,不要我了。” 袁恕顿了顿,猝然俯身吻她。那绝非缱绻爱恋的缠绵,是蹂/躏,是掠夺,是泄愤。拥抱更像是要将那身弱骨挤碎,托住后脑的手掌用力揪紧了发,低声嘶吼:“既然不走,那我就成全你的执着。真的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吴是非觉到了痛楚,微微蹙眉,却还平淡地笑出来:“我愿意把一切都给你,身体,生命,早就归属于你。但不是今夜这样的给予!” 袁恕僵愣住。 “公子尽可以随心所yù要了我,但此时此刻此般心境,我会恨你的。从今往后一边恨着你,一边爱你,同你一样疯疯癫癫地活下去。直到我死去!” 吴是非说得很慢也很清晰,一字一句都坚似铁,不可摧折。那是她为人的意志,是断定此生的觉悟,一旦横了心,绝不容许自己改变。 发隙间的纠缠放松了,臂弯柔柔地揽在腰间,无比珍重。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坚持多久,我不想你继续陪我浑浑噩噩地活着。不值得!”袁恕埋首在吴是非颈侧痛泣,怀中的温度越真实,内心的虚无越庞大,空得无以填充,“我是伶人,是小倌儿,你明白吗,小非?除非我死了,不然我的牌子总有挂起的一天。那夜我同时爷发生的事,你会一次次看见我与不同的男人重复。你受得了吗?我受不了!我想你,想儿,想三个人一直在一起。我更想自己是清清白白的,光明正大地同你遇见。这些日子我故意不去想以后,享受你给我的安逸和快乐。可没用,到头了!好日子总会到头的,我仍旧得去跳舞,要出去卖。我做不来二哥那样豁达。我骗不了自己!” 吴是非环臂回抱他,耳鬓厮磨。 “我知道啊!所以我要留下来给老董出各种馊主意。我也在自欺欺人呢!骗自己在做有益的事,假装自己是救世主,其实还不是帮着老董把你们一个个拾掇好了标上价,推出去现眼么?受不了?我早受不了了!从公子被带走那天起。” 吴是非自嘲地笑,唇畔贴住袁恕脑后的发丝,轻轻啄吻。 “于是我就跟自己说,吴是非,你得变成一混蛋恶棍臭流氓,不然你什么都改变不了,也无法长长久久地待在心爱的人身边。所以我才在这里啊!我不是来成全自己的感情的,我是来惹人厌恶的。如果活着本身令公子痛苦,那比起厌恶自己,不妨厌恶我吧!而在这厌恶加深的过程中,我会不择手段释放你们的潜能,让你们用最美的姿态攀到这光怪陆离的顶峰去。我不会放弃,即便公子恨我入骨,也都是计划内的结果。我不悔!” 说不悔,却还是哭了,眼泪落进爱人的发隙,渗入肤下。 “为什么?”袁恕拥着她,舍不得放开。 “什么?” “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我?” “是啊!”吴是非轻巧地笑,“为什么呢?因为公子好看?因为你是袁恕?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有种感觉,一直以来都在找你,找了一世又一世。找得我好累呀!听起来是不是很假?像二爷的戏本子!” 袁恕微微摇头:“我信!” “哈哈,看呐,就说我们很配了!这种鬼话只有公子会信。” “你说的,我都信!” “嗯!” 吴是非用力抱住袁恕,心里明白这一场冲突终究雨过天晴。但相向的人相错的面容,她无论如何猜不到袁恕眼底浮现莫名的痛意,心中默默念着:“我也找了你好久呀!” ☆、十九、点绛唇 繁露馆舞魁十九郎重新挂牌献艺,可说是这年七月起花街上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好消息了。非止是献上新舞,奉酒侍夜的生意也相继开了。 自从起了新规,馆内凡是yīn身儿陪寝都务必有僮子一名隔屏在侧以为伺候,实则监督客人的言行,一者不许破女穴,并有粗暴的举止;二者更辅助新鲜的玩趣,兼为客人解说和指导。而作为袁恕的贴身小侍,吴是非的名声竟也跟着沸沸扬扬地于行内散播开来。 “听说那些个花样全是小侍想的,手把手地教,那事做起来快活百倍呢!” “百倍也太夸张了!” “别的僮儿没他懂行。瞧着年纪也不大,嗓子眼儿里还夹女声呢!奇怪了嚎,他都哪里学来的?” “仿佛是上一季新来的,一直就覆面作侍僮,没听说日后要挂牌子。啧,可惜了的!” “怎么?就想尝尝了?” “教别人这样有手段,自己做岂非,啊?哈哈哈哈” 舞池旁坐等开演穷极无聊扯闲篇的几位寻欢人怎料到,适才一身灰衣奉茶来的小僮正是他们口中糟碎的“行家”。 转了一圈回到后台妆室,吴是非净了手,惯常来与袁恕编发、整装。 外头声大,袁恕多少听得几句,见吴是非若无其事出去又进来,不免莞尔,故意逗她:“送的什么茶?” 吴是非面不改色:“车轱辘茶。” 这是侍者私底下的暗语,意思就是隔夜反复热了又不断添过水的旧茶。全是客人喝剩下的蔫叶子,仆役们舍不得倒掉,想着好茶喝不着,捞点茶底子喝喝也算闻个香,说到底同刷锅水没两样。吴是非却拿这茶给客人喝,即便知她xìng子刁钻素来爱使坏,袁恕仍不禁张大眼:“叫人尝出来可” “公子抬举他们!”吴是非垂睑坏笑,“一把苦丁掺和下去,那山羊胡子的当我面说这峨眉毛峰涩中微甘,确是好茶。呵呵!” 袁恕噗嗤笑出来,过后还叮嘱她若斯投机的恶作剧不可再做。 吴是非提黛笔细致地与他再修一修眉形,无所谓道:“公子放心啦!谁是真吃客哪个假懂经,我都拿本儿记着呢!就不给他们吃好的,糟践我东西,买来不要钱啊?开源节流,老董且得谢我。” 袁恕无奈更笑,不再多与她争辩,抿了抿胭脂,起身再捋一遍舞衣,确认装扮停当,预备登台。扭头却见小丫头嘴快噘到天上去了。 “怎么了又?” 吴是非嘴角一歪,表情愈加丑怪:“气!” “都请人喝车轱辘茶了,还气呀?难不成再拖暗巷里打一顿?” “不是气这个!” 袁恕乐了:“你这一会儿天一会儿地的脑袋瓜里又想起什么来了?” 吴是非故意全身抖索,哼哼唧唧道:“公子这么漂亮,白给人看去,气死我了” 袁恕好笑地摊摊手:“那我穿成破破烂烂的出去?” “哎呀,我不是这意思!!”吴是非小孩子一样娇作,“就亲爹嫁女儿你懂吗?我的宝啊!浇水施肥养大的新鲜白菜,搁地里头且舍不得摘下来,这下可好,自己拾掇干净了送出去让猪拱,我的个苍天呀大地,唉哟可气死我了!”她边说边抚胸口,挽一张生无可恋的面孔,“不行,我要出去zhà个地球报个社,唉哟我胸闷!” 袁恕蹙眉,哭笑不得:“抱社?社是谁?你要抱着他才解气?地球又是什么?” 吴是非翻起眼:“对哦,社是什么玩意儿?我抱他干嘛呀我?啊哼” 她捏个哭腔,死皮赖脸扑进袁恕怀里又抱又蹭,嘴里头嘟嘟囔囔:“我抱公子就够了!不对,不够,不给,都是我的,不让别人看,不许抱!哼!” 袁恕拍拍她头哄一哄:“好啦好啦,每天唱一出,也不换个新鲜的!” 吴是非仰起脸,可怜巴巴:“公子厌弃我了?” 袁恕揪她鼻头:“我是说,想抱你就抱呗!扯那么多废话。” “噢,那这个咧?”吴是非踮脚凑过去在他唇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袁恕揽着她也回敬了一下,习以为常。 吴是非便依足了,着他腰带跟屁虫一样送到登台口,便一直扒在那个角落里只露出半个脑袋,痴痴地看他和乐起舞,美轮美奂,颠倒众生。 及夜,又是觥筹jiāo错,纸醉金迷。褪了舞衣换锦裳,依旧做三分真七分假的笑面人,推杯换盏间将虚情假意迎来送往,灯影下合身献上,娇嗔细喘时忘却真心里的哀乐悲喜,半晌梦魇,半晌疲惫,多挣了一日的昼夜轮转。 清水温热,能将污垢柔柔拭去,不余痕迹。白棉轻丝,妥帖地包裹住苍白的胴体,吴是非低头与袁恕系衣带,却听他淡淡说起:“恩伯问我,身子得意否。” 吴是非指上一顿,没有抬头:“有冤大头出价了?” “唔!契书都看过,愿意签。” “廿一郎才点绛,还没满月,急什么?又少钱花了?” “你不愿意,我便推了。” “何需我愿不愿意?公子自己定下就好了。” “小非,”袁恕握下她手,轻抚她面颊,“怨了吧?” 吴是非眼已红了,嘴硬说:“没有!” 袁恕讪笑:“以后,换别人来陪侍吧!” 吴是非瞪起眼:“不要!” “那算了,我摘牌子,称病养着。” “我不是这意思!”吴是非有些着急,“说过我不会走的,我也不怨。我明白,这就是一门生意。没事儿啊,公子是最好的,人家抢着来巴结,给咱送钱,咱接着啊!反正我就跟自己说,公子陪谁都无所谓,你心在我这儿,公子亲口说的,我记着。我,咳,呜” 终究,还是不甘心,不舍得,委屈地哭出来。却非替自己委屈。 “每天陪着不喜欢的人,公子多难啊!” 吴是非心疼袁恕,抱他,爱他。 袁恕也心疼她,不愿见她伤心难过。手在她发上一遍遍摩,口是心非地劝:“我真望着有天你厌了这日子,便走了,高高兴兴地生活。” 吴是非急切摇头,臂上更收紧了,依依脉脉。 “我一辈子不会厌弃公子!哪天若不喜欢你了,我就把自己杀了。那个不喜欢公子的小非我不认,我就做一个到死都只爱公子一人的小禽兽。我哪儿都不去!” 袁恕一惊,又一哀,陪她哭了。 “痴儿!若哪天你厌我了,只杀了我罢!你不在,我没力气活着,不如先去了。你当是前缘了断,继续走后来的人生,不一样两厢圆满么?” 吴是非死死搂住他:“所以我不会厌弃公子的啦!不会不会不会” 袁恕哭着笑了:“好,好!” 于是都不提了。 三日后,十九郎行契开莲,白衣红腰,朱唇点绛礼。 是夜,吴是非陪侍,诸事顺遂。 ☆、二十、武上舞 又打断一根软木梢棍。 这是吴是非今天使的第三根。她完全在用蛮力挥舞,疯了般消耗体力,就连陪练的时舜钦都难得露出疲态,呼吸有些急促。 以一盒yào膏的所谓“人情”,五月起吴是非便加入了繁露馆这支由时舜钦亲手训练培植的护卫队,与一干血气方刚的纯男儿汉共同习武。对这自来熟又有些野路子拳脚的妮子,即便没有先前的那些摩擦与冲突,时舜钦也是不会有丝毫怜香惜玉之情的。更相反,他给小非定的训练量反比他们这些男子还多还精细,叫队士们一致感觉,小非才是时爷的嫡传,大家全成顺便的了。 可他们也不敢悲愤得太过明显,毕竟刚入队的吴是非他们且没把握打胜,连月来经过时舜钦点拨的非爷更是突飞猛进,愈加没人招架得了她凌厉的攻势。今日一进来众人就瞧出她面色不善,杀气腾腾,索xìng都缩在一旁坚决不出头当pào灰。结果破天荒的,时舜钦亲自给妮子作了陪练。 堪称野蛮的纯暴力搏击,吴是非出招无式也无章法,就是不断举棍又劈落,仿佛手中握住的是可开山分路的神兵利斧,是敢叫一切邪祟都灰飞烟灭的伏魔法杖。她心中有火,手中有刀,挡我者杀! 所有人都知道她恼什么恨什么,怨怼自她的每一次攻击下流逸喷溅,无形也有形,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却只能无奈地由着她发泄,躲不掉的苦,哭不出的悲,握不住的命途,相守相爱,从心又如何?终落得身不由己,痛不yù生! 那便真的痛吧!ròu体痛快了,就能暂时忘却自己的无能为力。 时舜钦随手抛丢了断木,冲野兽一般红了眼的吴是非招招手,拳脚相见。 一招百试不爽的高跃膝击,被时舜钦双臂稳稳格住。他嘴边挂着熟悉的蔑笑,臂力骤然bào发,扎起的肌ròu将衣袖都撑裂。吴是非见势不好,yù待仰身倒纵,已是不及。时舜钦刚猛的拳劲挟风正面直击,吴是非人在半空无力回旋,只能被动曲臂来挡。骨ròu撞击的闷响竟然令人有血沫横飞的错觉,众人眼看着吴是非横飞了出去,背部着地,重重摔在地板上。 场边一片感同身受的痛呼,不少人更将眼闭起来,不忍心看了。 总以为小女子这下挨得不轻,约摸是爬不起来的。想不到还没等围观者们牙疼一样的表情松弛下来,吴是非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又起,甩甩胳膊,拇指一刮鼻头,咬牙道:“破老娘的绝招,妈个鸡的,你死定了!再来!” 时舜钦扒下破衣撕了两截碎布绕在指关节上,依旧招招手,示意对手来攻。 吴是非却是愣了下,盯着他□□的上身跑题问一声:“你不冷啊?” 时舜钦耸耸肩。 “这都九月了。” 时舜钦挑眉。 “大哥,你,悠着点儿呗!” 时舜钦忽勾唇暧昧不明地笑了下,仍是不语。 吴是非没招了,两手一摊:“大哥你顾忌点好不好?又不是小孩子,再热也别扒衣服嘛!回头寒症发作起来,老董一定劈死我。做人不要太yīn暗啦!” 时舜钦淡淡落两字:“无妨!” “男女有别啊!” “也没见你转过身去。” 吴是非目不转睛,十分诚实地表示:“我不要脸啊!不要钱的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 章 看白不看,面对好风景我的宗旨就是宁缺德不亏心。” “噗”边上有人憋不住捂嘴闷笑。 吴是非不当事,还作势抹了抹嘴角的口水,一脸色鬼相。 撇去是否逗乐假作怪,时舜钦固然容貌不差,这身体格确实有些惹眼。初初吴是非只见着他高,肤色也偏黑,会错觉他壮如斗牛,衣下定然一身虬扎的腱子ròu,五大三粗。但实际这人仅仅骨架大些,却是精瘦,锁骨处都陷出两个槽来了,吴是非目测绝对能搁下两枚鸽子蛋。胳膊也没好粗,小臂上青筋缠绕,上臂肌ròu线条清晰但肯定拧不过自己的大腿。前胸后背或淡或深留着几处伤疤,腰上有枚瘀痕像是新留的。吴是非睨着那瘀痕歪嘴坏笑,心情莫名好了些。 时舜钦不动声色叉腰而立,手指恰盖住了瘀痕,问她:“打不打?” 吴是非扭头对着一旁的队士喊:“没眼力价儿的蠢货!时爷衣裳破了也不见谁给取件新的来换,就叫人这么冻着,你们有几个脑袋让馆主拧?死人呐?还杵着!” 于是一阵骚乱,当即有人为表孝心扒下了自己的衣裳过来想给时舜钦暂且披起。时舜钦可不领情,嫌汗臭,一脚给那人踹了个四仰八叉。大家哈哈一笑,大清早被吴是非带起的紧张的气氛蓦地消散了。也是知她气顺了一半,平日里闹惯的一干人便敢接棒与她切磋,终是把时舜钦请到场边坐着休息。 又cāo练过一阵,瞧眼时辰,吴是非便罢手拭汗,赶在袁恕起来洗漱前跑了回去。 新规矩出来后,九子开莲亦不再是一夜的买卖,而是自授血日开始直到平安分娩,小倌儿的身子都只归了那一位金主。顾名思义,献艺侍宴可以有,再过分些拉拉手搂搂抱抱甚或香面都是被允许的,唯独□□上的玩趣仅供沾胎者独专,不另行挂牌竞价出售。 理所当然的,如此一来开莲的底价也就被定得十分之高,可说是让家境中等殷实的花花公子都望而却步,非顶级纨绔以及酷爱此道的极少数“会”里的人,绝无实力更无魄力舍得一掷千金来玩。另外,由于细则里添加了许多保障小倌儿和胎儿生命安全的措施、限制,虽令“玩”起来无所节制的那一批恶趣者大为不满,却正好又剔出了一部分不良的竞价者,反而少有价格虚高、金主赖账这类事件发生,于馆内来说倒是稳定了收益,利大于弊。 而作为竞得者,以一夜的成本来说固然翻了几倍,但其后近十个月内的专享,分摊细算其实并不亏。加之繁露馆的yīn身儿才艺皆出众,拔萃的几位譬如舞魁的十九郎,又再举年纪已三十过半旬却保养得法、精通乐理的二郎,素日想点演都未必在目表上列名,有无艺缘全凭个运气,若能专享独赏,岂非大福?精明人里外里算盘一打,结果买开莲的金主非但没少,签契约时更不含糊,唯恐跑慢了落于人后,心仪的小倌儿叫人签走了,一等少说一年多,那才叫捶胸顿足追悔莫及。 此番袁恕的生意做得同样顺利,前天陪金主良宵云雨,翌日休养一天,今朝起仍需照常练舞登台,场面上露个脸。一月后测孕,若得果,则循例停牌歇艺三月,其后视小倌儿身体情况再作安排。所以再乞懒渴睡,巳时过后,袁恕总要起身了。 原本吴是非时辰掐得准,提着热水蹑足进屋时,袁恕还躺着。不过近旁服侍,袁恕见她脸颊微红,袖子不似往常高高地挽上去,便猜到她一早又去练武了。倒是从来不反对,但看吴是非今天手抖腿也晃,端个盆险些滑手打翻了,明显是修习过猛了。 袁恕心中有数,故意打趣道:“今儿黄历上应该写着忌时爷吧!” 吴是非一听,立马瘪嘴扮委屈,哆哆嗦嗦举起手给他看,告状说:“公子做主啊!姓时的这就是公报私仇。他打我跟打沙包似的,你看你看,”她撸起袖子露出两截前臂,“都红了,骨头差点儿没断了。疼!呜” 袁恕与她揉揉,劝她:“要不别练了,你的本事够好的了,小子们都说打不过你。” 吴是非义正辞严:“不行!打不倒时舜钦,我决不罢休!” 袁恕好笑:“还惦记这茬儿呐!我以为这些日子你俩没事儿了。” “呸,谁跟他没事儿?!”吴是非一脸忿然,“就这货,上回在后台,是他招我不?我话放这儿,公子,这回谁都别劝,别拦着我,二爷的面子都没用,不抽他成猪头三我跟他姓。哼!” 说起这件事,还得提一提三郎共演的那支舞曲《烛心》。正式献演与即兴的发挥毕竟不同,不仅曲子重新编写过愈臻流畅,考虑到双琴同奏对有孕的孟虔来说身体负担太大,并且古琴以抚为主,相较这支重于弹拨的舞曲显然换作筝更为合适。另外随着月份增加,荀晚华虽未觉得有气力不济,但久坐易乏,常常一曲吹罢,他便腰酸腿麻,站不起来了。编曲中笛子的部分还得删删减减。于是这支舞演到如今,从编曲到舞步,每个月都有变化,亦可说场场不同。而观众们的目的也自初初的尝新,演变到一门心思就等着看变求变,简直恨不能睡在舞台边上,生怕错过了一场,仿佛这样人生要不完整了。 但这些人如何都料不到,自己追得再勤看得再熟,却都不及吴是非有眼福耳福。那夜三人兴之所至的欣狂,不吝体能的技巧挥洒,心无旁骛的演绎,都只如烟花升起在最高处的剧烈绽放,华丽不可复制。哪怕无人喝彩,哪怕素颜布衣,都无法阻止人内心的欢愉释放。却唯有吴是非看到了! 独舞,独家,独此一人! 因此吴是非日渐dàng漾了,膨胀了,得意洋洋。一到三郎共演,她就在后台和着袁恕的舞步蹦。她当然记得每一记举手投足间的腾挪,那舞那曲已反反复复看过听过刻印在了心里,永不可忘。她口中哼着曲调旋转雀跃,娇俏的身姿也如一抹轻捷的烛焰,在蕊芯上来来回回地奔跑,将生命之火传导,点亮了夜。 忘我的一记下腰,颠倒的视界里看见了熟悉的讥诮,当即旋身站好,眯起眼语气不善:“干嘛?” 时舜钦在妆台前搁下手里的托盘,吴是非顺了一眼,见盘中码着几条好看的锦带,应是价格不菲。 “客人赏的,馆主让三位自己挑拣着分一分。” 吴是非瓮着鼻子回了声:“噢!” 时舜钦转身貌似就走,却恍然记起要事般扭头对吴是非说:“对了,你身手不错,可以给十九伴个舞!” 吴是非并不当真,嘴角一抽:“用不着促狭我,我有自知之明。” “我还没同你熟到可以戏言玩笑的地步。” 吴是非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但又没什么头绪,摸摸下颚愁到:“就这舞,我还能演啥?难不成当根蜡烛戳台上?” 时舜钦嘴角边挂起一抹戏谑的笑,不紧不慢道:“你演公鸡啊!打鸣咯咯一叫,天亮了,熄火,正好!” 吴是非顿了顿,气壮山河地吼起来:“骂谁唱歌像公鸡呐?时舜钦,姑nǎinǎi跟你没完,啊啊啊” 就这样,吴是非坚决不移地跟时舜钦不共戴了两重天。 此时又想起这桩事,吴是非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脸都气鼓了。 袁恕笑过了,到底心疼她,拉她坐在床畔,好声道:“丫头,不痛快了也别找人寻架,伤自己不划算的。” 吴是非目光闪烁:“公子想什么呢?我就跟兄弟们练练,拳脚无眼难免的,下回注意呗!” 袁恕不打算敷衍过去:“时爷轻易不出手。” “说明我长进啊!” “他真cāo练起人来,也不会如此留情。” 吴是非皱皱鼻子,撅起嘴嘟囔着:“才不留情呢!衣裳都撑破了,显得他能,肌ròu强有什么了不起,切” 袁恕顺这话趁机再劝一劝:“那你还不躲着他些?等真的练好了再挑他。” “是其他人都躲着我好不”话出口蓦觉失言,腮帮子一鼓,又不高兴说话了。 袁恕失笑,捏捏她脸颊:“你能站着回来,看样子时爷今天是大发善心了。” 吴是非更气:“公子怎么老向着他说话?” “我岂是向着他?我是向着你呢!乖,别老跟时爷作对,别再想着那晚的事了。原是我不对,冲我来好不好?” “现在可是公子提起来啊!别说了,我气又上来了。” “气又怎样?横竖你打不过他!” “对付他我还用自己出手吗?我有的是办法治他。” “是是,你厉害!几句话给人招顿打,该解恨啦!” “嘿”吴是非瞪眼掐腰,“怎么回事呀?公子今天要替那小子跟我算账不成?你哪头的呀?” 袁恕不理她的虚张声势,一把拖近来狠狠揉乱她的发,嗔道:“好说歹说都没用,你又是怎么回事?眼里头还有我吗?不叫说的都说了,人家挨顿打,我罚你了吗?” 吴是非嘴一歪,凑过脸去:“你罚你罚,赶紧罚!只要你舍得!” 袁恕气结,用力揪了下她鼻头:“我怎么捡了你这么个活宝讨债鬼呢?!” 吴是非龇牙咧嘴笑,再把袁恕抱一抱,赖他怀里撒顿娇,什么气都没了。 移扇推窗,梳头更衣,吴是非指尖拂过袁恕雪白的脖颈,瞥见他领下的锁骨,忽想起来:“我瞧时舜钦身上不少疤瘌,都像利器伤,他常出去跟人茬架么?” 意外袁恕眉间一紧,面色有些沉重:“不,那些都是为救恩伯留下的。” 吴是非愣了下:“这一行斗得如此狠?” 袁恕摇摇头:“不完全是同行相倾,更多的是江湖、朝野中的明争暗斗。” 风月场,也是最大的消息海。这里只认钱,所以谁都可以来,什么秘密都能jiāo换。伶人们很低贱,但他们所知道的,有时也足以颠覆天下。而那些玩弄权谋者亦不仅只想占有他们,也会恨他们,更怕他们。 “上代馆主便是死于伤疮,箭dú难解,拖了几个月,终究无力回天。当初恩伯肯给时爷一个机会,不叫他入阁挂牌,也有部分原因是看中了他的武艺。这些年下来,时爷训练护卫,确实不负所望。” 吴是非脸yīnyīn的,心里头有些堵。 袁恕偏转身,将她手握一握,淡然笑笑:“一些事原是不想你知道的,不过你问起来,便不需瞒你。并非我向着谁或者忌惮什么人,只是如今馆中的伙伴多是一道经过险的。时爷不但救过恩伯,救过十三哥和十七,也救过我。我知道那件事不光彩,你心里过不去,我何尝不觉得愧对恩伯?所以不提了不想了,好不好?只当我疯了,疯子做的疯事,明白人不计较,行吗?” 吴是非眯眼吸气,猝不及防两手捧住袁恕脸庞,逼视他:“说来说去还是为姓时的讲情,说,他是不是你的白月光?” 袁恕不解:“白月光?” 吴是非翻起眼:“呃不是,我是说,公子是不是原先喜欢他?求而不得那种?” 袁恕一怔,旋即哈哈笑:“你想哪儿去了?”缓一缓,认真地说:“我是喜欢时爷,不过不是你以为的那种。我佩服他的勇气,同时尊敬他对恩伯的忠心,多少次浴血而还,他真的肯为恩伯赴死。我自问做不到他那般犟,也不够坚定。刀劈下来我躲且来不及,哪敢迎头去挡?他是真的强!有他在,大家都觉得馆子里很安全,没什么好怕的了。” 听这话,吴是非一时亦生感触,仰起头幽幽叹了声:“可惜作了病,白长个不长ròu,撑了这些年也是不容易。” “所以嘛” “停!”吴是非仍然不买账,“他过去再好,本事再大,都跟我没关系。我说了,一码归一码,他怼我,我一定会报仇的。我也是有原则的!” “噢!”袁恕两眼乜斜,“你怎么知道时爷不长ròu?你怎么看见他身上那些伤疤的?” 吴是非面上一窘,撇过脸去:“他、他自己把衣服撑破了,又不是我偷看的。” “也就是你全看到了呗!” “没有!就前胸后背,还、还有胳膊。” 袁恕脸上yīn晴不定。 “公子知道,我好色啊!” 袁恕恍然点头。 “人家给他递衣裳了,他还嫌弃不肯穿,我可没扒他。” 袁恕眯眼。 “他还看你呢!扯平!” 袁恕就是不说话。 吴是非转到他身后,双臂环上肩头,牛皮糖似的磨:“嗯哼,不提他了嘛!公子今天还没说喜欢我呐!” 袁恕抬手扶住她面颊,好笑地在她唇上啄一下:“说完了!” 吴是非可不依足,掰过袁恕脸来,兀自深吻。 唇与唇相揉,撞开了牙关,舌尖试探着勾缠,彼此惊了一跳,猛地顿住。眸启处,正对上又一汪秋水深瞳,盈满了依恋。于是放开怀抱用力搂紧眼前的温度,舌入喉,唾液jiāo换,你中有我,更想互相吞噬,不分你我。 “唔等一下!”袁恕陡然清醒,将女孩儿推开一臂的距离,呼吸不稳。 吴是非同样气喘吁吁,神情迷乱,眼底含着深切的渴望。 “今天不行!”袁恕缱绻地揩去少女唇畔沾染的胭脂,自嘲地笑,“一会儿二哥他们过来。” 吴是非痴痴地点了点头:“欠着!” 袁恕附耳轻语:“差点儿亲出火来,你这丫头真不好惹!” 吴是非呵气成言:“公子不许我寻架,那就换别的法子找痛快咯!” “小禽兽!” “嗷呜” 是时,说笑人声渐行渐近,很快停在了门前。 吴是非挤挤眼,一跃而起迎了出去。 ☆、二十一、碎烛泪 其实以袁恕的角度看来,也对小半年来孟虔与荀晚华的亲近很有些慨然,甚至,在此之前,他二人也仅仅维持着普通的和睦罢了。 私底下,袁恕有过解读:“大约还是怕我步了十四哥的后尘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 章 初来乍到时,吴是非什么八卦都听,自然知道繁露馆二十四相中已离世的三郎和十四郎的些微往事。三郎实比孟虔还长几岁,早在袁恕入馆前便已故去,死于产后血崩。而十四郎是与荀晚华同期入馆的,原本也最说得来。奈何他天生体弱,久于病榻缠绵,忧思郁结在心,常感生而无望,最终割腕自尽了。 那年袁恕才十二岁,看见十三哥伏尸恸哭几乎晕厥过去。也记着是恩伯亲与十四郎拭身更衣,叫他清清白白地前往那世。伶人苦伶人怜,伶人的一生大约只有另一个伶人会懂,见他人如见我,一笑一泪,无不是在叹自己。每一次装殓,也就好像埋葬又一个自己,直到剥落了层层的灵魂,徒留下空空的皮囊,当一具困顿于世的行尸走ròu,忘记了痛。 可这样的忘记何其难啊! 袁恕做不到。他之前的十一郎和十四郎都没有做到,疯了或者死了,都是逃避。却又怎忍心苛责?生而无欢,何必生?死亦不苦,何惧死?袁恕其实也想过一了百了解脱了罢。 “结果还是被你救了。”其时,袁恕望着吴是非苦笑,不言幸否。 “不是啊!”吴是非双手揽住他肩头,幼稚地反驳,“是公子救了我呀!若那天你真翻到楼下去了,我一定跟着往下跳。公子在,我在;公子死,我追你去下辈子。” 袁恕愣一下,蓦觉心里不空了,被这小妮子填得满满的,很暖。 倏来一声刺耳的变调,袁恕思绪断了,停下舞步,纳罕地回转身。只见荀晚华掩着口显是yù呕,脸色煞白,赶忙近前关切。吴是非也已伶俐地端了盂来,并递上干净的巾帕与他擦拭。 “这都快六个月了,怎么还吐得这样厉害?”孟虔自己身子发沉,挺着硕大的肚腹行动迟缓,挪个腿都慢吞吞甚为不便。吴是非见状,又着急过来搀扶他,嘴上不忘将他揶揄一番:“祖宗你坐着别动了!五个月的身子比人六个月还宽,我都怀疑你肚子里揣了俩。” 孟虔自然没怀双胞胎,他就是胖,吃得太多养得忒好了。听吴是非调笑,他那张嘴岂能闲着?立即怼回去:“不孝子孙,出言不逊,掌嘴!” 吴是非挑眉:“不肖子孙可不给跑腿买糕吃,祖宗想好了?” 孟虔伸直了腿,手指头点一点:“那算了,不掌嘴,改捶捶!” 吴是非只得顺从:“好,好”便真的与他捶腿捏脚。 那边厢,荀晚华一时不适,倒也没呕出啥来。抿了几口温水,摆摆手,努力挤出丝笑容,只说没事。袁恕眉头锁着,仍是挂忧:“十三哥可是吃坏了?还是叫老刘过来瞧一瞧吧!” 吴是非附和:“就是就是!十三爷如今双身子,千万别生挺着,你难受,宝宝也委屈的。”回头朝孟虔努努嘴,“学学二爷,光动嘴皮子,当活祖宗,贴这一身膘,使劲吐都没事儿。” 孟虔抱着肚子张牙舞爪硬是没撩到,吃力地喘一喘,指着逃开去的吴是非啐道:“欺负我胳膊短,过来!” 吴是非躲在袁恕身侧,吐吐舌头还调侃他:“你哪里是胳膊短?你是包子馅儿太满,撑着肚子,弯不过腰,起嗳嗳,起还是起不来” 孟虔手撑在席上累得脸都红了,跟着大家一起笑:“哈哈哈,臭丫头,给我笑得脱力了!过来拉一把!” 吴是非借口怕挨打,偏不过去,于是袁恕边笑边挪动膝盖凑过去,将孟虔扶好坐稳。吴是非倒也没闲着偷懒,体贴地又绞了把温巾来,替荀晚华暖了暖手。观其形容模样,总是不太好。 “十三爷这胎怀得辛苦,我chā句嘴,要不《烛心》停了吧!”她转头征询袁恕和孟虔的意思,“或者换别的器乐,别叫十三爷再演了。” 玩笑归玩笑,另两位到底不放心,孟虔更记起来:“昨夜里头我仿佛听见十七吵了一嗓子,与你有关么?” 荀晚华颔首,神情疲惫:“昨夜曹官人在,小十七喝多了酒,酒疯竟撒到我这里来了,差点” 吴是非不明就里:“差点啥?” 荀晚华狠狠捂眼:“小十七差点将曹官人给,那个了。” 枉费吴是非素日机灵,这回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看见袁恕和孟虔脸上的尴尬又并些许哭笑不得,登时恍然,捂嘴低声惊呼:“我的苍天呀”旋即闷头疯笑,“噗呼呼呼得亏没成,不然该曹官人打赏侍夜,还是他赔给曹官人破身钱哟!” 经她一说,几人亦感这事实在荒唐发噱,不禁都笑喷了。 不过好在时舜钦适时赶到把小十七摆平了,荀晚华也安抚了曹官人,最终曹官人扫了兴但无意追究,早早回去了。而荀晚华却没能歇好,照顾了醉鬼吕昂一夜,熏他一脑门酒气,这会儿头还晕。 听完原委,袁恕和孟虔更要心疼他些,无奈作叹。吴是非则嗤笑一声,讥讽道:“幼稚,没脑子!有本事他回回喝醉,看榔头不抽死他。” 榔头就是时舜钦,吴是非气他拳头硬得跟榔头似的,就给人起了这么个绰号。 袁恕心下更顾虑着:“他这般搅和,怕是已经得罪人了。” 荀晚华扶额:“谁说不是呢?讲也不听,还抵赖说就是喝多了。拿他怎么办好?” 孟虔与吴是非视线一撞,嘴里头又蹦歪主意:“干脆叫他扮僮子陪侍呗!” 吴是非抖肩坏笑:“嘿嘿,本姑娘免费辅导!” 袁恕伸手拍她一记额头:“别闹!” 吴是非抚着头瘪瘪嘴:“怎么是闹呢?到时候还能即兴来三P呢!” “啥、啥?”孟虔眼角抽搐,“三劈?劈谁?” 吴是非白眼一翻,失忆:“哎呀,我又说什么呢?” 于是终究孟虔也没搞清楚三P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这一天后来,三人还是商量着将舞曲又改一改,不单单减少笛音的部分,舞步也要变。三人都已开莲,袁恕能上台的日子至多也就这一个月内,胎结成否虽未明确,实则有数,总是仔细些好。 而考虑及后三人相继歇艺,馆内亟需新节目替上,集思广益,居然都把主意打在了十七郎吕昂头上。孟虔表示:“前阵子见他瘸着腿走路总一跳一跳,颇似欢鹿,我一时兴起找老五编了出舞剧,就差个人来演小鹿。” 荀晚华还搭上吴是非:“给添个猎人的角儿,叫小非上。” 吴是非瞪起眼:“我可不去!我不会跳舞,只会打人。” 袁恕冲她挤挤眼:“猎人不就是打鹿的?” “对哦!”吴是非深以为意,但很快又不答应,“不行,小鹿多可爱,我不要当刽子手。” 孟虔忙分辩:“不打鹿,救鹿。小鹿踩夹子里了,猎人可怜他,不杀他,还给他治伤,最后送回山里去。小鹿起初不肯走,怪依依不舍的。最后小鹿长大了衔梅来认,折果相报,是个很温馨的故事啦!” 吴是非翻着眼想象了一下自己跟吕昂那头鹿相亲相爱的画面,不禁打了个寒颤,发冷抱臂,敬谢不敏:“这只小鹿面相太恶,不尥蹶子就不错了,我不要他报答,走好不送。”返身投进袁恕怀里,“要是公子演小鹿,我就不送回山里去,天天好吃好喝伺候着,等鹿修炼成仙,跟我终成眷属。” 袁恕笑道:“这故事好!横竖我马上也跳不动了,就卧台上扮只养尊处优的鹿,光吃不动,舒服。” 吴是非状似认真地问:“公子要吃啥?水果羹还是芝麻糊?” 袁恕还细细地想:“鹿不该吃草么?” “那我给公子蒸五彩饺子,再来一大碗芙蓉汤,这颜色够瓜果蔬菜了吧!” “嗯,甚好!” “啊哈哈哈哈”一旁孟虔听不下去,拍腿大笑,“你们这一对两对的啊,成天腻歪起来没个够!我都给你们记着,回头统统编戏本子里去,年年月月地演,不重样。” 荀晚华也跟着起哄,直说:“二哥这舞也别编了,就搬张桌子到台上,摆好瓜子点心,让这俩上去坐着腻。高兴了,二哥还能装串门子,陪他们闲磕牙。” 孟虔拉住他手:“来来来,天气好,咱哥俩一道串门去!” 结果说说笑笑讨论到午后方散。下半天馆内人惊讶地发现,十七郎居然虎着个脸跑去了武堂,让时舜钦教自己弓道。另边厢,廿四郎骆隽则逢人就问自己的小鹿尾巴可不可爱,鹿铃该戴脚踝还是手腕上,或者干脆扣在额前。不多会儿的工夫,全馆上下便都知道二郎撰了新本子,十七郎和廿四郎要双人共舞新剧《鹿奔》,而梨园戏金嗓的十郎亦将献声,以说书人的身份念唱旁白,引观众入戏。 如此,新戏正排,旧曲仍盛,繁露馆的舞戏台从未有过冷清的时候。 这日,夜赏压轴,又一遍《烛心》燃情。这微弱的焰未用金、橙、橘、红中的任一表达,偏择了浅浅的妃色舞衣。因为烛贵,红烛为喜,白烛为丧,烛泪半哀,浅淡却真挚,一如那小小的灯火。 舞的高潮处是芭蕉夜雨风来急,烛焰摇曳,倔强挣扎着不肯熄灭。此一段曲急,袁恕更要连续跳旋串翻接蹦子绕台一周,回到台中央原地点翻、绞腿、跳腿翻,最后盘腿翻坐一记定身亮相,十分吃体力。其后还有终段的持蕊立焰,才算是舞毕。 说吃力诉辛苦,于袁恕来说也不过是习以为常的一次重复,技巧上并不比白鹭舞的悬吊更艰难,自己完全演得下来。今次登台前各项准备也是妥帖,乐音起,大幕开,掌声雷动,一直顺顺利利。却正到这处紧要关头,袁恕跳腿翻落,未接盘姿,一个卸肩竟是软软卧了下去。观众们还当又换了编舞,不由新鲜好奇,jiāo头接耳期待着后续的演绎。唯有协曲的孟虔和荀晚华惊悉异常,将要停奏起身探看,但见台侧瞬间跃上一抹灰色身影,吴是非隐在暗处,摇头示意二人莫停。 该覆面的僮儿自摘了织网面罩,眼前系一条云幕遮微掩真实的容颜,灰衣携白衾,铺天盖地卷上台去。 “我行的,我行的!”少女一遍遍在内心里鼓励自己,“吴是非,你会跳舞,你可以演下去的。相信脑海里看见的提示!” 乐声仿佛湍流冲破葫芦口豁然开朗,高昂的曲调徐徐沉降,柔缓平顺,又似瑞雪终至,清清静静。于是白衾也舒展地披撒下来,覆盖了台上的一切,错觉的视界中满目皆亮了。是天亮了! 东方破晓,天下既白,烛火燃尽一线灰。少女仰头,竟自口中缓缓喷吐出一缕烟气,袅袅地向上飘散。她合起双眼,安宁地垂下头,裹在白衾中渐渐地凝固。 芯已烬,烛泪冷,这一支火,灭了! 大幕垂落,挡不住潮水般涌来的欢呼喝彩。落在吴是非耳中只觉得吵,她无心庆贺,迅速俯身拥住袁恕,轻轻摇他,焦急唤他。 又一人过来不由分说抱起袁恕,沉声问道:“刘佑几时与他测的脉?” 吴是非跟在时舜钦后头疾步走,语带哭腔:“没验过!公子说差不了,才一个多月不妨事,今日演完就告请停牌。” 时舜钦眉深蹙,居然骂声:“他胡闹,你愚蠢!” 怀中人倏动,气息衰弱地嘤语:“别怪小非!是我大意了。” 说完闷哼,再度失了意识。 ☆、二十二、众乐乐 十月里,入夜天寒,室内灯火明,炉火亦盛,照得人满面辉光,竟渗出了汗。 但某人的汗却绝对不会是热出来的。 “你、你居然敢” 时舜钦一手蛇缠男子的臂膀反扣住他肩头,一手大力将他脸按在案上,残喘的呼吸在案头凝出一摊水汽,跪趴的姿势更让人内心里倍感屈辱。而时舜钦则不发一言,面是冷的,手臂绷紧,不可撼动。 董执就坐在上首,手指头在身前的矮几上有节奏地叩着,垂睑默然,似在斟酌沉思。 外头廊上忽来人声:“馆主,小非来了!” 董执指尖的动作停了,不紧不慢道:“让她进来。” 门移开,吴是非躬身行礼,低着头走进来。 “如何?” “老刘郎中说暂时无碍,不过这半个月里必须静卧,最好床都不要下。” “嗯!”董执颔首,偏头凉凉睨了仍被时舜钦牢牢制住的男子,“听到了?” 男子奋力挣了挣,终究未果,嘴上不肯示弱,叫嚣:“那又怎么样?老子花钱买快活,还得候着你们的时辰来么?” 吴是非不知前情,总是好奇,直言问董执:“单大官人的意思是?” 董执不瞒她:“嫌麻烦,说胎相不稳索xìng就别保了,要么退钱,要么重开。” “重开?”隐在面罩下的眸光瞬时一凛,继而哼笑,“契书上写得明白,开莲后一应侍奉接待皆以小倌儿的健康为准,换言之,即便单官人不要这孩子,但保与弃,仍旧由鄙馆视小倌儿身体情况自行定夺。你,咳咳,您放弃的只是胎儿的处置权,那么接下来有关于这孩子的一切鄙馆将不再如今日这般征求单官人的意见。至于说退定或者重开” 吴是非微微歪着头,叫人感觉她似乎在看一件很稀奇的物事:“单官人是记xìng不好,还是不识字呀?” 金主闻言怒不可遏,奈何他身体受制无法移动,只能尝试用声音表达情绪:“卑贱的东西,敢与本大爷这样说话,我……唔唔……” 未尽的唾骂全被碾进桌面,时舜钦对这金主委实是不留情面。 而吴是非却若无其事将面罩摘了下来搁在膝前,抬手随意扇扇风,好整以暇道:“哎呀,卑贱不卑贱的,这世上总是活着才好说话,死人高贵,能吃香喝辣么?” 她明眼明心地冲董执挤挤眼,顽皮道:“能逼时爷出手,若非胆子忒大就是傻大憨粗,啧,都是活该!” 就见董执眼角余光指了指,吴是非顺势看去,离得董执约一臂之距的地板上散着一小摊碎瓷,依稀是只茶盏。 吴是非恍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 章 “没打着你吧?” 董执扶案斜坐,懒懒道:“打着了,就不是如今这光景了。” 吴是非一想:“也是!不然我们时爷这会儿就该在郊外刨坑了。” 董执下意识挑了眼时舜钦,蓦地轻叹,提了提声:“单公子冷静些否?可以好好谈了么?” 说完给吴是非递了个颜色,小丫头遂不情不愿摸出面巾扣起来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眼睛与额头。时舜钦这才许金主直起身,但扭住他胳膊的手依旧未肯放松。 金主脸涨得通红,咬牙恨道:“姓董的,你还想不想在这行混了?” 董执眉目一狰,话音凛冽:“我们这样的人,有几个是真想在这行混的?” 金主噎了噎,还逞凶:“行,今儿没准备,任你狂一回!买卖作废,老子大数不要了,把定金还我,一拍两散。” 董执压根儿没听见似的,支颐合眼,未予一言。 倒是吴是非皱着眉,一副心疼不已的模样,对着金主直摇头:“哎哟哟哟,这人不是傻也不是瞎,他完全疯了呀!时爷快看看他发烧没,是不是喝醉了?” 时舜钦嘴角勾了勾,只落一丝淡淡的讥诮,鼻头里不轻不重地哼了声。 金主不屑与区区僮子说话,却忌惮身后武力强悍的时舜钦,除了怒目而瞪,一时竟没敢反呛吴是非几句。 少女扶额,挽张日行一善的悲悯面孔,无奈地表示:“既然这样,我来给单大官人捋一捋条陈。放心,我会慢慢说的,保证白痴也能听懂。” 门边听候的僮子忍不住噗笑出声,赶紧捂着嘴扭过脸去。 吴是非舔舔嘴唇,挑眉坏笑,说了起来。 “鄙馆包括九子开莲在内所有的契书开头就言明,所谓定金其实就是各位官人们来馆后对自己一言一行缴的保证金,一旦有危害到小倌儿的情况出现,定金便作为先期赔付,以保证小倌儿能得到及时有效的救治。另外,定金的金额决定了您手里拿到的是何等级的券牌,券牌乃是您出入鄙馆的通行证,因此,定金退还否、退多少,需在您jiāo出券牌后再行统算。小的就想问一声,单官人要拿回定金,是否以后都不来了?” 金主张了张嘴,尚自纠结,吴是非还截了话,接着道:“您不急着回答我,想好了再说。还有呢!九子开莲的生意是一锤子买卖,也就是按着孕期掰指头算,跟您凑整了,十个月内我们公子都专伺候您一个人。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他歇艺了病倒了,只要您来,只要他人清醒着还喘气,就不能拒见,必须冲您乐。没辙!风月行,卖艺卖身,笑都不值钱,附赠的。这会儿他确实身子不便,得好好养着,不能陪您喝酒寻欢,可统共十个月呢!孩子好不好,能不能生下来,十个月总够落听了。您看是耐着xìng子等一等划算呀,还是买别的公子的牌子划算?或者,您好走,去别家找个可人的?” 打量金主面色,显然他对jiāo出券牌很不情愿。 吴是非不为人见的嘴角勾勒一抹嘲讽,眼神倏地厉了:“噢,对了,契书上约定,小倌儿身体若受损,大官人必须赔偿。九子开莲卖的是子房,无论小产还是足月生产,对yīn身儿的身体伤害都极大。尤其小产属于非正常摘莲,按约这算伤,非病,鄙馆得扣您的定金。有没有剩可没数,兴许不够还得您加赔。若是单官人放弃这孩子,那孩子的去留全凭鄙馆决定。而鄙馆所图,都将以保证小倌儿的xìng命安全为前提,只要于公子有益,我们会全力保住胎儿,直到他顺利生产为止。那之前,公子可无理由拒绝任何陪侍的要求,包括您单大官人。” 金主错愕,旋即勃然:“混账!你们这是欺诈!” 吴是非不卑不亢:“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明白,单官人签字画押时,可没说这是欺诈。” “契书上几曾有过这些?分明是你胡说八道,肆意添加!” 砰 一声雷霆暴怒的拍案,只见董执拂袖而起,居高临下逼视:“方才抱怨安胎月不可行情事的可是你?说九子开莲新鲜好玩儿,苦在周期太长忒是难捱,不如买夜尽兴的,可是你?耍赖要退契,叫我只收开莲日的买夜钱,余数退还,孩子打掉便是,不依就动手的,又是不是你?单行舟,莫欺人太甚,本座的手段恐怕你经不起!” 这是第一次吴是非亲身经历董执冷厉狰狞的一面,什么白道黑道江湖道,都不足以定义他眼神中的狂戾与坚毅,衣是白的,心是玄的,身在暧昧处染得五彩斑斓色,既艳丽,又yīn诡。他是矛盾的结合体,善恶无法在他身上有一刻的统一,总是不停地彼此噬咬,最终连善都覆盖了极端的面容,血ròu模糊。 单行舟是感到惊怕的,却还存着侥幸,逞最后的口舌之能,颤巍巍问:“你、你什么意思?” 时舜钦骤然发动,三指扣住他咽喉,沉声低问:“你真的想知道?” 单行舟吓得咽了口唾沫,额头淌下汗来。 “我、我家朝廷里有人,不会放、放过你们的!” “喔哟哟,您家里?哪位?”吴是非翻着眼,饶有兴致地替他细数,“是令尊?不对,令尊的员外是捐的,不硬。令堂?她母家不是开茶馆的么?一般般。尊夫人母家,可惜没落了,不然也不能把女儿嫁给你们这种暴发户。那个买来的小妾倒是挺漂亮的!我说背上有枚十字星胎记的那个。噢,不过你最宠的是婢女阿檀!你跟她保证只要给你生个儿子就一定给她名分,但她应该不知道老夫人一直给她的吃食里放避子yào的,嗳,你是清楚的吧?” 吴是非每说一个人,单行舟的脸色便难看一分,提到小妾背上的胎记时他直接倒吸口凉气,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待最后婢女阿檀登场,单行舟已经抖如筛糠,坐都坐不稳了。 他败了,服了,惶惶不可终日。 “你你你……别动我家人,不要……” 吴是非双眼微弯,像是笑着:“想不到,单大官人还有良心的,心里有家。呵”她突然伸手与他合了合扯乱的前襟,指尖在他喉间若有似无地划过,“其实我们只想挣钱,不想要任何人的命。伶人命苦,没有家没有家人,余下一颗真心也未必有人肯好好接着捧着,除了钱,活着没别的奔头。所以如果谁不让我们开开心心地赚钱,那他的命,对我们来说也就没有留下来的价值了。这个道理,我希望单大官人能够明白。听懂了吗?” 单行舟喉咙里咕哝了声,忙不迭点头。 “契书还执行吗?” 单行舟想了想,点头,紧接着又拼命摇头。 吴是非颔首:“这样啊!那钱方面” “不不、不用了!十九郎身子虚弱,不能登台献艺,许久无进账日子要难过的。那些钱留着,留着,叫他好生静养。” “可大官人亏了呢!” “没关系!只要他好,孩子好,繁露馆生意兴隆,钱嘛,我花得开心,倩郎们赚得舒心,皆大欢喜。” 吴是非双眼笑成一线,欣然致谢:“如此,小的叩谢大官人慷慨了!” 言罢,果真伏低一拜。起身望着董执,耸耸肩卖乖:“馆内事务,小的不敢置喙,全凭馆主定夺。公子病着,小的需回去伺候,这就告退了!” 董执面上yīn晴未定,只摆摆手,吴是非便行礼起身出去了。 至于单行舟后来如何,她实在无心打听。 ☆、二十三、丑话先 虽折腾一夜,也服过yào本是渴睡,但仿佛灵犀有牵一般,吴是非出去没多久,袁恕就醒了。依恋依赖好像化为了生理上的本能,可以感知距离上的亲疏,睡梦中也会焦虑,患得患失。而这种情况自小妮子来了后一直有,不过袁恕从未与她讲过,不想徒增她的烦恼。并且,他其实挺喜欢这样不可理喻的羁绊,总能及时晓得她在不在,思念从不在眼前的那刻开始,莫名有些自虐的甜蜜。 所以吴是非悄悄进来他是知道的,故意合眼作寐,假装睡得沉。 “唉”少女的指腹有些冷,小心翼翼抚过他眉骨,寥落地叹了声,“看样子以后我还是跟公子拴在一起好了!” 袁恕眉峰一耸,睁开了眼,看见吴是非顽皮的笑容。 他也笑:“怎知我醒着?” 吴是非头一歪:“不告诉你!” “一直都知道?” “嗯!” “为什么今天想起来拆穿我了?” “因为我要算着公子真正歇息的时间,保证你睡饱睡足了,这样对宝宝才好嘛!” 袁恕显得失望:“原来不是为我。” 吴是非皱皱鼻子:“咦酸溜溜!” 袁恕抿嘴不说话。 吴是非俯身凑过去,在他眉睫上落一吻。 袁恕还是露出委屈的眼神。 吴是非乜斜坏笑:“才好些啊,别给亲出火,老刘非打死我不可!” 袁恕孩童样瘪瘪嘴,终究妥协了,满足地笑一下,问她:“乱哄哄听见一耳朵,是你救的场?” 吴是非一改往日给点儿颜色就开染坊的得意劲儿,居然羞赧地埋下脸去,嘟囔着:“快别提这茬儿了,我都被十六爷笑半天了。” “为何?” “那正好他坐后头抽旱烟呢么,我抢了烟杆过来猛吸一口,呛得我眼泪哗哗流。上台后被人误会我真情流露,还有客人问今儿伴舞的是哪个新来的小倌儿,要包我,给我吓一趔趄,差点儿跪在地上。” 袁恕听得一知半解,只觉有趣,于是吴是非把自己最后那段急中生智的“烛熄”巨细靡遗描述了一遍。袁恕咯咯笑:“这口烟吐得好!也亏你想到了,不怪十三哥老撺掇你去学舞,果然有才。” 吴是非忙摆手,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唔、唔、唔快饶了我吧!公子是不知道,一上台看见底下乌泱泱一片,我腿都软了,耳朵里嗡嗡响,心差点儿没跳出来。再说了,这主意可不是我想的,全是上回时爷怼我说天亮啦,蜡烛灭啦,我冷不丁想起来,就加了这么一出。要夸你们夸他去,我不贪功,打死我也不要来二回了!” 袁恕听出点意思,促狭道:“改叫爷了?” 吴是非撇撇嘴:“他给公子抱回来的,小小感激一下。” “喔?”袁恕这一声拖得意味深长,“只是因为这样?” “就这样!” “你方才出去不少时候呢!” 吴是非咂咂嘴,不情不愿道:“他把单行舟给揍了。” 袁恕有些意外:“为什么?” 吴是非嘿嘿一笑,故作高深。袁恕威胁要起来自己问去,吴是非服软了,老老实实把小客室内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袁恕失笑:“原以为那货就是有钱人臭德行,这样看来倒是个少见识的土鳖,横冲直撞碰南墙了。” “哪里是南墙哦?分明铜墙铁壁,屎都要撞出来了。” 袁恕蹙眉:“又说恶心话!” 吴是非一脸嫌弃:“是他人恶心好不好?犯时爷手里,活该他死得难看。” 袁恕蓦地慨叹:“唉,不知恩伯如何办他!” “怎么公子还心疼了?” “不是!”袁恕翻身仰卧,望着顶上,“我是想,他的家人……” 吴是非也叹,叹得恨铁不成钢:“你就心软吧!还有老董,你们一个个都心软,连时舜钦都是,全纸老虎。哼!” “那你说该怎样处置?” 吴是非瞪起眼:“打啊!往死了打,打出屎!” 袁恕失笑,弹她额头一下,嗔道:“再提臭肥就给我出去,少熏我!” 吴是非吐吐舌头:“我出去公子该睡不着了。” 袁恕捏她脸颊:“就嘴皮子能翻,到了还是个嘴硬心软的纸老虎。” 吴是非不闹了,往他怀里一钻,搂搂抱抱,快慰道:“反正他欺负不了公子了。你是我哒!” 袁恕轻轻“唔”了下,顿觉睡意昏沉。 然而这一趟踏踏实实睡到半当间儿,还是像脑子里那根灵感的弦被无端拨弄一般,扯着袁恕又惊醒了过来。睁眼一看,吴是非果然不在近前,唤一声,无应答,显是出去了。犹豫着要不要违背医嘱起身下床去,一转头,蓦见枕边用镇纸压着枚短笺,上头是特征鲜明的吴是非的飒烈笔迹,粗大简洁地写着:练拳去,打倒时爷! 袁恕莞尔,便还放心地躺下了。 但其实,吴是非并没有练拳去,虽然她心里真的是想打败时舜钦的,也确实跟时舜钦在一处,不过不止他俩。大早上的,董执、孟虔,加上几位yīn身儿的小倌儿,另有吕昂和十六郎裴筱岚在列,一众人聚在小客室里,听吴是非“聊”些要紧事。 “没凭没据的,谁也不会认,我就不指名道姓惹无谓的口舌之争了。”如此的开场白很有些叫人摸不着头脑。吴是非目光徐徐在各人面上扫一圈,最后直望着董执,淡然一笑,接着道:“一句话,再有昨日那样子yīn损使坏作害我们公子的,我保证他活着每一天都被人cāo到生不如死。” 其余人着实惊了一跳,既为她所言之事,又被她恶形恶状的yīn狠吓到了。 唯有董执和从来少有情绪外露的时舜钦不动声色,仿佛早有所料般。董执更平静地问她:“十九自己清楚么?” 吴是非耸耸肩:“依公子的秉xìng,猜到了也不会说。” 董执颔首:“嗯,确实!那么你找到害人之物了?” 吴是非自怀里摸出块帕子,小心打开来,里头是一小撮旱烟叶。 众人不由得看向此间唯一嗜旱烟的裴筱岚。他也大方承认:“确是我这里讨去的。” 孟虔蹙眉:“什么意思?十六的烟叶莫非”他倏有所悟,吃力地想要起身过去仔细验看。 吴是非忙摆手叫他勿动,直说:“二爷也是有身子的人,可别碰这倒霉东西。” 董执同样明白:“里头混了什么?” “哎呀,倒是好东西咧!”裴筱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 章 也是个好打趣的人,跟吴是非对了对眼色,摆出一副吝啬贪婪样,“滴了白松香油在里头。就那么一丁点儿,我鼻子不好,不是一头扎进去使劲嗅,压根儿没闻出来。我说这两天咳嗽好些了,也不知是哪位孝敬我的,真是该好生道个谢!” 此言一出,yīn身儿们纷纷下意识捂住口鼻。骆隽人小却很体贴,自个儿憋住气,两只手倒着急糊上了身边廿一郎梁如栩的脸,生怕他闻见一星半点。但梁如栩似乎不太领情,反搡了他一把,将脸别向另一边。那边厢,垂坐在董执身后的时舜钦也动作迅速地抢上来护住了孟虔,惹得吴是非暧昧地挑了他一眼,缩起脖子讪笑着:“抱歉抱歉,我赶紧收起来!”利索地把帕子包紧,又给揣怀里了。 董执瞥了眼裴筱岚,偏离正题先嗔了他一句:“你也趁早戒了吧!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岂止鼻子不好?舌头也早麻了。哪天给你个dú/yào都照样当糖吃。”随后看向吴是非,“你既知道是谁,不如指出来,认与不认的,本座自会给你jiāo代。” 吴是非摇摇头,轻松道:“不必,我比较喜欢有问题自己解决。今儿把大家请来,就是想当面锣对面鼓把话说开,董爷给做个见证。” 董执眼角抽搐:“你倒会使唤人。” “不敢不敢,小女是不想麻烦董爷出手嘛!”说完眯眼嬉笑,又坐好些,丑话说到头里去,“当着董爷的面,我不骂娘,方才那句却不是随意吓唬人的狠话。就想说干嘛呀?有脑子没?这里是南风馆,大家都是落难人,还这么互相戕害的,演宫斗、宅斗呐?争谁的宠?董爷?娃都不是他的,坏了生意反叫他破财,这位兄弟,您到底是跟我们公子不对付还是存心跟董爷过不去呢?想清楚再行动成不成?” 说完四下里又扫一遍,鼻头里哼了声,捏捏指节,习惯xìng歪嘴痞笑:“得嘞!我说了不会点名,自然也不想追究您的动机。总之您记着我的话,斟酌清楚再决定要不要跟我斗。别忘了我因何而来,又做过些什么。再提醒诸位一遍,我是光着脚的,人生至此没有留下退路,所以对别人也不会手下留情。 “我可以帮着董爷改条陈做规矩,可以一次次把公子送出去取悦别的男人,某种程度上我跟你们一样,都当自己疯了。这样的日子,不疯,压根儿活不下去。没力气活!如果可以,我才不想让公子有别人的孩子,不想宝宝生下来又必须跟他分开,不想看见他哭。可他就是走不了了!他自己跟我说没路走,只能跟你们,跟代代的小倌儿们一样,困死在这鬼地方,还假装这里是安全的栖身之所。自我麻醉,自欺欺人,谁又比谁开心?谁比谁好过?” 吴是非直直望着董执,每一句每一声都好似只对他一个人说的。一半可怜一半憎恶,明白他的身不由己,又不愿体谅他的莫可奈何。 董执便给她想要的承诺:“到十九平安生下孩子为止,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一律算在我头上,我给你抵命。” 时舜钦面上神情明显一滞,后槽牙紧。 吴是非瞥见了,仍旧爽快应下:“好!一言为定!” 董执起身过来,伸出手:“我与你击掌为誓。” “呜哇,好有仪式感!” 吴是非夸张地欢呼,毫不迟疑抬掌一击。 “不”一旁荀晚华忽呻/吟般尖叫起来,却什么话都没说,仰面直直倒了下去。 吕昂及时托住他,神色张皇。 孟虔在时舜钦搀扶下急急起身挪过去,掏了嗅瓶出来给荀晚华闻一闻。他悚然呼吸,咳了两声,醒转过来。睁开眼看清身边人,猛地一颤,奋力推开他,扶着肚子站起,踉跄往外走。 吕昂几番接近都被他赶开。没人出言问一声详由,唯吴是非及时将身形摇摇yù坠的荀晚华扶住,口中落下叹息。 荀晚华亦是无话,眉间一苦,竟自垂泪。 最终,二人相携着,默默走了出去。留下吕昂痴痴地站在原地,不甘地咬唇,攥紧了双拳。 ☆、二十四、一锅粥 繁露馆的板壁不隔音,饶是吴是非在袁恕跟前三缄其口,没出三天,袁恕仍旧知道了她在小客室里的“壮举”。为此,吴是非很有些怨怪廿一公子梁如栩。 根本上,吴是非见人从不会第一眼先分好坏,属于没心没肺后知后觉,可一旦叫她觉出人品有问题绝对正面怼他没商量的xìng格。因此入馆至今,她对梁如栩的印象始终很淡,小本儿上的描述都一笔带过,归纳为:个儿矮、声细、娇滴滴爱哭,备注上添一句“不好捏”。她所谓的捏就是捏脸,好捏的比如ròu嘟嘟的骆隽,还有孕后吃胖了的孟虔,不好捏的则分为不易亲近与太瘦没ròu两类,而梁如栩是唯一既不好相与又没ròu的一个。用吴是非的话说:“八字不合,没法jiāo流!” 却偏偏是这个她很有些敬而远之的廿一郎,极黏袁恕。头几个月袁恕病着倒还收敛,自打袁恕复牌,他自己又与人结契点绛后,精神头越发消沉也酷爱往袁恕屋里钻了。吴是非见他十次有九趟在长吁短叹,甚或暗自垂泪,看袁恕跳《烛心》每回都哭,听五爷说演义底下笑声一片,就他居然也能听得眼泪汪汪。总之世说女人心海底针,吴是非眼里梁如栩的心简直是海底的牛毛,别说捉摸了,连是不是沉在海底都不知道,保不齐随着洋流漂啊漂的,就漂去宇宙洪荒世界尽头了。 也正是这位廿一郎,当日小客室内荀晚华身体不适叫吴是非搀走后,他却不知道触了哪根多愁善感的弦儿,也哭着跑了出去。任是小骆隽追着喊着叫他当心身子,也不肯停下,直奔回房里顶上门,一个人闷了好久。听骆隽后来告诉,屋内伺候的僮子隐约听见他自言自语过一句:“有个知心人在身边疼着,苦日子也能好过些。” 吴是非想,这人大约还是寂寞,想家,想要个疼他懂他的人陪在身边。 “那弥秀对他不是挺好的?是他不待见人家,不识好赖!” 听吴是非嘀咕抱怨,彼时袁恕倒是打个圆场,替梁如栩分辩:“也怪不得他!弥秀和廿五最小,大家都会宠着他们些,加上弥秀伶俐会讨人喜欢,人缘自是好。小时候弥秀可没少恃宠而骄,一样功课没做好,其他人受罚,师傅们单饶他一个。相比之下,廿一xìng子就犟了许多,少圆滑,他又不爱说,心里委屈也只憋着一个人生闷气,弥秀还总捉弄他,自然是亲不起来。” 吴是非听完不无意外:“弥秀小时候那么熊啊?” 袁恕好笑道:“如今不还是无法无天的么?” 吴是非想了想,回忆起董执对骆隽的纵容,便也觉得这小子素日的确有些跋扈。 “唉,看来可爱才是万金油啊!”吴是非慨叹一声,转头看见袁恕哀怨的眼神,忙补一句,“不过在小禽兽这里,大美人才是天下无双!” 结果说笑一阵,吴是非也就对白天梁如栩来探病哭哭啼啼说漏嘴的事不怎么生气了。 又及,与频繁往来的梁如栩正相反,原先关系亲近的荀晚华这段时间却少来了。虽说当天他实在伤了胎气,将养了小半个月。不过好了之后也不见他如常走动,甚至房门都少出,最多舞戏台上露个脸吹奏几曲,或者在屋内接待金主曹官人,其余时候就是关着门,谁也不见。 有几次,吴是非代卧床的袁恕前去探望,顺便带上自己做的点心,荀晚华倒是肯让她进去。两厢一照面,吴是非惊见他素颜寡淡,形容清减,唇上亦少血色,不由叹道:“何苦作贱自己?” 荀晚华屏退了僮子,只与吴是非直抒胸臆:“不这样,只怕他不知收敛,继续胡作非为。到底是我错了,待错了他,没有好好把他拉回来。” 吴是非苦笑:“我瞧他这些日子可是更疯了,成天陪客人喝得烂醉。他这样,你就舍得?” 荀晚华红了眼,垂下睑,话音哽咽:“不舍得又如何?再苦再难,也得他知错才好。不然容他这一回,以后只会变本加厉。” “唉,其实你该知道他为的什么!” “那根本就是没脑子的无稽之谈!我早劝过他,大家都是兄弟,一道受苦一道享福,没那么多yīn谋阳谋争来争去的,安分过日子就是了。可他呢!以前针对霈英,现在又害十九,还叫十六替他背黑锅。真是无可救yào,无可救yào!” 荀晚华说着便气滞眩晕,一头栽下去。幸得吴是非在旁救急,揉穴喂水,侍弄了好一阵总算叫他缓过来些,却是什么话也不想说了,尽是落泪。吴是非明白这回二人心结扣死了,短时间内恐是难解,荀晚华孕中情绪不稳,暂时最好莫强求他改变心意,于是只好声安抚他几句,再不提十七的事了。 如此,权且风平浪静地度过。一天一月,很快便近了年关。 腊月岁尾,该祭的祭,该藏的藏,伶人们也惯例封箱拜祖,静待来年新气象。 往年,繁露馆会在腊八节后锁上舞戏台,降灯笼收花牌,歇业扫尘,迎接新年。孰料今年的热粥尚来不及入口,卡着腊八节前一晚,大半夜里整馆的人都不敢睡了。 荀晚华阵痛发作,足月将产。而本来差着二十多天才临盆的孟虔也凑热闹,突然早产。董执安排了诸项事宜,拖着一身疲惫未去歇息,却径直来了袁恕屋里,不等坐下劈头盖脸先数落了他一通。 袁恕披着裘氅抱个怀炉坐在被中冲他微微一笑,眸光黠慧:“二哥与赵官人的事,我确实知道一些。至于十三哥与十七,还有人不知道么?” 董执在吴是非摆好的座敷上坐下来,摇摇手拒了热茶,指节用力抵了抵眉心,哑声道:“你清楚我指的不是这些。” 袁恕摸了下鼻子,终于不再装傻。 “二哥不是十一哥,赵官人是真心的。” “哼,好真的心!”董执好气又好笑,“真到情不自禁,八个多月了入女穴,羊水漏了一褥子。好得很!” “噗”吴是非捂脸疯笑。 袁恕也笑,还嚼戏话:“这样看来二哥恐怕还比十三哥生得早呢!可喜可贺!” 董执瞪他。 吴是非赶忙又接:“董爷辛苦!好在那两位大官人都别有用心,没要求分娩日的特演,爷可以少劳点儿神。” 董执深吸口气,抬手扶额,直觉头都大了,有气无力道:“行里结对子的事司空见惯,十三跟十七的事我一直都默许。可现在十七不肯离开产室半步,十三又与曹林私下约定为曹家生男丁,他也坚持要陪产,两人几乎动起手来。一团乱,全是胡闹!” “什么?”袁恕当真诧异,“曹林居然……他家中妻妾不少,怎么想出来拜托小倌儿续香火?太荒唐了!” 吴是非也蒙了,眼张得老大,惊呼:“他是看上十三爷了么?索xìng收房不得了?本朝律又没禁娶男妾。” 董执冷嗤:“哼,哪里是看上十三!他年近五十膝下无子,找了个风水术士占卦,说他前世不积德今生命犯yīn鬼,注定无子。要化解,就只能找阳体之人为他孕子。” 吴是非嘴角抽了抽:“这风水师挺有想法的,呵呵” 袁恕亦感无稽:“十三哥如何就答应了?生儿生女,这岂是说得准的?” 董执吐出长长的叹息:“十三一开始也没答应。曹林信誓旦旦说术士给批过,按方位、时辰,十三符合一切条件,不会有错。他还私下给十三加钱,保证万一不是儿子也不纠缠寻衅,更不会要他把钱退还。” “难怪十三哥竟同意了。” “可十七不知道。” 吴是非心头一激灵,忙问:“十三爷的钱去哪儿了?” 董执睨她一眼,苦笑:“你倒是了解他。”眉间紧了紧,喟然道,“钱在我这里,全给十七抵卖身契了。” 袁恕凉凉地看着他:“抵了几成?” “折成日子,约够十年。” 吴是非豁然起身朝外走。 董执幽幽道:“别去了!我劝了曹林在隔壁屋里等着,让十七陪陪他吧!两人也好多日子没在一起了,都想啊!” “我去看看二爷。”吴是非没转身,瓮声瓮气,“老刘一个人忙不过来。” 说完,便移门出去了。 ☆、二十五、吴阎王 走在灯火通明的廊上,吴是非意外发现,其实蛰伏又深陷的一年时间里,自己并没有真正沉下心来仔细看过此处的夜景。防风的琉璃灯罩柔和了灯焰,古朴坚固的木结构撑起高耸的楼阁,四方井一贯天,围起了天地,圈住了人。 吴是非不由得慢下脚步,手扶着阑干一点点往前踱。不确定哪间屋里留宿了醉酒的恩客,这年最后的欢夜,他怕是尚无暇过问外头的忙忙碌碌吧!吴是非蓦地停下来,目光沿着一片斜斜漫下去的灯辉望见楼下,离得远了,树影暧昧,花也黯淡,却挡不住隐隐的暗香随风送上来。不知何时,这季的腊梅已悄悄绽开了。 “咦?”吴是非指腹轻触面颊,沾到了点滴的水渍。又恍然,那仅是一颗莫名滑下的泪。也许是嗅觉唤醒了某些记忆,但一时却想不起来,唯有莫大的依恋倏然笼罩,将她从心至外覆盖起来,觉到了凉,忍不住悲伤。 依稀有人那样对她说过:“如果真有一场轮回不休的游戏逼我们不停地彼此寻找,那就摘四季的花作下标记。春兰夏茉,秋桂冬梅,闻见花香便想起你来,这样我就能一季复一季,一直都记得你。” 模糊的面容叫人难辨是真是幻,可吴是非直觉那是袁恕,望着是他,即便错了,也认定了他。不改了,不回头,将错就错,执迷不悔! 不意风来,冬日的凛冽明白无误地宣告着季节的统治,吴是非不由自主打了个颤,回过神始觉已上了数级楼梯绕过几折回廊,来至在孟虔屋外。外室门未合,厚厚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2 章 绵门帘垂挂遮挡住寒意,亦方便人进出。掀帘进去,几名相熟的僮子见到她俱皆一喜,紧张的神情有了些微松弛。她笑笑,说几句鼓励,还向里进,恍惚听得孟虔跟谁说:“如今不是那时候了,没事的!”一脚踏入,眼角余光迅速瞄见他手覆在时舜钦手背上拍了拍。眸光一偏,就见枕畔还端坐一人,身姿绷得很紧,十分不安。 吴是非认得的,那是金主赵雨。 不同于另两人的凝重僵硬,歪躺在产褥上、臀部垫高的孟虔倒是一如既往嘻嘻哈哈的,甫见着吴是非还高兴地招呼她:“哎哟哟,这个时候你可算稀客!” 吴是非十分自然地在时舜钦边上坐下,瘪嘴扮委屈:“董爷跟公子说话,把我撵出来了。我一想,老刘一个人肯定忙得晕头转向,干脆,来给二爷接个生呗!” “嘿哟嚯,你不瞧我笑话就不错了!这孝心我可不敢收,听着虚。” “二爷真厉害,我就是来看笑话的呀!”吴是非一手在他肚子上轻柔地打着圈摩,另手越过时舜钦伸到孟虔脸上狠狠捏了把,心情特别愉悦,“顺便来捏个大馅儿包子。呜哇,好舒服!比弥秀手感更好嗳!” 捏完就跑,撤到他脚后边吐舌头做鬼脸,恶作剧得逞般摇头坏笑。 孟虔起不来,气得挥手蹬腿,指挥时舜钦:“去给我按住了,鞋底子抽大腚!” 他俩这一闹,本来一脸严肃的时舜钦绷不住,撇过脸去轻轻哼笑了下,按住孟虔肩头揶揄他:“不疼啦?” 不说还好,时舜钦话音方落,宛如应谶般又一波阵痛来袭,疼得孟虔捂着侧腹辗转,咋呼着喊:“啊,疼快来个人,把这人的破嘴缝上!哎哟哎哟,捱不过去了,要死要死” 晓他的人都只当诨话玩笑听,却不想,赵雨全当真的,登时战战兢兢攥住他手贴在自己耳畔,鼻头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掉。 吴是非有些傻眼,孟虔自己也一愕,调整呼吸缓一缓,抬手柔柔轻抚赵雨泪颜,还笑呵呵道:“傻小子!” 赵雨将他这手也握下,一个劲儿说:“都是我不好,都怪我……” 孟虔挤挤眼:“怪你啥?孩子不该要?” 赵雨猛摇头:“不是!我不该、不该、今晚上、我” “早点晚点都是疼,横竖不用你生。” “不生了!再不生了!”赵雨一本正经道,“就这一次,我不会再叫你受这等罪了。我保证!不,发誓!” 孟虔被他顶真的样子逗笑了,一旁吴是非憋不住要促狭两句:“你想得美噢!还下回,这就是二爷最后一次开莲,知足吧你!有钱也别想破例。” 赵雨赶忙诚恳地表示:“不破不破,绝对没二回!” 吴是非冲孟虔苦了脸:“你吃这憨二傻子什么呀?笑话都捏不起来,我真想捶他。” “吃他傻呗!嘴里头说的,心里头想的,不两样。” 一说一笑,眼只望着那人,话是热的,心上安乐。 “还是去外头等吧!”孟虔捉着赵雨的手哄小孩儿样劝,转头跟时舜钦也说同样的话,“你也去歇歇。都不必在这里耗着,又不是没经过,我自己一个人都会了。” 吴是非明白他心意,也懂赵雨和时舜钦的忐忑,索xìng半真半假把大家的担忧摊到明面上讲出来:“你且消停吧!年纪大了喂得又好,瞧瞧自个儿的肚子,鼓得跟牛胃一样,娃的个头儿小不了。” “我呸你个触霉头的乌鸦嘴!”孟虔努力抬起身狠狠唾她,“老刘看过了,我这就是羊水忒多,撑的。” 吴是非垂睑乜斜,挖苦他:“嗬,总嚷嚷一人吃两人补,敢情还是你自个儿吃胖了!跟弥秀一样,ròu球球。” 孟虔哀嚎一声躺回去,撒泼哭:“哎嗨呀,有没人管呐?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不带这样的,小十九呐?讨债鬼赶紧领回去,我不收容。啊夯夯,霈英救我!!” 于是时舜钦当真起身走过来,揪住吴是非后衣领,提溜小鸡一样把人给拎出了内室。吴是非还配合演:“六月飞霜,晴天打雷啊二爷明鉴,我对你是忠心哒放开我!我要见公子,我要见董爷,我有功,你不能诛杀忠良” 吵吵嚷嚷直去了外头廊上,吴是非自觉湮声儿,时舜钦也松了手,两人各自靠着一根檐柱,一个看门帘,一个望楼下。吴是非没话找话:“老刘呢?” 时舜钦捋了捋袖口,漫不经心回她:“应该在十三郎那里。” “唔!你的手,蛮凉的。” “抱歉!” 吴是非无声笑起来,偏头看他:“今儿太阳西边出来的吧!时爷跟我道歉,突然有点儿慌。” 时舜钦背倚着柱子,颔首默了默,忽没头没脑问一声:“爷在十九屋里?” 吴是非点点头:“嗯!” “你不回去伺候着?” “你是不放心董爷,还是信不过我们公子?” “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告诉你我的意思,时爷,在我眼里头你仍旧是混蛋。” 时舜钦笑似自嘲:“一直都是!” 吴是非一点儿没恼,也勾唇讥笑:“恨记着,事情暂且揭过去,目前来讲我还不想对付你。” “谢谢!” “嘶”吴是非拧眉看向他,“今晚你真的很怪嗳!”言罢蓦有所觉,移步走近些,借着灯光仔细瞧他面容。 “你,不舒服莫硬撑!” 时舜钦微微摇下头:“还好!” “别敷衍我!灯光黄,不如日光照得明白,我是不知你究竟脸白脸绿,可你在抖,自己没觉出来吗?” 时舜钦神色一顿,下意识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衣袖,果然是在打颤。他两手拢一拢,嘴硬:“夜凉,我进去了。” 吴是非一把住他:“人两口子待着挺好的。” 时舜钦便站下了。 “不如回自己屋,要么,还上公子那儿去。屋里炉子烘着,暖和。” “没关系!我等二郎生完。你回去吧!” “你这人”吴是非本想用强的,蓦闻有急促的脚步声迫近,总要好奇回头张望一番,正看见楼梯口拐上来郎中刘佑,身后还跟着一人,赶得很急。 吴是非招呼了声:“牛油油,十三爷那边怎么样了?” 其实刘佑已经看见二人,步子都慢下来了,恍听得一声牛油油,登时哭笑不得:“你这个丫头啊,见天不好好叫人名字!是刘,不姓牛。” 吴是非当然知道他姓刘,她就是故意叫错,逗闷子。 刘佑也不指望她能良心发现改邪归正,两厢说笑过,还好声回她:“十三郎早呢!未破水,产门也只开了一点点,明儿晌午能生就不错了。” 吴是非撇嘴:“看来肯定是二爷快了。” “那必须啊!这不,请个帮手回来。我先给他领个路,马上就过去。” 吴是非乐了:“今儿可给你辛苦坏了。不急不急,有我呢!” “是是,晓得你能干咧!” “嗳,那位先生怎么称呼?我姓吴,你叫我小”自我介绍说了一半,吴是非陡然瞪起双眼,紧接着穷凶极恶地冲了过来,嘴里喝骂:“王八蛋,我掐死你” 言到身到,一记飞扑撞进那人怀里,纠缠着滚翻在地。吴是非发起蛮来力气颇大,整个人坐在对方胸口上,两手死死卡着他脖子,咬牙切齿,显是存心要致其余死地。 刘佑吓个半死,边拉扯边求她,却敌不过小丫头的杀心横起,一时竟掰不动她。幸而时舜钦赶上来,也不知使得什么诀窍,只看似轻巧地捏住吴是非腕子,小丫头的虎口便脱力松开了。他趁势拦腰把人抱起,直向后退开。 吴是非张牙舞爪目眦yù裂,疯了似的咆哮:“胡勉你不是人,不讲信用,缺德丧良心的狗东西,你不得好死!放开我,时舜钦,你特么也不是什么善茬儿。你们就是一伙儿的。我还跟你讲和,我呸,啊啊啊” 意外,往日拥有压倒xìng武力优势的时舜钦,今次竟有些制不住吴是非,吃力地扣着人,努力抬高音量劝她:“冷静点!这里头有误会,听我说,不是他,住手,唔” 一记肘击不偏不倚撞在时舜钦肩头,猝然得令吴是非都感觉匪夷,倏地安分下来,扭过脸诧异地看着他。 “喂,你别吓唬我!” 时舜钦踉跄靠上檐柱,呼吸很急,臂上倒未松懈,喘道:“不管你信不信,都别在这会儿闹。他是辉夜信任的人,待辉夜平安了,再计较不迟。” 吴是非眼下没心思想之前的恩怨了,扶着时舜钦转头冲刘佑凶恶地喊:“戳那儿干嘛?过来瞧瞧啊!” 可怜惊魂未定的刘佑腿还软,跌跌撞撞奔过来,给人叩脉,自己的手却抖得停不下来。身旁的吴是非又委实不好惹,把个老实人都快骇哭了。 时舜钦再深吸几口气,稍稍平复一些,按下刘佑,跟吴是非道:“不打紧!每年到这时候就差一些,总是外头太冷了。” 吴是非催他:“那赶紧的,回屋暖暖去。” “你别” “行了行了,轻重缓急我知道,听你的,不闹不闹。来来来,老刘!”她把时舜钦jiāo到刘佑手里,折身去把地上的胡勉拽起来,“你们快进去,我送他去十三爷那里。放心,吃不了这货!不看你面子也顾着十三爷的安危,回头收拾他。” 转回头,气势汹汹瞪了胡勉一眼,斥他:“走了!警告你,这回若是伺候不好十三爷,姑nǎinǎi新仇旧恨一道算,看我不弄死你个杀千刀的!” 胡勉一步一回头,眼泪鼻涕糊满脸,却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没人能救他了。 ☆、二十六、漫长夜 转过廊角,避人耳目,吴是非突然收起凶神恶煞的模样,放缓了脚步与胡勉并肩走,嘴唇微微翕动,从齿缝里挤出话来:“不错啊老胡,反应挺快!” 身旁抽抽搭搭的哭泣声仍旧未停,胡勉也没搭腔。吴是非倍感奇怪,瞥眼看去,不由得吃了一惊:“喔唷,你还真的哭啊?” 胡勉哆哆嗦嗦抚着喉咙,吸吸鼻子委屈道:“我以为你真要掐死我。” 借着灯火,吴是非凑近瞧了瞧他颈上的指痕,挠挠额角尴尬道:“对不起噢!下手重了。” 胡勉拿袖子抹了抹脸,摆摆手叹息:“算了,你也是情急。嗳,我看你跟那小哥好像关系不错嘛!” 吴是非耸耸肩:“暂时和平共处。不过戏照旧得演。那人可不像十三爷好糊弄,贼精!” “嗯嗯,我知道!”胡勉讲话一直很小声,不时四下张望以防撞见他人,大着胆子拖吴是非站一站,窃窃道,“上回忘了问,除夕你过来么?” “废话,我肯定跟公子一道守岁,出不来。” “唉,一年多了,我是想” 吴是非抬手示意他勿再说下去,秀眉紧蹙,咬着唇,心事重重。 胡勉明白的,也垂下头,显得沉重。 “让我想想。”吴是非似下定决心,“年里让公子见上一面,哪怕远远地看一眼。这事得好好筹划,你等我信儿。” 胡勉受了鼓舞,顿时高兴起来,直点头说好。吴是非也笑笑,拍拍胡勉肩头,一切的感谢都在不言中了。 而待她送了胡勉回到孟虔这厢,没进门就听见里头乱哄哄的,一挑门帘,几个僮子径直扑过来手足无措地告诉。原来她在十三郎处逗留的半个时辰里,孟虔的产门竟已开到八指,真要生了。 想着孟虔年纪大了,产程拖得太久反而不好,此番能得顺利进行,自当欣慰。奈何坏的事总莫名得中,先前几人都担心的胎儿过大的风险,竟真应在了孟虔身上。明明胎位很正,胎儿也已入盆,孩子的头硬是卡在产道娩不出来。 吴是非忙入内室,就看刘佑正给孟虔揉腹,时舜钦袖子高挽在肘上扶住他双腿,面色沉得吓人。又一次无果的下推,孟虔累得倒回褥上大口喘息,大冷天浑身汗湿,脸憋得通红。 “这样不行!” 吴是非拖过只会哭的赵雨,一道帮孟虔翻身,让他面朝下屈膝撅臀呈兽伏之姿,身下垫着被子,再行尝试。可尽管这样的姿势更便于帮助分腿扩张产口,依旧收效甚微,胎头可触却难出。 饶是乐观爽朗如孟虔,此刻也无力讲宽慰人的话了,精疲力竭瘫软在赵雨怀里,眼中逐渐失焦。 时舜钦猛地拍他面颊,颤声唤来:“醒醒二哥,别睡,撑下去!” 孟虔虚弱地笑一下:“累死了,容我歇会儿。” 赵雨已经哭蒙了,嘴里头反反复复只会念:“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吴是非拼命摇刘佑,大声催他:“想个辙啊!” 刘佑也是一头一脸的汗,犹豫片刻,咬牙道:“唯有剪了。” 吴是非不明所以:“剪什么?” “二郎年纪大了,产口其实开得不全,未够十指,需人为剪开。” 吴是非大喜:“那赶紧啊!” 刘佑面露难色:“可,我只是听说有稳婆这样做,我、我、我没真的剪过。yīn身儿也不是女子,能不能剪,横剪竖剪,我也不清楚。这、这万一出血不止,却如何是好?” “我来!”时舜钦主动请缨,吩咐刘佑,“用不惯剪子,去把你的刀煮一煮。” 刘佑的刀是大夫用的柳叶窄刀,薄巧锋利,治外伤削ròu刮骨很是趁手。时舜钦尚武,cāo持利器手法恐还较刘佑娴熟。听他言,刘佑然而心定了许多,正要去准备,赵雨却闹了起来。因怕孟虔生命有危险,小子坚决不同意外行人冒然切开产口。 如何晓以利害都没用,即便孟虔相劝他也不听,时舜钦没耐xìng与他磨,给吴是非使个眼色,招了僮子来,直将人拖去外间。吴是非也跟着出来,听他大喊大叫实在扰民,气得抡起拳头捣在他横膈肌上,小子呼吸一窒,便晕了过去。而吴是非则甩甩手,索xìng出来,溜达回了袁恕那里。 “你居然没留下帮忙!”听她轻描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3 章 写讲了情况,董执颇感意外。 倒是袁恕懂她,一语道破:“不畏生离死别,但不忍见他人生离死别,她是怕二哥有个万一,赵官人和时爷受不住。她不敢看!” 吴是非嘟起嘴低下头去,小声嗫嚅:“才不是!” “那你再去呀!” “不要!” “嘴硬。” “公子真是,”吴是非忸忸怩怩觑他一眼,“干嘛拆我台?” 当着董执,袁恕仍是不拘,勾指亲昵地刮了下她鼻头,笑说:“叫你打人!” 吴是非两手一摊:“清静啊!免得他吵到时爷,回头手该不稳了。” 话音落,屋门缓缓滑开,时舜钦垂首恭谨地立在外头。 董执掠他一眼,略略沉吟,还道:“进来坐会儿。” 于是便进来,默默坐到董执身边。 “男孩儿女孩儿?” “男的,yīn身儿。” 董执神色一顿,旋即浅笑:“无所谓,平安就好。” 时舜钦点点头:“嗯,大小都平安!” “辛苦你了!” 时舜钦背微微弓起来,没应声,眼神有些直。 董执眉角一跳,倾身过去捉住他手,忧心地唤声:“钦儿?” 时舜钦麻木地抬起头看他,极慢地眨了下眼,浑身抑制不住剧烈颤抖。 董执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叫吴是非:“碳炉!” 吴是非早已有了动作,抓过架上棉斗篷为时舜钦盖好,再将屋里两只碳炉统统挪过来。袁恕也趋上前帮忙为时舜钦捂手搓热,嘱咐吴是非:“快,去叫老刘!” “不必!”董执叫住吴是非,自腰间夹出一枚三角纸包递过来,“半杯温水化开。” 吴是非会意,忙将纸包接在手里,照他所言化了半杯yào茶捧过来,想喂给时舜钦。可他旧疾发作得急烈,牙关紧咬,无论如何都掰不开嘴。董执不舍得硬来,怕给人牙撬断了,情急吻了下去,用舌尖一点一点暖他的唇齿,叩开命关。竟真的成功揉出一道细微的缝隙。吴是非不敢耽搁,将杯沿贴紧时舜钦嘴角,小心翼翼地灌入yào液。 董执在他耳边温柔地指示:“咽下去,钦儿,听话!对,慢慢来,小口小口的,全咽下去。” 神志半昏的人仿佛都明白,不自觉向后仰头抬高下颚,喉结耸动,丝丝吞咽。 直到看见其人睑下微动,张开眼来,攥着空杯的吴是非恍觉自己竟急出了一身汗,后背隐隐生凉。 袁恕也如释重负,好意道:“就在我这里先睡下吧!” 董执依旧牢牢抱着时舜钦不肯放下,视线落在他面颊一刻未曾转移,痴痴地点了下头。 吴是非伶俐地整好了床褥,帮董执将时舜钦妥帖安顿下。是时,更打四遍,黎明未至,吴是非便劝他与袁恕也因陋就简将息片刻,哪怕和衣打个盹也是好的。二人都无异议。 一室并卧,俱皆无言,黑暗中唯呼吸相闻,各怀了心事,难以入眠。 辗转中堪堪睡稳,错过了世间又一次的昼夜新替,乍闻拍门声急。 “十三郎宫内无力,难产!” 廊上僮子焦急的哭声如一记响锣撞碎了董执的梦寐,他陡然睁开眼,彻底醒了过来。 “恩伯勿急!”袁恕先他一步起身,眼风带一带床内尚自昏睡的时舜钦,“您陪着时爷,我去瞧瞧。” 董执沉吟片刻,干涩的嗓音沉得吓人:“保住辉夜!” 袁恕了然,裹好裘氅,领着吴是非匆匆而去。 清晨的寒气呛得吴是非连连干咳,赶紧拥住袁恕,生怕他也被冷风激着。往时少不得甜蜜地说笑几句,此刻袁恕全没心思了,只一个劲儿快走,面色凝重。吴是非也没这心思,脑子里转着临走董执的那句话,怕得血要凉了。 到得屋外,就听里头一阵喧杂,吕昂的咆哮裹挟着巨大的痛意,席卷而来。 挑帘进入,眼前人员纠缠,吕昂揪住一人,提拳要打。 “公子莫动手,会吃官司的!” 覆面的僮子拦腰抱住吕昂,拼命想拽开,另有人正尝试掰他手指。刘佑站在里外间的格栅边,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瞧见袁恕来了,仿佛遭遇救星,双手合十直向他拜,大叫:“可算来个拿主意的人了!” 吴是非将袁恕jiāo给刘佑护着,不忘摸出面纱扣好,自己撸起袖子,过去照着吕昂膝弯里蹬了一脚,趁他下盘失衡,一胳膊勒上他颈项将人带倒。吕昂xìng子执拗,自己都站不稳了手却未松,结果他一摔,那人跟着摔,完完全全摞在他身上,差点儿没压得他背过气去。 “嘿嘿”吴是非居高临下望着仰躺的吕昂,挖苦道,“伤敌一千自损一万,十七爷这招舍生取义使得壮烈。好!” 说着伸手在另一人后脑勺上不遗余力狠拍一巴掌,揪住发髻给拖起来,顺手朝后一扔,丢在地上。 “我说曹大官人,您不在隔壁睡觉,跑这儿挨揍来,何苦?” 曹林被别的僮子搀扶好坐在地上,气得老脸通红胡子乱颤:“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叫三四个人按着,吕昂仍是奋力挣扎,龇牙喝骂:“打的就是你个老匹夫!王八蛋不要脸,贱人,杂种,打你?我特么杀了你!” 两人泼fù一样都扯着嗓子叫嚣,吴是非直觉耳朵里嗡嗡响,吵得脑仁疼,抓过桌上一块脏了吧唧的抹布就给吕昂堵嘴里,随后吩咐左右:“啧,捆上捆上!出事儿算我的。” 于是僮子们手脚麻利用条床棉被把吕昂裹了,外头拿麻绳圈圈绕上打了死结,捆得十分有创意。 吴是非叉腰大笑:“啊哈哈哈,你们这些孩子真够孝顺的,还怕他冻着!” 一名僮子回她:“这样不留伤痕。” 吴是非竖起拇指:“好主意,服气!”转过脸瞪曹林,“消停不?要不要也捆一个?” 经此一役,曹林明白了两件事:面前这名个头不高、声有雌音的少年郎比吕昂厉害;以及,他不仅敢打小倌儿,他什么人都敢打。 人在屋檐下,意气要不得,曹林虽气愤难平,但自忖不是吴是非的对手,乖乖认怂。 屋内顿时安静许多,袁恕便好听刘佑将此间状况说一说。依他所言,荀晚华午夜破水,将五更时产口全开,临盆在即。但推了半个时辰,始终不见胎儿入甬。他的情况与孟虔不同,胎位靠上,下来得很慢,使尽全力都难有进展,胎动跟着变轻变缓。胡勉察觉不对,又据宫内收缩时间短促,判断荀晚华骨盆窄,自身产力不足,当下以金针灸他合谷穴补之,取三yīnjiāo穴泻之,足三里亦下针,渐有效。但荀晚华自身脉气已弱,全身无力,于是又配以秩穴、中脘、关元等穴补之,收缩随之增强,胎动复健。 恰这时曹林听闻消息,唯恐胎儿有失,慌慌张张跑来探听详情。为医者慎重,刘佑更是一贯谨小慎微,不敢将话说满。曹林却理解为大人孩子需有取舍,立即叫喊着让大夫不惜一切代价保孩子,不行就砸骨盆、剖子房,言辞间听着竟是没把荀晚华的安危计算一二,显然要弃他不顾。吕昂在里间提心吊胆了一夜,内外jiāo困,恍听得这番话登时怒火中烧,冲出来就要打。 “喔”听完原委,吴是非两眼眯缝,转身快步走到曹林跟前,猝不及防抓髻按头,提膝撞他面盘,正中鼻梁。 所有人都僵愣住。 吴是非指着捂住鼻子一脸血的曹林,话音凉薄:“劝你吃顿饱的去。十三爷若有失,我拿你活祭!” 说完又给几名僮子发话:“看住了,敢出声敢跑,直接剁。官府来人算我的,我抵命!” 随后过去把裹在被子里的吕昂放倒,寻着绳头,连人带被子一道拖去里间。 带个人走得费劲,入内见袁恕等人围着荀晚华忧心忡忡,再一看其人恹恹合着眼,已然昏厥。吴是非丢下吕昂跑过来,揪住胡勉追问。他虽也着急但还未乱,手背揩一把额上的汗珠,告诉她:“荀公子孕中多忧,心绪低落,方才小倩郎又冲动行事,他着急难过惊惧不已,宫缩又放缓了。如此下去,当真不好,你们赶紧劝劝他!” 话音未落,蓦闻一声叹息般的呻/吟,荀晚华好歹苏醒了。左右望一望,认清了袁恕,眼泪不禁又滑了下来。袁恕细心与他拭汗,握一握他的手,温言软语:“哥哥勿要乱想!外头没有事,谁都没有事。你看二哥不守规矩,非抢你前头,你好好的,回头咱们一起笑话他去。” 荀晚华仍难释怀,没头没脑地说:“都是报应,是报应!该我受着的。我来还!” 袁恕指上一紧,眸色很深:“哥哥没有错,我不怨你,也没有怨过十七。别再背着枷锁了!” 荀晚华神色一诧:“你,都知道?” 袁恕颔首。 吴是非则想起来去将呜呜啊啊满地打滚的吕昂解开,揪住耳朵扔到荀晚华身边,yīn恻恻道:“不止公子知道!” 吕昂形容散乱,满目惶然,全没了素日里张扬倨傲的模样。 “是我出卖的十九,没什么不敢认的,谁要你替我担了?谁、谁……” 说着便哽咽,断断续续终难接续。 纵使有怨,狠心斩断了数月的恩爱相顾,可荀晚华心里还是爱这个人,也愈加辛酸他做错的事,想错的念头。 “你啊”他握拳不轻不重地捶在少年胸口,一手牵住他,一手拉袁恕,“无论如何都是我的错,晓得他不对、走歪了,却没能拉他回来。就让我替他还了,好不好?不念别的,权当可怜他,连爹娘是谁都不知道,放过他,让他离开这里。他跟我们不一样,跟我不一样。行吗,十九?” 袁恕眉目含痛,话音低哑:“哥哥不必求我,都过去了!我不会为难十七的,从没想过。没有哥哥相助,我逃不出去,遇不着小非,我感激哥哥给了我这几个月的自由。所以别再说了,真的别瞎想。今儿腊八呢,过节了,要过年啦!哥哥一定平平安安的,把孩子生下来,这会是个好年。一定是!” 吕昂也俯身抱紧他无声啜泣,不再虚张声势作强扮横,怕了命里这一场万一。 话说开,哭过了,恩怨未必两消,但能暂时摒弃前嫌,携手度此关。 半个时辰后,十三郎顺利分娩,父子平安。 喜讯报来时,时舜钦方醒,依偎在董执怀里眺向透光的窗扇,话音清远:“会是个好年呐!” 董执更拥紧他,淡淡地:“唔!” ☆、二十七、须尽欢;二十八、出头鸟 二十七、须尽欢 补了一顿饱足的午觉,揉着眼磨磨蹭蹭从铺上坐起,吴是非对着乌漆嘛黑的室内脑子里直发蒙,嘀咕声:“天还没亮啊!” 不意,身畔有的响动,袁恕话中含笑:“是天黑了。” “嗳?”吴是非一脸震惊,“我、我、我、为什么我会睡在这里?” 袁恕还卧着,打个哈欠懒懒道:“再想想!” 于是吴是非翻起眼使劲儿想,终于记起。早上自荀晚华处回来,又送走了董执和时舜钦,他二人才算捞着空歇一歇。吴是非更记挂袁恕有孕,还麻利去煎了一剂保胎yào来与袁恕饮下。再进了些应节的甜粥,袁恕渴睡,都懒得洗漱,将就着和衣而卧。吴是非去将碗碟送了,回来守着袁恕,可才坐一会儿就犯起了瞌睡,整个人摇来晃去东倒西歪。袁恕原就睡得不稳,小妮子进进出出他模糊都知道,将她的辛苦疲惫也都看在眼里,索xìng揽她同寝。 起初吴是非还忸怩不肯就范,嘴里头犟:“衣服没换,脏,不能钻公子的被窝,唔,洗脸,脱……” 到了什么都没脱,同样和衣躺倒,缩在袁恕怀里迅速睡着了,没一会儿甚还起了微微的鼾声。而袁恕拥着这么个人儿,心安神定,自是睡得无牵无挂。就这样,两人一觉从午时睡到酉时都过了,中途连翻身都没有。 休息够了,神清气爽,吴是非揉着酸疼的脖子又开始耍嘴皮子:“哎呀,亏啦!难得跟大美人同床共枕,一点儿便宜没占,真是枉为禽兽!” 袁恕胳膊被吴是非枕麻了,动一动便似万蚁噬咬,疼得蹙眉。吴是非见状立即悔了,边与他揉搓边心疼:“就会委屈自己!我睡觉可死了知道吗?耳朵边放pào都zhà不醒的。” 袁恕直笑:“下回弄支pào仗试试。” 吴是非噎了噎,嘟个嘴不响了。 捏过会儿,袁恕肩膀渐有知觉,吴是非便起来去将屋里头的灯悉数点上,拨了炉灰添上新炭,简单整了整发辫捋一捋衣上的褶皱,到外头接了热水回来。服侍袁恕洗漱更衣,妆镜前细细梳发,吴是非突然有些烦恼:“嗯今儿封台了,不接客,梳个什么头好呢?” 袁恕好笑道:“不梳了呗!” “对哟!”吴是非难得憨笑,“睡傻了都!嗳,晚上公子想吃啥?我去做。” 袁恕皱眉故作思考:“先吃个小点!”言罢覆唇在吴是非嘴上小啄一下。 吴是非立即笑出猥琐样,张牙舞爪扑上来捉住袁恕肩头,反啄了回去。 一记又一记,本当嬉闹,却玩着笑着,蓦地静了,彼此的鼻尖轻触,jiāo换着鼻息的温热。说不清谁先主动,又或者同时情涌,渴望了对方的唇柔。叼噬,吸吮,从克制的试探到猛烈相拥,软舌jiāo缠,在牙关下互攻。此一番,是袁恕胜了,狠狠探入吴是非的口中,舔舐挑弄她上颚,惹她喘息声急,喉间逸出娇欣。 “小非,门” “顶上了。” “呵,小禽兽!” “时刻准备啊!” 袁恕的唇依恋地挂在她嘴角,眸光炽烈:“我想要你!可以吗?” 吴是非两手已滑入他贴身的衣内,张口含住他下颚的痣,贪婪地说:“可我想先吃了你!” 袁恕愕然,旋即无声地笑:“原来,你当我是女子一般在喜欢呐!” 吴是非摇摇头,猛地直起身,双手捧住袁恕侧脸,寸缕不遗地吻过他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4 章 每一处,脉脉缱绻。 “不!”她入侵了艳若胭脂点过的唇瓣,舌上仿佛聚拢着火,“你是男人,我知道你是男人,我只喜欢男人,只爱你这个男人,以女人的我爱你。即便如此,我依旧渴望进入你的身体,完完全全地占有你。哼,我是不是很怪异?很恶心?” 袁恕好看地微笑,摇摇头,合身迎上:“我不是很明白,但如果是小非,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怎样我都愿意。吃了我吧!用你自己的方式,做你想做的。” 不安分的双手猝然自肩头狠狠剥下,内外衣物一起被粗暴地褪至了腰际,露出袁恕luǒ/露的半身。如此的苍白纤弱,在吴是非眼中则如玉无瑕,美得叫人想一口咬下去。 【以下省略两千字不可描述】【我删了ròu戏你咬我呀】 “嗬”一声陡然拔高的吸气宣告情绪的巅峰。吴是非猫扑一般跃上来,双臂揽住险将坠落的身体,轻柔地吻上袁恕眼角,恰接住了最忘情的泪滴。 失焦失神的眼中洋溢着难以言喻的满足,嘴角边的笑看起来病态而绮丽,又带着一丝yín媚,好像爬墙的蔷薇,美得扎手。 “吁”吴是非痞坏地吹了声哨,拥住才恢复呼吸尚在余韵中不得完全松弛的袁恕,不怀好意地问他:“累吗?” 袁恕放肆地赖在她怀里,喘得急,笑得深:“你指哪方面?” 吴是非睨一眼他下身,歪歪嘴:“看样子是不累!” 袁恕拨了拨她耳边披散的发:“与女子,确是第一次。” “一回生,二回熟。” “既然如此,却之不恭!” 吴是非自扯了腰带,攀坐上他双腿,抬臂环颈,殷勤道:“那就辛苦小郎君来服侍一回奴吧!” 袁恕扶着她腰,无奈地笑:“身子不便,可快不了。” 吴是非挤挤眼:“不急不急,此夜还长,我们有的是时间!” 冬夜的室内,又起燥热。 二十八、出头鸟 “喔,你也是很有想法啊!”年轻的工程师反坐在靠背电脑椅上,吊儿郎当地左右转动椅垫,手指着电脑屏上的表格,“我是说,这章是按着你原先的大纲走的,是你写的。” 身形娇小的作者大人还将连体睡衣的兜帽拉了起来,双眼隐在黑暗中眯成了一条缝。 “你想表达什么?” “原先没想到你是这种作者。” “哪种作者?” 工程师双臂抱着椅背,挤挤眼,好整以暇道:“根据我们客户经理的描绘,我脑海中勾勒出的你的形象应该是一捧清茶仰角四十五度眼神忧伤的,嗯,这个,文学少女。” “最后那个停顿是什么意思?”作者伸出一根手指直直戳在他鼻前,“你之前想说的不是这样,对不对?” 工程师耸耸肩,表情无辜:“体谅一下理工男在语言表达上的笨拙嘛!” 女孩儿用沉重的喷气代替语言,以表示自己依旧很生气,很怀疑。 工程师忽然摆出一副八卦的面孔,摆摆手神神秘秘地说:“哎哟,我完全不带贬义的呀!又不是没碰到过,见怪不怪。” 作者顿生好奇:“什么意思啊?你平时也看网络小说?” 工程师咂咂嘴:“啧,那倒没有!不过你看我这工作,各种客户都见识过啦!上回去了一位写创世小说的大神家,他写伏羲和女娲,用的神话传说里关于他俩蛇族的属xìng。你知道蛇怎么jiāo/媾的吗?就雄的chā入雌xìng泄殖腔后,他们就连在一起了,这样”为了增加画面感,工程师将自己两根食指勾在一起权作演示,“时间长的话,能缠一整天。然后大神还给来个群蛇yín舞,就动物世界放过的,我去,一大群扭在一起,简直蛇族的海天盛筵。那场面,太壮观了!” 听工程师说得口沫横飞,作者大人非但不觉得头皮发麻,反而兴奋地一跃而起,拍手叫绝:“什么?这么写太棒了!我怎么没想到?雄蛇是有两套yīn/茎的,而雌蛇的生殖腔内置,也就是变相双xìng啊!欧,我要记下来!” “呃,我觉得你这样可能涉嫌抄梗嗳!” “不不不,我是说借用动物拟人。”作者咬着拇指指甲开始原地绕圈走,兀自嘀嘀咕咕,“我要换蛞蝓。蛞蝓你知道吧?就是鼻涕虫、蜗牛,黏了吧唧软趴趴没骨头的,它们是雌雄同体。也就是根据环境,会随机决定自己要暂时当男的还是女的。” 工程师蕙质兰心地点点头,承认自己看过这期科普节目,随后变戏法似的从衣兜里掏出支棒棒糖,剥开糖纸塞到作者手上。她想都不想就放进嘴里,终于不再啃自己已经快秃噜的指甲了。 “蛞蝓很有意思,既可以同体受精也可以异体,并且因为它们的生殖孔是长在脑袋上的,所以它们□□时候就要缠在一起转圈儿。而因为它们雌雄同体的特殊xìng,它们群P起来甚至可以连成一个环。然后每只都是既当爹又当妈,是不是很好玩儿?” 工程师眼角抽搐,状似牙疼。 “干嘛?” 女孩儿无所顾忌地将糖棍在嘴里送进抽出。 工程师挠挠额角,干咳一声:“那什么,你吃糖啊,这个动作啊,有暗示意味的,明白?” 女孩儿歪着头,手上顿住:“什么意味?” 工程师还伸出自己的两根食指,用力勾在一起,挑眉:“懂没?” 嘎 作者大人用力咬碎了糖丸。 前夜纵情,吴是非和袁恕可谓不计后果,拥抱缠绵,靡声欢吟随身姿起伏,度过了一波波汹涌的情潮。室内炉火热烈,铺地的绒毯柔软温暖,二人毫无顾忌地在其上挥洒,恩爱的痕迹蹭得到处都是,又无比甜蜜诱人。 就连袁恕自己都惊讶于身体的活力与韧xìng,会那般不知疲倦地索取,又一再情不自禁地喷薄。跟吴是非在一起,他仿佛一头陷入情/yù的原兽,爱得失去理智不懂节制,只求尽欢。 终于,是吴是非拾起了微末的清醒,顾忌着他腹中三个月大的胎儿,不许他无度予求。 翌日,床内安眠的人慵慵懒懒翻转身,蓦觉了身畔的空旷,下意识睁开眼搜寻。 “还真的离不开了呀!”吴是非穿戴整齐,发辫高束,哭笑不得地俯身亲吻袁恕脸颊,“想着累了定能多睡会儿,一来一回快得很,你不会察觉。哎呀,我的傻恕儿哟!” 她亲昵地与他额头相抵,总腻不够。 袁恕轻笑,刚睡醒的嗓音透着干哑:“去哪儿?” “行内定的会,时爷病着,临时抽我给老董当护卫。” “唔,不提倒忘了!” “可不是!要我说这种虚头巴脑的会不去也罢。不过老董说今年繁露馆做了出头鸟,少不得去受几句夹qiāng带棒的拈酸话。权当做善事了!” “所以还带上你这个呛头,最好把他们一个个都怼趴下了。” 吴是非咯咯笑:“嘿嘿,这腔调都赶上二爷了!公子也预备转行讲笑话去呀?” 袁恕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困倦地摇摇头:“我可不跟你争这怼王的位子,你好好占着永垂不朽吧!” 吴是非好笑地抚一抚他眉骨,待他睡沉了,方才悄悄退至外间,与临时差来的僮子再仔细jiāo代几句,便出门了。 不出所料,所谓的行会生生开成了讨伐会,别家馆子商量好了似的,同仇敌忾一致谴责繁露馆坏了规矩。 既来之则安之,董执原就预备好迎接一场唇qiāng舌剑的斗法,成足在胸,稳若泰山。反而说是行会,却从来捧不出位能服众的会长来,总是各家管事的约好了碰头一坐,能说就说,说不好便吵,往年多是不欢而散。但今岁众人有了同一的目标,破天荒结成了合纵连横之势,董执看在眼里,倒是觉得新鲜有趣。 等七嘴八舌哄闹过一阵暂时消停下来,董执不紧不慢呷口茶,给出了一个所谓的“说法”。在吴是非听来已是老调重弹,全都是当日自己跟董执周旋时的说辞。来之前董执也跟她预过,小妮子还挺得意的:“讲呗!道理说几遍都是一样,既能说服董爷,自然也能拿去搪塞那些个不开窍的蠢货。董爷有见识,说出来肯定更掷地有声!” 董执哼笑:“哪个真是为了来听道理的?纯是钱闹鬼,挣多挣少人有我无,眼红不忿。敷衍的道理,听得进去便罢,听不进去,无非” 吴是非心领神会紧了紧腕带,一亮拳,豪气干云:“你说吧,要半死还是死透的?” 彼时董执犹是讥笑一声,顾自向前去。 这工夫,该说的能说的都说完,董执也不求行内同气连声,不过最后带一句:“我改了我挣钱,便是改比不改好,我自然会一改到底。” 此言一出,不少人或面面相觑或jiāo头接耳,确不似开始那般沸反盈天了。 想一想议一议,总还有yīn阳怪气的声音跳出来,说:“你繁露馆是有恃无恐地挑挑拣拣,不服气也得认,四坊三街论才情姿容,你们家小倌儿拔头份儿。占着一个现任的舞魁,再有一个前任的琴魁又会写又肯教,廿四相从二郎往下挨个儿数到新挂牌的廿五,哪个不带绝活?就是你阿执一出手照样” “本座封技了。”董执冷冷打断那人的话,眼都未曾看他,对方却冷不防瑟缩了下,目光闪躲不敢再言。 吴是非将这一幕看在眼里,面纱下的嘴角兀自翘起,轻蔑地笑了下。是时,乍然笃声入耳,她偏头看董执,见他指尖有节奏地叩击面前的矮几,垂睑默然。 “馆主累了,小的斗胆代言!”她并膝挺背,坐得端正,清音郎朗,“改与不改,看起来仅是各家各自斟酌,未必强求。不过黄馆主将倩郎们拿出来比较,鄙馆却以为大可不必。说到底,生意好坏全凭本事,容颜易老,艺有盛衰,您都说二公子是前任琴魁了,如今魁首何人,不正是人才辈出最好的证明么?推倩郎做借口,委实显得黄馆主气短了!” 话音落,四下无声,纷纷打量不发一言的董执,又再审视一番覆面的僮子,都对这替代时舜钦的新面孔很是好奇,并有些许戒备。 只见董执再叩案,略一颔首,吴是非与他欠身以示领会,抬手击掌,叫进了随行的小厮。 “这是鄙馆上月的台账,仅仅舞戏台日常收支一项,馆主说不必藏掖着,拿出来做个佐证。” 众位管事捏着誊写的账目,一个个阅得瞠目结舌。 “这,只收茶水钱的免费歌舞曲艺没人来看,全拿钱升券牌。契书都是自愿签的?” 吴是非点点头。 “纵然歌舞曲艺分优劣,他们竟肯花钱来投,为什么?” “因为他们觉得值啊!”吴是非向前膝行两步,更往中间去一些,“其实条陈刚出来,客人们确实不买账,换别家呗!可去了一段时间后还死乞白赖回来,想看新的,看好的,更想同拿了券牌的圈里同好别别苗头,看谁才是真纨绔。确实,鄙馆目前是以倩郎们的姿容和技能在撑着条陈改革,但诸位爷需明白一点,不改不拼,金主是不会主动给咱们抬身价的。就好像那些一开始散往别家的客人,他们眼里再好的倩郎都只是货比三家的商品,买东西就得还价,卖家若守不住,降了一回价要再升回去可是比登天还能。假使各家再头脑发热指望用低价踩死对门儿,那人家死了,回头你后脚跟着就死。亏死!” 言到此处,吴是非适时顿一顿,还将众人颜色收入眼中,深呼吸,继续道:“诸位爷细想想,这些年九子开莲的规矩做坏了,没人循着老例,就连鄙馆都不得不跟风降年纪迫小倌儿,不就是各家恶xìng竞争,盲目自贬的结果吗?其实斗起来是好事,斗才斗技斗手段,价高者得之,逼着金主给咱送钱来。绝非斗谁赔得起老本儿!咱不能把小倌儿的命也斗没了。活下来的倩郎才是这行的本钱,还是能长期利用的大红利,本末倒置可就是蠢,是犯贱!” 说完一指董执:“最后那句是馆主嘱咐一定要说的!小的讲完了。” 欠身一礼,乖乖缩到董执侧后,扮恭顺。 董执凉凉睨她一眼,拖腔拖调道:“最后”忽勾唇微微一笑,颔首认下,“确乃我本念!良言不好听,真要改也勿妄图一步登天,本座只是把自己的经验jiāo出来。这条路我过了,走得不错,要不要跟着来各位自便。本座言尽于此!唉,都想想吧!回去好好想。想到过完年,时间很够了。” 他推案起身,昂首凛然向外去,踏出的每一步都带起了风,不可阻挡。 吴是非跟在后头,低着头,莫名地生出敬意。 ☆、二十九、过大年 离开集会地董执并没有立即回馆里去,而是顺路去了趟yào铺,与相熟的yào郎配了几副益气补血的温补yào。看样子,倒是常来的。 不用问吴是非也想得到这些yào是为时舜钦备的。又想起昨日离去之前时舜钦本来拒绝让董执抱着,董执也不说话,便是看着他,等着他,最终他顺从地抬起胳膊搭上了董执肩头,由得他抱起。 吴是非搀着袁恕将二人直送到廊上,进屋前若有所思讲了句:“他的yào,倒是老董一直揣在身上。” 袁恕笑笑:“看懂些了?” “唔!”吴是非合上门过来,还扶住袁恕往里走,“小时也一样。素日跟我们面前是爷,老董一来便低头不说话了,特别顺从,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很多时候我觉得他跟老董之间好像有根看不见的绳儿拴着,他就是附属的,就跟,嗯,幽灵似的” “如影随形!”仿佛盖棺定论般,袁恕话里的意思很重,说得也很重。 吴是非讷讷地点点头,真的懂了。 此刻手上提溜着yào包随董执在街上闲走,吴是非不由得想过去这许多年,也是这样忙里偷闲的时候,二人是否同样若斯紧紧贴着默默跟随,一起走过了时光。一人从翩翩少年走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5 章 顶天立地,一人则从风华正茂走到了力不从心,一些事变了又其实没有变,还是保护与依靠的关系,不过是角色互换罢了。 然而仅仅是彼此依存绝不够那两人有如此默契的信赖与坚持,即便谁都不说,或者永远得不到亲口的承认,吴是非都深切明白有特别的牵绊将他们牢牢连接,就跟自己与袁恕一样。 “气色不错!”董执没来由地搭腔,吴是非回过神,恍觉其他的僮子、小厮不知何时与他们拉开了距离,不能说远,但恰好听不见二人正常声量的jiāo谈。 暗忖董执话里有话,吴是非有心装傻,揉揉鼻子,无所谓道:“睡得好呗!” 董执眼角依稀带笑,目光在沿街的小摊上浮云般掠过:“再喜欢,也得有度!” 吴是非脸皮忒厚,嬉皮笑脸:“我有数啦!” “哼”董执冷笑,偏过头来斜睨她,“小侍夺身,你也算旷古烁今第一人了!” 吴是非歪嘴挑眉:“董爷指的是白嫖吗?” 董执眉角一跳:“嫖?” “啊呸”吴是非抬手实打实给了自己一嘴巴,“疯了心了我,说这混账话!” “终究是叫你吃了白食。” “嗳嗳,这话有说道!咱馆子里头白吃白占的可不止我一人吧!” “小倌儿结对子,与你不同。” “没说十七,我说你屋里那位。” 董执登时面色一沉。 吴是非可不会点到即止,干脆把话说透:“话赶话说到这儿了,我倒想戳戳董爷的心窝子。有工夫盯着我,不如先看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我与公子再无忌,说到底我这个色胆包天的小侍也只夺他一人。不像你家的,后来的那些个小摇钱树恐怕挨个儿叫他过了遍手。我有心挑拨一句,年少的有年少的好,真保不齐他还在心里头比一比呢!” 董执蓦地站下,叹了声,瓮声道:“是我让他教的,这事我会问清楚。” 吴是非耸耸肩:“你是馆主,自己有数就好。我只要太平过日子,少有人来找茬儿!” 董执凉凉瞥她一眼,继续往前走:“本座也只要生意兴隆,自家人少些争来斗去的蠢事。” “可不是我要斗,这一个二个的,全是人犯的我。十七那回我给过董爷面子了,不过时爷这人我有些拿不准,他出格起来怪吓人的。另外,真要斗,对他我是不会自己动手的!瞧瞧咱馆子里倩郎们如今挂牌的身价,我只跟外头漏个风,叫金主们知道有这么个货一个子儿没花轻而易举就把他们的心肝宝贝开了身,你看衣冠禽兽们会不会活撕了他。若再加一句说全是你授意纵容的,啧啧,他们大概会排着队轮番把董爷也,昂……” 粗野腌的话终于没有明说,但已足够跋扈,满含着不留余地的警告。董执听得懂,也都信,却并不挂怀,丝毫没打怵。 “放不过我,也不会放过你。你这玉石俱焚的作法,最后把自己一道搭进去,看样子是给十九想好退路了。有意思!”他再回眸,深深地望了吴是非一眼,“你居然没有把自己放进他的未来里。” 吴是非心头陡然一凛,面色也冷了:“董爷想多了!入了这行,哪里还有未来?” “是嘛?”董执忽自嘲地笑一下,转过身去,幽幽地叹,“唉,也对,对!” 表面的话不投机,暗里的不欢而散,自此直到返回馆内,两人之间都是话少言简,寻常问答,绝谈不上融融。其后的日子倒是相安无事,馆内气氛也平静祥和,大家高高兴兴地迎来了新年。 除夕夜守岁,月子里的孟虔和荀晚华也难得走出房门,就连别居疗养的十一郎都被接了回来,偌大的宴厅里随意围坐,乍一看好多人,好大的家。 私享的日子,没有外来的金主恩客,小侍、僮子不必再覆面。十一郎尹香雪见到吴是非第一眼就分辨出她乃女子,稍作惊诧,但很快接受了她。廿四骆隽跟谁都亲,同谁都缠,许久未见尹香雪,一晚上尽是扒着他手嘘寒问暖,给他跟前码了小山高的吃点,还一个劲儿问他饿不饿。尹香雪总微微笑着,索xìng拉他坐在身边说话,一年多里的纷纷扰扰古怪稀奇,全都经少年的口一一知道。 说起吴是非,骆隽是欢喜中带点困惑的,不明白:“十九哥竟会喜欢了女孩子。” 尹香雪人如其名,静如雪,话音透着股高处不胜的清冷:“yīn身儿本也是男子,会喜欢女孩子又有什么奇怪的?” 顿一顿,续道:“不,也不能这样说。其实不拘男或女,小十九只是喜欢了一个对他一心一意好的人。好到可以为他付出一切,甚至不惜xìng命。这个人是小非,是女孩儿,仅此而已!” 骆隽听得似懂非懂,内心里却多少感到了羡慕,不自觉在人群里搜寻一抹身影。找见了,便直勾勾望着,莫名想靠近去,但又情怯。 尹香雪将他一举一动悉数看在眼里,蓦地起身,把他也拉起来,一道走近梁如栩身旁。 “产期几时?”他手落在梁如栩隆起的腹上小心地揉抚,言语虽淡,心是诚的。 梁如栩总显得怯懦,低低埋着头,轻声回:“五月末吧!” “天暖和了,挺好的。” “嗯!” “不知道那时候我能不能在。”尹香雪落寞地叹一声,一手拉住梁如栩,一手签过骆隽,“当是代我,好好照顾廿一,听到没?” 骆隽愣一下,可爱地咧嘴笑,满口应承:“十一哥放心,包在我身上,我一定好好管着雁鸣哥哥!” “管?”尹香雪揪一下他鼻头,笑嗔,“人小鬼大!你既夸口,若有万一,罚你没好东西吃。” 骆隽脸一垮,立即假哭。 隔着几张案,吴是非远远瞧见他们三个说话,下意识拿胳膊肘碰一碰袁恕,也叫他看。袁恕顺一眼,跟着笑,欣慰道:“十一哥精神真的好多了!” “忘情总是更容易些吧!”原是跟着意思附和一句慨叹,话出口蓦觉失言,吴是非不禁头皮一紧,一边偷眼觑袁恕神色,一边飞快想着如何把话圆回来。 不料,袁恕径自说:“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情,当时执迷,醒了自然就放下了。” 吴是非一惊:“公子知道?” 袁恕苦笑:“恩伯还真是什么都不瞒你。” “可,他说只有” “不必二哥来劝,大家心里何尝未曾猜过一二?十一哥危急在前,而后才被挂的牌子。那天后巷角门里丢出去几个血糊糊的人,都晓得是时爷下的手。我们去探十一哥,全被时爷呵斥回来,拖了两天,就听说孩子没了。恩伯背下一个贪财狠心的骂名,可最疼我们的二哥不骂他,十一哥更不怨他,里头的因果还不好参透么?彼此心照不宣,一道圆这个善意的谎罢了!” 吴是非窘了片刻,终究笑出来,头靠在他肩头使赖:“不管,公子骗我,没拿我当心腹,气!” “横竖恩伯没拿你当外人,不照旧知道了?” “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吴是非抬起脸来神情暧昧:“你好呀!” 袁恕双颊微红,悄声啐她:“这么多人呢!” 吴是非旁若无人环住他腰腻腻歪歪,手无意碰着微隆的小腹,状似随口提起:“大年初一拜菩萨,我也去。让菩萨保佑来年顺顺利利的,公子和宝宝都平安。” 袁恕颇以为意,提议同去。吴是非一开始不答应,怕他身子不便,恐有闪失。 袁恕就学她撒娇:“都将四个月了,胎早稳了,老闲在房里,闷!” 吴是非最听不得他俏丽婉转的这一声,受不得他虚柔无骨的这一倾,立即丢盔弃甲缴械投降,刀山火海都依他,宠得从善如流。 于是强撑到bào竹除岁,新旧的年历用一刻的时移去jiāo换,一天便作一年。 相拥而眠,心中已别无奢求。吴是非知足,袁恕亦知足。 翌日天未亮,二人就悄悄起来,提着鞋蹑足走过静谧的楼廊,避免了骆隽要求同行的纠缠,跳上等候的马车,直往城郊香火鼎盛的千佛寺驶去。 果然善男信女总是虔诚地守望,自山门到寺前的一段狭长石阶宛若朝圣的天梯,人们簇拥着却不至于争先恐后,有条不紊地徐徐向上移动。混在若斯的人潮中,令人有些紧张,又莫名地怀起丝丝安定。无论原本心内善恶,唯面对信仰时才收敛起狰狞,全是一样有所求的执着面孔,覆盖上平和友善的笑意,每张脸看起来都是海内存知己。 得益于素面朝天的装扮,坊间本就没几人知道繁露馆小侍们的真面目,今天这里谁也不认识吴是非,同样地,也没人将堂堂舞魁认出来。二人一如此间芸芸众生一般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生平偶遇,别后无期,不需要寒暄与攀jiāo。 吴是非小心拥住袁恕防止他受到推挤,始终挂在脸上的笑容充满孩童般的兴奋。自叙爹爹不信玄,娘亲离世后再没这样虔心地来拜过,甚是怀念。袁恕想了想,只说上回进香是几时自己早已经不记得了,入了馆,很少无拘无束独自出来。 一时间,二人都不再说话,各自黯然。直到终于跟着人流登入寺门,请香上殿,合十默祷,佛祖跟前求了什么许下什么,都只在心里悄悄地告诉,绝不念与人知。 捐过香火钱后绕出来,偏殿里僧侣们投其所好开了副业,兼与人折平安符、求签解签。吴是非蹦蹦跳跳非要给袁恕也请一道,后又挂记馆中那几位素日走得近的小倌儿,索xìng多请了几道。再想想做人该当公平,求神拜佛这种事更不好厚此薄彼有所遗漏,于是一咬牙,终于替每个人都求了。 袁恕望着她荷包摸进摸出,忍不住调侃她:“也是个惯会耍狠扮恶人的小兔儿,龇牙逞凶,到头来谁都舍不得咬,哪个都心疼。” 吴是非抖了下:“不不不,牛油油和后厨那几位我肯定不疼,绝对不!” 袁恕扑哧喷笑,方才上山时那点惆怅瞬时烟消云散了。 临走,袁恕却突然折身,兀自去请了道平安符。他给吴是非的已被小妮子乐颠颠挂在头颈上,这一枚倒不知为谁求的。吴是非好奇正想问,倏见他眸色似染霜,凉凉的,亦哀哀的,蓦地醍醐灌顶,恍然了他心意。 “存着!”她替袁恕将那道符妥帖收好,好看地笑着,“纵使遇不到,佛祖一定也听到了公子的牵念,会将福赐下的。佛祖不骗人!” 袁恕讷讷地点一点头,忽俯身将她紧紧搂住。吴是非也环臂回抱,在他耳边低声地哄:“我在我在,小非哪儿也不会去的。一直都跟公子在一起!” “嗯!” 天大亮,香客仍络绎。吴是非知袁恕喜静,加之关切他身体状况,无心多在山寺逗留,山脚下的庙会亦无甚兴趣游逛,还坐上车返回城内。横竖出来了,倒也不急着回去,就近寻了间口碑不错的茶楼,单开雅间,要上几碟热点,权且暖暖身,稍事休息。 冬日窗门紧,仍挡不住市集的人声鼎沸。虽说大年里多数店铺都打烊,市集的生意也不会早开,不过此地不比小地方,过年不返乡的走贩为数不少,正月里照旧会推车出来占摊位做买卖。茶楼临街,吴是非听见吆喝炒栗子的,终于耐不住好动的xìng子,推窗叫住小贩,跟袁恕告请片刻闲暇,独自跑下楼游小摊去了。 袁恕则将窗格杠开一点,笼着棉斗篷坐在窗边,含笑注视着街上雀跃的身影,心头不由慨然,自嘲依赖久长,总忘了她才十七岁,实在是个孩子。 吴是非似全没留意到茶楼上的凝望,手里捂着热气腾腾的栗子,兀自在各处小摊边驻足,对琳琅满目的精致小手艺爱不释手,没一会儿功夫就搜罗了不少玩的戴的。还给骆隽挑了一对绢钗,想象他别在假髻上登台演舞,仿佛小鹿顶了花冠,煞是可爱。 正掏钱,不防备叫人撞了肩,开口将要骂娘,定睛一瞧却是熟人。 “嘿,糨糊糊,你怎么在这儿?” 胡勉嘴角抽搐:“在外头别乱喊呀!” 吴是非咧嘴笑,请他吃栗子:“你住这附近?” 胡勉只将栗子接在手里,并不当街剥了吃,点点头道:“就前头巧家胡同。” “那真是巧!” “你是巧,可我每回碰见你都倒大霉。这大年初一头一个又撞上你,唉哟,我心慌得来!” 吴是非哈哈笑,伸手作势与他抚抚心口,安慰他:“不怕不怕!本姑娘其实是哪吒下凡托生的,惩jiān除恶。糨,呃咳,老胡你是好人,我会罩着你的,嗯嗯!” 胡勉笑容更抽了:“我只要不看见你就能长命百岁。” 吴是非眯起眼:“还记着上回那茬儿啊?我都给你道过歉啦!别小心眼儿了,男子汉,一笑泯恩仇。” 胡勉当真满脸堆笑:“您看这样成吗?” 吴是非更乐了,拍着胡勉肩膀夸他是说戏人的料,该从艺。 胡勉牙疼似的笑了两声,一脸生无可恋。 说着话,就听不远处又有人喊:“嗳,这不是胡先生嘛?哎哟哟,真的是喏,忒巧了!” 循声望去,见乃一四、五十岁的fù人,手里头抱着个娃儿,热情洋溢地靠近来。吴是非自然不认得她是谁,胡勉略想了想,如梦方醒:“噢哟,田婶子吧!这都多少日子没见了,家里头都好?” fù人将孩子往上托一托,笑说:“托您的福,都好着呢!您看看这孩子,还记得不?” “他?”胡勉上下打量小儿,一拍脑门,“就是,是” “正是!当日多亏先生针法好,救我那侄媳fù一命,母子平安。您可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咧!” 胡勉惭愧地摆摆手,略算一算:“得有十五个月大了呢!” 