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传》 《管仲传》正文 第1章 风雪箭台①:郑国伐许 云涌风起,黑云压城,天色越来越暗,唯余东北方透出一片光明。 许国都城被团团围定,水泄不通。赤牙将军立于城头,放眼望去,但见城下齐军、郑军、鲁军呈左中右之势严阵以待,杀气腾腾!时东周周桓王八年,公元前712年,郑庄公假借周天子之令,以许国不朝王事为由,联合齐鲁二国,以颖考叔为主帅,公孙子都为副帅,统帅三国联军伐许。那许国乃是西周分封的小诸侯国,姜姓,男爵,位于今天河南许昌一带。许城方不过五里,高不过三仞,国小城弱,将少兵乏,如何抵挡得了郑齐鲁三国兵车?城内百姓人人惧怕,国君许庄公束手无策,唯赤牙将军誓以必死之念保家护国。黑云压顶,敌兵逼城,赤牙体内仿佛五脏俱焚!此刻,赤牙倒抽一口凉气,他知道敌方要攻城了! 风呼呼作响,旌旗飘扬。阴暗的天色衬得主帅颖考叔原本黝黑的面堂好似涂漆,只冷冷地立于战车麾盖之下。他的身旁,公孙子都却眉清目秀,面如冠玉,披一袭白袍,露两眼秋波,青春正盛,意气风发,恍若颖考叔身旁一树梨花!公孙子都为春秋第一美男子,其美貌与武艺颇得郑庄公喜爱,故此次破格提拔为伐许副帅。《诗经》有云,“山有复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其中“子都”者正是此人。当是时,天下皆以为不知公孙子都之俊美者,皆是盲人! 颖考叔目如闪电,望一眼城头,又望一眼阴云密布、大雨将至的天空,刷一下拔出腰间宝剑,直指城楼赤牙之头,大喝一声:“擂鼓!攻城!” 战鼓响处,杀声震天,三国联军如风云般扑向许城。赤牙一声令下,城上乱箭齐发;虽有中箭倒人之象,然而却阻止不了联军攻城步伐。眨眼之间,联军越过护城河,架起云梯,纷纷向上登城。赤牙指挥若定,守城将士奋力拼杀,却也使得联军一拨又一拨坠落城下。双方胜负难分。胶着之间,赤牙定睛观望:左右齐鲁二军动作迟缓,显然不肯用命;中间郑军虽说勇猛,但屡遭重创,士气也渐渐低落。原来此次伐许,实为郑庄公向南方开疆拓土,意欲称霸;齐鲁深惧郑国之威,又不得不与之结盟,并非心甘情愿。“虽称联军,然而军心不一,破敌正在此时!”赤牙顾左右狂喜吼道,“杀!——” 这一切,颖考叔比赤牙看得更明白。又一片郑军从云梯落下,嚎叫声不断袭来。“郑伯大旗何在!”颖考叔喝一声。“国君大旗在此!”车后旗手应声道,几步快跑,双手执一面蝥弧大旗推到颖考叔面前。旗以黄色锦缎制成,鲜艳无比,上有“奉天伐罪”四个大字。颖考叔二话不说,长剑入鞘,翻身跳下车来,右手拔旗,一声呐喊,便如一匹烈马向许城冲奔而去。那旗在颖考叔手中左右翻转,如同长枪飞旋!背后公孙子都看得呆了,只静静不动。 颖考叔奔至云梯,将大旗收住,攀梯而上。不断有箭簇、石头、滚木以及受伤甲兵从头顶落下,颖考叔左躲右闪,迅疾如猴。不料忽一块狼牙横木劈头而下,颖考叔赶紧侧身从旁急跳下,还好躲过。颍考叔在浸血的地上打一个滚儿,见不远处,有一辆郑军瞭望用的轈车。颖考叔扛起大旗,奔向轈车,三下五下攀上车顶,命令旁边一簇郑军将那车推向城墙。郑国轈车偏高,许国城墙偏低,车轮碾着血迹慢慢前移。赤牙眼疾,着令弓箭手对准轈车放箭。颖考叔舞动大旗挡箭,声声大吼震人胆魄!公孙子都又看得呆了,只静静不动。 眼见轈车逼近城墙,颖考叔一声狮子吼,踊跃从轈车跳至城上;以大旗为刀枪,只几下挥舞,身边许兵倒下一片。颖考叔高高矗立城头,背对城下,威风凛凛,将蝥弧大旗舞得迎风招展,高呼“郑伯已登城矣!”大旗的确是郑国国君之旗,登城之人显然不是郑伯庄公!城前厮杀,十万火急的当口,颍考叔之所以谎称自己是郑伯,并背对城下好使攻城众人将大旗看得清清楚楚,意在鼓舞郑军士气,并从旁鞭挞齐鲁二军乘势而上! 果然,士气大振,三国联军骤然如风,伴着天上黑云一齐涌过来。 赤牙大惊,听颖考叔大呼“郑伯已登城”,误以为他就是郑庄公,顿时眼冒金星,喝道:“郑国老贼,快献首级!”就拔剑冲过来。当是时,一霎那之间,早在城下盯得一清二楚的公孙子都眉头一皱,眼露凶光,霍地挺身,亮出藏于身后的弓箭!公孙子都好武艺!开弓如满月,一箭忽飞出,只一箭,不偏不倚,阴毒狠辣,正中颖考叔后心! 公孙子都与颖考叔素有不睦,他乃是郑国世卿贵族,清高自傲,甚是藐视颖考叔低下的封人出身;偏偏颖考叔又正直无私,屡建奇功,时不时地总要压其一头。伐许之前,郑庄公大阅兵马,曾新造一辆战车,十分华美,并于车上锁一面蝥弧大旗;传令说能挥动大旗,步履如常者,即以此新车赐之。不想颖考叔勇猛异常,舞旗如风,率先抢得这车。这辆战车实是精良,国中罕有!公孙子都忿恨不已,心想如此美车只配公孙子都拥有;于是更加嫉恨颖考叔,由恨转怒,由怒转狂,动了杀心。今见颖考叔又要立下头功,如何能忍?于是斜眼旁观,背后暗算,一支冷箭,直取后心。 颖考叔只顾眼前,哪里料得到背后自己人忽放冷箭?当下心头巨疼,腿上支撑不住,大叫一声,从城上连人带旗跌落下来。赤牙之剑尚未到前,见颖考叔已然坠城,惊诧不已。混乱中只顾退敌,也来不及多想。公孙子都眼角藏笑,见颖考叔已落城,遂又急急地凭空连发三箭,轻呼一声“杀——”率领身后士兵,驱车向前急驰,假装攻城去了。 攻城正惨,到处混乱,公孙子都手法又何其迅疾!于是谁也不知道许城之下子都一箭。 兵戈胶着之际,有郑国大夫瑕叔盈见状急急奔来,见颖考叔身下满血,仰躺在蝥旗边上,身体仿佛碎裂,一动不动。瑕叔盈心疼不已,泪珠汩汩而下,“颖大夫,你要挺住!你看,破城即在眼前!”颖考叔脸色乌青,嘴角微微一丝笑意,嗫嚅道:“颖考叔,何,何……负于国!”忽然转笑为怒,扭头向右,想要看一下背后之箭,可惜不能。颖考叔挣扎着瞪圆眼睛,紧紧抓住瑕叔盈左手,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重重吐出四个字道:“暗箭!难防……”言罢气绝,依旧两眼圆睁,狠狠地瞪着青天!黯淡的天光中,又有一朵黑云幽幽飘过来。 瑕叔盈痛定思痛,只以为颖考叔是中了敌箭身亡,禁不住怒火中烧,青筋暴起,将颖考叔尸首移向一侧,挺起蝥旗,又登轈车,似颖考叔一般跃上许城,摇旗呐喊,“郑伯已登城矣!”黄锦蝥旗在城头迎风飘扬,分外耀眼!郑军皆以为国君郑庄公真的登城,于是士气横生,喊杀声铺天盖地!齐军鲁军也忽然间变得如同郑军一样锐不可挡!守城许兵被杀得七零八落,业已土崩瓦解。随着瑕叔盈陆续登城的郑兵又打开城门,三国联军于是水一般涌入。许国国破。 阴云更密,天色更暗。王宫中,混乱如麻,满地狼藉。许庄公方寸大乱,拔出短剑就要自刎,被从城上退下来的赤牙等人一把拦住,“许国虽破,而宗祀犹在!我等愿保国君冲出重围,来日再复许国!”赤牙如此说。许庄公早已六神无主,只是哀叹。赤牙寻来一些普通士兵衣服,与庄公换上,而后率亲随百余骑,将许庄公藏匿中间;左砍右杀,冒矢狂奔,拼死也要夺出一条生路来。 赤牙、庄公一行人冲出东门之外,已离绝境,喘息方定。许庄公面如土色,扭头回望许城,依旧黑云压城,大雨还是没有落下,厮杀之声不绝于耳;天色阴暗更甚,唯余东北方透着的那一片光明更亮,备感夺目。“许国亡矣!”许庄公一声长叹,浊泪横流!而后与赤牙等一路向北,投奔卫国而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2章 风雪箭台②:亡国之痛 战事已定。郑庄公,齐僖公,鲁隐公三君并辔入城,入得宫中,分宾主坐定。郑庄公居中,齐僖公居左,鲁隐公居右,公孙子都、瑕叔盈及齐鲁众将于两侧纷纷入席。众人正一片欢喜,不料郑庄公忽然仰面痛哭道,“我的颖大夫啊!好一个纯孝君子!国之栋梁!今英年早逝,是在寡人心头连捅三刀啊!呜呜呜呜……”郑庄公越哭越伤心,众人不禁黯然失色。公孙子都第一个劝道:“国君勿再悲伤!颖大夫仁德勇猛,手执国君大旗率先登上许城,不想被敌箭射死,大丈夫为国捐躯,死得其所,虽死尤荣!我等当效仿之。当下如何安置许国,乃是第一等急务。” 郑庄公以袖拭泪。齐僖公又道,“子都将军言之有理。当初郑伯奉天伐罪,我齐鲁应声而来,三国相约攻克许国之日,平分疆土。我们齐国远在东方海滨,距许甚远;鲁国距许较近,又是周公封国;我愿将齐之许土赠与鲁国,不知郑伯意下如何?”言未毕,鲁隐公急道,“齐侯谬言!大谬!鲁与许之间隔着陈宋二国,齐与许之间隔着陈宋鲁三国,鲁许之近与齐许之远又有何差异呢?况郑伯伐许,乃应天之举;今又痛失颖考叔,克许之功全在郑国!你我齐鲁岂敢贪功!以我之见,许国当全归郑国!” 郑庄公小泣几声,一抽鼻子立马止住悲伤,郑重说道:“众人勿悲!我亦勿悲。传寡人令,以卿大夫之礼厚葬颖大夫于颖水之滨!”又左顾齐僖公作一揖礼,右顾鲁隐公作一揖礼道,“齐侯谬言!鲁侯更谬!此战乃是奉天伐罪,郑国岂有贪图许国之念!鲁侯之言,郑国不敢受!不敢受!断不敢受!齐鲁不远千里助我郑国,共尊王事,寐生感恩戴德,无以为报!郑国将罢兵,全部退出许境,以许国奉赠齐鲁。”这一番话,倒说得齐鲁二君又惊又怕,惶惶不止,更加推让不休。郑庄公不住暗笑,心想:我失颖考叔,你们失什么!我来争许国,你们敢争么! 正推让间,忽闻门外传来哭声。郑庄公面带怒色,喝道“谁人在哭!”早有传报,“启禀郑伯,许国大夫百里于门外痛哭,并引着一个小孩求见。” “传!”郑庄公不耐烦应道。 百里涕泪满面,右手牵着一个十岁孩童急急入见;一见三君即哭拜在地,连连叩首道:“郑伯善哉!齐侯善哉!鲁侯善哉!愿延续我国一线之祀!”齐僖公问道,“那小儿是何人?”百里应道,“国君许庄公无子,此乃许庄公之弟,唤作新臣。许国已破,任由明君裁处。唯愿天可见怜,留我新臣一脉祭祀祖庙,无有他想。”说罢又放声大哭,叩首连连。齐鲁二侯心生不忍,众人也有怜悯神色。鲁隐公对郑庄公道,“国之大事,唯祀与戎。自古贤者从不绝人之祀。百里大夫乃真君子,唯愿郑伯成全。” 郑庄公静听,环视左右,又想到适才齐鲁推让许国之事,忽然一笑,正色道:“寡人与许岂有仇哉!乃迫于王命耳!今大事已定,心愿已了,若再有妄想,非义举也!寡人一不绝许国之祀,二不贪许国之土,三要助许国强盛!许庄公弃国逃窜,死期不远,不足道也!百里大夫仁人君子,又有新臣可以为君,你们新君旧臣可以重治许国,共尊天子!如此,我心甚幸,天下甚幸!寡人将许国全数奉还。” 百里携新臣复叩首,“我等乃亡国之人,能保留残躯以祀宗庙,心愿足矣,岂敢有君臣之想?郑伯明鉴!许国国土尽攥在明君之手,任凭裁处。”郑庄公道,“唉,这却叫寡人为难了!寡人是真心复许啊!经此一战,许国大衰;新臣年幼,难托国事,这可如何是好……”郑庄公略顿,假意作难,伸手取了面前一爵酒来饮。酒爵端至嘴边又放下,立时抬高嗓门道:“既如此,我当助你们一臂之力。来呀,公孙获听令!” “在!”左首公孙获应道。 “以许城为界:许城之东,百里大夫奉新臣居住;许城之西,公孙获率众居之。许国百废待兴,公孙获要视许如郑,竭尽全能!常以许东为念,多助车马钱粮,辅佐新臣复兴许国!”公孙获领命。 百里与新臣无奈,只得谢恩而去。 齐侯、鲁侯齐声道:“郑伯善哉!”当下与郑庄公举爵共饮。他二人都以为安置妥当,郑庄公仁人义举,不愧是联军首领!岂知郑庄公乱世枭雄,哪会如此轻算?谈笑间分国如破镜,何能重圆?公孙获以助许之名,行监守之举,自此许国被郑国牢牢掌控。自周平王东迁洛邑以来,王室衰微,诸侯争雄,郑国第一个乘势崛起,先后吞并虢国郐国戴国,击败宋卫,降服齐鲁,今又南下灭许,一时强盛不可挡!郑庄公威慑天下诸侯,渐成霸主之势。 许庄公逃到卫国,听说许国一分为二的消息,气得咳血不止,染上重疾。此后时常借酒浇愁,愁未去,病新来,未出三月,奄奄一息。赤牙等苦苦相劝,可惜再也唤不回庄公的诸侯之志。这日喝得烂醉,脚下一软,一头栽倒在地,便再也没有起来。赤牙将其埋葬在卫国南郊一处高岗,此处或许可以遥望许国。那赤牙也是一代忠良,奈何守国国破,护主主亡,如今孑然一身,顿觉天地苍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又想到一切罪孽皆源于郑庄公,遂萌生刺杀庄公之念。于是横下死心,带领仅剩下的五十余名心腹甲兵,星夜赶奔郑国国都新郑而来。 时已入冬,北风怒吼,行人渐稀,一路倒也畅行无阻。怎奈亡国残兵早已断了给养,人缺衣食,马缺草料,加之天寒地冻,军士们怨声载道。赤牙道,“尔等皆为许国忠贞之士,今国已破,君已亡,赤牙誓赴新郑,与君报仇。愿随我者自愿赴死,心有怨者自谋出路,无论去留,赤牙皆念大德!”于是将仅余的些许财物散出,有十几人得财作揖辞去。赤牙率余众快马加鞭南下,每日里每人仅有三个粟米团充饥。赶至新郑,又有五六人不辞而别。后探得郑庄公不在城中,正于颖谷狩猎。一行三十余人,只赶着两辆空空的马车,又悄悄向颖水潜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3章 风雪箭台③:风雪三箭 不料天不作美,这日清晨纷纷扬扬降下一场大雪,未出一个时辰,天地皆白。赤牙等昨夜已经断粮,今晨更是饥肠辘辘;索性勒紧束腰,迎风冒雪,唱起许国战歌赶路。渐至晌午,行至颖水西岸。岸边有一块天生土台,横长二三里,高约七八米,因其外形颇似一支长箭,当地人称箭台。又相传上古时期,有神人曾在此台上习射,自那时便留下箭台之名。赤牙勒马观望,好雄厚的黄土高台!箭台上下树木丛生,密密麻麻,冬寒里虽无生气,却有硬气,只见枝枝杈杈,如矛如爪;白雪覆盖之下,又如一列迎面绽放的异草奇花!“壮哉箭台!”赤牙心中暗暗称赞。 赤牙仰观箭台,忽然想到“此台居高临下,便于观望;树木混杂,便于藏身。真用武之地!军士腹中空空,郑庄公又不知人在何处,何不先驻脚于此,先寻饮食,再探庄公,然后再做计较。”一边想一边对众人说道:“风雪太急,我们暂且在此休息,寻些吃食。大家将车马藏于箭台底下树丛中,不得暴露;另遣人登台,探查动静;两人一组,半个时辰一换,注意隐蔽!” 安排已毕。只是此处野地,空旷不见人烟,又遭逢大风大雪,哪里能寻得饭食?众人悻悻不已,成堆,互相挤着坐在树丛中雪地里。有人折一树枝,捋掉雪花,啃咬树皮;又有一人自言自语道,“我不要吃的,我就想喝一口滚烫的水!”又有一人眼中不由自主就滚下两颗泪珠来。 正懊恼间,忽有一人从台上急急跑下,是刚刚登台的,大呼“将军!将军!”赤牙正在马车边踱步踩雪,见状急问道:“发现什么?”那人喘着道:“前方发现商队!有两辆车,十余人!”这一消息即时炸了锅,众人哗啦啦齐刷刷挺立起来;其中一人大笑道:“哇哈哈哈!真是天降大饼!劫了他!”众人轰然响应,欢喜异常!只有赤牙面有难色,低沉着道:“我等皆是国士,身躯里流淌着高贵的血!岂可做这劫掠百姓的勾当!” “嗨!郑国劫的是我国城池土地,我劫郑国的不过几个行商,有何不可?” “将军不可迟疑!莫不是要我等皆冻死饿死?” “我不管了,就是将军斩了我头,我也要劫!” 众人慷慨激越,其势难违。又见一人扔了手中长戟,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忿忿道:“不劫就不劫!大家死在这里,三十条冻死鬼,还是可以找郑庄公索命的!” 赤牙略一犹豫,在雪地里踱了几步,猛然转头,斩钉截铁命道:“劫!”众人齐声应好。“且慢——”赤牙又道,“蒙上黑面,全体出动!速战速决,旋即撤离!” 众人埋伏于路边树丛中。赤牙透过树枝,见白雪纷飞中果然来了一行商旅,约莫十数人。有说笑声时远时近,渐渐听清有人道“啊哈,箭台!到箭台了!天黑之前可以到家了!晚饭——家中热豆羹!”又有人应道,“终于到家了!要不是那趟熟牛皮误事,岂能大雪天还在路上?哪年不是入冬之前就到家?好在买卖还好,也不枉了我们一番辛苦!”说话间越来越近,赤牙望见前头是一辆独马货车,居中一人驾驭,旁有两人闲坐,车上载的似乎全是牛皮。随后又有一辆牛车,满是杂货。其余人等随车步行。“正前驾车者必是当家人,拿下此人,其余皆不足道!”赤牙轻声命令。 驾车者约莫二十岁年纪,身穿白色葛衣,外披黑色罩袍,面如满月,目如点漆,双手执辔,口吐白烟,吆吆喝马之态,娴熟无比。朔风迎面扑来,黑袍裹携着白雪如锦旗般飞扬飘舞,实在气概不凡!“好雪!”但见那人凭空一吼! 正得意间,箭台里忽然呐喊声起,窜出一彪人马。个个蒙面,身手矫捷,片刻间就将他们围个滚圆。驾车者急急勒马立定,身后商旅们一片惊恐。却说赤牙也驾着马车立于那人面前,两人相距不过十余米。赤牙见对方血气方刚,英气勃发,双目犹如雷电,心中不由暗叫一声好。赤牙道,“风雪甚急,开口直言。我们前来只为借用一物,或是尔等人头,或是尔等财货,必留其一!你们意下如何?” “哈哈哈哈!”驾车者仰天大笑,毫无惧色,“开口直言!我等行商归家,所载者有二:一是他乡杂货,二是尔等人头!你们意下如何?——呸!——你?看你这模样,像是半个将军。大丈夫不思报国,却在这里自甘堕落为贼!你有何面目苟活于天地之间!”此番话语句句刺耳,说得赤牙无地自容。又见那人继续咄咄逼人道:“听你这口音,当是外乡之人,今却如何跑到我家门口撒野!哈哈哈哈!颖地鲍家!听说过吗?我就是鲍家三郎鲍叔牙!我家珠宝财货并不多,不畏于死的心却不少!我鲍叔牙最恨恃强凌弱的小人!见一个!恨一个!打一个!灭一个!那才痛快!我今逢你,求之不得!来来来!——”说罢扯掉黑袍,扬于风中。又从腰间拔出短剑,直指赤牙。 这一行商旅正是鲍家商队。鲍家祖上也是大夫,钟鸣鼎食之族,后来家道中落,子孙流落到颖地行商为生。至鲍公时小有气候,渐成颖地小富。鲍公生有四子:鲍伯牙、鲍仲牙、鲍叔牙、鲍季牙。长子鲍伯牙早夭,余下三子皆通商道,尤其老三鲍叔牙更具豪杰气象。鲍叔牙不似二兄、四弟那般精打细算,一向大度,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则坚贞不屈,始终如一,其人慷慨仗义,嫉恶如仇,乐善好施,扶危济贫。鲍氏三兄弟同为行商,但又个性迥异,颖地人笑谈说,“鲍仲牙所算者小,鲍叔牙所算者大,鲍季牙算小也算大。” 却说鲍叔牙那一番竹筒倒豆子的斥语,一泻千里,势如奔雷,讲得众商人热血沸腾;其身旁坐在车边左右的兄弟鲍仲牙、鲍季牙也颇感自豪!赤牙不由一怔,鲍叔牙正说中了他的痛处!赤牙从上到下细细打量鲍叔牙,观其一身正气,大义凛然!好一个热血男儿!然而箭已上弦,不得不发。赤牙心一横,放低声音冷冷道,“我再问一句,留命?留货?”言语之中暗藏杀气。 “先留你命!再留我货!”鲍叔牙硬朗回应。 “好胆色!——好!!!”赤牙忽起高亢之音。话音刚落,麾下所属军士齐举长戟,齐喝一声。箭台忽然静谧下来,耳旁只听得风雪之声忽忽大响,犹如江河滚滚奔涌一般。 鲍叔牙心中一团烈火,怒不可遏;十几个商人聚在一起虚张声势,其实个个心中惊恐;鲍仲牙嗫嚅着嘴,想叫“叔牙!叔牙”,但却发不出声。静悄悄,静悄悄,只听得马蹄声响了几下,一眨眼间赤牙驱车来到鲍叔牙跟前。正要再逼近,忽听一声急响,一支利箭不知从何处飞来,猛然射入鲍叔牙车前木板上。赤牙猝不及防,勒马站住;定睛一看,箭射得好深!不由心中暗叫“好箭”。鲍叔牙则脱口惊叫,“好箭!哪里来的好箭?”两人不由自主同时扭头向四周望去,但见白雪翻飞,空无一人。 这支无名之箭不仅是在向赤牙示威,更像是在劝慰赤牙与鲍叔牙和解。 一军士抽身四下里奔去,左右巡望,一无所获,回来禀道,“到处风雪,不知射箭人藏在何处!”“雕虫小技!”赤牙轻蔑道。回转鲍叔牙,又吆吆策马驱车向前移来,手按宝剑,意欲拔剑杀鲍。 赤牙轻抚剑柄,正要用力拔出;不料又是一声破空之响,一箭重重地击在那剑身上!而射来的长箭穿梭在风雪中,依然有着剽悍的力道,赤牙感到右手虎口一震,不由自主甩开,刚刚拔出两寸的铜剑就又滑入剑鞘中。 好厉害的射手!想不到堂堂将军,想做一回贼,竟连剑也拔不出!赤牙心中先是惊诧,继之恼羞成怒,一时焦躁难安。只见他一声吼叫,霍地高举右手;只待右手一落,这些士兵将如虎狼般杀出!鲍叔牙暗叫不好,他见赤牙恶狠狠瞪着自己,正要张口发令!号令一出,便是血流成河! 万急时分,又是一声急响,何方神箭神倏忽飞来,一个横穿,正中赤牙掌心!于是,滴滴鲜血滑落下来,渗入雪地,殷红如梅。军士们忍不住,齐唤一声“将军”,赤牙将带箭的右掌一抖擞,并未叫疼,望着自己的血珠,却忽然冷静起来。“如此神射,若取我命则一箭足矣!此人连发三箭,意在劝我退兵!以箭止杀,用心良苦,真乃君子!可笑我步步紧逼,反不如这无名箭士!”赤牙静静注视掌中之箭,目光反而变得温柔起来,又连连点了几下头;然后左手卡住箭身,微一发力,将箭拔出,面无一丝痛楚。 一时间,双方都陷入沉寂,个个屏息不动,仿佛都在听风观雪。 赤牙策马后退,将右掌攥成渗血的拳头,而后移开视线,凝望远方,呆呆出神。但见风雪更猛,白茫茫、空荡荡的大地。乾坤无语,箭台孤寂,仿佛英雄寂寞,独卧于颖水之畔冰天雪地。赤牙翻身跳下车来,径直走到箭台跟前,满身虔诚,如拜箭神,面向箭台深深地连做三揖;一边行揖一边滴血,而赤牙浑然不觉。礼毕,一跃上车,厉声喝道“撤!”这三十余人旋即消逝在风雪之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4章 风雪箭台④:神思管仲 鲍氏商旅恍若一梦。众人懵懵的,一片寂静。一人吐着白气吹了吹面前的雪片,打破沉默道:“当兵的就这么走了?真走了?怎么会走!”鲍叔牙接着大笑道:“不敢不走!这个做将军的,还算个君子!”正说间,忽然脑中闪出一个念头:“自己面对的将军其实并非贼盗,多是遇到难处,不得已而为之!有难处你讲嘛,我鲍叔牙鼎力相助!何苦生死相逼呢!” “吓死我了!如果真打起来,我们就要全部死在箭台了!”鲍仲牙长舒一口气。鲍季牙接道,“就是!也不知道是谁发的三箭,救了你我。这人真好箭法!——不过怪怪的,干脆一箭射了那将军脑门,岂不省心!”“非也!”鲍叔牙道:“季牙你不懂!此人神射,取人性命只在弹指之间。适才连发三箭,意在止斗劝和,绝非好杀,使箭者必是仁善之人!观其三射:第一箭射马车,意在警示;第二箭射剑身,意在止杀;第三箭射掌心,意在发威!我猜那位将军如果一意孤行,必有第四支箭直取咽喉!三箭有理有节,一气呵成!使箭者胸中有丘壑,必是大器之人!只可惜不知这位朋友姓谁名谁?哪里人氏?”言罢,忽然觉得其人应当隐藏在附近,于是大呼一声“朋友!现身吧!”,众人也随之向四方一齐呐喊,可惜只闻空响,但见玉龙飞甲满天飞,不见回音。 “行善不留名,真是贤者!”鲍叔牙慨叹道。低头看见射在车上的箭还在,于是用力拔出,细细端详。仲牙、季牙也靠过来,其他同伴也跑过来看稀罕。青铜箭头,木制箭身,寻常得很,只是箭身上有一排长短不齐的刀刻竖纹,着实有一些古怪,令人费解。鲍叔牙用指尖滑过刻纹,寻思从未见过如此之箭,这些刻纹是什么意思呢? “我知道这箭!”围观中有一个叫苌楚的伙计,兴奋喊道。鲍叔牙眼睛一亮,如获至宝,喜道:“太好了!快快讲来!此何箭?此何人箭?” 苌楚接过那箭,瞟一眼刻纹,娓娓道来:“此箭独为一人专有。此人名叫管仲,乃是一个寒门之子。管仲少有大志,博学多才,尤精射技。其人练箭异常刻苦,每日里必发箭百支,且必求百发百中。倘若有某一支箭不中,便在箭身上刻纹为记,再发十支。大家看,只要这箭身上有一道刻纹,便说明管仲正常之外又苦练了十支箭!”苌楚略停,指着刻纹数道,“一,二,三四,五六,哎呀,六道纹,只这一支箭,便知管仲至少又练箭六十支了!——却说两年前管仲箭成,有小神射之誉。那年秋后,有同乡要管仲演示射技。众人于桑树下悬挂一张羊皮,皮之左上,抹一黑污,点大如枣,以做箭心。要管仲于百步之外,射箭三支。当是时,管仲轻舒双臂,挽弓如月,凝神定气,三箭连发;运箭极快,恍若一箭而已!众人正看羊皮,只听得风声急响,尚未回头,管已射完。检视羊皮,唯见污点地方有圆形破口,余皆无损,而三支箭均已穿皮而过。乡人击掌惊叹,赞管仲为三箭穿羊!” “如此精妙!那管仲哪里人氏?多大年纪?”鲍叔牙问。 “年龄尚小,大约十、七八岁。管仲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我们颖上人!管仲家居颖城东南二十里管家村,与我家隔着一条小山谷。” 鲍叔牙听得热血沸腾,不觉风雪之寒,“甚好!甚好!终于得知朋友大名!原来还是颖上人!不想我们颖地竟有如此人物!”从苌楚手中取回那支长箭,珍宝一般,于车上牛皮底下藏好,兴奋道:“我们逢此劫难,多亏管仲出手,此情不可忘。风雪更急,宜速速返家。来日必寻访管仲,以报今日三箭之情!”众人点头赞同,一片欢笑。 鲍叔牙起身立于车前,对着长空风雪连行三揖,十分恭敬,道:“管仲兄!来日方长!”礼毕“哈哈哈哈”一阵大笑,笑声甚是豪迈,直欲压倒风雪!众人随之亦笑。一行人击掌高歌,倍添力气,荒野里迎着朔风,踏着琼瑶,急急奔家而去。大雪如鹅毛翻飞,箭台也渐渐隐没于一片白羽之中。 一个时辰后,鲍氏一行人得返家中。久别重逢,倍感温馨,亲人们止不住嘘寒问暖。鲍氏兄弟拂去身上雪花,洗脸净手,先拜父母,又拜宗祠。 堂内正中地上有一挖深进去的四方形土坑,边沿砌有矮矮的台子。此为火塘,又称灶坑,为春秋时代民间生火煮饭所用。却说火塘早已燃起火来,红通通的,哔哔啵啵地发出木柴的爆响;有一只硕大的煮饭陶器:陶鬲。那陶鬲大张圆口,鼓着肚腹,底下又有三只袋状之足稳稳地支在火塘上,热气腾腾,咕咕嘟嘟响,里面正煮着瓠叶豆羹。家人们围火坐定,簇拥笑谈。未言生意旺衰,却先议论起管仲三箭退贼兵的神奇。鲍公叹道,“当今天下纷纷攘攘,正是英雄大显身手的时候。这个管仲,前途不可限量!”鲍叔牙道,“只怕也是布衣之家,龙遭浅水,虎落平阳,没有大显身手的机会。所谓英雄不遇……” “羹熟了!快趁热喝。”鲍母道。每人便端过来一碗羹汤,就着热气喝一口,坦荡荡,暖洋洋。 “他们遇不遇的不打紧,要紧的是我们这一趟买卖百年难遇,实在值当!”鲍仲牙道,接着滔滔不绝讲述此次行商经过几国几城,贩货几种几类,其中白盐得利几许,粮食得利几许,牛皮得利几许等,不一而足。窗外风雪不息,堂中笑语难止,众人七嘴八舌,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语。聊至半夜,方才睡去。 鲍叔牙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会儿想到管仲,一会儿想到那位蒙面将军。管仲虽未谋面,但毕竟是同乡,相见有日。而这位差点生死相搏的蒙面人,究竟来自何方?姓谁名谁?意欲何为? 未出半月,赤牙被斩的消息传来。原来那日赤牙离开箭台后,不得已杀马煮肉,聊以充饥。第二日探得郑庄公在颖谷的狩猎营地,于是乘夜偷袭。郑庄公防守何以严密!可怜壮士慷慨赴死,满腔热血抛洒野地,几番拼杀,三十余骑当场被诛,而赤牙被生俘。郑庄公未斩赤牙,而是将其解送到许东新臣处;押送赤牙者,正是坐守许西的公孙获。郑庄公未有杀令,而杀意自明。借敌之手以杀敌,不怒自威。新臣与百里等当着公孙获的面,论数赤牙谋反之罪,而后将之挥泪斩首。赤牙临终大笑道,“赤牙死得其所!诸君勿忘复国!”言罢引颈,毫无惧色。自此,许国精英悉数灭尽。一直隐忍十余年之后,即公元前697年,庄公命终,郑国内乱,新臣与百里乘机举旗兴兵,赶跑许东郑军,夺回都城,复建了许国。新臣即位为君,史称许穆公。此为后话。 却说赤牙被斩消息传至郑国颖地,一片轰然。人人都骂赤牙行刺国君是罪有应得,当日箭台的十余名鲍家商人更是拍手称快不已,唯见鲍叔牙左右摇头,不住地轻轻叹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5章 风雪箭台⑤:颍考叔庙 鲍叔牙另有一桩急切的心事,便是寻访管仲。无奈大雪封路,不便出行。这几日天气转暖,艳阳高照,道路清爽,一片明媚。鲍叔牙命苌楚准备了一些礼物,有干菜、腊肉、糙酒和一匹葛布。自己又不辞辛劳,亲往市井,千挑万选,寻来体形肥硕、尾巴细长、羽毛艳丽的雉鸟一只;又在雉身上裹得红布一块,双足系上红绳一条。此为雉礼。春秋时代,士人相见之礼用雉,且必是死雉。以雉为礼者,乃是因为雉鸟不可诱之以食,慑之以威,宁死也不被生养!士人当如雉鸟守节死义,坚贞如一。鲍叔牙虽是市井商贩,但祖上曾为大夫,所以常自以为士。以“士相见礼”访管仲,也是对管仲的一番敬意!鲍叔牙准备妥当,命苌楚驾上役车,携伯牙、季牙一行四人出门便向东而去了。 不一会儿行至颖水。正说笑间,忽见前方河岸高台新筑起一座庙堂,众人围堵,有哭泣声阵阵飘荡。“这里什么时候起的庙?这许多人在干什么?”鲍仲牙问道。苌楚一边驾车,一边答道:“主家不知。几个月前,我国大夫颖考叔在征伐许国之战中阵亡。国君感念其德,本要厚葬。后来据说颖考叔死后显灵,说自己并非死于敌军,乃是被自己人背后放冷箭射死;然后亡魂附体,取了那人性命。此事令我们国君感慨不已!因我们这一带是颖考叔的封地,所以命人在颖水之滨为颖考叔立庙,常年祭祀。前面便是颖考叔庙,看样子有不少人前来祭拜。” “颖水汤汤,英灵荡荡!既然从这里路过,我们当停留片刻,祭拜一番。”鲍叔牙道。“哥哥不是要火急火燎地寻访管仲吗?”鲍季牙问。“不急,”鲍叔牙答道:“我们所寻访者,乃是天地之间堂堂正正君子之气!管仲如是,颖考叔也如是!四弟不知,颖考叔不仅仅是国之大夫,君之臂膀,更是一个纯孝君子。我国先君郑武公之夫人姜氏生有二子:长公子名寐生,即郑庄公;次公子名段。姜夫人偏爱公子段,遂不顾国家礼法,竟然挑拨公子段密谋夺取兄长之君位。公子段最终兵败自刎身亡。郑庄公平了弟乱,深感其母失德,遂将姜氏迁出国都,发送到我们颖地安置。庄公也是一时气急,曾发下毒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后来悔恨不已。再后来,时为颖谷封人的颖考叔以献鴞鸟为名,细述鴞鸟长成后啄食母鸟,为不孝之鸟;以此为题,劝说庄公应当接母回城,以尽孝道。奈何庄公毒誓在前,有为难之色。颖考叔遂献一计:于牛脾山下掘地十余丈,见泉水汩汩流出。遂在泉畔搭建一间木室,先接姜夫人入内居住;之后安排庄公乘梯而下,然后,自然就有了他们母子‘黄泉相见’。好一番哭泣,终于母子和好,共回国都。颖考叔既成全了庄公的孝道,又不曾违背庄公黄泉相见的誓言。郑庄公称赞颖考叔贤孝,赐爵大夫;后又赋予重任,与公孙子都同掌兵权。这才有了不久之前的伐许故事。” “哦,颖大夫是个真君子!”鲍季牙感佩不已。鲍仲牙道:“如此人杰,我们理当一拜。”话未及,车马已到庙前。苌楚守车马,鲍氏兄弟取了一些腊肉和酒,就走过去。 颖考叔庙四方四正,坐北朝南。过大门,入中院,两侧是偏房,正中是主殿。殿内有高奉的颖考叔牌位,门口置有三口青铜大鼎。庙堂内外,人如潮涌,有颖地百姓,也有国都官员。这一日,恰逢大夫瑕叔盈前来祭拜。只见瑕叔盈伏拜于殿,呜咽痛哭道:“颖大夫啊,我来祭你啊!想那日许城之战,颖大夫中箭落城,你我最后诀别之即,颖大夫最后一言说道,‘暗箭难防!’我只以为你是中敌箭身亡,怎料到这箭乃是我国公孙子都背后发射的冷箭!这公孙子都,心胸狭隘,鼠肚鸡肠,因嫉你立功,竟下如此毒手!真是白长了一张美男子的面孔!我呸……”瑕叔盈又哭又骂,引得众人一片伤感。有人窃窃骂起公孙子都,讲如何如何。鲍叔牙侧耳细听,原来其中另有曲折。 却说许国平定之后,郑庄公总觉得颖考叔死得蹊跷。后来检验尸首,果然箭射在后心!郑庄公大惊!继之又询问瑕叔盈,瑕叔盈才恍悟——颖考叔是一中箭就坠城!必是我军中有人背后发冷箭!那么这个要置颖考叔于死地的人到底是谁呢?郑庄公与瑕叔盈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郑庄公于军中设一大帐,杀一头猪,一腔羊,十只鸡以祭奠颖考叔,并命巫史于帐中日夜诅咒发冷箭之人。却说诅咒到第三日,郑庄公率众文武前往观看。忽然间公孙子都狂笑不止,以左右手自抓破自身脸皮,而后转笑为哭,扑通跪在庄公面前,仿佛换了一副嗓音道,“臣颖考叔何负于国!许城之战,臣已率先登城,只因公孙子都嫉贤妒能,挟私恨于背后放冷箭,将臣射死城下!国君在上,天理昭昭!臣死亦诛小人之命!公孙子都!偿我命来!”言罢,以右手自探其喉,指节硬如铁爪,顷刻间拔骨碎肉,但见喉咙中一股热血喷射,公孙子都登时气绝身亡!郑庄公及身边众人个个惊颤不已。由此方知,背后射杀颖考叔之人,正是自家人公孙子都!颍考叔亡魂不宁,附体以杀子都!郑庄公更加敬重颖考叔英灵,于是命在颖水岸边立庙以纪念之。 鲍叔牙听得热血沸腾,不由得赞一声好!又有哭声传来,瑕叔盈又伏拜于地祭奠道:“颖大夫啊,可怜你一世英名,却落得如此下场!呜呜呜呜,颖大夫享我祭食……此一件,乃是颖大夫最喜欢的鴞鸟肉!这鴞肉,引得大夫献计,黄泉见母;这鴞肉,引得大夫封爵,统帅三军;这鴞肉,也引得大夫殉国,壮志未酬!颖大夫啊颖大夫,你且安睡,你要佑我乡土,保我郑国!呜呜呜呜……”瑕叔颖再拜,众人随之亦拜,哭泣声源源不绝。 瑕叔盈离去,鲍叔牙三人入殿,捧上腊肉与酒,亦拜。鲍叔牙静静地凝视颖考叔神位,心想,“如此豪杰君子,只恨无缘相识,如今人鬼永别了!”不由伤感起来。仲牙献了酒,三兄弟再拜。鲍叔牙道祭道:“君不识我,我不识君。君之操守,永在我心。如雨如雪,如日如月。英魂不朽,佑我故土!”言罢又三拜。 身后又有人来献祭品。鲍叔牙礼毕,与仲牙、季牙退出。人头攒动中,行至大殿门口,鲍叔牙忽又回首叹道:“愿天下豪杰,皆能有君之德!无君之箭!”说完大步出门,于二兄弟乘车上路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6章 风雪箭台⑥:管仲之家 一路颠簸,将近午时,赶到山谷中一个小村落。又转过两条泥泞小道,苌楚以手指着前面道:“到了,就是这里。”鲍叔牙瞧去,小山坡下一溜儿残破的黄土泥墙圈着三、四间低矮的草房,入眼一段墙头残雪中,几茎枯草摇曳,恰巧正蹲着两只哀鸣的寒雀;门口却昂然挺拔着一株参天的大桑树。这里就是管仲的家了。 鲍氏兄弟下车,鲍叔牙手捧雉礼,仲牙季牙拎着酒肉丝帛立于身后,三人于桑树下叫门。一个妇人应声而出,但见五旬年纪,农妇衣装,再也朴素寻常不过,只是端庄娴雅,眉宇间透着一股和蔼可亲却又凛不可犯的气息。“尔等欲意何为?”妇人问。 “夫人安好!”鲍叔牙恭敬道,“我乃颖人鲍叔牙,这两位是我的兄弟鲍仲牙,鲍季牙。我兄弟三人久仰管仲,特来访友。” 妇人上下打量,见鲍叔牙手捧雉鸡,雉头朝左,雉尾朝右,当下就明白了这是庄重的雉礼,慈笑道,“原来是朋友来访,但请堂内叙话。” 几人入院,踱步行至内堂,脱履入席。妇人居上,鲍氏兄弟于左首依次坐定。鲍叔牙屈膝跪立,叉手又行一揖,“夫人有所不知,我兄弟以行商为生。半个月前从外地返乡,行至箭台,时逢今冬头场大雪,又偏偏遇上一帮武人劫掠。正无奈间,管仲不知藏身何处,连发三箭以退贼兵。我兄弟感念不已,今日特来登门拜谢!” “呵呵!不知藏身何处!如此说来你们并没有见到管仲,又如何肯定是管仲?” “有箭为证,夫人请看。”鲍叔牙说着,取出那支刻纹长箭,递上来。 妇人接过,只瞟一眼,含笑道:“是的,正是管仲所用之箭。可以救人危难,也不枉了我一番苦心。我乃管仲之母。” 三人闻言,不约而同挺起胸膛,齐行揖礼,“晚辈眼拙,不识尊长。老夫人吉祥如意!”鲍叔牙道。 “免礼,免礼!”管母笑吟吟道,“我一个山野村妇,吉什么祥,如什么意!只盼得你们年轻人如意就好!只可惜仲儿不在家中,辜负了你们兄弟一番盛情。” “管仲兄——”鲍叔牙正要问“管仲兄现在何处”,忽然听得门外有歌声传来;于是打住话语,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肃肃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肃肃兔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歌声豪迈,气势直冲云霄。兔罝,即捕兔之网。歌中所唱乃是捕兔打猎的场景,以此暗喻英勇无敌的军士,是保家护国的城防。鲍叔牙听出了此中真意,心想此歌非是英豪不能唱出,想必是管仲回来了!于是笑道:“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唱得好!唱出了豪杰气象!此是何歌?唱歌者莫不是管仲?” “非也!唱歌者乃是家中老仆,此乃兔罝歌。”正说间,一对夫妇模样的仆人进门,年岁皆与管母相当;男的左手挽着弓箭,右手提着三只射死的肥兔。“夫人,后山上三只兔子晒太阳,被我一并拿了。”女的接过兔子直接踅入东边灶房去了。男仆进得堂内,见有宾客,于是将弓箭藏于身后,静立。管母笑道:“此乃老仆扶苏子,那是他妻。”又对扶苏子道:“贵客登门,兔子随之也来尽待客之礼了,殊为难得!准备饭食,以享贵客。” “诺。”扶苏子应声退出。 见来者不是管仲,鲍叔牙心中难免有些失落,“不知管兄现在何处?” “仲儿不久前出门,周游列国,游学去了。” “游学列国?不知几时能回?” “或三载五载,或十载八载。学成自归,学不成不回。”管母答。谈笑自若,云淡风轻,仿佛十年八载就是十天八天一般。 鲍叔牙大惊,心想缘分何以如此浅薄?朝思暮想的管仲竟然是归期不定,一时无语。身边鲍仲牙又问道,“以时间算来,管仲出行之日,当是入冬初雪之时。想来管仲应该是刚出远门,就在箭台遇到了我们?” “正是。”管母道。 “老夫人,寒冬雪月,正是游子归家时候,老夫人为何反其道而行之,令子风雪远行。老夫人不念爱子衣食可暖乎?呵呵!”鲍仲牙又笑道。 “正是老妇的主意!”管母正襟危坐,略一沉思道:“去年我与仲儿相约:来年风雪袭来之日,恰是汝自远游之时。大丈夫正当顶风冒雪,壮观天地,岂可贪恋于衣食可暖乎!非是慈母不爱子,我爱我子如松柏——不惧狂风,不畏冰雪,飒飒英姿,战天斗地!此我之谓也。” 一席话说得鲍仲牙满脸臊红,无言以对;只低头沉默,伸手去轻抚膝前的蒲席。鲍叔牙听得入神,心中暗暗叫好,当下爽朗朗一声大笑,“夫人高见!夫人真是女中丈夫!晚辈佩服!恕晚辈唐突,夫人气象非同一般,想来当是公卿大夫出身,怎么会屈身在这颖水山野?——我鲍家祖上即是大夫,可惜家道中落,子孙不得已而沦落为市井之徒!夫人莫不是也有如此苦衷?” 管母身子微微一颤,面带愠色,稍纵转安,黯然道:“你这个孩子呀,倒是真爽得很,我很喜欢。”而后长舒一口气,似在思念往事,“我丈夫本是齐国大夫,后来遭人陷害,亡于战乱,长子亦亡。我携幼子管仲一路从齐国逃到这里,幸好还有家仆扶苏子夫妇不离不弃,我们四人避居山野,相依为命,至今已经整整十三年了!”言未毕,热泪盈眶。 鲍叔牙见管母讲到了痛处,颇感心酸。想来这十三载春秋,孤儿寡母,正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夫人不易!原来我们一样,都是大夫人家!——夫人应喜!不见管仲神射,莫说我们郑国,只怕这列国天下,也无人可与匹敌!我们兄弟愿与管仲一道,携手同心,慷慨进取,共同光复先祖荣耀!” 管母笑而称善。正谈论间,只见扶苏子夫妇悄悄捧食而入,鲍氏兄弟一低头,见每人膝前置一碗豆饭,一碗霍羹,一鼎烤兔肉,一豆芥子酱。碗与豆皆是陶土器物,只是那鼎却是民间少见的青铜器。管家沦落山野,想是藏了几只大夫所用之鼎,只待有贵客时方才偶尔一用。管母开心笑道,“乡野小村,唯有豆饭霍羹,今日碰巧撞上了炙兔,诸位莫要见笑,请!”鲍叔牙取一片兔肉,蘸酱入口,果然美味异样,真不是粗野食物。 饭毕,鲍氏三兄弟辞归,管母送至门口。暖阳高照,残雪正消,空气里依旧透出丝丝寒冷;树影婆娑,有几片枯老的桑叶倒悬树顶,悠悠轻荡。鲍叔牙道,“有缘自会相见,我与管仲相逢有期。管仲与我们有搭救之恩,我等自当厚报。管仲之母即我兄弟之母!鲍家小有余资,衣食可以无忧。夫人若有难处,尽可差扶苏子到鲍家寻我,有求必应!” 管母道,“深情厚谊,我已心领。乡野小家,可以自足,勿要挂念!”鲍叔牙兄弟又连行三揖,方才乘车离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7章 管鲍行商①:天子败了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一晃六载春秋。鲍叔牙依旧四处行商,乘返乡间隙总会探望管母,多送饮食衣物。一来二去愈加熟稔,管母也越来越喜爱鲍叔牙,视为半个仲儿。而管仲依旧音信杳无,仿佛石沉大海。鲍叔牙的生意越来越好,数年之间,郑国、陈国、蔡国、宋国、曹国、戴国、卫国等中原诸国皆有鲍氏踪影,点点线线,纵横交织,如网如棋,形成独树一帜的鲍氏商圈。看着财货与年岁俱长,鲍家颇感欣慰。 这日,鲍家贩卖牛皮来到蔡国。入城安置后,颇感饥渴难耐,鲍氏三兄弟于是寻得一处酒家,要了一缶酒,一碗豆,三张饼,大吃起来。店内人来客往,十分热闹。 众人正饮食间,忽见一白发老翁跌跌撞撞进来,扯起嗓门就喊道,“天子中箭了!我大周天子中箭了!——拿酒!拿酒!气煞我也!”众人一片惊呼,有四五个好事者忙凑过来,问所以然。鲍叔牙顿觉如鲠在喉,目瞪口呆。此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莫说一个鲍叔牙,普天之下万国臣民莫不震惊! 白发翁于正中蒲席胡乱坐定。店家上酒,白发翁咕嘟咕嘟豪饮,一抹嘴角道,“我孙子从繻葛随国君征战回来,竟带来这个天大消息!郑国老贼郑庄公屡屡欺君罔上,是可忍孰!熟不可忍——当今天子周桓王少年神武,统帅王室与陈、卫、蔡三国共同讨伐郑国。双方大战于繻葛。这个郑庄公,雄则雄矣,奸亦奸矣!两军对阵,竟然违制使用鱼丽之阵!——从古至今,哪个敢用鱼丽阵!结果先败左路,又败右路蔡卫,继之大败中路天子之军……”老翁说到这里,实在气恼,又狂饮几口。却说西周以至春秋中早期时期,两军交兵颇讲究“礼法”,打仗仿佛体育竞技一般,需要战前互相约好,战时按照规则打好,战后及时收兵,不得斩尽杀绝等;与后世诡计多端、以诈取胜的战争有本质区别。而此次繻葛之战中的鱼丽阵,乃是郑国率先打破原有战争法则,不按已有的两军对阵之法列队,而是在有周以来战争史中首次采用阵法——郑国军队一军五偏,一偏五队,一队五车,五偏五方为一方阵;战车居前,兵士在后,弥补空隙,将步卒队形环绕战车进行布局,这样的编队仿佛鱼队,故命鱼丽之阵。春秋之战以车战为主,这种阵法在两军交兵之际,先以战车冲锋,继之以步兵配合攻击,极大地提升了杀伤力,在当时可谓是“违法用兵,不可思议”。 白发翁接着道:“周桓王落荒败逃。可恨郑军竟还追杀天子!郑国有一员大将,叫,叫叫……对,叫祝聃的,祝聃贼子!丧心病狂,明知绣盖之下者必是天子,却胆敢发箭射去!一箭正中周桓王左肩!那箭好痛!惨惨惨!”言罢哽咽,众人唏嘘不已。老翁又饮,忿忿道:“自平王东迁洛邑以来,传至桓王已历二世,正是人心思治,复兴社稷之时。不想郑庄公如此乱天下!自古以来,只有天子伐诸侯,岂有诸侯战天子!以下犯上,射王左肩,天子颜面何在?宗法礼制何在?天道人心何在?从此,君不君,臣不臣,社稷鼎沸,天下大乱矣!” 白发翁说到心痛处,呜咽不止。围过来倾听之人越来越多,人群中亦有随之呜咽者,亦有劝慰者,亦有破骂者,酒店中登时乱成一片。时周桓王十三年,公元前707年,面对日益崛起、藐视王权的郑国,为了振兴周王室,周桓王联合陈卫蔡三国,发动了繻葛之战,可惜以郑庄公大胜,周天子惨败而告终。 鲍叔牙喝一句“乱臣贼子!”,便悻悻地离店而去,慌得鲍仲牙、鲍季牙赶忙追出来。鲍叔牙刚正不阿,最是恼恨犯上作乱之辈,不由得对郑庄公咬牙切齿!接下来的几天,鲍叔牙始终闷闷不乐。打理好生意,伯牙、季牙陪他特意游览蔡国风光,也不见好。无奈之下,只要继续沉醉经营,仿佛淡忘一些。一晃几个月又过去了,兄弟们忙完这里忙那里,又向南阳奔来。 南阳新兴了一处大市井,他们常来常往。如何住宿,如何饮食,财取哪家,货卖哪户,几街几市,几朋几友,全部烂熟于胸。一行十余人走在市井之间,有宾至如归之感。鲍叔牙的脸上也泛起笑容。街道两旁,商贩林立,这家卖白帛,那家卖黄黍;左有牛角、鹿角、犀角,右有陶盆、陶簋、陶豆;你正染羽毛,他正漆梓木;编筐的、琢玉的、凿毂的、画陶的、煮丝的、蒸酒的,形形,不一而足,人声鼎沸,喧嚣热闹。鲍叔牙领着众人边走边看,心中无限喜悦。 行至闹市中心,鲍叔牙不由止住脚步。眼前三丈开外,浑厚的黄土墙壁前面,有一年轻人正襟危坐。此人一身青衣,背负箭囊,右肩上挎长弓,左手中执书简,闹中取静,正自读书。面前一溜儿黑麻袋,四个,个个鼓鼓胀胀,袋口敞开,全是晒干的红枣。显然他是个贩枣子的,但肯定一枚也没有卖出去。那人屈膝正坐,腰杆笔直,纹丝不动,远观宛如一尊玉像。一种浩浩然、坦荡荡的静气从他身上荡漾开来,令人如沐春风。 鲍叔牙颇感奇异。眼前来了三、五个行人,断了视线;鲍叔牙挪挪脚,又望去。任凭闹市鼎沸,那人静读如故。“所读何书?一定是部奇书!”鲍叔牙正思忖间,又见那人微微探头,右手食指轻击竹简,喝一声“好!”继之仰头大笑,又低声自言自语,但听不清所云者何。一番得意后,他右手顺势从袋中拈取一枚枣子,入口咀嚼,须臾轻吐枣核于右边地上;继之又食,而眼睛始终不离书简。 这一瞬间,鲍叔牙等均望见那人乃是一个美男子!面如冠玉,目若深渊,神清骨秀,凛不可犯!身高当有八尺,年龄大约二十三、四岁。“啧啧,真是俊美!此人莫不是天下第一美男公孙子都吗?”鲍季牙身后一人道。“不要胡说,公孙子都六年前已经死掉了!”鲍季牙扭头应道。鲍叔牙接着微笑道:“公孙子都天下称美,然而其人貌美而心恶,不足道哉!我观此人,超凡脱俗,天人一般,岂是那公孙子都所能比得了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8章 管鲍行商②:管鲍相逢 众人正议论间,只见那人身边走过来一个小孩儿,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眼神中满是怯懦与可怜。小孩儿呆呆站立,看看地上枣核,又凝视袋中红枣。“小孩,你饿了吧?这里有枣子,你随便拿去。”那人慈笑道。但小孩不敢伸手,只红着脸努着小嘴忸怩道:“我不饿……是家中老母病了,她最喜欢吃枣,我想买你的枣子,可……可我没钱。”那人心头一沉:“真是孝子!我不要你钱,尽管拿去孝养老母!”说着大捧大捧就把枣子塞给小孩儿。小孩满脸花一般地笑,又杂着几分羞怯和恐慌,拎起残破的衣襟兜住,兜得就要溢出来了!小孩儿连连道“够了!够了!谢谢先生,我将来要报答你!” “谈什么报答,我赠孝道而已!——已过了半日,我终于发市了!”那人说罢哈哈大笑。小孩儿得了枣子也甜笑而去,一边走一边不止回头望。 小孩前脚刚走,过了片刻,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黑衣人过来。此人年龄三、四十岁,衣衫破烂得不成样子,满脸贼笑。黑衣人歪着身子站在麻袋前,直直伸出双手,讨要道:“先生也赐我枣子嘛!我也要养我娘,我娘也病了,我娘也爱吃枣,我也没钱!”说完歪着嘴坏笑,一口黑牙,满脸猥琐,令人作呕。 那人从上到下瞅一眼黑衣人,冷冷笑道:“你好个孝子!即是老母有病,我可以赐枣,更可以赐药。请问你娘姓氏?家住哪里?得病几日?是冷是热?是饥是寒?是闷是咳?是仰卧病榻渴盼孝子归来?还是手执木条鞭挞逆子滚去!”连连发问,步步紧逼,绵里藏针,声色俱厉,逼得黑衣人面红耳赤,再也笑不出来。黑衣人自知欺瞒,只想着贩枣人是个善心肠,还是很好诓骗几枚枣子吃的!哪曾料到遭逢如此唇枪舌剑! “你!你你……”黑衣人说不出话来,索性一声长叹,“嗨!我就是个市井乞丐,先生能送枣于小孩,为什么就不能施舍我呢?” 贩枣那人正色道:“非也!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自当奋发激进,自强不息!孩童年幼,孝心难得,我赠枣以彰其德!你身强体健,正值壮年,若非不务正业,何至于沿街乞讨!我若赠枣则助其恶!你若改邪归正,知廉耻,勤上进,发动手脚,劳动作业,不出三月,便可以丰衣足食!你可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黑衣人胡乱应道,“只是,我眼下一无所有,还是想先讨一枚红枣,然后自足。”说罢又是一脸坏笑。 “好!那就施舍一枚红枣给你!”那人从袋子中只轻轻拈取一粒枣子,重重放在黑衣人掌心,“此为枣种,回家植于庭中,数年后自有一树甜枣供你食用。” 黑衣人绷紧了脸,气急败坏,再不言语,握紧枣子就走。心想着自己厚着脸皮哀求半天,怎么着也可得到一捧枣子,不想真是讨了“一枚”,当下又恼又羞。前行五、六步,含枣于口吃了,转过身来,又吐枣核于麻袋中,反对那人不屑道:“多谢赐枣,后会有期!”而后一溜烟跑了。 鲍叔牙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叫好。那人将枣核从麻袋中拈出,轻弹地上,摇头自叹:“人如顽石,不可救也!”鲍叔牙恍觉那人是如此熟悉,仿佛多年故交,正要上前行揖问好…… 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刚才那黑衣人又来,此时却纠结了七、八个人;个个贼眉鼠眼,看样子都是市井无赖。 那伙人水一般围堵住,却见卖枣那人气定神闲,还是读书。周遭许多人惊诧起来,渐渐不断有人走上前去看稀罕;鲍叔牙心中一惊,领着众人也围近来。 黑衣人站在一个肥胖汉子的身边,弯腰道:“大哥,就他。”胖汉子上前,冷眼看着那人,抓一把枣子,塞嘴里就嚼起来,又抓一把洒落地上,然后用脚踩了又踩,踏了又踏,道:“我兄弟贪嘴,想吃这枣。我等皆是贪婪好吃、无恶不作的鼠辈,你这四袋枣子老子全部借用,数年之后,当一颗枣核长成大树挂满果儿,我再还你!你可听明白了”说完几声坏笑,身后泼皮们跟着狂笑不止。 “哈哈哈哈!好说。”卖枣那人亦大笑,笑声盖住了他们;而后右手一挥,指着一溜儿麻袋道:“请。”胖汉子先是一怔,懵了;片刻间似乎醒悟,随之又嘿嘿嘿干笑几声,“倒是一个识时务的小子,来来,大家吃!使劲吃!千万不要客气!”于是手下人一哄而上,如群猪拱食。胖汉子与黑衣人只得意洋洋地看着。贩枣那人也不生气,侧过身子,扳动竹简,继续读书,旁若无人,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围观之人皆有怒色,鲍叔牙更是火冒三丈!身边鲍季牙凑过来轻声道:“他可真能忍!没见过这等懦夫!”鲍叔牙替那人发急,暗暗攥紧了拳头。 那伙人吃了一阵,地上一片狼藉。黑衣人说道,“兄弟们全部扛走,留着明天再吃哦!”几个无赖拎着麻袋上肩,嗷嗷欢呼就要离去。 胖汉子故意回头,想看看贩枣那人是如何得难受;不曾想那人依旧默默静读,好像枣子不是他的。胖汉子不由得心头冒火!斜睨一眼,无意中却瞧见那人身上斜挎的一柄长弓。“且慢!”胖汉子喝一声,众无赖应声停下脚步。只见胖子走到那人面前,恶狠狠说道:“贩枣的,我看你身上的弓箭不错,也借老子用用!”说罢,右手老长老长就向那人肩上伸来。 那人后退一步,藏书简于背后,变色冷冷道:“请君勿动!” “哈哈哈哈,君?请君勿动?哈哈……老子也是君子!哼哼,我今天真是长脸喽!老子偏要动!”胖汉子大笑,迈起腿来就向前又逼近一步。 “请君勿动!”那人又后退一步;但音色大变,透着冷冷杀气。胖汉子充耳不闻,继续嘲笑,继续慢慢伸长胳膊来拿。渐至胸前,冷不防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背后箭囊霍地抽出一只箭来,从上贯下一下子将胖汉手臂刺穿!那胖汉子一声惨叫,身子一晃,险些摔倒。身后泼皮们立时大乱,个个涨红了眼,二话不说,一齐冲过来就打那人。 那人看着清清秀秀,不想一动起手来,仿佛变了一个人,也是水来土掩,迎头就上,虎拳豹腿,十分强悍!怎奈一帮市井泼皮人多势大,急切之间,那人免不得吃亏。 鲍叔牙大呼“不好!”率先一个箭步冲过来,揪住那个黑衣无赖就是重重一拳;其他鲍家十余人也杀过来助战!他们早就怒火中烧了!双方于市井之间拳脚相搏,乱作一团。刹那间一条街道闹得鸡飞狗跳。 这帮人渣早就犯众怒了!其他围观人中有四、五个加进来就是一通拳脚,另有数人远远地暗暗偷袭,捡起土块陶片从背后向无赖们纷纷砸去!胖汉子黑衣人他们拢共才七八个,怎敌一群人围攻?不一会儿个个鼻青脸肿,抱头求饶。场面渐渐平静下来。 胖汉子胳膊上依旧插着箭,跪在鲍叔牙面前,拉长脸苦笑道:“好汉饶我!饶命啊!我……我不知你们是一伙儿的,我错了!我作揖!我叩首!”鲍叔牙啐一口道:“再敢仗势欺人,为非作歹,定然打断你们的狗腿!滚!”胖汉子听了就笑,急忙磕头;身后黑衣人也领着那几个混混儿纷纷伏地跪拜不已。鲍叔牙看得不耐烦,连连摆手道:“滚!滚滚滚……”胖汉子陪笑几声,爬起来,又呼唤了自己的弟兄们,一拨人狼狈鼠窜,拔腿就跑,片刻间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鲍叔牙放眼望去,见自己对面一堵墙壁之前,贩枣那人刚刚把四袋枣子归拢好,可惜没有一只麻袋是满的。那人轻掸身上尘土,也正向鲍叔牙望来。四目相对,莞尔一笑! 那人一身青衣,背靠黄土泥墙,真似一树傲岸的青松!那人向鲍叔牙深情一笑,忽然又朝四面高呼道:“诸君请食我枣!”然后双手捧起红枣,就向前后左右尽情抛洒而去,一掬又一掬,纷纷扬扬,哪里都是,满地一片红!众人俯身蹲地去捡枣,都乐得个喜气洋洋!人群如潮水落去,唯有那人与鲍叔牙笔直挺立,互相望,互相笑。君子神交,朋友际会,唯笑而已! 青衣那人重重行一揖,“不幸受辱于市,感谢壮士出手相助,受我一拜!” 鲍叔牙也叉手行揖,“相逢即是有缘,四海之内皆朋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是鲍叔牙,敢问兄弟姓氏?” “我是管仲,管夷吾。” 管仲!鲍叔牙心中顿时一颤。六年之前,鲍氏箭台遇贼,管仲三箭解围,风雪茫茫,失之谋面;六年之中,鲍叔牙无数次寻访管仲,始终音信杳无。不想今日南阳市井鸡飞狗跳之间,管仲忽然从天而降,真真欣喜若狂!鲍叔牙定睛观看,好一个英俊男儿!“哈哈哈哈,原来是管仲!你让我寻得好苦!你可记得六年之前,适逢你离家游学之际,风雪箭台,三箭退贼的事儿吗?我就是被那贼兵围堵的鲍叔牙!——二哥,四弟,快来拜见管仲!他就是管仲啊!”鲍叔牙一边说,一边屈身深深行揖。仲牙、季牙也十分惊喜,赶过来随之作揖。 鲍叔牙!管仲浮想联翩。当年游学过箭台,见一伙贼兵掠商,于是连发三箭搅了局。当时只是心中不平,管他贼兵是谁?商旅是谁?谁曾想当年故人于六年之后又为我挺身仗义!又想到一个月前游学返家,老母曾多次提及一个年轻后生,是了,正是鲍叔牙!管仲心中一沉,深行一揖,“原来是鲍兄!当年箭台,管仲略施小计,吓唬吓唬贼兵而已!风雪游戏,不足道哉!倒是鲍兄对我老母关照优厚,六年如一!此情此义,管仲铭记于心!” “哈哈哈哈,鲍叔牙是个直性人,揖来揖去,揖不耐烦了!然而,”鲍叔牙收住笑容,又公公正正行揖道,“请君再受我一拜!朋友难得,相逢恨晚!愿与君善始善终,结永世之好!” 管仲屈身叉手,深深作揖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鲍兄之情,永不相负!” 众人正于闹市商街,俯身拾枣,你拥我挤,嘻嘻闹闹,乐得忘乎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管鲍三揖。鲍叔牙春风得意,吩咐仲牙、季牙等先回去休息,并特意嘱咐收拾好管仲的枣子。“今日相逢,如获至宝!我要与管仲痛饮!”说罢,扯住管仲就走;两人并肩携手,一路大笑,须臾间就不见了。 南阳市井,红枣满地,众人俯身欢笑间,管鲍绝尘而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9章 管鲍行商③:纵论天下 鲍叔牙拉着管仲径直走入酒家,择临窗两张席位,脱履,屈膝,对坐。每人面前置有一个食盒,各盛着一陶罐腊肉,一陶豆瓠叶,一陶缶糙酒,以黑粗陶碗对饮。鲍叔牙道:“算来你我已有六年故交,只是这六年,空闻其名,不见其人啊!不知六年之中,兄弟游学去了哪里?” 管仲道:“管仲自幼受老母教诲,素有博学之志。周桓王八年,我辞母远行,自颍上南下,先游南方之国,继之东方,继之北方,继之西方,五六年间,先后游历郑国、戴国、曹国、宋国、陈国、申国、曾国、邓国、唐国、楚国、随国、黄国、息国、蔡国、徐国、薛国、鲁国、莒国、纪国、齐国、燕国、无终国、孤竹国、中山国、晋国、卫国、周天子国、虢国、虞国、秦国等大大小小共计九十国。天下之大,物华之丰,山河之壮丽,民风之迥异,令管仲眼界大开,受益无穷!两个月前,我正在秦国寻访镐京故地,听言周郑爆发繻葛之战,天子被射,此事亘古未闻,海内无不震惊!我知道天下之大机到了,便星夜从秦国赶回颍上。” “繻葛……实不相瞒,我近来日夜烦忧,唯到今日方才一笑。喜的是你我神交六载,终于一朝相逢;忧的便是这繻葛之战!”鲍叔牙叹一口气,道:“周朝立国三百余年,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夷蛮要服,戎翟荒服,所谓道德礼乐治天下,重德不重兵!时至今日,礼坏乐崩,江河日下,列国争雄,兵戈不休。原以为我们郑国之君郑庄公乃是强国雄主,不想他如此无礼,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以臣战君!箭射天子之肩!他这是要杀王吗?是要篡逆吗?是要谋反吗?我鲍叔牙平生最是容不得这种乱臣贼子!郑庄公,应当烈火鼎烹!鼎烹!”鲍叔牙说着,怒不可遏,忍不住“咕嘟咕嘟”饮了几大口酒。 “鲍兄言之有理,亦言之偏颇。繻葛之战固然是悖逆失德之举,然而也是天下大势。乱自上始!试想若无当年幽王烽火戏诸侯之事,又哪里来得镐京失陷,王室东迁?王居镐京之时,关中千里沃野,资材取用不尽,外有仁德之宾服,内有万乘之兵威,天下归心,四海臣服!后来平王东迁,择洛邑为都,实乃自绝龙脉,自求其败!当今天子,其地不过河洛三百里,其威不过兵车四百乘,与小国何异!王室衰微,海内离析,列国诸侯,各雄一方。权柄者,天下之重器,上失则下必得!从此之后,四方诸侯争夺天下霸权将如江河泛滥,咆哮冲奔,前赴后继,一发而不可收拾!郑庄公不过其中一浪花耳!”提到郑庄公,管仲想到自己游学途中关于郑国的些许见闻,当下略略一顿,又道:“想当初周幽王时,郑之先祖郑桓公已经预知周之将变,早早将国都从郑地迁至河洛,意欲在黄河、洛水、伊水、济水四水之间立国。桓公之后,武公继之;武公之后,庄公继之。时至今日,郑国已俨然成为东周第一强国!并虢郐,克许国,败宋卫,服齐鲁,繻葛之战又大败周王,郑庄公真雄主矣!天下之乱,自庄公始!天下之霸,也将自庄公始!” “非也!鲍叔牙以为大谬!”鲍叔牙怒目圆睁,一脸不快,“我朝根本,以德立国。初时古公亶父迁民周原以避战,太伯虞仲远走东南以让贤;至武王伐纣之后,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自废兵事;周公辅成王,作周礼,礼乐布于寰宇;成王康王时期,天下不用刑法四十余年,四海之内无不清平康乐!纵观周史,天子立于德,诸侯臣以礼,才是正道!诸侯争霸,不可取也!” 管仲应道:“鲍兄所言者仁,管仲所见者势,仁则仁矣,势则势矣,千古未有定论,何况乎你我?鲍兄不必忧心,来来,你我再饮。”言罢,两人举碗。 酒入愁肠,鲍叔牙一声叹;嘴上虽如此说,心中总觉得管仲所言更有道理,于是又笑问道:“依兄弟之见,争霸之势既然不可挡,必有霸主出世!天下霸主当归何人?——是了,自然非郑庄公莫属。” “非也!”管仲乘着酒兴,慷慨激昂道:“猛兽必出深山,大鱼必隐深渊,霸主必出大国!非大不足以霸!郑国非大,郑庄公非霸!” “那依弟看,天下霸主当出何国?”鲍叔牙问道。 “郑桓公时期,有一奇人太史伯。当年正是此人劝桓公东迁,提出四水立国之策。郑桓公见周衰,曾问及此后何国当兴?太史伯对曰:齐、秦、晋、楚。此论慧眼所见,极其高妙!所以者何?——其一曰国险,其二曰国大,其三曰国强。齐乃山海之国,南倚泰山,北拥大海,西界黄河,东临,地势广阔,固若金汤,自成一体,实为东方第一大国。秦立国最晚,平王东迁之后,岐丰之地半被犬戎侵据,平王于是尽以赐秦,以作西藩。秦国历经无数血战,终于将岐丰之地,收入囊中。千里沃野,四塞之国,可出可入,进退自如!此后西方大国,非秦莫属!晋国地大物博,自不必言,左有黄河之险,右有太行之阻,形胜甲于天下!北方诸侯,晋居其首。楚国居于江汉之间,腹地广大,民风好战,以方城为城,以汉水为池,久久觊觎华夏,其志不在小!南方第一大国,舍楚其谁? 当今天下之患,内有列国争雄,外有蛮夷入侵,纷纷扰扰,如冰如炭!我华夏之外,东有夷人,南有蛮人,西有戎人,北有狄人,齐秦晋楚分居四方边塞,乃异族劫掠华夏首选之地,于是有齐与东夷战,秦与西戎战,晋与北狄战,楚与南蛮战,愈战愈强,愈强愈战,国势自然威猛不可挡!反观郑国,今日之郑虽然一时雄强,然而国土狭隘,国无险阻,民弱兵乏,后蓄无力,强劲之势经久必消!不出三代,郑国必衰!而齐、秦、晋、楚必然会大兴于天下,也必是霸主所出之国!至于具体人物,则未可预料。” “天下大势,诸侯列国,兄弟信手拈来,如数家珍!弟之见识,鲍某远远不及!”鲍叔牙赞道。 管仲忽然间沉闷下来,沉吟片刻,举目窗外,见天空中一朵云絮独在。“箭射天下,管仲之志也!只是……唉!”管仲神色黯然,失魂道:“不瞒鲍兄,我得知繻葛之战的消息,匆匆返回故里,本以为天下生变,必有我等建功立业之机;不曾想出身卑贱,难有进身之阶。布衣之辈,何日出头!祖上虽是大夫爵,然而沦落民间已许久。老母多病,家贫不堪,不得已南阳贩枣,以求糊口。唯有这柄长弓日夜伴我,聊以消遣寂寞。”管仲说完又一声叹,从身上摘下弓矢,慢慢轻拭起来。 “好弓!好箭!”鲍叔牙笑道:“兄弟勿忧。想我朝太公姜尚,七十出山,辅佐文王,打下江山;八十受封,开创齐国,成为一国鼻祖!千秋功业,谁不敬仰!大丈夫自有蛟龙入海之时,且待时机!不必烦恼!”鲍叔牙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心中一乐,接着笑道:“你说贩枣……贩枣!你贩枣方始,我行商多年!哈哈哈哈!你我皆出自大夫之家,今日又都沦落为市井之流,倒真是有缘的很!从此之后,你我便是朋友!一起合作经商如何?——有我鲍叔牙在,绝不令管仲受窘!” 管仲听道“合作经商”,一时开怀不已,道:“鲍兄美意,却之不恭。管仲欣然领命。”于是拱手行礼,又道:“鲍兄商道精熟,管仲必将受益无穷!甚好!管鲍行商,也是前世的缘分!”鲍叔牙还礼,两人会心一笑,开怀畅饮。管仲又说了一些游学见闻,待到酒足饭饱,天色已晚,方才归去。 鲍叔牙又拉着管仲见家中兄弟。鲍仲牙、鲍季牙一直视管仲为奇人,今见鲍叔牙领着活生生的这人归来,心中又惊又喜,亲热不已;皆上前以礼相见,直赞“管仲俊美压倒公孙子都!”又为当年箭台一事连连称谢。苌楚也过来相见。鲍叔牙论及管鲍合伙行商,众人皆无异议,都道是喜事一桩。大家席地拥坐一团,欢笑之声不绝于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10章 管鲍行商④:齐国贩布 却说管鲍合伙行商,鲍家人多,以鲍叔牙为当家人,慷慨出资两大车商货。管仲家贫,唯有这四袋枣子入伙。不过鲍家并无一人介意。数日后货物贩完,获利颇丰。鲍叔牙对管仲说道:“南阳贩货,弟出资不足一成,且以一成计。今将盈利十分之一分与兄弟。” 管仲听后,哈哈大笑道:“鲍兄吝啬矣!此乃市井庸俗之算法,你我高义之士,不屑为之!鲍兄有财,缺一成利如江湖损一勺水;管仲乏资,多一成财却如饥者得粮救命呀!其中有义。鲍兄当取十分之二之利予我!”鲍叔牙当下一怔,蓦然间哈哈一笑,慷慨应允。鲍季牙也视为美事一桩,付之一笑。鲍仲牙虽然也笑而应之,但心中微有一丝不快。 此后一连数月,管鲍流连于市井之间。每次管仲总是出资少而分利多,而鲍叔牙也总是不以为然,每每照旧多分,两人于是交情愈深。