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妃奋斗史》 第1章 黔地的夏雨说来就来,乌云蔽日,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山间参天大树被吹得枝摇叶晃,“噼噼啪啪”疯狂颤抖。暴雨倾泻而下, 并未给天地间带来多少清爽,反而更添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潮闷。 崇山峻岭之间,夹杂着一条蜿蜒的黄土驰道,远处正有一群人艰难前行。 黔地本人稀,这条通往边镇军屯专用驰道上,平日更是连走商都不见,突然来了这么一群人,自然不是寻常百姓。 一群身穿皂衣的解差,正驱赶着三四十身穿粗布旧衣的流刑犯人前行。 泼瓢大雨突兀而至,“噼里啪啦”打得人脸生疼,一群人不管是解差还是流犯,忙忙跑到道旁的驿亭躲避。 驿亭有两个,解差们独占了一个大的,而流犯很自觉地退让到另一个更小一些的。 “哗啦啦”地暴雨声中,和抱怨声不绝于耳的大亭比起来,小亭人人一脸木然,即使雨水被狂风横吹洒进亭中,也未见多少人挪 动。 邵箐伸手挡了挡脸,皱眉扫了眼亭外,朦胧雨幕下,望之不尽的墨绿山岭,四面都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再瞥了眼旁边的大亭,她眉心皱得更紧,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再不想法子逃离,就要晚了。 邵箐认为,再也找不到比自己更倒霉的人。 人家穿越,自己也穿越,好死不死的,居然穿到个流放犯妇身上了! 不求金尊玉贵的娇宠模式,也不求个嫡女庶女的升级版本,那起码也给个农女农妇的来种种田吧? 咋就寸成这样了呢?! 这还不是一般的流放犯妇,原身邵氏她既没杀人,也没放火,她什么都没干,只是受了她那个没见过几面却夺嫡失败的夫君牵 连,从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子妃,一夕跌落到尘埃。 皇子妃啊! 穿成一个皇子妃,没能吃香喝辣享受人生,却苦哈哈地被人驱赶在徒流西南两千里的路上。 夺嫡,一辈子遇赦不赦的啊! 邵箐前两日刚睁眼的时候,就先得为自己掬一把心酸泪,难怪原身她生无可恋,浑浑噩噩发了几天热,就一命归阴了。 原身无法接受落差,邵箐还是可以的,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而活着还有机会。 她很珍惜来之不易的新生,来了二日,虽一直受到高烧后的手足无力的后遗症折磨,但还是打起精神,努力观察身边环境。 莽莽林海包围的羊肠小道,人迹罕至,走了两天,除了自己这一伙以外,再没有碰到第二个人。 解差明显是同僚中的佼佼者,一日疾行五十里,从京城至今,未见多少倦色,足足数十一大群,比流犯人数还多点,排了班, 昼夜不停严密监视。 而邵箐身边的同伴,基本都是妇孺幼童,都是同样卷入夺嫡中被倾覆的官眷,家中男丁早被处以斩刑死绝了,只剩下一群这么 老弱妇孺,统统被判徒留西南两千里,一起上路。 客观条件如此艰难,偏她如今只就一副身娇体弱的闺阁千金身体。 独自逃跑,不可能的。 至于群体合作,成功率倒是大点,可惜实际操作性比独自逃跑的成功率还低些。 不提煽动大家逃跑的难度,单单是这个煽动机会,她就完全找不到。 好比此时,就算倾盆大雨,大亭中高谈阔论,但还是有一部分解差持刀紧紧盯着这边。 邵箐摸了摸还有些烫的额头,暗叹一口气,不动声色,往左前方三尺远的亭中心位置瞥了一眼。 那里有一个盘腿而坐的高大背影,亭中唯一一个成年男性,也是唯一一个套了手镣脚镣的人。厚重手环脚环限制了四肢活动, 还有一条精铁炼制的小指粗的锁链穿过他的两边锁骨,再用特制钥匙将两端牢牢锁在他两边的手环处。 穿了琵琶骨,完全锁住了此人的武力值。 没办法,因为这人是有着“战神”之称的先帝五皇子,被封为齐王的魏景。 沙场指挥若定,本人身手超绝,若非这般彻底锁死,恐怕龙椅上那位新帝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心的。 嗯,这位也是邵箐的便宜夫君。 提起对方,她不得不感叹一下,其实还是有人比自己更倒霉的。 …… 魏景乃中宫嫡次子,前头还有一个同胞兄长,乃刚驾崩的先帝长子,被封皇太子。 据邵箐接收到的记忆,先帝和先皇后鹣鲽情深,即便是为平衡前朝不得不纳了些妃嫔,但他一律点卯了事,一个月中有大半月 是歇在皇后傅氏宫中的。 二十余年如一日,在这个姬妾遍地的时代,这已经是一种极难得的情深。傅皇后想来是很满意很感动的,因为京城城中的贵妇 贵女们包括原身,都极其的钦羡。 魏景和他的胞兄,就是成长在这么一种父慈母爱的环境当中。 兄友弟恭,又十分优秀,皇太子善文治,五皇子魏景善武功。 太子入朝后,协助皇父理政安民,屡有建树。而魏景,那就更是了不得。 这十来年间鞑靼虎视眈眈,屡次率大军进犯北境,大楚军屡战屡败,最严重一次甚至割地赔款,送了公主和亲。 这位天生就对军事的触觉敏锐的五皇子,十五岁奔赴北境,立军令,训精兵,率大军三次迎战鞑靼铁骑,三次皆大胜。最后一 次甚至将亲征的鞑靼可汗射杀在阵前,将鞑靼五十万大军杀得溃不成军,一退数百里,二十年内再无进犯之力。 此战足可名垂青史。 可惜,魏景并没有得到他应有的待遇。 在他最后一战刚获大胜时,突然收到京城八百里加急传来的圣旨。 他的皇父突发脑卒中,经已垂危。 魏景心胆俱裂,立即匆匆交代几句,打马日夜兼程,飞速奔赴回京。 他没想到,等待他的会是一张天罗地网。 他的父皇亲自设计的。 据邵箐所知,皇帝中风当天,太子就被“揭发”毒害皇父意图篡位,被关押后“自尽身亡”了。消息被捂下,魏景急急赶回京城, 在父皇的寝宫以附逆罪名被拿下。 这位皇帝撑着最后一口气,痛斥二名嫡子的罪状,最后改立丽妃所出的二皇子为新太子。 新帝登基,因魏景刚立不世大功,又有不少耿直朝臣据理力争,所以新帝只能将他穿了琵琶骨,徒留西南二千里。 …… 邵箐忍不住嗟叹,好一场惊天大骗局。 傅皇后出身平海侯府,傅氏煊赫已近数十年,而丽妃是皇帝自小伺候在身边的贴身宫女,极其卑微。 先帝是宗室子继位,皇室嫡脉断绝,几方势力角逐过后,才选他登上大宝。 这样一位皇帝,“挚爱”了傅皇后二十多年,傅皇后在后宫吸引了所有火力。而前朝,他依仗傅氏除去所有心怀不轨的权臣,几 经艰辛,终于把权柄握在手心。 他也就是突然中风就垂危,命短了点,不然的话,事情肯定不会弄得这么难看。 还牵连了自己,邵箐深深叹息,不然就算穿成齐王遗孀,她也十分满足了。 嗟叹完毕,邵箐继续面对现实。 没错,她思来想去,左右琢磨,最后认为,只有将希望放在这个魏景身上,成功脱身的希望才会高一点。 皇族不受极刑,不受毁灭性的永久损伤重刑。所以寻常犯人穿琵琶骨,是直接把肩胛骨洞穿,用铁链锁死;而魏景,则是用小 指粗细是精铁锁链在两边锁骨绕个圈,再锁在手镣上。 两者同样有禁锢一切武力的效果,但前者永久损伤不可复原,而后者只要解下锁链,立即就能恢复至少五六成,好好养伤,痊 愈不是不可能。 邵箐不动声色侧头,视线穿过瓢泼雨幕,投到对面大亭里一名左脸有颗痣的解差身上。 这人被解差们称作“陈卒长”,是所有解差的头目,他腰间布包放置了一串钥匙,邵箐几乎每天都能看见他小心翼翼地检查钥匙 是否安好。 很明显,这是魏景身上镣铐的钥匙。 而据邵箐这二日仔细倾听解差间的对话,这群解差并非新帝的人,乃诤臣力争之下安排的,素以耿直古板出名,十来年内押解 犯人从未出错。 他们只想快快将人犯压到边境的军屯,交了任务,把烫手的山芋扔出去。 而此地距离目标军屯,大约还有十来天的路程。 还有些时间。 邵箐吁了一口气。 不过伺机取得钥匙之前,她还有一件颇重要的事情要办。那就是和她的便宜夫君先套上一点关系,好让对方相信她,最起码届 时能配合她。 没错,原身和魏景名为夫妻,实际并不熟悉,甚至连仅有的见过那几面,都是大婚前的事。 原身十四岁被选为齐王妃,彼时魏景十八,等及笄能大婚了,准备半年,大婚前一个月北境生变,对鞑靼的最凶猛一战打响, 于是他自然奔赴北疆。 大婚并没有延期。 五皇子幼时重病差点夭折,得一高士揭皇榜救治,高士顺便给批了命,说他二十岁前必得成婚,不然会再有性命之危。 反正皇子娶亲,本就有太常等一宗官员操持,无需本人亲迎。迎进齐王府,次日拜了帝后,那也是无任何争议的齐王妃。 至于其他诸如拜堂之类的世俗礼仪,等魏景回来补上也不迟。 谁知这么一等,就直接等到流边了。 邵箐掏出自己上午特地留的冷馒头,再从小包袱里取出一个破碗,就着雨水洗干净,接了大半碗水,低着头往亭中央挪去。 解差给食物,从来都是直接整包抛过来的,而这位战神齐王,从不争抢。 据她观察,这二日他都没怎么进食过。 劝吃饭总错不了的吧?既能套近关系,也能让逃跑主力积攒点力气。 第2章 邵箐第一次强烈感觉到,人真的可以有气场的。哪怕落魄如斯,魏景身上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压迫感,鸿雨亭小人又多,他左 近一尺仍属于真空地带。 浓黑长眉入鬓,悬胆鼻,眼线浓长微微上扬,非常英俊的一个年轻男子。但他闭阖的双眸和微抿的薄唇,却透出一种拒人千里 之外的冰冷漠然感。 邵箐觉得很正常,换了谁都该愤世嫉俗了,她顿了顿,轻唤道:“夫君?” 这个如今妇人对夫婿的寻常称谓,她可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才能这般如无其事地唤出来的。可惜,眼前并无人买账。 魏景一动不动,狂风吹起他垂在侧脸的一缕散发,他置若罔闻,寂静的小亭只能听见“哗哗”的暴雨声。 大亭中,持刀的解差们正紧盯着这处,邵箐压力很大,她咬咬牙,低低道:“夫君?你吃点东西吧,这二日你都没吃什么?” 她干脆伸手,打算轻拽他的衣袖,谁知手刚触上去,对面人倏地睁开眼睛。 嘶!怎么形容这人的眼神呢? 很冷,很冰,冰封三尺之下掩藏着深深的戒备,仿佛甫遭遇狼群背叛的狼王,虽经过厮杀得以暂存,但如今它身负重伤独自流 浪在草原上,凶戾阴鸷,对一切接近的生物都抱以强大敌意,随时会扑上去将对方彻底撕个粉碎。 鼻端似乎能嗅了血腥味,邵箐心脏突突跳着,后背的皮肤仿佛能感受到了这种力量,汗毛一根接着一根竖了起来。 她产生了一瞬犹疑,这么一个危险人物,自己将最大希望寄托在对方身上,究竟是对是错? 但她没有更好的路可以走了,邵箐马上就将这种感觉压下,并撕下一小片馒头,送至他的嘴边,“你多少吃点吧?不吃怎么有力 气?” 这话说得真心,毕竟她将脱身的希望都寄托在对方身上了。 魏景还是没动,淡淡地盯着她,对嘴边这小片馒头视如不见。 一个连瞳仁都不动一下,一个手里举着那片馒头在那等着,哗哗的雨声中,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邵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念急转,只能硬着头皮又轻声添了句,“夫君,你勿要这般。” 她努力想着自己如今的凄惨境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心里也难受起来,低低道:“你这般,总叫亲者伤痛的。” 亲者痛,仇者快啊! 想想你那个欺骗了你二十年的虚伪父皇!想想你已命丧九泉的母后皇兄!再想想如今高高在上的丽妃母子! 魏景的呼吸立即重了一下,邵箐垂着眼,见他被厚重镣环锁住的两只修长大掌倏地攒紧,青筋毕现。 呼吸随即恢复,他攒成拳的的手也掩藏在衣袍和镣环之下,除了邵箐,未有人发现这一瞬间的变化。 不过,他薄唇微欠,将嘴边那小片馒头吃进去了。 邵箐大喜。 她一片接一片撕了馒头,全部喂给魏景吃下,最后端起放在地上的破陶碗,避开有大小豁口那一侧,细心贴着他的唇畔。 他看了她一眼,也喝下了。 这陶碗很小,又有豁口,其实也就装两口水而已。邵箐又捧着碗,凑到小亭外侧,探手又接了一碗回来。 魏景照旧无声喝了,待喝罢,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这是不喝了。 邵箐从善如流,将破碗收回小包袱里,找个位置坐下。 收获已经达到预期了,过犹不及,她不再接触魏景,只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和被溅湿的衣袖,安静地坐着。 不过她选择的位置在他的身后,既不招对方的眼睛,也无声显亲近了些。 魏景重新阖眼,一动不动,对面大亭的持刀解差们并没有对夫妻亲略亲近有疑虑,方才一幕并没放在心上。 …… 大雨来得迅猛,去得也快,到了下午,炙热的艳阳重新出现,解差们立即吆喝,驱赶着一群流犯继续上路。 热意一蒸,空气又闷又潮,脚下的黄土路被大雨冲得泥泞一片,大小深浅的水洼到处都是。 邵箐高烧过后的头脑又觉昏沉几分,起血泡又破损的脚底泡在泥水水里,钻心般地疼,但她还是努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她一直跟在魏景身边,路上解差们停下取水喝水,她也抓着小破碗挤上去,先自己猛灌两碗,接着又接了水,小心翼翼地捧过 去给他。 天黑停歇,她抢先一步捡个干净些的地方,略略整理,又轻唤魏景过来,拿食物喂水,虽几乎从不吭声,但一直无微不至。 魏景一直沉默不语,冰冷依旧,但好歹一直没拒绝邵箐。她便不再局限坐在他身后了,偶尔一两次,她会坐在他身侧,到夜间 睡觉,她就硬着头皮蜷缩在他旁边。 邵箐觉得,魏景这边的进展还是可以的,如果有了脱逃机会,他未必不能顺手捞自己一把。 如今最大的难题,却是钥匙,她一直没有任何办法接近陈卒长那串钥匙。 陈卒长之谨慎,比邵箐意料中更甚。不管是避到一边解决生理问题,还是晚上睡觉,他都安排五个解差守着他,钥匙用绳索牢 牢系在手腕,捂住心口才睡。 解差们带了粮食,每天蒸一回馒头粗饼供一日食用,陈卒长从不让任何流犯接近,将从食物下手的途径彻底杜绝。 邵箐有些焦躁,但她还是努力压下,不能急不能乱,要镇定,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这日傍晚,天色虽然比平时早了些许,但见路边有两个驿亭,不用露宿荒野,于是陈卒长就命队伍停下。 一包早上蒸的冷饼扔过来,邵箐虽然心事重重,但还是第一时间上去抓了几个。 回到魏景身边时,她忍不住悄悄往陈卒长望了眼。 对方叉腰站在七八步外,板着脸盯着一群取食物的流犯,解差们团团围着,从上到下严防死守,就怕有人趁乱生事。 邵箐不敢多看,她这位置是严密监控地点,视线在陈卒长腰间钥匙包一掠而过,立即收回。 “饼有点干,先喝点水润润吧。” 邵箐就地坐下没掰饼,而是端起方才接了水的陶碗,要递到魏景唇边。 “坐一边去。” 这是魏景说的第一句话,声音低沉,很嘶哑,他下巴微微一抬,让邵箐不要坐他正对面,余光瞥向陈卒长,在方才邵箐看过的 小布包处掠过。 他的目光很锐利,不动声色地扫了四周一圈。 “哦哦。” 邵箐挺诧异的,他居然和自己说话了,还有动作。她立即抬起身子,移到他的左侧身前。 魏景的环视周围,其实只是眼珠子动了动,但近在迟尺的邵箐还是发现了。这种异于平常之处,让她心跳微微加快,忍不住也 回头看了一眼。 这个驿亭建在半山腰,一眼往过去能看见底下蜿蜒的黄土小道,满目起伏的墨绿毫无变化,潮闷的山风吹着,不凉快反而出了 一头汗。 二人坐的位置是风口,虽有条亭柱让魏景倚着,但真心不咋的。要说唯一的特别之处,就是魏景自己选的。 邵箐本来选了里面的一条避风的亭柱,但他一声不吭就坐那了,她诧异,但也没说什么随他了。 这种种细微异常加起来,让邵箐心里毛毛的,但回头看了没发现任何异样,她只好按下不理会。 她重新端起碗,让魏景先喝了口水,然后掰了一小块饼,要递到他唇边。 一切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只他身高体长,这侧面递饼邵箐得探身才行,她刚支起身子抬手,忽见魏景瞳孔一缩。 一道银白的寒光乍现,闪电般疾奔而至,魏景头猛地一侧,“笃”一声闷响,一只精铁铸成的短箭擦过他咽喉,深深扎进他身后 的木制亭柱。 一切快如闪电,普通人邵箐根本反应不过来,箭矢的尾部还在急促嗡动,一个黑色身影已经从密林中跃至,手上闪着寒芒的利 刃直刺魏景心脏。 魏景已经站起,他动作很大,直接将邵箐撞倒在地。他手上脚上套着厚重的铁镣,两边锁骨又紧紧各绕一条精制锁链,上半身 完全发不了力,人也挪动缓慢,但好在他早有准备,直接一退避到亭柱后,堪堪避过致命一击。 “快来人!刺客!有刺客!” 邵箐终于明悟他为何让自己坐到左边了,也不顾疼痛,就着他的力道在地上一个翻滚,拉开些许距离后,立即尖声高呼。 其实也不用她呼唤,一群解差已经“刷刷”拔出配刀,疾冲过来。 邵箐回头一看,哎呀妈呀,这黑衣杀手不是一个,而是一大群三四十。 陈卒长最快,冲过来一刀劈向为首者,逼着后者不得不先止住对魏景的攻势,侧身格挡。 黑衣杀手和解差战成一团,“叮叮铮铮”的兵器交击混乱一片,一蓬鲜血溅出,已经有人惨叫倒地身亡。邵箐同伴的那群老弱妇 孺尖叫着惊慌奔走,往山林中逃去。 她心中一喜,逃走的绝佳机会来了。 邵箐当即站起要跟着人群奔逃,谁料这时,两个黑衣杀手跳进流犯群之中,手起刀落,大开杀戒。 这群流犯也是杀手们的目标之一,狼入羊群,砍瓜切菜般杀着,鲜血喷溅,残肢断臂,入目立即一片殷红,七八具尸体倒伏下 来。 邵箐的脚步还没迈开就硬生生被迫停下。 该怎么办?! 哪个才是最佳逃走方案?! 邵箐心念电转,可惜没等她站直身体,当头就有一大片阴影罩下来。 她来不及多想,立即往后一跳。 陈卒长鲜血喷溅,洒了邵箐一头一脸,尸体重重地摔在她跟前,浮土飞扬。 钥匙! 邵箐余光一直注视着魏景,杀手们虽身手极佳,但解差人多一时也拦截住大部分,只漏了为首一个解决了陈卒长回身攻他。他 绕着亭柱躲避,虽险,但还能勉强支应。 邵箐已经扑向陈卒长,一把拽下他腰间的钥匙,咬牙往魏景冲去。 第3章 魏景果然没有让邵箐失望,见得她冲来,身躯往亭柱一歪,接着一退。 黑衣首领收势不及,一剑重重砍在木质亭柱,他用力一扯,那不堪重负的亭柱晃了晃,“咿呀”一声跟着他的力道倾斜。 山间的驿亭,本就风吹雨打,一边亭柱一倒,整个驿亭立即“轰”一声倒塌,重重地将那个黑衣首领压在底下。 邵箐大喜。 她已经把钥匙掏出来了,一扑过去立即跪下,握着手上那根最大的黄铜钥匙往他脚下的镣铐锁孔探去。 不是不知道手肯定比脚方便,而是魏景上半身有两处桎梏,锁骨和手镣,解开肯定比不上脚镣快的。 另一个,邵箐已经悄悄研究过他身上的几处锁孔了。脚镣锁孔明显比其余两处大一圈。她现在手上三把钥匙,一把大两把小, 她当然选择一击即中那处。 果然,她钥匙一插进去转两圈,便听见“咔嚓”一声金属脆响。 魏景两脚一挣,脱下脚镣,立即飞起一脚侧踢,往邵箐身后踢去。 驿亭不过是茅草盖,亭柱也没多粗,自然是不可能压死黑衣首领的,他只慢了一拍,就破开茅草顶而出,挥剑向魏景二人攻来 。 “快!来两个人,杀了那个女的!” 其实不用首领呼唤,解差们即便是同僚中的佼佼者,身手也肯定必定比不上精锐杀手,就这么一会功夫,已经死伤过小半一半 ,突破阻拦的几名杀手立即往这边奔来。 首领恨得直咬牙,没想到居然还有个女的敢拼死上前抢钥匙并上前解锁,先机已失一半,本十拿九稳的任务陡生风险。 剩下那一半,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 “杀了她!不能让她解锁!” 魏景双腿功夫了得,以一敌几,居然还没有落入下风,他声音低沉而稳:“不要急,慢慢来。” 邵箐已经站起来替他解手上的镣铐,身后利刃割裂空气的风声嗖嗖,说不害怕不紧张那是假的。但她知道事已至此,不镇定下 来就真死定了,死死咬住唇瓣,她尽力忽视所有动静,死死盯着几个锁孔。 “咔嚓”两声,连接魏景两边锁骨的特制锁链从手镣上解下,再一声清脆的金属机括开启声,沉重的手镣落地。 只是这样还不够,魏景的上半身还是使不出力。 以锁骨形式来穿琵琶骨,其实也相当残酷,突出的锁骨上下各钻一个对称的孔,特制的锁链从孔洞中的血肉穿过,绕着锁骨一 个圈,扯紧卡住,然后拷到手镣上。 锁骨是人上半身使力的关键节点之一,一旦被这样锁住,一动之下所产生剧痛,完全能让人痛不欲生,根本无从动弹。 邵箐要做的最后一步,就是垂直拉着那两根小指粗细的锁链,尽力一拽,将三尺多长的锁链生生从他身上扯下。 她握住锁链一端,咽了口唾沫,魏景高声喝道:“扯!” 邵箐闭眼,咬牙使劲全身力气往下一拽! 魏景格挡的动作一滞,左脚立即挨了一记,鲜血喷溅,他全身肌肉绷紧,咬牙往上一纵,以最快的速度让锁链从身体中抽出。 鲜血洒了邵箐一头一脸,脑后嗖嗖风声至,她赶紧往前一扑。 黑衣杀手剑势不停,急追邵箐而去,千钧一发,魏景已经落地,横踢一脚,将人踢飞。 他果然不愧战神之名,虽有锁骨伤口鲜血仍在汩汩而出,但重获自由的他脚尖一勾,手上已经拿了一柄剑,寒芒闪动,黑衣杀 手立即倒下二个,其余不得不避退。 邵箐爬起来,站在他身后,不敢太近碍手碍脚,也不敢太远怕落单。 此时解差们已几乎全部牺牲了,后面奔逃往山林的的流犯们也杀得差不多,没死的漏网之鱼皆跑进密林中。 没了解差的阻隔,黑衣杀手们陆续围拢过来,踩着特殊的方位,用阵法围攻魏景和他身后的邵箐。 死了七八个,杀手们还剩二十余,魏景只有一人且身受重伤,身后还有一个累赘,即使再能打,恐怕混战久了也得落于下风。 邵箐很紧张,他要是独身一人逃脱的机会必然大增,然而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她被丢下就只有一个死字了。 幸好,魏景没这么做。 魏景乃身经百战的统帅,自然深谙战机。他并没有让敌人的包围圈彻底形成,趁着最后几个黑衣杀手没围拢过来,他猛地一阵 爆发,声东击西后,提起邵箐飞速往后掠去。 魏景冲出包围圈时,干脆利落挥剑割断两个敌人的喉管,一大股鲜血近距离直喷邵箐口鼻。 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经历过这阵仗,浓重的血腥味直冲脑海,她几欲作呕。 但她还是拼近全力忍住了,默念着“他不死我死”,她顺着魏景的力道,往上一扑,牢牢搂住他窄健的腰身。 魏景手顿了顿,足下未停,迅速跃到山坡下,朝密林疾奔而去。 “他娘的!” 黑衣首领被魏景暴涨的攻势杀退几步,先机已失,只能眼睁睁看对方冲破包围圈。他又气又恨,怒喝一声:“追!” 又见魏景转身纵跃大露后背,破绽乍现,他连忙一扬手,几抹微蓝的银光一闪而过,七八枚流星镖闪电般往下袭去,疾奔魏景 背后几大要穴。 魏景人在半空,无处借力,他只得生生硬提一口气,扭转身体往前一跃。 邵箐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一动不敢动,只听见脑后嗖嗖疾风至,她赶紧尽全力往魏景胸腹处一缩。 一枚银镖擦伤魏景手臂,贴着她的头皮险险而过。 她头皮一凉,一大缕青丝飞散,被山风卷起散去。 邵箐真吓破了胆,闭着眼满天神佛都求了一遍,又忙细细感受,幸好,幸好脑后并无痛感。 头发少点就少点吧,脑袋没事就好。 “的的笃笃”的一阵乱响,魏景紧接流星镖的步伐,抵达山林,冲了进去。 邵箐终于松了口气,进了密林就好,有屏障遮挡,还利于隐蔽遁逃。 她希望大增,反之黑衣首领感觉截然相反,怒喝道:“赶紧追!” “五人一组,迂回包抄!他们跑不远的,必须追上!” …… 风声呼呼,满目翠绿墨绿飞速往后挪移,进山越深,泥土和腐叶的气息就愈发浓重。 