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千阙落素笺》 正文 part 1 我叫萧瑞卿,是安平侯的嫡长女。听乳母说,我出生时正值深冬,长安下了一场十年不曾有过的大雪,人人都道是瑞雪兆丰年。父王这是祥兆,故为我取名瑞卿。皇后极信巫蛊鬼神之事,听闻后请了旨,封我为清宁郡主。清宁,清宁,一生清欢自持平安喜乐。再后来,安平侯府门前的流水宴整整摆了七日。 元鼎二十九年,南祁国太后七十大寿。四方来贺,入长安的使者络绎不绝。宫中灯火通明,宫娥流水一般涌入,又匆匆而出。枝头挂着数不尽的红绸,宫娥提着一只只红灯笼,如同一粒粒石榴籽儿,四处一片喜气洋洋。 落梅苑的红梅开得正好,与漫天的雪花相映成趣。我提着灯穿梭在梅林间,不时有枝丫挂住我披风的边角。我来时母妃甚是不放心,亲自为我系上披风,絮絮叨叨地叮嘱按时赴宴。 梅香幽幽,地上已经铺了一层雪,踩上时轻响,不多时,我脚上的鞋履已经湿透,却又不舍离开。眼看要到梅林尽头,一株梅树后露出一段烟青色的衣角,似乎是个男子。我踯躅半晌,提步上前。 “何人?”男子声音传来,语气极冷,我脚下一顿,有些局促地停下脚步,盯着自己湿透的鞋履。 “臣女萧氏瑞卿。” “哦安平侯府的清宁郡主。”他语气缓和了些,从树后踱了出来。一袭烟青长衫,玉质头冠,鬓若刀裁,双眉斜飞入鬓,尤其一双眸生得极美,流光溢彩。如同从水墨画中走出的人儿。 我怔了怔,回过神时他已经朝我走近,在离我两步时停住,盯着枝头的红梅勾了勾唇,似乎很是愉悦。他身量很高,我仅及他胸口。离得这样近,我甚至能看见他眉睫上凝着的霜雪他似乎在这里站了很久。 许是扰了人雅兴,我有些心虚地拉低了帽檐,宽大的帽子遮住了我大半张脸。他抬手折了一枝梅,在我怔忪间取下了我的帽子,将那枝梅斜簪在了我松散的发髻上。粗砺的指腹划过我的脖颈,我面上红了红。 “名花当配美人。” 他朗声笑着朝我一揖,广袖长衫,说不尽的风流。然后,他踏着雪与我擦肩而过。我心跳如鼓,终于鼓起勇气唤了他一声。他回身笑看我,侧脸俊逸如同高悬天边的明月。 “还未曾请教公子名讳。” 我的声音细若蚊呐,他耳力极好,先是一愣,随即眉眼含笑。 “顾孑。顾念的顾,孑然一身的孑。” 回到殿外时,殿内已是鼓乐喧天。门口的小太监弯腰用帕子拭去我鞋履上的雪水,恭谨地退回门边。我急匆匆地进了殿,母妃把我拉到屏风后,嗔怪地责备几句,用绢帕拂去我肩上的雪花。 殿中已经开宴,貌美的宫婢端着托盘鱼贯而入,殿中央舞姬蹁跹而舞,个个貌若天仙,绫罗绸缎也掩不去玲珑身段。衣香鬓影,酒肉飘香。这样的盛会,也只有在如今的太平盛世只有哪。 我暗叹一声,举起几上酒樽轻呷了一口,淡而清甜。 “咦,这可是初春的桃花酿?” 我摩挲着酒樽发问,不等布菜的宫婢答话,便有清朗的男声插话。 “瑞卿这丫头嘴倒是刁,待宴席散了,本世子亲自同姨母讨上几壶送到安平侯府,如何?” 发话的是永平王世子江忱,明明同我隔得远,耳力倒是极佳。 “那清宁就先谢过世子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笑盈盈地举起酒樽一饮而尽,席间有听见我们谈话的人哄笑起来。 “清宁这丫头,去年本宫的生辰,你推托身体不适,还是你那妹妹代你献舞。今年呀,可不许再耍赖撒泼,不然,永平为你求的桃花酿,本宫可是不允的。” 皇后笑得眉眼弯弯,发间的九尾凤冠随着她的动作轻颤,愈发衬得她雍容华贵。 我讪笑着垂眼,母妃广袖下的手狠狠拧了一把我的腰,我疼得眼泛泪花,一声“哎哟”愣生生压在了嗓子里。只好接了婢女怀里的七弦琴,缓步踱到了殿中央。 “太后娘娘虔诚万分,时常礼佛,清宁便献上一曲《青灯引》。愿太后娘娘洪福齐天,愿我南祁国运昌盛,千秋万载!” 皇帝极愉悦地抚掌大笑,道了一声“赏!”太后捻着佛珠,慈眉善目,却看不出情绪。 这曲《青灯引》在王府中母妃不知逼我练了多少遍,我早已烂熟于心,吹着眼拨动琴弦,乐声如流水般倾泻而出,倒也有几分行云流水。 曲毕,我抱着七弦琴退回席间,只觉得一道目光一直锁在我身上,让我如芒刺在背。一抬眼,对上了一双极好看的眸,波光流转,极深邃却也极锐利。我心神一乱,不敢再看。那双眸的主人,是顾孑。 宴散,安平侯府的马车驶出宫门时,宵禁的柝声响起。长街上已无行人,入目皆是灯火幽冷。我捧着手炉倚在软枕上,忽而想起了什么,伸手撩起了车帘。 驭座上的少年察觉动静转过头来,极清秀的眉眼,唇被冻得发紫。我朝他笑了笑,把手炉塞到了他怀里。他腼腆地一笑,低头道了声谢。 “更深露寒,别冻坏了身子。”叮嘱完,我被冷风吹得一哆嗦,连忙放下了车帘。少年应了一声,马蹄声踢踢踏踏,衬得夜色越发静。 这几日雪下得大,天气也越发冷,我懒得动弹,在书房练字。雪白的宣纸铺开,我提笔写“砌下落梅如雪乱”,却忽然晃了神,眼前浮现顾孑的笑眼。 “郡主,王妃唤您去前厅。” 弗儿被冻得双颊通红,一旁的阿织端着银盆为我净手。 “母妃唤我么?可有说是何事?”我挑着眉,极诧异地问。 “不曾。” 阿织躬身退下,弗儿取来狐裘为我披上,引着我到了前厅。一路上看着檐外大雪纷飞,檐角的铃铛响成一片。直到进了前厅,母妃父王都在,永平王也在,另外是永平王世子和一位青衣公子。那青衣公子好似是顾孑? 我极尽礼数地行了礼,唤道:“父王,母妃。”又向周围福了福算是见礼。 “瑞卿,到这儿来。” 母妃朝我招招手,我提步退到了她身后。趁着父王和永平王寒暄,俯身低声问母妃缘由。她伸出手指一点我的额,愤愤地道:“你可是又忘了?” 又忘了?我一头雾水。想了又想才想起,父王今日宴请永平王和东黎国的威远将军顾孑,又邀他们到临江阁赏雪。见我恍然大悟,母妃神色一松。 “清宁,这府中雪景很是别致,你带着顾将军到府中四处转转。” 父王声音低缓,语气却是不容拒绝。我低声应是,听永平王世子道:“叔父,我不一同前往么?” 语一出,四下皆笑声一片。永平王拿着折扇敲了一下他的后脑勺,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道:“你这小子,有你何事?” 我抿着唇笑了笑,提步出了前厅,身后沉稳的脚步很快跟了上来。来到韶华阁时,身后的脚步声一停,我有些诧异地回过头。 “郡主可否慢一些?错过了雪景不说,顾某有些跟不上了。” 声音含笑,语气戏谑,我红了脸,放缓脚步跟在他身侧。 “将军可是要赏雪?我唤婢女去取伞。” “不必。” 顾孑伸手解了绣苍松翠柏的青色披风,随意一抖,便这样撑开挡在我头顶。然后,他便这样冒着雪与我一同走进雪地里。 “顾将军,这” “唤我顾孑罢。我是习武之人,郡主不必介怀。” “顾将军喜欢梅花?可惜府中未曾种。”我有些惋惜,又见他翘起了唇角,出神地看着漫天飞雪。 朵朵雪花盛放在空中,以一种极优雅的姿态纷纷扬扬地落下。我抬手接住几片雪花,它却很快融化在我掌心,我有些意味索然地收回了手。顾孑脚步一停,忽然伸手抚向了我的发。我一愣,抬眼看他,他却只是极轻地拂了下我的发,低声道:“发上落了雪。” 晚间我吩咐阿织到库房拿些上好的布匹,执了笔在宣纸上勾了草图。母妃推门而入,解下披风在我身旁坐下。我有些心疼地拂落她肩上的雪,低声责备道:“母妃有事让弗儿唤我便是,这样冷的天” 她伸手握住我的手,笑得慈爱。 “瑞卿,你父王呀,有意将你许给顾孑。” 我一愣,心底不知是欢喜还是惊诧。低声追问道:“那顾将军可曾说过什么?” 母妃蹙了蹙眉,道:“那顾孑却是不曾表态,眼下他便要回东黎了,可惜了,不是我南祁的将军。眼见着瑞卿也要及笄了,皇后娘娘可与我提了几次你的亲事” 一颗心忽然沉了下去,我咬着唇,母妃已经重新披上披风离开。 这只香囊绣了整整两日,烟青缎面,绣了红梅。连那香囊里也装进了晾干的梅瓣,暗香隐隐,很是好闻。我想了想,提笔写道“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将字条对叠,也一并装了进去。 顾孑回国的仪仗队今日启程,我唤来驭车的少年,将香囊交与他,交代一番后,他从侧门离去。不过半晌,便又折返。我攥着帕子问:“如何?” 他笑了笑,言:“顾将军收下了,似很欢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part 2 寒冷的冬很快过去,春日到来,日子暖得让人心生倦懒。听说东黎发生了几场战事,边境的北凉几次举兵叩关。顾孑率军北上,连告大捷。 永平王世子江忱给我下了帖子,说是与几位名士在浔江宴饮踏青,邀我前往。我本就百无聊赖,欣然应允。 浔江边已经停了几辆马车,我撩开车帘,吩咐婢女抱来了七弦琴。江忱与两位白衣文士坐于小舟中,见我到来,遥遥对我一举酒樽。 “瑞卿来了?恭候多时。” 我踏上小舟,舟夫一撑楫,小舟如离弦之箭顺流而下。两岸青山连绵,绿树葱郁。江忱与两位文士谈的都是诗词歌赋,风雅至极。我垂眼想了想,抚琴奏了一曲《名士吟》。这曲子是偶然听父王的幕僚所奏,意境极为清幽深远,我特意向那位幕僚讨了谱,为这事,父王还笑了我许久。 “郡主奏的是什么曲子?从未听过呢。” 一位文士略有些惊诧,望着我道,我如实作答。小舟顺流而下,下游出现一个湖泊,四面都是桃花,水面倒映着那纷繁的花影,美得如同仙境。略一定神,才见湖面早已停泊着几叶小舟。江忱极高兴地令舟夫靠近,侧头看了我一眼。我会意,垂眼奏起《名士吟》。那几叶小舟中的人都向我们望过来,皆是举着酒樽笑得开怀。 待靠近了我才惊觉,舟中皆是长安城有名的隐士,还有四大家族的人。城南林家,城北杜家,朱雀台杨家,折柳巷李家。时人称他们为“四木家”。 “方才可是清宁郡主在奏琴?”一个中年文士朝我一揖,声音难掩喜悦。我笑着还他一礼,往酒樽中注酒,酒樽顺着湖水飘荡,在一名青年前停住打着旋儿。那青年哈哈一笑,举起酒樽一饮而尽。 “这叫曲水流觞,饮酒樽中的酒,需即兴吟诗一首。”我朝他行了一礼道。四下舟里的人都笑成一片,那中年文士拍着手笑言:“郡主果然是妙人。” 青年低头略一沉吟,朗声吟道:“昨夜大江舟,今宵小驿楼。 只身千里客,孤枕一灯秋。 市酒难成醉,乡书莫寄愁。 胸中无史记,浪作会稽游。” 是真山民的《渡江之越宿萧山县》。 那酒樽在湖水中打了个旋儿,却是又回到了我身前。我举起酒樽抿了一口,江忱促狭地笑着,状若无意地看我一眼。 “清宁不擅词赋,便只好吟一副对联了。”我垂眼笑了笑,摩挲了一下酒樽。 “一篇诗一斗酒一曲长歌一剑天涯,半段赋半碗茶半身短衫半笔江山。” 这一场浔江宴尽兴而终。我们离开时,四大家族的人似是还未尽兴,仍未离开。朱雀台杨家的一位少年高声道:“江兄这便要走了?” 江忱摇着折扇笑而不语,我笑道:“既是兴起而游,亦可兴尽而返。” 小舟靠岸,阿织立刻上前接过琴扶住我,江忱在后面揶揄地道:“看来啊,有人要携美同游了。” 我朝他望的地方看过去,那里停泊着一叶乌篷船,船头立着一位青衣公子,长身玉立,衣袂翻飞——是顾孑。他勾唇一笑,向我摊开掌心,我顾不得身后的笑语声,借他的力踏上船。 船上的小炉上温着茶,茶香袅袅,顾孑为我斟了一杯茶,道:“前些时日练剑不慎划破了香囊,这一划倒是得了一张瑞卿的墨宝,簪花小楷甚是雅致,只是要辛苦瑞卿替我补一补香囊了。” 我闻言一哂,从袖中取出一只香囊,水蓝缎面,只是绣的是白梅。他摊开掌心,掌心躺着那只烟青色香囊。我伸手接过,轻声道:“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他接过香囊,却是手掌一翻握住了我的手,那双好看的眸中溢满笑意。我抬眼看着他的眉眼,他伸臂把我笼在怀里,声音低缓悦耳:“明年红梅初绽之时,顾孑定上门提亲。” 我伏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心中忽然涌上了一阵阵欢喜。 转眼已经是春末,我如往年一般要前往青山寺为侯府祈福。春末本该芳菲谢尽,可青山寺下的山谷却是桃花盛开,桃林绵延十里,美得如同仙境。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我低吟了一句,方丈朝我一合掌道:“许是上天庇佑,青山寺下的桃花终年不谢,倒也是一大盛景。” 我笑而不语,这一年,我是要在青山寺斋戒三日的,也可以好好赏一赏这山中盛景了。 拾阶而上,是一株极为高大的菩提树,阿织取来白绸铺在地上,我席地而坐,将棋盘摆好独弈。忽然有菩提叶纷纷扬扬地落下,落了我满襟。 “郡主,那公子识得你么?怎么一直在看你?” 阿织小声说,声音有些犹豫。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名黑裳青年负手而立,眉眼冷峻,虽生得俊秀,眉眼间却像笼着一层薄冰。这面容,却是极为陌生。他果真是在看我,眉眼间无半分神色,见我看他,他收了视线,转身便走。 “真是无礼!”阿织低声嘟囔着,我垂着眼落下最后一子,令阿织收了棋盘。 我踏着青石长阶,绕着菩提树走了一圈。树已经有些年岁,颇有古朴之感,我抬手抚着粗糙的树干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寺中钟声阵阵,有僧侣诵经声传来,我侧耳细听,心内一片平静。 “郡主,阿织不懂” “不懂也无妨。” 阿织取来了小几和纸笔,我想了想,打算在此处抄佛经。阿织放好小几便去张罗午膳,我提着笔翻阅佛经,词句晦涩难懂,却偏令人心安。 “萧瑞卿。” 极清冷的男声,如珠玉碰撞。我回眸,见一黑裳男子立在不远处,手中执一支玉笛,笛身上悬着羊脂玉佩。 我诧异的挑了挑眉,向他福了福道:“公子莫怪,瑞卿却是不识得公子的。” “长生。” 我怔了怔,才明白他是说自己的名字。他缓步走近,一撩衣摆在小几前坐下。他眉眼精致,肤色比常人还要白上几分。 “你与顾孑,实非良配。” 我闻言眉眼一沉,放了笔看他。他垂着眼,没有任何表情,语气极为认真。 我“啪”的一声合上了佛经,极力压下了心中的不悦,定定看着他。 “公子慎言。”我低低一笑,忽然想起十岁那年,母妃带我到庙中上香,半路上遇到个算命的瞎子,摸着我手掌上的纹路对母妃说:“此女将来贵不可言,只是命途多舛,需踏过浮生几多劫。” 他也不再多言,忽然横笛奏了一曲。乐声如竹林叶响,清幽缥缈,仿佛来自九天之上,奏完一曲,他敛眉看着我。 “世人多欲,故红尘多苦,欲尽心便清。这是《清心咒》。” 我不作答,他已经起身,在我怔愣间走远,背影挺拔如松。我听着林间鸟鸣。脑中回荡着那句“你与顾孑,实非良配”。 阿织走近,道方才又看见那黑裳公子。我喉中一涩,收了纸笔。阿织又笑着说侯府的马车明日午时便会到,到时便可启程回长安。 “郡主,王妃说要将你往年的旧裳服都扔了,制些新裳。” “那些裳服令房里的丫头们捎回老家罢,扔了么?太过浪费。” 阿织点点头,弯着唇说郡主真是心善,我却一句也听不进去,广袖中的手绞动着,直把帕子绞得皱作一团。 近些时日,我正制着一件男子袍服,想着顾孑喜青色,便挑了一匹烟青料子。阿织推门进来,有些诧异地看着我手中袍服,抿唇笑言郡主定是有了心上人。我轻声道:“他是世间少有的英才。” 阿织笑得开怀,我眉头一皱,她连忙连声讨饶。弗儿推门而入,眉头皱得极紧,道:“我听侯爷书房里的小厮说,东黎起了战乱,冀州节度使拥兵谋反。东黎皇帝派顾将军镇压,将军中了埋伏,落下了烟水崖,将士们寻了几日也未曾寻到尸骨。” 手中的衣料落到地上,我猛然站起,颤声道:“你说什么?”我猛的把弗儿一推,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我骑在马背上,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缰绳。马儿脚程极快,路上歇了几回,来到烟水崖时已经是一日后。我沿着山路往下,山路崎岖难行,崖底是一片葱绿。 我对崖底的地形毫无头绪,只好沿着一条蜿蜒的河流往下游走。这是无人之地,路上全是不知名的花草,偶尔有荆棘挂住我的衣摆。 不知道寻了多久,忽然下起了雨。我冒着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雨下得越发大了,我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正考虑要不要找个地方避雨。 草木深深,荆棘密布处隐隐露出一段青色衣角,染了血色。我伸手去扒开荆棘,手指被荆棘划得伤痕累累,我顾不得疼,一味地伸手去扒开荆棘。 是顾孑,他躺在一片荆棘里。我颤着手去拭他脸上的血迹,他的呼吸微不可闻。总归总归是还活着的。我从包袱里翻出伤药和布条为他包扎,又拿出男子裳服为他换上。难怪那些士卒寻不到他,这里草木掩映,又布满荆棘,实是隐蔽至极。 他仍然昏睡,怕他伤口再裂开,我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夕阳西斜之时,总算寻到一处山洞。许是有人来这里避过雨,山洞中有些干柴,没被雨淋湿,也倒还能用,我就着干柴生了火。 顾孑似是极冷,即便在火堆旁,仍然是在发颤。我想了想,脱下外袍披在他身上,伸手环抱住他。 烟水崖上有一个村庄,我在村子里寻了户农家,给了些银钱,那农妇便为我腾了间屋子。村中医者给我送了些药,皆是利于伤愈。便这般将养了大半月,顾孑总算醒来。 顾孑半倚在榻上,我端着瓷碗将药汁一勺勺送到他唇边,许是太苦,他蹙着眉极为忍耐的样子。 我笑了笑,待他将药汁饮尽,从桌案上取了块蜜饯。他接过端详了一下,眉眼间神色极其温柔。 我和他在村子里足足待了月余,他伤势大好,这日便要启程前往东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part 3 入秋,天高气爽,不觉已经有些寒意,与顾孑允诺的红梅初绽之时仅一季了。我做了两件大麾给顾孑,一件烟青一件藏蓝,都一并捎给了他,他回了封信,说很合身。 今天是宫中的中秋宴,我随父王与母妃一同入宫赴宴。每个人身前的小几上都放着一碟精致的月饼,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声一片,丝竹声与歌姬清冽的声线交错,说不出的悦耳。 座上的皇后侧身同皇帝说了句什么,两人都笑起来,皇帝点了点头,便见皇后抬了抬手喝止了丝竹声。同时,她的目光停在我身上,颇有些欲语还休的意味。 “清宁,到本宫这儿来。”她笑得温柔,我从席间走出,行了礼来到她身侧。她亲昵地挽住我的手笑道:“再过月余,清宁便是及笄了罢?” 我点点头,她又拿着帕子掩住唇,笑得开怀,示意我归座。我福了福,躬身退回了席间。 “今日本宫便做了主罢,这些年清宁似本宫的女儿一般,也算是本宫看着长大的,便许了永平罢。