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付笑谈中之逝水》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一章 平叛定乱1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 明杨慎 赣江滚滚,奔腾不休。 中年儒士,一袭青衫,孤立江畔,噙泪远眺。 此人姓王名守仁,字伯安,号阳明,时任南赣巡抚。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德成兄,请受伯安一拜!”王守仁面东遥拜,一脸坚毅,收泪挥袖,大步而去。 明正德十四年(公元1519年)六月十四日,宁王朱宸濠于其封地江西洪都举兵谋反。发布檄文,正德帝荒淫无道,奉太后令,起兵如朝。 集兵十万,自称监国,年号德顺,以致仕都御史李士实、举人刘养正为左右丞相,降官王纶参赞军务,讨伐朱厚照。斩杀江西巡抚孙燧(字德成)、江西安擦副使许逵于惠民门外,吹响反叛号角。 风尘之会,戎马劻勷,狼烟四起,人哭狗吠,天地色变。 王守仁独乘一叶扁舟顺赣江而下,至丰城地界。顿觉数道劲风自身后袭来,头也不回,顺手操起船桨运劲后扫,七八支箭羽纷纷无力落下。 江面炸裂,十数道人影破水而出,挥舞钢刀,寒光阵阵,攻向小舟。王守仁持桨应敌,却觉脚下有异,弃舟前跃,手中船桨连续拍打江面,激起朵朵水花,无数水珠如离膛钢珠激射而去。变化仓促,围攻众人躲闪不及,被水珠击中,带着闷哼声跌回江中。王守仁拍水破敌,又借拍水之力向前窜出数丈,此时小舟早已四分五裂。 未待喘息,更多身影破水而来,王守仁无心恋战,如法炮制,船桨拍水,水珠击敌,借力掠向岸边。 江岸近在咫尺,一杆银枪忽从树后闪现,直刺门面。他去势甚急,双脚互抵,借力拧身,堪堪躲过寒枪。 银枪变刺为扫,王守仁举桨格挡,借势跃上江岸,手中船桨却已断成两截。脚未沾地,林中又杀出一队人马,箭羽、钢刀纷纷招呼而来,展开身法,腾挪无方。心下暗暗纳罕:“如此环环相扣、时机精准、出手狠辣的袭杀,全然不似无为教的行事作风!若不是无为教,又会是谁?”眼见破水突袭的死士,踏水上岸,将与林中人马合兵一处。 放眼望去,竟有不下百人之数,统着劲装,手持钢刀,腰背各负抛射兵器。当先二人,一人手持银枪,脸色煞白,嘴角噙一抹诡异笑容,藏身树后兀出寒枪正是由他所为;另一人体格雄壮,肩扛巨斧,身法却很是迅捷,方才正是他隐身水中捣毁扁舟。 王守仁不敢有半分迟疑,一面飞身后掠,一面又暗忖:“合围之势一成,脱身不易。这等阵仗,显然是有备而来,此间所布人手怕是不仅于此,定有其他埋伏。”提气扬声,喝道:“来者何人?”声震四方,响彻林间,却不见鸦雀展翅惊飞、凄厉鸣啭之景。 面对喝问,无一人应答,自顾冲杀。 两道人影倏然破土而出,砂石飞溅。同时,数道箭羽由各方茂密树丛,向他激射而来。扑面砂石,阻格视线,无法看清乍现身形的动向,随手将中断两截的船桨掷向二人。两袖挥舞,砂石尽收其中,再反抛出去,打落裹挟劲风的箭羽。银枪巨斧双双近身,他疾变身形,手脚齐出,脚尖抵住枪杆,手掌拍在斧身。枪斧受阻,他借势后退,恰好避过紧随其后纷乱劈来的钢刀。 破土奇袭二人是一对孪生兄弟,身材矮小,着装相貌一般无二。二人四手均套着极其锋利的精钢爪,劈开断桨,欺身近前。 王守仁左足为轴,右足贴地横扫,激起一地碎石四射,迫得一众死士手忙脚乱。双手齐出,拳掌变换,层次分明,分击孪生兄弟。双生兄弟心有灵犀,配合默契,离拳近者退,离掌远者进。却不料掌势后发先至,前进者明明离掌远,掌风却率先及身,肩头不慎中掌,痛入骨髓,飞跌出去。后退者应变不及,腹部中拳,五脏翻腾,一口鲜血喷出。 王守仁意在突围,一招击败两大高手,毫不犹疑,向前窜去。一柄奇形长剑,泛着摄人青光,斜斜刺来,变幻无方,化出无数剑影,封住各方退路。王守仁大袖翻飞,徒手破解利刃高招。双脚互抵,身形凌空三变,躲过多方袭杀。 “寒水刃!”一片衣角飘摇落地,王守仁神色凝重,心中踌躇,不动声色,沉声道,“无间殿主水寒?” “阳明先生‘圣贤’之名倒也不虚。”来者年近三十,身形挺拔,颇为俊朗,语调平淡,眼神漠然。手持蛇形长剑,剑尖分叉,如毒蛇吐信。 王守仁淡淡一笑,道:“这两位想必就是‘银蛇’花谦和‘开山斧’丁晃了,还有这对双生兄弟应该是‘钻山双豹’赵一、赵二吧。只为王某一人,使得贵殿精锐尽出、殿主亲临,当真是抬爱有加啊!” 水寒面无表情,冷声说道:“我无间殿素来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杀什么样的人,开什么样的价,派什么样的人。只要价钱公道,谁人都杀得!” 王守仁挺胸而立,朗声说道:“既然如此,其他还有什么人,也一并现身吧,别躲躲藏藏了!” “没人啦!” 闻声望去,两名半百老者并肩行来,一个不怒自威,气魄超然,一个长须飘荡,亦庄亦谐。身后跟着两名十岁的少年,蓝衫负刀,神色坚毅,白衣挎剑,双目炯炯。 “刀神、剑圣!”水寒不由色变,古井不波的脸上终于显出一丝惊诧。无间殿一众杀手为来人气势所慑,竟不自觉让开了道。 王守仁好整以暇、翘首以盼,缓缓负起双手,仿佛此之事与己全然无关,好不悠闲自在。 长须飘荡者名为剑成,捋须笑道:“水寒,可还想再与我切磋切磋?” 水寒冷哼一声,抬手一挥,百余死士井然速退,毫无拖沓杂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一章 平叛定乱2 王守仁等人也不阻拦,任由水寒率众离去,强加留难,不免一场恶战。望其消身之处,王守仁道:“剑成兄与此人交过手?”剑成云淡风轻,点头道:“半个月前,在云山巧遇此人,用了六七十招才胜了他。”王守仁道:“放眼天下,能在剑成兄手中走上六七十招者,也不多见。年纪轻轻就能有这等修为,可算不凡了,身为凶名滔滔的无间殿之主自非泛泛之辈。只可惜委身邪道,能耐越高,危害也就越大。他日若能悬崖勒马,回归侠义,也能造福不少世人。” 另一半百老者名叫刀仁,举止沉稳大气,说道:“按照伯安你的计划,数月前我们已联络了以九大派和四庄一岛为主的江湖各派,此时他们已经分别抵达安庆和洪都,随时待命。”王守仁抱拳作揖道:“多谢二位兄长了!”刀仁伸手扶住其双臂,笑道:“你我之间,如此反倒见外了!” 王守仁也不多加客套,叹道:“藩王叛乱,却要仰仗江湖人士,唉——!”剑成道:“正德帝荒淫无道,败坏朝局,引得无数人怨声载道!也正因如此,他朱宸濠才敢造反!” “事已至此,多言无意,我等竭力平叛定乱便是,还此间一个太平家园!”说着,刀仁叫过两名少年,“栋杰、忠义,这位便是你们神往已久的阳明先生,快过来拜见先生!” 两名少年满面欣喜、饱含崇敬,恭行跪拜大礼。“晚辈萧栋杰拜见阳明先生!”“晚辈公冶忠义拜见阳明先生!” 王守仁早已注意到两名少年,笑着伸手搀扶,说道:“快些起来!我与你们二人的恩师可谓生死挚交,称呼先生太也见外了,还是叫声叔叔吧,那才显得亲切。”二人也不含糊,当即改口。 王守仁神色之间不吝赞许之情,道:“你们两个老小子收徒的眼光还真是不赖,假以时日定成誉满天下的义士!对了,还有两个小徒弟呢?”剑成道:“那俩小子随留氏三雄去洪都了,趁此机会正好让他们历练历练!”王守仁道:“你们这做师父的还真是别具一格,人家当师父的总是把年长些老练些的弟子外放历练,年幼些稚嫩些的弟子留在身边看护教导。你们倒好,恰恰相反!” 公冶忠义轻撞萧栋杰的肩膀,不无得意,笑道:“明日和小恒若是知道我们俩已经见到了王叔叔,指不定眼红成什么样呢!” 萧栋杰深以为然,转头恭声说道:“小侄常听两位恩师提及王叔叔,言语之中,对您很是推崇备至!称您为‘四大家’,又兼通儒、佛、道三家,德才兼备、文韬武略,乃当世圣贤!” 王守仁笑着摆手道:“你们师父的赞誉实在太高了,实不敢当。只是将前人先贤当作楷模,竭一身之力追赶仍不得望其项背罢了。” 萧栋杰语出真心,他与公冶忠义早闻王守仁贤名,听闻诸多与其相关轶事,早已心驰神往。初见之下,只觉气度超脱,接触之后,发现这位当世高人平易近人、谦和大度,毫无宗师大儒的架子,敬崇之情更甚先前,直追乃师。 剑成问道:“伯安,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王守仁道:“虽有众多江湖义士鼎力相助,却远非朱宸濠十万叛军的敌手,我们还需更多的人马,方能与之周旋。朝廷那边暂时是不能指望了,叛乱消息入京,皇上传旨下令,再筹集军资、征调兵马,最快也要一两个月。若有小人从中作梗,耗费时日难以估量。到时,朱宸濠早已稳定局势,徒增平叛难度,无辜百姓所受兵祸荼毒更甚。但凡有些良知之人,谁也不愿见到这等惨事。故而,我和德成兄之前已经暗中做了准备,除了联络你们,我们还在左近各府做了些许部署。” 临江府,洪都下游两百余里,依江而建。 王守仁一行五人,就近寻一扁舟,顺江而下。数盏茶功夫,便入临江地界。弃舟等岸,城门戒严,王守仁出示官牌,方得放行。徒步入城,但见街道杂乱,民舍洞开,百姓收拾各色细软,慌忙奔走,虽有衙役维持秩序,仍是一片混乱,人心惶惶。 来到府衙,戴德孺早得通报,恭候府衙门外,一见来人,跪地叩拜道:“下官临江知府戴德孺拜见王大人!” “事态紧急,戴大人无需多礼。”王守仁将其扶起,问道,“戴大人这里筹备如何了?”戴德孺心中忐忑,小心答道:“下官无能,早得大人指令,却只募得民兵千人,加上原先守军,总共不足三千人,且军械短缺,多有农具充数!”王守仁并无责难,宽慰道:“时势所迫,千人已是不易,戴大人无需自责。现在有几项任务,还需戴大人速速办理。”戴德孺暗自松气,道:“但凭大人吩咐,下官定当竭尽所能!” 王守仁点头道:“第一,整顿军马,召集城中百姓,随我等一同撤离此地。若遇不愿离开者,切不可用强,当好言相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诫之时,万不可趁机榨取民脂民膏、作奸犯科,若有违法乱纪者,本官定当严惩,绝不姑息!” 戴德孺道:“大人爱民如子,下官深感佩服!只是……”王守仁看出其心中疑问,解释道:“临江府是朱宸濠的后院,距洪都城不过两百来里,不得此间掌控,他是决计难以安枕的,所以这临江府定会在他的第一目标之中。”戴德孺困惑得解,连连点头。 王守仁取出两封信笺,道:“第二,这是我亲手所写的手令,你找几个可信之人,分别将这两封信笺送到高安、临川二地的沈、钱两位大人手中,切莫有失。” 戴德孺接过信笺,道:“这事好办,大人请放心!” 王守仁接着道:“第三,你从守军中选出百名精干老练的兵卒,临时组成一支奇兵,配以眼下所能提供的最精良轻型兵械,藏身城中隐蔽之处,没有我的指令,不可妄动,只管隐藏。撤离此地后,城门洞开,城头之上不留一人一旗。” 戴德孺道:“下官遵命,这便亲身督办!请问大人,离开此地后,我们将去往何处?” 王守仁道:“吉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一章 平叛定乱3 洪都城,宁王府邸。 朱宸濠头戴冲天金冠,身披银白锁子甲,玉面青须,高坐上位,眉头紧锁,不无忧虑道:“好个王阳明,接连出手均被其安然脱身,端得可恶至极!此人终是大患,若不除之,本王难得安枕,两位可有灭贼高见?” 左右首座,各坐一人。左边之人,身笼墨黑大袍之中,不惧盛夏酷暑,气质阴寒,与周遭炎炎暑气格格不入。帽檐低垂,遮住大半张脸,隐约可见口鼻。自称墨烟海,来历神秘,行事隐晦,为朱宸濠帐下首席谋士。 右边之人,年近半百,身形瘦弱,样貌普通无奇,双眸华光暗敛。此人叫杨断北,人称“无极神君”,又与“阎王”阎浩并称“净土二莲”,乃无为教之主。 无为教本是白莲教分支,前几任教主无一不是佛教净土宗的大师,兼具才德。传至杨断北,风行大变,再无往日清明,尽皆乌烟瘴气。吸收各色人物,迅速扩充势力,四处滋事作恶,数年间演变成江湖一大邪教。杨断北武功高绝,为人阴险毒辣,素有称霸中土江湖之野心。奈何遇上了以刀仁、剑成为首的江湖正派群豪,屡屡受制,夙愿难成。后遇朱宸濠,双方一拍即合,狼狈为奸。 面对朱宸濠询问,杨断北淡淡道:“王爷出重金聘请无间殿刺杀王守仁,这无间殿号称杀人天下第一,如此看来实在盛名难副……对了,杨某若没记错,这无间殿正是鬼先生引荐给王爷的。” “杨教主没记错。”鬼军师声音嘶哑,语调平淡,说了此话,再无下文,不咸不淡。 杨断北为之气结,却又不好发作。他的武道修为当世可数,自有一派格调姿态,对素来行事神秘遮掩的墨烟海很不对付。却也不能轻视,以他之能,数年来竟从未看清鬼军师真容,明里暗里多次试探,始终不得深浅。 墨烟海如那屹立千仞,任尔八面来风,我自无动于衷。不管杨断北如何挑衅嘲讽,始终如一,不现喜怒。 朱宸濠自然知晓二人嫌隙,问而不得,气氛尴尬。这时,其麾下大将凌十一携一身匪气,匆匆赶来,跪地奏报:“禀王爷,城中一下子多了很多江湖中人,他妈的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个个人模狗样、自诩侠义!狗屁侠义!天下哪来那么多侠义?更气人的是这帮杂碎武功还挺高,跟杨教主手底下的兄弟交了几次手,双方都有损伤!” “这些江湖人定是受王阳明指派而来,不可小觑,需当严加防范。无为教兄弟那边,若有需要,你就调些兵马好生襄助他们,万不可怠慢!”朱宸濠微微皱眉,略有不悦,接着道,“凌将军,你现在好歹也是统领万人军队的大将军了,本王多次提醒你言语之中不可夹带粗俗秽语,你却还是屡教不改!” 凌十一出身匪盗,颇有武勇,素来横行无忌,得朱宸濠器重招揽,转而从戎。面对朱宸濠指责,挠首憨笑,粗声粗气道:“末将正在努力改正,只是这些习惯跟了末将很多年,一下子也改不过来!不过王爷大可放心,末将向您保证,下次来跟您奏禀事情的时候,绝对不说脏话!” 朱宸濠不置可否,问道:“还有其他事情么?”凌十一摇头说道:“没了,就这一件事情,那末将就告退了,按照您吩咐这就去加强防范!” 凌十一前脚刚走,李士实慌乱进来,脚下不慎被门槛所绊,摔趴在地,嘴里兀自喊着:“不好啦!不好啦!王爷不好啦!” 细眼尖嘴、一脸奸滑的刘养正呵斥道:“大胆李士实,竟敢出言诅咒王爷!王爷上承天命,肩负光耀大明之责!明明好生在此,何来不好之说?你承蒙王爷厚恩,妄为顺德朝栋梁,言语疯癫,成何体统,是何居心,该当何罪?” 李士实气急之下,言行失当,心中有虚,面对刘养正一连串夹枪带棒的喝问,一时不知所措。 朱宸濠摆手示意,刘养正立时缄口,换成一副低眉顺眼的恭顺模样。朱宸濠问道:“何事惊慌?” 刘养正惊魂未定,气喘如牛,磕磕巴巴道:“王……王守仁发布……发布檄文,称……称都督许泰、刘……刘晖各率边军……边军、京军四……四万,湖……湖广巡抚……湖光巡抚金泰、两广……两广巡抚杨路率其……率其所部,加上……加上王守仁本部兵马,共计……共计十六万大军,数日之内便将兵临城下,围攻我洪都!” 说得断断续续,朱宸濠听得不甚明了,接过文书细看之下,不由脸色。将文书转交墨烟海,问道:“先生以为如何?” 鬼军师接过文书,却只字未看,淡淡说道:“他王守仁纵使手段通天,仓促之间,莫说调集十六万大军,便是十六万平头百姓亦是不能,不过是惑敌之计罢了。” 朱宸濠点头道:“先生所言甚是,十六万大军岂是说调就能调动的?王守仁向来诡计多端、狡诈专兵,以他性子,叫得越响,越是虚张声势。” 王纶躬身入内,跪地行礼道:“臣下王纶参见王爷!”朱宸濠道:“王参将请起,有何事奏禀?”王纶小心答道:“启禀王爷,方才探子来报,王守仁已到临江府。临江知府戴德孺募集民兵千人,加上原先地方守军,有近三千人之数,配备粗陋。不过他们好像并无坚守之意,正在召集当地百姓,准备撤离。” “准备撤离!”朱宸濠一声冷笑,“果如先生所料!”稍作思虑后,又道:“你且加派人手,严密监视王守仁一举一动,不管他有何动向,事无巨细向本王汇报,即便是风吹草动也不可遗漏!” 王纶面露难色,他与朱宸濠相识多年,深知其脾性,夸口领命,却无实质成果,必受重罚。若是虚言捏造,难以欺瞒,同样性命不保。心下忐忑,战战兢兢道:“王守仁武功高绝、行事谨慎,身边又有高人护持,实在难以面面俱到……”越说越发心虚,声调渐低,不时偷视朱宸濠神情变化。 朱宸濠不露阴晴,徐徐说道:“王守仁再有能耐,也不过是凡胎,身边龙蛇混杂,扮作兵卒百姓,混得近身暗查,又有何难?如此简单之事,还要本王教你么?” 王纶噗通跪地,汗如雨下,连连说道:“臣下知错!臣下知错!这便遣人查探,还请王爷恕罪!”见朱宸濠摆手示意,如获大赦,急急离去。到得府外,衣袖拭汗,长长吁了口气。 朱宸濠沉吟道:“本王方才起兵,戴德孺那边就募集了千人民兵,城中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许多江湖中人,可见王守仁早有防备。既然如此,其他州府定也少不了他的暗中部署。先生,原计划可要调整?” “照旧即可。”墨烟海语调毫无起伏,嘶哑而平淡,不紧不慢道,“王守仁有此应对,臣下早已料定,故而初定计划之时,已然考虑在内。” 朱宸濠凝视地图,心中盘算道:“欲取南京,先破安庆。安庆乃兵家要地,为南京之门户,城坚兵精,破之不易,若是正面交锋,耗时费力,难保一举成事,当有经历苦战之准备。真是那样,王守仁必趁机攻打洪都,一旦洪都城破,形成前后夹击我军之势,前功尽弃亦是不无可能,此实非我所愿。也不知他们七人事情办得如何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多忧无意,兵贵神速!”当即召集麾下诸将,下令道:“闵二四、吴十三听令!本王命你二人率所部人马分取高安、临川,事成之后,原地严守,以抗王守仁来犯之兵! “凌十一听令!本王命你率所部人马直捣临江,同闵、吴二人三相呼应,共断王守仁进犯我洪都之要道!切记不可冒进,严守即可! “蒋三八听令!本王命你率所部人马攻取九江、彭泽二地,而后完善各项筹备,以待本王亲率主军,共破安庆!” “末将谨记!定不辱命!”凌、闵、吴、蒋四人尽是匪盗、流寇出身,皆具凶狠勇猛,领命而去。 “若得南京,我朱明半壁江山唾手可得,心中宏愿再非虚妄!”朱宸濠心中畅想,宏图舒展近在眼前,不由面露得色。 兵卒疾步进厅,跪地奏报道:“启禀王爷,赣南七祖回来了,正在府外等候王爷召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一章 平叛定乱4 吉安府地处江西中部,境内河流纵横,交通便利,又有坚固城防,以此作为军事要地不失为一剂良方。 知府伍文定,身为一介文官,生得虎背熊腰,胆识过人,素来尚武,熟读兵法,颇有几分名将风采。 “吉安知府伍文定拜见王大人!”伍文定早获得报,亲自出城相迎。 王守仁和蔼笑道:“伍大人无需多礼。”伍文定道:“王大人辗转数百里,舟车劳顿,下官已安排住处,王大人先作休憩。”王守仁道:“有劳伍大人费心了,不过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事态严峻,休憩不必了,兵营在何处我的住所便在何处,烦请伍大人在军营之中为我安排一处帐篷。” 伍文定闻言,暗赞一声,恭声说道:“营帐早已备好,大人稍候,且待下官命人安置随您从临江而来的众多百姓和一干兵将,便带大人去营帐。” 王守仁自然无异议,最喜这等行事雷厉之人,环视周遭,熙来攘往,井然有序,暗暗赞许。 伍文定招呼左右,处事干脆,不消多时,一应事宜全盘落实匆匆踅回,致歉道:“大人久等了。”王守仁摆手道:“无妨,伍大人实乃难得的干吏,吉安由你统辖,当是此间百姓之福;王某得你相助平叛,亦是倍感荣幸!” 伍文定哈哈一笑,道:“大人谬赞了,下官身为一方父母官,自当恪尽职守、忠君爱民,方无愧一身男儿热血!大乱之际,吉安能有今日光景,全凭大人运筹帷幄、指点有方,下官不过是跑跑腿罢了,实在难当大人如此盛赞!” “伍大人不必过谦,王某从来不是那阿谀之人,溢美之言,全出真心,这份功劳你当之无愧。”王守仁转而正色道,“眼下各项工作进展如何了?” 伍文定道:“按照大人指令,募兵告示已遍布吉安、赣州、宜春、新余、南丰等地,截止今日午时已募得一万三千八百余兵丁。照此估算,再有五日可募兵五万。此外又得吴财神鼎力相助,粮草、船只、军械等一应物事筹备也颇为顺利。只是……” 王守仁道:“只是什么?” 伍文定道:“兵源素质太差,大多是地痞流氓、盗匪流民出身,我行我素惯了,视军纪如无物。未免适得其反,下官也不敢太过强硬约束。时间如此迫促,实在无法进行正规训练和整肃。这般素质,如何能够上阵杀敌?”说话间,已然到了营帐外,伍文定揭起布帘,让身请入。 “此事急不得。”王守仁俯身入帐,“朱宸濠号称五部十万雄兵,除他本部卫队颇有些精良外,其余四部战力比之匪寇过之无几,却占全军约六成兵马。只要我们能募得六万兵丁,加上江湖群豪及原先各地驻军,便能与之周旋。这是我针对此次兵源情况,特意拟定的临时编制、军械配置及军令条文,你速速将其落实。”说着,从怀中取出多份纸笺。 伍文定恭敬接过纸笺,细细阅读。王守仁环视帐内,虽然简陋,但各种必备物事一应俱全。一份地图引起了他的注意,图上各种标注很是详尽细致,于是问道:“对于当下形势,伍大人有何看法?” “大人布置甚妙,着实又让下官涨了不少见识,下官这就照此落实!”伍文定一脸兴奋,答非所问,心思全在王守仁交于的纸笺之上,回过神后,歉然道,“下官走神了,大人刚说什么?”王守仁不以为意,重复先前话语。 “下官确实有些拙见,若有不当,还请大人指正。”伍文定稍作筹措,娓娓道来,“朱宸濠狼子野心,早有不臣之心,为此精心谋划多年。下官以为,作为留都的南京是他此次叛乱的首要目标。南京若失,天下必将大乱,半壁江山落入贼手并非危言耸听!欲保南京不失,关键在安庆。只要守住安庆,南京便可无虞。安庆虽有坚城精兵,能守一时,却也不能将希望尽数寄托其上。若能赶在朱宸濠破安庆之前,夺下洪都,断其退路,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平叛可期!” 王守仁不置可否,若有所思。 赣南七祖:“鞭祖”蓝天凤、“智祖”池仲容、“刀祖”詹世福、“枪祖”龚福全、“力祖”谢志山、“武祖”陈曰能、“鹰祖”高快马。 这七人武勇不凡,各有所长,自恃极高,听闻江湖顶尖高手外号响亮,心生妒意,便自我标榜、张大其事,妄图压过一头,自起尺水丈波、虚张骇人的绰号。早年间聚盗占山,横行赣南,多行不义,恶名远扬。王守仁就任赣南,闻其恶行,带兵征剿,迫其狼狈逃窜,转投朱宸濠麾下。 “我等办事不利、有负所托,还请王爷责罚!”蓝天凤率六人跪于朱宸濠跟前,面带尴尬,尽皆挂彩。 池仲容生得贼眉鼠眼、个头矮小,偏又手持羽扇,一派装腔作势,眼珠溜溜转动,开口说道:“王爷,我兄弟七人计划周密、行事谨慎,原本胜券在握,不料中途杀出诸多江湖成名高手,恶意阻挠,致使我等兄弟刺杀总督杨锐和知府张文锦的任务失败。无奈之下,只能撤离,拼死杀出重围,得以侥幸保命。我兄弟七人对王爷的忠心日月可鉴,但凡王爷差遣,即便刀山火海,也绝不迟疑,故而还请王爷明鉴!” 朱宸濠喜怒不显于色,凝视不语,看得七人心中发毛,忽然哈哈大笑,道:“七位义士快快请起!本王知道尔等已然尽力,奖赏尚且不及,怎会责罚?来人,速传良医,为七位义士诊治伤势!” 七人诚惶诚恐,连连致谢,相扶起身。 朱宸濠背对众人,面上冷意不禁流露,心下思忖:“针对王守仁,本王已在高安、临江、临川三地布下三路大军,可保我洪都一时无虞。当务之急在安庆,然安庆有杨、张二人主持镇守,尤其那杨锐,颇有韬略,若不除之,定成本王破安庆之最大障碍。赣南七祖自吹自擂、办事不利,致使错失良机,引得对手心生警惕,此时杨锐和张文锦身边定是昼夜有强人护卫,若想成事,唯有一人可用!”想到此节,将目光落到了杨断北身上,收尽寒霜,满面和善,微笑道:“杨教主,事已至此,该是你出马的时候了!” 杨断北嘴角挂笑,颇有玩味,意味深长地望着墨烟海。墨烟海视而不见,顾自悠然细品香茗。 气氛微妙,朱宸濠干笑一声,当即又道:“无间殿众兄弟此时正在伺机袭杀王守仁,想是一时难以抽身。倘若强行调来,反而打乱了他们的布局。杨教主武功通神,本王麾下虽有不少能人异士,若论武功,无人能出杨教主之右。以你之能,有心格杀杨、张二人,即便是大罗神仙,怕也难以护下二人性命。”说话间,密切注视杨断北神情变化,稍作停顿,续道:“只身独面江湖群豪,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不如这样,本王这就下令调集三千精兵,以抗衡进城袭扰的江湖人,可使无为教一众高手从中抽身,同杨教主共赴安庆!” 朱宸濠巧言令色,先捧后激,杨断北争胜心起,冷哼一声,傲然道:“放眼天下,能与杨某比肩之人不过十人之数,胜过杨某之人更是凤毛麟角。区区杨锐、张文锦,何须他人援手,王爷既然开口,杨某便走上这一遭!” 不待朱宸濠开口盛赞,詹世福、龚福全二人霍然起身,扬声说道:“我兄弟二人伤势最轻,不过皮外伤罢了,并无大碍,愿随杨教主一同前往,助他一臂之力,将功补过,以报王爷厚恩!”赣南七祖身前有墨烟海、杨断北两座大山,与之相比相去甚远,却又心比天高,不愿落于人后。朱宸濠虽未冷落七人,也从未真正倚重,其心有不甘,有意证明,无关忠贞,只为脸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一章 平叛定乱5 夏夜,残月如钩,虫鸣起伏。 一盏孤灯,照出一道消瘦身影。王守仁伏案沉思,忽闻帐外骚乱,急忙起身外出。望着十余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忧容满面道:“又是无间殿杀手,这是第五次了!我方可有人员伤亡?” “饲马的小兄弟被杀了!”刀仁不胜惋惜,道,“无间殿这次并非行刺,而是投毒。为以防万一,我叫栋杰和忠义详查粮草水源。” 王守仁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无间殿神出鬼没,屡屡暗中下手,防不胜防,好在有你们相助,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说话间,剑成长须飘飘,闲庭信步,悠然而来。 刀仁不由笑道:“领头的叫解宝珍,外号‘毒蝎’,混乱之间,被他跑了。看阿成的样子,应该是解决了。”王守仁依旧愁眉不展,道:“我们这边屡遭暗算,也不知安庆和洪都那边怎样了?”刀仁道:“镇守安庆的杨总督和张知府确实遭到了赣南七祖的暗杀,好在有沐武王和行普大师、青阳真人、楚庄主、罗庄主、敖游侠等绝顶高手出手相护,有惊无险,杨、张二人并无损伤。洪都那边蛮牛和留氏三雄、灵风子、清修等当世豪杰与朱宸濠爪牙无为教明里暗里交手多次,却是互有损伤。” “唉——!无辜生灵惨遭厄运,实在叫人心中难安。此等祸事,但愿能早日了结。”王守仁一阵唏嘘,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道,“无间殿非同小可,可我隐隐觉得我们所见的无间殿不过冰山一角,这个组织绝非表面看似这么简单!” “不错!”剑成接过话茬,“伯安你可知道黑袍墨烟海?”王守仁点头道:“这墨烟海被朱宸濠誉为堪比永乐帝靖难时的黑衣宰相,此人精通阴阳术数,擅长排兵布阵、阴谋阳谋,是个极了不得的人物。难道此人也是无间殿的人?” 剑成正色道:“水寒名为无间殿之主,实则却听命于这墨烟海。据我天元城早年所得情报,正德五年,西北安化王叛乱,背后也有这位黑袍军师的谋划。” 王守仁心头一紧,道:“这位黑袍军师频频参与藩王叛乱,所图为何?你们可还有其他与之相关的消息?” 刀仁摇头叹息道:“此人行事十分隐晦,神出鬼没,我们探查多年,耗费诸多,也仅获知这些消息。” 凌十一、闵二四、吴十三各率所部,兵临临江、高安、临川三城之下,遥见布有空城疑阵,派人查探,确认无异后,轻取空城。蒋三八率兵攻取九江、彭泽,仅在九江辖下南康镇稍遇抵抗,耗费无几,轻松获胜。 朱宸濠得知喜讯,很是高兴,下令嘉奖。亲率叛军主力,直逼安庆。 行至距安庆百里的怀宁一带,杨断北只身归来,须发微乱。看其神情,朱宸濠已然猜到结果,仍报一丝希望,问道:“杨教主,如何了?” 杨断北好面,折颜之事不愿提及,却又不得不提,冷面冷语简述事情经过,只字未提詹世福和龚福全。 蓝天凤等人听得心焦,隐约觉出不妙,赶紧问道:“杨教主,我三弟、四弟呢?”杨断北心中烦闷,不耐道:“死了!” 语出惊人,如晴天霹雳。蓝天凤旧伤在身,当场喷血,其余四人惊得面无血色,颓然坐地,放声大哭。 谢志山性子最急,悲情未消,怒气又生,冲着杨断北吼道:“是谁杀了他们?你为何不救他们?”杨断北冷眼相向,满不在乎道:“他二人死活与本教主何干?”谢志山闻言,顿时暴跳如雷,欲与之拼命。陈曰能、高快马二人心中悲戚而愤懑,却不失理智,连忙将其拉住,高声劝道:“五哥,你冷静,别冲动!”谢志山叱问道:“冷静?兄弟都死了,如何叫我冷静?管他是无极神君,还是净土二莲,老子今日非要向他讨个说法不可!” 杨断北自成名后,无人敢当面指鼻喝骂、自称“老子”,闻言动怒,被朱宸濠拦下。 池仲荣将蓝天凤扶上木椅,说道:“五弟,三弟、四弟是你的兄弟,难道就不是我们的兄弟吗?两位兄弟惨死他人之手,我们如何不痛心?与你相比,绝不会好过半分。但是莽撞行事,于事无补,反而适得其反。你且暂将怒气压下,待我向杨教主问明事情缘由,再行图谋雪仇之事。” “还有什么好问的?这杨断北素来看不上我等兄弟,三哥、四哥惨死,连尸首也不得见,肯定与他脱不了干系!”谢志山怒气不消,矛头直指池仲荣,喝道,“你就知道做和事佬,惧怕他杨断北武功高!你池仲容怕死,我谢志山可不怕死!拼死一搏,也不枉兄弟一场,死了正好可以去陪三哥、四哥!” “老五……”蓝天凤气虚喊道,想要起身,却是不得。他身为七人之首,不仅武功最高,行事也极有担当,威望盛隆。突围之时,更是一马当先,竭力相护,故而伤势最重。 朱宸濠本是生性凉薄之人,全然不在乎赣南七祖生死。然大业未成,不能寒了人心,假作悲容,上前拍着谢志山肩膀,和声宽慰道:“全因本王詹三侠和龚四侠才会惨遭奸人毒手,本王心中既是感激又是痛惜!既是你们的血仇,便是本王的血仇,本王在此向五位义士保证,定会查明真相,手刃仇敌,还你们一个公道,以告慰詹、龚二位义士的在天之灵!他日本王若举事有成,将为赣南七祖开宗立祠,表彰功勋,受后世膜拜赞颂!” 谢志山怒气渐消,伤心抹泪,再未暴走。他身形高大、面相粗犷,此时涕泪齐下,模样颇为怪异,更见其情之真。 墨烟海一直冷眼旁观,杨断北不愿详述之事,他却甚是明了。既然事不关己,他便高高挂起,旁若无人顾自细品香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一章 平叛定乱6 “启禀王大人,叛将凌十一引兵一万前来进犯,现距此三十里!” 