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承欢》 《空承欢》正文 第一章 序 秋雨过后,凉风习习,虽未入冬,这寒意也足以令人身子一紧。 即使是在梦里,她也禁不住一阵哆嗦。迷糊中有谁替她拉了拉被褥,她贪暖的往里缩了缩,这一动牵扯着背上灼痛便不由地皱起眉来。 一个男子的声音飘渺入耳:她可曾醒过? 女子小心应着:小姐中间醒过几次,但很快又睡过去了。 那,她可曾问起过什么? 问过许多,只是……女子似有犹豫,半晌才道,小姐似乎全不记得了。 屋外树叶沙沙,屋里便又是一阵凉风。她翻了个身,背上吃痛,伸手胡乱抓了一把,直到抓住一片温暖才安下心来。 良久之后只听一声轻叹:忘了也好。 山间木屋,门前一片梅林,梅林中间是一条窄道,通往湖心一座凉亭。景致虽美,看的多了总会生厌。 聆初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挪了挪身子享受着秋日的阳光,这一动牵扯到背脊的伤,痛的她直咧嘴想骂娘,半天喉咙里也只有一声闷哼,到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姐想说什么?伶俐的丫头探头来问。 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气自己伤的着实窝囊,不能走还不能言,想骂娘都只能哼哼了事。 小姐是不是想问小姐的师傅何时回来?秋月妄自猜测着主子的心思笑道,不是和小姐说了吗,公子近来繁忙,每次回来都是深夜。可不管多晚,公子总会去小姐房里坐上一会。只是小姐已经睡了,总也见不到罢了。 聆初点点头,心想这话你日日念叨,想要不记得都难。 醒来这半月,她从未见过秋月口中的这位师傅,陪着她的只有这个小丫头。 秋月,人如其名,冰清无暇。据说她是师傅在她重伤时捡回来的,对于聆初的过往她知之甚少。 好在,这丫头天真可爱,常常和她唠叨日子倒也不觉无聊。 只是有时,想起梦中那一声轻叹,似真还假,心里总是难言。 真的是忘了,今生今世,倒像是真的断了个干干净净。 要说没有不安,那是骗人的。 小姐也不要怪公子,小姐昏迷时,公子日夜陪在小姐身旁,有时乏了倦了就俯在案边小睡一会,就连我这个下人看了都好生心疼。小姐你是伤在身上,公子可是急在心里。 聆初嗤笑,心想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她全部都不记得了。 晚饭过后,秋月忙着收拾碗筷,她就独自坐在门外望望天空。 满月,可惜未有团圆。 微风拂过,几片落叶飘零,有一片跌进她的怀中。她执起放在手心,冰冰凉凉, 想起梦里的什么,转瞬就笑了起来。 忘记也好,无牵无挂。 夜里睡的辗转,脊背的伤令她夜夜难眠。翻了个身,碰着伤处,身子便痛的一缩,就更加睡不安稳。 朦胧中一只手伸来,自上而下轻轻抚着她脊背,指尖温暖融化了她的伤痛。她闭着眼伸手胡乱在空中摸着,直到捉住那人的手腕,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抱着那只手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清香,聆初终于沉沉睡去。 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睁开眼梦里的一切烟消云散,有些失落却也习以为常。 日日如此,并无意外。 秋月不知去了哪里,口渴难耐之下她只好自己爬上轮椅出门。 门前一如既往一片梅林,梅林中间一条窄道,通往湖心一座凉亭。 早已看腻的景致。 她叹了口气,想要转身离去却又忽然停下。猛然扭头再望过去,就见亭中一人转过身来。 一阵风拂过掀开那人墨色的衣袂,墨色的发墨色的眼,一张俊俏但无情的面孔。与梦里那只手的主人相去甚远。 他站在湖心亭中缓缓向她伸手,声音熟悉而又冷漠。 聆初,过来。 聆初怔住,恍然明白他的意思。 咬牙撑起上身,在离开轮椅的刹那,下身绵软,最终一脚成空跌倒在地。 湖心亭中那人转过身去,再没有看她一眼。 转眼数月已过,茫然初冬,叶子尽落,梅花未开。 聆初在无数次跌倒后,终于可以借着力勉强前行。她几乎用了一生的时间才走到那人面前,却再没有力气越过面前的案几。力竭摔下去的那刻,他伸手扶住了她。 他的手温暖有力,是那双她早已在梦中握过千百遍的手。 聆初低喘着望向他,他将她扶起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抚,直到那时这些日子来的惶惶不安才终于平静下来。 她张了张口,半晌沙哑着嗓子艰难叫出一句:师……傅…… 聆初感觉到那人身子微微一颤,好一会他才又重新抚上她的背柔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 身后的秋月落下泪来。这一声盼了数月着实来之不易。 整个冬天,晏封一直留在梅林。 晏封,这是从秋月那听来的名字。对她,他不曾有过半点解释。 她如何受伤?如果失忆?前世今生,只字不提,仿佛他也失忆一般,将之前点点滴滴全部忘记。 聆初也曾问过他自己为何会受伤? 晏封淡然道:大约是和人打架打输了跌落山崖吧。 聆初听着心惊,望向晏封,他眼中一贯的无风无浪。再问是和谁打的架? 他更是连头也没抬一下:难道你丢了师门的脸了,还指望师傅替你记着不成? 手中画笔自始至终未曾停下。 聆初有时会想他是否真的就是那个夜夜梦里替她抚平脊背疼痛的男子。清醒时的晏封总是冷漠疏离,闲来读书作画,忙时会接连几日闭门不见。从不见他嘘寒问暖,更不曾闲聊数句。 梅林太小也太寂寞,从前只有她和秋月。后来有了晏封和哑奴。 晏封在的时候,哑奴也在。哑奴是晏封的贴身侍从,名唤无言。 无言,却不仅仅无言,就连走路也没有半点声音。起先聆初经常被他的神出鬼没吓得不轻,后来也就渐渐习惯了。 寂寞能令人习惯很多事,比方说能让聆初习惯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无言,又比方说会让她习惯总也不会出现的晏封。 到后来聆初只能变着法子死缠烂打。晏封读书时她为他掌灯,晏封作画时她为他研墨,晏封闭门不出时她就在门外有一出没一出的拉着秋月大赞师傅如何如何英明神武。毕竟梅林的日子太无聊,不折腾几下只怕人都会发霉。 晏封也并不是总是对她视而不见,除了自己读书作画,有时也会握着聆初的手教她写字认字。聆初学的极快,倒不是她聪慧,只是闲的时候居多,不做些什么只怕自己会更加惶惶不安。 就这样没过多久,聆初也能装模作样地站在晏封身后品他的字画。但也只是她一个人品,因为晏封从未回应过什么。 晏封画的一手好画,聆初常想这样一个清傲冷绝的人,他的画应该有世间万千,可是晏封却独爱梅花。 世间繁花三千,只爱一种颜色,那是怎样的寂寞?然而那时的聆初并不能理解。 秋月常常会怪晏封对聆初太冷淡。当初在小姐昏迷时夜夜守候,明明那么情深意重的一个人,为何后来日渐冷漠,她想不通也问不出什么来。除了在吃饭时故意说上两句怄气的话给那冷漠的人听,也就再无他法。 但在聆初心里晏封并不是一个无情的人。 她清楚记得自己的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说话,第一次写字,第一次作画,第一次弹琴……每一个第一次都有晏封陪伴在旁,他会执着自己的手教自己写每一个字,也会一字一句纠正她的发音。她也清楚的知道,那个总是一脸清冷的人其实每天梦里都会守在她的身边,即使很久之后她的背脊已经不会再痛,他还是一样夜夜抚着她的脊背直到她沉沉睡去。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空承欢》正文 第二章 灼灼梅花映春雪,暗香浮得花纷飞。 大雪过后,梅花尽开,聆初渐渐没有了当初的惶恐和不安。 那一日,梅花开了满树,晏封负手立在梅林中,阳光透过重重花瓣落在他的身上。 聆初恍然有了时光静好,但愿长留的感触。 如果从此就这么过一生,那些过往即使再也寻不回来,或许也没有什么不好。 聆初,过来。阳光下晏封向她伸手,一如那时初见。 她绽开笑容扑向他,小小的脑袋从他怀中抬起:师傅在看什么? 晏封笑着抚顺她的长发:今年的梅花开的真好,很像那年的样子。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确实开的极好,只是梅树少了些。师傅若是喜欢,等到来年,我为师傅多种上几棵,让这梅林开遍梅花。 晏封笑了笑像是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转念又道:今天天气不错,想不想出去走走? 聆初的头点快要掉下来。 他便笑着将她从身上扯下来:我让哑奴为你置了新衣,去把衣裳换了,一会我带你进城逛逛。 她欣喜若狂,忍不住垫着脚在他的脸上轻啄了一下:师傅你待我真好。 说完急急冲进屋里去寻她的新衣,却没有看到晏封的脸微微失了血色。 换好新衣出来,晏封早已等在门外。 他依旧一件水墨色长衫,墨色长发松松绑在身后。 聆初牵着他的手穿过梅林,穿过暖阳,穿过那碧波荡漾的湖心亭,那一刻像是心里盼了很久的东西失而复得,但转眼又支离破碎,什么都不曾有过。 月殇的白天热闹非凡,除了林立的商铺还有贩着小物件的小摊。 聆初饶有兴致地穿梭在楼与楼摊与摊之间,无论是醉仙楼的烤鸭还是果品铺的蜜饯,亦或是听雨楼的民间话本,城南小摊的胭脂水粉,她都不想错过。就像从前这一生落下的事太多,如今终于得了机会补上,便什么都舍不得错过。 晏封由着她拉着自己飞奔在人群中,浅浅笑望着她嘴里塞满糖葫芦两手贪心地抓满各种果子的蠢钝模样,偶尔还会执起衣袖替她擦掉唇上残留的姹紫嫣红。 当然,也不会放过各种热闹。 她就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孩对什么都充满好奇,一会指着左边问:师傅这是什么?一会又指着右边问:师傅那又是什么? 晏封一一应道:杂耍,戏猴…但大多时候他也答不上来。 聆初于是会想,从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如师傅这样一本正经,每日只知闷头读书,他和她才会错过了这许多的美好。 前尘已逝,岁月不补,往后定要重新来过,再也不愿浪费时光,只想与君携手相伴,共此一生。 这一日过的飞快,转眼已是天黑。 华灯初上,夜色浸染,却是热闹不减。 晚饭过后从醉仙楼出来,趁着晏封结账,聆初随手顺了些酒水。晏封装做没有看到照旧付足了银子。 直到这小徒弟逛累了,才拎着她飘飘然上了屋顶。 想喝就喝吧,我不会拦你。 聆初嘻嘻笑着从怀里掏出三坛酒: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师傅。 晏封的心里生出些后悔,本以为她最多顺了一坛,没想到她还是这么贪杯。想起从前,不觉笑了笑竟是无法怪罪。 聆初灌下一口酒,转身见他在笑,一时失神。 师傅你笑起来真好看。她花痴地擦擦口水,以后聆初会常哄的师傅开心,让你一直这么好看。 哄的我开心你就能有酒喝了是吗?晏封抬手在她额上轻弹了一下。 她捂着额头吐了吐舌头,顺势倒在他怀里将那一嘴湿哒哒擦的他满身都是。 从前你最爱元烈酿的风月。由着她闹了会他忽然说了一句,从她手中接过酒壶也灌了自己一口,却没有继续往下说。 聆初也没有追问,只是歪着脑袋在想,原来自己从前就这么贪酒,看来没少叫师傅操心,以后定要对师傅好一些。 又喝了两口,一抬头望见晏封脸上染了一抹醉红,浅浅笑意挂在唇角,忍不住问:师傅今天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吗?怎么会想起带我出来? 晏封灌着酒并不作答,聆初平日里早已习惯了有问无答,也就没有放在心上自顾自地继续喝她的酒。 过了会,他却突然回道:今天是你十六岁的生辰。 一口酒哽在喉中险些被呛到,半晌她才颇为感慨:原来我已经这么大把年纪了。 没想到,这一忘就丢了十六年的过往。 十六年,足以发生许许多多的事情。 你可有什么想问我的?晏封望着她,眼中似有光华闪烁。 聆初想了一会,终究还是摇了摇头:不记得的事即使听了也无法感同身受,就像是听了别人的故事,于我倒像是没有什么关系。师傅不是也说,忘了也好么。如此,还是算了吧。 或许是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回答,晏封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半晌狠狠饮下一口烈酒,只觉灼心。 师傅的生辰是哪天?聆初托着腮问的认真,心里已有了些盘算,等到师傅生辰,也要为师傅置一身新衣,带着他吃遍玩遍这城里的所有。 晏封漫不经心地应道:不记得了。 聆初惊讶不已:原来师傅也打输了架失忆了啊。 晏封轻咳一声:年纪大了,日子过的久了,就忘了。 师傅才多大年纪,怎么就说自己年纪大呢,师傅正是顶顶好的年华。聆初拍着马屁面上笑颜如花,心里却生出些难过。 自己的生辰总还有师傅记得,可师傅的生辰呢,又有谁会替他记着? 晏封笑着伸手在她脸上掐了一把:只有小孩子才过生辰。师傅的好年华早已过了。 心若沧桑,年华易逝。 他仰着头饮尽最后一滴酒。 聆初抱着他的腰陷进他怀中拼命地摇头,酒气浸染在他的衣襟上,却掩不了那好闻的清香。 不如就将初见师傅的那天算作是师傅的生辰,以后每年师傅生辰聆初都陪着你过,师傅你说可好? 晏封闭着眼,没有作答。 聆初抬起头,正对上他缓缓睁开的双眼,眼中一片清冷:随你。 他微微摇晃着站起身,眼神深邃的望着远方,墨色的瞳仁似是要与夜色融为一处。 聆初追随着他的目光望去,远处华灯璀璨,十里延绵。 世间繁华,就这样尽收眼底。 为守繁华百年,我愿舍弃逍遥,终此一生,绝不后悔。眼前突然模糊出一个少年的身影,他扬着下巴,伸手一指远处被华光笼罩的楼宇。 聆初心惊,骤然回头去寻那声音的主人,却只望见一片漆黑的夜空。再回首,眼前的模糊已散成点点华灯,哪还有那个少年的身影。 她按住胸前的衣襟,只觉那里生生作痛,像是心上某处被人狠狠剜去一块。 聆初? 她受了惊吓一般转过头去,茫然无措,惶惶不安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 你怎么了?晏封皱着眉伸手将她拉到身前,她缩着身子靠了过去,一双手自然地搂上他的脖颈,直到贴上那温暖的身躯闻着熟悉的味道才渐渐安下心来。 没什么。只是在想,如果以后能一直像现在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这许多的不安和难过,或许,不记得更好。 聆初…… 她仰起头,脸上慢慢认真而又坚定起来:今后我只想陪着师傅,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聆初……晏封扶着头,俊朗的容颜被月光照的有些惨白,去找……无言。 下一刻,风起,两人落回地面。 聆初还没缓过神来,就听扑通一声,身边人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她英明神武的师傅,就这样因为一坛酒醉的不省人事。 回到梅林已是深夜。 聆初不记得自己是怎样雇到的马车,又是怎样将晏封妥善安置,一路带回梅林。只是记得回到梅林整个人一松下来,就再没了力气,只能干眼看着无言和秋月将晏封从马车上搬下来送回屋中。 无言离去时不忘冷冷地望了她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叫人看不明白。 聆初后悔自己把师傅想的太过天下无敌,谁能想到什么事都难不倒的晏封公子,唯独不擅饮酒。 只是想起无言的那一眼久久不能释怀。 不过醉酒而已,谁又没有醉过呢? 开心有酒,不开心也有酒。 人生不过弹指一挥间,转眼百年便作尘埃,何故纠缠痴迷,不如纵情一世,不枉此生。 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命秋月煮了些醒酒汤自己亲自送了过去。 无言从里面打开门来,一张脸活像是谁欠了他似的。 聆初不愿招惹他,小心地绕过,径自走到师傅床前坐下。 房中清香萦绕,很像师傅身上的味道,只是这香味更浓郁一些。 无言走过来灭了一旁小几上的香炉,那味道才慢慢散了去。 聆初扶着晏封小心吹凉了醒酒汤,喂着他一点点饮了下去。 无言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小几旁看着,并不打算离去。 聆初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与他说:我也不知道师傅的酒量这么浅,但也不过只是醉了场酒,睡一觉出出汗明早起来又能活蹦乱跳,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了。 自然无人回答,房间里又静了下来。 聆初替他掖好被褥,一回头见无言还在脸色却更加阴沉了些,不免有点赌气:醉也已经醉了,醒酒汤我也煮了,你要怪我,我也没有办法现在还一个师傅给你,你何故要这样,大不了下次不喝了就是。末了,又火上添油地补了一句: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意师傅,我也在意,看不得他难受,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无言捏着拳,突然冲到她跟前。聆初吓了一跳,不明白他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那一双眼几乎要将她瞪穿。 你从不知道他有多难。半晌,无言打着手势说。 聆初愣了一下,心中翻腾,一口闲气堵在胸口。 无言终于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她才缓过神来。 又想起无言的那句话,心里到底还是生了些委屈。 就你在意他,难道我就不在意吗?这句话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床上的人动了动,像是听见了她的话又像是根本没有听见。那一对俊逸飞扬的眉慢慢锁起,喉咙里微微发出一声轻哼。 聆初连忙去握他被窝下的手,却忽然惊觉那往日温暖的指尖此刻却透着彻骨的寒凉。 聆初心慌意乱,忙将他的手置入掌心拼命搓揉,想要搓出些温暖来,可是不管她怎么做他的手指始终没有温度。 她急的快要哭了出来。掌心里的人抖得更加厉害,一抬眼望见他整个额上都覆了一层薄薄的汗水,唇角紧紧抿着却没有再发出一点声音。 聆初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不那么明白,只能无助地握着他的手放入怀中希望这样能令他好过些。 衣袖顺着他的手腕滑落,露出他苍白清瘦的手臂,以及……丑陋的伤疤。 夜夜握着他的手,她早已知道他的腕上有一处不平的伤疤,只是当亲眼所见,心中还是痛了一下。 她闭着眼可以清楚地想象出是多么无情的一刀,那力量将他的整个手腕都贯穿不留半点情面。 断臂之痛,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你从不知道他有多难? 无言的话在脑中响起,聆初觉得自己难以呼吸。 从前,从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前尘往事,我已经全部忘了,可是你还清楚的记得。 在那些往事中,为了守着我,师傅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我想记起,但又害怕记起。 我怕记起之后发现,那些爱恨情仇都与你没有关系,怕那些模糊的影像不过是与另一个人的纠葛。 所以,还是不要记起的好,如今这样,只有你,我很满足。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空承欢》正文 第三章 转眼已过三年,这一日城中茶馆听雨楼座无虚席。 这事还要从先皇在位时说起…… 二楼的包厢内身着青衣的姑娘轻摇着折扇,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意兴阑珊地听那说书人说着陈年旧事。 话说先皇有三位皇子。长子子瑥仁王博学仁厚,为皇后嫡子。次子子瑾文王虽为庶出,但武功谋略更为出色,且立下战功无数,朝中上下拥戴之人颇多。三子子昱辰王乃毓姬贤妃所生,这毓姬贤妃国色天姿得先皇独宠数载,只可惜红颜薄命在诞下皇子后便薨逝了。先皇哀痛不已,对这位皇子也就极为冷淡。 转眼先皇的三位皇子渐渐长大,储君之位却一直空悬。朝中为立太子一事争论不休,先皇有意立文王为太子,但又念及仁王仁厚,一时之间难有决断。 文王立有战功,自然应当立文王为太子。人群中有人霍然开口。 众人哄笑:公子一看就是外乡人吧。 那人红了脸,连连拱手称是。 说书人撑开扇子笑了笑,继续说道:靖隆十三年,北方沅景频频滋事,硝烟遂起,战火一直烧到了玄机城外。先皇下令,谁能阻止沅景南侵便立谁为储君。 偏袒之意再明显不过。青衣的姑娘勾起唇角,嗤之一笑。 只是,先皇或许未曾料到这一仗打的异常艰辛。那一年,文王率十万大军奔赴玄机城,苦战整整三年未能将敌军赶出风珞。第四年辰王请战,合他二人之力战事才终有转机。待到文王得胜归来已是整整五年过去。 五年,能发生太多事情,孩童长成,美人迟暮,英雄白头,即使改朝换代也不过朝夕。 青衣的姑娘摇了摇头,为那文王有些不值。 文王凯旋,先皇本欲传位于他。谁知没几日,沅景派人前来和亲,指明要将那和亲公主嫁于仁王。 那后来呢?先皇立了谁为太子?外乡人急切问道。 后来?说书人抚着话本顿了一顿,后来,自然是仁王得了太子之位。 众人唏嘘不已,平乱争位到头来不过又是一场宫廷闹剧罢了。 你们以为文王会就此罢休?说书人像是早已料到众人的反应,眼中含笑话锋陡转。 难不成最后先皇又改了主意要立文王为太子?众人纷纷议论。 说书人望向众人,隐隐笑意藏于扇后:最后……最后,沅景的和亲公主毒杀了自己的太子夫君,没几日那文武双全的文王便被赐了一杯毒酒。不过数日,乾坤颠覆。而如今登基的这位便是那在当初不被看好的子昱辰王。 众人愕然,久久静默之后人群中爆出声声感慨。 小姐,你说这故事里说的是真的吗?那文王最后为何会被赐了杯毒酒?瓜子壳里抬起一张痴迷的小脸,对刚才的故事不能释怀。 青衣的姑娘摇着折扇弯起眉眼:毒杀太子只是被赐一杯毒酒,也算死的痛快了。 啊?秋月捂着嘴一双杏眼不可置信地瞪的大大,那可是他的至亲手足,那文王怎么下得了手? 自古以来,哪个皇权的背后不是血雨腥风尸横遍野,所以说最是无情帝王家。 聆初把扇子摇的哗哗作响,满心无聊,见对面的丫头依旧一脸迷惑,于心不忍故而又点拨了两句:你也不想想那沅景公主为何会帮着其他男人毒杀自己的夫君?这没有半点好处的亏本买卖谁会平白无故去做? 秋月恍惚,半天才幡然领悟:你是说那公主爱上了文王? 聆初不再作答,默默收了折扇又抓了把瓜子,拨开一粒丢入口中,转目望着窗外怔怔出神。 申时已过,太阳渐渐西斜,想见的人却并未出现。 小姐,公子从不食言,既然说了今日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聪明的丫头洞悉着主子的心思。 聆初当然知道师傅不会食言,只是这三年师傅越来越忙,从开始的每次只走天,到后来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这一次竟足足走了半年。前两天好不容易传了信说要回来,可是等到太阳西斜还没有见到人影,怎能叫她安下心来。 小姐与其在这烦恼,不如想想晚上陪着公子吃些什么,无言的信里说公子最近忙的连他也不常能见着,怕是公子这次回来又要清减许多。 就你话多。你可是已有了主意?聆初懒懒应着。听说师傅过的不好,心里平添了一些难受。 秋月探过身子眨了眨眼睛:我听说城西新开了家广聚轩,往来宾客不绝,生意很是红火。不如我们去那家看看? 这广聚轩的位子可不是那么容易排上的。话音未落,那厢便传来一少年郎的声音。 聆初并未抬眼,像是没听见一样低着头继续嗑她的瓜子。 