只是管仲虽说也忙碌于商旅杂务,却总有魂飞天外之感,常常独自一人对着弓箭发呆。物不得其用,人不得其志,心有不甘!鲍叔牙深知其中之故,常与管仲饮酒消遣。 这日,一行人来到新郑。新郑乃郑国国都,本为四方辐辏之地,各路商贩、列国使节来往不绝;加之繻葛战后,郑国盛极一时,倍增繁荣。一行人安置妥当,各自歇息。管仲感觉烦闷,想透透气,于是独自一人于城中闲走。 管仲立足街头,发觉城内行走的各国贵族都穿着同一种华丽的衣裳;数年游历,颇有见闻,他一眼就认出这种衣裳的材质是产自齐国的丝绸。自周之初,姜太公受封齐国,极重桑麻纺织,通商工之业,便渔盐之利,至今已有三、四百年了。齐国工商极为发达,尤以丝业为首,时有“齐国冠带衣履甲天下”之誉。管仲蓦然悟道:“若在齐郑之间贩布卖丝,必获重利!”当下欣喜异常,急急返归将这一消息告诉鲍氏兄弟。鲍仲牙精于算计,前后盘算一番,大呼道:“大买卖!若从齐国贩布一车,可得十倍之利!”众人都是欢喜不尽。 次日鲍氏与管仲一边处理新郑事宜,一边着手准备齐国远行。五日后,一切就绪,管鲍一行数人驾着一辆马车,沿着官道,奔齐国而去。 饥餐渴饮,夜宿晓行,自新郑启程,一路朝东北走去。路经宋国,在郊野逢上大雨,连绵不绝。众人歇了两日,鲍仲牙深感不能再等,恐误商机,于是大家冒雨前行。蓑衣挡不住雨水与汗水,人人双脚浸泡得肿了一般,但均无怨言。不想大雨中又逢上陈国商队亦在赶路,两路人马仿佛亲人相逢,互致寒暖,又匆匆离去。 又过鲁国,偏偏逢上大旱,管鲍等始料不及,由于干粮备得不多,终于断食。大地热的生烟,满目草木凋零;正在绝望之际,偶遇齐国商人南下,施舍了一些吃食,众人方才得救。管仲叹道:“行商苦旅,民生艰辛!然而天下人为得一个‘利’字,便不怕艰难险阻,不避风雨饥渴,没日没夜,竞相追逐。此乃人性,亦是民心!” 好一番奔波,这日,管鲍一行十余人终于赶到齐国临淄。未过护城河,管仲呼唤着“临淄!”一跃而起,跳下车来,深情瞻望。眼前矗立的黄土城墙雄浑苍老,又厚又硬如同石璧一般;正中托起一座巍峨的城楼,红艳艳的,仿佛一团烈火!倒影入河,波光闪烁,更衬出这座古城雄伟异常。 临淄城让管仲心动不已,仿佛前世就住在这里,有一种莫名的熟悉和亲近感。游学之时初来这里便有这种感觉,此次又来,依然心旌摇荡。鲍氏三兄弟也下得车来,啧啧赞叹。他们原来一直在河洛中原一带走动,从未到过东方,今见临淄如此壮观,大生仰慕之心。鲍仲牙道:“真是大城!城门可以并行四辆我们的马车!”鲍季牙接道:“看那护城河,宽阔数丈,足足可以通航!”鲍叔牙更是一声赞,叹道:“都说齐国乃东方第一大国,今观临淄,诚不虚言!” 几人说笑间,进入城门的中来了一老一幼,看样子,应是领着孙子进城。那孩子顽皮,挣脱了的手,蹦蹦跶跶跳起来,指着城门道:“爷爷,好大的城!这就是大家都喜欢住的都城吗?” “孩子,这里不是都城,这里是墓穴!我们不要住在这里,买了东西我们就回家去!” “,明明是大城吗?怎么是墓穴呢?” “诸侯连年征战,甲兵死伤不绝,这里就是专为他们收尸的,不是墓穴是什么!当年从军时也差点埋在这里!记住,富贵功名所在,便是亡命之所!我们世世代代都不要住在城里!”老者说完,抓紧孩子的手,咳嗽一声,就慢悠悠入城去了。 这一番爷孙闲话仿佛冷水浇头,令管鲍众人愕然。管仲对着老者远去的背影叹道:“长者慧眼!”而后扭头道:“依你们看,这临淄城像什么?” 鲍仲牙嘿嘿笑道:“我看,像是金黄黄的粟米,可以令我衣食丰足。” 鲍季牙接着道:“像是亮闪闪的珠宝,可以使我富甲一方。” “依我看,什么都不像,城就是城,可以保国安民。”鲍叔牙微微摇头道,又问管仲,“兄弟,你看像什么?” 黄土城前,管仲青衣飘举,气宇轩昂,清亮如玉。“我观临淄如一支箭,独一无二的神箭,可以成就霸业,扫荡天下!”管仲慨然应道,语气甚是豪迈。 众人都叫一声好,赞管仲志向不凡。唯有鲍仲牙觉得管仲总是好高骛远,过于虚浮,当下只冷冷一笑。 众人驱车入城。沿着一条笔直大道一路前行,折而向东,再拐过两个角落,就是一处大集市。路途辛劳,将随行人等安置在一家客栈先歇了,管仲与鲍氏三兄弟一起先入集市看看行情。齐以工商立国,市井最是繁盛。天下万物,不分东西南北,齐市无所不有;品类之全,物种之多,令人眼花缭乱。鲍季牙叹道:“入得临淄,方知市井繁华,竟如此壮观!” 管仲笑道:“不过小成而已,远远不够。我若主政临淄,其繁荣十倍于此!” 鲍仲牙听着刺耳,忍不住高声道:“管仲好高,好远,好大!我们且等着看你如何十倍繁华!”言语中颇含讥讽之意,话一出口,又觉不妥,于是转语道:“嗨!十倍繁华于我们有什么相干!眼下,你我获利十倍才是正经。”四人不由一笑。 正说间,迎面有一人忽然惊呼道:“管仲!前面可是管仲、管夷吾吗?”管仲望去,见人群中那人一身黑色深衣,年龄与自己相当,相貌堂堂,血气方刚,满脸惊喜之色,正立于车前望着。再看那车,乃是大夫所乘的墨车,此人应当是大夫之家。正思忖间,忽然想到此人乃是当年游学临淄时结识的饱学之士召忽。召忽乃是齐国大夫召刚之子,学识广博,刚正不阿,实是齐国近些年来的新起之秀。 “哈哈,正是管仲。召忽兄,别来无恙!”管仲大喜,上前作揖。 召忽也急忙揖道:“一别数年,何期于管兄相逢于齐市?” “齐国衣帛天下无双!我等朋友四人一同入齐,乃是携带重金以求此宝。不想,衣宝尚未求到,却有人宝不期邂逅!” 管仲戏谑道。鲍叔牙、鲍仲牙、鲍季牙也一同相见行揖,召忽还揖。 “美哉!召忽欣喜若狂,也是如获至宝一般。诸君且随我归家,我当置酒食相待,聊表殷勤之意。” “好!连日奔波,腹中早已饥肠辘辘,召兄如此一说,引得我是垂涎三尺啊!”管仲毫不推却,坦然笑道。于是管鲍四人随着召忽,又说又笑离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11章 管鲍行商⑤:鲁国救灾 召府堂中。召忽居上,管鲍四人居下,各自入席,坐定。有家仆捧食以进,有铜鼎、铜簋、铜豆、铜罍、铜爵。鲍叔牙再低头细看:乃是一铜鼎羊肉,一铜簋鲜鱼,一铜豆腌菜和一铜罍酒。清一色的青铜器皿,色泽鲜亮夺目,件件制作精良,为平生所第一次见。尤其那盏盛着腌菜的铜豆——底下圈足托着一只长柄,柄上乃是浅腹的圆盘,通体细长而厚重,仿佛一只高足盘,朴拙之中藏着几分灵动。尤其圈足和圆盘边沿分别刻着凤鸟纹和云雷纹,中柄上似乎还镌着四、五个小小的篆字,一时也看不太清楚。这些纹理和字迹弥散着轻灵而神秘的气息,又透着十足的严肃和庄重,虽是食器,但令人大起恭敬之心,直欲对着这些器物行礼,而不敢吃那器中之食!怪哉!鲍叔牙心中不禁慨叹:“此乃大夫鼎食之家,我祖上当亦复如是!”鲍仲牙、鲍季牙略觉惶恐,经年累月,四处奔波,所食者乡野粗食,所用者陶鬲土器,何曾享受过如此美器美食?当下竟不知该如何吃用,只好等有人先吃,看了再说。管仲心中也颇不宁静,暗自叹道:“大丈夫处世,自当建功立业,钟鸣鼎食,岂能终日豆饭霍羹,蹉跎于市井之间!” 召忽举爵,五人痛饮。三爵过后,与管仲叙旧,论及管仲学识,世所罕见;又见今日出没市井,颇感伤怀。召忽道:“管兄之才,我自知之。金珠遗于山野,美玉没于草莽,岂不可惜!我劝管兄齐商从仕。齐居山海,实力雄厚,国君僖公,志在争霸!管兄如愿入齐,前途岂可限量?愿管兄思之慎之。” 管仲答道:“召兄美意,我已心领。怎奈管仲出身卑贱,齐国君臣恐不似召兄这般待我!何况家中老母年迈,我又不忍远离。齐国虽好,非我等布衣之家!管仲与鲍兄等朋友相亲,逍遥市井,未尝不是一乐。” 召忽又道:“商旅市井终非正途,有什么好?” 管仲道:“召兄居庙堂之上,自然不知市井妙趣。天下熙攘,皆为利往,若水趋下,不召自来。此即道也!君子行商,亦行道也!行道无量,行商可富。大富者倾城,中富者倾邑,小富者倾乡里,千金之家可与一都之君同乐!商者可为无爵大夫!不亦奇乎?” 此番商道令座中人皆惊。鲍叔牙眼中放光,饱含欣赏之意瞧着管仲。召忽道:“无爵大夫!管兄高论,妙!诸位,请再饮一爵。”几人举爵又饮。召忽放下酒爵道:“管兄,既如此,召忽便不再多言。但今日相逢难遇,正要请教一言——当下之齐国,国君有伐纪之志。齐国与纪国乃世仇。周夷王之时,纪候向天子进献谗言,借天子之手烹杀我国哀公。后哀公之子胡公继位,便要报仇。自那时始,两国交恶,绵绵至今而不绝。此间恩怨太深,极难化解,齐纪之间必有生死之战。但如何应战取胜,国野之间众说纷纭,不一而是。请教管兄高论。” 管仲道:“武王伐纣灭商以开国,大封诸侯于天下。时太公、周公功勋最著,太公封于齐,周公封于鲁。纪本是商朝之国,商亡后臣服于周。于是周初以来,东方便有齐、鲁、纪三个大国并立,鼎足之势数百年之久。时至今日,齐鲁渐强而纪国渐弱。鼎足三分,相生相克,齐欲胜纪,必外结鲁国,以二敌一。反之,纪国欲求自保也必会与鲁国结盟,其势然也。所以,齐国伐纪取胜之道,在鲁而不在于齐。” “妙,妙!”召忽击案赞叹,“召忽只知忠义,而管兄深谋远虑,我不及也。”于是举爵又饮。鲍叔牙又问及齐市丝绸、布帛等商务,召忽娓娓道来。直待罍中之酒尽饮,方才散去。 翌日,管鲍至齐市精选布帛,购得满满一大车。又采买一些干肉、果品、麦饼之类,以备路上食用。又入召府致谢辞行。诸事已毕,一行人驱车起身,出临淄,一路西南返归而去。 不数日至鲁国。当年鲁国大旱,又遇蝗灾,水源枯竭,草木食尽,饥民饿死者不计其数。众人行至曲阜城西有一处地方,地名叫做桐丘,这里灾情最重,死人最多。沿路两旁时时可见乞讨者,大多瘦骨嶙峋,奄奄一息;其中不乏老弱与幼童。管鲍来时并未走这条路,乃是从旁而过,当时虽也知晓鲁国有灾,但未曾料到如此严重。望着满目惨象,管仲心如刀绞,道:“鲁国天灾非比寻常,我等不可袖手旁观。我意散财买粮,拯救灾民。” 鲍叔牙应道:“善!我也有此意。只是我们钱财早已花尽,身边只有一车布帛,这布帛蒸不得粟,煮不得粥,如何是好?” 管仲答:“把布帛换成粮食,不就可以蒸粟煮粥了!” “鲁国闹灾荒,国中之粮必已用尽,哪里会有粮食换我们的布?行不得,行不得!”鲍仲牙有些急,一听说管仲要拿布换粮,再白白散出去,登时心痛不已。 “鲁国无粮,难道齐国也无粮吗?调转马头,再去临淄,如何行不得!”管仲面带训斥之色,字字掷地有声。 “你……你!管仲!就算把一车布帛全换了粮食,能救得了这一国灾民吗?”鲍仲牙火了,用手指指着管仲鼻子吼道。 “救不了一国灾民,救得了一村之人!逢灾援手,不负我心!”管仲也步步紧逼。 “不必如此。”鲍叔牙过来劝道:“二哥,管仲也是一番善举,此种惨剧我们不遇到也就罢了,但碰上了就一定要施以援手!管仲能在箭台救助我等,也必要在这桐丘救助鲁人!——回临淄!换粮!” “三弟!”鲍仲牙道:“你为何也如此说!救灾是国家之事,我等不过是商人!兄弟们餐风饮露,千里奔波,所为者何?——利耳!如见将这布帛施舍出去,我们却落得一场空,如何甘心?” “鲍氏求利亦求义!”鲍叔牙微微一怒,厉声道:“就这么定了!” 鲍叔牙说完,赶起马车就要走。鲍仲牙止住辔头,抢一个箭步,从车上忽一下就抱下来一捆布帛。他手法娴熟,这一抱不多不少,正好十匹。“要换也不能全换,留下一捆,作我们一路吃食。” “这又是干什么!”鲍叔牙说完,伸手要来抢夺。管仲急忙拽住,微微笑道:“常听家乡人言,鲍仲牙算小,鲍叔牙算大,今日可谓眼见为实!呵呵……留下一些也是对的。仲牙兄放心,这笔账算在我头上,来日管仲必以两车之利以报今日之德!鲍兄,救民如救火,我们还是快马赶往临淄的要紧!” 鲍叔牙高声道:“走!”这时一直未作声的鲍季牙走过来道:“三哥与管兄带着几个人去临淄吧,我与二哥留在这里等候。”管仲应一声好。最后,鲍仲牙、鲍季牙和伙计们留在桐丘,管仲与鲍叔牙两人驱车向齐国奔去了。 管鲍入得临淄城中,得召忽相助,迅速把车上布帛换成了粟米、稷米和一些干粮。两人又急忙再返回桐丘,顷刻间将车上粮食分散殆尽。当地饥民群起而拜,竟有一片喜极而泣之声此起彼伏。管鲍二人纷纷躬身还礼,劝解大家不必如此。须臾间,炊烟袅袅升起,粟稷之香随风漂浮,沁人心脾。有三个德高望重的老翁,个个鹤发童颜,满脸喜悦,捧着刚刚煮好的热粥来谢管鲍,却发现早已踪影全无。一老翁抬头望天,悠悠道:“愿苍天保佑这两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12章 管鲍行商⑥:宋国萧郎 管鲍也是一片欢喜,快马快车赶路。离了鲁国,不数日又至宋境。这日进入亳城,天已正午,一行人饥渴难耐,加快脚步赶路,左右寻找吃喝。不多时,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家食店,饭香早已飘溢得老远。一行人风一般赶去,管仲与鲍叔牙走在最后。 街上行人穿梭,各色人等,杂乱无章;不知谁家廊下墙根,有一人衣衫不整,手拿一塤,垂头呆坐,似是行乞,又似是卖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管鲍走得急,并未在意。过了那人,身后陡然响起歌声,引得二人不由驻足,管仲侧耳听那人唱道: “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席兮,敝予又改作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歌声豪迈,但隐隐却有凄凉之感。 此为《缁衣》歌,管仲甚是熟悉。当年游学宋国,偶遇同年萧大兴,两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萧大兴博学多能,曾教管仲唱《缁衣》歌,此为五年前旧事。 “莫不是遇到了萧大兴?”管仲心底一沉,回头望去,见唱歌者正是廊下那人,只是蓬头乱发,半掩面容,难以辨识,更何况自己心中的大兴萧郎当年意气风发,慷慨激昂,决计不是这等落魄模样,当下以为认错了人,于是回身又走。 管仲刚迈开两步,那歌声急起高亢之音。管仲觉得那人似在以歌声呼唤自己,其中必有隐情。管仲又回身转头,来到那人面前,蹲下身来。鲍叔牙不知何故,也随过来。 管仲凝望那人片刻,就眼眶湿润起来。十分奇怪!管仲忽然与那人屈膝对坐,行君子礼,又随声附和唱到:“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萧大兴,我是管仲!”管仲只唱了一句,但歌声婉转飘逸,极为悦耳。鲍叔牙旁立,没想到管仲如此精通音律,大感意外。又见管仲与那人像是故人相逢,更是惊诧不已。 那人见管仲报上自家姓名,终于抬起头来,双手轻捋乱发,两行浊泪就流下来,又饱含笑意道:“一身青衣,背负长弓,面如冠玉,目若深泓!坦荡荡如春风暖日,凛凛然若雪中孤松……五年前管仲如是,五年后管仲亦如是!我岂能不识你是管仲!只是管仲怕是难辨大兴!” “萧大兴!”管仲抓住那人双手,心如刀绞,“当年萧郎潇洒少年,何其神采奕奕!如何今日竟然沦落成了这副模样?” 萧大兴苦笑道:“不说也罢。我本贫寒之家,早年丧父;两年前又染重病,卧床不起,为尽孝道,我不得已卖尽家财,可惜依然换不回老母性命。今日之萧大兴,头上无茅草,身边无亲人,茕茕孑立,孤孤凄凄,不得已蓬头垢面,乞食街头。闲来吟唱《缁衣》,但愿可遇知音……” “不要说了!”管仲打断他的话,又将鲍叔牙拉至一旁,悄悄说道:“愿鲍兄相助!萧大兴,宋之奇才,我之朋友!今见故人落魄至此,我心何安!我们车上的十匹齐帛足以使萧大兴枯木逢春,重振豪杰之风!愿鲍兄成全。” “救人危难,义不容辞,区区布帛何足道哉!只是,”鲍叔牙面有难色,“仲牙,季牙……” 管仲望一眼前面,见鲍仲牙、鲍季牙领着鲍氏其他伙计以及车马一道停在那里等,而旁边就是食店。桐丘一事后,仲牙、季牙与管仲心生嫌隙,常常是管鲍两两聚在一起,仲牙季牙两两聚在一起,不似先前那般亲热。管仲略一思索,道:“鲍兄,这样,大家早已饿了,你我在这里陪大兴,叫仲牙、季牙他们吃饭去。” 管仲言外有声,鲍叔牙一听,全明白了——是要支开仲牙、季牙,以便行事。鲍叔牙当下喊道:“二哥三弟,管仲遇到一个故友,我们在此相聚片刻。你们先去吃饭,不用等了!” 鲍季牙应一声好。鲍仲牙笑道:“管仲奇人也,召忽也是故友,乞丐也是故友!呵呵……”说罢也不多想,留苌楚守车,领着其他人就望食店里钻。 过了片刻功夫,管仲大步来到车边,一把将十匹布帛抱起,可惜抱不全,有两匹落下。鲍叔牙过来帮忙。苌楚满是迷惑,正要张口询问,却见鲍叔牙瞪着自己,吐出重重两个字:“别问!” 管仲将布帛放在萧大兴跟前。贫人得宝,萧大兴一脸茫然!管仲道:“我们行商匆忙,仅有这些布帛。你且收下。富不可以生骄,穷不可以失志,蓬头日久,萧郎废矣!君以此十匹布帛为起步之资,足可以大兴!” 萧大兴五味杂陈,如在梦中,一时呆呆无语。“萧大兴莫非妇人!”管仲喝一声。萧大兴如梦方醒,抖擞精神,刹那间英气勃发,如同换了一个人。萧大兴对管仲和鲍叔牙各自深行一揖,慨然道:“大恩不言谢!后会有期。”言罢抱起那十匹齐帛,雄赳赳,气昂昂,大步离去。二十多年后,萧大兴成为萧国开国之君,此为后话。 望着中消逝的萧大兴背影,管鲍长舒了一口气。然而一想到如何面对仲牙、季牙,两人同时犯难。管仲望着鲍叔牙的脸,微微一笑;鲍叔牙瞅着管仲的眼,也淡淡一笑。两人四目相对,忍不住又捧腹大笑,笑声越来越高,旁若无人。街上南来北往,行人如织,均投以异样的眼光。鲍叔牙乐道:“管仲呀,今天才发现你原来深通乐律之妙,来来来,再唱一个!” “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管仲引吭高歌。鲍叔牙也跟着胡乱唱着。两人踉踉跄跄,做酒后失态之状,互相搀扶着向马车走出。 食店里大家伙围坐席间,吃得正酣。见管鲍过来,有两个伙计起身相迎。却见鲍叔牙不慌不忙入席,唱着似的说道:“那十匹布帛,我呀我,赠送朋友了哦!”当下将刚才事情和盘托出。 “管仲!”鲍仲牙情知鲍叔牙虽说是自己赠布,却必定是管仲作怪!当下火冒三丈,霍然起身,将手中粟米团砸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踏了又踏,“你!你你……”气得说不话来,末了冷冷道:“走了!”就拂袖而去。 鲍季牙也哭丧着脸,苦笑道:“走?往哪里走?有什么面目走?不走了,索性在这宋国住下吧。”说着,也随着仲牙去了。 管仲无语,只默默地行揖,目送两人离去。刚刚的火热气氛登时散去,剩下的伙计们人人感到一阵寒意。鲍叔牙见一时僵持不下,便不再辩解,依旧笑道:“好好,我们先住下,住下——”于是安排众人于亳城中一家客栈歇脚。鲍仲牙、鲍季牙两人单独居一室,将管鲍两人瞥了一边不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13章 管鲍行商⑦:奇货可居 夜幕低垂,家家灯火,整条街道显得异常安宁而祥和。管仲与鲍叔牙两人并肩而来,推开了一扇门。里面鲍仲牙、鲍季牙兄弟半卧于蒲席上,正饮闷酒;见有人进来,也不抬头。席边放着一只酒缶,两只陶碗,一竹笾熟豆。 管仲呵呵呵直笑,在鲍仲牙身侧坐定。鲍叔牙也随之坐在鲍季牙身边,四人两两对坐。 管仲举缶斟酒。沉闷的屋里,酒声细如溪流,如泣如诉一般。管仲笑道:“仲牙兄、季牙兄莫要生气,都是管仲的错,管仲特来赔罪!来来来,满饮了这碗赔罪酒!” 鲍仲牙依旧低头,冷冷道:“自己没有酒,却拿别人家的酒孝敬别人!还说什么赔罪!管仲啊,你可真是一个慷慨大丈夫呀!”鲍仲牙借酒,讥讽管仲是在拿鲍家的钱财救助如鲁国灾民、宋国萧大兴等这些在他眼中一文不值、毫不相关的人。 这时,鲍季牙猛然抬头,眼中满是怒火,直逼管仲,声色俱厉道:“我等兄弟皆以为管先生乃是大才,胸中无限敬仰。先生与我兄合伙行商,先生每每出的少,而分的多,季牙并无异议。过鲁国遇桐丘,先生以布换粮,救助饥民,季牙也不曾有过半句怨言。然而在这亳城,先生只顾自己慷慨,唯我独断,唯我专行,丝毫无视我等!我们一行数人连月来劳碌奔波,昼夜不歇,不过为赚得一些财帛,以讨生活!可惜我们的艰辛,被先生视如草芥,要扔就扔,要送就送!实乃太过!——世之大才,果如是乎?” “季牙不可如此无礼!此中关节,我一一知晓。况且鲁有天灾之祸,宋有落难之友,岂能袖手旁观?管仲乃是仁人君子……”言犹未尽,鲍叔牙的话被对面的鲍仲牙拦腰截断,“鲍叔牙!休要再讲什么救人危难!你我并非一国之君,不过区区市井贩夫而已!我们所求的不过蝇头小利,温饱其身!天灾多了,人祸多了,我们救得了吗?我们救得动吗?我们救得完吗?亏你还是商人!”鲍仲牙愤愤不已,口齿一张,便是熊熊烈火。 “商人如何?商人亦有仁心和道义!我鲍叔牙最瞧不起见利忘义之人!不想我的兄长竟会如此不堪!”鲍叔牙双目圆睁,又急又恨。 “鲍兄息怒,息怒——”管仲见顷刻间就要燃起火来,慌忙拦住鲍叔牙,又与鲍仲牙、鲍季牙陪笑道:“仲牙兄、季牙兄所言甚是!我等千里奔波,不过为一利耳!鲁宋两国之事,错在管仲一人!如今惹得鲍氏兄弟反目,小弟我于心何忍!也是一时情急,迫不得已,还望哥哥们见谅!”管仲一顿,又抖擞精神道:“兄长勿忧!我有一策,可以将此行所失之利再补赚回来,而且此利非彼利,可以点石成金,足以称得上百倍之利!” 一听说“百倍之利”,鲍仲牙、鲍季牙两人不由得眼中一亮。鲍季牙兴奋之余,又觉得管仲是在故弄玄虚,当下摇头道:“管仲只会说笑,世上哪有什么百倍之利!” 管仲郑重道:“非是说笑!管仲害得大家受苦,又岂敢说笑!——敢问季牙兄,此次齐国之行,我们损失多少?” “当为一镒金。”未等鲍季牙张口,鲍仲牙抢先道。 管仲略一沉吟,转向鲍仲牙道:“管仲欲贩一物,可获百倍利,可得百镒金,不知仲牙兄以为可否?” 鲍仲牙顿时熄了火气,轻声问道:“什么货物如此神奇?愿闻其详。” “据仲牙兄看来,当今天下,何物可得百倍之利?” “没有!天下财货,鲍家无有不识,十倍已是巨利,绝无百倍之属!”鲍仲牙摇摇头,端起碗来轻轻饮一口。 “普天之下,无奇不有!”管仲起身,一边踱步,一边慨然道:“有可见之商,有不可见之商。可见之商为天下商家所共有,人人从之如流,所谓人众而利薄;譬如帛,譬如粟,譬如酒,譬如陶瓦器,譬如犀牛角,譬如桑梓木……此外,另有不可见之商,众人懵懂不识,唯我慧眼独具!抢先一步,人无我有,奇货可居,所谓人罕而利厚,譬如……” “那是什么?”鲍仲牙、鲍季牙急不可待,一齐问道。 “黄吕!”管仲字字千钧,重重答道。 “不可!”鲍叔牙大惊道。原来西周时期,青铜器乃国之重器,为天子及诸侯贵族专有,民间不得享用。各国为了铸造源源不断的青铜器,都要预先购买一种叫做“黄吕”的东西。黄吕乃是青铜矿石开采之后,于矿山就地加工提炼的一种半成品;因其颜色金黄,外形大多如同四四方方的石头,故名黄吕。但如此贵重之物,一直为国家掌控,西周立国以来便禁止在市井上流通。鲍叔牙接着道:“王制有曰:圭璧金璋不卖于市,命服命车不卖于市,兵戈戎器不卖于市,黄吕金器、宗庙之器不卖于市!我等行商岂能不遵王法!黄吕者,国家之宝,私贩者罪无可恕!” 管仲哈哈一笑,若无其事道:“鲍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乃周初之制,至今日时势皆变。譬如这命服命车不卖于市,周初时自然如此,时至今日,命服、命车由市人制作者可谓比比皆是!平王东迁以来,列国争雄,而市井争盛。各国商贸来往不绝,天下财货无所不通,这其中也包括黄吕。诸侯日渐强盛,各国贵族争用青铜器者也与日俱增,其中不乏私用黄吕者,僭越使用黄吕者。数年前,我在南方游学时,就曾经遇到私贩黄吕的楚国商人,大获重利!此正是不可见之商!想我郑国国威正盛,贵族有奢侈之风,所需黄吕者甚多——管仲粗算,倘若南下贩运一车黄吕,需要本金十镒黄金,返归国内则可收益黄金百镒!此非百倍之利乎?如此,可以弥补管仲之罪吗?” 一席话,说得道鲍叔牙默默点头。鲍仲牙惊叫道:“哎呀,先生到底是大才!我等两代行商,如何不知道这世上真有百利之货!” “季牙寡闻。敢问先生,何处才有黄吕?如何行走?”鲍季牙问道。 管仲道:“当今盛产黄吕之地不少,而最盛者莫过于江汉之间的随国。从郑国南下,取道汉水穿越楚国,折而向东,便是随国。” 鲍季牙略有担心,“好是好,只是随国之行,需要耗金十镒,近乎我鲍氏半个家当,不免让人忧心!” “四弟好小家子气!”鲍仲牙笑道:“取十金而获百金,有何不可!此为管先生所谓不可见之商,我之不取,人将取矣!悔之晚矣!百金之数,于你我兄弟而言,当为十年奔波所得!所以,我以为,此机断不可失!” 鲍叔牙也觉得此事可行,点头道:“好!那我们就随国一行!只是,”鲍叔牙忽然一笑,“只是可惜,齐国白跑一趟,足足折了一大镒金子!” 鲍仲牙情知鲍叔牙意在为管仲开脱,但如此巨利摆在眼前,也就不以为然了,当下望了望管仲,哈哈大笑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何惜之有!来来来,我们为着随国的黄吕,干他一碗!”四人于是对饮。看着鲍仲牙、鲍季牙面露笑颜,管仲心中的石头方才落地。 四人尽欢。鲍仲牙又要了一缶酒,执意要管仲多饮,管仲也不推却,开怀海量一番。时至深夜,几人共醉,便不分你我,胡乱倾倒,共卧一塌,沉沉睡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14章 南国有虎①:行商南方 却说管鲍一行齐国贩布,两手空空,返回郑国;心情难免抑郁,原本在亳城商定好的随国黄吕之行也又有了争议。鲍季牙始终觉得不妥,他担心万一失手,则鲍家将损失至少一半的家业,此举无异于豪赌,令他总有如坐针毡之感。鲍仲牙、鲍叔牙和管仲则坚持南下。犹豫不决之间,又陆陆续续贩卖了一些牛羊皮和犀牛角。管仲始终毫不客气,每每依旧少出多拿。有一次本金占两成,分利竟拿了六成;说是管母生病,先行借用。此事令鲍仲牙、鲍季牙两人对管仲愈加生厌。 僵持了几个月,转眼入夏,方始随国之行。不过鲍季牙托言有湿热病,不去了。鲍仲牙倒是十分想去,但自觉与管仲疏远有隙,季牙若不在,便更觉孤单,于是也推脱不去,说是留下来照顾年迈父母。最仲,管仲与鲍叔牙携了十镒黄金,只带着苌楚、春生两个伙计就出发了。 南方多水,一行四人弃岸登舟,顺汉江南下。正是盛夏时节,碧水悠悠,一帆如叶,两岸青山叠翠,倒映出一片清凉世界。江风徐来,吹得衣襟阵阵飘扬。管仲立于船头,见山高水阔,心中顿生无限豪情,道:“鲍兄,可知这天下之壮观否?” “鲍某行商,局促中原一带,天下四海,实是不知啊!”鲍叔牙答道。 “当今天下,南至穆陵,北至无棣,东至深海,西至大河,可谓奇大无比。地之东西二万八千里,地之南北二万六千里,其出水者八千里,受水者八千里!其间有国者,比比皆是!管仲游学六载,所历者不过九十余国。周武王时期,觐见天子的侯伯有千余人之众,可见这天下之国多不胜数,或真有千余之数!——单说眼前这条汉水,源发秦岭,滔滔南下,至楚国郢地折而向东,注入长江。在汉水、长江以及淮河之间,有周王室分封的诸多诸侯国,散落如明珠:曰随国、唐国、厉国、贰国、轸国、郧国、黄国、弦国、申国、应国、息国、江国、道国、柏国、沈国,共计十五国。这十五国乃是清一色的姬姓封国,有汉阳诸姬之称!其中随国最大,所以汉阳诸姬,以随为首!当今南方大国,舍楚国,便是随国了。” 鲍叔牙道:“兄弟博闻广见,我不及也。汉阳十五国,皆是姬姓封国,皆属王室贵胄,可见这十五国非同一般啊!所在封地也必是江山要地!” “鲍兄一语中的!”管仲道:“汉阳诸姬陆续分封,多在周昭王、周穆王时期。何以要列国重重,镇守汉阳?大要有三:其一,南向以遏制强势的荆楚;其二,东向以布防作乱的淮夷;其三嘛,便是我们所求的黄吕了。汉东一带多铜山,为天下最为集中的青铜产地。天子分封十五诸侯以掌控汉阳,也是便于青铜北上,以供应王室所需。而这青铜山的核心,便在随国!所以,随国在谁手中,谁便握有青铜!祭祀之礼器,战争之兵戈,便可以源源不断地铸造出来,真乃是强国之根本,天下之大计!” “原来如此。”鲍叔牙恍然大悟,一面说着,一面有一种担忧涌上心头,“只是当今天下纷纷攘攘,战乱频仍,随国重地,怕是也会干戈不休!” 鲍叔牙倒是提醒了管仲,管仲不由得面生忧色,轻轻叹道:“国中产青铜,兵甲必富足,想来这随国如此占尽地利,自当可以成为强国。” 两人笑谈天下江山,纵论古今兴废,正自得趣儿,却听得船夫唤了一声:“渡口到了!”管鲍四人别过船夫,登陆上岸,早入楚境。一番奔波辛苦,数日后,由楚国东疆翻越青林山,便到了随国。 随国国都为随城。管鲍入城后,先饱餐一顿,然后找了一家客栈歇脚。黄吕之事搁置不提,管仲却急着要先置办一份厚礼,说是要拜访一个叫做谀子的人。鲍叔牙大为不解。管仲解说道:“当今随候有两大重臣:其一是季梁,忠贤之臣;其二是少师,谄媚之臣。而这谀子,即是少师最为倚重的家臣。我们欲得黄吕,必要……” “什么?谄媚之臣?谄臣家臣!兄弟为何要对这等小人行此大礼?”未等管仲道完,鲍叔牙便火冒三丈。他一向光明耿直,最是瞧不起背后算计的阴人。 管仲笑道:“岂不闻:一阴一阳之谓道。贤臣有贤臣之功,谄臣有谄臣之用。黄吕之物不同于盐粮布帛等普通商品,明买不得,需走暗道。随国青铜矿山皆由少师掌管,而这谀子则是具体经办之人。我们要买的黄吕就紧紧攥在谀子手中——我之礼拜谀子者,非是敬人之礼,乃是计赚黄吕之策啊……” 鲍叔牙依旧不耐烦,道:“既然如此,兄弟自去见这谀子。我是见不得这种人的,我就在客栈等候佳音。”说罢,走向卧塌,倒头就睡。 管仲摇头笑笑,也不勉强,只带着苌楚出门,于市井商街中好一番精挑细选,置办了一份厚礼,装了满满两箱;然后谁也不带,又独自去拜见谀子。 却说当时楚国遣使入随,欲与随国结兄弟之好。楚强随弱,楚却屈尊结盟,反而使得随国惴惴难安。随候于是派少师为使,入楚以探虚实。谀子随行。少师与谀子进入楚国大营,见满眼楚兵老的老,弱的弱,残的残,旗幡倒地,戈矛腐朽,可谓军纪涣散,毫无战力。少师心中暗暗乐道:“所谓强楚,不过徒有虚名,以我看来,实则不堪一击!”少师于是趾高气昂,忘乎所以,乃与楚君熊通慷慨结盟,得意而去。管仲来访时,谀子伴随少师刚刚从楚营归来,且自以为不虚楚国之行,不辱使命,为国家立一大功!而随候得此讯息,也自以为得了伐楚良机,当下竟起了兵戎之念,欲要先发制人,发兵灭楚;自然也给予了少师、谀子不少赏赐,以表彰二人探得军情有功。管仲心细,早将这些消息探听的一清二楚。 管仲入得谀子之府。谀子贪财,本是见利忘义之辈,见管仲之礼足足两大箱,高兴的合不拢嘴。管仲又盛赞谀子入楚的功劳,更许以贩金之后再行厚报;谀子更喜,当即允诺了管仲所求黄吕之事。两人又密谈了一些细节,方才分手散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15章 南国有虎②:虎饮泉边 第三日戌时后,乘着夜色,谀子引路,管鲍四人赶着两匹马驾驭的役车,小心随行,来到随城郊外青铜山。有谀子关照,管鲍毫不费力,便以十镒黄金购得一车黄吕,而后又人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山来。 千里奔波下江南,竟然一夜之间就轻而易举得了黄吕,连鲍叔牙也不得不摈弃前见,暗暗感叹管仲所言“谄臣有谄臣之用”的妙处!下了青铜山,转上官道,临别之际,管仲又特别恭维谀子一番。谀子笑了又笑,末了特别嘱咐道:“我国与楚刚刚结盟,不过却是假盟!楚国如今国力虚弱,甲兵疲惫,正是不堪一击之时。我随候准备乘此良机,先发制人,一战而定楚!随军正在调动,不日后随楚之间必有一战!战火燃起之日,势必伤及无辜,所以,你等宜火速离去!” 管仲与鲍叔牙拱手称谢,别了谀子而去。 夜幕笼罩之下,苌楚驾车,春生执着火把照路,管鲍二人肩并肩于一侧步行,慢慢悠悠地走着。伴随着“得得”的马蹄声,管仲若有所思,面带忧色。鲍叔牙喜道:“君子也容得,小人也容得,兄弟襟怀,我不及也!哈哈哈哈,如果没有兄弟与谀子这等小人周旋,我们如何能够赚得这一车黄吕来!——咦,兄弟,你好像不高兴?” 管仲应道:“区区黄吕,何足挂齿!天下宝藏,迟早是我囊中之物!鲍兄啊,我忽然想到一事——可曾听说楚随结盟之事?据谀子与少师入楚所探,说什么楚军羸弱,不堪一击,我甚是觉得蹊跷! 楚人本居华夏,先祖乃是火神祝融,系出黄帝一脉。周成王时,有首领雄绎被天子封于荆蛮,赐子男之田,都丹阳,于是才有了今日的楚国。五传至熊渠时即为江汉间一强国,曾经僭号称王;后因畏惧之心又自去其号。后八传至熊仪,又传至熊眴。熊眴卒后,其弟熊通,弑杀熊眴之子而自立,做了今日的楚国之君!鲍兄,纵观楚国,从初封子爵五十里地而俨然壮大为千里大国,历代国君呕心沥血,前仆后继,何其悲壮!今日之熊通更是强悍好战,乃一代雄主!如此楚国岂能以弱国视之?谀子、少师所得讯息,其中必然有诈!谀子又说随国要抢先伐楚,国家大计,如此轻率,怕是要自掘坟墓了!” 鲍叔牙道:“莫不是楚国故意示弱,引诱随国中计?” 苌楚大笑道:“管先生为什么总要为家国天下担忧呢?国乃他国,家乃他家,天下乃他人之天下!这黄吕才是我们自己的!随国伐楚也好,楚国伐随也好,他们谁胜谁败,与我等有什么干系?以我看,贩金一车,得利百金,管鲍随国之行可谓赚得满满!我们才是胜利者!” 春生也是十分兴奋,将火把举起来于夜空中转了又转,得意喊道:“管鲍大胜!管鲍大胜!”引得苌楚也发出阵阵笑声。鲍叔牙看得也乐了。 管仲心中暗暗叹道:“朽木难雕,竖子永远是竖子!”望着满脸喜悦的苌楚、春生,管仲无奈摇了摇头,又淡淡道:“山路崎岖,我们还是早些赶回去的好。”苌楚于是止住笑声,应一声“诺”。几人加快脚步,转眼间就消逝于山间夜色之中。 管鲍四人驱车载着黄吕,沿着原路返回。离了随国,行至青林山。青林山位于楚随交界,也是一条两国之间的缓冲地带。山深林密,溪流纵横,多有野兽出没;山中有一条谷道,可通车马,为商旅行人必经之路。管鲍一行循着羊肠小道入谷,道路崎岖,行程缓慢,一日后进入了深山腹地。途中偶遇几拨自称是狩猎的人,个个虎背熊腰,身手矫健,但冷言冷语,行为怪异,令人费解。从衣饰上看,多半是楚国人。管仲好一番思索,也得不出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日正午烈日炎炎,炙热难耐。管鲍四人个个汗流浃背,实在走不动了。正要寻个清凉地方歇歇,忽然听得空谷之中不知何处传来汩汩水声。四人大喜,寻声觅去,果然!前方不远,一片茂林深处,竟然藏着一潭清冽的泉水!潭形如满月,方圆约十米,波光粼粼,清澈见底,犹若山间一块美玉!几人走进,但见七、八个泉眼喷薄,水花四射,飞珠溅玉,水烟弥漫,润在周围树木的枝叶上,如同甘雨清洗一般,又慢慢化作水珠一点一点再滴下来。潭边横躺着几块高低错落、布满苔藓的青石,其中一块竖石上镌刻有三个斑驳的楚字:“虎饮泉”。 “真是好地方!”苌楚不由得欢呼。四人一齐涌过来,捧泉而饮,清冽甘甜,如饮仙露!从拂晓走到现在,早已疲惫不堪,此时午间又燥热难耐,这里正好可以休憩一番。鲍叔牙道:“我们索性就在泉边睡一会儿,等太阳下滑了再赶路不迟。”几人于是择石头而卧,就着泉水又吃了一些干粮。春生又将马车放好,马匹栓于潭边一株老松树下。 石上阴凉,暑气尽消。阳光在枝叶间左闪右闪,湿润的水汽一阵一阵扑来,如同云雾洗面,实在惬意不已。四人渐有睡意。片刻过后,周边仿佛变得越来越静,只有清脆的梦一般的泉涌之声萦绕不绝。 忽然,顶上林鸟惊飞,草木丛中发出一阵乱糟糟的急响,仿佛鸟兽同时受了什么惊吓似的。不知何故,鲍叔牙也陡然觉得身上起火一般的燥热!鲍叔牙无意间拍了拍脑袋,额头发汗,微一侧身就睁开眼睛,这一睁眼不当紧,被唬得简直魂飞天外了——伴随着马鸣声,陡然爆出惊天动地的一声虎啸!但见树林丛中霍然窜出一只金色猛虎来!那虎一个箭步就盘踞在对面潭边的石头上,浑身金黄,皮毛鲜亮,白牙列如刀斧,圆眼怒射凶光,狰狞可怖,正要恶狠狠地扑过来! 四人同时大惊。苌楚喊“天哪!”春生叫“救命!”两人不由后退,险些摔倒。鲍叔牙却一跃而起,瞪着那虎,攥紧拳头,张开双臂,将其他三人挡在身后。 管仲拉开鲍叔牙的右臂,冲着老虎微微一笑道:“强中自有强中手,好个山中之王,吃我一箭!”管仲左手执弓,右手取箭,对准老虎咽喉,满弓如月,一箭飞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16章 南国有虎③:神秘少年 眼看即将射中,不想半空中飞旋着冲过来一柄,那刀正好击中箭身,两两散落在老虎面前的石头上。随着刀箭撞击的铿锵响声,浓密的树丛后面又跃出两个人:左首一个少年,浑身白衣,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虽说稚气未脱,但又英姿飒爽,器宇不凡;右边那个年岁较老,面堂黝黑,且穿黑衣,赤着一双臂膀;鬓角几丝白发分外入眼,颌下却又黑须飘飘。 管仲等正自纳闷不已。却见两个来人并不搭话,而那少年径向老虎走去。管仲与鲍叔牙面面相觑,迷茫不解。但见少年冲着那虎一声怪吼,老虎随之发出一声长啸;少年探出双手如蛇摇摆,那虎随之左右摇头,不断吐着舌头;少年又屈身蹲于虎侧,手捋虎须,虎竟然随之卧于少年膝前,以头蹭少年腿肚;少年双手捧泉水喂虎,虎随之舔手饮水,继之又一头扎在潭中喝个酣畅——显然老虎早也渴得难耐;待饮完了水,少年口中又咕嘟咕嘟发出一些怪声,虎随之时断时续、缠缠绵绵“嗷嗷”不已;少年好像很生气,立起身来又一声大吼!那虎随之惊恐不已,急忙窜入树丛中就不见了。 管仲等四人瞠目结舌,又惊又奇!管仲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少年是来救虎的,而且应是精通虎语之人!那虎并非要来吃人,而是渴了来饮山泉的!难怪此泉名曰“虎饮泉”!原来有此一段缘由!管仲不由望向那少年,心中暗暗叹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人与虎焉得如此亲密!这个少年,真是一个奇人!” 送别老虎,少年回过头来。但见白嫩脸皮,眼睛雪亮,个头不高,腰间悬着美玉与佩刀;一身稚嫩之中又透出几分英气、几分可爱来。管仲看得喜悦不已,但暗暗觉得这少年又像是军旅中人,且多半出身显赫,一时不知是敌是友,心中难免不安。 管仲欲探虚实,主动上前行揖道:“小将军好本领!小将军可是精通虎语之人?” 少年也不还揖,冷傲道:“这算什么!楚国方圆千里之内,百座深山老林之中,皆有我之虎友!我乃虎王!” 鲍叔牙听了暗暗惊道:“好大口气!”也走过来问道:“请教小将军姓氏?” “什么小将军!”旁边老者抢过话来,“我等是这山中猎户。他是我侄儿!” “对!叔叔说的是。我是他侄儿,大家都叫我……叫我……叫,蜜橘……”少年眉宇之间闪过一丝慌乱,又强装镇定,显然是在生疏的表演。又见他右手指着管仲道:“那谁儿?你,就你!你叫什么?” 管仲淡淡答道:“甘水。”身后苌楚、春生忍俊不禁,扑哧一笑,又赶紧忍住。 “好,甘水!我看你射的一手好箭!只是你的箭射了我的虎,便是有罪!我本要杀你,为虎报仇,不过念在你们乃是商旅之人,我可以宽容一二!来来来,你我比试射箭,你若输了,便怪不得我,早早将项上头颅献上!” 为了一只山中野兽却要赌射人命!少年言语虽说荒诞,但这番狂放之气倒也令人十分感佩。鲍叔牙探到管仲耳后,悄悄道:“兄弟,我看这人来者不善,我们撞上大事了。” 管仲只默默望一眼鲍叔牙,仿佛在说“鲍兄放心。”扭头又望向少年,笑道:“我要是赢了,又当如何?” “你能赢我,便是无罪!本公子将奉上鲜果、干肉,交你这个朋友!” “痛快!我交定你这个朋友了——只是不知如何比箭,愿闻其详!” “我这儿有甘橘。一会儿,我叔叔会将橘子高高抛起,你我并肩站立,同时发箭,先中橘子者为胜。三局两胜者即为赢家!你可明白?” 管仲哈哈大笑,应一声好。于是两人各握弓箭,并肩站在潭边一株挂满青藤的老树下。那老者几步小跑,早离他们百步开外,正准备抛橘。鲍叔牙、苌楚、春生三人立在一侧,都屏息观看,不由为管仲捏了一把汗。 老者须发喷张,声若洪钟,喊一声“走!”一枚橘子陡然向左上方飞出。待橘子落地,老者检视,中橘者乃是少年之箭。只是橘身右侧又有一道箭痕,当是管仲之箭擦过。“第一局,蜜橘胜!”老者道。少年面露得意之色,但心中也为管仲喝彩不已。 老者二声“走!”又一枚橘子向右上方飞起。橘子落地,中橘者乃是管仲之箭。只是这枚橘子上带有一片橘叶,而叶子也被射走大半,自然是少年之箭所为。“第二局,甘水胜!”老者又喊道。管仲虽赢,却也在心中赞叹对方“好箭!” 老者三声“走!”第三枚橘子朝正前方忽一下窜出。待橘子落地一看——中橘者乃是管仲之箭。但很奇怪,少年的箭仿佛被什么东西拦腰击落,就掉在旁边铺满青苔的碎石上。老者摇了摇头,无奈报道:“第三局,甘水……胜。”声音低沉,似乎极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 “请受我一拜!”那少年放下弓矢,对着管仲就深深地躬身行揖。原来第三局中,管仲在霎那之间连发两箭,一箭射中橘子,一箭击落了少年的箭。少年慨叹道:“先生可以双箭齐发,手法之快,射技之准,匪夷所思!先生真乃奇才也!刚才我不过一番戏言,实则是要亲眼目睹先生神技,先生勿怪!” 管仲扶住少年,笑道:“以箭会友,何怪之有?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射艺,也是殊为难得!只是……”管仲话锋一转,狡黠道:“只是,小兄弟的箭,可不是射禽射兽的狩猎之箭啊……” 那边老者急忙赶脚过来,打断管仲言语,机警言道:“蜜橘,不可再耽搁,前面有猎物正在等,我们得赶紧过去!” 少年心领神会,微微一笑,面颊略带羞涩道:“今日相逢即是有缘,无奈琐事缠身,不敢久留。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言罢,急走而去,只是目光中满是留恋之意。管仲早听出两人言语闪烁,必有难言之隐,当下也不再追问,只静静笑着。 那少年未行几步,又回转身来,解下腰间一块玉佩,递与管仲道:“若在楚国遇到难处,可将此玉佩高高举起,言道‘我是虎子朋友’即可,必然可以逢凶化吉!山高路远,千万珍重!”说完施了一揖。管仲还揖,一抬头,少年与老者便隐入泉边树林,神秘遁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17章 南国有虎④:斗榖於菟 鲍叔牙、苌楚、春生一起凑过来,欣赏那玉佩。玉佩形如满月,其色如雪,唯左上角有一点指甲大小的赤红。上面雕着一只凤凰,纹理细腻,线条飞扬,作振翅欲飞之状,同时又回首望着一轮太阳;那种左顾右盼,欲走欲留的神态,惟妙惟肖,令人叫绝!更妙的是,玉佩天然赤红之处,巧妙雕作一轮太阳,足见匠心独具。鲍叔牙常年行商,最是识货,当下惊叹道:“此乃楚国独有的极品之玉,乃是王公贵族方才拥有的器物,非同寻常!” 管仲道:“鲍兄言之有理。腰悬极品玉佩,岂是什么深山狩猎之人?这少年必是大有来历!那老者哪里是什么叔叔,分明是家臣仆从!两人言辞闪烁,互相遮掩,足见可疑。我看这少年,必是楚国哪家王公贵卿之子!”管仲将那玉佩托高,日光下发出透亮的光来。管仲一面瞧着,一面喃喃自问:“既然是楚国贵族,他来这深山野林干什么?玉佩,好玉佩啊……虎子……虎王……虎语……”管仲忽然想到了什么,失声叫道:“啊呀,此少年——恐怕就是斗榖於菟啊!” “什么?斗榖於菟?好古怪的名字!”鲍叔牙也惊道。苌楚、春生一旁也乐了,“这哪里是什么人名儿啊?” “你们有所不知。鲍兄啊,这里有着一段楚国奇闻。来,坐下说。”管仲说着,将玉佩收好。四人凑成一团,坐在泉边的树荫下,管仲道:“斗榖於菟乃是楚国方言。於菟即是虎,榖乃是喂奶之意;而斗则为姓氏,为当今楚国令尹斗伯比的族姓。斗榖於菟,即是斗氏家族一个被老虎喂奶养了的男孩。这其中有一段奇谈趣闻,楚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四年前我游学至楚,曾听当地人谈论到此中故事。”管仲略略停顿,娓娓道来。 五十多年前,楚君熊仪娶南方国国君之女为妻,生了一个儿子名叫斗伯比。熊仪卒后,斗伯比随回国小住。当时君有一个小女名叫梦儿,正值妙龄,美艳如三月桃花。斗伯比常在宫中行走,某日邂逅梦儿,神魂俱销。梦儿也对斗公子暗生情愫,一来二去,两人不能自已,有了男女私情。不久,梦儿有孕,并偷偷生下一个男孩。此事被梦儿夫人得知后,大为恼火——只因国乃是斗伯比母舅之国,梦儿乃是斗伯比之表妹,有碍伦理,有伤脸面!所以夫人便狠下心来,将两人生生拆散;遣送斗伯比回楚国,更将梦儿所生之子弃于野外云梦泽中。 那云梦泽方圆八百里,水势,草木繁盛,风光无比秀丽;更兼多蓄鸟兽,自然也是狩猎的好去处。几个月后,秋高气爽,君一行数人入云梦泽中打猎玩耍。途中偶遇一片草丛,见一只雌虎静卧其中,恍若无人。君甚感奇异,走进一看,那雌虎正以乳奶喂食一个男婴。那男婴虎头虎脑,白白胖胖,一对明眸闪闪发光!一见君即呵呵呵地笑个不停,十分喜人。君迷茫,一头雾水。 君回国后,与夫人酒后谈论此事,以为世间奇闻。不想夫人大惊失色,禀告那虎乳之子,正是国君外孙!于是详述斗伯比与梦儿私情,以及弃子于云梦泽等事。君听后一声长叹,道:“昔日帝喾次妃吞食玄鸟之卵而孕,生子殷契,殷契后来为商之始祖;又有元妃入荒原中踩中巨人脚印而孕,生子后稷,后稷后来为周之始祖。今我外孙弃之数月不死,反得猛虎哺养,迥异如此,岂非大福之象!此子贵不可言,日后必有惊天伟业!”于是重入云梦泽中寻得那虎子。再后来,君亲自张罗,将梦儿嫁予斗伯比,并将虎子归还斗氏。一波三折,奇缘如此!一时间在楚、之地广为传颂,至今不绝。正因为这个缘故,那孩子取名斗榖於菟,又唤作小老虎,又唤作虎子。 管仲接着道:“我游学楚国时,听人讲那孩子大约十岁。今以年岁推之,大约十五、六岁年龄,也与刚才那个少年相仿。” 鲍叔牙大笑道:“真是天下奇闻!我等真是不虚此行了!” 管仲一怔,眉头紧皱,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惊叫道:“是了,此人必是斗榖於菟!——不好!楚国与随国必将开战,而战场必在这青林山!”三人大惊。鲍叔牙觉得管仲似有九颗玲珑之心,什么事情只要瞟上一眼,便能视通千里,观常人所不能观,察常人所不能察,想常人所不能想。鲍叔牙惊道:“何以见得?” 管仲将随国谀子与当下这个古怪少年之事合在一起,断然道:“鲍兄,我猜随国谀子所言楚弱,乃是楚国使诈以诱敌!而方才斗榖於菟一行两人,绝非狩猎,必是勘察青林山,以为排兵列阵之用。不出一月,楚、随两国在这青林山必有一场恶战,而且,注定是楚胜而随败!” 却说管仲这一番话语并非只入他们四人之耳,泉边林后,正有一人,被管仲之论惊出一头冷汗。那人正是少年身边的老者!少年正是斗榖於菟,而他则是斗氏忠仆老臣,名叫长荆。管仲所论不差,可谓入木三分,竟与楚国国君之谋略暗合!熊通继位后,野心勃勃,有称雄江汉之志。汉阳十五国一直是楚国东扩的绊脚石,熊通早欲除之而后快。一日与群臣商议,令尹斗伯比献计说,汉东诸国,以随为首;拿下随国,则江汉之间必以楚国为伯长。又定下降随之策:先与随国缔盟,假结兄弟之好。随国入楚盟约之际,又故意布下残兵败甲的假象;于是便有了随使少师与谀子关于楚弱的错误判断,并挑动了随君欲要先发制人,发兵灭楚的妄念。继之楚国出其不意,发出了大会江汉诸侯于沈鹿的号召,俨然是以霸主之姿召开诸侯大会!其他小国不敢不从,唯有随国与黄国拒绝。黄国乃是随之附庸,亦无足轻重。而随国不会盟,正中楚国下怀!由此,楚国顺势以叛盟之名,公开旗号伐随。一个欲要先下手为强,一个却在公然挑起事端,双方势同水火,楚随之战一触即发!可叹楚之一方处心积虑,磨刀霍霍,早早布下陷阱以待随来;而随之一方却误以为楚国兵弱,不堪一击,仓促间调集兵马,以为可以轻松一战而定楚!双方均以为我方必胜,要在青林山一决雌雄!时周桓王十四年,公元前706年,楚国第一次伐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18章 南国有虎⑤:管鲍被捕 熊通与斗伯比日夜谋划,细作安排。却说斗伯比之子斗榖於菟,时年十五岁,也不敢寂寞,要请命为国效力。熊通大喜而允。当时斗伯比为中军右领,便将斗榖於菟纳于麾下,着家中老臣长荆为辅,命他负责勘察地形地理事宜。而青林山为双方交战之地,斗榖於菟自然不敢疏忽大意。那日登山望水之间,斗榖於菟被几声虎啸吸引,遂与管鲍邂逅于虎饮泉边。斗榖於菟谎称猎户,与管仲比了射艺,之后不敢久留,匆匆而去。走得不远,忽然想起自己曾有许诺:倘若管仲比箭得胜,自己要奉上鲜果和熟肉,以表敬意。一时走得急给忘了,于是便差长荆再返回去,送些果子与肉。不想节外生枝,事有凑巧,长荆拎着半袋甘橘和鹿肉,来到虎饮泉边,却意外偷听到了管仲纵论楚、随交战事宜!楚国方略被管仲谈笑间点破,一个贩夫走卒如何会有这等见识!长荆顿感管仲不一般,不知是哪路人物,是敌是友?又觉得仿佛是国家绝密已被敌国密探窃走,不由惊得一身冷汗。 长荆暗暗叹道:“如此多嘴!年轻人,你要死在自己这张嘴上了!” 长荆拭掉汗珠,装作无事,推开藏身的树枝,捧着袋子,走进泉边来。见了管鲍,冷冷道:“这是我侄儿送给各位的甘橘和鹿肉,不成敬意。后会有期!”说罢甩下袋子,抽身急走,如一只黑狐噌一下就钻入树丛中不见了。 “哎——”鲍叔牙怎么也没有料到他们还会返回来送吃的,心中蓦然生起感激之念,欲要挽留一二,表达谢意;却被管仲一把拽住衣襟。管仲对着长荆背影,高声道:“多谢多谢!不送不送!” 见长荆消逝得踪影全无,管仲笑道:“鲍兄勿留。人各有志,留也留不住!哈哈,天也不要管,地也不要管,先管肚皮一顿饱饭!来来来,吃吃吃!”管仲一面说着,一面打开袋子,将甘橘与鹿肉对着鲍叔牙、苌楚、春生三人抛一个抛一个又抛一个,然后自己抓起一块鹿肉,坐在石头上大口撕咬着,狼吞虎咽,实在吃得痛快!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得鲍叔牙不禁哑然失笑;当下也不再言语,默默吃起肉来。 山间谷道,几株古树的浓荫下支着一顶帐篷。长荆追上斗榖於菟,早见手下十几个楚兵也聚在这里。“公子,不得了啊——那人危险!”长荆喘一口气,然后将在虎饮泉边听到的管仲话语,一字不落,和盘托出。斗榖於菟听了又惊又喜,叹道:“此人竟有如此的眼光和见识,也不枉我与他相识一场!”言语中大有惺惺相惜之意。 见斗榖於菟少年情怀,不知轻重,长荆沉下脸来,语重心长道:“公子!公子绝不可等闲视之!楚随之战,已经迫在眉睫。此人竟将我楚国方略一语道破,公子不怕他泄露我国军机吗?当此国家大战之际,万万不可疏忽大意!此人眼光毒辣,见识超群,却又身份不明,难保不是随国密探!此人断不可留!必须立即杀掉,以绝后患!” 杀!斗榖於菟恍觉晴天霹雳!此时方才意识到长荆所虑,乃是十分严重之事。但他与管仲一见如故,若要亲手杀掉,实是于心不忍;但又担心管仲万一泄密,于战不利!一时间前后踱步,犹豫不决。 “几个蚂蚁一般的人物,我去杀了,免得节外生枝!”身边几个楚兵怂恿道。 长荆火急火燎,劝道:“公子不可迟疑!山深林密,道路繁杂,片刻之间,他们将会逃遁而去,悔之晚矣!请公子即刻下令!” “杀!不至于——”斗榖於菟摇头道:“此人操北方口音,像是中原一带人物,断非随国探子,我看不过几个市井贩夫而已。但眼下正值非常时期,又不可掉以轻心!速派十名甲士将这几人请至沈鹿,拘束帐中,待楚随战事结束以后,再行定夺。” “得令!”长荆一挥手,带着那些甲兵就要出发。斗榖於菟又嘱咐道:“请——至沈鹿,不可怠慢!切记切记!”故意将“请”字声音拉长,音调提高。 长荆率着十余甲兵火速追赶。来到虎饮泉,空无一人;又顺着谷道赶忙向前追去。果然,片刻间,在山坳转弯处,长荆将管鲍四人及一车黄吕团团围住。 祸从天降,凭空落难,管鲍二人正不知所以然,只听长荆道:“我乃楚国中军右领大人麾下,长荆的便是。彼此已经谋面,诸位勿惊!奉楚君令,不日间这青林山将有大战,过往行商一律请至沈鹿暂居,待战事平息后,即刻全数放行。得罪了!”言罢不由分说,一排排铜戈铜矛便威逼过来。鲍叔牙性如烈火,正要上去理论,却被管仲死死拽住。四人无奈,只好被长荆押解着前行。 出了青林山,天色已暗,又趁黑赶到了沈鹿楚国大营之中。 管鲍四人被单独关在一个营帐中,帐外前后左右皆有甲兵把守,日夜轮岗,严禁出入。只是外紧内松,威严之下又毫无伤害之意,每日里饮食颇丰,有酒有肉,隔三差五还有甘橘爽口;那一车黄吕也安然无恙躺在帐中一角。管鲍大为不解,难道真是楚国在保护商旅吗?询问守卒,皆守口如瓶。管鲍无奈,索性放下一切,敞开肚皮就吃,高卧塌上就睡,半醒半醉,养精蓄锐。 十日后,青林山之战爆发。楚军如狼似虎,勇猛异常,加上早布战阵,巧设伏兵,未及两个时辰,将随军杀得一塌糊涂。乱军之中,少师被楚将斗丹斩于车下;谀子欲逃,也被一箭射中后心,当场呜呼。随候见兵败如山倒,乃弃戎车,换上士卒兵服混于军中逃生,后得大夫季梁血战死保,方才杀出重围,侥幸留下命来。 随候、季梁等率领残兵败甲逃出青林山,点视兵马,十存其三。随候仰天哭道:“楚军如此雄壮,少师如何禀报寡人说什么楚国羸弱、不堪一击?少师误国,死何足惜!可叹经此一战,元气大伤!随国精锐丧之殆尽!倘若熊通乘胜追击,兵临随城,岂不要灭我之国!天啊,楚乃江汉猛虎,今雄踞国门之侧,寡人该何以自处?唉——” 众人皆叹气。季梁道:“一切悔之晚矣。楚国熊通野心勃勃,伐我随国,又并非单为随国,其志欲为江汉霸主。今我国新败,国势衰微,只有遣使求和,并率汉阳十五国共尊楚国为南方伯长方可!熊通只有如此得志,才会退兵而去。也唯有如此,随国之危可解。别图后计。” 随候踌躇半晌,百般无奈,只得含泪允诺道:“爱卿所言是也!命……命季梁为使,入楚……入楚,求和!”其余几个朝中大夫闻言,不由失声痛哭。季梁也滚下两行热泪,领命道:“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19章 南国有虎⑥:如此使臣 季梁独自驾车,携带重礼,来到沈鹿楚营。季梁礼拜熊通,禀明来意。熊通喜不自胜,先将季梁奚落一番,继之慷慨应允求和,并要随国倡率汉东诸侯共同与楚国结盟,尊楚为伯。季梁一一应允。至此,楚国首次伐随,以结盟和解而终。熊通恩威并用,季梁不卑不亢,熊通胸中暗暗忖道:“不想随国还有季梁这等忠良之臣!有季梁在,随不会亡!” 此后数日间,随候先入楚营拜见熊通,以结两国盟好。江汉诸国也先后遣使来见,均愿尊熊通为江汉伯长。眼见大事已定,熊通颇感得意。 这日深夜,众文武早早退去,熊通独自于帐中饮酒。案上置有九只铜鼎,八只铜簋,盛着楚地各色美食;尤其那鼎熊掌肉,很得熊通喜欢。还有一铜罍桂花酒,更是他的最爱!依着周礼,九鼎八簋的饮食规格,乃是只有周天子才可以享用的大礼,各国诸侯只可以使用七鼎六簋,所谓“天子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大夫五鼎四簋,士三鼎一簋”。熊通早将这些礼制遗弃,自继位以来一直享用九鼎八簋,与天子同。却说熊通本来志得意满,喜气洋洋,饮着饮着,忽然生出一股愤怒来,竟狠狠地将酒爵摔在地上。吓得帐中侍从额头冒汗,也不敢去捡,只呆呆立着。熊通从席上起身,踱了几步,走到帐后一幅悬挂的弓箭前面,呆呆出神;半晌挥袖命道:“速传令尹斗伯比来见。”侍从应声急忙退出。 须臾,斗伯比应召入帐,见熊通背对自己,立在弓箭前面纹丝不动;地上摔了一只酒爵。斗伯比官居令尹,统帅百官,也是楚国第一谋士,最是知晓国君心事。斗伯比缓缓走进,捡起酒爵,轻置案上,又托起酒罍倒了满满一爵。一边倒酒,一边闭目舒眉,嗅那酒香,陶醉道:“好酒好酒!如此佳酿只配王者之饮!国君莫不是想称王吗?” “哎呀,知我者,斗伯比也!哈哈哈哈!”熊通的心思被斗伯比一语道破,顿感意外,陡然转身,大笑走过来,一伸右手道:“坐。”两人分宾主坐定。熊通雄霸气侧漏,双目如电,慨然道:“寡人确有称王之念,特与令尹商议。伐随之战业已大胜,江汉霸主非我莫属!历代先主东出江汉之志,至今日历熊通之手终于圆梦!然而……这,这还不够!远远不够!——先祖熊渠在世时,南征北战,东征西讨,开疆拓土无数,楚国才由五十里子男爵国成为今日之千里大楚!先祖雄才伟略,效仿天子,封长子为句亶王,次子为鄂王,幼子为越章王,虽说是僭越封王,但却大长我楚人威风!后来因为惧怕周厉王暴政,才不得已取消王号。当今天下大乱,王室衰颓,诸侯四起,楚国的机会又来了!我欲效法先祖,自立为楚王!令尹大人以为可乎?” 斗伯比应道:“周之国制,天子称王,诸侯有公、候、伯、子、男五爵。国君欲以诸侯之位而享天子之尊,其雄霸之志虽佳,但终究有僭越之嫌。然而为了楚国强盛,有何不可?国君既然下问,斗伯比斗胆进献一策:可令季梁为使入周,以随首之汉东十五国联名上书周天子,言道楚国历代先君创业艰难,于周功勋卓著;今楚国雄强,屏藩南疆,江汉诸侯皆以楚为伯长,故请天子赐楚以王号,以镇蛮夷。”熊通听到此处,嘴角露出一丝得意坏笑。斗伯比接着道:“无论周天子应与不应,楚之威名必将震动天下,威慑四海!十五国一番辛苦,最终获利的只有我楚国!如此,国君先取天下之势,然后可以为王!” “此论高明至极!斗伯比不愧为我大楚第一谋士!”熊通喜不自胜,举爵与斗伯比对饮。斗伯比酒到嘴边,又忧虑道:“出使周者,非季梁不可。我担心季梁乃是随国忠直之臣,如此辱国之事,只怕季梁不从。” 熊通满饮,放下酒爵,冷冷道:“如今彼为鱼肉,我为刀俎,焉敢不从!你放心,我料季梁必去!” 次日,熊通设宴,召随候、季梁二人营中来见。斗伯比作陪。熊通目光凛凛,透射寒光,直瞪着随候道:“随候!寡人今有一事相托——请你国季梁为使,携江汉十五诸侯联名之国书,北上洛邑王畿,请求天子赐寡人王号!若寡人幸而得请,乃随国之赐,楚随将永世为好!事关两国邦交,请季梁速速北去!” 随候闻言大惊,手指乱颤,不由自主将爵中之酒撒在了腰间衣襟上。季梁仰头大笑道:“楚君倒是好一把算计!你这是要季梁背上丧权辱国,附逆僭越的千古骂名啊!” 熊通也发出一阵狂笑,道:“季梁,你还没有这个资格!僭越王号,这个千古骂名我熊通欣然领受了!哼哼,还轮不到你!只是——洛邑王城,你非去不可!” 季梁闻言哽咽,垂着头,面向自己国君就行一礼!此刻之礼,是臣向君谢罪请罚之礼,是君向臣示下发令之礼,更是君臣任人宰割、无可奈何之礼!随候更是一头冷汗,情知今日非要受制楚国不可,当下嗫嚅道:“楚君啊……事关重大,容……容我们回国商议,三日后回禀……” “哪里需要三日!季梁明日便请出使洛邑!寡人统帅三军,就在这沈鹿大营等候王命!”熊通斥道,又转口冷笑道:“季梁啊,寡人辛苦你了!”熊通故意将“沈鹿大营”四字高高扬起,意在以兵威相威胁,不容随国不从。 随候长叹一口气,也垂下了头。季梁观状,落泪应道:“季梁领命。” 随候、季梁无奈退去。熊通望着两人失魂落魄的背影,好一番狂笑。斗伯比道:“季梁出使洛邑,无论是成是败,对我楚国皆是有利而无害!臣建议国君就在这沈鹿之地高筑一座九层高台,名曰沈鹿台,此台为我楚国与汉阳十五诸侯会盟之地,更是楚国称霸江汉之所!待季梁从洛邑返回后,国君就在此台大会诸侯,名曰沈鹿之会!” “沈鹿之会!妙!”熊通抚掌称赞,又道:“令尹所言沈鹿台也极好!此事委托令尹全权操办,越快越好!哈哈哈哈,登台称霸,寡人早等不及了!” 斗伯比拱手道:“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20章 南国有虎⑦:僭号称王 季梁一去半月,音信全无。这日入夜,管鲍四人正在帐中闲坐,忽见一人笑眯眯走进来。来者乃是长荆。长荆行揖道:“委屈诸位了!青林山中那位自称蜜橘的少年,乃是我家公子斗榖於菟!斗公子爱惜朋友,唯恐诸君伤于乱军之中,故请大家来此小住。如今青林山战事已定,随国及江汉诸侯正与我楚国商议永结盟好,过不了几天,大家就可以走了。斗公子目下正在青林山军营,尚不得脱身;不几日将奉国君之命来这里参加沈鹿大会,相见有日!虎饮泉一别,斗公子也甚是想念朋友啊!” 四人大喜,管仲上前道:“原来如此,果然是斗榖於菟!感谢斗公子想的周全。” 长荆不由一怔,心中暗暗嗔道:“年轻人太过狂妄!如果不是你窥破我国军机,如何会被囚禁于此?”转念一想,又道:“当时我与斗公子军务在身,不便言明身份。现在诸事已了,如释重负。请教诸位朋友姓氏?” 管仲应道:“我们皆是郑国商人。我乃管仲,这是鲍叔牙,这两位是我们随行伙计。” “管仲,鲍叔牙,好。”长荆重复姓名,从身后取出一只黑色袋子,“这是随国犒军的果脯,为南方独有,甘美异常,斗公子特请大家品尝。”管仲欣然接纳,转给身后的苌楚。“请坐,我们正要请教一二。”管仲道。几人入席坐定。 管仲与鲍叔牙早知青林山之战,今见长荆来,急不可耐询问具体战况,长荆娓娓道来。管仲大赞楚君威武,斗伯比多智,也为随国惋惜不已,当下叹道:“自平王东迁以来,天子日渐衰微,而诸侯日渐强盛!列国争霸,早已势不可挡!眼下北方郑国一时雄强,有中原王者气象;而南方楚国也已斩露头角,不日将为江汉霸主!其他如齐国、鲁国、宋国、卫国、晋国、秦国等等也皆非等闲之辈,正各自谋划强盛之道,霸业之途!天下之大乱,将愈演愈烈!真不知谁将主宰华夏江山,为天下之主?” 几人愕然。半晌,长荆道:“管仲啊管仲,你屈身市井商旅,真是可惜了!老汉我且问你一句:依你之见,谁将成为天下霸主?” 管仲笑道:“长荆大人,是我在问你啊?怎么反倒你又问我!哈哈哈哈!” 鲍叔牙接着乐道:“要回答这个问题啊,先要搞明白是管仲问长荆?还是长荆问管仲啊!呵呵呵呵!” 几人轰然大笑。苌楚插言道:“这个问题太绕了,也太沉了!我们马上就要回家了,应该聊点轻松愉快的!来,请品尝斗公子带来的果脯!” 长荆又令帐外送一些酒食过来,再就着果脯,几人欢饮。期间又谈论一些管鲍的平生往事。长荆终于确认管仲与鲍叔牙真的就是郑国普通商人,这才彻底放下了心。 夜色渐深,长荆离去。管鲍等也酣然入梦。 季梁身负特殊使命,可谓替贼子谋国,不得不为之,不敢不为之,不能不为之。一路快马,昼夜如飞,恨不能朝夕之间交付差事。 不知穿越多少山川城池,这日终于赶到洛邑。季梁整理衣冠,叹一口气,无精打采,穿过宫门,入殿觐见周桓王。 大殿上,季梁三拜天子,便递上汉阳十五诸侯的联名国书。两侧文武见季梁神色反常,仿佛丢了魂魄一般,无不惊讶。周桓王年已四旬开外,虽说正当盛年,然而身形消瘦,沧桑枯槁,双眼布满血丝,鬓角也是早露白霜,仿佛风烛残年的老翁!继位十五年来,日夜忧思,如履薄冰,然而江河日下,万般事业皆不由我!他早已被日渐崛起的强大诸侯摧残了风华,华丽的冠冕衣裳之下,包裹着一颗已经奄奄一息的王者魂灵! 只听季梁缓缓说道:“臣季梁,奉命为随国等汉阳十五诸侯国为使!南方荆楚,泱泱大国,颇具江汉伯长之风。今十五国联名请命,请求大周天子赐楚国国君以王号,从此威名远震,屏藩南疆……” “季梁!”未等季梁言尽,周桓王咆哮暴怒,狠狠地将国书摔在地上,“乱臣贼子!乱臣贼子!楚要王号!妄想……只有我才是王!普天之下,只有天子可以为王!熊通这是要做天子吗!让他自己来洛邑拿啊!我要发兵讨伐熊通……发兵!来人啊,发兵!” 殿内群臣惶恐,却无一人回应。半晌,有内史禀道:“天子息怒。天子右肩的箭伤尚未痊愈,万望保重龙体!” 此语如同一阵阴风,吹得周桓王瞬间脊背发凉。内史所言箭伤未愈,显然是在暗指周郑繻葛之战,桓王右肩被射之事!此乃周室之耻,也是东周王权衰落的一个标志。“发兵,哪里来的兵啊!”周桓王泥一般瘫坐在席上,冷笑一声道:“季梁啊,汉阳十五国,十五姬姓国啊!你们与朕乃是同宗同祖,一脉嫡亲哪!如今,你们乃是舍嫡亲而助叛贼哪!哼哼……季梁啊,你乃十五……不,十六国乱臣贼子之使啊!”周桓音如哭。 “季梁乃忠良也!”季梁一脸正色道:“乱臣者,时也;贼子者,势也!皆非季梁也!”季梁深深作揖,又拜道:“请天子命,赐楚王号,允否?不允否?” “不允!”周桓王暴跳而起,欲言无言……忽然一声呜咽,就拂袖退去了。季梁紧闭双目,又是深深一拜,“臣季梁领命。”便匆匆退去。 