王守仁、伍文定等人正在军帐之中商议军事,得闻兵卒奏报,惊而不慌,火速赶至城楼,遥见叛军列队成阵、旌旗飘荡。 “此举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却正合我意。”王守仁凝视敌方军阵,忽而神色一凛,道,“伍文定听令!整兵待战!戴德孺听令!集合新召民兵,随时待命!”二人得令,迅速执行。 凌十一高坐马背,仰望城头,眼神戏谑。他立功心切,违背朱宸濠坚守临江、阻敌城下之令,擅自引兵反攻吉安。虽有急功近利之心,却也并非全无谋略,屯兵城下,也不急于攻城。 当夜子时,叛军阵中鼓角大作、声势惊天,无数火把聚成吞天火龙,照得黑夜如同白昼。王守仁大惊,以为叛军攻城,下令作战。谁料只过数盏茶功夫,鼓息火灭,再无动静。 伍文定大惑不解:“这是何意?”王守仁稍作思忖,淡淡一笑,道:“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扰敌之计,待我军饱受其扰、人困马乏之际,突然猛攻,得建奇功;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名为扰敌,实则暗中突袭。伍大人,传本官将令,增加戒备兵力,扩大巡视范围。不管叛军如何滋扰,只管坚守本职,其余兵将作息照旧。无本官受领不得擅自出兵,违者军法严惩!” 约莫一个时辰后,叛军阵中再次战鼓滚滚、火光冲天,不消多时又归平静。此后两日,依旧空有雷声,不见雨点。 王守仁所料不差,并趁此间彻底摸清叛军底细,暗中派出三路人马,断其后路、攻其两翼。 当日午夜,凌十一照例敲完一通战鼓,吹着口哨,正洋洋自得之时,一道响箭划破黑夜,旋即杀声四起,火光遮天。他尚未回过神,便已身首异处。其部全军投降,被就地收编。 “进攻!”朱宸濠拔出光彩夺目的佩剑,直指安庆城。 令旗一挥,近百座投石机齐发,陶罐飞石齐出,裹挟劲风划过天际,纷纷落在城墙之上。陶罐应声碎裂,火油四溅,飞石轰然声响,碎屑纷飞。令旗再挥,绞盘强弩连射,火箭破空而去,引燃火油。延绵数里的城墙顿时陷入一片火海,哀嚎四起,凄厉至极,动人心魄。 朱宸濠依墨烟海之法,效仿金灭亡北宋的汴京之战。战法相似,规模却不可同日而语。 杨锐早有防备,城头堆满沙袋,当即用铁锹等物取沙灭火。同时,数千江湖豪侠各显神通,同一众兵士共担守城重责。 叛军一方出动渡濠器具,直奔护城河而去,冲车、云梯随后跟进。 杨锐临危不乱,亲立城头,沉着指挥。但见渡濠器具刚入护城河,一声令下,火箭齐发。原来河中倒有火油,火油浮于水面,顿时火龙翻腾,席卷八方。 叛军攻城军队连忙止步,奈何后排兵士不明情况,埋头猛冲。收住势头的前头兵士被撞入火海,阵型大乱,哀嚎遍野,令人毛骨悚然,先机已失,再战徒然。 初战受挫,朱宸濠无奈叹息,鸣金收兵。 翌日黎明,叛军再次发起攻势,多次攀上城头而被打退,血战昼夜,双方死伤惨重,安庆城依旧屹立不倒。 接连强攻不得,士气受挫。朱宸濠大失风度,拍桌摔杯,吓得一干侍卒胆颤心惊,不敢近前。 墨烟海不紧不慢缓缓说道:“安庆难攻本是意料中的事情,王爷切莫动怒。盛怒之下反失了方寸,于战事有害无益。”墨烟海极受朱宸濠器重,他既开口,自有分量。朱宸濠怒气渐平,重振往日玉面倜傥之态。 左右侍卒这才心怀惴惴躬身进帐,小心收拾残物碎屑,换上新茶。 墨烟海续道:“两军对垒,双方兵力、战法策略、对敌决心、临阵指挥缺一不可。安庆上下守城之心坚决,仰仗坚城高墙之利,又得江湖中人之助,这是他们的优势。王爷的优势在于兵力器械,若仅以此为优,屡屡强攻之下并非不能破城。但是一味蛮干,既耗兵力,又费时日,实乃下下之策。软硬兼施、智武并用,以小代价获大利润,方为用兵上策……” 朱宸濠细想所闻,深以为然,依策召见降官潘鹏。 “潘鹏拜见王爷!” 朱宸濠笑容灿烂和善,亲手搀扶,道:“潘大人无需多礼,快快请起!”。潘鹏受宠若惊,心虚问道:“不知王爷召见臣下,有何吩咐?”朱宸濠却道:“潘大人打开那个木箱看看。”潘鹏依言开箱,数百锭金元宝陈列其中、充盈整箱,衬得他两眼放光,又惊又惑,道:“王爷,这……” 朱宸濠轻拍潘鹏肩膀,道:“潘大人自追随本王后,一直忠心耿耿、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本王深感欣慰,特赐黄金万两,以表功勋!”潘鹏双手颤抖,不由伸手轻抚,惊喜交加,扑通跪地,磕头如捣蒜,咚咚作响,连连道:“臣下多谢王爷赏赐!为王爷尽忠尽职实乃臣下分内之责,能得王爷器重赏识更是臣下莫大荣耀,故而臣下万万不敢贪功!” “潘大人快快请起,本王既然赏你,那便是你应得的。”朱宸濠笑意不减,平添几分阴晴,缓声问道,“潘大人可是安庆人?”潘鹏不假思索道:“是的王爷,臣下自幼生长在安庆,祖上皆在此处!”朱宸濠再问道:“你与杨锐、张文锦可熟识?” “很是熟识,臣下与这二人共事多年……”潘鹏喜获厚赏,精神抖擞,作答迅捷,答至一半,觉出不妥,当即止口。 “既然如此,本王有件事情要托付于你。”朱宸濠把握时机,顺势递上一封书信。 潘鹏心有疑虑,又不敢不接,瞥见信封上书有“杨锐张文锦亲启”几字,当即猜到所托之事,不由色变。 朱宸濠接着说道:“你是安庆人,又与杨锐、张文锦熟识,劝降一事交由你办,最为妥当。” 潘鹏心中咯噔,如其所料,表情精彩,眼珠乱转,慌而失措,不敢对视朱宸濠双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朱宸濠噙笑近身,逐字渐吐:“潘大人,可愿受此辛苦,替本王走上这一遭?” 潘鹏冷汗涔涔,心跳加剧,经历一番挣扎后,咬牙答应。 “不战而胜,善之善者也。”朱宸濠哈哈一笑,“若能劝降成功,你潘鹏便是大功一件,他日本王成事,实现宏愿,一应高官要职任尔自选!” 潘鹏暗自寻思:“眼下形势,若不答应,必然血溅当场!既然应了,何不做得慷慨激昂些?”想到此节,立马朗声而道:“王爷恩情,潘鹏无以为报,愿为王爷……不,愿为皇上鞍前马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宸濠仰天大笑,声传四方。 次日,潘鹏身怀劝降书,心中堂鼓连连,施施而行,只盼前路永无止境。反复默念彻想一宿的措辞,终至护城河边。嗖一声响,一枚羽箭钉于身前地中,距脚尖不过数寸。潘鹏失声尖叫,慌退数步,箭身兀自疾颤,恍若其心。随即传来一声呵斥:“过护城河者,死!” 潘鹏回头而望,只见朱宸濠遥立高处,四目相对,无奈轻叹一声,强抑骇意,扬声喊道:“在下潘鹏,求见总督杨锐、知府张文锦!”久未见答,以为默许,在两名兵卒的帮助之下,翻过护城河,战战兢兢来到安庆城下。入眼皆是疮痍,恍若置身鬼域凶地。四布血迹虽已干涸,也无尸山残肢,当日血战之景仍旧历历在目。 城头之上出言喝问:“城下何人?” 潘鹏强作镇定,擦拭额头冷汗,壮胆喊道:“我是潘鹏,乃杨总督、张知府老友,有要事需与杨、张二位大人面见相商,烦请尊驾打开城门!” “是何要事?” 潘鹏心跳急剧、深吸沉气,犹豫之后,再次喊道:“宁王朱宸濠才德兼备、上承天命、慧眼识珠,深感杨总督、张知府乃当世人杰。为免军民于无情战火,特命在下携劝降书觐见,以表其惜才之心之诚,爱民之情之真。望杨、张二位贤兄顺应天命、拔诸水火、登于衽席、择侍良主!” 问话之人回头询问,杨锐神色淡然,缓吐二字:“放箭。” 数十兵卒面带冷笑,引弓搭箭,齐齐发射。不待潘鹏回神,箭矢加身,形同刺猬,当场死绝,双目圆睁,一脸难以置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一章 平叛定乱7 轻取凌十一所部之后,王守仁整军出击,不待高安、临川两地叛军驰援,火速通过临江,直抵洪都城下。 伍文定建言道:“安庆府危在旦夕,我等速取洪都,而后发兵攻打朱宸濠后军,与安庆守军里应外合,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如此叛军可灭!” 王守仁沉吟道:“洪都城近在眼前,取之不难。朱宸濠得知老巢被端,必然狗急跳墙,安庆又能抵得住他几次强攻?即便我等能赶在安庆城破之前抵达朱宸濠后方,他若以少量兵力,拖延我军。高安、临川二地虽有我伏兵阻挠,也不过一时罢了,待其缓神脱身调转矛头拊我后方,反使我军成了那个夹击之势中的被夹者。自保尚且困难,遑论解围安庆!” 伍文定稍作思索,又道:“那便来个围魏救赵,佯攻洪都,做出久攻不下但又随时可能破城的假象,诱其回兵救援。之后我军就势取下洪都城,依城而拒四方叛军。守上一两月不成问题,到时朝廷大军已然赶来,叛乱可平。” 王守仁凝视地图,顾自念叨:“朱宸濠的目标在南京,其中关键在安庆,要保安庆不失,光是靠守已然不行,他若不攻,安庆自然不失。如何才能让他不攻?那就必须让他以为攻下安庆没有任何意义。如何让他以为攻下安庆没有任何意义?那就是攻下安庆也得不到南京,在此基础之上佯攻洪都才能真正实现围魏救赵的战略意图。可又该如何让他以为得不到南京呢?由安庆取南京,需走长江,如果走不了长江呢……” 安庆守军箭射潘鹏手势未收,无数劲风当空袭落,呼呼声响未歇,轰响四起,哀嚎阵阵。 箭矢如蝗,飞石如雨,纷纷落在城头之上,连番轰撞之下,高城坚墙竟被生生砸出一道口子。 潘鹏劝降之际,城中守军不免心生松懈,浸神于痛杀潘鹏的解气情绪之中。异变突起,慌神失措,不及回神,已然毙命。大乱将起,杨锐接连厉呵,方才镇住场面。 九旄大纛冲天而起,上绣日月,下有“宁”字,朱宸濠披甲挎剑立身其下。眼见奇袭建功、占得先机,强忍心中窃喜,登高挥剑,扬声呼喝,亲身督战,大涨叛军气势。 鼓角雷鸣,旌旗招展,叛军如潮水般涌出,声势如虹,各色兵种配合有度,直逼安庆城。 叛军获令明确,士气高扬,借助渡濠器具,飞渡护城河,直抵高墙之下。架云梯,推冲车,虽有缺口在前,却不着眼一处,依仗兵力之优,全线展开。 杨锐一面愤而爆粗,一面调兵遣将,封堵缺口。守军本就兵力吃紧,如此一来,更是捉襟见肘、左支右绌。 飞石当空砸落,直取杨锐,他浸心指挥兵将抗敌,待到发现飞石近身之时已然不及,心生绝望。危急关头,从旁斜斜冒出一根手指,迅疾点出,飞石碎裂四散,一道身影飘落杨锐身前,矍铄潇洒。杨锐惊魂甫定,抱拳致谢道:“多谢沐庄主救护之恩!” 来人沐平生,云南沐家庄之主,微笑示意,十指跳跃,劲气纵横,无数箭矢飞石踅身翻落城下,砸倒大片攻城叛军。得他相助,城头守军压力骤减不少。 冲车撞门,声如奔雷,门轴木闩嘎嘎作响,荡人心弦。眼见轴闩难支,一名百户一声令下,身先士卒,以身抵门,其余兵卒纷纷效仿。轰响不绝,以身抵门诸兵士,浑身酸麻、头晕目眩、气血翻腾、气力难凝。前者口吐鲜血,后者直接震飞。场面摄人心魄,惊险不言而喻,但无人退怯,前赴后继。 隆隆声响,尘土飞扬,大门终被撞破,抵门群卒皆被撞飞。叛军趁势掩杀进来,欢声杀声交融一处,震天价响。 城门之中地方有限,叛军不得摆开大阵,各负绝技的江湖群豪以地势之优,大显身手,打的叛军举步维艰。 眼见城门攻破,朱宸濠喜上眉梢,又见凝滞不前,喜意未消,愁上心头。 杨断北招来手下高手,吩咐道:“你们几个护好王爷周全!”话音未落,闪身而去,平地狂风突起,恍若苍鹰,纵横万军丛中,如入无人之境,兔起鹘落,眨眼间掠进城门,出手如风,瞬间击毙多名江湖好手。直如天神下凡,引得叛军喝彩连连,紧随其后、步步紧逼。 江湖群豪守势溃散,眼见城门之中最后一道防线即将失守,两道人影飞掠上前。正是罗云和敖晴川,各持长枪铜棍,合斗杨断北。 三人武功奇高,城门内数丈之间,成了三人打斗之地,他人只能瞪眼傻看,连近前都不得,何论插手。 斜阳带血遥挂天边,城墙上下,烟尘翻滚、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叛军占优,一时间也难更进一步,双方久久僵持。朱宸濠心生焦躁,压根痒痒,恨不得亲身入阵,杀尽敌军。 又过了个把时辰,月上中天,城楼上下各处要地,大半落入叛军手中,残余守军兵将仍在浴血死抗,却也逃不过强弩之末的厄运。破城在即,朱宸濠不由抚须噙笑。 “报——!”呼声划过军阵,一骑飞驰绝尘而来,直达朱宸濠所在高台之下,翻身下马,跪地奏报:“启禀王爷,王守仁率八万大军,猛攻我洪都城!” 朱宸濠闻言色变,心神失衡,不由咒骂道:“该死的凌十一,自作主张,坏了本王大事!”转而又道:“洪都城情况如何?” 兵卒答道:“我军奋力抵抗,战事惨烈,怕是难以持久!” 朱宸濠厉声说道:“速传本王令,着闵二四、吴十三率其所部火速增援洪都!” 兵卒却道:“禀王爷,王守仁在高安、临川二地暗设伏兵,趁闵、吴二位将军不备之际,纵火烧营,致使粮草器械等一应辎重毁损严重。闵、吴二位将军一时自顾不暇,无法增援洪都!” 朱宸濠勃然大怒,剑劈木栏,眼望安庆城烟尘之中拼杀依旧,目光游弋,心神激荡。他虽有不俗才干,心态毅力却是差了些。 墨烟海看出其心摇摆,不失时机道:“王爷,破城在即,需当一鼓作气,切莫外因扰了全盘布局!” 朱宸濠一阵徘徊,缓缓举起手中长剑。 “报——!”又有兵卒疾行而来,“启禀王爷,此去南京的江面上不知为何增加了许多船只,偶有战船夹杂其中。两岸有异动,似有敌军埋伏,尤以采石矶一带为最,旌旗飘扬,烟雾四起,应有大批军士驻扎其间!” 朱宸濠脚下踉跄,举剑之手无力下垂,眼神飘忽无措,轻声念叨:“原来杨锐率军苦守拖延,不是等王守仁的增援,而是为了在长江沿途布置伏兵而争取时间!” 墨烟海再作争取,道:“所谓江岸伏兵不过故布疑阵罢了,王爷切莫上当。退一步讲,即便真有伏兵,王爷有战舰辅助,仓促之间设下的伏兵在你的无敌战舰面前只能装腔作势,根本不足为患。” 朱宸濠收拾心神,顾自寻思:“墨烟海所言不无可能,但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亲率六万雄兵强攻安庆死伤超三成,若在长江上再遇伏兵,免不了一场血战。我虽有战舰相助,死伤亦是难免。破伏再携疲惫之师抵南京,怕也是强弩之末了。稍有差池,满盘皆输。可若回兵洪都,能否保住尚且难说,多日苦战、惨重代价尽付东流,万难甘心!” 朱宸濠遥见己方军士振臂欢呼,已然占领安庆城,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仰天长叹,尽显惆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一章 平叛定乱8 王守仁兵行险招,准确把握朱宸濠心理,获得奇效。当即下令猛攻洪都,与城中邢顶天、留氏三雄、灵风子、清修等人为首的江湖群豪里应外合,半日城破。 “阳明先生,久违了!” 王守仁闻声相迎,来者身高九尺,声如洪钟,形似山岳,恍若天神下凡。虽年近花甲,依旧龙行虎步。“邢兄,多年不见,风采更胜往昔!” 此人正是邢顶天,海外力神岛之主,气力冠绝当世,哈哈笑道:“老啦,不比当年啦!” 留氏三雄:留德群、留青群、留义群,为京城刀侠庄之主,灵风子和清修是崆峒、峨眉二派的掌门人,另有诸多江湖成名人物,王守仁一一与之招呼致谢。 人群中走出两名少年,与萧承阳、公冶沐英一番热络后,齐齐向王守仁行跪拜大礼。“小侄薛恒拜见王叔叔!”“小侄东方明日拜见王叔叔!” “二位贤侄快快请起!”王守仁笑逐颜开,热切搀扶,上下打量,心中暗道,“小恒太过冷峻,给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明日少了些英武气概,多了分女儿家的绵柔之气。整体格局不如栋杰和忠义,不过也算天资不凡了。” 七月二十三日,朱宸濠、王守仁各率所部,先后抵达鄱阳湖西边黄家渡两岸。朱宸濠这才得知所谓江岸伏兵不过障眼之法,心火澎湃,悔不听墨烟海之言。 “昔年,太祖皇帝同陈友谅决战于眼前这浩瀚鄱阳湖,以弱胜强,大败汉军,一战定乾坤。如今,同样是这鄱阳湖,同样是敌强我弱,我等当效仿太祖及众开国功勋,勇者无惧,知者无畏,仁者无敌。以巧取胜,不求一举灭敌,但以徐徐图之,积少成多,终得大胜!”王守仁召集一众骨干,谋划策略,传达指令。 “王守仁狡诈专兵,最善夜袭,大家务必提高警惕,以防敌袭!人人当奋勇杀敌,力争一战建功,他日成事,尔等个个是中兴之臣,必当裂土封侯,青史留名!”朱宸濠以利诱之,鼓舞士气,顿时人人振奋。遥望王守仁五花八门、参差不齐的义军,心中冷笑。 月黑风高,夜色如墨,凉风习习,万籁俱寂。 伍文定率兵三千,摸黑前行,目标叛军大营,临近营外木栏,觉出异状。朱宸濠早有防备,外松内紧,待伍文定所部靠近军营,黑暗中弓箭、火铳齐发,闪若繁星,一阵乒乓,夹杂着无数惨叫声。 “快撤!” “追!”一声令下,无数火把划破黑暗,人头涌动,如潮水般杀将出来。方才一通猛射,地上尸首寥寥无几,叛军将领自觉以袭破袭得逞,心中窃喜,立功心切也不细想,埋头追击。 伍文定所部配有一队盾牌兵,用以抵挡弓箭、火铳。盾牌样式杂乱,模样难看,却很是有效,方才惨叫声亦是故意为之。 一道响箭划破黑夜,以刀仁、剑成等人为首的江湖群豪突然杀出,个个身怀绝学,跃入敌阵,左冲右突,叛军阵型大乱。又有两队人马恍如天降,从侧翼包抄而来,伍文定变逃为攻,全力反击。 “有埋伏!”叛军阵中有人醒悟,尖声厉叫,针刺一般扎入众人耳孔。却是为时晚矣,叛军瞬间溃败,一时死伤难计。 王守仁与朱宸濠明争暗斗多年,相互多有了解。王守仁深知朱宸濠定有防备,夜袭之计难成,故而做了两手准备,如若偷袭不成,顺势变为诱敌。 无独有偶,叛军主营忽然杀声四起,火龙乱窜,这倒出乎了王守仁意料。原来是援手安庆的江湖群豪,见朱宸濠退兵,一直暗中尾随,趁乱突袭。朱宸濠依仗以杨断北为首的无为教和众多兵将,这才击退江湖群豪,军帐辎重毁损仍是不轻。 初战告捷,歼敌三千余人。 沐平生一马当先,率众而来,虽满身污秽,仍不掩其清癯面貌。王守仁疾步相迎,抱拳道:“沐武王辛苦了!”沐平生还礼道:“阳明先生客气了,我沐家世代蒙受皇恩,诛灭乱臣、护卫家国本就是分内之责,何来辛苦一说?” 青阳是武当派掌教,罗云是古北口罗家庄之主,敖晴川人称“游侠”,无门无派,独身往来天地间。 王守仁无不怠慢,热切联络,却不见少林方丈行普和雾灵山奇三绝庄之主楚飞,出言询问,见众人面露黯然,顿觉不妙。 敖晴川神情沮丧,道:“行普大师受了重伤,阿飞身中剧毒,均在后面马车里。” 王守仁化身劲风,眨眼间掠至车前,揭起车帘,但见二人现状,心头震荡,关切喊道:“行普大师!楚庄主!”行普面色惨白,眼皮微抬,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有气无力道:“是阳明先生啊,老衲有礼了。”楚飞形若雕塑,纹丝不动,双眸紧闭,面笼黑气,汗水涔涔,十分痛苦。 王守仁只觉天旋地转,浑身剧颤,胸中气闷,不忍多看,缓缓放下车帘,涩声道:“行普大师和楚庄主乃当世高手,能胜二人者寥寥无几,为何会重伤中毒至斯?” 敖晴川重吐一口浊气,叹道:“半月前,杨断北带着赣南七祖中的詹世福、龚福全入城行刺,杀了千户百户十余人和数百兵士。后被沐武王拦下,二人激斗数百招,不分胜负。后来又有一名神秘黑衣人忽然现身,仓促之间行普大师与他连对三掌,被其重创。我与阿飞联手阻拦,不占上风。罗庄主及时出手助阵,方才占得上风,那神秘黑衣人为求脱身,寻隙对我忽施奇毒,阿飞以身相护,替我挡下,不然落此境地之人便是我了。唉——!若非阿飞内功精纯,强行压制剧毒,怕是早已性命不保。” 王守仁冠立当世之巅,见惯风浪,听来仍不免咋舌,既惋惜行普厄运加身和佩服楚飞侠肝义胆,也被那神秘黑衣人鬼神莫测的惊世武功所深深震撼。“行普大师伤势可还能治?楚庄主所中何毒?那神秘黑衣人又是何人?” 敖晴川等知情者无不神色颓然,默默垂首。 剑成近身轻声道:“我们天元城网罗堂已在全力找寻石山居士的踪迹了!”他和刀仁早已知晓此事,派人遍寻名医良药,为免王守仁分心,故而早前并未告知。 王守仁身子一震,迫切问道:“结果如何?石山居士现在何处?何时能来?” 刀仁无奈道:“石山居士云游四方,行踪飘忽,苦寻十余日,尚未得知其踪迹。” 王守仁大失所望,一颗心直沉寒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一章 平叛定乱9 金鸡未报五更晓,宝马先嘶十里风。 欲借三杯壮行色,酒家犹在梦魂中。 湖心孤舟,一名面容清丽、衣着淡雅、气度高贵的妇人,眉间带忧,凭栏远眺。妇人名叫娄素珍,出身名门,祖父是理学名家娄谅。自幼得家学渊源熏陶,贤良淑德,饱读诗书,又工书法。后嫁于朱宸濠为妃,深知丈夫素有雄心,却不愿与之苟同,时常规劝而不得,反被误解冷落,以此苦恼,郁郁寡欢。 朱宸濠整兵退至鄱阳湖东岸八字脑,心有不甘,暗自盘算:“奇袭巧取非我之长,正面交锋方能展现我的优势,我当好生想个法子,迫使王守仁与我正面抗衡……墨先生呢?”这才想到多日未曾现身的墨烟海,召唤左右,吩咐道:“速传墨先生!” 近身侍卒面露难色,犹豫道:“回王爷的话,自您退兵安庆后,属下再未见过墨先生,为先生准备的营帐也一直是空的。” 朱宸濠很是意外,道:“你是说先生他不辞而别了?” 近身侍卒小心翼翼答道:“这个……这个属下也不能确定,多半是离开了吧。” 朱宸濠当即斥道:“既然如此,为何早不报知本王?”侍卒噤若寒蝉,唯唯诺诺。见状,朱宸濠更觉厌恶,不耐摆手遣退侍卒,心中寻思道:“这些年他为本王出谋划策,确实立了不少功劳,但本王待他也不薄,向来礼遇有加。先前未采纳他强渡长江、直取南京的建议,不可否认是有不妥。即便如此本王兵力战力皆强过王守仁,赢面依旧很大。只要击败王守仁,此间任我横行,日后仍大有可图。可他为何不声不响顾自离去?” 七月二十五日,战鼓震天。 朱宸濠又以权钱为利,鼓舞士气,宝剑一挥,叛军分水、陆两线,全力出击。 义军兵械短缺落后,训练不足,正面交锋,劣势明显,一触即溃,慌乱后撤。伍文定见状,手提大刀,瞬间斩杀十数名怯敌后退者,不眨一眼,毫不留情,大声喝道:“后退者,杀!”大刀浓髯,威风凛凛,好似铁面判官。 义军兵将慑其威势,再无人敢后退,奋力抵挡,颓势得止。 江湖群豪个个身怀绝技,有以一敌十之能,但面对训练有素、列队成阵的正规军,相形见绌,讨不到半点好处。 朱元璋自鄱阳湖大败陈友谅,吃尽对方强大战舰的苦头,深谙战舰于水军之重要性,倾力打造,造船业在其手中得到巨大发展。才有后来郑和率无敌战舰七下西洋,举世震惊的佳话。 朱宸濠蒙先祖之荫,麾下水军,各色战舰数以百计,配备精良。战舰甫一开动,破水疾行,直有翻江倒海之势。 义军战船多以渔船、客船改装,在庞大战舰面前,形如蝼蚁,高下优劣一目了然,陷入全面被动之中。 朱宸濠眼见水陆二线己方均占优势,尤其水战,压得对手几无还手之力,胸中畅快,捋须而笑。 王守仁登高望远,惨烈战况尽收眼底,神色凝重。眼见双方战船抵近交融,当即舞动手中令旗。战鼓随即声变,节奏由雄壮变为轻快。 义军船只拙劣,却有一大优势,小而灵活。听得战鼓指令,穿梭于众敌舰之间,避敌锋芒。 朱宸濠徒有无敌战舰,却无善使能将,无法发挥其真正神效。面对如游鱼般的义军战船,不敢肆意撞压,生怕殃及近旁己方战舰。只以弓箭、火铳、长矛等器械,仗着居高临下之利,痛下杀手。 江湖群豪所负技能终得施展,手持坚盾,脚踏船身,掠上敌舰甲板,与之混战一处。义军压力骤减,纷纷伺机登船,叛军战舰之利受到极大遏制。 夕阳如血,天水一色。呜咽长风扫荡湖面,如泣如诉,湖中残兵浮尸随波起伏、无依无靠。 二度交锋落幕,双方难言胜负,苦战一日,极其惨烈,伤亡均以万计。 朱宸濠移师樵舍,召集麾下将官,共商对策。“敌军所谓战船,在本王的无敌战舰面前不过一堆破木头罢了。却仗船身轻小之利,投机取巧,对我无敌战舰造成不小困扰。对此,诸位可有应对良策?”一时议论纷纷,却无人献策,朱宸濠怫然不悦。 刘养正趁机建言道:“王爷,臣下倒有一计,不知是否可行?”朱宸濠按下怒气,道:“你且说来听听。”刘养正眼珠滴溜一转,侃侃而道:“敌军仰仗船小之利,肆意穿插于我军无敌战舰之间,确实可恶。若我军各战舰之间于水面之上数尺之处用以铁索连之,可绝此患。他王守仁的破船除非会飞天遁水,不然决计入不得我无敌船阵之中。” 朱宸濠阴沉的脸上逐渐浮现笑意,缓缓点头道:“刘卿所言甚合本王之意!”得他首肯,在场众人无不连声赞叹。唯李士实面挤笑容,看着刘养正满面春风,暗自嫉妒道:“真晦气,被他抢了功劳!” 兵卒入内奏报:“启禀王爷,闵、吴二位将军各率所部兵马共计一万六千八百人已达大营外!” 连得妙计、喜讯,朱宸濠开怀大笑,朗声道:“传本王令,大摆宴席,犒赏三军!” 朱宸濠不时亲身巡视战舰,数百工匠日以继夜,以铁索连舟,效率极高,很是满意,心下寻思道:“铁索连舟之阵一成,王守仁唯一优势被遏,那堆木头再难揭起风浪。陆战之中,仅以原先兵马便压得王守仁难以喘息,现今闵、吴二部归来,陆战是决然无虞了,只需谨慎防范敌方偷袭,大胜可期。” 此后三日,只见义军整兵修养,再无任何袭扰。朱宸濠只道己方戒备森严,对方无从下手,心中得意,不以为意。 七月二十八日,天色初明,鄱阳湖上薄雾袅袅,凉风习习。 王守仁独乘扁舟至湖心,神色古井不波,遥视叛军营地,沉气扬声:“赣南巡抚王守仁邀见宁王朱宸濠!”回响悠悠,遥传八方。 不消片刻,轻舟缓缓驶来。朱宸濠金冠玉面、负手而立,好不从容泰然、春风得意。杨断北立身舟尾,不见如何摇船撸桨,轻舟径自平稳前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一章 平叛定乱10 王守仁浅笑作揖,道:“赣南巡抚王守仁,拜见宁王爷。”朱宸濠笑容儒雅,道:“阳明先生这一拜,拜得是谁?”王守仁再次作揖,道:“杨教主久违了,别来无恙。”杨断北神情冷漠,道:“阳明先生邀见的是王爷,就别与杨某废话了。”王守仁淡淡一笑,这才直面朱宸濠饱含深意之问:“与人见面行礼,实乃常理。为人处世,讲求有礼有法。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将然之后。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法者,治之端也,国之植也,所以禁强暴也。人人守礼遵法,方得朗朗乾坤,万世清明。” 朱宸濠略带不屑,淡然道:“阳明先生文韬武略,本王早有见识。本王自认有些学识,就不劳阳明先生说教了。邀见为何,还请直抒己见。” “王爷果然爽快!”王守仁也不作他言,直奔主题,“王爷为一己私欲,轻举兵祸,视苍生如草芥,至万民于水火,此等行径既悖礼法,又失仁德,实不可取。” 朱宸濠心中冷笑:“事到如今,还作妄言劝降,端的可笑!”不动声色道:“王大人满口礼法仁德,本王且问你,他朱厚照身为当今帝王、九五之尊,言行可有礼法?胸中可有仁德?” 王守仁道:“他人功过是非,岂能为己悖理之由?前路苦海,漫无边际,回头见岸,方可脱离那无间地狱。” “阳明先生此言差矣!”朱宸濠整衣正身,道,“朱厚照荒淫无道,朝政日非,民怨四起,人心思乱。本王身为王室后裔,自当匡扶宗室,为民请命,替天行道。正所谓破而后立,本王正是要做那救世之人,上承天命,肃清污秽,荡涤寰宇,重建清明乾坤!” “王爷雄心壮志,好不叫人钦佩!”王守仁一声冷笑,反问道,“王爷封地南赣,辖治多年,污秽可有肃清?此间百姓可得清明?” 朱宸濠坦然自若道:“古往今来,世间之事多难两全。既然要破而后立,有所牺牲自当难免,岂能做到尽善尽美?” 王守仁沉声道:“王爷勾结盗匪、欺民霸市、贪赃枉法、草芥人命、悖逆谋反、荼毒一方,如此倒行逆施,却道‘有所牺牲自当难免’,此等轻狂悖论,视万民如尘土,心中当真无半分羞愧之意么?既然胸有沟壑,更当以圣人之言‘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作处世之准则,方为王者之道、天下之道!” 朱宸濠斜眼睨着王守仁,挺胸凛然道:“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本王秉承先志、当仁不让,解苍生于泷雾,重肃纲常,顺天应命,所言所行,无不深谙王者大道。” 王守仁目露悲悯,和声道:“天下万民均乃天父地母所孕育,共享天恩,同报地情,帝王将相皆在其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如此方为泱泱正道。昔之得一者,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今虽为侯王,不得一,何以为天下贞?遑论王者大道,岂不可笑?” 朱宸濠凛然不减,道:“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先生以为如何?强之,重削;弱之,重强。何况君乎!” 王守仁摇头摆手,不以为然,道:“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殁身不殆。不识天道常理,尽皆枉然。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与失。以五十步笑百步,非德者所为也。” 二人针锋相对,互不退让,时而言笑晏晏、其乐融融,远远看去好似闲话家常;时而面红耳赤、慷慨激昂、唾沫横飞。 朱宸濠又道:“本王以眇末之身,言乇亿兆之上,十年于兹,战战栗栗,日慎一日,苟慎其道,以为天下可有。成王败寇,胜者才是王道,才是那立道立德之人。” 王守仁道:“王爷雄心才智令人钦佩,然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王爷‘察察’之举,得民‘缺缺’之报,如何能成那立道立德之人?” 朱宸濠冷声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多说无益,还是战场之上见高下吧!”言讫,拂袖踅身。 王守仁脑中念头疾转,故作夸大行止,伸手阻拦,作势欲上对方轻舟。果见杨断北一掌拍来,当即变换手势,挥掌迎上。 杨断北听得二人言词晦涩难明,早已烦闷,见机暴起,一掌未歇,后掌又上。腾身跃上王守仁所在扁舟,同时说道:“这里有杨某应付,王爷且先回去!”再不多言,全神对敌。 两大惊世高手激斗于扁舟那方寸之间,罡风呼啸,拳来掌往,以快打快,眨眼间斗了十余招。脚下扁舟受二人强大劲力所压,不摇不晃,咔咔作响。 形式突变,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出人意料。刀仁、剑成、沐平生、邢顶天四人越众而出,各驾扁舟如飞箭般破水掠去。那边厢,蓝天凤、池仲容等五人随杨断北座下五大高手同时出列,援手助阵。 王、杨二人四掌齐出,脚下扁舟终难承巨压,粉身碎裂。两边助力相继赶到,二人各自掠上己方舟阵。 杨断北扫视众人,傲然道:“圣贤王守仁、刀神刀仁、剑圣剑成、武王沐平生、力神邢顶天,哈哈哈哈,真不错,神州八极一下来了五个,倒叫杨某不胜荣幸!” 