少年郎吃了个憋也不怎么恼怒,自顾自地挤到她身旁坐下:在下不才和那广聚轩的老板刚好有几分交情,姑娘若不嫌弃我可以为姑娘做个顺水人情,让姑娘能如愿品尝到广聚轩的美味佳肴。只是……微微停顿,看向聆初,见她把瓜子嗑的嘎嘣作响并没有要接话的意思,少年朗略觉尴尬的轻咳一声继续道,只是要看姑娘是否愿意赏脸让在下作陪了。 聆初推开面前的瓜子壳,伸手讨了杯茶水喝了起来: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没什么耐心。既然那么难,不去也罢。反正佳肴哪里都有,也不是非广聚轩不可。 话虽说的客气,拒绝之意却是再明白不过,偏偏这少年郎很不识趣。 姑娘不想去广聚轩,那么不如陪在下去城南的江中画舫,除却美酒佳肴,还有歌舞助兴。看现下外面天气晴朗,想必晚上赏月也是极为不错。 言罢,潇洒风流地摇起折扇,俨然一副纨绔公子的浪荡模样。 聆初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掩着唇笑了起来:原本我今日也是无事,赏脸为公子作陪倒也没有什么,只是如今我觉得你这折扇扇的我很不舒服,怕是要扫了公子的雅兴,叫公子失望了。 少年闻言不怒但笑欺身靠了过来:喔?姑娘不爱我这折扇,但我分明看到姑娘手中也拽着一把折扇,怎么你这扇子与我的是有什么不同吗?说话间一只手已经搭上了聆初搁在桌上的扇子。 聆初恍神,本以为只是个来搭讪的浪荡公子,谁曾想光天化日下原来竟是个来抢扇子的。手心迅速翻转,啪的一声扣住扇子,心里怒骂了一句:真是瞎了狗眼才看不到我如花美貌。 少年郎不再掩饰,笑容敛起,手下发力,已是明明白白要抢。 聆初旋手勾起,一个回腕扇子便落回到手中,再一回手扇柄就朝着那少年的手腕狠狠敲了过去。那少年郎的腕子往后让了一让,另一只手挥扇迎上,硬生生地撞上聆初方才挥落的这一下。两扇相撞,铿锵一声,她那一招就这样被他化解。 聆初有些吃惊,她在心中盘算着这三年来自己有没有和谁结过梁子。仔细想了一会,答案竟是没有。 她感慨自己的安分守己,转念又想起师傅那句话:聆初啊,难不成你打输了架还要师傅替你记着不成? 心里腾的就升起一个执念,这一次再不能丢了师傅的脸。 想到师傅,出手便不再留有余地,折扇哗地一声自她手中撑开,阴恻的气息乍然四窜。折扇横扫出去的刹那,那些流窜的气息像是受到感召倏地凝聚成一道锋刃。她看见那少年郎瞪大了双眼,眼中满是惊恐但转眼又浮上一抹惊喜。 折扇祭出,锋芒破空,一个声音远远传来:雪月封天扇,果然名不虚传。 巨响过后,那少年郎从楼上被打飞出去。 聆初收了折扇,扇柄抵上唇,摇了摇头笑的有些不知所谓。 不过是从师傅那讨来的一把闲置的破扇子,哪来的名不虚传? 走到窗边,看着那被少年郎砸坏的窗户,到底还是皱起眉来,无比心疼地叹了口气:这下可要赔不少银子。 楼下街上一个人负手而立。风起,掀起他衣角的薄纱。聆初望向那人,他也正抬起头来,目光相遇,对上的是一双无喜无悲的眼睛,墨色,清亮如雪。 师傅。见到朝思暮想的人,聆初转眼笑成了花痴。一旦变了花痴,脑筋也就跟着不大好使。放着好好的楼梯不走,直接从二楼破碎的窗户跳了下去。 飘然落下的身子被那人稳稳接住,她趁机扑倒在他怀中,脑袋像猫一样在他怀里蹭来蹭去,直到闻到熟悉的清香才渐渐安心。 她的师傅终于回来了。 看样子我不在的时候,你倒是一点都没有闲着。声音从上方传来,听不出喜怒。晏封伸手想把这猫样的小孩从身上扯下去,扯了一会发觉徒劳,只能叹了口气作罢,由着她挂在自己身上。 哪有,师傅不在的时候,聆初半点不敢懈怠。师傅你看,我这次没有打输给师傅丢脸。 抬眼望了眼旁边指指点点的围观人群,晏封揉了揉眉心:嗯……倒是真不丢脸…… 聆初也不在意他奇怪的语调,叽里呱啦地就和他闲话家常起来。 师傅,你不在的时候那李家的二公子又送了拜帖来,上次被我一顿好打还不老实,这次我索性打断他一条腿让他半月不能出门…… 师傅,聆初前阵子想学着给你做个钱袋,本想等师傅回来给师傅一个惊喜,哪知道那苏秀娘竟然说徒儿愚钝给多少银子也不肯教,你说她是不是老眼昏花…… 师傅,还有那酒庄的陈老板…… 晏封只觉眉心处生疼,轻咳一声想要打断。那小猫一样的主却还在絮絮叨叨,对一旁自己造出的混乱视若无睹。 晏封再次叹了口气,转身对哑奴吩咐:这里就交给你了。 说完抬头又看了眼那可怜的窗户,默默从腰间取出一袋银子交给他,这才领着那说个没完的小孩一路回了梅林。 梅林,还是三年前的样子,只是比三年前多了些梅树。 聆初每年都要新种上几棵,他希望师傅回来时能看到梅林开遍他爱的梅花,或许那时他就再也不会离开。 三年来梅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开了再谢,然后再开…… 三载时光,他却一次都没能留到梅花尽开的时候。 梅花的花期太短,短到聆初觉得这三载的时光里梅花像是不曾开过。 没有梅花的梅林更显冷清,没有师傅的梅林更觉寂寞。 日子太长,渐渐就学会宽慰自己多做些事情打发时光。 她常常翻出师傅的书卷来看,有时一整天只是对着一页纸发呆。 她也常常学着师傅的样子作画,可是画着画着就忘了师傅的模样。 她也会遵照师傅的嘱咐勤练武功,但常常练着练着满眼都是那人的身影,她唯有灌下些酒让自己不那么清醒,可是后来清醒的时候却越来越多。 所有的事情里,她最常做的还是等待。 她给自己的那间屋取了个名字:盼归阁。 盼归、盼归,盼得人归月圆两团圆。 茫茫三载,一等数月,只为几日时光。 值得?不值得? 从未想过,既是心甘情愿,又何必计较。 晚饭过后,晏封照旧把自己扔进了书房,一进去就房门紧闭再也不见出来。 聆初强忍着睡意在盼归阁等到深夜,盼着师傅能早早忙完来陪她。她不愿每一次都是自己先一步睡去,只能在梦里梦到那人温柔地将她抱进怀里轻柔安抚,然后每每醒来又冷漠相待就像真的只是做了一场梦。 月已高悬,晏封却没来。聆初撑了许久困意渐浓,终于把心一横,抱着被褥光着脚丫一脚踢开师傅的房门。 晏封望着她手中的被褥发了会愣,愣完低头继续看手中的书卷,只冷冷的说了一句:回去吧。 聆初当然不会罢休,气鼓鼓地坐在他对面,等了半晌也不见他抬头,最后还是她先忍不住开口叫了句:师傅…… 案几上烛火摇曳,屋里寂静无声,只有书页被翻动的声音。 她又喊了一句:师傅…… 晏封又翻过一页书去。她终于急了,扑到书案上撒起泼来:师傅,聆初想你了。师傅,师傅,你说句话嘛,聆初想你了,想你了,想的难以成眠食不下咽,你看我都瘦了。你若再不理聆初,怕是下次回来就只能给徒儿上香了。 胡扯什么?终是一声叹息,晏封放下厚厚的书卷,揉了揉又开始隐隐作痛的额心。 更难的事他都不曾皱过眉头,唯独对眼前的人,他怎样都狠不下心来。 终是无奈。 往旁边挪了挪,让出片空位来,晏封拍了拍自己的膝示意她过来。 聆初弓着腰像只无骨的猫软软靠了过去,枕上他的膝,伸手将他的手抓来抱在胸前,指尖相触熟悉的温暖传来。她这才闭上眼,笑的一脸得逞。 晏封替她将被子掖好,顺手捏了下她的脸:我看我不在的时候,你过的挺好,像是又胖了一圈,倒是真不叫人担心。 师傅又笑话聆初,你要是嫌我胖了,不如这次多留些时日,好好督促徒儿好叫徒儿勤奋些,徒儿才能瘦回师傅喜欢的样子。她趁机耍赖,还不忘将那张小脸在晏封的臂上蹭了又蹭。 晏封轻笑,伸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脊背:胖就胖了,也没什么不好。再有人来说亲,我也能谈个好价钱。 那师傅收了彩礼可要赶紧走人别让人家寻着。谁家要是娶了我,估计没几日就要回头来找师傅要赔偿了。聆初笑着也不生气,这些年来说亲的拜帖不少,最后都被师傅拒之门外。她的师傅才舍不得将她嫁掉。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总给我惹麻烦。晏封在她背上用力拍了一下,下手虽重,聆初却不觉得疼痛。但她还是哼一声,佯装被打疼的样子张嘴向晏封的手腕咬去。 舌尖触到一抹不平,松开牙齿时晏封白净的手腕上多出了一副牙印。 聆初盯着牙印旁的伤疤怔怔出神,半晌喃喃道:师傅,聆初这么不让你省心,从前是不是也让你操碎了心? 风穿堂而入,掀起屋内帷幔。烛火摇曳,在晏封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从前? 从前,从前是谁为谁添了更多麻烦呢? 晏封有一瞬间的迟疑。烛火映衬着聆初清秀恬淡的脸庞,半分熟悉半分陌生。 一转眼,他的聆初已经长的这么大了,而他却还记得初次见她时那一张圆鼓鼓的小脸,大大的眼睛含着盈盈秋水,笑起来像是能融化了那一日的皑皑白雪。 那一年,她五岁,他十岁。 他被罚跪在雪中,时间如同停滞一般漫长。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也不知道雪何时停下,只觉冬日的阳光刺目,膝下早已没有了知觉。他盼望着自己神思混沌早点倒下,这样就不觉时光难熬,然而荆棘灼痛手心,点点殷红滴落,染红了身旁一地的雪白,那颜色扎进眼中,反而叫他愈发清醒。 身边的人走了又来,来了又走,许许多多却没有谁停下脚步。 后来,那小小的人儿出现在眼前,一张鼓鼓的小脸,一双盈盈含水的大大眼睛,眼中满是惊恐诧异。她伸出幼嫩的小手抚上他指上的伤口,指尖温暖但还是令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她惊吓地收回小手,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安静地蹲在他的身旁久久不肯离去,仿佛这样便能替他分担些疼痛。 直到有人喊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声音近到她不能不去理会,她才不舍地起身。 临去前,她脱下小小的披风替他穿上,阳光从她身后照来,映出那圆鼓鼓的小脸上一抹甜甜的微笑,她说:不要怕,聆初这就去为你求情。 那一笑,融化了那日皑皑的白雪,恍若隔世,不觉已是数年。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空承欢》正文 第四章 师傅。怀里的人呢喃仿若呓语。 嗯?晏封有些恍神,手下轻抚不知何时停下。不知怎么又想起从前,已经那么遥远的从前。嗤笑自己的荒唐,手下温柔复又抚上她的脊背,一下一下,直至将那些早已冰封的回忆再次掩埋。 师傅这次回来会待多久?聆初的指尖绕着他腕上的伤打着圈圈,半晌才将那哽在喉间的话问出。 这一问是希望他能回答再也不走。问完却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明知道不可能还总是心生希望。 怎么就那么不长记性? 晏封的手停了一下,然后又像是重未停过一样继续安抚,声音又清冷了几分:明早就走。 聆初的身子颤了颤。 像是猜到她接下来会问什么,过了会他又说:这次大概要走半年。 聆初捏着拳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常:这次是去南方? 晏封没有回答。 她翻身坐起,脸上稳稳的笑容甚是平静:我听说东南那带产有龙涎香,又听说龙涎香极为珍贵。师傅若去南方,见着了便给聆初带回一些来吧,也好让我见识下这稀罕之物。 晏封的目光有些复杂,本以为她会像从前那样闹着挽留,那么他至少还能狠狠心断了她的念想,如今这般不吵不闹,反而叫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默了一会,他才笑着问:你什么时候爱上制香了? 等待的时光太长,若不学着做点什么只怕日子会更难过。她依旧只是笑着。 晏封别过头,不想去琢磨她话中的意思。 房间里又起了风,吹的那纱幔轻浮,烛火摇曳,人映窗影月寒凉。 如此也好,你总要学着一个人过今后的日子。晏封轻轻拂开纠缠在臂上的那双手,站起身走向门外。 师傅。一声轻唤自身后响起。 他站定,却不敢回头,生怕这一回望心就软了。 下一次回来能否不走了?身后的人小心翼翼地问着。 晏封就那么站着,不知该如何回答。不想每一次都见她失望,但若给了她希望再将其打破,倒不如从来就没有给过。 聆初。他抿了抿干涩的唇,许久才转过身去,你要的平淡安稳,我给不了。 面前的人微微一震,眼中光彩渐失,头缓缓垂了下去。 龙涎香我尽力。夜晚寒凉,你早些回房睡吧。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又重新关上,案几上的书卷被风掀着翻过几页。 聆初呆坐了会,忽然冷冷清清地笑了,没头没脑地自语道:原来是去北方。 她的师父从不说尽力。 清晨,天边尚未浮白,梅林外的两人已翻身上马。 夜露沉重,晏封紧了紧肩上的披风,还是隔不开那阵阵寒意。 他抬起眼望向梅林,像是能透过漆黑的夜空望穿林子那头的盼归阁。 真的不告别吗?哑奴打着手势迟疑地问。 拽着缰绳的手不觉捏紧,晏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许久之后,也只是摇了摇头。 既然早已下定决心,又何必再顾念其他乱了自己的心思? 马头调转,心意已决,便不再有犹豫。脚下收紧马腹,一转眼绝尘离去。 几个时辰后,梅林传来秋月一声尖叫。 白纸黑字一封告别信安安静静地躺在盼归阁中,而那隽秀字体的主人已不知去向。 阳光璀璨,一把折扇被撑开,扇子后面的人咧嘴一笑。 早该如此,苦情等候本就不是她的风格。若被发现大不了就是吃顿罚,总不至于断了师徒情分。 思及此,扇子的主人笑的更是得意。 但也不过几日,这份得意就不复存在。 一路策马追赶,本以为至多日就能追上师傅。此后不过是露个脸,挨顿说,撒撒泼,认认错,之后就能长伴师傅左右,无需再受枯等的煎熬。 也的确不过日,聆初眼见着师傅和哑奴进了城中的一家客栈,只是未等那一连串相认的戏码上演,城中就浩浩荡荡地来了一大队人马。隔日,哑奴穿戴一新混入这批人马中离去。 虽未见着师傅,但聆初知道哑奴绝不会离开他半步。 聆初用了些时日疏通打点,花了不少银子,费了不少口舌,伤了许多脑筋,这才得了身素布的衣裳化作随行奴婢跟随其中。 谁曾想,这队人马一走就走了两个月。聆初心里叫苦不迭,想她年少恣意,随性随欲,何时吃过这样的苦?这一生大概除了那一次打输了架就再没受过半点委屈,现在尽沦落到要鞍前马后地伺侯他人,如果被秋月知道,不知道能笑上几天几夜。 好在她天性洒脱,从不做为难自己的事,没几日就在队伍里混了个眼熟,还收了几个小徒弟,没事指点指点那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一两招打架的功夫,一来二去有了点小名气闻名而来的人多了,她自然也就被那些慕名而来讨好她的人争抢着免去不少苦活累活。 只是偶尔想起师傅总会脊梁一寒,但转念她就自我安慰的想也不过就是献出了一两招,并未将师傅毕生所学教给旁人,不算真正收了徒弟坏了师门规矩。然后便嘿嘿一乐,继续她的潇洒快活,再无顾及。 远行着实苦闷,下人们闲来就会嚼嚼舌根打发时间。 聆初本不是好这口的人,但日子漫长不找点乐子实在有点委屈了自己。所以没多久之后,聆初便从这些人口中知道了许多事。 晟安三年,天下初定,政局不稳。自那和亲公主毒杀了太子后,沅景与风珞的盟约便名存实亡。风珞与沅景战了五年,又经历了两年帝位之争,国库凋零兵马疲惫,再也经不起更多战事。辰王为坐稳天下,不得不亲自出使沅景。而这一队人马正是辰王出使沅景的大部队。 聆初知道时并不怎么惊讶,这天下间能号令这样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开赴北疆的除了当今圣上怕是再没有其他人。想来,师傅大概是朝中官员才会一路随行。只是这些年来师傅从未提过,她也从未问过。总以为像师傅那样闲云野鹤的人物,应该青山绿水为伴,吟诗作画好不潇洒惬意才是,何苦要为了那皇帝劳累了自己。 聆初不懂,只是心里为师傅平添了一分心疼。为人臣者,殚精竭虑,这天下初定,也不知有多少事等着臣子们去做,也难怪师傅这些年愈发的忙碌。而自己却任性妄为,不仅不能为他分忧还总是惹祸,想到这里心里又愧疚了几分。 自客栈一别后聆初就再未见过师傅,就连哑奴也只见过一两次。偶尔能望见哑奴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策马从前方奔来,总是停在很远的地方,不过片刻就匆匆离去。她根本没有机会引起他的注意,也就无从知晓这长长的队伍里师傅究竟身在何处。 聆初也曾向下人们打探过师傅,但每每换来总是失望,没有人听说过晏封晏大公子在朝中身居何职,这世上就像从未有过此人一样半点消息都打探不到。如果不是因为曾见过哑奴,她真的要怀疑自己跟错了队伍。 起初聆初也很迷茫,后来渐渐想通,大概是这群下人平日里只在深宫伺侯皇帝妃子,对朝堂中的事鲜少有了解,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两个月下来,师傅没有见到,妃子倒是见到一个。就是那传说中沅景的和亲公主桑宓,那个毒死亲夫,与二皇子通奸,如今在那深宫却不知是怎样的身份的女子。 聆初初次见到她时,她着了一身碧绿的衣衫,斜斜卧在马车上痴痴望着远处。帘子掀起,一张俏丽的容颜,国色天香并不艳俗反而分外干净,更像是个不蕴世事的小女孩。 聆初心中愕然,实在难以将这样一个女子和那传闻中毒辣狠烈的形象想在一块。 后来聆初得了个机会端茶入帐,一个研墨的宫娥粗心打翻了墨汁弄脏了那公主碧绿的衣衫。聆初想这下她总该暴怒跳起,撕破那张清纯干净的皮相。然而那公主只是淡然一笑说衣服旧了刚好可以换一身新衣,还一再叮嘱不要为难那个宫娥。 这样一个邻家女孩般的女子让聆初心生疑惑。如果坊间传闻不是真的,那么这辰王又何必不远千里赶赴沅景说和,担心着那和亲之盟破裂? 太子已死,文王也已魂断毒酒之下。真相对于他们早已不再重要,难的是活着的人要背负着一世骂名继续苟活下去。 除却妃子,下人的八卦里最多的还是他们的皇帝辰王。那个在话本中被一言带过的三皇子,聆初除了知道他曾帮着文王征战沅景就再无其他。 下人口中的辰王是个有着温暖笑容的主子,他鲜少动怒,举止温文,待人和善。宫娥们谈起他时脸上总会浮现一抹红晕,后来聆初才知道比起他的故事,他那张和其母毓姬贤妃一样倾国的容颜更加叫人难以忘记。 聆初难以想象一个男人的容貌要长成什么样才能被称之为倾国倾城,也难以想象一个温和善良的少年可以在帝王家无情的争斗中完好的活着还侥幸得了天下。 真的只是侥幸吗? 她睥睨一笑。转眼就将这个传奇的男人抛之脑后,一心只念着她的师傅。 某日,桑宓突然唤了宫娥们入帐。那个平日里端庄恬静的小女孩,命人翻了所有衣服出来,兴奋地赤着足在帐中来回跑着,挨个将每一件衣服比在身前,问众人哪一件更好看。 宫娥们都说娘娘穿什么都好看,她便不肯罢休复又将每件比上一遍再问一次。如此这般问了数遍,谁也不敢真心回她。北方寒凉的地面冻的她双足苍白,而她却浑然未觉不肯停下。 聆初不忍看她如此折腾自己,不小心说了句实话:还是那件蓝色更好一些。 她诧异竟有异样的声音,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她的身上,久久之后宛然一笑:很好,就这件蓝色。 后来,桑宓屏退了众人只留了她一人在帐中。 这一次是整桌的饰品。 聆初望着她在那堆珠光宝气里犹豫不决,莫名的就生出一丝心疼,这一幕如此熟悉。 多少次,她也曾缠着秋月为自己挑选珠钗,只为博得师傅一笑。 终究还是不忍,她从那堆耀眼夺目里挑出一支来:娘娘娴静,这支惠兰的钗子雅致,最适合娘娘。 聆初小心地为她戴上那支珠钗,镜子里映出她清丽的容颜。桑宓对着镜子看了许久才甜甜笑了起来。 那一刻聆初觉得她美的就像一株惠兰,不染尘埃。 再后来,聆初终于见到了令侍女们疯癫的辰王。 辰王风子昱,那个平了沅景,拥有倾国容颜却坐拥天下的男人。 遥遥一望,相隔数十米。遮挡的帷幔揭开,风起尘落,阳光下他嫣然一笑,一瞬间日月光华都失了颜色。 聆初惊愕,脑海里浮现出四个字:祸国殃民。 辰王不过来了片刻,却叫下人们里里外外忙了整日。 待到忙完,聆初整个人都快散架,只想高床暖枕地躺着什么也不去想。偏偏有人跌撞地跑来说娘娘帐中出了事,一众人便急哄哄地朝着那大帐跑去。 再见她,不过隔了半日。 乌黑的长发散落在那蓝色的衣衫上,她扑到桌前挥手扫落满桌华贵的赏赐,珠宝钗盒、胭脂水粉尽数落地,姹紫嫣红将那漂亮的衣衫染的不成样子。 聆初望着她,再也看不到那甜甜的笑容。 这,哪里还是从前那个端庄娴静的人儿。 下人们惶恐,帐子里静默无声。半晌,她压抑着声音吐出一个字:滚。 众人慌乱离去。聆初站在原地,呆呆地看她,怎样也挪不动脚步。 那蓝色的身影跌坐在地,苍白的手指覆上面孔,低低地啜泣从指缝中传来。 聆初心里生生疼了起来,她看着她那因为隐忍瑟瑟发抖的肩膀,突然心生怜悯。 一个女人,如果连哭都不能畅快淋漓,那么究竟还有什么是她能奢望的? 这一夜她特别想念师傅,想起那个曾经夜夜守候着她为她抚平伤痛的人。 万千美貌,不及一分温暖。 平生所求,不过如此。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空承欢》正文 第五章 两个月的长途跋涉,两个月的翘首期盼,再长的路再长的思念也终有尽时。 雁门,沅景之都城。 辰王的大部队抵达的这日,景王大开雁门,列队迎了数十里。 早已听说雁门繁华,只是比起风珞的都城月殇还是略有不及。但对于辛苦了两个月的众人来说,却是没有比雁门更好的繁华。 桑宓进宫的那日,聆初重获自由。 她用这些时日积攒的赏银在雁门最大的裁衣铺为自己购置了一身新衣,又挑了些胭脂水粉,一番精心装扮后对着镜子看了许久才满意地合上扇子翩然离去。 早已打探到哑奴的住处。路上买了壶酒,嘴上说为了庆贺久别重逢,实则是为自己壮胆。一路上想的洒脱容易,但师傅究竟会因此生多大的气,她心里也没个底。 越是在意,就越是心乱。 聆初自嘲,何时起潇洒不羁的她变得这么小心翼翼? 远远望见哑奴入住的宅子,聆初心里激荡脚下已是一路小跑。没跑两步远远瞧见两个人从后门离开,一个恭敬,一个清冷。 聆初在望见那水墨色身影时,心里忽然生出了许许多多的委屈,两个月的点点滴滴萦绕心头,眼下她只想扑到那人怀里好好倾诉一番。 然而未等她扑身过去,那水墨色的人影就足下轻点飘上墙头,一转眼主仆二人都不见了踪影。 聆初呆在当场,半天才反应过来飞身追了上去。 师傅的所有技艺中,大概只有这门轻功她学的最好。以她疲懒的心性原本学什么都不会有太大成就,当初跟着师傅学习就没少被师傅甩脸,对于轻功师傅教导的最为苛刻,师傅常说:聆初,打不过就逃。这救命的本事你总要精通一样。 事实上她后来的确争气,将师傅的轻功学了个八九成。只是她认真学习轻功从来就不是因为师傅的那一句话,而是为了能常常趴在师傅的窗外偷偷地望着他,陪他读书作画,陪他度过那些安静恬淡的时光。 所以这一路追的虽然艰辛,但好在没把师傅给跟丢了。 直到那水墨色的人影转入城郊一处隐蔽的院落,她才在附近找了棵大树停下呼哧呼哧狂喘不止。 晏封进入那个院落后,一个男子从屋里走了出来。两人相见,他忽然抽出腰间的宝剑向晏封刺去。彼时聆初正喘的自顾不暇,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袭向她的师傅。 嫣紫的光芒划破天际,两剑相撞擦出火花。 聆初惊讶于师傅一开始就以灭魂剑相迎,这些年她见过灭魂出鞘也不过寥寥几次,灭魂出鞘意味着师傅用了全力,而这世上能让师傅全力相迎的人并没有几个。可见那人是真心想要了师傅的命。 转眼,两人你来我往已战了数十个回合不分高下。聆初心里着急,却不知该如何帮师傅。一晃眼看到哑奴抱着剑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似乎并不打算出手帮谁。聆初有些疑惑,她所认识的哑奴是一个将师傅的命看的比自己的命更重的人,也正因为如此,这些年来有哑奴陪在师傅身旁,她才多了几分安心。 未等想明白,那边已经停了下来,也不知最后是谁赢了谁。 男子哈哈一笑,收了剑走上前用力拥了下晏封的肩,两人说了什么,聆初听不清。之后两人便转入屋中再没有出来。 聆初想,或许这人和师傅早就相识。一颗心稍稍定了下来,找了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势在树上躺下。脑中思绪万千,却都是零碎的片段,怎么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画面。 