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朝帝业》 第1章 三月化蝶 酆朝嘉德四年三月初三,南乡郡大雨未歇。天与地之间,树梢之侧际,朦朦胧胧的暖雾弥漫。丹水书院的学子们伸着脑袋,睁着眼睛,望着瓦檐上流淌不止的水帘,纷纷唉声叹气。 今日,乃是上巳节。 若是天朗气清,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在丹水之畔,祓禊、祭祀宴饮、曲水流觞。 可惜,门前的雨帘,让他们的期盼变成了叹息。 雨滴落在书院青石板上,炸起,溅落,积水处水纹波荡。青石板路连接书院大门到正屋。但见屋宇方正,青砖砌就。 正屋中央,上悬一副‘松鹿帛画’,画下香案,摆放着一只香炉,炉中三只燃香,火星醒目。袅袅沁香缓缓散开,穿过旁门,便是读书的地方。 矮几上摆放着卷列整齐的竹简,坐垫分散四周。 左右两边,分列二十余位学子,他们的年纪在少年到中年不等,有的下颌已蓄须,有的却还是青葱少年郎。 此刻,平常之时被他们视若珍宝的书简已经无法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下雨的上巳节,让他们最是遗憾。 在屋子角落,靠近窗口的地方,一名十七岁的少年正在别扭的扯着自己身上的白色曲裾下摆。 相较之其他人,少年身上的曲裾深衣一眼便能看出来用料显然更好,其刺纹精美,华贵异常。 此少年貌柔颀长,音容兼美。 窗外的雨风扑在聂嗣的脸上,不显得有多冷,反而别有一股舒爽之意。 鼻尖萦绕着‘雨’的气味。 须臾,聂嗣轻叹口气,纤细的手指放下深衣下摆,抬目望向窗外。光芒折回,侧脸生辉。 矮几上的竹简已经摊开,窗外的枝叶在风雨中起舞。偶有雨滴落在黑色的矮几上,星星点点,透明晶莹。 聂嗣心想;以往下雨的季节,最适合听着音乐,躺在床上睡觉了。 只可惜,这些回忆,现在也只能在梦中偶有记起。 “伯继,你无事吧?”在其身旁,一位面色苍白,下巴尖细的青年问道。 聂嗣回过神,朝着那青年微微一笑。 “伯异,我无事。” 公羊瑜颔首,摸了摸眉梢,望着窗外久不见停的大雨兀自一叹,“今日原想大醉一场,不想这场大雨从二月初到现在,下了一月有余,真是扫兴。” 聂嗣鼻翼动了动,能闻得到从公羊瑜身上传来的酒味。 “伯异,夫子不准携酒入堂,你忘了?” 公羊瑜先是一顿,心里嘀咕,旋即目光闪烁,淡定道:“今日是上巳节,携酒有何奇怪。再者,天要下雨,这种事人怎么能算到。若是不下雨,吾等此刻已在丹水之畔饮酒,夫子豁达,自是会理解我的。” 说到最后,他语气中带着轻轻的‘狡诈’语气。 不用想,聂嗣也知道这是公羊瑜的狡辩。不过他也懒得去细究,公羊瑜喜酒的事情不算秘密,丹水书院的同席们都知道。 “兴许这场雨救了你一命也说不定。”聂嗣语气晦涩。 “嗯?”公羊瑜挑了挑细眉,不解的看着聂嗣。 “你忘了前些时候我醉成了何等狼狈摸样么。”聂嗣道。 闻言,公羊瑜哈哈一笑。此刻堂内的学子们都在为上巳节下雨的事情吵闹,一时间倒也没人注意公羊瑜大笑。 公羊瑜似是想起了高兴的事情,一时间笑得竟有些不能自已。 “伯继啊,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我还记得你当时醉的已经说起了胡话,其言语莫名其妙,不像是你平常说的。最让我震惊的还是你说那些胡话时认真的摸样,好像醉的是我们这些同席一样。” 是啊,当然认真了。 因为他根本没醉。 当时他觉得自己没醉,几日后他觉得自己醉了,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醉着还是醒着。 到底,他是聂嗣呢,还是蝴蝶呢? “伯继,你又露出这副纠结的摸样了。”公羊瑜眉头蹙了蹙,“近来,我觉得你好似换了一个人一般。” 他的目光打量着聂嗣的表情,狭长的眼眸露出深深的探究之意。 他和聂嗣因酒相善,彼此或许没到知心的地步,但是如今的聂嗣和过去的聂嗣,二者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 至于哪里不同,他又说不上来。 “怎么会。”聂嗣轻轻一笑,稍稍偏转脑袋,目光看着矮几上的竹简。 怎么会不同呢? 他这张‘与新妇比美’的聂嗣脸如假包换,谁能说他不是聂嗣? 对聂嗣模棱两可的回答,公羊瑜也没有深究。在他们这个年岁,性情起伏不定很正常。 或许,上次的醉酒真的让伯继‘伤’到了也说不定。公羊瑜暗自思忖。 便在此时,一名灰衣老者,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稳稳当当的走进堂中,其身后的小童目送老者走上学堂主位,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老者出现,堂中学子们纷纷收拾‘上巳节不能出去’的可惜心情,规规矩矩,安安静静的跪坐垫子上。 聂嗣,亦是如此。 主位上跪坐的老者姓范名瓘,字尚逊,乃是丹水书院的夫子。 丹水书院并不是朝廷设立的‘官办’书院,它属于私人性质的‘讲堂’。 事实上,以竹简为文字载体的现下,莫说‘书院’,连‘知识’、‘书卷’都具有强烈的‘私属’色彩。 范瓘这个‘丹水书院’,在聂嗣看来和他所知道的‘私学’没什么区别。 若真说区别,那便是范瓘的这个丹水书院从不对外招收平民。 能进来听课的,家里非富即贵。 富者,交钱交粮孝敬夫子。 贵者,其家中长辈与范瓘或多或少都有些交情。 聂嗣,既是前者,同时也是后者。 尽管如此,想要进入丹水书院闻听范夫子慧言的人依旧有着难以想象的数量。 盖因范瓘乃是当世显学的几大山头之一,在天下极具名望。 范瓘不急不慢的理顺衣裳,目光扫了一遍堂内的学子们。 “予还以为,汝等今日如鸟雀一般轰散了呢。” 他嘴角噙着笑容,皱纹挤在一起,缕缕白丝垂落双颊。 面对夫子的调侃,学子们低头不语。 顿了顿,范瓘接着道:“此番大雨着实恼人,若是平常,予定然同意汝等出去,只是目下却是不行了。说起来,此番大雨连绵一月有余,只怕一时放晴,地湿泥烂,汝等也不能出去。” “倒是可惜,回望过往,曲水流觞,不失为一件妙事。” 不动声色地,范瓘给学子们心口扎了一刀。 疼的公羊瑜嘴角抽搐,他早就在等着上巳节喝个痛快了。 这场雨,来的真不是时候! 仿佛是在回应范夫子的话,外面的风雨更急了。 莫名的,众学子都感到些许嘲讽的意味。 范瓘手指捻了捻白须,看着学子们失落的神情,微微一笑。 “既然不能出去,吾等,便继续讲学吧。” “唯!” 众学子拱手躬身一礼。 聂嗣的位置距离夫子约莫十步左右,处在‘最后一排’。 对于能否听得见范夫子说的话,聂嗣自己并不是特别在意。现在的他,只是想自己尽快成为‘蝴蝶’。 过往尽成云烟,他现在只想自己能够平静的活下去。 学堂内是极度安静的,除了范夫子念诵的文章之声,再有便是窗外的雨打之音。 或许,少许学子认真用刻刀在竹简、木牍上镌刻字迹也算得上是一种轻音吧。 说起字,聂嗣倒是认识竹简上镌刻的字体—小篆! 长方形,笔画横平竖直、圆劲均匀、粗细一致、圆起圆收、平衡对称、上紧下松。 以聂嗣的眼光来看,小篆更像是艺术字体。 不过,镌刻小篆的竹简和木牍,在聂嗣看来却是极其简陋的。暂且不论一卷竹简能写多少字,仅是一卷竹简的重量就让聂嗣怀念记忆中的文字载体。 摆在他矮几上的一卷竹简,上面的字迹是从前的‘自己’镌刻的,上面的文章闻所未闻。 不,用闻所未闻不对,应该是似是而非才对。 有的内容他听过,有的他没听过。 这里,并不是他记忆中的时代。 纤细的手指抚摸着烘青的竹简,指尖略过一个个精致的字体,仿佛能感受到从前的‘自己’曾经存在的痕迹。 眼眸轻轻垂了垂,溅起的雨滴落在他脸侧。 “聂伯继!” 一道声音在耳畔忽然炸响,聂嗣回过神。 只见范夫子对他怒目而视,同席们也都对他投来疑惑的目光。 在他们的印象中,聂伯继还是第一次走神。 一旁的公羊瑜无语低声道:“雨景竟如此诱人么,唤你数声也置若罔闻。” 对公羊瑜的声音,聂嗣心里暗自垂叹,他哪是在感慨雨景。 聂嗣站起身,恭敬一礼。 “夫子。” 范瓘皱眉道:“何以心乱?” “难不成伯继也在可惜此次上巳节的事情?”他补充了一句。 在范瓘印象里面,聂嗣不是‘贪乐’的学子,除了好饮酒,治学方面是极其认真的。 聂嗣眼眸垂了垂,“非是如此。” “何故?”范夫子追问。 “回夫子话,小子无意中见檐下有一黑蛛正在营网,故有所思,因而替之。蛛者何也?人者亦何也?” 说完,聂嗣抬起头,目光平静而又充满认真之色。 同席们闻言,有的低头沉吟,有的暗自耻笑。 范夫子捻了捻下颌白须,略有沉思。 “天生万物皆有缘法,以人见蛛,难窥也。” 难窥吗? “小子,敢问夫子,以人见蛛可否?”聂嗣不死心的问。 范瓘抬起眼眸看了一眼聂嗣,须臾后道:“可与不可,予不知,不过予却是知道,蛛,亦有缘法也。” 有缘法么,这倒是挺能安慰人的。 “小子明白了,多谢夫子解惑。” 范瓘摇了摇头,“这次便算了,学堂之上,莫要乱心。” 在他看来,聂嗣的借口挺有意思,他暂时放过了聂嗣。 这番问题,倒也不是聂嗣心血来潮的借口。他也想看看,范瓘这个‘文化人’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答案么,索然无味。 毕竟,他的经历和刚刚的问题一样扯。 范夫子在讲述经史,聂嗣在看着竹简发愣,公羊瑜则百无聊赖的看着手中刻刀。堂内的学子们,各有各的行径。 不知何时,窗外的雨声小了,风似乎也歇了,只是雨还在断断续续的下着。 范瓘感觉这阴天对他的身体恶意实在太大,胳膊总是有些不舒服。 于是,讲了一会儿,他便停下离开,让学子们自行摸索。 “夫子慢走。”众学子起身恭送范瓘离去。 “伯继,你刚刚的问题是认真的么?” 公羊瑜停下把玩着刻刀的手,在夫子离开的第一刻询问聂嗣。 “胡说的。” 聂嗣慢条斯理的卷着一字未记的竹简。 “我觉得你问的很认真,不像是在找借口搪塞夫子。”公羊瑜注视着聂嗣的侧颜,从他的角度,能看见少年如玉的俊脸。 果然是能与新妇比美的男人。 这副面孔若是去勾栏,想必不用付钱吧。 聂嗣卷好竹简,缓缓站起身。 “上巳节不能游玩,若是这个问题能让你开心,你便猜吧。” 声音落下,聂嗣抬脚便走。 公羊瑜莞尔一笑,起身拍拍屁股伸了个拦腰。 拉开移门,聂嗣立于廊下。 风迎面扑来,吹散他还没有束起的长发,白袖飞舞,深衣鼓荡。耳边,尽是风声雨响。 书院并不大,作为一个讲学的地方,它只有几间屋子。廊下的学子们,一眼便能看见在书院矮墙之外等候的自家奴婢。 有人相约饮酒,有人独身孤行。 有人喜笑开怀,有人坐地哀嚎。 坐地哀嚎的人,哭的突如其来,哭的撕心裂肺。甚至,他哭的打断了聂嗣呼吸新鲜空气的心情。 风雨中,那人浑身湿透,只顾仰天嚎哭,不问周围同席们奇怪的目光。 大家都不太明白,这个人怎么突然哭的这么惨。 他哭的是极惨的,有同席上前劝解,却被他甩臂拒绝,他兀自哭泣,仿佛伤心到了绝望。 雨水混合着泪水,头发湿漉漉的紧贴额头,整个人狼狈至极。 到底这个人身上发生了什么,竟能让他哭成了这样? 聂嗣打量着那人,其年岁要远远超过自己,当有而立。面色发黄,蓄有青须。 此人他认识,乃是同席中读书颇为认真自律之人,其名叫贾璠。 平常之时,此人在书院中默默无名,其存在感仿佛和服侍范夫子的小童一般。 这样一个沉默之人,为何会......突然崩溃? 还是说...... 在聂嗣乱想之时,书院外突然走进五六名灰衣青壮,他们顶着大雨,看着嚎啕大哭的贾璠,嘴中骂骂咧咧的指责什么。这些明显奴婢打扮的青壮倒是不敢在书院大肆喧哗,只是小声斥骂。 贾璠被这些人抓走了。 聂嗣目睹了全程,他耳边听得见别人的议论。 隐约间,他抓住了两个词。 ‘窝囊’以及‘懦夫’。</p> 第2章 细雨连绵 关于这些议论,聂嗣只是默默记在心里,目光望着已经消失在雨幕中的贾璠。 “少君。” 廊外,一名灰衣中年人躬身而侍,双手捧着雨伞。雨虽渐小,灰衣中年人却仍然淋了一身雨。 “为何不持伞遮雨?”聂嗣看着奢奴。 “少君未用,奴婢不敢。” 聂嗣眼眸轻动。 “奢奴,日后若是下雨,可多备一把伞,莫要淋雨伤了身子。” “奴婢记住了。” 奢奴为聂嗣撑着伞,主仆走入雨幕中。 泥泞星星点点的在白色曲裾下摆绽放。 聂嗣自己并不是南乡郡丹水人,他只是来丹水书院求学。聂氏在丹水购置了一座宅院,用以给他歇息。 “驾!” 奢奴马鞭抽在马儿身上,马蹄溅起水珠,马车奔入丹水城。 纤细的手指掀开车帘一角,外面是飞逝而过的混乱街道。 连月的大雨,让丹水百姓民怨四起。由于丹水是雍州到东南荆州的必经之路,以往之时,这条路上有络绎不绝的商贾旅人,丹水的热闹也自有一番景象。 可惜连月大雨,道路难行,近来丹水快成了‘泽城’,自然是没有什么商贾旅人走丹水了。 聂氏购置的宅院位于城西北,三进院落。 绕过外宅影壁便是宅门,进入宅门是前院,穿过垂花门是中院。走过听房,入目即是正院四方游廊,正院左右两边是东西厢房。正房则正对着正院大门,其侧则是耳房。正房的后面还有一处园子,里面挖了一口池塘,养着甲鱼。 聂嗣走在游廊中,奢奴在其身后招呼吩咐一群奴婢事宜。 步入正房,聂嗣褪下身上湿衣,换上干衣,洗了把脸,跪坐下来,喝了口热水,靠在凭几上舒了口气。 他实在不喜这种阴雨天。 奢奴走过来,弓着身子,奉上帛书。 “少君,这是女君送来的。” 闻言,聂嗣看了一眼帛书,旋即伸手接过来观看。 帛书上面的内容是家信,写信之人是他的母亲。信中所说无非是关心他的求学情况,尤其再三叮嘱他不可无节制饮酒。 看完后,聂嗣让奢奴取来绢帛,提笔写了回信,旋即交由奴婢,让人送回去。 “奢奴,今日在书院之事你可看见了?” “少君所言,可是丹水贾氏赘婿之事。” “那人名叫贾璠,至于是不是赘婿我就不清楚了。”聂嗣道。 奢奴道:“那就没错了,那贾璠正是丹水贾氏赘婿。” “细说。” “唯。” 奢奴整理措辞,缓缓道来自己所知道的消息。 丹水贾氏乃是当地豪强大族,至当代主君,家中唯有一位嫡女,为继后嗣,便招赘了贾璠。 说起来贾璠先前的家世也是不俗,乃是丹水地方贵庭,只可惜那是之前了。 传闻贾璠之父得罪了义阳王,一朝祸至,家道败落,贾璠也成了贾氏的赘婿,连姓也改了。 若是如此,倒也罢了,还不至于贾璠那般崩溃。据奢奴从书院同席的家中奴婢口中得知,贾璠之妇,在丹水是出了名的荡浪。其私下里蓄养了多位男倡,不久前恰巧被贾璠撞破了‘好事’,一朝事发,人尽皆知。 现在,外面疯传,贾璠之子,乃是贾璠之妇与男倡所生。 说至此处,奢奴脸色古怪道:“据奴婢打听到的消息来看,那贾妇甚至对贾君言道:孩儿长得略有相像便可以了,你一个赘婿还想要什么尊严,人有时候糊涂点好,不要太明白太清楚,你要坦然面对,不是便不是,就当作是一场梦罢。若你是真心相待,自会将孩子视如己出。” 闻言,聂嗣张了张嘴,眨眨眼。 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因为,赘婿的地位确实太低。 如此,聂嗣倒是能明白贾璠为何当众嚎啕大哭了。换成任何一个有脊梁骨的男人,恐怕都不想回去面对贾妇吧。 更何况,贾璠之前也是阔过的。 如此一来,流言蜚语与出身贵庭的清高相冲突。 合该崩溃啊。 “那贾氏主君便这般任由自家嫡女胡作非为,败坏门庭清誉?”聂嗣不可思议的问。 名声,对于一个家族来说非常重要。 奢奴微微一笑,面露不屑。 “少君有所不知,那贾氏跟脚乃是商贾出身,虽历三代,于民间赚取些许名望,可说到底还是贱籍,其所作所为,自是难掩其拙劣本色。” “原来如此。”聂嗣若有所思。 奢奴道:“贾氏招赘那位贾君,只怕也是看中了贾君先前出身贵庭的关系。” 聂嗣看了一眼奢奴,并未说话。 须臾后,他方才言道:“倒是有意思。” 话语中,带着莫名的意味。 这倒是将奢奴吓了一跳,他以为自家少君这个‘有意思’是想要替那位贾璠出头,于是连忙劝道:“少君,这里不是华阳郡,切莫乱来。” “何意?”聂嗣疑惑的看着奢奴,他只是有感而发而已,并没有想做什么啊。 奢奴道:“少君,南乡郡归属荆州,主家鞭长莫及啊。若是少君想为那位贾君做些什么,怕是有些困难。” 闻言,聂嗣明白奢奴应该是误会他的意思了。 “你不必乱想,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他与那位贾君非亲非故,又无旧交,怎么可能会去替其出头呢。他真的只是好奇而已。 奢奴松了口气,颔首道:“那就好,少君,奴婢先下去准备晚膳。” “去吧。” “唯。” 此时天色渐暗,奴婢进来添了几盏灯火。 案几上平坦着一卷竹简,上面所书乃是《文经》,其内容多是圣贤言论。可惜的是,所谓的‘圣贤’,聂嗣一个也没有听过。 这卷《文经》乃是拓本,是由他‘自己’抄写了族中的孤本,带出来学习的。 《文经》只是个概念,传闻其包含万象,涉及万千。由于竹简限制,聂嗣手中这卷记载的不过是万千之一罢了,而且由于竹简的篇幅限制,这里面的每个字都是浓缩的,需要他慢慢去理解意思。 他对学习并不抵触,正如无法纠正奢奴每次去迎接他,都不敢撑伞避雨一样。 他在学着去适应。 烛影蔓延在泛黄的竹简上,纤细的手指轻轻略过竹简上的字体,聂嗣口中缓缓呢喃记忆。 他不认为自己是天才,他的学习方法只有一条;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这是个笨办法,可却是实用的。 青丝飘在脸侧,少年口中晦涩拗口的词句断断续续,来来回回读了数遍方才通顺。 一边读着,聂嗣随手拿起笔在竹简上做着‘逗号’‘句号’的符号标注。 没有标点符号的文章,看起来像是杂乱无章的一串字符,读起来让人头昏脑胀,更别提这些文字还都是浓缩的。许多的意思,都要靠着他自己去理解领悟。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再度传来了奢奴的声音。 “少君,该用膳了。” 闻言,聂嗣放下笔,卷起竹简,放在一旁,旋即起身活动活动手脚。 奢奴招呼奴婢们呈上膳食。 食物种类并不多,大抵是这几样。 主食自然是去壳粟米,用釜蒸煮而来。其颜色淡黄,呈放在陶碗中。 菜品分成两类,肉食和蔬菜。 肉食分成禽类,畜类,鱼类三种。做法很多,常见的有四种。炙、脯、脍、羹。 炙;炮肉也,从肉,在火上。比如他面前的一盘牛杂碎烤了很久,辅以佐料,算是一盘菜。 脯是干肉,一般都是远行在路上吃的。 脍;把生肉细切食用。这道菜聂嗣常见,因为奢奴经常让庖厨给他做。 羹就是熬肉汤,这次烹熟的就是一道鸡羹。 蔬菜的吃法只有两种,一种是生吃,一种是熬菜羹。 待菜品摆放完毕后,奢奴小心翼翼道:“少君,主家女君吩咐了,让您禁食酒水。” 聂嗣平静的点头,他对米酒没什么兴趣,喝一点没问题,不喝也不会嘴馋。 重新跪坐下,他言道:“你也下去吃些吧,我这边暂时没什么吩咐。” 奢奴摇了摇头,“奴婢不敢。” 好吧,他就不该多嘴一问浪费口水。 这些食物在他看来自然算不上是‘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不过能吃到这些已经很幸福了。在丹水城中,平民百姓能吃上肉羹便是一件美事。 熟练的将鸡羹淋浇在粟米上,拿起不知名的生蔬菜,包裹着生牛肉薄片,撒了些盐,吞进嘴里咀嚼。 味道么,很难去形容。 聂嗣‘嘎吱嘎吱’的吃着,奢奴跪在一旁弓着腰,低头伺候。 外面的雨,阶段性的开始变大,雨滴哗啦啦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艰难的穿过墙壁传入聂嗣耳中。 一月有余的连绵大雨,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氛围,因此没怎么理会,只是低头吃着食物。 银白色亮光一闪而逝,紧跟着‘轰隆隆’的雷音响彻天际。 咔嚓! 轰雷惊了一下聂嗣,他刚刚夹起来的鸡肉掉了回去,溅起的汤羹落在他雪白的袖子上。 其好看的眉头不由得微蹙,看了看袖子上的斑点,他脸色有些郁闷。 最讨厌这种斑点脏了,还偏偏落在了袖子上,感觉自己嗓子里面好像卡了一颗石子一样。 难受! 小小的插曲,让他失去了享受食物的兴趣,草草的用完,便让奢奴收拾离去。 端着青铜灯盏,走到窗边,轻轻拉开一条细缝。透过缝隙,外面的风急促的窜进来,扑在他脖颈之间。 天空黑沉,雷云中偶尔闪过一丝雷光照亮厚重的云层。雨风狂躁的拍在地上,声音急促而充满节奏性。 这场连绵了一月有余的大雨,让聂嗣有些头疼。他想出去好好走走看看,变得有些遥不可及。 须臾之后,他感到风雨带来的凉意。 “聂嗣,聂伯继。” 喃喃低念一声,他目光看着黑夜露出思索。 正房的灯火一直到子时才熄灭,守在外面的奢奴见灯火灭了,这才转身离去。 躺在床榻上,掩盖着丝绵被,聂嗣睁着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屋顶。 尽管一直暗示自己要改变生活作息,可是习惯又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子时,放在以前,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啊。 鼻尖萦绕的是丝绵被上不知名的熏香气味,聂嗣闭上干涩的眼睛,默默告诉自己该睡觉了,要养成良好的生活作息。 次日卯时初至,正房的灯火亮了起来。 聂嗣捂嘴打着哈欠,在奴婢的服侍下穿好衣裳,净了面,洗了手。而后他坐在铜镜前,奢奴给他整理头发。 由于未行冠礼的缘故,他还不能束冠,只能将头发扎成‘马尾’,或者是披在身后,头发后半截用丝带束起来。 据聂嗣所知,在这里,冠礼貌似过了十五岁就可以举行了。当然,有一些人也会拖到二十岁。 他的头发养了十七年,着实很长,虽不及腰,但也是‘如瀑’长发。 最让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每天给他整理头发的是个男人,而且他还非常的熟练! “奢奴,你辛苦了。” 透过铜镜,聂嗣看见奢奴熟练的盘着头发,感慨道,“衣食住行,让你劳心了。” 奢奴连忙摇头道:“少君,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唔......奢奴,有件事我想知道。” “少君请说。” “为何府中从不见女婢,竟让你来为我修发?” 这个问题聂嗣想问很久了,一直憋着呢。 奢奴微微一楞,旋即低声解释道:“少君,女婢的事情,乃是女君吩咐的。女君说您好饮酒,为身子念,应当离女......女婢远些。” 聂嗣眼角不经意的抽搐,好在铜镜模糊,奢奴也看不清他脸上表情。 “吾知道了。” 奢奴接着道:“少君,以往在栎阳的时候,城中各家细君皆知少君之美,为此女君可着实头疼了许久。” “这种事情便不用提了。” 聂嗣阖目,不想去纠结他能‘比美新妇’的容貌。 三月初四,丹水依旧在下雨,或者说荆州以北大部分郡县都笼罩在雨幕中。 丹水书院那边属于开放性讲学,范瓘讲一日课,一般会休息五六日。 考虑到拥有一副健康身体的重要性,聂嗣给自己制定了锻炼小目标。 俯卧撑、扎马步、慢跑。 慢跑暂时是无法实现了,他居住的院子面积不大,而且天在下雨,所以只能暂时将马步和俯卧撑提上日程。 俯卧撑不求能练成麒麟臂,但求胳膊能结实点。至于扎马步是最重要的,下盘不稳,将来骑马都困难。 一副好腰,至关重要。 锻炼完毕之后,他便捧着竹简,立在廊下,一边读书,一边欣赏早已看倦的雨景。 便在这时,奢奴忽然急匆匆的来到他身侧。 “少君,公羊君来了。” 公羊君? 聂嗣放下竹简,看了一眼奢奴。 “他来做什么?” “奴婢不知。” “请他去听房,我马上就去。” “唯。” 奢奴退了下去。</p> 第3章 讨借酒资 听房也就是会客厅,不过会客的地方一般不是固定的,只有自诩贵庭出身之人才会玩这一套虚头八脑的繁琐礼仪。考虑公羊瑜的身份,聂嗣便去了听房见他。 公羊瑜自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的奴婢跟着奢奴下去休息,听房只留下他与聂嗣俩人。 “伯异冒着大雨来此,可是有急事?” 聂嗣知道他的喜好,让奢奴取来米酒温好,给他满了一爵温酒。 爵是一种饮酒的器皿,有的也是铁制,民间多用青铜一类。 “还是伯继知我!” 公羊瑜端起爵器,以袖掩面,一饮而尽。 聂嗣轻笑,又给他满上。 “伯异饮酒向来洒爽,此地只你我二人,何须作态。” 公羊瑜哈哈一笑,“瑜果然没看错人,伯继兄可为酒伴!” “伯异还是饶了我吧,月前的大醉,吾可不想再尝试一遍。”聂嗣摇了摇头。 “酒可是好东西,不善饮酒便不善治学。先贤亦有酒家之说,伯继兄,你可千万不要无视此物。” 酒家? 聂嗣心中不当回事,面上却是风轻云淡。 陪着公羊瑜饮了几次酒,他道明了来意。 借钱! 公羊瑜也不是丹水人,他是上洛人,同聂嗣一样,都是来丹水求学的,每月都等着家里送来金帛花销。公羊瑜好饮酒,每餐无酒不欢,无酒不食,而且不喝到酩酊大醉,便不算舒坦。 酒,那是粮食酿制而成,价值不菲。似公羊瑜这般喝法,其手中金帛自然架不住消耗。 从记忆中搜寻,聂嗣发现过往之时,公羊瑜也找过他借钱买酒。 “伯异,你要多少?” 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千钱?”聂嗣眨眨眼。 钱,指的是铜钱,五千钱于平常人家来说可不算小数目。 公羊瑜摇摇头,淡定道:“五十金。” 哈? 聂嗣登时一楞,居然要五十金?! 金,指的是足量的金饼,作为贵重金属,它远比铜钱和绢帛要值钱太多。 据聂嗣所知,目前平民百姓的主要货币乃是绢帛和粮食,此二者是整个天下的硬通货! 是的,铜钱主要还是有钱人使用,一般底层百姓都是用绢帛‘以物置物’来完成交易。 这并不是说铜钱冷门,而是说底层百姓相比较铜钱更相信绢帛! 原因有两点,第一是绢帛的伪劣,百姓能识别,二来绢布可以派上实际用场。 铜钱则不然,民间粗制滥造的伪钱经常出现,平民为了自身利益着想,自然更信赖绢帛。 公羊瑜张口要的五十金,一般都是大商贾行商交易用的货币。而普通豪奢人家的金饼都是贮藏起来,用的是铜钱。 “你这是想去见圣贤啊。”聂嗣一叹。 “呸呸呸。”公羊瑜翻翻白眼,“这世间美酒如此诱人,我暂时还不想去见圣贤讨教学问。” “五十金的美酒,你得喝多长时间?”聂嗣撇撇嘴。 五十金要是全部用来买酒,不说装满一屋子,但是数量也绝不会少。 稍有不慎,公羊瑜会喝死的! “三日吧。”公羊瑜语气略显哀伤。 聂嗣眉头一挑,认真道:“你果真是想要去见圣贤了。” 五十金的酒,喝三天? 明晃晃的找死啊。 “你这般暴饮,我可不能答应你,这是在害你性命,我担不起责任。”聂嗣摇头拒绝。 “伯继且听我把话说完。” “你就是说出花儿来,我也不会助你饮酒。” 公羊瑜嘿嘿一笑,“伯继,你有所不知,我要五十金可不是为了买俗酒。前些时候,我路遇城中一街,忽闻异香,我下马寻味而去,发现......” “请说重点。”聂嗣无情打断吟唱过程的公羊瑜。 “好好好,我发现了一位酿酒大师,其用秘方酿造而出的‘丹阳酒’味纯香浓,仅一闻便叫人口中生津,饮一口更是通体舒坦,真乃是丹水第一酒啊!” 口中生津? 通体舒坦? 这怕是你这酒鬼的感受。 “你的意思是,五十金是用来买这所谓的‘丹阳酒’的?” “是的。”公羊瑜点头,拱手道:“还望伯继兄全我心意,待家中拨来金帛,瑜,定数倍奉还!” 原来,生活费不足的问题,是每个时代年轻人的通病啊。 “你不会被骗了吧,什么酒能价值五十金。”聂嗣道。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 “你真没有骗我?”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聂嗣稍微沉吟,答应了公羊瑜。 五十金于他来说算不上多少钱,每月家中都会给他拨来不少金帛,供他花销。 况且,公羊瑜每次借钱都有借有还,人品还是值得信任的。 他问这么多,只是担心公羊瑜暴饮而猝。 旋即,聂嗣唤来奢奴,取来五十只金饼交给公羊瑜。 拿到钱,公羊瑜喜笑颜开,遂邀请聂嗣一起去见识见识那‘丹阳酒’。 左右无事,枯坐府中也是烦闷,聂嗣稍一思忖便答应下来。 二人稍作收拾,起身乘车前往公羊瑜所说地点。 据公羊瑜所说,那位酿酒大师姓郭,人唤郭公,年有五十。家住丹水西侧城墙根,那一片城墙根下住的人大都是平民百姓,有钱人都是住城中心的。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聂嗣和公羊瑜抵达目的地。 甫一下了马车,聂嗣便看见混乱的街道,简陋的屋舍连绵。在他们周围,聚过来不少小孩,他们好奇的看着穿着崭新衣裳的聂嗣与公羊瑜。 “去去去,一边玩去。”奢奴赶走围拢过来的小孩,不让他们靠近自家少君。 便在这时,屋院中走来一位中年人,衣着朴素,面色黝黑,两只细眼尤其引人注目。 “公羊君,可把您盼来了。”那人谄媚拱手作揖,只是他的动作很不标准,像是个二流子故意装出来的一样,甚是滑稽。 公羊瑜平静颔首,介绍道:“这位是吾在书院的同席,你可唤他聂君。”顿了顿,他又为聂嗣介绍,“伯继,此人是郭公之子,郭环。” 听闻聂嗣也是丹水书院学子,郭环细眼一亮,连忙作揖,“见过聂君。” 同时,他也在心中暗自嘀咕,这位聂君生可真是白净又美,若不是其骨架宽大,他还以为面前这位聂君是个女子呢。 “郭君有礼。”聂嗣客气的拱了拱手。 旋即,郭环领着二人进入屋中。 “两位君子,怠慢了。”奉上热汤,郭环尴尬的笑笑。 身为丹水人,他自然清楚能在丹水书院听学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因此言语之间颇为低下讨好。 聂嗣打量了一遍屋中建设,里里外外透露着‘贫瘠’二字,用来盛热汤的陶碗边沿也有颇多缺口。 他心想,既然那‘丹阳酒’价值五十金,为何郭家会如此贫瘠? 或者说,公羊瑜上当了? 便在此时,一位苍发老人从里间走了出来。 “为何现在才来迎接贵客,你在做什么!”郭环看见姗姗来迟的老父,言语之中颇为不满。 这让聂嗣皱了皱眉,却是没有说什么。 郭环介绍了聂嗣之后,郭公便微微施了一礼。 公羊瑜二话不说,上前奉上五十只金饼。 “郭公,你要的酒资,我给你带来了。” 郭公没什么动作,郭环却是看着公羊瑜家奴婢手中的金饼,眼睛都直了,甚至细眼都好似变大了许多。 郭公颔首,言道:“君子放心,丹阳酒老夫一定如数奉上。” 言罢,他看了一眼盯着金饼仿若魔怔的儿子,叹了一气,转身前往里间取酒。 郭环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双眸之中的渴求之意溢于言表。 “公羊君,可否让在下......” 公羊瑜微微一笑,朝着自家奴婢点了点头。 旋即,郭环接过金饼便开始清点起来,其摸样在聂嗣看来像极了贪婪无度之人。 但是转念一想,郭家贫瘠,郭环作此态倒是能理解。 不多时,郭公抱着两坛密封的酒坛走了出来。 “都在这儿了。” 公羊瑜迫不及待让奴婢去了其中一坛密封,闻了闻酒味,神色露出满足和陶醉。 聂嗣鼻翼动了动,他也闻到了被公羊瑜吹上天的丹阳酒。 单以气味而言,聂嗣并不觉得有那么让人陶醉。不过在这个饮品等同于无的时代,酒,确实是为数不多的饮品,尤其是对公羊瑜这样的好酒之人来说。 “某终于有聘礼之资了,某能娶韩氏淑女啦!” 清点完金饼的郭环激动的吼了一声,抱着金饼也不管其他人,直接离开。 其高兴的摸样看起来像是个傻子。 礼金? 聂嗣愣了愣,难不成已过而立的郭环还没有娶妻? 倒是一旁郭公的叹息让聂嗣回过了神,他看向郭公。只见其神情颇为落寞,像是被抽了精气神一样。犹如枯萎的老树,生机在快速流逝。 公羊瑜尝了一点酒,满意的让人密封好。 “郭公,日后我还会常来送酒资的!” 显然,公羊瑜已经喜欢上了这丹阳酒。 却见郭公摇了摇头,“君子日后不用来了,这两坛酒是最后的丹阳酒。” 公羊瑜一楞,“郭公这是何意?” 郭公低叹一声,解释道:“君子有所不知,这丹阳酒乃是先师所酿,老夫一直保存至今。数年来,老夫潜心钻研,却始终不得其法,只剩下这两坛,喝完了,便没了。” 聂嗣恍然,原来是这样,难怪郭家如此贫瘠。 若是真的,那这五十金花的究竟值不值就不好说了。 见公羊瑜脸上闪过错愕、惋惜之色,聂嗣觉得对于公羊瑜来说应该是值的。 “原来是这样,予孟浪了,竟不知这是郭公先师所留。”公羊瑜脸色诚恳,弯腰作揖一礼。 老师二字,对于徒弟学子来说是沉重的。 如范瓘之于聂嗣和公羊瑜。 如果范瓘将来赠予聂嗣物品,聂嗣也会小心收好,轻易不会示人。 一时间,公羊瑜竟有些不知所措,虽说他也花费了酒资,可是夺人先师所留之物,还是让人心中不免感到些许愧疚。 于是,公羊瑜让奴婢又送了五百钱给郭公。 “郭公,区区薄资,权当予祝贺郭君娶妇之礼。” 聂嗣诧异的看了一眼公羊瑜,这家伙刚刚沉醉美酒,居然耳听八方,知道郭环要娶妇的事情。 “这如何使得!”郭公连忙摆手拒绝,他与公羊瑜非亲非故,岂能受人礼金。 公羊瑜态度坚决,硬是让郭公收下了五百钱。 随后,他又看向聂嗣。 聂嗣斜了他一眼,无奈的招呼奢奴送了五百钱给郭公。 收了礼金,郭公感激道:“两位君子,过些时日,还请两位君子给个薄面,过来用些酒水,以全老夫心意。” “一定一定。”公羊瑜笑嘻嘻答应。 有酒喝,他就会去。 事了,聂嗣与公羊瑜离去。 马车中,公羊瑜抱着酒坛傻笑。 “伯异,你不觉得奇怪吗?”聂嗣问道。 公羊瑜抬起头,笑着道:“伯继所言,可是郭环娶妇一事?” “唔。”聂嗣道:“郭家贫瘠,娶妇怎会要五十金?” “伯继,你有所不知,丹水这一片的聘礼之资是出了奇的高昂。贵庭豪强聘礼嫁妆更是豪奢,其风古来已久。郭家虽是平常人家,可却身在丹水,若想娶个丹水新妇,聘资却是少不得。” “我观郭家也是寻常人家,怕是也没个好生计,为何郭环不娶寻常女子。这寻常女子人家,总不会也要这么多的聘礼罢。”聂嗣不解道。 “哈哈哈。”公羊瑜大笑道:“以郭环出身,他只能娶寻常女子啊!” “伯异,你的意思是?” “不错,丹水的寻常人家,虽秉持男儿为上之念,但却将女子出嫁当成了货物交易,不少人家更是想借此大发横财!”公羊瑜语气不屑道。 聂嗣张了张嘴,难怪郭环单身至今,原来是被钱给耽误了。 公羊瑜接着道:“说来也是可笑,那寻常人家,将女子婚姻当作谋财手段,越是贫瘠人家,索要聘礼越是高昂。若是其女稍有姿色,那更是要求过分。” 顿了顿,公羊瑜道:“今日又多欠了伯继五百钱,日后定一并交还。” 闻言,聂嗣道:“伯异客气了,只是这丹阳酒唯剩两坛,伯异你还是省着点喝吧。” 说到这里,公羊瑜顿时一苦。 如此美酒,唯剩两坛,不得不说这是个遗憾之事。 便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奢奴惊讶的声音。 “少君,雨停歇了!” 闻言,聂嗣忙让奢奴停下马车,他与公羊瑜钻出马车,遥望天际。 但见雨后天晴,西边落阳染红云层,宛如火烧一般。在云缝中的太阳,光芒折射落在大地上、树枝上、洼地上,处处皆是余晖。 空气中飘荡着泥土的气息,新味浓郁。 “一月有余了,终是得见烈阳。”公羊瑜眯着眼,享受着久违的太阳照耀。 聂嗣也是长舒口气,望着太阳,脸上露出些许笑意,暂时忘记了刚刚马车中的郁闷之事。</p> 第4章 丹水垂钓 丹水书院的授课场所并不是固定的,雨过天晴,太阳出来之后,范瓘带着二十几个学生离开丹水城,前往郊外游玩。 丹水城之所以叫这个名字,这是因为发源于雍州的一条河流穿过上洛郡和南乡郡,丹水城正好在这条河流侧畔,便取丹水之名。 一行人抵达山脚,前方就是丹水河流,后方则是当地人称为‘独山’的大山。 之所以叫独山,那是因为丹水城周围乃是秦岭的余脉,诸多大山都是相连的,唯有独山不与其他大山相联系,所以就叫独山。 据聂嗣目测,独山并不高,海拔顶多在两百米左右。上山坡度较缓,倒是个不错的踏青去处。 只可惜,范夫子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大家不能上山,只能在草地上席地而坐,聆听范夫子教诲。 聂嗣依旧坐在最后一排,时而听学,时而看着不远处穿过的河流发愣。 在他身旁的公羊瑜则时而半眯着眼睛假寐,时而打着酒嗝,呛的他前面的荀胤常常以袖遮住口鼻,投来嫌弃的目光。 “思然一定恨死自己了。”聂嗣玩笑道。 公羊瑜嘿嘿一笑,“他确实恨死自己了,今日坐在了我前面。” 聂嗣讶异的看了一眼公羊瑜,这人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么,怎么每次都能猜到他话里的意思。 坐在前面的荀胤侧过身子,露出一张方正脸,目光不善的看着公羊瑜。 “公羊伯异,你还有脸说!” 荀胤后悔死了,他真该离公羊瑜这个酒鬼远远的。 “思然兄,稍安勿躁,可别惊动了夫子哦。”公羊瑜嘿嘿一笑。 荀胤哼了一声,转身不理会公羊瑜,心中下定决心,一会儿就走! 见此,聂嗣失笑的摇摇头。无聊的求学生活,每日能有这样的消遣也是不错的。 草长莺飞,林间鸟雀鸣声,河流漱漱而过。 时不时的,能听见范瓘吟诵古经歌谣,倒也别有一番体验。 至正午之时,学子们四散,有的相约戏耍,有的围着夫子请教学问,还有的仰躺在地上喝酒。 聂嗣则是领着奢奴,踱步河边,拿出准备好的钓鱼工具,寻找最佳垂钓地点。 钓竿就是竹子,鱼线则是细麻线,钩子是铁质的弯月钩子,除了做工不够细致,钩尖不够犀利,倒是和聂嗣记忆中的鱼钩大差不差。 奢奴就地取材,挖出几条地龙串在鱼钩上。 一切准备完毕,聂嗣调整了代替浮子串在鱼线上的赤色绸布块位置,旋即开始垂钓。 钓鱼就是打发时间的。 他既不想围在范瓘身边请教学问,更不想学公羊瑜躺在地上喝酒,所以钓鱼是个不错的消遣活动。 水波泠泠,赤色绸块在水中起起伏伏。 奢奴眨巴着眼睛,期待少君能够钓上来一条鱼。 时间像是河流中的水一样,缓缓的走过,好一会儿聂嗣都没有钓上来鱼,因此他便席地而坐,嘴里叼着青草,百无聊赖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看厌了,便就是那么回事,没什么区别。 “前方是两棵树,一棵是桑树,另一棵还是桑树......” 聂嗣没说下去,他被自己逗笑了。 这算不算苦中作乐,追忆过往? 他不知道。 “有何笑的,确实是两棵桑树啊。”荀胤不知何时来到他身侧。 聂嗣颔首,“你说得对,只是我们所想的意境不一样。” “意境?”荀胤眨眨眼,好奇道:“有何意境?” 聂嗣微微沉吟,言道:“如果说‘我的前方是两棵桑树’,这便表示我们是一眼看见了两棵树,没有先后顺序。可换成‘一棵是桑树,另一棵也是桑树’,这是不是表明,我们先看了其中一棵树,而后在转移目光看见了第二棵树呢。” 闻言,荀胤一怔,他还从未细想过这个问题,一时间因为聂嗣的一番话而陷入沉思。 见此,聂嗣心中偷笑,咬文嚼字也蛮有趣。 便在此时,鱼咬钩了! 聂嗣猛的提竿,一条鲜活的河鲤在空中,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生机的光芒。 奢奴欢呼一声,高兴的将河鲤抓在手里送过来。 “少君,这条鱼还挺沉!” 钓上来鱼,聂嗣也是小有满足感。 这时候,荀胤忽然道:“两条鱼,一条是河鲤,另一条也是河鲤。” 哪里有两条鱼,明明是一条,当人眼瞎啊。 “思然,你昏头了还是眼瞎了,这明明是一条鱼。”公羊瑜满身酒气的走过来,嘲讽道。 荀胤翻了翻白眼,语气玄秘道:“两条鱼是意境,其实一条鱼,可是吾却看见了两条鱼,一条是刚刚钓上来的鲜活之鱼,一条是被抓在手里待宰的死鱼。” 聂嗣眼角一抽;喂,让你模仿没让你超越! “嗝!” 公羊瑜朝着荀胤打了个酒嗝,表示嘲讽。 荀胤嫌弃的挥手打散酒气,同时怒目而视公羊瑜。 “公羊伯异,你这人不可理喻!” “你这人还无可救药呢。”公羊瑜反讽道:“居然对一条鱼生出怜悯之心。天生万物,上古帝王率领先祖们披荆斩棘,予求予夺,你居然因为一条鱼说些鬼言,不是无可救药是什么呢。” “纵使河鲤微弱,可却是鲜活的生命,夫子说过,天生万物皆有缘法!”荀胤一张方正脸因为生气变得更方了,下巴都鼓了起来。 聂嗣看着因为一条鱼吵起来的俩人,整个人很无语。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兴许这条河鲤就是想离开水呢。不然为什么别的河鲤不咬钩,就独独它咬钩呢。”聂嗣看热闹不嫌事大,脱口而出一句话,帮着公羊瑜和荀胤吵架。 可是,这句话落下,荀胤和公羊瑜却愣住了。 聂嗣忘记了,在公羊瑜和荀胤的记忆中,没有哪位圣贤说过这句话。 这是新的语录! 气氛一时间有些安静,荀胤时而沉思,时而目露迷茫。公羊瑜因为饮酒过度而红彤彤的脸也变得僵硬,整个人大脑飞速运转。 这个时候聂嗣忽然想起来,说这句话的圣贤在这里根本不存在! 三人之间沉默数息,聂嗣咽了咽口水,准备悄悄离开,不带走一片云彩,却听见公羊瑜长叹一声,“伯继兄之慧,吾不及也。” 荀胤道:“鱼儿离了水便要死,在吾看来算不得好事。可吾不是鱼儿,无法揣测鱼儿究竟喜不喜欢离开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慧言。” “伯继兄果然是有灵性之人。”他赞道。 聂嗣张了张嘴,须臾后干巴巴道:“过誉了。” “既然吾等皆不是鱼儿,又不知其乐是何,不如将其吃了吧,兴许这也是鱼之乐。”公羊瑜提议道。 荀胤脸一黑,“公羊伯异,你这个匹夫。” “荀思然,你这个鼠辈!” “竖子!” “鄙夫!” 聂嗣翻了翻白眼,转身离去,不想理会这两个家伙。 便在此时,上游突然传来急呼。 “有人落水了!” 一嗓子喊出来,像是狼群一样,同席们先后奔走呼号,招呼人手围拢过去。 待聂嗣三人挤过去之后,落水的同席已经被自家奴婢救了上来。 只见其浑身浸水,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其奴婢跪在一旁六神无主。 少君受伤,他身为奴婢,难辞其咎! 聂嗣看着那位同席口角流水,心知他这是在河中呛水了。 他走过去,掀起袖子,半跪在地,两只手交叠,压在那位同席胸膛上。 “你想干什么!”其奴婢顿时怒目而视。 聂嗣蹙眉,没看他。 “若想让你家少君无事,休要吵闹。” 奢奴虽然不知道自家少君想干什么,但还是走过去横挡在那个奴婢身前。 这个时候范瓘也走了过来,他看着聂嗣道:“伯继可是在施救周闰?” “是的夫子。” 声音落下,聂嗣已经开始了基本的救援动作。 一下又一下,一深一浅的按压周闰胸膛。 慢慢的,周闰嗓子咳嗽起来,进而开始无意识吐水。 片刻后,周闰悠悠转醒,‘哇’的一声自己扣嗓子吐水。 见自家少君醒来,周闰的奴婢顿时对着聂嗣磕头,连声感谢。 若是少君有个好歹,他深知自己一定会被主君打死。因此,他此刻对聂嗣的感激溢于言表。 范瓘揉捏着胡须,看着起身整理衣袖的聂嗣,笑道:“伯继妙手。” 同席们纷纷投去赞许的目光,不管怎么说,聂嗣救醒周闰是事实,这值得他们敬佩。 “夫子过誉了。”聂嗣面色平静。 其实刚刚他也有点担心要是救不醒周闰,自己要不要来一个人工呼吸? 幸好,麒麟臂没有白练。 周闰恢复神智后,得知是聂嗣唤醒自己,连忙起身作揖感谢。 “伯继大恩,闰,谨记于心。” “你我同席,不必如此。”聂嗣提醒道:“你落水会感染风寒,还是早早回去休养吧。” 周闰点头,拜别夫子,领着奴婢离去。 随后,同席们也都三三两两的散了,不少人特意过来询问聂嗣先前救援周闰的手法是从哪里学来的。聂嗣随便找了个借口,说是从家中藏书中得知。 闻言,同席们懂事的不再询问。 藏书在他们眼中可比金饼还值钱,既然是别人家的藏书,再多问不是不懂规矩么。 公羊瑜凑到聂嗣身边,言道:“伯继不仅有慧言,还有妙手,瑜佩服。” 荀胤颔首道:“不错,伯继兄此举,诚乃君子所为。” “你们不吵了?”聂嗣调侃道。 公羊瑜翻了翻白眼,“与其和俗人争论无用之事,还不如饮酒。” “哼,酒鬼!”荀胤脸变得更方了。 拱火成功,聂嗣悄然离开。 河边,奢奴已经烧起了篝火,并按照少君的吩咐,用刀子将树枝削尖,从鱼口插进去,插在地上烘烤。 其实除了聂嗣之外,他有的同席甚至去独山猎了只獐子回来烧烤。 河边架起篝火,同席们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起谈天说地。 聂嗣一边往火堆添加柴火,一边回想刚刚周闰落水的事情。这么大个人了,居然还会落水。 不多时,范瓘领着荀胤和公羊瑜围了过来。 “夫子。” “予过来坐坐,伯继不介意吧。” “岂敢,夫子请坐。” 范瓘呵呵一笑,随便坐了下来。 “方才听伯异和思然争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句话,顿觉有趣,故而想来和伯继论论。” “岂敢,敢请夫子教诲。” 范瓘一捋胡须,开始长篇大论,拗口词汇张口就来,听的聂嗣昏昏欲睡。 一旁的公羊瑜盯着烤鱼,荀胤倒是一副认真求学的摸样。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范瓘终于说完了自己的见解。 “伯继,你近来时常发出似蛛似鱼之叹,可是心有所得?”范瓘问了一句。 聂嗣道:“却也不是,只是小子有感而发而已。” 范瓘‘哦’了一声,看了他一眼,没有追问。 待范瓘说完以后,荀胤孜孜不倦的请教了许多问题。 “伯继可有疑惑?”范瓘笑眯眯的看着聂嗣。 聂嗣微微思忖,言道:“近来小子倒是对我朝国史有些上心,只是苦于经史所知甚少。” 统治九州大地的王朝国号为‘酆’,一个他从来没有听过的国号。他想弄懂酆朝的历史,可是现在知识全都藏于私人,想看都没地方去看。 “国史啊。”范瓘目露追忆之色,缓缓言道:“我朝天子受封上古帝王少昊氏,于酆地建国兴社稷,几百年后,少昊氏失德,天下诸侯并起,我朝天子诛灭暴乱,平八荒,定四海,统一寰宇,至如今已历十二帝。” 顿了顿,范瓘道:“国史浩如烟海,伯继若想悉知,将来有机会可去雒阳,在东观宫,那里有着上古至今的所有史册。” 东观宫,聂嗣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 雒阳他知道,那是酆朝的帝都所在。 “多谢夫子解惑。” “予也忘了,国史,太多了,年纪大了记不清喽。”范瓘苦笑着摇摇头,在侍童的搀扶下离去。 聂嗣回忆了范瓘说出的信息,最终得出四个字。 似是而非! 这里,或许已经可以确定不是他所知道的中古时代了。 说不清现在的心情怎么样,只是有些惆怅。 焦糊之味传入鼻腔。 烤鱼熟了。 不过聂嗣却没有吃,因为公羊瑜手快,已经夺了过去。 天色渐暗,学子们各自登上马车散了。 聂嗣的马车在临近丹水城的时候忽然被截停。 “下车,例行验传。”雄浑的声音传入马车中,聂嗣缓缓下了马车,见到一名身材魁梧,身着甲胄的壮汉。 此人乃是丹水县尉,掌管一县武备、治安事宜。 奢奴送上聂嗣的身份证明验传,丹水县尉比对之后,朝着麾下军卒挥了挥手,让他们移开拒马,打开城门。 聂嗣回到车中,马车慢行。他掀开车帘,目光扫视着周围,让他惊讶的是,守在城头的军卒貌似比以往多了一倍不止。 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何感觉有些不对。</p> 第5章 一场闹剧 三月下旬,天气越发好了起来,再也没有见到一滴雨。聂嗣一边进学,一边抽出时间在丹水周边尽情的游玩了一圈,熟悉了当地的风土人情。 这一日,聂嗣正在府中温书。 阳光透过正房大门落在屋子中,光影分明。聂嗣便盘腿坐在软垫上,背靠凭几,手中抓着一卷竹简,细细品读。 到目前为止,他还是不太习惯跪坐,大腿有些受不了,私下里他还是习惯盘腿坐。 反正没人看见,算不得失礼。 便在此时,光线闪了一下,奢奴走了进来。 “少君,那位酿酒的郭公在外求见。” 郭公? 聂嗣移开竹简,一张与‘新妇比美’的脸,露出一丝疑惑。 见少君面露疑惑,奢奴提醒道:“少君,那位郭公正是不久前您与公羊君前去买酒的那户人家啊。” 聂嗣恍然。 这几日他忙着到处游玩,一时间不太记得那位郭公。 “他来此做什么?” 公羊瑜好饮酒,可是现在的他可不怎么喜欢饮酒啊,那位郭公找自己做什么? 他又不买酒。 “说是那位郭君要举行婚宴,特来邀请少君前去观礼。” 这么一说,聂嗣想起来了,他当时还交了五百钱的份子钱,确实应该去吃顿便饭。 再者,聂嗣倒是对酆朝的婚礼也有些兴致。 “可有说何时过去?” “明日。” 聂嗣一笑,“你去回复郭公,到时吾一定去。” “唯。” 不久后,公羊瑜也遣人前来邀请他同去凑个热闹。 次日辰时,聂嗣换上崭新雪白的曲裾深衣,头发尽量梳成大人摸样,乘上马车,前往婚礼现场。 路上,聂嗣在于公羊瑜约定会合的路口稍作停留。 他在车中想着一会儿到了郭公家,需不需要注意些什么,以免失礼惹人笑话。 “避让!” 一声急促喊叫,打断他的思路。 聂嗣掀开车帘,只见前方一行人身着布甲,手握长矛,队列整齐,在领头骑马之人的率领下迅速穿过街道。 这一行人数量在五十人左右,其领头之人聂嗣还有过一面之缘,正是丹水县尉。 忽然,聂嗣眼眸微微一缩。 他看见丹水县尉所率领的部曲之中,有些人竟然背负弓箭。 治安一方,似乎用不上弓箭吧? 说起来,最近丹水城的气氛有些古怪,不仅是出入的城门口盘查严格起来,甚至求盗在日夜的活动也变得极为频繁。 这是在防范什么吗? 在他思考的时候,公羊瑜的马车慢悠悠的会合而来,俩人在车**了拱手算是打过招呼,旋即一同前往郭公家。 片刻后,俩人抵达。 下了马车,聂嗣便看见郭公家热闹异常,孩童们光着脚丫在大门口嘻戏,邻妇在院中进进出出,帮着郭家打理事物。 没有聂嗣想象中有大红绸缎挂的满院都是,倒是有其他颜色的布装饰周围。郭家门前门后打扫的非常干净,聚集在一起热闹的邻居们脸上也都是喜庆的笑容。 吸引聂嗣注意力的还是郭家门前的火堆,孩童们拿着翠竹投放火堆,烧的‘劈里啪啦’声断断续续。 还真是‘爆竹’啊。 郭环人逢喜事精神爽,穿着崭新的曲裾深衣礼服,立在门口招呼着往来宾客。 见公羊瑜和聂嗣抵达,他连忙走过去,殷勤的招呼起来。 “两位君子莅临,环,不胜荣幸,早已盼望已久。” 他的礼仪动作还是那般滑稽,加上其眼睛原本就细,现在高兴变得更细了,几乎变成了一条缝。 不过这次聂嗣倒是没有在心中埋汰郭环,反而觉得郭环今天很精神。 “望郭君与韩氏淑女举案齐眉,百年偕老。”聂嗣与公羊瑜祝福道。 他们与郭环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这次过来,公羊瑜馋酒,聂嗣好奇酆朝婚礼,因此与郭环并没有什么说的,顶多就是客套一下。 郭环也很识趣,他也知道自己和聂嗣以及公羊瑜没有共同话题,更无旧可叙,因此客套之后连忙将他们二人送进院中就坐。 事实上,郭环就没觉得身为丹水书院学子的公羊瑜和聂嗣会给他面子过来参加婚礼。 郭家的院子并不大,能安排进郭家院子用膳的都是郭家的本家直系族人。 为了婚礼办的体面,郭环从酒馆租借了不少案几和软垫,摆放在庭院中充场面。 聂嗣和公羊瑜的位置还不错,靠近正房。 一开始的时候聂嗣以为酆朝的婚礼都是露天的,结果公羊瑜告诉他,露天都是平民的习惯,因为平民的屋子没那么大,装不下那么多宾客。 贵庭豪奢之家,都是在屋中就餐。 聂嗣打量了一遍周围郭家的本家族人,发现其大都衣着朴素,甚至有少许人衣裳上还有破洞。 这些郭家的族人一个个面黄肌瘦,话里话外都是关于今天吃什么,少有人提起郭环和韩氏淑女的事情。 在聂嗣和公羊瑜进来以后,不少人都偷偷打量了他们一番,发现他们二人衣着华贵,头发梳的整齐,面色饱满富有光泽,下意识就确定了他们二人不是一般人。 有一两个胆子大的上来套近乎,打探他们跟脚。一听说聂嗣和公羊瑜是丹水书院的学子,脸色立马从好奇变成疏远、尊敬。 身为丹水人,他们对丹水书院清楚的很。能进丹水书院进学的人,家里面非富即贵,不是他们这些小民可以套近乎的。 不过他们同时也奇怪,郭环走了什么运,竟能结交丹水书院的学子? 不多时,郭公亲自出来与他们二人寒暄。 聂嗣发现,郭公脸上多了些笑容,皱纹如老树皮一样挤在了一起。想来,郭环迎娶新妇,让这位老人心中对失去‘丹阳酒’的事情稍微释怀了吧。 随着时间流淌,聂嗣逐渐变得有些不自在。因为他那张‘与新妇比美’的脸,男女老少明里暗里都在偷偷观察他。 甚至,还有人过来询问他需不需要侍妾。 “咳咳,伯异,为何不见新妇啊?”聂嗣问着身旁喝酒的公羊瑜。 公羊瑜语气含糊不清道:“伯继,你没睡醒吧,新妇早在卯时就接回来了,上哪儿看去。” 嗯? 聂嗣顿时心底一空,他就是好奇酆朝婚礼的,结果你告诉我流程走完了? 看着公羊瑜喝的醉醺醺的脸,聂嗣不算询问他,心里想着今晚回去询问一下家中奴婢。 得知婚礼主要流程已经走完的聂嗣,顿时就没了继续待下去的兴趣。 不久后,庖厨那边开始送来膳食。 “伯继,你看这陶碗它又大又圆,你在看这汤饼,它又......” “你喝多了。”聂嗣翻了翻白眼,无情打断脸色发红的同席。 公羊瑜吃的十分开心,聂嗣则看着陶器中的食物没什么胃口。 就在聂嗣以为他还得熬上一两个时辰才能回去的时候,正房那边忽然传来惊呼声,紧跟着便听见有人大吼,“快去请医工!” 而后,聂嗣便看见有人从正房跌跌撞撞的冲出来,跑的飞快,连鞋履都飞了。 “怎么了?”聂嗣扭头看着公羊瑜,一脸的茫然。 酆朝婚礼还得请医工? 公羊瑜砸吧嘴,“应该是有人受伤了,走,去看看。” 说完,他还不忘‘呼噜’一下,喝干净大圆碗里面的酒。 言罢,二人起身向着正房而去,在他们周围都是闻讯过来的宾客。 聂嗣站在人群外围,但是他个子较高,一眼就看见了里面的情形。只见那位容貌一般的韩氏淑女穿着礼服,曲裾下摆流出鲜血,倒在郭环怀里。 见此,聂嗣心中立马想到了某些不好的事情。他心想,郭环未免太急躁了吧,这天还没黑呢。 不过转念又想,郭环憋了三十年,这般急躁倒是勉强能说过去。 周围人群议论纷纷,各种言论都有。 不久,医工抵达之后,郭环抱着新妇去了里间。 郭公朝着人群抱拳道:“诸位,请归席,无大碍。” 大家虽然好奇心甚重,可是都谨守规矩,没有跟进里间,纷纷回到席上等候消息。 “伯异,你怎么看?”聂嗣摸着下巴,思考刚刚那一幕。左思右想,聂嗣都觉得是郭环太心急的关系。 公羊瑜‘嗝’了一下,调侃道:“郭君心急后嗣啊。” “你个浑人。”聂嗣斜睨他。 “彼此彼此。”公羊瑜回击。 俩人斗嘴之时,忽然郭环从正房冲出,大吼道:“韩氏欺我,韩氏欺我!” “彼辈竖子,乃公誓杀之!” 郭环吼完,怒气冲冲破门而去。 在其身后,紧跟着十几名郭氏少年,他们手拿棍棒紧随郭环而去。 聂嗣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郭环怎么会这样,他要去杀......老丈人? 一旁的公羊瑜也是一脸见鬼摸样。 二人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冒出一个想法。 他们猜错了! 俩人也没心情继续斗嘴,连忙走过去询问知情人。 实际上不用他们问,周围零星的言语已经让他们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某邻妇:“医工说韩氏女已怀有身孕三月,小产了!” 又一名邻妇:“听说不止一次小产,医工说身体受伤严重,怕是以后不能产子了!” “那不就是不能下蛋的雉鸡么。”有人总结。 “听说郭环聘礼之资有三十只金饼呢!” “什么,不是六十只吗?” “胡说八道,我得到的消息是一百只金饼!” 聂嗣感觉言论越来越离谱,悄悄退了出来。 便在此时,正房传来惊呼,“郭公晕厥啦!” 人群哗啦啦的又聚集过去。 这次,聂嗣和公羊瑜都没动。 “伯继,要不,我们先走吧。”事情发展有些超乎预料,公羊瑜显然没心情继续凑热闹了。 聂嗣赞同的点点头,旋即言道:“郭环此去,怕是要出事啊。” 换成任何一个男人只怕都不能忍吧。 不对,聂嗣想起来同席贾璠,他就忍了。 好惨。 公羊瑜叹道:“这就不是我们能插手的事情了,谁对谁错,只怕要等县令裁决了。可惜郭公了,希望他能挺住吧。” 这话说的,公羊瑜自己都不相信。 卖掉了先师的酒,换来了聘礼之资,可没想到最后变成了这样,这位郭公能不能撑过去还是两说。 因为郭公晕厥的关系,他们二人便没有过去当面告辞,悄悄的离去了。 直到登上马车那一刻,聂嗣脑子里面还是一片混沌。 这种事情,怎么想怎么觉得匪夷所思。 酆朝女子,这般开放? 马车摇摇晃晃离去,片刻后却在半路停了下来。 “少君,前方在恶斗。” 闻言,聂嗣掀开车帘,探出脑袋望去。 不远处,两方人马手持木棍铁叉,焦灼的打成一团。其中一人聂嗣认识,正是郭环! 如此说来,另一方人马应该是韩氏吧。 人群自动给他们的‘战场’围成一个圈,留了空地给两家械斗,甚至有小贩一边吃着野果,一边给两方人马加油打气。 更让聂嗣惊讶的是,不少求盗装扮的壮汉不仅不插手,反而双手抱胸,冷眼旁观。 双方打得甚为激烈,吵闹声嚷嚷不绝于耳。 由于实在太过于吵闹,聂嗣也听不清双方说了什么,但总归和韩氏淑女的事情脱不了干系。 道路被阻塞,无法通行,聂嗣也只能歪着脖子看两家械斗。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一直冷眼旁观的求盗终于将两家人拉开。 只见郭环脑门上已经流血,他对面的妻兄同样脑门流血。 打得,还是很拼命的。 对于这种事情,求盗其实也很头疼,因为双方都没有触犯酆朝法令。 郭环心甘情愿出的聘礼,迎娶韩氏淑女,现在出了问题,要韩氏退回聘礼,这怎么算? 因此,双方打完之后,求盗方才拉开他们,劝解双方。 郭环能忍吗? 肯定不能啊,他出了聘礼,可不是为了娶韩氏淑女这种不贞新妇,这口恶气他怎么咽的下。更别说医工还告诉他,韩氏淑女以后不能产子的病情,这谁能善罢甘休? 因此,不管求盗怎么劝,郭环都要求韩氏退回聘礼。 韩氏当然不同意,吃进去的肥肉哪有吐出来的道理。 求盗无法劝解双方,只能将两方人马全都压去县衙,交由县令处置。 看着远去的人群,聂嗣放下车帘。据他猜测,县令怕是也不好裁决此事,因为说到底,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太小了,酆朝怕是没有这方面的法令。 更重要的是,谁对谁错不好判定。 郭环错了吗? 从人理来说,他没错。甚至他的行为,大多数人都是赞成的。 韩氏错了吗? 他们也没错,又不是他们逼着郭环娶韩氏淑女的。他们只是没有说出韩氏淑女的基本情况而已。当然,有可能韩氏淑女自己也隐瞒了自己的事情。 这是一本烂账。 细较起来,郭环受人同情,韩氏受人唾弃。 仅此而已。 马车走的摇摇晃晃,聂嗣脸庞充满莫名的郁色。 车帘被风掀起小小的缝隙,一丝余晖在他脸上一闪而逝,光影错位,好似不存在一样。</p> 第6章 无法言喻 丹水书院的学子们平常的时候喜欢私下里组织起来出去游玩,真说起来,丹水书院类似‘大学’的概念,身为夫子的范瓘平常只负责讲学,学子来不来随意,私下里做什么不管,自由的很。 前些时候由于一直下雨的关系,所以学子们便没有出去游玩,自从三月上旬雨停之后,学子们已经自发组织了数次聚会活动。 聂嗣参加了几次,无非就是钓鱼、吟歌、或者是晚上去勾栏潇洒。奢奴一直谨记女君的教诲,不准自家少君去勾栏胡来。虽然奴不言主,但这是女君的命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劝阻少君。 好在聂嗣通情达理,没什么逆反心理,更没有你不让我去,我偏要去之类的想法。 其实聂嗣也不是没去过勾栏,他只去了一次就再也不想去了。原因有两点。 第一点是那些‘淑女’技术一般般,姿色一般般,而且没什么情调。见面就直接打开‘城门’,恭候他‘入城’,让他有些索然无味。 他压力又不大,没想过通过这种方式释放压力。 别人走过的路,他不想再走。 那无数学子向往的林荫小路,其实每个清晨和夜晚都挂满了白霜。 那里的天也不是粉红色,而是早已被岁月浸成了黑色。 虽然通过那会发光的洞会抵达新大陆,但是他并不想去堵住洞口涌出来的大水。 他是个正经人。 第二点就是他这张脸了,有些过分,‘淑女’们见到他难以矜持,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他可不是公羊瑜那个酒鬼,人家去勾栏释放无处安放的白色青春,他去勾栏逮着酒死命喝,头也不抬。‘淑女’都喝醉了,他还在喝。 他也不是荀胤那个书呆子,能对娇滴滴的‘淑女’们讨论一夜的学问。 这些天相处下来,丹水书院中的学子他基本上都熟悉了。见面的时候也能互相打个招呼,寒暄两句。 在聂嗣看来,学子们在丹水书院进学主要做两件事。 其一是获取‘范瓘弟子’这个马甲。 其二是结识更多的贵庭豪奢子弟。所谓的结伴出游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这一日,聂嗣收到邀请,前往郊外骑马打猎。 二十余位学子挽弓负箭,骑马走在前头,各自家中奴婢跟在后面。 聂嗣胯下的小马驹是一匹性格较为温顺的杂色马,他对坐骑没什么要求,主要看和自己合不合的来。烈马什么的,他目前还没有降伏的心思和实力。 手中的弓是半石弓,聂嗣试了试,双臂能有十五斤左右的力量应该就能拉开。 相应的,射程就差了很多。 不过他目前麒麟臂没有大成,暂时没想过拉开强弓的事情,这次过来纯粹是散心的。 和他不一样,公羊瑜是来喝酒的。 自从会合之后,公羊瑜骑在马上就是一个劲儿的喝酒,正因如此,其他学子都不喜欢和他这个满身酒味熏人的家伙结伴。 自然而然,他落在聂嗣身边。 “伯异,你留在家中饮酒岂不舒坦,何必过来?”聂嗣拉着缰绳,看着身边浓烈酒味能把自己送走的公羊瑜。 “独乐不若众乐。”公羊瑜‘嗝’了一下。 聂嗣沉吟须臾,没有深究公羊瑜话中深意。若说众乐,你现在还不是独乐,毕竟他可没见公羊瑜怎么和别人一起饮酒。 何来众乐? “郭环的事情,后续如何?” “唔,听说县令和了稀泥。郭氏和韩氏双双遭重。倒是可惜了郭公,经此一事,只怕他再也无心钻研丹阳酒了。”说到此处,公羊瑜熏红的脸出现一丝惋惜之色。 果然,同自己猜测的大差不差,县令也不好裁决这种事情。 “伯异觉得此事谁对谁错?”聂嗣忽然来了兴致,询问起来。 公羊瑜嘿嘿道:“错的人不在这里,民不教,过者何也?” “伯异心怀丘壑。” “彼此彼此。” 啊? 聂嗣一怔,却见公羊瑜点到即止,没有谈下去的兴致,自顾自的接着饮酒。 烈阳高悬,学子们信马由缰。 聂嗣对于打猎是没有什么兴趣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欣赏景色,偶尔也会朝天射两箭练练手。 这个时候公羊瑜会实时的调侃他无趣。 他则会反讽公羊瑜更无趣。 荀胤见他们斗嘴会插上一两句,然后聂嗣就给他和公羊瑜引战拱火,自己在一旁看好戏。 打猎的人聚集在一起,不打猎的人聚集在一起。 聂嗣和公羊瑜还有荀胤撇开大部队,带着自家奴婢悠闲的晃荡,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官道旁。 官道其实就是一条人走多了的路,没什么特别之处。 自从天气好转之后,丹水城周边的行人也多了起来。聂嗣骑在马上,饶有兴趣的观察着来往的行人,他们有的是本地人,有的则是商贾,有的时候也会见到求盗羁押恶少年路过。 就在聂嗣以为自己会无聊的度过这一日的时候,一件小小的意外事发生了。 公羊瑜和荀胤日常斗嘴追逐之时,不慎驭马冲撞了一名苍发老人。 老人躺在官道旁捂着头,一动不动,只一个劲儿的哀嚎,好似被公羊瑜的马给撞碎了骨头一样痛苦。 公羊瑜一脸懵,他看着聂嗣道:“这不可能啊,我没有冲撞他。” 他的马术虽然一般,可是还不至于光天化日之下,在这宽广的官道上冲撞到一个人。 聂嗣却是有些不相信公羊瑜的话,因为他觉得公羊瑜酒喝多了是有可能看不见人的。 “先看看吧。” 聂嗣下了马,走过去。 “老丈,你没事吧?” “哎呦......”老人也不答话,只顾抱头哀嚎,好似受到重创无法说话一样。 聂嗣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渐渐的,周围百姓聚集过来。 现在的局势很清晰,老人受伤严重,第一嫌疑人公羊瑜罪责难逃。不管有没有看见真正的过程,但是不妨碍这些百姓自己脑补。更何况三名青壮和老人相比,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故而,指责声渐渐议论开来。 这些百姓倒是不敢直接上来摁着公羊瑜认罪,因为他们也看见聂嗣三人身后的奴婢,心知这三人不是普通人。 只是这议论声让公羊瑜有些恼怒。 “我没有碰到这位老丈!” 若是真的被自己撞了,他认错赔汤药费便是,可是他根本就没有碰到老人! “可这位老丈现在面色苍白,一眼便能瞧出来是受伤了。”有人反驳。 大家都是有同情心的,自然会站在弱势的一方。动手他们不敢,因为聂嗣三人身后的奴婢人高马大,一看便知不是良善之人。但是动动嘴皮子他们还是敢的。 “我还未碰到他,他自己便倒了!” 公羊瑜的脸更红了,不知是因为酒劲未褪还是因为恼怒的关系。 他的反驳话语在百姓们的指责中显得很孱弱,像是大海中的一叶扁舟,一个大浪便能将其给掀翻。 “你一身酒味,醉酒骑马,说不定撞到人你自己都不知道!”一位恶少年跳出来指责,“你这是仗势欺人,欺负乔公年迈!” 恶少年大抵是和‘流氓’‘二流子’‘无赖’挂钩的一类人,这种人不需要刻意记忆,从他的装扮和说话语气便能判别出来。 故而,聂嗣听到这明显引战的话,眉头一皱。 可周围同情心泛滥的百姓将他们团团围住,一时间让他有些无计可施。 双拳难敌四手,一口难辨百口。 “那你要如何?”公羊瑜看清了形式,心知症结出在躺在地上的乔公身上,只要他一直不起来,自己就处在劣势。 恶少年一笑,露出一嘴黄牙。 “乔公家中贫瘠,一家人全靠乔公赡养,你此番醉酒骑马,致使乔公重伤,只怕乔公一时间无法下地耕作,你总得给乔公一个交代吧。