沐平生神色淡然,举止从容,道:“杨断北,安庆一战,你我未分胜负,可要再战一场?” 邢顶天声如惊雷,贯穿天地,道:“我说沐武王,你既与这厮打过一场了,这次就该轮到我了!” “沐武王、邢蛮牛,你们谁也别跟我争,他是我的!”剑成半百年岁,平日总是一派乐天,罕有肃穆,乍显正色,倒叫熟人有些诧异。深邃目光缓缓落到杨断北身上,沉声道:“杨断北,可敢与剑某一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一章 平叛定乱11 杨断北只觉对方劲气蓬勃外放,收拾傲气,寻思道:“我与刀、剑二人中的一人注定会有一战,今日不失为一个好时机。我若胜了,往日备受打压之气一扫而空,日后横行天下,何人敢阻?我若败了,中原江湖再没我无为教立锥之地,成败在此一举!”想到此间,冷哼一声,朗声说道:“笑话!杨某纵横天下,何人不敢与之一战?” 此战意义深远,无可避免,再行劝言,倒成使反力了,王守仁、刀仁、沐平生、邢顶天四人深谙其中道理,不作他言,只道:“小心!”留下关切叮嘱,乘舟上岸。杨断北手下之人无不惟其命是从,只需他一个眼神,当即默然退去。 赣南七祖见到王守仁分外眼红,性子火爆的谢志山嚷道:“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报我们的仇,两件事情有个狗屁关系!”若非陈曰能和高快马拉着,早已跳将出列,与王守仁厮斗一处了。池仲容摇着手中羽扇,深知以己威信镇不住谢志山,便对蓝天凤道:“大哥,古人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正面相对,任何一人我们都惹不起,何况有五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如他日寻机,再作图谋。”蓝天凤点头称是,他既为七人之首,自有一番沉稳气度与威慑之力,他既开口,谢志山不敢嚷嚷,只作嚅嗫,极不情愿地被陈、高二人拉走。 湖面浩瀚,烟波浩渺,却镇不住剑成和杨断北的绵绵气机。这气机与时光相融,与空间相合,蓝天白云、碧水薄雾、花鸟虫鱼……世间万物皆与之合成一体,或许本来就是一体的。清风吹到了此间,出现了断层,再无时光的流逝、空间的变幻。 剑成的眼前出现了一点毫光,光晕以可见之速逐渐扩张,直到无穷无极。光好像是白色的,又好像是无色的,柔和而纯粹,无一丝异物掺杂其中。天地间,唯有这光和他自己。 杨断北置身无尽的黑暗之中,没有任何闪光之物,他低头抬手,却没看到自己的手,他能确信手就在那里,又感受不到那里就是他的手。他与这无尽黑暗融为了一体,这黑暗就是他,他便是这黑暗。 岸边的看客们,大多不明所以,期待的惊世大战,为何会成为闭目养神?二人原本凝重肃穆的神色,不知何时变成了安详和从容。 飞燕掠空,来到二人上方,已是一团血雾,叫声却还未歇。 空间出现了震动,看不见波纹,但能清晰感知。二人同时睁眼,剑成食、中二指并指为剑,剑气穿梭,往来纵横;杨断北十指张扬,对空狂舞,席卷八方。 无数细珠跳跃湖面,无敌战舰嗡嗡颤动,岸边土坎沙沙抖落,看客们脚底传来阵阵酥麻,随着身体缓缓蔓延。 剑成不姓剑,原本姓甚他自己也忘了。他的童年正好赶上了灾荒,父母兄弟皆死于那次灾荒之中。在流浪途中遇到了不姓刀的刀仁,二人一见如故,结伴流浪。 流浪的日子苦不堪言,地为床天为被,衣食无着。时常仅为一口食粮与人发生打斗,年小体弱的他们每次都能打赢,因为他们有一种奇特的天赋,棍棒枝干到了他们手中,皆成神兵利器,明明毫无章法,每每恰到好处。短短数年,寻常江湖客,非其之敌。后来碰到了前任天元城城主梁玉盛,收为关门弟子,不传任何武功招式,仅以内功心法“天元功”相授。随着年龄的增长,修为渐圆,合创“刀剑诀”。 杨断北天赋异禀,又心狠手辣,为达目的,能不择手段。尊为无为教之主,身负诸般绝学,“无为掌”、“破邪拳”、“无修证自在杖法”、“巍巍不动泰山深根功”、“无极”,无一不是响彻武林的盖世神功。他的一生充斥着血腥与杀戮、利益与阴谋,教主之位、武功绝学皆是弑师杀兄得来的。 湖面恢复了平静,战船不再异响,土坎的沙土重回沉寂,酥麻感也消失不见了,一切都变回了原样,仿佛从未异样过。 杨断北吐出一口浊气,挥袖而去,带着属于他一个人的无为教头也不回的去了。 剑成上了岸,公冶忠义问了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师父,谁赢了?”望着这位爱徒,剑成眼含深意,缓缓道:“险胜半招。” 半晌,欢声雷动。那边厢,自然是摇头叹息。叹息未歇,喊声又起:“着火啦!” 王守仁得知朱宸濠铁索连舟之举,妙计顿生。趁邀见之际,遣罗云、敖晴川、留氏三雄等多位武功高绝之人,携火油等易燃之物偷入敌阵。又得剑成与杨断北大战之机,做下充足部署。 火势一成,朱宸濠心绪大乱,再无应对之心。望着冲天火海,颓然坐地,双目空洞、面无血色,多年心血、一生夙愿皆化作碳灰尘土,随风而去。侍从的呼喊,兵卒的嚎叫,置若罔闻;往日的雄心,眼前的火海,恍如梦境。 伍文定抚掌笑道:“一千三百年前,曹操用实际行动告诉后人,水战之时铁索连舟是不可取的。百多年前,湖海散人也在他的著作中警醒世人,铁索连舟乃水战大忌” 王守仁心头沉重,情绪低落,不见半分喜意。在他眼里,烧的不是叛军战舰,死的也不是可憎叛军,而是民脂民膏、万民肌血、同胞手足。 数万叛军,死伤大半,各级将官少数命丧火海,大多当场被俘。 朱宸濠六神无主、身若行尸、落拓无依,任由义军兵卒押解推搡、嘲讽谩骂,往日风采,已成过眼云烟。王守仁一声长叹,只道:“严加看管,不可欺辱,违者军法。” 鄱阳湖畔,孤舟之上,娄素珍周身皆以锦绳以内结,遥望滚滚浓烟、遮天大火,隐约可闻凄厉嚎叫。她神色平和,不见哀忧,怅然长叹,自沉于鄱阳湖。 王守仁收其尸,感其高风,敬其贞烈,立墓扬节,礼葬于德胜门外赣江边。 画虎屠龙叹旧图,血书才了凤眼枯。 迄今十丈鄱湖水,流尽当年泪点无。 ——《西江绝笔》 明娄素珍 历时月余的宁王之乱,就此平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二章 风波未平1 京城平虏伯府,占地广阔,门庭若市。 江彬,北直隶宣府人,武官出身,勇武过人,善于献媚察言观色,为人狡诈机警,深得正德帝朱厚照信任。他在正德十二年进封平虏伯,又在正德十四年提督东厂兼锦衣卫,权势滔天、风头强盛、一时无两。 夜深人静之际,江彬正与侍寝美姬缠绵,忽闻夜莺啼鸣之声,两短一长,反复三遍,身形一滞,翻身而起。 美姬不明就里,百般献媚,江彬毫无怜惜之意,一把将其推开,喝道:“滚!”美姬正值兴头,很是不悦,见江彬脸色阴沉,再不敢有丝毫不满,穿衣下床,怏怏离去。 江彬手脚利索,快速穿戴整齐,确认美姬离去,门闩内锁,方才俯身抬起床榻一脚,用匕首撬起一块条形地板,露出一眼锁孔。贴身取出一枚造型奇特的钥匙,插入锁孔,顺转三周,下按寸余,再逆转三周,随即咔咔声响,一旁书架侧移三尺,出现一道与周遭并无差异的墙面。江彬收起钥匙,合上地板,放下床脚,一切恢复原状。再走到墙前,指节敲击墙面,也是两短一长,反复三遍。 敲声落下半晌,咔咔声再次响起,墙面后移半尺,而后由中对分,出现一道仅容一人通行的门洞。 江彬整顿衣衫,跨步而入,融身黑暗。石门重合,书架复位,毫无异状。江彬拾级而下,摸黑前行,熟门熟路,毫无滞涩。默数脚步,转过两道弯,再行七步,摸到一方入手冰凉的铁环,重复暗号,石门缓缓开启,透出一抹昏黄暗光。 石门之内空间狭小,一丈见方,一桌一凳一灯一人。桌在石室中央,灯在桌上,凳在桌旁,人着墨黑大袍背身坐在凳上。 江彬恭身行礼,道:“见过墨先生!” “嗯。”黑袍人正是墨烟海,淡淡应声,不置可否。自朱宸濠撤兵安庆、放弃攻打南京,他便不辞而别,悄然北上。 数日后,王守仁平乱捷报入京,江彬最先获悉,秘而不宣,径自匆匆赶往皇城西北方。那里有座宏大庭院,名为豹房,由朱厚照下令、江彬督建,内有酒池肉林、美姬如云、奇珍异兽等诸般花样,皆为当世稀罕之物,专供朱厚照享乐解闷。 “微臣江彬,叩见圣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照面颊绯红,浸身酒池,左右美姬成群,连番逗弄,娇笑不绝。过了半晌,朱厚照姗姗走出酒池,近侍宫人当即躬身上前,为其褪下湿衣,擦拭周身,换上洁净锦袍,跪地俯身为其穿鞋袜。他头也不回,径自赤足走向高置王座,坐定之后,方才淡淡说道:“起来吧。” “谢圣上!”江彬习得一身武艺,长跪数刻钟,也不酸麻,利索起身。 朱厚照斜坐龙椅,懒洋洋道:“何事奏禀?”江彬道:“回禀圣上,一切事宜均已准备妥当,圣上明日便可亲率王师南下,荡平反王,扬我圣主雄风!” “当真?”朱厚照目现精光,弹身而起,瞬间容光焕发,倒是吓了近侍宫人一大跳。 江彬道:“微臣胆子再大也不敢戏弄欺瞒圣上!” “好好好!”朱厚照连连叫好,喜不自禁,忽而神色一凛,“不对!朕若御驾亲征,那群老杂毛定会竭力阻挠,尤其是杨廷和那老家伙,最是嚣张,时常坏朕好事、扰朕兴致,甚为可恶!” 江彬眼珠一转,谄笑道:“微臣倒有一法,可助圣上摆脱朝中群臣烦扰!” 朱厚照贪乐疏政,却也不笨,闻言明意,摆手道:“无需你相助,朕自有妙计脱身!” 翌日清晨,雄兵列阵,肃杀森然。江彬身着锃亮铠甲,胯下良驹鞍辔鲜明,一骑当先,不可一世。由安定门率兵而出,却见以首辅杨廷和为首的朝中群臣横亘路中,阻其去路。 “叩见陛下!”群臣跪地行礼,杨廷和朗声说道:“御驾亲征,何等大事?陛下贵为天下共主,干系社稷安宁,万万不可随意亲身涉险!反王作乱,自有臣工大将出面平定,无需陛下亲力亲为!还请陛下听老臣一言,放弃南下平叛之念!” 江彬冷笑道:“杨首辅,圣上并不在此间!” 杨廷和等众朝臣自然不信江彬所言,查看之下,确实不见朱厚照车撵。转而一想,朱厚照平日行事向来出格,扮作寻常兵将,隐身队伍之中,不无这种可能。 军队数以万计,逐个排查耗时冗长,查得前队数千人,毫无所获。江彬大为不耐,高坐马背,趾高气扬道:“本官奉圣御,率雄兵十万,南下平叛!各位大人无故阻挠,是何罪名无需本官赘述吧?” 一名年老官员出言喝问:“江彬!你把陛下藏哪了?” 江彬冷声道:“胡阁老此话何意?藏匿圣上何等性质,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胡阁老若无真凭实据,恣意妄言,肆意构陷朝臣,是何后果也不用我赘述了吧?” 胡姓官员当即哑口,杨廷和出声解围:“请问江大人,陛下现在何处?” 对方软话相询,江彬不无得意,道:“本官区区一介臣工,如何敢干涉圣上行事?杨首辅若无其他要事,还请让道,耽误平乱大事的罪名你可担待不起啊!” 杨廷和等群臣明知事有蹊跷,奈何眼下理亏在己,又无实证,只能让道。 江彬仰天大笑,扬长而去,挥鞭打马,一阵风走得远了。 行军一日,入通州境,朱厚照近侍太监扮作寻常百姓,等候官道边上,“江大人,陛下等您多时了,快随小奴前去见驾吧!” 原来朱厚照不愿同群臣起正面争执,趁夜乔装悄然出皇城,与江彬相约通州。他虽贪图玩乐,疏于朝政,宠信宦官奸佞,任由霍乱朝纲,前有大宦官刘瑾专权,现有江彬肆意弄权,但心性仁厚,从不肆意降罪他人。 大军已过通州境,江彬想来扣押王守仁平叛奏折再无意义,便寻隙将其递交朱厚照,道:“圣上,刚接到赣南巡抚王守仁快马奏报,呈请圣上御览。” 朱厚照随手接过,扫视一遍,埋怨道:“这个王守仁也真是的,区区朱宸濠他都奈何不了,还要向朕求救!” 江彬明了奏折内容,不动声色道:“圣上英明神武,当世无双,区区王守仁自不能与您相比。此番御驾亲征,反贼心胆俱裂,必当不战而降!” “不战而降就没意思了!”朱厚照只觉浑身不自在,“朕乃堂堂威武大将军,老坐在这马车当中成何体统?实在有份呐!”“威武大将军”之职是他自封的,曾以此封号,北击鞑靼,得胜而归。 江彬忙道:“圣上稍候,微臣这就给您备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二章 风波未平2 十万京军行至保定,朱厚照再次接到王守仁的奏折,内容有二,一是劝其回京,二是问询叛军兵将处置政令。朱厚照认真阅后,轻放一边,只道:“停车。”车撵徐徐停下,接过马鞭,遣退车夫,亲自赶车,优哉游哉。 又过数日,大军进到齐鲁地界,王守仁第三封奏折又到了。江彬恭敬递到朱厚照面前,后者正在湖边垂钓,目不斜视,漫不经心问道:“谁的?” “回禀圣上,王守仁的。” “何事?” 江彬早明其中所载,假作翻阅,道:“回禀圣上,王守仁奏请,在南京举行献俘仪式。” “你以为如何?” 江彬稍作沉吟,道:“微臣以为,此举大为不妥。” “如何不妥?” 江彬道:“圣上此行意在平乱,王守仁却偏偏请您到南京受降,此举大有深意,似有以损圣上英明而为己增添功勋之嫌,可谓用心险恶、其心可诛!” “其心可诛这等措辞莫要随意扣人头上。” 江彬当即伏地乞罪:“微臣言辞失当,请圣上责罚!” “起来吧。”朱厚照收货颇丰,随手将鱼竿丢给江彬,“传朕旨意,朕将亲赴江西,于洪都平叛受降。” “微臣遵旨!”江彬提竿背筐,亦步亦趋。 骄阳似火,焦金流石,草木萎靡,夏末时节天地仍似熔炉。 经过多日整顿,鄱阳湖重回往日风采,波光潋滟,浩瀚无边,宛如无暇翡翠。白鹤振翅贴湖飞掠,荡起圈圈涟漪。 王守仁偶得清闲,与刀仁、剑成二人并肩立身树荫下,感叹道:“好在吴财神及时派送钱粮药石,使得义军战后得以妥善调歇。如此炎炎酷暑,常人尚且忍受不易,何论身负重创的伤员?” 刀仁点头道:“这位吴大善人当真是不负财神之名,不光经商有道、富可敌国,更为难得的是心怀家国万民,有一颗济世为怀的赤子之心,日后得空定要登门好好拜谢一番!” “那是自然!”王守仁面露神往,“久闻吴财神之名,却从未谋面,实在有些可惜。” 剑成忽然想到什么,笑嘻嘻道:“听说吴财神有一双女儿,均已年过及笄,而且品貌双全,倒是和我们的栋杰和忠义很是般配。日后登门致谢,顺便提个亲,也是一桩美事!” 王守仁和刀仁相顾莞尔,后者附和道:“栋杰和忠义确实也近婚娶年岁,兄弟二人同娶一对姊妹花为妻,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此次平叛,江湖群豪损伤严重,王守仁深感歉疚。刀、剑二人有意闲聊其他,以宽其心。王守仁洞悉二人意图,不愿拂人好意,闲聊一阵,问道:“确定明天动身了吗?” 刀仁点头道:“叛乱已平,大局得定,是到了该离去的时候了。我与阿成商定,分作两路,一路护送一众伤者回归各地,另一路追击无为教。无为教近些年为祸江湖,恶行累累,实在天理难容,定要将其除之,给江湖多添一份安宁!” 剑成道:“叛乱虽平,伯安你却依旧肩负重担,后续事宜多如牛毛,够你操心的了。所以,江湖事自有我等江湖人了,你且莫再挂心。” 王守仁与二人交情甚笃,互解脾性,也不多作客套,点头应允。翌日清晨,送别刀仁、剑成等江湖群豪,而后又命伍文定、戴德孺等地方官员回到各自辖区,重整各方诸事。因朱厚照对数万叛军的裁定政令迟迟未有下达,迁移不易,不过徒增耗费,王守仁便率众待命鄱阳湖畔,看押叛军。相关政务,皆有快马往来传达。 “先生!先生!”正当王守仁伏案理政、百忙无闲之际,帐外传来一串熟悉的呼唤声,语带兴奋。王守仁不用抬头便能猜到何人,随口笑道:“你回来的可真是时候!” 来人叫王家宁,二十出头,中等个头,一脸忠厚。他童年遭灾,颠沛流离之际巧遇王守仁,被其收养,年岁稍长后,转为贴身近侍常伴左右。叛乱爆发前夕,王守仁得知父亲王华染病抱恙,自己又脱不开身,忠孝难两全,无奈之下便由王家宁代为回家探视,日日服侍榻前。直到王华病情大好无碍,方才抽身返回,正巧错过平叛全程。 王家宁听出弦外之音,兴奋劲一下子没了,咕哝道:“先生身为人子,不问老父病况,反而调笑家宁,圣人教诲都学到哪去了?”他追随王守仁多年,名为主仆,实如父子,时常相互调侃指责。又受王守仁熏陶,于文于武皆有承袭,本想在朱宸濠叛乱之际一展身手,以扬男儿气概。因故错过,不免心生抱怨。 “看你这样子,不问也能猜到父亲他老人家身体已然无碍了。”王守仁笑骂道,“两个月不见竟学会教训我了,是跟老太爷学得么?” “百善孝为先!”王家宁一脸正气,声音爽朗,“即便猜到了,先生也该按礼数出言详询,得悉原委,事后亲笔书信请人捎回家中面呈老太爷,请按问好、直承己过、请求宽恕,如此方是身为人子的正当行径!” 王守仁默声聆听,频频点头,道:“跟了我十多年,从未见过你如此的深明大义,在父亲他老人家身边仅仅不到两月时间,就精进至斯,实在叫人叹为观止!唉——我实在是不如父亲他老人家啊!这事也确实是我理亏了,未尽人子该尽之责。这样吧,你且与我详述父亲病况,之后我便亲笔修书一封,由你捎回面呈父亲!” “啊!”王家宁跳脚道,“家宁才刚回来,连口茶都没喝上,您就又让我回去送信!” “这有什么办法,谁要你是我最亲近的人,家书是何等紧要之物,岂可随意托人捎带?”王守仁故作肃然,见王家宁窘态滑稽,不由哈哈大笑。 “先生你……”又被戏弄,王家宁一时气结,不知该作何反驳。 王守仁道:“好啦,你长途奔波必也累了,先到后面我的床榻上睡上一觉,我也正好还有不少公文需要翻阅和撰写,晚些时候你再同我详述父亲境况吧。” “先生,家宁睡了多长时间了?”王家宁一觉醒来,月上三竿,见王守仁孤灯相伴,伏案疾书,关切问道,“先生您一直忙到现在吗?” “嗯。”王守仁心系公务,鼻音应答。叛乱虽得平息,后续事宜仍旧繁多,临时组建军马的安置、兵乱之后百姓的安抚工作、衣食问题、如何恢复生产等等。诸事杂且急,他不敢有丝毫懈怠,昼夜难歇。 这般应答,自是事态紧要,王家宁屡见不鲜,不作叨扰,心下暗叹。正欲出帐备制热茶食物,兵卒匆匆入帐,“启禀王大人,锦衣卫……”话未说完,三名身着飞鱼服的壮年男子扬长而入,当先一人趾高气扬道:“王守仁接旨!” 王守仁当即起身,垂首跪地聆命,却不闻下文。正自纳闷,一卷金轴塞到手中,“你自己看吧!”原来是这锦衣卫识字不多,仅走过场。王守仁心中明了,不动声色,高声唱呼:“臣王守仁接旨!”言讫起身,恭声道:“三位钦使辛苦了,今日天色已晚,三位钦使且在营中暂歇一晚,酒菜稍后奉上。营地清苦,还望三位大人莫要嫌弃。”说着,当先引路,示意王家宁准备饭食。 三名锦衣卫颐指气使,不置可否。 王守仁为人正直,为官清廉,却不迂腐固执,全然不同寻常古板儒士仅顾个人气节。但凡在原则之外、底线之上,低声下气、委曲求全亦无不可。面对三人傲慢姿态,不以为意,以所有最好之物招待。 一切妥帖之后,方才回帐恭阅上令,看之色变,眉头紧锁,愁肠百结,长吁短叹。王家宁关切问道:“先生,陛下有何指令?”王守仁心神不宁道:“陛下传旨,将亲率十万大军,南下平叛,欲在洪都平叛受降!” 王家宁不解道:“先生不是早已上奏禀明了平叛的一切事宜,为何还要传旨平叛?这不是多此一举吗?再说了,仅是受降,所带人马足够护卫陛下周全即可,何须十万之众?这十万大军辗转南下,途经千里,不知又有多少无辜百姓要受其累及?” 王守仁挤按眉间,心下思忖:“此间方经历战火荼毒,流离失所、衣食堪忧之民数以万计。十万大军到来,又是一番鸡犬不宁的景象,无异于雪上加霜。如此浅显道理连家宁都懂……唉——倘若激起民变,后果不亚反王兵乱。我王守仁个人失节是小,百姓安危是大。”心头沉重,以手扶额,陷入长久沉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二章 风波未平3 雾灵山为燕山山脉支脉,主峰海拔两千余米。山中草木繁盛,怪石嶙峋,山势险峻,峡谷壁立,其间溪流交错,淙淙南流,孜孜不倦,又有飞流直下,隆隆炸响,水花滚滚。放眼遥望,但见万里长城,蜿蜒曲折,尽收眼底。傲立山巅,云海翻腾起伏,缥缈无踪,瞬息万变。 名满江湖的奇三绝庄便在此间,阳面山腰,枫林之中,飞瀑之侧,依山而建,不见雄伟,甚为奇绝。 百多年前,一代大侠楚歌与好友“读书种子”方孝孺携手游览其间,由衷喜爱。前者于此定居建庄,其武学“寒刀凉棍和煦剑”刀棍剑三绝,加上此地奇绝,庄名由此而来。 山庄风气全然不同其他江湖名门,倒似寻常佃农商户。为解决生计问题,于山脚山腰寻多处土质肥沃、光照充足之地开垦田地,种植庄稼。另外搭建窝棚,发展畜牧,产值上佳。久而久之,禽畜蔬果超过所需,便有专人打理外销,所获利润补贴山庄。 楚歌在建庄之初,便立下家规,家传武学不得外传,仅以血脉相承。楚氏一脉心境素来淡薄,毫无称霸雄心、壮大山门之意,偶尔收留一些落难之人,传授粗浅的寻常功夫,用作防身健体。庄上住人平常劳作习武、识字读书,生活很是安逸恬静。故而名扬天下的奇三绝庄发展百几十年,传至楚飞手中已是五代,全庄上下也不过百口人,却有田地百亩,禽畜十余种,体量庞大。 平日祥和温馨的山庄,近日氛围突变,阴霾笼罩全庄。 楚飞侠义为先,毅然赴赣平叛,去时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来时剧毒缠身、萎靡不振。虽有醇厚内功压制,也仅能迟缓毒发。中毒时日渐长,开始变得惧光嗜血。即便稍遇淡光,也是惊惧无比;但闻一丝血腥气,引得莫名兴奋。经络血液之中仿佛寄居无数细不能视的贪婪毒虫,不时撕扯血脉、吞噬脏腑,所受痛苦无可比拟。 楚飞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恐惧,并非是对死亡的恐惧,隐约觉察到冥冥中似有一股比死亡更为可怕的气息已然欺身。 这一日,奇三绝庄门前来了位古稀老者,须发皆白,身着粗布,手持藜杖,平平无奇。身旁跟了名十二三岁的童子,模样甚是清秀,齿若编贝、目若朗星,随身斜挎一口小木箱。 门房管事楚强,也是位年过花甲的老者,正巧经过,见对方是位年长老者,便遣退门童,亲自近前问候,执礼甚恭,“敢问老哥如何称呼?驾临鄙庄所为何事?”二人年岁相距不大,以“老哥”相称,更显亲切。 古稀老者和颜悦色,笑着还礼,道:“老朽汪机,受人所托前来贵庄替楚庄主诊治伤情。” 楚强闻得此名,只觉有些耳熟,似在何处听过,脑中飞快思索,一时却也回想不起。连日来,多有当世良医登门诊治,结果失望,均是束手无策,歉疚离去,久而久之,期望渐失。眼见自称汪机的老者并无奇特之处,楚强习惯性以为对方应无过人之处。他执掌门房多年,但凡来客大多由他最先接触招待,谙熟待人之道,既是登门相助之人,自也不能失了礼数,当即侧身请入道:“麻烦老哥了,里边请。” 汪机笑着点头,在楚强指引下穿门过院,来到厅上。途经所见,但凡在高差处,除石砌台阶外,均配有一条平整斜道。 楚强招呼道:“老哥请坐,我家少庄主稍后便到,且先饮些茶水。”说话间,仆役奉上清茶。 不消多时,一名十余岁的男童匆匆赶来,行跪拜大礼,恭声道:“晚辈楚敏真,拜见石山居士!不知老先生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海涵!”楚氏一脉人丁单薄,小辈中唯有楚敏真这一嫡系后代,故而楚飞中毒闭关,庄内重担便落到了他的身上。他虽年仅十二,却少年老成,心思玲珑,处事周全,待人以诚,深受全庄上下拥戴。 楚强身子一震,这才醒悟,拍着脑门连连道:“我真是越老越糊涂了,竟忘了石山居士的尊讳,实在是不该!先前言行有所怠慢,还请老先生恕罪!”他心有忐忑,一声“老哥”平白将一代名医降到与己同一层次,实在难安。 “少庄主快快请起!”汪机一边趋前搀扶楚敏真,一边笑着说道,“还是叫我老哥吧,听着多亲切呐!老弟礼数周全,待人以诚,真切亲和,很合老朽的脾胃,何来恕罪一说?”汪机语出真心,神情真挚,楚强心中略宽。汪机接着又道:“少庄主无需多礼,当务之急还是救治楚庄主最为紧要。不知楚庄主他人在何处?烦请少庄主带路。” “老先生还是称呼晚辈为敏真吧,家中长辈皆是如此称呼,少庄主之称太过抬爱,直叫敏真惶恐不安。”楚敏真言行得体,“老先生路途劳累,又赶了半日山路,不如先在鄙庄稍作歇息,之后敏真再为先生引路。” 汪机和蔼一笑,摆手道:“敏真不必客气,老朽虽未亲见楚庄主所中何毒,料想必是极为厉害。人既来了,若不查看一番,也无心思歇息。”他救人如救己,楚敏真等人大为感激,“敏真在此先行谢过老先生大恩!”说着,欲再行跪拜大礼,被汪机扶手拦下,展颜一笑,改为作揖,恭声道:“老先生这边请。” 出了庄园,顺着蜿蜒山道行出数里,见到一座由石洞改建的石室。沿途鸟语花香、郁郁葱葱,一行几人均无欣赏美景的心境。 楚敏真介绍道:“此地清静,密封性也好,本是鄙庄历代庄主闭关练功之地。”说着,解锁开门,石门厚重,他以弱小身板,单人徒手缓缓将其推开,一股难闻的浊气由内荡出。 汪机无视浊气,由衷赞许道:“不愧是奇三绝庄的少主,这等厚重石门,便是寻常壮年江湖客怕也难有你这般从容。” 楚敏真不骄不躁,微微一笑,道:“老先生谬赞了,家父就在这石室中。不过里头太黑,伸手难见五指,老先生请随敏真来。” 汪机对伴身男童叮嘱道:“你就安心待在这里,要是无聊就看看医书,或是四处走走看看也行,但别走太远了。”男童本想随其入内见见世面,闻言略有失望,轻轻点头,恭顺递上木箱。 跨过门槛,刺鼻浊气扑面而来,汪机行医大半生,见惯污秽,从不以此为意。 “老先生当心脚下。”楚敏真关切提醒道,当先引路,刻意将手中油灯偏向汪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二章 风波未平4 石室不大,不过四五丈径深,为防白日开启石门,强光直入,靠近门口处挂了两道黑布帷帘。 内底有张石床,其上盘坐一人,此人自是楚飞,披头散发,不见容貌,四肢皆有精钢铁索束缚,铁索另一端钉入石墙中。忽觉微光近身,顿露恐慌,挣扎躲避,浑身瑟瑟发抖,铁链随之发出一串脆响。 “爹爹莫慌!”楚敏真用衣袖遮光,尽量不使其落到楚飞身上,“孩儿带来了医术冠绝天下的石山居士为您诊治解毒。” 楚飞渐渐恢复平静,声音沙哑道:“在下见过石山居士,失礼之处还请老先生海涵。” “楚庄主客气了,非常之时无需拘泥礼数。”见到楚飞这般模样,汪机言辞平和,心中却极是震撼,稍作沉吟,又道,“楚庄主可要做下准备?” 楚飞凄然一笑,道:“这般境地,再是准备也是徒然,先生就按自己的方式来吧,在下会竭力克制的。” “敏真你先出去吧,记得把门带上,没有老朽的传唤,谁也不能进来。”汪机从楚敏真手中接过油灯,摆上石床,楚飞一阵剧颤,急促呼吸间努力保持镇定。 楚敏真一阵犹豫后,咬牙答应,不无担心的回望楚飞,姗姗离去。 汪机拨了拨灯芯,调亮了灯光,又相继点上了两只蜡烛,石室中顿时明亮许多,一应事物皆清晰可见。楚飞却极是难受,体内血液隐有沸腾之势,铁索微微轻颤,可见其承受之苦。 汪机撩起楚飞遮面乱发,面笼浓浓黑气,黑筋凸起,恣意散布,顺脖颈而下,解开衣衫,全身皆是如此,极是骇人。掰开眼皮,受烛光刺激,顿时泪水横流,其内满布血丝,几乎不见眼白。撬开唇口,牙口黑黄斑驳,口臭刺鼻。汪机划破手指,血丝缓缓流出,伸至楚飞鼻间,双眸顿放精光,大为兴奋。汪机连忙拭血收指,转而按上楚飞手挽脉门,探视半晌,缓缓收手。吹灭蜡烛,油灯拨会原状。 光线一弱,楚飞顿感轻松,若再拖延片刻,他实无把握还能抑制,涩声问道:“先生,如何?” “楚庄主所中何毒老朽已能确诊。”楚飞心头一喜,却见汪机眉头紧锁,又道,“楚庄主于其说是中毒,不如说是得了一种极为古怪的病症。” “极为古怪的病症?”楚飞大为不解,“还请先生直言。” “没想到真被他炼制成功了!”汪机顾自沉思,答非所问,回过神后才正色道,“这叫血毒症,一种非常罕见的血液病。此病症患者怕光嗜血,尤其是忽然的强光,好似皮肤被烈火灼烧,皮肤的灼烧感,同时体内血液加剧流转,如同沸水翻腾一般。又似有无数细小的毒虫撕扯血管、吞噬内脏。受强光刺激时候稍长,还会产生各种离奇古怪的幻觉。到了病症后期,一刻都离不开新鲜血液,彻底生活在了从不间断的奇异幻觉中,整个人全然没了自己的神识和知觉,好似一具被死神操控、恶鬼附体的行尸走肉。死亡时间,因人而异,普通人病发后快则数个月,慢则数年。但楚庄主并非病源本体,而是由外导入,病毒入体病情直接恶化到了末期,这是与病源本体最大的不同之处。好在你内功深厚,方能坚持至今,换做他人,数日之内便即性命不保了。” 汪机所言字字如针,深深扎入楚飞心头,一阵彷徨后,郑重问道:“先生可有办法医治?” “说有也没有,说没有也有。”汪机见楚飞表情莫名,也不故弄玄虚,“换血,必须是至亲之血,即父母子女和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弟姊妹之血,且需三人之数,换言之即是三命换一命。而且换血本身也极为凶险,老朽至多五成把握,换血失败四人性命皆不能保。” 楚飞如遭雷击,怔忪当场,许久后才郑重其事道:“在世为人,无论经历何等苦难挫折,也决不可踏过基本底线!人之所以能称之为人,正是恪守了这道底线,若是越过了这道衡量为人准则的底线,较之禽兽尤有不如,在下宁可就此了结一生,也不愿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汪机暗暗点头,又道:“此外老朽还有一法,虽不能根治,倒也可以暂时压制病毒,延缓毒发。” 楚飞心头略宽,见汪机神色凝重,又不敢抱有太大期望,道:“还请先生赐教。” 汪机缓缓起身,踱走几步,道:“此法老朽称之为以血解渴,即每日六盅新鲜血液,每隔两个时辰喝一盅,且血液盛放不可超过半柱香时间。人血最佳,但有违天道。牛血次之,其中又是黄牛血最好。这倒不难,多购些黄牛,圈养在山庄,每日取血,依次轮换,既能缓解病毒,也不至伤了黄牛性命。老朽估算,此法约莫能够压制五年,随着时日渐长,之后饮血量会逐渐递增,直到时刻饮血仍不满足,而身体又无法承受,最终爆体而亡。” 楚飞决然道:“常年身处黑暗,日日茹毛饮血,如鬼如魅!多这五年的畜生时日,又有何意?还不如就此了结,反倒保全尊严!” 汪机宽慰道:“楚庄主莫要泄气,老朽眼下确实无力解毒,但事在人为,既有人能制出来,必也有人能解出来。眼下不能,未必始终不能,或许到了五年后,还真让老朽找出了破解之法。楚庄主位列‘天下十三杰’,侠肝义胆,名满天下,这个江湖要是没了你,损失之大难以估量!” 楚飞哂然冷笑,道:“鬼魅魍魉之徒,如何还敢自居‘天下十三杰’?” 汪机见他毫无求生之意,稍作思忖,又道:“老朽若能以楚庄主之体,找出解救之法,患上这类怪症的人既不用担心累及无辜之人,也不必绝望等死了,也算是造福世人了。” 楚飞素重侠义,汪机以用他本体探寻救人之法为由,轻生之念稍缓,隐隐生出生存信念。怅然长叹,一时无言,许久后忽道:“方才仿佛听到先生说真被他炼制成功了,这是何意?” 这一问,轮到汪机沉默了,犹豫半晌,反问道:“楚庄主可听过鬼医赵半壶之名?” 楚飞稍作回想,点头道:“略有耳闻,大约在二十年前,也是名噪一时的妙手神医,后来不知为何忽然失踪,音信全无。先生忽然提到此人,莫不是与在下所中之毒有关?” 汪机面带黯然,流露痛惜之色,语调低沉:“实不相瞒,这鬼医赵半壶乃我同门师兄,早年间我二人一同师从养正老人。