你二人青梅竹马,本宫瞧着也极为登对呢。” 皇后涂着鲜红口脂的唇开开合合,吐出的话却让我浑身冰冷。手中的玉杯不受控制地砸向地面,一声脆响,所有的私语声都止息,一道道诧异的目光朝我看过来。母妃青白着脸色,我猛然清醒,朝着皇后的方向便是一跪。 “清宁是高兴得糊涂了,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脸色缓和了些,抚着自己的护甲,我以头抵地重重一磕,道:“但臣女断不能嫁与世子,望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四下里又是一静,便是江忱,也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这是为何?” 这声音是皇帝,他目光已泛着寒意。 “臣女生性顽劣,恐是不能做世子妃,亦不能与世子相配。” “清宁这是什么胡话!”他皱了眉,又道:“明年三月廿二便是吉日,勿要多言。” 我心底一凉,重重磕了下去。 “臣女萧氏瑞卿,谢皇上圣恩。” 一字一顿,我只觉寒意从膝上一直渗到心底。江忱从席间走出同我一起叩谢皇恩,他搀着我站起,席间有人说着恭贺之辞,我却一句也听不进去了,僵着身子回了坐席。 宴散,在宫门外与江忱碰了个正着。他神色复杂地盯了一眼我额上的红印,从袖中取了一个白瓷瓶递与我。 不得不叹一句造化弄人,百转千回,竟然与我的初衷背道而驰。我眼前浮现出长生冷峻的眉眼,他说:“你与顾孑,实非良配”,如今,竟然是一语成谶。 元鼎三十二年三月廿二。 我抬手抚过镜台上精美华丽的凤冠,心中苦涩难言。身上的喜服是宫中绣娘所制,用蓝线和金线绣着龙凤呈祥,裙摆上坠着数不尽的珍珠玛瑙,何其华丽,又何其可笑。 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一个消息:冀州节度使拥兵谋反乃南祁皇室出兵相助,节度使许了南祁十座城池。东黎靖文帝大怒,举国兵力叩关攻打南祁。顾孑挥师南下,势如破竹,而今许是到了长安。长安城中人人自危,许是无人会在意这一纸婚约。 喜庆的鞭炮喧天中,我翻身上马。往城门而去。有守城的守卫阻拦,我举起从父王书房中偷来的令牌遥遥一挥。 城门外是一队又一队青色衣甲的士卒,如同一片无边无际的潮水,扬起的烟尘直冲云霄。最前方穿着金色胄衣的青年,是顾孑。这一仗,城必陷。 我站在城楼上,穿着一身极其突兀的嫁衣,有不少士卒已经仰头看我。顾孑也将目光投在我身上,眼底似是起了雾,极悲凉的目光。我望了望起了火光的皇宫,对着他嫣然一笑。 四野俱寂,我朝着皇宫拜了三拜,高声道:“天亡我南祁,可我萧瑞卿,生是南祁人,死是南祁魂!”话语随着风声四散,传的极远极远。我看了看旷远的天际,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最后一眼,顾孑策马而来,眉眼间皆是痛色。意识弥留之际,我仿佛看见漫山遍野的梅树,冷冷梅香中,一身青衣的顾孑对我伸出手。他说:“瑞卿,我们回家。” 有士卒在一片寂静中唱起一曲挽歌,起初只是一人,随后是十人,百人 “战哭多新鬼,红颜妆成万骨枯,江雪难埋美人骨” 歌声哀痛苍凉,苍茫大地间,只有这一曲悲怆长歌回响。 元鼎三十二年,南祁亡。其间出了一位以身殉国的清宁郡主。东黎国靖文帝感念其贞烈,追封其为雪衣侯,并以重金厚葬。 此后多年,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提起这位雪衣侯,总要将她死前的话念了又念。史书翻过,却无人知道,东黎的威远将军在这位雪衣侯的墓前跪了两天两夜,不食不寝,铁马将军哽咽若孩提,直是肝肠寸断。 这是一条极幽暗的路,路两旁挂着无数素白灯笼。路上队伍排成长龙,队伍中的人神情或喜或悲,全都木然地随着队伍缓缓挪动。我站在队伍正中,茫然地环顾着四周。 尽头是一个年轻女子在熬汤,人们喝下汤踏过一座桥,身形隐在浓雾里。轮到我了,女子递过来一只洁白的瓷碗,碗里盛着褐色的汤汁。我伸手正要接过,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忽然横在了我眼前。 “此女根骨极佳,便留在地府罢。”拦住我的是位黑裳女子,裳上绣着大朵雪白的昙花,额上有繁复的莲状纹样,美得不可方物。 我便这样留在了地府,不入轮回,不入尘世,成了地府的无常。黑裳女子叫忘川,她引着我到一位男子身前。那男子亦是一身黑裳,面容疏冷,眉眼间神色寡淡。 “他名唤长生,以后你便叫无鸾,跟着他便是。” 长生淡淡应了一声,递给我一只莲状的灯。 孟婆说,长生本是佛祖手上的一粒菩提子,无欲无求亦无心,是地府时间最长的一任无常,许是要不了几千年便能位列仙班。 我又问为何会将我留下,她神色复杂地道:“你执念太深。” 我的任务是引魂,引着新魂入地府轮回。 这一次,死的是个女子,她躺在榻上,呼吸越来越微弱。我将手贴在她眉心,她最挂念的是一位青年,白衣飘飘,眼角略略上挑,极其俊秀的面容。长生幻做那男子的模样,用指尖抚过她的眉眼,她不舍地扯住长生衣袖,我提着引魂灯,一缕青烟飘入灯芯。 我有些诧异,侧着头问长生:“我死时也是你去引魂么?”他淡淡看我一眼,并不作答。 不过几日,便又有人死去。只是这次是只花妖,我从不知妖也是有魂魄的,那女子躺在桃林中,我伸手贴在她眉心,却是一片空白。我有些哑然,这世上真有人无牵无挂么? 长生徒手画了个阵,空中陡然开出一朵昙花,一缕青烟飘入其中。我还在发愣,长生已经走远。 这一次,死的人在东黎。踏上一片陌生的土地,战马嘶鸣,战鼓声四起。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胸口插着一支箭矢。 顾孑。 他眼中已无多少神采,手中却仍紧紧攥着一只香囊。水蓝缎面绣白梅,已有些陈旧。我颤着手贴在他眉心,一幅熟悉的画面:青衣少女坐于梅树下,提笔勾勒着什么,梅瓣落了她满身。许是察觉有人注视她,她抬眼,对着年少的顾孑嫣然一笑。那少女,依稀是我青涩模样。 他许是看见我了,粗砺的掌心覆上我的脸颊。眼中清明一寸寸褪去之时,他只是一声声唤着“瑞卿”。 我缓缓收紧手臂把他笼在怀里,泪扑簌簌落了满面。温声道: “顾孑,瑞卿来带你回家。” 怀里的人再无回应。最后是长生扶起我,他说:“无鸾,我们走罢。” 马革裹尸还,当真是马革裹尸还。顾孑一生戎疆,而我一生尝遍悲欢。 “顾念的顾,孑然一身的孑。” “明年红梅初绽之时,顾孑定会上门提亲。” 那年红梅初雪,他一身烟青长衫,站在梅树间对我笑,如同从水墨画中走出的人。 转瞬成空。 芳草萋萋,流萤满天,天上星辰无数。我将生死簿悬在空中。 上面写着:顾孑,廿八。 我咬开指尖,有血珠滴落,还未将手指按上生死簿,那极薄的册子被人劈手夺去。长生看向我,眸中无喜无悲。 “无鸾,擅改生死簿,永生永世受天雷刑。你可知” 我苦笑了一下,像被抽去魂魄,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泪从指间溢出,“长生,你不知的。我这一生,欲念太重,怕是不得善终。” 我按住胸口。“顾念的顾,孑然一身的孑。” 这一世,顾孑生在一位富商家,一生无病无灾,万贯家财。 书房的窗前伏着一位少年,面容生得极平庸,可那一双眸,却是生得极美。他正提笔勾勒着什么。 凑近一些,看清那是一幅红梅。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砸在宣纸上,晕开了梅瓣。 少年诧异地看向窗外,可窗外分明是万里晴空。 我踏上往生路,长长的烟青色裙摆拂过路面。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两处茫茫皆不见啊这世间繁华喧嚣全与我无关了,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无鸾,永世孤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part 1 沉仙谷中世代生活着天命师一族,每代子嗣仅二人,皆为女子,世代承袭天命师的使命。天命师,便是能预知天命,预知王朝的兴哀,每一代天命师,必有一人要伴在帝王身侧,因而人人都尊称一声“帝师”。天命师的使命,便是辅佐帝王,在一个王朝灭亡后寻找新的帝王。 重华和南浔便是这一代天命师,日日在谷中修习权术策略,亦有人教习武艺。 绵延的十里桃林中,两个小小少女各执一柄剑打得难解难分,剑光中桃瓣纷纷扬起,如陡然盛放在空中,点点乱红欲迷了人眼。 “叮”一声脆响,一柄剑钉入树干,剑柄上的蓝色宫铃摇曳不止,声音异常悦耳。 “不动了不打了,重华,你就不能让我一让我又输了。” 声音里合了埋怨,眼中却是含着笑,少女踩着树干上的剑身,稳稳地落在树干上,重重花影中露出一张仍有稚气的脸。 “我练剑时不偷懒耍滑。” 另一名少女随口应了一句,脸上表情却是淡淡的。顿了顿,她以足点地,轻巧地落在那少女身旁,拿着绢帕漫不经心地拭着剑身。 先前的少女转了转眼珠,极愉悦也一拍手:“重华,我们今日去祁安城我们许久没有吃糖葫芦和叫花鸡了” 重华拭剑的手板了顿,一记爆栗落在南浔额上。 “上一回偷偷出谷,我可是抄了十通戒律!” “疼疼疼!哎!” 南浔抬手捂着额头,小脸皱成一团,却仍不服气地都囔: “不被发现不就好了” 重华歪了歪头,脸上竟显出一派赞同神色。于是汩汩流水声中,两个身影如飞鸟般掠过桃林。 祁安衔头很是热闹,捏泥人和卖胭脂水粉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唯一不和谐的因素,便是不远处偏僻的小巷中,一名小少年被一群黑衣人围在了巷尾,明晃晃的剑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重华,救还是不救” 南浔一边往嘴里塞着桂花糕,一边含混不清地向重华发问,重华蹙了蹙眉,眼底浮起一抹挣扎。 “这人本来同我们无甚关系” 话音还未落,南浔已提剑轻巧地落在黑衣人的包围圈里。 雪白衣衫在一群黑衣人中甚为惹眼。重华闭了闭眼,有些头疼地揉着眉心。手腕一转,数十根银针闪着寒光,黑衣人应声倒下。 那个被围在中心的少年有些狼狈地跪坐在地上,以剑撑地,华贵的衣料已被剑划开了许多口子。 他略略抬眼,便看见云纹的白色裙摆,少女扬着下巴朝他伸出手: “喂,你没事吧” 少年借力站起,朝着少女拱了拱手算是道谢,再一转眼,看到白衫少女身旁还有一人,着黛色鹤纹长袍,眉眼间神色寡淡。 “不知两位姑娘姓甚名谁宋某改日必登门道谢。” 南浔张了张嘴,正要开口却被重华接了话。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此地不宜久留,公子还是快些去寻护卫。” 宋皎愣了愣,细细打量了一眼重华,从腰间取下一块羊脂王佩,径直递到了重华手里。 “日后若有所求,可凭此玉佩到九幽城寻我,宋某定竭尽全力。” 重华点了点头,看那少年转身离去。 南浔气急败坏地一跺脚道:“完了!这会儿清晓师父该到桃林寻我们了!” 两个少女转身后,少年回身盯了一眼穿着黛色长袍的背影。他许是以后都忘不了那一双淡漠慵懒的,如猫一样美丽的眼睛。 那大概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师父生辰,我与南浔各作了一幅画做贺礼。我站在格子窗外,看师父将南浔的画挂在墙壁上,将我的画撕毁,随手扔进了书案旁的香炉。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我一直不是师父最喜欢的徒弟。 所以,当师父派人告知我,我将被送入宫时,我也并不十分诧异只紧了紧手中的玉佩。清晓最是喜欢南浔,自然不舍得她入宫涉险。南浔会被保护得很好,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长成踌躇满志的小鹰,等她有了足够的能力取代我,我也就成了毫无用处的铺路的弃子。 送我出谷那天,清晓给了我一把雕花竹骨扇,展开除了精致些,与普通扇子无异,往另一面展开,却是寒气森森的利刃。 我勾唇谢过,南浔如一阵风般从人群里冲出来,泪眼婆娑地拉着我的手,塞了个小巧精致的盒子。 “重华,这是我最喜欢的簪子,你到了宫里想我的时候就戴上。有空要回来看我,别忘了给我带些好吃的。你不知,沉仙谷没了你该有多无趣” 南浔还想说,清晓黑着脸拎起她的衣领把她扔回了人群里。 我抿了抿唇,几个起落间已看不见清晓的黑裳。桃林里的花谢了大半,许是暮春了吧。 靖文帝将我带到紫宸殿时,殿内已经有人在等候。两个身量一般高的少年,一个着绛紫色长衫,一个着湖蓝长衫,皆垂首立在殿中。 看着靖文帝身边着黛色袄裙的少女,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却已有了动人的眉眼,清清冷冷的模样,略略抬起下巴时有几分倨傲。 宋皎看了看她裙摆上的仙鹤,只觉得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再抬眼,视线触到少女腰间的一块羊脂玉佩,心头便是猛地一跳。 “这是帝师重华。”他对两位少年低声提点,又转向我:“皎儿与祁儿生性顽劣,日后便劳烦先生多费些心思。” “皇上言重。” 话音落,两个少年齐齐唤了声“先生”,一同向我见礼,我回了一礼,眼角余光瞥到紫衣少年饶有趣味的眼神。 两个少年退下,立刻便有着素色宫装的宫婢引我退下。我朝着靖文帝一礼,不疾不徐地跟着宫女走。 已是暮春,御花园中的花还未谢尽,有穿锦缎衣裳的宫妃举着团扇在花丛中扑蝶,倒真是人比花娇。一路上亭台楼阁,复道行空。穿过垂花门,进了一个庭院,不同于外头的极尽奢华,布置得颇为雅致。 绛紫衣裳的宋祁望见我进来,抿了抿唇,玉扳指直直朝我面门而来,看那力道却是不轻的。我抬手用雕花竹骨扇略略一挡,玉扳指顺着原来的力道飞出。宋祁侧了侧身,玉扳指撞在石几上,成了一堆碎玉,看那玉成色极好,他却是连眉头也未曾皱一下。 “本皇子的先生,可不是谁都能当的。” 他勾了勾唇,身形已朝我闪了过来,虽是锦衣玉食的皇子,他功夫倒是不弱,只是招式颇为阴狠,招招直逼要害。他几次想扯下我腰间的玉佩,我失了耐性,未展开的竹骨扇堪堪抵在他的咽喉。 “二皇子,如何?”我挑眉一笑,他身量比我略高些,垂眼看着竹骨扇上的花纹,却是没再言语。 “二弟,你失礼了。” 石几边的宋皎终于抬眼,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石几,手边放了个白玉杯,碧色的茶水里茶叶打着旋儿。 顿了顿,他站起身,拱手对我一揖,湖蓝长衫衬得他甚为清俊,倒比宋祁顺眼些。 “二弟莽撞,先生莫怪。” 青州遇了水患,千亩良田被淹没,百姓流离失所,无粟米可食,更有甚者,以死人尸骨充饥。朝廷拨了银两栗米赈灾,可层层克扣,真到了百姓手里的却所剩无几。青州刺史为人清廉正直,一怒之下一纸御状告到了君前。 靖文帝大怒,先斩了漕运使,又接连斩了几个经手赈灾事务的官员。 朝廷势力本就盘根错节,一时上下人心惶惶。恰在清文帝要选人前往赈灾时,大皇子宋皎上疏请旨前往青州,靖文帝也不知如何作想,竟真的顺势允了宋皎。 我原本想请旨回沉仙谷,一并回去看看南浔。可一道圣旨递到手边,说的是大皇子赈灾,帝师重华随行。 靖文帝在官中设了宫宴为宋皎践行,文武百官济济一堂。我想了又想,不知作何装扮才算得体。思忖许久,选了件冰蓝色对襟窄袖长衫,又用玉冠挽了发。 宋皎被一群大臣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谦逊地笑着同众人交谈,毫无皇子的架子。他今日着了件藏蓝绣金蟒的长衫,见我来,从众人中脱身很快来到我面前,先是夸了我的衣裳,见我似是很高兴,便从衣袖下托着我的手往里走,还不忘回头招呼身被冷落的众臣。 这样滴水不漏的性子,难怪能得了清文帝宠爱。 宋祁姗姗来迟,身边跟了几位大臣。他今日着了黑裳,银线滚边,不笑时带了些孤傲雍客的美感,可眼间是掩不去的阴郁和戾气。 他大步行至宋皎身前,含笑拱了拱手。似是说了些吉祥话,可眼底却半分笑意也无。 锋芒太甚,不擅隐藏情绪。我暗叹一声,默默垂了眼。 众人落座,上首是帝后,左侧第一位是我,然后便是众位皇子和大臣,右侧是些命妇和重臣的家眷。 靖文帝照例说了些勉励之词,其后便是歌舞什平,甚至有女眷献艺。我揉了揉眉心被丝竹声扰得有些头疼。 “先生可是身体不适”宋皎放了酒樽,唤婢女给我续了杯茶,我摇摇头道谢,忽而听到纤柔的女声: “臣女谢氏长安,献一曲《长安调》,愿我东黎国泰民安。” 视线转向殿中,着绛色衣裙的女子素手抚琴,眉目温婉。 宋祁看了一会儿,转头低声道: “皇兄,这便是父皇有意许配于你的谢太傅之女” 声音不大不小,恰能让我三人听清。宋皎带着一贯温和的笑意,揽袖给自己添了杯酒。修长手指拈着壶柄,酒水注入暗色酒盘,动作说不出的优雅,却未作答。 我不知怎地,盯了谢长安一眼,低笑道: “一世长安,却并不容易。” 声音极低,宋皎倒是听见了,极诧异地挑眉看着我:“哦先生此话怎讲”我闻言放了换,道:“许是不尽然。” 宴酣之时,宋皎似乎不胜杯杓,被宫婢扶着退了席去偏殿休息。宋祁举樽同前来敬酒的大臣寒喧,眉间的笑意有些不真切。我借故退席,却不料宋祁也跟了出来。 月色下他眉目间的戾气并不浓重,眼神清亮地望着我。 “先生,您可听过一句话得帝师者得天下。” 我一惊,却佯装听不懂他话中深意。 “二皇子此言差矣。帝师自古受命于帝,得帝位者得帝师。” 他先是愣了愣,随即慢慢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少年独有的沙哑:“先生真是狡猾。” 他向我拱手一揖,缓步离去。 夜风拂起他的黑裳,如暗夜中一只欲展翅的鹰。 “先生。” 极温和的男声,我眯了眯眼,见宋皎从暗处走出,加了件墨绿大麾。眼底一片清明,没有半分醉意。双颊仍留有饮酒后的酡红,乌黑的眸湿漉漉的,如清晨饮溪的鹿。 也不知站了多久,我腹诽,以男子礼节拱手一揖,唤了声“大皇子”。 “先生可知为何会唤您随行 “大皇子请讲。” 他愉悦地眯了眯眼,仿佛想到了什么欢喜的事。 “我请的旨。” “此乃重华之幸,多谢大皇子抬爱。”