殿中诸臣个个哑口无言…… 车马飞驰,一路无语,季梁恍觉身子轻松、头颅沉重,一时间轻飘飘的,一时间又如泰山压顶似的,就这样晃晃悠悠,浑浑噩噩,如梦一般就返归到了沈鹿。 季梁未及拜见母国,先入楚营面见熊通,详细禀明出使洛邑之事,明言天子不允楚国称王!言罢便退帐而去,不辞而别。熊通正于帐中饮酒,听后大怒,掀翻酒案,怒吼道:“桓王小儿不答应?不答应就不答应!老子将自立为王!号楚武王!看你如何奈何于我!”身旁斗伯比道:“国君既然心志已定,事不宜迟,即刻昭告楚国!昭告天下!此事必然雷霆万里,海内震荡!对江汉十五诸侯更具威慑,不数日,十五诸侯必恭贺楚王为江汉伯长!”熊通闻言,仰面狂笑。 次日,斗伯比率文武群臣,于大帐中齐拜楚王!刹那间,楚营上下一片振奋,人山人海,群声山呼“楚武王!楚武王!楚武王……” 沈鹿台早已建好,楚武王命斗伯比广发号令,召集随等十五国国君数日后于甲子吉日齐集沈鹿,以便公推楚王为江汉霸主,做沈鹿之会。又厚赏了季梁,令其返回随国。又命巫尹择日祭祀太一神,为楚国称霸祈福!诸多号令,得意洋洋,不一而足。 消息传至洛邑,周桓王独自一人闭于周之宗庙不出。面对诸多先祖神位,周桓王摘掉天子之冕,伏地叩首,痛哭流涕道:“王室东迁,社稷崩溃!北有郑庄公射王之肩,南有楚熊通僭号称王,诸侯乱舞,天下板荡,大周休矣!”庙堂空空荡荡,王者之泣,如冷风一般飘然逝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21章 霸王之辅①:祭祀预言 洛邑王城笼罩在一片阴寒之中,而南国楚营则是无限峥嵘!楚王志得意满,楚人喜气洋洋,正忙祭祀!楚武王早已下令,命巫尹祭祀太一神,以壮楚国霸业。“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有周一代,祭祀为国家礼典重中之重。与其他列国不同,楚人专于夜间祭祀。祭坛设于楚军大营中的一块空地上,坛上陈设三只硕大的圆鼎,分盛着牛牲、羊牲、猪牲。鼎前又有一条香案,案上置有三具铜簋、两支竹笾,两支木豆,分盛鹿肉、鱼肉、稻米、果子、腌菜、花椒、香草等祭物。又有两只铜罍、三支铜爵,供的是桂酒和瑶浆。尤其祭坛上那些青铜铸造的鼎、簋、罍、爵等祭器既肃穆又精美异常,夜色中依然透着清亮之光,令人不由自主生出恭敬之心来!楚武王率文武众臣于祭坛之前躬身端坐,膝下是清一色的茅席。这其中,斗榖於菟也从青林山驻地赶来,诸事繁多,祭祀最紧,尚未与管鲍他们见面。 是夜微风轻拂,满月如盘,清辉中,偌大的营中一片雪白。祭坛正中已经燃起篝火,火星四溅,烈烈红焰如同蛇一般扭动跳跃不已。“歌舞娱神啰!”话音刚落,左有钟鼓,右有琴瑟,诸种妙音齐响。巫尹与十余个女巫皆穿五彩华服,腰佩香草,围着篝火跳起舞来。 那巫尹是主祭,年愈半百却依旧是处女之身,每次祭祀,神灵总要借助她纯洁的肉身来传达上天的旨意。 楚武王微闭双眸,伏地三拜。有侍者捧来一个木盒,内盛玉器和丝帛,为国君亲献祭品。楚武王接过,双手捧着走过篝火,献上香案。顿时钟鼓琴瑟之音更亮,乐舞欢呼之声更响,楚武王禁不住回头望一眼火光中跳跃的女巫们。 左首有侍者捧来满满一束、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苞茅草,恭恭敬敬如神人一般立放在楚王面前。那苞茅是刚刚收割的新草,每一茎都精挑细选,碧绿油亮,闪着水光。右边又有侍者捧来一只玉盘,盘中置有三尊桂酒。楚武王取一尊酒,望着苞茅,高声言道:“无上的太一神啊,请降临我楚,享我祭酒!熊通自继位以来,无时无刻敢于懈怠,誓愿扫平江汉,称霸一方!三日后,十五路诸侯将齐聚沈鹿,公推楚国为江汉伯主!此乃大楚百年不遇之大机!熊通自知德寡才微,难当大任,但天降大任,又岂敢妄自菲薄!前途吉凶未卜,今夜特设祭坛,虔诚祈求太一神赐福!助我荆楚成就霸业!”言毕,将三尊桂酒逐一浇向苞茅。那酒顺着直立的苞茅草束,从上往下滴滴滑落,酒渗于草,越渗越少,末了只有些许点滴落到地面,仿佛那酒是被苞茅喝了一般。 此为“苞茅缩酒”,是有周一代祭祀的一项重要仪程,其意神灵享用了人们的供奉,为吉祥如意之兆。苞茅于是成为祭祀的贵重礼品,价值连城。只是苞茅只产于南方楚国一带,就连周王室的苞茅也需要楚国进献,所以有“楚贡苞茅”之说。但自熊通僭号称王以来,楚国便不再向东周王室进贡苞茅了。如此悖逆之举更使楚国为天下诸侯所声讨,此为后话。 女巫们越舞越欢,个个沉醉,仿佛无我。楚武王归席,闭目又拜。那巫尹嘴角含笑,手舞足蹈,身躯柔软如蛇,绕火一周,却到楚武王面前狂跳不止。其余女巫们也如水一般围上来。楚武王略感惊恐,正不知所以,一刹那间,却见巫尹脸色陡变,一声狂呼,浑身抽搐,立时倒地,仿佛不省人事的样子。众女巫也停下舞步,分一左一右两列,屈膝跪于巫尹身边,齐声垂头呐喊:“太一神!太一神!太一神……”虽说是喊,但又似齐声歌唱一般。 楚武王慌忙伏拜于地,道:“恭迎太一神!”身后众臣随之亦拜。在一片恭敬中,巫尹缓缓起身,闭目端坐,凭空几声大笑。奇怪的是听那声音并非是巫尹,倒像是一名雄壮的男人。那声音道:“楚王所谓霸业,何足道哉,有如囊中取物!天下霸主,必有楚之一席!但当下楚国营中闯入一只斑斓猛虎,正是日后荆楚大业的绊脚大石,你们知道吗?” 此番祭祀,本意是要为三日后沈鹿之会,楚国称雄江汉而祈福,怎么好端端地又忽然冒出来阻碍楚国的一只什么猛虎出来!委实大出意外。看巫尹之意,仿佛在说沈鹿之会没什么,但是楚国新近遇到了日后的强敌!楚武王大惊失色,身后众臣如斗伯比等也是一片骇然。楚武王道:“猛虎……虎?敢问太一神,虎在何处?” 那声音笑道:“正在眼前。这片营地的东北方,有一只锁虎的囚笼,国君难道不知?” 楚武王愈加迷茫,追问道:“熊通愚钝。请太一神明示:这猛虎是谁?这猛虎是吉是凶?如何对付这只猛虎?” 那声音应道:“克虎者,虎也。我有谶语,国君谨记:北有虎,南有虎。虎令尹,霸王辅。五十年后,汉水斗虎。”言罢,又见巫尹从脖下项饰中摘下一颗玉珠,轻轻一弹,那珠子凌空飞去,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坐下席中斗榖於菟的额间。 斗榖於菟微痛,轻叫一声,不知所以;斜睨落在眼前的玉珠,伸出右手想去捡了却又缩回。楚武王及众人不约而同向斗榖於菟投以异样的目光。斗伯比情知此事非比寻常,更是惊得心如撞鹿。 巫尹仰天长啸,火影中声如霹雳。待啸声散去,巫尹如一尊石像,轰然倒地;仿佛没了气息。须臾片刻,似乎又回过神来,缓缓坐起。巫尹像是很累,疲惫说道:“我回来了。”侧耳听去,此时之语才是巫尹自身的声音。众人知道,这是太一神已经离开她的肉体走了。有个女巫过来,将她搀扶到一边休息,然后那些女巫们又手挽着手,围着篝火继续跳起舞来。两边的钟、鼓、琴、瑟也改奏起舒缓的乐章来。 楚武王无意乐舞,一味沉思起刚才巫尹谶语的深意。心中虽然翻江倒海,却是百思而不得其解。楚武王扭头望向斗伯比,示意上前。斗伯比蹑手蹑脚过来,躬身坐于右侧。楚武王问道:“巫尹谶语何意?珠子打向公子斗榖於菟,又是何意?”斗伯比深知祭祀谶语乃是国家大计,何况自己的儿子也卷入其中,若非大福便是大灾,心中着实忐忑难安,当下推脱道:“恕我愚昧。国君下问,斗伯比不得而知。巫尹掌管国家祭祀重典,谶语之事,当无所不知。”楚武王嘿嘿一笑,“斗先生乃楚国第一大才,也有不知之事?”斗伯比只垂头不语。 等不到祭祀完毕,楚武王携斗伯比就来到巫尹面前。楚武王道:“请得太一神为楚祈福,巫尹劳苦功高!寡人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谶语道:‘北有虎,南有虎。虎令尹,霸王辅。五十年后,汉水斗虎。’究竟是何意思?还望巫尹明示。” 巫尹盘坐在苞茅草边的蒲席上,月光火影中更显得脸色有些苍白,她声音略带沙哑,缓缓道:“国君不必迷茫。借我楚国祭祀之机,当今天下南北两大奇才不期而遇。此二人均是令尹之才,霸王之辅!所谓虎令尹,霸王辅也。只是眼下两人年少,均隐于草莽,未来各自辅佐南北雄主,大约五十年后,汉水之岸必有一场龙争虎斗!”令尹,为东周时代楚国境内的最高官职,相当于后来的相国。谶语暗示,两人都是辅佐王霸之主的相国大才。 楚武王心惊,“南北争霸,必是我楚国与北方之国争霸,不知这北方之国是哪一国?南北之争,孰胜孰败?” 巫尹闭目道:“太一神言尽于此,楚国好自为之。” 斗伯比忍不住又问道:“这南北二人,既然已经聚集在今天楚营,即是已现端倪!敢问巫尹,南人是谁?北人是谁?” 巫尹忍不住呵呵一笑,道:“先生乃我楚国第一智谋之士,今日为何如此茫然?当今楚国,不是正有一只被老虎乳养了的虎子吗!南虎者,正是令公子斗榖於菟!北虎,正囚禁在楚军营中之艮(东北)方,除北虎外,另有同行三人。你等自去寻访。哎,这北虎正是我楚国称霸的天敌!北虎不亡,楚霸无望!” “北虎不亡,楚霸无望!”巫尹之言,明明是在说——只要有北虎在,楚国便称不了霸!楚武王闻言却哈哈大笑起来,眼中射出两道寒光,“他既然已经来到我楚营,休想再活着离开!杀了北虎,我看哪里还有阻我霸业的天敌!哈哈哈哈……”楚王狂笑,陡然又变色道:“传令!全营搜捕,尤其营中之东北更是要滴水不漏!非我楚人,无论南北,一并捉了来见我!” 坛下甲兵匆匆领命而去。祭坛上忽然弥散出一股血腥气来,满席文武皆是一片惊骇。巫尹却紧闭起双目,对着天上明月幽幽自语道:“各安天命,好自为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22章 霸王之辅②:舌战楚王 祭祀已毕,女巫撤去。祭坛之上,火光烈烈,楚武王抚剑挺立,直面群臣,慷慨激昂道:“我之先祖本是火神祝融之后,源出黄帝一脉。商时为中原王朝所不容,不得已南迁丹阳,至周时被封为子爵小国。筚路蓝缕,大启群蛮,历时三、四百年之久,方有今日之大楚!熊通自立为王,必要扫荡东西,踏平南北,为天下霸主!上仰太一神护佑,下赖群臣鼎力相助,楚国霸业指日可待!——然而!今夜神灵降临,却传下南北二虎争霸的谶语,告知我们一只北虎已经来到我们楚营!此人日后正是我楚国称霸的劲敌!寡人问你们,怎么办?” “杀了他!”下面一呼百应,各位朝臣、大夫们是又惊讶又愤怒,个个咬牙切齿一般。“杀?”斗榖於菟却是满脸疑虑,瞟一眼四周,心中不住嘀咕道:“几句谶语而已!为谶语而杀人值得吗?岂非堂堂楚国之笑柄!国君啊国君,你的胸怀为何如此狭隘!”斗榖於菟到底年幼,自然不知巫之谶语在当时人们心中的分量。 楚武王霍地一下挥动衣袖,下面立时鸦雀无声。楚武王傲然笑道:“阻我荆楚霸业者,逢虎杀虎,遇龙斩龙!普天之下,莫敢不从!” 正雄谈阔论间,只见管鲍四人被戈矛逼着押了过来。却说管鲍几个正在帐中闲乐,说一些列国诸侯的青铜趣事,两队楚兵不由分说,闯进来就抓人。管鲍迷茫无措,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好跟着走。苌楚、春生更是吓得满头冷汗。来到这里,管仲机警地左右瞧去,见四周陈兵布戈,中间设有一坛,火堆正旺,并有香案、大鼎、酒器等物,料想必是祭祀之地。又见楚国众多官员簇拥之中,有一人上衣下裳,头戴冠冕,抚剑立于火光之中,浑身上下透着王霸之气;管仲不由一惊,料定此人必是刚刚僭越自立的楚王!“又是祭坛,又是楚王的,我们为什么会被押到这里?”管仲如同坠入一团迷雾之中。鲍叔牙更是懵懂。 片刻间被押上前来。楚武王问道:“此四人是何人?” “乃是郑国商人。此人是管仲,此人是鲍叔牙,后边两个是随行伙计,一个叫苌楚,一个叫春生。”有武士答道。 “商人?商人为何会拘押在我楚军营帐里?” “禀楚王,此四人行商,途径青林山,被公子斗榖於菟……”武士正要详说,却被一人高呼“楚王”打断。只见斗榖於菟急忙忙跑过来,对楚王施礼道:“这四个郑国商人的确是被我拿住的,但只是请来营中暂住,非是囚犯。那日……”斗榖於菟不敢隐瞒,口若悬河,滔滔讲到青林山如何偶遇管鲍,管仲于虎饮泉如何谈论楚国军机,当时楚随两国大战在即,为谨慎其间,又如何将管鲍四人请住楚营等事一一道来,又道:“楚王英名!管仲等不过是一介布衣,市井小贩,一时兴起,戏谈国政,自娱而已,于我楚国并非戴罪之身!如今楚随之战尘埃落定,理应放此四人北上而去。” 与斗榖於菟山泉一别,管鲍也甚是想念,不想再度相逢,却在楚国大营祭坛之上!管仲与鲍叔牙见斗榖於菟方才一番禀述,欣慰地点了点头。此时二人如梦方醒,原来只因虎饮泉一番狂论,竟惹祸至此!真是祸从口出啊!鲍叔牙偷偷贴近管仲,轻声道:“兄弟好眼力,这楚国国君的心思,你竟然知道!”管仲悄悄应道:“岂止楚国!天下之事,管仲无不明了!”说着,嘴角得意一笑。 楚武王却听得惊悸难安,虽然面上强装镇静。“倘若此人说破我计,再报知随国,那么青林山之战,惨败的就可能是楚国了!幸亏此人被斗公子看守在营中!”楚武王心中暗忖,不由打个冷颤。 楚武王踱步来到管仲面前,一言不发,只上下打量。又想了想巫尹的谶语,看来“北虎”必是管仲无疑!楚武王沉默半晌,猛回头瞪着管仲道:“你就是管仲?说破我楚国伐随大计的,就是你吗?” 管仲静静答道:“正是管仲。我乃一介布衣商旅,不过胡言乱语,误打误撞。” “能撞到国家大计,这一撞可是非同小可!管仲,寡人问你,你是郑国人,为何千里迢迢来到随国行商啊?” “不敢欺瞒楚王,我来随国只为采办黄吕,发点小财。小人是个贪财的人。” “大胆管仲!你等只是贪财吗?黄吕岂是商人可以买卖的?依周之礼制,私贩黄吕,乃国之重罪!寡人要杀你的头的!” “周天子为桓王,大王为楚王!请问楚王:周礼何在?”管仲不卑不亢,对答如流。此语非同小可,楚武王一时被反诘而不能答。 下面有一大夫厉声喝道:“管仲,你好大胆子!胆敢质问我们楚王!” 管仲回转身,瞧着那人轻轻回道:“岂敢。楚王下问,不得不答。” 半晌沉默,彼此无语。 楚武王哈哈大笑,打破沉寂,解嘲道:“周礼何足道哉!‘我蛮夷也,不与之号谥!’你私贩随国黄吕,即是触犯随国律法。此罪不可恕!今楚随两国已然结盟,我要替盟国治你的罪,杀你的头!” “敢问楚王,私贩黄吕,定要杀头吗?” “其罪必诛!多此一问!” “有一人,举倾国之兵,设奇诡之谋,青林山下,一战败随!所谓伐随者,非随也,乃随之青铜黄吕也!此人之意,乃是要劫掠他国之宝,据为己有!敢问楚王:私贩黄吕,其罪当诛;霸占青铜,其罪几何?”管仲慷慨激昂道。 此语一出,当下一片哗然。楚国伐随,其最大的战略意图,便是图谋控制随国境内的青铜矿山,那是一座兵器之山,那山一旦攥入掌中,便可以源源不断地打造出无数的青铜兵器出来!其中隐藏的利害关系,大家嘴上不说,都是心知肚明罢了。“伐随不为那座青铜山,却是为何?这个管仲好一双尖锐的眼睛,好一张伶俐的口齿!可惜如此人才,偏偏是那北虎,恨不能为我所用!”楚武王心中暗暗慨叹不已。 管仲一时言语得势,逼得楚国上下竟无一人可答,双方又是一阵沉默。 明月无声,祭坛之火哔哔啵啵地发出几声爆响。楚武王拖着长长的身影,若有所思,缓缓踱了几步。楚武王刷地拔出腰间佩剑,插在脚下地上,大笑道:“寡人伐随,就是为那青铜宝藏!当今天下,罪与不罪,唯在掌中利刃,岂是那口舌之争!”而后瞪着管仲,冷冷道:“好管仲,只是可惜了,可惜了啊!真北虎也,霸王之辅也——天幸神灵护佑,北虎入我囊中!”言罢猛然离去,大步走到斗榖於菟面前道:“克虎者,虎也!谶语所言非虚!斗公子忠于职守,及时收押可疑之人,于楚随之战大大有功,寡人重赏!——赐斗榖於菟大夫爵!待其年长后,寡人再行重用!” “谢楚王赏赐!”斗榖於菟慌忙伏地拜谢。斗伯比也赶忙称谢。众人也涌过来,齐向斗氏父子道喜。气氛瞬间轻松了许多。 “来人!”楚武王喝一声,众人又愣住了!只听楚王命道“速将管仲四人斩首,以祭我荆楚大地的太一之神!” 管仲与鲍叔牙面面相觑,大惊失色。楚武王的“北虎”之论正懵懂不解,谁知杀身之祸又从天而降!管仲自然不知道刚刚发生的祭祀谶语之事,总觉得方才眼前种种,突兀横来,迷茫不明,仿佛从五里雾里又飘上了十里云中——唉!自从虎饮泉后,总是莫名其妙地被人摆布,真不知我之所作所为,到底惹了何方神圣?身后苌楚、春生更是喋喋叫苦。管仲大怒:“楚王!为何要杀我四人!你给我说个明白!” “管仲,休要怪我。祭坛之上,巫尹带来神灵的旨意,你乃阻我楚国称霸的北方猛虎,我岂能容你!”楚武王厉声道。 不想管仲仰天一阵狂笑!“都说楚国巫风盛行,今日一见,果不其然!”管仲冷冷地望着楚王道:“管仲一介布衣,进取无门,沦落市井,聊以自食,如此蝼蚁一般的小小角色,何能阻碍你们楚国的霸业!因巫语而杀人,视小人如巨患,楚王岂有霸主之风!既如此,杀管仲一人则可!放了我这三位朋友!” 鲍叔牙挺身而出,将管仲拦在身后,大声道:“残暴不仁的熊通!僭越礼法的乱臣!杀我鲍叔牙即可,我替管仲祭你们的巫神!” 管仲深情唤一声“鲍兄!”楚武王走过来,斜睨鲍叔牙道:“你是管仲什么人?竟能为他舍命?” “管仲与我,朋友也!”鲍叔牙凛凛道:“朋友之情,非你这乱臣贼子所能懂!” “哈哈哈哈,准了!勿要争抢,四人一并杀了!黄泉路上也好多几个伴侣,免得冷冷清清!”楚武王一边狂笑,一边狠狠地挥了挥手。 “不可!”斗榖於菟急忙跑过来,拜道:“大王乃是一代雄主,胸怀四海,气吞八荒!管仲等不过布衣草民,苟活乱世而已,何至于必死!即使谶语成真,南北虎峙,也当于两军阵前一决雌雄,此方为霸主雄风!大王若此时杀了管仲,岂不为天下人耻笑!” 斗榖於菟如此说,引得楚国群臣一时躁动难安。“不得无礼!”斗伯比赶过来斥道,又急忙向楚武王赔罪。楚武王微微笑道:“令公子年少,尚不足以论大道!巫之谶语,岂可儿戏!我必杀之!休要多言!” 斗榖於菟又要劝阻,被斗伯比止住。斗榖於菟回首望向管鲍,见两人若待宰羔羊,更是忧心如焚。正无奈间,斗榖於菟忽然急中生智,大喝一声“杀!”众人都是一愣。 斗榖於菟缓缓道:“管仲该杀!禀楚王,容斗榖於菟再进一言:今日祭祀已毕,神灵归天,不宜再行杀戮。三日后国君将于沈鹿台大会十五诸侯,楚国势必雄霸江汉!当此千秋功业之际,再杀管仲,以祭霸旗,岂不是更妙?” 此语颇为中听,惹得楚武王心花怒放,“甚好!就依斗公子,将管仲严加看管,待三日后血祭沈鹿!寡人要用北虎之头,为楚国霸业开路!” “楚王英明!楚王英明!楚王英明……”一片欢呼雷动,楚营上下仿佛燃起了兴奋的烈火,声彻云霄!然而呼声越高,管鲍四人越是惊怖难安。 众人依令而行。管鲍四人被押回原帐,严加看守。楚王与众臣返回国君大帐,再奏雅乐,又摆宴席,分享祭肉祭酒,一时间觥筹交错,钟鸣鼎食,直乐到东方拂晓方才散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23章 霸王之辅③:鲍叔用计 这边厢,管仲与鲍叔牙性命悬于一线,焦虑难安,哪里可以坐得住!灰暗的囚帐中,一前一后有两盏高足铜灯左右摇曳,照得四人身影如风飘动。鲍叔牙道:“楚人巫风最盛,今夜楚巫传下谶语,熊通也下了杀令,你我四人必死无疑!不如趁着今晚月光,我们联手杀出去!逃出一个是一个!” 苌楚闻言身子一软,瘫坐在案边,唉唉叹气。春生急得哭道:“我不要被人杀,我也不要杀出去!我怕……呜呜呜呜!” “不可!”管仲重重拦道:“此地乃是楚王大营!布局缜密,法度森严,到处哨探,满地精兵,仅凭你我匹夫之勇,冲不出一丈远,必妄死于乱军之中!” “依你之言,只有等着三天后任凭熊通杀头了!”鲍叔牙勃然大怒,忽然冲着管仲厉声道:“贪生怕死,任人宰割!管仲为何如此懦弱!” 自相识以来,管鲍相敬如宾,鲍叔牙什么时候曾对管仲这样失望过?训斥过?管仲当下也是血气喷涌,愤愤道:“我岂是怯懦之辈!只是如此求生,于死何异?” 鲍叔牙更恼,大吼道:“我愿夺命而死!绝不待毙而亡!” 管仲道:“鲍兄息怒,请暂忍一时,容我谋个万全之策……” “忍!忍忍忍!我忍不了了!”鲍叔牙发狂一般,举起拳头就砸向木案,震得铜灯跌落下来,恰巧苌楚正倚案坐在灯边,有灯油溅上苌楚衣襟,立马就着起火来。苌楚大叫,蹦起来就拍打着灭身上的火苗,春生也赶过来帮忙。 帐内共有前后两盏铜灯,打翻后面一盏而失火,帐中陡然间更亮。这当儿,帐外守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人提着铜戈匆忙进来,大声怒道:“又吼又叫的干什么呢——哎呦,你们这是要烧了衣裳玩儿哪!”说着就嘿嘿嘿笑起来。 灯火影中,守卫一怒一笑,倒激得鲍叔牙灵光一闪,计上心头,只见鲍叔牙霍地从地上捡起铜灯,左手拈出灯捻,右手举着就将盏中残剩的灯油一饮而尽!如饮美酒一般!守卫惊呆了!管仲三人也一时懵了。 鲍叔牙尽饮,大笑三声道:“痛快痛快!只是太少!”又立马变了脸色,冲着守卫冷冷道:“鲍某人就这一个偏好,爱喝灯油!三日后我就要被你们大王杀掉祭旗了,死前让我喝个饱!快去!与我取一大缶灯油来!不然,我今夜就烧了你们这个营帐!叫你们失职而死!哈哈哈哈!” 鲍叔牙豪气干云,早把守卫震慑得魂魄俱销。管仲也急忙道:“快去快去!不然等我大哥犯了灯油瘾,早晚把你们活人当作灯油喝掉!” 那守卫晕头转向,七分惊诧三分恐惧,只“好好好”几声,便出帐寻找灯油去了。 守卫刚走,管仲扶着鲍叔牙,正想问一句“鲍兄,你这是?”话未出口,却见鲍叔牙挣脱管仲,两个箭步抢到帐壁一角,哇哇哇就呕吐起来。灯油入喉,实在恶心得难受,刚才硬是被自己一股狠劲儿强压着,现在是真坚持不住了! 鲍叔牙呕了又呕,春生见状,忙端了半碗清水来漱口。鲍叔牙漱了口,略觉几分清爽。碗中水尽,春生又端来一碗。鲍叔牙接了水碗,自觉好笑,就忍不住呵呵笑起来;笑了几声,又呕起来,停了片刻,又忍不住笑。管仲更是压抑不住,仰面大笑不止;苌楚、春生也乐了起来。一霎时四人心花怒放,早忘生死。 直漱了三碗水,鲍叔牙方才转好;于是用衣袖拭口,回转身坐在灯前。管仲依旧乐呵呵,这才正问道:“鲍兄啊,你什么时候染上的灯油瘾啊?” 鲍叔牙正要张口,却见方才那个守卫果真抱了一只陶缶进来。守卫犹带三分恐惧之色,只进帐几步就将陶缶放在地上,嗫嚅道:“这个……灯油,一缶……放这里了……”说完倒退着抽身欲出,仿佛帐中囚着的是几只恶魔。 鲍叔牙抿嘴嘿嘿一笑,道:“谢了。”那人急忙就退出去了。 鲍叔牙双手抱了那缶,轻轻放在案上,揭开盖子,满满的灯油气味迎面扑来,鲍叔牙忍不住又是一呕,慌忙又将盖子盖上。 四人灯下坐定。鲍叔牙左右环视,又轻轻咳嗽两声,示意大家小心细谈,帐外有耳。鲍叔牙低声正色道:“唯今之计,只有舍命一搏。我刚才喝那几口,只为赚这一缶灯油。有此一缶好油,烧他楚营十个八个大帐不在话下。我们等到寅时,楚兵疲惫昏睡之时,杀了守卫,纵火焚营!那时楚营必乱,我们浑水摸鱼,趁乱逃出!” 管仲不语,眼光却转向灯影中的那车黄吕。苌楚也顺着瞧了瞧那满满一车的心血,皱着眉头道:“黄吕怎么办?如何能带走!”可不是吗,四人千里奔波,弄得命悬一线,说到底不就是为了这一车金黄色的石头嘛? 鲍叔牙慨然道:“性命尚且不保,何况一车黄吕!扔掉!” 苌楚,春生听了垂头丧气。管仲见鲍叔牙心意已决,便也决定生死与共,当下把心一横,拱手道:“鲍兄既如此说了,弟便惟命是从!你我兄弟生死一处,权且赌它一赌!” …… 时间一点一点流去,灯火摇曳中,已过寅时。此时人们睡意正浓,帐外楚营一片沉寂。管鲍两人不约而同起身,令苌楚抱了灯油之缶,和春生守在帐后;熄了帐中灯火,一个背负长弓,暗暗握了一支长箭;一个腰悬利刃,手中操着一柄,摸着黑,蹑手蹑脚走到帐门边。两人于朦胧中互相点头致意,猛一下同时冲出帐外,三下五除二,一箭一刀,就将帐外两名守卫化作尸体拖了进来。鲍叔牙犹怕那人不死,狠狠地又补了两刀。管仲向内一挥手,轻声道:“快!”苌楚、春生便抱着灯油,急忙跑过来。 帐外。巡逻哨兵刚刚通过,此刻这里空无一人。管鲍见东首边不远,营帐密集,几只硕大的火炬被高高支起,照得眼前道路清晰。二话不说,几人旋即冲了过去。管仲从苌楚手中抢过油缶,路过一个营帐就朝帐上倒油,不敢太少,也不能太多,一路倒去,过了十帐,灯油用尽。鲍叔牙取过来一只火把,挨个点油,纵起火来。须臾间,十个大帐同时火起,烈焰冲天,燃成一片!不断有人从火帐中冲出,随着几声杂乱的呼喊“救火啦!”楚营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见计谋得逞,鲍叔牙与管仲相视一笑,然后找个冷清的暗角躲了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24章 霸王之辅④:虎口余生 管鲍四人躲在远远的一个被黑暗笼罩的营帐背后,看着众多楚兵被吸引去火场救急,那里正乱得不可开交;而这边正空出一条无人大路出来。四人互致眼色,拔腿就朝这条大路上逃去。 未行多远,迎面撞上一队楚兵;对方不由分说,挥舞长戈就杀过来。管仲发箭,有两人应声倒地。这当儿,有喊声“不要逃了郑国商人”传来。管鲍四人改道,挑着能下脚的地方就跑。然而偌大一个楚营,道路不熟,想要徒步逃出,谈何容易!不一会儿,眼见被三面楚兵合围过来,管仲带着苌楚、春生一边打着,一边躲着,一边逃着,慌乱中一回首,唯独不见了鲍叔牙! 管仲正叫苦间,却见前方几个营帐中间的一块空地上,火光影中,鲍叔牙大战正酣!不知早丢到何处,鲍叔牙手中抢了楚兵一条铜戈,左横右扫,舞动如风,声声怒吼,摄人胆魄,仿佛一头咆哮的猛虎,竟令一排又一排的楚兵翻身倒地而去!鲍叔牙,分明一员虎将!相识至今,管仲从未见鲍叔牙如此勇武,只是逃命要紧,又何必恋战!管仲当下叹道:“鲍兄刚猛彪悍!只是逃命要紧,又何必逞一时之勇!” 忽然鲍叔牙左臂被一矛刺中,不待发出惨叫,肩头又被后面一只铜戈划伤。管仲大叫“不好!”便冲过去。未及鲍叔牙身边,见鲍叔牙微笑着望着自己就倒了下来!万急时刻,眼见一团楚兵涌上去,无数戈矛就要刺下来,片刻间鲍叔牙即将身穿万洞而死!管仲霹雳一声狂吼,从怀中掏出斗榖於菟赠送的玉佩,高高举起,大声喝道:“斗榖於菟!谁敢杀我!谁敢杀我!” 这一声喊果然非同一般!长戈铜矛纷纷从鲍叔牙身上撤了下来,众楚兵回转身,将兵刃指向管仲。管仲不慌不忙,举着玉佩大步走过来,俯身扶起带血的鲍叔牙——好在只是金创外伤,并无性命大碍。鲍叔牙低头,气喘吁吁,用手捂住臂上伤口。这时,苌楚、春生也跑过来,看着鲍叔牙的伤口,皆心痛不已。 管仲凛然不惧,踱着大步,将玉佩逐个推到每个楚兵面前,昂然道:“此乃斗榖於菟贴身玉佩,楚人哪个不识!我等乃是斗榖於菟请来的贵宾,你们谁敢杀我!” 楚兵顿时愣住。半晌,其中一个武官模样的大汉道:“玉佩倒是斗公子的玉佩,只是你们与斗公子的事情,尚需请了斗公子说个清楚!来呀,押回去,严加看守!再有失误,军法从事!” 管仲算是松了一口气,又大声道:“速传斗榖於菟来见我!”楚兵哪里理会,四人又被长戈铜矛逼着又押回原来帐中去了。 此时鲍叔牙放的那把火已然被扑灭,囚帐也被重新收拾,管鲍四人又被撂回帐中了。幽暗的铜灯下,管仲与鲍叔牙扯了身上衣襟包扎伤口,只见鲍叔牙依旧眼角挂笑,满脸疲惫道:“管仲啊,你我玩到头儿了……不用忙了,睡……睡吧,死了也要做个睡鬼,呵呵……呵呵……”说罢果然倒头睡去。苌楚、春生却是满腹焦虑,两人拥坐在塌上,各自沉默,任凭黑影笼罩着自己。 管仲无语,独自一人静坐案前,对着灯火呆呆出神。管仲心中翻江倒海,沉思道“冒险出逃虽然失败,然而切不可放弃求生之念!楚营势大,我等力单,若要虎口逃生,只有出其不意,以计取胜方可!然而,计从何来?何来……”管仲冥思苦想,忽然思忖道“何不将斗榖於菟诱来,然后挟为人质,逼迫楚兵让出一条生路来!那斗榖於菟乃是楚王最为倚重的令尹斗伯比之子,非同小可,有他为人质,满地甲兵,空无一用,断然可以谋得全身逃出……” 正思谋间,管仲忽然听得帐外有窸窸窣窣之声,像是守卫换岗,又像是在窃窃私语。管仲机警,以为有变,慌忙取了弓箭;又拍了拍鲍叔牙,唤他醒来。鲍叔牙激灵抖了一下,早知其意,霍然起身,挺直腰板,与管仲并肩而立。 不一会儿,有一楚兵低着头,蹑着脚,悄悄进来。入帐抬头,却是乔装改扮的斗榖於菟!原来斗榖於菟也正在思谋救人良策,不想管鲍一夜也等不得,居然抢先纵火出逃,以至于鲍叔牙险些丧命!斗榖於菟深知事态严重,便天亮也等不得,就摸黑来见管鲍。 鲍叔牙立时火冒三丈,苌楚、春生也霍地站起,鲍叔牙怒道:“又是你!都是你害得……” 斗榖於菟重重“嘘”了一声,鲍叔牙把另外半截话又咽了回去。管仲急上前道:“鲍兄,斗公子分明是来帮助我们!” 管仲一提醒,几人顿感急迫,个个屏住呼吸。管仲挽住斗榖於菟,行至后帐。周围好静,只听见微微的虫鸣和木叶之声。五人胡乱坐定,斗榖於菟深行一礼,压低嗓音道:“害得诸公受苦,斗榖於菟之罪也!火烧楚营之事,我已尽知——鲍兄,你的伤势如何?”鲍叔牙抬起受伤的手臂,道:“一点皮外伤,算不了什么。”斗榖於菟接着道:“天幸鲍兄无恙!青林山中一番曲折,你我尽知,自不必说。夜间楚国祭祀,巫尹传下谶语:‘北有虎,南有虎。虎令尹,霸王辅。五十年后,汉水斗虎。’预言管仲将为北国猛虎,霸王之辅,几十年后正是楚国称霸的劲敌!所以楚王痛下杀心,必要除之而后快。我与君等相识于虎饮泉,大有惺惺相惜之感,岂能坐视朋友如此妄死!斗榖於菟乔装改扮,不请自来,正为营救诸公……”说着,斗榖於菟以衣袖遮住灯火,嘘一声就吹灭了。几人默默聚首过来。斗榖於菟悄悄细语,声若蚊蝇。管鲍等侧耳细听,连连点头。管仲心中暗暗乐道:“我正思劫持斗榖於菟之计,不想人家自己送来!不过,此人乃是真君子,大丈夫!不用我们费心了!”当下一番密谋,计议已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25章 霸王之辅⑤:逃出楚营 又过两日,如过两年。 夜幕降临,阴风拂动,天边一轮残月若隐若现,楚营中并未见到其他异常。鲍叔牙浑身燥热,不住地于帐中踱步;苌楚、春生不知所以,各拿了一只橘子在掌中翻来覆去地玩儿。管仲则静坐在案边,只望着铜灯出神。光阴在灯影间跳跃,渐至明月东上,夜色渐深。 忽听得帐外有人大踏步走近,带着些朦胧醉意,大声道:“兄弟们辛苦,我家公子抱来一缶酒,送……送给管仲喝!这可是送行酒哇,送行……待明日斩了管仲,兄弟们就不用这般辛苦了,呵呵呵呵!” 像是长荆的声音。管鲍四人赶忙帖着帐壁窃听。那人又倒了一碗酒,道:“这酒甚好!只是送给死人喝,可惜……太可惜了!我再喝点……嗯!来来来,兄弟们也喝!不过……没人只能小半碗,莫要误了正事!给管仲留……留一口就好,我好给公子交差!来,喝!喝……” 帐外便争起酒来,嬉笑之声闹成一片。有几人吵着说“不够!”又有声音骂道“滚!”管鲍默默静听,情知斗榖於菟安排的救星已经到来,不由紧张,个个额头渗出汗珠。 不一会儿竟没了一丝响动!苌楚、春生小心起身,正要到帐外看个究竟,却见霍一下有两人破门而入——正是斗榖於菟和长荆!长荆手中抱着一团黑物,分外入眼。 斗榖於菟匆忙一揖,道:“诸公久等!事不宜迟,快快换上军服,扮作兵士,我带大家出营。”管仲、鲍叔牙也不言语,只还一揖。长荆将怀中黑物放在案上,是四套楚军军服。管鲍四人胡乱罩在身上,而后随着斗榖於菟急急出帐离去。 帐外守卫不省人事瘫卧在地上,他们饮的酒中被长荆下了,要睡上一整夜才醒;而斗榖於菟带来的六名亲兵守着两辆车正在等候。那两辆车,前面是斗榖於菟的墨车,后面的却是管鲍他们那辆装满黄吕的役车!见黄吕犹在,苌楚、春生不由得乐开了花。管仲与鲍叔牙也是十分欣慰,齐行揖道:“多谢斗公子!”斗榖於菟翻身上了墨车,应道:“此刻万急!管兄四人与我的兵士混在一起,跟在役车车后,我们火速出营!” 于是斗榖於菟驾起墨车,长荆驾起役车,两车一前一后转起车轮;管鲍四人与其他兵士计有十人跟在役车后面跑起,夜色朦胧,马蹄声碎,一行人向楚营辕门奔去。 明天即是楚国与汉阳十五诸侯结盟的大日子,所以今夜楚营车水马龙,倥偬异常。斗榖於菟带人赶到辕门,早有守卫看见。那守卫见是斗公子,一下子就慌了,一边紧紧拦着,一边陪笑道:“明日沈鹿大会,斗公子怕是也难得清闲!瞧瞧,两车人马……” 斗榖於菟车上啐一口,骂道:“小爷的车你也敢拦!小爷奉楚王令,没收死囚管仲的黄吕,要用这些黄吕连夜铸起一只大大的霸王鼎!后面便是他们的那车黄吕,你们好好瞧个清楚!” 守卫躬身笑道:“小的哪敢啊,不过尽忠职守罢了!”虽如此说,还是走了过来,揭开役车的帐幔,果是黄吕!守卫啪啪啪拍了几下,石头一般。于是更乐道:“开眼了哦,小人还是头一回见识黄吕!你说那管仲,也是包天的胆子,这东西也是布衣草民可以贩卖的!活该明日要被杀头!”又朝车边的士兵望来。管仲与鲍叔牙目不斜视,苌楚与春生赶忙低下了头。那守卫未发现异常,又道:“一车黄吕,可够兄弟们辛苦的!铸好霸王鼎,大王必要赏的!” “少啰嗦!”斗榖於菟冷冷斥一声,“不要误了小爷铸鼎的时辰!”守卫赶忙跑上前来,对斗榖於菟行揖道:“斗公子,请!”斗榖於菟理也不理,喝一声马,一行人便箭一般冲出辕门飞走了。 离了楚营,残月隐去,夜暗,众人掌起火把,沿着大路直向西奔去。约莫跑了四、五里地,来到旷野中一条岔口。此处又有两人守着一辆空车,等候多时了。他们也是斗榖於菟早安排好的。 斗榖於菟长吐一口气,下得车来。管鲍也迎上前去。火把照耀之下,每人一头大汗,双方忍俊不禁,莞尔一笑。斗榖於菟道:“管兄,鲍兄,一身楚服,好生奇怪!快脱掉吧,已离虎口!此去向前如果再穿兵服,反而招人耳目。” 鲍叔牙扯住自己衣服就拽,大声道:“憋死我了!这衣服太小——哈哈,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当了一回楚兵呢!”一边脱着一边“哎呦”了一声,几天前留下的伤口还是微微疼了一下。 管仲、苌楚、春生也将兵服脱掉。长荆过来,收拢一处,扔一把火就烧起来。管仲道:“蒙斗公子相救,我们方才捡回一条性命!只是明日沈鹿之会,不见了血祭之人,楚王必要为难公子!” “管兄莫要如此说,羞煞斗榖於菟!楚王那里,我自有应对,不必挂心。只因一时不慎,害得大家险些丢了性命,我心着实难安!好在苍天有助,诸公终于脱离虎口,黄吕财货也丝毫未损,斗榖於菟略略宽慰一二。”言罢指着路旁夜幕里的一辆马车道:“这辆墨车是我专为朋友准备的。管兄鲍兄不可松懈,一刻不得喘息,连夜驱车西行,拂晓时分便可赶到汉江。登舟江上,那才是离了楚国!”斗榖於菟一口气说完,恍觉又缺了什么,忙又补充道:“江边芦苇丛中,我已备好一只大船恭候。管兄亮出我的玉佩,他们自会二话不说。” 管仲、鲍叔牙齐声谢道:“斗公子如此深情,我们何以为报?” 斗榖於菟道:“朋友相逢,人生一乐,何谈什么报与不报!”朦胧的火光中,斗榖於菟面露忧色,唤管仲道:“管兄,我甚是仰慕管兄之才!临别之际,请教一言:我国国君业已僭号称王,此事天下震动!斗榖於菟也多有惊惧难安。请问管兄:楚王称王,究竟是对是错?” “无有对错,只有利弊!”管仲道:“楚王称王,其利有一,其弊有一。利在雷霆霹雳,先发制人,率先争得天下大势,楚国霸业由此而兴!然而,楚之称王,乃是僭越作乱,必被天下诸侯群起而不容,乃是自树箭心,为天下射!此后楚国,征程多艰,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这便是弊。” 斗榖於菟一时大悟,行了一揖道:“管兄洞若观火,佩服之至!” “斗公子,我也请教一言。”鲍叔牙笑吟吟道:“楚巫谶语,已在军中广为流传。所谓北虎南虎,日后必有一斗!这南北二虎,乃是斗公子与管仲了。请问公子,倘若数年之后,果真南北虎斗,君将若何?” “鲍兄取笑了。巫语你也信!虽为楚人,我却是不信的。”斗榖於菟略略一顿,又道:“不过,若真如谶语所言,我与管兄君子虎变,成就南北霸业,斗榖於菟倒是乐意统帅三军,挥戈北上,与管兄疆场对峙,一决雌雄!岂非人生一大快事!” 管仲道:“天下之本,在和而不在争。若真有那一日,管仲愿化干戈为玉帛,南北会盟,以和解斗,还天下苍生一个清平世界!岂非人生莫大善事!” “妙!”鲍叔牙乐道:“果真那一日来时,若战,则鲍叔牙亲为击鼓;若和,则鲍叔牙亲为抚瑟!不负今日朋友之情!” 三人不约而同大笑。旷野里笑声传得很远,击破了夜色的沉静。斗榖於菟道:“此地不宜久留,公等请上车马,你我后会有期!” 管鲍两人乘了斗榖於菟赠送的墨车,苌楚、春生则驾起装载黄吕的役车,几人恋恋不舍,彼此作揖道别,而后一东一西,各个消逝于夜色中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26章 霸王之辅⑥:汉水余波 夜色之中难辨道路深浅,火把又照得不亮,索性熄了火,摸着朦胧而微弱的一丝月光艰难前行。尤其役车装满石头一般的黄吕,不似墨车那般轻巧,车身沉沉,马不得快,苌楚与春生心急,轮流驾车,没命地喝马驱驰。跑了大半夜,曙光微露,周围依稀可辨。又转过一个坳口,眼前忽然地势开阔,碧草丛生,乱石密布,薄雾之中似有水声隐隐传来。管仲道:“前面应该就是汉水,我们上了船才是脱离了险境!” 苌楚正驾车,闻言轻轻勒一下马,恍觉那马已累个半死,自己也喘气道:“终于到了!累死我的马了,这黄吕何以如此沉重!到了郑国可要加倍换些钱财,要不然如何对得起我们这番辛苦……”一旁春生大声道:“歇一会儿吧,我看马儿不行了,正好吃些水草。” 墨车在前。也正赶车的鲍叔牙应一声“好!”止住马,长舒一口气,用袖口擦了擦额头汗珠,就要下车来…… 这当儿, “不好!”管仲陡然间大叫一声——只听得身后传来轻微而又急促的马蹄声与车轮声,夹杂着许多零碎的人声。四人回首,见后面远处大约有十辆八辆马车正朝这边开来,微弱的晨光中一溜儿闪烁流动的火把,分外耀眼! 原来斗榖於菟带着管鲍逃走后不久,还是被巡哨的楚兵给发现了。消息报到楚武王那里,熊通大怒,便派出十辆精锐兵车火速追来,定要将管仲等就地斩首;只将人头带回沈鹿台即可。自然的,这其中斗榖於菟私放国家重犯,当然罪不可赦。楚武王怒不可遏,本要将斗榖於菟斩首治罪;幸亏满朝文武都来求情,加上其父斗伯比为国家屡立大功,乃是社稷擎天一柱,楚武王于是赦免了斗榖於菟;但将其爵位削了,再不录用。一直到楚武王逝世,后来楚成王继位,斗榖於菟才正式登上楚国政坛(此后改名斗子文),官居令尹,与楚成臣一体,同心协力,施展宏略,再起风云,共同带领楚国北上争霸,此为后话,当在四、五十年之后。 管鲍四人大惊,赶起马车就逃。墨车如飞一般,怎奈役车实在赶不动了!苌楚、春生拼命喝马,可惜那马负重跑了一夜,早已筋疲力尽,此刻撅起蹄子,喷着鼻子胡乱嘶鸣,似乎比人还急,但却只能如蜗牛般爬行,再也跑不起来了!鲍叔牙一个猛回头,扯起嗓门高喊道:“快,快!快呀!”管仲皱眉,心中暗暗叫苦不迭。苌楚、春生急的满脸紫涨,可那马就是跃不起来! 片刻功夫,席卷而来的追兵似乎已到脊背之后,有喊杀声传来,“管仲休走!管仲休走!”鲍叔牙无奈至极,凭空发出一声狂叫:“啊——” 千钧一发,十万火急,山穷水尽之际,只见管仲一挥袍袖,翻身跳下墨车,三步两步就冲到役车前,哗啦一下就揭开役车的帐幔,露出堆得整整齐齐的黄吕块块;管仲搬起顶上的一块就要扔掉,惊得苌楚、出生不约而同扑过来按住,苌楚疑问道:“管先生,你要做什么?” “黄吕车重,追兵太急!只有抛弃黄吕,堵塞道路,方可退楚兵!眼下只有舍弃黄吕,我们才有逃生的机会!”管仲眼放冷光,言语镇定。 “不可!这可是鲍家半个家当!我们拼死拼活,不就是为了这一车石头嘛!”苌楚大叫,拿胸脯压在车上。 管仲扶起苌楚,微微一笑,“苌楚,管仲心中更痛!”而后转头对着鲍叔牙,高声郎朗道:“为一车财货而丢掉你我性命,非大丈夫所为!留得命在,何患无财!鲍兄……鲍兄!生死关口!鲍兄不可犹豫!” “干!”鲍叔牙恍然,紧紧竖起两道剑眉,一拍栏杆,也跳下车走过来。 于是四人八手,搬起黄吕就朝道路上胡乱扔起。那一车黄吕真是石头砸地,一股脑滚了下来,横七竖八,密密麻麻,不一会儿就把这条道路堵得死死的。春生一边做活,一边连连哀叹;苌楚则一个劲儿地泪流不止。 此时天已放亮。望着滩了一地的黄吕,管仲不由闭目摇头,一脸铁青。鲍叔牙早瞧出管仲心思,当下笑道:“一车黄吕而已,不必挂心!日后你我兄弟再赚他十车八车的!追兵已到眼前,我们火速撤离!”鲍叔牙拉着管仲上了墨车,苌楚与春生也挤上来。那辆役车早被黄吕困在道路中间,想出也出不来,只好弃掉。 墨车如箭,不一会赶至江边。但见满眼碧波,几片芦荡,清风徐来,空无一人。不知斗榖於菟预备的船只藏在何处?管仲冲着大江就高喊道:“斗榖於菟!斗榖於菟!快送船来!” 正犹豫观望间,一声水响破空传来;只见两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摇着一只大船,从芦苇丛中慢慢钻了出来。一人向前行揖道:“岸上之人请报上姓名!” 管仲答道:“我是管仲。”又从怀中掏出斗榖於菟赠送他的玉佩,待船只靠近,就抛向那人。 那人接了玉佩,前前后后一瞧,见果然是斗榖於菟的信物,于是拱手道:“我二人奉斗公子之令,已在这里等候一夜。诸公请快快上船!”说着,将那玉佩又抛过来还给管仲。 管鲍四人还揖,互相搀扶着,弃岸登舟,将墨车马匹也顺着木板赶上船来。船仓颇大,装载两车黄吕也绰绰有余。这边刚忙完,只见岸边来路上,追兵车马如风袭来,“活抓管仲”、“管仲休走”、“留下管仲!”呐喊声更是响在耳畔!两个船夫微微一笑,一人喊道“起!”,便拨转船头,离了芦荡,直向江中驶去了。 却说楚兵眼看就要追上管仲了,怎料道路竟被一地黄吕堵塞,中间又横着一辆役车。如此这般,数十辆兵车如何得过?兵士纷纷下车,见满地黄吕如一堆黄金一般,个个傻眼;一人忍不住,躬下身就抱一块儿;这一下不当紧,立时炸窝,众人疯抢,争先恐后之状溢于言表,人人唯恐少拿!头领虽不住乱喝,但如何能够止住?待到道路完全清开,这才又继续追赶。怎奈等到一队兵车追到汉水,为时已晚!大江横亘,水天相连,芦苇丛畔空见碧波荡漾,管鲍早乘一叶扁舟行至江心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27章 粟米小贼①:朋友之义 甩掉楚兵,管鲍一行乘舟北上,离了楚境,惊魂方定。 苌楚、春生蜷缩在船尾,倚背半睡;鲍叔牙抱膝卧于船仓,侧耳听着一波又一波叠叠不休的水声;管仲则独立于船头,青衣飘飘,凝望东方,呆呆出神!汉水悠悠,舟行如飞,却载不动满船的哀愁与沉闷!管仲转头望向鲍叔牙,强笑道:“今天是楚武王会盟十五诸侯的大日子,沈鹿台上,江汉霸主横空出世,何其威武!如此千载难逢的诸侯大会,可惜你我无缘亲临目睹,反要像贼人一般狼狈逃窜了,鲍兄,不觉得千古遗憾嘛!”说着又强装大笑两声,谁知笑声刚刚发出,管仲心中的苦楚便再也忍不住,猛一下就扑倒在鲍叔牙面前,伏拜道:“鲍兄,管仲对不住鲍兄!你我自南阳相识以来,蒙鲍兄不弃,与我这贫寒之人合伙经商;管仲每每总是多拿多取,本少而利多!鲍兄仁厚,从未计较!此次南行,本想险中求富,出奇制胜,未曾想竟将十镒黄金白白葬送,鲍家数十年艰辛皆因我一时狂妄而付之东流!管仲心如刀绞,无地自容,我……” 鲍叔牙一把扶住管仲臂膀,道:“莫要过于自责,南行随国楚国,你我皆是一片赤城。不期虎饮泉边生变,无奈被困于楚王!呵呵呵呵……也是天公戏弄,命中有此一劫!逃亡路上,车重马乏,追兵又至,抛弃黄吕,实是形势所逼,情非得已!还亏了兄弟急中生智,救了我等脱难!若非兄弟,此刻你我四人怕是身首异处,在那沈鹿台霸王鼎中化作一滩血食了!哈哈哈哈……” 鲍叔牙愈笑,管仲愈加心酸,当下眼眶红润道:“管仲狂傲,不知地厚天高,竟敢冒天下之大不违,私贩黄吕!可恨管仲一人之罪,连累鲍家囫囵受苦!今数月奔波,空手而回!管仲有何颜面见鲍家人!”说完眼角忍不住滚下一颗泪珠。 不想鲍叔牙大喝一声,“大丈夫如此丧气!为何作妇人之状!管仲之才,虎令尹也!霸王辅也!今时不得其志,不过时运而已!即使一时有失!一时有错!一时有过!一时有罪!又如何!莫要气馁,切不可妄自菲薄,空销了一腔壮志!” “鲍兄!鲍兄知我……”管仲向来口若悬河,此时哽咽,竟不知该说什么。 鲍叔牙满脸慈笑道:“老鲍也曾略读史书,粗知礼仪。有道是‘天子有公,诸侯有卿,大夫有贰宗,士有朋友!’何以为朋友——‘朋友者,若子若弟!’试想,若我之子有过,若我之弟有过,鲍某岂能袖手旁观,作妇人怨!不必如此,起来……”说着便扶起依旧拜倒在前的管仲。 “鲍兄!”管仲忍不住抓紧鲍叔牙双臂,一时无语凝噎。管仲自幼丧父,由母抚养成人,刹那间一种如父如兄的奇异之感如一股暖流自上而下纵贯全身,令管仲意乱,心颤不已!此种感觉,为平生头一遭,从来不曾有!管仲叹道:“鲍兄之德,何以为报!” “又来!管仲怎如妇人一般!”鲍叔牙伸出右拳轻击管仲左肩,管仲不由向后闪了半步。鲍叔牙指着面前宽阔的汉水与两岸挺拔的青山,慨然叹道:“如此好水!如此好山!过了今日,不知你我何时再游汉江……” 管鲍一路迤逦北上,连日奔波,终至郑国家乡。管仲依旧羞愧,自觉无颜见鲍公及叔牙、季牙等家人;便推脱说久别思母,急欲归家云云。鲍叔牙深解其意,也不多言,两人遂于颍考叔庙前分道扬镳。鲍叔牙与苌楚、春生结伴返归鲍家;管仲形单影只,孤孤凄凄,独回颍上。 却说鲍叔牙携苌楚、春生回到鲍家,也毫不隐晦,如实陈述此番南行种种事端;一说到江边亡命,抛弃黄吕这段,立时炸锅一般。鲍仲牙早就对管仲心生嫌隙,今见管仲损掉鲍家十镒之金,便张口破骂起来,言语恶毒,如骂累世仇敌似的。鲍季牙一向隐忍,此时再也忍不住,冷冷道:“这个管仲言过其实,徒有虚名!南阳贩枣市井受辱,齐国贩布千里走空,今又到随国贩什么黄吕大石头,到头来又怎样?还不是陪得一塌糊涂!管仲倒是一身轻,可怜鲍氏半个家业顷刻之间化为泡影!管仲呀管仲,轻狂自负,好大喜功!看似满腹锦绣,临事实则百无一能,注定碌碌终生,一事无成!三哥不可再与管仲做朋友,莫要赔光鲍家!”鲍叔牙沉默无语,也不辩驳,只任鲍家兄弟任意痛批。 自此,对于管鲍交往之事,仲牙、季牙横加阻拦,且每每总是理直气壮!管鲍渐渐疏远,一片深情不知该向何处走去…… 却说管仲回到家中,管母见其面有难色,也不追问,只笑谈些亲人团聚的天伦乐事,管仲心中略略小安。一晃三月有余,虽说可以日夜侍母,塌前尽孝,怎奈家徒四壁,生计艰难,日子一日不如一日了。管仲先是与扶苏子夫妇一道耕田务农,发觉于事无补;后来又到颍邑城中与人养马,也收入极微;然后又到大户人家教人射艺,也是不见起色。万般无奈,度日如年,每每夜间总是辗转反侧,孤枕难眠,到了拂晓时分才会合一下眼睛。 春去秋来,时光飞转,转眼之间数年光阴如箭逝去。管仲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从商更有利于生存,但是苦于毫无本钱;期间鲍叔牙也来探望几次,管仲几次想要张口借钱,只因南方黄吕之事耿耿于怀,实在难以开口,便屡屡作罢。于是日子就这样空耗着,过了一日又一日,过了一年又一年。 这日家中乏粮。管仲晨起陪母饮食,仅有一点豆饭,和着半碗霍羹;却不见扶苏子夫妇。管仲心中暗暗疑虑,悄悄踅入偏房小屋,却窥见他们夫妇互相分享一碗热水充饥,而两人谈笑如故,竟无半句怨言!管仲一时倍感酸楚,不由自怨自艾不已。当下心头一横,挽弓挎箭,也不辞母,出门便向鲍家急奔而去。不得已,还是找鲍叔牙解燃眉之急吧。 管仲大步独行,心中却是五味杂陈,说不出的难受。行了两里地,走着走着就不愿走了,徘徊一番,长叹一番,再自我激励行走一番!实是羞于见鲍家人!不经意间顺着颖水来到颍考叔庙,恰逢集会,人声鼎沸,好不热闹!管仲无心于此,悻悻地逐颍水继续前行。喧闹声渐渐逝去,鲍家门亦渐渐逼近,不知为何,管仲却再也迈不开脚了。此处天高地阔,平野悠悠,空无一人,与方才人头攒集的颍考叔庙相比,仿佛两个世界。管仲愁眉不展,满腹幽怨,索性一屁股坐在河岸的一块大石头上,对着颍水顾影自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28章 粟米小贼②:少女乐姜 时已仲秋。颖水岸边乱石密布,野草疯长,十分繁茂;又见孤零零一株大柳树弓着身子向河中横去,似要探到彼岸,低垂的枝条拂着水面前后漂浮着。眼前颍水如注,翻银滚雪一般,打了几个旋涡就向下游汹涌淌去。 管仲看着那水出神,忽闻水声之外有窸窸窣窣之响传来;略一转头,却见草丛深处闪过几只兔影!那水畔秋草正茂,那草中野兔正肥!管仲喜出望外,摸着石头起身,蹑手蹑脚向那草中兔影走去。惊免如飞,又怎飞得过管仲之箭!嗖嗖嗖箭过去,竟猎得野兔四只,一黑一灰两白,只只拎起来,但觉好沉手。 “鲍兄,今日权且不打搅了。这四只肥兔可到颖考叔庙换些吃食,解我燃眉之急!”管仲自语,舒展眉头。又连根扯了几根长草,用草茎缚住兔脚,整理好弓箭,左手两只,右手两只,转身向颖考叔庙倒回去了。 自郑庄公立颖考叔庙以来,四时祭祀不绝,民间也常常有人来庙祈福,于是你来我往,不断,渐渐形成庙会集市,成为颖地一方好去处。庙前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街道,散落着许多家店铺,其中有一家酒食店最是众人皆知。此家店实也普通,只因店中所酿糙酒口味独特,与众不同,当地人极是喜爱。又因主家乃是当地颖姓族人,排行老二,故称颖二酒家。几年间,管仲与鲍叔牙等也常来颖二酒家小聚,自然每每也总是鲍叔牙做东,而管仲也是尤喜他家糙酒。不过今日却非为饮酒而来,管仲背负长弓,拎着野兔,偏偏择一处离颖二酒家远远的墙角蹲下,然后将四只兔子耳朵朝外一字排开,专候人买。 街上行人穿梭,吆喝声、嬉笑声、叫卖声、闲言碎语声,聒噪不已,眼看人如潮涌,交换频仍,可那兔子偏偏就是无人问津。“难道我天生注定做不了生意?”管仲暗暗自嘲,无奈摇头。又想到自和鲍叔牙合伙经商以来,屡屡失手,害得鲍家总是赔钱,不由长叹起来。管仲不自觉从背后取下长弓,用衣袖慢慢轻拭。这许多年来,每当失意之时,管仲总莫名其妙地要擦拭弓箭。 管仲一面拭弓,一面漫无目的地想着这些年的坎坷往事。正沉思间,不知何故,街面上陡然混乱起来,有女子惊叫之声响起,又伴随着阵阵犬吠步步逼近传来。管仲微惊,偶一抬头,见对面人群中一个黄衣少女,犹若柳底飞花,却又哇哇乱叫,急忙忙、轻飘飘风一般奔过来。少女一边惊叫一边没命地跑,原来身后被一条长尾的黑狗疯狂追咬。如此场面倒也稀罕,管仲哑然失笑。不想那少女“噗通”一下被几块陶片滑了脚摔倒在地,想是又疼又怕,一时乱了心神,竟起身不得;而身后那狗却已经追至跟前,就要扑上来撕咬!少女惊得尖叫不已,只双手抱头,衣襟掩面。 万急时刻,不料一声箭响,黑狗应声落地。街上众人惊魂初定,见一箭正中黑狗咽喉,止不住齐呼“好箭!”黄衣少女也缓过神来,挪开面上衣襟,睁眼一看:那只大黑狗被一支长箭射得好深,依旧瞪着眼睛趴在自己面前,但动弹不得,只是拼命喘息,腹下抽搐不已。少女又受一惊,胡乱翻了身,双腿蹬地,半坐着忙向后退了几步。 管仲上前,扶着黄衣少女站起身子,道:“姑娘勿要惊慌,一条野狗而已。”说罢从狗头之下拔出箭头,就着狗身上的皮毛擦拭血迹。 街上众人都挤过来,争先恐后看那被射了的黑狗,啧啧称赞不已。一个黑脸大汉笑道:“真是神射啊!收了我做弟子吧。如此,我天天就有狗肉吃了!”管仲置若罔闻,毫无应答。 少女定定神,此刻方知射犬救我之人,正在眼前。“多谢义士出手相助,感激不尽!”那少女低着头重重行一礼。 只是管仲此刻业已转身而去,少女只能从其背后望见一身青衣而已。“些许小事,何足挂齿。”管仲淡淡回一句,头也不回,径直走向墙角又卖兔子去了。 “哎——”那少女本想多说两句,请教一下管仲姓氏,却见管仲冷冷远去;一时顿感失落,呆呆玉立,微嗔薄怒轻唤了一声。 众人也乐呵呵散去。黄衣少女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父母驾着车马匆忙赶来。“我的儿啊,伤到哪里没有?”其父止住马辔,跳下车来喘息问道;下车慢了片刻,也是一脸惊慌的神情。少女忽然变换神色,一脸俏皮,眼露得意道:“我怎么可能伤到!瞧瞧,那疯狗被我玩儿死了!”话音刚落,举手就要打来,但又如何舍得,只高高举起,就又轻轻放下,怒道:“恼人的心肝!还玩!当心再被老虎追咬!”黄衣少女眉开眼笑,嘻嘻不已。 少女名唤乐姜,其父乐晋乃是颖邑富商,家资丰厚。乐晋夫妇年已半百,膝下只有乐姜一女,视为掌上明珠。乐姜生性刁蛮,兼有父母溺爱,自小就常常目空一起,惹是生非。今日乐家大小三口共乘一车来逛颍考叔庙会,乐姜却独自悄悄溜下车来闲游。走着走着,道逢野狗拦路,乐姜便狠狠去打;谁知那狗像是得了疯魔病,一番狂叫,便没命地追咬乐姜;后来幸好被管仲及时射狗,挽救了一场祸事。牙姜当下向父母讲述此事,言语之间半吞半吐,满怀娇羞,不似往常那般放纵嚣张,一边说着,一边以右手连连指向蹲在远处墙角的管仲,如指一宝。 父母听了恍然大悟。依旧神色担忧,忙着拂去女儿身前身后的尘土。乐晋笑道:“若非此人,我女儿岂不是要变成狗儿了!呵呵呵呵……”三人不由一乐。言罢,一家人并肩向管仲径直走去。 “义士好箭法,救了我儿,请受老夫一拜!”乐晋说着就向管仲恭敬行礼。管仲忙从墙角起身,还礼道:“折煞晚辈!不过寻常一箭,不必挂心。” 一瞬间,乐姜从身侧望去,近近的将管仲瞧个明明白白:但见眼前人一身青衣,背负长弓,面如冠玉,目若深泓,坦荡荡似春风暖日,凛凛然如雪中孤松!“好一个英姿俊朗的美男子!”乐姜心中暗暗赞道,不由脸就红了,心中忍不住砰砰乱跳。 “我乃颖邑人乐晋,今携妻女出游到此,不期与义士相识!敢问义士姓氏?哪里人氏?”乐晋问道。 “颖上管仲。”管仲答。 “你叫管仲,我叫乐姜。你是做什么的?你家住哪里?哦,是了,你好箭法!该是极好的猎人!回头帮我再射一只狗,不……我要射一只虎!可好吗?”乐姜笑魇如花,一气儿倒个没完。 管仲这才正眼望向乐姜。但见乐姜二八妙龄,青丝垂肩,峨眉杏眼,如花似月,俊俏的容颜下犹带着三分古怪精灵。只是初看如画里人,再看便觉刺眼,但又说不去哪里不对。管仲心头微微一颤。 “又浑说,哪里找老虎去!”乐母笑着半嗔道。乐姜努起樱桃小嘴,轻声道,“那就不射虎了吧。” 乐晋笑道:“少女顽劣,勿要见笑。我当重谢与你!哎呀——”乐晋俯身瞥一眼管仲脚下的兔子,“你有所不知,老夫我最喜欢兔羹!这四只兔子肥的,啧啧——恰恰好!”说罢,从衣袖中掏出一袋钱来。乐晋正要借助买兔以酬谢管仲,袋中之钱也是多出好多,当下故意道:“四只兔子全归于我。老夫半生行商,最知行情深浅,这袋子钱不多不少,正好买你的兔子——请笑纳,勿要推却!” 管仲明知钱多,却也毫不客气,当下爽快接住钱袋,悬于腰间道:“如此,管仲谢了。” 乐晋心生欢喜,“管仲呀,老夫欲邀你到颖二酒家饮一碗糙酒,可好?” 乐姜在一旁乐得手舞足蹈,一个劲儿催道:“去嘛去嘛,快走快走……” “前辈恕罪,家中老母正盼儿归,我急欲返家。前辈自去,管仲恭送!”管仲说完,恭敬作揖,做送客状。 乐姜忽一下就止住笑容,俏脸拉得老长。乐晋也是一怔,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自己会先被管仲下逐客令,眼前的年轻后生热情似火却又冷傲不羁,敢于慷慨接纳却又善于戛然拒绝,贫而有骨,弱而有才,开合自如,变幻莫测,有些令人难以捉摸,当下只笑着叹道“好,好!容日后相见。”于是携了妻女,与管仲作别。乐姜亦步亦趋随父母回到车前,一边走一边不住回首。 乐母搀扶着女儿臂膀正要上车,岂料乐姜猛一个挣脱,从父母这边急转,奔到管仲面前,摘下右腕玉镯“啪”一下重重拍在管仲左手,红着脸道:“这儿个,乐姜谢你的!”说完急喘,满面娇羞,又转身风一般跑回去了。 乐姜回来,上车坐定,倾身半倚着车前栏杆,心中依旧撞鹿一般。知女莫若母,乐母早瞧出了乐姜的少女情怀,当下会心一笑,又掏出袖中锦帕,帮乐姜轻拭额头汗珠。 乐晋扯上马缰正欲起身,只听得“当”得一声响,一支长箭不知何处飞来,深深射在女儿乐姜身前的栏杆上。乐姜惊眼望去,却见箭身上明晃晃套着自己刚才的那只玉镯,乐姜什么都明白了,忍不住心头火起,大声喝道“管仲!死管仲!挨千刀的管仲——”抬头望去,街上依旧人来人往,那个墙角却已空无一物,管仲早隐于之中不见了。 乐姜取了那镯,拔了那箭,却又转怒为笑,满脸桃花一般,斜睨瞧着管仲刚才背立着的那方黄泥墙壁,嘴角轻轻骂道:“死管仲!你很能射箭是吧——我也是箭!你看我如何射你!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29章 粟米小贼③:管仲娶妻 返回颖邑,乐姜魂飞天外,愁眉不展,眼前朝朝暮暮都是管仲身影。这日午后,乐姜独自坐于窗前案边,望着窗外桑树上两只斗嘴的鸟儿出神。时家人捧上一只竹笾,内盛梅子果脯。乐姜拈取一枚,又觉得毫无食欲,随即将梅子抛落地上,然后又取一枚,又抛一枚;又取又抛,又抛又取,也不知到底抛了多少,但见室中满地梅子。乐姜失魂落魄,睹梅子若有所思,轻轻吟道: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此是当时少女情窦初开之时,常常吟唱的闺房情诗“摽有梅”,存之于《诗经》之中。大意是树上的梅子越落越少,从七成减为三成,以至纷纷落尽!光阴急迫,青春易逝,有心追求我的男子啊,不可迟疑,快快来吧! 不想乐母正巧入室,于门外窥见女儿吟唱之声,早已猜出了七、八分,笑吟吟进来道:“梅子何罪?惹得我儿抛了一地?” 乐母本以为女儿家会羞不可当,难以作答;谁知乐姜大出意外,迎着纳头就拜,哭泣着说道:“乐姜誓要嫁与管仲为妇,请大人做主!” 吓了一跳!乐母又是欢喜又是掉泪,当下心疼道:“好好!我儿不要伤心,都在身上!”免不了一番劝慰,将女儿安抚妥当;然后又急忙找了乐晋商议。乐晋也是欢喜异常。只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奈何没有穿针引线的媒人? 几番打听,终于探得与乐家有三世旧交的当地鲍家——鲍府三子鲍叔牙乃是管仲挚友!如此巧合,真可谓前世有缘!后经鲍叔牙之口,管仲生平尽知。乐晋夫妇亦看中管仲人才,只是嫌管家太贫,女儿免不得吃苦遭罪!虽有犹豫,但终究拗不过乐姜的性子,于是应允。乐家经过几番商议,最终议定要鲍叔牙做媒人,欢欢喜喜成全女儿心愿。 鲍叔牙更是喜出望外,做媒人可谓正中下怀——管鲍之间因南方黄吕一事略生嫌隙,如今正好借媒妁之言重归于好!鲍叔牙来到管家村,拜了管母,口惹悬河,道来喜缘,言谈间禁不住眉飞色舞。管母听了也喜上眉梢。扶苏子夫妇更是欢喜异常。唯独管仲闷闷不乐,鲍叔牙问所以然。管仲道:“我堂堂丈夫,今壮志未酬,家徒四壁,一无所有!却以狩猎贩兔之人错爱于乐家明珠,岂不羞煞管仲!乐家乃富豪之家,管家乃清贫之户,凤凰不栖梧桐,美玉遗落草莽,我实在是不甘心!” 鲍叔牙笑道:“管兄离题千里喽!男女婚嫁与家贫家福何关!乐家之富在管兄眼中不过九牛一毛,管兄之才在乐家眼中却也是重若泰山!两家正当相配!那乐姜姑娘对管兄是一片痴情,必可辅助管兄成就大业!大喜在前,何苦徒增烦恼?” 管母接着道:“我儿素有大志,诚为可嘉。然而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世间万事都是一步一步做出来的,不可一味空谈,亦不可中途废止!当食则食,当眠则眠,当婚嫁时则婚嫁,当建功时则建功!眼下正值我儿娶妻立家之时,勿要妄自菲薄!切不可辜负了叔牙一番美意!” 管仲为人至孝,对待一向言听计从,见也如此说,当下点头道:“全凭之意,媒妁之言!”鲍叔牙击掌呼一声“好”,又一拍胸脯道:“此事全部包在鲍某身上!”管母、扶苏子夫妇一时心花怒放,欢笑不已。 鲍叔牙慷慨仗义,可谓如兄如父,以朋友身份为管仲全权操办婚仪:先备了酒食衣帛等物送至管家,以为婚礼之用;又到庙门寻访巫人,卜得下月十五为婚礼吉期;又备一份雁礼送到乐家纳采,之后又问名,又纳吉,又纳征,又请期,按照周公“六礼”之法,替管家早将诸事办理得妥妥帖帖,只等下月十五管仲“亲迎”,以完婚仪。管母、管仲皆视鲍叔牙为家中至亲,心中着实感激不已。 十五吉期已到。黄昏时节,管仲身穿爵衣,坐乘墨车,前有火烛开道,后有丛人簇拥,中有从车二乘相伴,在鲍叔牙主持下,欢欢喜喜将乐姜迎娶到家中。期间欢乐,不一而足。春秋时期男女婚嫁,择在黄昏时节进行。黄昏时,天色由明转暗,由阳转阴,有“阴气到来、阴阳交融”之意,正应婚礼中阴人(女人)到家,男女阴阳和合之象。追本溯源,实为“昏礼”!《白虎通》记载说“婚者,谓黄昏时行礼,故曰婚”。时光流转,沧海桑田,渐至后世,“昏礼”就变成了“婚礼”,“结昏”就变成了“结婚”。 新人入门,夜幕早降,管家张灯结彩,大宴宾朋!山野茅屋之家一片喜气洋洋!诸多乡邻父老自不必说,鲍叔牙夫妇也自必不可说,鲍仲牙也到了,鲍季牙也到了,也有受邀而来的齐国故人召忽,也有不请自到的宋国朋友萧大兴……众皆欢喜,不可名状。 却说乐姜过门后却也贤淑,敬奉管母,善待扶苏子夫妇,一家和美。只是整日里娇滴滴、笑嘻嘻、粘着似地对管仲缠个没完,简直如影随形,如胶似漆。管仲渐有不悦。管仲之心志在千里,非是儿女情长可以局促,未出十日,管仲便坐卧不安,总想着如何如何跑出家去。 这日半晌,一人叩门而入,管仲喜出望外,来者乃是萧大兴!管仲结婚,前来道贺之人如村中父老、鲍氏兄弟以及齐国召忽,管仲皆不感意外,唯独萧大兴不请忽来,从天而降一般,实在令管仲又惊又喜又是满腹疑窦。管仲拉着萧大兴入堂中坐定,笑问道:“我婚之后,萧兄不是就回宋国了吗?何期今日又与萧兄相逢?” “管兄婚毕,我本应返回宋国。无奈萧某贪恋颖水风光,故又踅到鲍叔牙兄长那里盘桓十余日。管兄新婚燕尔,神仙眷侣,我岂能忍心打扰!不过,今日还是搅了管兄春梦,呵呵呵呵……”萧大兴回道。 管仲一脸无奈,摇头道:“萧兄取笑。” “管兄!”萧大兴忽然止住笑容,重重唤了一声;但见萧大兴正襟危坐,义正言辞道:“管兄容禀,我正为笼中鸿鸪而来!管兄有经天纬地之才,岂可坐困于山野草莽!我此次来到颍上,非为管兄婚仪,实为朋友前程!上次宋国一别,萧某得管兄资助,日夜不敢懈怠,好歹上天开眼,终于搏了个进身之阶。目下宋国自庄公继位以来,国政尽委于太宰华都,君臣一心,颇有强国气象。宋庄公有二子,长公子名捷,次公子名御说。却说公子御说更具雄才大略,宋国上下无不称贤,其人龙跃于渊,不可限量!萧某侥幸成为公子御说之家臣,颇得信任,至今已半年有余。萧某落魄于之时,管兄慷慨相助,今萧某稍有微业,理当回报当年恩赠!我今为管兄一谋,不知肯纳否?” 萧大兴口若悬河,管仲也是听得津津有味,萧大兴又道:“当下,太宰华督实乃庄公之下宋国第一人物,权倾国野,达于诸位。岂不闻:‘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宋国目下正是用人之际,华太宰正在招贤纳士,广募家臣,此举于你我布衣之辈而言,岂非百年不遇之良机?管兄若有意,此事全包在我萧大兴身上!只是不知管兄肯去吗?” “去!”管仲满口应道,当下大喜,毫不犹豫。这几日被乐姜缠个不休,正思远走高飞之策,萧大兴前来可谓正中下怀。又想到游学返归至今,自己空怀一腔抱负,与鲍叔牙几次谋划,却终以失败而告结,浑身上下似乎早已闷出病来。管仲道:“当今天下大乱,豪杰并起争雄,可恨我等徒有奋飞之志,却空耗于这布衣出身!贫贱之人想要出头,何其艰难!——家臣即家臣,能做宋国太宰之家臣,毕竟得了进取之阶,以便跻身诸侯,别图后计!我将即日起身,同萧兄共赴宋国!” “如此甚好!”萧大兴大喜,转眼又忧虑道:“只是管兄新婚燕尔,只怕老夫人与家人不允啊。” 管兄道:“数年之前,天降初雪,却督促我迎风冒雪,出游列国,学不成不得返归!此景历历在目,仿佛如昨。我有此贤母,也必有此贤妇!可以放心远去——萧兄稍待,我去去就来。”管仲说着,转身入内去了。 “拜老夫人!”萧大兴听管仲如此说,对管母大生敬仰之意,当下竟对着堂上空行一揖,虽然管母并不在那里。 管母正与乐姜、扶苏子之妻三位女眷坐在灶边整理野菜。管仲进来拜告,言明赴宋之意。乐姜一听就愣住了。管母却大悦,道:“我儿自去,勿以家中为念。”扶苏子妻见管母如此说,便去准备干粮、行囊等物了。 这边乐姜“哇”的一声就扑到管母怀中大哭,任凭管母无论怎么劝慰,都是无补。