等了半天不见师傅出来,聆初百般无聊,从怀里摸出那壶酒喝了起来,有酒陪伴倒也不觉时光难熬。只是这沅景的酒实在比不上风珞,有机会还是要和师傅念叨念叨要多在身边备些好酒才是。 胡思乱想间,一壶酒已经见底。阳光透过树叶暖暖照在身上,不知怎么就让她泛起困来。 醒来时天空已经暗了下去,满天星光挂着一轮弦月。聆初揉了揉眼睛,好一会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不远处的院门打开,一个男子走了出来。聆初认出他就是白天和师傅缠斗的男人。 喂,我师傅呢?聆初侧身躺着,半分迷醉的双眼微微眯起。 男人抬起头,寻了一会才在树杈间瞧见那一身青衣,待看清她的容颜,脸上浮现一抹玩味的笑意:谁是你师傅? 聆初皱了皱眉,大约是酒有些上头,夜色中她竟看不清楚男子的样貌。索性飞身下来,一身青衣飘飘,脚下却是一空险些没有站稳。 等到稳住身体,这才看清那男子的长相。瘦长的脸,双眼细长,鼻子高挺,嘴唇薄凉,倒是一副薄情相。还是她的师傅更好看些。 轻哼一声,聆初摇摇晃晃转身欲走。男子脚下生风,冲到她面前笑的善恶难辨:姑娘不是管我要师傅吗? 原来又是个登徒子。男人啊,大多是个多情的主。 聆初心里想着,嘴角浮现一抹讨好的笑,佯装脚下不稳向他歪了过去。男人果然伸手来扶。 嗤笑间,手中折扇抖开,扬手便是毫不不留情的一下。 寒意遂起,霜凝漫天。周围的树叶纷纷落下,轻轻一碰就碎了一地。 男人侧身跳开,险险避过。手上刺痛,低头望去手背上已多了一道触目的伤口。 他不觉低笑,若不是早有防范,恐怕这会已经命丧这个丫头手里了。 雪月封天扇,你师傅倒真是疼你。 聆初摆手收了扇子并不打算恋战。白天已经见过他和师傅对决,真要打起来她不是他的对手。 转身要走,男人的声音再次传来:要不要喝一杯?雁门最好的酒都在我这。 聆初停下脚步,回头望去男人眼中一抹浅浅笑意,善恶不明。 既然是晏封的徒弟,不招待一杯就走,倒是我失礼了。 桑铎将酒拿来时,聆初已在屋顶找了一处好位置躺下。 手握月光杯,瞭望弦月夜,一杯一杯复一杯,如此光景真是再美好不过。 只可惜身边的人不是师傅,多少有些扫兴。 桑铎为她满上一杯,也不在意她望着他时眼里明明白白的失落。 你怎么知道我师傅是谁?聆初眯起眼,神思有些不清。 桑铎笑着并不作答,只是望了眼她手中的折扇。 就凭一把破扇子? 折扇自手中打开,聆初仔细看了又看,既不是师傅的字画也没什么特别之处,除了比较沉好像再无其他。 想当年在师傅那见着这把折扇时,它安安静静躺在藏书阁里,普普通通毫不起眼。师傅并未视它若珍宝常常带在身边,只是偶尔会拿出来看上一眼。后来她一时顽劣偷了来用,本想见着师傅生气着急的样子,谁知师傅却从未过问,就像根本忘了曾有过这样一把扇子。如此普通无奇,怎么就叫这男人看穿了她和师傅的关系? 你竟觉得雪月封天扇是把破扇子?桑铎笑的无奈,不知道天下间那些向往这把神兵利器的人知道这丫头这么评价自己的宝器会作何感想。 聆初皱着眉,努力地想要想起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哪里。 桑铎饮下一杯酒,毫不吝啬地与她说起故事:雪月封天扇是铸剑大师邪冥所铸。邪冥一生铸造过的兵器不多,但每一样都名动天下,而这雪月封天扇就是他生前最后一件作品。传闻邪冥曾得到一块宝玉,这块宝玉坚韧可破刀剑,寒冷可遇水成冰,即使在三伏天也隐隐透着寒气,叫人不能轻易靠近。邪冥倾尽必生才将此玉融入宝扇,为铸此扇呕心沥血。所以,你说这扇子是不是很厉害? 聆初仰着头听的很是随意:如此说来,倒真是把宝扇,可惜落在我手里,倒是大材小用了。 桑铎望着她半分清明半分糊涂,心中有些好笑。 晏封啊晏封,你如此疼爱你这徒儿,连这把普天之下最锋利的宝扇都给了她,可是她却不知道你对她的用心。 其实也算不得可惜,你师傅当年向我讨要这把扇子,原本就是为了送给他人。 噢?是谁?聆初转过身突然起了兴致。 桑铎耸耸肩:不知道,他没说过。 只是隐约记得多年前曾见他身边一个人用过,后来,就再没了雪月封天扇的消息。 聆初哦了一声顿觉遗憾,心里有些空落落。 过了一会又像是想起什么,她微微一笑有些坏心眼地问:你说是我这雪月封天扇厉害,还是师傅的灭魂剑厉害? 灭魂?桑铎先是愣了一下,手指滑过杯沿,忽然笑道,灭魂剑当然是天下至宝,但你可知……这灭魂剑本是一双? 聆初翻了个身坐起,这故事她可要好好听听。 桑铎把二人的酒杯斟满,与她对饮一杯才缓缓开口:邪冥铸造兵器是把好手,但看人就差了些。邪冥一生之中收过很多徒弟,却没有一个能有他那样的成就。后来年过半百收了两个关门小徒,邪冥对他们寄予厚望,不仅亲自教导还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并为他二人取了从师名斩魄和灭魂,希望他们能人如其名造出无双宝剑。 原来竟是人名。聆初浅笑,想为自己再添了一杯酒,直到将酒壶整个翻转过来也没有再落下一滴酒来。一壶见底,她略微有些失望。 桑铎看在眼里,从身旁又取了一壶想为她斟满。聆初扔了酒杯,伸手抢了整壶。 你醉了,别喝了。 她柔媚一笑,将他阻拦的手拂开:别管我,继续说你的故事。 桑铎皱眉,眼见着她喝下更多却是拦也拦不住。 后来这二人也真的没有叫邪冥失望。邪冥为铸雪月封天扇耗尽心血,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叫了斩魄和灭魂过来,给了他们一块灵石,命他二人各自铸一把剑,谁铸的剑更加锋利就将雪月封天扇交给谁,并将他的衣钵传给此人。斩魄和灭魂各自铸剑三年,终于分别造出了斩魄剑和灭魂剑。邪冥评剑的那日,慕名来了许许多多的人。当两把宝剑终见世人时,所有人都震惊了。因为那竟是两把一模一样的宝剑。 桑铎停了一下,忍不住再次去夺那酒壶,却被她轻松让开。 聆初仰头灌下所有,终觉无趣烦闷开口:同时入门,同时授业,又得了同一块灵石,能造出一样的宝剑也没有什么奇怪。邪冥是希望他二人明白,唯有携手才能将师门光大吧。好生无聊的一个故事。 酒喝完,故事自然也就没有兴致再听下去。 聆初摇摇晃晃地起身,突然听见身后桑铎哈哈大笑了起来。 邪冥当然是希望如此,但可惜天不遂人愿。邪冥死后,斩魄和灭魂安好了数年,后来灭魂娶了妻想要归隐,就将灭魂剑和雪月封天扇都托付给了斩魄。灭魂要走的那日,斩魄邀他喝酒,酒过三巡二人都有些醉了。然后…… 桑铎的声音顿了一下。聆初疑惑地望向他,见他眯起那双狭长的双眼,眼中深不见底,手指像是无意般碰到身旁的酒杯,酒杯从屋檐上滚落,掉在地上清脆一声响摔的粉粹。 这一声惊的聆初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几分。 然后,斩魄用那灭魂剑斩杀了他的主人。低哑的声音幽幽传来。 聆初抬手对上月光,忽觉月光刺眼,心乱如麻。 桑铎像是看穿了她,狡黠一笑:放心,酒没有毒。晏封的人,我是不会碰的。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空承欢》正文 第六章 桑铎的酒是好酒,只是容易上头。聆初已经很多年没有醉过,有时她会想如果能像师傅那样一喝就醉未偿不是一件好事。 醉了,许多想不清楚的事或许就能看的明白。有些人不醉的时候清醒,而她大概只有醉了才是清醒的。 一路脚下浮空,却还是清清楚楚记得回去的路。月已高悬,长夜过半,此时回去师傅应该早就睡了吧,可她还是想去看看,哪怕只是隔着窗望一望他熟睡的背影,也是好的。 情为何物?爱为何物? 或许就如烈酒喝时痛快,醉时惆怅,醒时痛楚,即使明知最后的结果难逃痛楚,为那一时的痛快依然执着沉迷割舍不了。 聆初笑了笑,笑了会感叹这般纠葛真是不像自己忽觉无趣,便停了笑摇摇头又继续往前走。 走着走着渐觉脑袋沉重,没一会儿连眼前也跟着模糊起来,心想果然还是喝的有些多了。 一抬头望见前面朦朦胧胧一个人,月色笼着衣诀飘飘,甚是清傲好看,和她心里的那个人倒是有几分相似。她一下笑出声来,醉了真好,想什么就能见着什么。 接着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栽了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迷糊中,好像有人在耳边轻叹了一声,身子被腾空抱起。她贪暖地往那人怀里钻了钻,一阵清香钻进心窝。她弯起唇角,醉酒果然美妙,就连闻见的味道都和师傅一样。 半夜里口干舌燥,聆初摸黑爬起来在房里胡乱寻了会,摸到一个茶壶也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闭着眼就灌了自己一肚子水,水还是温的也不知道泡着什么,清清凉凉一大壶下去顿时整个人都舒服了。 喝完又重新摸了回去,闭着眼往那温暖的地方拱了拱,捡了个舒服的姿势把头也枕了上去,这才心满意足。 睡了一会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窝在一个人的怀里。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推开那人,一翻身差点掉下床去,好在那人及时将她捉了回来,她才不至于摔得鼻青脸肿。 聆初拳打脚踢刚想破口大骂就听那人幽幽开口:早知道你醒了这么闹人,就应该再灌你几口酒让你醉的更彻底些。 聆初一愣,待看清面前的人,顿时就像做错事被人抓个现形的小孩没了气势:师傅,怎么会是你? 不然你以为还能是谁?晏封哼笑一声,没好气的说,过了会见她不说话,语气才软了一些,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那么贪杯? 嘴上责怪着,手里还是替她拉了拉被子,生怕她酒劲一过这夜寒露重地再着了凉。 聆初知道师傅是心软了,粲然一笑,往他怀里蹭去:师傅,别生气了,聆初知错了。 晏封见她一脸无赖样,不由地皱了皱眉,拎起她作势就要往外丢,她死皮赖脸地挂在他身上笑的花枝乱颤。 闹了一会,聆初才想起来问:师傅怎么知道我来了雁门? 晏封也不作答,只是戳了戳她的脸,了然于心的笑笑。 聆初默了会,才恍然:难怪白天的时候我一路跟着师傅都没将师傅跟丢,原来师傅你早就知道了。 晏封轻哼一声算是默认。聆初却不悦道:师傅你既然知道,为何走的时候抛下我,害我还和那桑铎打了一架,这要是打输了岂不是丢了你的脸。 怕丢人你还借着我的名号向人家讨酒喝?晏封扬起唇角冷哼道,我看你倒是喝的开心,只要有了酒师傅也抛在脑后了。 聆初嘿嘿笑道:哪有,酒再好也比不上师傅好。师傅你不知道我为了来找你吃了多少苦。 噢?是吗?晏封挑起眉尖,冷冷一笑,可我听说你为我收了不少徒子徒孙,一路逍遥的很。 聆初惊诧不已:师傅,你早就知道我跟来了?想了想又问了一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晏封将她的发缠绕在指尖,答的漫不经心:在你向我讨要龙涎香时。 聆初又是一惊,没想到自己的小把戏竟全被师傅看在眼里。 师傅,你戏弄徒儿。她撅起嘴,佯装委屈的缩了缩鼻子,一副随时会落泪的样子。 晏封在她的额上轻弹了一下,笑望着她的装模作样并不戳穿。 从前,也总是这样,满腹鬼点子,总叫他措手不及又无可奈何。后来,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疏远,渐渐就再也看不到她使着坏心眼和自己撒娇胡闹。 聆初还想说些什么,一抬眼望见他有些神伤,一时有些恍惚。 聆初,任何时候都不要叫人轻易看穿了你的心思。 她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晏封将她往怀里拢了拢,声音渐渐沉了下去:再睡会吧,天亮了我叫你。 聆初应了一声,低下头枕着他的手臂将被褥拉到胸前。一阖上眼,眼前却都是他方才神伤的模样。心里生了些不安,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重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的并不踏实,迷迷糊糊快天亮时又醒了过来,睁开眼晏封已不在身旁。 她披了件薄衫下床,撩开纱幔见晏封一身月色长衫坐于青烛灯火下,一叠厚厚的文书摆在手旁,皱着眉一本一本的翻过。望望外面,天色刚有些微亮,而那根青烛已经烧了大半,显然他已经在灯下坐了许久。 前一夜虽喝的有些多,但聆初还记得回来时夜已过半,中间醒来也没见师傅睡着,一大早天未亮他又早早地坐在了书案前。这一夜他似乎没怎么睡过。 是心有惦念?还是一贯如此? 聆初忽然想起在梅林时,师傅也是整夜整夜地留在书房。有时只读一本书,有时只画一株梅花。他其实一直都睡的不好,只是那时贪着他的那份温暖自己从未留心过。 想到这,她的心里生出些愧疚。 晏封见她醒了,放下手中文书向她招了招手。在瞧见她只着了件亵衣又皱起眉头,干脆自己走了过来揽着她重新回到床榻。 这么快就醒了,不再睡会吗? 聆初摇了摇头,望了眼书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书,有些心疼地问:师傅每天都要看这么多东西? 晏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明白她在担心什么,不禁轻柔笑了:昨夜就看完了,只是睡不着闲着随手翻翻打发些时光,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越是听他说的轻松,心里越不是滋味。一个人的心里要担了多少,才会夜夜难眠? 睡够了就起来吧,我让无言拿些吃食进来。喝了一夜酒肚子也该饿了,吃饱了待会早点离开。晏封替她将额前的碎发拂至脑后,半晌又道,这里你不能长留。 说完起身要去唤无言。聆初忙捉了他的手腕,晏封不解地回头,她低下眼去,小心地问:师傅,这些年你总也睡不着吗? 晏封被她问的愣了一下,安静了会,弯起唇角淡淡道:很多年前就睡不着了,大概是因为亏心事做太多了吧。说完径自轻笑了起来,就像说了个好笑的笑话。 聆初却笑不出来,只觉指尖冰凉一路延伸到心里。 晏封拍了拍她的手,将自己的腕子抽离,出去嘱咐了一番。 过了会,无言端了个小碗进来,看见她先是一怔,接着又有些犹豫。 晏封冲他摆摆手:不用再拿别的进来了,我不饿,你过来帮我更衣束发,待会我要进宫。 无言将碗放下,望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复杂。直到晏封又唤了他一声,他才跟了过去。 晏封换好衣服出来,聆初已经起床,正坐在案几边慢慢拨弄碗里的粥,吃的食不知味。 在抬头望见他时,聆初久久地失了神。 晏封换了件银蓝的锦服,那颜色衬得他肤如白雪。他墨色的长发也已束起,整整齐齐地立于白玉发冠之下。 聆初心中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这样的晏封气宇轩昂,卓尔不群,但也陌生的叫她不敢相认。 她还是喜欢见他穿着素色衣裳的样子,薄薄轻纱,一支画笔,几幅丹青,不染纤尘的样子,彷佛岁月静好,叫人不忍蹉跎了他的芳华。 晏封见她望着自己怔怔出神,不由地皱了眉低头看了看自己,没瞧出什么不妥,只当她还没有睡醒。 我今天可能会晚些回来。他拿着木梳走到她身后替她梳着青丝,你也晚些回来,雁门各处逛逛,好吃好喝好玩的尽兴就好,不用替我省银子,只是别再喝酒了。 聆初点点头,觉得他话里有话,但一时又琢磨不出别的意思。 这时,门口有人通报:侯爷,皇上宣你进宫。 晏封停下手,回了句:知道了。 那声音却不罢休,又道:侯爷今天起的真早,皇上见了该高兴了。 声音并不恭敬,甚至有种说不出的刺耳。聆初望向晏封,仿佛看见他的唇角勾出一抹嘲笑,那笑意太淡转瞬即逝,倒叫她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看错。 等到声音走远,晏封才放下木梳唤了无言过来,转过身对她嘱咐:让无言送你出去,记好出去的路,晚上回来别走错叫人撞见了。 聆初满腹疑问,他无意多做解释,理了理衣服向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对她道:桑铎这个人并非善类,你还是不要去招惹他比较好。 雁门虽比不得月殇繁华,但也是八街九陌楼宇林立应有尽有。聆初在街上闲逛了半日终究还是有些无聊,于是买了些胭脂水粉打算去看望朝夕相处了两个月的小伙伴们。 桑宓这几日已经住回了父皇的宫殿,不用那么多人贴身伺侯,下人们也就落了个清闲。 聆初一跨进行宫杂院就瞧见下人们扎堆在一块闲聊。虽只分别了一日,也算小别,大家见了她还是很惊喜。一众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先是羡慕她寻到家人苦尽甘来不用再做伺候人的事,接着又说起昨日那场盛大的宫宴。 据说昨日的宫宴景王准备了数月,如此规模真是为辰王是赚足了面子。当然辰王也不会驳了景王的面子,率领一众大臣将大殿坐了个满满当当。席间美酒飘香,歌舞不断,更有才华出众者当场献了弦乐诗词以及墨宝,直叫那景王开心的合不拢嘴。整个宴会从早上持续到深夜,真是让人眼花缭乱,难以忘却。 聆初趁机问起辰王这次有没有带什么亲信出来,比方说某某侯爷? 两个曾在殿前伺候过的小太监七嘴八舌地抢着道出自己知道的事。聆初听了好一会才将他们凌乱的说辞整理到一处。 自古以来封侯的不是皇亲国戚就是股肱重臣。辰王初定天下时曾封了当时帮他平乱的韩尧将军为关平侯,其他功臣只是逐一赐了官职。至于皇亲国戚,先皇和众皇子都在那场夺帝之乱中薨逝,辰王至今也没有娶亲,所以既无皇亲也无国戚,也就更没有什么侯爷。 聆初托着腮心思有些飘远。 即使身份尊贵如韩尧,也只是随同辰王一起住在行宫。师傅却被单独赐了座宅院,里里外外更是派了重兵把守。看来,这辰王对师傅可真是厚爱。 一旁的宫娥又开始娇羞地谈论起他们的辰王,一说皇上昨天看起来好像不怎么高兴,又一说景王给了这么大的诚意,皇上哪还能不高兴…… 聆初听得脑袋生疼,过了会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问了一句:昨天所有大人都去了宴席? 是啊,那可是国宴,谁敢不去?一个小太监诧异地望着她,心想这话问的好生奇怪。 聆初皱起眉,心中一沉:不去会怎样? 逆了皇上的旨意挨罚自然是逃不过的。一个小宫娥怯怯说着,但转念一想又释然了,不过皇上性子温厚,向来不重责罚,兴许也就是斥责两句。咦?你问这个做什么? 聆初打着哈哈说:没什么,只是好奇,只是好奇。 众人哦了一声,未有质疑,话题很快又转到沅景的歌舞姬上。 聆初眯着眼,想起辰王那张祸国殃民的脸蛋。温厚二字在心中拿捏了一会,终于还是不怎么能够尽信。 又聊了会,始终心有顾念,再说的那些几乎都没有听进去。她随便找了个借口溜了出来,匆匆照着来路赶了回去。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空承欢》正文 第七章 回到府中太阳已经西斜,天边一抹残阳鲜红如血。 聆初沿着早上无言带她出来的路往回走,几次险些和守卫撞上。入了庭院,远远望见正中那间屋子亮起了灯火,知道师傅已经回来,心这才稍稍放下了些,也不及多想寻了个窗就爬了进去。 师傅。人还未落地,声音先到。 待到进到屋里才看清晏封正在脱他的袍子,衣服落在腰间,露出整片脊背。 聆初啊了一声扭过头去,却突然滞了一下,再望回去时晏封已经重新将衣服拉回肩上。墨色的长发略显凌乱地垂在身后,依旧是目光淡然,唯有那张脸白的骇人。 聆初急急往前走了两步,无言横在二人之间拦住了她的去路。 让开。聆初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心头像是被人生生剐了一下。她分明瞧见晏封的右肩上一片乌紫淤青。 听闻皇宫里的杖刑,生杀轻重只在一念之间。一则是以见血,能打的皮开肉绽却不伤及骨肉。一则却可致死,只见皮肤红肿,而内里却受伤甚重。 师傅的伤未见血肉。 无言摇了摇头,并不相让。聆初急火攻心,挥起扇子向他扫去。 无言退一步,她便逼上一步,扇子再次落下时被人徒手接住。 抬头,对上那双墨色的眼睛。 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晏封哑着嗓子,这一动搅得他胸口气海翻腾,禁不住就是一阵猛咳。但也只咳了两声,那修长的手指立刻覆上嘴唇,硬是将剩余的几声压回喉中。 聆初分明看到他指间的一抹嫣红,转眼那抹颜色就被他悄悄掩去,就像从未发生过什么。 聆初慌乱向前,无言拦着冲她摇了摇头,手在胸前暗暗比划:你若不走,只会让他更伤了自己。 聆初怔住。紧紧咬着下唇,直到舌尖尝到一丝腥甜,才一跺脚转身离去。 夜晚的雁门灯火辉煌,街道两旁不绝于耳的叫卖声令聆初想起那年师傅醉酒的夜晚。 匆匆年华,转眼已是三年。 那时那日,一壶酒便能与他一同看尽的繁华,如今却都成了奢望。 她忽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师傅,他心中所盼,他执着哪般,她半点不知。 本可以逍遥自在,偏要常伴君侧,步步小心,步步为难,真不知是为了什么。 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直到路上行人散尽,聆初才往回走去。 回去的路上经过酒铺,想了想还是顺了一壶酒。 再回到府中,无言已经退下。 雁门六月的晚风轻拂着书案上的烛火,晏封阖着眼坐在书案前以手支颐,屋子里一抹化不开的清香萦绕心头,直叫人迷醉。 聆初悄悄走过去跪坐在他对面,不发一言地凝望着他,静静出神。 他睡的极浅,即使梦里也拧着眉,额上薄薄一层虚汗,看了就叫人心疼。聆初取出帕子,探出的手却停在半空,想了想还是重新将帕子塞回怀中。 还是让他多睡会吧,这一夜一定会很难熬。 清烛扑闪了两下,那长长的眼睫跟着一颤,他缓缓张开双眼。那双眼在望见她时,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是些许的不安,最后又悄无声息地化为平静。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叫醒我?他柔声问道,伸手覆灭一旁的香炉。清香渐渐散去,那份迷醉也跟着消失。 没有很久,刚回来一会。聆初努力笑的平常,想让你多睡会,就没有叫醒你。 晏封点了点头,眼中的不安稍稍淡去了些。他重新取了支青烛点燃,低下头静静翻看手边的文书。 聆初望了一眼,那摞文书像是被换过一批,却是比昨天的更厚了一些。 明天再看不行吗?不好好休息,身子怎么能好起来?她按着他的腕子,有些埋怨。 晏封抬头见她一脸认真,想起她昨晚和自己撒娇胡闹的样子,过了会才轻笑道:好,就依你,明天再看。 聆初从怀里取出酒倒了一杯,见他皱起眉来,笑了笑将那杯酒递到他面前:师傅,喝点再睡吧。晏封微滞,脸上神色不明,她又说:喝醉了晚上就不那么痛了。 她重新将酒递了过去,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心里却空了一下。 晏封眯起墨色的双眼,半晌摇了摇头:我不能醉。至少,现在不能。 不过几个字,却叫聆初喉中微哽。她一仰头咽下那杯苦酒。 晏封已在床边坐下,见她饮尽,才拍了拍身旁唤她过去。 聆初走到跟前,他一伸手将她拉入怀中,左手绕过她在她背上轻柔安抚,手指温凉淡淡清香,如同过去的每个晚上那样。 师傅,今夜让我抱着你睡可好?聆初轻轻挣脱他的怀抱,站起身伸手去解他的外衣。 聆初?他捉着她的腕子,脸色微微一沉。 从前都是师傅哄我入睡,今晚我想你能在我怀中睡个好觉。 他仍有迟疑。聆初安抚地笑着,将他的手轻轻拿开,替他宽衣解带,然后拥着他躺下,小心地避开他左肩的伤学着他的样在背上轻柔地抚着。 晏封将她的笨拙望在眼里,忍不住低笑:你当我是小孩子吗? 她微一思忖,手中改为画圈圈:难道是这样? 晏封笑的更浓。 她皱着眉,指尖沿着他的脊骨一路往下:还是这样? 怀中的人身子一震。她偷偷弯起唇角,手指从他的腰间滑到结实的小腹,继续往下。 又或者是这样? 手腕被捉住,下一刻她已被他翻身压在身下,夜色中那一双墨色的眼睛深邃的叫人望不清楚。