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精灵》 正文 楔子 两千五百多年前,函谷关。一个紫气东来的日子。 老子将自己手书的五千言《道德经》授予了关尹子,随即驾青牛而去。 其后,关尹子归隐武当。这里从此成为道家的祖山,并成为历朝历代皇家尊崇的仙山。 明永乐年间,明成祖朱棣将燕京北平改称“北京”。随后“北建故宫,南修武当”——在北京兴建故宫“紫禁城”c在两千多里之外的悬崖峭壁上敕建武当“紫金城”。一字之差,两座宫殿在一代代的凡圣守护中遥相呼应c坐看云卷云舒。 永乐十九年(西元1421年),朱棣正式迁都北京。自此,北京城承载起大明朝跌宕起伏的一段岁月,而武当这座有着厚重历史的仙山,也开启了一个新的轮回。 时间过去了不到三个甲子,万历十年(西元1582年)农历六月二十,大明首辅张居正结束了自己殚精竭虑的官宦生涯,在北京的寓所与世长辞。 撒手人寰之际,自己起起落落的一生在瞬间一幕幕回放。 此生无憾——行将就木的大明王朝几乎被他一个人从泥沼中拉出,颓危的江山得以延续出十年的“万历中兴”。太仓里储备的粮食,也足够全国百姓吃上十年。 不料四天后,御史雷士帧等七名言官对张居正生前所荐的继任者潘晟发起了弹劾,潘晟随即被“致仕”。不久,言官又把矛头直指张居正。于是,尸骨未寒的大明首辅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学生c那个他曾寄予改革厚望的小皇帝万历抄了家,甚至险些被掘墓鞭尸。不过,没能给万历作脸的是,连同兄弟c儿子等族亲的资产,从张家一共才抄出来十万两银子。 时年二十岁的万历皇帝朱翊钧正值“乾纲独断c舍我其谁”的光景,他要彻底摆脱老师的影子,以证明自己的价值。于是,张居正十年来的一切政绩被摧枯拉朽般悉数推翻,所有呕心沥血才取得的成果被彻底毁灭。自此,“万历新政”宣告结束,世上再无张居正。刚刚富国强兵c扭转了颓势的大明朝由此开始走向彻底的衰败。 墙倒众人推。昔日因雷厉风行c刚正严苛,张居正在朝廷内外得罪了不少人。一位差点被他断送了仕途的昔日同学——嘉靖二十六年同科进士王世贞犹似吐出了积郁多年的一口闷气,在其所著《嘉靖以来首辅传》中,不露声色地将张居正贬损为假仁假义c居心叵测c暗中勾结太监冯保的不义之臣。后来,由清人所修的《明史》便依据王世贞的这部著作,几乎连词句都不差地就将那些杜撰的情节载入了正史,将张居正彻底锁定在“阴谋权臣”的阴影里。 幽幽冥府c奈何桥畔,挤满了几经转世c往复轮回的芸芸众生。正所谓“断我执最难”——只要心性未开,就总难免秉性不改c被业力再次推进滚滚红尘,一切从头再来。张居正同样如此,嫉恶如仇c不甘平庸,几乎已成为他的一种宿命,生生世世总有似曾相识的遭遇。 回顾自己刚刚结束的这一世,隐藏在“大明朝唯一的政治家”c“救世宰相”等一系列光环之外的,是他的刚愎自用c不擅谋身。他原本就是个孤独者,没人能读懂他。世人和史书的非议,不过是镜花水月。在他心中,一句“清者自清”,也便轻松超越了。唯一令他无法释怀的,是身后给家人带来的无妄之灾——被抄家后,他的五个儿子或遭贬谪c或被流放c或自缢身亡,一家老小十几口被活活饿死。嗔心暴涨c无明泛起之际,他迟迟不愿投胎转世,直欲做个心魔荡漾的鬼王,追到阴曹地府,也要把那一干仇家挫骨扬灰c形神兼灭。 “因果果因,诸事无常”一个清凉而杳渺的声音真真切切地传来。这几乎是他历次轮回重生之际都能听到的偈语,似乎发自内心深处,却又遍布虚空。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犹似当头棒喝,这偈语法音使他瞬间妄心初定,满腔嗔怒也随即化为几许悲惋——罢了,罢了,文王百子今安在?恩怨情仇又如何!一切无非因果果因,一切皆为梦幻泡影。 此刻,在他的阿赖耶识中竟升起伏藏已久的一丝清念——渔樵耕读c务农经商,来世绝不再图人间显赫,做个逍遥自在的凡俗看客,岂不快哉!只不知,昔日那曾倾力相携c推心置腹的李太后,又将会有怎样的因缘际会。 心念甫一至此,天时已至。阴阳交汇之际,一丝游魂已径自下界投生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2013年 圣诞 2013年圣诞,北京。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圣诞已成为中国人的一个重要节日——璀璨c浪漫,甚至有些奢靡。 毗邻东三环的一栋商住楼的第二十层,一袭唐装的彭福生正抱着肩,看藏族小姑娘卓玛熬酥油茶c捏糌粑。猩红的地毯上,年轻的藏族画师多吉正在给一幅唐卡贴金描银。房间里袅袅的檀香令人怡然心静,音箱里若有若无地飘散出伊藤佳代的《绿度母心咒》。 西装革履的刘强坐在彭福生对面,年届不惑的两个老同学,在千年树桩雕成的茶船旁,一边品着热腾腾的酥油茶,一边欣赏着满墙的唐卡。 “这幅是《六道轮回》——世间众生因自身的善行或恶行,得到相应的门票,死后可以到达六个不同的去处,被称为‘六道’。你看,这上面画的是三善道:天道c修罗道c人道;下面是三恶道:畜生道c饿鬼道c地狱道。要是好事儿做得多,你下辈子,或者下下辈子,就能去三善道;要是坏事儿做得多,你就得去三恶道。你福报足够了c修圆满了,才能跳出这六道轮回,游戏才结束。这叫因果律,世间最重要的铁律!”彭福生指着唐卡上的大转盘,一板一眼地对刘强说。 “我怎么想起‘俄罗斯轮盘赌’了呢,呵呵,请问哪一道美女最多啊”刘强托着腮帮子嗤笑了一声,随即又一脸严肃地问:“老彭,你说我要真跳出去了我就去哪儿了啊?” 彭福生坐在满工彩绘雕画的老木墩上,从茶船里端起一只装着糌粑的银碟子递给刘强:“想去哪儿去哪儿!好地方多得是,还不用签证,你自己随便挑。” “得了吧,”刘强接过银碟子,“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我怎么觉得,恶人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倒霉的反倒净是些好人啊。身边儿这种事儿多了去了,我看你这个‘因果律’有问题,人可千万不能迷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来来来,先喝茶。上午刚从藏区空运过来的酥油,小卓玛现熬的,一定得就着糌粑吃,味道才对。尝尝,糌粑是用青稞面刚捏的。”彭福生端起一把藏铜壶,边把酥油茶倒进刘强的碗里,边继续刚才的话题,“什么是‘迷信’?不了解就盲目相信c人云亦云,那才叫迷信。因果,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因果通三世。就像吃饭,不是最后一口饭把你吃饱的吧?你不能说前面吃的都没用吧?凡事都有个从量变到质变的积累转换过程。‘因果律’是不是铁律,每个人迟早都会领教到!咱们这个娑婆世界,就像个考场,规则就摆在那儿,信不信由你,何去何从,也全看自己。这就是‘道’。” “行啊老彭,你小子现在也穿布鞋c玩儿唐卡了,讲起话来也一套一套的。”刘强端起酥油茶,抬眼看了一眼老同学,继续嬉皮笑脸地说,“你丫别跟我玩儿虚的啊,打小儿,你们家老爷子就对咱哥儿几个恨不得天天军管,外加无产阶级专政。想当初,谁要敢跟你提拜佛算命什么的,你立马儿就能跟他急。怎么着?前世今生c牛鬼蛇神那一套,你还真信啊?!” 彭福生看着刘强把一大块糌粑全塞进了嘴里,就换了个话题接着道:“强子,你猜怎么着,昨儿我梦见郝奇了。我俩在剧院看演出,巨爽。醒了我才想起来,明儿个是他冥寿。” “”刘强差点被糌粑噎住,赶紧灌了一大口酥油茶,烫得直吸溜舌头。“还真是的!又到他生日了。郝奇去世得有十五年了吧”一时俩人都无语,房间里只剩下伊藤佳代的一句“嗡达咧度达咧度咧梭哈”。 俄顷,刘强又接着问:“别人,还有联系么?” “基本上没有。朝夕相处六年,一场高考,一群人就这么散了。原以为世界很小,各奔东西了才知道,这一别,保不齐就是一辈子。”彭福生端起他那只木色考究的rsen大烟斗,屋子里弥散出一股浓郁而香甜的水果般的味道——斗中燃着的,是一种名叫“马坝”的产自丹麦的烟丝。 打开飘窗,透过袅袅的烟雾向外眺望,彭福生有种恍惚的感觉。似乎,一缕轻柔的阳光正洒在海面上,粼粼波光不停变幻,浪漫中渗透着一丝神圣,就像教堂的彩色玻璃。但片刻之后,似乎又来到了十九世纪的伦敦街头,下不完的雨中,满是悒郁和感伤。 “郝奇就是拧,谁也拉不动他。想当初,雪菲老师,还有咱班那么多同学,尤其老彭你,花了多少心思欸,要说‘六道轮回’,他现在在哪一道呢?”刘强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 “他要能转念,就不至于那么纠结,也就不会是那么个结局。其实谁都一样,满世界到处是纠结的人,一辈子纠结着,非得自己悟了c转念了才行。就像观音殿里那副对子,怎么说的?——”彭福生望着窗外思索片刻,旋即抑扬顿挫地吟道,“如不回头,谁为你救苦救难!若能转念,何需我大慈大悲!” 《六道轮回》的唐卡似乎拨动了时空的指针,一切又回到了三十年前北京的一所百年老校——慧文中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1983~1984 1983年9月1日,慧文中学初一(1)班刚入学的同学们东张西望地走进了新教室。彭福生和刘强来得最早,他俩选择了后排相邻的两个座位,打开新课本立在桌上。越过课本,刘强一边观察着走进来的每一个同学,一边猜测评论着哪个有可能成为他俩未来的死党。 楼道里,何莉莉身穿白底黄花的连衣裙,扎个马尾辫,正给身边刚认识的几个小女生讲解着“中央美术学院招聘模特”这一爆炸性的新闻:“我妈说,现在社会越来越新潮了,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好多待业青年都去应聘了。” “待业青年是什么意思啊?”一个身材矮胖c塌鼻梁c发梢儿有块胎记c圆脸庞上长着一双眯缝眼儿的小女生怯怯地问。 “就是社会上没工作的人呗。现在不好好上学,赶明儿就分不到工作,就得当待业青年!”几个小女生蝴蝶般飘进教室,何莉莉坐第一排,刚好和彭福生他们斜对角,一坐下,就又回过头,低声与后排的眯缝眼儿接着嘀咕:“昨天播的那个电视剧,《星星知我心》,你看了没有?” “看了看了,台湾的那个吧,特感人,我都快哭晕了。”眯缝眼儿同样压低声音答道。 “里面那个女主角,好像和你同名欸,都叫谷秋霞。” “是啊,你说怎么就那么巧呢!”谷秋霞有点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憨笑着说,“不过人家比我可漂亮多了。” “喂喂,老彭,快看漂亮妞儿!”正在东张西望的刘强一眼就瞄上了何莉莉,他对彭福生使了个眼色,朝着何莉莉一努嘴,不料正赶上何莉莉回过头来与谷秋霞说话。发现有人在朝自己这边瞟,何莉莉没好气地向刘强甩了个白眼,扭回头再不作声。刘强赶紧把头往课本下又矮了矮,眼睛却瞪得更大。 从这天起,刘强开始了对何莉莉长达六年的追求,那种懵懂的好感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但何莉莉却只把刘强当哥们儿,越熟悉,就越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搞得刘强很无奈。彭福生却由此与何莉莉结下了梁子——切,牛什么牛啊,还真觉得自己怪不错儿的! 让彭福生始料未及的是,一向号称“中学时代绝不干谈恋爱那种蠢事”的他自己,不久后却在校外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爱河。事情的发展颇具传奇色彩,直到三十年后,一切才真相大白。当然,那都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1984年 武当,“非真武不足当之”。 七十二峰接天青,二十四涧水长鸣。武当山一带,山高谷深c溪涧纵横,身在其间,恍若隔世。主峰天柱峰一柱擎天c万山来朝。 正月刚过,如霜月色将枯枝遍地的山野涂抹得斑驳幽谧。倏地,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狼奔豕突般飘忽在草木间,转眼蹿上光秃秃的悬崖,再无去路。月光下,却是一只受了惊吓的金钱豹。 那豹子一扭头,望见崖边有个山洞,便一溜烟窜了进去。进得洞中,四下漆黑一片,一个道士正在打坐。豹子迟疑片刻,居然小跑过去,缩在道士身后躲了起来。这道士看上去五六十岁光景,双目似闭非闭,全身气息皆无,死去了一般。 盱眙片刻,洞外传来细碎的枯枝折断声,显然,来者在极力放轻脚步,似乎生怕打碎这玉石玛瑙般的清静月色。 脚步声停在了洞外,金钱豹从道士身后探出了头——外面的身影,正是刚才把它吓得慌不择路的那个人。此人身高马大c血气方刚,双目清澈见底如山泉c举止稳健持重似泰山,一呼一吸间仿佛盘古老祖降世c举手投足处恍若真武大帝下凡。最与众不同的,是脑后扎着的一条乌黑飘逸的大辫子,月光下竟泛出一种逼人的寒气。 这豹子在武当山周边游历了十数载,阅历已是不浅,又受了多年的日精月华,也算颇有灵性,今日撞见这个大辫子,却莫名其妙由里往外地升起一种逼仄压抑的畏惧。好不容易寻到个山洞想躲进去,哪知洞中竟然也有人,豹子心里纳闷——今天真是撞邪,这寒冬腊月的,山上怎的如此热闹! 不过,一见洞中那个正在打坐的道士,豹子却顿生一种莫名的平静,甚至是委屈,大猫似的呜咽着蜷在道士身旁,而道士却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豹子紧盯着洞口,全身肌肉紧绷起来,它心里嘀咕着——洞外这个大辫子不知是哪路神仙下凡,从撞见他的那一刻起,就似乎有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在瞪着自己,这使得它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开始丝丝冒凉气,在找到这个洞口前,甚至全身抖得尿了一地。 作为豹子,作为一只在武当山逡巡了十余载c足以傲视身边大小物类的雄性成年豹子,这无疑是一种莫大的耻辱。一会儿要是那大辫子敢再追进来,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壮起豹胆,豁出去拼了豹命,否则干脆投胎做猫算了! 豹子这边正胡思乱想,那大辫子却并未跟进,只向洞中行了个礼,随后在洞口坐了下来。 约莫半炷香光景,豹子在洞中已熬得志气全无c昏昏欲睡,身边忽然传来一个平静而又温暖的声音:“元清,什么事?” 见打坐的道士睁开了眼,豹子赶紧贴着洞壁往洞口挪——好在这次没见那双绿莹莹的眼睛再盯着自己——于是硬着头皮从大辫子身边溜过,哀嚎一声,终于隐入正渐消退的苍茫夜色之中。 “爷,山下真的来通知了,紫霄宫c太和宫c金顶,以后都归协会管了,咱的老阁楼也在其中,让限期清退”大辫子进到洞中在一侧站定,低声说道。 “哦。”洞中传出的声音虚无缥缈c无喜无悲,仿佛是在自言自语。“缘本如此,都是定数,再找清净所在吧你出阳神的功夫尚未老成,刚好借机多练,总能找到的。” “爷的吩咐,元清谨记。” “也不用急,你那大师伯不知何时才能醒来。眼下机缘未到,咱们还走不得。你一出生就被送到武当,迄今二十四载,已算略有小成。你大师伯生在城市,没你这般福报,这辈子怕是注定要在红尘中摸爬了” “爷放心,我一定能照顾好大师伯!”元清把大辫子一甩,继续道:“自古红尘便是好道场。待我那大师伯三千功满c八百行圆,算不定还有大造化呢!” “这对,红尘正是好道场。由此见,我们更不一定就急着走。在庙不在庙,无可无不可。”言罢,道士不再讲话。元清行了礼,悄然下山去了。 1984年年初,等不及冰雪消融,中国大地在春寒料峭中绽放出稚嫩的花蕾。 几个月后,王石用倒卖玉米赚的钱成立了一家“除了黄c赌c毒c军火不做,其他都涉及”的公司,这就是后来的万科;李经纬开创了民族饮料第一品牌——被称为“中国魔水”的健力宝;这一年,张旋龙最先跨进北京海淀区搞it,成为“中关村教父”;在北京,崔健和几个哥们儿组建的“七合板”开始在小餐馆里演奏,成为中国第一支流行乐队;在冬季,三十四岁的张瑞敏临危受命,用一柄大锤砸出了后来的“海尔” 同在这一年,地球的另一端,美国洛杉矶迎来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夏天——二十六岁的许海峰击落了第23届奥运会首金。庞大的中团一鸣惊人,大洋彼岸的运动场上频频奏响中国国歌。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这场“拨乱反正c开创了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新时期”的社会变革,在积蓄了六年的能量之后终于蓬勃爆发,到处都在上演“零的突破”。 随着沿海十四个城市的开放和“有计划的商品经济”的提出,中国步入了全面改革开放的新阶段。1984年,当之无愧地成为中国的“公司元年”和民间的“下海元年”。联想c海尔c健力宝c万科c科龙c南德柳传志c张瑞敏c张旋龙c马胜利c李经纬c史玉柱这些叱咤风云的名字,从此开始演绎他们起伏跌宕的一段传奇人生。 经过整整一个暑假的准备,在日晒雨淋的突击训练之后,在那个秋高气爽的上午,彭福生c刘强c何莉莉c谷秋霞他们手持花环c步调统一,像一缕明媚的阳光,灿烂地出现在广场庆祝建国35周年的队列当中。 在这一天,游行队伍中打出了“小平您好”的横幅,国庆花车上出现了“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口号。在这一年,太多事件成为共和国历史上首开先河的珍贵记忆。 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慧文这所“市重点”之后,彭福生的心中一直有种莫名的期待。内心深处,他时常萌动着一丝战天斗地的渴望与激情。豆蔻年华,他对新世界的一切都充满着好奇与憧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1985年(上) 1985年 武当山是个天然的大药库。 元清在这“亘古无双胜境,天下第一仙山”之中已历经二十四载,道家门儿的功夫日益长进,草药也识得了百来种。他们这一支,属于道家隐修的一脉,平日在一处僻静古旧的老阁楼结庐而居,少与世人往来。掌门俗姓李,没人知道他的年龄,人称“李爷”。这二十来年,李爷只带了七八个弟子,如今早已不再收徒。 元清是最小的徒弟,他自幼命运多舛,出生时母亲难产,大出血过了世。被父亲抱回家后,却又三天一小恙c五天一大病。好歹出了满月,偏又赶上持续旱灾c全村闹饥荒。 横竖是个死!天刚亮,饿得打晃的父亲把儿子一层层裹好,悄悄放在山脚下东行的小路旁,长叹一声扭头便走。 这一声长叹,却惊到了正在山顶打坐的李爷。略一凝神,李爷得了一个“震”卦,于是欣然下山领人——早在一年前,他已算得自己将在这山中收下一个小徒弟,为此已等了几个月。 道家隐修派收徒,讲究师父找徒弟——徒弟必须根器具足,方可入室传道,唯此才能继往开来c承载起师门所学。正所谓“踏破铁鞋c命中注定”,由此,元清在襁褓中便做了李爷的弟子。他在道家秘制的香汤中被足足泡了七七四十九日,总算洗尽铅华c彻底焕然一新。 日复一日,元清在李爷身边渐渐长大。他打小养成一个习惯——对师父单呼一个“爷”字。这是一种法身慧命的依恋,远胜红尘俗世中的亲生父母。 从记事时起,元清就觉得爷的相貌似乎一直就是这么个样子,这些年丝毫没变。十几岁时,有次他开玩笑问道:“爷,为什么大家都在变老,而你却总是这个样子呢?好像大师兄都比你老很多欸。” “你看天上的太阳,每天它都是新的。”李爷一脸慈祥地看着元清。 元清听不懂,又问:“爷,当和尚好,还是当道士好?” “你喝水,用瓷碗好还是用竹碗好呢?不管用什么碗,能喝到水就行,没准儿你这辈子用瓷碗,下辈子又用竹碗,你说哪个好?” “那,我们是道家,为什么爷要我背诵佛家的《心经》呢?” “法无高下,当机者是。每人根器不同,自然要因材施教。如果有分别心和攀比心,那样不合道。再说,我们研究别派经典,也利于本门的发扬光大。那个你特别喜欢的妙空老和尚,老子《道德经》他能倒背如流,比你还熟,你还记得么?” 元清对妙空老和尚记忆犹新,那是在他刚满八岁那年发生的事—— “草木中空善治风,枝叶相对治见红。叶边有刺皆消肿,叶中有浆拔毒功。”深谷里回荡着小道童稚嫩的歌谣声。八岁的元清正随几个师兄兴致勃勃地识药材c辨毒物,玄参c七叶莲c曼陀罗已装了一袋子。深秋的武当山层林尽染c红黄明艳,四处散发着肃穆和苍劲。 小道童正玩儿得起劲儿,不远处忽然传来几声低沉的闷雷般的咆哮。 豹子?元清很奇怪。武当山的豹子已越来越少见,并且通常只在夜里才吼,这大白天的,一定有古怪! 正思量着,李爷那声调不高但不容置疑的声音陡然在耳边响起:“元清站好,不要讲话,慢慢转身,背靠大树。”随后,空气似乎凝住,树上的蝉鸣c溪边的蛙噪c草丛里的虫唱一切似乎都在瞬间停了下来。 小道童情知有变,心中默默应了一声“好!”,随即屏息凝神慢慢转身,就近紧贴一棵千年大树。 转过身来一照面,饶是元清自幼在山中见多识广,此刻却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二十米开外,一只通体金黄c看上去足有百斤的巨豹,正死死盯着稚气未脱的小道童,那眼神中满是凶戾c暴烈和冷酷。更非比寻常的,普通豹子都是黄眼珠,而眼前这双豹眼却是莹莹的碧绿色,看上去越发瘆人。这巨豹身形伟岸c气度非凡,粗重的呼吸间竟有气吞山河c降龙伏虎的威仪,绝对堪称“豹王”! 这命悬一线的场面,元清以往曾经历过两次。一次是在接近山顶的一处悬崖边,他被一朵奇异的灵芝吸引,伸手去采,却险些跌落万丈深渊。另一次是随众师兄外出云游,在云贵地区途经一处凶地,师兄们子时做降服道场,他年纪小落了单,差点着了道儿。但无论什么情况他都知道——爷就像一座大山,只要有爷在,自己就什么都不用怕,一切危急,爷都能轻描淡写将其化于无形。 这次也不例外,八岁的元清与身量大他数倍的豹王对峙,气势上竟然丝毫不输。 不料急中有变c节外生枝——李爷尚未现身,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冒出两个相互搀扶着的和尚,其中一个年老的显然受了伤,但依然难掩其金刚罗汉般的威猛。这老和尚猛提一口真气,大喝一声“休伤无辜!”,随后迎着豹王便冲了上去,一把将元清护在身后。另一个比元清大不了几岁的小和尚也竭力往这边赶,嘴里大声嚷着:“师父等我!清圆绝不独活!” 面对来人,豹王发出滚雷般的一声吼,一个起落就到了两个和尚面前。老和尚一把将刚跑过来的清圆也拽到身后,迎着豹王双手合十c口喧佛号,声若洪钟般喝道:“阿弥陀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眼睛白长那么大,瞪得像个‘大眼儿灯’,心里却还是个愚痴阿修罗!怎么着?若还不甘心,妙空赔你一命便是!” 话音未落,豹王已腾空跃起,血盆大口直奔老和尚的咽喉而去。 就在尖牙利齿即将碰到老和尚肌肤的毫厘瞬间,这豹王却忽然全身一震,生生从半空横着跌落,原本弓起的脊梁骨咔嚓一下子坍塌,肥硕的身躯“扑通”一声翻滚在地,将老和尚死死压在身下,随后再无声息。 “师父!”清圆声嘶力竭的喊声飘荡在山谷,一时间所有人都呆在了原地。 “还不快去救人,这么重个豹子,压也把人压死了。”李爷看了一眼小和尚,背着手从豹王身旁走出来。 清圆第一个冲了过去,元清和其他道士也都上前帮忙。大家合力把死去的豹王抬起来挪到一旁,再把老和尚轻轻扶起。 妙空一口鲜血吐在草窠里,随后一边呻吟,一边幽幽叹道:“哎呦喂,疼死我了不该救我的,阿弥陀佛,各位慈悲老衲前世欠这‘大眼儿灯’一命,今日抵了也就抵了,要不它下辈子还得找我比划阿弥陀佛!” “多谢道长!刚才我们和这豹子拼命,我师父不让杀生。他为了护我,自己险遭不测。这‘大眼儿灯’是我师父的前世宿债,要不是您老出手相助,今天非出大事不可!”清圆满头大汗地对着李爷跪下来双手合十,随后连连磕头。他身上遍布血污,衣襟下已有好几处皮开肉绽。 妙空此时却仰面躺在草丛里,又哎呦着对清圆道:“人家道士不讲究合十啊,人家的礼数是抱拳,傻小子。” 于是清圆就改为抱拳,却又拿捏不定该把哪只手放在前面。妙空看了又道:“你个和尚家家的,抱的哪门子拳啊?” 清圆闻听,两只手更不知如何是好,再一抬头,却见宝贝师父此刻正朝着他挤眉弄眼地坏笑,于是小和尚立即扑进老和尚怀里,一边抹眼泪一边去揪他胡子,嘴里叨咕着:“老不正经的臭和尚!可吓死我了!” “哎呦喂,疼死我了,疼疼疼”俩人就这样哎呦哎呦地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看得李爷一众人等直摇头。 元清却已蹲在那豹王的尸身旁,抻抻豹腿c晃晃豹头,仔细端详起来,此刻他最想知道的倒不是老和尚上辈子欠了豹王什么人情债,而是眼前从这巨豹身上看不出半点伤痕,怎的顷刻间就死了呢?爷是怎么做到的呢? “没啥稀罕的,‘蟠龙掌’震死的。年前就教过你的啊,都忘了?”李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旁边,他总能知道元清心里在想什么。 “啊?!‘蟠龙掌’能有这么厉害?!”元清摸着后脑勺,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这还只是寻常应用。豹子毕竟只是畜类,若大敌当前c紧要关头,‘蟠龙掌’更有千般变化。这是本门的搏杀绝技,你虽年幼,但武家功夫不可一日懈怠!熟能生巧,关键时候才用得出来。”李爷说罢结了个剑指印,对着豹王画了个圈,随后侧身又看了看元清道:“这豹子原本是个域外之物,非我族类。你小子运气好,撞到个大便宜。”元清瞪着李爷,两眼发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1985年(下) 半个月后,妙空老和尚带着清圆前来告辞——他们此次途经武当,原本是为参加一个汉藏两地共同举办的法会,中途偶遇豹王,险遭不测。好在俩人受的都是皮外伤,李爷让医术最精的大徒弟元杰给他们调配了跌打伤科草药,内服外敷之后,并无大碍。 这半个月,元清和清圆每日朝夕相处,说不完的悄悄话,讲不尽的开心事。分别之际,元清包了一大袋子珍奇草药塞给清圆,清圆摘下随身的沉香香囊递给元清。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憨小子,竟然眼含泪花c难舍难分。 “阿弥陀佛!”妙空老和尚面向李爷双手合十道,“这些日子,妙空受益匪浅,当真是受教了!承蒙您老慈悲,那豹子的事就多多拜托了,多谢您老成全,了结了妙空的一段累世恶缘!日后若能效劳,定当以身相报!” “好说,好说。大和尚言重了,下山后安心调养,有闲时,年轻人之间可以让他们多走动。元清c清圆,这俩孩子透着有缘。” 送走了妙空和清圆,李爷把元清叫到一旁的僻静处,从怀中取出一只温润碧绿的千年古玉,挂在了元清胸前:“这是本门师祖传下来的法宝,历经几代高道加持温养,对普通人而言只是块美玉,对道行高的修者,能用它役鬼差神。那个豹王,我把它的魂魄封印在里面了,你带在身边,当个护法吧。以后你成就了,它也受益,彼此都是造化。” “绿精灵!”元清捧着千年古玉,喜得心花怒放,三个字脱口而出。 这古玉很早前他就见过,那是李爷的随身之物。一雌一雄,两只配成一对,被雕成貔貅的造型,从不轻易示人。对于千年以上的寻常古玉,由于大都常年埋在地下,出土时往往已是灰白僵硬的死物,灵性尽失。有的上面往往还附着阴物,不可轻易佩戴。而李爷手里的这对,历经几代高道仙真的温养,早已成为道家的灵物法器,不仅色泽温润碧绿,更有玄妙的天地造化,此处暂且按下不表。 “另一只绿精灵,以后我自有用处,你小子就别惦记着了。”元清的小心思简直就像白纸黑字一般全写在脸上,李爷拍了拍他的头,俯下身低声道:“绿精灵这名字,你起得很好,刚好克制了豹子的凶戾之气。只是,这法宝万不可丢弃损毁,日后救世度人,全靠它呢!” 元清把绿精灵一会儿攥在手心,一会儿又贴在胸前,美得冒出了鼻涕泡。他躺在山坡上两脚朝天乱蹬,一边傻笑一边轻声叫着:“大眼儿灯,绿精灵绿精灵,大眼儿灯呵呵我也有法宝了!” 元清将思绪从十多年前拉回,他从胸前摸出那宝贝,在晨曦中又一次端详起来。 这润泽通透的道家灵物,温养了弥久光阴c历经了几多生死c汇聚了一身玄妙,真真儿是个千金不换的无价之宝!他又想到豹王——当年的域外野物,如今脱了肉身,每日反倒身居庙堂,得享天地造化c汲聚日月精华,端的是苦尽甘来c乐得其所。 心念甫一至此,元清全身立即被一片低沉雄浑c排山倒海c恰似君临天下实则却又悄无声息的豹吼所裹挟。唯有他自己能辨得出,那王者归来般的吼声中,竟含着一丝对主人的依恋与温存。 “好好好,我知道了,不要再叫了。”元清一边摩挲着绿精灵,一边自言自语道。 更难得的是,豹王再强悍,原本终是畜类,而这些年随元清一起日夜参修,得以听闻正法c增慧开智,才算种下了善根,也才有了出离六道c跳出轮回的盼头。而这一切的缘起,竟是李爷当年那一记无声无息的蟠龙掌。 刚一想到蟠龙掌,似是对他的回应,那豹吼陡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一只受了惊吓的大猫,一溜烟钻回了窝。 自打有了绿精灵贴身相伴,这些年元清的功力提升飞快,李爷更将本派精华悉数传给自己的爱徒——道家珍藏最讲究师徒传承,只要徒弟接得住,机缘和合,师父多年修来的身外功夫,盱眙片刻间就能传给徒弟。而不易提升的,反倒是自己内在的强大——说到底,一个人量级的高低,最终取决于内在智慧的差异。而唯有足够的阅历,才能弥补智慧的不足。 日月如梭,当年稚气未脱的小道童,已逐渐成长为身高力大c俊朗飘逸的伟男子。多年蓄起的一条乌黑粗壮的长辫,恰似一条威猛的豹尾,使得元清更具一种血气方刚的王者风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1986年(上) 1986年 随着元清的不断成长,李爷在山中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少。这天清晨,他专门把元清叫到了“宗天阁”——这是李爷这一脉很久以前在悬崖峭壁上借着山势开凿的一个隐秘的静修洞。 隐修派通常清贫拮据——既然选择了“隐”,也就意味着避世,一切自给自足,不像寻常道观那样能收到供养和香火钱,更没有“上级拨款”。但李爷这一脉却从不缺钱,甚至是非常有钱。这从洞中的藏品就可见一斑。 静修洞入口狭窄,仅容一人通过。进来后迎面是一道天然的影壁墙,上面刻着“宗天”两个遒劲端庄的大字。 进得洞内,便是豁然开朗c藏风聚气的中庭。洞中唯一的家具是一溜延着洞壁自制的多宝阁,最上层摆放着一卷卷泛黄的字画。随便抻开一幅,要么是仇英的仕女图,要么是文徵明的青绿山水,要么是孙隆的翎毛虫草。 多宝阁上摆着古董c法器c灵符,以及五花八门的道家奇珍,其中尤以美玉居多。另一只与元清胸前那个一模一样的绿精灵,也躺在这里。只不过元清的那只头朝左,而这只头朝右。 “嘉靖年制”元清从多宝阁的下层捧起一只颇为显眼的“青花大龙缸”,一边念着上面的落款,一边随口问道,“爷,这些家当,随便卖掉一样,都够咱们建个像样的道观吧。” “差不多吧。”李爷卷上一支自制的烟草,借着油灯点上,惬意地吸了一口。他不许元清抽烟,但自己却并无禁忌。 元清又举起一只铜香炉,侧脸端详着底部,只见那里工工整整落着“宣德五年吴邦佐造”的楷书款。 透过灯火的辉映,元清又一次发现,爷每吸一口烟,全身就会勃发出一种雾腾腾的紫色光晕,有点像城市里迷离的霓虹灯。这种神奇的光晕,平时在爷的身上是见不到的。 “这些古董,每样都有一番来历,很多都与你大师伯有关。”紫色的光晕随着点燃的烟头由强变弱,再由弱变强。 “爷,你和大师伯这么有钱,你们一定是做过古董生意吧。”元清见李爷心情不错,就随口开了个玩笑。 “我才不干那个呢,”李爷很无辜地看着元清道,“钱咱不缺,用不着做生意。” “那,钱从哪儿来啊?”元清追问道。 “这你甭管,到了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你就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就甭问,知道得越多,麻烦事上门就越快。记着啊!”李爷转过身来,瞪了自己的小徒弟一眼。 洞中随弯就势,墙壁上按照八卦方位开有通风窗。烟抽完了,烟气也散得差不多了,人在洞中,并不觉得有风。 李爷在洞中央的蒲团上坐好,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元清,继续道:“小子,你一晃这么大,也到了该顶事儿的时候了,爷今天就和你说点儿正经事,给你讲讲你大师伯。” “哦?”元清一下子肃穆起来,赶紧放回宣德炉,恭恭敬敬地在李爷对面挺直腰板,也盘腿坐好。有关大师伯,这几乎是本门近年来最悬疑的一桩秘密,李爷不提,平素谁也不敢问。 “其实也没太多可讲的。你大师伯,如今还在俗世中沉睡,他肩负着世间一个重要使命。这使命,需要本门上下通力辅助。他不醒来,我不飞升。其他具体的,你先不必问,那至少也是二十年以后的事情。” “爷,我听不懂。”元清一向直来直去,李爷这一席话,听得他云山雾沼c百爪挠心。“至少您得告诉我,大师伯什么时候才能睡醒吧,况且,为什么二十年后的事情,要现在就和我讲c还不许我问呢?” 李爷站起身,背着手踱到洞口,望着脚下雾气昭昭的群山思索片刻,又恢复了那种不喜不悲c无视一切的口吻:“各有各的事要做。二十年,少不得。况且,他也必须再睡这么久,这也是在做准备,更是天意。至于为什么现在就和你讲这些,是因为我要出趟远门。” “啊?!”元清一下子瞪大眼睛c张大了嘴,想追问又有些犹豫。他知道爷的脾气,该他知道的,爷自会告诉他,不该知道的,问了也没用。于是他顿了顿,小声嘀咕了一句:“那,爷什么时候回?” “三两载吧,现在还说不准。必要的时候,我会和你们联系。”李爷不等元清答话,又继续道:“山上这几个徒弟,数你让我下的功夫最多。你一生下来就跟着我,得了本派传承的精华。师兄们都喜欢你,又有绿精灵给你做护法,所以,我不在的时候,宗天阁就由你试着当家,你要学着多担当!” “但是,爷,你”元清急得抓耳挠腮,胸前的绿精灵似乎也躁动不安。 “不用担心尘世间的一些事,必须得我去做。那也是为了咱们这一脉的延续。就像一盘棋,下到最后总会发现,原来一切输赢都是缘起缘灭,无非因果果因” “爷,你有独步天下c为所欲为的本事,咱武当弟子更没有孬种,从没听说怕过谁。大不了一死,难道还会受制于人c看别人眼色行事?”元清从李爷的话中听出了那似有难言之隐的弦外之音,忍不住忽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元清,你今年只有25岁。你给我记着,无论以后你小子修到哪一层,即便是三花聚顶c五气朝元c白日飞升了,你也要记着,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独步天下c为所欲为的功夫,有的——只是平衡和妥协,这才是‘道’。做任何事情,必须合道,否则”李爷望着洞外即将破晓的晨曦,并未继续说下去。 元清似懂非懂c略有所悟。毕竟很多事情唯有切身经历之后才能真正通透。他顿了顿又问:“爷,是不是这个意思——即便修到真正的自在逍遥,也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李爷望着昔日的小道童,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慈爱:“如果你先能做到‘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那就已经是莫大的自在逍遥了!” 元清低头思索片刻,心中一片豁然开朗,于是换了个话题道:“爷,还没讲完我大师伯呢,他老人家的修为如何啊?我以后怎么找他呢?您要不在,我心里更没底了。” “他的百会穴和夹脊穴,各有一处上界的封印。机缘到了,自然你就找到他了。但这一世,他就是要沉溺红尘俗世中c混迹市井车坊间。若论‘山c医c命c相c卜’这些道家门儿的功课,你大师伯现在半点修为也没有。”李爷想了想又道,“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爷,这个我懂。如今道法衰微c世风日下,早已不是你们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年代了。道家门儿的功课,不要说山外,就是我们这些在山的,也不敢说能有所成就。大师伯一定是在尘世间打磨心性c自度度他吧。” “也许吧。你大师伯天赋异禀,若论道行,当年我俩驰骋天下c并肩证道之时,除了师祖,他的修为几乎无人能出其右。但他偏就有个不甘平庸c刚愎严苛的秉性,做事情总是宁折不弯c不擅谋身,那就必定是个四面树敌c八方掣肘的局面。‘忍辱’这一关,哪有那么好过!心中无明泛起,必定是个火烧功德林的下场!”李爷平素大都是一副无喜无悲的表情,但此时谈及自己的师兄,竟颇有些动情。元清心中暗笑——总算见到爷也有不平静的时候了。 “当年在此兴建‘宗天阁’,这‘宗天’二字,便是你大师伯亲笔所书,取意‘主旨所依’。”李爷踱到影壁墙面前,指点着对元清道:“何为主旨?‘合道’是也!所依者何?清明本心!” “是!爷常提醒我们,要时时处处觉知自己的清明本心!”元清肃然道。 一壶清茶已然沏好,元清端起茶壶倒水,李爷看着那清幽的茶水继续道:“上善若水!调和自己的心性,就要做到像水那样——‘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如今你大师伯几经轮回,心性已大为圆融,但还差一些火候。这一世,他必须历经凡俗磨砺,直至看破参透c修成‘忍辱’,找到自己的清明本心,方可修成正果。俗话说‘缺哪儿补哪儿’,这也是‘道’。柴米油盐酱醋茶,由他慢慢在红尘里熬吧。其实就差那么一点点,念转了,也就是盱眙片刻间的事。念不转,就还得从头再来!” “照这么说,爷从那时起一直不羽化飞升,难道就是为了等大师伯?我大师伯到底是怎样的来历呢?这一世他真能修成忍辱么?万一再修不成,又怎么办呢?”元清的问题像连珠炮,一股脑儿全抛给了李爷,这也是他从小的习惯,凡事都要刨根问底搞个水落石出。当然,答案有没有,那就是李爷的事了。 环绕着宗天阁的雾气已渐近消散,一轮红日喷薄欲出。从洞口向外望去,大片的原始森林c满山满树的野果,以及隐藏在深山中的溪流瀑布,似乎都在脚下。 李爷回转身,抿了口茶看着元清道:“心诚所致,金石为开。自己的选择,必须自己承担。你大师伯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至于他的来历嘛王侯将相,他皆视为粪土。你只需记得——人生如戏,不过是扮演不同的角色;人生如梦,时时刻刻c在在处处,无非借假修真。其实哪有什么辱可忍,全在于自己的本心是否清明。二十年后再看吧,那时,他可能是工人c农民c商人,也可能只是个乞丐。他自己选的,别人谁知道呢。” “那,他现在呢?”元清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现在?他是个中学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1986年(下) “深圳的发展和经验证明,我们建立经济特区的政策是正确的!”一大早,北京慧文中学的操场上回荡着字正腔圆的“新闻和报纸摘要”。四百米跑道上,几个高年级学生正呼哧带喘c脸红脖子粗地晨跑。食堂的大喇叭里播放着《我的中国心》和《一剪梅》,空气中处处躁动着激情。 教学楼里已传出琅琅的早读声,郁郁葱葱的爬山虎从一层攀到四层探头探脑;婆娑的老榕树在和风中摇曳,粉的白的,榕花正盛开。 在那个没有网吧和手机c没有堵车和雾霾c没有理财和按揭c上下学更无须接送的时代,大街上也不会忽然冒出一个主持人,举着话筒问你幸不幸福。 这是全国实行“夏时制”的第一年,时钟被人为拨快一小时,以便人们早起早睡c节约用电。彭福生打了个哈欠走进教室,除了对夏时制不大适应,其他各方面他都觉得自己挺幸福。这不需要原因——幸福就是一种感觉,藏在爬山虎的叶子里,和老榕树的枝桠间。 不久前,慧文中学加入了联合国教科文俱乐部。这天,彭福生和几个老师同学一起,将一块沉甸甸的实木竖匾立在了教学楼门口,上面是白底黑漆的一列大字——“联合国教科文北京俱乐部”。 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在校门外默默注视着彭福生的一举一动,他指着竖匾,对身边刚从校园中出来的另一个外国人问了些什么,随即有礼貌地向对方道了谢,径自朝校园大门走去。 传达室的刘大爷见又来了个老外,便从窗口探出头,瞪着圆鼓鼓的大眼,一口地道的京片子问道:“您——也是联合国的老师吧?” 老外友好地朝刘大爷微笑着点了下头,又向牌匾的方向指了指,刘大爷心领神会——这一定是了,刚都进去好几位了,于是也朝那老外一点头,做了个“您请”的示意,就缩回身,拨通了校长办公室的电话。 老外快步朝彭福生走来,边走边微笑着用英语说:“早上好,小伙子!很不错的一天!” 而彭福生却下意识地用俄语回了声“你好”,旁边刘强捅了他一下说:“英语啊,人家讲的是英语。” 彭福生一扭脸,冲着刘强道:“英语?你来啊,我没学过。” 上午第四节课,初三毕业班的老师们大都拖堂,有的还特意把一直虚掩着的教室门咣当一下子关紧。但学生们的心却早已溜出门缝,随着楼道中渐渐升起的喧闹声飞向了食堂。 刘强把钢板尺插在桌子缝里,用手轻轻一弹,一阵带着回音的“嗡咚”声随即传出。彭福生耳朵紧贴课桌桌面,一边看刘强弹钢板尺,一边听着位斗儿里传来的声音——那声音很神秘,有时像呜咽的风声,有时像海滩的浪潮,有时又像千军万马即将到来。 下课铃终于打响。每每这个时刻,整个初三年级只有(1)班的教室门能按时打开。班里三十四个同学,有三十三个都呼哨一声跑出楼道冲向食堂——对于慧文这所百年老校c北京城里响当当的市重点,此刻的(1)班却没有半点来自中考的紧张和压力——作为改革开放后慧文的第一届俄语班,全班同学将直升本校高中。戈尔巴乔夫1985年上台后,中苏结束了三十余年的对立,两国关系逐步实现了正常化。一时间学俄语成了香饽饽,(1)班的同学们无不信心满满,坚信自己的所学必将大有所为。 慧文的学生餐,既可买饭票到食堂入伙,也可自己从家带饭热着吃。食堂后厨有个直径两米多的笼屉,架在硕大的灶台上,免费给学生们热饭。(1)班的学生大都自带午餐,几个要好的同学凑在一起,相互换着花样吃百家饭。 彭福生他爸心疼儿子,经常在头天晚上给他装好一大饭盒的红烧鸡脑袋,早晨带到学校,既经济又实惠。扒拉开上面的鸡脑袋,下层的红烧汤汁把米饭浸得黑里透红,油亮亮的看着就让人淌口水。每次从食堂取回方方正正的铝饭盒,盖子一掀,十秒钟之内,好哥们刘强一准儿会出现在彭福生面前,比念咒语都灵。 这天中午,彭福生是唯一没冲去食堂的。他环顾左右,确信没人发现之后,三两下便跨过中间的两排桌椅,跳到临窗最后排的一个位子前——那是何莉莉的座位,椅背上搭着她的红裙子。 何莉莉的父母都是高干,家里不仅伙食好,平素的打扮也很时髦。八十年代中期,北京乃至全国的女青年都以夏天穿红裙子c冬天穿红羽绒服为时尚,一部电影就叫做《街上流行红裙子》。何莉莉当然不会落伍,这件红裙子,是妈妈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初中三年,何莉莉个子蹿得很快,所以一直坐后排。 此时的何莉莉亭亭玉立,已成为(1)班最娇艳的一朵“班花儿”。她的学习成绩也一直优秀,业余时间还参加了慧文的第一支女子足球队,周围自然少不了“寤寐思服”的懵懂少年。几乎可以说,在认识何莉莉的人里面,唯有彭福生对她非常不屑,甚至有些抵触,当然,这都是因为他的好哥们刘强——后者一直想跟何莉莉套近乎,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刘强这里“辗转反侧”,彭福生那边就看不过去了,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只肥嘟嘟的c还不时扭动几下的蚕蛹,悄悄塞进了何莉莉的红裙子侧兜里。 想象着何莉莉即将发出的一声惨叫,彭福生一溜烟跑出了教室。 刘强和彭福生两家只隔一条街,俩人从小学起就是同班,学习成绩不相上下。他俩的爸也是老相识,每次开家长会都相互打着哈哈,明里暗里打探对方孩子的分数与排名。有次刘强把彭福生的练习卷子借走忘了还,彭爸知道后,扯上孩子就到刘家去讨——“不及时要回来不行,不及时复习,影响了考试成绩算谁的?!”彭爸一脸严肃地对儿子说。 刘强长得白白净净,天生一副娃娃脸。他喜欢讲笑话,但时常是自己先把自己逗得嘿嘿直乐。不上学的时候,要是赶上中午家里大人都不在,彭福生就把他爸做的烙饼夹鸡蛋带到刘强家一起吃,有时还把自己那份鸡蛋也悄悄塞进刘强的饼里一些。 (1)班教室在教学楼的首层。刘强用尼龙网兜儿拎着两个滚烫的铝饭盒,刚从食堂出来就遇到了正往里走的彭福生。后者得意扬扬唧唧歪歪地把“蚕蛹复仇计划”一讲,刘强却丝毫未表现出半点儿对铁哥们的赞许和感激,他把网兜往彭福生手里一塞,撒丫子就跑回教室,翻出那个蚕蛹,随即扯住后面跟来的彭福生的脖领子,恶狠狠地说:“老彭,你要真把她吓坏了,我活吃了你!”说罢随手就把那个蠕动着的东西丢出了窗外。 “啊——”,窗外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即是饭盒落地c盖子勺子叮当作响的声音。紧接着,教室门被“砰”的一声推开,谷秋霞柳眉倒竖c脸色煞白,发梢儿的胎记憋得通红,小眯缝眼儿死死瞪着屋里目瞪口呆的两个男生,身上挂着饭粒和菜叶,哇的一声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第二天,彭爸和刘爸这老哥俩便又在学校教导处的门口儿聚齐了。 初中三年,没有升学的压力,充实而惬意的生活转瞬即逝。教学楼前,与慧文共同走过了一个世纪的老校钟默然矗立,静静看着一茬茬少男少女在自己身边过往。九月,伴随着中国女排夺得五连冠,悠扬的钟声又一次响起。这次,初三(1)班变成了高一(1)班。 高中的课余生活丰富多彩,学校开设了各种兴趣小组——生物c地理c太阳能c花卉c文学等等,五花八门。彭福生一口气报了好几个,刘强干脆让彭福生替他也再报一遍——他去的,他也去。 彭福生对自然科学的兴趣与日俱增,他梦想的未来只有三个字——去野外。他打算高考时选报动物生态学专业,毕业后去中科院动物研究所,做一名野外科考队员。 野外生活对身体素质的要求很高,为此,他决定从加强锻炼入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1987年(上) 1987年 出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前后的人,大都有过一段英雄梦。金庸古龙梁羽生钻进了多少学生的书包自不必讲;李连杰的《少林寺》惹得多少秃小子离家出走去当和尚也不必提;霍元甲和陈真c郭靖与黄蓉,这些爱恨情仇也都不说了仅一部美国连续剧《加里森敢死队》就让多少小屁孩儿一天到晚学“酋长”玩儿飞刀——用磨尖了的自行车车条往树干上剁。 彭福生打小就有这种武侠情结。这使得他常去北京的几大公园寻访那些天一亮就站桩扎马步的晨练者。 要说每天早晨起来练武健身的场子,在北京谁也大不过天坛公园。据说几位祖上颇有传承的练家子,也时常出没在这里。“天坛有高人”的说法不胫而走,始建于明朝永乐年间的这片大园子,越发显得神秘而幽深。 春节刚过,彭福生花四块钱买了张天坛的月票,每天提早一小时出家门,到公园的练家子圈儿里混。还真别小看这些圈子,八十年代就有那个气氛,南拳北腿c太极八卦c点穴气功几乎应有尽有。 不久,在公园东南角一片茂密的树林里,在一棵棵挺拔粗壮的古松下,彭福生终于寻到了他觉得最适合自己的一个圈子。 这个圈子专练陈氏太极老拳架子,师兄弟十来个,大都二十啷当岁。师父姓高,年逾六旬,每天把十几个徒弟摔得满地打滚。 