田婶连连称是,还教孩子喊人。小娃儿不逗也笑,一点儿不认生,跟着姑婆学舌,甜甜地唤了声:“伯伯。” 一向酷爱ròu嘟嘟软哄哄的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6 章 孩子的吴是非立即原形毕露,跳着脚赞娃儿招人喜欢,缠着非让人家也喊喊自己。 这回大人却不教了,只叫娃儿自己琢磨该如何称呼眼前这少女。 娃儿睁着一双乌溜晶圆的大眼睛,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最后还盯住吴是非,羞涩地叫她:“姨姨。” 吴是非腿一哆嗦,当即苦了脸:“我有那么老吗?呜” 胡勉和田婶则开怀大笑,全叫小儿天真的童言无忌逗得心情大好。 吴是非戳戳小儿的粉颊故作气恼:“叫错了,罚!给抱抱!” 娃儿两手捏住衣摆不停揉搓,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 忸忸怩怩,再加田婶怂恿,娃儿终于架不住吴是非死皮赖脸软磨硬泡,向着陌生人张开了双手。吴是非一把将他抱过来,照着小脸就香了上去。 “呜哇,香香的,宝宝好软好可爱!” 娃儿被吴是非蹭得发痒,边躲边笑,稚气童声又脆又亮,竟是悦耳极了。 这笑声,茶楼上的袁恕也听得清清楚楚。不止听见,更看见,从头至尾,看得眼热,泪涌。 “等等,不能白香,姨姨给个见面礼。”说着,吴是非摊手入袖袋,摸出枚平安符,单手将线抖开,径直挂到了娃儿脖子上。 田婶原要推辞,吴是非大方地摆摆手:“嗨,平安符就是给人保平安的,宝宝戴着最好!东西不值数,一点心意。从此以后啊,有佛祖保佑着,我们宝宝定管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长大以后读书考状元。是不是呀?” 娃儿不知当真懂得,抑或纯为了应和,竟是猛点头,笑眯眯说:“嗯,状元,好!” 大人们纷纷又笑了,直夸孩子懂事可心,忒是乖巧。吴是非还抱着他转了几圈,欢笑着,快乐着。定身时,恰面向着不远处的茶楼,一仰头,四目jiāo对,尽在不言中。 袁恕泪锢在眶里一忍再忍,手指狠狠抠住窗台,力气大得将漆都磕下,几番张口yù将喊出来。 却见吴是非面色倏地一矜,极轻微地摇了下头。随后低头对着娃儿笑,手指指茶楼方向的天空,告诉他:“看,雀儿飞飞!” 娃儿果然依言看去,见到了几羽结伴盘旋天际的小雀,高兴地举起双臂欢呼。那样子,仿佛是摆手,是召唤,全向着袁恕投递。 窗扇猝然合上,吴是非归还了娃儿,与胡勉与田婶寒暄几句便作别,匆匆返回茶楼。 木板楼梯上脚步声急,很快闯进雅间来。 “公子!”吴是非扑身过去扶住伏地哀泣的袁恕,眼泪跟着落下来。 袁恕哭得浑身打颤,大力捉着她手,额头抵住她肩窝,哑声道:“谢谢,小非,谢谢” 吴是非抚着他脑后,手指与发丝脉脉缠绕。 “只是开始。新年了,会变的,会好的!” 袁恕脑袋有些发蒙,没有完全听懂,也无意去懂。他只觉得好,这年真好! ☆、三十、闹新春 车刚停稳,没挑帘就听见外头骆隽不依不饶地喊起来,少不得是怨袁恕和吴是非出门不带着他一道,忒没义气。 吴是非太摸透骆隽xìng子,先搀了袁恕下车,回头就从车轿里提溜出几包点心塞了他满怀。小子低头一看,全是自己最爱吃的果干点心,马上笑逐颜开,迈着小跳步就跑进去了。逢人还夸非姐姐好,非姐姐最疼人,非姐姐女中豪杰母xìng楷模。 吴是非当头给他一记掌掴,挑眉勾唇:“照你这意思,快点儿,叫娘!” 骆隽眨眨眼,伶俐道:“那不成!非姐姐是妙人儿,是仙女,我怎么好占你便宜呢?为表孝敬,你必须是我姑nǎinǎi啊!nǎinǎi,过年啦,发个压岁钱吧!” 吴是非照着伸过来的手掌悍然拍下,骆隽躲得快,没挨着,转身嘻嘻哈哈逃开去。馆内众人或临园或凭栏,看着他们说说闹闹,大年里满是温馨。 上楼来被十六郎裴筱岚在廊前截住,半真半假讨了新年礼,自吴是非手里接过平安符,却睨着袁恕怪笑:“看样子今儿风沙大,出去一趟,成兔儿乖乖了。” 袁恕苦笑:“没想到人会那样多,烟大得房梁都朦了。还呛咳嗽,想想何苦?自找罪受!” 听他嗓音果然有些哑,裴筱岚不作他想,当真信了,关切地要去自己房里取治咳嗽的yào来与他分着吃。袁恕忙拖住他摆手婉拒。 吴是非则调侃一句:“十六爷这赤脚郎中糊弄大了,自己不爱吃yào竟想着找别人代尝,yào是能百病通治的么?又不是仙丹。你啊,还是赶紧把烟戒了,也省得老刘追着你屁股后头喂yào!” 裴筱岚摆出学究的脸孔,教育她:“圣人云,万物作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成功不居。什么意思咧?就是这世上有不爱烟的,那肯定还有爱烟的,我们都是万物是众生,不能互加干预。不然我就不是我,要长坏掉的,最后就变成死人骨头了。死人骨头很臭的你知不知道?死人他” “噢噢噢,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吴是非对这人一向没辙,十回有九回叫他打了马虎眼,实在比孟虔难缠多了,只得求神拜佛样恭送他,“十六爷赶紧回去点一锅增加点万物的生气。我掐指一算你此刻五行欠抽,就这脸色绝对要枯萎了,我不耽搁你活着,快走快走!” 裴筱岚两袖一拢,与袁恕好声招呼一句,便轻飘飘地摇dàng回屋去了。 待服侍过袁恕安稳歇下,吴是非自个儿出来,手上甩着满满一挂平安符开始挨个儿给人发。遇见年长的小倌儿就嘴甜奉承几句吉祥话,随后恬不知耻地管人要红包。循旧例,其实各位管事的、领衔的年节里惯要备下打赏底下人的礼封,以感谢他们一年来的辛劳照拂。大年夜是馆主大派,从小倌儿到后厨杂役一个不落下。年初一就是小倌儿以及执事们自行发赏,没有统一的排场,给多给少全看各人心里作想。因此即便吴是非不上门去讨,各屋的小侍也是会在年初一这天替公子把红包派出去,年长的比如孟虔还会给未及弱冠的小倩郎再加一个。结果吴是非大张旗鼓要压岁钱,把骆隽等一干小孩子也带得兴起,从廿二往下到廿五,一道簇拥着吴是非去各屋拍门闹新春,惹得嬉笑啐骂声此起彼伏,馆内一时又活了起来。 不过在董执门前就连吴是非都不敢放肆了,她倒非忌惮馆主威仪,而是自忖打不过时舜钦,不送上门给他消遣。并且,她唯独没给时舜钦求符。 “你不信那个,我知道,给!” 时舜钦眉宇微蹙警惕地看着吴是非变戏法似的从后腰摸出一布幅裹缠的包裹,直递到自己跟前。 见他没有马上接,小妮子伸直着手臂,挑衅道:“怕我下dú啊?” 时舜钦又睨她一眼,终于拿过来,解了绳结,将布裹抖开,看清后双眼陡然迸发出神采。 “我爹是铁匠,我锻刀的手艺没学精,给人打下手还是绰绰有余的。” 吴是非抽出双匕中的一把,反握住随手挥刺两下,冷铁金戈将空气飒飒割裂,利得来不及在风里留下啸音。 “你给牟冶打下手?”时舜钦难得表露出讶异之色。 吴是非含笑点头。 “他的手艺从来一刀难求,也不轻易收徒,你拿什么说动他?” “凭我爹是吴陨啊!” 时舜钦很是狐疑。 吴是非还笑,老实告诉他:“世人皆知牟冶锻术精湛,总不会想到同门里还有几位没什么出息的,我爹就是其中之一。所以牟师伯名声在外/专/制名刀名剑,我爹就只能窝在山村里头给人打打锄头铁镐,顺便补锅磨菜刀。嗳对了,说起来,我爹同门里最厉害的还不是牟师伯!有位制铁壶的贲星,你们知道吧?” 闻言,一旁的董执也生出好奇:“可是那位京城铸造局的贲青焰?” “正是正是!” 董执眉上挑:“想不到你渊源也是很深。” 吴是非少见的谦虚:“不深不深,基本上我爹就属于二流,我是二代二流,已经快跌成三流了。师伯师叔们才不认识我,幸亏牟师伯还记得我爹,趁机套套关系,就这样还规定我必须给他打下手呢!妈呀,特别凶!我去了七天,成天挨骂,耳朵都快被他吼聋了。” 转回头冲时舜钦挤挤眼:“怎么样?这礼物不错吧?小女马屁拍得地道不?是不是该多给俩红包?” 时舜钦犹是不轻不重地哼了一鼻子,直言:“我没钱!”随后捧着双匕去向偏室。 吴是非登时泫然yù泣投向董执。 董执懒洋洋捋一捋袖子:“礼又不是送给我的。” 吴是非哭了,坐在地上仰天干嚎,光打雷不下雨。 还没等她嗓子眼儿里拔个花腔的高音渲染气氛,猛然间一物呼啸飞来,正砸在她脸上。 “啊呀”吴是非揉着额头拾起落在膝上的包袱,麻利打开层层布帛来看,乍一见登时欣喜若狂,“困龙锁!!” 叫锁,却不是金属的锁子链,而是用精抻的牛皮搓出锁环,节节相扣。它比寻常皮鞭子要轻,又较金属链韧,平时缠在腰上也不累赘,一旦练好了,使起来虎虎生风,威力颇大。之前在功房里见时舜钦用过一回,吴是非一直眼馋,又不知道哪里弄去。若是铁器她约摸还能瞧出些制作的门道,这皮环锁可就叫她一筹莫展了。想不到时舜钦有心,竟已暗暗做好了,本想练武时教她鞭法顺便送出去,如今倒索xìng拿来当新年礼。 吴是非捧着困龙锁高兴疯了,招呼都忘了打,跳起来跑到廊上一通乱舞。鞭头似野xìng难驯的烈马毫无章法地四处抽落,把跟在身边的几个小的都吓坏了,一个个尖叫着抱头鼠窜。骆隽机灵径直滚进董执屋里,抱住董执大腿尖声喊:“恩伯救命,非姐魔怔啦!” 董执好笑地给时舜钦递了个眼色,他一声不响出去,抬手一抓居然正攥住乱窜的鞭子,眉目冷淡道:“要练武室里练去,不然收回!” 吴是非如今对时舜钦可谓惟命是从,立即收起鞭子恭敬地欠身行礼:“是,师父!” 于是莫名其妙的,时舜钦升了一辈儿,变成了吴是非的便宜师父。 然而隔天“师父”就在楼梯拐角把吴是非最宝贝的公子给堵了,不留情面地警告他:“安分些,莫再生事!” 袁恕用迎客的标准化笑容待他:“时爷这话是自己要说,还是替他说?” 时舜钦冷眉冷眼:“我以为时至今日,你总该懂他苦心经营为的是什么。即便你不愿意,拒绝的方式有很多种,别伤他的心。” “伤心?苦心?”袁恕神色古怪地笑望他,“时爷在这行里待得久了,也醉了,麻了,忘了昔日的抱负了,是么?” 时舜钦猛地怔住,暗暗在袖下攥紧了拳。 袁恕目光锐利地逼视他:“那么你看懂了吗?他的苦心,他所有的心意,对我对二哥,还有十七,他的态度你真明白?” 时舜钦偏过头,眸光凛冽地瞪住他。 袁恕摇摇头,忽无奈苦笑:“不,看来不是不懂他的心,是没弄明白自己的心呐!呵,你俩,真是怪!” 说完,兀自施施然走开,留下时舜钦铁青着脸,僵硬地立在当场。 又过了两天,袁恕和吴是非正在孟虔屋里逗婴儿,乍闻外头几声暴喝,远远听着闹哄哄的,不知楼下园内起了何样纠纷。吴是非起身待要去探明,外间里已有人奔进来,却不是伺候的小侍、僮子,而是素日跟吴是非一道练武的卫士。小子认得吴是非,不过今次并非来寻她,只一点头算招呼过了,急匆匆进来向着孟虔扑地告求:“二爷救救时爷!” 孟虔忙将孩子jiāo给连日里总来探望的赵雨,蹙眉问一声:“霈英怎么了?” “是馆主!不,是嗨,总之时爷被撞见与十七郎有那什么,挨了馆主一棍子,看着好似带去地牢了。求二爷去讨个情,这里头肯定有啥误会,地牢湿寒,时爷经不起啊!” 话没听完,孟虔便霍然起身直往外去。袁恕拦着他,顾忌他未出月子,勿要动气,这事还由他先去问个清楚。孟虔不管不顾,推开袁恕更向外走,言语中颇为急切:“没用,一些事你们不晓得。唉,大哥糊涂啊!一对儿蠢货!” 直到孟虔领着一干随从转过廊角,吴是非才愣愣眨下眼,莫名其妙地问同样站在门口的袁恕:“大、哥?” 袁恕满面愁容:“二哥与恩伯实乃亲兄弟,所以他才是二爷,跟馆内的席位没关系。无论谁先来,二哥都是二爷。” 原来幼年丧父,母亲改嫁,继父嫌弃,分别将两兄弟送养。董执是男孩儿,命运还算好些,去到一户只有憨儿的人家当养子,目的就是承继香火,故而养父母待他尚慈厚。孟虔则因是yīn身儿,总无人愿领,最后到底辗转进了花街。时年,孟虔才五岁,对世事懵懵懂懂,唯晓得家散了,再看不见哥哥了。想不到七年后,哥哥竟出现在自己眼前,说:“不怕,哥陪你!” 十七岁的董执自卖入馆,理由仅仅是能跟弟弟在一起。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中间人口风紧,孩子一旦jiāo出去,音信就全断了。恩伯花了七年时间才找到这里,但压根儿没有能力赎二哥出去,又无法坐视他陷在泥沼里独自挣扎,就索xìng一道跳下去。什么声名、前程都无所谓,福祸与共,兄弟相携,活得踏实。”袁恕蓦抬手揉乱吴是非的额发,涩然一笑,“是不是同你很像?” 吴是非握下袁恕的手,心里头乱糟糟的,说不出来。 ☆、三十一、难两全 在那之前,吴是非从来没想过总一双明眼辨透人事,一切的悲苦无奈也都从容笑对,情字放轻恩怨看淡,真正大释大德的孟虔,会有怒火勃然的时候。 闻讯来到荀晚华的居室,吴是非搀着袁恕甫一踏入便听骤风暴雨的断喝:“若非知你向着谁为了谁,大哥不会容你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7 章 今天,我也不会!” 孟虔的身前跌坐着失神失措的吕昂,小子前襟凌乱起皱,面颊上有清晰地指印。 无疑,是孟虔打的。孟虔会动手,是比他恨声咆哮更令人感到匪夷的事。 屋内气氛凝重,吴是非与袁恕相视一眼,并未去管起冲突的二人,径直跑向了坐在角落里惶惶鸣泣的荀晚华。 “十三爷平平心,自个儿身子要紧,可哭不得呀!” 荀晚华张了张嘴,仅窒息般“咳咳”了几声,终究难诉,怕诉,攀住了少女的胳膊瑟瑟发抖,伏低恸哭。 见势不对,袁恕也赶忙将孟虔往后带一带,拉着他好声劝:“二哥亦未出月子,仔细身体,有什么不痛快也坐下来慢慢说,莫大动肝火!” 孟虔气得手抖,呼吸急促,转过脸来给袁恕摆摆手,竟是眼眶一红,哽咽得说不出话了。 于是擅自做主唤了僮子进来收拾伺候,暂请吕昂回转自己屋里,安抚了情绪崩溃的荀晚华,方听稍事平复的孟虔又将原委道来。 不出所料是为着时舜钦。 “霈英与小十七的事他亲口认了,没得抵赖,说是关着,但并未锁在地牢。一群小子不敢跟得太近,就肯定是进了楼里。我寻摸一圈,还是在房门外头把大哥堵着,百般问都不肯讲出霈英下落。我记得传说馆主的屋子里似有机巧,恐怕是” 历任馆主皆豢yù奴,也都有风流秘辛遗世,一间充盈着情/色/yín/糜的私趣小室,几十年间一直是繁露馆历任馆主口口相传的授与,始终惹人遐想,盼能一探究竟。 但既然是只有馆主才晓得的秘密,那么被锁禁在内的人也可说求诉无门了。因此孟虔才担心盛怒之下的董执会对时舜钦做出过激的举动,急切地想确认那人的平安。 却发现董执形容亦是不好,惨白着脸踉踉跄跄返进屋内,背佝偻着,仿佛顷刻间苍老至古稀。孟虔不敢一再追问,好言劝他几句,再把前因后果问一问,央他把事情放下,jiāo给自己来处理,随后便直来荀晚华处斥责吕昂。 当着荀晚华,小子虽有些窘迫,倒也不抵赖。认就认了,嘴且硬,讥讽时舜钦老吃老做,做这种事驾轻就熟,横竖馆内歇业日久,自己也找个发泄口松快松快,两厢情愿,没什么丢人的。 他这话应付别的人或还可以,想在孟虔和荀晚华跟前糊弄过去岂非当他们是蠹子?荀晚华立时羞愧难当,一个劲儿说:“都怨我!是我活着成了祸,才叫你这混账东西心思太活,一刻都不肯消消停停的。我便死了,大家安生!” 话音未落就一头往矮几上磕,孟虔坐得近,及时将他拦住。吕昂一边与他拉扯,一边犯浑使犟:“睡一次怎么了?玩玩罢了,恩伯这辈子还没沾过别的身么?倒给人脑袋顶上扣座贞节牌坊。那不如把这一楼上下全浸了猪笼,再请道皇命叫这行禁了,岂不天下清明?” 啪 就为这句话,孟虔生平头一次打了相依相守的小倌儿兄弟。不为他大放厥词指摘董执,而是“玩玩”两字尖锐地扎进了孟虔心坎儿里,戳痛了旧伤处。 “玩玩?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玩出人命了?还说是玩!这次玩什么?霈英的命吗?或者大哥的命?” 吕昂舔了舔腮内的破皮,依旧满不在乎:“二哥真会虚张声势!人命?谁死了?” 孟虔一把揪起吕昂前襟,咬牙恨道:“六年前,你下在霈英yào酒里的东西,忘了吗?” 吕昂倏然一怔,惶恐地意识到了什么:“那、那次恩伯训斥了我几句,不是,没有、怎、样” “当时没有怎样,但大哥谁都没说,那次yàoxìng猛烈,霈英动情狂浪,自献了女穴。” 吕昂猛地浑身剧颤。 荀晚华已然蒙了,痴痴地呢喃:“可、可老刘说霈英宫寒,此生很难诞下子嗣。” 孟虔痛极惨笑:“是很难诞下,却非不能怀胎。大哥和霈英也都误解了老刘的意思,所以孩子没了。” 吕昂双肩垮塌,彻底湮了气势:“动身去温泉庄时还好好的,回程上恩伯遇刺,时爷受了伤但无大碍,所以是在温泉庄里,孩子就是在那里……” 吕昂说不下去了。荀晚华流着泪替他说完:“那之后好几年,霈英都不去温泉庄养病了。不是不想去,是不敢!” 孟虔松了手,任吕昂颓然跌坐在地,徒劳地分辩:“不是,我没有想过害他!只是恶作剧,那yào对身体没有伤害。我、我、我们没有什么,他知道我就是为了得到一个筹码。互相利用,仅仅是jiāo易,恩伯不是还叫他给小的们开身么?不,不是这件事。是孩子,我,孩子,那yào,不是的” 吕昂仰着脸眸光空虚,语无lún次。 其后,袁恕他们便到了,才听见了孟虔压抑经年的低吼。 听过了冲突的真相,袁恕沉默许久,眼神失焦地落在自己膝前,忽道:“那年二哥也没了一个孩子。是女儿,死胎,跟我失去的孩子一样,都是被糟蹋得没了活路。” 孟虔幽幽长叹,会痛,但不会哭了。 “说好了孩子生下来就不送走了,jiāo给霈英抚养。他利用大哥的愧疚替我求一次特例,大哥答应了。无奈,天不遂我!” 六年后,孟虔再得孕喜,往事一幕幕携着莫大的悲痛在历事者眼前汹涌滚过,才会怕得寸步不离,不惜耗尽心力。 吴是非有些懂了孟虔临产那日时舜钦的固执,也懂了董执对他的一再纵容。这两个人之间横亘着一桩旧事、一条生命、一段维系,在一起是互相提醒般的折磨,分开了又是隔心隔肠的冷淡。他们无法再对另外的人敞开心扉jiāo付情愫,也总跨不过回忆里的鲜血和失去,只能揣着彼此的刺忍着疼也要拥抱,淌血温命,苟延残喘。相信命里只有这一人是唯一,不可替代! 至少在今天以前,董执是这样相信的。假使时舜钦没有承认自己与吕昂的关系的话,假使那个人不是吕昂的话 吴是非从几人的对话中还嗅到了另一道关键。 安慰过荀晚华,又送返了孟虔,回到袁恕屋内合上门,内边对坐,吴是非蓦道:“其实跟什么舞魁之名完全无关对么?”她缓缓抬眸,有些疏远地看着袁恕,“十七总跟公子作对,与他沾染时爷的理由一样,因为老董有意培植你为继任。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把你带回来。他可以送十一郎出馆,可以不给时爷烙字,唯独不许你轻易离开。他属意的下任馆主根本不是二爷,而是你。” 袁恕神色哀婉:“可我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四目jiāo对,一人评,一人盼,终于吴是非倾身过来珍惜地拥住袁恕,哭了出来:“相信我公子,一定要信我。会好的。很好很好!” 袁恕不明她意下所指,只想能一直这般抱着,片刻便当一生。 ☆、三十二、苦中乐 正月初九天公生,又称玉皇会,民间俗例拜大帝求赐福,愿此后一年能驱邪消灾,人祥和事顺意,平平安安。 而花街的大小馆苑也惯爱选在这一日向玉皇爷讨个吉利,拜祭过后便要悬灯挂牌重新开门迎客。元宵灯节更开大戏,热热闹闹唱他个开门红,博记彩头。 年节里繁露馆人事微喧,外头人不知详由,只突然发现换了廿四相的首席二郎孟虔暂代馆主理事,少不得背地里议论纷纷。却到底风月场中本多乱象,一馆内务实在也新鲜不了几日,渐渐地便平息了。 但其实对于馆中人来说,内心疑窦并不比外头的闲言碎语更少。连日来时舜钦不在人前露面,生死都不明,如吴是非这般胆大敢言的固然想过要去质问,孰料紧接着董执就抱恙歇养谢绝一切会面,着实让大家碰个软钉子之余,不免又关心起他的安危来。 私底下也暗暗与孟虔打听过,他只摇头苦叹,疲惫道:“大哥此番是伤得狠了,钻了牛角尖,慢说听进去几句好言好语的劝说,如今我去见他也总是合着眼不搭理人,还能问出什么来?只求老天保佑他勿要犯浑,望着霈英能没事。” 于是还压下焦虑回到人前粉饰太平,舞照跳,歌照唱,古今的戏一再上演,换糊口的钱,养不知意义何在的这一段晦涩前程。 因此上在袁恕看来,孕期已到了中段,胎相平稳,自然而然就开始严于律己地抻筋压腿,以备随时登返舞戏台献艺。不过自打跟买了点绛契的单行舟摊了牌,吴是非一心只以为公子到分娩日都可不必再侍宴侍夜,登台就更免了。结果出去做顿早点的工夫,进门看见袁恕将就着中衣当功服,兀自在绒毯上扭腰扩胸,随后一个站立后抬腿一字马,手捉踝稳稳亮相。登时把吴是非吓得倒吸口凉气,放下托盘,扑过来小心扶住袁恕腰,惊恐地要他:“放下来,快放下!”手在他腹上打着圈摩,声音跟没调过弦的胡琴似的陡然由低转高,近乎尖厉,“吓死我了,祖宗嗳,你这是要干什么?!” 袁恕笑得无辜:“不拉伸一下,回头跳起来容易受伤。” “跳跳跳、跳什么?不许跳!谁许你练舞了?问过我没有?” “没关系的!只要动作别太大,跑跳少一些,不累的。” 吴是非张大眼,一副随时要崩溃的样子:“谁跟你说累不累啦?娃,我说娃!你给我歇着养着,不许乱动!” 袁恕顽皮地眨眨眼:“真的没事儿,你看” 话音未落,一个利落的劈叉直开到底,轻轻松松坐在了地毯上,还仰起脸来冲吴是非甜甜地笑:“上回七个月时还能倒立后翻呢!弥秀打赌我不行,结果输给我两盒新研的胭脂,可心疼死嗳嗳,干嘛” 吴是非越听脸越黑,摸脸扶额捏心口,足见得是惊恐后怕。也不待袁恕说完,赶紧轻柔地将他腿拨回来顺便捏一捏,又捉了几个扶手枕叠在一起与他垫靠着,再取了裘氅来拢着他肩被,捉小绒毡罩住他双膝,直将人裹了严严实实,方才松了口气滑坐在地,拍着心口连连念阿弥,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浩劫。 虽由得人摆布不作“抵抗”,不过袁恕自始至终笑得厉害,这会儿更扶着腰笑得俯下身去。 吴是非嘴一鼓,气哼哼道:“逗我很好玩儿哈!” 袁恕拭去眼角逼出的泪,缓一缓仍是笑道:“哪个逗你了?确实要复牌的。” 吴是非眼又瞪得滚圆,感觉若有胡子,一定能给吹出个冲天而起的彪悍样来。 袁恕捉她手拖近了,掀开绒毡将她一道裹住,暖暖地搂在一起,淡然道:“暂放下你的计较!非是我逞强,一则从来规矩如此,不应唯我破例;二来,出事后纵然十七未受丁点责罚,他自己却颓了,全无心思练舞,前日抛接差点儿失手把弥秀摔了。《鹿奔》演不成,总要想新节目补上。不只是我,其实二哥、十三哥也在想新的曲子,我看十六哥这两天烟抽得愈加凶,想是不久便能出新谱子了。雁鸣身子沉,又倒了嗓子,你不妨多去看看他。” 提到梁如栩,吴是非不禁很是发愁:“按理说男孩子到十七、八声音该变得差不多了,加上又是yīn身儿,我一直以为廿一早过了倒嗓期。想不到除夕熬了趟夜,直接把嗓子给累倒了。可是,”吴是非五官扭曲,十分为难,“他见谁都哭哭啼啼,我真的,对他这种顶没辙了。哪像弥秀,一说一笑,怎么挤兑都没事。” 袁恕长长地吐了口气:“活泼伶俐的,总是更讨人喜欢些,那xìng格生就如此,怎么办?晾着雁鸣自生自灭去?人生百样,活该内向木讷的挨人踩。嗳,你这丫头以前不是这么刻薄的呀,怎么……” “谁谁谁呀?”吴是非几乎跳起来,不服不忿,“我几时刻薄廿一了?我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好嘛!玩笑都勿曾讲过一句,就知道他逗不起。哪回他来我不是客客气气的?我还经弥秀的手转那么多好东西给他呢!啊,吃的用的,还有过年那平安符,我还不够亲切和善啊?接着怎么着,叫她认我当干妈得了?儿子来,妈疼你,我,嘿哟” 不等吴是非烂够了嘴,袁恕已是哭笑不得地拧了她腰眼一把,确实使了大力,给小妮子掐得大呼小叫。随后又遭呵痒,不敢反抗,索xìng滚倒在地,笑着喊着求饶。 玩闹过一场,正经商量,吴是非终究拗不过,同意让袁恕先复牌。不过仅限于不事先登录曲艺名目的晚间压轴特享,并且不许跳动作激烈的舞曲,挑来拣去只定了一支传承的经典《韦陀》,另有早前说要创排的手舞,也重新开始了编曲和台景铺设。仍是三郎共演,却非当初说笑让一字联坐的孟虔、荀晚华。 这一支舞,意是吴是非想的,情是孟虔念的,曲中有宁静,颦笑是慈悲。 急排急上,十五大戏,十六晚场初亮相,翌日坊间遍传繁露馆新春新艺,直教人不虚此行。舞戏台复见人头攒动,馆中来往更现络绎。 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三十三、摊摊开 台上舞曲正酣,独辟的小间里座中人似一心专注,未留意来自侧旁的审视。 初见董执,吴是非轻易便捕捉到他脸上毫不掩藏的纹。一如唇畔的冷淡和眼角的疏离,总好像盛了许多心事,又早已重重勘破,从此披挂了一身的宠辱不惊,刀光剑影中从容来去,生不惘死不惧。 那样的董执绝非眼前仿佛长病后残喘佝偻的老态,消失了气焰,整个人恹恹的,凌驾于年纪之上奋发过的意气只如蜃楼幻梦,恍惚从前看错了,信错了。 却唯有眺望舞戏台的眸色间还依稀迸发出些微神采,仿若追忆,又似悼念。 那台上正演着痴迷的戏,画师精心描摹爱妻斜卧靠榻的娇态,每勾勒一笔就牵出一段寻常夫妻小情浓。自相识至定情,最终携手陋院简居,日子稍显清贫,却得温馨自在。一切的恩爱如故,都只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8 章 着始终坐在台上的妻循序推进。“她”从不曾起身,一层衣剥落一段缱绻演绎,所有的表达都在曲臂拈指的巧妙拗定里,行云流水地展露。最终经画师的笔触揭开,妻原已有孕,新生命即将到来,存一张孕相的简图作记忆的告白。妻懂得,缓缓抬眸一笑,嘴角的勾起的弧度柔得恰到好处。 高/潮戏就在画师提笔惊艳的一顿中陡然泼落,从天而降硕大的画布遮住半幅的舞戏台,布上所载正是靠榻上浅笑嫣然的妻。被放大的画直如shè光投映,膨胀了胸臆,夫妻爱、小家欢,都随着画布扩张延展。只见垂坐的画师猛地拍席跃起,手中笔也幻化成一杆呼啸翻滚的长缨,笔尖饱蘸了墨,迫不及待地刺向垂挂于半天的布幅,尖锋作画,书下朴实的情思。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选自《诗经》的古老词句,并不旖旎华丽,更少景物依托借以抒发,平平实实的一点愿想,真过海枯石烂的宣言,甜胜夜雨共话的浪漫。 一气呵成的书写,叫观众不由得屏息叹服,才将于尾字末笔处bào发热烈的喝彩,却被身旁的看客急忙拦住。再望台上,画师一段花qiāng踏破鼓点,拈指旋棍上,倏然一笔点上爱妻下颚,妙手生花添一枚美人墨痣。 乐音戛然,布幡飞扬,徐徐向上收卷。四围灯暗,竟是同时张起了不透光的大幕,台上机巧推动滑板,将卧在舞台一侧的靠榻缓缓推至中心。几束镜面反shè的火光齐齐聚在娇妻身上,画师亦正好将纸上的一点补全。忽生兴致,捉笔起身依在榻前,握下爱妻含羞掩唇的手,笔尖轻吻,将她下颚天生的媚也染得更深更浓。 “《母佛》,”董执并未跟随雷动的掌声一道拍手,仅仅换了个坐姿,手肘撑着扶枕半身倚靠,似感疲倦,“你起的?” 吴是非点头:“嗯!” “真敢说!” “纯粹就这样想的。画也好人也罢,我眼中的公子就是那个样子,面慈心慈,最好看了。” 董执勾了勾嘴角:“yīn身儿不拘男道女道,也就是个明面上的说法。有些阳根短小、不举甚或萎缩,比如老十和廿一,只能为女道;而好像老五和十八则是子房生长不全,根本不能孕子,无法开莲,不入馆唯有男道一条路可选。十九这样双道皆自如的,确实难得。” 吴是非有口无心:“七爷也难得!懂书道会耍qiāng,文武双全,入这行可惜了。” 董执瞥她一眼,又眺一眺已然谢幕熄灯的台上,默了好久,忽道:“升你做执事吧!” 吴是非顿了下,偏过头古怪地笑起来:“我是公子的人。” “也可以是本座的人。” “你是不是当我傻?” 董执颔首哼笑:“我不会用傻子!” 吴是非也笑,冷笑,蔑笑,皮笑ròu不笑:“我留在这里为公子出策出力,帮他风光捧他上位,全因为当初公子救我一命。蝼蚁小民无以为报,只能在这卖笑卖色又卖命的地方给他充个知心的伴儿。你算干嘛的?”吴是非笑里都含刃,“叫一群人打我、羞辱我,强行把公子从我身边带走,逼得我只能委身于此扮作男不男女不女的小侍,每天憋着主意就为了把喜欢的人送去别的男人怀里供他们寻欢作乐,这样的日子没把自己过疯了我都觉得够奇迹的。叫我给你干?姓董的,你当我不敢杀人,还是自个儿混蛋yào吃多了成心来找抽?” 董执竟坦诚:“就是混蛋想再多挣点儿钱,得笼络个好谋士不是?” 自诩混不吝的吴是非今番遇上董执这堵棉花墙,打出去的拳头全散了劲,当真一点意思都没有。 她索然地撇撇嘴,干脆说:“那行吧!我这人爽气得很,你要赚钱,我向来也不会做白工,签契书呗!我的策跟你的倩郎一样明码标价。不过我卖的是脑子不是人,换言之,我今天可以给你出主意,明天人家给的价高我同样会把聪明转手给其他馆子。至于最后鹿死谁手,你们各凭手段。如何?” 董执忽神经质地不停呵笑,好一会儿才道:“好张狂!” 吴是非耸耸肩:“没办法,现在是卖方市场。” “嗯?”董执一脸狐疑。 “啊啊啊啊”电脑前的女子暴跳如雷。 “她又在剽窃现代营销概念啦!还有之前那个舞台特效,压根儿就是古代版多媒体舞台设计,连聚光灯都土制了。你这个程序工程师倒是想想办法呀!!” 工程师同志捂着耳朵扛过一轮声波攻击,平心静气劝作者妹子:“可我真觉得没什么。反正你这是架空背景,不怕颠倒历史,就当穿越啊!” 女孩儿原地跳脚,一边蹦一边叫喊:“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才是原作,我不喜欢古风文里冒出现代词!” “那你觉得双xìng人这个设定就很复古?” “你”女孩儿重重落地,踏前一步,指尖狠狠戳着对方,“究竟干嘛来的?连续三天了,你每天在我这里坐两个小时就只是看看文章的进度吗?屁个工程师,我看你就是一蹭免费文看的白嫖党,你个大骗子!” “欧,我给你扔地雷了!” “啊?”女孩儿瞬间收敛了气势,讷讷问,“你看我的文了?” 工程师殷切地点点头。 “你知道我笔名?” “是啊是啊!” “你怎么知道的?我没跟你说过。我文档里也从不标笔名。已发表的文章全存在硬盘里,我怕你家智能系统抽疯血洗我电脑,提前把文档都移出了,现在台式机里只有这台破读取仪生成的脑洞文而已。都是未发表的。” “呃”工程师同志面色一窘,旋即讪笑,“修补漏洞的时候我顺便恢复了一些信息,碰巧就,嘿、嘿嘿……” 他冒着女孩儿自连体睡衣兜帽下shè出的两道凌厉目光,麻利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棒棒糖剥开糖纸递过去,挽一张谄媚至极的脸孔告诉她:“新出的宇治抹茶味,卖断货了都,我预约了三家网店等了三个礼拜才送到。” 女孩儿接过来直接往嘴里一塞,顿时恢复成可爱模样,高兴地咂摸,支支吾吾说:“喔喔喔,真的是抹茶味!还有点微苦,好正,你真厉害!” 工程师赶紧表示:“他家还出了星座系列,我也订了,明天就到货。回头拿给你尝尝。” 女孩儿猛点头,显然已完全忘记适才与他争论过什么了。 关于吴是非脑子进水说话不着四六这件事,董执自然是清楚的,也听到过她时不常冒出来的稀奇古怪词语,不过目睹她脑内小人jiāo战、自己跟自己吵架还是头一回。待吴是非冷静下来,颇有些无奈地挠挠头,便发现原来董执一直在好笑地看着自己,饶是她素日跋扈,这会儿也不免双颊微红,目光有些闪躲。 董执则幽幽长舒,漫不经心道:“其实你不答应也无所谓。我想只要十九还在,至少你不是与我为敌的。” 吴是非体贴地与他斟了热茶,微微一笑:“还不死心呐!” “你也不曾放弃过。” “他知道,你不会不知道。除非他没有告诉你,便以为你不知。奇怪,为什么?” 董执面上登时笑意全无,莫名翻来覆去看自己的手,话音很沉:“钦、舜钦同你一样,总担心我会抢走孩子。” “你的确会。” “是,我会!” “所以这就是你关着他的原因?怪他不支持公子做继任,却转向了另外的阵营?” “他没有反对十九做继任,也不会转向任何一方。” 吴是非一愕:“既然如此,你为何” “只是我与他的私事。”董执摆摆手打断了吴是非的疑问,迫切中略略隐含了些微恳求,“我会处理的,不必再问了。” 言罢忽起身,拖着脚往外走。吴是非竟愣了片刻没有马上去搀扶,脑海中不由得冒出“老态龙钟”四个字。可,董执还当壮年,或城府已深,却无论如何称不上老。 短短二十天,是什么令这名从来果敢坚毅的人衰老至此? 除了时舜钦,除了人间这纠纠缠缠的七情六yù,吴是非想不到其他的。 “为什么?”她蓦地挺身,追着董执的背影发问,“为什么是公子?为什么其他人不行?二爷不行?” 董执停驻下来,稍稍侧转身,俯视的眉眼如此倦怠:“的确十九很像敬忱。既没有自暴自弃得过且过,也并非整日沉溺于自怨自艾里,他的豁达是从心而起的随遇,以生存为前提,逼自己接受所有的安排,却还能保持着自我,懂得善良和谦卑。又不轻信,不贪情,生意和真心,他辨得格外清楚。但这些尚不足以令我早早地选中他。” 见董执蓦地停顿,眼直直望着前方,吴是非下意识也扭头看去,恍知舞戏台上终幕曲毕,小倌儿正欠身谢幕,倒也无甚特别。视线拨转回来,吴是非心头一颤,倏然明白董执看的并不是台上,他在看过去,痴痴地瞪着回忆。 “九年了!我始终好奇他为什么能有勇气拾起刀向着刺客砍过去。辉夜总是会牺牲自己保全他人,凭一己之力想把十七和十九都护下。十七一直在哭,可十九没有。他明明抖得刀都握不住,还是冲上去帮舜钦。大家被打散了,回到馆里,我找不到舜钦也找不到十九。突然他们就一起从外头闯进来,两人身上都是血,舜钦伤得很重,但小十九居然一点伤都没有。那些血不是他的。” 董执低下头,眼中犹自困惑:“他说自己很怕杀人,可必要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取人xìng命。那天他想保护的人太多,舜钦、辉夜、十七,还有我,他一个都不想失去。如果有人必须死,那就让敌人死去好了。我突然觉得这孩子好狠,狠得叫人,喜欢!” “就是这样的人,将善的一面向内,恶的一面冲着外头,才能带着大家一道走下去。”吴是非终于懂了眼前这人的执着,但仍不解,“这个时候便定下继承人,对你来说岂非太早、太急了?” “不早,不早!”董执背微微驼着,还向外去,走得极累,“人这一辈子,睁眼活闭眼死,朝夕一度,明日事谁又知道?哼、呵呵呵” 直到回去后台妆室,吴是非都没有想明白董执话里的意思。 ☆、三十四、有规矩 掐去些自认为无须坦白的部分,吴是非还将适才同董执的谈话粗略地与袁恕jiāo代了一遍。 十六郎裴筱岚也在,生着耳朵自然全听去。意见倒没表,兀自泄愤一般咳得dàng气回肠,像是那肺特多余,恨不能咳出来唾在地上,碾两脚不要了。 吴是非捧了温饮过去与他抚背顺气,趁机挖苦:“十六爷就是正气,见不得老董欺负人,义愤填膺至此,小女感佩!” 裴筱岚就着她手断断续续喝了水,意外没像过往那样讨还几句,倒似一口精气神骤然猝死,嘎嘣儿,断了,蔫儿了。 吴是非就痛心疾首地摇头:“多有前途的笑话篓子啊!夭折在了旱烟手里啦!” 裴筱岚倏如回光返照,瞪起眼纠正:“是折在‘为我好’这王八蛋手里了!” 吴是非哈哈笑:“对,全怪这王八蛋!十六爷放心,下回我遇上他,一定替你报仇雪恨,把他打成‘要你管’。” 说着话,外头还快步进来名小侍,手里头四平八稳又小心翼翼地端一盏瓷盅,直奉到裴筱岚跟前。 “公子喝yào了。”小侍的音色犹如大冬天化了一口nǎi糕在喉间,甜甜滑滑,既绵且柔,带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嫩。 奈何这一声却不能打动心如死灰的裴筱岚,他见yào盅如临大敌,竟抬手推拒,跳起来躲到了吴是非身后。 袁恕忍俊不禁,诚心劝一句:“哥哥勿要孩子气了,早吃早好!” 裴筱岚啐他:“呸!你给我来一锅,保险好得比吃yào快。” 吴是非一脸稀奇:“我头一次听说如此舍生忘死的以dú攻dú。” 裴筱岚又准备教育她:“这你就不懂啦!烟叶这个东西啊,古来是入yào的,能” “人家入yào也没说光让点了抽啊!医书上更说了,烟草的烟有dú,不宜燃吸。是烟,烟啊!尤其是你这咳嗽病患。”吴是非忽垂睑乜斜,桀桀坏笑,“不过煎汤内服的话,小女觉得十六爷可以试试。回头我问问老刘,看能不能在yào里加点儿烟草一起煎。抽不着,闻闻也好的嘛!” 裴筱岚顿觉胸口一闷,瞬时从心如死灰跌落成了万念俱灰,很有些看破红尘,不如归去矣! 小侍怪老实的,不知这些人平时闹起来毫无分寸,居然当了真,一把拖住裴筱岚袖子几乎跪下来求他:“公子不可!公子三思!公子要去,便连小瓦也一道带了去,我只作个小沙弥,伺候大和尚焚香诵经。” 吴是非赶忙拉那孩子起来,心疼宝贝地摸摸头,笑道:“就他还大和尚?烟都戒不成,你看他受得住十诫否!傻小子,我们逗闷呢,别信他的!” 小瓦是新选上来的,时年才十二,都没骆隽年纪大,比吴是非且矮半个头,正宗小孩子一个。只因裴筱岚此番戒烟忒是难熬,饮食要讲究,起居需有律,再不许他一个人浑浑噩噩恣意妄为,董执便刻意划了名小侍贴身伺候他,其实也等于是监督。 南风馆内并非每名小倌儿身边都配小侍,一则看各人名气身价,应酬的人多了,多个人总是多份周到。二一个,亦关乎xìng情使然,比如过去十一郎尹香雪就不爱添小侍,吕昂这样不是yīn身儿的纯汉儿也不拘有无人伺候。 原本裴筱岚同样是没带着小侍的。此番董执特指,小瓦这孩子又是头一回伺候人,很有些雏鸟情结,轻易就对裴筱岚巴心巴肺关怀备至。夜里头睡觉都警醒得很,即便裴筱岚仅仅呼吸有些急他都能听出来,赶紧一咕噜爬起去请yào。故此,裴筱岚再不爱吃yào,对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9 章 瓦还是十分满意,满意十分的。 此刻见他小小年纪如此忠心,几句话说完眼眶已红了,裴筱岚甚是无奈,遂深深地叹一口气,垮了肩,自觉端起yào盅把苦汁喝了。那张七情上脸的面孔,着实扭出了一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悲怆,手一伸,控制不住逸出声哭腔,卡着喉咙涩然道:“糖!” 小瓦立马孝顺地在袖里摸出枚油纸包,打开来捏一粒糖疙瘩喂进裴筱岚嘴里。裴筱岚咂摸着口中扩散的甜味儿,终于恢复成了春风满面的笑模样。 吴是非顺了眼那纸包,好奇问:“饴糖就这么草草包着,不拿个罐儿存?搁身上一热化了,全和纸粘一块儿,不好弄。” 小瓦笑容腼腆:“是存在罐子里的,太大了,身上揣不下,只能每次出来时候包两块。幸得是冷天儿,我不往炉子旁边靠,不打紧。” 听这话,吴是非心里头不由得一暖,伸手揉一下小孩儿的脑袋,笑他:“真是傻小子!”蓦地又想起,“嗳,等等,我这儿有个好东西!记得就在包里,我翻翻,你等会儿” 吴是非的小包有些别致,是一次上街跟位苗人打扮的姑娘买的。据人自己说,连缝包的织布带上头的刺绣全是她那双巧手制成。包的式样酷似腰围,系带结好挂在腰间,前后左右随意转,平时搁些要紧的小东西顺手一掏就能拿出来救急,很是便利。不过这包既然是吴是非的,如今里头可着实成了杂货铺子,目前经人见识过的物品就有指甲锉、胭脂盒、醒脑油、梳子、簪子、跌打膏、手绢、发带、一只三角纸包的蜜饯干果,等等等等,可谓种类繁多应有尽有。更有甚者,前番荀晚华有枚发饰掉妆台后头的缝里去了,够不着,她硬是从包里摸出副铁筷子,轻轻松松给发饰夹了出来。 问她随身怎还带筷子,结果人家还见怪不怪道:“不是筷子,是我从师伯那儿顺的火钳。拨怀炉的炭可好使了。你们可别拿它夹东西吃,上回我用它夹过死耗子。” 后来那晚上吃饭时候,荀晚华莫名就是不爱用筷子,非别别扭扭使小勺。 此刻就见吴是非沙鼠刨洞似的在包里一通翻找,恨不能把脑袋都伸进去,终于被她抓出一只黑漆妈乌的物什来,献宝一样塞在小瓦手里。 小瓦对着光仔细一瞧,发现居然是只精巧的铸铁圆罐。大约仅他一个小孩子的掌心大小,一指来高,有个小盖,掂掂还挺有分量。 “也是我从师伯那儿拿来的。可不是顺啊,正经送我玩儿的!嘻嘻”吴是非毫无羞愧之意,“是翻盖。你拨开那小搭扣,按对角翘起的另一头,盖子就开了。单手都能弄。我看丢架子上积灰,问师伯这是啥,他说啥也不是,纯为了试试自己的手艺能做多小的物件儿,做完了就搁在那儿,也没想过到底派啥用场。你们说我师伯逗不?” 说归说,手艺是手艺,牟冶到底匠心难得,做这样一枚小铁罐居然一体浇筑,无有接缝。器形圆润饱满,内壁光滑不拉手,盖子严丝合缝不漏不翘,堪称细致。裴筱岚全然是个外行,只看着都觉得是好东西,也起了玩心,自小瓦手上把罐子拿过来细细观瞧。顺手按开了盖子,凑在鼻前闻一闻,忽将罐子放回吴是非手里。 “干嘛?” “君子不夺人所好!” 在场诸人皆是一脸茫然,吴是非更感莫名,索xìng也捧起罐子闻了闻,旋即了然地笑了:“哈哈,我才用过那一回!装小金桔果干,洗过的呀!” 裴筱岚哼了声:“那也留着给你们公子装果脯吧!” “不是公子,我,是我!”吴是非指着自己鼻尖,“我们公子的确爱吃甜的,可蜜饯果脯他倒不怎么喜欢,是我馋,我喜欢。哎哟,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往回收的?十六爷驳我面子,这是嫌弃我呀,呜呜” 吴是非捉袖演了一把“好心被当驴肝肺”,惹得袁恕在一旁掩嘴直乐。这回小瓦竟没上当,知她假哭,忙抓过铁罐甜甜一笑,哄她:“非姐不委屈了,公子不收,我收。反正拿回去也是我使的,就当公子不知道。我承你的情,谢谢非姐!” 裴筱岚瞪眼叉腰:“嘿,你这孩子!” 吴是非一把将小瓦揽进怀里,仰起下颚:“怎么啦?只兴你们做主子的好东西送来送去,就不许我们小侍私相授受啊?我偏送小瓦弟弟礼物,不要你管!” 说完皱鼻吐舌头,冲裴筱岚扮了个鬼脸,直叫裴筱岚翻眼气结。袁恕更笑:“可不得了,这是要结盟造我们的反了!” 裴筱岚却笃姗姗坐下,翘起腿一摊手:“随他们去呗!用不起,我便不用。横竖我一个人惯了,少人管着才好呢!” 一听这话,小瓦当即立场动摇,从吴是非怀里挣出来,唯唯诺诺地移到了裴筱岚身边,垂着头捏住他一片袖角轻轻扯一扯,嗫嚅道:“小瓦跟着公子!” 裴筱岚不动声色睨他一眼,吴是非则抱臂等着看好戏。 紧接着小瓦又说:“东西收归收,小瓦心是向着公子的,非姐就算白给啦!划算的!” 吴是非嘴一歪:“嗨,个现成的白眼儿狼,我怎么一开始没瞧清楚你这精细鬼?” 裴筱岚和袁恕一道扶案喷笑。 是时,外头进来了孟虔,好笑道:“我说这屋灯怎么还亮着。都散场了,坐在这里干嘛?又没炉子,怪冷的。” 裴筱岚耸耸肩:“轮不上我们这些老弱病残侍宴,索xìng在这里躲个清静。” 袁恕作势起身,吴是非伶俐地过去搀扶。 “恩伯叫小非过去说话,我等一等,顺便同十六哥聊几句闲打发。” 裴筱岚撇撇嘴状似不快:“敢情我就是个顺便的!” 吴是非苦着脸扭头跟孟虔说:“这样下去不行啊,二爷!自打戒了烟,十六爷的xìng子是越发矫情了。照此情势,笑话篓子做不成,是要转行给廿一郎搭伴儿唱双簧啊!” 提起廿一,孟虔蓦地叹息:“唉,雁鸣老把自己关在房里,总是不好!” 裴筱岚快嘴chā一句:“这个也爱哭,送去陪他好了。”他一说一指,手肘碰了碰站在身后的小瓦。 闻言,小瓦整个人都僵了,眼看着泪将崩落。吴是非忙劝:“别别别,他就是烂嘴嚼戏言寻你开心!你是老董指来的人,他且赶不走。” 裴筱岚也有些尴尬,站起身两手揣袖做个圈,出其不意将小瓦拢在里头,下巴抵着他颅顶有气无力道:“走啦,回家睡觉!” 小瓦抬起头,颠三倒四地望着裴筱岚,眨眨眼,乖觉地笑了。 走之前,裴筱岚还回头冷不防对吴是非说:“你当执事挺好的!记得划我过去。” 吴是非愣了愣,随即向着背影歪嘴笑:“我若成了执事,‘要你管’将军也得变成‘为你好’元帅。你听不听啊?” 裴筱岚足下稍顿,慢慢回转头,冲吴是非龇了龇牙。 直待他二人走得远些,孟虔才摇头失笑道:“就没长大过!” 袁恕听见了,只抿唇笑笑,不置一言。 正好吴是非已熄了其余灯烛,唯提着一盏防风的提灯出来,拉上门,三人边走边说。 袁恕有心打听:“时爷还没有消息?” 孟虔捏捏眼角,无奈道:“外头没有消息,所以多半真是被大哥锁在哪里了。这些日子他也不太肯见我。对了,”他偏头掠一眼吴是非,“大哥今日自己去看的舞?” 吴是非颔首:“唔!一个人在楼上雅间,身边都不许人伺候,来妆室递信的是舞戏台的堂倌。没想到馆主能亲自叫他跑腿,把那小子也吓了一跳。” 孟虔面色沉郁,默了默,张口还想说什么,只见前头急匆匆奔过来一人。定睛细看,意外是小瓦独自去而复返。 吴是非叫住他:“干嘛去?” 小瓦欠身为礼,还往前跑,指指妆室喊:“落东西了。” “等等,里头没光,我陪你!” 吴是非与袁恕、孟虔点头示意,提着灯赶上。想不到小瓦将她推回来,笑呵呵说:“我有火折子的,姐姐快陪二位爷回去吧!” 言罢兀自蹿跑了。 吴是非诧异地站在原地,手指摩挲着方才小瓦借着拉扯的工夫暗暗塞在她掌心的东西。柔柔软软,似为布帛一类。她将手放在灯下照一照,发现是枚叠得四四方方的帕子,一角绣着朵素雅的小白兰。昏暗之下,辨不出颜色质感,摸在手里倒是滑,应是丝绢的。小侍用不起如此好的织品,不知小孩儿哪里得来的,却给了吴是非。便猜测大约是客人向裴筱岚献殷勤,他无谓随手又赏与小侍,最后辗转被拿来做人情送给了自己。 “一时憨一时精的,真是个可爱的弟弟!” 吴是非不着痕迹将帕子揣进腰包,暗忖横竖人在馆内应无大事,便随他去,折身返过来与另两人一道走了。 送了孟虔,二人回到居室,推门净手,袁恕扶腰按肩往里走,倏显疲态。 “就知道在外头死撑,还不许说。”吴是非笼罢炉火,端着热饮进来在几上搁下,径自坐到床边为袁恕揉腿,嘴里头不忘数落一句。 袁恕歪靠床头闭目养神,微微一笑:“其实是坐久了才累的。” 吴是非眯起眼:“那行,咱把舞改了,公子躺着。” “呵,那不如让雁鸣躺着去!他肚子比我显。” 时值正月底,算起来袁恕孕期将有五月。不过他一贯身形瘦削,加之自幼练舞腰肢纤软,大冬天里衣裳又厚,全看不出孕态。便是之前台上演舞,为了看客们一眼明白,他亦在衣下加垫了一团软絮,才使得孕相显而易见。此刻卸了外衫横将下来,方隐隐衬出小腹微隆。 没得来又提起梁如栩,吴是非很有些头大:“真不是我怠惰!实在是每次去都吃闭门羹,枉费我跟后厨那些混子学了许多笑话来,一段都说不成,我内心也是倍感惆怅。” 袁恕睁开眼好笑地刮一下她鼻头:“我看你跟弥秀说得挺热闹。” “有人听才有动力啊!不然装一肚子不倒出来,回头人家有了新段子,我记不住。” “你总是道理多。” “本来嘛!”吴是非骄傲地翘起脸,蓦地想起,“不过好歹弥秀偶尔还能进得去,说一句也好两句也罢,哪怕只坐一小会儿,廿一郎肯见人,总是好事。” 袁恕颔首:“雁鸣脸皮薄,顾虑多,对小孩子从来没辙,倒正好,就让弥秀去缠他。” “那我明天开始给弥秀加急特训,背段子。” “哈哈哈,又没正形!” 吴是非摇头晃脑抿嘴笑,手上未停过,勤勤恳恳地给袁恕捏腿捏脚。 袁恕不想她累着,握起她手,只说可以了。 吴是非反手为上,拉过袁恕手指叼在齿间。 “公子想洗了睡,还是睡会儿再洁身?” 袁恕唇畔含笑,坐起来,附耳私语:“那你今天是想先吃,还是先喂?” 发带倏而飘落,散了一头青丝披挂如帘,围下了一双人浓情的凝望。 “让你!”轻吐的两字,合唇覆在袁恕的唇上。 ☆、三十五、碎碎念 比起纯粹的身体jiāo融,袁恕和吴是非都反而对充满挑衅的琢磨与抚弄的前戏更享受。两人常攀比似的拖延着时间,近乎折磨般地jiāo互进行忍耐力的考验游戏,隐藏敏感的触点,掩饰表情,最终又一道肆无忌惮地释放。袁恕爱极了吴是非的细心和奇思,吴是非则看不够袁恕身体上的每一寸,忽而充塞了眼瞳,忽而又贴近了心跳,呼吸都勾起情潮,yù罢不能。 【完事儿了】 吴是非高挂的左腿也软软地滑了下来,叫人误会她当真累了,于是掉以轻心。正是伺机以待,只等袁恕俯身爱怜地抱她吻她,小女子双臂环紧他肩背,腰臀用力一个翻身颠倒了yīn阳。屈起的双膝支撑住她身体,妥帖地保持了距离,没有压在袁恕腹上。 “不够饱!所以,”她贪婪地舔舐袁恕的耳窝,听见了袁恕不稳的喘息,唇畔邪邪笑,“接下来轮到我了。” 其实袁恕有一半说对了,吴是非的确心里藏着事,不太痛快。一半是因为同董执后半段的谈话,另一半则是客人处惹来的闲气。今日单行舟又来了。 色字头上悬把刀,因此吴是非想这世上的好色之徒大约跟亡命徒无甚分别,真的是不怕死的。吃过一次亏,胳膊都险些叫时舜钦卸下一条来,又信誓旦旦保证说不要袁恕履行契约安生养胎,当日说得花好稻好可谓点头哈腰,这才几个月,刚过完年,那货便熬不过,还腆着脸来繁露馆吃花酒买夜住局。 繁露馆既非下等馆子,二十四相挂花牌都有身价,按新规矩,yīn身儿的几位若已行了开莲契,他纵有钱也碰不得,余下的身子不爽亦可拒客。结果当天他挑来拣去,点了茶艺上佳、擅作词赋的十八郎沈蔺初。此子虽为yīn身儿,但子房生长不全,有女穴无莲身,难以孕子,做不了九子开莲的生意。但相应的,若无着病,一年四季身体上倒是无顾忌,侍夜的辛劳反要比其他人多。惯例该由僮子陪侍在旁,馆内生意忙,近来又频生事端,十八郎更嫌恶单行舟人品,最终孟虔临时借了吴是非过去。 当着袁恕,吴是非回来后只哧鼻几句,挑剔单行舟身材差技术糙,十八郎委屈了。委屈确实有,却不止十八郎受了委屈。想不到单行舟非但人品差,更记吃不记打,打量董执和时舜钦突然都不露面,便以为馆里的风气要变,竟明火执仗地调戏起小侍来。 也亏他有眼力,吴是非网罩覆面,他居然能凭声音与体态分辨出来。更有甚者,他不知从那里打听来的消息,还知晓了吴是非乃女子的事实。于是别有用心地凑到吴是非身边,几乎贴着她耳侧喷出一口恶dú的臊气,狞笑着说:“大爷出来玩了这么久,还真没碰过女人。南风馆里男女通吃,倒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0 章 别有趣味。一起来吧!” 说着就伸手来抱。伴随沈蔺初一记惊呼,就见吴是非手上已持了玄铁火筷子,一肘扼住单行舟咽喉,另手筷尖抵着他耳孔,不紧不慢地笑道:“单大官人猜猜,这一筷子扎进去,能不能从另一只耳朵里穿出来?” 单行舟浑身僵硬,沿口唾沫强作镇定:“小丫头忒不识趣!怎么?入了馆还想着守身如玉?” “我是女子不假,却非卖身于此的小倌儿,更未入籍。我是自由的,想来便来,想去便去,单大官人若是行强,可逃不脱jiānyín良家女儿的罪名,要吃官司的哟!” “伶牙俐齿,未必你真敢告去。你去我也不怕的,哼!” 吴是非牵起嘴角,诡异地笑出了一口白牙:“我自然会去告的。流程上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条目,官衙里备过案,一些事做起来也就有恃无恐了。” 单行舟听话听音,亦是领教过吴是非的思谋,不由得忐忑起来:“你,想怎样?” “不怎么样啊!”吴是非的筷尖沿着单行舟的耳廓刮过一圈又一圈,“我做事向来简单直接,无非找人在你家和铺子前泼粪泼漆,然后在贵号产的点心里搁些老鼠屎耗子yào,叫你生意做不下去而已。哎呀,你有没有jiān/yín,世人其实并不会太过关心!反而你家的东西是否安全,你的家宅是否安宁,才是这风言风语不肯歇的坊间最热闹的谈资。人都会有下意识回避是非口的趋利xìng本能,他们未必真相信你家东西吃了会死人,只是求个心平气和不掺和事儿。但你就不一样了。届时流言四起人人自危,贵号生意惨淡无以为继,同行再趁机挤兑一番,相信很快你就会关门倒闭,死得无力翻身。” 单行舟闻言,倒吸口凉气。 “听着耳熟是么?这不就是自己搞垮同行的手段么?想不到有一天恶dú会反噬吧?” 单行舟面色惨白,目露凶光。 吴是非咯咯笑,筷尖正戳在他喉结上,微微用力:“蠢货们有个通病,就是不会学乖,总爱在同一个地方一而再跌得头破血流。我以为上回单大官人已经领教过什么叫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了。居然,还敢送上门来呀!” 她忽凑近了,眼中骤现yīn鸷狠辣:“打个赌啊,单大官人!我有万一,立刻就会有一份证据被放到你害过的那些同行面前。你猜,证据里会包含什么?” 那天后来,单行舟灰溜溜地走了,还将盛得满满的一只钱袋“遗落”在沈蔺初那里。吴是非伺候了公子更衣,并劝他:“放在眼前就是自己的,不拿白不拿。能来这儿的都是不要脸的,咱也不必有那么多的难为情。” 于是一桩事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了了。直到今天又见单行舟一身花红柳绿晃进来,曲照听舞照看,对倩郎照样上下其手,除了看到吴是非时不自觉瑟缩一下神情闪躲,全瞧不出这人懂过点滴的礼义廉耻。 所以吴是非总是不痛快!她厌烦在如斯的尔虞我诈中周旋,不怕斗不过,纯粹就是恶心,觉得寻欢者们压根儿不配享受此间的靡靡,不配拥抱这里心有向往的小倌儿的身躯。那好像是一种污水漂洗的玷污,越染越失却本色,宛若了小倌儿们晦涩的人生。 想离开,带着袁恕一起逃离,这是吴是非从不曾放弃的执念。 董执看出来了。 吴是非无所谓。 她总要去实现的,谁都不能阻止! 一场纵情的欢好,吴是非亲吻过袁恕的唇,麻利爬起来取温水与他擦身。 这也是吴是非不肯改掉的习惯。初夜那次,数度缱绻,疲惫到身心都酥软在甜蜜的相拥里,她仍是要挣扎着爬过地板,以净水拭去袁恕身上斑斑的痕迹,也抹掉自己微末的一点落红。理由倒是简单,及时清理,可以防病。 一丝不苟到近乎偏执,一心一意到无私奉献,吴是非在袁恕身边待得越久便越叫他感觉难以放手。从忍痛推却走到蹒跚相依,彼此的手终于死死扣在一起,骨ròu粘连,不可分断。 更了衣,相拥着卧下,两人都感觉到身上的乏累,但也都迟迟无法入眠。 袁恕还问过吴是非的心事,她到底没有讲。只说惑于董执离去前的话,莫名地又想起了时舜钦。 “按着弥秀说的,其实时爷并没有真的与小倌儿开身。他只是逼小子们互相,互相,那个” 当着袁恕,吴是非总说不出那个词。并且刚听骆隽吐实,知晓时舜钦竟让年幼的小倌儿在熟悉的人面前自抚雄器,互进玉势,以此消弭他们的羞耻感,顿感他用意可谅,手段却着实激进。不过到底不同于夺身的不堪与怨恨。 因此吴是非十分不解:“老董一问就清楚了。何以” 袁恕轻轻叹了声:“恩伯一定问过了,都知道的。” 吴是非想不通:“那他为什么还不放过时爷?他都没跟十七计较过半分。” “不一样!” “小十七不走心,时爷也不会走心的。谁都看得出来,他心里头装的是”吴是非倏然住口,顿一顿,讷讷道,“老董是不是从来没有原谅过自己?因为那个孩子……” 袁恕忽将她更拥紧了,下颚摩挲她额发,声音干哑:“我不知道。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止这样。” 吴是非回拥住他,心里头愈加闷闷的,好似堵了口气,怎么都睡不着。 俄而,她没来由找话说:“南风馆也是吃年轻口的,行里约定俗成,小倌儿做到二十四五岁就退业了,咱这里倒是都留得长久。