不过,重华并不希冀您的抬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part 2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地方更甚,自然是这些势力的分支和根系,牵一发而动全身。赈灾么,却不是什么好差事。 若是触了某些权贵的利益,许是要脱层皮的。若是触到了核心,也不知还有没有命回九幽。即便做好了,也不过得百姓一句“抚恤民心”,得百官和皇帝一句“安邦定国”。 在我看来宋皎尚是根基不稳的皇子,即便想坐太子的位子,也着实太心急了些。这样的举动,只是引着自己往黄泉路上送。这也罢了,他还拉了我垫背。 马车里铺了细软的羊毛毯,熏香炉里燃着香,宋皎看了看对面心事重重,不时长吁短叹的少女,一时失笑。于是他放了书卷,揽袖为他的小老师斟了杯茶。少女伸手接了茶盏,衣袖滑落,露出欺霜赛雪的一段皓腕,腕上戴了只祖母绿的玉镯,说不出的好看。宋皎愣了愣,有些晃神。 我接了他递的茶,忽而听到他道:“先生不必过虑,若无能力成事,宋胶断不会贸然请旨。” 我目光掠过小几上的册子,墨迹还未干,一本摊开的似是名册,密密麻麻地列着许多名字。 “重华愚钝,却不知大皇子何故令我随行” 他笑了笑,眼底含着些狡黠。 “先生是我的恩师,难道不应随行指点么 行进中的马车突然停下,车身有些摇晃,我一时不察,猛地一头扎进了宋皎怀里,头被磕得生疼。鼻间萦绕着淡淡的沉水香,宋皎似是下意识地环抱住我,我挣了挣,他却没松手。 “先生可伤了哪里”他垂着眼看我,温热的鼻息洒在我脸上,我有些别扭地往后缩了缩。 “无碍。” 没事是没事,但您的下巴也着实硬了些,我觉得我的头已经被撞了个窟窿他仍然不放心的样子,抬手抚了抚我的额,掌心的温度有些灼人。 “何人”车外传来侍卫的一声暴喝,我抬手挑了车帘,一支箭矢擦着我的鬓角没入车壁。我惊了惊,拈着折断的发簪,待回过神来,怒不可遏地抽出腰间软剑便要下车。 宋皎抬手拦住我,我将他的手拂开,深深看了他一眼。 “重华会护大皇子周全。” 刺容皆是黑衣蒙面,已与随行侍卫战作一团,我提剑入了战局。 我记不清到底杀了多少人,软剑起落间便有人身首异处。脚下的土地被殷红的鲜血浸染,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无数尸首。剑身上还有未干的鲜血,顺着剑落下,如妖异的血色花朵。随行的侍卫已退到车边,每个人皆如见了厉鬼一般看着我,毫不掩饰眉眼间的惊惧。 车外突然静了,宋皎抬手挑起了车帘,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血泊中的少女。少女一身衣衫被血浸染,面色惨白到近乎透明,如画的眼睡浸在血中,脸上也染了血污,偏是紧紧抿着唇,稳稳握着剑。 “呵。”一声低笑,在这静谧的林中分外清晰。我手腕一转,折断的簪子朝着声源飞出。一个人影轻巧地从树上落下,指间拈着断簪。 来人是个青年,生了双桃花眼,幽幽地朝人看过来,看谁时眼里都仿佛含着情意。他勾着半边薄唇,笑容里含了几分邪佞的味道。我的目光掠过他衣襟上的燕子刺绣。 “归燕门徐归燕”我眯了眯眼,从袖中抽出长鞭。长鞭卷着厉风朝着他而去,他侧身闪开,顺势握住了长鞭的另一头,眉眼含笑地打量着我。 “姑娘身手不错,想必这些年清晓没少花心思。” “归燕门的人这些年却是越来越不济了。”我冷哼一声,作势要收回长鞭,却手腕一转,长鞭朝着他的面门而去。他一时不察,抬手去挡,右臂被打得皮开肉绽。” “嘶真是狠心,这么好看的脸你也舍得打?” 他指间一动,断簪朝着马匹飞去,马儿疼得发了狂,嘶鸣着狂奔起来。我眉眼一沉:宋皎还在马车上! “徐归燕!” 我怒喝,一甩长鞭,如飞鸟般掠过林间,追着马车而去。前些日子宋祁为难宋皎,宋皎是不会武的。可若我设记错,探路的侍卫说,前头不远处是一处断崖。 我落在驭座上,伸手挑开车帘,宋皎安坐其中。让马匹停下已来不及,我略一思忖,对他道: “大皇子可信我”他点了点头。 “我数一二三,你抓紧我的手,我们一起跳下去。” 两旁的树不停倒退,断崖近在咫尺。我咬了咬牙,拉着宋皎跃出。连马带车冲下了悬崖,我抓紧崖边的藤蔓,垂眼看了看宋皎。他会意,抓住手边的一株枯树。我借着藤蔓的力旋身上了断崖,朝着宋皎伸出手,已有侍卫追上来,七手八脚地帮忙把宋皎拉了上来。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我摇了摇头,突然直直倒了下去,被无边的黑暗包围。 又逢冬风拂面,霜雪落白首。那大概是我七岁那年。 谷中一处极隐蔽的地牢,一片宽阔,同族的同岁孩童皆被送了进来,蜷在这间大屋子的四个角落。 烛火明灭间,有一女子走入,穿了件素白袍子,眉眼如同烟雨朦胧。她的目光扫视一圈,不过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 “活着的人,才有资格出去。” 此后,除了有人送饭食,所有孩子都被困在地牢里。起初还好,时间一长,便有人坐不住了,会武的孩子自相残杀,我自小便被当作男子培养,每日习武,防身绰绰有余。 同岁的孩子一个又一个死去,尸身被人拖走,血迹却无人清理。那样暗红的一片,如同一滴滴血泪,我怔怔地望着,抽出了袖中兄长送的软剑。 温热的鲜血溅了我满身,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手起剑落间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凋零。 不知过了多久,我一身狼狈地立在出口处,连再提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扶着墙一阵阵干呕。我到底还是活下来了。 清晓第二次出现,她看看地牢里的尸身,又有些愕然地看着我,眼底渐渐浮起满意的笑意。 “你叫什么名字日后便跟着我罢。” 这便是每一代天命师子嗣仅二人的原因。此后数年,午夜梦回,我总能看见一张又一张染满血污的孩童的脸,日日夜夜噩梦缠身,这便是活下来的代价。 想必清晓也一直记得我一身浴血立在出口的模样。那样小的年纪,为了保命杀了这么多人不知该有多少冤魂缠身。也难怪,她一直都不喜欢我。 一张又一张沾满血污的孩童的脸,眼底或是乞求或是恐惧地看着我,突然,所有脸上都浮起讥诮的笑意,无数双血淋淋的手朝我抓了过来 我满身冷汗地惊醒坐起,扶着床沿大口大口地喘气。眼前的场景渐渐清晰,青色的纱幔被风拂起,须发皆白的老者收了药箱正要离去。宋皎见我惊醒,感起的眉松了些,耐心地抬手拍着我的背,又牵起衣袖细细地为我拭了额上的冷汗。 “可是做噩梦了”他极温和地问了一句。 我直挺挺地倒下去,看着青色的帐顶,有些颓然地合了眼。他站起身,我急急地伸手扯住他的衣袖,用力到指节都有些泛了白。 “我唤陆衍去煎药。” 他眉宇间掠过浅浅的笑意。似是看了看我有些发白的脸色,他伸手帮我拢了拢额边的碎发,又补充了一句: “我在。” 我整整睡了三天三夜,此时已到了青州,暂住在一处官邸。 晚间宋皎扶着我到庭中散步,明月清风,竹影摇晃,如水的月华倾泻了满地。 “先生是祁安人士么”他忽而问了一句, 我应了一声,见他似是愣了愣,又道: “日后若有所求,可凭此玉佩到九幽城寻我,宋某定竭尽全力。” 我脚步一顿,垂眼看着腰间的羊脂玉佩,似是有什么声音在心底轻响了一声。 “初见时我便疑心,原来真是你,只是我依稀记着,还有一位姑娘。” 他笑得如沐春风,月华下一双眼似是水墨点染,藏进了揉碎的漫天星辰,好看得不像话,浊世翩翩佳公子,大抵如此。 我无声地址了扯唇角,垂下的眼睫盖住了眼底所有情绪。 “死了。” 三月有余,水患平息。宋皎的手腕比我想象中厉害得多,青州百姓皆是赞叹声一片,提起他,无人不赞一声“宅心仁厚”“菩萨心肠”。不知哪位州官上了折子,不仅称赞宋皎德才兼备,竟一并把我们途中遇刺的事抖了出来。谢长安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孤身一人来了青州。 自遇刺后我便染了风寒,许久未愈。彼时我正拿着帕子掩着口轻轻咳嗽,宋皎扶着我在檐下散步。 陆珩带着谢长欢自门外走来,谢长安眉间皆是倦色,衣裙沾染了奔走的风尘。 她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脸上倦意更浓,看到扶着我的宋皎,眼里闪过些晦暗的神色。 “臣女谢长安见过大皇子,帝师。”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衣裙,不仅与宋皎同色,连前襟与袖口的刺绣都如出一辙。我眼神古怪地看了宋皎一眼,目光和他对了个正着。 “谢小姐怎的来了青州谢太傅可是允了” 谢长安温顺地垂着头,唇动了动,没有作答。宋皎叹了口气,唤陆珩带她下去休息,又令人在官邸中设了接风宴。 桌上摆满各色菜育,谢长安却没动筷。她看了看端坐在对面的重华。重华今日着了件绛紫罗裙,裙摆上绣着大朵黑色牡丹。眉眼如画,因在病中脸色有些苍白,的确是个冰肌玉骨的美人。 次日启程回九幽城,晚间在一处驿站休憩。谢长安着湖蓝罗裙迤逦而来,罗袜生尘,风姿无双。 我抬手折了一枝杨柳,对她略略颔首。 “帝师。”她瞬也不瞬地看着我,一双凤眸水波潋滟,见我不答又道:“帝师以为,殿下如何” “人中龙凤,自非池中物。” “您知长安想说什么。怎的仍顾左右而言他”她语气极其急切,我忍不住细细打量了她一眼。 “陛下已拟旨要为长安与殿下赐婚,想必便是在接风宴前后了。” 我躬身对着她一揖,男子袍服有些不合身,水波里映出我一身青衫,广袖长衫,倒似个少年。 “谢姑娘以为,何为帝师” 她似乎意识到不合礼数,紧抿着唇,神色有些讪讪的。 “文可运筹帷幄,武可定国安邦。”我一字句,尾音散在风中,她朝着我行礼告罪,我望她一眼拂袖离开。 至九幽城时,靖文帝大喜过望,确是想为宋皎办一场接风宴,我以在病中推脱不曾出席。这一遭,靖文帝赐了我些物件以示嘉许,又在城中为我指了一座宅子作府邸。 宫中鼓乐喧天时,我换了衣裙回了沉仙谷。桃林中花已谢尽,南浔十分规矩地在林中练剑,不同往常那样偷懒,剑气森然。许久未见,她似是清瘦了些。 我立在桃树后看她练剑,不知为何只觉眼中酸涩难忍。 便是半年前,她温声道:“重华,你得空定要回来看我。” 如今日子如流水淌过,她赠我的簪子已断无法修补,我也未能依言时常回来看她。 “重华。” 我回神时南浔已收了剑,对着我笑得骨眼弯弯。我将手中食盒放下,将吃食一应摆出,又端了桂花糕递到她手边,一时无言,南浔似是想起了什么,放了筷询问我近况如何。 “事事自有天意,重华勿要勉强自己。” 我勾唇颔首不再多言。 勿要勉强自己。好呀,可是,我不能。我是为你探路的车前卒,便是被轧得粉身碎骨,我也绝不能退半步,只能一往无前,为你铺一条康庄大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part 3 转眼已入秋,宫中组织秋猎,定在九幽城郊的皇家围场。 这一次倒破了例,准了女眷参与。谢长安称病未到。目光触及已整装待发的宋祁与宋皎,我暗自叹了口气,取了侍卫递来的弓箭和箭囊。 一个小宫婢急匆匆地端着托盘走近,我反应不及,与她撞了个满怀,她手中茶汤洒了我满身。她慌忙告罪,我挥手让她退下,正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一身藏青骑装的宋祁走近,见我身上未干的茶渍,他蹙了眉,吩咐了身边侍从几句。不多时那侍从折返,手上端了个托盘。 “谢太傅家的衣裳倒是有余着的,先生还是快些准备,今年的头筹可要换人了。” 这么说来,这余着的骑装便是谢长安的。 东黎风头正盛的青年将军已翻身上马,鲜衣怒马,骏马嘶鸣。见我看向他,他含笑朝我遥遥一拱手,微微侧身时露出背后箭囊中的白色箭羽。我目光在他冷峻的眉眼间停留一瞬,也朝他回礼。 我翻身上马,缚紧背上的箭袋。到底是皇家围场,野物甚多。一众人进了密林,正听见林中异响,冷不防林中窜出一只黑熊。 那熊甚为奇怪,见人不躲,竟直朝着我们众人而来。众人一时四处逃散,那熊却似受了什么指引,直奔我而来,丝毫不理会逃散的众人。 我心中一紧,搭弓瞄准熊的右眼。熊吃痛,慢了步子痛吼,吼声震得整个林子都在响。以我一人之力想诛杀这只黑熊,断无半分可能,我又搭弓瞄准了熊的左眼,却不料只射中熊掌。 瞎了右眼又受了伤,那熊愈发暴躁,不管不顾地朝我发动攻击,似乎一个不慎我便会被撕成碎片。 我只好狼狈地闪躲,渐渐有些体力不支,眼看锋利的兽爪便要落在我身上,一人忽而扑上来抱住我,就地一滚,离开了熊的攻击范围。即便躲的及时,他也替我受了熊一击。 我定了定神,才发现眼前的人是宋皎,他额上已沁了细密的汗,因着了黑裳血迹并不明显。 我扶住他侧身,那黑熊已作势要再发动攻击。将宋皎扶坐在树下,我硬着头皮准备将黑熊引开。 进退维谷之间,忽而有一队人马赶来,方才那青年将军领着一队士卒,未曾与我多言便与黑熊战作一团,身后似乎还不断有士卒赶来。 我深深望了那青年将军一眼,扶了宋皎往围场外走。宋祁已等在围场外,见了满身是血的我与宋皎,眼里滑过些晦暗不明的神色。当下便对身边侍从怒道:“还不快传太医!” 宫婢上前扶了宋皎往营帐走,我静静等了一瞬,停在宋祁身边。 “先生,看皇兄可伤得不轻哪,这可怎么是好?您同皇兄可是在林中遇了猛兽?” 宋祁仿佛真是个担心兄长安危的弟弟,那面上全是关切。我心中冷笑,面上却不表露分毫。道: “依二皇子之见这是天灾,还是?”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他似是很疑惑地想了想,“我不曾在场,的确是不知晓内情,不知先生可否告知一二?” 我不欲与他多做纠缠,便对他一揖。 “事发突然,说来话长。重华担忧大皇子安危,便先少陪了,二皇子恕罪。” 提步来到营帐前,中年太医背了药箱正要离开,同我擦肩而过时,他忽而蹙了蹙眉。 “帝师留步。” 我侧身看他,他便拱了拱手,仍是蹙着眉。 “帝师今日可是用了什么熏香?” 我闻言一愣,随后垂了眼。 “李太医,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与他一同到了驻地外的溪边,见四下无人,他这才开了口:“帝师可否告知熏衣的香料?” “可是这衣裳有何不妥?李太医但说无妨。” “下官多有得罪,并无怀疑帝师的意思,只是”他迟疑了一瞬,又道:“这香料名唤寒枝,于身体无害,只是最为吸引野物,常为狩猎之人所用。” 李太医道了声少陪便离开,我站在溪边看着溪中游鱼,脑中一片混乱。 谢长安是谢太傅之女,其有一姐入宫做了贵妃,宠冠后宫。若说靖文帝有意将她许给宋皎,便是有意要助宋皎蓄势。有人要杀谢长安,无疑是不想让这次联姻助长宋皎势力,以掣肘宋皎。可谢长安的衣裳却阴差阴错给了我,乱了精心谋划的一局好棋,我脑中忽然浮现宋祁看见我走出围场时那晦暗不明的古怪眼神。 那衣裳是宋祁给的,不管穿的人是谢长安还是我,都必定会与宋皎一道。若是出了纰漏,会被怀疑的也仅有我和谢家,可谢太傅是大皇子党,万万不会做这自断后路之事。再说我,即便真想成事,也不会以身涉险,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做赌注。 说来说去,若事败,这件事终归只会不了了之。若成事,便是一石二鸟之计。宋祁知我不能为他所用,又与宋皎走得近,一并除了我和宋皎,实在不是什么坏事。我忽然冷笑了一声,好一个宋祁。 宋皎身边的陆珩走近,道大皇子有事寻我。我沉默着跟着他进了营帐,宋皎端坐在桌案边,身上的伤已包扎过,脸色还略有些苍白。陆珩躬身退下,我便坐在了宋皎身侧。 “去青州时先生曾救过我一次,现在便是扯平了。” 他神色平和,仿佛并不是刚经历过生死。我迟疑了一瞬,压低声音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他垂着眼慢慢笑起来,手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桌案。 “看来我那二弟是等不及了。” 宋皎伤很快痊愈,却一直称病不出,整日待在皇子府。靖文帝将这件事下放给宋祁处理,最终也只是草草了事,未掀起太大波澜,也仅是有个倒霉蛋当了替罪羊。 若说有什么大事,便是威远将军顾孑领兵攻打南祁,元鼎三十二年,南祁亡,东黎疆界南扩。战事甫一平息,又闻西戎起了战事。抚西王拥兵谋反,顾孑再次领命出征,平了西戎的战乱,却没能再回来。东璃国的威远将军便这样长眠在了西戎边界,一生戎疆,马革裹尸还。 顾孑这些年战功卓著,为东黎打下了半壁江山。靖文帝待他一向亲厚,还未及顾孑出征,便拟了诏令,待他凯旋便允他裂土封侯。可惜了顾孑此生未能等到。 立冬后天气愈发冷了,靖文帝患了急症,缠绵病榻数日,终是召了宋祁与宋皎入宫侍疾。宋祁得了摄政的权力,一时风头无两,宋皎却是真的被留在宫里头待疾。 我因着帝师的身份入宫探视,广元殿外,已有重兵把守,没有养病的清静氛围,取而代之的是森冷肃杀。 宋皎着素色衣袍,正端了汤药重垂首立在榻前,榻上的靖文帝半倚半躺,面色苍白,双眸却极为有神,全然不似病中人。心中的疑虑被证实,我心中暗笑靖文帝真是个老狐狸。 许是有人以为靖文帝只是个病老虎,却不知他经历半生风雨,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靖文帝,才是真正的下棋之人。 探视后宋皎送我出宫,途经九曲回廊,他望看荷池中的假山停了步,我顺势望过去,只见池中残荷败叶,颇有些凄凉。 “殿下”我收了视线低声唤他,他似是终于回了神,有几分歉意地一笑。 “先生胸中有丘壑,如今局势已明了,您看得几分清从前您不肯允诺,如今可会改变心意” 局势么宋祁明面上是棋高一招,压宋皎一头,得了摄政大权,可身边处是靖文帝眼线,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靖文帝称病留宋皎待疾,宋皎便就势设了局中局。 宋祁向来不受宠,为人又对于桀骜狂纵,纵使在朝中已有根基,终是难成气候。宋祁认定我不能为他所用,若有机会,必定想除去我,再三考量,我也只能依附于宋皎。 我这才回眸望了宋皎一眼,他眉目沉静,唇角含着极浅的笑意,正瞬也不瞬地望着我,等我作答。我也低低笑了一声 “重华不敢。” 晚间暮色四合,烛火摇曳得厉害,我执了铜剪想去剪烛,忽而有人自身后走近。 步履在五步外堪堪停住,我回眸,烛火中现出一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穿着深色劲装,身形隐在烛火中。