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低哑的嗓音,伴随着炽热的呼吸。两个人隔着薄薄的亵衣,近的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聆初微微有些颤抖,脸上却笑容璀璨。她忽然发现她爱极了这样的晏封,不再是满脸的风轻云淡,也没有了往日的冷漠疏离。 晏封抿着唇,过了一会侧过脸去,一手撑起身子。 聆初猛然伸手将他拉了回来:是师傅你不懂。 她嬉笑,牢牢将他禁锢在怀中。 四目相对,气息纠缠。三年里,没有比这一刻更接近过。 晏封想要再次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她歪着头笑着偏不撒手。 聆初,放开……他沉着嗓子低吼,气息飘摇再不是从前那般清冷无波。 她圈在他腰间的手松了一点,并未住手地继续撩拨。 晏封捉住她的手压在身下不容她继续乱来,眼中已是腾腾火焰,分不清是愤怒还是什么。 还敢胡闹?小心玩火自焚。 聆初张嘴用力往他的脖颈上咬去。他吃痛地松手,抬头望见的是她一脸挑衅的恶意。 她说:那又如何? 晏封眯起眼,双眼迷离,神思飘远。 他想起从前的她也是这样一脸坏笑地望着自己说:我就不放开,你能拿我如何? 稍有迟疑,便被聆初钻了空子,一个翻身反将他压到身下。 右肩撞上坚硬的床沿,他痛的龇牙一声低哼从喉间溢出。 聆初的心就这样跟着疼了一下,僵持了一会终于还是不舍地松手,扶起他的身让他向左卧着,重新将他抱回怀里。 闹够了?晏封咬着唇,脸色苍白的吓人,但仍是轻轻笑了一下,骂了一句,你这个死孩子。 她望着他努力牵扯出的笑容,犹豫了一下将心里的话咽了回去。 是是是,是徒儿不好,徒儿不该和你胡闹,师傅你想怎么罚就怎么罚吧。 那就罚你三日不许喝酒。晏封笑着,气息弱了下去。双目渐渐阖上,似是累极了。 好好好,我不喝便是。聆初哄着他,眼中渐渐暗了下去。直到他呼吸沉重,已然睡去,她才沉沉叹了口气。 大概是前一夜睡的不好,这一晚聆初睡的很香。 梦里梦见春暖花开,暖风斜阳,她和师傅坐在树下。 风起,掀起他手中的书卷,他侧过脸对她一笑,那笑容璀璨光华万丈。 那样的笑她从没有见过。 她望得出了神,忍不住在他脸上轻啄了一口。 他愣了一下,笑着轻弹她的额头:别闹。 她笑得春风摇曳,扑在他身上瘙他的痒处。他堪堪躲过,她复又缠上。 晏封终于扔了书卷也来瘙她的痒,她咯咯笑着倒在地上。他俯身压来,与她两两相望。 她看到他眼里的犹豫,坏笑着一伸手勾住他的脖子送上自己的吻。 许久之后,她松开,面前的人却突然变成了另一张脸。 一张邪魅的脸… 辰王… 聆初骤然惊醒,手不知何时捏成了拳,指尖戳进掌心微微发疼,松开里面全都是汗。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并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一颗心立刻沉了下去。 她慌乱地赤着足跳下床撩开纱幔,直到瞧见晏封好好地端坐在书案前,那颗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师傅。她像个受伤的小孩,奔向晏封扑进他的怀里。 晏封没有料到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不及避让被她撞在伤处,痛的冷汗直流。半晌,稍稍缓了过来才拍着她的背有些心疼地问:怎么了?做噩梦了? 聆初抱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刚才的梦,只是微微颤着地往他怀里又钻了钻。 晏封不再多问,将怀抱紧了紧,一遍一遍地替她顺着脊背。 聆初照例在天亮前离开。 离去前她为晏封换上那身银蓝的锦衣,他浅浅笑着和她随意聊起雁门的小吃,只有眉宇间的薄汗和那无意间紧咬的唇泄露了真相。 聆初想起梦里那个笑容夺目的师傅,不知从前的他是否会是那个样子,还是会和现在一样叫人难过。 这一天,聆初做了个决定,她要重新回到桑宓身边。即使不能为心里的那个人做些什么,那么至少,离他近一些也是好的。 日子就这样平淡安稳地过了几日,直到那日桑宓要陪母亲怡皇妃去显达寺上香。 皇家出行向来都是浩浩荡荡,这一路引来无数人观望。本来应当是件风光无限的事,人群中却时不时有人低声诽议。 聆初大致能想象的出这些人在议论什么,一个为和亲远嫁他国的公主,却毒死了自己的夫君他国的太子。即使如今帝位易主,为了不战的邦交她未被赐死,这一生她的日子也不会轻松愉快。 聆初不觉笑了笑,不知道桑宓当初决定这么做时,有没有想到今后的日子会是这样?又或者她早已想到,但为了那个人的天下,她甘愿葬送自己的一生? 聆初摇了摇头,只觉心情复杂。 一众人走了小半日才到达显达寺。 聆初以为一座能被皇家参拜的寺院,即使不是金顶红墙,也应该香火旺盛。然而这显达寺既不恢弘,香火也很平平,藏在路旁甚至容易让人错过。皇家亲队的到来,让这座小小的寺院热闹起来。 聆初忽然想起一个传闻,据说这怡皇妃当初带着儿子逃难时曾逢一位高僧相助,想来这显达寺应当就是当年收留过怡皇妃母子的那间寺庙了。 聆初正想的出神,肩上忽然叫人拍了一下。转过身,就见一双细长的眼睛正含笑看着自己。 聆初微微一福,恭顺道:聆初见过四殿下。 桑铎挑了下眉,饶有兴致地问:你知道我是谁? 聆初掩唇笑道:我也是最近几日才知道的。那日与殿下喝酒,见殿下衣着华贵,又承了桑姓,只猜到殿下身份尊贵却并不知是哪位皇亲。后来听闻娘娘有两位兄长,太子殿下优柔,四殿下洒脱。那么能有如此气度与聆初饮酒的必然是四殿下了。 这一席话既夸了他,又将那太子比了下去,听的桑铎很是受用。桑铎心想晏封的徒弟果然不凡。 聆初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心中直觉好笑。这怡皇妃一共就一子一女,能陪她来上香的,除了她的儿子景王的四皇子还能有谁?这其实一点也不难猜。 你今日这么乖巧倒是叫人不习惯,我还是喜欢那日你泼辣的样子。桑铎不羁地笑着欺身过来。 聆初记起师傅的嘱咐,小心退了一步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正想着要怎么应付他,就听那边柔柔一声:四皇兄,你怎么也来了? 桑宓由人扶着从马车上下来,桑铎立刻换了张笑脸转向她,兄妹二人相拥了会,桑铎才说:前几日忙着其他事也没有机会和你好好说话,我怕我再不来你要不肯认我这个哥哥了。说罢宠溺地抚顺她的发,将她望了个遍又感慨道:几年不见,长高了也出落得更漂亮了,只可惜… 桑宓知道他要说什么,笑着往他怀里一靠,宽慰道:四皇兄放心,宓儿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桑铎点点头。这时,怡皇妃也走了过来。兄妹二人迎了上去,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一家子其乐融融的边聊边往庙里去。 桑宓路过聆初身边时似是无意地瞧了她一眼。聆初心里苦笑,心想自己怕是要成为那公主的心中刺了。 上完香之后桑宓搀扶着怡皇妃去后堂听高僧讲经论道。聆初对佛法不怎么了解,站了会实在无聊便泛起困来,刚打了个哈欠就望见那边桑铎冲着她微笑,见她看向自己他扬起眉笑的更欢。 聆初转过身去,想起前两日从下人们那听来的八卦。 这景王原本有四子一女,太子桑琼是惟皇后所生,四子和独女则是怡皇妃所生。景王宠爱太子却不是因为这太子有多聪慧。 二十多年前这景王还是皇子的时候曾带兵滋扰风珞边境,彼时风珞的国土比现在还要往北许多,沅景遭遇了五年天灾之后国内凋零便惦记上了风珞的良田美城,这景王善战几年内一连拿下几座城池,逼得风珞的国土一直往南退到如今的玄机城。 但好马有失蹄良将也会有失手的时候,那一年景王中了埋伏和他的七万大军一起被困玄机城外的山谷。当时沅景也是内乱不断,各臣拥各主,一时之间无人有心派兵来营救,最后还是惟皇后力排众议亲自领了三万亲兵才将景王解救出来,但惟皇后自己则在战乱中受了重伤,最后也没能回到故乡。 景王念着她的恩情,对桑琼也就多了几分疼爱和纵容,这些年来更是将他保护的极好,连皇宫的大门也没有许他迈出过。 聆初曾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太子桑琼养过一只小鸟,后来那小鸟死了,太子哭了几日还命人在皇宫花园里建了座墓碑。景王听闻后大为不悦,怒火腾腾地赶到太子宫中,见太子茶饭不思人也消瘦了许多立刻就心软,之前种种再不追究。 这暖室中长大的孩子心性纯良虽好,但生在帝王家却未必是种福气。 聆初再望过去时,桑铎已经俯下身与怡皇妃耳语着,看那怡皇妃一脸幸福的模样,也不知桑铎和她说了什么哄得她这么开心。 聆初想起另一个传闻。据说那二皇子最像少年时的景王,兵马骑射无不精通。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靖隆十七年沅景与风珞的那场大战中身亡。蹊跷的是他并非死于战乱,而是死在自己的一个亲信手里,坊间传闻这二皇子霸占了那人的妻,那个亲信羞愤难当,盛怒之下趁着二皇子熟睡将他刺杀于军营中。 聆初霍然一笑,靖隆十七年,战争已经打到了最后一年,那亲信要报私仇有太多更合适的机会,这时候才报会不会晚了一些。 至于那三皇子就死的更加诡异。在二皇子死后的隔年,他也染上了怪病,浑身溃烂,奇痒难当,最后忍受不了别人异样的目光自尽而亡。 聆初不觉低笑,这帝王家的孩子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却比普通人家的孩子更不容易养大。 再想起那辰王,忽然心里就生出些异样。桑铎会不会成为第二个辰王,她不知道。但她隐隐觉得如果桑铎承了帝位,那辰王的天下怕是不会有安宁了。 胡思乱想间讲经论道终于结束,怡皇妃去给僧人们谢礼,桑铎不知去了何处,后堂内只留下桑宓和几个伺候的奴婢。 聆初领了命在一旁奉茶。桑宓大概是累了,坐在那用茶杯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杯里的茶叶。几番拨弄之后茶都凉了也没见她喝过一口。 聆初正感叹好好一杯茶就这么被糟蹋了,就听那边桑宓唤道:聆初,添茶。 聆初愣了一下,心想都没喝过怎么添,迟疑了会重新又去取了杯新茶过来。 走到跟前,就听桑宓低声道:听说你在雁门寻到家人,既已和家人团聚为何还要回来了?也不等她回话,桑宓再次开口:不管你为何去而复返,你能回来本宫很高兴。 聆初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直接,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桑宓此时已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继续道:留一个肯说真话的人在身边总好过一直听那些虚假的奉承。本宫可以纵容你,不去追究你的来历与目的,但你要知道什么能做什么该做,不然不管本宫有多喜欢你,都不能留你在这世上。 聆初恍然,前面都是面子上的话,后面的才是她的真实用意,原来是为了给自己一个警告。心里好笑,身子却低了低身,面上谦卑地应道:娘娘多虑了。聆初没有什么值得让娘娘在意的来历,之所以去而复返只不过和娘娘一样为了一个字。 噢?什么字?桑宓斜睨起眼。 一个‘情’字。聆初淡然开口。 放肆。一声闷响,茶杯重重砸在小几上。惊得一旁的宫娥全都哆嗦了一下,不明所以地望向这边。 怡皇妃正好跨了半只脚进来,就听到桑宓这一声厉吼。刚要开口询问,这厢聆初猛然鞠身一拜,大喊了声:娘娘万福。接着不着痕迹地将案上茶杯收走,顺手将那杯新茶放上,然后弯着腰退了出去。 一直退到门外,这才舒出一口气来,额上已渗出一层冷汗。 真是兵行险招,她本可以装傻到底什么都不说,但桑宓既然刻意来问话说明对她已经心生顾虑,与其今后的日子被她一直提防着,还不如将话挑明。只是希望这公主是个聪明人,不然日后也不知道会有多少麻烦事。 聆初望着茶杯上的裂纹微微苦笑。这伺侯人的活果然不是那么好做的,自己侍奉个公主尚且需要处处小心,师傅每日伴在君王侧一定有更多不易。 聆初叹了口气,正打算抬脚走人,忽然听到那边角落里有人说话,不觉就走近了两步。 又失手了吗?锦衣的男子背对着她负手立在台阶上。 下面的人惊慌地扑通跪了下去:请再给卑职一次机会,这次一定不叫殿下失望。 锦衣的男人冷哼一声:没用的东西。 一挥手,那人便闷哼着倒了下去。 桑铎转过身看到她,毫不避讳地掏出块帕子慢慢擦拭着匕首上的血渍,过了好一会,才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都看见了? 聆初颔首一福,反问道:殿下觉得我该看见什么? 桑铎挑起眉,心想有意思,这丫头居然不怕。忽又想起那日她欲擒故纵的那一下,不禁扬起下巴故意问道:就算你不怕我要了你的命,也该顾念下你师傅,你就不怕我为难他吗? 聆初不明白殿下的意思。她懒懒抬了下眼,那表情像是在说,你不提醒我,我倒忘了自己还有个师傅。 桑铎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不知道这小丫头又在耍什么鬼点子,装这副样子出来是当真什么都不在乎吗?他不信。 思量中,台阶下巡逻的士兵走过,向他行了礼。桑铎回望了眼角落,刚才的血雨腥风已被人清理干净。 再回过神来,那小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近了两步,正冲着他笑的一脸无辜。 桑铎眯起细长的双眼,猛然瞧见她手上多出一把折扇。心中一动,忙一个箭步上前抓住那把扇子,狠狠用力硬是将那欲开的折扇推合起来,语气已凝了一层冰霜:你不要命了?外面都是禁军,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若在这里向我出手,就是你师傅也救不了你。 聆初退后一步将扇子抽离,仰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殿下,现在我知道,你是不会让我有事的,那么我也就无需担心你会为难我师傅了。 桑铎一怔,手中已被人塞过一个茶盘,就这么眼见着那小小的身影大摇大摆地离去。直到人走远了,他才嗤笑出声:这张狂的性子倒是像极了你师傅从前的样子。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空承欢》正文 第八章 回到雁门天色已暗。聆初揉了揉酸疼的双腿,觉得这一天真是漫长。心里惦记着师傅,手脚麻利地收拾完就想开溜。 临走时又被管事的叫住,叮嘱了两句:明天娘娘要和皇上进宫,你早些过来伺侯娘娘梳发更衣。 聆初嘴上恭敬地应着,心里却不怎么高兴。桑宓天天入宫从没带上过自己,回来是想有机会接近师傅,但这些天每天只是做些粗活,真不知道这么守着是不是值得。 回去的路上忽然降下雨来,路边小贩纷纷收了摊铺,没有带伞的行人匆匆奔走。 姑娘要买伞吗?一个小贩抱了几把雨伞冲到她身旁。 见那伞贩自己被淋的凄凉,聆初有些不忍,摸了半天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碎银递了过去。 她撑起伞站在雨中,雨水落在伞面如断线的珍珠叮咚滑落,那冰凉彻骨的湿寒落在衣角,弄湿了衣衫渗进肌肤,令她不禁一个哆嗦。抬起头眼前忽然出现一片火海,瞬间将她的整个世界席卷。 她慌忙扶着额甩了甩脑袋,许久那片火红才慢慢褪去。 再抬头眼前星星点点的火红幻化成一片灯红酒绿,遥遥望去,玉宇琼楼中华光闪烁,人影摇曳互拥邀杯,那热闹完全未因着这场大雨减了丝毫。 牌匾上承欢阁三个大字被大雨冲刷的格外夺目,原来竟是座青楼。 她笑了笑,刚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一抬眼望见二楼一间屋子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月白衣裳的男子拥着妆容艳丽的女子摇摇晃晃地撞上围栏。男子的手中勾着一壶酒,醉眼朦胧地伏在那个女人的身上,女人的衣服已被脱了一半,露着诱人的香肩和白嫩的脊背。 聆初看见他从女人的发丝中抬起那双墨色的眼睛,目光迷离沉醉,唇角高高扬起。他似乎也看见了她,隔着重重雨幕,眼里没有半点温度。女人搂着他的脖子热情送上自己,他转过身勾住她的腰俯身一吻。两具身体纠缠着慢慢退回房中,房门关上,外面依旧大雨倾盆。 聆初手中的伞落到地上。冰凉的雨水纷繁落下,打湿了她的发丝,顺着她的脸颊流向锁骨,最终流进心里。 承欢阁,承欢阁,究竟是承了谁的欢? 房门关上,妆容艳绝的女子急忙跪下,对着那月白衣衫的男子恭顺道:主子,方才是云舞逾矩了。 晏封坐下来端起一旁的茶,许久也没有喝上一口,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滂沱的大雨,过了一会才淡淡地说:你做的很好。 云舞小心地抬头望了他一眼,张了张嘴,似有话要说,犹豫了一下却未开口。 怎么了?晏封没有看她,慢慢抿了口茶,问的心不在焉,却自有一股叫人无法抗拒的尊贵。 云舞思忖良久,决定还是实话实说,反正总也瞒不过的。 前几日有人暗中在查承欢阁。云舞绞着手帕,咬了咬唇,把心一横又道,看起来像是四皇子的人。 哦。晏封放下茶杯,脸上没有一丝变化,像是早已料到,你的人是怎么应对的? 云舞连忙向前跪走了两步,微曲着身子,惶惶道:主子放心,那些孩子知道的不多,那四皇子最多也只能查到我这。 晏封嗯了一声,看了眼仍旧跪着的云舞。当初将承欢阁交给她,便是看中她身家简单,不容易查出些什么来。桑铎既然已经派人来查过,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晏封又抿下一口茶,此时门外传来三下轻敲声。云舞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过了一会又是轻轻的三声。 云舞深吸一口气,将身子放的更低,谨慎道:主子,人已经到了。 晏封站起身,伸手扶起云舞,在望见她一脸惶恐的神情后,浅浅扬起唇角:过几日我会离开雁门,承欢阁照旧运作,有什么事你还是照着老法子联系无言。 云舞唇角微颤,抬起眼不舍地望了望他,半晌终于还是垂下眼去,猛然一曲身恭送道:出门左转第三间厢房,主子还请千万小心。 晏封甩开衣袖,大步离去。 直到人走远,云舞才直起身,眼中难掩黯然。 等了五年,才见上一面,下一次再见,不知又要等上几年。 晏封转身出了厢房,穿过长长的过道。外面红尘喧嚣,他却像个冷眼旁观的过客。 不经意地往下看去,男男女女眉来眼去,觥筹交错间脸上笑意沉醉,仿佛情投意合情根深重。然而弹指云雨,再多承诺只待春宵一过便什么都不是了。此生又何尝不是,梦里梦外虚意承欢,到头来不过是浮生若梦,空空一场。他的眼中渐渐浮现一抹冷笑。 哑奴站在暗处,似是感受到目光,抬起头只望见一个离去的月白身影。 厢房的门被推开又关上。细长眼睛的男人端坐当中,案几上一盏油灯,几个小菜,四五壶烈酒,再无其他。 芙蓉轻纱入承欢,如此良辰风光甚好,却要与你共饮美酒,当真是可惜了些。桑铎把玩着酒杯,轻叹一声似是没看见那人一脸的冷淡。 斟了杯酒朝那人拱了拱手,晏封立在远处侧过头不看他也不伸手来接。 不喝?我可是特意带了这些酒来,我的酒比起这承欢楼的春色更叫人迷醉,当初你那小徒弟也是喝的停不下来。 晏封眉尖一挑,走过来接了酒杯闻了一闻,一脸正色地说:那么下次多给我几坛。 桑铎想着他方才还一副不屑的样子,转眼就要为那小徒弟向自己讨酒,忍不住轻笑讥讽:你倒是疼她,连雪月封天扇都给了她。认识你这么些年,也不见你对谁这么用心过。 晏封搁下酒杯,漫不经心地应着:不过就是一把扇子,闲着也是闲着,她喜欢就随她拿去好了。桑铎眼中一黯,往事回忆滚滚而来:记得当年你为了得到那把扇子曾许给我一个承诺……话说了一半,他忽然停下,抬起眼望着那一脸冷清的男子,却难以将他和记忆力那个嬉笑骄傲让人挪不开眼的少年合为一处。 那时他如同玩笑般许诺直到今日也清晰于心,他说:他日风珞夺回玄机,你拿扇来交换,我便饶你一条性命。 我的确没有杀你。晏封伸出修长的手指懒懒地轻抚着杯沿,语气平淡的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 桑铎喝下杯里酒的,嘴角牵扯出一抹苦笑:的确,你信守了承诺,只是我从未想过你真的会赢。 起身踱至窗边,窗户紧紧地合着,雨水打在窗沿上噼叭作响,一如多年前玄机城中的那晚。 靖隆十三年至靖隆十五年,沅景与风珞大战三年。三年里无数次的兵戎相见,死伤无数哀鸿千里,双方始终相持不下。为了要赢,彼此间便生出更多的偷袭和暗杀,整整一千多个日夜,担惊受怕终日难眠,到后来只是靠着意志在苦苦支撑。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挺了过来,直至有一日风珞的二皇子派人送来降书,信中说风珞愿用一座玄机城来换沅景退兵。胜负,再无悬念。 靖隆十六年,玄机已被他拿下数月,风珞退守百里之外,他却接到皇命不得退兵。 接连几日的暴雨淹没了气息奄奄的玄机,满心疲惫的他在街角遇见了一个少年。因着战乱一片凋零的玄机,随处可见无家可归的人,而那少年不过是这众多流民中的一个,毫不起眼。 少年伸出脏兮兮地手抓住他的衣角,向他讨要一个包子。他自上而下地俯瞰那伏在地上的可怜孩子,却在少年眼中捕捉到一抹淡淡的骄傲和不屈,明明高高在上的人是自己,反让他觉得失了气势。 他一时心软,为他买了一碗面,饿急了的少年狼吞虎咽地吃下那碗面。吃完,他自碗后抬起脸来,冲他粲然一笑,那一笑魅惑众生叫人无法挪开眼睛。 少年扬起下巴,伸手指着他说:我喜欢你手中的扇子,他日风珞夺回玄机,你拿扇来交换,我便饶你一条性命。 他愣了一下,随后大声嗤笑少年痴人说梦,一个落魄的少年凭什么对他许下如此承诺? 再见那少年不过几日之后,他身着铠甲骑在战马上,手持嫣紫的长剑遥遥指向玄机,他向他扬起下巴傲然一笑,他说:只要有我在一日,风珞便寸土必争。 后来,他战败。直至那时他才明白早在初见的那一刻,他便输了全局。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落在窗檐上的声音更甚从前。桑铎转过身倚在窗边,往事如烟,层层散去。 他望着隐在烛火后并不明朗的那一张脸,想起玄机城中少年魅惑众生的一笑,两张脸相遇却生生错过,嘴角不禁牵扯出一抹轻笑:前几日你来找我,许我的那个承诺,我想了又想,于我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如今的你……要我如何能够信你? 晏封轻抚杯沿的手停了一下,好一会突然低眉笑开:果然,你还是不信。也对,换了是我大概也不会相信这么荒唐的事。 桑铎有一瞬间的迷离,明明已经派人确认过千百遍的事,真的到了眼前望见他一脸的沉寂,还是忍不住会想当年那个骄傲无畏只手翻云的少年究竟去了哪儿? 也不是全然不信,天下间除了你再没有谁配得上灭魂剑。只是,你要我做的,事关重大,错一步我就是满盘皆输,我总要确认个清楚。 晏封放下杯子,阖上了眼,过了一会才慢慢睁开,起身向着门口走去。 桑铎以为他要离开,却见他走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好一会才又重新转过来,手中一张人皮面具,面上容颜精致已不再是之前的样子。 桑铎瞪大了眼睛,恍惚中记忆里的少年从那一大碗面里抬起头来,一双墨色的眼睛清亮如雪,他咧开嘴角露出魅惑众生的一笑,然后他探过身来骄傲地仰起头,他说:我可以饶你一命,因为你终将战败。 不知过了多久,桑铎终于大笑起来:好,好,风子晏,这才是我认识的你,那个一笑倾城挥剑斩天下的你。 对面的人缓缓走了过来,屋里的烛火照在他的脸上,叫桑铎看的更加真切,只是那一张脸没有了昔日的骄傲,隐隐约约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现在信了?他唇角微挑满脸讽刺,那么我们的交易? 桑铎缄默了会才道:你要我做的事我可以答应你,但你的承诺要如何实现?我父皇最疼我皇兄,他不可能甘愿将皇位传给我。 风子晏冷哼一声,眼角化开一抹冷笑:何必要他甘愿? 