老董不放人么?” 袁恕苦笑:“不是!从前也多数遣出去自谋生路了。可在这行里待过,烙字消不掉,籍也脱不了,能攒下点钱,人家到底嫌弃咱们不干净。运气好的,进大人家帮佣,或许捞个小小的管事做做,还能娶妻生子。不过这里头有无牵扯皮ròujiāo换,又是两说的。运气不好的,种田不会,考学又不让,做点小生意勉强可以糊口,够撑几年,谁能知道?无非仍是过一天算一天罢了!” 吴是非急切道:“种田我会,打铁我也会,不用公子出去做事,我养得起你。” 袁恕愣一下,眼眶温热,重重吻上她额际。 “我知道,小非,我知道的。可不一样了,如今和以前,我们和别人,不一样。” 吴是非懵懂:“因为你们是yīn身儿?因为九子开莲?” 袁恕摇头:“不。九子开莲定的只是一个最高限数,过了有损小倌儿身体,并非要将九数开满。这两年规矩做坏了,很多馆子追求利润,卡着年岁逼小倌儿连续开莲,还有些索xìng就把开莲的年纪降低,出了不少惨事。前任馆主在时恩伯便不同意这样糟践人命,到了年岁的小倌儿也不薄情驱赶,凭各人意愿,可以离开,亦可再签契约留下继续混这行。” “那老董是第一个自愿留下的?就为了等等二爷?” “不,恩伯是想走不能走。他跟时爷一样,是馆主的yù奴。之前的馆主是yīn身儿。” 吴是非很是吃惊:“所以二爷是” 袁恕颔首:“正如当初恩伯舍不得任幼弟独自一人在烟花之地沉沦,二哥同样不忍抛下因他而自入火坑的恩伯。最终,恩伯为了彼此都能能好好活下去,决意争得了馆主之位。十三哥之前的,全是经历过当年的老人。” “所以大家都不走吗?”吴是非神情黯然,“十三爷是为了十七,其他人,是觉得出去也未必有这里好。至少老董做馆主,会顾惜,会心疼这些无家无根的苦人。还会为了他们跟人掀桌子翻脸,会愿意改这些烂到发臭的破规矩。” 她仰起头来,眼泪不自觉滑落:“所以公子也不肯跟我走。我太弱了,连时爷都打不过,护不了你,是吗?” “不是的,不是!”袁恕哽咽了,“对不起!是我没有想好。我明白恩伯对我寄予的希望,可遇见你以前,我对这里没有感情,哥哥们再好,也无法让日子变得有意义。我不快乐,跟十六哥一样每天就是混,生死都无谓。是你给了我生趣,但我已经自己跳回来了。不,是逃回来的。” 他埋首在吴是非肩头抽泣:“身无所长,独自在外我连温饱都做不到,简直就是废人。此生除了跳舞,我什么都不会。以前觉得生活不过尔尔,出去后才看清自己的狭隘。我怕了,怕一个人死了烂了化作白骨,身边却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做小倌儿再卑微,苟延残喘,起码有饭吃,还有人想着我。我可以留在这里心安理得的当跗骨之蛆,但小非你,我做不到。我不能拖累你一辈子!我不能出去!” 内心的懦弱自私以及不善的一切动机终于和盘托出,承认自己的劣质并不容易,袁恕肯说,肯对吴是非说,反令她如释重负后百感jiāo集。 重新认识了彼此的真假虚实,褪去一层精心包裹的画皮,剔ròu见骨,捧到眼前的是一颗血淋淋的心,吴是非自然珍而重之地接下来,放回到自己心上。 “我说过了呀,公子,”她撑起身端视着袁恕,覆唇吻去他眼睫上的泪珠,“你走,我为你开道;你留下,我陪你沉入深渊。我爱你,我不离开你!” 吻不尽,是这长夜的相思! ☆、三十六、叹奈何 恋得深想得重,劳神劳心,翌日两人全都起晚了。 好在袁恕同十六郎裴筱岚、七郎宋共演的这支舞也是特享,隔三差五才轮上登台,其余时候且有荀晚华与吕昂的笛曲伴舞《僧醉》,以及孟虔携九郎三弦弹唱《出塞记》递上。三支新排的曲艺,各有韵味,着实令繁露馆年后迎来一波热闹的开门红。 说起《僧醉》,起因却是好笑。全为了吕昂意志消沉,终日贪杯,常醉得不省人事,荀晚华怨他怪他,终究又心疼他,亲赴他处照拂一二。案旁扶起,二人半搂半抱醉步踉跄去往内室,吕昂人醒着意模糊,突然撒疯拉住荀晚华手舞足蹈起来。荀晚华精于乐理,叫他胡闹一番,足下不知不觉踩出了拍子。吕昂舞技在身,几成本能,稍稍一带也跟着正经摆出了功架。 虽都选择舞技傍身,不同于袁恕的柔软曼妙,吕昂和七郎宋一样习的都是男子健舞,力美而劲达,气势磅礴,姿态英飒,亦常献于祭祀之中。因此吕昂一旦醉踏迷踪,反令过往的利落身手显得拖曳缥缈,少了利落果决,多了洒脱随xìng,一摇一晃间隐含着点拨,教人心思豁然开朗。 也是一场舞罢,吕昂酒彻底醒了,神也清了,恍然明白自己什么该做怎样算堕落,又肯重新振作起来。荀晚华便当祝贺,即谱一曲与他共演,外间不知详由,馆内确引为了佳话。 看着二人一路磕磕绊绊地走来,袁恕是乐见其成的。唯吴是非尚有点滴不甘不平:“分明是他欺负了时爷,自个儿消沉一段儿倒好了,可怜了我那便宜师父噢!” 说归说,大不了素日少见少说话,吴是非却并没有如初来乍到时一般有事没事怼吕昂一顿。她自称给荀晚华面子,袁恕明白,她从来口硬心软。 二月春寒料峭,尚不可着急换上春装。但吴是非已迫切开始给袁恕张罗添置新衣,还磨着三月上巳要去踏春。袁恕暗忖这大大咧咧的假小子终于有些姑娘样,自个儿想起来过女儿节了,当然应得爽快。于是洗漱完后闲来无事的吴是非开始起劲地提前给袁恕试起了新装挽新髻,仿佛他这位陪客才是当天该拔灾沐浴的明艳女儿。 望着她忙碌的身影,袁恕失笑道:“巧姐儿,你是否再编个花环与我戴上?” 吴是非手里头提着两件崭新的春装,左右决定不下,正犯愁,听他调侃,兀自嘴一嘟,振振有词:“不吃馒头还争口气呢!公子生得这样好看,必须把外头那些庸脂俗粉全比下去不可。嗳,这件藕色的很衬公子的唇色!孔雀蓝的有些艳,但显贵,再给配个汗巾,等一下”吴是非蓦地想起前一晚小瓦送给自己的丝帕,在一堆脏衣里翻到自己的腰包找出帕子来兴高采烈递给袁恕,“我就说颜色不会很深,果然是淡淡的雪青色,正好正好。” 简单听过帕子来历,袁恕更笑:“好呀,这人情转来转去,最后还转到我这里来了!” 吴是非耸耸肩:“我与公子不分家嘛!大不了,当我借你的。” 袁恕无奈摇摇头,又拿起丝帕仔细瞧来,不由得也对其上的刺绣生出喜爱,便抖落开了,想看看帕子的反面。 却不料 “哎呀,这是?” 吴是非也愣了,拿过沾了污渍的丝帕凑到鼻下小心分辨,不由神色一凛:“好像是血。” 袁恕凝眉蹙目,忧心忡忡:“小瓦该不会如此冒失将这等弄脏的物什送jiāo与你。” 吴是非亦感蹊跷:“想是这孩子有话要告诉我。莫非”她猛抬头,同袁恕jiāo换一眼,赶忙起身匆匆出去唤了刘佑过来。 因吴是非一贯紧张袁恕身体,三天两头揪着刘佑来给袁恕诊脉,见惯了小妮子各种颜色,是以甫跨进门,他还没觉出苗头不对。袁恕面色凝重将丝帕递过来,他仍是丈二和尚脸,心里头还嘀咕:“十九郎这是要我擦擦汗?可外头怪冷的,也没出汗呐!那是要送我?这、这也太秀气了,我一半老头子用这帕子怪得很。而且他这样子也不像送礼的,怎么回” 直待吴是非当面将帕子抖开,指着那块暗色的污渍问:“你觉得这是啥?”刘佑才隐约感觉事有不好。不用看也估摸得出帕子上沾染的是何物,他本xìng谨慎,仍旧拿过来小心嗅了嗅,终于忐忑道:“应是血。此乃何人之物?” 袁恕不答反问:“十六哥的病究竟如何?” 刘佑完全明白了。 “唉”他深深一叹,垂头丧气,“不好说!” 这话若是胡勉说来,吴是非会以为他或许在拿乔,又或觉棘手想抽身而退,然而老实人的三个字,便是斟酌过后的于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1 章 忍。未敢将话说死,却是再无话可说,无有对策。 袁恕只觉心头倏地一窒,抽紧着疼。 “还能拖多久?” 刘佑依然老实:“也不好说。” 吴是非急得眼圈泛红,撒气一样搡了刘佑一把:“这也不好说那也不好说,我换别人治行不行?” 刘佑还垂着头:“纵然名医圣手,焉有回天之法?” “你” 袁恕拽住吴是非,眶底热泪滚落:“逼急了,你也终于肯说实话了。” 刘佑肩头一晃,再不响了。 见袁恕别过脸去捉袖掩面低低啜泣,吴是非突然信了,也恨了,绝望了。霍然起身向外间紧走几步,又兀自站下,双手攥着拳,止不住地抖。 “他自己、知道么?”吴是非声音中有压抑的哭腔,牵着嗓子涩然干哑。 “没敢说!这事我只告诉了馆主同二郎,他们便叫我瞒着,勿要宣得人尽皆知。” “那、小瓦也” “诶,他也不晓得!馆主调他过去,就是看孩子老实,不多事,口风紧。” “你知道这帕子哪里来的?” 刘佑顿了顿,喉间还落记叹:“既已见红,小瓦猜得到,大约十六郎自己也就是装个糊涂罢。” 忆起前夜裴筱岚过分的玩笑,说让小瓦走,孩子哭了。吴是非如今才明白,他并非不经逗,而是怕,真的怕生离死别。 终究是尽人事听天命,各自假戏真做,妄想有一场逆天改命的万一。 “继续瞒着吧!”袁恕拭一拭颊上的泪痕,强自稳了稳情绪,嘱咐刘佑,“也别让恩伯和二哥知道我找你问过十六哥的事,至于十六哥那里,他不说,你便只当是咳疾与他调理着。我会让小非常去看看的。小瓦同她亲,没事儿,不会被人瞧出端倪来。” 刘佑点点头,神情落寞地退了出去。 作为小侍,吴是非没移步送他,仅仅僵立在原地,仿佛铸铁凝固了。 袁恕唤她:“过来吧!” 于是还身飞扑过来,伏膝痛哭。 袁恕抚着她脑后披散的发,复落泪:“此后,还要辛苦你,委屈你了!” 吴是非攥住他衣摆,哭得用力:“我想不通,公子!哪里弄错了,一定是老天爷犯浑,错了,都错了!不该是十六爷,他多好呀!为什么世间那么多坏人不死?为什么苦人不长命?我不服,这不公平!” 袁恕举目仰望,泪颜上浮起凄凉的笑:“也许,正是怜其苦,才容他早些解脱了罢!” 吴是非心头一凛,猛抬身将袁恕死死拥住了。 ☆、三十七、莳花劫 苦在心底埋得久了,安逸的戏也演成日复一日的寻常,终将自己都骗住,淡忘了曾有的惊怕,错觉生活当真可以花常好月常圆。才会在预告过的变故来临时,更加的措手不及。 自从满世界嚷嚷认小瓦是弟弟后,吴是非这厢的人际关系就一直处于争风吃醋的微妙情境,挑事的则是廿四郎骆隽。本来自诩同吴是非最亲最腻的小子,才过年突然发现自己被夺了宠,登时不依不饶起来。但凡吴是非暗地里塞给小瓦些什么,他定管纠缠着也要,东西未必一样,件数是不可少的。还非叫小瓦按着先来后到的规矩,也得排自己后头叫声哥。弄得吴是非很是苦恼。 究其原因,倒非骆隽起哄裹乱,实在是上年入冬后,少年体格长得飞快,直如发面一般蹭蹭地蹿高,非但超过了吴是非,袁恕往他跟前一站都几乎比肩了。原本ròu嘟嘟的少年面盘瘦削了不说,男孩子的棱角分明日渐显现,慢慢褪去了少年郎的稚嫩清秀,向着英挺俊朗的男子汉迈进了。奈何骆隽身大心未稳,还当自己是小孩子似的爱玩爱闹,也撇不开这些年来积攒的宠溺纵容,贪着一丝年龄上的有恃无恐,始终不肯直面成长这件事。因此眼见着对自己最好的非姐依稀有了“新欢”,他顿生了莫名的危机感,什么事都要期轧一脚,绝不愿让自己从“繁露馆第一宠”的位子上跌下来。 只他争便争了,每回到袁恕或者裴筱岚处讨巧卖乖,偏又死拖活拽着廿一郎梁如栩作陪。其实吴是非私下里同刘佑确认过,连月来梁如栩的嗓子保养得法,循序渐进,已可稍稍开口说话。不过自倒嗓后他xìng子越发yīn郁,能讲也不爱讲,总默默坐在角落里,当真像个陪衬的景儿。他同骆隽这两人一个动若脱兔,一个静如秤砣,在吴是非爱寻衅找噱的眼里看来,也算互采互补,颇为相得益彰。 而因有吕昂耍jiān在前,虽暂时雨过天晴,荀晚华总觉得愧对袁恕和无端被牵连的裴筱岚,好东西从来不落了他们,人却不如过去走得勤了。孟虔暂代馆主掌事,又得带孩子,成天忙得焦头烂额脚后跟冒烟,哪里还有闲暇同兄弟们吃茶打诨?有时赵雨喜滋滋来了都冷不防碰一鼻子灰,全没工夫坐下来与他手拉手好好说几句体己话,尝苦等个把时辰也捞不着人一片行色匆匆的衣角望一望,以解相思。便只好摇着孩子委屈地吟一阕:“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长江水啊,我的泪,才下心头,又上愁眉!” 吴是非就白他一眼:“赵官人真是天赋异禀,眼泪能飞上眉毛去,忒稀奇!改明儿哭时叫我一声儿啊,我长长见识!” 赵雨遂幡然省悟,自己这条词人的路恐怕是走不通的。 便是如此喧嚣无拘地热闹进了阳春三月,上巳约游,吴是非到哪儿都不忘叫上小瓦,小侍离不开倩郎,于是裴筱岚理所当然与袁恕搭个伴儿。再加上永远在玩儿这件事上不落人后的骆隽,必定再拖一个梁如栩,一行人浩浩dàngdàng地去了郊外。 草色青青,花舞载酒,风和煦,人爽朗,确是人间好时节。 小孩子活泼,蹦蹦跳跳没个停的时候,不一会儿骆隽和小瓦就顽得一头汗。小瓦全是被牵累的。原是本分地随在自家公子身侧亦步亦趋,却硬叫骆隽拉着又是上树又皮水,好歹这位也是小倌儿,小瓦只能紧张地陪着他疯闹,时时刻刻怕他摔了碰了,或者索xìng跌进水里去。 吴是非扶着身子已近七个月的梁如栩慢悠悠走在河堤上,气得额角青筋突突跳,不顾尚蒙着面纱,与梁如栩预了一句不清不楚的警告,忽两手捂住他耳朵,旋即气沉丹田河东狮吼:“骆小胖你给我滚回来!!” 骆隽吓得脚底一滑险些朝地上坐个屁股蹲儿,幸得边上小瓦将他搀了把,稳住身形赶紧小快步跑近了,咧嘴嬉笑:“非姐有何吩咐?” 吴是非毫不客气赏他一记bào栗,指一指袁恕又托一托身旁的梁如栩,眯眼歪嘴道:“叫带上僮子非嫌人多,二位小爷未得派指小侍,四位公子就指着我和小瓦两人,你不说帮忙照应照应,还把我唯一的搭子给拖着顽儿去了。这一个二个都是身子不便的人,十六爷咳嗽还没好利索呐,你好意思让他受累?” 说一句面纱就高高扬一阵,可见得是气大了。 在馆子里任xìng惯了的骆隽独独畏惧吴是非,叫她一番数落,赶紧体贴地挽过梁如栩的胳膊,孝子贤孙样给众人赔笑,也给梁如栩卖乖:“哥哥勿气我贪玩!我知错了,我陪着哥哥。累不累?我背你啊!” 吴是非又给他一记bào栗:“没脑子还没眼珠子啊?” 骆隽挠头讪笑,贱兮兮伸手轻轻抚一抚梁如栩的肚腹:“顺嘴顺嘴!我是说,走了半天了,要不咱找个僻静地方坐下歇会儿吧!吃点心啊!” 裴筱岚鼻头哼一声,垂睑乜斜:“还是吃最要紧。” 吴是非立即表示:“不给他吃!去,河边跑一圈,灌个风饱。” 骆隽忸怩着才不肯去,住吴是非衣袖孩子气地磨。 袁恕同裴筱岚不禁都笑起来,梁如栩眉头耸了耸,笑得不明显,到底不总绷着脸了。 另边,趁几人说笑的工夫,小瓦已是伶俐地寻到片树荫开阔地,铺上毡子摆好了果品点心,乖巧地来牵裴筱岚的手。他随意挣脱,反将小童揽在身前,脑袋抵住他颅顶,非前心贴后背地走。更手快,猝不及防扯下小瓦遮面的纱巾,转手塞进他襟怀,懒洋洋道:“又不是衙门悬赏的罪嫌,鬼鬼祟祟,不戴了。” 随后胳膊一扬,指尖勾住身侧吴是非的面纱也给除了下来。 吴是非有些犯愁:“我是女的,一露脸难保不露馅儿。” 裴筱岚撇嘴挑眉:“露就露呗!生着脸就是给人看的。挺漂亮一姑娘,成天扮假小子,暴殄天物。今儿天好,你权当晒脸。再不见光,死人白了都。” 吴是非一手叉腰:“嗨嗨嗨,怎么什么话到你嘴里非得变个味儿呢?谁谁谁呀?谁死人白?” “噢,对,是不能这么说!” “那是” “死人不白,死人发黄。你这是死人骨头白。” “啊哈哈哈哈” 先一步在毛毡上坐下的袁恕笑得歪靠在梁如栩肩头,胳膊肘明显没朝内拐,给吴是非笑得很是心灰意冷。环视一圈,除了说话促狭人的裴筱岚一贯的不紧不慢,就剩小瓦这实诚孩子顾着人,咬牙憋着没笑出来。吴是非登时涌上一股老怀安慰之感,隔着裴筱岚拉住小瓦的手,作势吸了吸鼻子:“好弟弟啊,没白疼你一场,你是我亲弟弟!” 小瓦仰起脸望望裴筱岚吊儿郎当的面容,低下头笑嘻嘻跟吴是非说:“非姐没死人骨头白,非姐好看的。” 吴是非愣了愣,脸居然唰一下红了,抢似的从裴筱岚手里把面纱拿过来,无措地往耳朵上挂。可总也挂不好。 裴筱岚睨了下与他挤挤眼的袁恕,蓦地叹一声,还伸手拽住吴是非的面纱,痞气十足地问:“我说话不好使了是吗?” 吴是非用力捉着纱巾另一角,硬是不松手。 “啧,你戴吧,我走了!” “嗳” 仅仅转身的一刹,吴是非稍有迟疑,料不到裴筱岚有心使诈,足跟一碾顺势再转过半圈,趁机将吴是非的面纱抽走了。随后撤开两步,兀自往毛毡上一坐,把面纱塞给了袁恕,嘴里头叼起块果干,气定神闲地嚼着。 吴是非吃瘪,便也只好坐下,跟袁恕横眼嘟嘴:“还我。” 仿佛击鼓传花,袁恕又将面纱放进梁如栩手里,故作无辜:“十六哥最大,我听他的。” 吴是非瞄梁如栩。他捏着块纱巾无所适从,想丢给骆隽,小子灵巧往边上一闪,躲到了裴筱岚身后。 “别给我,我也听十六哥的。” 梁如栩紧张得一时脸红一时又白,纱巾宛如块烧热的火炭,实在烫手。袁恕与裴筱岚相视一眼,亲亲热热拉过梁如栩手,逗他:“你只说,小非戴面纱好看还是不戴的好?” 梁如栩下意识觑了觑吴是非,犹豫再三,却只点个头。 袁恕呵笑:“这是怎么个说法?戴着好?” 梁如栩频频摇头。 “那是”他却不接着问好与不好,非逼着梁如栩自己说。 梁如栩埋着脸,又挣扎一番,含了含唇,终于极小声地嗫嚅:“不戴好看。” 其音虽哑,但无撕裂感,听起来果然好了许多。 众人好歹逗得梁如栩开声说话,自是如释重负。唯有吴是非鼓着腮帮子,斜睨着袁恕,眸色传递,像在说:“拿我穿针引线,公子不疼我了!” 袁恕懂她,倾身过去附耳窃道:“就是好看!” 吴是非脸颊立时蹿上两朵绯霞,深深地低下头去。 裴筱岚悉数看在眼里,不笑也不说话,只是吃果干。 这一日后来,直玩到了日头西斜,几人才依依不舍地踏上返程,回到馆里时已是华灯初上。舞戏台前依旧人声鼎沸,台上演着不落幕的爱恨悲喜,台下仍然是不入心的附庸浅薄,伶人与恩客,从来貌合神离。 三月十一,寻常时日,晚间夜赏,压轴特享的一支舞曲《母佛》,乐班筝音领奏,十六郎cāo弦,急拨急抹,高/潮处连弦刮奏,若山高水长绵延不绝。又在长缨点墨处倏地戛然,回归了曲溪委婉,小桥上听铮淙的恬静。 台上幕垂,台侧按弦静音,舞曲终了,出得戏来做凡人。 乐师见裴筱岚久久未起身,好意催一催他,手才挨着他肩头,其人轰然倒塌。便似曲罢魂息,了无遗憾,徒余凡间一副空壳,意识远去,昏沉不愿醒。 ☆、三十八、归去兮 先因高烧反复了两日,退热后咳疾又重,躺不下睡不稳,终于浑浑噩噩五天六夜后,裴筱岚完全醒了过来。能识人,会嘲讽,呼吸虽弱,眉宇间那点嫌东嫌西的吊儿郎当活脱脱是这人素来的嘴脸,没人学得像。 见他好赖又将那口气续了回来,不枉费自己同小瓦轮班顶着伺候他一场,吴是非断不会放过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义无反顾地奚落他:“哎哟,以为你这回能耐大了,要开个至尊宝!临门一脚你给放了板凳。差一天就够七啦!我还准备请后厨大师傅弄桌大宴好叫你返魂吃饱呢!这可好,纸都省了。” 裴筱岚恹恹歪在靠榻里,气喘如牛,轰蝇虫般摆摆手:“不肖子孙!要不是等不着烟叶,我能气得回来么?没一个长脑子的,非得我亲口jiāo代一遍。小瓦呀,这回可记住了啊,不要纸!好了我走了,没事儿别惦记,有事儿更别惦记,下辈子见。” 说完吐出肺里一口虚无缥缈的残余气,眼一闭头一耷拉,真就要死不活地睡去了。 小瓦慌手慌脚过去探了探,发现他只是乏累睡着而已,便松了口气,瘫坐在榻边原想冲吴是非笑一下,最后仍是鼻头一酸,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吴是非放下手里叠了一半的织物,招招手让小瓦坐到身边来,揉一揉他脑袋瓜,揽臂一抱,悄声说:“没事儿!” 小瓦点点头,手背抹一把眼角,心稍稍定了。 其后几日,只消裴筱岚一睁眼,吴是非多数随侍在侧。偶尔半夜惊咳,意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2 章 她居然也在。忍不住问起:“你不会驻在我这里吧?” 吴是非满不在乎:“是啊!” “十九那边怎么办?” “公子吩咐我留在这里,那边二爷指了僮子,有事公子会叫。” “噢!” 裴筱岚应得颇为索然,撇撇嘴兀自躺回去。 又一日,午睡中的裴筱岚好端端发起咳嗽来,无论如何止不住,喉咙里咕哝几声,便是一口污血落在帕上。吴是非忙而不乱地与他拭了嘴,吩咐手脚有些打哆嗦的小瓦取了漱口杯来。待平复过后,裴筱岚忽苦笑道:“你不去叫牛油油来看看我是不是要死了?” 吴是非默着。 “那回小瓦吓不轻,哭着喊着要去找大夫。” 吴是非仍不做声。 “傻小子早都告诉你们了吧?” 吴是非抬睑望一望他,颔首认了。 “哧,”裴筱岚唇畔泛起自嘲,“就说哪有那么好的事?” 吴是非不解:“好事?” 裴筱岚囫囵钻回被中,合起眼含含糊糊地说:“没有,没有” 吴是非回头看一眼小瓦,他苦着小脸,亦是莫名。 于是便当无谓的抱怨,听过作罢。 只是裴筱岚此一番可谓病来如山倒,隔几日看着似乎在康复了,过去半天或又见恶化。吴是非本还回去袁恕身边做事,三两回奔波后,索xìng又还常驻在此间与小瓦结成搭子,一块儿照料裴筱岚。 眼看着天候渐暖,时近四月,桃红柳绿春/色满园,正是踏青赏游好时节。望着天地间这勃勃的生机,总是教人内心里也涌出希望。 繁露馆内众人也都怀着希冀的。望顺遂,望如意,望平安。奈何却盼不来命限的丝毫转圜,任催急的勾魂铃响迫近了耳边,狠狠将微薄的祈愿击得粉碎。 四月初八,天清气朗,风携馨香。裴筱岚呕血拒食,苦熬三日,终至弥留。 并无特意的召集,大家自发地聚到一起,含痛作别。 内外两间推开了格栅,轴轨为界,亲疏各一边。就席而铺的寝褥边围坐的是授他琴艺的董执,教习礼仪的孟虔,还有这几个月来走得最近的袁恕。 小瓦扑在吴是非怀里哀哀低泣,远远地跪坐在他脚后。 须臾,裴筱岚幽幽醒转,入眼第一人是面容肃穆的刘佑,随后意识到了身边的隆重。 他牵唇痞笑:“哟嚯,人来得挺齐呀!看样子是到时辰了。” 众人皆无言以对,外间隐隐有抽噎声传进来。吴是非听着,觉得像梁如栩,脑子里乱糟糟地想骆隽大约正在安慰他;想时舜钦这时候也不露面,莫非真不在馆里;想晚上不用上灯挂花牌做生意了罢。想了许多事前事后,唯独不敢想裴筱岚,不敢正眼看他的模样。 她总记得爹临去时的景象:面色难得显出红润之感,眼睛特别亮,讲话气也足,自己能起来到外头廊檐上坐一坐,还有胃口多进了半碗山yào小米粥。吃完了就催着吴是非找这个翻那个,总算忆起把祖师爷传的半本铸铁心得丢在了哪处犄角旮旯里,半真半假地拟了个传承礼,便是正式把手艺jiāo在闺女手里了。 彼时,吴是非还小,见爹爹身体有起色,又得了秘笈,开心得手舞足蹈。恍惚适才翻箱倒柜还瞧见几样新鲜玩意儿,叽叽喳喳跳起来跑去拿,回到廊上就见爹倚着门扇垂着头,仿似等得久打盹睡去了,嘴角边笑犹挂着,没了心事。 但那一次,爹没有再醒来,一直都没有。 后来吴是非听人说,那样子,约摸就叫回光返照了。 “别别,没事儿,不用扶,我自己能起来。今儿精神还挺好的。嗳,”吴是非听见裴筱岚跟孟虔笑说,“我这是不是就叫回光返照?” 吴是非心里倏然悸痛,猛抬头看向他,一脸的失魂落魄。 算准了一般,裴筱岚目光恰也落在她身上。视线相撞,吴是非下唇打颤,哭了出来。 “啧,”裴筱岚皱起眉很是为难,“吴大胆一哭,我觉得自己真要完了。怎么办?”他扭头冲董执挤挤眼,“要么我jiāo代jiāo代,留几句警世格言?” 董执半垂睑默了默,蓦地起身向外去。孟虔紧跟着站起来,也识趣回避。刘佑走得更是麻利。 袁恕本来也打算出去,却叫裴筱岚住,颇为崩溃地啐他:“你出去了我跟谁说遗言啊?对着墙说吗?” 留了这边,漏了那厢,吴是非红着眼跟小瓦相扶相携,正往门边挪。 裴筱岚气得扶额:“我留小十九你走什么?你俩还分吗?也给我坐下。还有小瓦,过来过来,个小笨蛋!” 遂全坐近来,默哀般低头陪他,染了一室的凄风苦雨。 “无非,是非,呵,一听名字就觉得你俩就该在一起的。”一句喟叹式的开场,将话带远带偏,叫人一时摸不着头绪。 吴是非下意识握住袁恕的手,自掌心的温度里汲取点滴镇定与安慰。 “过去,曾以为你十九跟我是一路人的。直到你跑了!”裴筱岚垂眸淡淡地笑,一丝戏谑或指责的情绪都无,反而隐隐有些赞服,“我入馆的时候,恩伯还没当上馆主呐!几岁来着?六岁?七岁?呵,小十七还嘬手指呢!” 他低低咳几声,中断了追忆的话述。小瓦捉了披衣与他搭在肩上,还想去添一挂怀炉,却叫他拦下,揽着肩相拥而坐,摇来晃去,很亲很亲。 “因为什么进来的?噢,对!三岁遭拐,人嫌年岁大了恐怕记得回家路,不愿买,倒了几手,被带到了花街。挂牌的头几年,我其实总以为自己跟你们yīn身儿是不一样的。见着你们涂脂抹粉行女道,会觉得你们可怜,好像自己的屁/股就没开过花似的。哧”裴筱岚摇头自嘲地讪笑,“无论行/yín/时在上或雌伏,我竟还怀着莫名的清高自负,认为这不过是生意,拿钱做事,并非我自甘堕落。脏的也是那些客人,不是我自己。后来第一回出私,与猪公弄到一半,突然被正妻‘捉/jiān’。我自然瞧出来公母俩做局,只想不到所谓放我平安出府的条件,是要我也陪那女人玩一场。” “原来那货只喜欢男人,娶了妻妾放在家里充门面,平日碰都不碰,说是,哈、哈哈,硬/不起来!”裴筱岚覆面病态地疯笑,“被我cao/到shè/出来的yín货,跟我说他对着女人/干/不起来,哈哈哈那女人更滑稽,说既然我碰了她相公,就该连她一起/cao/了,如此一来便同自己相公睡是一样的。一样的,呵呵呵,一样?!” 到最后,裴筱岚也没有接受那听起来荒唐至极的jiāo换条件。可他走不脱,只得被迫在那女人面前抓起金主又从他后/庭捅了进去,直将他顶热了,顶/硬/了,再去抱自己的妻。三人的身体诡异地串联,jiāo叠,男女共欢的呻/吟声落在裴筱岚耳中讽刺又失常。他只觉得这屋子里的一切都腌不堪,包括自己。 那次回来后,他便开始奢酒,学会了抽旱烟。 袁恕垂着头,黯然道:“我记得有一晚,十六哥疯了般奏了一夜的曲,那曲后来名《狂灾》,是十六哥的成名曲。” 裴筱岚挤挤眼:“你们大约还以为我想新曲想魔怔了吧!呵,其实就是乱弹,泄愤!”他古怪地笑,指尖无意识的捻摩,“那一家后来听说生了个儿子,没多久搬走了。” 袁恕沉着脸,面色有些白。 “唉,讲出来舒服多了!翻篇翻篇,不想了。”裴筱岚挥挥手,将就着扯袖给小瓦沾去些泪花,继续拥着他一摇一说,“留在这里的人,谁没有些不堪回首的过往?所以见你失了孩子后还能振作,我就想小十九活得明白,跟二哥一样,心里头不糊涂。结果你居然破天荒跑了,跑了又能回来,回来却不肯赖活了。我就困惑啊!直到小非来了。起初我真的很意外,不懂。为什么?” 袁恕不语,吴是非讪笑接道:“为什么偏偏是我这么个不起眼儿的乡村野丫头?特不般配,是么?” 裴筱岚摇摇头,钦羡地笑起来:“我惊讶的倒非十九喜欢了你,而是,原来他也会一心一意着了魔似的去爱一个人。你不觉得十九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吗?特别静,特别好,什么都不求!” 吴是非自觉指上一紧,是袁恕将她大力攥住。 “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吴是非低头满足地笑,“最初相遇时候起,我就恍惚与公子应是认识的,认识好久了。我们遇见过许多次,也分开了许多次,好难好难才终于又团聚到一起,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分开。是不是很荒诞?” 裴筱岚竟有共鸣:“一点儿不。我始终相信世间是有轮回的,该在一起的人转生几世都一定能找到彼此。就像你们一样。” “哈哈,如果真有轮回,那我一定是把孟婆汤碰撒了,还把孟婆打了一顿扭头就跑,所以忘得不够干净,哈哈哈” 裴筱岚瞅一眼袁恕,冷不防叹一声:“不然为什么不是我?” 吴是非愣住:“啊?” 裴筱岚偏头眺望合起的窗扇,不无慨然:“有一阵儿我尝没得来妄想,若是也给我这样一次机会,遇见一个人,喜欢了谁,心里头存下些微末的贪嗔痴,人生是否便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可后来我突然又想通了。其实没有什么如果,因为我就是我,不是十九。相同的际遇,相同的患难,但换了我这个人,一切仍旧不会变成你们这般样的美好。不是什么偶然的缘分,就是你十九遇到了小非,于你们,压根儿没有如果,都是注定。” 他转回头来,静静地看着袁恕:“一如我这个人,这条命,走到今天路尽了,也是定好的。本来没什么可怨,没什么好憾,不过呐,阿恕,我真的羡慕你呀!” 长久以来只用数字代称,裴筱岚很久没有唤过袁恕的名字了,这样亲,这样重。 袁恕心上一紧,忙捉他手,沙哑地唤声:“哥哥!” 裴筱岚拍拍他手背:“躲不掉,该来的总会来。” 他垂眸又望怀中的小瓦,难得地流露出不忍:“其实这孩子一来,我便知道自己的病大约是没得治了。一直很矛盾,走得太亲太近怕孩子将来太伤心;冷淡他吧,又实在是委屈。唉,为何偏偏是你?或者,咱哥俩也算个注定?” 小瓦猛地埋首在他颈侧,泣不成声。 裴筱岚拉着袁恕的手没有放,另手轻柔地抚一抚少年后脑,终至哽咽,恳切地托付:“我这辈子没念想没顾虑,挣些赏钱也全都挥霍了,不曾存余值钱的东西。这段日子以来唯有这活宝搁在心里头放不下,托给谁都不放心,就想求阿恕发发慈悲,再多养一张嘴。” 袁恕亦是泪洒,点头又摇头,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裴筱岚都懂得,肯放心,但又追加一句叮咛:“今后无论你在哪里,都务必带着他一起,千万不要让他走上与我相同的路!” 袁恕浑身一震,惊诧莫名。 裴筱岚挑起眉角,冲着吴是非努努嘴,暧昧不明道:“她一直没有放弃!” 言罢招招手,示意吴是非靠近些,似有话jiāo代。吴是非与袁恕相视一眼,jiāo换了身位,凑到近前顺从地附耳过去。想不到他双唇微微翕动,仿佛是在说着,却飞快地在吴是非侧颜上轻轻一触,落下亲吻。 吴是非一怔。 他则稍稍偏过头给袁恕挤了挤眼,顽皮地笑一下,缓缓合上了双眼。 吴是非和小瓦同时抱住他向后倒落的身子,吴是非扭头向着外间撕声大喊:“刘佑,救人呐!” 紧闭的格栅被大力推开,董执携刘佑一道急匆匆奔进。 吴是非让出了亲近的位置,边退边絮叨:“我摸不着他脉了,心跳也弱,掐他拍他都没用,你的针,针……” 袁恕一指堵住她慌乱的呓语,随即揽她在怀中,一道经历这场生命去留的判定。 刘佑叩过脉,又抚心热,试鼻息,验瞳仁,终未敢与吴是非说只言片语,只对董执沉重地摇了下头。 小瓦骤然bào发出悲怆的哀鸣,伏趴在裴筱岚胸膛上嚎啕哭泣。 吴是非失神地瞪着仰躺的尸身许久,慢慢感觉心空了,身凉了,精疲力竭靠在袁恕肩头,痛得发不出声来。 唯有,泪是活的,是热的! ☆、三十九、戚戚焉 两挂白灯,一围白绸,偌大的繁露馆歇业三日,闭门举丧,于风月场中的伶人来说,这或已是极大的殊荣了。不至破席一卷入了薄棺,角门里悄悄运出城在野坟岭上随地刨个坑,推下去拨一层浅土草草掩埋。 外头有说这代馆主好仁义,也有声音嫌他多事,死人头上不捞钱捞名声,一生人言中摸爬滚打,董执何尝在乎?馆内倩郎们何尝在乎?他们只晓得廿四面相的十六郎走了,他们的十六郎,他们的兄弟,生不复见。 停灵还在裴筱岚自己的屋子里,能卸的格栅暂都撤下,腾得斗室空空旷旷,突然冷清起来。 “人都不在了,可不冷清么?”吴是非自嗔自嘲,想笑的,还是哭了。 忍不住啊! 那人就躺在眼前,安安静静清清白白的,看起来一切都好,唯有不说不笑,不惊天动地地咳嗽了。吴是非总想他的咳嗽能停,但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多想覆面的丝绢冷不防掀起来,他鼓着腮帮子用力吹飞这碍事的一层阻隔,坐起来痞坏痞坏地跟大家说开了个玩笑。仅仅是玩笑! 遗憾一切都不是玩笑! 小瓦哭懵了,整个人还是木木的。袁恕叫他去睡,他僵硬地摇摇头,不肯去。袁恕心疼地将他按倒在膝头,他没有挣,枕着袁恕的腿,两眼直直地望着裴筱岚,难过,却哭不动了。 入夜,春末的风势犹盛,本该惬意舒爽,吹在几人身上莫名生凉。门是不许合的,吴是非便取了薄衫斗篷分别与他二人以及陪同守夜的梁如栩和骆隽盖一盖,又将灵台明烛的火苗挡一挡,添了香,回来劝袁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3 章 莫要守了。 袁恕形容惨淡,仍推说不妨事,还想多陪陪十六哥。 荀晚华出趟恭回来,观几人面色俱是不佳,忍不住帮着劝:“你同雁鸣身子都沉,心意到了,竹卿会懂的。回去吧!” 袁恕拢着小瓦,颇为固执。那边厢梁如栩也拧,硬是要守灵一夜。他手上纫着一领新裁的殓衣,想快些做好了,叫裴筱岚入棺时可以穿上。骆隽有私心,自己不愿离开,也就不好多说他人,索xìng低头兀自剪奠纸。一摞一摞的孔方黄纸用签子串起,整齐码在身侧。 “那不如这样吧!”吴是非心知劝不动几人,便想了折中的法子,“轮着来,公子带着我守上半夜,十三爷、廿一公子和弥秀下半夜来换我们。隔壁间都收拾妥当了,几位公子先去那里将就躺一躺,好歹吃点东西。这大半天的,全都没正经吃上一口热饭热汤,大人无所谓,可还有小的呢!我看弥秀真饿了,他肚子吵几回了,咕噜噜,打雷似的。” 原以为她指着梁如栩腹中胎儿做文章,突然话锋一转把自己带出来,骆隽登时脸上挂不住,嘟嘴嗫嚅:“哪有打雷?非姐尽咋呼!” 荀晚华趁势拉他起来:“有没有都无所谓,小孩子吃饱饭最要紧,不然不长个儿了。”转而再将梁如栩半搂半抱地扶起,生拉硬拽着往外推,“好了好了,都听哥哥的!先吃饭,歇会儿,后半夜咱们来换小十九。谁也不许闹出格!” 就这样,两人不情不愿地让荀晚华劝走了。室内陡然变得愈加清寂,静到呼吸相闻。俄而,空气里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没事儿,你别动!”吴是非压着嗓子低声道。 袁恕遂未动,任由小妮子轻手轻脚小心翼翼搬下小瓦,让他枕到了自己膝上。 “他亲了我。”吴是非忽没头没脑地说起。 “唔,我瞧见了!” “最后还逗我玩儿。” “不是的!” 抚摸少年鬓发的手不禁顿了顿,吴是非没有抬头,声音闷闷的:“是不是我太笨了?居然就这样后知后觉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应该有怨恨我吧!” 袁恕看着裴筱岚,目光发怔:“十六哥谁都不怨,不怨你,不怨我。他说了,是命。他认命!” 吴是非觉得袁恕的话音听着有些怪,疑惑抬头,霎时一诧:“公子?!” 停息的泪水又爬满腮颊,袁恕狠狠咬着牙,一忍再忍。 “我该知道的,我该”袁恕泣不成声,“回来后,他总有意无意提起《白云间》,说羽衣蒙尘了,心莫要蒙尘才好。我没有听懂!我以为,他只是劝我放开怀抱。其实他想弹那曲子,想看我跳。白鹭高飞,海阔天空,是他的一个梦。可我没有给他!” 此刻所着,亦是一色的素衣白衫,却不堪演绎禽鸟悠然挥展的轻羽,哀哀然缀满了沉痛,重得难以振翅。 不顾可能惊醒梦寐浑噩的小瓦,吴是非近乎粗暴地将他丢在席上,扑至袁恕身侧,相依相偎,陪他悔憾,陪他哭。 “我还把你放在他身边,日/日/刺痛他。我、我” 吴是非抚着他的背脊,眼泪滴入他发隙,呼吸抽断:“是我的错!为什么没有早些觉察?为什么我要来这里?我算什么?” “是变因!”小瓦果然醒了,傀儡一般蠹头蠹脑地坐起来,眼神还有些呆滞,讲话瓮着鼻子,“公子说,非姐就像死水潭中浇入了一桶烧融的铁水,即便不能蒸干/这汪深水,也足以搅得它沸腾起来。水要活,水里的生灵也都要活,要么烫死,要么跃出来寻新的出路,这就是你出现在此的意义。非姐,公子真的很喜欢你!” 少年终难忍悲痛,掩面而泣:“不是纯喜欢你这个人,而是喜欢你身上的那股劲儿,喜欢你怎样都不肯放弃。他说,勇气并非体现于凛然大义或者不畏身死,而是到最后都能坚持自己的信念,无关对错,仅仅是执拗。世间事,唯怕执拗!公子遗憾,没有早些遇见你,没有能够活得明白,活得开心。呜呜” 吴是非展臂将小瓦拉到一起,三人彼此拥抱,互相施予,念着一个人一份情,漏夜长哭。 屋外廊前似有yīn影晃过,恰有风起,摇晃了灯笼,便恍惚是火光不稳的一点鬼祟。 四更时,依言轮换。荀晚华到底没舍得唤醒身子沉重的梁如栩,只跟骆隽两人悄悄退出来。 “都有八个月了,吃不消的!我让老刘在他的yào里多添了一味助眠的,你们进去时动静稍稍小些,应是不打紧。” 简单嘱咐两句,他便催着已有七月余身孕的袁恕也赶紧去歇着。后头两天早都说定了,众小倌儿会分别过来守一夜,第二天孟虔督着,最后一夜是董执。 虽都是休息,但谁也不愿离得此间太远,于是还小心翼翼入到隔壁间里简单卧下。 吴是非照顾袁恕一贯仔细周到,他人睡了,小妮子可不得轻松,一边惦记着后一日的起居饮食,一边又想着眼前的安康舒适,就打算趁这时候还去亲自准备一些暖身好消化的吃食,回头与几人补一补。离开时间说长不短的,也有近两个时辰,眼看着天光已微开。梁如栩和小瓦当真乏累,尚自睡稳,总是袁恕同她心意连着,早早醒转,心里头没着没落地等了她足有一炷香的工夫。 “这是怎么弄的?”不等吴是非心疼并嗔怪几句,袁恕先低声惊呼起来。小妮子被他手抹在鼻下,借着晦暗的一点点灯火始瞧见,原来自己挂着鼻血就进来了。 “嘘嘘嘘”她紧张兮兮地要袁恕莫吓,自己捏块白绢擦拭,脸上很是难为情,悄声告诉他,“公子别讲出去噢!我刚丢人了。” 袁恕只关心她是否碰伤了,眸色仍是慌乱。 吴是非吐吐舌头,捉住他手凑到耳边说:“走路不长眼,莫名其妙一头撞拐角廊柱上,正磕着鼻梁,疼。噗” 说疼又笑,笑了鼻子更疼,自己想想发噱,捂着眼低头不敢见人。 袁恕本是有些忍俊不禁,但思及这丫头素来机敏,身手也灵巧,多半是困得眼皮打架,脑子犯糊涂了,才会行动迟钝闹出笑话来,不由得心头一酸。 “别别别,没事的,公子看,血都是干的。”眼见袁恕眉间倏现苦色,吴是非赶紧安抚,“我摸过鼻梁骨,没歪,也不怎么疼,保证没毁容。” 袁恕哭笑不得。 “公子不放心,大不了天亮我叫牛油油给好好看看,最多补一觉呗!好不好?” 袁恕叹息着,无奈地点点头:“这些天,辛苦你了!” 吴是非眸光一黯,垂下头去:“不辛苦!” 总是又想起了裴筱岚的点滴,袁恕如何不晓她心思?无言相慰,只抬手轻柔地抚上她面颊。她亦捧住袁恕的手,在他掌心依依摩挲。 “有件事,现在不便说,缓些天。” 莫名地,袁恕对吴是非要告诉自己的事隐隐有些预感。此刻无意点破,只顺她的意答应下,又瞥一眼睡在近旁的小瓦,提醒道:“勿将他漏了!” 吴是非深深地望着袁恕,郑重地点了下头。 二人讲话始终刻意压低了嗓音,几如气声,不叫风将秘密带去外头。 ☆、四十、乱纷纷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话已不足以形容繁露馆几天内接连遭遇的变故。 痛失了十六郎裴筱岚,廿四面相再陨一员,整座馆内弥散了沉沉的伤感氛围。出殡日,廿一郎梁如栩又身心俱困,不支倒在陵园中,还亏十七郎吕昂将他抱起送返车内。主持过丧仪,回馆后诸多布置jiāo代,想不到馆主董执也在议事堂上当众猝不及防一头栽倒,人事不省。一时间,全员上下无不惶惶自危,哪里还有心思继续人前拈笑,堆砌不夜的纸醉金迷? 群龙无首,小倌儿们众望所归,仍推孟虔暂代恩伯理事。连日来波折不断,饶是他心xìng从容镇定,作风稳健,也不免显出疲态,内心里很是焦躁。搪塞安抚了年少的几人,还将平日亲近信任的袁恕和荀晚华叫在屋中一道商议。 吴是非也在,她是袁恕的心腹。有趣的是吕昂亦列席,他不说,大家心里却有计较,今番他倒成了荀晚华的心腹。 “二爷的心腹居然不是赵官人。”吴是非不chā嘴公子们的讨论,兀自坐在一边想些无稽的闲事,“不过赵官人是外人,不能算。嗯嗯!” 而被她暗暗扣上孟虔“心腹”帽子的七郎宋则很静,发表的看法还没吕昂多。吴是非觉得此刻的他很像跟在董执身边时的时舜钦。 “七哥太谦了!”片刻失神,已错过几番言语来去,吴是非只听见荀晚华恳切地说着,“霈英来之前,是你凭一柄钢/qiāng保着恩伯平安坐上馆主之位,武总教习你来做最合适。” 宋顾虑的却非能力:“霈英不找了?” 孟虔苦叹:“不是不找,是有心无力。大哥如今又病得这般,问不出什么来。等吧!” 宋略一沉吟:“也罢!便效二哥,暂为管一管,待霈英回来,他的人还还给他。” 孟虔稍稍松了口气,莞尔道:“什么他的你的?那些野猴子受你点拨还少么?全是你的手下败将。” 闻者有心,吴是非听孟虔话里的意思,显然宋其人才是馆内zhēn rén不露相的武王,时舜钦权且算他的接班人。小妮子自小慕强,对身手好的人天生了几分敬意,便是当初同时舜钦水火不容那阵子,她没像怼吕昂一样尖刻,也是因为在武力这方面对时舜钦很是认可并且有些许妒羡,才不至过于剑拔弩张。如今比她眼中的强人更强的宋显露峥嵘,又思及他在台上长缨作笔的飒爽英姿,若非有扎实的臂力腕力,绝不能挥洒得那般自如,举重若轻。 “七爷除了会使/qiāng,还擅长什么兵器?”她忍不住题外问一句。宋抬睑望一望她,笑容很淡:“勿要贪心!把霈英教你的鞭法练熟了再说。” 吴是非面色微赧,缩起脖子吐了吐舌头。袁恕失笑,低声嗔她:“皮猴儿,三心二意!” 吴是非皱皱鼻子,到底没敢犟嘴,说得在理她都服气。 于是孟虔掌事务,宋督岗卫,好歹是能将生意进行下去。 结果未出半月,便有按耐不住的野心者伺机来挑衅。行内季会,董执依旧称病,孟虔代行。袁恕不放心,还叫吴是非跟着近身侍候,宋领卫队值护。去路上即遭遇袭击,光天化日被蒙面的贼人堵在巷道,进退不得,只能死斗。 吴是非自保有余,但一心护着孟虔,力有不逮,被人一棍子抽在背上。直疼得小妮子闷了声,顿时杀心暴起,收了自己的铅坠绳链,手在腰上一抹,迅速抽出时舜钦赠予的皮锁,不遗余力地抽打出去。所到处,呼啸破风,凌厉异常。 双方本无刀剑利器,貌似对手初衷不在害命,只为杀一杀繁露馆的威,譬如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一旦打起来可全顾不上了。宋同吴是非有一点颇类,俱是越战越勇的慢热派,莫逼他们发狠,恨起来眼红手黑,出招压根儿不留余地。只见宋长棍循qiāng诀,捻棍突刺,犹如长/qiāng破阵,携煞而来,竟生生扎透对手的肩胛,穿背而出。 吴是非遥遥喝声好,自己的困龙锁盘住一人拖近来,掌根上推猛撞那人下颚。乍听得骨骼裂响,竟磕碎人一口牙,颌骨亦损,淌了满嘴的血,他登时捂着脸滚倒在地。 对方余众见势不好,心下骇然,攻势立减。于是吴是非护着孟虔突进,宋断后,一行人且打且退,终于从窄巷中退了出来。 待吴是非扶孟虔上车,宋刻不容缓觑隙而动,回身出棍在吴是非腰上巧妙托了把,将她也扫进车厢里,抽马催行。 孟虔探身出来,惊唤:“老七上车!” “惨遭暗算”的吴是非好容易爬起,马吃疼疯跑,又将她颠翻在轿厢里。再度挣扎起身,七荤八素地蹭到车头去拽马,来不及关心一下落在后头的宋,却听他雷霆暴吼:“小非,二哥若有闪失,我唯你是问!” 吴是非别过头去,仓促间并没有辨清谁是谁,也扯着嗓子喊:“背后偷袭,我跟七爷没完!回去算账,你别想赖!” 然而她没能及时同宋算完这笔账。绝非宋遭难,万幸大家最后全都平安回来了。不过吴是非自己大意,挨了一闷棍只顾着后背疼,稀里糊涂竟不觉后脑其实也被捎带。打了半天又奔了一路,刚下车她就犯晕乎,还跟袁恕扮委屈,哭诉头疼。袁恕真揪心,急看她伤处,结果发现她后脖颈上顺了两行血迹,这才晓得她脑袋开花了。 彼时小妮子气得骂骂咧咧问候打人者的祖宗,话到半途眼前突然一黑,直挺挺晕在袁恕怀里了。醒来后有片刻的恍惚,看见袁恕坐在床沿一脸忧心忡忡,她还嘀咕:“公子起来啦?” 袁恕抚她额头,柔声道:“糟了,真打傻了!” 吴是非莫名了会儿,望着顶上房梁眨眨眼,脑海中的记忆突然开闸呼啦啦一拥而入,撞得她心惊胆战一个打挺屈膝跪走,着急问:“二爷呐?七爷回来没?其他人” 袁恕扶住她肩:“都好都好,一个没少全回来了。二哥受了惊,幸无外伤。七哥平安,正休息呢!有几个卫队小子着了轻伤,也都无碍。” 吴是非这才太平了,乖乖坐下来,自己伸手摸着裹得粽子一样的脑袋,又开始忿然唾骂:“特nǎinǎi的,打哪儿不好打我头,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袁恕按她侧卧下,促狭道:“未必不会以dú攻dú给治好了。” 吴是非不屑:“我原是进水的脑子,以dú攻dú也得用火攻啊!噢,他再给我一棍子打打浑,本来就半个脑子糨糊了,这下全糊了。” 袁恕咯咯笑:“就你这嘴皮子,我保证绝对没糊,好着呢!” 嬉话嚼过,吴是非揉揉鼻子,还正经说一句:“叫公子担心了,下回我一定顾好别人,也顾好自己。” 袁恕摇摇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4 章 :“望着再没下回!” “那可真没准!唉,要是时爷在就好了!可惜” “嗯?”袁恕只觉她叹得古怪,不禁蹙眉,“你知道时爷在哪儿?” 吴是非嘟起嘴:“怎么会?老董嘴那么严,跟二爷都不肯说。我意思,可惜我不是时爷,不然今天七爷就不至于那般狼狈了。多险啊,我真怕七爷有个万……啊呸,没有没有,大吉大利!” 见她打嘴又拜佛,袁恕莞尔后总是更心疼她挨打受伤,赌气般说:“别人家的宝贝,竟不知爱惜着些,下回不借了!” 吴是非吃了糖一样脸上漾出了花:“我是宝贝呀!” “宝贝,活宝!” “呜哇,大美人今天的情话好甜!那我宁愿多伤几回。” 袁恕作势打她脸:“敢!” 吴是非倏地撑起,稳稳啄在他唇上,嬉笑:“别的不敢,就敢这个。” 袁恕笑嗔:“躺好了!” 便乖乖又卧下,手搁在袁恕腹上温柔地摩,不无歉疚:“公子受累,辛苦了!” 袁恕挑眉:“抱你回来的是十七,救你的是老刘,我就坐在这里,辛苦什么哟?” 吴是非瞪起眼:“啥?十七?” 袁恕颔首。 “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吧?” “今儿yīn天,没太阳。” “我不信坏人能转xìng。” 袁恕刮了记她鼻头:“小十七是做错过事,可他本xìng并不坏。” 吴是非撇撇嘴:“且呢吧!” “是他去接应的七哥。” “马后pào!” 说归说,口气却放软了。 袁恕了解她,好笑道:“当给十三哥面子嘛!” 吴是非翻个白眼,哼了声:“以观后效!” 一笔恩怨借此算暂时揭了过去。 关心过袁恕有无进餐、身子如何,妮子躺烦了,横竖睡不着,索xìng坐起来。碰巧,袁恕孕中脚肿,小腿又抽筋,她脑伤无碍,自然殷切地与袁恕揉筋按腿。说笑一番,冷不防想起:“看七爷的武功路数,不像野路子,他既非yīn身儿,何以沦落在此?” 袁恕下意识向外张望一眼确认无旁人,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告诉她:“七哥跟我们都不一样,他是江湖来的,半路入行,为避祸。” 吴是非双眼圆睁,也克着嗓子小声道:“人命?” “好像比那个还严重。” “显贵?” 袁恕招招手,要她附耳:“时爷漏过一句,说七哥是禁/军作风。” 吴是非嘴张得老大,好半天才吐出一声慨叹:“咱们这儿简直就是黑/社/会啊!” 当然,她自己也不清楚“黑/社/会”是个什么东西。 ☆、四十一、升华了 已经习惯进门就看见小女子宛如只zhà毛的小猴子一样跳着脚抱怨吐槽,工程师小哥实在对今天垂头丧气甚至隐隐有些看破红尘的作者小妞感到不适应。写字桌上的台式电脑开着,3D投影眼罩丢在案头,显示屏的画面似在滚动闪烁,工程师凑过去细看,仍旧是那篇小说文档在自动文字转化,进度很流畅。 他大致读了下内容,旋即恍然:“女主又给配角加戏啦?她还挺能水的。” 小妞摊在沙发里,声音自兜帽下yīn恻恻地流淌出来:“槽点错了!” “……” “你看过初始大纲和人设,小十七是反派,她给洗白了。” “看得出,你的女主钟爱皆大欢喜。” “你认真的?” “怎么?” 作者大大猛地坐直了,兜帽不经意往后掉下去些,露出她肃穆异常的脸:“反派洗白就是要领便当,这是套路的flag啊!非娘必然已经磨好了刀,小十七死定了。” 工程师嘴角抽搐:“啊哈、哈哈哈,不、不至于吧!” 作者恨恨攥拳:“怎么不会?她都给小石榴写死了。我原本计划是三角恋增加戏剧冲突哒!她倒好,索xìng把男主的情敌搞死了,直接砍了我三分之一的章节,没有各种误会、纠结、矛盾、踌躇,最后排除重重阻碍冰释前嫌,怎么显得这份感情经得起磨练和考验?怎么令他们的境界得到升华啊?” “升华?”工程师皱紧眉头认真想了想,“那我觉得你该写抗战背景。经过血与火的洗礼,彼此突破了信仰的差异,携手建设新中国。多升华!” 小妞眯起眼。 “我说真的!” 小妞把转椅一拨,按住椅背连人带椅子用力往玄关推去。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开玩笑了。” 小妞还在推。 “其实撇开她改你大纲的行为有待商榷,剧情这样走也挺好玩儿的,不觉得有点儿武侠气了吗?” 小妞推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 “嗳嗳,星座棒棒糖,我带来了,吃不吃?” 小妞脚步顿住。 工程师已从随身的双肩包里掏出盒子递过来。她迫不及待接了,拉开盒子,对着满满十二支星座糖果两眼放光。 “先吃哪支好咧?你什么星座?” 叫小哥一提,小妞居然快速把盒盖推上抱在胸口,扭头往回跑。 “不吃啦?嗳嗳,狗修金撒妈,你不再把鄙人推回去吗?” 小妞又蓦地停下,慢慢转过头,古怪地笑着:“狗修金撒妈?!” 工程师额角挂汗:“呃……” “所以你果然是二次元死宅!” 工程师心下哀鸣:“卖萌有风险,耍贱需谨慎!暴露了,岂可修” “那么重,自己划回来!” 于是小哥自己坐在转椅上,靠着两条腿,蜘蛛爬一样挪回了电脑桌前。意外地,小妞才发现,原来这逗比腿还挺长,踝骨白白的,正符合自己的萌点。 “拔吗?” 猝不及防的提问令人摸不着头脑,小妞歪着头困惑地望着小哥,表情天然呆得恰到好处。却见小哥翘起条腿搁在沙发扶手上,拉高裤脚,露出毛扎扎的小腿。 “你、你什么意思?”话虽如此,但小妞眼中明晃晃满是跃跃yù试的冲动。 工程师又摸出一根草莓味儿的棒棒糖,剥好了递给她,云淡风轻道:“我堵bug,你剃毛,两不耽误。” 小妞飞快跑进卫生间取来了医用消dú湿巾、镊子、各种品牌的除毛产品,以及数组不同型号的剃刀、刮刀、剪刀,最后还有一只酒精灯。 从惊讶到惊悚,小哥的表情渐渐扭曲,最后明显挂不住了,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问:“你不是,就想试试脱毛蜡疼不疼么?” 小妞按住他膝盖,已经麻利用消dú湿巾擦过一边,目光在他腿上左右逡巡,似饕客对珍馐的垂涎,也仿佛收藏家在珍宝前流连,既欣赏又贪婪。她头也不抬地回:“前几天想到个情节,情人间互相除腿毛,含有SM成分,细节部分缺乏实际参考,不敢下笔。” 说完了顿时察觉:“嗯?你怎么知道我想试试脱毛蜡的效果?” 工程师小哥语塞,笑容不自然地凝滞在脸上。 她恍然:“噢你偷看我社jiāo网站的朋友圈吐槽!嗳不是,”她猛然间意识到,“你怎么知道我ID的?我的朋友圈为什么你会看得到?你个跟踪狂除了恢复我删除的文件,还干了什么臭不要脸的违法勾当?” 小哥被掐得脸红脖子粗,舌头向外耷拉着,连咳带呕地告求:“住手,咳咳,姑nǎinǎi饶命,听我解释要死了,咳咳,不是你想的那、那样,呕、咳瞄、瞄到的,前天你去上厕所,手机放、桌上” 小妞掐人的手停了停,仔细回想了一番当日的情况,依稀是挂着社jiāo网站主页就把手机放下去上厕所了,不过不确定手机屏按灭了没有。 “就算是你不小心瞄到的,可你为什么要帮我?这种事怎么看都很鬼畜,我们又不熟,你的目的?” 工程师抚着脖子一再深呼吸,好容易缓过来些,吸吸鼻子,特理所当然地表示:“我抖M啊!” “……” “我也想试试除毛。自己在家弄,被室友发现当我是GAY的话就麻烦啦!” 小妞做出副贼笑的猥琐样:“也许你室友也是深藏不露呢!” 工程师垂睑乜斜:“他是更糟。因为我不是啊!我虽然M,但我是直的。宁折不弯那种直。” “嚯” “脱完效果好,我出一半份子钱。” “成jiāo!”小妞又坐回沙发上,桀桀笑着抚弄他那条纤长的腿,口水都将滴下来的样子,“先试哪种呢?嗳,手工拔除!”话音未落,两指揪住一小撮汗毛,心狠手辣地扯断。 “啊”小哥措手不及,吃痛大叫,整个人差点儿从椅子上弹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小妞抓下口中含着的棒糖以一招弓步长刺,标准击剑姿势给塞进对方嘴里,登时堵得他噎声儿。 各自愣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那糖,是小妞吃了一半的。 “卧、勒、个、大、槽” 二人心里都犹如万马奔腾,汹涌澎湃。 借着受伤使赖,吴是非硬将袁恕拖在屋中,停舞歇艺,着实腻了许多天。期间倒是辛苦小瓦,在她和梁如栩处两头跑。 并非袁恕食言,未肯将小瓦留在自己身边,皆因裴筱岚出殡那日梁如栩虚脱病倒,情状委实堪忧,他身边又无专职的小侍,袁恕便同小瓦商量,想他暂去照料一二,总归是要回来的。小瓦懂事又本分,裴筱岚要他从属袁恕,他肯答应;袁恕托他侍候梁如栩,他也愿听。他仍是怀念旧主的,常独自哀悼,不过忠诚二字在他的理解中并非体现于人的品格上,而是不同身份附带的天生使命,无关令者何人。小侍的使命是服从并忠于自己的公子,如今袁恕是他的公子,他必然要忠诚于这一位新的主人。 吴是非最佩服孩子这一点,也心疼他:“若他能懂拒绝,放出去才不至于太叫人担心呐!” 而袁恕则仿佛不明她话中深意,更似充耳未闻,只默默地与她换yào。吴是非便笑笑,少提了。 另边厢,城内出了聚众斗殴的骚乱,官府惯例差人来问过一声。这边两手一摊说凶徒蒙面不认得,那边挠挠头叹为难无迹可寻拿人吃力,其实各自心知肚明,江湖事江湖了,繁露馆不点破,差役莫深究,敷衍给世人看罢了。 此一着遇险,吴是非事后暗琢磨,觉出两点蹊跷:一个自然是七郎宋的身份,不说他当真为谁效命,至少江湖中的关系扎得深且实,当日袭击者的幕后之人他轻易就有了眉目,查得比官府还利索;第二桩就是董执接任馆主后笼络起的廿四面相,恐怕全是有所甄别,刻意招揽。 至少在董执眼里,每个人都有特殊的作用,包括亲弟弟孟虔。 因为出事当天,董执便宣布病愈,重新出来掌事了。 关于可能被人当钓饵引蛇出洞的事实,吴是非倒不太介怀,唯替孟虔不平:“二爷有个闪失,你良心过得去么?” 四月近尾,夏日夜舒爽,偌大的园子里有一处临水的石舫十分僻静,董执和吴是非两个远离喧闹的楼阁,到此闲坐纳凉。 诚然,董执单独叫她出来,绝不仅仅是为了闲打发。 “这次,多谢了!”他点点自己的头,意指吴是非脑后的伤。 “我要是没正巧替二爷挨这一下呢?你正法了我?”吴是非坐在舫头,晃dàng两条腿,看着水面上映出的自己歪嘴嗤笑,“到时候我们所有人给二爷抵命,有用吗?” 董执斜倚栏杆仰头望残月,声音染了如水的凉:“敬忱有准备好牺牲自己。” “那你还谢我干嘛?” “总该谢的!” “为什么留胡子?”吴是非突兀地转了话题。 “老了。”董执说得随意。 “南风馆可没有蓄须的先例。” “这不是有了么?” “时爷呢?” 董执神情一滞,没有作声。 吴是非收腿起身,走回到小案边,给自己斟了一盏梅酒,含笑嘬饮。 “哎呀,徒儿没了,爱宠也不在身边,人生苦长,寂寞呀!没趣儿!” 董执居然笑出声来:“我真想认你当干女儿了!” 吴是非敬谢不敏:“接班人的事你找二爷商量,他儿子还没入赵家的嗣,很有前途。” “来不及。” “噢”吴是非恍然得十分刻意,“所以养病就养病嘛!装什么心机深咧?”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有趣嘛!” 吴是非哼了声,斜过身去,放肆地取下了董执手上的酒盏,顺手递给他一枚果子。 “有空自己吓自己,急吼吼安排后事,不如吃好睡好养养胖,少长胡子。” 董执捏着果子颇为哭笑不得,却想一想,还咬了下去。 吴是非放心了。 “找你来,还是想问问点绛契的最后那条。”董执放下果核,边拭手边不紧不慢地点明本意,“小十九的月份不小了,不需准备些什么?” 吴是非支肘托腮,嘻嘻笑:“放心啦,我有数!” 董执斜睨:“非得是小十九?” 吴是非挑眉:“你什么意思?” “雁鸣他” “不行!”吴是非忙打断他,娥眉微蹙,显是不悦,“你怎么一阵一阵的?方觉得你像个好人了,转头又一副见钱眼开的jiān相,你人格分裂呀?” 董执不解:“什么分裂?” 吴是非神情迷离:“呀,脑子更坏了!” “哧,罢了!” “总之,你别打廿一主意了。” 董执点点头:“弥秀来求过,我不想太委屈十九。” 吴是非一愕,撇撇嘴:“啧,我不知道该帮廿一谢你,还是替我们公子骂你!” 董执有心逗她:“那还让雁鸣试试吧!” 吴是非哧鼻:“别喽!孩子还小,就这样太太平平生吧!他是头胎,没经验,有个万一,非死既疯,你可亏死了。” “孩子?” “我大廿一俩月。” 董执微微一笑,言归正传:“我以为你万灵。” “我的法子缺德,不是人人通用。” “小十九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5 章 以?” “目前来讲唯有他。” 董执好奇:“莫要故弄玄虚呀!” 吴是非稳若泰山:“噢,这个我说了可不算!毕竟我心里公子万中无一,不是谁人眼中的一件商品。” 董执定定地望了她许久,忽执壶再斟酒,就杯轻语:“希望改过后,真的人是人,命无价!” 吴是非咬了咬唇,终于按捺下,没去夺他的酒。 ☆、四十二、小姐姐 小的时候,吴是非有几年特别不爱过五月节。娘亲早逝,村里头别家娘子洗粽叶泡米裹粽,炊烟飘香,吴是非家的锅永远是空的。 昔时,村北有位李婆婆,每年到这当口总被村里各家争相请回去专替人包粽子。米ròu粽叶都是人家自备的,她只出手工,挣些力气钱。另外,婆婆自己也会在家煮一大锅粽子,白米、红枣、小豆,肯定吃不完的,便是卖卖现成品,贴补家用。阿爹每回就给吴是非十个铜钱,让她拿着去拣喜欢的口味买。可吴是非一个味道都不喜欢,她就爱吃ròu的。李婆婆从来不包ròu粽子,她信佛,戒荤。于是吴是非每回就提两枚爹爱吃的蜜枣粽子回来,然后骗他说自己吃过了。 直到十三岁那年,吴是非中午从学堂回来,进院看见阿爹正挥汗如雨打着柄镐头。吴是非喊他一声,他便点点头,兀自专心抡锤。顾不得放下书袋,吴是非先在灶间外的水缸里舀一瓢冷水端起来就喝,却稀奇地发现灶里火正生着。阿爹打铁手艺好,做饭却常糊锅,素日总要等到吴是非回来拾柴做饭,不然连口热水都懒得烧。事有反常必然古怪,吴是非立在原地使劲嗅了嗅风里的气味,顿时两眼放光,扔下水瓢直冲进灶间,掀开锅盖看清后立即眉开眼笑。 阿爹告诉她:“福婶儿镐头磕在石头上,敲掉块角,拿ròu粽子抵工钱了。” 隔天吴是非在路上碰见福婶儿,硬又塞给她两枚生的咸鸭蛋。说大热天里吴师傅不肯要工钱,她总感到过意不去,还问吴是非粽子味道如何,喜欢的话再去家里拿几个。吴是非自然没要,揣着两枚咸鸭蛋跑回家,在瓮里夹几块臭豆腐打入咸鸭蛋一块儿蒸了,欢欢喜喜孝敬了亲爹。 如今身在了南风馆,头一次同一众小倌儿们一道过节,面前什么味儿的粽子都有,ròu粽都分出精ròu、五花、火腿等诸般花样,把小骆隽吃得打嗝翻眼,直嚷嚷够了不要了。可吴是非突然就吃不下去了。咬一口粘牙的米,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煞了所有人的风景。 大家恍意识到,这不请自来横行霸道的小丫头其实跟此间身不由己的倩郎们一样,也已没有亲人没有家,没有可以退返的归宿了。人生茫茫,浮萍无根,来往和去处都遥不可及。她追逐袁恕,何尝不是绝处逢生的一点温暖的念想?赌上了余生,一意孤行,无法回头。 袁恕接下她手上的小碟,拇指柔柔拂去她泪花,捧起她哭凉的脸,第一次当众吻她。 “我不是你最好的选择,但也不会放你走了。以后,我在哪儿,家在哪儿!” 一直都是吴是非在固执地说相守,袁恕推拒过,彷徨过,骇怕过,最不忍她为己蹉跎,现在全不顾不要了。情之一诺,真心里最该存下些许自私,苦也不离,痛还向前,嬉笑怒骂两人去面对,至少寒冷时亦可以相拥着取暖。人字取撇捺,你一边我一边,合作了伴。 接着那天里,吴是非一顿吃了三个ròu粽子,到晚饭时候也没觉得饿。 许是瞧这妮子心定了,果然安安分分把馆子当成一隅容身的避风港,董执愈加信她用她,直点她做了僮子的小领班,手底下管着十二个人,分理整一层的杂事。起初她直眉瞪眼死活不干,谴责董执是剥削劳力,恶意减少她同袁恕在一起的时间,无异于棒打鸳鸯,实在卑鄙无耻。还是荀晚华劝她:“傻不傻?领班是派人做事。过去谁都能差遣你,端茶递水跑个腿,你做的少过?今后大可点别人去做,细算一算,岂非多有闲暇?” 吴是非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不禁深以为意,最终应下了。 关于发号施令,吴是非其实倒驾轻就熟。她xìng子野,很有些无法无天,打小就在村里的孩童中称霸,来了繁露馆后也没见怵过谁,同董执讲话都不用敬称,差人做事从来利落,不会有抹不开面儿的时候。愁的是统筹与调拨,得有计划,有编排,事无巨细想周到了,才不至于出纰漏。因此头几天她多少是有些忐忑的。意外熟悉了适应了,也就不过三五日的工夫,她竟是管得有模有样颇为稳当。她自己固然安心了,孟虔更是高兴,暗地与董执说起:“还真是块当执事的料。再教教,小十九以后可就省心了。” “噢?”董执垂着头,神情寡淡,“那倒是蛮好的!” 孟虔总觉得兄长话里有话,却一时未得参详,不由得困惑。但接下来董执没再说什么,他也就将这心头一闪而过的不安淡忘了。 而对吴是非来说,方有些顺风顺水的小得意,真正的考验倏然临头。 身体状况一直反反复复的梁如栩好歹是将孩子怀到了足月,预估产期在五月底,总不会计算得片刻无差,早些迟些都有可能。因此他提前七日临产,馆内并非毫无准备。不过发作得急,大清早人还睡眼迷蒙,小瓦急匆匆来打门禀报,着实惊了吴是非一个措手不及。 好在夏天里衣裳少,吴是非胡乱套上件绡纱薄衫出了房门,边快步疾走边随意梳拢发辫。半路上想起来袁恕那方少人伺候,赶忙将小瓦赶回去,自己一个人先赴了梁如栩处。 没进门就听里头哭哭啼啼并了间断的痛呼,僮子们似在七嘴八舌地安抚,很是喧杂。跨进去一眼看见了仅着寝衣的骆隽,散发赤足,面上睡意未消,显是慌忙赶来的。他二人的屋子紧挨着,骆隽总归到得及时些,奈何他并无经验,尽是手足无措干着急,在一旁看着难受焦躁的梁如栩直掉眼泪,委实丁点儿忙都没帮上。 吴是非过来一吼镇山河,给乱哄哄无头绪的僮子们一一安排了任务,温言安抚了梁如栩几句,顺手拽起骆隽推出门去。 “我在呢,有什么不放心的?去去去,把自个儿拾掇拾掇,吃个早饭。有事我叫你,乖!” 骆隽蹦着脚急切道:“非姐,你帮帮他,别让他那么疼。我、我” 吴是非拍他额头:“我能有什么办法?生孩子都要挨过这关。真心疼他,就别在这儿添乱了。实在待不住,你上功房练舞去。” “我哪儿也不去!” “骆小胖,别逼我动手。” “求你了非姐!”骆隽又哭了,“你让我陪着他行不行?我保证不添乱。” 吴是非气结:“你陪他就不疼啦?你能替他生啊?” “我替啊!横竖我也是yīn身儿,我替,我全替。” 吴是非愕了下,旋即失笑,低下头揉揉鼻子嘀咕:“傻小子来真的!” “那也回头再来。”不意,身子不便的袁恕也已赶到。小瓦战战兢兢搀扶在侧,看见吴是非就苦着脸喊冤:“公子不放心,非要过来瞧瞧!” 吴是非了解袁恕脾xìng,过去接一把,摆摆手道:“没事儿,他就爱折腾自己,教不好了。” 小瓦一愣,袁恕噗嗤笑了:“手里有点儿权,越发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废话,搁眼里干嘛?早搁心尖儿上了。” 二人无顾忌地说着情话,直把小瓦听得面红耳赤,脸快埋到胸口了。 到得骆隽跟前站一站,袁恕好声劝他:“去洗洗脸,换身衣裳。既是要陪,就得做他的依靠,得稳。” 骆隽吸吸鼻子,用力点点头,转身跑走了。 吴是非从屋里喊出名僮子跟去骆隽身边听用,自扶着袁恕入内探望梁如栩。刘佑向来尽心尽责,到得比吴是非还快,诊断梁如栩身体虽弱些,但胎相尚稳,产程未到要紧时,推进也算顺利。只因人各有异,梁如栩此番约摸疼得狠了,又是头胎,他本惶恐不安,是以才哭闹不止,怎么劝都不肯听。 原想着梁如栩一贯依赖袁恕,别的人讲话不顶用,换作袁恕他总该听得进去,正因此吴是非才主动将身子同样不便的袁恕迎进产室。也确实,甫见到袁恕,梁如栩哭得还凶,好歹是不声嘶力竭地喊叫了,捉着袁恕手瑟瑟发抖,模样煞是可怜。袁恕好言宽慰他几句,拿自己的经验鼓励他,更亲自与他抚背按腰,抹去汗珠。吴是非趁机哄他饮水进食,多少咽下去些。可胎动频繁,顶着他胃内不适,很快又呕了出来,再劝便还犟头倔脑,总不愿吃了。 期间骆隽巴巴地又回来陪伴,被心烦意乱的梁如栩迁怒,给冲了一头一脸的灰,非要逐他出去。众人印象中从来娇弱内向、大声讲话都不曾有过的人,此一番却似心xìng大变,不可理喻了。吴是非拉着眼泪汪汪的骆隽退到外间,本以为他小孩儿一样当要哄的,想不到小子自己搓了把脸,反过来跟吴是非保证:“他心里烦,我不进去给他惹气,就在这里待着。有事非姐尽管吩咐,今天你最大!” 吴是非习惯xìng捏捏他脸:“我们弥秀成大人喽!”还放心地回去看顾梁如栩。 如此又度过了个把时辰,疼痛反反复复,间隔时间也缩短了,梁如栩熬不过,开始自虐般抱着肚子满地打滚,才好些的嗓子也喊得变调破音,直叫人担心他会把喉咙叫出血来。这时候,就连袁恕都难安抚他胡乱的挣弄。加之激痛之下小子力气陡然变得好大,为防他伤到自己和胎儿,吴是非只得领着几个僮子合力将其四肢按住。好话无用,索xìng恶声恶气吓唬一二:“别以为你是小倌儿我不敢下黑手啊!再闹,给你手脚捆起来,堵上嘴,我们都走,你自个儿慢慢熬去。” 听这话,袁恕反而着急:“行了,莫再激他!”自托着隆重的肚腹膝行靠近,示意钳住梁如栩胳膊的僮子松开手。 想不到梁如栩情绪太过激烈,一番混乱之后神志几近崩溃,视界模糊,完全分不清身边人是谁。僮子力道稍懈,他无意识地疯狂挥动胳膊,无辜抡在袁恕臂上,登时将他打翻在地。吴是非大骇,扑身过去抱起袁恕,紧接着回身扬手结结实实掴了梁如栩一巴掌,脱口怒叱:“想死没人拦着,别害人!” 不知是吃疼清醒,抑或言语刺痛,梁如栩倏地安静下来,双眼圆睁直直望住顶上。发丝叫汗水濡湿了,凌乱地黏住面颊纠缠颈项,伴着粗重的呼吸一绺一绺散落。起伏的胸膛猝然一窒,他不由自主张口yù喊,却硬生生遏止不发,自咬了下唇,强忍住痛楚。眼角泪成双线,直没入发隙。 僮子们七手八脚将他抬回产褥,纷纷求他松口,切莫将唇齿咬坏了。刘佑更忧心:“勿要憋气,慢慢地,鼻子吸,嘴呼出来心放宽,放宽唉哟,急煞人了!” 稍稍冷静下来的吴是非关切过袁恕的情状,小心送他到廊上,依依道:“公子且回去将养,这边jiāo给我,保证出不了事。” 袁恕面色不太好,神情颓唐,未作坚持,反而安慰吴是非:“我没事,别担心!” 吴是非握着他手,嘴上不说,心里到底打鼓,终忍不住环臂抱一抱他,低头嘱咐小瓦,“警醒着些!若有不妥即来告诉,不许瞒着忍着。” 小瓦乖巧地点点头:“嗯,记住了!”便牢牢牵住袁恕,搀他回去。 目送二人背影转过廊角,吴是非用力深呼吸,拍拍脸,返身进到产室。 里头梁如栩仍是不好,从躁动的极端转入了自矜的极端,唇已破了,血丝合着汗水滑到颈上,吓得僮子们一个个也将哭出来。 吴是非走上前,捋衫屈膝,端正坐下,接过汗巾仔细地拭去他脸上的汗,拭去泪和血。 “打疼了呀!”指腹小心抚过颊上指痕,话音低且柔,仿若母xìng的爱哄,半嬉半宠,“对不起,出手重了。喔喔,明明浑身都不舒服,还挨打,受委屈了呢!” 凉水湿巾敷住火辣生疼的半边脸庞,另手柔柔拨开发丝按上他眉骨,来回揉搓,教他安定。 “不是不体谅你,可越哭越疼的,最伤气力。后续时辰且拖得长,需好好养着存着,不然关键时候使不上力了,遭罪的还是你。”她忽俯身靠近了,顽皮轻笑,“回头叫你打还,好不好?” 奇怪她话音似有蛊惑的咒力,一字一句念松了梁如栩绷紧的情绪,不自觉地配合她语调中的起承转合吸气复吐出。 吴是非鼓励他:“嗳,对,莫用力!像打拍子似的,吸进去,慢慢呼出来,自己记着规律,下次什么时候发作就有数了。” 梁如栩皱着眉,努力适应阵痛的节奏,可喉间依旧不时逸出哭腔。 吴是非教他侧卧,觉到痛了便捏她手提醒。她另手握拳,指关节抵着他椎骨末端匀力按下去,竟叫痛感缓解了不少。 屋中其他人都不太敢说话,即便是刘佑亦显得沉默,唯有吴是非始终两两私语般靠近了梁如栩耳侧,不间断地讲着,笑着。 “又疼啦?不忍不忍,喊出来!告诉你,骂娘就不疼了。真的,我娘教我的!” “不会骂人啊?那哼哼两声,好像牙疼一样。嘿嘿,廿一公子就是文雅,不像我生得张烂嘴,从来不积口德!” “我是好人?你觉得我是好人啊?唔,那我就厚脸皮做好人了!别的人说话没谱,廿一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心眼儿实。” “嗓子还疼么?再喝点水好不好?” “唉哟,来,擦擦汗!这大热天的,咱们换身干爽衣裳。” “糟了糟了,伺候我家公子习惯了,忘记男女有别咦,没关系啊?不跟我见外?没有过?没见外那为什么不肯叫我姐?我比你大嗳” “那不管,大俩月也是大。我们村里有对双棒,前后相差不到半个时辰,哥哥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6 章 是哥哥。这叫命!谁让你生晚了?” 其实众人没太听清梁如栩怎样说的,只见他双唇微微翕动,隐隐有细碎的气音吐落,大约只有吴是非凑得那样近才能分辨。可单听吴是非自言自语般应和着,一人担起了两人的戏,若斯流畅温馨,每一分眼神,每一次笑,都不会是矫饰的演绎。 更衣时,她不着痕迹地确认过梁如栩身上深浅不一的瘀痕数,之后还拉着他手,轻轻地揉搓其腕上仿佛捆绑留下的印记。 “那混蛋总欺负你,小瓦都告诉我了。他还想欺负小瓦,是你拦住的。你才不是冷情凉薄目中无人,就是不爱说。好的不说,坏的更不说。唱不了歌了,有谁能比你自己更急?不想成为大家的累赘呀!所以再难受都咬牙忍着,只要身子好些了就去伺候那货” 言到此处,吴是非面色倏地一沉,目光yīn鸷。 “不过放心啊!今天他不会来的。” 骤冷又骤暖,吴是非的表情切换快得犹如翻书,毫无预兆地,她便眯眼灿烂地笑起来。 “不关我事哦!大叔动作比我快。所以记住啦,以后有事别闷在心里,一定要说出来!至少得告诉我。” 梁如栩怔怔地望着她,俄而垂下眼帘,双唇依稀动了动。 吴是非面有喜色,刻意逗他:“啥?太轻了,听不见!” “非姐” 虽声如蚊咛,却叫所有人都听得分明。 吴是非咧嘴乐了:“乖!以后姐罩着你。” ☆、四十三、业障消 时近正午,热气蒸闷,静坐不动也能出一身汗,叫人无端生出倦意,最好懒着什么都不做。甚至连即将出世的胎儿似乎都不急于往外挤,慢吞吞地窝在胎里磨蹭着打起了瞌睡。 验产口也只开了少许,刘佑推测,梁如栩这一胎产程不会很快,恐怕比先前荀晚华拖得还要久。趁产痛未烈,要他多少睡会儿,养精蓄锐。 经过吴是非的安抚与按摩,又补充过饮食,梁如栩情绪已平稳下来。也确实乏累极了,忍着痛竟能断断续续睡一会儿。趁孟虔和荀晚华都过来了,骆隽仍在外间消磨,吴是非便夸张地一跃而起,打诨说存了一夜并半日,再不去急人之所急恐怕要尿裤子,伴随大家的哄笑声捂住肚子迈着小碎步逃了出来。却并没有下楼往茅厕跑,反而一阵风似的返回了袁恕的房间。 见她汗流浃背地跨进门,正端着餐具从里间出来的小瓦不禁一愣,诧异地问她:“廿一公子生好啦?” 吴是非摆摆手:“早着呢!”径自往里走。 “那非姐怎么”话未说完蓦地灵犀,憨憨一笑,“公子没睡呐!” 吴是非做了个“去”的口型,直入了内室。 袁恕已然听到外头的动静,正从床上撑坐起来。吴是非见状忙轻声喊:“别别,躺着便是!我又不是外人,还得公子披红挂彩来迎接。” 趋近了细看,觉他面色仍是白寥寥的,透着病态。吴是非不禁眉头紧锁:“果然是摔那一下,跌得不巧啊!” 袁恕摇摇头,话音也倦:“不关雁鸣的事。这几日胎内动得厉害,身子也越发往下坠,总是不舒服。” 吴是非明白,孕期将末,胎儿入盆,原是正常的。近些天袁恕腿脚肿胀、腰腹酸痛的症状也较前两月厉害了,就寝后常多次起夜,睡眠不深不实,精神头确是差了许多。但也不能大意轻怠。毕竟是跌了一下,好坏当真难说。 “一会儿还叫老刘过来看看吧!有事没事,他说了我才放心。” 袁恕晓得轻重,不再坚持,点头应下。 吴是非拿起床头团扇与他柔柔打风,一一叮嘱:“身子重出汗多,记得午睡起来叫小瓦打盆水,擦一擦换身衣裳。可别偷懒裹着,要起痱子的!” “方才我看碗里剩了不少,粥不合口味?哼,你就挑吧!我不回来你预备怎么着?修仙辟谷啊?” “吃过啦!我多机灵,跟雁鸣两个他一大口我一小口,嗳,他就把米糕吃完了。” “嗨嗨嗨,这脸是怎么了?吃醋啦?” 袁恕嘴一瘪,脸扭向里侧。 吴是非一他衣袖,他不理。推一推他,仍不理。于是便探过身去,捧住他脸掰回来,好整以暇道:“大美人冷淡小禽兽,后果自负啊!” 袁恕合着眼,负隅顽抗。 “坏!”说着便低头吻了下去,唇齿缠绵,很是温存了一番。 “别吃飞醋啦!雁鸣认我是姐姐了,姐门下人丁兴旺着呢!” 袁恕嫣笑:“我猜也是。往日都只唤廿一郎,如今雁鸣雁鸣叫得亲热,这几个小的全成你心腹了。” 吴是非乜斜:“噢,那你就是故意噱好处了!” 袁恕笑而不语。 吴是非又在他唇上狠狠啄了下,劝他安睡,自行起身待要返回梁如栩处。才站好却叠声絮叨“坏了坏了”,接着一头冲进屋角的帘后寻那红漆桶去了。袁恕忍不住呵笑。她隔着帘子忿忿道:“我都忙成这样了,公子不说心疼我些,还笑话我,哼!” 未听见回音,出来一看,袁恕已然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吴是非无声地皱皱鼻子,到外间里洗了洗手,等着小瓦回来jiāo代几句,还风风火火地跑了。 依旧中途往别处拐一拐,上了趟后厨,与大师傅聊过几句,不知拜托了什么,机灵古怪地笑笑,又顺了一罐羹品,抢了几碟糕点逃也似的窜出来。回到楼上,进门居然又闻嘤噎啜泣,赶紧入内一探,原来就这么会儿工夫,梁如栩破水了。破水也没什么,不破才愁人。只是梁如栩没经过,睡得半梦半醒突觉腹内一阵锐痛,疼得他尖声喊了出来,身下又湿湿黏黏的,少不得娇弱地哭了起来。 听完原委,吴是非直乐,俯身与他抹去眼泪,朝孟虔努努嘴,挤兑道:“你看二爷,破水了还快活呢!” 孟虔好气又好笑:“嗨嗨,人嘴两张皮乱编排是不是?闲得皮痒,回头我找大哥说说,给你升番头。” 吴是非慷慨凛然:“二爷敢说,我就敢撂挑子!” “嗯,那可好!我便与小十九换个侍儿。嗳,小瓦这孩子不错,留着留着!你么,去大哥屋里听差。” 吴是非痛心疾首:“二爷,您真是我亲二爷呀!” 孟虔笑容和蔼。 “好了我服了,我给二爷赔不是!” 说着,假模假式抱拳揖礼直拜了三拜,气氛顿时诙谐起来。 梁如栩没跟着笑,可也止了哭。吴是非再温言哄一哄他,还为他将混了汗渍血污的脏衣换下,打扇揉腹,照顾得无微不至。 如此,孟虔总归放心。馆内事忙,他不久留,又待了个把时辰便把此间全托给荀晚华周顾,自去忙碌夜晚的舞戏台布置与酒席安排。他走后,荀晚华也识趣地往外间寻骆隽说话。 小子今番确实好耐xìng,大热天窝在房里不声不响,只偶尔探头悄声问一问梁如栩的境况,很是守得住。一些事即便不说,风月场里讨生活学会了察言观色,谁能瞧不出他那点心思?幼时懵懂,越在意反越要欺负使坏,到大了才晓得,自己眼里的最特别是容不得外人与他半点委屈受的。自己伤他,跪着;别人伤他,该死! 所以才拼了命地吃,努力地长,想快些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足以说守护。 南风馆内结对子的不少,yīn身儿慕yīn身儿的不多,骆隽这段情在众人看来可谓水到渠成理所当然,但也着实有些稀罕。唯恐他心xìng未稳,不过一时脑热想岔了,日后或后悔,因此谁都没去点破。端看另一位当事人梁如栩的态度,则似有意冷淡,想要回避。 “那又没什么的。”刻意把话说开了,出乎荀晚华意外,骆隽倒很坦然,“我喜欢雁鸣哥哥,想对他好,只是因为我喜欢。至于雁鸣哥哥心里想着谁恋着谁,全是他自己的事,我还是会对他好的。两件事不碍着。嗯,不过他要是真有了别的心上人,我也是会难过的!” 闻他言,荀晚华内心颇为惊喜,面上未显,没头没脸说一句:“生孩子可疼了!” 骆隽顿了顿,小心翼翼问:“究竟、有、多疼?” “分筋错骨,死去活来。” 骆隽噎了下,脸上霎时褪了血色。 而里间苦熬的梁如栩情况更是不妙。遗憾没有像孟虔和荀晚华一样破水后产程得以加快,梁如栩这胎忒是磨人,辗转躺到暮色垂挂,尽是疼着,产口迟迟不开全,没有丁点儿要生的迹象。用刘佑的话说:“好在羊水流得也不多,胎内无恙,估摸起码拖到后半夜。” 看着痛苦呻吟的梁如栩,陪了一天的吴是非无论如何不忍心了,急切道:“雁鸣身子弱,这么下去恐怕撑不住。催产行不行?” 刘佑思忖了片刻,又叩一遍梁如栩的脉,终于拍板:“成!我煎yào去。” 结果一晚yào汁灌下去,效果立竿见影。宫内收缩骤然加剧,疼得梁如栩嗷嗷直哭,叉着腿两手乱抓,不自觉想要向下用力推挤。吴是非不得不继续哄小孩儿一样劝慰安抚,叫他无论如何再忍忍。 终于挣扎到亥时都过,刘佑检查了产口,说试试也无妨。吴是非遂将加在梁如栩臀下借以抬高的软垫全撤了,扶他半坐起来,靠在自己肩头。 “好了好了,就要到头了。嘘、嘘”她抚着梁如栩汗湿的额头,依旧用低沉如呢喃的轻音在他耳畔指导,“还攥着我的手,嗯,对,吸气现在开始,感觉肚子收紧就捏我手,听我数数憋气。每次我数十五下,数完了就放松,不许再用力。记住了?” 梁如栩浑身衣衫都已湿透,说不出话来,仅虚弱地点点头。猛然间剧痛袭来,他用力捏紧吴是非手,听她缓缓地数着:“一、二、三、四、五” 真感觉这是人生最漫长的点数!每一次听见“十五”时梁如栩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呼吸不够填满胸腔,疼痛在百骸蔓延,半身湿冷半身麻木。他甚至怀疑非姐回回都将数字的间隔延长了,不然为何憋气越来越辛苦?思维越来越混沌? “唔、啊” 一声凄厉的嘶鸣让外间的骆隽猛地惊跳而起,险些冲进来。荀晚华尽力拦住他,自己心内却也是七上八下。 便听梁如栩求饶般哭诉:“不要,太疼了!呜呜非姐我不行,不生了,我不要生,呜呜非姐救我” 吴是非话音始终很柔很轻,仿佛只说给这一个人听:“非姐在非姐在,不怕啊!来,吸气不生不生,就这最后一次,以后再不生了哎哟,真是遭罪!点绛契咱们不卖了,下回让弥秀这捣蛋鬼也尝尝味道。就叫他生!” “别”梁如栩脸憋得通红,咬牙道,“他最怕疼!” 吴是非眨眨眼,歪嘴笑起来:“就你惯着他!” 梁如栩喘着粗气别过脸去,没接茬儿。 “要他进来么?” 梁如栩摇摇头。 “他急得都要哭了。” 梁如栩再次一鼓作气:“他看着、不是、更要哭么嗬、唔” 伴着梁如栩一记压抑的低吼,刘佑欣喜大叫:“行了行了,孩子露头了!” 吴是非亦振奋,将梁如栩再往上托一托,不断揉搓他后背,提醒他放松、大口吸气。可梁如栩哭泣不已,斗志涣散,关键时候打起了退堂鼓。 “再试试好不好?两次,就两次!”吴是非颇有耐心地与他讨价还价,“非姐说话算话!两次不行我们就不管了,不生了,想别的辙。拉钩!” 刘佑听得心惊ròu跳,暗忖:“不生了还能有什么辙?横不能把肚子剖开吧!我可不会。打死我都不干!绝不!” 但吴是非的话对梁如栩很管用,他当真信了,还跟吴是非打钩。于是吴是非麻利唤名僮子过来扶好梁如栩,自己挪到他身侧,一手托他腰,一手有规律地在他腹顶打着圈摩。 “好,来,现在大家伙儿都听你的!准备好了就喊声‘一’,非姐给你数数。” 梁如栩自行调适了呼吸,伴着又一波收缩才从齿缝里挤出个“一”字的拟音来,吴是非便高声开始计数,同时按腹的手毫不迟疑地压下,以外力帮助将胎儿挤出产道。 在场谁都没料到吴是非会来这样一手,纵然刘佑也懂揉腹压腹,却从不使诈耍jiān连蒙带骗的。只见梁如栩疼得浑身乱扭,若非僮子们早早依吴是非嘱咐捉着他四肢,恐怕他早在地上滚过一圈了。 被挡在门边的骆隽听得里间连番尖厉的嘶叫,凄惨无比,直吓得六神无主,差点儿给荀晚华跪下,苦苦哀求:“十三哥你让我进去看看他,就一眼,我就看一眼。我不碰他,求你让我进去吧!求你了” 荀晚华其实心中也没底,可十分明白此刻放骆隽进去,场面势必更加混乱。小子个头虽窜得快,到底才十五,从未直接目睹过生产情状,那苦受煎熬的人又是梁如栩,难保他心神不会遭受冲击。因此荀晚华宁愿狠狠心做一时的恶人,无论如何不放骆隽过门。 两人一个在里头喊,一个在外头哭,饶是经年阅历丰富的刘佑都不禁出了一脑门汗,神情紧张。 “十五”随着吴是非数至末尾,加诸在梁如栩腹上的压力瞬时松懈。梁如栩瘫软在僮子怀里,大口吸着气,呜咽抽泣。吴是非则立刻扭头探看,如释重负地听见刘佑报告:“头出来了,再加把劲儿!” 吴是非也是累得大喘气,抬起胳膊蹭了蹭脸上的汗,豪迈地将衣袖卷到肩头,手指点一点面颊红晕未消的梁如栩,原形毕露:“你可听见了啊!孩子已经出来一半了,咱俩约好的是两回,不准赖。想少受罪就自觉点儿,不然姐手黑,我也不守约!” 梁如栩哭得呛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不住摇头,眼神中满是祈求。 吴是非捧住他脸咄咄逼视:“别犯傻啊!这是在救你自己。再难再累也给我活下去!就当肚子里那个是上辈子结的孽障今生来讨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7 章 你十月怀胎受够了辛苦,再不欠他的,留着个ròu疙瘩干嘛?当宝供着吗?甩他出来你就赢了,清了。来呀,跟自己的命算账!不许输” “呃呀” 仿佛你死我活的决战,梁如栩猛然bào发,攥拳蹬足,自我毁灭般曲折起上半身,拼命挤压肚腹。 刘佑稳稳托住胎儿后脑牵一牵,他肩头转了半圈,顺利从产道滑了出来。刘佑破釜沉舟索xìng往外又拽一把,胎儿自携了一股腥膻的羊水冲离母体。 刻近子时,繁露馆廿一郎梁如栩经过整一日的折磨,顺利诞下一子,大小皆平安。 是夜,吴是非拖着满身疲惫躺倒在袁恕身畔,傻呵呵地笑:“ròu嘟嘟的,像雁鸣,真好!”她迷迷瞪瞪呓语,话音渐低,“不过还是儿好玩儿。儿,会跑了,哼哼……” 袁恕不顾天气闷热,环臂拢她入怀,额头抵着她鬓边,脉脉呢喃:“可也许只有继续留在这里,故事才不算结局,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为什么我会这样想?”一滴泪悄无声息地坠入吴是非发间,“为什么我总有个念头,幸福就是结束,我们又会分开,再找不到彼此?为什么?” ☆、四十四、箭在弦 “别摇别摇,我在想办法了”工程师忍受着作者大人的扼颈攻击,十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程序代码,“附属角色的人格觉醒没有计算入虚拟人物计划参数,这是设计的失误,我会如实汇报给技术开发部的。多亏了你的前期试用发现了诸多问题与漏洞,公司一定会有重谢。相信我!” 作者大人臂力松了松:“打钱么?” “这个不清楚。”诚实为工程师带来了又一轮的窒息胁迫,他赶紧拍桌大叫,“必须有必须有,他们不给我给!” 颈部的压力又松了松:“多少?” “我给你刷个榜啊!” “反!对!舞!弊!” “啊啊啊,知道了,我说笑的,绝对不敢有辱你原创作者的清白声誉!” “所以我如此贡献卓著的系统试用者究竟值多少辛苦费?” 工程师yù哭无泪:“我只是个打工仔啊!” 作者做势勒了勒,逼问:“多少?” “黄金有价,情义无价!” “也就是你忽悠我了?” “卖身行不行?” 作者毫不留情地哧鼻:“丑拒!” 工程师身心遭受重创,捏紧心口:“我自觉颜值还可以挽救。” 作者似乎有了兴趣,绕到正面两指捏住他下颚仔仔细细鉴定了一番他的脸,随后作出决定:“等着!” 半个小时后 “别笑,刘海再拨下来些,对,很好!” “手指勾住领口,衬衫下摆拎出来。” “领带结往上系一系,嗯,换右手……还是左手吧!” “锁骨上撒点儿水。杯子不在你手边么?牛nǎi怎么了?让你撒就撒。” 工程师嘴角抽搐:“这就是你理解的卖身?” 作者大人托着单反相机不断连拍,面不改色道:“放心我会修片的,不让你露脸。好了,下一套!” 她俯身自脚边的购物袋中勾起一件欧式女仆长裙,对着工程师甜甜微笑。 吴是非做了很奇怪的梦。 地点、时代、装扮大相径庭的多处场景里,自己和袁恕一遍遍携手向前,又总在幸福依足的瞬间戛然。那样的结束绝非后续了糟糕的发展,只仿佛有一双手掩卷长舒,罢了这一场爱恨别离的演绎,曲终人散。 可吴是非不想同袁恕散,不想跌宕地经历一场却匆匆作罢。于是不停地互相牵绊追逐,在yīn霾下,在山岚中,在川在海,在逐渐崩溃的虚幻蜃楼里彼此声嘶力竭地呼唤。 他是她的恕儿。 她是他的非姐。 专属于彼此! 突兀的醒转,吴是非瞪着顶上的绡帐深深呼吸,恍惚是梦里闭住了气。 下意识偏头看去,意外袁恕竟不在。她猛地坐起,自觉心跳如擂鼓狠狠撞击耳膜,太阳穴都跟着胀痛。惊恐的视线迅速扫过室内各处角落,并不见其人,遂跳下床赤脚朝外奔。 外间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不断加剧的恐慌令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小瓦也不在房内。 大力拉开的房门带起了奇怪的气旋,廊上的风犹如被强大的吸力裹挟,飕飕撞进门来,拂乱了吴是非披散的发丝,撩拨衣襟,将黏腻的汗水吹凉。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茫然地跨到廊上,望着无人经过的外廊心里头倏然空落落的,想吼,想哭。 “非姐?”熟悉的唤声遥遥送来,吴是非惊转头,看见了小瓦,也看清了他身边的袁恕。 “起来啦?”袁恕笑吟吟走近来些,始觉出小妮子神色有异眸光散乱,想问,“怎么” 却不料吴是非紧跑几步,一头扎进他怀里,全不顾他肚腹沉重,只死死箍住他,生怕一眨眼他能跑了似的。 “别动!”吴是非脸埋在他胸口,声音闷闷的,听起来虚弱,近乎恳求,“就这样抱一会儿。” 小瓦不明所以。 然而袁恕好像是懂了,目光沉了沉,满是疼惜。 “没事没事”他依依抚摸吴是非脑后,环臂回拥她,“白天的噩梦都是反的,过去了。” 吴是非点点头:“唔!” “看你睡得香,没叫你。是我不好,该留张字条的。” “不是!” “没走远,就去看看雁鸣和孩子。顺便跟二哥说了几句,都是舞曲方面的事,新来了几个孩子,问我愿不愿教。” 吴是非没响,也没松手。 “腿,有点儿酸。” 吴是非默默放开他,只拉开一尺左右的距离,仰起脸,嘴噘得老高:“光这时候想起我来了,哼!” 小瓦机灵地过来圆场:“不是不是的,公子可着急回来呢!同二爷赔笑,说出来没打招呼,恐怕非姐醒转后看不见人要担心,话说一半就赶紧回来了。二爷还怪公子太宠嗳嗳,别” 话没说完,袁恕的手就招呼过来了,揪住他脸颊向外扯了扯,嗔道:“你可是在我身边待腻烦了,想去雁鸣那里混差事?正好二哥想正经给雁鸣指个小侍,也别挑来拣去,就你了。” 小瓦眼角含泪,连连摆手,口齿不清地表示:“小瓦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吉祥物!” 袁恕好笑:“吉祥物是什么?” 小瓦一指吴是非:“不知道,非姐教的。” 吴是非歪着脸甚是无辜:“脑子进水顺嘴秃噜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大约就是挡煞的小鬼儿吧!” 袁恕哭笑不得,说一句:“又教坏小的。”便与她相携着进屋。 天气热,随意席地而坐,吴是非不忙着去洗漱,先为袁恕揉腿按脚。小瓦则乖巧地备好干衣,打了温水来与袁恕拭汗。 吴是非不知打哪儿学来的捏穴,替袁恕粗肿的小腿松过筋后,就捉起他脚毫无顾忌地剥掉袜子,从脚趾到足跟一点一点使劲按了起来。瞧袁恕眉头深锁双目紧闭,应是疼得厉害,不太舒服。偏忍得下来,两肘撑住半身,咬牙挺着,最多叹气似的哼两声。 来袁恕房中伺候时间不短,小瓦做事又勤快好学,吴是非有了他做帮手,省却好多忙活杂务的工夫,闲暇时更能与袁恕双双腻在一起。因此吴是非为袁恕按摩,更有甚者亲昵地搂搂抱抱,对小瓦来说已是习以为常。本无过分举动,二人自然也从不避着小瓦。 只他进进出出几趟,吴是非无意抬头,恰瞥到一眼少年的面色,不由得讶然:“咦?小瓦你热呀?” 小瓦才换了床上铺垫的薄衾,连着袁恕的脏衣一起卷在手里预备拿去浣池清洗。听吴是非开声叫自己,他便停下来忸忸怩怩道:“还、还好!” “可你脸很红呀!耳朵都红了。是不是身子不爽啊?歇歇,歇歇,这些活不急的,回头我来做。” 小瓦显得无措,一个劲儿否认,匆匆往外走。其时,正好董执和荀晚华过来,吕昂惯例跟屁虫一样的缀着,因见屋门大敞,便径直入内。小瓦还当殷勤地招呼,权且为自己解围。可三人不约而同在内外间的格栅边顿住脚步,荀晚华暗暗觑了董执一眼,见他双睑低垂不露声色,索xìng也不吱声。倒是吕昂直来直去的xìng子,素不给人留情面,皱着眉嫌恶地嘀咕一句:“大白天的,柳浪闻莺,真是好景致!” 西湖名胜居然用在此处,叫荀晚华都不禁愣怔片刻,随即尴尬地咳了两声,背地里拍他手,窃声斥他:“胡说什么?!” 吕昂翻了个白眼,上前一步扬手挑帘,率先走了进去。不过一只脚还在外头,人顷刻僵立当场。 荀晚华好奇地从他肩上探过头去,亦是稀奇:“这是做什么?” 吴是非一回头看见三人,立即咧嘴笑起来,无拘无束地说:“来啦,坐!” 董执也浑不在意,自行盘腿靠着矮几坐了下来,淡淡道:“抽筋了?” 他这话自是向着袁恕问的。袁恕笑笑,解释说:“没,就是按按脚,说能活血解乏。小非问老刘学的。” 荀晚华最关心:“有用么?” 袁恕不置可否:“一开始挺疼的。” 吴是非叫到:“痛则不通!”随后跟另三人大肆普及,“牛油油说了,那古早的名医华佗就研究过足心道的学问。这都跟人体经络息息相关,哪儿管心哪儿管肾,人的五脏六腑全同这脚底板连在一块儿,可是有讲究的。” 听她说得言之凿凿,满像回事儿的。但其实,起因则是她自己不知道牵动了脑子里的哪根弦,某天突然想起来足疗的说法,也不去细究从前在何处被塞了这偏门的知识,非缠着刘佑问穴位研手法。拿刘佑先试手了十天余,再来给袁恕实践。头一回疼得袁恕倒吸凉气,人整个儿都蜷起来了,直求她发发慈悲莫弄这些新鲜的尝试。吴是非才不依他。硬逼着又坚持了几天,渐渐熟了顺了,按的时候挺不好受,过后确实感觉身上松快不少,袁恕也就由得她“尽孝”了。 说话的工夫,小妮子手上没停,给袁恕按得差不多了,抬头冲荀晚华挤挤眼:“十三爷要试试不?让十七郎跟我学学,回去照着练。” 不等荀晚华表态,吕昂瓮声瓮气截过话去:“不用!” 吴是非与荀晚华默契地相视一眼,吐吐舌头,又望董执:“董爷有无兴趣?” 董执轻巧地摇着折扇,强行转了话题,突兀道:“准备得如何?” 话里音头,仍是在问袁恕。 袁恕莞尔:“恩伯还得问小非。” 董执眼角轻飘飘在吴是非身上扫一扫,鼻头里哼一声:“那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吴是非撇撇嘴黠笑:“董爷没问怎么知道问不出来?对了,你问哪件事?” 董执挑眉,脸上似笑非笑,缄口不答。 逗了一句对方未接茬儿,吴是非丝毫不觉尴尬,自己接着往下说:“若是问点绛契的最后一条,那大可放心。我这里一应布置都已妥当,董爷只把邀帖备好即可。时候到了,结果自然分晓。” 董执手中折扇倏地合拢,醒木拍案般恰到好处地在席上叩出一响:“本座要的不是结果。” “我不喜欢将话说满。” “但这次本座要满。一年时间做一件事,本座只许胜,不许败!” 吴是非眸光深邃,笑亦玩味:“若败了呢?” 董执折扇拄地,直起半身,神情虽淡,却莫名坚决:“本座不会让它败!” 言罢起身,青峰孤傲地走了出去。 ☆、四十五、折子戏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比较纠结最关键的两章要不要发上来。 主要是有点儿打擦边球,怕香艳过头过不了审。 但缺了这两章,整个故事就没法收尾了。之前的铺垫全圆不回来。 只能祈祷,如果读者婶儿们能看到这段自言自语,那就是JJ待我不薄啊! 繁露馆的高阁顶上有一层隔音的空堂闲置,董执继任馆主后,十数年间没有人去开锁推门,一窥内中究竟了。如今它已扫尽尘埃,搭起又一座新的舞戏台,台下有机巧,舞台中央可升可降,因此整座舞戏台的基座也显得较别处高出许多。客座绕台架设,贴着台缘,也有轴轨托底,可将单独的小室推远或拉近,配合舞戏台的高度调适,时而可悬空凌驾,俯瞰的视野里将台上一切的演绎尽收眼底;亦能痴然地仰望,随xìng挥洒热忱与执迷。 六月中,炎夏午后,日头尚白,室内却蒙了窗扇,四围起厚帘,只将灯火点拨成暧昧的明灭。暗处铺了冰,满室生凉,倒是不热的。唯此做法颇不寻常,亦含妖冶诡氛,叫人犹豫之下又不免跃跃yù试。 门禁同样不一般,上到此间的客人都是由专门的白衣侍者自偏门引进来的,每人都持翡翠玉牌昭示等级。但在楼梯口还有一道审查,来者还需出示特别的红帖,各人帖子的角落里更有不起眼的数字标注,统共九数,多一枚定是假的。 并且要客抵达的时间也是刻意安排前后错开的,进入室内便直去往相应的个间雅座。彼此的小间不挨着,当中还有挡板相隔,除了近旁服侍的蒙面僮儿,他们谁都不能够见,也全然不知到底来了哪些人,或者仅仅是自己一个在此独览独享,独自揣测和陶醉。 想入非非之际,屋内的火盆倏地暗了。轴轨发出吱呀的响动,平行角度将九间独立的小室缓缓向外推散。可以听见,舞戏台的中央也一道发动,向下徐徐沉降,少顷,又稳稳地送了上来。与此同时,半圆形的舞戏台上次第亮起烛火,整齐地罗列在台缘,一时间,满场聚焦。 但遗憾,众人的眼前没有歌舞曼妙,唯一扇屏风立在台前。屏上素绸一挂,无字无画,单调乏味地滤去些光,将实物勾勒成黑色的影,投映在屏帷。 蓦地,一声娇吟虚弱地传来,尾音里的叹息似一柄撩人的轻羽,搔得小室中的客人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8 章 纷心头一痒。耐xìng差的,已是坐不住了。 又一记压抑的矜喘,台缘的灯亦灭了,屏后亮起了光。 初到的外来者不会知晓,高顶的大屋内原建有夹层,近梁处那些看似已遭封闭的采光口后头其实藏着间仅一人高的暗室。移开板壁,室内人可以轻而易举看到整个台上的情状。 此刻,董执和孟虔就在那处采光口后面。 “单行舟也来了?”董执语气中显有不悦。 “他是契主,明面上没有解契,总该知会他一声。”孟虔朝下努努嘴,“正中间那个。” “哼,他倒敢来!” “无赖哪有什么自尊自重?遭了打,转回头不还照样没脸没皮地来寻欢作乐?那件事你应是知道吧!” 董执颔首,面色yīn沉沉的:“十八说起过。那丫头的狠劲儿也是很像” 话未尽,却突然不讲了。 孟虔知他心里惦记的那个名字,略一斟酌,终究提了:“我觉得霈英不会走远。” 董执目光只落向下方舞戏台,话音凉凉的:“你想说什么?” “霈英心里有你。” “……” “他一个人在外,大哥就真的放心么?” “记住,敬忱,”董执忽从窥窗边退开,返身往入口走去,“他走了,从此他生他死,我福我祸,两不相干!” “大哥!” 不顾孟虔的轻唤,董执径自下了楼,决然离去。 孟虔扭头又望一眼窥窗下的人事,无奈地叹息。 靠榻上的身姿时有辗转扭动,声声的喘息并了间或的嘤咛,竟莫名妩媚情佻,仅仅合目倾听,便燃起情/yù的渴望。 小间内的躁动实非单独的个案,今次的僮儿也绝不是单纯陪在里头递茶倒水的。滑腻的膏脂借由僮儿熟练的手法在看客早已立起的雄器上均匀涂抹,越揉越热,越挺拔。有的小间内甚至隐隐传出了快感释放时的低哮,精力旺盛的看客迫不及待催促再一轮的抚慰。 这是无比新鲜的体验。没有实质的ròu体接触,每一名花钱买欢的金主都与鲜艳的倩郎隔着咫尺天涯的距离,他们不被允许拥抱与亲吻,更得不到零距离的厮磨爱抚,甚至无法亲眼欣赏那张美丽容颜上披挂的神情。笑或痛苦,祈求和邀请,全看不到,也听不到。他们唯一拥有的不过是屏风上映出的影像,还有静谧空间里异常清晰的气息吐露,借由密室的构造在四壁回响,dàng漾起声波的余韵,惹人遐想。一切的虚实不明本身,便叫人yù罢不能。 吴是非就在台上。 她一直都在。 双人的身影总不可避免jiāo织,但似乎无人关心她的存在。看客们眼中仿佛能自动摒弃不需要的“杂质”,唯看见一个被产痛折磨得虚弱疲惫的袁恕。 点绛契的最后一条终于付诸施行。时隔近一年,九子开莲终幕戏莲房托子来,又在繁露馆内挂牌售演。 但这一次乃是新风气带新规矩,牌子挂着不出价,只作为一种周知明示,要坊间晓得本馆哪位小倌儿今日莲熟,将要歇艺停牌了。至于好戏谁人可观,便只有馆主挑选的九名贵客。挑也不胡挑,有讲究。买点绛契的存精者自是在列,余下八人皆为半年内在馆内送银数额里拔尖的,且得是取得金牌以上的优等客人,按序排一遍圈出最前头的几位,由馆主亲书邀帖送到家中,车马迎来。因此不到这一天,即便看客自己都未必料想能有幸一睹这出戏。 而终幕戏本身分了前后两折,前一折分文不取,权且作报偿,感谢金主们长久以来的慷慨照拂。后一折则由金主各自定夺,意犹未尽不拘条陈约束的,投契付款,别室稍待;意兴索然只觉不值所费的,当依礼原车送返,馆内绝不留难。 这样的事,从前未有尝试,此番于行内盛了数十年的繁露馆是第一次,于十九郎袁恕更是第一次。新规能否变成俗例,成败只在今日。 可吴是非并不愿意袁恕来做这个辟路先行者。 从始至终,自相遇到相守,所有的选择和决定都非她所愿。却因一个不相离的念头将怨怼不甘都放下,陪他在这不堪的命运里强作欢颜,死死握住微薄的温暖,携手同路。什么艳冠天下千金来奉,与她何幸?那些前呼后拥雪莲之贵,又怎生得意?伶人中的高不可攀,脱开了卖笑卖艺的根和身不由己的源,全是镜花水月自欺欺人。珍丝百丈不过织层衣,可剥可换,旧华服日久失颜色,裂帛灰飞,谁曾忆?何人惜? 她惜呀! 舍不得浅薄人来赏来抚终抹他一身遮光的垢,洗尽铅华还素容,千丝万缕的经纬幅都褪了色,他还是他,是吴是非识得爱得的一袭羽衣洁白。望他飞去,归于那辽阔的天地山水,流云般从容。 奈何袁恕仍困于囚笼,放弃了逆风的托举,不yù振翅。吴是非唯有陪他,笑里含悲地吻着,见他在无边无际的痛楚中怔忡,模糊了生意与自挣的界线,分不清场合。 围观的恩客不会在意台上这人究竟痛了多久。她在乎。 午前发现袁恕扶额坐于案旁,面惨唇白,冷汗淋漓,吴是非便知不妙。扑近来详询,他只认命般说:“告诉恩伯,派帖子吧!” 吴是非没有动,唯关心:“几时开始疼的?” “觉到些苗头是在昨夜里,确信是早上起来后。” “那不是快有两个时辰了?为何忍着不说?” 袁恕笑笑:“早说了也是等,这会儿正好。” 吴是非实不轻松,扭头喊小瓦。少年战战兢兢立了许久,只等吴是非发话,当即扔下手里的抹布拔腿往外奔。他知道自己该去哪儿,该向谁说。 “快到头了!”袁恕故意寻话,“你来这里有一年多了,好快,梦一样。” 吴是非神情紧绷,抿唇不语。 “你的策若可成,以后日子就更好过了。多亏你来!” 吴是非眉目冷然:“有差别么?” “已经很好了。” “囚徒仍是囚徒。” “这十丈红尘岂非更大的牢笼,困了人一世又一世?” “天地之奴,同人yù之奴,不一样!” 袁恕突然倾身抱她,激烈地吻她。 “我很怕结束。”他哽咽着在她唇畔呢喃,“今日过后即便重新开始人yù之奴的轮回,只要你还在,天地就不是我的向往。” 吴是非亦用力地回应,此志决绝:“我会为你打开这天地,结束的是轮回,不该是你的向往。今日过后,是新生!” “呃咳” 少见的痛呼击溃了吴是非脑海中闪回的画面,她坐到榻沿儿,仔细与袁恕拭过颈上的汗,俯身抱起来,让他的颊枕在自己的肩,手掌轻柔地为他抚背推腰。台下看去,屏风上人影重合,两颗头颅紧紧贴在一起,依恋缠绵。 吴是非仍不说话。屏风遮挡住所有急于窥伺真相的视线,她无需覆面,却一字的音节都不发,呼吸亦谨慎,只将这方寸的台如夜的空留给袁恕独自施展。但其实,没有粉墨登场的表演,袁恕只是在忍耐一波又一波的产痛,重复着之前生产时所经历的必然过程。吴是非教他安心待产,别的都莫想,jiāo由她来筹谋。 这便是小女子的筹谋。 化自己的无端无稽无边风月于诸位看客的意yín,把自己的邪思歪想具象成他们的饥渴难耐,而能令她怦然入歧路的只是袁恕。所以才非他不可,非他无为! 身位jiāo换,吴是非单腿屈起盘上了靠榻,用自己的娇小身躯作袁恕的背靠,一手托住他后腰,另手环臂搂在他胸前,唇抵在他耳边呵气为言,说:“我在,放松!” 落入看客眼中,黑色的剪影却仿佛吴是非挑弄的亲吻落在袁恕颈侧,手探入了襟内肆无忌惮地在硬挺的牡粒上揉搓,惹得他娇喘连连,更禁不住绷直身体,仰脖发出破音的呼喊。 短促尖细的一声“啊”,吴是非感觉到怀中人异样的颤抖,同时也嗅见了逐渐扩散的腥膻味道。 “公子,”她开口说出登台后第一句临机的对白,“下边好像全湿了。” 屏上肚腹隆重的人被另一双手掰开了双腿,要他屈膝,扶住了腰背令他须得挺直,艰难地跪于榻上。微侧的身形恰承了一束橙光,薄衫衣摆堪堪挡住下身的私隐,不明液体自股间涓涓滴落,亦隐隐沾湿了肌肤,顺着颤抖的双腿下滑,显得情/色/悱靡。 刻意的误会引导瞬时点燃了室内yù壑的烈焰,熊熊难灭。 想不到,屏后的灯火就在此刻断然熄灭。机巧运转,中台陷落,半折戏唱罢了。 ☆、四十六、后半场 登台前袁恕便让刘佑预先备下了催产yào,以免产程拖得太久,反而消磨了客人的兴致。此番他早早破水,产口很快也顺利开到七指,着实令老实本分的老郎中很是松了口气。毕竟yào与dú只一线之隔,医者仁心,好端端的人,能不吃便不吃,人活一世痛病灾,顺其自然是最好。 这话吴是非听了可不乐意:“还早?从昨晚上疼到现在,你瞧瞧,天都将黑了,刚破水。会不会数数?自个儿掰指头算算几个时辰了?还阿弥陀佛,我抽你个大日如来!” 在场就连小瓦都听明白她话里的歪曲,蹭地红了脸,她衣袖怯生生道:“非姐慎言!即便不信,却不可不敬,如来尊者,你别一口一个那啥,怪臊的。” 吴是非懒洋洋哼一声:“天打雷劈,有种他来呀!叫姐也见见真佛长什么模样,回头吹牛都有凭有据。” 言罢端了yào粥奉到袁恕嘴边,半哄半迫要他喝完。 天热减食yù,袁恕又疼得浑身乏累,昏昏渴睡,倒肯听话,未如往常一般与吴是非使赖消磨。 此处简室其实就在舞戏台的正下一层。升降台底部的空间连通了狭窄的甬道,走到头推开隐蔽的门扇出去,便能发现所处之地就是两层楼之间的楼梯转角平台斜面夹室里。板条合得严实,乍一看难觅丝毫破绽,凭谁都猜不到台阶下原是空的,那些围起的板条并非为了显得美观,而是掩藏内里的别有洞天。 退出密道后,一直严阵以待的刘佑和小瓦自当妥帖麻利地将袁恕照看起来。至于楼上被撂下的金主看客,还由董执亲去应付周旋。吴是非只管等着那方的消息,续演,她便换身衣裳抱着袁恕再升上去;不续,她也不许他人来将袁恕轻易挪动了,就等他安安稳稳诞下孩子再作计较。 因此袁恕也在等一个结果,新趣奏效否,即便续契也只说明成功了一半。良宵还长,他这一胎既牵扯了分娩一脚踏鬼门的生死关,也挂着一馆上下诸位yīn身儿今日过后的命途,心思多沉重,哪里还敢当自己是人?他是武器是商品是一件崭新琢磨的招牌摆设,矛盾地想好戏连台,又怕返回去撑不住,挨不过。 忧思各怀,以致出来后他与吴是非彼此之间竟皆无话,对面沉默。 不意,外头脚步声匆匆,孟虔一头撞进来,开言先问:“小十九情况如何?要紧否?” 吴是非搁下粥碗,凉凉道:“几人续了?” 孟虔疲惫地捏捏眼角:“九个抢着续,单行舟把点绛契摸出来,开条件要独享。” “价喊到多少?” “点绛契的一倍多,生意做到现在就没见过开得如此高的。大哥才抻了一轮,他们自己上赶着把价飙上去了。单行舟还押了城里大宅的地契,说今夜叫他遂愿,明儿就搬回乡下祖宅去。” 吴是非蔑笑:“败家玩意儿!祖宅?哼,单家的祖宅叫本家占着,他回得去?那地契赌坊都押过好多回,谁知道他画了几张一模一样的?不理他!” 转回头去看袁恕,趁他正缓过一波收缩,好言征询:“公子感觉如何?豁得出去么?” 袁恕颔首:“不妨事!就依原先说好的做吧!” 吴是非静静地凝望他片刻,合目深吸一口气,终下了决心,告诉孟虔:“劳烦二爷与董爷回个话,求财不求极,九人取均数,只收现银,落契为准,一刻钟后升台。” 孟虔上前郑重地握一握袁恕的手,随即快步离去。 小瓦已奉来了衣装,立在一侧静静等候。刘佑再叩一通脉,起身退开。吴是非指腹依恋地抚过袁恕眉骨,吻他的额,啄他的唇,收敛了目光中的心疼委屈,解他衣带,除下汗湿的旧衫。取衣轻展,白罗素洁,轻盈地裹住沉重的身体,衣与心,都是无瑕。 一刻钟后,空旷的暗室内机巧声嘎吱复响。九间小室循序推回到台缘又稍稍抬高,凌驾舞戏台上三尺许。室前及腰的栅格倏地缩回板壁内,却由下自上拔地而起道道不可撼动的木门,仅余视线平行处的一口窥窗,当真只许近看,不得亵触。 单行舟猴急地扒着木门,几乎要将脸楔进板壁里,死死贴住窥窗奋力向台上看去。黑暗中只闻不歇的齿轮轴轨徐徐转动,契合或分离,开启了新一波的匠心。 光芒又将舞戏台点亮起来。 但这次不再是火烛辉映。 那光是由蓝至白的渐变,自黯淡到恒定,荧荧微冷,并不耀目。初初众人误以为是夜明珠的宝华柔和了光影,双眼适应后始看清光芒的真相不仅止于此。九只灯盏围列在舞台中央的升降台边,透明的琉璃罩下摄住不计其数的流萤,绕着罩中一块森然闪亮的磷石,仿佛一场盛大的萤火集会,奢豪地彼此争辉。 蓝白的珠光暗合了黄绿的熠耀,将敞室照得亦仙亦妖,难以捉摸。 更叫人莫名的是,升起的舞台中央并无人迹,唯一朵硕大的荷苞样棚帐稳稳地矗立,荷红叶绿,染得乱真。 就在疑惑纠结之际,荷苞内似有异动。紧接着苞顶吐蕊张口,竟如真莲绽放般散了开来。入目赫然一盏无朋的王莲,宛若张开在微风晓拂的平静湖面,莲叶盛水,温柔地托住了苦受煎熬的身躯。 “嚯喔” 小室内bào发出一阵掺杂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9 章 惊鸿与焦急的低吼。 白衣红腰,口中衔一方殷色的巾,黑发如瀑亦如针分散浸润在浅浅的水中,袁恕拧眉合目极力隐忍,痛楚中挺起复落下的身姿莫名艳得诡丽。恍惚花妖作了人形,堕入凡尘一心念俗,生人,做人,纵使艰难也甘之如饴。 仅着了荷瓣色短衫短裤的小侍没有网罩覆面,也不以纱巾遮颜,唯有一段白色的云幕遮缚在眼上,高束的发辫犹如将军盔冠上飞扬的雀翎,骄傲亦荣耀。她跪坐在袁恕身侧,持一枚葫芦瓢,自手边的木桶中舀起温热的清水,缓慢地淋于产夫腹上。疲惫虚脱的人仰躺在水中,顿觉身上的压力减轻了,面上微微浮现出放松后的舒爽惬意。 从观者的视角看去,袁恕胴体横陈侧向台下,即便所有的隔间都已调高了位置,但他若向内偏过脸去,依旧难叫人瞧清他面上容色。却因此更露出纤细的脖颈,沾了汗露,无端诱人。 而丝织的凉衫本来轻薄,沾水后便呈现微妙的半透明状。湿衣黏附在身上紧密包裹,直将袁恕的身体曲线巨细靡遗的勾勒,更可隐隐窥见胸膛的深色rǔ首,牡粒突兀地挺立着,亟待一双娴熟的手来精心抚弄。 单行舟明白地感觉到那处不受控制地胀满,又热又痛,迫切想要一处柔软紧滑的去处来宣泄。他粗鲁地抓过一旁陪侍的僮儿,不等对方体贴地与他解开裤带,掀起僮儿长衫下摆就往他双腿间蹭去。 他当然可以如此对待僮儿。这些都是适才所签的契约中列明的服务条目。此间的僮儿亦不同于往日那些陪侍的孩子,虽都是正经的男孩子,无有yīn身儿,但允许行yín。理所当然一切所费早已包含于事先支付的款额中,故此,他们也都不是普通的僮儿。 对于终幕戏的侍僮,董执的挑选准则:一、年过十三周岁;二、自愿自明;三、不得yīn身;四、永不挂牌。能接受上述四条者,才可入到此间来,也才被允许衫下不着。他们是台上人的变相替代品,在金主眼中譬如盛器,只当是便宜的yù奴。却从没有想过算一算,仅仅是触摸、拥抱、亵辱这些替身一样的僮儿,他们实所破不菲,可谓一掷千金。他们自以为买的是倩郎一睹,实际买的是这些无名亦压根儿不在乎艳名的僮儿们的半晌欢夜。 “不用挂牌也有分红赚,多谢恩伯抬举!” 面对这般的回复,董执便只笑笑,哼一句:“是本座省心了!” 僮儿挂上面纱,眉眼亦笑:“横竖凭这张面孔在风月行是出不了头的,叫我去下等舍寮贱卖作娼,那小的宁愿在这有人管着护着的地方安安心心作僮儿,有得赚自然要多捞些。不然年纪一大退了馆,还不是要饭去么?” 所以他们心甘情愿啊!快乐呀!不必在这ròu/yù横流的地方自矜忍耐,看似守得一身清白,却终落得一个风尘的污名,倒不如肆无忌惮地豁出青春去。金主自以为享受了他们,何曾想过千挑万选金钱铺就的这条所谓贵宾的红绸步道上,他们才是被猎手标的好的肥美猎物?供僮儿们盘剥取乐,榨尽了身外物,再来摄他们的精血气。这一场你情我愿的买卖,僮儿们也在狂欢,是饕餮盛宴,乐得醉生梦死。 小间内欢浪吟喘此起彼伏,台上的小侍置若罔闻,专心地与倩郎淋水、拭汗。搁下用弃的汗巾,两指捏一枚小口杯,朱唇轻启含下杯中液,温柔地取走倩郎唇齿间衔住的红巾,以精准的角度俯身贴近他唇畔,丝毫未遮挡他偏转过来的面容,徐徐地哺入晶露。 “唔”袁恕微微抬起下颚咽下口中的液体,有少许逸出,顺着嘴角滑下来,停在颈侧。 那只是刘佑为袁恕调配的清凉饮,择出寒xìng的材料,添入温补的草yào,饮过后更齿颊留香,值此炎夏,于孕中多汗的袁恕甚为合意。却因为吴是非的一个小花招,立即令看客们有了下流的臆想,小间内甚至传出了冲撞板壁的咚咚震响。 就连暗室窥窗后的孟虔都捂眼背过身去,一口气灌下三杯凉茶,直叹:“这丫头待在馆里一年余,确实看多了学坏了。” 董执折扇轻摇,泰然自若:“不好么?” “于我们,人才。于她自己,我觉得倒是我们欠了她的。” “该补偿些什么给她吧!” “哼,韶华短暂,拿什么赔她的天真年华?” “一个公子。” “啊?”