陈吴杨武孙,陈氏太极排老大——这是一种技击擒打的实战功夫,尤其老拳架子,动静之间全为制敌取胜,很多招式泼辣狠绝,从不轻易外传。 为了加入圈子,彭福生几乎天天都来套磁。他先是远远地躲在松树后面偷看,见没人轰,就走近些瞧。看到师父把徒弟甩出去,就对师父喝彩;见到徒弟推手发力,就对徒弟恭维。渐渐与大家都熟络了,他终于找个当儿,张嘴开口表了决心。 “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的心窝”吼着刚刚在“春晚”火得一塌糊涂的费翔成名曲,彭福生跨上他那辆二八弯梁的老凤凰,疯狂地一路摇着车铃,七拐八扭冲到了王府井书店。他买了一本署着高师父名字的拳论拳谱,又当即折返天坛,请高师父在扉页签了名,再省下一个月的早点钱,交了拜师的茶水费,就算正式入了圈儿。 为了练拳方便,彭福生干脆对家里撒谎说学习紧c得住校,班里很多同学都住校。彭爸一听是为了学习,二话不说就从家里本不宽裕的开支里挤出钱,给他办了住宿手续。从此,彭福生早出晚归彻底放了羊。不久,刘强也从家里搬进了慧文的宿舍楼。 从此,天坛公园里不间断的严格训练,使彭福生获益匪浅。他几乎每天都是天刚放亮就已经到了场子,自己先站桩40分钟,再做一种叫做“懒牛耕地”的臂力练习。等其他师兄都到了,再一起松筋骨c趟太极步c走老拳架子c推手c拧白蜡杆儿。 “懒牛耕地”的练习能充分调动全身的柔韧协调性,同时还结合吐纳呼吸。具体分三步——第一步,先以普通俯卧撑的姿势双手撑地,手脚不动c腿伸直,臀部向后提到最高处。第二步,屏住呼吸,上肢开始屈肘c下探,随之下臀,头向前c向上抬起,目视前方。同时吸气,抬头挺胸亮相半秒钟不动。第三步,上肢屈肘下探,全身原路返回,呼气。 熟练以后,可将手掌撑地改为五指撑地,然后逐步减为三指c两指指。 彭福生在天坛公园的苍松翠柏间坚持练习了一年,身心筋骨都处于一种饱满的状态。他觉得自己一直向往的野外考察,可以做一次尝试了,于是就与刘强合计,在暑假发起一个“徒步考察生态环境”的行动。 “爷,过几天您就要下山了,为什么现在却急着祭天啊?”元清看着师兄们热火朝天地锯木头c搬石块c引泉水,感到很兴奋。他把一辆装得满满当当的独轮小车在山坡上靠好,边擦汗边仰头望着站在一块巨石上的李爷。山上属元清个子最高c力气最大,平时的粗活儿重活儿他都抢在前面。 李爷还没答话,更让元清兴奋的情景出现了——清圆和妙空老和尚的身影一前一后从山口的拐角处晃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胖大的红衣喇嘛,和一位身穿藏袍c脸庞黝黑的长头发瑜伽士。元清和清圆离得老远,彼此做了个只有他俩自己才懂的手势,算是打了招呼。 山顶的开阔处已搭起一个背靠山坡c带一个尖顶子的祭天台。整个台子三米高c九米见方,四周竖起一圈木栅栏,形成一人高的围挡,与外界分隔开。 台子中央有个石桌,上面摆着灵符和法器。北侧“坎位”摆了一个石凳,一泓清泉依山就势被引到石凳前,环绕一周,从南侧“离位”流出,与尖顶子汇聚落下的雨滴露水一起,形成一股灵动的溪流向山下奔去——由此,“七十二峰接天青,二十四涧水长鸣”便有了具实的写照。原本清静的山上由此大兴土木c叮当作响,像要唱大戏办晚会。 “祭天是敬天法祖的规矩,以前那是皇上在天坛做的事。咱们这次借用一下,摆个‘遣龙阵’,准备打仗。”李爷面无表情地对元清道。 “阿弥陀佛!人家是冬至祭天,您老赶在端午前忙活,祭的是哪门子的天啊。”金刚罗汉般的妙空老和尚已走到台子前,嗓音依旧声若洪钟。 “看这阵仗,倒真有点像北京的天坛了。只不过——武当山上搭个微缩祈年殿,怎么看怎么别扭啊”清圆越来越和他师父一样嘴不饶人,他与元清年纪仿若,个头也长到了一米八,俩人自从十多年前因“豹王大眼儿灯”成了生死之交,每年总要碰头一两次,莫逆得恰似一对亲兄弟。 宽袍广袖c高高大大的两个青年站在一起,这边是大辫子元清威猛遒劲挥斥八极,那边有灰布衫清圆聪慧俊朗摄受四方。在这层峦叠嶂c万道霞光的清净圣地,真真儿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写意风景。 “和谁打仗啊?爷,咱要和谁打仗啊?”元清这次来不及理会清圆,他仰起头,巴巴地看着李爷问。清圆闻听要打仗,也满腹狐疑地望着自己的师父。其他几个青衣道士纷纷过来招呼来自藏区的三位客人,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计,一起聚到李爷身旁。 “一只到处放火的兔子。”李爷仍是那种无喜无悲的口气。 “阿弥陀佛!后天就是儿童节,李爷逗你们玩儿呢”妙空望着眼前两个小山样的青年,心中颇升起一种成就感——清圆和元清,正如李爷当年所言,这两个孩子十分有缘。他俩都是自幼出家,虽无严父慈母,却有明师益友。俩人都有聪慧贤达的善根c清净无邪的心念,更有忠义的担当c过人的身手。假以时日,必将前途无量c大展鹏程。这也正是天地的造化c世间的福祉。 妙空见众人都已围拢来,旋即收敛了笑容,将胸前一挂佛珠捻在手里,朗声道:“自古正邪不两立c佛魔不同行。老李当家的,您就发话吧,我和藏区的三位师兄,都听您调遣!” “好!”李爷身形一晃,已然从巨石上瞬间出现在众人身旁。这一手“移形换位”的奇门功夫,使所有人眼前一亮。 “今年是丁卯‘火兔年’,这望月之兔,着实不消停。各位可听说过‘火瑜伽’?” 众人皆摇头不语。 “一个月前,有个自称‘火太岁’的域外邪教组织,不顾众生死活,在东北扯出事端,烧了大兴安岭。现在上万人流离失所,森林大火已波及苏联境内。这个邪教组织,修的主要法门就是‘火瑜伽’。教主是至少有百年道行的女魔头‘玛拉瑜伽母’。”众人闻言齐声惊呼c窃窃私语。 “‘火瑜伽’本身只是一种修法,无关善恶。然而自古‘邪人用正法,正法亦邪;正人用邪法,邪法亦正’。这次我们摆下这个‘遣龙阵’,并且专门请来妙空大和尚和他的三位道友,就是为了共同对付‘火瑜伽’!大和尚,还是请你的朋友先给大家介绍一下吧。” 妙空用藏语向身后的三位客人做了翻译,随后那位长发瑜伽士首先上前一步,向李爷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妙空介绍道:“这位是措巴瑜伽士,他专修水瑜伽。”随即,措巴瑜伽士便用藏语瓮声瓮气讲了起来,妙空边听,边用普通话转述给众人。 当措巴瑜伽士讲到“据说这个流派起源于古印度,一些修法类似藏地密宗,修者持避火诀,以火为媒,出入火海如寻常漫步”时,妙空还未及翻译,李爷忽然插话纠正道:“火瑜伽并非源自印度,咱们藏区古象雄王朝的本土教派,早就有这个修法。那时候印度教和佛教都还没有兴起。” “哦?老李当家的,原来您老也会讲藏语?!”妙空着实吃了一惊,简直是又惊又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1987年(中) “略知一二。”李爷说罢又用一种奇特的语言对措巴瑜伽士讲了些什么,妙空却听不懂——许是藏区幅员辽阔,方言差别极大吧——他正思忖着,只见措巴竟全身一震,激动地落下泪来。李爷随即双手翻转c手背贴合,行了个完全反向的合十礼。瑜伽士一见,立即扑通一声面对李爷跪在地上,一边落泪,一边用手触碰李爷的脚踵。 众人正在错愕,李爷已扶起措巴,缓缓说道:“道者,本身即肩负‘伐无道’的使命。如今邪教作恶c火势蔓延,世间已无法控制。我等出世修行之人,此时需各尽其力c及时出手。明日端午,我已布好大阵,只待午时一到,顺应天时c借助五行,各位道友倾力协作c各使手段,共同克制‘火太岁’的祸端!”听了李爷的一席话,众人群情激昂,个个摩拳擦掌,无不跃跃欲试。 元清早已热血沸腾,单从阵法发动的时机和前来援手的阵容,他便已感受到李爷的睿智与缜密——五月初五午时,正是毒月c毒日c毒时。借此三毒之端的纯阳罡气,克制“火太岁”玛拉瑜伽母的毒辣阴邪,正可谓以毒攻毒c降魔镇恶。 转眼间太阳已落山。弯弯的月牙挂在西边的天上,犹似女孩儿家的秀眉。 端午的夜色中似乎演绎着无数神奇传说。大战在即,元清和清圆毫无睡意,俩人在刚刚搭好的祭天台上仰头躺在一起,望着倾泻如瀑的星空,兴奋得两眼放光。 “措巴瑜伽士和你们是好朋友?”元清问。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措巴。我估计他属于古藏区的本土教派——苯波。听师父说,苯波是当地自古就有的,而佛教是外来的。两者互相融合了几百年,但也各有各的传承。我师父和他们两边都有交情,没想到你爷对古藏区也有那么深的了解。” “我这个万金油一样的爷啊也不知他身上藏了多少秘密!”元清心里想着,翻个身,听清圆继续往下讲。 “措巴修水瑜伽,从五行上讲,水克火。但阴阳永远是彼此互动c相互转换的,水火相较也是一样。更何况措巴只有三十年的功力,而玛拉瑜伽母有百年以上的道行,实力悬殊,搞不好就像一杯水泼进一个大火炉,非但灭不了火,反倒被火利用。”清圆双手枕着头,一条腿惬意地翘在另一条腿上说。 “怎么会呢?水能被火利用?”元清一副无知的样子故意问道,“你这和尚,居然给道士讲起阴阳五行来了。” “是啊,水分子是由两个氢原子和一个氧原子组成的。当少量的水不足以浇灭大火的时候,水分子遇到高温,就会被分解成氢气和氧气,非但灭不了火,反而会助燃,使大火越烧越旺。就好比‘杯水车薪’那个成语,一杯水怎么可能浇灭一车燃烧的干柴呢?”清圆一板一眼地解释道。 “我没进过学校,搞不清什么分子原子的,不像你们,能有机会进佛学院。我都是跟爷和师兄们在山里自己认字读书的。”提到上学,元清似乎有一丝淡淡的失落和向往,但旋即便抛在了脑后。“你说的这个道理我明白,爷说我们道家的阴阳和五行理论是世间最高级的学问,还拿‘杯水车薪’这个例子打比方,既有‘水木火土金’五行能量相生相克的辩证理论,更是个阴阳转换c此消彼长的演化过程。” “对对,就这意思。其实不仅你们道家的五行阴阳理论,我们佛家认为世间的八万四千法门与所谓的‘科学’都不矛盾,修行与科学本来应该是相辅相成c互相验证的。”清圆常年随师父在各地行走,对红尘俗世自有一番见解。 “实际上,什么叫‘科学’?什么叫‘不科学’?现代科学如果从牛顿发现万有引力算起,至今不过三百多年。并且今天一个猜想c明天一个定律,后天又全被推翻,就像个正在慢慢长大的小孩子。而我们中国人的老祖宗,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已经延续了至少五千年!我们的理论基础从来没变过,那可是一代代人实修实证过来的,多少人用命换来的!”每次提到这个话题,元清就很气愤。近年他时常会遇到一些自以为是的游客,好奇地扯住他问“为什么年轻轻的不积极上进,躲在山里虚度光阴”。 “没错!再比如‘天眼’,”清圆也越说越来气,这本就是个指点江山c挥斥方遒的年纪,俩人每次见面都要絮叨半天,“国外早做了大量实验,天眼与‘松果体’有关,现在已经能从科学的角度做出一些解释了,但国内很难找到这方面的正式报道。其实越藏着掖着,人就越迷信,装神弄鬼的反倒越多。” “也未必。国内的研究可不比国外少,其实‘上面’啥都知道,哪个国家不是阴阳兼顾的?地球这么大,邪门歪道的事儿多了去了,没人管行么再说了,唐宋元明清,哪个朝代的皇帝也没少惦记武当山。算了,不说了。”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你爷和我师父对这些事都神秘兮兮的,其实迟早还不是得告诉咱们。对了元清,你自己的眼功练得怎么样了?” “哦,这个还好,起初看一会儿就累,现在强多了,能自己控制了。爷说等精气神再足一些,就更稳定了。还有‘出阴神’c‘出阳神’,其实也都需要精气神——精满不思淫,气满不思食,神满不思眠。你的眼功稳定么?” 清圆想了想,随即掰着手指道:“我们佛家的理论是‘五眼六神通’——肉眼c天眼c慧眼c法眼c佛眼;天眼通c天耳通c神足通c宿命通c他心通c漏尽通——修证到不同层次,能看到不同的境界。我从小就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眼功是天生的,不过现在还只能算是低层次的。” “其实我的眼功也是天生的,我早就能看到人身上发出来的光。比如你们和尚,很多人头顶上都有那种金黄色的光,和小人儿书上画的光圈差不多。我们道家的光,很多是青蓝色的,不过我爷的光圈是紫色的,可威风了对了,你刚才提到的‘宿命通’,指的就是前世来生吧?你知道自己的前世是谁么?” “前世又是哪一世?我只知道一些,但都是断断续续c模模糊糊的,可能当年孟婆汤喝多了”清圆在黑暗中扮了个鬼脸继续道,“我师父知道很多前世的事情。比如那个豹王‘大眼儿灯’,师父就观到,‘大眼儿灯’曾有一世是从‘修罗道’下来的暴君,而那时我师父是燕赵第一刺客,把暴君杀了。所以,后来好几世他俩都互相追逐杀戮,非要置对方于死地。这就是无明泛起c嗔恨心作乱,说到底还是智慧和慈悲不够c‘忍辱’没修好。不过我师父也常说,别净瞎琢磨这些前世今生,都不究竟,没意义,搞不好就容易着魔。” 清圆的话还没讲完,元清怀里的绿精灵就开始躁动。于是清圆冲着元清怀中虚晃一拳,恶狠狠地说:“叫什么叫,暴君‘大眼儿灯’!再叫打死你!” “你敢!”元清一把将清圆的拳头攥住,顺势一个擒拿手,打算将对方的胳膊扭到身后,嘴里还不忘骂一句“死光头”。清圆见招拆招,一个缠丝手化去了元清的力道,嘴上更不吃亏,立即回敬一句“臭道士”。俩人你来我往,按照老规矩办——元清必须用清圆交给他的金刚降魔掌出招,而清圆必须以元清传给他的太极擒拿手应对。两个人兔起鹘落c龙行虎步,夜色中惊得枝头的宿鸟扑啦啦飞起一片。 闹了一阵,俩人都打累了,就又坐下来接着聊。 “那个叫什么‘被母马拉着练瑜伽’的老妖婆,在东北放完火,难道又跑到武当来了?不大可能吧,她又不傻,不会大老远跑过来自己寻死。你说明天咱会和‘火太岁’的人干仗么?”元清喘着粗气道。 “肯定得干一仗,”清圆与元清背靠着背,也喘着粗气答,“要不这么多人凑在这里搭个冒牌祈年殿,不是白忙活了不过,也不知怎么个打法。我师父一点没交代,他和你爷一个脾气,从不多说一个字,这次肯定又是他俩合计好,然后咱们当碎催。” “唉,算了算了,出家人慈悲为怀,不要总打打杀杀的再说碎催也得睡觉了,明天的事,明天就知道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1987年(下) 端午来得迅猛,倏地一下子,太阳已跳得老高。“遣龙阵”的四角方位已分别站定一名手持灵符法器的青衣道士。 “午时已到,遣龙大阵,即刻发动!”李爷在大阵周边设了禁制c做了结界,一切布置停当,令旗一挥,妙空c清圆和两个红衣喇嘛分别在四个道士身旁开始持咒诵经。 李爷在中央石桌前焚香上表,措巴瑜伽士坐在“坎位”的石凳上掐起了手诀,元清摩挲了几下胸前的绿精灵,贴身站在瑜伽士身后——入阵前李爷叮嘱他,措巴那个位置,是整个大阵的阵眼,成败全在于此。阵眼的坎水一旦发动,丝丝清泉必须源源不断,这样才能直击千里之外玛拉瑜伽母的邪火要害。这是四两拨千斤的关键所在,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元清心中一定,启动了天眼。他最先看到的是“大眼儿灯”在身边游弋,昔日的豹王如今洗尽铅华,正怡然自得地伴随护持着主人。 天眼境界中的“遣龙阵”,完全不是肉眼看到的那个冒牌祈年殿,而是一座金光万丈c宛若仙境的清幽庙堂。但只见——山环水抱,亭台楼阁巍峨藏奥妙;云蒸霞蔚,仙家妙用造化任逍遥! 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一丝淡淡的薄雾独独将“遣龙阵”逐渐包裹起来,犹似披上了一层烟雨蒙蒙的仙家圣衣,而四周却依旧是烈日晴空。 四个青衣道士按照河洛方位,用礼器从虚空中一刻不停地汲取天降甘霖。清圆手持一个紫金钵,将礼器中汇集到的甘霖收集在一起,同时琅琅不停地持诵大悲咒,再将加持过的大悲水汇入阵眼。 两个红衣喇嘛头顶笼罩在金黄色的光晕中,轻吟梵呗。声声佛号中,喇嘛手中的降魔杵和金刚铃交相呼应c摄人心魄。 妙空将一部《楞严咒》持诵得抑扬顿挫,无数金色的字符应声而出,落英缤纷般飘落阵眼。 措巴瑜伽士一脸庄严,口中念念有词,双手不停打出各种手印,随即跏趺坐在汩汩跃动的清泉当中,全身竟与泉水渐渐相融,直至有相无形! 清圆不间断地往阵眼中播洒着大悲水,一颗润泽通透的金黄色玉珠在泉水中随之隐隐成形c缓缓腾空升起,并不断变大c逐渐清晰。 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刚刚还是万里如洗的碧空,此刻忽然集聚了几朵祥云。云蒸霞蔚之间,赫然出现了一条青色苍龙的身影。 “我仙家妙用,果然奥妙无穷!”元清在心中叹道。“这一战,各派宗师发救度众生之大愿,倾无量恢宏之功力,别管它火太岁c金太岁,定让那蠢蠢欲动的阴邪粉粉碎!” 此时李爷已踏起步罡,念动真言。 “疾!”——随着一声断喝,那青色苍龙游至阵眼上方,低头衔起翻腾在清泉上的玉珠,伴着几道金黄色的闪电向北方腾空而去,转瞬消失不见。 苍龙离去约莫半盏茶的工夫,一道妖冶的c泛着血腥味道的猩红色闪电忽然破空而至,“轰”地一下子砸在元清身后的山坡上,溅起一大片尘土碎石。很快,祭天台上方积聚起黑压压的c边缘泛出火红色的腥云,千山万壑在密布的腥云当中若隐若现。 随着闪电,空中泛起阵阵沉闷的雷声。第二道c第三道猩红闪电接踵而至,其间还夹杂着无数魑魅魍魉的呼喝呐喊。闪电纷纷落在大阵四周,显然是想要冲破禁制而不能。 “绿精灵,起!”元清心念微动,一道晶莹炫目的绿光已冲天而起,旋即在虚空中化现成一尊昂首阔步的庞然巨兽,牢牢守护在措巴瑜伽士的阵眼上方,同时将身边不断涌现的一道道猩红闪电撕扯成碎片c丢在尘埃。 久未征战的豹王“大眼儿灯”在千年古玉中温养修炼了十余载,其量级早与昔日不可同日而语。面对身边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大眼儿灯”宛若虎入羊群,狂暴的嘶吼化作声声炸雷。眼见猩红闪电越来越少,偶有零星落在岩石和山坡上的,所触及的草木皆在瞬间化为灰烬。 闪电少了,腥云却越积越厚。几个量级高的妖邪终于突破禁制c率先闯入了阵中,随即带领身后的一干徒众,纷纷出手向阵中的众人发难。 山上弥散出一股草木烧焦的味道,一团团呈喷射状的烈焰在大阵中此起彼伏。众人各持法器,按照李爷事先的吩咐,或持咒或结印,只将来犯者一次次逼退,并不赶尽杀绝——此举意在将“火太岁”的更多力量牵制过来,以减轻措巴那边的压力。 唯有元清这边毫不留情,他手持一柄玄铁剑左冲右突,始终牢牢护住阵眼。几个胆大的妖邪企图偷袭,或顷刻间被玄铁剑斩为一缕黑烟,或被“大眼儿灯”一口吞下。几个回合之后,身边总算得了暂时的清净。 元清刚待喘一口气,一个比鬼哭还要难听的声音忽然从腥云中传来——“好小子,跟玛拉奶奶捣乱的根儿,原来在你这儿!乖娃子,送个爆竹给你玩啊!” “咔啦啦”一声巨响,一个炸雷在上空爆裂。元清被震得全身麻木c动弹不得,几乎元神出窍,差一点就成了焦熘排骨。 众人皆猝不及防,正自顾盼,只听金石裂帛般的几声脆响——清圆已祭出手中的紫金钵,替元清一连挡住了后面接踵而来的两个炸雷。紫金钵随即被震得粉碎。 “孽障!雷法用到武当来了,你算是选对路了!”李爷那无视一切的口吻,明白无误地向会战双方都做了通报——道家才是玩儿雷的祖宗! 略一存思凝神,李爷已然掐起一个“无妄天雷诀”,往那密布的腥云打去,同时大喝一声:“天时已到,建功立业,便在此时!” 一道泛着紫色光晕的彩虹陡然穿透漫天乌云,似在空中架起一座壮丽的彩桥。金黄色的闪电应声而至,惊魂动魄的天雷顷刻间在云端发作。 但只见,道道闪电金光四射,声声炸雷通贯九霄;雷鸣谷应连绵不绝,天崩地裂罪劫难逃!直震得八百里武当狼嚎鬼哭c地动山摇! 这天雷不比寻常雷电,专打渡劫的千年妖邪c成精的百岁鬼魅。一声声喑哑的惨嚎从云间传来,可怜那玛拉瑜伽母咎由自取,来不及求饶,便已捎带着一众随从,顷刻间被挫骨扬灰c形神兼灭。纵有百年修为c千年道行,此刻在这万炮齐发般的滚滚天雷当中,也只得哀叹一声“悔不当初” 云开雾散。 收了天眼,元清头疼欲裂。转眼已是未时,持续良久的一场恶战,身在其中却感觉都是片刻间发生的事。妙空和清圆站在大阵中央,已在持念超度亡灵的“往生咒”——这一战下来,“火太岁”几乎全军覆没,声声佛号中,只得祝愿他们“来世不堕三恶道”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另一个战场——大兴安岭上空,已是祥云密布。星星雨丝逐渐汇为点点雨滴,继而结成漫天雨幕。 措巴的元神驾着苍龙,时而在苍莽森林的上空行云布雨,时而俯冲到“火太岁”的邪火大阵中荡妖除魔。玛拉瑜伽母的一干嫡传弟子在火场中各施妖术c以命相搏。 如此逡巡往复c辗转腾挪。长发飘飘的措巴瑜伽士左手结印,右手持一柄马头金刚橛,黝黑的面庞在火光中若隐若现,犹似一尊粗犷豪放的雪域之神。 “天时已到,建功立业,便在此时!”李爷的声音在他心中陡然响起。措巴听到这约定的号令,立时一声令下,穿梭在雨幕云端的苍龙将衔在口中的玉珠向天上抛去。这玉珠汇聚着措巴修持“水瑜伽”的毕生所得,升空后当即化现出清冽的甘霖,引来十方三界的雨头真水,与金色字符一起,洒播在浓烟四起的原始森林上空。 上百万公顷的森林火场中,持续不停的降雨终将林火渐渐浇灭,数万名在救火一线奋战了二十多天的军民在雨中欢呼雀跃 雨幕中,负隅顽抗的猩红闪电仍在措巴的元神旁灼烧着他c炙烤着他c熬炼着他。千里之外,众人竭力维系的甘霖,汇在武当山的清泉中滋润着他c支撑着他c期待着他。 措巴继续结印持咒——为防死灰复燃,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最后一丝灵元全部汇入了玉珠,随即露出一丝疲惫而恬淡的微笑 雨,越下越大。 缕缕青烟从森林中蒸腾而起,有相无形的瑜伽士俯瞰着苍茫大地,如战神般顶天立地的身影渐渐模糊,随后汇入漫天雨丝,融入大兴安岭的皇天后土。 “收阵!”李爷在祭天台令旗一摆,措巴一头栽倒在武当山清冽甘甜的山泉中,倚在李爷的怀里再没醒来。 对于普通人而言,1987年的端午有些怪——这一天,南方打了很多雷,北方下了很多雨。 武当山的一座无人峰上,多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墓碑。上面只刻了一行小字——措巴一1987。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1988年(1) 1988年 十六七岁,恰是“关关雎鸠c在河之洲”的光景。重点学校历来不缺才子佳人,男女生之间互有好感甚至谈朋友的已不算少见,但通常也只是人前一起复习功课,人后悄悄拉拉手而已。彭福生在这方面却像个呆子,除了学校里的功课和课外小组的活动,练拳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时间。刘强有次说:“宿舍八个人,就老彭没追过女生了,他那个脑袋瓜子根本就是个榆木疙瘩不开窍,人也看不上他” 不料第二天一大早,宿舍的起床铃刚刚打响,睡在上铺的彭福生忽然闭着眼一把掀开了被子,对着天花板长叹了一声:“唉!昨天,谁说我榆木疙瘩来的?谁说人都看不上我来的?刚我做了个春秋大梦,梦到一女孩儿” 刘强刷地一下子坐起来,讪笑着说:“快讲讲,我就爱听和女孩子有关的,尤其是老彭你嘿嘿,你是不是梦到谷秋霞了?”其他六个原本想再赖会儿床的男生也一下子全来了精神,都从被窝里探出脑袋,嘿嘿呵呵地窃笑。这可真是稀罕事——彭福生能梦到女孩子,简直就是西边出来个绿太阳。 “那女孩儿我也不认识。”彭福生闭目皱眉,似乎在费很大的力气,试图把梦中的场景还原。 “嗐——”刘强显然有些失望,又躺回到床上。 “好像在一个老旧的巷子里,有好多岔路。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正被人追赶,忽然出来一个女侠,替我拦住好多人” “女侠!”刘强又睁大了眼睛。 “那女孩儿穿着一身儿黑,特精神。”彭福生躺在床上紧闭双眼,好像生怕一睁眼,女孩儿就会不见了似的。 “后来呢?” “后来,她带我去了她家。门口儿有条河,她家在河边一小平房,挺简陋的里外屋。她家好像是单亲家庭,只有个爸。她爸带我在家里四处参观,还把抽屉里的存钱罐儿拿出来给我看,里面全是硬币,总数是二十四块两毛八” “神,太神了。为什么是二十四块两毛八呢?” “我哪儿知道啊刘强你先别插嘴啊,要不然打断了思路,我可就想不起来了。我一直都不敢睁眼,就怕忘了。” “刘强闭嘴!要不你先上早自习去”躺在下铺的卢帅抬起腿,对着上铺刘强的床板就是一脚。 “都别打岔,让老彭接着说”平素一向寡言少语的郝奇也忍不住插嘴道。 “后来吧,我和那女孩儿,从她家出去,沿着小河往前走,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你就叫我‘小梅’吧” 宿舍里八个男生都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直到彭福生把这个梦完完整整讲了个遍,随后你一言我一语,又追问了更多细节,彭福生把能想起来的全说了。这天的早自习,八个人全迟到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彭福生练太极很用功,除了每天早晨去天坛,平日只要有时间,就在学校里找个僻静的地方练站桩。有次课间休息,刘强想试探一下他的功夫,悄悄从一个高台阶跃起,“嘿”的一声低吼,一个饿虎扑食,对着彭福生的后背就压了下去。 彭福生感觉身后有动静,下意识地把身子就势一矮,先卸去对方的冲劲儿,再一个“回身看肘”,不料看见的却是刘强咧着的大嘴,赶紧生生收住力道,但这一肘还是撞在了刘强的腮帮子上,血当时就下来了。 彭福生吓坏了,赶紧扯住刘强就要去医务室。刘强却也皮实,捂着腮帮子连道:“没事没事,不赖你,我就是试你一下。不赖你” 放学前,刘强已把自己和彭福生武打的情节添油加醋地在何莉莉面前描述了一番——当然腮帮子挂彩这个环节被说成是为了不误伤老彭而舍身取义——然后约她星期日一早到天坛公园,去彭福生的太极圈子探班。 何莉莉打了个哈欠,对着眉飞色舞的刘强只说了四个字:“不感兴趣。”这时教室外忽然有人喊何莉莉的名字,刘强扭头一看,是(2)班一个绰号“黄毛儿”的男生。 黄毛儿皮肤白皙c身材瘦削,头发天生有些黄。他学习成绩在年级里一直不错,做事情也聪明机敏,此刻正靠着墙,从书包里翻出一副进口蛤蟆镜架在鼻梁上,嘴里哼着崔健的《一无所有》,不慌不忙等着何莉莉一起去公园写作业。 “马上就来!”何莉莉一下子来了精神,神采飞扬地应了一声,拽过书包,一前一后和黄毛儿飞出了教学楼。 刘强回到家闷闷不乐,满脑子都是黄毛儿戴着蛤蟆镜得意扬扬的影子。他腮帮子这时已肿起老高,只得对刘爸撒谎说是骑车时不小心撞的。刘强的家是那种五十年代建的家属宿舍楼,苏联的图纸。虽是老楼,房间也小,但能抗八级地震。这栋四层老楼里的住户,大多是两家合住一套两居室——进了大门没有厅,只有过道儿。过道儿两边每家占一居,共用一个厕所个厨房。 “能分到单位的楼房,已经很不错,一居就一居吧。再熬几年,等孩子再大些,总有盼头把另一居也拿下来,独住这套两居室或者,以后单位盖了新楼,分一套新两居,也说不定”刘爸望着对门刚搬来的新邻居,一边踌躇满志地关上自家房门,一边憧憬着未来。作为一名科级干部,他连续七八年的除夕都在单位的值班室度过,图的不仅是以身作则,更为给领导留一个好印象——事实证明,领导的一个招呼张条子,往往能决定一切,包括房子。 刘强刚把书包扔在桌上,门外忽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原来是对门新邻居家的孩子,一个同样对武打很痴迷c练过南拳的半大小子,他听说刘强挂了彩,特意过来探望。 南拳小子属于严重偏科的那类学生,除了南拳独爱化学,家里各种化学竞赛的奖杯证书攒了一大堆,奖状贴了一面墙,但其他科目的成绩却都一般般。他和黄毛儿同在(2)班,俩人还沾点儿远亲。 爱屋及乌,刘强由此对南拳小子怎么看都不顺眼。而后者却认定是由于自家的到来,导致刘家不能独住一套两居室,所以才遭到刘强的白眼,以致心里居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歉疚,反倒总想讨好刘强,以表达自己的善意。 “没事没事,和老彭撞了一下,不赖他。”刘强压低声音应付着南拳小子。 “就是你常说的那个在天坛练太极的吧,明早你带我去,我倒要会会这个老彭。”南拳小子也压低声音c打抱不平地对刘强耳语道。他哪里知道,刘强的郁闷根本不在腮帮子上,用他的话说,就是被彭福生打残了他也不在乎,那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真正让他恨得牙痒的,是那个横刀夺爱的黄毛儿。 “你去?去了你也是白给”刘强恨恨地说。 “呦呵,我还就不信了,明儿我还非去不可!”南拳小子较上了劲。 星期日的天坛公园,人比平时多了几倍。高师父通常人多就不来了,南拳小子追着刘强一起到了小树林,彭福生和几个师兄弟正在练“懒牛耕地”。 南拳小子压根儿就看不上慢悠悠的太极,见趴在地上的彭福生满头大汗c青筋暴起,就嗤了一声道:“我当什么呢,不就俯卧撑换个花样儿么,我一口气一百个,哪至于趴那儿死乞白赖较劲,净瞎掰。” 这是明摆着踢场子叫板啊!彭福生心里的火上来了。刘强赶紧打圆场,俩人话不投机,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说着说着,就决定比一比这种“带花样儿的俯卧撑”,看看到底谁瞎掰。争执声引得几个路过的女孩子停下了脚步,手里抚弄着盛开的小野花,东张西望看热闹。 南拳小子脱下罩衣,往身旁树枝上一挂,脖子左右一扭,发出嘎巴嘎巴两声脆响,脚一蹬,就跳进了场子。 几个标准的俯卧撑算是热身,南拳小子隆起的肱二头肌引来几个小女生侧目的眼神。彭福生轻描淡写拍了两下巴掌,然后抱着胸道:“现在可以开始了吧?照我刚才那样儿,懒牛耕地。” 南拳小子趴在地上,大喝了一声“好!”,随即提臀曲臂c身往下探,不料吭哧半天,却怎么也起不来。彭福生见了,也并排趴在地上,边示范,边对南拳小子道:“这个不仅要臂力,还得协调腰腹肌对,对,身子下去后要立即抬头挺胸不对不对,腿始终不能弯啊”南拳小子憋得满脸通红,最终却只马马虎虎做出来五个,就再也撑不住了,一下子趴在了地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1988年(2) 几个师兄弟都围过来跟着起哄,彭福生心里得意,示范完了并未起身,干脆一个接一个做了下去,旁边看热闹的越聚越多,一个黑罩裤c黑短袖,上面印着“功夫”两个大字的短发女孩,拉着另一个穿碎花长裙的长发女孩跑到了彭福生身边。 长发女孩小声用英语给数着数:“seventeen!eighteen!neteen”短发女孩大声对着彭福生嚷:“加油!真棒!盖了帽儿了!这才是真功夫!”又不屑地瞥一眼南拳小子道:“就你那俯卧撑,跟人家比也就算花拳绣腿,根本不是一个级别。” 彭福生这时已一口气连做了三十个,正收势起身准备从地上爬起来。 南拳小子听到“花拳绣腿”几个字,再也忍不住了。他脸色铁青,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接招”,虚晃一拳就朝彭福生扑了上去。刚站起身的彭福生一下子被对方扑了个嘴啃泥,好在双方肢体接触的瞬间,他用一招练了无数遍的“击地捶”外加“缠丝腿”,顺势把南拳小子也带翻在地c压在了身下。 刘强一脸鄙夷地对牛一样喘着粗气的南拳小子道:“怎么着?服了没有?慧文老彭,天坛这片儿响当当的人物,真要练,一人儿打你仨!你说你不服成么” “丢人现眼!”随着一声斥骂,高师父忽然提着鸟笼子从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中踱了出来,照着彭福生的屁股就是一脚:“平常怎么教你的?人前人后你臭显摆什么?”彭福生被这一脚踹得又来了个嘴啃泥,赶紧爬起来退到一旁,捂着屁股孱笑道:“呦,师父您老人家怎么来了”刘强上前一脚,把南拳小子也踢到一旁,然后接过高师父手里的鸟笼子。 “天坛东南西北四个门儿,都知道这边茬架呢,我再不来,还不得出人命!”高师父撇着嘴,对徒弟们吹胡子瞪眼训斥了一番“练武之人最忌打架斗狠,必须以德服人”,然后转身接着遛鸟去了。刘强拉着南拳小子到旁边去看练八卦掌的,短发女孩却没走,凑过来小声道:“你们师父可真够厉害的。” 彭福生笑了笑:“其实老爷子人特好对了,看打扮,你也是练武的?” “我们在北门那边,练形意的。” “哦?形意拳可厉害!来来来,打一套让我们开开眼。”短发女孩在长发女孩的鼓励和周围人的怂恿下,拉开架势,踢腿下叉,嘿嘿哈哈走了几个套路。彭福生脑海中瞬间出现了“花拳绣腿”四个字,嘴里却夸着:“不错不错!好功夫!以后常过来玩儿。”他手底下一边收拾场子里的白蜡杆和太极尺,一边心不在焉地随口问道:“两位姑娘怎么称呼啊?” 短发女孩把黑色功夫衫在腰间一杀,英姿飒爽地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哦,我叫彭福生。慧文中学的,叫我‘老彭’就行。” 短发女孩嫣然一笑:“我俩都天坛中学的,她叫李娜,我叫方冬梅,叫我‘小梅’吧。” “扑通”一下,彭福生第三次摔了个嘴啃泥——这次分明是被脚下的白蜡杆儿和太极尺给绊的。 六月,李爷的身影出现在罗布泊荒凉的无人区。 罗布泊又名罗布淖尔,意为多水汇集之湖,《山海经》称之为“幼泽”,后来被喻为“消逝的仙湖”。历史上,它曾养育了楼兰c米兰c小河等众多文明,是丝绸之路的要冲c中西方文明的交汇地,也是多民族文化的交融区。 曾几何时,这里烟波浩渺c渔歌唱晚,与江南几无二致。然而随着人类对自然的逐步破坏,塔里木下游河道日渐干涸,罗布泊终于彻底断水,昔日碧波万顷的内陆湖竟逐渐演变成令人望而生畏的戈壁滩。 如今的罗布泊死气沉沉,这里没有一棵草,不见一条溪,就连飞鸟也不敢轻易穿越,几乎成为一片神秘荒凉的不毛之地。 然而最近十多年,表面的荒芜之下,罗布泊却从未寂寞。一个以美国人为首的西方秘密组织“凯撒”,一直以各种名义在罗布泊找寻着什么。 据说这里存有一种神秘植物,食用后能打造出不知疲倦c不知伤痛的“超级战士”。也有传闻说这里有通往其他空间的“时空之门”,会不定期地突然开启。 最吸引人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危险的地方。一望无际的大漠黄沙中,李爷孤独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这个暑假,彭福生到野外考察的计划终于付诸实现——他和刘强叫上南拳小子,三个高中生从护城河开始,延着垃圾遍布的通惠河河岸,风餐露宿徒步四天三夜,顺着河边一直走到了水清沙细的潮白河。 沿途,他们采集了各个河段不同水域的样本,尤其是靠近工厂排污口等污染源的样本。回来后,南拳小子将几十只深深浅浅的试管送到环保局检测,拿回了dcb一d5等一大堆数据,随后由彭福生执笔,写了篇《水污染与生态保护》的论文。 开学不久,正赶上北京市举办“科技活动月”,学校把彭福生他们的论文报了上去,竟然得了一等奖。为此,全校利用早操时间开表彰大会,雄壮的进行曲中,彭福生c刘强和南拳小子三人登上高高的领操台,在全校师生羡慕的目光中,每人从校长手里接过一本盖了学校红章的厚厚的《新华词典》。校长宣布,彭福生他们用傻瓜相机拍摄的沿途照片和获奖的论文,将一起收藏在慧文的资料档案馆,长久留存。 表彰会结束后恰逢周末,方冬梅和李娜邀请彭福生和刘强去做客。方冬梅的家离天坛公园不远,就在护城河边的一排小平房里,彭福生他们考察时还曾在附近河段采过水样。当两个男生哼着“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晃悠到这里时,李娜已站在河边迎接带路。 李娜仍穿一条长裙,上面印着很多英文字母,这使得长发飘飘c身形瘦弱的她更多了一丝隽秀和书卷气。彭福生瞟了一眼李娜,对刘强感慨道:“你说何莉莉到底哪里让你这么着迷?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个个花样年华。你看人家李娜,文文静静的,比何莉莉那种疯疯癫癫的女生强多了。” “她?从我见到她的第一眼你猜我就想起谁来了?”刘强拉住彭福生,故意拖后两步,指着前面的李娜对彭福生咬耳朵。 “谁啊?谷秋霞?”这次是彭福生一脸坏笑。 “去一边儿去!你才一天到晚想谷秋霞呢!那小眯缝眼儿,要多精神有多精神”刘强厌恶地瞥了一眼他的好哥们儿,随后做出一副眼神迷离的样子,阴恻恻地说:“我想起的是——聂~小~倩~” “得得得,你接着追何莉莉去吧!” 李娜是方冬梅的发小儿,生得眉清目秀c清纯淡雅,属于越看越耐看c越品越有味道的那种女孩儿。五六年前,外企刚进中国的时候,有次她爸骑自行车载着她从松下电器的广告牌下经过,李娜看到那个洋气的广告宣传画,从此就向往着去外企,所以她一门心思攻英语,打算高中毕了业就去外企找工作。 “你俩嘀咕什么呢?快点跟上!”李娜发觉身后两个男生在鬼鬼祟祟地嬉皮笑脸,就回头嗔骂道:“小梅可是单亲家庭,她很小父亲就去世了,她妈今天加班不在家,你俩一会儿进了屋要懂规矩,不要乱讲些不该讲的话啊!” “单亲家庭?”彭福生和刘强相互对望了一眼,目瞪口呆。 七拐八拐绕了几条小胡同,终于进了屋。彭福生四下打量着这个普通的小平房,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方冬梅穿了一双崭新的c非常秀气的黑皮鞋,走起路来咔咔响。她把沏好的茉莉花茶依次倒进四个玻璃杯,一边招呼大家落座,一边走到桌旁,“咔嗒”一声按下了双卡收录机的播放键。房间里旋即飘荡起“小虎队”的《逍遥游》。 八十年代末,来自台湾的“小虎队”和苏芮几乎一夜间红遍大江南北。听着那充满朝气的旋律,刘强忽然想起来,何莉莉也很喜欢唱这支歌,他课间常偷听她哼唱苏芮的《跟着感觉走》和《圣诞礼物》,那真是一种享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1988年(3) 这几年,何莉莉出落得越发楚楚动人,男生们对她的评价已从“班花儿”升级到“校花儿”。彭福生对何莉莉依然嗤之以鼻,刘强对何莉莉的追求每每心碎无果,却又从不言败c决不放弃。在那个永恒的八十年代,那没有礼物的圣诞节,刘强和大多数男生一样,只能用十八岁的眼泪泡一杯装作毫不在意的苦涩咖啡,让一切跟着感觉走。 何莉莉属于那种会学c会玩儿c更会考试的女孩子——平时不一定有多用功,还从不耽误女足训练,但学习成绩却一直名列前茅,女足比赛也在区里市里拿了好几个牌牌。课余时间,她依旧蝴蝶般地时常飘到公园去找黄毛儿。由此,(1)班几乎所有男生都认为何莉莉太过任性高傲c自以为是c糊里巴涂,继而对黄毛儿乃至整个(2)班的男生嗤之以鼻。 中学时代的最后一次集体出游,选在了鹫峰风景区。大巴车开起来,一路欢声笑语。 “这里是第八届欧洲杯的决赛现场,古利特接巴斯滕传球为荷兰队首开纪录莫伦将球传到巴斯滕脚下,巴斯滕直接选择了零角度凌空打门!皮球划出一道怪异的弧线,从最佳门将达萨耶夫的头顶飞入了大门——球进啦!荷兰队二比零战胜了苏联队,获得了冠军!”刘强坐在后排,眉飞色舞地模仿着宋世雄的现场解说,希望引起何莉莉的注意。而何莉莉却将随身听拨到了“外放”,车厢里立即回荡起苏芮的《台北东京》。谷秋霞与身边几个女生和着节奏摇头晃脑,刘强的声音立刻被淹没在“跟着感觉走”当中。 “欸,欸,我这儿还有《小虎队》呢,你们要不要听?”刘强讨好地朝着何莉莉她们大声说。但几个女生只是一笑,并没人回应。彭福生在刘强身边哼了一声道:“甭搭理她们,跑调儿都跑到爪哇国去了,还觉着自己怪不错儿的,切!” 鹫峰的山,雄奇险峻。山上松海莽莽c百花飘香。 大巴车停靠在山脚下,全体下车。与其他兴高采烈甚至迫不及待的同学们不同,彭福生平时总是两手揣兜儿走在最后,这几乎已成了他的习惯,一切不着急。直到刘强在下面敲车窗,他才懒洋洋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背起挎包准备下车。 就在经过何莉莉的座位时,彭福生发现那盘《台北东京》正孤零零地卡在座位的缝隙间——显然,粗心的主人只带走了空盒子。他毫不犹豫地抄起磁带就塞进了自己的挎包。 “正好教训一下那个自以为是的丫头!”这样想着,一丝得意浮在了他脸上。 跳下车,彭福生揽过刘强的肩膀,一边哼着《逍遥游》,一边不紧不慢向山脚下的队伍走去。很快,山谷里回荡起一群男生扯着破锣嗓子的嘶吼——“我的灰姑娘,不要太紧张。请你抱紧我,哦哦哦,跟着我们一起逍遥,跟着我们一起飞翔” 中午,全体在山顶聚餐。果料面包c烙饼夹鸡蛋c芝麻酱白糖抹馒头片儿刚刚铺开,树林里却忽然传来何莉莉嘤嘤咛咛的啜泣声——“我明明记得把磁带放进包里的,怎么就只剩空盒了呢?” 八十年代末,一盘心爱的原装正版带的失踪,对何莉莉这样的小女生来说,足以造成茶饭不思的后果。更何况,那可是黄毛儿昨天刚送给她的。 眼见这边哭得花枝乱颤,彭福生有点始料未及。他犹豫再三,终于慢腾腾挪到何莉莉身边,满不在乎地说:“那什么,至于嘛你,不就一破磁带么,你自己落车座缝儿里了,我好心好意帮你收着呢,这不跟你开个玩笑嘛” 杏眼通红的何莉莉见彭福生大大咧咧捏着自己的《台北东京》,气得直跺脚。谷秋霞一挥手将磁带夺过来,转身塞进何莉莉的随身听,山顶上立即飘荡起苏芮那忧郁的“rry christas”。 何莉莉破涕为笑,低头捡起身边的一块石头举得老高,冲着彭福生作势要打。旁边正在假装四处拍风景的刘强看到这一幕,赶紧举起傻瓜相机,喊了声“看这儿”,随即迅速按下了快门。一张泛着淡黄色的老照片,永久定格了那个懵懂青涩的纯真时代。 四个上下铺c八张床,裤衩袜子和衬衫毛巾肩并肩搭在悬空拉起的铁丝上,球鞋c凉鞋c趿拉板儿与洗脸盆一起,横七竖八挤在床底下——这便是(1)班的男生宿舍。 皎洁的月光从窗外探进头来,斜照在宿舍门上,门背后贴着个被画了两撇小胡子的大美人儿年历。虽然早已过了熄灯时间,但宿舍里的几个男生却全体和衣而卧,竖起耳朵侦听着门外的动静。 只有郝奇的床是空着的。 学生宿舍历来是盛产故事的摇篮。从鹫峰回来不久,(1)班宿舍里便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郝奇失踪了。 郝奇自幼不幸,刚上初中,父母便先后亡故。中学时代,他的青春多是灰色。郝奇的学习成绩很不稳定,初中时他的各科考试总分曾得过全年级第一,高中却差点留级。逐渐地,全校师生都知道郝奇的事情,关注他的人就更多。处于青春期的孤儿,就像一匹难以驯服的种马。 慧文这所百年老校,历来有着相谊的校风。老师同学们私下商定,全班一起关照郝奇,所以洗衣c吃饭c功课c谈心等各个方面,大家都愿尽己所能去帮他。 电视里正播放连续剧《寻找回来的世界》,郝奇越来越像里面的男主角,多次逃学刷夜,不久又开始早恋。 所谓早恋,在八十年代是个挺敏感的词。其实这种感情,更多的是暗恋c喜欢,男女同学之间通常连手都不轻易拉一下的。而对于郝奇,早恋几乎全是单相思。他先后向三个女生示好,表达自己的一厢情愿,然而得到的回应却都是婉拒,这使得他越发自卑。也许从那时起,家,成了郝奇唯一的追求和梦想。 “等把这小子找回来,非胖揍他一顿不可!”刘强在黑暗中咬牙切齿地说。 “到点儿没有啊?”卢帅压低声音问。 “差不多了,快十一点了,走吧。”彭福生第一个从床上爬了起来,“黑灯瞎火的都轻着点儿啊,千万别惊着老鲁。” 话音未落,一把倚在床前的吉他不知被谁碰翻在地,发出“咣当当”的一阵刺耳声响,黑暗中随即传来压低嗓音的相互埋怨和咒骂声。 一阵窸窸窣窣之后,宿舍门被悄无声息地拉开一道缝儿,楼道里并未见老鲁的身影,几个人蹑手蹑脚c鱼贯而出。 老鲁是专门负责管理宿舍的老师。他五十岁上下,身材矮胖c皮肤黝黑,每天熄灯后都要抓贼似的在楼道里查房巡视。遇到调皮捣蛋不按时睡觉的学生,老鲁牛眼一瞪,不怒自威。 “有人!”刘强忽然发现楼门口黑影一闪,而对方也一下子警觉地躲了起来。 半晌,楼道中依旧一片寂静。刘强复又探出头,发现原来是谷秋霞和另外几个住校的女生。两拨人几乎同时把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嘘”的动作,随即汇合在一起,矮着身子从老鲁的值班室门口溜过,划开宿舍楼的大门,消失在浓郁的夜色中 第二天清晨,宿舍楼大门一开,住校生们三三两两陆续走出来,或到操场晨练,或去食堂打饭,或去教室自习。当(1)班的两拨人马蹑手蹑脚返回来,正打算浑水摸鱼溜回各自宿舍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炸雷般的一声吼——“站住!谁让你们擅自离校的?!都给我站好!” 楼道里,几个人蔫头耷脑站成一排。豹头环眼的老鲁瞪着这几个学生,背着手踱来踱去,钉着铁掌的圆头旧皮鞋发出威严的咔咔声。 “谁,什么时候,最先发现郝奇又不见了的?!”老鲁劈头问道。 “我先发现的,他有两天没上课,也没回宿舍了。”彭福生赶忙举手坦白,“夜里去北京站拉网找他,也是我出的主意。” “不对,是我俩一起牵的头儿。”刘强也举起手,满脸赴汤蹈火一起受死的表情。 “鲁老师,这事儿是我们大家一起商量好的”其他人也都赶紧抢着分担责任。 “胡闹!很英雄很义气是吧?!大男大女的,夜不归宿,万一你们自己再出点事,怎么办?!”老鲁不耐烦地一摆手,略微平复了一下,继续问道:“他出走前,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就跟上次出走一样,突然就不见了。”彭福生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1988年(4) “这孩子太让人揪心,都知道他是孤儿,那也不能这么任性啊”老鲁将头上稀疏的头发向后捋了捋,像是自言自语。但话还没说完,就被不远处何莉莉的喊声打断:“郝奇回来啦!在政教处”,她家离学校很近,所以一直走读。 当晚,一班男生宿舍被老鲁特例批准,可以延长一小时睡觉——哥儿几个躺在床上,一起给郝奇开“卧谈会”。老鲁答应先不找郝奇谈话,并且今晚不查房c不熄灯c不扣评比分,让几个老同学与郝奇聊够c聊透,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有什么事儿你跟大伙儿说说,别心里憋着。”彭福生率先拉开了话匣子,“咱班所有住校的,为了找你,集体刷夜。能想到的地方基本都去了,回来还被老鲁狠尅了一顿,差点记处分。” “可不,从没见老鲁发过这么大的火儿,哥儿几个都被训成‘苦菜花儿’了!”刘强接道。 “没事儿,我就是又犯傻来的。”郝奇知道自己又给大家带来了麻烦,心里也很过意不去,同时又惴惴不安——两年前他第一次旷课,回来后曾有传闻——如果再发生类似事情,当事人有可能被送到工读学校,或勒令退学。 “这两天,你哪儿去了?”卢帅问。 “河边儿我在桥底下待着来的。”郝奇说完连续咳了好一阵子,眼见是受了风寒。 一床薄被扔过来压在了他身上,郝奇也未推让,向上拽了拽被角。 “这月补助都花完了吧?”彭福生问。 “没,还有点。” “多少?” “五毛。”郝奇说完,一连又打了好几个喷嚏,他扯过手纸,用力擤了几下鼻子。 黑暗中有人在翻柜子拉抽屉,随即一些什么东西落在了郝奇的枕头旁,并没有人讲话。 郝奇伸手一摸,是几包感冒清和一些饭票。 “你干吗要出走呢?因为(2)班那个女生?她要不同意就算了呗,你看我追何莉莉,人家也不上感,那我俩就当哥们儿,不也挺好?”刘强抢着现身说法。 “不是因为这个,我真没事儿。” “那因为什么呀?”刘强有点起急,但郝奇像个闷葫芦,话说了一半就不再言语。 “你爸去世前留下的那间小平房,我们也去过了,虽说又潮又冷,可好多人家里不都那样么。而且那几个老街坊真挺不错的,一听有动静就都出来了,生怕是偷东西的。尤其那老太太,就是上次咱俩一起在门口遇到的那个,我看她叼根烟,又老又丑的,国民党女特务似的。可一聊才知道,人家特关心你,给我们提供了好多线索。”彭福生准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人心都是肉长的,不怕郝奇不开口。 “就是的,还有隔壁小六子他们,吃的用的,人不也都想着你呢么,你周末一回去,人不还给你煎鸡蛋呢么,关心你的人真挺多的,你干吗总想不开呢!”