我见你衣着不俗,更兼有良马,想来起码也是中人之家,这汤药费......” 聂嗣听着听着就感觉有些不对劲了。 这味道有些浓啊。 紧跟着,一声哀嚎紧随其后响起。 “父亲!” 一位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百姓,衣着朴素,从人群中冲出,伏在那位乔公身上哀嚎。 “你这是怎么了父亲,你可不要吓唬孩儿啊,父亲!” 其言语动作,诚恳而具有力量。 一时间,围观百姓再度对他们三人指指点点。 “走,随我去见县君,让县君看看你这欺老之辈!”恶少年咄咄逼人。 公羊瑜脸色沉了沉,旋即又变了变。 他变得满脸歉意。 “这位兄弟,此事是我有错在先。我愿意赔偿汤药费,还请这位兄弟能给个薄面。” 一旁的荀胤眉头一皱,正欲开口,不想那恶少年抢先一步打断了他的话头。 “当真?!” “当真!”公羊瑜认真道。 没有什么是钱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是你钱不到位。 公羊瑜在付出一千钱的代价下,终于送走了一直昏迷不醒的乔公和他的儿子。 从始至终,聂嗣都没看见那位乔公的儿子说半句话,他只是一个劲儿的哭。 哭的围观百姓纷纷感慨他是个大孝子。 恶少年的仗义执言更让他收获一片赞誉。 在众人散的差不多的时候,一名中年男人走了过来。 “三位君子,你们以后遇见乔公......还是远些好。” 中年男人似乎不想多说,提了一句,便扛着农具离去。 聂嗣心想,看样子还是有人眼睛不瞎的。 这时候,荀胤冷哼道:“公羊伯异,你太过分了!” 公羊瑜瞥了他一眼,“我过分?” 他有些想笑,明明是自己被骗了一千钱好不好,到底谁过分? “你过分!”荀胤笃定道。 聂嗣沉默不言,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怎么过分了?”公羊瑜不满道。 荀胤冷冷道:“昔年山中猎人,日日以肉饲犬,犬食肉不止,一朝无肉,而后反噬猎人。今日你之所作所为与猎人何异!” “哦?” 闻言,公羊瑜一声轻笑,“如你所见,我应该制止老犬吗?” “就算你不制止,可也应该警告他们不可如此行事,否则总有一天必将会因此丧命,你这是在助长他们气焰,送那老丈去死,公羊瑜,你好恶毒!”荀胤满脸愤懑。 公羊瑜不屑道:“刚刚那中年长者路过提醒,这说明老犬不是一次这般行事,其乡人亦不加以制止,我又为什么要制止。一人愚,不见得众人愚。今日就算他们不遇见我公羊瑜,明日还会遇见濮阳瑜,公孙瑜,难道其他人也会好心制止老犬的蠢行吗!” 荀胤抿抿嘴唇,转而看向聂嗣。 “伯继,你说呢!” 聂嗣眼眸之色复杂,心中亦是不平静。 大家,都好聪明啊。 “思然,今日之事无论落于谁身上,谁都会难以咽下恶气。如你所言,猎人日日以肉饲犬,犬已养成日日食肉恶习。习惯既成,难以更改。今日伯异或许可以戳穿他,可是他会改变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此事,我们无能为力。其乡邻亦不愿多言,可见此事非一日之功。长年累月,恶习既成,难改。” 说至此处,聂嗣眉头都快纠在了一起。 “伯继也赞同公羊瑜的做法?”荀胤脸色一黯。 聂嗣看了一眼满脸不屑的公羊瑜,旋即摇头道:“我不赞同。” 荀胤脸色霎时一喜。 公羊瑜面色一顿。 “但是,思然,换做是你,刚刚的事情你要怎么妥善解决?”聂嗣反问。 闻言,荀胤沉吟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恶少年咄咄逼人,其子哀嚎大哭,百姓信你还是信那位乔公?” “这......”荀胤沉默了,他不是傻子,那恶少年和所谓的乔公之子明显是一伙儿的,加上围观百姓,自己真的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吗? 公羊瑜嘴角一勾,“思然,不是人人都如先贤一般,你圣贤书读的太多了。” 聂嗣道:“伯异的做法或许不妥,但那是唯一能脱身的法子。否则真闹到了县令那儿,乔公一味抱着头哀嚎说疼,你说县令信你还是信乔公?” 荀胤无话可说了。 须臾后,他咬牙切齿道:“乔公之子不当人子,竟令老父做这种蝇营狗苟龌龊之事!” “是不是胁迫的,你又没亲眼看见,不要乱下定论。”公羊瑜回道:“这种下作事,若非一拍即合,岂能做的这般顺畅。” “胡说,老者相善,岂会如此行事!”荀胤还是不相信。 “所以,我说你圣贤书看多了。此时此刻,较于先贤之时,大有不同。先贤可以以身饲虎,只为参悟天道。你觉得现在那些显学大家们可以放弃钟鸣鼎食之乐,前往深山参悟吗?”公羊瑜道。 “难道只能坐视乔公继续错下去吗?”他不甘心道。 聂嗣开口道:“错的人觉得自己没错,劝他们从善的人会被认为是错的。有的时候,恶少年长大了,可能会变成......” 他没说完,但是荀胤已经不想听下去,转身自顾自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公羊瑜哼道:“思然还是先贤之论,教化百姓岂是这般简单,乡邻邑民作风不堪,先贤之论亦难以惠及万民。” “伯异似乎对此事深有见解?”聂嗣猜测道。若不是有所体会,公羊瑜不会行此计,助长那位乔公恶习气焰。 公羊瑜道:“昔年,乡中有一恶少年伤人,乡民因其年幼,饶其一命,却不想那畜生恩将仇报,壮后有变,杀乡民,掳其妻女迫害!” “瑜,亦知思然之心,然,有些事不是圣贤之论可以解决的。” 聂嗣抿了抿嘴唇,忽然感觉身上涌现一股冷意。 他有些累了。</p> 第7章 三观裂缝 入了夜,聂嗣回到府中,抱着竹简,枯坐在案几上。一盏灯火的光亮很渺小,笼罩的范围也很有限,他的脸就这样藏于忽隐忽现的黑暗中,偶尔光亮略过他的脸庞,照亮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此刻他手中的竹简彻底成了摆设,因为以一盏烛火的光亮根本不可能让他看清竹简上的字。他只是习惯性的手里面拿着东西,然后枯坐着想问题。 今日的事情能算问题吗? 说实话他自己也不知道,谁对谁错,谁又能分的清呢。他劝解荀胤的时候思路清晰,可是自己却有些心寒。 至于心寒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准。 相对应的,荀胤的聪敏却超乎他的预料。公羊瑜的态度转换他是注意到的,但是他当时也只是猜测公羊瑜那么做的目的,并没有完全确定。 可是荀胤却是一语道破。 公羊瑜的做法,他不会去批判。 正如他劝荀胤说的那样,公羊瑜唯有那么做才能脱身。那是唯一的办法,但同时那也会助长其邪风气焰。 可是,换成其他人,大抵都会这么做的吧。 一个苍发老人,你还能将他撞死不成? 以他们三人的身份,若真是铁了心给自己讨个公道,不会做不到。 只是,有那个必要么? 以学子的身份‘为难’一个老人,赢了也是输了。 聂嗣笑了笑,起身在屋内踱步。 下次,若是再出去,确实该离这些人远点。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便在此时,奢奴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少君,可安歇了?” 由于聂嗣只在房内点了一盏灯火,奢奴也弄不清自家少君有没有休息,因此喊的小心翼翼,生怕打搅自家少君休息。 “何事?” “少君,方才周闰家仆送来口信,言明日周闰在坞堡宴请您上门一叙,当面感谢少君当日救命之恩。” 闻言,聂嗣微微一楞,沉吟些许,回道:“你明日准备一下,我们去赴宴。” 不管怎么说,周闰既然派人来了,那他理当过去看看。再者,自从周闰落水以后,他因受了风寒,便没有再去过丹水书院,正好借此机会看看他恢复的怎么样。 “唯。” 奢奴下去了。 聂嗣暂时将乱七八糟的想法抛诸脑后,尽量清空自己的脑子,让自己休息一会儿。 时间进入四月,天气越发好了起来,几乎日日都是烈阳高照,丹水也渐渐的恢复了以往的热闹。 唯一变化的,似乎就是丹水周围越来越严格的盘查。这让聂嗣很是奇怪,因为这段时间并没有什么人闹事,可丹水周边的治安力量却是越来越强大。 从前只是入城盘查,现在出城也要盘查。 如此这般下来,聂嗣都认识了城门口把守的军卒。 例行盘查之后,奢奴顺手就塞了些许好处给城门口的军卒。这些军卒也都知道聂嗣丹水书院学子的身份,加之拿了好处,因而对聂嗣也是颇为恭敬。 “聂君,以后若是无事,还是少出城,安心待在城中便好。”军卒看着马车中的聂嗣,委婉的提醒。 “敢问这位兄弟,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聂嗣抱拳请教。 军卒面露难色,旋即道:“聂君,恕某不能多言。” 闻言,聂嗣也没有不识趣的继续追问,笑了笑便告辞离去。 看样子,应该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聂嗣在车中沉吟。 马车出城后一路向南而去,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一座坞堡渐渐出现在聂嗣眼中。 坞堡的占地面积颇广,大抵可以将其看成是一座小型村落。只不过这座‘村子’里面居住的只是一姓之家。 拥有坞堡的家族,在当地少说也是豪奢之家。 据奢奴打听的消息来看,周氏在丹水属于地主豪强,家中颇有田产金帛。 马车在坞堡前停下,坞堡护卫持枪走上前。 “敢问足下何人,因何来此?”护卫询问之时,脸上倒是没有什么倨傲之色,显得很是平静,丝毫没有豪强大户看门狗的傲气。 此时,聂嗣已经走下马车。听闻护卫的询问,他抱拳道:“在下聂嗣,乃是周闰同席,今日特来赴宴。” 闻言,护卫面无表情的脸顿时露出一丝惊讶,上下打量了一翻聂嗣,“君子稍等,某这就去通传。” 言罢,护卫抱拳一礼,转身迅速前去禀报。 聂嗣抽空瞥了一眼护卫手中的枪,枪杆是木制,枪头是铁质,看样子周氏确实是殷实之家。 一般护院的武器都是棍棒为主,周氏护卫能有铁器,想来在丹水也是有些门路的。 近观坞堡,只见其外观颇似城堡,四周环以深沟高墙。抬目而视,隐约可见中央望楼。 “不俗。”聂嗣感慨一声。 对于他这个没什么见识的‘聂嗣’来说,周氏坞堡的建筑规模自然算得上不俗。 不过,其身旁的奢奴却低声道:“少君,这有何不俗的,与咱们聂氏相比差的太多了。” 聂嗣没有说话,轻轻垂了垂眼皮。 奢奴见少君不说话,以为自己说错了话,顿时心中懊悔。他这个时候方才醒悟过来,少君之所以这么说很可能只是当着那周氏护卫的面客气罢了。 自己有些多嘴了。 其实聂嗣只是想起了另一件事,他对聂氏知道的事情仅限于残缺的记忆,所以他不好回答奢奴的话。 或者说,他担心自己说多了会引来奢奴的怀疑。 便在此时,那先前通传的护卫回来,只见其神色变得恭敬了许多。 “君子,我家少君身子尚未康健,因而不能前来迎接。由某引君子入内,君子请。” “劳烦。” 聂嗣在那护卫的引领下进了坞堡,走在坞堡路上,聂嗣不动声色打量着周围环境,只见仆从成群,护卫结对,屋舍俨然,道路宽敞。 须臾后,护卫领着聂嗣抵达周闰卧房。 “君子,少君就在里面。” 聂嗣颔首,抬脚走入卧房。这个时候,周闰也正好迎了出来。 “伯继。”周闰拱手。 闻言,聂嗣先是一怔,旋即道:“周兄。” 周闰称呼他表字,他原本也应该称呼周闰表字,但是他不知道周闰表字是何,因此只能称呼周兄。 至于某某君,那是客气的称呼,亲近熟悉之人都是称呼表字。 “伯继唤我表字吉年便好。”周闰笑着道。 “吉年。” 周闰颔首,旋即拉着聂嗣,“伯继请随我来。” 二人入室内,分而跪坐。 聂嗣见他面色依旧苍白,额有虚汗,遂问道:“吉年可是身子还未完全康复?” 周闰道:“用了汤药,却是无甚效用。近来只觉四肢无力,偶有呕吐之症。” 有了? 聂嗣心里面下意识补充一句,旋即又被自己荒诞的想法给逗笑了。 “伯继因何发笑?”周闰无语的看着聂嗣,自己身子不舒服,他怎么还嘲讽自己? 聂嗣干咳一声,抱歉道:“吉年勿怪,刚刚想起了有趣的事情。” 这能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周闰转而想起聂伯继在书院经常性走神的事情,心下倒也了然几分。 “伯继,此番我还未病愈,邀请伯继前来,实乃有事相求。” “何事?” 这倒是让聂嗣奇怪了,自己和周闰可算不上特别熟悉啊。 却见周闰翘首望了望外面,见四下无人,旋即起身走到聂嗣身边,二人隔着一个身位。 “伯继,请你救救在下幼妹!” 聂嗣脑子一懵,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一个陌生人忽然对你说,‘请你救救我妹妹’一样。 莫名其妙。 他以为是周闰在开玩笑,可是他却看见周闰脸色凝重而恳切,并没有任何玩笑的意味在其中。 “吉年,此言何意?”聂嗣一头雾水道:“嗣,实在不明白吉年因何这般说。” 你妹妹,让我救什么? 周闰苦笑一声,解释道:“此事都是因在下而起,若非走投无路,断不会麻烦伯继。” 紧跟着,周闰告诉聂嗣一件三观崩坏的事情。 当日周闰落水之后,虽然被聂嗣给唤醒,可是回来之后却是感染了重度风寒,一度无法清醒,用了许多汤药却是一直不见好。 这可急坏了周闰的父亲,周氏主君。 周闰作为他的嫡子,他自是万分上心,在得知医工无法救治自己的孩儿之后,周氏主君当即请了‘望气士’前来为周闰诊治病情。 所谓的望气士,大抵是凭借玄学那一套,自以为能够沟通神明的神棍。 聂嗣虽然对这类人了解不多,但是他也不是傻子,迷信什么的,在文明时代都不能灭绝,更何况是这个世界? 周氏主君请回来的那个望气士,先是神神叨叨的给周闰做了一场驱邪的仪式,然后没几天周闰居然真的恢复了许多,神智也渐渐清醒。 这一顿操作,顿时让周氏主君对那位望气士信服无比。 若是到此为止,那望气士骗到金帛也就罢了,毕竟周闰恢复了清醒,大家相安无事。 可是那望气士却告诉周氏主君,周闰之所以汤药不医,无法苏醒,乃是落水之后,被河伯看成了祭品。他与河伯做了交易,若想要周闰无事,那就必须要重新献祭一人给河伯,以求平息河伯愤怒。 而且,这个人不能是别人,必须要和周闰有着血缘之亲。否则河伯看出破绽,会不高兴的! 这个人,正是周闰庶出的幼妹! 得知消息的周闰自是不同意这么做,可是对望气士信服的周氏主君却同意了! 而周闰,被那位望气士以‘河伯缠身,不能外出’为由,困在家中卧房。 周氏主君不准周闰见任何人,防止‘河伯找上门’。 这些日子,周闰用尽了办法也出不去。后来,他灵机一动,以感谢‘同席救命之恩’为由说服了周氏主君,允许他派遣奴婢前往聂嗣府邸传送消息。 听完周闰的叙述,聂嗣三观出现了裂缝。 对那位周氏主君,聂嗣不知该怎么去形容。佩服他为了儿子亲手杀死女儿? 还是憎恨他竟能狠得下心,同意这种荒谬的事情? 庶出的女儿,难道就不是你的孩子了? 这简直,愚昧且愚蠢!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聂嗣双眸变得极度认真,这种事情,他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闻言,周闰面露感激之色,“我就知道伯继乃是真君子,一定不会坐视不理。伯继,你听我说。现在我父亲只信服那个望气士,一般人怕是难以劝他,所以我想让伯继代我前去书院,寻夫子帮忙。若有夫子出面,我父亲定能回心转意。” 这确实是个办法,论声望,范瓘在丹水这一片自是不用多说,若是范瓘能出面,想必应该能劝回周氏主君。 “好,我答应你,这就过去。” 周闰起身,郑重弯腰作揖一礼,“伯继,此事无论成败,闰,谨记伯继大恩!” “吉年无需如此,你疼爱幼妹,我定会助你一臂之力。”聂嗣拱手。 “一切有劳伯继!” “放心。” 聂嗣离开周闰卧房,匆匆而去。 暗处,一名灰衣人走了出来,他看着聂嗣远去的背影,丝毫不敢怠慢,连忙悄然离开。 须臾之后,抵达周氏坞堡深处的一座庭院。 庭院正中央,一名鹤发老者正在盘腿打坐。 灰衣人走到鹤发老者身侧,低声道:“天师,大事不好了。” “何事?” “周氏君子寻了同席好友......”灰衣人将自己偷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 “什么!”马季戊猛然睁开眼睛,“你说的是真的?” “不敢欺瞒天师,那人已经去了丹水书院,弟子看的真真切切。”灰衣人道。 马季戊脸色阴沉,“让你盯着周闰是对的,若是让范瓘来此,说不定真要坏了大事。” 灰衣人问道:“天师,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你立刻将周氏主君寻来,我们要立即将其幼女罐封!” “唯!” 不多时,周氏主君,周彦赶来。 “天师,急忙唤我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马季戊拱手道:“周公,近来吾夜观天象,发现祭祀之礼就在此时。” “不是要再过几日吗?”周彦不解的看着马季戊。 马季戊解释道:“周公有所不知,天象有变,河伯已来催吾。若是再不祭祀,只怕河伯不满,恐会波及贵少君。” 一听闻会伤害周闰,周彦脸色顿时一变,急忙道:“河伯真的是这么说的?” 马季戊笃定点头。 见此,周彦也不再迟疑,“天师且稍等,我这就派人前去将人抓回来。” “好,要快!”马季戊催促道。 “天师放心。”周彦抱拳,旋即转身吩咐仆从,“你们立即去将人送来!” 两名仆从对视一眼,心中皆是有些不忍,可却只能从命。 “唯。” 马季戊又提醒道:“周公,切记不可让贵少君离开,不能给河伯看见的机会。” “天师放心,吾明白。”言罢,周彦连忙回去吩咐人手。 见周彦离去,马季戊轻轻呼口气,喃喃道:“决不能坏了大事。” 此时烈阳高照,可这庭院,却显得森冷无比。</p> 第8章 为时已晚 人命关天的大事,聂嗣不敢怠慢,离开周氏坞堡,他立即让奢奴驱马,全速赶往丹水书院。 这个时代的马车没有减震装置,在全速赶路的情况下,聂嗣被‘晃’的七荤八素,待半个时辰后,抵达丹水书院之时,聂嗣只感觉自己的胃难受至极。 好似胃中有一蛟龙翻江倒海,搅得他气血难宁。 他忍着难受,敲响书院大门。 今日不是讲学的日子,因此丹水书院大门紧闭。 须臾,大门打开,探出一名小童的小脑袋。此小童正是范夫子的侍童,名唤‘柴’。 “聂君,今日不是讲学的日子。”柴童眨了眨眼睛,看着扶着门框几欲呕吐的聂嗣。 “柴童,我有大事,请见夫子。”聂嗣边喘气,边说道。 闻言,柴童面露难色。 “聂君,夫子正在会客,不见外人。” 倒霉!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会客。 聂嗣催促道:“柴童,劳烦你去告知夫子,就说聂嗣有性命攸关的大事求见他!” 听闻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柴童也不好拒绝。 “好的,聂君你且稍等,我这就去通禀夫子。” “有劳。” 柴童急急忙忙的去了,聂嗣转身靠在门框上喘气。 奢奴走过来,拿出布帛给自家少君擦汗。 “少君,为何要帮那位周君,这是周氏自己的事情。” 聂嗣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事关人命,岂能坐视不理。” “可是少君,那位周氏主君能下得去狠心抛弃庶女,他会听从范夫子的意见吗?”奢奴怀疑道。 听着奢奴的说辞,聂嗣脸色难看的沉默一会儿,“成功与否暂且不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遇上了,能施以援手,我不会视若无睹。再者,当时是我唤醒的周闰,若是其幼妹真的因此而死,我亦有责任。” 于他来说,他和周闰相交不深,其妹更是未见一面。但是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聂嗣,遇上这种事情,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可是让他在知道这件事情的前提下,再去坐视周闰幼妹去死,他扪心自问做不到。 奢奴愣了一会儿,方才缓缓道:“少君,您变了许多。” 嗯? 聂嗣看着他,“何意?” “从前,少君常告诉奴婢,修自身,莫管闲事。可少君此番言行,与之前大不相同。” 聂嗣心里面‘咯噔’一下,旋即思绪飞转,解释道:“许是夫子的圣贤言论听得多了,我现在亦是觉得从前的一些想法,过于私利了。” 对少君的话,奢奴不疑有他。 另一边,丹水书院的里间。 范瓘与一位好友相对跪坐,在他们二人中间,摆放着一只矮几,上面是一副棋盘。在其侧,香炉中升起袅袅青烟,烟气扑鼻。 “日菊,认输吧,你已无路可走了。” 范瓘笑眯眯的看着他对面的老人,只见其肃容黄面,看起来颇为严谨。 闫癸捋了捋胡须,伸手夹起一只白子。 “我可不像你,退能安逸的呆在丹水。我这辈子就是劳碌心,这口气不断,我就不认输。” 言罢,他将白子‘啪嗒’一声,落在棋盘上,堵在了黑子左侧。 “你呀,口舌还是这般利索。”范瓘摇了摇头,感慨着好友的损人习惯。 俩人正下棋间,柴童走了过来。 “夫子,聂君说有性命攸关的大事求见。” “性命攸关?”范瓘看向柴童,“何事?” “他没说。”柴童摇了摇头,道:“他只言要见夫子。” 一旁的闫癸道:“既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尚逊,你不妨见他。吾等下棋只为消遣,可莫要因小失大。” 范瓘颔首。 “让他过来吧。” “唯。” 不消片刻,聂嗣便赶至里间,见夫子正在与一位陌生老人对弈,他拱手一礼,“弟子聂嗣,问夫子安。” “予安,柴童言你有性命攸关的大事,且道来。”一边说着,范瓘一边不慌不忙的跟闫癸对弈。 闫癸抽空瞥了一眼聂嗣,见其容貌,心下先是一楞,旋即眉头一蹙。 “回夫子话,吉年生父听信望气士谬论,竟要以亲女祭祀河伯,以求换的吉年平安。”聂嗣没空理会闫癸的目光,只是目光灼灼的看着范瓘。 闻言,原本正准备落子的范瓘手指停在半空,偏头看向聂嗣,其脸色变得严肃。 “细说。” “唯。” 聂嗣着重点而言,语速迅疾。 原本打量聂嗣容貌的闫癸也回过神,听闻此等言论也是眉头紧皱。 “......故此,吉年托弟子前来,烦劳夫子出手相救。”聂嗣又是一礼。 闫癸冷笑道:“虽是庶女,却也是血脉之亲,那周氏主君竟能下此狠心,其人想必也是刻薄寡恩之辈。彼辈望气士,旁门左道,祸害百姓,其心可诛!” 范瓘放下棋子,回道:“你且去稍待,予同你走一趟。” 聂嗣大喜,“多谢夫子!” 言罢,聂嗣转身而去。 闫癸看着聂嗣远去的背影略微出神。 “尚逊,你这弟子莫不是聂氏子弟?” 范瓘点点头,起身道:“正如你心中所想,确是聂氏子弟。” “那他岂不是......”闫癸看向范瓘。 范瓘轻轻笑了笑,算作回应。 见此,闫癸一笑,“如此,吾倒是想同尚逊一起去看看,不知尚逊意下如何。” “那是你的自由。” 人命关天的大事,范瓘启程之后,立即让奢奴全速奔往周氏坞堡。聂嗣来的时候一路上被晃的七荤八素,回去的时候又被晃的七荤八素。 反观范瓘和闫癸却是面不改色,甚至还觉得马车速度慢了。 见聂嗣抿着嘴唇蜷缩在马车一角,白净的脸越发苍白,闫癸便知道聂嗣这是没适应马车的颠簸,不由得开玩笑道:“你这小子,年轻气壮,怎得还不如我们两个老骨头。” “惭愧。”聂嗣脸红了红。 这不能怪他,马车的减震装置等同于无,路又不平,他锻炼时间又不长,综合下来,他暂时还无法适应马车‘飙车’的速度。 打趣了聂嗣一下,闫癸倒也没有继续打趣,而是同范瓘一样闭目沉思起来。 半个时辰后,众人抵达周氏坞堡。待范瓘报上姓名之后,周氏坞堡护卫丝毫不敢怠慢,立即前去回禀周氏主君。 见此,聂嗣不由得松了口气。 这件事若是不出意外,应该是做成了。 有范瓘出面,周氏主君摄于范瓘的名望,怎么得也要给几分薄面,到时候范瓘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想必能说服周氏主君放弃荒谬的心思。 听闻范瓘亲自上门,周彦丝毫不敢怠慢,迅速带领仆从出坞堡迎接。 “夫子莅临,彦,有失远迎,还望夫子见谅。”周彦脸色郑重,拱手便是一礼。 纵使他周氏是丹水地方地主豪强,但与名满天下的范瓘相比,着实不够看。当初,为了能将周闰送进丹水书院,他可找了不少关系,送了不少金帛。 “不敢,周公有礼。”范瓘轻轻拱了拱手,脸色平静,并没有将周彦恭敬的神色放在眼中。 聂嗣感觉,范瓘根本就没打算回应周彦的‘恭敬’。 周彦也没有将范瓘冷淡的态度放在心上,反而言语之间愈发熟络讨好。 “夫子,请。”说着,周彦侧开身子,挥手邀请范瓘进入坞堡。 对此,范瓘却是摆了摆手,言道:“予此番前来打扰,只为了一件事,不必进去了。” “请夫子指教。” “听闻周公欲使庶女祭祀河伯,可有此事?” 闻言,聂嗣看见周彦身子明显顿了顿,似是奇怪范瓘怎么知道的这件事情。 “敢问夫子如何得知的消息?”周彦声音虽是平静,但气势与刚刚完全不同,似乎变得凌厉起来,兼有质询意味。 范瓘屹然不动,将周彦的变化尽收眼底。 “周公果真欲走邪路耶?” “夫子,这何来邪路之说呀。”周彦解释道:“前几日吾儿不慎落水,若非天师相救,河伯开恩,只怕早已被鬼神收去了魂魄。如今河伯愿放吾儿一命,这有何邪路之说。” “以庶女性命换你儿性命,听信望气士之谬言,这不算邪路?”范瓘质疑道,“丹水之民信奉司命河伯,予无甚看法,可这谋人性命之道,岂不算邪路?” 周彦脸色变得有些阴沉,无论换做是谁,这种事情泄露也不会有什么好心情。 死的人虽是庶女,可说到底却是他女儿。 同意的人是他这个父亲。 泄露出去,他免不了被人私下里议论。 若非面前质疑他的人是范瓘,只怕他早已下令让护卫将这群人给乱棍打出。 聂嗣在一旁,身子止不住发抖。 这还是人言否? 竟能如此平静的无视女儿生死,如此平静的为邪术辩解。甚至于,将庶女的牺牲当作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这家伙到底是不是人,亦或是披着人皮的*******子,我敬重你,可这件事情说到底乃是我周氏的私事,还望夫子莫要越界。若是夫子不论此事,那便是我周氏贵客。”周彦认真道。 范瓘皱了皱眉,此人比他想的要顽固的多。 “周公,可否让我们见一见那位望气士,我们愿向其讨教。”聂嗣另辟蹊径,提出要见望气士。 从周彦的反应来看,聂嗣很清楚这人被洗脑了,只有从根源上入手,揭开那望气士的骗子面具,兴许周彦还会回心转意。 “你是何人?”周彦目光严肃的看着聂嗣。相比较面对范瓘的忍耐和敬重,面对聂嗣之时的气势就是锋利了。 “在下丹水书院进学弟子,聂嗣。” “你便是唤醒我儿的那位同席?”周彦问道。 “正是在下。” 周彦颔首,言道:“不巧,天师已经离开了。” “离开?”聂嗣不太明白,看着周彦,“他去哪儿了?” 莫名的,聂嗣心里面忽然有些不安。 周彦脸色变了变,似是不想提起。 见此,一直没说话的闫癸忽然道:“难不成那望气士已经去祭祀河伯了?” 闻言,聂嗣瞳孔一缩。 这怎么可能,周闰明明告诉他,还有几天时间。 可是周彦的无声反应,却让聂嗣心凉了半截。 见此,范瓘也明白了目下的情势,他心中也是笃定了周彦庶女遇害的猜测。 虽然他于天下有着些许名望,可对不听劝的周氏豪强来说,却算不上什么。 “夫子既不是来此做客,那恕彦失陪了。” 周彦也不想继续留下来,谈论‘自己害女儿’这种丑事。言罢,一甩袖袍,领着护卫径自离去。 随着坞堡大门轰然闭合,尘土渐起。 聂嗣一行人久久无语,各有所思。 袖子垂落,隐藏轻轻颤抖的手掌。一缕清丝飘扬脸侧,露出的却是一张苍白的俊脸。 他仿佛定在原地一般,望着地面上的枯草,整个人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须臾,范瓘轻叹,“何其荒谬。” “彼辈豪强,不事五谷,不识天时,不明事理,可叹。”闫癸摇了摇头。 范瓘看着深受打击的弟子,出声劝慰,“伯继,你不必因此自责,予知你已尽力。当日你施救吉年,可见你之善心。此番周氏弱女夭亡,非你之过。丹水之民,多奉河伯司命,此事,非可为也。” 青丝飘落眼帘,聂嗣抬起头,声音中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夫子,以活人为血食,如此河伯鬼神,有何可敬?!” “愚昧周氏,听信乱神之言,有何可叹!” 闻言,一旁的闫癸眉头霎时间快速挑了一下。 范瓘亦是眼眸微微眯起,“伯继,不可胡言。” 拳头捏的铁青,聂嗣先是闭上眼,似是在努力压制什么。须臾后,他睁开双眸,朝着范瓘拱了拱手,“夫子,弟子身体不适,告辞了。” 范瓘点了点头,看着聂嗣远去的背影,眸中不由的闪过一丝担忧。 在其侧,眯着眼睛的闫癸,缓缓言道:“尚逊,此子所学莫非不是圣贤之论?” “非也。” “无利而不信之,恨之,唾之,此等心性......甚是危险啊。”闫癸语气中带着些许凝重,“既是聂氏子弟,何故会有此念?” 范瓘轻轻吸口气,复是一叹。 “各人自有缘法,伯继乃是予弟子。予,自会上心。” 闫癸不置可否,“但愿。” 在闫癸看来,这件事错的是望气士。可是因为聂嗣的言论,却变成了错的是河伯司命,从人错,变成了神错。这其中的差距,宛如鸿沟。 从另一种层面上来说,闫癸有理由相信聂嗣不信鬼神。 一个人不信鬼神,那他还信什么? 这种人往小了说是不知所谓,往大了说是离经叛道。 风瑟瑟,尘飞扬。 车中少年露出干涩明眸,静静的看着西边落阳。</p> 第9章 灾民涌现 周闰幼妹的死,没有引起一点点声响。像是石子落入深潭,点点涟漪不见回响,如同巨石碎落深渊,无人问津。 正房中,青铜灯盏上一撮细细的火苗带来些许光明,橘黄色光芒铺撒在矮几上,竹简上的字晦隐晦现。 他心烦意乱的将竹简卷起,然后又摊开,来来回回重复了数次,随着一声轻叹,竹简半卷着,手指摩擦着竹简的毛边。 此刻,聂嗣的心情很复杂。悲伤大抵是有的,不过并不深刻,说到底,死的人是周闰庶妹,而他和周闰并不熟悉,只能算是点头之交。在此基础上,他并没有感到何等的难过。 除却悲伤,他心中更深的感受是‘难以置信’。 他自以为自己已经快要熟悉这个世界了,马上就能做到‘既来之则安之’,可是这件事发生之后,他对自己笃定的信念产生了质疑。 回想起周彦的冷漠,聂嗣总有种深深的危机感。 如果,当时他没有多事去救周闰,会不会事情会不一样呢? 这种想法不止一次从他的脑子中冒出来,可是每一次又会被他自己否定。 这个世上没有如果。 用‘复杂’形容他此刻的心情最是贴切,他既为那个陌生的女孩感到悲伤,同时也因为周彦的冷漠而感到寒意。 更多的,则是对‘秩序’的质疑。 在这个世界,他真的能安安稳稳的活着吗? 聂嗣‘嘶’的一声,吸了口冷气,旋即拢了拢雪白的袖子,半靠在凭几上,目光出神的看着摇曳的火苗。 四下里寂静无声,一丝丝风在屋子中流窜,偶尔轻抚火苗,烛光轻微的闪动一下,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自从经历了周闰庶妹的事情后,他沉默了许多,不再向从前那样健谈,更没有遇上事情就急着分辨,大多数时候,他充当一个默默无名的看客。 范瓘曾开导他几次,聂嗣笑着说自己没事,但是范瓘显然不太相信。 公羊瑜和荀胤注意到了他的变化,曾出口询问过,不过聂嗣没有说。 周闰很久没有来丹水书院了,想来是他的心情一时半会儿无法调整回来吧。 酆朝嘉德四年五月,丹水城外迎来了黑压压的人群。 这些人衣衫褴褛,足无完履,面色蜡黄,有的背着包袱,抱着幼童。有的拄着树枝,佝偻着腰,步履蹒跚。还有的,走着走着便倒在地上失去了气息,其家人跪地伏尸哀嚎。 苍白的嚎哭声此起彼伏,周围的人们看了一眼,旋即便叹了一气,眼眸无光的低着头,一步步而行。 此刻,城门前,丹水县尉见那宛如‘行尸’的百姓,大喝,“止步!” 声音落下,只见一排箭矢紧跟着四散而落,阻止这些难民继续踏前一步。 一双双害怕、惊怒的眼睛落在丹水县尉身上。 “明公,求求你了,让我们进城吧,孩子已经数日未饱腹了。”一对夫妻,抱着幼童,苦苦哀求丹水县尉。 那幼童躺在母亲怀中,因为饥饿已经失去了知觉,黑乎乎的小手无力的悬于空中。 慑于箭矢和携刀带剑的县卒,难民们并不敢越过去,只能在原地停下来,期盼着丹水县尉能放他们进去乞讨。 丹水县尉并没有可怜这些人,他声音冷冽而又强硬,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丹水县君并未接到朝廷赈灾命令,请各位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吧。” “又是这般说辞!”一名身材魁梧的壮汉跳出人群,走出来,质疑道:“吾等已去过数地,商密、顺阳、南乡甚至郦县,每到一处,你们皆是这般说辞!” 丹水县尉‘刷拉’一下拔出长剑,剑指壮汉,斥道:“赈灾事宜乃是朝廷作主,无朝廷命令,吾等岂敢擅作主张!” 面对长剑,壮汉脸色丝毫未变,甚至上前一步与其对峙。 “说到底,你们就是不想让我们进城对吧。” 声音落下,难民们顿时叫嚷起来。 马车中,正准备去丹水书院的聂嗣瞧见这一幕。 “怎么回事?” 他震惊的看着难民们,黑压压的一大群,看不见边际。 “奴婢去问问。” 奢奴停下马车,拦下相熟的县卒经过一番打听,旋即回来。 “少君,听说是因为连月大雨,荆北诸郡县水灾严重,这些人都是南下的难民。” 闻言,聂嗣想起来二月到三月的大雨,顿时恍然。 “少君,县尉已经封城,不准我们出去。”奢奴提醒道。 不准出去? 聂嗣看着难民人群,问道:“为何要封城,既是难民,那就应该帮助他们呀。” 在奢奴看来,自家少君问了一个相当天真的问题,他解释道:“少君,奴婢打听得知,这些难民已走过数县,皆没有得到安置,只怕是朝廷那边还没想好怎么解决吧。” 他说的很是婉转,言下之意无非是提醒自家少君,这种事情是朝廷的事情,不是他们能插手的。 俩人一问一答之间,前面已经爆发冲突,丹水县尉下令射杀一批企图强行进城的难民。 迫于箭矢之利,难民们在畏惧之中缓缓后退。 聂嗣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三观的裂缝逐渐扩大,整个人就三个字形容,气、抖、冷。 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同胞? “你们还有谁有问题!”丹水县尉一声大吼,涨红着脖子,怒视退后的难民。 没有人敢回答他,难民们在悲伤和绝望中逃离。 “谁有问题就解决谁。”公羊瑜的声音在聂嗣耳边响起。 他的马车并排停在聂嗣的马车侧边,公羊瑜冷笑道:“好大的官威啊。” 这个官威说的是谁,聂嗣心知肚明,他问道:“他怎么敢当众射杀这些难民,谁给他的权力!” “伯继,你没听说吗?”公羊瑜奇怪问道。 “听说什么?” 见聂嗣一脸的困惑,不似作假,公羊瑜便解释道:“先前族中来信于我,荆北难民多达数十万,流离失所,在各地游荡。各郡县不仅没有赈灾安置,反而用强弓劲弩驱赶。现在,轮到了丹水。” 数十万? 聂嗣张了张嘴,言道:“民不安,则社稷不稳,难道朝中的官吏们不明白吗?”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做起来嘛。”说到这里,公羊瑜不屑一笑,“肉食者推三阻四,奉肉食者自然有样学样。朝中的事情我不清楚,但是这些荆州的一些郡县的所作所为却是让人心中生恨。” 指甲被捏的发白,聂嗣咽了咽口水,“怎么会这样,他们这般对待灾民,不怕激起民变么。” “民变又如何,抵挡的了军卒手中的刀剑么?”公羊瑜脸上的嘲讽意味愈来愈深。 紧跟着,公羊瑜又道:“灾民既来丹水,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退去,丹水书院那边我们是去不了了。” 聂嗣没有回答,他整个人还没有缓过来。 俩人在城门口停了一会儿,因为不能出城的关系,只能回去。 城中百姓得知难民的消息,大抵分成两派,一派觉得应该救助灾民。另一派则担心灾民会祸害他们,支持丹水县令封城,禁止灾民进入丹水城。 此时,丹水县衙。 县令张德正在接见一位来自义阳国的客人。 “贾大人,近来可好啊。”张德笑得眼睛快眯成了一条缝,不仔细看都看不见他还有眼睛。 在张德面前的是一位年轻男子,一身锦衣,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容,他微微拱手,“张县君别来无恙啊。” “嘿嘿,老夫甚好,一顿可食两碗!” “哈哈哈。”贾呙哈哈大笑,“能吃好啊,张县君身子好,大王才能放心的交代张县君要事啊。” 闻言,张德面色一肃,“敢问贾大人,大王有何吩咐?” 贾呙低声道:“大王说了,让张县君务必阻止灾民进入丹水,如有必要,可就地镇压!” “这不妥吧。”张德迟疑道:“若是一味阻止,万一激起民变该如何是好?” “这你就不用管了,大王自会派兵助你。” “朝廷那边?” “朝廷?”贾呙冷笑,“你以为朝廷还有功夫搭理你们吗?” 丹水书院。 “肃慎和白狄南下了?”范瓘看着对面的闫癸,面色凝重。 闫癸点头,“我也是刚刚接到的消息,此番白狄和肃慎联手,分击两地,朝廷已经派兵前往边疆对峙。” “祸不单行啊,如今荆北受灾严重,白狄和肃慎这个时候南下,只怕各地的赈灾之事要耽搁了。”范瓘轻叹。 闫癸语气凝重道:“赈灾只是其次,现在我担心的是义阳王。” “前不久,灾民在各地受到镇压,很难说暗中没有义阳王在捣乱。陛下暗中派遣我来荆州,目的是想让我盯着义阳王,可是来到此地,我才知道此事之难。荆北诸郡,义阳王的势力交错纵横,一张黑幕蒙住了我的双眼,加之手中无兵可用,我担心打草惊蛇。” 范瓘捋着胡须,缓缓道:“义阳王受封荆州义阳国,承继至今,底蕴深厚,这荆北之地,多有官吏暗中投效。你想在此地阻止,或是想要抓住他的把柄,怕是困难重重。” “唉!”闫癸重重叹气,“我何尝不知道这些,可若义阳王有异动,只怕余下二王会乘火打劫。如今朝廷要对付白狄和肃慎,很难抽调兵力南下对付义阳王。” “日菊有什么打算吗?”范瓘问道。 “我现在担心镇压灾民是义阳王的手笔,他想借着灾民之事来兴兵。如今,我若是能安抚灾民,或许可以阻止义阳王的阴谋。” “难。”范瓘摇头,“南乡郡与义阳国毗邻,郡中多县,怕是已被义阳王安插了人手,仅凭你一个‘天使’的身份,只怕不会有什么作用。甚至,义阳王很可能会暗中遣人刺杀你。” “他敢!”闫癸大怒。 “日菊,你要做好准备。义阳国自上一代大王之时,便有了异心,先帝曾准备削藩,奈何突然崩逝,如今陛下继位不久,朝中权臣秉政,恐怕......”范瓘又是一叹。 说到此处,闫癸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最终,他颓然道:“难道,你让我眼睁睁的看着这些饕餮之辈残害百姓吗?” 范瓘无奈道:“你虽有心杀贼,可却无力回天。现如今朝中大军北往,义阳王得知消息是必然会有所行动,单是你一个无权无职的光禄大夫又能做什么呢。” 闻言,闫癸恼怒的一拳砸在矮几上,黑白分明的棋子落地四散。 屋外的天气虽好,可却让人感受不到半分暖意。 “邓亥,柳齐,奸贼!”闫癸目光生冷,说出这两个名字的时候咬牙切齿,恨不得深吞其肉。 听到这两个名字,范瓘眼眸也是闪过一丝冷意。 “现在说这些已是无用,邓、柳二人乃是先帝钦定的辅政大臣。朝中鹰犬甚多,官吏要么靠拢,要么辞官。如今朝中乌烟瘴气,更兼异族南下,风雨飘零。当此之际,一定要稳住义阳王,决不能给其借口兴兵。” “可是一再退让,义阳王只会得寸进尺。只怕越往后,越不好收拾。”闫癸忧心忡忡。 “予知道,所以,予有一计,可牵制义阳王。” “计将安出?”闫癸期待的看着范瓘。 “豫州,沛王。”范瓘缓缓道。 “沛王?”闫癸眨眨眼,“尚逊,你没有和我说笑吧。沛王早已数年不朝我大酆,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不趁机作乱已是得天之幸,岂能指望他牵制义阳王?” 范瓘道:“正是因为如此,你才更要去找他。” “为何?” “一个字,利!”范瓘道:“义阳王若是趁此之际兴兵,沛王定然会暗中窥伺,如此一来我朝会更加危险。日菊可上书朝廷,以利诱之,再以‘兵’慑之。则,可联沛王,牵制义阳王。” “利是何?兵又是何?” “利者,名也。让朝廷封赏沛王三公之位,入朝领政。以其为诱,让其牵制义阳王。兵者,即迅速摆平边疆之乱,率兵南下,威慑沛王与义阳王。” 闫癸听后,摇了摇头,“尚逊,朝廷不可能答应的。邓、柳二人绝不会允许其他人入朝对付他们。其次,沛王也不会轻易和义阳王爆发战端。你不知道,这些年来,义阳王和沛王俩人私下里联络甚为频繁,大有联合趋势。” “再者,依你所言,此计的成功与否都建立在朝廷能不能在短时间内扫平异族的基础上。若是不成功,沛王将成大祸!” “更别说三公之位,邓亥和柳齐岂会愿意沛王入朝平分朝权?” 闻言,范瓘脸上露出失望之色。 “病入膏肓之际,再思解救之法,岂不言迟耶?” 他就是想利用沛王,让其入朝和邓亥、柳齐二人争斗。 闫癸哀道:“邓、柳二人专政,地方掌控愈弱。值此天灾,徒之奈何?” 他心中纵使感到绝望,可依旧不愿坐视生民受难。 “不管如何,我要去见见丹水县令张德,让其助我安抚百姓。” 闻言,范瓘轻轻一叹,他就知道自己劝不了好友,便言道:“罢了,予略有薄资,愿意拿出来赈济百姓。” “你不怕义阳王对你不利?”闫癸嘴角含笑。 “哼!”范瓘冷笑,“不利又如何,予倒想看看他敢不敢杀了予!” 闫癸一笑,“他若杀了你,这天下的显学门徒,只怕会群起而攻之。” 范瓘哈哈一笑,名声有时候也是有用的。 “对了尚逊,你那些个弟子,皆为膏腴之家出身,何不让他们为朝廷出一份力呢?”闫癸笑着建议。 范瓘哭笑不得,“罢了罢了,予知矣!” 没想到,好友敲竹杠连自己弟子都被算计了。</p> 第10章 书院赈灾 自从昨日在城门口看见灾民之后,奢奴发现自家少君沉默了很久。虽说以往少君也是少言寡语,但有的时候还是会问他一些事情,昨日回府之后则是彻底的沉默,连晚膳也没有用。 这让奢奴不免有些担心,遂上前敲响了正房门。 “少君,可要用些膳食?” 少顷,房中传来一道声音。 “进来吧。” 得到允许,奢奴推门而入。 只见自家少君跪坐矮几之后,矮几上的青铜灯芯已经燃尽,屋内弥漫着火烛腻气。 “今日还是封城吗?” 第一句话问的奢奴就有些无语,这封不封城,对他们来说都不会有半点影响,何必执着关心那些灾民呢。心里这般想着,奢奴恭敬道:“是,今日庖厨采买回来,听城中百姓言还在封城。而且......” 说到此处,他显的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 “而且什么?”聂嗣抬起疲惫的眼眸,看向奢奴。 “而且张县君下了严令,禁止开城救济灾民。” 聂嗣攥紧了拳头,眼中闪过一丝愤懑。 “如此下去,那些灾民岂不是会死无葬身之地么。” 若说同情心,聂嗣是有的,升级到‘大爱’的程度,他是没有的。只是他接受不了这种无视灾民,甚至镇压灾民的举措。 他只是和常人有着一样的恻隐之心。 不说你怎么样赈济灾民,可是最起码也要给他们一块安置的地方,一口稀粥,如此也是好的。 可是丹水县令呢,竟然命军卒以刀剑之厉,逼退灾民,甚至射杀灾民以筑威。 聂嗣自认为自己不是上古圣贤,心中也无何等大爱,可眼见国人受难而视若无睹,甚至加以驱赶,这让他怎么可能心无波动。 奢奴赶忙劝慰道:“少君,这些事情自有县君思虑,不是我们该管的。更何况此处乃是丹水,有些事情,不可为啊。” “依你的意思,若是在栎阳,我就可以管了?”聂嗣反问。 奢奴微微迟疑,旋即颔首。 这番表态,顿时让聂嗣一楞。他只是随口一说而已,类似不轻不重的‘还嘴’,没想到奢奴给了他意外的答复。 脑子里面闪过华阳郡、栎阳等等片段,聂嗣轻轻叹气。细较起来,他外出进学,离家已一年有余了。 便在此时,一名仆从匆匆走到正房门口,朝着里面朗声道:“少君,丹水书院来人请见。” 这个时候来人,难道是通知不用去进学了? 此刻,他心中并无半点不用上学的喜悦。 “请他去听房,吾马上就到。” “唯。” 丹水书院来的人聂嗣认识,正是书院中服侍夫子的护卫之一,名唤‘谷庐’。 “见过聂君。”谷庐见到聂嗣,当即抱拳一礼。 “谷兄客气,请坐。” “不了。”拒绝了聂嗣的邀请,谷庐道:“此番,在下奉夫子之命前来,乃是有一事相求。” “敢问夫子有何教诲?”聂嗣问道。 谷庐道:“夫子已经知道灾民之事,准备尽一份心力,赈济百姓。奈何灾民过多,夫子一人难以支撑,便遣在下前来,还望聂君能够出手援助。” “原来如此,还请谷兄告知夫子,嗣,一定帮忙。” 聂嗣正为丹水县令的荒唐决定感到生气,没想到夫子已经打算帮助灾民,他岂能坐视不理? 不管他能救多少,可是总比坐在府中叹息要好。 “对了谷兄,如今县令封城,该如何出去?”聂嗣问道。 谷庐道:“聂君且放心,届时你在城门口亮出此牌,即可通行。” 说着,谷庐将一面手掌大小的木牌交给聂嗣。 木牌上只写着一个‘令’字。 “如此,多谢聂君!”谷庐抱了抱拳,接着道:“在下还要前往其他学子家中,告辞。” 道明原因,谷庐匆匆离去。 旋即,聂嗣唤来奢奴。 “府中还有多少金帛?” “少君?”奢奴不解的看着他。 “你只管报来。” 虽然不知道少君为何突然查账,但是见少君面色坚定,奢奴只好禀报:“目前府中还有四百金,三千余钱,绢帛未作计量。” “你取三百金,前往市井,换取粟,运往丹水书院。” “三百金?”奢奴不解道:“少君为何要这么做,今年的束脩已经交过了呀。” 奢奴以为聂嗣是在交‘学费’。 聂嗣解释道:“夫子准备在丹水书院赈济百姓,我也要出一份力。” 闻言,奢奴顿了顿,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唯。” 此前一石粟是两百二十钱,一石粟米则是三百钱。 粟米,是去壳之后的小米,粟就是没去壳的谷物。因为经历了一道工序,所以价格有所上升。 但是现在情势可能会有所变化,因为水灾的关系,怕是粮商会恶意抬高价格,甚至不愿出售。 聂嗣考虑到灾民数量庞大,多点粮食可以多救人,于是选择了没去壳的粟。 尽管聂嗣做好了被不良商贾压榨的打算,可是当奢奴回来告诉他,一石粟价格上涨至六百钱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口吐芬芳,问候了一遍不良商贾的祖宗十八代。 如此一来,他只能买千石粟。可是灾民数量庞大,足有上万人。 “少君,还要购置吗?”奢奴低声问道。 虽然聂氏不缺钱,可问题是他们如今不在栎阳,而且灾民是个无底洞,根本就不可能喂饱。仅凭三百金就想要赈济灾民,无异于杯水车薪,甚至是痴人说梦。 “买!”聂嗣咬了咬牙,不管怎么样,他要尽力去做,能救几个是几个。 奢奴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意外,仿佛早已猜到了自家少君会做这个决定。 “唯。” 奢奴下去召集人手,前往市井。 聂嗣长舒口气,望着窗外的景色一时无语沉思。 丹水书院可不在丹水城中,而是在郊外的矮坡上。当夜幕降临,聂嗣使用谷庐交付的令牌后,果然顺利通行。 看着一辆辆满载粟的马车,丹水县尉嗤笑,不由得对身旁县卒道:“这些个出身膏粱之家的学子,不当家,不知道生计之难,散金如泥,当的是败家。” 县卒回忆道:“今日有不少学子购置粮食出城,他们准备做什么?” “听闻是丹水书院的范夫子正在赈济灾民,这些学子应该是去凑热闹的吧。”另一名县卒道:“等他们无钱之时,想必也就不会折腾了。” 言语之间,对学子们帮助赈济灾民的行为甚为蔑视。 丹水县尉则在暗自嘀咕,县君不是说好了封城么,为何又对这些丹水书院的学子放行。 此刻,丹水县衙。 张德正在和贾呙密谈。 “你是说光禄大夫闫癸来见你了?”贾呙问道。 “不错,他昨夜来的。带着天子的旨意,以天使身份想让我帮助他赈济灾民,但是被我以借口搪塞过去。” “做的好。” “不过......” “不过什么?” 张德道:“不过闫癸向我要了城门通行令,前不久县尉来报,丹水书院的范夫子正在赈济灾民,其书院学子也都纷纷出力,购粮出城援助。这会不会坏了大王的谋划?” 闻言,贾呙轻轻一笑。 “无妨,纵使那些个学子出身膏腴门庭,可灾民有上万人,他们愿意赈济,他们背后的家族可不会做傻事。再者,如此一来,我们正好趁机取利!” “您的意思是,提高粮价?”张德眼睛一亮。 “知我者,县君也!” 俩人对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对酌一碗过后,张德笑眯眯的低声道:“我知大人好美人儿,现已从民间购买数人,不日送往大人下榻之处,还望大人能够收纳。” 贾呙眼睛一亮,暗道这个张德确实会做人,旋即咳嗽两声。 “县君啊,目下我下榻贾府,暂时就不要了。日后有时间,定当笑纳。” “好,那在下就静候佳音了。” 贾呙心中虽然十分意动,但是一想到贾妇那个妙人儿,还是决定暂时不偷腥,先和贾妇欢好。 此时,灾民们已从丹水城周围离开,他们听说丹水书院那边发放粮食,一窝蜂的全部涌向丹水书院。 当聂嗣率领着粟粮抵达丹水书院的时候,着实被眼前这一幕震的不轻。 丹水书院建立在矮坡上,小小的一座书院原先十分醒目。可是现在,从矮坡上到矮坡下,‘漫山遍野’,穷目之所,人头攒动。唉声叹气的喧哗声不绝于耳,嚎哭之音回荡不绝。 范瓘在矮坡脚下,搭建了临时的窝棚,此刻正在召集人手施粥。另一部分人则在帮助灾民搭建休息的窝棚,有些学子已经率先抵达,招呼自家奴婢帮助灾民。 聂嗣下了马车,找到范瓘。 “夫子,弟子已购粮千余石,特来交予夫子安置。” “伯继有心了。”范瓘笑着说了一声,旋即招呼护卫去帮助奢奴安置粟粮。 聂嗣问道:“夫子,灾民如今情况如何?” “不妙。”范瓘忧心忡忡道:“他们既是灾民,也是饥民。长途跋涉,途径数地,都没有得到安置。如今吾等虽拿出薄资购粮赈济,然则非长久之道。粗略算来,灾民已达上万人,若是只靠民间赈济,无法根治。” 在面对聂嗣的时候,范瓘也没有说什么漂亮话,而是将自己的忧虑说了出来。他们现在能赈济,可是却无法妥善的安置这些灾民,聚集在丹水书院可不是长久之道。 日复一日,他们手中的粮食总会消耗殆尽,到时候又该如何? 聂嗣望着死气沉沉的灾民们,忍不住问道:“夫子,朝廷为何不出手相救?” 这些灾民既然途径了数地,那么朝廷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 范瓘略微沉默,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复弟子。朝廷的事情错乱复杂,既有权臣从中作梗,同时也有边疆异族为祸。岂是一两句话就能厘清的? “尽人事,听天命吧。” ‘这算什么回答?’聂嗣心想,这不就是修饰了放弃的意思么。 便在此时,公羊瑜也抵达了。 “夫子,弟子可是将酒资都拿出来换了粮食。”他笑嘻嘻的朝着范瓘拱手,“此番吾购粮百石,皆已送来,请夫子验收。” “伯异辛苦了。”范瓘招呼人手去安置公羊瑜送来的粮食。 公羊瑜和聂嗣二人没有打搅繁忙的范瓘,而是寻了一棵树,在树下望着巨大的灾民群。 “说起来,今日府中仆从购粮,告知我粮价已上涨至每石七百钱。有些人,看样子是准备借着咱们的手,发一笔横财啊。”公羊瑜淡淡道。 “七百钱了么,我府中奴仆购粮时,每石六百钱,想来是那些商贾嗅到了挣钱的机会吧。”聂嗣脸上挂着淡漠的轻笑,可眉宇之间的嘲讽却显示出他此刻心情的愤怒。 公羊瑜道:“彼辈商贾,心黑手辣,无怪乎贱籍。” “现在说这些已是无用,就算商贾的粮价再低,可也要钱买。吾等虽有薄资,然则要供给上万灾民粮食,实乃异想天开。须得官府救助,否则灾民之事,难以缓解。”聂嗣看的很明白,他们现在做的事情只能算是饮鸠止渴。 无法根本解决这些灾民问题,想要安置灾民,必须要官府出手。 闻言,公羊瑜不屑道:“一个用强弓劲弩驱赶灾民的官府,他们若是不捣乱,便算是做好事了。” “如此说来,灾民之事,无解?”聂嗣捏了捏拳头。 公羊瑜没有回答,只是轻叹一气。少顷,他言道:“灾民之事,涉及荆北诸郡县,朝廷必然早已获悉。到如今,他们不出手,只有两种可能。” “哪两种?” “其一,朝中因其他之事,暂时无法抽调粮食赈济灾民,是故没有明旨让各地赈灾。其二......”说至此处,公羊瑜顿了顿,接着道:“朝廷打算放任自流。” 聂嗣沉默一会儿,语气生硬道:“我希望是第一种可能。” 如果是第二种,那可就太让人失望了。 顿了顿,聂嗣又略感欣慰道:“幸与诸君同席。” 不管官府什么表态,最起码,他的同学们都是良善之辈,出钱出力帮助灾民。 “倒也不尽然。”公羊瑜道:“丹水贾氏乃是当地最大的粮商,周氏更兼良田千顷,储粮少说万石,贾璠和周闰二人,若是愿意出手相助,灾民的压力会更小。只可惜,此二人皆未至,如此倒也罢了,只是这丹水粮价暴涨,很难说没有这两家在其中作梗。” ‘贾璠,周闰。’聂嗣暗想,这俩人怕是都不太可能过来。 “伯异,贾璠乃是赘婿,怕是在贾氏说不上话。至于吉年......”聂嗣没有说下去,周闰或许心善,但是其父绝不是什么好人。 “吉年落水之后便没有来过书院,此刻,怕是在府中修养吧。”公羊瑜不知道周氏发生的事情,只是认为周闰因为落水,身子还未痊愈,所以没有过来。 俩人说话间,同席们的粮队缓缓抵达,时不时的能听见灾民们欢呼雀跃的声音。</p> 第11章 灾民诸事 灾民数量庞大,范瓘总览全局,一直忙到戌时末才停歇。 此刻,矮坡上下处处已升起篝火,窝棚仍旧在搭建,有灾民帮忙速度快上许多。按照范瓘的筹划,妇孺自然是优先歇息,青壮年则在外守护。 这个决定,灾民们并无异议。 随着灾民聚集的越来越多,施粥的窝棚足足搭建了二十多个,方才勉强够用。 尽管如此,现场也未能井然有序。不少饥饿的灾民,面对喷香的稀粥,几乎化作了野兽。 护卫们勉强维持着现场的秩序。 “尚逊,吾不如你。论实干,吾救不了百姓。论口舌,吾劝不了张德,还真是百无一用。”闫癸立在范瓘身侧,看着星星点点的篝火,长吁短叹。 “张德此人,奸猾狡诈,吾让他赈济灾民,此人却推三阻四。谎称县中粮仓无粮,端的是不当人子的鼠辈!” 闻言,范瓘苦笑,“予早告诉你了,南乡郡与义阳国毗邻,此人很可能暗中投靠了义阳王。若是依你所担心的事情,此人不添乱,已是良善。遑论让其赈济灾民,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好在,他答应你放予弟子出城相助,否则眼下我们的处境岌岌可危。” 闫癸冷笑道:“张德之所以答应书院学子出城,乃是私心作祟。吾听书院学子们说,如今丹水粮价每石七百钱,这其中,张德必然和恶商勾结,蓄谋抬高粮价,赚取利益!” 柴童走过来,奉上两碗清水,范瓘饮了些许。 “如今说这些已是无用,眼下灾民汇聚丹水书院,只怕数量会越来越多。予弟子虽出身膏腴门庭,可自身却并没有多少金帛,长此以往,灾民怕是会断粮。” 闫癸道:“吾已命人快马加鞭,传书雒阳,希望能得到帮助。” 这话说的,闫癸自己都显得信心不足。 如今朝廷注意力都在白狄和肃慎那边,荆州之地,只怕是无暇顾及。 只是,疥癣之患和脏腑之痛,谁更致命? 便在此时,聂嗣、公羊瑜、荀胤三人走了过来。 “夫子,吾等有事告知。” “何事?” 聂嗣拱手道:“夫子,眼下灾民汇聚,虽已得稀粥饱腹,然则人满为患,天气渐热,弟子担心灾民会生出病疾。” 闻言,范瓘顿时一惊,忙道:“伯继所言有理,予一时不查,罪过也!” 他一直忙着安顿灾民,哪有时间去想这些,是故聂嗣一提醒,他吓出一身冷汗。 公羊瑜道:“如今也不迟,目下防范灾民生出病疾,一则是让灾民规整更衣。二则是一应饮用清水,必须烧至滚沸。三则,一旦有灾民毙命,须立即焚烧。” 闫癸捋须,疑惑道:“规整更衣,吾倒是明白,此乃是为了防范恶臭熏天。只是饮用清水烧至滚沸,尸体焚烧,这是何意啊?” 公羊瑜和荀胤看向聂嗣,这两项是他提出来的,自然是由他来解释最为恰当。 聂嗣解释道:“夫子,闫先生。先说尸体焚烧吧,如今灾民汇聚,必生鼠蚁,倘若尸体不加以焚烧,一旦为鼠所食,灾民苦无粮吃,若是食用仓鼠,其后果不堪设想。” 闻言,范瓘与闫癸脸色登时骤变,他们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几年前旱灾之后爆发的鼠疫。 “伯继此言有理!”范瓘点头同意。 “那清水烧至滚沸呢,这又作何解?”闫癸语气不知不觉软了下来,带着一丝请教。 聂嗣不慌不忙地解释道:“还是一样的道理,灾民汇聚于此,水源必将因污秽之物而浑浊,食用之后恐有腹痛之危。若将清水烧至滚沸,或可预防。” 他不知道怎么和范瓘解释‘高温杀菌’的道理,只能勉强解释,希望范瓘能采纳。 范瓘颔首,“伯继所言大善,予记下了。” 紧跟着,荀胤上前言道:“夫子,未防灾民混乱,弟子觉得,应该将其妥善安置在书院西南方。其一,那里并非是水源之地,乃是支流。其二,这几日都是东北风,安置西南方,不易产生恶臭之气。” 随后的一炷香时间,聂嗣三人将自己的想法和问题对策,一一告知范瓘。 在经过几人反复推敲之后,定下方针,范瓘立即唤来护卫,细细吩咐防范病疾的方方面面。 待聂嗣三人离去之后,闫癸笑着称赞道:“坦荡赤子心,荆襄梓材也。” “日菊此言差矣,此三子皆非荆州人士。”范瓘疲惫的席地而坐。 “聂嗣吾知道,乃是雍州华阳人,公羊瑜和荀胤竟也不是荆州人?”闫癸坐在范瓘身旁,询问道。 范瓘点点头,“都不是。” “这倒是可惜,此三子皆乃美玉,倘若精雕细琢,将来必成栋梁。”闫癸脸上带着遗憾之色。 闻言,范瓘戏谑道:“此三子出身,皆乃地方贵庭豪奢。岂用你来精雕细琢,不提聂伯继,单是公羊伯异与荀思然,便不愁无官做。” 听了好友所言,闫癸放声大笑。 “尚逊此言有理,倒是老夫忘记了。能入你丹水书院的子弟,岂能是平民子弟。” 范瓘长叹一声,感慨道:“予,布学荆襄,本想做到圣贤的有教无类,然则理想与现实大相径庭。平民之子,苦于家中生计,无暇进学。予,自身也受困生计,不得不收下束脩。丹水书院,早已非予本心。唉!” 闫癸沉默少顷,开解道:“尚逊不必为此烦恼,古之圣贤也未能做到布教众生,何况你呢。如今天下显学之辈,如你一般心系众生的,已属罕见,尚逊无愧圣贤教诲。” “但愿吧。”范瓘道。 灾民数量庞大,凭借他们的人手,只能说勉强让灾民规矩起来,没有发生动乱。聂嗣的仆从奢奴,公羊瑜和荀胤两家的仆从尽数派出去,帮助丹水书院的护卫维持秩序,一直到子时才拖着疲累的躯体找到自家少君。 由于已至深夜,聂嗣便没有回城,就地在林中升起火堆,打算将就一夜。 公羊瑜和荀胤想了想,这个时候回去,丹水城早已关闭城门,回去可能也进不了城,还不如留在这里,明日也好帮忙。 三人就地围着火堆,吃着东西。 聂嗣两只手抓着干饼撕扯。 说是‘饼’,其实根本不是聂嗣记忆中的饼。他目前手中的饼是粱米煮熟之后,晒干,打压,再晒干,然后烤熟的饼,这其中还有多少工序,聂嗣不清楚,不过他只知道手中的饼又硬又难吃。 和他有着一样的心情的还有公羊瑜和荀胤。他们三人平常吃的都是鲜肉美蔬,似今日这般啃硬饼,几无所见,一时间都有些难以适应。 相比较他们三人,身旁仆从聚集的火堆,吃的声音又大又香。 “吃吧,不吃会饿的。”聂嗣一边嚼着饼,一边劝对面俩人。 公羊瑜在饮酒,荀胤则看着饼发呆。 听了聂嗣的话,荀胤感慨道:“以往我也吃过汤饼,可这么硬的还真是从未见过。” “你吃的汤饼都是刚刚出甑的,能比么。”公羊瑜翻了翻白眼。 “聒噪!”荀胤不满的瞪了他一眼,旋即扇了扇空气中弥漫的酒气,嫌弃道:“你有买酒资,何不拿出来买粮救人。” 公羊瑜呵呵一笑,“那你还有人头在呢,何不卖了换钱买粮。” “好了,这般疲惫,你们二人倒是不觉,还有心情苦中作乐。”聂嗣苦笑着摇摇头。 荀胤‘哼’了一声,一副‘我不与你计较’的摸样。他咬了一口饼,觉得实在生硬,只能作罢。 聂嗣回忆道:“此时却是想念鸡蛋饺了。” “那是何物?”公羊瑜一副疑惑摸样。 荀胤也不解的看着聂嗣,他还从未听过什么‘鸡蛋饺’。 闻言,聂嗣顿觉失言,见二人目光中的探寻之意,只能解释道:“所谓鸡蛋饺,就是将鸡蛋搅拌均匀,至于...唔,铁皮上,加以鲜肉,包成...唔,饼。” 这是聂嗣能想出来,为数不多可以制造出来的美食。 “没听过。”公羊瑜道:“莫不是雍州地方嘉膳?” 荀胤道:“不可能,我也是雍州人,从未听过此等膳食。难道是栎阳本地的嘉膳?” 聂嗣顿了顿,讪笑道:“不是不是,我也是听他人偶有提起过。” “若有机会,倒是要尝尝。”公羊瑜道。 聂嗣心想,想要弄出来鸡蛋饺,首先他得想办法打造铁制的大锅勺,然后还得起小炉子,再从猪皮上榨油,准备鸡蛋和肉沫。一切准备停当,他才能动手制作。 可惜,眼下他只能空想这些。 聂嗣闭着眼吃了少许硬饼,喝了些清水,算是勉强应付了一下晚膳。须臾,奢奴送来大氅,聂嗣裹着大氅,靠在树上,阖目休息。 这一日下来,他也没有闲着,同公羊瑜以及荀胤等一众同席忙着安置灾民。现在双眼皮犹如灌了铅一样沉重。甫一合上,他就不想再度睁开,过些几息,他均匀的酣气声便传出,沉沉的睡了过去。 奢奴虽然也是筋疲力尽,但是却不敢睡觉,而是坐在自家少君身边,给他守夜。 公羊瑜、荀胤二人也都分别靠着树,缓缓的沉睡。 火堆‘劈里啪啦’的烧着,光芒不深不浅,温度正好。 翌日,东方出现一丝光亮之时,灾民们繁杂的吵闹声吵醒了熟睡的聂嗣。他揉了揉眼睛,想起来自己昨晚是在外面休息的。 火堆已经燃尽,柴烬堆在原地,失去了火的温度,变得冰凉。天边的光亮似乎又为大地带来了生机,矮坡上下,郁郁葱葱,灾民们都起来了。 聂嗣看了看靠在自己身上,已经熟睡的奢奴,轻轻笑了笑,将自己的大氅披在他身上。起身微微舒展身体,深呼吸两口,将额前凌乱的发丝别在耳朵上。 公羊瑜和荀胤还在深度沉睡,他们的仆从也都困得不行,睡在他们身边。 他原想悄悄的去书院,寻柴童要些清水,洗把脸,却不想奢奴醒了。 “小点声,别吵醒他们。”聂嗣朝着奢奴做了‘嘘声’手势,指了指公羊瑜和荀胤。 俩人动作尽量放缓,离开树林,前往书院。 “少君,今日还要留在这里吗?”奢奴问道。他原本的想法是,将粟粮交给书院就行了,没打算帮助范瓘赈济灾民。在奢奴看来,他们能花大代价送粮赈灾已经算是大发善心。 只可惜,自家少君却偏要留在这里帮忙,让他实在看不懂。 聂嗣揉了揉发红的眼睛,言道:“你昨日劳累了一天,今日回去休息吧。我暂时留在这边,帮助夫子。” “少君!” 奢奴疾走两步,越过聂嗣,挡在他身前。 聂嗣不解的看着他,“何事?” “少君,吾等既已拿出金帛购粮相赠,便算仁至义尽。少君何必亲临亲为,眼下灾民汇聚,日后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乱事,留在此处,着实不智。再者,若是消息传回栎阳,叫女君知晓,您在丹水赈济灾民,甚至混迹在灾民之中,女君定然会担忧的。” 闻言,聂嗣略微沉吟,旋即道:“你说的有道理。” 奢奴一喜,还以为少君准备听他的劝说,离开这里。 不想,聂嗣紧跟着道:“可是眼下此处正缺人手,我若是离去,岂不是逃兵么,会叫同席们耻笑的。” 他知道奢奴的意思,可是他想留在这里。 奢奴最终也没有将聂嗣劝回去,只能无奈的跟着聂嗣继续留在这里帮助范瓘赈济灾民。 相比较昨日的轰乱,今日较为有序,灾民们在护卫的帮助下排成整齐的队伍,每人手中都捧着陶碗,伸长脖子,眼巴巴的看着前面已经烧熟的稀粥。 偶有健壮的灾民插队,或是领了粥偷摸重回队伍想要再领一碗,也都被护卫发现,揪出队列。 聂嗣自己原打算上去帮忙的,但是奢奴打死不让,说什么自己也要代替他,无奈之下,聂嗣只好待在一边,帮衬着护卫们维持秩序。 “鼠辈,给某滚回来!”一声雷喝,顿时让在场之人的目光汇聚向队伍的前排。 只见一名大汉,一手抓着一位瘦弱老人,像是拎小鸡一样,将那老人给拎在半空,任凭其如何挣扎,大汉纹丝不动。 “某已见你数回,插队复领,安敢如此嚣张!”大汉怒斥。 那老人却是反驳道:“胡说,我何时复领了,谁看见了!” 大汉看向四周,期待有人能站出来声援他,然而灾民们只是低着头,无人吭声。 那老人嘴角一勾,微微得意。 “还不放下我,你一青壮,何欺我这半截身子入土之人,可知羞耻。” “你...你们...”大汉面色涨红,十分恼怒。他明明看见这不要脸的老人数次复领,为何没人站出来为他证明。 此时,护卫们也都察觉了这边发生的事情,纷纷走上前劝解,拉开壮汉与老人。 “他不守规矩,你们不管吗!”壮汉看着护卫们。 护卫们面面相觑,低声道:“此事就此作罢,休要闹事。” 这一幕,落在聂嗣眼中。 “谷兄,为何不制止那位老人?”聂嗣问向身旁的谷庐。 刚刚,他亲眼看见那个老人插队复领。 谷庐低声解释道:“聂君有所不知,那位老人可不好惹,每每指责他插队复领,他便倒地撒泼,着实无赖。眼下赈灾为主,对此人,我们也不好过多言语。更何况,此人年纪颇老,若是有个好歹,我们可担待不起。” 聂嗣道:“若是人人学他,还不乱套了。” 言罢,聂嗣抬脚走了过去。 “我看见了!” 这一声,让不少人向聂嗣投来目光。 灾民们有的惊愕,有的麻木。护卫们各自苦笑,那壮汉眸中闪过一丝意外。 聂嗣走到老人身前,一字一顿道:“我亲眼看见你插队复领。” 老人见聂嗣衣着不凡,心下了然,此人定是书院学子。一时间,他有些不敢妄动,因为他听说这些赈灾粮食是这些学子们送来的。 “我没有。”他底气略显不足。 “我也看见了。”护卫们见聂嗣站了出来,纷纷开口声援。 这下子,老人不敢狡辩了,只是低着头一味的重复‘我没有’这三个字。 他可以在壮汉面前耍无赖,可以在护卫面前撒泼,但是,他不敢在聂嗣面前做这些。 因为,聂嗣穿的是蜀锦制成的衣裳。而他,只是破布烂裳。 “每一碗粥,都是灾民的救命之粮。你因一己贪欲,复领数次,弃他人于不顾,该罚!”聂嗣看向谷庐,言道:“劳烦谷兄,将此人捆缚于粥棚前,好叫诸位知晓坏规矩的下场。” 那老人闻言,原本蜡黄干枯的脸色浮现一抹苍白。 “我已这般年纪,你想谋害我吗!” “是,我想谋害你,你去丹水县令哪儿告我吧。”