恩师医术高明,堪比华佗扁鹊。师兄也是惊才绝艳之辈,天赋之高,老朽生平仅见。奈何其心不正,不走治病救人、弘扬仁心的医者正道,偏爱旁门歧途,暗中以登门投医病患,作各种残忍试验。后被恩师发觉,严加斥责、谆谆教诲,他却阳奉阴违、屡教不改。恩师实在气极,一怒之下,将其逐出师门。此后,师兄不但毫无悔过之心,反而变本加厉,称其丧心病狂再是恰当不过。二十年前,他无意中碰到了罕见的血毒症患者,发现其中血液诡异,病症凄惨,萌生取血炼毒的邪念。恩师得知后出面制止却不得,反被一个神秘黑衣人重创,以至、以至伤重不治!”说到这里,汪机老泪纵横,悲情难以自禁,“师兄若能将自身天赋用于正途,今时成就无可估量,远非我能比拟,甚至超越恩师亦非妄言。” 楚飞感触甚深、唏嘘不已,出言多加宽慰,而后又道:“按先生所言,对在下下毒之人便是这鬼医赵半壶了?” 汪机平复心绪,摇头道:“以当日情形来看,下毒之人并非师兄。他虽有惊人天赋,武功却是平平,一个人再是不凡,终究还是有极限的,也做不到同时在多方面都有高绝建树。” 谜团重重,解之不尽,楚飞愁肠百结,忽然神色一凛,沉声道:“血毒既然炼成,那么不光在下,人人都有中毒之虞,他日噬血妖魔横行世间,人人自危,大好河山岂不成了人间炼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二章 风波未平5 汪机解释道:“楚庄主有所不知,血毒固然厉害,炼制过程也是极为困难。首先需凑足此类病患百人之血,而提炼血样本就是件十分繁琐的事情。照老朽估算,以师兄当下之能,约莫也就三能成一。这样算来,便至少需要此等病患三百人。此病本就罕见,天下虽大,是否还有第二个三百之数尚且难说,即便是有,短时间内也是炼制不出的。若得上天眷顾,师兄的第二份血毒还未制成,老朽的解药就成功了。” 楚飞心中略安,陆续提了多个关于血毒的各种问题,汪机无不详加解释。 待汪机离开石室,天色已黑,楚敏真、楚强等多名庄上住人心怀焦虑,在外苦等多时。见其出来,急急上前询问。汪机如实相告,楚敏真等人得知奇毒难解,颇为失望,又知并非全无希望,忧心略安,连连致谢。 楚敏真聪慧过人,明了其中厉害关系,对在场众人再三叮嘱,不可将此事向外宣扬。 汪机又在奇三绝庄停留数日,将各项事宜一一对楚敏真交代清楚,待后者熟练掌握之后,方才离去。 夜黑风疾,两道人影并立雾灵山巅,俯视着隐身在丛林中的奇三绝庄和石室。 其中一人开口说道:“汪机老儿盛名不虚,用毒一道,你是天下第一人,若论解毒,天下无出其右,你可有把握?”另一人冷笑不语,前者不以为意,淡淡说道:“事情起了变数,既然如此,且让汪机老儿折腾一番吧。” 王守仁彻夜苦思,次日清晨,恭送三名锦衣卫后,亲点数十精良兵甲,押解朱宸濠离开鄱阳湖畔。 王家宁问道:“先生,我们这是要去哪?去洪都吗?”王守仁道:“不去洪都,去南京。”王家宁不解,轻声说道:“昨晚的圣旨上不是说要在洪都举行受降么,那为何还要去南京?先生您这算是抗旨吗?”王守仁道:“闲话少说,抓紧时间赶路吧。” 一行人刚到景德镇地界,王守仁得到了一个消息,朱厚照任御用监掌事太监张永为先锋官,率先行军,沿途布置各项事宜,今已经抵达杭州。 张永在正德初年是八虎之一,后同李东阳、杨一清等人合力扳倒了八虎之首的大权奸刘瑾。如今也是朱厚照身边得一大红人,为人机警谨慎,鲜有恶行,不失人性,重利也重义。江彬上位后,势力大涨,逐渐压了张永半头,二人明争暗斗数年。他此次出任先锋官,正是江彬暗中使绊,将他从朱厚照身边支开。 王守仁心念一转,决定改道杭州,登门拜访张永。 “下官赣南巡抚王守仁,求见张公公,烦请小兄弟受累通禀。” 面对一方巡抚,守门校尉不敢怠慢,忙道:“大人稍后,小人这就去通禀。”王守仁微笑致谢:“有劳小兄弟了。”守门校尉小跑疾行,不消片刻即折返,行礼道:“张公公身体抱恙,不便见客,王大人请回吧。” “既然张公公身体抱恙,下官更应亲身探视了。”王守仁心中了然,所谓“抱恙”不过托词。见守门校尉面露难色,微微一笑,近前两步,悄悄将一锭银子塞到他的手中,和颜悦色道:“烦请小兄弟再受累一次,转告张公公,就说王守仁来向他献礼了。” 守门校尉偷偷掂量手中银锭,稍作犹豫,收入怀中,似是下了大决心,道:“大人稍后。” 秋风袭来,丝丝凉意,王守仁温和面色中夹杂着些许期待和沉重。 少顷守门校尉再次返回,王守仁看其面色,猜到应是受了斥责,不待对方开口,便说道:“小兄弟受苦了。” 守门校尉原本气闷,闻言气消不少,道:“王大人,公公有请。” “多谢了。” 穿过庭院,绕过回廊,见到一间别致的雅阁。王守仁朗声道:“赣南巡抚王守仁拜见张公公!” 半晌,阴柔清淡的话音缓缓传来:“进来吧。” 王守仁跨步而入,主座之上空空如也,瞥见侧室屏风后人影晃动,朝着屏风执礼道:“拜见公公。”久不见回应,轻微的瓷器摩挲声伴随着四溢的清香,传入耳鼻之中,王守仁随口吟道:“院外风荷西子笑,明前龙井女儿红。西湖龙井,不负盛名。” 张永疏眉轻挑,淡淡道:“王大人懂茶?”王守仁谦笑道:“谈不上懂,不过略知一二罢了。”张永并未接话,缓步走出屏风。 王守仁初见张永,但见其约莫半百年岁,肤白如脂,目光深邃有神。 “请坐吧。” “多谢公公。”待张永坐定后,王守仁才入座客席。 随侍小太监脑子活络,跟随张永日久,深谙其习性,不需明言,便知其意,恭敬奉上香茗。 王守仁点头致谢,轻启杯盖,薄雾袅袅,香馥清雅,恍若置身空谷赏闻幽兰,令人心旷神怡。汤色杏绿,清澈明亮,叶底嫩绿,匀齐成朵,芽芽直立,栩栩如生。茶汤入喉,齿间留香,沁人心脾,不禁吟道:“徘徊龙井上,云气起晴画。澄公爱客至,取水挹幽窦。坐我詹卜中,余香不闻嗅。但见瓢中清,翠影落碧岫。烹前黄金芽,不取谷雨后。同来二三子,三咽不忍漱。” 张永听得一知半解,不好接话,干咳一声,漫不经心地问道:“王大人此行所为何事?” 王守仁当即放下香茗,正色简答:“献礼。” “何礼?” “一个人。” “那个人?” “正是。” “有何条件?” “江西百姓方历兵祸,又遇天旱,其苦不得堪言。此时再有十万雄师入境,无疑雪上加霜……公公深得圣心,故而斗胆恳请公公仗义相助,望能劝得圣驾,改道他处。如此,既是百姓之幸,亦是公公无量功德!”说话间,王守仁密切注意张永神情变化,不见丝毫起伏。 张永面上平静,心中却是思潮起伏:“劝动圣驾不是难事,但平白让咱家捡个平叛大功,世上哪有这等好事?咱家常年伴侍君侧,见惯了宦海沉浮、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从来都是舍人为己、唯利是图,舍己为人之举岂止稀奇,简直荒唐可笑至极!” 王守仁看出其心中疑虑,又道:“下官只为一方百姓,不为个人荣辱,故而此行已将人一并带了过来,随时等候公公接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二章 风波未平6 王守仁伫立西湖畔,夜色朦胧,灯影寥寥,只觉今日眼前的西湖美景,胜过往昔任何时候。 西湖之景,四季昼夜,各有千秋。风景可影响人的心境,心境也能改变一个人对风景的看法。拥有好的心境,面对任何风景都能看出她的美妙怡人之处。 王守仁登门交涉,费尽心力,终得到张永首肯。困扰多日的难题随之破解,心头大石落地,好不轻松畅快。兴致大起,捧酒壶,提灯笼,夜游西湖。 “何以解赏西湖好,佳景无时。”王守仁一边饮酒,一边吟诗,“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行走在白沙铺面的白堤,两侧碧桃、垂柳,整齐划一,虽过佳时,少了几分春夏时节的葱葱生意。在王守仁看来多出的那几分金秋佳节的悠然洒脱,反而更合他意,酒劲发起,不由笑道:“白公修白堤铺白沙,倒也有趣。”白乐天任杭州刺史时,有人在钱塘门外的石涵桥附近修建了一条白公堤,后世误以为这条湖底是诗王修筑。 不知不觉间来到十景之一的“平湖秋月”,但见高阁凌波,绮窗俯水,意境之妙,一如往昔。 王守仁祖籍在浙江余姚,距西湖不远,少年时代,多次畅游此间。与刀仁、剑成便相识于此,一见如故,谈古论今,饮酒习武,何等快意人生。 “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王守仁对空唱吟,好似挚友便在近前,“今日独我,亦可开怀尽兴,一醉到天明!” 王守仁睁眼抬头,天边泛白,竟在酒桌上趴睡了一晚,暗暗自责太过得意忘形,运转真气驱散酒劲,顿觉神清气爽。 一应事宜处置妥当,王守仁率队返程,未免招摇,士卒卸下兵甲,换上便服,昼行夜宿,沿途倒也顺畅。这日来到安徽境内青阳县,遥见九华山雄峙天地间。 九华山,佛家四大名山之一,是“地狱未空誓不成佛,终生度尽方证菩提”的大愿地藏王菩萨道场。此山以峰为主,山势嶙峋嵯峨,另有盆地峡谷,淙淙溪流。山间古刹林立,寺庙众多,香烟缭绕,古木参天,灵秀幽静,素有“莲花佛国”之美称。 王守仁为峰奇庙隐、林翠雾绕之景有感而发,随口吟道:“昔在九江上,遥望九华峰。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 王家宁眼见家主难事得了、胸怀舒畅,一同跟着高兴,笑道:“要事暂了,先生可要上山游玩几日?” “我看是你小子想游玩吧,还打出我的旗号!”王守仁一声笑骂,随即正色道,“此间之事虽了,江西那边仍有诸多政务待我处置。今日天色不早,便在这青阳城中寻间客栈落脚歇息,明日再行赶路。” 王家宁确有游玩之心,倒也并非全是私心,被人识破,也不反驳,略有失望。 进到青阳城中,寻了家名为“如归”的普通客栈入住。客栈不大,胜在朴实整洁,店主是对中年夫妇,老实巴交的,待人殷勤实在,确有宾至如归之感。王守仁一行数十人入住,顿显人满为患。 一路行来,王守仁行事谨慎,要犯交接,仍不掉以轻心。每到一处必先细查一番,确认无有不妥,方才招呼众人各行其是。 夜幕初降,饭菜上桌,王守仁尚未出席,无人动箸。王家宁照例先以银针试毒,不见有异,再取些许食物,捉了只野猫喂食,确定无疑,才招呼众人放心吃食。未免店主见到尴尬、心生不满,王家宁行事隐蔽,不至他人察觉。 饭菜上桌多时,却不见众人动筷,客栈店主心有不解,小心询问道:“各位客官,饭菜不合口味吗?” 如此状况途遇多次,早已习以为常,同行中的一名青年男子当即笑着作答:“掌柜的误会了,只是东家未到,我等下人岂可先行动筷?”言辞合理,店主毫无怀疑,安心退开。王守仁并非有意摆谱迟来,不过是制造出一个予人合理解释的由头罢了。 王家宁检查完毕,王守仁恰到好处上桌,招呼众人开动。 同行之中,不乏好酒之人,肚中酒虫泛滥,相互挤眉弄眼,最后方才出言解释的青年男子极不情愿地起身,对王守仁道:“先生,小的们有好些天没有吃酒了,肚子里头的酒虫早就不安分了,要是再不对它们安抚安抚,怕是要聚众造反了呐!”未待王守仁开口,忙又补充道:“先生请放心,小的们绝对不会吃酒吃过头的,一定做到适可而止!”话音未落,多人积极表态附和。 王守仁驭下有方,宽紧有度,随行众人对其无不由衷敬服,自然言听计从。王守仁笑骂道:“想吃酒就直说,何必拿肚中酒虫作借口?记住自己说得话,要是过头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好酒之人,人人欢呼,引得旁人侧目。有酒解馋,有食充饥,人人知足,有人叹道:“酒足饭饱,要是还能搂着自家娘们好好快活快活,那才是赛神仙的日子!” 一人立马接过话茬:“岂止是赛神仙,天上的神仙要是知道了咱们的快活日子,说不定连神仙都不想当了,直接从天上跳了下来,投胎做人啦!” 有人附和,自也有人不屑:“得了吧孟大头,说得好像你真当过神仙一样!” “就是!这个孟大头有三大绝技,你们可知道是哪三大绝技吗?” “这哪能不知道,营里的弟兄都知道,不就是吃酒吹牛睡娘们吗!” “哈哈哈……!” “放屁!老子何止三绝,老子还有第四绝呢!老子的第四绝就是生儿子,你看我家那俩小子个个身子壮实,那都是我老孟生得好!你们这帮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哪懂这道理?等尝过娘们的滋味,再来跟老子掰饬这些大人才懂的道理!” 行伍之人,大多是穷苦出身,言行粗犷,识不得几个字,更没念过书,嬉闹之中,难免夹杂些许淫秽、粗俗的言语。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相互调侃,时有面红耳赤、暴跳如雷,也都不是真的生气,场面好不热闹。 王守仁莞尔摇头,只要不过分,也不多加干预,作些叮嘱,便回到房中,挑灯翻阅公文。王家宁奉上清茶,关切提醒道:“先生莫要看得太晚,明日还要赶路。”王守仁点头道:“赶了一天的路,你也累了,别陪着我熬夜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王家宁恭身离开,他深知王守仁脾性,若无他督促提醒,彻夜阅卷也是常事。也不急着回房,顾自来到院中,习练王守仁教授的拳法武功,消磨时光。 笃响三下,更夫唱声道:“三更半夜,闭门关窗;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王守仁阅尽最后一道公文,舒展筋骨,这才想起久不见王家宁,一反常态,喃喃自语:“这小子今天倒还真听话!许是连日赶路,真的累了。”起身出门,夜风习习,很是提人心神。草木随风摇曳,沙沙声响,如泣如诉。 小院四角各有一盏昏黄孤灯,足可视物,店家为使来客起夜方便,不至摸黑磕碰,特点此灯。 王守仁心系王家宁等随行众人,想趁睡前到各房查看是否安睡。借着昏黄灯光,隐约见到院中躺着一人,心生纳罕,走近细看,竟是王家宁。只见他面笼黑气,七孔黑血潺潺,甚是可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二章 风波未平7 王守仁大惊失色,呼叫数声,不见任何反应,探得仍有微弱鼻息,心下稍宽。不作犹豫运气为其逼毒,却觉出己身气机凝滞,运转困难,分明是中毒之状。 他内功精纯深厚,冠绝当世,即便不在行功运气之时,亦能自生强大抗力,中毒而不自知,实在匪夷所思。王家宁内功浅薄,已然毒发,命悬一线。 顾不得惊骇深思,内查之下,剧毒尚未扩散,自封诸穴,仅分一股真气压制毒素,不至其肆意发散。旋即扶起王家宁,单掌抵其背心,一股醇厚真气渡入体内,游走周身诸脉、穿梭脏腑之间。 此毒甚是怪异,明明毒性剧烈,却又飘忽不定、时隐时现、隐隐约约、似有若无,极难琢磨。王守仁用真气频频探试,耗费巨大,勉强摸到了一些规律,驱赶归纳,循序渐进,进度缓慢。至膻中穴附近,忽然受阻,多番调整,额头渗出绵密汗珠,衣衫早已湿透,难再寸进,似是缺了某一着力之处。 空中刮过一道既细且疾的劲风,三枚细过发丝的银针直取王守仁,透背体内。王守仁闷哼一声,迫毒已到最是紧要的关头,也不撤手,竭力凝神运气。 小院各方缓缓走出五道人影,其中一人手中羽扇轻摇,形容猥琐,咧嘴冷笑,这等形象,放眼天下,唯有池仲容。另外四人,自然是赣南七祖中的蓝天凤、谢志山、陈曰能和高快马了。 池仲容志得意满,悠然摇扇,笑道:“王守仁,池某的‘逍遥半日’和‘彷徨徜徉针’滋味如何?”逍遥半日,无色无味,极难察觉,为天下可数之剧毒。顾名思义,中毒者仅可活命半日。以王守仁之能原本不难察觉,只因浸心公务,疏于防备,直到行功运气这才觉出。彷徨徜徉针极是细微,且生有倒刺,入体后没入经脉,附于其上。寻常之时毫无异状,一旦行功运气,便似自有神识,真气下行,它偏往上,真气向左,它就右蹿。真气运转越快、中针者功力越强,产生的抗力就越大,痛苦也就越大。极大地扰乱了真气的运转,稍有不慎,可至人走火入魔。 赣南七祖,各有所长,蓝天凤武功最高,而池仲容的过往最为奇特。他在少年时代,机缘巧合之下习得风水秘术,明面上替人测算阳宅阴宅,背地里尽干些盗墓勾当。 有次盗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进入,以为必有重宝在内,不料其内简陋异常,仅有一口石棺,大失所望。撬开石棺,更是破口大骂,棺内有一具骨骸,一方石盒,再无他物。石盒材质普通、做工平常,池仲容阅宝无数,粗鄙的石盒哪勾得起他的兴致?想要放弃,又不甘心,忙活多日空手而归,实在叫人沮丧。不报希望地打开石盒,其内装了两件东西,一把羽扇、一本古朴书册。 扇有十羽,保存完好,入手沉重,细看之下构造很是精细,扇柄两侧有字篆刻其上,一侧是“惊龙”,另一侧是“三宝老人”。书册分成三部分,第一部分详述羽扇构造及使用之法,其架由精铁打造,设有多道精妙机括,内藏绝险暗器;后两部分分别是“逍遥半日”和“彷徨徜徉针”的制作、特性和使用之法。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池仲容意外得获至宝,喜不自禁,勤习不辍,受限天赋,小有所成。故而出自他之手的“逍遥半日”和“彷徨徜徉针”远未达到其真正精妙之处。即便如此,在他眼中也是重宝,平日绝不轻易使用,只有遇到王守仁这等高人,才会不吝施为。 谢志山性子急躁,不耐道:“跟他还废什么话?大伙儿一起上,直接了结了就是!”说着,纵身而上,双手高举铁杵,当空劈落,裹挟狂风扫落叶之势。谢志山自称“力祖”,虽有夸大之嫌,但也非一无是处,气力之大不可小觑。 王守仁浸心迫毒之中,感知飓风袭来,眼皮微颤,不闪不避,单臂徒手迎上。掌杵相击,王家宁喷出大口黑血。 原来王守仁身受“逍遥半日”和“彷徨徜徉针”两大奇物侵迫,真气运转受制,一时难以突破关键隘口,正缺一个契机。谢志山全力一杵,正是王守仁期盼的契机,巧借其力,一举成功。 王守仁长身而起,用以巧力,将王家宁抛到院外廊下。旋即连出三掌,逼得谢志山节节败退,仅有招架之功。 蓝天凤、陈曰能、高快马三人眼见大好形势急转直下,不及惊诧惋惜,当即各展所能,施以援手。池仲容用心险恶阴毒,本想凌辱折磨一番后再下狠手,却因谢志山着急出手,以至胜券在握之势功亏一篑,心中暗骂一声,无奈加入战圈。 王守仁身负“逍遥半日”、“彷徨徜徉针”两大奇物,又为王家宁逼毒消耗巨大,战力不及平日一半,独斗五人,占不得一丝上风。 打斗十分激烈,嘭响连连,客栈中人却无一人外出查看。 苦斗多时不得,池仲容心下盘算:“王守仁并非常人,稍有不慎,悔之晚矣。眼下情形,力斗不如智取……他那个小跟班还能再派用场!”想到此节,频频示意高快马。 后者一时不明其意,琢磨半晌才会意,他身形高瘦,以轻功见长,展动身形,犹如苍鹰展翅,脱出战圈,直奔廊下而去。王守仁洞悉其意,瞥见身旁几方石凳,脚尖一挑,石凳破空飞掠,直取高快马后心。高快马只觉背后劲风袭来,不及回头,连忙闪身避过。石凳落空,撞塌半边木墙,一时碎木纷飞,撞落廊下孤灯。 王守仁也因分心脚挑石凳,门户大开,当胸挨了蓝天凤钢鞭重击,连连后退,喉间泛腥。一击得手,蓝天凤四人精神大振,连番猛攻,尽显狠辣。 高快马轻松躲过一击,心下得意,以为不过如此,再次扑向平躺在地的王家宁。王守仁拼着连受重击,双腿连踢,三张石凳相继飞掠而去。高快马自恃轻功了得,不以闪躲为难,却不料第三张石凳后发先至,正中腰胁,痛入骨髓,半身酸麻,身形一滞,另两张石凳同时触体,分别击中胸口和头颅,胸骨碎裂,脑浆迸裂,当场死绝。 孤灯落地未熄,灯油四下流淌,引燃木屑,不消多时,火势渐盛。王守仁借着火光,透过倒塌半墙,瞥见房内横七竖八躺着多具尸体,死状同方才王家宁的情状一般无二,甚是可怖。 难怪打斗动静如此之大,却无人出来探查,原来客栈上下所有人尽皆遭了毒手。王守仁怒气陡生,大喝一声,出手再无顾忌。一掌拍出,挟带惊人之势,直奔谢志山。后者躲闪不及,举杵格挡,铁杵受力弯曲,咔咔两声,双臂齐折,铁杵反撞其胸,又一声脆响,胸骨尽碎,身如断线风筝飞跌出去,瘫倒在地,再无生机。 连损二人,蓝天凤、陈曰能痛心疾首,狂啸猛攻,形若疯癫。池仲容心生骇意,急道:“大哥、六弟,王守仁中了我的‘逍遥半日’和‘彷徨徜徉针’,已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长时间。可眼下尚是他锋芒之时,不如暂避锋芒,待过一时半刻,不战可胜呐!”蓝、陈二人充耳不闻,顾自竭力强攻。 “王守仁回光返照,虽不能长久,但垂死一击,不可小觑!”池仲容心下焦急,连连呼喝,“大哥!大哥!大哥!” 蓝天凤终回过神,拉住陈曰能急急后掠,身形再变,翻墙而出。 火势已大,王守仁无心追击,细查客栈上下,除他与王家宁外,竟无一人生还,扼腕叹息。忽闻外边嘈杂四起,侧耳细听,辨出已有当地衙役赶来。体内两大奇物已濒失控边缘,再有拖延,怕是回天之望,想来既有衙役至此,应会妥当善后。左右权衡,长叹一声,背起王家宁,从客栈另一侧闪身离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二章 风波未平8 南京地处长江下游,东有钟山如龙,西有石城似虎,秦淮河蜿蜒其中。朱元璋建国,定都于此,更名为应天府。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夺取帝位,诛杀多位气节之士,尤以“读书种子”方孝孺为最,十族尽灭。又于永乐十九年迁都北京,将南京改为留都,实行双京制,仍在南京设六部等机构。 历经数月,朱厚照带着十万大军终于玩到了南京。他一路吃喝玩乐,做尽荒唐事,江彬一路狐假虎威、敛财作恶。 天子驾临,按规制举行迎接仪式,却始终不见主角朱厚照。南京各级官员,好不莫名,一时不知所措,忽有机灵之人,假作帝王在上,恭行礼节,余下众人纷纷效仿,仪式得以顺利完成。 那边厢热火朝天的举行欢迎仪式,朱厚照好似局外人,顾自安然垂钓玄武湖。 南京各级官员得其踪迹,纷纷觐见行礼:“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恰逢鱼儿试探鱼饵,被山呼惊跑,朱厚照心中不悦,再无垂钓兴致,随手丢下鱼竿。看了眼盛鱼竹篓,收获颇丰,得意一笑,叫过江彬,道:“这些都是朕亲手钓来的鱼,你分发给大家吧,每人一条,少了的下次补上。” 江彬问道:“请问圣上,要是多了呢?” “要是多了……”朱厚照稍作思忖,“要是多了,多出的就全归你了!” “多谢圣上厚爱!”江彬喜上眉梢,依次发鱼,最后差了三条。 “谢陛下赏赐!”群臣手捧又腥又滑的活鱼,个个表情古怪。活鱼蹦跶之力不小,加之通体油滑,极难把握,多人脱手,连忙伏地抓捕。抓住又脱,脱了再抓,乱做一团,忙活好半晌,鱼也累了,沾了不少泥土,不那么滑溜了,群臣伏地捉鱼的滑稽场面方才平静下来。 江彬心中窃喜:“好在没有多出的,要是有多的,这猪皇帝一时心血来潮,要我弃筐徒手拿鱼,一条还好说,多出个条来,纵使生出了三头六臂,也要比这帮蠢货更加出糗。”同样窃喜的还有未得鱼的三名官员,原先失落的情绪随之一扫而空。 朱厚照一直冷眼旁观,表情怪异的看着群臣。群臣相顾茫然,心中惴惴,只道赏赐落地,将人惹恼了,个个跪地请罪。 朱厚照长叹一声,道:“这些鱼都是朕费了大力气钓上来的,你们总不能白拿,多少也要意思下。”群臣无不诧异,当是自己听错了,个个表情精彩,哭笑不得。江彬和另外三名官员心中早已乐开花。朱厚照又道:“这样吧,朕给你们统一定个价,省得有多有少相互埋怨,每人白银五百两,即刻上交。身边若是没带银两,回家取来,每拖延一个时辰,价格翻倍。”言讫,群臣一哄而散,纷纷回家取钱,仅剩那未得鱼的三名官员。朱厚照指着三人道:“你们三人虽没有得到朕亲手钓起的鱼,但银子还是要给的,至于鱼嘛,朕下次补上,补两条!江彬你么,发鱼辛苦了,你的银子朕就不收了。” “谢陛下厚爱,微臣告退,这就回家取银子!”三人落荒而去,如背生飞翼、脚踩火轮,好不迅捷。 张永平白得了平叛擒贼之功,受到嘉奖,很是高兴。由他从中斡旋,不光说服了朱厚照,打消了前往江西平叛受降的念头,还让王守仁接替孙燧之职,升任江西巡抚。 江彬又羡又妒,却也奈何不了张永,腹诽连连。之后陪着朱厚照过了几天玩乐逍遥的日子,寻隙遣退左右,进言道:“圣上,微臣心中有个疑问,受其困惑多日,今日斗胆恳请圣上赐教。” 朱厚照饶有兴致,道:“说来听听。”江彬道:“反王朱宸濠在其封地洪都经营多年,敛财无数。而今其人被捕,却不见那不法所得的如山财物,这是为何?”朱厚照心头一跳,忽然想到了什么,沉吟道:“朱宸濠为何人所俘?” 江彬脱口而出:“江西巡抚王守仁!” “这不就结了,向他一问便可。” “可王大人不在此地。” “命他上奏言明此事。” “圣上,此事干系重大,最好是王大人亲自面圣,当面来向您禀明,这才妥帖!” “嗯,你这话倒也有理,传朕旨意,命王守仁速来见朕。” “微臣遵旨!” 王守仁带着王家宁故布疑阵,摆脱蓝天凤三人追击。再寻一僻静处,闭关七日,驱除大半毒素,仍有少量侵入肺腑,如何驱之终究不得。同时,也逐渐摸清了“彷徨徜徉针”的特性,假使真气下沉,怪针自然生出相对抗力,忽而真气运行一反,未待怪针回力,已被推进些许。如此反复多次,略有成效,以为长此往复,便可迫出体外。不料异变突起,怪针似有灵性一般,窜入了肺腑。之后,无论王守仁如何引导驱使,再也不能将其牵动半分。眼见在此耗费日久,耽搁了太多政务,无奈放弃。分出一股真气,将两大奇物尽数裹困于肺腑之中。自此,剧咳终日常伴,少有停歇。王守仁苦中作乐,自我安慰道:“一处难受,总好过全身难受。” 王家宁因施救及时,调理一阵,恢复往昔。若非池仲容本事未到家,主仆二人皆难幸免。 王守仁再回客栈,得知随行数十兵士和其他无辜之人均受到了官服妥当安葬,心中稍安。回到江西后,首先抚恤随行遇难的数十兵士众家眷,而后又一头扎进了繁重公务之中。半月后,接连收到两道指令,一是升任江西巡抚之令,二是赴南京面圣之令。交代政务,只身匆匆赶赴南京。 心下寻思:“第二道圣旨措辞简略,只道面圣,有事相询。所谓有事相询,会是何事呢?”隐隐有些不安,一抵南京,先见张永。“张公公,陛下此次召见,所为何事,公公可知?” 张永自朱宸濠一事后,对王守仁态度大为改观,再无先前傲慢冷淡之态,摇头道:“不知,咱家只知道那日江彬遣退左右,与陛下密谈片刻后,就下旨召你面圣,密谈内容为何,怕是只有陛下和江彬知道了!” 结果不如人意,王守仁略有失望,暗忖道:“此次召见非同小可,当需加倍小心才是!”然后又问道:“不知陛下现在身在何处?” 张永道:“陛下从江彬处得知牛首山中有一种世所罕见的黑鱼,此鱼通身墨黑,长不过尺,夜间双目如灯,能口吐人言,若得此鱼,天降洪福。所以陛下就跟着江彬,兴致勃勃地进山捕鱼去了。” 王守仁诧异道:“世上竟有这等怪鱼?下官从未听闻!”张永道:“王大人见识广博,连你都未曾听闻,咱家就更不得而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二章 风波未平9 遥见两峰争高,形如牛角,牛首山由此得名。 山外囤有重兵,将牛首山围得铁通似的。王守仁凭印信放行,一名神色清淡的青年侍卫在前引路,步履矫健迅捷。 王守仁随后跟行,始终保持一丈距离,不时咳嗽。山路两侧林木茂密,其间错落有致的隐藏着大批侍卫。约莫半个时辰后,一片清水进入眼帘,拐过一道弯,整片湖水尽收眼底,碧水荡漾,宛如翡翠。湖边草木黄绿互衬,别有一番景致。深秋凉风袭来,枝叶杂草沙沙作响。山中不比闹市,自要冷上几分,王守仁身体大不如前,微觉几分寒意。 湖边空地上新建了三间木屋,大堆侍卫严守四方。青年侍卫距木屋二十丈驻足,淡淡道:“陛下就在木屋内。” 王守仁拱手致谢,心中颇为惊讶:“这青年侍卫顶多也就二十五六年岁,于山中疾行半个多时辰,面不改色,语调如常,足见不凡。”朱厚照身为帝王,身边有不凡之人护卫,不过是寻常事,王守仁也未深究,径自走向木屋。 来到门口,只见朱厚照衣衫半湿,赤足蹲在火炉边取暖,手脚通红,嘴里不时冒出嘶嘶声。王守仁执礼甚恭,朗声道:“江西巡抚王守仁拜见陛下!” 朱厚照席地而坐,双手搓着双脚,近旁宫人连忙递上坐垫,他却摆手示意退下,头也不回道:“你就是王守仁?” 王守仁从容作答:“微臣正是王守仁。” 朱厚照似是搓热了双脚,这才抬眼望来,不无失望地说道:“不就是个普通小老头嘛,毫无奇特之处……进来说话吧。” “谢陛下!” 朱厚照直起身子,光脚穿鞋,斜身躺坐木椅。江彬关切提醒道:“圣上,深秋天寒,深山更是如此,为免染上风寒伤了龙体,微臣斗胆恳请圣上速速更衣!” “也好。”朱厚照径自走入内室,一众宫人鱼贯跟上。 江彬斜睨王守仁,嘴角噙笑,也不招呼,有意将人晾到一边。王守仁不以为意,坦然静立。 过了许久,穿戴整齐的朱厚照现身人前,少了几分邋遢,多了几分俊朗,骨子里的随意感,依旧不改。“江彬,你怎么不请老王坐下,也不上茶?” 江彬忙道:“圣上您才是主人,您没吩咐,微臣怎敢善做主张?” “照你说来倒是朕这个做主人的不是了?” “微臣惶恐,言辞失当,还请圣上恕罪!” 朱厚照招手道:“老王你坐吧。”王守仁趋前两步,道:“多谢陛下,圣驾之前,微臣站立方合礼数。” “随你吧。” 王守仁心中越发觉得不安,只盼早将正事了结,早离是非之地,直奔主题道:“不知陛下召见微臣有何要事?” 朱厚照却道:“老王,朕听江彬说这牛首山中有双眼如灯、口吐人言的黑鱼,朕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你见多识广,倒是跟朕说说这世上是否真有那样的鱼?还是江彬在骗朕?” 江彬连忙噗通跪地,情真意切道:“圣上乃当世圣主,微臣怎敢欺瞒?微臣少年时期确在这牛首山中侥幸见过一回,仅那一回,过不得几年微臣便有幸得见天颜,之后又受到圣上垂青,屡屡蒙受浩荡皇恩,每每念及于此,无不对圣上感激涕零!由此可见,此鱼确系不凡呐!” 王守仁平和作答:“陛下赞誉,微臣愧不敢当!天地之浩瀚,非穷人力可知全豹。微臣未曾听闻这等奇鱼,亦不敢断言其不存于世。既是奇物,必是罕见,寻数日不得见,那也不足为奇。” 朱厚照点头道:“你说得倒也有些道理,既然如此,今晚你就同朕一道寻找吧。” 王守仁心中不愿,又不能当面弗意,转而说道:“陛下,您急召微臣,便是为了此事?” “朕召你了么?朕好像是召过你了……”朱厚照满心玩乐,一时回想不起,望向江彬。后者反应迅捷,言简意赅:“脏银。”朱厚照这才想起,又将目光转向王守仁,颇有玩味。 “脏银?”王守仁心头一跳,心念急转,故作不解,问道,“请恕微臣愚钝,还望陛下明示。” 江彬不失时机插话道:“王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何必明知故问?” 王守仁依旧一脸茫然:“微臣确系不知陛下所指脏银为何?” 江彬不及进一步设套,朱厚照直言道:“朱宸濠枉法敛财,收刮民脂民膏多年。如今他本人已经伏法,却不见那数目惊人的脏银,对此你有什么要说的?” 王守仁这才假作恍然大悟,忙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恭敬递上,同时偷视江彬神色变化。 “这是什么?”朱厚照示意左近宫人接过。 “回禀陛下,这是微臣从反贼朱宸濠府邸搜查出的账本。”王守仁再次余光偷视江彬,见其身子微震,牙根凸起,目光游弋。 朱宸濠随手翻阅,道:“这上面只记载了脏银数目和动用日期,并没有注明流向,这算什么账本?” 王守仁答道:“据微臣估计,账本应分上下两册,这一册中只用作记载数目和日期,至于脏银流向,想来应在另一册账本之上。微臣反复搜查多遍,仅得此一册,还请陛下治微臣办事不利之罪。” 江彬惊魂稍定,暗暗寻思:“朱宸濠多年行贿朝中大臣,并将其造册记载,此事不假。但王守仁行事素来狡诈,其言真假一时难辨。此账本不无假造可能,但也有真实的可能,而且另一册记载脏银流向的账本很可能也在他身上。” 朱厚照兴味索然,道:“江彬,对此你有何话说?” 江彬身子一颤,忙道:“微臣以为,账本乃隐秘之物,反贼将其一分为二,藏在旁人不易发现的隐蔽之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王大人一时找寻不得也不算过失。事后,微臣会加派人手,再到反贼府邸详查一番,就算把整座府邸翻个底朝天,也要将那账本找到!” 一个识趣让步,一个适可而止,此事就此翻过。 王守仁趁机又道:“陛下,既然事情已经说明,微臣尚有其他政务有待处理,便趁着天色未晚先行告退了。” “老王你也太心急了,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等会儿朕请你吃饭。”朱厚照于玩乐一事很是上心,“朕请你吃饭,你帮朕找鱼,这叫礼尚往来,既公平又合理!” 王守仁深为朱厚照的言行而惊诧,心中哭笑不得,实在想不出推脱措辞,只能作揖遵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二章 风波未平10 夜幕降临,晚宴开席,先后共上了一十二道菜,皆是以鱼为主,有清蒸、红烧、油炸、糖醋、鱼羹等等,分一十二种做法,朱厚照美其名曰“全鱼宴”。 朱厚照笑着招呼道:“老王,快坐下吃吧!这些鱼全都是朕亲手钓上来的,赶紧趁热吃!” 王守仁行礼落座,鱼很新鲜,色香俱全,但一想到青阳县的遭遇,结合心中不安,不敢轻易动箸。朱厚照兴致颇高,挨着他坐下,东拉西扯聊家常,他不失礼数,只做些简单的回答。 江彬陪坐一旁,远没往昔那般殷勤,眉眼间略有不安情绪。朱厚照只道是王守仁在场之故,未作深想,也没深想的习惯。每次同王守仁闲聊一通后,也会顾及到江彬,劝他吃鱼,碰杯喝酒。 一顿饭吃了一个多时辰,席间只有朱厚照兴致高昂。王守仁、江彬二人各怀心事,表面应付,兴致低落。 无论身在何处,朱厚照总有法子让自己高兴,可谓自得其乐。已有七八分醉意,仍不尽兴,嚷着要去捉怪鱼,拉着王守仁的手来到湖边,后者好言相劝,无济于事。 正当王守仁踌躇之际,黑暗中两道劲风倏忽袭来,不及回头,双掌齐出,一掌拍向身后,两掌对碰,来者连连后退,只觉整条手臂酸麻难耐;另一掌拍向一柄溶于黑夜的黑剑,黑剑无锋,来势劲急,直取朱厚照背心。掌风扰其进击轨迹,握剑的大手顺势一变,铁肘打在朱厚照背上。 醉醺醺的朱厚照尚未明了情形,口吐鲜血倒栽入湖。深秋湖水冰凉,呛了几大口,酒醒大半,只觉背部疼痛难耐,直通脏腑,湖水冰凉刺骨,又痛又冷,不由龇牙咧嘴,很快神智又变得模糊不清。 王守仁这才看清与己对掌之人竟是江彬,而使黑剑之人正是白日领路进山的青年侍卫。情势危急,不及震惊细想,跳湖救人。 江彬佯装惊慌,扬声大呼:“护驾!逆贼王守仁行刺圣上!快来护驾!”顿时骚动四起,纷纷冲向湖边。 王守仁深怕强敌拊背偷袭,托着已然昏迷的朱厚照,向湖心游出十数丈。这才将手心抵上朱厚照丹田,一股绵柔真气渡入体内,后者一阵剧咳,口吐湖水,甫一醒来复又昏死过去。王守仁这才想到临行前张永交于的响箭,掏出一看,早已被湖水浸透,不能再用。忽觉水中有异,连忙扭身闪避,一柄钢刀贴着腰胁划过,王守仁手起掌落,随即一串水泡蹿出水面,再无动静。 湖水并不深,湖底高低起伏,几处高地距湖面不足人高。王守仁脚踩湖底淤泥,多有膈脚之物,觉出是沉底石子。心念急转,搅动淤泥,沉身入水,连抄多把石子,揣入怀中。夜里本就不易视物,加上湖水浑浊,水中设伏之人顿生混乱,深怕误伤己方之人,连忙探头出水。 王守仁等的就是这一刻,一把石子抛洒而出,埋伏众人纷纷被石子砸中头部,一时七晕八素、晕头转向。王守仁急中寻隙,环视四周,满山皆是星火点点,不光小湖被围得水泄不通,各处外出要道亦是把守严密,又有多人驾扁舟,驶向湖心。心中急急寻思:“眼下身陷重围,脱身困难,湖水冰冷刺骨,我尚且难受,何况重伤之下的陛下,当先想个法子出了这湖,不然过上个一时半刻,不用他人打杀,就被活活冻死了!”扫视各方,寻找突破口。 思忖间,舟上火光逼近,连忙捂住朱厚照口鼻,由舟底悄悄潜向便于逃窜的南岸。水质浑浊,又有多条扁舟本身搅动水面荡出的波纹,仅凭火把根本照不出水下的动向。 王守仁带着朱厚照巧妙躲过扁舟查找,抵近南岸,隐身于灌木丛投来的阴影中,缓气伺机。忽觉肺中异物作祟,喉头瘙痒难耐,猛灌几口湖水,压下剧咳。 岸上人影杂而有序,四下探查,火把移动,阴影也随之移动,水中扁舟四布,满湖网寻。王守仁将目光落到了靠近东岸的一条扁舟上,屈指一弹,裹带巧劲,石子入水而不下沉,疾蹿而去,哚一声响,恰好击中舟身。扁舟无恙,轻微的撞击声却吸引了多人注意,立马有人喊道:“贼人在这里!” 王守仁瞅准时机,猛地一掌拍出,激起大片水花,浇灭岸上的火把,把握眨眼之机跃上南岸。背负朱厚照,双脚连点,如箭矢般向前蹿去。前行不过十丈,黑剑倏然横亘去路,王守仁疾变身形,斜身而去,同时三枚碎石无声抛出。黑剑青年应变极快,三道脆响,点点星火,王守仁只觉右腋一麻,其中一枚石子竟那人反击回来。 王守仁抛石之法与那日脚踢三张石凳攻击高快马如出一辙,运劲巧妙,后发先至,结果竟被人轻松破去。不及惊骇,脱身为上,飞掠入林。黑剑青年如影随形、紧追不舍,嘴里发出奇怪哨声,山林深处,异动四起。 王守仁边跑边脱下外套,撕成布条,将昏迷中的朱厚照缚在背上。结打一半,一道劲风当头落下,矮身避过,一枚石子随即无声射出,又是一声脆响。 王守仁手脚并用,双脚奔驰,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林中东挪西闪;双手抛石,往复连出,直取那些异动之处,或被格挡,或被闪避,少有击中,可见来人之能。他自遭到池仲容等人的暗算后,功力不过往日六七成,且有朱厚照在背,深知一旦被缠上,对方高手如云,决计是脱不了身的。 王守仁既不熟悉山林,也不知道对方如何布控,仅凭听声辨位拣埋伏稀疏之地逃窜。心中盘算着:“陛下伤势严重,拖延愈久,愈是凶险,且看能否脱身,实在不行就觅个藏身之所,缓气诊治!”抬眼望去,隐约可见四周多有高大树木,就近蹿上一棵大树,忽觉身后有数道劲风扑来。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一把石子,抛射而出,黑暗中发出一串闷哼声和铁石相撞的脆响。 王守仁背负朱厚照,攀至树干一半,转而跃向右边大树,将石子射向左边数丈外的大树,脚踩树干所发之声和石子撞树之声同时响起,如此反复数次,有些人已然被迷惑,一时分不清目标确切方位,差点伤了己方之人。 王守仁趁机摆脱了大部分追杀者,清晰感受到仍有三名绝顶高手的气息如影随形般的徘徊在左近。其中一人是那黑剑青年,另一人似曾相识,第三人不知是谁。王守仁不再抛掷,对手不凡,被看出门道,反弄巧成拙,而且石子所剩不多。 王守仁隐约觉出三人之间似有一种极为奇特的联络之法,无论他如何变换方向、隐藏行踪,三人中总有一人会发觉,然后以一种他所不明的方式告知另外二人,三足鼎立之势始终稳固在他的周边。 无奈之下,王守仁兵行险招,猛然发力直奔那名气息颇为熟悉之人而去,另外二人当即从两侧合围过来。王守仁忽然掉头,三人却不紧追,而是重回先前方位。王守仁暗赞对方一声不凡,也清楚自己现在逃窜方向正是方才的来路,待三人间距稳定之后,他又疾调身形,再次直奔方才那人而去,另二人则再次从侧面合围而来。 这次王守仁不再中途变势,直直冲击而去,那人惊而不慌,一剑递出。王守仁不退反进,倏然身形一变,避开长剑,一掌拍出。二人相距一臂距离,剑势已老,万难回剑,那人无奈出掌相迎,又知对方武功在自己之上,不敢硬接,双掌碰撞刹那借势后退,既是躲避也是卸力。王守仁本意亦非伤敌,趁机越过那人,巧破合围之势。使剑之人这才知道中计,暗骂狡诈,奋起直追。 方才电光火石间的对掌,王守仁虽未看清对方容貌,但从气息招式中已认出对方,正是那无间殿主水寒。心中讶异:“又是无间殿,当真是阴魂不散!”脚下未有丝毫懈怠,飞奔半个时辰,也不知到了山中何处,水寒三人始终与他相距不出十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二章 风波未平11 王守仁忽觉脚下一空,疾变身形,双脚互抵借力,凌空向前蹿出。耳闻土石入水之声,原来是一条山涧。心念一动,探手入怀,取出仅剩的几枚石子,抛向山涧下游。 水寒三人追击之势甚猛,一时忘了前有山涧横亘去路,下脚落空才想起,连忙各展神通,稳下身形,听到下游动静,毫不迟疑地奔袭而去。 王守仁声东击西之计奏效,旋即悄无声息地向山涧上游疾掠而去。 水寒三人很快发觉不对,待返身之时,王守仁早已消失不见。被人戏弄,三人心中愤懑,也不放弃,凭着隐约可见的踪迹再行追寻。 王守仁暂时摆脱了三大高手,不敢有丝毫大意,忽闻怪异的联络声,料定水寒三人已识破了自己的计谋。联络之声未歇,前方异响迭起,连忙驻足,惊骇对方布控广而严之余,抬头望天,心中暗忖:“天快亮了!想要脱身是不成了,还是先寻个藏身之地吧,也好为陛下缓解伤病。”四下找寻,发现有一凹坑,周边草木繁盛,倒能藏身一时。 凹坑不大,容下二人倒是绰绰有余,王守仁先将朱厚照放入其中,抹去周遭留下的行迹,再将洞口草木拨回原样,做足掩饰。 不消多时,脚步声抵近,夹带着窸窣的翻查声。王守仁屏气凝神,同时捂住朱厚照口鼻。来人搜查甚是仔细,久久不见离去,突然一柄散发着森森寒气的钢刀透过草木,深入坑中,于王守仁眼前数寸处来回搅动多次后,才缓缓收回钢刀。 不待王守仁松气,肺中异物再次作祟,喉头瘙痒难耐,直欲剧咳出声。狠狠一口咬在自己的手臂上,竭力压制喉头不适。直到鲜血浸透小片衣袖、憋红了脸,搜寻之人方才转寻他处。王守仁生怕对方去而复返,待到天光微现,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查看朱厚照情况。 朱厚照脏腑受伤在先,又受冷水侵体,再经半夜颠簸,此时面色苍白如纸,气息微若游丝,四肢冰凉僵硬,已然是命悬一线。 王守仁单掌贴上朱厚照背心,一股温厚真气缓缓渡入其体,运转周身,化解淤血,梳理经脉。约莫半个时辰后,朱厚照终于悠悠转醒,脸上也稍稍显出了一抹血色,吃力环视周遭,神色茫然,有气无力地问道:“老王,发生何事了?朕这是在哪里?” 王守仁轻声作答:“陛下遭奸人暗算,受了内伤。” “朕好难受!朕是不是快要死了?” “陛下切莫忧心,只要有微臣在,即便舍弃性命,也会护得陛下周全!” “是谁要害朕?” 王守仁稍作迟疑,安抚道:“陛下现在伤病加身,不宜操劳忧心,只需静心调养,其他诸事皆有微臣操持。” 朱厚照轻叹一声,倦意上涌,缓缓闭上双眼。其实他在落水之前,也看到了江彬向王守仁出手的那一幕。 王守仁暗暗揣测:“我原本只道江彬暗设圈套于我不利,现在看来,真正的目标竟是陛下。可是以他的身份,要动陛下,平日里有的是机会,为何要把我牵扯在内……不好!南京危险!前不久我联合江湖势力,大举义军,平定宁王之乱,如今江彬暗害陛下嫁祸于我,以我为举事的由头,再合适不过了!唉——!但愿张公公他们能及早发觉江彬的阴谋,作出应对之法……这位高深莫测的黑袍军师当真是不凡,知道京城守卫森严,行事不易,再次把目标定在了南京。先让江彬铺排,使陛下顺利出京,到了南京后,诓骗陛下深入牛首山,脱离他人护持,避过一众耳目,又以圣旨之名,将我传唤至此,这等布局,非大才之辈不能为之!若能将此等才能用于江山社稷,实可造福万民……这等才干又怎是朱宸濠、江彬之流可比?由此推断,相助是假,利用才是真,这个墨烟海莫非有颠覆朱明王朝、取而代之之心?”越想越觉心惊,又隐隐觉得其中尚有多处自相矛盾,一时间也想不透彻。 江彬谎称王守仁挟持朱厚照逃到了山的另一面,支开一众侍卫,既方便水寒等人行事,也防止消息走漏。 秋风吹过,卷起一地枯叶,翻翻滚滚间落入湖面,荡起丝丝涟漪。墨烟海随手抓过一片枯叶,在指间轻轻摩挲。 江彬小心问道:“墨先生,后续计划可以进行了吗?”许久见墨烟海作答,正想再问,后者淡淡说道:“不急。” “这墨烟海今日的气机似乎有些不稳。”江彬心下寻思,嘴上说道:“三殿精锐尽出,王守仁已然是瓮中之鳖,插翅也难逃。况且他还带着朱厚照这么个拖油瓶,行事更是束手束脚,先生何须如此谨慎?”不见墨烟海回应,也看不到他的神色,江彬又道:“困在这山中,生与死也没什么区别,朱厚照被风殿主打了一肘,不死也去了大半条命……”忽觉墨烟海寒气外泄,连忙收口。 迟疑半晌后,江彬又面带谄笑地说道:“墨先生,半年之欺将至,可否……”说话间,心头紧绷,紧紧凝视着墨烟海的一举一动,眼里满是期待。 只见墨烟海从怀中取出一个淡绿瓷瓶,随手向后一抛。江彬忙用双手接住,拔开瓶塞,瓶口倾倒,六枚暗红色的药丸滴溜溜的滚入手心,鼻闻眼看,确认无误,这才将药丸小心装回瓶中,点头哈腰道:“多谢墨先生!” 墨烟海未有他言,径自进了木屋。江彬望着前者背影,紧握手中瓷瓶,心中自语:“难道我江彬这一世受制于人么?王守仁虽入圈套,可是以他之能,未必没有后手。此次行事若是失败,别说一世受人摆布,眼下就是我这一世的尽头了!对他们而言我不过是颗棋子罢了,事情失败了,他们拍拍屁股走人,日后照样肆意玩弄阴谋,我却要身首异处,无论如何我都要设法摆脱眼前的被动困境!可是……”思忖间,又将目光落到了手中的瓷瓶上,汹涌的邪火和深深的挫败感交织心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二章 风波未平12 朱厚照伤病交加,饥寒交迫,脸白唇紫,双手环抱,身子卷缩一团,意识模糊不清,浑身瑟瑟发抖,呓语连连。王守仁又将手掌抵上他的背心,一股温和真气缓缓渡入。少顷,朱厚照紧绷的身子缓缓舒展,也不再发抖,嘴角噙笑,梦语喃喃:“好酒,真是好酒!江彬你也过来喝一点吧……在哪呢?别跑了!还跑?哈哈哈,朕抓到你了……老王,这鱼是朕亲手钓上来的,可比寻常的鱼鲜美多了,你不要客气,放开了吃……江彬你老实告诉朕,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你说得那种奇鱼……”喃喃自语间,还不时舔着干裂的嘴唇。 王守仁收掌不久,朱厚照就在无尽的剧痛、寒冷和饥饿中醒来。梦中他身处温暖豪华的殿宇,与美酒佳肴相伴,无数宫人服侍左右,又同众多美姬嬉闹玩耍,林林总总,享尽各种荣华,好不快活。当他徐徐抬起沉重的眼皮,进入眼帘的却是潮湿冰凉的土坑和一个气色不佳、身形邋遢的小老头,大失所望,长吁短叹。想要起身出坑,却使不出半点力气,挣扎几次,徒劳无功,只好作罢。 坑外恰巧有只野兔徘徊,王守仁出手如风,一把抓过。王守仁大手如铁钳,任凭野兔如何挣扎,也挣脱不得分毫。 朱厚照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朕正好肚子饿了,老王你给朕烤只野兔,也让朕看看你的手艺!” 王守仁为了让野兔少受些痛苦,直接扭断了它的脖颈,就近寻了片带有锋刃的石块,开膛破肚、扒皮清理。收拾妥当,撕下一小片生肉,递到朱厚照面前,和声道:“陛下,请吃兔肉。” 朱厚照当是自己又在做梦,满脸难以置信,望着鲜血淋淋、腥气扑鼻的生肉,直欲作呕,奈何腹中空空,泛起一阵胃酸,干呕连连,连抬手推开的力气都没有。“老王……就算你手艺差,烤不好兔肉,怕朕责备……那也不用把还在滴血的生肉给朕吃吧!这东西怎么吃啊?” 要让一个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帝王生吃带血兔肉确有不妥,王守仁面带歉疚,解释道:“还请陛下见谅,并非微臣不愿生火烤肉,实在是不能生火。” “怎么不能生火了?”朱厚照忽然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丝兴奋,“生了火,还能取暖呢!” “陛下您忘了,您和微臣现在正遭人追杀,周围到处都是想要杀我们的人,要是生了火,兔肉还没熟,杀手就杀到了。” 朱厚照左右权衡,还是保命要紧,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可是这生肉朕实在没法下口!” “陛下,您有所不知,生肉虽没熟肉那般可口鲜美,对您的伤势却更有好处,这也正好合了那个良药苦口的道理。”说着,王守仁便将一片生肉丢入了自己的嘴中,大口咀嚼,故作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陛下,这生肉其实也没想得那么难吃,反而更能体会到肉质本身的鲜味。” 朱厚照既非傻子,也非三岁稚童,自然不信,看着他满口鲜血,更倒胃口,索性闭上眼睛,正所谓眼不见为净。三重压迫加身,实在难受,能解决一个是一个,抱着一丝希望问道:“老王,你见识广,替朕想想,除了用火还有什么法子能把生肉变熟?” 王守仁稍作思索,摇头道:“请恕微臣愚钝,想不出其他法子。” 朱厚照失望摇头,牵动痛处,不由呻吟连连。想到一夜之间荣华富贵成了过眼云烟,所遇诸事皆是不顺,心性和气的他也不由生出一股无名邪火。生了半晌闷气,肚子不争气的咕咕直叫,再不能忍受了,便道:“老王,你把生肉撕得小些,越小越好!” 王守仁笑着点头,依言撕肉。朱厚照想要伸手接肉,又觉太过血腥,道:“你直接丢到朕的嘴里,丢得好点!”说着,小心又努力地张开嘴巴。王守仁明白其意,屈指一弹,施以巧劲,肉丝穿嘴过腔,恰到好处入到了喉间,朱厚照连忙咽下。如此往复多次,少量生肉入腹,饥饿感稍有好转。受血腥味刺激,催生了不少津液,顺带还缓解了口渴。 王守仁生怕野兔的血腥气会把敌人招引过来,入夜后便背着朱厚照另觅藏身地。之后数日,每夜换一处藏身地,期间被发现了两次,虽被他用计摆脱了,但是包围圈却越来越小。经过这些天的逃窜,他已大致摸清了山中的地形,偏偏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又正好在包围圈的中心。 朱厚照的伤势也愈发严重了,整日昏昏沉沉,少有清醒,每次渡入些真气也不过是稍有缓和。王守仁虽对他有救命之恩,又有卫护之情,可是面对连日的生肉、无尽的颠簸和杀戮,心中实在是生不出半分的感激之情。 王守仁已然被逼到了黔驴技穷的地步,但他仍不愿放弃,努力做着各种盘算:“陛下身受伤病饥寒侵蚀多日,怕是熬不过三日了!实在不行,我也唯有放手一搏了。可是光是水寒他们三人,我已然做不到正面抗衡,何况另外还有数十位高手以及难以计数的死士。而那位黑袍军师至今还未显示他的武功,不知在何种境界。更让人头痛的是那个重创行普大师、毒伤楚庄主的神秘高手,从头到尾都没露过面,此人的武功,换作是以前的我,也未必是他对手。唉——!现在想要拼命都没那个本钱呐!” 自王守仁进山后,张永昼夜派人到山外等候,有时还亲身前往,足足等了十天,音信全无。由此断定,山中必然是出了变故,但不见王守仁的信号,心中纳罕,也不敢盲目带人硬闯,生怕中了江彬的圈套。为了更方便地打探消息,所幸在山外不远处搭了个帐篷。 眼见又到了夕阳西下时,张永望着草木繁盛、安然矗立的牛首山,无奈叹息,悻悻而归。回到帐篷不久,刚端起清香四溢的佳茗,近侍小太监匆匆来报:“干爹,帐外有人求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二章 风波未平13 除了王守仁和朱厚照的消息,张永对什么都不敢兴趣,语带责备口吻:“张来运啊,咱家教过你多少回了,遇事要稳重,不可失了规矩,你怎么还这么毛毛躁躁的?” 被称为张来运的小太监连忙伏地磕头,连连说道:“干爹教训的是,来运知错了,干爹的教导来运一定谨记在心,绝不会再有下次!” “起来吧!是何人求见咱家?” 张来运也不起身,跪地答道:“求见的有两个人,约莫半百年岁,看装束行止应该是江湖中人,自称是刀仁、剑成。” 张永闻言,拿杯盖拨茶的手忽然停下,心念数转,缓缓放下茶杯,道:“请他们进来吧。” “是,干爹。”不消多时,张来福领着刀、剑二人进到帐篷,“干爹,来运把人带来了!” “见过张公公!”刀、剑二人拱手见礼。 “二位大侠不必客气!”张永罕见地显出一团和气,“快快请坐!来运,上茶!”刀、剑二人致谢入座,张永心中早有计较,直奔主题道:“二位侠士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刀仁看了剑成一眼,开口道:“在下二人于七日前接到伯安传书,邀我等来此。信中言明,若不见其人,便来找张公公。所以今日冒昧叨扰,还望公公见谅!” “阁下言重了。”张永笑着摆手,心下寻思:“七日前接到的传书,按时间推算正好是进山那天送出的书信,这个王守仁确实不凡,思虑很是周全。”于是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作了叙述,虽然言简意赅,却也无有遗漏、无有多言。 刀、剑二人同张永不过初见,对其言行举止心中略有微词。但王守仁信中既然提到此人,便也不作怀疑。二人眼神交汇,心领神会,剑成当即便道:“在下二人打算今夜潜入山中,打探情况,公公以为如何?” 张永求之不得,故作沉吟,道:“山中情况不明,二位侠士务必当心!待二位入山后,咱家便召集人马,于山外待援,到时若有情况,以响箭为号,我便命人进山接应。”说着,示意张来运将一支响箭交到二人手中。 “有劳公公了。” “二位不必客气。” 待到夜深人静之际,刀、剑二人轻松避过外围守卫耳目,抹黑前行,不留声息。疾行个把时辰,忽见前方光影点点,还夹杂着阵阵打斗声。再不迟疑,几个起落攀上一棵大树,俯瞰下方,只见数以百计的火把聚成一条火龙,围城一圈,中间空地上几道人影腾挪变化、往来激斗。定睛一看,其中一人正是王守仁,模样狼狈,浑身浴血,背上还负着一人,招式远不如往昔凌厉顺畅,还不时剧咳连连。 刀、剑二人并未盲目出手,刀仁打了几个简易手势,剑成点头会意,然后率先飘然落下,越过火龙,指剑连出,剑气纵横无方,逼退水寒三人。 异变突起,围攻众人惊而不乱。水寒认出来人,冷声说道:“原来是剑圣驾临,那么刀神也在左近了。别躲躲藏藏了,一并现身吧!”后一句话由丹田而发,并不响亮,却能远传数里,余音绕林,却不见刀仁现身。 剑成不接水寒的话,旁若无人地查看王守仁伤势,虽然血透衣衫,却无致命重伤,宽心不少,笑道:“看样子来得还不算晚!” “年轻人嘛,总喜欢托大,要是早些一拥而上,你来就只能给我收尸了。”强援及时助阵,王守仁顿感轻松,言笑晏晏。 剑成哈哈一笑,道:“那还得多谢人家手下留情了。”又望着王守仁背上之人,问道:“这位是……”看到对方神情,不言自明。 二人从容笑谈,无视所处境地之险。水寒受人轻视,心中不忿,一声重哼,冷笑道:“当真是意外之喜,神州八极今日能一下除去三个!” 剑成依旧未用正眼看水寒,将目光落到了他身旁另外二人身上,一人手持七彩斑斓的古朴弯刀,上扬嘴角,一派玩世不恭;另一人手持无锋黑剑,面色清淡,半闭双眸。剑成嘻嘻一笑,赞道:“好刀,好剑!”二人好似充耳不闻,不见丝毫反应。剑成又道:“不知道墨烟海……也不能说是墨烟海……姑且就当作是墨烟海吧。不知道墨烟海现在展现了几成实力了?诛天殿主韶华、烬神殿主风萧,二位可否能为剑某解了这心中的困惑?” 手持古刀、黑剑的两位青年终于有了一丝反应,惊诧之情转瞬即逝,很快又恢复原本神情。 剑成见到王守仁投来的目光,笑着解释道:“我们也是刚知道不久!”话音未落,一道响箭划破黑夜,光芒璀璨。 韶华、风萧、水寒等人纷纷抬头望天,不待收回诧异目光,忽然一道蓬勃劲气席卷而来,撞到半数围攻之人。 剑成也不迟疑,指剑横扫,劲急剑气纵横天地,又是击倒大片。“走!”一声呼喝,当先开路。 刀仁随即现身,阻挡后敌,将王守仁和朱厚照护在当中。 韶华、风萧、水寒三人反应迅捷,展动身形,强势应敌,阻断剑成去路。其余众人重整阵型,如奔流般围攻而来。 数百人的合围阵势绕着四人缓缓移动,所到之处,巨树倾倒、草木翻飞、地动山摇。 刀、剑二人,掌刀、指剑连出,一时劲气激荡,竭尽所能。奈何对方人手众多、高手如云,也未占到一丝上风。 二人师出同门,自幼同吃同睡同练功,心意相通,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便能洞悉对方之意。二人忽然身形一错,刀剑无隙相合,时而你进我退、你攻我守,时而同进同退、同攻同守,相合之力,成倍翻涨。围攻众人虽受严苛训练,相互间也不缺配合,但在刀、剑二人面前,相形见绌,简直如天壤之别,顿时形势大变,数百之众,竟被两个人打得节节败退。 就在这时,火光骤然四起,原来是张永得到刀仁释放的信号,当即派大军强行闯过山外守军,喊杀而来。 形式扭转,韶华、风萧、水寒三人心有不甘,却也不作迟疑,当机立断,下令撤离。数百人死伤近半,退去之势仍不显丝毫杂乱。 强敌退去,风波未平,张永急召御医,为奄奄一息的朱厚照诊治伤病。经过半日抢救,一众御医、宫人,诊治、配药、煎药、煮水……分工明确,各行其是,忙得晕头转向,终将伤病之势控住,使朱厚照暂时无性命之忧。 王守仁长吁一口气,刀、剑二人早已觉出他的异状,出言询问,王守仁便将青阳县的遭遇尽数相告,刀、剑二人听后唏嘘不已。 朱厚照受伤病饥寒侵蚀多日,已然伤及了根本,经过抢救虽然性命暂时无碍,却再也回不到原本的健硕。自此,将常年与药石病榻相伴。 经历了这场劫难,他再无玩乐之心,在南京修养数月,过了年关,稍有好转,决定启程回京。临行前一天,侍卫将江彬的尸首抬到了他的面前,微有腐烂,显然是毙命多日。他望着江彬毫无生机的尸身,不由想起往日二人一同度过的岁月、经历的趣事。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变作一声叹息。 正德十六年三月,朱厚照病逝,年仅三十一岁。因膝下无子,由其从弟朱厚熜继任帝位,改明年为嘉靖元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三章 此心光明1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江南梅雨,连绵无绝,雾霭缭绕朦胧,徘徊不散,潮湿闷热的空气中夹杂着阵阵霉味,最是让人心生烦躁。 老农站在自家茅屋檐下,抬头望天,长吁短叹,随口念叨:“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唉——!” 一条中年大汉身披蓑衣,肩扛熟铜棍,冒雨前行。脚踩黏滑起伏的烂泥路,如履平地,昂首阔步,雄赳赳气昂昂。 大汉跨步进到一家酒肆,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泥印,哼声将熟铜棍插在地上,劲力所致,透砖入地过尺,房梁瓦砾瑟瑟抖动,满室皆惊。随手将雨水直淌的斗笠蓑衣丢在一旁,一脸怒气,凶相毕露,嘴里愤愤道:“他妈的!该死的梅雨天!”顾自生气一阵,久不见人招呼,抬眼望去酒馆小厮正怔怔望着自己,面露惊惧之色,见他虎目望来,身子一颤,慌忙避过,其余客人个个面露惊恐。 中年大汉自知失态,歉疚一笑,笑起来比不笑还吓人,抱拳环敬一周,喊道:“小二,上酒!” 酒馆小厮心中惊惧,双腿剧颤如筛糠,已然不能迈步,掌柜连番推搡呵斥之下,才极不情愿端上一坛酒,甫一放下,逃命似的扭头就跑。 “等等!”小厮如闻惊雷,怔立当场,走也不是,回也不是。中年大汉见其模样窘迫,哈哈一笑,主动上前掏出一锭银子,努力装出和善,笑道:“小兄弟不好意思,刚才是在下鲁莽了,麻烦再上几道特色小菜,多余银两权当赔偿。”他本就生得凶悍,称其为凶神恶煞也不为过,越是和善带笑越使人心生恐惧。 小厮哪敢接手,舌头打结,语无伦次道:“不不不……客客官……” 中年大汉有些不耐,一把将银锭塞入小厮手中,粗声粗气道:“我敖晴川生得是凶了些,但从不作恶,更不会欺负你这小小酒肆!给你银子你就拿着,手脚利索些,赶紧上菜!” “好好好!客官稍等!”见着凶相,小厮心中反而踏实,连连点头,火速传菜厨房。 中年大汉正是敖晴川,与楚飞、罗云是结义兄弟,三人同为“天下十三杰”。因楚飞替其挡下神秘人释放的血毒,既是感激又是愧疚。竭尽所能苦寻五年,不久前终于让他遇到“毒蛇”赵胜蓝,追击千里,因后者行事狡猾,又是梅雨时节,不慎被其脱身,心中愤懑,故而有方才进酒肆的那一幕。 酒足饭饱,夜幕已降,雨势不减反增,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敖晴川抬眼望外,眉头打结,暗暗恼火:“这烦人的梅雨,要下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这天上哪来那么多水可以下的?”无奈叹息,转而又寻思道:“妖人行事素来诡异,时常夜间出没,不如四下游走一番,兴许运气好又被我碰上也说不定,那个赵胜蓝不正是这样被我给碰上的么!”披戴蓑衣斗笠,拔出熟铜棍,阔步而去。 店中掌柜小厮望着这尊凶神远去的背影,不由长舒一口气。 敖晴川漫无目的地走在夜幕中,不知不觉间来到一片竹林外,毫无所获,索然无味,心中略有失望,顾自咒骂几句。抬眼望去,尽是黑压压一片,分不清是黑夜还是竹林。隐约可见不远处有座竹棚,想来是当地百姓平日劳作间隙的休憩之地,进到其中,席地靠竹,合衣而眠。 一觉醒来,天色已亮,绵雨依旧,不及心生气恼,瞥见一黑衣人负手背身静立竹棚中。敖晴川一扫困意,倏得弹身而起,紧握熟铜棍,暗自惊骇:“此人何时到来的?我竟浑然不知!他若是趁我不备,对我突下狠手,怕是到死了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凝神细看,脱口而出道:“是你!你到底是谁?”言辞矛盾,他已认出对方正是五年前在安庆一人独斗他与楚飞、罗云三人的神秘高手。 神秘人身着黑袍,面裹黑巾,只露一对华光隐隐的眼眸在外,头也不回,顾自淡淡说道:“有件事情想找你帮个忙。”听其声音,颇为苍老。 敖晴川自然不会相信对方真当会有事相求,重哼冷笑,道:“少故弄玄虚,赶紧交出血毒解药!”五年来,他只做了两件事,苦寻神秘人和勤练武功,时常将眼前这神秘黑衣人当作假想敌。