她对着我无声地扯了扯唇角。 南浔。 清晚从屏风后缓缓踱出,仍是那如同烟雨朦胧的眉眼,可惜己显老态。清晓对着我浅笑,身形如同烛火中的剪影,淡得出奇。 “重华,同我回沉仙谷。” 这是清晓同我说的第一句话。南浔动了动唇,却终是无言。 我冷笑了一声,抬手拢了拢鬟发,语气近乎温柔: “若是我不回去呢” 如今一功将成,我这车前卒本该功成身退,帝王身侧的帝师,也只能有一位。只要我出了这九重宫阙,南浔便能用与我一般无二的面容登上帝师之座,一出偷龙转凤天衣无缝。 “重华,我花了八年培养你,也能在一瞬毁了你,废棋是下下之策,你可明白” “师父不必多言,重华的剑法师承于你,决计不会与你刀剑相向。” “重华,宋皎此生行的是登云梯,学的是屠龙计,拿的是斩龙刀。若胜,君临天下荣华加身。若败,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你说你的分量在宋皎眼中,可抵得过这唾手可得的万里江山?” 清晓眉眼灼灼,言语间倾身,仿佛要看进我心里。 “若胜,我佑他海晏河清盛世永安。若败,我共他满门缟素血染长街。” 我忽而笑了笑,一柄剑却突然贴上了我的脖颈,蓝色宫铃在烛火下泛着幽冷的光。执剑之人,是南浔。一直不发一言的南浔偏着头看我,眉眼间浮着令我难懂的阴鸷。 “重华,不必多言。允,还是不允?” 摇曳不止的烛火终于熄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part 4 元鼎三十三年春,二皇子宋祁举兵谋反,掳了帝师,又领兵围了九幽。大皇子率城中士卒守住了九幽,亦护得靖文帝周全。九幽城内仅余一万士卒,再加上精锐羽林卫三千,也不过一万三千人。宋祁勾结抚西王余党,麾下亦有禁卫三千,即便只有士卒三万余人,也足够将九幽城中士卒困死。 宋祁领兵围城,却按兵不动,想来是想断了粮食和水,困死九幽城内这一万多士卒。 旌旗蔽空,宋祁着了金甲,怀里还揽了个红衣美人,那美人满头珠翠,眉眼纤长,平添几分冷艳,薄唇抿成一线。宋祁揽着她不盈一握的纤腰坐于战马上,唇畔勾着意味不明的笑。 宋皎只瞥了一眼,眉心便是一沉。 那美人忽然抬头看他,眼里蓄满了泪:“宋皎救我!” “帝师!是帝师!”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四下里皆静下来。 宋皎听着美人那声呼喊暗自蹙眉,心头那种古怪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皇兄可识得她“ 宋祁挑着眉,示威般凑近那红衣美人,唇几乎贴到了她面上,她不闪不避,只拿那双蓄满泪的眸子看着宋皎。 “她不是重华。” 宋皎的目光扫过那美人眉心,压低嗓音同陆珩低语,陆珩不明所以,那美人明明同帝师生得一模一样 “二弟,若你再执迷不悟,便是连自己的保命符也弃了。若此刻罢手,我会同父皇求情,饶你不死。” 宋皎声音冷然,话音未落,却听得宋祁低声笑起来,嗓音沙哑,无端地令人心底发寒。 “皇兄可还记得老三四年前的无定桥,丢盔弃甲的老三,父皇当时也同他说了这番话最后呢?连全尸都没留下。” 老三,是三皇子宋沐,逼宫未成,劝降后被三千羽林卫包围,万箭穿心而死。 “自古得帝师者得天下,帝师在我手上,我才是有资格问鼎皇位之人。” 宋祁眼底一片血色,脸上神色已近乎癫狂。宋皎摇了摇头,一夹马腹上前,仅距宋祁五步之遥。 刀剑相接,却再无人上前,两军士卒对峙,乌云压城。宋祁武功到底还是稍逊色些,又要分神护住那美人,显得吃力许多,闪避之下额上沁了细汗。 那红衣美人忽然发了狠,手腕翻转间数根银针闪着冷芒,毫不留情地对着宋皎便要出手,远处的陆珩搭弓引箭,箭矢毫不费力地穿透了美人的手腕。美人落马,立刻便有人施展轻功救下。 宋祁被剑伤了右臂,又受了内伤,唇角沁了血丝,宋皎目光复杂地望他良久,终是策马回返。 这一战,宋祁重伤,那所谓的帝师竟对宋皎出了手,处处透着诡异。 “殿下,帝师为何对您出手?莫不是她已向二皇子投诚” 陆珩欲言又止,眉心拧成了川字,似是十分困惑,怎么也理不出头绪。 宋皎揉了揉眉心,语气沉静许多:“她不是帝师。” “可是” “她同帝师一模一样” 宋皎忽然发笑,似是真的被取悦,用手指叩着桌沿,眼中笑意半真半假。 “怎会一样” “她同帝师,样貌半分不差。这世间怎会有生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愚不可及。” 宋皎毫不留情,撑着书案站起,欣长的身形在烛火映照中摇曳不止。他眯了眯眼,唇边浮起几分讥诮: “若她真是帝师,宋祁要开出什么条件才能令她动心?权力,财富,亦或是后位” 宋祁伤未愈,仍是不死心,一月后又领兵围城。九幽有一条暗道输送粮草,故围城断粮之计已不可用。宋祁彻底上了火,企图一举攻陷九幽城。 “皇兄,若你投降,我念着兄弟之情,必定不会为难于你。” 宋祁眉目间戾气浓重,这一番话冠冕堂皇却毫不含糊。心中想的却是,若登基为帝,定要斩草除根。 宋皎深知他为人阴狠,却温和一笑,道:“与虎谋皮,得不偿失。” 宋祁抬了抬手,军号响起,两军相交,厮杀中喊声直中云霄,血流成河,伏尸无数,烟尘中不知是哪方士卒高声呼喊:“杀!杀!杀!”四下里喊声连成一片。 厮杀渐歇时,沙场上已无几个活口,城门紧紧合上,城楼上却多了个红衣美人。陆珩的剑抵在她脖颈上,她被制住,动弹不得。 宋祁抬眼一瞥,微不可察地蹙了眉。 “宋祁,人不可逆天而行,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智,可逆天而行,却是自取灭亡。” 女声如珠玉碰撞,青衣女子骑坐在战马上步步逼近,宋祁看清她的面容,表情便僵在了面上。那青衣女子的面容同城楼上的美人一般无二,只是眉心一粒朱砂痣如同浸透血色,灼眼异常。 宋祁的目光在重华和南浔脸上打了个转儿,目光忽然失了焦距。莫不是莫不是 “镇远侯和平南王已领兵围了你的营阵,事到如今,你还要执迷不悟么” 我勒住缰绳,身后青色衣甲的士卒亦止步不前,一片寂静中只闻战马嘶鸣。 “呵重华啊重华,你倒真是好计谋。好一出偷龙转凤,你便同我说上一说,那个女人是谁” 宋祁手指的方向是南浔,南浔闭了眼,泪落了满面。 我兀自弯了唇:“是你心心念念的帝师啊。” “胡言乱语!你这个妖女!” 宋祁眉间浮起冷笑,搭弓对准了我,我不知所谓地挑了挑眉,手中短刀脱鞘,直往宋祁眉心而去,他堪堪避过,脸上立时多了一道血痕。 “重华不要!”南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凄厉,宋祁循声望去,眸中浸透了痛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颓然收了竹骨扇。对着城墙上的南浔张了张唇,却不知该说什么。 宋祁伏法,靖文帝没有杀他,立了宋皎为太子,又封了宋祁晋王,将他软禁在晋王府中。个中缘由,许是宋祁的母妃婉贵妃。她陪靖文帝起于贫贱,多次差点为他丢了性命,其中情分,怕是连皇后也比不了。 听闻战事中出了位帝师重华,只身前往南疆向镇远侯和成国公借兵,只是战事平息后,这位名满天下的帝师却销声匿迹,无人知晓其去向。太子宋皎战后带回一位美人,养在了太子府。 我立在雕花格子窗前,南浔一身素服,未施脂粉的脸十分憔悴。她盯住我,唇角含着苦涩。 “他如何了 “性命无虞。被封了晋王,软禁在晋王府。”我抿了一口奈,见南浔眉眼间含了哀戚。 利刃破空而来,我闪避不及,斗笠忽然被揭开,宋皎惊愕的脸映入眼帘。 “重华” 宋皎颇有些犹豫。我敛眉,重新戴上斗笠,转身便欲走。双肩被扳住,宋皎的手有些发颤,面上神色复杂。 南浔看了一会儿,转身由侍婢领了下去,未及反应,宋皎已伸手把我拥在怀里,力道大得我腰间一阵生疼。浓重的沉水香味熏得我有些头晕,他抱得很紧,忽然垂眸定定地看着我。本是个丰神俊朗的皇子,现在却像个愣头愣脑的呆鹅,我失笑。 “看她第一眼我便知她不是你。”他含笑这般说,总归是恢复了那温和纯善的模样。“你何曾会对我露出那般温柔的神色。” “恭贺大皇子得储君之位。” 我似笑非笑,如愿看到宋皎蹙起的眉。 “只是横刀夺爱,非大皇子所为。江山美人,不可兼得。” 我说的是南浔,她一心痴恋宋祁,不如便遂了她的愿,也不枉同门一场。 宋祁着了绣云纹的锦衣,见我走近,面上便带了喜色:“南浔?” 我弯了唇,并不回应。他这才如梦初醒,自嘲似地颓然坐下。南浔在门外顿了顿,推门而入。 “宋祁,是我。” 宋祁这才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南浔,眉眼间全是温柔。南浔飞也似地扑进宋祁怀里,我提了裙摆往外走,听见宋祁道: “多谢帝师成全。” 雨幕中有子规声入耳,我立在屋脊上,看着九幽城朦胧在烟雨中。雨落了我满襟,雨点忽然被隔断,宋皎一身月白箭袖长衫,修长的手指握着竹骨伞柄,眉目含笑地看向我。 我挑了挑眉:“太子殿下何必如此亦步亦趋?如今局势已定,重华身上并无你想要的东西。” 他便不答,仍是瞬也不瞬地看着我,眉眼间神色温和,还是那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模样。 “为何装作不会武好些时候都险些丢了性命。” “保命符罢了。” 靖文帝近来身子越发弱了,召我进宫时,时常问我东黎的国运如何。我只言帝星与将星现世,将佑东黎百年不衰。他便似放了心,又时常提起顾孑,那位殒命西戎的威远将军,我只得劝慰几句。 南浔入了晋王府,如愿成了晋王妃。只是我却未曾想她是爱惨了宋祁。 元鼎三十四年秋,晋王集结余党逼宫,靖文帝病重,闻讯气得呕了血,我知是南浔舍命助他,却也知这次逼宫绝不会成事。 逼宫之事平息,宋祁在事变中伤了双腿,再也无法站起。靖文帝怒极,动了杀意。 宋祁生母婉贵妃在广元殿跪了一日,见靖文帝心意已决,当夜便自缢在了宛宁宫里。靖文帝许是念着旧情,最后也没杀宋祁,褫夺了他的封号,贬为庶人,仍是将他软禁在了晋王府。一个废了双腿的人,许是也掀不起什么大浪了。便念着婉贵妃的旧情,将他养在晋王府,一生锦衣玉食。 地牢中南浔垂眼静坐,满头青丝尽成白发,瞳色显出异于常人的灰色,隐隐透着死寂。我叹了气,她转头看我,眼神平静无澜。 “南浔,你知天命师可逆天改命,又可知不能逆天而行?” 我语气哀戚,她闻言弯了唇,端的是美艳无双。 “重华,我不悔。只是要让宋祁活下去。我此生未求过你什么,唯有这一件。” 她定定看着我,深深拜下去。 逆天改命逆天改命宋祁本无帝王命格,南浔舍命相助,也不过是贵戚命格。即便不对南浔用刑,她也活不了几日了。逆天改命,便是以命换命啊 踏进晋王府时,宋祁在水榭中静坐,再也无初见时的意气风发。他仰起脸看我,好看的双眸含着错愕。 “帝师你来晋王府做什么” “南浔的最后一个心愿,是你一生平安顺遂。” 他有些不明所以地蹙眉,眼中疑惑之色不似作伪。他想了许久,最后,他近乎缥缈的嗓音传到我耳边: “南浔是何人” 呵逆天改命,好一个逆天改命,原来最大的代价不是以命换命,而是此生最爱之人,终生将你遗忘。 忽而喉头一涩,眼前浮现出南浔了无生气地躺在地牢中的模样。我垂了眼,不再多言,将一只蓝色的宫铃放在桌案上,道了声“叨扰”,转身出了晋王府。 无情不似多情苦,梦断溪谷白发长。 靖文帝熬过了晋王谋反逼宫,熬过了此生深爱的女人香消玉殒,终是油尽灯枯。 元鼎三十八年,靖文帝驾崩。宋皎登基,改年号为嘉佑,史称献昭帝,我亦被扶上国师之位。 南浔死后,清晓生了一场大病,身体每况愈下。即便遍寻名医,却仍不见好,只是用最名贵的药材吊着命。嘉佑八年,清晓病逝。我依照祖制要回到沉仙谷,甄选下一代帝师。 献昭帝即位,几次东拓疆土,百姓生活安乐,一派盛世气象,东黎空前繁荣,吞并了几个相邻的小国。 嘉佑八年,国师重华留下一句“东黎百年不衰”后不知去向,献昭帝派出宫寻找的人从未停过,却一无所获。 只是唯一令人称奇的是,东黎国力强盛,想与其结秦晋之好的大国不计其数,后位却一直空悬。 听闻被放出宫的小宫娥说,凤栖殿仅置了一副皇后冠服,凤栖殿中夜夜宫灯长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part 1 嘉佑十二年,东黎的桓远将军西征得胜,班师回朝。九幽的百姓自发到了街头,想见一见传说中的战神。 有整齐划一的铁蹄声传来,天边身着青色甲胄的士卒如同一片潮水,带起阵阵烟尘,最后停在了城外。领头的女将军一身金色胄衣,红色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似一团火焰。 这是傅迢多年后再见东黎传闻中的玉面修罗,驰骋疆场,令北凉和西戎闻风丧胆的桓远将军,却是个双十年华的女子。 靳扶疏策马而来,戴了张银色面具,堪堪遮住半边眉眼,露出的面容初见便足以令人惊艳:眉如鸦羽,唇似点脂,端的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只是因常年浸在腥风血雨中,眉眼浓丽非常。许是久战沙场的缘故,她一身萧冷肃杀,眉眼间有遮掩不了的戾气和杀机。 策马行至城门,她翻身下马,红唇略略勾起,显出几分邪佞。傅迢颔首,便听靳扶疏道: “世子,许久未见,镇远侯可还好” 傅迢笑了笑,拱手言:“靳将军从西戎捎回的药很是灵验,家父病情见好了。” 金銮殿上,献阳帝垂眼看靳扶疏,眼中倒真是有几分关切,冠冕上垂下的流苏遮住了他脸上大半神色。 “桓远?” 靳扶疏持着象笏出列躬身:“听闻有人在鹿歧山见过国师,只是国师恐怕不愿再回朝。” 献昭帝闻言便收了声,不知在想什么。 “罢了,罢了。”他似是笑了笑,挥了挥衣袖示意归列,靳扶疏垂眼退回列中。 东黎的国师重华,她倒是见过的。献昭帝登基之时,青年帝王意气风发,国师便缄默着将他扶上龙椅,黛色衣裙上绣着数不尽的仙鹤,整个人如同冰山上的雪莲,气质冷绝。 献昭帝照例要为靳扶疏办一场接风宴,她婉言谢绝。她带着青矜剑进了宗祠,牌位上书“威远将军顾孑”,从旁还有一块牌位,上片“雪衣侯萧瑞卿”。 洒扫的婢女见她进来,躬身出去。她半垂着头跪在蒲团上。 “抚西王西逃,阿靳亲自将他五马分尸,骨灰就撒在西戎边境,他定是死后也不得安宁。兄长,阿靳为你报仇了。” 靳扶疏有些哽咽。她并不是顾孑的亲生妹妹,不过是被他救下的一个孤女。那户人家因战乱惨死,仅剩她这么一个孤女。因她尚年幼,那户人家又姓靳,顾孑便给她取名叫靳扶疏,她这些年就这么跟着顾孑四处征战。 花影扶疏玉露光,沁心胜似桂兰香。 明明是征战四方的铁血将军,却有这么一个文绉绉的名字。 那是在西戎的罗浮关,顾孑被抚西王一箭穿心,靳扶疏策马跟在兄长身侧,敌军退去,她独自抱着兄长冰冷的尸体哭得声嘶力竭。 带着兄长的灵柩回九幽那日,她发誓要将抚西王千刀万剐,不过几年时间,她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变成了威震八方的桓远将军。 罗浮关一战,她也伤了容貌,左颊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疤,于是便戴上了面具。后来回到九幽城,镇远侯和傅迢遍寻名医,终于找到一位苗医,治好了她的疤。 晚间献昭帝召她入宫,她换下了朝服,跟着传话的小太监走进了夜色里。 献昭帝一身月白衣衫,桌案旁放着鎏金香炉,神色平静许多。 “皇上急召微臣,可是有急事” “阿靳,许久未见,联甚为挂念。” 他温和地笑着,眉梢挑着笑意,倒真像个温润如玉的多情公子。她视线触到几上的宣纸,那是幅丹青,墨色未干,画上的女子眉眼纤长,眉心生了粒朱砂痣。 “谢皇上抬爱。”她笑了笑,不再多言。 他起身至靳扶疏身前,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委屈你了。” 她直直看着他的眼情。 “扶疏是东璃最好的一把剑。” 他似怔愣了一下,手停在她黑锦一般的发上。衣袖间有浓重的阡粉香。她讥诮地笑了笑,献昭帝患了怪疾,时常头痛不能自己,御医的方子没用,她献上的阡粉香却有奇效,他对这香很是依赖。 一时无言,献昭帝的目光凝在她的面具上,似是有些出神。她脸上的疤痕已经除去,却一直戴着这面具,只是为了提醒自己埋在心中的仇恨。她也想提醒献昭帝,顾氏一族为了守住他的江山,到底付出了多少。献昭帝却只当是她脸上有丑陋疤痕,这才戴了面具。 “皇上,你可知阿靳有何求” 她笑了笑,眯着眼看屏风上的仕女图。 “但说无妨,朕总是会允的。” “扶疏半生戎马,不过是用热血为你封疆。” 献昭帝微微蹙起了眉,靳扶疏便躬身行了一礼,慢慢退了出去。 到殿前时,有纤瘦的宫妃在殿前,细看时只觉有些熟悉,这才发觉这女子一身衣装同重华颇为相似,妆容也刻意模仿,原是新近受宠的容妃谢长安。 靳扶疏忽而想起鹿歧山下再遇,重华已不再穿要黛色衣衫,简单的玉兰色长衫,发间别了支新开的白茶。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宋皎不必寻我了,天命如此。 本是浮云客,不慕万丈红尘。奈何情根深种,半生痴缠。 靳扶疏挑了株千年雪莲,让细心妥贴的婢女用檀木盒包好,欲上镇远侯府探视久病初愈的镇运侯。 侯府门前傅迢已在等候,着了件墨绿长衫,拱手作揖时袖口上绣着暗花。镇远侯精神稍差些,见她来似是很高兴。 “扶疏,西戎那群老家伙可有为难你 他说的是镇守西戎边境的几员老将,她闻言菀尔。 “未曾,想来是不屑与我一个小辈为难。” “怎的不与子云一同来还是子云不想来瞧我这个老头子” 说的是右相萧子云,她与他同师承镇远侯。 “侯爷,圣上派子云到青州治理水患,现今还未回朝。派人托了口信与我,询问您的病情。” 镇远侯哼了一声,嘀咕了一句“臭小子”。 傅迢邀她至花厅,派小厮取了个精致的檀木盒。扶疏挑眉看他,他却是涨红着脸支吾半晌。她便恶劣地勾了唇,调笑道: “世子爷这是怎么了可是花厅太热了还是匣子里头是世子珍藏的春宫图” 傅迢简直欲哭无泪,耳根都泛了红。 “这是府中绣娘制的春衫,听闻你喜欢玉兰。”顿了顿,他声音又低了些:“我前些时日去金玉轩,见一支簪子很是衬你。” 她愣了愣,突然笑起来,傅迢这呆子,怕是圣贤书读多了。扶疏抬手用手中折扇挑起他的下巴,他哭丧着脸,如同受了惊的兔子,一副纯良的纯情少年模样。 “阿靳怎的这般过分。” 女声陡然响起,傅迢的长姐狡黠地笑着,像只狡猾的小抓狸,一闪身把傅迢护在了身后。 “雪凝真是小气,不过是调戏一下也不允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傅雪凝笑得眉眼弯弯,递了只红漆木盒给她。 “我自制的耳铛,你出征前便想给你,不想错过了时辰。” “可是去看哪家公子,寻不得空来看我” 扶疏故意逗她,她也不恼,笑得见眉不见眼。 年初是献昭帝生辰,宴会设在了宫中。她穿了身墨色的缎子直裰,木槿花滚边。想了想,又拿了玉冠束发。 献昭帝身边的位子却是无人,许是容妃品阶不够格赴宴,后位空悬,便也无人去坐了。 镇远侯府送的是万里江山图,双面绣的针法一看便知是傅雪凝的手笔。国公府送了羊脂玉雕成的麒麟。扶疏备的是从西戎带回的阡粉香,并上了一匹骏马,混在一众礼品中倒也不算出挑。 献昭帝宴会中途便匆匆退了席,言是不胜酒力,让朝臣随意饮酒作乐。她正欲退席,却听内侍总管传话,献昭帝召她到广元殿。她怔愣了半晌:广元殿是皇帝寝宫,她一个外臣,怎好 内侍总管催了又催,她只好从命。献昭帝似是用过醒酒汤,神色请明许多。甫一走近,又闻到浮花露的酒香,他支着下颔,面色酡红,显然醉得不轻,见扶疏来,他屏退了宫人,眯着眼打量她。 “扶疏怎么不饮酒“ 他笑了笑,眼神里含着些探究。再走近些,他忽而抬起了手,她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他的指尖碰到她衣袖。 她吩咐殿中的小太监去寻容妃,一垂眼瞥见献昭帝手中一块玉佩。 那是块羊脂玉佩,许是主人时常把玩摩挲,显出些圆润。殿外传报容妃娘娘到,她躬身行礼退下。 退到殿门外,扶疏不知怎的忽而停了步。殿内传来献昭帝的醉语: “你的眉眼最是像她,睥睨天下,仿佛生来就该受芸芸众生仰望。你这样看着朕,朕便恨不得把这天下都捧到你眼前搏你一笑” 后来的话语有些断断续续,渐渐听不清了,只听见容妃带着哭腔的声音远远追出来:“重华,重华,她是你心中皎皎明月不可得。妾身是容儿啊,皇上,您看看妾身” 拱手河山讨君欢,呵扶疏不知所谓地笑了笑。提步走进了夜色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part 2 晚间屋子里熏着安神香,扶疏却做了个很长的梦。她似被扔进波涛翻涌的河中,随着波涛浮沉。她看到年岁尚小的自己入宫伴读,同样年幼的献昭帝捏着她的脸揉圆搓扁,不停地嘀咕着什么。画面一转,她抢了傅迢心爱的一方古砚,他气鼓鼓地同傅雪凝告状。再一转,萧子云拿着她的糖葫芦得意扬扬,被她追得满院子跑,最后又被她揍得鼻青脸肿。 “靳扶疏,你是天生的将星,掌杀戮,一生显贵。” 那声音像极了重华。不知沉睡了多久,扶疏原以为要转醒,却又跌进了另一个梦里。 她倚在桌案边,支着下颔似是在沉睡。看那装束,似是及笄那一年。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年忽然走近,穿了件玉白的直襟长衫,抬手去描摹她眉眼的轮廓。可惜那少年只有一个瘦削的背影,她看不清他的面容。 猛然惊醒,屋里的雪白纱帐被风拂起,一切陈设都极为熟悉。 这日的早朝,听闻右相萧子云回朝,朝堂上献昭帝对他一阵嘉许。 退朝后萧子云贼兮兮地同扶疏搭话,提起要备厚礼去见镇远侯。她笑了笑不置可否,他便泄了气,委委屈屈地跟在她身后,活像个小媳妇。 萧子云回来得倒正是时候,正赶上了九幽的上元节。扶疏寻了他一同去凑热闹,又听闻他从青州带回一名女子,便存了作弄他的心思。 “子云,我瞧你印堂红润,不知是哪位姑娘红鸾星动?” 他笑着骂了她一声,见眼前的女子转了转眼珠,唇畔溢出些许笑意来。靳扶疏正巧在不远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她抬起手用手肘撞了撞萧子云。 “瞧见聂卫尉没有?我同你打个赌如何?” 她说的聂卫尉是宫中禁卫统领聂青云,正在不远处绕有兴味地看傩戏。萧子云挑了挑眉,那笑容与靳扶疏如出一辙。 “什么赌约?” “聂卫尉是宫里的禁卫统领,身手想来是不差的。我瞧着他有个貔貅玉佩,不如” 扶疏眨了眨眼,萧子云自然明了,眼底却浮起些不赞同。 “怎么?右相大人怕了末将了?无妨,认输便是” 她故意激他,他听出了她的意思,却仍旧上了钩。 “阿靳,你且等我,我去去便回。” 萧子云一转身,朝着远处卖傩戏面具的小摊而去,想来是不想暴露了身份。忽而有一只手锁住了扶疏的手腕。 她回眸,萧子云戴了张傩戏面具,身上穿着方才的玄色窄袖长衫。 “怎的这般快?那便走罢。” 靳扶疏一旋身,足尖点地,顷刻间便到了聂青云身前。聂青云正看着傩戏,见一戴着面具的女子忽然对他出手,身手又不在他之下,一时惊诧。 堪堪接下她凌厉的招式,这才惊觉她想取他腰间玉佩,躲闪间又有一玄衣男子进入战局,倒不是帮那女子,而是处处掣肘她。 玄衣男子身手似是比女子好些,两人从聂青云身前一直打到了街尾,看似不分伯仲,实则是那男子假意相让。 “子云,可是侯爷又教了你什么新鲜的招式?啧,偏心!” 靳扶疏这话说得愤愤,手上动作却不停。萧子云身形快如鬼魅,使的又都是些怪招。 忽然听见一声咬牙切齿的“靳扶疏”,她回眸,看见萧子云拿着个傩戏面具对着她吹胡子瞪眼。心底猛然一惊,那玄衣男子也愣了一瞬,身形快速消失在街尾。 “不过买个面具的功夫,你又惹了什么祸?” 萧子云盯了一眼那背影,转过脸问她。她无奈地摊了摊手:“他同你身形相似,衣裳一模一样,又戴了傩戏面具,我怎的知晓不是你?”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见些无可奈何的神色。 有朝臣上了折子,说南疆风调雨顺又是丰年。又说北域起了兵端,北凉国的士卒剽掠东璃边境,还占了数座城池,扶疏自然上疏请求出征。 十万大军在城郊集后,靳扶疏穿着胄衣坐在逐月背上,提了一把红缨枪。献昭帝亲自送行,她看了看意气风发的士卒,长枪指天:“佑我东黎河山!” “佑我东黎河山!” 呼声震天,她笑了笑,稳稳握住缰绳。此去不知期,她许会凯旋归朝,又许会长眠北凉。重华曾言她是将相命格,却不曾说何日陨落。 扶疏最后回眸看了一眼城楼上站得笔直的献昭帝,终是策马而去。 北凉良渚关一战,拖了大半年才把被占的城池尽数收回。北凉的军队行军习钻,阵法古怪,实在叫人头疼。最后一战在良诸关,只要北凉军退回疆界以北,便再无后顾之忧。萧子云也来了北凉,说是献昭帝不放心战况,特意遣他来督战。 良渚关城门紧闭,扶疏握着缰绳,有些讥诮地扯了扯嘴角。 “听闻北凉王子骁勇善战,怎么也做起了缩头乌龟还怕我一介女流不成” 城墙上的青年终究年少沉不住气,被她一激便有些气恼,身旁一位巫师打扮的老者急忙拦下。 城门大开,黑甲士卒涌出,刀剑相接中势均力敌,双方均不显颓态。那位北凉的王子执了弯刀,金发金眸,径直朝她冲过来,她提剑挡了他一击,虎口被震得发麻。他斜着眼看她,满眼不屑:“一介女流,不学寻常妇人相夫教子,在战场上作威作福” 扶疏握紧剑柄,挑着眉道: “我征战多年,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要教训我不成” 喜语间剑风凌厉,招招皆是杀机。他惊了惊,勉强接了她的杀招。见形势不对,他勒马欲退后,她冷笑着挽了个剑花。 忽而听萧子云在身后唤了声“阿靳”。扶疏提剑斩断了北凉王子坐骑的前腿,未及回身便被萧子云抱了满怀。惊诧间看见他背上插了支箭天,正是心脏的位置,对面城墙上寒芒闪而逝,巫师打扮的老者收了弓箭。 “桓远将军的命可比我萧子云金贵多了。” 萧子云明明痛极,却仍勉强扯着唇角笑了笑。 北凉王子已被救下,扶疏看了看怀里唇色发白的萧子云,霎时眼圈便红了大半。副将策马而来,小心地扶下了萧子云往驻地而去。 她伸手取了面具,手起剑落便有人头落地,她已杀红了眼,眼见着北凉的军队一退再退,最后只有寥寥数人退到城门下。城门被关上,余下几个士卒眼见回城无望,便有了负隅顽抗的心思。她接了弓箭,搭弓引箭,每一箭均射中心脏。城墙上的巫师霎时变了脸色。 金色甲胃的女将军,左颊上有血色的飞鸟状纹样,再衬着溅在面上的鲜血,妖异得令人心底发寒。 “以一人之力可诛我军五千精锐阿森纳”北凉王子惨自着脸将询问的目光投向老者。 “竟然是将星!杀戮之将,飞鸟掠林图腾,生性暴戾暗血。每逢战必屠城血祭” 老者抖着唇退了一步,北凉王子见状便蹙了眉。 扶疏抬手拭了面上的血迹,提剑指向城楼上的老者:“若有闪失,我靳扶疏今日要良渚满城为萧子云陪葬,不死不休!给我攻城!” 立刻有士卒抱了横木撞门,一声声闷响,良渚城内亦是有士卒以身体挡门,一时僵持不下, “阿森纳这该如何是好” 北凉王子回身踱步。 “看情形良渚城也守不了多久,不如趁此良机永绝后患,一箭射死那女人!” 阿森纳看了半晌,摇了摇头:“不可,以你我二人之力,远不是她的对手。” 却见他已经搭弓引箭,箭矢发出,扶疏抬手便用剑身挡下。 片刻后喊杀声渐盛。 “殿下不如早做打算,眼下良渚已是守不住了,您” 话音未落,忽闻一女声响起:“今天,谁也别想走。” 阿森纳和北凉王子抬首,金色甲胄的女将军已上了城墙,身后跟了一队青色胄衣的士卒。她拖着一柄长剑,剑身上不断有鲜血滴落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城门洞开,两军士卒奋力拼杀。 良渚被屠了城,盛着阿森纳和北凉王子头颅的木匣当晚便被送进了北凉皇宫。 东黎到底是国力强盛,北凉不过是个附属的小国,若无别国相助想与东黎抗衡无异于痴人说梦。 北凉皇帝偃旗息鼓,派人递了降书,又退回了疆界以北,东黎的桓远将军刻石记功而还。 右相萧子云在战中受了重伤,伤了心肺,足足养了一年才见好。班师回朝那天,扶疏在良渚城城楼上站了许久,忽然觉得疲惫至极。萧子云走近,穿了件鹤羽麾,她抬眼看他,他伤势大好,气色好了许多。 “子云,东黎的威远将军元鼎三十二年战死于南疆。桓远将军又会何时战死于何地?” 萧子云诧异地看向她,她眼底没有一丝光亮,一双眸乌沉沉的。 “阿靳这是什么胡话?” 靳扶疏忽而嗤笑了一声,抬手揉了揉眉心:“我倦了。” “这是何意?” 萧子云递了酒给她,眉蹙得很深。 “你看看这东黎万里河山”她抬手描摹了一下天际的地平线,忽而低声笑起来。原本是笑,那喑哑的笑声衬着边疆凄凉的景色,偏让人听出些古怪的悲伤。 “威远桓远有何不同呢?本该为东黎拓土开疆,佑东黎盛世无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part 3 献昭帝为回朝的大小将领办了接风宴,扶疏称病未曾出席。只来得及换了件长衫便去了镇远侯府,去时萧子云正垂着头听镇远侯唾沫横飞地训话,见她来,他连忙朝扶疏拼命使眼色,她咳了一声。 “侯爷。” 当晚她被留宿在镇远侯府,一时倦极,随手推开了一扇房门。房中挂着青色的慢帐,隐隐有种淡香,她未及多想,四仰八又地躺在了床榻上。 眉清目秀的小侍婢推门进来,径直点了香便离开。那香味很浓,甜腻中含了异香,她嗅了半晌,忽而觉得身上发热,便伸手解了外袍。 门响了一声,有人推门走近,扶疏眯着眼只看见一个玄衫青年,身形很熟悉,却看不清面容。他“咦”了一声,坐在了床沿。 她只觉脑中昏沉,这才看清玄衫青年的面容。俊逸非常,眸中含笑,眼角生了粒泪痣,却是张陌生的脸。 “镇远侯留我宿在府中,怎的还送了位美人”说着伸手取了她的面具,又低低笑起来:“倒是合本王的胃口。” “未将乃桓远将军靳扶疏。”一出声才发觉她声音沙哑含媚。 他挑眉笑了笑,却不作答。 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扶疏心底猛地一跳。 “可否劳烦阁下唤侍婢将我送走” 他闻言笑了笑,眼底闪着狡黠。 “难得一遇倾城色,不一亲芳泽,岂不负了良辰” 她身上发软,又像着了火,热得厉害,伸手要去解中衣。玄衫青年便这般饶有趣味地看着。 他忽而反剪了她的双手。她便没了气力般倚在他肩上,眼睛含俏含妖,水遮雾绕地,媚意荡漾,小巧的唇微微翘起,红唇娇艳欲滴。 他放了手,一双玉臂便勾住了他的脖颈,再然后,她竟解了他的外袍,又伸手要去解他的中衣,那纤白的手指在他衣襟上摸索。 宋珏捉住了她的手腕,原本以为她会安分些,她呢喃了一句什么,却垂头去吻他的脖颈。 他心底的弦“啪嗒”一声断开,所有理智都飞到了九霄云外,一翻身压在了她身上。 她像没有骨头的猫一样倒下去,摆出任君采撷的姿态。他看着扶疏左颊上的飞鸟纹样,忽然晃了神。 身下的人嘤咛了一声,如同猫儿撒娇一般挠得人心底发痒。他扣住了她的腰,在她雪颈上留下一串吻痕。 屋外忽然有人唤了声“王爷”。 他只好停了动作,用锦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在床沿穿好衣裳。鹤羽瞧着屋里没了动静才推门进来,垂首道: “是容妃的人,屋里的香是媚骨香。” 媚骨香秦楼楚馆里妓子房事助兴用的催情香。 “可有解药” “已着人去煎药了。” 鹤羽硬着头皮答话,却看见自家王爷很是愉悦地勾着唇,正了正衣襟,随后提步出了房间。 “唤晚晴来我房里。” 鹤羽领命退下,又吩咐人在房门外把守,这才放了心, 晚睛着了雪青色纱衣,如弱柳扶风般盈盈拜下。宋珏看着将伏在地上的晚睛微微勾唇,晚晴会意般走过来,腰身袅娜,身段窈窕。 甫一走近便被宋珏拉进了怀里,她低低唤了声“王爷”,长睫如同蝶翼般扑闪。他垂头去吻她的雪颈,看着雪晴娇美的脸,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只好作罢,松开了她让她退下。 宋珏揉了揉眉心,觉得自个儿怕是魔怔了。 次日,扶疏醒来只觉头疼欲裂,这才党察自己衣衫不整地躺在床榻上,撑着床沿站起,正要梳妆,却在铜镜里瞥见脖颈上全是散乱的吻痕。 她蹙着眉,昨夜的场景像走马灯一样在脑中闪过。勉强将衣裳穿好,一出房门就撞见了行色匆匆的傅迢。 “你府上可是有位穿衫的青年” 扶疏问得咬牙切齿,傅迢认真想了想才道: “萧山王昨夜他宿在侯府,方才还在洛水亭同我对弈。” 她一旋身,脚底生风地住洛水亭赶。 果不其然,罪魁祸首正姿态悠然地坐在亭中,换了身藏蓝直襟长袍。扶疏气急败坏地上去便揪了他衣襟,他错愕地看着她,同她大眼瞪小眼。 “靳将军昨夜将军真是热情,解了本王的衣裳,本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又不好拂了将军的意” 他垂眼笑得意味深长,纤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般忽闪。扶疏视线下移,他脖颈上数个红印,她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松了手像被烫到一样跳开。 “我你” 她舌头像打了结,额上的青筋跳个不停。傅迢急匆匆地赶到,见她还算正常,忽然松了口气。 “王爷同阿靳是故交?” 傅迢一脸不明所以,宋珏不怀好意地笑着想答话,扶疏一抬手就在宋珏腰上拧了一把,他痛得抽气,垂头在她耳边轻声道: “将军,一夜夫妻百日恩,你不想同本王再度好圆了昨夜的遗憾?” 她抬脚狠狠地朝他鞋面上一踩,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样跳开。傅迢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她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名动天下的萧山王宋珏,不想竟是个不折不扣的登徒子。” 宋珏也不恼,在亭中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如竹,长身玉立,眉眼清俊儒雅,好看得不像话。她气极败坏地往侯府正门赶,听见宋珏在身后笑道: “将军慢走,当心脚下。” 傅迢一脸呆愣地看着靳扶疏,她脚底生风地往候府正门而去,宋珏一副心情极好的模样,一撩衣袍又在亭中坐下。 当晚,东黎皇宫。 献昭帝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不由黑了脸。两人深夜入宫见,竟都是要同他请旨,请的还都是赐婚的旨,连求娶的对象也出奇地一致——桓远将军靳扶疏。 他勉强压下了心头的邪火,额上的青筋跳个不停。 “不像话,你们这是做什么” 他怒道,手中的狼毫笔生生折断。 “靳扶疏是朝中正二品桓远将军,你们二人要求娶朝中二品大员” 顿了顿,又道:“子云,五王年少不更事,你怎的也同他一起胡闹?” “微臣不敢。”年少不更事他明明比自己还长几岁。萧子云在心里腹诽。 “罢了,便召桓远入宫,她也该知晓始末。”献昭帝摆了摆手,内侍总管领命退下。 扶疏睡眼朦胧地被召进宫,又不明所以地被带到了紫宸殿。进殿便看见坐在上首的献昭帝,从旁是萧子云和宋珏。她眼皮重重跳了一下,毕恭毕敬地给献昭帝行了礼。 “桓远,子云和宋珏同我请旨,求娶于你,你意下如何” 献昭帝的手指轻轻扣着桌案,扶疏抬眼扫了他一眼。她最是明了他的脾性,这个小动作,只有在他心情极度烦躁时才会做。她朝萧子云和宋玉深深一揖,面不改色道: “南沼和西戎虎视耽耽,疆土未定,何以家为臣下怕是要拂了二位的美意。” 献昭帝敲着桌案的手停住,不用抬头扶疏也能猜到他那惋惜至极的神色。果然,他又道: “桓远可想好了” 那语气是“你不想嫁,朕可没逼你”。她笑了笑,又长揖下去。 “桓远虽是一介女流,也未敢忘国忧,臣心意已决。” “此事便就此作罢,朕乏了,你们都退下罢。” 在宫门处分道扬镳,宋珏的马车早已等在那里,他回眸看了扶疏一眼,掀了车帘便钻进了车里。 扶疏与萧子云并排骑马在长街上前行,她故意拖长了声音道: “右相大人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侯爷说,你救我一命,我无以为报,该以身相许。” 萧子云语气戏谑,夜色里看不清他的神色,他又压着嗓子道:“臭小子,阿靳救了你的小命,你身无长物,不该以身相许?” 那语气,把镇远侯学了个十成十。她和他一同笑起来,马蹄声在幽长的巷中回响。 次日扶疏正用完早膳,管家急匆匆地进了门。 “将军,萧山王过府拜访。” 她换了件白长袍,刚进前厅,便看见宋珏好整以暇地饮着茶,黑色的锦袍上绣着暗花。她抬脚走近,在他身侧的椅上坐下。 “不知萧山王到来,有失远迎。” 她皮笑肉不笑,宋珏垂眼把茶盖放下,这才开了口。 “靳将军心怀家国大义,本王十分钦佩。” “拒了王爷好意,未将心中亦十分不安。”扶疏翘着唇角,笑意半真半假。 “无妨,本王年方二十有二,等将军几年,也是等得起的。” 宋珏笑得意味深长,他生了一双桃花笑眼。