邵箐开始有些怕,闭目不敢看,渐渐适应后才睁开眼睛。 魏景锁骨伤口仍在不停淌血,濡湿他的前襟一直往下,邵箐贴着他胸腹的左半边脸已有黏腻的触感。 温热的,血腥味浓重。 他身上的伤口并不止一处,邵箐挺害怕他支撑不下去的。万幸的是,这位战神齐王远比她想象中坚韧,期间虽把她换了一次手 ,但还是能一直挺到身后追兵动静逐渐远去,慢慢听不见。 夕阳西下,那轮红日已有一半沉没在山峦之后,黑沉沉的乌云重新出现,一阵狂风吹过,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 魏景的速度缓慢下来,冲下一处陡坡,眼前一亮,前方出现一处不大空旷处,荒草萋萋,一道淙淙溪流蜿蜒而过。 他疾奔至溪边刹住脚步,松手,腰侧早已发麻的邵箐跳下来。 她趔趄两步,站稳后忙观察周围环境:“这是哪个方向?咱们要怎么走才能出山林?” 这一刻邵箐是非常高兴的,逃脱已经迈进了一大步,只要在杀手搜寻过来之前离开这片丛林,即如溪流入江,再难寻踪迹。 “咱们该是往了东?” 她打量一圈,附近虫鸣鸟叫,此起彼伏,应是安全的,这才放下心。 只魏景一直没吭声,邵箐奇怪,忙侧头一看,却见他手里紧抓的那柄长剑“哐当”一声落地。 他面色苍白如纸,捂了捂左臂,身躯晃了晃,竟一头栽倒。 第4章 邵箐大惊,下意识忙伸手去搀扶。 只是她太低估魏景的身躯沉重程度,也太高估了自己如今的力量,人没扶住,反而被带着重重地扑倒在地。 垫底的右手臂疼得都麻木了,只是她也顾不上揉,龇牙咧嘴爬起来,忙去看魏景。 魏景前襟暗红一大片,触目惊心。邵箐第一时间伸手按他颈侧大动脉,还好,是跳动的;再探探呼吸,虽急促微弱些,但很明 显有。 只是晕厥过去而已。 她大松了一口气,连忙扒开他的前襟,检查他锁骨伤势。 相当骇人的的四个孔洞,血肉模糊,好在锁链拽出已有一段时间,鲜血溢出的速度已减缓许多。不过仍不断往外渗。 邵箐捡起剑,迅速裁下自己一截内衫,割成两块,厚厚折叠捂在他锁骨伤口处;又找到他锁骨下动脉的搏动点,向下压迫。 压迫止血。 邵箐一边施力按着,一边观察他身上其余伤口。那几处剑伤都是轻伤,血液早已凝固。 她觉得不大对头。 魏景给她的感觉,应该更坚韧才对,就算失血过多,最起码他该能拄剑坐下吧? 说倒就倒,还这么突然。 良久,觉得差不多了,邵箐揭开染血的厚布一瞄,见血基本止住了,又连忙去扒拉他的左臂。 他昏迷前是想捂这位置的。 她记得这位置只是个很轻的伤口,最后那个流星镖擦伤他手臂,紧接着又削去她头发。 由于清楚这个伤口是最轻微的,所以邵箐才没有第一时间察看,现在扯开他衣袖那个口子一看,她登时失色。 “怎么会这样?!” 约莫半指节深的一道锐器划痕,淌出的鲜血竟呈暗褐带黑的颜色,从伤口到附近皮肤,方圆巴掌大的皮肤灰黑一片。 有毒! 邵箐大惊失色,她一时只觉脑后一小块头皮凉飕飕的,忙伸手摸了摸,确定摸到一截很短的发茬,头皮并没伤口后,“砰砰”乱 跳的心脏才稳了些。 也对,连魏景都倒了,她中毒肯定不能活蹦乱跳到现在。 邵箐顾不上后怕,连忙又从自己外衫的下摆裁下一条,绕了两圈,扎住他中毒伤口的上方。 不要慌,不能慌。 她一边动手,一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魏景应该一早就知道自己中毒了,单看他给自己换了手提着就知道。 他身手这么好,明知中毒,摆脱追兵后仍跑了一段时间才停下,他应该有能力把毒性逼在手臂这一块。 看他臂上那灰黑颜色扩散得这么缓慢应能断定。 肯定是这样! 邵箐将布条勒紧打了个结,急急站起,将他往溪边拖。他肌肉紧实人又高大,沉重比邵箐想象中还甚,一点点距离,她咬了牙 才能拖动。 一直拖到他手臂能浸进溪水中为止,她拎起剑,在伤口上划了两道。 邵箐不是医学生,对医学也无甚兴趣,但她从前爷爷是老中医,常去探望老人家,耳濡目染下,一些常识还是懂的。 比如被毒蛇咬伤的急救手段。 那十字伤口一划开,暗褐带黑的毒血立即溢出,邵箐立即将魏景手臂按进哗哗流淌的溪流中,用力挤压。 挤压了好一阵子,毒血渐不见,她提起他胳膊一看,果然那灰黑浅了些。 邵箐大喜,继续如法炮制。 直至最后,那四五个十字伤口泛白,挤压出的血渐少且重新变得殷红,那毒斑淡得几看不见,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手。 探手试了一下魏景的脉搏呼吸,如刚才一般略显急促微弱,没好转,但也没变坏。 这应该是好事。 邵箐“砰砰”狂跳的心脏才和缓了些,她已经尽人事了,其他的听天命吧。 勉强撑着用剑敲打附近的低矮草丛,见无蛇虫惊起,她立即瘫在地上。 一连串惊险加急救,精神一松,她有些撑不住了。 …… 邵箐喘了一阵,闭了闭眼,又睁开,见天空乌云滚滚,自东往西而来。 怕又要下雨了,魏景也不知何时醒,还能不能醒? 怎么办? 邵箐有些焦灼,那二十多个杀手还一直往这边搜寻,她可是把首领那句“必须追上!”听得真真的。 这么辛苦才逃出来,要是被人追上灭了口,她死也不会瞑目的。 走? 照理说,她救了魏景,魏景也救了她,她还尽了人事替他进行中毒后的急救,可谓仁至义尽,如今谁了不欠谁了。 可是走,又要往哪里走呢?她最多能从乌云未曾彻底遮挡的夕阳判断出东南西北而已,山林多大不知道,要走多远也不知道。 莽莽丛林,毒虫猛兽与黑衣杀手相比也不遑多让,哪怕此刻待在魏景寻的这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她也得提高警惕注意周围。 唉。 邵箐十分烦躁地翻身而起,要不先等一等,等明天看魏景如何再说吧?万一他醒了呢?这马上就天黑还能走哪儿去? 只要他一醒,一个能抵自己百个。 对,就这样吧! 邵箐打定主意,一骨碌爬起来,往上游挪了一点,抓紧时间脱鞋袜,要清洗脚底的血污。 这千金闺秀的玲珑玉足,如今可是遭了大罪,血泡破了长,长了又破,整个脚底红彤彤的。血水和粗布袜子都黏连在一起,非 常疼,她算十分坚韧,才一路隐忍并坚持至今。 邵箐龇牙咧嘴正扯着袜子,无意中往水面一瞥,她却一愣。 大石挡住水流,水面微微波纹,倒影出一个年轻女子的姣好面庞。两弯细细柳叶眉,一双剪水杏瞳,琼鼻樱唇,即便头发散乱 ,也遮不住她一截弧度美好的下颌;即便面容脏污天光朦胧兼水镜不清,也依稀能看见她一双妙目顾盼间所噙的盈盈水露。 好一个大美人,娇美婉柔,楚楚之姿,如古仕女图中走出来的典雅佳人。 也是,傅皇后亲自掌眼的嘛,总不会委屈了自己小儿子的。 邵箐欲哭无泪,要是穿到宫斗模式,这长相好极了,可是她现在是个流放犯妇。 这相貌对以后生存将有大大不利。 邵箐长叹一声,其实这几日单看自己如削葱的纤纤十指,还有一双虽鲜血淋漓但依旧玲珑圆润的玉足,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唉,没想到居然还有嫌自己太美的一天。 只邵箐也顾不上烦恼太多,天快黑了,山风中有带了些潮润,看来大雨不用太久又会来了,她得赶紧清理一下自己和魏景身上 的伤口,然后看看能找个避雨的地方不? 她不敢跑太远,因为这位置是魏景选的,离了这范围她不懂判断安全系数。 飞鸟小兽也在忙着寻找避雨的地方,一只山鸡从枝头飞下,钻进陡坡底下人高的茅草丛中。 邵箐眼前一亮,忙拎着剑拨开草丛跟进去。 果然,里头有个两尺深的人高凹洞,岩石还在顶上凸出一些,足可供三人休憩。山鸡在里头筑了窝,窝里还有十来个白花花的 山鸡蛋。 她大喜,避雨过夜的地方有了,晚餐也是现成的。 山鸡惊飞,邵箐匆匆折返。 回到魏景身边,她却犯了难,他很高,常年习武身躯结实,她拖动些许距离已是极限,根本不可能把他搀扶到凹洞里去。 试了几次都不行,眼看乌云滚滚,天越来越暗沉,他重伤在身还中毒,最好不要再淋雨。 邵箐是个果决的,一咬牙提着剑,选些较直的枝丫砍了些,用藤类作绳,做了一个简易担架。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人滚着推上去,一个人抬不了,她就在一头系了藤绳,勒在两肩使劲地拖。 脚底很痛,刚洗干净的伤口又潮润起来了,那带着草木气息的新鲜藤绳深深勒入她肩膀至肋下的肌肤。 这位置距离距离凹洞大约三四十米,邵箐居然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最后用剑一步一停地击打茅草丛,将魏景拖了进去,再拖 上稍高一级的凹洞里。 邵箐扔下藤绳,撑着山壁重重喘气,喘了一阵好些了,她赶紧俯身要将魏景拉下来。 凹洞浅,担架直入,魏景下半身体还在外头,此时已经狂风大作,山雨欲来,她必须快些把他搬进来,以免功亏一篑。 她急,魏景重,担架是倾斜的,一个协调不好,让他翻滚摔了进去。 邵箐也猛地重重跪在地上,她疼得出不了声,膝盖快碎了妈呀。 “唔。” 然而这么一摔,魏景居然有反应了,邵箐大喜,赶紧扑上去扶起他,一叠声问:“你怎么样?可有摔着?你中毒了知道吗?要不 要紧?” 她一叠声追问,魏景双目阖闭并无应答,他其实未清醒,只是身体下意识做出反应。 邵箐先是失望,随即欣喜,能反应就好了,能反应就证明情况在好转,要知道刚开始他可是直楞楞栽倒在地毫无动静的。 探探他的颈动脉和呼吸,果然感觉和缓有力了些,不像刚才那么急促紊乱了。 邵箐精神大振,趁着未下雨,又去外面把自己刚才看见的一丛毛阙和蒲公英割回来。 这乡里山林随处可见的杂草,有止血和消炎的效果,从前听爷爷唠叨觉得无聊,现在居然用上了。 还有几株半边莲,解蛇毒。 天际“轰”一声雷响,“噼里啪啦”瓢泼大雨又至,邵箐匆匆把茅草拨好,几步冲回凹洞。 这大雨下得好,邵箐很庆幸,大雨把血腥味冲散,也把两人一路痕迹冲干净,即使敌人冒雨搜寻,效率也大减。 今夜应能安全,希望魏景可以醒来。 她解开那个还没丢的小包袱,把小破碗拿出来,先把采的草药给捣碎,给魏景身上的伤口敷了,再把小包袱撕成条包扎上。 自己那双可怜的脚,还有肩膀深深的勒痕也敷点,完事也顾不上鸡蛋是生的,敲破了大口咽下,才抚慰住饥肠辘辘的胃。 魏景也灌了些蛋液,邵箐也顾不上什么战神不战神,捏着他的鼻子迫使他张嘴,然后掐着下颚一边灌蛋液一边顺喉咙,好歹给 喂了下去。 “唉,看在我这么辛苦的份上,你好歹争点气,明天一早之前得醒过来啊!” 邵箐累得厉害,缓过气后脚底和肩膀针扎般疼着,有心守夜也无能为力,她放开掐着魏景下颚的手,一头就扑在地上闭上眼。 第5章 魏景朦朦胧胧,陷入一片迷雾。 “我必要为父皇皇兄驱逐鞑靼!荡平草原!扬我大楚天朝国威!” 一声少年人的高亢呼鸣突兀响起,坚定激昂。迷雾悉数散开,眼前出现他万分熟悉的金阙宫殿。 魏景心中一震。 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眉目飞扬,正站在一个身着玄色龙袍的中年男子跟前,男子眉目慈和,抚了抚他的发顶,十分欢 喜对身侧一个端庄美妇道:“我儿果然志气高远,好样的!” “陛下莫要太夸赞他,当心这小子自满了。”皇后嘴里嗔怪,眼底的笑意却是化不开的。 小少年正值自尊心强的年纪,急忙道:“才不是,我没有!” “阿弟他今年才十二,昨日校场演兵已胜了梁司马,母后很不必说他。” 皇后身畔还站了一个大少年,他心疼小弟,忙忙出言相护,又笑:“阿景昨日一下场,就在舅舅手里诓了一匹玉狮子,你还不去 取?是不要了么?” 得了胞兄夸赞,刚转怒为喜的小少年急了:“去!我现在正要去!” 他急急忙忙就出发,身后父母兄长哄笑一片。 …… 画面倏地一转。 平海侯府,傅竣笑着拍拍小少年的肩膀,将玉狮子的缰绳交给他:“我傅氏先祖开国时也是勇将,可惜子孙无能,弃武从文,深 以为憾啊!” “今后就看殿下的了!” “谢舅舅!” 舅甥一向极亲厚,傅竣捋须,正要说话,忽又一人长笑道:“好马须配好鞍,下臣前些年得套好马具,也不知入不入得殿下的眼 ?” 来人正是傅竣多年心腹,九卿之一的齐田,傅竣见他立即笑骂:“还不取来看看?” “哈哈哈,就来,就来!” …… 画面又一转。 大楚北境外三百里的旷野战场,匈奴残军已彻底崩溃,四散逃往漠北深处。此一战后,二十年内,匈奴再无力南侵。 英伟的年轻将军一勒缰绳,胯下那匹雄俊的战马玉狮子长嘶一声停下脚步。他脸上身上被溅了血迹斑斑,杀气凛凛,意气风发 。 可惜他的镇定随即被一声高声传报粉碎,“报!京中传旨,陛下突发脑卒中,经已垂危!” 年轻将军心胆俱裂,立即调转马头,往京狂奔。 日夜兼程,一路上几乎没合过眼,终于在第六天的傍晚赶回京城,他心急如焚直冲皇宫,冲进父皇的寝殿,“父皇,您……” 一阵晕眩,他“轰”一声倒地,最后一刻见帷幕后转出一个人,对龙榻上的说:“陛下,成了。” 这人,赫然是数年前献上马具的齐田,他舅舅傅竣的心腹股肱。 …… 琵琶骨被穿透的巨大痛苦,让他在烈性迷药中挣扎醒来,沉重的手镣脚镣加身。亲密如手足一般的胞兄,已因“篡位不成”而“自 尽身亡”;平海侯府抄家,满门男丁斩立决已执行,女眷幼童流放,故旧门生姻亲等正被新帝一一拔除。 傅氏一门连同中宫嫡脉,一夕倾覆,始作俑者,正是他那个慈眉善目,爱他护他二十年的父皇。 …… “啊啊啊啊啊!” 哗哗的暴雨声,魏景于黑暗中倏地坐起,怒喝道:“我要将你们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他双目赤红,面容扭曲,胸膛剧烈起伏,恨意几欲透体而出。 丽妃母子,还有他那个好父皇,欺他如斯,他必得将其掘棺鞭尸,一寸寸煅成灰,方能泄心头之恨,祭奠他胞兄舅舅等至亲的 在天之灵! 不,那不是他父皇! 他不配!他不配! “我要杀了你!” 魏景浑身颤抖,牙关“咯咯”作响,一时竟是无法自拔。直到呼呼狂风卷着雨水扑进不凹洞,冰冷迎面打了他一脸,他才从梦魇 中彻底挣脱出来。 黑黝黝的窄浅山洞,暴雨倾盆,他浑身冷汗,重重喘着气,良久,他无力侧身往山壁倒去。 左胳膊一阵刺痛,这是中毒后的伤口。 他捂了捂左臂,一怔。 伤口包扎好了,里头敷了一团不知什么东西,湿润清凉。 眼前闪过一双清澈澄亮的杏目。 魏景顿了顿,垂眸。 一个娇小且瘦弱的身躯,正蜷缩在他身边,因为地面阴寒又逢冷雨,她睡梦中不知觉挤过来,正紧紧贴着自己腿脚处。 他动了动腿,她又挪着贴上来。 魏景目光有些复杂。 在亲身经历了尊崇的父皇设下的天罗地网,胞兄舅舅至亲惨死,母后生死不知,他满心愤怒怨恨,防备任何一个接近他的人。 当然包括这个婚后没见过面的妻子。 然而就是这个他半眼不看的瘦弱的女子,一路上似乎都病着,但病好些后,就撑着身体来照顾他,鼓励他,甚至还拼命助他脱 身。 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 很不合常理,她究竟有何目的?! 只是转念一想,如今的他,并未有任何东西值得人家惦记了。如果硬说有,那唯一的大概就是这条命吧。 她并没有要他的命,反而一再救了他。 钥匙解锁,这个暂且不说。先前在溪边晕阙时,他并不是彻底失去意识的。 当时,因毒镖的毒性比他预料中还要厉害些,加上失血过多,让他来不及处理伤口就倒地。 他动弹不得,但迷迷糊糊中仍有些感知。 她替他止血,然后又急急移他到溪边放毒血,处理得很正确。 他立即凭本能运功压制毒性,意识渐沉,直到一阵震动,他恍惚中费力睁了睁眼,发下自己不知躺在什么东西上,一个纤细瘦 弱的身躯正拼尽全力往前拉他。 很吃力很吃力,因为他迷糊中看见那藤绳深深勒了她两边肩膀的粗布衣料中。 “轰隆隆”又一声惊雷骤起,魏景借着那刹那的亮光,看见邵箐颈部露出一小段深深的淤痕,红肿青紫,她抹了点东西在上面, 可惜因为不好包扎,已经掉得差不多了。 真有人仅凭一个名分,这么轻易就托付真心吗? 魏景思绪纷乱,忽又想起他的父皇。 不,不可能的。 只是他伸手触及自己身上所有伤口时,发现都包扎得极仔细,口腔中还有一中黏腻的腥味,是生蛋浆。 他又看了地上的人一眼。 …… 邵箐越睡越冷,她很想沉浸在睡梦中,可又无法控制被冷醒,一声雷轰,她彻底被惊醒。 她迷迷糊糊中,睁眼想望望洞外情况,不想却对上一双黑黝黝的眸子。 “啊!” 邵箐吓得整个人弹跳起来,猛坐起才回神,原来是魏景醒了。 她大喜过望:“你醒啦!伤要不要紧?你中毒了知道吗?” 一叠声追问,她喜形于色,魏景顿了顿,道:“你毒血放得及时,我稍后再运功压制余毒,待出了山林再解就是。” “这毒厉害吗?你还能不能动?”他声音听着很虚呀。 这毒是特地用来招呼魏景,自然是很厉害的,只他淡淡道:“应是无碍。” “那好极!” 邵箐休憩过后,其实浑身骨头疼得厉害,尤其拖拽过担架的肩膀伤处,火辣辣的,很不舒服。但此刻她满心欢欣,一时也不觉 得太难忍受了。 “我给你换些药草吧。” 她已抓起毛阙和蒲公英在切碎了,一边切一边说:“这山间的寻常药草,功效小些,怕是得多换。” 不然明天出发,怕想换也未必有时间。邵箐恨不能尽一切努力,让魏景能更好一些。 魏景看了她一眼,“嗯”地应了一声。 黑暗中,她捣好了草药糊,上前解魏景衣裳和布条,冰凉的指尖触及他的肌肤,他肌肉陡然绷紧。 “很疼?我轻点。” 二人距离颇近,昏暗中她背着光,并不能看清她的面容,但她极专注,长翘而密的睫毛一动不动。 魏景慢慢放松,卸下因陌生人接近而绷起的戒备,“没事。” 那就好。 邵箐仔细敷药包扎,弄好他锁骨的伤口,又转移腿脚,她随口问:“我们接着要往哪边走啊?” “往北。” 她正要问为什么,却听到魏景说:“我得先回京城一趟,确认我母后的安危。” 邵箐大吃一惊。 他母后,傅皇后她,薨了呀! 先帝拿下魏景当日就崩了,咽气前他言道不舍皇后,而傅皇后紧接就因“不舍先帝”,主动殉葬了。 原身是新帝登基后的次日才被牵连进了大牢的,所以邵箐知道。 只是她看着唇色惨白伤痕累累的魏景,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 他如今这情况,又如何再承受这重重一击? 邵箐顿了顿,道:“你伤很重,还得解余毒,我们先出去打探一下消息再说吧。” 魏景“嗯”地一声:“雨停了就走,雨不停,天亮就走。” …… 见邵箐已包扎妥当,魏景立即闭目运功压制余毒。 他话语和动作都流露出一种不自觉的紧迫,让邵箐稍松了半晚上的心弦重新绷起。 情况也许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峻些,也是,暗杀魏景的必然是新帝,为了斩草除根,必定会不留余力。 说不定,昨日的杀手只是先抵达的第一波。 这么胡乱一想,她睡意全消,地上还冷,干脆不睡了,开始有节奏地揉按自己腿脚。 运动过度的肌肉发紧酸疼,她得尽量提前放松,以免明天给自拖后腿。 夜雨“哗哗”不停地下着,魏景一直悄然无声,邵箐又开始揉捏胳膊,她时不时抬头望外看,求神拜佛希望雨能早些停。 再不然,小些也可以的。 大约上天听见了她祈祷,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一阵山风吹过后,雨小起来了,“淅淅沥沥”的只疏疏打在洞外的茅草丛上。 邵箐大喜。 她刚探手想拨开茅草看仔细点,谁知忽然“啪”地一声响,洞口上的陡崖突往下掉落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 石块就落在凹洞前的窄小石台上,跳了几下,“咕噜噜”地滚进凹洞。 邵箐借着微微天光一看,只见石块一侧黝黑有青苔,而另一侧是新鲜的黄泥。 是被什么东西踩下来的。 动物? 有人?! 邵箐倏地瞪大眼,心脏突突狂跳起来。 第6章 一只大掌无声从身后伸出,捂住邵箐的嘴。 她紧紧闭住嘴巴,回头与魏景对视一眼。 上面的是人? 魏景面沉如水,轻点了点头。 邵箐“咚咚”的心跳声仿佛在耳边,手足冰凉,一动不敢动,两人十分默契地放轻自己的呼吸声。 …… “不是说中了毒吗?又身负重伤,为何搜了一夜都没搜出来?” 陡坡顶上,赫然站着两拨人,一蓝衣一黑衣。问话的中年汉子身穿寻常的蓝色扎袖劲装,站立时双脚却习惯性微呈外八字,挺 胸收腹,说话的姿态很有几分官威。 他身后一群装束相类的蓝衣人,个个同样姿势肃然而立,手提一色雁翅刀。气质与对面的黑衣人迥异,不像暗杀者,倒像是训 练有素的禁卫军精锐。 没错,这群正是禁卫军出身的精锐,为首者乃羽林中郎将仇宗,新帝的心腹,这次正领了绞杀齐王魏景的重要任务。 他领麾下二千精锐化整为零出京,就是唯恐第一波的黑衣杀手出纰漏,好及时围捕。 谁曾想进入黔地以后,天连降鸿雨,导致零散出京的二千禁卫军迟迟未能在指定时间汇合。眼看着魏景一行快要过黔水了,再 不行动就错失最佳时机,仇宗和黑衣首领商量过后,最后决定动手。 没想到事情发展偏偏往最坏的方向奔去。 仇宗语气不怎么好,黑衣首领也冷:“昨夜大雨,我们只有二十余人,如何搜?” 刺杀失手是他们的错误不能否认,但搜索这黑锅他们不背。 “那我们现在好好搜!” 仇宗不悦,只目前最重要的事的绞杀齐王,不然在场的人都得遭殃,他只得按捺下心气,道:“我的人都齐了,你再仔细说说, 他往哪个方向奔逃的?” “他重伤在身又中了毒,跑不远的,且他还带了女人。” 黑衣首领语气也和缓下来,打开临时绘制的地图,他点了几下:“此处,此处,这两个方向,还有我们脚下这一块,他们必定在 。” 他对自己的独门秘毒十分自信,语气十分笃定。 仇宗精神一振:“好!” 他迅速招来麾下十余心腹,吩咐将二千人分散到各个区域,马上展开拉网式搜捕。 “一旦发现痕迹,响箭报讯。” 仇宗看向黑衣首领:“届时,请诸位立即赶过来。” 齐王武力过人,即使身负毒伤,他依旧不敢轻慢,这次任务事关他们一伙人的身家性命。 黑衣首领也不敢轻忽,立即应了。 “好,速速加紧搜捕!” …… 魏景一直垂眸倾听,邵箐紧张地盯着他,许久,他突然抬头:“我们马上就走。” 雨声滴答,陡坡并不算矮,他并没太有听得清上面的对话,但从来去动静判断,人很不少。 最起码远超过了那日剩余的二十来个杀手。 敌方援军来了。 而且现在头顶就有一拨人在搜索。 必须马上走,趁着夜色犹在,树影雨声的遮掩离开。 邵箐立即点头,匆匆随魏景一同站起。 “你撑得住吗?” 这个凹洞就不收拾了,收拾无用,只要一被发现就立即能判断有人住过。邵箐只怕魏景身体挺不住,他站起的动作很有些迟缓 ,这重伤在身还有余毒,外面又下雨。 她上前想扶他,魏景却摇了摇头,一手抄起剑,一手勒住她的腰,提气脚尖一点,穿过茅草丛,在幢幢的树影下一掠而过,越 过小溪,迅速奔进对面的密林。 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脸上,有些冷,邵箐抱紧魏景的腰,有些庆幸又些担忧。这样走得快,陡坡顶的人发现不了他们,但他情 况看着并不好,恐怕撑不了多久。 实际上,魏景的情况比她想象中还要不好,强行提气疾奔出七八里地,他胸膛剧烈起伏,不得不停了下来。 “我们慢慢走吧,你不要运功了。” 魏景脸色泛青,邵箐看得心惊胆战,“你不是要压制余毒吗?万一压不住怎么办?” “我们也走出一段了,他们搜得不快的。” 他们路上很可能会遭遇敌人,作为主要战斗力的魏景,好歹也要保存一点实力啊。 魏景点点头,他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 这时候也不讲究什么男女生熟问题了,邵箐赶紧上前,一手扶住他的紧窄的腰身,一手握住他的手臂,用肩膀架住他。 这泥泞的山路,两个人互相支撑,总比一个人单独前行要容易些。 魏景低头看了她一眼,没有拒绝。 两个人互相依靠着走,也不敢走泥地和青苔石头多的地方,只捡有草的地方走,而且还不时回头拨一拨,尽量减少痕迹。 邵箐捡了一条较直的树枝,一方面用作敲打草丛以防蛇虫,一方面用来当拐棍。 