自认通过五年苦练,武功精进不少,胜过多方不敢说,但也不至于像当时那般狼狈,却哪里能想到,仅一照面,已然气馁。 神秘人却道:“所谓找你帮忙,正是赠送解药。”敖晴川一时不解其意,神秘人缓缓又道:“因为你就是解药。”敖晴川粗中有细,心念急转,随即想通其意,心头一颤,不由色变。双手高举熟铜棍,当空砸落,劲风所至,竹棚砰然炸响,一分为二,向外倾倒。 神秘人不闪不避,以一双肉掌生生夹住裹挟大力的熟铜棍。敖晴川无心惊骇,不待劲力凝聚,撤回熟铜棍,沉声大喝,招式一变,横扫对方腰胁。神秘人依旧以肉掌相抗,从容拍出一掌。噗一声响,熟铜棍被生生荡开。 一股骇人劲力顺着熟铜棍汹涌奔来,敖晴川顿觉双臂酸麻,胸腔内气血翻腾,险些把持不住熟铜棍,借势后掠,闪身没入竹林。 竹笋尚未化形成竹,与绿竹交相林立。 疾掠数里,忽然雨势急剧,敖晴川心中了然,并非雨势变大,而是竹叶上沾满雨水,受外力震动,水珠纷纷滑落。旋即熟铜棍杵地,挑起碎石湿泥,激射上空,并借势斜斜蹿去。脚未沾地,背后劲风欺身袭近。敖晴川矮身避过,熟铜棍就势扫出,大片竹笋绿竹应声倒下,水珠狂落,连绵滴答声久久不歇。 敖晴川舞动熟铜棍,无数竹笋斜而未倒之际受其劲力牵动,好似离弓箭矢,疾射神秘人。敖晴川不顾攻击是否奏效,脚尖连点竹杆,急急上窜。 两道身影,时而前后错落、时而齐头并进、时而交错缠斗,穿梭竹海之上、薄雾之中,好似仙人起舞,腾挪仙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三章 此心光明2 天无冷月,夜黑如墨,虫鸣兽啸起伏山间。 楚飞长发蓬乱打结,胡子长过胸口,粘作一处,双眸充血,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血腥味。拖着叮当作响的长长铁索外出透气,行到石室外半丈处,已是铁索极限,再不得前行半步。 静立黑暗中,享受着沁人心脾的新鲜空气,这是他一天中最舒心的时刻。他以常人不敢想象的毅力,生生熬过了五年不见天日的痛苦时光。这五年的封闭生活,与世隔绝,没有光明,饱受血毒摧残,忍受着身心上双重的巨大折磨,其中酸楚何人能知? 每日仅以牛血为食,渐渐对其视若白水,淡而无味,远不能满足心底深处对鲜血的渴望。时常生出吮吸人血那美妙与满足的幻境,每每有此邪念,心中的良知和人性又会反复告诫自己:“楚飞,你是一个人,不是禽兽,更不是那吸食人血的卑劣魔鬼!” 他也曾多次萌生自我了断的念头,但凡此念一生,随之又会想到还有很多亲友在为他担忧奔波,汪机还在穷极之力为他探寻解毒之法,还想以他为例,研制出破解此类病患的疗法。此事若能成真,世上饱受此绝症困扰和摧残的人们也能得以解脱,获取重生之机,从阎王手中拿回原本就属于他们的生存权利,实在不失为一大仁义之举。日子就在这样的矛盾和挣扎中一天天过去。 他的心中积淀了太多的怨气,太多的不甘,他想嘶吼,他想发泄,但他又不敢发泄,生怕稍一松懈,便会坠入万劫不复的炼狱之中,为祸天下,再难回头。 他在笑,他笑了,无声的笑了,牙口黑红斑驳,恶心与恐怖并存,带着荡人心魄的无尽凄厉。 奇异的风声响起,一道人影落在了他的跟前,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纹丝不动,不知生死,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 楚飞心头一跳,疯狂汲取着美妙的血腥味,双眸血光充盈,饱含贪婪之情,喉结滚动,灰黑的舌头轻舔干裂的双唇。常年生活在黑暗中,逐渐练就了在黑暗中也能视物的本事。他可以清晰的感知到血迹顺着布衣还在扩散,这分明是鲜血流淌的诱人情境,生出了不可浪费的感慨。 他缓缓地俯下身子,又猛然觉醒,疾退数步,想要拉开与那人的距离,铁索随即叮当脆响。 人性告诉自己,应该看一看这个人的死活,应该施以援手;理性却在那边厢唱对台戏,不能看,看到的只会是万劫不复的无间地狱。 就在他挣扎不定的时候,强光乍现,无数火把从天而降,好似火雨,绚烂耀眼。 而他最为惧怕的恰恰是这绚烂耀眼,好似照在身上的不是火光,而是实实在在的烈火。在疯狂地煅烧他的肌肤,体内的血液开始沸腾,无形毒虫兴奋到发狂,嚣张地撕扯冲击着血脉和内脏。他发出一串凄厉惨叫,踅身冲向石室,石门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神秘的黑衣人,阻断了去路。 “是你!”楚飞一声惊呼,认出眼前之人,身中奇毒落到今日这般下场,全拜这人所赐。毫不犹豫,呼的一拳打出,劲气磅礴,竟胜往昔。他五年未曾与人动手,本以为会大不如前,甫一出手,大大出乎所料。原来他因常年饮用牛血,受体内血毒催发,急速增长了巨大的气力。 即便如此,依旧闯不过去。神秘人不闪不避,出掌迎上,两相交击,神秘人屹立岿然,楚飞连连后退,受铁索拉扯,方止住退势。 楚飞还想欺身再上,奈何强光带来的刺激太盛,神智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各种奇怪的场景变幻浮现。天是蓝的,还有和煦的阳光,万物生机勃勃,无比美妙舒畅,这等胜景分明是世外桃源才有的风光;忽然天色一边,黑云翻翻滚滚欺压而来,旋即大雨滂沱,无情摧残万物;转眼又雨过天晴,七色彩虹横跨天边,鸟鸣轻快,蝶舞翩翩;几名少年或于树荫下举杯畅饮,抒发豪情、挥斥方遒,或于旷野中兵刃相对,你来我往、各展所长;垂垂老者慈祥和蔼,期许有加,天真孩提步履蹒跚,虎头虎脑…… 楚飞形如疯魔,时而畅快大笑、豪情万丈,时而愤怒咆哮、歇斯底里,时而痛哭流涕、凄凄凉凉,时而颓败绝望、万念俱灰。 绚烂耀眼的火光消失了,强大神秘的黑衣人也不见了,一切都回到了无尽的黑暗中,刚才的一切好似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魇。楚飞很快发现自己正切身经历着一场比梦魇更为可怕的灾难,此时的他正趴在那个被丢弃到他脚下之人的身上,隔着厚布,准确无误的咬着那人的脖颈,贪婪而疯狂地吸尽了他身体里每一滴鲜美的鲜血。 “啊——!”楚飞仰天长嚎,心中反复地做着自我安慰:“这是梦,仅仅是一个梦,对!一定是这样的,只不过这个梦有些可怕,这一切肯定都不是真的……”想要起身逃离这骇人的梦境,双脚却虚浮乏力,不管他如何使力,总也起不了身。 一屁股跌坐在地,他终究还是坠入了无间地狱,胸中升起一股无名邪火,异常烦躁,头颅狂甩,双手狂挠,无数蓬乱长发被生生扯落,血液顺着额头、两鬓、后脑缓缓淌落,粘着乱发,沾上衣衫。血污布满面颊,好似来自地狱的恶鬼。 剧颤的双手再次触及到了那个人,由下往上一点点撕开了包裹在外的粗布,绷直的双脚,深深嵌入泥地的十指,脖颈上刺目的两道牙印……一切都透着无比的熟悉,仅剩脸上的粗布还未撕开,可他已经不敢再撕了,他强烈的预感到,下面的这张脸,才是对他最大的打击。 呲一声响,仅剩的遮羞布被人无情地撕开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楚飞的独生子——楚敏真。 如今的楚敏真已然成长为一名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举手投足间带着不凡的名门风范,现在的他却毫无风范可言,神情木讷,怔怔念道:“晴川叔叔……” 明明是喃喃自语,在楚飞听来却似惊天奔雷,咆哮着将楚敏真狠狠推开,吼道:“大胆竖子!休得胡言乱语!” 楚敏真疾滚而去,撞断多棵粗过碗口的大树,终于被并排的三棵大树阻下翻滚之势。呆若木鸡地仰躺在地,嘴角缓缓淌下一道血丝,他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也没有绝望和沮丧,有的只是无尽的麻木。 楚飞还想要扑上去,如滚雪球一般把儿子赶下山,却被铁索扯住,任他如何使力,终是前进不了半步,只能徒作嘶吼:“滚!我叫你滚!你听到没有?滚啊!带着全庄上下虽有人赶快滚下雾灵山,从今往后再也不许踏入雾灵山一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三章 此心光明3 天元城乃武林圣地,位于古北口,背靠燕山,毗邻长城,潮河绕城而过。 朱元璋平定天下之时,身边有位名叫吴天元的江湖侠客,二人交情匪浅、亦师亦友。此人惊才绝艳、冠绝当世,武力堪称第一,多次于危难之际救护朱元璋性命。朱元璋见识到江湖势力的不凡,深觉若能使用得当,便是一股强大的助力。建国后他将都城定在南方,为了更好的稳定和掌握北方局势,最大限度的调动江湖势力,天元城应运而生。 斥资兴建高城,下明旨设武林盟主一职,赐丹书铁券,统领各方江湖势力。这一职位,没有品衔,也无俸禄,也不像寻常朝臣那般受到诸般政令约束。 同时为了防止武林盟主权势过大,又从江湖各派中选出了九个在当时实力不凡、侠名在外的门派,合称九大派,即少林、武当、昆仑、崆峒、峨眉、龙虎、青城、燕山和樊净九派。九大派掌事之人对武林盟主所下达的指令有回驳之权,当反对之数多于赞同之数,武林盟主之令便需收回。 吴天元在深得朱元璋信任和倚重之时,亦不忘初心,淡泊名利,谙熟进退之道,始终保持着远离庙堂、潇洒江湖的秉性,故而他成了为数不多得到善终的开国功勋。 自朱棣迁都北京,天元城的战略意义便不如起初那般重要,逐渐同朝堂疏远。但至于江湖的意义和作用始终未曾改变,好似一柄立于天地间的戒尺,成为时刻衡量各方的准则,维持江湖秩序。 吴天元之后,共历四任武林盟主,而今为刀仁和剑成二人共担此职。 这日,晴空万里,天元城张灯结彩,鼓乐齐鸣,人声鼎沸,煞是喜庆。原来是刀、剑二人得意弟子萧栋杰和公冶忠义的大婚之日。 公冶忠义新婚妻子吴丹凤出生不凡,为天下首富、素有“财神”美称的吴谦长女。因吴谦资助王守仁平叛,事后刀、剑二人携徒登门致谢,本也有意提亲,恰巧二人一见钟情、相互中意,喜事就顺理成章了。 萧栋杰之妻吕二娘出生平凡,祖上经营一家小镖局,无甚名头,几年前在押镖途中遇到凶悍贼匪,镖局上下受到大肆屠戮。萧栋杰途经相助,杀退贼匪,救下幸存者。二人便由此相识,日久生情,终结连理。 新人款款行来,大红盖头摇摆起伏,吕二娘一头白发被眼尖之人发现,引得颇多惊叹议论。萧栋杰轻握吕二娘异常白皙的纤手,以示安慰。 “吉时已到,新人行礼!”唱声朗朗,响彻全城,“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新人奉茶!” 刀仁和剑成笑纳新人所奉清茶,立时有人调侃道:“这新娘子的茶就是香!我站这么远都闻到啦!”引得一阵哄笑。 刀仁笑道:“栋杰、忠义,自今日起你们二人便是有家室的人了,为师盼望日后你们夫妻间能相敬如宾、白头偕老!”剑成补充道:“还有早生贵子,多生几个大胖小子,也好让我们这两个老头子承欢膝下,共享天伦!” “谨遵师父教诲,定不负二老所望!” “所谓不负二老所望,是指相敬如宾呢还是早生贵子啊?”调笑之人话外有音,多人顺势起哄,好不热闹。 东方明日趁机也在萧栋杰和公冶忠义耳边打趣道:“两位师兄,多多努力!”向来冷漠的薛恒,脸上也浮现了难得的笑容。 公冶忠义笑道:“努力是一定的,你也要抓紧,这以后我是该叫你师弟呢还是妹夫呢?”大红盖头下的吴丹凤不顾什么礼仪规矩,当即接话道:“在这里叫师弟,到我家就叫妹夫!”公冶沐英深以为然,故作一派郑重其事,重重点头道:“夫人所言甚是有理!” 东方明日一脸羞赧,本想调侃人,结果反被调侃。 楚飞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僵硬地躺在石床之上,唯有冰凉的铁索和无尽的黑暗相伴,也不知时光流逝几何。 先前,他赶走独子楚敏真,而后徒手挖坑,掩埋挚友敖晴川尸身,长跪忏悔,痛斥己过,悔不当初。本想自我了结,赎己罪过,却被神秘人拦下,锢封周身大穴,致使外身不得言行,体内真气不能流转,生死不由己,好似活死人。 忽然,石门开启,刺目强光受一面大铜镜反射入石室,门口两道挡光帘幕不知何时被人扯掉,强光长驱直入,笼罩楚飞周身。肌肤煅烧、热血沸腾、毒虫噬体的巨大痛苦再次涌现,楚飞眼前又浮现诸般幻境,直至意识全无。 待到醒来,周遭又回到了黑暗和宁静之中。楚飞发觉四肢可稍稍活动,只是体内真气仍是调动不出半分,蓦然发现身下有一人,定睛一看,如遭五雷轰顶。此人正是汪机,睁眼张口、毫无生机。 五年来,汪机每隔半年便会上山为楚飞复诊一次,每次诊治结果均好于预想,并对治疗血毒之法稍加调整。眼见五年期限将至,他苦心钻研多年,虽尚未想出根治血毒的妙法,却也有了能更好缓解血毒的办法,心怀欣喜,再次前来。不料刚到雾灵山脚,被神秘人奇袭擒获,结果他的一腔热血,也成了他人利用楚飞步入魔道的垫脚石。 此后三年,神秘人会定时带一名活人到楚飞面前,以强光刺激扰其心智,迫其吸食人血。久而久之,楚飞自身意识逐渐被侵蚀殆尽,无需强光刺激,但见活人血液,便会主动疯狂吸噬。 “守仁早岁业举,溺志词章之习。既乃稍知从事正学,而苦于众说之纷挠疲迩,茫无可入,因求诸老释,欣然有会于心,以为圣人之学在此矣。然于孔子之教,间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阙溺无归,依违往返,且信且疑。 “尽信书不如无书,凡看书文,要在致吾之良知,取其有益于学而已,则千经万典,颠倒纵横,皆为我之所用。一涉拘执比拟,则反为所缚,虽或特见妙诣开发之益,一时不无,而意必之见,流注潜伏,盖有反为良知之障蔽,而不自知觉者矣。 “持学之态如为人,守本固心,容宇纳宙,家户无隙,取精去粕,弃盲从而勇创新也。” 王守仁立身讲台,面对芸芸学子,其言谆谆,其情切切,又道:“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 “良知即天理,为先验道德之观念,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诸心皆在其中,亦在人人心中,为不假外求之道德本原。良知者,孟子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是故谓之良知。知乃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也。 “知者必行,不行不足以谓之知;真知则必行,不行终非真知;知不限于知,行不限于行。知行为心之两面,即知即行,知为行之始,行乃知之成。良知之外更无知,致知之外更无学。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也。 “明德、亲民脉脉相通、辅车相依,为致良知之实质升华。世人以心为主,天地以人为心,人心即万物之心,人之良知亦为万物之良知。圣人之心便应以天下万物为一体,致良知、明明德、亲民至善,人人皆可成圣,人人皆为良知。” 朱厚熜继位后,感念王守仁平定朱宸濠叛乱之功,拔擢为南京兵部尚书。上任不久,得闻父亲病逝噩耗,致仕归乡,尽人子守孝之道。期间,潜心注学授业,创办阳明学院,弘扬心学,传播于海之内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三章 此心光明4 皎月高挂天际,柔和银光遍洒大地,万物如披轻纱。 房中灯花轻柔,两名约莫三岁的男娃平躺床榻,睡梦香甜。这两名男娃生得很不寻常,一个肤发皆白,另一个满脸病容。 前者叫萧正阳,为萧栋杰和吕二娘之子,遗传了母亲的白化之症,天生忌惮强光;后者叫公冶世英,是公冶忠义和吴丹凤之子,先天体弱,出生时又遭脐带绕颈,险些夭折,其母却因此难产而死。 吕二娘肤发大异常人,但五官端庄精致,身段婀娜苗条,瞧来别有一番韵味。此时她正挑灯缝制衣袍,低垂螓首,穿针引线,动作娴熟,还不时抬眼查看安睡中的两名男娃。 吴飞凰是吴谦的小女儿,也是东方明日的妻子,怀抱一名满月女婴,陪坐在吕二娘身旁。她自成为人母之后,一改往日刁蛮无理的脾性,望着怀里的女婴,眉眼间满是慈爱。 房门轻启,东方明日悄然进入,看了眼熟睡中的爱女,轻声问道:“嫂子、飞凰,你们可有见到小恒?” 二人摇头不知,吴飞凰见其面带愁容,问道:“出什么事了?”东方明日道:“刚刚得到消息,已经查明了噬血魔鬼的身份!”二女心头一颤,不约而同的问道:“是谁?” “段大哥只告诉了两位师父,我们师兄弟四人还不知道。”东方明日轻叹一声,道,“我再去其他地方找找,你们早些睡下吧,不用等我们了。” 吕、吴二女面面相觑,深感不安。 空旷的大厅中,分主次坐着七人,除刀仁、剑成师徒六人外,还有一名身形敦厚的中年男子。 此人名叫段通明,为天元城网罗堂堂主,主管各类情报收集与传达。天元城另有扬道、锻武二堂,由萧栋杰和公冶忠义分掌。 刀仁神色凝重,开口道:“段堂主,你把刚刚得到的消息跟他们四个也说说吧。” 段通明微微躬身,转而对萧栋杰、公冶忠义四人道:“据我网罗堂探查三年,已于今日傍晚查明,那噬血魔鬼确系为奇三绝庄之主楚飞。” 四人尽皆愕然,不无怀疑地望向刀、剑二人,见二人怅然点头,心中滋味难以言喻。这些年来,师徒六人也曾先后两次上雾灵山探望楚飞,之前脑中偶尔闪过一丝怀疑他念头,当即又否定了。楚飞往日的侠义与风采深入人心,无论如何也不敢将灭绝人性的噬血魔鬼联系在一处。 段通明又道:“楚庄主八年来一直独居庄园后山石室中,以铁索缚手足,从未离开。敖游侠、石山居士等三十六位江湖仁人义士真正的遇害之地皆在那里,并非遗体发现处。据我堂弟兄探知,抓人、转移另有专人打理,似与诛天、烬神、无间三殿和当年施毒伤人的神秘人有关,不过眼下还只是怀疑,尚未得到证实。” 公冶忠义道:“想要证实也不难,直接上一趟雾灵山便能确定了。不过段大哥的用意应该不仅仅是想要证实这么简单吧。” 段通明徐徐点头,沉吟道:“以墨烟海眼下所展现出的势力,他若是想挑起江湖纷争,直接有效的方法多的去了。何须如此费尽心机利用楚庄主残害武林中诸多仁人义士?如此大费周章,其意图所在断然不是想把奇三绝庄置于风尖浪口,成为武林公敌!” 在场众人一时无言,各人心中反复推敲盘算。许久之后,公冶忠义率先开口道:“两位师父,弟子以为我等这般枯坐苦思于事无补,不如直接上一趟雾灵山,此次事件的关键在楚庄主身上,若是能把楚庄主带到我们天元城来,既可避免那些无辜的江湖义士再遭厄难,也能更好的查明和揭露墨烟海等人的阴谋。” “公冶师兄所言也正是弟子想说的。”东方明日点头赞成,“我们天元城三堂有数千精英子弟,还有诸多江湖义士往来此间,更有两位师父坐镇,谅他墨烟海势力通天,想到天元城来撒野,怕也要好好掂量一番。” “你们说的方法倒是可行。”萧栋杰不无担忧道,“可我们该怎么把楚庄主带到这里来?” 东方明日道:“萧师兄是怕奇三绝庄上其他人阻挠吗?” 萧栋杰摇头道:“我倒不是担心这个,只要两位师父出面,以他们的德行威望,言明事情缘由,奇三绝庄的其他人自然不会阻拦,我担心的是墨烟海等人。” “不错,栋杰这话正是说到了点子上。”公冶忠义顿时明白萧栋杰言中之意,“墨烟海等人在楚庄主身上费了这许多精力,我们上门要人,他们必然不会袖手旁观,任由我们把人带走。” 萧栋杰又道:“从明面上看,诛天、烬神、无间三殿除韶华、风萧、水寒外,另有不下数十位的高手和不知确切数目的死士。此外,必须要注意的还有三点:一、那位三掌重创行普大师,致使大师重伤不治,圆寂归天;又合罗庄主、楚庄主、敖游侠三人之力仍不能将其击败的神秘高手,当年在牛首山围攻王叔叔时这人并未现身,难保他这次还会隐忍不出;二、这些年来关于墨烟海的各种传闻铺天盖地,天天都能听到,却从未有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更无人看到过他出手,他的修为在何种境界,不得而知;三、这个神秘的组织眼下所展现出的实力,已然令人咋舌,但我总觉得其所拥有的势力远不止我们所看到的,到底在暗中还隐藏多少力量,想来除了他们自己,也无人知晓了。所以弟子以为,此事实在非同小可,若不做好万全准备,冒然行事,难保不会落入敌人的算计之中。” 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气氛比先前更为沉闷。最终由刀仁打破沉默,开口说道:“你二人所言皆都在理,问题关键确实在楚庄主,从他身上入手不失为瓦解对方阴谋的上策。对方势力庞大,行事自当小心谨慎些。可是,我们若率大批天元城精英子弟,亦或召集天下群雄,齐上雾灵山,无异于将此事通告天下。楚庄主虽为奸人陷害利用,才酿成今日大错,但难保江湖中不会有人另有他想,将他当作真凶巨恶,趁机滋事生乱、报仇泄愤。且不说江湖又要面临巨大动荡,奇三绝庄百十年的基业更要毁于一旦。楚家历代身负侠名,无一不是在世豪杰,若真到了那般境地,实非我等所愿。为今之计,暂且先将此事压下,不对外声张,仅以我们师徒六人先到雾灵山走一遭。如果能顺利将楚庄主带来,自然是最好的结果。如果不能,即便无法胜过对方,想要脱身应也不是难事。到那时,再召集江湖群雄,商讨后续策略也不迟。” 剑成随即说道:“段堂主,你需好生叮嘱那几位带来消息的弟兄,切莫将消息走漏!” 段通明恭声道:“盟主放心,那几位弟兄那里属下早已作过叮嘱。网罗堂本就有规矩,即便属下不作叮嘱,弟兄们也会恪守规矩的。”稍作沉吟,又道:“两位盟主,此次行事凶险难料,不如让属下一同前往,再召集几位身手不错的得力弟兄,多些人也多几分照应。” 剑成摇头道:“人多容易引人注目,消息也不易保守。况且,我师徒六人走后,城中诸多事宜还需由你主持,各种情报同样需要你搜罗传递。你若与我们同去,便无人在此主持大局了。” 翌日,天边初泛鱼肚白,师徒六人六骑,齐向雾灵山飞驰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三章 此心光明5 虽然遭到了父亲的呵斥、驱赶和殴打,但楚敏真却是最懂父亲心中宏愿之人,毅然肩负起守护祖业的重担。为防消息走漏,将后山设为了禁地,派专人把守,任何人不得踏入其中。同时在全山上下设置了多处明暗哨,由专人日夜轮流蹲守,但凡有所发现,立时便会传到他的耳中。在他的主持下,奇三绝庄不显丝毫颓势,依旧平和安稳。 刀仁、剑成师徒六人进到雾灵山地界后,便不再刻意隐藏行踪,楚敏真安排的暗哨发现六人踪迹,立马报与其知。 楚敏真闻讯后,心中咯噔一下,暗觉不妙,隐约猜到六人此行目的。面上不显露一丝异状,按礼数招待六人。“敏真见过两位盟主,见过四位师兄。” “贤侄无需多礼。”刀仁和剑成一路行来,眼见奇三绝庄一如往昔、四平八稳,不吝溢美之词,“贤侄才干过人,不愧为名门之后,在你的统领下,奇三绝庄声势不衰,真是应了那句英雄出少年的老话。” “盟主谬赞了,敏真实在愧不敢当。鄙庄能有今日光景,全蒙江湖同道的爱戴和先辈们的荫护,敏真实在不敢有一丝居功之心。”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楚敏真稍加客套,合了场面礼数,便不再兜圈虚言,直奔主题道:“不知两位盟主和四位师兄驾临鄙庄,所为何事?” 刀、剑二人稍作眼神交流,剑成便道:“令尊为奸人所害,身中奇毒,受尽折磨多年,于公我二人忝为武林盟主,于私又与楚庄主为同道好友,这么多年来仅探视过楚庄主两次,上次探视还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实在是惭愧。所以这次得了空,特意上山来探望,不知楚庄主近况如何?” “两位盟主言重了,倒叫敏真惶恐。两位盟主身居要职,关系到整个江湖的安危,责任重大,平日里也很是繁忙,尚且还这般挂心家父之事,该是敏真感到惭愧才是。”楚敏真连忙躬身致谢,稍作沉吟,续道,“今日天色已晚,两位盟主和四位师兄且在鄙庄歇上一宿,也好让敏真略尽地主之谊。待到明天,敏真再带各位前去探望家父,不知各位意下如何?”他言辞妥帖、礼数周全,刀仁、剑成等人明面上顺了他的意思,暗中则密切注视其动向。 夜色下的奇三绝庄,灯火四布,光影重叠。 庄内议事厅,楚敏真与族中长辈静默围坐,气氛沉闷,人人眉间带愁。许久之后,楚敏真打破沉默,开口道:“大伯父、小叔父,真要这样做吗?”他口中称呼之人,分别是楚飞长兄楚一和幺弟楚天。 楚一天生带疾,腿不能行,终身与轮椅拐杖相伴;楚天原本天资过人,尤胜楚飞,年少气盛之时与人比武争雄,不敌落败被误伤,伤及根本,一身修为散尽,沦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楚敏真另有一位姑母,名叫楚冲,花样年岁之际恋上了楚家对头的家族子弟,遭楚敏真祖父竭力反对。她性子刚烈,一怒之下与家人断绝关系,随情郎比翼双飞、浪迹天涯。至今二十年,了无音讯,再未回来,连父亲过世之时也未现身。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楚一怅然长叹,“虽说是事出有因,二弟被奸人陷害才落到今日这般凄凉境地,可话说回来,我们也终归是有理亏之处的,要怪就只能怪奸人太恶毒、二弟命太差!” 楚天点头附和道:“刀、剑二位盟主素来行事仁义公正,大可放心的把二哥交到他们手中。今日不过来了他们师徒六人,足见其良苦用心。而且,说不定二哥到了他们手中,还能有一丝转机呢!” “一丝转机?”楚敏真哂然冷笑,“他二人武功虽高,却不通医道,如今连最有希望救治父亲的石山居士也……也不在了,还能有什么转机?父亲落到他们手中,只有死路一条!还不如任由奸人利用,至少那样父亲还能多些保命的时日!” “敏真,休得胡言!”楚一声色俱厉,“我楚氏一门素以侠义为先,历代子弟无不秉持正道风范,百十年来从未出过罔顾道义之徒!这等悖逆轻狂的言论怎能从你口中说出?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如何对得起‘奇三绝’这三个字?你趁早断了这样的邪念,莫说嘴上讲,就是心中想也不能想!” 楚敏真黯然垂首,道:“大伯父教训的是,敏真知错了。” 这一晚轮到楚达雄和楚达先巡夜,二人手提灯笼、腰挎钢刀,照例依次巡视全庄各处。 楚达雄纳闷道:“达先,我们都巡查老半天了,怎么一直都没见到达成和达明,这两小子跑到哪去了?”楚达先面带不屑,道:“这还用问吗?所有被安排巡夜的兄弟中,就这两小子最是懒散,平日里半天打不出一个屁,一到巡夜的时候,比谁都滑头,现在呐保准是躲在某个地方,偷偷地喝着小酒呢!” 说话间,二人来到供奉楚家先祖灵位的祠堂外,楚达先忽然趔趄前倾,险些摔倒,嘴带秽语,回头查看是何物事绊得自己,细看之下是一盏熄灭的灯笼。受他一绊,灯笼也支离破碎不成形了。 正当二人纳罕之际,忽闻一阵怪异声响,好似猛兽啃食猎物所发出的声音,却又不十分相像,不由心颤色变。正欲逃跑,想到了担负的巡夜职责,拔出腰间钢刀,硬着头皮分辨怪声所在方位。 怪声是从前面数丈处的大水缸后面传来的,二人相互推搡,谁也不敢上前查看,相持不下,最终商定一同过去。 二人似双腿灌铅,步履缓慢沉重,缓缓向前挪动。越靠近大水缸,骇人怪声越是清晰,血腥味也随之加重,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短短数丈距离如同赶了百十里山路,汗流浃背。 大水缸已近在咫尺,灯光绕过水缸所及之处先看到一个小酒坛,再是一双脚,脚上所穿之鞋与二人一般无二。二人喉结滚动,咽了大口唾沫,颤颤巍巍地举着灯笼前移,光影摇摆间,照出了整个人。 那人身子紧绷,平躺在地,瞪眼张口,脖颈处有两排触目惊心的牙印,正是先前提及的“达成”。二人脑中轰一声响,巨大的惊骇之下,身心已然麻木,张着嘴却叫不出声,想要跑却迈不开腿。提灯笼的手不由自主地向前伸展,又照出了一个人,浑身抽搐,同样瞪眼张口,喉头发出咯咯声响,似是有话要说,绝望的眼神死死盯着二人。在他身上趴着一个毛发蓬乱、衣衫褴褛、似人非人的怪物,正肆无忌惮地啃咬着那人的脖颈。 “鬼啊——!”二人终于发出了饱含惊恐的尖叫声,发声未半,魔鬼般的怪物瞪着一双血红大眼、嘴里发着呜咽声,猛扑过来,二人再无声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三章 此心光明6 族中长辈尽皆赞成将楚飞交给刀仁和剑成,楚敏真心中仍旧摇摆不定。这时忽闻戛然而止的惨呼,心头一紧不作犹豫,当即闪身而出,寻着发声处赶去。待其赶到,只见刀仁、剑成分斗二人,其中一人形貌骇人、招式疯魔,正是他的父亲楚飞,另一人则是不明身份的神秘人,武功之高前所未见。另一边萧栋杰、公冶忠义四人正伏地试图救治已然断气的楚达雄、楚达先等人。 随后,大批庄上住人闻声赶来,人人手持灯笼、火把等照明之物。亮光汇聚,楚飞惨叫一声,急急躲避光照,刀仁奋起直追,双双遁入黑暗中。 萧栋杰眼见救治无望,惋惜叹息,望着刀仁消失的方向,说道:“忠义,你和明日留在这里助阵,我和小恒去那边!”话音未落,萧、薛二人齐齐闪身消失。 公冶忠义问道:“少庄主,刚才那人可是令尊?” “爹他不是身负精钢铁索在石室中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楚敏真不及细想,也无心回答公冶忠义的问题,一心牵挂父亲安危,顺着萧、薛二人去向飞掠而去。 这边厢,剑成与神秘高手激斗正酣,剑成并指成剑,劲气磅礴,直直点出。神秘人直面锋芒,右手食指单指点出,以指对指。对碰无声,一阵静谧之后,骤然狂风大作,劲气激荡,周边大片房舍受到冲击,梁柱坍塌,瓦砾飞溅。 公冶忠义和东方明日连忙出手维护庄上住人,依旧有少数人受到波及,吐血倒地。 剑成体内气血翻腾,急退数步,方才稳住身形,暗自惊骇,自他武功大成,从未落到如此窘境。反观神秘人,不退反进,十指跳跃,化作重重指影,好似碧波万鲤破水,翻腾湖面,将剑成笼罩其中。 楚飞手脚并用,四下狂奔,毫无目的可言。刀仁竭力追赶,奈何天色漆黑、山路崎岖、草木繁盛,一时也赶之不上。忽闻隆隆声响,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断崖飞瀑边。楚飞脚下一空,迅疾改势,踅身转弯,一气呵成,既快且妙,全然不似毫无自我意识之人。 刀仁瞅准时机,掌刀凌空劈出,劲力所至,一株碗口粗细的大树齐口而断,正好拦下楚飞去路。后者怪吼一声,徒手拍开拦路断树,刀仁趁势逼近,手刀直取背心要穴。 楚飞虽无人性意识,武功却仍在,感知背后劲风袭来,本能作出闪躲,矮身避过,同时脚尖顺势将半截树干向后挑出,一躲一攻,极具精妙。刀仁心生惊疑,不敢轻敌,手起掌落,树干一分为二,手势再变,将树干反拍回去,一攻楚飞下盘,二断其去路。 楚飞脚跟一带,化去树干劲力,手掌一拨,树干裹挟之力化为己用,反抛而去。刀仁双手齐出,两截树干分作四瓣,分上中下三路击出。楚飞手脚齐上,不见花哨,以力斗力,又将树干震回。