聂嗣嘴角一撇,淡漠的看着他。 对付这种人,不能软,必须比他还硬还无赖。 老人顿时无言,左看看,右看看。 灾民们见护卫全都声援聂嗣,自然是不敢站出来‘扶弱锄强’。护卫们则早就厌恶这个老人,更不可能帮他。 见无人助他,老人心中一慌,他自是不可能去丹水县令哪儿告聂嗣。因为,不等他入城,他就会被乱箭射死在城下。 见他不知所措,聂嗣也不含糊。 “谷兄,动手吧。若是夫子问起,你就说是我的主意。” 若是轻易放过这个老人,日后上了年纪的灾民有样学样,都这般胡闹,赈灾还怎么顺利进行。 听了聂嗣的保证,谷庐连忙答应。他就是担心无人负责,才不敢对这个老人怎么样,现在聂嗣站出来,他求之不得。 旋即,谷庐召集人手,不顾老人的吼叫,将其捆缚在木桩上,矗立在粥棚前。 霎时间,闻讯的灾民们熄灭了心中的小心思。 毕竟,现在谁都饿的不行,谁都想多吃啊。可是有了前车之鉴,自然无人再敢以身试法。 “多谢明公相助!”壮汉朝着聂嗣抱拳。 聂嗣忙道:“不敢当,阁下唤我表字伯继便是。” 壮汉摇了摇头,言道:“方才之事,若非明公出手,只怕某就是跳梁小丑,仍由那无耻鼠辈羞辱。在场诸位,唯有明公出面作证,某感激不尽。” “你那是仗义之行,伯继亦是钦佩。” 要说除了面前的壮汉,其他灾民难道都没有看见吗? 那是不可能的,护卫们都发现不止一次,这就说明那老人是惯犯。其他的灾民之所以不站出来,大抵是两个原因。 一是想看看老人插队复领会不会受到处罚,如果不会,他们就有样学样,如果有,他们也能及时收手。 二嘛,那就是人心作祟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没人会愿意为了陌生人出头。 所以,壮汉不仅守规矩,而且敢于站出来指责那老人,聂嗣自然另眼相待。</p> 第12章 前路难行 这边发生的事情,范瓘很快就获悉,听了事情经过后,范瓘只是嘱咐护卫,别叫那老人想不开死了,旋即便投入赈灾的事宜中。 显然,范瓘也觉得自己弟子做的没毛病。他自然明白聂嗣是在借此警告心怀不轨的灾民,防止他们生乱。如今灾民越来越多,秩序至关重要,一旦轰乱,后果不堪设想。 聂嗣知道范瓘的反应后只是笑了笑,以夫子的聪慧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此时,先前的壮汉领了稀粥,与聂嗣打了声招呼,旋即小心翼翼的捧着陶碗向着矮坡下而去。 “他这般健壮,一碗粥,恐怕都不够给他塞牙缝的吧。”聂嗣看着他的背影,像是自顾自说,又像是对身边的谷庐说着。 在聂嗣看来,那壮汉足有一米九! 因为聂嗣大致估摸了自己的身高,在一米八左右。那壮汉比他高了一个头不止。其腰扩背圆,手臂粗壮,面黄而凶。 谷庐道:“此人名叫栾冗,他每日所领稀粥,都是奉养其母的。” 聂嗣微微惊讶的看着谷庐,“谷兄心细如发,竟能记得他的名字。” “哪有,在下之所以记得此人,乃是因为此人在灾民中略显独特,且曾助在下搭建窝棚。”谷庐解释道。 闻言,聂嗣释然。依栾冗的身高和健壮程度,确实在面黄肌瘦的灾民中比较引人瞩目。 矮坡下,破旧的窝棚连绵不绝。 “母亲,快吃吧。”栾冗小心翼翼的将陶碗递给面前的瘦弱老妇。 老妇已是饿的两眼发黑,她捧着陶碗,看着模糊不清的儿子,细声问道:“你可吃了?” “孩儿吃了。” “你休得欺骗吾。”老妇道:“你自小食量就大,这一碗稀粥岂能令你饱腹。你吃吧,别饿坏了身子。” 说着,老妇将陶碗推向栾冗。 栾冗连忙制止,翁声道:“母亲,孩儿真的吃了。今日孩儿遇见了那个无赖,出手制止,幸得遇一位明公相助。他知我食量颇大,给孩儿多吃了些。” 老妇轻轻一叹,伸手摸着儿子的大脸。 “德昂,你自小就是个实诚的孩子,到如今也是不会骗人。这灾民上万,那人与我们无亲无故,为何要给你多吃。” 栾冗抿了抿嘴,叹道:“母亲,孩儿吃什么都行,你就不要担心孩儿了。” “可......” 老妇还想说什么,栾冗却是不依。 须臾后,看着老母喝下稀粥,栾冗松了口气。 走出窝棚,肚子不争气的‘咕咕’作响,栾冗摇了摇头,看着不远处的山林,他心想,或许可以上山打打野物的主意。 丹水县衙。 张德在密室中见到匆匆赶来的贾呙。 “贾大人,丹水书院那边的事情,您听说了吗?” “他们不是在赈灾么,怎么了?”贾呙打了个哈欠,顶着黑眼圈,一副虚弱像,言语之中对丹水书院赈灾行为丝毫不放在心上。 张德道:“事情不妙啊,听说那边的情势已经逐渐稳定下来了。” “稳定下来?”贾呙哈哈一笑,“贾氏卖了上万石粟粮,大赚其利。从这方面来说,我们确实该佩服那些膏腴学子的金帛之多。但是,稳定与否,可不要妄下结论哦。” “贾大人的意思是?” “灾民可不止这么一点,诺大的荆北,丹水书院有如此善心,吾已命人通知各地的灾民了,想必不日他们就会赶至丹水书院。届时,不知道那位范夫子手中的粮食还够不够。” 闻言,张德双眸放光。 “诸郡皆不赈灾,唯有丹水书院反其道而行,此番将计就计,全其美名!” 贾呙笑道:“不仅如此,既然那些膏腴学子金帛甚多,想必不会在意粟粮的贱价上涨。” “贾大人妙计,德,佩服。”张德嘿嘿一笑。 不多时,贾呙离开丹水县衙,向着贾府而去。 丹水贾氏,地方豪商,家资颇丰。 贾府奴仆见贾呙下了马,连忙躬身问候,“见过少君。” 贾呙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进入内府,恰巧当面迎上了准备出门的贾璠。 “见过兄长。”贾璠深深低头作揖,不愿让贾呙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 贾呙乃是贾氏的偏房子弟,却不知为何,颇得当今贾氏主君的看重,不仅允许其自由出入贾府,甚至还将贾氏的不少商铺交予其打理。 “哦,是你啊,这是去哪儿啊?”贾呙停下脚步,看着这个赘婿,心中联想到自己的‘妹妹’贾妇,不由得十分快意。 “回兄长话,璠已数日未去书院,今日准备去书院......” “不用去了。”贾呙粗声打断,“如今外面灾民暴乱,留在府中吧。” 言罢,贾呙也不给贾璠反驳的机会,甚至贾呙根本就没打算在乎贾璠的意见。 看着贾呙丝毫不掩饰的进入自己妻子的正房,以及里面响起的欢淫声。 贾璠低下头,指甲掐进了肉里。 他知道,贾呙就是故意留下他,当着他的面和贾妇那个贱人欢好,以此羞辱他。 一对狗男女! 几日过去,丹水书院那边的赈灾情况渐渐步入正规。聂嗣累了几天,终于在范瓘的催促下,回了城中府邸暂作休整。 耳房。 奢奴命人烧了一大桶热水供聂嗣沐浴,他整个人躺在浴桶中,双目微阖,一边擦拭身子,一边假寐。 途中他半睡半醒,奢奴过来添了几次热水。耳房中热气升腾,白气弥漫。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聂嗣悠悠转醒,发现桶中水依旧温热,心下明白肯定是奢奴进来添热水的。 这几日的疲惫,在泡澡中得到了很好的释放。 聂嗣憋着气,缓缓沉入桶中,仍由温水浸泡着长发。对于聂嗣来说,啃硬饼能接受,不能洗头实在太难受了。 长发油腻至极,手一抓全是油,一股异味弥漫。如果可以,他真想剃光头发,留个寸头。 但是不可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如果酆朝有剃头匠这个职业,肯定会饿死。 不过,这并不是说头发从一出生开始就要一直养到老死,那得多长? 在保持一定长度的前提下,可以略微修剪。 聂嗣舒舒服服的泡完澡,顺带洗了个头,换上崭新深衣,正准备回房好好补觉,不想这时有人上门拜访。 听房。 一名身着绸实衣裳的中年人规规矩矩立在堂中,一双眼睛时不时转动,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在他看来,这里同他们宋氏相比,未免有些过于‘贫乏’。不过转念又想,此地乃是聂氏少君的暂居之地,简陋些也能说得过去。 须臾,奢奴走了进来。 他甫一瞧见中年人,神色略显倨傲的拱手,“原来是李掌事,许久不见,近来可好啊。” 李掌事见了奢奴,立马赔上笑脸。 “竟是奢伯亲迎,实在不敢当。” 奢奴淡淡点头,问道:“李掌事亲临,想必是有要事,说吧。” 闻言,李掌事略显犹豫,言道:“奢伯,在下此来,乃是奉了聂氏女君之命,前来寻聂少君的。” “吾家少君歇息了,有事你直接告诉我吧。” “还请奢伯见谅,聂氏女君说了,让小人必须亲自传话给聂少君。”李掌事硬着头皮言道。 奢奴皱了皱眉,心道此人好不知趣,如今自家少君正在歇息,岂能让他去打搅了少君清梦,少君可是好几日都没有睡个安稳觉了。 可是,紧跟着奢奴便看见李掌事从袖子中取出一块润白色的玉佩。 “奢伯,此乃是聂氏女君交予小人,面见聂少君的凭证,还请奢伯验证。”李掌事双手奉上玉佩。 奢奴不敢怠慢,连忙接过玉佩细细观察。须臾之后,他已辨明玉佩真假。 “你且稍待,我去通知少君。” “有劳。” 此时,聂嗣正准备歇息。 奢奴走至正房,将玉佩奉上,又说了一些事情,聂嗣只得强打起精神,在正房接待那位李掌事。 李掌事以往很少见到这位聂氏少君,不过这一次见到,着实让他惊讶了一番。因为这位少君,确实长着一副能让栎阳各家细君前仆后继的容貌。 难怪聂少君要来丹水进学,这要是留在栎阳,恐怕是一刻也静不下来。李掌事暗自想着。 聂嗣跪坐着,手中揉捏着玉佩,眼眸玩味的看着李掌事。 不知不觉,一炷香的时间过去,聂嗣愣是一句话没说,就是静静的看着李掌事。到最后,李掌事自己撑不住了。 “敢问君子,可是小人有什么失礼之处?” 李掌事以为自己什么地方的礼仪没做好,惹得聂嗣生气,所以他才这么长时间一句话不说。 聂嗣轻轻将玉佩放在案几上,直了直腰背。 “季玉,他如今到哪儿了?” 声音不轻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 李掌事惊讶的看着聂嗣,旋即又觉得直视聂氏少君有些失礼,所以微微低头,看着案几。 “您,是怎么知道的。”李掌事咽了咽口水。 “此玉佩,虽非名贵之物,然因其润白之色,颇得母亲喜爱。就算当作凭证,她也会交给你家少君,而绝对不会是你。”聂嗣淡淡道。 闻言,李掌事苦笑一声,坦白道:“正如吾家少君所言,确实瞒不了您。” 聂嗣轻轻一笑,并未因此得意。 凭证这种东西,母亲绝对不会交给一个仆从,更何况还是宋氏的仆从。此人之所以能持有玉佩,多半是那个人给的。 “这是吾家少君,让小人交予您的帛信。”李掌事从袖子中小心翼翼的取出帛书,交给奢奴,由奢奴转交给聂嗣。 聂嗣没有着急看帛信,反而问道:“季玉为何要先遣你过来?” 闻言,李掌事面露尴尬,小心道:“少君说,他想说的都在信中,您一观便知。” 说到底,他就是个送信的工具人,啥也不知道,而且一路上携带着‘烫手’的玉佩,紧张的要死,深怕玉佩丢失。如今见到聂氏少君,他也算是能交差了。 聂嗣轻笑,伸手打开帛信: ‘大兄如面,弟圭谨敬,自去岁一别已有年余......’ 写信之人是他的表兄弟,姑母之子宋圭。自小这位小老表就跟着聂氏子弟一起长大,彼此之间也颇为融洽熟悉。信中内容除了问候他之外,却没有提到其他事情,这让聂嗣不由得奇怪,弄了半天,浪费一张帛书,就写了这些个废话? “宋氏果真豪富。”聂嗣放心帛书,轻描淡写的说着。 生气倒是不至于,就是觉得这个小老表有些调皮,让人持着自己母亲的玉佩来见他,却什么大事也没有,闹呢? 李掌事面露尴尬,若是旁人说宋氏豪富,他定会坦然一笑。可说这话的是聂氏少君,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表露任何情绪。 “你们家少君让你先一步来此,想必是有事情吩咐你的吧。”聂嗣道。 “君子明见,少君确有要事。” “说吧。”聂嗣收好帛书,将其放置一边。 李掌事整理言辞,说道:“少君已得知丹水书院正在赈济百姓的消息,已从华阳调来粟粮,准备与当地商贾交易。故遣小人前来,厘清此地情况。” 聂嗣眉头不经意的微蹙一下,“季玉,他应该知道我是丹水书院的学子吧。” “少君知道。” “既然知道,那他没想过,丹水书院赈灾事宜,我也参与其中么。还是说,季玉准备连我这个兄长的金帛也要赚?”聂嗣语气出现一丝波动。 此前,丹水地方恶商,肆意提高粮价,已让他心中不爽。现在自己的小老表也要过来赚取不义之财,让他有些疙瘩。 李掌事听出了聂嗣语气中的不快,连忙解释道:“君子,少君说,等他抵达丹水,自会同您解释。” 到此,聂嗣倒是有些明白宋圭的想法了。他应该是知道自己在帮助书院赈灾的事情,若是贸然在帛信中提起卖粮之事,担心自己拒绝。所以才会让李掌事先拿着母亲的玉佩过来。 宋圭能拿出母亲的玉佩,想必是带着母亲的意思来的。 小心眼倒是不少。 聂嗣道:“若是无事,你便下去休息吧。” 对小老表的心思,他也懒得去计较,一切等见面就清楚了。 “唯。” 李掌事躬身一礼,跟着奢奴下去。 待他们走后,聂嗣拿起帛信看了又看,须臾后长叹一声。没想到赈灾的消息传出去之后,迎来的不是各郡县的襄助,而是四面八方的商贾。 粮食甚多,可是还有多少人能拿出金帛来当这个冤大头买粮呢? 以他自己为例,目前已拿出三百金购置粮食,随着恶商的粮价涨幅,他将自己剩下的金帛全都拿出去买粮,面对上万灾民,那也只是杯水车薪罢了。 看不见希望,他的同席们还会继续帮助夫子赈灾吗? 更别说,他们只是学子,还当不了家,各家的主君只怕不会任由他们在外面胡闹。 一念至此,聂嗣不由得心冷。赈灾之事没有朝廷帮助,单凭民间的力量是不可能实现的。</p> 第13章 无望之行 纵使聂嗣心中对赈济灾民的未来充满担忧,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仅过了两日功夫,当他再次抵达丹水书院之时,便看见络绎不绝的灾民从四面八方赶来,整个丹水书院所在的矮坡足可以称得上‘人满为患’。 道路难行,他只得下了马车,在奢奴的护卫下,穿过密密麻麻的灾民群,艰难的向书院走去。 头发散乱,瘦成竹竿的孩童,无力的躺在路边。上了年纪,垂垂老矣的老人,几无生息。稍壮的年轻人,面黄肌瘦,看见聂嗣衣着不凡,纷纷伸手乞讨。 “贵人!” 突然,一名妇人拦在他身前。 奢奴眼疾手快,迅速走上前,一把将妇人推的老远,“你想干什么!” 那妇人本就饥饿无力,遭受奢奴这么一推,顿时倒地难起。其怀中的弱童,抱着母亲无力啜泣。 那孩子,饿的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聂嗣拍了拍奢奴肩膀,“不必紧张,她不会伤害我。” “少君,谁知道这些灾民饿昏了会做什么,还是快走吧。” 如果可以,奢奴一刻也不想留在丹水书院。 聂嗣走过去,看着倒地妇人,言道:“你不必着急,书院会放粮的。” 这妇人拦住他,左右是想要食物。 “贵人,求求你,买下这孩子吧。”妇人抓着他深衣下摆,目光中透露着强烈的渴求。 “你说什么?”聂嗣难以置信的看着她。 买下她的孩子? 疯了吗? 妇人哭泣道:“贵人,我们夫妻实在养不活她了,求求贵人给她一条生路,她虽然才九岁,可是她能干的事情可多了,绝不会吃白食的,求求贵人。” “求求贵人。”妇人的丈夫,也在一旁哀求。 对于他们来说,将孩子卖掉,或许会失去孩子,可是总比在他们手中活活饿死要好。 一碗稀粥,并不能救活他们一家人。若是孩子幸运,进入膏粱之家,或许就能摆脱饿死的命运。 “冬儿,你说话呀,快拜见君子,快呀。” “快说话呀,给少主磕头,就不用饿肚子了,说话呀,冬儿。” 没等聂嗣答应,这对夫妻便催促着女儿下跪认主。那脸上黑乎乎的小女孩,挣扎着想要听话跪下,可是她没有力气,直接摔在了地上。 奢奴抢先一步走上来,挡在聂嗣身前,斥道:“混账......” “好了。”没等奢奴说完,聂嗣便打断了他,紧跟着道:“我记得,来时让你带了些饼,给这个孩子吧。” “可少君......” “给她!”聂嗣脸色冰冷。 “唯。” 奢奴不情不愿的拿出包裹,取出蒸熟时间不长的粱米饼。 霎时间,周围灾民群聚而围。 “贵人,吾女乖巧,可奉贵人。” “看看我家孩子吧,她能洗衣挑水,还能侍奉榻前,贵人看看吧。” 一时间,卖儿卖女的荒唐之事,就这么出现在聂嗣眼前。 由于人围的越来越多,聂嗣看着那女孩吃完,旋即领着奢奴挤出人群。 他感觉,自己心底的某一处裂缝越来越大了。 抵达书院,一众同席围在一起激烈的议论着什么。 “吾手中金帛已尽数取出,如今城中粮价,每石千钱,怕是支撑不下去了。” “如今灾民已过五万,仅凭我们的力量,难以维系!” “诸君,前不久吾家中来信,已经断了金帛,只怕我手中已无金帛购粮了呀!” 同席们唉声叹气,纷纷道出自己的苦衷。 聂嗣大致听了同席们的议论,准备去寻夫子。可是公羊瑜和荀胤拦住了他。 “伯继,不用去了,夫子眼下已无良策。”公羊瑜摇摇头,言道:“如今,我们手中的粮食,仅能维系五日。若无朝廷援助,绝无可能成功。” “可丹水县令到如今也不愿开城,他根本没打算出手援救。”荀胤愤懑道。 公羊瑜道:“赈灾的事情,从一开始就很难成功。若是我猜测的没错,丹水县令坐视商贾抬高粮价,只怕也是为了从中取利。至于百姓生死,那位县令怕是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换而言之,我们的所作所为,在丹水县令眼中,不过是跳梁小丑,甚至还是他们取利的选择。” 聂嗣道:“如此说来,我们注定会失败?” “虽然很不愿承认,但是伯继,你也看见了,没有朝廷帮忙打开粮仓,我们只能斥巨资购置少量的粮食,如何能救得了上万的百姓。更重要的是,朝廷一直不出手,这些灾民便只能留在丹水书院坐吃山空,我们有多少金帛,能一直养着这上万人。”公羊瑜语气冰冷。 伤害性很大,侮辱性也很强。 公羊瑜说的没错,他们能有多少金帛,一直供养着这些灾民? 打从一开始,灾民就是个无底洞,填不完。灾民的未来也无人引领,丹水书院赈济百姓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强行为这些灾民续命罢了。 “朝廷呢,为何不见回响。”聂嗣沉声问道。 如今灾民声势这般浩大,他不相信朝廷不知道。 “朝廷?”公羊瑜‘呵’了一声,“雒阳的诸公,只怕早已忘记了这些受苦受难的百姓了。” 荀胤抿抿嘴唇,“灾民之事,已有数日,朝廷那边没有派遣人过来,怕是......” 他没说完,但是聂嗣明白他的意思。朝廷中枢,选择性的遗忘了这些灾民。 换而言之,灾民被抛弃了。 此刻,书院深处。 闫癸气的浑身发抖,面色涨红。 “邓亥,柳齐,奸贼!” 自他上书朝廷已过数日,然则朝廷那边毫无回响,仅有的消息,还是边疆战事。 范瓘面色悲苦,十指互相交织。 “日菊,现在说这些已是无用,我们该想想如何妥善安置灾民才是。据护卫来报,周围郡县的灾民已得到我们赈灾的消息,大批向着丹水书院聚来,仅凭我们手中的粮食,只怕是难以维系了。” 闫癸道:“尚逊,学子们是否能继续坚持。若是可以,我即刻启程前往雒阳,无论如何,要为灾民争取一线生机。” 范瓘摇摇头,“难,眼下吾弟子手中已无多少金帛,难以维系。” 虽说他的弟子们都是膏腴门庭出身,可说到底,那些金帛并不是由他们做主,而是由其背后的家族赋予。 似这种赈济灾民的行径,如何能得到别人的赞同和支持? 闻言,闫癸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整个人显得十分灰败。 “难道,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灾民流离失所么。”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可是范瓘知道,他已经没有办法了。荆州之地,义阳王的势力交错纵横,现在异族霍乱边疆,朝廷鞭长莫及,加之奸臣把政,他们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安置灾民。 丹水县令张德,无人可以辖制。 须臾,范瓘缓缓起身。 “予的弟子们,已经尽力了。” 言罢,他转身离去。闫癸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布满苦涩。他没有资格去让丹水书院的学子们继续拿出金帛赈济百姓,如好友所言,书院学子们,确实尽力了。 学堂。 范瓘召集弟子们,除却周闰、贾璠二人,另外还有三四位没有参加赈灾的学子缺席。 聂嗣看着范瓘,心下隐隐感觉,夫子这次或许是有大事宣布。 “如今的情形,诸位想必都清楚。据此来看,短时间内灾民怕是不会散去。故而,书院也无法如平常一般讲学。在此,予决定,暂罢书院的讲学。诸位,且自行回去,待灾民平复,或可再来。” 声音落下,同席们顿时议论纷纷。 遣散他们是假,放弃灾民却是真。如今的情势,他们了如指掌。仅凭他们的力量,没有朝廷的帮助,确实无法继续赈济灾民。可就这么离去,他们又有些不甘心。 “夫子,弟子愿意修书一封送往族中,陈明情况,或可获援。”有弟子站出来说道。 随着第一名弟子起身,接二连三的有弟子站出来表示愿意向家族讨取金帛,用以赈济灾民。 聂嗣没有动,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劝。以目前的情况来说,就算讨来了金帛又如何? 只要朝廷一日不出手,他们就得一日养着数万的灾民,这根本就不是长久之计。 让他站不出来的原因不是他吝啬金帛,而是他看不见灾民获救的希望。 同样的,范瓘的想法也是如此。 “汝等皆乃仁善子,予心甚慰。” 看着弟子们慷慨解囊的摸样,范瓘内心非常高兴,无论学识如何,自己弟子能够在此情形下挺身而出,这说明他的圣贤道理没有白说。 只是,凡事要量力而行。此番赈济灾民,从一开始就毫无希望,现在更是如此,随着灾民汇聚的越来越多,他们迟早还是会失败。既是如此,那他就不会让自己的弟子沾惹麻烦。 “不过,予心已定,无需复言。” 言罢,范瓘在柴童的搀扶下离去。 学堂内的同席们面面相觑,纷纷摇头叹息。 拳头松了紧,紧了松,袖袍鼓荡不停,长发削过脸颊,聂嗣深深吸了口气。 难道,就要这么放弃了么。 聂嗣忽然感觉很荒唐,说到底,丹水书院的同席们又不是掌控百姓生计的朝堂诸公,可是大家却在这里绞尽脑汁的想着怎么赈济灾民,而那些朝堂诸公却是半个回响也没有。 不对,强弓劲弩也算是回响吧。 不是自己的活儿,自己抢着干。 干了,却得不到反应,像是小丑一样。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伯继,你没事吧。” 同席们渐渐散去,公羊瑜和荀胤见聂嗣却站在原地不动,遂开口询问。 “我没事。”聂嗣轻轻摇头,吐气道:“我们走了,如此一来,灾民岂非只有死路一条?” 没有喝酒的公羊瑜,脸色苍白,削尖的下巴动了动,无奈道:“伯继,你有济世心,然有些事情不是光有这份心就能做成的。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一介白衣,目下所做一切,或许是仁善所为,可在真正掌权者眼中,我们的所作所为并无半点值得他们放在心上的。” 荀胤咬着牙,一张方正脸变得更方。到如今,他无法反驳公羊瑜的话,因为他自己也对朝廷的不作为产生了深深的恼怒情绪。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聂嗣看向公羊瑜。 直视着聂嗣,公羊瑜眼眸动了动。 “倒是有一计。” “何计?”聂嗣追问。 荀胤看向公羊瑜。 “不过,却是两败俱伤之策。”公羊瑜轻轻摩擦着腰上酒壶,“眼下灾民已无生路,不如鱼死网破,让灾民入丹水城......抢粮!” “不可!”荀胤立即打断,“这算什么计策,这是让灾民去送死!” 罕见的,公羊瑜没有反驳荀胤。 “伯异是打算,借灾民暴动,引起朝廷重视,进而赈灾?”聂嗣猜测道。 “这是下策!”荀胤接过话,言道:“先前丹水县尉的所作所为你们都知晓,若是百姓暴动,不仅会死伤惨重,更会被丹水县令借口灾民闹事,欲盖弥彰,私下镇压!” 公羊瑜轻轻笑了笑,转而看着荀胤。 “思然,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么。朝廷根本没打算赈灾,水灾发生至今,已有月余,灾民流经数县,朝廷不可能得不到消息,丹水县令敢下令射杀灾民,或许是朝廷授意的也说不准。” “胡......胡说。”荀胤语气信心十分不足,旋即,他又质疑道:“既然如此,你让灾民入城抢粮,不是让灾民去送死么!” 聂嗣也疑惑的看着公羊瑜,如果朝廷真的暗中授意丹水县令镇压灾民,那提议灾民暴动,不就是让灾民去送死么。 “不抢一定会死,抢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呢。”公羊瑜意味深长的看着聂嗣二人。 荀胤咽了咽口水,不停摇头。 “伯异,此等悖言,日后少言!” 聂嗣听了也是倒吸口冷气,好家伙,公羊瑜这是在搞事啊。 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像荀胤那样严词反对。甚至,他心底竟然隐隐支持公羊瑜的想法。 是了,他可不是从前的‘聂嗣’啊。 公羊瑜将聂嗣迟疑的脸色尽收眼帘,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身离去,留下一句话。 “吾要去看看人世悲苦,此等壮丽场景,可遇而不可求啊。” 聂嗣分不清公羊瑜的语气到底是‘悲伤’,还是‘解脱’,亦或者是‘嘲讽’。 “难道,真的没办法了么?”荀胤喃喃自问,心底的悲伤和愤怒却是怎么也无法在脸上掩盖。 尽管公羊瑜说话很不中听,可事实摆在眼前,让人无力又无奈。 聂嗣拍了拍荀胤肩膀,安慰道:“吾等已经尽力了。” 这话,像是安慰荀胤,又像是自我暗示,安慰他自己。 他既没有特别悲伤,也没有特别的愤怒。 没有特别悲伤,那是因为他不是心怀苍生的大爱之人,况且,他自认为自己已经很尽力了。 他对得起自己的心。 没有特别悲伤,那是因为他和荀胤不一样。他不是从前的‘聂嗣’,他对所谓的朝廷,没有抱着期待。 朝廷让人失望,让他心凉,可却达不到让他在‘饱含期待而后失望’的愤怒。 好像,心变得复杂了。 视线虚化,聂嗣一时间有些弄不清自己了。</p> 第14章 尽力而为 丹水书院外面的灾民们还不知道范瓘的决定,他们天真的以为,只要抓住了这一丝生的希望,便有可能继续苟延残喘的活下去。殊不知,这一丝希望,从一开始就不是希望。 聂嗣立在树下,看得见纷乱的灾民群。此刻他的内心很复杂,既有一种‘危机’,同时又有一种‘不是自己受难’的病态。这种病态的‘超然物外’,让他不是很好受。 “很悲惨对吧。”公羊瑜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轻声说道,“当初,我们在丹水城门口见到县卒射杀灾民开始,我就明白,这一切都是不可挽回的。夫子让我们帮助赈灾,我曾以为凭借夫子的威望,丹水县令或许会妥协,但是眼下,我看明白了。纵使拥有夫子那般的威望,亦不能左右当权者。” “灾民之苦,丹水县令不会感同身受。丹水百姓亦视之如洪水猛兽,恶商乘机取利,吾等不过是在为别人做嫁衣罢了。” 公羊瑜的表情很平静,像是在叙述某种既定事实一样,语气没有一丝一毫波动。可在这之中,聂嗣却感到了公羊瑜对灾民之事的绝望。所谓绝望,大抵就是平静的看着世间恶事发生,而无奈的袖手旁观。 “伯异,若是依你所言,让灾民入城劫掠,那丹水百姓岂不是一样会受到伤害么。”聂嗣看着他。 公羊瑜也看着聂嗣。 “我承认,我有报复丹水县令不作为的意图在其中。可是,伯继,你看着这些灾民受苦受难,而且是朝廷袖手旁观的受苦受难,你心底就没有报复他们的想法么。” 聂嗣沉默,他心底确实有着这种想法。甚至,他曾在某一瞬间觉得丹水县令该杀! “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一介白身,纵使拜于显学门庭,可世俗却不会在乎我们的身份。”公羊瑜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 聂嗣轻叹,“现在说这些已是无用,我们如今,只能看着灾民......等死。” 世间不平事千千万,聂嗣从没有想过效仿圣贤逐一去解决,可是灾民的事情已不是‘不平事’了,而是灾难。 心情沉重的二人没心思继续聊下去,各自散了。 随后的几日,灾民们发现碗中稀粥越发的‘稀’,平日常见的丹水书院学子们身影也渐渐消失,他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至六月,气温上升的同时,灾民们压抑在心中的烦躁情绪也渐渐高涨,他们发现丹水书院断粮了! 范瓘在不久之后告诉灾民,他们已无余粮可供食用。仅延续月余的书院赈灾,宣告结束。 灾民们的心情,由当初的‘极渊’到‘希望’,再次跌入‘深渊’。 丹水城,聂府。 聂嗣一身白色深衣,立于廊下,手中拿着一块木牍。这是他书院同席离开丹水留下的信件,内容无非是劝他速速离开此地。 灾民无粮可食,朝廷不闻不问,只怕灾民不久之后会暴动。 这些,聂嗣很清楚。事实上,奢奴不止一次劝他离开丹水,因为范夫子在不久前也来信,让他离开。 “少君,宋氏少君前来拜访。” 在他沉思之际,奢奴走到他身前。 “季玉?”聂嗣微微一楞,旋即将手中木牍交给奢奴,“将此物收好,我去见见他。” “唯。” 听房。 一名相貌朴实,身着紫服,满身富贵气的少年立在堂中。此人名宋圭,字季玉。 不消片刻,聂嗣抵达听房。 “见过大兄。”宋圭躬身作揖。 “季玉不必多礼。”聂嗣走过去,笑着将他扶起来,“姑母近来身子可好?” “母亲身子康健,劳烦大兄挂念。” 聂嗣颔首,旋即拉着他,俩人相对跪坐矮几两侧,奢奴奉上热汤,躬身在侧侍候。 宋圭的母亲乃是聂嗣的姑母,虽说其母乃是聂氏庶出女,不过因为聂嗣的大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所以待遇从嫡,且与聂嗣父辈交情颇深,兄妹之间来往也甚为亲善。 是故,宋圭自小常常待在栎阳,同聂嗣等兄弟之间颇为亲厚。 “大兄,你消瘦了许多啊。”宋圭放下热汤,看着聂嗣变得尖峭的下巴,开口调侃道:“若是叫栎阳的细君们见了,怕是要在闺中伤心了。” 前半句还挺好,后半句就变味了。 聂嗣也不奇怪这个小老表满嘴调侃,自小这个小老表就跟着姑父行商,早就练就了一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你呀,还是将你油嘴滑舌的本事留着经商吧。”聂嗣翻了翻白眼,言道:“说吧,我母亲让你带什么话来了。” “果然还是瞒不了大兄啊,当初我让李掌事送来玉佩,就猜到大兄知道了我的意思。”宋圭笑着道。 “难道,你的意思不是告诉我,你身上带着我母亲的话,警告我待在丹水不要乱跑么?”聂嗣直视他的双眼,仿佛在透过眼睛,看见他内心的想法。 这下子,宋圭稍稍尴尬了些许。 “大兄,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慧。” “行了,说正事吧。”聂嗣也不想纠结这些小细节。 宋圭解释道:“大兄,这可不是我故意耍的小心思。这都是舅母的意思,她老人家担心你不愿回去,故而让我先用玉佩吊住你......” “等你抵达以后,若是我不回去,你也可以把我绑回去是吗?”聂嗣打断他的解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嘿嘿......”宋圭尬笑两声,端起热汤喝了两口,压压惊,紧跟着道:“大兄误会了,我可不敢那么做,那都是舅母的意思。” 聂嗣沉默稍许,“说吧,母亲让你带了什么话。” “舅母说,说......”宋圭磕巴一下,深吸口气,道:“说大兄在丹水帮助书院赈济百姓,乃是愚不可及,让大兄立刻回栎阳。” 聂嗣神情微沉,偏头看向奢奴。 奢奴伏着身子,快把脑袋磕在了地上。 他转过脑袋,看着宋圭,“还有呢?” “没了。” “仅如此?” “仅如此。” 聂嗣端起热汤喝了一口,言道:“若是我不回去呢?” “聂氏会断了大兄日常金帛之资。” 碰。 陶碗不轻不重地落在矮几上,宋圭的小心脏随着这一声响,跳动了一下。 “季玉在来的路上,想必是看见了灾民的状况,有什么想法么。” 宋圭略微思索,旋即道:“大兄,其实此次水灾,蔓延荆北数郡。前些时候,我随父亲前往南阳国经商,所见所闻,远比丹水这边还要凄惨。有的县令,甚至命县尉和县卒出城驱赶灾民,动辄刀剑加身,毫不手软。浪迹荆州的灾民已达数十万,其实舅母所言,不无道理,眼下朝廷不出手,仅凭一书院,想要赈济数量如此庞大的灾民,那是不可能的。” 聂嗣直了直腰背,长舒口气。 “其实我知道这些,只是我看不下去。” 见大兄语气中,并没有想象地那般固执‘赈济灾民’的想法,宋圭稍微松了口气。若是大兄真的一味想要留下来帮助灾民,他可没有胆子真的将大兄给捆绑回栎阳。 “大兄熟读圣贤之论,有此忧心也属应当。只是大兄,凡事要量力而行,不久前前往边疆的商队回来告诉我,朝廷已经和白狄还有肃慎开战,赈灾的事情,只怕是短时间内不会有起色了。”宋圭劝道。 这就意味着,朝廷在结束战争之前,只会坐视灾民流离失所。 听到这个消息的聂嗣却是一惊,难道朝廷就是因为和异族开战的事情,才没有赈灾的吗。 “季玉,白狄和肃慎是怎么一回事?”聂嗣皱眉询问。 目前他对酆朝的认知,仅存本土的州郡。九州以外的世界,他暂时还不是很清楚。 虽说酆朝雄踞九州之地,可据聂嗣所知,酆朝眼下远不止上古帝王划分的九个大州。 宋圭眨眨眼,不解的看着聂嗣,“大兄,你不记得了么,从前之时,白狄常常打通陇关,进入秦、雍二州劫掠的呀。至于肃慎,那更是我朝在北疆的大敌!” 聂嗣脸上略过一丝不自然,辩解道:“这些我当然清楚,我只是奇怪,为什么白狄还有肃慎,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南下。” “大兄的意思是说,我朝之内,有人将水灾的消息告诉了白狄和肃慎,联合异族?”宋圭瞪着眼睛猜测。 聂嗣心头一跳,好家伙,他那么说只是想糊弄过去的,毕竟他现在有的时候面对‘聂嗣’的记忆还会时不时犯糊涂,刚刚只是为了掩饰而已,小老表这脑补的。 不过,这个可能......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时候,聂嗣忽然发现一个问题。他一直弄不清楚朝廷为什么无视灾民,实际上是因为他所知的消息太闭塞了,相当于管中窥豹一样。 见聂嗣神情复杂,宋圭问道:“大兄,怎么了?” “没事。”聂嗣摇了摇头。 见此,宋圭道:“那,大兄,咱们何时启程回栎阳?” 聂嗣缓缓站起来,在堂内踱步一会儿。宋圭看着‘纠结’的聂嗣,心下不由得嘀咕,‘大兄真是圣贤书读的太多了,灾民与咱们有什么关系,那都是朝廷的事情’。 心里想是一回事,宋圭可不敢当面说出来。 须臾,聂嗣停下脚步,看着宋圭。 “季玉,在走之前,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大兄且说就是,力所能及,小弟绝不推辞。”宋圭正色道。 “好,先前听李掌事所言,你此来乃是为了贩卖粮食,眼下你手中还有多少储粮?” 闻言,宋圭心里忽然感觉到一丝不对。 “大兄,你是想?” 聂嗣颔首,确认了宋圭没问出口的话。 宋圭脸色顿时变得苦兮兮的,感情自己说了大半天,大兄的怜悯心还是一丝未变啊。 见小老表面露苦涩,聂嗣顿时明白他这是舍不得。想来也是,宋氏攀上聂氏之后,虽然摆脱了商贾的身份,但是说到底还是商贾起家的,心底肯定还是打着商贾的心思。 “这样吧,待回了栎阳,我交予你一件赚钱的法子。”聂嗣道。 宋圭暗自嘀咕,他才不相信这位表兄会有赚钱的法子呢,肯定是骗自己的。 不过,他也不好拒绝。 罢了,就当是给自己积德吧。 “大兄,我同意。” “好!”聂嗣面露笑容。 宋圭道:“我这便去告诉李掌事,让他停止和丹水的商贾接触。” “有劳。”聂嗣郑重抱拳。 不管怎么说,宋圭愿意帮他,算他欠下一份人情。 灾民之事,他已无能为力,最后尽一份心力,算是对自己的一个交代吧。 成功与否,他都无所谓了,他已经尽力了。 待宋圭走后,奢奴第一时间跪伏在聂嗣身前。 “少君,女君让奴婢时刻汇报少君消息,奴婢不敢不答应。” 聂嗣轻叹口气,“起来吧,我没有要责罚你的意思。” “奴婢不敢。”奢奴虽然不知道自家少君为何这般在意那些灾民,但是他知道,少君肯定因为自己向女君通风报信的事情感到恼怒。 聂嗣走过去,将他扶起来。 “奢伯,我自小得您服侍,这些小事,我不会放在心上,你不要担心。” 事实上,他真的没有生气。奢奴的事情,在他看来很正常,哪有母亲不担心远游的孩子呢。 贾府。 “你是说,宋氏已经放弃给丹水其他商贾售卖粟粮了?”贾呙看着地上跪着的奴仆,疑惑道:“不应该啊,宋氏在其他郡没少贩卖粮食,怎么在这儿突然放手了?” “这不是很好么。”娇媚的声音传来,紧跟着一名身着华服的女子,摇晃着丰盈的身子,走了出来。 奴仆见此,赶忙拜道:“见过细君。” 贾妇点了点头,径直走到贾呙身边,躺在他怀中,细指把玩着贾呙短须。 “宋氏退出,这丹水粮食的暴利,不都是我贾氏的么。兄长为何不喜反忧?” 贾呙伸手从她曲裾深衣下摆探了进去,一边享受着不可言述的美妙,一边笑呵呵的解释道:“妹妹有所不知,这宋氏乃是雍州巨商,在天下名气远播,此番他们舍弃丹水利益,我担心他们是不是想玩阴的。” “咯咯咯。”贾妇媚笑一声,不知是因为贾呙的话,还是因为感受到了强有力的大手。 “宋氏再怎么厉害,手也伸不进丹水,兄长放心便是。” “倒也是。”贾呙想了想觉得没毛病,遂吩咐道:“你去吧。” “唯。”奴仆躬身退下。 “好妹妹,这次我们玩个其他花样如何?”贾呙看着怀中的美少妇,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 “郎君,奴家都依你。”贾妇媚眼如丝。 门外,正准备寻贾妇的贾璠停下脚步,看着屋中纠缠在一起的两具躯体,双眸通红,一股热流直冲天灵盖。 贱人,欺人太甚!</p> 第15章 三观崩碎 丹水书院赈灾断粮已有三四日的功夫,灾民们再度陷入了饥荒中。相比较上一次饥荒,这一次无疑更让他们感到悲伤绝望。在生的希望中逐渐走向绝望,无论换成是谁,都无法接受。 当聂嗣率领着宋氏粟粮队伍抵达书院的时候,他看见成千上万的灾民在路上游荡,无数尸体倒在路边。 活着的人没有生气。 死去的人散发着绝望的气息,枝头的乌鸦‘呱呱呱’的叫着,仿佛勾魂锁命的使者,为这本就绝望的气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死气。 “生者,不如死亡。” 聂嗣坐在车中,双眸之中难掩忧虑。 “大兄所言有理,或许死亡才是这些灾民最好的归宿。”一旁的宋圭轻声说。 依现在的情况来看,死亡真的是这些灾民最好的归宿。死了一了百了,不用煎熬着饥饿的痛苦,长眠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问题是,朝廷真的没有选择吗? 聂嗣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他仿佛已经看见了酆朝中枢的大臣们是何等摸样了。 “大兄,我们现在只剩下五千石粟粮,怕是无济于事。” 这是宋圭弄不明白的地方,先前他们二人已经聊的很清楚了,若没有朝廷出手赈灾,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为何大兄还是不死心要继续赈灾呢? 他想不明白。 “我知道。”聂嗣轻声道:“季玉。” “嗯?” “为兄做事,不求对得起皇天后土,但求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 宋圭细细咀嚼着,似乎有些明白大兄的意思。 不多时,聂嗣再次见到范瓘。同样的,还有夫子的好友闫癸。 几日不见,夫子似乎较之以往,脸上少了些生气,多了些哀气。想来,灾民的事情,怕是让夫子心情沉重吧。 “夫子,弟子送来五千石粟粮。”聂嗣拱手道。 范瓘诧异了一会儿,旋即道:“伯继,你应当明白眼下灾民的处境,区区五千石粟粮,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 “弟子明白,只是弟子回去之后前思后想,还是决定尽最后一份心意。”聂嗣眼皮垂了垂,接着言道:“不论成功与否,弟子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圣贤。” 所谓对得起圣贤是他胡扯的,他只是想自己内心好过一些。 说来好笑,灾民的事情,可以说和他聂嗣半点关系没有,可是他却无法狠下心置之不理。 说到底,灵魂深处的那个人,不是‘聂嗣’。 范瓘笑了,“好啊,你有如此心意,不枉予的一番教导。伯继,你有心了。” 闫癸亦是赞赏道:“栎阳聂氏,仁善之家。” 一直跟在聂嗣身后没说话的宋圭,听了闫癸的话,下意识瞅了一眼闫癸,没有过多言语。 当书院上空飘荡起炊烟之时,原本双目无神的灾民们纷纷眼露金光,仿佛看见了宝贝一般。 “放粮了!” 不知是谁大吼了一声,紧跟着灾民们如同蜂群一般,乌泱泱的朝着书院涌去。 看着争先恐后奔来的灾民,聂嗣心底安慰了些许,同时又感到惭愧。 他亲手给了灾民希望,可是不久的将来,时间会撕碎这一抹希望,只留下绝望让灾民们品尝。 “大兄,你做这些有何用?”宋圭摇摇头,“这些灾民可不会知道是大兄拿出粮食救济他们。” “或许吧......” 话没说完,一名壮汉来到聂嗣身前。 “多谢明公相救!” 此人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栾冗。 宋圭看着抱拳言谢的栾冗,嘴巴动了动,有些小尴尬。 “不必如此。”聂嗣抬手虚扶,遂好奇问到:“栾兄是如何得知,这些粮食是我送来的?” 栾冗道:“大家都知道,若不是范夫子和书院的学子们慷慨解囊,我们早就饿死了。且,断粮至今,唯有明公前来,一想便知,一定是明公送来的粮食。” 聂嗣笑了笑,无意见瞥见栾冗手上满是缺口的陶碗,碗中的稀粥还散发着热气。 “栾兄,这点粮食,你应该吃不饱吧。” “不瞒明公,这点稀粥,某塞牙缝也不够。这都是给老母亲吃的,某随便挖些野菜便能对付。”栾冗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野菜? 怕是早就被灾民们挖完了吧。 “栾兄至孝。”聂嗣抱拳。 不用想聂嗣也知道,栾冗怕是经常饿肚子。 “对了,有件大事差点忘记了!”栾冗一拍额头,看着聂嗣,言道:“明公,昨夜某上山寻野味,碰巧救下一人。此人苏醒之后,直言要见范夫子,可是方才某寻了半天也未见到夫子,还望明公相助。” 这个时候,宋圭不满道:“你这莽汉,好不知趣,我大兄与你攀谈,乃是给你颜面,你却叫我大兄为范夫子引见生人,是何道理。” “季玉。” 聂嗣打断他,旋即看着栾冗,解释道:“栾兄有所不知,近来夫子为了赈灾之事殚精竭虑。他老人家本就上了年纪,这些日子精力消耗,眼下正在安歇。若是生人,我怕是也不好为你引见。” 栾冗并未将宋圭的话放在心上,说道:“明公,那人说自己叫贾璠,乃是书院学子。” “贾璠?!”聂嗣一惊,“他真的说自己叫贾璠?” “不敢欺瞒明公,眼下那人正在窝棚中安歇。” 聂嗣稍一沉吟,便叫栾冗带路。若那人真是贾璠,那他一定是认得的。 须臾,几人来到栾冗安置母亲的窝棚。 乱糟糟的,空气中弥漫着灾民汇聚的恶臭味道。 聂嗣一眼便看见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贾璠,只见他浑身衣裳破烂,一条手臂不翼而飞,伤口被黄泥堵住,满脸苍白,倒在柴禾上不省人事。 “果真是他。” 对于这个在众目睽睽之下嚎啕大哭的赘婿,聂嗣印象比较深刻,一眼就认了出来。 “德昂,这几位是?”栾母看向聂嗣等人。 “母亲,这位就是孩儿说的那位明公,这次也是明公送来的粮食。”栾冗在一旁解释。 闻言,栾母顿时躬身一礼,“多谢明公相救之恩。” “不敢,老人家请起。”聂嗣将之扶起,惭愧道:“当不得明公二字,我只是略尽薄力。” “若非明公,老身早已亡故,明公仁善之举,老身铭记于心。” 聂嗣笑笑,旋即走到贾璠身边。 紧跟着,栾冗走过来蹲下,指着贾璠的断臂,解释道:“昨夜某上山寻猎,碰巧看见此人陷落虎口,于是将此人救下。只可惜,救的晚了些,他的一条手臂还是被恶虎给吃了。” 宋圭嗤笑,“你这汉子,口气倒是不小。我承认你身高体壮,可你说,此人是你从虎口救下,真是天方夜谭。” “你不信?”栾冗看向宋圭。 “我不信。”宋圭居高临下,鼻孔看人。 栾冗看向聂嗣,只见聂嗣也是眼露出疑惑。 说实话,聂嗣确实不太相信,从虎口救人,怎么想怎么觉得扯。 “好,你们等着。” 说完,栾冗起身走到窝棚里面,掀开柴禾,从里面搬出东西,‘哐’的一声,扔在宋圭脚底下。 正是一头被扒皮削肉的虎骨! 聂嗣倒吸口冷气,这具虎尸,被吃掉了一半的肉,还剩下后半截,鼻翼稍微动一动,能闻得见虎尸上传来的血腥味。 “信了吗。”栾冗看着宋圭。 宋圭瞪得眼珠子快跳了出来,以他的眼力,自然明白这头恶虎刚死不久。 这莽汉,竟有搏虎之力? “信了。”宋圭的脸,变戏法似的,换上一副笑脸,拱手道:“栾兄真乃猛士也!” “不敢当,某只是吃得多,力气大些罢了。”栾冗语气硬邦邦的回答,想来是因为宋圭的质疑,让他感到不爽的缘故。 聂嗣道:“不管怎么说,栾兄乃是我见过的第一位,能搏杀恶虎之人。” 太夸张了,居然真的有人能杀掉老虎,聂嗣被震的不轻。 面对聂嗣,栾冗语气变得缓和,“某不敢言勇。” 宋圭舔了舔嘴唇,问道:“栾兄,那恶虎的皮毛呢?” 话说出口,聂嗣就知道宋圭打得什么主意,不过他也没空想这些,而是轻轻呼唤贾璠,看看能不能将之唤醒。 栾冗道:“虎皮某一直留着。” “我出一千钱,栾兄能否割爱?”宋圭露出他商贾的本质。 栾冗摇头。 “两千钱。”宋圭加价。 他还是摇头。 “五千钱!” 栾冗拒绝道:“虎皮某不卖。” “那你要多少,出个价吧。”宋圭财大气粗,“只要虎皮完整,任你开口。” “多少某都不卖。”栾冗道:“那虎皮,某要送给明公。” 正在呼唤贾璠的聂嗣,听了栾冗的话,不解的看着栾冗。 “为何要送给我?” “若非明公无私相救,某与母亲,怕是早已身亡。某虽不识圣贤之论,却明白,受人恩惠,当偿还之。或许明公看不上,但这是某的心意。” 这话他倒是没说错,刚来丹水之时,他与母亲饥肠辘辘,若不是丹水书院的一碗稀粥吊着,怕是早早的被司命勾去了魂魄。 对于虎皮什么的,聂嗣只是感到好奇,并没有一定要得到手的占有欲。 “栾兄,这位乃是我的亲善兄弟。眼下,你正缺粮,若是你愿意将之卖给他,我愿从中说项,为你讲个好价钱。如此,栾兄得了金帛,便能换得一些粮食,也好充饥。”聂嗣道。 “若是明公本意,某愿从之。” 这就让聂嗣迟疑了,他劝栾冗卖虎皮,有两个打算。一是看自家小老表确实想要,二也是想给栾冗换些粮食。 他的本意,可不是这个啊。 就在聂嗣左右为难的时候,贾璠‘呜咽’一声,悠悠的醒了过来。待他视线逐渐清晰之时,便看清了身边的男子乃是自己的同席,聂嗣。 “伯继......” 这一声,打断了聂嗣的思绪,他连忙看向贾璠。 “你没事吧。” 贾璠稍微动了动,断臂伤口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咬着牙吸了口冷气。 “你最好不要乱动,某不是大医,只能用黄泥为你止血。”栾冗沉声道。 贾璠颔首,看着聂嗣,虚弱道:“本想去见夫子,但是见到伯继,也足够了。” “需要我为你通知贾氏,让他们派人接你回去吗?”聂嗣看了一眼断臂处的黄泥,不由得感慨贾璠真是命大,这都能吊着一口气不死。 “千万不要!”贾璠神情激动,伤口处传来的痛楚,让他脸颊扭曲。 聂嗣疑惑的看着他。 贾璠惨笑两声,旋即道:“伯继,我怀中有一份帛书,上面记载之事,事关重大,你一定要将之交给夫子。” “好,我知道了,可是你身受重伤,若是不及时医治,恐有性命之危。”聂嗣道。 贾璠摇了摇头,神情变得坦然。 “这一切都是我的命,早在几年前,我就该死了。拖到如今,不过是咽不下一口气。如今......如今,我亦不甘,不能手刃那贱妇,我不甘心呐!” 说到最后,贾璠脸颊变得潮红,他紧剩的一条手臂抓着聂嗣,目眦欲裂,“伯继,我恨啊!” “这苍天,何其不公。这世道,何其浑浊。肉食者欢,庶民者卑,无序无常,无欢无乐。守序者苦,鼠辈猖狂!” 仿佛是穷尽毕生的力气,贾璠喊得让人心颤。 瞳孔中的生机逐渐涣散,失去焦距,抓着聂嗣衣袖的手渐渐松开,贾璠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聂嗣缓缓伸手,探他鼻息。 “他...死了。” 直到这一刻,聂嗣仍旧不明白贾璠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是他能感受到贾璠心中的不甘心,怨恨,甚至疯狂。 到底,他经历了什么? 宋圭等人亦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们也能看得出来,贾璠死的不甘心。 “明公,此人,该怎么办?”栾冗问道。 聂嗣迟疑道:“交给夫子处置吧。” 他原本想将贾璠送还贾氏,可是听贾璠的言语,似乎深恨贾氏。而且,聂嗣隐隐觉得,贾璠的死,很可能和他口中的‘贱妇’有所牵扯。 这个贱妇,若是他猜测的没错,应该说的是其妻贾妇吧。 “对了大兄,刚刚他说,他怀中有一份重要的帛书。”宋圭提醒道。 闻言,聂嗣忍着心中对尸体的排斥,伸手从他怀中取出一份帛书。 帛书上所写是一封信,一位名叫贾呙的人,写给义阳王的信。信中的内容,主要讲了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情和灾民有所牵扯,大致意思是说,他已经和丹水县令张德达成一致,成功将灾民逼迫至绝境。 其次,讲的是丹水书院赈灾之事,他略施手段,将荆北诸郡县的灾民都引了过来,成功破坏丹水书院赈灾,并且大赚一笔。 最后,贾呙准备和一位姓马的望气士实施最后的手段,将灾民尽数扼杀在丹水,进而逼迫灾民造反,引大军进入南乡郡。 看完后,帛书被聂嗣手掌揉成一团,死死的捏在手心。他捂着头蹲在贾璠尸体侧边,双眸紧闭。 头疼死了! 原来,从一开始,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妄,灾民也好,朝廷置之不理的态度也罢,全都是人祸! 可怜的灾民,只是某些阴谋家想要造反的工具! 原来是这样,冷酷的不是天,不是朝廷,而是人! 他早该想明白的,早该想明白的。他不该心中留着那份不知所谓的天真,不该做这些啼笑皆非的蠢事。 他是个笨蛋! 聂嗣啊聂嗣,你早该看明白的,早该看懂的! “大兄,你怎么了?”宋圭走过来蹲下,拍着聂嗣肩膀,神情担忧。 他不明白,为何大兄看了帛书,会面露痛苦之色。 难道,这帛书说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额头出现细密的汗水,聂嗣缓缓睁开双眸,眼中神色渐变。 心中某一块地方,有一样东西,‘啪啦’一声,粉碎! “我无事,当务之急,立刻去见夫子!” 栾冗抱拳道:“某愿相助明公。” 聂嗣站起身,朝着栾冗点头,“有劳栾兄。” 言罢,众人带着贾璠的尸体,直奔书院而去。</p> 第16章 各有选择 与此同时,贾府却是一片肃杀之景。 贾呙左臂缠着白布,身靠凭几,两只眼发出噬人的凶芒。在他身边,以往行姿放荡的贾妇亦是满脸怒容。 昨日夜里,那个一直被他们蔑视的贾璠,居然趁着他们二人欢好之时,暗下杀手。贾呙当时正要一泄如注,不查之下,为贾璠所伤。 眼下,让贾呙暴怒的不仅是贾璠坏了他的好事,而是他丢失了一份重要的帛书,那封帛书是他写给义阳王的书信,里面所记之事,事关重大,容不得泄露丝毫。 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由于在欢好之时,被贾璠所惊,他隐隐发现自己的小兄弟好像不能抬头了! 这是最让他暴怒和不能接受的。 “大人,我们已经搜遍了丹水城,没有发现那人的踪迹。”一名护卫躬身禀报。 闻言,贾呙怒气爆发,抓起矮几上的香炉掷去。‘碰’的一声,香炉砸在护卫额头,灼热的香灰洒满护卫满脸,烫的护卫倒地翻滚,捂着脸哀嚎。 “一群废物!” 他大吼出声,骂道:“你们连一个瘸子都抓不到,要你们有什么用!” 声音落下,贾呙拔出腰间三尺剑,走上前,朝着护卫连捅三剑,当场捅死那护卫。 一旁的贾妇吓得不敢出声,捂着脸看也不敢看。 捅死护卫,贾呙仍旧无法发泄自己内心的怒火,遂持剑在屋内乱砍一通,将摆设砍的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大人。”一道声音传出,紧跟着一名灰衣人走进屋中。 贾呙撑剑,看着那人。 “马天师,你怎么来了?” 马季戊呵呵一笑,拱手道:“托大王庇佑,已经全部准备妥当。” 见贾呙满脸怒容,马季戊不急不慢道:“那人既然盗了帛书,自然是不可能留在城中,现下那人若是想要活命,只有一个地方能去。” 来时,马季戊已经知道贾府发生的事情。 “什么地方?快说!”贾呙急忙追问。 “丹水书院。” “丹水书院?” 马季戊点头,“贾璠曾是书院学子,是为范瓘弟子。若是他看了帛书的内容,只有去往丹水书院一条活路。更何况,现在丹水书院汇聚上万灾民,那是他最好的藏身之所。” “我派人去丹水书院。”贾呙道。 “不可。”马季戊打断。 贾呙提醒道:“你可知道帛书的重要,你可明白我要杀其之心!” “我知道,只是大人可曾想过,眼下书院上万灾民群聚,就算我们派人过去搜查,真的能查出来吗?” “而且,若是那封帛书已经交到了范瓘手上,即便杀了贾璠,那也没什么用了。大人,若因泄一时之愤,而耽误了大王的大事,那可就得不偿失了。”马季戊缓缓说道。 闻言,贾呙怒容一滞,旋即狠声道:“难道,留在此地坐以待毙吗!” “不,我们要主动出击!”马季戊回复。 “主动出击?”贾呙先是一楞,旋即明白什么,言道:“你打算现在就开始吗?” “为什么不做?”马季戊嘴角一勾,“现在丹水书院已经断粮,撑不了多久,那些贱民也即将濒临毁灭。眼下,正需要我们推他们一把,彻底把事情做成!” 贾呙皱眉,拖着剑在屋内来回走动,剑身的血在地板上划出一道血线,剑尖与地面发出‘呲呲’的摩擦声。 贾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的离开。 “不知大人有何顾虑?”马季戊看着来回走动的贾呙,出声询问。 “马天师,我们原先的打算可是先离开丹水,再实施手段。若是我们留在丹水,万一到时候控制不住,牵扯到我们自己,那该怎么办。”贾呙停下脚步,看着马季戊。 “大人尽管放心,只要提前贮藏清水和粮食即可。待事成,那些贱民必反!”马季戊道:“而且,那个贾璠若是藏身灾民之中,必然不可能善终。” “后续呢,那件事也做成了?”贾呙问道。 马季戊狞笑,“大人放心,一切早已安排妥当。此番,定叫那不愿归顺的周氏易主!” 见此,贾呙眸色冷酷。 “好,就按照你说的去做!” “唯!”马季戊抱拳退下。 贾呙一剑钉在地板上,咬牙切齿道:“贾璠,我要你不得好死!” 丹水书院。 闫癸看完帛书,颤抖着手,将其放在矮几上。在他的对面,跪坐着范瓘。 “果然是他,好贼子,好贼子!” 范瓘没有闫癸那么生气,因为他们先前早已猜测,义阳王就是搅乱灾民的幕后黑手,现在不过是证实了而已。 “眼下再计较这些已是无用,若是予猜测的没错,此番义阳王让人暗中镇压灾民,乃是为了逼迫灾民造反。趁着朝廷大军在边疆对付异族,出兵南乡郡,图谋荆州。” “他在痴心妄想!”闫癸‘哐’的一声,猛拍矮几。因为愤怒,面容几近扭曲。 “你能阻止他吗?”范瓘反问。 “我......” ‘不能’两个字,闫癸死也不愿说出口,哪怕这是事实。 “尚逊,我们真的要坐视义阳王占据荆州,裂土而王吗?!” “除非你能说服朝廷立刻赈灾,否则灾民迟早会反。到时,朝廷大军在外,义阳王便能借机出兵,以‘镇压造反’为名,占据荆北。那时,朝廷无兵,谁能阻止义阳王。”范瓘道:“凭你?还是凭予?” 闫癸心冷了。 范瓘叹道:“水灾,异族为祸,义阳王趁机寻衅,徒之奈何?日菊,其实你清楚,眼下朝廷对付白狄和肃慎,已是不可能抽调兵力对付义阳王。邓亥、柳齐二人,更不会在这个时候和义阳王翻脸。若是予猜测的不错,义阳王之后出兵南乡郡,占据荆北,邓亥和柳齐也不会派兵阻止。” “此二人,饕餮之性,国之奸贼,视权柄如性命。义阳王只要不攻打雒阳,此二人便不会真的和义阳王撕破脸。” “可是,义阳王狼子野心,他们不会看不见。难道他们愿意养虎为患,坐视义阳王逐步蚕食荆州,做强做大吗?”闫癸不死心道。 范瓘冷冷一笑,“日菊,你要明白,奸臣之能,在于揣摩帝心。故此,他们才会被先帝委以重任,担任辅政大臣。可是,这不表明他们是能臣。奸臣者,心狭而短视,得过且过,能安即安。你想要他们放弃荣华富贵,去同义阳王打一场不知胜负的战争,那是痴人说梦。”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割在闫癸心里。血淋淋的现实,让闫癸痛苦不已。 闫癸手肘抵着矮几,手掌捂着额头。 “真的,没办法了么。” “大医者,怕是也救不了弥留之人。”范瓘苦笑,“更何况,你我二人,不过小小医工,何德何能,救得了大酆啊。” 俩人沉默数息,范瓘道:“相比较将来的战争,予更在意,这帛书中所写的‘最后手段’,究竟是什么?” 闻言,闫癸思索片刻,分析道:“眼下,我们的赈灾已被他们扰乱,灾民无粮可食,迟早还是会反。这最后的手段,恐怕是为了加快灾民造反的日程。” “有道理。”范瓘应了一声,旋即又是沉默。 须臾,闫癸卷起帛书,收于怀中,眸色坚定道:“不管如何,此事我要上报朝廷。邓亥、柳齐若是不出兵,那我就联合朝臣给他们施压,逼迫他们出兵,决不能叫义阳王的奸计得逞!” “日菊......你,唉,何必呢,你这一去,怕是会九死一生。”范瓘不看好闫癸的决定。 闫癸坦然一笑,“尚逊,我顶着‘天使’的名号,却在丹水碌碌无为,只能坐视生民受苦受难而无所作为。书院学子为了赈灾忙前忙后,而我却只能自怨自艾,这可不行。只此残躯向雒阳,誓报先帝知遇恩。回首莫看青葱岁,无悔缟素太白头。” 随着闫癸最后的念诵,范瓘眼眸渐湿。他想起了当年心怀天下的自己,亦看见了颓然离开朝廷的自己。 “日菊,壮也!” 闫癸哈哈一笑,起身朝着范瓘拱手作揖,待他直起身子,言道:“尚逊,我此去,若是不能回来,你且代我看看......看看,大酆还有没有变好的那一日!” 言罢,他转身潇洒离去,不带走一片尘埃。 范瓘颓然的低下头,似乎已经看见了好友将来的下场,听见了他的噩耗。 靠在书院墙壁上的聂嗣,看着闫癸大笑离去,神情莫名。 事实上,他并没有听见夫子和闫癸谈论了些什么,可是他猜测,得知帛书内容,夫子和闫癸二人,应该一样愤怒吧。 “伯继,进来吧。”范瓘的声音传出。 聂嗣转身,稍微整理衣袖,走进屋中。 “夫子。”聂嗣躬身一礼。 “坐吧。” “唯。” 待聂嗣跪坐下,范瓘方才道:“帛书的内容,你看了吧。” “看了。” “是否感到心寒。” “回夫子,弟子确实感到心冷。所谓灾祸,原来是他人利用的工具,受害的却是无辜百姓。”聂嗣平静的注视着范瓘双眸,“那位义阳王,究竟是谁?” 范瓘笑了笑,似乎猜到了弟子会这么问,遂叙述道:“义阳王公叔氏,我朝立国天子,敕封的异姓王之一。公叔氏先祖,追随立国天子征伐天下,因功,封于荆州义阳国。历经数代积蓄,底蕴深厚。” “可他现在,准备反叛。”聂嗣道。 范瓘颔首,“不错,此番义阳王胆敢暗中行此恶事,实乃天灾人祸所致啊......” 顿了顿,范瓘摇了摇头,似乎不想多聊这件事情。 “伯继,南乡郡与义阳国毗邻。若是依照帛书中所说的消息,怕是不久之后,义阳国会派兵进驻南乡郡。你不是荆州人士,无需受此无妄之灾,速速回雍州去吧。” “那夫子准备怎么办?”聂嗣问道。 “予生于此,长于此,如今一副老骨,也当埋于此。” “夫子,可随弟子前往雍州避难。” 范瓘摇头,“不想折腾了,勿要复言。” 见此,聂嗣也没有出口再劝。实际上,他确实准备走了。继续留在这里没什么意思,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灾难发生。而且,继续留下去,很可能会有性命之危。 “夫子,弟子告辞。” 聂嗣起身作揖。 范瓘看着聂嗣,教诲道:“伯继,你有仁善之心,本是好的。只是却要谨记,人无伤虎意,虎有噬人心。将来若是出入朝堂,当小心提防鼠辈竖子。予,不求汝能造福百姓,但愿汝,莫失良善之心。” “夫子教,弟子不敢忘。”聂嗣拱手,又是一礼。 范瓘捋了捋胡须,似是想起什么,从腰间取下一块圆润碧绿的玉佩。 凝视着玉佩一会儿,范瓘朝着聂嗣招招手。 聂嗣走过去,蹲下。 “来,手伸将过来,此物赠汝。” 聂嗣双手并拢,接过玉佩。 这只玉佩,半个掌心大小,圆月状,通体温润,上面雕刻一只‘松下卧鹿’,栩栩如生,一袭碧绿之色,生机盎然,一瞧便知不是凡品。 “夫子,这......” “收下吧。”范瓘合上他的手指,笑着道:“佩戴此玉,可令人静心宁神。” 聂嗣眸光闪烁,行了一礼。 “长者赐,不敢辞。” 收下玉佩,悬于腰际,聂嗣拜别范瓘。 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有说起贾璠。因为帛书的内容已经告诉他们,想为贾璠讨个公道,无异于痴人说梦。既是如此,何必为自己徒添烦恼呢? 凡事,量力而行。 他知道,这一走,很可能与范瓘再无相见之日。只是,他们二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选择。 离开书院,聂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大门,旋即踏步离去。 不远处,宋圭仍旧缠着栾冗,想要收购其手中的虎皮。 见聂嗣归来,宋圭问道:“大兄,如何了?” 聂嗣道:“无事,夫子告诉我,让我尽快离开南乡郡。” “好啊!”宋圭高兴抚掌。 他来这儿的主要目的,还是将聂嗣给劝回栎阳。至于卖粮食,只是顺手而为罢了。 聂嗣看向栾冗,稍作沉吟,说道:“栾兄,你我相识,我也不瞒你。如今书院虽得粮食救济,但是撑不了几日,你还是要早做打算。” 栾冗微微沉默,他自然知道聂嗣没有骗他,可问题是他该去什么地方? 逃难至此,还能再逃去什么地方呢? 一边的宋圭眼珠子转了转,轻咳一声,“栾兄若是不弃,吾宋氏尚缺一名行商护卫,每月五百钱,吃喝管饱,栾兄可有意向?” 这家伙,看中栾冗的力气了吧。 聂嗣暗自摇头,懒得戳穿小老表的小心思。 栾冗看了一眼宋圭,虽然他知道宋圭说的应该是真的,可是他对宋圭没什么感觉。而且,此人动辄利字当先,只怕非易于之辈。 旋即,栾冗朝着聂嗣抱拳。 “敢请明公,为某指名道路。” 宋圭被华丽丽的无视,嘴角抽了抽,哼了一声不发一言。 聂嗣眨眨眼,一时间有些糊涂,这种决定未来的问题,为什么要问他? “栾兄,我实在不好替你做决定。” “明公仁善,某愿追随明公,为明公驭马执盾,还请明公勿要推辞!”说着,他抱拳单膝下跪。 “不可。”聂嗣连忙将他抬起,却发现自己根本搬不动栾冗。无奈之下,他只能苦笑道:“栾兄,你错看我了。” 仁善,非他本心。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心底仅存的天真在作祟罢了,经此一事,日后的聂嗣,绝不会天真了。 栾冗坚定道:“明公仁善与否,众人皆能看得出来。且,若非明公相救,某与母亲,只怕早已埋骨异乡。母亲常对某言,知恩图报。明公于某,有救命之恩,相助之义,望明公收纳。” “栾兄,就算没有我,你也能活得下来。你能搏杀恶虎,足可以证明,你能活得好好的。”聂嗣道。 闻言,栾冗苦笑,“明公,搏杀恶虎,只能看运势。某不可能每次都恰巧遇上恶虎,再者,当时初来南乡郡,若非书院赈灾,某早已死了。” 见他神色坚定,聂嗣一时间也有些难以下决定。须臾,聂嗣言道:“这样吧,你先回去与你母亲好好商量,若是下了决定,可在丹水城东门等我。” “好,某这便回去告知母亲,明公告辞。” “嗯。” 看着栾冗高大的背影,宋圭拱手笑道:“恭喜大兄,得一忠卫。” “此话何意?”聂嗣不解的看向他。 宋圭道:“弟,虽来这丹水书院不久,可却看得通透。似栾冗这般,一家俩人逃难,若得救济,必定全家争相上前领粮。可栾冗每次只领一碗,侍奉其母,足可见此人守规矩,孝悌义。其次,大兄布恩上万灾民,唯此人谨记于心,言行举止,极为尊崇大兄。此人既无投好之意,更无贪婪之像。最后,知恩图报,不为利所动,且身负搏杀恶虎之力,难道不该恭喜大兄吗。” 聂嗣嘴角,隐晦的勾起微小弧度,一闪而逝。 “你是在惋惜虎皮,以及失去一位行商护卫吧。” “大兄慧眼。”宋圭大大方方地承认,“弟,确实看中此人。只可惜,天意不可违,他既看重大兄,弟也无话可说。” 聂嗣拍了拍他肩膀,踏步离去。</p> 第17章 临别赠画 离开丹水,最高兴的莫过于奢奴和宋圭。当听说聂嗣准备离去,奢奴回到府中便指挥仆从开始收拾东西,那摸样,仿佛在逃难一样。其实倒也不怪奢奴这般样子,实在是灾民群聚丹水,让他内心很没有安全感。 更何况,自家少君抑制不住自己的怜悯心肠,三番两次出手帮助灾民。在奢奴看来,这灾民和他们聂氏可没有半点关系,根本就不应该去管这种烂摊子。 好在,少君终于认清现实,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小心点,这竹简可是宝贝,小心安置在箱子中,要轻拿轻放!” “那对金瓶价值不菲,你们仔细些!” 庭院中,奢奴提醒的声音一刻也未断绝。 