桑铎一怔,想起那些传闻,半晌才眯起眼笑了起来:说的也是,我倒是忘了,若没有了你风子晏,辰王哪会得这天下。 听出他话中的讥讽,风子晏的眉角动了动,握成拳头的指节微微泛白,抬起眼角瞥了他一眼。 桑铎心中一沉,赶忙举起酒杯挡掉那道视线。一杯饮尽,他越过酒杯望向烛火有些出神:可是我还是不懂。那时为了风珞,你披荆戴甲征战玄机,无数个日夜殚精竭虑,只为风珞寸土必争。再后来,你为了辰王的天下,替他谋划算计,不惜一切为他除掉所有阻碍。而如今,你要舍弃一心求和的皇兄,却要我为你搅动天下。风子晏,你心里求的究竟是什么? 求的是什么?好像曾经也有人问过,那时小小的心愿后来还不是一样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风子晏勾起唇,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直起身向他走来,走到跟前俯下身子,直到望见他眼中只有自己,墨色的眼中突然生出一丝邪魅的笑意:桑铎,如果桑琼登上皇位,你觉得他会置你于何处? 桑铎浑身一颤。太子桑琼,惟皇后的儿子,他的亲大哥,虽然生性优柔不喜战事,但这些年来自己为沅景立下的战功怕是早已令他容不下自己。风子晏说的他不是没有想过,也正因为想过,他不愿也不甘心只屈就于一个皇子的位置,将自己辛苦打拼来的天下拱手让人,自己只落得一个封侯封疆流配边远苦寒之地的下场。 桑铎,你要明白,我并不是来求你,是你没有更好的选择。风子晏附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轻声道。 桑铎猛然挺直身子,只觉一股寒凉从头浇到脚趾。他望着风子晏唇角狡黠的笑意,脑中忽然掠过那年玄机城中少年妖媚的笑脸,这一刹那两张面孔再没有什么不同。 风子晏从他手中勾过酒杯,仰起头,杯中残留的一滴琼浆落入他的口中。 果然是好酒。酒杯从他手中抛出,落在地上清脆一声碎响,他转过身径自朝着门外走去。 风子晏,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没有选择。桑铎低着头,忽然阴恻恻地笑了起来,那么你呢?你为辰王夺得天下,如今的他又会将你置于何处? 月白的身影顿住。桑铎很想大笑嘲笑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风子晏,灵王的第四个儿子,辰王风子昱的胞弟。 他和自己又有什么不同?身在帝王家,骨肉亲情的温暖原本就是奢望。只要自己活着一日,就是对那皇座上的人一日的威胁。争与不争从来都是身不由己。 脚步声渐远。桑铎再抬起头时,只望见一个推门离去的背影,那背影说不出的单薄与苍白。 他再次想起那年玄机城墙上那手持嫣紫长剑的少年,遥遥相望,那时的他与他都坚定的相信着什么。然而时光易逝,沧海桑田,终究还是有什么不再一样了。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空承欢》正文 第九章 雁门初夏的这场大雨下了整夜,薄凉的夜风挑动床前的纱幔。 聆初望着案几上的酒壶,拿起又放下,末了还是没有饮下一口。 直到夜色渐深她才勉强睡去,却睡的并不安稳,辗转中听见雷鸣阵阵,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一片混乱,眼前的楼宇被大火吞没,周围兵马奔腾惨叫声不绝于耳,天上大雨连成一线倾覆而来,将她的眼前冲刷的一片模糊。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打湿了她的发丝和衣衫,冰凉彻骨让她不住的颤抖。她想叫喊,却发现自己的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想要再近一步看的清楚一些,脚下却如同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 她慌乱无措,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背上突然覆上一片温暖,一个人从身后将她搂在怀里,视若珍宝般小心安抚。 她转过身蜷进那人怀里,双手死死地抓住他胸前的衣襟,直到感受到熟悉的温度闻到熟悉的味道,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师傅…她呢喃着,缓缓睁开眼,你回来了? 梦里的景象层层散去,眼前的人清晰起来。她挪了挪身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他。 又做噩梦了?晏封将她脸上凌乱的发丝理到耳后由着那小猫一样的孩子攀着自己。 嗯。还是梦到那些,心里清楚是梦,可是就是醒不过来。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仰起头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师傅,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快过寅时了,天快亮了,再睡一会吧,待会我叫你。 聆初轻轻嗯了一声,房间里便静了下去。过了一会,晏封以为她睡了要将她放回床上,忽又听见怀里的人问了一句:师傅,你的伤好些了吗? 晏封不明所以,轻轻应了一句:快好了。 那么,这样应该不会痛了吧?话音未落,怀里的小猫突然像只小兽一样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晏封有些措手不及,惊愕中刚说出一个你字,双唇就被那小兽吻住。她吻的并不温柔,几乎是笨拙地啃咬。晏封只觉唇上一痛,齿间渗入一抹血腥的味道。他用力将那小兽推开,正要发怒,就见那小兽一脸得逞的坏笑。 师傅,这承欢阁的酒也太差了些,半点酒味也没有,也难怪你醉了还能如此清醒。 她的师傅一喝就醉,如此这般哪有醉酒的神态,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她。左右不过是做了一场戏,虽不知是做给谁看,但还是叫她的心里生出些难过。 晏封伸手抹掉唇上的血色,脸色渐渐难看。 从前的她,也总是这样难缠。 可是,终归还是都忘了,就算记起,又怎会还和当初一样。 闹够了吗?闹够了就早些睡,睡不着就给我起来离开。他收回目光,起身离去。不过片刻,已不再温柔如前。 聆初咬着牙扑上去,从身后抱住他,不甘心地叫道:我没有胡闹,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将自己冰封起来不让人靠近。装作生气,装作冷漠,装作毫不在意地将我推开。我不信你真的不懂我对你的心意。 晏封想要从她怀里挣脱,她死命抱着他的腰不肯撒手,他只能一根一根去掰她的手指,那倔强的小孩咬着唇一声不吭地忍受着指上的疼痛。到后来痛极了快要抱不住了,她便一口咬上他的脖子。 晏封终于怒了,反身将她压在身下,她抬起头就去吻他的唇,依旧毫不温柔带着霸道的占有。想起他低头吻那妖艳的女人时的样子,即使明明知道那是场戏还是会忍不住嫉妒。 你到底发什么疯?晏封将她制住,眼里的怒火恨不得将她燃尽。 外面雷雨交加,即便如此,守候在外面的人还是注意到了屋里的异样,脚步声由远及近。 聆初看到了他眼中一抹慌乱,毫无畏惧地笑了起来:我是疯了,为你疯了,为什么你就是不信我对你是真心的? 侯爷?门外响起那个声音。晏封扣住她的手指微微收紧,眼睛里深的叫人望不穿。 侯爷,你没事吧?明明是关切的话语,听在耳朵里却没有一丝温暖,反而带着股恶意。 侯爷,奴才要进来了哦。话音刚落,门就被用力撞开,根本容不得拒绝。 门被撞开的同时,晏封眼中的寒冷已浓到可以杀人。 聆初仿佛听到他极轻地说了一句:这是你自找的。 然后他突然伸手扯去身上遮掩的衣物,俯身吻了下来,与此同时,床边的纱幔被人揭开。 这一吻轻柔缠绵,叫人沉醉。聆初不由地伸手揽住他的脖颈,探出火热的舌尖,却感受到他炽热的身体微微一僵。 床边的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他收回自己缓缓起身,不着痕迹地拉过被子将她掩去。 你是想看本侯如何与女人交欢吗?他的声音慵懒平常,听不出一丝怒意。 来人脸色惨白地伏在地上,声音瑟瑟发抖:侯爷息怒,奴才…奴才只是怕侯爷有事,不好和皇上交代。 晏封直起身子,衣衫从腰间滑落,他赤条条的站在来人的面前,脸上的神色在夜色中暧昧不明:那么,你可看清楚了? 来人吓的浑身一震,身体紧紧地贴着地面不敢抬头:奴才…奴才什么也没看见。 无言闻声赶来,看到眼前一幕先是一怔,然后急忙从旁边扯了件衣裳过来披在他的身上。 滚出去。他咬着牙一字一顿。 地上的人又是一震,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退了出去,再也不敢抬头往里看上一眼。 聆初裹着被子笑的耐人寻味,无言轻蹙着眉,望向她的眼神颇为复杂。 晏封没有回头,声音如彻骨的寒冰落进聆初的耳中:我不需要谁的真心,我的心里早已容不下其他人。 天亮时,大雨终于停了。 窗户被全部撑开,好叫外面的人能将里面看的一清二楚。可是没有谁有那个胆子朝里望去,偶尔有几个不怕死的好奇瞥上一眼,也会立刻犹如针芒在背匆匆收回目光。 屋里身着银蓝锦服的男人像是对外面发生的事毫不知情,唯有风起时不经意勾起的唇角泄露着心思,风止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风子晏静静站着,由着无言替他卷起衣袖,捋平衣角上的褶皱。 无言,你跟了我多少年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开口打破平静。 无言微滞,沉思了下,才打着手势回道:应该有十七年了。 风子晏茫然地点点头,转目望向窗外,好一会才又说了一句: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紧紧跟在子昱身后,他一发怒,你们所有人都慌忙跪了下去,也不知道那时候你们怎么就那么怕他,不过只是个五岁……话说了一半,忽然就没了后半句。往事掠过心头,他不禁笑了起来。 无言正为他系着玉佩,听他没了声音不由地抬起头来,便望见他一脸空空的笑容。他有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笑着的风子晏,那时初见他时也是这样,明明脸上笑着,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看在人眼里说不出的难过。 我从小侍奉辰王,第一次见他发怒便是为了你。 风子晏一怔,随即笑的更加灿烂:是么,我说那时你们怎么都怕成那样。 那时为了自己发怒的风子昱,叫所有人都怕的不敢直视,唯有风子晏觉得那日的他就如同冬日里的阳光,照进心里温暖了他的整个世界。 世上的人都羡慕生在帝王家的孩子,仿佛含着金钥匙出生,从此便是锦衣玉食,一路顺风顺水的长大。 可是对于风子晏来说,却宁可这一世没有这样的缘分。 五岁之前,风子晏的记忆里只有高高的宫墙和宫墙边那一棵无人照料的梅树。 他经常对着梅树发呆,想象着宫墙那边是个怎样的世界。有时一待便是一整日,直到那有些痴傻的宫娥来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去。 这是他童年里为数不多幸福安宁的时刻。 更多时候,风子晏的记忆里是无休止的辱骂、挨打和遍体鳞伤的疼痛。 他是一个克死母妃的不祥之人,从出生之日起就被父皇打入冷宫。他不曾来看过他,骨肉血脉仿佛就这样割断,就好像他从没有过这样一个孩子。 后宫是个薄情的地方,所有富贵荣华都来自于那个握着至高皇权的男人。失了宠爱的皇子没有人愿意侍奉,所有人都明白跟着他这样的主子永无出头之日,只有失势的太监宫娥才会被指派来照顾他。 在冷宫里,主子从来就不是主子。小太监们赌输了钱就拿他撒气,骂他是个灾星,嘲笑他生的比女人还妖媚,前世一定是个妖孽,不知道祸害了多少人此生才要在轮回中赎罪。 那时的风子晏并不能完全理解那些恶毒的词句,只是有时受不了羞辱会扑过去与他们缠打在一处。小小的他根本不是那些十五六岁小太监的对手,他很快就被他们压在身下狠狠抽打折磨。而他越是挣扎,他们越是笑的开怀。 那时,痴傻的宫娥尚且还会护着他,至少在每一个伤痛的夜晚,还会有人会为他喂食汤药,替他缝补被扯坏的衣裳。 后来,那痴傻的宫娥失足落井,他的世界里再没有了温暖。 午夜梦回疼痛难捱,他一个人趴在冰冷的床榻上,望着窗外那棵渐渐凋零的梅树,心里一点一点的冷了下去。 再后来,梅树死了,他的心也跟着死了,他再也不会对着那宫墙发呆。 注定没有结果,又何必徒生希望让自己更加绝望。 本以为此生注定都要这样逃不过、躲不过、挨不过,直至生命尽头再无阳光,直到他遇见了风子昱,那个人让他生命重新燃起了希望。 五岁那年,为了争抢一个馒头,风子晏咬伤了一个小太监。 当晚,小太监带着人一脚踹开了他的房门。 他惊慌失措地躲进床尾,但一个五岁的孩子又能将自己藏的多好?他们很快找到了他,那些人脸上的笑容就像噩梦令他永生难忘。 小太监扯着他的头发往床榻上撞去。风子晏只觉眼前一黑,有一股腥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了下来。他挣扎着要逃,小太监挥起仗棍一路追打。他冲入夜色大声呼救,所遇之人都冷眼旁观。他们将他捉住拖了回去捆在柱子上继续折磨。脊背、腰间、腿上……仗棍密密麻麻的落下,他昏了过去立刻又会被冷水浇醒。 再后来,仗棍直接落在他的指节上。每一棍下去,都能听到骨头裂开的声音。 他痛不欲生,却死死咬着牙关拼命微笑。因为他知道软弱只会换来那些人更多的羞辱和嘲笑。 如此这般,反反复复,生不能,死不得,时间像是永远没有尽头,到了最后就连绝望都变成了奢望。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风子晏觉得自己再也支撑不了那小小的骄傲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给本宫住手。 他气息奄奄的抬起头,朦胧中见到一个身着锦衣的孩子从门外奔来。 他发疯似的夺过小太监手中的仗棍,狠狠一脚踹向那小太监,声音冷若寒霜:狗奴才,连主子也敢打。 众人纷纷跪下,连他带来的人也都直呼:主子息怒。 侍从们惶恐不已,小太监们更是匐在地上惊的浑身发抖连连求饶: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全部拖出去。仗毙! 那是风子晏第一次见到风子昱,干净明亮,高高在上,漂亮的叫人挪不开眼睛。 这也是风子昱第一次见到风子晏,瘦瘦小小,满身污秽。他那早已被血浸染的脸上始终笑着,眼中却一点一点黯了下去。 子晏……风子昱眼中的怒火渐渐褪去,他颤抖着来解他身上的绳索。 也是在那一天,风子晏才知道自己原来也有名字,而不是那些人口中的喂、畜生、灾星、妖孽…… 他努力让自己笑着,却在那笨拙的小手碰触到他的伤口时忍不住皱起眉头。 风子昱惊慌地缩回手,漂亮脸上满是心疼和不忍。 风子晏有一瞬间的彷徨,原来这世上还有人会为他难过,即使从前那痴傻的宫娥还在的时候,也从没有对他流露出这样的眼神。 侍从将风子晏抱起轻轻放入床榻,疼痛令他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可是他就是倔强的不肯哼出一声。 风子昱想将他抱在怀里安抚,可是手一伸过去他就如同受惊的小兽往后缩去,那双漂亮的墨色眼睛里分明写满了恐惧和无措,脸上却始终笑的灿烂。这样的风子晏让他的心里疼痛起来。 他迟疑了许久,才小心地将他揽入自己的怀中。风子晏的身体诚实地颤抖起来,而他只是将他搂的更紧。 子晏不怕,都过去了,从此我会护着你,再不会让谁伤了你。 风子昱,你说过会从此护着我,可是从此之后才是我的地狱。 靖隆十九年,辰王登基的前一年,灵王薨逝于藏书阁大火。那一场大火烧掉了众多皇家典籍,其中也包括记录皇子公主出生的皇族宗谱。 晟安元年,辰王登基,命翰林院重修典籍宗谱。典籍记载灵王一生共育有三子…… 世上从此再无风子晏。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空承欢》正文 第十章 上 风子晏敛了笑容,往事抽离,神情逐渐恢复如常。 无言见他的目光渐冷,知道那片刻的迷蒙已从他心里褪去,心中有些难过,不觉转为一声轻叹逸出喉咙。 风子晏像是听见了那声轻叹,转目望向他:无言,你知道当初子昱为何把你指给我吗? 无言垂目,平静地比划道:是无言没用,辜负了辰王的信任。 风子晏轻笑:那时,是我建议子昱去接近戎伽。 无言身子猛的一颤,风子晏像是没有看到继续说着:子昱在宫中势单,子瑾仗着父皇的宠爱总是打压他找他的麻烦,他除了忍耐什么也做不了。那时,戎伽刚刚被送到月殇做质子。虽说是质子,但总有一天会回到他的封地做他的封王。舞暘富庶又独掌兵权,对月殇来说从来都是小看不得,所以我便建议子昱与他结盟。 无言张了张嘴,脸上难掩惊讶之色。 那年新年,辰王命他去给戎伽送糕点,他只当是辰王顾念戎伽在异乡的第一个新年怕他思乡惆怅,却没有想到是风子晏的主意,而那一年风子晏不过才六岁。一个六岁的孩子为了要笼络一个十多年后的封王,在十几年前已经埋下伏笔,这样深沉的心思着实叫人吃惊。 风子晏像是看穿他所想,淡然笑道:其实也没有想的那么远,那时宫里上下都是子瑥和子瑾的人,既然谁的心都不可靠,倒不如去拉拢一个失意的质子的心。 无言沉默,不由地想起那年他奉辰王的命令去送糕点被戎伽拒之门外。恰逢文王也派了手下的太监来给戎伽拜年,两人在宫门外狭路相逢。那太监仗着主子得势看到无言被拒便出言讥讽。起初无言只是一味忍受,谁知那太监越说越得意,到后来连他的主子辰王也一并羞辱。无言年少正是容易冲动的年纪,禁不住那太监几番挑唆终于动了手。一个武侍,一个太监,动起手来那太监自然是半点便宜也占不到。太监吃了亏一状告到文王那里,巧的是那一日先皇和辰王也在。先皇并未表态,辰王却不得不站出来给文王一个说法。 这么多年,你是不是仍然记恨当初子昱将你仗刑后丢入水牢,不论生死永不过问? 无言摇了摇头:当年或许恨过,但后来渐渐长大便也就明白,天下间哪有那么多的巧合,文王不过是故意做了场戏给先皇看,要辰王自己动手削了自己的势力。是无言冲动,辜负了辰王的栽培,让辰王失望了。 风子晏嘴角微挑,似笑非笑:你能看的明白我很欣慰。 无言心里咯噔了一下,犹豫了一会跪了下去,朝着风子晏深深一拜:无言本该死在水牢中,若不是侯爷搭救,便不会有今日的无言。 风子晏蓦然笑了起来:刚说你明白,怎么又糊涂了?我一个身陷冷宫之人有什么能耐救你?不过是与子昱说了几句闲话,让他施了些银子给狱卒,叫他们把半死不活的你送来我的鸣鸾宫罢了。冷宫这个地方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将死之人。你能挺过来是你的命数,何必谢我。 无言仍旧跪着,低垂着眼望不见神情。 靖隆五年,辰王下令对无言施仗刑五十逐水牢,永世不得再入鸳鸾宫为侍。那时无言被施仗刑后高热不退,又在水牢中浸泡了半月,待到狱卒将他扔到鸣鸾宫,就只剩下一口气在。是风子晏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他数日,才将他从鬼门关救了回来。命虽然捡了回来,嗓子却被烧坏。后来,他便留在风子晏身边成了他唯一的侍从。 无言知道风子晏这么说是不想让他觉得亏欠了自己什么,但在他心里风子晏于他早已不只是恩重如山这几个字可以说尽的缘分。 无言心中动容,却什么都没有说,朝着他又是深深一拜,这一拜再没有起身。 风子晏上前扶他,他一动不动。好一会风子晏才放弃地叹了口气:无言,这么多年了,你何时才愿意再开口说话? 无言没有抬头,眼中渐渐湿热。之后的数年里,风子晏为他寻遍名医医治嗓子,而他不过个微不足道的下人。 我知道你早已痊愈,但是你却始终不肯再开口说话。 无言偏过头,紧紧抿着唇,像是生怕自己一放松就真的会有只字片语溢出喉咙。 风子晏松开他,如若明镜般笑了起来:你不肯开口是害怕一旦被子昱知道你能言语,他就再也不会容你留在我身边,对吗? 无言惊诧地抬起头,好一会才笑了出来。 原来你什么都明白,但其实你又什么都不明白。 舍不得走,想要留下,是害怕若连自己也走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陪着你,懂你的寂寞和无奈。 十七年,多少个春夏秋冬?无言看着他从一个倔强不屈的小孩渐渐蜕变成一个光华万丈叫人挪不开眼的少年,但这样的光芒却从不属于风子晏自己。 五岁之后,风子晏学到每一件事都来自于风子昱。 那夜之后的鸣鸾宫常常能看到两个嬉笑相伴的孩童,他们读书习武形影不离。开始总是一个人急切地教,另一个人安静地听。后来渐渐变成两个人琅琅的读书声和翩然武剑的身影。 那时候的风子昱总是一脸羡慕地对风子晏说:子晏,我若有你这样过目不忘的才华,就不会被子瑾比了下去,或许父王便能多看我一眼。 每每这时,他的脸上便会浮现一抹忧伤。风子晏静静看着他,末了总是一阵浅笑,便又低下头去专心书本。 只有无言知道,那令风子昱羡慕不已的才华是无数个挑灯的夜晚换来的,那些年里他从未见过风子晏有过一刻的懈怠,即使是在他伤病缠身的时候,名鸾宫也总是青灯长明,一个小小的身影伏在床榻上一页一页翻过手中书本。 哪有什么天生的才华,从来不过是为了换来那个人眼里的一点光芒。但无言却宁愿他只是平凡的小孩,即使一辈子困守冷宫,也好过后来的岁月里承受的剜心之痛。 风子晏望见他眼里波光闪烁,似有光华要夺眶而出,微微笑着冲他摇了摇头:无言,你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感情。当年为了那老太监羞辱子昱的一番话你不顾后果地动手打了他,后来又因为我的几句闲话觉得欠了我莫大的恩情。其实子昱和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自己,你又何必牢牢记着这点恩情不肯放过自己? 无言想要比划却被风子晏按住了手腕继续道:就算我真的对你有救命之恩,这十七年来你替我下过狱挨过罚,所受的罪远远超过我对你的恩,你欠我的也早已还清。 无言心里一惊,心中隐约已经猜到他要说些什么:陪着侯爷,是无言一生的承诺。侯爷心怀天下,无言为侯爷所付出的一切都心甘情愿。 心怀天下?晏封忽然就笑了起来,笑到动容处身体都微微颤抖,好一会才停下,墨色的眼睛染上云雾,无言,如今我的心里依旧还是这天下,但也不再只是这天下。 无言茫然地抬着头,今日的风子晏太过反常,这反常叫他的心里惶惶不安。 风子晏走向书案,将一张折起的纸和一块淡金色的令牌交到他手中。无言打开,见是一张地契和辰王御赐的令牌,心中顿时一沉,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风子晏没有看他,只是淡淡说道:你走吧,我还你自由。这是最后一次。 他依稀记得多年前风子晏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那是在风子晏替辰王出战玄机之前。那时的风子晏,孤注一掷,抱着必死的决心也要拿下玄机。 那么如今,又是为了什么? 最后一次?何谓最后一次?是他无言的自由,还是他风子晏的性命? 无言不明白,但想到后者,那份不安便令他整个人都为之僵硬:侯爷,你究竟要做什么? 风子晏没有回答,只是望向外面已经亮起的天空似是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天亮了,我该进宫了。 说罢,向着门外走去。 无言跟在他身后急急地跪走了几步,喉咙里哽咽呜咽:侯……爷…… 极不清晰的两字破吼而出,低低哑哑,若有似无,叫人难以听的真切。 风子晏停下了脚步,回头望着跪在地上的无言,好久,才哑着嗓子说道:你若不走,从今往后,我便再也不能放你离开。 无言仰起头,张了张嘴。 风子晏咬着牙截了他的话:为我,不值得。