未待树干近身,刀仁掌刀隔空比划,树干四分八,八分一十六…… 剑成双手一齐并指作剑,对上万千指影,一时剑气纵横、呼啸来去,好似万军引弓、箭矢如蝗,磅礴繁杂。 更多房舍受到波及,坍塌毁损很是严重。公冶忠义和东方明日急急维护众人退到安全之地。庄上住人为二人惊世战力所摄,竟忘了这般斗将下去,百年基业将毁于一旦。 剑成有意转战他处,不愿破坏山庄,奈何对手武功实在太高,已然不由自主。他生性坚定,遇强则强,心中一阵犹豫徘徊,终于下定决心,抛开杂念,调整攻守合度,全力施为。 “刀剑诀”精髓真意全在攻守二字,不在招式,也无招式,又皆为招式。守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攻者,料敌先机,窥敌破绽,所向披靡;攻守相合,守敌之无从入手,攻敌之守无可守。 萧栋杰和薛恒一同赶到断崖边,只见刀仁和楚飞冲着一堆细长木签来回拨弄,兼具刚猛巧柔之妙,不禁为之心旷神怡。 刀仁的武功原本比楚飞要略高一筹,但他无意伤及楚飞性命,出手留有余地。楚飞所中血毒极深,已然心智全无,武学意识却丝毫不减,又因吸食人血后受血毒催发,气力大增,较之邢顶天也毫不逊色。此消彼长,二人竟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神秘人忽然招式一变,重重指影消散无踪,奇异手印取而代之。口中念念有词,手印幻化无方,时而金光隐隐、中正醇厚,时而云淡风轻、绵里藏针,时而飘忽不定、似有若无。 “阁下到底是何人?”剑成身形一凛,认出了对方所使武功,扬声喝问。 “能让本座使出这套武功之人,你是第一个!”声音很是苍老,话音未落,刚柔阴阳各种劲力自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涌向剑成。 “师父!”公冶忠义和东方明日异口齐呼,各自拔出“落日”、“东来”二剑,一如白日炫光,一似碧波清泉,上前助阵。两道人影倏然天降,两声金鸣,星光点点,挡下二人去路。 来者年岁均在三十出头,其中一人手持七彩斑斓的古朴弯刀,嘴角上扬,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嘲讽道:“堂堂剑圣,与人打架居然还要自己的徒弟帮忙,实在可笑!”言毕,挺刀直扑公冶忠义。另一人手持无锋黑剑,淡淡说道:“你的对手是我。”说着,便与东方明日斗将一处。 这二人正是诛天殿主韶华和烬神殿主风萧。 楚敏真心怀忐忑,火急火燎地赶至断崖边,见父亲未有损伤,正与刀仁激斗正酣,心中略宽。不消多时,又有多名庄上住人持灯赶到,楚敏真连忙喊道:“快把灯笼灭了!”众人纷纷手忙脚乱地灭灯。 楚飞的身体好似被一股极具灵性的外力操控着,将无数细长木签挡回的同时,欺身近前。刀仁接下木签,见对方攻势近身,不见迟疑,迎面对上。不料,楚飞中途变招,转而扑向人群。 异变突起,出人意料,萧栋杰和薛恒惊而不乱,拔刀阻拦,却觉另有劲风袭来,不及回头,挥刀迎向劲风所来之处。接连数声金铁交鸣,夹带点点星火。 楚飞毫无受阻地冲入人群,嘶吼杀戮,舔舐鲜血,贪婪而兴奋,高昂的嘶吼声,好似在为鲜美的血液而欢呼。刀仁闪身而入,维护众人,前者猎食被阻,狂性大发,瞪着一双赤红双眼,不顾同庄族人,肆意屠戮。刀仁身处人群,满心顾虑,束手束脚,眼见局面失控,若再忍让,害人害己。无奈之下把心一横,沉声重喝,掌刀猛的劈出,震退楚飞数步,紧接着后续攻势连绵翻滚,直如排山倒海,迫得楚飞节节败退。 公冶忠义师兄弟四人,深得刀、剑真传,他和萧栋杰早已挤身大高手之列,薛恒稍逊半筹,东方明日又稍逊半筹。 正当公冶忠义和东方明日与人捉对激斗之际,大批劲装死士蜂拥而至,四处屠戮纵火,喊杀惨叫之声响彻天地、激荡人心。二人想要回护救援,却被对手缠住,不得脱身。双双心念一动,牵动对斗局势,齐齐向对方靠拢,抵近之时,身形一错,互换对手。 公冶忠义和东方明日一如刀仁和剑成,师出同门,自幼同吃同睡同练功,心意相通,双剑无隙相合,忽而你进我退、你攻我守,忽而同进同退、同攻同守。反观对方二人全无配合,各自为战,落尽下风,手忙脚乱。 唰唰数剑,青白二剑交相辉映,齐攻风萧。后者手足之上瞬间多出数道血口,连忙后掠,退出战圈。二人剑锋一转,再攻韶华,后者已然见识到二人合力之威,挥刀如泼墨,严守门户,奈何二人合力攻势强劲,严密守势在二人面前形同虚设,叮当数声,守势告破,直逼周身要害。风萧见势不妙,飞身驰援,却见二人突然剑锋疾转,绚烂剑影笼身而来,不由大惊失色。古刀男子方历凶险,惊魂未定,挥刀拊人后路。 青白二光倏然分离,白光直入韶华脏腑,青光没入风萧腹部。 神秘人与剑成狂斗千招,占尽上风,瞥见韶、风二人齐受重创,心下震撼。沉声重喝,奇异手印接连九变,裹挟开山断江之势,震断剑成双手指剑四指,三击胸膛,后者飞跌而去。神秘人转而一掌拍向公冶忠义和东方明日,震退二人。身形一边,兔起鹘落,分提韶、风二人消失于黑暗中,一众死士随之迅疾撤离。 剑成重伤倒地,大口呕血,公冶忠义和东方明日再无追击心思。 突袭萧、薛二人的正是水寒、花谦和丁晃。公冶忠义和东方明日能配合无隙,联手败敌,萧栋杰和薛恒自然也能,匆匆数十招,水寒三人手脚胸背多处被划出血口,鲜血潺潺,又惊又骇。 刀仁全力施为,楚飞接连中招,对疼痛毫无知觉,攻势依旧凶猛狂放、一往无前。 楚敏真眼见掌刀直往父亲天灵盖落下,若被劈中,再难保命,惊叫一声,飞身挡在父亲身前。刀仁连忙收力变招,楚飞却不管不顾,既无意识,眼里自无父子亲情,重重一掌拍在楚敏真身上。 楚敏真如断线风筝飞跌向断崖外,刀仁连忙掠身搭救,却还是慢了半拍,只抓住一片衣袖。垂首俯瞰,飞瀑隆隆,草木森森,不见半个人影。正当他怔身出神之际,忽觉胸口一痛,一只鲜血淋淋的恐怖大手透胸而过。缓缓回头,楚飞就在身后,那只大手就是他的。 在这一刹那,楚飞顿时变得无比安详,双眸血红之色缓缓消褪,转而七孔黑血潺潺,周身发出怦怦之声,将他裹在了一片黑色血雾之中。 黎明之前,正是最黑暗的时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三章 此心光明7 青年在阵阵剧痛中醒来,利刃刮骨之苦也不过如此,不由发出一串哼唧声。 身下好像是一张板床,眼前是一片如墨的黑暗,寂静的空气中漂浮着似药非药的浓浓怪味。浑身上下又痛又痒,想要伸手抓挠,却动弹不了半分,也使不出分毫气力,唯有一双眼睛还能活动,纳罕自问:“我这是活着还是死了?” 脑海中只模糊记得,自己坠下断崖,身体、四肢、面颊与坚石峭壁反复碰撞摩擦,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身子忽然一凉,应是落入了水潭,之后便再无知觉了。 吱呀一声,昏黄的光亮和轻缓的脚步声打破了黑暗和寂静,黑影随着灯光摇曳摆动,逐渐归于平静。 青年努力转动眼珠,只见一道人影微微晃动,夹带着细微的瓷器摩挲声。待到声响落下,影子变成了一个人,黑纱遮面,秀发如瀑,妙目清明水灵,身段娉婷袅娜,应是女子。青年满腹疑问,想要询问,却张不开嘴,只能发出轻微的呜咽声。 蒙面女子柔荑轻展,小心掰开青年的嘴唇,留出一道缝隙,将温度适宜的清粥点点喂入口中。但有溢出,当即擦拭,动作往来重复,耐心十足,区区半碗清粥,足足喂了一刻钟。 蒙面女子稍作收拾,无声离去,只留一盏孤灯在桌上。少顷,去而复返,手中粥碗换成了药碗,依旧小心喂食。 清粥汤药入腹,温暖脏腑,暖暖洋洋很是舒坦,仿佛伤痛都减轻了几分。 门外忽然响起一位老者的说话声:“他既已醒来,便是渡过了最凶险的时候。汤药早中晚三次,用足一月后,改换此方。这是塑骨生肌膏的方子,你照方调药,每七日更换一次,上次敷药是在五天前。” 青年大为诧异,心中揣测:“难道是这位说话的老先生救了我?我已经在这里躺了五天了么?算上替我救治的时间,怕是五天都不止了吧!这位女子大概是他的弟子或婢女吧。” 青年伤势严重,身子虚弱,精力空乏,很快陷入沉睡。隐约觉出天已放亮,睁眼四看,格局并非寻常房屋,倒似船舱。 蒙面女子推门而入,依旧默不作声的喂食清粥汤药。隔日,拆开青年面颊纱布,悉心清理,再将一团黑乎乎的膏药均匀地涂抹在青年的面颊上,再用纱布覆盖。膏药很是清凉,有提神减痛的神效。 青年每日僵躺在板床上,一切不能自理,蒙面女子对他的照拂很是悉心周到。如此苦熬一月,伤势好转不少,渐渐能开口说话。 “多谢姑娘。”这是青年说得第一句话,蒙面女子娇躯稍稍一怔,当即妙目弯曲,轻轻摇头。青年问道:“是姑娘和那位老先生救了在下吗?”蒙面女子点了点头,又指着自己摇了摇手。青年稍加思索,明白其意,道:“姑娘这许多时日的悉心照料,等同救命大恩!”蒙面女子眉眼带弯,连连摆手。 青年有些纳闷:“这姑娘为何总不说话?”蒙面女子看出他的心思,闪过一丝黯然,迟疑后指着自己的嘴巴,轻轻摇手。青年暗生歉疚,又见蒙面女子纤指指来,打着禁声手势。 “姑娘是让在下安心静养,少说话吗?”青年见对方点头,又道,“多谢姑娘好意提醒,不过在下还有一个问题,问完就不再说话了。救治在下的那位老先生是何人?眼下可在此处?”见对方螓首轻摇,略感失望。 又过两月,青年伤势恢复过半,已能自行起身下床,饭食汤药也无需喂食。见蒙面女子进来,说道:“在床上躺了这许多日子,实在气闷的很,姑娘可否扶着在下到外面透透气?” 蒙面女子稍显犹豫,最终还是轻轻点头。 “有劳姑娘了。” 青年在蒙面女子的搀扶下,来到门外,环视四周,果然不是寻常住房,而是一艘搁浅在湖边的帆船。 阳春三月,暖风和煦,万物葱葱,青年凭栏远眺,但见蓝天白云,碧波荡漾,花红柳绿,飞鸟振翅,置身其中,顿觉胸襟舒畅。三个多月来,他头次接受光照风吹,心生隔世感慨。 然大伤未愈,便是春风,袭体亦不免觉得有些寒冷,不由缩了缩身子。忽然一暖,原来是蒙面子女给他披上了一件宽大风衣,连忙躬身致谢,后者浅笑摇头。 静立半晌,往昔变故纷纷涌上心头,如针扎刀砍,一颗心直沉寒潭,浑身轻颤,身子缓缓歪斜欲倒。 蒙面女子急忙搀扶,却被青年不慎扯落了蒙面薄纱。青年这才看清她的容貌,柳眉明眸,高鼻小口,很是精致端正,却有一道突兀刺眼的伤疤,几乎占据整边面颊。蒙面女子心慌意乱,急急松开搀扶双手,回遮脸颊。想要逃开,又见青年倒在甲板上,挣扎难起,一时走也不是,扶也不是,窘迫无措。 经此一事,蒙面女子再无往日的恬静淡然,目光总是闪烁游弋,行止拘谨,来去匆匆。青年一面怀着歉疚,一面怀着怜悯,一面又怀着好奇,他自然知道这事不好直言相询,想要宽慰,却不知如何开口。每次照面,欲言又止,气氛微妙,沉闷又尴尬。 又过了大半月,青年伤势又好了几分,已能独自扶墙走动。正想出舱透气,蒙面女子正好进来,二人差点撞上。但青年还是失了重心,身子后倒,蒙面女子慌忙搀扶,却因气力不济,结果双双倒地,互有触及,更增尴尬。 心绪平复,青年重回病榻,蒙面女子替其拆去脸颊纱布。青年抬手轻抚面颊,粗糙坑洼,出言问道:“有镜子吗?”蒙面女子略作迟疑,取来一面铜镜。 青年呆呆地望着镜中人,陌生而恐怖,多道形似蜈蚣的疤痕盘虬其上,很是触目惊心。 蒙面女子拿出一种带着奇异清香的药水,替青年清洗面颊,随后又取出一种乳白色的粘稠膏药,而非之前的黑色膏药。 药膏触面,起初微暖,逐渐产生麻痒感,愈演愈烈,想要伸手抓挠,被蒙面女子阻止。片刻后恢复如常,各中感觉甚是奇妙。此后每日,蒙面女子都会在早晚按时为青年清洗面颊、涂抹膏药,疤痕逐渐淡化。 青年不解道:“这白色膏药有这等褪疤神效,姑娘你为何不用它消褪脸上疤痕?”却见蒙面女子黯然垂首,青年又觉失言,歉然一笑,暗暗寻思:“这个老先生倒也奇怪,对我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尚能如此费心竭力,却对身边人不闻不问。不过这位姑娘失声毁容,也真是可怜,对我又有照拂大恩,我当设法帮她修复容貌,也算报了她的恩情。”于是问道:“请问姑娘,救治在下的那位老先生何时能来?”蒙面女子依然摇头不知,但似是看出了对方的心意,黯然的眼神中多了些许感激之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三章 此心光明8 这日,青年正兴味索然地站在船头,见到不远处有人于湖边垂钓。他本也不是性情热络之人,全因数月的疗养时光,实在太过枯燥孤寂,生出了与人攀谈解闷的兴致,当即下船向那人走去。 青年正欲行礼,见鱼线轻颤,便不再作声。那人嘴角似浮现一抹笑意,指了指一旁的青石。青年抱拳作揖,也不落座,静立一旁,暗暗打量眼前之人。这人莫三十五六岁年纪,面相很是不凡,耳高于眉,伏羲惯顶,印堂饱满,几缕青须随风摆动,虽身着一件褪色蓝袍,却难掩其潇洒儒雅之态。不禁暗暗赞道:“所谓风采绝伦,不外如是!” 只闻雷声,不见雨点,鱼线兀自轻颤一阵后,归于平静。中年男子神色未有丝毫变化,淡然依旧,从容收起鱼竿。 青年再次躬身行礼,道:“在下冒昧,打扰了先生垂钓的雅兴!” “无妨。”中年男子言辞精简,语气平淡,却不带任何冷漠感,反倒叫人倍感亲切随和。说话间,把竹篓中先前钓上来的鱼全都放生回湖中。鱼儿一阵扑腾,好似知道自己脱离了禁锢,重获自由,欢快的四下散去,眨眼间消失在了湖水深处。 “在下楚敏真。”青年正是被自己父亲打下断崖的楚敏真,“敢问先生雅号?” 中年男子一面用湖水洗涤着竹篓中的鱼腥味,一面答道:“古成空。” “见过古先生。”楚敏真第三次行礼,只觉眼前之人举手投足皆是风范,同时又觉得对方深沉如海,不可估量,心下默默揣测:“这个名字好陌生,可这么一位风采绝伦之人定非泛泛之辈,不是隐士高人便是以假名示人,掩饰其真实身份。” 一切收拾妥帖,古成空甩了甩手上的水渍,淡淡笑道:“你的伤势倒比我预想中要恢复的快些。” 楚敏真身子一震,满脸错愕,那晚所闻之声分明是位老者,与眼前之人全然不相符,颤声问道:“是您救了敏真?” 古成空漫不经心地说道:“勉强算是吧,我只是出了点蛮力,把你的人带到这里,替你治伤的另有其人,悉心照料你的是那位姑娘。”楚敏真顺着古成空手指望去,蒙面女子正款款而来,走到近处,对古成空敛衽行礼。 楚敏真心中困惑得解,连忙跪地叩首,肃然道:“敏真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多谢姑娘照拂之情,但叫敏真有一口气在,此恩此情绝不敢忘!”古成空随手将他扶起,看了眼蒙面女子,缓缓说道:“她叫秋叶,几年前遭逢厄难,导致声失容毁、不记前尘。恰巧被我碰上,便把她留在了身边。收留她的时候正好是深秋落叶时节,所以就叫她秋叶了。” 楚敏真得悉秋叶身世,转而联想到了自己,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唏嘘不已。感激之外,又多了几分亲切。 “古先生,救治敏真之人是否是一位老先生?您能否帮敏真引荐一下?也好向这位老先生当面致谢救命大恩!” “老鬼这人性子古怪,他若想见你,自会来找你,若不想见你,我也无能为力。” 楚敏真略感失望,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心头一紧,问道:“先生,鄙庄现在如何了?” “名动江湖百余年的奇三绝庄已化作了一片白地。”古成空直视楚敏真双眼,续道,“全庄上下无一活口,令尊也未幸免。” 楚敏真顿觉天旋地转,浑身发颤,他的心中早有了最坏的预想,但真当听到的时候,依旧心如刀绞,如遭晴天霹雳。秋叶望着他悲痛欲绝的模样,心中不忍,双眼蒙雾,苦于口不能言。 过了许久,见楚敏真情绪稍平,古成空问道:“往后你有何打算?”楚敏真涩声反问道:“先生可知是何人在背后谋划?陷家父于不义,致使我全庄覆灭,祖上基业毁于一旦!”见对方摇头,大为失望。愣怔了半晌,忽然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楚敏真在此立誓,此生定要查明真相,还父亲一个清白,为大伯父、小叔父及全庄上下百余口人报仇雪恨!” 古成空道:“事到如今,雾灵山上发生的一切,早已人尽皆知。你以前的身份是不能用了,所幸换了容貌,正好也换个名字。” 楚敏真轻轻点头,稍作思索,道:“楚敏真已经死了,从此以后我不再是楚敏真,我叫林复!” “你原本底子不错,深得家学传承,他日成就必不亚于乃父。但是这次所受到的创伤之重,几近毁灭,经络骨骼无有完好,便是回到受伤前的境界也是难如登天,想要突破更是难上加难了。” 连番打击,楚敏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怔立当场,心中全然没了主意。 “我倒有一法,不仅可助你修复经络,还能令你达到全新的境界。”古成空所言犹如初升曙光,楚敏真顿时双眼精光迸显,双膝跪地,激动地说道:“林复愿拜先生为师,恳请先生赐教!” “不必如此,快些起来。我早年间曾立下重誓,今生不收弟子。”古成空伸手搀扶,“随我来吧。” 楚敏真满心好奇,随后跟上,进到密林之中。行不多时,速度也不快,他却已气喘吁吁,伤重难愈,不免失落,想到希望就在眼前,精神重焕。 又行不多久,出现一个山洞,古成空径直而入。山洞很普通也不隐蔽,且阴暗潮湿,不过四五丈径深。来到一面平平无奇的石壁前,只见古成空手指疾点石壁上的七处槽孔,似有某种规律,又似无迹可寻。 未待古成空放下手指,便发出一串机括运转声,一道石门徐徐开启。其内别有洞天,烛火自燃,灯花跳跃,空气如常,想来此内通风良好。楚敏真出身名门,自有一番见识,洞中有洞,烛火自燃,也不觉新奇。 二人对坐于石床上,古成空问道:“你可听过‘无为真经’?” “无为真经!”楚敏真这一惊着实不小,“林复略有耳闻,传闻早在两百年前便已绝技江湖。” “这‘无为真经’为南宋末年一代奇人无争道人耗费毕生心血所创,真可谓冠绝古今,有易筋洗髓之能。无争道人驾鹤西去后,此经流落江湖,各方势力争相抢夺,一时腥风血雨、杀戮迭起,足足延续百年之久,辗转多人之手,最后有小部分的残本落到了本朝开国大侠吴天元手中,他也正是借此残本创出了名震天下的‘天元功’,成为他那个时代的武学第一人……”古成空讲到这里,便不再叙说,脸上挂着微妙的表情,静静凝视着楚敏真。后者脸上的神往之情逐渐转化为震惊,张口结舌,呆望对方。 古成空淡淡一笑,说道:“我手上的也是‘无为真经’的残本,不过比吴天元的要完整些,经过我多年的研习修补,勉强可算是原作的上半部了。” 楚敏真胸口起伏,一颗心在胸腔内怦怦狂跳,当是自己出现了幻听,震惊之余又心生疑虑:“这位古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能把我从阎王手中生生救回,又有改换他人原本容貌之能的人,已然是世间罕有的奇人,这样的奇人居然也能听他差遣。更甚者他还身负‘无为真经’这等震古烁今的奇功,若说他仅是侠义心肠,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古成空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道:“我费心竭力的相助于你,并非全无缘由,待到时机成熟之时,我自会尽数相告。”说着,深沉的双眸静静望着楚敏真。 “我本就是必死之人,他若想害我,大可袖手旁观,甚至还可以设法只吊着我一口气,待我受尽百般痛苦之后,再自生自灭,不是更为解气痛快,何必如此大费周折?”想到此节,楚敏真平复心神,坦然迎上对方的双眼。 “我说你听,用心记好了。”古成空也不作他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无为无争,无为无治,事无事,为无为,无不治。顺天之时,随地之性,因人之心。私心不入公道,嗜欲不枉正术,循理而举事,因资而立功,事成而身不伐,功立而名不有。世间至理,殊途同归…… “提挈天地,把握阴阳,呼气,独立守神,肌肉若一。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行气,深则蓄,蓄则伸,伸则下,下则定,定则固,固则萌,萌则长,长则退,退则天。天几舂在上,地几舂在下。顺则生,逆则死……” 洋洋洒洒六千余字,多为生涩拗口。古成空分段口述,每几百字为一组,待楚敏真记住一组,再口述后文。楚敏真记性极佳,仅仅两个时辰通篇熟记于心。 古成空道:“不明其意,只是死记硬背,解其精义,才能铭刻心中。不懂之处你且问来,我会一一为你讲解。”楚敏真几乎通篇不明,心中疑问何止千百,古成空耐心解答,无不详尽,有些难处还作了透彻的推演。 身临全新的武学殿堂,惊奇不断,豁然开朗之感接二连三。不知不觉中一月时光转瞬即逝,终将真经精义理解通透。秋叶每日准时将饭食和汤药放于洞外,有时颗粒不剩,有时纹丝不动。 未待楚敏真收起窃喜的情绪,古成空又道:“‘无为真经’你已了然,我再传你‘真言九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三章 此心光明9 楚敏真这一惊不亚于听到“无为真经”之时,因为这“真言九印”与“无为真经”同为无争道人生平两大绝学,并且云南沐家的“五指印”便是脱胎其中。 古成空道:“‘真言九印’共分九式,分别是:不动明王印、大金刚轮印、外狮子印、内狮子印、外缚印、内缚印、智拳印、日轮印和宝瓶印。每一式的变化都极其繁琐,与‘无为真经’两相契合,想要修习这套奇功,有两个先决条件,首先是将真经融会贯通,再则需具备雄浑的内功。” 有了“无为真经”的根基,楚敏真领悟“真言九印”的精髓真意轻松了不少,用了半月时光便尽数掌握。 古成空道:“很多时候,你看似明白了武学之中的道理,真当实践修习之时,则会发现与心中所明了的道理截然不同,只有当真正能得心应手的运用之时,才算是真正明白了武学的真谛。你出身名门,家学渊源也算当世不凡,勤练不辍、不可冒进之类的道理也无需我多言。照‘无为真经’修炼,快则半年,慢则一年,你周身经络骨骼自可修复如初,待根基扎实之后,再行习练‘真言九印’。” “先生放心,林复定会谨遵您得教诲。”楚敏真还想再提拜师一事,古成空摆手示意道:“我早已有言在先,此事莫要再提。” 楚敏真也不好不再坚持,道:“既然如此,那先生便受林复三拜。”说着,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 古成空坦然受了楚敏真大礼,将人扶起,正要开启石门,见楚敏真欲言又止,便道:“你是想为秋叶求药?”既被对方看穿了心思,楚敏真便不再踌躇,点头道:“正是,不知……” “这事要问老鬼……我可你帮你问问他。” “多谢先生!”楚敏真顿时喜上眉梢,古成空虽未正面答应,但通过这些时日的接触,楚敏真多少也摸清了他的一些习性,他既如此说,事情多半是能成的。 二人出洞来到湖边,古成空对秋叶道:“我常年四处游历,居无定所,以后你就跟着他吧。”话音未落,人已在十数丈之外,大袖飘飘,恍若仙人。 秋叶心有不舍,对着离去的背影恭行大礼。 王守仁受尽“逍遥半日”和“彷徨徜徉针”的折磨,身体日益衰败。但当朝廷的政令下达之时,毅然受命入两广平定叛乱。事成归途,路遇闻人诠,得知刀仁和剑成死讯,如遭晴天霹雳,当场口吐鲜血,昏死过去。 闻人诠与王守仁是同乡亲族关系,名为同辈,实为师生,将其视作楷模标杆。深受王守仁熏陶教导,学文习武,极为崇尚心学。 王守仁昏迷之际,闻人诠寸步不离地紧守榻旁,半日后终见转醒,悬心稍定,关切问道:“老师,可有好些?” 王守仁神色灰败,挣扎坐起,道:“为兄无妨,你无需忧心。”二人各重礼数,王守仁以兄弟相称,闻人诠则执礼师生之礼。王守仁转而又对王家宁道:“家宁,你快替我去备辆马车。”王家宁心有不解,但还是依言行事。 闻人诠隐隐猜到了王守仁的意图,道:“老师您现在身体抱恙,当好生静养才是,要马车做何用?” 王守仁也不隐瞒,照实说道:“去天元城,祭拜我那两位生平挚友。” “万万不可!”闻人诠急切劝诫道,“此去天元城足有数千里之遥,以老师眼下的身体如何受得住这长途奔波之苦?” “为兄明白你的好意,可挚友辞世,我若不能亲临祭拜,枉悖道义,实在是惭愧难安!” “刀、剑二位大侠不仅武功绝顶,仁侠之心更是叫人敬佩。这等侠义之人蒙遭厄难,实在是叫人痛心疾首。老师能交到这般挚友,申元好不羡慕。然逝者已矣,祭拜之事也不急在一时,待老师将身体调养得当后,申元陪着您一块去。” 王守仁故作一派满不在乎之状,道:“申元你也太小题大做了,还有谁能比为兄更清楚自己的身体的?” 闻人诠稍作沉吟,道:“老师您看这样是否可行?先由申元代您北上祭拜刀、剑二位大侠,你我既是师生,如此行事也合礼数。等老师身体康复后,再行亲身前往,如此可好?” 王守仁默然不语,半晌后怅然长叹。他的身体状况他清楚,闻人诠也明白,只是都未将这层纸捅破罢了。 漫漫长途,闻人诠和王家宁轮流照拂王守仁,无微不至,悉心周到。 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无日无雨,时有微风。 这日傍晚,王守仁一行人抵达江西南安,寻一道观落脚。是夜,王守仁心生莫名凄楚,无心睡眠,依窗仰望夜空,提笔而书:“高山难寻流水枯,痛悼故友跣跌足。批发迷乱恍惚见,泪眼婆娑凄切哭。久违数载隔阴阳,诀别经年迥殊途。此情更比黄泉长,不是生死能断阻。”执笔之手轻颤不止,字体歪扭失神,全无往日风范,未待收笔,忽而大口鲜血喷溅于整篇字面之上,黑红相间,凄凉悲切。 “老师!”闻人诠端着药碗进来,正巧见到这一幕,失声惊呼,急急放下药碗,将人搀扶到床。 王守仁斜靠床头,嘴角、灰须之上沾着点点血渍,灰败的面色中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有气无力地说道:“申元,为兄该是到了行之将至时了。” “老师……”闻人诠泪如泉涌,全然不知该如何接话。 王守仁缓缓从怀中取出一物,交到闻人诠手中,道:“申元,此物乃为兄毕生心血之所在,望你将其弘扬传世。” 闻人诠跪地接过,恭敬打开所裹粗布,内里是一本书册,书皮之上书有“阳明心法”四个大字,字体工整严谨、中正遒劲。翻至扉页,又有四句二十八字: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闻人诠连磕三个响头,郑重其事道:“老师放心,申元定然不负所托!” 王守仁点头浅笑,喃喃叹道:“吾之一生,俯仰无愧。入仕忠君为民,鞠躬尽瘁;致仕立学为心,弘扬德行。此心光明,亦复何言!”言讫,溘然长逝。 闻人诠嚎啕大哭。 王守仁,字伯安,号阳明,四家三不朽,心学集大成者,一代圣贤,一个纯粹的人。如此人物,古今罕有。 他并不在乎帝王所谓的嘉许和封赏,也不在乎钱财、权位和名誉,他毕生所拥护和追求的,唯有黎民百姓、仁义道德、注学立心。 先贤有云:“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罔,游者可以纶,飞者可以矰。至於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四章 陨雹飞霜1 闻人诠彻夜恸哭,次日清晨,努力平复心绪,按王守仁遗愿护送其灵柩踏上前往绍兴府兰亭镇的路途。丧过赣地,军民身着麻衣,夹到跪地,嚎哭相送。黄绾、王畿、钱德洪、徐爱、王艮、聂豹等嫡传弟子相继赶至,同送恩师最后一程。 后事落定,闻人诠问道:“家宁,你今后有何打算,要不与我同去吧?” 王家宁望着新立的墓碑,摇头道:“家宁的命是先生救的,现在先生走了,家宁此生再无他愿,只盼余生能守在先生墓前,日日替先生扫墓锄草。” 大年三十这一天,闻人诠冒着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匆匆踏上归途。傍晚时分,隔着重重雪幕,隐约可见自家院墙。遥见一名少年站在门口雪地中,东张西望,搓手跺脚,又冷又急。 少年人名叫丁栎江,乍见闻人诠,喜出望外,三步并作两步急奔而来,脚下屡屡打滑,也挡不住他迫切的心情。拉着闻人诠的袖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老……老爷,您可算回来了!夫人……夫人她昨晚半夜就……就开始肚子痛,到……到现在还……还没……” 不待丁栎江把话讲完,闻人诠就已了然,疾步冲入大门,来到后院。隔着房门听到妻子周氏歇斯底里的喊叫声和另一妇人的打气鼓励声。 闻人诠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随着房内的呼喊声起伏跳跃,急得手心直冒汗。屡次想要破门而入,又被自己的理智拦下。 过了子时,已是新的一年,忽然听到新生婴儿呱呱坠地之声,闻人诠两眼放光,喜不自禁,连连呼叫:“生了!生了!”激动地直跺脚。 又过半晌,房门开启,张婆婆疲倦的面容上挂着灿烂笑容,扯着破锣似的嗓门,道:“恭喜闻人老爷!贺喜闻人老爷!是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有劳了!有劳了!”闻人诠连连道谢,回头对丁栎江道,“快去账房支纹银百两,重谢张婆婆!”话音未落,人已冲到房内。 丁栎江也是十分高兴,应声而去,张婆婆闻谢礼金额,笑容又灿烂几分,邹巴巴的五官都挤到了一处,冲着房内大声喊话,口吐莲花,吉言滚滚。 新生婴儿一阵嚎哭后,归于平静,安然躺在母亲枕边。闻人诠喜难自禁,紧紧凝视着新近降临的小生命,兴奋中饱含着满满的慈爱。又见周氏脸色惨白,身子虚弱,心中既感激又愧疚,轻轻握住妻子的手,柔声道:“夫人,辛苦你了。可有哪里不适?”周氏疲惫的面容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轻轻摇头。 门缝中兀自探出一颗小小的脑袋,约莫三四岁的小女娃,扎着两条可爱的小辫子,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很是好奇。见到闻人诠招手,嘻嘻叫道:“爹爹!”蹦蹦跳跳地跑进房间,还不忘随手关门。闻人诠一把将小女娃抱起,放到自己大腿上,高兴地说道:“徽音,快看看小弟弟!” 小女娃一双大眼睛怔怔地望着婴儿,满是新奇,脆生生地说道:“这就是小弟弟吗?”跟着又疑惑的问道:“爹爹娘亲,小弟弟脸上怎么有这么多毛毛?”闻人诠夫妻二人相视莞尔,道:“你刚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小女娃歪着小脑袋,幻想着自己出生时的模样,想了一阵,道:“徽音不记得了!”纯真话语,令人捧腹。 闻人诠哈哈笑道:“那时的你就跟现在的小弟弟一样,什么都不知道,要记得才怪呢!”小女娃仰头问道:“爹爹,小弟弟叫什么名字呀?”闻人诠道:“小弟弟的名字爹爹早就想好了,就叫闻人怀,表字念先。”说着,望向周氏,带着征求之意。后者明白他的意思,轻轻点头。 “闻人怀。”