雨一直下,她浑身湿透,愈发觉得冷,但幸运的是,雨水冲去很多痕迹,后面一直未有敌人发现并追踪。 前方倒是出现过几拨敌人,约十人一组的,一字排开仔细搜索,魏景看见蓝衣人熟悉的步姿也不意外,拉着邵箐无声地避开了 。 “夫君,你可是发热了?” 这样一直迂回着走,也顾不上东南西北,直到中午,雨又渐渐大了起来,邵箐冰冷的身体下意识往魏景靠了靠,她突觉他的体 温似乎比之前高了一些。 受伤后发热,其实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但偏偏如今却是屋漏又逢连夜雨。 她一脸焦急,魏景道:“无事,我……” 说话间二人沿着山壁拐了个弯,刚踏出半步,他忽地噤了声,迅速退后并把邵箐也拉了回来。 前面又有一波蓝衣人,邵箐晃眼间也看见了,她不由得焦急起来。 不久前,二人就是因为避让蓝衣人才走这条路的,现在左有山壁,右有深涧,后面不能退,前方又出现敌人,这可如何是好? 魏景并未思索太久,低低道:“你退后些,我先解决了他们。” 既然不能退,那就进吧。 是这个道理不假,然而他现在这个状态,还以一对十? 邵箐紧紧握住他的手,以口型说,你千万小心! 淅淅沥沥的雨点下,她冻得唇色泛青,几缕湿透的凌乱青丝粘在苍白的脸颊脖颈上,她看着他,一脸化不开的惊惶担忧。 魏景回握了一下她的手,回道,无事。 他微微抬了抬下颚,让她藏到七八步后面的一小丛灌木后面。 这条小路石块居多,没有成片的茅草也没有大的岩石作遮掩之用,邵箐只能退到稀疏低矮的灌木丛后,尽量猫低身体。 她帮不上忙,只能努力不拖后腿。 魏景并未冲上去,而是勉强提了一口气,跃上山壁一处微凸处。 他无声等着,灌木丛后的邵箐紧紧咬着唇,不知是冷是怕,她压抑不住浑身颤抖。 但她还是努力地控制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淅淅索索的声音逐渐接近,邵箐紧紧盯着灌木丛的缝隙,忽见有三双沾满泥泞的湿漉漉黑靴先一步转了过 来。 这三人没有第一时间发现端倪,魏景稍等了等,后面六七人也紧接着拐进。 他倏地疾冲而下,银色的剑光一闪,最后面四个人喉管出现一抹血痕,登时倒地。 前面五六人听得声响大惊,连忙回头,银色剑芒快如白练,魏景跟前三人动作一滞,捂着咽喉倒下。 魏景暴起一瞬,已倒下六人,他面如寒冰,一纵身,奔向最先转弯那三人。 “快放响箭!” 这三人中间有个小队长,一回头的功夫已折损了大半兄弟,他又惊又怒。雪白剑芒又至,眼见避无可避,他当机立断,竟猛地 推了左前方的两个同伴一把,让二人扑向魏景剑尖。 自己则拼尽全力往后一退。 两具粗壮的身躯确实起到阻挡一瞬的作用,哪怕魏景立即踹开二人,小队长也已急速退了好几步。 脚下一个趔趄,他猛地往后摔去,只也顾不上了,他急忙探手入怀。 而魏景已重新提剑急进。 放响箭,需要一点点时间拉引线,如今怕是不够。千钧一发,小队长视线穿过稀疏的灌木丛,与邵箐直直对了个正着。 这就是一直和齐王同行的女人! 他心念急转,立即抬起另一只握了长刀的手,拼尽全力往向灌木丛一掷。 杀他截响箭,救这个女人,只能选一样! 被溅上几点鲜红的利刃闪着寒光,一切只发生在一刹那,邵箐即使竭力往后一仰,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长刀对灌木丛缝隙,往 她的面门“嗖”地掷来。 她,会死的吧? 电光火石间,魏景眼前晃过刚才那张担忧的脸,和一个吃力拖拽着担架的瘦弱身影重叠在一起,他剑尖微不可察地一顿,倏地 改变方向。 “叮!” 一声脆响,他终究挑飞了那柄长刀。 第7章 “咻!” 小队长趁机扯开引线,响箭激射上半空,“砰”一声爆发出一蓬亮光与蓝色烟雾。 魏景剑锋晚了一瞬,他眉目一厉,对方倏地头颈分离,一腔热血随着剑尖喷涌,溅了他一头一脸。 “夫君!” 他形容可怖,邵箐却未觉恐惧,一骨碌爬起来后,她跌跌撞撞冲到他面前。 刚才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会死,却不曾想…… 他竟选择了救她! 邵箐心脏还颤抖着,又满腔感激,她来不及想太多,急道:“夫君,我们快走吧!” 魏景抬头,看了一眼半空中久久不散的蓝色烟雾,杀意稍敛,一手搂住邵箐,强提一口气,往前飞掠。 他体温渐高,脸色比刚才还差,邵箐实在很担心,只是也不能劝,一旦追兵赶至重重合围,两人就是一个死字。 尤其是昨日那二三十个黑衣杀手,身手明显比蓝衣人高出一大截,若是现在的魏景遭遇他们,恐怕凶多吉少。 魏景显然也很清楚,他必须尽快离开这区域,重新隐下行踪。 然而事情的进展却并不顺利。 …… 一路疾行,又杀了一拨蓝衣人,前方林木间阴影渐疏,似乎出现了一个向下的高坡,魏景蹙了蹙眉,正要一股作气冲下,谁知 ,前方忽然脚步声大作。 “他们在这里!” 仇宗领着四五十人,迎面冲上山坡,见得魏景,他大喜过望,立即下令:“截住他!快快合围,放响箭!” 一支响箭“咻”地飞上半空,魏景倏地停下脚步,手臂一用力将邵箐往上一抛,握剑的手一紧,不待对方站定脚步,立即提剑冲 上。 两朵血花立即爆开,邵箐一抱紧湿漉漉的枝桠,立即急急探头往下看。 蓝衣人身手虽不及黑衣人,但眼前足有四五十人,而魏景,已是强弩之末,她心提到了嗓子眼。 同样心下大凛的还有仇宗,没想到齐王重伤中毒,居然还如此强悍,一个纵身,已倒下五六个兄弟。 魏景倏地抬头,直直盯视仇宗,这位非常熟悉的羽林中郎将,他父皇的奶兄兼头等心腹,最开始还是他舅舅使力,将其安插进 禁卫军的。 他眉目冰冷,剑尖一晃,挑飞二名正攻向他的禁卫军精锐,往仇宗疾冲而来。 仇宗大骇。 电光火石间,他骤然想起一人,陡爆出一声高呼:“皇后,傅皇后!” “大胆齐王!你还不束手就擒,你是不顾京城傅皇后安危了吗?!” 魏景动作生生一滞。 “夫君!” 邵箐急怒交加,眼见魏景这么一停滞,身上瞬间爆出数朵血花,蓝衣人趁机一拥而上,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尖声高呼道:“母后 已薨了呀!” “夫君莫要信他!他骗你!先帝驾崩当天,母后就被迫殉葬了!” “母后已经死了!” “啊啊啊啊啊!” 随着邵箐的的高呼,魏景头脑“轰”一声巨响,他凄声怒吼,身躯拔地而起,剑光疾如闪电连成一片,最里层的包围圈立即喷溅 出一大片血雾。 “快上!拖住他!他熬不了多久的!” 魏景陡然爆发,惨叫连连立即倒下一片,仇宗大怯,他一边急速往后退,一边指挥手底下人攻上去。 就差一点,必须顶住了,援军马上就到! 可惜天不遂人愿,禁卫军死的死逃的逃,不过退出二三十步,魏景已经急追而至。 他急忙回身迎敌,只是一身血红的魏景如夺命修罗,攻势凌厉,堪堪抵挡了十来招,就被一剑正中心脏,他瞪大眼睛,长刀“哐 当”落地。 密林中,尸身倒伏处处,血水染红了黄土地,随着雨水流淌开去。魏景缓缓抽回剑尖,仇宗“砰”一声倒地,而他身躯晃了晃,“ 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夫君,夫君!” 邵箐跳下树,连爬带滚冲到他面前扶住他,“你怎么样?” 魏景木木的,慢了半拍才低头看她,他双目赤红,神色狰狞杀意犹存,脸色却惨白得如纸一般。 不知为何,邵箐哭了出声:“你莫要这样,你母后皇兄在天之灵,也不会想看见你这样的!” 魏景大恸,猛地一闭眼,一滴不知是雨还是泪,从他眼角滑下。 有反应就好,就怕迷了心窍,邵箐哭道:“他们死了,你就要好好活着,替他们活下去呀!” “你不想替他们报仇雪恨吗?!” “他们在天之灵,看见你这般,该是有多心痛啊!” “你想想他们,你想想他们!” 邵箐握住他的双臂,“我们都要好好活着,我们现在就走,可好?” 魏景定定看着她,喉结滚动几下,终低低应了一声,“好。” 说出这句话,他身躯猛地一软,倒向邵箐身上,邵箐倒退一步,勉强扶住。 魏景重重喘着气,半个身体的重量压在邵箐身上,手里的剑已经拿不稳,“哐当”一声落地。 他本是强弩之末,爆发后力竭本在邵箐意料之中,她捡起一柄剑,还有当拐棍的树枝,架着魏景,与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 响箭放了出去,敌人正往这边赶来,邵箐知道,但什么黑衣人蓝衣人的,她也不想管了,横竖这条命是捡来的,老天爷既然不 是真心给,那就要回去吧。 二人跌跌撞撞往前走,风卷着雨水扑面而来,脚下一滑直直滚落高坡。在臀部重重落地的一刹那,邵箐忍不住骂了一句,但她 还是立即抱着魏景,护着二人头部,“咕噜噜”往下滚。 …… “哗,哗哗……” 一路滚落长长的坡地,万幸没有遇上凸起的石头,最后邵箐二人重重地撞在坡底一丛低矮的灌木上,碾压过一大片灌木,最后 被一截干枯的树干拦截下来。 邵箐后背正中树干,魏景重重撞在她胸腹处,她一时只觉心肝脾肺肾都快要被压得吐出来了。只痛呼一声后,她一时也顾不上 这些,推开魏景,连忙支着身体勉强坐起。 她滚落一半时已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哗哗”的好像水流声,当时没顾上,如今急忙引颈四顾。 坡底是足有十数米宽的荒草地,再过去左边一直往上是低矮的树木,密密麻麻的;右边则是高高低低的奇岩怪石,最高的三四 米,最矮也有人高,只分布并不平均,露出好些大缺口。 水声正是从树木岩石后传出来的,而前方不远处就有一个大的缺口。 “夫君,我去看看。” 对勉强睁开眼睛的魏景说了一句,邵箐爬起来,奔至缺口处探头一看。 她登时愣住了。 只见树木怪岩之后,是一垂直崖面,往下二三十米,竟是一浩瀚江面。 滔滔黔水,宽达五六十丈,贯穿连绵山岭,暴雨致河面升高,奔涌湍急,泛黄的河水拍打着河岸岩壁,卷起浪花,发出急促的“ 哗哗”声。 邵箐跪倒在地上。 坚硬冰冷的岩面隔着薄薄衣料,寒意侵袭她的膝部。 这算什么?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天要绝人? 邵箐重重地喘着气,仰头看天空阴云密布,都这么努力了,还不能活下去吗? 江风卷着雨点,横着拍在她的脸上,“噼里啪啦”地直生疼,她心中陡然一狠。 横竖都是死,既然这样,何不一拼?! 她宁愿葬身大江,也不受吻颈之痛! 最多一死罢了,没什么是不能豁出去的。更何况现在这情形,前者生还机会甚至还要高于后者。 邵箐突然就镇定了下来,她迅速站起,回到魏景身边。魏景已经扶着树干坐了起来,他喘了两口气,低低问道:“是黔水?” “是的。” 邵箐将他扶起,跄跄踉踉行至那怪岩缺口,安置他坐下。又迅速回头,用剑割下几条长长的软藤,将魏景方才依靠的那截半枯 的树干绑住,用力往这边拖。 她不知这是什么树种,但明显已被狂风从坡顶吹折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稀疏的枝丫已经干枯甚至腐朽,她不用费多少力气就削 干净了,只剩颇为笔直的一截一人多高的树干。 邵箐固然抱着宁死决心,但不到最后一刻,她是不会放弃挣扎的。裁下布条将自己和魏景的臂膀牢牢系住树干,那柄剑也绑在 上面,最后又加了软藤做保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空响箭连续炸响,等邵箐最后将树干推至最边缘的时候,眼角余光已见坡顶树木摇晃,点点黑色的身影 激射而出。 她扶起魏景,一手抱住他,一手紧紧圈住树干,“夫君,你怕吗?” 魏景一直看着她的动作,布条软藤绑他的臂膀,他也没有任何抗拒,低头盯着那张惨白的脸,他道:“不怕。” “好。” 邵箐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要死我们就一起死吧!” 同生共死么? 原来,在穷途末路的今日,他终究还有一个可以托之于后背的同伴。 魏景手臂也尽力收紧,“好。” 黑衣人已疾奔将至,几抹幽兰银光激射而来,邵箐冷冷盯着他们,用力往后一仰。 “砰”一声巨响,二人纵身滔滔江水。 第8章 当身躯重重拍在江面上那一刻,巨大的冲击力让邵箐脑内一阵晕眩,树干片刻不停,带着二人垂直直冲向下。 邵箐拼命保持清醒,一手护着已经晕阙过去的魏景头部,另一只手则紧紧抱着树干,将自己脑袋枕在这边手臂。 她看中这截树干,可不单单为了当浮木的,万一河床边缘不够深,她还祈求着其能发挥足够的缓冲作用。 “轰”一声闷响,树干最下一头直直撞在河床底下的岩床上,震得邵箐的脑袋无法靠住手臂,猛地重重地磕了一下树干。 她眼前一阵发黑,恍惚只觉过去了很短的一瞬,但她再次勉强睁眼的时候,她和魏景已随着江水载沉载浮,正急速往下游而去 。 原身不会泅水,但上辈子酷爱户外运动的邵箐却是个游泳健将,这是一种刻在灵魂中的本能,几乎在她恢复意识那一刹那,两 腿已熟练地往下一蹬,借着树干的浮力努力往上冒头。 越来越亮,在冲出水面的一刹那,邵箐猛地回头一看。方才跳江的地方已被远远抛在身后,巨岩矮树黝黑墨绿一点点的,缺口 看不见,那些黑衣人蓝衣人,也再看不见。 虽未曾安全,但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搠住她的心灵。邵箐用抱树干的手抓紧魏景,将树干圈在两人中间,她腾出一只手, 手脚并用,努力控制自己的平衡。 浮沉起伏,冰凉的江水不时淹没口鼻,邵箐一直努力想靠岸,可惜湍急的江流让她始终无法如愿以偿。 就这般奋力挣扎着,不知什么时候起,雨停了,风也歇了,天也慢慢黑了下来,她最终力竭,只能死死抱着魏景和树干,陷入 一片昏暗当中。 …… 邵箐再次睁眼的时候,是一个暮色四合的傍晚,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渲染着天际。 一缕橘红的残阳刺进她的眼睛,她忙闭眼,用手挡了挡,才再次睁开。 头脑发晕,视野有些昏暗,她费力眨了眨,才重新清晰起来。盯着暗红的天际半晌,动了动另一只手,察觉被什么绑了拽住, 邵箐一愣,这才彻底回过神来。 这是一个河滩,黄沙泥泞夹杂,芦苇一丛一丛地往河里蔓延开去,河面宽平且广。自己正躺在沙滩上,下半身躯尚浸泡在江水 中,身边是树干,树干另一边则躺着魏景。 她没死? 这是被江水冲上岸了。 邵箐大喜,连忙坐起去看魏景,一阵突如其来的虚软和晕眩让她晃了晃,缓了半晌才扑过去。 “夫君?” 她第一时间去探他的颈脉和呼吸。 脉搏微弱,呼吸清浅紊乱,但确确实实存在。 这一瞬间的喜悦,让邵箐激动得眼眶都红了,太好了,太好了!他们两个人都活下来了! 她连忙解下那柄绑在树干上的长剑,把二人手臂上的束缚尽数解下。虽手足发软,但精神大振的邵箐行动力十足,赶紧先检查 了魏景的口腔,再借住树干的帮助,替他施压控水。 魏景脸和嘴唇一样的白,但他并没吐出多少水来,邵箐小心放下他,按压了一下他的腹部,发现并不鼓胀,应已无多少积水在 。 他这情况必定是重伤加上余毒导致的。 邵箐连忙扒开他的衣襟察看伤口。包扎的布条一解开,疏散褪色的药草渣滓纷纷掉落,只见他锁骨处的伤口经已被水泡得泛白 。 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魏景眼下最需要的就是医者和保温,可是天地茫茫江风萧瑟,河滩前不见人后不见村,邵箐浑身虚软,身上没钱,还是一个逃 犯,她哪有什么办法抬魏景去找医者。 焦急站起来左顾右盼,她思索片刻,先俯身把魏景从水边拖拽上来,然后藏在芦苇丛中,她再沿着江岸往前搜寻。 邵箐上辈子的老家是大江边的小镇,她记得,渔民们总会在沿江搭建一些简陋的棚屋,安灶放柴草,用作休憩和做午饭之用, 下大雨时也能暂避。 她想着,这些都是祖宗传下的智慧,古往今来应当一致,她试着寻找这些可能存在的棚屋。 可惜邵箐沿着河岸往上游走了两三里,直到大山脚下也没能发现目标。 夕阳已消失,天地一片昏暗,她又累又虚,强自压抑着失望,奔回原来位置,看了看魏景,这才又转身往下游而去。 下游芦苇甚多,一丛又一丛的,邵箐惊飞不少野鸭子,她喘着粗气,最后冲出一丛高高的芦苇,终于看见前方数十米外出现一 处矮小的窝棚。 很简陋很简陋的窝棚,一人高一点,草盖板墙还漏风,没有床,只用木头垫了几块窄小的木板在,中间一个火塘,靠山的农家 柴草不值钱,另一边角落倒是堆满了木柴。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极粗陋的窝棚,让邵箐差点喜极而泣,扶着窝棚的空荡荡的门,她大口大口喘着均了气,连忙转身往回跑。 江风夜凉,她要赶紧把魏景移过来。 但移动魏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邵箐手足发软,头脑隐隐轰鸣,身体已有一种到达极限的感觉,但她更不敢停,她很清楚自 己这口气泄了后就再起不来了,她得一鼓作气将魏景移过去。 河滩只有寥寥一些稀疏的矮树,这回做不成简易担架,但幸好地面是多是黄沙,她捡起之前割下的藤绳布条,绑住魏景的肩背 ,勒在肩膀上使劲往前拖。 一步一停,她汗如雨下,好歹将魏景拖到了窝棚。 她倒在地上趴了很久才勉强起身,木板拼的床很矮的,但将魏景抬上去真无能为力了,邵箐只能把底下的木头抽掉,将魏景推 上去。 生火的东西有,却是邵箐没见过的打火石,但此刻她只有庆幸的。 当她捡起两块打火石在“哒哒哒”打火的时候,不忘苦中作乐调侃自己,希望这辈子的苦在开头都吃完了吧,不然一辈子都这么 苦,她能呕死。 幸运女神终于眷顾了她一小次,没有丝毫经验的邵箐在打了几十下的时候,几点火星子溅出,落在火塘上铺好的干草上。 火终于燃起来了。 她小心添加柴草,火塘里的火终于旺旺燃烧,红色的火苗跳动,一股热热的暖意扑面而来,邵箐这才发现湿衣服黏着皮肤上, 自己一直在瑟瑟发抖。 邵箐没顾得上自己,先过去把魏景身上的湿衣服扒干净了,然后把火再挑旺一些。 半陌生男女这些现已顾不上了,她闭着眼抱了好些干草,把他有碍观瞻的某位置遮挡住。 暂时安置下来了,邵箐小松一口气,不过现在她还顾不上打理自己,提着剑去外头砍了些矮树树枝,再去芦苇荡摸了两窝野鸭 蛋。 树枝扎一扎,用来烤衣裳,她自己也开始脱衣服,想了想,并没有把衣裳剥干净,而只先烤着外衫外裤,等会干了再换里头一 套。 魏景倒是其次,关键邵箐害怕突然有外人出现,这窝棚连门都没有,实在太没有安全感。 野鸭蛋裹着泥巴扔进火里烤,不过这些魏景暂时吃不了,她只好按照老方法,给他喂了些生蛋液。 弄好这一切,夜已经深了,邵箐累得眼前发黑,她勉强试试魏景的呼吸脉搏,发现似乎好了少许,她一口气泄了,立即就倒在 地上晕阙过去。 …… 半夜,魏景发了热。 邵箐迷迷糊糊觉得很冷,一惊,清醒过来。 身上的里衣里裤还半湿着,寒冷似乎从骨头缝里沁出来似的,她不可抑制地发抖,颤着手摸了摸烤着的外衣裤,发现干了,赶 紧先换下来。 一边系衣带,她一边挪到木板床旁边,借着火光一看。 糟了! 魏景嘴唇头脸先前是惨白,如今赤红一片,浑身滚烫,一摸却没半滴汗水。 他在发热! 怎么办?怎么办? 邵箐知道不少护理发烧病人的方法,但她现在手上一点工具药物都没有,就连烧个温水给他喝,都没有办法。 沁凉的江风顺着没门的窝棚口灌进来,她怕他受了风,赶紧把烤干的外衣裤给他穿好,然后捡起一根燃烧着的柴火跑了出去。 她想找一找,看外面是否有她仅知的少数一二种退烧解热草药,如金钱草。 一轮冷月孤零零地斜挂在天空上,潮声阵阵,江风吹拂芦苇丛发出“哗哗”声,事实证明,河滩上除了芦苇矮树外,就只有品种 不同的各种高矮杂草了。 邵箐瞪大眼睛找了一阵,实在没办法,只好冲向江边,把布条打湿,又掬了一捧江水,含在嘴里。 发烧最基本的一点,就是得多喝温水,可是她没法烧水,更没有盛水的器皿,冰凉凉的生水更不敢直接给魏景喝。 要是平时,邵箐一定不愿意这么干的,忒恶心了。只她此刻已经无计可施,在救命这事上,所有避讳都只能倒退一射之地。 湿布条敷在魏景的额头上,邵箐顿了顿,俯身将唇凑到他的嘴边。 他渴水,一接触到湿润立即张唇噙住,她喂罢,他仍觉不足。 邵箐一直跑了七八趟,魏景终于觉得够了,他反应大了起来,呼吸开始有些重,没多久终于开始发汗了。 邵箐替他擦了好几次汗,最后把湿透的外衣裤换下,套上干燥的里衫。 他温度终于开始降了,她喜极而泣,又疲惫至极,忍不住趴在木板床上,喃喃道:“你快点好起来吧。” 经过一起逃亡同共生死,如今的魏景在她心中,早非当初那个评估着用以脱身的最佳途径,不管如何,她希望他能好起来。 她喃喃自语,本没想过得到回答,不想一语说罢,有一只大掌放在她的发顶。 “……别哭。” 第9章 魏景再次睁开眼睛,黝黑低矮的茅草顶盖,橘红色的篝火跳动,驱散了江风带来的沁凉,他身上的衣物是干爽的,一个女子俯 在他的床头,低声哭泣。 他伸出手,“……别哭,我没事。” 很虚弱很轻微的声音,但确是真实存在的。邵箐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幻听了,她猛地抬起头,对上一双黝黑的眼眸,里头倒映着 跳跃的火光,还有自己惊讶的脸。 “你真的醒了?!” 邵箐又哭又笑,一把攒紧他的手,“太好了!太好了!” 单纯一个好字完全无法表达她的喜意,抹了一把脸,“你知道吗?咱们都活下来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披头散发,语无伦次,魏景未有丁点嫌弃,只低低安抚她,又问:“你身体可有不适?” 邵箐大约不知道,她现在也是脸白如纸,嘴色寡淡,看着情况也好不到哪去。 “你额头……” 邵箐鬓角有一处乌青,是刚跳下江时树干触底磕到的,很重,导致她如今还觉隐隐头晕。魏景轻触,她觉得甚痛,忙避了避:“ 没大事,在树干上磕的,有些重,大约得好些天才能散。” 相比起魏景,她觉得自己并不算啥问题,反倒是他,不能再拖了。 “你身上的毒如何了?我们天亮就启程,得赶紧找个大夫。” 他醒了就好,邵箐能半搀半扶着,否则单凭她一个人,根本无法挪动他。 说到这个,她有些担心:“咱们没有银钱,也没有户籍,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们会不会搜查下来?” 据她接收到的记忆,大楚户籍制度如一般古代一样严格,去远一点的地方就需要路引,发现没有户籍的黑户会直接抓起来,投 为官奴。 一般城镇不同要紧关口,基本不会检查来往者的路引的,但魏景一身刀剑伤痕,还有锁骨位置的两处特殊伤口,实在太引人瞩 目了,一旦报上去,麻烦就大了。 官奴这个还是小事,邵箐最怕新帝的人已传命搜索沿江,一旦露馅,恐怕不会再有第二次幸运脱身的机会。 可是魏景一身伤毒,不就医是不行的。 “我们应当还在益州,不过,此处应已是黔水下游。” 此时天色已经蒙蒙亮,魏景透过大敞的窝棚门,隐隐看见晨雾下宽阔平缓的河面,他琢磨一下,道:“黔水上游山多林密,水陆 二路皆不易,况且黔水流域甚广,他们无法确认我们在何处上岸。” 最重要的是,也无法确实他们是生是死,只能抱着以防万一的态度来搜索。 魏景想坐起来,邵箐忙上前搀扶,让他靠在窝棚璧上,他道:“只要我们不露破绽,搜过一阵,此事自然不了了之。” 届时敌明我暗,彻底养好伤后,再图后事不迟。 魏景眸中赤色一闪而逝,他低声安慰邵箐:“我们重在解毒,至于身上刀剑伤稍露一二处就是,就说遭了山匪遭劫。” 他历事极多,见识广博远非邵箐可比,稍一思虑,便有了合适的应对方法。 邵箐蹙眉:“那你身上其他伤?”尤其锁骨二处。 “无事,有金疮药即可,我会自行处理。” 魏景到底征战沙场多时,即便贵为皇子统帅,处理外伤的手法还是了然于心的,只要有药人清醒,这个不成问题。 至于银钱之类的其他问题,总得走出去才行,他道:“你莫怕,寻常城镇不查路引。” 