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空承欢》正文 第十章 下 为我,不值得。 那么为了那个人,自己又何尝值得? 风子晏穿过庭院,所到之处皆是守卫。 他不觉苦笑,从何时起,他们之间连这点信任都容不下了。 曾经,他与他也有过无瑕的时光。但或许这样的时光只停留在他一个人的心里,对风子昱来说一切不过是一场戏,自己只是那个人苦心经营的一步棋。 八岁那年的一个下午,阳光席卷着鸣鸾宫,正是风和日丽的好日子。 风子晏一如往常倚在窗边读书,直到风子昱一脸惆怅的到来。 风子晏微一踌躇放下书卷,静静地等他说接下来的话。 果然,过了一会风子昱郁郁地开口:父皇今天召集了皇子们问政,想知道皇子们对于舞暘水患有什么看法。大皇兄说应当拨银赈灾,二皇兄说不仅应当拨银还要派裴大人前去治水。 你是怎么说的?风子晏见他没有往下说,便耐着性子顺着他的意问了一句。 风子昱却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说。他小心地望了风子晏一眼,见他蹙起眉头,连忙补了一句:我是觉得不去理会更好,父皇一直忌惮舞暘的势力才将戎伽扣下做质子,如今天降水患,刚好可以借此机会削弱一下舞暘的势力。反正他们财力雄厚这点小事也难不倒他们。 风子晏笑了笑重新拿起书卷心不在焉地回道:那你为何不照实说? 风子昱低垂着眉眼小声嘀咕:我怕父皇觉得我不施仁政。 施仁政也不过是为了民心。若要制约舞暘大可以用别的方式,不是一定要用这种法子。风子晏淡淡应着,目光却沉浸在手中的书卷中。 风子昱扑上去夺了书卷,风子晏无奈地望着他,过了一会见他没有开口才道:子昱,你来找我并不是只为了听我的意见吧? 风子昱咬着唇,犹豫了一会执起他的手为难地开口:父皇说让我好好想一想,明天再答复他。可我知道我怎样都不可能比得过二皇兄。子晏,我不想再叫父皇看轻。你…你替我去可好? 房间里静默无声,过了许久,他垂下眉眼,轻吐出一字:好。 只要能让你高兴,我做什么都好。 风子晏走到门外,远远瞧见一辆马车驶来。他抬起手眯起双眼,阳光穿过他的指缝落在脸上,待到看清马车后紧紧跟随的人马,一抹冷笑从他的唇角荡了开来。 马车在他面前停下,简君珩上前冲着他拱手行礼,他也还以同样的礼数,礼毕挑起眉尖随意地问道:又拦不住了? 简君珩一脸尴尬地点点头低声回了一句:侯爷英明。 帘子掀开一角里面的人刚探出身子,一众人便整齐地跪了下去,齐声高呼:参加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风子昱从车里走了出来,迎着阳光露出倾倒众生的一笑:晏安侯,朕来接你了。 风子晏低下头,撩起前襟跪了下去,身子跪到一半便被人扶住。他抬起眼正对上风子昱盈盈含笑的目光,那目光温暖如阳光,就如同那个下午,着实令人迷惑。 风子昱附在他的耳边用只有他二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你我之间何须行这样的大礼。 风子晏弯起唇角,默默地抽回手腕:皇上,你这个时辰过来,若是误了时辰叫景王怪罪可就是微臣的不是了。 风子昱扬起眉摆了摆手:无妨,叫他等着就是。为了你耽误点时辰算什么,朕乐意。 风子晏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身后投来的灼热目光,一个不知是什么身份的人能叫辰王亲自来接还说出这样的话,想不叫人非议都很难吧。 辰王像是没有注意到任何不妥,俯着身探手又抚上他的脸颊,颇为心疼道:朕最近忙着,忽略了爱卿,你,怎么都瘦了? 低下头掩去眼中一抹轻笑。 这么多年了这样的小把戏他还是没有厌倦吗? 皇上,该入宫了。简君珩在一旁小声地提醒着。 那任性的君王睨了他一眼,一甩衣袖转身回了车内。 简君珩刚要下令出发,就听车内又传来辰王的声音:晏安侯,还不上车? 众人偷偷交换着眼神,远处甚至还起了低低的议论声。风子晏漠然一笑,迎着那些惊诧的目光登上了马车。撩开帘子,便看见那肇事者懒懒倚在一边露出艳绝的笑容。 有趣?帘子合上,马车缓缓启动,风子晏的唇角始终勾着那抹笑意。 风子昱啧啧叹息,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将他转向自己:子晏,我还是喜欢你从前惊慌失措的表情,这样清冷无欲的一张脸真叫人扫兴。 风子晏并不挣脱,垂着眼恭顺道:叫皇上扫兴是微臣的不是。 风子昱又望了他一会,却没有在他眼中再看到别的情绪,终觉无趣。 马车飞奔在路上,一路颠簸摇晃风景平淡,直叫人昏昏欲睡。风子晏看了会窗外便阖上了眼,像是毫无设防地睡了过去。 隔日早朝之后,御书房里灵王紧锁着眉头望着自己的三个儿子。朝堂之上为了舞暘水患一事,群臣再起纷争。 大约是听到些风声,待灵王一坐定风子瑾立刻上前奏道:父皇让儿臣们回去好好想一想,儿臣想了整夜,舞暘水患拖延不得,多一日犹豫便多一些人无家可归。舞暘虽是封地,却也是风珞的天下,如若水患不能及时得到治理,恐会失了民心叫百姓失望。 灵王以手支额,像是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阖着眼没有说话。这让原本成竹在胸的风子瑾心里有些打鼓,不知道是哪里说的不得当。 风子瑥见状不愿失了时机上前一步奏道:儿臣愿为父王分忧,奏请亲自带兵前往舞暘督促治水。 风子瑾心里一紧,连忙道:父皇,治水一事非一朝一夕,裴大人深蕴治水之道,还是让裴大人前往更为稳妥。 父皇,还是让儿臣去吧…… 父皇…… 灵王揉了揉眉心,睁开眼便看见一旁远远站着的老三目光淡然置身事外,仿若眼下说的这事与自己没有多大干系,想起他昨天的表现眉头便蹙的更深。 昱儿没什么想说的吗? 争论的两人这时听到父皇点名,立刻就默了声音,一起望向那边最小的弟弟。 风子晏愣了一会才想起来叫的是自己,沉了沉嗓子许久才说了一句:儿……儿臣以为子……二皇兄说的对。 灵王本就不大如意,现在再一听到他结结巴巴心中更为不快。他凛着气势缓缓走了下来,风子晏就那么直直地望着他,目光既不闪躲也无惊恐。 这是八年来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从前想过千万种可能会在什么样的情形下与他相见,可能是某一日他突然想起自己,也可能是在皇宫的某处意外相遇……他用了很多时间去想许多的可能,又花了更多的时间一点点心灰意冷,到最后终于不再做梦心如止水的时候,老天却又用这样的方式让他们相见,想来命运和自己真是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 灵王走来恰巧捕捉到他眼中转瞬即逝的讥笑,心中微滞,不知怎么就想起从前那个人也有着这样一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神情。下人们都说他的昱儿长的像极了毓姬,可他却觉得这温润的孩子与他冷傲的毓姬一点都不像。 只是如此?没有其他想说的了?灵王紧紧地盯着他,想要从他的身上再看到那人的影子。 风子晏浅淡一笑,转眼便敛了冷漠。 灵王眼中浮现一抹失望,看来是自己多想了。 儿臣以为二皇兄所言极是,舞暘水患拨银赈灾刻不容缓。 风子瑾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像是烦极了他的附和。 只是儿臣以为大皇兄和裴大人都不是治水的最佳人选。灵王转身欲走却又突然停下脚步,风子晏展颜一笑,儿臣想举荐新科状元颜泠颜大人。 灵王眯起双眼。风子瑥抢先一步嘲讽道:一个刚刚入朝毫无政绩的新科状元有何能耐能为舞暘治水?若是治水不成反成灾祸,岂不是苦了舞暘的百姓? 见风子晏并不接话,灵王抬了抬手示意他说下去。 父皇收了戎伽做质子后月殇与舞暘的关系本就微妙,如果此时父皇再派大皇兄或是裴大仁领重兵前往,只怕会叫舞暘人心生疑虑,以为月殇以治水为名,实则是想削减舞暘的势力。颜大人本就是舞暘人,又刚入朝为官在朝中没有什么势力。父皇若是能派他前往更显诚意,而颜大人也会为了家乡百姓亲力亲为。所谓治水,原本也不过是为了得一个民心。至于结果,这王座上的男人又岂会真的在意。风子晏勾起笑意,转眼便看到灵王望着他的目光变得高深莫测。他惊觉自己好像锋芒太过,于是刻意粲然一笑,心里却没底这一笑究竟能有几分像风子昱。 灵王似乎并未察觉出异样,渐渐收了目光,过了好一会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说起戎伽,这两年朕派去的人都吃了闭门羹,但朕听说前些日子他却收了昱儿的礼物,不知昱儿是用了什么法子讨得那孩子欢喜竟对你另眼相看你? 风子瑾闻言瞪大了眼睛,宫里上下皆知这舞暘王的长子戎伽是个油盐不进的主。 其实也没有什么,逢年过节送些舞暘的糕点小吃以慰他的思想情结,寒冬腊月易病的时节送些方便贴身佩戴的取暖小物……前些日子送的则更为简单,不过是几本书卷罢了。风子晏浅浅笑着,若论人心,这皇宫里怕是没有人比自己更懂戎伽的寂寞。 噢?几本书卷?灵王微挑起眉头,似乎有些意外,他想读书? 风子晏拱手顺应道:身在异乡,心里每一天想的都是家乡。戎伽一定不希望一辈子只是留在月殇做质子,若能读书明智将来有一天返回家乡做舞暘的封王,他也一定希望自己能有所成就。 灵王负手立在高处脸色微沉:昱儿可知道朕为什么要留戎伽在月殇? 知道,为了制约舞暘的势力。风子晏无畏地抬起头,但儿臣以为舞暘总要封王,即使没有了戎伽,也还会有其他人去做这个王。与其困着一个人十几年让他带着对月殇的仇恨回去,不如善待他教他读书明智,让他明白怎么做才是对他的子民最好的交代。 灵王的目光渐渐深远,仿佛那一日才真正认识自己的这个儿子。 靖隆七年,子昱辰王向灵王求情,灵王下令准舞暘王长子风戎伽入太学院读书,常伴皇子左右。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空承欢》正文 第十一章 上 风子晏从回忆里醒来,睁开眼便看见一双眼正望着自己。他别开眼故意不去看那双眼睛,一手支起昏沉的额头,一手揉了揉胀痛的眉心。 怎么睡了这么一会就醒了?风子昱皱了皱眉,伸手想帮揉开眉头,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 风子昱望着自己停在半空中的手,无奈地笑了笑,撩开帘子对着简君珩吩咐了两句,马车便以比先前更欢快的速度跑了起来。 收了帘子,见风子晏展了眉神色渐渐恢复如常,他才又道:听影说这些年你都睡的不好。 影是他留在风子晏身边暗中监视风子晏一举一动的心腹。风子昱明白以风子晏的修为不可能觉察不到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存在,所以风子昱从来也不避讳,但像这样直白的聊起却还是第一次。 他还真是什么都告诉你。风子晏为他的直白冷笑。 要不要让朕宣太医替你瞧瞧? 皇上真的不知道臣为什么睡不着吗?风子晏望着他眼里渐生的疼惜,不觉笑的更冷,这样的神情怕是任谁看了都会以为他是个疼爱弟弟的好哥哥,臣这是心病,怕是无药可治了,皇上又何必为难那些太医。风子晏抬手轻戳着自己的心窝。 风子昱凝望着他,好一阵才收了目光:既然浅眠,烟花之地还是少去,那些下贱人也伺候不好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就冲着朕来,别熬坏了自己的身子。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朕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朕要你好好活着。 风子晏展颜笑起,眼中却冷的没有半分颜色:微臣这条命早就是皇上你的了,皇上不让臣死,臣就算生不如死也得睁大眼睛努力活着,皇上你说是不是? 你……风子昱转过头牙根紧咬,脸上不再是方才的和颜悦色,风子晏,你非要这么跟朕说话吗? 臣怎样说话?皇上难道也想治臣一个以下犯上的罪,诛了臣的九族不成?皇上可别忘了,皇上你也是臣的九族。风子晏挑起下巴笑得不知死活。往日种种犹在眼前,两千七百六十八条人命,风子昱,你让我怎么能忘? 风子昱一拳击在车厢侧壁,拳头穿过风子晏的发丝时他连眼睛也未曾眨过一下,眼中依旧是数九寒天的冰霜,即使是如今盛夏的时节也化不开一丝一毫。 马车里一下静了下来,唯有车轱辘碾压官道的声音一下接一下的传来,那声音生涩无情,就像是碾压在人的心上。 许久之后,风子昱才缓缓叹了口气,松了拳头携过他的手捏在手心,柔声道:景王已经答应了和谈的细则,昨日回去颜爱卿和其他几位大人拟了文书。朕今日来接你,就是要让你亲眼瞧着朕如何实现曾许诺给你的太平天下,你要的万里笙歌,天下归心,永无战事的风珞,不会太远了。 风子晏哂笑着迎上他的目光:原来皇上也会信守承诺?那么皇上又是否记得曾许诺给臣自由,不知道这个承诺皇上什么时候兑现? 你就这么想离开朕?风子昱眯起双眼,目光渐冷。 风子晏不再接话,只是独自笑笑撩开侧帘望了眼窗外。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外面飘来一个柔柔的声音:臣妾参见皇上。 风子晏收了笑容,仿佛方才种种都不曾有过。他抽回被他握着的手,掀起帘子一步跨了出去。 桑宓抬起头见到他顿时愣住,直到望见紧随其后的辰王,脸上神色才稍稍缓和了些,复又行礼道:臣妾参见皇上。 辰王微笑道:皇嫂免礼。 桑宓起了身,娇羞地迎了上去,却见辰王转过身谁也不看,大步朝着皇宫大殿的方向走去。 桑宓停在原处,为刚才那冷漠疏远的一句免礼痴愣了许久。 手指搅着帕子,心里一点点冷了下去。 对自己,他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愿说吗? 风子晏默默望了一眼桑宓身后。人群中的少女也抬起头望向这边,她莞尔一笑,嘴角扬的高高,眼中说不出的得意。 风子晏收回冷淡的目光,转身跟上了辰王的脚步。 雨后的雁门,天空湛蓝,一片晴好。初夏的微风拂在身上真叫人……犯困。 聆初打了个哈欠,远远地望着桑宓浅笑吟吟地向着王座上的男人敬酒。这样的画面看了数回,再有趣也会生厌。 她没有想到桑宓会带她进宫,本以为会比留在宫外有趣,谁知不过半日她就被这没完没了的歌舞和敬酒扰的头昏,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晒晒太阳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在下一个哈欠来到前,她悄悄退到门边,寻了根柱子靠了上去,眼皮一沉打起盹来。 梦里眼前出现一片流光溢彩,歌舞升平的景象。热闹中有人执着她的手,领着她挨桌敬酒。她的心里有着说不尽的厌烦,脸上却依旧笑偃如花。混乱中她偷藏了几壶酒,趁着众人不注意便跑了出去。 外面月色如梦,夜影深沉,屋檐上一个少年在背对着她站着,遥遥望着那琼楼玉宇间的华灯灼灼。那背影孤单清冷,看着让人觉得寂寞又伤心。 她飞身上了屋檐,递上一壶酒,粲然笑道:就知道你也在这。来,我们对饮几杯,也不枉今夜良辰。 少年回过身,脸上绽出醉人的笑意:你怎么又贪杯了,小心你娘亲捉你回去,我可救不了你。 聆初,聆初…… 聆初猛然一颤,眼前华灯破碎成星星点点,回神时就见一旁的宫娥拼命地朝她使着眼色。 娘娘让你斟酒。 聆初啊了一声,顺着那宫娥望去,远处翠绿华衣的女子不知已经看了她多久。 聆初赶紧上前为桑宓斟满酒杯,目光却不由地飘向别处。 宝座上的男子低眉浅笑,谦和应对着众人,那令人迷醉的笑容只有辰王才会拥有。 辰王,为何又会梦见他?聆初的心里渐生迷茫。 桑宓端起酒杯向着左前方的一人微微抬手,说了些客套话酒便下了肚。转眼见她怔怔地望着别处,不由地眉头一皱低声说道:你心里的那个情字,该不会是指辰王吧。 聆初手一抖,差点将酒洒在她身上。桑宓抬起头,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要望穿她的真心。 聆初这才惊觉自己失态,定了定心神,为桑宓重新斟满酒杯,才笑道:聆初若是真有这个心还敢当着娘娘的面说出那番话来,岂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桑宓疑惑地瞥了她一眼,似是在斟酌她话里有几分真心。 聆初叹了口气止了笑,认真道:娘娘所想并非聆初所想。 桑宓轻哼一声:谅你也不敢。 她重新举杯换上平淡地笑意,觥筹交错间渐渐就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聆初立在她身后,望着她转眼间变换的笑脸,端着酒壶的手不觉慢慢收紧,自己又是否分得清梦里梦外? 方才说到最后几个字,却是连她自己都开始不确定。 梦里的光景复又冲入眼前,少年回头对她绽开笑颜你怎么又贪杯了。 她的心慌乱了一下,像是被谁紧紧揪住。 她抬起头急切地在一片喧闹中寻找着什么,直到望见角落里那抹银蓝,一颗心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酒宴已尽,时光尚早。酒宴过后一群人从殿里移至殿外。 辰王明日就要归国,和谈的事也已有了定论。按照沅景一贯的习俗,国宴和比武都是邦交中必不可少的项目。国宴体现着对另一国的态度,比武则体现着本国的实力。所以当一群人来到大殿外时,空旷的殿前早已搭好了比武台。景王与辰王相邀着入座,再往下是太子和皇子,然后才是众臣。 辰王既无兄弟也无子嗣,而桑宓虽是沅景公主却已嫁入风珞,便挨着辰王坐在下方。她的对面依次是桑琼和桑铎。 太子桑琼自小就被景王派专人照顾和教授,桑宓与这位皇兄甚少接触,两人的感情也不怎么亲厚。此时她与两位皇兄对面而坐,桑宓也仅对着桑铎微笑示意,这一举动令一旁的桑琼不免尴尬。 桑铎将妹妹的这点小性子看在眼里,一边宠溺地回以一笑,一边目光随意地扫过她身后的聆初。 桑宓看在眼里,调侃道:本宫这位皇兄似乎对你很有兴趣,不如将你留下给他做个妾室也算美满。 聆初心知桑宓不过是句玩笑话,便笑着福了福身道:如此甚好,从此聆初便是殿下的王妃,也就算荣华百般,富贵无穷了。 桑宓斜睨她一眼,刚骂了一句:鬼丫头。就听见那边鼓声震天,两国比武正式拉开帷幕。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空承欢》正文 第十一章 下 虽然风珞曾在数年前击退过沅景,但当年风子晏也仅是依靠计谋略胜了一筹,若论勇猛善战风珞却不及沅景。作为一个马背上的国家,沅景的骑兵天下闻名,景王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来展示自己的实力。所以当太监高唱第一局是骑兵对决时,风子昱其实并不怎么意外,只是要派谁来应战却成了难题。 皇上,臣恳请让楚炎应战。骠骑将军韩尧义不容辞地为自己的属下请命。 风子昱下意识地回望了眼站在身后的风子晏,后者嘴角微噙着一丝冷笑,那表情仿佛在说,你怎样都赢不了。 聆初抬头望去,见辰王半眯起双眼,转动着手中的茶杯。片刻后韩尧领命退下差了楚炎应战。 关于韩尧,聆初从坊间的话本中略知一二。当年沅景与风珞大战,彼时这位韩大将军还只是个少将,他凭借少年英勇也确实赢过几场漂亮的战役,但最终能站在辰王身侧却还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选择追随辰王。后来的帝位之争,很多站错了队伍的大将都未能善终,最终倒是便宜了韩尧。不然放在数年前,这骠骑大将军的位子怎么也不可能轮到此人。 寻思间,楚炎已被击落下马。聆初惋惜地摇了摇头,转眼瞥见辰王身旁的韩尧一脸铁青,而那宝座上的男人,花容天下的面孔上虽仍挂着温婉和睦的笑容,但那笑容里分明已经有一丝僵硬。 聆初想起师傅的伤,又想起下人们口中脾性温良的君王,不禁嘲讽地弯了弯嘴角。 这样一个表里不一的男人,自己大概是鬼迷了心窍了才会三番两次梦见他。 第二局是剑术。 风珞先输一局,辰王应该会急于扳回败局。 想到这,聆初不由地望了眼辰王身后那隐在暗处的银蓝身影,若论剑术天下间怕是没有几个人比得过师傅。 第二局,风珞简君珩。太监高声唱到。 聆初闻声先是愕然,随即便转为欣然。谁输谁赢对她来说没有分别,她并不期望着风珞能赢。辰王对师傅的态度善恶不明,这样的辰王却叫师傅殚精竭虑,换了是她怕是连辅佐都不愿意,如此,辰王若输了于她而言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 桑宓一回头便瞧见聆初变幻莫测的表情,不觉低笑出声:你这看戏的倒是比演戏的心思还要精彩。 聆初收了心思,换上一副人畜无害地笑颜奉迎地问道:娘娘你猜,这局谁会赢? 当然是简君珩了。桑宓抿了口茶,语气淡然。 聆初望了眼辰王,见他也是十分笃定,心里很是好奇,嘴上却只说了一句:看来皇上和娘娘想的一样。 桑宓果然抬了抬眼:你可知道简君珩是什么人? 聆初诚实地摇了摇头。 桑宓搁下手中杯子转身正色道:简君珩是简太傅的独子,简太傅又是皇上的授业恩师,简君珩自小便是皇上陪练。当年沅景与风珞大战,据说皇上在战场上能以一敌百,剑法高深莫测,但饶是如此皇上也从未赢过简君珩。 话音刚落,一把宝剑被震出比武台,堪堪落在桑宓眼前。 两人同时抬起头,就听那边太监高声唱道:风珞简君珩胜。 聆初咋舌,不禁望向辰王身后,那银蓝的身影纹丝未动,隐在暗处的面色叫人捉摸不透。聆初忽然想到如果有一天师傅和简君珩对立,不知能有几分胜算。这个想法冒出来时,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但隐隐中她明白有些事已经再也不能避之不想。 第三局是射箭。 太监刚刚唱完,桑宓的脸色就沉了下来:这一局怕是危险了。 聆初还陷在沉思中,被她突然的一句唤回了神思。刚想问你怎么知道,就见对面一个人站了起来,拱手向着宝座上的男人恭敬一拜:桑铎见过辰王陛下。 景王乐呵呵地介绍起来:这是小儿桑铎。 辰王眯起眼,淡淡哦了一声。 桑铎上前一步,对着景王道:父皇,其实儿臣与辰王也算旧识了。当年玄机之战,儿臣与辰王在战场上就有过数面之缘。 景王豁然顿悟,那边韩尧也想了起来频频点头,唯有辰王依旧眯着眼,神色冷淡叫人看不出心思。 当年儿臣败在辰王手中,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儿臣依然还能记得玄机城上,辰王百步穿杨的那一箭生生折断了我军的战旗令我军军心瓦解。那一战儿臣输的心服口服。 桑铎说的激情昂扬,景王的面上却有些挂不住了。但桑铎浑然未觉,又赞扬了几句,接着豪情丈地对着辰王一拱手道:桑铎希望今日能再见一回辰王当年英姿,还望辰王成全。 场上一片安静,半晌韩尧俯在辰王耳边嘀咕了一句,就见辰王脸色愈发难看。看口型韩尧应该是说了句:皇上,给这小子点颜色瞧瞧。 聆初靠在一边悠闲地看起热闹,桑宓却担心地站了起来。 聆初看她满眼焦急,想起她先前那句话,忽然觉得事情有趣起来。 如果辰王自己输了,不知道能怪罪于谁? 过了好一会,辰王诡谲一笑在众人的期盼中站起身来:能得二皇子记挂,实属本王的荣幸。只是朕如今的身份亲自下场比试总是不大合适,不如就让朕指派手下一人与你切磋一番,殿下以为如何? 桑铎面露失望之色,桑宓如释重负地重新坐下。 韩尧还想再说些什么,辰王转身对着身后空空之处喊道:晏安侯,你可愿意代替朕与二皇子切磋一下? 阴暗处缓缓走出一银蓝锦衣的男子,面容冷清唯有一双墨色的眼睛清亮如雪。 聆初绷直了身子,韩尧疑惑不已,更多的人则是一脸诧异地争相问着:此人是谁? 臣愿为皇上效劳。银蓝锦衣的男子躬身的同时掩去了唇角勾起的狡黠笑意。 桑铎换了身戎服上场,月银色的长弓被他拉满,瞄准松手一气呵成,一道淡淡的金色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稳稳正中百米之外的靶心。 桑铎的第一箭无可挑剔。聆初终于明白桑宓之前为何会那么说,再望向师傅时不免多了分担忧。她知道师傅的剑法了得,然而这些年她从未见过他开弓射箭,虽然师傅从不让人失望,但桑铎的第一箭分明预示着这是场高手之间的对决,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真是半点都输不得。 同样心神不宁的还有韩尧,桑铎离去时挑衅的一眼气势满满。再看那银蓝锦衣的男子,面容苍白身型消瘦,搭在箭上的手似乎也没什么力气,气势上就已经输了一大截。 