眼风扫过来,便似含着无尽的温柔情意,扶疏抖落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嫁给宋珏她得折寿好几年吧 他忽然凑近,长睫垂下,一双眼黑白分明,双眸如流光溢彩的黑珍珠,勾人得很。鼻梁很挺,薄唇抿成一线,英气的眉略略挑着。 “好看么本王可还合将军胃口” “好好看。”扶疏眨了眨眼,悄悄往后缩了缩。美色误人——她腹诽。不料一时重心不稳,险些连人带椅子一同倒下去,宋珏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眼底笑意深深。他却不打算放手,把她圈在椅子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阿靳,右相同你好似交情不浅。” 扶疏垂着眼想了想,并不作答。 “那今后,本王也唤你阿靳?” “王爷请便。”她懒懒地应了一声。 他忽而抬手挑起她的下巴,强迫她与他对视,那双眼里毫无波澜,就这么平静地看着她。他衣袖问带着淡淡的苏合香,意外的好闻。 “你是觉得,本王配不上你” 扶疏抬眼看他,却又迅速垂了眼,看着他衣襟上的暗花。 “不敢,只是阿靳受不起王爷垂青。” 他神色又冷了几分。宋珏垂眼看着靳扶疏,她抿着唇,银色面具遮住半边面容,眉间神色寡淡。这样一张美得近乎妖治的脸,偏要带着这般冷淡的神情。他不觉心头火起,他最讨厌的,便是靳扶疏这样的神情。 于是他低头吻了她,惩罚似地重重吮着她的唇瓣。出乎意料的,靳扶疏没有反抗,也没有推开他,温顺地受了他的吻。 “你不愿做本王的王妃为何” 他直起身在屋中踱步,带着一种上位者与生俱来的优雅。扶疏亦站起与他平视,语气平静。 “扶疏半生戎马杀伐决断,若被拘在内宅,会让王爷家宅不宁。” 宋珏愣了片刻,一拂袖走了出去。 他刚走出屋子,扶疏回了神,突然拍着檀木桌案,怒道:“欺人太甚!” 角落里的管家掏出帕子拭了拭汗,看着自家将军把上好的檀木小几拍得震天响。一阵猛拍之后,那檀木小几成了一堆碎木。管家忍不住又拭了拭汗,自家将军平静地指了指地上的一堆碎木道: “去库房挑张新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part 4 宋珏一出门,便在庭院中遇见了萧子云,满肚子的邪火突然蹿了起来。萧子云惊诧地挑眉看他,唤了声“王爷”。宋珏闻声状似无意地盯了萧子云一眼,薄唇勾出个弧度。 “原是萧丞相。”顿了顿,又道:“听闻丞相师承镇远侯,本王很是敬佩,可有机会同萧丞相切磋一二?” 这话说得客气,萧子云愣了愣,未及回答便见他的身形闪了过来,甫一交手才发觉他身手远在自己之上。 先前几招未尽全力,萧子云仅能堪堪接下,眼见宋珏招式越发凌厉,他一时竟无法招架,节节败退之下那凌厉的掌风重重落在他胸口。他退了一步,猛地呕出一口鲜血,面色煞白。 凌厉的剑气扑面而来,宋珏躲闪不及,被斩断了一缕发丝。靳扶疏的身形闪过来,伸手便去扶萧子云。 “子云?” 萧子云伤还未痊愈,现今又再添新伤。靳扶疏眉眼间似是笼着森冷的寒意,将手里的小瓷瓶塞到了萧子云手中。 一转身,她脸上带了笑意,殷红的唇勾起,毫不掩饰眉眼间的戾气和杀意。 “方才听闻王爷想同子云切磋扶疏不才,与子云同门,便代子云与王爷切磋罢。” 青衿剑闪着冷芒,宋珏一味避让,却不出手。剑气越发凌厉,生生斩断了他的衣袖,最后冰冷的剑尖抵住了他的咽喉,有血丝缓缓渗在剑身上。 靳扶疏偏着头看他,眼底笑意不减,莫名让人觉出些邪气。 “王爷以为扶疏为何屠了良渚满城?” 到底是征战四方的将军,眉眼浓丽妖冶,周身的气势和威压却是惊人。 扶疏的声音很轻,最后缓缓收了剑,留下一个纤瘦的背影,她扶着萧子云进了前厅,高声唤府医的声音远远追出来。 本以为宋珏会偃旗息鼓,不想仅过了两日,又出了幺蛾子。管家拿着庚帖,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将军,萧山王府的敏太妃送来了王爷的庚帖,方才已经出府了。说是让您寻个时候将庚帖送到萧山王府。” 又过了两日,萧山府的亲卫抬了二十八抬聘礼,直接堵了将军府门前的长街。 萧山王宋珏一身箭袖天水碧长衫,眉眼含笑也住将军府门前一站。那流言便漫天飞,诸如“萧山王痴恋桓远将军,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又或者“桓远将军杀了萧山王心爱的女子,萧山王只好上门讨个说法”。 听着管家绘声绘色的描述,扶疏头疼地揉着眉心,附在管家耳边吩咐了几句。 管家迎出门来,脸上带着恰如其分的笑,对着萧山王行了一礼。 “王爷万福。不巧,今儿个将军旧疾犯了,不便迎客。老奴给您个赔不是。” 说着指挥家丁将聘礼抬进了府,又道: “聘礼,我家将军收下了。烦请王爷和敏太妃择个吉日。” 听到靳扶疏收了聘礼,宋珏眸子亮了亮,又拱了拱手道: “劳烦管家。” 几日后的早朝,献昭帝怒不可遏地捏着靳扶疏请辞的折子,明眼人都能看出献昭帝眼中两簇熊熊燃烧的小火苗。他陡然拔高了声音:“桓远!” “微臣在。”扶疏持着象笏躬身出列。 “你要请辞?” “是。家兄顾孑战死南疆,扶灵柩归九幽之日,发誓为兄长报仇。如今大仇得报,臣纵心中有家国大义,然不过一介女流。现今要嫁作人妇,便只想像普通妇人一般相夫教子,洗手做羹汤。” 献昭帝怔愣了,朝臣队列里也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将军,如今东黎盛世,国泰民安,您功不可没。您是朝之肱股,国之栋梁,请辞一事,望您三恩。” 说话的是崔阁老的长子,他一跪下,大殿里的文官便乌压压跪了一片。 “望将军三思!” 献昭帝很满意这样的局面,便不再多言,等待靳扶疏屈服,暂息请辞一事。 “崔御史言重。臣一介女流,又是个武将,实在当不起朝之肱股。而今东黎热血男儿何其之多,都盼着报效东黎,他们才是当仁不让的国之栋梁。” 这番场面话说得漂亮,崔御史面上一阵青一阵白。 “臣与靳将军婚期在即,也只愿护爱妻一世平安顺遂。” 说话的是萧山王宋珏,他一开口,余下的官员便也跪了一片。 “请皇上开恩!” 献昭帝垂下了眼帘,扶疏抬眼看他搭在龙椅上的手,用力到指节都泛了白,像是真的怒极。 “那朕便允了,五王同敏太妃商议吉日罢,联替你们拟道旨,也算全了五王的心愿。” 扶疏与宋珐一道谢了恩。退朝出宫的路上,不断有官员上前道喜,她一一谢过。 亲事订在了初冬。 晚间扶疏熄了灯正要就寝,忽听窗户响了一声,一个黑影迅速翻窗而入。她屏息疑神,袖里的匕首滑到手中,那人步步逼近床榻,近到伸手便能触到他衣角时,她握紧匕首发力,手腕却被紧紧捏住。 淡淡的苏合香香味,她稳了心神。 “王爷怎的有半夜翻窗的怪癖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扶疏语气揶揄,他倒不甚在意,低低笑了笑,身上全是清冽的酒香,她整个人被他拢在了怀里,他的声音也闷闷的: “阿靳,你肯嫁于我,我真是欢喜。” 宋珏一个翻身将靳扶疏压在床榻上,借着月色打量着她。她腰线玲珑,纤腰仿佛不盈一握。他真想伸手环上去看这腰身是否真的不盈一握。视待上移,敞开的领口露出一片莹白的肌肤,青丝如缎,披散在枕上。 宋珏有些晃神,忽然想起那日在侯府,她中了媚骨香,纤白的手指在自己衣襟上摸索。又想起她双颊微红,眼神迷离地被自己压在身下。 他便受了蛊惑般,垂头去吻那一片莹白的肌肤,抬手要去解她的衣裳。 扶疏被他制住,动弹不得,只得急急唤了声“宋珏”。他住了手,埋首在她颈间闷笑。 “唤我一声夫君,我便放了你。” 那声音很是沙哑,含着些魅惑。她咬了咬牙,心下一横,温声唤了“夫君”。他便满意地环住她的腰将她圈在怀里,下巴搁在她肩上。 次日醒来,宋珏已离开,枕边多了一支梨花。侍婢为她更衣,她一阵怔愣。 献昭帝在容妃的未央宫中用膳,容妃谢长安,谢阁老之女。用罢午膳,他忽然兴起,领着谢长安去了御花因,又让宫婢铺了宣纸,为谢长安作了幅画。 谢长安满心欢喜地走近看画,画上她身处百花之中,藕色荷边裙,温婉明艳。再看看神色温柔地望着自己的献昭帝,心头却像缺了块什么,空落落的。心中失落,面上却没有表露分毫。献昭帝抬手,指腹划过她的眉眼,容妃忽然想起每次醉后,献昭帝对着她唤的都是“重华”。 小太监勾匆走近,附在献昭帝耳边说了句什么,他神色变了变,又转头对容妃温和一笑:“朕晚些时候再来陪你。”容妃温婉地垂着眸应下。 献昭帝缓步进了紫宸殿,靳扶疏已等在那里。她难得没有戴面具,梳了飞仙髻,鬓发如云,戴了一整套的红宝石头面,没有穿男子的长衫长袍,而穿了裙装。大红的罗裙,用金线绣着云纹,金色的纱质披帛,整个人如同落入凡尘的仙子,一阵风便能带她羽化升仙。 她就那么俏生生地立在那里,身段窈窕,肌肤胜雪,回眸看他一眼,好似天地都失了颜色。 他温和地笑着唤了声“阿靳”,她回眸看他,掩去了眼底的所有情绪。 “你所求朕都会允。” 他走近了些,径直在书案旁坐下。 “只有这一条,朕不能允。你为朕封疆为朕守万里河山,朕如何能允” 扶疏眯着眼慢慢笑起来:“皇上为何不明白” 一声叹息。 “靳扶疏是东璃最好的一把剑,可是,再锋利的剑也会有钝的那一天。” 他猛地抬眸看她,笑意一寸寸淡下去。 桓远将军被罢黜,朝堂上一阵哗然。不久,献昭帝封了新任的骠骑将军,是多年随桓远将军征战的副将,行军用兵,颇有前者之风。 又过了月余,凤栖殿迎了新主,献昭帝册封了谢氏女,其父是前朝权倾朝野的谢太傅,如今的谢阁老。 扶疏忽然想起那日进宫求见,要离宫之时,她看了看献昭帝,道: “臣曾在鹿歧山见过国师。”献昭帝便猛然站起,急切地道:“她可曾说过什么” “她说让皇上不必再寻她,一切本是天命。” 偌大的宫殿里只余一声叹息。 “将军,有位夫人过府拜访,现今在前厅。” 管家这般说,扶疏淡淡应了声,提步到了前厅。正中坐了个女子,容貌清秀,穿了身百褶如意月裙,发髻高挽,温婉明丽。 “妾身是萧山王府的聂晚晴。” 她福了福,如是说。 “不知夫人到访所为何事?” 聂晚晴笑了笑,把一朵素色的绢花放在了桌案上。 “将军,恕妾身冒昧。不知将军可知晓,王爷曾有位未过门的王妃。” 扶疏闻言挑眉,有些不明所以。 “夫人请讲。” 聂晚晴却垂了眼,唇角似乎微微扬了扬。 “妾身不便多言若将军真想知晓,去王爷的书房一看便知。” 是夜。 宋珏看着一身盛装,却抱着酒坛坐在自家王府屋脊上的女人,嘴角狠狠抽了抽。幸亏母妃去皇觉寺,要是母妃看到她这模样,怕是怎么也不会允她进门。 生怕靳扶疏从屋脊上掉下去,宋珏好说歹说总算把她从屋脊上弄了下来,让她坐在书房前的石几旁,打算唤仆婢去煮醒酒汤,却忽然想起自己方才支开了一众仆牌,不想让她们见到自家未来主母颜面扫地。 他只好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去前院,殊不知,他前脚刚离开,看似烂醉的人便站起,眼神清明,无半分醉意。 扶疏提起裙摆进了书房,燃起烛火,书房正中赫然悬着一张仕女图,那画与真人大小一致,经烛火这么一照,栩栩如生,仿佛画中人随时会走出来。 可是那画中人眉眼与她如出一辙,她却知晓绝不是自己,那女子双瞳乌黑,气质温婉出尘,站在荷池旁的抄手游廊中,一身芙蓉缠枝的罗裙。她惨白着脸退了一步,抄手游廊,抄手游廊 宋珏带着醒酒汤折返,院子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那坛梨花白还放在石几上。他无奈地摇摇头,唇边溢些无可奈何的笑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part 5 喜炮声中锣鼓喧天,镇远侯吩咐萧子云到靳扶疏府中,说是她兄长与父母都已亡故,便让他充当她的兄长,背她上花轿,她趴在他背上,听见他咬牙切齿道: “你多年征战,军营生活清苦,怎的还这般重” 扶疏不容气地狠狠拧了他的腰一把,他“哎呦”一声,脚下不稳,险些把她摔了出去。她笑盈盈地挑眉: “东黎的右相事务繁多,身子这么弱可怎么得了” 镇远侯和献照帝均为扶疏添箱,她的嫁妆不多不少,恰是二十八抬。她悄悄掀起盖头一角,偷偷看了宋珏一眼,听见萧子云不怀好意道:“有什么可看的成了亲不就是你的人了真可怜,啧啧” 她顺了顺气,被扶上了花轿,不知为何,上花轿前总觉得萧子云松了一口气,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坐在床榻上,屋中燃着龙凤烛,不必想也知道,屋里定然是布置得十分喜庆。扶疏不由一阵恍惚,觉得眼前的一切万分不真切。从前她从未想过嫁人,只觉得此生最好的结局便是战死沙场,青史留名。 盖头被挑开,宋珏垂眼看着靳扶疏,她凤冠霞帔,明艳不可方物,一身大红嫁衣衬得她肤白胜雪,明眸皓齿——同他梦里一模一样。 喜婆领了喜钱欢欢喜喜地退下,扶疏与宋珏一同举起了合卺酒。眼见着那酒被他送到唇边,她忽然抬手摁住了他的手腕,酒酒了一地,清香悠悠地荡开。 扶疏忽然笑起来,他眼底依然波澜不惊,她便道:“别喝了,酒里有七日忘情。” 他依然沉默,她便提步在梳妆镜前慢慢取下了风冠,又打散了发髻,他的手忽然扳住了她的双肩,缓缓用力。她微仰着脸闭了眼,听他道:“为何” 他用的力气太大,扶疏肩上一阵生疼。她原本想让他喝了酒,合卺酒里加了七日忘情,只要喝下便会慢慢忘了她。她原本也不是真心嫁给他,不过是想借机脱身。 可现在,宋珏红着眼问她为何。 他忽然松了手,又问:为何他很突然地把她逼到墙角,盯着她的眼睛。 “萧山王宋珏,曾有个未过门便香消玉殒的王妃吧” 扶疏看着燃了一半的龙凤烛,垂着眼仍在笑。“我同她生得很像罢” 他猛然站起。她不想看见他的神色,挥出一掌用掌风熄了烛火。一时无言,扶疏和衣在榻上睡下,他亦在榻上身躺下,呼吸轻不可闻,忽而伸臂把她捞到了怀里。 宋珏忽然想起那夜她醉酒后不见踪影,书房中燃了半段的烛火,缓缓闭了眼。 他又忆起初次见靳扶疏,她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入宫为皇兄宋皎伴读。他被宋祁欺负又无还手之力,她走过来把他扶起,从衣袖里掏出一块手帕,又很小心地把帕子展开,里面有几块碎了的桂花糕。 再见她,她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将兄长的灵柩从南疆带回九幽,连刚毅的副将都落了泪,她却一滴泪也没掉,眉眼间全是凉薄,穿着与兄长一样的金色胄衣,戴了张银色面具。 再后来,他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她西征得胜归朝,已被疆场磨砺得一身肃杀,眉眼浓丽,却全是杀机和戾气,像浸透了鲜血的牡丹。 她北征北凉国,提着红缨枪指天,他就站在献昭帝身侧。看她纤弱的模样,如何背得起东黎的万里何山他忽然很心疼她,连五脏六腑都泛了疼。 人们说她杀伐决断,冷血无情。说她性情乖戾,残暴嗜血。她一路踩着白骨踏上了桓远将军的宝座,手握重兵,呼风唤雨。 她不过双十年华,却似看尽了红尘,心如死灰。她大抵算得上是居功至伟,为东黎封疆,守东黎万里河山。 可人们却忘了,她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少女,本该执笔细描眉的手,握着刀剑为东黎拓土开疆,不知浸透了多少鲜血。 次日醒来,枕边人已不在,宋珏抬眸,看到了梳妆镜前叠放得齐整的凤冠霞帔。他心头猛地一跳,披了外袍就急急伸手去推门。 清晨的熹光中,靳扶疏坐在院里的秋千上,秋千架上挂满了紫藤花。她背对着他,穿了身藕粉绣海棠的袄裙,听见门轻响,她回眸看他。发髻上攒着玉石小花,眉眼在熹光中十分柔和。 宋珏提步上前,将外袍披在她瘦削的肩上,又伸臂把她圈在怀里。 新妇照例要为公婆奉茶,扶疏跪在敏太妃座前,将茶盏举过眉。她伸手接过饮了一口,唤身边的大丫头捧了个锦盒,里头是一套宝石头面,又亲自取了个缎面暗花锦盒,将翠色的玉镯戴到扶疏腕上,亲昵地拉住了她的手。 “以后便是萧山王府的人了,凡事要以王府的利益为先。” 她拍了拍扶疏的手背,那张与宋珏肖似的脸上浮着温和的笑意,她便垂着头温婉地应是。 月余,听闻被罢黜的桓远将军官复原职,新婚燕尔之际却被献昭帝派往西戎戍边。 萧山王在广元殿外跪了整整两个时辰,最后一身明黄衣衫的献昭帝走出来,亲自扶起了他。 “五王这又是何必?这是阿靳亲自同朕请的旨。” 嘉佑十五年,桓远将军靳扶疏战死于西戎边境的椋鸟关。听闻是西戎的元帅领兵攻城,椋鸟关一战万分惨烈,东黎的戍边军队几乎全军覆没。最后桓远将军一人抵挡千人,终究寡不敌众,被取了首级。 萧山王和右相亲自到椋鸟关带灵柩回九幽 ,献昭帝万分悲痛,追封桓远将军为定国侯。 说起这位定国侯靳扶疏,是东黎不长的历史上唯一一位封侯的女将军,倒也算是位奇女子,一生戎马,战功赫赫。可叹的是,死时竟连全尸都没留下。 桓远将军战死在了椋鸟关,可靳扶疏却是一路辗转到了江南。江南正是阳春三月,江南如同一位吴侬软语的娇俏女子,美得不似人间。 正巧赶上了乞巧节,长街上熙熙攘攘,远处无数烟火绽开。听闻这城中有一座红线桥,关于这红线桥,还有一段趣谈。 凡是佳节,城中青年男女都会到这红线桥。人手一根红线,将红线铺在桥面上,若有人拾起红线,必定是月老选定的姻缘,这红线桥倒也成就了不少有情人。 扶疏来到了红线桥边,却见那桥面上真是有一根细细的红线,她便鬼使神差地去捡起了那根红线。 随着红线来到桥正中,那里正站着一位公子,着了件双鹤祥云袍,身材极为欣长,面上还戴了一张银色面具。 扶疏迟疑了一瞬,抬手取下了他的面具。一双桃花笑眼,剑眉斜飞入鬓,眉眼含着温柔的笑意,连着眼角的泪痣仿佛也生动起来。万籁俱寂之时,扶疏听见宋珏柔声道: “阿靳,同本王回家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part 1 在东黎和南祁边境有个小镇,名唤泉湖镇。泉湖镇坐落在山谷中,山腰有桃花杏花,山顶冰雪覆盖,山谷中有一湾清池,泉湖镇因此得名。 若说起泉湖镇的来历,许是要追溯到几百年前。 许多年前,泉湖镇还不是泉湖镇,附近有一座小城。城中爆发了瘟疫,封城那天,恰巧有一位修仙之人途经,救了整座城的人,那人也在这座城驻足。 不知是谁听说这位修仙之人只差一劫便能飞升成仙,需要一位灵女。为了报恩,城主便在城中大肆寻找,倒真找到了一位少女,打算献给这位修仙之人。 空旷的城心广场上架起了一堆柴垛,柴垛中心的木架上绑着一个纤瘦的少女,少女面无表情地垂着眼。 祭司念着晦涩的咒语,抬手接过火把,扔在了柴垛上。火苗瞬间蹿升,浓烟直冲云霄,少女被吞没在火焰中。 熊熊火光中现出一个身形,大火顷刻熄灭。