卢帅翻了个身,干脆坐起来对着郝奇说。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但郝奇就是不作声。 “嗒,嗒,嗒。”门外响起三下有节奏的敲门声。动静不大,是指甲叩在门板上发出的那种声音。 “到点儿了啊,明天还得上课,不要再聊天了!”门外响起老鲁压低嗓音的警告声。屋里立时没了动静,以往如果不按点睡觉,每敲一次门,宿舍评比就要扣掉5分,今天已经延长了一小时,并且不扣分,老鲁算是破天荒了。 彭福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不禁想起郝奇上一次出走时的情形—— 那是三月初的一天,下午最后一节是外语课。下课铃刚一响,郝奇把课本往桌上狠狠一摔,兜里揣着一瓶安眠药就出了校门。 一天后,他几乎花光了所有刚发的助学金,推着他爸留下的那辆八成新的加重老飞鸽,在护城河边漫无目的地闲逛。父母双亡之后,他再无亲人,全靠助学金度日。 一个路人见他推着自行车发呆,就凑上前问是不是找买主。郝奇点了点头。 那人说了个价,郝奇也没还价,也没数钱,接过递来的几张旧钞票扭头就走,随后又游荡于电影院c录像厅c火车站c小餐馆很快,卖车的钱也花完了。 北京火车站空气混浊的候车室里,当盲流一般的郝奇歪在秽迹斑斑的座椅上,望着那瓶安眠药发呆时,彭福生出现在他面前——他找了他两天,终于在这里寻到。一见面,彭福生立即劈手夺过那个白色的药瓶。 俩人并肩走在街上,一路到天亮。 “你这是往哪儿走?”郝奇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头。 “学校啊。” “不行!”郝奇打了个冷战说,“去哪儿也不去学校!”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甭管!”郝奇推开彭福生,拔腿往回就跑。彭福生在后面紧追不放,几步赶上去,一把抱住郝奇的腰再不放手——再过两个路口就到学校了,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他跑了!彭福生这样想着,硬是把郝奇往学校的方向拖。 “怕学校处分?怕送你去工读学校?你放心,校长早发话了,让大伙儿必须帮你,不能让你毁了”彭福生喘着粗气,郝奇满头大汗,俩人相持了五六分钟,郝奇终于泄了劲儿。 “老彭你松手吧,我跑不动了,昨天刚拉完肚子。”郝奇说完一屁股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乍暖还寒,凌晨的街头,讲话都带着白色的哈气。彭福生一把将郝奇拉起来,把自己的蓝色棉大衣一半披在郝奇身上,另一半搭在自己背上,俩人相互依偎着,一起向前走去 “没事儿我真没事儿”郝奇断续的梦呓从下铺传来,打断了彭福生的回忆。他叹了口气,也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郝奇和彭福生一起到水房洗漱。拧开龙头,郝奇像是自言自语般忽然对彭福生道:“老彭,我跟你说几句心里话。” “你说!”彭福生满嘴牙膏沫,手里上下翻飞着的牙刷立时横在了腮帮子里。 “其实我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一下课我就走了心里有股劲儿,我就是别不过来,非走不可。我控制不住。” “我信,我信。”彭福生听了连连点头,随即含了一大口水,一边在嘴里咕嘟着,一边把牙刷在杯子里涮得叮咚乱响,然后吐出漱口水,盯着郝奇道:“你根本就没事儿!往后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1988年(5) 9月中下旬,罗布泊。 一顶军用防风帐篷里,七八个满身沙尘的人陆续钻了进来,其中还有两个苏联人。大家彼此打过招呼,便坐在了一起。帐篷中一片寂静,只有沙砾打在篷布上,复又窸窸窣窣滑落下来的声音。 门帘一挑,李爷最后一个走了进来。 人们盯着一幅摊开的世界地图,许久一言不发。 “找到那种植物需要运气,机会总像昙花一现。这次我们虽然又错过了,但‘凯撒’的人也同样无功而返。”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军官率先打破了沉寂,“这两位刚刚赶到的苏联同志带来了一些机密消息,关于‘时空之门’的事,搞不好可能已经被对方抢先了。马秘书,你先介绍一下情况吧。” “好的,刘局。”马秘书在被称作刘局的军官身旁挺了挺身子道:“‘凯撒’的人很可能已经找到了通往另一个时空的隧道,他们在黑海困住了一艘苏联潜艇,潜艇里还有一个中国工程师。我想,他们极可能正是利用‘时空之门’做到这一点的。来,大家请看地图。” 他边说边用铅笔在地图上做了个标记:“这里就是事发海域,战略意义举足轻重,是大国必争之地。土耳其加入北约后,博斯普鲁斯海峡间接被西方控制” “我来讲吧,”一个大胡子苏联人操着娴熟的汉语打断了马秘书,急火火地说,“事情很奇怪,就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就在昨天,我们的潜艇被暗礁卡住了。这是一个挑衅,谁也不知道那些暗礁是怎么回事,好像忽然长出来的,以前从来没有过。现在情况紧急,潜艇没法脱身,所以上级让我们来找老朋友帮忙,看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办法’。” “事发突然,潜艇里面那个中国工程师,是咱们非常重要的一位科学家老李当家的,您看”刘局征询地望着李爷。 李爷闭目凝神,并未答话,帐篷里复又只剩下沙砾滑落的窸窣声。 另一个年轻的苏联人见半天没人出声,忍不住大声对众人道:“请原谅我的冒昧,我叫扎伊采夫,虽然是第一次来中国,但我已经研究了十多年的中国历史。我希望,‘特殊的办法’指的不应该是闭着眼睛念咒语,现在已经不是冷兵器时代了,不久前连你们的领导人都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所以我觉得还是得从科学和军事的角度,想办法迎接敌人的挑战。潜艇在黑海,士兵们在等待营救,你们的科学家也在里面,也许我们不该再待在沙漠里浪费时间了!” “你怎么知道就是念咒语呢?再说,谁告诉你咒语就不是科学研究的一部分呢?”马秘书明显有些不悦,“七十年代初,美国最先进的无人机到罗布泊窃取我们的核机密,来了四次,结果怎么样?有的坠毁,有的被风刮走,有的掉进大海,没有一次得逞,你觉得这一切都是巧合么?” “可能没那么复杂。”李爷话音不高,争执的双方立即都停了下来,“潜艇被暗礁困住,并不能说明‘凯撒’已经找到了‘时空之门’。那些暗礁的忽然出现,我们道家用‘搬运术’就能做到。道法自然,只要掌握了规律和规则,这些都不难办到,‘凯撒’的人肯定也有会‘搬运术’的,这不稀奇。” “搬运术?用卡车还是飞机?你们中国人自己研发的‘风云一号’已经上了天,你们的核潜艇也做到了在水下发射运载火箭。这样的时代,如果我们不拿出真正的技术和实力联手合作,却躲在帐篷里讨论‘道法自然’那一套农耕理论,难道就能对付敌人的航母和飞机?”扎伊采夫边说边站起身来,旁边的大胡子苏联人一把将他拉住,目光恳切地看着刘局说:“扎伊采夫同志讲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我们这里与黑海毕竟离得太远了,即便现在马上坐飞机去那里,最少也得一整天。” 刘局不无戏谑地看着两个苏联人道:“你俩着什么急,一点没有超级大国的风度,老李当家的这样讲,就已经是有对策了。”他说罢起身给李爷的杯子里蓄满了水。两个苏联人望着李爷将信将疑,一时不再讲话。 “用不着去黑海,”李爷淡淡地说,“‘道法自然’是天地间永恒的规律,中国人的智慧,以后你们自己慢慢品。‘凯撒’的人能运来暗礁挑衅,我们就能把它挪走,这些都是雕虫小技。” “太好了!不仅如此,最好再让那些挑衅的西方人看到我们的实力,给他们一点教训,震慑一下!”刘局一拍大腿站了起来。 “你们看,”李爷指着地图继续道,“黑海与罗布泊处于同一纬度,从时空位置上讲,我们在罗布泊这里操作,难度并不大。而黑海北部与之相连的亚速海,是个更小的内海,‘凯撒’的人现在就在那里等着看热闹呢。如果想给他们一点颜色,那就干脆把那些困住潜艇的礁石挪开后,物归原主摆到他们鼻子底下去” “您,真的可以做到?”扎伊采夫感觉自己像在听童话故事,但看看周围的人们,似乎并没有谁像他那样感到吃惊,便又问道:“您怎么知道‘凯撒’的人在亚速海呢?” “因为那里有他们的信息——这也是科学。宇宙空间,各种形式的信息无处不在。关键看你能不能识别c会不会提取。”李爷扫了一眼扎伊采夫接着说,“就像我知道你是个克格勃,你和女朋友正准备结婚,却被派到了中国” 扎伊采夫的脸刷地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儿,嘴上却仍不服气,又怏怏地说:“如果您真的能把那艘潜艇救出来,我们愿意付出对等的代价,感谢中国朋友的支援!但是我想知道,您打算用什么办法——在罗布泊的沙漠里,把黑海海底的礁石挪到亚速海这太疯狂了。” “感谢和回报,你去和刘局谈。至于我用的什么办法,你既然研究了十多年中国历史,也许知道那句老话——‘费长房缩不尽相思地,女娲氏补不完离恨天’。”李爷看着目瞪口呆的扎伊采夫,又笑了笑道:“甭着急,很快你就可以回国团聚了。” “老李当家的,咱们道家的手段,毋庸置疑,大家早有领教。但是以往您也常对我们讲,改天换地这种事,有得必有失,那这次”刘局接过话茬,小心翼翼地问。 李爷又闭目凝神起来,扎伊采夫趁机解了围,和大胡子一起用俄语讨论起费长房的“缩地术”,无奈越说越糊涂,居然搞成“一片废弃的厂房里有说不完的思念的话,充满怨恨的女娃娃分离时哭了一整天” “我们道家‘修真’的目的,不是去追求神通法术c打架斗狠,凡事都是善恶有报c因果相循。无论是谁,夺天地造化,自然要承担后果。”李爷打断了两个苏联人的讨论,睁开眼看了看刘局。 “您请说。”刘局道。 “比如明年北方的局部地区,可能会是个暖冬。” “是长期变暖吗?”大胡子苏联人问。 “人,是最胆大妄为c自以为是的,也是最贪婪的。照人类社会的发展势头,气候长期变暖是迟早的事。冰川融化c海平面上升c暴雨洪水泛滥一大堆麻烦事还在后面。而我们这次做的,只是一些局部的改变,只能算借个势,对自然的影响微乎其微,不可能导致气候长期变暖。大自然面前,谁敢放肆!”李爷的话使帐篷内一时鸦雀无声。 “当家的,我以水代酒敬您一杯!”刘局端起杯子看着李爷继续说,“道家追求无为,但为了维系世间的平衡,无为,也无不为。不能任邪恶势力祸害世间。” “如果能尽早找到‘时空之门’就好了。那样的话,是不是很多事情就好补救,甚至避免发生,而不必付出额外的代价了?”马秘书仰头看着李爷问。 “不一定。那样做,要付出的代价可能更大!”李爷的话使所有人心头一紧,“大自然有自己的发展规律,而人的贪婪和却永无止境。该来的迟早会来,为了那个‘时空之门’,不知又要赔进多少性命c搞出多少劳什子纷争。反正现在机缘未到,先不去管它,等着瞧吧,等拿钥匙的人来了,大门自会开启,是福是祸自见分晓,也由不得人。” 1988年9月20日深夜,亚速海畔,苏联北高加索戈卢比茨卡娅村的居民被海中的隆隆声惊醒。只见离岸300米的海里烟气滚滚c热浪逼人,一个外形如潜水艇般的火山岛慢慢钻出了海面。据塔斯社报道,这个火山岛长近40米c高出水面25米,其成分主要是黑黏土和花岗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1989年(上) 1989年 北京的冬季,大白菜是不可替代的当家菜。老北京说:一辈子吃的大白菜,摞起来能有北海白塔那么高。 1988年11月至1989年3月,这是自打1841年北京有气象记录以来最暖和的一个冬天,整个冬季的平均气温高达29c,打破了历史纪录。 白菜上市的时节,买菜成为关乎民生的头等大事。彭爸彭妈c刘爸刘妈这样的双职工,每每这时都要向单位请假,理由就是“买冬贮大白菜”。而单位大都立即准假c不扣工资。当时普通工人的月收入大约四十元左右,要是错过了三分钱一斤的集应期,就得到市场上去买议价菜,价格要贵上四五倍。 全市各大菜站前人头攒动,男女老少用大衣c围巾c帽子c口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大家怀揣自家的副食本,纷纷在街头排成一条条蜿蜒的长队。彭福生刘强这样的半大小子,放学后都立即往家赶,帮着搬白菜。几天后,家家户户的窗台墙根c楼道屋顶,所有能晒到太阳的地方,几乎都会立起一排排的大白菜。 突如其来的暖冬使得地里的菜疯长,数万吨大白菜一下子滞销。大街小巷的菜站几乎都挂出一个写着“爱国菜”字样的小黑板。市政府紧急动员全市机关厂矿企事业单位购贮大白菜,报纸上连载着大白菜的各种新奇吃法。 这场满城尽买爱国菜的运动居然成为一个分水岭,雄霸北京人餐桌数十载的大白菜,由此不再成为冬季的“当家菜”。 同在这年,慧文的俄语班已升为高三(1)班。 高考,就像一列开足马力的列车,载着成千上万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一刻不停地呼啸前行。 班里新来的班主任名叫王雪菲,眉眼间颇似台湾影星胡慧中,一袭浅灰色的职业套裙越发将这位四十多岁的女教师映衬得高雅精干。绵软顿挫的江浙口音c真诚深邃的睿智眼神,使每一个学生都能感受到她那发自内心的关怀与亲切,同学们私下都称她“雪菲老师”。 雪菲老师思想活跃,在慧文执教语文课的同时,还兼任着电视台的特约编导,寒暑假常带着摄制组外出采风,侠客般行走大江南北。无论作文还是做人,学生们在雪菲老师那里总能得到与众不同的丰富营养。 (1)班后来出了好几个很能写的“笔杆子”,这无疑都与雪菲老师的执教有关。语文课上,彭福生c卢帅c谷秋霞——有时也偶有郝奇——几个文笔不错的同学经常被点名,站起来在全班朗读自己的作文。而彭福生更在雪菲老师的鼓励下,尝试着给杂志和报社投稿,居然每每一投即中。一段时间里,学校传达室门口催领邮件的小黑板上,几乎天天出现彭福生的名字——稿费汇款单c样刊样报c全国各地雪片一样飞来的读者来信搞得雪菲老师命令他必须暂停写作,安心备考。 雪菲老师对学生始终是朋友式的相处,从不居高临下。在郝奇的事情上,学校很挠头,派她来(1)班,也有一份对郝奇多加关照的含义在里面。 上任第一天,雪菲老师就把每个住宿生单独叫到办公室谈话,了解班里的情况,尤其是郝奇的情况。 “我们每人都不应戴着有色眼镜看世界,我们都在寻找自己的内心。”她温和地望着郝奇说,“别人不一定就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在别人的心目中也不一定就非得有多重要这个周末到我家来吧,我女儿比你大三岁,我给你们做糖醋排骨” 对于郝奇,周末和节假日是最难熬的——同学们都要回家,平素来自周围的再多关爱,终是一种有限的善意表达。空落落的宿舍,此时便只剩他一个。 每每此时,雪菲老师总会提前邀郝奇去自己家。但去了几次,郝奇就找借口推脱——那毕竟是别人家——他始终抱定这个观点。他不想麻烦别人。 除了雪菲老师和彭福生,对于来自其他人的善意和帮助,郝奇时常能品出一种施舍与怜悯的味道——这种由孤独到自卑c从敏感到扭曲的情绪,压得他透不过气。 周一清晨,宿舍的起床铃还未打响。郝奇忽然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手里攥着一团东西,拉开门往外就跑。楼道里,彭福生刚刚解手回来。 郝奇有些窘,他怔了一下,侧身让过对方,头也不回地冲向水房。彭福生在后面扭过头纳闷地问:“闹肚子啊,大早上起来的,你着什么急呀?” 郝奇并不答话。彭福生原本准备换衣服去练太极,见郝奇举止古怪,就跟了过去。 “不知怎么搞的,一塌糊涂。”哗哗的水流下,郝奇正胡乱揉搓着自己那条皱巴巴的内裤,“我得病了大病一醒过来就觉得不对劲,裤衩上粘了这么多黏糊糊的东西搞不好我就得死。” 彭福生凑过去一看,恍然大悟:“嗨!我当怎么了呢,要死要活的。你第一次吧?这叫‘遗精’,是男人都有,你比较晚而已。”彭福生越来越觉得郝奇心理生理可能都有问题,虽然很想帮他,但不知哪句话稍不留意就可能惹他多想,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驴脾气,所以也就愈发谨慎。 没有家庭温暖的孤儿,不容易。这样想着,彭福生把哗哗大开着的水龙头拧成涓涓细流,大大咧咧地对郝奇道:“甭担心,你啥事儿也没有,生理卫生课不早就讲过遗精了么对了,那堂课你就没上,正赶上刷夜那阵子。” “你有过了?”郝奇心存疑虑地看着彭福生问。 “早有过了,我初中就有过了。”彭福生满不在乎地说,“对了,你报的那个军校,不是今天提前面试么?路那么远你怎么还不着急啊,快快快,脏衣服交给我就行,我那儿攒一堆了。你赶紧走!” 郝奇终于定下心来,他感激地望了彭福生一眼,湿手在裤边一抹道:“那就麻烦你了,我这就走。”他报考军校,是在征求了大伙儿的意见之后做出的决定——大家庭集体生活c包吃包住有津贴c组织纪律性强c以后好分工作。郝奇自己也对绿色橄榄营充满了向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1989年(下) 五月,戈尔巴乔夫正式访问中国。 这是苏联最高领导人三十年来首次踏上中国领土。和戈尔巴乔夫宣布,中苏两国关系实现了正常化。 清晨,操场跑道上跳动着一个个晨练的身影。大喇叭里播放着苏联歌曲联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c《喀秋莎》c《红莓花儿开》,可能是负责播音的学生干部一时疏忽,半道儿忽然插进来一段童安格的《忘不了》——“为何一转眼,时光飞逝如电。看不清的岁月,抹不去的从前” 经过将近一年的交往,彭福生和刘强经常汇同李娜,周末到方冬梅家一起复习功课。如今面临高考,两个重点中学的帮助两个普通中学的,用方冬梅的话说,这叫“帮扶小组”,实际上彼此心里都有默契,四人很享受这种“两对儿”的青春萌动组合。 刘强甚至一度淡化了对何莉莉的执着,而彭福生正式给方冬梅写了一封表白信——去年做的那个神奇的梦,足以说明一切——这辈子注定她是他的女人。方冬梅激动得落泪,她牵着李娜的手说,自己幸福得就像一个公主,终于见到了骑着白马的王子。 方冬梅这个“帮扶小组”的名义,也是为了堵上她妈妈的嘴——方冬梅的妈姓牛,牛阿姨瘦而单薄,像一截戳在地里的高粱秆,几乎一阵风就能吹走,但脾气却倔强而刚烈,两头牛也拉不回。她三十岁守寡,含辛茹苦拉扯两个女儿,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命运的蹉跎,生生将一个柔弱的女人锻造出一副百折不回的铁肩膀,一切的一切,只为得到周围的认可——牛阿姨自己常说:“不蒸馒头,我争口气!” 牛阿姨只念过几年小学,她在玉器厂当工人十多年,在家盯着方冬梅姊妹俩,就像盯着两件即将打磨好的玉器,生怕有什么闪失。 听方冬梅说新近结识了两个慧文的男生一起复习功课,牛阿姨觉得这也是件好事——市重点的学生,在各方面还能让她放心一些。女儿已经长大,作为当妈的,在女儿与异往这方面,思想简单的牛阿姨完全无所适从,只得全身长满眼睛,随时盯着风吹草动。 一个周末,又到了“帮扶小组”聚会的日子。牛阿姨说厂里加班,很早就出了门,一小时后却假装忘带东西,蹑手蹑脚返回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帮扶小组”屋外,耳朵贴门侦听里面的动静。 屋里四个人正为一道物理题争得面红耳赤。刘强没吃早点,他从书包里翻出两袋“营多”牌方便面,嘴里叨咕着“营多营多,吃了再说”,站起身往厨房就走,不料拉开门,差点与牛阿姨撞个脸对脸,俩人几乎同时“啊”地大叫一声,说不清到底谁更吓到了谁。 好在四个少男少女每周只星期日在一起做功课,观察了一段时间,牛阿姨也就慢慢放了心。 高考这根名副其实的指挥棒,历来与“命运”紧密相连。面对这根大棒,所有的理想与志趣都成为未知,每个毕业生都面临着人生的重大转折。 转眼便到了“黑色七月”。 高考前一天,彭福生一人蹲在护城河边儿,专心致志地逮鱼抓虾捞鱼虫。大考大玩儿,小考小玩儿,不考不玩儿——这是他应对考试的逻辑和态度。 “反正已经这时候了,爱谁谁吧。”他对着河中的倒影自言自语。 七号c八号c九号,这三天北京通常会下场雨,刚好消解烦闷的暑气。三天的会考一晃而过。 从考场中出来,彭福生和刘强像刚放出来的囚犯,神情麻木地相互对望一眼,随后面无表情地推出各自的“二八老凤凰”,默默并肩往家骑。 都考完了,都结束了,此刻非但没有想象中的放松与喜悦,心中反倒升起一丝空落落的感觉,那是一种无所适从的失重感。 当然也有例外,譬如何莉莉——她平时成绩一向不错,加上女足的特长,被保送北大俄语系,提前好几天就回家看足球转播去了。 昏黄的午后阳光洒遍每一个角落,一切都像褪了色的老照片。一个月后,揭榜了。 谷秋霞以全校最高分的成绩考上了北大,与何莉莉继续做同学;郝奇顺利被石家庄一所军校录取;刘强去了;卢帅去了浙江大学;黄毛儿考上了人大;李娜落了榜,她也不想复读,打算边工作边自学英语。而彭福生在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却是一脸苦笑。 实际上早在迈出考场大门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考砸了,在“帮扶小组”,他净忙着偷看方冬梅那秀气的黑皮鞋了,平时在学校里更是腻腻歪歪肉麻情诗写了一大堆,练太极时也东张西望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等上了考场,除了撞大运,也就不指望别的了。 他的分数只够读大专,并且录取通知书上分明写着——北京轻工大学,化学工程系。要知道,化学历来是他各科成绩的最低分,然而命运却偏就安排他去干自己最头疼的事。 更加戏剧性的是,一向酷爱化学c曾在全国各种化学竞赛中获奖无数的“南拳小子”,却被分配到新疆去读生态学专业。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最让彭福生欲哭无泪的是——方冬梅得去南京度过她的四年大学生活。 “高考,就像一只冷酷无情的钢铁怪兽,肆意收割着18岁的灵魂。”——彭福生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彭爸得知儿子只考了个大专,心里像吃了个苍蝇,但知道此刻儿子正一肚子憋屈,也就不再多言,只恨恨地对彭妈说了句:“我早讲过,两男两女搞什么高考复习,考得好才怪!” 告别慧文前的最后一个傍晚,彭福生c郝奇c卢帅c刘强四个最要好的兄弟,在宿舍依依惜别了老鲁,又到语文教研组看望了雪菲老师,最后一次来到熟悉的教室。 朦朦胧胧的月光透过浓密的老榕树,照得校园里婆娑一片。老校钟依然在月色中岿然不动。空落落的教室没有了往日的喧嚣,课桌上再不见堆满的书本。四人各挎一把吉他,站在教室的四个角落。六弦琴泛起的混声,胜过任何高档的音响。 教室里的灯照例全部关掉,四个男生最后一次共同拨动琴弦,弹唱起琼瑶的那首《梦的衣裳》—— 我有一件梦的衣裳,用青春欢笑编织的衣裳。柔情为它加上点缀,仰慕为它加上装潢 自此,这些共度六载花样年华的老同学天各一方,开始尽情勾勒各自的梦幻人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1990年 1990年 在这一年开业的中国大饭店,见证了跨国企业在中国的光景流转。李娜毫不犹豫地递上应聘简历,成为这里的第一批大堂服务员。 不远处的写字楼里,骄傲的外企白领们衣着光鲜c来去匆匆——对李娜而言,这就是她向往的体面工作,几乎是她的全部梦想。每次在大堂迎送客人之余,她都很确切地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刘强到了上海,基本上每个月与彭福生互寄一封明信片,间或还打听一下何莉莉的情况。而彭福生与何莉莉很少联系——不要说何莉莉,同在北京,彭福生就连李娜也久未谋面。四人青春组合c昔日“帮扶小组”如今各奔东西,命运就像一只上了发条的钟,拖拽着人们在各自的轨道上风驰电掣c身不由己。 大学的生活很闲逸——从小学到高三,好不容易熬成考试机器c解题高手,一路拼杀着终于闯过了黑色七月。进到大学校门,所有人都理所应当地松了口气。 而大学基本又是一种放任的形式,这就注定了很多学生在本应一心深造的光景,却躲在象牙塔里过起了一种慵懒的生活。恋爱c经商c玩乐,学业倒放在了其次。等到毕了业,文凭到手卷铺盖走人。一旦进入社会,要么茫然不知所措,要么抱个“我来了,单位终于有救了”的心态,四处碰壁后再硬着头皮磨棱角。 上了大学,正值发育高峰期,彭福生几乎天天吃不饱。每到中午,经常是打好的饭菜五分钟便已下肚,之后还要再盛一大碗“免费汤”——食堂很体贴,两只硕大的不锈钢桶立在餐厅正中,里面是用酱油和葱花勾兑的清汤,热热的随便自取,运气好的还能捞到蛋花。 晚上熄了灯,水房的开水也过了供应时间,肚子却偏爱在此时隆隆作响,彭福生就用电炉子烧水冲汤喝——那是一种圆形的c带有三个支脚的铁架子,上面有块迷宫般的石棉瓦,曲曲折折的电阻丝盘卧其间。一通电,电阻丝很快就烧得通红。 电炉子上摆个盛水的铝饭盒,彭福生把吃方便面时攒下的调料往里一撒,美其名曰“水饱”。喝过汤,胃里有了滋味,出去撒一大泡尿,就此上床,一觉天亮。 家里不宽裕,供自己上大学已很不易,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况且去年在方冬梅刻意为他准备的18岁烛光party上,彭福生曾当着郝奇c刘强c李娜一干人等,踌躇满志地放下豪言——从今往后,对于一个18岁的男人来说,再依赖父母就是丢人现眼! 他开始算账——学生食堂中饭菜最讲究的当属“回民食堂”,大块的红烧牛肉很地道,当然价格也地道——每份要一元二角的菜票。所以他平素只去普通食堂——那里的肉丸大包子,咬一口满嘴流油,每个只需一两面票加一毛五分钱菜票。如果每顿吃四个,四两面票六毛钱,就能吃个八成饱。上大学住校后,家里每月给他60元生活费,学校每月发17元副食补贴,期中期末考试时还能再得5元伙食补助。这样算下来,吃饭肯定没问题,但也没什么结余。宿舍里大家差不多也都这么个水平。 九十年代初,“全民经商”的热潮同样席卷高校。彭福生决心勤工俭学c早日自立。刚好卢帅来信说南方现在发展很快,希望南北呼应起做点小生意。俩人一拍即合,卢帅便托人趸了一百个根雕艺术花架托运到北京,由彭福生负责找销路。 刘强也没闲着,不知从哪里弄到一批往脑门儿上一贴就能显示出体温的塑料测温卡,也交给彭福生去卖。于是课余时间一下子忙碌起来,彭福生翻出比巴掌还要小的一个通讯簿,延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找到每个熟悉或不熟悉的名字去推销。到了傍晚,就背上一挎包测温卡,到公交车站去兜售。 很快,能找的熟人都找过了,根雕花架前后折腾了将近一年,最终只平价销出去四十多个。测温卡每个月大约能卖四十张,每个赚五毛,每月共赚20元,还没算花掉的电话费——彭福生感觉付出与回报相差太远,与卢帅c刘强一合计,大家都觉得不靠谱,就从长计议c再作打算了。 钱怎么赚?思来想去,彭福生决定还是拾起中学时代的老本行——给报刊投稿。诗歌散文c科普小说c杂文短篇,一段时间后,七七八八果真赚了些稿费,这比兜售商品要轻松得多。 尝到甜头后,他拿着自己的一堆铅字剪报,到学生会谋了一个文学部长兼校报记者的差,于是稿费的收入就更多了。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不仅每周能到“回民食堂”吃一次红烧牛肉,还能不时给方冬梅汇些零用钱。 彭福生和方冬梅的恋情丝毫未因距离而疏远,反倒彼此愈加思念。虽然天各一方,但每天放了学,俩人做的第一件事却是相同的——跑去图书馆占座位,然后摊开信纸给对方写信。有时,彭福生甚至一天要写两三封,他急于让方冬梅第一时间知道自己在想什么c身边发生着什么。 思念就像秋天的黄叶,落地成伤。耐不住相思之苦,第二学期,彭福生编个瞎话向学校请了假,哼着齐秦的《火车快开》,瞒着家里悄悄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到了南京,方冬梅叫上班里几个同学,风风火火地用单车把彭福生从火车站驮回了男生宿舍,挤出一张床给他暂住。自此一连七天,操场c教室c食堂c图书馆,到处都留下了他俩相携相依的足迹。 没有不透风的墙,俩人的“浪漫壮举”在周围同学的艳羡和赞扬声中,很快也传到了牛阿姨的耳朵里。火冒三丈的牛阿姨当即上门找到彭家,当着街坊邻居的面,指着彭爸的鼻子数落他教子无方——孤男寡女一个星期,怎么还人家姑娘清白!况且,一个大专生跑去外地,勾引人家本科生姑娘,这更是不自量力彭爸恼羞成怒,把儿子叫回家骂了个狗血喷头,差点儿扇他大耳刮子。 周末的傍晚,是大学校园中最浪漫的时刻。食堂有舞会,礼堂有电影,但这些对彭福生来说都没什么吸引力。晚饭后,他通常会第一个来到学生团委办公室打长途——这是他和方冬梅的约定,每周这个时候,他俩会通一次电话。 先拨“0”,叫通外线后,再用食指在电话机的拨号盘上旋动那十个数字窟窿,拨号盘从左转到右,又嗒嗒嗒地从右回到左,那四位数的区号加六位数的号码,却始终接不通。过了五六分钟,后面已排起了队,等待的人咂着嘴,发出不耐烦的催促声。彭福生把话机重重扣在插簧上,懊恼地回到宿舍,把自己往床上一扔。好在团委办公室和宿舍同在一个楼层,多跑几趟也不算远。 约莫半小时后,楼道中忽然传来团干事扯着嗓子的喊声:“老彭电话!快点快点!长途!你老婆!” 彭福生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窜到了团支部的电话前,边把一根长支的“希尔顿”往团干事怀里一丢,边呼哧带喘地抄起话筒。 话筒另一端传来方冬梅兴奋而激动的哭腔,间或夹杂着电流干扰声,背景是街上的汽车喇叭声和自行车铃声。 “是小梅么刚我半天打不通能听清吧这周都好吧钱够不够花”彭福生每周的问候大同小异,重要的不是说什么,而是听到对方的声音。 “是我学校电话坏了,我用路边的公用电话呢,你听着啊老彭我告诉你一个省邮票的窍门啊”一千多公里外的另一端,方冬梅对着话筒大声喊。 外埠邮资,每封信要贴8分钱的邮票。将邮票在信封上贴好,把胶水涂在邮票正面,晾干后寄出。收信人在收到信后,将邮票剪下来,水里一泡,上面的邮戳就会随着胶水一起被洗掉,晾干后邮票可以再用。方冬梅讲了半天,彭福生终于听明白了。 “南京特热吧?多喝水啊我又挣了些稿费,给你汇了50元,你留意汇款单啊刘强他爸那个食品厂,有一种像砖头那么大的巧克力,是做食品原料用的,特好吃,我给你也寄了一块,留意包裹单啊” “好了好了,长途太贵不聊了,后面的人在催了我得挂电话了对了,我妈没再找你麻烦吧”俩人恋恋不舍地挂上电话,开始期待下一个周末。 花开花落,寒来暑往,鸿雁传书,电波燃情,转眼又是一年。 这天,彭福生忽然接到刘强从上海打来的电话,他带给彭福生一个惊人的消息——郝奇在军校又成了焦点,居然闹出了自杀未遂的事件。原来还是感情上的问题,在又一次被拒之后,绝望再次占据了郝奇的大脑。 “为什么?!老天如此不公,这到底是为什么?”喃喃自语的郝奇一步步向湖心走去,冰冷的湖水逐渐漫过他的胸口。他紧咬着牙c打着冷战,恍惚间,岸边似乎传来一声声熟悉的呼唤。老彭?雪菲老师?不对,他们不可能到这里来的 被巡逻兵从湖里拖上来时,郝奇已失去了知觉。高烧三天之后,他比以往更加少言寡语。 这消息在(1)班的同学间传递着,大家都愕然。但对于已迈进大学校门的青年,每人终要为自己的选择去担当。所以也只是彼此唏嘘一番,不再多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1991年(上) 1991年 武当山的夏季,百花齐放c姹紫嫣红。但也有一些地方寸草不生——由于山高林密,大树常年遮住阳光,小草便无法生存。李爷常给元清讲这个道理,他生怕因自己的庇护而影响元清的成长。 李爷离开武当山已两年有余。他对徒弟们说自己去云游了,他不在的时候,一切由元清牵头打理。 元清和师兄们住在一栋古旧的双层木制阁楼里。他睡在二层东侧的一个房间,每个清晨,推开窗便能看日出——巍巍武当紫气氤氲,如画风景尽收眼底。 屋里有一窝燕子,时常站在窗前对着元清啁啾不停。这栋老阁楼历经风雨,不知建于何时。当年李爷收大徒弟元杰时,就在这里。 七年前,山下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曾带着几个穿道袍的后生上来贴通知——老阁楼与武当山的其他建筑一起,被划归道教协会管理,并且将指派一名“当家的”带人过来接手。如果元清一干人等愿意留下,就必须提供个人身份证明,做到“在册在籍c统一管理”,否则便要清退下山。 元清连夜去请示李爷,李爷却说“不用急,眼下还走不得。在庙不在庙,无可无不可”。后来果真就“不急”了,一晃七年,武当山的各个宫观都已改头换面,唯有老阁楼这里还算僻静,那干部也没再来。但逐渐地,天南海北的游客却越来越多,尤其外国游客,时常便有从山下走野路自己摸上来的金发碧眼大鼻子,找元清他们问路讨水喝。 这天一大早,居然来了几个找碴儿的老外。 “喂,你,过来!”一个身高马大c肌肉紧绷的白种人站在阁楼外的空场上,对着出来打水的元杰毫不客气地呼喝着。这人穿一件黑色马裤,罩衫杀在腰间,背心已被汗水洇湿,浓密的汗毛间罩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一双大号登山鞋沾满泥土,眼见是走了不短的山路。 元杰是大师兄,门内第一个上山,跟随李爷的时间算起来已有四五十年。他平素木讷质朴c不善言谈,但思维缜密c内力深厚,道家门儿的功夫早已通玄,尤善医术。 见来了个呼喝无礼的白大个儿,元杰头也不抬地答道:“问路还是喝水,直说。” 白大个儿身后又站出一个身材肥硕的南洋黑胖子,也是马裤c背心打扮,操着一口生硬的普通话向元杰挑衅道:“路已经找到,水,不喝,我们要喝血,你们当家的,在哪里?” 黑胖子话音刚落,身后竹林晃动,又跳出一个三十多岁白白净净的矮个子中国人,头戴一顶遮阳帽,牛仔裤c花衬衫,袖口向上卷着,翻着眼珠并不言语。花衬衫后面,还跟着一个瘦随从,扁担上挑着背包和行李。 “想喝血?那你是来对地方了。打算怎么个喝法?”元杰眼皮一抬,鹰隼般的目光阴沉沉地锁定那个黑胖子。一股勾魂摄魄的寒气罩得黑胖子心头一紧,他不由得打个冷战,后退了一大步。 “好白相,这位道长派头不小!”花衬衫开了腔,却是一口吴侬软语,“久闻‘宗天阁’大名,阿拉专程来别苗头(注:上海方言,“比一比”之意)。请问,老李在弗在?” “查理陈,你的上海普通话讲得还不如我,他们听不懂的。”白大个儿得意扬扬地看着花衬衫笑了笑,又转过头对元杰道:“我们是‘凯撒’国际俱乐部的,今天专门到这里,切磋中国功夫,请你们老李当家的出来说话吧。” “哎呦喂,大清早的,师兄您这是赶鸭子还是轰猪啊?”元清扯着大辫子趿拉着鞋,睡眼惺忪地挑开门帘,打着哈欠踱了出来。他走到元杰和白大个儿中间,手搭凉棚把几个不速之客上上下下扫了个遍。 “踢场子的。有古怪。”元杰正侧耳对元清低语,一把匕首“嗖”地从俩人头上飞过,“笃”的一声插在身后的窗框上。白大个儿拍拍手,挑衅般地说:“我们挑战,你们武当,敢不敢应战?” 吵闹声早把其他几个师兄弟都引到了空场,元清并不急,先唱了个喏:“仙道贵生,无量度人。福生无量天尊!”他边说边慢悠悠地从旁边搬来个梯子,费劲巴拉地靠在老阁楼的门口,又提一提道袍,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元清似乎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把那嵌入窗框寸许的匕首拔了出来,随手叼在嘴里,复又慢悠悠地从梯子上退下来。他手里捏着匕首,一边把玩一边打量着白大个儿道:“我们不过是些避世出家的闲人,怎么就摊上这么多麻烦呢?还是个外国麻烦。你们哪个单位的?是不是也看上这块儿地皮了,要赶我们走啊?” “侬伐要淘浆糊,阿拉弗兜圈圈,老李自然晓得我们是谁!侬宗天阁不会徒有虚名,除了老李一个,别人都是活狲?既然侬不敢打相打,不要紧,这里有个得肝病的病人,比一比医术侬总不怕吧?”查理陈阴阳怪气,边说边把那个瘦瘦的随从推到了前面。瘦随从一脸黑气,眼见是个当地的老乡,病得不轻还在外面讨生活。 “我先!”南洋黑胖子一把扯过瘦随从,几下子将其双手反剪,由查理陈在身后按住,又不顾那人苦苦哀求,“嗤”地一下撕开他的上衣,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腹。 黑胖子撇着嘴c皱着眉,比划了几下,猛地向下一抹,双手竟从胸腹之间直接没入了瘦随从的身体! 瘦随从大叫一声,几乎昏厥过去,但定了定神又回过味来,低头看着自己的肚皮——黑胖子的双手正在他的肝脏部位鼓捣个不停,手和肚皮之间已经溢出了一摊血污。再看瘦随从,那张由于惊愕而扭曲变形的脸上,除了害怕和惶恐,却并没有痛苦的表情。 三两分钟后,黑胖子将手抽出来。查理陈递上一张手帕,黑胖子一边擦拭着手上的血迹,一边得意地冲着众人嘿嘿笑道:“肝脏修理过了,别的人,谁还需要?免费的。” 瘦随从低头一看,自己肚皮竟完好无损,并没见到伤口。 “雕虫小技。”元杰冷哼一声走了上去,“有本事就治病救人,不要在这里玩杂耍!” 黑胖子后退一步,手一摊,冲元杰做了个“你请”的姿势,随即双手抱肩站到了一旁。 元杰并不多言,一指旁边的条桌,让瘦随从躺了上去。随即取出一把锋利的小刀,上前就给病人开了膛,三几下竟拽出了那人的肝脏。 众人惊呼之际,却见那肝脏上分明长着一个不小的肉瘤。元杰手一捋,那肉瘤便已完整地从肝脏上剥离脱落。再一甩,肉瘤居然嵌进旁边一棵老树凸出的枝杈上,犹如原本就长在那里的树疖一般。 他又将肝脏塞回去放好,手一抹,切开的肌肤便完好如初。从头到尾,须臾片刻,滴血未见。 “山医命相卜”也好,“通测巫幻医”也罢,无论道门五术怎么论,元杰跟在李爷身边这四五十年早已融会贯通,大师兄的名头不是盖的。 瘦随从眼见一把锋利的刀子在自己肚皮上一划,还未及反抗,只觉得肝部一凉,一低头,居然看到了自己热腾腾的内脏,随即“哏儿喽”一声彻底晕了过去。 片刻后醒来,一切都已结束,肚皮光滑如初,不但没有丝毫痛感,全身竟有说不出的通畅和舒坦,脸上的黑气也渐渐散了。 元杰这一手,不仅黑胖子,在场的所有人都啧啧称奇。白大个儿更露出诡秘的一笑,冲着元杰一拱手:“佩服!武当功夫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我听说,你们道士还会飞,这也是真的吗?”说完不等元杰答话,单脚朝身旁碗口粗的翠竹一蹬,一借力,纵身就跃到了老阁楼的二层。他一脚贴墙悬空,另一只脚蹬住窗台,左手攀着房檐,右手已攥住了元清窗前不及逃走的一只燕子。 “别动!”下面忽然传来元清的一声大喝。白大个儿刚要跳回地面,只觉裆部一凉,随即被元清这一声吼,惊得呆在了半空——此刻他才发现,刚才被元清拔下来的那只匕首,已不偏不斜地刺透马裤,牢牢插进了自己裆下的一道木梁当中。从地面看,犹如把个大活人像蝴蝶标本一般钉在了墙上。 如若就这么跳下来,轻者穿个开裆裤让人看笑话,搞不好的话,有关部位在刀刃上轻轻那么一抹,没准儿自己就能把自己给骟了。 “放了燕子,你才好下来啊,不然让你赔我个鸟。”元清在下面仰着头,这次轮到他抱着肩,幸灾乐祸看热闹了。 白大个儿挂在墙上进退两难,只得先松手放开燕子,然后用腾出的右手,从屁股后面摸索到自己裆下,攥住匕首把,小心翼翼上下摇动几下,终于拔了出来,随后恨恨地从墙上滑下来,一个屁墩儿跌坐在地,又赶紧去捂裤裆上的窟窿。 这一系列高难度动作,惹得下面的人哄堂大笑,就连黑胖子也跟着哈哈傻乐,被查理陈一推,才意识到有些不妥,赶紧板起脸,拉上瘦随从,叽里咕噜讲了些什么,怏怏地往山下便走。 “等等!”元清在身后又是一声大喝。几个人立即仓皇站定,慢慢转过头来。“别急着走啊,我还没回答你们的问题呢。”查理陈一脸诧异,不知元清又要玩什么新花样。 “飞,我不会。我只是跳得比较远而已。把你帽子借我用用。”元清话音未落,倏地已不见了踪影。查理陈一愣,头顶上已是凉风习习。再看几百米开外的下山拐角处,分明却见有人正拿着他的帽子朝这边晃——不是元清却又是谁!这“移形换位”的功夫,正是李爷的亲传。 几分钟后,当查理陈一行狼狈不堪地走到那个拐角处,面对树杈上高高挂着的遮阳帽百思不得其解时,元清和师兄弟们已在老阁楼的大厅里坐定,空气中满是紧张的气氛,除了燕子的啁啾声,一片肃静。 大家意识到,师父那边遇到的麻烦,可能不简单。 元清忽然想起什么,他一边往楼上自己的房间走去,一边再次感叹师父的先见之明——临走前,李爷曾多次叮嘱他,道术c符咒c雷法c阵法,这些固然都重要,但现实生活中,武家功夫往往能在紧要关头派上用场,甚至能决定生死成败。元清自幼习武,李爷不在的时候更不敢有丝毫怠慢,今日终于派上用场,否则还不晓得白大个儿他们会如何纠缠。 “事情虽蹊跷,但也不是无章可循。”元杰率先打破了沉默,“他们知道宗天阁,知道师父,可见是有备而来,对我们几乎知根知底。并且我感觉这拨人还只是来探路的,后面不知会发生什么,大家必须多提防。师父一直没消息,也不知怎么样了。” “凭师父的身手,自然不会有事。但感觉好像又确实发生了什么事,那些人不是问‘老李在不在’么?肯定是来探虚实的。刚才大师兄和元清教训了他们一下,料想他们自己也要掂量掂量。”二师兄元英收起桌上的六枚老铜钱,摇了摇头接着说,“师父的消息,我还是探不到。” 元英在师兄弟中最精于卜测,六爻八卦c梅花易数c奇门遁甲样样精通。由于算得太准,四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已白了大半,看上去比元杰要苍老很多。这也是天数——大凡精于此道c洞泄天机者,往往身不由己,早夭c病残c无后者比比皆是。但元英算得再准,却从来算不准师父——用他自己的话说,师父早已跳出三界外c不在五行中了。 “糟糕!中计了!”元清忽然从楼上探出头来,急赤白脸地对下面喊道,“刚才都在外面瞎扯,屋里进人了!我枕头下面的绿精灵——不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1992年(1) 1992年 1992年,第二次南巡和十四大之后,人们的观念和经济发展态势发生了巨大变化。结束了姓资姓社之争,“八五”期间成为中国改革开放推进最快的时期,形成了总体开放的格局。在这一年,彭福生装着满脑门子的配方和化学方程式,糊里巴涂交上一篇有关提纯和萃取的论文,大专毕了业。 周末,彭爸正坐在电视机前观看《编辑部的故事》,见彭福生披上衣服要出门,就把儿子叫了过来。彭爸点燃一支“春城”牌香烟问道:“毕了业,你对自己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彭爸是个老党员c老军人,从小就对彭福生兄弟俩进行军事化管理,俩人每天的被子都得叠成豆腐块才能出门,组织纪律性必须处处体现,这是规矩。就像他自己抽烟,只抽“春城”这个牌子的,这也是规矩。 彭福生挠了挠后脑勺答道:“也没特别想过这事儿我就想能多赚点钱就行” “瞅你这么点出息!赚钱?你就这么点追求啊?!”彭爸气鼓鼓地关上电视,把儿子晾在一边,推上自行车出门买菜去了。 早春,滨海。 在刘局的安排下,李爷带着元清一起住进了西山宾馆。李爷这次下山,是受邀来这里为一位重要的客人诊病。带着元清,主要是为了让他见见世面。 西山宾馆是滨海最大的国宾馆,按照花园别墅的标准建造。园内河流蜿蜒,奇花异草遍地,亭台楼榭与小桥流水浑然天成,宽阔的湖面微风荡漾,非具备一定级别的客人,不得进入。 傍晚,一位区委副书记带着几个同伴,熟门熟路来到了宾馆。这位副书记身材高挑,一袭运动套装——他是这里的常客,经常到网球场打球。由于任内仕途顺利,即将升迁市里,所以近来一直荣光满面c春风得意。随行的几个同伴第一次进到这种场合,好奇地问这问那。副书记指指点点c有问必答。一行人说说笑笑,沉寂的园区里顿时打破了宁静。 刚走进球场,两个白衬衫黑西裤c小平头瘦高个儿的后生忽然出现在面前,几乎连轰带赶地对副书记斥责道:“谁放你们进来的?赶紧出去!” 副书记一愣,这些年,还是第一次有人用这种口气和他讲话,况且还当着他朋友们的面,于是立即仰起头,恼怒地反问道:“我在这儿打球可不是一两天了,你们是什么人?!”言语间大为光火。 双方随即争吵起来,声音也越来越大。 这时,又一个身形矫健c穿着打扮完全一样的后生走了过来,不同的是——身后还跟着两名解放军战士。他声调不高,但是极威严地对副书记道:“这位同志,请跟我进去接个电话。” 电话机旁,副书记刚报出自己的姓名,听筒里立即传出市高官勃然大怒拍桌子的声音:“你有几个脑袋,敢在这时候在这儿吵吵?你知道谁在里面吗?马上给我出去!” 元清正在房间里摆弄床头柜上的控制旋钮,他对大城市中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听到外面有动静,就溜达出来看热闹。走到网球场附近时,却见几个蔫头耷脑的人急匆匆地从里面退出来,刚好与他擦肩而过。其中一个高个子边走边气急败坏地嘟囔着:“我怎么知道!又没接到通知,说我级别不够,明天才能知道究竟是哪个住进来了” 次日一大早,刘局引着李爷去给客人会诊,元清独自留在房间里看电视。正午时分,窗外的宁静再次被一阵喧闹声打破。透过玻璃窗,元清看到从宾馆里走出一群人,一个和蔼的老者被簇拥在中间,有说有笑地散步晒太阳。而人群当中与老者并排交谈的,正是一袭便装的李爷。 元清对爷做的任何新鲜事,早已见怪不怪。倒是发现爷身边的那个老者,仿佛正是刚才在新闻节目中看到的那个人。此刻,那人正侧过脸,从窗外看着元清微笑。 由于彭福生在校期间各方面都表现不错,学校批准他毕业后留校工作,并且允许他自己挑选工作岗位——或留在系里当个助理,或去一个刚刚成立的与外商合资的校办公司。 彭福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他正到处找机会挣钱,以便向牛阿姨证明自己是优秀的,是有资格娶方冬梅的。他知道,牛阿姨积贫积弱了大半辈子,就指望女儿给自己扬眉吐气呢。 新建的合资公司属于“校办三产”,外商虽投了资,实际上只是借用中方的技术资源和优惠政策,并不参与生产经营。公司里的同事也都是从学校抽调过来的老师,既希望能提高自己的待遇,又保留着读书人的意气,用的一线工人全是外地临时工。而彭福生的目标很明确——来这里就是要经受锻炼。他主动要求从最基层的车间生产做起,与临时工同吃同住。 公司的产品是一种新技术新配方的油墨,其工艺是将刺鼻刺眼的甲醛与其他原料一起注入高温高压的反应釜,经过充分的化学反应和物理搅拌,再出炉冷却。这个高风险c高毒害c连临时工都不愿干的工种,彭福生扎进车间,一待就是半年。 直到有一天,公司的一把手儿杜经理戴着防毒面具亲自走上反应釜的操作台,把光着膀子的彭福生从那个被戏称为“原子弹”的设备前拖进了办公室。 进了屋,杜经理先给自己的爱将倒上一大缸子冰镇汽水,然后说:“老彭,我看了你半年,你小子行,不像好多年轻人那样眼高手低。从明天起,给你换个工种啊,咱不缺临时工,缺的是业务经理” 彭福生本就少年老成,平时又懒得修面,蓄了一脸的络腮胡子,所以无论上学还是上班,别人都很自然地叫他“老彭”,由此他也养成个习惯,对身边其他人的称谓往往也加个“老”字,显得亲切又热乎,很快就能拉近彼此的距离。 自此,彭福生代表学校,开始了空中飞人的生活。他往返于各大城市,奔波于各种展销会和技术培训会。所到之处,与地方政府谈推广c与外商谈合作c与厂家谈价格c与商家谈购销。 一年后,校办公司的油墨销量大增,反应釜又增加了两只。一段时间里,行业内部都知道轻工大学有个搞油墨的“彭老师”,二十多岁,能在几百人的培训课上一讲就是个把钟头。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半年,彭福生逐渐感到一种失落——这种感觉源自他微薄的收入与外界的诱惑——每月月末,从财务处那个大铁门领出来的,是用白纸裁成的一张长长的工资条。