聂嗣负手立在廊下,平静地看着仆从们收拾行李,整个人大脑放空了一会儿。 宋圭去城中处理后续的事务,明日会与他们会合,一起赶回雍州。 既然得知了那位义阳王准备谋反,聂嗣也不会继续留下来等死,走的迟了,说不定会丢掉一条小命。 “少君,可需要置办些什么,带回栎阳?”奢奴走到他身前询问。 “什么意思?”聂嗣不解的看着他,听奢奴话中的意思,他回去还得带礼物? 奢奴也只是例行一问,没想到自家少君好似什么都不懂一样,遂解释道:“少君离家已有年余光景,此番回去,族中兄弟姊妹定会寻时间上门拜访少君。少君乃是大宗少主,若有旁支兄弟拜访,是要回些礼的。” “这些礼也不必太过贵重,少君的心意到了,他们自然也就明白了。” 闻言,聂嗣恍然。他倒是忘记了这些,“你看着置办吧。” “唯。” 奢奴躬身退下。 旋即,聂嗣回了正房收拾东西。虽说竹简帛书等贵重物品,奢奴已经提前向他报备,并且收好。但他自己也有一些东西收着,需要他亲自整理,随身携带。 大抵的几样,都是他自己闲来无事,动手制作的小玩意。例如,刻着‘数字’的木牍,画着‘萌图’的帛画,还有一些记载在竹简上的随笔记录。 轻轻的摩擦着竹简的毛边,聂嗣看着上面记载的几条‘赈灾要记’,脸上露出些许失落,旋即将其丢进火盆中。 那些,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半个时辰后,奢奴置办东西回来。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公羊瑜和荀胤二人,说来也巧,奢奴出去置办东西,恰巧碰上公羊氏和荀氏两家的仆从。 由于三家少君相识,他们仆从之间关系也甚为亲善。闲聊之下,得知他们都准备不日离开丹水。得知消息的公羊瑜和荀胤不约而同的来到聂嗣府邸。 “伯异,家中无酒,你可别怪我。” 三人落座,奢奴奉上热汤,领着公羊氏和荀氏的仆从离开。 公羊瑜摆摆手,“说这些作甚,书院同席们,谁不知道你聂伯继为了赈济灾民,拿出数百金购粮。我虽好酒,可却不是不通情理之辈。” 他很清楚,经过一番赈灾,以往钱袋丰厚的同席们,早已变成了穷光蛋。 聂嗣笑了笑,言道:“我原以为,你们应该早就离开了才对。” “终究还是意难平啊。”荀胤放下陶碗,不甘心道:“若是将赈灾看作一场战争,那么我们都是逃兵。不战自溃,畏敌而逃,着实令人蒙羞。” 公羊瑜轻哼,似是对荀胤的话不以为然。 “若是依你所言,我们确是逃兵。只是我们虽是逃兵,可我们却和敌人撕杀过,相比较那些按兵不动的鼠辈,我们上对得起皇天后土,下对得起圣贤教诲。” 面对这番话,荀胤很清楚公羊瑜在骂谁。只不过这次,他却没有反驳,事实摆在眼前,说其他的都是废话,只能忍气吞声。 “我说二位,这马上就要分别了,你们能不能想着对方的好,忘记对方的不好。说不定,此番一别,我们便再无相见之日了。”聂嗣苦笑着劝解。 他对公羊瑜和荀胤的不合,算是看通透了。有些人,天生就是不对付,明明事实摆在眼前,但是观念什么的还是难以达成一致。或许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坚持吧。 公羊瑜讨厌不作为的朝廷,荀胤则对朝廷的不作为感到心寒,可却不会讽刺朝廷。 说起来,聂嗣的一番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个时代,友人相别,若想再见面,可不简单,有的人一别就是十几年。甚至,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没了。 “呸呸呸。”公羊瑜哼道:“伯继,此等丧气话莫要说了。再者,我们三人相距可不远,若想再见面并非难事。” 这话说的倒是不假,聂嗣和荀胤都在雍州,公羊瑜所在的上洛郡与聂嗣所在的华阳郡毗邻,近得很。 荀胤颔首,“不错,伯继可别胡说,日后相聚,可得再辩。” 兴许他自己也清楚,这离别之时,不谈让人心塞的赈灾之事会更好,因此顺着公羊瑜的话头,开起了玩笑。 聂嗣不置可否,他也只是厌烦了赈灾的事情,尤其是知道这一切都是人为在背后搞鬼,因此更加排斥聊起这件事情给自己添堵。像是一个高傲的失败者,不愿说自己失败了。 “此番回去,你们都有什么打算?”公羊瑜笑着问道。 荀胤回复道:“我打算回扶风国,待在族中治学,熟悉族中事务,为双亲分担压力。” 他所说的扶风国和聂嗣所知的义阳国还是有所差别的,扶风国原本也是异姓王的封地,后来断了传承,被朝廷变成了一郡,只是名字未改,依旧叫扶风国。 “伯继呢?”公羊瑜看向聂嗣。 “先回华阳郡,以后,再看看吧。”聂嗣说完,问道:“伯异呢,打算做什么?” 似他们这种膏粱子弟,除了进学,其余的吃喝拉撒完全不需要考虑,可以说人生已经如没有梦想的咸鱼一样。哪怕天天留在族中躺尸,祖上积攒的家底也够他们挥霍一辈子的。 公羊瑜道:“我打算去各地游学,看看走走。留在族中可没有什么意趣,不如出去转转,长长见识。” “顺便尝遍各地美酒。”聂嗣笑着打趣。 公羊瑜哈哈大笑,“还是伯继懂我,一眼看穿我的想法!” 说来,他也是好酒之人,否则不会愿意拿出五十金购买所谓的丹阳酒,只能说那位郭老宰客宰对了人。 荀胤提醒道:“你还是不要出去为好,不知为何,我总感觉这几年九州不会太平。” “为何这么说?”聂嗣不动神色的询问他。心底却是在猜测,荀胤是不是也知道了义阳王准备造反的事情。 公羊瑜也看向他。 荀胤解释道:“或许是臆测吧,灾民的事情朝廷不闻不问,怎么想,都觉得事情不简单,透露着诡异。” 能不诡异么,荆北郡县,纷纷用强弓劲弩驱赶百姓,这种事情可不是盛世王朝能出现的。 “啧啧,思然,你能这么想才对。”公羊瑜道:“若是太平盛世,怎么也不会轮到我们这些学子赈灾。” 他的语气中,难掩嘲讽之意。 聂嗣说道:“思然说的有道理,你最好还是留在族中为好,现在外出游学,还是太危险了。” 他本打算告诉他们二人义阳王准备造反的事情,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无妨,我是游学,不是游侠,只要不闹事,无大碍的。”公羊瑜笑着道。 见此,聂嗣便问道:“伯异可想好去什么地方了?” “我生于上洛,除却司州、荆州二地,还从未去过青、徐等地,打算去那里看看。” 聂嗣稍稍松口气,只要不是留在荆州,那他也不必劝说。 “青、徐二州,属东方,想必定能叫人大开眼界吧。”荀胤道。 “怎么,思然心动否?”公羊瑜笑着诱惑。 荀胤摇摇头,“父母在,不远游。” 闻言,公羊瑜暗道‘无趣’,遂看向聂嗣,“伯继,可愿同往?” 聂嗣亦摇摇头,“不瞒你们二人,家中母亲已派人前来,请我回去。” 他不打算现在去什么青、徐之地游玩。相比较那些地方,他更愿意暂时留在雍州,想好以后的事情。 见状,公羊瑜满脸无趣的叹息,“可惜了,好酒难寻,知音难觅。” 顿了顿,他似是想起什么,说道:“最近,你们可听说了贾璠的事情?” “伯异是说,贾璠疯魔失踪之事?”荀胤问道。 公羊瑜点头,“不错,前些时候我听说,贾璠疯魔,见人便咬,贾府悬赏五千钱追查贾璠下落。” 聂嗣默然,只是静静的听着他们叙说。那个所谓疯魔的人,其实已经死了。 公羊瑜不屑道:“贾璠此番疯魔,只怕是和那位贾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虽然和贾璠不怎么熟识,但是这并不妨碍他鄙视贾妇的为人。 荀胤不怎么愿意谈论别人的家事,更何况他与贾璠又不是很熟悉,没有谈论的欲望。 聂嗣也不想继续聊贾璠,实在是没什么说的,人都死了,追究这个陌生人的窝囊生平干什么? 增加自己的八卦意趣,找欢乐么。 两位好友都不喜欢谈论这件事情,公羊瑜也没有继续说,只是接着道:“你们一定不知道,前些时候,贾府那些护卫为了寻找贾璠,在城中做了什么事情吧。” 他语气神秘莫测,隐隐带着一丝兴奋。 “什么事情,难道他敢杀人么。”荀胤嗤之以鼻。因为贾氏抬高粮价的关系,他对贾氏没什么好感,且对那个声名狼藉的贾妇更没有好感。 “对,他们杀人了。”公羊瑜认真回答。 啊?! 聂嗣看向他,“他们杀谁了?” 找个人而已,怎么还杀人了。 公羊瑜道:“杀的人我们都认识,那个人还从我这儿得了不少汤药费。” “那位姓乔的碰......老人?”聂嗣惊诧。 公羊瑜点头,“没错,不过这次那个人碰见的不是我们,而是贾府的护卫。听闻那个老人是被贾府的护卫活活打死的。” “荒唐!”荀胤微怒,“光天化日,他们怎么敢打死人!” 公羊瑜面色平静地叙述道:“听说,贾府的护卫认为他躺在地上挡了道儿,于是上去拳打脚踢,把人给活生生打死了。那位老人的儿子闹去了县衙,结果...你们猜猜,县令怎么处置的?” “怎么处置?”荀胤问道。 “妨碍公务,关押牢狱。”公羊瑜双手一摊,嘴角微翘。 聂嗣沉默,按照他看到的帛书上面内容来说,贾氏早已和县令张德勾结,这种事情,县令包庇贾氏,很正常。 荀胤气的满脸通红,可愣是一句话说不出来。 他该怒骂县令昏聩,偏袒贾氏? 亦或是觉得恶人自有恶人磨,那个老人死有余辜? 他不知道。 聂嗣倒是没什么感觉,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今天不还明天还,老子不还儿子还。反正,总是要还的。 “说这些做甚,既然路是自己选的,走到如今,那也怪不得别人。”聂嗣说道。 公羊瑜点头,“伯继说得对。” 他嘴角噙着一丝丝笑容,聂嗣看得见。想来,这下子算是公羊瑜为了当时被讹的事情,出了一口恶气吧。 荀胤也只是叹了一声,没说什么。 三人聊了一些事情,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临行前,聂嗣让人取来自己准备好的两份小礼物,分别送给公羊瑜和荀胤。 “这是何物?”公羊瑜展开折扇,一脸新奇和懵。 “此物,名为折扇。”聂嗣笑着道:“同羽扇不同,此物可折叠,便于携带。” 这是聂嗣没事干的时候,自己捣鼓出来的小发明。以目前的工艺水平,折扇还是比较好制作的,扇骨采用的是木片,扇叶则是昂贵的绢帛,绢帛上面还画着聂嗣用毛笔画的Q版小人。 没有硬纸,扇叶只能用绢帛代替,不过效果都一样。甚至,在聂嗣看来,以绢帛为材料,折扇更耐用。 公羊瑜的那把折扇,上面画的就是他扑在矮几上,一边喝酒,一边看竹简的小人画。 画中,公羊瑜头大身小,面部表情惟妙惟肖,相似度十分高,乍一见不由让人捧腹大笑,尤其是他面部表情更是清晰无比。 荀胤的折扇上面,则画着他抱着竹简,一脸嫌弃的捏着口鼻,似乎闻到了什么难闻的气味。同样是头大身小,表情传神。 “妙!妙!妙极!”公羊瑜连声赞叹,“此画与帛画竟完全不同,不着丹青,却画的如此传神有趣。伯继,你从何处寻来如此画师,我一定要当面拜见!” 荀胤则张着嘴巴,一会儿瞧瞧公羊瑜的Q版画像,对比公羊瑜真人。一会儿又看着折扇上自己的画像,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聂嗣笑着道。 这种‘漫画’,放在这个时代,确实能震碎人眼球。别的不说,单单是人物头像,画的既搞笑又逼真。 “伯继,你...竟有如此能耐!”公羊瑜良久之后,方才缓缓合上自己的嘴巴,低头看着折扇上的‘Q版自己’,感慨万千。 以他们的家世,并非没有见过名帛画,可是如此新奇的画,他却是平生第一次见。 “此画,可开宗立派。”荀胤回过神,说道。 聂嗣暗忖,‘可不是,这画确实可以开宗立派。’ “思然,过誉了。”聂嗣笑着谦虚。 荀胤认真道:“不,我没有乱说。此画惟妙惟肖,且人像...人像画的...唔......” “讨喜。”聂嗣给他补充。 ‘可爱’,‘萌’,这种词汇,估计他们听不懂。‘讨喜’却是正好符合。 “对,讨喜。”荀胤接着道:“不仅讨喜,且十分似真人,真是不得了。” 公羊瑜把玩着折扇,赞道:“以木为骨,以帛为肌,收放自如,携带方便,真是......好东西!” “在我看来,这帛画才是真正贵重之物。”荀胤轻轻抚摸折扇上的自己,心里下定决心,回家就好好收藏这宝贝,以后传给儿子、孙子,重孙子...... “不过,伯继,为何我这画像,如此奇怪?”荀胤不解的看着聂嗣。 公羊瑜的那副喝酒画像,很符合他本人。可是他自己的这副捏着鼻子的画像可太奇怪了,若是只抱着竹简,那才符合他本人才对。 “你们将两幅折扇放在一起就明白了。”聂嗣笑道。 闻言,二人将折扇打开并排放在一起。 立时,公羊瑜哈哈大笑,荀胤满脑门黑线。 “伯继,你可真坏!”公羊瑜想起了上次出去游玩时,荀胤被他酒气熏的,受不了的场景。 荀胤苦笑一声,习惯了两位损友的打趣。 “伯继,此画可有名字?”荀胤问道。 目前,他们只见识过‘帛画’,可他们手中的画,与帛画风格完全不同。因此荀胤觉得,不能将之称为帛画。 虽然,这画也是在绢帛上面画的。 聂嗣微微沉吟,旋即道:“它叫漫画。” “慢画?”公羊瑜不解道:“难道作画之时,颇为艰难,故此叫慢画?” 聂嗣:“......” 什么跟什么啊。 “非也,漫者,水延也。观此画,有如见水映面,传神有趣,此名当之无愧。”荀胤解释。 聂嗣心里默默给他点了个赞,这波强行解释很给力,甚至很符合,没毛病老铁。 “思然果真饱学。”聂嗣笑着赞赏。 他正愁不会解释呢,荀思然,好队友。 “此名不错。”公羊瑜颔首赞同,旋即打开折扇,给自己扇扇风。 荀胤则收好折扇,拱手道:“伯继之礼,胤,必郑重保管。” “些许玩物,不值一提。” “伯继,你这是坐拥宝山而不知啊。”公羊瑜道:“此漫画一出,附以此折扇,这大酆的文士,清贵显学之流,必将趋之若鹜。依我看,这一把折扇,最起码价值千钱。若是附赠伯继亲手所绘之漫画,那更是价值连城。” 荀胤也点头道:“伯异说的不错,这折扇或许不值钱,可是伯继,你这漫画,简直巧夺天工。” “虽说如此,可是此漫画,我只赠好友。”聂嗣笑着说道。 这种漫画,有趣是一方面,主要还是人像逼真,在这个时代可真是太稀罕了。 你想想,你要是出门拿着这把折扇,小手一挥打开扇子,扇面上画着你的逼真人像。 那逼格,想想就可怕。 不仅代表了身份,那还代表了风雅。 闻言,公羊瑜和荀胤脸色一正,郑重拱手。 “伯继之情,吾等谨记于心。” “善,礼轻情意重,这才是我的本意,不枉我们同席一场。”聂嗣笑着还了一礼。 荀胤二人苦笑,这礼可不轻哟。 送走他们,聂嗣也是笑了笑。虽说他猜到公羊瑜二人可能会惊讶,可没想到这玩意能得这么高的评价。 不过细想也能理解,酆朝连纸都没有,作画还得在绢帛上,可见文娱的匮乏。 他也没打算借用此物挣钱,一来他不缺钱,二来,画越少,才越稀奇珍贵。</p> 第18章 离开丹水 六月下旬,聂嗣一切收拾妥当,坐上马车,准备离开丹水。同行的还有小老表宋圭,相比较聂嗣的马车里面装的是竹简、帛书一类,宋氏的商队,则装着丹水的特产以及价值不菲的金银等器物。 俩人同乘一辆马车,周围护卫持刀携棍,骑马护卫左右。 “你这次过来,获利几何?” 闲着也是无事,聂嗣便与宋圭随意聊了起来。 “大兄,这丹水城能有何利益。我若走一趟塞外,那才是巨利。”宋圭说着,语气中全是对丹水的不屑。在聂嗣看来,有一股‘城里人’看‘乡巴佬’的口气。 “塞外啊,你且与我说说见闻。”聂嗣放下手中竹简,饶有兴趣的看着宋圭。 说起塞外,宋圭可是不困,张口就来。 由于雍州位于九州之西,故而商贾大都与白狄和极西异国有所交流。白狄的牛、羊、马、极西诸国的宝石,鲜果,植物。两者乃是宋氏行商的大利所在。相对的,酆朝的草药、金银器物、绢、帛、丝、绣、锦等物,则备受白狄和极西诸国的偏爱。 正如宋圭自己说的那样,一年走一次塞外,赚的钱是向东方各州行商的数倍。 “季玉,你且与我说说那白狄之事。” “白狄啊,传闻此族貌似也是上古帝王之裔。不过其民,入夷狄,则夷狄之,目前不尊王化,不识礼数,披发左衽。这几年,更是越发嚣张,屡次攻打陇关,进入秦、雍二州劫掠。”宋圭叙述道。 “朝廷不管么?”聂嗣蹙眉。 “管?”宋圭顿时奇怪的看着大兄,眼神有些陌生,“大兄,你不记得了么,朝廷在面对白狄的时候,从来都是输多赢少,自先帝之时,甚至丢掉了雍州以北的大部分土地。” 聂嗣的话,让他感到很奇怪。别人不清楚白狄,但是他们雍州人能不清楚白狄么,大兄怎么有些奇怪? “季玉,我记得这些,只是感到失望罢了。”聂嗣心底闪过一丝小慌,旋即镇定道:“灾民之事,朝廷不闻不问。白狄之患,屡战屡败,唉!” 闻言,宋圭释然。想来大兄近来为了灾民之事殚精竭虑,有所遗忘吧。 “大兄,灾民之事与白狄之患,皆乃朝廷之事,我们不过一介白衣,思之无用。” 聂嗣没说话,只是缓缓闭上眼睛。 心中,却是慢慢地警惕起来。回到雍州之后,面对还未见过面的‘母亲’,‘亲族子弟’,看来要少言寡语,多看多学。 虽然他不担心有人能识破他的身份,可是他也不想因为‘聂嗣’的前后反差过大,引起旁人奇怪。 见大兄似乎不愿意继续谈论这件事情,宋圭便转移话题道:“大兄,昨日我去交代事宜,听手下一名掌事说起了贾府的趣事,貌似和那位死去的贾璠有联系。” “何事?”聂嗣睁开眼。 “听说,那贾璠因为忍受不了其妇与他人苟且,遂暴起杀人,伤了贾妇的情郎。所谓疯魔之说,不过是贾府对外的说辞罢了。”宋圭一脸的八卦。 聂嗣并没有显得很意外,贾璠最终的遗言以及他的遭遇,让聂嗣大致猜到贾璠经历了什么。 对此,聂嗣也没什么评价。如果换做是他,这种事情早就做了,不会忍受这么长时间。 马车出了东门,县尉见是商队,并没有加以阻拦,旋即放行。不久之后,马车在一对母子面前停下。 聂嗣下了马车,见栾冗背着包裹,搀扶其母。 “明公。”栾冗抱拳,“某微末之躯,还请明公不弃。” 他想了很久,继续留在丹水,亦或是四处流浪,都不可能保证老母的性命。他倒是有一身力气,不怕饿死。可是老母亲年事已高,已经不能再折腾下去。 对聂嗣,他虽然不甚了解。但是听其言,观其行,他个人还是比较欣赏的。再者,此人出身雍州。相比较荆州的混乱,前往雍州显然更安全。 至于成为聂嗣的护卫,这不丢人,朝廷对他们这些平民百姓不闻不问,为了活命,值得他做这个决定。 聂嗣颔首,将他扶起。 “栾兄言重了,嗣不才,竟得栾兄相托,愿庇护之。” 正如宋圭当时说的那样,栾冗此人,有礼有节,且身负搏虎之力,他亦十分欣赏。 旋即,聂嗣从袖中取出一只‘坠玉’,上面雕刻着虎首,栩栩如生。 “此玉赠与栾兄。” “不敢,某岂能收如此贵重之物,还请明公收回。”栾冗连忙拒绝。他虽不识玉石,但这‘虎吊坠’如此精致,岂是凡品。 栾母亦道:“明公且收回罢,此等贵重之物,德昂实在受不得。” 聂嗣道:“此物,乃是我聂氏护卫的凭证,德昂既愿相随,当然收得,德昂切莫要推辞。” 说着,聂嗣蹲下身子,亲手将其系在栾冗腰间。 “这......”栾冗手足无措的看着聂嗣亲手为他系玉。 待聂嗣系好玉坠之后,起身,朝着栾冗郑重拱手作揖,“往后,还望德昂多多赐教。” 栾冗虎目湿润,当即抱拳单膝下跪,“幸明公不弃,某愿誓死相随,护的明公周全。如违此誓,天人共弃!” “德昂言重,你我相互扶持才是。”聂嗣将他扶起,拍拍他肩膀。 “少君请上车,某来驾车。” “好。” 安置好栾冗母子之后,车队再次朝着西北而去。 车中,宋圭奇怪道:“大兄,聂氏护卫,何时要坠玉凭证了?我观那坠玉,可是上好的蓝田玉啊。” 他有些心疼,这种产自他们雍州的玉石可是相当的珍贵,更别说还是经过雕饰的玉坠。 “呵呵。”聂嗣笑了笑,没有回答他。 宋圭接着猜测道:“大兄是准备将栾冗收为亲卫么?” “你认为呢?” “栾冗此人,虽力能搏虎,但是此人新入大兄门下,若是立时收为亲卫,是否不妥?”宋圭蹙眉道。 聂嗣却道:“用人不疑。” 如果不放心栾冗,那也就没必要收下此人。既然收下了,再不相信他,除了让他离心离德,不会得到任何好处。 更何况,聂嗣认定此人乃是孝义之辈。 当时,栾冗被那老人插队之时,愤怒之下都没有将那老人怎么样,足可见此人不是恃强凌弱,忘恩负义之辈。 孝顺的人,性情不会太差。 从南乡郡回华阳郡,只需一路顺着丹水而行,穿过司州上洛郡,便能抵达雍州的华阳郡。路程不算近,接近五百里,正常人若一味赶路,约日行三十里左右。而上洛郡多是起伏连绵的山脉,因此速度还要更慢。 是故,聂嗣粗粗估算,这趟回家,可能要走十几日。好在,沿途路上有商县和上洛两地可供歇脚,倒是不用太担心风餐露宿。 当马车驶离三户亭,聂嗣掀开车帘,回首看了一眼三十里之外的丹水。 此时此刻,天色已黑,他已看不清丹水的方位。只见云层间的黑暗沉降,似有雷芒在其中闪烁。 终究,还是灰溜溜的走了。难以否认,这其中既有赈灾不利的灰丧,亦有义阳王的威胁在其中。 究竟是哪一方面的原因促使他离开,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手掌紧握着车帘,旋即又无力的松开。车帘飘落,他冷漠的脸消失在黑暗中。 沿着丹水进入上洛郡,首先要经过洛关。这道关隘卡在山间,两边都是崇山峻岭,只有一条沿河的小路通往腹地,以聂嗣的眼光来看,可谓易守难攻。 不过,据公羊瑜的说法,洛关无论是对雍州,还是对荆州来说,都是形同摆设。 很简单的道理,若是雍州以洛关为据守点,那么补给线过长,且沿途都是连绵不绝的山脉,难以快速行军,很难第一时间支援到洛关。 对于荆州来说就更是没用,守洛关毫无价值,从丹水逆流而上运送辎重,简直比从雍州顺流而下还要折磨人。 车队进入洛关后,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去,洛关内没有客店,他们只能借宿在驿站之中。 随意用了些晚膳,聂嗣便准备上榻休息,在马车上晃了一天,他也有些疲惫。 便在这时,外面响起栾冗的声音:“少君,宋氏少君请见......” “大兄,是我!”不待栾冗话说完,宋圭自己敲门喊道。 聂嗣刚刚褪下外裳,闻言,不得不重新披上衣裳,打开门放宋圭进来。 “何事?”聂嗣合上门,转身问他。 俩人走到案几前跪坐,宋圭道:“大兄,这才初至戌时,休息的也太早了吧。” 聂嗣道:“一日都在赶路,你不累么。” “当然累,不过我这次过来,就是给大兄解乏的。”他露出猥琐的笑。 “何意?”聂嗣端起觞杯,饮了些清水醒神。 宋圭嘿嘿笑道:“不久前,我让人出去转了一趟,准备买些物什,以备赶路之用。不想,却发现一个绝妙的去处。” “何处?”聂嗣打着哈欠。 “营闾!”说着,他两眼放光,像是准备吃肉的野兽,“虽说是穷乡僻壤的野味,不过火烛一灭,勉强能下嘴。” 所谓营闾,大抵和勾栏、女闾一类差不多。不过营闾的主要营业对象是军中士卒,属于半公半私性质。里面的服务人员,大都是犯官家眷。 “此处怎么会有那种地方?”聂嗣皱眉问道。 洛关虽然在他和公羊瑜看来不重要,可毕竟是一处险关,守关士卒竟还有闲心寻花问柳? 这军纪,未免过于松散了吧。 宋圭哼了一声,不屑道:“还能怎么,洛关地处僻壤,守关士兵耐不住寂寞也情有可原。” “大兄,走吧,虽然姿色定是难以入眼,不过还是能缓解疲劳的。” 聂嗣摆摆手,“这种地方,出入之辈,皆乃洛关守卒。如今你我不过暂经此地,还是少去为好。此外,营闾之人,身若患疾,非同小可。” 自律,是很重要的习惯。 若说不‘鸡’动是假的,毕竟现在能光明正大的去逛那啥。可问题是他更惜命,这种地方可不干净,万一得了病,以目前的医疗水平,基本上宣告死亡。 “大兄,你真的不去吗?”宋圭万万没想到聂嗣居然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他,这是一个男人该说的话么。 “不去。”聂嗣坚定摇头,同时劝道:“你年纪尚幼,元阳不可过早流失,以免身体不适。” 聂嗣今年也不过十七岁,宋圭的年纪更小,十五岁。 “可是大兄,我已有两房女妾。”宋圭道。 聂嗣:“......” 你是在显摆么,小老表? “那你不能忍着,等回了栎阳再说么。” “还有十几日呢!”宋圭劝道,“走吧大兄,过了这村,咱们可得走到商县,才能找到好地方消遣。” 聂嗣捏了捏眉心,吐出口气。 “季玉,你难道没发现,我身边都没有女婢服侍么。” 这么一说,宋圭回想发现,貌似确实没有在大兄身边见到婢女。 “如此,大兄更应该去放松一下。”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小老表。’ 聂嗣摇了摇头,解释道:“你舅母不准我去那种地方。” “为何?”宋圭愕然。 这都是成年人了,有啥不能去的? 无奈之下,聂嗣只好耐着性子,向他解释道:“你也知道我素来喜好饮酒,酒色乃是刮骨刀,既已好饮酒,那另一方面就该节制。” 这是骗他的,现在的聂嗣,对饮酒没什么瘾。他只是单纯的觉得去营闾不安全,所以拿出了这个借口。 “大兄,没这么严重吧。”他小声道。 聂嗣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季玉,细水长流。若是你现在不加以节制,往后日子还长......你可要想好了。” 闻言,宋圭稍稍纠结。须臾,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宋圭决定放弃去营闾放松一下的念头,回去休息。 送走宋圭,聂嗣对栾冗道:“德昂,你也早些回去歇息,明日还得赶路。” “少君先休息,某一会儿便休息。”栾冗说道。 聂嗣点点头,转身进入屋中休息。他也实在是困得不行,整日坐马车也是需要体力的,尤其是走的还是山路,并不平坦。 与此同时,三户亭西北五里左右的地方,一群人聚集在河边。其为首者,正是望气士马季戊。 “天师,一切准备妥当。”侍从禀报道。 “人罐放进水里了?”马季戊问道。 “人罐和畜罐,共计三十六只,已经全部打开沉河。” 马季戊呵呵一笑,阴沉又残忍。 “好啊,大计可成。”他转而吩咐道:“传我令,让众弟子日后不准食用本地清水,全部饮用我们贮藏的清水。” “唯。” 马季戊揉捻着胡须,目光中充满着噬人光泽。像是一头没有感情的野兽,正在蓄势待发的准备狩猎。</p> 第19章 栎阳聂氏(上) 上洛,上洛郡郡治所在。作为司州的几个郡之一,上洛郡的存在感其实并不强,甚至常常为人所忽视。出现这种情形的原因,主要和地形息息相关。 秦岭余脉、伏牛山脉,以及北边的山脉,将上洛郡在某种程度上和司州‘割裂’而开,而且因为山地过多的关系,上洛郡的可耕地面积很少,且大部分都是依附在丹水河流两边的狭长平原。这就导致上洛郡远不如其他中原郡县发达。 当聂嗣抵达上洛之时,放眼望去,大片良田聚集在河流四周,来来往往农作的百姓牵牛担柴,或是低头哀叹今年水利,或是谈论上洛城哪家少君又娶了一房女妾,或是哼唱着向往乐土的歌谣。 “这才是该有的气象。”聂嗣掀开车帘,望着百姓,兀自一叹。相比较南乡郡的死寂,上洛郡的情况才算正常。 一旁的宋圭笑道:“大兄,这一路上,我见你一直心事重重,想来是还没有放下南乡郡的灾民吧。何必呢,那些事不是我们去做了,便能好转的,朝廷都不着急,我们着急又能有什么用呢。” 以往的时候,大兄虽然也是动辄‘圣贤之论’,可远没有这次见面这么严重。 说句不好听的,宋圭觉得大兄是在‘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生民受难,那是朝廷的事情,与他们可没有关系。 若真有关系,那也是该想着,不让灾民进入雍州祸害他们才对。 聂嗣放下车帘,默然不语。 其实他并不是着急,只是感慨罢了。同时,心底也有一丝丝复杂情感,至于这一丝丝复杂是什么,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在上洛停留了一日休整,旋即车队再度启程。 约莫过了两日,他们进入雍州地界,缓缓来到峣关之下。这道关隘与洛关不同,洛关在聂嗣看来易守难攻,峣关就差了许多,两边的山势较矮,容易被人居高临下的发动袭击。 此处,只能算是较大的警戒哨罢了。 峣关的守卒,见了商队上插着的‘宋’字三角小旗,眯了眯眼,伸手拦下商队。 迈着愉快的小步伐,峣关守将朝着主车所在位置走去。他心里暗爽,今日值守运势未免过于逆天,竟能遇到宋氏的商队,这次少说也要多挣一千钱。 作为雍州本地人,峣关守将太清楚巨商宋氏有多富裕。宋氏随随便便给点过路费,就足够他去蓝田县潇洒一段时间,说不定还能去栎阳潇洒。 “这都是什么呀?”摸着肥圆的肚皮,峣关守将在主车面前停下,虽然问的人是商队护卫,但是其真正意思,却是在提醒车中主人下来一叙,谈谈人生,谈谈理想。 宋圭走下来,例行送上金帛。 掂了掂手中钱袋,峣关守将偷偷瞧了一眼,顿时十分满意。宋氏还是慷慨,随便出手,便是不菲的过路之资。 “放行......”峣关守将话说一半,忽然听见车中‘咚’的一声,似是有人碰到了什么。 “宋少君,这车中,还有谁啊?”他随口一问。 钱到手了,态度也是十分温和。 宋圭呵呵一笑,“乃是家兄。” “哦。”了一声,峣关守将调侃道:“你这位兄长很含蓄啊,遇见本校尉,也不下来叙一叙?” “校尉大人见谅,家兄身子不适,不宜见光。”宋圭道。 其实,聂嗣是睡着了。 峣关守将点点头,也没有多想,大手一挥,“放行。” “多谢。”宋圭抱拳,旋即登车离去。 车中,聂嗣捂着脑袋,吸着冷气,发出‘嘶嘶’声。刚刚他睡着了,结果翻身的时候不小心,脑袋撞在车壁上,生疼的。 “大兄,怎么了?”宋圭回到车上,奇怪的问道。他下去的时候,大兄还睡的很是香甜,怎么一转眼的功夫,捂着脑袋呢。 聂嗣尴尬的揉着额头,“睡得沉了些。” 闻言,宋圭明白了什么,嘴角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 进入雍州华阳郡以后,道路平坦,视线开阔,商队沿着霸水一路北上,待走过蓝田县之后,大片大片的田地、林叶、河流开始出现。田中耕作的百姓也是甚多,此时正值七月初,庄稼疯涨,须得耐心看护,方才方能在九月有个好收成。 “大兄,你瞧,那便是蓝田山。”宋圭掀开车帘,手指东北方两里处左右的一处山峰。 聂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到一处不高也不低的中等山峰,随口应付一声‘嗯’,然后便不再言语。 宋圭朝着他露出讨好的笑容,“大兄,今年可否让舅母多提高两成开采量?” “那你得去找你舅母商量。”聂嗣淡淡的回复。 蓝田县全都是因为蓝田山的缘故而存在。因为在蓝田山中,储存着大量的蓝田玉矿石! 更重要的是,那蓝田玉矿产,乃是聂氏的! 闻言,宋圭苦笑。 “那还是算了吧。” 舅母的为人,他还是清楚的,若是他要求提高两成的开采量,怕是要让利七分才能行得通。 商队经过杜城,抵达积道亭,在积道亭暂作休整,次日,抵达栎阳。 栎阳,既是华阳郡的郡治,同时此处也是雍州的州治所在,可以说是整个雍州最富庶,最大的城池。 不过,聂氏却并不居住在栎阳城,而是居住在城西、渭水和丰水交织之地的一处坞堡之中。 抵达栎阳之后,宋圭便与聂嗣分手。宋氏居住在栎阳城中,他与聂嗣不同行。宋圭告诉聂嗣,他会改日拜访。 接下来的路程,一路平坦,聂嗣也没有继续坐马车,而是改成了骑马。 进入渭水和丰水流域之后,聂嗣便看见望不到边际的良田,平坦舒展在河流冲积的平原上,各种农作物在田间疯涨。道路两边是大片大片的林木,其四周设有木栅栏。 此时烈阳当空,正是正午之时,百姓们纷纷聚集在树下食用午膳,往来路上,多是拎着篮子的妇女,有些身边跟着一两个幼童,还有的则是年纪较幼的少女前来送饭。 这些人见了聂嗣,纷纷停下步伐,避让一旁,待聂嗣等人过去,方才继续前行。 一路直行,片刻后便抵达聂氏坞堡。 虽说是坞堡,但是聂嗣觉得用‘城堡’形容更妥贴。三丈左右高的城墙,全是大石堆砌而成,严丝合缝,平整光洁,毫无受力点,几乎杜绝了徒手翻墙的可能。 在坞堡四角,望楼、角楼耸立,坞堡之中,设有仓、灶、井、圈、厕、院落、楼阁、池塘等等生活设施、整个看起来几乎是缩小版的城池模型。 据聂嗣所知,这座聂氏坞堡中,生活着三百户,千余聂氏族人。足可见,这座坞堡的范围之广。 相比较之下,丹水周氏坞堡,简直就是农家小院。无怪乎当时奢奴看不起周氏坞堡,情有可原。 丈许宽阔的城门,四名壮汉守在门前,手持长戈。他们见到聂嗣下马,瞬间认出,来人乃是少君,纷纷拱手行礼。 “见过少君!” 一名护卫上前,恭敬道:“少君求学归来,一路舟车劳顿。女君已有吩咐,让少君先行沐浴更衣,再去拜见。” “我知道了。” 言罢,聂嗣走进坞堡。 与他想象的稍有差别,他原以为坞堡中应该只是住人的,可却在里面见到了各式各样的建筑与场所,甚至在不远处,看见一口不小的池塘,周围聚集着水鸭、鸡、鹅等家畜。 栎阳聂氏,既‘贵’且‘富’。 聂氏之‘贵’,乃是因为聂氏出身功臣后裔。同丹水周氏以‘田地’起家,贾氏以‘商’起家不同。聂氏自酆朝建立之后,就是栎阳本地豪奢贵庭,坐拥千顷良田,膏腴美地,奴仆以及附庸佃农不计其数。甚至,代代有人入朝为官,征辟为吏。 聂氏之‘富’,栎阳乃至华阳郡大部分的山泽林池尽数掌控于聂氏之手,不行商,却是最大的‘商’。似渭河、丰水、霸水,成国渠等等大型河流侧畔良田,尽归聂氏门下。 又经百年积累,底蕴早已深厚无比。 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让聂嗣记忆中的栎阳聂氏形象越发真实。难怪,每月百金的生活费,随随便便就送给了他。 聂嗣回来的消息,先前奢奴已经派人提前通知了聂氏女君。是故,当聂嗣回来后,立马有成群的男仆女婢伺候他沐浴更衣,熏香用膳。 半个时辰后,聂嗣休整完毕,来到聂氏女君居住的主院。 “少君,女君等候多时了。”一名摸样清秀的女婢恭声说道。不经意间,少君俊美的脸庞在她眼前一闪而逝。 虽已有年余未见,可少君还是依旧好看。 “唔。” 聂嗣淡淡点头,轻轻的吸口气,脱下靴子,素白的袜子踩在廊下木板上,发出‘嘎吱’一声。 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母亲’迟早还是要见的。 既然已经是聂嗣了,那么,自己就该接受他的一切。责任也好,义务也罢,都是他该承受的。 希望‘聂嗣’,从前不是个顶撞母亲的混账。 随着守在门前的两名女婢推开门,屋中的场景落在聂嗣眼前。十步以外的屋内,一名妇人跪坐中央台阶上,两边立着四名女婢,屋中香炉冒着袅袅青烟。 聂嗣走到屋中,抚平下摆,跪在木板上磕头行礼。 “孩儿自丹水进学归来,拜见母亲,问母亲安。” 声音不大,但足够聂嗣的母亲聂祁氏听见。 跪坐中央的聂祁氏,一身锦服,妇人发髻,容貌秀美。见到聂嗣,眼中闪过一丝喜悦,旋即又恢复平淡。 “数日前,吾便让季玉派人前往丹水,通知你回来,因何拖延至今?” 聂嗣直起腰板,目视聂祁氏,他这才看清母亲容貌,端庄秀美,难怪自己也长得漂亮,原来根子出在这儿。 “回母亲话,荆北诸郡县,因深受水患,百姓流离失所,群聚书院。夫子心怜百姓,让我们一起帮忙赈济灾民。孩儿知道,没有及时回来,让母亲心忧,孩儿不孝,让母亲担心,请母亲息怒。” 说着,聂嗣又是磕头行礼。 无论怎么说,母亲让他远离灾民,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没有错。 见聂嗣坦然承认错误,聂祁氏到了嘴边的斥责之言,不由得憋得吐不出来。 须臾,她叹了一气,“起来吧。” “唯。” 聂嗣站起来,见聂祁氏朝着他招手,便起步走过去,在聂祁氏身边坐下。 她语重心长道:“嗣儿,在你之先,吾已有三子一女未过半岁而夭,你是聂氏大宗少君,凡做事必要先考虑自己安危。你父为你取名‘嗣’,乃是希望你能健康长大,承继聂氏。你若是在丹水出了事情,叫吾该怎么办?” “母亲说的是,孩儿知错。”聂嗣乖顺道。 见他这副乖顺摸样,聂祁氏心中的些许怒气不禁悄然消失,怜惜的抚摸着聂嗣脸颊,心疼道:“瞧瞧你,都瘦了。” 由于此前并未接触过母亲的关系,母亲突然这般亲近举动,聂嗣身子绷了一下,旋即在心中默默催眠自己。 这是母亲,这是母亲,这是母亲...... 就算不熟悉,也要让自己接受这一切。 “此番回来,便不要再出去了。不久前,你父从雒阳来信,他已为你在雒阳寻了官职,待过了年,你便随你父亲一起去雒阳罢。”说着,她脸上露出不舍之色。 “父亲何时回来?”聂嗣问道。 “他呀,前些时候回来一次,下次回来,怕是要冬日才能回来。” 聂嗣颔首,旋即搜肠刮肚,找些话题与母亲闲聊。 总得来说,聂嗣能感受到聂祁氏对他的疼爱,话里话外,都是关心他。 虽然内心仍旧生疏,但是聂嗣却没有了先前的紧张。 聂祁氏所说的,大部分都是关于聂氏的事情,田产、林地、山泽收益一类。 “此番你回来也是无事,闲暇之余,可代我去周围的庄子看看。这聂氏,迟早还是要你来打理的。不过,宗叔那边,你也要常去。这次你回来,他老人家少不得督促你。” “母亲说的,孩儿记得。”聂嗣道:“先前滞留丹水,让母亲担忧,孩儿以后绝不会了。” “你知道便好。”聂祁氏拉着他手,缓缓道:“听奢奴说,你已很少饮酒,我甚是高兴。” “母亲教诲,孩儿时刻谨记。” 聂祁氏嘴角露出笑容,道:“嗣儿,你终于长大了,从前我让你节制饮酒,你总是不听,现在你能这么说,我真是高兴。” “待日后你娶了新妇,我便彻底安心了。”她笑着补充一句。 闻言,聂嗣讪笑,“母亲说笑了,孩儿还小,这都是没影的事情,不着急。” “胡说,还不着急呢。”聂祁氏白了他一眼,徐徐道:“嗣儿,这终生大事,你可不能马虎,聂氏大宗,唯你独脉,若是你不能开枝散叶,叫我与你父亲,如何在百年之后,去面见你大父。” “仲才与叔惇不久前也定下了婚约,你仲父说了,只等你先办了婚事,便让他们也尽快成婚。” 仲才,叔惇,他的两个堂弟。 聂嗣苦着脸道:“母亲,不能再等等么,孩儿还未满二十啊。” 他怎么感觉自己像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回家就被催婚啊。 “不能等了,你父已经来信,蔺氏淑女已经及笄,你的婚事,该提上日程了。”聂祁氏虎着脸说道。 哈? 蔺氏淑女? 聂嗣感觉自己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听这话的意思,自己有个未婚妻? 不对啊,聂嗣的记忆里面没有这回事啊!</p> 第20章 栎阳聂氏(中) 这个时代,早婚的规矩,聂嗣是知道的。按照酆朝的律法,女子十五不嫁,官府就要强制插手,若是有女子二十不嫁,那便要多征收税赋。 男子在这方面更是严苛,十五不娶,即要立刻服徭役,且加重征收更赋和算赋,甚至有的地方还要多收一份人头税。 这应该算是单身税吧。 他今年十七,原本早应该结婚的,只是他出身栎阳聂氏,官府的人自然不敢上门找他。加上他一直在外进学,是故,一直拖延至今。 不过,这次回来,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他居然莫名其妙多了一个未婚妻! 这不是开玩笑么! “母亲,蔺氏淑女...怎么回事,孩儿为何此前从未听您提起过?”聂嗣眨巴着眼,一脸疑惑。 虽然‘聂嗣’遗留的记忆很模糊,可是未婚妻这种大事,他不相信自己会忘记。 见儿子一脸的‘恐惧’摸样,聂祁氏不由得好笑道:“怎么,你还没想好娶妻生子?” 何止没想好,根本没想过才对! “母亲,您还是告诉我那位蔺氏淑女的事情吧,孩儿着实不解。”他苦着脸。 换成谁,突然被告知有一个未婚妻,恐怕都不能泰然处之吧。更何况,现在的他,可不是之前的‘聂嗣’。 聂祁氏缓缓道:“你的婚事早就定下了,乃是你大父亲自与蔺氏太公定下的。你之所以不知道,一来是因为蔺氏长居雒阳,少与我们聂氏往来。二来,蔺氏淑女此前尚未及笄,说来也是无用,我便没有和你提起。” “此番你父入雒阳为官,便与蔺氏商量了你们的婚事。” 听完后,聂嗣脑子晕眩了一阵。 他大父蹬腿十几年了,没想到还给他留了个未婚妻。 “你似乎并不喜此事?”聂祁氏看出了聂嗣脸上的抗拒,遂开口问道。 聂嗣纠结一会儿,旋即点了点头。 “孩儿只是一时没有想到,故而有些难以接受。” 聂祁氏一锤定音道:“你的婚姻大事,自然要听从我与你父亲安排。那蔺氏也是贵庭,与我们聂氏门当户对。更何况,蔺氏太公与你大父相善,此事断不可改,你可莫要动小心思。” 相善? 那你俩怎么不结婚。 聂嗣心中嘀咕,脸上却是不露丝毫。 “母亲,您之前还不让我近女色的。” “那是因为你好饮酒,我担心你身子。现如今你已有所节制,自然无妨。更何况,为了等蔺氏淑女及笄,你已拖了两年,此事无可商量。”聂祁氏态度隐隐变得强硬。 “母亲,真的不能再商量一下么?”聂嗣在做最后的挣扎。 “你因何抗拒?”聂祁氏不解地反问他,言道:“我虽未见过那蔺氏淑女,可你父亲告诉我,那蔺氏淑女言行举止,皆合大家淑女之姿。且,容貌也是上佳。” ‘那是你们的审美吧。’聂嗣心里暗戳戳的想着,‘估计是好生养的都是容貌上佳。’ 心里吐槽一番,聂嗣倒是没有说出来。 “孩儿知道了。”聂嗣放弃了挣扎,所谓的大父决定也好,父母做主也罢,他知道目前的自己很难去拒绝这些。 希望这一日来的稍晚一些,或许还有机会挣扎一下。 见他脸上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聂祁氏好生宽慰道:“若是日后你真的不喜,娶回来好生相待便是。” 聂嗣抿了抿嘴,言道:“母亲所言,孩儿谨记。” 二人又接着聊了其他的事情,半个时辰后,一名女婢走入堂中。 “女君,少君,垣君子请见。” 聂祁氏颔首,“想来,仲才应是知晓你回来的消息了。” “孩儿去见见他。”聂嗣道。 “嗯,你且去吧。” “孩儿告退。”聂嗣起身一礼,旋即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聂祁氏秀眉不经意的蹙了一下。 “去,将奢奴给吾唤来。” “唯。”一名女婢应声,下去传唤奢奴。 片刻后,奢奴抵达。 “女君。” “吾且问你,少君在丹水,可是有了相好的女子?” 这是聂祁氏心中的困惑,她作为一个过来人,觉得儿子听到他自己有了未婚妻,应该是好奇大于抗拒才是,可嗣儿,却莫名其妙的就是抗拒。能让他做出这番表现的只有一种可能,他有心仪的女子了! 而且,结合此前他不愿意回来的事情,聂祁氏觉得自己已经猜测的八九不离十了。 听了女君的话,奢奴大脑当机了一会儿,旋即疑惑道:“女君,少君在丹水并未与什么女子接触啊。” “真的?” “真的。”奢奴肯定道:“少君在丹水,除了每日进学,便是留在府中治学,或是与好友结伴出行,或是赈济灾民。奴婢从未见过少君与其他女子接触。” “这倒是奇怪了。”聂祁氏喃喃道:“不应该啊。” 八卦,从古至今就是女人绕不开的话题,哪怕身为聂嗣的母亲,聂祁氏也一样好奇。 “那,他可是在丹水有了什么心仪的女子?”聂祁氏又猜测道。 奢奴想了想,旋即摇了摇头。 “没有,少君似乎对女子之事,不是很上心。自从女君写了帛信,让少君节制饮酒以后,少君便没有怎么饮酒。奴婢倒是记得,有一次少君问奴婢,为何身边不见女婢,奴婢告诉少君,这都是女君为您的身子着想,是故没有派遣女婢服侍。” “自那以后,少君便没有再提起过此事。偶尔书院同席邀少君前往勾栏,少君也无甚兴趣,宁愿留在府中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奇奇怪怪的事情?”聂祁氏觉得自己抓住了盲点,急忙追问:“何事?” 奢奴想了想,觉得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家少君奇怪的动作,遂道:“奴婢说不出来,不过倒是记得少君的动作,可以为女君演示一番。” “你且演示。” 闻言,奢奴两腿张开,蹲下身子,两只手握拳平冲在胸前。 “少君说,这是扎马步。” “扎马步?”聂祁氏瞅了两眼,奇怪道:“倒是有些类似军旅之人的步伐。” “还有呢?” 紧跟着,奢奴将‘俯卧撑’‘深蹲起跳’‘仰卧起坐’分别演示了一番。 看完后,聂祁氏除了一脸懵以外,心里的警觉性瞬间提升到极致。 虽然她不明白奢奴的动作和说出来的古怪名字,究竟代表了什么含义,不过这不妨碍她自己脑补。 那‘俯卧撑’‘仰卧起坐’分明就是床技,而且那‘仰卧起坐’,分明......分明是女子才能学的! 一想到这里,她整个人都变得不好了。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不派女婢服侍的缘故,导致儿子的行为出现了异变? 而且,嗣儿对勾栏也无甚兴趣。 她可就这一个儿子,这万一要是有龙阳癖好...... 一想到这里,她这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奢奴,嗣儿在进学之时,唔,可与什么同席往来...唔,过于亲密?” 奢奴道:“少君与公羊氏君子,荀氏君子,往来甚密。奴婢记得,临行之前,少君还赠了两人物什。” “是何物?”聂祁氏急忙问道。 “似乎是叫折扇,少君亲手所制。” 亲手所制? 聂祁氏现在越发笃定心中的不好猜测。 “芷苏。” 一名身段玲珑,摸样秀丽的女婢在她身后低头答应,“奴婢在。” “少君回来了,日后你便服侍少君去吧。” 闻言,那名叫芷苏的女婢顿时面色一喜,盈盈一拜。 “唯。” 其他服侍的女婢纷纷向芷苏投去羡慕的眼神,服侍少君,女君这是在给少君送女妾啊。 聂祁氏心想,她得想办法让嗣儿变得正常才行。芷苏是她身边服侍最得力,最体贴,且容貌不俗的女婢,让她去诱......改正嗣儿最是合适。 这一切,聂嗣都不知道,如果他知道聂祁氏误会了他,估计心里会大呼冤枉。 他与公羊瑜和荀胤只是纯洁的友谊啊! 此刻,他正在和堂弟聂垣交谈。 聂嗣的大父,生有两子一女。嫡长子即是现在的聂氏主君,同时也是聂嗣的父亲。是故,聂嗣这一支是为大宗,继承整个聂氏。 而聂嗣的仲父,虽然与聂嗣的父亲是同胞兄弟,但不是长子,所以不能继承聂氏,是为聂氏分支。 又因为聂嗣的父亲和仲父是亲兄弟的关系,所以目前两家还是十分亲善,堂兄弟之间往来也是十分亲密。 不过,待聂嗣的孩子和聂垣的孩子当家之后,这种亲密就会逐渐消失,毕竟嫡庶有别。 聂垣长得人高马大,肩阔腰圆,容貌较为柔和,双眸细长,鼻梁挺翘,同聂嗣容貌有一点点相似。他穿着一身考究的蜀锦长裳,下颌留着细密的胡须。 其实他年纪同聂嗣一般大,不过小了几个月。 “仲才,怎得没见到叔惇啊?”聂嗣看着隔着一张矮几的堂兄弟,笑着问道。 实际上,聂嗣和几个堂兄弟,表兄弟,关系十分不错。或许是因为前身动辄圣贤言论挂在嘴上,常常教育弟弟们的关系,弟弟们对他十分尊敬。 当然,不排除弟弟们对他圣贤言论不胜其烦的原因。或许,其中也有来自嫡系大宗对旁支的身份威压在。 “前些日子,叔惇在栎阳和二三子闹事打了人。伯母罚他去宗祠服侍宗叔,此刻想必正在被宗叔训斥吧。”聂垣笑着道。 “脾气还是未改么。”聂嗣摇摇头,“看来,得寻个时间说说他了。” “大兄说的是。”聂垣道:“咱们聂氏向来与人为善,二弟的急躁性子,确实应该改改。” 聂嗣道:“对了,母亲告诉我,你与叔惇定下了婚事,都是哪家的淑女?” 闻言,聂垣低叹一声,“唉,此事说起来,真叫人心肝脾肺剧痛。” “怎么了?”聂嗣道:“可是不合你意?” 聂垣苦笑道:“有甚不合心意之说,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只是平白无故地,定下婚事,一时有些...唉。” 唉声叹气的,弄得聂嗣居然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你不会在外面野合了吧?”聂嗣忽然猜测。 聂垣脸颊一红,连忙否认,“大兄,我没有。” 说完,他还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大兄。心中期望大兄千万不要和以前一样,弄一大堆圣贤的话出来,那样他会疯的。 见此,聂嗣呵呵一笑,“那就好,你若真的看上了,娶回来便是,若是留在外面,只怕母亲又要责罚你。” 闻言,聂垣一怔,旋即道:“大兄,你变了。” “变了?”聂嗣心里丝毫不慌,淡定道:“变什么了?” 聂垣踌躇一下,说道:“大兄,你变爽快了。” 其实他想说,大兄你变得不啰嗦了。 不过他不敢,万一说出来,大兄又是一大堆的‘圣贤说过......’,他哭都没地方哭去。 聂嗣笑了笑,道:“其实不是我变爽快了,只是在丹水的时候,发现圣贤的言论,也不一定是有用的。多说无益,还不如不说。” “大兄,发生什么事情了?”他敏锐的察觉到大兄很可能在丹水经历了什么。 闻言,聂嗣心里嘿嘿一笑,就等着你问呢! 他想明白了,无论他怎么模仿‘聂嗣’,终归与前身不同,如此一来还不如给自己找个掩护。 丹水的事情,就是很好的掩护嘛。 旋即,他以‘义愤填膺’的态度将丹水灾民的事情说了一遍。 听完后,聂垣道:“丹水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此乃朝廷放纵结果,大兄已尽人事,不必心怀愧疚。” 他心想,以大兄过往深受圣贤言论教化的经历来看,确实能做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经此一事,大兄确实变了许多。 合情合理! 见聂垣面色如常,聂嗣猜测,这小小的暗示应该是起作用了。日后行为若是与前身不同,想必也不会那么让人惊诧了。 二人闲聊之际,堂内的光线忽然暗淡闪烁了一下,一名壮汉踩着木板,发出‘嘎吱’声,大刺刺的走向聂嗣,在他身前止住步伐,抱拳低首:“见过大兄。” 只见来人身长体壮,面貌粗狂,鼻直口方,络腮胡顺着脸侧连着下颌短须,一双大眼,眼白多过黑瞳,乍一看十分奇特,再一看不免有些吓人。 其声音宛如闷雷一般,给人的感觉仿佛是含着嗓子说话一样。 ‘这小老弟,长得也太急躁了吧。’ 聂嗣心中嘀咕一句,笑着让他坐下。 “叔惇来了,坐吧。” 此人也是他的堂弟,聂桓。 聂桓与聂垣同父异母,皆是聂嗣仲父所出。他们兄弟三人从小玩到大,关系很融洽。 待聂桓坐下,聂嗣方才笑着道:“仲才刚刚说起你,是不是又在栎阳闹事了?” 闻言,聂桓看了一眼聂垣,眼神有些埋怨。这种事情怎么能告诉大兄,这下好了,耳朵又要起茧子了。 “大兄,小弟错了,下次不敢了。”他老实认错。心中祈祷大兄这次可千万不要啰嗦,他可是好不容易从宗叔那里逃出来的。 聂嗣笑了笑,没有像聂桓想的那样,张口就是圣贤说过什么什么。 “为了何事啊?”他问道。 “其实也无甚大事,只是几个小子不知规矩,擅入我聂氏山林狩猎,被我当场抓住,想给他们点教训,好叫他们知晓规矩。”聂桓解释道。 聂嗣了然,这华阳郡的山、林、河、田,等等资源,被他们栎阳聂氏占了大半,难免会出现这种事情。 见聂嗣似乎并不准备说圣贤说过的话,聂桓不由得奇怪道:“大兄,你不训斥我么?” 以往的时候,只要他打架,大兄是一定会耳提面命的告诉他,圣贤说过什么什么,然后听的他直打瞌睡。 “你是在维护聂氏,我为何要训斥你。”聂嗣道:“不过你要记着,以后下手要有分寸,若是将人打死了,免不了麻烦。” 聂嗣先前打量了这个小堂弟,那胳膊,那大腿,能和他护卫栾冗一较长短。对聂桓的概念,聂嗣大抵将他和‘肉坦’划上等号。 聂桓一喜,“大兄说的,小弟谨记!” 只要大兄不念咒,一切好说。 “对了,你怎么这么快就从宗祠出来了?”聂垣不解的问。 闻言,聂桓嘿嘿一笑,“其实也没什么,我听说大兄回来了,便和宗叔说想见见大兄,宗叔同意了,顺便让我带句话给大兄。” “什么话?”聂嗣问道。 “宗叔说,让大兄明日早些去宗祠。” 见状,聂嗣一阵苦笑。 看来,有些事情还得去面对。</p> 第21章 栎阳聂氏(下) 从前身的记忆来看,那位宗叔可不是什么易于之人,对待聂氏的子弟,颇为严苛。而他作为少君,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位堂弟,聂垣话比较少,不过每每能切中要害。聂桓话比较多,而且只管嘴上说的痛快,丝毫不避讳。 比如他们聊起丹水灾民的事情,聂垣比较含蓄的表示朝廷的不作为。聂桓则大骂朝廷的官员都是尸位素餐之辈,连带着把他伯父,聂嗣的父亲也给骂了。 对了,还有他自己的父亲。 兄弟三人年余未见,一时间话也不少,各自聊着身边的事情,偶尔也会提起雍州以北的白狄和北疆的肃慎,大抵说的东西都没什么营养。 聂嗣本着‘熟悉’的心态,慢慢的和两个小堂弟交流。 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下来。 “大兄,今夜咱们一醉方休!”聂桓说。 聂垣此刻也是颇为高兴,大兄没有了以往的啰嗦,言行也不似从前,让他感到无趣。 “是啊大兄,咱们今夜可得好好畅饮一番。” 聂嗣摆摆手,拒绝道:“今夜,我得陪母亲用膳,咱们明日再聚吧。” 闻言,两人倒是没有二话,纷纷表示明日一起去了宗祠,好好的大醉一场。 送走二人,恰巧聂祁氏身边的女婢芷苏走了进来。 “少君,女君让您前去用膳。” “好,走吧。” 毕竟第一天回来,还是得乖乖陪着母亲用膳的。 二人一前一后,向着聂氏女君主院而去。一路上遇见不少仆从,他们纷纷向着聂嗣行礼,少部分女婢更是窃窃私语。 “芷苏,他们议论何事?”聂嗣见此有些奇怪。 他回来的消息,不是一早就公开了么,怎么仆从还是议论纷纷,这有什么可说的? 一旁的芷苏,红晕早已从白嫩的细颈攀上了玉脸,低着头一言不发。 “芷苏?”没听到芷苏回复,他又唤了一声。 “啊?!”芷苏回过神,连忙道:“奴,奴也不知道。” 看着不知所措的芷苏,聂嗣无语,看样子,他这张脸确实很有杀伤力。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让芷苏心不在焉的原因不是因为他的脸,而是芷苏自己。 毕竟,聂氏的仆从都知道,少君目前还没有女妾。眼下芷苏被女君派去服侍少君,这日后,身份定然水涨船高。要是再生下一儿半女,那可就是妾室了,怎么能让人不议论。 抵达母亲住处,聂嗣先是见了礼,旋即跪坐矮几一侧,另一侧跪坐着聂祁氏。原本他们应该分坐两张矮几,只是聂嗣刚刚回来,聂祁氏想要近距离和儿子亲近,是故就共用了一张矮几。 相比较其他的矮几,这张矮几明显要更大一些,很显然是聂祁氏特地吩咐仆人送过来的。 聂氏的晚膳,菜色仍旧是那几样,以羹和肉片为主,另还有一些新鲜的菜叶。要么菜羹,要么肉羹,再要么就是生蔬菜和肉片。 “来,这是霸水那边的庄子刚送来的鹿肉、羊肉、牛肉,都是新鲜的。这些葵和韭都是刚刚从地里取来的,快尝尝。”聂祁氏拿着长箸,一下又一下,将菜品送进聂嗣的瓷碗中。 “母亲,您也吃。”聂嗣笑着给聂祁氏夹了一片薄牛肉。 虽然还没有完全熟悉聂祁氏,不过一开始见面的那种生疏感已经渐渐消失。目前,虽说还做不到完全亲近,但是他也能以平常心对待聂祁氏。 聂祁氏用膳颇为讲究礼仪,每次嚼咽食物必得衣袖遮口,且不会有吃东西的声音传出。 聂嗣就没那么多顾忌了,反正对面的人是他母亲,他用膳显得很随意。不过吃饭的时候‘吧嗒嘴’这种事情,他是不会做出来的。 一旁的芷苏,今日也因为被聂祁氏派去服侍聂嗣的关系,进而跪坐聂嗣身边,时不时给聂嗣添饭夹菜。 原本,聂嗣还以为这就是聂氏的日常吃饭流程,直到他们默默用完膳食之后,聂祁氏方才笑着道:“嗣儿,以后芷苏就留在你身边服侍你了,你可要好好待她。” 聂嗣:“???” “奴,见过少君。”芷苏伏地一礼。 脑子稍微一懵,旋即他扶起芷苏,不解的看着聂祁氏,“母亲,这是?” 聂祁氏淡淡道:“奢奴毕竟是个男人,有些地方,难免服侍的不够仔细。日后有芷苏服侍你,我也放心些。” 其实她心里想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每次一想到儿子很可能有龙阳癖好,她就不寒而栗。 必须纠正! “母亲,孩儿有手有脚,不需要人服侍。”聂嗣言道。 确实,他现在除了洗头发有点麻烦之外,穿衣服什么的,完全不需要人帮忙,而且他也没那么矫情。 “嗣儿,听母亲的没错。”不给聂嗣拒绝的机会,聂祁氏看向芷苏,“芷苏,日后服侍少君,一定要仔细,事事以少君为先。若有怠慢,休怪吾不念旧情。” 好强硬的母亲...... 聂嗣暗自嘀咕,虽然接触的时间不长,但是聂嗣还是察觉到自己母亲性子颇为强硬。基本上决定的事情,便不容许别人反对。 不过联系到母亲掌管着诺大的聂氏,貌似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 芷苏清丽的小脸为之一肃,朝着聂祁氏盈盈一拜,“奴婢一定尽心服侍少君,请女君安心。” 聂祁氏笑着颔首,嘱咐道:“只要你能服侍好少君,吾会好好照顾你的。” “奴婢多谢女君。” 这一切,聂嗣像个旁观者一样。虽然事件的主角是他,可是却没有他插嘴的余地。 陪着母亲聊了会儿,聂嗣告辞离去,与他一起走的还有芷苏。 行在路上,聂嗣在前,芷苏在后。 他不是傻子,能明白聂祁氏为什么要让芷苏做他的贴身女婢,左右逃不了‘开枝散叶’几个字。 芷苏的出现,麻烦倒是谈不上,毕竟多个人服侍你,总不可能是坏事。他只是有些不习惯,心里面有些别扭。 “芷苏。”他轻轻唤了一声。 “奴...在。”她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有些颤抖。 聂嗣揉了揉眉心,语气放缓,闲聊似的问道:“你家住哪里?” 芷苏似是没想到少君会问这些,稍微停顿了一下,说道,“少君,奴是蓝田县石乡人。” “家中还有其他人吗?” “父母亲俱在,还有两位长兄,一位已经出嫁的阿姊。” 聂嗣点点头,走着走着拐了一个弯,继续向着自己的院落而去,“那你是怎么入府的?” 他速度放的比较慢,毕竟芷苏穿着曲裾深衣,走路步子很小。 芷苏眼眸垂了垂,说道:“父母亲负担太大,两位兄长要娶新妇,实在......” “好了,不用说了。”聂嗣打断她。 “奴有错,恼了少君。” 聂嗣道:“别胡思乱想,我只是随便问问。如今你在府中,可有受过委屈?” “没有。”她摇摇头,面带微笑,“女君待奴很好,其他阿姊也对奴很好。” “那就好。” 不多时,聂嗣回到自己的院子。他的院子面积可不小,有些类似四合院的构造,里面五脏俱全,基本的生活设施全都有,灶、厕、书房、主卧、甚至院子后面的小花园还挖了一口池塘,里面盛开着荷花。 将近三十余名仆从专门服侍聂嗣的衣食住行。 回来净手洗面之后,聂嗣便去了书房。栾冗守在门外,芷苏跟着他一起进了书房。 “芷苏,你先下去休息吧,不用陪着我。”聂嗣摊开竹简,拿起毛笔,看着她说道。 芷苏摇摇头,“奴不会打扰少君的,奴留在这里,少君若有吩咐,奴也好替少君去做。” 她一脸的坚定,聂嗣也不好强制让她出去。 “好吧,你若是累了,可以随时下去休息。” “奴知道了。” 收回心思,移动矮几上的火烛,停留在竹简侧边。火光勉强照亮泛黄的竹简,这是一卷空白竹简。 聂嗣闭着眼想了想,旋即提起笔,在竹简上面写下‘树皮’‘渔网’‘桑皮’‘竹子’‘藤皮’‘麦秆’,顿了顿,他停下笔,想了想,又在上面补充了几样东西。 紧跟着,竹简后半段被他补充上‘挫’‘捣’‘炒’‘烘’‘蒸煮’等等。 写完后,复查两遍,发现确实没有什么遗漏,他满意的点点头,旋即拿起刻刀,将竹简后半段记录全部削平。前面的内容泄露无所谓,后面的技艺可不能泄露。 有件事情他忍很久了,这次回来必须要着手解决。 “芷苏,去将奢伯唤来。”聂嗣说道。 “唯。” 芷苏领命而去,不消片刻,奢奴跟着芷苏走进书房。 “少君,唤奴婢可是有事吩咐?” 聂嗣道:“奢伯,家里可有靠近水源的庄子?” 闻言,奢奴眨眨眼,旋即笑着道:“少君,这渭河、霸水、丰水、成国渠等几条河流,水草丰盛之地,都是聂氏的,岂会没有靠近水源的庄子。据奴婢所知,丰水周边就有三十多个庄子。” “好,过几日我会去看看。对了,你让人搜集这些东西,顺便,找些信得过的人,我有大用。”说着,聂嗣将手中竹简递给奢奴。 奢奴接过竹简,没有立即观看,而是说道:“少君放心,奴婢明白。” 聂嗣提醒道:“记好了,找的人必须是绝对忠心的,最好都是实诚的百工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少君且安心,附属聂氏的佃农之中,就有不少人擅长百工技艺,且他们深受聂氏恩德,与聂氏一衣带水,绝对忠心。” “嗯,你去吧。” “唯。” 自始至终,奢奴都没有问过聂嗣想干什么,这让聂嗣很满意,如果一个人好奇心太重,那可算不得一件好事。 不出意外,他应该能把那玩意弄出来,虽然很粗糙,但是用来解决人生大事应该是没问题的。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火烛即将燃烬,聂嗣也有些乏了。这一日回来,见这个,见那个,精神和肉体双重折磨。 待他回到寝房,上榻准备休息的时候,愕然的看着已经缩在榻上,裹着被子的芷苏。 “芷苏,你这是做什么?” 芷苏脸红的像是发高烧一样,低声道:“服侍少君就寝。” 聂嗣咽了咽口水,默念一句‘罪过’。 “那个,芷苏,你今日不用服侍就寝了。今日我有些累,想好好休息。” 他当然不是圣人,他此刻也很心动,只是心里终究还是有些小疙瘩,或许等他彻底适应一切之后,心里的小障碍就会消失。 现在,还不是时候。 芷苏似乎是没想到自家少君居然会拒绝她,她听其他阿姊说过垣君子和桓君子的事情,那两位君子可是十分热衷这种事情。 ‘难道少君是在假意推辞。’ 这么想着,她坚定道:“少君,这是奴的职责。” 还职责? 聂嗣心中嗤笑,言道:“行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日后有兴趣我会唤你的。” 别开玩笑了,芷苏看摸样也不过十五六岁这样,这要是能下得去手,与禽兽何异? 最终,芷苏红着脸穿上衣裳离开了。 聂嗣坐在榻上,沉思半刻,旋即苦笑一声,起身吹灭火烛,上榻休息。 一夜安宁。 翌日,聂垣和聂桓二人在卯时初抵达聂嗣的院子,三人会合,前往宗祠。 聂氏是个大家族,传承有上百年,自然少不得凝聚族人的宗祠。对宗祠,聂嗣倒是不陌生,听名字他也知道是做什么的。宗祠的位置在坞堡中靠西北的角落,门口守着几名褐衣老人。 “见过几位宗叔。”兄弟三人乖乖向着几名老人行礼。 “嗣儿回来了,进去吧。” “唯。” 三人整理衣裳,面色肃穆的走进宗祠。 里面是一处广阔的院落,地上铺着青石板,四周种着几株白果树,此时正值七月,白果花盛开,金黄色的叶子四散周围,煞是好看。 聂嗣看了一眼,心想这不就是银杏树么。 在他们的正前方,一座大石堆砌的宗祠矗立,有三层,层层递进的同时,建筑体偏向‘宝塔’状。 在宗祠门前,一名灰衣老人正在打扫地上的金色银杏叶。此人名聂巢,乃是聂嗣大父的庶出兄弟,如今掌管宗祠的宗长。 “孩儿进学归来,特来拜祭先祖。”聂嗣抚平深衣下摆,缓缓跪在地上,行大礼。 聂垣和聂桓自然也是一左一右,距离聂嗣半个身位,跪在地上。 聂巢停下手中动作,看着三兄弟。 “进去吧。” 闻言,聂嗣又是一拜,旋即起身走到聂巢身前,躬身一礼,“见过仲大父。” 聂巢轻轻点头,自顾自扫着地。 三人走进宗祠,里面火烛明亮,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灰的气味。 聂嗣举目望去,在高台之上,矗立着聂氏一代代先祖的牌位。 三兄弟按照以往的规矩,认认真真行了大礼。 “仲才,为何初代先祖的牌位是无字牌位,且上面刻的是什么?”聂嗣视力很好,隔着约莫一丈直线距离,仍旧看得见最上面的初代先祖牌位。 让他奇怪的是,初代先祖牌位不仅无字,且刻着奇怪的图纹。那图纹,倒是有些像是‘火苗’状? 聂垣道:“我也不知道,伯父与我父都没有说起过。从前倒是问过宗长叔,不过他老人家也没有解释过。” “估计先祖没名吧。”聂桓随嘴胡扯。 聂嗣没好气道:“叔惇,这是宗祠,说话小心点。” 聂垣也是瞪了口无遮拦的聂桓一眼,警告道:“你自己犯浑,若是招致宗长叔惩罚,莫要牵连我与大兄。” 聂桓撇过脑袋,一副不在意的摸样。 拜祭先祖只是这次前往宗祠的一个目的,第二个目的是接受聂巢的说教。 这也算是聂嗣以往回来必须要走的流程吧。</p> 第22章 都是我的 宗祠右边有一座耳房,聂嗣兄弟三人在里面换上武服。这套服饰相比较聂嗣日常穿的曲裾深衣稍有不同,下摆较短,改得比直裾深衣下摆还要短,目的就是为了方便双腿活动。 将头发扎成马尾,用丝带绑着,随意落在脑后,头上绑着黑色护额,防止头发丝披落,阻挡视线。袖子上裹着系带,防止因为袖子过大而导致双手活动不便。 其实,他此时穿着的上衣袖口相比较之前的袖子已经够窄,但是想到待会儿的多人运动,他觉得还是需要将袖子绑的更严实一点才好。 一切整理完毕,兄弟三人轻车熟路的走到另一间偏室。 在室内,聂巢已经换上武服,跪坐中央,身边放着一柄木剑。在他对面空出来的位置,同样放着一柄木剑。 见此,聂垣和聂桓看了一眼聂嗣,二人不约而同地脱下鞋履,走到一边跪坐。 聂嗣深吸口气,脱下鞋履,走到聂巢面前,缓缓跪坐下来,拱手一礼,“请宗长叔指教。” 聂巢轻轻颔首。 言罢,二人同时拿起木剑,起身,分置两边,相隔五步距离。 剑者、御贼强身也! 故,君子不可不习剑术。 似聂嗣这样的大宗少主,自小接受的教育之中,剑术必不可少。近年来聂嗣每次求学归来,聂巢必定会检查他的剑术。若稍有懈怠,轻则斥骂,重则跪罚宗祠。 聂嗣手中的木剑,剑身长约三尺左右,剑茎刚合双手之握。 关于剑术,聂嗣在丹水的时候也是跟随夫子修习过的,加之他平常积极的锻炼,身体各方面的反应可能不如栾冗,但是也不会太差,总归比正常的人要强上一些。 双手紧握剑茎,剑锋直指聂巢,笔直的剑身,将聂嗣的视线一分为二。 聂巢双手持剑,先一步进攻。 剑的基础攻击方式,无外乎‘劈、刺、削’三种。 聂巢采用的就是劈剑,速度很快,带有一丝丝木剑和空气的摩擦声。 聂嗣预估剑的落位,持剑格挡。 啪! 一闪而逝的酸麻感从手臂略过。 “挡住了?”聂桓稍稍惊讶。 聂垣看着场中身影交错的二人,以及耳边传来的‘啪啪’木剑相击之声,轻轻道:“看样子,大兄在丹水也未松懈。” 虽然聂嗣挡住了聂巢的第一击,但是随后的交手中,聂嗣只能勉强挡住聂巢的进攻,根本没有办法实施反击,被其步步逼退。 转眼间,他已退至角落。 “还在退让!”聂巢低吼一声,一剑劈下,聂嗣步伐不稳,撞在墙壁上。 聂巢拄着木剑,冷冷的看着聂嗣,“既以持剑,当半步不可退让。