那身形是个男子,穿着雪白的衣裳,衣裳上绘着繁复的黑色花纹。他面容冷峻,蹙了蹙眉道:“我说过,你们不必做这些。” 广场上的人乌压压跪了一片,陆鹤朝看了看被绑在木架上的少女,心里叹息一声。 晏于归便这样被陆鹤朝带回了漫月山。 见陆鹤朝走近,晏于归瑟缩了一下,从袖中掉出一块明晃晃的刀片。 陆鹤朝盯了一眼那块小小的刀片,忽然轻声笑起来。 他明明是在笑,可晏于归却从他声音里听出些奇异的悲伤的味道。 “我不会伤害你。”陆鹤朝这样说,顿了顿,又道:“陆鹤朝。” 他走远,晏于归这才明白他在说自己的名字。她才怯怯地对着他的背影道:“我叫晏于归。”他的身形顿了一下,然后越走越远。 她听见他的声音被清风送到耳边,近乎缥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陆鹤朝就这么把她扔在山上?晏于归看着葱郁的林子缩了缩肩膀,鼓着腮帮跺了跺脚,然后追了上去。 陆鹤朝的屋子实在是简陋到令人发指,草草用竹子搭就的一排小屋,坐落在竹林中。 正中屋子里只有一张床,晏于归贼贼地看了一眼,眼前突然浮现出陆鹤朝在上面打坐的样子。于是她用力甩了甩脑袋,想把这奇怪的想法赶出去,又去看下一间屋子,所有屋子里都是空荡荡的。 晏于归在自己会的为数不多的成语里搜索了一下,想起了一个词:家徒四壁。 没有厨房也没有灶台,难道他不吃饭的吗?还是说仙人都是不用吃饭的? 晏于归站在艳阳高照的竹林里,突然感觉到一阵秋风扫落叶的凄凉。她难道要跟他一起饿死在漫月山? 陆鹤朝进了正中的屋子,静坐在床上,垂着眼,不晓得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晏于归坐在竹屋前,托着腮帮看着落日西沉。这景致其实是很美的,但她可没什么心思去欣赏,她真的好饿啊! 她折身去看陆鹤朝,他还是静坐在床上,她想了想,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子。 “陆鹤朝我好饿” 这声音哀怨至极,陆鹤朝唇角动了动,念了一串很快又很难懂的咒语。 晏于归看着手里多出来的烧鸡,眼睛亮晶晶的。末了,她满足地打了个小饱嗝,把最后剩下的鸡腿递过去。 陆鹤朝抬眼看晏于归,她的眼睛很好看,黑白分明,瞳仁似乎比常人还要黑一些,亮晶晶的,睫毛纤长,像两把小扇子,忽闪忽闪。 陆鹤朝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了自己曾驯养的一头麋鹿。他摇了摇头,少女便毫不客气地吃完了鸡腿,还是那样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陆鹤朝你能不能”她咽了一下口水,才又说:“给我变很多很多银子?” 他平静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她摆摆手说你别误会,又道:“我会给你换一座大房子,再换些家什,造一间小厨房,我会做很多很多菜” 她边说边比划,陆鹤朝看着她,忽然失笑。原来这小丫头是嫌他的屋子太寒酸。 于是第二天醒来的晏于归发现,屋子还是竹屋,可屋子里多了很多东西,当然,还有一间小厨房。 陆鹤朝坐在清池边垂钓,晏于归就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池边的一棵大树,找了一株最繁茂的枝干四仰八叉地躺下。 许是觉得阳光太刺眼,她随手把陆鹤朝的书盖在脸上,她当然看不懂这鬼画符一般的字,遮遮太阳倒是可以的。陆鹤朝瞥了她一眼,甩了甩钓竿。 不知过了多久,日影西斜。他忽然听见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回眸看见她四仰八叉摇摇欲坠的身形,扔了钓竿一飞身把她笼在怀里。 她毫无察觉,犹自睡得香甜,顺从地伸手勾着他的脖颈,仿佛怕他把自己扔出去。 “香草烤鱼”她嘟囔了一句,呼出的气息温热,喷洒在他耳廓上。他手一松,晏于归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那一声闷响,实在是听得人肉疼。 她睡眼朦胧地扶着腰“哎哟”了一身,抬头看了看断裂的细小树枝,满脸愁苦地道:“吃太多肉,真的不好。” 又一转眼,看见神色平静的陆鹤朝,她便撇撇嘴指了指鱼篓。他拾起钓竿自顾自地走开,她便只好拎起鱼篓跟在他身后狂追。 暮色四合,晏于归在竹屋前生了个小火堆,动作娴熟地开始烤鱼。 “陆鹤朝!” 这一声吼中气十足,陆鹤朝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还没走近就看见她用力地朝自己挥着小胳膊。 “香草烤鱼!” 她看着走近的陆鹤朝,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忽然把一双油腻腻的手伸向了他雪白的衣裳。 他毫不客气地拎住了她的衣领,又捉住了她伸出的手,垂着眼睛看她。晏于归苦着一张被烟熏得脏兮兮的小脸,从陆鹤朝眼神里读出了嫌弃,嘟囔了一句“小气”,接着转开了脸。 虽然陆鹤朝一副嫌弃的样子,还是尝了一口烤鱼。她的小脑袋探过来,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他佯装没看见,专注于手里的烤鱼。 “好吃吧?” 她眯着眼睛满足地笑,只听见他敷衍地“嗯”了一声。 漫月山上长了许多果树,又正是果子成熟的时节。那个个饱满的果子挂在枝头,香甜味儿飘出老远。 晏于归十分垂涎,无奈身手太差,又没有可以借助的工具,便只好扒着树干眼巴巴地看。许是想到了什么,她噔噔噔地跑回了竹屋,陆鹤朝有些头疼地瞧着满脸期待的她,只好就范。 片刻,陆鹤朝扶着梯子看着她在梯子上摆摇晃晃,她还不忘指挥他把梯子扶稳些。 半个时辰后,她满足地打了个小饱嗝,树下堆了一小堆果核,又用衣裙兜了满满一兜。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本满足的模样,她发髻被树技挂得十分松散,脸颊上全是灰印,衣裳也被尘土沾染得不成样子。 “都怪你没扶稳梯子,我才从树上掉下来,你看看我的果子 ” 她愤愤地说着,越说越委屈,那一双黑黝黝的眸里含着水光,小脸皱成一团,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他叹了口气,好脾气地牵起衣袖去擦拭她脸上的尘士。 “哭什么我再摘就是。” 晏于归却“哇”地一声哭出来,苦着一张小脸儿,泪眼朦胧。陆鹤朝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她便扯着他的衣袖去拭泪,直把他雪白的衣裳蹭得一塌糊涂。他也不恼,一伸臂把她捞进了怀里。 她哭得抽抽搭搭,他便安抚似地揉了揉她的头发,似平丝毫不介意她把自己的衣襟蹭得脏兮兮。 不久是城中的花朝节,河岸边,少女们把一盏盏莲灯放进河中,少年少女隔岸对望,说不尽的风花雪月。 陆鹤朝看了看扯着自己衣袖的小手,无奈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少女。她穿了件翠绿的衫子,正两眼放光地盯着卖糖葫芦的小贩。 一晃神间晏于归已经不见踪影,他四下寻了许久,才看见小贩身边的她,她举着一串糖葫芦眼巴巴地看着小贩,小贩瞧着她撇了撇嘴。 她皱着一张小脸,肤色粉嫩白皙,如同一个软糯的圆子。他不由失笑,忽然很想戳戳她的脸,笼在袖里的手动了动,他提步上前。 晏于归翻了身上的钱袋,里头一个铜板也没有,耷拉着脑袋打算把糖葫芦还回去,一只手忽然横在她眼前,手心躺着两个铜板。 她很是开心地举着那串糖葫芦,咬下了第一个糖葫芦,又十分不舍似的把剩下的递过来。他瞧着她的举动,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晏于归从没看过他笑,这样看他笑起来真是好看,狭长的眸如同古井一般深邃,偏偏有浓重的笑意溢出来,薄唇也勾起一个愉悦的弧度。 远处忽然绽起了烟火,晏于归扯着陆鹤朝的衣袖盯着烟火看得很认真。忽然感觉身上一轻,陆鹤朝竟然带着她到了屋脊上,她很是怕高,只好紧紧扒着他。 陆鹤朝看着她像藤蔓一样挂在自己身上,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他的面容被烟火映照着,仿佛眉眼间的冷峻都被融化了一般。 晏于归看了一瞬,忽而像被蛊惑一般,攀着他的脖颈在他唇上啄了一口。唇上一瞬温软的触感,他怔愣了片刻,垂眼看红晕飞上她的双颊,忽然抬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吻了上去。她唇上还留着些许糖葫芦的甜味儿,混杂着不知名的香味。 极为绵长的一吻,她瞪大眼看着他,一双乌黑的眸湿漉漉的,好看得紧。 夜空中忽然绽开了一朵烟花,烟花的每个枝节又分成许多朵,仿佛暮春的漫天花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part 2 晏于归觉得十分不解,每月十五陆鹤朝都会孤身外出,不仅不许她跟着,还要她把门锁得严严实实。她实在压抑不了内心的好奇,等他走了好远才跟了上去。 他进了一处林子,中央有一片不大的空地,一株奇花十分引人注目。那株花的花瓣是浓艳的红色,给人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他俯下身,唇动了动,似是说了什么,可离得太远,她实在听不清。 下一刻,陆鹤朝用随身的短刀划开了手腕,血顺着他的手腕滴落在花瓣上。不知是不是幻觉,那花似乎舒展了枝叶,将血滴吸收得干干净净。 他又半跪在那株花前,就那么久久地盯着它。下一瞬,他忽然倒了下去,眉眼间全是痛楚,仿佛痛到了极致。直痛得躬起身子,痛哼从唇畔溢出。她也顾不得偷看不偷看,心一急,从树后跑到了他身前。 “回去!” 陆鹤朝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厉,她顿住了步子,见他痛得蜷成一团,毫不犹豫地扑进了他怀里。他哑然地看着,她紧紧抱着他,泪盈于睫,一双黑眸湿漉漉的,看得他心里一软。他便也回抱着她,只是用力了些,她疼得哼了一声。 他面色惨白,唇也没有血色,仿佛十分虚弱。她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竹屋走。她什么也没问,他便也什么都不说,一路沉默。 回到竹屋,晏于归却辗转难眠,不断回想那株诡异的奇花,还有他那痛楚的神色。 冬日时他把那株奇花带回了竹屋,每日精心照料,冬末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苍梧轻车熟路地进了院子,便看见了一脸愣怔的晏于归,她穿了件枣红绣梨花的袄裙,披了雪白的狐狸毛披风,下巴尖尖的,好似个玉人儿。尤其那一双黑黝黝的眸,好看得紧。 苍梧眉头一挑,忽然就促狭地笑了笑。他欺身把晏于归抵在墙上,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故作轻浮地勾唇笑着,一副登徒子模样。 她眨巴着眼睛,十分惊慌的样子,抬眼便看见他笑得更开心了。他眉如墨画,面若冠玉,穿了件月白绣竹叶纹的袍子,这般笑着,当真是有几分风流气韵。 “小娘子姓甚名谁?可有许了人家?” 说着又再凑近了些,她咬着唇往后缩了缩。男声忽然响起: “苍梧。” 他回过身,陆鹤朝黑着脸,拎着她的衣领把她塞进自己怀里。 “胡闹什么?” 这话是对苍梧说的,苍梧摊了摊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不过是看这小娘子好看得紧,怎么?师兄不舍得?” 陆鹤朝脸色又黑了些,苍梧察觉形势不对,一闪身躲出老远。 “师父说对师兄很是挂念,特意遣我来瞧瞧。” 陆鹤朝闻言,突然沉默了片刻。随后,他和苍梧一起进了最靠右的竹屋。晏于归沏了壶茶打算送进屋里,听到里头的人语声,却忽然驻足。 “师兄,斯人已逝,你这又是何必?” 透过门缝,她看见苍梧把脸转向那株奇花,陆鹤朝仍旧沉默,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即便种了同生蛊,再用精血养上几百年,也不过是一缕残魂。又自损了修为,何必?” 晏于归捧着托盘的手颤了一下,险些把茶盏和茶壶掉到了地上,两人已察觉,她便佯装不知,推门走入。屋中的两人沉默下来,她瞥见陆鹤朝腕上裹着的纱布,突然心底发酸,又泛了疼。 原来他是用自己的精血喂养一株魂花,竟不惜自损修为。到底是什么人呢对他很重要吗? 苍梧在竹屋住了下来,不时就调戏一下晏于归。于是晏于归看见他就躲,天天在陆鹤朝面前上演捉迷藏。 是这一月的十五,陆鹤朝照例会用精血喂养那株魂花。晏于归沉默地站在他屋外,只看见屋里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他慢慢地取出了短刀,她就在此刻推门而入。 她什么都没说,摁住了他握着短刀的手,他低头看着她的手,忽然笑了笑。 “出去。” 还是同上次一模一样的语气。她执拗地仰着脸,用力摁着他的手。他便垂着眼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扳开。她突然挥袖将桌案上的东西全都扫落,连带着那株奇花,也险些被她扫落在地上。 “晏于归!” 陆鹤朝忽然红了眼, 稳稳捧住那花,重新小心地放在桌案上。一抬手便扼住了晏于归的脖颈,仿佛只要一用力,他便能要了她的命。她仰着脸,盯着他神色淡漠的眉眼。 脖颈上的力道忽然一松,他躬着身扶住桌沿,额上不断沁出细密的汗,仿佛痛到了极点。 晏于归跪坐在地上不停地咳嗽,看见苍梧从屋外飞快地到了陆鹤朝身边。他似是喂陆鹤朝吃了一粒红色的药丸,陆鹤朝便再无声息,如同睡着了一般。 他将陆鹤朝扶到了床榻上,这才回身看了看跪坐在地上咳嗽的晏于归。 “地上凉。” 他这么说着,对着她伸出了手。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因常年握剑,手心有淡淡的茧。 她仰起脸,苍梧这才发现她一双黝黑的眸子水洗过似的,白皙的小脸上全是泪痕,小小的下巴上也挂着泪。 他便叹了口气把她扶起,又牵着衣袖细细地帮她拭了泪,拉着她到了屋外。 “为何?” 她瞬也不瞬地望着他,似乎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发,却答非所问: “那是蛊毒反噬。除了自己,谁都帮不了他,这是他的劫数。” 顿了顿,他忽然勾了勾唇。 给你讲个故事吧。很久很久以前,有个门派叫灵霄阁,其实不过是一群修仙之人组建的松散门派,以除魔为己任。 其中有个女子名唤卿罗,与步崖一样,修行的时间是灵霄阁中最长的。 卿罗和步崖一起住在漫月山,那天风起云涌,电闪雷鸣,是天劫将至的预兆。渡劫的,自然是步崖。他缩在结界里,等着天雷到来,卿罗就守在他身边。 可这一天,漫月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是堕仙靥沉。自上次被步崖重伤,封禁在结界,已过了千百年。卿罗没有同步崖说,独自迎战,可靥沉也实在不是个简单的角色。等步崖在结界中醒来,漫月山已经成了一片焦土,靥沉被再次封印,卿罗只剩半缕残魂,附在了一株魂花中。 飞升之际,天帝忽然问步崖有何求,步崖笑了笑言:“不慕万丈红尘,踏过山河万重,行过风雪寒霜,世间求不得之苦,挣不开之怨。何谓飞升?无所求耳。” 天帝却喟叹:“执念太深,自断了仙骨。罢了,罢了。” 步崖最后还是没能位列仙班,带着那株魂花回了漫月山。春去秋来,斗转星移,一年又一年。 竹影婆娑,月色中风拂竹叶“簌簌”响成一片。晏于归抿着唇问:“步崖就是陆鹤朝吗?” 苍梧没有回答,一捻指,指尖绽开一朵雪白的小花。 “这花叫织梦。”言语间他指尖的花越开越多,聚成雪白的一小簇,如凝在他指尖的霜雪。“织梦能为你织一场最华美的梦。” 似是迟疑了一下,他垂了手,那雪白的小花便倏忽在他指间消散,仿佛花期后瞬间凋敝。 “回去吧。”苍梧又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转身走进了竹林里。 陆鹤朝没有在竹屋里,晏于归站在他屋外许久,提步走到了屋里。那株魂花就放在桌案上,花瓣艳丽如同浸透了血色。 她迟疑了一下,伸手去摸了摸花瓣,冰凉滑腻。只要毁了这株魂花这样的念头一闪而逝,她抚着花瓣的手指还未及用力,手腕便被狠狠捏住。 “晏于归你在做什么?” 陆鹤朝握得很用力,她手腕一阵生疼,白皙的手腕隐隐泛了红。 “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丝毫不理会她疼痛的表情,仍然紧紧握着她的手腕,用余光去察看魂花是否完好。 晏于归忽然用力甩开了他的手,在他的注视下红着眼跑出了竹屋。 暮色四合,晏于归仍然没有回来。苍梧在城中的街上找到了她,她蜷在街角,像只被遗弃的猫儿一样,可怜兮兮地抱着膝。 “你来干什么?” 她抽了抽鼻子,小小的鼻子翕动了一下。他像往常一样朝她伸出手,她犹豫了一瞬,拉着他的手站起。 “回去吧。” 苍梧垂着眼看她,他身量很高,几乎把小小的她笼在自己的身影里。她很坚决地摇了摇头,抿着唇很是倔强的样子。 “苍梧,我饿。” 晏于归言简意赅,苍梧低头,看见她可怜兮兮的小脸,如同一个粉白软糯的圆子。他忍不住抬手用手指戳了戳她圆鼓鼓的脸颊,手被她“啪”一声打掉。 苍梧愉悦地弯了弯唇角,拎着她的衣领拎小鸡似地往街尾走。晏于归像条毛毛虫般扭来扭去,不满地控诉了几句。 “喂!苍梧,你放手!” “唔好吧。” 于是苍梧从善如流地放了手,晏于归呈直线落体运动成功着陆,捂着臀疼得龇牙咧嘴。 “你让我放手的。” 罪魁祸首双手抱胸,一脸幸灾乐祸。她觉得十分委屈,坐在地上不愿意起来,眼圈倏忽红了大半。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半蹲下身子背对着她。 “上来吧,勉为其难地当一回你的坐骑。” 她“噔噔噔”地跑到他背后,把双手搭在他肩上,恶意地使劲摁了摁。苍梧一时重心不稳,险些栽倒,却又忍不住闷笑了几声。 “快上来吧,小丫头。” 