而户籍,魏景即便落魄如斯,也根本没把这个看在眼里。 “嗯!” 邵箐终于心中大定,她露出笑脸:“那我们整理一下就出发吧,都天亮了。” “好。” 魏景应了一声,又问:“那柄剑还在吗?” 得了肯定答复,他嘱咐:“把剑带上,世道并不太平,尤其南北边镇州郡。” “嗯。” 原身养于深闺,出入皆是天子脚下,邵箐并不知道这个不太平究竟应该怎么理解。但既然魏景特地叮嘱,她不敢怠慢,先用之 前解下的裹伤布条把剑缠住背上,再去取了烤干的外衣裤来,伺候他穿上。 魏景这身衣裳,原来前襟鲜血浸润,可是在江里冲刷了这么长的时间,血迹已经淡下去,衣裳本是深灰色的,这一整大片的反 而不起眼。 邵箐从火塘边缘捡起好些泥蛋子,这是昨日吃剩下的烤野鸭蛋。她敲开泥壳,把蛋剥干净递给魏景。 不知外面什么情况,他们身上没钱,这填饱肚子很有必要。光吃烤蛋很干,但只能先这样了,等会再扶魏景出去喝水。他醒了 ,邵箐不可能再像昨夜那样给他喂水了。 吃饱了肚子,鸭蛋还剩几个,邵箐全揣在怀里,把火扑灭,柴草垒回去。 她并没有给二人收拾仪容仪表,反而特地沾了火灰往脸上抹,尤其是自己,手上脖颈所有外露皮肤没点遗漏的,现在两人一点 不适合惹麻烦。 先装一下丐帮同胞好了,两人互相搀扶着走,这个身份最不引人瞩目了,只要不就近仔细看就没问题。 最后默默给窝棚主人道了谢,她架着魏景出了门。 外面早天色大亮,清晨的大江边被雾霭笼罩,风吹拂河岸,芦苇荡漾野鸭振翅,江水粼粼拍打沙滩。 邵箐还是第一次看清周围的景色,她举目眺望岸上一侧。只见河滩宽达数十米,沙滩过后茅草丛生,再后面是四五米高的河堤 ,缓缓升高,人高的茅草一路蔓延上去,遮挡甚密。 河堤上面似乎有条路,通往上游大山的,但这条路显然常走的人不多,因为未见有一条小路通下河滩。 人类聚居点应该在下游,邵箐远远地似乎看见了炊烟,仿佛是又仿佛不是,不过她精神一振。 “有路就好,有路就有人。” 不过她和魏景商量过后,二人并没爬上河堤走小路,而是一直沿着河滩往下走。 芦苇茅草甚多,需要一一拨开才能走。麻烦是麻烦些,但二人身份特殊,可以的话,当然观察好环境再出现再人前,万一有个 什么,也能缓冲一下。 魏景虽然醒了,但依旧很虚弱,身体一半重量是倚在邵箐身上的。邵箐自然吃力,但她也早有心理准备,这活计她不是第一次 做,总比滑溜溜的山路好走不是? 她唯一觉得不适应的就是背后这柄剑,剑尖没法包裹,锋利得很,她老害怕戳到大腿,不时伸手挪动一下。 魏景说世道不太平,弄得她心里有点毛毛的,加上自己是逃犯身份,一路走来格外警惕,时不时左顾右盼。 只是她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世道不太平的事。 …… 这般一直走着,起码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芦苇茅草虽依旧不少,但好在没有像上游那样连成一片,空隙处的沙滩有脚印,河 堤两旁的茅草稀疏了些,隐隐约约能看见中间的道路了。 这附近必然有乡镇。 邵箐精神一振,脚步也迈快了几分,谁知她刚拨开茅草丛要跨出去时,旁边的魏景突然拉住她。 她虽不明所以,但二人历险至今已有了默契,邵箐立即扶着魏景悄悄退后一步,一同矮身蹲下,猫在密密麻麻的茅草丛当中。 邵箐仔细凝望,隐约看见河堤上是个三岔路口,模糊间似乎听见了奔跑声,她屏住呼吸。 又过了片刻,只见二个年轻男子一脸惊惶地急急在岔路口奔出,看打扮似乎是一主一仆,主人一边跑一边喊道:“我马都给了你 们了!你,你们还要怎么样?!” 一个大半张脸都是络腮胡的黑面壮汉急追而来,狞笑道:“好小子,居然敢赶马引走我兄弟?!” “爷爷不但要马,还要钱!” 说话这会功夫,他已追上前头二人,手一掼把仆役扔在地上,劈手去夺那主人的包袱,沉甸甸的包袱让他登时眼前一亮。 “光天化日之下,焉有皇法?!” 那主人死抱着不肯放,黑脸壮汉拉扯几下不得,他怒了:“要皇法?!那山上匪患多年,怎不见官府围剿?!” 这人竟然抽出靴里的一把匕首,狠狠刺在主人身上,主人惨叫一声,被推下河堤“咕噜噜”滚下。 黑脸壮汉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事,动作十分老练,毫不停顿捉住惊恐爬起的仆役,也是利落一刀推下河堤。 “哒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又一个壮汉骑马而来:“老三,怎么这么久?” “这两个兔崽子,忒能跑!” 黑脸汉子呸了一口,掂了掂包袱,露出满意笑脸,翻身与同伴共乘一骑,立即打马转身离开。 光天化日之下,本以为是一桩抢劫案,谁知突然就演变成杀人案,邵箐手足冰凉,眼见马匹掉头走远,她僵硬地侧头看了那主 仆滚下的河堤一眼。 “我们快走吧!” 她急忙扶起魏景,那二人被刺中胸腔,必是死定了,二人泥菩萨过江,可不能再惹了一身膻。 魏景站稳,他喘了一口气,却先拉住邵箐。 邵箐诧异回头。 魏景侧耳倾听片刻,对邵青说:“附近无人,我们先过去看看。” 他指了指主仆滚落的河滩。 第10章 邵箐转念一想,有些明白了,她迟疑:“他们的钱银已经被抢走了呀?” 但会不会有点零散的放在身上呢? 邵箐肩膀上的重量越来越沉,侧头看一眼魏景,他脸色比清早出窝棚时还差,她咬了咬牙,拨开茅草,扶着他跄跄踉踉往前方 而去。 茅草密集,被滚压的地方已经弹回去了,一蓬殷红溅染的位置,底下赫然躺着两个人,一侧身一仰面,经已气绝,眼睛瞪得大 大的,鲜血从胸腔位置汩汩而出,染红底下泥沙混和的褐色土地。 邵箐把魏景安置在一旁,默念一声告罪,上前小心摸索二人身躯。 那主人身上确实没有钱了,虽意料之中但难免失落,不过触及他胸腹位置时,却碰到一个扁平硬硬的东西。邵箐掏出一看,发 现是一个巴掌大的黑色小布袋,虽染了血,但里面东西却是用油纸包裹的,类似文书一类的东西。 邵箐心中一动,会不会是路引户籍文书? 她手上沾了些许鲜血,也没翻看,匆匆将小布袋揣在怀里,又赶紧回身去仆役那边。 这回一摸,她大喜,仆役身上有个钱袋,鼓囊囊的有不少铜钱还有几块碎银子,约莫六七两吧。 这大概是主人给他先拿着,用作日常吃宿使用的,那二个劫匪杀人后匆匆离开,也没细细摸索。 对比起被抢走那个大包袱,这点碎银铜钱简直不值一提,但这对于邵箐二人来说,却是及时雨。 她大喜,忙收好钱袋。 这是抢劫杀人案现场,邵箐不敢乱动怕留下痕迹,她拜谢了二人,为二人阖上大睁的双目,忙匆匆爬起来扶起魏景离开。 步履蹒跚走了十来步,拨开茅草就是一条小路,从河提上延伸至江边沙滩的。三岔路那边应该是通往乡镇的,邵箐低声问:“我 们上去吗?” 魏景呼吸有些重,轻轻点了点头。 见他这样,邵箐有些急,河堤这个坡挺陡的,她自己也是气虚体软,硬是提了一口气爬了上去。 一眼望去,三岔口这三条路差别不小,通往上游就是邵箐二人来时见的小路,杂草丛生,显然少有人走。而另外两条则宽敞干 净,必频繁有人走动。 邵箐缓了一会,吃力撑着魏景往主仆二人的来路而去。 那边必是乡镇。 她祈祷一路顺顺利利的,六七两银子听着不多,但古代银子购买力很强的,看大夫很贵,但应该还能够用。 然而,越是焦急,事情就越容易生波折。 邵箐搀扶着魏景,拐过三岔口刚走了十来步,不想突然就听见一阵“唰唰”的踏草而行脚步声,紧接着响起一个年轻女子声音。 “……你倒是说呀,咱们该怎么办?” 这声调柔软,话语却很焦急,邵箐猛地刹住脚步,急急带着魏景,退入道旁的茅草丛中。 这里的茅草不及河堤下茂盛,而且底下还有石子儿,她尽量放轻脚步,以免引起前方的人注意。 没办法呀,后面躺着两具尸体,她怀里还揣着从上头摸来的东西,倘若不避过去,日后尸体被官府发现,麻烦就大了。 二人已是强弩之末,求医是否顺利还是未知之数。 邵箐透过茅草缝隙,发现前面是道旁的一个小亭,亭下有一对年轻男女。他们是从另一边的小道踏草而来的,登上小亭不忘左 顾右盼,显然也是要避人耳目。 那年轻男子书生打扮,斯文俊秀长得不错,此刻一脸烦躁,他道:“还能怎么办?你得赶紧让你兄长替你退了孙家的亲事呀!” “这是爹娘在世时亲定的,那孙家如今势大,我兄长还要在县衙上值,这如何退得了?” 年轻女子长得只算清秀,比男子差了一筹,但一双眼睛很大,倒是勉强弥补了不足,她焦急得落下了泪。 邵箐一眼就看明白了,这是一对有私情的小年轻,可惜女方有个惹不起的未婚夫。那二人还在窃窃私语,她对话题不感兴趣, 只按捺下性子,等他们谈完走人。 她让魏景靠在自己身上,有些担心,侧头用眼神询问他,可还好? 魏景摇了摇头,无事。 他脸色可不是这么说的,摇头的幅度也十分轻微,邵箐焦急,咬牙盯着前面那对野鸳鸯,还不快走?! 等待的时间总是难熬,那小鸳鸯又叙了一阵的不舍离情,魏景闭目靠在她的肩膀,恍惚感觉肩上重量又沉了些,她犹豫着要不 干脆绕路得了的时候,那二人终于要走了。 分开走的,那男的让女子绕大路回去,就是邵箐想走那条,他本人匆匆折返来时的小路,两三下不见了人影。 邵箐等了等,这才搀扶魏景起身。 她本也力竭,蹲了一阵还腿麻,魏景重量压过来,她跄踉一下差点摔倒。 好不容易站稳,却见虚弱的魏景眼皮子动了动,睁开眼睛。 怎么了? 邵箐刚要问,忽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接近,紧接着自己身后的茅草被拨开,一个声调柔软的女子嗓音奇道:“你们怎么了?为 什么待在草丛里?” …… 邵箐回头,对上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就是刚才小亭里那个少女,正一脸疑惑。 疑惑眨眼变成吃惊,少女失声:“呀!” 邵箐不知道自己有多狼狈,即便脸上糊了火灰,也掩不住唇色淡白;魏景更甚,虚弱无比,嘴唇泛青。二人勉强站起来,摇摇 欲坠。 少女大惊失色:“你们得赶紧找大夫呀!” 她急急道:“先随我来吧,我家隔壁就有大夫!” 这少女一脸淳朴,眼神很澄明,而邵箐确实有几分力尽的晕眩感了,只是自来此间后的动魄惊心,让她无法相信对方。 魏景捏了捏她的手,低低“嗯”了一声。 他不动声色间,已将这个面前少女上下扫视一遍,手触了触邵箐背上的那柄剑,他即便重伤负毒至此,杀个把如眼前少女般的 人物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邵箐笑了笑:“好,太感谢你了,我二人遇上山匪,受了伤好不容易逃脱。” “啊!那边大山里头,确实有山匪的,专劫过路者和商队!” 少女惊呼,连忙上前帮忙搀扶魏景,魏景眉目一冷,下意识一侧身,但忆及邵箐此时状况,他勉强停住。 少女急道:“你们得赶紧看大夫的,我们走快些。” 出了大路,她说声抱歉,匆匆去小亭里捡回一只耳坠子,然后折返扶着魏景。 “前面约莫一里,就是我们合乡,我家就在最边上,很近的。” 少女表现得十分古道热肠,宽慰不似作伪,邵箐又道谢,问道:“小娘子是哪家的,我还不知怎么称呼你?” “我叫寇月,家里都唤我月娘。” …… 邵箐不着痕迹套了话,得知这位叫寇月的少女家里共四口人,兄嫂一个小侄女还有她。兄长是在合乡五里外的县城县衙当文书 ,嫂子在家打理家务照顾孩子。 还有她家隔壁的那个医者,是乡里唯一的大夫,据说医术很好。 这么看来,顺势应下是一个正确的选择,邵箐并无把握自己还能搀扶着魏景一口气赶到五里外的县城。 一里地并不远,套话间已能望见黄泥色的土墙和茅草盖顶,高高低低的,合乡看着不大,至多不超过二百户人家。 寇月家在乡尾,相对偏僻,大白日成人都有活干,屋舍间的土路只有几个孩子追逐打闹,也没注意三人,嘻嘻哈哈四散跑开。 寇月推开半旧的木板院门,喊道:“嫂嫂,嫂嫂!” 一个背着两三岁孩子的年轻妇人在灶屋探出头,大惊匆匆迎上,寇月说:“嫂嫂,他们遇上山匪了,你先扶他们进屋,我去找颜 大夫!” 寇月转身就出了门,那背孩子的妇人慌忙接替小姑子的位置,又惊又慌道:“怎地弄成这个模样?唉,如今匪患是越来越厉害了 。” 这个妇人眉目温婉,长相颇佳,手上动作麻利,对于小姑子救了陌生人回家,没有露出嫌弃不喜的神色,反而急急忙忙搀扶魏 景和邵箐进屋。 直到目前,情况还是不错的。 邵箐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余光略略打量身处的这个乡镇屋舍,方圆约六七丈的院子,房舍虽也是土墙,但夯得比邻居结实,建得也更高更宽敞,正房 加左右厢房,显然是乡里较殷实的人家。 妇人说她娘家姓王,王嫂子和邵箐刚把魏景搀扶进了西厢床上,寇月已急急拉着一个背药箱的蓝衫男子进门,“颜大夫你快些! ” 那颜大夫看着将近三十,橘黄色的脸皮上有些坑洼,短粗眉毛吊梢眼,有些厚的嘴唇上留了二撇微微翘起的短须,其貌不扬, 看神色也并不是多和气的一个人。 邵箐赶紧让开位置,他执起魏景脉门静听良久,“咦”了一声,抬眼盯着魏景看了几眼。 邵箐离开窝棚时,虽给二人脸上涂抹伪装了一下,但五官仍没有变化的。尤其魏景,即便微闭双目虚弱躺着,但一看就不是个 寻常乡人。 自己最清楚自己的底细,她一时有些紧张,又暗带戒备。 瞥一眼床上,邵箐刚才已经将背上的剑解下,顺势放在魏景身边。魏景此刻依旧双目微闭,但手一直搁在剑柄一侧。 她不动声色,将视线重新投到颜大夫身上。 第11章 邵箐暗带戒备。 谁知这位颜大夫并没多说什么,搁下魏景手腕就开方子,撇撇嘴哼了一声,“他身上这毒,若非遇上我,恐怕得过江去找那圣手 吕林。” “他身上还有伤,需要一并处理么?” 看来这人确实有两把刷子的,邵箐忙道:“大夫,劳烦你了,我夫君被毒箭擦伤,又被山匪伤了腿,后面还落了水。” 她上前,卷去魏景的裤腿,露出小腿上的刀伤。伤口不算深,但已被江水泡得泛白,毫无血色。 颜大夫撩起眼皮子瞥了眼,“先洗洗,再割了腐肉吧。” 这洗洗,并不是用清水,他直接回去捡药了。 寇月姑嫂一脸心惊,王嫂子失声道:“这山匪真真作恶多端,万幸你们逃过来了。” 寇月十分认同点头,她又忙着去洗药罐子,然后去颜大夫处拿了药去熬。 邵箐也跟着去了,寇月担忧道:“阿箐你还是歇着吧,我去就行。” 邵箐随意掰了个姓,说自己姓刘,名字倒没换,原身和她闺名并不一样,她笑笑:“我没事,两贴药呢,一人煎一帖正好。” 她其实是不大放心,要去盯着。 解开药包,她仔细看看也看不出什么,只好放进陶罐子里煎。她煎的是解毒那个方子,颜大夫一共捡了十包药,一天两剂,说 连服五天毒性就全解了。 两剂药煎好倒出,很烫,晾了晾,寇月出门去唤颜大夫了,她趁机捧着药碗,先回了西厢。 恰好孩子啼哭,王嫂子抱回正房哄了,邵箐压低声音唤道:“夫君,夫君。” 魏景自她进来就睁开一直微闭的双眸,她矮身坐在他身边,将解毒的那碗药递过去。 两人都不全信颜大夫,魏景接过药碗,仔细端详了黑褐色的药汁几眼,嗅了嗅,又轻啜了一口。 “怎么样?” 邵箐紧张盯着,魏景细细尝了尝,点头,低声道:“应是无碍。” 她大喜:“那你赶紧服药吧。” 她已从寇月手里把方子要过来了,仔细看了几遍又收妥,正琢磨着等会颜大夫处理完魏景腿脚伤口后,她再设法把清洗的汤药 和金疮药要一些过来。 那药汁一看就苦涩至极,魏景眉峰不动,直接一仰而尽。 邵箐刚接过碗放好,寇月又拉着颜大夫来了,后者抱怨道:“走这么急干什么?” “怎就不急了呢?伤着多疼呀!” “嗤,人家都不急就你急。” …… 颜大夫进了屋,扯回被寇月拉住的衣袖,吩咐取油灯来,不紧不慢在床前坐下,从药箱取出一柄锋利的小刀。 汤药清洗,小刀炙烤过,直接剔除伤口泛白的肉,鲜血流淌,再撒上金疮药,包扎起来。 颜大夫下手很利索,动作老练但一点没特地放轻,魏景额际泛出薄汗,但表情未见变化,也没痛哼半声。 寇月和王嫂子已闭眼不敢看,邵箐看着也很牙疼,侧脸抬起手,用衣袖给魏景擦了擦汗。 待处理完毕,她掏出两粒碎银子,约莫三两,递给颜大夫,“这是我们剩下的,也不知够不够?颜大夫,你能给我一些金疮药吗 ?我身上有些擦伤,想上些药。” 她直接盯着颜大夫药箱的那一大瓶金疮药,又道:“钱银若不够,我身上还有些许。” 颜大夫撩起眼皮子看了邵箐一眼,将金疮药扔过去,顺手收了银子,也没说多了少了,拎起药箱就要走人。 “颜大夫请留步。” 一直沉默不语的魏景突然出声,见对方挑眉回头,他道:“内子受了惊吓,又落水,还请颜大夫为她扶脉。” 内子,即是他的妻子。 邵箐乍闻这个称呼,愣了愣神,别看她一直唤魏景“夫君”,但其实这更多是一个符合她身份的特殊称谓而已,她总不能直接叫 魏景的,这年头连名带姓喊就是侮辱人。 不过二人以夫妻关系示人,魏景和外人提起她,“内子”倒是再正常不过的说法。 就是以前他没说过,头次听忒不习惯了。 邵箐转眼就将这个问题抛在脑后,见颜大夫踱步过来,忙坐下伸出手腕。 “受惊,久寒,吃几贴药吧。” 颜大夫“刷刷”写着方子,抬眼瞄了瞄邵箐额角,淡淡道:“活血化瘀的也吃些,她这头伤切切不可再磕碰。” 邵箐伸手摸了摸跳江触底时碰伤那位置,嘶,挺疼的,淤青也厉害,确实不能二次碰撞了。 “有劳你了颜大夫。” 颜大夫不答,开了方子让寇月等会来取,拎起药箱直接走人。 寇月一脸歉意:“颜大夫他脾气是这样的,人却很好,你们莫见怪,我问问他银子多了没?多了给你们还回来。” 外头那颜大夫哼了一声:“这点银子还有多?知道他解毒那方子用了多少好药?!” 对方讥讽一句直接走人,邵箐拉住要追出去的寇月,也不在这个话题打转,只掏了粒碎银,问她家里可能给他们均两身衣裳。 方才熬药,寇月已给烧了洗澡水,她话罢,王嫂子已拿了两身七八成新的细布衣进来,见邵箐给钱,道:“不过借套衣裳,哪用 给钱?” “我们没换洗衣物,这只怕是长借了。” 普通人家,一套细布衣可不是便宜物品,人家早早拿了好的来,邵箐有点余钱在手,更不能白白占了人家的。 她坚持要给,王嫂子摇头摆手说太多,邵箐道:“救命之恩且不说,我们在你家养伤,又吃又用,总不能一直白占,嫂嫂不收下 ,我于心难安。” 她诚心诚意,王嫂子只好收了,嘱咐安心住下不用顾忌,伤养好再做打算不迟,又和寇月搬了二个大木盘来,提了热水注上。 “你不是有擦伤?我替你敷药?你们自个儿梳洗行不行?” 王嫂子看一眼魏景,男女有别,要不再去麻烦一下颜大夫吧? 邵箐忙道:“没事,我们自己就行。” 魏景身上其他伤还得处理呢,这更是不能被旁人看见的。 她一再表示无妨,王嫂子便领着寇月出去了,并把房门掩上,“趁热洗了,出来正好服药。” “哎,好!” …… 邵箐仔细检查过门窗,确定无碍,这才回身搀扶魏景,她发现,他坐起时似乎有力气了些。 魏景低声说:“这个姓颜的确有些能耐。” 他自己中的毒自己清楚,确实不是一般乡野大夫轻易可解的,然而一帖药刚下去,一直强自压制的余毒已开始松动。 比起重伤,让魏景精神萎靡的更多还是毒性,所以他状态立即见起色。 邵箐大喜,忙把汤药油灯金疮药等物挪过来。先替他解了上身衣裳,拧巾子擦拭过身体,再用汤药把伤口清洗一遍,最后洗干 净那柄长剑,用布巾裹了剑刃,送到灯火上细细灼了消毒。 魏景接过,先处理锁骨伤口,泛白的皮肉一割去,鲜血登时涌出。这种情景近看真让人起鸡皮疙瘩,但邵箐不敢闭眼,赶紧把 金疮药撒上去,然后包扎。 如法炮制好身上其余伤口,她再拧了巾子给他擦拭血迹,洗澡就不敢了,先这样吧。 “银钱还剩些,明天买些大骨或肉,再放些枣杞之类的,炖了你喝。” 失血过多得及时补啊,不然以后得吃亏。古代乡村伙食肯定不会顿顿肉的,这些太贵,自己掏钱才是合适的。 魏景听了道:“你把钱银给寇家姑嫂,莫要自己出门。” 邵箐摸摸自己的脸,十分赞同,在纯粹杠力气的时候,她本人就是个战五渣。 安置好魏景,她扯着大木盆到床的侧边,借着布帐子的遮掩,快速解了衣裳,洗了个热水澡。 在热水浇上身那一刻,她无声地长长叹慰,哎呀妈呀,太舒服了,终于活过来了。 不过床上还躺着个清醒的男人,邵箐没多洗,快手快脚打理好,把二人的脏衣服扔进去先搓了一遍,还有那个染血的小布袋。 就是从河滩上摸的那个,里面装的类似文书的东西,她顺手先递给魏景,再三检查确定不露半点痕迹后,才打开房门。 王嫂子和寇月进来帮忙抬水,看清邵箐的脸,二人惊讶得合不拢嘴,哎呀仿佛就是那飞天的玄女,形容不出来,反正是头回见 这么俊的女娃。 还有魏景,好一对璧人。 哎哟乖乖,这必是好人家的出身,难怪被山匪盯上了! 王嫂子惊叹一句,又道:“哎哟妹子,幸好你是逃出来了。”接下一句她没说,不然也不知该让那山匪怎地糟蹋? 寇月端起陶罐,倒出药汁,“阿箐妹妹快些喝了吧,温着正好入口。” “你脸色也差,喝了药赶紧回屋里躺着。” 姑嫂面带关切,邵箐接过一口闷了,药太苦她皱了皱脸,“承蒙你们施以援手,我二人感激涕零。” 直到现在,她渐相信自己遇上善心人了。真是不容易啊,来了这么久,终于被幸运女神眷顾了一回。 寇家姑嫂摆手,说只是应做之事,也不让邵箐再清理其他,只让她快快回屋躺下。 邵箐推却不过,只好再三道谢回去了。 掩上房门,屋里只有一张床,邵箐头晕力疲也没犹豫太多,顿了顿足就直接爬了上去。 魏景在外侧,她就绕进里侧。 魏景没睡,而是斜靠在床头翻看什么东西,邵箐好奇,探头一看。 “咦?” 第12章 这是一暗红绫本,打开后,内糊上乘的绢帛,上书数行端正小楷。 “告:豫州宜陵郡梁县令杨泽,今领益州广阳郡平陶令,敕到奉行。中平廿三年五月初九。” 文书右下角,端端正正盖了一方鲜红的大印。 赫然是一本告身。 告身,即是官员委任书。杨泽,想必就是那位河堤上被劫杀的年轻主人了。 也是可怜。豫州乃中原腹地,富庶繁华。不知杨泽为何事遭遇排挤,名为平级调动,实际调整到千里之外的西南益州,已是左 迁。 西南山多民少,还有异族,管理难度大不说,这上任途中便丢了命。 “夫君,这益州平陶县在何处呀?” 枕畔还有两张折叠起来的黄纸,邵箐随手拿起来,头一张就是杨泽的户籍,中平元年四月生人,今年二十三岁。第二张还是户 籍,是一个叫杨拟的十九岁年轻人的。 后面的则是二人的路引,仔细看过,确实是因赴任千里迢迢从豫州赶往豫州的。 看来,这个以为是仆役的年轻人,应该是杨泽的族亲,依附出息的族人,当个跑腿随从啥的,不想也一并丢了命。 魏景将告身递给邵箐看,道:“平陶乃三江交汇之处,蛮夷犬牙交集,民风彪悍,治理难度颇大。” 他善征战,为一军统帅,大楚山川要塞俱了然于心,疆域图上各州郡都仔细琢磨过。当然不是说每个县乡都记得,但类似平陶 之类的节点,他还是有些印象的。 这杨泽也不知得罪什么人了,被千里发配不说,就任地点还这么棘手。 邵箐为两个年轻人惋惜一番,将手里的户籍路引等文书小心收好,她有些高兴:“这杨氏二人与我们年龄相差不大,若那处事发 后查不清身份,我们正好暂借用一下。” 话罢她摸摸自己身上的布裙,道:“不过我得先弄套男装,不然就露馅了。” 有男装也露馅。 魏景看了她一眼,洗干净的一张脸不过巴掌大,虽苍白,但容色姣好,肌肤晶莹,琼鼻樱唇,一双大大的杏目含水带露,盈盈 盼兮。 不过他没有打击她,只“嗯”地应了一声,“服药了么?还不快歇下?” 横竖有他在,毒解了,伤好了,这问题不过小事。 “服了。” 邵箐躺下,一阵深沉的疲惫涌出,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揉了揉额头:“你呢?你身上还有伤呢,躺下好生养才是。” 魏景道:“我不困,我先运会功。” 既然余毒已松动,行功催动药性,尽快消弭余毒才是当务之急。 邵箐不懂武,但理论还是明白的,她理解地点点头,侧身背对他,蜷缩身体几乎瞬间就陷入黑甜乡。 魏景静听她呼吸变得清浅绵长,坐直身体盘腿,闭目行功。 …… 魏景午后开始行功,直至夕阳西下,他听见院门打开,有一个略微沉重,与寇月等人完全不同的脚步声踏入院中,方缓缓睁开 眼睛。 应是这寇家的男主人回来的,那位在县城当文书的寇月兄长王嫂子夫婿。 