待乐姜美美哭了一阵,抽泣之声越来越低;此时管仲方才起身,轻轻走来,扶起乐姜微微坐定,而后躬身叉手,重重施一礼,这个突兀横来之礼令乐姜忽然就愣呆了!只见管仲对乐姜道:“方才萧大兴也颇有疑虑,问道你我新婚,恐怕家人皆不许我远赴宋国。我答‘数年之前,天降初雪,却督促我迎风冒雪,出游列国,学不成不得返归!此景历历在目,仿佛如昨。我有此贤母,也必有此贤妇’。”遂将与荆大兴“贤母贤妇”之语逐字逐句重复一遍。 乐姜霎时被噎到,止住哭泣,望向管母;但见管母饱含慈笑,一言不发也正瞧着自己。乐姜呆了半晌道:“如此,我当学母。妾知我夫乃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非是那些凡夫俗子。你去你去,你且宽心远去!射一只斑斓大虎,挣一个济世功名!我在家等你!——莫要让我在家空……等空……”乐姜说着就又落下泪来。管仲点头,又作一揖。 安抚好娇妻,管仲再次辞母,又别了扶苏子夫妇,而后携了弓箭行囊,与萧大兴携手出门,一路谈笑,直向宋国奔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30章 粟米小贼④:初见华督 宋都商丘城中,萧大兴先安排管仲与自己下榻一处,好生休养一天。到了第二日,萧大兴面见公子御说,欲讨得公子御说的一帧举荐之书。公子御说礼贤下士,乐于成人之美,本对萧大兴就信任有加,况且太宰华督正在多方招募家臣,此顺水人情,如何不允?于是取出一片竹简,执笔书道,“管仲博学多才,太宰择而用之。公子御说。”萧大兴得了荐书称谢退去;又将诸事均已安排妥当。 第三日,管仲怀揣荐书,大步来到太宰府。不想华督大人并不在此,却在公子学府。管仲心中暗叹:“莫不是老子一座豪宅,儿子又设一座府邸?”后来门人引路,管仲随行转入另一处府中,穿过几重门,走过几道弯,又顺着一条石子小路,来到一处大院落,见有三个少年于庭中射箭。门人道:“我去禀告太宰大人。”转身离去。管仲道:“有劳。”就立在原地等候。 许久不见人来,管仲百无聊赖,趋前观看射箭。原来是府中几个公子哥儿在学射。地上大小弓箭放了好几把,箭垛远远近近立了个,公子们要么拉不开弓,要么射不远箭,更别提一箭中的了!管仲看得不由好笑起来。这时,其中一个公子气急败坏,索性把手中之弓远远抛起。长弓落地,正巧砸在管仲脚前。 管仲捡起弓,一望好器械!管仲笑道:“善射者必善养于弓。公子可知弓吗?” “你是何人?”那公子怨气未消。 “一个知弓之人。” “你既知弓,且说说如何才是知弓?” 管仲道:“弓者,兵戎利器,不可小觑。《周礼》有制:天子之弓,合九而成规。诸侯之弓,合七而成规。大夫之弓,合五而成规。士之弓,合三而成规。弓长六尺有六寸,谓之上制,上士服之;弓长六尺有三寸,谓之中制,中士服之;弓长六尺,谓之下制,下士服之。此乃弓之礼制。 若论用弓之道,公子可知:覆之而角至者谓之句弓,覆之而干至者谓之侯弓,覆之而筋至者谓之深弓。句弓宜近射,侯弓宜远射,而深弓宜强射,其射既远又深。我看公子刚才以句弓而做远射,可谓不得用弓之法,无异于玄龟追兔,如何可能射中呢?——公子勿急,且看我们来一个狮子扑兔!”那少年正听得入迷,却见管仲走来,先从地上另选一弓,后又扶住自己手臂,挽弓上箭。“凝神屏息,心箭合一。定!射!”在管仲手把手辅助下,那公子顷刻间飞出一箭,霍地一下,正中箭的!从旁的几个少年也高兴得个个欢呼跳跃。 “好弓!好箭!好论道!”身后忽有人抚掌道;随之便有几声大笑传来。少年们即时收起手脚,个个低头沉默,仿佛不敢大声呼气一般。管仲转身望去,见来人魁梧健壮,衣裳华丽,一副卿大夫模样;身边两侧各有两名差女簇拥,个个绝色,艳若桃李。再往后,便是引管仲前来的门人。 管仲一看就明了,料定此人必是名震宋国的太宰华督,于是躬身施礼。那人道:“我就是华督,你便是公子御说推荐的管仲吗?” 管仲应道:“颍上野人管仲,有眼无珠,不晓得太宰大人。大人勿怪!有荐书在此。”说罢将怀中竹简递将上来。 华督接了,看了看荐书上的字,道:“管先生之才,适才业已领教。如此人才,华督求之不得!何必再劳烦公子御说呢?我这三个儿子生性愚钝,正缺一个的人;我欲拜管先生为其师傅,早晚教以读书习射,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管仲忙施一礼,“太宰错爱,管仲敢不竭心尽力!《周礼》有云:‘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六艺之学,管仲自信得心应手,无所不通,当不负太宰大人重托!” 所谓“六艺”:第一五礼:即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为礼仪、德育之学,简称“礼”。第二六乐:系音乐教育,指《云门大卷》、《咸池》、《大韶》、《大夏》、《大濩》、《大武》六套乐舞,简称“乐”。第射:指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为军事射箭技术,简称“射”。第四五驭:指鸣和鸾、逐水曲 、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为驾驭马车战车的技术,简称“驭”(后世也作“御”)。第五六书:指象形 、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是为文字和书法,简称“书”。第六九数:即九章算术,是计算、数学的技术,简称“数”。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为当时需要掌握的六种技术、才能,也是有周一代政府主导的官学教育体系。 “甚好!”华督一边笑着,一边环视四周。眼前偌大的一座府邸,似乎令华督想起了什么,眼神中无意间透出一种凄凉感。华督忽然叹一口气,毫不避讳,伸臂将左右两个美女揽在怀中,那两个娇娃顿时羞得面红,其中一个还娇喘了一下。华督道:“此座宅院闲弃许久,我已把它改作公子学府,管先生到来,正可谓物尽其用了。” “此座宅院闲弃许久”,华督虽然随口一说,但却饱含深意。管仲自踏进此处大门以来,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但又说不明白;此刻观华督神色,难不成这里原本住着他心爱的女人?但是为什么不住太宰府呢?太宰府和这所大宅,到底有什么关系呢?管仲一时好奇不已,当下道:“太宰一片良苦用心,可敬可叹!只是如此一所大宅,作太宰府也足矣,未免大材小用了?呵呵……” 华督并不搭话,放开怀中女子,拉长着脸,空空踱了几步。管仲以为自己言语有失,正自恐慌;却见华督忽然转头,冲三位公子吼道:“如今为汝等请得管先生做师傅,汝等务必严听教诲,六艺功课一朝一夕不得耽搁!再有刁蛮偷懒,小心大棒伺候!” “诺诺!”几位公子们争先恐后,慌忙应道,如同老鼠见猫一般。管仲不由哑然失笑,心想一国太宰,却是如此一位严苛! “甚好!”华都挺着隆起的肚腹,将衣袖笼于背后,又道:“厚赏管先生——请传授功课吧,我告辞了。”说完嘿嘿一笑,转头就张开双臂,做拥抱状。四个美人知趣,扭动着细软的腰肢,纷纷跑过来,两个钻于怀中,两个在背后假装推搡着。一龙四凤,如此香艳,华督也真不枉做了一番男人!华督柔声淫笑道:“刚才冷了美人了!快随我去那龙凤呈祥之所!”四个美女应声媚笑,搀扶着华督,袅袅娜娜出门而去了。 管仲低着头,翻着眼,立在一旁,作揖相送。“诸公子还在,身为尊父却放纵,旁若无人!好潇洒的贵卿大夫!堂堂宋国太宰,不期如此好色!”管仲思付,心中忍不住暗暗偷笑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31章 粟米小贼⑤:哭祭美人 话说管仲倒也深得华督重用,除了教导诸公子学业,也时常参与宋国政务。管仲处处留心,宋国山川地理、风俗人情、朝野动静、诸侯邦交,以至于太宰府内金鼎玉器、各色人物等等,无不兴趣浓烈,如火如荼。也时常与萧大兴聚首,畅谈天下大势。两人都是布衣寒门,有幸攀上高枝,成为公卿大夫的家臣,自然十分珍惜机会,勤勉做事,忠心侍主,战战兢兢,唯恐出错。 然而管仲天生一双慧眼,好为古今发愁!浸淫愈深,却愈来愈为宋国担忧。却说西周早期,周成王本着“兴灭国,继绝世”的传统,在公元前1114年,封商纣王的庶兄微子启于商朝的旧都商丘,国号宋,并特准其可以用天子之礼供奉商朝宗祀,这便是宋国的由来。宋国乃殷商遗脉,周室给予了极大的优待,位列当时“三恪”之一,地位特殊而崇高。然而宋国地处平原大野,虽曰膏腴之地,却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东西南北被鲁、齐、郑、卫、楚、晋等强国环伺,处景堪忧。且宋人自立国以来,常有内乱,内耗不休。单说当下宋国:二十年前,宋穆公卒。穆公不立自己的儿子公子冯,而偏立侄子与夷为君,是为宋殇公。公子冯由此出居郑国。宋殇公继位后,大司马孔父嘉与华督共同辅政,但两人素来不和,常有嫌隙。积怨日久,其发必速。却说孔父嘉任大司马十年之间,发动大小战争十有一次,令宋国朝野不堪其苦。华督以此为缘由,使用阴谋挑起民怨,于距今十年之前夜袭大司马府,将孔父嘉满门灭绝!之后宋殇公闻之大怒,要杀华督,岂料华督先发制人,又杀了宋殇公。华督又从郑国迎回公子冯即位,是为今日之宋庄公。可叹庄公连年漂泊在外,国内毫无根基可依,国政只好尽托于树大根深的华督。华督由此官至太宰,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今宋国可谓无人可与匹敌!宋国政局至此又一巨变!而当年的孔父嘉灭门,是这次巨变的,十年之间,扑朔迷离,有说孔父嘉罪有应得的,有说华督阴鸷毒辣的,有为孔父嘉鸣冤的,也有为华督盛赞的,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管仲每每思虑至此,常怀隐忧。岂止一个宋国如此,天下列国比比皆是!周天子乱了,诸侯国乱了,公卿大夫乱了,人命如草芥,兵戈若家常,今朝你杀我,明日我伐你,烈火熊熊,战车呼啸,整个世界仿佛一匹脱缰的烈马,不管前方是悬崖还是江湖,只一个劲儿地往死里狂奔!如何才能制止住它?谁人才能制止住它?何时才能制止住它…… 春风和煦,杨柳如烟,花团锦簇,蝶舞翩翩,又是一年一度清明佳节。依照往年惯例,众人都外出踏青去了。管仲不喜热闹,便独自呆在公子学府之内,捧起竹简读起书来;那卷《司马兵法》,令管仲忘乎所以。 不期已至晌午,管仲略感困倦,见窗外春光明媚,绿意盎然,于是起身出来走走。这所宅院奇大无比,重门叠户,屋宇俨然,回廊曲径,暗通其间,观其阵容,似曾为哪家卿大夫之居所。今日奇静,空无一人,不知何处黄鹂啼鸣,宛若少女格格笑声。管仲信步闲游,走哪算哪,也不知穿过几门几户,见豪宅绮丽,如游梦中。正醉心徜徉,忽然闻得前面似有隐隐哭声。管仲惊诧,加紧步伐,见石块铺就的路旁,满树红艳艳的桃花掩映着一扇虚掩的木门,哭声正从此门内传出。管仲立足,从门缝中窥去,见院内各色奇葩娇艳欲滴,五颜六色,千娇百媚,宛如花海;像是妇人居所,而且明显有人精心打理过!“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管仲纳闷不已。又望去,正中堂前设一香案,置有铜鼎、铜簋、竹笾,木豆,虽然盛着各色美食,但是似乎却是祭奠之物;旁边还有一只酒缶,幽幽酒香早已飘出门外,引得管仲嘴馋。再望去,管仲不由大惊失色!一人正伏于案上独自伤心鸣咽!那人非是旁人——正是太宰华督! 只听得华督痛哭道:“夫人啊,我来祭你呀!朝朝暮暮,岁岁年年,我思念夫人甚苦!十年前今日,也是清明时节,不期与夫人邂逅于宋城郊野。那一片刻,夫人揭开车幔,正被我华督窥见容颜!……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华都一见,魂飞魄散,以为天生尤物,美艳仙姬!此情此景,十年如一,犹在眼前!……呜呜呜呜,身为一国太宰,何期与夫人如此无缘!我甘愿为夫人冲冠一怒,妄动干戈,以至于杀人如麻,血染江山!……然而……然而!待我弃甲抛戈,迎接夫人玉体之时,夫人却已自缢,气绝身亡!……呜呜呜呜,哈哈哈哈!华督为着夫人一人,未得一夕鱼水之欢,徒造万劫不复之怨!值得嘛?哈哈哈哈……夫人啊!你可知道华督之心吗?” 华督仰天嚎啕大哭,越哭越凶,接着道:“十年之间,我年年清明到这里祭奠,以慰你我相逢之缘!……夫人啊,享我祭肉,享我祭酒!今特有一事容禀:七日之后,华督将娶车大夫之女为侧室。为何要娶此女入室呢!——只因,只因……此女容貌与夫人有三分相像!此女眉宇传情,颇与夫人神似!然而,此女比之夫人,犹若江水比,寒鸭比鸾凤!可怜华督公卿之贵,倾慕夫人之心却永不能偿!嗟乎悲夫!呜呜呜呜……” 管仲在外听得一清二楚。初时为华督“魂飞魄散、天生尤物”之语暗自窃笑;及听得“杀人如麻,血染江山,”不由毛骨悚然!后又得知华督之哭,乃是为一个心爱女人,却也是真性情所为,当下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不想好色华督,还会如此痴情!”管仲暗想,看来这所宅院当是华督心爱女人曾经居住之所,不知此女姓氏?芳龄几何?有何来历?何以令堂堂太宰求之而不得,实在令人费解!更有兵戈杀伐之语,更是暗藏玄机,蹊跷异常!不知其中有何故事? “太宰节哀!”管仲轻轻推门而入,作揖道。华督猛一惊,以袖拭泪,立即转过身来,匆忙间就换了一副面孔,斥道:“你为何会来到这里?”言未尽,就又咆哮大吼,“大胆!一个家臣!竟敢窃听我哭泣美人!还不退下?退下!退下——” 管仲本想宽慰华督几句,见华督此状,也不多言,只作揖退出。心想自己无意间撞倒了人家的伤心事,虽被呵斥,倒也可以理解。于是,侧起耳朵,继续听那黄鹂脆鸣;又曲曲折折出得这所府院,要赶到街上继续游走,去欣赏外边清明佳节的风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32章 粟米小贼⑥:陈年血案 出得大门,管仲随口吟诵几句小诗,怡然自得;偶一回首,不经意间,蓦然望见街道对面的墙角,有两人分分明明正对着这所府门跪拜于地。这可真是稀奇事情!“莫不是在拜太宰太人?即是前来礼拜,为何不入府中?又为何远远地望门而拜?”管仲纳闷不已,于是佯装闲游,走近处斜眼观望:却是一老一少,只是从未见过。 老翁穿着一身破旧的淄衣跪在蒲席上,年愈七旬,须发尽白,形体清癯,眼窝深陷,但是腰板笔直,身姿端正,显然是虔诚之拜,暗藏深意!身旁是一位十余岁的男孩儿,一身白衣,形体瘦弱,稚嫩的小脸红里透黑,似乎经历了不少风霜;乌溜溜的眼睛里透出几丝可爱,几丝惊惶来。这是从哪里来得两个人?管仲愈发觉得蹊跷,又联想道刚才遇到的华督之事,心中不由暗付道,“今天清明实是一个古怪的日子!太宰藏于府中哭祭美人,现在又撞到陌生人躲在府外望门而拜!真是怪上加怪!”管仲唏嘘不已。忽又想到清明时节众人皆去省亲扫墓,而自己幼年丧父,亡在他乡,数年来从不知晓父亲葬身何处!不觉忧从中来。 却说日落西山,倦鸟归林,外出的人们也已陆陆续续回来了。管仲特别看了一眼,见那望门而拜的一老一少也起身离去。但是第二日依旧如此,第三日还是照旧,又是日出而来,日落而去,望门而拜,整整一天。 第四日晨后,管仲出门,见两人又至。当天黄昏,管仲返归,见两人尚在。管仲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上前道:“老人家,你可是有什么难处?晚辈可以效力。”不想老翁却是十分恼怒,啐了一口,冷冷道:“谁要你管!”说罢扯起孩子就走。那阵势,仿佛管仲与他们有仇似的!望着两人消逝的背影,管仲呆呆无语。 第五日那两人照例又来。却说华督几日后要迎娶车夫夫之女,太宰府上下均在筹备婚礼,人来车往,各有所事,忙得一塌糊涂,哪里有人注意到公子学府门外的一老一少!唯有管仲另眼相待。这日午时,管仲送一些吃食给那两人,是两个粟米团和两个果子,悄悄走近,放下即走,也不讲一句话。走得老远,管仲躲在一株大槐树后面,远远望见老翁与孩子究竟还是吃了起来。于是日落时管仲又来,这次带了半缶热乎的羹汤,依旧放下就走,并不答话。 粟团也吃了,羹汤也喝了,看来老翁已无生厌之心,管仲心中略安。第六日黄昏,窥得两人离去,管仲悄悄尾随,想一探究竟;随身从华督府中携了一陶缶糙酒和几块干肉。 那两人径直西去,转而向北,转头又东,然后踅入一条荒僻的小胡同,看来路径十分熟悉。只是老翁仿佛十分疲惫,那小孩也是无精打采,昏昏欲睡。待到夜幕笼罩,华灯初上,两人推开一扇虚掩的柴门,入得一处破宅。管仲一路蹑手蹑脚跟来,偷偷向宅中望去:但见庭院中到处野草,隐着一条几乎被淹没的小径,最里面是一间草堂,四处透风,门窗不存,地上满是狼藉,不知这里曾是哪户人家?然而明显荒废许久。 堂内光线暗淡,两人在残破的火塘边坐下来,老翁生了火,支起一具被熏得乌黑的陶罐煮水。身边孩童早已困倦难耐,嚷着要睡觉,便和衣卧倒在火塘边的枯草上。老翁张口道:“公子睡吧。”将一件衣服盖在男孩身上,又将枯草将他身边挤了挤;然后又向火塘里添了几根木枝,看着几缕白烟袅袅升起,静等水沸。 老翁唤道“公子”,令管仲大吃一惊——如此落魄的小孩子,乞丐一般,然却被恭敬称以“公子”,看来其人来历不凡。“这两个人到底什么来头?清明时节来这里究竟做什么?”管仲满腹疑虑,于是重重咳嗽几声,就走进来;朗声道:“老人家辛苦啦!恕晚辈唐突,特来献酒。” “又是你!”老翁吃了一惊,起身要站起,然而腰板挺到一半儿,就又坐下来;满脸的惊讶瞬间又复归平静。看来老翁是接纳了管仲的善意,当下一挥手,做迎接状,道:“你这后生倒是个善心的人,既已来,请入座。” 管仲走到火塘边,席地而坐。将酒与干肉摆好,借用火边两只粗旧陶碗,斟满,敬老者道“晚辈毫无恶意,只是敬老人家而已!请!” 老翁也毫不推却,接过酒碗一饮而尽,顿感气血舒畅。堂内幽暗,老翁借着火光,将管仲上下打量一番,淡淡道:“看你相貌堂堂,仪表不俗,也还是一个英俊男儿,请问你姓名?也是宋国人吗?” “不,我乃郑国人,颍上管仲。” 一听是“郑国人”,老翁忽然眼睛放出光来,顿时来了精神,道:“原来不是宋国人!好!我老汉要给你这外乡人再喝一碗!” 管仲一愣,这酒喝得真是稀奇!身在宋国,自然以宋国人为上,可这老人家似乎十分厌恶宋人!真是怪事!忍不住笑道:“好好好!为老人家这句不是宋人,我们再喝!”两人当下举碗对饮。老翁叹一声“好酒”,又抓起肉来就吃,虽然牙口不好,但是嚼得津津有味,脸上也多了笑容。 管仲见老翁吃得那么尽兴,也十分开怀,将干肉向老翁那边推了推,又举缶添酒。管仲微笑,独自又饮了一口。 管仲问道:“老人家也不是宋国人吧?” 不曾想老翁仰起头来哈哈大笑,“我祖上九世皆是宋人!此间破败草堂,便是我祖祖辈辈居住之所!”言罢又一声长叹,陡然间眼睛中就透出泪光来,大笑之后是大凄凉。 管仲一下就懵了!原来这里就是老翁的家啊!这个家为什么如此荒凉?老翁九世宋人为什么又厌恶宋人?这老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古怪的事情? 火塘一片通红,反而衬得破屋中更加黑暗,陶罐中的白烟如云雾一般升腾,渐有煮水之声越来越响,仿佛哭诉着一段陈年往事。老者被酒气熏红了脸堂,正色问管仲道:“你在这宋国官拜何职?” “何谈管职,不过太宰华督的家臣,教诸公子读书习射。” 老翁陷入深思,自己摸着碗喝了一大口,又问道:“你即是郑国人,可曾听闻郑人中有一段叫做‘暗箭难防’的故事吗?” 管仲答道:“‘暗箭难防’乃是我郑国纯孝君子颍考叔生前的一段悲怆憾事,天下谁人不知!时周桓王八年,郑庄公伐许。两军交战,攻城正酣,颍考叔身为主帅,手执郑伯大旗,身先士卒,左冲右突,率先登上许国城楼!当此赢得伐许首功之际,不想副帅公孙子都心怀嫉妒,暗下毒手,却于城下发一冷箭,射中颍考叔后心,当即坠城身亡!颍考叔死前留有遗言,便是‘暗箭难防’这四个字!之后公孙子都被颍考叔索魂,自裁于军中。郑庄公得知后,痛惜不已,特命于颍水之滨建颖考叔庙,以慰忠魂。此庙即在吾乡,管仲常去祭奠。” “哈哈哈哈!暗箭难防!暗箭难防!岂颖考叔一人乎!”老者声音凄厉,分不清是笑是哭?管仲不由一怔!只见老翁满脸都是怒气,似要爆发喷射的火山,继续问道,“你既是当今太宰华督门下的家臣,可知道十年前大司马孔父嘉门下,也有一个家臣,名叫赤痴的吗?” 一听到“大司马孔父嘉”这几个字,管仲大惊失色!提到孔父嘉,便是提到那桩灭门惨案!来宋国的这些日子,关于孔父嘉,管仲早有耳闻,虽已过去十年,然而至今血腥犹在!只是其中迷雾重重,疑点颇多,管仲也觉得必有蹊跷。眼前老翁竟然提起此事,显然是知道什么,管仲拱手道:“管仲入宋尚未一年,赤痴之说,实是不知。” “我就是那赤痴!”老者捶胸叫道,举碗尽饮,怒不可遏,“你只知道,郑国有射杀一人的暗箭,却不知宋国更有射杀满门的暗箭——那血腥的暗箭不是别人,正是当今蛇蝎太宰华督!中箭者正是当年的大司马孔父嘉!” “啊——”管仲不由惊叫道。 岁月如火,愈燃愈烈,往事幕幕,如水涌来,赤痴气炸一般,不吐不快,慨然道:“十年已过,物是人非!血海深冤,何处诉求!当年孔父嘉被华督满门诛杀,其祸实则起自那年的清明节。那日,孔父嘉夫人魏氏外出踏青,于宋城郊外被贼人华都窥得容颜,魏夫人美艳绝伦,惹得华督垂涎三尺,誓要杀孔父嘉而夺其妻。华督惯于阴谋算计,逐筹得一策:孔父嘉任大司马十年间曾有大小战事十一次,宋人颇受兵戈之苦——然而好战者乃国君宋殇公,非是大司马孔父嘉!孔父嘉乃仁善君子,我自知之!华督小人,于是派遣心腹于国中散布流言,只说战事全由孔父嘉唆使,使得国人蒙蔽,尽皆归罪于孔。 周桓王十年那夜,月黑风高,贼人得志!借孔父嘉简阅兵马之际,华督又使心腹于军中扬言大司马又要起兵伐郑,宋国百姓将再受战乱之苦云云,军中一片哗然。华督火上浇油,推波助澜,终于激得军心生变!众人推荐华督为首,只要杀孔父嘉!说什么为国除贼,为民除害!华督那贼阴谋得逞,自有主张,也不禀报国君,当夜,亲率众军士及心腹诸将孔府团团围住! 贼人多智,防不胜防!华督先将众人隐匿,自叩府门,言其拜大司马有国事相商。可怜孔父嘉乃是一个仁人君子,见有国事相商,还急急忙忙整理衣冠出迎,熟料大门一开,邪淫笑起,喊杀声来,孔父嘉被华督一剑刺死!众军士虎狼一般,如水涌入。华督一声令下,孔府上下惨遭灭门!军士们逢人便杀,一片血海!当此大乱之际,那贼人华督却意不在此,引心腹急忙侵入内室,抢了魏夫人便蹬车离去!我魏夫人美艳倾城,更兼品行高洁,岂肯受辱于此等杀夫乱国的阴毒之贼!魏夫人于车中解下束带,自系喉间而自缢,华督徒载一具尸首,行至华门时发现为时已晚,一切无补!据说此贼还为夫人哭祭一夜,如此恬不知耻,世所罕闻! 阴谋已然得逞,华督一不做二不休,又杀掉宋殇公,改立公子冯为君!华督从此摇身一变,反而化作宋国第一炙手可热的人物,至今仍为众人膜拜!而关于魏夫人之秘闻,华督严令封锁,滴水不漏一般!世人哪里知道,华督杀孔父嘉杀宋殇公,实则只为魏夫人一女子而已!哈哈哈哈,可叹可笑,可恨可悲!当今世人只知道华督当年乃是为国除贼,岂不知贼喊捉贼!所谓除贼之人正是天下大贼!” 陶罐中水已煮沸,咕咕嘟嘟响个不停,白烟弥漫,火塘通红,周围热气流动,一片暖融。管仲却听得一头冷汗。赤痴又道,“华督贼子寡廉鲜耻,无脸无皮!你可知道,你日日夜夜出入的所谓诸公子学堂的所在,正是当年孔父嘉之大司马府!而且我又听说,华督年年清明时节,总在这司马府中,他当年掠走魏夫人的那所内宅,祭奠魏夫人!哼哼,他祭奠谁家女人!杀人之命,灭人之门,霸人之妻,夺人之地,今又假惺惺祭一女人!天下厚颜无耻之徒,有过于堂堂太宰华督者乎?”赤痴一吐胸中十年块垒,当下大感快慰,端起酒碗大饮,长吁一口恶气! 管仲如梦初醒,原来几日前他所窥见的华督哭女,其所哭者乃是被他屠杀殆尽的孔父嘉之妻魏夫人!当时满腹不解,诸多疑问至此方才水落石出。这其中竞又隐藏这一段惨烈的宋国秘史,令人骇闻!管仲如梗在喉,心中不住为孔父嘉鸣冤,又为自己辅佐华督羞愧不已,当下又问道:“非是老先生指点,管仲误以为自己辅佐好人!华门家臣,我深以为耻!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老先生一连五日皆于门外望孔父嘉府而拜,不知何故?” 赤痴望一眼管仲,又以手指向火塘边正自沉睡的男孩,道:“全是为他。此子名叫木金父,是孔父嘉唯一幸免留下来的孤子。灭门之夜,我侥幸与这孩子在后园中采摘树叶玩耍,听得家人惨遭屠戮之祸,我便抱了这孩子从后门逃出。我们一路逃到鲁国,躲藏至今十有余载。天幸有眼,华督怎么也料不到孔门尚存一脉!然而,我已老朽,最近一年疾病缠身,恐不久将辞人世。孩子渐已成人,我死之前需要带着孩子认一下故土故居,明白家族身世,血海深仇!我愿带着孩子面朝孔父嘉府叩拜七日,也算是清明时节祭奠他的父母了……”赤痴说着就哽咽起来,老泪横流。时周桓王十年,公元前710年,宋国华督欲霸占魏氏而杀其夫大司马孔父嘉,血洗孔门。孔父嘉仅存一子木金父,被家臣抱之逃往鲁国。从此,自木金父始,皆称孔氏,定居鲁国;又一、二百年间有孔子仲尼,乃是木金父六世之孙。 “不可!”管仲当下大惊,道:“你们已经在华督府外祭拜五日,心意已尽,不可再做逗留!华督这几日要娶车氏之女为妾,上下众人忙于婚事,不曾注意你们两个。倘若腾出手来,少有不慎,必遭杀身之祸!华督阴险毒辣,若知本金父尚在世间,必除之而后快!孩子还小,老先生亦不可以家世干系、血海深仇教导于他,恐他溺于仇恨之中不可自拔,白白送了性命!孔门仅存这一点血脉,当善自珍重,以图长远!” 管仲之言醍醐灌顶,令赤痴一个冷颤,如醉方醒,当下抛了酒碗,行了一揖道:“若非管子,老朽真要醉糊涂了!事不宜迟,我们明日便回鲁国。你这后生谋虑深远,老朽佩服!是呀,这孩子不能还再活在仇恨里!老朽我平生只有一愿:只盼望此子平平安安,将来可以光大门楣!” 管仲道:“善!老人家善始善终,忠贞无二,管仲敬佩不已!”当下两人又谈论一些孔父嘉与华督之间的恩怨往事,至戌时方才分别而去。 管仲回到公子学府,一想到这里本是孔父嘉大司马府,就觉得坐卧不宁。当晚思潮翻滚,彻夜不寐。天刚微微亮,便点上灯火,更衣起床。管仲袖中备了一些钱财,手中攥了半囊干粮,出得大门,见雾气升腾,白烟漂浮,若隐若现,仿佛换了一个世界。好在只是轻雾,道路依稀可辨。管仲摸着晨曦,行色匆匆,又来到赤痴那所荒僻败落的老宅。 两人相见,互相作揖,更不多言,便带着木金父,就要离去。赤痴满目凄凉,对着自家早已千疮百孔的 草堂行揖,哽咽道:“别了吾家,别了吾土,别了吾国!”管仲劝道:“自有后来人!不可迟疑,我们快走!”于是三人急忙上路,不久便赶到商丘城的北门。此时城门初开,三人和着一拨早耕的农夫就出得城来。 天已大亮,翠鸟啼鸣,薄雾微微飘荡,远赴鲁国的大道宁静无人,唯见三、五株低垂的柳树似在为人饯行。管仲将钱财和干粮交于赤痴,又摸着木金父的脑袋,嘱咐道:“鲁国乃是周公封国,礼仪繁盛,望你勤习周礼,做个堂堂正正的仁人君子!”木金父嘻嘻笑道:“我听大哥哥的话,你以后要来看我!”赤痴也道:“但愿老夫生前,还有机会与你重逢于鲁国!”管仲道:“相逢有期,千万珍重!” 城门之前,管仲与赤痴彼此拱手揖别。望着他们一老一少的背影隐没于薄雾之中,仿佛就此从人间消逝一样,管仲连连摇头,叹道:“人世如飘蓬,半分不由我!天下动荡不息,芸芸众生奈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33章 粟米小贼⑦:耻与为伍 赤痴与木金父远去,管仲归得府来。一入大门,便恍然觉得到处浓烟烈火,有阵阵血腥厮杀之声,那熟悉的门前、房后、廊下、堂中,似乎无论哪里都躺着横尸。如此冤魂云集之地,岂是安身立命之所?管仲五味杂陈,焦虑难安,自入房中,关闭门户,面壁思索起来。管仲又怒又怨,又自觉蒙羞,想抛弃华督离开这里,但又觉得对不住举荐自己的朋友萧大兴,又为个人晦暗的前途感到迷茫和担忧!一时千头万绪,其乱如麻,索性仰卧榻上,以袖掩面,闭目封耳,任凭思潮翻涌。须臾,管仲取出藏于塌下的公子御说的荐书。一块手掌大小的竹简,略显磨损,上面两行篆书小字“管仲博学多才,太宰择而用之。公子御说”,历历在目。管仲不由哂笑,取来笔墨,在此荐书的背面,运笔犹若狂风骤雨,虎啸龙吟,纵情写道“桃花国城,耻与为伍!颍上管仲。”十二个大字! 书罢,管仲常舒一口气,将这帧双面有字的竹简弃于堂中;而后整好衣冠,出得门来,仰天大笑,拂袖而去。 明天即是华督纳车氏之女为侧室的喜日,所以此刻府中上下人人忙碌难安。大家见管仲一路大笑潇洒走去,问道,“管先生今天为何如此得意?”管仲笑而不答,只顾向前直走。宋都风光恍如一梦,风飘云散,半梦半醒之间,管仲一口气奔出了西门;蓦然回首,仰望城楼,管仲冷冷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就离宋返郑去了。 翌日,华督欢欢喜喜娶妾,好不奢靡,好不热闹,好不威风!直欲压倒国君礼仪!商丘城内大小官员,豪富权贵无不前来道喜,华督乐得合不拢嘴。婚仪当晚,众人欢宴,只是唯独不见了管仲,大家忙着陶醉,一时倒也无人问起。 春宵苦短,旭日初升,华督与新人起床更衣。颠鸾倒凤,,华督温柔得意,喜上眉梢。侍者进上粟米粥,并有几样精致菜品。华督揽着车氏入席,准备进食。两人行礼坐定,华督见新纳的美人初妆刚好,满面娇羞,丰腴柔美,鲜艳如露珠,忍不住就想在她如水的肌肤上再咬一口!华督得意,淫笑不已,捧粟米粥饮食,忽然若有所思,对车氏道:“我与夫人结百年之好,诸位家臣出力不少,我当重赏!来人哪,华府上下大小家臣,无论新人旧人,美人统统赏赐一钟粟米!”身旁有人得令而出。 华督与车氏继续调笑,互相喂粥,恩爱缠绵。早饭尚未食完,忽见一个心腹家臣,名叫鸷子的,入内秉道:“诸位家臣皆己赐粟一钟,唯独不见了公子师傅管仲。我四处寻遍,却在管仲房里发现了这个。”鸷子说着,捧出一片竹简。 华督接过来瞧了,十分眼熟,道:“这不是公子御说推举管仲的荐书吗,怎么了?”说罢笑着喂车氏吃梅子。车氏羞得面红。 “太宰大人,背面……背面!”鸷子轻轻提醒道。华都翻转竹简,“桃花国贼,耻与为伍”八个大字赫赫入目。华督顿时双眉紧锁,“嚯”一下将粟粥打翻在地,唬得身旁众侍人个个惊颤不已。车氏娇滴滴嗲道:“大人新婚,何必发怒?什么鬼车西惹得您不高兴,容妾一观。” 华督霎时间转怒为笑,煞是和颜悦色,戏谑道:“我的美人要看,有何不可?”说罢只将竹简正面文字挥出,远远地与车氏看,并逐字念叨道“管仲博学多才,太宰择而用之,公子御说。”车氏笑道:“哦,原来是公子御说举荐人的!岂止一个管仲,华门上下皆须仰赖太宰庇护,哪一个敢惹大人动怒!”华督正色道:“然也。一桩小事,何足挂齿!美人先回内寝,我稍后便来。” 车氏诺诺退去。华督将竹简递与鸷子,脱口道“烧掉”。鸷子乃是华督最为信任的家臣之首,对华督言行也最心领神会。鸷子一边将竹简扔于铜炉中烧着,一边道:“管仲必是弃华府而去!小小布衣,出言不逊,胆敢以桃花贼人侮辱大人,其罪当诛!待我追去,提了管仲人头回禀!” 华督只慢慢踱步,心中咀嚼着“桃花国贼”四个字,猛一下想到清明那日,自己于原孔父嘉府中哭祭魏夫人,曾被管仲无意中窥见,恍然大悟!定是自己当年夺魏夫人而杀孔父嘉的丑事被管仲彻底知晓,管仲方才因此而离去!当年早已远去十年,不想今日又被自己一个家臣所不齿!华督越想越气,不由得心中又生出恶念:堂堂宋国大司马都被我玩弄于鼓掌之间,身首异处,满门诛杀!十年之间宋国朝野,哪个敢妄言一二!一个布衣管仲,又何足道哉!你自找死,便怪不得我了! 华督冷笑,对家臣鸷子道:“杀了他,如此蝼蚁一般的小人物,还不值得大动干戈!杀人有斩首流血之法,亦有不动刀兵之法。管仲既然骂我是贼,哼哼,那我就要管仲把这个贼字自己刻在自己额头之上!——传令:宋国太宰华督婚仪之际,其门下家臣管仲贼性不改,窃得太宰府中一钟粟而逃去。华督仁厚,以德报怨,非但不予计较,反而借此机缘,特赐府中大小家臣每人一钟粟米!管仲勿急,勿怕,勿逃,可速返华府领粟。呵呵呵呵……” 鸷子一听,直呼“高妙!”又道:“太宰刚刚赐粟,片刻间又借粟幻化出一篇绝妙文章!可谓变化多端,鬼神莫测!” 两人暗暗得意。之后华督使人于管仲所居门室之前,陈设满满一钟好粟,粟中插一条竹简,上写“粟米小贼,何须逃跑!太宰赐栗,岂用盗乎?”十二个大字。此举晴天霹雳,一时太宰府中,人人哗然。华督又使心腹如鸷子等人,于商丘城中散步流言,大肆宣扬管仲盗栗逃离之事。又使人以利为诱饵,街巷中许多孩童,使其传唱“粟米小贼,何须逃跑!太宰赐栗,岂用盗乎?”的童谣——手法如旧,犹若十年之前阴杀孔父嘉之时。可叹彼时大司马,此刻小管仲,皆为同一的小小鬼蜮技法搞得一败涂地!不日间消息疯传,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万,于是,“管仲偷粟”、“粟米小贼”不胫而走,以至于无中生有,弄假成真了。 却说管仲自以为做了件生平快事,依旧一身青衣,背负长弓,足踏大地,目游太空,徒步风行于茫茫大野之间。 这日将出宋境,晌午时分,赶到小河岸边一个村庄,见村头槐树下正有几人聚会说笑。一人道,“听说那家臣名叫管仲,据说是个有本事的,谁曾想竟然是个贼!偷了太宰婚礼中的一钟粟米就逃溜了!实在是辜负了华太宰的一番信任!”一人又道,“要我说还是咱们宋国太宰宅心仁厚,不但没有治管仲之罪,反而大发慈悲,一并赏了所有家臣一钟粟!”又有一人道,“可惜管仲已经逃出华府,不知他现在是否知晓太宰赐粟之事?唉,我要是管仲,活活羞死!”管仲闻言大惊,又一片茫然,不知此事如何空穴来风? 管仲料想村民皆不认得自己,于是上前作揖道:“几位大哥有礼!不知你们所讲的是何故事,如此有趣?”有人还揖,邀管仲同坐,众人便将商丘城里近日关于“粟米小贼”的传闻,兴高采烈侃侃道来。管仲听得坐不住,耳根一阵阵发热。待传闻讲完,管仲道一句“外乡人赶路要紧,就此告辞。”便匆忙起身离开了。 管仲一路狂奔,似乎要耗尽平生力气!春光明媚,万物竞发,正是姹紫嫣红,百花怒放时节;管仲却恍觉眼前一片暗淡,似穿行于雪夜林海、崎岖山脚,周遭有血腥之气阵阵袭来。也不知跑了多久,忽然一个跟头摔倒在地,背上箭囊中有一支箭飞落出来。管仲虽然趴着,但却被摔得回过神来,见身边是亮堂堂一片野地,碧草如锦,野花盛开,不远处挺拔着两株新嫩的大柳。管仲趴地,伸出左手捡起那支箭道:“箭哪,好箭!管仲射箭十余年,今日方知,世间最厉害的箭道,乃是无影无形之箭!——我中华督之箭矣!可叹我别母抛妻,远赴他国,唯求学有所用,以酬抱负!岂料一夜之间竟然搏得了一个贼子的名号!悠悠苍天,我今有何面目回见家乡父老!”言罢,紧闭双目,将脸面死死贴在冰凉的地上,以右手作拳头住砸头,两行泪珠就倾泻而下。 须臾,管仲抬起头,睁开眼,将刚才掉在眼前的那支箭牢牢握住,臂膀发力,嘎嘣一响,狠狠折断,管仲眼中射出火焰,咬牙道:“华督之箭,十倍报之!不雪宋耻,誓不为人!” 陡然间车轮声逼近,有声音大呼“管兄”,管仲拭去泪痕,起了身,回头一望,见是萧大兴驾着一辆马车已到眼前。萧大兴跳下车来,执管仲之手,两人席地便坐。萧大兴道,“管兄之事我已尽知。那华督责问公子御说,公子御说又责问于我!我言管兄乃淑人君子,绝非盗贼之辈,其中必有隐情!敢问管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管仲微微一笑,“萧兄知我。”于是将华督清明节哭祭魏夫人,赤痴草堂陈述孔父嘉被灭门诛杀等事一一到来。萧大兴大惊道:“不想十年前大司马被杀竟有如此重大隐情!可叹他忠君事主,勤勉国事,最终却落了个含恨冤死!华督国贼,阴险无耻之小人!当为天下人共讨之!共伐之!” 管仲道:“我亦被冤!贼人聪明,竞使用如此下流的计策!我身虽在,其人已亡!与被郑国公孙子都暗箭射死的颍考叔相比,有何差异!萧兄既知实情,当为管仲洗个清白!” “我亦不能,管兄勿怪。”萧大兴道。 “何故?”管仲一怔。 “无他。位高言重,人微言轻,世人只信公卿贵族之假,不信我辈布衣之真!”萧大兴一声长叹,又道:“宋国已无管兄用武之地,宜速去。大丈夫不争一时之名节,来日方长!这些钱财管兄带着,这辆马车也赠与管兄。” “不必了!”管仲断然拒绝,眼睛中射出精光,道:“布衣布衣!可恨可叹的布衣!既如此,我去了。临行有一言相赠:宋国地处平野,国无险阻,人无豪强,既非龙潭,亦非虎穴,四战之地,徒劳无益!此国非我辈久居之所,宜早谋退路,愿萧兄好自为之。” 萧大兴称谢,接着道:“你我布衣之人,能搏个功名出身,已经万分不容易!论到可挑可选,恐非你我所属!只愿无愧我心,岂能尽如人意!” 管仲哈哈大笑,乐道:“萧大兴何必如此伤感!管仲自信,天不负我!——萧兄珍重,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言罢整整背上弓箭,行揖作别。萧大兴也恭恭敬敬还揖,道:“管兄也好自为之。” 管仲又昂然道:“适才萧兄言及,宋国已无管仲用武之地!哼哼,管仲与萧兄于此宋境郊野,行揖为证:他年得志之日,宋国必是管仲第一用武之地!我们走着瞧!哈哈哈哈!”管仲仰天一笑,甩着大袖,头也不回,吟唱着他与萧大兴共同喜欢的《缁衣》歌,大踏步向前方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34章 卫国鼋宴①:庙中醉酒 管仲一身青衣,背负长弓,垂头丧气,晃晃悠悠行至箭台。平坦如腹的荒野,一列高高隆起的土岗树木交杂,密密麻麻,清翠欲滴,恍如翠屏,四周空寂无人,唯余颍水之声哗哗传来。管仲望向箭台,心想十几年前天降瑞雪,自己与鲍叔牙不期在此邂逅,虽未谋面,心神相通;生死存亡之际,自己于风雪中连发三箭,吓得贼兵鼠窜,救了鲍氏!彼时意气飞扬,何其威风!何曾想今日魂归故土,神射管子业已变作栗米小贼!倘若箭台有知,必笑煞死人。 管仲无奈,踏着箭台脚下的一条荒径,只悠悠向前;无颜归家,便漫无目的,信步闲游,不想一晃就来到了颍考叔庙。管仲对着庙门笑笑,转头而返,走到颍二酒家门前驻足,那店中糙酒勾起了心中某种安慰的力量,令人欲罢不能,管仲于是入得店来,择西北僻角之席坐定。 店家颖二笑盈盈过来道:“管先生有些日子不见了!您远道而来?一个人?要饭?要酒?还是按老规矩……”颖二酒家对管仲印象深刻,知道管仲每次来,必是“一缶糙酒,一碗青豆”,所谓“老规矩”便是指这个。 管仲微微笑道“两缶糙酒,一碗青豆。”店家一愣,笑道:“两缶酒?我莫不是听错了?管先生,往常你与鲍叔牙同来,每每也总是一缶酒而已!我看今天酒来半缶吧,再来碗青豆,再来些腊肉,再来些薇莱,再……” “休得多言!只两缶酒!一碗豆!”管仲抬头,目光如电,令人不寒而栗。颖二满脸堆笑,戛然而止,一时无言,便喏喏退去。片刻间,酒来豆来。 管仲默默垂头,慢慢倒酒,缓缓而饮,悠悠地一碗又一碗,如饮白水一般。看似意态悠闲,实则呆若木鸡。颖二躲于后侧窥视良久,暗自叹道“如此失魂落魄,管先生必是大受挫折!这是要借酒消愁哦!”随后又吩咐送上一碗酸梅汤。颖二很清楚,管仲喜欢的自家饮物,除了糙酒,还有这酸梅汤。 两缶酒喝得一干二净。管仲付了酒钱,挽弓挎箭,起身便走,却觉飘飘悠悠,足底生云。未及门外,颖二跑上来扶住,笑道:“管先生醉了!不如先歇在我家,醒了酒再走不迟。” 管仲哈哈大笑,如玉的面庞上浮起红晕,更加英气逼人,“两缶酒岂能醉我?天下皆醉,唯我独醒!呵呵呵呵……颍二家的,多谢!谢你那好酒,还有……还有那酸梅汤……谢了……”言罢晃晃悠悠而去。 颖二抢一步,赶过来搀住管仲,道“你去哪里?我扶你去。”管仲挣脱他手道:“大丈夫自立自强!何用搀扶!你自去,快走快走……我从他国返回故乡,岂能不拜颍考叔啊……哦,可敬可叹的颖大夫啊,拜……呵呵……”说完一路笑着,踉踉跄跄向颍考叔庙行去。 庙门虚掩,管仲破门而入,穿过大院,入得堂中,见一条陈列着祭品的乌木香案虽然清冷,却也收拾得干净,上面颍考叔神位孤孤单单,似乎专等人来。管仲醉眼朦胧,整好衣冠,对着颍考叔神位恭敬行揖施礼,道:“颍大夫啊,管仲前来拜你!没有祭肉,没有祭酒,我以我心祭你!管仲心苦,天大地大,无处可说,特来寻你倾诉——当年颍大夫受了公孙子都一箭,今日我管仲也受了那华督一箭!公孙之箭,金铜有形,破空飞来,穿尔之心;华督之箭,无影无踪,恍如恶鬼,夺我魂灵!你我都中箭了!……只是,只是颍大夫死了,管仲侥幸还活着!哈哈哈哈,我与君同病相怜,岂能不诉衷肠!……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哈哈哈哈……天下之间,千箭万箭多矣,大丈夫何惧之有!管仲不自量力,甘愿亲冒矢雨,披荆斩棘,搏一下天清地明,国泰民安,虽九死而无怨!无怨……” 管仲一边说着,一边狂笑,禁不住手舞足蹈,一个踉跄,就栽倒在地。管仲摸着起身,“哎呦”一声,继续道:“……若不幸而死,死!当如颍丈夫!若幸而得生,生!当如郑庄公!颍大夫,你说是不是啊……嘿嘿,罢了,你总是不理会我,总是一言不发……罢了,罢了……”管仲说着,摘下弓箭放在一边,双脚点地,跃上香案,一番南拳北腿,左抛右蹬,将案上祭物“咣当咣当”打落下来,横七竖八散了一地。管仲仰头横卧案上,如睡玉塌,吐气喃喃道,“好一张床榻!颍大夫,梦中来会……”说着眼皮一沉,须臾间酣然入梦。 睡梦正香,忽然就被什么东西重重抽打在腿上,管仲痛而惊起,却见是鲍叔牙正扬着一支柳条,破口大骂道:“好你个栗米贼!真真有出息的小贼!让你睡,我让你睡!我打死你!——果然是盖世才华,不同凡响!不足一年,就从宋国挣了一个盗贼的爵位!”鲍叔牙举起枝条又要打,却见管仲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双目炯炯如同两团烈火瞪着自己,仿佛在含冤说道“你也相信我是贼人?”管仲石人一般,反而令鲍叔牙呆住了。 原来鲍叔牙几日后要与鲍仲叔、鲍季牙赴南阳贩卖熟牛皮,临行前来颍二酒家与鲍太公买酒。实在巧了,颍二向他喋喋不休地讲了刚才管仲怎样怎样;加上“粟米小贼”的流言早被华督等人有意传到郑国,鲍叔牙当下是又怒又气,二话不说,径直入颍考叔庙寻来。 管仲热泪盈眶,微微笑着,“鲍兄也以为管仲是贼?”管仲如此说,鲍叔牙就恍然后悔起来,将扬起的枝条恶狠狠摔在地上,叹气道:“我岂会相信自己若兄若弟的朋友……是,是贼!……栗米小贼,闹得满城风雨!仿佛嘲讽的就是我老鲍,我都觉得处处被人唾弃!我恨不得将那些绕舌之人砍个一干二净!兄弟呀……”鲍叔牙说着,就翻上香案,与管仲在案上屈膝坐下,如坐草堂。两人也顾不得礼敬亡者,均将庙中颍考叔神位抛在一边。鲍叔牙急急道:“兄弟,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 管仲苦笑,道“鲍兄容禀”,便将宋国之行一五一十和盘托出,讲到华督杀孔父嘉,栽赃粟贼之名时,言辞激烈如猛火,不平之气如涨潮,气得鲍叔牙也是咬牙切齿,不住拍案道:“阴险毒辣之辈,背后暗算之人,我最是不能相容,兄弟你走得好!此等贼人,如何与他为伍!” 管仲道:“走得好?走上绝路了!——我本想一走了之,岂料华督奸诈使坏,恶人聪明!这粟米小贼的名号我恐怕是要背一辈子了!” 鲍叔牙哈哈一笑,“你的名号还不止于此了!岂不闻南国之行,楚巫预言管仲为令尹之虎、霸王之辅吗?” 管仲摇头叹气,道:“楚巫虚无缥缈之说,鲍兄你也信!然而,可叹这小贼之名,普天之下,除了你鲍兄不信,怕是无人不信了!” 鲍叔牙正色道:“自上古以来,历经夏、商以至周朝,巫官皆是国家重器!历代君王无不藉此以断吉凶,卜祸福,定江山,安社稷!如何不信!兄弟勿忧,往者终将去矣,苍天自会还你清白。兄弟啊……不可借酒浇愁,自暴自弃,先随我回颍上,看望管母,别作后议。” “不可!” “为什么?”鲍叔牙啧啧笑道,“不看,也不看看你那望眼欲穿的小娇妻?” 管仲道:“鲍兄休要取笑,大丈夫一事无成,有何面目见家室亲人?宋国之行,得不偿失,也辜负了朋友萧大兴举荐之情,可谓伤人伤己。管仲自谓满腹锦绣,不信天下诸侯无有用我之人!我意就此告别,我将一路北上,随遇而安,终会逢得际遇。待我建功立业,衣锦还乡不迟!” 鲍叔牙叹道:“兄弟鸿鹄之志,我自钦佩。既然执意如此,我也就不再多言。只是管母日渐老迈,为人子者,还宜早日返归。” 管仲最是孝字当头,当下伤感不已,默默无语;取出袖中钱袋,将身边仅剩的一点钱财递与鲍叔牙,道:“管仲在外,钟鸣鼎食近在咫尺,富贵不远矣。可怜老母及家人日日清寒,衣食不周,这些钱财烦劳鲍兄转达,略尽我心。”管仲又凭空对母行礼道:“且宽等一些时日,仲儿不出数年,必来接赴王城,住豪室,食甘味,衣锦裘,出则车马,入则仆众,以享母子之情,人伦之贵!” 鲍叔牙道:“善!我将与老夫人共候佳音”。两人就此作别。鲍叔牙顺路即到管家村探望管母,两日后又赶赴南阳而去。管仲则背负弓箭,大步流星,一路向北而行。 管仲游学一般,漫无目的,离了郑国,沿着官道继续前行,这日来到卫国境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35章 卫国鼋宴②:卫国公子 卫国也是当时的大诸侯国,卫在黄河、淇水之间,国都朝歌。朝歌本是殷商故都,武王伐纣灭商之后,纣王之子武庚与旧商遗民盘踞于此。时隔不久,发生了武庚叛乱,继之周公平叛后,周文王嫡九子康叔封被封于此地而立国,国号曰卫,取拱卫周室之意。故卫国乃是周之嫡系、姬姓候国,康叔封乃卫国之鼻祖,有卫康叔之称。自卫康叔以降,传至今日卫宣公,已历十五君,凡三百余年。在这期间,卫国始终以姬姓大国身份多次左右了天下大势。 却说管仲入卫已三个多月,四处云游,一无所获。这日百无聊赖,于淇水之畔击掌作节,独自吟唱《淄衣歌》。初秋时节,河水丰沛,野草正肥,岸边一片树林更是十分茂盛。管仲步入林中,见古树横生,藤萝倒挂,低矮的灌木丛中,一条小路若隐若现。抬头望去,天空被密密麻麻的枝叶遮掩大半,有几片红黄相间的叶子微微摇荡,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光芒。管仲忍不住赞道:“淇水茂林!好一派卫国风光!”。 正沉醉间,忽闻林外一声雁鸣甚急;那大雁似是受了什么惊吓,在挣扎着狂飞。管仲正自得意,又被这惊飞的雁子勾起了箭瘾;于是探囊取箭,搭上弓弦,也望着枝叶云间的雁影,也凭着自身经验的感觉,须臾,只听“嗖”一声响,那箭如风如电,破林穿云而云;又一声哀鸣,大雁应声落地。 落雁之处隐隐有喝采声传来,只是被浓密的树木阻挡,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侧耳听去,像是几个少年之声,又似有女人盈盈笑声,又似有众人杂乱喊声。似乎树林的那一边,正有许许多多人。 管仲正纳闷间,忽见迎面树丛中,就有两人一前一后奔过来,都是身穿甲衣,手操长戈,乃是武士。一人先至,大约十七、八岁年纪,望着管仲手中的弓,傲慢问道:“喂,你可是那射雁之人?” 管仲答是。那人又问姓名,管仲自答。那人又道“好箭法!我家公子欲见射雁之人,你快随我来!” 后面的武士也赶了过来,年岁稍长,五旬上下,见了管仲先恭恭敬敬行一揖礼,笑着道:“这个年轻后生好生无礼!管子见笑了。”说着瞪了那人一眼,又对管仲陪笑道:“我家公子礼贤下士,特差我二人来请,管子请随我来。” 管仲回礼,问道:“只是不知,你家公子是何人?” “乃公子朔也。卫侯与宣姜夫人生有二子,长公子名寿,次公子名朔。今日寿、朔兄弟二人于此林间安置私宴,专请母夫人共赏秋林美景。席间见一大雁翻飞,趁着酒兴,宣姜夫人要观二公子射技。不想,寿公子一射,不中;朔公子又射,又不中!眼看那大雁受惊急飞,欲要逃遁而去,正焦急间,不想那雁却被高人一箭射下。公子朔尤为惊喜,特差我等来寻,请到席间一见!” 管仲暗喜,自己一路北上,正为寻找机缘,可以效力诸侯,不想此刻,机会终于来了!于是道:“有劳。”便尾随二武士款款而行。 出得树木不远,有一块被黄色锦缎圈置的洁净空地。走得近了,见众侍簇拥之中,置有三席三几,一应器物陈设,华美绝伦。依着礼制,管仲猜三席居中者,必是宣姜夫人,左边当为长公子寿,右边当为次公子朔。 不多时,觥筹交错之间,闻听宣姜夫人笑道:“我儿且看,那射雁之人请到了。”管仲忙躬身拱手,深行一揖道:“颍上野人管仲,拜见夫人,拜见二公子!” “免礼!此为林边私宴,无需拘礼。”宣姜道。管仲抬头望去,不由大吃一惊!但见宣姜娥眉凤眼,杏脸桃腮,肌肤细柔胜雪,体态圆润丰腴,恍若梦中人飘然映入眼帘!虽已中年,但芳华不减,浑身上下透着一段天生妩媚,氤氲不散,如熟透的肥杏,如风中的嫩柳,如湖面的烟霞,最是撩人魂魄,欲罢不能,虽妙龄少女也远远不及!管仲心中暗道:天下竟有如此美艳妇人!宋国华督为之断头流血,舍身忘命的魏夫人,虽阴阳不能相见,想来也不过如此这般! 管仲正出神间,公子寿道:“原来是管子。管子神射,令我等仰慕不已!赐酒,请饮一爵!”公子寿,天性和善,重孝重义,在卫国是个出了名的谦谦君子。 有仆从捧一爵酒过来,“且慢!”不料被公子朔喝住。管仲微微一惊,见公子朔亲自端起一觚酒,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徐徐走来道:“高人饮酒,岂用小爵,当以大觚畅饮!只是,可惜本公子未曾亲眼看见,或许……那射雁者另有他人?” 管仲望一望,见公子朔只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小少年,面皮细嫩,不见一丝风霜,好似少女容颜惹人爱怜:只不过满脸狡黠,一半笑,一半刁,隐隐藏着无限城府,又真不像是一个小少年! 公子朔年仅十五岁。 对面古灵精怪的公子朔,管仲颇觉几分可爱,便答道:“我乃布衣野人,非是什么高人!自当以小爵饮酒,岂敢以大觚相饮?公子朔怀疑大雁非我所射,而公子寿却信射雁人乃我!所以故,公子朔之觚酒我不敢饮,而公子寿之爵酒我当快哉饮去!”言罢,从仆从手中一把将爵夺来,高举过头,一饮而尽,连连叹道:“好酒!好酒!” 公子朔窘得面红耳赤,欲言无语。公子寿面带笑容,微微点头赞许。而宣姜夫人实在恼不过,拍案喝道:“好大胆的野人!竟敢如此欺负我儿!”宣姜一怒,众人惊惧。 管仲豪不畏缩,轻转身,向宣姜夫人云淡风轻一个笑,施揖道:“夫人息怒!若夫人心生不快,实乃我野人之罪!承蒙错爱,赐酒一爵,管仲感激不已!夫人家宴未免冷清,管仲愿献一箭,以助酒兴,未知夫人可否?” 如此一说,宣姜“咯咯”笑了。美人生笑,仿佛遍地花开,众人也随之舒缓下来。宣姜道:“你这个人倒是有趣得狠!那就辛苦你了!不知管子要献上什么箭?” “这箭嘛?”管仲略顿一顿,转向公子朔道:“请公子朔以箭赐题,管仲即以箭答题!可好?” “妙!甚是妙啊!”公子寿抢先应道;宣姜又是开怀一笑。只见公寿朔依旧半红着脸,也作笑道:“好,极好,管子之才,朔甚是钦佩!我手中觚酒,早已等待管子有些不耐烦了!这箭题嘛……” 公子朔四处望去,只见脚下一片平野,不远处秋林如画,只是地上少狐兔,天上无鹰雁,真不知这箭应向何处射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36章 卫国鼋宴③:搏命赌箭 正求之不得,忽见身后闪出一个黑衣人,乃是公子朔新近招募的门客。此人复姓公孙,单名一个黑字,本是宋国人,生得虎背熊腰,力大如牛,善于搏命斗狠;射得一手好箭,使得一柄好刀,因此为公子朔所赏识,逐纳于府中,做了护卫家臣。公孙黑面黑如炭,左脸隆起一道刀疤,故又有“刀疤黑”之称。当下公孙黑凑过来,悄悄道:“公子向何处寻去?我来为公子做箭垛!” 公子朔疑道:“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公孙黑回道:“此人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胆敢对公子无礼,正是要虎口拔牙,我刀疤黑岂能饶他!公子只管放心。” 公孙黑对管仲喊道:“那管仲!听好!我乃公孙黑,人称刀疤黑的便是!奉公子之命来做射题——小射无趣,你我赌箭一局,如何?” 管仲道:“如何赌箭?愿闻其详。” 公孙:“以百步为限,你射我三箭,我射你三箭,但是!被射者却要双脚勿动,射箭者可以任凭本领!如此赌法而已。赢者尽饮公子觚中之酒,输者赔了性命无悔无恕!如何?敢嘛?” 话未及落,公子寿急止道:“不可!席间比射,不过助助雅兴而已,岂可以性命做赌,生死相搏?一旦失手,一命呜呼!寿也将痛不欲生!” 谁知公子朔满脸堆笑,道:“龙争虎斗,风云变色!既有赌命之豪志,必有求胜之良策,兄长无忧!朔再加一条赌注,我将以五匹帛、十钟粟厚赏赢者!管子,可否?” 公子寿一味替他人着急,仿佛自己即是赌局中人;望一眼,却见宣姜也不动声色。公子寿心中哀道:“弟弟这是要拿性命惩罚轻狂的管仲啊,这可如何是好?” 慌急无奈之间,却见管仲低声应道,“管仲不敢。”此言一出,公子寿仿佛得救一般,喘了一口大气。 公孙黑狂笑,“如此没胆魄——小白脸儿你放心,定会手下留情,不会要了你命!” 管仲嘴角暗笑,淡淡道:“刀疤黑你误会了,我是怕我要了你命,大家岂非一团难堪!也白白毁了你刀疤黑一世英名!”公孙黑笑声戛然而止,自觉受了羞辱,不禁怒火攻心,吼道:“好一个狂妄的外乡人!无礼卫公子在前,戏弄黑某人在后!废话少说,来来来!弓箭伺候!” 公子朔霎时看得兴起,竟然生出一种无名的兴奋和快感,厉声问道:“管子这可是答应了?如果答应,本公子为证:双方自愿,死而无怨……” 不想管仲哈哈大笑,应一声好,道:“初来卫国,无以为乐,巧遇机缘,且陪黑兄玩上一玩!” 公孙黑早已提了弓箭在手,不屑道:“远来是客,我让你先射!” 管仲脱口道:“主客有轻重之分,请你先射!” 管仲举重若轻,神态潇洒,若无其事一般;公孙黑却被三言两语激得怒不可遏,咬牙吼道:“先射就先射!来来来——赌箭有约:被射者双脚不能动,动了也就是输了!” “我若有分毫之动,便不是管仲!”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一言九鼎,死而不悔!” 两人一番慷慨,行至射场。一东一西,彼此相距约百余步。 公孙黑挽弓搭上一支箭,朝管仲脑门恶狠狠射来。眼看箭到,管仲一个屈身仰头,那箭便从头顶凌空飞落,众人惊得一片唏嘘!虽说躲过,却分明感到那箭劲力十足,是要专取人命的!刀疤黑果然面黑心狠,管仲也不由额头冒汗。 刀疤黑得意道:“管仲,你躲什么?不是说文丝不动的嘛!” 管仲呵呵笑道:“黑兄所言赌约,字字分明——双脚勿动!你看我脚下有一丝动象吗?” 果然是双脚扎地,稳如磐石!刀疤黑心中暗叹,“如此狡猾,这次定要一箭夺命!”于是抽取第二支箭,直指管仲左心,挽弓如月,嗖地发出!不想管仲却拱手待射,仿佛行揖一般;待到箭来,左手朝外轻轻一拔,那箭早落在地上草中。管仲依旧拱手,笑嘻嘻作揖道:“黑兄射艺精湛,天下无双,只是慢了三分而已,可惜啊,可惜!” 有几个女仆随之发出悦耳的笑声,公子寿也忍不住抚掌叫好!公子朔更是看得明白,心中暗忖道,“输赢已见分晓!此管仲有大才,我当纳于摩下,日后必有重用……” 公孙黑愈加恼怒,瞬间乱了方寸,眼前的管仲仿佛影子,看得真真切切,可就是抓他不着!公孙黑强装镇静,定睛看准管仲咽喉,取第三支箭搭上弓弦,暗暗叫道:“一箭封喉,中!”那箭端端正正,如劲风一般飞去。 刀疤黑之射,箭箭精准,只是今日找错了对手。这边管仲静静悄悄,稳如磐石,眼看箭来,忽然大喝一声,张开大口……众人尚未弄个明白,却见管仲已经用嘴叼住了箭镞,稳稳立着!管仲手执箭羽,从口中拔出那箭,冷冷笑道:“三箭已毕,可喜管仲依旧活生生站着!现在轮到我的箭局了,黑兄,你受死吧!”管仲说着,就要挽弓搭箭。 “怕死的不是好汉!”公孙黑挺身向前迈一大步,用拳头拍着胸脯道:“来!朝这儿射来!”嘴上如此说,心中却暗有所想,“你双脚不动,我难道不会也不动!你可以躲我三箭,我难道不能也躲你三箭?如此则胜负难分,日后寻找机会与你再斗!” 一声弦响,只说箭来,公孙黑依着感觉急忙向右躲闪,双脚却不敢动;躲了半天,却始终不见有箭飞过。原来管仲略施小计,只是挽弓虚射,并不曾真正放箭。公孙黑一时出丑,引得宣姜夫人、公子寿、公子朔以及席中女仆一起大笑起来。管仲却不笑,轻声淡淡道:“黑兄好躲!只可惜又快了三分,可惜,可惜,啧啧……” “谁要躲!老子只是肩头痒得慌!” “公孙黑,看箭!”管仲声色俱厉,大声喝道。但见管仲分明挽弓上箭,直指公孙黑前心。公孙黑心虚气喘,惴惴难安,慌乱中勉强镇定,专侯箭来。弓弦急响,公孙黑倏地向左闪身,以为躲过;不想管仲故技重演,又是一番虚射。乘公孙黑闪身之际,管仲猛然搭弓,一支实实在在的长箭猝不及防,破空发出!公孙黑再也躲闪不及,只觉面部如刀滑过,一时疼痛难忍。待到回过神来,用手一摸,血肉模糊!——管仲百发百中,只是心善,令那支箭未射要害,只在他的右脸上留下一道血痕,教训教训而已。公孙黑左脸本有一道刀疤,如今加上右脸箭痕,可谓左右配对,举世无双!一张黑脸仿佛长了两条长长的猫须。 管仲弃弓于地,冷冷道,“三射已经完毕。得罪了!” “妙!妙!绝妙!”公子朔喜上眉梢,不住击掌。宣姜夫人也是喜不自胜,唤道赐酒赐席。公子朔捧着那满满一觚酒,恭敬送到管仲面前,“胜负已分,余兴犹在!请管子满欢此酒!” 管仲接酒,举觚痛饮,甚是豪迈。公子寿也趋前赞叹,又吩咐从人照顾公孙黑,与其医治脸伤,又道:“公孙黑呀,你还要感谢管子手下留情啊!” 待管仲饮尽,公子朔整理衣冠,恭恭敬敬就行一大礼;唬得管仲急忙还礼道:“公子乃当今卫侯之子,管仲不过草莽野人,为何如此谦恭?” 公子朔道:“朔虽年幼,但最是渴仰英雄。方才朔与门下颇有不敬,大失礼仪,不过是想一睹先生神技,别无他意!先生德才兼备,神射无双!朔真心拜服。如蒙不弃,请常驻我府中,朔将恭敬行礼,日夜受教,荣幸之至!此乃朔一片真心,先生务必应允!”说罢又行揖。 此话管仲正求之不得。数月漂泊,正为寻觅明主,搏个出身。当下躬身道,“公子如此礼贤下士,令我辈野民感佩不已!管仲愿为公子一仆,效犬马之劳。” “唉——”公子寿不由哀叹。公子寿敦厚本分,与野心勃勃的弟弟朔不同,从无招贤纳士之想。只是今日见了管仲,颇感投缘,本想留在身边,不想却被弟弟抢了先。此中微妙神情,刚好又被公子朔斜眼窥见。 公子朔大喜,正要扶住管仲入席。不想公孙黑冲过来,捂着脸,大声嚷道:“不可!公子万万不可收纳此人做家臣!公子只知道此人善射,却不知此人也善盗!这管仲便是那威名远播的华督门客、粟米小贼!” 众人顿时愕然。管仲暗自叫苦不迭,恍觉日月无光,天地失色。公子朔依旧浅浅地笑,问所以然。这公孙黑乃是宋人,数月前本国太宰华督府上的一段趣闻,岂能不知!当下一五一十,讲解管仲在宋国如何如何变成偷盗粟米的小贼,免不得横添恶语,以泄胸中私愤。 公孙黑滔滔不绝讲完,本以为就此置管仲于绝地。岂料公子朔仰天一笑,慨然道:“此必是宋国华督太宰嫉贤妒能,污蔑好人!本公子惜才如命,自有慧眼,岂能听你这蠢货迂腐之见!罢了!从今日起,管仲即我心腹门人,胆敢再言‘粟米小贼’者,杀无赦!”说罢拉住管仲即入席饮酒去了。 这一席话如雷贯耳,句句入管仲肺腑。管仲欣慰之情难以言表,以为知音难遇,终逢明主!心中又是温暖,又是感恩,又夹杂着些许酸楚。“公子朔虽然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已然颇具王者气象,他日或可为一方雄主!”管仲暗暗想着,止不住多敬了几爵酒。 “可喜我儿又得一干才!美哉,今日之宴!”宣姜开怀,笑声盈盈不绝。 唯有公子寿面有遗憾之色。公子朔看在眼里,敬后,又携一爵酒坐于只长席侧,悄悄坏笑道:“我知道哥哥也看上了管仲,只是出手太慢!嘿嘿……哥哥勿忧,父亲就要把卫国江山传给哥哥了,哥哥何惜一个管仲呢……” 秋风偶起,天色忽凉。又饮了半晌,众人撤席,管仲便随公子朔入府,从此成为公子朔门下一个颇得重视的家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37章 卫国鼋宴④:侯门凶险 此后管仲竭力辅佐,尽心办事,只因才华卓著,作为突出,深得公子朔信赖。而公子朔也的确有过人的天资,年纪虽幼,胆略非常,平日里出手阔绰,礼贤下士,挥金如土,爱才如命;凡有财物,多是慷慨赏赐家臣门客。管仲入府以来,受赏赐者尤多,府内上下对管仲也是恭敬有加;唯有公孙黑一人,心怀芥蒂,常有不和。 有一家臣,唤做瓠青。受公子朔之命,亲自押送一箱礼物,内有满满的钱帛和酒肉,并几件女用玉饰,送往颖上管仲家中。公子朔意在收买管仲之心,瓠青自然懂得如何卖人情。瓠青到了管家村,三步一停,故意打听管仲之家,频频宣扬卫国公子探视管母的消息。一时间乡村鼎沸,管家炙热,弄得满城风雨一般。众乡亲中有赞誉的,有不屑的,也有挖苦的!他们不解:管仲从不耕田务农,只是常年累月在外闲游,一时间名曰神射管子,一时间变成亏本商旅,一时间又传为霸主之辅,一时又变做粟米小贼,如今又改作卫侯公子的座上客,真真假假,变幻莫测,实在如谜一般的。乐姜喜出望外,认为丈夫必然是建功立业了,不住向瓠青询问管仲何时归来。管母则三分是喜,七分是忧——管母认为卫公子之礼实乃太过,其中暗藏隐忧。于是吩咐将礼品中一半的酒肉饮食送与村中乡亲父老,另一半转赠鲍家;那几件玉饰则留给乐姜。乐姜遵命,又偷偷将一件冬衣塞与瓠青,托他带给管仲。 瓠青回到卫国复命;公子朔大喜,赐予他一缶美酒,两来牛脩。瓠青又专访管仲,奉上乐姜之冬衣;又专捡好言好语描述颖上之行。管仲闻言大惊,叹道,“公子朔如此厚待予我,何以为报!”自此,对公子朔更是感激涕零,惟命是从。 不知不觉之间,管仲已被公子朔纳入棋局。公子朔年纪虽幼,而其心志深不可测。却说其父卫宣公好淫,早早种下了一段孽缘。卫宣公做公子之时,便与其父卫庄公之妾夷姜私通,后生下一子,取名急子,藏养在民间。后宣公即位为君,将原配邢妃抛掷脑后,专宠夷姜。不日,卫宣公立急子为太子,准备日后将卫国江山传与急子。 时光荏苒,十六年后,急子长大成人,正当婚配。卫宣公闻得齐国僖公有妙龄女儿,于是为之下聘。不想此女倾国美色,竟令卫宣公垂涎不已。只是为着父子名分,难以为情;淫欲炽盛,色胆包天,经过一番谋划,卫宣公遂定下一计:先于淇水之上构筑一台,多建宫室,华美异常,取名叫做新台。继之以国家公事,调急子去了宋国;乘此间隙,卫宣公迎接齐女至新台,自己入了洞房。此齐女便是宣姜。 先蒸父妾夷姜,又纳儿媳宣姜,一时间卫宣公以国君之尊,行禽兽之举,淫秽远播,人所不齿!时人专作《新台》之诗,以讥讽宣公之乱:“新台有泚,河水瀰瀰。燕婉之求,蘧篨不鲜。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蘧篨不殄。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急子自宋返归,不得不以庶母之礼竭见宣姜。此后宣公沉迷宣姜美色,日日夜夜淫乐于新台。一住三年,连生两子:长公子曰寿,次公子名朔。夷姜失宠,独居深宫,自叹命苦,日日以泪洗面;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儿子急子身上。而宣公爱屋及乌,竟又许诺将卫国君位传与公子寿。如此日久年深,寿、朔兄弟恩宠愈隆,反似多余了太子急子一人。 事实难料,境况急转——急子宽厚敦厚,公子寿又天性仁慈,两人性情相投,毫无嫌弃,反倒像是嫡亲兄弟。而公子朔与公子寿虽是一母同胞,却正邪迥异,有天壤之别。公子朔明里取宠父母,尊敬兄长,礼贤下人,颇有名士之风。暗地里却时常挑唆宣姜,打压太子,必欲废掉急子而后快。又私造密室,蓄养死士,得公孙黑等亡命之徒三十余人,或明或暗藏于府中,以备不时之用。