晏于归伏在苍梧的背上,鼻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月桂香味儿。于是她鬼使神差地拈起了一缕他的发,使劲嗅了嗅。仍然是那股清雅的月桂香,意外的好闻。 苍梧忽然觉得背上叽叽喳喳的人儿一时没了动静,略略侧脸,瞥见她安静的睡颜。她埋首在他颈间,呼出的温热气息扑在他颈窝,挠得他心底痒痒的。 沉睡着的小人儿嘟囔了一句什么,他好奇地凑近些,听清她说的是“荷叶鸡”。苍梧一时失笑,垂眼看着脚下崎岖的山路。 “苍梧,我们能不能不回去呀?” 她不知何时醒来,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苍梧顿住脚步,把她放在了地面上。 他想了想,揽着她的腰跃上了林中最高的一棵大树。一声响彻山林的“啊”,惊起林中无数飞鸟。她像个八爪鱼一样扒拉着他的腰,说什么也不松手。 “这里好好高。” 她像是舌头打结,连话都说不利索。他倒是很愉悦的弯起唇:这个挂件还不错。又好脾气地把她摁在自己怀里,趁机揩油。 她在他怀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苍梧垂眼看了看她抖抖索索的模样,脱下外袍把她裹好,又把她摁回自己怀里。 于是第二日,苍梧成功地染了风寒。晏于归托腮好奇地问:“苍梧,仙人也会得风寒吗?” 苍梧抽了抽鼻子,干脆利落地给了她一记爆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part 3 晏于归端着托盘敲了敲门,衣衫不整的苍梧睡眼朦胧地打了个呵欠。她目光从他脸上下移,瞥见他光裸的胸膛,一声尖叫响彻竹屋。 “登徒子!” 她扔了托盘用双手捂住眼睛,托盘里的汤菜洒了苍梧一头一脸,苍梧黑着脸用手指拈下粘在脸上的一片菜叶,咬牙切齿地唤了声“晏于归”。 回过神的晏于归拔腿就跑,被他追得满院子乱窜,最后他利用腿长优势将她一举抓获,拎小鸡似的拎回了屋里。 陆鹤朝一推门就看见了大眼瞪小眼的苍梧和晏于归,她看了一眼推门进来的陆鹤朝,飞快地躲到了苍梧身后。 他高大的身形把她遮得严严实实,苍梧似是下意识地做出了母鸡护崽的动作。 陆鹤朝看着躲到苍梧身后的晏于归,心头火起,脸上神色依旧淡淡的。 “晏于归,出来。” 她听见陆鹤朝的声音,在苍梧身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抓着他衣袖的手紧了紧。 “师兄这么大火气做什么?”苍梧眉眼含笑,似是感觉到她的紧张,安抚似的捏了捏她的手。 最后,陆鹤朝推门离开,晏于归贼兮兮地探出小脑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良久,她仰着脸一瞬不瞬地盯着苍梧。 “苍梧,你带我走好不好?” 苍梧忽然笑了笑,像只奸计得逞的狐狸。 “好啊不如同我回鹤叹峰吧?” 于是第二日醒来的陆鹤朝发现,苍梧和晏于归不见踪影。 途中日常一。 “晏于归,好了没啊?” 苍梧枕着臂倚在树干上,跷着腿斜眼看火堆旁的晏于归。她正动作娴熟地把几个土豆扔进火堆,随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扒拉着。 “没有!” 她恶狠狠地回答,头也没抬。香味悠悠地飘过来,钻进了苍梧的鼻子。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凑过头来看火堆里散发着香味的土豆。 “走开。” 她“啪”地一下打掉了他伸出的手。 途中日常二。 趟过一条很浅的河,水很清澈,能看到河底的游鱼。苍梧动作敏捷地踩着石子到了河中央。 “啊啊啊啊苍梧!救命!” 他回过头,看见了踩在石块上摇摇晃晃的晏于归。他勾了勾唇,若无其事地踩着最后一块石头到了河对岸,身后传来“噗通”一声。 溅起了一片小小的水花,晏于归一脸茫然地站在浅浅的河水里,苍梧在岸上闷笑了许久。 他终于良心发现,朝她伸出了手。她握住他的手,忽然用了狠劲,用力一拉。苍梧一时未及察觉,“噗通”一声溅起一片更大的水花。 “哈哈哈哈” 途中日常三。 “阿嚏!” 晏于归裹着苍梧的外袍瑟瑟发抖,苍梧穿了件薄薄的中衣,在火堆边翻烤着衣服,面容被火光映得红红的。 “害人害己。” 他翻了个白眼,把她的外袍递过来,又继续专心地翻着剩下的衣物。 到了鹤叹峰已是三天后,山腰的一座小院里,晏于归探着脑袋好奇地四处打量。檀木门打开,走出一位穿墨绿百水裙的女子,她也打量了一眼晏于归,对着她柔柔地一笑。 “黎丘。” 苍梧把不安分的晏于归摁在身侧,唤了那女子一声。那女子没有答话,比划了几下。晏于归偏着头有些不解,便听见苍梧的声音响起。 “师父又去云游了?” 女子笑着点点头,折身进了另一间屋子,背影十分纤瘦。晏于归扯了扯苍梧的衣袖: “她为什么不说话?” 苍梧看着黎丘纤瘦的背影,却没答话,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鹤叹峰日常一。 “刺啦”一声,晏于归苦着脸看着手里被扯坏的衣裳。苍梧双手抱臂倚在门边,眯了眯细长的眼。 “晏于归你又把我的衣裳洗坏了?” 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第二日,苍梧一披上外袍就看到缝补处绣着一只小小的绵羊。 苍梧:“” 晏于归:“好看吧?嘿嘿嘿” 鹤叹峰日常二。 正是槐花开放的时节,黎丘正伏在桌案上写方子,突然听见门外“咚”地响了一声。晏于归捂着额头“噔噔噔”地跑进来,满脸开心: “黎丘黎丘,槐花儿开啦,你给我做槐花饼好不好?” 黎丘还没回话,紧随其后的苍梧一把拎起晏于归,把她带出了屋子。 “不许打扰黎丘。” 鹤叹峰日常三。 院外种了一片樱桃,现今正是樱桃成熟的时节。晏于归迫不及待地搬了梯子,使唤苍梧给她摘樱桃。 “哎呀,不是那串,再往左些,那一串看起来特别甜笨蛋!你又摘错了!” 她根本没扶稳梯子,苍梧忽然感觉梯子摇晃了几下,一闪身扒住树枝翻身坐在了枝干上,梯子轰然倒下。 苍梧:“” 晏于归:“苍梧苍梧,我过些时日用樱桃核给你做个枕头。” 等了许久,苍梧也没瞧见他的樱桃核枕头。 鹤叹峰日常四。 苍梧在樱桃树下支了张小几,伏在几案上抄册子上的药方。一粒樱桃核准确无误地打中了他的脑袋,他仰起脸,晏于归边吃樱桃边吐核,顺手拈起一粒樱桃核砸他。 她慢吞吞地从树上下来,探着脑袋去看他的方子。一时重心不稳,两只手“啪”地按在了雪白的书页上。 晏于归:“呵呵呵呵呵” 苍梧瞧了瞧雪白的书页上两个小小的掌印,额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晏于归!” 她没来得及开溜。被苍梧暴力地绑在了树上,还是最高的树。 “苍梧我知道错了哎!你别走啊啊啊!” 晏于归在鹤叹峰愉悦地待了许久,某天早晨,许久未见的陆鹤朝推开了小院的门。他平静地同晏于归对视,倒是黎丘先做出反应,把他引进了屋里,又亲自给他沏了壶茶。 “苍梧,我来这一趟有何目的你不会不清楚吧?” 苍梧闻言懒懒地抬了眼:“这个嘛有待商讨。”似是无意般瞥了一眼晏于归。 晏于归心虚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那我便带这小东西回去了。”他朝着晏于归招了招手,她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些时日多谢你们悉心照料。” 他意有所指地笑了笑,提步走到晏于归身边,拉着她的手便走。苍梧上前,还未有所动作,便看见她朝着自己挤眉弄眼。他会意,顿住了脚步。 出了院落,沿着崎岖的山路前行。陆鹤朝没什么表情,仍然是神色淡淡的,可晏于归觉得,他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直到回了漫月山。 “这些时日,玩得可还开心?” 他回眸,状似无意地这么问了一句。晏于归心里咯噔一声,咽了咽口水。 “嗯?” 他凑近,将她抵在墙上,双臂就撑在她身侧。她眨巴着眼,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小东西”他又凑近了些,声音低哑,鼻尖几乎抵住了她的鼻尖,温热的气息就喷洒在她脸上,痒痒的。“可知道你哪里错了?” 她忙不迭地点头。便又听见他道:“错在哪?”她苦着小脸,勉强讨好地笑了笑。 “我不该跟着苍梧去鹤叹峰还不告诉你。” “错。” 他摇了摇头,接着扣住她的腰,垂头吻她。极绵长炙热的吻,一吻终了,她微微喘息着,唇瓣红润,一身鹅黄春衫衬得她肤白胜雪。 他似被蛊惑般又吻了她,最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全然没有往日冷冰冰的气质,倒显出几分惑人,再衬着那精致过分的面容,真似一个惑人的妖精。 晏于归被他吻得发懵,未及回神便被他打横抱起,一路抱进了内室。她似乎才回过味来,不安分地挣扎起来,这力道却是杯水车薪。 雪白的纱帐被风拂起,他压在她身上垂眸看她。他眼睫纤长,肤色白皙,一双眸如同黑曜石,好看得紧。 晏于归紧张地眨了眨眼,却见他勾了勾唇,道: “小东西再给你一次机会。错在哪儿?” 她苦着脸不敢回话,生怕触了他逆鳞。 “那我就告诉你吧。”他俯身,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裳传过来,烫得她双颊发红。 “你是我的以后不许跟别人乱跑,尤其是男人。”字音咬得很重,他忽然吻了吻她的脖颈,用手指挑起她的一缕青丝嗅了嗅。又顺走了她挂在腰间的一块碧色的玉佩。 “苍梧送的?”他眯了眯眼。 晏于归忙不迭地摇头,他便满意地把玉佩收在手心。 她胆战心惊地盯着模样惑人的陆鹤朝,觉得他恐怕是魔怔了。又或许是修炼时破了功,走火入魔也说不定。 他却忽然翻身坐起,自顾自地正了正衣襟,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天气很好,艳阳高照。晏于归拿了陆鹤朝的书,在空旷的草地上躺下。盖在脸上的书忽然被拿开,陆鹤朝在学着她的样子把书盖在脸上,又枕着臂躺下。 她往远处缩了缩,他一伸臂把她拉回。她便委委屈屈地坐在他身边,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俯身伏在他胸前,用手支着下颌。 “陆鹤朝你为什么要去鹤叹峰找我?” “因为想去。” 陆鹤朝对她的突然凑近有些措手不及,幸好盖在脸上的书挡住了他惊愕的神色。 “你给我讲故事。”她的声音从胸前传来,似是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 “有个男子心爱的女子与别人成了婚,他便去寺庙问佛祖:‘佛祖,我痴恋她许久,为何求而不得?我想不通透。’佛祖便对他说:‘若你想再见她,须再修炼五百年。’男子答应了,化作了一座石桥,经历几百年风吹日晒,第四百九十九年,她终于从桥上走过。” “男子又对佛祖说:‘我不甘心。她都没有触碰到我,甚至不曾看我一眼。’佛祖又说:‘若你想触碰她,须再修炼五百年。你可愿?’男子答应了。这回他化作了一株柳树,日头正毒时,她从他身边经过,停下休息。他便竭力用枝条遮住毒辣的阳光,为她洒下一片阴凉。她在树下睡着了,醒来时摸了摸他的树干,然后便继续赶路了。” “佛祖看了看男子,说:‘你想做她的丈夫,须再修炼一千年。’男子若有所思,问:‘她如今的丈夫也修炼了一千年吗?’佛祖点点头,见他笑了笑。‘不必了,再修炼一千年,我也能做到。不过她过得很幸福,这便很好了。’” “后来呢?” 晏于归迫不及待地追问,陆鹤朝一伸手把她的脑袋摁在自己胸前,愉悦地弯了唇。 “你说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part 4 苍梧送了晏于归一束织梦。雪白的一小簇花攒成一团,十分好看。她把织梦插在瓶中,放在了枕边,忽然想起了苍梧说过的话。 “织梦能为你织一场最华美的梦。” 她迷迷糊糊地进入梦境。 梦里那株魂花幻化成一个妙龄女子,着一件红色织锦留仙裙,眉间一朵描金花钿,美得惊心动魄。陆鹤朝把她挽在臂弯,垂眸看着她,唤了声“卿罗”,温柔缱绻的模样。 晏于归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陆鹤朝和她鸳鸯交颈,卿罗倚在他臂弯,随着他越走越远。晏于归想追上去,却怎么也动不了。 画面忽然模糊,似乎回到了她初到漫月山的花朝节。陆鹤朝牵着她的手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沿着长街前行。长街长,烟花繁,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画面最后一转,新房门边挂着大红对联,绣着鸾凤的大红锦被堆满床榻,雪白的夏帐上挂着龙凤呈祥的帐帘。箱笼橱桌都贴上了大红剪纸,龙凤烛燃起。陆鹤朝含笑挑开了盖头,对着她唤了一声“卿罗”。 晏于归满身冷汗地惊醒,陆鹤朝正坐在屋正中的檀木椅上。他原本可以开启玄天镜,毫不费力地知晓她的梦境,可他终归是没有。 “织梦是苍梧给你的?还是黎丘?” 他回眸,目光在她身上掠过。她这才发觉枕边的织梦不见踪影,腹诽苍梧诓人本事一流,说织梦能织美梦,可她看见的全是噩梦。 他提步走到床边,手撑在床榻间,把她圈在臂弯。 “晏于归,你想知道什么?” 她忽然钻进了他怀里,伸手紧紧环抱着他的腰。他愣了愣,垂眼看着她黑如锦缎的发。迟疑了一瞬,也伸手把她环在臂弯。 城中的七夕。 晏于归跟着陆鹤朝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似是担心与她走散,抬手要牵起她的手。她却刻意避开,往后退了退。 她和陆鹤朝被人潮隔开,越来越远。有人扣住了她的手腕,她回眸,瞥见苍梧含笑的眉眼。 “晏于归近来过得如何?” 她抿着唇,目光投向被人群越推越远的陆鹤朝。苍梧撇了撇嘴,拉着她的手到了一座桥边。河里浮着星星点点的莲灯,每一盏灯都照亮了小小的一片河水,晕出一片暖色的光晕。 “你知道灵女么?” 苍梧忽然发问,一瞬不瞬地盯着河中的莲灯。 “我便是城主要献给陆鹤朝的灵女。”晏于归迟疑了一瞬,忽然垂眸笑了笑,这般答道。 “他的确需要一位灵女,与灵女相爱” 他笑着回眸看向她,她心底忽然一跳,又听他道:“最后一步叫勘破红尘。也就是杀了灵女。” 晏于归猛地抬起了头。 苍梧笑了笑:“师兄来寻你了。”话毕,朝她挥了挥手,走入了对岸的夜色里。 陆鹤朝缓步走近,“你去哪儿了?”他挽着她的腰拉进怀里,眉眼间颇有些焦灼。 “不认识路。” 她仰着脸看他,手里忽然被塞了一串糖葫芦。 她便开心地笑起来,眉眼弯弯。 “陆鹤朝,不如我们去吃馄饨吧?” 小小的馄饨摊子座无虚席,陆鹤朝蹙着眉陪她在长凳上坐下,小二笑眯眯地迎过来,窄袖半挽,肩上搭了条雪白的布巾。 “二位吃点什么?” “两碗馄饨。” “好嘞。” 有提着莲状灯笼的少女走过,身侧一位清俊少年,含笑同她说话。少女双颊染了红晕,一双眸灿若星辰。 不远处一位卖绢帕的女子戴着面纱,正在绣一张帕子,上头绣的是鸳鸯戏水,惟妙惟肖。手边摆了个绣绷,上头绷着的布面上绣着大片桃花,栩栩如生。有位青年伸手去拿那个绣绷,和女子对视间勾唇一笑。 过了些时日,黎丘同苍梧一起来了漫月山。黎丘二话没说就帮陆鹤朝把了脉,神色越来越凝重。最后她对着苍梧比划了许久,苍梧神色复杂。黎丘便拉着晏于归的手往外走,黎丘想把她引开,但听着屋内的话语声,她还是在屋外驻了足。 他们声音压得很低,她只隐约听见“魂花”,“同生蛊”,“反噬”。最后似是起了争执,瓷杯碎裂的声音分外刺耳,最后苍梧推门走出来,拉了黎丘便离开了。 陆鹤朝仍然在每月十五用精血喂养那株魂花。 晏于归咬着唇,听着隔壁屋里传出的痛哼声,终是提步进了那间屋子。陆鹤朝躬着身子,额上全是细密的汗。晏于归丝毫不顾虑他是否会伤到自己,紧紧抱住他。 陆鹤朝只觉得心脏处传来的痛楚几乎将他淹没,意识涣散间瞥见晏于归含泪的眸子,只觉得仿佛连痛楚也消散了几分。 他终于从痛楚中寻回神识。晏于归胸前插着一把匕首,刀刃深深没入胸口,刀柄握在她纤白的手里。鲜血涌出,在她的雪白衣裳上开出鲜红的花朵。 她明明痛极,却还是那样温柔地笑着,渐渐冰凉的手摸了摸他的脸。 “陆鹤朝你一直都想成仙成仙吧,这样就能救卿罗了” 他颤着手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她眼中清明渐渐褪去,忽然轻声道:“愿我来世,身如琉璃” 不知是谁的一滴泪,落入了尘埃里。 说个故事吧,很久很久以前,漫月山有位飞升的仙人。飞升之前,他扔下一块碧色的玉佩,幻作一湾碧绿的池水。后来,不知是过了几百年还是几千年,成了一个小镇,名唤泉湖镇。 听闻泉湖边总是有位青年驻足,那青年眉如墨画,面若冠玉,穿了件月白绣竹叶纹的袍子,总是久久地对着湖水出神。 “苍梧,我的糖糕呢?” 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扯住了他的衣袖,一双眸黑黝黝的,如同黑曜石一般忽闪忽闪。 苍梧垂眸,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走吧,于归,我们去买糖糕。” 苍梧拉起了她的手,走进了落日的余晖里。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暇秽。 愿我来世,身如琉璃,入你衣袖,伴你床畔,耀你双目,润你唇舌。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在我最内外明澈,净无暇垢时,遇见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说明 最近在准备第五阙《篱边秋》,讲的是黎丘和萧子云的故事,再不更新好多旁友都要忘记情节了。 第五阙第一章会很快更新的,作者没有弃坑,也绝对绝对不会弃坑。现在的情况是原稿丢失,所以有点麻烦。 第一章已经重新录入,预计7月2日更新。不会看收藏掉了多少,我只想把这些故事讲完。 开了新坑,但是没有发,新坑的话打算写完再发,专心写《相思千阙》。如果有人喜欢,或者有人在看,麻烦不要放弃我,我会加油更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