果然,几个脚步声迎上去,接着一个小女孩“咯咯”笑着,唤道:“阿爹,阿爹!” 随即,大部分的脚步声都往正房去了。接下来,应该是和这位男主人说他们二人之事。 魏景松开盘坐的腿,重新斜靠在床头,将腿脚那边的半幅床帐放下。 他侧头看了一眼还在沉睡的邵箐,却仍觉不妥。 陌生人带伤在家,男主人怎地也得过来一看究竟的,此乃人之常情,只是他魏景之妻,却不能被人这般冒犯。 床最里侧叠了张薄被,他探手拉开,把邵箐从脚到头盖住,头发丝也没露出半丝。她面朝里,他伸手拉了拉,把她的脸露出来 。 从后面却是看不见的。 这已是魏景因地制宜所能接受的极限。 他拉好被子一会,门外有脚步声响起,接着轻轻二声扣门。 “请进。” 房门被推开,进来一个身穿藏青吏服的男子。年二十四五,阔面大耳,他五官和寇月有几分相似,不算英俊但温文,见得床上 的魏景他愣了愣,但很快掩下。 “在下寇玄,字文长,这厢有礼。” 寇玄十分知礼,垂头行至木床附近,站在放下床帐的那一侧,目不斜视,拱手作揖。 “在下杨泽,字子况,携内子出远门不想路遇劫匪,蒙贵府施以援手,感激涕零。” 魏景借用了户籍文牒上那名字,还了一礼:“有伤在身,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他声音低沉透着虚弱,感激的诚恳话语也说得十分到位,但天生上位者,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却是挥之不去的。 只那寇玄也未惊异失态,摆摆手,笑道:“不过举手之劳,兄台何须言谢?好好养伤就是,若有何不凑手,且说来莫要隐忍。” 两男人你来我往说了几句客气话,寇玄告辞,不打搅魏景养伤,临行前道:“我内人正做饭食,稍候端来就是,寒舍家贫,杨兄 莫嫌饭食粗鄙。” 面带笑意,周到热情,魏景挑了挑唇:“自是不嫌,拜谢。” 寇玄出房,体贴重新把房门掩上。 “夫君?” 邵箐这些日子培养出来的警觉性,二人说话时,她迷迷糊糊就清醒过来,不过她没动也没说话,只安静躺着旁听。 寇玄离开,她才拥被坐起。 魏景缓缓敛了笑,将视线从半旧的房门收回,对邵箐道:“这寇文长,在县衙当个寻常文书,屈才了。” 突见魏景这般品貌威势者却不露异色,举止言谈一切如常,不见怯,面上没有露出丝毫端倪能窥探其心思,确实算个人物。 偏现在,魏景最不需要的就是和过分聪明的人打交道。 而河滩却是他和邵箐上岸的地方,甚至寇月还撞见二人自河边而来,寇家人知悉他身负重伤还中毒。 魏景眯了眯眼。 “我们先打听一下这寇家是否土生土长吧?” 邵箐没见寇玄,但被他说得也有些担心。她琢磨一下,脚下这土房看着有些年月了,也不是寇家人是否是土著,若是土著,这 风险必将大大降低的。 “人生得聪明些也有的,是否腾达还得看机缘,他年纪不大,机缘未到也不定。我看月娘和王嫂子当是纯善之人。” 邵箐道:“我明日探探月娘口风。” 魏景“嗯”地应了一声。 这事就暂时揭过去了,她问魏景:“你渴不渴,我去给你端些热水来?” 他不好喝冷水,还是喝温的吧。邵箐说话间自己倒了冷茶喝,却被他制止:“稍候他们就端饭食来,你正服药也莫喝凉的。” “呃,那好吧。” …… 西厢里魏景和邵箐二人在议论寇玄和寇家,却不想在正堂,寇玄夫妻也在说他们。 “夫君,你看如何?” 王嫂子见寇玄回屋,迎上前立即低声问话。她年长些,到底比小姑子有心眼,一看清魏景二人面貌,就知恐怕不是寻常旅人, 不由有些担心。 她乐意助人,却不希望平白惹上祸端。 “阿弥,这二人你务必细心周到,吃的用的都给我家最好的来,不必俭省,也不许猜疑,好生让他们养好伤,仔细送走。” 寇玄忆起方才所见男子,即便虚弱,也倍觉凌然于众,又有一种令人脊背生寒的极致危险感,他心头突突,忙补充:“万不得急 迫,他们爱何时离去就何时。切不可张声四邻,此事需捂紧在家中。” 他神情郑重,看得王弥胆战心惊,忙应了,又压低声音问:“这是为何?可是惹祸上身了?” 她一时懊恼,自家小姑子是个心善又单纯的,这本没什么不好,但她家人微位卑,可经不起风吹雨打。 “唉,我家月娘啊,心善自然是千好万好的,只是这……” 王弥跺了跺脚,正要问仔细些,不想一阵脚步声“踏踏”接近,来人接话:“我看你家弄不好,会惹上大麻烦。” 原来是隔壁那颜大夫,两家相熟,他直接一屁股坐下,自己斟茶,冷哼:“那男子身上带的毒,可不是寻常人家可中得了的。” 寇玄立即追问:“存山,是何毒?” 颜大夫名明,字存山,撇撇嘴道:“我也不知,只此毒甚是厉害,若非那人身上仅剩余毒,恐怕也没这般好解。” 厉害的毒,一双看着就不是寻常人的男女,正堂一阵沉默,最后寇玄轻叹一声:“我生来命途多舛,好歹磕磕绊绊过来了,尚能 安稳生活,只盼此次也如是。” 还能怎么样?麻烦已经上手了,只能祈祷那二人顺利养好伤后,再悄然离去。 颜明哼道:“你多说说月娘,莫要被人哄骗了去,我看后屋那书生也不是个可靠的。” 寇月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其实在座三人都心知肚明,只是比起那孙家大郎,这个书生倒还差强人意。 想起极难摆脱的孙家婚约,寇玄眉心紧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唉,见步走步吧。 第13章 晚膳是寇月特地给二人熬的栗粥,稠稠的,好克化适合病号。 邵箐道了谢,这姑娘笑着摆手,说只是一把柴火的事,有什么要紧的。 和魏景用了晚膳后,她嘟囔两句明天给他炖骨头汤,得趁早补起来,倒头就睡。 魏景熄了油灯躺下,扯薄被盖住二人身上,也阖上双目。 睡到半夜,邵箐有些发热,他很快就察觉了,撑着翻身下床,出房请寇家人去唤颜明。 夜半时分,寇家人热情依旧,反倒是被拍醒的颜明黑着脸,抱怨连连。 扶脉,开方子熬药,折腾了好些时候。邵箐头晕但意识还在,自己爬起来接过魏景给的药碗,皱巴着脸喝了,躺下又睡。 “我无事,你睡吧,你身上还有伤呢。” 她面朝里,嘟嘟囔囔地说。方才觉得很热,现在又觉得冷,她蜷缩着身体把薄被紧了紧。 一具温热的身体从后贴近了些,魏景“嗯”地应了一声,只他并未马上睡,等邵箐呼吸平稳了,热度也渐渐降下,才再次阖上双 眸。 逃命时贴得紧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安全了,又因地制宜得躺一张床上,还这般紧挨着邵箐觉得有点别扭的,她往里挪了挪。 不过她意识并未清醒太久,很快就因为药力沉睡过去了,那温热重新贴上来,她在睡梦中不自觉就往那边缩。 所以次日清醒的时候,邵箐发现自己是面朝外,紧紧的偎依着魏景的。他平躺着,自己的脸还压在他左上臂处。 “啊!你怎地不推开我?压到你伤口没?” 这个位置,就是魏景中毒的伤口,邵箐睁眼大惊失色,一时顾不上别扭尴尬,倏地坐起,忙忙压低声音询问。 魏景不以为然:“不过就是个小擦伤罢了。” 这个倒是真的,这个伤口是最轻微的,厉害的是上面的毒素。 邵箐一想也是,心放回肚子里不纠结了。瞄了眼房门底下漏出的天光,外面天大亮,她一个骨碌爬起身,先给自己套上外衣, 接着又扶起魏景伺候他穿。 他精神好了不少,虚弱感又去了些,邵箐高兴,等二人身上打理妥当,她去端了水洗漱,接着就去灶房帮忙。 她头还有些晕,不过没打算继续躺着,一来不是来当大爷的;二来,不盯着些附近环境,她不放心。 河滩上的凶杀案,还有新帝一方的后续搜索,桩桩件件都轻忽不得。 寇家人已吃过早饭,寇玄天蒙蒙亮就出发赶去县衙上值,正房传来小女娃的啼哭声,王弥正在耐心哄着。 灶房里就寇月,一边给魏邵二人的栗粥看火,一边在拣选簸箕里的豆子。 “阿箐妹妹,怎地起来了?你昨夜不是发热么?” “昨夜发热,今儿不是好了么?” 邵箐掏出准备好的钱银,先拜托寇月帮她买大骨头,再去颜明那儿买点枣杞之类的补血药材。 另外再买点大米,大米粥更养人,她打算让魏景吃这个,伤员待遇嘛。至于她本人,就和寇家人一样吃栗粥豆饭得了。借住寇 家,总不好光她二人吃好喝好的,而这年头大米产量低,价格高,她手里钱不多。 寇月说不用这么多钱,她回来就把剩的还她。乡里就有屠户,大骨等会去买就行,至于大米却得去县城,她明儿去县里铺子卖 攒下的绣品,届时一起再买。 邵箐自然没意见的,她打开手里拎着的药包,开始给魏景熬药。事关要紧,她不敢借他人之手。 寇月仔细放好银钱后,看看灶台前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 “阿箐妹妹,你那日……” 邵箐一听这话,就知道这姑娘想问啥了,刚好她也想套套话,把药罐子整理好,火燃上,她拉个小板凳坐在寇月身边,“怎么了 ?” “你那日有没有见亭子里……” 寇月小心翼翼问了一半,对着邵箐亮晶晶的眼眸,又琢磨一下茅草从和小亭的距离,忽打住,懊恼道:“阿箐妹妹,你莫告诉我 兄长嫂嫂。” 邵箐应了一声,问:“你和他怎么回事了?还有那个什么孙家?” 她其实对这个并不怎么感兴趣,但估计了解清楚以后,寇玄包括寇家的底细都一并大白了。 果然,寇月小心探头看了看正房,回身和邵箐小小声说起来。 寇家祖宗八辈都是合乡人,父亲在世时在县衙任主薄,俸一百五十石,在魏景眼里当然不算什么,在巩县却算一号人物。 而孙父却是隔壁县调任过来的,任门下贼曹,和寇父地位差不多。因缘际会下,孙祖母救了寇母一命,两家交好,后来甚至定 下儿女婚约,这就是孙家大郎和寇月。 然好景不长,婚约定下后没多久,寇父就病逝了。彼时寇玄不过十五,刚在父亲安排下入县衙当个文书。 寇父为人耿直,生前得罪过上峰县丞,好在县令大人欣赏他,有一把手主持公道,倒也相安无事。现在寇父一死,没两年原县 令调任,寇玄就遭了殃,一直被打压,郁郁不得志,这文书一当近十年。 在这个天高皇帝远,县令一言堂的西南边陲,还有家眷负累,任他聪颖机敏,也仅仅保住自己不被排挤出县衙罢了。 反观孙父,新县令上任后,他投其所好,可谓平步青云,如今已是县衙二把手之一,俸三百石的县尉,掌一县军事。 两家不是儿女亲家吗?为何不施以援手? 人情冷暖,雪中送炭时才知,这孙家显然不是。两家渐行渐远,不过婚约倒是没退,因为当年孙大郎批过命,说寇月八字最合 适他,迎进家门可保平安顺遂,否则易出横祸。 现在的寇月,于孙家也是鸡肋,娶了不甘心,不娶心有顾忌,于是就拖着。今年寇月都十七了,还未见对方有迎娶动静,寇玄 想退亲,却被一句父母之命就堵了回来。 寇月说到最后,落下了泪水,她和袁郎互生情愫,如今却是步步艰难。 “你莫哭,我看你兄长是心疼你的,必不会让你进那孙家门。” 邵箐仔细将地名记下,又安慰了寇月。截止到目前,她对寇月的观感都很不错,这是个善良的姑娘,据她无意透露,那袁郎和 他已去世的寡母,原来也是她当年救助后留在合乡定居的。 说起兄长,寇月信心大增,抹了眼泪用力点点头,嗯,这个她相信。 “阿箐妹妹……” 她刚说了两句话,忽听灶房临街的后窗突响起一阵脚步声,到了窗下时若有似无顿了顿,寇月面露喜色,和邵箐说声抱歉,急 急凑了过去,“袁郎。” 后窗露出一张脸,正是昨日那个书生,他见了侧脸坐着的邵箐惊异,寇月忙小声解释:“阿箐妹妹已知晓我们的事了,袁郎莫慌 ,你找我何事?” 平时王弥也经常在灶房,所以袁鸿很少用这个联络方式,故而寇月有此问。 提起这个,袁鸿也顾不上这个突如其来的“阿箐妹妹”为何清楚他的事,忙压低声音道:“月娘,你听说没?县里出大事了,小亭 外的河滩出了命案,县里已经来人……” 正在大范围搜查当日在附近出没的人! 消息一出,轰动整个合乡,袁鸿作为曾经在附近出没的人之一,他对命案一无所知,但时下莫须有的罪名甚多,他心惊胆战, 赶紧过来要嘱咐寇月莫要对外声张此事。 当然了,因邵箐在场他用词相当隐晦,将声音压得极小,又招寇月出去说话。 寇月匆匆忙忙出门了。 恍若未闻的邵箐眉心暗暗一蹙,河滩事发? …… 作为同在河滩出没过的人员之一,邵箐照样不想牵扯进去。 不为莫须有的罪名,而是为了后续新帝一方的搜捕。 黔水下游河滩,一对不似寻常人的年轻男女,兼男的受伤又中毒。 一旦找到寇家人,这些线索合上,就是对号入座。 再次搜捕能不能顺利避开只是其一;其二,魏景和她未死的消息必然呈于新帝案前。 后续麻烦将无穷无尽。 邵箐凝眉思索,心不在焉的后果就是提起药罐子倒药时,狠狠地烫了自己的手一下,疼地“嘶”一声。 她满腹心事,也未过多在意这点烫伤,随意用冷水浇了浇,就匆匆捧着早膳和药碗回去了。 她掩上门,回身给魏景盛了粥,蹙眉刚要说话,却不想他却一把握住她的手。 “手怎么了?” 突兀一块烫伤,红彤彤的印在大拇指边的手背上,她十指纤纤白皙晶莹,格外的显眼。 魏景蹙眉看过,见她的手心还有些细碎的划伤,面色沉了沉。 “日后必不让你再受这等委屈。” 她是侯府贵女,金尊玉贵养大,全因他的牵连,才遭遇此劫,惊险逃亡尤未止,今日还要荆钗布裙,烫得一手伤痕。 他声音很轻,话中郑重之意却不难听出。 饶是邵箐心情沉重,闻此言也甚觉熨帖,一路艰辛,好歹同伴并非无知无觉的。 她笑笑“嗯”了一声,抽回手将粥碗递给他,“快快吃早膳,歇歇正好喝药。” 魏景嘱咐她让寇月去隔壁取了烫伤药搽,邵箐含笑应了,喝了粥后,她忙忙说起河滩之事,又将从寇月处打听到的情况告知他 。 “巩县?” 对于寇玄和寇家,魏景并未发表任何意见,只这巩县,思索片刻未有印象,这必然是个犄角旮旯的偏僻小县。 黔水下游他已琢磨过一遍了,心里大致有数,因此也没太在意。 “若是月娘行踪被发现,难保寇家人不会为了自保将我们供出。” 邵箐小小声道:“夫君,恐怕我们得早做准备。”一旦发现不对,就得提前离开了。 魏景应了一声,又说:“你莫慌,此一时彼一时也。” 他在密林中最缺的就是一点缓冲时间和药物,现在伤口处理了,毒性也开始解了,且如今即便事态往最不愿意看见的方向发展 ,那也需要酝酿一小段时间。 退一万步,届时他也有自信可携邵箐顺利脱身。 这点倒不假,邵箐稍稍松了口气,不过她还是道:“我们还是不露踪迹的好。”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才是最好的。 她希望寇月和那袁郎能顺利避过去,将一切消弭于无形,可能性也不小,毕竟这对小情侣是私会,必会避人耳目。 第14章 然天不遂人愿,事情的发展偏偏往邵箐最不愿意看见的方向奔了去。 且爆发出来的方式,也很出人意表。 在邵箐替魏景熬好最后一剂解毒药,正端着回屋的时候,她欲推门,忽听见一阵急促繁杂的脚步声快速接近,紧接着,身后院 门“砰”一声被重重踹开。 一男声厉喝道:“寇文长!你给我出来!” 邵箐下意识回头一看,只见十来个配刀皂卒从两边涌入,中间一个身穿公门皂服的青年男子,约莫二十上下,粗眉阔嘴招风耳 ,身宽体胖长相极一般,下巴倒是扬得颇高,盛气凌人。 刚下值的寇玄急急自正房而出,怒道:“孙大,你这是作甚?!” 这人正是孙家大郎孙综,气势汹汹而来,寇家主人出,他却愣愣未作答,一瞧,原来这人正失神盯着西厢房门前。 一个身穿青色细布裙的年轻女子立于门前,她受惊回头,雪肤花貌,柳眉绛唇,一双盈盈水目,一段弧度优美的玉颈,金红色 的夕阳落在她晶莹的肌肤上,灿然生辉。 真真好一个绝色佳人。 孙综惊艳鼓噪,一时只觉以往二十年都白活了。哎呀不得了了,这么一个美人,他必要纳入房中。 正这么一想,西厢房门倏地打开,一个昂藏男子突兀出现,两道锐利目光如冷电,阴鸷冷厉,直直刺中他的心脏。 一个激灵,孙综吓得立时回神,“哐当”一声,那青衣佳人已被男子拉进屋内,房门被甩上。 魏景冷冷盯着房门,眉目间闪过一抹厉色,邵箐拉他,将小心翼翼护着没泼洒的药碗递过去,“夫君快喝了吧。” 这是最后一剂药了,今天是二人在寇家待的第五日,魏景余毒将要去尽,外伤也见大好,她昨日替他换药时,锁骨两处伤口经 已结痂。 他已能下床走动,动作间的缓慢凝滞也渐去了。 回眸看邵箐,魏景神色缓了缓,“嗯”地应了声,接过药碗一仰而尽。 “也不知这寇家是生了何事?” 五日下来,邵箐对寇家人观感愈佳,寇月纯善热情,王弥体贴周到,就连寇玄,也未见丝毫出幺蛾子的迹象。 她一时有些担心,见魏景接过药碗,忙趴在窗缝上往外瞄。 …… 寇家确实惹上不得了的麻烦了。 孙综一个心腹捅了捅他,他立即回神,心有余悸又很恼怒,忆起此次前来目的,登时一腔怒火尽撒到寇家人身上。 “押上来!” 一个灰白色长袍的书生被跄跄踉踉押进,皂卒狠踢了他一脚,他立即扑了一个狗啃泥,蜷缩着身体“哎哟”哀嚎。 这人被打得脸青鼻肿,赫然竟是袁鸿。 “好一个寇家贱婢,竟敢背着我与这酸儒有私!” 孙综怒声喝破,寇月再忍不住,挣脱王弥的手,奔出扶起地上的袁鸿,声泪俱下:“袁郎,袁郎你怎么了?” 寇玄挺身而出,挡在妹妹身前,沉着脸:“男未婚,女未嫁,不过旧日长辈戏言罢了,婚约作废就是。” “作废?!” 孙综“哈”了一声,嘲弄地道:“你也不问问我为何突然就知晓了此事?” 他冷笑一声:“四日前,合乡北出一里外的河滩,发现二男子尸首,经仵作验明,乃一日前被横杀。我领着底下弟兄细细查探, 终于获得线索。” 孙综倏地一指袁鸿寇月:“经乡民揭发,当日独此二人曾于事发地左近出没过!” 寇家人大惊失色,寇玄看了一眼妹妹,见寇月脸色煞白,便知是真,他心下一沉,道:“月娘是合乡人,在合乡附近出没有何不 妥?” “并无不妥。” 孙综冷笑:“只是按衙门规矩,此二人当押回去侯查罢了。你也是县衙的人,我说的没错吧?” 错是没错的,只寇月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娘子,往大狱里头走一趟,即便事后查清无罪,这名声也毁彻底了。 况且人进去了,还这么容易出来吗? 孙综乃门下贼曹,专管这一块,能找的茬太多了。他爹还是二把手县尉,有心让寇月二人出不来,寇玄一个小文书,届时只怕 真难使得上力。 他心念急转,神色一肃:“孙大,你意欲何为?” 废话就不要再绕了,孙综没有直接拿人,而是弄了这么一出,肯定另有目的。 爽快! “我也不是不念旧情之人,孙寇二家亲事还是祖母给定的。只可惜,如今月娘牵扯命案,又与人有私,却是当不得我孙综之妻的 。这样吧,看在先祖母的面上,月娘抬进我家当偏房,我便既往不咎,替你家掩过此事。” 孙综直接说出他的最终目的,娶寇月当正妻他不甘心,但忌惮批命,本着宁可信其有的想法,抬进家里当个二房,是他家早就 琢磨出来的折中之法。 本来前有逝世祖母亲定,后有寇玄这块硬骨头在,这个打算颇难实现,然上天助人,时机说来就来。 “你,你简直痴心妄想!” 寇玄一听险些气炸了肺,怒骂:“只要我寇某人还有一口气在,断断容不得我胞妹与人做小!” 孙综正妻他都看不上,更何况什劳子二房?! “拿人和抬人,大狱和轿子,你家只能选一个。” 孙综哼笑:“明日,我家的轿子便来,上不上,随你家的意。” “寇文长,你家中也不止只有胞妹吧?” 话罢,他意有所指地瞄了眼王弥,还有抱在她怀里一脸惊惧的小女孩。后者一接触他的视线,两泡眼泪立即吓出来,哇哇啼哭 。 闺女的惊哭声中,寇玄脸色铁青,一时却半句话说不出。孙综满意一笑,转眼去瞥向袁鸿,这个酸儒,他冷哼一声:“来人,锁 回去,给我严加拷问!” “不!不不!” 阴恻恻的眼神,如狼似虎的皂卒,袁鸿登时惊嚎,死死抓住寇月的手不放。他慌乱中灵光一闪,忙急呼:“不止我!不止我二人 !还两个,那两个正是从河堤上来的!是他们!不干我的事!” “是他们!不干我的事!”他手一指,直直指向西厢。 那日,袁鸿埋怨寇月,说她为何将私情告知邵箐。寇月自然得解释一番,这么一说,就提到了那日救人之事。 孙综顺着他所指往西厢一瞥,登时那种后脊生凉的感觉又上心头,他忽有些怯,出于一种小动物本能,他不想再和屋中人打交 道。 且寇月也在哭,与袁鸿死活不分开,皂卒顾忌她,也不好上手,一时拉拉扯扯。 孙综顿觉脸面大失。 也罢,这酸儒,明日抬了寇月再解决不迟。 这么一想,孙综挥手,瞥一眼寇玄:“明日辰时大吉,你今夜自可好生想个清楚明白。” 话罢,他傲然转身,却被倚在院门盯着他的颜明唬了一跳。 “是不是想死啊你?!” 怒瞪一眼,骂骂咧咧,一行人扬长而去。 …… “怎么办?” 颜明目送那伙趾高气扬的人走远,蹙眉进了寇家院子,掩上院门,压低声音问话。 寇玄面沉如水:“按我们之前商量过的法子办。” 什么法子? 举家离开巩县,到外地谋生。 官大一级压死人,在巩县地界,孙家要找姓寇的麻烦,总有法子的。在绝对实力面前,任何谋算都无济于事。况且,只有千日 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 继续留在巩县,胞妹妻女,早晚有一方兼顾不上。 寇玄就此事思虑过多次,他妻弱女幼还有胞妹,举家离开是迫不得已的最后一步,路引等物早已悄悄伪造出来了,今日终于得 做出这个决定。 他道:“今夜就走。” 颜明点头:“行,我马上回去收拾收拾。” 他孑然一身,这合乡不过是暂居之地,仅与寇玄交好,寇家人也是他唯一说得上话的,当然是一起走的,谁还稀罕独自留在这 个穷乡僻壤? 二人说话十分隐晦,王弥却听得很懂,她早有了心理准备,当下也不废话,一边哄着女儿,一边匆匆回屋收拾细软去了。 颜明临走前,给寇玄打了个眼色,示意背后的西厢。 寇玄心领神会,点点头表示明白,他还有些事需要斟酌一下,西厢稍候再说。 现在先解决另一个问题,他看了眼互相搀扶站起的寇月和袁鸿,“你们二人随我来。” 寇月还不知离开之事,得抓紧时间告知她。 至于袁鸿,也牵扯进来了,寇玄对此人观感其实一般,但奈何是胞妹的心上人,时间紧又不可声张,只能带上一起走了。 幸好对方寡母已逝,如今孤身一身,也不麻烦。 …… “寇家人要离开了。” 邵箐背后的魏景淡淡说了一句,她觉得也是,“嗯”了一声回头,“夫君,我们也走吗?” 她觉得是时候走了,寇家人去楼空,他们自然不能留下来给自己添麻烦的。 她很轻松就接受了,毕竟有了五天缓冲,魏景伤势虽未好全,但恢复也好些,最起码武力值回来不少,两人另找个地方安身, 也不是多困难的事。 魏景收回正冷冷盯着袁鸿背影的视线,敛眸,又应了一声:“我们入夜就走。” 现在已傍晚,最多半个时辰天就黑透。邵箐翻出这几日准备好的包袱皮,把伤药换洗衣物等放进去,十分利索地打了个结,一 分钟时间行囊便告收拾妥当。 她一回头,却见魏景抄起那柄剑,直接转身往房门而去。 邵箐诧异:“夫君,你干什么?” “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好。” 魏景神色平静,眉目间却隐透出冰凉之意,这一瞬间的回眸,与密林间伏击蓝衣人时有着惊人相似。 袁鸿? 可他和寇家人在一起啊! 邵箐心中蓦然浮起一个最不可思议的念头:“你,你难道要杀了袁鸿寇家人灭口?!” 她大惊失色。 第15章 邵箐很不愿意这么想,但魏景此刻的神情动作,让她忍不住做出如此推测。 她慌忙上前拉住魏景:“袁鸿如何先不论,可寇家人自不同……” 话到一半她一顿。魏景这般直接提剑往外,大概是因两者只怕难以分割。于寇月而言,一边是挚爱情郎,一边是萍水相逢的陌 生人,天平往那边倾斜不言自喻。 偏这种事情不需要证据,袁鸿只要一死,疑窦就很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寇月亲眼见二人重伤自河岸而来,寇家人及颜明知晓他身负余毒,甚至这余毒的棘手之处,颜明也是一清二楚。 二人相貌,年纪,出现具体时间,寇家人及颜明俱一清二楚。 上叙种种厉害关系,邵箐顷刻想个清楚明白。可是,可是寇家人尤其寇月,对他们有救命之恩啊! 这如何能起杀心?! “夫君!” 邵箐心慌意乱,一时只盼是自己胡思乱想罢了,他未必有此意。 然而魏景接下来的一句话,彻底粉碎了邵箐的希望。 “寇家人知道的事太多。” 而袁鸿,或许只是诱因之一。 今日,是他和邵箐上岸的第六天,黔水下游两岸的通缉令早该出来了,大城中估计早已满城风雨,也就是巩县这等偏僻乡野才 会滞后一步。 