公子朔之谋,是要联合先废急子,继之再除掉长兄公子寿,然后自己夺位,继位为君,将卫国江山据为己有。 话说男人之争,向来都是女人之患!宣姜来是儿妇,却作父妾,初时羞辱难当,日久即被宣公之宠暗暗化去。但每遇急子之时,终觉有碍。眼看宣公日渐衰老,子嗣早已成人,宣姜不得不为日后着想。自古道“母以子贵。”卫国江山,宣公先立急子为太子在前,又口头许诺传位寿子在后。二公子国位之争,日后必有一番恶战!兼有公子朔在耳边不断挑唆,宣姜索性横下心来,与朔一道合谋,于宣公耳畔,每每进急子的谗言,想法设法废掉急子,立自己的孩子为太子。这其中也有不少朝中大夫为宣姜和公子朔拉拢利用,急子愈加孤立。一来二去,诋毁日多,渐成事实;又有枕边美色循循相诱,宣公早已颠之倒之,坚信急子是如何如何不肖,暗地里起了废立之心。 这日夜里,管仲于室内伏塌读书,忘乎所以。品得妙处,便取酒豪饮,不知不觉间饮了一缶佳酿。夜色渐深,睡意全无,管仲便出来闲走。不经意间也不知来到哪处小巷,忽觉有黑影倏忽闪过。 管仲微惊,循着黑影悄悄尾随。夜近三更,月明如昼,管仲看得真切:黑影共是三人,领路的分明是公孙黑。三人如阴风一般穿堂过户,来到花园深处一间内堂。公孙黑并不叩门,轻轻学三声猫叫;于是又有两个黑衣人开门出迎。彼此互不言语,只点头致意,便入了那门,谨慎万分。看得他们一并进去,管仲从树影中抽出身来,蹑手蹑脚来到门前——恍觉内里火光闪耀,有数人晃动。正欲贴身从门缝中望去,却听得胸前有铜铃作响,深夜里刺耳异常。“糟糕!”管仲不由心中叫苦。原来那铜铃是专防外人的,内部知情之人总是先打开机关,撤去铃铛之后再入门的,而管仲如何得知? 门缝中见公孙黑径直走过来!管仲灵机一动,佯装醉态,扯起嗓门道,“开门开门!疱子出来!快与我拿酒来!” 公孙黑开了半扇门,身子如一面黑墙挪出。管仲看得真,扑上去,对着公孙黑鼻孔哈一口酒气,又半倚在他身上,醉笑道,“疱子,你可出来了!我要喝酒!快拿酒……明儿赏你。” 幸亏管仲出来时曾喝了一缶酒! 公孙黑懵了,头往后一躲,扇扇酒味道:“原来是管仲哦!我说管仲,你看我是谁?” 管仲故意挤挤眼睛,瞧了又瞧,仿佛细审半晌,“你嘛……不就是张疱子嘛!这地方不就是府上灶厨嘛!休要逗我,逗我……虽然夜黑如炭,我也……认得……” 公孙黑哈哈一笑,确信管仲是真醉,乐道:“对对,我是张疱子,管仲你岂会不认得!少了我,你哪里寻酒喝——来呀,拿一缶酒来!” 门后有人递酒出来,公孙黑接住,重重塞与管仲怀中,“一缶够嘛?还要不要取些青豆来?” 管仲接了酒就闪后,打了一个嗝,道:“不够!再来十缶我也不多!但今夜只能一缶了,怕……怕公子朔,骂我是个酒鬼。呵呵……豆却不要了。谢了。走了……” 公孙黑笑道,“走好,不送了。” 管仲也不转身,故意如同螃蟹横行一般退去,又假装一脚踩深,一脚踩浅,醉醺醺道:“不送,不送,你看……天一会儿就黑了,你睡去吧。” 看着管仲消逝于树影丛中,公孙黑“噗嗤”一笑,自言自语道:“什么管仲!不过一个酒鬼!”于是掩身进门去了。 管仲出得树丛,夺步而行,急忙忙穿过两个院落,惊魂方定。皓月当空,洒下满满一地白霜,有一树桑树的影子微微摇动。管仲望月叹道:“公子朔府,高深莫测!不知是善是恶?”当夜,辗转反侧,一宿难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38章 卫国鼋宴⑤:有人献鼋 却说公孙黑掩门入内,绕过几棵柳树,从堂中穿入后房。又转过两道曲廊,于尽头处却推墙而入。原来是一道暗门,直通地下秘室。公孙黑循着台阶下来,秘室内四方敞亮,几如一间大大的厅堂,两边壁上另有暗门,只是空寂无人。灯火闪耀之中,忽有一名少年,从屏风后走出来问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正是公子朔。 公孙黑作揖道:“公子容禀。却是管仲喝的烂醉,误闯到这里找张疱子讨酒喝;被我将计就计,糊弄过去了。公子放心!” 公子朔道:“此人精细,不可大意。不过这里的事情他终究要知道的!管仲我另有用处。” “不知公子如何计较?” “来。”公子朔一挥手,两人行至案边,席地而坐,影长如魅。公子朔道:“眼下形势顺风顺水。卫侯已经信我母子之言,滋生了废太子之心;藤蔓早已枯竭,只待连根拔起。本公子要登上国君之位,必须除掉我的两个哥哥:太子急子,兄长寿子。这急子嘛,早已行尸走肉,只待一个斩首的由头,此事交由你做。公子寿比较棘手,他是我一母同胞,又深得父亲恩宠;必须雷霆手段,暗中挽弓,一箭封喉!而射向寿的这支箭哪里去找,我思谋良久而不得,天幸管仲来也!正当其用!你二人要精诚合作,助本公子除掉急子、寿子。坐了江山,我之富贵与你二人共享!” 公孙:“小人忠心耿耿,定不负主公所托!近日又觅得秦国刺客两人,小人今夜便是带他们到密室中来的。眼下我已经聚集死士三十三人,专侯主公调用——但我有一言献于主公:管仲此人恐怕不似我等,未必肯为主公效命。愿主公三思。” 公子朔仰头大笑,“不肯为我效命?哈哈哈哈,凡天下人,富贵压肩,谁不低头!你有所不知,我已经派瓠青亲送一箱金帛至管仲颖上老家,把管仲感动得定要粉身碎骨不可!此人底细我已尽知。布衣之辈想要出头,谈何容易!遇到本公子便是遇到神仙!金帛赏于内,官爵赐于外,不怕管仲不低头!也是上天助我,我正思得一计,可将一支暗箭日日夜夜瞄在公子寿身边。”当下低声得意道,“我那寿哥哥诚实木纳,从不懂得招贤纳士,可偏偏对管仲有意。如今管仲之心已为我收买,我将管仲再转赠于寿,你说,如此一来,取寿之命,岂不是探囊取物一般?” 公孙黑大惊道:“公子高明!黑某钦佩不已!待我一刀取了急子首级,管仲一箭射了寿子后心,这卫国江山便是我们的了!”说罢肆意狂笑起来。一转眼,见公子朔冷冰冰盯着自己,不由发怵,忙转为谨慎恐惧之态——公孙黑陡然意识到方才说的“这卫国江山”只是公子的,不是我们的!当下小心赔笑道:“小的该死!这卫国江山只是公子的!小人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公子朔也立时暖洋洋笑,道:“卿可放心。我做一国诸侯,必先厚赏有功之臣,自有公卿大夫之爵专候你等!然而当下谋事,务必千万小心!”公孙黑称诺。 两人又一同进入另一间暗室,见了几个暗藏的刺客死士;又密谋了一些军国之事,而后作别;其时已到四更时分了。 次日午后,公子朔传管仲。管仲应召入堂,见公子朔笑盈盈接了自己,执手入席便坐。管仲满脸狐疑。公子朔道:“我与管子将分矣!我有一桩心愿,管子务必成全。我那兄长公子寿是一个仁人君子,国人称贤,父亲百年之后,必要传位与我兄长。然而我兄仁心太过,谋略不足,需得一位高才辅导,我为我兄留意许久,一直不得其人。今得管子,是天助我兄矣!我当送管子入佐兄长,管子万勿推却!” 管仲心中不住嘀咕,问道,“可是管仲疏于政务,有错在前,惹得公子心生厌恶?” 公子朔大笑,“非也非也!管子若有失误,我岂敢再推荐于寿。我观察良久,唯管子之才可以辅导我兄长!请勿见疑。” 管仲暗想——此事疑点颇多,公子寿此举怕是暗藏玄机。又想到昨夜之事,总觉公子朔府中别有异样,吉凶难料;不如暂归于寿,可以两面周旋,再做计较。当下道:“只是公子待管某甚厚,恩同再造,我尚未报答一二,如何心安?” 公子朔道:“不过一些待贤之礼,万万千千还嫌不够,管子不必挂在心上。助我兄长即是助我!朔拜托了。” 管仲道,“如此,唯公子之命是从!” 公子朔大喜道,“今日良辰,我即送管子见我兄长。正好另有一桩美事,一并敬上……” 话说五日后为太子诞辰,公子朔正为此事冥思苦想,发愁不已。恰好朔府中两个门客,于黄河之中捕得一只大鼋,重有两百余斤,世所罕见,因献于朔。公子朔见大鼋忽生一计,喜不自胜。又厚赏门客不提。 午后微渴,公子寿独卧于堂中,饮酸梅汤。有人报道公子朔到,寿起身相迎。公子朔哼着小调,蹦蹦跳跳入得堂来,欢得仿佛一只白兔儿;身后随着管仲。公子寿忍俊不禁,想着弟弟年已十五,怎么还是一个兔小孩儿!于是问道:“弟弟如此兴高采烈,不知所为何事?” 公子朔道:“哥哥在上,弟弟来送二喜。其一,我看哥哥身边缺个帮手,特送一个人来。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兴邦强国之术,手握神箭射天下,腹藏良谋定乾坤!不知哥哥肯要吗?” 公子寿应道:“你取笑我。兄弟求贤若渴,才俊归之,奇才异士都被兄弟搜罗尽了!我身边如何会有这种人来……” 公子朔回望管仲,道:“此人已来——管仲是也!” 公子寿一时惊呆。管仲趋步行揖,问公子寿安。公子朔大笑道,“哥哥心思我岂会不知!那日淇水林间饮宴,赌箭之余,哥哥已对管仲情有独钟,只是,哥哥你呀,没有我这兔小孩儿跑的快罢了!其实,我不过是替兄长人才而已!”公子朔一顿,正色道:“管仲德才无双,当世奇才,应是一个可以托付之人!哥哥即将继承卫国江山,正需要这样的人!” 公子寿一时惊慌无措,“岂忍夺人之爱啊!唉,我思慕管仲久矣!那就感谢弟弟一番美意了!容日后再报。不过……”公子寿压低声音道:“兄弟莫要乱讲!急子——太子!继承国君之位者,乃太子急子也!急子亦是你我兄长,你如此说,岂不要坏了我们兄弟之情!——难怪你与急子虽然手足,但却水火不容,我看,你当谢罪才是!” 公子朔嘻嘻一笑,一副天真无邪之状,“是是是,谢哥哥教诲!哥哥知我——这第二桩事,我便是向太子谢罪来了,但要烦劳我兄!哥哥,请随我到庭中一观。” 公子朔拉住哥哥出得堂来,公子寿立马惊呆了——但见六个仆人簇拥着一辆大车,车板上七八条绳索,捆缚着奇大一鼋。那鼋颇似一只千年老龟,足有两米多长,背上可驮住三四个汉子;四爪伏地,头大如牛,通体一片黝黑,鼋甲乌油油发亮,引得人人都想摸上一摸,坐上一坐。 如此庞然大物,公子寿平生未见。问道,“朔弟,你这是?” 公子朔道:“此乃黄河巨鼋,也不知道在大河之中游走了几百年,不想昨日被我的门人捉到。太子诞辰在即,我与太子素有不和,正想借此机会献鼋,调解一下。但我若亲自献鼋,恐怕太子见疑,反而弄巧成拙。所以,将此大鼋奉上兄长,请哥哥于那日,专为太子设一鼋宴,以为寿诞之贺!岂不美哉!” 公子寿大喜道:“想不到弟弟如此之贤!此番美意,敢不承欢!此事包在我身上。那日,必有美味鼋鼎与太子贺诞!可邀请众兄弟、诸位公子一同前来!” 公子朔接道:“兄长到底是兄长,一派仁者之风!兄弟之情,寿于巨鼋!依我看,太子寿宴可命名为鼋情宴!” 庭中众人皆称妙。管仲对公子寿作揖道:“公子兄弟之心,仁爱之情,管仲心悦诚服。自今日始,我当竭力效命于公子。这鼋宴寿诞,请公子吩咐管仲就是。”公子寿应一声“好”。 公子朔道:“管子做事,哥哥尽管放心。今日两件美事皆已完毕,弟就此告辞。”当下两兄弟施揖作别。 公子寿得了管仲大喜,又置酒与管仲海阔天空纵论,仿佛故人重逢一般,甚是亲密;至夜深方才散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39章 卫国鼋宴⑥:鼋者冤也 第五日,太子诞辰。在公子寿与管仲暗暗操办之下,众人受邀而至,有卫候膝下大小公子共有十一人,其他如公子师傅、公子辅臣以及国中大夫等又有二十余人。大堂内,急子居中,众人分列两侧,前后尾随,鱼贯而入。行至席位,每人身边同时来了两个仆人:一个头顶铜盘跪下,另一个举起铜匜向盘中浇水,哗哗的清流中,众人伸出双手于盘上净手,之后再以白巾擦干;各个落座入席。一时间几十道清水汩汩流出,落在铜盘上发出一阵阵悦耳动听的声响,在高堂内回旋飘荡,蔚为壮观!此为沃盥之礼,以铜盘铜匜配合而行,为周时之人在祭祀、进食等活动之前的净手之礼。《礼记》记载曰:“进盥,少者奉盘,长者奉水,请沃盥,盥卒授巾。” 每席置有五鼎四簋,两竹笾,两木豆,内盛牛肉、羊肉、野鸡肉、兔子肉;时令果蔬、腌韭菜、腌蔓菁,又佐以芥子酱、鹿肉酱。铜罍中盛的是卫候专赐的尚元酒。肉菜置于外侧,蘸酱放在内里,食物在左,酒爵在右;而鼎簋中的熟肉,也是带骨的在左,纯肉的在右,不敢有一丝错乱。其间各种规规矩矩,井井有条,布设得十分妥帖,必合周公礼制。 宴席一开,左有乐工两人击钟鼓,右有乐工两人弄琴瑟,又有乐工两人轻声吟唱《南有嘉鱼》道: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南有嘉鱼,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 翩翩者鵻,烝然来思。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 管仲不能入席,只静静立于旁边一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管仲受公子寿之托,精心操办如此,看着席间其乐融融,其心甚慰。待酒至半酣,疱厨刚好将黄河大鼋调味烹熟,管仲命传鼋鼎。 于是每席增设鼋羹一鼎,铜匕一柄。公子寿道:“弟朔捕得黄河巨鼋,重二百斤,世所罕见!今特置鼋鼎以贺太子华诞,以享众家兄弟!兄弟之情,寿于巨鼋。此所谓今日之宴,乃鼋情宴也!太子请!兄弟们请!”众人以铜匕从鼎中取肉而食,果然鲜美异常,平日里哪有这种口福?皆赞为世间美味。众人皆乐,唯有急子一听说这鼋乃是公子朔所献,脸上起了难堪之色。 鼋鼎的香味如清风拂来,醉人心脾。管仲举目望去:此宴真乃卫国群公子宴也!其中有太子急子、公子黔牟,此二兄弟为卫宣公与夷姜所生;有公子寿、公子朔,此二兄弟为卫宣公与宣姜所生;有公子硕,字昭伯,庶出,为卫宣公与华姬所生;又有卫宣公与其他姬妾所生之旁出公子六人,计有十一公子。又有两席特殊贵客:右公子职与左公子泄。却说急子立为太子后,卫宣公即择右公子职专辅太子,以成肱骨之臣。待到宣姜得宠,生了公子寿与朔后,卫宣公又想传位于公子寿,便又择一臣:左公子泄以辅佐之。右公子职年龄稍长,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常常言语如刀剑,一心一意维护太子尊严。而左公子泄正当盛年,言语温和,与人为善,但是成熟老辣,精于谋略,为着公子寿也是禅精竭虑。职、泄各为其主,彼此不容,然而皆属正直忠臣。 急子早过而立之年,身材欣长,清秀瘦弱,颐下留着断须,目光里温柔得仿佛要掉下水来。但见急子托着一只空爵,憨笑道:“我已三十有六,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窃居太子之位,枉负六尺之躯!唯有父母兄弟之情令我挂怀,我愿老死情中……” 公子朔抢道,“太子诞辰,何以言死?太子忠孝仁慈,国中孰人不知!父侯已经将卫国江山托付于太子,国人皆盼着一个仁君呢!太子珍重!我敬太子一爵仁义之酒!” 右公子职正色言道:“公子朔言之有理。太子乃真诚真爱,非是那假仁假义之徒!诸位公子、大夫,为公子朔仁义之酒,当共饮一爵!”右公子职说着,举起爵来,环视席间,见公子朔冷冷抛下酒爵不语,众人也无一附和,于是自己哈哈大笑起来,也不屑地放下了铜爵。 公子寿强笑道:“兄弟们岂能不饮!莫要辜负了父侯赏赐之的尚元酒!若非太子之诞,父侯是不会轻易赐这酒的!” 左公子泄微微一笑,附道:“南有嘉鱼,蒸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室式燕以牙!———美哉!尚元之饮!美哉,今日之饮!”公子寿与左公子泄互相唱和,打破了席间尴尬,众人也举爵起来。 公子黔牟更是大笑几声,道:“诸公不知,昔日我娶周室之女时,天子也曾赐我尚元酒!今日之饮,我恍觉自己莫非新郎乎!哈哈哈哈……”众人起哄,随之一阵大笑。公子黔牟乃是周室之婿,三年前娶了天子之女为妻。 只有公子硕只低着头迟,只是吃,旁若无人。公子硕一身肥膘,满脸堆肉,一边吃,一边自言自语道:“酒有什么好,我只喜欢这肉!飞得鸡子、跑得兔子、卧棚之肥牛、翻浪之鲜鱼、皆美味也……”说罢捞出一大疙瘩肥腻的羊肉,蘸了芥子酱,塞入口中大嚼起来,满嘴满手都是油污。 …… 觥筹交错之间,杀气隐隐。管仲远远望见,鼋鼎刚上不久,公子朔便上前贴在急子身边,附耳密说些什么;而急子面色一阵红一阵白,须臾气恼,猛然将手中铜七投入鼋鼎之中,溅得肉汁四溢。公子朔似乎也气急败坏,起身转向公子寿行一揖,便急匆匆逃席离去。公子寿面色尴尬,转而又笑脸与人举爵。当时钟乐之声不绝于耳,众人也正醉心品味鼋羹,谁人也无暇于彼;唯管仲躲在席后看得真真切切。 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管仲茫然。 公子朔离席,加步赶至新台寝宫。时宣姜正于铜镜之前梳妆,而卫宣公于内塌午睡未醒。公子朔哭哭啼啼撞破宫门,惊得宣姜急忙迎出来。 公子朔一见宣姜,泪如雨下,伏地抱着一腿,大声呜咽道:“!救我!孩儿再无颜面生于世间了!”宣姜惊问其故,公子朔继续哭道,“今日是急子诞辰。孩儿一番好意,家中门客献得黄河大鼋,我不敢独享,与寿哥哥一道专设鼋鼎美味,以贺急子寿诞。席间急子饮得半醉,竟连呼孩儿为儿子!孩儿羞辱难当,上前理论。急子说道,‘你本是我的妻室,我自然也要唤你一声儿子!’待我再要争辩,急子手挥铜匕,竞要刺杀于我!还扬言说,‘不孝儿!看老子教训儿子!’亏得寿哥哥拦住,我才从席间逃命回来。!孩儿不活了!呜呜呜呜……”说罢挣脱宣姜,要以头撞向堂中圆柱。宣姜一把拦住,忍不住凤眼噙泪,睫毛挂珠,低声狠狠道:“想不到我儿无端受我连累!急子啊急子,你如此无情,休怪宣姜无义!” 公子朔大哭,以泪洗面,“还讲什么情义!父亲活日,你我母子尚有恩宠。然而父亲年事已高,时日无多。急子为长,我等为弟,将来传位,避免不得长幼秩序。何况急子已经居太子之位多年!还有急子之母夷姜,被夺宠数十年,心中必有天大怨恨!异日若急子做了卫侯,夷姜封为,我们母子岂非死无葬身之地!,再不出手,人为刀俎,我将为鱼肉矣!” 宣姜闻言大惊,一时失色。公子朔又拽其衣袂道:“孩儿今日受辱,要面禀父侯,请父侯为孩儿主持公道!”言罢又伏地痛哭。 宣姜信服,好言相慰;劝了公子朔暂忍,回府不提。 宣姜峨眉紧蹙,闭目沉思许久,专侯宣公醒来。不一会儿里面数声咳嗽,宣公起身要蜜水。宣姜急忙捧水以进,未待宣公饮毕,宣姜便珠泪滚滚而下。宣公大惊道:“美人如何落泪?”宣姜慌忙起身跪拜,伏塌哭道:“请卫侯与贱妾做主!”于是将公子朔方才所言席间之事和盘托出,又自附一言,道:“那急子无礼太甚!有禽兽之念。他对我儿朔说,‘你本我旧妻,只不过暂为父亲借用而已!百年之后,你并卫国江山,将一并归还于我!’还有夷姜,教子寡廉鲜耻。急子还说道,‘我母夷姜也要我一定纳了宣姜。为什么呢?因我被卫侯以父妾之身纳之,异日我继位为君,如何不可再纳母妃为妾!’夷妾这是要……” 宣公再也不听不下去,霍地将掌中水盏砸翻在地,咆哮道:“急子逆子!逆子……我要废了你!” 宣姜吓得浑身战颤,假慈悲道:“夫君息怒!身子要紧。太子也是一时酒后狂言,可以原谅。只要夷姜夫人悉心,定无大碍……” 宣姜施展柔媚功夫,使得宣公之心平复一二。然而一般无名之火乱窜,始终如坐针毡。宣公着礼服,入堂中正坐,宣急子觐见。时兄弟鼋情之宴方散不久,急子应昭而来。宣公以宣姜之说问之,急子只是垂泪,并不辩解,末了叹道:“鼋情宴,实为冤情宴也!天地为证,我并无此说!”又召公子寿问之,寿道:“席间只见两人个人贴身细语,所说何言,众人不知。” 一时扑朔迷离,真假难辨,不知谁人所说属实。然而宣公内心深处,即使急子被冤,他也相信这是真的!此中奥妙,早被公子朔窥破,所以只在席间轻轻松松几句闲言碎语,便成功栽赃嫁祸,手到擒来。 却说宣公又疑又恼,坐卧不宁,无奈之下,又传夷姜。夷姜久居冷宫十几年,闻内侍传召,以为喜从天降;一番梳洗,欣欣然前来。谁知一入新台,便被宣公劈头训斥,尽是冤枉恶语,却又不知从何而来!夷姜满腹怨恨,又不知向何处诉说!只是感觉宣公此举意在绝情绝义。 夷姜心灰意冷,回宫呆坐。半晌,见铜镜中容颜憔悴,若风中枯叶。夷姜独自叹道:“我来父妾,却作儿妻!辗转漂泊至今已经三十余年!我累了。毕生孽缘,今日也该有个了断……天地因果,夷姜无怨!”言罢,于梁间悬一白绫,自缢而亡。可怜十年冷落,一朝召幸,反而取了卿卿性命! 悲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40章 二子泛舟①:急子为使 卫国朝歌,一时鼎沸。夷姜身死,其势如满地白薪,一触火星,爆出烈焰,转眼间大火就铺天盖地,无可遏制。 卫宣公懊悔不已,双手锤胸,但立时又转悔为恨——担心急子怨他逼死其母,有什么过激之举,此后父子关系将吉凶难测了!仿佛一夜之间,急子变得如梗在喉,令宣公寝食难安,必要除之而后快。然而,急子只是暗里啼哭,不敢言,不敢怒,不敢怨,大事在即,犹若妇人。朝中文武多有吊丧,褒贬不一,流言蜚语,沸沸扬扬。宣姜惊惧惶恐,躲在深宫,谎称患病,足不出户,但于夜间宣公枕席之侧,更加污蔑急子,誓要连急子也灭了方才心安。 夷姜之死,令国中众人皆感棘手,个个谨慎之态溢于言表。满国阴云中,唯有一人热血沸腾,捋袖出手,跃跃欲试,急切之情难以阻遏!——正是公子朔。 公子朔喜道:“机会来了!” 是日早朝,大司马禀道:“齐国僖公欲征伐纪国,想请卫国出兵相助;灭纪之日,同分疆土。”卫宣公一时犹豫不决,只道当下卫国正逢夷姜之丧,兵戎之事,暂不适宜。 公子朔早探得明白,待散朝后,便直入宣公内宫,说是有国家大事要禀。内仕传报,公子朔小心入内,见宣公于玉几之前端坐,正阅一堆书简。 公子朔恭敬道:“拜见父侯!请父侯摒去左右,孩儿有机密国事,刻不容缓。” 宣公依旧低头阅简,并不言语。右手轻轻一挥,左右尽退。公子朔道:“大事不好!世子急子要杀父侯!——急子痛恨父侯逼死了生母夷姜,于夷姜灵前发下重誓,必要手仞父侯!此一幕被世子家仆南壁子亲眼目睹,南壁子以国家大义相劝,急子非但不听,反而将其毒打半死,扔在城外河边。孩儿出城游猎,不想救了南壁子,是以知之。事关父侯与卫国大计,孩儿片刻不敢耽搁,特来相告。” 卫宣公大惊失色,将手中书简弃于案上,道:“果有此事?急子,焉敢弑君?” 公子朔道:“千真万确,父亲勿疑!有南壁子为证。父侯乃一国之君,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切不可因不肖之子而铸成大错……” 卫宣公冷色问道:“你兄长此举,你如何看?” 公子朔对答如流:“自古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可以令臣死,父可以令子亡,岂有逆反之理?世子哥哥乃是死罪!”公子朔又低声悄悄道:“儿臣还有一言,今日不得不说,父侯勿怪——父侯一生,终有新台之丑……新台乃是父侯与急子之间一团血腥烈火,时日越久,烈火越发不可收拾……被火燃者,父乎?子乎?……” “新台”二字令卫宣公顿时一头冷汗。公子朔之言,正戳中了宣公毕生痛处!身为父亲,却夺了儿子之妻,如此丑行与罪恶,宣公岂能不知?然而宣姜绝色,实在令人痴迷,即便死于美人脚下也是无憾,何况什么父子反目!这一枚难言的毒刺扎得宣公已经十几年了,父子早已不是父子了! 他对急子早就似为眼中钉,肉中刺,又如何再禁得住公子朔母子二人日夜撺掇,火上浇油?当下心头又起恶念,冷笑道:“天幸我尚有寿、朔二子,这卫国江山,日后便是你们兄弟的了。”卫宣公离席起身,拂袖于后,背着脸于堂中缓缓踱步,一边走一边道“急子!急子,急子……”只一个劲儿地念叨个不停。看似无奈念叨,实则是下死令,只是不愿明言罢了。 公子朔狡猾聪慧,早已心领神会,朝宣公背影道:“朔愿为父侯分忧!齐卫乃是盟国,今齐侯伐纪,征兵于卫,父侯理当应允。当遣一人为使,到齐国约定伐师之期。只是……眼下卫国与齐国之间的道路颇不太平,据说盗贼横行,常有杀人越祸……为国使者,也有可能路遇贼人,身首异处,再也回不来了……派何人为使?请父侯……斟酌!” 宣公依旧背着,冷冰冰道:“齐国的事儿,准了!齐使事关重大,非其人不得其用,朔儿,你举荐个人来。” “急子乃卫国储君,非他不可!” “准!”宣公恶狠狠应道。但见他回转身来,满目凶光,瞪着公子朔。 公子朔淡定无畏,静静地拱手道:“谨遵君令。”宣公沉默,听得公子朔奉命,便踩着碎步,入内去了;身影转至屏风之后,隔屏又传来阴森森一句话,“此事交由你办!提急子人头来见!” 那话透着刺骨的寒气,令人不寒而栗。公子朔还是楞了半响才醒过神来,对着屏风行揖,又道:“朔!得令!”而宣公早已退去许久了。 次日早朝,文武齐聚,宣公纵论朝政,决议助齐伐纪,并命急子为使,令其明日启程入齐,商议具体战事。宣公又当着满朝文武,授之以白旄;急子诺诺领命,跪接白旄。白旄乃是商周时期的一种军旗,用以号令三军,乃是军权之象征;只因这种旗帜专以白色牦牛尾为饰,故有白旄之称。 左公子泄一心向着公子寿,想到齐国乃是公子母舅之国,出使齐国乃是结以外援的良机,对公子寿日后前程大大有益,当下谏道:“太子乃国之储君,未可轻动。不如遣公子寿使齐,更为妥贴。” 宣公喝道:“寡人言出必行!岂可更改!不得再有妄议!” 朝会未散,公子朔便已得到急子入齐的消息,于是召心腹瓠青、公孙黑二人于密室商议。公子朔道:“大事已定。急子出使,必走黄河水道,于莘野渡口登陆,然后进入齐境。故莘野乃急子必经之要地!公孙黑率众死士即刻起程,先行赶到莘野设伏,记住:手执白旄者乃急子也,你等要取了急子首级并白旄之旗前来复命!定有重赏!” 公孙:“养兵千日,正为今日!”拱手领命而去。 公子朔又对瓠青道:“管仲这支箭也该射出去了!你火速去见管仲,亲传本公子之令,就说……就说急子死后,公子寿对卫侯心怀怨恨,有弑君谋反之举。特令管仲暗中监视,搜罗铁证!”又在瓠青耳边特别嘱咐了几句。瓠青赞道:“公子高明!”也拱手领命而去。 二人离去,公子朔于暗室内施展双臂,似要将大好河山揽入怀中。“借之忌除掉夷姜,彰父亲之丑除掉急子,然后再借急子之死除掉公子寿,计谋连连,环环相扣,如此这卫国江山,舍我其谁!我真乃乱世奇才,卫之枭雄!”公子朔止不住高声自夸,得意忘形!暗无天日的密室中散发出一阵阵诡异而狂放的笑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41章 二子泛舟②:正邪相逢 管仲受公子寿差遣,正有世子府的公务要外出。掩了门,正欲走,却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瓠青“呵呵呵呵”拍了肩膀;当下不容分说,管仲被半搂半抱又推回了房中。 瓠青神神秘秘掩好门,四下一瞅,见房中确实再无他人,笑道:“今有一套荣华富贵,送上管子之门,不知肯要否?” 管仲一怔,满脸疑云,并不搭话。 瓠青逼问道:“怎么——不要!还是不敢要?” 管仲哈哈一笑,“大丈夫立世,岂会与富贵有仇!瓠兄请讲。” 两人遂于案前对席而坐。 瓠青猛一下变了脸色,冷傲道:“管仲听命!传公子朔之令:世子急子死后,公子寿对卫候心怀怨恨,有弑君谋反之举,特令管仲暗中监视,搜罗铁证!” 此话令人毛骨悚然!管仲顿感事关重大,其中必有蹊跷!当下忽然一笑,装作儿戏一般,摇头试探道:“瓠兄笑谈,可谓地动山摇!世子康健如神仙一般,如何就讲急子死后?又如何生出公子寿要谋反?天大的荒谬!哈哈哈哈,瓠兄戏言……风马牛不相及!” 瓠青拍案喝道:“管仲!休要放肆!你是个聪明人,公子朔厚赏栽培,之所以送你到公子寿身边,正为眼下取公子寿项上人头!——公子朔器重于你,正要与你谋一件大事,特差我实言相告:明日急子使齐,莘野之地,公孙黑率众多甲士执戈以待,红油木匣专盛急子之首;此所谓‘急子死后’。公孙黑除了急子,下一步便是要你管仲制造谋反罪证,再除掉公子寿;此所谓‘公子寿要谋反’。二人皆死,继之便是公子朔继位为君,你我皆为开国元勋!公子朔运筹帷幄,步步为营,神机妙算一般!我来时,公子朔言道,‘管仲这支箭也该射出去了,下面就看管仲的了!’”当下,瓠青又将公子朔之谋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管仲大惊失色!公子朔城府如此之深,手段如此之狠,心肠如此之毒,为了谋得国君之位,竟不惜要杀掉自己的两个同胞哥哥!这哪里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手笔!此公子,乃疯魔! 管仲初到卫国,本以为公子朔礼贤下士,为一代明主,哪知乃是以财货收买人心,打着君子旗号做着奸贼勾当!此刻管仲不由想到,前时公子朔派瓠青到颍上家中送金银,当时把自己感动的要死一般,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今日今时!公子朔骗了自己!而自己在浑然不觉间,已经助纣为孽,步步沦陷,险些铸成千古大错。 管仲背脊发凉,气愤难抑,正色斥道:“好一个阴险公子!国君之位,国之重宝,民之所托,岂可轻传!或传于长,或传于贤,古有定制!公子朔为一已私利,不惜同胞性命!如此阴毒之辈,一旦得国,岂不要祸乱江山社稷!公子朔,乃乱臣贼子也!——天幸瓠青及时相告,令管仲迷途方醒!管仲决不与乱贼为伍,请勿多言!” 瓠青断然想不到管仲会如此说,当下又是惊诧,又是羞愧,又是恼怒,猛然拍案斥道:“你一个外乡野人,布衣草民,因公子朔之厚恩,侥幸在卫国谋得一席之位,你也配议论公子短长!管仲你听着,你眼下有两条路可走:其一,尊公子之令而行,建功立业取富贵;其二,非公子之友,便是公子之敌!公子可谋世子之命,可谋国君之位,你一个小小管仲,蝼蚁一般的小命儿,又何足道哉!我劝你想想清楚——你已入局,富贵贫贱,生死荣枯,全在你一念之间!” 管仲一脸正气,神色逼人,慢慢贴近瓠青面前,一字一句道:“字为玉碎,不为瓦全!” 瓠青怒而起身,冷笑道:“不识时务,你!会后悔的。”当下嗤之以鼻,言尽于此,摔门离去。 瓠青驾起马车,如一袭北风,倏而就吹到公子朔面前。适才管仲言论,瓠青直言禀告。公子朔听后出奇地冷静,阴笑一下,道:“好一个狂妄布衣,众皆为我所用,偏偏这个管仲不给脸面!如此,休怪我翻脸。” 瓠青又道:“公子谋划内情,管仲悉数全知,只怕会坏了公子计划……” 公子朔一脸阴沉,道:“不怕。管仲乃是我暗藏在寿哥哥身边的一支冷箭,他自没脸向寿哥哥报知内情;即使他讲,我那满肚子妇人之仁的寿哥哥,又如何肯信?管仲两难之间,我已抢先得手!一个外邦门客,能翻起什么浪来!”公子朔说着,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当此非常之时,万事勿须谨慎!快随我来。”公子朔领着瓠青,幽灵一般钻入密室中去了。 这边,管仲忧心如焚,三步并作两步,十步化作五步,衣袂生风,步履如梭,就到了公子寿堂中。公子寿从未见管仲如此急迫,问道:“可是从世子哥哥府上归来?世子可有急事?” 管仲施揖,秉道:“非常之变,急如烽火!请公子撤去左右。”仆人应声而退。刹那间,管仲忽然想到:公子朔经营的急子之祸,自己被卷入的公子寿之局,这两桩大事如果一并提起,只怕公子寿半信半疑,方寸更乱!稍有犹豫,便会错失良机,悔之晚矣!不如隐去后者,先救急子,再做计较。当下道:“世子命悬一线,危在旦夕!明日世子启程入齐,行至莘野,早有公子朔埋伏的死士恭候,必要斩杀世子之头!”当下又捡要紧的细说;又提到在公子朔门下那夜,误撞公孙黑,谎称醉酒以脱身等事,惊得公子寿失魂落魄,哑口无言。 公子寿叹道:“我相信管子是真言!以往,朔与母妃每每谗言于世子哥哥,时时逼着我取世子而代之;朔又屡屡招贤纳士,其中深意,我又何尝不知!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唉……急子哥哥的祸事终究还是来了!只是……只是兄弟相争,手足相残,我还是不相信这是真的……”言罢泪下。 管仲道:“公子仁心,真乃君子!但自平王东迁以来,天下大乱,宗族内斗屡见不鲜,王权之争也是血泪斑斑!——此万急时刻,非落泪之时!明日卯时,世子发舟,恐怕将是一去再不能复返!公子当快下决断!” 经此提醒,公子寿慌忙拭泪,“我心中已然一团乱麻,急子哥哥宽厚严谨,从未失德,不应遭此无妄之灾,请管子赐我救人之策。” 管仲道:“我朝先祖古公亶父迁民于歧下,始有周业。古公亶父生子三人:长子太伯,次子虞仲,幼子季历;三子皆是人杰,而以幼子季历最贤。晚年时,古公亶父欲传位于季历,而不是太伯以及虞仲;可谓是传贤,不传长。两位兄长太伯、虞仲为避免兄弟相争,借口外出,结伴避乱,远走于东南。后来,季历顺利继位,成为一代贤君。季历之后,其子昌又继位,便是我大周文王!而当年远走他乡的太伯、虞仲兄弟也于江南开创了吴国,真可谓兄弟让贤,千古美谈!——所以,管仲以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溜之大吉!太子明日启行,勿要顺水东下入齐,可调转船头,逆水西上以至于周。卫国与周室素来交好,犬戎大闹镐京之时,卫也是勤王救驾的一方诸侯,居功甚伟;更况且卫国公子黔牟又是今日周王之婿!世子如果入周,必可保平安无恙。先保我身,别图后计!” 公子寿恍然大悟道:“对对,当劝急子哥哥远奔周室,正好借入齐之机以逃脱!事不宜迟,我当速见急子哥哥。”言未毕,起身便走。一时太急,左脚立足未稳,险些摔倒。管仲扶住公子寿臂膀,叮嘱道:“此事务必妥善而行!当下乃是卫国二公子竞技——朔公子正缜密算计要杀人,寿公子需风雨不漏可救命!公子,你可明白?” “多谢管子提醒,我当机密行事。”公子寿胡乱行道,慌慌张张就出门去了。 望着公子寿踉跄而去的背影,管仲默默自叹,“公子寿仁则太过,智则不足。公子朔才智双全,然而其心太过阴险狠毒!宣姜夫人绝色佳人,如何生出正邪迥异的一对奇葩兄弟!真是旷古奇闻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42章 二子泛舟③:视死如归 公子寿片刻也不得喘息,径直向世子府奔来。跑到半路,忽然想到,“不行,管仲也是一己之言,我应该更相信自己的兄弟才对,应当先找朔弟问个明白。”于是转道去寻公子朔。到了公子朔府,却发现这个弟弟升天遁地一般,踪影全无;府上也是更无一人知晓,公子寿连连叹息不已。 公子寿又转道新台,想找母夫人问个明白。时宣姜正于铜镜前梳头,闻公子寿质问,先是一惊,继之只淡淡一笑,仿佛殷红的桃花风中轻轻颤了一下,道:“此事是也。莘野定计乃是你们父候宣公的主意,君要臣死,臣岂能不死?如此甚好,急子去了,我的寿儿才可以顺利继位!卫候也是用心良苦,也是为我母子消除后患……我儿……我儿当严守机密,切勿泄露……”公子寿无论如何想不到大人会有如此一说,霎时惊得面色煞白,目瞪口呆,恍觉置身冰窖,通体寒透一般,情知父亲、与弟弟做局已定,再劝谏也是毫无意义,当下只黯然嗫嚅了一句:“虎毒不食子啊!”便冷冷地窜出宫门,撒开双腿,疯一般朝世子府上飞奔而去。 宣姜一时无奈,失魂落魄呆坐半晌,忽然就伏在铜镜前放声大哭起来。 世子府中,急子与几个仆人忙做一团,正在准备出使齐国的行装;见公子寿破门而入,便要行揖问好,不料却被公子寿不由分说,一把拖到了内堂深处。公子寿惊道“大事不好!”便火急火燎道出了莘野之凶;公子寿又道:“莘野断不可去!哥哥明日假装入齐,蹬舟后可反向而行,西走洛邑周室,暂避一时。哥哥切莫迟疑!”谁知急子闻言,竟然面如死灰,文丝不动。 公子寿迷茫,“怎么,世子哥哥不信我?”急子一声长叹,缓缓道:“父候与朔废我之心由来已久,唯寿弟对我,情同手足,始终不渝!兄弟之言,我岂有不信之理?——我信!但,我只去莘野。从父之命,即是孝子;弃父之命,便是逆子;急子视忠孝为根本,断不做逆子之辈。卫国乃我生身之国,又刚刚入土,魂魄尚不得安宁,我岂忍弃之。急子宁在母国求死,绝不于异国贪生!弟之好意,急子拜谢!”言罢恭恭敬敬对公子寿行了一礼。公子寿一片茫然。 把公子寿冷弃,急子出了内堂,缓缓而行,神色漠然,步履从容,视死如归一般。见到刚才忙碌中的仆从,急子又缓缓命道:“行人整装完毕,今夜于河畔舟中下榻,明日早发!”催令急急,好似担心抵达莘野太晚! 公子寿悻悻告辞,出得府来,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样。仿佛急子已死,遍地哀嚎,公子寿禁不住泪珠滚滚淌下。“此万急时到,非落泪之时!”忽然管仲之语在耳边响起。公子寿顿住,执袖拭去泪痕,止住哀伤。谁想一个善念,遂使心中生出一个计策来。公子寿心中暗自道,“急子哥哥仁人,我必救之,我当如此这般……”回去后独自安排调拨已定。就连管仲也以为急子是西走周室,当下心中略安。 寒鸟哀鸣,夜色如烟。河面上浮起一轮冷月,亮如霜雪。渡口树影婆娑,几株百年大柳底下,若隐若现藏着两只行船。其一为急子行舟,携有白旌、国书等使团用物及随从七、八人;黄昏早到。其一为公子寿别置小船,载有美酒佳肴,另有管仲和一仆人;夜幕中来。公子寿设宴,特为急子饯行,并令管仲作陪。 公子寿移舟,跳上急子船头,又命仆人将酒菜搬入急子仓中。船舱颇大,灯火明亮,左边仓壁上悬挂着卫候亲赐的白旌,白旌下面横卧着急子的贴身佩剑。三人围酒而坐,急子入上席,公子寿居左席,管仲坐右席。屏去仆从,再无旁人。 公子寿先为急子斟酒,道:“特备小宴,为兄长饯行。” 急子道:“君命在身。不敢饮,恐误了行期。” 公子寿道:“离别之酒,兄长也不饮吗?”话未出口,鼻息颤动,早有泪珠滚下,落于爵中。和泪之酒于狭仄的铜爵里微波起伏,映射出一团烈火暖光。 话有弦外之音,急子如何不知!当下双手持爵就要饮,公子寿拉住,哭道:“酒已污!” 急子笑道:“兄如爵中酒,弟如爵中泪!我正要饮下我弟之深情!”说罢,举爵一仰而尽。 管仲百感交集,从公子寿手中接过酒器,继续为席间添酒。公子寿拭泪,亦笑道:“兄长多饮几爵。”于是又饮。 急子道:“我敬弟弟古道热肠,但愿你我来生还可以做嫡亲兄弟,至亲手足!” 公子寿接道:“我愿亦如此。只是别再生这富贵王候之家!我愿与我兄荷锄耕田,逍遥山野!”于是又饮。 公子寿又道:“今日之饮,兄弟永别!为我殷殷之情,兄长自当多饮几爵!” 急子道,“敢不尽量!”于是又饮。 管仲惊诧,暗暗从中窥得事情有变,但见公子寿一个劲儿地朝自己使眼色,便低头不语,只顾频频添酒。 两人愈饮愈酣。公子寿心中有数,暗暗留量。而急子情不能自己,举酒便是鲸吞。饮至半夜,急子早烂醉如泥,仰卧席上,鼾声骤起,暗露笑意,睡态如婴孩一般甜美。 见急子沉沉睡去,管仲方启口问道:“席间疑虑颇多,早已急不可待。敢问公子,可是事情有变?可是世子不愿入周?” 公子寿整整衣冠,面向管仲郑重施礼。管仲惊讶万分,慌忙还礼。 公子寿道:“管子请受我一拜,我有大事相托。日间入府苦苦劝谏,而世子哥哥宁从君令以死,不愿逆父之命以生!此真仁人也!倘若急子哥哥死于途中盗贼,父候立我为嗣,我又有何面目面对卫国臣民!子不可以无父,弟不可以无兄!我愿代急子哥哥先赴莘野,替兄以死;如此则我兄必然可以获免。父候也是血肉之躯,闻我之死必有醒悟,则急子哥哥可以照常继位,一场祸事消于无形!但愿父慈子孝,兄悌弟睦,家国两便!如此,公子寿一躯之死,足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43章 二子泛舟④:两份木简 “公子万万不可……”管仲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公子寿竟要代兄而亡!管仲以为人身可贵,生命至高,不到山穷水尽,最后绝境,都不值得轻言生死,以命相抗;当下正要劝阻,却被公子寿死死挡住,“管子之意,我心中尽知,请勿多言。且听我说:这里有两份简书,一并交于你。一份是我与兄长的诀别遗言,一份是我向世子哥哥举荐管子的荐书。我死之后,世子见到这两份木简,定会重用于你。管子有姜尚之才,伊尹之术,不可屈居于我那个阴险的朔弟门下,正当辅助世子君临天下,以安卫国社稷。如此,我死也值得万分欣慰了。” 管仲双手颤抖,接过木简。灯火闪耀,字迹清晰可见。一支简上写着“弟已代行,兄宜速退。来生相约,。”另一简上写道“管仲大才,荐于兄以成大业。” 公子寿又嘱咐道,“我们兄弟间的曲折恩怨,管子可找朝中右公子职、左公子泄相助,以达于父候,愿父亲可以偿我所愿。还有,汝等要尽心辅佐世子登基,且勿令公子朔继位!朔,卫国心腹之患!然而朔也是我的兄弟,还是你的故主,还望管子悉心,以使朔改弦易辙,做个正人君子。” 管仲听得落泪,心中一片酸楚,哽咽道:“公子之托,管仲敢不尽心竭力!呜呼!卫国何国?——一公子何其仁,一公子仁上仁……” 公子寿会心一笑,“让管子见笑了。诸事已毕,我与管子讲几件趣事可好?”当下论及孩童时期,急子与寿、朔三兄弟之间嬉戏玩乐之事,彼时天真无邪,血浓于水,阳光是明媚的,日子是梦一般的,何其令人神往!公子寿笑容可掬,细数往事仿佛如昨。管仲也听得破涕而笑。 酒香灯影中,白旌铜剑下,早已醉卧于船舱中的急子也是越睡越甜,脸上浮起的笑意犹若三月春风里的童年。 晨曦初露,水面泛起亮光,岸边的柳树上,三、五只白鸟争鸣几声,就前后相随飞走了。公子寿凝视一眼熟睡中的急子,从船舱壁上取下白旌,凭空大声道:“时辰已到,就此别过!”言罢,起身出舱,几个箭步就跳上自己带来的船只,又讲白旌系于船头杆上,眼看着那白旌之旗在晨风中抖了又抖,像雏鸟的翅膀跃跃欲试却又总舒张不开。公子寿一挥手,便命两个仆人发舟。 管仲追出舱去,见公子寿昂然立于对面那只船头,微弱的晨光中,背影黝黑如同一尊石头。仆人已打起竹篙。管仲伏于板上,双目垂泪,恭恭敬敬三揖三拜,高声道:“仁者天下无畏,春秋大义灿然!管仲送别公子!公子一路走好!” 公子寿笑,并不回头,只呆呆凝望着前方那两岸野树,一片水光。须臾间,船儿驮着公子寿,伴随着响亮的水声,一摇一摆地向东方红霞中驶去了。 急子好酒,酒量也大,醒酒也早。阵阵鸟鸣声中,急子睁开惺忪睡眼,半起身,抬头望,见舱外红日蒸腾,河面如火;有一个黑影正背对自己端坐船头,那人正是管仲。 急子伸一下懒腰坐起,唤道:“来人来人!昨夜这酒好沉。” 管仲应声入内,舱尾立时也进来两个仆人。“管子还在啊!定是寿弟不放心于我……”急子一边说着,一边朝船舱壁上瞅去,突然发现壁上只有一柄悬着的佩剑,唯独少了卫候亲赐的白旌。急子大惊失色道:“白旌……白旌!白旌哪里去了?” 慌得两个仆人躬身就去寻找。这当儿,管仲“噗通”一声跪于急子面前,将一片木简高高捧过头顶,红着眼睛道:“世子请看!” 急子接过,见是公子寿手书,“弟已代行,兄宜速避。来生相约,。”急子惊得面色煞白,呆了半晌,忽然就怒斥管仲道:“我弟必是盗了我的白旌奔赴莘野而去!我弟为何要代我前行!莘野吉凶难侧,乃是虎穴狼窝,我之罪孽为何要我弟代偿?你身为我弟家臣,为何不阻拦住他?——哎呀,昨夜寿弟舟中设宴,原来并非送我,却是自己为自己践行!我好糊涂!糊涂啊……”急子连连以手击案,怒吼道:“来人来人!快快发舟!发舟!” 又有两个仆人慌忙进来。只见管仲拽住急子衣襟,厉声劝道:“不可!世子万万不可!公子寿天色未亮,即已动身,此时怕是已到莘野,若有灾祸,恐怕一切已晚。世子不可再行险地,悔之晚矣!如此公子寿一番良苦用心,岂不付之东流!世子啊,卫国有二贤公子,一公子已去,难道另一公子也不得保全吗?”管仲字字铿锵,掷地有声;眼里满是泪花,直直地盯着急子。 岂料急子是个犟牛秉性,当下大怒道:“我主意已定,必要追上我弟!你是何人?胆敢阻拦于我?” 管仲见急子如此说,当下不由暗暗叹道,“又是一个拘泥小节,不惜性命的!”当下掏出另一片简书,递与急子道:“管仲何人?世子再看。” 急子接过,“管仲大才,荐于兄以成大业。”一溜公子寿的亲笔字迹映入眼帘。须臾间什么都明白了,急子道:“既是寿弟举荐,我自然不会怠慢。即入我门下,自当听命于我。管子啊,莘野之地我自熟悉,此时发舟,火速追赶,一切还来得及。否则我弟必被贼人误杀!倘若我弟因我而死,急子断不再苟活于人间!” “世子!世子何其太仁!”管仲急火攻心,正色道:“世子这是要执意去送死吗?世子与寿子前后争死,莫非是要将卫国江山拱手让与朔这个阴毒少年吗?兄弟个人之仁,不过小仁;国家万民之仁,方是大仁!愿世子以大局为重,忍一时之艰难,谋长远之大业!且勿再赴莘野犯险!若世子执意要去……”管仲眼明手快,刷一下拔出仓壁上的宝剑,自横于肩上,凛然道:“请先斩下管仲之头!管仲若不能劝谏世子,有负寿子重托,与死何异!” 急子一愣,正视管仲良久,频频点头,脸上透出万千感慨之色。急子静静道:“得管子如此,我们兄弟足矣!管子言之有理,莘野不去了,我们即刻返回朝歌,别图后计。”一边说,一边从管子肩上轻轻拿下佩剑,缓缓插入鞘中。急子又扶着管仲起身,管仲心中渐安。 忽然,急子猛一下换了一幅面孔,喝道:“来人!将管仲绑了,死死缚在渡口柳树下!”管仲大惊。当下不容分说,四个粗壮的仆役一拥而上,五花大绑将管仲捆个结实,就要推出船舱去。管仲连连叫喊,大呼“世子不可再错!不可再赴莘野,不可……”尚未喊完,就被人拿来一团葛布将嘴堵上。 急子拍了拍管仲的臂膀,微微笑道:“好管仲,得罪了,容来生再谢罪。为救我弟,命何所惜!”又朝水面一挥衣袖,大喝一声道:“开船!” 管仲被推到岸边,牢牢捆在一株大柳树下,手不得动,口不能言;眼睁睁地看着急子率领众人,驾舟离去。人已逝,水空流,管仲心中无奈苦笑道:“入卫不过半年,无奈卷入旋涡之中。先辅公子朔,公子朔送走我!又辅公子寿,公子寿弃了我!再辅世子急子,急子也撇下我独自寻死去了!哈哈哈哈,一个一个都不要我了……”忍不住闭目摇头,连连哀叹,两行热泪涔涔而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44章 二子泛舟⑤:莘野杀兄 急子忧心如焚,频频催促,众仆敢不卖力,于是舟行如箭,比往常速度快了一倍。谁也未曾料到,急子快舟竞与公子寿小船前后相差无几抵达莘野之渡。 急子矗立船头,急欲登岸,早望见渡口一片繁茂的芦苇荡中,泊着一只小舟——正是昨夜公子寿自带的那只船!“是寿弟的船!”急子喜出望外。 逼近渡口,却见那只船上空空荡荡,并无一人,连同白旌也是影踪全无。急子心中暗叫“糟糕”,急忙跳上岸来,鞋子早被河水浸个湿透。众人也随之登岸。 不想未出十步远,左右芦苇丛中忽然跳出二十几个武士,个个黑衣蒙面,手执刀箭长戈,杀气腾腾,如狼似虎,将之团团围住。为首一人仰头大笑,狂妄得意之状溢于言表——即使不蒙面,急子也认他不得,正是公子朔暗暗蓄养的死士头领公孙黑。 原来公孙黑按照公子朔谋划,率众死士率先到达莘野渡口,隐藏于岸边的芦苇丛中。那片芦苇广大茂盛,正是藏身之所,只是视野不甚看得清楚。却说公子寿先到,他乃是执意要替兄而死,于是特意手执白旌,昂首挺胸率先弃舟登岸,走在前头。公孙黑与死士们依照“执白旌者既是世子急子”的嘱托,对准耀眼的白旌便是乱箭齐发。可怜一阵矢雨后,公子寿万箭穿心,伏地而亡;那两个仆人也一并射死。公孙黑走近,却发现执旌而死者,并非急子,却是公子寿!那公子寿浑身是箭,伏尸荒草之中,而嘴角依然含笑。公孙黑惊诧不已,不由叹道:“不好,杀错人了!” 已然杀错,一切无可补救,公孙黑索性砍下公子寿头颅,盛于本匣之中,准备回去向公子朔交差。又将白旌偃旗收好,此为领赏信物,自然是万分重视。众人将那两个仆人弃尸河中,又将公子寿无首之尸拖于芦苇丛中隐蔽——毕竟是卫候之子,众死士还是觉得应该留下尸首。“反正急子与公子寿都是主家要铲除的,虽然杀错,但毕竟除掉一人,终究大功一件!”公孙黑如此一想,眼角尽是得意之色。安排妥当,正要率众撤离,忽见河面又有一只大船飞一般地驶过来,太过突然,似有不妙,公孙黑一声令下,众死士又迅速潜入芦苇荡中,以观动静。 船泊了岸,有人急不可待,踏水走了上来。这次公孙黑双手拨开芦苇枝叶,睁大眼睛看得真真切切——急子又来了!真是如梦一般!这种幸事哪里去找?公孙黑欣喜若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公孙黑打一个亮哨,众死士如凶神恶煞般从芦苇丛中冲出来,将急子及其随行仆从等人围住。 这次公孙黑将自己的蒙面往下拽得老低,用饥渴的眼神将急子从头到脚看得真真切切,分分明明——果然,眼前人物正是卫国世子急子!公孙黑忍不住狂笑起来,挥舞着手中的得意道:“天助我也!老天是要黑某一日之间连立两功啊,躲都躲不掉!哈哈哈哈!”话锋一转,又阴森森、冷冰冰说道:“今奉卫侯密令,专取急子首级!公子,请吧。” 急子一脸漠然,仿佛生死于己无关,“我头在此,壮士勿急。死前我有两个心愿,还望成全。其一,我有罪于父,父侯要杀者,急子一人耳!这些仆人均是无辜,望壮士怜悯,放条生路。其二,我弟公子寿,现在何处?请来一见,死而无憾。” 公孙黑一挥手,死士们让出一条路来,那七、八个仆人早已惊惧难安,慌忙间逃命去了。公子黑又一挥手,一名黑衣捧着一个红木匣子置于急子脚前;公孙黑呵呵道:“公子寿在此,世子请看。” 急子跪在木匣跟前,双目垂泪,心如刀绞,颤颤巍巍揭开盖子,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陡然间就扑入眼帘。鬓发凌乱,嘴角含笑,血迹斑斑而依旧未干,口中似乎一如昨夜席间轻唤着“急子哥哥,急子哥哥……”急子毫无惧怕,心中只觉得寿弟犹生,只是藏于匣中而已。急子探出左右手,为其理了理乱发,慈笑道:“好弟弟,昨晚你设宴为兄饯行,可惜现在我无酒敬你上路……弟弟已经替兄而死,兄岂忍让弟一人独行!好弟弟,你阴魂不远,哥哥追你也快……“于是将木匣盖好,以之为枕,挺身仰卧,对天一阵微笑,缓缓道:“壮士误杀公子寿,必是死罪,可速斩我头,献于卫侯以赎误杀之罪。急子虽死,犹可救人一命,不亦仁乎……寿弟,寿弟,我的好兄弟……”言罢闭目,引颈待戮。 公孙黑冷冷一笑,手起刀落,人头滚地三尺远,在一块青石边止住。死士们雷动狂笑,同贺“大功告成”,将急子之头盛于另一个木匣之中;又将急子之尸拖于公子寿尸处,折些芦杆草草覆盖。公孙黑得意洋洋,呼哨连连,众人也随之起哄,响亮的口哨声越传越远,惊得芦苇荡中无数野鸟群飞而去。 公孙黑带上两个木匣,一面白旌,将藏于暗处的车马牵出,率众死士从陆路乘车返回,找公子朔领赏去了。 得知公孙黑阴差阳错竟然连杀二公子,公子朔大感意外,又喜又怕。喜的是两大劲敌已除,王位自然非我莫属,正可谓求之不得!怕得是一日间卫国连死二公子,朝野震荡,必有重裁,不知前途吉凶若何? 公子朔厚待莘野众人,当下又将府中私蓄死士共三十余人悉数遣出城去,另择地方秘密安置;独留公孙黑一人在身边听用。 却说管仲被缚在树上半日,偶遇一对兄弟渔夫驾船捕鱼,管仲摇头踢腿,用被堵住的嘴巴闷闷呐喊,这才被来人解救了下来。管仲许以重金,乘渔夫之船火速追到莘野。可惜一切皆晚,唯见一片芦荡风中作响,两只船儿或隐或现。 循着斑斑血迹,管仲于岸边芦苇丛中找到两具无首之尸。虽然血腥,然而又是何等熟悉!管仲对之三拜,泪流不止,默然再无一言。两个渔夫过来帮忙,三人将二公子尸首略作整理,抱上渔船,乘水路返归;登岸后改换马车,一径向朝歌城中赶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45章 二子泛舟⑥:左右公子 管仲领着二公子尸首,垂头丧气,如行荒野,于朝歌城中缓缓地穿街过巷。路过公子寿府,暂不敢入,直向世子府赶来;毕竟急子为世子,寿为公子,礼仪秩序有别。临近府邸,管仲忽然想到公子寿最后叮嘱“可找朝中右公子职、左公子泄相助”之语,便吩咐随行的渔夫兄弟分别到职、泄二家报丧,同入世子府吊唁。 众人悲哭声中,魂兮归来,急子与寿子迎入堂中,清洗整洁,以上等素锦覆盖其上。右公子职捶胸落泪,左公子泄连连叩首,府中众人也是哭得一塌糊涂。管仲又三拜,伏地哀伤。 过了一会儿,管仲起身劝住右公子职、左公子泄,三人同入一旁耳室中坐定。右公子职泪痕未干,问道:“城中早有传言,二公子俱在莘野遭遇盗贼而亡,是真是假?”左公子泄愤愤接道,“快快讲来,二公子为何如此惨死?” 管仲一拍案,怒道:“什么盗贼而亡,分明蓄意谋杀!杀二公子者,乃是公子朔也!” 职、泄大惊。管仲雄谈,言语间尽是激愤之色,将这两天亲历之巨变,莘野惨剧之来龙去脉,以及诸公子间之生死恩怨和盘托出,讲个一清二楚。 待管仲言罢,右公子职一个劲儿地苦笑不止,仿佛浑身被恶魔撕咬一般,令旁听者毛骨悚然。右公子职盯着左公子泄,冷冷道:“此间有两人最为可笑!卫侯传位之心左摇右摆,出尔反尔,前后不一,令我辅世子急子,令泄兄辅公子寿。十余年来,你我各归其主,彼此争斗不休。可叹如今……如今,我辅的世子没了,你辅的寿子没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我十余年心血付诸东流,倒是成全了深深隐匿其后的公子朔!右公子职啊,可笑!左公子泄啊,可悲!你我二人乃是卫国旷古绝今之笑柄,哈哈哈哈……” 左公子泄面如土灰,对右公子职拱手作揖道,“以往对职兄多有冒犯,泄今告罪。苍天弄人,你我何其误会了十余年?职兄之敌,非公子寿;泄身之敌,也非世子,你我共同对手,实乃公子朔一人!这朔子少儿,邪恶横生,年十五岁而暗地蓄养死士,阴谋诛杀兄弟,可谓心狠手辣,阴鸷非常,实为目下国家首患!我们都小瞧他了!”右公子职点头,重重还一揖。自此,原本势如水火的左、右二公子化敌为友,将共同矛头转向了公子朔。 管仲道:“左公子言之有理。公子寿慷慨负死,下为兄弟深情,上为国家大义。公子寿临终嘱我,可找朝中右公子职、左公子泄相助,诚为慧眼!世子与公子寿俱已逝去,徒悲无益。当下第一急务,便是上禀卫侯,将公子朔阴藏死士,莘野杀兄之事公诸天下,断了公子朔谋逆夺嫡之路!若公子朔继位,卫将从此乱象丛生,国无宁日!二公子泉下有知,不知当作何想?” 右公子职道,“管子之言是也。我当即刻入宫,禀告卫侯,废公子朔,立新世子。只是卫侯一味偏爱宣姜,而公司寿与公子朔又都是宣姜所生,即使公子寿已死,卫候之心恐怕也是意属公子朔,我们需要再推荐一个世子的人选方可。” 左公子泄微一沉吟,道:“我与你同去。卫候群公子中,我观黔牟宅心仁厚,可担大业;且黔牟又为周王之婿,名正言顺,可以举为世子;我们再联络朝中诸大夫,共同推举黔牟,如此大事可成。” 当下计议已定。管仲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接道:“公子朔年少阴狠,早在府中私造密室,暗藏死士,其祸心昭然若揭。死士中有一人唤叫公孙黑,脸上有刀疤,又叫做刀疤黑,我认得。莘野杀二公子之人,必是公孙黑!若卫侯下旨,必要在公子朔府中拘得此人为证!” 左公子职道:“然也。只是不知密室藏于何处?此亦是铁证。” 管仲道:“这个不难,我曾在公子朔府上出入多时,密室所在,我自知之。” 却说右公子职、左公子泄入宫觐见,卫宣公却称病不出,拒不见人。一连三日,皆是如此;大小朝事也一概免去。原来公子朔待公孙黑归来,早将莘野之事禀告宣公与母夫人宣姜。宣姜虽痛失公子寿,但庆幸终于拔了急子这颗眼中之钉,当下心乱如麻,又暗暗得意。而卫宣公十分溺爱公子寿,闻公子寿竞与急子相伴死去,如雷轰顶!此时又猛然觉得平常无论如何痛恨急子,终究此子还是自己青春年少时与夷姜相爱所生,血浓于水。一日之间连丧两子,况且是以子杀子,宣公刹那间悲痛交加,又悔又恨,忽然猛咳出一口浓血,便染上了重病,卧床难起。睡梦中总觉得夷妾白衣披发,伸手来抓;又恍见急子、寿子二人之头相携一般绕殿而飞,又哭又笑,搅得惊魂难安,如鬼在边。宣公病体愈加沉重,日日夜夜都要搂抱着卧于宣姜怀中,方可安稳一二。 公子朔朝中耳目眼线极多,职、泄二公子要上禀卫侯之事早已获知。兵来将当,水来土屯,公子朔一面与母合谋,要时刻怂恿宣公传位于自己;一面又令瓠青召公孙黑来密室中赴宴,说是庆功之宴。公孙黑丝毫不疑,入席即大笑饮酒,连饮了三大爵!公孙黑哪里料到酒中下有剧毒,当下小腹中刀绞一般,痛不可挡;刹那间方知兔死狗烹,中了圈套。末了,公孙黑拼命将铜爵向公子朔砸去,可惜身已不稳,力也不足,只能空自望着公子朔笑魇如花,好一个白衣翩翩美少年!公孙黑捂着肚子叹道,“刀疤黑一生杀人为业,岂料最终却被一个十五岁娃娃所杀!”于是七窍流血,毒发身亡。公子朔又将密室陈设焕然一新,广置竹筒木椟,改为书馆,且门洞大开,一反常态,密室该做明室,偏偏邀人来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46章 二子泛舟⑦:大闹朝堂 却说一日之间国君两子皆亡,朝野上下人心浮动,各种异说沸沸扬扬。卫宣公已经多日不朝,文武百官愈加迷惑不解,右公子职与左公子泄更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众皆束手无策。 这日清晨,卯时已过,一切如旧。管仲自言道,“需得逼得卫侯听政才好……”于是独自一人驰往齐宫,于宫门之外伏地大哭,声震四方。管仲一边痛哭,一边连连喊道:“二子被杀!卫侯伸冤!二子被杀!卫侯伸冤哪!”管仲情真意切,哭得连守门武士也掉下泪来。 早有消息传报与宣公。宣公大怒道:“管仲!非官非爵之辈,一个身份卑贱的布衣之徒,胆敢狂呼宫门?哪里轮得上他为卫国公子伸冤!来人,传寡人口谕——布衣狂徒,乱棒打走!” 内侍携两武士出得宫门。内侍见了管仲便冷冷道:“国君口谕:布衣狂徒,乱棒打走!”说罢一转身,两武士执棒便打将过来。管仲忍痛又喊,喊了几喊,终究抵挡不住,只得且喊且退。 “住手!”忽然有人大喝一声。管仲从地上翻转身,见是右公子职与左公子泄领着一群朝中众大夫前来。 左公子泄搀扶起管仲。右公子职道,“管子并非卫国朝官,面君多有不宜,权且退下休养。你心中之事,也是我们之事,我们来办!”管仲业已站立不稳,勉强行了一礼。早有仆人扶之退去。 右公子职率众大步踱至宫门,心有灵犀,似有号令,个个席地行礼,齐唤“国君!国君!”。内仕惊慌而出,右公子职大声道:“右公子职、左公子泄与朝中众文武恭请君上临朝听政!”唬得内侍手足无措,一溜烟入内禀报去了。 得知消息,卫宣公自语道,“职、泄何必逼宫!事情总要有个了断,我正欲与诸卿一见。”当下命临朝议政。朝中大小官员无一缺席,另宣膝下诸子如公子朔、公子黔牟,公子硕等一并入朝。如此仪重,显然与立嗣息息相关。 卫宣公形容枯槁,气色甚是不佳,轻泣两声道:“寡人一日之间连丧两子,忧心太过,以至于方寸大乱,望众卿见谅。”又道:“莘野盗贼猖獗,黑手竟然触到了卫国公子头上,实是可恨!寡人已命全力剿除。” “国君!二公子岂是死于盗贼之手!乃是被人密谋杀害!杀二公子者,乃是公子朔也!”右公子职慷慨激昂,当下便原原本本讲述公子朔如何处心积虑诋毁急子;又如何阴畜死士,谋划作乱;又如何莘野设伏,急子与寿子又如何死于非命等事,听得众人风云变色,满朝默然。众皆大骇。 而公子朔却静如止水,不慌不乱。待右公子职讲完,公子朔淡淡一笑,禀道:“儿臣冤枉!右公子职本是世子之辅,今世子死去,所以职忧伤故主不已,而胡乱揣测儿臣。父侯明鉴。” 左公子泄道:“公子朔包藏祸心,由来已久。朔早在府中私筑密室,蓄养死士;莘野所谓盗贼,实乃公子朔暗地阴藏的亡命之徒;其中为首者,唤名公孙黑。此事管仲亲眼目睹,言之凿凿。” 卫宣公闻言道:“私养死士,罪无可赦,朔儿你有何话可说?” 公子朔厉声应道:“断无此事!左公子泄及什么管仲所说密室、死士,不知所云!儿臣清白之身,何故受此污蔑之语!父侯尽可搜查我府,若果其有之,朔甘当死罪!” 宣公允诺,当下派甲兵包围朔府,详加搜查。朝中众人静等,职、泄二人更是惴惴难安。须臾,有武官来报,“公子朔府并无密室,只有后园廊下凿有地室,四壁堆满竹木简书,为修习之所。且门户洞开,府中人等出出入入,悉如平常。至于死士,如公孙黑等,更是半个也无。” 职、泄大惊失色,公子朔冷面冷笑。 右公子职又禀道:“有门客管仲,曾在朔府当差多日。此即人证,国君可召来问之。” 一提管仲,宣公立时火冒三丈,“哪个管仲!卫国朝堂,什么时候要召这种蝼蚁般的小人问话?寡人刚刚将此人大棒打出,难道还要我再以车马迎入吗?” 公子朔听宣公如此说,慌忙接道,“管仲此人,我不认得。我府邸从未有过此人。” 右公子职被诘,只好退而不语。 左公子泄道,“公子朔谋划周密,非一日之功。那园中藏书之所,想来必是密室改造而成;门下死士恐怕也皆已转移在外。捕得朔府心腹,详加盘问,必可水落石出!请国君……” “你们这是要我再亡一子嘛!”宣公不等左公子泄讲完,便捶胸顿足,嚎啕大哭,顷刻间泪如雨下!“不要再查了……急子与寿子死于盗贼便罢了,非要再查公子朔一个死罪,叫寡人三子并亡……三个儿子都死了,你们……你们才安心嘛!呜呜呜呜……” 此语一出,吓得左公子泄慌忙俯拜于地,“臣岂敢?臣死罪……” 宣公仿佛没有听见,只是忍不住依旧放声大哭起来。老来丧子,其悲可怜!满堂众臣一片悲凉,右公子职与左公子泄也是面面相觑,再难启齿。 而公子朔面上假装悲伤,心中却是万分得意。公子朔抓住了卫宣公的死穴——即是宣公霸占了急子儿媳这桩心病。千古丑闻,人人知之,人人不敢言之!唯公子朔巧妙用之,假借宣公之手杀掉了急子,顺手也结果了寿子。莘野密谋,主谋者实乃宣公与朔父子两人!这一层朝野上下包括管仲在内谁也别想拿到证据!然而,这一层诸多有识之士也是心知肚明,只不过强装糊涂罢了。 满朝文武纷纷劝宣公节哀。宣公以袖试面,喘了几口气,强打起精神,颤巍巍道:“世子、急子已亡,国不可一日无嗣。寡人今日于朝堂之上……立……立公子朔为世子!寡人命不久矣,不日将长眠于宗庙,望众卿好生辅佐朔儿,振兴卫国社稷,光大……光大先祖荣耀……”宣公说完,便觉支撑不住,挥手示意退朝。百官躬身行礼。宣公在左右搀扶之下,不绝,口中喃喃唤着“急儿,寿儿……寿儿,急儿……”便缓缓悠悠退入内宫去了。 立嗣消息霎时传遍卫国。管仲正趴卧榻上,医治背上棒伤,惊得一个猛子坐起,攥着拳头怒道,“终于让公子朔得逞了!宣公啊宣公,你筑台纳媳无耻于前,传位不肖失政于后,你枉为国君啊!卫国从此将分崩离析,大乱难平!” 数日之后晨晓时分,一阵怪风卷入寝宫,灯火皆灭。卫宣公又梦见妻妾、急子、寿子三人齐来索命,惊得满床汗透,大呼一声“宣姜误我!宣姜误我!宣姜误我……”便浑身僵硬,气绝撒手而去!一代淫君寿终。时周桓王二十年,公元前700年,卫世子急子与公子寿一前一后死于莘野,卫宣继之也病死,年仅十五岁的公子朔于是继位为君,是为卫惠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47章 二子泛舟⑧:管仲逃亡 惠公继位之后,接连安插亲信,排除异己。首先将右公子职、左公子泄罢官,急子、寿子原班人马也是或罢或免,大多弃之不用;卫国朝野上下敢怒而不敢言。诸多兄弟中,公子硕悲愤难抑,气恼不过,外出奔走齐国去了。 这些被贬人员虽然一时失势,但悄无声息之间形成了一股潜在暗流,皆欲诛灭惠公,为急子、寿子报仇;只是未得其便,不得不隐忍罢了。 夜未央,一灯如豆,光滑的土壁上,两个身影不住晃动。右公子职正与管仲伏于几上感慨时局,议论一些江山兴废之事。忽见左公子泄破门而入,大呼“不好”,“宫里传来消息,昏君就要对管子下毒手了!事不宜迟,管子当火速出城,远离卫国!” 管仲一声长叹,想到自己这些年每每谋事,总是无疾而终,逃字作结,似乎苍天总是与自己对着干似的,不觉浑身上下一片悲凉。管仲眉头紧锁,苦笑道:“我以公心骂朔为阴毒不仁之辈,彼以私欲视我为忘恩负义之徒,如今他君临天下,重权在握,岂能容我?” 右公子职道,“大丈夫不争一时意气,来日方长。管子宜速去!” 管仲叹道:“实是不甘心!然而,绝不妄死在这等小人之手!”当下收拾弓箭行囊等物,右公子职又赠送了一些盘缠。之后由左公子泄驱车送出城外,又走了三十里路管仲方才下车。夜色朦胧如烟,彼此情深意切,一株大槐树下,左公子泄道一声“千万珍重”,管仲接一句“后会有期”,两人躬身行揖,就此作别。 徒步没走多远,偶遇几户农舍,管仲胡乱借宿一晚,天明方又启程。走着走着,忽然想到此去前方三十里外,有一片茂林,便是急子、寿子二公子坟墓的所在。