孟虔一怔,似有所悟,“大哥是说” 董执抬手打断,淡淡道:“差不多了!” 他所指,是台上的袁恕产口开足,已在全力娩出胎儿。 支起的双腿被吴是非打开到极致,缝隙间竟隐约可见他雄器亦半勃。胎儿的压迫加之对痛感的敏锐,又令他有了尴尬的反应。但今次吴是非已经不会局促地躲开了,她一边自上而下按摩袁恕坚硬的肚腹,一边也适时地为他揉搓发热的囊袋。产痛的剧烈远大于yù望的刺激,袁恕疼得无暇他顾,只使劲推挤。力竭后示弱地左右摇晃着头,眼角泌出泪来。 他总不喊,所有的痛吟也被一方绢帕堵在咽喉,更叫yù望高涨的看客难辨他究竟是在乞怜抑或求欢。诚然他们已不约而同地将他所有的肢体表现,他的呼吸和低喘、偶尔的嘤咛,都看作是情/色浸染下的绝佳反馈,是对yín技的褒奖,以及对自己的迎合。 饶是身经百战,孟虔也已听不得楼下种种放dàng的叫喊了。他捏袖打风,讪讪说一句:“我去瞧瞧老刘后续的应急准备安排得如何了。”便红着耳朵径自转出了暗室。 董执没有走。他一动不动立在窥窗前,目光沉沉地望着楼下的舞戏台,看见了机巧推动,中央的王莲载着产程近尾的袁恕转过四分之一个圆,头面冲向看客。与此同时,梁上亦翻落两挂白色的长绸,末端结环,正垂在袁恕颈侧。 吴是非拾起绸环套在袁恕双腕上,牵唇拈笑,说出第二句未经排演的对白:“这样子,你是不是好喜欢?” 单行舟又一次紧紧贴在门板上,却非主动自愿。 “嗬嗬,原来大官人也爱双轨呀!” 僮儿握着裹好膏脂的玉势狠狠顶进单行舟后/穴,毫无转圜地一入到底。他吃疼猛地仰起头,指甲抠进木板中,后/穴不由自主收紧,雄器顶端的铃口滴下黏滑的润液。随着若ròu处被粗暴地抽/chā,他的感觉亦在痛与快之间跌宕起伏,双眼逐渐失焦失神,半张的口角抽搐着淌下涎来,一副yín/糜放dàng的模样。 这实在是僮儿的意外收获!有钱的金主们固然不乏暗癖多怪者,南风馆也应接爱雌伏的客人,不过哭着求人用糟践的方式cāo干,别的小倌儿、僮儿或许也有遭遇,于现今这位年少的新人却是新鲜。他宛如报复一般不遗余力地蹂/躏单行舟的垢穴,也并不好心地与他抚慰雄器,便是欣赏他不堪不雅不入流的表情,任由他扒着木门扭动躯体,直似条离了水的鲶鱼,丑陋滑稽。 “嗯哼”台上的袁恕死死住白绸,身体向前抬起,须臾又坠落,两手挂在环中气喘吁吁,涨红的颊上绯色未消,荧火照shè下反而生出美艳之感。 吴是非竟自他双腿间探身,越过高耸的肚腹爬过来,单臂撑在他肩侧,另手扯下了他嘴里的红巾。 第三句念白:“里头也憋得很难受吧!让他出来好不好?” 红巾没有再放回口中,袁恕屏足气咬住下唇,抬身仰脖,拼一身气力向下推挤。无声的博弈,是他与腹中胎儿挣一线生机,成败都归于静寂。他颓然跌入王莲,激起浅浅的水花,圆睁的双眼直直望着前方,仿佛是在看台下这些不露面的金主,眼中冷漠凉薄,无恩无义。 倏然一只血红的手掌穿过他双腿拍上仍旧隆起的肚腹,又缓缓下滑,在半透明丝罗包裹的雪白肌肤上留下鲜艳的指痕。好一似妖姬夺情,美得森然冷厉,血腥夺目。 袁恕唇上亦洇出红来,堪堪挂在破口处,晶莹的几珠,衬了白肤墨痣,有着惨烈的美感。 没有婴儿的啼哭响起,吴是非空着沾满羊水血污的双手膝行过来,也不净手,就这样托住袁恕颈后热辣地亲吻。 “舌头!”她要求着。袁恕依言张口吐舌,与她唇外纠缠,血合着唾液滴落,也将他双唇碾红。 “比我想象的更好。你真棒!” 黑幕yīn翳一般从天而降,挡住了光,也藏起了台上的缠绵。 戏终人当散。 ☆、四十七、点点点 产后两天的产夫带着出生也仅两天的女婴出走奔逃,这是任何常理下都料想不到的意外之举,繁露馆诸位小倌儿没想到,小瓦没想到,就连袁恕自己都没想到。 但董执想到了。 于是去路上宋作了第一道拦路的障,将吴是非堵得山穷水尽,馆门都没出,先遭了当头棒喝。 “恩伯当然知道你一直在准备,早早晚晚你要走的,而且绝不会是一个人走。”宋没有擎着他骄傲的钢qiāng,赤手空拳,仿佛只是夏夜里乘风凉,闲来与小女子聊聊理想与人生。 吴是非亦未显出惊讶和愤怒,耸耸肩确信了:“所以突然当众说要公子继任馆主,就是他在逼我试我?” 宋颔首轻笑:“他说凭你的xìng子,最快今夜便会行动。” 吴是非也笑,自嘲自弃:“明知可能是陷阱,我还是冒险跳了进来。他真的把我摸透了,比我自己还了解我。” “放弃吗?” “七爷何苦逗我?” “因为实在不想揍你。” “我觉得理由应该不是您不打女孩子。” “我从来没当你是丫头。” “哇,伤心!” 宋紧了紧腕带,苦笑亮拳:“保证不打脸!” 吴是非摸出了时舜钦送她的软鞭,飒然无惧:“可惜小女学艺不精,就只好狗急跳墙指哪儿打哪儿了。” 两厢里功架都摆好了,各自提足拔腰待要往前冲,暗影中冷不防斜来一记闷棍狠狠抡在宋颈后。他疏忽懈怠,竟全无防备,挨了个正着,登时扑面倒地,毫不拖泥带水地晕了过去。 吴是非比宋还蒙,张大眼瞪着紧握住笤帚柄立在黑暗中怕得瑟瑟发抖的梁如栩,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过去抢过他手里的笤帚远远抛开,在他肩头搡了一把:“傻站着干嘛?回去呀!叫人看见你麻烦就大了。” 被训了一通又出身冷热jiāo杂的汗,梁如栩也终于找回了理智,立即就哭开了:“呜呜呜,怎么办?七哥是不是死了?我没想下重手!我、我” 吴是非大力捂住他嘴,呵斥:“不许哭!别出声!” 梁如栩不由自主打了个噎,居然活活将泪吓了回去。又思及大错已然铸成,索xìng一不做二不休,帮着吴是非架起袁恕往隐秘的角门暗巷走。小瓦紧紧抱住孩子亦步亦趋地跟着,神情张皇戒备,直如惊弓之鸟。 待安顿了大小三人,吴是非站在车旁与梁如栩惜别,到底离情伤怀各自红了眼,她忍不住拉起梁如栩的手恳切道:“好弟弟,今夜多亏了你!非姐无能,总将你们都抛下了。怪我吗?” 梁如栩哭得梨花带雨,言语中还要故作坚强:“雁鸣只能送非姐到此了!非姐和十九哥,你们一定要好好地飞出去,要活得开心。保重啊!” 吴是非猛地环臂拥抱他,哽咽难言:“谢谢!保重!” 松开的手意外被大力反握住,吴是非回头的刹那,猝不及防受了怯懦的啄吻。梁如栩红着脸急步后撤回角门内,流着泪努力微笑:“我喜欢非姐,我也喜欢十九哥,我喜欢你们两个我最喜欢的人能够在一起。此生能遇见你们,真好!再见了!” 言罢,左右推上了门扉,快速而决绝,仿佛慢一慢,自己便将后悔,再没勇气挥别。 吴是非怔怔地抚上自己的唇瓣,呼吸轻颤,带落一行清泪。 “已经无法回头了呀!”隔着一层单薄的车帘,吴是非的手与袁恕十指jiāo扣,心意坚定,“公子,我们走!” 一跃上车头,抖缰叱马,夤夜奔驰。 行至郊外杂树林,道旁忽chā入别车挡住己方的前路。跑了一段又慢速并行,随后渐渐缀到了吴是非所驾车乘之后,碾着他们的车辙扬起滚滚沙尘,将所有的痕迹都踏乱。界碑岔路,吴是非忽勒缰驻马,掀帘入车内,二话不说架起袁恕下了车,径直换上适才一路跟随的后车。 整一晚小瓦都是副魂不附体的游离状,脑子里乱成一团,什么都不敢问,什么也来不及想,唯反复告诉自己跟住非姐,相信她。所以此刻他也是麻木地抱着婴儿神不守舍地跳下车来,全没意识到自己腿软身疲,落地不稳,足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幸得有人及时在他胁下托一把,未及回神又觉后领一紧,已是被拎上车去,行李也随后被粗暴地丢了进来。 小瓦堪堪在车厢里坐稳,晕头撞向首先想到的是寻公子和非姐,却蓦闻袁恕惊唤:“霈英哥哥?!” 循声向外看,渐满的月轮清辉下,小瓦依稀望见一抹身影裹在深色的斗篷里,兜帽罩头,将真面目藏得严严实实。唯身形可辨应为男子。然而袁恕认得他,敢认,想认。 那人却只字不言,与吴是非点一点头,转而上了袁恕等人来时的车架。拨马掉头,双车jiāo错的一瞬,兜帽男子突然说了句:“儿很乖!” 目送他驶上另一端的岔路顷刻没于无边夜色,小瓦只觉今晚至今所历所见,真好似幻梦一场,措手得很不真实。他被怀中婴儿的挣动惊醒,才摇晃了两下哄一哄,乍然发觉,袁恕怀中竟还搂着个孩子。看年纪约在两岁上下,睡眼迷蒙将车内扫了一圈,最后仰起小脸望着袁恕,稚子纯真地笑起来,nǎi声nǎi气地唤他:“爹、爹、爹爹” “这孩子是?!” 话出口小瓦便觉得自己问得忒多余。他们多像啊!娃娃的眉眼宛若匠师精心的复刻,每一处细节都沿着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0 章 的骨拓下,完美临摹。小瓦知道公子有过一个孩子,被送走了,看不见了,却原来,在眼前在身边,在他的每一寸思念里被妥帖地保护着,茁壮长大。 轻易跨过了陌生感的亲情令袁恕百感jiāo集,也困惑:“怎么儿会认得我?” 车帘挂起,吴是非倚靠车头,悠然地驱马信步,走的很慢很稳,话音亦绵绵依依:“七爷在台上画过的那些肖像每一幅都堪称名家笔墨,留张便宜自己人,理所当然嘛!” 于是那画像最终被胡勉带到别巷的小院,于居室内日日悬挂,老fù人指着画中人教牙牙学语的小儿认亲父。孩子学会了,记得深刻,一眼便晓得眼前人是熟悉的亲人,他不再因深夜离开姆妈而惊怕,安静地蜷在袁恕臂弯里重又睡去,无牵无挂。 有好一会儿,袁恕都只是默默托着孩子,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情难自已。 小瓦胡乱在肩头蹭去脸上的涕泪,将手中的女婴抱近了儿。新生儿要哭不哭地扭了扭,忽然抽抽鼻子,打了个哈欠,兀自睡了。 “儿女成双,公子,好啊!”一句笑中带泪的贺喜,动容了千头万绪无所倾的感激,袁恕双臂收紧,泪颜贴着儿的小脸,泣声呢喃:“谢谢!谢谢!” 吴是非坐在车头,微风徐徐,大热天吹在脸上,倒也觉出凉来。 笃姗姗信马由缰跑了一夜,天亮时车恰好驶入了一处山村。村户不多,却称不上荒凉,更有几间雅致的庄院互不干扰地散落,看起来好像是有钱人家图清净,特意拣了山清水秀之地建起了别庄。 在村口就有人接应,叫花子一样破破烂烂的衣衫,手里头除了只酒葫芦,什么都没拿,一脸宿醉未醒的生无可恋状,将吴是非一行送到某间小院就扶着墙走了。小院中还有人安排等候,打眼一瞧,照旧是衣衫褴褛。且破得比适才那位还节约,袖子都省了,就穿件绡布织的坎肩,腰上围草裙,头顶乱髻上别着一支青竹节,很有些远古始祖的返璞归真。 小瓦使劲憋着笑,却听吴是非久别逢知己般熟稔地与那人打了个招呼。于是小瓦知道了这些人全是丐帮的,吴是非以前一点儿没吹牛说大话,她真的在刚进城那会儿就结识了丐帮中人。而且她靠打架建立了人缘,人缘还十分稳固可靠,直接就把分舵下属香堂的私产拿出来江湖救急。 方碰头,那人还大咧咧促狭吴是非:“哟呵,一年多没见,孩子都抱俩了!可以啊小非,什么都没耽误,人生赢家!” 吴是非飞起一脚把他踹出两丈多远:“我身手更没耽误,想试试?” 目测少说七尺半的汉子居然硬生生摔了个滑行狗啃泥,扶着后腰爬起来直摆手,跟小妮子服软:“别别别,咱往后还是多行君子相jiāo之道!哎呀妈,胸疼!” 低头一看,可不是疼么?旧坎肩纤维酥,蹭在地上破掉两片,正贴着胸膛撕的,露出对称的rǔ首,全都磨红了。 小瓦再忍不住,捧腹大笑。 经此一役,他更对吴是非佩服得五体投地,差点儿要誓死效忠。 满以为这般青居雅舍该当多盘桓些时日,叫袁恕将养好身子再思后路。可小瓦的如意算盘还没打够一天,翌日大清早,吴是非就套好了车,跟朋友借了位身手扎实的壮汉当车夫,自跨匹枣红大马,领着大小四人又出发了。 软磨硬泡左右没打听出目的地,又见袁恕也始终未曾与吴是非询问一二,小瓦便只得乖乖缩在车里带孩子。 行了半日,在道旁用过简单的干粮稍作休憩,再登车后,明显感觉马蹄急了许多。顾虑袁恕产后体弱,连日来实未得踏实休养,一双孩子又小,全经不起颠簸,小瓦便自说自话寻车夫商量一句:“外面的兄台见谅,还是慢一些吧,不急的!” 孰料那人竟置若罔闻。 小瓦暗忖丐帮那样久负盛名的江湖大帮,难免见人说话傲慢一些,自己人微言轻,还是得靠非姐周旋。故而挪到车窗边,掀了帘子想要唤吴是非,却不见她的身影。以为或是落在后头了,又爬到车尾,才挑起车帘就惊得一怔,继而大叫:“非姐!” 正哄儿午睡的袁恕猛然扑过来,只见遥遥远去的小路那头,吴是非孤独地坐在马上立在彼端,不远去亦不随来。宛如生时作死别,诀离目光中依稀缱绻,只愿目送到暮年,送到来世再相逢。 袁恕心将割裂,惨烈嘶喊:“小非” 小瓦已在车头与壮汉扭扯厮打,哭得口齿不清,一个劲儿要他:“停车,你停下来咳咳,不要走,我叫你停车呀!非姐没来呜呜呜,我们不能留下非姐,快停车,求求你,停车停车停车” 一切都有事前的商议,壮汉蹙着眉,固执地格住小瓦,单手持缰,仍是催马快行。 僵持间,袁恕更有骇人之举,竟纵身自快马轻车上跳了下去。他本不会武功,此番身体又未愈,落车后便是重重跌在地上翻滚出去好远。小瓦肝胆俱裂,尖叫着奔回车厢抱住两个孩子,六神无主。孩子们也受到惊吓,一道哭闹起来。小瓦跟着哭,一车的惨绝人寰。 车终究停了下来,壮汉弃缰下车,赶忙向着袁恕跑去。 而在袁恕跳车的同时,远处的吴是非也看见了,当即纵马驰来,到得近前翻滚下马,扑跪在袁恕身侧将他抱起。 “伤哪儿了?伤哪儿啦?” 不等她焦急地验看袁恕伤情,已被对方死死拥住,苦苦哀求:“别走非姐,别丢下我!” 吴是非肩头一震:“你叫我什么?” 袁恕埋首在她颈侧,泪不断:“非姐,非姐,非姐……” 吴是非手止不住地颤:“所以你真的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对么?那些记忆都是假的。我的过去,阿爹阿娘,夫子和乡亲们,都不存在。” “我不知道。” “撒谎!” “那么你又为什么要走?”袁恕抬起脸来,捧住吴是非面颊逼视她眼神中的游离恐惧,“为什么逃出来了却又离开?为什么不敢跟我一起走?你又在躲什么?” 吴是非哭了,又自嘲地哼笑:“我也不确定。我就是怕!怕梦里的都是真的。” 额头相抵,泪线汇聚,袁恕嗓音低哑:“我总梦见故事结局了,眼看我们将携手余生,突然就没有以后了。不是死也不是分散,就是没有了,好像戏唱完落幕卸妆,从此两不相干。然后又开始找你,换了戏台换了身份,一遍遍一世世地找,没有尽头。” 吴是非情绪溃散,缴械投降,环抱着袁恕放声大哭:“我就想如果在一起便是结束,那我就不跟公子在一起,让故事永远不要结束。也许十年、二十年,我老了再去找你,见你白发垂暮,还在等我,愿意与我死后同穴,这噩梦,这魔咒,是否就能打破了?我只想,只想……” “傻子呀!”袁恕恨不能将她揉进身躯,悲悲戚戚,“我们都是傻子,无路可退的傻子!” 望着难以自赎自悯的一对恋人,小瓦听不懂,想不通。他不明白为何走到斩断一切的地步,不畏惧权力与世俗,不畏过往和流年,他们却要害怕本不存在的分离?为了不离而疏远,这实在荒唐可笑,是悖论,是疯是痴,毫无逻辑。 他有满腔的怨愤想要宣泄,可又该怪谁?恨谁? 突兀地,小瓦脑海中涌入了奇怪的念头,一些词,诸如“人设、作者、剧情铺设”等等等等,仿佛被隐形的手粗暴地拍进了记忆里,凭空跳了出来。 倏然晴日起邪风,搅动气旋乍成龙卷,吹得周围飞沙走石,暗无天日。 而在气旋的中心,意外平安宁和。吴是非和袁恕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发生的异象,除了紧紧拥住彼此,再无可作为。 很快,风停了下来,旋转的景物也静止了,却陡然化作无垠的虚幻空间,数不清的闪光格子图形铺天盖地纵横经纬,充塞视觉,叫人模糊了距离。 “呃,咳咳,哈喽!”不明人物的声音自不明的方位扩散响起,是个女子,“那什么,两位冷静一下,想一想,应该很快就能清楚我是谁的。” 吴是非不需要:“又是你个王八蛋!” 电脑前扣着虚拟3D眼罩的原作不疾不徐道:“你再骂,再骂我立即就把袁恕抹掉。” 吴是非噎了下,强行把嘴边的脏话给咽了回去,深呼吸调整下情绪,尽量心平气和地问:“什么意思?故事没完把我们揪回来,你要烂尾么?” “这还是我的故事么?” “我说过,不满意,你可以把我删了,换个人物继续玩儿呗!” “删了你袁恕也就消失了,你舍得?” 吴是非看眼身旁的袁恕,死都不舍得。 “没关系!”袁恕这虚拟人物的思路随着程序修复一道被补充完整,他也都明白了,牵着吴是非的手好看地笑笑,“跟非姐一起彻底消失,也挺好的。” 饶是原作在模拟情境里已司空见惯,不过这样当面撒狗粮的行为还是狠狠虐了她这位单身人士一把。她将腿提上转椅屈膝缩在椅中,脑袋抵着膝盖,幽幽道:“实话说,文字的东西可以删除了事,但作为AI程序,即便我把小说删档消除电脑里的历史记录,甚至狠一些来个硬盘格式化,程序的二进制码碎片还是会有残留的。更何况吴是非修改了程序漏洞,施放病dú,整个模拟写作系统已经因为她的自我进化开始了更新升级。她的作用不再是个单纯的小说人物,而是好像源代码一样的初始化存在,会被永久纪录在芯片的记忆库中。简单点说,就譬如” “女娲的黄土。” 原作被袁恕的比喻逗笑了:“承蒙抬举!” 袁恕慨然:“对于小说人物来说,作者的意义确实与创世造人的神差不多。” “那我可是个失败的神,完全约束不了自己的人物。” 袁恕浅笑不语。 吴是非则直奔主题:“所以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你知道故事不可能一直继续下去。” 原作对着并不能看见自己的人物们颔首:“的确。如果要满足你所谓的白首不离的意愿,那么小说就得为你们虚拟的人生继续编织几十年的岁月。并且因为非娘的小动作,附属人物的xìng格养成也会相应推进,附属人物的附属人物再成长,文字中的几十年,对程序来说也就大概几小时、几天,我的文字系统就会因为人物支系bào满而宕机。至于崩溃后的程序,则将面临‘薛定谔的猫’一样矛盾的情况。重新修复电脑运转系统,你们也许会丢失,也许依然存档。同时即便不修复电脑,也不能凭此断言你们就消失了。程序电子的世界是一根数据线一条光缆乃至一道信号波便可以得到扩散的异度空间,届时吴是非作为二进制碎片很有可能会飘散在像你们现在所处的任一数据芯片中,理论上她是存在的,但或许我们永远都无法再找到她。” 吴是非歪嘴笑:“有点儿像灰飞烟灭嚎!” 袁恕笑不出来:“那我会跟非姐一起飘散么?” 原作摊摊手:“问题就在这里。尽管你是他的附属人物,然而你已经被赋予了独立人格,智能程序的判定中,你将会作为并行存在的一组数据被分别存储。换言之,如果系统崩溃,你俩都幸存,也有极大可能会分散在不同的局域空间里。” 袁恕面色发白:“也就是,我们依旧不能在一起。” 原作沉默。 “哧”吴是非自嘲地笑,“你还是把我删了吧!留下点蛛丝马迹的记忆也无所谓,总好过无穷无尽地漂浮在混沌里想念。” 原作也苦笑:“宁愿自己一个人永恒孤独,也好过两个人痛苦,我居然造出你这样一个具有奉献精神的角色。有点儿自豪啊!” “好了好了,就不要再当面戳刀吊人胃口了!真是不厚道!” 又一道突兀的声音骤然在空间里响起,他却不是难以捉摸的,声到人到,活生生站在了吴是非和袁恕跟前。 吴是非撇嘴:“你谁呀?” 来人挠挠脸:“无名小卒,你们就当我是路人甲好了。” 果然是路人甲,脸上五官一应不显,白底黑字印着个“甲”,十分朴实。 吴是非谨慎地把袁恕挡在身后,挑眉再问:“干嘛的?也是那货编出来的虚拟角色?” 甲摇摇头:“不不不,我就是个马甲。你们不用管我究竟是谁,总之我是来给你们解决问题的。” “什么问题?” “生存还是毁灭呀!” 袁恕立即懂了:“你有办法两全?” 甲继续挠挠脸:“严格说不是我的办法,是你们的神给出了指引啊!” 原作气沉丹田,狮吼大骂:“少特么拍马屁,干你的活儿!” 吴是非与袁恕相视一眼,都觉莫名。 甲也不耽搁,直截了当:“张小姐说,好容易叫个人工智能修炼成精了,废掉怪可惜的。不过电脑空间有限,她也还要继续码文吃饭,就给你们换个地方再换个形式长相厮守去吧!” 听这话,吴是非并没有表现出欣喜,反而更加升起戒心,警惕地睨着甲:“怎么说?” 甲耍赖:“一句两句讲不清楚哇!” 吴是非亮拳。 “且慢,有话好说。” “说啊!” “哎呀,时间紧迫嘛!” 吴是非大步过来。 “嗳嗳,好汉饶命!” “说!” 路人甲真是个蜡烛,不点不亮,非要被人打着逼着才肯说。 “理论上解释就跟单曲循环差不多,设定一个场景定格模式,取一截类似王子公主携手奔向夕阳这样的happy ending,把你们搁在里头反复重播。” 吴是非有些纠结:“这特么跟我之前的那些轮回一样的情境体验有什么区别?” 甲兴奋地表示:“时间短啊!还没有受虐的过程,就是甜甜甜,多开心。你要嫌不够,给你们把家人朋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1 章 全做进去,当背景画,不错吧?” 吴是非眼角一跳:“我怎么觉得这么不踏实呢?风险呢?程序设置在哪个格式?截一段,你不是干脆做成音频文件搁播放器里头吧?” “那多羞耻!” “也就是别人的确会接触到。你丫的,我打死你个不老实的” “啊啊啊,不要”甲两手抱头绕着袁恕躲吴是非的拳头,“我jiāo代,是3D模拟情境动态截图。然后就把你们放在眼罩里,不再启动,连接在电脑上的终端程序会默认模拟机进入休眠,将不会做删档处理。一台终端机可以配合多台模拟眼罩,主要是方便多类型体裁作者创作时不必频繁切换背景,到时候作者只要再换个3D眼罩就行了。” 吴是非眯眼:“嚯,眼罩可不便宜噢!” “试验机的状况补偿已经谈妥了,放心!” 于是吴是非垂睑认真考虑了一下这个方案,又同袁恕jiāo头接耳悄声商量了好一会儿,最终愉快地接受了。 当然,她还是有条件的 “第一,要ròu戏。” “第二,时长不能短于三小时。” “第三,保留双xìng设定,还得女攻。” “第四,要有备用场景一季度一换,备用场景数不得少于1G。” 看着工程师将旧的第一代3D眼罩郑重地放回包装盒里,盖上盖子,原作妹子突然有种说不好是不祥还是不纯的预感。 “这压根儿就是一存着小黄片的移动硬盘吧!” 她神情复杂地看着工程师小哥,小哥眨眨眼,显得好心:“要么,我替你保管?” 原作抢过盒子抱在胸前:“说好了这台白送的。你休想A我的片,啊呸,你休想假公济私!我们不熟,哼!” 小哥哈哈笑:“好啦好啦,逗你呢!” 他收拾了数据线,拉好自己的包,起身告辞:“行了,工号7488任务完毕,鞠躬退场。客官记得给好评哦!” 妹子依然穿着酷爱的连体卡通睡衣,脸藏在兜帽里,忽瓮着鼻子说:“明天开始就不来了吧?” “嗯”小哥皱着眉,故作为难,“为公事是没借口了。” 妹子更低下头去:“噢!” 小哥叉腰躬身,歪着头窥她帽下,顽皮道:“糖还要吃么?” 妹子不响。 “晚上,有空没?” 妹子微微抬起头,兀自嘟嘴:“干嘛?” “找你看电影啊!去不去?” 妹子略一沉吟:“什么片子?” “迪士尼的那部。” “去!” “嘿嘿,”小哥伸出小指,“说定啦!下班我来接你。记得给我开门禁啊!别说没穿工作服不认识。” 妹子也伸过小指同他勾了勾,点头“嗯”了声。 “那一会儿见了,张小姐。” “歪歪” 小哥顿了顿,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歪?” “别叫我张小姐。朋友都喊我歪歪的。” 小哥恍然,脸上笑容灿烂:“好咧,歪歪!” 妹子向后捋了捋兜帽,露出微红的脸颊,羞赧地看着他:“你叫什么呀?” “我姓唐,唐则知,你叫我阿知吧!” 歪歪莞尔,声音轻轻的:“阿知、知” 彩蛋 梁如栩回到院子里找宋,想趁夜把他搬回去,好歹自己人,不能就那样让他睡在地上。结果原地哪里有宋的影子?登时把梁如栩惊出一身冷汗,暗忖莫非已是败露了。 不防备暗处倏来一只鬼祟的大手,重重拍上了他肩头 “老刘看过了?”董执问。 “没事儿,我有数!避开了要害,就鼓了个包。”宋轻描淡写地答。 “想不到这孩子会跟着,真够石破天惊的!”孟虔笑。 “省得二哥动手了。”宋也苦笑。 三人言语来去,明白人当能听懂,吴是非和袁恕纯就是他们做戏故意放走的。却不料横空钻出来个梁如栩。好在他紧要关头胆气壮,倒是帮着吴是非的,也算是有惊无险地将好戏唱圆满了。 可被宋提溜回来后,梁如栩尽是失魂落魄地抖,脑筋子卡得纹丝不动,居然丝毫没听进去这番话,都哭得打嗝了。 董执蹙眉:“行了,又没人怪” “恩伯饶命,恩伯饶命!”不等董执说完,梁如栩抢地叩头,拼命告求。 三人都被他这般战战兢兢地模样吓一跳,孟虔赶紧过来搀他:“怎么了这是?傻小子快起来,没人怪你,莫磕了。嗳嗳” 梁如栩什么好话都听不进去,自己吓自己,活活吓晕了过去。 董执扶额,摆摆手。 宋哭笑不得,过去正待抱起小子,门外廊上戏台罗鼓点般有脚步声咚咚响直往这边迫近。俄而,门扇被大力撞开,骆隽愣头愣脑地闯了进来。一眼瞧见神志昏沉的梁如栩,当即扑通跪下,不问青红皂白先求饶:“恩伯恕罪,都是弥秀不好,您罚我便是!” 望着董执头大的表情,宋遏制不住朗声大笑。 孟虔也懒再解释,就让骆隽带上梁如栩赶紧滚蛋。 小子背着心上人退出来,走到半路梁如栩便醒了。 “你怎么来了?” “怕恩伯打你嘛!” “你还能拦住恩伯?” “拦不住,替你挡一挡也好。” 梁如栩默了默,忽道:“放我下来!” 骆隽不放,还往上托了托:“不远了,我送你回去就走。” “别走!” “啊?” “我说,今晚,别走了。” 骆隽足下微顿,将梁如栩这句话搁在心里头翻来覆去想过几匝,末了傻呵呵地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观赏! ☆、十三岁 作者有话要说:  老董和小钦钦的番外。 一些事的时间线和正文jiāo替,互相补充。 【表】 立在二月冻雨里的少年看起来身姿嵯峨,虽单薄却不可撼动,高傲挺拔,全不似此刻躺在铺上的样子,瘦瘦的,苍白羸弱,输得一败涂地。 董执几乎要以为白日种种约摸是场期待过度的幻觉。沉沦太久,期待着挑衅和打破,这规矩里的桎梏,这高位下的讥讽,所有遮羞的粉饰的帘子被一气儿挑开来,破而后立。可以后该当如何?搏命一赌,这孩子以为是换前程,而自己又能许他怎样的前程? 消籍易业,董执给不了。 撕契放归,董执也应不下。 到头来仍是留在风月行里举步维艰地求生,不卖笑不卖艺更不卖身,又何以生? “只有卖命了。”他这样告诉醒来后的少年。 “卖给谁?”少年竟也波澜不惊地询求。 “你愿意卖给谁?” “不认识别的人,也信不着。”少年眸色沉静,“就你吧!” 董执是料中的,还是忍不住内心涌起雀跃,譬如年节里比同伴多藏了几块酥糖未叫长辈们发觉,偷偷地窃喜。他如此简单轻率地喜欢这个孩子,欣赏其xìng格中所有的执拗与干脆,贪一时半刻的新鲜刺激,当生趣,当天赐。 “姓名,要改回去吗?” “不了,死去活来,血缘已断,我只是时舜钦。” “取过字么?” “霈英。” 董执问过字形,旋即莞尔:“没有断的。令尊的血xìng不还好好存着么?”他取下少年额上的湿巾,温热的手掌稳稳按上额头,仿佛是在试额温,“小孩子骨气要有,意气倒可不必,爱与恨都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道明,随遇而安吧!” 那小孩子便瞪着双眼与他拼意气,不眨眼不转移,瞪得眼底泛红,眼泪一点点漫出来,不受控制地淌到枕上。 他拧一把热巾覆上少年的眉眼,替他遮住情绪,言语间缴械投降:“是我错了。都撇清了!以后你是你,命归我,活下去。” 时舜钦没再说什么,兀自盖着热巾仰面躺着,攥紧的拳头止不住地抖,指缝里夹着一截董执的衣袖。 董执便是坐着,没想过去将衣袖扯出来。 从此,时舜钦就跟了董执。 但对于这个“跟”字,时舜钦起初还是一知半解,误会只是尾巴一样缀在董执后头连去如厕都形影相随就是本分了。他甚至不敢在董执入睡后横卧下来,总抱住根梢棍倚门守着打瞌睡,一意孤行要坐到天亮。每每醒来却总是在温软的床铺里,身上盖着锦被,身畔空无一人但余温尚在,帐内还留一缕熏衣残香。是董执身上惯有的味道。 几天后,时舜钦同董执提出了抗议:“你该斥醒我!值岗时懈怠贪睡,我是个失职的护卫。” 董执却支颐调笑:“贴身而卧岂非最完备的守卫?” 时舜钦垂着头怏怏不快。 “怕我不轨?” 少年摇头。 “厌恶与他人同卧?” 少年沉吟片刻,还摇头。 “那吃饭吧!” 董执添碗白粥放到时舜钦面前,又夹枚汤包搁在他手边的小碟里,自然得只如家常。 时舜钦没有动,犹自埋着头,瓮声瓮气:“今后我睡外侧。” 董执吸了一大口白粥,鼓着腮帮子点点头:“嗯!”便算是听见了,也答应了。 【里】 身为上等南风馆的馆主,要说董执是个全无用心的正人君子,这话他自己都不能够信的。不过他有个原则,小孩子坚决不能碰。 细究起来,或与他自己的一番经历有关。 自卖入馆,董执时年十七,年纪不算小容貌不算出挑,懂些音律但不精,房中乐帐内欢更加生疏得很,伺候不了嘴刁的金主。入风月行不说他自己愿不愿意,馆子里恐还嫌弃他既错过了学艺的年岁,又不太好管教。繁露馆纵然声名鹊起,养得起一二闲人,只是没根源无来由的,又何必买下这一个棘手的纯男儿?却因前任馆主有些不便宣之于口的私癖,合了眼缘,到底将他留在身边了。 起初也没定几时挂牌,馆主仅手把手地教会董执击筑,又熟练了帐内百趣,一年半载倒也出落得君子谦谦温文沉静。总以为该当接客了,末了却被馆主领进了阁顶的暗间。领略了诸般向死虐生的yín具,亲身试过馆主的喜乐好恶,董执才彻底明白了馆主神情暧昧的那句“今后你便是本座的人了”其言为何,也懂了自己被买下来并非作小倌儿的。他是奴是器,是一具私人独有的玩宠,供人饱yù。 如今那暗间已封了,房内密室的入口也用床牢牢抵住,于董执来说不堪的噩梦终于结束。不能说从此对情事感到厌恶,但似小倌儿一般自如地应接任一来客,他本能地做不到。抱不了谁,也拒绝他人的贴近,会紧张、心悸,出汗作呕。 这些事弟弟孟虔是知道的,才会对二人夜间竟能同榻而眠感到不可思议。不过私心里,他倒有些欣喜安慰。 “看来恩伯身子还是好的。” 董执淡淡睨他一眼,对这句言下之意十分明显的促狭不置可否。 他自然判断得出自己一应全是好的,即便心不甘愿,身上的事随yù不随心,从前能满足老馆主,现在也会对着新鲜的少年蠢蠢yù动。 而时舜钦也正好处在微妙的年纪,梦里头靡靡绯绯,时常一觉醒来下头从里湿到外,褥子被子皆逃不过一番沾染。每每董执都晓得,并不叫醒孩子当面点破,默默起身更衣洗漱出去做事,只等小子穿戴整齐红着脸来报到。回到房中褥也是新的,被也都换过,彼此心照不宣。 董执觉得,这样子的相处挺有趣的,他很喜欢。 十三岁的时舜钦对董执来说是困于命运不可自拔时偶然获得的一道福气,他在少年身上找自在,找天真,找自己被时间和人心磨砺掉的激烈与执拗,爱也分明,恨也分明。董执爱这个孩子,不是儿女情长的依恋,是将我的渴望放诸你身,事你如我,给你一个不同的可能,愿你不必同我一般破碎,圆我一生无可企及的平安顺遂。 而时舜钦则想着:还是应该跟爷分被子盖呀! ☆、十五岁 【表】 入这行之前,董执并不十分理解什么是“场面上的人”,怎样叫“场面上的事”。初涉足,做小侍覆了面随在前任馆主身后赴一场所谓的场面上的宴,推杯换盏间暗流涌动,一言不合狰狞毕露。他几乎是下意识合身扑在馆主身上相护,幸未有损伤,却叫那人更疼他,“宠”他。 往事思前想后,徒然讽刺。当时无所图,别人判他内心筹谋敢赌命;后来真博弈,诸般机关算尽,成王败寇倒个个扣他一声想不到。岂是没想到?不过是输得不肯心服,宁许他深藏不露,不叫己技不如人。 所以江湖风云变,董执见惯了,斗惯了,从来很豁得出去,已将生死看开。收伏时舜钦前,是七郎宋陪他淌血路,而即便有了时舜钦,他一开始也没想过真叫个十来岁的孩子去卖命。 可时舜钦什么都当真的,自己说的话一字一句全是承诺,言必行行必果,死得其所。 也是雨天,也是初春料峭,温泉庄的疗养助少年堪堪熬过了严冬寒症的剧烈发作。十五岁的时舜钦依然身形清瘦,却是长高了许多,立在董执身边已至比肩了。郊外赏梅,车队遇袭,他夺了来人的单刀瞬息化武将沙场殊死斗,一人独往,硬生生杀出条向生的血路。 董执不记得自己如何被宋塞进车里的了。然而他记得十三一手一边将年仅十一岁的小十九和九岁的十七揽在怀里护在身下,用自己羸弱的脊背迎接劈落的利刃;记得十七有生以来最凄绝恐惧的哭喊;记得时舜钦一柄钢刀挡在三人身前,悍然扛下所有扑面而来的杀意;记得最后冲向时舜钦身边支援的,是一贯温顺乖巧的小十九。 这些都构成了他的惊骇与痛彻,叫他吼得声嘶力竭,咽喉带血。 他全记得,永不能忘! 回馆内失魂落魄滚下车,先给了七郎恩将仇报的一拳,就近抢下一名护卫的铁棍兽狂般往外冲。许多人拦他,宋抱他,孟虔求他,都无用。他耳朵里只听得见自己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2 章 心跳咚咚震响,眼前红艳艳一片仿佛飘着血,时舜钦的血。 倏来一声欣喜后变调的欢呼:“回来了回来了,是他们” 簇拥的人群散开,董执时清时虚的视野里看见了撞靠在高门上的时舜钦。少年浑身浴血,若非有小十九竭力的搀扶,他恐要一头栽倒了。 怕是场欺人太甚的蜃楼幻梦,董执只敢惶惶地低唤:“钦儿?” 那孩子慢慢抬起脸来,嘴角微弱地向上牵一牵,应他:“爷,没落了谁吧?” 董执怔忪着跌跌撞撞,最后一步跪滑,摔坐在少年跟前,恰接住他徐徐倾落的身体。 “爷,刀刃卷了,不好用了。”时舜钦枕在他肩头,话近耳畔,神渐涣散,竟如孩童般撒起了娇。 “没关系,不要了,买新的。”董执随手扔了刀,扯袖抹去他眉眼间沾染的血与尘。 “城南牟师傅锻的窄刃刀可好使了,就是贵。” “再贵总有个数,有价就能买。” “真的?” “真的!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谢谢爷!” 便睡了。安安稳稳开开心心地,睡在董执怀里。 【里】 除了董执,其实馆内多一半的人当初并不以为时舜钦肯留下来。 二月春雨凛冽,寒气侵入骨髓,淋上一整天,再好的人都难免作下病来。时舜钦冻得心脉衰弱,救了三天方醒转,郎中刘佑是个老实到近乎耿直的人,不善胡言骗话,好的坏的全都如实说了。 董执一直陪在边上,晓得孩子寒dú深重,伤气伤yīn,日后无论男道女道,他恐都难有子嗣。 预备好面对少年的怒恨,他却显得平淡。 “我这样的人,有没有子嗣还要紧么?就连我自己,都已是没有根源的孤魂野鬼了。” 自小在兵营摸爬,加之此番的族内倾轧,令十三岁的时舜钦心智早熟。他陪在董执身边是抱定觉悟的,斩断过去,踽步蹒跚行于夜幕遮天的前路,看不清未来,每一天都只是活在当下。 所以两人的相处渐渐消弭了横亘于身份与年龄之间的陌生疏离,微妙地亲近。 去温泉庄养病是刘佑提出来的。虽称不上名医圣手,但这位在南风馆兢兢业业驻了一辈子的郎中委实尽职尽责,更非毫无建树的庸医。温泉驱寒养生,即便不能叫寒病断根,总是有益处的。 繁露馆的温泉庄仅是额外的营生,过去多用来招待至尊贵宾,常常由馆主亲率最拔尖的小倌儿送迎,一年里头难得热闹几个月,一应服侍的人员配得齐,却是幽静好惬意。董执继任馆主后谓曰他山他乡去一趟耗时费力,倒贴钱的买卖换人情,这样的人情他攀不起,欢场纵乐,伶人们做好本分便是。于是几年里几近荒废。若非孟虔总劝他还支钱给庄里维持起码的开销,便是佣工、小厮也早都另谋生路跑光了。 好在他这位权力在握的馆主也罢,或者武家出身的时舜钦,俱非耽于享乐的讲究人,头顶片瓦食能暖身当足矣。因此去得也低调,事前未与庄内有过知会,直到车马长驱直入停在了宿寮前,管事闻讯赶来一眼认出董执,登时扑跪地上张皇不已。 又度过两天,庄内上下才确信,这位新任的馆主并非假客气暗计较,他是真的什么都不计较。连房间都不计较,床褥也不计较,反正他跟时舜钦总是睡在一道。少年冷,他抱着过一夜;少年病,他坐着看一夜;少年好了,两人就一人一条被子依旧并头并脚地躺在一张榻上,互不设防,彼此掩护,好一对正人君子。 所有人都好奇董执与时舜钦的关系。他们自然是晓得董执曾经的身份,也偶然只鳞片爪地捕捉到声色下的不堪入目,才会在一开始坠入yín靡的揣测。可第一年,时舜钦初浸汤泉无经验,泡得过久,险些溺在池中,董执抱他出来看护了半晌,屋内清清静静,毫无趁虚而入的迹象。第二年时舜钦病得牙关紧闭汤yào难进,董执亲口哺yào日夜揉抚厮磨,仍是未有越轨之举。 管事就跟女侍长推心置腹:“听说咱这位馆主幼年时与亲弟失散,如今恐怕也是个移情罢!” 女侍长职阶低资历却老,饱经世故的霜鬓边泛起慈祥的褶皱,眸光洞悉:“呵呵呵,移的倒非兄弟之情哟!” 是夜,时舜钦低热反复,半昏半醒,身上没一处不难受。最尴尬,是少年情潮不受控制地涌泄,高歌猛进地一柱擎天了。 屏退左右,内室独对。时舜钦模模糊糊也知羞,翻身向内,硬是忍着。 董执话音含笑:“我也出去吧?” 时舜钦虚弱地粗喘,轻轻摇一摇头。 董执栖身挨进,手滑入被下停在他腰际:“我帮你!” “……” “你可将我双眼蒙上。” 时舜钦仍不语。 董执等他。 “爷对我,是那样心思吗?”终于他低哑地问。 “哪样心思?”董执态度迂回。 “爷讨厌我?” “怎么会?” “当我是弟弟?” “你听到了一些事吧!” “嗯!” 董执无声地笑起来,被下的手转而找到时舜钦的手,用力握了握:“我确实与二弟失散过,为了找他,我自卖入花街。如今他在我身边,日子不算得意,到底平安。” 时舜钦肩头一震,转过身来。 “敬忱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知道这件事的都是小十三之前入馆的,我没告诉你,只是觉得没有特别提起的必要。” 时舜钦难掩讶色:“二公子是” “不像?” 董执这样说,时舜钦反而觉得他与孟虔确有几分肖似,尤其是额头和鼻梁。 “所以爷才争做馆主?” “一半一半。” “二公子不退馆也是因为爷在这里?” “不完全是。” 时舜钦困惑了。 董执还笑了:“退了馆也不意味着脱离贱籍,可以重头再来。我是纯汉儿,好坏总能混个赖活,敬忱是yīn身儿,每个入过行的yīn身儿都一样,出了火坑,在世间讨生活依旧是如履薄冰。无论男人女人都不承认他们,嫌弃他们名声不好,想从良,可旁人瞧他们的眼光俱是不良的,如何活得好?” 董执垂睑,目光柔柔地落在时舜钦眉间:“自古风月无边,只要还有人花钱买乐,还有人口买卖,这行就断不绝。律法不容情,但律法也约束不住人xìng的扭曲纵yù,更何况本朝的律法禁偷抢拐卖人口,却没有禁伶人卖身。花街里的一切都像是法外的狂欢,很讽刺不是么?” 时舜钦便是这笔法外买卖中沧海一粟的受害者,不幸中之唯一的幸,他被送到了董执的面前。 “爷,”少年依依地唤他,“不讨厌我,便是喜欢了?” 董执顿了顿,不置可否:“这件事,等你好了我们再谈。” 时舜钦未肯妥协:“我从前喜欢女孩子的。” 董执一怔,旋即默然。 “我没有喜欢过男子,也从未有男子与我行过表白。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受从女道,”被下相握的手一直未松开,此刻换时舜钦坚定地攥紧他,“但如果是爷的话,我想试试。” 董执眼中倏有丛光升起,明亮炽热,心血滚烫。 “不该是今天!”董执俯身亲吻少年未退烧的额头,手向下探触及了更直白的热烈,“等你好了,等你真正清醒的时候,亲口告诉我你不会后悔。” “唔” 颤抖的吟喘数息起伏,时舜钦含着下唇,脸颊绯红,心是定的。 而那夜董执未尽的渴望,经过今朝白日一番生死相错,已酝酿成癫。 “伤口裂了,明天真起不得床了。” 时舜钦吐吐舌头顽皮地笑,难得地出了身汗,倒是未觉倦呢! ☆、十八岁【一、二】 (一) 做一块抵挡qiāng林箭雨的人形盾牌是一回事,侍夜合欢是一回事,染指经营、获传达官显贵的秘辛则是完完全全的另一回事了。 武将亦涉朝,出身官宦人家的时舜钦尽管已谙政局的波诡云谲,不过从前父亲为官的风格耿直又本分,明哲保身,自不会接触太多的内围消息。可风月一遭,销金窟里声色颠倒,帐中人玲珑窍,从来都是听者有意,言者也不全是无心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花街里买卖的何曾仅止于欢?繁露馆能做大,凭的是色艺;能做久,靠的是关系。关系维系却非谈情说爱你侬我侬,眼明手辣拣出了厉害人的七寸狠狠拿捏,场面上的和气生财私心里的彼此掣肘,各自扯住一只角,诸方站成了衡。 因此董执能坐稳馆主继任,一是他有魄力敢争,再一则也多亏先代究竟动了几分真心痴迷一场,竟早早分享了一半保命续力的法门与他。那年暗中寻赞力,于董执来说即是胜算在握。事到如今,他更是毫无保留将自己掌握的秘密一股脑jiāo代给时舜钦知道。于他,全是深思熟虑后的顶真,时舜钦惑的怕的,也正是这份顶真。 “爷何故突然引我看这些?”床后的秘室内,望着眼前册册的书记,白的红的墨墨黑,按着轻重挑颜色,每一卷又都数着年份列起来,时舜钦看得眼花,捧着烫手。 “因为信你。”董执应得很淡,神情坦然。 “二哥看过吗?” “他沾手的他清楚。” “所以为什么全部告诉我,不是二哥?” “你在,他总会知道。你不在,知道得越多岂非死得更快?” 时舜钦愣了下,恍惚灵犀了一点不安的念头,惶然瞪住董执的脸:“爷要去哪里?做何事?” 董执惨然一笑:“我哪里都不去。” “骗人!”时舜钦冲到近前大力握他手腕,“你不想带我去?!” 董执垂睑默了默,拍拍小子的手,举目环顾密不透风的暗室,说得很慢:“就是在这里,每个晚上。” 时舜钦的手剧烈颤抖。他顿时明白密室存在的意义并非纯是收藏外头收集来的消息,更是掩盖此处主人不堪的私癖。董执身上至今残留着那时遗留的痕迹,yào消不去,粉遮不掉,赧于暴露人前。所以四季轮转,再热的天董执也不着短打,亦不入群浴,颈上刺一条缠绕的荆棘,右腕文三道盘旋吐信的蛇形,稀奇古怪,斯文败坏。 “你与我最亲近,该是能觉出来我身上的不妥。”董执伸出手,掌心向下,可见指甲上涂抹着特立独行的乌色蔻丹,唯有拇指一片似是不同,细看确是紫色的,“绀色越来越深了,再过不久也用不上这些遮盖了吧!” 时舜钦很难过,也气恼:“那不是好东西,爷该戒了!” 董执眉间一苦,唇畔涩然,犹是笑:“戒过,差点儿死了。老刘说慢慢来,但好像来不及了。” “当初为什么要吃?自我麻痹?” 董执偏着头,笑得古怪:“凭你对我的了解,我是那样的人么?” 时舜钦摇摇头,恍然:“他给你的?他逼你吃,想控制你?!” “说对一半。那原是掺在膏脂里的,磨得很细,抹在后穴促兴。后来他瘾头大了,嫌抹的起效慢,索xìng口服情yào,也要我陪他吃。哼,这屋里曾经关着的压根儿不是人,就是两头畜生!” 往事一言带过,但时舜钦十分清楚,所谓情yào,若非有心陷害,多为年长后力不从心者强行满足yù望所用,其实就是榨取,对身体绝无好处,更易成瘾。可怜董执年纪轻轻本当精力旺盛,却被无度索取,yàodú入五脏,要拔除绝非一朝一夕可成。如今他所用已是刘佑调配过的替代品,dúxìng轻微,六年里从未间断,到底弊大于利。 相处日久,时舜钦了解董执素来的洒脱,七情敛藏,少有大喜大悲,也难见盛怒或忧虑。初来乍到,会以为他世事周旋练就的豁达,渐渐晓得了桩桩件件的来龙去脉,才悉知他极端的颓然。生不由己死又奈何,不如放纵图一时的痛快,醉生梦死,梦不好,只求长醉。 密室托呈,这里是他此生最后的隐衷与噩梦,全都摊开给了时舜钦,宛如临终的人事尽了,向死去矣。 抬脚踢翻了堆积着书册的小案,时舜钦便似被惹怒的公牛横冲直撞毁了室内一切的陈设。转头来拖起董执跑了出去,按下机关封了室门,独自使蛮力将床推抵上去。 董执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小子发泄,冷不防被他拦腰拖拽,冒失地扔在榻上,未及回神,小子已合身扑到。 “戒,我陪你戒!” 董执怔住。 “爷一天不断,我也不吃yào。” 董执震怒:“胡闹!” 时舜钦犟头倔脑:“爷不胡闹?你跟我jiāo代什么?我卖命给你不是繁露馆,这里大大小小的破事与我何干?谁生谁死谁苦谁难又关我鸟事?可爷的死活跟我有关!我不准你死!” 董执哼笑:“屁话,人早晚得死!我要死,你要死,大家都死,不死的是妖精。” “那也活痛快了再死!” “我他妈活得挺痛快!” “甩了包袱离开这里才是痛快,生而无憾比死而无憾更痛快,爷现在只有痛,哪里快活过?” 董执语塞。 时舜钦眼眶泛红:“我知道爷不是不想走,是舍不得丢下一道苦过来的小倌儿。你说过,这行是断不绝的,你拼一生守住几十年,能帮几个算几个。不为解脱,就是少一些死去活来,多几条劫后余生的xìng命日后能走出去。爷预备好给这馆子陪葬,我又在乎吗?我们不都是一样的?一样没退路也没前途了。所以别再托付给我什么人什么理想,我没有其他需要顾念的人事。这辈子跟你走,我从一而终行不行?你既不想要我,就别管我死活!” 赌气一般,时舜钦吼完了肺腑之言,便是伏在他胸膛上,气势汹汹地瞪着他。 董执亦直直望着眼前稚嫩的脸庞,俄而,噗嗤笑出来,笑着笑着,抬手覆眸。 “傻小子,你是忠心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3 章 是动心了?分清楚自己的心,再来跟我说从一而终。” 言罢陡然抬身吻住少年双唇,趁他错愕之际一把推落,迅速站起向外走去,徒留一抹苍凉的背影烙在时舜钦眼瞳里,看得痴了。 (二) 这年的雪来得早,才十月下旬就洋洋洒洒落了一场,不轻不重地积在屋瓦树梢,清清白白地覆了一世界。 密室一遭,起了争执,还当不欢而散,但出人意料地,董执第二天就当着馆内众人定了时舜钦的名分。是玉卿,是惜是宠是首近,一人之下,影子权者。 没有谁公然表示不满甚或反对,并非不敢,毋宁说明眼人的察言观色终究坐实,大家轻松。 而时舜钦自己是半喜半忧的。庆幸董执到底没有恼烦了自己,更难过他的决定里三分任xìng纵情,七分却筹谋,还是将自己算进了他的身后,未肯带着走如今图当下。 散了场,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去武堂,看见刀剑棍棒扔了一地,人影全无。茫然地抬头望眼天色,恍觉已到中午,大家全跑去吃饭了。宋治下随意,很少给卫队定规矩,cāo练完了往往抬手一挥,人呼啦散去,少有专门的人留下收拾打扫。 时舜钦走进去一件件拾起武器归还架上,收拢遗落的汗巾,又扫一扫尘。他做得很慢很细,心无旁骛。 荀晚华进来他是知道的,兀自忙碌,没有招呼。 “我才从老刘那儿过来。”荀晚华走近来,递过一只酒瓮,“今年的yào酒,他叫我带给你。自己拿回去吧!” 时舜钦接了,讷讷道声谢,无谓地问一句:“你不舒服?” 荀晚华摇摇头:“十一哥睡不着,我托老刘配几副安神汤给他。”言罢歪头笑着左右打量了时舜钦片刻,方道,“怎么不高兴?” 时舜钦说:“没有。” “你这个样子可不叫高兴。” “没有不高兴,也没有什么事特别高兴,平平常常而已。” “嗳嘿,我以为你同恩伯挺好的!” 时舜钦身形一顿,慢吞吞抬起脸来:“好啊!” 荀晚华笑得意味深长:“就是个身份,摆给外头人知道的。大家伙儿眼里,你还是你,也早就是你了。” 时舜钦目光在他面上轻描淡写地掠过,还是说了:“我想的不是这个。” 荀晚华不解。 “他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那你不愿意?” “不是!” “所以你就是气他擅作主张了。可他是馆主呀!这一馆之内,他决定的事,需要问过谁呢?” 时舜钦轻微地笑了下:“是啊!他心里想的,何需旁人置喙?又凭什么置喙?” 觉他话里有话,荀晚华心头一诧,未敢追问。其时,他也捧着yào酒,冷冷淡淡地走了出去。门外瞥见等在檐廊下的吕昂,彼此嫌恶,均作未见,背身相去。 回到房内,见案头餐饮未撤,盘内食物更似未经翻动。时舜钦四下扫过,没有见到董执,猜测他临时有应付,不多会儿就该返回来的,便顾自在案前盘腿坐下。又思及适才同荀晚华的一番点到即止,心头还觉憋闷,顺手将抱在怀里的酒瓮打开来,就嘴咕咚咕咚灌下去半坛子。 刘佑配的yào酒素取平顺温和的花雕酒,驱寒暖身行血健气,加之时舜钦酒量甚好,全饮完也最多是个微醺。可今次的酒却怪,喝下去很快就上了头,脑袋晕乎乎的,口里干身上燥,恨不能披发赤足外头去奔一场。 习武之人有警觉,饮酒是赌气,却也晓得yào酒益病贪杯无妨,绝非伤身之举,因而时舜钦不做他想,立时怀疑酒中有古怪。晃晃悠悠撑起身跌撞着向外走,想去巾架旁取凉水泼面。恰好董执推门进来,见状不妙,箭步抢上揽他入怀。 “你喝酒了?” 时舜钦点头又摇头:“酒有问题。” 董执朝案上顺了一眼:“老刘配的yào酒?谁拿来的?” 时舜钦双眼充血满面通红,站立不住,慢慢滑到地上,讲话舌头有些大,语序也开始乱了:“十、十三……半路碰上……我拿回来的……” 董执打量时舜钦的情状很是蹊跷,一手托着小子,另手够到了案上的酒瓮提溜到眼前,先闻一闻,又尝一口,扭头吐掉。 “荒唐幼稚!”他竟显得哭笑不得,“不会是十三。你还碰见谁了?谁进来过?” 时舜钦烦躁地扯着自己的领口,蹙眉想一想,说:“十七、等他,妈的” 到了这时候,他总归猜到酒中被掺了何物,不禁又恼又羞,挣扎着要推开董执。 董执眸色暧昧:“别犟了!yàoxìng你清楚,跳水池子里都没用。” “……” “才说了你是我的玉卿,便当作贺礼好了。”董执稳稳抱起时舜钦直往内室行去,“回头我会替你好好‘谢’他!” 时舜钦咬着牙,一时还不肯就范。 董执扯住他衣带,逗他:“跟我还不好意思么?” 时舜钦呼吸紊乱,眼神迷离,强自留住一丝清醒,双臂环上董执颈项,呵出一嘴的酒气:“什么都听爷的,这回,依着我来!” 董执一愕,复笑:“好啊!” 帷幔放下,帐中长欢。 ☆、十八岁【三、四】 (三) 往年里赖到年后回来的情况也是有的,依董执向来任意洒脱又难以捉摸的脾xìng,每回领时舜钦赴温泉庄养病最早也得捱到腊月底才拖拖拉拉踏上返程。因此见二人招呼都不打竟比预定归期提早了半个月回来,路上还遇袭,直将代为理事的孟虔和宋惊出一身冷汗。 其时孟虔有孕,也顾不得了,由僮儿搀扶着踉踉跄跄追在宋后头下了楼。刚到院内就听见前方大门嘎拉拉开启,车马携尘几乎是撞进来的,原本安静的一方园地倏而充满了人声马嘶,好不喧哗。 又不知何人嚷了一声,终究辟出条通路,孟虔穿行而过,赫见前头立着一人头面浴血,腥浊的血气随着热烈的汗与呼吸一道在这冬日的凛冽中遇冷凝结,蒸腾成了浅淡的绯雾。他周身笼在那一团诡异的腥气里,直如沙场肃戾的鬼雄,一夫当关,踩下身后骇人的千里枯骨。 他怀中始终护着一人,染血的斗篷下似一方稀有的平安净土,罩住那人纤尘未染,毫发无伤。孟虔认得出,那是大哥董执。那么眼前这反手提刀之人必然是时舜钦了。一个自己从未见过,完全陌生的百人斩,时舜钦。 不意,他身形狠狠打了个晃,兀自靠向身畔的董执。 董执搂紧他,变调的声音里吼着找刘佑。孟虔过来,小心地一指又一指将他持刀的手指掰开,取下刀,哽咽着宽慰他:“没事,霈英,到家了!” 他双眼木蠹地在面前几人脸上转了圈,最终落到董执面上,并不说什么,仅仅望着,望到疲惫袭来,枕在他肩头昏昏睡去。 意外,无论养伤时候或者伤好些各自忙碌,时舜钦同董执的相处总显得冷冷清清。董执一贯不爱口舌上与人争长短,骨子里则是睚眦必报的,借口追查仇家同宋连日里密探筹划,忙忙碌碌似也说得过去。可孟虔却灵犀地察觉,时舜钦同样有意不挨近董执身边,你在屋里谈事我就去武堂练兵,你行色匆匆向外去,我便坐下来查查书画画图,偶尔对对台账。并且孟虔更感到,时舜钦本人变得沉默寡言了。非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仅仅是不爱说,不想说,心里头揣着千斤的事,却懒得开口往外倒一倒。宁愿藏起来掖着,酝酿成一团愈合不了的伤疮。 此皆不过是孟虔的一点源自于直觉的猜测。到底不放心,于是每日寻个借口过来瞧瞧他,其实就是陪他说说话。 这天进门,见他又在画阵图,坐下后不免打趣:“头几个月还噘着嘴爱理不理的,如今彻底成惊弓之鸟了。你可别累着自己!就老七带的那群野小子,全是功架好看实则稀松,莫将他们看高了。这qiāng林棍阵,武行练家子若练一个月,他们少说百天。这还得算算中途有没人跑了的。” 知他故意揶揄宋对卫队太放纵,时舜钦牵起嘴角微微笑了笑,直言:“不能说惊弓之鸟吧!三年前那一回,实则比今次凶险多了。就是突然想明白了,风月场消息海,江湖的、朝堂的,来来往往真假虚实千百样面孔,这风穴里卷着多少身家,谁也不知道它最后会偏向哪一个未来。所以每一方都卯足了劲去拼去夺!那些人轻贱伶人,同时又怕我们,想最大程度地利用我们,诸方利益,我们几时能够置身事外?可没有人会来救我们的。即便暂时立在了相同的利益阵营里,盟友也好伙伴也罢都只是场面上的头衔,实际他们并不会为了保住区区一个情报贩子而动用庞大的卫戍,到头来,我们唯有自己保护自己。” 孟虔一直静静地听他说完,眸光很深,很沉。 “这两年,你的心当真踏实了!” “哼”时舜钦自嘲地嗤笑,搁下笔卷起袖子,露出一截苍白精瘦的小臂,翻过手来,如柴的指尖亦是冷白,手背上青筋缠绕,“二哥心里很清楚,我这辈子已经没有可指望的了。再也不能披甲从军,金戈铁马纵横沙场一将功成,这些都跟我没有关系。幼时的志愿,答应爹的抱负,都做不到了。如今,连保着爷都很力不从心。” 听话听音,孟虔心下凛然,直身先前一把扣住他手腕:“勿要轻言舍命!恩伯待你岂是这般用心?” 时舜钦摇摇头,神色间竟流露出后怕:“不是的二哥!太险了,这次真的差点儿回不来。” 倔强的少年眶底倏然热泪翻落。 “明明跟我在一起便是暴露,可我真的不敢同爷分头走。小子们太弱了,我不能冒这个险。走一路死一路,十一个兄弟啊,就这么没了!即使如此,我都没法夸他们一声好。因为他们丢了命就意味着爷的命岌岌可危,我心里头骂他们赶死也没尽好本分,却当真怨给死人听去吗?我是着急了,就想赶紧多带出几个根骨好的来,想有天我不在了,至少还有人能好好护着他。” 孟虔惊骇:“胡说什么呢?莫瞎想!老刘都说你的伤不打紧,寒病也并非治不好,且有得活,不可丧气。” 时舜钦别过脸去,吸吸鼻子,故作轻松:“也对,大难不死嘛!那就麻烦二哥闲暇时也多留心给我找些兵书回来,好好琢磨琢磨怎么cāo练那帮混日子的野小子呗!唉,当初闹得狠,顾不上,可惜了爹书房里那些个简牍卷册,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看。” 孟虔也扯袖沾了沾湿润的眼角,顺着话拈趣儿:“那你可托付错了,我屋里最多的就是话本子,你若不嫌弃,我给你编个三军大战,你看看有没有实战可能?” 时舜钦低头噗嗤笑出来:“那快免了,不敢劳动大架!双人双份,这人头费我可给不起。”边说,边下意识伸手抚上孟虔的腹部,眼神不自觉流露出温暖与疼惜。 少见他这般亲昵温存,恍惚还带着些从前不曾有的期待,孟虔不由得纳罕,同时自己也抬手轻轻地在侧腹摩,笑嗔:“这会儿倒乖了,闹腾一上午。” 时舜钦无意识地“唔”了声,似自言自语:“爱动就是康健,好,好……” 孟虔心头乍然灵犀一闪,攥住他手,欣喜:“霈英你是不是?”