魏景并不是没信心避开搜捕,只他要的不仅仅是避开搜捕。 先帝新皇欺他如斯,母兄血海深仇在前,他如何能只图余生一人苟安?自当竭尽全力报得大仇,以慰母兄在天之灵。 然以魏景此刻处境,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才是最有利的。重伤中毒后跳江,生还几率微乎其微。他隐于暗处,攻敌人所不备,此 乃上上策。 然而这个上上策,最大障碍就是寇家人。寇玄一旦看见通缉令,恐怕立即有所猜测。他背乡远走,前景不明,身后却有妻女胞 妹,这么一条通天梯,善于利用才是正常人所为。 譬如方才的袁鸿。 如此,魏景未死,将迅速呈于新帝案前,此后搜捕防范乃必然之事,于他所图将有大大不利。 魏景双眸含煞:“阿箐,寇家人应当除去,还有颜明袁鸿,以及孙综。” 一时杀意凛然,只他垂眸看邵箐,语气却缓下来,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背,“莫怕,你不出来就是。” 十分体贴,肩背大掌力道也甚是轻柔,邵箐却被他拍得遍体生寒,心脏颤抖起来,手也不可控制地哆嗦着。 她仰脸看他,哑声道:“那你把我也一并杀了就是,你身上诸事,有谁人能比我更清楚!” 不知为何,邵箐眼泪下来了,听着魏景冷静和她分析杀寇家人的利弊,她浑身战栗,简直不可思议。 大约成大事者都这般不拘小节吧,但请恕她无法接受,眼泪顺着脸颊滑下,她说不出此刻究竟是震惊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 邵箐向来热爱生命,只这一回,她引颈道:“你先杀了我,方能万无一失。”眼睁睁看着同伴去杀救命恩人,她做不到。 “你胡说八道些甚么?!” 她此言一出,魏景脸色大变:“我如何会杀你?!” 他见邵箐竟引颈,又急又怒猛一把掷下长剑,他紧紧握住她的肩膀:“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断断容不得旁人伤了你一分一毫! ” 魏景这话掷地有声。 所有人都背叛了他,攻击他,千方百计陷他于死地。只有她,始终坚定不移站在他身边,关心他,照顾他,竭尽全力襄助他, 与他共历生死。 天地苍茫,世事变幻,唯一人始终与他风雨中同伴同行,只有她值得他的信任,他自竭力护她,如同护己。 他见她泪如雨下,一双杏目震惊夹杂失望,急急解释道:“阿箐,你不知,这世人多狡诈,阴险者众多,即便是亲如生身之父, 轻信也将粉身碎骨。” 他不可抑制地忆起他的父皇,那个慈眉善目,爱他护他足足二十年的男人。而就是这个男人,一夕将他的胞兄慈母置诸死地, 穿透他的琵琶骨,灭尽他舅家一门男丁,身首分离,死而不得全尸! 魏景双目瞬间赤红,面容一阵扭曲,咬牙切齿,嗜杀之意森森而出。 他大恨:“这世间除却你,再无一可信之人,那人如此,他一双心爱的母子如此,袁鸿亦如此,那寇家人想必也不会例外。” “一念之差,往往将遇灭顶之灾,当先下手为强,毋教天下人负我!” 他双手抓得极紧,额际竟沁出一层细汗,双目猩红,神色嗜血却狂乱,蕴含着深深的痛苦。 “你莫这样!” 他气急下的郑重之言,奇迹地抚平了邵箐的战栗,他此刻的苦痛狂乱,却清晰地唤醒了她的记忆。 据记忆所知,齐王少年英雄,一腔热血报效家国,自幼立志驱逐胡虏,平定江山,守卫百姓。朝廷抚恤不够,他自掏腰包安置 伤残军士;战后孤老流离失所,他召刺史设抚育堂一一收容。 此类大小诸事,尚有许多,然这样一个一腔赤诚,心怀家国的青年人,所有付出却没有得到同等的收获。 他不信,他怀疑,他防备,也非全是他之过,他只是一个遭遇至亲背叛,付出了血腥代价的可怜人。 最惨痛,最九死一生,伤痕累累不得不性情大变,用以保护自己。 她不再害怕,也不再失望,心一酸落下泪来:“我知道他们不好,他们负了你,害了你的母兄舅家,自当千刀万剐!” 邵箐泪流满面,忍不住展臂抱紧他:“善恶到头自有报,他们一时得意,未必能一辈子得意,你莫要再用他们的错误惩罚自己。 ” 她的怀抱十分温暖,话语满带怜惜,如春风过境奇迹抚平了他狂躁。魏景眼神逐渐恢复清明,神色也慢慢平复下来,他急促喘 着气,大力回抱她:“阿箐,我绝不会伤你,你莫要不信我!” “我信,我信的,我自深信不疑。” 若非潜意识中笃信这一点,她如何会这般毫不犹豫地畅所欲言? 邵箐安抚他一番,又低低劝道:“夫君,不要杀寇家人好不好?” “寇家与我们有救命之恩,若是因莫须有的罪名杀之,那不是和他们相类了吗?” 她仰脸看他:“我们不要和他们一样好不好?” 魏景面露迟疑,他猜疑寇家之心未改,且也不打算让自己未死的消息漏出去,然邵箐此刻面露希冀,他却不想让她失望。 “那我们把这姓袁的和寇家人都带上,若发现有不妥之处,我当杀之。” 最终他如此说。 邵箐未再提出反对意见,她不愿意再逼迫魏景了,且她本人也不是圣母,若寇家人想以透露他们消息获取利益,对不起,那只 能恩义两消死道友不死贫道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那好,我听你的。” …… 一场激烈的争执过后,并未让二人心生隔阂,反而多了些体谅和怜惜。 “夫君,那我们如何带着寇家人?”人家有手有脚有主意,怎么也得想个能说服人的说法吧? 邵箐额际的磕伤还没好全,情绪剧烈爆发哭过,脑筋一跳一跳地疼着,她有些眼晕,说话间忍不住阖了阖目。 “此事容易。” 带人实际并不比一剑杀了难多少,反倒是邵箐这模样看着魏景皱了皱眉,他拉她到床畔按躺下,伸出指尖触了触她的额际。 鬓角那块淤青每天搽药揉按,现在已从暗青带黑蓝的硬硬一块变成柔软紫红色,是在好转的,但过程难免扩散成更大一块,看 着却颇吓人。 魏景蹙了蹙眉。 他拿起枕边的白瓷瓶子,将里头褐色的药酒倒在掌心,按在她的伤处,微微发力揉按。 这淤伤开头很疼,邵箐搽药但并不敢让他上手揉按,过得二日才渐好些,如今揉着还有些疼,但已完全属于可接受范围内。 她闭着眼,让他均匀地揉着。 既然他说带人容易,那就交给他了,邵箐遂不再搭理此事。掌心暖热的温度伴随药力渗透,一跳一跳的痛感逐渐平息,她微微 蹙起的眉心彻底松开。 …… 二人都没太在意带人之事,只不过,却没想到事情比想象中还要更容易些。 邵箐头不疼了,不过眼睛还红红的,她拧了帕子给冷敷,敷了好几回,感觉差不多了,没镜子,她便问魏景。 魏景刚点了点头,便听见一阵脚步声从正房而来。 紧接着,西厢房门被扣响。 是寇玄。 魏景微咪着眼瞥向房门,须臾神色如常,将对方请进来。 “不知寇兄有何事?” 双方见过礼,魏景询问,神情举止丝毫未见不妥,邵箐松了口气,遂安静立在边上旁观。 “家门逢难,如今却是不得不夤夜奔逃。” 寇玄长叹一声,将前事说了一遍,又劝魏景:“愧对杨兄弟了,此地已不安生,只怕你二人也得趁早离开,以免被我等拖累。” 诚恳陈明个中厉害,并作出最恰当体贴的建议,最后,寇玄问道:“杨兄弟腿伤可还有碍?我家有驴车,不若今夜先和我等一起 离开合乡,日后再作打算?” 第16章 寇玄面带歉意,态度诚恳,提议非常妥帖,却不显得热情过了分。 魏景笑了笑:“甚好,劳寇兄为我夫妇费心了。” 他接着又说:“不瞒寇兄,即便无今日之事,原我二人也该上路了。我此来西南,乃为赴任,即便遇匪带伤,也不敢逾期。” 赴任? 邵箐忍不住看了他一看,不过她并未多说什么,只不动声色将视线投向寇玄。 寇玄也是诧异:“原来杨兄弟竟是官身,寇某眼拙,失敬失敬。不知……” “不过是一县之令罢了,从中原到到西南,惭愧惭愧。” 以魏景的眼界,县令当然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在这个山高皇帝远的西南边陲,县令确实真正的一县之长,军政二权集于一身。 譬如巩县,前后两任县令的偏好,直接决定了寇家人的生存空间。 寇玄惊叹:“我早觉杨兄弟非寻常走商,果真年轻有为。” “寇兄谬赞。” 魏景见差不多了,遂道:“寇兄匆匆携家小离乡,不知可有妥善去处?若无,不妨与我二人同行。” 寇玄逃离的不仅仅是乡土,他还舍弃了差事谋生手段,偏生还带着一大家子人,世道不太平,人生路不熟,想重新安稳下来, 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时候发现,自家救的人恰好是个赴任县令,邀他一家同行,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寇玄果然大喜,长揖到地:“寇某人感激之极,不敢推辞,唯铭感杨兄弟之情于五内。” “哎,寇兄此言差矣。” 魏景伸手扶起寇玄,微笑:“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寇兄何须如此。且快快收拾了,我们早些启程为妙。” “极是,极是。” 寇家四口人,还有个小孩子在,匆匆离去收拾手忙脚乱,因此寇玄也敢不多留,暂告别后急急就折返了。 …… “夫君。” 目送寇玄进了正房,邵箐掩上门,才小小声问魏景:“我们要去平陶吗?” 平陶县,就是真杨泽要赴任的地方,上任凭证告身和户籍都在她手里收着,邵箐已经想明白过来了。 “嗯。”魏景颔首。 要复仇,只身刺杀什么的是最愚蠢的下下策。他自然不会采用,且他如今并不是一个人,他还有邵箐,如何能再次置她于险境 ? 只他耗费五年心血的北疆边军,名义上却一直属于大楚。若变故陡生时他身在军中,倒很有自信能控制住,可惜当时他星夜赶 回京城了。 这也是他父皇必要召他回京的根本原因。 先帝既一开始就存了这心思,预防手段肯定早早准备有的。魏景清楚,北方军就有好几个历经两三朝不倒的保皇党老将,有符 节有圣旨,且超过半数的大将家眷都不在身边。 新帝登基,必第一时间接手并处理好北军诸事,该杀就杀,该贬就贬,数月下来早该妥当了。 至于魏景曾经的封土齐地,他被亲父皇套上附逆罪名,流放之前就被褫夺爵位封土。齐地在东北,他流西南,先帝处理时间充 裕。 时过境迁,魏景当然不会往北自投罗网。 “你莫担忧,需知如今这支所向披靡的北军,当年也不过屡屡败北,致使朝廷不得不割地和亲以求罢战。” 一切变化,都来自魏景抵达北境之后。他大刀阔斧去沉疴,立军令,训军士,方致使这支衰疲之师焕发生机。 只要他不死,一切都不是问题。 魏景声音不高,目光却凌然:“天初,建元,显德三朝,天子宠信阉宦,不问朝政,阉宦权臣争权长达数十载,大楚朝颓势早现 。” 前几代的帝皇都是昏君,死命折腾的结果不但皇权式微,内忧外患,甚至就连嫡脉都断绝了,不得已只能从旁支选取宗室子继 位。 魏景的父皇中平帝就是这么上位的,他是多方势力角逐以后选出来的,最大的特点就是温和低调,才干平庸。 中平帝好歹还是强一些的,他隐忍多年,到底联合傅氏把诸权宦根除,重新将皇权攥在手心。 然抓紧皇权,已至他能力的极限,先帝们折腾出的烂摊子他无力收拾,且他还因猜忌防备傅氏,亲自把有能力挽救的傅皇后所 出二嫡皇子除去。 内忧与外患不同,沉疴宿疾,前太子入朝时间太短,虽屡施新政,但到底治标不治本。反正如今的大楚,吏治黑暗,百姓贫苦 ,早两年又逢了大灾瘟疫,至今民乱仍时有发生。 这么一个棘手艰难的局面,那位未曾受过正统君皇教育,才干能力也未及前太子的新帝,能顺利解决吗? 魏景挑唇,露出一抹极其冷酷的嘲笑。 基本无甚可能。 所以,他如今的第一步,先拿下一块地盘,一边发展扩大一边积攒实力,东风一至即可趁势而动。 他那父皇,隐忍算计多年不是只为握紧大楚么?还有如今龙椅上的新帝,伏低做小二十余年,不就是为了登上大宝坐拥大楚江 山么? 眼睁睁看着大楚一步步倾覆,他再直入京城将这对母子千刀万剐,还有他那父皇,还有什么报复方式能比此更畅快淋漓呢?! 这一瞬间,暴虐的因子在血液中鼓噪,魏景露出一抹极嗜血的冷笑。 “夫君?” 邵箐清亮的声音中隐带担忧,泉水般沁凉抚按下他骨血中的燥虐,他缓了缓,垂目看她,低声道:“你放心,我们很快就会安稳 下来的。” 安稳确实很好,这举步维艰的生活真教人筋疲力尽,平陶远离中原,是一个非常合适的地点。 邵箐露出笑脸:“嗯。” 魏景又道:“阿箐,你等等我,我先去除了那孙综,再出发。” 由于袁鸿的惊慌攀咬,孙综和他的一众心腹也知晓了河滩之事。寇家人因邵箐的劝说他暂且留下,袁鸿一起上路可以先不管, 但这孙综一干人,却绝不能放过。 和寇玄约定亥时末出发,现在距离亥末还有近两个时辰,五里地近在咫尺,他打算先解决了这事再说。 这回,邵箐就没有多说什么了。孙家孙综乃至其手下一干爪牙,鱼肉百姓,横行乡里,明目张胆祸害的人命就不止一条。这不 是寇家人说的,而是邻居来串门聊天时,她在屋里听见的。 “好,你去吧,我等着你。” 邵箐又嘱咐:“你身上的伤口才结痂,要多注意些,莫要挣开了。” 魏景如今毒素尽除,虽伤未痊愈脸色仍带苍白,但与之前已天壤之别。他武力恢复超过五成,这又是个偏僻的小地方,邵箐唯 一担心的,只有他不小心崩了伤口。 她挺放心的,反而是魏景不放心,他不放心将她一个人留下来。 邵箐如今这千金闺秀的身体,本质上就是个身娇体软的,毫无武力值可言,危机前一旦无法取巧,她只能任人宰割。 魏景思来想去:“阿箐,我与你一起出去,先给你找个隐蔽之处安身。” 邵箐一诧,随即点头:“好。” 她心念一转明白了魏景的意思,登时很有些付出得到回报的欣慰。 涉及自身安危,如何谨慎也不为过,邵箐立即回身,把收拾好的包袱背上。魏景搂过她,她熟稔伸手抱住他的窄腰。 二人已至后窗前,他伸手要拉开,谁知手刚搭在窗栓,动作却一顿。 “怎么了?”邵箐小小声问。 不过她话落就知道为什么了,寇家的院门被人擂响,来人很急,响声又紧又重,“文长,文长!” 寇玄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把院门打开,来人是他的至交好友,也在巩县县衙上值,任掾史,叫陈竺。 陈竺闪身进门,压低声音急急道:“孙县尉父子点了县里所有捕掾兵卒,正往合乡方向奔来!” 突如其来,动静很大,而合乡,有一个一直和孙家父子有龃龉的寇玄。因公务延迟下值的陈竺当即就觉不好,他勉力维持镇定 下了值,抢在孙家父子前头赶过来。 寇家正匆匆忙忙收拾细软,驴车也套好拉到院子里了,明显就是要趁着夜色逃离。 陈竺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急了:“不要收拾了,赶紧走,孙县尉父子最迟两三刻就到,不走来不及了!” 寇玄大惊失色:“怎么可能?!” 他家最多也就寇月涉及命案罢了,哪里需要出动一县兵力?且怎么也劳不动孙县尉亲自出马啊! 还有,孙综不是撂下话说,明天遣轿子来接人吗?这一出怎么回事?! 寇家人不明所以大惊失色,邵箐心下却一凛。 她和魏景对视一眼,在彼此目中看到同样的东西。 “快,快快!不要收拾了,赶紧上车,从后门走!” 只收拾了一个大包袱的颜明已等在寇家,不用寇玄多说,他立即跳上驴车,赶着先去开后门,王弥寇月等人闻声,急急提着行 囊而出。 “你来报信,可有妨碍?” “无事,你我佯装疏远已多年,牵扯不到我的,我先走了。” 陈竺匆匆往后门而去,寇玄虽眉心紧蹙千头百绪,但匆忙间也未见混乱,他一边沉声吩咐妻妹赶紧去登车,一边疾步往西厢而 来。 西厢房门及时打开,他忙对魏景道:“杨兄弟,恐怕咱们得马上走了!” “好。” 魏景方才已附在邵箐耳边说了,先跟他们出去,所以二人未有半点迟疑,和寇玄一起从后门而出。 驴车不大,女人孩子坐车,男人奔跑。魏景有伤,寇玄也让他上去,他却婉拒了。一刻钟后,出合乡二里余,他突然停住脚步 。 “我有些要紧物事落在屋里,我回去取,你们先走着,我们稍后赶上。” “这如何能行?现在回去……”一个不好,那就恰恰撞在孙家父子手里了! 寇玄话未说完,却见邵箐已撩帘而出,直接扑向魏景。魏景手一抄将人接了个正着,一旋身,飞速往回疾奔。他身负一人,却 步履轻盈,速度是之前的数倍。 他立即闭上嘴巴。 第17章 拐过弯,一离了寇家人视线,魏景脚尖一点,踏草往前掠出。 他一手护着怀中人,邵箐颇有经验,安静伏在他肩膀,任耳边夜风嗖嗖,黑幢幢的茅草树木往后急速倒退。 魏景并未返回寇家,而是绕过合乡直奔县城方向。两者相距不过五里地,已能看见攒动着正往这边来的黑色阴影,一整片的, 看着有五六百之众。 他冷冷挑唇,单凭这数百县兵就想拿下他?看来这孙姓县尉也是个一知半解且贪心好功的。 魏景前儿夜间已摸清附近地形,他直奔合乡前约一里的一座石板拱桥,跃至桥下,将邵箐藏在阴影下的一个石墩上。 “阿箐你等等我。” “好,你小心些,莫要崩了伤口。” 魏景应了一声,一跃已上岸,隐于桥头的茅草丛中。 这条石板桥,乃合乡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他只静静等待着。 …… “阿爹,也不知寇家那二人是也不是?咱们瞒着县尊大人行事,是则无妨,若不是……” 这种明显的抢功行为,必将大大得罪了县令,县令可是他们父子的大靠山,孙综挺忐忑的。 他爹孙嵘得意一笑:“无妨,县尊大人正在红袖坊,已酩酊大醉,我打发了人过去见机行事。” 成了,就是他的大功;倘若不成,就说事急从权,已使人报了县令。 昨日,巩县接一急令,命严查严搜前几日于沿江登岸者,或独身或二人,一男一女,男重伤负毒。县令昨日就召了孙县尉过去 ,命连夜搜索。 孙综也听过一耳朵,当时在寇家院子他没想起来,离开后琢磨那美人儿一阵子,突然一个激灵,赶紧回去禀告父亲。 孙嵘大喜,立即点了所有兵卒而来。 他其实也不知自己要搜的是个怎么样的人?寇家那两个对不对也不重要。毕竟上头宁错杀也不愿放过,令但凡查实是自江边登 岸的,不管是否目标之人,凡有捕获一律擢升。 就算真是目标也无妨,重伤负毒,也该奄奄一息了吧?数百县兵自可万无一失。 抱着这种志在必得的鼓噪心思,孙家父子连连打马,在步卒的簇拥下踏上石板桥。 就在这一刻,一颗石子儿无声无息自茅草丛疾射而出,正中孙嵘胯下那匹棕马的马蹄。 棕马一个趔趄,颠了几步,猛地往一边倒去,直接将旁边的孙综也一并撞倒。两人两马“砰”一声巨响,重重砸在河面上,激起 浪花冲天。 适逢夏季多雨,白日才下了一场,河道水流湍急。两匹马还好,挣扎着往岸上游;不擅水性的孙家父子就糟了,噗通两下,立 即被河水卷着急速往下游而去。 河流直通黔水,距离出江口也就半里路,变化来得太快太突然,众人愣了片刻,连忙惊呼急追。 然而人腿如何追得上激流?两三下就冲远了。 心腹中有擅长水性的,一咬牙,直接扑下河中。 然而他们却不知道,孙家父子是永远无法救回来了。 …… 魏景等在出江口,手提一路上顺手折的竹竿,连挑两下,孙家父子上水,不等他们欣喜,就摔在草丛里晕阙了过去。 他提着晕阙二人,往上游僻静处而去。 …… “谢,谢侠士救命之恩,孙某没齿难忘。” 黑夜冷月孤星,江风阵阵,茅草摇曳,一个颀长的挺拔身影立在一侧,他背着光,看不清面容,但却有一种极致的危险感觉。 清醒过来后的孙家父子来不及高兴,心就突突狂跳起来,往日不可一世的孙综吓得脸色发白,孙嵘勉强定了定神,才开口说话 :“侠士,请随孙某到县城去,某必要重重答谢侠士救命之恩。” 然对方显然对他的重谢毫无兴趣,只淡淡道:“汝等为何夤夜往合乡而去?是上峰有命,要搜黔水坠江之人么?” “合乡有登岸者,你手下还有多少人知道?” “侠士误会,是误会!” 孙嵘警铃大作,慌忙摇头摆手:“不过是我家与寇家私怨,哦不,是寇家告知我等,家中救了人,似乎涉及重大命案。……” 孙嵘好歹在县衙勾心斗角多年,一听就知不好,心念急转,立即找了个合适借口。 可惜,他面前的就是坠江正主,所有借口无济于事,魏景冷哼一声,欺身而上。 “啊啊啊啊啊!” …… 很快,魏景就将孙家父子知悉的所有内情掏了个干净。 情况还算好,知悉合乡详情的只有孙家父子和手下十来个心腹,这父子二人为了占住功劳,瞒得死死的。 这些心腹都是县兵中的头领人物,服饰不同,很容易找到目标,于是,这些鱼肉百姓多年的土霸王,就在今夜和他们的主子孙 嵘父子一同溺毙了。 魏景快速将此间诸事处理完毕,无声越过还在慌乱搜索的县兵们,回到石板桥处,把邵箐接出来。 “我们去巩县一趟。” 魏景欲看看发下来的那纸公文,以此推测目前沿江局势及搜查力度。 先去了县衙书房,没见;他想了想又去了县令家中,仍不见。 魏景蹙了蹙眉,最后去了孙府,在孙嵘的外书房中,果然找到了那纸公文。 “这县令也太玩忽职守了。”邵箐摇头。 去了三个地儿,每处都屋宇重重,装饰极佳,当然以她的眼界这不算什么,但却已远超一个县令或县尉的俸禄了,尽是民脂民 膏。 她凑过去,和魏景一起看。 措辞严厉的一纸公文,重点却是在严查严搜上头的,有关魏景邵箐的信息却几乎没有,只说是一男一女年轻人,什么时候坠的 江,带伤带毒之类的。 只为了最大调动积极性,公文上述,但凡搜获坠江者,不论是否目标,俱擢升奖赏。 难怪孙嵘这般积极,连县令都瞒住了。 “这样也好,我们少了许多麻烦。” 至于为民除害什么的,谁能保证继任者不是更大的害呢?根源在于吏治黑暗,除个把县令属官,既不治标也不治本。 邵箐暗叹,问魏景:“我们走吧?” 魏景点头,将公文放回去:“看来我们去平陶,需多谨慎些。” 连巩县这等偏僻地方都接了令,那沿江两岸城镇必定已经传遍了,搜查力度必定很大。 邵箐点头:“避过这一阵就好了。” 严查严搜劳师动众,不可能长久持续的,只要没有任何音讯,过了开头这一阵,就彻底过去了。 …… 魏景和邵箐很快赶上了寇家驴车,二人也算速去速回,前后不足一个时辰,寇家人包括颜明仿若无事,只除了寇月好奇问一句 ,被邵箐糊弄过去了。 未到天明,抵达隔壁的安县,寇玄没打算进去,毕竟两县邻近,官吏间多有交好。 安县周边的乡镇倒有客店,但大半夜投宿目标太大,也没去,一行人找了个隐蔽之处咪一下,等待城门开启。 魏景表示,人多,驴车一辆不够,需添置。 这年头畜力颇金贵,他也不让寇家出,自己掏钱,进城购买的任务就交给颜明,在场身份最安全就是他了。 钱银现在二人不缺,离开孙嵘外书房时顺手取了好些,反正不拿的话,也就便宜了孙综的弟弟们而已。 驴车又购置了一辆,寇玄颜明袁鸿轮流赶,至于魏景就和邵箐则待在后一辆驴车上,明面给的说法是伤势未愈。 大家很自然接受了,包括寇玄,他仿佛忘记了昨夜所见。 踢踢踏踏,两辆半新不旧的驴车上路,向西往数里外的平陶县而去,混在商队旅人之中,很不起眼。 看过那纸公文以后,邵箐就有心理准备,然实际上,搜查力度比她想象中还大。 离了安县,拐向大路,逐渐接近繁华的大县大城。兵卒民夫,一拨接着一拨,挨家挨户拍门,荒郊野地也一字排开筛,从沿江 蔓延向内陆。 平民百姓也相当有积极性,因为悬赏,凡举报坠江者或重伤外地人的,核实后一律赏百金;要是运气好正中目标的,那就更了 不得了,赏万金,封关内侯。 简直就是一条通天梯。 不少民夫跟着兵卒一起搜,路上农人百姓议论的都是这个话题,个个眼观六路,热情高涨。 魏景透过邵箐挑起的帘子缝隙,冷冷看着这一幕,双目含冰。 这些就是他曾坚定守卫的大楚百姓,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一身伤痕,如今却是纷纷围捕他。 “他们不知详情。”邵箐忍不住低低地说。 魏景不置可否,只问:“头可还疼?” “不疼了。” 邵箐摸摸鬓角淡下去的淤青,一时也不知怎么继续劝解,叹息过后,只庆幸寇玄和寇家人经住了第一波考验。 驴车继续前行,各关卡和道路节点也很严格,重重设卡,本地外地,商队农人,无一例外排队候检。 “前面怎么回事?” 邵箐挑帘一看,只见队伍排了足足几里地,哨卡很多,好几重一字排开,不断有人车被引着过去接受检查。 这种搜查力度,根本不可能避开,旁的不说,只要一揭魏景衣襟,锁骨两处结痂的伤口就跑不掉。 可是绕路吧,只怕每条路都这样的了。 