剑者,退一步,气势便弱一分。以剑搏命,生死之间也。敌不亡,则你必死!” 聂嗣沉默,甩了甩手臂,再度拿起木剑。 “还请宗长叔指教。” 俩人交手数合,聂嗣大多以守为主。 “大兄的臂力,较之以往,强上了许多。”聂桓点评。以往他们兄弟三人都是随着聂巢一起修习剑术,各自的水平,心里都有数。 聂垣颔首,“不错,以往大兄可坚持不了这么久。” 啪! 聂嗣挡开聂巢的一剑,抓住机会,剑锋直刺聂巢胸膛。与此同时,聂巢手腕轻轻一转,剑已落在聂嗣脖颈。 聂嗣的剑,距离聂巢胸膛尚有一指距离。而聂巢的剑,却已紧挨聂嗣脖颈。 胜负已分。 二人收剑,聂嗣抱拳,“是孩儿输了。” 聂巢不答,转身看向聂垣。 见此,聂嗣松了口气。聂巢没理会他,说明这次考核算是勉强通过,不用受罚。 接下来,兄弟三人轮番接受聂巢指教,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度过。 当他们离开宗祠的时候,三兄弟不约而同的松口气。 “宗长叔整天绷着脸,瞧着就叫人害怕。”聂桓摸了摸手臂,方才交手的时候,自己被训的最惨,身上也受了轻伤。 聂嗣倒是没有什么怨言,修习剑术,他还是很感兴趣的。 “走吧,该用午膳了。” 三兄弟用了午膳,聂氏的宗族子弟,在得知聂氏少君回来的消息之后,纷纷上门拜访。似聂氏这样的大宗族,年轻子弟自然不在少数,有的人实诚,有的人奸猾,一下午的接待,让聂嗣有些疲乏。 忙碌的度过两日之后,聂嗣带着芷苏、栾冗、奢奴,以及一众护卫前往丰水以南的几座庄子。 丰水发源秦岭,向北注入渭河,灌溉了大量的良田。这些沿河的良田,全都是聂氏的。为了方便管理,聂氏在沿途每隔一段距离便建立了一座庄子,方便管理物资。 靠近水源的庄子,正合聂嗣心意,一番视察之后,他很快选定了位置,让奢奴下去操办事宜,准备原料。 此时,聂嗣立在田埂上,目光看着田间劳作的百姓,开口问道:“这些,都是聂氏的佃农?” 芷苏在一旁答道:“回少君,他们都是。” “这一亩地,能得多少粟粮?” “去年近丰水一代的上田,一亩可得四石粟粮,中田有三石多,至于远水的贫瘠下田,只有两石粟粮。若是遇上灾年,收成还要少些。据奴所知,霸水、渭河一带的上等良田,有的可产粟粮七石。” 据聂嗣所知,亩产两石粟,算是正常的田地产量。亩产三石的田地,大都是靠近水源,取水方便的田地。至于亩产四石,乃至七石,这是少数的灌溉良田才会有的产量。 聂嗣颔首,接着问道:“这些佃农租种聂氏田地,田租如何?” 芷苏回道:“根据佃农租种田地的不同,田租也不尽相同。上田是二十税一,中田是十五税一,下田则是十二税一。霸水和渭河的上等良田,一般是不外租的。” 所谓的二十税一,是将田地一年产量分成十份,佃农取两份,地主取七份,剩下的一份上交国家。 注意,佃农是不用上交国家任何田地税的! 因为佃农没有田地,依附聂氏,租种聂氏田地,所以他们不用承担田税。 十五税一,同样将田地一年产量分成十份,其中一份上交国家,剩下的九份,地主取五,佃农取四。 至于十二税一,同样一份上交国家,剩下的地主和佃农五五分。 这样一算,对佃农来说,貌似租种下田是最划算的。其实恰恰相反,下田产量不行,交了国家的,再交地主的,到佃农手里面毛都没有。 中田是最好的选择,但是田租一样不便宜。至于上田产量虽多,但是一般聂氏都是自己弄,很少外租给佃农。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酆朝的百姓和佃农,其实还是挺幸福的,最起码手脚勤快些不会被饿死。 实则恰恰相反! 先说佃农自己,他们虽然因为没有田地,依附聂氏的关系,少了田税、人头税,可问题是他们逃不掉‘赋’! 税赋虽然是一个词,可是搁在酆朝需要拆分来看。税,指的是田税,上交国家农作物,充盈国库。简单而言,全天下都是天子的,百姓种的地,自然也是天子的,那就要交税,侍奉天子。 可‘赋’不同,俗话说‘税以足食,赋以足兵’,赋是用作军资的。就算佃农租种豪奢之家田地,但是户籍挂在朝廷那儿,那就必须要交赋! 呵,朝廷在征赋上,那可是变着花样的压榨。一开始一家交一份,后来按照成年男丁人头收赋,再后来变成按照人头收赋,换句话说,无论男女老幼,都要交赋。 到现在,百姓交了田税,交了各种乱七八糟的赋之后,所剩的余粮,仅够一家人勉强吃饱,不至于饿死。 你以为结束了? 没有,税赋归税赋,徭役归徭役。该压榨你,还得继续压榨。 在这种情况下,除非百姓家中的田地收成还不错,且一家人勤奋,方才能勉强过日子。 若是遇上个灾年,卖儿卖女都是轻的,大多数百姓都是直接卖田,租种豪奢之家的田地。 最起码,成为佃农,他们还能逃避田税。 而且,成为佃农之后,为豪奢之家种地,水源不用担心。耕牛、农具什么的,还有机会租用。 是的,是租用,不是借用。地主不会给佃农无缘无故的爱,一切都是建立在利益之上。 在这层层的剥削之下,百姓勉勉强强能苟延残喘的活着。 是故,似聂氏这样的豪奢贵庭,门下佃农没有过万,那也有上千之数。 没有办法,聂氏自己的田地多,且华阳郡大部分的良田都被聂氏占的干干净净,想活下去,那就得租种聂氏土地。 更别说,聂氏自己开辟的私田不知凡几。 朝廷对这种情况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似聂氏这种豪奢之家,都是地方的纳粮大户。 故而,为了增加朝廷收入,向百姓加重征赋,成为了不可逾越的问题。 在聂嗣看来,这种问题是历朝历代都解决不了的,随着时间推移,这种问题迟早暴露。指责朝廷什么的,完全没必要,生产力、制度、教育开化等等问题,让这种事情循环了上千年。 只是,佃农越来越多,算是好事吗? 聂嗣想到了荆州的那位‘义阳王’,以及上万流离失所的百姓。 ‘看样子,不远的将来会有妖孽出现啊。’ “芷苏,你知道的还挺清楚的啊。”聂嗣笑着道。 芷苏小脸微红,低声解释道:“奴以往跟在女君身边服侍,听女君说起过,便记了下来。” 二人说话间,却见负责管理此处庄园的赵管事领着一大圈人走了过来。 赵管事来到聂嗣身边,先是躬身一礼,旋即道:“少君,这几个小畜生偷入园林,采摘林果,罪不可恕,请少君处罚。” 说着,几名庄丁将几个小萝卜头拎出来丢在地上。几个小家伙年纪不大,约莫十二三岁这样,各个面黄肌瘦,像猴子一样,穿着粗麻制成的简陋衣裳,那细胳膊从袖口中伸出来,好似泥鳅从陶碗中探头一样。 他们嘴上、身上,皆是星星点点的乌紫之色。 “你们动手了?”聂嗣不经意的蹙眉。 赵管事眨眨眼,摇头道:“少君,我们没有动手。” “那他们嘴上的东西是什么?” 闻言,赵管事先是一楞,旋即解释道:“少君,这几个小畜生偷吃桑葚、李果、梨子等,嘴上的都是果水啊。” 聂嗣恍然,他给忘记了,七月正是桑葚成熟之时。 说起来,聂氏的林产也有不少,大多都是圈禁在庄子四周。此时的酆朝,林产同样具有私有性。换句话说,田地是他聂氏的,林子也是他聂氏的,有些山矿还是他聂氏的。甚至,如芷苏说的那样,某一段河流都是他们聂氏的水产。 这些,都是他们聂氏的。没有得到聂氏的允许,偷入园林,摘食林果,那就是盗窃! “你们没吃饱吗?”聂嗣看着几个小家伙。 赵管事眼一蹬,“少君问你们呢,速速答话。” 其中一个胆子稍大一点的站出来,怯怯道:“我们......我们没有盗窃,我们只是捡了地上的桑葚,没有爬树。” “我们真的没有摘果子,都是捡的。”另一个小孩小心翼翼的从破破烂烂的衣裳里拿出一颗果子。这颗果子涩青无比,只有婴儿拳头大小,上面全是鸟啄的小坑。 “放屁,这林子是聂氏的,里面的果子自然也是聂氏的,你们还说自己没有偷盗!”赵管事骂道:“你们父母都是死人么,如何教导你们的,都是该死的赔钱货,给我打!” 说着,他自己动手,从庄丁手中夺来木棍,作势欲打。 “行了。”聂嗣打断他,瞥了他一眼。 “少君,你看这......” 聂氏摆摆手,看着他们,“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您是少君。” “那好,现在我要你们去做些事情,只要做到了,这次就不惩罚你们了。” “什么事情!”几个小孩听说可以免除惩罚,顿时来了精神。 “你们去告诉各家各户的孩子,在我这儿,破布、麻头、烂掉的渔网、树皮等物可以置换桑葚、以及其他的果子。”聂嗣道。 “真的?”小孩不相信的又问一遍。 赵管事骂道:“少君什么身份,岂会和你说谎,还不快滚!” 言罢,他一脚一个小孩,将几个小家伙给踢走。 看着欢呼雀跃远去的几个小孩,聂嗣淡淡道:“赵管事,平常照顾这些孩子不容易吧。” 闻言,赵管事脸色一白,旋即咽了咽口水。 “少君,我......” “行了。”聂嗣打断他,接着道:“你尽忠职守,我不怪你。不过你以后要记着,哪家有困难,可以和我提,不要自己做主。否则被母亲查出来,你知道自己的下场。” 赵管事点点头,“多谢少君体谅,奴婢谨记在心。” 顿了顿,他提议道:“少君,林子里面的桑葚大都成熟,正是食用之时,可需要小人去给少君取些来食用?” “不用。”聂嗣一挥手,“我亲自去看看!” 他还没有看过自家的林子呢,再者,他也有些日子没吃过桑葚了。</p> 第23章 赚钱法子 赵管事负责的这处庄园周围林子,占地三十多亩,常年种植桑树、李子树、梨树等果树。 桑树是最多的,因为桑树地位实在太重要。不提它的果实,单是养蚕取丝这一项收入,就足够聂氏投入人力物力。 不仅是聂氏栽种桑树,寻常的百姓家,稍有条件的都会在自家院子里面栽种一两棵桑树,养殖白蚕。 蚕丝,可以算是百姓们为数不多的收入来源之一。百姓们一般不会将蚕丝制成的绢布留作家用,大都卖给市井商人,换取钱粮。 聂氏的这处林子中,年份最久的桑树有三十多年,长得高大粗壮,枝繁叶茂,桑树与桑树的枝叶缠绕在一起。此时正值七月初,桑葚果实最是成熟,果粒乌黑饱满,挂在枝头,几欲下坠。 在地上,乌黑的桑葚果实遍地都是,哪怕日日都有人打理,可还是落了一地。光芒透过密集而又翠绿的枝叶缝隙落在地上,将那些桑葚包裹一层金芒。 他们甫一进入林子,枝头的鸟雀听到动静一哄而散,乌泱泱的一大阵。 “这些鸟雀太讨厌了,那些梨子和李果尚未成熟,硬是叫这些畜生给坏了。”赵管事说道。 聂嗣道:“你们没叫人驱鸟么。” “不瞒少君,一开始驱鸟卓有成效,后来这些鸟习惯了,竟变得不再畏惧我们。” 聂嗣沉吟须臾,提议道:“这样吧,你叫人制作些精细的渔网,用竹架支起,围在四周,再驱鸟时,或有效果。” “唯。” 看着饱满的桑葚,聂嗣也是食指大动,他自己动手摘了桑葚,分了些给芷苏和栾冗。 一边吃着,一边问道:“赵管事,这些桑葚,你们一般用来做什么?” “回少君话,大部分都是卖给药商,少许的卖给宋氏,由他们贩卖。” 桑葚这种东西,药用价值比较高,算是补药。可惜的是不容易保存,取下就得吃。 “少君,快擦擦。”芷苏见他嘴唇黑了,立马递上绢布。 “唔。” 在林子里面转了转,聂嗣从赵管事那里得知一个消息,似这样的林子,聂氏还有很多。 不久后,奢奴回来,他已经召集了人手。 临走时,聂嗣对着赵管事道:“一会儿那些孩子来了,换取东西时,不可欺骗他们。这些桑葚,若是不及时取下,便会便宜了鸟雀,既然如此,还不如给那些孩子饱腹。” 顿了顿,聂嗣提醒道:“不过,你要切记一点。不可给那些孩子过多,以免他们徒生贪欲。” “唯。”赵管事躬身一礼,“小人谨记。” 庄子正堂,聂嗣跪坐正中央。芷苏和栾冗守在两边服侍,在聂嗣面前,立着十几名中年汉子。 “大家先坐下吧。” “唯。” 待众人落座,聂嗣一一询问这些人擅长何等技艺。 在此时,木匠、泥瓦匠、铁匠等等,统称为百工。这些人和商贾一样,只要在官府登记,便算是‘贱籍’,属于最低等。同时,这些百工之人,大都是家里面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 不少人都不想入贱籍,所以就算会些技艺,也不会去官府报备。 这十几人中,擅长的百工还挺杂,有的人是铁匠,有的人是木匠,还有的人是泥瓦匠,他们大都技艺纯熟,都是聂氏赡养的百工。平常之时,为聂氏打造农具,修缮房屋。 可以说,很符合聂嗣的需求。 “现在,我需要你们造几样东西。只要符合我的心意,每人能拿到半石粮食。” ‘哗’的一下,十几名中年汉子目露精光。 “少君且说,吾等定当全力以赴!” 什么都不能阻止他们对粮食的渴求,只要给粮食,啥都好说。 聂嗣颔首,言道:“首先,我需要你们建造一座高炉,用来提炼铁块......” 此时,铁器基本上已经普及,不过这是朝廷专营的项目,想要生铁只能去官府购买。故而,寻常百姓家较为少见铁器。 不过那是以前,现在的聂氏,掌控着华阳郡好几处矿山,完全可以自己用高炉提炼铁块。 当然,这也有着风险。毕竟提炼精铁,这算是触犯了朝廷的律法,可现在的朝廷还有心思去注意一个栎阳聂氏吗? 他要做的那件事情,必须要先弄出来一样东西。当然,现在也有其他的东西可以代替,不过在他看来那样会浪费很多时间,还不如自己造一个高炉。 反正,高炉迟早还是会用到的。 说了半个时辰,聂嗣抿了口水:“你们明白了吗?” “明白。”一名铁匠点点头,旋即又问道:“铁块提炼出来之后呢?少君要做什么?” “等提炼出来,我自会告诉你们。你们要记得,一定要多提炼几次。” “唯。” 待众人退下之后,奢奴走进来,禀报道:“少君,你要的东西,已经运来,现在储藏在西仓中。木料和矿石,都是最上乘的。” 聂嗣颔首,言道:“很好,你记着,从现在开始,这座庄子要戒严,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可以进来!” “奴婢明白!”虽然不知道什么事情,但是少君摸样如此郑重,奢奴自是不敢怠慢。 聂嗣轻舒口气,只要计划成功,核心工艺握在他手中,他倒是不用担心有人剽窃。 不过怀璧其罪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眼下,他只要粗糙的就行了,还不是时候弄出来记忆中的那样东西。 在庄子里面待了两日,他一边根据自己记忆改造高炉,一边督促百工进程。顺便,查看了一番庄子的收成。 总得来说,靠近水源的庄子,收成都是不错的,每年约有近千石粟粮进仓,丰年的收成还要夸张。相对的,租种聂氏田地的佃农收成就没有那么好了。 不过,从聂嗣和他们的接触来看,这些依附聂氏的佃农还算幸运的。听周围的百姓说,其他大户的田地租金比聂氏还要高。 庄子周围的小孩都知道少君是个温和的人,因此自那日之后,常常搜寻破布、麻头、向聂嗣换取果子。 看着建造高炉逐渐步入正轨,在吩咐了奢奴严加看管之后,他带着栾冗和芷苏去了聂氏养殖牲畜的庄子。 重要的牲畜,无非三样,牛、羊、马。其余的鸡、鸭、鹅、兔子一类,只能算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养殖的。 在这其中,牛无疑是最重要的,作为耕地的主力军,受到了聂氏最优的待遇。 其次便是代步的马,聂氏养殖的马,大都是矮小的马匹,少见高大雄壮的健马。 对此,负责管理牲畜的仆从言道:“少君,此地比之塞外,终究差了些许。有些塞外异族贩卖过来的种马,也未能与咱们的马诞下良种。或许,是因为地界不同。” 聂嗣摸着杂色的马匹,不置可否。华阳郡不是没有平原,实际上渭河以及丰水冲击出来的平原,足够养殖大量马匹,可问题是这里并没有擅长养殖马匹的人。 同异族相比,中原人显然更擅长种地。 “你们都是让马匹吃这些杂草的么?”聂嗣看着手中不知名的枯草,询问他。 “少君,有什么不对吗?”仆从有些紧张。 聂嗣道:“你知道苜蓿草么?” “小人...没听说过。” 聂嗣揉了揉眉心,道:“你记着,以后可以多打听一下这种草,如果找到了,在庄子周边划出来一块地,种植培育。” “唯。”虽然不知道少君要做什么,但是少君既然说了,那他自然只有听话的份。 这次他出来,既是为了自己的计划,同时也是奉母亲的命令,熟悉各处庄子,为将来接手做准备。 虽然,聂嗣心中根本没有做大地主的打算。 五六日的时间,丰水、渭河、霸水,甚至远一点的成国渠也去了一趟。总的看下来,聂嗣只有一个感觉。 他有钱有地,有山有矿。 酆朝嘉德四年七月初七。 聂氏坞堡,一处院子中。 四个人,围着一张矮几,上面放着毛竹筒倒扣矮几。毛竹筒下面是一张方形绢帛,左右两边画了两个圈,一个圈画着‘大’,一个圈画着‘小’。 芷苏在一旁给聂嗣添了热汤,悄悄退到一边。 “三位,下注吧。”聂嗣伸手握着毛竹筒。 聂垣、聂桓、宋圭,三人一脸懵。 “大兄,这到底,是个什么博戏?”宋圭不解的看着他。 聂嗣掀开毛竹筒,露出下面的两个骰子。 “这是骰子?”聂桓伸手抓起一个,看了看,蹙眉道:“不对啊,这怎么只有六个面,不应该是十四个面或者十八个面么。而且,这圆点是什么意思?” 聂垣看着手中的这枚木雕骰子,轻轻掂了掂,发现不是特别轻,用的应该是上好的硬木。 “你看那圆点,最多的有几个。”聂嗣道。 “六个。” “那就代表六点。”聂嗣给三人普及了一下骰盅的玩法。 须臾后。 “如此说来,不论输赢,庄家都不会亏?”宋圭轻轻捏着骰子。 聂嗣没说话,将他们手中骰子取回来放进毛竹筒中,快速摇晃,‘哗啦啦’的声音传出。 少顷,‘啪’的一下,毛竹筒快速倒扣在矮几上。 “押注吧。” 三人面面相觑一会儿。 聂垣从钱袋中取出一枚杏形金薄片,放在‘大’上。聂桓也拿出一片金叶子放在‘大’上,而宋圭则将金叶子放在‘小’上。 旋即,聂嗣轻轻掀开毛竹筒,露出里面的两枚骰子。 “十二点,大。” 说着,聂嗣将‘小’注的金叶子拿走,又从自己钱袋中取出一枚金叶子,交给聂垣和聂桓。 “亏了?”宋圭眨眨眼。 聂嗣一笑,“别着急,再来一把。” 这一次,聂嗣没有先摇骰子,而是道:“你们下注吧。” 闻言,三人依旧重复上一盘的押注。 紧跟着,聂嗣快速摇晃骰子,然后‘啪’的一下倒扣在矮几上。 “见证奇迹的时候到了。” 说着,他掀开毛竹筒。 “两点,小!”宋圭面色一喜。 聂嗣道:“看出什么了吗?” 聂垣稍作沉思,言道:“胜负皆系于庄家之手。” “什么意思?”聂桓挠挠头。 聂垣解释道:“第一把,大兄先摇骰子,所以点数是确定的,故而胜负在我们手中,不论押大还是押小,全凭天意。但是后一把,我们先下注,而大兄可以根据‘大’‘小’两注的金帛多少,更换点数。” 宋圭摩擦着下巴,眼中露出精光。 “这样一来,只要庄家擅长掌控骰子点数......无往不利!” “此物简单易懂,较之博戏,更叫人上瘾。”聂垣补充。 聂嗣端起热汤轻抿一口,老神自在。 嗯,或许该把茶叶弄出来了。 不着急,等那边的东西打造出来,可以慢慢来。 宋圭忙道:“大兄,此物是否可以置于博戏之中?” 聂嗣轻轻一笑,放下陶碗。 “或许,你该将此物放在赌肆中。” “赌肆?” “酒肆是喝酒的,客店是休息的,为什么不能有专门赌博的赌肆?”聂嗣道:“押大还是押小,不就是赌么。” 宋圭是商贾,他很快就明白了大兄的话中意思。可正是因为如此,他浑身都在颤抖,因为这将会是一项巨大的收入。 没人比他更清楚,栎阳城中豪奢之家君子对博戏的痴迷,只要他操作得当,他可以赚取丰厚的利润。 只要能掌控骰子点数,一切将会尽在掌握。吃完‘大’再吃‘小’,他身为庄家,永远不亏! “赌肆,好。”宋圭压抑着颤抖的舌头。 聂垣皱了皱眉,看了一眼大兄,没说话。 聂嗣道:“当初在丹水,我答应你,要交给你一个赚钱的法子,这个你满意吗?” “满意,满意!”宋圭渴望的看着那两枚骰子。 相比较博戏,这个骰子的玩法,显然更能吸引人! 这时候,聂垣出声道:“大兄,此物过于邪异,一旦广而告之,只怕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啊。” 这骰子的玩法虽然简单,可是那押‘大’还是押‘小’的金钱数量却不简单。 换句话说,这种东西,比博戏还要可怕。最起码博戏还没这么快,可这骰子,一开一关,那就是大量的金帛! 宋圭低声道:“仲兄,小弟虽然不如仲兄见识广博,可这些年随着父亲走南闯北,也见识了不少人。就算没有这骰子,博戏也叫许多人家破人亡。雒阳君子斗鸡走犬,六博,弈棋花样繁多。” “这能一样么。”聂垣反驳道:“博戏难,骰子易。寻常人若得骰子,可随地赌博。金帛可作赌资,粮秣亦可作赌资,甚至人也......” “好了。”聂嗣开口打断,拿起一枚骰子夹在两指中间,“仲才,寻常百姓,亦常常走犬,难道能阻止吗?” “这......”聂垣抿了抿嘴,最终只是叹了一气。 见此,聂嗣轻笑,“你也不用太担心,寻常百姓能有多少钱。” 宋圭接口道:“是啊仲兄,此物当如博戏一般,盛行豪奢之间。” “季玉,此物就交予你了。不过,此事与我可没有关系。”聂嗣说道。 “嘿嘿,小弟明白,大兄放心便是。” 紧跟着,他向聂嗣请教了各种技巧,旋即拿着毛竹筒和两枚骰子,兴高采烈的回去了。 聂垣担忧道:“大兄,这样真的好么。我们聂氏不缺金帛,为何还要走此邪路?” 聂嗣理了理衣袖,长叹一声。 “仲才,有些事情,不是我们不做,就不会发生的。拿这骰子来说,没有骰子,百姓也会参与博戏。有些懒汉,坐吃山空,宁愿睡死家中,也不愿出门耕作。有些恶少年,危害乡里,无人辖制,无法无天。” “错的不是骰子,错的也不是百姓,错的是......” 到此,聂嗣就没有再说下去。 他知道,骰子问世,必将会给许多人带来灾难。可问题是,没有骰子,世人就没有灾难了么? 博戏流传上古,充斥世间,上至朝堂诸公,下至寻常百姓,无有不涉。 田间的少年孩童,亦知赌果斗犬。 哪有什么生来善良的人,人的一生,无非是在和内心的欲念作斗争。 赢了,便是善良。 输了,即为恶人。 这一次,聂嗣输给了自己的贪欲。 聂垣听着大兄没说完的话,似是有所明悟。 “我说两位兄长,这现在没有骰子,以后还有其他什么的东西,难道我们都能阻止不让别人玩么。”聂桓大刺刺道:“圣贤不是说过么,各有缘法。” 闻言,聂垣无奈一叹。他发现自己好像确实是想多了,百姓千千万,他凭什么去操心。 聂桓起身笑道:“赶紧走吧,今日可是乞巧节!” 这么一说,聂嗣也想起来了,今日是七月初七,乞巧节。</p> 第24章 七月初七 上古帝王曰:男不过尽八八,女不过尽七七,而天地精气皆竭矣。 圣贤亦曰:月逢七,日逢七,双七为吉,吉中带喜。 在酆朝,七月七,妇女们会向上天的女神祈求赐下灵巧的双手与聪慧的心灵,让自己的女红技法娴熟。未出嫁的淑女则会缝制衣裳,祈求爱情婚姻的圆满。 大抵来说,同聂嗣前世的记忆差不多,算是原始版的‘情人节’,只不过这里没有‘牛郎织女’的传说。一切来源于人们对‘重日’的数字崇拜。 如‘二月二’‘三月三’‘四月四’一样。 和聂嗣所知不同的是,这里的乞巧节,还有着‘求偶’的习俗。淑女们会在自家搭建的露台上展示自己亲手缝制的衣裳,让求偶的君子试穿。 若是恰巧合身,那便代表是上天赐下的好姻缘,或许会成一段佳话。 当然,这也是看对象的。 豪奢家的细君,断不会让泥腿子登上露台试穿衣裳,那不是在求偶,那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 是故,乞巧节,不同的阶层活动泾渭分明。豪奢贵庭,在栎阳城搭建露台,邀请君子登台吟诵歌诗。平民百姓,在乡里围火而唱。 聂嗣等人甫一抵达栎阳城,热闹的喧嚣声不绝于耳。楼台上挂着五颜六色的丝绸,烛火通明,圆月高悬,万里无云。 “听说今日不会关闭城门,咱们可以尽情耍乐子!”聂桓握了握拳,络腮胡随着脸部肌肉一颤一颤,足可见他此时的兴奋。 聂垣提醒道:“你别忘了正事。” 闻言,聂桓一顿,嘟囔道:“应该无伤大雅吧,穿与不穿有何分别,反正是定下的婚事。” “怎么了?”聂嗣询问。 聂垣苦笑着解释道:“前些日子,那丁氏淑女送来帛信,言让我登露台吟诵诗歌,试穿她缝制的衣裳。” “还有卞氏淑女。”聂桓像是莫得灵魂一样,无所谓的补充。 聂嗣偷笑,“那好啊,正巧让为兄瞧瞧。” “大兄!”聂垣和聂桓同时不满哼声。 “好啦好啦,不过是登露台罢了,有何可惧的。” “大兄,试穿衣裳,私下里也可以。只是当着那么多人面,与猴子何异。”聂垣说完,又不好意思道:“还有,我哪知道什么歌谣,若是上台,不过是给人徒增笑料罢了。” 聂桓颇为赞同的点头。 聂嗣稍作沉吟,旋即道:“区区歌谣罢了,有为兄在,不怕。此番,为兄定叫你们技惊四座!” 不就是剽窃么,谁不会啊。反正我剽窃完不付版权费,那就不算剽窃喽! “大兄已有腹稿?”聂桓问道。 聂嗣神秘一笑,朝着二人招招手,“附耳过来。” 须臾后,聂垣听完,倒吸口冷气,朝着聂嗣拱手,敬佩道:“大兄博学,弟不及也!” “很好吗?”聂桓一脸不解。 “让你平时认真随夫子治学,此等妙诗,你竟不得其义!”聂垣恨铁不成钢道:“你就混吧!” 聂桓尴尬的挠挠头,不识文墨这种事情,终究与他身份不匹配,说出来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大兄,你再说一遍吧,刚刚的我忘了。” ‘你这是鱼的记忆啊,小老弟。’聂嗣心中吐槽,面上还是又给他说了一遍。 三兄弟穿过拥挤的人群,朝着豪奢区而去。栎阳西城,平日里空旷的市井,早已被栎阳城的豪奢之家清空,一座座露台拔地而起,人们摩肩擦踵,比较着各家的露台。 豪奢之家的奴仆,手中捧着器皿,时不时朝着下方乞讨的百姓撒些钱果。 “丁氏和卞氏的露台呢?”聂嗣问道。 这两家能和聂氏攀亲,少说也是贵庭,场面自不会小气。 “在那边。”聂垣领着他们,朝着丁氏露台而去。 待他们抵达之时,周围已经聚集了大片大片的人群,有贩夫走卒,也有穿着贵气的君子。 “仲才,我就知道你今夜必定会过来。”一道声音响起,紧跟着一名矮小的年轻男子率领仆从走过来。 见此,聂垣轻哼一声,“你还没死心啊,看来上次你苦头还没吃够。” 年轻男子名叫刘涂,出身栎阳豪奢,家中颇有资产。不过在聂氏面前就有些不够看了。 刘涂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们虽已定下婚约,但是只要一日未成婚,便做不得数。” 聂嗣打量了一番刘涂,只见此人既矮且丑,鼻翼侧畔的黑痣尤其恶心。 “这位是......这不是冠绝栎阳的聂伯继么,你游学回来了!”刘涂看向聂嗣,一声大叫,顿时将路人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 聂嗣的颜值,还是很能打的,用聂嗣自己的话来说,那可真是‘小鲜肉’一枚。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他颜值确实高。 “那位君子好漂亮啊。” “此人可是冠绝咱们栎阳的聂氏少君,聂伯继!” 议论声接二连三的传来,聂嗣嘴角抽了抽,朝着刘涂拱了拱手,“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不才刘涂......”他话没说完,聂桓上去一只手掐着他脖子,将他给抓起来。 刘氏仆从大惊失色,纷纷上前,不过聂氏仆从也围拢过来,双方对峙,一触即发。 “聂桓,你想做什么!”刘涂瞪着眼,两只脚在空中踹来踹去,就是挣脱不了。 “做什么?”聂桓冷笑,“乃公心情不好,想揍你,不行啊!” 说着,不给刘涂说话的机会,上去就是两巴掌‘啪啪’抽在刘涂脸上,打得他脑晕目眩。 聂桓的手劲儿还是很大的,尽管只打了两巴掌,但是依旧给刘涂带来了巨大的伤害。 打完,聂桓将其丢在地上,上去又是两脚,踩完吐了口唾沫。 “回去告诉刘氏主君,掌他嘴的是聂氏聂桓,想报仇尽管上门!” 刘氏仆从畏惧聂氏,不敢言语,只是抬着昏迷不醒的刘涂快速退去。 “贱骨头,找打!”聂桓冷哼。 聂嗣眯了眯眼,问道:“这个刘氏,什么来头?” 在栎阳,敢惹聂氏的人基本上没有。这个刘涂明知道聂垣是聂氏子弟,仍旧敢前来嘴嗨,想来定是有恃无恐。 聂垣解释道:“刘涂之父,乃是华阳郡主簿刘歆,此人自上任以来,深得太守倚重。且,刘氏也是豪奢之家,故而与父亲多有争执。大兄也知道,父亲素来与太守杨崧不合。此番刘歆被征辟为吏,少不得要试探我们聂氏。” 一郡主簿,典领文书,参与机要,太守心腹,秩比六百石。 “仲父乃是华阳郡郡丞,一个主簿有胆子放任族中子弟挑衅,只怕是其背后有人指使,想来就是那位杨太守了吧。”聂嗣淡淡分析道。 聂垣颔首,“大兄所言不错,父亲让我这段时日尽量不要与刘氏起冲突,就是想看看他们打的什么算盘。不过,因为同丁氏联姻之事,刘氏似是颇为不愿,故而那刘涂才会三番两次挑衅。若非父亲对我有所嘱咐,上次我就要了他的命。” 丁氏的露台搭建的颇为豪奢,平地高起六尺,彩带飘舞,灯火通明,护卫成行,与其豪奢之家的身份倒是极为贴合。 “此消彼长,刘氏主君不是傻子。他既为华阳郡人,自是知道吾聂氏。当此时,若能拉拢丁氏,算得上一份助力。”聂嗣嘴角含笑,转言道:“不过,灯火虽众,岂能与皓月争辉?” 聂垣笑了,“大兄一如既往的聪敏,父亲让我不要擅动,想来也是有自己的一番思虑。丁氏答应联姻,足以表明他们看得清形式。” “可惜,有的人还是想着和我们聂氏扳扳手腕子啊。”聂嗣嘴角露出不屑。 便在此时,丁氏仆从走过来,朝着聂嗣躬身一礼。 “见过聂少君。” “不拜见你们丁氏的新婿吗?”聂嗣自然而然的唤了语气,调侃问道。 聂垣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闻言,丁氏仆人从善如流,拜见了聂垣,旋即对聂嗣道:“女君有命,特邀少君上露台观礼。” 聂嗣稍作沉吟,旋即挥挥手,“此来只为观礼,无需如此,且替吾向丁夫人告罪一声。” 见此,丁氏仆从没有再劝,道了声‘唯’,缓缓退去。 丁氏露台内室,一众女子喜笑频频。为首者正是丁氏女君,她见仆从返回,连忙问道:“聂氏少君可来了?” “回女君话,聂少君说他此来只为观礼。” 闻言,丁氏脸上露出一丝失望,“却是可惜,传闻此子音容无俦,吾一直无缘得见。” “女君,见了他,不怕主君吃味吗?”一女子调侃。 “多嘴!”丁氏女君笑骂一声,旋即看向身边的女儿,“那聂氏少君既然来了,想必聂垣也在,你该出去了。” 丁氏细君生的清秀碧玉,闻听母亲之言,脸颊一红,旋即轻轻颔首,起身招呼一众女婢离去。 聂氏一行人寻了个空处,坐看接二连三登上丁氏露台求偶的男子表演。个中流程并不复杂,丁氏细君端坐帷幔之后,烛火将其身影映衬在帷幔上。在其身侧,隐约能看得见一袭长衫,那就是丁氏细君缝制的衣裳。 登上露台的男子,需要吟唱自己写的诗歌,只有得到丁氏细君青睐的男子,方才有机会前去试穿衣裳。 换句话说,主动权掌握在丁氏手中。 酆朝的‘诗’,大抵是‘诗歌’,既能唱,也能吟。诗歌含义暂且不提,基本的韵脚却是必须要做到,否则唱出来就会极为难听。 聂嗣听了几个人,觉得自己耳朵要坏掉了。 “嘿,田氏那小子竟也敢上去丢人现眼,真不知他是为了凑热闹,还是故意恶心人的。”聂桓对正在吟唱的男子出言嘲讽。 对此,聂垣揉了揉眉心,向着聂嗣解释道:“此人也算与我们聂氏相善,想来应是凑热闹的。” 聂嗣只是笑了笑,旋即问道:“既然你与丁氏淑女定下了婚约,为何她要让你上去?” 在聂嗣看来,丁氏淑女这是闲着没事干折磨人。 “大兄有所不知,栎阳的淑女们最好攀比。想来我与她定下婚约,她怕是......” 聂垣说不下去了,他猜测自己未来妻子是在显摆,可是他没证据。 聂嗣倒是有些明白,只怕是那位丁氏淑女在和栎阳其他淑女攀比吧。当然,不排除她也想要借着‘乞巧节’浪漫一回。 这所谓的吟唱诗歌,不就是表白么,当着这么多人面,啧啧,果然是在追求浪漫。 “去吧,有我给你支的招,定叫那丁氏淑女倾慕你的才情。” 闻言,聂垣轻叹,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他倒不会因此嫌弃丁氏淑女多事,只是有些不习惯。 毕竟,乞巧节是属于她们的节日。 聂垣起身,大步登上露台。 台下一众显贵君子顿时哄笑,他们是知道聂垣和丁氏淑女定下婚约的,此刻见他上台,猜测他是受不了别人的挑衅,忍不住了。 “仲才,吾等恭听妙诗!”一人大声调侃。 聂垣没好气的瞪了一眼那人,旋即转身朝着帷幔后的人影作揖,“聂氏,聂垣,作诗一首,还请淑女品鉴。” “请。”丁氏淑女轻吐一字。 其他的人登台,她都是心不在焉,此刻聂垣登台,她方才认真起来。因为说到底,这次搭建露台,就是为了看看聂垣才学如何。毕竟,她可不想将来被其他相善的栎阳淑女调侃夫婿是个不通文墨之人。 聂垣轻轻吸口气,大声吟唱:“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仅是第一句,便叫众人哑声。叫帷幔后的丁氏淑女满面通红,如此露骨的表白,让她坐立难安。 “凤于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好!” 第二句出口,下方的君子们大声叫好。 聂嗣心下暗忖,能不好么,这可是一位极有才情的大渣男写的,端的是不要脸加混蛋。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哈哈,仲才,竟没想到你如此深念丁氏淑女,好一句‘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仲才用情至深,吾等敬佩!”下方的君子们纷纷开口调笑。 而那丁氏淑女早已呆住了,此等诗歌,叫人既羞又恋。她在这栎阳生活了十几年,竟不知道聂垣有如此才情。 这不就是她心中幻想的情郎么。 一念至此,她羞燥的满脸通红,两只白嫩的小手纠缠在一起。 “细君?”一旁的女婢轻声提醒,“是否唤聂氏君子前来试穿?” 这还用问么,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她的衣裳都是给聂垣缝制的。 “去吧。” “唯。” 聂嗣看着台上的聂垣,嘴角死死憋着笑意。这一幕让他想到了前世的大学生弹吉他唱歌表白,同样的叫人忍俊不禁,同样的让人围观。 浪漫啊,真是无处不在。 “大兄,我还是不去卞氏露台了。”聂桓鬓角流汗。 这太羞耻了,他做不来! “你就不怕日后那位卞氏淑女给你脸色看?”聂嗣调侃。 酆朝的女子地位可不低,尤其是当家女君,执掌一府财政大权,随意决定丈夫女妾生死,甚至可以同丈夫和离。而和离后的女子,同样可以再嫁,不会有人对此而区别看待。 就算没有出嫁的女子,同样可以在街上抛头露面。 至于缠足,三从四德什么的,在这里完全没有。不过一些基本的女训,淑女们还是会遵守的。 当然,这并不是说男人就要迁就女人,而是代表了女子的地位不弱,最起码不是那种逆来顺受。 所以,与未来的妻子弄好关系,这是必须的。不求心心相映,但也不能互生龃龉,否则后宅不宁。 这也是聂嗣当时听说自己有未婚妻,为什么心里一万个不愿意,若是那位蔺氏淑女是个乖巧的女子,他倒是不介意诚心相待。可若是那位未婚妻是个蛮不讲理,霸道骄横的女子,他怕自己受不了。 听了聂嗣的调侃,聂桓嘴角抽搐。 二人闲聊间,聂垣已经换上了丁氏淑女缝制的衣裳,不大不小,正好合身。 底下人自然又是一番叫好,纷纷恭喜聂垣。</p> 第25章 杜城县尉 刘氏府邸坐落栎阳城繁华地段,刘氏主君刘歆近来蒙太守杨崧看重,擢升郡主簿,门楣骤升,假以时日从‘富’变成‘既富且贵’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过,此时此刻,刘歆心情却是十分阴沉。他的嫡长子刘涂竟被聂氏子弟当街掌嘴。这哪是打刘涂脸,这是在打他刘歆的脸,砸刘氏牌匾。 可以想见,此事传扬出去,栎阳上下定会嘲讽他刘氏。 “父亲,你要为孩儿报仇啊。那聂桓不当人子,孩儿不过是说了两句,他竟打孩儿脸,这是看不起我们刘氏啊。”刘涂捂着红肿的脸,哼唧哼唧的打小报告。 聂桓的手劲可不是开玩笑的,那一身横肉,说劈掌碎石有些过了,可刘涂的肉脸哪能禁得住聂桓打。 “夫君,那聂氏欺人太甚。”刘涂母亲在一旁哭道:“那聂绩怎么说也是一郡郡丞,竟纵子行凶,这是不将夫君放在眼里啊。” 刘歆被她哭的有些心烦,遂问道:“你将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若是聂氏小畜生故意伤人,为父定掀了聂绩面皮,叫他押子登门谢罪。” 刘涂将事情说了一遍,从主观能动性上,自动忽略了自己嘴嗨聂垣未婚妻的事情。 如此,聂桓打他,自然是无理的。 刘歆气抖冷,“好一个聂氏,好一个聂桓。不问青红皂白便伤我儿,如此不将我刘氏放在眼里,端的是可恶!” “父亲,孩儿一直谨记父亲教诲,结好丁氏。此次乞巧节,本想乘此机会博得丁氏淑女欢心,现在全教那聂氏毁了。”刘涂委屈巴巴说道。 丁氏淑女? 刘歆一怔,旋即道:“那丁氏主君已与聂绩定下儿女婚事,以后你不可再去招惹丁氏,以免徒增丁氏嫌隙。” 他想扳倒聂绩,必须结好其他官吏,丁氏就是其中之一。眼下丁氏明显和聂氏走近,如此一来丁氏那条线也就没必要有所牵扯。 “那孩儿就这么白白被打么。”刘涂不满。 刘歆冷哼一声,“这栎阳可不是他聂氏做主,还有杨太守。吾儿莫要心急,日后定叫那聂氏跪地求饶!” 只要他们计划成功,聂氏不死也要脱层皮,到时候他倒想看看聂绩如何向他求饶! 此刻的栎阳城依旧沉醉在乞巧节的欢庆中,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既有表白成功的君子,亦有贩夫走卒为今夜的收益感到高兴。 “叫你平日里多读书,这下闹笑话了吧。”聂垣穿着丁氏淑女为他缝制的衣裳,嘲讽一旁蔫巴巴的聂桓。 就在方才,聂桓登上卞氏露台,吟唱着他大兄写给他的诗歌,没想到半道儿卡壳,愣是在台上憋了半炷香,黯然下台。路人嘲讽倒是其次,那位卞氏淑女可被他给气哭了。 盖因聂垣朱玉在前,路人赞叹丁氏淑女寻了个有才学的如意夫婿。 可是聂桓未免过于拉胯,这让卞氏淑女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哭着逃离露台。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同聂垣一对比,聂桓就显得有些小丑了。 聂嗣在一旁笑意连连,边走边道:“叔惇,你还是寻个时间上门去向卞氏淑女诚挚致歉为好。今日,你可让人家淑女丢脸了。” 不用想,日后卞氏淑女和丁氏淑女一碰面,卞氏淑女就会想到今夜的事情。 不要小瞧女子的攀比心,这种高下立判的对比,卞氏淑女怕是觉得以后都没脸出门和栎阳的淑女们聚会了。 “活该。”聂垣哼了一声。 不过几句诗歌,这也能忘。 聂桓烦道:“小女子竟如此麻烦,尚且不如马厩里面的马儿听话。” ‘这能比么。’聂嗣心中腹诽,旋即道:“你选个日子,登门拜访卞氏淑女,言今夜你过于紧张,一时忘记腹中诗歌。好言相劝,再拿出诗歌好好说说,想必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我不会哄女子。”聂桓老实道。 “女子大都喜甜言蜜语,届时我写几篇诗文给你,到时候你背的熟一点,多给她说点好话,不就......” 话没说完,他就看见聂垣和聂桓二人一脸‘坏笑’的看着自己。 “怎,怎么了?” “大兄,你好熟练啊。”聂桓说。 “大兄如此容貌,且又多才,这栎阳的细君们怕是要如痴如醉了。”聂垣说。 聂嗣:“......” 聂桓,你以后还是受老婆脸色去吧。 在栎阳城逛了大半夜,三人便留在城中客店休息,次日回了聂氏坞堡。 “少君,这是,给奴的?”芷苏抱着手中精美的蜀锦,美目含情。 “唔,你留着给自己做身衣裳吧。”聂嗣一边吃着稀粥,一边回复她。 酆朝人没有吃早膳的习惯,但他受不了,每日起床必要用些稀粥咸菜饱腹。 “可这太贵重了。”芷苏不舍的将蜀锦递过去,“奴不敢收下。” 丝织品,以‘锦’为最贵,这其中‘蜀锦’是佼佼者。一匹蜀锦价值千钱,其采用多色丝线制成,锦纹绚丽多彩,手感爽滑。 聂嗣道:“收下吧,近来你跟着我去各处庄子巡查也辛苦了,这是你应得的,不要推辞了。” 昨夜在栎阳城恰好逛到绢帛商行,他便顺手买了蜀锦送给芷苏。 “可是...” “收下吧。”聂嗣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奴多谢少君。”芷苏轻咬润唇,喜滋滋的收下蜀锦。 便在此时,奢奴走进来。 “少君,郡丞大人回来了,让您去一趟。” “仲父?”聂嗣放下陶碗,不解的看着奢奴,“可有说是何事?” “听说是为了昨夜桓君子掌打刘氏少君之事,有些细则要询问少君。” 聂嗣略作沉吟,“好,我知道了,走吧。” 他倒是不担心聂桓受罚,因为错的乃是刘涂嘴嗨,打了也就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待他抵达聂绩那一房的庭院正堂时,只见聂垣和聂桓二人乖顺的垂手立在一旁。中央跪坐着一名身着绸衣的中年男子,其脸型狭长,面色略黑。 “孩儿拜见仲父,问仲父安。”聂嗣俯身行礼。 “唔,伯继来了,坐吧。” “谢仲父。” 待聂嗣安坐,朝着聂绩微微低头道:“孩儿此番回来,闻听仲父忙于政务,故而未去栎阳问安,还望仲父恕罪。” “无妨。”聂绩道:“华阳郡政务繁巨,这些日子我奔走各县,你若去了栎阳,也未必能寻到我。” “多谢仲父不怪。” 聂绩道:“将你唤来,乃是为了昨夜掌嘴刘涂之事。他们二人虽已说清楚,可我还想听听你的。” 闻言,聂嗣将昨夜的事情如实说出来。 “父亲,孩儿没撒谎吧。”聂桓在聂嗣说完后补充一句。 聂绩没看他,眉头蹙了蹙。 见此,聂嗣问道:“仲父,可是那刘氏前来寻衅?” “寻衅?”聂绩冷笑,“刘歆倒是有胆子,但是他奈何不了我。不过暗地里做些鼠辈勾当罢了,上不得台面。” 聂嗣保持沉默,华阳郡官吏的斗争,他不太清楚,不好发表自己的看法。不过他有点奇怪,仅仅是为了验证聂桓说的话是否真实,就将自己唤来,这也未免太无聊了吧。 “对了伯继,此番你回来,我恰好有件事情交给你去办。”聂绩道。 ‘果然是有事情。’ “仲父吩咐便是,孩儿定不推辞。” “好。”聂绩缓缓道:“你自丹水归来,想必是知道灾民之事。雍州与荆州之间,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太守为防灾民涌入雍州,故命我在华阳郡集粮,有备无患。眼下,我已在杜城设立粮仓,为防生变,你可去替我看管粮仓。” 聂嗣稍稍一楞,旋即道:“仲父,孩儿尚无官身,如何能去看守粮仓?” 碰。 一枚铜印落在案几上。 “前任杜城县尉犯案,已被我正法。我已向太守举荐你为杜城县尉,太守已首肯,执此铜印,你可立马上任杜城县尉。” 嘶! 好家伙,这就是朝中有人的便捷么,起步就是县尉。 聂嗣问道:“敢问仲父,杜城粮仓,目下有多少储粮,县卒几何,周边可有盗匪?” 闻言,聂绩眼中掠过一丝赞赏。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县尉之职砸晕脑袋,思路清晰,知道摸清基本情况,不错。 “储粮五万石,县卒百余人。周边有几股小盗,不足为虑。” ‘这不就是去镀金的么。’聂嗣暗想,‘县卒百余人,看样子杜城只是小县城,五万石粮食倒是重要,不过几股小盗,据城防范,基本无忧。’ 不过,他总感觉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既然如此,孩儿领命,定不负仲父所托。” 见此,聂绩颔首,旋即看向聂垣兄弟俩,“你们随伯继一同前去,辅之。” “孩儿遵命。” 回去的路上,聂嗣掂量着手中铜印。 铜印四四方方,体积比拳头略小,底座刻着‘杜城县尉’四个字。 没想到片刻的功夫,他摇身一变,成为了杜城县尉。 一旁的聂桓倒是显得兴致昂扬,读书他是不喜的,相比较读书,舞刀弄枪才是他的爱好。 “大兄,咱们去库房取剑吧!” “唔,走吧。” 聂氏的库房中藏着不少兵器甲胄,由于朝廷明令禁止民间铸铁的关系,寻常百姓很少接触刀枪剑戟,甲胄更是从未见过。 但是聂氏这样的豪奢贵庭,自然会私藏这些武备,以防某些不长眼的盗匪劫掠聂氏财产。 三人经过层层护卫,进了库房,终于见到密室中的刀剑。 一副副黑色甲胄整齐堆放在木板上,刀、枪、剑、戟等兵器则置于木架上。 当下短兵还是以‘剑’为主,长兵则以‘戈’‘矛’‘枪’‘戟’四样为主。 聂嗣长兵是玩不了的,就算他麒麟臂大成也玩不来。他主修的是‘剑’,所以很快选了一把剑。 手中的这把剑分量不轻,应该在二十斤上下。吹毛断发的锋利,聂嗣试过,没做到,看样子不是神兵利器,只是普通的剑而已。 聂垣选了剑,聂桓倒是选了长矛。 矛和枪很难区分,看外形都一样。不过细看区别挺大,矛重枪轻。这是因为两种武器攻击的方式不同,矛重劈砍,枪重突刺。 “德昂,你也选一样吧。”聂嗣朝着默不作声的栾冗说道。 自丹水归来之后,栾冗一直少言寡语,只是默默护卫他左右。 “少君,这不妥吧。”栾冗迟疑,这毕竟是聂氏武库,他一个护卫岂能取兵。 “去吧。”聂嗣语气不容置疑。 见此,栾冗也不再拒绝。 “唯。” 事实上,他早就看中了一双武器。 双戟! 两把戟全长三尺五寸,戟头铸双月牙,戟身灌铁。 栾冗双手同时拿起双戟,轻而易举的耍了几下。 “咦!”聂桓惊诧道:“力气倒是不小,这双铁戟可不轻,一把戟少说也有四十斤。” 他也能轻而易举的拿起双戟,只是他不喜欢双戟,故而没有选择。 “看来,我看走眼了。”他打量着栾冗,眼中露出兴趣。 栾冗不语,只是将双戟负在身后,默默走到聂嗣身侧站立。 聂桓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栾冗。” “他日若有时间,你我可较量一番。” 栾冗不说话。 “大兄,你这护卫如此忠心,你若不开口,小弟怕是不能如愿了。”聂桓看向聂嗣。 聂嗣稍作沉吟,看向栾冗。 “听凭少君吩咐。”栾冗道。 “好,切磋为主,点到即止。”聂嗣答应。 聂桓面色一喜,这栾冗能轻而易举地拿起双戟,想必有把子力气,应该能和他好好打一场。 这时,聂垣拿起一块护心镜交给聂嗣。 “大兄,此物不可少。” “仲才有心了。”聂嗣收下护心镜。甭管有没有用,戴在胸口总能给人安全感。 须臾后,三人各自回去收拾行李,明日他们便要去杜城赴任。按照聂绩的话来说,粮食至关重要,不容有失,他信不过别人。 回到自己庭院正堂,聂嗣将长剑横放在案几之后的剑架上。 唤来芷苏,聂嗣将前往杜城的事情说了一遍,嘱咐道:“我此去,短日内怕是回不来,你可替我好生打理庭院。” “少君,奴,奴可以去吗?”芷苏鼓起勇气,说道:“奴可以照顾少君。” 聂嗣哑然失笑,“我是去看管粮仓的,带着你怕是不合适,你还是留在坞堡吧。” 她低声道:“可少君总不会日夜都守在仓中吧,奴可以在杜城照顾少君起居。” 他想了想,还是觉得带一个女子出门不方便。 “不妥,你留在府中吧。” 见少君不容商量,芷苏也只好作罢。 当天晚上,聂嗣陪着母亲用着晚膳,说起前往杜城赴任县尉一事。 “既是你仲父的意思,你去倒也无妨。不过,你要将芷苏一同带去。” “为何?”聂嗣愕然,“母亲,带着芷苏去,不妥吧。” ‘让你一个人在男人堆里面才不妥!’聂祁氏心里暗想,旋即道:“芷苏可以去照顾你的起居。” 一旁给聂嗣添饭的芷苏面色一喜,脸上充满愉悦。 “母亲,这......” “就这么定了。”聂祁氏打断他,言道:“杜城那边,尚有房屋,你可在城中安居。若得休沐之日,一定要回来看看,知道么。” “是,孩儿知道了。”聂嗣微叹。 “少得了便宜还卖乖,芷苏心灵手巧,细心如发,有她照顾你,我才能安心。”聂祁氏见儿子一脸不情愿,没好气的点了点他脑袋。 聂嗣讪笑,转移话题道:“母亲,您不是说父亲在雒阳给我寻了官职么,我若是上任杜城县尉,会不会打乱父亲的安排。” 虽然他很反感这种安排,但是目前他还没有能力反抗。 聂祁氏稍作沉吟,言道:“应是无妨,你若在杜城做出成绩,他日前往雒阳,底气也足些,你父亲更好为你举荐。” 这也行么,看来在酆朝做官,倒是不用考虑德行才能,只要有人举荐就行啊。</p> 第26章 上任立威 酆朝的仕途路径有两种,一是地方官吏举荐,二是朝廷征辟。 前者由下而上,官做的不大,前途也不光明。后者由上而下,机会更多,前途也更好。 不过一般能被举荐,或是受到朝廷征辟的只有一种人,才德兼备之人。 但是,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自从先帝因为打仗打空国库之后,为了填补亏空,便走上了卖官的邪路。自此,举荐和征辟就成了笑话。现在谁能做官,全看谁钱多,谁的路子广。 华阳郡太守杨崧和主簿刘歆就是相对应的两种人。 杨崧是走的朝廷征辟道路做官,所以他现在是华阳郡太守。刘歆靠钱砸开了杨崧大门,所以被杨崧举荐为郡主簿,纳为心腹。 太守府邸,五十多岁的太守神态安详的跪坐着。铜熏炉中飘荡出连绵的沁香,闻之让人心旷神怡。 灯火烛架映照左右。 其左下首,刘歆正在声情并茂地控诉聂氏子弟对刘涂施展的暴行。 “......明公,那聂氏如此嚣张,定是聂绩故意放纵。长此以往,这栎阳乃至华阳,只知聂绩而不知太守啊!” 杨崧眼眸松开一条细缝,语气稳定道:“刘主簿,稍安勿躁。聂氏在栎阳经营百年,根深蒂固,势力盘根错节,不可轻动。” “那,就这样坐视聂氏继续做大,嚣张跋扈么!” “当然不行。”杨崧深吸口气,眼睛彻底睁开,眼球中密布血丝,一看就知道操劳过度。 “我们得想办法了。” 太守和郡丞,自古以来在地方就不是很对付。太守总览一郡大事,郡丞主管民政,名义上是为太守佐官,但实际上常常有郡丞架空太守的事情发生。 何况聂绩出身栎阳聂氏,在华阳郡极具威望,更是可以和太守分庭抗礼。 闻言,刘歆面色一喜,他就在等杨崧这句话。 “太守,计将安出?” 杨崧摇头叹道:“唉,聂绩行事滴水不漏,全无破绽,暂无良计啊。” 见此,刘歆道:“我倒有一计。” “哦,说来听听。” 刘歆阴笑道:“聂绩行事缜密,可其他人却不一定如聂绩这般奸猾。” 杨崧捋须,“你的意思是......” “杜城!”刘歆暗想,聂绩啊聂绩,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给我的机会,若是不好好把握,怎么对得起你呢! 呵呵! 杨崧道:“你是想打杜城储粮的主意?” “太守慧见。” “细说。” “唯!”刘歆兴奋的道出计划。 须臾后,杨崧颔首,“刘主簿有大智也!” 刘歆谦虚道:“全赖太守教诲,下官不敢承功。” “既是如此,那就依你所言吧,此事就交给你去做了。”杨崧身子前探,言道:“刘主簿,可不要让吾失望啊。” “太守放心。”刘歆抱拳,信心满满道:“此次,定要为太守除去聂绩,还华阳郡清明。” “呵呵,善!” ........ 杜城,坐落在华阳郡东南方向。一条源自秦岭的河流自南向北注入霸水,河流途经一条峡谷,杜城就建立在峡谷上方,靠近平原地带。 这座小县城,自然比不上栎阳。夯土的三丈城墙围在四周,城门上方写着‘杜城’二字。 来往的百姓大都是牵牛担柴的平民,少见车马奔驰的富家君子。 其实杜城辖制的乡里还挺多,但是由于过于分散,不好管理。且因地形关系,导致百姓大都向着平原地区的栎阳和霸城迁徙。 聂嗣抵达杜城之后,先安排了芷苏,旋即便领着聂垣和聂桓二人前往县衙赴任。 杜城县令见到聂嗣的时候还显得有些惊讶,他从未见过这么年轻的县尉,若不是聂嗣交出去的铜印是真的,他都怀疑聂嗣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冒充县尉。 辨明了聂嗣的身份真伪,杜城县令的思绪就转的飞快起来。他很清楚,这么年轻的人能坐上县尉职位,说因才德而被举荐,打死他也不信。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此人出身豪奢贵庭,背后有人,加之聂嗣姓聂,杜城县令下意识想到了栎阳聂氏。 进而,他想到了郡丞聂绩。 恍然大悟! “我早就盼着聂县尉赴任了,来来来,快将铜印收好,里边请!”杜城县令亲热的拉着他手,将他请了进去。 聂嗣一边收好铜印,一边无奈地跟着杜城县令进了里间。 待二人安坐,杜城县令方才道:“县尉自栎阳而来,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这样吧,今日我做主,宴请县衙众人,一起前往城中酒肆畅饮。权当为县尉接风!” 聂嗣道:“县君,饮酒之事暂且押后,我此来乃是为了城中粮草安危,还望县君不吝告知。” 见他没有反驳来自栎阳,杜城县令眸光一闪,更加笃定自己心中的猜测。 “好好好,县尉且道来。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须臾。 聂嗣起身欲走,拱手道:“县君,城中粮草事关重大,我要早日理顺个中情形,方才能安心,还请县君见谅。” “聂县尉一片为国赤心,我亦甚嘉之。这样吧,聂县尉若是事毕,可来吾府上一聚。我与伯继一见如故,当好好亲近亲近。”杜城县令热情道。 从‘聂县尉’变成‘伯继’,这小嘴改的可真快。 聂嗣心中一阵恶寒,强忍着不适,笑着回道:“若有机会,必当打扰。” 言罢,转身领着聂垣和聂桓离去。 待他们走后,杜城县令拍了拍手,一名精瘦的男子从屏风后走出来。 “县君。” “县丞,你观此子如何?” “呵呵,雀巢岂能容得下苍鹰。”杜城县丞笑道:“县君不必烦恼,苍鹰待不久的。” “此亦我所想也!” 俩人对视一笑,心有灵犀。 出了衙门,栾冗牵来马匹,聂嗣翻身上马,拉着缰绳。 “走,我们去城西。” 言罢,领着聂垣、聂桓、栾冗三人拍马离去。 “大兄,那县令甚是熟络啊。”聂桓骑在马上笑着道。 聂嗣轻轻颔首,不置可否。 熟络是真的,草包也是真的,问他杜城周边几个乡,多少里,多少亭,多少县卒,可有盗匪,他竟一概不知。 就这还是县令?! 聂垣道:“大兄,那县令言语之中多有试探之意,想必他猜测到大兄的身份了。” “他若猜不到,那才叫人失望。”聂嗣冷哼。 “嗯?”聂垣不解,问道:“大兄方才在县衙是故意向他露出口风的?” 聂嗣点头,“我们此来,乃是为了保护粮草安全。有些事情,迟早掩盖不住,不提你我姓氏,单是年纪摆在这儿,便叫人心中起疑。既然如此,何不顺水推舟。如此一来,我们在杜城行事,那县令定会有所顾忌,轻易不敢掣肘。” 闻言,聂垣恍然,“大兄远见。” “你们说什么,我怎么听糊涂了。”聂桓插嘴。 聂嗣见他一脸络腮胡,调侃道:“若是赴任的人是叔惇,那县令定不会怀疑。” “哈哈哈。”聂垣大笑,这话倒是没说错。叔惇看起来像是三十多岁,远比大兄老成多了。 “大兄,仲兄,你们笑什么?” 聂嗣一笑,没理会他,一甩马鞭,‘啪’的一声响,马儿迈动四只蹄子,快速奔跑。 粮仓设立在城西,这一片属于杜城县尉武备管辖地带,周围民居较多,远离市井。 待聂嗣抵达之时,守在门前的县卒立马上前喝止:“下马!” 聂嗣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走上前出示县尉铜印,以及官府的任命帛书。 两名县卒面面相觑,他们不认识字! “吾乃新任杜城县尉,让你们管事的来见我!”聂嗣亮出铜印。 铜印他们是认识的,见此立马抱拳一礼,“大人稍待,小人这就去请王都尉。” 县尉之下,又分左右都尉,帮助县尉统辖一县兵卒、亭卒。似杜城这样的小县城,县卒数量勉强维持在百余来人,平常也就管一管一县治安。 不消片刻,一名肚大腰圆的汉子走出来。还没靠近,聂嗣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 “你是谁?”王都尉红着脸,粗声问道。 聂嗣也不言语,直接亮出铜印。 “嘿。”王都尉撇了一眼铜印,上下打量一番聂嗣,嬉笑道:“细皮嫩肉的,哪来的女子,哈哈哈。” “你找死!”聂桓踏步而出,准备一巴掌拍死这个混账。 “住手。”聂嗣叫住他,转而道:“值守期间,擅自饮酒,尔身为都尉,该当如何!” 王都尉呵呵一笑,“谁说我饮酒了,谁看见了。” 周围县卒低头不语,仿佛没有看见。 “聂垣!” “在!” “都尉值守期间,擅自饮酒,该当何罪!” “依律,杖责八十,罚俸三月!” 聂嗣轻轻拔出长剑,拄剑而立。 “行刑。” 聂垣拱手,“唯!” “你敢!”王都尉大喝,“你可知我是谁,你敢动我?!” “你是谁?”聂嗣问道。 王都尉冷笑,“我姊夫乃是郡主簿刘公,你好大的狗胆!” ‘难怪,仲父要让我过来。’ 聂嗣眼皮动也不动,“说完了?” “嗯?” “知错不改,以下犯上,罪加一等!”聂嗣喝道:“聂桓!” “在!” “你行刑!” “唯!” 聂桓狞笑一声,踏步上前,一拳直奔王都尉心窝。 ‘碰’的一声闷响,王都尉宛如死狗一般跪地呕吐。 “原来是个草包。”聂桓不屑,又是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将其喝下去的马尿都给踹了出来。 王都尉也是有着亲信的,他们见王都尉被打,立时围上来。不消聂嗣开口,聂桓和栾冗二人上前便锤,见人就打,仅仅几息功夫,十几名县卒倒地哀嚎。 “大兄,法不责众。大兄刚上任,若是刑法过重,县卒们怕是诚惶诚恐,难以归心。”聂垣提醒道。 聂嗣道:“积重难返,唯用酷律。此人胆大妄为,当着我的面也敢用刘歆欺压我。可见,这杜城县卒,怕是只知王都尉而不知县尉是何人。” 看着抱着肚子,倒在地上的王都尉,聂嗣朝着聂桓道:“召集县卒,公开处刑,所有跟着他的县卒,一并行刑!” “唯!” 一炷香后,几十名留守粮仓的县卒聚拢在空地上。 在空地中央,那王都尉被倒吊空中,其十几名亲信县卒,反捆双手,跪在地上,并成一排。 聂嗣对着一众县卒大声道:“我乃是新任杜城县尉,铜印文书在此,谁有异议!” 说着,高举铜印和帛书。 自然是没人敢上前质疑,没看见王都尉都被绑了么。 见此,聂嗣将铜印和文书交给聂垣,手抚剑柄,在王都尉的亲信们面前走来走去。 “方才之事,想必诸位也都清楚了。王都尉以下犯上,威胁县尉,罪孽深重。本官秉持朝廷律法,当惩处其以正典刑!” “你们谁,有异议。” 聂嗣目光扫视站着的县卒。 县卒们面面相觑,不敢言语。王都尉他们得罪不起,这位刚上任的县尉更不是他们能得罪的。 须臾,见众人不说话,聂嗣颔首,“善,诸位皆乃明理之子。” 言罢,他看向聂桓。 “动手!” “唯!” 聂桓笑了笑,举起手中木棍,当着一众县卒的面,猛然打在王都尉身上。 砰! “啊——!”王都尉惨叫声立时响彻众人耳畔。 聂桓的力气,不是开玩笑的,他这第一棍,可是全力击出。 紧跟着,聂桓的第二棍出手,只听‘啪’的一声,棍子断裂两截。而那王都尉的惨叫声依旧响亮。 “我要让刘公杀了你!”王都尉怨毒的盯着聂嗣,他的瞳孔中,聂嗣的身影是倒着的。 对王都尉的威胁,聂嗣置若罔闻。 聂桓换了新的棍子,第三棍下去直接打断王都尉肋骨,令其昏死了过去。 “灌水!”聂桓朝着站着的县卒们大喝。 那些县卒两股颤颤,听了聂桓的话,一时间没人敢挪动脚步。过了片刻,方才有县卒提来木桶,用水泼醒王都尉。 甫一清醒,王都尉咬着牙关,眼睛因为进水眨个不停。 “有胆,你就杀了我!不然,他日我一定百倍奉还!” “嘴硬!”聂桓抽棍打在他两肋。 “啊——!”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发软。 聂嗣仿佛没有听见,只是冷漠的看着一众手足无措的县卒。 半炷香时间过去,王都尉在第四十棍的时候当场毙命。 他的尸体倒吊空中,脸上血流如注,血,滴在地面上的水渍中,混合泥土,乌黑一片。 四下一片寂静。 十几根断棍堆在一旁,聂桓松了松拳头,朝着聂嗣抱拳,“大人,罪犯已死。” “唔。”聂嗣轻轻颔首,旋即目光落在王都尉的亲信们身上。早在王都尉惨叫不止之时,他的亲信们已经吓的两眼发黑,少许人或是昏了过去,或是磕头求饶命。 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个新来的县尉这么狠,根本不管王都尉背后的刘公,直接要了王都尉的命。 “你们......”聂嗣刚一开口,他们立刻出声求饶。 “求县尉大人开恩,小人知错...” “小人知错,求大人放过小人吧,小人还有八十老母,求求大人饶命啊。” 十几名亲信接二连三出声哀求饶命。 聂嗣轻轻吸口气,言道:“首恶既以伏法,你们,本官可以网开一面。” “谢大人...” “但是。”聂嗣打断他们,接着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们每人,罚俸三月,以观后效。” 闻言,那十几人自是不敢反驳,乖乖接受。 聂嗣看向那几十名看戏的县卒,“你等尽忠职守,没有同首恶作乱,其心可嘉。这个月,每人多领半石粟。” 看戏的县卒们先是一楞,旋即喜色涌上脸颊。他们原来还在担心县尉会不会找他们麻烦,没想到还有奖赏。 “多谢县尉!”众人抱拳。 王都尉既死,聂嗣自然重置了左右都尉,由聂垣和聂桓接任。 看着县卒们搬运王都尉的尸体,聂嗣面无表情。 “大兄不必自责,此人死有余辜。”聂垣以为聂嗣没见过死人,心里难受,遂劝慰道:“此人既敢言明自己是刘歆的人,那就意味着日后迟早会与我们有所冲突,此番拿他立威,正好合适。” 自责? 聂嗣心中对聂垣的话感到好笑,早在丹水的时候,他就知道自责是一种无用的感情。 尤其是对自己有威胁的人。 “看样子,仲父应该是知道杜城的事情,才会让我过来。”聂嗣道。 聂垣道:“王都尉是刘歆的人,父亲不放心他留守粮仓也是理所应当。不过说来奇怪,此人难道没有收到刘歆的消息么,竟敢当面撕破脸皮捣乱。” “现在看来,他应该不知道我们的身份,否则不会正面与我们抗衡。”聂嗣冷笑,“如果我是刘歆,一定会告诉他,让他暗中制造麻烦。不过现在,人既已经死了,说这些已是无用。为防刘歆借此事向仲父寻衅,你可派人提前通知仲父,让他做好准备。” “大兄所言甚是,我明白了。” 聂嗣松开剑柄,将手掌缩回袖袍。 在丹水死人见得多了,他已经习惯了。</p> 第27章 敌我皆明 栎阳,刘氏府邸。 王都尉尸体直僵僵的躺在凉席上,一名摸样可人的少妇跪在地上哀嚎。 “你说什么,你去晚了?”刘歆怒视跪在地上的仆人,“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仆人连忙道:“小人奉命前往杜城通知王都尉,只是抵达杜城县衙之时,王都尉已被那新上任的县尉以‘值守饮酒罪’杖毙。小人本想寻杜城县令问个明白,可那杜城县令却说县尉是在依律法办事......” 刘歆打断他,“你没有说是奉我的命令么!” “小人说了,只是杜城县令没有理会小人,以政务繁忙为由将小人赶出了县衙。”仆人委屈道。 “好,好一个杜城县令。”刘歆咬牙切齿,“小小县令竟不将本官放在眼中,好得很呐!” “主君,您要给阿弟做主啊。”那少妇哭泣道:“妾身可就这么一个阿弟,他死了,妾身父母该怎么办啊!” 刘歆被她哭的有些心烦,只得敷衍道:“此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你先回去吧。” 说罢,招呼左右,将哭哭啼啼的少妇和尸体一起送了出去。 “你可打听清楚,那新上任的杜城县尉是何人?”刘歆问那仆人。 “回主君,那县尉名叫聂嗣。” “聂嗣!”一直没说话,立在一旁冷眼旁观父亲女妾哀嚎的刘涂出声道:“竟然是他。” 刘歆也是蹙了蹙眉,挥手遣退堂内仆人。 “父亲,那聂嗣可是聂氏少君。聂绩将他送去杜城,看样子,十分重视杜城的粮仓。”刘涂道。 刘歆道:“杜城的储粮,事关重大,聂绩派遣心腹前去不奇怪。只是我没想到,那人竟是聂嗣。” 当初,聂绩向太守杨崧举荐杜城县尉之时,他是知道的。因为上一个杜城县尉就是他的人,结果被聂绩找借口给拿掉了,所以他清楚聂绩为了粮仓的安全,一定会用自己人,不过他没想到那人会是聂氏少君。 “哼,与聂绩越亲近越好,如此一来,更有利我们的计划。”刘歆阴恻恻的笑着。 刘涂皱眉道:“可是王都尉死了,没了人里应外合,我们怕是要重新准备了。” 闻言,刘歆亦是心生不满,“这个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过没关系,他死了,我们还可以找其他人代替,只要杜城粮仓出事,以聂嗣和聂绩的关系,哼哼,聂绩难逃其罪!” 刘涂颔首,摸着下巴道:“那聂嗣擅杀都尉,是否可以借此机会给聂绩找点麻烦?” “怕是不妥。”刘歆轻吐口气,言道:“根据方才的奴婢所言,杜城县令很明显偏向聂绩,如此我们便不好施为。若是轻举妄动,引来聂绩怀疑,不利于我们的行动。” “这样么。”刘涂眸中露出一丝失望,让聂嗣堂而皇之的杀了自己人,不能报复,这种憋屈感还真是难以忍受。 刘歆压下心中怒气,问道:“你和那些人接触的怎么样了?” “正要回禀父亲。”刘涂整理措辞,言道:“他们说,可以出手,但是要我们立下字据。” “字据?”刘歆仿佛听到了极为荒谬的事情,“一群鸡鸣狗盗之辈,有什么资格和我们谈条件,不准!” “父亲所言甚是。”刘涂道:“若是留下字据,那便留下了把柄。经孩儿与他们多次商谈,他们答应,倘若不立下字据,那就必须要在原本的利益上再提高三成。” 闻言,刘歆露出一丝阴沉之色,旋即化作冷酷。 “好啊,三成便三成。”言至此处,他略微停顿,眸光莫名的看着刘涂,“有命拿,也得有命花才是。” 刘涂心领神会,躬身一礼,缓缓退了出去。 杜城。 王都尉死后,聂嗣顺利接手杜城所有县卒。杜城只是一座小县城,所以县卒数量维持在百余人左右。经过一番探查,聂嗣将县卒中死忠王都尉那部分人剔除,又重新募集一些,勉强将数量维持在一百人。 为了粮仓的安全,聂嗣让聂垣和聂桓分别统率五十人,分日、夜两班值守粮仓。 堂内,聂嗣正在翻看县衙那边送来的竹简,上面记载了杜城周边的‘乡’‘里’。 在酆朝,县以下的管理机构分别为‘乡’‘里’‘伍’。 乡一级,设‘有秩;一乡之长’,‘乡三老;掌教化’,‘游徼;掌一乡治安’。 里一级,每里一百户,设里正等。至于伍,那是最小的管理机构,从前百姓居住分散,比较常见,后来百姓聚居,伍也就渐渐消失,不过有些地方还有伍。 杜城周边约莫七个乡,四散在平原地带,人口也不少。 少时,聂垣步入堂中。 “大兄,粮仓已经清点完毕,所有粟粮全部安置缸中,完好无损。” “明火之物可全部挪出了粮仓?”聂嗣看着竹简,询问聂垣。 聂垣道:“已全部取出,并且,我已让人将所有粮缸密封,外以大石镇压。” 聂嗣点点头,放下竹简,让聂垣坐下。 “方才,父亲遣人送来帛信,言他已知晓杜城发生的事情。让我们不要有所担忧,他会处理好后续事宜。”聂垣说道:“大兄尽可放心施为,不要有所顾虑。” 聂嗣轻笑,“我倒是没有什么顾虑,只是担心粮仓。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只要消息不走漏,杜城的粮食就是安全的。” 其实,在聂嗣看来,雍州不比荆州的混乱,粮仓又在城中,凭借他手上的县卒,要保护好粮仓并不困难。 聂垣颔首,“如今,刘歆的人已经全部被我们剔除,想来这里一时无恙。” “不要大意。”聂嗣道:“我之所以让你将粮仓内的明火之物取出,就是担心我们做的还不够,若是让人钻了空隙,后果不堪设想。” “大兄说的是。”聂垣拱手一笑,“不过,有我和叔惇日夜看守,定能保护好粮食。” “辛苦你们了。” 聂垣道:“大兄说这些可是见外了,这都是我和叔惇该做的。” 便在这时,栾冗走进堂中。 “少君,各乡游徼、亭长,已经全部来了。” “好,让他们进来吧。” “唯。” 待栾冗下去之后,聂垣不解地问道:“大兄,为何传唤各乡的游徼和亭长啊?” 聂嗣解释道:“一则是为了认个面熟,二则也是想借他们的口,打听一下这杜城周围事宜。” “大兄是在忌惮恶少年和盗匪?”聂垣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两个不安定的因素。 “呵呵,忌惮谈不上,担心他们捣乱倒是真的。早一步弄清杜城的情况,有助于我们保护好粮食。” “大兄远见。” 不多时,十几名灰衣汉子走进来,纷纷朝着聂嗣和聂垣作揖。 “见过县尉,都尉。” 聂嗣一挥手,清朗道:“诸位且坐吧。” “唯。” 堂内早有县卒准备好蒲团,供他们跪坐。 待众人跪坐之后,聂嗣目光扫视了一边游徼和亭长。这些人年纪大都在中年之际,正是力强体壮之时。 十几名游徼和亭长也在私下里打量聂嗣,自从杜城上一任县尉进牢狱之后,杜城的武备一直由王都尉统辖。他们一直认为王都尉最后会变成王县尉。 没想到,来了个孺子。 可是,十几人都不敢小觑这个年轻人。因为他们刚抵达杜城就听说王都尉被杀,而且是在这位新县尉上任的那一天。 由此可见,这位新县尉不好惹。 “此番,将诸位唤来,主要是为了互相熟悉。本县尉在职时间不久,还望诸位多多提点。”聂嗣笑呵呵的说着,眉眼清澈,让人如沐春风。 “吾等不敢。”十几人纷纷说道。 聂嗣颔首,寒暄客气的话题一带而过,紧跟着聂嗣开始询问底下乡、里,以及周边一带的治安情况。 虽然说游徼、亭长等人并不直接归他管束,但是作为杜城县尉,他是杜城县最高的武备长官,有权过问地方的治安情况。 是故,游徼和亭长们不敢怠慢,接二连三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和盘托出,没有人敢不配合。 有一说一,杜城县周边一带还是很安全的,没有出现什么恶盗、大盗,乃至行事恶劣的游侠或者恶少年。 就算有,也不过是些偷鸡摸狗之辈。 得知基本情况,聂嗣心中稍稍有底。 眨眼间半个时辰过去,聂嗣听完最后一名游徼的情况汇报,吐了口气,稍作沉思。 须臾后,他言道:“诸位今日辛苦了,若是不赶着回去,就留在我这里用饭吧。” “不敢。” “县尉大人,乡里还有邻人正为用水争斗,属下想尽快回去。” “是啊大人,如今正值栽种之际,吾等要维护地方治安,还望大人海涵。” 十几人先后开口婉拒。 见此,聂嗣也不强求,着栾冗将他们送出府去。 聂垣道:“大兄,这杜城县还是较安全的。想来父亲定是作了一番细较。” “话虽如此,但是你可别忘了刘歆。”聂嗣蹙眉道:“如果此地真的这么安全,仲父也没必要让我们过来亲自看守。我担心的不是外面的宵小之辈,而是......” 从他得知仲父和刘歆的矛盾,到他打死王都尉。聂嗣很清楚,聂绩让他来杜城不是为了防范外面的贼,而是小心‘家’里面的贼。 正所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经历了义阳王在丹水闹出的事情,他现在没那么天真。既然聂绩点名刘歆是敌人,他大抵也能猜到聂绩肯定也是担心刘歆耍阴谋的。 聂垣心领神会,他对自家父亲和刘歆的矛盾一清二楚,明白大兄的话里意思。 “大兄放心,有我和叔惇日夜警惕,鼠辈之谋,定然难以成功。” “唔。” 入夜以后,聂桓率县卒值守,聂嗣和聂垣则回了聂氏在杜城的房屋。 用了晚膳,聂嗣在矮几上摊开一张绢帛,上面是他亲手绘制的一张‘粮仓平面图’。 这几日他在粮仓周围转了又转,画了张草图,每夜休息之前,他都会看一遍。以防有什么错漏之处,避免出现意外。 芷苏端着烛火送上矮几,轻轻跪在聂嗣身后,柔嫩纤手落在他脖颈处,轻轻揉捏。 习惯成自然,他现在对芷苏也没了陌生感,便任由她去了。若是不要她服侍,只怕她又要遮袖而泣。 看了几遍,确保没有疏漏,他方才将绢帛卷起,放在竹简堆里面。 “芷苏,你回去休息吧。” 房间内沉默片刻,聂嗣揉着眼皮,鼻间出气。 “少君。”她低低的声音传来。 “嗯?”聂嗣不明所以,转头看去。 芷苏鼓起勇气,看着聂嗣,“少君可是嫌弃奴。” 啥? 聂嗣满头问号。 “芷苏,你怎么了?” “少君......少君不准奴侍寝,可是嫌弃奴蒲柳之姿,难以入眼?”莹白碎牙轻咬薄唇,唇间红白相衬,少女的大眼睛中充满沮丧不安,脸颊因为大胆的问话而变得润红。 聂嗣张了张嘴,叹道:“不是。” 芷苏的容貌,倾国倾城够不上,但绝对大于小家碧玉。身段可能不是玲珑有致,但该有的都有。 单以她婢女的身份而言,绝对是个中的佼佼者。 “那少君为何...为何...不要奴...”越说,她委屈的声音便越小,直至最后变成了蚊蝇之声。 在她被派遣到少君身边的时候,女君就暗中嘱咐过她,务必要‘尽心尽力’的服侍少君。 她很清楚‘尽心尽力’是什么意思,所以一直全力做好准备。 可左等右等,始终等不来少君的临幸。这让她有些害怕,害怕少君看不上她。 如果少君一直不要她,女君一定会对她失望,那样她就会被替换。 经过这些日子相处,她觉得少君为人温和风趣,从不滥发脾气,更不会打骂仆人。 她想留在少君身边。 聂嗣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 总不能对她说,‘我现在正烦着呢,女人只会影响我大脑的运转速度’。 那不是在伤害人家少女么。 “芷苏,不要胡思乱想,日后...唔...日后...下次一定。”聂嗣伸手揉了揉她的俏脸,“听见了么?”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芷苏倔强地摇了摇头,盈水的眸子委屈的看着聂嗣。 “奴很听话的,少君,奴真的会很听话的。”她语气中带着恳求,“少君,奴什么都愿意做。” 见此,聂嗣心中苦笑。 “好吧,我之所以不要你服侍,那是因为我还未及冠,待我及冠可好?” “那...奴还要等多久?”她眨着眼睛。 “明年吧。”聂嗣道。 实际上,他十七岁的年纪,早就该举行及冠礼了,只是因为他父亲繁忙的关系,一直拖着,否则他也不会在及冠之前就有了字。 若是明年真的要去雒阳,那么今年的年祭,他的父亲必定会为他举行及冠礼。 “还要好久的。”她小声说。 “你等不及了?”聂嗣调笑。 芷苏脸颊红透,低着头不敢看聂嗣。 这种羞耻的话,她可说不出口。不过,少君给了她期限,总算是让她心里有底了。</p> 第28章 阴谋显露 七月中旬。 自聂嗣上任杜城县尉一职以来,还算是风平浪静。这段时间他和杜城的县令、县丞等官吏也都渐渐熟悉,彼此之间不算相交深厚,但也没有互相敌视。 对聂嗣来说,这便足够了。 粮仓庭院中,聂嗣和聂垣二人正在比划剑术,在聂垣的有意放水之下,聂嗣小胜一筹。 自从回了华阳郡,聂嗣每日都要和两个弟弟一起晨练,体格倒是强壮不少。基本的锻炼项目他也没有落下,甚至还带着聂垣和聂桓一起做俯卧撑。 ‘锵’的一声,长剑收回,聂嗣接过芷苏递过来地绢帛擦拭脸上汗渍。 “仲才,方才你是不是没拿出全力。”聂嗣语气笃定,仿佛在叙述一件确定的事情。 聂垣一边用绢帛擦着手掌,一边笑吟吟道:“是大兄变强了。” “哼,打小就你小子嘴甜。”聂嗣轻笑。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聂垣每次和他交手都放水的事情,对自己的实力,聂嗣还是很清楚的。三兄弟中,聂桓最适合习武。聂垣由于从小习武,身体也不差。 唯独他不行,倒不是说他不适合习武,只是他从小没好好练武,底子没打好,现在想追上已经迟了。 俩人说话间,聂桓和栾冗已经在庭院中赤手搏斗起来。这段时间他们俩个颇有些‘棋逢对手’的意味,一有时间就在一起互相较量。大多数时候都是难分伯仲,鲜有胜负之分。 正是因为如此,俩人斗意昂扬。 聂嗣随意坐在台阶上,手中拿着绢帛,看着聂桓和栾冗交手,嘴上却是说道:“仲才,这段时间都没什么事情发生,你说我是不是想多了?” “大兄此言何意?”聂垣紧挨着他坐下,绢帛盖在脑袋上,遮挡天空中的烈阳,“没有事情发生,咱们正好落得清闲啊。” 聂嗣皱了皱眉,旋即笑了一声,“倒也是,我有些杞人忧天了。”说到底,他怀疑的事情只是基于自己的揣测,兴许是自己想多了呢。 便在此时,一名县卒走进庭院,在聂嗣身前停下。 “大人,市井有恶少年闹事。” “所为何事?”聂嗣问。 这段时间,他也处理了不少恶少年斗殴之事,心中毫无波动。想来肯定又是那些‘二流子’吃饱了没事干,在市井里面寻衅。如果事情不严重,一般都是抓回来毒打一顿,然后敲诈一笔金帛,再关几个月放回去。 “总不过口角之争。”县卒轻笑。 都是血气方刚的二流子,谁也不服谁,两句话说的冲了些,拔剑伤人之事常有。 聂嗣颔首,“你带几个人去,把人抓回来。” 这种小事情,他就不管了,浪费时间而已。话说回来,当初第一次抓捕恶少年的时候他还觉得很有意思,可是后面抓的多了,习惯了,便觉得无趣。 曾经他也劝过恶少年弃恶从善,但是后来发现没什么用处,放出去没两天时间,恶少年又恢复了本性,继续为祸。自那以后,他便不打算‘以理服人’,抓到直接走章程。 “大人,此次足有数百恶少年斗殴,仅凭属下一人,怕是难以平复。” “这么多?”聂嗣一楞,“你怎么不早说。” 言罢,聂嗣也不敢怠慢,起身便准备行动。那县卒赶忙提醒,“大人,咱们这几个人怕是拿不下那些小畜生,要不要多带一些人。” 聂嗣略微沉吟,旋即道:“你先去稳住局势,我马上带人过去。” 说着,他目光转向聂垣,“仲才,你跟我来。” “唯。” 片刻后,聂嗣率领几十人离开粮仓,快速奔向市井。 粮仓对面是一片民居,在聂嗣等人离开后不久,不远处一名衣着普通的人眯了眯眼,身影没入民居。 须臾后,那人抵达一处酒馆,登上二楼。 此处,汇聚着数名灰衣男子。这些人或站或坐,十分安静。唯有紧挨着窗户的一道人影,正在悠闲的吃着粟肉。 那人走到窗边,对着男子背影道:“计划成功,那县尉已经率领县卒离开粮仓。” 话音落下,男子转身,露出一脸的横肉,圆眼甚大,嘴巴动个不停,待他咽下嘴中食物,方才开口说话。 “走了多少人?”他问。 “约莫六十多人。” “如此说来,粮仓中至少还有三十多人。”男子摩擦着手掌,横肉微微颤动,“不着急,等半个时辰再说。” “唯。” 待报信的人走后,另一名亲信道:“陶魁首,这杜城县尉还真是够猖狂的,数百人闹事,他带了几十人就想平复,不当人啊。” “呵呵,官毕竟是官,贼永远是贼。”陶爽道:“不过,话说回来,这县尉如此小心,看样子粮仓中有数万石粮食的事情应该是真的。” 亲信迟疑道:“魁首,咱们真的要动手么?如果我们得手了,只怕接下来的日子不得安生啊。” 陶爽嘿笑,“咱们什么时候安生过,干完这一次,最起码大半年不用下山,你干不干。” “干!”亲信立刻表态。 正如陶爽说的那样,以他们的身份和过往经历,干不干都和官府的人是死对头。 虱子多了不怕咬,干和不干,对他们来说都不会有什么影响。干成功了,还能赚一大笔钱,那为什么不干。 陶爽挥了挥手,堂内灰衣人全部聚集过来。他一双大圆眼扫了一遍弟兄们,说道:“这次干的事情,不算大,但是也不小。依我看,一旦干成功了,不仅杜城会通缉我们,甚至整个华阳郡都会通缉我们。不过,有危险自然就有收益。那边的人说了,只要我们成功了,最起码,再多给这个数。” 说着,他伸出手掌摊开。 “五十饼?”有人开口道。 啪! 陶爽反手一巴掌抽过去,笑骂道:“瞎了你的狗眼。” “那他们给多少啊?”那人憨憨的眨巴着眼睛。 “是五百饼!” 嘶—! 灰衣汉子们纷纷倒吸凉气。 “魁首,那粮仓里面究竟放了什么宝贵的东西,竟能...价值五百金?”那人一边说,一边咽口水。 亲信则是若有所思,难怪魁首说干成功了,大半年不用下山。 陶爽道:“也不是什么宝贵的东西,不过是万石粟粮而已。” 众人纷纷无语,万石粟粮还不是什么宝贵的东西。 他接着道:“老规矩,不想干的人,我可以答应他退出。前头我说了,有收益就会有危险。这次咱们一旦成功,万石粟粮出事,官府定然不会放过我们。到时候,可能山上也会不安全......” 顿了顿,他目光盯着众人,“所以,不干的人现在可以站出来。我不会怪你,咱们都是老弟兄了,没什么不能谅解的。” “现在,谁想退出?” 看了一圈,没人出声。 陶爽心里十分满意弟兄们的反应,“既然兄弟们都决定了,那我也不废话了。” 言罢,他放声道:“乃公一直奉行一句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应承,“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紧跟着,陶爽从怀中取出一张绢帛,放在地上摊开,上面绘制的正是杜城粮仓的各处门道图。 “魁首,这是你绘制的?”有兄弟一脸不可思议。 “当然不是。”陶爽没好气道:“那边的人送过来的。” 亲信摸着下巴,言道:“魁首,这人手眼通天啊。不仅有钱,还能弄来粮仓的舆图。而且,他的目标又是......” “闭嘴。”陶爽打断他,“不管背后的人想干什么,这都不是我们能管的。” “唯,魁首说的对。”亲信赶忙认错。 经过一番研究,陶爽最终确定了下手的路线。 半炷香后,陶爽收好舆图。 “所有人记住,到时候只要粮仓起火,立刻撤出,咱们在城外二十里的林子碰面。” “唯!” 与此同时,杜城的西市井正在爆发大规模械斗。将近百人在市井中挥刀乱砍,平民百姓纷纷抱头鼠窜。偶有一两个不怕死的,躲在角落里面饶有兴趣的看着恶少年们火并。 聂嗣率众抵达的时候,双方打得正是激烈。 “大人,这些恶少年都不是杜城本地人,似乎是外来的。”早有抵达现场的县卒,摸清了双方情况,向着聂嗣汇报。 聂嗣道:“这么说来,是因为外地恶少年在本地抢地盘?” 恶少年们,都是有着‘领地’意识的,外来的肯定会受到本地恶少年排挤,甚至挥刀相向。 县卒道:“似乎是这样。” 聂嗣颔首,旋即道:“德昂!” “属下在!” “制止他们。” “唯。” 栾冗得了命令,立即率领十余人冲进战场。他一马当先,手中双戟挥舞,轻而易举将战场撕裂一道口子。 “二三子速速罢手,否则就地处决!”有县卒站在高处大吼。 恶少年们置若罔闻,依旧在火并。不过因为栾冗率领人强势入场,他们节节败退,四散而逃。 县卒们立即上前抓捕,奈何恶少年人数过多,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将目标放在何处,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抓人,将整个市井闹得鸡飞狗跳。 聂嗣大吼,“德昂,先抓贼首!” 栾冗听见聂嗣声音,双戟调转,轻轻划过,身边两名恶少年血飞如注。他大步向前,猛然狂奔,几息之间脱离人群,朝着为首恶少年奔去。 为首恶少年见身后狂奔而来的壮汉,暗骂一声,两只腿跑得飞快,企图摆脱栾冗的追击。 俩人一追一逃,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只见栾冗猛地将左手戟丢出,银光一闪,为首恶少年被左手戟打中,翻滚两下倒在地上哀嚎。 左手戟插在为首恶少年小腿柱,让他失去逃跑能力,只能束手就擒。 栾冗追上去,一只手便将首恶抓在手心。 其余闹事恶少年见首领被抓,纷纷慌不择路的逃跑。 聂嗣面无表情,看着县卒们追击恶少年。这些人中,有的是恶少年,有的则是二流子,反正都可以归属‘坏人’一类。 对这些家伙,聂嗣没有手下留情,抓到的先就地暴打一顿,让他们失去行动能力,然后绑起来。 短短半个时辰,西市井闹事恶少年被一击而溃。 “大人,这是贼首。” 栾冗提着恶少年走过来,将其丢在地上,其小腿上的伤口正在流着殷红的鲜血。 “你是谁?”聂嗣看着首恶。 只见那恶少年首领一味的躺在地上装死,对聂嗣的问话置若罔闻,仿佛没有听见。 见此,聂嗣一脚踩在他受伤小腿上。 撕裂般的疼痛瞬间如同电流一般窜遍恶少年首领全身,让他浑身上下颤抖不已。 “说。”聂嗣的声音冰冷无情。 恶少年首领咬着牙,双眸恶狠狠的盯着聂嗣,就是一句话不说。 聂嗣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德昂,踩着他手臂。” “唯。” 栾冗一只脚准确踩着恶少年手臂。 紧跟着,聂嗣拔出长剑,森冷尖锐的剑尖‘噗嗤’一声,由上而下,切掉了恶少年一根手指。 “啊—!” 恶少年通体生寒,浑身痉挛骤缩。 由于手臂被栾冗踩的难以动弹,他身体像是‘蛆’一样剧烈扭动起来,但是那只手臂却因为被栾冗踩着而动弹不得。 见他还是不说,聂嗣眼角露出一丝阴冷。 他缓缓蹲下身子,抓着恶少年手掌,将剑尖对准他的指甲缝隙...... “啊——!” 恶少年的惨叫,仿佛从地狱中传出的嚎哭,在场之人听了无不头皮发麻。 让他们更发麻的是县尉的行刑手段,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让人看了就是心脏一紧。 “我说!”恶少年扯着嗓子嘶吼。 “说吧。” 剑尖钉在恶少年手指中间,仿佛断头刀一样在提醒他。 “我叫魏三儿,是...是...霸城人...” “为何闹事。”聂嗣打断他。 “因为何豹前几日斩了我弟兄......我...我便来此讨要说法,谁...谁知道何豹竟会拔刀相向...我...小人是冤枉的,冤枉的啊。” 何豹,杜城本地的恶首。聂嗣抓过他两次,打了几顿。 便在此时,一名县卒奔来。 “大人,不好了,何豹在东市井与人火并,已经砍伤数名百姓!” 什么!? 聂嗣眉头深皱,他心里感到了一丝不妙。 这何豹今日有些反常啊,刚被自己从西市井赶走,现在又在东市井闹事。 谁给他的胆子? “你们几个,将人抓回去。” “德昂,你跟我来。” 聂嗣吩咐完,将剑收回,率人又赶往东市井。 西市井这边的消息,很快传到陶爽耳中,他立马招呼几十名弟兄,蒙面遮脸,奔向粮仓。 这是他等待已久的机会,必须要一击得中!</p> 第29章 幕后黑手 动手前,陶爽已经和弟兄们仔细研究过粮仓门道分布图,他们选择了三条路线,只要一条路线的人攻进去,放火烧粮仓,那他们这次行动就算成功。 为了这次的谋划成功,陶爽准备了很久。一开始他打算买通看守粮仓的县卒,但是发现没什么用处,因为粮仓日夜都有几十人巡逻把守,这么做成功机会不大。 经过一番思量之后,他选择了这次的‘调虎离山’的策略。事实证明他成功了,那个县尉率领大部分人马离开粮仓,这个时候正是他动手的好机会。 陶爽的人动的时候,看守粮仓大门的县卒一眼就看见了扑过来的贼匪。 “你们......” 那名县卒话没说完,一只利箭已经贯穿他的脖颈,鲜血狂飙,使其当场毙命。 陶爽等人攻进粮仓,立刻兵分三路,向着储粮的仓室杀去。一路上非常顺利,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陶爽轻而易举地打到仓室大门。 “快,点燃火把。”陶爽一边压抑着即将成功的喜悦,一边命令道:“你们去把大门撞开!” 一众兄弟各司其职,有人开始点火把,有人开始准备撞击大门。 陶爽脸上挂着笑容,为自己的策略成功感到高兴。若是那县尉还留在粮仓,他们绝不会这么顺利打进粮仓。 咻! 在他喜悦的时候,一只利箭擦着他的耳边射过去,命中了他身前的一位弟兄。 “谁!” 陶爽顿时如临大敌,转身四处戒备。 很快,他的瞳孔剧烈收缩。 在他们不远处的前方,一名壮汉拨弄着手中弓箭,其身边的县卒也都纷纷张弓搭箭对准了他们。 此时此刻,陶爽等人正处仓室大门前,双方两边即是狭窄的过道,换句话说,这里是个死胡同。 耳朵传来疼痛,陶爽伸手摸了摸,殷红的鲜血在掌心流淌。替他挨了一箭的兄弟已经倒地身亡。 “偷人东西,还问主人是谁。”聂垣轻笑,“贼匪果真都是不要面皮之辈。” 陶爽拔剑,没有说一句废话。他也没必要说废话,自己是贼,对方是官。他们遇见了,就是你死我亡,哪来的废话。 “你觉得你能逃得掉吗?”聂垣抽出箭矢放在弓上,箭头对准了陶爽,“还是你认为自己比我的箭更快?” 语气中充满了耍弄的意味,陶爽听了不由得火冒三丈。他一双圆眼扫了一遍周围,这才发现没有退路,想要逃出去,只能干掉对面的县卒。 聂垣冷冷道:“方才射偏了,这次你就不会这么走运了。” 说着,张臂拉弓,弦如满月,箭矢脱手而出,风驰电掣间‘噗嗤’一声没入陶爽胸膛。 陶爽咬牙大吼,“弟兄们,跟着我冲!” 在陶爽的话音落下,紧跟着出现的不是他兄弟的喊杀声,而是迎面射来的箭矢。 这个时候,陶爽的兄弟们心中只有两个字:完了。 箭矢落下,‘嗯’‘啊’‘呃’之类的声音接连响起。陶爽自己也身中三箭倒地,不过他意志力比较顽强,死撑着没有摔在地上,只是倔强的盯着聂垣。 “死的拖出去烧了,活得抓回去。”聂垣冰冷的下命令。 “唯!” 经过一番箭矢洗脸,陶爽和他的兄弟们已无还手之力,只能任凭县卒们抓捕。 聂垣暗想,大兄的小心果真没错。若不是大兄让他谨守各处门道,这次说不定还真会叫这些贼匪成功。 不多时,聂垣和聂桓会合。 “仲兄,那边都解决了。”聂桓身上有着血腥味,想来是杀戮了一番。 “你没留活口?” “留活口作甚?” 聂垣无语,旋即道:“让人打扫一遍,加紧防卫,待大兄回来再做计较。” “唯。” 粮仓爆发的事情,聂嗣还不清楚,他花了一个时辰的功夫,终于在东市井抓住了何豹。 “何豹子,你真是一日也不给人省心啊。”聂嗣弯腰伸手拍了拍他嘴巴。 居高临下,伤害不高,侮辱性极强。 说是恶少年,其实何豹已经脱离了‘少年’范畴,他是个中年汉子,手底下的小弟才是恶少年。 或许,用恶霸形容这些二流子比较合适。 何豹拖着一条断腿倒在地上,他的两只手,一条腿,全都被栾冗暴力打断,此刻除了呻吟,便只剩下痛苦。 “聂大人,给我一个痛快吧。”何豹请求。 自从聂嗣上任以来,他是被整治最惨的那一个。 之所以这么说,那是因为他拿聂嗣毫无办法。他是杜城本地的地头蛇,平常对上行贿,对下施威。在杜城,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聂嗣来了,一切都变了。 行贿,这位聂县尉不要。 通过行贿县令、县丞来给聂嗣施压,不仅遭到县令拒绝,甚至还被警告。 发动兄弟们搞事,每次都被聂嗣暴力镇压。明里暗里,他都被聂嗣整的很惨。 这次被打断两只手一只脚,何豹已经心生绝望。 “痛快?”聂嗣摇头,“你让我忙了这么长时间,给你痛快,谁给我痛快?” “全部带回去!” 这次何豹和魏三的事情,聂嗣打从心底觉得不简单。尤其是何豹,行事简直离谱。 没道理他刚被自己从西市井驱逐,转眼就跑去东市井闹事。简直就是为了闹事而闹事。 等他率人回到粮仓,听了粮仓被攻打一事,心中立刻就有些明悟。 “那个陶爽还活着么?”聂嗣放下陶碗,碗中清水荡漾。 “还吊着一口气,我已让医工前去抢救。”聂垣回答。 聂嗣脸上露出些许玩味,“没想到我会中这种小伎俩。” “小伎俩?”聂桓不解,“什么小伎俩?” 聂垣稍作沉思,说道:“大兄的意思是说,这次东西市井恶少年闹事,和陶爽进攻粮仓有关系?” “你说呢?”聂嗣轻哼,“看来,这次咱们得好好审审了。” 聂嗣又不是傻子,稍微联系一下何豹和魏三的事情,他就明白这其中的猫腻。 很显然,有人想对粮仓动手,所以才要将自己钓出去。 粮仓的后面有一处废弃的仓室,这里被聂嗣暂且改造成牢房。陶爽等人被分别关押在房间中待审。 聂嗣第一个审问的是何豹。 “都是熟人了,说说吧,为什么闹事。”聂嗣立在何豹身前,后者被绑在木桩上。 实际上,就算不绑着何豹,何豹在断手断脚的情况下也动弹不得。 “聂大人,咱们之间的恩怨似乎不需要多说吧。”何豹笑了笑,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当时,聂嗣刚上任的时候,他根本不把聂嗣放在眼里。没想到,自己会被聂嗣整的痛苦不堪。 聂嗣道:“何豹,你不需要在我面前耍什么小心思,或者试图掩盖什么。你很清楚,我也清楚。这次东西市井闹事,没你说的这么轻巧简单。我不知道是谁给了你胆子,配合陶爽袭击粮仓,但是我要提醒你。” 顿了顿,聂嗣轻声道:“按照酆朝律令,袭击朝廷粮仓,等同谋反,夷三族,发配千里。” 何豹无所谓道:“嘿嘿,聂大人,你知道我何豹子的跟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入了这一行,知道迟早有这一天,你用不着拿这个威胁我。” “是吗。”聂嗣一笑,漫不经心的摩擦着手掌,“不久前我去东市井,遇见一个叫‘獐’的小孩,他很聪慧呢。” 何豹瞳孔骤缩,难以置信的盯着聂嗣。 聂嗣接着玩笑道:“何豹子,你口味挺特别的嘛,兄弟的女人,玩着还不错吧。” 闻言,何豹心下一空,像是一脚踩空掉进深渊一样。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聂嗣煞有其事的点头,说道:“那好啊,既然你听不懂,那我就将那个女人抓回来卖去勾栏,再把那个小孩脑袋砍掉,剁成肉酱。反正,你兄弟这次也和你一起闹事了,我有借口整死他们。” “你这狗东西还是官吏么!”何豹大吼。 “放肆!”栾冗一声大吼,大步上前,两个耳刮子‘啪啪’响起,抽的何豹口吐鲜血。 聂嗣摆了摆手,栾冗退下。 “行了何豹,别说这些无用的废话了。如今摆在你眼前的只有一条路,要么把你知道说出来,要么...我杀了你,再把你儿子剁成肉酱喂狗。” 何豹抬头,嘴角留着鲜血。 “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情没人知道,我兄弟也不知道。” “我需要向你解释么。”聂嗣脸色一冷。 何豹咬牙,面色挣扎,陷入纠结。 聂嗣也不催促他,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何豹的那点破事稍微查一查就能弄清楚,只要不是露水姻缘,偷情总是会露出马脚的。更何况何豹的身份摆在那里,聂嗣怎么可能不去调查他。 须臾,何豹看着聂嗣,认真道:“我说了,你可以放过獐儿么?” “那要看你说的是不是真的。”聂嗣道。 “陶爽和魏三都被你抓了,我瞒不住你的。” 聂嗣不置可否,“说吧。” 何豹轻叹一气,言道:“这次的事情,非我本意,都是豪侠郭孝隼的命令。” “郭孝隼?”聂嗣皱眉。 所谓豪侠,大抵和游侠差不多。 侠者,好交游,重信义,轻生死。酆朝的‘侠’,可不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含义。 这里的‘侠’是自私的,常以‘武力’逞凶,只凭自己的喜恶做事情。 这种人行走于‘灰色’地带,属于黑白通吃的那种。既和官吏打交道,同时也和地痞流氓接触。 豪侠比游侠要高一个级别,声名远播,受人景仰的‘侠’,大家会尊称一声‘豪侠’。 不过这种称谓都是地痞流氓和游侠私下里的称呼,正常人,尤其是官府的人都对所谓的‘侠’十分厌弃。 因为,侠以武犯禁! 游侠也好,豪侠也罢,都属于携带管制刀具的捣乱分子。 何豹口中的豪侠郭孝隼,聂嗣有所耳闻,听说是霸城的一位豪侠,有些名气。 何豹点头,继续道:“想必大人清楚郭豪侠的威望,他老人家的命令,不是我能拒绝的。” “他让你干什么。” “郭豪侠遣人送来帛信,让我配合魏三在东西市井闹事。只要事成,他会送我金帛。我一时糊涂,就答应了下来。” 如此一来,那便能解释何豹和魏三为什么要闹事了。 “仅仅是给你金帛你就答应了?”聂嗣玩味道:“难道不是趁此机会,将我从县尉职位上赶下去,你好继续在杜城为非作歹么。” 何豹脑门一紧,流下汗珠。 “聂大人说的,我听不懂。” “听不懂?”聂嗣道:“那我就给你解释解释,只要陶爽成功了,粮仓出事,我必受到牵连,到时候难免要被上头责罚,进而免去杜城县尉之职。这次,你明白了么。” 陶爽讪笑,面皮揉成一团,看起来有些滑稽。 “大人说笑了,我从未这么想过。” “你想没想过不要紧,我会问魏三和陶爽的。”聂嗣留下一句话,转身去了魏三的房间。 “大人,你还没答应......”何豹朝着聂嗣背影喊话,喊到一半被聂桓一巴掌抽晕。 “吵死了,磨磨唧唧的。”聂桓挖着耳朵,跟着聂嗣而去。 抵达魏三的牢房,自然又是一番审讯。魏三早在被聂嗣抓住的时候就领教了聂嗣的狠辣,他可不想再被人用剑尖戳指甲缝,很快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 魏三的供词和何豹的供词差不多,幕后主使都指向了郭孝隼。 这就让聂嗣感到奇怪了,他可不记得自己惹到过这个一面未见的郭孝隼。 “叔惇,你知道这个郭孝隼么?”在去陶爽牢房的路上,聂嗣询问。 聂桓嗤笑,“知道一些,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家生子罢了。” “家生子?”聂嗣没来得及仔细询问,他们已经抵达关押陶爽的地方,他只能将郭孝隼的事情暂压心底,前去审问陶爽。 陶爽和他的兄弟们为这次袭击粮仓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几十人就活下来八九个,陶爽自己也身中三箭。 不过他命硬,三箭都没有伤及要害,经过医工抢救,活了下来。 见聂嗣进来,一直守着陶爽,不准陶爽自尽的县卒顿时施了一礼,“大人,他还是一句话不说。” “你过来,给我准备几样东西。” 县卒走过去,聂嗣在他耳边嘀咕两句。县卒点点头,转身离去。 聂嗣打量了陶爽一番,轻轻掰着指骨,‘咔咔’的骨头响声在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陶爽瞥了一眼聂嗣,冷笑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你死心吧。” “我知道,你既然有胆子袭击朝廷粮仓,那一定是做好了死的准备,想从你嘴里知道点什么肯定是有困难的。”聂嗣道。 “你知道就好,别白费功夫,快送乃公去见河伯司命吧。”陶爽轻蔑一笑。 “你是谁乃公!”聂桓走上去‘啪啪’两巴掌,打得陶爽口吐鲜血。 乃公的意思是,老子。同时也可以理解成,‘我是你父亲’。 陶爽凶狠的盯着聂桓,“小畜生,乃公他日得脱,定然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现在就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聂桓狞笑。 “够了叔惇!”聂嗣打断他,说道:“他这是在激怒你,好痛快一死。” 闻言,聂桓盯着陶爽,眼白多于黑瞳的眼球充满杀意,恶狠狠道:“等你没价值了,乃公一定剁碎你。” 说完,他退后两步。 见自己的小伎俩失败,陶爽轻哼一声。 聂嗣轻笑,“陶爽,有的时候,活着比死了还痛苦。我会让你试试的,看你的嘴是不是一如既往的硬。” 话音落下,先前出去的县卒回来了。</p> 第30章 苦无证据 他带回来两样东西,一只装满水的铜壶,一块麻布。 “叔惇,给他换个姿势,放下来。”聂嗣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淡淡笑意,“记着,头颅要比脚稍高一些。” “唯。” 聂桓依照吩咐,将陶爽四肢绑的严实,平放在地上。 “你想干什么?”陶爽看着聂嗣,心里面隐隐有些不安。他猜测聂嗣可能是想要对他严刑逼供,可是这种逼供手段他却是有些看不懂。 聂嗣道:“用绳子把他脖子和脑门捆住,记着不要捆太紧,免得他死了。” “好。”聂桓又用绳子,将陶爽的脖子和脑门,分别捆紧。 这个时候,陶爽心里面的不安愈发强盛,他感觉很不妙。 皮肉之苦他是不怕的,可是未知的东西却让人感到十分的畏惧。尤其,这种他从未见过的手段,在让他疑惑的同时,心底也生出恐惧之心。 聂嗣走过去,接过县卒手中麻布,轻轻的平铺在陶爽脸上。在陶爽眼中,那麻布遮住了他的视线,让他感觉自己被困住了。 由于四肢捆绑的太紧,他的身体动弹不得。加之脖子和脑门上的绳子,使得他头颅难以动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麻布盖在自己脸上。 “呼~呼~” 吸气呼气之间,陶爽口鼻和麻布逐渐严丝合缝,脸颊轮廓渐渐显露。 “陶爽,让你知道何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言罢,聂嗣拿起装满清水的铜壶,小巧的壶口正对麻布。壶身稍微倾斜,晶莹剔透的清水顺流而出,在空中画出完美的抛物线。 清水落下,麻布迅速吸收,而在麻布之下的陶爽,一股窒息感霎时间直冲脑门。 “唔~唔~!” 只要掌控力度,水刑不会要人命,它会让人永远处在窒息和快要淹死的痛苦之中。这个过程十分的漫长,却又不致命。 水刑和一般的刑法不同之处在于,一个由内向外,一个由外向内。 皮鞭抽打、烙铁等等酷刑,都是让人的表面身体感到痛楚,刺激痛觉神经。 水刑则不同,它是让人脆弱的体内器官感受到痛楚,受刑人无法呼吸,只能大口大口的吸水,反复来回,折磨不断。就算受刑人失去意识,但是中枢神经的折磨依旧会传遍全身。 似陶爽这种人,用一般的刑法当然是没用的。 很快,陶爽浑身痉挛,四肢疯狂剧动。奈何聂桓捆绑的很紧,任凭陶爽如何使力,都无法挣脱束缚。 “呼~呼~” 沉重的呼吸声和各种呓语来回响起,像是嗓子眼里面发出的声音一样。 聂桓摸摸脑袋,有些搞不懂,这种手段真的让人很痛苦? 仅凭水和麻布? 栾冗在一旁则面无表情,不知所想。 聂嗣掐着时间,在陶爽快要死的时候停止浇水。 掀开麻布。 “咳咳咳!”陶爽一边剧烈咳嗽,一边疯狂吸气。 可是,他刚吸完第一口气,紧跟着瞳孔骤缩,一块麻布在他的眼球中迅速放大。 聂嗣又将麻布盖在了他脸上,然后继续浇水。 何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当然是在‘生’与‘死’之间反复横跳喽! 清水浇在陶爽脸上,没有清爽的感觉,只有快要死的窒息感,只有体内传来的胀痛感。 此时此刻,他恨不得聂嗣直接给他一刀。 聂嗣自然是不会给他一个痛快,说了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就要做到! 水刑持续约莫半炷香时间,陶爽在昏迷和清醒中来回切换。他每次要昏迷了,聂嗣立马罢手,让他呼吸空气。这种痛彻心扉的折磨,让他彻底服软。 “我说......我全都说......”陶爽双眸无神的看着房顶,嘴巴大口大口呼吸。 他实在撑不住这种折磨,这简直比在身上刺字还要痛苦。 聂嗣放下铜壶,拿起干麻布擦擦手。 “说吧,谁指使你的。” “霸城......豪...豪侠...郭...郭孝隼。” 聂嗣皱了皱眉,“说清楚。” 陶爽一边吸气,一边说道:“前些日子,郭孝隼派人前往陨山,找我做一笔交易,只要事成,他给我五百只金饼。” 说到这里,他又吸口气,接着道:“他让我前往杜城,烧毁城中粮仓。” “就这些?” “只有这些。”陶爽诚实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只收钱办事,其他的一概不管。再说,我问了他也不会告诉我。”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是真的,陶爽将自己的家底和盘托出。他乃是占据陨山的贼寇,平常带着弟兄们靠打家劫舍为生...... 须臾,聂嗣出了牢房,召集聂垣和聂桓二人汇聚正堂商议。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袭击粮仓的背后,一定有郭孝隼的身影。”聂嗣道:“但是我仔细想了想,郭孝隼乃是霸城豪侠,他和我们并无利益冲突,没道理找人袭击朝廷粮仓。” 聂垣道:“大兄是怀疑,郭孝隼的背后还有人?” “呵呵,仲才啊,若你是郭孝隼,你会平白无故找人前往杜城袭击朝廷粮仓么?”聂嗣反问。 聂垣想也没想,直接摇头。 “不会,豪侠本就被朝廷厌弃,若是他真的这么做了,一旦事败,必定会大祸临头。” 聂嗣颔首,他想得很清楚,他们和郭孝隼可没有什么利益冲突,甚至在此之前,聂嗣都没有见过那个人。 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双方更没有利益冲突,一般情况来说,郭孝隼不会这么做。 但是他偏偏就是这么做了,那么情况只有一种,他背后还有一双手。 如此一来,只有一种解释。 “有人给郭孝隼许诺了什么,让郭孝隼不顾朝廷律法,找陶爽袭击朝廷粮仓。” 聂桓道:“既然如此,咱们带人去把郭孝隼抓回来审问,那不就清楚了!” “不妥。”聂垣摇头。 “有何不妥?”聂桓看着他。 聂垣解释道:“我们只抓了人,而且抓的还是魏三、何豹、陶爽这样的恶少年、贼寇之流,根本没有信服力,无法证明郭孝隼和他们三人勾结。” “而且,若是打草惊蛇,很有可能会弄巧成拙。一旦郭孝隼有所警惕,我们便不好继续查下去。” “再者,你别忘了郭孝隼的身份。”聂垣补充道。 听到这里,聂嗣想起什么,问道:“先前叔惇告诉我,这个郭孝隼是个家生子,到底怎么回事?” 所谓的家生子,就是奴婢和主君苟合生下的孩子。 闻言,聂垣当即给聂嗣解释一番。 说起来,在外人眼中郭孝隼是名震一方的豪侠。但其实郭孝隼还有另一重身份。 华阳郡郡尉程裴私生子! 这个秘密,只有极少数的华阳郡贵庭之人知道。 换句话说,若是郭孝隼没有这一重身份,他又岂能在霸城做个逍遥自在的豪侠? “......程裴畏妻,只能将郭孝隼交由奴婢抚养,遣送霸城。这些年来,郭孝隼无恶不作,仅凭他豪侠的身份根本不够朝廷杀的,但是因为程裴的关系,地方县令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动他分毫。”聂垣道。 郡尉,统辖一郡水陆兵马,秩比两千石,银印青绶。作为一郡最高武备掌控者,程裴要比聂嗣的仲父聂绩还要厉害一些。 “难怪行事无所顾忌。”聂嗣摩擦着下巴。 聂垣道:“若是此事真的和郭孝隼有关系,我们必须从长计议,不能擅动。” 聂嗣道:“陶爽袭击粮仓失败,想必不日郭孝隼就会知道,想要遮掩消息已是不可能了。” “大兄的意思是?” “叔惇,若此时你是郭孝隼,你会怎么做?”聂嗣问道。 聂桓不假思索道:“当然是逃了。” “仲才你呢?” 聂垣想了想,言道:“一静不如一动,若是此时逃跑,定然坐实罪名,我猜测郭孝隼一时半会不会有异动。” 聂嗣颔首,“没错,我们手上并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郭孝隼参与此事,仅凭陶爽这个贼寇的口供,不足以让郭孝隼伏法,更别说郭孝隼背后还有一个郡尉程裴。” “那我们只能坐以待毙吗!”聂桓皱眉,“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不过是没证据,可是咱们哪里来的证据。” “这就是我们眼下的困境。”聂垣叹气。 聂嗣也陷入了纠结,没有证据是硬伤。判案讲究人证、物证。人证他倒是有,可问题是陶爽、魏三、何豹,这三人能算作人证吗? 若是对簿公堂,说不定郭孝隼还要反咬一口,说是自己找几个人诬陷他。 而且找的还是贼寇、恶少年这两种人,更没有说服力。 聂嗣缓缓闭上双眼,仔细复盘整个案件。目前的困境就在‘证据’这一环上,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便不能继续查下去。 可若是不查下去,以后这种事情怕是不会杜绝。 聂垣出声道:“大兄,我们在这里想也是无用,不如将此事告诉父亲吧。” “仲父?”聂嗣睁开眼,稍作沉吟,“你说的有道理,此事涉及郭孝隼,想必那位郡尉程裴也需要防备。” 顿了顿,聂嗣道:“就怕郭孝隼的背后还有旁人。” 他想到了被自己杀掉的王都尉。 杜城出现贼寇袭击粮仓的事情被很快扑灭,贼寇陶爽、魏三、何豹等人全部下狱。由于粟粮损失不大,所以事情没有闹开。 栎阳、刘氏府邸。 刘歆听说事情之后已经在府中枯坐了一个时辰。 一阵脚步声传来,刘涂走到他身边。 “父亲,郭孝隼送来消息,他打算暂时罢手。” “罢手?”刘歆冷笑,“陶爽落在了聂嗣手中,他还能罢手吗?” 刘涂道:“陶爽虽然落在了聂嗣手中,但是陶爽的贼寇身份,没有人会相信他的供词。更何况郭孝隼的背后是程裴,他这是有恃无恐。” 闻言,刘歆冷哼,“这个时候想要抽身已经晚了,此番我们动手,聂绩一定会有所怀疑。” “父亲的意思是,继续下去?”刘涂担忧道:“可是眼下我们未能得手,只怕聂嗣会加强戒备。更何况,经此一事,他定然警惕心大增,若是接着动手,怕是难以功成啊。” “开弓焉有回头之箭。”刘歆站起身,来回踱步,“此番我们失败,主要是因为陶爽无用。若是再次动手,务必要一击而中,否则后患无穷。” “父亲可有腹计?” 刘歆一笑,“此番杜城粮仓遭袭,吾正好以此设计!” “你且附耳过来。” 刘歆在刘涂耳边低语片刻。 须臾,刘涂迟疑道:“父亲,若要行此计,可千万不能动用我们的人,必须要和郭孝隼联手,只有他手底下的游侠有此战力。可是郭孝隼那边......” “无妨,鼠辈小人,贪婪无度,重利诱之,必应。”刘歆大手一挥,言道:“你去告诉他,事成,送他千金。” 刘涂想了想,点头答应,“唯。” 两个时辰后,太守杨崧府邸。 “大人,此计定然会成功,到时候粮食出事,杜城县尉难辞其咎,其仲父聂绩因举荐之故,亦难逃罪责。”刘歆目光灼灼的看着杨崧。 杨崧佝偻着腰背,在堂内来回踱步,深衣下摆起起伏伏。 不久前失败的事情历历在目,此刻面对刘歆信誓旦旦的保证,杨崧却有些迟疑。 须臾,他停下脚步,看向刘歆,“这次,你能保证一定成功吗?” “下官担保!”刘歆毫不迟疑的回答。 杨崧眸光闪动,旋即道:“此事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我希望你能保住那些粮食。” 刘歆暗想,看样子太守到底还是心疼那数万石粮食。 “下官知晓,请太守放心。” “放在别处我不放心,你要亲自过问。”杨崧神色严肃道。 刘歆道:“下官明白,栎阳这边,刘氏尚有空仓,只要事成,一切都不会有人知晓。” “善。”杨崧颔首,“你办事,我放心。” “谢太守夸赞。” 黑幕降临,圆月高悬。 聂嗣用了晚膳,在廊下来回走动,一边思考问题,一边消食。 距离陶爽袭击粮仓之事,已经过去了四日功夫,仲父那边送来消息,让他稳守杜城,郭孝隼的事情不需要担心。 他不知道仲父什么打算,但是眼下他却是有些担心郭孝隼那边会卷土重来。 对于郭孝隼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心里有着不成熟的猜测,只是没有证据,他不敢下定论,更不敢写信告诉仲父。 “少君,还不歇息吗?”芷苏走出来,立在他身后。 聂嗣掐断思路,道:“尚无睡意,你先去休息吧。” “奴陪着少君。”说完,她退后两步不再言语。 见此,聂嗣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的看着月亮。他知道,这件事情还不算完,一定还有后续。</p> 第31章 畜生不如 事实证明聂嗣猜测的没错,过了两日功夫,栎阳那边传来消息,让聂嗣转移储藏在杜城的粟粮。 “霸城?!”聂垣看着来自栎阳,杨崧太守的批文,整个人既惊又怒,“那里可是郭孝隼的巢穴,将粟粮转至霸城,这不是羊入虎口么!” 聂桓翁声赞同,“真不知道父亲怎么想的,难道父亲没有将郭孝隼的事情告诉太守么!” 聂垣放下帛书批文,看向聂嗣。 “大兄,你是如何思虑的?” 聂嗣跪坐矮几之后,听见聂垣的问话,长长出口气,眼眸轻抬,“你们难道忘记了么,仲父和太守杨崧的关系可不好。郭孝隼的事情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如此一来,仲父就算和杨崧说了又能如何?” “依我看,仲父怕是没有和杨崧提起过郭孝隼的事情。是故,杨崧应该也不清楚此事和郭孝隼有关系。” 聂垣皱眉,言道:“可是,父亲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为什么父亲不加以阻止呢?” 说完,聂垣又觉得自己的话有些愚蠢,如果按照大兄说的那样,父亲和杨崧不合,只怕加以阻止也不能改变杨崧的决定。 闻言,聂嗣没说话,低头看着矮几上的绢帛,上面写了几个名字,画了几个圈,互相之间交错纵横着细线。 良久后,聂嗣叹道:“只怕,仲父亦无计可施。” 实际上,聂嗣对幕后的凶手有所猜测,可问题是当他细想的时候,发现很多事情都不对劲。有些事情甚至都不合理。 比如,他这个杜城县尉的职位。 “大兄,现在该怎么办?”聂桓道:“我们总不能真的将粮食送去霸城吧,到时候我们可不好防备郭孝隼。” 聂嗣眉头紧皱,他当然知道粮食送去霸城不安全。郭孝隼有胆子找人前来杜城袭击粮仓,他难道就没胆子在家门口动手么? 须臾,聂嗣道:“太守批文已经下传,我们不能违抗命令,召集人手,准备运粮。” “大兄,我们真的要将粮食送去霸城么,一旦出事,我们难逃罪责啊。”聂桓皱眉道。 聂嗣抬了抬眼皮,说道:“你们弄错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聂垣和聂桓同时问道。 “我是杜城的县尉,可不是霸城的县尉,粟粮运去了霸城,可不归我管辖。若是出事,自然也怪不到我头上。”聂嗣看着他们兄弟二人。 聂垣恍然大悟,“我魔障了,竟将此事忘记了!” 聂桓的脸色由悲转喜,“说的不错啊,这粟粮若是运去了霸城,管它是否出事,都和咱们没关系!” “难道说,这是父亲的决定?”聂垣猜测。 将粟粮留在杜城,只要出事,他们肯定难逃罪责,可若是运去了霸城,不管出事与否,都与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聂嗣不置可否,“当务之急是将粟粮送去霸城,至于是不是仲父的决定,我们只有日后再问清楚了。” “唯!” 杜城的储粮有五万石,光凭聂嗣手底下的一百来人,想要运去霸城有些吃力,故而太守杨崧那边批文,让霸城县尉率人过来配合聂嗣一同押运。 长长的运粮队在杂草丛生的道路上一字排开,像是笔直的‘贪吃蛇’一样。 杜城到霸城之间,四十多里,考虑运粮队的速度,霸城县尉和聂嗣商量,他们在中间的积道亭休整一夜,第二日渡过霸水,运往霸城。 聂嗣觉得没问题,便答应下来。 积道亭在杜城县和霸城县之间,属于华阳郡额外分置的一座小城,又因其正好卡在霸水分流的中间,来往的商贾旅人,大都会选择在积道亭休整一夜,第二日再前往其他地方。 为了安全着想,聂嗣让县卒们将粮食全部运进城中,不得在野外停留。 虽然积道亭只是小城,可是用来防御贼寇却是绰绰有余。这里靠近霸城,聂嗣不敢粗心大意,时刻保持着警惕。 只有当粮食送进霸城的时候,他才能放心。 入城之后,聂嗣仔细检查了一遍粮食,确保绝对安全,这才回到客店休息。 天边泛起了茜色,守护粮食的县卒换了一班,客店也升起了渺渺炊烟。 整个客店都被聂嗣包下来,全都是县卒在此地休息,没有旁人。霸城县尉和他麾下县卒在另一家客店休息,双方泾渭分明。 “仲才,今夜我们要辛苦一些,不能大意。”聂嗣边吃边说。 聂垣道:“大兄说的我明白,我会和叔惇小心的。” 虽然兄弟俩人都没有明说,可是他们互相心有灵犀,俩人心底并不相信那位来自霸城的县尉。 县卒们吃的热火朝天的时候,客店外面的光线忽然一暗,紧跟着几个人走进来。 聂嗣抬目望去,只见走进来四个人,三男一女。 此四人又有不同,一位垂垂老矣的老人、一位瞎了眼拄着棍子的女子、以及两位青壮。 “几位,今日客店已满,还请去别家吧。”负责客店杂事的小厮走上前,说明情况。 脸泛土色,身负包裹的青壮言道:“这城中唯有两家客店,先前我们已经去了一家,也是店满,还请小兄弟行个方便,我们不住上房,窝棚马厩都可。” 闻言,客店小厮面露为难之色,须臾后说道:“你们且稍等,我去问问掌事。” “有劳小兄弟。”另一名看起来更成熟的汉子抱拳。 说完,小厮甩着披在肩膀上的麻布,朝着庖厨所在的位置走去。 片刻后,小厮回来,说道:“掌事的说可以,但是店中已没有多余的布裯,请你们见谅。” “无妨,多谢小兄弟。”脸泛土色的汉子抱拳感谢。 “你们找个地儿坐吧,我去给你们准备热汤膳食。”小厮道。 “好,有劳。” 那老人四下扫视,见店中已无位置,便小声道:“我们去外边吧。” 他见店中的客人个个都是精壮汉子,且有的腰挎长剑,顿时有些畏惧,心中不想和他们打交道。 “去外边做甚,那边不是有位置么。”脸泛土色的汉子,手一指聂嗣所在的方向。 整个店中,唯有聂嗣这边还空着,其他地方都围满了县卒。 说着,脸泛土色的汉子已经走向聂嗣。 “两位兄弟,可否挪一挪位置,让我们一同在此歇息。”他双手抱拳。 “坐吧。”聂嗣点点头。 “多谢!” 见大兄同意,聂垣自然不会说什么,挪了挪位置,坐在聂嗣身边。 片刻后,那四人落座。 老人看起来颇为胆小,坐下之前还朝着聂嗣连连感谢。 有人坐在一起,聂嗣自然是不会和聂垣继续说着粮食的事情,转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便在这时,那看起来较为成熟的汉子朝着聂嗣抱拳道:“这位兄弟,在下向你打听个事情。” “何事?” “敢问此地可有一位郭氏豪侠?” 此言一出,那瞎眼女子抖了抖身子,其身旁的老人安慰的拍拍她肩膀。 闻言,夹到了嘴边的肉片停下,聂嗣看向他,“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素闻这位郭豪侠好义四海,在下想要当面拜会。” “噗!”聂垣呛到了,他摆摆手,“我没事,你继续。” 聂嗣道:“你们不是华阳郡人吧。” “在下徐庸,这是我弟子陶烛,我们是扬州人。”徐庸介绍道:“这两位是赵老与赵女。” 陶烛,即是那个脸泛土色的汉子。 “你们要拜会郭豪侠,那想必你们也是游侠?”聂嗣猜测道。 “不,我们不是。”徐庸微笑否认。 聂嗣颔首,说道:“此地确有一位郭氏豪侠,名为郭孝隼,住在霸城。” “敢问此人为人如何?”陶烛急忙询问。 说完,陶烛察觉自己失言,立马住嘴。 聂嗣看了他一眼,玩味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便在此时,那瞎眼女子竟低泣起来。 老人抱着她,轻轻拍着她肩膀,低声安慰,“阿翁在,阿翁在,不怕,不怕啊。” ‘有事儿啊。’聂嗣心想。 此时,聂垣问道:“这位女郎为何哭泣?” 老人沉默须臾,说道:“小女无事,君子请勿担心。” 见此,聂垣也不便多问。 陶烛却是个藏不住心事的,相比较他师父的稳重,二十许岁的陶烛嫉恶如仇。 “两位可知,赵女双目为何失明?” “烛儿,慎言!”徐庸重声提醒。 “为何?”聂垣问道。 陶烛看了看自己师父,又看了看悲凉的赵女,当即说道:“赵女双目,乃是被那畜生折磨所致!” 聂嗣道:“你说的畜生,可是郭孝隼。” “是!”陶烛当即承认,言道:“郭孝隼名为豪侠,实为鱼肉乡里的畜生!” 那赵老赶忙道:“陶壮士,勿要再说了!” “赵老,我不说,难道就能掩盖那畜生的恶行么!”陶烛道:“赵老父女,原住陨山脚下,素来与人为善。却不想,遇见郭孝隼这个畜生,此人生性残暴,他见赵女貌美,掳而**。用火烛烧其肌肤,生剜赵女双目,更逼迫赵女口咬大石,他竟使铁棍重击赵女后颅,打掉赵女口齿......如此种种罄竹难书!” 说完,陶烛已是面色通红,怒气勃生。 聂嗣眉头紧蹙,一双手已捏成了拳头。 一旁的赵老父女,已然哭成泪人。 聂垣道:“这些都是你亲眼所见吗?” “如有半句虚言,天人共戮!”陶烛信誓旦旦道。 闻言,聂嗣心中已信了大半。这个时代的誓言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说出口的,人们笃行神灵,轻易不敢发誓,更不敢发这种毒誓。 为了让聂嗣相信,赵老让赵女张开口。 聂嗣看见赵女口中已无完齿,要么连根脱落,要么碎掉一半。在其手臂上,亦有多处烧伤。 到这里,聂嗣已经相信了陶烛的话。一来没有人会作践自己去诬陷他人,二来郭孝隼本质上就不是个‘人’。 “你们打算怎么办?”聂嗣问道。 徐庸道:“我与弟子曾在赵老家中借宿,承赵老之恩,见此事断不会袖手旁观。赵老年迈,我与弟子会带着赵老前往霸城衙门,求县令做主。” 聂垣嗤笑,言道:“你们知道霸城有一句歌谣吗?” “什么?”徐庸不解的看着他。 “霸城百姓们常言:白日县尉管,夜晚孝隼管。” 闻言,徐庸一下子就明白了聂垣的话中意,“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去了也是无用?!” “不仅无用,甚至还会给你们招来杀生之祸。”聂垣不轻不重道。 “官府不管么!”陶烛怒道。 聂嗣轻声道:“若是能管,今日我们也不会告诉你这些了。” 陶烛还想说什么,徐庸却是一把拉住他,摇了摇头。转而,朝着聂嗣和聂垣抱拳一礼,“多谢二位告知。” “我劝你们还是回去吧,那霸城去了也是无用。”聂垣道。 听了这样的事情,聂嗣也没胃口继续吃下去,草草扒了两口饭,带着聂垣去了房间。 “仲才,你觉得那对父女所言,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聂嗣负手立在窗前,正好能看见赵女跟随其父,一拐一拐的走向马厩。 聂垣叹道:“若是换成旁人,我倒是有所怀疑,可若是郭孝隼,那我倒是相信。” “细说。” “大兄有所不知,郭孝隼确如陶烛所言,生性残暴至极。此人好女色却又残暴,每每祸害女子,非要施以惨无人道的暴行方才罢手。” “几年前,郭孝隼看上霸城县丞之女,暗中绑之,欺凌数日。最后只留下一具尸体暴尸荒野。传闻人们找到尸体的时候,发现其牙齿脱落,舌头消失无踪,四肢尽断,头颅上竟有七根铜钉。尸体下面,已然糜烂......” “够了!”聂嗣压抑着胸膛怒火,打断他的说话。 聂垣抿抿嘴,有些无措的看着大兄。 聂嗣闭上眼,连续深呼吸多次,方才暂时平缓气息。 “那郭孝隼,在这华阳郡,真能一手遮天么。” 聂垣道:“当年那件事情之后,太守将郭孝隼下狱。但因其生父程裴的关系,最后不了了之,没过一段日子便重新放了出来。” “如此说来,这郭孝隼岂不是在华阳郡横着走?!”聂嗣脸上似笑非笑,似怒非怒。 聂垣道:“倒也不是,在我看来,上面的人,只怕是不愿和程裴交恶,故而放纵郭孝隼胡作非为。” 顿了顿,他见聂嗣不说话,遂走过去,低声道:“大兄,此时不宜节外生枝,我们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将粮食送去霸城。至于郭孝隼之事,大兄若是心有不平,来日可慢慢再做计较。” 聂嗣沉默须臾,问道:“仲才,你与叔惇可曾如此行事?” 闻言,聂垣赶忙摇头,“没有,大兄,我和叔惇从不敢仗势欺人。” 聂嗣颔首,接着道:“郭孝隼此番派人袭击粮仓,不给我们活路,你如何看待。” “大兄的意思是......” “有备无患。”聂嗣平静道:“派人去搜集郭孝隼的消息。” 闻言,聂垣明白了聂嗣的意思,当即点头答应,“大兄放心,弟,明白。” 聂嗣抬目望向远处,双眸闪动。</p> 第32章 粮食被劫 次日一早,霸城县尉率人先一步前往霸城,聂嗣率领杜城县卒押后。 霸水横跨在积道亭和霸城之间,七月下旬水势缓和,一行人很快抵达通往对岸的桥梁所在。 聂桓率人驱散行人,着他们先行通过。对这种霸道的行为,聂嗣也是颇为无语,不过考虑到粮食安全,他默许了聂桓的行动。反正,速度够快的话,应该也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大兄,这石桥修建了三百余年,至今仍然是通往霸城的要道。”聂垣骑在马上,给身边的聂嗣普及小知识。 此时阳光灿烈,气温颇高,虽然骑在马上不用步行,但是聂嗣的额头已见细密的汗水。 “通往霸城的道路,不止这一条吧。” “是的,向南三里外有一处河水浅洼之地,也可通过。不过,一般而言,走这条路是最快的捷径。”聂垣道。 聂嗣点了点头,目光无意见瞥见不远处同样等候过桥的徐庸四人。 “他们还真准备去霸城么。”聂嗣皱眉,心想这些人未免太过固执,昨日已经警告过他们,没想到他们还没放弃。 聂垣顺着聂嗣的目光望去,见到徐庸四人,缓缓说道:“他们不是本地人,兴许没将我们的话放在心上。自以为霸城的官吏会帮他们讨一个公道。殊不知,这一去,怕是难回。可惜了那赵女,已是满身伤痕,此一去怕是性命堪忧。” 越说,聂嗣眉头皱的越紧。 “去看看。” 说着,他打马向着徐庸四人所在位置走去。 见此,聂垣无奈的摇摇头,大兄这好管闲事的性子还真是没怎么变过。 此刻,徐庸和陶烛也陷入了争执。 “师父,若是不为赵女和赵老讨个公道,孩儿心有不甘。”陶烛目光灼灼的看着师父徐庸。 徐庸道:“我们承赵老之恩,理应偿还。只是此事我们还需从长计议,不管昨日那俩人说的是真是假,我们都要去霸城打探清楚,绝不可莽撞行事,否则只会牵累赵老。” 一旁的赵老道:“两位壮士的好心,我心领了。只是郭孝隼不是普通的豪侠,我等只是一介平民,又如何有能耐去和他斗呢。算了吧,此事到此为止吧。” 他心中恨不得将郭孝隼千刀万剐,可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他毫无还手之力。 若是真去了霸城,能不能讨回公道还是两说,万一失败,身家性命不保。 陶烛却道:“赵老不必再言语,我与师父入陨山寻铁,若非赵老相助,断难成功,此一恩也。再者,当日我身中蛇毒,若非赵老搭救,我早已毒发身亡,此二恩了。最后,此等大奸大恶之辈,若不除之,不知他会祸害多少女子。” “烛儿......”徐庸还想说什么,却见聂嗣打马前来,顿时闭上了嘴。 一开始,他们就看见了聂嗣在指挥县卒押运东西过桥,心中顿时明白聂嗣很可能是官府的人。 “几位,你们还打算去霸城吗?”聂嗣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徐庸。 他有些回避赵女,并不是因为赵女的摸样丑陋,而是因为看见赵女的样子,他就会想起来郭孝隼的暴行,他怕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怒火。 “是的。”陶烛看着他回答。 聂嗣道:“你们不相信我们昨日说的事情?”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我只知道,此人平日里作恶多端,现在却仍然逍遥法外。既然无人敢将其绳之以法,那么我们就自己来。”他说话的样子充满自信。 可在聂嗣看来,却像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他不打算劝这种愣头青收手,因为那是没用的,这种人要受到社会的毒打之后才会清醒。 就像当初他在丹水赈灾一样,将希望放在官府,还不如自己找块板砖敲死郭孝隼。 “所以,你现在打算带着赵老父女,一起前往霸城讨个公道?”聂嗣接着问。 陶烛道:“你既然说了郭孝隼不好招惹,那还是莫要插手此事。” 还挺有脾气的,这个愣头青。 聂嗣轻叹一气,将目光转向徐庸,建议道:“或许,你们可以先安置好赵老父女,然后去霸城打探郭孝隼虚实,再做打算。似这般冲进霸城,不仅不会做成你们所想之事,反而会牵连赵老父女。” “这与你又有何干!”陶烛死犟的反击。 聂嗣皱眉,心底掠过一丝不爽,他是真心实意地帮助他们,可没想到这个陶烛这般不分好坏。 徐庸拉住弟子,朝着聂嗣拱手,“劣徒失礼,还请大人勿怪。” “我不怪他,相反的,我很欣赏他。他能有这份心,很不错。”聂嗣先是赞赏,紧跟着转而言道:“可是,你们要弄清楚情况,郭孝隼没你们想的那么简单。你们不是本地人,若是讨不了公道,大可一走了之,可是赵老父女呢?你们替他们想过吗?一旦最后事情无疾而终,郭孝隼会怎么报复赵老父女,你们想过吗?” 一番质问,陶烛哑口无言。 赵老更是连连点头赞同,“两位壮士,这位大人说的对,还是算了吧。” 他是真不想去招惹郭孝隼了。 赵女也在一旁轻声安慰陶烛。 徐庸思虑片刻,叹气道:“大人说的不错。” 他伸手拍了拍陶烛肩膀,“烛儿,还是从长计议吧。” “我......”陶烛正欲说话,此时变故顿生! 突然一支利箭矢在眼前闪过,紧跟着‘噗呲’一声射中聂嗣的马脖子。 轰! 马儿嘶鸣,轰然倒地,烟尘乍起。 聂嗣眼疾手快,摔倒在地之后,立刻滚出一段距离爬起来。 不远处的聂垣见状,顿时怒发冲冠。 “大兄!” 他纵马向着聂嗣奔去。 此时此刻,霸水两岸忽然杂音四起,紧跟着烟尘冲天。 无数混迹在百姓中的贼寇拔出刀剑,不问青红皂白,向着县卒劈砍而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县卒应接不暇,一时不防之下,伤亡惨重,接连被杀。 聂垣冲到聂嗣身边,“大兄,没事吧!” 聂嗣摇摇头,单手拔剑,四下张望。 只见霸水两岸冲出上百人,再加上原本混迹在百姓中的贼寇,落荒而逃的百姓,场面一时之间十分混乱。 由于此刻杜城县卒过石桥正到一半,大部分人都挤在石桥上,面对凶悍的暴徒,县卒们无所防备之下被打得节节败退。 “杀!” 一声爆喝,打断聂嗣思路。 一名黑衣汉子,单手持剑,向着聂嗣劈来。他脸上戴着铁面具,看不清是何摸样,不过其剑势十分凌厉。 “找死!” 聂垣拔剑挡下,挺身而上,俩人斗成一团。 正在此时,又一人见聂嗣独身一人,纵身杀来,意欲取下聂嗣首级! 面对杀机,聂嗣牙关紧咬,下意识挥剑格挡。 锵! 蹬蹬蹬! 聂嗣顿时倒退三步,单手拿剑变成了双手拿剑,同时右臂上掠过一丝酸麻。 好大的力气! 他面前的汉子同样带着铁面具,手中一把长剑,虎视眈眈地盯着聂嗣。 “嘈!”聂嗣爆了粗口,因为过于紧张,握着剑柄的手面上青筋鼓起。 “果真是个不入流的县尉,杀了你,脏了我的剑!”那人冷笑一声,下一刻便朝着聂嗣突去! 见此,聂嗣一时间竟楞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击。 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情况。 两辈子加起来,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和别人真刀真枪的交手。 眼见对方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聂嗣心中闪过一丝慌乱,紧跟着同样挥剑反击。 他不知道怎么办,但是他明白一点,即使受了伤也不能让对方好过!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雷鸣炸响。 “休伤吾主!” 刷! 一道银光闪过,一支铁戟砸在那刺客左臂,强横的力气硬生生将刺客打飞落地。 不远处,栾冗狂奔而来。 见状,处在‘热血冲脑’状态的聂嗣立刻挥剑上去补刀。 但那刺客颇为顽强,中了一招飞戟,却仍有余力,轻而易举的躲过聂嗣攻击,捂着肩膀,落荒而逃。 此刻,栾冗已至聂嗣身边,“少君,你没事吧。” “没事!”聂嗣咬牙,目光看着远逃的刺客。 见此,栾冗抱拳道:“属下去为少君将此獠擒下!” “住手!”聂嗣叫住他。 “少君,为何?”栾冗有些不解。 “你看看四周。” 闻言,栾冗游目四周。只见县卒们死的死逃的逃,那些贼寇越来越多,眼看就要将他们包圆。 “少君,怎么办?”栾冗弯腰拿起掉落地上的铁戟,雄壮的身躯挡在聂嗣身前,“我保护少君杀出去!” 聂嗣轻轻喘口气,道:“先等仲才和叔惇过来会合,我们一起杀出去。” “好!” 聂垣和聂桓的武艺远强于聂嗣,二人各自击退对手,片刻后便聚拢在聂嗣身边。 “走!”聂嗣一声令下。 两个王者一个钻石,保护着一名青铜五的渣渣奋力杀出重围,落荒而逃。 是的,这个时候聂嗣已经不去想什么粮食了,保命最要紧。己方人手损失惨重,对方却还有上百人。 栾冗和聂桓俩人确实能打,聂垣也能打,但是架不住对方上百人啊,就算能打败他们,那也不见得能抢回粮食。 那些贼寇见聂嗣等人逃跑,倒也没有深追,他们的目标乃是这批粮食。 粮食被劫的消息,很快传到太守杨崧耳中,他迅速召集文武百官商量对策。 官衙内,太守位居主位,左右两边为首者,分别是郡丞聂绩和郡尉程裴。往下便是郡主簿刘歆、盐官令、铁官令、郡司马长史、郡校尉、各司曹掾。 “诸位,霸城的事情,想必你们都知道了,都说说吧。”杨崧半眯着眼睛,两只手抱着,扫视下方的属官。 聂绩阖目,纹丝不动,仿佛这件事情和他没有关系一样,整个人好似睡着了一般。 首先跳出来的自然是刘歆,他等这个机会很久了。不过在发难之前,他还是先和太守交换了眼神,得到了太守杨崧的赞同鼓励之后,他这才不紧不慢的站起来。 他整个人志得意满,意气风发,充满了自信。 “太守。”刘歆先向杨崧施了一礼,紧跟着朝着同僚们抱拳,旋即说道:“诸位想必都知道目前南乡郡灾民的情况,那就应该明白杜城粮食的重要性。眼下粮食有失,我们一时之间可再难筹集上万石粮食,若是灾民在此期间涌向雍州,我们华阳郡首当其冲。诸位,我说的对不对?” “是啊,刘主簿说的有道理啊。” “没错,是这么回事。” “这没有粮食,可怎么办啊。” 