他目光落在时舜钦腹部,神情兴奋。 时舜钦一怔,抽回手来,偏头回避:“没有!” “可” “没有了。” “没有了?你是说”孟虔心头猛地一颤,“在温泉庄时,还是说,回来路上?” “在温泉庄。”时舜钦蹙眉垂首,身心俱怠,“我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一切来得太快,也去得太快了。” (四) 悉数怪罪酒中的情yào迷得人轻狂无端也许并不确切,身不如意,却多少还是随心的,索xìng不似往常克制,托借了他人无心chā柳的成全,放纵去求欢。那夜时舜钦自恃体寒,不易有子,兴起后热烈地献了女穴。董执岂是肯的?但一则情潮涌动难以自禁,二则yàoxìng发作的时舜钦早将主从的依顺丢在脑后,仗着习武的体格优势将董执牢牢压制住,无论如何翻不得身。两三轮回后干脆地败下阵来,便全都顾不得了。 yàoxìng退去,恩爱长留,董执亲吻过酣然好睡的少年面颊,自行披衣出去,完成事前的承诺,给了十七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每日静坐两个时辰,罚抄《左传》。 及后几天,融雪天寒,时舜钦着了凉,反反复复卧床三五日。方好一些,冬至前更落一场大雪,日短夜长,没完没了无情无尽的彻骨冷冽摧得天地一片肃杀,有病没病的全少了生气。时舜钦寒症发得更急,董执不敢耽搁,草草收拾了行囊,轻装简行领着要紧宝贝的玉卿去往温泉庄养病。 初初时候,似有起色,温泉庄里亦不同于繁露馆内总有刘佑这样可靠的郎中常驻,二人便都以为寒症得以压制该当无事,全不曾往他处多心一揣。入了腊月,庄内开始作起藏冬的准备,后厨新聘的大娘婶子特意殷勤地来问一声这年的腊八粥要咸的还是甜的,董执随口一说:“咸的吧!” 时舜钦愣一下,好奇道:“往年不都是甜粥?” 董执很是无谓:“其实我对时节里的吃食都没什么兴趣,跟着大家伙儿一道热闹罢了。馆子里人多,往年都委屈你这个南方人迁就我们,反正此处人少,这回随你好了。我也尝个新鲜。” 体己话入耳入心,听得时舜钦浑身暖融融的,粥一口没吃,却仿佛已经喂得饱足了。 但到底,这口比甜粥还甜的腊八粥没叫时舜钦踏实地吃进嘴里。 出事的晚上,时舜钦入池前已感不适,心口憋闷得厉害,精神不佳。下水后不久愈加头晕眼花,下腹莫名有些酸胀,总以为又是自己大意浸得久了,吹吹风便当无事。便劝同在池中的董执多蒸一会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4 章 ,想独自先出去。可晃悠悠爬出来才走几步就一头栽在池边,人事不省。 “我恍惚醒过片刻,依稀听见爷同人说孩子、小产之类的。爷的声音听起来又气又急,比我受伤时候还凶,那时候我大抵猜到究竟发生了何事。可是我不信,哄自己说发梦呢,睡吧,睡醒了就都没事儿了。” 然而一切实非虚幻,浑噩中下腹骤然bào发的烈痛将时舜钦无情地扯出梦境,再狠狠掼入深渊,既冷又疼。 记忆中唯有董执的怀抱是暖的,却抖得比自己还厉害。下意识睁开眼去寻他眉目间含蓄的温存,意外叫水滴迷了眼。及后又明白,水是泪,董执的泪,落进他的眼中。 临时抓来的郎中回天乏术,战战兢兢问董执要决断:“不成了,孩子保不住了,官人您看……” 董执陡然暴怒:“我一早说过,孩子能保就保,一切已钦儿的安危为先。还问什么?” 时舜钦一字一句都听见,铭记在心。 出事至今,他始终矛盾地想,那人心里竟如此以他为重,何其幸焉?反过来又忖,他究竟不在乎孩子,或者仅仅不想要这个孩子?不想让一名yīn身儿、一个玉卿来替自己孕育子嗣? 时舜钦不清楚,更不敢去弄清,前者,恩爱太重;后者,欢情凉薄,自觉哪个都承受不起。 可昏迷后醒来,一眼还只见他形容憔悴,下颚出了一圈青茬儿,手肘支在案头,扶额浅寐念及孩子,念及他的泪他的苦,终究惹不住哭了。 董执惊醒,心下分明,俯身抱起他来拥在怀里,哽咽相言:“对不起!” 时舜钦忙摇头:“是我对不起爷!” “不,都是我的错。我该想到的,老刘的原话是不易有子,他的意思是不容易生下来。我想错了,大错特错,是我害你遭此厄困!” “下回,我,我们再” “不,绝对不行!”董执眼瞳中映满莫大的惧意,“你可知自己失了多少血?整整三天啊,你若不醒,我、我……” 董执蹙眉合目,重重叹息:“几乎与你yīn阳长绝,这样的事我不会容许再度发生。” 时舜钦抚指揩他泪痕,声嘶哑:“可那是你的孩子!” “便是我的孩子又如何?生下来后呢?把孩子送走还是养在身边?养在身边继续在这行里人前卖笑?这些你可都想过了?” 时舜钦全没想过。他压根儿想不到,来不及想。 “再者,我的孩子留下来,拿什么养?无非仍是小倌儿用身子换来的钱,却奉来养我的孩子,公平吗?” 时舜钦一诧:“爷这辈子都不打算退馆吗?” 董执惨笑:“退了馆去哪里呢?你以为只是敬忱他们望不到前途么?说到底,那处既是牢笼,对断绝后路的我们同时也是避风港。每个人都矛盾地活在纸醉金迷中,不去想生存的意义,逆来顺受地等着结束的一天。哪天活烦了,我也不拦着你们自己去结束。时常,我都想结束。” 言语惨淡,道不尽此生的渺茫。然而事实又是否果真如此?也许尚有转圜,还可期盼,只是那样的可能,董执自己都未作设想。 时舜钦便擅自替他想。想假使孩子能在,想他能有个家,屋前chā兰菊,房后栽闲竹,鸡犬相闻,半生的是非干戈尽皆卸下,云淡风轻。他惊讶地发现,那遐想里居然也将自己编排进去,相濡以沫白首不离,美好得令他自卑自惭,不敢再想。自觉不配! “霈英,哭出来吧,心里头会好受些!”孟虔只听他叙事,未闻其心意,见他落泪,便拿自己孕子、产子又离散的心绪化为他人的百般惦念,以为他痛悼胎儿,少不得劝一劝。 时舜钦摇摇头,忽俯耳贴在他腹上,依依地听着。 “我说不清楚,头两天并非不在意,但也没觉得十分难过。尚不足两月,郎中说胎心还未曾有,算不得人,不过是个ròu疙瘩。他扎胎时我无所觉,他掉落了我也不得见过,没什么感觉。只记得疼,他离开的时候,很疼很疼!” “霈英啊” 时舜钦抬起手微弱地摆了摆:“没事的,二哥,都好了,不疼了。”顿一顿,又说,“就是,偶尔看见别人家孩子跑来跑去,喊爹爹,突然会想那孩子如果还在,如果能生下来会怎样?慢慢长大,会跑了,喊我爹爹,喊爷什么?父父?哧” 孟虔的泪滚落在他发上。 “从前看你们生产,孩子走时总舍不得,我一点儿都不理解,如今我仿佛懂了些。因为他们是活的,与我们同息同命在一起九个月。对我们这些无家无根的孤魂野鬼来说,孩子就是我们最亲的人了,是血脉! “一直以来,我没有当自己是yīn身儿过。爹从小刻意淡化我与纯汉儿的不同,教我记着自己本就是男孩子,即便日后选了女道,也不过比别的男子多了一项生产的辛苦。我看见爹同娘恩恩爱爱的,还有军营里那些随军的家属们,男男女女都是过日子。那时候有位千夫长家的小姐姐,成天也在校场里习武,人很漂亮,好多人喜欢她,我也喜欢。爹就玩笑,说等我长大了能挑落小姐姐的剑了,就为我提亲去。如今我变了,都变了!” 孟虔俯身扑在他肩头低低啜泣,哑声哀求:“傻小子,哭出来呀!哭两声心里就不苦了。” 他偏偏不哭。 “哭不出来呀!” 反而还笑了:“爷禁了温泉庄的口,二哥可替我保密呀!” 孟虔点点头,哭着道:“我饶不了小十七!” “呵,不要啦!他贪玩罢了,无非想捉弄我一下,如若有心害我,也不会使情yào,直接下dú岂非一劳永逸?何况我自己原有不是,太孟浪了。谁都料不到的结果,假使世间能有预知术,大约我不会那般放纵,他也不敢胡闹了。” “这话真该叫小十七自己来听听,让他不识好歹。” “也不是,就事论事罢了!爷都罚过他了,何必再迁怒于他?孩子的事真就是命,没缘分!” 孟虔直起身,怜惜地抚他脑后披散的发丝:“望着你当真看开了!” 时舜钦也抬起身来,笑容微薄:“跟二哥商量个事儿,这回我求求爷,把孩子留下来咱自己养,好不好?” 孟虔神情一滞,继而垂首不语。 “劝我的话倒能说一筐,其实扪心自问,每次孩子送走时,二哥心里何尝舍得过?” 闻言心酸,将止的泪重又溢了满眶。 “别的时候或许无用,今次应该可以。毕竟爷心里对我尚有些歉意吧!” 孟虔肩头一震,面露惊诧。 时舜钦自嘲地笑:“我是不是太yīn险了?明明他也不好过,还要算计他。可现在的我也只是依附着这一点点权力安身立命罢了!趁他尚宠着我,能要便要一点。哪怕是为别人要。” 孟虔着急:“不是的霈英,恩伯对你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时舜钦手掌在孟虔腹上柔柔地抚,“爷是好人!我只是不确定自己能陪在他身边多久。或者有天他对我厌倦了,可又不忍心弃我,就那样不亲不疏地养着,我又怎好意思去争些什么?有情无情,无非是新宠旧欢轮转替换,风月行里,看惯了。我想不了以后,不如趁现在自私一些,脸皮薄也没活得多轻松,是不是?咳咳” 蓦地剧咳,伸手去抓案头的巾帕,掩口吐落一团黑红的血块。 孟虔吓得失声尖叫,才想起身去唤人,恰巧董执正打外头推门而入,闻声奔进,登时大骇。 “不妨事不妨事,污血,老刘讲过的,吐出来好。”时舜钦瘫靠在他肩头,虚弱地笑笑,一手与他jiāo握,一手拉住孟虔,“告诉爷个好事儿,二哥方才答应,孩子生下来认我作干爹。” 董执浑身一颤,不禁落下泪来。 “孩子有我一份的,爷,好不好不送走了?我来养,行吗?” 董执不住点头,臂上收紧拥人入怀,贴身贴心:“好、好,我答应!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泣声入耳,灵犀恍然原来近日的克谨少言并非出于厌倦疏离,这人心里头总疼他念他,顾惜着不肯明说。 时舜钦兀自矛盾重重,董执何尝不左思右想?怕眼前人失了孩子意难平,又唯恐他不伤心不在意,倒怨怼入了女道诸般委屈,全是受自己的逼迫,害他至深。非爱即恨,董执也不敢弄明白时舜钦真正的心意,自愧自悔。 一双人两样心,却还殊途同归。时舜钦不无窃喜,又怀歉疚,yù要剖白,张了口羞启齿,终只笑笑,心头一松,睡了。 ☆、十九岁 【表】 每个人事后心里都有若斯的意难平,求假如,求万一。然而时间从来不许倒退寸缕片刻,苍天亦不予人点滴的预示,又如何防?怎样惜?当下的苦难悔恨了过去,未来的苦难还将几重几? 想一想,突然了无生趣。 即便如此,命仍是命,哪怕她很小,弱到尚未降生于世。 董执的暴怒是众望所归的,也隐隐埋怨,缘何偏偏这夜他不在馆内?想早一步或者拼一分,或许孟虔都不至沦落到这般惨烈的境地。恩伯之恩,非恩养恩业,而是贪生求护,是高声悲呼他能听闻,援手救命。可是他不在,整座馆子的人寻了他一夜,渐渐忐忑,慢慢凄惶。 木门不坚,乃人显赫,聚众以求,伶人的卑微竟连苟延残喘的一息都奢望不到。门不开,命由人,求生不得。 武力以迫,七郎宋有破门的气势,可他的强与争也只得停驻在门槛之外。不堪的场面下目眦yù裂,咬牙攥拳屈膝跪地,弯了腰,低了头。却只换来一声蔑笑,恶癖不避人,越当众越淋漓,辗轧了新生。汩汩的血腥染身下,孟虔神情破碎地望着顶上,忽笑了,道声:“无缘,负你!” 无缘做父子,负了时舜钦! 谁也说不清董执几时从何处奔来的,一跃而入合身扑上,他的拳全不留余地,那人的脸碎了,他的拳骨也碎了。 有些事,仅仅等一个人一句话,董执敢言杀,繁露馆上下便有了主心骨,什么都不怕。唯有宋劝他勿躁,要他三思,一根一根撬开他手指头防他亲手掐死了“显赫”。董执瞪他,他望孟虔,孟虔攥着时舜钦,四顾无言,悲到极时心头淌血,眼中无泪。 那一日最终,众人就记得“显赫”同七郎一道不见了,时舜钦踉跄自孟虔房内出来,怀中死死抱住一领襁褓,下楼登车,夤夜与董执离了馆。没有jiāo代去处,不知几时回返,也无人刻意相询,全明白,由生到死的一条命,最后的仪式是埋葬。 不知是否连生者的精魂也一并埋葬了,回来后的时舜钦便成了时爷,只做事少言笑,好像具傀儡,董执在他在,形影相吊。而董执,冷了,狠了,更急了。 【里】 其实董执哪里都不曾去过。一生的牵挂半生的经营,千丝万缕点点滴滴,好的坏的都在这光怪陆离的南风馆中扎了根,楔进去的时候疼得钻心,拔出来更疼得彻骨。 原来也曾是任人摆布的宠儿,名分玉卿,囚困于ròu体的yù望,醉生梦死。那夜便恍如过往放纵的一场猛烈反噬,yàodú侵身,蚀了脏腑,唇绀气窒,噎食谵妄,昏昏醒醒谁人都不识,唯扣住了时舜钦。 闭锁的密室内,残命人怜残命人,不忍抛下,亦不甘心独活。终究鬼门关前勒缰回头,重返这混沌的尘世,想不到无有欢庆相迎,扑面而来竟是另一场决绝的别离与失去。 董执心头岂止悔?岂止怕?他更觉得那是阎罗导演的好戏,以命易命,赔了小儿,换他一息。这场生存的强取豪夺,他似般若凶煞,盗吮了他人的阳寿。他是贼是魔,是早该死去却迷恋贪欢的活鬼恶灵,累人累己。 偏偏孟虔不怨他,宋不问他,小倌儿们个个有遗憾却还敬他信他,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这处人间地狱里踽踽而行,眉目悲怆,心已绝望,可无论如何不敢停下来。董执明白,纵使伶人命运多舛,认了从了,也还想获个全尸,归去有名,入棺入土,此去黄泉不作野鬼孤魂。 所以定要将死胎虔心安葬,当她是活的,曾经活过。 夜半叩门,桅厂不打烊,掌柜提灯来照,认清了董执,又见襁褓,蓦地沉叹,白赠了一口婴棺。 装殓时口中念念,末了向董执:“阿执啊,莫背了!太重,一年又一年,只有加不会减,你背不动的,背不起!” 董执不语,偏执地亲手钉了棺,麻绳绕几匝,想提,没提起来。 时舜钦按了按他手,接过绳结,扛棺上肩,默默走了出去。 就这样走出了城,走到了郊外,丘野无垠,半月朗照,风干净,水干净,容下一片天地无垢。 推土成茔,围石作冢,时舜钦徒手垒高了坟,突然顿住,怔怔地呓语:“叫什么?” 董执肩头一晃,也停了下来。 时舜钦目光直直落在坟包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掉落:“怎么办?忘记问二哥宝宝的名字了。女娃儿,该叫什么好呢?没有名字的话,生死簿上是不是就不显,鬼差便不收了?宝宝就要漂泊yīn阳界不得超生了吧?那样的话,那样的话,那样……”他僵硬地扭转头来,眼底空虚,“下辈子也找不到她了,再也找不到了,找不到” 董执双瞳倏地收缩,喉间一窒,喷血扑倒。 时舜钦手脚并用爬过去,落魄人拥落魄人,哭不出一声苦。 “是我无能,护不好你,也没护住敬忱。都是我的错,我食言了!” 一再地致歉,相错的面容,彼此失去了凝视的勇气,徒然拥抱,恨不能将空隙都挤压,胸膛贴近,不再问心。 终究,孩子名唤了囡,因她小,因她亲,因她未能临世。 终究,董执和时舜钦身边没有一个孩子,竟自此成了二人之间横亘的刺。董执自觉亏欠,又感时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5 章 无多,不yù拖累,开始在人前树起了尊卑。时舜钦则患得患失,自嫌自鄙,想他疏远又怕他疏远,一颗心给不出去收不回来,悠悠dàngdàng,再没了着落。 而每每帐中缠绵,董执都忖好吗,时舜钦总问爱吗,话在心里百般酝酿失了勇气,未肯宣之于口互相剖白,各自怀着惴惴的揣测,将情之一字划成了苦海,隔水遥望,牵不到,离不散。 ☆、二十二岁 【表】 命运是个好东西!一切无法解释无可规避无语诘问的苦难劫难甚或无妄之灾,都可以一股脑套在它的头上,随后说服自己接受,继续硬撑着走人生剩下的路,走到麻木。 时舜钦以为自己麻木了。生离死别,贪嗔痴怨,皆伤不到他。 但原来,不过是自欺欺人,自我麻痹罢了。 十四郎自戕,他怕过;孟虔垂危,他恨过;今番十一郎自残自轻,他不恨不怕,却终究不忍心,想不通。 冷面修罗一般将急急赶来探望的几个小的统统斥阻在门外,就连一贯外柔内刚敢说敢做的小十九也噤声了,久久地对峙,彼此都无言。随后惨笑一下,只说:“那我改天再来看哥哥。”便扭头匆匆而去。 转身的刹那,时舜钦看到了也看懂了,小十九分明已全都了然,正如他对其人的了然。伶人的相惜相知,无关亲疏,灵犀不需点破,一眼分明。 可为何是董执来背下骂名? 出事以后时舜钦想过诸般遮掩转圜的说辞,却从未想过“馆主重利”这一项。因为董执不是,他从来不会。 然而每个人都默认了这样的决定。孟虔也好十一郎也罢,心照不宣地任他将名声做坏,变成了古往今来千篇一律的馆主。恩伯无恩,伶人无义,从此徒剩了逢场作戏的装扮,笑也活着,泪也活着。 这样的董执过于自暴自弃,时舜钦不喜欢,厌恶到心疼。 便忍痛,遂他愿,渐行渐远罢! 【里】 脏手的事无论当时出于义愤,抑或艺高胆大实未怕过,总还有些后续的应付。时舜钦想担待难担待,场面上到底只认他是董执的傀儡,诸般计较还得是繁露馆的当家人亲自出面周旋。玉卿再亲,也是董执的亲,旁的人不须念他的情面。 钟鼓楼上闲凭栏,风月人睹风月,满目刀光剑影。 过去尝以为披肝沥胆,总将是武官效国,百死无悔。如今时时在无形的波诡云谲中周旋,冷汗淋漓如履薄冰,实不如真刀真剑的对弈来得痛快,反倒心生惧怕,想活下去,想他人活下去。 时舜钦牵挂董执,董执牵挂一馆上下,时至今日已全混在一起,分不清是他的用心,还是自己的顾惜了。 便索xìng只当个影子,守着他陪着他,活在一起,死了,也许在一起。 一番jiāo涉,险险闯关,事当揭过。施施然下楼阁,步入街市,董执突然起意想走一走。时舜钦示意车轿缀后,勿要靠近,自己跟着他在街头随意闲逛。 观其形容,疲惫萧索,沿途商铺小贩各色物品琳琅满目,都不入眼,尽是拖着步子向前,斜阳打在背上,显得愈发重了。 时舜钦犹豫着正要伸手去搀,一时心思专注,失察了周遭,险与人撞在一起。他固然反应迅捷,意外对方身手竟也灵巧,两厢堪堪避过,那人抬眸赔笑,未及开言先怔了片刻,旋即欣喜大叫:“钦弟?!是你吗?” 始终出神地走在前头的董执停了下来,回身茫然地望着这一幕他乡遇故知,看见盘发劲装的小fù人,也看见了时舜钦面上的悲喜jiāo织。 察言观色,足以确信:“真是钦弟!哎呀呀,多少年了,好小子长这么高,差点儿没认出来你!”小fù人心潮涌动兴奋难抑,全没留意到时舜钦神色有异,兀自喋喋不休,“嗳你后来去哪里了?我们到陆家打听你的消息,好家伙,家丁脾气都好大,拿扫帚轰我们。你哥人还不错,告诉我们说你出外自谋生路了,详细的去处他也不晓得。反倒托我们寻寻你,与你带个口信,说无论日子好过否有无难处,都叫他知道一下。这些年他中举又选官,始终同阿爹通着信,唯怕你找不见他似的。噢对了,他现下是翰林编修,派了学政,人在湖广,仕途稳” 话越说声越低,渐渐不敢讲了。 时舜钦踉跄着跌退,面白唇也白,指尖轻颤。 “怎么了钦弟?哪儿不舒服了?阿姐领你去看大夫好不好?” 即便轻微的触碰都令时舜钦反应剧烈,他甩着手仓皇回避,宛如受惊的小兽,神情间满是戒备。 小fù人困惑极了,尴尬地立在原地难以靠近。 “抱歉!”董执挽住时舜钦的手,人从容,心坦然,“钦儿着了风寒,嗓子不好。敢问娘子如何称呼?” fù人目光在他二人相牵的手上落一落,慧心识趣,嫣然笑曰:“小fù人夫家姓林,钦弟过去唤我屏姐,相公叫我阿屏好了。” 董执微微欠身:“在下董执,见过林夫人。夫人与钦儿故人重逢,本当好生叙叙旧。只是今日钦儿身子不爽,夫人见谅,恕我等少陪了。” 言罢便走。 fù人赶忙拦一拦:“相公可是家住城中?不瞒相公,小fù人出嫁从夫又从军,此番仅是路过,后天便出城了。一别不知又是几年,所以想” 董执明白:“在下,董执!” 重复的姓名念得极重,手上更紧,带着时舜钦头也不回离去。 那fù人没有追上来,目光追索,蓦地好深好沉。 第二天上午,繁露馆偏巷花园角门外,董执再次见到了江雪屏。果然她去打听了,知道董执究竟何人,也恍然了时舜钦的怯拒和伤情。 她没有追问时舜钦几年来的经历,也不执著于非要见他,毋宁说,看到迎出来的是董执,她预料之中还略略有些许的释然。 “钦弟有董馆主管着,想来阿爹也该放心了。” 董执眉宇微蹙:“放心?” 江雪屏颔首,笑容和蔼:“这不是个好地方,但有个对他好的人。做别人的玉卿同做你的玉卿,不一样。” 董执哼笑:“可惜我无法还你一个谢字。” “谢?”江雪屏自嘲地摇摇头,“谢我们没有帮他救他,自我安慰地相信他活得很好么?董馆主讽刺起人来真是不留余地啊!” 董执默然。 “傻小子说过要娶我呢!”江雪屏突然顽皮地眨眨眼,“喔喔,你确实知道我是谁!他真的什么都不瞒你,真好!” 伸过手来,jiāo下半枚玉蝶:“日子没法回头了,我也从没有认真等过一个傻小子来挑落我的剑,到底是我辜负了他。不知道该拿什么补偿,可还想厚着脸皮来请他原谅。想他能继续认我是屏姐。” 眼泪滚落,强颜欢笑:“家没了,姐姐还在。再给姐姐一个机会行吗?若有天这里也护不了他了,若他能走了却无处投奔,还来找屏姐,我管他。拜托,一定告诉他,好吗?求你!” 董执攥住碎玉,仍旧什么都没说。 随后江雪屏便走了,笑着致谢,心内澄澈。 只她身影消失许久,董执依然垂首静静地在那里,痴痴看着手中的玉蝶,凝固了一般。 “真的,不去送送么?” 言语一牵,yīn影处行出人来。 董执抬眸望过去,不再言,还将玉蝶放在他掌心,手抚一抚他面颊,指腹轻柔地揩去泪痕。 “谁也没有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身影相错,董执眉目含痛:“以后别再说自己没有退路了。挺好的姐姐,不是么?” 远去几步,身后唤来:“爷真觉得好?” 董执站下,深呼吸:“希望,你不必走这条退路。但有退路总是好的。好,好……” 时舜钦五指收拢,将玉蝶捏得生疼,终究没有追上去。 直觉眼前人心头系,都在那一刻稀薄了。 ☆、二十三岁 【表里】 十一月天寒,板子抽在luǒ露的脊背上,一下又一下似不遗余力,不知是冻木了还是疼过了,居然也没觉得太难捱。 这是自己第一次挨打,也是董执第一次笞他,时舜钦心里凄楚地想:玉卿的卿,到底不是亲,不留情了! 三十杖领过,董执扔了板子,俯身过来抱他。当着众人的面罚,也当着众人的面惜,那一瞬间时舜钦又犹豫,矛盾于眼前人矛盾的表里,愈发迷茫了。 屋门合起,房内独对,沁凉的yào膏被细致涂抹在伤口上,消减了痛楚。董执忽落一声叹息:“还是这么犟!” 时舜钦抿唇不语,呼吸有些颤。 “你若肯喊出来,我落手才更好留余地。”董执与他裹起绷带,言辞间不无自责,“听起来像推卸的借口吧!确是我委屈了你。” 时舜钦双睑垂落,那股刻意树立的抵抗倏地蔫儿了。 “是我没有完成任务,该挨这三十杖。” 董执手上顿一顿,体贴地替他合上前襟,系好衣带,神情很淡:“是没有完成任务吗?” 时舜钦眸光闪动。 “为什么不把孩子带回来?” “馆内素来没有养育莲儿的先例,小十九人回来就……” “为什么?” 董执声不高,但透着严厉。时舜钦住了口,想一想,不答反问:“这样对十九,不觉得yīn狠么?” “有一或有再,不得不防。” “当真是防他出逃吗?”时舜钦猛抬头,冷冷凝望,“纵然他是最合适的后继人选,也要他自愿才好。这般胁迫于他,岂非困他一生?你如何忍心?” “忍心?”董执勾唇讥诮,“此生至今,若还有什么是我不忍心的,大约就是这上上下下几十张嘴了。吃不饱活不起的时候,还谈什么忍心不忍心?馆子倒了,大家伙儿要么死要么散,去了别地换个恩伯,你觉得他能忍心否?” “你这是强词夺理!十九只是一个人,不是你押宝的筹码。即便筹码也可以换,你不能莫名其妙地把所有责任一股脑砸在他头上,太重了,会压垮他的。这么多人呢!有野心没野心的,挑一个不行挑两个,十三、十六,还有十七,大不了让给老七啊!有这么放不下吗?你是不是当馆主当傻了,当出瘾了,真以为这里是你的万世基业,是你的王朝吗?” 吼出来后时舜钦才惊觉自己的失控,但已无法挽回。又觉得实在无需挽回,话是真的,意是切的,全是憋了太久的yù诉还休,借机说一说也好。 自从那年初涉密室,二人再没有起过如此激烈的争执。几年里彼此间的话越来越少,默契渐增,却总感觉情冷了,心凉了。 董执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棱角分明的青年,蓦觉自己竟一时想不起他初初的模样。记忆卡在一场凛冽的春雨里,牵记的身影也好,眼前真实的面容也罢,都叫雨幕浇得一片模糊。董执不由得合起眼,狠狠捏了捏眼角,无端哼笑。 “是有瘾啊!”再次昂起的面容笑意癫狂,“当土皇帝捏着别人的生死,招人恨可又不得不依靠过来,真的很痛快。你们每一个也都是荫庇在这样畸形的利益关系下,难道不该感谢我给了你们继续苟延残喘的新生么?” 时舜钦双瞳收缩,直觉全身的血气尽褪,寒意入骨。 “如果是这样,我倒真庆幸没有把十九的孩子带回来。” “噢?” “你这种人,如今的你,根本不会懂自由的意义。对他们,我们,真正的自由,你已经完全失去了,也忘记了。” 董执神情一滞,旋即仰首大笑:“我不懂,哈哈哈,我确实不懂!” 倏地厉声:“那你为何还要带他回来?你,你们,全都走啊!走得远远的,找你们的自由去!” 拍案而起,跨步向外去,大力拉开门扇,赫见孟虔立在廊上。他依稀听闻内间喧哗,正踌躇是否该叩门问一声。举在半空的手尴尬地悬着,讷讷地唤了声:“恩伯!” 董执自错愕中回神,未置一言,拂袖错身。孟虔转身追前两步,一再忐忑地叫他:“恩伯?大哥,哥……阿执!” 奈何他都不应,不理,兀自离开。 孟虔停下来没有继续跟上去,扭头还往回奔,一脚跨进屋内,只见时舜钦颓然跌坐,面色不善。 挨近了关切探问,时舜钦尽是垂着头,眼神发怔,双手拳紧,攥得指关节发白。 “究竟发生何事?恩伯还训斥你了?又打你了?” 终于,时舜钦动了下,轻轻地摇了摇头。 “二哥,我说错话了。爷他,我” 话没说完,轰然倒地。 是夜,时舜钦高烧不退,人事不省。馆内上下皆可证,馆主董执不眠不休看护着,自己粒米未进,水都不曾喝过。多数人自然不能知晓他们日间的龃龉,孟虔窥得点滴端倪亦是不得要领,只观董执情状,便觉他可怜,时舜钦也可怜,不免慨叹这看似有情的两个人欢乐少疾苦深,相守恐难久长。 因不忍打搅,孟虔知心地将僮子都遣了出去,自己也退出来,索xìng留他们两相厮守,多一时享一时。 夜半更深,时舜钦噩梦惊醒,失魂落魄找董执。一双臂弯将他柔柔笼住,拍一拍,哄一哄。 时舜钦张开眼,依稀辨得董执,病里示弱,呜咽着哭了。 “对不起,咳咳,说混账话气你,才逼你又说了那样的气话,都是我不对。是我” 董执喉咙里扯出一声干涩嘶哑的呢喃:“别说了钦儿,别走。” 时舜钦抖了下:“我不走!” 董执依旧受惊般无措地摇头:“别走,别死,别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时舜钦不再言,只将他手握着,掌心相抵,十指相扣,冷热jiāo融。 总是互伤又互赎,反复折磨,鲜血淋漓也不肯放手,情若楔钉,入一分痛一分,难舍难离。 ☆、二十四岁【一、二、三】 【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6 章 当着少女的面,时舜钦是说了谎的。 并非毫不在意全不记得了,况且身在消息往来的风眼之中,早教得他生就一双锐利鹰眼,特别的人总认得特别清楚。因此吴是非混入馆来,他是知道的。山野小院出其不意的武力展示,她的执着与果断实在令人印象深刻。便怀着猎奇的心态观察着,并未及时向董执禀明。也在十九郎失却踪影后立即猜到应与吴是非脱不了干系,才能到得如此迅速。 然而时舜钦还是错估了小女子的决绝,想不到她求的不是团圆,不是相守,而是拼尽一切哪怕xìng命,毁灭这牢。那是纵使地狱业报果偿不得轮回超生都不惜的觉悟,是抱着善恶美丑同归于尽独留下一羽清白孤高脱离的极端,时舜钦防她偷、防她诱、防她八面玲珑一夕远走,却从没想到她的谋算里始终只将自己当作踏板,不留余地。 但更出乎他意外的是,袁恕竟会用如此疯魔又惨烈的方式企图逼迫吴是非打消念头。 尽褪了衣衫,一身为金主恩客破头以求的香皮艳骨,落在时舜钦眼中仅是嶙峋的骨架覆了薄壳,无神无魄,即将耗尽。这是他第一次将袁恕的身体巨细靡遗完整饱览,却丝毫不觉得美丽,更勾不起yù望。脑海中剩下唯一的念头只觉他可怜,叫人胆战心惊望而却步,怕被他的癫狂吞噬,也化作了空虚的行尸走ròu。 骇到极致终于狼狈地掀他下来,用最粗糙的方式尽快结束,遂他的意,也像完成自己的本分。出门后心内久久难平,晚风一吹,恍觉衣衫汗湿了几层,手在抖,身在抖,眼前晃过的全是董执。 无疑这是一次身体的背叛,可扪心自问,时舜钦又不确定自己的情是否仍衷。当时年少,誓言从一而终,董执似未信,叫他想。如今他开始想不透看不明,自己也好,或者董执,几年里悲欢离合,突然全都无法笃定了。 于是才孤注一掷去试探么? 此刻时舜钦跪坐室内领受又一次的杖脊,痛一下醒一分,蓦地苦笑。 笞击停了下来。时舜钦未留心数过,浑噩地想大约是挨满了。 身后传来董执居高临下的叱问:“为什么做了又来告诉我?” 时舜钦有些意外,一时缄默。 “炫耀?还是你觉得我的气量大到能容许这样的情有可原?” “炫、耀?” 脚步声绕了半圈,停在时舜钦身前。董执俯身蹲下,直直望着他:“十九废了,我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一如你先前警告过的,是我把他压垮了。索xìng再踩上一脚,让他彻彻底底地塌下来。是你赢了!” 时舜钦愣了愣,眼底极快划过一丝窃喜。 “你”分明捕捉到了那抹异样,董执蹙眉,对眼前人感到难以捉摸。 时舜钦牵了牵嘴角,笑容里含着自暴自弃的邪:“我以为爷要同我算另一笔账。” 董执面犹冷:“你说雁鸣、弥秀他们?是我叫你去的,你的手段我大约能想到。这些年你做事确实狠了许多,但身体上的事,尤其是你的身体,我比你更清楚。那丫头要离间,用错了事由。” “我的身体,如何?”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 顾左右也未能言往他处,时舜钦哼笑一声,眸色挑衅:“横竖那丫头一定会咬住不放,不如我自己坦白喽!” 董执目光锐利:“仅仅如此?” “不然呢?” “你不在乎?” “在乎一顿打?” “在乎我是否会在乎。”董执起身退后两步,收起了神情中的压迫,眉目间横生了寥落,“你究竟想得到什么呢?我会放了十九,还是暴怒下废你玉卿之名?十一年了,钦儿,该倦了,也该走了。想走,是不是?” 时舜钦仰着头狠狠瞪视他。 “不是?” 时舜钦咬着牙,犹自犟头倔脑,一言不发。 温厚的手掌忽然就落了下来,一如既往轻柔地抚他颅顶,话意萧索:“罢了!我不想追究你的心思了。记住钦儿,无论你哪天想要离开,或者心里头放下了别的人,我都不会阻止你。我只想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一声。我没想过困住你一生,而我,也困不住你一生。这些年有你陪我,够了!” 那么自己呢?够了吗?还是真的想摆脱这样无稽的生活,有情无情都斩断了吧? 时舜钦不曾察觉泪已夺眶,只是下意识挺身向前,扑倒了董执,揽着他也制住他,低声咆哮:“那我现在去把几个小的挨个儿疼一遍是不是也不追究?我也去挂个牌子伺候伺候有钱的主,你不在乎,是吗?既然我想做什么都可以,那你滚下来,我来做馆主,点十九当玉卿。行吗?你答应吗?” 问一声恨一重,伤了自己,刺痛了董执。 “事到如今你闹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变了!” “对你我从未变过!” “你说命归你,归你了!可你一年年地推开我,现在又叫我走,去哪儿?十一年,究竟是谁倦了?既有今日,当初将我挂出去岂非省心?” 啪 “胡说什么?!” 董执打够了也吼完了,猛地搂住时舜钦强硬地吻了上去。 情难说清,只能凭身体纠缠,一再猛烈地冲撞,聊以取暖。 【二】 其实打从一开始,时舜钦就没有真正厌恶过吴是非,更谈不上记恨。一切看似的对立都不过是孩童般的赌气,带着些许玩笑逗乐的意味。他也丝毫不介意吴是非是否对自己充满敌意,毋宁说,那般对抗的情绪于他来说倒还轻松些。这销金窟里的人情牵绊已是太重,舍不下抛不掉又守不住扛不起,徒然唏嘘罢了。 但看见董执突然地振作,决意要改革,他却是感到了惊怕。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凭无名小卒的三言两语远远不够打动江湖浮沉数十载的董执。这人的意志从来以自己的信念为转移,一如他的名,坚毅执拗。少女的出现只是董执向世间投掷下的借口,可为何是她?为何是现在? 时舜钦不敢问,一些事他能用身体直观地感受,忧挂在心,害怕确认。 于是彼此心照不宣地粉饰太平,人前作主仆,人后只求欢,对情对心都避而不谈。 日子一旦太平了,偶尔也会想抓住心血来潮的甜蜜。 比如董执会将吴是非孝敬的沁心凉糕留几块带回来哄时舜钦,只说自己牙口不好,沾不得冰东西,又提醒他少吃,莫诱发旧疾。而时舜钦听完则垂睑默一默,倏然起身过去吻住他唇,出人意料地将口中含化的甜水渡与他,黠慧一笑,在他耳畔轻言:“还凉么?” 董执便也笑了,指腹揩去他唇上残余的汁液,亦是戏谑挑逗:“不够。” 时舜钦欺身压近:“哪样不够?” 董执搂住他脑后,啄了嘴角:“都不够!” 又比如盂兰夜游,水边滑脚,时舜钦护孟虔,董执护他,三人牵着手,围成了微薄的家。即便遭了几句嗔怪,意是切的人是亲的,人前寡言冷面的时舜钦心头蓦觉甜蜜,忍不住还笑了。 那一嫣,吴是非远远瞧见了,近在咫尺的董执更是瞧见了,烙进眼底,贪得铭心刻骨。一时间恍惚时光倒流定格在初遇的年少青涩,当年的天真纯然,走到今天原来仍是别无他求的一点知足。望着时舜钦的知足,董执也知足。 所以时舜钦肯收吴是非进卫队习武,肯教她惜她,既是感激,同时也在少女身上窥见了另一种可能。武人的惺惺相惜,在强,在正。 而那夜十九势危,小客室内一番暗潮汹涌,吴是非离去后,单行舟心怀戚戚,却不仅仅是对少女的冷厉果敢感到后怕。 他向着董执挤出一丝苦涩的笑:“春晖狼,是狼,不是郎,今日我终于知晓这诨名的意义了。也真的相信,有许多人想要你的命。就连我都想!” 时舜钦看见董执惯常冷嗤:“这条命欢迎你们随时来取!本座没有身后的顾虑,活着恶心你们这些不把人当人的衣冠禽兽,便是此生最得意,最痛快。” 单行舟颓然摇摇头:“不敢!不能!” 谁敢?谁又能? 说实话,时舜钦并不在乎。 却怕董执也不在乎。不在乎活着怎样,不在乎死了如何,不在乎,世上留下了一个在乎他的时舜钦。 【三】 居然鬼使神差进了小十七的屋子。 初初骗自己是来一睹他失意的惨淡模样,当做报复也罢,用嘲讽讥诮偿还那年失子之痛,也算两清。 自是了然十七对十三的心有多真情有多重,爱得又独又辣,霸道至近乎扭曲。他岂是与十九挟私含怨?所有的争锋相对斤斤计较俱是将自己作贱成恶人的筹谋,一心一意向着十三。 因为那无牵无挂的人早已向恩伯续了契,言说不yù退馆了。 十七想陪他,捧他上高位,要他不再雌伏腌人身下作玩宠,想他即便在这泥淖之中也能为尊,高高在上盛放成自傲自矜的青莲。 所以才确信此刻的十七必然是颓靡的。怀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恶意而来,却终究说不出刻薄的话。望着他醉他痛他痴妄,便似看见了许多年里自己的患得患失,突然地感同身受。 日间董执与吴是非许下的承诺,又拨弄起他心湖下压埋的涟漪。背负这一馆上下的喜怒哀乐生死荣辱,董执的每个决定都自然得近乎本能,时舜钦毫无疑问会天上地下地相随,险恶不退,绝路亦先行。可他并不想董执一直背下去,害怕他总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飒然磊落与放浪形骸之间差多少?也许唯缺一线,断曰“自轻”。 意识转回灵台,惊觉手中已扶起案头倒伏的酒壶。那一个醉呓乞恕的人下意识扯住自己一片袖角,眼中一时清一时迷。 时舜钦眸色一黯,破天荒按了按十七的手:“爷说,好自为之!” 十七指间一僵,肩头震了震,到底醒了。掀开睑来识得了眼前人,勾唇惨笑:“是恩伯说,还是他说?” 时舜钦不着痕迹抽回了自己的袖子,眉目淡然:“你问的是十九,还是十三?” 十七神情一滞。 “其实你很清楚,无论十九还是十三都不会托我与你带话。十九说不出这样的警告,十三则已无话可说了。” 十七扭过脸去埋在袖里狠狠蹭了蹭,咯咯痴笑:“呵,无话可说,呵、哼哼哼哼” 手在案头胡乱摸了把,捉着酒壶晃一晃,听见了里头酒液搅乱的声响,遂递到时舜钦眼前,借着酒劲耍蛮:“喝!” 时舜钦不会接,凉凉回他:“你的酒,我不敢喝!” 十七仰面大笑:“啊哈哈哈,还记着仇呐?分明得了乐子,成天红光满面的,反是我叫老头子关了好多天罚抄书,每天抄不够数就不给饭吃。嗳,我说你这可算恩将仇报?” 时舜钦面色一沉:“恩?” “怎么?没快活够?”十七出人意料攀上来,半挂在他肩头,眸光里仿佛弯出了钩,一挑一引,千娇百媚,“要不要试试年少人的滋味?” 时舜钦没有动。 “怎么?不是十九不行么?” 时舜钦眉角跳了跳,缓缓偏过脸来:“你cāo人cāo烦了想挨cāo,找你家十三去!” 十七丝毫未受刺痛的样子,反而无赖般滑至在他腿上,索xìng摊手摊脚躺下来,指尖拨一记他额前垂落的碎发:“你们呐,一个个心里就只惦记着十九!恩伯、你、二哥,就连他也是,哼,有什么用?人家爱的是姑娘,小姑娘。丫头也爱他。你们看不出来吗?那两人拆不散的,谁离了谁都活不下去。哧,好羡慕啊!真的羡慕他们。” 原来不止自己心存妄想。可扪心自问,时舜钦早已不敢奢求古往今来诗文中歌颂的白首不离,然而仅仅是一心一意的陪伴,落在这身不由己的风月场中也竟成了无稽的痴梦。岂非不懂那人所虑所求?一惧年纪,二惧病蚀,三惧江湖中的结盟与反目,每一天都是战战兢兢,醒着不安,梦里也不安。 想得苦了,莫名笑出来,倏然揪起枕梦腿上的醉人重重按在案上,挑衅着撕开了他本就凌乱的衣襟。 “恩将仇报可不好,当年的快活,确实该好好报答给你。” 一瞬的讶然过后,十七终究没有推拒,甘心情愿地将自己放到了“野兽”的嘴边,越疼越笑,苦涩地解嘲:“会气成什么样儿啊?” 时舜钦顿了顿,继而更猛烈地撞击。 十七闷哼,转头凄然望住合起的窗扇,目光直直的,似能穿透棉纸,口中破碎地呢喃:“生气了,才好啊!” 又一次身体上的背叛,时舜钦和十七都宛如自暴自弃式的飞蛾扑火,企图用愧疚令自己忘却,可又一步步陷得更深。越纵情越寂寞,饮鸩止渴,痛得上了瘾,回不了头。 ☆、【四、五、六】 【四】 不知是否心思重了惹愁添病,那次越轨妄为之后小十七固然安分,时舜钦这里也颓了不少。只他在人前一贯少言,虚实好坏,总是董执离得近,看得最清楚明白。 却以为冬日寒潮早逼来,令他旧疾复作苦折磨,便时时关切他吃yào休息,柔情细水长流般渗透进日常起居,一丝一缕如此自然。 温存暖意熏人迷醉,夜深枕臂兀自无眠,时舜钦数度想索xìng张口坦白了罢。什么用心用情都不管不顾地打破,就是要狠狠撕裂眼前自欺欺人的和睦,伤他逼他,要么死在一起,要么死不相往。可还是怯懦地退守于这微薄的甜蜜,放任身心都沉溺其间,无可自拔,不再计较以后,一刻当永年。 董执拥着他,误会里生出奢望,偶尔也勾勒起未来,哄他:“等改好了,就真的敢走了。我们悄悄地,谁都不告诉,跑到天边去。” 时舜钦背抵在他胸口,手按在自己心上,两颗心似近还远,隔着血ròu,搏动在不同的频率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7 章 “二哥也不说?” “不说。” “有些不忍。” 董执忽将他更搂进怀里,下颚摩挲他颅顶,轻轻地落下叹息:“不忍了二十多年,如今没有我,他也能好好活着。而我,已给不了他更多了。” “也许,还将这一切留给” “不,敬忱不合适!他有那个孩子,心里头就会有更多的孩子,更多的犹豫。” 时舜钦顿了顿,瓮声道:“十九也有孩子。” “原来如此。”董执竟无奈苦笑,“那丫头果然只是把孩子藏了起来。你找到了吧?可不想告诉我,怕我继续拿孩子作把柄钳制小十九。” “……” “没关系,不说就不说,我已无需知道。” 时舜钦猛地扭过身来,诧异地望着他。 他仍柔和地笑着,与时舜钦拢好了肩背处的被子,声音好沉也好清:“这就是小十九和敬忱的不同啊!他走是为了孩子的生路,回来则是为了孩子的前程,他不会认那孩子的。都是认清了这一行的身不由己,都是随遇而安,敬忱是认命,是服输;小十九可没有。他就是把自己当看客,连自己的命运都仅仅旁观,顺势却不附势,在有限的境遇里还敢去争一争。他的胆子啊,大着呢!” 又听董执评价十九其人,言辞与神情都充满赞许,眼中溢出了光彩。从前时舜钦会萌生妒意,心下翻江倒海,暗自赌气。然而今夜他恍然董执并非是倾慕,他说起那个人就仿佛是在描绘一件匠心独具的珍品,手艺人的精心雕琢下成就了唯一的孤绝,如父如师,呵护备至。 那么对他呢?在与别人谈起自己的玉卿时,这人又会使用怎样的措辞?眉眼间会如何展现?笑?愁?厌恶?欢喜? 时舜钦又在乱想。 他想得太多了。 他知道自己想得太多,贪的太多,心有所钟,口不敢言。怕拒绝,怕听见董执百般斟酌后又捏造诸多借口,到最后停留在玉卿。 时舜钦最怕,此生只是他的玉卿! 【五】 乍闻孟虔因□□激烈导致破水,时舜钦脑子里轰然雷鸣,眼前晃过的全是当年,意识里血色漫天,不由得膝头发软,人往前跌了半步。亏得董执及时揽住他,沉声宽慰:“莫怕,我瞧瞧去!” 时舜钦下意识捏住董执胳膊,克制着声音中的颤抖,固执说:“我也去!” 董执略一沉吟,还携他一道去了孟虔屋内。 进门先听得惶惶啜泣,一人抽抽搭搭不住念叨歉意,刘佑迎出来,尴尬地将实情说一说。董执好气又好笑:“好个情不自禁!那小子不经事,他自己还能不知轻重?越活越放纵了,活该!” 刘佑嘴上不敢附和,只摇头闷笑,委实也是替孟虔感到羞臊。 可一旁时舜钦犹自面色凝重,总是不能够放心。 知他所惮为何,董执握一握他冰凉的手,温言道:“你陪着这没羞没臊的吧!我去辉夜那里安排安排,若无事,就近在十九屋里坐坐。” 时舜钦郑重地攥了攥董执的手,点头轻轻“唔”了声。 然而任凭刘佑如何乐观,孟虔自己怎样调侃,时舜钦心里那抹旧事牵扯的yīn霾总不肯安息。失去的鲜活生命经由他亲手掩埋,每一寸触感都停留在指尖,沉重得托举不住。 他是相信赵雨的真诚的,爱意从心,自己已深陷其中,同道人一眼分明。 却还是怕,不敢大意,无法踏实,担心天意不愿将好梦成全,又降一道乐极生悲的晴天霹雳,叫人痛不yù生。 吴是非的到来与其说是帮了孟虔,毋宁说是与时舜钦一个台阶下。他才好借口退出来,放过自己,更放过孟虔。 有那么一瞬,他确实想同吴是非坦白自己的烦恼。相处日久,连他也渐渐承认了少女的可靠和坚韧,更发现许多事上彼此的观点和底线也都微妙契合。从好奇到欣赏,暗地里时舜钦其实倒已将这妮子引为知己,是非善恶诸般计较都可以无顾忌地说与她听。 终于还是没有开口吐露。凭栏眺灯火,又觉得什么都不必再说,内心已是平静的。 胡勉的出现无疑出乎他意外,亦想不到吴是非的反应竟如此剧烈,几乎要将那人生吞活剥了。往事重提,吴是非有误会,他则心知肚明。十九郎出逃避走是受了十三的鼎力协助,他的所在唯有十三知道,而十三最信的人只是十七。十七不漏口风,繁露馆上下谁人能知有个籍籍无名的郎中胡勉?又如何迫他支吾其言,招了一半?但他的实话里也仅一座相约的凉亭,时舜钦顺着山路找见了溪流,推测傍水好生活,方圆里向外辐shè着找,终觅得了十九栖身处。 拉架又劝,挨了一肘,蓦地心下横生了揣度,只觉这恨意深深颇为蹊跷了。 只是病势袭来,一边还牵挂着孟虔,一时无暇他顾,暂不去计较,由得吴是非凶神恶煞领了胡勉去十三房中照料。待小妮子转回这厢,孟虔产程近尾,情状堪忧,愈加想不起来追究适才冲突下的内情。 仿佛天也爱恶意作弄,越怕越成真,瞧着孟虔苦受折磨,时舜钦眼底渐渐升起猩色,疼得哭不出来。 刘佑说要切产口,他二话不说接下来。因为无法继续无能无为地在战栗中目睹生命陨落,他必须做些什么尝试去挽留,亲手去挽留。 婴孩初啼,清脆嘹亮,宛如一羽响箭携着烟火升空,在无边的黑暗天幕上zhà出希望的闪光。哪怕他生而不同,以后将面临yīn身儿的诸多困顿,只此刻他是活的,有力又固执地向着世界哭嚎,未来何足惧? 痴痴地走出来,蹒跚地去寻董执,内心迫切足下疲惫,似千钧的重负倏然剥离,未得轻松,徒然虚脱。 便当真安稳地睡到他怀里,浑身颤抖口不能言,yào液入口微微苦涩,盖不住心里的甜。 醒来时,十九不在,吴是非也不在。唯枕畔半卧着董执,侧身支肘,一手拥着他,眼张得老大,目光直直的。 “冷吗?”董执问。 时舜钦微弱地摇摇头。 “渴了?” 还摇头。 “还睡么?” 时舜钦难掩倦意,兀自往董执怀里钻一钻。董执躺下来,两手牢牢揽他入怀,一襟暖意笼住这一个人。彼此呼吸相闻,却都没有睡着。 俄而,外头僮儿来报,十三平安诞下一子。 时舜钦依偎在董执胸口,喃喃地说:“腊八了。” 董执颔首:“又到腊八了。” “很快就过年了。” “一起过年。” “会是个好年呐!” “唔!” 一声过后,复静默。 蓦地 “爷,今年的粥做咸的吧!” 董执合着眼,无声笑了:“好!” 【六】 再醒时天已大亮。三天里多数时候昏沉沉睡着,虚实jiāo织,时舜钦一时竟模糊了历日,反反复复想这天是腊八还是初九。 身畔空寂,室内无声,显然并无他人。他自己浑浑噩噩坐起来,扶额又想什么时辰了,董执何在。好一会儿才知道唤一声,果然外间里候着有僮儿,做事谨慎着,未敢发出大的响动扰他安眠。 人进来,乖顺地近前服侍,时舜钦头一句便问时刻。 “近午了。” “唔”时舜钦讷讷点一下头,忽察觉,“居文呢?往日你该是跟在爷身边的。” 僮儿灵巧地笑:“公子忘了,前天您把居文哥哥派在二爷处了。今朝行里例会,小的无用之人,换了吴姐姐随行。她身手好,伺候恩伯最是稳妥了。” 时舜钦猛地捉住僮儿腕子:“你说今日例会?” 僮儿莫名:“是呀!” “今天初几?” “公子当真糊涂了,昨儿才喝过腊八粥,今天初九啊!” 话音未落,惊见时舜钦掀被而出,捉了外衫边套边走,急匆匆奔了两步,倏然膝头一软跪在地上。僮儿大骇,慌忙扑前搀扶,战战兢兢探问:“公子怎么了?有什么要紧事尽管吩咐小的去做,莫伤了自己。” 时舜钦勉力撑起,踉踉跄跄向外去,嘴抿着,面色铁青。 “公子啊,慢一点” 越说越说不听,偏心急慌忙紧步快走,恨不能还将跑起来。 僮儿不知他心思所向,端看他眉目间冷得似能刮下二两霜来,再多的好话都不敢劝了,只管扶着他去到门边。里边暖炉生得火热,外头却是腊月天寒,门一开,两厢里夹击,登时激了僮儿一哆嗦,恍惚身边的时舜钦亦是打了个颤,却毫不迟疑迈到廊上。 可怜少年本想体贴地回去再取棉斗篷来与他添加,无奈时舜钦头也不回顾自向前去,直叫他追也不是回头更不是,终究咬牙先跟了上去。一前一后下了楼,脚步声踩得咚咚响,引得各屋的小倌儿们都忍不住探头来瞧。楼梯上更碰着七郎宋,倒是叫时舜钦骤然刹住。怔忪片刻,居然厉声低斥:“为什么你不去?” 宋哼笑:“我清闲多少年了。”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噢”宋灵犀恍然,“你是不放心小非?她不是你嫡传么?” 时舜钦后槽牙紧,瞪了对方一眼,不声不响绕过他还向下走。 宋也不拦阻,倒是跟着一道下来了,嘴上没闲着:“你说你这个动摇西晃的样子,有工夫cāo心别人,不如先把自己养好了。别还没出大门先摔了,你吃苦受罪,恩伯回来且不能轻饶了我们。何必啊,我的郎!” 仿佛应了他触的霉头,时舜钦果然足下趔趄,险些又跌。僮儿拼劲全力将他半扶半抱起来,才算是堪堪稳住。观少年脸上形容,实在苦得泫然yù泣。 宋过去轻车熟路在时舜钦腋下抄了把,做了见举手之劳的好事。 时舜钦可不感激他,手按在他肩头推了推,强自挣脱开来,仍固执要出园。 见无论如何拦他不住,宋却还不疾不徐,在他身后好整以暇地喊一声:“走着去呀还是骑马?” 时舜钦实在气得很,但也了然自己此时的状况慢说骑马,便是从楼上跑下来这短短几步路已是气喘吁吁,靠走更是吃不消。足下稍顿,遂咬咬牙,吩咐身旁僮儿去备车。 僮儿断不肯依了,哭哭啼啼求他:“公子,回吧!您身子没好呢,有个万一如何是好呀!” 时舜钦坚持:“去备车!” 僮儿被他一贯的冷厉唬住,吸了吸鼻子,躬身低低应了记“哦”,便真要去往后院。 宋还乐:“嘿嘿嘿,小子折腾劲儿的!我且问你,这会儿恩伯在哪儿你知道么?万一会散了他逛集去了怎么办?即便他在,噢,你赶了去,跟人说你不放心,拖着病体残躯来看看能不能再给他添点儿累赘,你说你这算大智啊还是大勇?” 话说得戳心,确是在情在理,时舜钦面上做得不动声色,到底动摇了,未回身,先叫住了僮儿。 好说无用歹说有效,宋趁势趋前接着打趣儿:“说着话人说不定就进门了,我要是你,赶紧先去添件衣裳,不然他见了,一准心疼。哎哟,心肝冷了病了,真要他命!” 时舜钦扭头狠狠拿眼剜他。 “别,我可不跟你打。你现在太弱了,风一吹都倒,揍你不忒痛快。” 时舜钦呼吸已重。 “哟,别别别,怒伤肝,还伤气,冷静!心平才能气和,我的郎快别跟我一般见识,保重啊!” 遥遥一阵笑声乘着寒风送过来:“想不到七爷原生得这样一张贫嘴,有趣有趣!” 循声看去,正是吴是非大摇大摆进了园子。身前身后都无人,就她一个。 时舜钦神情一诧,宋替他问了:“怎么就你回来了?恩伯呢?” 吴是非翘起拇指比比身后:“后头跟牛油油说话呢!嗳,二位爷大中午不吃饭在这儿吹风呐?够情怀的呀!” 后来宋促狭了什么话,吴是非又回了哪些,时舜钦一应都没听着。他目光直直望着花园青砖长径的那头,盼着等着,迫不及待想见那一人。 只等他平安回来。 “钦儿?!”董执难掩讶异,快步行来。他双眼也不曾转移过,望着时舜钦眸色由急转淡,神情间的戒备倏然松懈,肩头一晃,直向前栽。 吴是非已是身手迅捷,董执却比她更快,滑步前掠,接住了时舜钦,人也重重跪坐在地上。 有一霎,宋错觉身在了九年多前,自己挨了一拳,仍及不上董执心头缀满的痛。 那一天他也是这般稳稳拥着时舜钦。那一天开始,他的用心用情再未变过。 从未变过! ☆、二十五岁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完结。 是HE! 凭【张歪歪】的尿xìng,她不会舍得拆这对的。 嗯嗯! (一) 不轨的事被撞破应是迟早的,甚至时舜钦自始至终便希望被撞破,盼着狠狠对峙的这一天,互相逼迫,从心坦白。 然而想不到,董执的暴怒仅仅付诸在最初那不留余地的棍扫上。还室幽拘,铁链锁禁,时舜钦两臂吊起,随机关扯动被迫挂在壁上,双足勉强着地,不一会儿便手腕生疼,关节麻木。他固然硬气不吭声,董执竟也没有料想中的喝骂或笞挞,兀自沉默着来来回回地走,双唇紧闭眼神狂乱,显得病态。 突然就停下来,张着充血的眼冲至时舜钦面前,两手捧住他脸上下左右仔细端详,仿佛他已不认得这人。仿佛,分辨不清现实与幻境。 “我说过想走尽可以走的。”董执居然像个孩子样委屈,“你不让我推开你,现在算什么?你答应过我的那些呢?这些年你闹你疯,来来回回的那些话,我迁就你多少次,你又破了多少次?钦儿,是不是以为我宠着你惯着你由着你,你就可以一再踩过底线?留在我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到底把我放在哪个位置上?” 时舜钦笑:“你也说过哪天我心里若放下了别的人,你不会阻止我。” 董执神情一滞,继而追问:“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8 章 ,那个人是十七了?你对他真心的是吗?他对你也是?你想告诉我,辉夜被他骗了,拿了卖命的钱给他赎身,来成全你们的矢志不渝,是不是?” 终于失控的情绪下厉声bào吼,董执脸涨得通红,呼吸粗重,浑身遏制不住地打颤,目光如两道锥刺,直直扎在时舜钦犹自微笑的脸上。 “真心不真心,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 调侃式的反问,叫董执心彻底凉了,不由得步步跌退。 “那你试出来了吗?” “试出来了。”时舜钦笑得乖戾,“太板,不如小十九体贴舒服。” 董执闻言倏地不抖了,似经一盆凛冬的冰水兜头泼醒,眼中的癫相逐渐收敛,偏过头若有所思地重新审视起面前的年轻人。 时舜钦也不笑了。他意识到自己适才的挑衅实已失言,叫董执察觉了蹊跷。 “我以为你向着十九。” “我谁都不向,唯利是图罢了。” “这次的利是什么?”董执大约累了,拂了拂堆放书卷的矮几,权充作小凳,扶膝慢吞吞坐了下去,“帮着十七一道陷害十九?还是借你的枕边风,给我吹吹闲言碎语,假我之手废了他?” 时舜钦蹙眉:“我说话你听么?” “我顺着你的还少么?” “别扯远了!” “继任者的事,目前来讲仍然不会变,十九最合适。” “可你问过他没有?他的心压根儿不在这里,他不想做你的继任,他恨花街的一切。” 董执点点头,两指用力捏了捏眼角,声音透露出疲惫:“所以你就勾结十七吗?” 时舜钦内心烦躁:“你知道他为的是谁。” 董执沉叹:“我当然知道!十三xìng子沉静,对每个人都好,根本不可能做好馆主。他太善良了!” 时舜钦忍不住高声:“有十七在就可以!” “可十七不是你!”董执再次bào吼,“谁都不能是你!唯一的你!” “我是谁?!”时舜钦也声嘶力竭,“你的玉卿,你的影卫,你床上的一个伴儿,除此以外我算什么?你又把我放在哪个位置上?你为所有人想未来,我呢?我和你,今天以后,你想过吗?” 多年来的患得患失终究以这般撕裂的方式昭然,时舜钦以为自己只余下不甘与愤怒了,喘息里却附了抽泣般的疼,扭过脸去的动作太重,晃掉了眶里的泪。 方寸的空间又归于凝滞,唯有彼此的呼吸唱和,一时像苦涩落进了深渊,回dàng成一片化不开的惆怅;一时像埋怨爬满了岁月,压榨出一脉蜿蜒曲折的潺溪,流淌出泪痕的形状。 嘎拉拉 机关滚动,长链曲柔,将精疲力竭的人放了下来。密室作囚牢,无床无榻,仅有一层单薄的褥垫铺在地上,冰冷地接纳时舜钦坐一坐,歇一会儿。 董执没有替他解开腕上的镣铐,只是斜斜靠在镶嵌了机关启动桩的那面墙上,自嘲地笑。 “最恨这里的还是你自己吧!想我走,是想我带你走。你总是讨厌这里,更讨厌的,其实是我。恨我了,是吗,钦儿?”他沿着墙壁驼背佝偻蹒跚而来,终究没有靠近时舜钦,隔着三尺多的距离,蹲下来痴痴地看,“是我跟你赌,把你的前程赌没了,只能一辈子困在这里做我的玉卿。这么多年,自以为是地相信能把你留住,把你的心留住,原来,全是我太自负了。是我害了你!” “总是借口说放不下走不了,好像缺了我这里的人都活不好了。骗你呢!也是我自欺欺人。困在这楼里的人是我!怕你们都走了,就剩我一个,孤孤单单不知该往哪里去。真的好可怕,怕得要死!”董执话音顿一顿,含泪惨笑,“我想有个人一直陪着我,哪儿都不会去。不是敬忱,不是十三或者十九,而是……” 神情凝固,旋即仰面疯笑,当真痴癫了一般。 “哈哈哈哈哈,我把你毁了!就跟他毁了我一样。他说得对,我能杀他,是因为我已经成了他,哼哼、呵呵呵呵我对不起你啊,钦儿!