他不安地附在辰王的耳边小声道:皇上,这人真的行吗?输了事小,可别丢了咱风珞的脸面啊。 辰王冷睨了他一眼:要么你来? 韩尧吃了个瘪,一抬头正好瞧见风珞的第一箭缓缓飞出,飘飘摇摇同样正中百米之外的靶心。 这一箭过后,就听风珞这边许多人松了口气,质疑的声音渐弱。唯有聆初拧起了眉。 第二箭,月银的长弓自桑铎手中拉开,依旧是毫不犹豫地放手。锋利的箭划破长空,嗖的一声扎在第一箭旁边,干脆利落,漂亮的无懈可击。 景王弯起眉眼,笑的很是欣慰。 桑宓的神色则凝重起来:二皇兄的箭法高超至今未逢对手,皇上怎么会派上他来迎战? 聆初愣了一下,试探地问:娘娘认得此人? 桑宓点点头,过了会又犹豫着摇了摇头:本宫只知道他是皇上身边的人,皇上一直将他护在身后甚少让他露面。说罢眼中不由露出一丝睥睨之色,这样一个羸弱之人如何能与她的二皇兄相提并论。 聆初不傻,自然听得明白她话外之意,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风珞的第二箭飞离时,韩尧的眼珠子都瞪的快要掉了出来,所幸这看似绵软的一箭最终也稳稳当当扎进靶心,与桑铎的两箭不相上下。 风珞这边不知是谁带头叫了句好,先前还唏嘘不已的一众臣子便跟着喝起彩来。 这不可能。桑宓不可置信地惊呼出声,茶杯被她捏的吱吱作响,像是随时会碎掉一样。 台上的男子转身收了弓,脸上平淡依旧,仿佛台下种种都与自己没什么关系。 桑铎的第三箭终于不再干脆果断,月银的长弓拉满,所有人都屏息等待,但那等待却漫长的叫人窒息。 许久之后,金色微光离手,只听咔嚓的一声,箭尖扎进箭尾,生生破了前一箭的箭身。 好深厚的内力。韩尧大惊失色,过了一会方觉自己失言,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辰王,辰王却像是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只是斜倚在宝座上,神情冷漠高深的看不出喜怒。 桑宓抿下一口清茶,哼笑一声望向那边银蓝锦衣的男子。那男子只是摸着手中的弓,拉开试了试力道复又放下,从始至终并未看过靶心一眼。 等到众人的呼声渐弱,他才缓缓抬起手臂,弯起手中墨色的弓箭。箭身离弦飞出的刹那,他眉尾轻跳,苍白的手指微微一颤。 糟糕。聆初只觉脊背一凉,再看那箭身偏了半分,砰的一声扎在了第二箭旁。 好一会,空中传起一个声音:第三局,沅景桑铎胜。 景王脸上绽出笑容,桑铎眯起狭长的双眼俯身致礼。 风子晏慢慢松开被咬的嫣紫的下唇,转身面向那王座上的男人。 辰王起身,从高高的看台上面无表情地俯瞰着他。半晌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空承欢》正文 第十二章 辰王拂袖离去,留下一脸尴尬的景王。 景王草草说了些赞赏二人的话,来不及封赏便带着桑琼离开。 众臣开始交头接耳议论起方才的比试,也有些人趁机迎上桑铎说些巴结的话。 桑宓搁下茶杯,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神色渐渐凝重。 不一会儿,派去打探的小宫娥气喘吁吁地回来,不等她站定桑宓迫不及待就问:皇上人呢? 回娘娘,皇上已经回行宫了,听说皇上走的时候谁也不让跟着,就是韩将军也被他留在了宫内。 没有人跟着怎么行,这要是出了事怎么办?快,给本宫摆驾,去行宫。 聆初站在一旁听着,心里蓦然生出一丝不安。抬眼瞥见看台上走下来一人,正是简君珩。简君恒走到银蓝锦衣的男子面前和他说了什么,男子轻点了下头跟着他匆匆离去。 聆初心头一沉,蓦然间觉得有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崩塌倾覆向她压来。 聆初……桑宓急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回头去唤她时发现她早已不在身后。 晏封下榻的府宅外,聆初手执雪月封天扇,对着拦住自己的人冷冷道:去叫无言出来。 守卫互看一眼,只是径自笑笑,并不理会眼前这个小姑娘。 扇子横扫,近身的守卫被打飞出去。后面的人,半分惊恐半分疑惑地望着她。 再拦我,叫你们全部死在这里。 折扇啪地一声合上,最后一个字响起时,人已飞身入府,将一众人抛在身后。 聆初一间一间屋子找过去,心里仿佛有一团烈火跟着脚步一寸一寸烧尽每一个角落。 她虽然在这住过几晚,但也只去过师傅的主屋。如今情急,便再也顾不上师傅平日的嘱咐,只想快点找到无言确认师傅安然无恙。 找到第五间屋子时,聆初终于找到了呆坐在房中的无言。无言看到她惊诧万分,庭院被随后涌入的守卫牢牢围住。 快去救师傅。 无言在听到她说的这一句话后,心里一直紧紧绷着的那根弦骤然断裂。 是夜,行宫中烛光通明,照的大殿上亮如白昼。宫侍们被屏退至殿外,宽敞的大殿中只留下辰王和那银蓝锦衣的男子。 风子昱坐在上头眯起眼,望着大殿中笔直站立的人,明明纤细瘦弱却怎么看都是一副骄傲的模样。 他敛起目光,展颜温和笑着冲他勾了勾手:子晏,过来让朕瞧瞧。这些天忙着倒是忘了问你,你的伤养的怎么样了? 风子晏略一迟疑向他走去,走到跟前离着一段距离又重新站住,疏远地应着:臣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劳皇上记挂了。 辰王从宝座上走了下来,走到近处伸出手想探探他的伤,却被他偏着身子躲过。 风子昱叹了口气,眼中浮上一抹哀伤,语气软了几分:子晏,朕记得小时候你与朕没有现在这么生分。平日里我们各为君臣难免有所顾忌,如今这大殿上只有你我二人,你就不能和朕亲近些吗? 皇上想要怎样的亲近?子晏不懂。他恭顺笑着,默默又退开半步。 风子昱望在眼里,心里有些酸涩,目光流连在他憔悴的脸上便又多了一分心疼:这些年你愈发清瘦了,从前你神采飞扬与朕谈兵论政的样子朕还记得。 风子晏依旧笑着站的笔直:皇上,你说笑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辰王似是没有听出他语气里的嘲讽,径自踱着步子绕到他身旁牵起他的手陷入回忆:朕记得小时候受了罚躲去你的鸣鸾宫,总爱这么牵着你的手让你伴我入睡。那时候子瑾的功课最好,父王偏爱他,他说什么都是对的,朕说什么都是错的,那些年朕不管有多少委屈都得人前人后地装着不在意,渐渐就忘了自己原本该有的模样。直到后来在鸣鸾宫遇见你,朕才能与你说上几句真心话。再后来你替朕出征,整整两年朕住在你的鸣鸾宫才知道你那些年的不易。待你得胜归来,又是几年腥风血雨的日子,那时虽然你陪在朕的身旁,但每一天朕与你都担惊受怕,不知道哪一天一步算错就成了彼此的末日。如今好不容易一切都过去了,你却与朕越来越疏远。朕倒宁可不要这个皇位,与你还是当初在鸣鸾宫那样过单纯的日子。 风子晏抬起头望向他,那些已到嘴边的讥讽话语忽然就说不出口。面前的风子昱不再是白日里那个人前温润与他独处时又有些任性的帝王,他脸上的无奈与寂寞赤裸地叫他不能视而不见。帝王之位的寒冷他不是不懂,只是争锋相对了这么些年,渐渐就忘记了面前的这个人也会软弱也会无助。 风子晏阖上眼,眼前浮现出鸣鸾宫里那孩子哭红的双眼,他牵着他的手倚在他的肩头委屈地述说着自己的不甘。然而这彷徨转眼就烟消云散,经历了那么多,他与他谁也不再是当初干净无瑕的那个人,又怎么可能再回到从前。 再睁开眼时风子晏的脸上恢复了往日空灵的笑颜,他淡淡地抽回自己的手道:皇上这么怀念过去,不如弃了这皇位吧。 风子昱的嘴唇颤动了一下,好一会才抬起头来沉了声音:若朕弃了这皇位,你是不是会头也不回的离开? 风子晏轻笑着别过头去没有回应。 哪有什么如果?即使真能重来,是他风子晏不会帮他夺这皇位,还是他风子昱甘心沦为帝位之争的牺牲品?是是非非,对错难辨,那些欠下的终究是还不清了。 他的沉默落在风子昱的眼中无异于默认,风子昱的拳头渐渐收紧,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重新松开,脸上那难得的脆弱褪的无影无踪。 子晏,从前的你不会这样对朕。风子昱绕到他的右侧抬手按在他的肩上,眼中波光流转渐生失落,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与朕有了芥蒂?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再也不愿信朕,处处要与朕为难?力道渐重,那冰冷的指尖像是要掐进他的皮肉捏碎他的骨头,风子晏吃痛的抿起唇但不过片刻脸上便又平静无波。 风子昱将他的隐忍望在眼里,渐渐靠近的脸上绽出一抹阴恻的笑容:子晏,今天你是故意的吧? 风子晏笑着:皇上,你多心了。臣肩上有伤,力不从心,才失了水准。 力不从心?风子昱怪诞的大笑起来,骤然挥手落下。 那一直笑着的人忽觉膝上一痛,身子便不受控制地沉沉跪了下去,回头望见他起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仗棍,风子晏像是早已料到般呵呵笑了起来。 那凛冽的笑声落入风子昱的耳中只觉分外刺耳,他烦闷地扬起手朝着风子晏的脊骨又是一棍。风子晏闷哼一声伏倒在地。 你十岁就能百步穿杨,这么多年来从未失手,如今你竟说你力不从心?子晏,你是觉得自己太聪明,还是觉得朕太好骗? 未等回答,又是一棍落下,不偏不倚,还是刚才的位置。 风子晏伏在地上低喘,额上已经湿了一大片,脸上却依然笑着。他抬起头,嗓音沙哑:皇上,你冤枉臣了,臣的伤还是你赐的,你忘了? 风子昱俯下身,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你不说朕倒忘了,平时那么倔强不躲不逃,那日竟然躲了朕的棍子害朕打偏,你是早已算计好在这等着朕了是吧。 不容辩解,又是一棍。 风子晏贴在地上,手握成拳指甲嵌进肉里几乎要掐出血来,喉咙却紧锁着不肯发出一声呻吟。 风子昱皱了皱眉,绕到他身后,将仗棍直直地插在刚才落棍的地方:你就那么恨朕吗?如果不是朕,你现在还在冷宫。父皇将你囚禁不许任何人去看你,是朕不顾一切找到你。是朕教你读书习武,是朕给了你如今的一切。你究竟有什么资格恨朕? 风子晏垂着头低低笑着,自言自语般呢喃:是啊,如果不是皇上,臣也不会成为现在的自己。 带着不属于自己的名字和容貌活在你的影子里,风子昱,这便是你许我的自由。 仗棍抬起,又狠狠落下,辰王从不会失手,这一棍就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碾碎。 风子晏听到自己的脊骨发出一声悲鸣,腰上再也无力支撑,整个人伏在地上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但即便如此他也仍旧未哼一声。 风子昱在他面前蹲下,用力捏起他的下巴逼他松开紧咬的唇,那嫣红的嘴唇早已被他咬的血肉模糊。 风子昱心疼地轻抚过他的唇瓣,摊开手便见指腹上绽出一片血红。他迎着烛光抬起手,眼见着那抹血色渐渐泛出诡艳的嫣紫光泽,脸上旋即化开温柔的笑容。那笑容如同冬日里穿云而来的一缕阳光,让风子晏的神思逐渐迷离,他仿佛看到那日鸣鸾宫里那个人抱着自己说子晏不怕,从此我会护着你,再不会让谁伤了你。 你说过再也不会……风子晏的喉咙里逸出连自己也听的不真切的话语。 再也不会什么呢?他不知道。只是无意识地探出手想要抓住那越来越模糊的回忆。 风子昱接过他的手轻轻捏在手心,俯下身,鼻尖轻蹭着他散落的乌黑发丝,贪婪地闻着他身上散发出的独特清香。许久,在他耳畔轻柔呵气道:子晏,噬骨的味道真是美味。 风子晏的身子猛然一颤,下意识地反扣住他的手腕,指节因为太过用力泛出苍白的颜色。 风子昱大笑着将他扔回冰冷的地面:有趣,有趣。那时也是这样,从不低头的你跪在朕的脚下求朕赦免阮家一门。为了那个女人你连你想要的自由都可以舍弃,毫不犹豫地喝下我为你准备的毒酒。噬骨焚心,没有解药日日噬骨,有了解药月月焚心。从此,你再无自由。 你骗我,你说过你会赦免阮家,可是你没有。一字一句像是要咬碎牙齿,风子晏强撑着最后的意识嘶声低吼。 沉沉一棍再次袭上他脆弱不堪的脊骨。辰王看着他终于不再的骄傲,心情大好的又赏了他一棍。 朕是骗了你,那又如何?谁让你想要逃离朕?是朕给了你一切,你却要为了一个女人舍弃朕。风子晏,你是我的,今生你逃不掉了。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空承欢》正文 第十三章 上 风子晏,你是我的,今生你逃不掉了。 风子昱的声音就像解不开的诅咒落入风子晏最后的意识里。 大殿里烛火颤动,人声散尽殿堂渐空,寂寞如潮水般涌入。 风子昱蹲下身轻抚他苍白消瘦的脸颊。记忆里的风子晏眸光如月满腹才华,而眼前的这张脸却平凡的衬不起他一身的骄傲。纵然如此,风子昱仍然想起了许多年前鸣鸾宫中那个倔强的小孩。 这么多年了,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风子昱的眼中浮现出疲倦的笑意。 子晏,若是没有了这皇位,我还能拿什么留住你? 殿外一个人影自门边闪过。殿中的君王微抬起眼角没有放过这小小的异动:童恩,什么事?。 辰王的贴身太监童恩踌躇了一下才怯怯启奏:皇上,安平夫人在外面等了整晚……嗯……要不要老奴打发她走? 风子昱冷冷看他一眼,童恩顿觉一股寒意串上脊梁,忙颤颤地退到门侧不敢再出声。 不用了,让她进来吧。风子昱站起身扫兴地撇撇嘴,敛了目光换上一贯温和的笑颜语气却冷若寒霜,来人,给朕把晏安侯扔出行宫。 桑宓在外面站了很久,直到站得双腿都打颤了才见童恩一路小跑而来宣她入殿。 桑宓跟着童恩穿过回廊往大殿走去,一路见着原本应当贴身伺候的宫侍们都乖顺地站在外面,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 她跟在辰王身边几年了,不能说完全摸透他的脾气,但多少还是了解一点他的心思。风子昱极少在人前翻脸,如今屏退了众人怕是他今晚的心情真的不大好。 桑宓一跨入大殿便见辰王背对着门负手立在殿中,诺大的大殿里就只有他一个人,衬得那背影孤单冷清。 桑宓忽然在想第一次见到这个背影是什么时候?好像是五年前。 那一年沅景战败,为求喘息父皇将她嫁给了风珞太子以示和平。太子待她礼貌谦和处处周到,唯有爱意浅薄真心不得。 桑宓自小便明白,身为公主婚嫁从来由不得自己选择,更何况她嫁的人是未来的一国之君,往后的岁月后宫三千不得恩宠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是她毕竟不是圣人,做不到心中全然透彻清明如镜,太子的冷淡让她心中那不多的一点期待,也终于随着日子的过去一点点枯萎。 直到那日,她在御花园里撞见灵王问政,隔着遥遥碧波的荷花池,那个清冷孤傲的背影朗朗道:用人之道,惟赏与罚。赏当其劳,无功者自退。罚当其罪,为恶者咸惧怕。简君珩复兴玄机有功,应擢升品阶增加俸禄。元烈擅自迎敌虽获大胜也有违军纪,理应革去少将军之职逐出军营永不录用。 面对灵王无声的质疑,两位兄长的咄咄相逼,他傲然挺直了脊背:为得人心,却不能于己自律,只因亲厚不同区别对待,这样的人心不要也罢。 说罢,他愤然拂袖离去,留下两位兄长当场跳脚。 而后他向她走了过来,淡淡一眼便擦肩而过。 只是那一眼,那份笃定,那份从容,那满眼的光华,叫她一见倾心,从此再也挪不开目光。 桑宓垂目轻笑,惊讶自己过了那么久还能清楚记得他那时的样子。 初见时只当他才华横溢骄傲自负,后来陪在他身边亲眼见他步步算计弑兄弑父,又以为他冷酷果决无坚不摧,再后来他为坐稳这皇位,毫不手软地杀光所有阻碍,终于再也没有人敢对他有质疑,也终于再也没有谁敢对他说一句真话,她却愈发觉得他的冷漠无情都是装出来的样子,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没有人陪伴的可怜孩子。 心里这么想着,脚下便走近了几步,走到近处抬着手又犹豫了一下。 风子昱忽然转过身,看到她伸来的手微愣一下,转眼便笑的温暖生分:皇嫂来此,所谓何事? 桑宓僵了一会,才垂下手失落笑道:下午见皇上匆匆离去,臣妾不大放心就跟过来看看。方才在门外听说皇上思虑着国事,到现在连晚膳都没有用过,臣妾担心皇上饿坏了身子,就拿了些糕点过来,想让皇上尝尝。 说着微一抬手便有宫娥提了糕点进来,打开就见各种颜色铺满了三层雕花红漆的宝盒。 风子昱大约是真的饿了,目光稍稍柔和了一些,捡了一块粉白圆润的糯米糕放入口中。糕点入口即化,不甜不腻,对于不喜甜味的他来说正合心意。他展了笑颜方觉腹中空虚,转念发觉粉末粘在手上又蹙了眉,微一迟疑便将手指含入口中,另一只手却急不可耐地去抓下一块。 桑宓将他瞬间变幻的神色看在眼中,这一刻的风子昱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温暖但疏远的帝王,他更像一个寻常人家的少年,没有了那么多的阴谋诡谲看起来青涩单纯,这样的他反而更叫人心疼。 桑宓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携了他的手取了帕子小心地擦拭: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若是叫那些食古不化的老臣们见了,皇上这些年苦心建立的威信怕是就白费了。 桑宓暖心笑着,等到帮他两只手都擦了个干净,一抬头发觉他正拧着眉望着她,这才惊觉自己失态,心中一滞慌忙松手:是臣妾一时鲁莽逾距了。 风子昱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桑宓揣摩不透他的心思,只能屏着呼息忐忑地望着他的衣角。这样过了好一阵,就在桑宓觉得这安静快要将她逼疯时,风子昱抬手轻搭上了她的肩。 他的手指细长漂亮带着股透心的寒冷,桑宓不禁微微一颤。那手指似是没有觉察任性地滑过薄薄的衣衫,撩拨着她的锁骨脖颈,然后一路往上最终停下,抬起她的下巴。风子昱那双妖邪的美目在她眼前慢慢放大,她的心随着他的靠近越跳越快。 你说朕像个孩子?风子昱惑人一笑,伸出舌尖舔过她的唇瓣,气息轻吐在她的耳旁,你倒是说说朕哪里像个孩子? 桑宓一个激灵,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腰身撞上他的臂弯,他稍一用力便将她带入怀中。 皇上……桑宓直觉地伸手想要推阻,但内心的渴望又让她失了力道,这份矛盾落在风子昱的眼中便成了半推半就欲擒故纵的把戏。 你不是想要朕吗?风子昱轻咬上她的耳垂,眼见着那小巧染上了一层粉色。桑宓情动的轻哼出声,他眯起双眼笑的倾倒众生却止步于此,只是不停地用唇齿有一下没一下地着她的情欲厮磨着她的耐心。 告诉朕,你想要什么。风子昱的声音犹如迷药低低柔柔地飘来,那声音摄人心魂但却并不深情。桑宓有些迷眩,但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楚的知道,他不过是一时兴起把自己当做一件玩物。 桑宓叹下一口气放下内心的挣扎,主动勾住他的脖子送上一吻。 一吻落定,桑宓放开他抚着他的眉眼轻声道:每一次在那个人那受了伤,你都要装出一副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的样子,你这样他不会看到也不会明白,你又何苦为难自己? 扣在腰上的手轻颤了一下,桑宓明白自己猜中了他的心思,心里不可抑制地疼了起来。她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吻了吻他的眉尖,离开时顺势将他拉低纳入怀中。怀里的人抗拒地往后一缩,她收紧了臂弯轻轻安抚。 不能放下那个人吗?就这一晚,不要再想着该护着谁该对谁负责。他也好,风珞也好,皇上做的够多的了。累了,就暂且放下吧,今晚什么都不要想,让臣妾好好陪着你。 风子昱自嘲一笑,是呢,从前他的确说过要护着他,再不会让谁伤了他。 可是后来呢,又是谁护着谁多一些?又是谁伤了谁多一些?原本只是想要留住他,到后来所做渐渐都成了伤害,让彼此越走越远终于再也回不了头。 你不懂。风子昱的声音低低传来,桑宓疑惑,他埋首在她的怀里,她看不清他的神色,朕是想护着他,可是到头来却是他护着朕。若没有他,那些年,受的那些委屈,挨的那些罚,遭的那些算计都该落在朕的身上。是他用他的身子一一替朕抗下……呵……那时明明那么单薄的一个人,小小的满身是伤,可就是死倔死倔的性子…… 风子昱的话桑宓听的并不真切,但她忽然意识到,那个人在风子昱心里的位置,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重要。 桑宓喉咙干涩。她从没想过要和谁争,即便他许了那样的承诺,但自从她做了决定要助他登上王位的那天起,她便知道她与他再无可能。 可是,谁都好,为何你心里的偏偏是那个人? 桑宓抿了抿唇,半天才艰难的开口:为臣者为君王分忧那是他的本分,皇上又何必牢记于心?即使从前他真的有恩于皇上,如今他……乱了朝纲,只怕这天下也容不下…… 终于还是没能说下去,桑宓心乱如麻,心里莫名的有了一丝厌恶。对自己的厌恶,对那个人的厌恶。 风子昱走到今天多少不易,她比谁都看得明白。任何人都不能成为他的阻碍,自己不行,那个人同样不行。 臂弯里的人直起身来,桑宓恍惚地望着他,那片刻的软弱已从他脸上褪尽,那张精雕玉琢的面孔上重新绽出完美的笑容。风子昱的目光深的像是要将她整个吞下。 不要妄想猜度朕的心思,也不要让朕发现你在暗地里对他使什么阴谋,否则即便是你,朕也不会放过。风子昱扬起唇角,那自负又阴恻的警告让桑宓心底一凉。 风子昱再也不克制,俯身近乎撕咬地啃噬着她的双唇,直到啃的那唇瓣红肿,才蛮狠地将她打横抱起,大踏步地朝着后面的寝宫走去。 门外,童恩慢慢向着殿外挪着步子,走了两步远远瞧见一人仍立在台阶下便换作一阵小跑,跑到跟前恭敬施礼道:四殿下还是请回吧,皇上今晚累了已经歇息了。殿下若是有什么话需要小的带到,尽管吩咐就是。 桑铎仰望着月空,好一会才哑着嗓子回了一句:没什么要紧的事,有劳公公了。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空承欢》正文 第十三章 下 桑铎从辰王的行宫回来就见无言跪在庭院中,维持着他离去前的样子。 他对风子晏身边这个侍从没有太多印象,只是记得他总是站在风子晏的身后,好像是个不能言语的哑巴。 晚上无言突然拜访,他将他拒之门外。 白天的事是个局,是个风子晏亲手为辰王设下的局。辰王多疑,为防他起疑,他和风子晏早有约定比武之后暂不相见。如今风子晏的哑巴侍从求见,他自然不会见他。 谁知那不知死活的哑巴竟然硬闯,生生挥剑为自己劈开一条血路杀到他的面前。 桑铎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哑巴的剑法虽然精妙,但以一敌众到底撑不了多久。眼见着他败下阵来,却又在剑锋斗转间突然转了凌厉的剑势,渐渐占了上风。守卫的剑擦着他的灰衣落下层层剑伤,他像感觉不到一样全然放弃了防守只专心于攻击。 桑铎原本只是看戏,看到后来却越来越心惊。 这分明是在以命相搏。 风子晏,你究竟有何魅力,能让你的侍从为了你忠心至此? 桑铎收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他想喊停却喊不出口。 这犹豫是为了什么,他说不清楚。 桑铎终于抽了剑飞身上前,围攻的侍卫向后退出一个圈将他们围在当中。 哑巴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几招就被桑铎震飞了手中宝剑。 桑铎一剑指向他的喉咙,他迎着剑锋站在风中,不躲不闪毫无畏惧。 桑铎有一瞬间的迷茫,无言的脸上分明写着疲惫不堪,但眼神却依旧执着的可怕。 你回去吧,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但是我不会救他。桑铎收了剑拂袖转身。 庭院中陷入死一样的寂静,他知道哑巴没有离开,但预想中的恳求也没有出现。许久之后,他忍不住转回身,就见哑巴绷直了脊背跪在眼前。 救……侯爷……那哑巴深深一拜艰难开口。 