上面有加有减,芝麻粒大小的字,详细罗列着各种科目。他的基本工资是铁定的72元,加上各种补贴和奖金,总共不到两百元。身边同事的状况都差不多,区别只是工龄和级别。 当然,对于搞销售的人来说,要想获得油水,机会也有的是。譬如就常有人带些烟酒土特,装在手提袋里悄悄塞在他办公桌下面,有的更干脆直接谈回扣。 有一次,一个浙江学员参加培训后,准备自己开印刷厂。为了技术上托底,并且买到最便宜的油墨,这人特意坐火车到北京,邀请彭福生做挂名的“技术指导”。而见面礼竟然是从老家一路背来的半扇猪——那种腌制的上等金华火腿。 这件事让彭福生沉思了很久。 但无论如何,回扣是绝不碰的,彭爸打小儿就教导他们哥俩——不能见光的钱,不要;马路上的钱,不捡;手心儿永远不能朝上。 老彭啊老彭,你得想想办法,找个更好的出路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彭福生不止一次对自己这样说。 他首先想到了雪菲老师。 电话接通后,听筒里传来那熟悉的绵软而顿挫的声音。雪菲老师从来不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中国发生巨变的这几年,她办了离职手续去了美国。如今刚回国,就接到了彭福生的电话,师生二人都感到分外开心。 “这几年形式变化太快,文学收紧c经济放宽,干部寻找第二职业,机关创办第三产业,咱们完全可以利用业余时间一起做点生意,现在大家都在开动脑筋搞经济,几个省的文联主席都下海做生意了。刚好这次我在美国认识了一个华人朋友,他要大量盘条,还要五万个彩色胶卷,就看能不能找到货源” 雪菲老师大致介绍了一下市场的价格,彭福生已开始计算生意的利润了——五万个胶卷一转手,每个哪怕只赚一毛钱,纯利润就是五千块。即便只赚五分钱,也能有两千五——这相当于他一年的工资!盘条更吓人,全是几百万的大买卖! 这一晚,他失眠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1992年(2) 好在没过多久,当彭福生使出浑身解数,终于“人托人”地联系到一个看上去还算靠谱的卖家时,这笔生意却以买方失去联系而宣告无果而终,就像天上不会掉馅饼。 雪菲老师为此觉得很歉疚,她说自己到底还是个读书人,骨子里就不是做生意的料。不过彭福生觉得倒没啥——很快他得知,在那段日子里,就连街上炸油条的c卖香蕉的,相互间都在倒腾着上千万的盘条生意。 彭福生的心态又恢复了平静,胶卷和盘条的生意虽没做成,但他从中发现了另一个自己——那是一种蕴含着谋划与征服的期待,一种蛰伏着进取和超越的兴奋。他反而踏实了,他知道,自己需要的,只是时机。 果然,没过多久,一单实实在在c看得见摸得着的大生意便接踵而至。 夏末秋初的北京,秋老虎正发威。一辆高档皇冠轿车静悄悄停在了公司办公楼前。时尚光鲜的一男一女下了车,径直走向二层彭福生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大敞着,彭福生正倚在沙发里吹着电风扇看报纸——最近他什么也不想做,每天就是喝茶c抽烟c看报纸。隔壁房间里甚至还支起一张单人床,中午他可以进去睡上个把钟头。在单位里,如今他已经有这个特权。 来人很有礼貌地在敞开着的大门上轻叩了两下。彭福生抬起眼,第一眼见到的是男人脖子上挂着的一串小指粗的金项链。 旁边的女人烫着个“爆炸式”,穿个小洋裙,手指上套着一枚银灿灿的钻戒,彭福生还没说“请进”,她已经花枝招展地自顾走了进来,房间里立即弥散出香水的味道。 嗅到这香味,彭福生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一大串分子式——也不知是“六羟基六甲基四胺环戊烷苯”,还是“戊烷基水杨酸盐”——不久前,公司的总工还建议上马这个项目。如果做香水的话,方冬梅那边就有的用了;李娜和谷秋霞也可以送一些,很久没联系了,听说她俩也都有了男朋友;何莉莉就算了,那种疯疯癫癫的女孩子 正胡思乱想,敲门的男人已客客气气地招呼一声,双手给他递上一张香港某贸易公司的名片。上面印着一大堆头衔,又是董事长又是理事长的,姓杨。 彭福生不认识杨后面那个复杂的繁体字,但能感觉出这名片制作得很精致——纸的质地很讲究,最小号的标点都分外清晰,一点不糊版,可见油墨用的应该不是大陆的彭福生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又跑偏了,最近他总处于这种恍惚状态,几乎有些神不守舍,也许是想钱想疯了。 这时,男人操着一口生硬的港腔普通话打破了沉默:“彭先生你好啦,我在香港久仰你大名的啦。我们公司专做进出口贸易,我来找你,是为了一单外贸生意的啦,你喊我杨生就好啦”女人并不讲话,很优雅地坐在沙发上,翻看桌上的产品说明书。 “我们单位不赊账,一手钱一手货,价格好商量。”彭福生懒得啰唆,奸商他见多了,大热天的,没心思瞎扯。 “不是不是,我们不是要赊账,都给现钱的啦”杨生见彭福生虽然年纪不大,但举止神态俨然已算得上半根“国企老油条”,索性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是这样,我有一单印刷加工手提袋的外贸生意,所以要找能常年稳定供货的工厂啦。我每月订货量最少要20万条,国外客户对手提袋的印刷质量要求很高的啦,只有贵司的油墨才可以满足质量标准啦。现在,我在河北已经找到一家有实力的加工厂,但是担心他们的质量不过关啦,所以我想指定他们,必须用彭先生你们的油墨,才可以与他们合作的啦” “河北?你说的工厂在雄西县吧?”彭福生这一年来南征北战,各省的印刷协会c知名企业,他几乎都去考察过。在雄西县,他作为校方代表,还与县委一起策划组织过几期印刷技术培训班。当地有很多企业都参加了培训。 “对对对,彭先生果然厉害,一下子就猜到啦,就是雄西,号称‘北方丝印之乡’嘛!那个厂的厂长,还是您的学生呐” 杨生话还没讲完,杜经理忽然出现在门外,原来他听说有两个开皇冠车的香港人来找彭福生,就过来了解情况。彭福生赶忙让座c倒水。 “不管我,不管我,老彭你们接着聊,我就是路过旁听一下。” “哦,原来是杜老板,真太荣幸啦!”杨生赶紧又递上名片,把刚才的话大致又讲了一遍。杜经理听完一拍大腿:“好事儿啊,这是好事儿。你们估计每个月要多少油墨?” “开始不会太多,但五六吨总要有的啦。以后稳定了,每月不少于十吨的啦。”这次是那个戴钻戒的女人抬起头来,上上下下扫着杜经理说。 每月五六吨,已经是很难得的大客户了,但是,怎么总觉得这俩人有哪里不大靠谱呢?彭福生心里暗自嘀咕。但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毕竟人家答应给现钱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这时杜经理按捺不住站了起来,似乎生怕彭福生带答不理的怠慢了客人:“好好好,没问题,我们一定保障供货,满足你们的需求!”说罢大手一挥,颇有指点江山的派头。 “那真太谢谢你啦杜老板哦,我这里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不知杜老板和彭先生能否满足。”杨生一脸诚恳地望着两人。 “您请讲,别客气,我们都是大学老师,不会绕弯子,有什么能帮忙的,我们一定尽力。”杜经理也一脸诚恳地望着杨生。 “哦,是这样,那家雄西的工厂是乡镇企业,我担心他们偷工减料,使用不合格的油墨,所以我想麻烦彭先生和我们一起去,三方见个面,敲定这件事,必须用你们的油墨,你们给他们一个最好的价格就好啦。” “那没问题,好事儿啊!老彭,你辛苦一趟,再去趟雄西,反正那边你也熟。”杜经理一颗心彻底放在了肚子里,他还以为对方会提出什么刁钻的要求,说来说去原来是到自家熟悉的地点c指定使用自家的油墨c现款现结,这不等于板上钉钉坐实了么。 四个小时之后,杨生的皇冠车七拐八拐到了雄西县。刚铺好的柏油路散发着浓烈的沥青味道,两旁是移栽不久的行道树,路旁的院墙上每隔几十米就刷着一行标语——“对外开放,对内搞活”c“不管是白猫黑猫,会捉老鼠就是好猫”c“谁影响招商引资,谁就是和本县人民过不去”。 彭福生歪在皇冠车里足足睡了一大觉,醒来时,车子已开到一个崭新而宽敞的厂区,门口挂着“雄西县丝佳利印刷厂”的大牌子。 杨生按了两下喇叭,里面跑出一个工人,吱扭扭拉开了大铁门,皇冠车潇洒地滑了进去。恍惚间,彭福生感觉自己似乎置身于电视连续剧《外来妹》的场景中——香港老板,外来打工者,凝聚着希望的奋斗,蹉跎着命运的人生 皇冠车直接停在了厂长办公室的门外。下了车,彭福生的第一感觉是,这里很像军营——一排排新建的红砖房错落有致c高大宽敞,足有二三十间。每间大约两三百平米的样子,里面是一行行全新的印刷工作台,头顶是一盏盏崭新的日光灯。一切都表明,这里万事俱备,只等老板一声令下,就可以昼夜不停地开工生产了。每月20万件的加工量,还真就得这么大的规模——彭福生心里叹道。这几乎是他见过的最大的印刷厂了,并且一定是新建不久——上次他来雄西,县委的人陪他到全县最大的几家工厂去参观时,并没有这个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1992年(3) “杨生回来啦!”随着一声洪亮的问候,一位瘦削而精干的中年人出现在皇冠车前,热情地拉住杨生的双手,上下用力摇了又摇。他身穿一件雪白的短袖衬衫,下摆齐齐整整地扎进笔挺的西裤,黑皮鞋擦得一尘不染。这就与彭福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整个夏天,彭福生几乎一直是这么个打扮——他自己印的带有方冬梅照片的t恤,一半塞在肥大的短裤里面,另一半耷拉在裤腰外,赤脚蹬着一双黑色的塑料凉鞋。 “高厂长你好啦,我把我朋友请来啦,这位就是北京轻工大学的彭老师,你们在教学录像里肯定都见过的。彭老师时间很紧的,为了咱们的项目,特意抽空赶来的。以后你们在技术上一定要听彭老师的指导才可以的啦”杨生边说边把彭福生拉到自己身边。 “哎呀那当然!幸会幸会!彭老师果然年轻有为!我们县搞印刷的几乎都学习过您的教学录像,今天能请到您,我们更有信心了!”高厂长一把又紧紧拉住彭福生的手,上上下下摇个不停。这双手炽热而有力,一瞬间,彭福生心中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时间不早了,走,先去食堂给彭老师接风,咱边吃边聊!尝尝我们这里的特色小吃熏泥鳅,下酒美得很!” 食堂也是新建的,餐桌餐具都是新的。高厂长行伍出身,转业到了地方,一直在乡里担任干部,说话办事雷厉风行,几个手下也都是精兵良将,透着一股子军人特有的英武阳刚气。彭福生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 “这个项目在县里,甚至省里,也算得上是大项目了。我们厂房全是贷款新建的,乡里为了尽快促成这个项目,各方面全力支持!地皮c人力c周边配套,那是要兵给兵,要枪给枪。现在有了北京的支持,有了高校的技术,我们更有信心了!”高厂长在席间慷慨激昂,彭福生也热血沸腾。 杨生说外商对样品很满意,信用证已经按照合同打给了银行,现在订单催得很急,钱就在银行里等着大家去拿!今晚喝完酒,明天马上就得做准备,三天以内就得开工生产出第一批成品样,他拿到成品样,立即飞香港去找外商验货,随后马上就得大批量生产。 “您放心,生产上我们一定保质保量,按时完成任务!”高厂长脸颊通红,举起酒杯拍着杨生的肩膀掷地有声。彭福生也是一身酒气,他悄悄拽了拽高厂长耳语道:“不会有什么岔子吧?外商什么时候付款啊?” “彭老师你放心!”高厂长亲昵地往彭福生的盘子里又夹了一条肥大而带仔的熏泥鳅,然后同样俯在他耳边道:“下午我刚给银行打过电话,外商的信用证确实已经到了,户头是我们厂的,别人谁也提不走!只要外商验完成品样,款立即就进咱们账户!” “成品样没问题吧?”彭福生问。 “小样早就通过了,完全没问题!成品样和小样只是数量不同,要说可能出问题的——那就是工期了,杨生最担心的也是这个。所以我让大伙儿别傻等着,先抓紧时间赶第一批的20万件。咱必须先动起来,否则要是第一批就误了工期,人家不但要扣咱的保证金,以后能否继续合作也就不好说了!”高厂长端起酒杯,一把拉过彭福生,用更低的声音耳语道:“兄弟,这次任务完成以后,后面还有常年的大单,这项目不能没有你,我把利润的10给你留着” “您放心,技术上我们一定毫不保留c全力配合!”彭福生喝干了第六杯衡水老白干,胸中豪情万丈,只等冲锋号一吹,就上场拼杀了。 一天后,第一批两吨油墨由彭福生亲自押车,顺利送达丝佳利印刷厂。会计小心翼翼接过高厂长递来的5万元汇票,随车回去了。彭福生带着洗漱用具住进了车间旁的一个办公室,困了就在里面眯一会儿,醒来就立即回到车间,一日三餐都有人送进屋里。 他连夜对工人们进行手把手的制版和印刷培训——有当地人,有外乡人,有刚从单位辞了职专奔这个项目来的,有不要工资就为来学习的——总共三百名工人,在彭福生的指挥下分成了十个小组,按照白班c夜班双班倒,人歇马不歇。 崭新的厂房一下子喧闹起来,工人们领的是计件工资,所以没有人偷懒。高厂长和彭福生一起,几乎白天黑夜盯在现场。杨生见工厂顺利开了工,就和女人带着一百件成品样先回了香港。 一个星期转眼过去了,第一批油墨即将用完。高厂长两眼布满血丝,他拉着彭福生又喝了一顿酒,语重心长道出了自己的难处——由于缺乏经验,前期投入太多,银行的贷款已经用完,现在实在拿不出第二批油墨款。就连发给工人的计件工资都捉襟见肘,只能等外商验货后,信用证里的钱入了账再说。目前杨生那边还没有消息,但生产不能停,交货期必须保证,外贸合同必须遵守——杨生临走前不仅带走了成品样,还带走了他们厂25万元的履约保证金 事已至此,彭福生也没了主意。他向杜经理做了汇报,杜经理很爽快,说咱知识分子办事不能乘人之危,于是第二批油墨破例先不收款,赊账送上了生产线。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杨生那边依旧没有消息。三百名工人各个人困马乏,终于抢在合同约定的交货期之前全部完工。二十万件成品堆满了几个仓库,望着一座座小山般的手提袋,大家的期盼与不安也与日俱增。 手提袋是棉布材质,上面印刷的图案是一只穿着球衣踢足球的卡通猴子。不知为什么,彭福生总看这猴子不顺眼,那绝不是孙悟空,倒更像个妖猴。 高厂长出出进进坐立不安,又打了一上午的长途电话到处找杨生,不料却音信皆无。直到下午,鸦雀无声的办公室里终于被一声刺耳的电话铃声打破了沉寂,一屋子人忽地一下子全直起了身。 “什么?成品样不合格?保证金不退?!外商信用证拒付?!”高厂长一个趔趄差点跌倒,他后退一步扶住办公桌,裤线笔直的双腿不停颤抖。“姓杨的,你个王八蛋!我操你八辈祖宗”话未说完,他身子一歪便栽倒在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1993年(上) 1993年 从这一年起,全国各地的路边地摊儿上,陆续出现了一种印着卡通猴子的棉布手提袋,一块钱一个——这是真正的吐血大甩卖。直到二十年后,有次彭福生在北京的马路边,仍见有人在卖这个。据说不仅北京,全国好几个省份的公安机关在那段时间都接到了这种信用证诈骗的报案。 高厂长在事发后一夜间头发全白c卧床不起——被骗走25万元保证金不说,贷的款c赊的账c拖欠的工资,全还不上了。好端端的一个人急火攻心中了风,竟导致半身不遂。病床前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彭福生,含混不清地一直念叨:“我太大意了,我知道北京的大学是不会有问题的。他说你是他老朋友,他把你接来了,我就也相信他了我只想着赶工期,没想到他是骗子” 杜经理在这件事上很仗义,丝毫没让彭福生承担责任——“赊出去的油墨是我拍的板,你老彭也是我派去的。辛苦半天,大家不都白瞎了么?谁也没落着好儿啊。再说了,做生意遇到骗子有什么新鲜的?公安局已经立了案,咱下次多小心不就行了么,有什么的呀?这点事儿咱扛得起” 但彭福生自己却扛不起。他觉得对不住高厂长,对不住那三百个工人,更对不住杜经理。一周后,他递交了辞职报告。 杜经理和同事们都劝他三思,一旦辞了公职,干部指标可就没了。但彭福生去意已决,大家也就不再多说。不料,就在辞职报告批下来的当天,又出事了。 午饭后,彭福生收拾好自己的日用品准备回家。司机小刘平日与他走得很近,这一年多,天南海北跟着彭福生没少跑。 临别之际,小刘执意要用单位的金杯车送他回家。杜经理说:“老彭你带着行李不方便挤公交,就让小刘再跟你跑一趟吧。”于是彭福生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杜经理和其他同事,跟着小刘上了金杯车。 车子离开单位,快到立交桥时,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胖子忽然从便道上走下来横穿马路,小刘赶紧减速让过胖子,随后提速再走。不料已穿过马路的胖子却又退回几步,“砰”的一声撞到汽车尾部,仰面朝天不再起来。小刘一个急刹车,脸色煞白不知所措,彭福生喊了一声“快下车救人!”,拉开车门就跳了下去。 下车一看,胖子躺在马路中间吐了一地,哎呦呦地嚷着“撞死我了,撞死我了”,周围立即聚起一大堆看热闹的人。俩人打算把胖子抬上车送医院,然而费了半天劲刚进车厢,那家伙却借酒撒疯,硬说是金杯车在便道上把他撞到了机动车道。由于现场已挪动,彭福生有理也难讲清。 “不是车撞人,明明是人撞车!”就在彭福生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浓重的山东口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是他自己在马路中间往后退,自己撞在车屁股上的!”彭福生扭脸一看,原来是路边一个摆地摊儿的小贩。胖子一听也欠起身,伸着脑袋往这边看,见是个小贩,便骂了句脏话。 小贩二十岁上下,皮肤黑里透红,扫把眉,长方脸棱角分明,长得酷似专演黑社会的香港影星“大傻”成奎安。他上身穿一件深褐色的夹克衫,下身蹬一条脏兮兮的牛仔裤,推一辆同样脏兮兮的平板杂货车。 彭福生此刻真想拥抱一下这个似乎从天而降的山东兄弟,赶紧掏出一支烟递上去道:“多谢哥们儿!还是好心人多!请问你怎么称呼?” “我叫伍子,从头到尾我都看见了,明明是他自己违章横穿马路。要是他敢讹人,我可以给你们做证!”伍子一双大眼怒目圆睁,皱着眉,死死瞪着那个借酒撒疯的胖子,这就越发像极了“大傻”的那股子彪悍劲儿。胖子在这样的目光凝视下,也就不再骂骂咧咧,改为不停嚷嚷着“带我看病去,带我拍片子去!” “好兄弟,这是我的bp机号,你的也给我留一下” “我没bp机,我和几个老乡就住桥底下那个窝棚里。” “好,咱来日方长,去完医院我就找你去”彭福生给伍子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赶紧上车带胖子去了医院。 由于伍子的仗义执言,彭福生得以免去一场讹人的麻烦。杜经理知道事情的经过后,当着公司全体人员的面说:“伍子好样的,仗义!山东人就是山东人,孔孟之乡出来的就是不一样!那什么,去医院拍片子的钱,回头从小金库里走个账,全给你报了,这些年老彭上交的回扣就不是个小数儿,单位不会让你吃亏” 一个月后,伍子把杂货车扔给了老乡,告别了桥下的窝棚,随彭福生一起上了山——在北京西郊门头沟的大山里,彭福生通过熟人赁下一片废弃多时的旧厂房,又手把手教会了伍子制版c晒图c印标语c印文化衫,俩人决定一起创业搞印刷。 这是一片依山而建c废弃多时的旧厂房,四周荒草萋萋c遍地坟冢萦萦。中间是个小盆地,和足球场差不多大。之所以选择这里,完全因为租金便宜,几乎等于不要钱。 为了到市区联系业务,彭福生经常早出晚归,几乎天天走夜路。山路两旁鬼火憧憧,偶尔还能听到远山的狼嚎。起初,上下山他得抽着烟c唱着歌,给自己壮胆。后来习惯了,天做被c地做床,闭着眼也晓得遇到哪个坟头该往哪边拐。 转眼到了腊月,彭福生尝试了各种办法,但业务量却一直少得可怜——失去了学校的金字招牌做靠山,以往笼罩在个人头上的光晕也就随之散去,在社会上单打独斗完全是两码事。 眼见兜儿里的钱越来越少,除了沧桑感与日俱增,彭福生却也并无半点抱怨,毕竟这是他自己选择的生活。 山区的冬季,萧条c严霜凛冽。两个大男人几乎顿顿煮挂面,缺乏营养已成为面临的首要问题。一个月圆之夜,彭福生还从山下领回一条跟了他一路的土狗,给狗起个名字就叫“月亮”。上山后,“月亮”也跟着人一起,天天呼噜噜吃面条。 本科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寒假,方冬梅约上李娜和刘强,大包小包带了一大堆吃的,顶着簌簌的雪花上山来探班。 见到彭福生,大家都羡慕不已,都说还是自己当老板好,不用看别人眼色,凡事自己说了算。每天在这么好的环境里办公,感觉像度假,给个县官当也不换。 高中毕业后,李娜从中国大饭店的前台接待员做起,已在职场打拼了三四年,又通过成人自考拿到了文凭。如今,凭着职场的经验和娴熟的口语,她已成为一家跨国外企的办公室文员,举手投足间更多了几分知性和优雅,说笑间也时常带出一种一ffice dy的味道——用刘强的话说,就是“不好好说中国话,成心往外蹦英语单词儿臭显”。 刘强和方冬梅最近都在忙着落实各自的工作单位——据说大学生国家包分配的政策正在调整,在外地高校就读的北京学生,有的就很担心自己回不了京。 中午李娜请客,几个人在山下的火锅店暴撮了一顿涮羊肉。彭福生和伍子一直吃到肚儿歪,松了两截皮带扣儿,又要个泡沫餐盒给“月亮”七七八八装了一大堆,才放下筷子。 送走了方冬梅他们,已是下午,雪仍下个不停。俩人回到山上,打着饱嗝儿四目相对。厂房由于年久失修,大北风呼呼地顺着门缝儿往里灌,破门板似乎随时会被吹到山坳里去。好在今天肚里有横食儿,暂时还不觉得冷。 屋里的温度始终在零度以下——唯一的供暖设备是一台时常熄火的老锅炉,由于忘了添煤此刻早已冰凉。中午未及清理的茶杯此刻已硬邦邦地冻在了桌上。 “哥,屋里实在太冷,咱这样熬着,迟早得生病。”伍子裹着一件绿色棉大衣,打了个喷嚏看着彭福生。他手背上已经冻得都是皴,一直揣在大衣兜儿里。 “谁说不是呢”彭福生裹着一件蓝色棉大衣,也打个喷嚏看着伍子,他的手背上全是裂口,吃饭的时候一直往袖子里缩,生怕被方冬梅看到。 片刻,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对嘴儿猛灌了一口打包回来的老白干儿,酒瓶往桌上一墩,几下子把衣服脱个精光,对着伍子大吼了一声:“走!” 厂区中间有一口深井,平时吃饭喝水全靠它。鹅毛大雪中,彭福生打上满满一桶井水,高举过头,“啊!”地大喊一声,劈头便浇。一连三四桶,直到皮肤通红,周身升腾起白莹莹的蒸汽。 伍子拍着巴掌哈哈大笑,也闷一口老白干儿,脱个精光。 漫天飞舞的雪花中,银装素裹的大山里传来两个赤身的男人粗野的嚎叫声,房檐上的积雪被震得扑簌簌往下掉,远处几只闲逛的野兔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 自此,坚持冲冷水澡成为彭福生和伍子每天必做的功课。一个冬季下来,俩人居然再未感冒,手上的皴裂也都自己好了。 半山腰有个供护林员休息的小砖房,从那里刚好可以俯瞰彭福生的这片小盆地。搬来第一天,他就曾上去查看——这空荡荡的大山里遍布坟冢,要能有个活人邻居做伴,生活一定更加美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1993年(下) 寂寥的小砖房七八平米,空无一人,里间还带个灶台。屋里四处蛛网片狼藉,犹如到了盘丝洞。灶台上的砖石也已松脱,显然是闲置多年了。但最近一个星期,伍子却两次发现小砖房的烟囱里似乎冒出了炊烟,仔细看,却又看不真切。 一个中午,他俩刚冲过冷水澡,擦身子穿衣服的当儿,伍子忽然指着小砖房嚷道:“哥,快看,又冒烟了!” 彭福生抬眼望去,果然,一缕淡淡的轻烟正从小砖房里依稀飘出,旋即四散在风中。“呦呵,还真是的啊,闲着也是闲着,走,看看去!” “不会是闹鬼吧?”伍子心有余悸。 “大白天的闹啥鬼,再说了,像咱俩这样的,聂小倩见了都绕着走。”彭福生没心没肺地答道。“月亮”心有灵犀,对着半山腰汪汪几声,撒着欢儿第一个冲上了山坡。 临近小砖房,“月亮”忽然警觉起来,狂吠了一两声,尾巴竟耷拉下来,任彭福生再怎么召唤,就是不肯往前走。人和狗僵持了几下,“月亮”干脆调转头,呜咽着一溜烟向山下跑去。 “哥,不大对劲啊不会是真有聂小倩吧。”伍子看着周围的坟头,头皮有些发紧。 “怕什么!年纪轻轻,你还一脑门子封建迷信。唉,你就是吃了读书少的亏,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多补习文化知识,你看人家李娜,通过成人自考,一样在外企干得挺好这世上哪有什么鬼,别净自己吓唬自己,我就从来不信这个邪!走,进去看看,到底谁在这儿装神弄鬼!”彭福生和他爸一样是个杠头脾气,从小接受无产阶级革命教育,最鄙视那些怪力乱神一类的奇谈怪论。 转眼小砖房已在近前,破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杳无声息。彭福生二话不说,走上前咣当一脚把门踹开,随即后退两步大吃一惊——屋里并没见到聂小倩,却有一个高大俊朗c穿着羽绒服的青年正站在窗前,右手捏着一块刚从门板飞溅过去的破木条,左手挥挡着扑面而来的尘土。 彭福生感觉这青年一定是个文化人,这从他身上那件质地讲究的羽绒服便能看出——这是一种加长的款式,蓬松柔软,能一直盖过小腿,包边接缝的针脚做工都很精细,竖起的立领更使人显得时尚而精干,中间还有个掐腰的飘带。而下摆则采用了风衣的样式,不仅丝毫不显臃肿,反倒刚好衬托出主人的飘逸洒脱c超凡脱俗。 最与众不同的,这青年脑后居然留着一条乌黑的大辫子,这就更具一种书剑江湖c快意恩仇的画面感。彭福生觉得他可能是个书画家,或者拍电影的,总之一点不像自己这种胡子拉碴披个棉大衣的猥琐大叔造型,于是一时间有点恍惚,伍子跟在后面也搔着后脑勺不知所措。 “腿功不错啊,门板都踹烂了,难怪这时候敢冲冷水澡,一般人还真做不来。”望着门口目瞪口呆的两个人,大辫子青年笑意盈盈地率先打破了尴尬。 “啊,呵呵,都被你看到了对不起啊,刚才我还以为屋里没人。”彭福生赶紧为自己那临门一脚道歉。 “没事,我在这儿避雪看风景,呵呵,正好看到你俩在下面冲凉。” “您是搞艺术的吧?您贵姓?”彭福生欣赏地看着对方的大辫子。 “不是不是,我是外地来旅游的,叫我元清就行。” “好,那你叫我老彭就行。” 在彭福生的邀请下,元清随他们一起下山来到小盆地,到办公室喝茶。伍子去给锅炉添煤,“月亮”缩在角落打瞌睡,但始终对元清敬而远之。彭福生把方冬梅他们留下的零食摆了一大桌,然后又倒水又让烟。搞得元清都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刚才那一脚是他自己踹的。 “别忙活了,自己人不客气我真不会吸烟。” “抽抽抽,就一支,大中华,平时我都舍不得拿出来。”彭福生说的是心里话,不知为什么,从见到元清的那一刻起,他就有种莫名的亲近与好感,那是一种恨不能立即就和对方一起掏心窝子的感觉,而元清也是同样。 见盛情难却,元清就爽快地接过烟,平生第一次点着了火,但刚吸一口,立即被呛得大咳不止c涕泪交加。 彭福生一看慌了神,他没想到元清对烟的反应这么强烈,赶紧上前又是拍后背又是递纸巾,嘴里一个劲地道歉:“都怪我,都怪我,早知这样说什么也不能让你抽” 攀谈得知,元清比彭福生大十岁,但相貌似乎搞颠倒了,俩人站在一起,谁都会说邋里邋遢的彭福生要比英武俊朗的元清长出一辈儿。 元清参观了印刷车间,又在彭福生的指导下自己动手印了一件带有图案的文化衫,彭福生说送给他做个纪念,留到夏天穿。元清高高兴兴接过来,羽绒服一脱,直接就套在了自己身上。 晚上,元清提议一起到他住的招待所去洗热水澡,伍子说车间里还有活儿没干完,并且还得守着锅炉,就不去了。于是彭福生和元清一前一后下了山,又到火锅店大吃了一顿,随后便到附近的一个公共浴池去泡澡。 蒸汽氤氲的澡堂子里,搓完身上的陈年老泥,彭福生舒舒服服地伸展着四肢,把自己彻底泡在白瓷砖铺砌的大池子中。 眯了一会儿眼,他歪着脑袋对元清道:“刚才我看你只挑蘑菇青菜吃,一点肉不沾,真就这么一直素着啊?” “吃肉昏沉,我从小食素,已经习惯了。” “不吃肉怎么能有力气呢,这大冬天的,尤其男人,得补!”彭福生一脸坏笑地看着元清。 “那,咱俩掰手腕,看谁力气大!”元清毫不示弱。 俩人赤条条地在池边掰起了腕子,一上手,彭福生大吃一惊,元清那看似绵软的手腕似乎蕴含着无穷内力,根本撼不动半分。他赶紧收起蛮力,用太极缠丝劲抗衡。 元清也吃了一惊,就收了力道,赞许地问:“你练过太极吧?” “是啊,打过几年陈氏拳你也练过太极?”彭福生揉着腕子,觉得面前这个大辫子越来越有趣,心与心之间的距离也拉得更近。 “咦?你这里有颗挺大的痦子啊!”元清发现新大陆似的盯着彭福生的后背大声说。 “是啊,这痦子一生下来就有,长在后背正中间,我姥姥说这叫‘背瘊儿’,受累的命,总得背着它要长在前胸就好了,那样它就背着我了。” “哪里啊你这个痦子长得才好,正长在夹脊穴上,是特别祥瑞的征兆,以后会大有作为!” “夹脊?祥瑞?你还会中医?”彭福生本想说“你还会看相?”,但话到嘴边,又改成了“中医”。 “呵呵,以前学过一点。”元清谨慎地答道。他从一路上的交谈中已感觉得出,彭福生对这类“八卦”的话题比较排斥,但随后紧接着又问:“别的地方还有痦子么?” “我头顶正中间还有一个呢,这叫泰山压顶!”彭福生自我解嘲地笑道,他一边拨开头发给元清看,一边继续叨唠着:“我姥姥讲话——这俩痦子一个压着我,一个按着我,上辈子肯定净瞎折腾了,让我以后多小心,做事情别太较劲,得服管。不过我才不信这些呢,这都是封建迷信c没影儿的事。我还偏就爱较个真儿,谁也管不住我” “他的百会穴和夹脊穴,各有一处上界的封印”李爷当年的话犹在耳边,这次元清下山寻访“大师伯”之前,事先请二师兄元英精确测算过方位。如今看来,方位与封印均已得到相互验证,加上自己内心感受到的c来自同门之间特有的那种血浓于水的气息,元清已断定眼前这个老彭,正是昔日的“大师伯”转世再来! 所谓的“同门”和“师承”就是这样神奇,一旦入了门,便有了相同的法脉和传承。源自千百年前开山祖师的道行和德性,自会一脉相传地深入到门徒的骨髓和血液当中,这是一种“祖气”——对于大根器者,生生世世都不会散失。 而所谓的“师父”,某种意义上说,要做的只需是接引,以及对徒弟认祖归宗的一种甄别和遴选——这已足够神圣。 “一切皆有定数,从来就没有什么巧合。”元清暗自叹道。 “这痦子长在百会穴,更不得了,必有天命!你这两个痦子真是太奇特了!”元清满心欢喜,但话一出口便后悔了,也就没再继续往下讲。 果然,彭福生素然寡味地出溜到池子里舒展了一下,随即坐起来露出一半身子,一边搓着胳膊一边说:“不提这些了,我最烦那些看相算命的——愚昧无知,纯属浪费时间。必须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人活着必须现实,积极进取c敢拼敢闯才是正道。现在赚钱最重要,你们搞艺术的可能理解不了,对我来说,时间非常紧迫,必须趁年轻打拼出自己的天下!这样对父母家人c老婆孩子,才算有个交代,否则社会怎么发展?以后老了怎么办?这辈子不白活了” 彭福生慷慨激昂地一口气说个不停,他觉得必须把这些积极正确的理念灌输给这位喜欢看相的好友,切不可错过大好的青春年华。 大池子里一对父子已经侧耳听了半天,父亲郑重其事地对十二三岁的儿子小声道:“听到刚才叔叔讲的了吧?从小就要树立起正确的人生观和世界观,都给老子记住!” “对,积极进取是没错的”元清点着头,心里却有些沉——他意识到,自己和彭福生之间,两颗心虽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并且这个鸿沟,他不知该如何跨越,只得怏怏地说:“来,上来吧,我再给你搓搓背”。 洗过澡,元清想留彭福生住一宿再走,毕竟山上太冷了。但彭福生执意不肯——他的阵地在那里,即便再冷他也要回去。伍子和“月亮”在等他,那是一种相守,说到底,那是一种人与自己内心的相守。于是两人依依惜别,约定以后常联系。 临分别时,元清告诉彭福生,自己是个从小就出家的道士,不是什么搞艺术的。彭福生听了点点头,心里又有一种不大真实的恍惚感。 冬去春来又一年,山上的日子赛过活神仙。春暖花开的小盆地万象更新,萦绕口鼻的全是草和山的香味,空气新鲜得不得了。不忙的时候,白天在山谷的回声中放浪形骸弹吉他,晚间在漫天的繁星下海阔天空聊未来这几乎是彭福生最快乐而闲在的一段光阴。一个人的时候,他时常仰望半山腰的小砖房,期待那里再次升起袅袅的炊烟。 有耕耘总有收获,业务逐渐多了起来,冲冷水澡的行列又多了一个叫小陆的兄弟。过了一阵子,人手还是不够。彭福生就到崇文门三角地的路边劳务市场转了几次,专挑看上去吃苦耐劳c机灵肯干的往山上领。 陆陆续续,山上有了十几号人,又专门请了个四川小姑娘负责做饭。大家来自五湖四海,都二十岁上下,怀揣一个谋求发展c拼搏人生的美梦。 食堂是现成的,灶台一开火,在这片被坟冢包围的废弃厂房里,彭福生成了个天老大我老二的大家长c草头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1994年(1) 1994年 八十年代末期,海峡两岸的政治对立渐趋缓和。随着1992年达成“九二共识”c1993年实现“汪辜会谈”,两岸的民间交往逐渐恢复。 1994年,新中国成立45周年。对于中国而言,这是名副其实的“改革年”c“攻坚年”和“关键年”,在接下来的两年内,中国成功实现了宏观调控,实现了经济的软着陆。 阳春三月,彭福生借了辆桑塔纳轿车,到机场迎来了一位稀客——失散多年的老舅爷。 老舅爷七十多岁,这次从台湾辗转返乡,特意到大陆来寻亲。 抿着彭福生奉上的香茶,谈论着一路上的见闻,老舅爷在彭爸彭妈面前老泪纵横。他拿出年轻时的戎装照片,回顾着自己当年的风采,反复叮嘱彭福生不可虚度光阴,趁现在年轻,政策又好,必须多闯荡,打拼出自己的天下,才好安身立命c光宗耀祖。 当得知彭福生刚下海不久,正处在创业最艰难的时期,老舅爷颤巍巍地说:“你不要慌,我这次来,带了一点钱,就是打算资助各家亲戚。钱有什么用?我来日无多,你是亲戚中第一个自食其力下海创业的,我愿意帮你。不过,现在给多少钱恐怕你都会赔光,钱多反倒会害了你,所以只给你五千美金的本钱,够你启动一个正规公司就行。你要处处精打细算,别贪大,多做转手生意,往后能做成什么样,就看你自己的了。” 彭福生没料到天上会掉馅饼,他赶紧站起来走到老舅爷坐的沙发旁,蹲下身握住老人的手道:“这都是您的血汗钱c养老钱,我不知说什么好,总之算我向您借的,以后一定不让您失望!” “胡扯!”老舅爷把拐杖在地上重重一墩,“谁要你还钱?我看你年轻有为c今后有发展前途,我资助你,就是给你的,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钱在武汉我一个老友那里,不能通过邮局或银行。世事难料,谁知道以后‘海外关系’会不会给你惹麻烦!所以,下星期你自己坐火车,到武汉去拿!” 老舅爷顿了顿,喝了口茶,平复了一下继续道:“下个月我就回台湾了,以后等你发了财,要晓得不忘记舅爷今天送你的一句话——田也空,地也空,换了多少主人公!文王百子今安在?叶落归根不相逢!” 嘎嘎悠悠坐在从武汉返京的绿皮火车上,彭福生裤兜里揣着50张扎扎新的百元美钞,感觉就像做梦一样。 他买了最便宜的慢车硬座票——老舅爷的一番心意,必须用在刀刃上。 回京后,先得在市区租个像样的门面,注册一家正规的公司,然后就像老舅爷说的,可以多做转手生意。那就从经营印刷器材开始,先打打广告,得让附近的潜在客户都知道才行。不妨就自己印刷宣传单,到街头车站去发,然后带着伍子小陆一票兄弟,好好大干一场,一起发财这样憧憬着,随着列车的颠簸,彭福生歪在座椅上沉沉睡去。 凌晨两点,列车停靠在一个小站。再次启动时,七八个或戴口罩c或用帽子围巾把头脸遮得严严实实的大汉从最后一截车厢窜上了车。 硬座车厢里,烟味c汗味c脚味,与卫生间肆意横流的污物酸臭味混杂在一起。天南海北的旅客像沙丁鱼罐头一般横七竖八c东倒西歪,大都已经进入了梦乡。 几个大汉上了车便亮出匕首,从最后一截车厢开始,逐一洗劫旅客的行李和衣兜。一名小个子劫匪两手各提一个大挎包,跟在后面负责收集劫到的钱物。 被惊醒的人一见这个阵势,大多吓得浑身颤抖c噤若寒蝉。个别不甘心被抢的,刚一作声,立即就会招至一顿拳脚,明晃晃的匕首架在脖子上,大气再不敢出。 走过三个车厢,小个子的挎包里已是鼓鼓囊囊,装了不少的“大团结”和戒指手表一类的贵重物品,眼见着就来到了彭福生的座位前。 谁也不会想到,此刻这个歪在座位上睡得沉沉的c正在梦中憧憬着未来的年轻人,兜里居然揣着五千美金。 一个大个子劫匪几下子将彭福生邻座的一个老年乘客搜了个遍,将翻出的几张钞票丢进小个子提着的大挎包,随即将目瞪口呆的老年乘客搡到旁边,另一只手就要去探彭福生的裤兜。 手在半空还没落下,大个子忽然闷哼一声,便趴在了地上,嘴里发出“哎呦哎呦”的嘶哑惨叫,再也直不起腰。其他几个劫匪听到动静都朝这边挤过来。 “他妈的不想活了,还装睡,看老子给你放放血!”领头的匪首一边恶狠狠地低声骂着,一边抽出匕首朝彭福生冲去。 哪知话音未落,匪首只觉身旁人影一闪,自己的脊梁骨已挨了重重一击,像一只没头的苍蝇被凭空拍落,一下子跌扑在车厢地板上,随着惯性向前滑去,一直出溜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沾了一身从卫生间破损的便器中溢出的屎尿才停下来。 这时列车已进站,接到报案的几名乘警端着枪朝这边赶过来。剩下的四五个劫匪顾不得躺在地上的两个同伙,打开车窗各自仓皇逃窜。拿挎包的小个子还没顾得上跑,已被一双大手提起脖领子双脚离地,连人带包“扑通”一声丢出五六米远,摔在正赶来的乘警脚下,鼻血淌了一脸,牙齿磕掉几颗,龇牙咧嘴趴在地上哀号。 此时车厢里昏睡的旅客已都被惊醒,彭福生摸摸裤兜,里面扎扎新的美钞安然无恙。于是揉着眼睛问身边的老年乘客发生了什么事。 老年乘客望着彭福生,一口汉腔惊魂未定:“打劫撒,全车厢挨个搜,搜到你这里撒,一个大个头出来救你,婊子养的几下就全给放倒了。” “哦?那是遇到见义勇为的了?谁这么仗义啊?”彭福生彻底清醒过来,他一边捂紧裤兜,一边站起身看地上趴着的三个劫匪——乘警正皱着鼻子,嫌恶地给那个匪首上铐子。 “哪个晓得!动作太快,冇得看清。那个大个头,一个男人家扎个大辫子,人影一闪,搞么事嘛,就不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1994年(2) 4月下旬的一天,彭福生正在摆弄手里的美钞,计算着不同汇率的差价,忽然感觉寻呼机已经许久没动静了,拿出一看,原来昨晚换电池,忘了开机。赶紧拨到“一n”,屏幕上显示何莉莉一大早曾给他打过几次传呼。 电话回过去,那边喊了句“老彭稍等啊,水开了我先灌上,别挂!”随即听筒里便只剩足球场上的哨子声和呐喊声——何莉莉正在看甲a联赛回放,她大学期间依然延续着自己的优秀,既是女足主力,功课也一直名列前茅,离毕业还有半年,已被学校保送研究生,仍继续攻读俄语专业。 如今,中国足球首开职业化先河。甲a联赛刚刚开幕,何莉莉当然不会错过,电视机里一会儿讲范志毅怎样怎样,一会儿说曹限东如何如何。 “来了来了,抱歉啊。”听筒里终于传来何莉莉的声音。 “早上你找我?”彭福生问。 “对呀,呼你半天也不回。我听说慧文今年开始涉外办学了,去了三个外国留学生,主修中文,这事儿你知道么?喂,你离得近,帮我打听一下有没有俄罗斯的啊,我们研究生部想搞个中俄联谊,打算找几个苏修特务。另外,下周老同学聚会,你和刘强去不去?”何莉莉竹筒倒豆子,开门见山。 “我这几天正忙着公司注册,真去不了。刘强就不知道了,最近我没见过他,你们这帮本科生不都在托关系联系工作么,估计他也在忙这个。哦,对了,你已经不算本科生了,你研究生,好好研究啊,别老想着苏修特务。”彭福生已经养成了习惯,即便在电话里,也不忘抢白何莉莉几句。 “嘿,我怎么一听你说话就那么别扭啊,老是戗着碴儿出来。研究生怎么了?告诉你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的啊——贫富差距,就是知识差距!你有工夫可真得多读读书了,赶紧续个本c补补文化知识什么的,要不你往后非得和我们拉开贫富差距不可,你开公司也没用。” “没工夫跟你瞎贫,喂,说正经的,你跟黄毛儿发展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喝喜酒,我和刘强得提前准备啊。听说咱班有人已经结婚了。” “黄毛儿?早吹了,各有各的追求呗,你甭打听这个,反正以后甭管我跟谁结婚,你和刘强都必须得来,我等着收份子呢。” “你可真够庸俗的。” “我就庸俗了,怎么着吧?又不是嫁给你,你管得着么?转告刘强啊,到时候份子钱不许比别人少。” “得得得,姑奶奶您的话我一定转达,您可别嫁给我,就您这样的,我娶谁也不会娶你!” “嘿,想得美,就你这样的,地球上男人死绝了我也不会嫁给你!” 俩人唇枪舌剑c你来我往,电话里扯完闲篇,彭福生接着鼓捣他那些美钞。最终,他从那些百元票子中抽出两张留作纪念,剩下的依旧兜儿里一揣,骑上二八老凤凰就奔了西单。 西单大街总有一些换外汇的等在路边。彭福生随便找了一个,一番讨价还价,将美元兑成人民币,便去了工商局。 一个多月后,营业执照终于发了下来。隔不几天,《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司法》宣布正式施行。 公司的地址位于朝阳区的一片城乡接合带。彭福生租下一套前店后厂的院子,订做了几个大柜台,里面摆上油墨c丝网c感光胶等一大堆印刷材料,就开了张。 院子里有厨房c工作间c男女生宿舍,冬天还有土暖气,不必再自己烧锅炉,伍子c小陆,以及从门头沟带出来的人马,都一起安顿在这里。 这天一大早,店门忽然“哗啦”一声被不客气地推开,几个身穿工商制服的大盖帽晃了进来,为首的是工商所五十多岁的徐副所长,原来他们是在辖区内例行巡视。 徐所一进门就说营业执照没挂在显要位置,得罚两千。彭福生一边赶紧迎上去说自己刚开公司不懂事,往后少不了要请各位大哥多照应,一边示意伍子小陆好烟好茶好招待。随后又压低声音邀请徐所下班后一起吃个饭,到旁边的“阿婧粤菜”咨询一下工商政策,安安静静聊个天。 其实徐所与彭福生一照面,彼此便已心照不宣——这彭老板显然也是经过些场面的人,保不齐以后也能混成个人物,本着“多个朋友多条路”的心思,徐所欣然应允。 而彭福生一看徐所的派头架势,就知道这是根“衙门口儿的老油条”,又是辖区现管,必须搞定,往后打交道的日子还长着呢。临走,他又往每个大盖帽的兜里塞了两盒红塔山,营业执照就算挂厕所里也没人管了。 天擦黑,彭福生和徐所坐在了京城颇有名气的阿婧粤菜馆。酒过三巡,彭福生一顿马屁拍下来,徐所已然舒舒服服成了他大哥,俩人的话题就从阿婧开始唠。 徐所说,这阿婧算是粤菜闯京城的元老了。刚赚了点钱,内部就出问题,中国人就这毛病,内讧,然后另立门户什么什么的。赚那么多钱干嘛呀,还不够自己人打架的,云云。又说现在大家都活分了,不赚钱也不行,像自己这样给公家当差,五十多岁才混个副所长,工资还不够喝顿酒的,这个月就连医药费都不给报全了,赶明儿要是退了休,更是啥也捞不到。 彭福生义愤填膺,接过话茬和徐所一起骂体制c骂社会,同情大哥在体制内的不幸,诉说自己在体制外的可怜。随后问道:“大哥你那医药费一共多少钱?” “一千五,不信你看,他妈的都气死我了”徐所脸红脖子粗地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票据甩在桌上。 “得得得,大哥您别生气,犯不上。”彭福生把那些七零八落的票据扒拉到自己这边,随手把一个装了两千块现金的信封掖进徐所的提包。“不就这点医药费吗,兄弟这边走个账就完了。” “别别别,那怎么行!” “行行行,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赶明儿我还得请大哥多照应呢。喝酒!”半推半就之后,信封踏踏实实躺在了徐所的包里。 “得!兄弟你局气,大哥我也仗义,以后有用得着大哥的地方,你言语!咱哥儿俩——没的说!喝!” 当晚,伍子和小陆用三轮车把醉烂如泥的彭福生驮回公司,得知给徐所塞了两千块,不禁连连咂舌。 “没事儿,甭心疼这钱咱一定能挣回来。”彭福生大着舌头说完,就昏睡了过去。 一个星期后,彭福生添了一项新业务——销售洗涤灵和洗发香波——这种日化小配方,属于他大学期间的专业课范畴,课堂笔记里多得是。 生产工艺很简单——后院立个半人高的大塑料桶,先由几个兄弟将不同的原材料按比例倒进大桶,兑好水搅拌均匀;再由几个姐妹分装到不同的小包装里,就算大功告成。而洗涤灵和洗发香波的区别就在于,后者多加了些不同味道的香精和不同颜色的色素。想要稠的,就多放点盐;想要稀的,就多加点水。 “咱卖给谁啊?”小陆好奇地问。 “头一个就卖给阿婧。徐所和酒楼主管打好招呼了,每星期一百五十公斤。附近其他几个餐厅c宾馆,咱都可以进。徐所的面子,谁敢不买!”彭福生得意地说。 洗涤灵的生意果然不错,比卖油墨搞印刷来钱还要快。但过了一个月,彭福生便发现了新问题——这种小作坊式的生产,虽然表面看能赚些毛利,但实际上不够维持开销的。除了原材料以外,税费c房租c水电c工资一分摊,最多打个平手,根本谈不上盈利。由此彭福生第一次意识到——没有规模就没有效益,没有实力就没有品牌。 七月初,方冬梅终于拿着毕业证书回到了北京。学校分配她去一家研究所工作,但她压根儿就没打算去那里上班,迁回户口,立即就到彭福生的公司住进了女生宿舍。当然,对牛阿姨那边得撒个谎,说是去了一家特有前景的刚创业的小公司。 暑假,何莉莉的老妈拿到了两个免费去北戴河度假一周的名额,何莉莉就约了谷秋霞同去。她俩都被保送本校研究生,自然多了许多共同的话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1994年(3) 开往北戴河的火车上,何莉莉一袭白裙,越发显得素雅而端庄。她的思想也像这白裙子一样简单,并没有什么装饰。她一向认为,“世界本来并不复杂,都是人给搞复杂的。” 而谷秋霞同样是个思想单纯c喜怒皆形于色的脾气,所以俩人很投缘儿。只不过女孩子由于相貌的差异,前者几乎时时处处受到周围人的关注与关爱,后者则刚好相反。 而所谓的关注与关爱,实则往往是干扰——参透这一点,需要十足的智慧与静心,否则便只能靠阅历来慢慢填补。 谷秋霞性格沉稳,她几乎总是心如止水c思维缜密,这也得益于她并不美丽的容貌——为此,她可以绝少受到外界的干扰,由此倒成为一种激励。所以从慧文到北大,她一直名列前茅。 车厢里,何莉莉起身去打水。刚一转身,坐在对面座位上的一个年龄相仿的南方小伙儿忽然压低声音叫住了她:“同学等一下,你衣服搞脏了。” 何莉莉回身一看,瞬间满脸绯红。她雪白的裙子后摆,像是盛开了一小朵鲜红的玫瑰——原来是来例假了。 这时南方小伙儿已站起身,从行李架上抽出一件自己的短衫递了过来:“先围一下。” 何莉莉满怀感激地接过短衫坐回座位,谷秋霞赶紧去翻行李找衣服。 等都忙活完了,坐定一聊,南方小伙儿原来也是刚毕业,学的是英语专业,名叫姜岳,这次是利用暑假来京旅游,顺便去北戴河看海。于是这趟北戴河之旅,成了不折不扣的三人行。 姜岳从里往外透着一股子精明劲儿,一路上对何莉莉鞍前马后c殷勤有加。这次七天的旅程,谷秋霞独自一人泡够了海水澡,另两个人晚上一起迎着海风看夕阳,早晨结伴踩着沙滩观日出。何莉莉人在岸上,心却早已下了水。 七天后假期结束,三人又一起返程。 与何莉莉他们同在一趟车上的,还有三个道士——神色凝重的李爷带着元清和元杰,从北戴河一家军区疗养院急匆匆跳上了返京的列车。 自从三年前在中国铩羽而归,“凯撒”的修士损失大半。“白大个儿”史蒂芬成为这个组织在中国地区的总头目,他一直伺机而动,意图早日咸鱼翻身,给幕后老板一个满意的交代。 情急之下,查理陈出了个馊主意——“降头术”。 