邵箐收回手,眉心紧蹙:“咱们要回去吗?” “不必。” 魏景道:“我下车,自能过去,我在前头等你。” 至于为啥这回他没说带上邵箐,原因有二。其一,光天化日之下潜过关,一人还好,两个人搂抱在一起目标实在太大,很难保 证不被瞥见。 另一个则是最重要的,邵箐目标小,且她又购置了妆粉,只要不和魏景站一起,她有自信能蒙混过关。 魏景看过她的化妆效果,还挺放心的。 否则他为稳妥计,大概会决定晚上再行动。 邵箐觉得这样不错,一路上关卡肯定少不了,要是每回都只能等晚上太麻烦了,毕竟还有寇家。 魏景低低交代几句,无声下了车,离开又长了一截的车龙。 后面的人倒不奇怪,毕竟人有三急,离开解决的人也挺多的。 邵箐目送他背影消失后,放下帘子,又掏出手镜补了补妆。她现在是个皮肤微黑泛黄的少年,眼角耷拉,嘴巴大了好些,鼻子 也不如之前挺,两颊有不少雀斑。虽看着不丑,但很之前相比,却差得极远。 估计邵氏的亲爹妈来认,都是认不出来的。她十分庆幸上辈子的兴趣广泛,果然技多不压身。 随着长长的队伍慢慢向前,终于轮到邵箐了,前面颜明赶的驴车已被引了去另一边,兵卒吆喝着寇玄,让他赶车上前,车上的 人统统下来。 邵箐跳下车。 寇玄骤见吃了一惊,只他如魏邵二人预料中一样,没有露出丝毫破绽。 一层层过了检查,终于成功过关。 邵箐登车,寇玄没问,驱赶驴车紧跟颜明,两车随已通关大部队一起往前走。 走出一段,魏景无声无息回来了,有些紧张的邵箐松了口气,露出笑脸。 她启唇刚欲低声问话,不想,却忽听见一阵马蹄声从前路疾奔而来。 马蹄声哒哒,十分利落,急促有力且密集,来的是马队。 邵箐眉心登时一蹙。 要知道马匹在如今可是很金贵的东西,属于战略物资,没有背景的富商一匹都不可得,更甭提结队了。大批马队出现,最可能 就是军队。 她连忙掀起一线帘子,往外窥去。 一水儿毛色油亮的骏马,鞍上骑士甲胄分明,随着一红甲将军疾奔而来,果然是军队。 这数百军士是来监督搜卡的,显然现况让红甲将军不大满意,他翻身下马后厉声训斥几句,又令手下军士分发画像,按画像仔 细对照。 原来的县卒唯唯诺诺,忙瞪大眼睛,对着人脸仔细打量。 排查的重点项目立即变了,更多人手被抽调去比对画像,导致其他项目潦草了不少。 譬如,宽衣察看锁骨。 邵箐心中立即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 虽知这是毛笔绘的画像而非照片,临时大量赶工,画师手艺参差不齐,又非对照第一份肖像临摹的,她看过通缉令,最多也就 和魏景有两三成相似,收拾一下就认不出来了。 看似严谨依旧,实则漏洞一下子多出许多。 怎么回事? 第18章 能当将军的,不至于连这点都看不破吧? 还是他对手上画像格外有自信? 邵箐百思不得其解,连忙回头去看魏景:“夫君,你说这……” 话到一半她顿住了。 魏景正定定透过车帘盯着关卡,神色莫名,罕见有几分出神。 邵箐顺着他视线一看,正见那个红甲将军。 对方正板着脸十分严肃,踱步巡视关卡,仿佛对自己的古怪行径无知无觉。 魏景认识他? 邵箐心底刚浮起这么一个念头,却听身后魏景低低道:“他是徐苍。” 徐苍,安远将军,昔日镇守北疆重镇。守国门,驱胡掳,能征善战,魏景北征的左臂右膀之一。 “那他怎么到西南来了?” 邵箐一想,只怕是新帝登基后被左迁的。 徐苍她认不得,但这人的名号她却是知晓的。徐家是大族,树大根深,子弟入朝且出息者众多,其中徐苍祖父还是诸皇子之师 。 那也算当朝帝师了。 徐家明哲保身,行事低调,为官做事从来不偏不倚,历经数朝一直都是中立党,即使前些年皇太子继位毫无争议,也未见对东 宫和傅氏过分亲近。 新帝登基,大肆清洗朝堂,但诸如徐家肯定不会动的,毕竟朝廷还得正常运作。 徐苍虽机缘巧合往魏景身边靠拢了,但好歹是徐家子,蒙家族佑荫,夺权被贬往西南,却保住身家性命,意料中的事。 如今他是顾念旧主之情,明紧暗松施以援手了吗? 邵箐感叹一句,如果真这样,那倘若没有自己,而魏景跳江不死的话,倒不至于毫无喘息之机。 魏景沉默片刻,收回视线却道:“大伪似真,大奸似忠,不管是谁,也不可轻信。” 他声音淡淡,经历过血腥背叛后,他不轻信任何一个人,除了邵箐。 魏景不再谈论此事,反倒蹙眉对她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什么叫没有她?这种不祥的话语他一听就不舒坦。 邵箐抿唇,笑笑也不解释。 徐苍的事,议论过就被二人抛在脑后了,毕竟他们处境还好,求援什么的本不在考虑之列。 只是二人都没想到的是,短短一日间,还会第二次碰到曾经熟悉的人和事。 …… 中午,随着人流车队在道旁茶棚打尖,刚下车,魏景的脚步微不可察一顿。 虽他马上恢复正常,但邵箐如今对他神态举止已有一定了解,又与他并肩而行,还是发现了。 她当时没说什么,只坐下唤了伙计送膳时,她对他眨了眨眼睛。 怎么了? 魏景也不动声色,只视线朝茶棚左下方瞥了眼。 邵箐端起陶碗,吹了吹碗中热茶,轻啜一口,目光顺着他指引的地方望去。 蔽旧的茶棚不算大,茅草顶盖四面大敞,没有墙壁只用四根粗实的树干顶起。人多棚小,熙熙攘攘,她顺势看去,却见陈旧得 有些泛黑的亭柱根部有个崭新划痕。 小小的,很不起眼,若非魏景提醒她肯定不会留意,但这明显不是随意画的,仔细分辨,这是个类似三瓣梅花的图案。 结合魏景的表现,难不成,这是个联络暗号? 果然是! 茶棚人多不好说话,登上驴车继续赶路时,魏景附在邵箐耳边,低声告诉她,这是他曾经设定的特殊联络暗号之一,专用于身 边亲卫营。 魏景从戎五年多,身边的亲卫变化极大,由一开始的数百皇家禁卫军,逐渐发展成数千精选军士组成的青翟营。 这一支精锐部队,进能拱卫主帅,出能为奇兵冲锋陷阵,成员除了原来魏景的亲卫,多为他亲自挑选并培训的战后遗孤,忠心 耿耿。 这些人能为拱卫魏景战死毫不犹豫,又多孑然一身没有家累,惊闻主子遭遇背叛大变,愤而脱甲离营,千里迢迢刚来营救追随 ,也不是多意外的事。 邵箐悄声问:“那你要和他们联络吗?” 若有了这么一支力量,底气陡增,后事也会顺遂许多的吧? 魏景摇了摇头。 “不急。” 他淡淡道:“即便要联络,也非此时。” 焉知这些人忠心是真是假?转投新帝后借此钓出他也不是没可能? 退一万步,即便大部分忠心依旧,那也很难保证中间没有混入新帝耳目。 如果可以,魏景当然希望把青翟营重新握入手里,这是一个有力的筹码。但他不急,谨慎为先,他现在不是孤身一人,他还有 邵箐。 先观察着吧,时间能筛掉很多东西。 他细细给邵箐解释了自己的打算,看她深以为然点头,又嘱咐道:“这二日小心些,咱们要擦过踺嘉,这是安王的封地。” 安王,邵箐知道。 先帝第四子,魏景的庶兄,生母为朱美人,出身极低,乃先帝自小伺候的贴身宫人。 没错,就是先帝自小伺候的贴身宫人,和丽妃即如今的皇太后一般无二。这两位自小相识的同僚,都被先帝收入房中,并育有 一子。 出生卑微偏有子,而先帝早期的后宫斗争极其激烈,很自然的,二人便携手抵抗。 关系一直极好,同住一宫,后来赵美人病逝,安王才八岁,很自然的他也归了丽妃养育。 亲母养母是同一个人,这兄弟俩关系自然更紧密。先帝不重视安王,随意给了块偏僻且小封地就让其就藩去了,新帝登基后, 直接给安王封地扩大了一倍,已很接近巩县。 据说,这次搜捕逃犯,安王也是总领者之一,封国的兵卒频频出现在视线里。 新帝登基不久,安王封地扩张就更是新鲜,魏景很容易就收集到想知道的讯息。 这个他告诉过邵箐的,她了然点头,又庆幸:“幸好平陶在几百里之外,距离踺嘉甚远,不然只怕会有麻烦。” 现在只要顺利过了这一段就可以了,还好。 …… 踺嘉,治所临昌,安王宫。 这个曾经相对狭小的安王宫,如今正在扩建,虽不涉及前头殿宇,但难免多些吵杂和扬尘。 徐苍一身常服,悄悄从侧门被引入正殿,他垂眸见礼:“标下见过安王殿下。” “起。” 一道醇厚的年轻男音响起,安王转身。 这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头戴漆纱笼冠,身着藏蓝色续衽深衣,肤白红润,宽额方颌,生得甚是英伟,也颇有皇子威仪。 他见了徐苍:“还没有消息么?” 徐苍垂眸站起,拱手:“确是。” “难不成真葬身黔水?” 安王皱了皱眉:“我总觉得太轻易了些。”他那五弟,应是更坚韧才是。 “难不成,他看破了此计?” 没错,徐苍就是一计,他曾经的身份,如今的所作所为,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作为曾被嫡出弟弟映衬得黯淡无光的安王魏平,他颇清楚魏景的本事。若是不死,单凭这些寻常兵卒的搜捕,恐怕不管多严谨 ,也奈何对方不得。 于是,他和幕僚商议后,看中的被贬到西南的徐苍。 明紧暗松,看似是旧日部属暗中相助,实际就是布下重重陷阱。 据信报,齐王重伤带毒跳江,江水湍急,即便能登岸,只怕也危在旦夕。 各个大小城镇的有名大夫已第一时间约束了起来,以最大力度搜查日夜不断,齐王很难吧?这时候出来一个不忘旧情的昔日下 属,已至强弩之末的他,想必很大可能会求援吧? 可惜的是,事发如今已快十日,依旧毫无动静。 魏平蹙眉沉思片刻,挥手:“你且回去,严加搜索不得有误。” “是!” 徐苍应了一句,无声退下。 出得宽敞堂皇的正殿,炙热的阳光垂直照射,又闷又热,他几乎马上出了一头汗,表情不变,心底却未尝没有大松了一口气。 他是徐家子,蒙家族护荫得以活命,且尚能继续披着战甲。如今这局势,他自然不能拖累家族的。安王的人找到他,他不得不 从,且还是得高度配合,不能出一丝纰漏。 除了家族,他还有妻儿。 只是与积极的态度相比,他内心只盼齐王千万别找上自己,就这么内外煎熬过了一日又一日,好歹熬到今天,基本能断定计划 失败了。 思绪纷乱,唾弃自己,又不免忆及齐王,他长出一口气,比起这山多雨足,又闷又潮,时冷时热的西南,他其实更欢喜北方广 袤的天地。 一口酒一口肉,一刀胡虏一腔热血,沙土扑面心头却干净舒坦。 可惜,这等时光与这般的自己,已逝去不可再追。 …… 回到安王宫。 徐苍出去以后,魏平瞥了他的背影一眼,轻哼一声。 他未必不猜测徐苍心里不乐意,但这个不重要,对方必须得做且得尽力做,就可以了。 可惜呀,废了这许多的心思,却全无结果。 “我总是不相信,齐王就这般死去。” 他此话对殿内另一个人说的,这人一直坐在殿内,只是方才并未出声。安王没对徐苍介绍他,他也没看徐苍半眼,只悠然品茗 。 看着不过二十余,深青色的宽袍大袖,长长的黑发并未束起,而是用一根黑色的素缎松松系在背后,剑眉凤目,鼻高唇红,肤 色白皙有光泽,非常俊美的一个男子,和魏景那种英气的俊不一样,他如魏晋名士,尽显风流。 这人正是安王宫的第一幕僚,卫诩。 卫诩并非单纯的幕僚,他本荆州名士,魏平慕名数顾,二人志趣相投,以挚友互称,他方出山至踺嘉。 所以此人说话也相当直接:“信与不信,此计已无用,另谋他法需尽早,否则时日愈久,擒拿齐王恐无望。” “张阔呢?他潜于青翟卫已有些时日,还无消息传回么?” 第19章 踺嘉往西北百余里的一处河滩,黔水边缘。 江风吹拂河岸,芦苇摇摆发出沙沙声,一年约二十四五的男子举目远眺片刻,眉心紧蹙:“今日已是第十日了,殿下还没有联系 我们。” 这是青翟营的首领,都尉韩熙。 其实这么说也不对,如今青翟营已不再是曾经的青翟营,韩熙也不再是大楚都尉。 青翟营和寻常将士不同,他们对魏景忠心不二且基本无家累。所谓附逆消息一经圣旨宣告,全营哗然,趁着先帝早安排的人忙 着接手北军,他们毫不犹豫离了大营,立即乔装潜行欲往京城营救主上。 京城未到,流放的消息就传来,于是他们又匆匆改道。 可惜由于没能获得精准情报,到底是晚了一步,等他们赶上时,魏景和邵箐已被迫投身黔水了。 于是,这群人马不停蹄沿着上游找下来,又分散人手留暗号,直至如今。 韩熙急得嘴上起了几个大燎泡,黑色布衣沾满尘土,神色焦灼一脸疲惫。 “只盼殿下如今隐于僻静处疗伤,因而未看见暗记。” 和韩熙站在一处的还有三人。二个身穿扎袖劲装的高大汉子,昔日的镇护将军张雍,虎牙将军陈琦;一个身穿灰色布袍的长须 文士,昔日行军司马季桓。 魏景旧日帐下十虎将,张雍陈琦就是其中之二,此二人和韩熙一样,皆是魏景亲自提拔的寻常军户子弟,亲长皆死于鞑靼之手 ,牵挂甚少。这几年倒新成了家,但二人妻儿皆在边境,悄悄带上就是。 季桓则是魏景麾下谋臣,他当年乃慕齐王之名而来,投的本非大楚,忠心对象也始终都是前者,惊变一起立即联系张雍等人离 开。 河滩附近还守了不少布衣汉子,虽装束各有不同,但从站立姿势到精神面貌,都隐隐昭示其军旅出身。 张雍脾气火爆,闻言怒骂:“他娘的皇帝老子!干的都不是人事!” 谁说不是呢?他们主公为平鞑靼耗费了多少心血精力,没人比他们更清楚了。 只是季桓却沉声说:“公恕慎言,如今需以寻找殿下为要,不可横生枝节!” 即便此处自己人严密把守,也不可掉以轻心,且骂习惯了很容易脱口而出的。 张雍悻悻闭嘴:“先生,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 三人直直盯着季桓,季桓沉吟半晌,道:“殿下或许真隐于僻静处养伤,但也有可能看了暗记后,却暂未与我等联络也不定。” 至于坠江身死,却没有一人提及,不是避讳,而是他们有一种莫名信心,魏景不会这么容易就死去的。 这次他们带出来足有三千余人,若是当中混入一个或者两个新帝的眼线,那后果不堪设想。 “我等莫要急躁。” 季桓隐晦说罢,问韩熙:“承平,先前让你琢磨一遍底下的人,可有结果。” “我勾选了百余人,已命人仔细观察,若真还有眼线,近日应能有讯。” 青翟营本近五千,这三千多人是已筛过几遍的了,韩熙得了季桓嘱咐,又吹毛求疵圈了百余人出来。 正说话间,河滩下游突然喧哗声大作。四人眉心一皱急赶过去,却见几名兄弟将一个青衣汉子按在河堤一侧,定睛一看,是六 队什长张阔。 “张阔悄悄往河堤藏了此物,还做下隐蔽记号。” 一兄弟递上一块内衣裁成的不规则布片,韩熙等三人接过一看,只见上面用鲜血凌乱地写了几个字。 “如常,未有联络。” “你他娘的贼子!居然敢悄悄往外传信!” 张雍勃然大怒,几步上前一脚踹中张阔心窝,他天生神力,张阔惨叫一声,登时吐血昏迷。 季桓却执起张阔双手一看,只见食中二指上头有七八个细小的伤口,咬出来的,最早那个已伤愈多时。 他心头一凛:“我们的行踪,只怕一直在人家掌控之下,赶紧走,不可再留!” 万幸,殿下没有联络他们! …… 韩熙等人的现状,魏景邵箐自然不得而知,他们路上又见了好几次梅花记号,但一律暂未理会。 走了几日,已将踺嘉抛在身后。这天傍晚,寇玄问,前方有个乡镇,是否投宿客店? 邵箐撩起车窗帘子,前方确实有个乡镇,炊烟袅袅的,规模不大,借了这条主干道的福却甚是繁华。 魏景道:“可。” 寇玄应了,立即扬声喊前头的颜明,两辆驴车一前一后往小镇行去。 邵箐又往车辕方向看了眼,放下帘子。 话说这个寇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自离了合乡,外头搜捕风声是越来越紧,他没有异动不说,反而对魏邵二人越发客气了。 这种客气,在那日过了第一个关卡后达到顶峰,自此,他完全是以魏景马首是瞻。 寇玄选了一家客店,两辆驴车赶进去,命伙计卸了驴车喂饱,一行人转入后院的上房。 逐渐离开黔水下游,排查倒是显得疏松了些,伙计告诉他们,兵卒白日查过,今晚肯定不来了,可以睡个安稳觉。 这样挺好的,虽魏景有手段保证消息不漏,但麻烦事能免即免了。 “你梳洗罢,等会我给你换药。” 由于安全所限,邵箐一直和魏景同房。一段不短的时间下来,她也习惯了,好歹不再别扭,反正就是一人睡一边,谁也不挨谁 。 这上房条件还行,分里间外间,沐浴的大桶搬进里间,她快手快梳洗妥当,出来换魏景。 等他也洗了,她拎着金疮药进去。 魏景身上的伤已好的差不多了,仅剩最严重的锁骨处,不过那伤痂也见松动,目测再过几日,就能脱落。 他活动自如,功力已差不多恢复到全盛时期。 邵箐安全感大增,喜滋滋将药粉倒在他的伤痂处:“这颜明医术还是不错的。” 魏景精赤上身,宽肩窄腰,紧致的肌肉线条流畅,爆发力十足。不过他身上却有不少大小伤疤,有新的,但更多是旧的。 刀剑,箭矢,很难相信一个皇子身上会有如此之多的伤痕,可见他从戎五年多,从来都是身先士卒的。 邵箐一时有些难受,她突然更理解了他的恨。 “嗯。” 魏景低头看邵箐包扎好伤口,他披上衣裳,又拉她过来看鬓角处,见淤青散尽,如今已一丝痕迹不见,这才放了心,“还疼吗? ” “散了淤自然是不疼的。” 邵箐笑了着应了句,擦擦手一个骨碌滚上床,伸了伸被颠麻了腰腿,道:“那寇文长,看着倒是甚是机敏识时务,倘若他和颜明 能一直如此,到了平陶我们也有个帮手,那就最好不过。” 她是衷心希望二人能投,一个擅医,一个敏捷,平陶人地生疏,正好能辅助。 另一方面,寇家也安稳了,不辜负双方初始的这一份情谊。 魏景知她心思,只他实话实说:“寇玄算个聪明人,这得看他的决断。” 没错,如今能肯定寇玄已察觉了什么,且他还知道魏景的目的地是平陶。现在进入一个关键时刻,投了最好,利益结合,魏景 还能把人一直放在眼皮子底下。 倘若不投,恐怕就意味着他生了其他心思了。 两个分岔口,一左一右,没有其余可能。 单看寇玄选择。 “你勿担忧,此事有我。” 其实魏景也没有过分重视这件事,毕竟不管对方如何选择,他都能轻易应对。 “嗯。” 邵箐耸耸肩,好吧,所有事情都交给他处理了,自己不爱琢磨这些。反正他答应过寇家人不异动绝不杀,她相信他不会骗她。 她问过就罢,只没想,寇玄的决定来得更快更坚决。 …… 旅途疲惫,邵箐很有些困顿,卷了被子就要睡,不想刚阖眼,却听见房门被轻扣了两声。 魏景面色寻常:“是寇玄,我先出去一会,你睡下就是。” 他缓声说罢,就站起去了外间。 邵箐哪里还有睡意,这寇玄夜间扣门还是头一回,她突然有了某些预感,忙支起耳朵倾听。 …… 魏景开了门,寇玄进屋后,立即就拜。 “玄有此机缘,得以追随杨兄些许时日,心悦诚服之,若杨兄不相弃,玄愿效犬马之劳!” 寇玄沐浴更衣后穿戴齐正,神色郑重,话罢后拜伏在地,毕恭毕敬深深施以一礼。 他确实心有所感,又见魏景进出严关轻松自如,一路见搜查越严密,他心越凛然,忆及自家清楚的某些实情,禁不住出了一身 白毛汗。 他当即决定投魏景,只前些天搜查严密,唯恐隔墙有耳不敢动弹。如今情况渐松,他毫不犹豫就来。 思及前事,他总唯恐寻常言语表达自己决心不够,伏拜过后,他肃然举誓:“皇天在上,玄就此立誓,自此对杨兄绝无二心,若 违,当五雷轰顶,九泉下先祖亦不得安宁也!” 时人敬畏天地,如今的举誓和后世完全不一样,况且寇玄连已逝祖宗也带上了,足可表其决绝之心。 魏景一直淡淡盯着寇玄发顶,待对方说罢,他无声挑了挑眉,同时神色一变,上前一步扶起寇玄。 他面带欣喜,微笑道:“大善!” “得文长襄助,日后必事半功倍。” “玄荣幸之至!” 这新出炉的宾主二人你来我往说了一阵,最后寇玄言道,夜深了,不敢打搅主公休憩。 魏景颔首。 这算是一场皆大欢喜的相投,寇玄心愿达成,面有喜色。只他临退出前,还是忍不住多说了句:“主公,存山脾性古怪,人品却 上佳,如今不喜拘束,只假以时日,必也相投于主公手下。” 他来前又劝了颜明一回,只是颜明撇嘴道,他就是个大夫,又不能出谋献策,没什么可投的。 魏景道:“无妨。” 寇玄见他并无不喜,悄悄松了口气,忙拱了拱手,退了出去。 …… 魏景随即回了里屋,宽衣休憩,他见邵箐趴在床畔睁大眼看他,笑吟吟的,挑眉问:“有这么高兴么?” 别看他方才言行举止无懈可击,仿佛很欣悦寇玄的相投,但实际上,即便对方立下重誓,他也未曾轻信。 且观察着吧。 不过就目前而言,寇玄投了也有好处。很快就到平陶了,诸多琐粹事务仍需要人代为处理,寇玄再怎么样,如今也是利益结合 了,他可比平陶中的陌生人可靠。 因此,今晚这个结果,魏景尚算满意。 邵箐往里滚了一圈,把位置腾出来,笑道:“是呀,这样挺好的。” 她一头过腰的青丝披散,人滚过去还有些留在枕头上,魏景躺下去却压住了,她“哎哟”一声,他忙起身给顺回去:“很疼吗?” “不疼了。” 邵箐捉回自己的头发躺好,又忍不住摸了摸后脑勺,这里有一撮短短的,她嘀咕:“幸好头发长。” 挽起看不出来,不然秃了一块多难看。 相处日久,二人愈发熟稔,像这些闲话抱怨之类的,邵箐已说得很是自然。 她纯粹感叹,只魏景听了难免忆起毒镖擦头皮而过的惊险,有后怕,他顿了顿,安慰道:“以后会长出来的。” “嗯。” 邵箐困意上来,掩嘴打了个哈欠,“我睡了。” “嗯,快睡吧,明日还得赶路。” 魏景伤愈后精力十足,并不累,吹熄油灯后静听身边呼吸声变得轻缓绵长,他又凝神听了停周围动静,一切如常,才阖上双目 。 2第20章 出了魏景所住客房,寇玄举步回屋。银白色的月光洒在他身上,他卸下来时那颗心头大石,一时只觉分外轻快。 他不敢揣测魏景原是何身份,但若心中猜度为真,单看这铺天盖地的通缉搜寻,新主公恐非一般常人。 他立即意识到,自己一家恐曾与极致危险擦肩而过,不,或许现在依然身在其中。 寇玄毫不犹豫投了魏景。 现在一切顺利。未投时性命尚且无虞,更何况如今?只要不生二心,便无碍。 他忧虑去了,心头却浮起另一种异样的感觉。 骚动,鼓噪。 魏景绝非寻常人,将来成就必不仅区区一县,他尽心辅助,将来…… 少年丧父,屡遭打压,郁郁不得志,但寇玄年不过二十五,激情热血尚存,危机转机相依傍,他忽涌起豪情壮志。 步伐不禁快了许多,然客店后院并不大,他很快回到东边自家客房,定了定神,推门,颜明还在里面。 一家人都在等他,一见他面露喜色,便知事成。王弥虽不知凶险,但也松了一口气,合十:“这回可是歪打正着了。” 谁知离了老家,却还能另追随一位县尊呢? “太好了!” 寇月也露出欢喜笑意,她虽不用嫁给孙综还能和袁郎在一起,但却是用全家背井离乡换来的。她极内疚,又唯恐兄长舍弃差事 日后艰难。如今好了,柳暗花明又一村。 姑嫂二人都不知此事根底,寇玄也不打算让她们知晓,笑着附和几句,就催促她们快去休息,明日还得赶路。 王弥和寇月进了里间,寇玄把内室门轻轻掩上,又等了一盏茶功夫,才回来悄声和颜明道:“存山,你多盯着那袁鸿。” 袁鸿和颜明住一房,前者文弱书生,旅途疲惫早早就睡得人事不省,后头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概不知。 袁鸿此人,若寇家没有离开合乡,有孙综对比着,又是寇月真心欢喜的,寇玄虽不怎么满意,但大约也会勉为其难认下这个妹 婿的。 但离了合乡,就完全不一样的。 寇玄不再乐意将胞妹嫁给对方,当初之所以带着这人走,全因形势所迫。时间紧还得悄声逃离,安抚下袁鸿这个当事人才是上 策。 离了合乡就好办,粗暴点可以直接扔下;若顾忌寇月,那就日后另谋个法子,反正不急。 现在寇玄投了魏景,又是另一个看法了。 他不再考虑撇下袁鸿,反而叮嘱颜明盯紧对方,万不可出半点纰漏。 至于如何解决,待安定下来再斟酌。 颜明颔首:“你放心。” 他不愿意投魏景,但也没打算离开,为魏景办事乐不乐意另说,但为好友分忧他没有二话。 …… “夫人,平陶快要到了!” 中午,在路边茶棚打尖,寇月跳下车,紧走两步和邵箐并肩而行。热恋中的小姑娘没了忧愁,容光焕发,说话时那双大眼睛忽 闪忽闪的,亮晶晶。 自从寇玄投了魏景以后,寇家人改口称邵箐为夫人,和王弥热情中带着恭敬不同,寇月心眼不多,称呼改了但态度和往常一样 。 邵箐挺爱和她说话的。 “是呀,下午应能到的。” 那日之后,驴车又走了快十天,已出了黔水下游范围了。同样的,也出了搜查范围。这几日,沿途已再不见半个搜索兵卒,关 卡也与平时无异。 终于彻底摆脱了追捕,要到地方也不用继续在驴车上颠簸,邵箐揉了揉颠得发麻的后腰,吁了一口气。 不过她并未点亮在驴车上判断行进距离的技能,话罢又侧头看魏景。 