毕竟有过一番主仆情义,加上此次离开卫国,不知何时才会再来?管仲越想越凄凉,于是便一路前去拜祭,也算是与故人辞行。 这里位于朝歌城之东南方向,地势起伏连绵如同山坡一般,老树丛生,野草疯长,遮天蔽日,漫无人烟,恍觉有虎豹财狼暗暗潜藏。 管仲穿过密林,踏着若隐若现的荒径,来到其中新起的两座大冢,便是二公子栖身之地。 两冢并立于平地之上,坟前依旧有一些零散的祭奠器物,周遭新生的野草十分鲜嫩,背后绕藤的老树异常茂盛。管仲红着眼眶,从背后箭囊中抽出六支箭,急子坟前插三支,寿子坟前插三支,没有祭酒也没有祭肉,权且以箭祭奠二公子吧。先拜急子三拜,然后又拜寿子。管仲立于公子寿碑前叹道:“特来祭拜公子!管仲无能,有负于公子性命之托,既没能劝住急子前去莘野送死,又不能止住朔子终究窃得权柄……此局博弈,二公子身手异处,右公子职、左公子泄及诸多旧臣罢官赋闲,而管仲也落得个仓皇逃命!我们死的死,躲的躲,逃的逃,唯有公子朔一人权倾天下,大获全胜!哈哈哈哈……”管仲一阵冷笑,接着又道:“果然是乱世小人得志吗?天道何在?人心何在?正义何在?管仲不服!不服啊——呵呵,我一个布衣小人,无荫无蔽,无官无爵,空怀壮志,四海飘零,不服又能怎样呢?” 管仲掬起一抔抔黄土,趋身朝坟头上添加。正徒自感伤间,忽然觉得有马蹄声远远传来。回头一望,见树木掩映之中,有一队战车正朝这里飞奔而来。管仲大惊,料想必是杀手追赶而来。原来那卫惠公料定管仲逃出朝歌后,必来此地祭拜,早在林中间暗布眼线,专候人来。管仲一到坟前,消息立时传入宫去,一批武士便疯一般赶来。 “必是昏君派来取我性命的,我管仲何惧!”管仲抖了抖手中的长弓,对林中闪亮一声长啸,撒腿向前就飞跑起来。身后那些紧追的武士一时间炸了锅,齐声吆喝道:“管仲休走!快拿命来!” 管仲暗笑,心想二公子死得冤屈,葬得凄凉,正好用这些助纣为虐的甲兵为其陪葬。管仲一边奔跑一边高呼,故意引得他们来追。此处地形有利,道路曲折,草木稠密,便于隐藏。管仲徒步一人足可以纵横自如,而对方驾着战车,多有拥堵,反而不利驱驰。管仲一边跑一边回头望,终于看个清楚:敌方共计四辆兵车、十二武士,除了驾车的驭人外,个个背负弓箭,手执长戈。正思量间,耳边风声忽响,管仲不由侧身一闪,刚刚躲过一箭。身后武士们狂笑欢呼,“放箭!放箭!射死他!” “让你们开开眼界,见识见识我手中的管子箭!”管仲止于一株枯树背后,右俯身发一箭,左转身又发一箭,便有两人先后惨叫,从车上坠落草间,皆中左心。这一下令狂放的武士们个个惊骇不已,纷纷发箭,拼命来追。管仲依着树木,左躲右闪,如同灵捷的猿猴在林间前后跳跃,时隐时现,那些箭悉数落空。武士们只觉得道路狭仄难行,树木又总是遮挡视线,而管仲却是如鱼得水,神出鬼没一般。再一番较量,又有三人丧命。 管仲跑来跑去,始终在坟墓附近兜圈子,绕得那些武士晕头转向,个个叫苦不迭。而管仲则细心留意地形,何处高岗,何处深沟,大树小树,道路曲直,全部了然于胸。几圈下来,管仲移形换位,神鬼莫测,愈战愈勇;那些追兵则处处失利,斗志早丧。 待他们行至一块开阔地,却忽然发现管仲没了踪影,正恍惚间,几支利箭便迎面飞来,又有三人应声翻落于车下。“见鬼!此处有鬼!”其中一个武士大声喊道,无意间竟然狠狠地将铜戈抛掉,又从车上跳下,躲在一边;惊惧之心溢于言表。另外几人也慌忙跳车而下,各自躲起。其中一个头领模样的人轻声命道:“此地道路复杂,不利行车,我们徒步捉拿管仲!” 十二追兵已亡八人,管仲暗自心中窃喜。管仲藏在一丛灌木背后,不料一摸箭囊,空空如也!“糟糕!”管仲不由叫出声来。刹那间,那个头领也同时发现了这一幕。“管仲无箭了,在那边!杀——”,但见一挥手,那四人便发起狠来朝管仲这边扑过去。 “得想个办法,不然必丧于敌手!”管仲心中暗忖,举目四望。 前面道路一个急转,转过则陡然化作一条羊肠小道直上高坡,那里右首是高岗,左侧则是一条深沟;如此地形管仲记得真切。管仲加步狂奔,急急绕过转角,然后一个急翻身便向左边沟中滚去。管仲滚落沟底,顺势择下面茂密的灌木草丛中蜷缩起身体,立时不动,屏息宁静下来。后面,待四个追兵过了拐角,又匆匆追至坡顶,却恍然发现并无人迹,管仲早已踪影全无。 头领那人道,“管仲无箭,必是在这附近藏了起来。我们沿路搜寻,必可寻得!”其余附和。于是四人原路返回,用长戈戳戳这里,划划那里,四处搜查不已。 管仲躲在沟底草木丛中,听得几人一点一点逼近,兵戈拔草之声仿佛如雷贯耳,令人不住发汗。管仲极力压住心跳,纹丝不动。当此非常时刻,谁想偏偏来了一条青花蛇!那蛇细长如绳,于草叶间曲曲游来,昂起蛇头,对着管仲右腿,直吐长芯。管仲瞪着那蛇,不能言,不能动,只能吓。青花蛇见管仲一动不动,愈加大胆,倏一下就扑来,向管仲腿上便猛地咬了下去,如同利刃穿骨。管仲咬牙强忍,额头满是冷汗,依旧不敢有丝毫动作,一任那青花蛇美美地吮血。 这当儿,管仲翻眼,听得头顶搜查之人似乎要走,却不曾走。须臾间,那蛇松口,大约是从未享受如此待遇,光滑的蛇身一个盘卷,抖抖精神,竞又向腿上又扎下一口,那血喝得真叫一个舒服!管仲皱皱眉,咬咬牙,眼睛发黑,却不由自主露出半个傻笑来。 听得敌人的脚步声业已走远,管仲猛地起身,拽起蛇头就要捏个粉碎;又随手操起一块黑石,要将这吸血之蛇砸成烂泥!但忽然间心生一个念,指掌间便有了松动。管仲自笑道,“青蛇啊青蛇,想来你也是谋生艰难,我与这条畜类何必过不去!人间毒蛇,管仲势必搏杀!至于草间小虫,权且饶你,快快逃命去吧!”说罢,将青蛇轻轻扬起,随意一抛。那蛇落于草间,翻滚几下,一晃就不见了。 腿部隐隐作痛,管仲撕下一条衣襟,将之包裹缚好;而后忍痛爬上沟来,依着来路,悄悄寻到急子与寿子的坟边。坟前插得六支箭还在!管仲大喜过旺,拔箭入囊,便躲于坟后静等起来。 仿佛过了半个时辰,那四人果然寻到这里。坟前是一片空地,那四人又都是虎背熊腰,身躯高大,恰同箭垛一般。管仲于急子坟后连发两箭,有两人应声倒地;而后一个虎跃,藏于寿子坟后再发两箭,一人惨叫中箭;一人胡乱躲开后,拔腿就跑。管仲追出来,挽弓再发一箭,那人哀嚎一声,后心中箭,倒在一条葛藤上,挣扎几下就不动了。 四人已亡,而管仲手中尚有余箭一支。 收拾完毕,管仲对着二公子的坟头再揖再别。荒林中,两座高矗的黄土坟冢分外入眼,仿佛两兄弟避身尘外,携手无言。又见三个武士横尸碑前,血迹未干。管仲不由想到诀别之夜,急子、寿子与自己舟中饮宴之景。彼时情深情重,铭心刻骨,如今早已人鬼殊途,茫茫一空!一种凄凉之感扑面而来,令人寒透,管仲不住摇头,不忍再看。 管仲黯然离去。荒林漠漠,鸟雀无声,管仲忘乎所以,信步而行,只朝着前方有路的方向幽幽走去。日落西山,晚霞殷红,更衬得林中沉闷异常,管仲走着走着,忽然放出一阵哭声,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也不知哭笑了多少遍!末了又时断时续,高声缓缓吟道,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天色暗了下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48章 临阵退缩①:自疗蛇伤 天下之大,哪里才是我的去处! 别了二公子坟墓,出得荒林,管仲沿着大路向南行去。平野空寂,斜阳如火,几只倦鸟远远地掠地而飞,不止哀鸣;天地悠悠,一片清冷,似乎没有半点人间烟火!管仲一人独行,说不尽的孤单落寞。想到一年之前,受萧大兴相助,本欲到宋国谋个出身,不想最终却落了一个“贼子”的名声!辗转又来到卫国,淇水之林偶遇卫候公子,以为如鱼得水,可以展翅高翔,谁曾想却是飞蛾扑火——先投公子朔,公子朔竟要杀我;又投公子寿,公子寿却弃我而死掉了;再投世子急子,急子也弃我而而升天了!天!……天莫不是要捉弄我?管仲越想越悲,欲哭无泪。又想到自幼胸怀大志,满腹经纶,自诩为盖世之才,如今已到而立之年却始终毫无建树,行商贩货差点将鲍叔牙家资败尽,从仕两次均以狼狈逃命而终,十年之间,于郑国、齐国、鲁国、楚国、随国、宋国、卫国之地,辗转漂泊,如风飘白絮,如水逐青萍,空耗岁月,到底碌碌无为,一事无成!真要羞死!真要闷死!真要气死!真不知何时才能吐气扬眉?……不敢再想,管仲一时心痛难捱,不由得捂住胸口。 心痛未已,身痛又来。一时走得急,加上胸中满是郁气,竟忘了右腿上还有蛇伤,这会儿发作得厉害。管仲踉跄一阵儿,再也坚持不住,扶着道边的柳树坐下,撕开伤口,凝神一看——那块肌肤满是乌黑,又散发着怪味。“糟糕,有毒。”原来是被毒蛇所咬!好在那是条小蛇,毒性不烈,所以过了一个时辰后毒性才发。 管仲暗自叫苦,此时最好马上就医,然而逃亡途中,哪里可得医者?此处荒野,不见人烟,除了我自己还是我自己!管仲四处张望,见前面不远处有一片洼地,林木茂盛,隐隐透出流水之声。 管仲忍着疼痛,振作精神,一步一步赶到洼地,然后又穿过几棵挂满藤条的老树,不由眼前一亮,果然是一条蜿蜒流淌的小河。趁着黄昏余光,管仲俯身从河中将水袋装满,又就近采摘了一捧蒿草,用水淘洗干净;然后捡些枯木,折些树枝,于河边燃起一堆火来。 火焰升腾,夜幕降临。管仲坐在火堆前,拔出腰间短剑慢慢烧热;看着火候已到,于是解开腿上蛇咬的伤口,对着黑肉,猛一下就扎下去!疼痛难忍,管仲不由得一声惨叫,这才想到应该用牙咬着东西才是。管仲顺手抓起身边的蒿草,嘴里塞得满满地,用牙咬实,就又开始用剑挖肉。一寸一寸,一分一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肉被手中的利刃从腿骨上挖出!火光映着管仲满是热汗的面颊,仿佛是被烤出了的树枝上的水珠。待最后一块黑肉挑出,管仲觉得虚脱一般,剑从手中滑落,人也晃了一下险些卧倒。管仲用手撑一撑草地,瞪着眼珠子又直直坐起。一边大口咀嚼着蒿草,只可惜唾液太少;一边打开水袋,用清水一遍一遍清洗伤口;每洗一下,便如同又割一下。待到洗净,蒿草也已嚼烂,吐出敷在伤口,铺得平平展展;又撕下几条衣襟,里里外外分三层包扎妥帖。这种黄河流域随处可见的蒿草,有清热解毒、止血凉血的功效。管仲博学,这种草药之方早已烂熟于胸。 诸事完毕,管仲只觉得眼前一黑,再也坚持不住,伏在火堆边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次日拂晓,清脆的鸟鸣和着潺潺的流水声唤醒了管仲。昏睡了一夜,腿伤果然好了许多,身上也似乎生出力气来。火堆早已熄灭,黑色余烬的边上,依旧卧着昨夜用剩了的一把蒿草;那蒿草被露珠浸了一夜,愈发显得绿莹莹的,闪着清光。管仲起身,望着蒿草笑道:“蒿兄,有劳你了,感激不尽。”又望见河水翻卷着细浪,缓缓淌去。“此地还在卫国,恐怕昏君的杀手还会再来,我当快快离去!——去哪里呢?家是不能回的!——鲍叔牙!唯鲍兄那里是我去处!”管仲想着,不敢逗留,到河边捧水洗脸,又简单整理一下破烂衣衫,就匆匆上路了。腿伤依旧隐隐作痛,但咬咬牙忍着,还是可以正常行走的。 颖地鲍家。鲍氏兄弟刚刚从宋国行商归来,在庭中与家人谈笑风生,正要开始食用豆饭,忽然听得门外有人高喊“开门!开门!”声音甚急,但明明有气无力。鲍季牙应声而去,却被鲍叔牙一把拦住道,“四弟,我去。” 家门打开,管鲍重逢。鲍叔牙见是管仲,大喜过望,满面春风乐道:“哎呀兄弟,怎么是你?你不是去了卫国了吗?” 管仲斜着身子靠着,虽然面无血色,却依旧难抑笑容,“他乡千万好,不如故土有鲍兄!——天幸鲍兄正在家中!” 鲍叔牙大笑道,“君走之时我未走,君来之时我刚来!世间默契,无过于你和我!呵呵呵呵……” 管仲嘴角满是笑意,却渐渐睁不开眼睛,又一句“鲍兄”,身子一软,便倒在地上。连日逃亡,又带着腿伤,早已筋疲力尽,只是不得不硬撑而已;如今见了鲍叔牙,心神一松,便倒下了。 鲍叔牙只顾高兴,这时才发现管仲带伤,慌忙扑过去扶住管仲,又喊来鲍仲牙、鲍季牙帮忙,将管仲抬入自己的寝室。 见到鲍叔牙,管仲一直倒悬的心方才放下,于是安心昏睡了两天一夜。醒后食用了一些粟米粥,到庭中又望了一会儿太阳,就又睡去。如此调养了日。期间鲍叔牙寻医问药,悉心照料,管仲慢慢恢复了元气。 这日午后,喝完半碗药汤,管仲自觉康健如初;忽然来了兴致,找鲍叔牙来畅谈。管仲直起腰,半坐于塌上。鲍叔牙索性盘腿坐在管仲身边,一张口就滔滔不绝,“兄弟呀,这几日可把我憋坏了。你得静养身体,我不敢打扰;然而你在我身边,我就忍不住要扰扰扰!这一年,你在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欺负你了?你这腿伤怎么回事?——哎,好在已经处理过了,这伤没什么大事。” 管仲听得暖意融融,正想说自己在卫国的遭遇,可话到嘴边却又无从张口,只喃喃道,“卫国空跑一年,一无所获。不小心还被毒蛇咬了,不说也罢。” 鲍叔牙道,“不说也罢,不说也罢。那你听我说。兄弟啊,你走这一年来,我们郑国天翻地覆,接连发生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我一桩一桩说给你听。这第一桩,国君郑庄公逝世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49章 临阵退缩②:郑国风云 “什么……郑庄公!”管仲大惊。虽然始终未能谋面,但在管仲心中,郑庄公是东周列国冠绝当时的第一雄主,今骤然归去,如星陨落,令管仲有英雄同悲之感。 “可不是吗?听国人相传,最近两年,庄公身体每况愈下,至去年夏天便撒手西去了。”鲍叔牙继续道,“郑庄公生子十一人,正所谓虎父无犬子,诸公子个个皆非等闲之辈,其中子忽、子突、子亶、子仪四位公子更是才智不凡,不同凡响。其中尤以二公子子突更显雄强,其志不可量也。传言子突最具庄公风范,庄公临终也有传位子突之念,无奈长子子忽早已立为世子,国人信从,君位当传嫡长。知子莫若父,为防止兄弟间因为国位而争斗,庄公生前早将子突外遣,安置在宋国;死后即传位给世子子忽,是为郑昭公。” 时周桓王十九年,公元前701年,郑庄公病逝,长子忽继位,即郑昭公。 “然而,目下郑国国君并非郑昭公,却是郑厉公!厉公者,公子子突也!这就是郑国的第二桩大事了。却说子突生母雍妃,名曰雍姞,乃是宋国赫赫有名的雍氏之女。庄公将子突安置的宋国,乃是子突母舅之国。天下之事往往山穷水尽,柳暗花明,却说宋公偏爱雍氏,爱屋及乌,欲要助外甥子突复国夺位,便招太宰华督商议……”一提到“华督”,管仲立时想到当年在宋国就是被此人算计,而被污蔑为贼子的,当下大为不悦,陡然间一脸阴沉。 只听鲍叔牙又道,“恰好我郑国卿大夫祭仲出使来到宋国。华督献计说:祭仲乃是郑国第一权臣,郑庄公之后,操郑国权柄者,必是祭仲。可以助子突复国者,也必是祭仲!于是借祭仲入宋,华督与宋国南宫长万将军暗设伏兵,将祭仲秘密拘押,囚于内府;只要祭仲回国举事,废掉昭公而改立子突为君。兵戈架于项上,性命只在须臾,不容祭仲不从。次日,宋公、祭仲、子突三人歃血定盟:外仰宋国,内赖祭仲,共同成就废忽立突之事。功成之后,子突继位为君,国政尽委祭仲,同时为了酬谢宋国,宋公索要郑国三座城池,并白壁百双,黄金万镒,每年输谷三万钟,这些条件,子突也一一应允。后来,祭仲回国后发动政变,因其势力强盛,满朝文武无不畏惧,不费吹灰之力,便废了昭公,改立子突继位,做了厉公。可怜昭公继位不足三月,王位还没有坐热,就被自家兄弟阴谋篡了江山,一个人孤零零出奔卫国去了。” “乱臣贼子!”管仲拍案道,“当今天下,乱臣贼子何其多!宋国华督,诬我为贼的华督!乃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国贼!贪恋魏夫人美色,为一女子而妄动干戈,杀孔父嘉,杀宋殇公,把个宋国搅得一锅乱粥!自己乱也就罢了,如今又将贼乱引至我郑国!华督之罪,当万死而不赦!废长立庶之举,乃是祸门洞开之道,从此郑国将无宁日!庄公开创的宏图霸业将付之东流,郑国国势必会由强转弱!凡此种种,皆从今日之郑厉公始!”言罢,管仲忽然觉得郑厉公与卫惠公十分相像。两人均以庶子身份,非常手段,一前一后抢了嫡亲兄长的国位!这个郑厉公,会不会也是卫惠公那种阴险毒辣的角色? 郑厉公子突,虽是郑庄公的二公子,然而自幼抱负不凡,其才其智胜于兄长子忽十倍,常有窃据大位,继承庄公霸业之志。庄公聪明绝顶,岂能不知?所以将其外遣宋国,也是为了避免他们将来手足相残。可惜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子突能够顺利继位为君,外盟靠的是宋国,内援方面,祭仲功不可没。然而子突心中最厌祭仲。其中恩怨由来已久,两人皆是郑国第一流的聪明才俊,彼此难免不容,日子久了,就渐渐地心生芥蒂。有一次,偶遇周朝太卜为子突卜卦,言道“子突一生犯二,成也是二,败也是二。”并留下八个字的谶语:“二仲二克,二起二落。”天机不可尽言,子突迷茫不解。因为谶语中有“仲、克”二字,子突一直以为是祭仲冲克自己,于是更加反感。谁曾想,今日却得祭仲相助而执掌国柄,真是天意幽幽不可测。 当下鲍叔牙听了管仲陈词,赞道,“兄弟高见。传言郑庄公死前曾叹道:郑国自此多事矣!不想未出三月,便已应验。却说厉公子突继位以来,因为有重臣祭仲辅佐,仿佛国人均已信服。然而……昭公出奔卫国,子亶出奔蔡国,子仪出奔陈国,诸公子心怀不平,暂且潜伏一方,以后变局恐怕依然难以预料!” 鲍叔牙又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厉公刚刚继位,就发生了郑国的第三桩大事情。说来十分有趣!当时宋国胁迫祭仲时曾有约定:待子突回国继位为君,郑国将割让宋国三座城池,并奉上白璧百双,黄金万镒,每年输谷三万钟,以为酬谢之礼。子突夺权心切,当时也果断答应。不想,郑厉公当上国君不出三天,就收到了宋庄公的国书:一是祝贺厉公当国,二是索要三城及黄金、白壁和粟谷。这个宋庄公,贪心也贪得太急了吧!养一头肥猪还需要一年呢!” 管仲止不住哈哈大笑,“天下奇闻!一国之君如此贪财,与市井走卒何异?当今窃据高位者,非是豺狼,即蠢猪耳!哈哈哈哈……” 鲍叔牙也放声大笑,又道,“厉公初掌郑国,如何就肯割让城池?宋国索要之物,如果悉数奉上,郑国国库岂不空虚殆尽!厉公勃然大怒。祭仲鉴于厉公初立,人心未定,于是献上虚与周旋之策。遣使先贡上白璧三十双,黄金三千镒,又贡上粟谷二万钟,聊表谢意。谁知宋庄公并不满意,必要交割三城。至此,祭仲又献策求助于齐国与鲁国。郑齐鲁一向是盟国,祭仲希望齐候、鲁候出面调停,以息事宁人。 郑使来到齐国。齐僖公以郑国废嫡立庶,败坏纲纪为由,拒绝援手。郑使又来到鲁国,鲁桓公倒是愿意慷慨相助。不久,鲁桓公与宋庄公于扶钟之地相会,只是可惜了鲁桓公的一番热情,无论他如何为郑求情,始终遭到了宋庄公冷冷拒绝。宋庄公誓要郑国土地,不得三城,绝不罢手!鲁桓公颜面扫地,悻悻而归。此乃一月之前事情。不知此事下面将如何收场。哎,倘若郑庄公还在人间,宋国焉敢如此放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50章 临阵退缩③:管仲从军 “不好!”管仲打断鲍叔牙,紧锁眉头道,“事情大大不妙,郑国恐有战事发生!” 鲍叔牙一愣,也变得异常紧张起来,他素知管仲深谋远虑,见微知著,言必有中。当下问道,“何以见得?” 管仲答道,“金玉谷物不足挂齿。土地城池,国之本也,岂可轻易拱手让人!厉公在宋一时应允,乃是形势所迫;如今做了一国之君,必有悔意。这位厉公,最具乃父雄强之风,岂会懦弱从事?而宋庄公贪得无厌,步步紧逼,今又扫掉鲁国颜面,是自绝于诸侯。时不我待,阴阳逆转,天下人必讨宋而不怨郑,战事一触即发!” 管仲又叹道,“狼烟风起,生灵涂炭!王候公卿只徒一己私利,如何管得了芸芸众生!宋国如华督者,如宋庄公者;郑国如祭仲者,如郑厉公者;卫国如宣姜夫人者,如卫惠公者,比比皆是!实在令我辈痛心!”言罢,以手轻抚腿伤。 鲍叔牙见管仲显然是想到了卫国往事,于是追问道,“宣姜夫人如何?卫惠公如何?兄弟在卫国可是遇到了伤心事……” 管仲苦笑道,“伤心事?鲍兄不知,我险些命丧卫国。”鲍叔牙惊慌失色。管仲于是侃侃而来:如何于淇水岸边偶遇卫国公子,如何成为公子朔家臣,如何又辅佐公子寿,如何又来到世子急子身边,以及卫宣公如何霸占儿媳,宣姜如何美艳又如何自私,公子朔如何招募死士如何夺权,公子寿如何大义赴死,世子急子如何争死,自己如何被追杀,如何逃亡,如何解蛇毒等事,一一道来。听得鲍叔牙惊心动魄,面土土色。 鲍叔牙平生刚直,最是敬重守节死义之士,有感于急子、寿子前后亡于莘野,当下赞道,“寿子替兄而死,急子为弟而亡!此二公子乃是卫国贵胄,如此重情重义,真乃贤者之风!” 门外有一人也暗自叫出好来。管仲与鲍叔牙一回头,见是鲍仲牙托着一只竹笾走了进来,边走边赞道:“好个卫国公子啊!”竹笾里面盛了一堆满满的梨子,正要拿进来与管仲吃,听得两人讲到卫国故事精彩处,于是就忍不住停下脚步听了几耳朵。 谁知管仲却义正辞严道:“非也!急子乃是卫国世子,寿子亦是储君人选,所谓在其位则谋其政,当以国家社稷为第一要务;然而,二公子不思社稷安危,家国兴盛,反而因为一时意气而枉送性命,此乃因小失大,愚蠢之举。人之所贵在我有命,我命不存,一切枉然!岂可不惜命?急子、寿子不过匹夫之仁,非是大丈夫所为!更非贤者!” 此语一出,鲍仲牙再也听不下去。自从管鲍合伙行商以来,他对管仲早有成见,尤其南国黄吕之行,管仲将鲍家钱财赔个精光之后,更是有断交之念;只不过碍于鲍叔牙的脸面,勉强忍住罢了。鲍仲牙尤其看不过管仲终日碌碌无为,无一事可圈可点,却又总是口出狂言,动不动就以大丈夫自居,俨然一副王候面孔。当下昂首慷慨道,“大丈夫,大丈夫……大丈夫!天底下只有管仲一个大丈夫!急子、寿子出身侯门,甘愿为着兄弟情义抛舍富贵,抛舍权柄,抛舍性命,如此大义之人,天底下还有哪个可比?此真乃第一大丈夫!当然了,还是比不过管仲的!管仲何等高明:南阳贩枣被人辱,齐国贩布一场空,南方贩金险丧命,个个一顶一的好!不久,南下宋国,搏了个贼子的名号;又不久,北上卫国,又被一条毒蛇咬了!——这就是管仲自诩的大丈夫!呵呵呵呵……” 鲍叔牙厉声道:“兄长,不可胡言!管仲乃我朋友,正在我家中……” “不!就让我也狂言一回——此非大丈夫,我看应是败丈夫!行商有三败,从仕又二败,名曰五败丈夫!呵呵,五败丈夫,五败丈夫……”鲍仲牙气不过,竹筒倒豆子一口气将胸中怨气倾泻尽,然后将梨子重重摔在塌上,头也不回就走了。 鲍仲牙竭力挖苦管仲,言语未免过于刻薄。后来,管仲常被人戏称为“败丈夫”,由今日之“五败丈夫”直到“九败丈夫”,便是由此发端的。 鲍叔牙气得忍不住,一时又无语,就要举起盛梨子的竹笾摔掉,却被管仲一把夺住,拉扯着按坐到塌上;管仲取了一只梨子就咬一口,笑嘻嘻冲着门外道,“甜!多谢仲牙兄赠梨!” 管仲谈笑风生,视方才仲牙之辱,如同若无其事一般,嚼了几口梨子,续着原题道,“如何不是贤者?鲍兄不知:卫公子朔继位为君之后,大肆排除异己。原班老臣皆被罢免,其中重要人物右公子职、左公子泄赋闲躲避,而公子硕气愤不过,也外出奔走齐国。此一幕,与今天我郑国昭公奔卫,子亶奔蔡,子仪奔陈,如出一辙。诸公子之争才刚刚开始,卫国与郑国骨肉拼杀之惨剧,不久之后将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幕更比一幕强!我的鼻子,早已嗅到血腥之气了。” 鲍叔牙惊诧,半晌一声长叹道,“周以礼治天下,这个天下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似这种骨肉相残的公卿,要他何用?” 两人陷入沉默。管仲呆呆出神,半晌应道,“时势巨变。今时之势,仿佛江河决堤,洪流肆虐,人与鱼鳖共遭殃。束水复原已无可能,当顺应其势,聚集人心,因势利导,重新布局天下之道!此等历史重任,非大匠巨子不能为之!” …… 几天后,管仲生龙活虎,康健如初。一想到前途命运,便又犯愁。鲍叔牙劝他回家看看母亲妻子,管仲直摇头。如此落魄回乡,有何脸面面对桑梓父老?鲍兄虽好,而鲍家终非长久之地。鲍家三兄弟,鲍叔牙待管仲情同手足,始终如一,不过鲍仲牙、鲍季牙多有不容,常有奚落;为着养伤,管仲不得已暂时于此栖身。何况鲍氏常年游走行商,不多时又不知要走去哪里。 这日,见鲍家兄弟都出了门,管仲更感到心中烦闷,便辞了鲍公,独自一人出游。 晴空万里,天地常新,走出来,管仲只觉得长舒胸中一口闷气。信步闲游,不觉间来到颍考叔庙,管仲三拜三揖。出了庙,又来到颖二酒家,掌柜的笑吟吟迎道,“管先生,有一年没见着你了呢……怎么样,老规矩?两缶糙酒一碗青豆?” 管仲不语,只微笑点头。这么多年了,管仲时常到颖二酒家借酒消愁,每每总要“两缶糙酒一碗青豆”,所以店家一见管仲,便知道需要上什么了。 临窗一席,管仲坐定。窗外一片晴空中,独见一条游丝般的云絮悠悠漂浮,如一条大白蛇长卧于荒泽之中。管仲举起酒缶豪饮一半,又拈了两颗青豆细细嚼起,却不知其中滋味。管仲不语,想东想西,想南想北,想荒野独步,想钟鸣鼎食,想白旌佩剑,想一城繁华,想战车万里……也不知想了多少时辰。 半梦半醒之间,肩头被人用拳一击。管仲回头,见鲍叔牙哈哈大笑,一边侧身入席,一边乐道:“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呵呵,又是两缶酒一碗豆!——店家,再上一碗鱼脍,一缶糙酒,一豆芥酱。” 管仲道,“我敬鲍兄。”两人对饮。 鱼脍、糙酒,芥酱端来,鲍叔牙用芥酱蘸了鱼,连吃几大口,道:“兄弟只要来到颖二酒家,必是饮得闷酒。我知兄弟素有大志,只不过当下时运不济。经商不成,可以从仕;从仕不成,可以从军嘛!大丈夫闷的什么!——兄弟,我正为从军二字而来!我从新郑归来,见城中张贴征兵告示,国君正在扩充军队,兄弟为何不去一试?凭兄弟的射术,做一个车左绰绰有余!日后建立军功,自然有一个好前程!” 管仲惊道,“征兵?不好……莫非郑国与宋国要开战了?” 鲍叔牙道,“也许应了兄弟几天前的预言。我是最厌恶战争的,可是这列国天下,哪一天没有战事!郑 宋开战就开战,乱世出英雄,正好给我兄弟一个机会。” “鲍兄取笑了。”管仲道,“但从军,正合我意!射术何足道哉,管仲也曾熟读兵书,希望可以派上用场。”管仲正为下一步犯愁,不想鲍叔牙却送来了方向,可谓正中下怀。 鲍叔牙道,“我老鲍一直对军营神往不已,恨不能与你同去!怎奈我人在商道,身不由己。这几日仲牙、季牙正商议前往齐国走一趟,看来你我兄弟又要作别了。” “但愿有朝一日,你我兄弟可以同室操戈,驰骋万里!”管仲道,“管仲养伤,全赖鲍兄照料。鲍兄情义,他日容报。你我共饮此酒,各奔前程!” 两人痛饮,至黄昏时方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51章 临阵退缩④:圉师养马 次日天明,早饭后,管仲整理行装,辞别鲍家,奔新郑而来。 因为宋庄公贪赂,郑宋矛盾愈演愈烈,大有一触即发之势,郑厉公不得不扩军备战。新郑军营外来了许多应征之人,有不少是居住在城外的野民。此次扩军事发突然,入伍审查十分简捷,只经过简单的登记与询问,管仲便顺利入伍。只是并非做了操戈的武士,而是被分配做了负责养马的圉人;管仲无奈,只摇头苦笑。 偌大的兵营里,管仲随着圉师穿过一重重营帐,来到了后方的马厩,被指派负责一匹驽马。不几日,又新来圉人二、三十人。圉师每日分早晚两次授课,召集大家传授养马之术,管仲心灵手巧,一言过耳即得精髓。不久,圉师指派管仲负责两匹驽马;又过不久,改换负责两匹良马。未出三个月,管仲就由圉人升为圉师。管仲养马,神养一般,再瘦弱的马匹到了管仲手里一定膘肥体壮,惹得营中众人啧啧称赞不已。 除了养马,管仲无师自通,竟然自己琢磨出了一套医马之术,而且屡屡得手;连军营里专门负责医马之事的巫马也羡慕不已,赞管仲是个“马儿通!”此事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此人名叫朱毅,担任校人。校人,周朝时期军营中专门负责马匹的官员。圉人、圉师、廋人、牧师、巫马、趣马等均属其下属。 军营东南二里,有一处巽湖,水草丰美,是牧马的好去处。这日午后,管仲坐在巽湖岸边一块石头上,正看着一群白马吃草。湖光映射着马儿油亮的鬃毛,仿佛一片雪光。 “管圉师,管圉师!校人有请,快快回营!”有人匆忙来报。管仲见了那人,询问几句,就脚底生风,火速返回营中。 校人帐前,木桩上栓着一匹不住地喷鼻子的枣红马;有巫马、下士、医者等七、八人围绕着朱毅,正在焦躁争论。见管仲到来,朱毅抢前一步,焦急道:“管圉师,救命!”管仲惊诧不已。朱毅急急道来。原来军中师帅的驾车马匹生了一种怪病,送到朱毅这里已经医治了五天,始终不见一点好转。那师帅脾气暴躁,又视宝马如同性命一般,当下发出狠来,限三日内医好那马,如若不然,立斩朱毅之头。众人均束手无策,情急之下,朱毅忽然想到了“马儿通”管仲,于是病急乱投医,见了管仲可不如同见了救星一般! “原来如此。朱校人不必焦急!”管仲一边说,一边围着那匹枣红马上下打量。朱毅道,“此马毫发无伤,如同无病一般。但就是马不食料,每日里只喝一槽底的水,自然马蹄乏力,如何快跑?哪里上得了沙场?有时候还会狂躁,仿佛被乱鞭子抽得疯了一般。营中巫马使尽浑身解数,草药也用了不少,可这马就是始终不吃草料,急死我了!” 管仲摸一摸马腹,感到烫手。又问道,“马儿狂躁之时,是不是正是午时?” “对对,连续几天都是午时躁动!”身边两名巫马抢着答道。 管仲笑道,“午时者,火也。如此,我有一法,无需草药,只要借用军中寻常一物,便可以医好这马。” “军中何物?”朱毅问。 “一支箭。” “你要做什么?”朱毅惊诧。 管仲道:“天下万物,不过五行。马者,五行属火,乃是火畜。马之体内阳气高亢,气血燥热,所以可以驰骋千里,至死方休。此马外看无伤,然而马眼发红,通体发热,此必是体内燥火太过,热毒攻身,以至于食欲消退,机体失常。此时再用寻常药物喂马,逼马食料,无异于火上浇油!取一支利箭,刺破马蹄放出血来,使马体内的燥火宣泄出去,则马病不治自愈。” “什么?放血!从没有听过如此医法!一匹病了的马,如果再失血,这不是找死吗?” “管仲只是圉人,只可以养马,医马之说,全是胡言!” “师帅下的是死令!如此放血,一旦马死,校人是要殉马的!不可不可!” 众人一时慌乱无措。管仲冷冷地一言不发,全然不理,只对着朱毅施了一揖。 朱毅也是六神无主,不知所措。然而除了管仲之法,谁人还有医马之术?当下一咬牙,狠下心来道,“我信管仲!取箭来!” 管仲得令。待箭取来,刺破那马的右前蹄,又轻轻揉搓,马血便如硕大的汗珠砸了下来。用陶豆接住马血,足足接了满满一豆,管仲叫停,敷了一点止血草,用白布包好。管仲拍拍双手道:“不出三日,此马必好。” 朱毅看得胸中怦怦乱跳,仿佛放的就是自己的血。众人个个目瞪口呆,一片茫然,又将信将疑,都替朱毅捏了一把汗。 奇哉怪也!谁也不曾想到,仅仅过了一天,那马就如同往常一样食料了,而且午时时候也不狂躁了。朱毅大喜。三日期满,马儿健硕如初。朱毅不但捡回了一条命,还得到了师帅大人诸多赏赐。朱毅叹道:“管仲有神术,我当重谢!” 朱毅专邀管仲一人到自己帐中,入席坐定,痛饮一爵。朱毅道,“此一爵酒,感谢管圉师救命之恩!” 管仲道,“雕虫小技,校人不必放在心上。其实我只是从家藏书简中读到过一段马论,有感而发,临时决策,却从来不曾用过。我也为大人的头颅担心不已哪!” 两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朱毅道,“我早看出管子非是等闲之辈,才学见识过人一筹,整个郑军中也是罕有的!管子啊,你怎么来这里养起马来?” 此话问到了管仲的痛处。一时伤痛太多,不知从何说起。两人又饮一爵,管仲叹息道,“无他。听说新郑正在招兵,我素有驰骋疆场之念,于是便来应征。管仲自信箭术可以百步穿杨,本以为到了军中可以登上兵车,做一个主射的车左,以后好跟随大军纵横捭阖!不曾想被发到这里做了一个圉人。呵呵呵呵!”说完苦笑。 朱毅大惊,“原来如此!如此人杰岂可碌碌于马厩之中!此事全包在我身上!”管仲抬起头来,眼中放光。只听得朱毅又道:“管子不知,你所医枣红马的主人师帅大人麾下共有五旅兵马,将近三千余人,皆是郑国精锐之师。五大旅帅中,有一人名叫朱赫,正是我的同胞兄长。十年前,我们兄弟同到军中,我心软,看不得打打杀杀,只好养马。倒是我那兄长,勇猛好战,屡立军功,从小卒升到伍长,又升到司马,又升到卒长,如今终于做上了师帅大人账下的旅帅了!——此事我来周旋,可保管子到旅帅帐下做个武士,以后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 管仲大喜道,“求之不得!感谢校人美意,容我日后报答!” 朱毅笑道,“你我之间说什么谢字?救命之恩该怎么谢啊!” 两人大笑,开怀畅饮。管仲又询问了一些军容军纪,近年战况,朱毅一一道来,管仲牢记于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52章 临阵退缩⑤:兵车阵图 三日后,朱毅领着管仲前往朱赫的大营。果如朱毅所说,真乃郑国精锐之师!但见营盘有章有节,军容严肃规整,校场上操练的武士左手持盾,右手操戈,进退有序,个个勇猛,喊杀之声震人胆魄;黄色的烟尘里,管仲一边走一边看个不停。朱毅问道,“如此威武,我大哥带兵,厉害吧?” 管仲答道,“颇合兵法。但还不够。” 朱毅一怔,只笑笑,也不再说。 守卫传报,两人入了大帐。管仲望见后帐摆满弓箭盾戈,有一人端坐于黑几之前:身穿甲衣,手握宝剑,粗眉大眼,面黑如碳,目光中似乎藏着冷电,令人不寒而栗。此人必是朱毅的兄长朱赫了。管仲心中暗道,“朱毅文相,朱赫武相,一母同胞,怎有如此天壤之别?” 两人拱手行揖。朱毅道:“兄长,这就是弟弟举荐的管仲,现为我营中圉师。兄长,管仲……” 朱赫伸手拦住,扯高嗓门道:“军中只有武士,没有兄弟!什么都不用说了。这个人留下,自即日起,便是我帐下一名武卒——听说你很有两下子,只是可惜啊,呵呵,给我兄弟一样,白面书生,太俊俏了……” 朱毅急道:“师帅大人,管仲善于骑射,有百步穿杨的绝技,倘若担任车左,更能为军中效力。” 朱赫火道:“车左乃军中要职,非武士出身不可!管仲野人,初来乍到,岂能坏我军纪?休要再啰嗦!” 朱毅又要求情。只见管仲咳了一声,示意打住;又向前迈一步道,“管仲谨遵师帅之命。” 朱赫威风凛凛道:“将你划拨在丙字卒中,找卒长报道去吧。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愿你好自为之!午后校场练兵,休要耽误!” 于是便如此安置下来。朱毅悻悻地,心中有不快。管仲却嬉皮笑脸,乐道:“师帅治军严明,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管仲乃是野人一个,自然应从武士做起,师帅当年不也是武士吗?校人勿忧。”两人就此作别。管仲由此开始了军旅生涯。 执盾操戈,校场操练,每日里汗流浃背,腰酸腿痛。管仲毫无怨言,比之一般士卒更加刻苦,深得卒长嘉许。 练兵间隙,管仲常常对着兵车发呆,不久,在一块四方白布上画了一幅《兵车图》:车轴、车轮、车辕、车厢,车饰以及马匹配置,无不精细入微,仿佛是一幅兵车制作样稿。又画了幅《一乘图》:居中有兵车一辆,配有战马四匹。车上有甲士三人,御者居中,一边是车左射箭,一边是车右挥戈。兵车左右设步卒七十二人,车后又有二十五人。这幅一车四马一百卒的兵马图,正是春秋时代一乘兵车的标准配置。彼时以车战为主,乘者,辆也,国家军事实力的强弱,均以车乘数目的多少来衡量。所谓千乘之国,便是兵马众多的大诸侯国。 再后来,又画了一幅《鱼丽阵图》。十几年前繻葛之战时,郑庄公击败周桓王所使用的鱼丽之阵,始终是管仲心中的一团迷雾。此次练兵休息期间,管仲处处向老兵请教,终于弄得一清二楚,并将这种布兵阵法画出了图形。图成,管仲不由赞叹:“鱼丽之阵精妙绝伦,郑庄公不愧一代枭雄!” 军营里出了一个爱画图的怪人,众人皆视为异类,议论渐多。有赞的,有贬的,也有骂吃饱撑着的,此事慢慢也传入了朱赫的耳朵。而管仲依旧我行我素,丝毫不为外界所动。 这日操练盾牌阵结束,其他兵士都躲进帐篷中睡觉,唯见管仲洗洗热汗,躲在树下一辆破车前,靠着硕大的车轮,掏出怀中的《鱼丽阵图》揣摩起来。不想朱赫带着两名随从出来视察军营,无意间走到这里;而管仲浑然不觉。朱赫诧异,高声叫道,“管仲!” 管仲惊醒,惊慌失措,慌忙起身,手中攥紧那图施礼道,“管仲拜见师帅。” 朱赫哈哈大笑,上下打量管仲,道,“听说你是一个爱画图的兵,先后画了三幅图,都是什么东西?” 管仲答道,“兵车图、一乘图、鱼丽阵图。” “拿来我看!”管仲于是从怀中掏出那三幅图,毕恭毕敬交给朱赫。 朱赫托在手中,轻瞟了几眼,又翻着白眼瞪向管仲,将三幅图霍一下就扔出去,厉声喝道,“胡闹!白面书生就是白面书生,净画这种东西有个狗屁作用?本帅告诉你:战场可不是画不来的,战场是打出来的!当兵的就一个字:杀!——杀杀!”说完嗤之以鼻,扬长而去。 管仲抬起头来,捡起三幅图于怀中揣好,将双袖笼于背后。有马鸣声传来,面前一溜战车呼啸而过,扬起长长的黄烟。管仲无奈地闭上双眼,摇了摇头,暗暗叹道:“匹夫之勇,何足道哉……” 风云突变。几日后郑国兵马频繁调动,其中朱赫部骤然开拔到武父之地,管仲自然随行。朱毅也带着手下马医也一同前来。 原来为着宋庄公贪图郑国金玉城池之事,鲁桓公数次奔走调停。初时鲁桓公与宋庄公在扶钟相会,宋庄公不允,必要郑国割让三城;不久鲁桓公又邀宋庄公于谷丘之地相会,赠宋庄公白壁二十双,黄金两千镒并商彝一件,力劝宋庄公不要再做三城之想;宋庄公收了财物,半允半答,让宋庄公等候回音。然而一去三月,音信全无。不得已,鲁桓公三邀宋庄公再次于虚龟之地相会,以定郑事。到期之日,宋庄公不至,只是派遣使臣传言道,“寡人与郑君自有约定,鲁候无需插手。”至此,鲁桓公勃然大怒道,“匹夫欺人太甚!如此贪而无信,何以为君?”当下调转车辕,至新郑与郑厉公商议伐宋。两君对宋庄公皆是忍无可忍,一拍即合!郑国与鲁国连兵一处,人马于武父之地集结。朱赫因为勇猛善战,被郑厉公擢升为伐宋大将。郑鲁联军士气极高,兵戈所指,势如破竹,未出几日,便已打到宋之睢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53章 临阵退缩⑥:萧郎献计 睢阳城下,旌旗蔽日,杀气腾腾。郑鲁联军威武雄壮,左中右三军成“品”字形列阵。朱赫部居于左军;管仲也是一身甲衣,手执长戈,与所有武士一道,列队待命。 须臾,管仲望见,郑厉公、鲁桓公并立于绣盖之下,各自驱车出列。郑厉公对着城头高声喊道:“请宋公答话!” 城头甲兵林立,旌旗中闪出一个魁伟将军,正是宋国第一勇将南宫长万。南宫将军管仲并不认得,但左有太宰华督,右有公子御说,却也都是故人。尤其公子御说身后,更有一故友,乃是萧大兴!管仲于城下一眼便望见,心中欢欣不已。而萧大兴无论如何也不知道,城下敌营中杵着一个小卒,名叫管仲!宋庄公此时方知贪心招来横祸,羞愧难当,于是托病不出,将一切大事托付于华督与公子御说。 只见南宫长万应道:“子突,你赖宋公之助,方可以成为一方诸侯。今不思报恩,反而兴兵来犯母舅之国,你有何面目见宋公?” 鲁桓公哈哈大笑,“无颜见天下人者,正是贪而无信的宋公小子!匹夫何足道哉!” 南宫长万大恼,“胆敢欺我宋国无人!我当斩之!来人,备马!” 身后一将应声而出,“主将岂可轻动!看我一战挫其锋芒!” 南宫长万回首,见是麾下先锋猛获,当下令其出城迎敌。猛获帅部众飞出城门,手握钢矛,嗷嗷挑衅。这边,郑将朱赫挥舞长刀,跃马出战。大战三十回合,猛获不愧是南宫旗下猛将,朱赫力不能敌。猛获求胜心切,瞥了朱赫,竟直奔绣盖下郑厉公、鲁桓公而来。联军大惊,鲁将秦子、梁子从右军奔出,郑将檀伯从左军奔出,会和朱赫,一齐杀去。猛获以一敌四,愈战愈勇,好一番厮杀!管仲看得浑身冒汗!尘土飞扬之间,渐渐迷了人眼。猛获到底力不能支,不知何时被梁子一箭射中右臂,丢了兵器,滚落车下。朱赫一刀架于猛获胸前,猛获被俘。城上南宫长万惊呼“不好!”华督便急忙传令鸣金收兵。然而为时已晚,猛获带去的兵车甲士,刹那间被斩杀殆尽,只有四五十个步卒逃回城中。 郑鲁联军欢呼不已,当下囚了猛获,收兵回营。 是夜,灯火如昼,睢阳宫中一片沉闷。宋庄公召集一班文武,商议对策。 南宫长万起身离席,嗷嗷火道:“猛获无能,挫伤我军锐气!明日待我南宫出战,定取他十颗人头回来!” 华督道,“能克郑、鲁者,非南宫将军不可!” 公子御说一声嗟叹,半晌不语。宋庄公观状,问道,“御说何故长叹?” 公子御说于席间行揖道,“御说愿向国君进一言:我宋国助子突为郑君,自是有功;然而贪要郑国三座城池并金玉财物,实乃太过。此为其一。其二,鲁国先后三次调和郑宋,其礼足矣;我宋国三次拒绝鲁好,其礼亏矣!宋国理屈有二,天下讨宋,师出有名,其中胜败不言自明。为今之计,不宜再战,应当遣使讲和,将郑国之赂就此作罢,则郑宋交兵自然平息。两国恢复旧好,彼此皆有受益。” 南宫长万道:“公子如何长郑人威风!兵临城下而讲和,懦夫!” 宋庄公也道,“讲和——晚了!被人家打了又讲和,寡人是需要拿黄金来讲和的!郑国已经进贡的金子,难道要我再送回去!何况猛获将军还在郑国手里,这得要寡人出多少黄金哪!” 群臣附和,一片嘈杂。公子御说道,“战事不断,黄金终会得而复失!” 争论间,忽然,公子御说身后站立一人禀道:“猛获将军,宋之猛将,岂可不救!国君勿忧,臣有两全之策。” 宋庄公问道,“此是何人?” 公子御说答道:“此人名叫萧大兴,胆略无双,才智绝伦,现为我府中家臣之首。” 宋庄公道,“赐席。愿听君策。” 萧大兴道,“臣有以战求和之策。郑俘我宋将,我也当俘郑一将。今日一战,郑、鲁得胜则必生骄心;明日可遣一将营前搦战,诈败佯输,引诱敌军至城下。我军可在西门设伏,如此前后夹击,必获全胜。此战务必生擒一员郑将,意在以俘换俘。如此,再遣一使臣入郑谈判,重修旧好。郑宋风波可以平息,猛获将军也可以平安回营。” 萧大兴之策颇合宋庄公心意,众人也多赞同。宋庄公当下道,“就依此计而行。”当下点派将领,安排西门设伏诸事。至深夜,方才撤席散去。 次日辰时,郑、鲁诸将齐聚中军大帐,郑厉公正欲下令攻打睢阳。正计议间,营前忽然来了宋军一队人马,仅有兵车三十乘,为首一将高声喊道,“我乃宋国大将南宫牛,快快还我猛获将军!如若不然,踏碎营寨,片甲不留!” 南宫牛正是南宫长万之子。如果捉住南宫牛,则等于擒了南宫长万,宋军不攻自破。郑鲁军威正盛,诸将立功心切。郑将檀伯请命,便一马当先,出战南宫牛。各路人马列阵待命。却说郑国精锐之师悉数到齐,其中尤以朱赫部最为耀眼。朱赫当下对部众厉声训道,“今日定要攻克睢阳!阵前用命,无所畏惧!有不服军令者,临阵退缩者,贪生脱逃者,定斩不赦!”听得管仲等耳中嗡嗡作响。他第一次身临攻城之战,也是 第一次听到朱赫关于“三不则斩”的军令。 不几回合,南宫牛佯装战败,拨转马车就逃。檀伯大叫“活捉南宫牛”,率众就紧追上去。朱赫见状,请求攻城。郑厉公立时发令。朱赫一挥手,所部便如猛虎一般向前奔去。不久与檀伯合兵一处,追到睢城西门。只见城门紧闭,南宫牛已逃入城中,而城头并无太多守兵。 “攻城!”随着朱赫一声号令,郑兵抬着云梯,疯狂一般向城头攻去。城上乱箭如雨,又有檑木、滚石倾泻而下。管仲随在兵阵里,缩在盾牌后,眼睁睁看着身边一个又一个兄弟瞬间倒下。一箭穿心的,骨头断裂的,肩头淋血的,迸裂的,个个尚未走到城边,便已命丧黄泉。哀嚎惨叫之声汇成一片,令人心惊胆战,步步惊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54章 临阵退缩⑦:逐出军营 “大丈夫岂可如此妄死!”管仲冷冷叹一声,就把心一横,“啊呀”一声,假装中箭倒下,就向后边滚去。众人如水一般前涌,管仲却躲在水下慢慢向后爬去。不巧,朱赫立在战车上奋力喊杀,正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只是不知那人是谁,朱赫是个刚猛的师帅,一向治军严谨,所率部众哪个会是贪生怕死之辈?当下怒不可遏,破口大骂,“混账!该死的懦夫,出来出来!出来——” 然而杀声震天,管仲根本听不见。管仲倒着爬到一辆残破的车边,见是宋军之车,车轮脱落,御者伏在车辕上已经死掉,到处都是湿湿的血迹。离前阵已远,这里相对安全,管仲于是扶着车轮站起身来。这一下不当紧,一刹那间,被朱赫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见朱赫大声喝道,“管仲!管仲!”但是管仲依旧听不见。 管仲回望,见郑军架起云梯,刚刚爬到城墙的一半。忽然,不知何处一声炮响,但见城头升起一面“宋”字大旗,无数手执弓箭的宋兵猛一下就冒了出来。管仲情知不对,当下大骇。左边一通鼓响,华督帅着一袭战车从西门之左杀来;右边又一通鼓响,南宫长万帅着无数人马从西门之右杀来;两拨人马埋伏许久,只等郑军攻城一半,城头升旗鸣炮为号,便从左右夹击杀来。管仲登时醒悟到了,当下竟不由自主,喃喃自语道,“兵法三官。一曰鼓。鼓所以任也,所以起也,所以进也。二曰金。金所以坐也,所以退也,所以免也。三曰旗。旗所以立兵也,所以利兵也,所以偃兵也。” 郑军中了埋伏,三路夹攻之下,被杀得血流成河。朱赫也乱了阵脚,退也不是,进也不成,只顾着胡乱拼杀。南宫长万一入战阵,直逼檀伯而来。檀伯岂是南宫长万对手,十几个回合,便被南宫长万手到擒来,捆绑了押回后军。两军殊死搏斗之际,杀声惊天动地之间,管仲斜倚破车,呆呆不动,仿佛在战局之外,又仿佛在战局之内,又仿佛自己正在指挥战局,宋国、郑国、鲁国三国之军似乎无不得令听调,战场如棋,挥洒自如。管仲喃喃自语道,“径乎不知,发乎不意。径乎不知,故莫之能御也;发乎不意,故莫之能应也。” 大战正酣,又见鲁将公子溺、秦子、梁子率领鲁军赶来助战。原来郑厉公担忧宋军埋伏,特请鲁国之军赶来接应;还好来得及时。郑军来了援兵,精神倍增,疯狂反扑,迅速扭转了战局。双方均杀红了眼。睢阳城下,尸横片野,血流漂杵!管仲观状,闭目摇头,喃喃自语道,“定一至,行二要,纵三权,施四教,发五机,设六行,论七数,守八应,审九器,章十号,故能全胜大胜……” 正沉醉间,不知何处掷来一条铜戈,砸在管仲脚下。管仲如梦方醒,发觉喊杀声渐弱,双方正在暗自退缩,眼看战事即将结束。管仲捡起那条铜戈,胡乱挥舞几下,找到人多的地方挤进去,归队。 须臾,双方罢兵。宋军撤回睢城,郑鲁军也返回营中。此战两败俱伤,郑鲁联军折损一半,而宋军则十损六七。 郑宋营中,陡然增了无数伤员,声此起彼伏。管仲刚将一名伤兵扶了进来,正在水盆里清洗掌中血迹,但见朱毅慌忙进得帐来。朱毅道,“今日之战死伤众多,天幸管子安然无恙!我一直担心再也见不到我的马儿通了,呵呵!” 管仲莞尔一笑,就要与朱毅坐了说话。谁知,数名甲士破帐而入,一人道,“奉朱赫将令,擒拿管仲。拿下!”话音刚落,两条大汉如狼似虎,不容非说就将管仲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管仲连连叫道,“我犯了何罪?为何绑我?” 朱毅一脸茫然,悄悄问原因。那人道,“管仲临阵退缩,依律当斩!” 朱毅大惊失色。管仲也一下子冷了下来。 众人押着管仲回去复命。朱毅蹑手蹑脚,尾随而来。 入了帅帐,但见朱赫一脸铁青,目光如电,阴冷地望着管仲一步一步走来。朱赫淡淡道,“今日睢阳大战,两兵交接之际,管仲得令却不前,贪生而后撤,私藏阵后,冷眼旁观。此乃不遵将令,临阵退缩。管仲,你有何话可说?” 管仲垂头,低声应道,“无话可说。” “倒是敢作敢当!”朱赫微微一笑,忽一下就咆哮起来,“管仲!你可知道你犯了死罪!我朱赫素来勇猛,所部人马也都是郑国一等一的勇士!怎么就出了你这样的孬种懦夫!攻城之际,我号令在前:不服军令者斩!临阵退缩者斩!贪生脱逃者斩!你耳朵聋了吗?如此狂妄自大,目无军纪,我若不杀你,何以服众!来人,推出去——斩!” “将军!”管仲伏地求道,“管仲初来军营,初听军令,初次随征,我……”,朱赫伸手按下,不容管仲开脱,道,“我朱赫最是听不得书生口舌,既已认罪,无需多言!推出去!” “将军开恩!”帐外一人哭着跑进来,朱赫回头,见是兄弟朱毅。朱毅伏地哭拜:“管仲之罪固然该杀。但念他是初犯,情有可原。知兵者非杀,知兵者主善。昔日大周武王起兵伐纣,攻克朝歌。商纣无道,自是当灭,然而纣王之兄微子素有仁德,神人共知,武王非但不杀微子,反而于商丘封地为微子建国,是为今日之宋国。周朝天下,宋国可以以天子之礼供奉商朝宗祀,武王何其善也!将军,管仲非是藐视军纪,实乃无心为之。管仲多才,刻苦勤勉,担任圉人之时多有功劳,件件登记在簿。何况……”朱毅说着,眼泪汪汪,“何况管仲也曾救人性命!那人非他,乃是兄弟朱毅也!兄长,念在管仲有此微功,愿兄长心发一善,从轻发落……” 朱毅情真意切。朱赫虽然是个粗鲁武人,但肝肠柔软,最是看重兄弟情义。朱毅之语令朱赫动了恻隐之心。 左右将领深知朱赫、朱毅兄弟情重,平常也多得朱毅关照车马,也不约而同为管仲求情道,“朱校人言之有理,请将军从宽发落!” 朱赫沉默半晌,厉声道:“管仲罪不容诛,念在养马有功,众人求情,免去一死。但我朱赫帐下没有这等懦夫之兵!来人,乱棍打出军营,永不再用!” 帐外甲兵得令,两支木棒就打向管仲,逼得管仲步步退出。朱毅噙着泪花,百感交集,暗暗尾随管仲出了帐去。 又有人传报,令朱赫速到郑厉公帐中议事。原来,宋国派萧大兴为使,入郑营讲和。双方军力均已耗损严重,宋国也不再索要郑国三城及其他财贿,郑国也达到了战争目的,虽然彼此暗怀鬼胎,仇怨已结,但是碍于眼前处境,只有双方互让一步,彼此才会受益无穷;于是一拍即合。又约定明日午时,将檀伯、猛获两人互换,而后罢兵休战,再结盟好。郑厉公允诺。 三日后,郑宋联军撤出宋境。睢阳之战,于宋而言,萧大兴立了首功,宋庄公因此封萧大兴为大夫,驻萧邑。萧大兴由此发迹,此为后话。 却说管仲被一阵乱棒打出辕门,蓬头乱发,缩着身子,便体伤痛,躺在地上。行棒甲士一顿冷嘲热讽,扬长而去。朱毅追了出来,情知管仲被逐出军营,于是叫人备了包裹,带了些吃用之物、路费盘缠等。 朱毅扶起管仲,略略整理。管理只笑而不语。朱毅茫然道,“管仲入伍,勤勉异常。数月心血,不就是为了沙场之上建立功勋吗?然而睢阳城下,机会唾手可得,正是英雄大显身手之时,管仲为什么临阵退缩了呢?” 管仲端正衣冠,淡淡回道,“管仲之心,竖子不懂。”而后向朱毅拱手行了一揖,顺势接了包裹就走,显得毫不客气,也十分决绝。朱毅猝不及防,胡乱还了一揖,心中暗忖道:“你就这么走了?没有什么对我说的……”当下对着管仲背影大声道,“我们以后还会相见吗?” 管仲再不言语,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径直向前,看那精气神,哪里像是带着棒伤之人! 殊不知,管仲咬牙忍着。 荒原莽野,空空荡荡,一条古道起起伏伏向前伸展,天地交接的一线,飘飞着一只哀鸿。数声凄厉,飞鸿逝去,于是连哀鸣之声也听不到了。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蓦然间,管仲眼角淌下两颗泪珠。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天下之大,哪里是我的去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55章 休妻葬母①:管子返家 离了军营,管仲悻悻地,不知下一步当向何处走去。天高地远,形单影只,只一路向西,见路就行,也不知迷迷糊糊走了几天几夜。 这日晌午,来到宋郑边境,管仲深感乏力,于是躲在道旁一株古树底下闭目发呆,昏昏欲睡。“管圉师!管圉师——”俄而身后传来呼唤。管仲回头,见一个年轻后生驾着两匹马的兵车奔来。显然是郑国军营中人,管仲不由惊得站起了身。 来人勒住车马,尘烟滚滚扑来。管仲用手扇了扇。那人一下车来就冲管仲行揖,恭敬之心溢于言表。原来是军中的一个圉人,还算熟稔,当时深得管仲传授养马之道。那圉人道,“管圉师,别来无恙!” “我早已不是军中之人,哪里来得什么圉师!” “不!在我心中,您依然是我敬仰之人!——我此次前来,是受了朱毅校人之命,送来一简家书。此家书已到营中数日,因为睢阳战事吃紧,一直没有转达给您。朱校人派在下昨天来追,不想今日就赶上了。”说罢,捧上一条封着干泥的竹简。 管仲施礼,上前接过。除了封泥,见竹简上刻着简简单单两行篆字:“母病速归。鲍叔牙。”管仲蹙眉道,“有劳兄弟!家书抵万金,请代我谢过朱校人。容日后相叙!就此别过!”说罢就要上路。 “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圉人慌忙问道。 管仲回首,对着圉人只淡淡一笑,就急忙忙奔家去了。 颍上管家村。“一别三年,我回来了!”看着家门口熟悉的大桑树又茂盛了许多,摇着几茎青草的黄墙依旧残破如故,管仲心中暖暖的。 推开掉皮的木门,但见一溜土墙圈起的小院,几间茅屋矮矮,只是更显破败;庭中那架葫芦老藤,枝繁叶茂,绿意盈盈,仿佛疯长一般;院子里荒草横生,只留了几条脚步常走的小径。荒芜如此,又出奇地静,似乎很久无人居住了。 管仲心中顿时一片凄凉,又满是疑惑。管仲悄悄进来,无人回应。走了几步,管仲便恐慌起来。“母亲!母亲!”管仲大呼,朝母亲房中跑去。 “仲儿!仲儿!是仲儿回来了!”天幸母亲唤了孩儿!管仲顾不得脱履就抢入房内,但见母亲满头银发,老态龙钟,仰卧在塌,起身不得。管仲一下子跪倒在地,一步一步唤着“母亲”跪爬过来。 母子重逢,皆是热泪。 管母呜呜大哭:“仲儿啊……仲儿,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儿了……” 管仲俯身塌侧,连连叩首,额头砸得咚咚作响,哭道,“母亲这是怎么了?——不孝子管仲来晚了!” 管母挂着老泪笑道,“不晚,不晚!我这把老骨头没什么,就是老了……老了啊——”管母说着就又落泪,“这半年常常头晕乏力,挺不起腰,走不得路,更煮不了饭,更不能想到我的仲儿……哎,苦了你媳妇了,享福人家的小姐,怎么吃得了我们这份苦!” 管仲愈加心酸,“扶苏子呢?他们夫妻两个呢?” 管母叹道,“老了!都老了啊!扶苏子一年前得了肺病,不忍心再呆在我们这里。他本是陈国人,于是老两口就辞了我,回陈国了。不想,没过三个月,他们的儿子就来报丧,扶苏子走了……这扶苏子啊,是为我们家累死的!当年你父亲为齐国大夫时,曾救了快要饿死的扶苏子,从那以后,扶苏子夫妇为我们家做仆人三十多年,始终不离不弃!可谓是鞠躬尽瘁,至死方休啊……” 艰难岁月,最显气节。管仲心中,扶苏子始终是一个至亲之人,有恩之人,可惜此情未报一二,扶苏子便已撒手人寰!管仲愈发感到自己无能!当下连连叹气,“扶苏子啊,我管氏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啊……” “死管仲回来了,对不对得住我啊!”管仲正哀伤不已,却见妻子乐姜笑盈盈进来。分别数载,夫妻重逢,自是百感交集。管仲、乐姜彼此行礼。乐姜浑身上下透着欢欣,笑靥如花道:“丈夫在外谋取大事,如今归家省亲,可给我捎来了什么好东西吗?” 管仲臊得脸红,伸开空空两手,尴尬苦笑,无奈地对着乐姜又行了一个揖礼。乐姜面生愠色,半嗔道,“死管仲,不争气!哎呀——”乐姜看见管仲蓬头垢面,衣衫又脏又破,心疼不已,“我的丈夫本是一个英俊公子,怎么脏成这个样子!快去洗洗。” 管母也露出笑容道,“快去!快去。”管仲见乐姜只问自己,不问母亲,心生不快。当下一时无奈,也不好多说什么,回望了一眼母亲,就被乐姜拽出去了。 乐姜给管仲洗脸梳头,换了衣服,管仲便恢复了“青衣神箭”的神采,乐姜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夫妻两人共同煮饭,灶塘火起,陶釜中飘来了瓠叶的清香。 管仲给老母喂了瓠叶羹,管母笑眯眯地。饭毕,见乐姜收拾了出去,管母一把拉住管仲悄悄问道,“仲儿,这回回来,在家住几天?” 管仲一怔,想到自己十几年来东奔西跑,上下求索,始终功不成名不就;如今老母年迈病重,正是尽孝之时,岂可再出远门?当下郑重回道,“母亲放心,仲儿不走了。外面事情很多,而母亲只有一个!” 管母笑道,“真不走了?那就好。我说仲儿……”管母压低声音道,“乐姜这孩子整日里郁郁寡欢的。也难怪,一来乐姜从小富足,过不了我们的苦日子是难免的;二来整日里对着我这个病蔫蔫的老太婆,又总见不到你,心里能不郁闷吗?这三来吗,乐姜膝下也没个一男半女的,哎!女人只要有了孩子,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仲儿,你明白吗?——得赶紧要个孩子!” 管仲点头。母亲虽然笑谈,但管仲听得句句扎心。自己常年在外奔波,自然有对不住乐姜之处,然而乐姜又让母亲受了多少委屈,恐怕只可意会,不能言传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56章 休妻葬母②:再度行商 此后管仲静下心来,守着管家村自家老宅度日。清除了荒草,打扫了庭院,收拾了茅屋,家也更像个家了。乐姜手懒,只笑着看着管仲做活。管仲又是耕田,又是砍柴,又是打猎,家中虽然依旧拮据,但可以衣食无忧。管母在儿子的悉心照料之下渐渐好转,慢慢地可以在庭中小走几段路了。 管仲也尽心关照乐姜,夫妻好不容易有了一段缠绵的时光。不过虽说夜夜恩爱,可乐姜就是怀不上孩子。乐姜时不时地就抚摸自己的肚子,三个月了,平平;六个月了,依旧平平;十个月了,平平如故。 渐渐地,乐姜忍不住就闹,大小姐脾气与日俱增,惹得管仲原来越不耐烦。乐姜出身富商之家,当年为管仲才华所折服,甘于下嫁。然而管家的贫困生活使乐姜越来越厌恶,慢慢地变得愈发懒惰,无理取闹,常常言语刻薄,出口伤人。管仲回来这段日子,才逐渐看明白了乐姜的本性。管仲孝母,得来一晚肉羹不容易,总让母亲先喝;但也每每惹得乐姜哭闹一场。乐姜觉得,管仲心中不是天下诸侯,就是病榻老母,从来没有自己,所以常为自己抱不平。有一次鲍叔牙来访,管鲍纵论列国战事,不想被乐姜哭哭啼啼搅了局,还要赶鲍叔牙走,乐姜道,“就是这些没用的乱七八糟的国家大事误了我丈夫,整日里做白日梦!谁再说梦话,请出家门!”又有一日农忙后,管仲缩在内室读书。不料乐姜横冲直入,夺了书简就扔出门去,说什么读书无用,耕田打猎才是正道。气得管仲掀翻了木案,吼着“杀了你!”乐姜于是拔腿就跑。管仲也就只吼了这么一回,一般都是和风细雨的。为着照顾一世辛苦的老母,避免夫妻伤和气,管仲一切都忍了。 管母又老又病,想看看山野风光而苦于腿脚不便,管仲于是想给母亲一辆载车。家中一贫如洗,马车根本不敢想,牛车也是困难重重。管仲于是上山伐木,倾一月之功,依着在军营时所绘制的《兵车图》,自己动手造出了车板、车辕、车轮、车榖、车辐;又托鲍叔牙寻来铜钉等物,几番忙活,一具女用厢车便赫然立于庭中。 车已做好,就缺脚力了,接下来需要重金买牛来拉。管仲一得闲暇就上山打猎,得了野物拿到集市去卖,待到积少成多,就可以买下一头牛了。熟料刚刚累积了一点钱财,竟被乐姜一股脑拿走,换成了丝帛、簪子、玉饰等女用之物;乐姜越发痛恨管母,以为管母夺了己之所爱。管仲怒火中烧,忍无可忍,夺了乐姜手中的丝帛,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夫妻两人矛盾骤发,闹个鸡犬不宁,管仲也是毫不退让;乐姜嚎啕大哭,把剩下的簪子玉饰砸了一地,就跑回娘家了。 管母暗暗流泪,劝管仲把乐姜追回来。管仲却固执己见,置之不理。过了五日,乐姜被弟弟从颖邑城中送回。原来乐姜父亲训斥了乐姜,要乐姜以夫为纲,以和为贵,回家好好生活。于是小庭院中,葫芦藤下,管仲、乐姜破涕为笑,日子就又淡淡地过了下去。 一年光阴倏忽而逝,郑国与宋国再起风云。周桓王二十一年,公元前699年,宋国联合齐国卫国燕国,郑国联合鲁国纪国,七国兵车大战于野。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最终以郑鲁纪方险胜而终。却说郑国虽胜,然而国力大大削弱;春秋初期,郑国是第一强国。郑庄公时代,宋、陈、许、卫、戴、曹、鲁、齐包括周天子国无不俯首,郑国何其辉煌!郑人一时雄强!沐浴国威,多少郑国人发财发福,赢得了锦绣前程。鲍叔牙家即是如此。然而郑庄公死后,短短数年,内有厉公之乱,外有诸侯交兵,国家气运仿佛江水东逝,日落西山,越来越显得不堪。户口耗减,赋税加重,商道堵塞,民生凋敝,百姓谋生愈加艰难。鲍家的生意同样越来越难做,鲍叔牙数次喊着要弃商从军,想靠着自己的拳头打出一个天下太平。 管家门口桑树下,停了一辆马车。有一人“霍”一下跳了下来,喊着“管仲管仲”就破门而入。正是鲍叔牙。 管仲正与乐姜在院中擦拭新做的木车,见鲍叔牙急急而来,管仲起身行揖,两人就于葫芦架下席地而坐。乐姜此次不敢多言,行一礼,就独自回屋去了。 鲍叔牙道,“我受大哥伯牙、四弟季牙之托,来请兄弟出山,走一趟买卖。” “什么?”管仲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伯牙季牙请我做买卖……”管仲疑惑不解。因为当年管鲍行商,管仲每每出的少拿的多,南方黄吕那次又将鲍家的本金赔尽,所以伯牙、季牙对管仲成见极深,颇有恨意,时常讽刺挖苦;“败丈夫”的名号就是拜鲍伯牙所赐!他们二人怎么可能想到与管仲一起做买卖呢? 鲍叔牙大笑,而后正色道:“是的!兄弟不知,如今郑国连年打仗,民生艰难,商道阻遏,可害苦了我们这些行商的人。鲍家连连亏损!兄弟们怎么能不急啊?正忧虑间,天赐良机——新郑城中张贴告示,国家愿以两倍的行价收购粮食;而今年陈国麦谷丰收,货源充足,行价也最低。我们如果到陈国收粮,再卖予郑国,可得三、四倍之利!如此利国利民利己的买卖,岂不是天赐良机?” 鲍叔牙又道,“不过,眼下局势动荡,吉凶难料。听说宋国新败,并不甘心,有报仇雪恨之念,宋、郑再度开战也未可知。陈国贩粮,如果不去,无异于坐以待毙;如果去了,则是险中以求富贵。兄弟们酝酿许久,还是决定要去!要去,还要管仲同去——这种涉险应变之事,非管仲不可!哈哈哈哈!所以,伯牙、季牙也赞同。盈利分成之事一如往昔,管子想拿多少就是多少,伯牙、季牙也无意见。兄弟,意下如何?” “干!”管仲不假思索,爽朗应道。呆在家中这一年太憋屈了,尤其妻子乐姜仿佛是扯不断的乱麻一般,管仲恨不能插翅飞走。同时为老母亲的车买牛的钱,管仲一直头疼不已。现在财路自己找上门来,管仲岂有不应之理? 鲍叔牙大喜,伸出右拳击了管仲肩膀,“好兄弟!”当下两人又开始斟酌具体事宜,决定两日后出发。 乐姜在内堂听得明白,满脸不高兴。但想着管仲此次出行时间不长,还能发一笔横财,自己可以置办两身新衣,就又喜上眉梢;又想到管母还要自己照料,难免辛苦,好生厌烦,就又不乐;一时间喜来忧去,忧去喜来,心中飘忽不定。不过最终还是同意了管仲远行。 两日后,鲍叔牙兄弟三人并有三个伙计,驾着两辆马车来到管家村。管仲依旧一身青衣,背了弓箭,辞了母亲,又辞妻子。老桑树下,管仲叮咛道,“我少则一月,多则两月必回。母亲多病,全赖照料,妻务必小心周全。管仲拜托了!”说罢对乐姜重重行了一揖。乐姜又要哭哭啼啼,管仲一把拦住道,“丈夫远行,一笑千金!”逗得乐姜吃吃笑出声来。管仲得意长啸,吟一句“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就一跃而起,跳上前车。鲍叔牙拨转马头,一声叱马,众人就结伴向东而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57章 休妻葬母③:避难太宫 历二十日,管鲍在陈国买得时下新收的小麦两大车,载着无尽的喜悦,返归郑国。