这其实是个很上不了台面的法子,类似黑胖子的南洋幻术,但更阴毒。降头术在某些东南亚国家曾风行一时,相传是由中国苗疆的蛊术流传过去,结合了当地的巫术演变而成。只要掌握了被施法者的姓名c生辰八字,再搞到被施法者的照片c常用物品c贴身衣物或毛发指甲等,就可远距离施以咒术,甚至能杀人于无形。 查理陈说,中国人一贯讲究“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与其战线拉得很长,不如就用降头术,直接搞定中方领导人。这招虽然阴损,但绝对事半功倍。一旦群龙无首,便可伺机而动c改旗易帜。 史蒂芬听了,起初并不以为然,不仅因为降头术是种下作手法,更因为下降头有点类似开“面的”赴国宴——人家都坐奔驰开宝马,自己弄一尾气超标的小面夹在中间,这对于堂堂“凯撒”有点说不过去。何况像中国这样高手如云的国度,小小降头,恐怕还没到河北,就被撵到玉米地里喂鸡了。 而查理陈却一再坚持,“听我的没错,中国人最了解中国人,不要忘了,我们有内线在里面”,他得意扬扬地说。 查理陈如此这般地对黑胖子交代了一番,他的英语远比普通话利索得多。黑胖子立即行动,很快,三名顶级降头师以旅游的名义,悄悄潜入了中国。 一切都在暗中秘密进行着,转眼过去了三个月。 这天,正在北戴河列席一个保密会议的李爷忽然接到通知——两年前在滨海接受过调理的那个客人病情出现反复,医院的专家已束手无策,病人目前正在一座隐秘的高级宾馆里等待救治。于是李爷中途离席,带着元清和元杰立即出发。 列车靠站,刘局的吉普车已等在了月台。 在北戴河接到通知时,李爷已观到病人是被下了降头,目前命悬一线。当即隔空对治,暂时先控制住了病情。 上车后,刘局先介绍了一下情况——这次事发突然,大家完全没有准备,家里几乎乱成一团。李爷在吉普车里便对元清元杰吩咐道:“这降头下了已不止一两天,如今病入膏肓,除了耗用自己的阳寿和福报为病人‘逆天延命’,怕是别无他法。一会儿到了病人那里,你俩立即布阵,待我施法时,为我护关。” 元杰一听,却俯在李爷耳边道:“师父,我从小到大没求过您什么,这次,元杰就求您一次——这‘逆天延命’,让我来!” 李爷欣慰地看着元杰,点了点头。元清马上抢着说自己最年轻,应该由自己来施术,但旋即被李爷喝止,并告诉他现在暂时还没这个资格。 一行人走进宾馆的套房时,病人已深度昏迷c气若游丝。布阵停当,李爷来到病榻前,三两下逼出了病人体内的降头巫物。元清在外间席地而坐,从绿精灵中唤出“大眼儿灯”,全神贯注为元杰护关。 元杰旋即开始施术,已陷入昏迷的病人,眼见着脸色由灰白泛出了红润,继而慢慢睁开了双眼。 看着自己的大徒弟,李爷心中百味杂陈——这个世界,太多人为了一己私利,不惜搅乱它的秩序。同时,也有太多人为了维护它的秩序,在无声奉献着自己的一切,并且几乎永远不为外人所知。 半小时后,元杰如释重负地坐到沙发上。李爷走到近前,手搭元杰的神门c内关和心俞三大穴,调动真气悉心加持。 望着李爷关切的神态,元杰尽量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道:“师父不必担心,我好着呢!这回又积累了资粮,赚大了!”作为大徒弟,跟了李爷几十年,元杰的言行举止与心胸视野已越来越像自己的师父。 待李爷给元杰调理完毕,元清便凑上前悄声问道:“爷,这事有古怪。安保措施那么严密,怎么可能被人‘下降头’呢,难道有内奸?”李爷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刘局他们知道么?” 李爷又摇了摇头。这时床上的病人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出一大口黑血。周围的护理人员立即冲上前辅助。 “无碍了”,李爷说罢,对医护人员嘱咐几句,便和元清一起扶着元杰,到隔壁的房间去休息。 元清心疼地看着脸色灰白c疲累至极的大师兄,不无哀怨地嘟囔道:“爷,咱们原本是出世之人,如今您和大师兄付出了这么多,咱们这样介入凡尘,这合道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1994年(4) “来,元杰先躺好,我给你俩慢慢讲。”李爷看元清扶着大师兄慢慢躺下,又抽出一床薄被给元杰盖好,心中很是欣慰。寻个好师父不易,找个好徒弟又何尝不难!而自己手把手带起来的这几个徒弟,无一不是宅心仁厚,个顶个都是栋梁之材,将来必定大有所为!也唯有如此,才谈得上道法的延续和传承。 “出世入世,本就阴阳互根。更何况,善事不行,岂有功德?若无功德做资粮,岂可成道?三丰真人讲过,‘功德为体,金丹为用’。”李爷看着自己的两个徒弟,又是一番语重心长:“修行人生在尘世,根在尘世。树无根不活,水无源将涸,更何况关乎国家兴亡。你们后生小辈,生在如今这样的时代,正该以凡尘做道场,在尘世间积功累德c惩恶扬善,担起自己的责任。用现在的俗话说就是——多给自己攒积分。” 元清听得入神,想到自己的责任,又讷讷地说:“我那个大师伯,还真不好接近呢,他一天到晚只想着赚钱,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唤醒他。” “不急,诸事随缘。顺势而为才是合道之举。你大师伯的修为原本在我之上,就因为不够随缘c不甘平庸,也就不够圆融。所以他总过不了‘忍辱’这一关,三番五次投胎转世。他必须在红尘中磨砺,历经足够的坎坷,直到将一切参透,才能找回清明本心。当然,话说回来,他前几世扮演的角色,也是在完成自己的使命”此时一名服务生端着个托盘敲门而入,托盘中是一个精致的瓷碗,里面是按照李爷的方子专为元杰煲的汤。一股香醇的味道立即飘散在房间里。 李爷扶起元杰坐好,又打开随身的瓷瓶,取出一粒砖红色的药丸。 元杰吞下药丸,又服了煲汤,感觉神清气爽了许多,就转头对李爷道:“师父,我真的没事,还是留下来陪您吧,多个人多份力。” 李爷心疼地摆了摆手,示意元杰不要再说:“功成身退,天之道也。再休息一日,后天你必须走。机票给你订好了,回山上去等我。”说罢又看了看元清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是锥子总会冒尖。你大师伯还欠着火候呢,你急也没用。当年我俩一起追随师祖修道,师祖飞升前留下旨意,要我二人在红尘中利益众生c接引有缘,守护‘智慧’和‘慈悲’两只‘绿精灵’。直到三千功满c八百行圆,得以启动这对古玉c平息‘幼泽之劫’,方可飞升。” “幼泽之劫?”元清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一下子瞪大了双眼。元杰索性在沙发上盘起双腿,边打坐调息,边听师父讲述。 “所谓‘幼泽’,是《山海经》里面的叫法,也就是现在的罗布泊。有人称它为‘消逝的仙湖’。据说那里有一些未知的‘神秘存在’,隔一段时间就会现身世间。当年,八百多年历史的楼兰古国忽然消失,可能就与此有关。算起来,时候差不多又快到了。师祖当年交代给我和你大师伯,须平息了这场劫数” 这时,门外又响起两下轻轻的敲门声,原来是刘局,后面还跟了个虎头虎脑的壮实后生。 打过招呼,后生在一旁立正站好。刘局关切地询问了元杰的恢复情况,嘱他一定要听师父的安排,随即笑着对李爷道:“病人那边没事了,您一出手就没事了,刚还躺床上看武当山的航拍照片呢呵呵,实在是太神了,那张照片,就是从太和宫南面空中拍到的那张,刚好是俯视天柱峰的角度,您猜拍到什么了?您看,一龟一蛇!原来武当山真的是龟蛇成像!” 李爷接过刘局递来的照片看了看道:“是啊,宋朝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了,武当《道经》里记载的是‘天关地轴’之象——天关是蛇,地轴是龟。古人称为玄武。” “问题是,古人没有航拍,怎么会知道这个情况呢?”刘局一脸困惑。 “航拍?需要么?”李爷看着刘局反问。 “那就是用‘出阳神’或者‘出阴神’的神通,从空中看到吧?”刘局愈发好奇,见李爷并不多言,想了想就又低声问道,“当家的,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能讲不能讲。” “咱们在一起,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刘局不必客气,有话尽可直言。”李爷看着刘局神神秘秘的样子,不动声色地说。 “修行人的功夫,呼风唤雨c撒豆成兵,实在不是我们俗人可以想象的,我手下有几个很不错的苗子,有一个还是我亲侄子,”刘局指了指那个站得笔管条直的小伙子接着说,“他叫刘满堂,我大哥的孩子,特种部队大比武时拿过状元。他爹妈走得早,所以打小就跟着我,这么多年我一直拿他当亲儿子养。我琢磨着给您当徒弟那是不敢想了,没那个造化,但您看,能不能这样您选几个条件好的,有空时给他们培训一二c指点一二,有了这些本事,也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李爷听了并未立即答话,他从桌上拿起两个杯子,要给客人倒茶,刘局赶紧抢过来递给刘满堂,刘满堂就端起桌上的茶壶,先给李爷和元清元杰都蓄了水,然后给刘局和自己的杯子里也倒满。 李爷摆摆手示意大家都坐下说话,又环顾了一下屋里的人,才端起茶杯温和地说:“神通法术,是在修行中自然发生的,实际上是副产品,并不究竟,也不是我们要追求的‘道’。自古以来,好道者多如牛毛,成道者凤毛麟角,很多人都是因为追求那些神秘玄虚的东西,才吃了亏。世人一旦痴迷这个,搞不好就会失了本末c乱了心智。甚至学到一身的贪心c妄心c虚荣心,最终,神通也变成神经。” “那,究竟什么才是‘道’呢?修行人不追求呼风唤雨c与天同寿这样的本领,应该追求什么呢?”刘局饶有兴致地问。 “道法自然。道,是宇宙天地间的法则。正所谓‘道可道,非常道’,如果我问你——水是什么滋味?可能你很难回答。其实只要自己品一口,就明白了。道也是这样,如人饮水c冷暖自知,必须实修实证。如果用一种方便的表述,那么修行人要追求的,其实就两样——智慧和慈悲。”李爷平静地讲述着,就像在给一群大学生上哲学课。元清c元杰c刘局和刘满堂,都听得津津有味。 “其实这些以往我都讲过,但是对你们来说,‘知道’和‘得道’完全是两码事。”李爷看看元清,又看看元杰,随后又道:“你大师伯就是个例子——自心圆满,则诸事圆满;自心不圆满,无论神通功夫再如何了得,终是空中楼阁c与道无关。业力现前时必然心随境转c迷于轮回而不自知。你们必须吸取教训!” “爷,我明白了,大师伯身在红尘俗世,无论他自己知与不知,其实都是在苦修一颗圆满心!”元清长叹了一声,与元杰相视无语。 刘局见李爷三人说起了家务事,就准备起身告辞。这时一旁忽然“扑通”一声,刘满堂竟跪在了李爷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当家的!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道’,我是学定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1995年(1) 1995年 印刷和洗涤灵业务只能维持日常开支,基本没什么利润。而方冬梅的加入,给公司带来了活力。她首先发现了一个新兴的市场——会展服务。 随着经济的发展,北京的各大展馆日渐红火,各行各业大大小小的展会如雨后春笋,会展业朝气蓬勃c方兴未艾。 方冬梅看出了这个苗头,就约上李娜,俩人一起利用周末去各大展馆,到展位前询问要不要印刷条幅c聘不聘礼仪小姐。李娜更发挥自己的特长,直接与外商交流,承揽口语翻译的业务。 试了几次,效果奇好,市场有很大需求。于是方冬梅就以勤工俭学的名义,到各大高校招聘了一批大学生做兼职——她自己到各大展馆承揽各种与展会相关的业务,回来后分派给公司里的人和大学生们去做。 会展服务就这样有声有色地做了起来。不到一年,账户上居然有了几万块的流动资金。 彭福生和方冬梅一合计,干脆停了印刷和洗涤灵的业务,在二环边上交通便利的一家小宾馆包了个房间,一门心思搞起了会展服务。 不久,在一个医疗保健行业的展会上,方冬梅结识了一种保健茶的生产厂家。这个客户一下子请了十多个礼仪小姐站台发资料,并且有意在北京寻找销售总代理。方冬梅回来一讲,彭福生正琢磨着怎么扩大公司业务范围呢,于是晚饭都没吃,俩人就开始张罗。 他俩仔细分析了客户的产品,这是一种名叫“清宫养颜茶”的保健品,包装古香古色,主打慈禧老佛爷的养生理念。彭福生连夜写了一篇既煽情c又突出产品功能的宣传稿,印在一面大条幅上。方冬梅挑了最得力的几个礼仪小姐,又租了几套清宫戏服。 第二天展馆一开门,十几个高挑靓丽的格格c贵人c贵妃鱼贯而出,在大条幅前站定。一亮相,立即成了全场焦点,谋杀胶卷无数,当天的几家报纸甚至专门做了报道。一个展期下来,销售量远超预期,客户乐得合不拢嘴。展会结束后,立即与彭福生签了北京总代理合同。 三个月后,北京市的各大商场中,一种新奇的促销方式首开了茶叶和保健品销售方式的先河——穿着旗袍c踩着厚底儿c戴着旗头的促销小姐,手里举着产品,请来往的客人免费品尝c公开宣讲。 业务日趋稳定,生活也有了些改善。但彭福生平日仍省吃俭用,唯一的奢侈品是刚刚兴起的“大哥大”——那种像板儿砖一样沉甸甸的手提电话。那时候,装个普通的固定电话得交五六千元的“初装费”,然后托人批条子,再排队等半年。相比之下“大哥大”就方便得多,于是他花了两万多块,随身也揣了一台。有了这个,业务就不会丢,以后再怎么搬家,客户也都能跟着走。 彭福生用“大哥大”拨出的第一个电话,是给元清打了个传呼。这些年他心里一直记挂着一个人——雄西县的高厂长,那个被骗子搞得半身不遂的乡镇企业家。不知为什么,随着与元清不多的几次交往,他觉得高厂长那个病,也许有救。 两个月后,元清拉上刚刚恢复了元气的大师兄元杰,和彭福生一起去了雄西。故地重游,回想起三年前那段窝心的日子,彭福生一路上思绪万千。 他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讲了一遍,虽不奢望或者说也并不相信身边这两个道士能治好高厂长的病,但至少不妨一试——神秘的元清本事不小,在火车上曾为他保住了5000美元。 对于那次火车上的“见义勇为”,元清却不愿多言,只轻描淡写地对彭福生说:“那天刚巧我也在车上,到站了急着下车就没打招呼,再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一切都是巧合而已。”实际上哪有什么巧合,是二师兄元英算到彭福生有此一劫,元清特意赶去帮的忙。 早上七点整,彭福生敲开了高厂长家的大门——这是元杰定的时辰,彭福生提前一天特意知会了高夫人务必准时。所以门一开,病人已收拾停当等在那里。元杰说早七点是卯辰之交,“手阳明大肠经”和“足阳明胃经”交接当令——人体一旦顺应天时,借用“子午流注”进行施治,好比顺水行舟,效果事半功倍。 高厂长与三年前判若两人,昔日英武的神采早已不见。除了半身不遂,他还患上了肺病,一直咳个不停,却又嗽不出痰。 家徒四壁c众叛亲离之际,高夫人只得频频举债c四处求医,发誓死也要医好男人的病。但走遍各大医院,却丝毫未见好转。此时的高厂长面色灰白,脸上写满愁苦和绝望,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彭福生,嘴里“啊,啊”地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彭福生看得心里难过,就转身向高夫人介绍元清和元杰,俩人都着便装,彭福生只说这是他的中医朋友。 元杰给高厂长搭了脉,随后凝神入定,先用“宿命通”查了下因果——修行之人通常不轻易出手,出手前一定要先搞清来龙去脉。须知善恶有报c福祸自招,一切无非因果相循,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倘若贸然插手,搞不好就成了自作聪明帮倒忙。 心中有了数,元杰便开始嘟嘟囔囔念念有词,随即取出针灸包,在病人的手阳明和足阳明两条脉络上各插了几枚银针,飞经走气。然后又摸出一只纯金打造的金针,直抵病人的天枢穴。 半炷香工夫,神奇的一幕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见这枚插在天枢穴的金针,竟自己一点点向穴道深处透了进去,就像一只插在泥潭里的钢钎,转眼被肌肤完全吞没,不见了踪影! 彭福生“咦”了一声,看着元杰不明就里;高夫人“哎呀”一声,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元杰并不言语,低头默默收了其他的银针,取出一块砭石,循着奇经八脉刮了一通,又分别对病人的手和脚做了几下推拿按摩,随即扶起病人坐好,双手用力拍了两下病人的肩膀,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轻声道:“去,到院子里跺跺脚去。” “哎,好嘞。”高厂长随口应了一声,站起来大步朝门外走去。 走出步,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一低头,像久未谋面的老友相见一般,敲敲自己的双腿,动动自己的两臂,随即一下子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喜极而泣——“我能好好走路了!我能讲话了!” “老高!你可急死我了!”高夫人哭喊着扑了上去,夫妻俩抱在一起涕泪交加,旋即双双跪在元杰三人面前,咚咚咚磕起了大头。彭福生刚要去扶,却被元杰一把拉住,示意他不要打断,任由夫妻二人趴在地上叩头不止。 磕到第七个头时,高厂长猛然被牵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由此,胸肺中积郁多时的一口恶痰终于嗽出,整个人顿觉神清气爽c焕然一新。 高厂长原本是条驰骋沙场c宁折勿弯的血性汉子,这几年却被病痛搞得生不如死c羞愤不堪。几次自尽,都被不离不弃的高夫人及时拦了下来,其间两口子所经历的人情冷暖c世态炎凉,端的是罄竹难书。此刻终于拨云见日,一时间夫妻俩哭得天昏地暗,搞得彭福生都跟着红了眼圈。 元杰不忍让高厂长再破费,并且饭桌上的应酬历来是他最头疼的,所以执意不肯留下吃饭。告别了千恩万谢的夫妇俩,三人径自登上了返京的中巴车。 车子开出老远,终于不见了两口子依依惜别的身影。彭福生仍觉得鼻子发酸,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当个活菩萨一般去膜拜,心中一丝久违的c无法言说的感觉隐隐升起。 返京的中巴车一路颠簸。下午时分,乘客大都昏昏欲睡。今日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事情简直匪夷所思,彭福生太想解开自己心中一大堆的疑问,但看到元清和元杰都在座位上闭目养神,也就不便打扰。 又行驶了约莫半个小时,百无聊赖之际,彭福生的视线被车厢里一个呆头呆脑的家伙吸引了过去——那人一直在手中翻来覆去掂弄着一罐类似可乐的易拉罐饮料。 彭福生正思忖这人真是脑子有问题,易拉罐这么摇来晃去的,一会儿可怎么喝,那人却猛然间打开了拉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1995年(2) “噗”的一声闷响,泡沫四溢,饮料洒了一地,还溅到了旁边的几个乘客,车厢里顿时响起了叫骂声。再看那人,却对周围怒目而视的乘客嘿嘿傻笑,随后仰起头,旁若无人地嘬着罐子里所剩无几的饮料,嘴里发出满足而夸张的“吧嗒”声。车厢里议论纷纷,那人却将易拉罐捏扁,又把手中的拉环抛到空中,落下来时一把攥住,复又再抛起来,自己玩得分外开心。 “这是个傻子啊!又没有人管?!”后座一个光头乘客用手帕擦拭着自己的裤脚,嘴里大声喊道。见车厢里无人回应,光头乘客站起身,对着傻子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算我倒霉!” “喂,你怎么打人啊?他是个傻子,你不能欺负残疾人啊!”旁边一个大胡子乘客站出来打抱不平。 傻子被打后先是捂着脑袋,显出一副委屈惊恐的样子。见有人撑腰,就冲着光头撇了撇嘴,随后继续开心地抛拉环。 光头和胡子却争吵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车厢里的人都朝这边看过来。 “咦!这拉环上好像有字啊,给我看看!”胡子发现新大陆似的叫了一声,随即抢过傻子手里的拉环,举在高处大声念道:“一等奖!”又抓过捏在傻子手里的易拉罐,对着罐身念道:“一等奖,奖金8万元!真是傻人有傻福,这个抽奖活动前两天还在电视台做广告呢,没想到今天中大奖的却是个傻子!” “喂,你可不能欺负傻子啊,快还给人家!”光头凶巴巴地说。旁边立时响起一阵啧啧惊叹声和窃窃私语声,车厢里除了元清和元杰仍在闭目养神,其他人几乎都瞪大了眼睛,等着看事情的进展。 “这样吧,咱们都是出门在外,这傻子中了奖也不会领,如果他一下车把罐子丢掉了,就等于白扔八万块钱。不如大家一起凑点钱给他,有多少算多少,然后咱们拿着罐子和拉环去兑奖。前面再有两站就是雄西商场,那里就有一个兑奖处,奖金领出来,按照出钱的比例分掉,大家看公不公平?”一个文绉绉的大背头乘客站出来提议道。 光头和胡子听了都连连称好,光头立即从包里数出一千,胡子从包里抽出八百,都交给了大背头,推举他负责收钱做统计。旁边一个老年乘客抖着手也从包里摸出五百块,一个带小孩的妇女摘下一串金项链着急地问:“我没带钱,这个链子八百多块买的,能不能作数?” 大背头看也没看就把项链抓过来道:“没问题,给你计八百,戒指项链都算数,反正是抵给傻子的。”妇女就又取下手上的金戒指说,这个比项链更值钱,要算两千块。周围陆续又有几人拿出百的,还有押耳环押手表的。 “吱”的一声,车子停靠在一个路边小站。大背头把易拉罐和拉环从傻子手里抓过来,塞在带小孩的妇女手中,嘴里叨咕着“拿好,一会儿兑奖,全要靠这个”,又将收来的钱和首饰一股脑塞进傻子兜里,嘴里嘱咐着“今天算你好运,别让人抢了啊”,而光头和胡子则走到车门旁边,不耐烦地把傻子连轰带赶撵下了车。就在车门即将关闭的一刹那,光头c胡子c大背头忽然一下子全跳下车,车门在身后咣当一声关紧,继续朝下一站驶去。 走出不一会儿,带小孩的妇女和凑了钱的几个乘客感觉不大对头——刚才闹哄哄的几个人,怎么也不等着分奖金,就全下了车呢?于是几个人凑到驾驶室旁,向司机询问兑奖处在哪里。 “兑奖兑奖,兑个鬼!”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们都是一伙儿的,经常在车上骗人。” “哇”的一声,带小孩的妇女跌坐在车厢地板上号啕起来:“遭天杀的啊我就这么点嫁妆啊开车的你咋不早说呢”大人哭孩子叫,中巴车里顿时炸了营。 “他们是团伙,公安抓了几次都没抓到。我一个小老百姓,家里有老有小,换了你,你敢讲?要怪就怪自己不小心!” 彭福生目睹这一切,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掏出大哥大报了警。他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但那几个人的演技配合得确实娴熟,等真正明白过来,人早没影儿了。扭头再看元杰和元清,二人始终在闭目养神,对身边的一切并不为所动。 从雄西回到北京,已是晚上十点多。三人一整天没吃东西,颠簸一路,肚里早已咕咕叫,于是找了家干净的小餐馆,点了几盘素饺子。 彭福生还在为车上的事纠结,他盯着元清忿忿不平地说:“坑人家带孩子的妇女,太缺德了!早知道是骗子的话,我绝不让他们下车!” “打一架?反正有我们帮你对不对?”元清也盯着彭福生,一板一眼地问。 “你们不帮我也无所谓,我自己豁出去了也要和他们干!就因为这样的人渣太多,才搞得世风日下!如果每个人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社会风气怎么好得了?!”彭福生话里有话,他对中巴车上元杰和元清的冷漠有些难以接受,他心目中古道热肠的侠客义士绝不是这个样子,车上当时那么热闹,这两个道士不可能睡得着,更何况仅凭元清一个人的身手,逮几个骗子和逮只鸡没什么区别。 “你觉得,我们不该袖手旁观是吧?”元杰意味深长地看着彭福生,就像一个长辈看着自己的孩子。“老彭,你再仔细想想,到底是谁在骗谁?” “或者说,到底谁才是傻子?”元清补充道。 “什么意思?”彭福生一时语塞,心里咯噔一下,猛然间沉静了许多。 “那个带小孩的妇女,想占傻子的便宜,用自称几千块的首饰,去分人家的八万块钱。其他几个凑钱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哪个不是出于这种贪心?!”元清见彭福生低头盯着碗碟发呆,就停了停又继续道:“人,最怕的就是贪欲。有贪欲就必定陷入愚痴,到头来自己害自己。凡事都有因果,如果不是自己种下贪婪的因,又怎么会得到破财的果呢?你说,到底谁才是骗子,谁才是傻子呢?” 热腾腾的饺子端了上来,彭福生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觉得,元清说得似乎有些残酷,但现实明摆着又的确如此,自己貌似在为一车受害百姓打抱不平,纠结半天,却是庸人自扰了。 “来来来,吃饺子,边吃边聊。”元杰往彭福生的碟子里夹了一个饺子,又给元清也夹了一个,“看,薄皮大馅,一盘足有二十个,这饭馆多实在!” 彭福生点点头,略带愧疚地说:“我明白了!元杰元清两位大哥,你们以后多点拨我!道理搞清楚,我就看到自己的差距了。” “老彭你可别那么客气,凭你的根器,以后保不齐我们还追不上你呢!”元清笑盈盈地起身给彭福生的碟子里倒了醋c又放了辣椒油和蒜瓣,然后神秘兮兮地小声说:“你不是一直想问高厂长的事么?赶紧吃,饭馆伙计还等着下班呢,吃完了咱回去,让元杰大哥给你慢慢讲。”三人有说有笑,一连要了九大盘饺子,看得跑堂的伙计直发呆。 元杰和元清住的是一家军区招待所。这次来京,他俩是应刘局的邀约处理一件棘手的事情,顺便和彭福生一起去给高厂长治病。 招待所里,三人毫无睡意。彭福生是因为一肚子好奇而处于极度兴奋当中,元杰和元清是恨不能让彭福生尽快成长c早日醒来,所以不愿放过每一个助力的机会。 “你喜欢中医么?”元杰打算先从通俗易懂的话题切入。 “不懂不懂,那个太深奥,但是挺有意思的,我就觉得吃中药副作用小一些,天人合一嘛,不过见效好像没西医那么快。”彭福生也很配合,毕竟元杰元清这次大老远的来为自己的朋友帮忙,并且手到病除,他从心底里感激不尽,更佩服不已。 “打个比方吧,如果家具受潮长出了蘑菇,西医可能会用铲子c用刮刀c用药水,总之必须把它铲除掉。往往这边除掉一个,那边又长出另一个。”元杰举着房间里的一只小木凳,边比划边说,“而中医会先把这个家具烘干,从根源和大环境入手,才能彻底弄干净。换句话说,中医是在阴阳五行的基础上,从生命的本源出发去解决问题——这蘑菇,真就是表面上长了个蘑菇那么简单么?后面有没有什么隐藏着的真相呢?” 彭福生听得津津有味,他开始随着元杰的引导去思考。元杰见了,就更加耐心地往下讲:“高厂长这次的‘中风’,非比寻常。并不完全是病历本上写的那种‘脑卒中’,而是上了风邪。当年他一口恶气咽不下去,憋在那里活生生被风邪堵了经脉。风属阳邪,多犯阳经。阳明经为多气多血之经,经脉通畅正气充足了,才可抵御邪气。所以我取穴‘手阳明大肠经’和‘足阳明胃经’,这两条脉络一通,病就好了一半。” “那,‘风邪’指的是什么呢?”彭福生对于阴阳理论的了解,还仅限于当年学太极时读过的一些武家文献,但“风邪”这两个字他一听就感到有趣,直觉这里面一定有故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1995年(3) “这个嘛,”元杰征询地看了看元清,而元清正坐在床边,冲他直皱眉。元杰迟疑了一下,但随即一拍大腿对彭福生道:“豁出去了,总藏着掖着急死人!你爱信不信吧,要接受不了,就当我胡说八道吧!”元清扭过头去闭上了眼。 元杰看着彭福生,一板一眼地说道:“你在学校里,哲学课一定讲过‘辩证法’,对吧?” “对对,讲过的。”彭福生点点头,他不知元杰和元清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 “实际上这根本不是西方人的哲学,我们道家的老祖宗几千年前就知道这个规律了,我们把它叫做‘阴阳’。” 彭福生听得连连点头,他打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辩证客观地看问题”,并一向以“客观公正不偏颇”自诩,这也是他为人处世最基本的一项准则。元杰从这里展开话题,可谓恰到好处。 “万事万物皆有阴阳两面,就好比你有手心,就必定有手背。阴和阳不是对立的,而是“互根”的——互相成就对方,手心手背谁也离不开谁。白天和黑夜,男人和女人,都一样的道理,不要看作是对立的,它们是统一的c平衡的。” 见彭福生又连连点头,元杰就继续道:“如果说活人是看得见的阳性能量体,那这个‘风邪’,指的就是看不见的阴性能量体,比如灵魂。” 元杰说完长舒了一口气,而元清扯着自己的大辫子,斜靠在枕头上看着天花板,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他已做好准备,等着接受彭福生“从小就要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世界观”那一套革命教育了。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彭福生却没插话,房间里一片寂静。元杰想了想,干脆恶毒到底,继续大放猛料:“我们道医,在中医的基础上又深入一步,用道法和道术,在阴阳两界之间行走。我给高厂长治病前先查了一下这件事的因果,原来他的前世,曾是你手下一员得力的大将,所以这一世你也特愿意帮他。” “前世?!高厂长是我手下?!”彭福生指着自己的鼻子,眼珠子差点儿砸到脚面上。 “对,先不说你,先说高厂长。他兵权在握,难免会错杀无辜,这次的‘风邪’,就是机缘和合c因果相循,人家被冤杀的,上门来讨债了。”元杰喝了口茶。 “当年一个对他忠心耿耿却被他冤杀的副将,死了以后妻离子散c家破人亡,所以冤魂一直跟在高厂长身边伺机报复。行伍出身的人,一般阳气都旺,阴性能量即便跟着,也奈何不了。但是别忘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那天他被香港骗子坑得气血逆行心脉大乱,就在阳气接不上来的一刹那,身体失去防卫,唱起空城计来了。这时候阴性能量正好乘虚而入,索命寻仇的机会就来了。你想想,这种命债,深仇大恨,能善罢甘休么?非得搞得仇家倾家荡产,然后再把命赔上,方解心头之恨,对不对?其实这也是一种执着,也是愚痴——今天你杀他,明天他又来寻仇害你,后天你再去找他冤冤相报何时了!所以我给病人治病前,先得给冤家讲道理。这种冤亲债主,必须先讲理。讲通了,嗔恨化解了,才能就此两不相干c各走各的路。否则生生世世都可能纠缠不清。” 房间里静得就像小说里写的——掉下根针来都能听得到。不要说彭福生,就连元清都听得回肠荡气。要知道,大师兄平时就像个闷葫芦,有时一天也不讲一句话。这次为了彭福生,简直豁出老命去了。 “你还记得高厂长当时磕了七个大头吧?”元杰问道。 “记得记得,我想去扶他,你却不让我过去。” “你以为高厂长是在给你磕头么?”元杰紧盯着彭福生。 “不不不,没必要给我磕头。那是给你磕头,感谢你治好了他的病”彭福生抓着自己后脑勺的头发,懦懦地说。 “大师兄最怕别人给他磕头!”元清在一旁插话道。 “那我不知道了。”彭福生老老实实地答。 “当时,我让那个被冤杀的副将就站在咱俩中间,受了他七个大头。再加上高厂长这几年已经被折腾得生不如死了,那副将才答应放过他!”元杰一边讲,一边观察着彭福生的表情,生怕他接受不了。毕竟这些寻常人见不到也想不到的事情,讲起来太过离奇玄虚。 当听到“就站在咱俩中间”时,彭福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鸡皮疙瘩很快被好奇心取代,就又兴致勃勃地问:“那,后来呢?” “后来,我劝那个副将丢掉嗔心心向道,来世好好修行,才可不受轮回之苦。然后做个超度法事,送他投胎去了。因果就是这样,冤家罢休了,受害的人才好过。所以千万不可做损事坏事c不可结恶缘,否则迟早找回到自己头上。你看,究竟谁得谁失c谁占便宜谁吃亏c谁可怜谁可恨,其实很难讲得清!唯有放下愚痴c提升智慧,才是根本的解脱之道!” “元杰大哥,你说的特别对,其实就是那句老话儿——‘一报还一报’。另外我特想知道,当年那个香港骗子杨生,和高厂长又是怎样的因果缘分呢?按照你的理论来说,他俩之间一定也有故事。” “一点不错!”元杰赞许地对彭福生点了点头,继续往下说道:“杨生当年是个财大气粗的奸商,常拉拢行贿官员。不料有一次他自己做错了金主,受贿的官员刚好是你的一个政敌,被你发现后全给抓了,抄家入狱。而高厂长正是当年带兵抄家的那个武将,他半道起意,把抄出的银子私扣了25万两。好在他没装进自己兜里,全充作军饷了。要不然,这一世的下场更惨!” “哦?看来当年我做的官也还不小啊。那,我前世是谁啊?”彭福生眼巴巴地看着元杰。 “这个你先不必问,机缘未到时,天机不可泄。机缘到了,你自然会知道。当年你杀过的人可不少,如果说出你的前世,没准儿一大堆恶缘立即就会因果现前c找上门来讨债,那你可就惨了。” “好好好,那还是别说了。”彭福生赶紧打住,身上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再说,生生世世,即便你量级再高,贵为九五之尊c王侯将相,又怎样?只不过是完成自己的使命而已。有时一念之差,造下的恶业反倒可能比凡俗百姓多千万倍。如果心性不开c无缘正法,还不是竹篮打水c流浪生死?况且官再大c钱再多,只不过是在消耗自己的福报,那点儿积分,根本不够造的。人一辈子能吃多少粮食都是有数的,如果不及时积德行善,福报早晚有用尽的一天,到时候蹲班留级,可怪不得别人。” 房间里一片寂静,彭福生似乎回过些味儿来,小心翼翼地问:“元杰大哥,你们做道士的,是不是很多人都做这样的事吧?” “当然啊,自古道家多名医,你查一查史书就知道,李时珍c扁鹊c华佗c葛洪c陶弘景c孙思邈,这些人都做过道士,各有各的手段,只不过这方面从来不宣传而已。”元杰自豪地答。 “那,他们都能看到鬼魂么?”彭福生小声嘀咕了一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1995年(4) “不一定,每人的特长和功夫各不相同,再说鬼魂也不算什么,还有更邪乎的呢!”元杰一不做二不休,反正话已经讲到这分儿了,索性就说个痛快,“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处理一件更邪乎c更棘手的事。” “什么事啊?”彭福生瞪大了眼睛盯着元杰。 “僵尸!”元杰满不在乎地答。而元清已经仰面朝天躺在了床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腔调幽幽地说:“老彭,你还是别问这些了,讲了你也接受不了,就当我俩是搞封建迷信的神棍吧”。 “哪儿能呢,”彭福生不尴不尬地答道,随即又赶紧岔开话题:“对了,那根金针,怎么会钻进高厂长的身体里去呢?这个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绝对不信,难道不会发生危险么?身体里那么多神经血管什么的怎么可能再说,不是还有‘吞金而亡’的说法么?” “哦,是这样,天枢穴是个职司升降的大穴,可理气滞,能畅达手足阳明,通肺金。天枢穴就像一个开关,所以我在那里下针,疏通受阻的经脉之所以用金针,这又涉及‘水木火土金’的五行知识了。”元杰感到有些口干舌燥,但话已至此,不说明白也不行,只得接着往下讲。 “我们这个世界,包括人体,都是‘水木火土金’这五种基本元素的运行转换结果。如果说阴阳是一种对立统一的学说,那么五行就是一种系统的方法论。说到高厂长的病,关键在肺——肺藏魄,人有三魂七魄,那寻仇的阴邪,夺了高厂长的一个魄,自己藏在其中。肺属金c肾属水c肝属木。金生水,同时金又克木。金针被吞,是因为病人自身的肺金极度衰弱,导致肾水严重衰竭,肝木又一直燥旺,只能说——他体内太需要‘金’去生发肾水c抑制肝木了。那枚金针跟了我十多年,早已不是寻常物件,已成为‘金’性极强的一副药引子,病人的身体遇到金针,就像见到了救命稻草,立即抓过来就吸收了——我们的身体比大脑聪明得多,大脑经常自己骗自己,但身体不会。你可以让他去医院拍个x光片,就放心了。另外,你看高厂长已经很长时间不会哭了,今天一下子哭那么凶,实际上就因为肺金得到了充实,才有力气哭出来。人的‘喜怒悲恐思’也对应着五行,肺属金,悲同样属金,金气旺了才能把心中积郁的悲恸都哭出来,被损伤的肺经才得以排出阴渣,宣泄通畅”元杰说到这里止住了话题,因为他发现彭福生正托着腮帮子,一脸迷茫地看着自己,似乎有些发呆。 元杰头上的汗都快下来了,他意识到,给彭福生灌输这些理论,比治疗中风偏瘫的难度可能要大得多。 “那可是纯金做的啊!工艺又那么精细,一定得花不少钱。”彭福生见元杰忽然盯着自己不再作声,就赶紧找个话题,有点儿惋惜地叹道,“这种金针哪里有卖的?算我的,回头我给元杰大哥多买几支像这样的金针,估计不便宜吧?” “别总想着钱!那金针是我师父传下来的,多少钱也买不到!”元清怏怏地说,“这次去雄西,大师兄替你了结了这桩心事,又掰开揉碎给你讲这么多道理,我们又不是街头打把势卖艺的,没必要非让你相信任何事,只希望你搞明白一点,老彭,你仔细想想,我们围着你折腾来折腾去,图个什么呢?” 彭福生额头也冒出汗来,他知道元清有些恼,但又不知该如何回答。元杰和元清不会骗他,他俩更不是道听途说c信口开河的那种人,这就越发使彭福生觉得恍惚——是啊,图个什么呢?他脑子里一下装进那么多荒诞不经却又实实在在发生着的事情,不恍惚才怪。 “说来说去,我们图的就一件事——”元杰又一次期待地望着彭福生,“大家都盼着你能快点醒过来!” “可是,到底怎样才算‘醒过来’呢?”彭福生也有点起急,他已经好几次听元清提到这个“醒过来”,简直就像打哑谜。 “找到你的清明本心,你就醒过来了。醒过来你才能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到底怎么回事儿。”元清步步紧逼。 “你身在红尘俗世,每天看到的c听到的c苦苦追求着的c自认为无比正确的,没有一样是真实的!你一直都在梦中,这个最可怕!来世一遭,要借假修真,万不可认假为真!”元杰一字一句说到这里,不再讲话,轻轻叹了口气。 告别了元杰和元清,已过了子时。彭福生晕晕乎乎地走上灯火阑珊的街头,夜风一吹,他不禁打了个冷战,一切又回到真真切切的现实当中——当然,这是对于他自己来说的“现实”,而对于元杰和元清他们,这一切都是虚幻。他忽然想起那个典故——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呢? 马路上独自前行,他似乎清醒了许多。踩着路灯下自己忽长忽短的影子,他自言自语道:“找到清明本心,就是醒过来?我一直挺清醒c挺明白的啊,还要怎么着才算‘醒过来’呢?让我把公司关了,出家当道士?伍子小陆他们怎么办?方冬梅怎么办?我老爸老妈怎么办?当道士,去研究鬼魂或者打僵尸?这也忒不靠谱了!” 他决定,暂时不再和元清元杰他们联系。 正胡思乱想,街头一个亮着灯的小门脸儿吸引了他的注意。这么晚还不打烊,做的什么生意?彭福生好奇地凑了上去,见门口有块小纸板,上面潦潦草草写着五个字——国际互联网。 屋里两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正死死盯着方壳子的大脑袋显示器,上面满屏是花花绿绿的外国图片,屏幕上净是英文字母。 “这是什么啊?”彭福生推门而入,站在两个小伙儿后面也盯着屏幕看。 “这叫‘国际互联网’,高科技,来,一起坐。”小伙儿很热情地拉过一把椅子,“用电话线拨号建立连接,你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比如这个,你看” 小伙儿鼠标一点,彭福生看到屏幕上慢慢显示出一条外国马路,有咖啡厅c小轿车c大别墅,当然,还有很多金发美女。 “现在,咱们就已经在美国了”小伙儿边说边递过来一支烟。 彭福生不禁想起学生时代的计算机课。那时无论“486”还是“586”,电脑都存放在专门的“机房”里,要进去必须先登记,然后换上白大褂,用帽子把头发包起来,还得换拖鞋。 不久后,彭福生有了自己的第一台电脑。一开机,先是播放一段好听的音乐,随后就会出现一个飘动着的小窗户,上面写着“d一s 95”。 插上电话线,一个叫做“猫”的小东西呜呜叫一阵子,就能到美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1996年(1) 1996年 和元清元杰分别后,转眼过去了大半年。这段时间,彭福生时常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冲动,他对研究鬼魂或打僵尸这样的事情嗤之以鼻,但对于前世来生,他倒更愿相信这可能是真的。 毕竟,上辈子做过很大的官,有点像“祖上先前也阔过”——这使他更坚定了要做出一番事业证明给牛阿姨看的信心。当然,这事他和谁也没提,他可不想被周围人当作神经病。 方冬梅为了说服老妈接受彭福生,几乎动员了身边的每一个亲朋好友帮忙讲好话,但牛阿姨一概不为所动。 九十年代中后期,保健品市场如火如荼。不久,彭福生把公司迁到了二环内的一个繁华小区,在这里租了两套半地下的办公室。这样不仅办公面积比以前宽敞了许多,还解决了库房问题,房租也不算贵。 公司的业务不断发展,彭福生坚持两条腿走路——保健茶代理虽然利润低,但已经得心应手。而会展服务,逐渐又延伸到公关活动的领域,利润很不错。 六月,何莉莉与姜岳结了婚,他们并未邀请任何老同学参加婚礼。 刘强已成为一名资深的外企白领,但一直打光棍。 卢帅大学毕业后工作了两年,又考取了电影学院导演系的研究生,开始找寻自己期盼已久的导演梦。 七月,谷秋霞从北大生物系研究生毕业后,进到中科院工作。几乎与此同时,世界上第一只克隆羊“多利”宣布诞生。读着报纸上对这一“人定胜天”的科技成果的报道,她并不以为然——她认为这项技术偏离了科学的航道,生物学研究不应朝着这样的方向去发展。 不久,彭福生注意到一则新闻——中国在罗布泊进行了地下核爆,随后宣布从此暂停核试验。后来有坊间传闻,核爆终于消灭了本不该有的一些东西,比如僵尸。这使他又想起了元清和元杰,他拿起大哥大想打个传呼问候一下,但犹豫再三,终还是放下了。 那段时间,元清和元杰他们确实就在罗布泊。 罗布泊究竟隐瞒了多少秘密,也许永远不为人知——有时候,不知道比知道更省心省事,因为那些秘密的开示,可能会完全颠覆我们既往的认知。 在遥远的过去,这里曾是绿茵遍地c碧波荡漾的生命绿洲,是野骆驼的乐园。张骞和玄奘都曾到过这里,几乎每天都有来自中土和西域的商队使团途经此处。然而世事变迁c沧海桑田,如今,这里已是一片不毛之地,昔日的繁华早已不再。古道西风中,戈壁滩黄沙漫漫,寸草不生的盐碱地杳无边际。 从卫星上看,罗布泊的形状极像一只怪异的大耳朵,不但有耳轮c耳孔,甚至还有耳垂。中外科学家和探险家经过长年研究,发现罗布泊在干涸前居然是活动的——它不断游移于北纬39°~41°之间,湖水有时偏南,有时偏北,始终在不停摆动,直至彻底干涸。 这一次,刘局带队来这里探寻的,仍是二十世纪最大的谜题——“时空之门”。无论对于刘局,还是对于“凯撒”的史蒂芬,乃至克格勃的扎伊采夫,这已成为中美俄之间一场几乎公开的较量。随着科技的发展,人们对世界的认知也在日新月异,而紧随其后的,往往就是变本加厉的开发和利用——这已成为人类的宿命,几乎没有选择c欲罢不能。 与此同时,史蒂芬手下的一组人马以联合国某机构下属科考队的名义也来到了附近,队长是一个名叫约翰逊的美国人。各方得到的情报是相同的——罗布泊的“时空之门”极有可能于近日再度开启。 元英盯着发疯般摆动的罗盘指针百思不得其解——通常,只有在极阴之处,或磁场严重紊乱的地方,罗盘才会如此剧烈地晃个不停。然而附近却看不出有什么异样。这种情形,他还是头一次遇到。 妙空老和尚仍是一副欢喜金刚c自在罗汉的样子。他走到不远处的几座早已坍塌的古墓旁,随口持念起《往生咒》,几个孤苦伶仃的亡灵在佛力的加持超度下,终得以解脱。妙空心里很清楚这次的旅途有多艰险——否则老李当家的不会带上元杰c元英和元清三个最得力的徒弟,又叫上自己和清圆。而刘局那边更是调来了几个特种兵,以及一支配备了先进仪器设备的国家级科考队。 “目的地已到达!已按预定方案就位!”说话的是刘局的侄子刘满堂。两年前他在那个高级宾馆的套房里给李爷磕了三个响头,就此自认是李爷的编外弟子。此后只要有机会,就和他叔一起围着李爷转。李爷见刘满堂天资聪颖c道心淳厚,也甚感欣慰。 元英与刘满堂都是大大咧咧c直来直去的脾气,俩人平素走得最近。但不久前元英曾私下打过一卦,随后心中叹道:“满堂真是命苦,八字里有个大劫,怕是命不久矣!”但这事他和谁也没提——近年由于道破天机而遭的报应已使他苦不堪言。 所谓“命运”,实则是自然规律的一种体现——种瓜得瓜c种豆得豆,说到底都是因果。借助术数,卦师可窥见未来将至的某些事态。但倘若妄泄天机,或贸然出手干预c期望通过自己的力量做出调整,以改变所谓“不好”的结局,那就势必会有一个反作用力出来反噬,以期回复被打破的平衡。这也是“道”。 李爷就曾讲过——道法自然,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道者但求无愧我心。卜术不过是基本功课之一,重在传承。智慧不足c功德不够时,切忌妄用。即便李爷自己,日常也极少卜测,他更愿让徒弟们涵养另一种风骨——我命在我不在天! 但越是精深的卦师,往往越有个通病——明知那个“善易者不占”的道理,却就是管不住自己,凡事总愿撒个铜钱掷个签,然后分析比对c穷理尽性,直至搞个水落石出。这也是火候欠佳c心性不够练达通透的缘故。 元英自从得了那个卦象,心里着急的同时,便愈发关注刘满堂的一举一动。 此刻李爷带着元杰,与刘局和马秘书正在帐篷中围着地图讨论着什么。 刘满堂领着几个特种兵,与几名科考队员一起分乘四辆吉普车,以帐篷为中心在做拉网式调研排查。随行的装备涵盖了对电磁场c生命特征c信号源c金属元素等各个方面的勘测,几台车载仪器一直在自动做着记录。 清圆坐在离帐篷不远处的土丘上,和元清讨论着有关“幼泽之劫”的种种传闻,他俩已是第二次随李爷进入罗布泊。 一切都按部就班进行着。 这里是标准的雅丹地貌,风蚀陡峭的土丘随处可见。罡风起处,岁月的一切痕迹最终都将化作沙尘齑粉,在苍茫萧瑟中随风而逝。 刘满堂待每辆吉普车都开始了预定的工作,就拉上元英也凑到了清圆和元清身边:“要想搞明白罗布泊的一切,必须先从量子力学说起。爱因斯坦将量子纠缠称为‘鬼魅似的远距离作用’”他点上一支烟,不无炫耀地拉开了话匣子。 这一来,倒是与清圆说到了一块儿——清圆本就好学,加上一直随师父走南闯北,所以见多识广c博闻强记。而刘满堂这些年通过刘局身边的科学家,讨教学习到很多宇宙空间方面的知识。俩人有问有答,从“薛定谔的猫”说到“平行世界”,讲得面红耳赤。元清却听得一头雾水,越来越糊涂,兀自踢着脚下的碎石搭不上话。 “意识,是量子力学的基础,它与物质世界是不可分的。猫的生死叠加实验,是量子力学的创立人之一薛定谔提出来的,被称为‘薛定谔的猫’。按照量子力学的解释,‘薛定谔的猫’在箱子里时,处于‘生死叠加态’——它既死了,又活着直到打开箱子的那一刻,你看它一眼,你的意识才决定了猫的生死。请注意,不是‘发现了’猫的生死,而是‘决定了’猫的生死!这种叠加态因你意识的加入而塌缩了,这两个世界就此将完全相互独立地演变下去,就像两个平行的世界一样量子力学是自然科学史上被实验证明最精确的一个理论,但是量子的观念,没人能彻底理解。换句话说,如果我一下子就说明白了,或者你们一下子就听明白了,那也就不是量子力学了。”刘满堂说得口干舌燥。 “满堂你别急,我是这样理解的——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物质这种东西,物质是由快速振动的量子组成的。振动频率高的成为无形物质,比如人的思想和意识;振动频率低的,成为有形物质,比如桌椅c人体等等。”清圆对刘满堂回应道。他觉得这个问题算不上有多高深——佛祖两千多年前就说了,三千大千世界,本就如恒河沙一般多,一个“平行世界”的理念,又有什么稀奇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1996年(2) 清圆顿了顿,看着不远处正在勘测作业的几辆吉普车又补充道:“其实也可以这样说——我们人类,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头上顶着高层次的灵性世界,脚下踏着物质化的实体世界。就像一部行驶的车子,灵体是司机,肉身是汽车。人,不正是这样存在于世间的么?” 元英不紧不慢地踱着步,看了看刘满堂,又低下头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从另一个角度看,自然界的一切都可以用‘数’来表达。就像《易经》说的,‘通乎数,则通乎道’。这关系到人类乃至自然万物的命运。《黄帝内经》也早就提出了‘法于阴阳c和于术数’,量子力学不过是从另一个角度对‘术数’做出了解读而已。” “不敢苟同!量子力学不是术数,它是经过严格的科学实验论证过的”刘满堂虽然一向敬佩元英的神算,但也并不掩饰自己的观点。他认为越是好朋友,越应该坦诚相见。 帐篷中,李爷忽然不再关注地图,闭目凝神起来。刘局听到外面的争论声越来越大,就示意马秘书一起到帐篷外去查看端详。元杰轻轻放下门帘,也退了出去。 “罗布泊可能是平行宇宙的交错点,是多维世界中时空和物质的流转点。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平行世界’?”刘满堂见大家都聚了过来,索性跳上旁边一个不太高的雅丹土丘,像个佛爷似的盘腿一坐,对土丘下面的人声情并茂地开始演讲—— “我试试看能否再说明白一点啊当我们没有观察的时候,薛定谔的猫,或者死了,或者活着。它是一种‘叠加态’,是一种不确定的状态。而平行世界,就是当我们观察时,世界分裂成它自己的ab两个版本——请注意,这两个版本发生在人的观察介入的那一刻——从这个时刻起,在a版本中,毒杀机关已被触发,猫死了;而在b版本中,毒杀机关尚未触发,猫还活着一只活猫和一只死猫,同时存在,只不过它们存在于平行的两个世界中。而一旦介入了人的观察,那个‘叠加态’就瞬间坍缩了——它就从死猫活猫并存的那个不确定状态,变为死猫或者活猫的唯一确定态。作为观察者的人,由于我们自己局限于三维时空,所以只能产生唯一的结果——猫或者死了,或者活着,二者必选其一。而真相并非如此,就像我们睡觉时做梦,有些就与平行世界有关,有的梦其实是我们自己在平行世界中的经历” 刘局见自己的侄子敢于在众人面前落落大方侃侃而谈,并且讲得头头是道,心里感觉很欣慰——这几年也算没白疼这小子,东跑西颠的还真有了不少长进。更重要的,能时常与李爷他们在一起,以后肯定有出息。想到这里,他转过头对身边的元杰低声道:“这小子是块好材料,就是有时候不知道天高地厚。你们老几位都是前辈,大伙儿多慈悲他c多提携他啊。拜托拜托!” 元杰点点头,低声回了句“好说”,随即昂首对着刘满堂插话道:“讲了半天,我看不过是个‘道生一’。”刘满堂一听,赶紧冲着元杰抱了抱拳,一脸谦恭地爬起来,随后轻轻一跃,从土丘纵身而下。他身手极好,特种兵大比武冠军的称号可不是吹出来的。 元杰回转身,冲着众人继续朗声道:“老子《道德经》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生一,一是太极;一生二,二是阴阳;二生三,三是天地人;三生万物,有了人的心念,天地间也就有了千变万化。满堂刚才说的‘叠加态’,不正是阴阳未判的那个‘一’的状态么?里面不正包含着阴阳两种状态么?而一旦加入了人为的观察,就生成了‘三’,后面才有了无穷变幻,是不是这个理儿?” “大师兄说得对!”元英冲元杰点了点头,接过话道,“这个‘一’是指太极,不是数字‘一’,但所有的数,都在它的基础上得以成就。或者说,这里的‘一’,就是‘混沌未分’的那个状态。” “所以你们看,量子力学还是在验证着我们老祖宗的智慧!大师兄用《道德经》来解释,我就明白你说的那只猫是什么意思了。这个世界,其实是以人的意识为基础建立起来的。所以我们才要‘修心’。”元清边说边用鞋尖抵住一块碎石,轻轻一抬脚,就甩到了刘满堂刚跳下来的位置上——进入罗布泊,他们几个时常这样相互开玩笑。不料这次顺着飞起的碎石,却并未看到刘满堂闪躲的身影。 “刘满堂——”元清喊了一声,又绕到土丘后面找,也未见人影。元杰和元英回转身,找遍土丘的前后左右,竟然空无一人。 “藏哪儿去了?刘满堂,快给我出来!”刘局也发现不对劲,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大活人,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 美国某秘密军事基地,史蒂芬办公室。 查理陈坐在窗前,品着产自婺源的野生绿茶,一边看着水中的茶叶随着茶杯的晃动上下翻滚,一边有些发呆地回顾着自己的过往。 七十年代末,不到二十岁的查理陈因打架被送去劳教——他原本家境殷实,从小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能讲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但父母因“海外关系”被双双迫害致死,他就此流落街头,打架斗殴成为家常便饭。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被香港的一个黑社会老大赏识,于是入了伙。 几年前,他又入了美国籍,近来常以商贸名义往返于中美之间。 在中国的时候,他总是洋装在身,从头到脚一丝不苟,背头和皮鞋锃光瓦亮。而在美国,他却时常是长袍马褂,鼻梁上架一副金边眼镜,像个民国时期的教书匠,看上去很斯文,也很中国。 史蒂芬对自己这个副手很满意——只有中国人,才知道怎样和中国人打交道。他见查理陈半晌无语,就走过去亲热地拍了拍对方的肩:“约翰逊已经到达了预定地点,他们离中方的营地非常近。这是个好消息,陈,我相信他们不会空手而归的为什么你一直不说话?” “哦,我没什么可说的。其实这些年我常想,我做的这一切,不知到底对还是不对。” “实现‘时间旅行’,难道不是个伟大的梦想么?罗布泊是中国的,但也是全人类的。中国是个国家,为了自由和民主,你所做的一切,你的同胞们在觉醒之后一定会感激你的,怎么会不对?也许有一天,你我都会被载入史册的。老伙计,打起精神来,我们会成功的。” 查理陈推了推金边眼镜,有些无奈地说:“载入史册不一定就是好事,我们中国人更怕的是遗臭万年。传说中的‘双鱼玉佩’也许会在沙漠中现身,如果真的搞出很多‘镜像人’,也许大家都不好收场。” “你相信会出现‘镜像人’么?反正我不信。但约翰逊他们毫不怀疑,出发前他对我说,如果真的发生那样的事——原本和我们不在同一时空的‘我们’,因为时空扭曲来到了这个世界,或者说,如果他去了‘他们’的世界——感谢上帝,我们在讨论一个多么晦涩的话题啊——那么他愿意和那个镜像的‘他’一起分享一切——包括财产和老婆。”史蒂芬坏笑着朝查理陈挤了挤眼,后者将目光从手中的茶杯移到了窗外。 “世界是多维的,只要我们找到现代科学尚未发现的任何一维,就能先于别人打开一扇通往奇迹的大门——为什么不呢?”史蒂芬咔哒一声燃着手里的打火机,在查理陈面前画了个圈说:“想象一下,当别人还在钻木取火的时候,我们却有了打火机嘿嘿那是不是很有趣?”他随即点燃了叼在嘴里的雪茄。 查理陈幽幽地叹了口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1996年(3) 莫斯科,俄罗斯联邦安全局。 苏联解体后,这是一个由前“克格勃”改制而来的机构,可以由总统直接下令,进行全世界反恐军事行动,下辖阿尔法特种部队。大胡子退休后,扎伊采夫已成为局机关的重要领导之一,并兼任特种部队的教官。 中俄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几百年来,几乎成了一对欢喜冤家。扎伊采夫凭借自己的履历,在安全局中主管与“非常规力量”相关的事务,并全权负责与中国有关部门的合作。 早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前苏联就开始了对“时间机器”的研究,并建立了专门的“平行世界研究会”——有传闻说,“二战”结束前后,曾有两万多名德国士兵命丧罗布泊,起因就是对“时间机器”的争夺。而随着德国的投降,美苏两国分别从德国攫取了大量绝密的科研成果,用于提升本国的国防和科技实力。 1962年,苏联一个载有8名科学家的“时间机器”实验台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并导致附近的很多建筑被摧毁——这个实验台的技术资料就源自德国。实验由此中断,直到1987年又得以恢复。 后来“平行世界研究会”在一个小岛新建了实验舱,不料两年后突然发生了大爆炸,不仅摧毁了数百吨的实验舱,同时还将整个小岛夷为平地。 有关爆炸的原因众说纷纭,其中一个版本是:载有3名科学家的实验舱正要进入平行世界时,与一个巨大的天体———据说很可能是小行星一类的东西——发生了碰撞。 自从八年前在罗布泊见识了李爷用搬运术救潜艇,扎伊采夫对中国的道家功夫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次收到“时空之门”可能开启的情报后,他立即向中方提出合作申请,并表示愿意提供几台世界领先的高端探测和分析设备,同时又出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赞助费,才获得了批准。 扎伊采夫派了两个得力的手下伊万和雅沙,以“联合科考”的名义也加入了中方的队伍。然而也许是出于先到先得的考虑,两个俄罗斯人被编排在了中方的第二梯队。这样一来,等伊万和雅沙到达罗布泊的时候,刘满堂已经失踪了三天。 约翰逊的队伍是在刘满堂失踪次日到达罗布泊腹地的,帐篷就扎在了距刘局他们500米的地方。 彼此打过招呼,约翰逊对中方出现人员失踪的事情表达了关切,主动提出协助搜寻,随后就匆匆告辞回了自己的营地——罗布泊不是想来就能来的,尤其对于“凯撒”这种臭名昭著的组织。 挂靠在联合国某机构的下边,到中国来“科考”,也就是个彼此心照不宣的借口。如今的中国是开放的,但也是搞活的——你来我家探虚实,就也得让我去你家踩门子——美国为此不得不向中方开放了一个秘密基地,作为对等交换的条件。 刘局将手里的一只杯子狠狠摔在了身边的雅丹土丘上。这三天对他来讲简直度日如年——自己的亲侄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在一大群特种兵和顶级高手面前,犹如人间蒸发般一下子消失不见,这简直荒唐!马秘书悄悄对元杰说,自己跟了刘局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如此光火。 在刘满堂失踪的时刻,科考队的仪器设备并未记录到任何异常。元英的罗盘也早已恢复了正常,但无论他用梅花易数还是奇门遁甲,都测不到刘满堂的任何讯息。越这样,他心中就越是懊悔与自责——作为一个卦师,明明预知好友有难,自己却无计可施,甚至不敢坦言相告——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懦夫。 苦思冥想不得要领之际,元英又将手里的几枚老铜钱掷在沙地上,这次得了个“水天需”的卦象。 马秘书见元英心神不定脸沮丧,就向身旁的元杰问道:“这个卦,怎么说?” 元杰还没答话,刘局已大步走了过来。他两手叉腰c双眉紧锁,死死盯着地上的几枚老铜钱。那目光,似乎要把他侄子从铜钱里拽出来,然后一顿老拳给他喂饱。 元英将老铜钱抄在手中,在掌心颠了颠对马秘书道:“明珠土埋日久深,无光无亮到如今,忽然大风吹土去,自然显露有重新。” “元英道长,大家都知道您是神算子,都这时候了,您就别打哑谜了,满堂到底怎么样?这卦,到底怎么解?”马秘书皱着眉问道。 “雨在天上下不来这个‘水天需’,其实就说了一个字。”元英低声道。 “什么字?”刘局死盯着元英问。 “等。” 刘局失望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的侄子虽然只是个编外徒弟,但元英他们早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小师弟。如今刘满堂音信全无,人人都着急,越在这样的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所以也只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在得知刘满堂失踪后,李爷和妙空说“去查一查”,随后便一直在帐篷内入定打坐,元清和清圆在帐篷外护关守候,任何人不得入内。这一查,就是三天。 日出日落,罗布泊在这三天中风平浪静,一望无际的黄沙尽情展示着大自然雄浑粗犷的壮美。远处,几盏摇曳不停的车灯愈来愈近——第二梯队在接到刘满堂失踪的消息后,提前一天也赶到了营地。 “我们带来了两台最先进的车载生命探测仪,能搜索到水平500米c地下50米范围内的一切高级生命体!”伊万指着一个小箱子自信地对刘局说。他的中文非常娴熟,蓝眼睛里满含真诚。雅沙已经启动了仪器,开始工作。 天色渐亮。 这一夜,两辆吉普车以刘满堂失踪处为圆心,跑遍了周边数百里,车上的人们一直盯着探测仪的屏幕,期待着奇迹的出现。 “没有发现目标——除了约翰逊他们,这附近真的没有其他人,就连老鼠也没有。”雅沙打了个哈欠,沮丧地耸了耸肩。 伊万略有愧疚地对刘局说:“您不要太着急,我们人类对自己c对宇宙的了解实在太少。我想,也许我们遇到了一个前所未知的领域,这似乎是当代科学所不能掌握和解释的。但既然没发现失踪者的遗体,那就意味着还有生还的可能。” “老马,李爷那边有没有消息?”回到营地,刘局还没挑开帐篷的门帘就朝着里面大声问,但帐篷里却空无一人。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马秘书急火火的声音:“刘局,快到李爷这边来!出事了!” 十几米外,马秘书正站在李爷的帐篷前,里面传出元清和清圆焦急的呼唤声。元杰和元英听到动静,也朝这边奔来。 帐篷里,原本端正盘坐的李爷和妙空老和尚此时竟歪倒在地c气息全无。众人一见,纷纷上前准备施救。元杰大喝一声阻止道:“不要靠近!元清c清圆,布阵!” 元杰手一摆,元英张开双臂将众人拢在身后,元清立即会意,退后一步凝神守住帐篷对门的一边,同时将“大眼儿灯”从胸前的绿精灵中唤出,护住帐篷顶部。 清圆见有元杰坐镇,也不再慌乱,退后一步守住帐篷的另一边。帐篷外,一圈全副武装的特种兵也已排开战斗队形,临战待命。 元杰见大家心意相通c各自就位,旋即上前探询查看。他小心翼翼地为歪倒在地的二人搭了脉,心中略松了口气。又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物件,拿在手中轻轻一敲。 “铮”的一声,帐篷里传来一阵清明的脆响,声音不大,但直入人心——这是一件铜铸的引磬,上面雕有八八六十四个卦爻和古太极的图饰,已历经百年沧桑磨砺,这是李爷亲手相传的一件清心驱魔的法器。 元杰向众人轻声道:“入定不出的修者,切忌拉扯惊扰,否则会出大事。” 三两分钟后,李爷和妙空从定中缓缓醒来。 次日,罗布泊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请示上级之后,刘局命令所有勘测工作全部停止,同时约翰逊那边也接到了中方的限期离场通告,各路人马纷纷拔营撤退。 晃晃悠悠的吉普车跨过一绺绺坚硬的盐壳,颠簸在千姿百态的风蚀残丘中。驾车的是清圆,此刻他心中思绪万千——来的时候,这辆车一直是刘满堂在开,如今物是人非,不由得深叹诸事无常。 李爷轻咳了一声,转头对身旁的刘局道:“高层已经有了安排的事,我们就不再过问了。但满堂的下落,我会继续帮你查,我看了他的八字,这次是他命中的劫数,你得做最坏的打算。但毕竟现在人还没找到,所以也只能再等等看了。” “老李当家的,这次害得您和妙空大和尚差点出了乱子,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满堂虽是我亲侄子,但大家都为他尽力了,生死有命,万万不可再为个毛头小子去冒险。” “诶~刘局讲哪门子客气话,满堂是个好孩子,这事儿绝不能就这么完了!不过”坐在副驾的妙空转过头来,神色凝重地对后排的人说:“我俩见到的,也真是匪夷所思。好像身在其中,实则又遥不可及c做不得主。那种神秘力道,你不抗衡,就要被它拉走。一旦抗衡,就立即被粘住。你越是用强,那力道就越反噬,简直要把人的神识扯碎” “这‘幼泽’中的事,果然匪夷所思c棘手得很。看来恰如当年我家师尊所言,非得等我师兄醒来联手,方可破解。”李爷又咳了几声,显然他受的内伤比妙空要重许多。 元清和刘局分坐李爷两侧,都是眉头紧锁脸愁云。在元清的记忆中,爷还是第一次受伤,而且这么凶险——按照妙空说的,显然爷是以命相搏,才会遭此重创。 他看着李爷苍白的面孔,有些幽怨地低声道:“我那个大师伯我看够呛,他身在红尘一个俗人,还不够咱们为他操心的呢,要说联手,可怎么个联法呢?” “天意不可妄揣。这个‘水天需’,不到最后关头,谁也搞不清老天爷是怎么安排的。如今也只能等等看了。”李爷望着车窗外,若有所思。 “论修为,大师伯现在无从谈起。论武功,就连满堂这样的特种兵尖子都”清圆终也按捺不住,但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不该当着刘局再提这个,于是赶紧改口道:“这‘幼泽之劫’一旦开始,莫非真就是世界末日?” 清圆话音未落,吉普车的前轮轧上了一道横亘凸起的盐溜子,车子猛地剧烈一抖熄了火,全车人都从座位上被颠得头部撞到了车顶。妙空一巴掌拍在清圆的光头上骂道:“开你的车!瞎操哪门子心!搞不好拖了底,今晚让你在沙丘上睡个不倒单!” “路况不好,前面还有流沙区。不聊了,清圆专心开车。”李爷言罢,车里的人都陷入了沉默。清圆重新打火发动了车子,众人各怀心事,随着渐进苍茫的暮色,心情也变得愈发沉重。 车队离营地越来越远。后方,约翰逊一行正在清点物资——接到中方的通知后,他们准备次日撤离。 夜幕降临。 营地里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随后,帐篷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和“砰砰”的枪声,最终,一切都在约翰逊歇斯底里的狂笑声中回归了沉寂。 不知不觉中,罗布泊的罡风再次呜咽般吹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1997年(上) 1997年 1997年的中国,风起云涌。在这一年,彭福生的人生经历也跌宕起伏。其中最令他耿耿于怀乃至百味杂陈的是——方冬梅意外怀孕了。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彭福生激动得几乎跳了起来——“我要当爸爸了!” 他觉得天空是那样的蔚蓝,擦肩而过的每一个路人都那样的可爱。他一下子信心满满,那是一种“敢叫日月换新颜”的豪情与憧憬。 他觉得自己从未有过如此坚定的目标和动力——为了老婆孩子,为了一个即将建立的幸福家庭,拼了! 他决定去找牛阿姨彻底摊牌,然后立即补办婚礼,让方冬梅在家安心养胎——如果从高中时代自己在宿舍中梦到方冬梅算起,俩人至今已苦恋九年,足够惊天地泣鬼神了。 这几年,牛阿姨对他的态度似乎也从原来的坚决反对变成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呢?至于钱——砸锅卖铁也得给老婆孩子一个温暖的小家!家和万事兴,只要俩人心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然而方冬梅却更了解自己的妈——她让彭福生别急着露面,自己先回去摸摸底。 果不出所料,牛阿姨得知女儿未婚先孕的消息后大发雷霆,她认定彭福生这个坏小子是在故意设局,“别以为生米做成熟饭就能蒙混过关,门儿也没有!”至于肚子里的孩子,更不能留——“不能让街坊邻居看笑话!” 人流手术室外,彭福生失魂落魄地坐在家属等候区的椅子上,仰头呆望着医院天花板上悬挂着的电视机——里面正滚动播放着逝世的消息。 他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1997年,中国的改革开放已进入第二个十年,索罗斯以对冲基金狙击亚洲货币,由此爆发全面的亚洲金融危机,国内多家著名企业相继破产。 对于彭福生的小公司来说,原本就是白手起家,年景再不好,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此时他已代理了五六个厂家,销售不同功能的保健茶。 随着业务的不断拓展,彭福生感觉总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于是,“拥有自己的产品c打造自己的品牌”,便顺理成章地时常挂在他嘴边。 很快,机会来了,江西一家国营茶厂的退休厂长老姜慕名而至,带着一种能调节血压的保健茶,找上门谈合作。 老姜做了几十年茶叶,手里有好几种保健茶的配方。由于国营大厂体制僵化,厂子面临倒闭,老姜就提前办了内退。 慎重起见,彭福生先请身边几个高血压的朋友检验产品的功效,大家试了都说好。于是他请来对江浙一带比较熟悉的雪菲老师,让她和方冬梅一起打前站,到江西进行了实地评估。随后,他自己又到原材料基地和生产加工场地进行了综合考察。 老姜更带他亲自到每一个原料供货商的家中去了解情况c建立感情,以示自己的一片坦诚。 最终,彭福生痛痛快快拍了板——将公司账面上的流动资金悉数用于在江西投资建厂c开办分公司。他在当地包了一座最好的茶山,随后由老姜牵头,租赁厂房c采购原材料c招募工人等几个环节一气呵成,便满怀希望地开了工。 对于产品,老姜心里是有数的。他对彭福生讲,这个配方是他自己研制的,退休前曾做过十多年的实验,很多患者甚至摆脱了对降压药的依赖,单凭喝这种茶就能很好地维持正常的血压水平。 更难得的,所有原材料都是药食同源的植物,所以不像降压药那样对人体有这样那样的副作用,就跟平常喝茶完全一样——这么好的产品,却由于体制的原因,几乎被埋没。 彭福生听得热血沸腾,老姜也见识了彭福生的能力和魄力,两人成了忘年交,并由此一拍即合——老姜正式加入彭福生的公司,以江西分公司经理的身份,负责技术c专心生产。 从此,彭福生和方冬梅经常早上五六点就出发,带着伍子和小陆等一票兄弟,到各大公园去找晨练的大爷大妈们测量血压c讲解产品。隔三岔五就带上礼品c揣好红包,去各大卖场找负责进货的组长经理们联络感情。 几个月后,彭福生的促销广告牌摆上了北京市所有知名商场的柜台。三百多个零售网点运转良好,一段时间甚至供不应求,订货电话此起彼伏,分销商带款提货,部分产品还远销国外,形势一片大好。 然而就在此时忽然接到一个通知——为了“规范市场”,国家某部委设了个门槛,要求所有的保健食品在销售前必须办理一个认证批文。而办这个批文,至少要花15万。 彭福生的保健茶每盒30包,零售价178元,出厂价才128元,每盒利润微乎其微。作为生产企业,单个产品必须压低利润,把空间留给经销商,自己追求规模化运营,靠规模出效益——这是他一贯秉承的经营理念。 如今规模还没起来,流动资金几乎全用在了江西分公司,但刚打开的好局面又不能付诸东流,于是咬一咬牙,他把准备结婚用的5万块钱全拿出来,又向雪菲老师借了10万,硬着头皮加入了天南海北办批文的企业大军当中。 15万写在一张叫做支票的纸上,有很多个零。排了很久的队,彭福生小心翼翼地把支票递进收款处的窗口,转眼就被轻描淡写收了去。他吞了下口水,感觉嗓子有些干。 又过了半年,奔波于几个定点检测机构,历经一系列不同名义的实验,彭福生终于换回一大堆叫做“数据报告”的盖了红章的纸,等待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刻。 最后一个环节是专家评审。他决定到专家入住的宾馆去送红包——并没有人教他,骨子里他有种感觉——应该就是这样的规矩,不懂就不要玩儿。 多方打探,终于在五层找到了专家下榻的房间。简单自我介绍之后,彭福生诚惶诚恐地和专家握了手,低眉顺眼坐到了一旁。 专家五十多岁,是某著名大学的教授,看上去和蔼可亲c善解人意,彭福生不禁想起了自己的老上级杜经理,心里就更忐忑。 他这人有个毛病——无论遇到杨生那样的香港骗子,还是徐所那样的衙门口儿老油条,他都毫不胆怯,甚至愈战愈勇。但倘若遇到面慈心善或斯文柔弱的人,反倒时常拉不开栓。 大致聊了几句产品的事,就实在找不到话题了——九十年代,15万不是个小数,生杀大权就在对面专家的手里,天知道这评审标准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况且该说的,实验报告里都有,根本用不着废话。于是没话找话,从近来的天气一直说到自己创业的不易。 当得知彭福生是从学校里出来的,属于半路下海辞职创业时,专家颇有些惺惺相惜,说年轻人白手起家真让人钦佩,评审会上一定多美言几句,况且帮助积极上进的年轻人,一直就是自己分内的责任,云云。 彭福生赶紧就势抽出红包,若无其事地往申报材料里一塞,侧身对专家悄声道:“一点心意,麻烦老师多关照。” “你这是干嘛?嗨,干嘛这么客气呢!不用不用其实真没必要这样客气” 俩人饭馆儿结账似的推让一番,从申报材料中滑落出来的红包便随手被放在了写字台上。 告辞出来进了电梯,彭福生感觉自己呼吸急促c脸颊发烫,好像反倒是自己拿了人家的红包似的。 心里一盘算,却越来越觉得没谱——和专家哭诉有什么用,万一给少了,人家不给做劲可咋办!前面15万都花了,家里南北两地几十号人还等着吃饭,不行! 他回转身,拦住正要闭合的电梯门重又钻了进去,按了5层,在轿厢里数出和刚才一样多的钞票,摸出一个信封装好,再次来到专家的房门口。 门虚掩着,彭福生喊了声“老师”,就推门而入。不料一抬头,却发现刚才那个被随便放在写字台上的红包此刻已开膛破腹,封皮被胡乱扯开,专家正在灯下专心数钱一时间彼此都很尴尬,这次脸颊发烫的可不只彭福生一人。 钱花出去就不尴尬,花不出去才尴尬。 在私下接到专家的通知,修改了几个“不够规范”的实验数据之后,产品顺利通过评审,获得了黄马褂儿一般的批文。 而没通过的企业,或者修改配方后再缴15万c再花半年时间重做实验,或者干脆改弦更张——没有批文,就进不了商场柜台。这是规矩,还是那句话——不懂就不要玩儿。 望着落榜的同僚们愁苦的表情,彭福生不禁又吞了下口水——那红包送两个,看来还是对的。 除了各种批文,其他一些用来维系运转的日常支出也不能少。诸如订阅那些从来不看直接卖给废品站的杂志c购买价格不菲质量不佳的办公用品c接受无须上课也能拿证的资质培训c给各“有关部门”缴纳花样翻新的人头税c给防疫站的送海鲜,给税务局的送土特产 公司的开销就像游戏机里打不完的妖怪,搞定一个又来一个,杀掉一只飞来一群,就连管片儿派出所的小警察都来找他“借钱”买汉显bp机。 大家都认定,“老板”这个词,一定是有含金量的。 而彭福生却也从中尝到了“与人方便与己方便c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甜头。 譬如各种手续的便捷办理c产品抽检的顺利过关c较低税率的轻松核定他感觉自己八面玲珑,似乎天生就能与各色人等打成一片。 又过了一段时间,彭福生明白了一个道理——社会学是门厚黑学,而营销学,更是厚黑中的厚黑。 同样是保健品,那些零售价动辄几百上千块的,实际成本不一定超过十元——中间除了应付各路神仙,还要给零售的店家商家留出足够的利润,要不人家凭什么把最好的位置留给你,甚至替你向顾客吆喝呢? 更重要的,往往一半以上的流水要用来做广告——商品丰富的时代,不做广告基本等同于自杀。那种全靠柜台上摆个牌子c请礼仪小姐促销发传单的方式,已经不够与时俱进。 商场柜台寸土寸金,都有销售任务。如果销得不好,柜台经理拿不到回扣或奖金,就会勒令撤柜。 等到什么都搞明白的时候,为时已晚。每盒十多块的零售价,怎么承担得起这么庞大的开销呢? 而没有足够的利润空间,就无法实现有效的广告宣传,就出不来品牌效应,就得不到预期的利润这是一个死循环。 尽管顾客对产品的口碑一直不错,回头客越来越多,但彭福生却感觉有些力不从心——小米步枪打鬼子,实在太辛苦。 在这一年,伍子和小陆先后选择了离开,去寻求自己的出路。原因很简单,工作累c收入低c前途渺茫。 彭福生看过无数遍《李嘉诚自传》,此时逐渐悟出一个道理——时势造英雄。这个时代,有很多和李嘉诚一样勤奋努力c精明肯干的人,但真能赚到钱的,却并不一定是这些人。 开源的同时必须节流,规范的财务制度对于一个正规企业必不可少。不管怎么说,公司业务磕磕绊绊地逐渐也算走上了正轨,彭福生决定请个懂业务的好会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1997年(下) 七月的一个上午,阳光明媚。彭福生坐在半地下室临窗的办公桌前,边看着头顶上过往的脚和汽车轱辘,边等着熟人推荐的王会计来见面。 “来了来了!”推荐人和王会计来了,一同落座在沙发上。 “原先是大型国企的财务科长!落实政策后刚回北京的老三届!业务c人品绝对没的说!”推荐人这样介绍道。 请一个踏实稳重c忠诚可靠c精通业务的老会计,是每个老板的心愿,这些王会计都具备。但关键是,得给人家多少工资?彭福生心里犯起了嘀咕。 白手起家的人大都体验过“人穷志短”的尴尬,他和方冬梅平常出去吃饭都只叫个炒饼什么的。非亲非故,论年龄可做自己的妈,给少了怕留不住人,多给些,又拿不出。 王会计始终不说话,偶尔插句嘴也是低着头,眼观鼻c鼻观口c口观心,脸也是红的。 三天后,办公室里支起一张旧办公桌,上面压个玻璃板,摆上了王会计的算盘和眼镜。自此,王会计与彭福生开始了相伴十年的征程。 这征程一路坎坷c几多风雨,随着业务的蒸蒸日上,王会计也从半地下室的旧办公桌前,和彭福生一起走上了二十层的办公楼。 无论此时此刻的旧办公桌,还是后来单独封闭的财务部办公套间,噼里啪啦的算珠声总令彭福生心旷神怡—— “王会计的算盘,那是一道旺财的风水!”十年后的一天,彭福生歪在班台前,眯着眼对手下新来应聘的几个小会计这样说道。 八月的一天,彭福生忽然接到郝奇的电话,兴冲冲急着要见面。 见了面,郝奇很开心的样子,满眼都是笑。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舒畅和喜悦,与学生时代简直判若两人。 原来,郝奇退伍后被分到银行工作,凭着自己的聪明肯干,很快就升迁到副科级,还有一部车子专供他调用,不久还能有机会分到房子! 这真令大家啧啧羡慕。郝奇虽自幼不幸,但这下好了,终于老天开眼c拨云见日——刚毕业不久就有了稳定的工作c优厚的待遇,这在彭福生他们眼中,简直就像童话故事般神奇。 更可喜的,郝奇终于走出了困扰多年的情感纠葛,找到了在同一家银行做出纳的未婚妻。 这次,他总算谈了一场真正的恋爱。女孩子温雅大方c娴静秀美,小两口刚照了婚纱照,欢欢喜喜准备成个家! 郝奇联络彭福生,是想让大伙儿一起帮他策划婚礼,好好热闹热闹。 听说是给郝奇张罗婚事,几个最要好的老同学一下子全集结到彭福生的办公室。 河东河西,刚工作不久的这帮兄弟们当中,属郝奇混得最好,大家都由衷为他高兴——郝奇已成为(1)班在那个青涩时代的共同心结,如今,轮也该轮到他了! 新地毯铺了,新房装饰好了,烟酒准备齐了,迎亲路线规划好了,摄影车也沿途踩过点了。 万事俱备。彭福生约上几个兄弟又聚到一起,召开婚礼前的最后一次策划会,准备向新郎官“汇报工作c听候指示”。 然而约定的时间已过,郝奇却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 又耗了两个多小时,座机c呼机c手机,所有的联系方式都试过了,但新郎新娘音信皆无。 “丫不会是死了吧?!”一身导演范儿的卢帅开着玩笑说。 早晨的太阳依旧冉冉升起。郝奇,真的死了。 接到刑警队的问询电话时,彭福生正在办公室里打扫卫生。 “什么?人没了?!” 挂上电话,手里拿着扫把,他在原地愣了足有两分钟。然后扫把一扔c推门就走,一路上像踩着棉花,糊里糊涂晃进了刑警队。 郝奇和未婚妻双双离世。 略显狭窄的新房里,彭福生新裁的红地毯映得屋里喜气洋洋;几件简单的家具和窗玻璃上,贴着谷秋霞剪的喜字;角落里寓意着圆圆满满的,是刘强和卢帅吹的五颜六色的气球;不久前重新粉刷好的雪白墙壁上,端端正正挂着雪霏老师送的足有一米高的婚纱照大相框——意气风发的郝奇搂着千娇百媚的新娘子,在相框里笑得那么甜蜜 郝奇是从离家三公里外的一栋塔楼纵身而下的——此前,新娘子被扼死在装饰一新的新房中。 人生这最后三公里,他走得好辛苦。 下了几场雨,地上仍能看到依稀的血迹。彭福生蹲在事发现场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好久回不过神儿。 乘电梯来到郝奇跃出的那个窗口往下看,地面上的人就像蚂蚁。彭福生觉得有些晕——没有足够的决心,或者说,若非一心求死,人是万万不敢爬上那个窗口的,更不要说往下跳。 由于夫妻双方都是银行内部职工,警方首先怀疑是否涉及经济问题,但很快被否定。继而,所有他杀的可能被一一排除。 认识郝奇的人都在猜测悲剧的起因。卢帅掐灭手里的烟头,幽幽说了句:“甭猜了,也许就因为衣裳架子那么大点儿的事儿” 火化手续由彭福生一手经办,其他几个老同学搀着雪霏老师,也一起跟到了存放遗体的太平间。 大家在一起,送别郝奇这最后一程。此刻也唯有在一起,才不致太过悲怆。 太平间里负责打理和交接亡者遗体的,是个穿蓝大褂的老男人。黑黑瘦瘦的,满脸旧社会,嘴里还镶着一颗醒目的大金牙,一看就是那种出没街头的北京老混混儿。 大金牙衔着一截快要燃尽的烟屁股,接过彭福生递上来的单据,拿糖捏醋地核对过编号,便将冰柜最下层一个长长的抽屉拉出一半。一团白色的冰雾飘散开去,里面正是冻得帮帮硬的郝奇。 大家都强忍悲痛,围上来道别。走在最前面的雪霏老师原本已哭得站立不稳,此刻一见郝奇的惨状,立时向后仰倒,几乎昏厥过去。刘强和卢帅赶紧把她架到一旁。 大金牙对彭福生上下扫了几眼,把烟头吐在地上,用脚一碾,爱理不理地说:“人摔成这样,寿衣没法穿,化了冻也没法穿。” 彭福生怔了一下,随即向大金牙走近一些,低声道:“死者是个孤儿,您要不给穿,那就只好我们这些老同学给他穿了。” 他边说边摸出五百块钱,不显山不露水地塞进大金牙的蓝布兜儿里,然后又碰了碰对方的胳膊:“麻烦您再尽量给归置归置,整整容化化妆,成么?” “孤儿?”大金牙瞪大眼睛,露出一丝惊讶,“你们这帮人,都是他同学?” 彭福生点了点头:“除了岁数大的那个是班主任,其他人都一个班的,打小儿一块堆儿滚过来的。” “办事儿谁出钱?” “大伙儿凑的。” “成。那后边的事儿你们甭管了。”大金牙从兜里掏出刚被塞进去的那五张钞票,拽过彭福生,拍回四张到他手掌心儿里面:“够惨的了,你们哥儿几个也够局气。火葬场的车来之前,我都给他归置好,就结了。” 他说完拿着剩下的一百块回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扔进去,又从里面翻出四张十块的,刷刷几笔写好收据,一起递给彭福生:“我这段儿,总共六十。” 这下轮到彭福生瞪大了眼睛,接过钱和收据不知说什么好。 “老理儿还守么?”大金牙一边把郝奇的遗体推回冰柜,一边背对着彭福生问,“好比‘摔瓦盆儿’什么的。” 没等彭福生答话,他又皱着眉自言自语道:“我他妈这都废话,一孤儿,谁给他摔啊得了,我给摔了得了。操,真他妈够惨的” 婚礼改葬礼,这大约是人间最大的不幸了。郝奇的骨灰盒平放在彭福生的办公桌上,他满眼全是老友昔日的身影。似乎郝奇随时会打来电话,或干脆推门而入,拉他一起去弹吉他,或者去继续装饰新房。 这怎么可能?一个大活人,变得只有这么小c这么静?这是他第一次直接面对死亡,直接得太过残酷。 一周后,彭福生c刘强c卢帅,汇同雪菲老师和其他几个同学,在一个阳光并不灿烂的日子,一起来到渤海湾,为郝奇选择了海葬——郝奇生前很喜欢海。 轮船拉响汽笛,向深海驶去。呜呜的汽笛声中,海鸥在船尾的浪花间追逐。 从彭福生的手里,郝奇一片片滑落到跳跃的浪花间。海风很大,海水很凉,但海的宽广,足以容纳他的所有不幸。 卢帅说,以后一定要拍一部电影,讲述这些过往。 彭福生想起了元杰和元清,也许从他们那里能知道些什么,已将近两年没有他们的消息了,但传呼打过去,却被告知对方已停机。 十多年后,彭福生才得知郝奇事件的原委,他觉得,一切就像转了个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1998-2000年 1998一2000年 从1997年9月起,全国商品零售价格连续二十一个月下降,央行连续七次降息。国内通货紧缩日益显著,商品出口同样不利。 1998年,经济危机的浪潮渐渐退去,中国开始成为亚洲经济的火车头。但此时的国内经济情况仍然危急。 彭福生的生意同样受到影响,除了增大国内市场的促销力度,他想到了外销,但对进出口业务一无所知。 以往他的保健茶通过中间商零散带到国外,以十倍甚至二十倍以上的价格卖了不少,并且立即就有外国客户按照包装盒上的电话打来国际长途,询问海外的销售点。 正思忖这事,六月的一天,一个名叫“巴拉特”的公司忽然打来电话,自称能为中国产品代办美国fda认证。又说现在出口到美国的保健品都必须有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的认证证书,fda是这个机构的缩写,现在全世界都认美国,有了fda证书,以后出口到别的国家就一路绿灯了。 巴拉特公司位于一栋写字楼的四层,彭福生先去做了实地考察。一进门映入眼帘的,先是满墙镶在镜框中的大照片,和一组富丽堂皇的玻璃样品柜。 所有照片都是一个中年人与不同级别的国家领导人的合影。样品柜里是印有英文说明的国产保健品,其中好几种都曾与彭福生的保健茶一起参加过国内的批文认证。 气质高雅的接待小姐很自豪地指着墙上的照片介绍道:“这是我们老板巴拉特先生,是已故领导人xxx的儿子,他现在是美籍华人,主要从事中美之间的贸易,为中医中草药进入美国市场做贡献。” 接待小姐边说边递上一本印刷精美的公司宣传册:“您的产品,巴总已经亲自了解过了,他非常感兴趣,获得fda认证之后,巴总愿意在纽约销售您的产品!” “哦?你们公司还做进出口?”彭福生心中立即有种歪打正着的感觉。 “当然啊,代办fda认证,只是我们帮助国内民营企业的一个窗口,巴总一心弘扬中国的传统中医药文化,他在美国的生意做得可大了!” 随着接待小姐的引导,彭福生围着硕大的样品柜转了一圈,耳边是高跟鞋叩击大理石地面发出的悦耳的“哒哒”声。 墙上最大的一个相框足有一人高,西装革履的巴总坐在纽约的办公桌前,正望着彭福生笑。那张刮得干干净净的四方大脸,颇似新闻联播的主持人赵忠祥,但背后是一面硕大的美国国旗。 “我有三个产品要认证,大概得花多少钱?太贵我可做不起。”彭福生试探着问。 “fda认证费是每种产品5000美元,但巴总说了,您的产品前景非常好,现在‘三高病人’越来越多,尤其在欧美国家。他说愿意与您紧密合作,为表诚意,三个产品的认证费一共只收7500美元,重在以后的进出口贸易合作,届时还希望您也能给我们一个好的价格。” “好好好,这个没问题哦,巴总今天没在么?” “他去美国了,可能明后天就回来。没办法,事情太多,总得两边跑。”接待小姐的脸上漾起一丝炫耀般的微笑。 彭福生点了点头,心里打起了小九九——国内的批文认证,办一种就15万。人家美国的fda认证,办三个才7500美元,真不贵!怪不得那么多人说美国好。更何况,产品一旦打开了美国市场,其他国家都将一路畅通,那时赚到的,可就是响当当的美金了 两个多月后,彭福生拿到了“美国fda认证”——三本装订精美的产品外包装彩色打印稿,和一张全是英文的奖状似的证书。 彩色打印稿上,原本是中文的配料含量表和文字说明被替换成了英文——那还是他请李娜吃了顿饭,按照巴拉特公司的要求连夜赶着翻译出来的。而那张奖状似的证书,通篇没有一个中国字,落款盖的却是巴拉特公司的章。 彭福生一看就傻了,立即致电对方,询问为什么没有fda的公章。对方说这叫符合fda标准的产品标签,这样就可以出口美国了。美国不认公章,只要有这种标签就行。 彭福生不接受这个解释,他再次来到巴拉特公司,要求对方必须当面说清楚。好在这次总算见到了巴拉特本人。 落了座,彭福生认准一条——7500美元只换来三个外包装彩色打印稿,这叫蒙事儿,如果拿不出fda的认证文件,就上法院。 四方大脸的巴拉特看着气急败坏的彭福生,语重心长地说:“老弟,你看看咱俩的合同,里面写的是‘进入美国的合法手续fda’。你理解的,是fda认证证书,那我理解的,是符合fda标准的产品标签。美国的法律你不懂,人家政府部门从不干那种为企业和产品做认证的事。我在美国销售五千多种产品,从来没出过事,我这是在教你们打一种擦边球” “你别扯远了,你的业务员从第一次打电话联系我开始,说的一直都是代办美国fda认证,现在怎么着,翻脸不认账?非得上法院才能说清楚是不是?”彭福生就差拍桌子骂娘了,但巴拉特仍是一脸无辜的样子。 “那个业务员是新来的,对业务不熟悉,他也许说过一些表述不清的话,这也说不定,但是现在他已经离职了。你要非上法院我也没办法,中美之间观念不同,我们经常到法院去做这种解释工作这世界上谁怕谁,法院仲裁任您挑我说累了,一会儿还要去国务院开会” 彭福生气得不行,他找到李娜,连夜给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发了一封英文电子邮件去咨询,对方很快做了回复——fda不对任何产品做认证。 彭福生不相信7500美元就这么打了水漂,他一纸诉状将巴拉特告上了法庭。几个月后被宣布初审败诉。 他又上诉到中院,一个法官私下劝道:“这官司你还是别打了,赢不了,原因你自己想吧。民营企业不容易,以后要多小心,没靠山没背景,挣点钱别都糟蹋了,你要现在撤诉,诉讼费我还能退你。” 彭福生谢了法官,坚持上诉。果不其然,二审最终还是败诉——这个哑巴亏,不仅让他损失了一大笔钱,前前后后还折腾了一年多。 辛辛苦苦折腾半天,保健茶的生意始终不温不火。孰料却应了那句老话——东边不亮西边亮。没过多久,彭福生做梦也没想到,他竟时来运转,糊里巴涂地掘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1998年,福利分房政策被正式取消,住房市场化改革开始启动。由此,华夏大地开始上演一场轰轰烈烈的造房运动。大大小小的房地产开发商争先恐后去拿地c拆迁c奠基c开盘,与之如影随形的,便是为了炒高房价c营造概念而举办的各种活动。 楼市就像造梦场,五花八门的促销活动此起彼伏。这不仅令想买房的人们期待着“至尊荣耀c独享奢华”,更让彭福生体会到多年后风行的一句话——站在风口,猪也能飞起来。 顺风顺水的时候,钱追着人跑。大大小小的活动如过江之鲫,多得应接不暇。他不得不把业务重点逐渐向“公关活动”倾斜。 彭福生在公司里设置了几个不同功能的部门,他像打造一台能够自动运转的机器一样,对各部门的职能制定了岗位规划和考核标准。方冬梅几乎每天都带着几个项目经理去接洽新业务,隔三岔五便拿回金额不同的支票。 千禧年,彭福生办成了两件大事——第一,买了自己的房子。 他先在五环边一处幽静的小区买了一套两居室,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安身之所。不久又在三环附近相中了一处商住楼,在最贵的20层买下一套朝向最好的大三居作为公司的办公室,从此再不必窝在半地下室里,一抬头就是人家的脚和汽车轱辘。 随后,他又在楼下另租了一套小两居,作为专门的财务部——来结算的合作单位c来领工资和劳务费的个人,经常能排起长长的队伍,即便给王会计配了两名专职出纳员,财务工作仍显忙碌。 彭福生的财富在这几年不断积累,除了买房买车c添置办公设备c招新员工,账面上总还有不少流动资金。有几个月甚至成了全区纳税大户,惹得税务局上门来监督核查。好在王会计一直兢兢业业,担纲十年,账目从未出现过差错。 此时的彭福生意气风发,有次在公司会议上他就说,自己的目标是拥有一座像京广大厦那样的写字楼,上面立个自己公司的大l一g一。 第二件大事,彭福生终于给了牛阿姨一个满意的交代——他在长安街上最高档的一家五星级饭店,在最豪华的宴会大厅,邀请了双方能请到的所有亲朋好友,与方冬梅风风光光办了一场盛大的世纪婚礼。 彭福生开着新买的小轿车,由刘强率领一众慧文老同学,共同组成浩浩荡荡的迎亲车队,将方冬梅从那个老旧的巷子中接到了灯火辉煌的五星级饭店。 主席台前,方冬梅和牛阿姨一个台上个台下,在频频亮起的闪光灯中哭得一塌糊涂。婚礼的证婚人是雪霏老师,主持人是卢帅,刘强毫无悬念做了伴郎,而伴娘则是谷秋霞。 彭福生唯独没请何莉莉——她结婚时没打招呼在先,既然人家瞧不上咱,那咱也就没必要往上贴。 颇让彭福生感动的是,老姜居然带着两只硕大的正宗景德镇瓷瓶,千里迢迢从江西赶到了婚礼现场。瓷瓶摆在主席台旁小山般的礼品堆前,显得分外华贵耀眼。 老姜还有一手绝活——临摹齐白石的名画。他特意为彭福生赶制了一幅《百年好合图》,在婚礼现场当众献上,博得了全场长时间的热烈掌声,甚至是尖叫声。 席间,卢帅又提起高中时代彭福生的那个神奇的梦,全场鸦雀无声,就连宴会厅中的服务员都停下手里的活计,为这段童话般的姻缘啧啧称奇。 然而那个梦却没有结局。 婚礼后,方冬梅曾两次缠着彭福生问:“你梦到咱俩从我家那个小平房出来后,一起沿着小河往前走,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醒了。”彭福生无奈地说。 这几年,方冬梅负责拓展业务,彭福生管理公司大小事宜。两人默契配合,很过了一段顺风顺水的日子。 世纪之交,不到三十岁的彭福生有房有车c成家立业,就连手下几个项目经理的月收入都时常在万元以上。一时间,小两口儿成为周围年轻人的楷模,亲朋好友也倍感荣光。 彭爸时常对刚工作不久的二儿子说:“福来,你要多像福生学习,特别是那种闯劲儿,你哥可比你强!” 彭福生也乐于现身说法,他弟彭福来性格比较内向,毕业后分到研究所,工作乏味,收入也低。 彭福生就时常撺掇他弟干脆辞职出来一起干,随后大谈好男儿志在四方,男人就是胆子要大,继而豪情万丈地对方冬梅讲:“以后家里的房子c车子,所有财产都写你的名。要是有债务,就都写我的名。”他觉得男人就该这样,就得有担当。 不料一语成谶,多年后他山穷水尽c债台高筑,就被方冬梅的妹妹方桦骂道:“这房子是你的么?车是你的么?你算个什么东西” 正所谓盛极而衰——每个辉煌的顶点,往往便是走向衰退的启点。如此循回往复c周流不息。人世间的事,概莫如此。 为了拿到项目c维系业务,方冬梅认为必须与客户打成一片,真金白银把钱攥在手里才是硬道理。谁也不愿一天到晚奔饭局c赶堂会,谁也不愿想尽办法讨客户欢心,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这样又怎么行呢?彭福生无言以对,话也就越来越少。 接触的客户几乎都是一夜暴富的房地产商,这让彭福生时常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动画片《黄金梦》,里面全是大腹便便相互厮杀的老板们。 这个圈子,有很多故作矜持的男男女女,更有处处在在的逢场作戏。