魏景容貌行踪已无需遮掩,一身寻常黑色扎袖布衫,他宽肩窄腰身材高大,自带气场,给硬生生穿出不一般的感觉,惹得茶棚 中诸多农人脚夫都多看了两眼。 他没有在意,将茶棚里外扫视一圈,他颔首:“约莫还有二十里地,下午确实能到。” 邵箐得了肯定,登时喜形于色。 寇玄已紧一步进了茶棚招呼伙计,人多,只勉强腾了一张空桌子出来。 魏景携邵箐坐了,寇玄等人才坐下。茶棚饮食粗糙,大伙儿很快填饱肚子。端起热茶吹了吹,寇玄目光微闪,吩咐袁鸿:“大郎 ,你去把驴喂喂。” “好嘞!” 当初离开巩县,寇玄隐觉不对立即隔绝袁鸿,不再让他赶车。而袁鸿文弱路上也不太舒服,有心防着无心,所以他虽知官府搜 捕逃犯,但其余信息却不了解。 得知魏景是赴任县令,寇玄都相投了,他惊讶过后,十分殷勤,听了寇玄的吩咐,忙站起对魏景微微俯身,颠颠过去了。 “主公。” 支开了袁鸿,寇玄低声问:“我们可是要直接去县衙?” 他认为这样不大妥当,越往西,山多林密,水网纵横,偏越觉民风彪悍,这几日骗抢劫道路上就见了几回,因抢道一言不合争 吵乃至大打出手者更多。 忆起魏景解决劫道者是的利索狠辣,寇玄非但没害怕,反更觉安心,他提议:“主公,我们人地生疏,不若先先找个地方住下, 观察二日再说。” “可。”魏景颔首,他本来就是这个打算的。 方案定下了,邵箐挺赞同的,不过在进平陶之前,她得先再次整理一下。 她一路上都是男装打扮,装成一个黄黑皮肤的少年,住店过关,正好用那杨拟的身份。她化妆技术不错,没出过纰漏。 不过既然抵达目的地了,那必得更谨慎一下。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微隆的胸前,嗯,这位置还的再束紧一些。 邵箐一路上都有垫腰肩和束胸,不过她如今上围发育良好比较丰满,束太紧很不舒服,路上稍放,现在她得先调整一下。 她和魏景说了一声,提前跳上驴车,深吸一口气束紧,又对着手镜仔细补了妆,再三端详,确定眼前这个相貌中等的少年毫无 破绽,才唤了守在外头的魏景一声,继续上路。 魏景瞥了眼她平坦的胸前,忍不住说:“真不会不舒服吗?” “没事。” 讨论这个话题邵箐有点尴尬,忙挥了挥手,逃过命,跳过江,这点不过小事儿。 …… 精神大振的寇玄和颜明连连扬鞭,吃饱喝足的两头大公驴撒开四蹄,傍晚,已抵达平陶县城城门。 平陶,三江汇流之地。 汒水自西北而来,在此拐弯向东;又有二条支流泗水云水自南而来,擦平陶而过,汇入汒水。 后方群山环抱,背山面水的一大片平坦沃土。 水陆交通节点,平陶城不小且很繁华,不过因为过路商旅甚多,民风又彪悍,且与濮夷二蛮族比邻,犬牙交集,鱼龙混杂。 一行人入了平陶,找个酒馆坐了片刻,上述大面上的情况,便已了然。 邵箐暗忖,果然如魏景当初所言,是一块治理难度颇大的地方。 不过这个应当是对于真杨泽而言的,出身和经历是决定眼界手腕的重要性因素。 她瞄了眼魏景,见他面色如常,也没有担心。 另外值得一说的是,在酒馆坐了这么半个时辰,已经频繁听了一个名称多次了,尤其是隔壁桌,说的唾沫横飞。 这人叫“屈县尉”。 “……你们怕是不知道!这屈县尉家的三公子又纳一房了,据说是个家中道落的官宦千金,途径咱们平陶,被抬进去了。哎哟, 那个水灵灵的,听说三公子在那房连续歇了半个月!” 几个中年男人挤眉弄眼,露出一抹促狭的笑。旁边一桌坐了一群风尘仆仆的小商队,其中一个少年忍不住奇道:“好歹官宦人家 ,即便家道中落,也至于中途将女儿送出去做妾吧?” 要送也回到地方再送吧,这不符合利益呀? 问八卦的来了,方才说话的中年男子猛灌了一口酒,转身摇头:“小兄弟你有所不知。” “咱们平陶呢,是屈阎王的地界,是龙来了得盘着,是虎来了得卧着。官宦千金怎么了,莫说家道中落,就算没有中落,这都到 平陶了,还不是得听姓屈的?!” “抢啊,三公子看上当街就抢了,抬进去睡了半个月,那家人还不是得灰溜溜走了?!” 这中年人酒气上头,大放厥词,同伴见说得过了,慌忙拉住他:“他喝醉了,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一人捂嘴,两人架着,起身就走。那少年咋舌还想问,却被同行年长者扯了一把,瞪了一眼。 双方都急匆匆走了,酒馆中一下子安静下来,接着又有几桌客人站起来结账。 看来,这个什劳子“屈阎王”屈县尉,就是平陶一霸了。 邵箐皱了皱眉,就算这中年男人酒后的话有水分,也能看出这屈家人平日如何横行霸道。 最起码,这当街强抢美貌女子的事不会有假。 寇玄也忍不住蹙了蹙眉。 魏景却并未在意,望一眼外头渐昏暗的天色,他吩咐:“先住下。” 这酒馆前店后舍,两者兼营,寇玄取了符卷,行至柜台前:“要三间上房,最好挨在一处。” 符卷,即是入住驿馆客店的身份证明,手续和后世一样的,甚至要更严苛。不过这年头防伪技术不好,寇家人的符卷是伪造的 ,魏邵二人货不对版,一路行来也没有任何问题。 掌柜是个女的,笑着接过:“好嘞!” 这声音软和中隐带柔媚,非常独特,邵箐看了眼,只见一个皮肤微黑的艳丽女子冲她妩媚一笑。 邵箐不是真少年,没被电到,不过对面的袁鸿面红耳赤,寇玄也移开目光。 要是后世,赞这人两句无妨,不过在如今在平陶,一个美貌年轻的女掌柜,明显不是寻常良家女子。 魏景蹙眉:“我们过去。” 他直接拉着邵箐就走,寇玄拿了号牌连忙引路。 “走慢点儿。” 胸口勒得太紧,起得急有点喘不过气,很难受,邵箐连忙唤了两声。 魏景回头,皱了皱眉。 放缓脚步,入了房,他道:“很不舒服吗?我看看。” 什么? 他看看?! 邵箐瞪大眼睛。 第21第章 这要求太为难人了吧? 邵箐目瞪口呆。 见她半晌不动,魏景又催促一次,邵箐咽了咽唾沫:“呃,不用了,不疼的,解了就好。” 魏景皱眉:“我看看怎么了?” 怎么了? 在魏景心中,邵箐是他的妻子,虽二人未曾圆房,但作为夫君的担心要看看,实在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但邵箐和他并不在一个频道上。 不是魏景好不好的问题,而是她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事。 一路逃亡避搜捕,疲于奔命,神经绷紧到极点,谁有空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她和他共历生死,同睡一床,极信任和照顾彼此, 但感觉这种更像是战友情。 只如今战友说,要看看她的胸。 邵箐浑身血液往头上涌,脸热辣辣的,急慌慌道:“没有怎么了!” 其实她也不是完全察觉不到魏景的态度,只是从前根本未去想过。思及两人种种旧事及现今处境,眼下却也非将这问题摊开讨 论的恰当时机。 邵箐不好反驳魏景,当然也不会答应他,羞怒瞪了他一眼:“不用看,我不疼!” 她转身钻上床,放下床帐,掩严实了,才背对着七手八脚解开束缚,放她可怜的某处喘喘气。 床帐内嘶嘶索索,魏景当然不会硬上前撩起帐子,只他对邵箐的情绪有些不明所以,微蹙眉心盯了床帐半晌,眼前闪过邵箐含 嗔带怒的脸。 和平时模样迥异,却非常灵动。 候了片刻,他低声问:“可有淤青?要取些药么?” “并无,我好得很!” …… 这个尴尬的话题终于熬过去了,一夜无词,次日醒来,邵箐放下床帐要如法炮制。 魏景皱了皱眉,道:“稍松一些无妨。” 邵箐尴尬,不过他好歹是关心自己的,含糊应了,回头自己却照旧操作。 稍忍耐少许时候吧,她对魏景还是很有信心的,不管什么屈阎王还是屈县尉,拿下必应耗不了多久。 不过在这个过程中,她还是谨慎些的好,毕竟暂用的是杨拟身份,以免横生枝节。 一行人出了酒馆,在平陶城中四下走动。 平陶是大县,愈二万户,城池坚固,附近有多山林,能隐私兵;最妙的是和二蛮族比邻,很容易引发冲突。冲突有了,增征县 兵乃正常之事,如今这县令,军政二权集一身,是直掌兵卒的。 民风彪悍很好,反倒是那些柔弱温文魏景才不喜,彪悍者训好就是一支悍兵,对比起来后者就倍显先天不足。 总的来说,他尚算满意。 “我们去看看那屈府和县衙。” 接下来就该考虑解决屈县尉的事了,魏景一转身,往城中央而去。 据闻这县尉屈府就在县衙隔壁,挺好的,也不用跑两处了。 邵箐是这么想的,只是到了地方后,她吃了一惊。 紧挨着的两座高门建筑,只是对比起左边喧嚣热闹登门者络绎不绝的屈府,右边那官衙就要冷清太多了。 只有两个身穿皂服的捕掾守在大门外,百无聊赖,漫不经心。 这官衙不但冷清,还很有几分陈旧,近些看大门红漆许多裂纹甚至剥落,望进去中庭地面青石的缝隙长了不少杂草,瓦片黯淡 ,墙面泛黄,明显久未有曾修缮。 邵箐暗暗咋舌,这官衙看起来日常没怎么用啊,难道处理公务都在屈县尉家? 县令离任就会另行派遣,而且有就任限期的,这平陶县没了县令最多几个月吧? 这县衙怎么这个样子了?前县令过的是什么日子? 魏景淡淡看过,情绪未有太多波动,他身后诸人也提前做过心理准备,面上也未露异色。 他吩咐寇玄:“稍候,你来此传信。”一行人回了酒馆之后。 新任县令抵达,这作为下属的县尉县丞等等属官,出迎才是正常操作。 寇玄连忙应了一声。 “回去了。” 魏景缓声对邵箐说,邵箐应了一声,收回眺望那边敞亮簇屈府的目光,随他离开。 诸人刚转身,忽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只见县衙另一边的拐角后,转过数骑快马,“哒哒哒”往这边疾奔而来。 当先一骑上是个红衣银冠的青年人,约莫二十来岁,他肤色白皙相貌清隽,可惜一脸倨傲完全毁了这副好皮囊。 马速很急,有行人避让慢了一拍,红衣青年毫不犹豫扬起马鞭,狠狠一抽。 “啊!” 行人惨叫一声扑出去,随从“呸”了一口,怒骂道:“挡道的贱民,还不滚!” 一切变化来得太快,邵箐一行距离几骑其实极近,方才那人就在七八步外被鞭打的,红衣青年解决一个,接着又一鞭往这边挥 来。 鞭声嗖嗖,身边的行人惊叫躲避,邵箐倒没多害怕,果然,腰间一紧,她已经退至安全范围。 “咦?” 比起狼狈的行人,魏景和邵箐从容不迫太多了,利索的挪移让人眼前一亮。红衣青年惊讶之余,又甚感兴趣,一勒马缰,扬手 用马鞭一指:“你二人……”过来我瞧瞧。 “啊啊啊!” 话未说完,他胯下正长声嘶鸣停下的骏马突然一个趔趄,颠了顛,一个站不稳竟连人带马直接摔下。 这一摔很重,直直将红衣青年整个抛起,“砰砰”两声,一前一后落地。 碎银子打中马蹄后,魏景收回手,冷眼看着正痛苦哀嚎的一人一马。方才十分嚣张的红衣青年脸朝下着地,下半张脸都是血, 他蜷缩着呸呸两声,直接吐出两颗齐根折断的门牙。 “我们先回去吧?”邵箐扯了扯魏景的衣袖。 这红衣青年明显是屈府的,那边几个守门见状大惊,一边往府内疾呼,一边急奔过来了,行人惊慌躲避,现场立时混乱一片。 这人确实招人烦,但无需急于一时,以后一起算总账就是,不必为此扰乱己方的计划。 魏景收回视线,携邵箐离开,寇玄等人忙急急跟上。 “三公子,三公子!” 随从守门急急将人搀起,连声询问,那红衣青年即屈三公子屈乾捂着嘴巴:“唔,好疼呜,是谁?是谁?!” 他这马,可是仔细选取的,骑了二年,从未出过岔子,这肯定是有人暗算他! 他大怒,忍着疼不忘左右睃视,忽想起方才那个身法极漂亮的青年,他眉毛倒竖,倏地看过去。 魏景携着邵箐,已转身走出一段,屈乾眯着眼睛越过人群,突然眼睛瞪大:“美人,是个美人!” 他一个激灵,竟不顾浑身痛楚,一个鲤鱼打挺就站起来:“快,快给爷追!” 追什么呀? 随从定睛一看,只见那边有二个男子,一高一矮,高的是青年矮的是少年,肩宽背厚的一看就是个男的。 众人面面相觑,没听说过三公子好龙阳啊?! “你们懂个屁!男人和女人走路的姿势能一样么?飘逸轻盈,这等步姿,绝对是个一等一的佳人!” 这屈乾天赋异禀,又御女无数,深谙其中三味,竟从邵箐的背影就窥破她的伪装,登时喜出望外,“快,快追上去!” 他自己就要急追,只膝盖磕得甚痛,一瘸一拐走不了两步,就被急急赶出来的大管事拽住。 “三公子,你先治伤吧!” 大管事和其他人一样,半点看不出什劳子妙步,瞥一眼前头拐弯一闪不见的邵箐,莫名其妙,只得苦劝:“这人只要在平陶,治 了伤再找不迟,还不是随了三公子的意?” 这屈乾捂着嘴,手指缝还不断滴滴答答往下淌血,衣襟地面殷红一片,他迟疑一下:“好吧,那赶紧把大夫叫来。” 他被搀扶回去治了伤,挺幸运的没断胳膊折腿,就是门牙已补不回来了,只能一辈子漏风。 屈乾自是懊恼愤恨,又心心念念着那美人儿,连忙命人去点了兵卒,寻找那“蓄意伤人”的一伙。 肯定是那个黑衣青年暗算的他,等捉住就把他的牙齿全敲下来,再扔到河堤做苦役,折磨够了再杀。 至于那个美人儿,他将她救出苦海,以后就吃香喝辣,爷日日疼爱她。 屈乾搓搓手,这急色的一时浑身燥热,却半点不想他房内那群新旧姬妾,翻身坐起就要亲自出马。 不过他到底没能成功去搜人,领着一群县卒气势汹汹而出,却在前院被他爹拦住。 屈县尉屈承正拿着一纸信笺,皱眉道:“又去哪里?先停了,换了皂服随我出门。” “阿爹这是干什么?” 屈乾见少府主薄等他爹的心腹,还有二位兄长匆匆赶来,大家一身正装,他爹还吩咐通知县中诸乡绅世族半个时辰内必要赶到 ,他大奇。 “你嘴巴怎么回事?” 屈承回家后就接寇玄报信,还不知小儿子受伤,不过他现在也没空管这些:“新任的杨县令来了,你随我去迎一迎?” “迎?” 屈乾瞪大眼睛:“新县令来就来了,我们怎地就要出迎了?” 至于吗? 屈乾有这个想法真非空穴来风,正所谓强龙尚且压不服地头蛇,他屈家就是地头蛇,而这几次三番来的新县令却和强龙沾不上 边。 识相的,那就得些好处和平共处;不识相的,自然会尝到不识相的滋味。反正他屈家盘踞平陶十数载,县令倒换了好几茬,他 家傲然至今。 “这回这杨县令,有些意思。” 屈承眯了眯眼,既然在客舍投了宿,那必然听说过屈家大名的,居然还敢遣家人来给他送信?! 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有所依仗? 说是后者,其实屈承不信,这西南边陲远离中土,哪个有背景有依仗的世家子会被发配过来?且为防万一,他可是花了大银钱 打点过的。 “既然他送了信?那我们就迎一迎吧?”何方神圣,会一会就知。 若是个愣头青,哼,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第22第章 屈承召了县里所有属官,以及平陶诸乡绅家族,浩浩荡荡往魏景下榻的酒馆而去。 他此举,未尝没有下马威的意思。接信至今,不足一个时辰,他一声令下,却已将县里所有上层人物都聚拢得整整齐齐。 但在见到魏景那一刻,他心下却一凛。 颀长英俊的一个青年,不紧不慢自客房而出,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压迫感,神色淡淡,冷电般的目光在屈承身上一掠而过,这 一瞬,他连呼吸都屏住了。 不用对话,不用了解,单单一个照面,就能判断这绝非一个简单人物。 好端端的,这平陶怎来了这么一个县令? 屈承垂眸,心念急转,须臾抬起眼皮子,面上已见热络的笑:“承见过杨县尊。” 他一揖:“不知县尊已至,承竟未曾远迎,望勿要见怪。” 屈承带头问安,后面的诸属官及各乡绅世家家主对视一眼,也跟着齐声见了礼。 “诸位请起。” 魏景笑笑:“中原距离益州甚远,路上有些阻滞,劳诸位久等。” “不迟,不迟。”这不是还没愈就任期限吗? 屈承五旬上下,干瘦,黑亮的小眼睛转了转,精光闪烁,又笑着奉承几句,他道:“这县衙后院甚是朴素,不若县尊先到小的家 里住一阵,我命人先整饰一番?” 迎了以后,就该正式上任了。正常情况下县令是住县衙后院的,屈承今日之前从未想过为新县令整理住所,然此一时彼一时也 。 魏景淡淡一笑:“承县尉好意,只不必了,朴素正合我意。” 他直接拒绝了屈承的示好,也不看诸属官及各乡绅家主表情各异,领着邵箐寇玄等人,径直往县衙下榻。 …… 这县衙后院比前衙还要蔽旧些,墙角长了好些杂草,屋内屋外积了一层薄薄灰尘,不管房舍还是家具,看着都很有些年月。 很明显,几个月没人住也没人打扫了,且有些年未曾修整过。 魏景挥退屈承等人后,邵箐环视一圈:“除非是另置别院吧,不然近几任平陶令的日子都不好过。” 不过可以看出来,这几任之前的县令,还是很有些雅致心思的,这后院就设计得相当有品味。 平陶山水环绕,城中也有溪流,一泓活水被引进后院,绕过假山,推动水车,涓涓淙淙的水声,清澈的溪流绕过小亭绕过花木 ,再从暗渠而出。 可惜的是长久没人照料,花木生得乱糟糟,和杂草混一块,假山水车长满青苔,暗青黝黑的看着就潮湿。 邵箐笑道:“这地方旧是旧了点,但清理出来还是很有野趣的,住着还不错。” 哪怕屈承刚来了一个下马威,她也一点没怀疑魏景能很快解决此事。反倒是寇玄面色凝重,上前拱手道:“主公,不知我们该如 何行事?” 魏景看了他一眼:“方才来迎者中,当地乡绅甚多。” 他并未轻信寇玄,但对方一路上表现确实不错,魏景需要使唤人手,就目前来看,寇玄可用之。 既要用,他就不吝说出自己看法:“然屈家乃外乡来人,盘踞于平陶已有十数载。” 屈家之霸道,一行人也是亲眼所见,然利益就是这么一块,屈家大吃大占,那势必大大侵犯了本地乡绅家族的利益。 矛盾实在根子里的,无法化解。 屈家拳头大,乡绅世族们俯首帖耳,但这并不代表矛盾就消失了,被迫藏在心里,反更可能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分而化之,借力击破。” 以魏景武力,直接杀了很轻易,但这法子连个下策都算不上。一县属吏基本都是屈承党羽,要杀只能杀尽,太轰动了,而平陶 也就白来了。 只是欲解决也不难,他眼界谋略一概不缺,不过一个照面,就有了破局之法。 寇玄极赞同:“主公说的是。” 他道:“西厢是书房,看里头有许多宗卷,我等且仔细翻看,看是否能了解各家情形。” 要分化借力,那肯定是得先找个入手点,他们如今两眼一抹黑,得先设法了解各家底细。 看西厢宗卷如此之多,寇玄认为应该有的。毕竟前几任县令面对一样的困局,琢磨如何击垮屈家只怕少不了。 “你们过去吧,我们收拾就行。” 邵箐对魏景说,相比起清理洒扫,搞垮屈家才是当务之急,翻找宗卷难度不高,但无法取巧,人多些才好。 魏景颔首,嘱咐道:“整理出居住的屋舍即可,其余地方暂无需理会。” 邵箐应了一声,他领着寇玄颜明往西厢去了,男人中就留一个袁鸿,王弥先一步开口就让他帮忙搬些重物。 …… 这县衙后院,和寻常四合院一样布局,正房东西厢还有前头的两边各一倒座房。 这本来是供县令一家住的,随属住围着院子外的左右排房。但这排房更破败,窗纱破烂门扇难以开合,尘土足有寸后,根本无 法住人。 且眼下这情况,分开住绝不是一个好主意,于是大伙儿暂时都安置在后院里。 正房自然是魏景邵箐的,东厢安置寇家人,至于颜明袁鸿就住一侧倒座房,另一边倒座房住不了人,因为是灶房。 邵箐略挽了挽袖子:“好了,咱们先把住人的屋舍洒扫出来,还有灶房。” …… 魏景那边正在寻找合适的突破点,宗卷里头果然有收获。而隔壁的屈府中,屈承及其手下一干心腹,也在商议此事。 “屈公,只怕这人是不能留了。” 还未坐下,主薄冯平就急急说话,方才魏景冷冰冰的目光如今还让他脊背发凉。 冯平此言一出,立即得众人附和,屈承神色凝重,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从来没有一个人给他如此大的危险感,哪怕凶残弑杀如那濮蛮首领。方才尝试拉拢,魏景毫不领情,他当即就动了除去的心思 。 “只怕此人不好除啊!也不是是否会武?” 这和以前那些文弱书生不一样,进了平陶,就任他们宰割。 屈乾一听,连忙道:“阿爹,那人会武,正是他害得儿子磕断门牙。”他已将魏景等人认出来了,把前事说了一遍,咬牙切齿:“ 待拿下,我必要将他满口牙都敲下!” 他不忘邵箐:“他身边那美人儿得归我,我先看上的!” 屈乾十分警惕地看了父兄一眼,父子几个皆是同道中人,他唯恐被抢了先,话罢又顾忌亲爹,不甘不愿补充一句:“你们要用也 不是不行,只是得等以后。” “浑说些什么?” 屈承眉毛一竖:“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惦记着这事?!” 魏景身边女装的就寇月和王弥,王弥姿色最好,但也不算稀罕,生育过也非少艾,平陶街上都不难寻获,居然为了这么个女人 顶撞老子,这小子就是混不吝! 屈承心绪不佳,怒声骂了小儿子好几句。屈乾不忿,高声叫屈:“才不是那个妇人,我说的是男装那个,站在那杨泽身边的少年 !” “胡说八道!” 邵箐伪装技术过硬,诸人回忆一下,那分明就是个少年,何来美人?屈承“啪”一声重重击在案上:“我看你是睡女人睡糊涂了! ” “阿爹,三弟年轻不知事,多教教就是,何须动怒?他身上有伤,让他回去且歇着罢。” 屈家三兄弟,都不是同一个亲娘生的,长大了,自然要争。这不,屈乾长兄不动神色给他上了眼药。 “滚!出去!别杵在老子跟前碍眼!” 屈乾长兄暗喜,神色却凝重:“阿爹,也不知那杨泽在平陶住了多久,咱们要不先探听一下情况?”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屈承颔首:“可。” 父亲怒转欣慰,兄长露出笑容,被赶出去的屈乾极不忿,只他也不敢捋亲爹虎须,只得愤愤回院。 门牙位置很疼,身上淤青也疼,越想越郁愤,连晚饭也没吃下,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一骨碌坐起来,望向正透进一片银白月光 的西窗。 他这院子临西墙,隔了一条小巷就是县衙后院。 凭什么不信他! 那就是个娘们! 屈乾眼珠一转,干脆站起披衣,拉开房门悄悄往西边去了。 要说这平陶县衙,就和他家后院一样,就算押了十把八把大锁,也不妨碍他来去自如。 …… 说是只整理睡觉的房间,但干起来活儿很不少,邵箐只吩咐袁鸿替她搬了些桌椅重物,余下擦洗这些,就自己来。 寇家姑嫂倒抢着给她整理,但她拒绝了。没办法,活多人少王弥寇月还得洗刷灶房呢,单单那几口生锈的大铁锅,就够费劲的 。 从半下午到天黑透,大伙儿累得伸不直腰,晚膳是出去买回的,连带添置了衾枕油灯等日常用品。 屈承倒使人送了来,但他们没用。 邵箐送油灯晚膳给魏景他们时,见三人正各自摊开宗卷细细看着。寇玄颜明先筛一遍,觉得可能有用就递到魏景案头。 这明显是有进展的。 她面露笑意,魏景嘱咐:“你早些歇下就是,莫要等我。” “嗯。” 邵箐腰酸腿疼,恨不得立即躺下,不过她笑道:“这不还得梳洗一番吗?” 她拍了拍鬓发,居然还往下扬了好些尘土。 邵箐离了书房,赶紧吩咐袁鸿给她拎水,注入屋内刷干净的大浴桶当中。这袁鸿也是个没用的,这么一个大男人,拎了两桶水 就气喘如牛,急得寇月撸起袖子就上。 她无语,帮着寇月抬了一阵,水有七八分满了,就栓了房门。陌生地方邵箐很谨慎,她仔细检查过屋里的墙壁门窗,见虽旧了 些但完好无缺,这才放心解衣沐浴。 伴随着屋外淙淙水声,洗了头发,坐在宽大的浴桶里,热水浸过肩颈,酸疼疲惫的身躯阵阵舒畅,她叹慰一声,泡了一阵子, 才开始撩水洗澡。 洗着洗着,盘在头上的长发掉下来,溅起一脸水,邵箐抹了一把脸,抬手重新盘发。 头发盘好,她抬头,不经意动了动脖颈,目光随着漫不经心转动。 无意中扫过后窗,倏地,她动作一凝。 邵箐竟直直对上一只眼睛。 窗纱被人从外戳了一个洞,一只眼睛立马凑上来。洞很小,睫毛眼眶一点不见,只看见一个圆鼓鼓的黑色瞳仁,周围包着一圈 眼白。 “啊!” 她吓得心跳都停了半拍,短促一声尖叫,一个水瓢砸过去。 …… 尖叫声划破夜空,在此同时,魏景身形已自西厢急掠而至,他面罩寒霜,一脚踹开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