我不能放你走,我已经毁了你了,你是我的。待在这里,一直待在这里。待到你杀了我为止!” 直到董执踉踉跄跄退出囚室,时舜钦都未能从巨大的惊骇与怆然中回过神来。一双眼失魂落魄地盯住灰暗的石门,俄而,泪落了下来。 (二) 董执当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廊上的。他连如何走出那间隐藏的暗室都模模糊糊没了印象,步履跌撞,神情怔忡,宛若在这如晦的红尘中迷失了方向,浑浑噩噩孤身伫立。 楼上楼下寻了一圈再次兜回来,孟虔在廊上乍见董执,意外之余只以为他自别处归返,正要进屋,便出声唤住他。董执意阑珊,神彷徨,问他什么都无非嗯嗯啊啊、是是否否地应一下,把孟虔听得着急看得忐忑,跟着他进到外间厅室去,各自随意往席上一坐。 “你究竟把霈英带到哪里去了?哥,莫要一时糊涂呀!” “糊涂……糊涂……”董执麻木地重复着孟虔的话,整个人仿佛掉了魂一般,两眼发直,“钦儿,在” 孟虔赶忙追问:“在哪儿?是密室吗?顶层那间,还是别处我不知道的?” 董执目光落在孟虔脸上顿一顿,蓦地清亮许多,醒了醒,长长地吐了口气:“我累了,回去吧!” 孟虔自然瞧出他面色青白,又不能放下时舜钦不管,一颗心七上八下怎么摆都衡不了,不由得红了眼。 “哥,我知道你心里头过不去,但我也信霈英的。这其中定然有隐情,你千万好好听他说,别伤他,行吗?” 董执垂睑扶额,声音倦极了:“我不伤他。我不会伤他!你也快出月子了,这几天你管着他们吧!” 孟虔趋近来,将他手握一握:“你手好凉!我让老刘过来。” 董执摇摇头:“不用了。谁也别过来,叫我自己待着,想想。” “哥” 董执缓缓掀起睑来。 孟虔哑然,旋即眸色一黯,便不再劝,起身退了出去。 而独自留在屋内的董执却躺不下歇不好,隔着一道半敞的门,抬头一眼便看见堵住密室的墙,狠狠楔进了心里,看得目不转睛,物我两忘。 那里已没用四足平台的矮床顶着了。时舜钦固执将家什陈设全换过,顶天立地的两只大柜,一边码了书,一边充博古,让知识与宝贝密密麻麻地封住了黑暗噬人的巨口。适才孟虔进来确不曾留意,里间架上的书掉了,瓶倒了,柜子下的地板上被灰尘标记了新鲜的划痕,经年尘封的机关开启又合上,并非严丝合缝无迹可寻。 董执想扶案撑起,一时竟不得遂。他似瞬息老迈,力不从心,自乱了阵脚。踉踉跄跄又进里间去,拾起书随手摆放,扶正瓶又愤然摔碎,两手按住柜面,一忽儿想凭人力砸毁,一忽儿又贴颊聆听,抵额撞头,自苦自伤。 “钦儿啊,钦儿,为什么不走?” 一面墙,一步远,两处天涯,董执的呢喃传不到时舜钦的耳中。他倒在薄褥上痴痴数门上的砖,心底里念董执,贪嗔痴怨同样落不进那方的思念。 如何就走到了今天? 董执不明白,想不通,爱得一心一意,却仍是咫尺相离。世间多少人恨他,亦不惜自揽恶名,都能不在乎,可原来万事皆有例外的。宁我负尽天下人,唯独不想负他,不想时舜钦也恨他入骨。 “没用了,全没用了,哼、嗬嗬嗬、哈哈”董执滑到地上,背倚柜身,仰起脸,泪洗了笑颜,“一定要恨我,恨到死才好啊!” (三) 暗室密不透光,唯有几盏盛满磷石的琉璃匣镶在墙壁的铜枝上,幽冥鬼火般泛着蓝绿荧光,叫人不由恍惚此处究竟是在人间,抑或堕进了鬼蜮。 自始至终,时舜钦都维持住同一个姿势僵卧在薄褥上,虽合着眼,但也仅仅是合着眼,没有睡着,更懒得动一下。乍一看,他仿若一具没了生气的凉尸,连呼吸的起伏都极难捕捉。日间挨的一棍子打在肋下,并没有验过伤势,这会儿隐隐有些疼痛,倒也没有伤到骨头的样子。约摸是有些发淤,应当无碍,想来董执下手还是留了余地的。 被孤独囚困于这绝对的静谧中,他不知外头已华灯初上,不知新年初雪徐徐降下,灯火葳蕤,雪子恬静,动静间相得益彰。只是这一切于他,亦是无意义的。 陡然响起的机括连轴惊醒了失魂的人,他慢慢坐起身,双眼盯住沉沉滑开的石门,眸色里未见丝毫波纹,看起来机械麻木。 暗室较内间微微下沉,门后有三级台阶的落差,规则的六角形,假使去了顶自上俯瞰,倒是很像一朵雪花。暗室的门在边,时舜钦的位置在角,锁链夹合,牵制他最多走到房间的中心圆点,够不着对角的两条边。他也不想走。 门开门又合,董执近乎是摔进来的,一步踩空越过台阶径直掉落,立足不稳,膝头重重跌跪在地。 不小的动静令缩在屋角yīn影里的时舜钦双睑抖了抖,迟钝的视线拨过来,借着晦暗不明的磷光努力去看。 “你?!”辨过后倏然变色,不顾链沉拖曳硬是飞扑过来,却猛地被拽翻,起身再探,忍不住厉声喊他,“醒醒!爷,阿执,混蛋,你给我撑着!” 董执浑然未闻,呼吸急促又沉重,鼻头里似能喷火。无意抬起头,始叫人略微看见他汗水满布的面容,即便在蓝绿光照下也依然焕出隐约的绯色,眼神涣散,对人言毫无反应。他似个谵妄失智的疯癫儿,盲从于幻觉指路,竟起身直直向着时舜钦走来,跪下,揪起铁链凭蛮力拉扯。扯不断就砸,就咬,胡乱发泄自己的气力。 时舜钦拼命按住他手,大吼大叫,骂他更怜他,心酸心疼,泪流满面。 “你答应过我不碰那东西了,你发过誓的呀!” “活着累了?难了?那你跑啊!跑出去谁都不管了,去他妈的良心!这孽又不是你造下的,是这世道、人心,全都逼着好人做邪魔。你顾得了一时不是一辈子,旧的人去了还会有新的人新的规矩,都是命,你斗得过命吗?” “不是说改完了就带我走,躲到天边去吗?我信你了,真的信了!我等着你改完了,放下了,带我走。别死阿执,爷,你醒醒,看着我,你认我呀!” 不知是如此的呼唤抵达了灵魂,抑或其人间歇xìng的回神,董执疯狂的动作骤然停顿下来。他张着失焦的眼看向时舜钦,嘴唇抖动却只发出干涸的嘎嘎声,旋即猛然起身又开始在室内乱走。他一忽儿低声咆哮,一忽儿又咯咯痴笑,口中嘀嘀咕咕念着含糊不清的话,走动中时不时要抽搐一下。 “走,走,钦儿,走,啊啊啊”董执骤然bào发出怒吼,继而抱头蹲下,好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呜咽啜泣。突又凶神恶煞地转过头,手足并用爬过去捉起铁链,气哼哼地质问:“为什么不断?为什么不放开他?我叫你松开听到没有?” 时舜钦一遍遍捉他的手摇晃他肩,指给他看另一边墙上的机关盒,告诉他去推暗格、扣拉环,皆是无用。董执固执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终于放弃了绝望了,时舜钦搂紧董执,撞到了肋下伤处也不管,锁链掣肘也不顾,就是抱他,吻他,用自己的口津润他滚烫干裂的唇。 “没关系,我陪你逃避!我们一起躲在这里,来,发泄出来,发出来就痛快了。” 最后的手段是血ròujiāo融,用身体确认生存,你中有我地活着,不离不弃。 一次,两次,许多次 直到你的眼中重新映见了我。 直到你又开始唤我,认我,想念我,爱我! (四) 恢复意识后的身体仍旧不太听使唤,连睁开眼睛如此简单的动作董执也反复尝试了三四次,睑下的眼珠一遍遍滑动,提醒自己要醒过来。 终于模糊的视界中有微光shè进来,饶是他一再努力,仍旧只有晦暗的蓝绿荧光虚弱地照明。俄而他恍惚想起来此处是密室,没有灯。四肢的麻痹钝感还没有消散,他疲软地趴伏着,合上眼调整呼吸的节律,等待肢体的触感缓缓恢复,却在痛之前,先觉到了暖。 “怎么……”他的手触到了身下的柔软,奋力撑起身体,“钦儿!” 眼前的一切依然在摇晃旋转,光线也暧昧,但董执辨得分明,被自己垫在身下的人确确实是时舜钦形容惨淡,衣不蔽体。董执的目光下意识往要紧的地方落去,赫然狼藉一片。 董执立即猜到发生了何事。他记起自己入夜前荒唐的举动,迷心放纵,酒入愁肠,不得解脱,自毁自弃。前代馆主留下的yào粉,自己告诉时舜钦全化掉了,却是骗他的,都存着,不够长年累月地沉溺,但能换一夜的黄粱枕梦。镜花水月岂是缥缈?伤心人无避处,唯入虚幻里非非一想,那里有花有草,芬芳尽头有倩人,立在时光的永宁中,无痛无忧。 到底是辜负了! yàoxìng夺魂锁魄,迷了心智,醉生梦死里毁了现实的百般呵护。 董执快要疼死了! 他指尖颤抖着抚过时舜钦的面颊,低低唤他,求他醒来。他不知时舜钦之前也这般地恳求过,求他清醒,求他活着。 身还温,手脚冰凉,时舜钦恹恹地躺在薄褥上,呼吸已弱,显是不好。 董执晃悠悠好容易站起,眼前又是一阵眩晕,差点儿又一头栽倒在地。手胡乱挥舞,恰打在锁链上,便死死住链条稳住身形,一点一点挪到墙边,蹭着墙壁来到机关盒前。推盖板,扣拉环,向左旋钮,只听嘎达一声,暗格内再嵌暗格,应声推出一枚钥匙来。 抓着钥匙想走回去,冷不防足下趔趄,径自跌跪,起身又摔,索xìng狼狈地连滚带爬。哆哆嗦嗦拾起锁住时舜钦手腕的链扣,一连数次都没能将钥匙捅进锁孔,兀自冷汗淋漓,不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9 章 揉眼睛,仿佛瞳仁上当真覆了一层翳,晦暗半盲。 深吸口气,将紊乱的心跳压一压,闭上眼仅凭指腹的触感确认,终于拧开了锁搭。再换另一只镣铐,也顺利打开。 董执随手放下钥匙,俯身吃力地要将时舜钦抱起。猝不及防颈侧挨了重重的一撞,人当即歪倒,恍惚间怀里的人脱了手,耳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之,机括转动,石门嘎拉拉开启。 “唔钦、钦儿”董执勉强撑开眼望了望门口,有气无力地喃了声,一手捉紧心口,瘫软了下来。 以他人的堑涨自己的智,时舜钦一只脚踩在阶梯顶上,犹豫不决。适才固然是装昏瞒骗,转头细想,又岂非是笃定了董执的负疚与不忍?两相一比,反是自己用心凉薄了。可如此脱出的良机,非止关乎自己的自由,更知晓董执一贯的作风,恐怕轻易不肯就医诊治。这些年尽管也在说拔dú,奈何收效甚微。刘佑不爱撒谎欺哄,问急了便是不吭声,可时舜钦近身贴心,却如何看不到董执身上不良的征兆?彼此心知肚明,三人都不愿将话挑明罢了。 所以才一再逼他,实在舍不得剩下那点难测难留的余生,想霸住活着的每一天只由自己独吃独占,陪着他开开心心地度过。 对于爱,他和董执都是渴望又陌生。终日彷徨期待,似摸石过河,深一脚浅一脚地试探,一不小心就选错了前进的方式。 时舜钦骂董执不懂他所求,董执所虑,他实也未全懂。 隔阂日深,无力回天! 即便如此,董执还是毫不迟疑地先要救他,yàodú侵害疯了傻了,仍念着他,想见他。 正月天寒,密室无暖,时舜钦身上仅晃悠悠挂住件中衣,冷得呵气如雾,赤着脚一步一颤走回来,哈暖了自己的手,再去焐董执的手。 “爷,撑住!”他拾起散乱在褥上的衣衫,不分你我全都盖到董执身上,覆唇在他耳畔,窃窃私语,“我去找老刘,他会有办法的。我不走,我陪你!等我回来。” 嘎搭 时舜钦愣住,痴痴地瞪着重新扣在腕上的镣铐。 暗室的门再度合起,关住了一双同心又离心的爱侣。 董执趴在台阶上再也没有力气挪动半步,喘气都艰难,气息奄奄。 时舜钦僵硬地转过身,灰心丧志:“你是要与我同归于尽呐!又何必这般拖拖拉拉?索xìng,掐死我,你再碰壁,多爽气!” 董执依旧剧喘:“不能、让、外头知道我……” “你死了外头迟早要知道,这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照旧一个也保不住。” 董执连反驳的声势都提不起来,就是吃力地呼吸,眸光昏沉地落在对方面上:“还不能放手,不能死,没改完,没传下去……” 时舜钦蓦地惨笑:“改改改,改成了又怎样?花街不还是花街吗?能chéng rén上人吗?能有前途吗?当馆主江湖里受人一捧,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这场自欺欺人的游戏你要入戏多久?当真啊!” “不一样。” “是不一样!死得惨点儿还是好点儿,这就是差别。确实不一样,太好啦!” “那也得改下去!”董执宛如临终的悲鸣,拼尽一身气力喊了出来,“年前例会,明堂之上夹qiāng带棒,话里听着是谋我的账,其实都在等。不是等我把规矩改成了,而是看最终有谁来破我的规矩,来按住我的头再把我淹到臭水沟底下去翻不了身。那些人每一个都迫不及待要掀我的底牌,想知道究竟是谁稳住我这花街第一的宝座,更想从我手里把背后这层干系连根撬走,作自己的靠山。” 时舜钦也吼:“所以你就要陪着这群活在臭水沟里还要比比谁的水臭得更黑更深的臭虫继续玩儿下去吗?豁出命去玩儿!” “我说过,厌倦了尽可以走。横竖年纪到了,我不拦着你的前”董执倏地住口,心底里灵犀一闪意识到什么,神情古怪地睨住时舜钦,“等等,十一积蓄全无,身体也差,我不放心才没与他退馆,托词养着;十二续了五年;十三放不下十七,前年也说不退了,要续契……你,你是为了逼十三走?!” 时舜钦默然,偏转脸去不肯直视。 “十六病得这般,我终究只能在十三同十九中间挑一个。十三重情心软,一次两次能容,可若是在情字上遭遇背叛,寒了心或许便一走了之了。届时,十九就是我唯一的选择。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许他退馆。因为我没有时间了。你知道我没有时间了。” 董执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死死盯着放在心里珍而重之的唯一之人,痛得无以复加。 “你不止一次为了十九同我起争执,帮他隐瞒孩子的下落,我以为你是想放他自由。直到昨天你还在责怪我将他逼得太狠了。可其实为什么?” “为什么?”时舜钦转过脸来,神情哀婉,“因为这样你才肯离开这里!我不知道这回你是否仍在哄我,但我只有这一次机会了。赌你会跟我走的唯一机会!不管押上谁的一辈子,哪怕是二哥我也豁得出去。你他妈的听明白了吗?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烂死在这儿,可我不想看着你比我先烂死了。我不甘心人生就这么过下去,过完啦!我就是要赌,要搏,行不行?” 董执翻过身来躺在台阶上仰面疯笑,笑得咳嗽气短,头晕目弦,伏在台阶边呕黄水。 “赌是吗?行啊!”他扯袖邋遢地抹抹嘴,佝偻着背走到时舜钦不远处蹲下来,恶形恶状,“那我告诉你,我就是哄你的。这次不会,以后都不会,我不会离开的。要走,你自己走。不过现在我不能放你走。那么多事儿没做完呢!乖,别捣乱!待在这里慢慢恨我吧!你可以赌一赌,看是我自己先死了,还是你成功杀了我逃出这密室。比赌我的心有趣多了,不是吗?” 言断,情断,时舜钦的心凉了。 (五) 被囚十天后,时舜钦终究熬不住,病了一场。 之所以能算得清日子,无非靠着丝毫不误的一如三餐的供应。除了自由,董执可说是以“养尊处优”的方式照拂着自己的玉卿。不仅亲自为他洗漱拭身,如厕的便桶也定管每日里由他提进提出。密室不透风,碳炉易起祸,他便将卵石子在沸水里煮烫了,铺在两层褥子下,暖得恰到好处。且凉了便换,睡前必将铺成新的,能确保时舜钦睡到翌日早晨身下还温。 这一切,全是董执亲力亲为。 若在往昔,若非如此的局面,何尝不叫人赞他一声痴人痴心?只身在囹圄,活着仅是活着,人与圈舍内的牲畜又有何别?不恨他的大约得是菩萨活佛了,哪里值得一句好话? 而时舜钦竟是不吵不闹也不说恨与怨,仅仅麻木地承受着,好与坏都不再令他动容。 本来照顾得那般仔细,应不至染疾,只不过时舜钦面上再做得逆来顺受,心里头到底别着口气,总不肯好好吃饭。一日两日还可撑一撑,三五日便衰弱了,犟过一旬,身子渐虚,讲话都费力气,整日里尽是恹恹地睡着。一碗yào喂一半吐一半,折腾自己,气死董执。 但董执半句都不争,更不劝不哄,照旧每天好吃好喝地拿进来,一点点看着时舜钦糟蹋粮食、浪费汤yào,下一顿接着耗。 斗过了,关上门,董执每夜还下到密室里将息。已不可简单地说陪伴了。两人一室,各自顶着一个角,时舜钦卧着,董执坐着,宛如一场旷日持久的对峙。董执说等着他来杀了自己,便每天合眼坐在他跟前,触不到却扎眼地存在着,仿似无声的挑衅。时舜钦则以同样的沉默应对,随他来去否,眼底看不见他,心中不肯想他。 如此诡异地僵持到二月末,时舜钦的身体出了更大的岔子 “我让老刘来给你诊一下。”董执立在石阶下看着时舜钦止了呕抹抹嘴歪躺下来,不咸不淡地递过一句,倒像对他方才那样大的反应并不意外。 时舜钦鼻腔里也是不轻不重地哼了声:“心知肚明的事,不看也罢。” 董执垂睑默了默,忽沉声道:“对不起!” 时舜钦合起的眼睑微微颤了下:“是我自作自受。” “我发过誓,不再碰女穴。” “我说了,是我自作自受!” “终究是我食言了。” “那你想怎么样?打掉他?” 董执眉间一紧,沉吟片刻,方道:“你休息吧!” 说完便走了。 直到石门合上,机括落下,时舜钦才缓缓睁开眼来,神情间妆点起的冷淡疏远倏然溃落,眸色里尽是苦涩,眉一垮,哭了。 及后依旧是彼此无言的相顾,默契地回避孩子的话题,随他自生自灭,不扼也不怜。 辗转进了四月里,某天睡醒后好久时舜钦都没有等来董执。他不知详细的时辰,只能凭身上的感觉推测约摸过午了。连月来,董执即使看着精神欠佳,也绝对不会误了时舜钦的起居饮食。起初里,时舜钦自然担心他莫非又遭yàodú侵身,生死一线地倒下了。正自坐立不安间猛然又记起半月多前听他低落地提及,十六郎裴筱岚病况堪忧,一时间又恐怕其人病势恶化,岌岌可危。 忐忑焦急中终于听见了机括响,三级石阶上徐徐迈下来的,正是董执。 他手上端一只青瓷小碗,径直搁在了时舜钦手边。碗内浑浊的褐色汁液尚腾着热气,时舜钦隐约闻见了苦涩的yào味。 正狐疑,倏然腕上一轻,锁链落地,一领轻裘展开来,柔柔裹住了他单薄的身体。 董执话音喑哑:“出去吧!” 时舜钦对这三个字有些不确定:“去哪儿?” 董执眸光很深,含着疼:“钦儿,你自由了!” 沉沉的银袋落在地上,听得见里头银锭元宝的撞击摩擦声。 时舜钦没有去拿,仍旧对骤然降临的自由抱持警惕与怀疑。 “十六没了!”董执一步一步踉跄着退到石阶边,扶膝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坐了下来。他的动作如此缓慢迟钝,令人错觉他是一夕老了,已至耄耋。 简短的四字覆了苍凉,时舜钦蓦地鼻头一酸,偏过头去。 然而董执却没有哭,脸上未显出丝毫悲伤的痕迹,就是枯败地坐着,无喜无嗔,眼中失去了没有向往。 那一瞬,时舜钦竟莫名想,似乎从来没见这个男人在外头哭过的。印象中八面玲珑的场面人,少有大开大合的情绪,说喜怒不形于色太过,然而董执真的很少哭。唯有的几次,在温泉庄、在房中,都是对着他,为了他。 时舜钦心头猛然一悸,耳畔已闻话音幽幽。 “一直以来其实是我错了,用错了方式待你。十七岁自卖入馆,早深谙人心不可估,就连父母爹娘有朝一日也可能出卖自己,进了这一行更时时觉得人同人之间全是虚情假意的。我不信人,连自己都不信。” 董执自怀里摸出一支净瓶,就地往前送。瓷器擦着粗粝的地面滴溜溜滚到时舜钦脚边,他拾起来,晓得是yào油,好揉散腕上的瘀痕,但没有用,就是攥着。 “那年你站在二月的雨里宁被浇死也不肯着舞衣,初初我也只是觉得新鲜罢了。从没有见过这样桀骜的yīn身儿,就想,留在身边吧!看看你能拼命挣到哪一步。这些年你救过我许多次,也替我做了很多无情的事,我知道你很听话,可总感觉你越来越冷,也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骗自己是怕你背叛,怕你跟其他人齐了心一起作反我。哼,是,是真的怕!不过不是怕这些。其实我最怕的,是你心里没有我。” 纠结的发丝被枯槁的指尖细细捋顺,时舜钦听得怔了,未曾意识到董执几时靠近来的,指腹擦着自己的鬓边温柔地抚弄。他惊觉这人的手好凉好凉,比任何一次yàodú发作时都要冰冷。 “困了你这么久,什么情分都熬没了吧?哪里会想你恨我呀!可事到如今,你应是恨我入骨了。我不敢看你的眼了,钦儿。走吧!司衙里我已与你脱籍,出去走你的海阔天空。yào是落胎的,放在那儿,你自己决定要不要这个孩子。” 董执起身。时舜钦仰起头,目光依依地追着他身影,已不在乎掩饰伪装,连日来刻意的猛烈对抗迅速溃散,涌上来的全是无措与彷徨。 他压抑着情绪追问:“你不要么?这是你的骨ròu!” 董执停步,未肯回头:“那夜我吞了多少yào下去,这孩子能好么?你能好么?犹犹豫豫到今天,一则想你大约舍不得,二则忖你身子弱,或者同前次一般怀不住的,私心里yīn暗地想他自己走了,便不用我动手了结。可他,哧”扶额惨笑,背影好苦,“再拖下去月份大了,真就是要你命了。他在你身体里,你若实在想要,我也无话可说。只莫再说谁的骨ròu谁不要,我这样的人,哪里堪为人父?连我自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呢!哼,留下子嗣做什么?继续重复这醉生梦死的混沌么?走吧,都别回来了!干干净净地活着。” 时舜钦挺身膝行向前几步:“为什么不走?” “对你们,走是解脱,而我,离开所需的代价太大了,我赌不起。”董执一步一步蹒跚地攀上台阶去,“老七喝醉了爱乱说,自言领了命,他的命都不归自己管,何况是我们的。就让我趁早地,要么退要么死,因为对着我,他实在下不去手。对你也是。” 时舜钦后槽牙紧。 “走吧钦儿!至少别辜负老七一番成全。他这辈子不容易。都不容易!” 于是尽担着他人的不易,兀自艰难在泥淖中跋涉。岸上花事荼蘼,足下纠缠深陷,所有的渴望便如这近在咫尺的美好,看得到,摸不着。 于是说放下又放不下,怀抱一丝侥幸在暗夜摸索回来。只看见斗室清寂,徒留地上凝固的墨色一滩,散出了腥气。 ☆、后来、 时近中秋,饶是卷土重来的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0 章 老虎都偃旗息鼓,天气终于变得舒爽宜人。秋桂一开,芬芳九里,莫名地令人想家,想团圆。 民巷小院,离市不远,闹中取静,一隅偏安。冷不防,墙里头传来一阵惊呼:“我的爷哟,你这是干什么?住手!” 郎中胡勉在附近一带还算小有名气,专于fù科产科,医术当真不差。可惜一无保举,二无根系,三则祖传的清贫,是以一直无钱开间正经的医馆。就在自家大门的门檐上chā个小幡儿,画上yào葫芦,靠口碑济世兼糊口。 这年四月开始,他家里更添了位不爱露面的食客,只说是远房的表外甥,得了惧风畏光的皮肤病,贪便利送来自己这会医术的表舅将养着。得了病心内苦恼,他xìng子原又怕生得很,不愿外出是不可强逼的,顺着他也就是了。好在几个月下来据说调养得法,已是见好了,说不准年前即可回家与父母团圆。 四邻街坊一贯信服胡勉的。加之,在他家帮佣许多年的田婶也时不常跟主fù们闲话,直说那病如何如何怪,分明好俊俏的儿,一照太阳就浑身起大疱、掉头发,大热天在屋里且得拿灰袍子从头到脚裹起来,委实作孽的。多亏胡先生医治得法,如今那孩子已可偶尔撑个伞在院里走一走,身上的疱也结了痂,不会一碰就淌脓血,果然是将好了呢! 田婶说八卦的信用就跟胡勉接生的手段一样,是有口皆碑的。她给胡先生的话佐言,那这事儿就是铁板钉钉的真了。于是大家唏嘘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外甥的同时,再次对胡勉的妙手仁心充满了敬佩。时不常就多蒸了糕点、惠得了山货,或者谁家老人过个寿、晚辈成亲、媳fù儿生产,必要端着一大碗寓意吉祥的米面羹汤全往胡家送。拉近邻里关系是一层,最好再偷瞧那俊俏小哥一眼,出去能比别人多吹半句,显得他的八卦更像亲生的。 奈何闻其声者有,见其人者无,那些个好吃好喝的到底便宜了人家的五脏庙。 却不白吃的,一人吃两人补咧! 那些好事的人恐怕想不到,胡先生家这位“表外甥”非但没罹患畏光的怪病,还是名少有的yīn身儿,能孕产。人家才不是来治病的,是躲着待产的。 之所以要躲,皆因时移世易,古朝能入主中宫为后的yīn身儿,到了如今这世道全被划入了异类。家世好些的或留在家里养一辈子,不娶亦不嫁,孤独终老。平民人家或者高门避忌,便会约定俗成地将孩子卖入花街专门的南风馆,入贱籍,做伶人,从此卖笑卖身,好不凄凉。 按律,本朝明面上自然是严禁拐卖人口的。但律法未禁豢奴和娱乐,更批准有花街的营生。拐来的不许卖,“自愿”的条令上没说禁,那就是默许了。 时舜钦是yīn身儿,也确实来自花街南风馆,但他倒非挂牌有价的小倌儿名伶。蚂蚁虽小亦有首领蚁后,伶人身份低微,也当花中有魁,园丁护养。各家的馆主便是园丁,为善,是花君子们的主心骨;不仁,便只充当了花商奴主,将小倌儿们当物件儿出卖了去。而这样的“园丁”身在风月场中,恩客金主消遣了花君子,他们则一脉相承地好在身边蓄养宠侍,美其名曰玉卿,说到底,同yù奴几无差的。 不过说时舜钦仅仅为yù奴又太偏太浅太凉薄,不然何至于出来了却不肯走远?何至于,执意冒险保着这唯一的骨血? “身体好了就有恃无恐是吗?”胡勉抢过柴刀,气急败坏,“忘了刚来时候怎样凶险了?忘了泼过的yào渣子有多少?你、你,你不听话,我以后不管你了!” 老实人说狠话都是温吞水般没啥气势的,听着更像是小儿撒娇,特别发噱。 时舜钦还逗他:“不是你说脉动强健,结实得可以斗牛打虎么?” 胡勉气结,一指他隆盛的肚腹:“我说的是孩子,哪个说你啦?你还打虎?打纸老虎都费劲!躺着打呼还差不多。回屋里去!” 时舜钦挤挤眼:“刚起。” 胡勉瞪他:“那就坐着。” “坐着干嘛?” “管你干嘛!发呆,绣花,随便。” “绣花不会,花拳绣腿会一点儿。” 胡勉倒吸口凉气,一脸惊吓:“祖宗,行行好,七个月了,我保你这胎可是跟小非立了生死状的啊!有个好歹,她非把我脑袋揪下来当马凳不可。念在我没有功劳也有疲劳的份儿上,咱爷俩相处几个月,总算有些情分,你放我一条生路吧!” 时舜钦就摇摇头,甚为惋惜:“可惜了你这个笑话篓子,入错行啦!” 胡勉痛心疾首:“你也说这话。哎哟,这一个个都是白眼儿狼!” “我可没掐过你脖子。” “怎么你还觉得遗憾了?要不你掐,掐掐掐,掐死我得了,不受这闲气。” 边说边仰着头抻着脖子凑过去,送上门挨掐。时舜钦咯咯直笑,一手扶着腰,一手糊他脸上打开去:“自个儿气死去!” 胡勉晃了个趔趄,扭头还耍嘴:“上吊都舍不得根裤腰带,我这倒贴赔本的劳碌命噢,找死都得求自己!我气,嗳,我气,我气死”他瘪嘴皱鼻竖眉,两手叉腰,挽一副气哼哼的模样,没一会儿又说,“嘶,没气死过,劳驾您给指点个诀窍!” 时舜钦已经笑得肩头乱颤,玩心也浓,便拉起他手来叫他捏住自己的鼻孔,嘱咐:“憋住!别张嘴。记得鼓着腮帮子,这样比较有气势,人一看就知道你是气死的。” 胡勉还真听话憋着气,两颊鼓起好像条zhà刺的河豚鱼,脸都涨红了。终于没忍住,自己破功泄气,捂着嘴噗嗤笑了出来。 时舜钦放声大笑,不忘揶揄:“你这不行,气死的本事不到家,得多练练。” 胡勉还接茬儿:“太难了,今天就到这里,先不死了,下回再接再厉。” 彼此又一通bào笑。 猝然地,时舜钦面色骤变,按着侧腹闷哼一声。 胡勉一时尚没意识到,独自笑了阵,恍惚就自己一个人在傻乐,擦擦眼角的泪偏头看去,登时也急了。 “怎么了?”他慌忙扶住时舜钦,迅速三指叩脉。 时舜钦缓得一缓,笑笑:“没事,里头醒了,活动活动手脚。” 胡勉可不听他的:“嗯,动,大动,动胎气!” 时舜钦神情一滞,眼底划过几分不安。 “怕了?”胡勉斜睨着他,半真半假,“动也是动了点,要紧倒不要紧,不过这两天你就给我平心静气地待着,什么喜怒哀乐都不要有。不许大笑,更不许哭,不许劈柴提水擦桌子。” 时舜钦勾唇哼笑:“那你要是这两天正好功德圆满气死了,我是晾着你,还是给你盖片席子?” 胡勉搀着他往屋里返,一脸的不齿不屑:“抠门儿,小气,没良心!好歹你再给我铺块门板啊!” 时舜钦就上下抚一抚肚子,十分为难:“力气活,比擦桌子累多了,干不了!要么你自己先卸块门板下来,在上头躺好了再死。我吃亏附赠你净面梳头,回头把我屋里那床缎面的丝绵被子给你盖着入土,如何?” 胡勉摇摇头:“我还是等两天再死吧!等两天,吃了田婶亲手做的月饼,看看这口气能不能顺了。顺下来就不气死了。我想个别的死法去。” 时舜钦头一揿,险些又喷笑出来。 “嗳嗳,不许笑啊!遵医嘱!” 这便算扳回一城,打平。 其实不能怪胡勉这般小题大做,那夜吴是非架着时舜钦闯进院门来时,他二人的形容简直可谓触目惊心。 一个一身麻孝挂着两管鼻血,另一个摇摇晃晃神智半昏两手也在滴血,把胡勉吓得,跳起来先跑到外头巷子里张望了两圈,确定没有疑似的歹人才又迅速窜回来拴上院门,跟吴是非一起把时舜钦扶进里屋。 吴是非火烧屁股一样,放下人一抹汗,兀自噼里啪啦连珠pào讲了一串。 “我师父,你认得的,往日叫爷,你就随便称呼吧!十六爷没了,馆子里头一团乱,我偷跑出来的,得赶紧回去免得遭人怀疑,详细的回头得空再跟你说。人搁你这儿,千万尽力,出了事儿咱俩可没jiāo情好讲。” 胡勉完全蒙了,张皇无措地问一句:“你几时回来?” 吴是非人向外走,回头瞥了眼倒在床内的时舜钦,蓦地神情凝重:“这几天恐怕出不来。你先给他胳膊上的血止住,另外”她犹豫片刻,还是说了,“无论如何,保着他最要紧!” 言罢灵猫一样跃了出去,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院墙下。 傻愣愣思忖了好一会儿,胡勉的脑筋子才转过弯来,恍然小妮子临走那话的意思竟暗示时舜钦有孕,赶紧扑到床前给人叩脉。牵过腕来一看,却先骇然,原来他手上的血全是来自小臂的血口。解开碎帛充作的绷带,赫见深深浅浅jiāo错的数道割痕自肘内铺至腕上,十分狰狞。此非寻死之人的决绝,更像是刻意的自残自虐,彷徨踟蹰,痛里求生。 犹记得前回见时舜钦,回廊里匆匆一瞥,凭栏而眺的侧颜上覆了些许倦容,高高的身形立在灯火下,愈发显得冷冷清清。也忘不了更早时候的初遇,繁露馆馆主的玉卿领着一行武卫悍然闯入,yīn鸷的笑容里言语亦狠,逼得胡勉将十九郎的行踪泄露了一半。全不是此刻这般羸弱憔悴,一息残喘,不堪一击的。 他像是遭人折剪去獠牙与利爪的凶兽,锋芒不再,自弃自废,任人摆布。 胡勉与他重新清理了伤口止血包扎,揉穴唤醒,不禁伸手按向年轻人纠缠的眉间。 倏地,时舜钦噩梦惊醒一样张开眼来。 “两句话,”胡勉温和地笑着,“一句答你,现下,小可有把握保住孩子。一句问你,这孩子你是否想保?” 时舜钦神情恍惚地眨了下眼,看起来未闻,未懂,却出人意料地点了点头。 “情况危急,我需得用栓yào,所以必须……” 时舜钦不说话,仍是缓慢地点了下头。 “你从前,滑过胎吧?” 时舜钦呼吸一窒,旋即又点头。 “那我还是得想办法把刘兄的yào酒配方讨过来才好!” 时舜钦瞳珠滑了滑,眼底流露出几许诧异,并几丝稍纵即逝的欣喜。 胡勉就明白了,他还未完全放弃生念,他是来寻求一丝希望的。很庆幸,自己能给他这样的希望。从医半生,庸庸碌碌未曾放弃,岂非不图虚名?胡勉最贪的便是这一点自豪自满,比无能为力多几分游刃有余。 自此,时舜钦便留了下来。 过了有五天,吴是非终于鬼鬼祟祟又闪进小院。问候了师父,盛赞了胡勉,扭头钻进灶间里,一边孝心拳拳地给时舜钦做起了yào膳,一边跟怀了满肚子狐疑但没好意思问的胡勉讲了那夜的来龙去脉。 掐了头,单说自己怎样深夜在黑咕隆咚的园内撞见条黑影,她方高声喝斥:“什么” 那边电光火石般出手,一掌横切斩在小妮子鼻梁上,登时打得她眼冒金星,哼哼唧唧捂住鼻子蹲到了地上。 而对方打完后也认出来人乃吴是非,站下没动,虚虚地说了声:“抱歉!” 吴是非听声辨人,不禁讶然,压着嗓子低低道:“时爷?这大晚上的你……唔?”吴是非双目适应了此间的明暗,恍惚看见时舜钦手上有血,不是她的血。 “这怎么弄的?哦哟哟,当心!” 惊疑未明,却见时舜钦身形狠狠打了个晃,她慌忙趋前抱扶,惊觉数月不见,这人瘦得能一把摸着胸骨,胳膊都柴了,却唯独腰上好像还余下些圆润。 在这南风馆中待了有一年多,吴是非看多记多心思伶俐,当即明白过来。 “是老董的?” 时舜钦沉吟不语。 “这些日子你究竟在何处?此刻是外头进来还是要出去?” 时舜钦便只说一字:“走!” 打量他情状已是强弩之末,事不宜迟,吴是非当下护着人从角门溜入后巷,直奔了胡勉家。 之所以选胡勉,不仅因他是产科郎中,再有夜深时分驰车跑马反容易四下惊动。胡勉家离着繁露馆不算太远,徒步过去尚可支撑,无论出于紧急救治或暂时栖身,都不啻为最佳的去处。当然,吴是非外乡来客,此地无亲无眷无固定的落脚点,除了胡勉,她实在也想不到别他可堪相托的人了。 当夜她匆匆来去,回到馆内已是天光微亮,什么都没敢打探,赶紧先钻回了十九郎身边,捏个谎话将自己鼻梁的伤遮掩过去,按兵不动。到得白日里,趁隙进了趟馆主的屋子,借着跟小侍们关系亲近,还贴着枢合把内室窥瞧了一番。她可是明眼明心的精细鬼,当时就看出依墙竖起的两面柜子合得不严,窄缝后头依稀有乾坤。 不过吴是非始终没有再进一步深究。正月至今,所有人都想知道时舜钦的下落。他们不约而同猜测这人仍是在馆中的,被董执固执地藏着拘着,是惩罚,或许也是执着。 “居文说撞见老董在后院井台边上烧东西,远远看着应是衣物,似乎沾了血。一烧一泼,化成了黑水,和浣池里漂洗的脏水一道冲进下水渠了。” 吴是非坐在炉膛前的矮凳上,手里头百无聊赖地把弄着一根芦柴棍,眼前仿佛正在目睹一场怆然的诀离。是鲜血下误认生命的舍去,收拾了爱人刻意抛下的血衣,让情与愧一道随水而逝,死了心,作行尸走ròu。名叫董执的活死人! “不知道你们听说没有,十六爷出殡那日,他也病了。” 胡勉讷讷点头:“田婶来过,嚼话给我听。”顿一顿,蓦叹,“小时什么都没说。这些天他很少说话。” 吴是非也叹:“他本来话就少。不,是跟我们,话才少。” “这两人,是真的吧?” “唔,真的好,也真的散了!” “没得转圜了?” “不知道!”吴是非撇过脸来古怪地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1 章 皱鼻子,“我逼问过牛油油,他告诉我,老董问他讨过一剂滑胎yào。还叮嘱不要太猛烈,不能伤身。牛油油苦给我看,说那yào还有不伤身的么?啧,我师父真对自己狠得下手!” 胡勉一个劲儿摇头:“血气亏成那样,跟吃yào也没差了。” “怎么没差?舍自己跟舍孩子,差了去了!” 听她这样说,胡勉又落一声重重的叹息,唏嘘不已。 背人的私话,不敢叙太久,两人前后脚还返去里屋。照顾时舜钦进了些粥点,又安慰几句体贴的话,吴是非告辞就走。 胡勉理所当然送她出来,各自抓紧再落实几件挂碍。 吴是非关心:“孩子应该” 胡勉肯定地表示:“无妨,稳着。” 吴是非却蹙眉:“不是,我的意思是他对孩子?” 胡勉讥笑:“他都不惜舍自己了,到了这工夫还能再舍得落下来?你这丫头脑子卡壳了还是糟瘟神附体得疯病了?” 吴是非啐他:“呸!你才疯了呢!我这不是怕人有三心二意么?” “放心,他在意着呢!睡着了手还放肚子上护着,吃yào吃饭都可听话了。” 吴是非苦笑:“那就烦劳糊糊你多照顾了。他如今这身子,怀孩子忒辛苦!” “我知道我知道,疯丫头放心着!” 这便是一桩。 另一桩 “求你办件事儿。老刘yào酒的配方……” 不等胡勉说完,吴是非就狠狠瞪起眼:“方子是制yào人的根本,你这也太没顾忌,太不要脸了!” 胡勉亦是为难:“我知道犯忌讳,可小时这身子骨如今居然能把胎坐住,我思来想去,还得是那yào酒立了大功。两年前老刘其实给我匀过一盅,倒是有心斗一斗我尝yào的本事。大抵的yào材我心里都有谱了,唯有关键的一味,我实在拿捏不准。” 吴是非纳罕:“你一点儿猜不着?” 胡勉沮丧地摇摇头。 “有意思,竟有你尝不出来的yào!难不成还是名贵珍品?” “恐怕不是珍贵,而是奇,压根儿想不到入yào。或者等闲没人见过,更不好弄。” “不好弄就不弄。方子我是不会打听的,不过我想想办法,让牛油油给我泡几坛子现成的酒。好在天气渐渐暖了,寒症发作得少,再说有你在,不怕!” 胡勉头一次被吴是非正经夸一句,不由得愣了愣,反应过来时,她人已跑远了。 及后的日子到底平顺,或因身体见好心境豁然,渐渐地时舜钦也变得开朗起来,素日跟胡勉总爱说笑打诨。隔三差五田婶来帮忙洒扫,同她亦是无拘束的。 转眼到了六月中,有天吴是非突然神情凝重地跑来,开口就石破天惊:“明日我要带公子和孩子走,让田婶把儿抱过来,再备辆车。” 胡勉完全蒙了,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时舜钦经得多,闻她言兀自面色一沉,问道:“他果真指了十九做继任?” 吴是非眼中浮现几许恨意:“昨夜里突然当着公子们说的。” 胡勉终于从石化的模样中醒过神来,失措到舌头打结:“可、可十九郎不是昨天才、才、才生产、产?怎么跑、跑啊?” 吴是非冷哼:“就是出其不意才有可能成功!”抚颚踱步,再将初步的计划摆一摆。 胡勉仍是呆若木鸡,给不出有用的意见。 倒是时舜钦低眉垂睑思忖了片刻,忽道:“你没有想过,这其中的蹊跷?” 吴是非挑眉:“想过啊!但我宁信其有,宁作小人,也不能冒险让公子继续留在这里。我失败过两次了,即便这回还是失败,但我要试。试过才有生路!” “你们走了,那大家” “我不会内疚的。公子不欠他们的,不欠你们的!” 时舜钦定定地望着少女坚毅不可动摇的面容,须臾,自嘲地笑了。 “你不来,十九便废了。而你来了,十九活了却仍是要飞走的。也许一开始,就只是注定!注定他要困在那里,看着你们一个个飞出去。” 吴是非也笑,言辞间隐隐的规劝:“如今你尚能说出这番话来,对自己的心意又岂会看不透?我们走了,你自己的路,也得你自己定。保重!” 翌日深夜,时舜钦在郊外杂树林依约与吴是非换乘易驾,将她和心上人送往了自由的前方。 仗义助人太过忘我,送走了吴是非与袁恕,时舜钦一进门就吐了,酸水混血。 胡勉脉都没号,先跳了脚。 “便说叫我去,你非逞能。五个多月胎虽成,气未备,胎气未安,这一通颠,如何受得了?” 扶进屋安置下,再一叩脉,胡勉脸上便跟刷了层蜡似的,僵硬凝重。 他告诉时舜钦,惊思忧怒,气逆上溢,加之他子房积寒,昔有坠胎,今番亦恐有堕胎之虑,甚或胎死腹中。 时舜钦听完也是沉着脸,一声不吭。再三盘问,终于承认中途弃车,纵马择他径,还绕去繁露馆附近打探了一番。 三言两语敷衍而过,胡勉却明白,时舜钦不放心的不是事儿,而是人。 关于董执,吴是非每回来都必然要带上一两句。言他病着,言他蓄须,言他仿佛老了。时舜钦从来不置一词,可到底是在乎的。便偷偷地回去,偷偷地看,却如何见得到?终究又偷偷地离开。 没有人知道。 若非惊了胎,谁都不会知道的。 不忍苛责,还悉心医他救他,保着他腹中的牵挂,一日一日养足至七个月。依着胡勉自个儿打趣儿的戏言:“现如今便是怀不住我也不怕了。无非早产嘛,我给你接,保你大小平安!” 想来此时远在他乡的吴是非日后若知晓有这话,定管借个时光倒转的诀,返回当下拍马赶来结实抽胡勉十个大耳刮子,再叫他转着圈呸一地,接着把落地的话全拾起来连泥带沙吞回去。不为别的,单气他乌鸦触霉的一张嘴,好的不灵坏的灵,当真应谶了。 中秋前日,田婶特为来给两个厨艺不怎样的大老爷们儿送月饼。自家揉的酥皮,馅儿足,甜口咸口都有。胡勉就贪田婶这手艺。名义上的雇主与佣fù,许多年互相守顾,已近似一家,胡勉是拿田婶当姐姐的。所以才能如此义无反顾地jiāo托信任,一应事都不瞒她。而田婶亦从不曾辜负胡勉,八卦好说的嘴下生就了一颗锁得住真秘密的心,什么能说什么该说什么时候说,她分得一清二楚。 只今番她的一时口快,则不知乃无心泄露,抑或是有意传递了。 八月十五,花街群芳会,往年定然会绕城游花车,浩浩dàngdàng四门巡一圈,最后汇到古戏台前的空场上演一番“月夕花朝”,再选定这一年的花魁。男馆女舍共襄盛举,更有同台竞技,当然魁首仍是两处分开各表一朵的。 不过今年有件事倒比选花魁更惹坊间议论,便是花街占首的繁露馆即将迎来新旧更迭,馆主董执要在群芳会上当众指下任。按说各家馆子换主事尽可以关起门来自行便宜,历来也未见宣得如此声势浩大的,宛如江湖里争夺武林盟主,叫天下的眼睛都做了见证。 田婶对此是有意见要表一表的:“这世上的事,张扬太过比那包得太紧的还要见不得人,那就是yù盖弥彰。要我说,董郎君这番是要给谁递话呢!不好当面说,索xìng敲锣打鼓讲给所有人都听到,那位正主么必然也就晓得了。阿勉你说是吧?” 胡勉嘴里塞了半只饼,干巴黏口,嚼不快咽不下,没空讲话。支支吾吾点头又摇头,最后一摆手,抢了茶壶倒水喝。 一旁的时舜钦则始终缄口不语,默默地吃饼,默默地垂着头,想自己的心事。 第二天,胡勉起床后头疼得里头仿佛有一把小锤在突突地敲打,顶着太阳穴往外冲。冷水泼面,恍惚忆起前夜晴朗,该是与时舜钦一道饮桂花醇的。他有孕在身不宜饮酒,便只捧起杯桂蜜果茶相陪。两人对着尚有一线缺憾的明月天南海北随意闲聊,不知不觉,胡勉就微醺了,一双眼迷蒙暧昧地笑看方寸的小院,人和景都罩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现下胡勉则清醒地意识到,昨夜并非酒意熏蒸上了头,而是yàoxìng渗透夺了神志,令他昏沉入眠无知觉。确认了时刻,这会儿已是巳时过半了。 时舜钦果然不在房中。胡勉倒料想得到他会去往哪里。这个年轻人从未像他自己表现出的那般放得下,总是想念着,无论如何走不开。 另边厢,古城传了数百年的古戏台,今日迎来了又一年的人声鼎沸。它古朴陈旧,似一位长者安静地矗立在新搭的高台后,宽容地接纳一切的争议和角逐,任凭喧闹将空气都蒸腾,热烈地烘托了声色。 时舜钦就站在舞戏台蒙尘的登台口下,一动不动地隐蔽在褪色的布帘后头,将那处的人事尽收眼底。 往年,他必然要提前来将这里的犄角旮旯仔仔细细翻上一遍,剔除可能的隐患,不许留下防卫的死角。他一年年守着董执的平安,每次都是立在那人身后忠实如一缕幽影,可同生,死为先。 而今日,他却只能掩人耳目匿在这不容鬼祟人埋伏的角落里成为了鬼祟人,隔着人潮遥遥地眺望,一眼摄取,无法转移。 时舜钦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替身吧!不是董执,不是他心里攒记的熟悉样貌,不是泥淖中深陷却还挣扎向上攀爬的混世人。眼中映现之人连道貌岸然的形容都配不上了。鬓发染了霜,面色晦暗两眼无神,挺拔的背脊不挺拔,锦绣的衣裳难焕发,一撇横生在鼻下的胡须同下唇合伙将唇隙刻直,锋刃般冷冷地分割他的表情,一半疲惫,一半死灰。 原来吴是非说的,全不是真的! 董执岂是病了难过了?他分明是朽了枯了一夕猝死,躯壳在人世间行走,灵魂于心牢中浴火,每天将灰烬与碎片在生命的余韵中抛洒,人为地造出了回光返照。 时舜钦的手在抖,肩在晃,心在动摇,理智同情感的冲动作殊死一搏,牵着他的步子前前又后后,跨不出去,收不回来。 高台上群芳林立,众馆齐贺,都在向那一位新的掌门人道喜。 不出所料,繁露馆继任馆主便是十三郎,荀晚华。 骤来的攻击,快得血珠溅上了脸颊,人还在笑着。 宋今天不持棍,横剑向前迎着一拥而上的疯狂补刺,杀一人杀两人,杀不退这yīn谋诡计里的步步盘算杀机连环,独木难支。 董执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正统的武学他未习得,但杀人他会,逃命也会。夺来的钢刀硬生生劈开退路,他护着全无战力的荀晚华竭力突围。 古戏台的上空飘扬着恐怖的尖叫并哭喊,人流毫无章法地四散奔逃,彼此推搡踩踏,死伤无数,惨绝人寰。 时舜钦无法记清自己是如何一路跋涉到董执身边的。他手中有鞭,斗篷带血,覆面的幕篱下呵气如喘,神经质地碎喃:“让开,让开,让开……” 终于接近,共济,抵背并肩。 荀晚华已与董执分散,不远处,宋正护着他左冲右突。 董执收回分心顾盼的目光,再觑一眼身旁的人,眼中有疑惑,却只字不问。两人熟悉也陌生地彼此支援,且打且走。 倏来横冲直撞的人流,失了智的无辜者们蛮不讲理地打击逃命路上的一切“障碍”,对着心怀顾虑手下留情的时舜钦张牙舞爪。他下意识护着腹侧滑步退避,足下失衡,直向后倒跌。 董执及时托了他一把,紧接着看似亲热地将他拥住,抱住他原地旋了半圈。 尚未立稳,时舜钦的鞭子已自董执胁下滑出甩向他身后,凌厉地打掉了偷袭者手中的武器,再补一脚重伤他腰腹。耳畔同时响起裂帛破ròu的闷响,是董执掷刀扎穿了三步外刺客的胸膛。 默契的舍身掩护,原来你早知我是谁,我亦懂了你的识破,彼此为对方拼了命。 “你不该来!”董执再度牵到了日思夜想的人,却怕得战栗失了方寸,凶恶万状地往外闯,“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要来?” 时舜钦跑不动了,腹内遽然的发作令他无法正常地呼吸,膝头一软,栽进董执怀里。 金戈灭顶落下,来不及还击与回避,全都砍在了董执的背上。 “呀啊” 凄然怒吼,时舜钦拼劲一身气力,按住董执的肩头翻身而起,双腿连环踢出,落地抡鞭划虹弧,割出连横的血雾,顷刻间毙杀众贼。他则力竭跪跌在董执身前,抚襟呕血。 董执硬撑着爬起,抬手打落他头戴的幕篱,眸色哀恸。 时舜钦也依依地回望他,颤巍巍伸过手去,眉眼口鼻,脸上的每一寸都想触碰,却不知该让指尖最先落在哪一处。 旋即猛烈地拥抱,用轻微的撞击确认ròu体的真实存在,不需呼唤,言语都苍白。他们尽情享受拥有彼此的愉悦,全不在乎还有多少危险在靠近。哪怕下一刻就死,见到了,在一起,不会,不想再分开! 或许天犹怜惜,驰援正于此刻赶到,急促的马蹄携着希望停在近旁。汇合过来的宋和荀晚华帮着十七郎吕昂,将董执和时舜钦都送进了车里,他们自己却不肯上来。 荀晚华同样用力地与吕昂相拥,嘱托他:“拜托了,昂弟,一定要将恩伯平安送回去!” 吕昂目热泪涌,不愿放手。 “我答应你,一定跟七哥活着回去!走啊,昂弟,为了恩伯,为了我们所有人,走!” 吕昂深吻作别,转身一跃上了车头,悍然立在轿厢前,持缰扬鞭一夫当关,斥马催蹄疾驰而去。 落下的扬尘里,宋护着荀晚华,另上别车。 最后一次的分头,求生,盼生。 车架或碾上了碎石,车速又快,于是剧烈地跳了起来,将车内人狠狠抛甩重重跌落。 董执失血虚弱,本是恹恹歪靠着,乍然颠簸,竟下意识合身扑向对面的时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2 章 钦,及时把他抱住。两人摞着摔在车里,董执正垫着他,自己摔得气闭,几乎晕过去。 时舜钦则伏在董执胸膛上丝丝倒抽凉气,喉间溢出压抑的□□。 背上伤口痛得董执眼前尽是发白,咬牙攥拳猛砸车厢板壁,奋力喊:“十七,停车!” 外头还在疯狂抽马鞭的吕昂不知听见否,尚未有所回应,时舜钦已焦急地命令:“不要停!” 董执想尝试抬起身,时舜钦按住他,深吸一口气,大声朝车外道:“别犯傻,吕昂!十三刚被指名,未行正式的jiāo接,什么都不算的。对方还有几波攻击我们心里都没数,凭你一个挡不住。跑啊,别停下!保住爷便是保住十三,保住你们所有人。” 车帘外依旧没有回答,须臾,却听车顶“笃笃”响了两声。那是时舜钦训练卫队时候定下的暗号,一声是否,两声好,三声险,乱击便该弃车了。 明白吕昂是应了时舜钦所示,董执无奈放弃了。背上痛犹恶作,累得不想动,索xìng摊手摊脚躺在车厢里,就让时舜钦伏靠在自己身上。手软软地爬上他腰际,正搭在隆起的腹侧。 “那时候的血是?” 听董执问起离馆当夜的事,时舜钦肩头一震,未肯说。 但董执猜得到,手掌在他胳膊上落一落,隔着衣袖细细摩挲。 “你何苦这样?我说了放你走,绝不会与你抢孩子的!你竟连这点事都不信我了么?” 时舜钦一诧,微微仰起身,神情古怪地盯着董执。 车猛地又跳一下,时舜钦身形不稳再次扑倒,还被董执牢牢接住,两人叠在一起重重撞回车厢板上。董执禁不住闷哼,嘴角逸出血线。 时舜钦大骇,慌忙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董执反更拥紧他,缱绻着不舍放开。 “你伤得不轻!” “别挣了钦儿!马上就到了,再抱一会儿。我知道你不愿意,就当为自己更为孩子,让自己少受点儿罪。” 时舜钦呼吸不稳,眉头紧蹙,硬忍过腹中又一波的痛意,掀开睑来凝视眼前人,眸光倏地柔了许多。拇指轻轻揩去董执嘴角的血迹,又抚过他上唇的半撇短髭,问他:“为何竟蓄起须来?” 董执惨笑:“爱的人不在身边,不在乎老不老丑不丑的了。” 时舜钦一怔,不确定地追问:“不是喜欢?” 董执眼底盈满了光,声有些哑了:“不止是喜欢!” 车又狠狠窜起复颠落,董执仍旧没有松手,面色愈白。 时舜钦不忍他这般样的维护,总想从他怀里滑脱。董执却咬牙挺身坐起,伸着腿靠在车厢壁上,臂力托带,索xìng把时舜钦打横抱到了腿上。简单的动作已累得他呼哧带喘,说不动话了。 “不是的!”时舜钦莫名否认。 董执垂眸,不解。 时舜钦手抚上他脸颊,眼角有泪逃逸。 “骗你孩子没了,不是怕你抢孩子,是怕你不要他。” 董执神情一滞,攥起他手,叹息着摇头:“不会的!我不会不要你的孩子。” “可你不要我了!” “不!我以为你想自由,我以为” “自由呀,”时舜钦打断了董执的辩解,牵唇自嘲地笑一下,“头两年想得魔怔!不甘心,不留余地去争,倒把唯一的本钱给争没了。” 董执一再讨好:“还有机会的!我们去京城,找最好的大夫。身体好了尽可以去参军,做大将军。” “爷说笑呢!你我都明白,这跟我病好不好没什么关系。我是yīn身儿,军营里的yīn身儿都是怎么活的,我看见过。” 董执黯然。 “四品都尉,说小不小,说大确实不大。爹还在时,那些奉承里起码一半是别有用心的,爹不在了,他们又有几人真的关心我是否身手了得?他们只会看见一个没有依靠的yīn身儿,最后我仍旧得依附着别的权势安身立命,就像依附爷一样。” “不,没有,你不是依附我!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绝对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我明白的。”时舜钦声且放柔,哄他宽慰他,“对从军一事我早就想通了,可还是不服气,不想承认自己跟你们是一类的,自私自负,自欺欺人觉得高你们一等。大约人就是这样,尝过一次好东西,就会一直想要,想再次尝到,还会特别看不起没尝过的人。对不起!” 他抚着董执的面颊,眼里都是疼的:“那话我不该说的。说你是为了权,为了这些浮夸的奉承,其实说出口就后悔了,太伤人。是我错了!我就是嘴硬,不道歉,有恃无恐地确定你不会不理我。除了你,谁能容我一再胡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别说了,钦儿,我没怪过你,我明白的。” “你给我自由,可离开你,我没别的地方好去。我没有家了!” 董执心将碎了,低下头与他额角相抵,眼泪翻落,如泣如诉:“该道歉的是我!是我错了,对不起钦儿,我没想到这些,对不起!” 蓦感臂上收紧,是时舜钦猛地将他衣袖攥住,半身挺落,陡然扯出一身变调的嘶鸣。他下意识往时舜钦身下望去,惊见羊水已破,腥膻的液体扩散流淌,顺着木板的缝隙滴漏在车辙的痕迹上。 “钦儿” “没事!”时舜钦自牙缝中挤出迫切的叮咛,“我撑得住,就快到了,别让十七停车。” 董执更抱紧他,自觉浑身血液尽退,怕得发抖。 时舜钦孱孱喘息,气若游丝地在他耳边叮嘱:“让人、去巧家巷、找胡勉。” “上回为十三接生的那位胡先生?” “嗯!这些日子一、直是、他在帮我保、保着这孩子。” “我知道了!别说话,疼就抓我,不怕的。” “嗯呵”时舜钦忽笑出来,“似乎怕的是你呀!” “……” “爷,是我错了,真的错了!” 董执愕了愕,不许他说:“没有没有没有,钦儿什么错都没有,都是我不对!不说了,听话,就到家了。我们回家去!” “不,让我说完!”时舜钦靠在董执怀里,气力不济,喘得厉害,“爷说自己用错了方法,我也、也是……从你把我自小倌儿的命里拽出来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你是主子,我是奴才,你让我做任何事、都可以,哪怕我觉得很难过……后来我发现自己很在意你是不是喜欢我,我希望自己是特别的。可又怕对你动心了,有天你会厌倦,会不要我。” “我利用你的愧疚向你提要求,假借你的名义欺负小公子,跟十七周旋陪他胡闹,一再骗自己说,看,我跟谁都能睡,不是非你不可。不是……” “钦儿,别,够了!我都明白。” 时舜钦摇摇头,话音哽咽:“可、可离开你这么久,我每天都忘不掉你!我想你抱我,拴着我。我不敢去打听你的消息,咳咳,我怕你身边有了别的孩子,不记得我了。” “小非说你病了,我跟自己说一定不是真的,是那丫头诓我回去,或者就是你骗了所有人想诱我回去。我强迫自己不去看你,跟你决裂。可昨天听人说你要当众指继任,要退隐,无论如何就想来看看。哪怕远远的,就一眼,看看你最后风光的样子。却看见你变成了这样!” 他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董执鬓边的白发,拂过他的胡须,拂过他倦怠的眉眼。 “是我一直太矛盾了,不信你,更不信自己。是我毁了我们俩的情分,全是我的错!” 董执泪水汹涌,难过得说不出话,尽是摇头。 时舜钦发出一声难以克制的呜咽,终究哭了:“那天你给我yào,我起初以为你不要孩子,真的有些怨你。我想起第一个孩子没有的时候,你令郎中只保住我的xìng命,孩子若于我有害,就不能留。我以为你只是想我陪你欢好,你不在乎孩子。不在乎是不是我与你的孩子。” “然而你说自己不配为父,不配为人,不是,绝对不是!你很好,一直都很好,好得我配不上。我不舍得你,不舍得孩子,你的孩子。” 董执双瞳遽然收缩,直落一吻封锁了怀中人余下的懊悔不休。舌纠缠,入深喉,舔舐过他含腥的口中寸缕的温度,渡自己的口唾润他的咽,一遍遍jiāo换,是另一种的jiāo融。 “撑住钦儿,活下去!我只要你活着!” “爷,应我一次吧!我不成了,无论如何,保孩子!” 董执血目眦张:“不!我不答应!” 时舜钦总是笑,掌心依依地抚他面颊:“那年跟你赌命,你说是我赢了。可我一直觉得,其实是我输了。如今想来,确是我赢的。赢了多好的一个你!知足了!今天这命这心,便和这孩子,统统还你罢!” “不要!不要还!你不欠我什么,我不要你还。听话钦儿!不管孩子不管任何人,只要你活下来。活下来陪我!你若是喜欢,孩子以后我们再要。求求你,别再抛下我!” 时舜钦眸光已是涣散,失焦地望着他应在的方向,痴然呢喃:“以后……还能有以后吗……” “现在不就是那时的以后吗?现在,我不就在你眼前吗?钦儿,别睡,不要” 时舜钦忽还笑一下,低哑地说:“爷再纵容我一回吧!以后,让他陪你过以后。爷,阿执,我喜、喜欢……好……” 无力的手一直放在董执的心口,叫他痛得哀绝。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 【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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