因为刘歆的一番言语,下方的官吏议论纷纷。 聂绩,依旧纹丝不动,仿佛没有听见一样。 见此,刘歆心中冷笑,‘假镇定!’ “诸位,你们只知道这一次粮食被劫,恐怕还不知道上一次在杜城的时候,已经有贼寇明目张胆的袭击粮仓。当时贼寇虽被击退,可是依旧逍遥法外。” 说到此处,刘歆顿了顿,目光看向聂绩,穷图匕见。 “负责杜城粮食安全的县尉,此番难逃罪责。此前他既然已经被贼寇袭击一次,那他就应该多加小心,防备贼寇卷土重来。” “可是,他还是大意了,竟在霸水边将粮食拱手送给了贼寇,甚至还导致多位县卒丧命。杜城县尉,罔顾太守大人的信任,罪责当诛!” 既然发难,刘歆自然是直接来狠的,张口就要聂嗣的命。 ‘我看你聂绩还怎么镇定!’ 杨崧眼眸轻动,看向聂绩。 “聂郡丞,杜城县尉乃是由你举荐,你可有话要说?” 此时,聂绩方才缓缓睁开眼睛,先是镇定自若的理了理袖袍,紧跟着朝着杨崧抱拳,说道:“大人,当务之急不是惩治杜城县尉,而是找回粮食。那群贼寇,光天化日之下敢劫走朝廷粮食,足可见其胆大包天。今日他们敢劫粮食,明日他们就敢杀进官衙。依我看,杜城县尉的罪责,可以日后追究,当下还是先剿匪,夺回粮食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大人,郡丞说得对啊,应该要先剿匪。” “是啊大人,这群贼寇无法无天,必须惩治!” “我赞同郡丞的意思。” “我也赞同。” 聂绩说完,不少官吏跟着支持,乍一看,堂内竟有一半以上的官吏支持聂绩。 “诸位!”刘歆见情况不对,立马出声打断,说道:“剿匪,自然是要做的,可是杜城县尉犯下的过错,难道就不追究了么。诸位请细想,太守原本给了他机会,让其将粮食转运霸城,可是他还是失手了。这样的官吏,若是不加以惩治,如何威服其他的县尉啊?” 闻言,一众官吏顿时有些明白刘歆的意思。惩治杜城县尉是幌子,对付郡丞才是目的。 聂绩和刘歆不合的事情,堂内的官吏们是知道的。杜城县尉是郡丞举荐的,刘歆此时发难,很明显是想要趁机找茬啊。 聂绩慢悠悠道:“事有急缓,杜城县尉惩治可稍作延后,追回粮食才是当务之急。刘主簿可莫要失了先后次序,导致不可挽回的损失。若因刘主簿之言,导致粮食无法追回,届时才是最大的损失。” 刘歆冷哼,“聂郡丞,你不必遮遮掩掩,谁不知道那杜城县尉乃是你聂氏少君。你这是在包庇聂嗣的罪责!” 不装了,刘歆开始了直接的人身攻击。 “刘主簿说得对!”聂绩高声道:“正因为聂嗣乃是我聂氏少君,所以他才更不可能逃掉罪责。只要追回粮食,再问罪聂嗣,毫无掣肘,为何刘主簿一定要先惩治了聂嗣,才愿意商谈追回粮食的事情,难道刘主簿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你这是在狡辩!”刘歆道:“谁知道你们会不会悄悄将聂嗣送走,助其逃脱!” “呵呵。”聂绩看着刘歆,不屑一笑,“刘主簿尽管放心,我聂氏族规严苛,绝不会行此事。” 刘歆自然是不相信聂绩的一面之词,他转而看着太守杨崧,“大人,依下官看,还是要先惩治聂嗣!” 堂内的官吏们都没有开口说话,因为他们看出来,这是刘歆和聂绩的交锋,并不是真的在就事论事。 这种麻烦事,他们可不想掺和。 杨崧看向聂绩,“郡丞,你以为呢?” “太守大人决定便是。”聂绩面色平静。 杨崧颔首,言道:“聂嗣确有失职,着拿其下狱。” 刘歆面色一喜,紧跟着道:“大人,杜城县尉聂嗣,乃是聂绩举荐,出了这样的事情,聂绩亦难逃一罪。” 其余官吏纷纷侧目,心想刘主簿这次可算是和聂郡丞彻底撕破脸了。 杨崧看着聂绩,说道:“聂郡丞,那聂嗣毕竟是你侄儿,此事......” “大人。”聂绩打断他,说道:“聂嗣所犯过错,确属其罪。我身为其仲父,亦有责任,大人惩处便是。” 话音落下,郡司马长史立刻站出来,拱手道:“太守大人,杜城县尉罪责难逃,实属应当,只是聂郡丞对此事丝毫不知,可不能因而重惩。依下官看,既然粮食是聂嗣丢的,那就让聂郡丞负责追讨回来吧。” “下官附议。” “下官附议。” 堂内七七八八的官吏全都站出来为聂绩说话。 见此,刘歆眸中闪过一丝恼火,进而看向太守杨崧。后者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紧跟着道:“诸位说的在理,罪在聂嗣。这样吧,此事就交给郡丞处理吧,务必要尽快追回粮食。” 此时,刘歆忽然道:“话虽如此,可总得有个期限吧,郡丞若是一直追不回来,难道就这么拖下去?” “那依刘主簿的意思呢?”杨崧问。 “三日!”刘歆道:“三日之内,追回粮食。” 其余官吏纷纷皱眉,三日时间未免太短,有的正准备开口驳斥,不想聂绩先一步开口答应,“三日就三日,若是到时候我追不回粮食,便任由太守惩处!” “君子一言!”刘歆立马逼迫聂绩。 “驷马难追!”聂绩回了他一句,一甩袖袍,转身离去。 见状,其余的官吏纷纷拱手告退。 待人走完,杨崧看向刘歆,“刘主簿,全看你了。” “太守放心,万无一失!”刘歆信心满满。 三日时间,聂绩是不可能找回粮食的!</p> 第33章 水落石出 栎阳牢狱。 “聂少君,请吧。”狱卒对聂嗣很客气,既没有强制的让他换上囚服,也没有枷锁在身,更没有粗鲁对待。 从杜城到栎阳的一路上,狱卒对聂嗣可以说是‘礼遇有加’,不像是押解犯人,倒像是请聂嗣来栎阳做客。 只不过,做客的地点在牢狱之中。 牢房也分三六九等,最下等的牢房湿热烦闷,蛇虫遍地。上等的牢房环境干净,宽敞而明亮。 聂嗣打量了一番四周,发现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便在此时,一名中年汉子大步走过来,隔着牢房门,喊道:“伯继。” 聂嗣转身,朝着那人抱拳一礼,“有劳丁校尉照顾。” 此人名叫丁奚,乃是华阳郡步骑校尉,秩比一千石。同时,他也是聂垣的未来老丈人。 “不敢。”丁奚安慰道:“伯继且在此处好生歇息,相信以郡丞的能力,找回粮食当是手到擒来,伯继不必担忧。三日后,伯继自可重回杜城。” 聂嗣颔首,“我知道了。” 见状,丁奚吩咐左右,“你等要好生照顾聂嗣,若有怠慢,休怪吾不念旧情!” “唯!”左右狱卒纷纷答应。 须臾,丁奚离去,聂嗣则踱步坐下。 两名狱卒在外面询问了聂嗣可需要什么,若是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吩咐,他们一定会送来。 聂嗣挥了挥手,将他们遣散,并没有什么要求。 牢狱之内颇为安静,聂嗣闭着眼,让自己大脑放空了一会儿。 实际上,对于被拿下狱的情况,在逃回杜城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心底准备。 毕竟,上万石粮食是被他弄丢的。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基本上已经弄清楚了幕后凶手是谁,可正因为如此,他才感到棘手。 押运粮食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知道具体时间和具体路线的人那就更少了。 而在这华阳郡,有能力组织人手,摸清情报,且与聂氏有仇的无非那么几个人。 要么是刘歆,要么是其背后的太守杨崧。 聂嗣睁开眼,拿起矮几上倒扣的陶碗平放,端起铜壶倒了清水,伸手沾了点清水,在矮几上写了‘杨崧’两个字。 如果幕后真凶是杨崧,那么他完全有能力做到眼前的情况。先是借口杜城不安全,命他押运粮食前往霸城,而后在找人暗中设伏,劫走粮食。 到此,他这个杜城县尉必将会因为失职而遭到下狱问罪。紧跟着,举荐他的仲父聂绩,一定会受到杨崧的打压。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己成了杨崧对付仲父聂绩的突破口。 他终于明白了,当日自己这个杜城县尉是怎么来的了。 当时,他上任杜城县尉的时候感到非常疑惑。因为他是知道太守杨崧与仲父之间互有矛盾的,在这种情况下,杨崧居然能答应仲父的举荐,这难道不奇怪吗? 可此时,他却是明白了,自己是杨崧用来对付仲父的。 如果真的如他猜测的这般,杨崧是幕后凶手,那可是很棘手的。毕竟,杨崧是华阳郡的太守。 “麻烦了。”聂嗣揉了揉眉心。 理顺这一切,他才明白为何霸城郭孝隼敢找人袭击粮仓。 眼下,若想脱困,只能祈祷仲父找到被劫走的粮食。可问题是,幕后真凶是太守,仲父真的能在三日之内找到粮食么? 对此,他不抱希望。 “小子,你犯了什么罪!”一道声音打破寂静。 在聂嗣牢房的对面,一名身穿囚服的男人看着聂嗣。 抬了抬眼眸,聂嗣看着那人,说道:“丢了东西。” “啧,现在丢东西也要被抓么。”男人感慨道:“这华阳太守还真是不讲理啊。” “你呢?”聂嗣百无聊赖的询问。 “我嘛,我是被冤枉的。” 闻言,聂嗣嗤笑,“进来的人都这么说。” “可我真的是被冤枉的。”那人也不恼,自顾自说道:“我是为了替天行道,想要杀了恶霸。但是,唉,人算不如天算,那狗贼还没到死的时候。” 前言不搭后语,聂嗣懒得理会他。 不过,那人像是找到发泄渠道一样,接着说道:“郭孝隼这个狗贼,待乃公出去了,一定找机会要了他狗命,打碎他一嘴狗牙,替天行道!” 郭孝隼? 聂嗣来了兴致,问道:“你与那个郭孝隼有何仇怨?” “仇怨?”那人嘿嘿冷笑,“霸城人苦郭久矣,人人都想诛其命,取其首级当虎子!” 虎子就是夜壶。 接下来的时间,那人给聂嗣普及了郭孝隼在霸城的所作所为,简单而言就是‘无恶不作,禽兽化身,地方恶霸,人人都想诛之’。 “听闻郭孝隼武艺高强,你不一定能打得过他。”聂嗣笑着开玩笑。左右也是无事,留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不如找点乐子打发时间。 关于怎么出去,聂嗣还真没有担心过。就算仲父找不回粮食,他也不会有性命之忧,顶多就是被撸掉杜城县尉的职位。 “哼,十步之内,必定要他狗命!”那人信心满满的说道。 “这么厉害,敢问壮士大名。”聂嗣忍着笑意,‘一本正经’的抱拳询问。 “好说,在下布邪。” “原来是布壮士当面,久仰。” “你呢?”布邪问道。 “聂嗣。” “你姓聂?”布邪惊讶道:“栎阳聂氏?” 聂嗣眨眨眼睛,“姓聂就一定是栎阳聂氏么?” 闻言,布邪点头,“倒也是。” 布邪是个健谈的家伙,用聂嗣的话来说,布邪是个‘嘴强王者’。按照布邪自己的说法,他不仅能十步之内取人性命,还能以一敌百,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越说,吹牛吹的越来越不像话。 聂嗣在坐牢的时候,外面又是一番景象。 上万石粮食被劫走,不算是小事情,郡丞聂绩一力负责。他召集郡兵,立即开始着手调查。 此时,栎阳刘氏府邸。 “父亲,大事笃定啊!”刘涂笑着道:“此番,聂绩找不回粮食,定然难逃一罪,太守和父亲,可就此将聂绩赶出郡丞之职。到时,以父亲和太守的私交,这郡丞之位还不是囊中之物。” 刘歆呵呵笑道:“布局这么久,是该收尾了。此次,纵使聂绩肋生双翅,亦叫他插翅难逃!” 顿了顿,他说道:“那粮食,你可得看紧了,莫要出了岔子。” “父亲放心,断不会有失。”刘涂笑道:“孩儿在此,先恭喜父亲了。” “哈哈哈。” 聂氏坞堡。 聂祁氏阖目跪坐,从杜城赶回来的芷苏,跪在下方低声啜泣。 “好了。”聂祁氏睁开眼眸,看着芷苏,“此事非你之过,不必放在心上。” “可...可是少君他。”芷苏扬起白嫩的小脸,望着女君,“不知少君在牢狱,可受了虐待。” “放心吧,在栎阳,还没谁敢动我的孩儿。”聂祁氏声音不大,却透露着绝对的自信,“你且回去等待,不日嗣儿就会出来。” 闻言,芷苏只得将心中的担忧之情按捺,起身施了一礼,便准备退下,走至门边之时,聂祁氏的声音再度传来。 “出去告诉仲才和叔惇,让他们回去吧,此事不怪他们。” “唯。” 芷苏走出正院,瞧见聂垣和聂桓二人跪在地上。 “两位君子,女君让你们回去。”芷苏轻声道。 聂垣抱拳问道:“芷苏,伯母可还在生气?” 芷苏面露迟疑,言道:“奴婢不知道女君是否在生气,只是奉女君命,让二位君子回去。想来,女君应该是没有生二位君子的气。” “那伯母一定还是在生气。”聂桓瓮声瓮气,“我们还是跪着吧。” 聂垣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同样跪着不敢起身。 大兄被人从杜城带走时,一力承担了所有的责任,他们侥幸没有被一同下狱。 若说伯母没有生气,打死他也不相信。 见此,芷苏劝道:“二位君子,女君让你们回去,你们要违抗女君的命令吗?” 聂垣苦笑,“不是我们要违抗伯母的命令,而是我们心中有愧。” 他心中确实有愧,当日刺客围攻大兄,若非栾冗挺身相救,此刻他们怕是要自刎谢罪了。 闻言,芷苏叹了一气,只得重新回去。 片刻后,聂祁氏走出来。 “孩儿见过伯母,问伯母安。”聂垣和聂桓二人齐声拜道。 聂祁氏说道:“此番劫难,不怪你们。嗣儿身为你等长兄,有庇护手足之责,他既一力承担,你们便不必放在心上。眼下,你等父亲正在追查被劫粮食,你等若是想要搭救嗣儿,就去助你们父亲一臂之力,早日追回粮食。如此,你们大兄也可早日脱罪。” “唯!”二人同时答应。 待他们二人站起身后,聂祁氏紧跟着道:“去给吾向你们父亲带句话。” “请伯母吩咐。”聂垣躬身。 “适可而止。”聂祁氏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转身便走,让聂垣和聂桓二人好生奇怪。 但是,他们又不敢问为什么,只能低头答应。 俩人不敢怠慢,稍作休整,立即骑马向着栎阳而去。 路上,聂桓道:“仲兄,你说伯母让我们带给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不明白呢。” “我也不明白,等见了父亲,想必就知道了。” “驾!” 栎阳郡丞官衙。 聂绩正在平静整理政务,好像没事人一样。 须臾,聂垣和聂桓二人抵达。 “父亲。” “你们怎么来了?”聂绩看着两个儿子。 聂垣道:“我们想帮父亲追查被劫的粮食,说起来,此事我们亦身负重责。如今大兄为了我们深陷牢狱,我们应该尽力营救大兄。” “好啊,兄弟手足,理当如此。”聂绩略感欣慰。 聂垣道:“对了,伯母让我们给您带一句话。” “哦,什么话?”听闻是聂祁氏要带话,聂绩不敢怠慢,立即询问。 “伯母说,适可而止。”聂垣硬着头皮,说出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他已经做好了被父亲询问的准备。 虽然,他无法回答父亲,伯母为什么要让他带这句话。 出乎意料的是,聂绩并没有询问,只是捋了捋胡须,目露沉思之色。 便在此时,郡校尉丁奚走进来。他瞧见聂垣和聂桓在此,显得有些意外,不过注意力也没有一直放在他们身上。 “郡丞,雒阳那边传来消息,他们已经抵达弘农华阴,想必再过四五日,就要抵达栎阳。” 聂绩手指轻轻敲着案几,发出‘笃笃笃’的声响。 “四五日么,够了。” “仲才,叔惇。” “孩儿在。” 聂绩道:“你们跟着丁校尉,去将粮食取回来吧。” 取回来? 聂垣和聂桓二人同时一楞。 “走吧。”丁奚没给二人反应时间,领着俩人径直离去。 至校场,聂垣实在没忍住,询问老丈人,“丁...校尉,那粮食,我们已经追查到了?” 丁奚颔首,“唔。” 此时,校场上已聚集五百郡兵。 聂垣和聂桓俩人满肚子疑惑,可是丁奚没有给他们解释怎么追查到的粮食,只能闷头跟着丁奚。 两个时辰后,他们赶到栎阳城外的一处庄园。 “这里不是刘氏的庄子么?”聂垣瞪着眼睛,发出不可思议的疑惑。 “粮食在这里?”他看向丁奚。 丁奚点头,旋即打马上前。 守备庄子的刘氏仆从见大批人马抵达,立刻如临大敌。 “你们是谁?!”其为首者上前质疑。 丁奚眯了眯眼眸,顺手取下雕弓,张弓搭箭,‘咻’的一声,当场射死那人。 “二三子,进攻!” 随着一声令下,五百郡兵大步上前,拔剑便砍,见人就杀,一炷香的时间便拿下了庄子。 在庄子的库仓中,上万石粮食整齐的堆放在里面,布袋上面有着朝廷的印记,聂垣一眼便认了出来。 居然真的在这里! 聂垣被震惊的无以复加,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居然这么简单就找到了被劫走的粮食。 “这到底...怎么找到的?”聂垣看向丁奚。 其实他想问,到底怎么回事,短短两日的功夫,怎么查出来的粮食在这里。 丁奚呵呵一笑,“有义士暗中相告。” 聂垣嘴角一抽,这么离谱的回答,他才不相信。可是见丁奚的反应,他就知道丁奚不可能告诉他实情。 入夜以后,身在府邸的刘歆得到庄子被查的消息。 “完了!”他一屁股跌倒在地,眼中神色复杂,疑惑、恐慌、不解...... 刘涂咽了咽口水,整个人呆愣在原地。良久之后,他才缓过神,将父亲搀扶起来。 “父亲,丁奚怎么会知道粮食藏在我们的庄子里?” “现在考虑这些有何用!”刘歆脸色阴沉,“如今丁奚查出粮食在我刘氏庄园......危!” 此刻,刘歆已变成热锅上的蚂蚁。 他用腚想都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此番要是处理不当,刘氏很可能会自此消亡! “你马上去找太守,快,去找太守商议对策......” 话没说完,丁奚已经率领郡兵强闯刘府正堂。 “刘主簿,太守相召,随我们走一趟吧。” 刘歆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丁校尉,我......” 丁奚打断他,说道:“刘主簿有什么话,去官衙说吧。” 说罢,不给他解释的机会,直接让郡兵锁人带走。一旁的刘涂大叫想要阻止,丁奚上前一脚给他踹的七荤八素,倒地昏迷。 刘氏府邸外面,火把燎盛,郡兵将整个府邸团团包围。 “自此刻起,不准放任何人出府,不准任何人进去!”丁奚大喝。 “唯!”郡兵们纷纷应承。 随后,丁奚押解着刘歆前往官衙。</p> 第34章 发现端倪 咔! 牢房门被快速打开,狱卒面色亲切且讨好,腰背几乎弯成了九十度。那副恭敬摸样,就差没把‘谄媚’两个字写在脸上。 聂嗣原本正在小憩,这么一声轻微的声响,他便醒了过来。 昨晚他对面的狱友布邪,废话连天,从华阳郡吹到了司州,紧跟着又吹到了九州的各个地方。总之,在布邪的叙述中,他是个行侠仗义,打抱不平,走遍天下的真‘豪侠’。 到了今日正午,布邪终于因为困顿的关系睡了过去,而聂嗣也松了口气,小憩一会儿。 天下各处有奇人,聂嗣在南乡郡丹水遇见了‘虎毒食子’的周氏主君,在牢狱中碰见胡吹的布邪,倒也算得上是奇遇。 “大兄!” 聂桓一把推开狱卒,大步走进去。 他见聂嗣就这么衣不蔽体的躺在地上睡觉,顿时扭头,伸手掐着狱卒脖子,将他给提起来。 “你眼瞎了么,我大兄安歇,你竟敢不送布衾,找死啊!” 嘴上说着,巴掌已经朝着狱卒扇过去。 狱卒大惊,下意识紧闭双眼,准备承受这一巴掌。 “叔惇!”聂嗣急时出声叫停他。 “大兄?”聂桓不解的看着他。 聂嗣揉了揉眼角,说道:“与他无关,不得无礼。” 闻言,聂桓朝着狱卒冷哼一声,随手将其丢出牢房。狱卒知道聂桓乃是郡丞之子,不敢放肆,只得低声求饶。 “大兄,没受寒吧?”聂桓小心翼翼的扶起他。 他身材高大魁梧,这么小心翼翼的扶着聂嗣,在旁人看来有些滑稽。 “说什么呢,七月末的天气,怎么可能受寒。”聂嗣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这么小心。 “你怎么来了?”聂嗣扭着脖子,活动筋骨。 “我来接你出去啊。” “出去?”聂嗣一怔,“粮食找到了?” “找到了,昨日就找到了。”聂桓兴冲冲道:“大兄,你知道在哪儿找到的么?” “哪儿?”聂嗣精神回归,剑眉深皱。 “刘氏庄园!” “刘氏?”聂嗣瞳孔微缩,“刘歆?” “是啊,就是那贼子的庄子里面,万石粮食一颗不少!”聂桓哼道:“真没想到,原来是这家伙勾结的贼寇。” 聂嗣没有欣喜若狂,反而怔仲的愣在原地。 粮食是在刘氏庄园找到的,这只能说明刘歆勾结了贼寇。可问题是,他推断的结果是太守杨崧才是幕后真凶。 不对,还有一种可能。杨崧确实是幕后凶手,但也可以刘歆是他的狗腿子,这么解释应该可以说得通。 但是,聂嗣总感觉有不对劲的地方。而且,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在心里面非常的浓烈。 他感觉自己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信息,或者说细节。 到底什么细节被忽视了呢? 见聂嗣沉默不语,聂桓小声道:“大兄,怎么了?” “没事。”聂嗣摇摇头,心中却是在想着被自己忽视的‘细节’。 俩人走出牢房,狱友布邪连忙出声叫住聂嗣。 “兄弟,拉我一把啊!” 早在聂桓将狱卒丢出去的时候他就醒了,见狱卒那副讨好摸样,他就知道聂嗣身份不简单。 “大兄,你认识此人?”聂桓问道。 认识个屁! 没被他烦死算好运了。 聂嗣心中吐槽,平静的摇摇头。 “一面之交。” 这么一说,布邪顿时急了,“兄弟,话不是这么说的,昨夜我们还歃血深交,你不能不救我啊!” 聂嗣脑门发黑,这混蛋说什么屁话呢。 “再多说废话,你信不信我让狱卒好好招待你!” 闻言,表现欲强烈的狱卒立刻站出来呵斥,“还不滚回去,你这贱骨头,狗屎吃多了迷了心,竟敢对聂少君出言不逊,找死啊!” 这个‘找死啊’学的很精髓,看来刚刚聂桓给狱卒的印象非常深刻。 聂嗣转而问狱卒:“他犯了何罪?” “回聂少君话,此人乃是争勇斗狠的游侠,平日里无恶不作......” “放屁!”布邪粗暴打断,“乃公从没有作恶,都是郭孝隼那个混蛋污蔑的!” “找死!”狱卒大骂一声,抽出腰间长鞭,正欲动手。 “住手。”聂嗣叫住狱卒,旋即看向布邪,“若你真的是被冤枉的,我会搭救你出去。” 言罢,不给布邪嘴炮的机会,领着聂桓离开。 看着聂嗣的背影,布邪撇撇嘴,显然没将聂嗣的话放在心上。或者说,他也只是随意口嗨的而已,根本没指望这个认识没多久的人能拉他一把。 走出牢狱,刺眼的光芒射进双眼。聂嗣伸手挡住阳光,却又静静的感受着阳光带来的温暖。 这是一种很细腻的感触。 丁奚和聂垣二人迎面走来。 “伯继,这两日睡得不好吧。”丁奚打趣道。 聂嗣微微一笑,朝着丁奚抱拳一礼,“多亏世叔照顾。” “唉,用不着多礼。”丁奚笑着道:“这次都是刘歆作祟,你是被冤枉的。” 聂嗣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刘歆之事,太守是如何惩处的?” 丁奚道:“刘歆勾结贼寇,劫走朝廷粮食,陷害官吏,罪大恶极。经由太守、郡丞、郡尉等人一致决定,判处斩刑。其家眷,男丁未满三岁,充入宫廷,三岁以上男丁,尽数斩首,女眷罚为贱奴。刘氏田产、金帛,全部充公。” 家破人亡! 聂嗣暗自咂舌,这就是官场斗争么,输掉的人,连同他的家族都将会全部消失。 便在他感慨刘歆家族的惨状之时,几名狱卒押着刘歆及其家族男丁正巧迎面走来。 聂嗣望去,却见刘歆口中无舌,只能张着嘴,‘咿咿啊啊’的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 “他这是怎么了?” 丁奚解释道:“他罪孽深重,不知悔改,反在官衙肆意攀咬太守,已被狱卒割了舌头。” 攀咬,只怕不见得吧。 在聂嗣想来,定是太守见刘歆无法相救,遂弃车保帅,舍弃了刘歆。为防止刘歆胡言乱语,便将其割掉了舌头,让其彻底变成哑巴。 刘歆看见丁奚一众人,顿时剧烈挣扎,神情激动。 “老实点!”狱卒一棍重击在刘歆小腿,将其打得跪倒在地。 “你们不得伤我父亲!”刘涂在一旁大叫。 狱卒冷笑,“阶下之囚,也敢对我呼来喝去?” 说完,几名狱卒约定好的一般,顿时朝着他们拳打脚踢。一顿暴打,刘歆父子老实许多,垂着脑袋,跟着狱卒走入牢狱。 丁奚等人全程旁观。 “行了,三日后刘歆便会被斩首。伯继若是嫌恶气还没出完,到时候可以去东市井瞧瞧。”丁奚拍拍他肩膀。 不多时,丁奚因公务离去。 聂嗣兄弟三人离开牢狱,骑上马,出了栎阳城,朝着聂氏坞堡而去。 路上,聂嗣两只手拉着缰绳,还在回想着刚刚刘歆的惨状。 弃子的下场,自然是惨烈的。作为太守的马前卒,过了河,那自然是不能再回头的。 成功了还好,一旦失败,就是这种下场。 不过,事情到这里真的结束了吗? 为什么,他总感觉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大兄,你还在生气呢?”一旁的聂垣,见聂嗣离开栎阳牢狱之后便一言不发,心中猜测聂嗣是不是还在因为刘歆的诬陷而生气。 聂嗣回过神,舒口气,“没有,我只是还有些奇怪。” “奇怪?” “嗯。”聂嗣轻轻颔首,怅然道:“感觉好像太顺利了一些。” 闻言,聂垣若有所思道:“说起这个,当时我们找被劫的粮食一事也非常的顺利。” 粮食?! 聂嗣脑中忽然划过一丝光亮,他感觉心底没有抓住的细节好像出现了。 “仲才,你将搜寻粮食的事情,前前后后告诉我,一个字也不许漏掉!” “好,事情是这样的......” 一炷香时间过去。 聂嗣听完后,脑子里面立刻出现一个疑问。 仲父为什么那么准确的就知道粮食是被刘歆劫走的? 而且,连具体的位置都一清二楚? 如果说第一个问题,可以用‘聂绩和刘歆积怨已久’来解释。那么第二个问题要怎么解释? 刘氏庄园少说十几个,聂绩是怎么确定,被劫走的粮食一定是藏在栎阳城外的庄子。 卧底? 那也未免太扯了一些,就算聂绩在刘歆身边埋伏了眼线,可这种巧合实在太让人怀疑其真实性了。 不对,他好像想岔了。 重新捋捋...... 按照他一开始想的那样,幕后真凶是太守杨崧,以‘自己’为突破口对付仲父聂绩。刘歆是太守杨崧的狗,是他的刀子。在阴谋败露之后,刀子被丢弃,刘歆将死。 这是简单的思路,可是目前这个思路中存在一个疑点。那便是,他的仲父聂绩,到底是怎么知道粮食被刘歆劫走的,且,还知道粮食存放在刘氏的庄园之中。 如果这个疑点不解决,那么他之前所猜测的都有可能会被全部推翻。 “仲才,仲父有没有告诉你,他是怎么找到的粮食?”聂嗣问。 聂垣摇摇头,“我问过父亲,他没说。我也问过丁校尉,他告诉我是义士相告。可是我觉得,这有点敷衍。” 义士? 聂嗣心中冷笑,他现在已经排除了‘眼线卧底’的选项。如果是有眼线在刘歆府中,仲父没必要瞒着聂垣。 毕竟,现在刘歆已经是将死之人,眼线卧底暴露也没什么。更何况,还是暴露给自己的儿子。 可如果不是‘眼线卧底’传回来的消息,那么会是谁呢? 谁还知道粮食的事情呢? 马儿迈着轻快的蹄子,聂嗣皱眉苦思。 见大兄一路上沉思,聂桓大大咧咧道:“管他谁告密的,现在大兄洗脱罪名就是好事。更何况刘歆伏法,太守就算再怎么和父亲不合,他也得给大兄官复原职!” 闻言,聂垣翻了翻白眼,不想去和一根筋的兄弟说话。他转而问聂嗣,“大兄,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聂嗣没有回答他,只是忽然看向聂桓,“叔惇,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什么?”聂桓眨巴着眼睛。 “就是刚刚,把你刚刚的话重复一遍!”聂嗣语气略显急躁。 聂桓皱着浓眉,仔细回想刚刚说的话,“管他谁告密的......” “不是这一句,后半句!”聂嗣打断他。 “唔,好像是...太守也得给大兄官复原职......”聂桓点点头,“就是这个,我说的就是这个。” 劈里啪啦! 宛如九霄雷鸣在脑海炸响,聂嗣脸色霎时间苍白。 原来,一开始给他的推断条件就是错误的,难怪很多东西不对劲,很多的结果都是强行解释。 如果,他现在想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无论是‘杜城县尉’的职位,还是‘被劫粮食储藏地点’,甚至是‘仲父的隐瞒’,这一切都能解释,全都能说通! 手掌死死攥紧缰绳,手面青筋凸起。 搞了半天,他想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原来真相是这个! “大兄,你脸色不对,是不是在牢狱受了风寒?”聂垣见他脸色苍白,有些担心。 聂嗣摇摇头,深深吸口凉气。 “没事,我们回去吧。” 在确认事实真相之前,他需要回去好好的思考,将完整的脉络厘清。 就算是吃亏,他也要搞清楚,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栎阳,程氏府邸。 后花园,两道人影并立。 其中一人,正是程氏主君,华阳郡郡尉程裴。另一人是他的私生子,郭孝隼。 “刘歆伏法的消息你听说了吧。”程裴平静的看着他。 郭孝隼点头,“孩儿有所耳闻。” 啪! 出其不意,程裴突然一巴掌扇在郭孝隼脸上。这一巴掌手劲儿极大,直接将名声在外的豪侠郭孝隼打倒在地,捂嘴吐血。 “孽畜,谁借你胆子去和刘歆勾结了,啊!” 说着,程裴上去就是两脚,狠狠踢在郭孝隼脸上。 程裴能坐上郡尉的职位,自然是有武艺和力气的。故而这两脚下手极重,踢的郭孝隼脸颊开花,鼻血直流。 “你这个畜生,你好大的胆子啊。以往你在霸城的所作所为,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看见,万万没想到你竟敢如此胆大包天。聂绩和刘歆的博弈,那是你能插手的么,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你是不是想害死程氏!” 越说,程裴越是生气,直接拔出腰间佩剑,用剑背狠狠抽在郭孝隼头上,将郭孝隼打得连连求饶,哀嚎不已。 足足打了半炷香时间,打得郭孝隼满头血。 “父亲,孩儿知错,孩儿知错。”郭孝隼不顾满头血,抱着程裴大腿,苦苦求饶,“孩儿不敢了,孩儿以后一定不敢了,求父亲饶了孩儿这一次吧!” 他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很难瞒住父亲。因此,他没有否认自己勾结刘涂的事情。 郭孝隼更不是傻子,他明白,没有一个郡尉父亲,以他在霸城所做的事情,足够别人找借口对他动手。 纵使他是名震一方的豪侠,可是在朝廷面前,那也不过是风中残烛,难以抵挡。 父亲的原谅,父亲的庇护,至关重要! 儿子给父亲磕头求饶,不丢人! “畜生!”程裴看着郭孝隼的脸就感到非常厌恶,又是一巴掌抽过去,打完之后,骂道:“你这个孽畜,你给程氏惹了大麻烦,你知不知道!” 郭孝隼痛哭流涕,连忙认错,“孩儿知道,孩儿知道,求父亲饶了孩儿这一次吧。” 见状,程裴又是痛骂几句,方才让郭孝隼站起来。 “你明日,亲自去找聂氏少君赔罪,哪怕他要你跪下当狗,你也要给我跪下!” 闻言,郭孝隼道:“父亲,孩儿确实和刘歆之子有交易,可是孩儿都没有留下任何的字据,聂氏就算追查,他们也查不到孩儿头上来吧。” 啪! 又是一巴掌,打得郭孝隼踉跄一下,身子摇摇欲坠,他被程裴一番暴打,浑身都痛。 现在程裴每打他一巴掌,他都如遭重击。 程裴提剑直指郭孝隼鼻尖,此刻,程裴怒到了深处,“我怎么生了你这个蠢货,早知道当日就该将你溺死在茅坑里!” “聂绩能在三日之内找到被你们劫走的粮食,你以为他查不出来是你干的么!” “而一旦确认你是凶手,你以为聂氏是什么良善之家么。凭你在霸城做的事情,足够聂绩弄死你上万次,甚至,我也会被你牵连!” 面对父亲的责难,郭孝隼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事实上,刘歆伏法的时候,他还不是很担心,因为他派出去的人都是其他地方的游侠,根本不担心被查到。 可是现在父亲这么说,他开始担心了。 是啊,聂绩能在三日内找到粮食,以聂氏的力量,想要追查同伙,完全有可能查到自己。 “父亲说的是,孩儿一定照办。”郭孝隼郑重点头答应。 程裴阴沉着脸提醒,“你不要想着逃跑,否则,我第一个大义灭亲!” “唯,孩儿知道轻重。” 程裴很清楚,出了这样的事情,郭孝隼要是不站出来赔罪,聂氏一定会想办法对付他自己。 所以,他警告郭孝隼不要逃跑,实则是为了程氏安全。 “父亲,孩儿此去,需要亲自去向聂绩赔罪吗?”郭孝隼小心翼翼的问。 程裴不屑冷笑,“你以为你是谁,聂绩会见你?你现在当务之急是让聂氏少君原谅你,至于聂绩那边,我会亲自去赔罪!” “孩儿知道,孩儿知道。”郭孝隼连连点头,“孩儿连累父亲,罪该万死!” “你知道就好。”程裴冷哼,“错非你是我亲生儿子,我早将你大卸八块!”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一想到要低三下四的去向聂绩赔罪,程裴心里就是一阵膈应和不情愿。 可是,不管再怎么不愿意,他都知道,自己必须要亲自去向聂绩赔罪。否则,以后他在华阳郡将会处处受到聂绩责难。 谁让杜城县尉是聂氏少君呢,谁让自己的蠢儿子犯了大错呢! 一想到这里,他就恨不得打死郭孝隼这个蠢货。</p> 第35章 上门赔罪 聂氏坞堡。 聂嗣甫一回来,立刻去了聂祁氏的院子,向母亲道平安。 “嗣儿,身子可有不适?”聂祁氏心疼的拉着儿子手,嘘寒问暖,生怕他在牢狱里面受了委屈,遭到狱卒折磨。 聂嗣欠身安慰,“母亲勿忧,孩儿一切都好。丁世叔早已为孩儿在狱中打理好一切,孩儿在狱中并未遭到酷刑。” 聂祁氏颔首,“丁氏与我聂氏相善,丁奚当年更是得你父亲提拔,他这么做,也算是知恩图报。” “母亲说的是。” 聂嗣和聂祁氏之间的谈话,无非就是整件事情发生的过程,凶手的惩治情况。 安慰了聂祁氏,聂嗣又陪着母亲一起用了晚膳,方才回到自己的院子休息。 同样的,自然也少不了安慰一下贴身的女婢芷苏。见到芷苏的时候,这小丫头两只大眼睛都哭肿了,聂嗣见了又是心疼又是感动,自然又是一番安慰。 在家中休息,自然要比在狱中休息的要让人安心,舒服。一夜睡了个通体舒畅,聂嗣一大早便起身例行锻炼身子。 这次遇袭,他深深认识到自己武艺处在‘青铜’段位的无奈和忧虑,若非栾冗及时相救,此刻他怕是已经身首异处了。 可是练武这种东西,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提高的。更别说他已经错过了练武塑形的最佳时期,现在的锻炼,无非是增强体质罢了。 在院子里面痛快的耍了一会儿剑,沐浴一番,他便来到书房安坐。 此时,大脑经过一夜的放空,已经恢复了的七七八八,他终于能全心全意的开始复盘案子的始末。 其实整个案子,他心里已经大致有了猜测,但是他现在还要搞清楚最后一个问题。 在此之前,聂嗣回顾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首先,值得一提的是,他推翻了在牢狱里面的所有猜想,因为一件事情,让他感觉自己此前的所有解释都显得很勉强。 这件事情就是,他的仲父聂绩,到底是怎么准确得知,被劫粮食的位置的。 搞清楚这一点很重要。 华阳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藏上万石粮食,还是非常容易的。可自己的仲父聂绩,怎么偏偏就能一下子准确的得知,粮食藏在刘氏的庄子呢。 在这个问题上,他在回来的路上有两个想法。 首先自然是,‘眼线卧底’,不过他觉得这个猜想很离谱,而且巧合的可能性很大。 所以,他排除了这个想法。 但是聂桓的一句话提醒了他,让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刘歆是杨崧的狗,刘歆做的事情,杨崧自然是清楚知道的。换而言之,杨崧是最有可能知道被劫粮食准确地点的。 这件案子是刘歆自己干的,他不可能自己泄露被劫粮食的消息,那么如此一来,还有可能泄露消息的就只有杨崧了! 说实在话,一开始聂嗣觉得这个想法很离谱。因为杨崧和他仲父不合,杨崧怎么可能会将被劫粮食的消息告诉聂绩呢? 可是细想此前的一些细节,他发现这个想法还是有可能的。 首先就是‘杜城县尉’这个职位,聂嗣记得很清楚,这个职位是仲父举荐,太守杨崧同意的。 此前,他认为自己是被杨崧当成了突破口,用来对付仲父聂绩,拖仲父下水的。可是仔细一想又不对,因为自己乃是聂氏少君,仲父对他的照顾,远比一般的聂氏子弟要强。 是故,自己一旦上任杜城县尉,仲父绝对会上心,重点照顾杜城。在此情况下,杨崧想要拿杜城粮食做文章,很明显是费力的。 再者,就算自己真的出事,真不一定能将身在郡丞位置上的仲父拉下马。 可以说,送自己上任杜城,杨崧做的很离谱,甚至是很随意。 在之后,杜城粮仓第一次被袭击,他的仲父表现的也很平静,仿佛早有察觉一样。 后来太守下批文,让他将粮食运去霸城。 要知道,当时他的仲父是知道第一次袭击粮仓的背后,有霸城郭孝隼的身影,可是他的仲父还是同意了这个计划。 这不奇怪么? 还没完,最后就是搜查被劫粮食的事情。按照聂垣和他说的,仲父聂绩对这件事情显得丝毫不担心,可以说是胸有成竹。 简简单单就找到了被劫走的粮食。整个过程,简单、快速、顺利,没有丝毫波折。 这就显得很耐人寻味了。 故此,聂嗣做了一个大胆的推测。 案几上摆放着围棋棋盘,聂嗣从白玉棋盒中取出一只白棋,将其放在四方格线上。旋即,又从另一只棋盒中取出一只黑棋,放在白棋身边。 如果,白棋和黑棋从一开始就是一伙儿的呢? 换言之,他的仲父聂绩,很可能从一开始就和杨崧是‘面不合心合’,两个老狐狸暗中勾结,一起设计了这出好戏。 这场戏,从一开始针对的人很可能就是刘歆!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的仲父才显得气定神闲,案子爆发之后,信心满满的答应太守,三日之内找回被劫走的粮食。 如果这个条件成立,那么之后的一切事情都能说得通。无论是他‘杜城县尉’的职位,亦或是仲父让他转运粮食前往霸城,还是最后的寻找被劫粮食。 越想,聂嗣越觉得很有可能。 此前他就奇怪一件事情,太守杨崧怎么会和自己的仲父有矛盾。 杨崧不是个傻子,聂氏在华阳郡树大根深,不说和聂氏弄好关系,但也不能明面上表现出敌意吧。 可是,连聂垣和聂桓这两个小辈都知道太守和仲父不合,这就有点‘人尽皆知’的意味了。 现在看来,华阳郡的大部分人都被耍了。 可是,事情到这儿,聂嗣还有一个疑惑。那便是,仲父和太守为何专门针对刘歆设计了这出好戏? 他们打倒刘歆,有什么意图? 这个,聂嗣真的想不到。 不过,相比较这个疑惑,眼下聂嗣心中却是凝聚着一股郁气。 伸手拿出一只白棋,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视线平齐在棋子上,能看得见棋子精巧的做工。 刘歆是杨崧的棋子,但是他,何尝不是仲父手中的棋子。 这种被人摆弄的感觉,真是差到了极致。有一种被人耍了,还得感谢别人的郁闷心情。 刷! 白棋笔直飞出,砸在堂屋中央的铜熏炉上,‘叮’的一声闷响掉落地上,棋子在平整的地面划出一段距离方才缓缓停下。 此时已是八月,铜熏炉中飘出的沁香不仅没有让聂嗣宁神,相反的,他现在有些烦躁,有一股砸掉视线里面一切东西的破坏欲望。 这种感觉,让聂嗣很不舒服。经历了丹水的事情之后,他一直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 可是这一次,自己被当作棋子,棋手还是自己的仲父。这种郁闷与纠结,让他内心烦躁的同时又生出另一股情绪。 他弄不清楚这种情绪是什么,在他不易察觉的心底深处,一枚不知名的种子得到了养分,开始悄然发芽了。 便在此时,栾冗走进来。 “少君,霸城郭孝隼,持手书拜见。” 郭孝隼? 这家伙,自己没去找他麻烦,他反倒先过来了? “他来做什么?” 栾冗道:“他说,是来向少君赔罪的。” 赔罪? 这家伙倒是机警,知道刘歆完蛋了,他替刘歆充当打手的事情也会很快暴露。这个时候上门求饶,打得一手好算盘。 聂嗣稍作沉吟,言道:“让他进来,你去将仲才和叔惇请来。” “唯。” 此时,聂氏坞堡大门。 郭孝隼心情忐忑的等待着栾冗的消息,如有可能,他不想和聂氏作对。 当时他答应刘涂的委托,确实是因为刘涂开出的价格而心动。但是,他并不知道杜城县尉居然会是聂嗣,聂氏少君。 等他知道一切的时候都已经晚了,现在,刘歆事败,他也只能主动来赔罪。 纵使他是名震霸城的豪侠又如何,在聂氏面前,他不觉得自己能对抗。连他的生父都对聂氏忌惮三分,更何况是他。 他现在很想手刃刘涂这个骗子,若不是他,自己岂会卷进这场无端的灾祸之中。 在郭孝隼的不远处,两名汉子穿着麻衣,背负包裹,坐在田埂上和几名老农一起待在桑树下纳凉。 八月份的天气十分炎热,雍州这一片快变成了大火炉,下田耕作的百姓每日都有不少人中暑倒地。 “师父,那是聂氏坞堡?”陶烛蹙眉看着郭孝隼背影。 聂氏在华阳郡还是很有知名度的,他们稍一打听就知道。 徐庸颔首,“应该是的。” 自从那日在霸水和聂嗣分开之后,他们便潜入了霸城,打探了一番郭孝隼的情报,最终得出的结果和聂嗣告诉他们的没有两样。 在霸城,走正规状告路子,根本走不通。 现在,他们选择了第二条路。 徐庸道:“不能着急,我们还得等等。” 赵老父女已经被他们送回去了,因为他们接下来所做的事情,很有可能会牵连赵老,为安全故,他们选择独自动手。 陶烛恨得咬牙,在霸城的时候,关于郭孝隼的恶行,他已经听的耳朵起了茧子。 “且让这恶贼再多活几个时辰!” 师徒俩人说话间,聂氏坞堡大门打开,郭孝隼走了进去。 在见到郭孝隼之前,聂嗣对这个恶贼的印象大抵是‘凶恶’,见到之后倒是出乎聂嗣预料。 郭孝隼面相并不凶恶,相反的还有些和善。 可是,就是这样的人,却是个十足十的恶魔。由此可见,‘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说的是何等准确。 “见过聂少君。”郭孝隼躬身作揖。 聂嗣抬了抬眼眸,没有说话。 旁边的聂桓没忍住,跳出来骂道:“家生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勾结陨山贼寇陶爽,挑动魏三和何豹俩人,一起袭击朝廷粮仓,谁给你的胆子,你父亲程裴吗!” 郭孝隼面皮有些挂不住,虽说他的家生子身份在华阳郡高层眼里不是秘密,但是被人当面说出来,无异于被人指着鼻梁骨骂。 而且,家生子实在不是什么好词。 它代表着下贱、卑劣。 忍着心中的不爽,郭孝隼深吸口气,朝着聂嗣又是一礼,“还请聂少君见谅,先前之事,在下一无所知,都是刘涂和在下门客的暗中商议,自作主张。在下得知之时已经为时已晚,故,今日在下特来此向您赔罪,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给在下一个机会。” 门客勾结刘涂? 这种烂大街的说辞,聂嗣三兄弟一个都不信。 聂垣冷笑,“郭孝隼,你不必在此说谎,当初我们没找你麻烦,那是因为杜城粮食重要,故而一时将你疏忽。现在粮食的事情已毕,你觉得我们还会放任你继续在霸城逍遥么。” 聂垣没说错,他们当初之所以选择忍气吞声,不是因为怕得罪郭孝隼,而是因为手头上的粮食没处理。还有就是因为不清楚幕后的真凶到底什么目的,故而有所迟疑。 现在腾出手来了,随时可以对付郭孝隼。 他们栎阳聂氏,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岂会受此大辱,而不反击呢。 闻言,郭孝隼咽了咽口水,暗忖这聂氏子弟好生霸道。 “先前之事,在下自会给聂少君一个交代。来时,父亲告诉我,务必要使聂少君满意,故而,在下已经将那门客杀死。其与刘涂勾结往来的金钱,在下也愿意双手奉上,只求聂少君息怒。” 郭孝隼感觉自己几十年来的尊严,在三个黄口小儿面前丢尽了。 可是,他不能反抗! 甚至,为了得到原谅,他还要将自己的父亲程裴搬出来。 没办法,这次太守支持刘歆对付郡丞聂绩,都灰头土脸的输掉了,他一个小小的豪侠,可没有资格和聂氏作对。 万一聂氏真的要他命,他只有逃离华阳郡一条路。 可问题是,离开了华阳郡,没有了父亲靠山,谁会认识他这个‘郭氏豪侠’呢? “你觉得,聂氏稀罕你那点破东西么。”聂桓起身,朝着郭孝隼气势汹汹的走过去。 上一次袭击粮仓倒也罢了,还不至于让聂桓这么生气,可是第二次在霸水,郭孝隼这杂碎差点伤了大兄,这可无法容忍。 聂桓长得高壮,郭孝隼自他起身就感到一丝危险,见他朝自己走来,下意识退后两步。 “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自然是要你的命!”聂桓手骨捏的劈里啪啦响,十分具有侵略性。 他在此地打死郭孝隼不会有任何问题,刘歆之事败露,加之他们手上还有何豹、魏三、陶爽等人证,可以随时给郭孝隼定罪。 “住手!”聂嗣叫停他。 见状,郭孝隼松了口气,他赶忙朝着聂嗣抱拳,“聂少君,在下真的是带着诚意来的。” “你说你是带着诚意来的,你的诚意是什么?”聂嗣声音平静的问。 见有机会谈判,郭孝隼立马说道:“只要在下能办到的,聂少君可以尽管吩咐。” “哦,你确定?” “确定!” 在郭孝隼看来,自己这一次无非是破财免灾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钱,他有的是。 “好!”聂嗣‘啪’的一声拍了矮几,站起身道:“那就请你,陪我玩一个博戏吧。” 博戏? 郭孝隼一怔,有些不明白。 第36章 处置方案 正堂中央。 两张矮几拼凑在一起,聂嗣与郭孝隼相对跪坐,聂垣、聂桓二人跪坐在侧。 矮几上平铺着一张白色布块,上面绘制着‘大’‘小’两个圈子。在聂嗣身前,放着一只掏空的毛竹筒,两枚木制的骰子。 见到这一幕,郭孝隼立刻就明白了聂嗣所说的‘博戏’是什么意思。 这是华阳郡最近兴起的一种新型‘博戏’,在豪奢贵庭之间十分兴盛,但凡好‘博戏’的豪奢之家子弟,没有不涉猎,不喜欢的。 郭孝隼自然也是十分喜欢,时不时的常去栎阳城的‘赌肆’玩两把。 “没想到伯继也擅此道啊,你我可谓是知音呐。”郭孝隼心想,这聂氏少君怕也是个不学无术,好博戏之人,这种人最好对付,只要投其所好,此行所求,定能圆满成功。 是故,不知不觉,他打蛇上棍,自以为聂嗣应该和他是同一类人,称呼直接变成了表字,自然而然地拉近双方之间的关系。 聂嗣道:“既然你也知道此博戏的规矩,那我就不与你解释了。” “唉,不用解释,我会玩!”郭孝隼大手一挥,从钱袋中取出一枚金叶子,直接放在‘大’注上,“今日,在下愿陪伯继消遣。” 在他看来,这聂嗣肯定是想要借着‘博戏’的名义敲诈自己。反正他此来就是为了破财免灾的,所以也就不将这点小心思放在心上,反而有些窃喜。 他在想,若是待会儿赢的多了,要不要故意输给聂嗣,也好让对方脸上好看一些。 还以为这聂氏少君是个什么正经人呢,原来也不过是个伪君子罢了。 看了看‘大’注上的金叶子,聂嗣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看来你并不懂规矩啊。” “规矩?”郭孝隼先是一楞,旋即不解道:“什么规矩?” 聂嗣嘴角越发冷酷,“在这场博戏中,平常的赌资,可是不行的。” 闻言,郭孝隼心中有些疑惑,遂道:“伯继的意思是,这一片金叶子,不够当赌资?” 聂桓轻蔑道:“家生子,你觉得我大兄缺你这点金叶子么。” 张口闭口家生子,郭孝隼此刻真想缝了聂桓的臭嘴。 “那,依伯继看来,何物可做赌资啊?” 聂嗣伸出手指,点了点他。 “我?”郭孝隼先是疑惑,而后反应过来,脸色霎时间变得难看,“聂少君是想要在下的命?!” “你的命,倒也可以用来当赌资。”聂嗣双眸一变,冷酷道:“怎么样,要不要赌,赌赢了,你我之间所发生的事情一笔勾销。赌输了,你就将自己的命交出来。” 郭孝隼脸色阴沉,他觉得自己被对方戏耍了。 “聂少君,你当真要这么赌么?” 聂嗣冷笑,“郭孝隼,从你进门到现在,说的全然都是废话。你有胆子找人袭击粮仓,派人在霸水截杀我。怎么,现在没胆子为你做的事情负责了?” “实话告诉你,今日,你要么和我赌,要么,回去洗干净脖子,等着我杀你。” 说到最后,聂嗣已经不掩饰他的杀心。 霸水的事情,可不算小事。他当时可是差点被人一刀捅死,这种仇恨,岂是三言两语,金钱绢帛能打发的。 今日,郭孝隼不来找他,他也会主动去找郭孝隼。 堂内安静须臾,郭孝隼重重点头,“我赌了!” 他不答应也没办法,因为这次过来就是赔罪的,只是没想到这个聂嗣性情如此恶劣,竟要以一场博戏定他生死。 聂嗣道:“你的选择没错,你陪我赌,还有一线生机,若是你不陪我赌,那你就等着聂氏对你的追杀吧。” 以他手中掌握的证据,以及目前的形式而言,他要对郭孝隼动手,不说轻而易举,但也不会处处受到掣肘。 太守都‘输’给了自己的仲父,这华阳郡,谁还敢小觑聂氏。 “话说在前头,我用命做赌注,你要拿什么来陪我赌?”既然已经撕破脸,郭孝隼也不再掩饰,瞬间恢复了凶狠的本性。 “我不是说了么,你赢了,你我之间的事情一笔勾销。你输了,交出自己的命。”聂嗣淡漠回应。 “好,君子一言!”郭孝隼看着聂嗣,等着聂嗣接他话。 聂嗣却是嘲讽道:“你是君子吗?” 闻言,郭孝隼脸颊涨红。 见状,聂嗣道:“押注吧。” 这是关乎生死的抉择,无论是选大还是选小,他活下来的机会只有五成,容不得他不迟疑。 这种迟疑,更多的是来自内心的恐慌。 郭孝隼的目光在‘大’‘小’之间来回切换,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抉择。 到底该选什么呢? 以往,他也是玩过这种骰子博戏的,输赢全看运势。这也就是说,他今日能不能赢,全看天意。 眼见郭孝隼迟疑许久,聂桓忍不住催促:“家生子,你到底押不押注,磨磨蹭蹭的,如同妇人一般,想拖延啊!” 郭孝隼嘴角一抽,心里对聂桓的憎恨更多一分。 聂垣嘲讽道:“这可是生与死的抉择,你让郭豪侠,好好想想吧。选错了,可是要死的。” 相比较而言,聂桓的话只是在羞辱他,而聂垣的话,却是在给他心里施加压力。 至此,聂垣对大兄的心里印象再度变得复杂。他没想到,大兄想要整死一个人,会用这种前所未闻的手段。 残酷吗? 好像并不是很残酷,但是换作是自己做这种抉择,只怕心里已经开始不安和惶恐。 这是一种折磨人的手段。 或许你感受不到身体上的痛楚,但是却能让你的精神受到残酷的折磨。 毕竟,你选择了‘大’,那心里就会想;万一是‘小’怎么办,那我不是要死了吗? 你选择了‘小’,还要面临同样的问题。 生与死之间的折磨。 踌躇、焦躁、不安、紧张等等情绪,开始在郭孝隼心里滋生。 他真的不知道该选择什么,因为‘天意’,‘运势’这两样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他不敢拼! 可是,不拼还是死! 毕竟,现在的情况,他人为刀俎,自己为鱼肉。自己已经没有了可以选择的余地,只能一博。 豆大的汗珠在额头凝聚,划过眼帘,坠落矮几,染湿了布块,圆点一般大小的在布块上显现。 砰! 聂桓一拳锤在矮几上,‘咔咔’裂纹出现。 郭孝隼一惊,下意识戒备聂桓。 “你到底选不选,不选我就直接动手宰了你。”聂桓凶恶的盯着他。 “当然选!”郭孝隼喘着粗气回答。 “快点!”聂桓霸道的催促,像是个包租公催租金那副摸样。 郭孝隼咽了咽口水,努力压下快速跳动的心脏。 “我...选大!” “确定?”聂嗣抬了抬眼眸,面无表情的问。 郭孝隼看了一眼布块上的‘大’,而后郑重点头,“确定!” 其实郭孝隼很清楚,无论大小,机会只有五成,选‘小’也是一样,没有太多的变数。 见此,聂嗣伸手拿起毛竹筒,先是左右晃了两下,紧跟着只听得‘啪’的一声,两枚骰子已经被聂嗣收进了毛竹筒。 而后,郭孝隼便看见聂嗣手法娴熟的摇晃着毛竹筒,里面传来‘哗啦啦’的细碎响声。 那是骰子剧烈碰撞的声音。 他的心脏,仿佛跟着那骰子碰撞的声音一样起伏。 砰! 毛竹筒落在矮几上,堂内一片寂静。 这一刻,郭孝隼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跟着停止了跳动一样。四肢变得酸麻无力,眼珠子瞪得老大。 聂垣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没人比他更清楚,大兄对点数的掌控有多厉害。 毕竟,这种博戏,可是大兄弄出来的! “决定你生死的时候到了。”聂嗣脸上挂着轻轻的笑容。 这笑容在郭孝隼看来一点也不好看,甚至有些恐怖。 轻轻的掀开毛竹筒,两枚骰子的影子渐渐出现。 几点? 郭孝隼眼珠子快飞出了眼眶,心脏也跟着逃离了嗓子眼。 骰子彻底露出,两枚骰子,都是一点。 两点,小! 这一刻,郭孝隼脑中思绪飞速转动,几乎没有任何纠结,下一刻瞬间拔出藏在靴子中的匕首,飞扑向聂嗣。 现在点数确定,他只有死路一条。既然如此,只能拼死一搏! 若是挟持了聂嗣,他说不定还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只可惜,聂桓的动作比他还快。在郭孝隼动手的同时,聂桓一拳挥出,重击郭孝隼脑袋,将其直接打翻,强大的力道,压着郭孝隼的脑袋,锤的两张矮几四分五裂。 砰! 郭孝隼的脑袋,被聂桓一只拳头摁在地上。 周围是四分五裂的矮几碎片,两枚骰子飞出,落在堂内角落, 冰冷的地板,透过皮肤,让郭孝隼的脑袋瞬间清醒。 “饶命!” “聂少君,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饶命啊!” 整个过程,聂嗣纹丝不动。 不是他镇定,而是因为有聂桓在身边他才镇定。 伸手拂去衣袖上的木屑,他拿起郭孝隼掉落地上的匕首,手指轻轻划过匕首刀身,能感受到其隐藏的锋利。 聂垣道:“大兄,郭孝隼意欲行刺,当诛。” 这话说的轻飘飘的,但是杀意却让人心中一寒。 郭孝隼急忙道:“饶命啊,只要你放我一条生路,我将所有的金帛全部给你,而且我会立刻离开华阳郡...不,我会离开雍州,永远不再回来!” “放虎归山,必有大患!”聂垣道:“大兄,还是当诛。” 聂嗣颔首,“说得对,不能放虎归山。” 闻言,郭孝隼心知聂嗣杀意已决,态度瞬间变得强硬,“杀了我,我父一定会替我报仇!” 这个时候,他也只能将自己的生父程裴搬出来威胁聂嗣。 聂嗣冷笑,“你放心,我不会亲手杀了你,因为那会脏了我的手。在霸城,有些人已经等你很久了。” 郭孝隼心里感觉到一丝不妙,“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聂嗣将匕首插在郭孝隼眼前,宛如恶魔的低语响起在他耳畔,“你曾经怎么对待霸城的百姓,自然是让那些人怎么对待你。想痛快一死?这世上可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这一瞬间,郭孝隼仿佛被一股巨大的恐惧感吞噬。 霸城的百姓,恨不得食他肉,饮他血。若是落在他们手里,自己将会受尽折磨。 “不,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这么做。”郭孝隼的声音开始颤抖,“我父乃是华阳郡郡尉,你不敢......你不能这么对待我,你不能......” 话没说完,聂嗣冷酷打断,“叔惇!” “在。” “打断他的四肢,将其扔在霸城市井!” 聂桓嘿嘿一笑,“我明白。” 郭孝隼被聂桓拖了出去,片刻后,庭院中响起了一闪而逝的惨嚎声。 聂垣道:“原来,大兄你让我提前找到那些被郭孝隼迫害的百姓,就是为了这个打算。” 此前,聂嗣曾让他搜集郭孝隼的消息,顺便找到那些曾经被郭孝隼残害的百姓。 “你觉得这么处置郭孝隼如何?”聂嗣问。 “大善!”聂垣道:“郭孝隼死在霸城百姓的手中,是最好的安排。” 顿了顿,他说道:“只是,郭孝隼毕竟牵扯到郡尉程裴,我以为,此事需要通知父亲。虽然我们掌握的证据,足够要他命,但是郡尉程裴那边不得不防。” “你说的对,是该和仲父好好说说。”聂嗣语气莫名。 聂垣听着大兄的语气,总感觉有些不对劲,话语里面,好像还有别的情绪隐藏在里面。 至傍晚,聂氏坞堡大门打开,一辆马车飞驰而出。 已经等候了几个时辰的徐庸师徒,眼见马车飞速离去,不由得目露疑惑。 “师父,怎么不见郭孝隼那个畜生?”陶烛奇怪问道。 他们等了数个时辰,自从郭孝隼进去之后,便没有看见他出来。 徐庸眉头深蹙,“不知道,兴许他还没走。” “这么说,他还留在坞堡中?”陶烛猜测。 “或许。”徐庸自己也不确定。 俩人又等了半个时辰,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昏暗下去。 “不行,不能这么等下去。”陶烛坐不住了,“师父,不如让我去问问吧。” 这么等下去确实不是办法,徐庸想了想便同意了陶烛的意思。 片刻后,陶烛匆忙赶回来,“师父,郭孝隼已经走了,就是先前的那辆马车!” “什么?!”徐庸又惊又怒,“这个畜生!” 他们师徒俩人尾随郭孝隼已有几日功夫,好不容易抓住他外出的机会,不想却因一时大意,导致郭孝隼走脱。 “师父,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走,去霸城!” “好!” 俩人收拾一番,迈开脚步,冲向远方。 第37章 真相大白 以他们师徒的脚力速度,自然是抵不上马车的,待他们赶至霸城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正午。 此时烈阳高悬,城墙根下,陶烛躬腰扶墙,喘着粗气。狂奔一夜,导致他身上里里外外已经全部湿透,体力下降,精神疲乏。 “师父,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徐庸取下水壶递给他,正准备说话,不想忽然看见行人纷纷涌动起来,朝着市井所在方向聚集。 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赶忙拉住一位行人,问道:“敢问这位兄弟,大家这是去哪儿,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人兴奋回答:“听说郭孝隼那个畜生遭了天谴,被人打断手脚丢在市井,大家都赶着去看好戏呢!” 言罢,那人急忙窜入人流。 郭孝隼被人打断手脚? 徐庸和陶烛互相对视一眼,都觉得难以置信,顾不上休息,连忙跟着大部队一起冲向事发地点。 当他们抵达市井的时候,没有见到郭孝隼,只见到了满地的鲜血,和偶有遗落在地上的碎肉。 人呢? 经过一番询问,他们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 先前,一辆马车经过市井,郭孝隼被人从马车上丢下来。此时的郭孝隼四肢尽断,只能倒在地上哀嚎。认出郭孝隼的百姓,纷纷聚集过来。 后面的事情,就有些血腥了。 在这霸城,郭孝隼可以说是所有百姓的苦主,无数百姓都曾经直接或者间接的被郭孝隼迫害过。此番郭孝隼被人打断四肢,百姓们乘此机会,报仇雪恨,一拥而上,将郭孝隼彻底分尸。 名震霸城乃至华阳郡的一代豪侠,就这样死在了市井中。其死状之惨,与车裂一般无二。 诡异的是,一向对郭孝隼趋炎附势的霸城县衙,这次却采取了无视的态度,仿佛没有看见一样。直到百姓将郭孝隼分尸之后,才派人出来清扫现场。 “师父,这究竟,发生了什么?”陶烛听完旁人的叙述,目瞪口呆。他们追踪了数日的郭孝隼,居然就这样死了? 怎么感觉,有些不真实呢。 这可是郭孝隼啊,无恶不作的郭孝隼,他居然就这样死了,还是被百姓活活分尸死掉的? 徐庸略微沉吟,回想事情经过,抓住了一条重要信息。 “郭孝隼是被人从马车上扔下来的,那辆马车,是从聂氏坞堡出去的,如此说来......” “聂氏杀了郭孝隼?”陶烛接话。 “不可胡言。”徐庸低声警告,“现在情况未明,我们不要胡乱揣测。不过郭孝隼既死,那也省得我们动手,此番再回陨山,正好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赵老。” “嗯。”陶烛道:“不管怎么样,这个畜生死了就是好事。倘若若真是聂氏所为,那么聂氏倒也算是给霸城百姓做了一件好事情。” 好事情么。 徐庸倒是没有这么想当然,郭孝隼作恶已久,直至今日才死,只怕其背后亦有一股不可琢磨的暗流涌动啊。 郭孝隼之死,在霸城乃至华阳郡都掀起了一股不小的轰动。不久之后,霸城县衙张贴告示,言明郭孝隼袭击朝廷粮仓,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一时间,百姓纷纷欢欣鼓舞,大赞朝廷贤明。 栎阳官衙。 “此番,孩儿做事有失妥当,劳烦仲父出手摆平,孩儿感激不尽。”聂嗣朝着聂绩拱手,神情平静。 那副表情,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愧疚的地方,倒像是准备质问的前奏。 来时,他看见郡尉程裴怒气冲冲的离开官衙,想来是因为其私生子郭孝隼死的不明不白,没有从聂绩这儿要到说法,恼羞成怒了。 聂绩摆摆手,“郭孝隼最恶多端,其犯下的罪孽罄竹难书。以往的时候,不动他,无非是给程裴面子。此番,他竟敢勾结刘歆父子,谋害于你,那自然是死有余辜。” “我们聂氏不主动招惹他人,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招惹的。” “可是,到底还是得罪了程裴。”聂嗣道。 “无妨,程裴自有我来应付。”聂绩道:“这次事情,险些让你深陷险境,是仲父大意了。” 聂嗣眼眸微垂,不紧不慢言道:“仲父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控,孩儿自始至终,从未身陷险境,仲父多虑了。” 此言一出,聂绩眸子霎时间一凝,隐隐带有一丝侵略性。 聂绩是华阳郡郡丞,自然有独属于他个人的办公衙门,此时堂内仅有他们二人。在聂嗣的话音落下之后,堂内一片寂静,再无半点声响。 须臾,聂绩眼光恢复平静,仔仔细细的打量着这个亲侄儿。眼光中露出的探究之色,像是在打量一个陌生的人。 “伯继,此言何意啊。” 虽然心底已经有了猜测,但是聂绩还想再看看,这个侄儿,是不是真的看出什么来了。 这个时候,他的内心很复杂。既有一种‘隐秘事情败露’的不安,同时又有一种对‘聂嗣聪慧’的震惊。 至于,心底是否希望聂嗣看出真正的答案。聂绩自己也不知道,既希望,也不希望? 有点矛盾。 聂嗣轻轻一笑,看着聂绩,说道:“仲父,您不觉得,被劫粮食找到的过程太顺利了么。” 聪明人,有的时候并不需要询问太多的东西,一两句话,就能明白对方很多的潜意思。 到此,聂绩已经明白,自己这个侄儿肯定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故而才会有刚刚的试探之言。 “以我们聂氏在华阳郡的经营,什么风吹草动不知道呢?”聂绩笑着敷衍。 他想看看,聂嗣接下来要怎么试探他。 会从头解释呢? 还是从重点开始说? 他确凿有些期待了。 “是么,咱们聂氏原来还有这样的能耐,孩儿倒是没想到这一点。”聂嗣不轻不重的回应。 言语之中,好似没有了先前的那种‘默契’。即关于事实真相的默契。 这让聂绩有些没想到,亦或者出乎意料。 在他的预想中,聂嗣应该会一五一十的将自己所知道的,所猜测的全部说出来,然后露出少年心性的得意。 眼下,面对神情平静的侄儿,聂绩第一次发现自己有些摸不准这个孩子的想法了。 “没其他的要说了吗?”聂绩问道。 聂嗣道:“该说的已经说了,仲父若是明白,自然不会装糊涂。仲父若是不明白,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这话说的很有讲究。 表面上好像是‘推诿’,实际上则是在说‘你要是愿意承认事实,自然会承认,你要是不愿意承认,那说再多的废话,你也不会承认。’ 话中意思,聂绩自然是能明白的。可也正因为如此,他方才显得沉默。 年余未见,这个侄儿的心性竟成长了这么多么。 良久,聂绩轻轻一笑,“范瓘不愧是显学大家,名副其实,你在他那儿,看来所获甚多啊。如此,倒也不枉大兄一番苦心,将你送去他哪儿进学,不错。” 说到最后,他看着聂嗣,眸中露出些许赞赏。 这番对话,让聂绩看重的不是聂嗣能不能看出来事情的蛛丝马迹,而是聂嗣表现出来的成熟心性。 如果,聂嗣大吼大叫的说自己被利用了,那他才是真的失望。身为聂氏少君,将来的聂氏主君,最起码要保持基本的镇定。不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要镇定。 学识可以慢慢培养,可是心性的成长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话说到这里,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了。聂绩已经确定,聂嗣看出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有什么想问的吗?”他微笑的看着聂嗣。 见此,聂嗣也不忸怩,直接问道:“仲父,为何要打倒刘歆。虽然此人与仲父不合,然其不过是跳梁小丑,不足为惧,仲父为何要花费心力扳倒刘歆呢?” 大部分人都知道聂绩和太守杨崧不合,而刘歆又是杨崧的马仔。案子发生以后,大家都以为这是一场郡丞和郡守之间的博弈。 可实质上呢? 太守和郡丞唱了一出双簧,坑了刘歆。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要这么做? 要是想要打击刘歆,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吧。 聂绩轻笑,“我还以为,你会问我和太守之间的事情呢。” “这也算个问题。”聂嗣没有否认这个疑惑。 “你倒是实诚。”聂绩笑骂。 “还请仲父解惑。”聂嗣郑重拱手。 聂绩颔首,解释道:“刘歆此人,自以为投靠了太守,就能拔高自身门庭,跻身栎阳贵庭,实则异想天开。