他对那种凌晨两点在茶馆嗑瓜子c半夜三更在酒吧甩扑克的颠倒错乱;对那种觥筹交错编织人脉c灯火辉煌结交新贵的功名利禄;对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尔虞我诈,一概嗤之以鼻。他认为中国的房地产行业太畸形,整体有问题,不能寄予希望,必须及早另作打算。 而客户也不是省油的灯,有的房地产商私下就半试探半地对方冬梅讲:“你老公这人挺有意思啊,自己没本事赚钱,还挺假正经的。” 保健茶的利润不高,做得很累。但彭福生坚持“两条腿走路”——不能把所有的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2001年(上) 2001年 进入21世纪,对于道士们而言,隐修已基本成为笑谈。 在这个天翻地覆的时代,人类社会的发展正日益将自然和环境逼向绝路,而人心和人性的变迁更是覆水难收。 千年武当也无法独善其身——牛鼻子老道再厉害,面对经济大潮,面对乘着旅游大巴乌泱泱来到山下的人群,还有什么招儿好使呢? 道教协会的管理很严格,道士通常是不给游客算命看风水的——这些都属于封建迷信,不能随便乱来。 而景区中那些披个大褂给人相面测字的,据说与旅游系统某些人的亲戚有关,每年象征性地交点管理费,就可以营业了——这个不是迷信,而是民俗和文化经营——不仅可以算命,还可以神头鬼脸地坐在殿里,以各种形式向游客收香火钱。 譬如让你给仙山留名。一旦签了名,名单递过来,便会发现那是一张功德簿,三百九百c三千九千,投资不同c回报各异,明码标价,反正都是生意。 还有更胆大的——有的承包者干脆把一些宫观改头换面,弄得像个娱乐城,里面可以结婚开会c餐饮住宿,晚间甚至还有穿着暴露c扮成道姑模样的年轻女子来唱歌跳舞,一些地段还建了别墅。 后来几个掌门联名向上反映,有关部门才出面制止,但一些宫观中的文物却早已流失殆尽。 好在李爷的宗天阁远离旅游线路,老阁楼四周也都是大片浓密的竹林,受到的烦扰要少得多。 从罗布泊回来之后,元清很久没再出山。他对外面那个热闹的花花世界没有半点留恋。 他一直想寻一片新的净土,一片能与爷和师兄们清净修行c不为尘世所扰的净土。 而清圆认为这个想法纯属乌托邦,根本不切实际——如今正处于佛经上讲的“末法时代”,大多数寺庙已清净难寻,真正的道场,恰在刚强顽劣的滚滚红尘。 元清记得早些年爷曾告诉他,若论净土,如今这世上唯一的留存,一处叫做“香巴拉”,一处叫做“昆仑”。 “香巴拉”不是旅游景点,它在一个特殊的时空,普通人看不到。只有当你的量级足够高,才有资格去找寻这片净土——那时“香巴拉”的门会向你打开,天空中会有翱翔的雄鹰做使者,为你引路。 清圆说,佛经上对“香巴拉”的记载,是位于西藏北部雪山深处的某个隐秘区域,它的形状就像一朵八瓣莲花,中心的边缘以及叶子的两边,都环绕着雪山——整个王国被双层的雪山所环抱。 刘满堂一直没有任何消息。他的失踪为罗布泊又增添了一笔神秘的色彩。在他失踪五周年纪念日即将到来之际,刘局在老家悄悄为侄子立了个衣冠冢。 2001年,美国爆发了“911事件”,两架被恐怖分子劫持的民航客机撞向纽约世贸中心,导致这一地标性建筑轰然倒塌。而对于彭福生来说,同在这一年,他的公司也经历了一场不亚于“911”的动荡。 保健茶生意虽然辛苦,但多少也算有钱赚。经过几年的风风雨雨,市场已逐渐稳定。正当彭福生信心十足地准备将这个项目作为长线业务持续发展时,老姜那边却出了事。 江西分公司的往来账目,每月要提交给北京总公司,确认无误后,所有的采购支出再由北京汇给江西核销。 这个月进行核算时,王会计发现近期采购的原材料数量与生产出的成品数量累计不符,竟然少了七个集装箱! 彭福生让老姜重新盘库c仔细核查报表,但第二次提交上来的数字竟然还是那样。 “我给你十斤面,你给我蒸出来三斤馒头。另外七斤,哪儿去了?!老姜,你必须给我个说法!”彭福生急了,他在电话里对老姜吼道。长这么大,他还没发过这么大的火儿。 其实他很早就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江西那边,老姜的儿子也是新婚不久,又刚买了房,当爹的肯定要帮一把,将心比心,这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老姜每月报上来的账目,一些小打小闹,他大都不做深究,最多在电话中敲打暗示一下,对方若克己收敛,也就算了。北京和江西之间,毕竟隔着三千里地。 但这次老姜昏了头,一下子少了整整七个集装箱的货,还信誓旦旦地矢口否认c埋怨彭福生不该如此不信任他。这就搞得彭福生想装傻都装不成了。 “您今年六十岁,年龄和我父亲差不多。我一直把您当长辈,既尊敬又信赖,北京这边我们再苦再难,汇给分公司的款项从没含糊过。您倒好,七个集装箱啊!这七个集装箱判七年,应该是够了。”彭福生声调不高,但声音冷酷得像从冰窖中发出来的,听得电话另一端的老姜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灰头土脸地接完电话,老姜想了好几天,最终一连给彭福生写了三封检讨信,承认自己弄虚作假侵占了公司利益,表示坚决悔改,希望彭福生能给他一次机会。 但彭福生已彻底寒了心,他本就是个玉碎瓦全的脾气,一怒之下,毫不犹豫地就把分公司给注销了,也不再接听老姜的电话。 好端端的产品就此退出了市场,很多原本已停药喝茶的老客户一下子断了档,天天到商场去问,搞得保健品市场一度沸沸扬扬,成了个不大不小的营销事件,竞争对手趁机白捡了个大便宜。 气消之后,彭福生感到万分沮丧。这个项目,他倾注的心血最多——毕竟苦心经营了好几年,又投入了大量资金,就连包装盒和说明书上的标点符号,都是他亲自推敲审定的。 原打算细水长流c创建品牌,作为公司的支柱产业去发展,谁料一夜之间鸡飞蛋打,一切希望和努力都化为南柯一梦。 莫非真应了那句话——中国人最不擅于合作?人的贪婪和,怎么就有这么大的魔力呢?所谓的真诚相待c精诚团结,在利益的诱惑面前为什么如此不堪一击呢?彭福生想不通。 虽然保健茶的配方就在保险柜里锁着,但他绝不会做甩掉老姜自己单干的事情,更不愿为此对簿公堂——从内心深处,他真的把老姜当作了像雪菲老师那样的长辈。老姜可以不仁,但他不能不义。 这是他做人的底线——在商言商,别人也许会认为这是一种迂腐或愚蠢,但在他内心深处,这是一种操守,一种对自己信仰的坚守。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个不停,又是老姜的号码。彭福生干脆拔掉电话线,抄起一旁的《胡雪岩全传》,打算扎进书里寻个清静。 “要是胡雪岩遇到老姜这个事,可能不会采取这种鱼死网破的方式”,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他恨恨地把书扔到一旁,自言自语道:“我他妈的不是胡雪岩,老子是彭福生!” 彻底放弃保健茶的业务之后,也就只剩下公关活动这一条路了。除此以外,目前他也别无选择。 这个行业吃的几乎全是关系饭,彭福生决定尝试“走上层路线”——他通过各种关系,请来一个姓余的“衙内”做副总。 据说,余衙内的老爸退休前是中组部的,老妈是党校的。所以余衙内的一举一动c言谈举止间,自然而然就带着官气,颇有领导派头。 惺惺相惜c相见恨晚了一通之后,俩人商定,余衙内利用自家资源,专拉政府部门的业务,不仅有各种会议活动,还可以拓展印刷品c礼品c办公用品等各种生意。保不齐要能接个“政府大单”,那还就发了! 按照余衙内的要求,彭福生先给他租了一辆小轿车代步,又印了副总头衔的名片,每月再开五千块基本工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谈好分成比例,彭福生就等着政府的业务上门了。 一晃过去了两个月。 余衙内要么到公司点个卯就走,说是去跑关系;要么就眉头紧锁,在专门给他腾出来的办公室里奋力敲打着键盘,一坐就是一整天。直到有一次被彭福生无意撞到,原来他在用qq钓小姑娘。 彭福生很不悦,说公司资金紧,当即就把租来的车给退了。余衙内有点慌。第二天连忙带着彭福生到市委大院走了一圈,见了几个不大不小的负责人。 人家很给面儿,一看是谁谁谁家的公子来了,立即热情地收了彭福生递上去的名片,说有业务一定联系你们,但也并没许诺有什么“政府大单”。 又过了几天,余衙内说他老妈病了,住院急需用钱,想借两万块,并愿意用户口簿做抵押。彭福生说犯不着押户口簿,闲钱没那么多,手头儿只有一万,你先用着。 余衙内打了借条接了钱,千恩万谢告假去了。随后不出所料地换了手机号,从此销声匿迹。 对于这个结局,彭福生并不觉得意外,茫茫世间,经历了那么多的过往,如今他对人性已有了相当的了解,只不过还抱有一丝侥幸——天上掉下个余衙内,其实也就是买个大c押个小而已。 寻常百姓,所谓的机遇和经验,不都这么来的么。 d看小说就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2001年(下) 翻过余衙内这一篇,彭福生不得不再次盘算下一步的发展规划。他在一家安静雅致的菜馆定了包间,发起了一次同学聚会。 “能找到的都找来,我做东,大家聚聚,放松放松,也看看各自都在忙什么。”他把电话第一个打给了刘强。 刘强通过猎头公司,已在几家知名外企跳了几次槽,过着空中飞人般的生活。但每隔个月,他俩总要一起喝顿酒,彼此说说故事唠唠嗑。最近他刚好在休假。 第二天,刘强的电话打回来。他花了一上午联络聚会的事,情况大致如下: 黄毛儿从人大毕业后去了政府机关,据说已经做了官,因为与大家不常往来,详情待考。 卢帅在电影圈已成了小有名气的导演,现在就连路边卖报纸的都知道他的名字,每天自然就忙得不亦乐乎。 谷秋霞已成为基因研究领域的后起之秀,她一直在中科院做课题,在国际上也已崭暂露头角。 何莉莉是唯一没扔掉俄语的——她一直从事与俄语有关的工作。据说她已经生了个闺女,但最近好像挺郁闷。 他们和她们,能找到的一共十几个,都来。 花开花落,慧文的这班老同学,离开学校转眼已十多年,很多人毕业后还是第一次相见。席间酒不醉人人自醉,彼此共同拥有最清纯的六年岁月,想说的话讲也讲不完。 散了席,彭福生回到公司,歪在沙发上沉沉睡去。这一夜,晴空万里无云,彭福生一下子进入了一个神奇的梦境—— 有点像野外集训营,大家打起背包行囊,在山中集结。带队的头领是位威严而强壮的老人家。 出发。来到群山之傲。 一个声音说:“佛祖就在此山中,见佛祖,必先射金钱镖。”于是空中垂下一条若有若无的线,下端悬一枚不停晃动的镖。这镖,中间的孔隙虽小,却藏着一片叶状的风铃。 彭福生将手中的竹箭向镖掷去,却未碰到分毫,竹箭落在一旁,没入尘埃。身边众人纷纷尝试,皆不得要领。 一个女侠飘然而至,戴斗笠c着黑衣c背箭囊,取一支箭弯弓射去,“铮”的一声,风铃大响,箭穿镖而过,惹得满山风铃响成一片。 一头黑色的野猪从山上狂奔而下,周围的人皆捕它不到。彭福生对众人道:“用沙土,迷它的眼!”沙土扬去,野猪就范倒地。 佛祖c护法c观音,踏云而至。不觉竟到了须弥洞,迎面是一堵须弥墙。抬眼望去,墙里隐隐透出被镇着的无数骷髅骸骨,有很多竟是他身边的熟人! 定睛观瞧,骸骨却不见了,墙上出现三两张符,是先前进入却最终被打入墙中的人留下的,内容大约是在某某处须如何如何才能破解,才能逃出须弥洞。 佛祖难道是假的?!彭福生愕然。 “是真的!千真万确!还不快跪下!”身旁忽然并排多了唐三藏。一身袈裟圣衣,虔诚面墙c顶礼膜拜。 再看须弥墙,竟似到了敦煌的藏经洞,佛祖c护法c观音,全在墙上,头顶绘着光环。 壁画,全是壁画! “真的就是佛祖,不是妖魔幻化”三藏悄声道,“还不快跪下!” “我同来的那些人呢?”彭福生问佛祖,“难道都在墙里?” 佛祖道:“善哉!”观音和护法在空灵中狂笑。 忽然,山下大乱,有探马来报给佛祖:“又来了打镖的人!”彭福生悄悄紧随出洞。崎岖山路c百转小径,山下黑压压成千上万的人。好!正好与这佛祖大战! 佛祖冷笑。 彭福生一个激灵醒过来,皎洁的月光正从窗外照在他身上。梦境中的一切历历在目,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使他感到清明而冷静。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望着天空中的一轮圆月,彭福生睡意全无。他索性翻身下床,打开电脑,将这梦境完完整整记了下来。 他忽然意识到,在自己的心识当中,似乎有个什么东西,一直封闭着c伏藏着。这个梦,就像刚刚开启了一道缝,但旋即又合拢来。刻意去寻,却似乎远在天边,无论怎样也触碰不到。 几年后,一种叫做“博客”的工具风靡互联网。彭福生带着满肚子好奇,将这篇对梦境的记录发表在博客上,这成为他的第一篇博文。 文章在网上得到了很多评论,其中一位署名“海无边”的网友留下了大段的文字—— 射金镖不中,指正信不足。可从诸佛大德的修行实录以及勤修实践中得以体悟,继而加强深入。 金镖,代表修行者的意识处于真与妄的交锋之中。易之“火雷噬嗑”卦,九四爻辞曰:“噬乾胏,得金矢,利艰贞,吉。”指的是要坚贞不渝地铲除修行路上的障碍,自会得到降服魔障的利箭,是为大吉。 黑衣女侠射中标地——黑表玄,女侠表阴。风铃大作,为入c为相应。这意味着要通过正知正见去探求未知的事物。 有人会问,为什么不是男?以后自会知晓。但可以提示一点:自商以后,人类社会才进入父系氏族体系。在母系氏族社会,女子占主导地位。而且时间跨度相当大。 黑猪从山下,为无明泛起,众人不知究竟。 下面的境相为幻境丛生。但可解析出一个道理——修行难,有几人能得证?皑皑白骨堆如山,须弥累劫修。佛陀慈愍,度化苦行舟。欲脱凡夫三分骨,舍却入妙航 这篇评论,彭福生看了无数遍。他专门买来好几本《易经详解》一类的读物,很是恶补了一段传统文化。 这梦境太过清晰而深刻,一点不像梦境。这使他又想起了几乎已被淡忘了的元清和元杰,掐指一算,那已是六七年前的事了。 2001年岁末,中国加入了t一,这使得跨国企业在中国迎来了一段黄金时期。那时的商业偶像是两位出自微软的职业经理人——唐骏和吴士宏。后来他们都为自己的外企生涯著书立传,并一纸风行。 李娜跳槽到了王府井的一家知名外企,她已成为身边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时常随手给自己拎回几样国外品牌的洋货——有时是个v的皮包,有时是条f一if一ie的手链。 通过自己的努力,这几年她的事业一帆风顺,屡屡获得升职和加薪。 d看小说就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2002年(1) 2002年 2002年,一个寒气逼人的夜晚。莫斯科。 俄罗斯联邦安全局的高级特工谢尔盖踉踉跄跄地从酒吧中晃了出来。此刻,他那彻底被酒精麻醉了的大脑中只剩下两个身影,一个是穿黑衣的神秘女子,另一个,是他远在中国的师父。 几年前,谢尔盖在巴黎执行一项任务时,结识了钢琴家理查德克莱德曼,一曲《水边的阿狄丽娜》使他们成为挚友。 塞纳河边,克莱德曼望着不远处的埃菲尔铁塔,给他讲述了“孤独的塞浦路斯国王爱上了少女雕像”的故事。回国后,谢尔盖便不可救药地踏上了找寻之路,他向众神祈祷,早日找到自己的“阿狄丽娜”。 从此,一个黑衣女子的身影便奇怪地时常出现在他的梦境中。 从混浊嘈杂的酒吧踏入寒冷彻骨的黑夜,扑面而来的狂风使他吐了一地,他已记不清到底喝了多少伏特加。最近一个月,他总能嗅出一种并不陌生的异样感觉,那是死亡的味道。 作为一名从“阿尔法”特种部队退役的老兵,作为前苏联久经沙场的资深“克格勃”,对谢尔盖来说,面对死亡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他从小就能看到死去的人。本以为这很正常,其他孩子也一样能看到,但后来发现事情不大对头——没人相信“谢尔盖的鬼话”。 后来又长大一些,他能准确说出谁是将死之人,甚至从未失误。为此他不知挨了多少打,直到学会了闭嘴。 渐渐地,他自己也不再相信这些奇怪的事情,“那都是幻觉,是精神出了问题”,他对自己说。他一直想和其他普通的孩子一样——谁愿被小伙伴当成另类而抛弃呢? 后来,他果真就看不到那些了。但他的直觉出奇地准,很多事情只要一想,或者看上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以及该怎样做。 入伍后,他更是经常与死神共舞,这几乎已成为他注定的人生轨迹。 在接受训练时,无论是从飞机上被直接抛进漆黑的大海,然后自己想办法生存并搜寻到预设目标,还是在刀尖朝上的匕首丛林做40分钟的双臂支撑,他都能毫不含糊地完成教官扎伊采夫的指令。 不仅这些,谢尔盖接受过的训练还包括:窃听c爆破c暗杀c格斗和驾驶。这些训练都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寻常科目。譬如驾驶,指的就是除了宇宙飞船之外几乎一切能移动的工具,不仅包括飞机c坦克c轮船,还包括塔吊和收割机。 此外还有一些必备的技能,譬如在进门十秒钟内,记住陌生房间里的物品摆放位置;通过服饰和指甲初步对陌生人做出判断等等。 除了母语,他精通法语c日语和英语,并考取了四个国家的行医执照。 直到有一天,扎伊采夫把他叫到一边说:“谢尔盖,你是个好小伙子,但接下来,我可能教不了你什么了我推荐你去中国,如果你想继续深造,那只有去中国,虽然你从未学习过中文。” 扎伊采夫推荐的,是去武当山,找李爷。 作为中俄特殊部门之间长期合作的秘密通道,克格勃的高级教官与武当山的隐修道士之间有着千奇百怪的联络方式。 譬如有些信息的传递就完全通过树枝——不是在上面刻字,而是通过改变树枝的间疏和排列。有时代替树枝的,甚至是云彩的形状,或雨点的节奏。 1999年,当谢尔盖终于在中国农村一个普通的小饭馆见到传说中的李爷时,他不禁大失所望——难道这就是自己未来的中国师父?“爷爷辈”的武当老掌门?被扎伊采夫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中国顶级修士? 谢尔盖不愿相信。 他从不轻信任何事情,甚至包括自己亲眼看到的事情。在“阿尔法”和“克格勃”多年不间断的训练,使他养成了绝对冷静的性格。否则,付出的代价可能就是生命。 眼前这个中国人看上去也就五十来岁,个子不高c身材结实,看上去似乎是个干农活儿的好手,丝毫没有想象中的仙风道骨,也没有世外高人的放浪形骸。 这人就是个老农民,往地头一蹲就再难找到。穿的也不是什么道袍,而是蓝卡几布裤子和一件洗得看不出颜色的衬衫,嘴里还叼着一支烟。 这些都不算什么,也许都是对方故意的伪装。 他唯一信任的,是自己的感觉——这是与他朝夕相处c从不背叛的真正朋友。作为基本训练科目之一,无论是谁,只要对视一眼,谢尔盖就能大致掌握对方的很多信息。譬如此人身体是否健康,办事是否可靠,有时甚至能直接看进对方心里c读出对方的思维。 而这次,真正让谢尔盖心灰意冷的,却正是他自己的感觉。 眼前这个李爷,几乎给人留不下半点印象,更谈不上有修为的人特有的那种双目精光暴射或眼神幽深似海什么的,而是—— 谢尔盖实在无法形容,因为他真的看不出那眼神有什么特别。站在面前的,彻头彻尾就是个平淡无奇c老实巴交的中国农民。 “来中国学习,你准备好了么?”李爷倒也痛快,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当然。否则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谢尔盖抬起双眼,面无表情地盯着对方。他的眼神足以令对手胆寒——扎伊采夫曾这样评价自己的学生。 “喝茶。”中国老农民却连眼皮也不抬,边说边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谢尔盖倒茶。 不管怎样,毕竟是自己教官推荐的中国老师,面子上还是要应付一下的——想到这里,谢尔盖不动声色地坐下来,象征性地用手指碰了碰面前的茶杯。他知道这个中国式的礼节。 不料茶杯已斟满,那老农民却并不歇手,端着茶壶继续倒。滚烫的茶水烫得谢尔盖一下子缩回手,愠怒地看着对方。 “这杯子就是你——太满了,再也装不进什么了。等你空掉再说。”老农民一边平和地说着,一边把满满一壶茶不紧不慢全倒向谢尔盖的杯子,溢出的茶水淌了满桌满地,打湿了谢尔盖的裤子和皮鞋。 邻座的人们从一开始就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高高大大的老外。九十年代,在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山村小馆,谢尔盖就像羊群中的骆驼那样扎眼。此刻,所有人的目光几乎全汇集在他身上。 李爷把空茶壶往桌上轻轻一放,旋即转过身c背起手,不紧不慢消失在门口。 谢尔盖打了个冷战,一瞬间目瞪口呆——不是被茶水烫到的缘故,而是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在这个略显寒酸的乡村小馆,那个中国老农民和他的对话,竟然一直在用纯正的俄语! 更令他不寒而栗的是——作为俄罗斯联邦安全局的高级特工c资深的“克格勃”精英,自己居然是刚刚意识到这一点!若是在战场,这种愚蠢的疏忽,死一百次都不冤了。 瞬间,谢尔盖彻底清醒过来。他从内心深处感到了恐惧——在李爷面前,自己的意识完全不能自主,就连一只蚂蚁也算不上。 是的,自己太“满”了,就像一只浅薄的气球,随时等着爆裂。而李爷,无疑就是那根针。 从这一天起,谢尔盖几乎每次醒来,便时常发现自己在做一个情节完全相同的梦——无垠的天际中,一只黑色的雄鹰在翱翔。这梦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局,只是翱翔。 三个月后,他再次见到了李爷。 月色中的武当山,总如一幅静谧的风景画。树影斑驳的天柱峰,掩映着千百年来无数的道家珍藏。 元清在山脚下一眼便认出了正在东张西望的谢尔盖——李爷让他提前十分钟等在那里,并告诉他一会儿将有一个高个子老外来拜师,届时带上来即可。 在元清的引导下,谢尔盖站在了通往宗天阁的八十一级石阶前。他指着石阶,用生硬的汉语问道:“李爷?” 元清点了点头,顺着石阶指向山顶:“李爷。” 此刻,他俩虽言语不通,但完全可以用眼神交流。听到元清的回答,谢尔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沿着石阶,用两个膝盖开始一级一级往上爬。 元清连比划带搀,示意他不必如此。但谢尔盖摆了摆手,坚定地一级级跪了上去。他已铁了心,绝不能再错过这个机会,这也许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能改变命运c找到自己生命答案的机会。 冥冥中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会因了武当而精彩。此刻在这千年石阶印下的斑斑血迹,便是最好的见证。 皓月当空。 婆娑的树影中,一只孤独的灰林鸮发出几声欢快的啼叫,从枝头划向月色掩映的山坳。谢尔盖终于见到了一袭道袍c正在蒲团上端坐的李爷。 他当即按照中国的礼节,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就要拜师。李爷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也并未拦他,仍用一副无喜无悲的腔调说:“先住下吧,别的事,回头再说。” d看小说就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2002年(2) 这一住,就是三年。 谢尔盖比元清小三岁,许是年龄相仿的缘故吧,他俩总形影不离在一起。而宅心仁厚的元清更对谢尔盖照顾有加。 春天,沉睡了一冬的山珍野菌纷纷从地里冒出来,元清就把指头粗的竹笋挖出来,给谢尔盖炒着吃。 到了夏天,各种野果挂满枝头——拇指大小的山李子,核桃大小的野杨桃,鸭蛋大小的八月炸更有玄参c七叶莲c曼陀罗等上百种奇珍草药,展示着大自然的馈赠。 元清对这些山里的宝贝如数家珍,他一一介绍给谢尔盖。而谢尔盖天资聪慧,几乎过目不忘。再加上他本就有西医的底子,故而立即对中草药如醉如痴。 不久,他又从元杰那里学会了号脉c针灸和按摩;从元英那里学到了六爻八卦;元清更在李爷的指示下,毫无保留地教会了他召唤绿精灵中的“大眼儿灯”这一切都使得他欣喜若狂。 谢尔盖在武当找到了自己的根。他觉得自己的前半生算是白活了——以往,他面对的除了阴谋就是杀戮。他坚信自己投错了胎,下辈子一定要做中国人。 山里的野果个子不大,但味道醇正c各有千秋。每每这个时节,清圆总会怂恿妙空老和尚一起来武当摘果子。 见到谢尔盖,他俩毫不掩饰对这个老外的好奇与好感。当得知李爷尚未正式答应收徒,妙空干脆当着李爷的面大大咧咧地对谢尔盖说:“你当哪门子道士啊,干脆把头剃了,跟我们回去做和尚,看老李当家的后悔不后悔!” 清圆立即双手合十,然后招着手对谢尔盖道:“阿弥陀佛!师兄这边走,这边。”一时间谢尔盖居然脸颊绯红,这在他印象中还是第一次——自己居然也会脸红。 元清和清圆凑到一起,花样更多。他俩很乐于一边教谢尔盖学汉语,一边捉弄这个身材高大c英俊帅气的克格勃小师弟。 “你,克格勃,杀过人么?”元清用手掌在脖子上比划成一把刀,一脸天真地问。 “经常,我经常那样做。”谢尔盖耸了耸肩。 “你杀人,你要偿命!”清圆撇着嘴,也化掌为刀,对着谢尔盖比划。 “一k,你可以试试。”谢尔盖一动不动,等着清圆出招。 “你杀人,你就是‘杜拉克’。”元清用刚学到的俄语对着谢尔盖说,随后又小声对清圆解释道:“‘杜拉克’,俄语里就是‘傻瓜’的意思。” 清圆点点头,指着地上的一团蚂蚁道:“杀掉你,‘杜拉克’,就像杀掉一只蚂蚁。” 谢尔盖气不过,干脆冲上去出手相搏,但结局每次都一样,不是被元清放倒,就是被清圆骑在身上——他俩向来二打一,才不管什么公平不公平。而每次这样被按翻在地之后,还会被逼着到“老虎麻”最多的一片山坳子去釆野果。 “老虎麻”是一种外表长了很多细小绒毛的植物。皮肤一旦碰到,不红不肿,绒毛却会像无数根细密的毒针一般,钻进毛孔里c粘在皮肤上,火辣辣地疼。就连山里的小动物都躲着走。所以“老虎麻”越茂密的地方,野果也就越多越好。 谢尔盖第一次果然着了道儿。他被逼着摘野果时,见元清和清圆表情怪异地躲在一旁窃笑,就捡起地上的一根长树枝,恼羞成怒地对着身边的“老虎麻”一通乱打,嘴里恨恨地喊着:“元清,清圆,你们俩——杜拉克!” 元清和清圆见状扭头就跑,剩下谢尔盖独自站在飘絮般漫天飞舞的绒毛当中。旋即,山谷里传来绝望的怒吼和惨叫声。 从此以后,只要见到这种植物,谢尔盖也像那些小动物一样,乖乖地绕着走,并且坚决不再与元清和清圆比试身手。 在武当,谢尔盖彻头彻尾明白了什么叫“天外有天c人外有人”。就像盲人摸象,他一直在暗中观察李爷,但对于这个老道士的一切却又捉摸不透。比如,李爷从来不留影像照片,相机也拍不到他。 有次清圆和妙空从山下带来一台刚面世不久的小巧的数码相机。元清学会使用后,就在暗中偷拍师父。所有人都看到,李爷明明就坐在那里,但拍完再按那个“回放”键,画面上坐着的却是大师兄元杰。 再比如,没人知道李爷的年龄。 有次谢尔盖和元清一起被叫到宗天阁。等候的时候,发现多宝柜里有一面刻着“王守酉”三个字的古旧牌牌。谢尔盖很好奇,就指着问:“那是什么?好像很古老。” 元清说:“那是以前的人随身携带的——护照。爷说过,上面刻的那个人,是他的老相识,做过很大的官,临终前把这个牌牌送给他的。” 后来回到俄罗斯,谢尔盖和扎伊采夫聊到这些有趣的见闻,聊到那个古旧的牌牌,出于好奇,俩人就到局里的中国资料库去查。找了大半天,电脑屏幕上终于出现了一些有关牌牌主人的信息—— “做过很大的官c名叫王守酉的,只有一位”——下面的文字使谢尔盖有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王守酉,中国明朝万历年间,锦衣卫指挥使。这个官职,相当于克格勃主席。” 谢尔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摸摸身边扎伊采夫的额头,随即苦笑道:“这怎么可能?如果按照王守酉所处的年代推算,从那时到现在,已经有四五百年的时间了” 他无法相信。虽然他很崇敬李爷,但人怎么可能活那么久呢?看上去却像只有五十多岁的样子。 “这不奇怪,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扎伊采夫看着自己的学生说,“在中国,有很多世外高人,他们有自己的圈子,他们一直在做自己的事情。” “什么样的事情呢?” “譬如,维护世界的平衡。” 李爷虽然并未正式答应收谢尔盖为徒,但却一直在暗中观察这个俄罗斯小伙子,并按照最苛刻的标准对他进行培养和训练。 不仅如此,李爷还私下邀约妙空老和尚,秘密传授给谢尔盖一套几近失传的“易筋经”——这个外修的功法,甚至就连清圆也还没学过。 又有一次,是个闷热难当的夏夜。所有师兄弟都汇聚在宗天阁后面的一片空地上。李爷带着元杰和元清,仿佛要做什么法事。 正在东张西望的谢尔盖被李爷叫过去,吩咐他到山脚下把守唯一的路口——“今晚会有很多客人来开会,你看紧路口,闲杂人等不要放进来。” 谢尔盖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样的人才算“闲杂人等”,李爷已转身离去。 一夜无眠,谢尔盖在山脚下被蚊子叮了一身的包,他不错眼珠地守到天光大亮,却连半个人影也没见到。回到山上时,师兄们的场子已经收了。他颇有些愤愤不平,就抓住正在打扫的元英二师兄质问:“说好的要开会,连个人影也没见,为什么又不开了?” “已经开完了呀,来了七八位呢。还表扬你尽职尽责在山底下护关呢。”元英一脸诧异地答道。 “什么?!已经开完了?人在哪里?” “早走了,都下山了。你没见到?”元英看着一脸茫然的谢尔盖,忽然明白了什么,就随口道:“你该闭黑关了,闭了黑关你就能看到了。” 于是第二天起,在谢尔盖喋喋不休的牢骚声中,李爷很爽快地同意了他闭黑关的请求,并让元杰负责指导。元杰很高兴,当即就把谢尔盖带到了闭黑关专用的关房前。 所谓的关房,实际上是七间连在一起的小黑屋。只第一间和最后一间各有一扇门,中间由五道水泥墙分隔出密闭不透风的另五间,没有一扇窗。 谢尔盖随元杰来到第一间小黑屋。元杰让他低头下腰,活动一下筋骨。又嘱咐了几句要领,随后不容分说,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的脑袋和双臂都别进裤裆,整个人被团成一个肉球,丝毫动弹不得,连声救命也喊不出。 元杰把小黑屋的门落了锁就离开了。直到一炷香烧完,才回来把谢尔盖慢慢摘开。这期间,谢尔盖的四肢早已从钻心的疼痛变为彻底的麻木,继而毫无知觉。他感到自己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整个人一直处于昏厥的边缘,只得用元杰教给他的逆呼吸方式,一点点调息。 如是三天,每天持续的时间还要比前一天更长些。直到第三天傍晚,谢尔盖清清楚楚听到自己的身体发出“咔哒”一声,随后就不再疼痛,而是通体的舒畅。 这是一种打通了四肢百骸的舒畅,并且不再需要别人帮助,自己就可以轻松地摘开四肢,继而再轻松地回复这个姿势。 李爷来问了问情况,说了句“这孩子还不错”,就扭头又走了。元杰见准备活动已做足,就让谢尔盖沐浴更衣c清肠辟谷,正式入了黑关。 元清抱来一些木料,元杰开始封闭第一间小黑屋那唯一的一扇门。他俩用厚厚的木料把门钉死,即便在正午也透不进一点光。 “四十九天,我,在外面,给你护关。你,放心。食物,没有。你只能靠采气。”元杰看了一眼谢尔盖,在钉死最后一根木料前,在门外又补充了一句:“别忘了目标——这里是第一间,从这里开始,你得自己想办法穿过当中的五个隔断,进入第七间。” “教你闭黑关,还白送穿墙术,你这第一次,真真儿划算得不得了!”元清在一旁对着小黑屋里大声喊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2002年(3) 借助最后一丝光亮,谢尔盖发现,被当作隔断的水泥墙正中,绘着一种螺旋形的圆圈,好像是一种图腾的标志。 随着最后一颗钉子被楔入木料,屋子里变得漆黑一片,周遭的一切都静了下来。谢尔盖敲了敲那堵坚实的水泥墙,回想着刚才看到的图案,心中思忖道:“那螺旋,难道是为了训练意志力?或者,是穿墙而过时的靶心?自己难道真的可以穿墙而过?” “那是宇宙,也是古太极的标志。同时,也是入口。”元杰的声音忽然在他脑海中响了起来,谢尔盖吓了一跳。 其实那并不是声音,而是一种心念的传递,无须通过语言,更不存在语种——谢尔盖意识到,这或许就是元清给他讲过的“他心通”。于是他也尝试用这种方法去与元杰沟通。 从第七天开始,谢尔盖真的能“看到”了——这与他小时候能看到死去的人完全不同。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关房里,他能看到峰顶的宗天阁,也能看到山脚下的游客。他能看到除了李爷以外自己想看的每一个人,更能看到自己体内如长江黄河般奔腾不息的经络血脉。甚至,他居然看到了以往只在梦中出现过的那个黑衣女子,但仅仅是一闪而过。 在这种不见天日的黑暗中,他很快便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寂寞无聊之际,他索性打起了元清交给他的太极拳。不料在做“倒卷肱”这一式的时候,倒着倒着,他竟一下子倒退着冲到了关房外。 正在晒太阳的元杰瞪了他一眼,喝一声“回去!另一边!”,谢尔盖吓得赶紧逃回了关房,而直到此刻他才想起来,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头——关房的大门,始终是封死了的,外面的阳光也并未觉得刺眼。 闭黑关的日子,成为谢尔盖突飞猛进的四十九天—— 关房中,有时他会持续头晕不止,有时又忽然高烧不退。有时能量上升太快,冲得自己头昏脑涨,身体像要炸裂开。 他脱下全身所有的衣服,烦闷地甩到一边,随即赤条条在房间里拿起了大顶——唯有这样倒立起来,方可忍受能量的冲击。 好在他和元杰的心意交流已得心应手,起初遇到的这些问题,在元杰的指导下都一一得到了解决。 谢尔盖知道,元杰就像自己最可信赖的长辈,一直在关房外守护着自己。李爷更无处不在地关照着自己,同时也在考验着自己。 想到这里,一时间他忽然就号啕大哭。哭得排山倒海c日月无光,哭得自己几乎岔了气c断了肠。直到筋疲力竭,像个婴儿般松软下来,随即着c蜷缩着,沉沉睡去。然而从头至尾,他并未落下一滴眼泪。 在彻底的黑暗和静谧之中,时间不复存在,空间也失去了意义。有次他感到自己睡着了,心念微微一动,居然立即漂浮起来,可以从屋顶向下审视一切,包括那个蜷缩着的的自己。 又过几天,两个自己合二为一,他可以在地面和屋顶以各种姿势行走跳跃,因为此时已分不出屋顶和地面。 混混沌沌,懵懵懂懂,就这样过去了六个星期。 第四十二天,在一片漆黑之中,他忽然感觉到了一丝清明——他居然清清楚楚地看到——墙壁上的古太极图,原来是一个旋涡。 他感觉到,这正是茫茫宇宙在周而复始地运转不息。他不再想问元杰任何问题,因为没有了问题。 没有了元杰,也没有了他自己。 此刻,从内心深处,一股强大的c想要找寻的愿望油然升起,于是他张开双臂投入了进去,就着一大片星云的旋转,顺势向那个旋涡中投入了进去。 他游遍了浩瀚无疆的宇宙虚空c琼楼玉宇;他看尽了不可思议的无量刹土c神佛传奇。 旋涡中,他发现可供游走的方向变化多端。有的顺时针,有的逆时针。但不管怎样,他都愿参与其中——实际上,他也无须刻意去参与,因为他本就在其中,那旋涡就是自己,自己就是浩瀚宇宙,自己就是神佛传奇。 他笑了,无声无息地笑了。一滴泪悄悄滑落在结好的手印当中,他睁开了眼。 第四十九天,元杰和元清一起打开了第七间屋子的门。赤身的谢尔盖端端正正坐在蒲团上——他的衣服,还留在第一间屋子里。 不知不觉,又到了红黄明艳的晚秋时节。 2002年的这个晚秋,李爷在老阁楼召齐了本门上上下下所有徒众,正式宣布收谢尔盖为关门弟子,随即向他体内打入了本门千年不变的印信标识。 又过了月余,武当山落下了第一场雪,谢尔盖回到了俄罗斯。 回到局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义无反顾地向组织递交了辞呈。他料到自己的教官绝不会同意他这个决定,所以辞职报告直接打给了扎伊采夫的上级。 得知消息后,扎伊采夫大发雷霆,他痛骂谢尔盖这是在拿生命开玩笑——组织可以抛弃个人,但个人绝不可以抛弃组织。 其实谢尔盖又何尝不了解克格勃的规矩——像他这个级别的特工,能接触到大量核心机密,属于组织的重要成员。若非终生服役c在保密期解除后舒舒服服地退休养老,中途离职的机会基本为零——即便拥有再充足的理由,除了会被限制人身自由,还很可能成为自己昔日队友的清除对象。 虽然扎伊采夫不会向自己最得意的学生c最信赖的朋友下手,但克格勃最不缺的就是杀手——组织的意志,又有谁能违背呢? 然而在武当的三年,已使谢尔盖彻底从内心觉醒。他厌倦了特工生涯,更恨透了杀戮。他只想回到山上,和师父师兄们待在一起。哪怕每天只做些开荒种地的杂事,哪怕每天到“老虎麻”遍布的山坳子里去采野果。 甩了甩头,长吁了一口气,酒劲似乎缓解了一些。谢尔盖把思绪拉回到现实当中——师父,此刻你在哪里呢穿黑衣的阿迪丽娜,难道你只能出现在梦中?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酒吧外的停车场,跨上自己那辆忠诚的老哈雷摩托,轰了下油门,向黑暗中慢慢驶去。老哈雷不紧不慢地行驶在莫斯科的大街上,经过红场向南,又经过圣瓦西里大教堂,再往南,就是莫斯科河。 他苦笑着自言自语——“谢尔盖,你已经36岁了。在中国,这个年龄被叫做本命年,再坚持一下,新年就要到了。你准备好了么?”他觉得自己似乎在等待命运中即将发生的什么——来吧,该来的一切都来吧!我准备好了。 夜深人静,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 第一个十字路口,他遇到的是红灯。老哈雷稳稳地驮着自己的主人,在停车线以内等候。 第二个路口,又是红灯,仍旧是默默的等候。 第三个路口,还是红灯。谢尔盖感到自己正被一种愈来愈清晰的莫名的烦躁所笼罩——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 绿灯亮起,老哈雷低吼一声,驶入十字路口的交汇区。 就在此时,左侧一辆警车忽然风驰电掣般地冲出来,闯过红灯,径直朝着谢尔盖和他的老哈雷撞去。 “轰”的一声,老哈雷被撞得几乎解体粉碎,谢尔盖在空中足足翻转了两圈才重重跌落在地。 这电光石火般的瞬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武当山的小黑屋里,但并未看到那些神秘的螺旋——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在这一刹那,他却看到了自己从出生到此刻的每一个事件c每一个细节。 就像是电影回放,他看到了那些嘲笑他鬼话连篇的童年小伙伴;看到了很早就已过世的父亲正微笑着向他伸出双臂;看到了执行任务时一枚曾射中他的子弹正慢镜头般一寸寸钻进他的皮肤和肌肉。他还看到了阿尔法部队舍生忘死的战友;看到了克格勃教官扎伊采夫;看到了元清和清圆;他甚至还看到了那个肇事警车里的小警察得意地吹了一声口哨 他不仅能看到,还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个人的每一种情绪——爱与被爱时的喜悦c依依惜别时的悲伤c阴谋得逞时的猖狂c被逼无奈时的绝望最后,他看到自己被抬进了急救室。 面对所有生命特征全部消失的检测结果,医生皱着眉头,不容置疑地宣布了他的死亡。 他大声叫着:“喂,伙计们!我就在这里!”但是仍像放电影,屏幕里的人根本听不到屏幕外的声音。屏幕外的人,也走不进屏幕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自己的尸体被推进了火化间,周围的人们纷纷离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2002年(4) 一个胖胖的火化工把他的尸体摆上了炉前带有滑轨的火化台,随后伸出一支肥厚的c汗毛浓密的手指,向旁边一个绿色的电钮按去——只需轻轻按下,他就将随着火化台滑进炉膛。然后炉门关闭,他身上将被自动喷淋足够的柴油,经受一千摄氏度以上的焚烧——这一套程序他很熟悉,他自己曾亲手将两个敌人就这样变成灰白色的粉末。 此刻他丝毫感受不到恐惧——“恐惧”两个字早已被他从字典里删除——他只是心有不甘,他啸叫着大声喊:“师父!你在哪里?为什么我唯独看不到你?我是谢尔盖,难道你不想看看你的徒弟在熔炉中的表现么?!来看看吧,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随后,他看到了一闪一灭的光亮——那似乎是一个跳跃着的红色亮点,正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向他靠近。 警灯?不对。无论救护车还是警车,警灯都不是这种扑朔迷离般的闪烁。灯笼?更不对,那是在中国才有的东西。 朦朦胧胧地,他看到扎伊采夫用枪指着负责看守的两个警察,从火化间门外闯了进来,径直走到炉前。那个胖胖的火化工吓得缩回手指,双手抱头待在原地。 扎伊采夫身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谢尔盖面前。那身影扫了他一巴掌,一下子就将他打回到自己的肉身里。 谢尔盖精疲力竭地睁开了双眼。 他第一眼就看到——那红色的c跳跃着的亮点,原来是李爷燃着的烟头。 师父的形象逐渐清晰起来,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真真切切就站在他身边,一言不发。 刹那间,他感到全身每一个骨节都像被生生折断般钻心地疼痛,他的神识难以承受,又要离开,但再次被李爷摄受,逼回自己的肉身。 师父的手在比划着什么。对了,他回忆起来,这好像叫做“画符”。 不对,不全是画符,师父还在为自己“接骨”。这是他刚上武当山时元杰曾训练过他的——把一个瓷瓶装在扎紧了口的布袋中敲碎,然后在布袋里徒手将碎掉的瓶子粘接c修整如新。 这是哪里?武当? 不对,扎伊采夫教官也在身旁。从中国坐飞机到这里,需要八个小时,师父怎么说到就到了呢? “这个人还没死!你们看到了吗?!”扎伊采夫收起手里的枪,对着两个警察和火化工冷冷地训斥道,“从现在开始,这个人移交给我,你们回去打报告吧。” 两个警察无可奈何地敬了个礼,与火化工一起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只能说你暂时是安全的,”扎伊采夫关好门,这是他对谢尔盖说的第一句话,“他们想要你的命,并且几乎已经做到了这结局你是知道的,我早和你讲过。喂,伙计,你能听得到吗?” 谢尔盖轻轻合了下眼,他已根本不可能讲话。 “要不是你师父来通知我,我也想不到他们下手会这么快!”扎伊采夫摇着头叹息道,“组织,是不能背叛的。” “他命里该有此劫。不过尘缘未了,还没到可以死的时候。”听到李爷的话,谢尔盖再次昏了过去。 一个月后,在李爷的亲自调理下,谢尔盖几乎恢复如初,除了颈椎——“别的伤,我已经都替你搞好了。脖子留给你自己慢慢治,能否治得好,就看你的本事了。”李爷背着手,意味深长地说。扎伊采夫叉着腰站在一旁。 “我要跟着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谢尔盖看着自己的师父,几乎乞求般地说。 “如果你执意这样,也只有一个办法了。”扎伊采夫太了解自己这个昔日的学生,他不会屈从于任何威胁和诱惑,他认准的事,死也要去做。 “您吩咐吧,我愿意付出一切。”谢尔盖坚定地望着自己的教官,毫不迟疑地答道。 “我和你一起去找组织摊牌,我给你做担保。你放弃现有的一切,不是为了钱或别的什么,你保证永远不泄露任何机密。而我,是个每天都会出现在办公室里的人,如果你违约我已经45岁了,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扎伊采夫看了看李爷,没再说下去。 “谢尔盖,这不是你付出了一切,而是扎伊采夫为你付出了一切。”李爷摆了摆手,“你先留下来,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再说。不彻底理清与组织的关系,恐怕以后什么事你也别想做。” “好的师父,我听你的,我会处理好一切,我也不会让扎伊采夫替我去冒险,这不值得。”谢尔盖感激地看着教官,继续对李爷道:“我的命已经是你给的了,我就是要跟着你,不管怎样。” “你不能跟着我,”李爷不容争辩地打断了谢尔盖的话,“你还有一个重要的使命。” 扎伊采夫和谢尔盖都惊讶地望向李爷。 “这关系到本门的延续,甚至关系到这个世界的平衡。”李爷神情肃穆地说,“你大师伯的事,我在山上和你讲过,你还记得吧?” “记得!并且元杰和元清告诉了我所有的细节,我知道这件事的重要。”谢尔盖心中狂喜,他喜欢做充满挑战的事,更何况是为本门最大的一桩悬疑去出力。 “唤醒大师伯,是你下一步最艰巨的任务。其他的,都以后再说。” “可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谢尔盖简直不愿多待一分钟,他生怕李爷忽然就消失不见,就像他的出现那样飘忽不定。 “明年,将有一个俄罗斯医学代表团去北京。请扎伊采夫安排一下,你跟着一起去,这样你就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明年?!我不想等那么久。”谢尔盖不情愿地小声嘟囔着。 “就知道你等不急!像你这样自命清高c毛毛躁躁的人,能指望你做什么大事呢?!” “我我可以等,不过没必要非得和什么医学代表团一起吧?我自己我自己就有四个国家的行医执照!”谢尔盖有些语无伦次。 “即便你有一百个国家的行医执照,又有什么用呢?真正的医学在中国,以后你要想扎根在中国,没有比这次更好的机会了。不过中医对你来说,也许确实太难了一点。”李爷不无讥讽地看着自己的徒弟。 “师父,你觉得自己的徒弟就那么没用吗?”谢尔盖答道,“我做过狙击手,我知道等待和忍耐的重要。没问题,我可以等到明年,就按照你说的,我去参加那个代表团。” “你再仔细考虑一下,你觉得自己真的准备好了么?” “不用再考虑了,我都准备好了。” “那,到了中国,你可不要吃惊啊。”李爷淡淡一笑,拂袖而去。 一个月后。扎伊采夫办公室。 “你说什么?组织批准了你的辞呈?”扎伊采夫眉头紧锁地盯着谢尔盖,“你相信他们的鬼话?” “因为他们相信我不会惹麻烦了。”谢尔盖有些得意地说。 “什么意思?” “我让他们给我注射了‘零号密匙’” 房间里一片寂静,扎伊采夫埋下头,双手揉搓了一阵头发,随后缓缓抬起头盯着谢尔盖,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你知道你做了些什么?你知道‘零号密匙’意味着什么?” “在人体内注射毒针,初期毫无征兆,几年内缓慢发作,死亡时谁也查不出原因——这种最新配方,除了发明人自己,就连美国人也无法破解,被称作克格勃最有效也是最隐蔽的毒杀手段。”谢尔盖一脸轻松地说。 面对扎伊采夫,他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接受理论知识考核的考场,在自己的教官面前,他立正站好,把所有的考试科目统统倒背如流。 两个月后,已是2003年的春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2003年(上) 2003年 2003的新年钟声尚在耳畔回响,谁也没有料到,1月19日晚,武当山遇真宫突发惊天大火。火势惨烈,烈焰挟裹着直径70厘米的粗大殿柱熊熊燃烧。水泼上去,火苗瞬间不见,但旋即复又窜出,直至越烧越旺。 大火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被控制住。