路上偶遇同样往郑国贩粮的许国商人漆白子,有一车三人;又有鲁国商人高武子,有三车九人。同为乱世中艰难谋生的乡野贱民,大家一见如故,彼此亲人一般,于是结成商队,共六车十九人,浩浩荡荡向新郑进发。 几日后抵达郑国边境,众人欢欣雀跃。只有管仲心思重重,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又说不出来。 又过了一日,连连遇到传递军机信息的郑国兵士,风烟滚滚,来去穿梭一般。管仲借兵士休息之机,献上果品酒水,打探详情,那车兵道,“宋国纠集了齐、蔡、卫、陈四国又来伐我,有兵车六百多乘,来势甚猛。你们这些商人要快车快马,火速赶入新郑城中,免得遭受兵戈之苦。” 众人闻讯大惊。早早预料的担忧还是来了,鲍叔牙骂道,“又打又打!国君们今天你打过来,明天我打过去,哪管我们百姓死活!”前年和去年,郑宋各有一战;看来今年依旧要开战。郑宋原本是睦邻盟友,谁知郑庄公死后,两国竟闹得如此水火不容!管仲叹道,“天下大乱之势只会愈演愈烈!新郑之所以重金收购粮食,乃是备战的军粮!——国家大事,我辈难以企及。当下急务,是要快速赶赴新郑城中,如果被困在两军交兵的沙场,只怕要人财两空!” 大家听得惶恐,鲍伯牙道,“兄弟这番话我深表赞同!我们需要快快快!再快!否则这一个月就白辛苦了!”鲍伯牙、鲍季牙也连连点头。漆白子与高武子一前一后吆喝起来,“大伙加把劲,马儿要喂好!白天跑,夜里也不许停!进了新郑,得了平安,大家吃好喝好睡好!” 一行人昼夜不歇,拼命赶路,总担心一觉醒来就被宋兵追上;仿佛宋国发兵就是为了他们几个商人似的。 然而,商车岂能与战车比快!宋庄公统帅着宋齐蔡卫陈五国联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火速奔来,誓要荡平郑国。奇怪的是入了郑境,却没有遇到丝毫抵挡,大军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真是不知所以。 再有半日路程就可抵达新郑,将从东门入城,管鲍等人心中稍安。只是眼见大道上行人穿梭,步履匆匆,似乎都在逃命一般,不觉忧从中来。正观望间,迎面走来一个赤着臂膀,抱着孩子的农夫自言自语道,“城门紧闭,国君下令禁城,看来又要打仗了!”这一说不打紧,听得管仲等人心中霎时冰冷。鲍伯牙哆嗦着嘴唇道,“禁城!这,这……这怎么可能?这是……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众皆愕然。管仲道,“无论如何,已到国都城下,自家门口,大家不用担心!——你们继续赶路,我先到城门看个究竟。” 鲍叔牙道,“兄弟,你带着大家继续走,我去探消息。”话音刚落,只见鲁商高武子喊着“鲍叔牙”道,“我与你同去!我这里还有一辆轻松的货车。” 管仲点头。高武子驾着马车,载着鲍叔牙就出发了。那是一辆仅仅装了几张牛皮的轻车,自然跑的快。管仲则带着大家继续赶路,车上装得都是粮食等沉重商货,吱吱呀呀的,想快也快不了。 一个时辰后,鲍叔牙和高武子返回。鲍叔牙神色慌张道,“大事不妙!——果然是城门紧闭!城上遍插旌旗,守城军士个个执戈操矛,严阵以待,看样子要与城池共存亡。只是国君下令,禁止一切出入!闭城坚守——闭城!坚守!”鲍叔牙扯着嗓门故意高喊着最后四个字,气得立在车上连连顿足。 “这可如何是好?”高武子直摇头。众人一片慌乱。通向新郑东门的大路只此一条,眼下向前无法进城,后退尽是他国敌兵,卡在半腰,进退两难。有人竟呜咽道,“多少天不敢合眼,眼看就要进城了,却是如此这般,唉……” 鲍仲牙道,“管仲,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可怎么办?——我知道,前后夹击之际,左右为难之间,你是最有办法的了……”难得鲍仲牙对管仲也褒扬一回。 管仲略一沉吟,静静答道,“大家勿急。既然前也不能,后也不能,那我们就找个中间躲起来。这条大路还有一个好去处——东门郊野,有郑国先祖墓地,郑武公、郑庄公都长眠于此,所以那里有一座祭祀专用的太宫。这条大道也是郑国太宫的必经之路!我们先躲到那里暂避锋芒,待战事结束之后再做计较。” 鲍伯牙、鲍季牙还有漆白子、高武子连连称好。于是众人拨转车辕,转向郊野,不一会儿就赶到了太宫。 东门外二十多里处,有一片绿野平川,重重松柏包裹之中,但见一座宫殿拔地而起,巍峨雄伟,气象不凡。这便是郑国太宫,为郑国国君祭祀祖宗的家庙。 管鲍一行逃难般涌来,宫门守卫见状,横戈拦住,大声喝道:“此处乃是国家祭祀圣地,闲杂人等快快离开!”鲍叔牙挺胸向前,也喝道:“前面城门不开,后面敌兵压境,除了拜祖宗求保佑,还能到哪里去呢?” 正喧闹间,只见宫门开启,昂然迈出一人。那人浑身甲衣,腰悬铜剑,八尺长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纪,紫面短髭,相貌凛凛,道,“我是太宫守将伯义士。你们是什么人?到太宫做什么?” 管仲急上前施礼,回道,“我们是结伴前往新郑贩粮的商人。只因郑宋交兵,城中闭门坚守,我等被卡在半道,进退两难。不得已前来太宫避难,情知冒犯,但也是万不得已,还望守宫大人垂怜!” 伯义士上下打量管仲,又看看眼前这五六辆装得满满的粮车,十几号疲惫不堪的商旅,又问道,“你是谁?他们又是谁?” 管仲道,“我乃郑国治下颖人管仲,这几位是我的兄弟:鲍仲牙、鲍叔牙、鲍季牙。这位是蔡国商人漆白子,那位是鲁国商人高武子。” 伯义士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都是天底下无辜的百姓子民,你们进来吧。” 众人大喜。郊外太宫虽然壮丽,但不甚大,除了仆役杂役,只有守军三十余人。管仲等进了太宫,安置好车马,先后备了些粮食、干肉、果脯等献给伯义士及守宫军士,一时间其乐融融。 岂料弹指之间,宫门外道路上,已经有一排又一排、罗列整齐的兵车战马滚滚开来,行军声音震颤大地,令众人不由生出一身冷汗。显然是宋国联军开到了!鲍仲牙心有余悸,透着门缝偷窥良久,不由叹道,“幸亏及时赶进太宫!幸亏管仲足智多谋……” 鲍叔牙哈哈笑道,“管仲岂是‘败丈夫’?”鲍仲牙最是厌烦管仲,“败丈夫”这个令管仲这个蒙羞的绰号,便是从鲍仲牙这里发端的;鲍仲牙还总结了管仲平生五件败事,称之为“五败丈夫”。慢慢地这个名号也越传越广,但管仲却始终置之不理;而鲍叔牙心中为此事一直愤愤不平,只是又拿自己这个亲哥哥没办法,当下虽然笑谈,实则在痛斥伯牙。但见鲍伯牙顿时羞得面红耳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58章 休妻葬母④:太宫符节 宋国等五国联军兵临城下,离新郑二十里安营扎寨,共分五大营盘。而太宫门外不远也盘踞着一营人马,从旗号看,为宋军军队。 商、周时期祭祀为当时天下第一等的大事,在当时人们心目中占据着神圣而崇高的地位,古有“灭国不绝祀”之说,所以宋国营盘虽然扎在太宫门外,但因为这里是郑国祭祀重地,故而宋人也无骚扰之举。 却说睢阳战后,宋国又败于郑。宋庄公恼羞成怒,纠结了齐、蔡、卫、陈四国兵马前来复仇。面对来势汹汹的五国联军,郑厉公欲战,而卿大夫祭仲却拒战主防。郑厉公毕竟根基不牢,军政大权实则决于祭仲一人。于是新郑城门紧闭,拒不出战。不论五国如何挑衅,郑军始终坚守不出。一连三日,不见成效。这下更惹恼了宋庄公!请来齐蔡卫陈,宋国不知花费了多少金珠玉帛;如今汹汹而来却不得报仇,坐而空等,宋庄公恶气之上再添堵气,堵气之上复生恶气!岂肯罢休?于是宋庄公下令五国兵马肆意劫掠郑国东郊,任凭军士扫荡平民,这下好惨!一霎时东门之外虎狼成群,到处烧杀抢夺,百姓惨遭蹂躏,以至于十室九空。 风云突变!每日里太宫守卫及其管鲍商旅等人挤在宫门边偷窥,窥得个个失魂落魄,胆寒不已。东郊之劫的惨状透过太宫的门缝不断传来,伯义士大惊道:“太宫危在旦夕!如果太宫被贼人劫掠,伯义士有何面目再立于天地之间!”当下召集太宫守卫及众商旅道:“东门之祸正在眼前,太宫也将不保!如果太宫被攻破,先祖英灵受辱,郑国颜面将扫地殆尽!这太宫也将片瓦不存,诸位商家的财祸必被洗劫一空!——当此危难关头,哪位愿意持我符节,入城搬取救兵!我们举火为号,内外夹攻,将五国贼兵杀个片甲不留!上为国家社稷尽忠,下为个人家私谋福,不知众位意下如何?” 众人听得大骇,商旅们更为自己的货物担忧。只见有一白发老兵站出来微笑道,“昔日武王伐纣灭商,曾封纣王的庶兄微子于商丘立国,这便是后来的宋国。当今大周天下,只有宋国可以以天子之礼继续祭祀商之先祖。所以,关于宗祀之礼,这天下没有比宋人更懂得珍惜的了!我不相信宋人会打破别人家祭祀祖宗的太宫,这太荒谬了!——大人不必担忧!” 人群中不断有人发出“是,是”的附和,众人心中渐缓。伯义士道,“身为太宫守卫,岂能不心怀忧虑?——切不可大意!” “非也!”人群中,只见管仲高声道,“太宫之危迫在眉睫!彼一时也,此一时也。文、武、周公之时,国家太平昌盛,人心向善,朴素无华,故而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然而,自平王东迁以来,天下诸侯并起,王纲失序,礼坏乐崩,败坏纲纪之事数不胜数,罄竹难书!”管仲略一顿,指着宫门又道,“且看眼前东门之祸——宋庄公如此无道!无道之人无所不敢,如何敢保证宋庄公不来侵扰太宫?如今国家之难与我等个人之灾混而合一,不分彼此,大家当风雨同舟,患难与共,不可以春秋大梦自欺欺人!——如蒙大人不弃,管仲愿持符节入城!” 伯义士赞道,“壮哉管仲!太宫安危,伯义士拜托了!”说罢对管仲行揖。 管仲还揖。 鲍叔牙道,“我与兄弟同去。”管仲道,“鲍兄放心,我并无凶险。这里更需要人手,紧要时候,鲍兄可以助伯义士大人一臂之力!” 鲍仲牙喃喃道,“管仲!你可一定要搬来救兵啊!” 管仲笑而不答。 当下伯义士遣散众人,与管仲到堂中计议;决定明晨四更时分,管仲趁着夜色悄悄潜入城中,找到祭仲府上请求发兵;待到郑兵杀出城来,伯义士率三十守军便从这里放火焚烧宋营,前后夹击,共破敌兵。 次日刚过四更天,大地依旧黑幕笼罩,满天星斗,不见一丝月光。管仲侧身,悄悄溜出宫门,趁着人们熟睡之机,蜻蜓点水一般,一路飞奔而去。 待到晨曦微露,赶到东门之下。城楼上一排火把,几名守卫左右巡视不休。管仲搭弓发出一箭,射在城楼廊柱之上。一名守卫惊恐,见箭矢之后裹着一圈葛布。于是立马拔箭,取下葛布观看。火焰摇曳之下,几个小字赫然入目:“郑人管仲,持太宫守将符节,有要务求见祭仲大夫。”又回望城下,见一人背着长弓,右手高举符节,立在微弱的晨光中。 守卫退去,不一会儿引来值日旅帅。旅帅对着管仲做一个符节的手势,便有一人用绳索系下来一只竹笾;管仲将符节放于竹笾,绳索又“噌噌噌”向城头拉去。旅帅验了符节,冲管仲一点头。俄而城门开了一条小缝,管仲如鱼一般滑入。见了旅帅,接了符节,彼此又言语几句,管仲就向城中奔去。 赶到祭仲府上,天已大亮。管仲急急敲门,府人出来说祭大夫有要事早早入宫去了,要管仲静等。 一等等到正午,不见人影。管仲焦躁难耐,再次敲门请求,熟料遭到一番训斥,又被骂“乡野贱人,不知礼仪!”管仲也不往心里去。索性满城去找,然而海里捞针,如何能找到?空跑到天黑,只好又来到祭仲府前。一问,得知祭仲已然回府,只是心情很坏,醉得不省人事;外人一律拒见。管仲无奈,哭笑不得,于是托起符节,跪在府前,不见祭仲,绝不起身。 整整跪了一夜,浑身散架一般。天又放亮,府人又出来,见了管仲便搀扶起来,只道“稍等”。须臾,祭仲请见。管仲整整衣冠,昂首挺胸而入。 二仲相逢。祭仲看了符节,道,“你是什么人?手持符节,见我何事?” 管仲慷慨陈词,禀明来意。不想一说到“发兵”,祭仲勃然大怒,“混账!一个卑贱野人,怎么妄言国家军机!闭城坚守,此乃国君制定的御敌方略,岂可轻易更改!国家大事,进退攻守,非是草莽之辈可知,不得再言!”管仲哪里知道,闭城不战,并非郑厉公的主张,正是祭仲个人专权独断! 管仲大惊,呼道:“祭大夫,不可!祭大夫不见,东门之外,虎狼横行,十室九空!国家如何面对我们的子民!” 祭仲冷冷笑道:“十室九空!留得一室在,郑国还是郑国;倘若贸然兴兵,一战亡国,那这天下就永远没有郑国了!” “太宫深陷虎穴之中,存亡不保!如不及时发兵救应,一旦太宫被贼兵劫掠,郑国与亡国何异?” “大胆!如此狂妄!罪当斩首!从古至今,可以灭人之国,但不可以不绝人之嗣!那宋国乃殷商之后,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你去吧,太宫必然无恙。胆敢再胡言乱语,定斩不赦!” 管仲正要争辩,忽然门外有一大夫兴冲冲闯进来,春风得意道,“祭大夫!退兵了!退兵了啊!齐卫蔡陈四国皆已退去,宋国也正在拔营……” 祭仲仰头大笑不止,“还是退去了!宋公小儿奈我何,五国联兵,劳师动众,究竟占了多大便宜呢……呵呵呵呵,老夫坚守之策至今方见功效。快随我去见国君!”正要出门,扭头又看了一眼管仲,愈加得意道,“虽然出言不逊,念你也是一片忠心。来啊,赏!去吧,去吧,回乡好好耕田去吧。” 管仲悻悻退出,有府人将祭仲赏赐的两条干肉塞入手中。管仲走了两步,随手一甩,弃在街市一角。管仲心中忐忑不安,急忙忙向太宫跑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59章 休妻葬母⑤:太宫浩劫 果然是退兵了,来时的军营消逝得无影无踪。管仲又惊又喜,又疑又怕,急不可耐赶到了太宫。 推开半掩的宫门,管仲霎时惊得目瞪口呆:太宫主殿的屋檐尽被拆掉,化为一座无盖的空庙,残破不堪。殿前有几十具守宫的武士尸首,横七竖八倒在血泊里,看样子像是全数自杀;最前边的分明就是伯义士!几个仆役伏在那里呜呜咽咽痛哭不已。东边那一角儿,商人的车队被洗劫一空,有两辆马车被掀翻在地,鲁国、蔡国的朋友蹲在车边垂头不语;鲍仲牙、鲍季牙两两仰躺在地上,对天发呆。只有鲍叔牙站在殿前,脸色铁青,冷冷地望着自己归来。 管仲一时心如刀绞! 原来,管仲走后,宋庄公因为报复之心无从发泄,一时丧心病狂,便率领军队打破太宫宫门,将宫中人等悉数包围,以长戈短剑威逼在殿前角落。面对宋军,伯义士率领那三十几个守军英勇反抗起来,怎么众寡悬殊太多,哪里抵抗得了!其中有一人还被当场刺死。此举惹恼了宋军,要将他们统统杀掉,只见宋庄公摇摇头,阴笑道,“这里是祭祀圣地,不是杀人的地方。哦!好壮观的一座太宫!仰赖祖宗庇佑,子突才当上了郑国国君吧——我现在拆了太宫的屋檐,拆了子突的庇佑,从此风躲不了,雨避不了!看你郑子突还能不能坐稳江山!”言罢,手下兵士如群猫一般爬上大殿,就恶狠狠地开始拆顶。 伯义士仰天叹道:“祖宗庙堂被毁,国家奇耻大辱!伯义士腰悬利刃,无力杀贼,有何面目再苟活于世!”言罢,拔剑自刎。手下兵士也个个不甘受辱,纷纷抽出宝剑,全部自杀殉国!一时热血喷涌,气贯长虹,尸如山倒,赤地殷红,共倒下壮士三十五人!鲍叔牙忍不过,就要打向宋庄公;被身边鲍仲牙、鲍季牙和漆白子、高武子四人紧紧抱着拦住。宋庄公理也不理,只冷笑道,“把太宫的椽木全部拆下来,装车运回宋国,作为宋国卢门之椽!郑国鼠辈,不敢交兵,那就只好受辱!”宋兵大笑不止。 拆了椽木装好车,又将商人的粮食财物全数洗劫,这才志得意满,扬长而去。一出宫门,宋庄公便高呼:“传令!撤军!回宋国造卢门!哈哈哈哈……” 时周桓王二十二年,公元前698年,宋国攻破郑国太宫,取椽木以归。郑国蒙受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一只白鹤从高空猛然一个俯冲,凄厉长鸣,不知何故,一头撞在大殿的东墙上,立时死掉了。众人受惊,回过神来,见管仲已然站在伯义士等人尸前。 一个正在哭泣的太宫仆役就扑过来,捶打管仲道,“你怎么才回来?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你搬取的救兵呢?是你!是你害死了伯义士!害死了这许多好男儿!” “你去干吗了?你怎么答应伯义士的?” “言而无信!无信无义!” “没用的管仲!” …… 无论大家怎么说,怎么骂,管仲始终木人一般,只呆呆不动。 鲍伯牙慢慢走过来,仿佛审视囚徒一般,啐道:“我还是瞎了眼!怎么会拉上你来贩粮食!管仲就没有成功过!败丈夫!五败丈夫!六败丈夫!七败丈夫……” 又有一个鲁国人跑过来,揪住管仲道,“这都怪你!你要赔我们的损失!” “够了!”鲍叔牙吼一声,众人都被震住。“杀人者,宋庄公也!不发救兵者,郑厉公也!你们还不明白吗?其实管仲才是我们当中最痛的一个!” 众人被鲍叔牙喝散。大家简单收拾了一下,漆白子与高武子过来行了一揖,叹息着,带着蔡国和鲁国的同伴,各自回去了。鲍伯牙与鲍季牙招呼也不打,只留下一辆最破的车给鲍叔牙用,也走了。一月奔波一场空,所有人心里都是凄凉透顶。 剩下管仲和鲍叔牙,还有四、五个仆役,在太宫西墙之外掘了一个深坑,将伯义士等三十五人葬在一起,立了一个大坟,又深深地祭奠一番。 诸事安排停当,也该返家了。鲍叔牙赶出马车,载了管仲;车出宫门行不远,管仲从鲍叔牙手中抢过马辔,勒住车马,回头凝望宫门内残破的、缺了顶檐的殿堂。管仲呆呆出神。鲍叔牙也站起身望着。 鲍叔牙道,“这几年商道艰难,我越来越灰心。经过太宫之事,我算彻底明白了。天下动乱不止,哪有商业可做?自此,鲍叔牙将弃商从仕,从军,只有建功立业做大夫,才是出路!” 管仲道,“鲍兄言之有理。但请教鲍兄,管仲数年来,一直在谋求功业想做大夫,却屡屡以失败而告终,其中原因何在?我管仲莫非真是一个败丈夫?” “每每尽心,屡屡失意!竹简做薪柴,美玉落泥沼,兄弟败在不得时运而已!”鲍叔牙一顿,又道,“想来兄弟必多有自省,你有什么想法?” 管仲答道:“管仲有三思:其一,当今天下纷扰不休,列国诸侯战乱不止;势如赛马,不进则退。管仲以为国之大计,仅仅富国强兵远远不够,必要争霸,普天之下,唯我独尊!其二,国欲霸,先自强。平王东迁以来,王纲失序,乱象从生。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礼义廉耻,丧失殆尽!内乱之国何以言强?公卿贵族有痹症,急待良医。管仲腹有改革强国之策,可以富民,可以强兵,可以壮诸侯,可以王天下!其三,管仲乃发号施令之相,非是俯首听命之卒。不操权柄,不为管仲!管仲得用,百不失一!管仲要么得志横行于天下,要么失意妄死于市井,除此无他!”言罢又一声叹。长期以来压制于心中的无形块垒,今天纵横捭阖,一气呵成,霎时觉得舒坦了许多。 其他人听来,这一番话狂傲至极,仿佛疯语,但是唯有鲍叔牙信!鲍叔牙道,“弟之大才,愚兄不及!我愿助兄弟一臂之力,成就大业!此后兄弟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朋友者,若子若弟。从此以后,管鲍再不分离!” 这一番话,令管仲眼眶红润,热泪盈盈。十几年来,管仲每每遭遇坎坷与不公,总有鲍叔牙挺身而出,全力救助!鲍叔牙于管仲,仿佛护法神一般;管仲走南闯北,结交甚广,然而却是人海茫茫,茕茕孑立!管仲身边只有一个朋友而已——鲍叔牙。 管仲道:“天幸管仲有鲍兄!”而后深深行一揖。鲍叔牙还揖。管仲过来驾车,鲍叔牙笑而让位。两人乐呵呵就返回颖地家乡去了。 却说太宫椽木被拆的消息传到新郑,郑厉公恼羞成怒,哀叹国之大耻,必要报仇。郑厉公把恨意集中在祭仲身上,以为是祭仲拒不应战之过;加上祭仲过于专权,郑厉公左右掣肘,于是郑厉公滋生了杀掉祭仲之心。只可惜谋事不成,反被祭仲先下手为强。不久郑厉公被祭仲废掉,出居到郑国边塞小城栎邑。祭仲又迎回避难于卫国的郑昭公,是为昭公复国。此为次年事情,即周桓王二十三年,公元前697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60章 休妻葬母⑥:休妻葬母 将近晌午,行至箭台,两人就此告别。鲍叔牙驾车返家,管仲则步行回到管家村。 本想新郑贩粮,挣一笔钱财,好给母亲买一头牛,套一辆车,让她老人家可以出来走走;谁知两国交兵,太宫生变,新郑之行徒劳无功,又被众人唾骂,管仲心中憋着一口无名怨气,连连哀叹自己是个倒霉鬼。谁曾想,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入村口,见几株大槐树下,就有自己的邻家、善心的顾大婶一边抱着陶盆走来,一边就喊道,“管仲,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你母亲就要被乐姜虐死了……”管仲大惊失色,觉得心一下子被掏空了。 原来管仲走后,乐姜越发讨厌婆婆;乐姜又懒,以至于管母常常不得温饱。半个月前的深夜,管母口渴难耐,唤乐姜要水喝;乐姜只在自己塌上卧睡,不理。管母不得已起身,到火塘边取水。不想头晕目眩,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右腿摔折。管母痛不可当,声嘶力竭唤乐姜,依旧没有回响。直到第二天天已大亮,顾大婶到管家借锄头,才发现管母已经半死在火塘边;而乐姜依旧睡梦未醒。后来在顾大婶操持下,找了医者来,灌了汤药,打了夹板,半日后,管母总算捡回一条命。乐姜反骂管母不小心,只会给自己添苦;悉心照料更是无从谈起。 管仲当下拽住顾大婶,正要问个究竟,不想顾大婶竟然抽泣起来。这时又有几个村姑涌来,七嘴八舌,尽说乐姜如何如何的不是。管仲推开人群,疯一般向家中跑去。蹬门入户,穿庭过院,一声声“母亲”就“扑通”一下跪在管母塌前。管母蓬头乱发,面无血色,仰躺动弹不得,强装起笑意,气息微弱道:“好仲儿!我的……仲儿,终于…终于回来了,回来了……” 乐姜听见动静,也跟着进来,一见管仲,浑身哆嗦;也跪在管仲右侧,偷偷斜睨一眼,细声细语道,“你回来了。母亲,母亲不小心摔倒,不怨我。” “住口!不得再言!”管仲狠狠斥一句。吓得乐姜一个激灵,胡乱俯身拜在地上。 “仲儿,不怪……不要怪乐姜了!我老了……”管母叹息道。管仲起身,到塌上为母亲整理枕席,拽拽薄被,又为母亲捋一捋蓬乱的白发,笑着道,“村口遇到顾大婶,我都知道了。母亲好生休息,我回来了,你会好的!” 管仲退后三步,对着病榻,恭恭敬敬俯身下拜,连施三礼。而后霍一下起身,拎起乐姜的后背就走。管仲身长八尺,乐姜小巧,如同拎着一只白鹅。 赶到另一间茅屋,管仲甩一下就把乐姜扔在草席上。乐姜情知不对,半俯在席上,哭着求情道,“我知道,我错了,念在你我夫妻……” “住口!不得再言!”管仲喝道,显然有意禁止乐姜讲话。管仲回身,从墙上抓过来早就做好的缰绳——本是为母亲驾车用的。 管仲回头,脸色铁青,透着让人恐惧的凶悍萧杀之气。人在情绪激荡之时,变幻莫测,乐姜从未见到管仲如此面目,仿佛不认识了。乐姜吓得半死,嗫嚅道,“你……你干什么?” 管仲以缰绳做鞭子用。一鞭子就狠狠抽在乐姜左边席上,乐姜抱头就叫,大喊“救命”。“住口!不得再言!”一鞭子就又打在乐姜右边。虽然管仲有意打在席上,但乐姜分明感到鞭鞭抽在自己身上!乐姜不敢再说一句,以袖覆脸,哆嗦着身子。 管仲继续朝席上左一鞭子,右一鞭子,边打边训斥道:“第一打,打你乐姜不敬父母,有失孝道!第二打,打你乐姜不相丈夫,有失夫道!第三打,打你乐姜好恶逸劳,有失妇道……”乐姜不敢有丝毫动弹,缩着身子,只能“被打”,心中如同刀绞一般。 管仲打完,扔了缰绳,喘了口气,换了一腔口音,淡淡道:“乐姜不顺父母,乐姜无子,乐姜多言。妇人七出,乐姜占三。管仲就此休妻!你走吧,你还年轻,日后还可以找个好人家。管仲无能,辜负错爱,你我就此恩断义绝!”管仲说完,心中忽然生出无限酸楚,眼中落下了两行清泪。管仲对乐姜又行一礼,就冷冷出门去了。 周朝时男子休妻有“七出”之说,即妇人有以下七种情况的,丈夫才可以休妻,称之为“去”:“妇有七出: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盗窃,去。”管仲说“乐姜占三”即从此中来。 乐姜恍觉晴空霹雳!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管仲会休了自己。乐姜满腹委屈,一时泣不成声,哭成泪人。待泪水哭尽,乐姜站起身来,最后回望一眼这间徒有四壁,数年间充塞着孤独、寂寞、凄凉,弥漫着对于管仲的无穷希望和无穷失望的茅屋,就失魂落魄地走了。 从此之后,乐姜与管仲再未相见。 得知乐姜被休,管母叹了半天气,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她深知儿子性情,便不再劝。管仲撸起衣袖,洒扫庭除,里里外外收拾停当。家中被乐姜糟蹋得的确不成样子。 火塘生起火来,管仲为母亲煮汤,一口一口喂母亲服下。此后的日子,管仲在母亲塌侧寸步不离,夜夜也是和衣而眠。洗衣煮饭,端屎端尿,管仲既当男人,又做女人,样样活计都干得来。村中人感慨不已,他们原来觉得管仲是个整年整年外跑的野人,浪子一般;如今忽然发现管仲孝母,村中无人可比,就好像是颖邑大夫、纯孝君子颍考叔重生似的。田间几个耕夫闲聊道:“青衣神箭、赔本商贩、霸王之辅、华门粟贼、城下逃兵、败丈夫、孝儿子,这个管仲变化多端,如云如雾,令人眼花缭乱,看不清楚……”但仅凭今日孝道,管仲引得村人个个称赞不已;常有人给管家送些谷米果蔬,让管母调养身体。 然而管母饮食渐少,病体愈沉,有大限将至之感。这日,管母破天荒地喝了一大碗霍羹,还吃了半块饼。饭后,管母恍觉精神焕发,口齿也伶俐起来。管母唤仲儿。管仲跪于塌侧应道“仲儿在。” 管母轻抚儿子面颊,笑了笑,就忽又落泪,“仲儿啊,我就要走了。我走,有三件事情放心不下……其一,我儿如今孤身一人,身边也没个女人照料;家徒四壁,孤孤凄凄,为娘我实在挂心!其二,我本生有两子,可惜你兄长在五岁时候就死掉了。管家目下就你一个,可谓人丁单薄。不知我儿如我之时,塌前可有儿女捧热汤侍奉于侧……其三,其三……我儿素有大志,可叹至今怀才不遇。我儿必有鲲鹏展翅、四海翱翔的一天!这一天啊,我等了十年,十年啊……可惜,我已老去,到死了也看不见!”管母说完就闭上眼睛,任老泪横流。唬得管仲扑通跪地,连连叩首道:“仲儿不孝!仲儿不孝!仲儿不孝!……” 次日晨时,四更时分。窗外一片漆黑,塌前一灯如豆。管仲正昏睡,忽然听到母亲大呼“仲儿仲儿”;管仲一骨碌爬起来,见母亲挺直腰身,伸长双手,眼睛似乎要瞪出来。昏暗的灯火之下,神态着实可怖!管仲抓住母亲双手,听母亲急急道,“你父亲驾着马车来接我了!接我去他做大夫的齐国。他说你也要去齐国,齐国才是我儿的福地……他还让我给你再讲,讲……讲讲我们颖人颍考叔的故事,记着……”管母用力倒出一口气,重重地说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言罢气绝,撒手而终。 天亮后,村邻父老陆陆续续都来致祭。鲍叔牙也闻讯而来,头裹白布,身披麻衣,行的是孝子之礼。十几年来,鲍叔牙对管家关怀备至,凡有大事,鲍必到场;管母生前,早视鲍叔牙如同儿子。所以鲍叔牙与管仲一样,同以孝子之礼葬管母。村人无不称善。 众人相助,将管母葬于村后山坡一株古松树下。新坟之前,供有三只粗碗,盛着粟米、白蒿、猪肉。管仲、鲍叔牙跪拜行礼;村里众人团团围绕,争看稀罕。鲍叔牙忍不住哭道:“贤哉管母!本是大夫之妻,家道变故,沦落到颍上山野,吃尽多少苦头!在外耕田,在内炊煮,白日纺线,夜里织布;养子以食,教子以射,劝子以学,助子远游,含辛茹苦几十年,到死……到死也没有享过一天福啊!呜呜呜呜!”鲍叔牙俯地大哭。这一番话切中了管母一生的辛酸,众人也情不能自已,纷纷跟着哭起来。 一时间,哭声嚎啕一片。 管仲忽然哈哈大笑,笑声越来越高,一笑压住众哭。众人愕然,纷纷抬头,面面相觑。村人忽然发现,管母死后,管仲直到现在始终不曾哭过一声。是孝?是不肖?奇哉怪也…… 但见管仲狂笑完,对母坟行揖道:“母亲走时有三忧。母亲勿忧!母亲好走!管仲今在母亲坟前起誓:其一,管仲必将母亲灵柩迁至国之大都,不令母亲在此孤独;其二,管仲誓娶公卿贵族之女,光耀管氏门庭;其三,管仲誓要匡天下、合诸侯,建不世之功业!以慰母亲在天之灵!——母亲静候,仲儿走了!”管仲说完,又行三拜,拉了鲍叔牙就走,仿佛周边父老根本不存在似的。 古松荫荫如盖,罩着新坟黄土。众人齐刷刷回首,望着管鲍远去的身影,一个个怔怔愣住,说不出话来。呆了半晌,人群中不知是谁忽然笑道:“怪人!疯子!管怪人、管疯子又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61章 洛水嵩山①:葫芦藤下 管仲与鲍叔牙携手回到家中。残败而肃静的黄土小院,弥漫着治丧的哀气,唯见庭中一架葫芦枝繁叶茂,翠滴,是这一片土气、暮气、死气中唯一的勃勃生机。葫芦架前铺着几张草席,两人脱履入席,相向而坐。 鲍叔牙深知管仲心思,张口问道,“兄弟这就要走了吧?” 管仲道:“老母毕生郁郁,含恨而终,管仲之罪也!管仲唯有奋发图强,方可赎罪于万一。如今有家无家,茕茕一人,了无牵挂,正好奔走天下,以图我志。” “千锤百炼,玉汝于成。经历这许多曲折,今日管仲已非昔日之管仲,敢问兄弟之志?” “出将入相,辅佐雄主,纵横捭阖,富国强兵,开创不世功勋,成就霸王之业!”管仲略一顿,又重重道,“大道修远,前途渺茫,我将上下而求索,九败而不悔,兢兢业业,至死方休!” 鲍叔牙击掌,大赞一声好,“兄弟可记得那年孟夏,你我南下随国楚国私贩黄吕,误打误撞被楚熊通扣于营中,当时楚巫曾有谶语:‘虎令尹,霸王辅!’——哦,霸王之辅,这预言正应了兄弟今日志向!眼下时运不济,终有一日会鲲鹏展翼,九天翱翔!” 鲍叔牙如此一说,倒是勾起了管仲对往事的回忆。那是周桓王十四年事情,距今已经整整八年。当时管仲出主意到随国私贩黄吕,想要发一笔横财。鲍伯牙、鲍季牙均不赞同,只有鲍叔牙支持管仲。后来,管鲍带着两个伙计南下,顺利买了一车黄吕,谁想归途中行至青林山,遭遇楚国与随国爆发战事,被楚军扣于军营之中。期间的确巧遇楚巫道出“虎令尹,霸王辅”的谶语,说管仲与斗榖於菟将来一北一南为相,有南北称雄对峙之势。因为这个谶语,楚武王要杀管仲,后来得斗榖於菟暗中救应,才顺利逃回北方。这一趟,险些丧命不说,也把鲍家的十镒黄金赔个精光。此事历历在目,而八年光阴一晃而逝!八年来,中原各国你争我乱,烽火狼烟连绵不绝,尤以郑国与宋国好动刀兵,国乱最是不堪;而遥远的南方,楚国秣马厉兵,称雄之志始终如一,此举为乱纷纷的中国诸侯所远远不及。楚武王一番东征西讨,牢固确立了楚国江汉霸主的地位;而楚武王最终也是病逝于征战途中,真可谓壮哉丈夫,死得其所!楚武王死后,其子楚文王继位,将国都从丹阳迁至郢都,其志更是不可限量。八年之间,楚国风云何其壮观!——然而顾影自怜,我还是我!想到这里,管仲就又忍不住叹气。 “兄弟下一步作何打算?想去哪里?”鲍叔牙又问。管仲心中一凛,从楚国大梦中退了出来。 “自平王东迁洛邑以来,郑国本是中原第一强国;然而郑庄公死后,郑国便迅速衰落。我纵观中原诸侯,如郑、宋、陈、蔡、卫、曹等国皆不足道哉!天下大乱,欲成霸业,自当首选大国。我当奔大国而去!” “哦!兄弟要去哪一国?” “或是北方晋国,或是南方楚国,或是西方秦国,或是东方齐国。兄弟我一时还没有想好。” “这么说,兄弟暂时还不会走?——也好,老母新丧,兄弟一时悲痛难耐,正好调养些时日。” “不,”管仲道,“赴霸业雄国之前,管仲还要去一个地方——当今洛邑周天子国。管仲虽有霸业之志,然而尙乏霸业之术。管仲心中尚有一个莫大的疑惑:当今大乱之世,周天子当居何位?礼何以然?霸何以然?礼以遇霸,霸以遇礼,又将如何?此疑惑不解,便难以主宰天下啊!” 鲍叔牙摇头道,“礼礼霸霸,这个问题太大!普天之下,怕是也只有你管仲一人在思索。我老鲍更是想不动的!——嘿嘿,只要你想就够了。我也要与兄弟同去,我们由此出发,共同开创一个乱世伟业!”这些年,因为诸侯连年征战,生意越来越做不下去,鲍叔牙早想着与管仲一起投身济世之道了。听管仲说要去洛邑,当下正中下怀。自然,也是管鲍情深所致。 管仲又道,“洛邑为当今周王之城,也是周礼根本所在。我想游学洛邑,必可以解答心中疑惑。”鲍叔牙称好,当下就吵着就要走走走。 “当家的——”随着一声长长地呼唤,管鲍二人不约而同抬头,见门前桑树下刹住一辆马车,霍地跳下一个人来。是鲍家伙计苌楚。 苌楚跑将进来,慌慌张张,讲话断断续续。原来鲍太公昨夜染上急症,折腾一夜,今天愈加沉重;鲍伯牙于是差苌楚火速请鲍叔牙回去。 鲍叔牙顿时沉下脸来,先前的喜悦一扫而光。管仲道,“父母在,不远游。天底下,没有比孝道更重要的事情了。鲍兄理应归家,病榻之侧,侍奉鲍公。游历洛邑之事,鲍兄先放一放吧。” “也只好如此。”鲍叔牙悻悻说着,就从袖中掏出一个黑色的葛布囊来,“这些钱财你先拿着,我让苌楚回家再与你取些过来。洛邑我去不了了,兄弟孤身一人,好自珍重!” 管仲也不客气,接过来拱手道,“谢过鲍兄” “兄弟大约何时回来?” 管仲道,“快则一年,慢则三年。归期不定。但管仲得偿所愿,必要回来与鲍兄相会。你我再度重逢之日,便是谋取霸业之时!——鲍公也是我之太公,礼当探视。但管仲重孝在身,不便入门,更怕冲撞了太公病情。鲍兄见谅!” “那好,我等你。你我就此别过!”鲍叔牙此时十分挂念老父病情,急着回家探视,也就闭了话匣,就要回身上车。 “鲍兄且慢!”管仲叫道。鲍叔牙回头,见管仲快步踱至茅屋,抱了满满一怀抱竹简书册出来,“管仲家徒四壁,只有这些藏书是我家中至宝,内有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等秘籍,今天一并送给鲍兄——茅屋中还有许多,书简好重,苌楚快来帮我,千万小心!” 鲍叔牙称谢。三人一起将管家藏书全部搬走,装了满满一大车。此后鲍叔牙苦心阅读钻研,眼界大开,才智猛涨,兵法政道烂熟于胸,为以后带兵治国平天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此是后话,其中与这一车管家藏书关系重大。 管仲换上青衣,背上弓箭,蓦然回首,最后一望:到处蜕皮的黄土泥墙,屋顶泛白的几丛茅草,门口高大的老桑树,院中碧绿的葫芦藤,乐姜曾经梳理青丝的小窗,自己亲手打造月余、现在孤零零弃在墙角、母亲到死也没有坐上的牛车……管仲百感交集,落下泪来。呆了半晌,擦干泪痕,就雄赳赳、气昂昂,一路向西,奔天下之中——洛邑王城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62章 洛水嵩山②:洛水论道 洛邑始建于周公。周公,名旦,姬姓,是周文王姬昌的第四子,周武王姬发的亲弟弟。因其采邑在周,爵封上公,故称周公。周武王死后,年幼的周成王继位于都城镐京,周公辅政。不久,爆发了商纣儿子武庚联合管叔、蔡叔的叛乱;而这次叛乱平定之后,为了加强对东方的统治,周公便在今天中原腹地——天下之中,选中洛水之北、邙山之南,瀍河岸边的一块吉地,兴建了洛邑城。此后,西周便有了西都镐京、东都洛邑两个都城。镐京又称“宗周”,洛邑又称“成周”。周公实为洛阳城的最早营建者!当年绝不曾想到,几百年后镐京被西北异族犬戎攻破,化为一片废墟;而这次巨变的直接后果,便是公元前770年,周成王迁都洛邑,由此也开启了春秋战国五百年乱局,史称东周。 周平王后,周桓王立。至公元前697年,即郑庄公死后四年,郑国祖庙被宋国攻破受辱后一年,周桓王也逝去,其子周庄王继位。至此,洛邑作为东周王城已经历时73年。管仲行至洛邑,恰值周庄王刚刚继位。新君初立,仿佛到处一片欣欣向荣! 游历一月有余,看不尽洛邑锦绣风光,天下王城,果然非同凡响!这日,都城郊野,管仲信步沿着洛水岸边,径直向东闲走。正是二、三月间好时节,宽阔的洛水波平如镜,泛着夺目的清光,两岸一抹淡绿如烟,隐隐透着万紫千红。管仲喜不自胜,心中萌生出无限春情。 正陶醉间,忽闻高谈阔论之声远远传来。管仲望去,见前面不远处有一拨贵人聚会。待走得近了,瞧见此处水草鲜美,点点黄花,岸边向水中隆起一块天然四方、半人高低的土台,台上一株粗糙古柳新发的嫩枝高高垂下,倒映水面,散发出青中泛黄的一团朦朦胧胧的亮!那亮,鲜艳夺目,却不刺眼,如光如色,非光非色,亦光亦色,不禁令人心旌摇荡!柳树下,数张灰色草席上,七八个锦衣光鲜的读书人屈膝危坐,簇拥着一个老者。老者面东望水,背对管仲,看不见面容;但观其头冠衣饰,显然是个显赫贵族。 一人道,“当今天下,怎一个乱字了得!看那郑国,初时郑武公镐京勤王有功,被天子封了卿士,赐了新郑之地;至郑庄公却不思报效,屡屡侵犯天子尊严,犯了不赦之罪!庄公死后,郑国大乱,立了子忽被废,改立子突又被废,去年连宗庙的椽子都被人拆了去!可见天理昭昭,乱人者终被人乱之!” 一人道,“宋国为中原大国,也是好战之国。宋殇公在位十年,发动战役十一次;至宋庄公继位,任由华督专政,连年对外用兵。前年与去年均与郑国发生战事,起因不过是因为公庄公贪图郑国财赂而不得!如此贪财好战,宋国离末日不远了!” 又有人道,“诸侯之乱有过于卫国的吗?卫宣公在位时,先是私通父妾夷姜,后又强娶儿妇宣姜,所谓,淫必有乱!——为着储君之争,先后妄死了公子急子和公子寿;周桓王二十年,卫宣公病死,公子朔继位为卫惠公。不想只过了四年,国内左公子泄、右公子职便起兵作乱,废了卫惠公,改立公子黔牟为君。可叹惠公小儿至今还流落在齐国,今年也还不过二十岁!” 又有人道,“华夏无义战,南蛮兴楚王。南方楚国,本是周封的一个子爵候国,方圆不过五十余里。几百年来,楚人好战,不断开疆。至楚武王时,灭权国,伐隋国,辟地千里,僭越称王,俨然成为汉东霸主!华夏之乱,荆楚却乘势而起!早晚有一天,楚国必会挥师北上,与华夏诸侯一较雌雄!” …… 忽然一人唉声叹气道,“可叹诸侯并起,王纲沦落!如今我大周天子也要仰视诸侯颜色!如今这天下,还有哪个把这洛邑王城放在心中!” “海内动荡,人心不古,奈何奈何!”数人附和道。 一直沉默不语的那位尊贵老者开口道,“今周天子初登王位,欲要振兴纲纪,平复天下动乱,老夫请教诸位,有何良策?” 有人应道,“当今天下,礼坏乐崩,乱象频仍,个中原因,全是人们弃了周礼之故!周要复兴,首先便要复兴周礼。” 又有人道,“想当年,就在这洛邑城中,周公开创了礼乐制度,颁行天下。上至天子,中至诸侯大夫,下至庶民,各行其礼,各安其序。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于是天下大治!政治清明三百余年,岂用兵戈?——兴周先兴礼,是也!” 又有人道,“当今天子,当仿效周公,重新编制周礼,号令天下奉行,则动乱自止,王室可兴……” “哈哈哈哈!大谬!诸公所言大谬!”管仲再也忍不住,大步向前,郎朗笑道。众人回头,见是一个背着弓箭的青衣庶民,有一人就冷冷道,“我等洛水论道,岂容你这野人放肆!” 一声怪异的咳嗽传来,众人不约而同低头;是老者在故意干咳,显然德高望众,一言九鼎。老者不再沉默,侧首望着管仲微笑道:“此处洛水之野,并非朝堂。国人野人,皆是大周子民,有话尽可以道来!” 管仲指着眼前宽阔的洛水,慷慨道:“洛水汤汤,东奔入河,河洛交汇,直下汪洋!汤汤之水岂可倒流?即使河水可以倒流,即使周礼重新制定,请教诸公:周平王元年,天子弃镐京,迁洛邑,岐山千里沃野从此不归王畿所有,此事可以免乎?周桓王十年,宋国华督犯上作乱,杀孔父嘉,杀宋殇公,此事可以免乎?周桓王十三年,郑庄公于繻葛之战箭射周天子,此事可以免乎?周桓王十六年,楚熊通大会诸侯,独霸汉东,僭号称王,此事可以免乎?周桓王二十年,卫公子朔残杀两位哥哥,窃得卫国国君之位,此事可以免乎?周桓王二十二年,宋庄公贪财索贿而战,不惜发动五国兵车,打破郑国宗庙大门,此事可以免乎?”管仲咄咄逼人,所述皆是切中时弊要害的关键事件,众人一时哑口无言。人人心中相信,即使周公重生,这些动乱依旧难免;蓦然发现,天下之乱并非只是一个简单的周礼问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63章 洛水嵩山③:拜见周公 沉默半晌,有人勉强笑道,“这么说,如今天下之事只能听之任之,如这洛河之水,任其东去?” 管仲答道,“垒土以为堤,束水以为渠,兴农桑,安社稷,因势利导,为我所用。当今天下大变,强者自强,弱者自灭,必有霸道横生,切不可以复兴古礼为务……” “大胆狂妄!”一人愤而起身,厉声喝道,“你敢藐视周礼!你可知,席间坐者是谁?”那人说完,右手恭敬指向老者。 长者为尊。管仲谦恭行一礼,道,“晚辈愚昧无知,前辈勿怪。” “此人便是我等夫子、大周卿士,周公黑肩!” 一听到“周公黑肩”四字,管仲心中凛然一惊,他对周公世家早有耳闻。管仲深情望去,见那老者六十开外,一身黑袍,须发皆已斑白,但面堂依旧红润,满脸堆着儒雅和慈爱。管仲躬身连行三揖,道,“颍上野人管仲,拜见周公!” 却说当年周公旦因为文治武功卓著,被封为公爵;又因为采邑在周,故称周公。周朝之爵位,有公、候、伯、子、男五等;公列其首,高于诸侯,地位仅在周天子之下。周公旦有八个儿子,其中长子姬伯禽被封于鲁国,其后代以国为姓,是鲁姓始祖。次子姬伯羽后来继承了周公旦的爵位,为二世周公;其后人便以爵位为姓,是周姓始祖。周公之爵世代相传,历三世周赤页,四世周彭□,五世周颌,六世周升,七世周方叔,八世周奂传至今日周黑肩,为九世周公。 当下周公黑肩莞尔一笑,“不必多礼。颍上人?你是郑国人?”管仲应诺。周公黑肩又道,“你且说说,当今之势,如何振兴王纲,如何重现万国来朝的盛况?” 管仲道,“周公之礼兴盛三百余年,福泽寰宇。今人所谓礼坏乐崩,也不尽然;周礼也绝非一朝一夕就可以废掉的。当今乱世,不进则退,当以富国强兵为本。文礼退居其次,武略首当其冲!” 周公黑肩的嘴角微微颤了一下,眼睛中忽然放出光来,暗含三分惊喜。管仲本以为自己这番评说会冲怒周公,不想反而意出望外。 坐下一人怒不可遏道,“狂悖之言!什么文礼武略!我大周向以礼乐称颂,方以四海归心。失了周礼,便是失了国本,岂非乱上加乱,祸中取祸?” 管仲正要争辩,但见周公黑肩淡淡笑道,“说了这许多,大家必然口干舌燥。来啊,上酒!——管仲,赐坐!” 有两名侍者捧着两盘盛满美酒的铜爵一左一右上来,又有侍者添上一张蒲席。管仲行礼落坐。微风徐来,波光粼粼。众人衣袖飘举,与周公黑肩共饮一爵。 周公黑肩望向管仲,“你一个郑国人,来洛邑做什么?” 管仲道,“不瞒大人。管仲心中,洛邑城中有二宝:其一是我大周先祖太庙,其二便是周公所创立的周礼。管仲游学洛邑,只有两个心愿:其一,拜谒太庙,瞻仰先祖英灵;其二,入王城守藏室深入学习周礼。”这些年来,管仲愈发变得心思缜密,城府渐深。管仲心中确实暗藏着两个愿望,但这两个愿望却是:一是入太庙,得睹禹贡九鼎神采;二是入周藏室,遍阅天下藏书秘典。所谓“拜谒”、“习礼”只是托词而已。 周公黑肩哑然失笑,“方才讲道:文礼退居其次,武略首当其冲;怎么现在却要学习周礼了?” 管仲心中暗惊,电光一闪,立马转上笑容,淡淡禀道:“自然文礼居次,武略首当。管仲先次后主,循序渐进,此乃自然之道。” 周公黑肩眼中露出得意之色,赞道,“后生如此好学,社稷幸甚!这两桩心愿,老夫一并帮你实现。”管仲闻言,心花怒放。 周公黑肩放下酒爵,与众人纵论了一番古今兴废之事,谈兴愈浓。日渐正午,水光耀眼。周公黑肩说许久未曾拜谒先祖,今天正好带着管仲太庙一行。众人散去,管仲有幸与周公黑肩同坐一车,返归洛邑城中。 洛邑天子之都,为当时天下最为繁华的大城。城池方圆九里,东西南北各开三门,共有十二城门。城内划分面积相等的九大区域,中心为天殿,左边是宗庙,右边是社坛,前面是朝堂,后面是集市,所谓“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足见周公旦当年营造洛邑之严谨规整。周公黑肩似乎很喜欢管仲,不断与他讲着一些洛邑往事,管仲默记于心。从南门入城,管仲望见城墙高耸入云霄,而开阔的城门足可以并行九辆马车,管仲心中暗暗叹道,“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城!” 入得城来,熙熙攘攘,秩序井然。管仲眼尖,发现守城兵士威武雄壮,法度森严,与其他地方俨然不同,于是忍不住扭头追着看。周公黑肩得意洋洋,左手扶车,右手捋须道:“这洛邑城中还有一宝,你可知道是谁?” 管仲道:“晚辈孤陋寡闻,请周公赐教。” “便是王子城父。” “王子城父?”管仲惊道。周公黑肩笑道,“观洛邑阵容,你就看出这守城的城父是非同一般的人物。先君周桓王膝下有二子:长子佗,即当今天子周庄王。次子克,便是王子城父。因克身为王子,又担任洛邑王城的城父,所以国人皆称其为王子城父。”当下又讲了一些王子城父的武功谋略,果然是才华卓绝,人中翘楚。管仲暗暗叹道,“只想着周室衰微,熟料还有如此人物!此番游学洛邑,不知是否有缘与王子一会?” 两人谈兴正欢,不觉时光匆匆,车已来到太庙。 周公黑肩携管仲拾级而上,迈入大门,踏着石铺的地面,穿过二门,眼前豁然一亮!只见后面是一溜黄色大殿,殿前四方四阔的明堂中,矗立着九只青铜大鼎!这些大鼎清一色的三足、鼓腹、无耳,体型硕大,镌满图纹,依着一居中央,八列四方的严谨方位如山一般矗立!阳光下金光灿灿,一片默默;却又分明虎蹲象步,霸气逼人,有目眩神驰之感!周公黑肩道,“这就是九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64章 洛水嵩山④:求学洛邑 昔日上古之时,大禹用九州之铜,铸成了象征天下九州的冀州鼎、兖州鼎、青州鼎、徐州鼎、扬州鼎、荆州鼎、豫州鼎、梁州鼎、雍州鼎,这便是禹贡九鼎。此后九鼎成为天命所归、王权至上的象征。九鼎铸成后,大禹放在都城宫门之外,供诸侯朝拜。后来商汤灭夏,九鼎迁到商都亳城;再后来商王迁都于殷,九鼎也迁移至殷;再后来周武王伐纣灭商,至周成王继位后,也即周公营造洛邑城后,九鼎迁至洛邑,安放在太庙之中,以至于今日。 管仲对着九鼎连拜三拜,禁不住绕鼎瞻仰一圈。望着鼎上镌刻的天下名山大川,九州珍禽异兽,管仲难耐胸中热血沸腾,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往上冲,似要在高山之巅,追日逐月一般!管仲慷慨道,“我之华夏,何其壮观!” 瞻完九鼎,径入大殿。大殿幽深纵广,只打进来门口半地阳光,里间却是幽暗,但是灯火通明。早见正中堂上摆着诸多先君灵位,气象无比:周文王!周武王!——赫然入目,仿佛天神即在眼前,令人肃然起敬!管仲目睹着这两尊尊神,见文王武王之后,接着是周成王、周康王、周昭王、周穆王、周共王、周懿王、周孝王、周夷王、周厉王、周宣王,直到亡了西周的周幽王;之后便是周平王,然后是刚刚摆上去不足一年的周桓王。 周公黑肩与管仲行跪拜大礼。周公黑肩拜完,起身。而管仲却依旧俯身在地,额头帖地,双目紧闭,两只袖袍宽宽地盖在席上;姿态极其虔诚。周公黑肩不语,心中暗暗赞道:“贤。”管仲也不语,似在用身体感受先贤几百年的脉搏,管仲心中暗暗道,“文王、武王开创大周以来,德治为先,广施仁政,天下清平,海内一家,彼时气象实令晚辈后生神往不已!然而三百年后,家国天下却被后世子孙搞得四分五裂,乱象丛生,乌烟瘴气!先祖地下有知,当做何想?请问列祖列宗,江山社稷走到今天,我辈当何去何从?” …… 管仲好学,周公黑肩颇为欢喜,也遂了管仲的心愿,将其安置在周守藏室,可以遍阅典籍。守藏室,为周之国家藏书禁地,当时天下文化典籍集大成之所,但见一溜儿宫室,处处以书为墙,竹简木策累积如山,可谓书山书海,壮观异常。 可以自由出入周守藏室,这种机会实在难得。管仲如鱼得水,不舍昼夜,废寝忘食,其勤奋刻苦之状非同一般。他本就博闻广见,到了守藏室中,因着一双天生慧眼,最是善于百里挑一,去粗取精。有的书简逐字逐句细阅,有的书简反反复复默背于心,有的书简只粗过眼目即可,有的书简却是视如敝履,弃之一边;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管仲浸淫藏室,物我两忘,不觉一年光阴倏忽而逝,又到了春风洛水时节。藏室中已无可阅之书,然而管仲心中依旧天问无解。管仲惆怅不已!一年期间,除了读书,守藏室中也多有夫子开堂讲座,周公黑肩也讲过几次,只是开口闭口多是古训虚言,非是那经世致用之策,管仲摇头,常常听了开头就退了出来。又时巡游洛邑,打探城中各种正史野史,趣闻逸事。这其中听得最多的就是王子城父,仿佛神人一般;据说当时周桓王差一点将王位传于城父,只是碍于嫡长子制,不得已传了长子即今天的周庄王。管仲叹道,“若能与王子城父促膝畅谈,大慰平生。只可惜一个是野民,一个是王子,咫尺千里,终是无缘!”又听人议论到洛邑东南百里之外,有一座大山,名曰嵩山;山中有百岁隐士,胸有羽化飞仙之术,腹藏精妙致世之学;只是不肯轻易传授,尘外之人也是无缘一见。管仲暗暗道,“有志者,事竟成。只要山中真有其人,那就一定可以得偿所愿!” 一日,周公黑肩又到守藏室讲习周礼,众学子听得入神,唯见管仲呆呆出神。课后,周公黑肩唤住管仲,未待开口,只见管仲俯地就是一拜,“承蒙周公厚爱,管仲得以拜谒太庙,入学藏室,管仲感激涕零!如今我洛邑游学心愿已了,然而管仲心中依旧有疑惑未解,相传嵩山之中有隐逸高学,管仲这就要到嵩山中求师访道,就此拜别周公!” 周公黑肩大惊,失色道,“怎么?要走?当今天子初立,国家正是用人之际,留在洛邑做一番功业,岂不是更好?”周公黑肩是桓王、成王两朝重臣,心中正在谋划一件大事;看管仲是个人才,也是极力栽培,希望为我所用,不想管仲这么快就要离去。 管仲总是怀才不遇,若是搁在以前,遇到这种周公挽留的机会,管仲势必满口应承;然而今非昔比,管仲愈发沉稳老辣,也在暗暗谋划自己心中大计。管仲当下道:“管仲志在于学,不在名利。周公海涵!” 周公黑肩吁了一口气,悠悠道,“有志于学也是好事,学成可以归来嘛!不过嵩山隐士之说,只是传闻,未知真假。” “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人间即有此说,山中也当有此事。即使一无所获,但求无愧我心。” “那嵩山高远雄浑,山深林密,左如龙眠,右如凤舞,东西横卧百余里,有大大小小七、八十座高峰,如此大海捞针,你到哪里寻找高隐?” “志之所向,无所不可。区区一山,何足道哉!” 周公黑肩点了点头。像是想起了一件往事,半晌道,“如此,我助你一臂之力。嵩山少室峰顶,有一口天然石洞,洞中住着一个老隐士,他长我九岁,现在也已七十开外了。因为洞口有松有泉,所以此人自称松泉子。松泉子所学包罗万象,如汪洋大海,高深莫测。十八年前我们在洛邑城中有过一面之缘,此人才高,但过于狂妄自负,我当时甚为讨厌,但是现在,现在又很是想念……”周公黑肩略顿,神飞当年,又叹道,“此人脾气古怪,看不上公卿大夫,更不愿传道受业。一身绝学至今,仅收了半个弟子,也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缘分……” “半个弟子?”管仲大惑不解。 “是的,半个弟子。当年就在这守藏室前,诸多学子聚而论礼,松泉子捋袖赤脚,不请自入,大放厥词,辱骂周礼,惹得席中一个大夫拔剑要杀他,亏得另外一人善心袒护,才救了他命。救他之人当时十几岁,还是个孩子。松泉子为答谢救命之恩,问这孩子有何求。孩子答道兵法。于是松泉子将腹中所藏兵道择出精华,仅仅写了十只竹简相赠,就扬长而去。这孩子后来又寻到嵩山求教,松泉子避而不见。所以故,只能算是半个弟子。” “那这个孩子是谁?现在何处?” 周公黑肩笑道,“待你学成归来,我再相告。你即有志于嵩山,就寻访松泉子吧。山上的事,就看你自身的造化了。” 管仲俯身再谢。松泉子如此奇异,引得管仲神往不已,恨不能踏上白云,一夜之间飞落在松泉洞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65章 洛水嵩山⑤:古洞松泉 嵩山,古称外方,夏商时称嵩高,西周时称岳山;至东周时称为嵩山,《诗经》有云:“嵩高维岳,峻极于天”。又因其地处“天地之中”而被尊为中岳,与左岱(泰山)右华(华山)并列为当时华夏三大名山。 有了周公黑肩的指引,管仲便顺着山路一路向少室峰上攀登而去。时已入夏,管仲趱程赶路,大汗淋漓。初时尚能遇到些许茅屋和山民,行得越深,登得越高,渐渐步入荒境,但见群峰高耸,古木森森,人烟绝迹。道路也是隐于乱草之中,似有若无。又走了一阵,轰轰声如雷鸣传来。管仲顺着野径,转过山坳,眼前陡然一亮。一面山崖仿佛削平的石璧立在面前,正中一条瀑布飞雪溅玉,飘着白色水烟,缓缓落在脚下翡翠一般的石潭中。而回首身后,群峰小如蝼蚁。管仲止步,坐在瀑布前一块青石上,俯身饮一捧潭水,只觉凉沁心脾,热气顿时消了一半。 管仲望着崖上飞烟的流水,心中暗忖道,“按照山民指引,这必是上少室峰唯一的道路。松泉洞松泉洞,洞前泉水必与这瀑布一脉相通,我只需顺着这条水道,便可以找到松泉子。” 管仲大喜,于是顺着瀑布往上寻路;又过了一个时辰,只见山势渐平,显然已经渐至峰顶。宽如衣袖的溪水快活流淌,如鸣佩环。溪边绿树从中,一条石径迤逦向前。管仲用衣襟沾去额头汗水,整整弓箭,踏着小石径走去。未及百步,只见路边左首凭空鼓出茅屋大小的一块巨石,似在挡人去路。管仲绕过巨石,偶一抬头,一孔石洞就映入眼帘。石洞贴在左首山凹,坐北朝南,洞口不大,略呈方形,一半砌了带窗的石墙遮挡,另外一般装着一扇木门;此刻那门敞开着,门边有生活煮饭熏染的黑烟,一道幽幽的光从洞内透出来。 正午的阳光洒得满满。洞前开阔好似明堂,是一块天然平地,中间摆着一张石桌、几个石凳,石桌上还有三、五枚新鲜的野果。四周草木如手环抱,碧绿葱茏。洞口右首冒出汩汩清泉,望去仿佛是一口煮沸的石井,溢出的泉水顺着石势滚去,正是来路溪流的源头;而井泉边上孤零零矗着一株古松,粗壮茂盛,少说也长了七、八百年;树身屈曲横卧,如一老翁凌空睡在井泉之上,神姿潇洒,意态悠然。 管仲得意不已。大步行至洞口,端正衣冠,躬身三拜,道,“颍上野人,拜见松泉子。”恍惚间,洞中有人影晃动。管仲又高声道,“管仲特来拜见松泉子!” 洞深幽幽,一人飘然而出。管仲抬头望去,见一老翁身材细高,瘦骨棱棱,须发胜雪,面目清癯,一身葛布灰衣,右手中握着一只碧油油的竹杖,浑不似红尘中人。老翁瞟一眼管仲,张口笑道:“好英俊的后生,你如何知道我是松泉子?——后生拜我?呵呵……拜我,是我拜我为师吗?” 松泉子年愈八旬,但言语中颇有戏谑之意。管仲怎么也想不到松泉子一开口,竟如此直接发问。管仲恭敬道,“我正要拜先生为师,研学济世之道……” “哎——”松泉子有意拐着弯,拉长音道。“我问有先有后,有一有二,年轻人如此性急,怎么不先答我首问——你如何知道我是松泉子?” 管仲勉强一笑,“我本颖上野人,曾在洛邑求学一年。听得周公黑肩论及先生博闻广见,学识渊博,为嵩山高隐大才。蒙周公指引,方才顺利来到少室峰下松泉洞前。” “你是野人——不是大夫?”松泉子似乎喜出望外,走近两步,将管仲从上到下用眼光扫了一遍,颇似老翁瞧晚辈一般。 管仲颇觉好笑,当下道,“确是野人。管仲倒是想当大夫,只可惜没有这个本事。” 松泉子转身走到松树边,就着一块横卧的青石斜躺下,忽然变得冷冷地,仰首道,“什么周公!当世哪里还有周公?黑肩既然叫你来,那你自然明白,我是从来不收弟子的!你又何必拜我?” 管仲转过身,对着松泉子再拜:“管仲出身乡野,但素有匡扶天下之志。今时世界,乱象丛生,外有异族侵扰,内有诸夏相残,列国诸侯征战不休,礼义廉耻丧失殆尽,当此天下剧烈动荡之时,华夏民族危难存亡之际,我辈当挺身而出,勇猛担当!管仲虽有此心,却乏此术。特来拜山,请师傅教我……” 松泉子淡淡道,“小子说得仿佛周公一般!忧国者先忧民,你如此慷慨而来,只忧国难不忧师傅吗?怎么连一份拜师礼也没有?” 此语一出,管仲暗自懊悔,怎么连如此基本礼仪也未想到,自怨不已;但转念一想,松泉子世外高人,岂会以俗世之礼为念?松泉子倘若果真贪图师礼,那也就不是管仲要辛苦寻访的高士了!——松泉子当真怪诞得很,适才索礼,似有答应入门之意,但似又拒人千里之外。管仲又行揖道,“只顾走得匆忙,不曾备得俗世礼物。其实管仲此来,正有一件拜礼呈上。” 松泉子从石上慢慢起身,坐得又端正又懒散,满脸孩童顽相,捋着一缕白须,道:“快快拿来我看。” “一颗赤热的天下之心!”管仲答。 松泉子霍一下暴跳如雷,立起身,走几步,用竹杖“当当当”敲地,怒道,“好小子!”忽然又转头哈哈大笑,“天下之心我收了!只是这礼物轻如鹅毛,薄如冰片,淡如嚼蜡,实在不入我眼。你走吧,以五日为限,五内内在这嵩山之中为我再寻来一份上好师礼,寻得来,我便收你。五日内寻不来,寻来了我又不喜欢,那便是你我无缘。你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吧。”松泉子说完,甩着长袖,如一朵浮云似的隐入洞中去了。 管仲低头恭送,心中却暗自窃喜。松泉子显然是应允了,所谓“五日为限”,不过是要考验一下自己。当下也不答话,只对着山洞连行三揖,就奔后山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66章 洛水嵩山⑥:拜师学艺 一晃四日已过。第五日晨起,松泉子便坐在松树下,听那泉水叮咚之声,直到漫山漆黑,不见管仲归来。第六日太阳射入洞口,松泉子又慌忙起身,在井泉边上踱来踱去,直到天黑,又不见管仲。松泉子暗道,“此人绝不会半途而废,难道遇上了山中野兽?”黯然有悔意。 一连十日过去,始终不见管仲身影。松泉子坐在洞中连连叹气。松泉子绝非不愿收徒传业,只是未遇其人罢了。学业智慧累积一生,正是炉火纯青的境界;加上年岁已高,时日渐少,找个传人便显得愈加迫切。不期洞前来了管仲,一番会晤,觉得管仲可教,正有授业之念;谁知管仲又一去不返!如果真是因为寻找师礼而在深山中妄送了性命,那罪过可就大了。 十一日午后,天气闷热,松泉子卧在树荫下石头上纳凉,山风徐来,白须飘飘。不一会儿,就朦朦胧胧的睡去。 懵懂混沌中被人唤醒,微一睁眼,恍见一只金斑猛虎卧在身边,松泉子“啊呀”一声吓个半死,连连后退,背上发出冷汗。“师傅莫怕,是我呀!”松泉子定了定神,这才清楚看见——是管仲!原来是管仲跪在地上捧献一张鲜艳的虎皮。 管仲将虎皮高高捧起,笑眯眯道:“管仲特献上拜师之礼。”原来管仲去后,径往松泉洞后面山峰奔去。一连两天,直为拜礼发愁。第二天半夜,睡在松树上的管仲被远处传来的虎啸声惊醒。深山荒林,夜半受惊,却无端引来一场狂喜。管仲自忖道:“这拜师礼,一来要显示自己的虔诚之心;二来必是师傅缺少的稀罕物件;三来又要显示自己身怀绝技,如果射了一只猛虎,献上一张虎皮以为师傅卧榻之用,岂不是三全其美?” 当下拿定主意,管仲按照虎啸传来的大致方位走去,然而越是人寻老虎,越是寻而不得。无奈管仲爬上一颗千年老树栖身,索性沉下心来,夜夜静等老虎出现。功夫不负有心人,足足等了七天七夜,终于射死了一只斑斓大虎。管仲剥了虎皮,洗涮干净,扛在肩头下山,赶到松泉洞时,已是第十一日正午。 松泉子也不说话,只是捋着颌下长须开怀大笑。管仲见状,于是兴冲冲地站起来,径直走入洞中。洞阔一丈,深约三丈,最里面石壁聚拢,天然形成一幅青龙直上图,妙不可言。外间有粗糙的石床,石凳,还有一条用树枝胡乱拼凑的木几,上面堆满整整齐齐的书简。洞口门边露天的地方,有石头砌成的火塘,旁边堆着木材、陶碗、陶鬲并一些山果。器物朴拙,然而整洁有序,仿佛刚刚收拾一般。管仲见石床上铺着厚厚的干草和一张破了几个窟窿的蒲席,当下也不敢多动,就将虎皮铺在蒲席上边,用手铺得平平展展。 管仲立在洞口,躬身道,“师傅请!” 松泉子笑吟吟走过来,看见虎皮一屁股坐上去,又伸手抚摸虎毛,满脸都是欢喜。松泉子道,“管仲,要做我弟子,尚有三个试题需要过关。” 管仲恭敬道,“师傅请讲。” 松泉子静静道,“老夫久居山野,不问世事。敢问管仲:今时世界,天有多高?地有大大?国有多少?” 管仲答:“天有九重高,地有九重大,国有五大国:曰北方国,曰东方国,曰南方国,曰西方国,曰中央天子国。” “天资聪慧。”松泉子心中暗暗道;又问:“你有何志向?” 管仲答:“外抗夷敌,内安诸侯,强国争霸,一匡天下。” “天下之志。” 松泉子心中暗暗道;又问:“我这里有天道,君道,臣道,民道四种济世之术。天道主善,君道主势,臣道主官,民道主富。你愿意学习哪一种?” 管仲答:“天道。” “仁善之人。”松泉子心中暗暗道。 松泉子问完,沉默半晌,眼眶就红润起来,饱含忧伤叹道:“志不广者不收,才不具者不收,德不善者不收;为了一个传业弟子,老夫我等了整整二十年……”管仲大惊。天底下弟子找师傅苦,岂不知师傅寻弟子更苦!看来周公黑肩关于松泉子拒不收徒之说,是只知其表,不知其里罢了。当下赶紧双膝跪地,行拜师大礼。 松泉子端坐在虎皮席上,挺直腰板哈哈大笑,“甚好!二十年心愿,今日终了!”松泉子扶起管仲,指着木几上的一堆书简道,“这里有《松泉三十二册》,是我毕生心血,内含天文、地理、人道、礼乐、古史、秘闻、政道、兵道、商道、农道、手工道,家国兴废之理,人性养生之术;现在一并传授给你。你需潜心研读,融汇一心。学成之后,可以为己,可以为人,可以为家,可以为国,可以为天下!四海之内,普天之下,无所不可!” …… 自翌日始,前半天松泉于洞中开讲,下半天管仲于松下读书。日复一日,从未间断。渴饮山泉,饥餐野果,偶尔管仲也出去打猎,或下山找些粮食,倒也丰衣足食。师徒二人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情意融融,其乐无限,日子过得自足而悠然。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不知不觉之间,也已过了两载春秋。 这日午夜,万籁俱寂,不闻一声鸟响。洞口火塘正燃,火光咉着石璧,翻腾跳跃,犹如壮士舞剑。松泉子侧卧在虎皮塌上似已睡着;而管仲则难以入眠,独自一人立在泉边发呆。 一轮满月挂在枝头,洒满如雪的一地。夜色中嵩山似海,荒林里一洞如灯。管仲恍觉自己立在洞中,又仿佛站在月上,似我非我,非我是我,非空非有,亦空亦有……电光石火瞬时一闪,脑海中霍地蹦出四个字:“尊王图霸”。三年前,管仲游学洛邑,辞别鲍叔牙时言道,“管仲虽有霸王之志,然而尙乏霸业之术。管仲心中尚有一个莫大的疑惑:当今大乱之世,周天子当居何位?礼何以然?霸何以然?礼以遇霸,霸以遇礼,又将如何?此疑惑不解,便难以主宰天下!”从颍上到洛邑,从洛邑到嵩山,从周公黑肩到松泉子,从周守藏室藏书到《松泉三十二册》,历时三年,自己辛辛苦苦寻找的答案,不就是这四个字嘛!玉宇澄明之中,悄无声息之际,一只黑色山鹰蹬开松枝,振动翅膀,随着一声长鸣,陡然向月中冲飞而去。刹那间,情不自禁,管仲向着明晃晃的一丸冷月,纵声大笑!只觉得通体暖融,如浴温泉,如沐暖阳…… 幽幽的古洞,松泉子躺在塌上,一动不动,闻管仲大笑,只睁了睁眼睛,就又闭上,喃喃道:“管仲学业已成,可以出山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67章 洛水嵩山⑦:落魄王子 这一觉睡得好香,醒来时太阳正在爬山。管仲揉着惺忪的睡眼,就听到师傅唤自己。松泉子站在洞前松树下,对管仲道,“我知你学业已成,今天可以下山了。” 管仲大惊,噗通就跪下,颤道:“可是弟子犯了错误,师傅要赶我走!”近半个月来,管仲自觉将《松泉三十二册》早已融会贯通,师傅所讲也已心领神会,的确有下山之念。但松泉子如此一说,管仲猛一下还是十分难受。 