桑铎望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唇,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会说话,既会说话从前又是为了什么不肯开口? 为了他的主子,那个让他以命相搏的风子晏? 桑铎的拳头捏的更紧,最后依旧是理智占了上风。 就算你跪我,我也不能救他。桑铎逼自己不去看他的眼睛,转身关上房门,将他与自己隔绝在两个世界。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桑铎在屋中抱着卷书过了很久都没有翻过一页。 他心绪难平地放下书踱到窗前,视线穿过回廊落在庭院里那浅淡的身影上。 风子晏的笃定让他相信一切尽在掌握,但哑巴的出现又让他想起辰王离去时的目光。 他并不在意风子晏的生死,只是他苦心经营了这么些年都未能除掉桑琼,若是风子晏算错了这一步,他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再等来下一个机会。 父皇已经拟好诏书要传位桑琼,风子晏若失手,他就只能走上逼宫这一步,而这无疑是最凶险的结果。 桑铎摇摇头不愿想的更多,重新卷了书斜倚在榻上逼自己一目十行地看着,书里写了什么却是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门外跪立着的人如同心上悬着的一根针,只要想起便会扎得他心尖疼痛。 又过了一会,他突然丢下书,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一直走到那人跟前。 哑巴还是跪着,面色如纸,身子却稳的像座山。 桑铎听见自己心底有什么坍塌的声音,他终于叹了口气:你起来吧,我去试试,但我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之后,他依言去见了辰王。回来,哑巴仍旧跪在原处,身上破碎的灰衣被他的血染一片绯红。 桑铎压抑着怒气快步走到他面前,开口声音沙哑的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你究竟要跪到何时?为了风子晏,你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了吗?就算他是你的主子,你也犯不着为他这样,他要自寻死路你难道也要陪着他去死不成? 无言张了张口,声音低沉并不清楚,他像是听到他说:子晏不仅仅是主子。 桑铎气的一脚踹在他的胸口想叫这执着的人清醒过来。无言挣扎着想要爬起,可是跪了太久又伤的太重终究没有力气再爬起来,只能伏在地上低喘着,身型仍旧保持着跪立的姿势。 过了许久,桑铎才咬牙道:风子晏已经被辰王的人送了回去。 无言抬起头,眼神空洞无光,像是根本没有听懂他说了什么。 桑铎转身不再看他,脚下走出两步却又停了下来,终于还是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他还活着。 无言低下头,紧抿的唇角逸出一丝轻笑。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空承欢》正文 第十四章 上 已入盛夏,日子渐长,却照旧是一夜无梦。 风子昱在童恩进来唤醒他前就醒了过来,转目望了眼窗外还是一片漆黑的颜色。 身旁的桑宓裹着被子沉沉睡去,脸上漾起的幸福笑容叫人好生羡慕这一夜的美梦。 风子昱冷淡地笑了笑,毫不留恋地翻身下床,光着脚只着了亵衣就往外走。推开门一股凉风袭来,整个人顿时清醒了几分。 童恩见他一身单薄地立在门前,赶紧拿了件衣服给他披上,嘴里怪罪着:皇上,你怎么这样就出来了,要是冻着了可怎么办? 风子昱摆摆手,问道:晏安侯那可有消息传来? 童恩不敢撒谎但还是忍不住有些抱怨:皇上不下命令,谁敢去看个究竟?风子昱没有接话,童恩抬眼看了眼主子,未见他有愠色,便又问了一句:需要老奴差御医去看看吗? 不用了。风子昱的唇角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叫他吃点苦,下一次就不会那么不知好歹了。 童恩身子微晃,过了会不确定地问:那今天还按时启程吗? 风子昱冷冷睨了他一眼,童恩立刻俯了身颤声道:老奴知道了。 风过无痕,不远处暗影浮动。风子昱微微一怔,对着身后的童恩丢下一句别跟过来,脚下便像生了风一样朝着偏殿的方向奔去。 跨入偏殿遣退宫侍,那黑影从屋顶飘然落下跪立殿中。不待他开口,风子昱就急切地问道:你怎么来了,子晏出什么事了? 侯爷没事。那影子嗓音暗哑,听声音像是在外面等了整夜。 风子昱松了口气,定了定神才皱眉问道:那你不守着他,来这做什么? 昨晚侯爷进宫之前,有人硬闯了侯爷的府邸。影子顿了顿,又道,是个姑娘。 风子昱挑起眉噢了一声,影子点了点头证实了他的猜测,他忽然咧嘴笑了起来:终于忍不住了吗?人呢? 被府中的守卫抓了,昨夜已经送去简大人那了。 风子昱微眯起双眼,笑的满眼兴致。 一直佯装不知她还活着,一直以为这一天会等的更久,却没想这么快就自己送上门来…… 风子晏,你到底还是算漏了半招。这一次,终究是我赢了。 皇上,还有一件事……殿中的影子望着他,犹豫了一下才缓缓开口。 风子昱慢慢止了笑,问道:什么事? 昨夜,哑巴去了桑铎府中。 殿中忽然就静了下去,半晌才听辰王道:朕知道了,你回去吧。 这一年风珞的冬天来的特别晚,过了腊月才降了第一场雪。 月殇的御书房里,送走了裴太师和简太傅的灵王,立在窗边望着窗外被染白的红梅,书案上展着一副雪中墨梅图,颜色虽然已经暗淡边角却无折损,看得出被保存的极好。 皇上,三殿下来了。小太监在一旁小声地提醒着。 灵王敛了目光,命小太监收了画卷,直到一切恢复如常,才重新回到书案后坐下:让他进来。 过了一会,月色长衫容颜绝色的少年大跨步地走了进来,见了他躬身行了个礼。 灵王在书案后向他招了招手,邀他在对面坐下。风子晏身子微僵,站在原地没有动。在御书房里面前的人是君他是臣,从来君臣之间只有君坐臣站,哪有彼此相视而坐的规矩? 灵王看穿他的犹豫,笑着又招了招手:昱儿,过来坐下陪朕说说话。现在这里没有其他人,你我之间不必那么拘谨。 风子晏略一迟疑走了过去,刚一坐下就听灵王随意地问了一句:元烈离开月殇了? 风子晏微微一愣,思忖了会据实道:今天一早已经离开了。 灵王点点头,风子晏以为他会再问几句,他却漫不经心地转了话题:朕刚刚见了裴太师和简太傅,问起了你的功课。简太傅说起你的武功和谋略,说你很是执着,而裴太师说起你的书画,用的词却是天赋。 风子晏触动地抬起头,灵王似是没有看到,起身绕至书架前轻抚着方才小太监收好的图继续说着:朕记得你十二岁时画的那副雪中墨梅图叫裴太师赞不绝口,但那年你生日朕赐给你的东西里,你却婉拒了笔墨只留下了灭魂。后来,你的剑法兵法日渐精进,朕却再没有见过你的画。 风子晏阖着眼,眼前出现万马践踏而过的玄机,再睁开时眸光渐渐黯淡:梅花再好,也只能绽放一季,风珞的天下却要四季昌盛,千秋万代地繁华下去。儿臣十二岁时,沅景不断兹扰着边关,待到十四岁战火已经烧遍了整个北方,我们用了五年的时间才将这战火扑灭。战争虽然赢了,但我们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儿臣无法忘记那尸横遍野的战场,无法忘记那些因为战争失去亲人撕心痛哭的百姓。儿臣想为风珞平这天下,想让天下再无战祸,想令百姓不再流离失所。这些事依靠画笔是做不到的。 灵王点点头:你有这样的抱负很好。 他携起杯茶,轻抿下一口,又问:那你觉得怎样才能令百姓不再流离失所,天下再无战祸?是武学第一?还是谋略无双? 风子晏低低一笑,心里蓦然有些失落:儿臣不知道,儿臣只是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玄机之战儿臣赢的侥幸,沅景野心勃勃他日必将再犯,儿臣只恐自己所学浅薄到时不能为百姓守住这万里疆土。 灵王不置可否,走到一边伸出手指不经意地在墙上挂着的那副风珞疆土图上轻敲了两下,又问了一句:守住玄机,守住风珞,然后呢? 风子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向墙上的疆土图,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只是摇了摇头,心里的答案不能说,能说的却又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儿臣没有想过。半晌,他垂下了头。 是没有想过,还是不敢想?灵王笑的意味不明。 风子晏的目光有些闪烁,只是不过片刻就恢复清明,仰着头淡淡重复道:儿臣没有想过。 灵王噤了声,好一阵才过来拍了拍他的肩:简太傅说你的剑法长进了不少,连简君珩都快要不是你的对手。父皇老了,也不知道还能看着你几年,今日就让父皇陪着你练一回剑,看看你从玄机回来到底进步了多少。 风子晏微一滞怔,灵王已经提了剑径直朝门外走去。 风子晏忐忑的跟上,心里隐约觉得灵王是有话想对自己说的,暗自揣摩了一路,直到灵王在御花园停下,也没有想明白个中缘由。只是前一日风子昱的话不期然地在耳边响起:太子有沅景支持,文王也有他母妃那边阮家的势力,而我除了你什么都没有。你若就这么走了,他日皇权旁落,我也活不过朝夕。 风子晏的心漏跳了半拍,不过一个恍惚,灵王的剑便擦着他的发丝而过。 昱儿,专心,莫有旁念!灵王皱起眉剑锋回转再不留情。 嫣紫即出,寒光凛冽。收回心神的风子晏以守为攻,却是再无破绽。灵王扬起唇角,挥剑直追。 剑过之处惹的白雪纷飞,红梅漫天。两个身影,一个灵动无双,一个冷傲果决,说不清谁更胜一筹,只是各有各的气度。 宫侍们在一旁看的惊心动魄,宫里都知道灵王从不陪皇子练剑,即使是剑法无双的文王,他也只是站在一旁淡漠地夸赞一句:瑾儿好剑法。 正当宫人们私下议论着,几十个回合已过,依旧胜负难分,只是那灵动的身影渐渐慢了下来,嫣紫的光泽逐渐转攻为守,眼看着再几个回合便能分出胜负。那灵动的身影却突然在一个攻势后凭空收了剑势,风子晏没有料到他会有此一招,他的剑势已出根本收不回来。 当下只听太监高呼了一句陛下小心……,就见那嫣紫直直冲着灵王的心窝扎去。 宫人们吓的面无人色,半天之后却没有预想中那样见到的血溅当场。 长剑在灵王心窝一指处堪堪停下,风子晏只觉心头阵痛,手臂发麻,灭魂剑哐当一声难以把持地掉落在身旁的青石地面。 风子晏捂着嘴强压下胸口翻腾的气血,一抬头望见灵王莫测地笑看着他。风子晏忽然明白了什么,怒火攻心之下便是一口鲜血喷出。 如果自己刚才没能拦下灭魂,此刻他就会命丧当场。就算要试自己的忠心,也犯不着用如此凶险的法子。 他的目光渐渐朦胧,心头翻江倒海,思绪乱的理不清楚。 灵王挥了挥手命人去寻太医,待小太监跑远才伸过手来扶他。风子晏别过身,灵王的手停在半空,好一会才收了回去,声音自上方低低传来:赢了再多战役又能怎样?开疆拓土守卫边关就能令百姓无忧?你想保护的人那么多,又能许几个远离战祸?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无权力在手,你想护着的人又能逃去哪里? 风子晏心中一颤,再看向灵王时他的目光柔和了下来:昱儿,不要让感情蒙蔽了眼睛,有时候越是亲近的人越是不值得信赖。你的心软可能会毁了整个天下,到时候你谁的平安也守护不了。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空承欢》正文 第十四章 下 风子晏猛然从梦中惊醒,脊骨撕裂的巨痛,让他忍不住低吟出声。 他痛苦的蜷起身子,耳边不断地回响起灵王的声音:你谁的平安也守护不了…… 手指用力卷起,指尖深陷进肉里,那烙印在心上的痛楚比身体的更加清晰。不管梦过多少回也难以磨灭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 风子昱,今生、来世,纵有万千轮回,我也绝不原谅你… 他渐渐放开掌心,低眉笑开,笑着笑着变为轻咳,到最后一口心血喷出,染红了床前纱幔。 风子昱迈进来时便见着这样一幕。他的心头跟着一揪,目光扫过身后墨晚。却有个人更快地冲了过去,是紧随其后的无言。 墨晚心领神会的走上前轻扶起风子晏,手指顺势搭上他的脉搏。 风子晏也不挣扎,阖着眼浅浅笑着,脸色却白的近乎透明。 片刻后墨晚松开他,凉薄地说了一句:死不了。 无言恶狠狠地瞪了眼墨晚,墨晚耸耸肩退到一旁。 风子晏颓然笑笑,睁了眼先是看了眼墨晚,接着转目望向他身后的辰王,挣扎了两下便要起来。 身体有伤就别起来了,礼免了吧。 风子晏垂目笑笑,微侧着身道:谢皇上。 伤的严重吗?风子昱抬了抬眼,这一句却是问的墨晚。 严重。墨晚应的不咸不淡。 风子昱眼角抽了一下,又问:能跟大队上路吗? 墨晚依旧答的简单:不能。 房间里瞬时静了下来,只能听到床榻上不时传来一两声压抑的轻咳。每一声之后,那苍白的人都会拧紧眉头。 看来朕这次下手确实重了些。风子昱叹了口气走过来在床边坐下,颇为心疼地伸手替风子晏顺着气,你不该那样气朕,你该知道朕舍不得伤你。你我之间为何不能像从前那样相处? 风子晏的身子不由地往后缩了缩,神色恭顺沉重:是微臣辜负了皇上厚爱,不能保护皇上陪着皇上一同启程了。 风子昱展颜妖邪一笑:你这是说的什么糊涂话,朕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朕已命君珩为你备了马车,一个时辰后如约出发。 风子晏扶着床沿的手微微一颤,脸上强撑起淡漠的笑,只是那笑容此刻看来更显苍白:皇上,臣这身子会拖累大队的。皇上若还念着些往日的情分,就让臣好生将养着,等臣的伤好了才能继续为皇上卖命。若是就此废了,日后就只能靠皇上养着了。 说完终是有些撑不住,缓缓闭了眼侧卧在榻上低低喘着。 风子昱执起衣袖替他擦拭着额上的汗,动作轻柔的像是对待一件珍宝:就算是养你一辈子朕也愿意。 风子晏紧闭的眉眼倏的一下睁开,辰王温柔的笑脸近在眼前,但那笑容却叫人心底升起阵阵寒意。 无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即使不言不语也能叫人猜出他想说些什么。 皇上。墨晚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开口提醒,侯爷伤在脊骨,路上颠簸辛苦,若强行上路,恐后患无穷。 风子昱挑了挑眉,见风子晏捉着自己的衣袖抿着唇一言不发,盈盈笑意浮上眉梢:晏安侯你自己说,要不要和朕一起回月殇?如果撑不住就不要勉强,朕绝不为难你。 手中一柄折扇缓缓打开,轻轻地扇着风。 风子晏望着那折扇,眼睛越睁越大,半晌捉在衣袖上的手渐渐松开,双唇轻启:臣愿与皇上同行。 那,就这么说定了。朕稍后让君珩来接你。风子昱笑着收了折扇,扬起扇尖抬起他的下巴,满意地扫了眼他的无措。无视一旁无言投来愤怒的眼神,风子昱甩开衣袖领着墨晚大步离去。 直到走出很远,风子昱才重新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似是自言自语地开口:真的那么严重? 想起方才墨晚的那句后患无穷,这才发觉握着折扇的手指早已冰凉。 墨晚轻哼一声,面无表情道:皇上以为呢?再有十日便又是噬骨焚心发作之日,即便没有噬骨那样令人不堪,焚心之痛也非常人能够忍受。没了真气护体,皇上觉得他还能撑多久? 风子昱没有说话,墨晚望着他的背影冷冷一笑,既然会在乎又何必处处要致那人于绝路? 墨晚,你不懂。风子昱似乎感知到墨晚的冷笑,无奈地摊开手望着掌心那柄折扇,朕不惜一切也要带他一起走,如若让他留下,那么以后……说不定就再也见不到了。 后一句没有说出口,只有自己明白那时为了换取阮家无罪,那个人连最想要的自由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喝下明知一辈子都逃不开的噬骨焚心。本以为有了噬骨焚心,他就再也不会离开,可是后来那么彻骨的绝望,即使没有解药日日面对噬骨之痛也一笑置之的淡然,让他明白那个人早已不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皇上日后不要后悔就好。墨晚仰望着天空,轻吐出一句。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空承欢》正文 第十五章 上 风子昱颓然笑笑,如今他都快要留不住了,谁还管得了日后。 皇上。墨晚淡淡道,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要回头了。 风子昱回望了他一眼,墨晚的脸上一贯的没有情绪。 风子昱忽然笑了笑,想起那时与墨晚初见,他便是这样一副什么都看淡的神情。 为何会给了他比别人更多的信任? 除了那时他对自己说皇上想要留住那个人,墨晚有一个法子可以叫那个人再也离不开你,还因为他这自负的模样像极了从前的子晏吧。 墨晚抬起头,他便止了笑,收回飘远的思绪,不再留恋地向外走去。 风子昱和墨晚前脚刚消失,简君珩后脚就迈了进来。 无言见了他,目光冷的能杀人。 简君珩倒也不在意,立在门外恭声道:侯爷,皇上命属下来接你。 风子晏见无言提着剑一副随时准备拼命的样子,轻笑着拉了拉他的衣袖,直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才强撑着疲惫的意识哑声道:无言,我给过你机会,既然你不肯走,那么从现在起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再放你自由。 无言心里生出一丝不安,其实早从风子晏要赶他走的那时起,这份不安就一直没有散去。他陪着风子晏这么些年,从那时在鸣鸾宫起就一直跟在他的身旁,玄机之战也好,夺帝之争也罢,那么多未知都一起经历过来,却没有一次比这一次更让他看清风子晏破釜沉舟的决心。 无言沉默了一会,才伸手比划道:不管侯爷做了什么打算,无言都愿意一直追随侯爷。 好。那么你听清楚我接下来要说的话。风子晏压低了嗓音,忍不住捂着胸口又咳了起来。 门外简君珩再次开口:侯爷,皇上有命令你即刻出发。 无言下意识地望了过去,随即感到腕上一紧,再回头时只见风子晏眼中笑意尽褪,脸色沉的像是随时会撑不下去,目光却灼灼的叫人不能忽视。 第一,去给云舞传信,告诉她一切照计划进行。第二,给苍鹤发出消息,让他在玄机等着我。 无言微微一颤,未等问个清楚就听简君珩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侯爷,请不要为难属下。 风子晏缓缓放开他,转目望向门外时脸上重新扬起轻柔笑意:简大人,劳烦你了。 简君珩跨入屋内,微挑起唇角,躬身一拜:侯爷,你辛苦了。 不久后,辰王挺着脊背跨坐在马背上迎向清晨的阳光,雁门的朝阳在他的脸上晕染出一片迷人的金色。 雁门城外的送别队伍从城门口一直绵延到皇宫脚下,与辰王身后韩尧带领的大队连成数十里的长河。景王着盛装携百官出城相送,百姓列道两旁争相眺望,宽坦的官道上黑压压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场面之恢弘相比半月前他们入城时的那会更有甚之。 风子昱想起当年灵王一统天下的宏愿,后来却因战乱困扰未能实现。那数十年里风珞与沅景大战了无数次,直到靖隆末年风珞才在玄机之战中重创了沅景。到了自己这一代,虽未能实现天下一统,但至少平了战祸也不失为风珞盛世开了个好头。 风子昱拉紧缰绳,胯下黑马嘶鸣,他面前的队伍便自动分立两边。风子昱不免心中激扬,转目对着身旁车帘紧闭的马车颤声道:真希望你能站在朕的身边,与朕一同看着这盛世之端。朕曾答应过你,要让风珞再不受战祸侵扰,朕做到了,没有叫你失望。 马车的帘子没有掀开,好一会里面才传出一个若有似无的声音:皇上以为这和平能维持多久? 风子昱笑的很是黯然:你就非要和朕作对吗?是不是朕怎么做你都不会满意? 马车里沉默了一会,那声音才再一次幽幽响起:你明知道此生我都无望再见阳光,又怎么可能与你共看这盛世繁华? 你还是恨朕,对吗?风子昱的笑容沉了下去,脸上金色渐渐暗淡。这一句话不知问过多少遍,即使从来没有得到过回答,答案他也早已心知肚明。 马车里又是一阵安静,良久后声音复又传来:皇上想要的并非是臣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朕的皇位?这天下?还是……自由? 马车里的人没有回答,只是伴随着一阵极轻的咳嗽声,里面的气息弱了下去。 风子昱叹了口气,回过头时正好撞上桑宓深情的目光。四目相触,桑宓柔美一笑,风情万种。他低笑着别开眼,再望过去时景王已率领百官迎来。风子昱翻身下马,无视她的存在径自走向景王。 两王相会致了礼又说了些场面上的客套话,百官也作着揖彼此奉迎,恭祝着前程似锦国泰民安。一时间一片祥和之气。 过了一会,桑铎上前附在景王耳边低语了几句,景王笑着点了点头,接着便有人抬上来几十个箱子。 辰王望了眼丰厚的礼物,又望了眼桑铎,笑问道:今日怎么不见太子? 景王尴尬一笑,抱歉地说:琼儿这孩子从小身体就不大好,平常也不让他多饮酒,昨日见他高兴就由着他多喝了几杯。没想到……都是叫朕惯坏了。 景王宠爱太子是太子的福气。辰王抿着唇璀璨笑着,柔柔阳光落在他俊美的侧颜,叫一众宫人看的痴迷,朕倒是羡慕景王能得享天伦,只可惜朕的父皇没这个福气让朕为其尽孝。 风子昱原本只是客套地虚应一句,谁知话刚说完就有人变了脸色。 天下人皆知灵王死于三王夺帝之乱,一说是文王因气恼自己未被立为太子动了杀念,另一说则是辰王狠决弑兄弑父横扫一切阻碍得了这风珞的天下。 然而,传闻毕竟只是传闻,眼前这个容颜倾城笑容温和的男人,怎么看也不像是那嗜血冷酷的主。更何况即便他是,如今的他才是风珞的国主,于景王而言那些宫廷内斗的传闻不过是看淡了的闹剧,又怎么会比这掌控着风珞实权的真相来的更为看重。 思虑了很多,却也不过片刻,景王换上一副笑脸应对道:辰王孝顺,又勤政爱民,为着风珞的天下竭心尽力,灵王天上有知定感欣慰。 风子昱也不在意旁人脸上乍现的惶恐,目光穿过景王望向他身后的桑铎笑道:景王也很欣慰吧,太子乖顺仁厚,四皇子又勇猛无双,将来必是沅景之福。 景王的脸色微微一沉,风子昱像是没有看到转了目光笑的温雅无害,心里却清楚这帝王家哪有什么和睦可言,越是出众越是容易招来杀身之祸,尤其当这个皇子不是皇帝心中有意传位的那个人选时,怕是只会成为眼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辰王谬赞了。桑铎眯起细长的双眼,为他刚才有意的挑拨微蹙起眉头,桑铎是辰王的手下败将,哪里配得上勇猛无双这几个字。 风子昱收了妖魅的笑颜,凝目望向他,直望的桑铎心里生了怵,他才似想起什么忽然问道:说起这个,不知四皇子是否还记得那年朕与你初见是在何处? 桑铎猛然一怔,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开怀笑道:当然记得,那时玄机城外,辰王你骑在战马上于千军万马之前手持宝剑对我说风珞寸土必争,那一天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风子昱若有所思地凝起双目,像是想起了那年的玄机:没想到一转眼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四皇子倒是还像从前一样叫人赞叹。 桑铎为着这意味不明的褒贬轻咳了一声:辰王比起当年却是更加光华夺目,桑铎自愧不如。 皇上,该出发了。简君珩从后方走来,轻声提醒。 辰王点点头与景王互相施礼道别。桑铎谦和笑着,和众人一起躬身送别辰王。太监吟唱起赞歌,百官齐喏送词。 远处号角响起,辰王跨步上马,马蹄踏过,尘土自身后飞扬,敞开的队伍随着那离去的尘土慢慢合上,人群渐渐远去,喧嚣也缓缓落幕。 直到目送着辰王的大队走远,桑铎才松了掌心,那里已是湿漉一片。 风子晏,居然被你算到辰王会有此一问。 那年,玄机初见,你从那一大碗面里抬起头来露出魅惑众生的一笑,你对我说:他日风珞夺回玄机,你拿扇来交换,我便饶你一条性命…… 后来,你步步算计,令我失了玄机也失了父皇对我的信任。 那一天,我怎么可能忘记……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