这座世界文化遗产c武当山古建筑群中的重要宫庙c五百多年历史的珍贵文物,就此被焚烧殆尽。 据官方报道,起火的原因竟然是当地管理部门擅自将大殿租给了一家私营武术学校,导致对文物疏于管理c留下隐患,最终酿成大祸。 四月的武当山,粉红黄绿,翠滴。一大早,大家在老阁楼里围着刚刚回到山上的李爷,诉说着那场震惊中外的大火。 “这个世界,明里暗里都越来越混乱。”李爷望着遇真宫的方向,若有所思。 “爷,其实年底您不在的时候,咱的老阁楼也差点着火。”元清道,“上香的游客特别多,垃圾c烟头到处都是。那天幸好发现得早,火才没着起来。” “先是来了两个女的,非要缠着算命。我躲到老阁楼外面去,发现有几个人凑在那里抽烟。等把他们轰走,地上的烟头已经把草点着了。”元英一脸无奈地说,“其实这些人也真是可怜,求升官发财c求好姻缘c求生孩子c求治病求来求去,神仙能保佑这些么?烧烧香磕磕头,供几个果子扔点钱,神仙就替你出头了?也不想想,哪有这么好使唤的神仙!” “不问因果,只图索取,那叫贪心。有贪心,必然就有烦恼上门。”元杰接过话题对元英道:“不过这也正常,别说红尘俗世中的人,山里的很多修行人不也一样贪么——贪自我,贪成就,贪名闻利养,这些都无异于在修魔道。” “再过一段时间,咱们就搬家。说了很多年了,时候也许差不多了。”李爷用手抚弄着一把老藤椅的靠背,那靠背历经光阴荏苒,早已铮光瓦亮。 “哦?什么时候搬?搬到哪里去呀?”元清很兴奋,老阁楼至今虽已陪伴他四十余载,但无奈如今也已被声名所累,几近游客如织。而遇真宫大火之后,来自行政部门的压力和局限也更多。他早就想另寻清净所在,躲开那些只求索取的游客,和那些面孔朝天的管理人员。 “等等看吧,不会太快。搬家的事不全取决于咱们。别的不说,第一个要等的,就是你那个俄罗斯小师弟。”李爷说完看了看元清,又道:“绿精灵‘慈悲’,你一定要护持温养好,让它多汲取日精月华,多与它交流,日后与另一只‘智慧’携手,才可共成大器!” “爷放心,这个我绝不敢忘!爷一直教导我,‘慈悲’和‘智慧’犹如阴阳合璧,五百年也未必携手出世一次。自从上次失而复得,这十多年我就没再让它离过身!不过,那只‘智慧’一直在您那里,这‘携手’,您是怎样的打算呢?”元清不解地问。 “‘智慧’如今由谢尔盖保管,我已经交代他,机缘和合时,由他亲手转交你大师伯——久远前,那本就是他的随身之物。” “啊?不会有什么闪失吧?”元杰有些担心,“谢尔盖是个好小伙子,但毕竟远隔万里,他又是个外国人” “放心吧,他值得信赖。”李爷沉声道,“肩负本门的重任,这是他应得的荣誉,是他用命换来的。” 初秋的北京,天高水蓝c云淡风轻。 生活日渐稳定之后,彭福生一直扮演着“老板”的角色——行业的特性,使得他必须时尚光鲜地经常出入那些灯红酒绿c金碧辉煌的场所。 在华丽的大厅c靡醉的舞曲c如云的美女当中,他时常看到那些高尚的人们端着酒杯凑在一起,言不由衷地相互闲扯那些永远也扯不完的废话。 内心深处,他很清楚地知道,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付出的一切努力,绝不是只为获得一份世俗的安定。 有时他会想起当年随他一起上山创业的伍子和小陆,甚至想起那只和他一起呼噜噜吃面条的名叫“月亮”的土狗。那时的日子是幸福的。 现在,手下这帮兄弟也很辛苦,一定要让大家都高高兴兴的! 于是在一次全公司大会上,他定了个规矩——公司出钱,每年春游秋游各一次,全体员工拉家带口,不仅老婆孩子,就连对象或好友也可以一起带上。话音未落,全场已响起震天的掌声和欢呼声。 除了旅游,日常福利也不能马虎,团队必须有凝聚力—— 每季度要评选公司优秀员工,获奖者除了发奖金,还要把奖状寄到家里报喜。 过节不仅有红包,还有礼品。吃的用的c五颜六色的纸箱手袋,一车车运回来,大包小包往电梯里塞。从部门经理到保洁员,人手一份。 公司里设了专门的休息间,里面摆上十几种常年订阅的时尚杂志,桌上有糖果和零食,任何一个员工都可以随时进来,抽烟喝茶翻杂志。 一个西域画家到公司来宣传献爱心活动,捐助藏区失学儿童,他一下子认捐了三十个,然后拍了照片印在公司的宣传册里c挂在公司的网页上。 每到周末更是倾巢出动,带上公司里一帮姑娘小子跑到三里屯,泡遍那里的每一间酒吧,玩遍酒杯中的每一种新花样。 他喜欢观察酒吧里的男女——现代都市,人对自己的生存状态是那么的飘忽。似乎唯有在激昂澎湃的摇滚乐中,在变幻莫测的光影里,才能暂时抛开现实中的伪装,享受那晃动不停的眩晕与迷醉。 每当这个时候,他反而觉得心里很静。 他对钱不再觉得新奇,他在博客上给自己起了个网名——“万恶的老板”,从此过起一种“中产阶级”的生活。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 北京方庄地区东侧,有个不大不小的农贸市场,每天来这里逛早市的人摩肩接踵。市场外是一溜沿街摆地摊叫卖的小商贩,摊上的扩音器反复播放着“全场一元c挥泪甩卖”。吆喝声c杀价声c小孩子的哭闹声c女人与男人的笑骂声c大街上的汽车喇叭声交织在一起,每日演绎着生鲜的市井交响曲。 张学燕的小地摊儿摆在这个早市的最南头,她高中没毕业就从老家来到北京闯世界。由于缺乏一技之长,也没工作经验,自然找不到像样的差事,只得在市面上混。眼看着秋风乍起,又到了该交房租的时候,身上的钱已所剩无几。她和几个小老乡一合计,决定弄些松子到早市上去蒙事儿——她吆喝,哥们儿当托儿,蒙一个算一个,完了事就分钱回老家。 这天,彭福生一大早开车去方庄见一个客户。路上很畅通,他早到了半个多小时,就停了车去早市上转。走到张学燕的小摊前,看见堆成小山般的松子,就随口问:“多少钱一斤?” 张学燕冲着旁边一努嘴。原来,松子堆上插着一个红色的牌牌,上面写着硕大的阿拉伯数字——12元。 张学燕麻利地把一个塑料袋甩到彭福生面前,嘴里一边不停地说:“先尝后买,大哥你先尝尝,正宗的东北大松子!先尝尝,尝尝。”彭福生就掰开一粒放进嘴里,这些年他对价格越来越没有概念,平时去商场超市从不看价签,买什么都直接往购物车里一放。但到了早市,也就入乡随俗先问个价。 张学燕一边翻动着摊位上的松子,一边幽幽怨怨地开始叨唠:“钱无所谓,做生意就图个痛快,要是都像大哥你这样的多好” 彭福生一尝,皮薄肉厚c粒粒饱满,松子还真不错。 这时旁边一个汉子也凑过来,张学燕又冲着那汉子大声念叨:“钱无所谓,要都像大哥你们这样的男爷们儿多好,不像刚才那个傻逼,磨磨唧唧的大傻逼!” 那汉子随便称了一袋子,也没还价,提上就走了。彭福生听得出,这摊主好像是受了其他顾客的委屈,就上前一步道:“别骂街,给我也来一斤。” 张学燕称好松子,把秤杆举到彭福生面前道:“看好啊,这是您那一斤,高高的。”说完又从摊上另外抓起一大把松子,同样在彭福生面前晃了一圈,然后豪气万丈地丢进袋子里——“这是白送您的,我就喜欢痛痛快快的爷们儿,是男人就该痛痛快快的!” 彭福生掏出12元递了过去,刚拎起袋子要走,张学燕却一把抓住袋子大声喊:“等等!钱不对啊你看清啊,这位大哥,我可是明码标价啊”。她边说边把松子堆里的红牌牌往上一提,露出下面的两个小字:“一两”。 “12元一两?!”彭福生一下子明白,这是遇到蒙事儿的了。他抬头看了看这个女摊主,见对方不过二十岁出头,皮肤略黑c头发微黄c眼睛不大c鼻孔朝天,一件浅蓝色的罩衫杀在牛仔裤里,活脱一个孙二娘的样子。 他顿了顿道:“幸好我有零钱,刚才我要是给你一张一百块的,那现在肯定就拿不回来了,对吧?” 张学燕没料到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大个子会这样问,一时语塞,旋即一边把称好的松子倒回摊位,一边把鼓起的眼睛向上一翻道:“我们小老百姓做点生意容易吗?你们有钱人至于这么算计吗?一看你就是有钱人,十几块钱买这么一大袋子松子,你自己说可能吗” “得得得,你别说了,再说就没劲了。”彭福生忽然有了新打算。他公司里有一百多个做兼职礼仪小姐的在校大学生,如今的学生不好管,礼仪主管已先后换了好几任,都因为性格柔弱镇不住人,所以一直空缺。眼下遇到这么个能说会道又狠泼麻辣的角色,也许刚好可以补缺。 从年轻女孩儿这个群体,能明显看出社会风气的转变——九十年代初的女大学生,来兼职主要是为接触社会c勤工助学。所以大多自律而守信,责任心极强,活动中鲜有迟到缺勤的现象。为了避开上班高峰,很多女大学生早早就从宿舍赶到活动现场。尤其冬天,有时天色尚未大亮,展馆前就已有学生妹在跺脚搓手,哈着气等候。 而随着时代的步伐,女大学生这个群体同样与时俱进,眼里盯着的通常只是钞票的多少和工作时间的长短。迟到早退成为家常便饭,甚至还有无缘无故缺勤不到的,事先连个请假电话也不打。 再往后,有的大学生更加“灵活”——利用上岗期间与客户的熟络,截留本应付给公司的服务费,或干脆与客户直接私下交易。 至于彭福生定的那个“工作时间以外不得接受客户宴请c确保自身安全”的规定,更成了笑话——收了工与客户一起出去吃大餐,甚至全天翘课陪客户东游西逛,居然成了一些女孩子相互炫耀的话题,并且美其名曰“钓鱼”——保不齐就能钓到一个大老板,没准儿就能找到一个好工作。这年月,谁知道呢,谁又在乎谁呢。 想到这里,彭福生就转到松子摊旁边,他抬起眼对张学燕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试探着问:“你一个姑娘家,在市面上闯不容易,想不想找个固定工作?” “啊?”张学燕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把声调降低了八度,低眉顺眼地问:“大哥你啥意思啊?你能给我找个正经工作咋的?” “签劳动合同,每月基本工资加奖金不低于三千,要是揽到业务,提成另算。公司给上社保,按点上下班,周末休息,加班有加班费,外地的还可以提供宿舍。中午管饭,每年组织旅游” “哥哥哥哥你咋不早说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2003年(下) “到了公司,以后不许再蒙人再骂街,成不成?” “我这不生活所迫嘛,谁不愿意体体面面过日子啊!大哥您放心,我跟了您,以后孙子王八蛋再蒙人骂街!” 2003年,彭福生的公司业务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四个项目经理都是他亲自招聘来的,从写文案c做策划开始,一点点培养起来的,如今都已独当一面。养兵千日c用兵一时。时值房地产市场火爆得一塌糊涂,几乎每天都有新盘开售,公司的业务量也随之剧增,忙得王会计的算盘从早打到晚。四个经理马不停蹄,有时一天要往返两三个活动现场,顺的时候,真的是“钱追着人跑”。 业务持续火爆,招聘来的新人也不断增多。彭福生意识到,公司的发展已到了另一个阶段。如今的局面,必须靠制度去管理,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凭着自己是老板,事必躬亲c说一不二。 于是他找来王会计,参照一些成功企业的模式,制定了将近一百页的《公司手册》,对各部门各岗位的工作流程c业绩考核c赏罚制度都制定了详细的标准。 然而方冬梅对此却并不以为然,譬如《公司手册》中规定,支票和发票的领用,都应有一套完整的流程,有批准有审核。但她嫌麻烦,经常以“太忙没空填单子,客户着急”为由,在王会计面前一站,直接就取走发票。收回了支票,也直接捅给王会计。有空就写个凭证签个字,没空时谁也不敢提不敢问。 老板娘急急火火,项目经理就跟着走马观花,到了业务员更是上行下效。于是《公司手册》渐成一纸空文,很多事情又回到“摇头不算点头算”的混乱状态。彭福生看着揪心,却又无奈——每次方冬梅只要一搬出“客户”的名义,谁还能说什么呢?支票拿到手才是硬道理,别的都靠边站。 这种忙乱无序的状态,持续了大半年。 前方业务多,后方的外联c行政等岗位也都出现了空缺。彭福生在网上发了招聘启事,第二天便收到几十份简历,其中有一份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份简历通篇不超过一百字,言语质朴,说自己除了开车没什么别的特长,愿意好好干,然后就是联系电话。 这样直截了当,没废话不乱吹,正对彭福生的脾气,于是约了面试。 一见面,是个大眼睛圆脸庞c讲话略显木讷的北京小伙儿。俩人聊了几句,都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彭福生叫他“老梅”。 老梅是八零后,a本驾照——他18岁生日当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驾校报名学车。如今在马路上跑的,基本没有他不曾耍过的。一杯水放在车里,二环路上兜一圈,不洒。 彭福生让老梅先去给方冬梅当司机——两周前,方冬梅刚查出有了身孕,这次,他们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要个孩子了。 彭福生让她立即回家c全休待产,每次体检或外出,都由老梅专车接送。于是方冬梅总算可以心安理得地放下一切事务,不再提客户的事。她每天唯一的工作,便是在五环边的那个小区散步赏花,听音乐做胎教。 这个小区风景怡人,彭福生清楚记得当年买房时的情形—— 他和方冬梅原本外出办事,路过这片郁郁葱葱的新建小区,就顺路拐进去看。售楼小姐带他们参观了一套现房,户型c朝向都不错,还送花园,但上午已经有人订了,据说明天就要来交定金。 “那你等着,一会儿我就给你拿钱,全款。”彭福生二话不说,拉起方冬梅扭头就走,出门直奔银行。下午,这房子果然就是他的了,感觉和买萝卜没区别——钱,不就是用来花的么。 牛阿姨也高高兴兴一同搬进了新房。这几年日子红火了,家里虽然一直有保姆,但——“伺候月子c带孩子,没老家儿盯着,怎么行!” 老梅来到公司后不久,北京发生了一件轰动全世界的大事——春暖花开的时节,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使这个优越感十足的城市结结实实挨了一个大耳刮子。 北京人从未这样狼狈而恐慌过——到外地出差,得谎称自己是东北的,以免被拉走隔离。几乎一夜之间,所有商业活动被一律叫停,彭福生刚好借机迎来一段难得的空闲喘口气。 他派人轮流排队,抢购了一大批口罩,还有板蓝根和清热解毒的汤药,公司里每人发一份,随后集体放假c工资照开。 昔日车水马龙的城市一下子空空荡荡,不时有闪着蓝灯的急救车义无反顾地冲向战场,“白衣战士”的称号从未像现在这样鲜活。 转眼到了六月底,疫情终于减退,彭福生决定全公司去“坝上草原”休整,扫扫带来的晦气,同时也换换心情c为重新开工做准备。 坝上在修路。满满当当的豪华大巴用了整整九个小时,半夜才到达目的地。北京暑气正盛,这里的人还在穿棉大衣。 一大早,领略草原! 广袤蔚蓝的天空,多彩变幻的云朵,驰骋奔腾的骏马,风尘仆仆的吉普人完全融化在凉爽的草香中,那是草原特有的味道。 老梅开着车,在无垠天地间过足了瘾,他自己的话说:“开了一天的越野,这吉普现在是要哪儿有哪儿了!” 一群马分成两队,不是人定的,而是马自己定的——活泼好动的马不用吆喝,不拉缰绳不愿停;而对那些老于世故的马,人就只好任其信步由缰了。 彭福生骑到的,恰好是一匹老于世故的马。不过,从紧张逼仄的城市来到这草原中,马背上的他已很知足,信步由缰,也就由它了。 返回驻地时,识途老马知道要回家,撒欢般猛跑,带得马群一起狂奔。 刹那间,彭福生有了种大漠孤烟我独行的豪放,一路吆喝着c催促着,风尘滚滚冲了回来。而那老马也是一层薄汗在身,舒畅地喷着响鼻与人呼应,一直冲在最前面。 坝上的夜是令人感动的。不在于烤全羊,不在于篝火晚会,而是夜深人静露水打湿衣裤的时刻。眼看最后一盏灯也熄了,静谧统治了世界。 满天繁星辉映着一览无余的银河。彭福生的耳边似乎响起了悠扬的苏格兰风笛——铁达尼号沉没时的星空,便是这样子吧。 跑了一整天,兴奋的人们又累又乏,大都沉沉睡去,只有他和老梅仍坐在草原的星空下。 “人和星星一样,有的亮,有的暗。”老梅说,“我就是暗的那种什么是流星雨?其实每天都有很多流星,看不到而已。流星划过的刹那许个愿,并不灵。我许过三次,都没灵。”老梅叹口气,又喝了口酒,继续说道。 这一晚,彭福生数到了21颗流星。有的很亮,长长地划过夜空;有的很暗,一闪即逝。早启明c晚长庚,其实都是一颗星,只不过早晨和晚上,一东一西,便有了两个称谓。 这一晚,他们眼看着长庚从头顶缓缓划过,变成了启明星。 在与日俱增的银行存款面前,彭福生日渐不安。也许是一种本能,他一直能嗅到盛极而衰的味道。他喜欢读《易经》,知道阴阳互生c物极必反的道理。为了防患于未然,他一边维系老业务的运行,一边加快对新业务c新领域的探求。 他看过一份关于“万科发展之路”的资料——当年王石用倒卖玉米赚的钱成立了一家“除了黄c赌c毒c军火不做,其他都涉及”的公司,才有了后来的万科。而曾经走街串巷推销塑胶花的李嘉诚,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为首富。 所谓“成功者”的经验,其实充满着未知和偶然,所以也就充满挑战。“拥有一座京广那样的写字楼,上面立个大l一g一”的豪言壮语言犹在耳,彭福生决定开始尝试。 拜所赐,由于大家都不愿出门,窝在家里上网便成了很多人打发时间的好方式。之后,互联网大热,其中尤以“网络游戏”独领风骚。网吧如雨后春笋,在全国各地四处开花,就连很多经济落后的地区,也能见到屏幕前大呼小叫c格斗厮杀的孩子们。 成千上万的青少年由此发现了新大陆,就像匹诺曹来到了“玩儿国”,即便变成驴子被卖到马戏团,也在所不惜。 对网络游戏,彭福生历来很排斥。他觉得这种“富了一批人c毁了一代人”的行当,赚再多的钱他也不会去干。但互联网一夜暴富的传奇却刺激着他的神经——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几个年轻人,租个民房,鼓捣出一个有意思的网站,便去找“风投”,没准就能拿回千百万的美金,然后媒体炒作c路演上市——那时报纸上常可见这样的新闻报导。 凭借多年积累的资源和经验,彭福生决定开发一个活动行业的门户网站——这年头,谁离得开活动呢! 为客户做营销策划一直是他的老本行。这一次,他要为自己的网站做一次策划。打定主意后,隔三岔五他便约来一些大辫子男人c光头女人c愤怒青年c风云小开,在公司会议室进行“头脑风暴”——圈子里搞创意的朋友多得是,大都神头鬼脸卓尔不群。他甚至还在宋庄的画家村租了个农家院,一边观看大麻的土法栽培,一边彻底放飞思维,策划网站的构架。最终,他把网站命名为“活动专家”,盈利模式是“在线广告”和“party用品网上销售”。 为了能把梦想尽快变为现实c少走弯路,项目上马前他还特意聘请了一位专家作为顾问。专家是国内顶尖大学的教授c博导,还上过央视的名家访谈。他们每周在校园外的咖啡厅开一次会,每次彭福生都带着策划部的全体人马一起去聆听专家开示。每次的顾问费,抵得上一个项目经理半个月的工资。 这种状况维持了近半年,他逐渐感觉有些不支——架设服务器c编程开发c人员开支c广告宣传哪怕是一张打印纸,都得由他自己出钱去买。而直到后来花光了最后一个铜板他才明白,这个时代的互联网,扔进去几百万根本不够烧的。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远远算不上什么“中产阶级”,只不过是个习惯于凭自己力气吃饭的“草根儿”而已。 不久,互联网的泡沫越吹越大,终至破灭,风投们避之犹恐不及,彭福生的融资梦彻底破碎。偏在此时,又到了公司与大部分员工续签劳动合同的时候。维系公司老业务的四大项目经理对新业务原本就排斥抵触,于是联合在一起,同时找彭福生要求加薪c提高自己的分成比例,否则就不再续签。 内忧外患,彭福生那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又来了——逼宫么?忘记当初公司是怎样从零开始把你们一点点培养出来的了么? 当时电视里正在播“康熙撤藩”,好吧,那就撤藩。于是他与四个项目经理都不再续签合同,任由他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公司。而公司老业务的维系,也就此开始每况愈下。 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悄悄转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2004年 2004年 桃红柳绿的时节,彭福生得了个大胖丫头,他终于梦想成真当了爸爸。 他接到了很多祝贺,何莉莉居然也打来了电话——当老板就有这么个好处,总能被身边很多人有意无意关注着,当然,前提是在这个老板还算有钱的时候。 问了下情况,何莉莉说她现在除了做翻译,还与人合作从俄罗斯引进了一种很时尚的女子健身操——莱娅,并且担任中国区的总教练。她上学时就有运动天赋,加上有语言特长,所以做莱娅教练如鱼得水,全国各地到处去跑加盟店,很是挣了不少钱。 电话里她问彭福生是否愿意合作,把对礼仪小姐的形体训练与莱娅的教学项目结合到一起。彭福生很干脆地回绝了她——这么多年,他一向反感何莉莉的骄傲,要不是碍于刘强的面子,他甚至都懒得搭理这个自以为是的老同学。况且公司里人员调整,最近正处于青黄不接的阶段,就更没心思去搞什么莱娅。 不咸不淡又扯了几句,相互问了问孩子的情况,最后何莉莉说她已经与姜岳离了婚,因为不是一路人。 听到这个消息,彭福生丝毫没感到惊讶。他见过姜岳,那是个聪明人——对于何莉莉这种几乎一天到晚飘在天上的女生,谁愿意跟她过一辈子呢。他立即幸灾乐祸地拨通刘强的电话,报告了这个大快人心的消息。 四个项目经理离职后,带走了公司的很多业务资源和老客户。这也是吃关系饭的行业所共有的通病——客户从谁手里拿到回扣,自然就跟着谁走。 方冬梅在家休产假,听到手把手带出来的人忘恩负义反了水,气得不行。彭福生便安慰她说这很正常——在商言商,所谓的患难见真情只在小说里才会有,冷的热的c真的假的,说白了都是戏,当不得真。 老业务每况愈下是在彭福生意料之中的,他对这一点早看得透透的,这也正是他一直坚持拓展新业务的原因——那种一天到晚围着房地产商转的路数,当成个生意捞一把还可以,若当成个事业,那就是“麻绳提豆腐”了。所以他并不十分着急——反正是迟早的事。 自从被彭福生从方庄早市带回公司,张学燕果然改头换面,再没骂过街。她知道机会来之不易。自己底子差低,原本是个不讲“礼”的人,如今却要在公司里担任“礼仪主管”,管理一百多个伶牙俐齿秀外慧中的女大学生,这事想一想都觉得好笑。所以她也就越发积极努力,每天早出晚归,工作颇为上心。 彭福生对她的表现很满意——张学燕管理那些女大学生,既不会怜香惜玉,也不会有什么“磨不开面儿”的情结——谁敢调皮捣蛋不听话,她上去就是一顿狠撸。不到半年时间,她已驾轻就熟,更不会像前几任那样被学生气得哭鼻子c撂挑子。 前方缺人,于是张学燕被破格提升为项目经理,一边继续带礼仪小姐,一边开始尝试接触业务c运作项目。 天地间有个规律——只要存在朝着不利方向去发展的可能,一旦时机成熟,这个可能就终将以各种形式成为现实。万事万物概莫如此。 几个月后,张学燕出事了。 事情的发生,源自彭福生发现账面资金的捉襟见肘。最近一段时间,网站的基本架构已搭建完成。他每天盯着策划部和开发部,将创意变成文本c将文本变成程序c将程序与接口契合c最终上线应用。两个部门分工合作,力求早日完成开发,推出自己的产品。 老业务本已减少了许多,收入明显不足。而新项目的支出却像决了堤的黄河,这使得彭福生心惊肉跳。他让王会计盘点所有尚未收回的账款,派张学燕去逐一催收。 然而催了很久却收效甚微,特别是数额较大的几笔,总也收不回来。理由几乎都是“客户说资金紧,过段时间再结”。 他觉得不大对头,就新任命了一个“客服部经理”,逐一给客户打电话做回访,详细询问为什么迟迟不结算。孰料几个客户却都说早已付过款了,你们公司的管理怎么如此混乱,并将付款凭证一一传真过来。 彭福生的汗下来了。 自己这边,《公司手册》虽规定了收支流程,但由于长期形同虚设,一些本应由经手人签字的凭证缺失不全。不仅如此,就连必不可少的回款监督c支票催收c业务呈报等措施,竟无一执行。甚至有些已发生的业务,居然找不到记录。 他气得肝火上亢,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言不发,心里是无限的惆怅与失落。 三天后,财务部c客服部把能汇集到的所有证据,连同客户提供的证据,一起放在了彭福生的办公桌上。第二天一大早,公司的打卡机前贴出一张通知——今日有重要会议,全体员工原地待命,不得擅离。 一小时后,两名警员一左一右,将张学燕从办公室直接押进了警车。 刑警队的办公室里,张学燕瘫坐在地,抱着彭福生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彭总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对不起您啊我以前合伙做生意赔了不少钱,债主逼我还债,我就把结回来的公款挪用了,我真的不是人啊这些钱我一定想办法还啊” 彭福生此刻却几乎听不到这些,他耳畔回响着的,是方庄早市里那部生鲜的市井交响曲——“先尝后买,大哥你先尝尝,正宗的东北大松子钱无所谓,做生意就图个痛快,要是都像大哥你这样的多好” 春去秋来。 九月,一架搭载着俄罗斯医学代表团的航班缓缓降落在首都机场,北京市的一位官员亲自率队到机场迎接。这是中俄之间一次正式的医学交流。何莉莉作为中方提供的陪同翻译,走在接机队伍的最前面。她毕业后一直做翻译,几年来时常往返于中俄之间,健身操反倒是副业。 何莉莉整了整刚刚量身订做的黑色职业套裙,准备迎接到访的客人。她喜欢黑色,因为黑色不仅显得端庄雅致,更能衬托她婀娜的身段。 舱门打开,人们开始依次走下舷梯。接机队伍迎了上去,送上鲜花和问候。几个久违了的老相识还在相互拥抱寒暄。 谢尔盖作为扎伊采夫特别安排的随行人员,无论与飞机上的人还是地面上的人都不熟悉。他略显孤单地走在队伍的末尾。旅途中他一直在闭目养神,试图用心念传递的方式与自己的师父联系。然而犹如收不到信号的电视机,满屏只有跳动着的雪花。他心里不禁一片茫然。 跟随这个代表团到达中国,然后呢? 去参加医学会议?去参观医院和病房? 再然后呢?行程结束,回到俄罗斯? 没有人告诉他任何计划。他从未接受过如此莫名其妙的任务。 师父临别前的唯一吩咐,是让他参加这个代表团,去寻找历经轮回转世的大师伯,然后像给失散多年的兄弟带去土特产一样,把绿精灵“智慧”捎给那个睡不醒的人。 没有人告诉他应该去找谁c去哪里找c怎样找。这简直和让他去见鬼没区别。 他每年还得回到组织那里去打针——那是一种比“零号密匙”更加尖端的克格勃高科技产品——“零号解毒密匙”。 否则他可能随时毒发身亡 有人相信这一切么?除了疯子和傻瓜? 但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奇怪——司空见惯的,往往是假象。而最不可思议的,没准儿却就是现实。 “np一hnrcyдь6ы!”(苏联著名电影名《命运的嘲弄》——作者注),谢尔盖苦笑了一下,最后一个从舷梯上走了下来。 他的胸前贴身挂着那只“绿精灵”——那是一种古老的中国瑞兽,一只头朝右看c温润碧绿的貔貅。 看到最后一个人已经走下来,何莉莉赶紧迎上去问候。 就在谢尔盖走下舷梯的一瞬间,挂在他胸前的“绿精灵”似乎微微触动了一下他的肌肤。但即便是这若有若无的一下灵虚触动,已足以令他立即由一片茫然转而进入临战状态。 他像一只发现了情况的敏捷的猎豹,迅疾绷紧了全身每一个细胞,随时准备出击应战,给对手以致命的一击。他缓缓抬起头,旋即目瞪口呆—— 一束灿烂的朝霞打在眼前一袭黑衣的何莉莉身上。 是的,那是一束朝霞,而不是一片——就像舞台的追光灯,独独打在何莉莉身上。除了谢尔盖,没人看到这个细节。或者,在别人眼里,那朝霞也并不像什么追光灯。 他意识到,无数次在梦中邂逅的阿迪丽娜,此刻居然就站在他面前。 2004年8月28日,刘翔在雅典以十二秒九一的成绩破了110米栏奥运纪录,为中国夺得了第一枚男子田径奥运会金牌。 雪菲老师得知彭福生最近生意失利,特意到公司来探望。 这些年,(1)班的这几个学生早已成为她的牵挂。她已失去了一个郝奇,绝不能再失去彭福生——这小子待的地方又那么高——她按下电梯里20层的按钮,心里一直在打鼓。 推开门,雪菲老师一手挎着包,一手举着印有刘翔大照片的报纸,大步流星地走进彭福生的办公室。空荡荡的格子间上空,立即回响起那阳光般爽朗的吴侬软语:“傻孩子,看到新闻没有,田径金牌到手啦!” 最里间,彭福生正和老梅在聊网站送货的事。听到雪菲老师熟悉的声音,赶紧迎出来让座。 张学燕的事情过后,彭福生对老业务彻底心灰意冷。账上已出现赤字,他找亲朋好友借了些钱,继续支撑着网站的运营。没钱就甭当老大,当初那些前呼后拥随他一起闯江湖的兄弟们陆续都不见了踪影,他索性遣散了大部分员工,彻底停掉老业务,只留下老梅和几个网站技术人员。 老梅手很巧,以往除了开车,还在工程部负责现场施工。他有个绝活儿——天生不怕电。施工时遇到灯光音响需要接电,每次都由他操作——他可以直接用手将两股裸露的电线拧在一起。 如今老业务停了,工程部解散,老梅就专门负责送货和售后服务——网站开通试运营后,北京五环路以内免费送货。陆陆续续已有四面八方的客户开始在网上注册为他们的会员,并充满好奇地下了订单。 他的网站还有“同路人拼车”c“聚会餐厅打折点评”等很多线上线下即时互动的功能。他不会想到,十多年后,随着智能手机的出现和普及,他的这些在当时绝对称得上新奇的创意,有很多都被其他人实现,成为司空见惯的消费行为。 入不敷出,公司的财务每况愈下。在一次稀稀落落的公司会议上,王会计主动提出了降薪——公司效益好的时候,从未亏待过谁,如今公司遇到困难,应一起分担,她表示愿将自己的工资降低一半。彭福生很感动,看来“患难见真情”也并非只出现在小说里。 网站的客户逐渐增多,对商品的需求更是五花八门——有次一个客户为了给孩子过生日,居然定了一架秋千和一双红色的雨靴,并要求第二天就安装到位。彭福生当即同意,立即开车去备货。 秋千还好,红色雨靴却跑了五六个批发市场才找到符合要求的现货。客户的地址在五环路以外的郊区,等到全部安装调试好,花了溜溜一整天。 夕阳下,看着高高兴兴的客户抱着自家小朋友在花园里荡秋千,彭福生感到很满足。实践证明,这条路是有前景的。他相信,网上购物以后一定会成为很普遍的消费模式而大行其道,只是不知,自己能否熬到那一天。 他也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女儿出生后他几乎没时间陪,一直由小阿姨带着。他曾经那么的想要个孩子,可真到当了爸爸,却又那么的无奈 雪菲老师见到彭福生后,从刘翔一直说到马加爵,话里话外试探着彭福生的反应,旁敲侧击给他鼓了半天劲,临走前对他说:“商业的本质,不过是一场关于幸存者的游戏。对企业家来说,失败也是职业生涯的一部分。这是一件虽让人遗憾c但并不可耻的事情,失败的后面也许就伴随着机会。你刚三十出头,这么年轻,头脑一定要冷静,但千万别泄气!” 不久,到了国庆节。 一大早,彭福生的手机忽然叮咚一声收到一条短信,是老妈发来的——“过节,别让孩子太苦着,我给你准备了5000元,明天过来拿吧。” 彭福生的眼泪在眼眶中打了几转,最终生生收了回去。老妈已近六十岁,每天还在挤公交车上下班,平日连打个车都舍不得。而自己年轻力壮,这么大个人,却让老妈如此担心,真是不孝。 这钱,他接了。那短信,他一直保存在手机里,不敢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2005年(1) 2005年 女儿满周岁后,方冬梅重又回到了公司。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看到昔日迎来送往的热闹场景已变得门可罗雀,方冬梅不禁眉头紧锁。她决心重整旗鼓c东山再起。 然而时过境迁,随着市场的成熟,房地产商们也逐渐告别了以往挥金如土的日子,此时的业务早已今非昔比。 同时,由于门槛不高,大大小小的活动公司却如雨后春笋般遍地开花,很快便陷入了低价格c无规则的恶性竞争。 意识到大姑娘大姑爷的公司不景气,牛阿姨也惴惴不安。有次二姑娘方桦过来看望小外甥女儿,母女俩就关起门来闲聊自己的担忧:“你这个姐夫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挺好的公司,你姐回家生孩子,一年多的时间就变成了这样你姐委屈大了,说到底,原先好的时候,还不是全靠着你姐才挣的钱” 隔壁彭福生正要过来拿东西,在门口听到这个话,就收起脚步,悄悄又退了回去。 面对现实生活的重压,他和方冬梅之间曾经炽热的爱情如今早已淡化。价值观的不同使夫妻间透着隔阂,甚至是冷漠。逐渐地,越来越多的彼此埋怨代替了坦诚无间的相互交流。 这几年,生活看上去平静,两个人的心却离得越来越远——婚姻大抵如此,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由于各种因缘交汇在一起,原本就没有谁对谁错。地久天长终敌不过日久天长,由于个体不同而导致的矛盾积累与爆发,也就成了迟早的事。 在冷战热战间不断盘旋着的柴米油盐c家长里短,此时往往就成为催化剂,成就的是彼此日复一日的疏离和陌生。身边的一对对夫妻,从老到少,从上到下,剥开对外的伪装,哪个不如此,谁人能免俗?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过着。 他俩都不愿放弃,似乎也不能放弃,于是心中怅然若失的抑郁和茫然,便成为生活的一种常态。 彭福生的2005,身心都已疲累到极点。 他平生第一次拥有了带窟窿的t恤衫和破了洞的袜子,并且居然都自己补好了,针脚还挺细。后来凉鞋也坏了,实在没法凑合,就到地摊上和小贩讲价。二十讲到十五,欢欢喜喜穿回来一双。 周末带闺女去公园划船。门口一问,门票过节涨了五倍。奶奶的!这么坑人!等过了节再去还不是一样!——他心中骂道。 看到游乐园里上下翻飞的过山车,闺女吵着要玩。门口一问,每人套票一百二十大元!奶奶的!不进去了! 闺女不干,眼巴巴望着里面,趴在他肩膀上小声说想划船。 “乖,你要讲道理,不能”方冬梅劝慰着闺女。 “她没不讲道理。她想进去玩没什么不对的。是我这个当爹的没本事赚不到钱。所以你不要说她”彭福生郁郁寡欢地把女儿抱得更紧。 最后,一家人去了旁边一个免费的小公园,让闺女闷闷不乐地玩了几次电动摇摇车——小朋友骑在上面摇呀摇的,一块钱能玩儿三分钟。 由于交不上物业费,导致一次电路故障后人家不给修,全公司整天停电。彭福生只得硬着头皮再去借钱。 找人借钱是件颇有意思的事情,简直就是衡量亲疏远近的标尺,就像早早孕测试条一样灵准。并且只要一涉及借钱,再好的朋友也难免成为陌路。 这几年由于开公司的缘故,彭福生也算阅人无数,所以他很小心地选择了几个最有把握的朋友去开口。每每拿到三万两万的,日子就这么苦苦撑着。 有次他伏在办公桌上泡方便面,吃得反胃,打嗝都是调料味。他感觉自己像个要饭的,脸皮真是厚得可以。在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同时,他第一次感到了全身的乏——历时一年多的网站开发终于结束,天天自己和自己较劲——疲了。 对于彭福生这些年的起起落落,彭爸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每次见到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总要数落一番,从小学二年级旷课逃学开始说起,一直说到如今开个公司却穷困潦倒。而彭福生几乎每次挨训都一言不发,父子俩都是八匹马拉不回来的倔脾气。彭爸见了,火儿就更大。 有次夜间醒来,彭爸想起自己的大儿子,竟然难以入睡。于是披衣下床,在灯下给彭福生写了满满三页纸的一封家书,劝彭福生不要再瞎折腾,应该学学他弟彭福来——如今彭福来已从研究所考去了某中央直属机关,当上了公务员——“你看你弟,人家那才叫踏踏实实过正经日子。你再看你!”彭爸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数落道。 网站销售开始后,经过个月的时间,彭福生一共接到了将近一百个订单。虽然依旧入不敷出,但他已非常知足——这说明前方还有光亮。 由于总盯着电脑屏幕,他的眼睛每天都是红红的,又涩又疼。头也一直昏昏涨涨,四肢僵硬而无力。有时他甚至想,可别突然被查出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身体彻底垮掉。要那样,上有老下有小,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九月的一天,彭福生忽然又接到何莉莉打来的电话,兴致勃勃地问他想不想做些中俄贸易,说不久前刚结识了一个俄罗斯朋友,打算长期在中国发展,以后大家可以合作,一起赚钱。 彭福生一听简直心花怒放。这几乎是久旱逢甘雨——如果俄罗斯那边“有人”,那么做点生意赚点钱,不仅可以救急,欠下的债务也许就有了着落,带闺女去游乐园也不至于那样寒酸。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感到,何莉莉这个人,还是蛮够朋友的。 “我现在手头缺钱,正想办法呢!”彭福生直截了当。 “谁不缺钱啊,一起挣呗!”何莉莉同样干巴利落脆。 “你什么时候过来?”彭福生急切地问。 “你现在在公司吗?” “在啊。” “那你等着。”何莉莉说完就挂了电话。 两分钟后,门铃响起优雅的叮咚声。何莉莉穿着一身黑色的超短裙,挽着高高的发髻,一身法国香水的味道,袅袅婷婷走进了彭福生的办公室——刚才打电话的时候她已经到了楼下,就是想给彭福生来个出其不意。 她个子本就将近一米七,又穿了一双将近十公分的高跟鞋,走在街上回头率可想而知。 彭福生见了,刚要照例讥讽几句“须仰视才见”什么什么的,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看到在何莉莉身后,不声不响还跟着一个略显瘦削c看上去非常精干的老外,个头足有一米九。俩人一前一后走在一起,倒是很般配。 “切,又傍上老外了!”彭福生心里不屑地说。 “这位是谢尔盖医生,”何莉莉介绍道,“他在俄罗斯不仅是个外科医生,还是个经验丰富的中医。” “哦?”彭福生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大鼻子老外。 “也是我的男朋友。”何莉莉补充道。 寒暄之后,话题从他办公桌上摆着的《易经》开始展开——自从几年前他发布了那篇叫做“梦禅”的博客,并收到署名“海无边”的网友对这个梦境的解析之后,他手头就总备有这方面的书籍,时常自己翻阅品味。 交谈得知,谢尔盖居然对易经风水这些东西非常熟悉。他说西方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正越来越热衷,并且有不同的流派。在德国,夸张点讲,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一本德文版的老子《道德经》。 彭福生就对谢尔盖讲了一遍那个神奇的梦,想听听他的解读。但谢尔盖听完,面无表情地只说了一句:“你一定要记住这个梦。” 对于彭福生当前急于赚钱的心态,谢尔盖表示很理解,他说甭着急,中俄关系以后会越来越紧密,饭要一口口吃,有很多俄罗斯的生意可以介绍到中国。 第一次见面很愉快地结束了,他们约定周末一起去吃饭,届时再详谈。 从彭福生的公司出来后,谢尔盖抚摸了一下胸前的绿精灵,边走边意味深长地对何莉莉道:“这不是一次寻常的会见。” “什么意思?” “你喜欢看《007》吗?” “当然啦,怎么了?”何莉莉取出钥匙打开车门。 “如果我告诉你,我曾经就是一个特工,你会怎么想?”谢尔盖边说边坐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 “你倒是挺像詹姆斯邦德的,确实有点帅。”何莉莉也钻进汽车,笑着关好车门,“要不是我亲眼看到你给那么多病人治病,没准儿我还真就相信你是个特工了呢。不过,这和今天见我那个老同学有什么关系?” “邦德曾有一句口头禅。”谢尔盖望着远方,一丝不易觉察的狡黠微笑挂上了他的嘴角。 “什么口头禅?” “上帝安排的。” 何莉莉一脚油门,汽车风驰电掣般地冲了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2005年(2) 周末,谢尔盖与何莉莉如约而至。仨人聊得兴起,转眼到了吃饭时间。彭福生说附近有家很有名的川菜馆,水煮鱼做得一级棒,问谢尔盖想不想去尝尝。谢尔盖说吃什么不重要,吃什么他都愿意。 饭馆门口,一直走在最前面的彭福生忽然被谢尔盖拉住,用没有半点商量余地的口吻,一脸严肃地对他说:“中国人讲究君子协定,咱们就先定个规矩——以后只要咱们一起吃饭,就由我出钱,否则我宁可不吃。” 彭福生不同意,说自己是主人,哪有让客人掏钱的。再说即便不提主客,最少也可以按照国外的规矩,aa制。 谢尔盖听了耸耸肩,扭头往回就走。何莉莉和彭福生赶紧追上去说:“好好好,你掏钱,你掏钱” 席间,仨人辣得四脖子汗流,但越辣越爱吃,连着点了两份,又不停地喝扎啤。彭福生很久没这样酣畅淋漓,干脆一醉方休c不醉无归。 散席后,何莉莉有事先走了,彭福生与谢尔盖勾着脖子一起回了公司,俩人歪倒在沙发上,很快都打起了呼噜。 从此每到周末,他们就一起去吃饭,有时还叫上方冬梅c王会计和老梅。他们把附近水煮鱼闻名的川菜馆都吃了个遍——谢尔盖不吃肉,但他在彭福生这里却喜欢上了水煮鱼,据说此前他一直食素。 他劝彭福生也尽量吃素,平时如果实在做不到,可以尽量只吃鱼一类的冷血动物——热血动物在被宰杀前,大都集聚了很多的恐惧和怨恨,这些都是毒素垃圾,会遗留在血液和肌肉里,人吃了对身体不好。 彭福生听了觉得很新奇,但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建议。说到吃素,他又问谢尔盖:“和尚吃素,据说是因为慈悲,也怕担因果——这辈子你吃它,下辈子它可能就会吃你。你觉得这有可能么?” “有可能啊。”谢尔盖边说边把一大块鱼肉放进嘴里,“佛教的起源在印度,其实最早提倡吃素的,是中国的道教。就连‘方丈’这个词,以前都是道教的,后来同样被佛教给用了。” “那你现在吃这么多水煮鱼,不怕下辈子变成鱼,也被人家吃掉吗?”彭福生笑着问。 “不怕。”谢尔盖吐出一块鱼骨,扇着舌头说,“要那样的话,我就希望能遇到一个好厨子,把我做得更美味一些。”他说完举起酒杯,和彭福生对撞了一下,随后一口气灌下去半扎。 谢尔盖的幽默几乎无处不在。譬如当何莉莉向大家介绍他的从医经历,谈到他曾获得了四个国家的行医执照时,彭福生就插话问道:“那你在俄罗斯,也算一名医了吧?” 谢尔盖立即一脸谦虚地说:“客气一点讲,恐怕不只是在俄罗斯”一桌人几乎同时喷饭。 喝汤时,大家都各自拿汤匙从盆中盛到自己的碗里。轮到该何莉莉盛了,谢尔盖就看着她问:“为什么不把给你盛汤这样光荣的任务交给我呢?”于是谢尔盖就一碗一碗地盛,何莉莉就一碗一碗地喝。 吃油炸花生米的时候,谢尔盖居然能用筷子一次夹起两粒,随后稳稳当当地放到何莉莉碗里,就那么专注地夹啊夹的,看着特让人感动。 逐渐地,像这样的细节大家已不再觉得稀奇,有次彭福生发自内心地对何莉莉说:“你能找到这么一个知道疼人的洋老公,也真算是好福气了。” “那当然。”何莉莉一脸幸福地望着谢尔盖。随后又扭过脸,俯在彭福生耳边神秘兮兮地说:“谢尔盖特逗,他说来中国前还老梦到我呢,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每次出去吃饭都是谢尔盖结账,彭福生就有些忸怩,总让人家破费毕竟不好意思。谢尔盖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就提议可以把饭局改在何莉莉家里,自己做饭。他西餐厨艺极佳,会烘焙各种点心。彭福生每次吃完,经常还被逼着给孩子再带回去一些,而他也时不常地捎给谢尔盖一些中国特色的礼物,这样两下都心安。 有次三个人在何莉莉家一起闲聊,彭福生很郁闷地提到与方冬梅之间出现了问题,谢尔盖一句话就使他有了种拨云见日般的感觉:“你和方之间,一切都正常。要知道——有句谚语——即便最幸福的婚姻,人在一生中也会有两百次离婚的念头,和五十次掐死对方的想法” 而当彭福生问到自己面前这两个人的情感历程时,谢尔盖却忽然站起身,走到何莉莉的椅子旁单膝跪下,双手拢在胸前,做出一副呆萌的求爱表情,然后看着彭福生道:“飞机停在中国,从见到莉莉的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了这个一身黑衣的中国翻译,这个会踢足球的东方女孩,她就是我梦中的阿迪丽娜” 何莉莉顺势将谢尔盖的脑袋扳过来,学着宋丹丹的东北腔,也看着彭福生道:“这个俄罗斯小伙儿经过一番对我的疯狂追求,我俩终于确定了恋爱关系,准备明年就在中国登记结婚,谢尔盖以后就定居中国,做个倒插门儿的中国姑爷。” 彭福生差点笑出了眼泪,他觉得这俩人真是“二”的可以,简直就是天生的一对儿活宝。 他觉得谢尔盖实在有趣,也很真实——他从不藏着掖着,讲话不拐弯儿,不想说的,哪怕就不说。他对谢尔盖的称呼,很自然地就变成了“老谢”,而对方问清了“老”这个中国字的含义后,也很高兴地叫他“老彭”。 后来又谈到做生意赚钱的事,谢尔盖说赚钱和吃饭都一样——该是你的,不用急,肯定是你的。不该是你的,更不用急,肯定你得不到。对他来说,吃饭和赚钱都应该不紧不慢的。 但飙车不能慢——这是谢尔盖为之疯狂的一项运动。有次仨人都忍不住又去外面吃水煮鱼,从饭馆出来,因为都喝了酒,就由谢尔盖开车,这样不必担心被警察抓到扣分。 于是在快节奏的俄罗斯cd的伴奏下,彭福生领教了谢尔盖的车技。他简直是在把汽车当摩托开,虽然刚下了雨路面湿滑,但他却狂飙一路。一辆被超过的奔驰和另一辆也被超过的奥迪不服气,跟上来较劲,一左一右想给他来个“肉夹馍”,结果硬是被谢尔盖一脚油门反超了出去,演大片似的,错车时的车距不足一厘米,身后随即响起一连串刺耳的刹车声和咒骂声。 彭福生坐在后排,紧张得手心里攥出了汗。然而令他吃惊的是,坐在副驾驶的何莉莉却根本不把这当成一回事,似乎早已司空见惯了。 为了能够咸鱼翻身,彭福生曾一度把希望寄托在易经风水上。据说命中缺财的时候,借助风水的力量可以改变命局c助运催财。通过朋友,他先后请了两拨很有名气的风水师,按照他的生辰八字,到办公室改布局调风水。 左青龙右白虎c前朱雀后玄武。办公室里请了财神像c镇了水晶球c种了发财树c养了小金鱼。又供上三条腿的金蟾c光吃不拉的貔貅。 东边悬个葫芦王,西边摆个石敢当,北面封死一扇窗,墙纸也都换了新衣裳。他自己脖子腕子上也挂了不少生财助运的项链手串c开光宝物,办公桌抽屉和保险柜里还镇了五帝钱。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离腾云驾雾已经不远了,可钱还是不来。 与谢尔盖相熟后,有次就向他请教个中奥妙。 谢尔盖虽只学过简单的汉语,但彭福生学过六年俄语。于是左边放好字典c右边摆好伏特加,连比划带说,日常交流完全没有问题。遇到专业术语或复杂难懂的,反正还有何莉莉这个专业翻译。 “中国人发现了风水的作用,这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谢尔盖说,“风水就像日月运行,都是自然规律的体现。如果你想借风水生财,就像去银行取钱,巧取豪夺是不行的——首先你得有存款,自己命里先得有,要是提前透支了,就得还利息。硬抢,就得坐牢。” “那,银行里怎样才能有存款呢?” “平时存啊。” “存什么呢?或者说,能变成财富的,究竟是什么呢?” “有很多,比如说”谢尔盖开始刺啦刺啦地翻字典,“对,就是这两个词——‘资粮’和‘福报’——平时多接济穷人c多帮助不幸的人,多把快乐带给别人,别总想着自己,这些都是积累‘资粮’,有了这些‘资粮’,就有了‘福报’。” “那,我到地铁和马路上去给乞丐发钱?”彭福生又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