松泉子哈哈大笑,扶起管仲道,“你是一个有大志、创大业的人,如今学业已成,自当下山建功立业,岂可在这深山老林里虚度光阴!” “可是……”管仲嗫嚅道,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如此妇人之状,非是松泉弟子!”松泉子忽然斥道。 管仲又要开口,被松泉子打住,“好了。好了,收拾一下,下山去吧。”松泉子又柔声道。而后一挥袍袖,扭转身去,望着雄阔的东方,但见云蒸霞蔚,氤氲缭绕,几点山峰如画。 “弟子遵命。就让弟子最后为师傅猎得几只野味,聊表寸心再走。”管仲躬身道。而后取了弓箭,就上后山去了。 山林中穿梭半天,将近晌午时分,管仲肩头搭着一只山鸡,左手挽弓,右手拎着两只野兔,下得山来。将近洞口,却见师傅坐在古松之下的石头上,一人背对着自己正向师傅连连叩首,而另有两个身穿甲衣的武士远远地站在一边。管仲心中惊诧不已!山居寂寞,渺无人烟,两年来洞中还是第一次来了外人。 管仲向松泉子走近,那两个武士忽然就绷紧眼神,手中有意无意就摸向剑柄。管仲斜睨冷笑,走到松泉子面前,执弓作揖道,“师傅……” 这一声“师傅”,引得跪在地上那人扭头注视管仲,慢慢起得身来。管仲也向他瞧去。两人四目相对,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如火缠绕在一起。管仲见那人年龄与自己相当,红颜白面,头束王冠,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但又透着三分憔悴。神清骨秀,器宇不凡,浑身上下一身白衣,略有污垢和破损,但衣质丝滑亮丽,乃是上等锦衣。此人仿佛是从战乱中逃出来的公卿贵人。 松泉子淡淡一笑,“此是我半个弟子王子城父,此是我授业传人管仲。难得今日,你两相见。” 管仲大惊。洛邑城中天人一般的王子城父,自己神交数年之久,始终不得一见;而今天仿佛从天而降,就落在自己眼前。而且周公黑肩所言松泉子的半个弟子,竟然也是王子城父!自己与王子,同出松泉一门,岂非如梦如幻? 王子城父又惊又喜,对着管仲行了一揖,“管兄好福气!子克梦寐以求可以成为松泉学子,无奈只有‘半个’薄缘!管兄羡煞子克!” 管仲还揖。但见王子城父脸上的喜色一闪而过,霎时间满是愁云,显然是遇到了极难之事。王子城父沮丧着脸,叫着“师傅”,带着哭腔道:“弟子如今成为谋国篡位的乱臣贼子!这可如何是好?” 此语一出,恍如晴天霹雳,管仲心中怦怦乱跳;难道洛邑王城又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王子城父正是从洛邑城中逃出来的。原来周桓王快临终之时,招重臣周公黑肩道,“我生两子,长子佗,次子克。子佗过于柔弱,而子克智勇双全,最具王者气象。当今天大乱,能够振兴周室的,必克非佗!我愿将王位传于子克。”周公黑肩道,“不可!依着礼制,天子传位,乃嫡长子制。废长立幼,深恐国人非议。”周桓王道,“如此,可传位于子佗。待子佗后,兄终弟及,令子克承续大统,复兴周室。我就将子克托付于周公了……” 周桓王逝后,子佗继位,为周庄王,周公黑肩辅政。其实周公黑肩也有立子克之意,只是碍于自己作为周公传人,是不可以越礼行事的。然而诸侯纷扰,王室日益衰微,洛邑只有推举一位雄主,方可以力挽狂澜!作为两朝重臣,几十年来亲历目睹天子周室步步衰微,越来越滑向深渊,周公黑肩忧心忡忡,夜不能寐!管仲游学洛邑之时,周公黑肩其实已经动了抛弃周礼之念。后来,隐忍了三年多,周公黑肩终于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废掉周庄公,而立子克为天子!周公黑肩与王子城父谋道:“城父执掌洛邑兵权,都城守卫大军皆听从城父调遣;我乃先君临终托孤之臣,立克废佗名正言顺,你我齐心合力,大事必成,周室可兴!”而王子城父惧怕犯上作乱的贼名,始终犹豫难决。于是周公黑肩又游说其他大臣支持举事,希望促使王子城父下定决心。 不想当周公黑肩游说大夫辛伯时,辛伯假意应承,待周公走后,火速入宫报知周庄王。万急时刻,先下手为强!周庄王与辛伯连夜调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周公府,定以谋反大罪,诛杀了周公黑肩,其他余党一并铲除。可怜周公黑肩守礼也不成,作乱也不成,犹豫徘徊之间就倒在了血泊之中,身死名裂!后来周庄王以黑肩弟弟黑背继承周公爵位,是为十世周公,此为后话。却说王子城父闻讯大惊,见大势已去,只带了三名心腹侍卫,驾一乘马车,趁着混乱逃出了洛邑,打算往燕国避难。只因一夜之间横遭剧变,王子城父方寸大乱,不知应当何去何从;于是途中转道嵩山,特请师傅松泉子指点迷津。 时周庄王三年,公元前694年。史称子克之乱。 听王子城父讲完,松泉子莞尔一笑,满脸云淡风轻,“子克不必烦恼。周公黑肩之计,乃是下策,即使侥幸成功,也为天下人所不齿,终非正道。如今你败落而逃,失了爵位,丢了英名,没了富贵,正所谓过去种种,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绝处即是新生,子克一世功名自洛邑出逃,才刚刚开始!何忧之有?——当今天下,英雄用武之地比比皆是,而唯独洛邑不是!此气数也。子克离了洛邑,老夫正当为你贺喜!” 松泉子以手指着连绵的群峰,又道,“嵩高维岳,峻极于天!你们看,这嵩山之中漫山遍野的花木野草!盛夏之时,枝繁叶茂,草木极旺,然而阳气已达极点,秋风萧杀之气不久即来;严冬之时,冰天雪地,草木尽枯,然而阴气也走到尽头,不久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凡人为之忧处,我为之喜;凡人为之喜处,我为之忧。如此,我方不为人间忧喜所扰!” 王子城父闻言豁然开朗,眉宇间愁云一扫而光。只听管仲又道,“我以为周公黑肩实则为礼所误!请问师傅:礼与霸,孰轻孰重?孰优孰劣?” 松泉子道,“无轻重之分,无优劣之别。昔日周公制礼,周礼号令天下,莫敢不从。那时之礼便是文霸;如今各国混战不休,久后必有霸主出世,领袖天下诸侯,到那时,霸便是武礼。所以,是礼是霸,是霸是礼,皆因势而已,不可偏执一端。” …… 松泉子教诲,两人铭记于心。不觉日已正午,腹中饥馁。烧了山鸡野兔,饮了松下甘泉,管仲与王子城父俯地叩首,拜辞师傅。松泉子入洞,取出一册《天道》赠与管仲,取出一册《兵道》赠与王子城父。两人磕头再拜。松泉子道,“去吧,去吧,望你二人同心同德,善始善终。” 管仲与王子城父携手下山,两名武士远远地随后。途中管仲与王子城父无话不谈,互相倾慕;然而都有世事艰难、人生难遇的忧愁。行至嵩山脚下的溪水边,见有一条三岔路口,王子城父带来的马车和另一名武士就守在几株老槐树下。 王子城父道,“子克已经无家无国,打算先去燕国避难,别图后计。不知管兄作何打算?” 管仲道,“管仲孤身一人,四海为家,前途茫茫,不知何往。三年前曾与朋友相约于颍上聚会,我先去颖上会友,别图后计。” 山前溪畔,清风徐来。管仲青衣飒飒,王子白衣飘飘,两人躬身揖别,分道扬镳。一个学成出山,喜不起来;一个横遭变故,忧思难去!——不期而遇,旋即分手,一对失魂落魄、壮志难酬的同命之人。中岳脚下岔口,荒山野岭之中,各自凄凄惶惶,一个南归颖上,一个北走燕国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68章 哥哥妹妹①:管母坟前 管仲别了王子城父,从嵩山向南,一路返归家乡而去。走到半道,听到路人议论周庄王要将自己的妹妹王姬嫁与齐国国君襄公,而鲁国的和亲使臣已到洛邑。管仲心中不由一惊。为什么齐婚而有有鲁使?原来依照周礼,诸侯娶天子姊妹,需要请一位与自己爵位对等的天子近臣为自己主婚,于是齐襄公便邀请和天子同姓的鲁桓公为自己周旋这桩婚事,这才有了鲁桓公派遣的使臣賫礼来到洛邑,先行沟通商议。周庄王对这桩婚事是早早有心了,鲁使到来,三言两语,一拍即合;只等依着礼制按期完婚即可。管仲闻言叹道:“周桓王时,妄自与诸侯战,自取其辱。至周庄王继位,平了王子城父之乱,又拿自己妹妹与齐国联姻,其意不过自保王位而已!天子沦落至此,实在令人唏嘘!”忽然转头一念,禁不住大笑起来,“天子眼光望向齐国,管仲也要对齐国青睐有加!”当下登时决定要到齐国大展宏图。 春秋初期,郑国率先崛起成为第一强国,至郑庄公死后,郑国旋即衰落,第一强国的名号便转落在齐国头上。 三年已过,颍上故土依旧。管仲也不回家,匆忙备了一些祭品,直奔母亲坟上而去。 一路急赶,还算及时,今天正好是母亲忌日。村后山坡大松树下,母亲的坟墓孤零零的,管仲望去满是凄凉。不过倒也修整,似乎常有人来打理,坟头只有一茎野异常茂盛。管仲扑通一声跪下,摆上白蒿、黄粟、祭肉,就禁不住哽咽道:“母亲,仲儿,不孝儿……回来了……”往事一幕一幕涌上心头,道不尽的艰难和酸楚!管仲泣不成声。须臾,管仲泪眼模糊,放开歌喉,为母亲哭着唱道: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 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 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 民莫不榖,我独何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 民莫不谷,我独不卒。” …… 正哭唱间,身边不知何时多跪了一人,管仲浑然不觉。那人摆上几样吃食祭物,另有祭酒。管仲低低唱着,那人随之不住抽泣,待到唱完,两人灵犀同步,不约而同纵声嚎啕。管仲直将心中无限的悲伤与愧疚宣泄个一干二净。 管仲以袖拭眼,那人也以袖拭眼。四目相对,正是鲍叔牙!两人二话不说,霍地一下,互相抱住,又彼此重重地锤击对方肩头,两人忍不住又放声大笑起来。 鲍叔牙道,“三年之前,你我相约三年后颍上相聚,我料重逢之日,必是老母忌日;相聚之地,必在老母坟头。果不其然!呵呵……” 管仲揖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兄!——与鲍兄相约,岂能相负?” 两人会心一笑,转哀为喜;便在管母坟前,以天为庐,以地为席,攀谈起来。鲍叔牙道,“兄弟当年去洛邑游学,一别三载,不知这几年所学如何?” 管仲道,“先入洛邑周守藏室读书,又赴嵩山拜松泉子学艺,幸得霸道,不虚此行。”另将王子城父与周公黑肩等事和盘托出,听得鲍叔牙连连击叹。 管仲问道,“这三年来,鲍兄如何?老太公身体可是安泰?” 鲍叔牙摇头道,“老父亲一年前逝去,未及半年,老母也走了。家中陡然空空的,剩下我弟兄三人相依为命。然而连年动乱,生意难继,日子越发艰难。我只等着兄弟回来,就要弃商从仕而去。”管仲听了,脸色黯然。忽见鲍叔牙眼睛放出亮来,喜道,“只顾哀伤父母,险些忘了一件大事:一个月前,齐国大夫召忽派来信使,要寻访你到齐国做公子师傅。因你早已家中无人,信使四方打探,便找到了我。我回道,不几日后即是管母忌日,管仲必回。请召大夫稍候回音。” 管仲也是喜上门眉头,想到自己刚刚决定要去齐国,这召忽的传信就来了;又想到母亲临终遗言“你父亲驾着马车来接我了,接我去他做大夫的齐国。他说你也要去齐国,齐国才是我儿的福地……”冥冥之中,莫非真有天意! 管仲笑道,“天意!我赴齐国之心久矣。鲍兄,你我同去齐国,天下之势久必生变,春秋霸业必从齐始!” 鲍叔牙惊道:“兄弟如何这么说?” 管仲慷慨道:“弟立志辅佐雄主,成就王霸之业。齐国乃是当今天下第一去处!所以者何?其一,齐国背山面海,土广人众,有千里沃野,千乘兵车,此为英雄用武之地,霸主横空出世之国;其二,齐国乃是我朝元勋姜太公的封国。昔日周天子命姜太公曰,‘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五侯九伯,实得征之’。获天子令尽可讨伐诸侯,普天之下,唯有齐之一国!此乃霸主之先兆!其三,当今天下纷纷扰扰,小国不足道,大国自不暇。北方晋乱,南方楚远,西方秦偏,中原郑衰,而东方齐国成为一方独强!所以,齐国可以为霸!”却说姜太公受封齐国不久,周公旦辅政时期,发生了管蔡作乱和淮夷叛周,于是齐国受命平叛有功。有鉴于此,加之姜太公卓越的军事才能,周天子便颁布了“五侯九伯,实得征之”的召命,齐国由此成为周王室最重要的异性诸侯国。 鲍叔牙道,“兄弟既有此志,不可耽误。我愿与兄弟一道,共赴齐国。”管仲大喜。当下两人决议立即入齐。管仲三拜母坟辞道:“母亲,仲儿志在齐国,今日一走,不知后事若何!管仲或是春风得意,成就万古功勋;或是失魂落魄,默默妄死他乡……但管仲此心如铁,矢志不渝,九败而不屈,九死而不悔!万一管仲不幸死在异乡,便不能再来看望母亲,母亲勿怪……” 管仲随着鲍叔牙来到鲍家,先去祭拜鲍公、鲍母;而后鲍叔牙又将家中大小事务悉数委托给伯牙、季牙打理,好一番叮嘱。诸事安顿停当,管鲍二人坐上一辆马车,由苌楚驾车,出门便奔齐国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69章 哥哥妹妹②:三人相约 管鲍有说有笑,迤逦东行,数日后来到临淄。马车穿过城门,进入城中,一幅繁华的市井图跃入眼帘。临淄自开国建城以来,始终坚持姜太公“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渔盐之利”的国策,所以商业古来繁荣,临淄也成为当时天下名都。鲍叔牙感慨道,“临淄繁华,我国新郑不能比,真可谓天下第一城啊!” 管仲应道,“非也。当今天下第一城,非王城洛邑莫属!临淄虽好,犹有不足!”当下心中暗自道,“我若为临淄城主,必要使临淄繁华数倍于洛邑,二十年后,天下人心目中的第一城,当非洛邑,而归临淄。”于是讲起三年前游学时,亲历目睹周公所造的洛邑王城的严肃规整与市井繁荣,鲍叔牙听得津津有味。 两人边走边聊。忽然前面人群慌乱,鸡飞狗跳,像是有一队车马要从对面冲驰而来。因为人生地不熟,苌楚赶紧吆喝着,将马车驱在路旁,贴着墙角让道。这时就见一群身穿墨衣的仆役,前呼后拥,簇着一辆双马驾驭的豪车威风凛凛,呼啸而来。 车上立在盖下的主人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身着白衣,面容白皙,稚嫩中透着几分英俊、几分顽劣,一幅浪荡公子的模样;而车边的随从们个个牵着猎犬奔跑,犬声四起,嗷嗷沓至,令人不由生畏。一行人虽横冲直撞,但又颇显章法,似乎扰民之中又藏着几分爱民;不过街边偶尔也有商摊被人犬掀翻的。一看到这儿,鲍叔牙就勃然大怒,就要上去拦住了管教。 这时,又听得有仆役高声叫道,“公子出城打猎,闲杂人等快快让道!”更有趣的是,车上少年不断向路人抛洒东西,有大饼、干肉、果脯等等,看着路人纷纷低头去捡,少年趾高气昂,得意洋洋大呼:“为本公子让道,赏!”神态潇洒而狂妄。而路人似乎不是首次受此搅扰,并不为惊,而且还夹杂着些许快感;有人还故意迎上去再躲开来,仿佛有意请赏似的。一国都城之中,如此荒诞之景,殊为罕见!鲍叔牙忍不住眼中冒火,怒道:“谁家小哥如此猖獗!真是浪荡公子,有辱家门,不成大器!” 管仲倒是嘴角含笑,喃喃自语:“小小年纪,如此好游好猎,自当管束。然而纵马城中,呼啸生风,颇有雄豪气象;又懂得布施国民,与民共享,也是殊为难得。”当下管仲问及路人这位公子是谁,路人答:“我们国君的爱弟,公子小白。” 鲍叔牙忽然想到召忽传管仲来临淄,正是做国君弟弟的师傅,当下大惊道,“兄弟,这个小白该不是你要教的公子吧?果如此,孺子难教!当真坏了!” 管仲笑而不语。苌楚拨转马头,继续上路。片刻功夫,来到召忽府前。两人尚未下车,就见召忽笑吟吟迎出门来。召忽见管鲍两人同来,更加欢喜,忍不住就叫道,“管兄!鲍兄!数年不见,别来无恙?” 管鲍慌忙下车,三人于马前作揖行礼。召忽满脸堆笑,左手拉一个,右手拉一个,无限欢喜,就进入府去。门外苌楚作别,自赶了马车返回郑国了。 穿过庭院,脱履入堂,召忽居中,管仲居左,鲍叔牙居右,分宾主坐定。此情此景,恍若一梦。记得十几年前,管鲍合伙行商来到临淄贩布时,曾到召忽府上匆匆一叙。彼时召忽曾想挽留两人呆在临淄,被管鲍谢绝;而今天,两人又来,却是要长住齐国了。管鲍不约而同环视这间内堂,心中都感慨不已! 召忽道,“先君齐僖公殁后,世子诸儿继位为襄公。却说先君共生三子二女:乃是今日齐候、长子诸儿,次子纠,幼子小白;长女宣姜,次女文姜。诸儿、宣姜、文姜三人年龄相当,而公子纠与公子小白为先君晚年所生,年齿稚嫩,如今一个方十四岁,一个才十三岁。国君善待此二人如弟如子,呵护有加。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建国君民,教学为先!襄公为两位幼弟前程考虑,于是召我为公子纠师傅,召忽深感力不能胜;特向国君举荐管兄,你我共同辅佐公子纠。以兄之高才,加上召忽之苦力,定会不负君望!” 鲍叔牙先长叹一口气。他深深担忧管仲要教的是那个公子小白,原来非白是纠!且这位弟弟如此得国君疼爱,这下管仲有前程了! 管仲恭敬道,“召兄美意,却之不恭,管仲只能认领了。”管仲一顿,漆黑眸子转了半圈,对召忽笑道,“公子纠我们已经见到了!进城不久,不期偶遇公子领着一群家仆,驾车弄犬,风风火火出城打猎而去……”管仲故意将出城打猎的公子小白说成是公子纠。 召忽哈哈一笑,“管兄弄错了。公子纠宅心仁厚,不好杀猎,平常只把自己关在堂中读书,足不出户。倒是幼公子小白,好酒,好宴,好猎,好友,诸好之中以游猎为最。你们入城所见,非公子纠,而是公子小白。” 管仲“哦”了一声,又道,“我观小白生性过于放荡,长此以往前景堪忧,最是需要师傅加以约束,点拨既久,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方可成器。不知哪位师傅教导小白?” 召忽道,“国君只令召忽为纠师傅,小白师傅尚属空缺。我也曾想到为小白也寻找一位良师,可惜长期以来,一直不遇其人。” 管仲大笑道,“今日可谓双喜!召忽兄,公子小白的师傅不用寻找,你眼前正有一人刚刚好,何须费神?”说罢拿眼睛瞟向鲍叔牙。 召忽大笑,“是的是的!管鲍并称,鲍兄之才不在管兄之下,鲍兄担任小白之师,可谓正逢其人!实在是意外之喜!” 不想鲍叔牙却是一脸阴沉,城中偶遇小白,便觉得此人是个浪荡公子,绝非大才;一直担忧管仲如果教他,无异于自毁前程;如今反要自己来教,如何乐意?当下道:“小白!哈哈哈哈,这个鲍某教不了……我看见不务正业、侵扰百姓的小哥儿,只会打个半死,教——这如何使得?” 管仲道,“鲍兄此言差异。依我之见,公子小白绝非只是个浪荡子,此人性情豪爽,不拘小节,实有成大事的才具!” 召忽又道,“国人皆以为小白贪玩费学,我却不以为然。此子天资聪颖,结交广泛,嬉戏无常之中暗藏大志,今虽年幼,但已隐隐具有龙虎之象。” 鲍叔牙又叹道:“任他如龙如虎,还不是一个幼公子!自古长幼有序,这齐国江山无乱如何也轮不到他的头上!”鲍叔牙说着露出几丝不易察觉的苦笑,戏谑道:“你们两个辅佐大公子,倒让我老鲍来辅佐幼公子!嘿嘿,哈哈……” “鲍兄!”管仲郑重其事道:“当今天下礼坏乐崩,越轨之事数不胜数,江山传递更是乱象纷纭。看我郑国:郑庄公死后,君位传于长公子忽;仅三个月后,江山易位,幼公子突窃国为君;又不足四年,子突又被逐,而子忽得以复国。看那宋国:昔日宋宣公逝世,君位舍弃世子与夷而传于其弟宋穆公;及至穆公死后,原太子与夷又继位为君,是为宋殇公;此后宋国有华督之乱,华督杀宋殇公,改立宋穆公之子冯继位,是为今日之宋庄公。再看卫国:卫宣公蒸其母妃,娶其儿媳,无常!蒸其母妃生了公子急子,娶其儿媳生了公子寿、公子朔。急子作为嫡长子本已立为世子,然而急子,寿子相继被杀,卫国江山在宣公之后传于公子朔,是为卫惠公。而惠公执政仅四年便被驱逐,原宣公之庶子公子黔牟又继位为君,以至今日……列国诸侯纷乱如云,兄终弟及之事层出不穷。公子纠与小白,论名分乃是国君胞弟,论年齿又仿佛国君之子,所以……”管仲顿了一下,看一眼鲍叔牙,又瞧一眼召忽,双目放出冷光,掷地有声,字字锥心:“齐襄公后,齐国江山,非纠即白!我们各自辅佐一人,胜算方才圆满。我们三人相约:异日无论是公子纠继位,还是公子小白继位,我们皆要互相举荐,共谋齐国,成就霸业!——如此可好?” 管仲一番话说得鲍叔牙如拨云见日,当下重重应道,“干!”召忽也是恍若一梦,叹道:“管子远谋,我辈不及。”三人如此约定而行。召忽命传酒来,三人举爵痛饮。 放下酒爵,召忽忍不住又望了望管仲,觉得管仲霸气外漏,英气逼人,隐隐然有泰山压顶之势。流年似水,千锤百炼,十几年后,眼前故友成熟老辣,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飘蓬于市井之间的青衣少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70章 哥哥妹妹③:姐妹奇闻 次日召忽领着管仲、鲍叔牙来到齐宫,欲要觐见齐襄公;内侍传报,三人立于宫门外候等。却说齐襄公正为迎娶周王姬的婚仪盘算不已,正在得意处,见内侍传报的乃是召忽关于两位公子师傅的小事,也不见人,就慷慨应允。于是,管仲顺利成为公子纠师傅,鲍叔牙也顺利成为公子小白师傅。管鲍入齐,旗开得胜。 三人大喜,正欲离宫而去,忽听得远远有人传报而来:“鲁桓公夫妇五日后入齐!”——原来,答应为齐襄公主婚的鲁桓公携着文姜夫人——即齐襄公之妹亲来临淄,确定迎娶王姬的具体婚仪。 “鲁桓公夫妇”这个“妇”字,召忽听得甚是刺耳,当下摇头叹道:“文姜夫人不该来啊!文姜夫人不该来啊……” 话中饱含弦外之音,管鲍迷茫,惊问其故。 召忽替人脸红,不敢言语。待入得府中,进入内堂,才为两人道来其中缘由。原来这是齐国的一段丑闻。却说当年齐僖公膝下有两女,长女曰宣姜,次女曰文姜,姊妹两人皆是绝色佳人,不世风流。尤其文姜,美艳绝伦之外,更兼博古通今,出口成文,实不负“文姜”之名。 待成年后,长女宣姜许配卫国;本是世子急子之妻,不曾想当时国君卫宣公荒淫无道,为宣姜美色所迷,竟然强娶儿妇为妃。后来新台之上,宣姜生下公子寿、公子朔。那公子朔生性阴鸷,定计除了两位哥哥急子和寿子,从而继位成为卫惠公。这一段虐缘卫国上下议论纷纷,朝野震动难安;右公子职、左公子泄暗中图谋,要为急子和寿子复仇;而庶公子硕因不瞒惠公德行,连夜远走齐国。天有不测风云,四年后,趁着卫惠公外出征战,国内右公子职、左公子泄率众政变,废了卫惠公,改立公子黔牟为君。卫惠公不得已也逃来齐国,希望借助母舅之国的势力以复国;而此时,齐襄公继位刚刚两年,以国事未稳为由,暂未答应惠公之请。 公子黔牟继位之后,众人皆以为卫国之乱源自宣姜,必要杀之而后快!后因右公子职力谏,言及“宣姜乃齐襄公之妹,杀之必惹怒齐国,不如留之以结交齐好”,于是宣姜方躲过一死,只是被迁到别宫去住。消息传到临淄,为了保存妹妹宣姜性命,也为了安抚卫国左、右公子势力,齐襄公想到了一个罕见罕闻的荒唐之策——要卫公子硕蒸母妃宣姜为妻!于是齐国公孙无知带着国君的密令,与公子硕一道返卫。那公子硕念及父子人伦,如何肯与庶母苟合?公孙无知无奈,后来便定下宴饮之计,将公子硕灌得烂醉,乘着夜色送入宣姜内寝。也是宣姜过于娇媚,公子硕酒兴之下哪里把持得住,于是两人并塌同宿,醉中成就好事。次日醒后悔之已晚,索性将错就错,宣姜就此与公子硕结为夫妇。可怜宣姜倾国倾城之貌,本是儿妇却做父妾,做了父妾又做儿妻!乱世佳人,如之奈何! 说罢姐姐,再言妹妹。文姜之事更是离奇。文姜乃是齐襄公的妹妹,小襄公两岁。齐襄公幼年时候,唤名诸儿,自小与文姜最是交好,两人时常你哥哥、我妹妹叫得甜美。初时因为年幼,齐僖公并不放在心上。哥哥妹妹,两小无猜,渐渐成年,暗生情愫,原本的兄妹之情萌发出男女之爱来,以至无视人伦,做出苟且之事。一日文姜患病,诸儿以探病为名,闯入文姜寝塌,挨坐妹妹床头,便体抚摸,探及腹下。不巧被齐僖公窗外撞见,始知两人行为越轨,有伤风败俗之事。齐僖公将两人喝散,不许两人私会再见。此后不久,齐僖公为诸儿娶宋女做内室,又将文姜嫁予鲁桓公为妻。 周桓王十一年,公元前709年,齐僖公送文姜至鲁成婚。临行之前,诸儿痛不欲生,文姜也是思兄若狂。诸儿暗中托宫女送一支桃花给文姜,附有情诗道,“桃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苴。吁嗟兮复吁嗟!”文姜何等聪慧,见其诗已解其意,当下回道,“桃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讵无来春?叮咛兮复叮咛!”——诗中“叮咛”哥哥今天折不到花,且等来春再折。诸儿得到妹妹如此回诗,万分欣喜!文姜到鲁,年愈不惑的鲁桓公见文姜青春妙龄,如花似月,天女一般,禁不住神魂颠倒;于是十分疼爱文姜,也不计较婚前那些哥哥妹妹的流言往事。此后齐鲁亲密,不在话下。以时推之,文姜婚鲁至今,已经整整十五年了。 几年前,诸儿继位为齐襄公。君权在握,愈加思念与文姜的这段情事。齐襄公要娶周王姬为国夫人,朝野均以为齐国得天子青睐,为社稷福缘;唯有襄公自知己意专在请鲁桓公主婚,请鲁桓公主婚又专在赚得文姜一并来到齐国,以解相思之苦。这一段良苦用心,他人如何知晓? 入齐之前,鲁国大臣也有劝阻,不让文姜随行。但鲁桓公溺爱文姜,心想不过回几天娘家而已,大不以为然,于是拒谏。这边齐襄公得知鲁桓公夫妇同来,高兴得坐卧难宁,寝食俱废!——齐襄公妹妹之心,何其太过?——此一桩十五年前旧事,当时齐国朝野如召忽等众人皆知。如今十五年已逝,物是人非,一切化为云烟,但召忽却隐隐约约总有不祥之感,于是连连感叹“文姜夫人不该来啊!文姜夫人不该来啊!” …… 翌日,公子纠对管仲行拜师礼,管仲先教公子“射艺”;召忽继续教公子《诗经》。那厢,公子小白也对鲍叔牙行拜师礼,出乎意料,其礼甚恭,若谦谦学子。鲍叔牙喜出望外,先教之以《礼记》。如此,师徒几人倒也相处和睦,其乐融融。 却说鲁桓公夫妇驱车奔齐,前有仪仗开路,后有甲兵尾随,相簇相拥而来。鲁桓公已在五十开外,因为操劳国事,更显苍老;而身边文姜夫人秀眉粉面,雍容华贵,双目中饱藏着一汪春水,容光焕发,美艳动人;虽然早已是公子同的母亲,但珠圆玉润,别有一番成熟风韵。这一日行车已到泺水,为齐鲁边界,文姜打开车帘远望,仿佛一眼就望见了魂牵梦绕的齐都临淄,文姜喃喃自语,就要掉下眼泪:“十五年了,临淄城,文姜回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71章 哥哥妹妹④:兄妹重逢 时暮春初夏,暖风拂面,泺水盈盈,两岸一抹浓荫。鲁国车队浩浩荡荡,逐水而行,须臾间,就望见齐国仪仗来接——当头一人霍一下跳下车来,不顾礼仪,笑盈盈就就冲将过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齐襄公! 鲁桓公夫妇下车见礼。双方站定,齐襄公瞥一眼鲁桓公,轻轻只一揖;眼睛却扫落到文姜夫人身上直勾勾盯住。齐襄公将文姜从头到脚细看一遍,但见文姜一身藕白色深衣,窈窕挺拔,眉目如画,衣袂临风飘飘,若泺水之神;貌美如故,只是比早年略嫌微胖一些。齐襄公柔柔唤一句:“妹妹!” 文姜也将齐襄公细审一遍。哥哥依旧,只是比之当年少了五分稚嫩,又多了五分威严。齐襄公身材较为矮胖,浓眉大眼,一脸冷峻。目光中常常射出凌厉杀气,令人不寒而栗。齐襄公向来少笑,唯独对自己喜欢的女人例外,而见到文姜,更是难得的满脸堆笑,当下直看得文姜面颊绯红,如少女般忸怩。文姜羞涩应道,“哥哥。” 十五年来首听“哥哥”之声,齐襄公顿时浑身酥软,颤了一下,似要倾倒。 鲁桓公笑道,“齐候,难得你们兄妹情深,有时间叙旧。王姬之婚姻,事关国体,兹事重大,还是早早定下的好。” 这一下两人仿佛梦醒,回过神来。齐襄公道:“烦劳鲁候不辞劳苦,诸儿感激不尽。请——”鲁桓公夫妇回身上车,齐襄公陪同,一行人继续东行。不一会儿,车马进入临淄城,暂安顿在齐宫中。 王姬之事,齐候、鲁候只言片语之间定乾坤,约定今年秋八月十五日为婚期。其他具体事宜也一应安排妥当。大事已了,齐襄公大肆铺排酒宴,为鲁桓公洗尘。众人纷纷向主婚人敬酒,鲁桓公也乐得不亦乐乎。而文姜被接到宫中别处,只说是与旧日宫嫔相会;鲁桓公也不甚在意。觥筹交错之间,天色已暗,鲁桓公喝得酩酊大醉,被送回驿馆歇息;一沾卧塌,便不省人事,沉沉睡去。 送走鲁桓公,齐襄公一路碎步快跑,穿花过柳,来到当年文姜未出嫁时所住的女阁。此处地方已被襄公秘密戒严。却说襄公进入内堂,早见堂中玉几上摆着昔日文姜爱吃的饭食,并有一罍美酒,两支铜爵。透过内间若有若无的白色帷幔,依稀可见文姜正在塌侧对镜梳妆。 此情此景,恍若十五年前。 齐襄公只觉胸中砰砰乱跳,强忍着心动,唤了一声“妹妹”。文姜应声而出,面若红霞。襄公道,“难得我们兄妹重逢,哥哥特设家宴,请妹妹满饮几爵。” 文姜只“恩”了一声,也不说话,就入席,两人心照不宣,只开怀饮酒。三爵已过,更觉春情荡漾。两人四目相对,默不作声。堂内悄无声息,但似乎可以听到哥哥妹妹眉目传情之间的心跳声。襄公慢慢探过手去,一把摸住文姜软软的左手。文姜微微一退缩,就又忽然迎上来,紧紧扣住哥哥手心。 襄公心跳更加厉害,温柔道:“桃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讵无来春?叮咛兮复叮咛!——妹妹叮咛诗,哥哥偷偷藏在心中十五年了……十五年相思,妹妹可知?” 文姜微微低头,“桃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苴。吁嗟兮复吁嗟!——十五年相思,何如……何如,今宵相逢……”文姜说完,更是娇羞无限。 襄公张大眼孔,满是烈火,微微唤道,“妹妹!” 文姜抬头,深情望去,盈盈妙目,两湖春水,喃喃应道,“哥哥!” …… 须臾,文姜含情笑道,“妹妹是鲁国夫人,哥哥是齐国国君,你我如此……只怕难免招惹是非……” 襄公转头看着文姜,一脸郑重道:“诸儿何所惧!——哥哥妹妹之情,至死方休!” 此语一出,唬得文姜忙伸手堵住襄公的口,显得又惊又怕。襄公道:“妹妹别怕,一切有哥哥。诸儿愿以一国江山,换得妹妹如花笑颜!” 文姜不由一醉,轻启樱唇,顺着刚才的话半嗔道:“你我相逢,喜不自胜。哥哥如何出此不祥之语!”语气中虽有怒意,然而心中却是甜如蜜,醉如酒,美如花,乐如狂,刹那间各种幸福一齐涌上来。文姜满足地闭眼,将绯红的面颊深深埋在襄公怀中;襄公更是将文姜紧紧拥住,恨不能当做一块冰化掉。两人缠绵悱恻,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尚自未醒。早将鲁桓公瞥在外面不管。 鲁桓公半夜口干舌燥,不断唤“文姜。水。”然而惺忪醉眼中,只见捧水的侍者,不见口中的文姜。挨到天色渐亮,酒已全醒,心中惴惴不安起来。鲁桓公披衣起身,于晨光中慢慢踱步,心想夫人昨夜与宫嫔相聚,难道女人家也全醉了? 待到太阳升得老高,依旧不见文姜,也不见齐候;更是疑虑不已。鲁桓公差人到宫中打探,得报“夫人昨夜并未与宫中嫔妃相聚,只是与齐候叙兄妹之情。甚晚,便留宿宫中。”鲁桓公问,“齐候有几个妃子?”答:“齐候只有一个侧室连妃,乃是大夫连称之妹,听说向来失宠,齐候不喜欢。”鲁桓公便不再问,只狠狠地一挥手,那人应诺退出。 鲁桓公怒火三丈,情知文姜与襄公必是十五年后旧情复燃,当下就要冲进齐宫,但转眼间又害怕冲入齐宫;又想又怕之间正徘徊不已,忽听门外传报:“从宫中回来了。” 见文姜入堂,鲁桓公怒气更盛,问道:“昨夜与何人饮酒?” 文姜答:“宫中连妃并几个女眷。” 问:“酒中滋味如何?” 答:“齐国陈酿,思乡之味,不觉多饮了几爵。” 问:“饮到了几时?” 答:“把酒言欢,不觉月上东墙,已是半夜。” 问:“好长的酒宴,你哥哥不曾来?” 答:“不曾来。” 问:“你们兄妹情深,你哥哥岂能不来相陪?” 答:“席饮过半,齐候来劝酒一爵,便又离去。” 问:“酒席已散,你如何不出宫?” 答:“夜深不便,便留宿宫中。” 问:“你睡在何处?” 答:“ 君候好生无聊!偌大的一个齐宫,难道还没有我一个昔日齐女的睡处?——我在西宫过宿,那里即是我当年闺阁之所。” 问:“你哥哥睡在何处?” 文姜登时脸红,“做妹妹的怎管哥哥的睡处?言之可笑!” 鲁桓公哈哈一笑,转脸冷冷道,“只怕做哥哥的倒要管妹妹的睡处!” “这是什么话?何出……何出此言!……”文姜脸色一阵红来一阵白,渐渐语乱。 鲁桓公斥道,“你昨夜明明不曾与连妃饮酒!明明是你们兄妹共饮!你!……你旧情难忘……明明是你们兄妹同宿一处!寡人尽知,还敢瞒我!” “你……你冤枉我……”文姜嘴上虽然抵赖,但心中也生出几分惭愧来,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说起;情急之下,便呜呜咽咽地哭个不停,再不言语。 鲁桓公也不劝慰,只冷冷一句,“哭吧。看你还能为他哭多久!”转身走到窗前,无意间向外张望一眼,但见驿馆森森,甲兵重重。鲁桓公心中暗暗道,“虎落平原,龙遭浅滩,此处不是计较恩怨的地方!当火速返归鲁国,再与诸儿淫贼理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72章 哥哥妹妹⑤:杀鲁桓公 鲁桓公差人报与齐襄公,言明归国之意。 齐襄公得报大惊,情知事情不对。不一会儿驿馆又来密报,说道鲁桓公与文姜夫人发生口角,文姜哭泣不止等语。齐襄公恍悟,定是昨夜秘事已被鲁桓公知晓,鲁桓公因之为难文姜。此种奸情,鲁候久后必知,不想却如此之早!齐襄公心中汹涌澎湃,忐忑不止。想到自己与妹妹方得一宵春梦便要分手,实是不甘!而文姜一旦归鲁,此后必要备受冷遇欺辱,于心何忍?鲁候一国之君,面对如此难堪之事,岂能善罢甘休,齐鲁日后必有一战!——既如此,不如兵行险着,先发制人!为了文姜妹妹,诸儿索性赌一把,拼一局,搏一场!虽死无怨!~ 齐襄公想着想着暗笑起来,于是遣使又入驿馆,应允鲁桓公回国之请;但相邀明日于城外牛首山一聚,无需携带夫人,专设宴为鲁桓公饯行。鲁桓公不知是计,归鲁国之心似箭,又见无需文姜在场,便爽快答应了齐候之约。 那边,齐宫高高的台阶上,一人健步如飞。齐襄公屏去左右,召心腹猛士公子彭生来见,一番耳畔私语,公子彭生得令而退。 齐都之南,淄水东岸,有一座牛首山,天生的好风光!山脚清溪之畔,有一带茂盛的竹林,依山傍水,翠绿可人,正是野外宴饮的好去处。齐襄公早在竹林中设好酒宴,并令大夫连称、管至父等以及庶兄公孙无知等做陪,公子彭生专门负责接送鲁桓公。 却说鲁桓公也早早坐着自己的马车,由鲁宫御者榛子驾驶,在公子彭生的陪同下赶到牛首山竹林;而将文姜独自一人瞥在驿馆中郁闷。 水光山色虽然悦目,不及嘉肴美撰爽口。齐襄公又安排歌舞雅乐助兴,并有诸多宫女添酒进食。双方各怀鬼胎,表面言欢而心中不和。齐襄公有意拖延,力劝鲁桓公多饮;鲁桓公志在离齐回鲁,加上心情郁郁又必须隐忍不发,所以也胡乱就饮,想着早早结束酒宴就回。齐襄公劝道,“鲁候为寡人婚事辛苦,请满饮一爵。”鲁桓公道,“谢齐候。”就喝。连称、管至父、公孙无知也连连劝酒,多尽嬉戏溢美之词,鲁桓公也是劝了就饮,只淡淡回道,“谢连大夫。”“谢管大夫。” “谢公子。” 鲁桓公心中郁闷寡欢,一直强压着;随着酒量增多,便渐渐按捺不住。又饮了几爵,不觉酩酊大醉。齐襄公连拍两下手,道,“上临淄舞,为鲁候助助酒兴!” 不想鲁桓公忽然大笑,醉醺醺道,“齐候……何用舞,我来,来……高歌一曲,以助酒兴!” 众人皆喝一声好。齐襄公笑道,“妙妙!难得鲁候如此雅兴。” 鲁桓公又笑,慢慢扶着木几,撑起身来,有些站立不稳。鲁桓公定了定神,大声唱道:“南山崔崔,雄狐绥綏。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曰,哥哥爱妹妹!哈哈哈哈!”鲁桓公一气呵成,纵声大笑,声音响彻竹林。连称等不由变色,面面相觑。 此为《南山》歌,歌中之意专在讥讽这段哥哥妹妹的丑闻;其中“雄狐”暗指齐襄公,“齐子”乃指文姜。 齐襄公刷地一下,怒而起身,与鲁桓公并立站着。齐襄公怒道:“鲁候,你喝得太多了!” “这首《南山》歌,可悦齐候之耳啊?哼哼——”鲁桓公由笑转怒,有问罪之态。 齐襄公转怒为笑,呵呵道,“甚悦我耳!谢鲁候美意,寡人领了。”而后,扭头望向公子彭生,冷冷道,“鲁候饮宴甚是尽兴,彭生,送鲁候回驿馆,路上好生照料!” “诺!”公子彭生应道。 鲁桓公大醉,行走不得。公子彭生抱着鲁桓公登上车,与齐襄公对了一下眼色,就辞去。榛子依旧驾车,彭生搀扶着鲁桓公坐在车中,沿着山道下去。 鲁桓公醉意朦胧,依旧哼着《南山》歌,傻笑不已。马车下了牛首山,沿着淄水行走。道路颇显颠簸,水边散布乱石。公子彭生前后张望,四下无人,知时机已到。公子彭生左手搂定鲁桓公肩头,右手卡住其脖子用力一扭!却说公子彭生为齐国第一猛士,力大无穷,鲁桓公如何能受住这一扭,当下惨叫一声,登时毙命!彭生顺势将其甩下车来,假装叫道,“鲁候当心——哎呀,鲁候掉下车了!鲁候掉下车了!” 榛子暗暗觉得车上不对,听彭生一喊,霎时勒住马,跳下来一看,见鲁桓公早已远远地横尸在水边石头上,头上满是鲜血。榛子疑惑不已。再一回头,见公子彭生静静地站在车上,一脸横肉,目光冷峻,俨然有威逼之态。 公子彭生慢慢跳下车,走过来道,“鲁候大醉,不小心掉下车来丢了性命,实是不幸。我当急速禀报齐候!”说罢转身就走了。 榛子跪在鲁桓公尸旁,拜了拜;呆了半晌,一番前思后想,忽然自言自语道:“齐候私通文姜,为了一己私情,命这个彭生谋杀了国君!” 得报鲁桓公已死,齐襄公心中得意不已,脸上却装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大哭“天丧鲁候,呜呼哀哉!”又命将鲁桓公厚殓入棺,并使人到鲁国报丧。齐使与鲁候的几个从人一起回到曲阜,其中就有榛子。 得知国君饮酒摔死在齐,鲁国一时朝野震惊不已。国中无君,群龙无首,公子同早已被立为世子,便义不容辞主持大局。 公子同召集文武重臣如申繻、颛孙生、公子溺、公子偃、师伯,庶兄公子庆父、庶弟公子牙、嫡亲弟弟季友等入朝商议。众人入席坐定,公子同抹着眼泪,脸上又是悲伤又是愤恨又是羞辱,冷笑道:“君父哪里是什么饮酒摔死的!——堂堂鲁国之君受邀于齐国饮宴,岂有喝死的道理!”而后喝一声:“榛子!” 榛子应声而出,哭着禀道“是齐候杀了国君!”而后将鲁桓公夫妇在齐之事和盘突出,讲到文姜夫人夜宿宫中,鲁桓公与文姜翻脸,公子彭生车上扭断鲁桓公脖颈事时,更是义愤填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73章 哥哥妹妹⑥:禚地文姜 众人目瞪口呆,皆惊讶不已。一老臣忽道:“十五年前……”他本想说“十五年前,文姜嫁入鲁国时,就传言与其兄诸儿有染,国君今日猝死,实是文姜惹下的祸根!”但公子同坐在堂中,他又登时觉得不妥。公子同乃是鲁桓公与文姜所生的长子,早已立为世子,不日又将继位为君,他又如何敢说?当下改口道,“十五年前,就风言齐候与妹有染。现在看来,当年传言不虚。都是齐候荒淫无道,淫我,杀我国君,当起兵伐之!” 公子庆父拍案道:“如此无礼,羞为齐国之君!我愿请兵车三百乘,打入临淄,以雪鲁耻!” 众人附和,一时群情激愤。 公子同将眼睛转向申繻,问道:“申大夫以为如何?”申繻是鲁国博学之士,又是当朝元老。昔日文姜产下公子同,鲁桓公向申繻请教取名之道。申繻道,“名有五:有信,有义,有象,有假,有类。以名生为信,以德命为义,以类命为象,取于物为假,取于父为类。”鲁桓公听后大赞,因为新生儿与自己“同在今日”出生,于是采用申繻取名第五“类”法,赐孩子名为 “同”。也因为这个缘故,公子同待申繻自是与国中其他大夫不同。却说申繻当下回应道:“国事有轻重缓急之别。先君逝世,自然体大;然而国中不可一日无君!我以为世子同当先迎回先君灵柩,待丧车到鲁,便行继位礼。其余之事,且待后图。” 公子庆父嗷嗷道:“如何忍得了这口恶气!当先伐齐!” 申繻又转头向施伯问道,“可否先伐齐?” 施伯乃是鲁国第一谋士,当下道:“不可!先君猝死邻国,乃暧昧不明之罪,即是鲁羞,亦是齐丑,不可闻于诸侯,此其一。眼下大势,鲁弱而齐强,何况鲁国无君,人心浮动,冒然开战,谁胜谁负,可谓一目了然。此其二。当下之务,隐忍为上。可遣使入齐,一是迎接先君灵柩归鲁;二是只追究公子彭生失职之罪,齐候必杀彭生以平鲁愤。如此,齐、鲁权且先保住各自颜面,也给天下诸侯一个说辞。我鲁国立了新君,再做计较。哎——两害相权取其轻,此事断无万全之策!” 公子同称善,众人也多有附和。当下决议令大夫申繻为使入齐,处置此棘手之务。申繻得令,于次日便早早出发了。 赶到临淄,申繻入宫觐见齐襄公。脱履入堂,申繻见齐襄公正中坐定,旁边立着连称、管至父、公孙无知和公子彭生等人。申繻作为鲁国老臣,与齐国常有来往,所以都认得。一见申繻入见,齐襄公便掩面假装哭泣道:“鲁候啊,申大夫接你来了……寡人与王姬的婚仪全仗你主持,你怎么好事只做了一半就走了?寡人甚是伤心……” 申繻道:“请问齐候,我国国君是怎么死的?” 齐襄公泣道:“鲁候要回国,我便在牛首山竹林中设宴,专为鲁候饯行。鲁候一时高兴,多饮了几爵,不想,回驿馆的路上,就……就摔下车来死掉了!呜呜!” 申繻道:“如齐候所言,我国国君专为齐候婚仪而来;既如此,齐候如何安置我国君的?” 齐襄公道:“驿馆优待,国礼侍奉。居住有甲兵把守,出入有大夫迎送。” 申繻哈哈大笑,“如此说来,齐候待我国国君甚厚?”神色中暗藏问罪之态。 齐襄公心虚,见申繻如此问,苦笑道:“寡人惭愧!未曾照顾好齐候,寡人之罪也!” “齐候岂可言罪!”申繻声色俱厉,“但一国之君却因几爵送行酒就死在了齐国,敢问齐候如何自处?齐候如果没有一个圆满的交代,鲁国倾国臣民,必要举兵攻入临淄,为国主报仇!天下诸侯也将悉数归怨于齐,齐国将自绝于天地之间矣!” 这一番话有理有节,在场诸人无不惊骇。齐襄公眼珠子溜溜一转,冷冷地望向公子彭生。齐襄公指着公子彭生喝道:“都怪此人!鲁候醉酒太过,我专派此人护送鲁候回驿馆。不想此人玩忽职守,以使鲁候暴薨!此人罪责难逃!今不杀之,何以向天下谢罪!——来人!将公子彭生推出斩首!” 公子彭生一脸懵懂,正要狡辩,就见堂中冲进来几个凶悍的武士,跨剑操戈,架起自己就走。又见齐襄公非但没有救命之意,反而又一挥手,催令快快杀之!彭生方知上当,大呼道:“无道昏君!是你先淫鲁国夫人,又杀鲁国国君,你罪在不赦!如今反而嫁祸于我!——彭生死后变成厉鬼,也要取你性命!” 齐襄公最怕的就是这几句话——这几句话喊出来,恨不得让所有的人都掩上耳朵!也是一时情急,齐襄公竟然自己用手先堵上自己双耳!此举一出,在场左右的宫女、侍者忍不住喷笑出声;就连公孙无知也忍不住失声发笑,后见齐襄公恶狠狠瞪自己一眼,赶忙止住。申繻心中暗暗叹道:“齐候如此荒淫,终襄公一世,齐国将永不得安宁!齐国之祸,为时不远……” 斩了彭生,此事暂息。申繻于是禀明即日起扶鲁候灵柩,并带文姜夫人返归。齐襄公一一应允。 待众人统统退去,齐襄公孤独一人忽然放声嚎啕大哭——独为文姜而哭!原来齐襄公杀鲁桓公,志在留妹妹于齐,好长相厮守。不想桓公死后,聪慧的文姜一眼就看到了个中隐秘。文姜见丈夫被哥哥所杀,心中对丈夫的愧疚猛涨,对哥哥的怨恨剧增。此后齐襄公一连三次到驿馆见文姜,都被严厉拒之门外。最后一次,文姜隔着木门只留了一句话,四个字:“我恨哥哥。”襄公于是落泪辞出。如今,文姜又要随着申繻返归鲁国,自己一番苦心付之东流,更觉无限悲伤,于是止不住呜呜大哭,泪如泉涌…… 却说申繻带着鲁桓公的灵柩车队并文姜夫人,一路黯然行至禚地——乃是齐鲁交界之处。文姜夫人唤道停车,并传申繻来见。申繻匆匆赶来,隔着车帘,听文姜夫人吩咐道:“此地不是齐国,也不是鲁国!非齐非鲁,正是我的归处。尔等回国后,速立我儿公子同为君。并转达同儿:儿做儿的国君,母居母的禚地,切勿叨扰!若要我归国,除非我死后!”申繻再劝,而文姜执意不从。申繻无奈,独自扶着鲁桓公灵柩返回曲阜。 不久,在申繻、施伯等人的拥护下,公子同继位,是为鲁庄公。时周庄王四年,公元前693年。鲁庄公重孝,继位后定要接母亲回国都,谋士施伯劝道:“于国君而言,文姜夫人有两难:论情则为生身之母,论义则有杀父之仇。文姜夫人若归曲阜反而徘徊难处,左右为难!而独居禚地,正可以全鲁候之孝!”鲁庄公恍然大悟。见施伯谋略过人,此后也开始大大重用。禚地之事便依施伯之计,听之任之;只是另筑棺舍供母亲居住,四时给养不绝。于是,天高地远,风轻云淡,文姜便在禚地安心定居了下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74章 齐国灭纪①:小白劝谏 打发走了鲁桓公的灵柩,齐襄公心中稍安;一想到妹妹文姜独居禚地,便又烦闷不已。文姜对襄公由爱生恨,心中发誓永不再相见;这可苦死了襄公。 襄公微服悄悄潜至禚地,依旧被文姜拒之门外,一连三日三夜,皆吃闭门羹。末了,襄公毫不气馁,反生壮志豪情,对着闭门道:“哥哥妹妹之情,至死方休!——这句齐宫秘语,妹妹可还记得——哥哥记得!哥哥说到做到!——我知道妹妹心中是害怕了。你我心有灵犀,本是郎情妾意,只是可惜错生了兄妹之身!错就错了,诸儿何所惧!为得妹妹,哥哥要打出一片乐土,剪除妹妹心中的恐惧,庇护妹妹足以开心快乐!妹妹你且等着!——哈哈哈哈,一国江山何足道哉!我之所作所为,只为我的妹妹!总有一天,妹妹会打开这扇门迎我!妹妹好生修养,我走了。”襄公说完,施揖而去。 文姜听得真切,心中波澜骤起,又不知何去何从。文姜连连叹息,待到打开房门,襄公早已远去,眼前绿野茫茫,草木摇荡,几只翠鸟自由翻飞翱翔…… 齐襄公回到国中,急使人迎娶王姬入齐成婚,以便遮人耳目。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国人对于襄公妹妹,杀鲁桓公之事,议论纷纷,尽说齐候无道。就连齐国卿大夫国子、高子私下也颇有微词。面对如此局面,襄公只冷冷一笑。谁也料想不到,几个月后,齐襄公又杀掉一个国君——郑君子亶! 却说齐襄公迎娶王姬期间,郑国再度内乱,江山易主。郑国有一权臣,名叫高渠弥。此人本是大夫出身,早在繻葛之战时,因为统军有功,协助郑庄公打败周王室,而被任命为卿。不过郑公子忽厌恶他,曾劝阻庄公不要封他为卿,最终庄公未曾采纳,而子忽与高渠弥之间也由此结下矛盾,后来仇隙愈深。郑庄公死后,子忽继位为君,是为郑昭公;不久,子突赶走昭公,自立为郑厉公。再后来,郑厉公又被国中重臣祭仲驱逐,郑国又迎来了昭公!昭公复国后,高渠弥忧心忡忡,生怕昭公因为早年间隙而对自己痛下杀招;私下里常常密谋要除掉昭公,只是忌惮祭仲专政而多谋,不得其便。偏偏这时,因为齐国婚娶王姬,郑国借机入齐道贺,以结齐郑之好。而入使齐国者,正是祭仲!天赐良机,趁着祭仲不在国中,高渠弥收买死士,于祭祀途中杀掉了郑昭公!对外只说昭公是被贼盗所杀。高渠弥又迎立公子亶为君。 公子亶君位尚未坐热,忽然就接到了齐襄公首止会盟的邀请国书。子亶以为齐国主动下交,是为郑国之福,喜出望外,便要带着高渠弥、祭仲同往;而祭仲称病不出,子亶于是只带着高渠弥前往首止。大夫原繁曾私问祭仲其中缘故。祭仲道:“齐乃大国,郑乃小国。以大结小,必有奸谋。子亶君臣赴会,岂不是要引颈就戮吗?”原繁不以为然,笑道:“齐郑素来为盟好之国,齐襄公断不至此!都说祭仲足智多谋,言必有中,且看这次中也不中?” 乱世风云戏谈中!子亶与高渠弥来到会盟台,三爵酒尚未饮尽,便被齐襄公暗伏的武士擒住。齐襄公慷慨陈词,痛斥两人弑君篡位,谋杀郑昭公之罪状,当场将子亶乱刀砍死。高渠弥之罪尤重,齐襄公令行“五马分尸”之极刑。之后,齐襄公广布天下,言道“齐国已替郑国讨逆,铲除乱臣贼子。愿郑国改立新君,重续齐郑旧好。”消息传到新郑,原繁不禁叹道:“祭仲谋略,料事如神!我辈不及!”一片欢呼声中,郑国又迎立公子仪为君,重整朝纲。祭仲为上大夫,叔詹为中大夫,原繁为下大夫;国政仍旧委于祭仲。此后,郑国局势方才渐渐稳住。风云变幻之中,祭仲历郑庄公、郑昭公、郑厉公、昭公复国、郑子亶、郑子仪六世,始终风口弄潮,游刃自如,不愧为春秋第一权臣!时周庄王三年,公元前694年。郑子亶之死,距离鲁桓公之死,不过三月有余。 “齐襄公连杀二君!”这个消息如同熊熊烈火,霎时燃遍整个华夏。无论齐国在朝在野,还是郑、鲁、卫、宋等中原诸侯,都认定齐襄公非但妹妹,而且是个残暴无道的昏君!齐襄公本意是要打着替郑国兴义举的幌子,从而遮掩自己与文姜妹妹的丑事,不想越描越黑,一发不可收拾!齐襄公暗暗忖道:“事已至此,只有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兵锋所指,大动干戈,打出一个随心所欲、我行我素的世界来!” 这一日,公子纠和公子小白结伴出宫游玩,在临淄城中听到众人对兄长襄公议论纷纷,两人各自黯然神伤。公子纠道:“兄长行为不检,你我当进宫劝谏,以尽臣子之责。”公子小白道;“可先请教师傅,再入宫进谏不迟。”公子纠道:“弟弟言之有理,你我速回。” 公子小白见鲍叔牙,躬身行礼道:“小白在城中听到流言,言及兄长齐候荒淫无道,小白心中惴惴不安。特来请教师傅。”齐襄公种种所为,鲍叔牙早已义愤填膺,当下道:“国君者,国之表率。其身正,则国正;其身不正,则国倾,此乃为君之道。今齐之襄公自家妹妹于前,戕杀别国国君于后,丧心病狂,实乃太过!齐国将随之陷入险境。君有罪,臣代之;君有过,臣谏之。此乃为臣之道。公子身为国君胞弟,不可听之任之,理当入宫劝谏,以尽兄弟之心,臣子之责。”公子小白称善,当下辞鲍叔牙,直奔宫室而来。 齐襄公刚从朝殿归来,欲入寝宫休息,宫人慌忙出迎。齐襄公正要脱履入宫,却见公子小白急慌慌奔来。公子小白喘一口气,面带愤恨之色道:“兄长可知临淄城中关于国君的言论吗?” 襄公不乐,冷冷道“不知。”说着竟忘了脱履,缓缓迈过门槛向内走去。公子小白脱了双履,尾随其后,谏道:“城中风言风语,传到国君杀鲁桓公、杀郑子亶,皆是因为嫁予鲁国的姐姐文姜。小白以为:国君者,国之表率。其身正,则国正;其身不正,则国倾!此乃为君之道。兄长乃齐国之主,当以江山社稷为重,不可再对文姜姐姐心存妄想,越陷越深……” 公子小白正要继续谏下去,不想劈头被一只重重的步履砸中!原来齐襄公听到小白言及“文姜”二字,便已火冒三丈;及至小白二论 “文姜”,更是怒不可遏,就要鞭挞了去。可惜手边空无一物,情急之下,忽然发现自己依旧穿着履。于是二话不说,脱掉双履就一前一后就狠狠地砸来。 公子小白大惊失色,见一履才击中脑袋,一履就又朝胸膛飞来;小白猝不及防,被二履打个正着。公子小白佯装摔倒,且退且出;待到出了宫门,赤着脚就跑!身后,听得齐襄公骂道:“没尊没卑的小子!文姜也是你可以妄加议论的!给老子讲什么为君之道,没大没小,我打死你个混账小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75章 齐国灭纪②:二度进谏 却说公子纠见管仲,未及施礼便哭道:“临淄城中传言齐候暴虐,杀鲁、郑二国国君;又说齐候妹妹,纠实感羞愧难当!我要入宫劝谏兄长,但碍于自家姊妹脸面,又不知从何说起,愿师傅教我!” “不可!”管仲一面扶住公子纠,一面劝道:“国君私通文姜,杀鲁桓公,诛郑子亶,其事一也。国君之过,是乃太过,早将一己之身推上火海,其结局不是国君灭火,就是火灭国君,旁人无可替代!公子此时前去劝谏,无异于火上浇油,徒劳无益。” 公子纠闻言大惊,半晌道:“为人臣者,岂可眼看君父置身火海而袖手旁观?即使国君杀我,我也要直言犯谏!”管仲微微摇头叹道:“公子真乃宅心仁厚!即如此,我有一言,公子细听——公子面见国君,只说鲁桓公、郑子亶的流言,千万莫提文姜之事。只献策,莫劝谏!所献何策?只说齐国与纪国世仇,眼下正是伐纪良机,可起倾国之兵,东灭纪国,成就王霸之业。” 公子纠茫然不解,问道:“我是要谏兄长改过自新,而师傅却要我劝兄长起兵?这是何意?岂非罪上加罪?” 管仲道,“无论公子说与不说,国君必会起兵伐纪!哥哥妹妹招惹的祸事,只有借助强大的兵威方可缓解一二;而纪国,必是国君下一个目标。公子如此进言,国君自然明白你是苦心劝谏,同时也必会对公子另眼相看。”公子纠称诺,揖礼而去。 齐襄公不在宫中,内侍说演射出了。公子纠不敢稍停,又匆匆赶到校场。齐襄公一轮箭尚未射完,听闻公子纠求见,心想“必是和公子小白一样,进谏讨打来了。” 见公子纠到来,齐襄公双手捧着一支箭端详,头也不回,冷言冷语道:“纠有何事?可是和你那弟弟小白一样,要对寡人劝谏一番?”公子纠道:“臣弟非来劝谏,是来献策。” 齐襄公心中一凛,听得公子纠又道:“今齐国朝野议论纷纷,都说鲁桓公死的冤,郑子亶死的惨,对国君颇有微词。臣弟颇为兄长抱不平!弟有一策,可以平息朝野流言——昔日先祖齐僖公病终之际,留下遗言,要后世子孙誓灭纪国,报两百年来世仇。如今齐国兵精粮足,国势鼎盛,当不忘先祖遗训,出兵伐纪,成就旷古功勋!如此,齐国可以为霸,流言蜚语便自行消解。” 齐襄公心中大惊,不由回头盯着公子纠看。齐襄公心中的确有伐纪之念,但如此大计,朝堂上下除了与大夫连称、管至父二人私下商讨过,更无一人知晓;如今反被小小年纪的公子纠和盘托出,齐襄公惊骇之下,更是疑虑重重。齐襄公审了半晌,猛一下喝道:“是何人教你如此这般说!从实招来!” 公子纠早吓得一身冷汗,忙伏地禀道:“并无人教我这般说,只是……只不过,臣弟近来多得师傅教诲,凡事多想了一些……”公子纠胡乱应承,浑身战栗,不敢抬头。不料齐襄公见状哈哈大笑起来,扶起公子纠,换了一幅和蔼面孔道:“起来起来。说得好!说得好!想来师傅也教得好!宫中新宰了两只白鹿,鲜美异常,一会儿我差人送两鼎过去——寡人赏你和你师傅的!你去吧。” 公子纠这才定了定神,施揖道:“谢兄长赏赐,臣弟告退。”刚走两步,又听襄公追问道:“你师傅,新来的夫子,叫……叫什么?”公子纠止步回道:“师傅名叫管仲。”齐襄公“嗯”了一声,又一挥手,公子纠就大步辞去。 齐襄公深知两个弟弟深浅:公子纠忠厚仁慈而少谋,公子小白聪敏但玩物丧志,论才具见识,公子小白更胜一筹。连公子小白都未曾想到的事情,公子纠又怎么可能慧眼独具?这背后必有高人指点,这个高人便是师傅管仲!望着公子纠远去的背影,齐襄公满心欢喜,自言笑道:“聪明的小白也犯糊涂,愚笨的纠也犯聪明……” 半月后,宫中果然传出伐纪伐消息。齐襄公以大夫连城、管至父为将,统帅六百乘兵车,不日即向纪国开拔。此次发兵,齐国精锐尽出,襄公扬言“不灭纪国,誓不归家!” 管仲、召忽、公子纠三人正在堂中论兵道,忽见鲍叔牙带着公子小白如风飘来。鲍叔牙笑道:“管仲好眼光!国君到底还是起兵伐纪了,老鲍佩服之至!”公子小白慌忙对管仲躬身行揖,道:“半个月前,我兄弟二人同向国君尽谏,小白挨了顿打,哥哥受了顿赏,鲍师傅说这都是管师傅的见识!今日小白专来请教:管师傅何以料定齐国一定会伐纪?” 公子纠迎住鲍叔牙与小白,五人于堂中分宾主坐定,有仆人捧上五盏蜜水过来。管仲道:“齐候继位以来,至今岁横生波澜。先是鲁桓公死在国中,后有郑子亶诛在首止,这两桩大事搅得天下震动,海内不宁。究其原因,皆因为文姜夫人而起。世事固然纷杂,而齐候之过首当其冲!齐候搅了天下,也将自己置身火海;如此窘境,除了妄动干戈,打出一个强权出来,还有什么好办法呢?所以我料定齐候必有动兵之念,然而兵锋指向何方?——兵者,国之大事,师出有名!有什么比讨伐世仇之国更为有利的吗?齐纪结仇近两百年,期间交锋不计其数,早已是血海深仇,无可调和。齐纪生死决战,不过是迟早的事情!只是眼下碰巧撞上了襄公,也是瓜熟蒂落之事。可叹纪国危矣!” 公子小白道:“原来如此,谢管师傅教诲!小白获益匪浅。” 召忽叹气道:“可怜兵戈一起,无数生灵涂炭,召忽最是于心不忍。” 管仲道:“召兄伤怀,亦可亦不可!当今天下,早已是大争之世,不进则退,适者生存,切莫再以礼乐仁心自欺欺人。我辈唯有顺势而为,奋发图强而已!”管仲一顿,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道:“伐纪,于齐国自身而言,却是一件顺天应人之举。两位公子潜心修学,逢此战事,正是学习国政兵道的良机,万万不可错过!我意,我们五人同去阵前效力,不知诸君意下如何?” 公子纠、公子小白欢呼不已。鲍叔牙道:“甚好,老鲍一直想到两军阵前厮杀一番,终于等到机会了。” 召忽却依旧叹气道:“我看不得流血——你们自去好了。” 当下商议已定;报至襄公,也得允准。管、鲍、纠、白四人同到军中报道,大夫连称也做了妥善安排。如此娇客是决计不可以到阵前拼命的,连城令公子纠和管仲负责粮草运输,令公子小白和鲍叔牙只负责后方巡逻事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管仲传》正文 第76章 齐国灭纪③:阵前惊变 纪国,为姜姓诸侯国,本是齐东之大国。西周时期,东方有齐、鲁、纪三国并立,原本旗鼓相当,共立共存。至周夷王年间,因纪候向天子进献谗言,导致夷王烹杀齐哀公,齐纪由此结仇。此后两百年间,齐国一直伺机吞并纪国。纪为自保,外结鲁国以抗齐;而鲁国也乐得援纪以弱齐。三国交锋,岁月连绵,攻守反复之间,纪国还是日渐衰微下去;东方之国只见齐鲁而不见有纪。后来周桓王二十一年,公元前699年,鲁国、纪国、郑国三国联手,大败齐国、宋国、卫国、燕国四国联军,此战中纪国借助外援,将齐僖公打了一个落花流水。次年即公元前698年,齐僖公郁郁而终;传位诸儿(齐襄公)时留下遗言:“能灭纪者,方为孝子;不报仇者,勿入吾庙!”此次伐纪,齐襄公正是以僖公遗训鼓噪三军,以至齐国上下同仇敌忾,热血沸腾。齐军浩浩荡荡向纪进发,军前迎风飘起一面黑色大旗,上绣四个殷红如血的大字:“灭纪报仇”。 齐襄公大军于鄑水西岸扎营。鄑水之东,便是鄑邑。彼时纪国国土已经十分狭隘,不过齐国十分之一。鄑邑左右有郱邑、郚邑,三座小城一字排开,共同拱卫国都纪城;三邑若失,则纪城便可长驱直入。早有消息报到纪城,朝野骇异。纪候面对满席公卿大夫,拔出佩剑横于膝前,自摘冠冕道:“生死时刻到了!鄑邑、郱邑、郚邑乃是纪城最后屏障,三邑失守,则纪国必亡!寡人必自裁以谢罪祖宗!”国君如此说,满朝公卿无不惊骇失色。纪候之弟赢季道:“死战外敌,死保社稷!”众皆响应。 鄑水岸边有一座小土山,高十余丈。齐襄公携连城、管至父及诸大夫登上土山远眺,见河水平缓,对岸鄑城低矮如同脚下一阶。管至父指着道:“国君请看,鄑水对岸即是鄑城,这边不远是郱邑,这边不远是郚邑。”齐襄公笑道:“小小城邑,蝼蚁一般,如何抵挡寡人六百乘战车!寡人兵锋所指,势如破竹!”众皆大笑。齐襄公命道:“传令!明日卯时,大军分三路进发。左军二百车包围郱邑,右军二百车包围郚邑,中军每二百车包围鄑邑。三城同时攻打,寡人要在一日之间,连破纪国三邑!” 然而战事出乎意料,莫说一日攻克三邑,眼看十日已过,三邑之城依旧铜墙铁壁;反倒是齐军连连败绩,战心愈下。齐襄公忧心如焚,众皆束手无策,都道:“纪国作困兽之斗,勇猛异常,急切之间,难以克下。” 管仲与公子纠押运粮草,不敢有丝毫懈怠。这日,正在道旁清点粮车,却见鲍叔牙与公子小白巡视归来。四人于是相互施礼问讯。管仲道:“鲍兄与公子又去巡视,可有什么异常吗?” 鲍叔牙笑道:“后方能有什么异常?只是闲的慌!”鲍叔牙忽然又道:“但有一样,伤兵越来越多,医人的营帐都要装不下了!这仗怎么打的,六百战车攻伐纪国三邑弹丸之地,秋风落叶一般,怎么可能屡战屡败,久攻不克?” 管仲也吃了一惊。连日来,他与公子纠忙于粮草事物,倒不曾关注前方战况。管仲问:“国君如何攻城,如何用兵?” 公子小白道:“报管师傅:国君将六百兵车,平分为左中右三路调拨,左路打郱邑,右路围郚邑,中军攻鄑邑。但十日已过,不曾攻下一地。” 管仲心中暗惊:“国君太过贪功冒进!齐军本是强盛之师,偏偏要分兵攻城,岂非自取其辱!”但嘴上并没有实说,只道:“两国交兵,如同龙争虎斗一般,最忌急躁。管仲相信最终齐国必胜。” 公子小白道:“我也坚信齐国必胜!”鲍叔牙接着道:“好好。你们运粮吧,我和公子还要到前边看看。” 四人拱手作别。望着鲍叔牙和小白远去,管仲若有所思。公子纠问道:“管师傅,可是想到了什么?” 管仲脸上掠过一丝惊喜,道:“公子想不想与我一起到阵前城下视察一番?说不定还能观出一个破敌之策!” “可是国君令我们督运粮草,岂可擅离职守?” “粮草已经如数运到大营,可保至少三月无虞。借此良机,你我阵前一游,师傅正好与你传授攻城取胜之策。”管仲说着就拉起公子纠,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驾了一辆运粮的役车就跑走了。 抵到鄑邑阵前,管仲弃了车,带着公子纠只是踱步行走。齐兵见是公子与师傅到来,也就不敢多管。管仲这边看看齐营,那边望望鄑城。天黑了也未曾离开,如此足足呆了一天一夜,也看了一天一夜。 公子纠不解,只是跟着师傅转悠。第二天两人又到郱邑,恰逢齐军攻城,两人远远观望。但见郱邑守军视死如归,士气高昂,城头广备檑木滚石,弓矢箭弩。喊杀声中,齐军一片又一片从城墙上滚落下来,城下早已血流成河,吓得公子纠直捂住眼睛。郱邑城下,两人守望了两天两夜;然后又赶到郚邑。三城之中,郚邑最为高大,守备也最为精良,管仲连连赞好。公子纠请教城池建制,管仲悉数到来。如此又观望了两天一夜。 夜暮又降,须臾间大地一片漆黑,唯见郚邑城头点点火光;管仲呆呆出神。公子纠问道:“管师傅向郚邑城上望什么?”管仲道:“公子可看见今夜城上与昨夜城上有什么不同?”公子纠望了望,茫然道:“并无不同。”管仲道:“今夜城上守军比昨夜多了一倍,而火把多了两倍。郚邑城今夜必有异常,你我四处看看。” 两人悄悄出来,在城池周边查看,也未发现什么特别,于是又向深处走去。星月无光,夜色幽暗,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猛然发现前方火光闪耀,迎面来了一队人马。管仲心惊,公子纠少不更事,更是恐惧不已。两人止住脚步,躲在道边一株柳树的黑影里,不敢有丝毫走动。稍停片刻,发现却是纪国送粮的车队。管仲不由叫苦道:“不好!撞上一队敌兵,难不成你我要羊入虎口!”谁知这档口,公子纠吓得再也忍不住,竟然喊道:“救命啊救命啊!我不要死!呜呜……”管仲伸过手来就堵住公子纠嘴巴,然而已经晚了,纪兵早已发觉,有声音喊道“抓住奸细”,一队步兵就虎狼一般扑来。 管仲一边骂道:“你吼什么,没用的东西!”一边抓住公子纠拔腿就跑。身后火光越来越近,一支一支利箭“嗖嗖”飞来。公子纠方寸早乱,扯起嗓门又嚎:“救命救命!我是公子纠!”管仲无奈,只有拉住他拼命狂奔。 身后的箭越来越近,管仲听风辨形,一一躲过。不想一个踉跄,公子纠栽倒在地。管仲急急扶住公子纠,却拽不起来。原来公子纠怕极了,这一摔倒,就直觉腿软,再也站不起来。一箭飞来,管仲用手拨开;又一箭忽至,擦过公子纠肩头射入地下。公子纠皮开肉破,渗出鲜血,一半疼一半怕,更是嗷嗷嚎啕。管仲大叫“你吼什么!”却见迎面又来一箭,直对公子纠心口!管仲惊骇,当下挺胸向前,替公子纠挡了那箭。公子纠这才清醒,红着眼叫了一声“管师傅”,见那箭正中师傅右肩。管仲“刷”一下拔出那箭,热血直流。管仲若无其事,丝毫不惧,道“公子快跑!”两人这才搀扶着站起身子,又向前跑去。管仲边跑边笑道:“公子啊,师傅已经想到了一个破敌良策,只可惜怕是只能讲给鬼听了,呵呵……” 正无奈间,忽然前方火光冲天,冲过来一袭兵车。为首一人高呼:“公子勿惊!我来也!”原来是齐国猛将石之纷如。管仲大喜。当下,石之纷如率众救起管仲与公子纠,又迎头奔向纪兵。几番拼杀,石之纷如将纪兵全数斩杀,又得军粮三十余车,大胜而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