在这栎阳,有我们聂氏就足够了,不需要其他的豪奢之家出现。就算有其他的豪奢之家兴起,那也必须与我们聂氏相善,否则,便没有存在的必要!” 语气虽然轻缓,可是听在聂嗣耳中,却是霸道之极。 “仲父,仅此而已?”聂嗣不相信。 聂绩眨眨眼,“你觉得,这个解释不够吗?” “不够。”聂嗣如实道:“要对付一个刚刚兴起的刘氏,不足以让仲父和太守共同设下这个圈套。” 以聂氏的能耐,对付刘氏根本不吃力,何须设下这样的圈套来坑刘歆。而且还是太守、郡丞一起唱双簧。 明明能轻而易举解决的事情,何须花费这么大力气,这根本说不通。 闻言,聂绩呵呵一笑,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个侄儿不好糊弄。 “具体的事情,过几日你就会知道,现在我不方便和你说。不过,刘氏却是必须要拿下的,这不仅是我的意思,亦是太守的意思。” 见状,聂嗣也没有再追问。既然聂绩说了现在不会告诉他,一直追问也不一定会有结果。 他转而接着问道:“那太守呢,太守和仲父,到底怎么回事?” “伯继,这一点你想不通吗?”聂绩抚须提醒道:“杨太守可不是雍州人。” ‘杨太守不是雍州人?’ 聂嗣反复咀嚼这句话,忽然眼前一亮,旋即看着聂绩,轻吐口气,“合则两利,分则两伤。” “善!”聂绩赞叹,“所言不错,若是我和杨太守不合,彼此消耗,谁也讨不到好处。” 聂嗣算是明白了,总归不过是一句话,利益纠葛。 杨崧不是雍州人,空有太守名号,若是和聂氏弄不好关系,到时候撕破脸,他在华阳郡太守这个职位上将会处处受到掣肘。 相反的,若是能彼此合作,则对双方都有利。 聂绩欣慰道:“伯继,你现在,终于有了吾聂氏少君的风采,若你父亲知晓,定然高兴。” 聂嗣显得很淡定,跟着问道:“如此说来,指使刘歆找人劫走粮食,也是你们的谋划吗?” “不是。” “嗯?”聂嗣不解地问,“仲父此言何意?” 聂绩慢悠悠道:“事实上,我们只是给刘歆可乘的机会罢了。他会选择从杜城粮仓下手,确在我们的意料之内。不过,我们给的可乘的机会,可不止这一处。” 闻言,聂嗣恍然。说到底,他仲父和太守挖了不少坑,至于刘歆会掉进那个坑里面,他们不知道,他们只是在背后默默推动这一切,让所发生的事情,变得理所当然,毫无破绽。 两个老狐狸! 刘歆,不过是一个被玩弄在手掌上的倒霉蛋罢了。 “孩儿知道了。”到此,聂嗣没有问题了。 聂绩说道:“此番,你在霸水遇险,有些超出我们的预料。为了补偿你,太守决定,提拔你为郡都尉参军。” 郡都尉参军;主管参谋、记录、监察军纪、报功文书、秩比一千石、银印黄绶。 聂嗣稍稍讶异,旋即似笑非笑道:“这是太守的补偿,还是仲父的补偿?” 聂绩一怔,旋即哈哈大笑,“好小子。” 所谓太守的补偿,不过是一个托词罢了。真正想要安抚补偿聂嗣的,自然是聂绩了。太守那边,打一声招呼,批文就会下来。 “仲父,如今我上任杜城县尉时间不长,这般提拔,是否有些急进了?”聂嗣说。 “那依你之见呢?” “暂时就这样吧。”聂嗣微笑,“我在杜城挺好的,让我再历练历练吧。” 目前而言,他还不想太出头,打算再看看。 聂绩听后,沉吟少许,言道:“也罢,你说的也有道理。如今程裴与我们交恶,你在他手下做事,想必也不会自在,暂时就留在杜城也好。” “不过,此番你受了委屈,却是不可不补偿。这样吧,刘氏和郭氏两家,就由你去抄家吧。” “仲父,你这是让我光明正大的贪墨啊。”聂嗣哭笑不得。 聂绩脸色一正,“休得胡言,我何时让你贪墨了。你要记住了,我们聂氏乃是清白人家,从不做这种蝇营狗苟,有损朝廷之事。你既已为官,当摆正身份。以后,此等胡言乱语,不可再说了。” 见状,聂嗣也将自己脸色摆正,郑重道:“孩儿受教了。”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是不以为然。‘官’字两张口,一张对外,一张对内。 对外是假,对内是真。 怎么说不重要,关键要看怎么做。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想要一个说法,没想过补偿的事情。毕竟,被人当了棋子,那也是他自己不小心,看不透局势,怪不得谁。 这一次,算是给自己一个教训吧。 第38章 剿匪遇故 离开栎阳官衙,聂嗣抬手遮住头顶上的烈阳。此番前来和仲父谈话,事实结果大抵和他推测的没有两样。目前,唯一心存疑惑的就是他们的目的了。 如此大费周章的坑害刘歆,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个,他是真的想不到了。 聂垣和聂桓二人相继走来,围拢在他身边。 “大兄,如何了?父亲都说了什么?”聂桓问道。 聂嗣答道:“交给了我一份肥差。” “肥差?”聂垣略一思忖,猜测道:“莫不是让大兄去给刘氏还有郭氏抄家?” 这话说的,带着半分认真,半分玩笑。 “对。”聂嗣看了他一眼,拾步下台阶。 兄弟俩闻言,眼神皆是一亮,赶忙跟上聂嗣。 “大兄,刘氏和郭氏可是豪奢,家中金帛,少说也有万金。刘氏自不必说,据我所知,郭孝隼这些年在霸城那也是敛财万千,咱们这次可要大赚一笔了!”聂桓笑嘻嘻道。 抄家,历来就是见者有份。大头归朝廷,小头则让底下人分享。尤其抄的还是刘氏,郭氏这样的大家族,人人都能小赚一笔。 聂嗣也没有打搅他的兴致,只是提醒道:“你此去,不可贪墨过多,免得让人抓住把柄,趁机向仲父寻麻烦。” “我知道,我知道,大兄你放心。”聂桓憨厚的笑着。他还是第一次抄家,心中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更何况,这次抄的还是死敌的家,别提心中有多酸爽。 一旁的聂垣却是问道:“大兄,你不一起去吗?” 闻言,聂桓也看向聂嗣。 聂嗣摇摇头,步子下了最后一层台阶。 “不去了,我打算先回杜城,将陶爽、魏三、何豹等人处理了。刘氏和郭氏的事情,交给你们,我放心。” 那三个人目前还关在杜城牢狱,他原先是准备将粮食送去霸城之后再处理他们,没想到事情发展超出预料,一直拖延至今。 栾冗牵来马儿,聂嗣翻身上马,拉起缰绳,看着俩兄弟,“你们可以在栎阳多休息几日,杜城那边,想必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了。” “唯!”俩人抱拳。 聂嗣颔首,打马离去。 望着远去的大兄与栾冗,聂垣沉吟片刻,说道:“大兄应该有事情瞒着我们。” “什么事情?”聂桓不解的看着他。 聂垣摇摇头,“不知道,不过大兄既然不说,那想必有他自己的考量。” 聂桓皱眉想了想,晃晃脑袋,最后挠挠头,他感觉自己理解不了这种事情,便说道:“想那些作甚,咱们去找丁世叔要些人手,先抄了刘氏吧。” 聂垣也没纠结,点头赞同。 离开栎阳以后,聂嗣也没有第一时间就去杜城,而是先回聂氏坞堡和母亲说了一声,得到母亲同意后,方才带着芷苏一起前往杜城。 关于陶爽三人的处置,聂嗣早已有了定论。 那就是,杀! 陶爽是陨山贼寇,不提他勾结郭孝隼袭击粮仓的事情,单是他从前犯下的命案,那也足够聂嗣杀了他。 何豹和魏三更不用多说,民间的捣乱分子,必须死。杀一儆百,杀了他们,能够大大遏制民间恶势力的威风。 回到杜城之后,聂嗣立刻下令,让县卒在闹市将三人斩首。 行刑那天,下着微雨。百姓们穿戴蓑衣斗笠,打着伞,纷纷聚集在闹市。 随着聂嗣一声令下,刽子手大刀手起刀落,‘咔嚓’一声,三颗大好头颅落地。紧跟着倒地的尸体,鲜血从脖颈处如泉水一般喷涌,将周围染红。 “好!”围观百姓纷纷大声称赞。 喧闹声在聂嗣耳边回响,他却恍然未闻。细雨落在眉心、鼻尖、给他带来些许冰凉的感触。 他远眺欢呼雀跃的百姓,落目三具尸体。 “县尉大人,行刑已毕!”三名刽子手走到近前,抱拳禀报。 聂嗣颔首,“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唯。” 他缓缓闭上双眸,整个人如同石柱一般矗立在雨中。颀长的身影,显得鹤立鸡群。 他终于,还是习惯了。 杀人,心中了无波动。 陶爽三人死后,聂嗣还有一件事情要去做,那就是铲除陨山的贼寇。虽然陶爽已经伏法,但是陨山中却仍然有残余的贼寇聚集。其次,陨山在杜城、蓝田两县的交界处,他有权力去剿匪。 此番剿匪行动,在上告杜城县令之后,得到了县令的同意。 翌日,聂嗣率领百余名县卒,直奔陨山而去。 陨山,顾名思义,此山和陨石有关。相传上古年间,有一天外神石落入山中,故而当地人将其称之为‘陨山’。少部分人则称其为‘铁山’,因为此处已经发现了几处铁矿。 在聂嗣看来,所谓的天外神石,如果真存在的话,应该是陨石一类。 陨山的海拔在六百米左右,翻过陨山就是蓝田县。 一行人在当地游徼的带领下,顺利来到山脚。在这里,有一处废弃的村子。 按照游徼的话来说,陨山的贼寇较为凶悍,时常劫掠周边乡里,所以当地的很多百姓都迁往了别处聚集。又因为上一任杜城县尉不怎么管此处,所以陨山贼寇在此屯聚,兴风作浪。 “县尉大人,如果不知道那些贼寇的巢穴,贸然深入陨山,是否会有不妥。”游徼担心道。 他很高兴聂嗣能来剿匪,但是又担心聂嗣没那个能耐。如果不能一击必杀,那么周边的乡里必将会遭到陨山贼寇的报复屠杀。 而且,这位面前的聂县尉,看起来还没有上一任杜城县尉壮硕,这样的人,真的能剿匪吗? 对此,游徼心存疑虑。 “我知道他们的巢穴。”聂嗣淡淡道。 陶爽所知道的一切,已经在水刑的招呼下全部得到,故而聂嗣才会率众来此剿匪。 “如此甚好!”游徼大喜。 如果能彻底剿灭陨山的贼寇,那么这一方的治安情况将会大大好转。 想要全部歼灭这一批贼寇,那就必须将下山的各处小道堵死。据此,聂嗣制定了简单的策略,一批人正面进攻,另一批人把守下山小道。 一切布置妥当,百余名县卒分成两批,悄悄的在陨山开始行动。聂嗣则带着栾冗,率众直扑贼寇巢穴。 入夜以后,原本寂静的陨山忽然喧闹起来。 “少君,前方进攻顺利,贼寇不敌,已四散逃跑。”栾冗来到聂嗣身边,低声说道。 此时,聂嗣靠在树干上,听了栾冗的话一点不意外。如今陶爽已死,陨山几十名贼寇群龙无首,怎会是他的对手。 “接下来,就看山脚下的弟兄们能不能堵住他们了。”聂嗣轻轻说了一句。 正面捣毁贼寇巢穴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将这一批贼寇全部杀掉,以绝后患。 所以,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 仅仅过了半个时辰,聂嗣便听见山脚下,陆陆续续从各个方向传来喊杀声。 “少君,成功了!”栾冗面色一喜,兴奋的说。 聂嗣点点头,“让山上的弟兄们动手吧,不要叫那些贼寇逃了。” “唯!” 原本正面进攻的县卒们,得到聂嗣命令,纷纷调转方向,在游徼的带领下,按照事先规划的路线,开始向着各个下山小道进发,配合山下的县卒们夹击贼寇。 一夜过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出来。 八月份的初晨,十分的凉爽。纵使一夜未眠,聂嗣也感觉得到凉风吹在身上,十分的痛快舒畅。 夏季的雍州,实在是太炎热了。尤其聂嗣还穿着一层又一层的衣裳,稍微动一动就是全身汗。 他倒是想要穿些单薄的衣裳,但是‘短袖’‘短裤’之类的衣服现在可没有,穿的再怎么单薄,还是很热。 栾冗兴冲冲的跑过来,抱拳道:“少君,下面刚刚传来消息,弟兄们生擒二十二人,杀死四十余人。我方未有伤亡,仅有几人在激战中受了轻伤。” 聂嗣揉了揉眼眶,心中稍微计算一番,发现勉强能和陶爽说的人数对上号。 “很好,让弟兄们将生擒的押回去。另外,调一批人过来,看看贼寇巢穴里面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唯!” 不消片刻,聂嗣率领十几名县卒赶到贼寇巢穴。 出现在聂嗣面前的是一处山洞,倒是和聂嗣想象中的贼寇巢穴差不多。 众人进了山洞,迎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极其难闻的气味,不用想也知道是贼寇在山洞里面吃喝拉撒留下的味道。 山洞不是很深,倒是挺宽广的。 众人走了三十余步便到头了。 县卒们举着火把,在里面翻找值钱的东西。 聂嗣捏着鼻子,举着火把四处游目。他还是第一次剿匪,心情有点小激动,不过他更期待的是能不能在山洞里面找到什么宝贝。 少顷,他失望了。 因为县卒们翻来翻去,什么也没有,只找到不少的存粮和衣裳。至于值钱的东西,一样也没有。 “算了,回去吧。”聂嗣有些败兴。 便在此时,一名县卒匆匆来报:“大人,在外面抓到两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似乎不是本地人。” “出去看看。” 聂嗣率人出了山洞,便看见几名县卒押着两个人立在不远处。那两人聂嗣恰好认识,正是徐庸与陶烛。 他走过去,挥挥手让人松开他们。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陶烛惊讶的看着聂嗣,“大人原来是朝廷的人。” “在霸水的时候,你们没看出来?”聂嗣玩味的笑着。 当时他正在押运粮食,周围的县卒与百姓的装束还是有区别的,他不相信徐庸和陶烛对他的身份没有猜测。 徐庸苦笑道:“看出来了,不过只是猜测,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了。” “你们怎么会来这里?”聂嗣问。 俩人对视一眼,陶烛正准备说话,聂嗣先他一步,提醒道:“你们要说实话,刚刚我们可是在这里剿匪,若是你们不能自证清白,休怪我押你们回去审问。” 闻言,徐庸叹气,言道:“不瞒大人,我们是来这里寻铁的。” “寻铁?” “是的。”徐庸取下背后包裹,当着聂嗣面打开,里面确实是几块矿石。 聂嗣捡起一块,端详片刻,再次看向徐庸,“你们寻这铁矿石作甚?” 徐庸知道今天不说出来,面前这位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故而解释道:“其实,在下乃是一名铸剑师。听闻陨山有天降神石,故而特地来此寻找神铁。” 闻言,聂嗣稍微一楞,旋即噗嗤一笑,“没想到你们还是铸剑师,失敬失敬。” 所谓的铸剑师,其实只是打铁匠的另一种称呼。 见聂嗣面露轻视,陶烛心生不满,“师父可是铸剑大家,连沛王都曾寻师父铸剑!” “沛王?”聂嗣稍微怔仲。 此时,聂嗣对酆朝也算是有了一定的了解。陶烛口中的‘沛王’,乃是雄踞豫州沛国的大王。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沛王和义阳王一样,都不是酆朝皇族出身,皆乃功臣异姓王之后。 而且,沛国自成体系,在酆朝属于国中之国。 压下心中的惊讶,聂嗣问道:“那你们可寻到了?” 徐庸道:“差不多了,今日来此,就是为了再寻一些,以防铸剑时不够用。” 聂嗣倒是来了兴趣,问道:“此处的铁矿,与他处有何不同?” 见此,徐庸解释道:“其实说是铁矿,但在我看来,这也不是铁矿。世间金属,除却金、银、铜三者之外,还有许多。我游遍天下,就是为了搜集不同的矿石,带回扬州打磨,融入剑中。譬如这陨山铁矿,提炼而出的精铁,硬度远超一般铁矿提炼出来的精铁。而且,我在陨山周边寻到的铁矿,却又和一般的铁矿一般无二。由此可见,那天降神石的传说,应该是真的。” “如果我没猜错,这陨山中的铁矿,乃是天外来物。若是能将其揉入剑中,杂以五金,说不定能铸造出宝剑。” 说到最后,他的双眼之中已是带着向往的神色。 “原来如此,此番倒是让我开了眼界。”聂嗣将矿石还回去,接着问道:“赵老父女,现如今过的如何了?” 陶烛答道:“如今恶霸已除,他们自然能过得更好。” 徐庸忽然问道:“敢问大人,郭孝隼是不是您出手惩治的?” “为何这么问?”聂嗣抱着手肘。 徐庸拱手道:“实不相瞒,那日经过大人提醒之后,我们调查了郭孝隼,发现此人确实手眼通天,故而没有光明正大的状告其所作恶事,而是暗中跟踪,以求寻得机会,将其除掉。” “那日,我与烛儿,亲眼看见郭孝隼进入聂氏坞堡。此后,再出来时,他已被人废了四肢,遗弃霸城闹市。” “看样子,你们也调查过我。”聂嗣声音一冷。 闻言,徐庸苦笑道:“还请县尉大人见谅,这几日贼寇在霸水劫走朝廷粮食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我与弟子,稍一打听,便得知了您的身份,还望大人海涵。” 聂嗣失笑,他倒是忘了这一茬。他并没有故意隐瞒身份,有心人稍微打听一下,还是能猜测出来的。 “也罢,念在你们也是为了百姓的份上,此番我就不追究你们了,速速寻了铁矿,尽早离去吧。” 这就是这个时代人的大胆,看见不爽的事情,若是走正规途径走不通,那就会自己动手。 比如,干掉郭孝隼。 聂嗣并不惊讶他们敢在自己面前说‘杀人倾向’的话。实际上,酆朝的律法中就有一条‘杀人偿命’。 郭孝隼,确实该死! “多谢大人。”徐庸拱手。 陶烛却是不依不饶的追问,“你还没说,郭孝隼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呢?” “是我做的,难道他不该死吗?”聂嗣反问陶烛。 “他当然该死。”陶烛毫不犹豫的回答,紧跟着迟疑道:“可是那一日,你分明就是不想管此事的。” 聂嗣轻笑,“你啊,还是太年轻了。有些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郭孝隼能纵横霸城多年,你以为真的是凭借他豪侠的身份么。” “那是什么原因?”陶烛问道。 “你不必知道什么原因,那不是你该知道的。日后做事情,多动脑子,先动脑子再动手。若是那一日不劝你,你真的带着赵老父女去霸城县衙,那只会害了赵老父女。”聂嗣摇摇头,带着县卒们离去。 双方不过是一面之交,聂嗣没打算如何提点他,点到即止。之所以告诉他们这些,不过是有感于他们心中仅存的正义感。 看着聂嗣的背影,陶烛嘀咕:“明明你更年轻。” 徐庸眸子稍微动了动,手掌轻轻摩擦衣角。 “烛儿,此人或可为剑主。” 闻言,陶烛眸子瞪的老大,难以置信道:“师父,您没乱说吧。他......怎么有资格成为剑主?” “心怀苍生而不露,心有怜悯而忍耐,此人,可为剑主。”徐庸语气笃定。 见此,陶烛皱眉道:“可是师父,那栎阳聂氏乃是豪奢贵庭,只怕平日里没少欺压百姓。此人在聂氏中,地位只怕是不低,他真的有资格掌剑么?” 徐庸轻笑道:“这一路过来,已经走遍了九州,我们也见识了不少人。上至王侯,下至黎民。有狡诈如狐者,亦有心系苍生者,更有天生贵气者。但是此人,给了我完全不同的感觉。” “什么意思,徒儿不明白。”陶烛疑惑的看着师父。 徐庸道:“此人心有正气,然则困于俗世,止于古法。有朝一日,一旦困龙脱渊,冲破桎梏,寻得本心,前途无量。” “师父的意思是,此人行事犹疑不定?”陶烛猜测。 徐庸摇摇头,“不,是他的心。” 说完,他将包裹背起,说道:“走吧,该去做正事了。” 陶烛却是暗中嘀咕,这剑还没铸造,师父倒是将主人给找齐了。 他追上徐庸,问道:“师父,此人可掌哪一把剑?” “此事自由天定。” 说完,徐庸也不再搭理弟子,闷头开始找石头。 第39章 荆州暴乱 偶遇徐庸师徒对于聂嗣来说只是一个小插曲,他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 轻松剿灭陨山贼寇,聂嗣这个杜城县尉在杜城县令的一波宣传下,颇受杜城老百姓的赞誉,连带着仲父聂绩那边也派人过来对他嘉奖一番。 聂垣和聂桓俩人在刘氏和郭氏那边抄家,获得了不少好东西,他们倒是没有独吞,而是拿出六成交给了聂嗣。 对此,聂嗣也没有拒绝这一部分光明正大的灰色收入,坦然的充实着自己的小金库。 杜城这边现阶段已经没有什么问题,待聂垣和聂桓抄家归来后,聂嗣寻了个机会,带着芷苏回了聂氏坞堡休息。 倒不是他想要偷懒,而是现在的雍州,或者说整个酆朝,已经完全进入夏季了。 进入八月中旬,雍州彻底变成了大火炉,每天都热的不行。反正杜城那边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他也没必要委屈自己留在那里受罪。 “少君,用些清水吧。”芷苏伸出雪白的手腕,端着一碗清水送到聂嗣手边。 此刻,聂嗣正在伏案写着什么东西,听了芷苏的话,他停下笔,接过清水一饮而尽。 喝完之后,还是感觉体内体外,都弥漫着一股燥热。像是一层热膜附着在体表一样,怎么样都摆脱不掉。 他已经穿的足够单薄,可还是酷热难耐,听说近来不少佃农在田间耕作的时候中暑而死,足可见此时的天气之热。 “真热啊,看来要弄个冰窖了。”聂嗣拿起自制的折扇,一边扇风,一边看向芷苏。 嗯,由于天气炎热的关系,芷苏近来穿的也是极为单薄。其愈发玲珑的身材,在薄纱衣裙的包裹下曲线毕露,尤其是莲步轻移之间,翘臀和鼓鼓囊囊的胸脯,总是让聂嗣难以静下心来。 许是注意到了聂嗣沉迷的眼神,芷苏细嫩的脖颈染上一层红晕,螓首微低,“少君,怎么......” “咳,没事,说冰窖呢。”聂嗣干咳一声,收回眼神。 闻言,芷苏俏脸上不由得露出些许失望之色。这些日子相处,少君的为人,她大抵也是知道的。 虽然偶尔会对自己露出那种眼神,可是每次都没有下文。哪怕自己主动,少君也总是推推搡搡的,不是很愿意配合。 有的时候,她怀疑少君可能真是有龙阳之癖。可问题是,她也没见少君对哪一位男子露出奇怪的眼神啊。 还是说,自己姿色庸俗,难入少君之眼。 一念至此,她又有些颓废。跟了少君这么久,女君那边也是三番两次派人过来,向自己询问进展,但还是毫无建树。 该怎么办呢? 聂嗣对芷苏有没有觊觎呢? 答案是肯定的,他是个正常的男人。之所以没下手,只是感觉还没到时候,具体什么原因,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或许将来的某一日,可能自然而然的就和她好了。 他比较喜欢水到渠成的事情。 眼下,因为天气炎热的关系,他倒是想起了挖冰窖的事情。不过挖冰窖的事情可能要暂时放在后面,因为这次回来,除了避暑,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庄子里面的东西已经造好了。 实际上,按照聂嗣的吩咐,庄子这边早就将高炉给弄了出来。只不过聂嗣要打造的东西,铁匠们没怎么听说过,只能根据聂嗣的口述自行摸索。 在拖拉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勉强弄出来了聂嗣印象中的东西。 一口大铁锅! 是的,聂嗣造高炉炼铁,就是为了制造大铁锅! 眼下,酆朝百姓做饭还是用的釜、甑一类器皿。铁锅这个概念都没有,更别说实物了。 铁锅这玩意的好处,不言而喻,它贯穿了农业时代和工业时代。有了铁锅,聂嗣可以美滋滋的吃上一口炒菜! 吃,只是聂嗣造铁锅的一个原因,而且还不是主要原因。制造铁锅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为了...... 聂嗣目光下移,落在矮几上。 上面是一张粗糙至极的东西,似白非白,似灰非灰,其表面密密麻麻分布着毛糙的纹路。 它的名字,叫做‘纸’。 这个东西,毫不夸张的说,它改变了整个人类的文明进程。可以说,在纸张出现之前,人类社会是精英社会,底层的愚民只能被动的接受贵族精英的统治,根本没有办法打破这种桎梏。而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有很多。 不过主要的原因,无非是那么几个。 第一个就是知识的传播具有局限性。 造成局限性的原因主要有两个,其一是掌握知识的精英阶层对知识的垄断,其二则是知识的载体太过笨重。 眼下能够充当知识载体的主要是这几样东西;竹简、木牍、绢帛、羊皮、龟壳、兽骨。 这其中,竹简和木牍倒是便宜,随处可见,只要稍微熟悉制造工艺,都能弄出来。 可问题是,这玩意太笨重了! 一卷竹简,少说十斤上下。 可你一卷竹简能写多少字? 为什么知识稀少,藏于私人,因为太宝贵了,而且具有‘绝版’性。平常人,谁会轻易将竹简拿出来给别人看。 范瓘也只是口头授课,根本不可能发放教育材料。 绢帛和羊皮就更不用说了,豪奢之家都很少拿这两样东西记载知识。 至于龟壳和兽骨,虽然已经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不过仍旧活跃在祭祀中。 在此情况下,知识就更显得‘高贵’‘值钱’。 当然,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原因,导致了知识的金贵。不过主要还是因为载体的关系,导致知识被‘困’住了。 可是纸张一旦问世,将会彻底打破这种局面。薄薄的一张纸,轻而易举的就能记载一卷竹简的所有内容。 装订的书本,甚至囊括上百斤重的竹简所有的知识。 轻便,简单。 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更重要的是,纸张原材料到处都是,一毛不值。 不过聂嗣很清楚,眼下就算纸张问世,知识也绝不可能普及平民。因为想要打破精英阶层对知识的垄断,还得有另外一件大杀器的配合。 那件杀器,开启了文明的曙光,摧毁了封建精英贵族,让平民能够享受着和贵族们一样的知识熏陶。 这就是第二个限制知识传播的原因,复制性! 但是,聂嗣不打算把那件东西弄出来。 不仅如此,他眼下连纸张的技艺也不会继续改进。 原因很简单,目前他所处的身份,以及自身的实力,不允许他掌控这两样东西。 那他为什么还要造纸呢? 因为他受够了厕筹! 是的,聂嗣一直很想吐槽厕筹,那玩意简直就是要命的东西。 为什么古人上完厕所要更衣沐浴,因为不洗一洗菊花,你一天都难受! 虽然这初版的纸张毛糙的很,可相比厕筹,那简直不要太好。 纸张改进的技艺在他手中,他丝毫不担心这玩意泄露,因为泄露出去,别人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改进这东西。 “少君,快擦擦。” 声音落下,芷苏白嫩的小手拿着绢帛,给聂嗣擦着口水。 “哦,我自己来吧。” 芷苏看了看矮几上那团白不白,灰不灰的东西,疑惑道:“少君,这是什么呀,奴见你几次看着它滴口水了。” 说着,她嘴角轻抿,憋着笑意。 “嘿嘿,这可是好东西。”聂嗣坏笑,放下绢帛。 他向着芷苏探过去身子,在她耳边低语。 芷苏面皮薄,聂嗣靠过来,她俏脸腾的一下通红。 听完少君的话,芷苏顿时白了一眼自家少君,“少君,你...你好坏!” 啥? 我坏? 聂嗣一脸懵,他只是告诉她,纸张的正确用法呀。 “芷苏,我说的是真的,没骗你。下次,你完事的时候尝试一下就知道了。对了,千万别说出去,这玩意宝贝着呢。”聂嗣一本正经的说。 芷苏早已羞怯的不敢看他,脑子里面自行脑补了很多东西。 见状,聂嗣倒是迷惑了,他说的不对吗?这么好的厕纸,比厕筹好用一万倍吧。 打开木盒,里面整齐的叠放着初代厕纸。聂嗣很满意,这些加上库仓里面的储量,应该足够他用上几年。 便在这时,奢奴弓着身子走进来。 “少君,宋少君来了。” 季玉? 聂嗣将放着纸张的木盒交给芷苏,让其收好,便叫奢奴将宋圭唤进来。 不多时,宋圭提着深衣下摆,快步走进堂内。 “大兄,荆北出事了!”他神色略显潮红,汗滴凝聚在鬓角,显然一路上赶路十分的急躁。 闻言,聂嗣哼笑,“荆北不是早就出事了么,有什么奇怪的。” 对于丹水赈灾失败的事情,聂嗣一直耿耿于怀,那种无力感,他着实不想再去尝试一次。 说什么荆北出事,在聂嗣看来,无非是灾民暴动罢了,有什么奇怪的。 换成谁,都会暴动的。 宋圭走到他身边跪坐,说道:“大兄,真的出事了!” “说说看。”聂嗣道。他的表情很淡然,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完全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像是无聊的时候,随口一提。 “瘟疫来了!”宋圭咽了咽口水,眼神中露出畏惧。 “瘟疫?!”聂嗣打开折扇的手一停,愣愣的看着宋圭,“什么瘟疫?” 暴动就暴动,怎么还有瘟疫。 他记得很清楚,当初书院赈灾的时候,他可是和公羊瑜还有荀胤专门预防过的。 难道是书院关门之后,出现的瘟疫? 宋圭道:“前些日子,我家中有商队前往荆州运粮,他们回来告诉我,眼下整个荆北彻底暴乱,南阳国、上庸郡、南乡郡、新城郡、等等数郡瘟疫肆虐,不仅是灾民暴动,甚至原本的百姓也跟着暴动。义阳王宣称得到朝廷命令,出兵荆北数郡,镇压暴民。” 聂嗣眉头皱了起来,这件事情和他所想的有出入啊。 义阳王要造反,他是知道的,但是瘟疫的出现他没想到。更出乎他预料的是瘟疫牵扯到了荆北的平民百姓,而不是限制于灾民。 更何况,这次不仅是南乡郡遭难,竟然牵扯了这么多郡。 难不成,那位义阳王想要一口吃成一个胖子? 他想要鲸吞荆州? 想到这里,聂嗣赶忙问道:“还有呢,把你所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宋圭道:“义阳王出兵南乡郡以后,宣称他们发现了瘟疫的来源并非是因为灾民,而是因为丹水周氏血祭河伯,污浊了水源的关系,故而那位义阳王派兵杀死了周氏主君。” “事情到这里还没结束,由于瘟疫肆虐,暴民聚众烧杀抢掠,与义阳国兵马在南乡郡展开大战。原本暴民并非义阳王麾下兵马对手,一度被剿灭上万人。” “但是,万万没想到,周氏少君周闰,当时没有被义阳王杀死,他逃出来以后,拿出家资,聚拢灾民,悍然起义。现如今,周闰自号义军首领,在南乡郡和义阳王打得平分秋色,麾下兵马现已有上万人。” “周闰?”聂嗣张了张嘴,脑子里面回想起那位同席。 那样一个人,竟有如此胆量,聚众起义造反? 聂嗣陷入沉思,根据目前的信息,他大抵可以明白南乡郡现在的状况。 所谓的瘟疫,很可能不是自然诞生,而是人为的。因为那个义阳王派兵围剿周氏的举动毫无道理,堂堂义阳王,竟会知道一个丹水周氏血祭河伯的事情,而且还笃定瘟疫是因为周氏的关系而存在。 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 另一方面,他的那位同席好友周闰,之所以聚众起义,只怕也是因为义阳王灭了周氏的关系。 不过,话说回来,周闰竟有如此能耐,能和义阳王在南乡郡打得平分秋色。 不简单啊。 到这里,聂嗣忽然想起来另一件事情。他当时看过的那封信,其中提到了的最后一件事情。 如果,那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制造瘟疫...... 刹那间,聂嗣恍然。 若是他猜测的没错,丹水周氏很可能是替死鬼。义阳王想要借口出兵南乡郡,于是诬陷是周氏制造了瘟疫。他灭了周氏满门,就是想要平息灾民百姓怒火,从而顺利将南乡郡纳入统治。 但是,周闰还活着! 是故,事情发展到现在,义阳国兵马在南乡郡和周闰麾下暴民打得难解难分。 “原来如此。”聂嗣缓缓闭上眼。 “大兄,你说什么?”宋圭没听清楚。 聂嗣摇摇头,睁开眼,看着他,“你可有丹水书院夫子的消息?” 闻言,宋圭低声道:“大兄,听说,灾民暴动之后,丹水书院就被夷为平地了。那位范夫子,只怕......” 有些话,不需要说完,聂嗣已经明白了意思。 第40章 雒阳使者 想起范夫子,聂嗣脑海中也是回忆起来那位老师的形象。若说心中对他有多少感激,聂嗣还真没有。不过,敬重却还是有的,无论是赈济灾民,还是在得知义阳王准备造反,遣散书院学子的决定,都证明他是个好老师。 更何况,临行前,范夫子还赠给了他一只玉佩。 眼下荆北暴乱,范夫子下落不明,生命安全只怕难有保障。他是知道义阳王造反的消息的,可就算这样,他也没有离开丹水。 聂嗣不知道范夫子是怎么想的,不过这不妨碍聂嗣敬重他。 “大兄,你是怎么想的?”见聂嗣一直不说话,只是低头沉思,宋圭忍不住询问。 “什么?”聂嗣不解的看着他。 宋圭道:“大兄,眼下荆州暴乱,咱们雍州可距离荆州不远。若是朝廷不派兵镇压义阳王,咱们这边迟早卷入战火啊。” 这么一说,聂嗣神经瞬间绷紧。他光顾着想范瓘的事情,居然忘记了自身的处境。 荆州和雍州确实不远,若是义阳王的兵马举兵北上,走上洛郡,那是会直达雍州的! “你的意思呢?”聂嗣问他。 宋圭顿时无语,他就是没有主见才问的,怎么还反问他。 大兄太不地道了。 “父亲已经去找舅父大人了。”他说道:“要不,我们等等,看舅父大人怎么说?” 雍州的事情,聂嗣目前还没办法插手,必须要看仲父的意见。 “你说得对。”除了这一句,聂嗣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不过,宋圭反而忧心忡忡道:“大兄,朝廷此番对灾民都置之不理,义阳王谋反,你说他们会不会也选择坐以待毙?” 这......不可能。 谋反和灾民貌似是两件事情,而且严重程度完全不同。 放任灾民自流,还能说朝廷不作为。可是坐视义阳王谋反而无动于衷,除非身在中枢的大臣都是智障。 不然,绝对不会做这种脑残决定。 可要是那群家伙真的是脑残呢? 想到这里,聂嗣浑身一颤,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记得,肃慎和白狄还在边疆为祸。 深深吸口气,聂嗣轻声道:“季玉,你有什么想法吗?” 将希望寄托给别人总是愚蠢的,希望放在自己手上才能变成保障自己安全的力量。 他对酆朝,打心眼里不看好。 宋圭稍作踌躇,旋即低声道:“大兄,小弟是这样想的,若是朝廷那边态度不明,那么到最后肯定还是我们雍州自行组织郡兵抵抗义阳王的叛军。所以,咱们要自己组织人手,训练庄丁。” 虽然朝廷现在对义阳王的‘造反’没有定性,但是这不妨碍明眼人称呼义阳王的兵马是叛军。 “你想训练私兵?”聂嗣不动神色的看着小表弟。 在聂嗣面前,宋圭倒是没有否认,坦然的点头承认。 “大兄,义阳王的叛军一旦攻入雍州,聂氏和宋氏肯定首当其冲,受到义阳王的刁难。与其寄希望于朝廷,咱们还不如自己想办法保全自己。大兄,你以为呢?” 这种想法不奇怪,雍州的‘土豪’聂氏,声名远播,义阳王要真的杀入雍州,他们聂氏肯定要被义阳王剥削,送钱送粮都是小事,万一义阳王胃口巨大,想要一口吃下聂氏,那才是真的麻烦。 丹水周氏,就是一个例子。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宋圭担心的,其实聂嗣也在担心。 虽然聂嗣对酆朝无感,可是不代表他就会支持义阳王。那狗东西为了造反,瘟疫都敢利用,是个人都知道那狗东西不是个好玩意。 要是真的归顺了义阳王,先不说将来朝廷能不能打败他,单是归顺以后,义阳王也很有可能‘吃下’聂氏。 这不是聂嗣想要看见的。 聂嗣手指轻轻点了点矮几,沉思须臾,言道:“此事非同小可,我打算先和仲父商议。今夜你就不要回去了,我见了仲父,不管结果是何,我们都要作一番准备。” 这话的意思宋圭明白,若是舅父同意他们私下训练庄丁,他们就干。若是舅父不同意,那他们也会偷偷的干。 区别在于,舅父同意了,他们可以光明正大。舅父若是不同意,那他们只能偷偷摸摸的。 “好,我暂时留下来。” 栎阳官衙。 今日的官衙里面迫为冷寂,太守杨崧、郡丞聂绩、郡尉程裴、校尉丁奚等一众人都在作陪。 而坐在原本太守位置上的却是一名面貌清秀,下颌无须的阴柔男子。在其身侧,跪坐着一名身着黑色武服的中年男子。 相比较阴柔男子,黑色武服男子面貌极为刚毅,身上隐隐散发着彪悍的气息。 秦嵩自己是不想接这趟差事的,可谁让中书监令柳齐是他义父呢,想不走这一趟都不行。 啪。 陶碗不轻不重的放在案几上,秦嵩目光扫视了一遍堂内诸人,最终停留在太守杨崧和郡丞聂绩的身上。对他来说,雍州这个蛮荒之地,有资格表态说话的,只有太守杨崧和地头蛇聂绩。 其他人? 一群路人罢了。 无关痛痒。 “诸位,朝廷决定,先稳住白狄人,然后再解决义阳王。这是柳公的意思,还望诸位配合。” 虽说是配合,可秦嵩的语气却不像是在征求意见,好像只是通知他们一个已经决定的事情。 根本没打算征求他们的意见。 杨崧动了动眼皮,没说话,只是缩在袖袍中的手掌握成了拳头。 聂绩轻声问道:“如何稳住白狄人?” 这个问题,实际上大家心里有数. 秦嵩轻笑一声,“白狄之辈,不过疥癣之患,许以公主,偿以金帛,足以。” 又是这个! 每次白狄人南下,朝廷不是送钱就是送公主。自从先帝输给白狄之后,前前后后送了三四位公主和亲,光是嫁妆都不止万金! 司州雒阳人可能没什么感觉,可是深受白狄之患的雍州诸官吏却是异常生气。 每次被人打了一巴掌,还得将另一边脸伸过去给别人打。打完了还得请这群强盗吃饭,完事还得送女人。 简直干汝母! 大家面上都是文明人,心里面早已怒不可遏,问候了十几遍朝廷答应和亲的官吏十八代女性家眷。 聂绩也生气,不过他不会为了经历三四次的事情生气,那不值得。朝廷在对待白狄的态度上,和儿子对待父亲差不多,他早已习惯。 他生气,主要还是因为另一件事情。 这时,秦嵩适当开口道:“你们也知道,边疆肃慎和白狄霍乱,朝廷已无余粮,故而此次和亲所用金帛......” 说到这里,秦嵩呵呵一笑,没有说下去。有些事情不需要多说,大家都是聪明人,说出来反而不美了。 杨崧道:“天使有所不知,眼下义阳王时刻有窥伺雍州之意,若是调用雍州粮草,到时义阳王若是进攻雍州,只怕我们难以抵抗。” “无需担心,只要稳住白狄,便能将长城军团调回雍州,届时区区一个义阳王,随时可除。”秦嵩笑着道:“这也是朝廷的打算,只要能调回长城军团,到时便能彻底解决义阳王的事情。” 长城军团? 聂绩心中冷笑,那些烂东西,年年被白狄人打得跪地求饶,他们回来就能解决义阳王? 他不相信! 可别到时候义阳王没解决掉,白狄人翻脸不认账,再度南下,到时候雍州可就危险了。 说到底,这小白脸根本就不被人信任。 雍州局势一旦糜烂,秦嵩这王八蛋拍拍屁股逃回雒阳,他们这些雍州本土人可倒了大霉。 聂绩正欲说话,杨崧却抢先一步,回道:“请天使放心,下官一定配合。” “哈哈哈,太守果真忠义!” 言罢,秦嵩又说了一两句勉励的废话,朝着身旁的黑衣男子道:“子车将军,我们先回去。” “唯。”子车烥淡淡点头,起身跟着秦嵩离开。 杨崧遣散众人,留下聂绩。 “山雨欲来啊。”杨崧负手叹息。 聂绩哼道:“那些粮食,可是我们用来对付叛军的。再不济,也能用来对付白狄人。现在却要送给白狄人,还是上万石粮食,简直可笑!” “你生气个什么劲,这种事情,你我又不是第一次遇见了,难道你还没习惯么。” “可是这次,我们抄了刘歆,不就是为了对付义阳王的叛军么。这和前几次可不同,白狄人可没那么容易喂饱,一旦他们翻脸不认账,雍州到时候说不定会被两面夹击。” “到那个时候,你觉得雒阳朝廷会派遣援军来么?” 聂绩脸上挂着冷笑。 “不会。”杨崧果断摇头,“眼下肃慎人还没退,义阳王出兵荆州,朝廷难以顾及到我们。” “所以,白狄人娶了我们的公主,吃着我们的粮食,反过来攻打我们。”聂绩脸色阴沉。 杨崧闭口不语,良久之后方才说道:“人微言轻,雒阳诸公,怎会在意我们的死活呢。” “那就坐以待毙?”聂绩反问。 “倒也不是。”杨崧拍拍他肩膀,“我累了,以后郡内大小事宜,都交给你了。” 闻言,聂绩先是一楞,旋即和杨崧对视一眼。 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41章 1新的安排 聂绩一直有腹痛的病症,和雒阳使者秦嵩见面之后。聂绩退一步越想越气,越想越气,越想越气。 然后,腹痛病症又犯了,疼的他死去活来。 聂嗣和宋圭站在院落外边,看着进进出出的医工,听着屋子里面聂绩一阵阵的哀鸣声,心中不由得纠了起来。 “大兄,舅父大人没事?”宋圭有点担心。这次他们过来可不是简单的问安,而是商量一件大事情。 目前聂氏能做主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女君聂祁氏,一个就是聂绩。 聂祁氏那边,聂嗣有信心搞定。所以聂绩这边非常重要,再加上聂绩又是郡丞,训练私兵的事情要是不和聂绩通气,到时候难免会有麻烦。 “应该......没事。”聂嗣自己也不确定。 因为聂绩的喊疼声就没停过,加上目前的医疗条件,聂嗣还真不敢说什么‘一定会没事’这种话。 万一...... 呸呸! 没有万一。 “可是,舅父大人好像很痛苦。”宋圭摸着下巴,脸上难掩担忧之色。 废话,不用你说我也能听得见。 聂嗣悄悄翻了翻白眼,“没事的,仲父吉人自有天相,没事的。” 除了安慰,聂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毕竟,他上辈子又不是医生。 由于聂绩实在疼的厉害,聂嗣便打算先回去,等明日聂绩恢复一点精神再过来,临走时他派人前往杜城通知聂垣和聂桓回来看望仲父。 次日,聂绩经过一夜休息,疼痛稍微缓解了一点。 “仲父,你还好。”聂嗣看着聂绩苍白的脸颊,心下不由得担忧,这明显都疼的脱力了。 聂绩呵呵一笑,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腹痛,老毛病了。” “舅父大人,这是野参,您让人炖了鸡汤,吃些。”宋圭在一旁奉上两株山参。 “唔,季玉有心了。”聂绩让人将山参拿下去。 聂嗣问道:“仲父,听医工说,您一直是在右下腹痛,还有呕吐,恶心等症状?” “嗯。” 见此,聂嗣心里面一惊,该不会是阑尾炎。 这玩意在这个时代可是绝症啊。 这时候,聂绩喝了一口热汤,看向聂嗣,“听奴婢们说,你和季玉昨日就过来了,有什么急事吗?” 聂嗣回过神,暂时将阑尾炎的事情忘掉,整理措辞,言道:“是这样的仲父,我听说荆州那边乱了?” “你怎么知道的?”聂绩放下陶碗,没有立刻否认。 宋圭解释道:“是这样的舅父大人,荆州的事情都是商队的人回来告诉我的。” 宋氏是行商的,天南海北的跑,知道荆州的事情也不奇怪,哪怕朝廷掩耳盗铃,封闭消息,但是对于宋氏这样的商贾来说,想要打探消息还是有门路的。 “仲父,义阳王真的叛乱了?”聂嗣问道。 闻言,聂绩也不隐瞒,淡定的点了点头。 聂嗣吸了口气,言道:“仲父,朝廷那边什么意思?” “朝廷么......”聂绩想起秦嵩,腹部又开始隐隐作痛。 算了,不想那个混蛋了。 他深吸口气,说道:“放心,义阳王在荆州,咱们这边是安全的。” 这话说的,他自己都没有多少信心。 见状,聂嗣给宋圭一个眼神,后者会意,朝着聂绩拱手一礼,“舅父大人,我先下去了。” 聂绩有些愕然,不明白这个外甥怎么突然就要走,但还是点了点头,放他离去。 待宋圭走后,聂嗣又屏蔽了室内奴婢。 “伯继,好端端的,为何要屏蔽左右啊,你是有什么事吗?”聂绩问道。 聂嗣颔首,解释道:“不瞒仲父,孩儿确实有事。” “说说看。”聂绩撑起身子,靠在软枕上。 聂嗣道:“仲父,孩儿在丹水之时,眼见朝廷抛弃灾民,放纵义阳王兵侵荆州。眼下白狄和肃慎未退,义阳王又在内造反。届时义阳王取下荆州,调兵攻打雍州,我们该怎么办?” 聂绩呼吸一停,这小子怎么把他心里话说出来了。 “不会的,朝廷绝不会放纵义阳王继续攻城略地。伯继啊,你不知道,昨日雒阳使者已经抵达栎阳。此番,朝廷派遣使者出使白狄,就是为了稳住白狄人,将边疆的兵力调回来,对付义阳王。” 聂嗣一怔,这个消息他倒是不太清楚。 “仲父觉得,此番我们与白狄和谈,能有几成把握?” 聂绩想了想,道:“八成。” “这么高?”聂嗣一楞,“仲父这么有信心?” “当然有信心。”聂绩冷笑着道:“又是和亲,又是送金帛粮食,喂饱白狄人还是有把握的。” 和亲? 聂嗣立马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见状,聂绩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便安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若是不稳住白狄人,我们在边疆的兵力就不能调回来,届时恐有腹背受敌之危。若是能暂时稳住白狄人,等朝廷解决了义阳王,我们还是有机会对付白狄的。” 虽然,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话是废话,他也不相信长城军团有那个能耐可以打败义阳王。 但是,不妨碍他用这个来安慰聂嗣。 聂嗣稍作沉吟,言道:“仲父,若是边疆的兵力来不及回援,义阳王已经开始攻打雍州,我们该怎么办?” 闻言,聂绩霎时间眯了眯眼,沉声道:“嗣儿,在仲父面前,不必吞吞吐吐,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聂嗣也不含糊,直接说道:“仲父,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朝廷能放纵灾民,说不定朝廷也会对义阳王攻打雍州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聂氏计,孩儿觉得应当早做打算。” “你要如何?” “将希望全部放在朝廷那边,不仅孩儿不放心,仲父您也不会放心。”聂嗣暗示道。 这个意思已经挺明显的了,聂嗣也相信聂绩一定能听懂。 果然,聂绩听完后没有说话。须臾后,方才道:“前些日子,刘歆抄家,所得粮食金帛,原是用来支援朝廷对抗义阳王的。不想,此番雒阳使者前来,全部要了去,准备送给白狄人。呵呵......” 这世界上没有无端的感慨,尤其是在问题焦灼的时候。 聂嗣了然,说道:“仲父,朝廷眼下自身乏力,我们要自力更生啊。” “你打算怎么做?”聂绩问道。 “孩儿是这样想的,吾聂氏家大业大,若是他日雍州被破,聂氏定然首当其冲,为聂氏安危,孩儿想要训练庄丁,护卫坞堡。” 话音落下,聂绩眼眸深邃的看着聂嗣,充满了审问的意味。 然,聂嗣坦然平静的与其对视。 须臾后,聂绩点点头,“你说得对,是该要这么考虑。” 既然说得对,你刚刚还瞪我? 心里面腹诽,聂嗣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孩儿明白了。” 这个时候,聂嗣才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 刚刚仲父说,刘歆的抄家所得,原本是用来支援朝廷对抗义阳王的。 这么说来,坑刘歆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情啊。 够狠! 聂嗣猜测,估摸着聂绩和太守都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所以设了个局,坑掉了刘歆。用刘歆的家产给朝廷当军资,转而对付义阳王。 好家伙! 玩,还是这些老狐狸会玩。 便在这时,外面传来闹哄哄的声音,紧跟着聂垣和聂桓二人快步冲进室内。 二人见到大兄跪坐在榻边,父亲安然无恙的靠在榻上,心下顿时松了口气。 “孩儿见过父亲。”俩人跪地磕头。 “你们怎么回来了,不是在杜城么?”聂绩有些惊讶。 聂垣道:“父亲,是大兄派人告诉我们的。” 闻言,聂绩责怪的看了一眼聂嗣,“老毛病了,何须让他们亲自回来一趟。” “可不是老毛病,父亲休要大意。”聂垣提醒道。 聂桓赞同道:“仲兄说的是,父亲您可要保重身子。” 见此,聂绩心里暖融融的,旋即招了招手,将三兄弟聚集过来。 “你们二人回来的正巧,我也有件事情要让你们去做。” 三兄弟看着他。 聂绩道:“雒阳朝廷派遣使者过来,准备前往白狄和亲,以求能稳住白狄,将身在边疆的长城军团调回来对付义阳王。不过你们也清楚,白狄人狡诈无赖,就怕他们答应了和亲,还会乘机南下。到时候若是义阳王再攻打雍州,咱们就会腹背受敌,故而,我们要早做打算,以防万一。” “仲父吩咐便是。”聂嗣心知,仲父这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 聂绩稍作沉吟,言道:“我是这么打算的,杜城那边暂时不用去管。我已和太守做了商量,准备将你们三兄弟调离杜城,安排在丁校尉手底下做事,训练郡兵,以防不测。” 闻言,聂嗣心中暗自惊讶。看样子,仲父也不是什么迂腐之辈,眼下的布局,很有可能他早就有了计较。 如此说来,仲父倒是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那他的‘劝谏’,算不算多此一举? 随后,聂绩将自己的安排和盘托出。 聂垣和聂桓进入郡兵,担任曲长。聂嗣则直接上任郡都尉参军,主管参谋、记录、报功文书,顺便监察军纪。 第42章 2上门拜访 现在的情况和之前有所不同,之前聂嗣拒绝提拔,那是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原因。 但是现在,必要原因有了,他必须进入郡兵体系。 训练私兵和训练郡兵,两者并不冲突。更何况,聂垣和聂桓俩人担任曲长,方便他做事情。 聂绩这时候又说道:“程裴那边你们不用担心,由我来解决。你们只需要训练郡兵,保卫华阳郡的安全即可。有什么难处,可以随时过来与我商议。” 之前因为郭孝隼的事情,程裴和聂氏之间有些龃龉。程裴是华阳郡的郡尉,聂嗣三兄弟此番调动,算是在他手底下办事。名义上受到程裴的辖制,聂绩这么提醒,无非是告诉他们,不用担心程裴,放手去做。 故此,聂嗣心满意足。 他可不想花时间和上司勾心斗角,那并不符合他的初衷。现在时间紧,任务重,没时间和程裴纠缠。 如果他识相还好,不识相的话,他可能会想办法炮制郭孝隼的事情,或者是刘歆的案子。 三兄弟从聂绩哪儿离开,走在路上。 聂垣道:“没想到,现在变得内忧外患了。” 他有些感慨,前些日子还是一片祥和,没想到转瞬之间就变得风雨欲来。白狄和义阳王,一边处理不好,都会给他们带来灾难。 不过,他也只是感慨,心中没有畏惧的同时还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和刺激。 聂嗣道:“仲父让你们担任郡兵曲长,事关重大。朝廷那边的成败,固然重要,但是我们自己也要做好准备。你们身上的担子很重,莫要让仲父失望。” “大兄且放心,我们明白。”聂垣郑重道。 随后,聂垣和聂桓兵分两路,一边前往杜城完成交接手续,一边前往栎阳寻校尉丁奚。 虽然程裴是他们的上司,但是校尉丁奚却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丁奚是聂氏自己人,同时又是聂垣未来的老丈人,所以交接应该没问题。 这个时候聂嗣才发现,他的仲父,布局真的很深。 或许,义阳王谋反的事情,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从刘歆案来说,他们一早就做了充分的两手准备。 现在朝廷那边指望不上,他们只能自己动手保卫雍州。 聂嗣则回到书房,开始制定初步的训练和募兵计划。按照酆朝的规矩来说,郡兵的限制在三千人左右,其中一小部分是各县的县卒充数,其他的才是募兵而来。 太平时期,郡兵一般保持在一千人左右。 此刻,他却是需要将郡兵募足三千。 这是聂嗣第一次插手武备训练计划,好在之前他有杜城的经验,所以撰写基本的文书还是没问题的。 由于从刘歆抄家所得的粮食金帛已经全部拿出来交给了雒阳使者,眼下他们只能从各县的粮仓中抽调粮食,若是有不足的地方,很可能还要自己掏腰包填补。 到这里,聂嗣算是明白了聂绩当初为什么要搞掉刘歆。二人之间的矛盾只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希望将刘氏的粮食和金帛全部吃下,用来填补粮食空缺。 典型的损人利己行为。 不过,聂嗣感觉自己学到了很多。 或许,仲父和太守是在养猪也说不定,割韭菜一茬接着一茬。 约莫到了夜间,聂嗣完成了初步的计划制定,待明日前往栎阳同丁奚交接,方才能够实行。 便在此时,芷苏走过来,奉上热汤,轻声说道:“少君,有人送来拜帖。” “拜帖?”聂嗣一怔,问道:“谁啊?” “来人自称是得到光禄大夫闫癸的举荐。”说着,芷苏从袖子中取出一封帛信。 光禄大夫闫癸? 这倒是让聂嗣有些印象,这个闫癸不是夫子的好友么,没想到他居然是光禄大夫。 虽然闫癸职位较高,可是聂嗣也并没有很惊讶。因为说到底,光禄大夫在酆朝只是个荣誉职位,没什么实权。 等同于朝堂吉祥物。 难怪那个人当初在丹水唉声叹气,原来是朝廷的人。 不过也是奇了,这人倒是自来熟,他当初在丹水的时候同这位闫大夫可没有什么交情。 聂嗣接过帛信,打开观看。 须臾,他说道:“将人请进来。” “唯。” 帛信只是一封很普通的引荐信,里面的内容并不重要。让聂嗣感兴趣的是即将过来的那位,此人乃是朝廷敕封的白狄郎将,此次和亲队伍的最高武备长官。 这个人,过来拜访自己,能有什么目的呢? 在他沉思之时,白狄郎将子车烥率领亲卫赵骧走了进来。 聂嗣站起身,走到门口迎接,双方互相见礼,而后落座。 子车烥打量了一番聂嗣,心中暗自比较闫癸和他所说的聂嗣形象,倒是十分的贴合。 其亲卫赵骧则是个年轻人,穿着甲胄,时不时嘀咕这位聂少君生的好一副皮囊,都能够和女子比美了。 “子车将军深夜来访,可是有什么急事?” 双方寒暄过后,聂嗣主动询问。 实际上,他和这位子车烥还真没有什么话题能聊的,二人只是第一次见面。 子车烥也不矫情,开门见山道:“聂少君,想必聂郡丞已经和你说了目前雍州的局势。我想知道,聂少君是怎么想的。” 还真是不见外啊。 聂嗣微笑道:“不瞒子车将军,上面的事情,仲父少有在家中提及。此番和亲之事,我虽有耳闻,却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防人之心不可无,聂嗣没打算和只见过一面的子车烥交心。 再者,这个人来的奇怪,他不拜访自己仲父,为什么专门过来拜访自己呢? 想不通,他打算在观察一阵。 子车烥心知聂嗣心中有防备,但是他并不恼怒,因为换成任何一个人,同他人初次谋面,心中都会有防备,更何况是聂氏少君呢。 “我在雒阳之时,与光禄大夫交好。他曾告诉我,当初丹水赈灾,聂少君心系百姓,实乃是不可多得的赤子。此番路过雍州,我特来拜访,还望你我莫要生分了。” 这种话,若是用在相熟的人身上确实有用。可问题是聂嗣和那位闫癸根本就不怎么熟悉,这让聂嗣无法认同子车烥所说的。 双方,更不可能因为一个闫癸而变得亲近。 如果,写引荐信的人是范瓘,聂嗣说不定会好生招待。但是那个人是闫癸,聂嗣心中毫无波动。 甚至,防备之心越来越重。 要知道,此人可是和雒阳使者一起过来的,根据仲父的反应来看,显然雒阳使者并不为其所喜。 这样,让聂嗣怎么可能和子车烥变得熟悉。 “呵呵,闫大夫实在是过誉了。实不相瞒,当初丹水书院的诸位同席,皆出力赈灾。我在其中,实在算不上什么。”聂嗣熟练的打着太极拳。 想要让他解剖心里话,那是不可能的。 子车烥眉头微蹙,他也不是傻子。聂嗣这番话语,很明显和闫癸说的有出入。 当初闫癸在雒阳时告诉他,在雍州可寻聂氏少君帮助。他自以为那位聂氏少君应该和闫大夫相善,甚至是至交好友。 可是眼下聂嗣这副摸样,显然与他心中的期待不符合。更重要的是,他们见面到现在,这位聂氏少君都没有问过闫癸一句话。 难道,闫癸骗了自己? 这么想着,子车烥道:“聂少君,此番朝廷打算和白狄和亲,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聂嗣微微一愣,他总感觉子车烥应该是弄错什么了,这种自来熟的感觉,让他很不适应。 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回答道:“朝廷既然要和亲,那自然是有朝廷的考量。我只是个小小县尉,可没有资格去谈论朝廷的决定。再者,和亲之事,非此一时,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还是打太极。 见状,子车烥心中明白。闫癸一定是骗了他,否则聂嗣绝不会如此敷衍自己。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浪费时间到这里来。 “如此,我们就不打扰了,告辞。”子车烥抱拳。 他不打算在这里浪费时间,或许他心中也清楚,若是没有关系,想要地方的豪奢之家帮助,难比登天。 既然如此,还是早些放弃比较好。 子车烥和赵骧来的快,去的也快,双方见面没有一个时辰便宣告结束。 回去的路上,赵骧忍不住问道:“当初闫大夫不是说这位聂氏少君乃仁义之辈,怎么看着不像。” 子车烥拉着缰绳,沉吟片刻,说道:“他或许是真的仁义,可问题是他不信任我们。说到底,是我们太过想当然了。原以为手握闫大夫的手书,此人应该会信任我们,但是......呵呵。” 他现在很确定,闫癸和聂嗣肯定只是泛泛之交。否则聂嗣态度不会这么敷衍,他被闫癸给骗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不是只能去北地了么,真的要将公主送去交给白狄人?”赵骧皱眉。 闻言,子车烥拳头猛的握紧。 “我自是不想这么做,可是外无援助,根本没有办法。你也知道秦嵩那个人,他和我们可不是一条心。” “该死!” 赵骧恨恨的挥舞拳头。 第43章 筹谋准章备 子车烥的拜访,聂嗣并没有放在心上。或许他找自己真的有事情,但是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聂嗣并不觉得自己能够插手雒阳朝廷的事情。 眼下,他的首要任务是弄好郡兵的事情。 翌日一早,他便骑马去了栎阳,面见丁奚。双方见面之后,关于招募郡兵的事情畅谈一番。 丁奚的经验肯定是比聂嗣老道的,在他的帮助下,基本的一些细节都相继完善。 商议结束后,丁奚又将郡兵曹掾、郡仓曹掾相继召来,介绍给聂嗣。 要募兵,肯定是要郡兵曹掾和郡仓曹掾配合。 二人都是丁奚心腹,又知道聂嗣乃是郡丞亲侄儿,自无二心,一番对话下来,纷纷表示会全力配合聂嗣行动。 “参军大人,目前华阳郡的粮仓,刨除马上要交给和亲队伍的粮食,还剩下一万石,若是要募兵三千,还需万石粮食,只能等百姓收成,再征兵粮。”郡仓曹掾说道。 聂嗣摇头,“不行,我们不能动百姓的粮食。” “为何?”郡兵曹掾问道。 聂嗣解释道:“若是义阳王真的攻打雍州,到时候百姓定然人心惶惶。他们手中若是没有粮食,肯定会发生骚乱。到时候敌人没打过来,我们自己先乱了,不可取。” 丁奚在一旁面露笑容,心中暗忖,到底是聂氏少君,此番思虑,实非常人所能及。 “那参军大人有什么办法么?” 在郡仓曹掾看来,不能动百姓的粮食,那只能让豪奢之家自掏腰包。 可问题是,谁愿意当这个冤大头呢? 聂氏自己就是地头蛇中蛇,要当冤大头,那肯定跑不了聂氏。故此,郡仓曹掾不觉得聂嗣会为了雍州损害自家利益。 聂嗣道:“咱们华阳郡的粮食都交给了朝廷,可是你们别忘了,雍州可不只有一个华阳郡。” “参军大人的意思是,向其他郡征粮?” “没错。”聂嗣道:“雍州的安危,可不是华阳郡一郡的事情,其他郡也得出力!” 仅凭华阳郡的三千郡兵,聂嗣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挡不住义阳王。故而,必须要联合雍州的其他郡,只有这样才有机会将义阳王挡在雍州之外。 丁奚皱眉道:“伯继啊,此事虽然大有可为,但是要说服其他郡太守,可不是简单的事情。” 这其中牵扯的事情一点都不简单。 “我知道,只是我们现在没有了别的选择。没道理咱们要为保护雍州尽心尽力,其他郡在一旁看戏,这可说不过去。” 在场的几人都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聂嗣说的没错。 丁奚道:“这样,此事我去禀报太守,尽快给你答复。你先下去准备募兵,如何?” “唯。” 聂嗣抱拳,旋即退出去。 郡兵曹掾道:“丁大人,这位聂参军,实在是将事情想的太顺利了。其他郡就算出力,只怕也不愿意听从调派。” “不管怎么说,眼下这条路是可以走得通的,总比我们坐困愁城要强。再者,聂嗣说的没错,保卫雍州不是我们华阳郡一家的事情,必须要让其他郡也出力。”丁奚沉吟道。 “唯。” 离开官衙,聂嗣径直去了西校场。 此刻,西校场内,聂垣和聂桓已经将郡兵整顿了一番。由于还没有募兵的关系,目前仅有一千郡兵,除掉在城中巡逻的,校场内只有三百余人。 不过,这三百人都是屯将、都伯一类的低级军官。 按照郡常备军一千郡兵的规模来看,聂垣和聂桓二人都为曲长,已经将一千郡兵全部拿下。 曲长统辖五屯,每屯一百人,五屯即为五百人,两位曲长,则掌控了一千郡兵。 由此来看,他的仲父对军权的把控还是很严谨的。 不过马上就要再次征兵两千,到时候按照制度,一个校尉统辖一千人,肯定还要再设立两个校尉。 郡校尉一职的位置没有人数限制,想来就是为了专门针对这种状况的。 一般而言,郡内只有一个校尉。 但是此时不是一般时候,所以需要区别对待。 “怎么样了?”聂嗣走到西校场中央,站在三百余名低级军官面前,聂垣和聂桓二人分列左右。 聂桓呵呵一笑,“大兄放心,几个刺头已经全部处置了,这些都是听话的。” 聂垣道:“我们已经将一些事情告诉了他们,这些郡兵都是华阳郡本地人,知道轻重,都愿意自行加强训练,以防备义阳王叛军。” “可有什么难处?”聂嗣问。 “暂时没有,不过粮食和军械还需要补给。尤其是军械,目前郡兵手中的军械大都是几年前的东西,需要更换。” “行,此事我记下了,到时候我会和校尉提起。对了,有件事情你们要去做。”聂嗣看着俩人,声音压低。 “大兄请说。” “唔,此番募兵,我们不能大肆宣扬义阳王叛军的消息,这是为了防止百姓生乱。故而,我担心到时候募兵可能会不顺利。你们寻一两个心腹,前往聂氏佃农聚集之地,告诉他们,只要愿意积极响应募兵,各家各户,税赋田租减半。” “大兄,你......”聂垣惊讶的看着他。 聂嗣低声道:“刀枪无眼,自己人更放心。” “我明白了,大兄放心,我待会便去吩咐。”顿了顿,聂垣问道:“大兄,到时候,是否将咱们的佃农庄丁,都放在一曲?” “不可,将他们打散。”聂嗣道。 “这是为何?” 聂嗣嘿嘿一笑,拍了拍他肩膀,“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随后,聂嗣又站在三百余名低级军官面前,画了几个大饼,许诺了些许朝廷的善政,又处置了几个不听话的,将人心勉强聚拢在一起。 听了聂垣的话,聂嗣感觉自己身上的担子还很重,远没有到可以休息的时候。故而带着聂垣的问题,径直去寻丁奚,同时希望面见太守,当面陈述问题。 太守欣然同意,答应见面。 如果说之前聂嗣不知道太守和仲父的关系,他可能会担心太守不同意他的方法,但是刘歆的事情过后,他知道太守和仲父穿一条裤子,所以心中信心很足。 同时,他也没有什么畏惧的。 见到太守的时候,还有别人在场。 不是别人,正是雒阳的使者秦嵩、白狄郎将子车烥以及即将和亲的公主。 那位公主穿着曲裾深衣,戴着面纱,聂嗣看不清她的样貌。不过大致扫了两眼,发现那位公主并不是很高,心中也就没了兴趣。 更何况,那位公主未来凄惨的命运,聂嗣也不愿意去多看。纵然心中一片宁静,可是一想到和亲这种事情,他还是忍不住生气。 太守杨崧和秦嵩谈论的问题无非是拿走华阳郡粮食和金帛的事情,虽然秦嵩面上一副‘愧疚’摸样,但是嘴角时不时的笑容却是出卖了他。 子车烥注意到了走到角落的聂嗣,他也没什么表示,只是依旧沉默着。 至于那位公主,则像个吉祥物一样,无声的跪坐太守主位。 聂嗣心想,那位公主估计是心死了。 不多时,秦嵩得到太守满意的答复,带着公主和子车烥离去。临走时,子车烥的亲卫赵骧还看了一眼聂嗣。 双方在人群中彼此多看了一眼。 平心而论,聂嗣觉得那个赵骧应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太守遣散了官吏,留下丁奚和聂嗣。 这是聂嗣第一次正面和杨崧见面,心中的印象也比较直接,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 不过联想到杨崧和仲父联手挖坑的事情,聂嗣又默默给杨崧在心里加上四个字‘老奸巨猾’。 人越老越精。 聂嗣不敢小觑这个太守。 “你所说的事情,丁校尉刚刚都和我说了。你也清楚,想让其他郡与我们同心协力,只怕没那么简单。灾难没有到达之前,大家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危险的,可是等灾难抵达了,一切已经迟了。” 太守接着道:“其他郡的太守,未必有我们未雨绸缪的想法啊。” 虽然华阳郡是雍州的州治所在,可问题是朝廷早已撤销了‘州牧’一职,明面上各个郡的太守都是平级,谁也无法命令谁。 这才是棘手的地方。 聂嗣道:“话虽如此,但是我们不能不去努力。否则,单凭华阳一郡之力,难以抵挡义阳王的叛军。别的郡太守可以坐以待毙,但是我们不能。” “太守大人,是否可以让下官一试?” “你有信心?” “有没有先不说,我们最起码要尝试。”聂嗣目视太守。 杨崧略作沉默,旋即颔首,“你说得对,却是要尝试的。一会儿,我会亲自写一封手书,你带着手书去面见各郡太守。” 反正,他和聂绩已经做好了商议。既然聂嗣是聂绩的人,那么想必背后或许有聂绩的指点。 这么想着,他便答应了聂嗣的要求。 尝试一下,倒也无妨。 紧跟着,聂嗣说道:“大人,目前郡兵手中军械数量不足,还请大人下令补充。” 杨崧道:“此事容易,你可持我令箭,让铁官令和铁官丞配合你,打造军械。” “谢大人。” 聂嗣拱手。 而后,就郡兵的问题,聂嗣又作了一番汇报。凡是可以解决的问题,杨崧都答应了聂嗣,给他方便去解决。 如此一来,倒是省事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