闻人徽音喃喃念道,跟着又问道,“爹爹,什么是表字念先呀?” “表字是一个统称,为表示本名意义的意思,原本要等到小弟弟成年后再给他起的,但现在爹爹提前给他用上了;怀是名,念先是字,合起来就是名字。”闻人诠尽量用粗浅的话语作解释,闻人徽音仍是不明其意。她虽天资聪颖,乖巧可爱,但毕竟年纪尚小,识字寥寥,自然不懂其中意思,天真的小脸上满是茫然。 闻人诠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说法,轻轻抚着爱女的小脑袋,道:“小弟弟以后就叫怀儿。” “怀儿?”闻人徽音用自己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新生婴儿的茸毛,嘴里念念有词:“怀儿怀儿,我叫徽音,是你的姊姊!姊姊以后一定会好好心疼你的,你要快快长大,姊姊就能带你去玩雪啦!” 闻人诠对周氏说道:“夫人,过些时日,我要去趟古北口,替老师完成未了的心愿。” “去吧,既是老师的遗愿,你自当竭力完成。” 屋外风雪萧萧,房内其乐融融,一家四口亲密无间,言笑晏晏,洋溢着满满的幸福。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初春时节,寒气尚未散尽,雾灵山中仍如隆冬腊月,凛冽的寒风在肆意呼啸,洋洋洒洒的雪花漫天飞舞。昔日名满天下的奇三绝庄,如今化作一片残垣断壁,没有柴门,没有犬吠,有的只是风雪和孤寂的归人。 楚敏真是奇三绝庄的唯一幸存者,现在他叫林复,休养大半年,伤势痊愈,重回生养之地,望着满目疮痍,往日的点点滴滴依旧历历在目。庄严肃穆的门匾只剩下半个“奇”字,与一堆碳灰白雪混杂一处。急忙恭敬拾起,用衣袖小心仔细地擦拭上面的污秽,然后紧紧地抱在怀里。 凄楚地行走在荒凉的废墟中,每到一处,都能勾起他各种美好的回忆。愣怔之际,一脚踩在铺满白雪的斜道上,险些摔倒,本能的沉力,稳住了身形。缓缓伏下身子,轻轻摩挲着斜道,仿佛看到了幼小的自己使出浑身解数还是没能将轮椅推上去,还连累大伯父摔了一跤,为此他还被父亲狠狠训斥了一顿。 辗转来到了后院,这里原本是一片卧房,自己的房间和诸位叔伯父的房间都在这里。似是受到寒风的吹动,一个小酒坛滴溜溜的滚了出来,脑海中立马出现小叔父借酒消愁的画面。在他的记忆深处,原本意气风发的小叔父,一夜之间成了一个落魄颓废的痴汉,过了很多年,也没能真正从阴影中走出来。后来才知道,小叔父与人比武落败,多年苦练的武功尽数废去,成了一个废人。现在他完全能体会到小叔父当时的感受了,因为他也亲身经历过了,只是他的运气比小叔父好。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熟悉又粗陋的木盒上,虽然被焚毁了大半,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记得在六岁的时候,他向父亲吵嚷着要习武,父亲生怕他被锋利的兵刃伤到,便亲手削制了木刀、木剑和木棍,还专门配了个长条形的木盒,用来盛放木质兵刃。他如愿以偿的开始习练家传武学,到他十岁那年,在练“百家争鸣”这一招的时候,需要同时使出刀、剑、棍,他反复尝试了无数遍也没练成,一股脑将满腔邪火撒在了木质的兵刃上,连同木盒一齐丢到了山涧中。后来,这招终于练成了,他的怒气也消了,回到山涧想找回木质兵刃,几乎找遍了整条山涧,也没找到,只道是被溪水冲走了,时日一久便将这事淡忘了。现在他才知道,原来是被父亲捡回收了起来。打开残存的木盒,里面的木刀木剑都只剩一个手把了,木棍也剩下短短一截,喃喃自语道:“当时我的那个样子,爹的心里一定很失望吧。” 怅然长叹,不顾白雪刺骨之寒,直直坐了上去,独坐到天明。 他在后山找到了庄上所有遇难者的埋骨之地,是萧栋杰、公冶忠义师兄弟四人料理的后事。但他遍寻之下,唯独缺了父亲之墓,多方打探,毫无所获。于是,便在敖晴川的坟茔旁为父亲立了座衣冠冢,碑上无字。此后,他时常会独自一人来到父亲坟前和祖业废址上,独站静思,一待就是一整晚。 春去秋来,寒暑交替,三载光阴如流水般匆匆逝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四章 陨雹飞霜2 英雄酒家高达五层,拔地而起,很是蔚为壮观,是天元城中最大的酒楼,仅次于英雄楼的高楼,也是天下首富吴谦名下的产业。每日宾客盈门,大多是江湖中人。 中午时分,林复带着秋叶进到英雄酒家,此时的秋叶不再用黑纱裹面,脸上也没有了触目的伤疤,一张明艳动人的俏丽脸庞自然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放眼望去,偌大的酒楼内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数十名跑堂小二快步穿梭其中,忙得不亦乐乎。 一楼大厅正中有座三尺高、十丈方圆的木台,其上正有多名戏子上演一出时下盛行的“阳明巧平宁王乱”的戏曲,功底扎实、唱腔不凡,赢得满堂喝彩,打赏者络绎不绝。 木台上方部分镂空,直通三楼,二三层的食客也可凭栏俯瞰台上的戏曲。 一位面相干练的跑堂小二见到一对光彩照人的璧人入店,立马热情上前招呼:“欢迎两位客官驾临小店!”说话间暗暗打量对方神色,见女子眉眼间含有淡淡的厌烦之状,跟着笑问道:“两位客官可要临窗雅座?” “有劳小哥带路。”林复心中略有诧异:“连一名区区的店小二都懂察言观色,这英雄酒家还真有些门道。” “好勒!两位客官请随小的来!”跑堂小二一声吆喝,当先引路,“客官小心台阶!”熟练热络地将二人引到四楼一处靠窗座位,“两位客官,可还满意?” 整个四楼陈设氛围全然不同下面三层,给人一种恬静清雅之感,零零散散地坐着十余位食客,尽皆衣着整洁,言辞温婉,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平和从容的气度。林复随意扫视一周,满意地点头道:“不错。” 跑堂小二展颜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对方反应全在他意料中,一面麻利娴熟地擦拭原本就干净的桌椅,一面问道:“两位客官看着眼生,是头一次到小店来吧?” “确实是头一遭。” “那两位客官可要尝尝小店的招牌菜?” “贵店可会做南方菜?” “小店掌勺师傅共有五十余位,来自五湖四海,精通八大菜系,煎炒烹炸无所不会,南方菜自然也不在话下!不知客官要点些什么菜?” “鸡汤煮干丝、红烧狮子头、西湖醋鱼,再来个紫菜汤。”林复是北方人,南方菜全是为秋叶点的,后者面颊微红,螓首低垂。 跑堂小二默念一遍,牢牢记下,又问道:“那客官要喝什么酒?小店包罗天下名酒,无一不是上品!” “酒就不喝了,来几碗白米饭即可。” “做菜要些时候,两位客官可要吃些开胃的小点心?” “那就先上壶茶吧。” “小的给客官推荐一款石瓜茶,又叫龙鳞。此茶生于悬崖峭壁,采摘不易,数量稀少,价格自然也不便宜,有清热解毒、提神醒脑的功效,算是小店一大特色,他处少有!” 林复望向秋叶,征询其意,后者缓缓点头,于是便道:“好,那就来一壶。哦,对了,菜里别放辣椒,糖也尽量少放些。” “小的记下了,两位客官可还有其他吩咐……好嘞,那两位客官请稍后!”不消多时,跑堂小二端来一壶清香奇异的茶,“两位客官,石瓜茶来了,您二位请慢用,饭菜还需要一些时间!” “无妨,有劳小哥了。” “客官您言重了,这都是小的分内之事。”跑堂小二年纪不大,阅人却无数,看出林复二人是性子寡淡之人,措辞尽拣重点,躬了躬身,识趣离去。 林复细品石瓜茶,入口苦涩,余味清口,确有提神醒脑的良效,点头暗赞。 放眼窗外,大半个天元城尽收眼底,横竖两条主街繁华热闹。城的中央处有一座百丈方圆的青石广场,周边六十四根石柱冲天而起,其上浮雕栩栩。广场尽头,拾级而上,一座极具象征意义的七层高楼,拔地倚天,浩浩荡荡,气势恢宏。三块巨匾上下悬挂,一书“英雄楼”,笔格遒劲,气势磅礴;一书“碧血丹心”,龙飞凤舞,气贯长虹;一书“匡扶正义”,铁画银钩,正气凌然。 英雄楼之后还有一座五进的院落,为武林盟主及其下一干人的居住生活之所。 正当林复怔怔出神之际,先前那位跑堂小二又引着两名客人上得四楼。稍作打量,皆是二十出头的年岁,头戴方巾、身着直裰的书生装扮,各提一口宝剑,手中纸扇轻摇。模样颇为清秀,傲气外露,脚下虚浮,显然武功平平。 跑堂小二将人带到邻近林复的一处座位,招呼入座。二人相互礼让,一身着褐色直裰的书生道:“堃兄请!”另一身着墨绿色直裰的书生则道:“还是钱兄先请!”二人装腔作势的礼让一番,谁也不肯先坐,跑堂小二笑着插话道:“二位公子都是饱读诗书、懂礼明理的英杰人物,叫小人心中很是钦佩!请恕小人多嘴,二位公子也别推辞了,不如就一起落座吧。” 堃姓书生语带轻蔑道:“没想到你一小小跑堂小厮还看得出我兄弟二人是英杰人物!”钱姓书生得意地笑道:“连最低贱的跑堂小厮都能看出,足见堃兄你风姿绰约、卓尔不群!” “钱兄谬赞了,说道风姿绰约、卓尔不群,小弟哪及得上钱兄你的分毫!”说着,二人一阵仰天大笑。 钱姓书生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随手将一银锭抛向跑堂小二,道:“你倒是会说话,这是赏你的!”跑堂小二点头哈腰,连连道谢,滔滔不绝的介绍店中茗茶美酒佳肴。两位书生有些不耐,随便点了几样酒菜,便将人打发了。 跑堂小二临走前还不忘给林复和秋叶微微躬身行礼,二人报以微笑点头。 两位书生这才注意到邻桌的林复二人,见到清丽脱俗的秋叶,精神为之一振,不由多看了两眼。跟着再看林复,眼中多了几分嫉妒和不屑,更令二人气闷的是林复样貌毫不逊色于已,隐隐还胜过几分。 堃姓书生望着气势恢宏的英雄楼,张口吟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钱姓书生不待对方话音落下,便道:“李太白的诗作固然上佳,却不合眼下意境,说到《侠客行》,我倒是更推崇庚信的那一首:侠客重连镳,金鞍被桂条。细尘鄣路起,惊花乱眼飘。酒熏人半醉,汗湿马全骄。归鞍畏日晚,争路上河桥。” 二人有意在秋叶面前显摆,各种诗词名篇,张口即来,口若悬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四章 陨雹飞霜3 钱、堃两位书生卖弄的很是兴起,两边菜肴相继上桌,见林复只吃白米饭,不屑之情更盛,出言讥讽。 林复也不予计较,充耳不闻,面带平和笑意,不时为秋叶夹菜,后者羞涩的神情中带着些许欢喜之意。 正当钱、堃二人妒火中烧之际,跑堂小二又领着一伙人上得四楼来。 这伙人共有七人,其中老中少三名男子和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女身着湘西苗族服饰,缠着大如斗笠的头帕,衣裤边口上镶有花边;另外三人则是一对身着汉服的夫妻,带着一名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丈夫长相普通,肤色黑中透红,下盘稳健,显然身负不凡技业,妻子容貌娇美、身段匀称,与那苗族少女生得颇为相像。小女娃红扑扑的小脸蛋上长着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很是乖巧喜人。见秋叶直勾勾地望着自己,慌忙躲到母亲怀里。 秋叶由衷喜爱小女孩,情不自禁下失了礼数,赶忙起身敛衽致歉。小女孩的母亲微笑摇头,示意无碍。 还未坐定,苗族少女咕哝道:“我还以为姊姊嫁了个大英雄,谁曾想竟是个只懂练武的粗汉子!” “阿雅!”中年男子沉脸斥责道,“区区小事,你哪来这么大的气性?念叨了一路还不消停!阿靖是你的姊夫,平日里教你长幼尊卑的礼数都学到哪去了?” “不碍事的!”汉族男子面上挂着随和笑容,打圆场道,“岳父切莫动怒,的确是阿靖处事不妥,可怪不得阿雅!” 苗族少女却不领汉族男子的情,撅着小嘴,连翻白眼。 跑堂小二送上清茶,一旁身形壮硕的苗族少年嘻嘻笑道:“小妹你唠叨了这么长时间,口一定很渴,快喝口茶解解渴!”苗族少女听出话外取笑之音,冷哼一声,又要发作,身着汉服的年轻妇人端起茶壶,笑着说道:“小妹,姊姊给你倒茶。”少女觉得有些不妥,可心中怒气实在难消,迟疑一阵茶水已然倒上。 苗族少年又道:“小妹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都让姊姊给你倒茶了!” 苗族少女因年轻妇人以长姐之姿为己沏茶,歉疚之余消了不少怒气,少年的一句话再次引燃她的怒气,闻言立马跳脚而起,却见到苗族老者投来的冷峻目光,不由咽了咽口水,怏怏坐下。 年轻妇人佯怒瞪视少年,后者吐了吐舌头,还冲小女孩扮了个鬼脸。 跑堂小二见气氛有所缓和,这才恭声问道:“梁二侠,你们想吃些什么?” 汉族男子稍稍犹豫,似是暗暗下了大决心,道:“这几位都是在下夫人的娘家人,来自湘西,小哥便上几道湘西特色的名菜,再来一坛当地的好酒。” “好嘞!梁二侠、梁夫人、各位请稍后!” 这位男子名叫梁靖,祖上是追随吴天元助朱元璋平定天下的三位名侠之一,天元城建成后,便在城中安家建庄。数十年后,梁氏一族出了位背离道义的子弟,致使家道中落,到了梁靖这一辈,只剩一间小院和数亩薄田。 梁靖还有一位兄长,名叫梁竦,兄弟二人自幼拜在了刀侠庄留氏三雄的门下,经过多年苦修,习得一身惊人艺业。梁竦娶妻成家,新嫂子许氏嫁进门,起初待梁靖还不错,日子久了,露出泼辣刻薄的本性,对小叔子百般挑剔嫌弃。 梁靖是个武痴,为人又忠厚,不想让兄长夹在中间难做,便孤身一人游历江湖。在湘西遇到了一位苗族姑娘,二人日久生情,情投意合,最终喜结连理。成亲后,便带着新婚妻子回到了天元城家中。 为了不给家里添加负担,徒惹许氏厌烦,他便以种地打铁为营生,补贴家用。夫妻二人相敬如宾、恩爱有加,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但也安稳踏实。 后来梁竦中了武举,入朝为官,许氏原本无比欢喜,以为从此能摆脱清苦拮据的日子,过上官宦人家的富裕生活。未曾想到,中举为官后的日子还不如往日。梁竦的性子与梁靖一般无二,虽身负高超武艺、胸有不凡韬略,但为人正直,不善逢迎之道,入仕数年,也只得了个不入品级的百总,一直戍守边疆,常年不得归家。 许氏便带着两个儿子留在家中,指着梁竦微薄的俸禄度日,富贵日子过不上,还要常年忍受与丈夫分离的孤苦,心中怨气日重一日,性子变得越来越乖张暴戾,将一切不顺心的遭际全都怪到了梁靖一家头上。 梁靖的妻子名叫阿彩芈,娘家是湘西九大家族之首的仡芈家族。那位神情淡漠的老者名叫龙先芈,便是她的祖父,也是仡芈家族的族长;中年男子是她的父亲,叫巴奉芈,在族中也有很高的威望;少年男女分别叫蒙达芈和阿雅芈,是她的弟弟和妹妹。 阿彩芈不仅姿容出众,为人更是大度随和、善解人意。从衣食无忧的娘家嫁到衣食堪忧的夫家,且要忍受许氏的种种刻薄,从未生出半分怨悔之情,一心一意的相夫教女。夫妻二人育有一女,正是那乖巧可爱的小女孩,名叫梁筠竹。 起初,仡芈家族正是看中梁靖的端正人品和不凡武艺,才同意这门婚事。这次到天元城来探望女儿一家,本是一件高兴的事情,却见女儿过着这般清苦的日子,难免心生微词,又碰上个刻薄的长嫂许氏,性子急气量小的阿雅芈当场同许氏发生了争执,于是就有了起初的那一幕。 席间,阿彩芈真挚热情地招呼娘家众人,梁靖话不多,只是点头微笑,唯唯诺诺中带着一些木讷。阿雅芈越看这个无能姊夫越不顺眼,一想到那嚣张跋扈的许氏,气不打一处来,又开始喋喋不休的冷嘲热讽。 “阿雅芈!”巴奉芈终于忍无可忍,高高扬起巨大的手掌,停在半空,迟疑半晌,最终还是没有落下。 “打呀!你怎么不打啊?”阿雅芈毫无惧意,歪着脖子,仰着俏脸,重重将筷子摔在桌上,其中一根撞于桌面,弹身而起,落到了隔壁钱、堃二人的桌上。 这二人听了阿雅芈念叨半日,心中早已烦躁难安,趁势拍案而起,喝道:“乡下来的臭丫头,胆敢打扰本公子吃饭喝酒的雅兴,活腻歪了不成!” 阿雅芈自知理亏,但她素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对方越是张牙舞爪、言辞激烈,她就越要针锋相对。一双妙目寒气外露,冷声道:“有种你们再说一遍!” “二位公子请息怒,小姑娘家不懂事,在下向二位公子代为赔礼,还望多多海涵!”梁靖及时出面致歉,说着抱拳作揖,顺势将手臂压在钱、堃二人拔剑的手背上,面上笑容和善,手臂上暗暗用劲。无论对方如何使力,也不能将长剑拔不出分毫。 钱、堃二人心中惊疑,相互对视了一眼,缓缓松开拔剑之手。梁靖只道二人识趣让步,随即直身而起不露痕迹地撤回手臂,再三致歉,正要回身,忽觉一道破空劲风,遄飞而出,直取阿雅芈,急忙探手抓向那枚八角形的奇异暗器。眼见就要将暗器抓上手,一根竹筷斜斜蹿出,叮一声脆响,暗器落地,兀自翻滚一阵,竹筷则深深钉入了木柱之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四章 陨雹飞霜4 掷筷之人正是林复,只听他淡淡说道:“暗器有毒。” 梁靖救人心切,这才注意到暗器上隐隐泛着一层怪异的色泽,后怕连连,赶忙抱拳致谢道:“多谢阁下仗义相助!” 钱、堃二人以退为进之计被人识破,惊怒交迸,双眼寒光如刀,直直剜向林复,恨不得眼神也能杀人才好。 惊怒归惊怒,二人也非全无见识之人,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林复虽是小露一手,足以推断出其身负不凡艺业。相较于梁靖而言,反而更让人心生忌惮。梁靖武功虽高,脾性太过柔弱,面对阿雅芈的数落嘲讽,全然一副忍气吞声之状,行止唯诺窝囊,难免令他人心生轻视。林复则不然,先前示弱于人,不过是扮猪吃老虎罢了,现在看来,其寡淡的气质之下带着难测深浅的森森寒意,不禁为先前的轻视嘲讽而心生余悸。 钱、堃二人自知踢到了铁板,又不甘心这般灰溜溜地离去,还想着找回些面子。于是钱姓书生嘴角一扬,笑着和声说道:“本公……在下钱振先,这位是堃浩海,我二人同为百姓庄子弟,不知阁下如何称呼?”提到“百姓庄”三字时,语气尤为重些。见梁靖神色一凛,二人相视一笑,不无得意。 “钱振先,反过来念不就是先挣钱嘛!哈哈哈……先挣钱!”阿雅芈跌足大笑,她涉世不深,久居湘西一隅,从未听过百姓庄之名,自也不知其中的轻重好恶,注意力全在对方姓名之上。 林复头也不抬,重新从竹筒中取了双筷子,轻描淡写地答道:“林复。” 钱振先本以为提到家世背景,对方至少也该如梁靖那般面露惊诧,不曾料到一个恣意嘲笑,一个满不在乎,顿时恼羞成怒,正欲发作,猛然想起了什么,惊道:“林复!你是西河一落林复?”其余众人,无不侧目。 龙先芈一直半闭双眸,前后只抬过两次眼,第一次是林复出手相助之时,第二次是就是听到林复之名,随即又回到半闭漠然状态。 林复伤愈归来,在雾灵山下创建西河庄,短短两年多的光景,便挤身于江湖一流势力,速度之快,令人叹为观止。他未接钱振先的问话,缓缓放下手中竹筷,柔声问道:“吃饱了吗?”秋叶轻轻点头,见林复的大手朝自己面颊伸来,俏脸刷一下就红了,想要闪躲,终未闪躲。大手轻柔地从她的嘴角取下一粒米饭,她慌忙抬手摸索擦拭嘴角。 “没了。”林复微笑摇头,二人四目深深凝视,秋叶猛然想起尚有许多旁人在场,羞赧扭捏,急急深埋螓首。林复将目光转到跑堂小二身上,后者一直静立一旁,紧紧注视着这边动向,生怕双方一言不合斗将起来,砸坏酒楼中器物。跟着疾步上前,恭声问道:“客官有何吩咐?” “结账,把龙先老前辈和梁二侠这桌也一并算上。” “阁下识得岳父和在下?”梁靖出言相询,意外之情溢于言表。“方才跑堂小哥称呼过我,或是同他那里听到的。可他又怎么识得岳父的?湘西九族虽声名显赫,但岳父他老人家素来行事低调,深居简出,交友也不广阔,识得他之人大多也都是上了年纪的江湖前辈……”正当他暗自揣测之际,只见林复起身抱拳道:“断刀之名,但凡江湖中人,谁人不知?”秋叶跟着起身敛衽作礼。 梁家有一口家传宝刀,在那位背离道义的先辈觉醒后,徒手折去刀尖数寸,以此警醒、忏悔己过。而这柄残刀辗转传到了梁靖手中,“断刀”之名便由此而来。 林复接着又道:“在下并不识得龙先老前辈,不过是从梁二侠身上推断出来的,再结合诸位手腕上的刺青,差不多也就能确定这位老先生便是湘西九大家族之首仡芈家族的族长了。冒昧之处,还望海涵。”说着,相继冲龙先芈和巴奉芈屈身行礼。 湘西九族各有图腾,仡芈家族的图腾是一双栩栩如生的翠绿青竹。新生儿满月后便会在手腕上刺上所在家族的图腾,男孩在左手腕外侧,女孩为右手腕内侧。女子成年后,嫁于人妻,刺青便会自动消失,意指嫁人如泼水,此后好恶荣辱一干与家族无关。 龙先芈抬眼点头,以示还礼;巴奉芈起身抱拳,还礼道:“林庄主不光年轻有为,更有一颗侠义心肠,救助小女、小婿之情,我仡芈家族铭感腑内,他日林庄主但有所请,我仡芈家族定当竭力相助!”说话间,顺势瞥了眼钱、堃二人,后者心头一凛,不由退身半步,暗暗叫苦不迭,目光游弋徘徊,恨不得有隐身遁地之能。原本还因被林复冷落而心生怨念,事到如今,再也不敢有丝毫不满情绪,只盼能早些逃离此地。 “巴奉前辈言重了,区区举手之劳,哪敢令贵族挂怀!”林复有意收揽人心,使己身侠名广传于世。 梁靖生平最是好武,林复既有相助之恩,又有惊人艺业,正合自己脾性,有意与人结交,当即豪气顿生,朗声说道:“林庄主是客人,哪有让客人请客的道理?这顿饭便有在下请了!”说着,探手入怀,一阵摸索,未有钱袋入手,这才想起竟将其忘在了家中,怀中碎银不到二两,别说请人吃饭,便是自己这桌也不够付。心中自责,面上神情尴尬,一时也想不出好的对策。 “这里是酒楼,要说客人,我们大家都是客人,谁请都一样。”林复观察入微,有意维护对方脸面,不动声色地掏出两锭约莫五两的纹银交到跑堂小二手中,问道:“这些可够?” “够了够了!几位客官共计八两八钱,抹去零头,整好八两,还多了二两!” “方才在下行事鲁莽,损坏了贵处的柱子,多出的二两,权当是赔偿吧。” 跑堂小二看了眼兀自钉在木柱上的竹筷,原本还担心掌柜斥责,有了这二两银子,也能好过些,不再多作客套,恭声答谢。 “这如何使得,怎可让林庄主破费?”梁靖大感拘谨别扭,双手连摆,对林复的好感又增添了几分。 “区区身外之物有何使不得的?梁二侠切莫介怀,也别再称呼在下为什么林庄主了,在下年岁比梁二侠小些,还是称呼林复更为妥帖些。” “好,那我便称呼你为林兄弟,你也莫再称呼我为什么梁二侠了,听着也怪生分的,不如……” “梁二哥!” “对对对,就该如此!”梁靖偶遇深合自己脾性之人,心中欢喜,按照礼数自当请到家中好生招待一番,可想到长嫂许氏,觉得不妥;若酒楼中招待,至少也需有上好茶水,身上却没钱,还是不妥。正当他迟疑之际,林复叫过跑堂小二,道:“小哥,麻烦再来壶好茶。” 林复之举也是梁靖心中所想,苦于身无钱财,转念一想:“交友贵在坦诚,出糗又有何妨?”想通此节,心中便再无顾虑,开怀相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四章 陨雹飞霜5 林复谈吐得体,见识广博,在众人心中留下了极好的印象,连神情淡漠的龙先芈也偶露神采。至于阿雅芈,托着腮、睁着眼,直直地望着林复,连眨眼都舍不得,眼里满是他潇洒出众的光辉形象。 秋叶的心思则全在梁筠竹身上,越看越是喜爱。后者虽然年幼,天性使然,感受到对方并无恶意,放开不少,也没先前那般害羞躲闪。阿彩芈主动与秋叶交谈,后者从始至终都未言语上一字半句,总是面带亲切笑容,点头或摇头。阿彩芈觉得有些奇怪,但初次相见,不好明言询问,大致也能够猜到,只能默默为人惋惜。 “二位……”林复瞥见钱、堃二人意图趁隙溜走,出言阻拦道,“你我能在此相遇,也算缘分,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这么着急要走了,不合适吧。”二人身形一滞,钱振先强笑道:“我等见各位谈兴正盛,不好意思打搅,故而才想……” 林复若无其事地瞥了眼尚在地板上平躺着的小小八角形暗器,道:“百姓庄名震江湖数十载,素有侠名,再看二位今日之行径,实在叫人扼腕叹息。” 钱、堃二人心头一凉,怔立当场,频频相觑,一时间谁也拿不定主意。无奈之下,钱振先强作镇定,问道:“阁下意欲如何,还请明示?” 林复摇头叹息道:“暗器伤人本就有违江湖道义,再喂以剧毒,更是为江湖正道中人所不齿。为此,二位就没个说法么?”梁靖有意宽恕钱、堃二人,被林复拦下,后者接着又道:“此事若是传到了江湖上,贵庄多年英明怕是要毁在二位手中了。” 钱、堃二人终于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脸色阵青阵白,双腿开始打颤。堃浩海轻声耳语道:“钱兄,现在该如何是好?好汉不吃眼前亏,要不我们就低头认个错,今日栽的面,他日再设法讨要回来!” 钱振先脱口而出道:“不行!” “那你还有什么脱身的法子?看林复这架势,我们若不低头认错,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我们离开的!” “硬闯出去!” “你这算什么办法……” “喂喂喂!我说你们两个傻小子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子,到底商量好了没有?”阿雅芈俏脸上扬,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要是实在商量不好,本姑娘就大发慈悲,给你们出个主意:跪下来,给我们所有人恭恭敬敬地磕三个响头,然后再诚心诚意地认个错!如此,本姑娘兴许能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你们这两个卑鄙无耻、没有见识的臭小子!” “欺人太甚!”钱、堃二人呛啷拔出利剑,作势欲上。 “好大的口气!敢让我百姓庄的子弟磕头认错,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敢如此嚣张!”震喝之声夹着隆隆脚步声骤然由楼梯口传来。 “四叔!”钱、堃二人听声知人,喜出望外。 踏步声未落,楼梯口出现男女两道身影。男者年近花甲,身形瘦小干巴,胡须稀拉,手掌奇大,指节外突近畸形,与其体形很不相符。女者为一名年过半百的妇人,五官周正,身材匀称,衣着打扮很是得体精细,较之同龄人年轻不少。这二人正是百姓庄排行四、五的甄奔雷和阚清水。 “见过四叔、五姑姑。”钱、堃二人急急收起长剑,躬身见礼。 甄奔雷目光凌厉,扫视一周,最后落到林复、龙先芈和梁靖三人身上。 “你这老头倒还真有自知之明,口气确实挺大的,离这么远本姑娘都闻到了刺鼻的味道!”阿雅芈柔荑捂口鼻,作出一副作呕状。见对方不过是个不起眼的老者和一名年老色衰的妇人,全然不放在眼里,更无半分敬意可言。 “阿雅,不可无理。”梁靖连忙劝阻,前者不以为意,连翻白眼。 钱、堃二人得遇强援,底气陡增,当即附在甄、阚二人耳边,讲述对方过失之处,各种添油加醋,却只字未提及自己使用喂毒暗器这一节。后者深解前者品性为人,换作平日,顶多也就信上五成,因亲身耳闻目睹了阿雅芈无礼跋扈的言行,又多信了两成。 梁靖抱拳行礼,歉然笑道:“晚辈梁靖,见过两位前辈,妻妹年幼不知礼数,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甄奔雷还了半礼,道:“梁兄弟,老夫敬重你的为人武功,你既这般开口,老夫也当自重身份,不会同小女孩家一般见识。” 梁靖点头称是,讪讪一笑。他为人忠厚,不善作伪,己方失礼在先,虽有钱、堃二人使用喂毒暗器的卑劣行径,却也不愿以此当作为己开脱的由头。 阿雅芈一面瞪视梁靖,一面占尽嘴上便宜:“哼!谁给谁一般见识还说不定呢!” 林复取过一双竹筷,轻轻将地板上的八角形暗器夹起,走到甄、阚二人面前,稍稍屈身,道:“二位前辈可识得此物?” 甄奔雷一时不明其意,隐隐觉出对方来者不善,反问道:“恕老夫眼拙,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不待林复开口,钱振先抢先说道:“四叔,此人便是西河庄林复。”甄奔雷略感意外,道:“哦,你就是西河一落?果然如传言那般年轻!”林复微微一笑,也不多加客套,重复道:“甄四爷可识得此物?”甄奔雷心有不悦,却又不好避而不谈,冷声道:“这是本庄的八卦镖!” “如此说来甄四爷是承认此物是贵庄之物了。”林复淡然一笑,续道,“好,那请甄四爷再看仔细些,这八卦镖上涂抹之物为何?” “林复,即便你是一庄之主,但在我四叔、五姑姑面前,终究不过是后生晚辈罢了,这般姿态太也无礼了吧!”钱、堃二人心中早已惴惴难安,出言呵斥,希图掩盖不光彩之事。 林复不受其扰,依旧从容不迫,道:“林某不过是向江湖前辈请教几个问题,二位倒是说说看,何处无礼了?” 钱、堃二人还想反驳,被甄奔雷摆手制止,后者转而说道:“林庄主不必故弄玄虚,想说什么一并说来吧。” “甄四爷人如其名,行事爽快利落,晚辈佩服!”林复忽而拔高声调,“那便请甄四爷直面晚辈所闻,这八卦镖上所涂之物为何?又出自何处?” 甄奔雷脸色阴沉,直视林复平淡如水的双眸,缓缓答道:“黑泽渊,为本庄八庄主薱渊泽独门所创之毒!” “好!晚辈再问甄四爷,行走江湖以暗器偷袭年少女子是何行径?暗器上喂以剧毒又是何性质?若遇到这等行径之人,该当如何处置?”林复每提一问,便前跨一步,接连三问,距甄奔雷已不过三尺。 钱振先气急败坏道:“林复,休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此事与你何干?” 林复道:“江湖事江湖人皆可管得。” “好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世上竟还有这等人模狗样、行迹卑劣、敢做不敢当的鼠辈,真叫本姑娘长了见识!”阿雅芈抚掌讥笑,犀利之言辞丝毫不留情面。 “你……” “你什么你?敢做就要敢当,不然莫说是人,连做畜生都不配!” “好!说得好!”四楼之上早已聚集了众多闻风而来的江湖人,既是江湖,最不缺的便是爱凑热闹之人。原本空荡荡的四楼,一下子变得人满为患、摩肩接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四章 陨雹飞霜6 一时间,各种议论声纷纷响起。有人问道:“这小姑娘是谁?不光模样生得好看,胆子更是大!还有那个年轻人,敢公然叫板百姓庄,是什么来头?” 旁边一人摇头道:“不知道,不过就冲这份胆气和魄力,俺老赵佩服这二人!” 当即又有人接话道:“我听说断刀梁靖娶了个来自湘西苗族九族的姑娘,看这小姑娘的打扮,估摸着应该是湘西九族中人。至于那个年轻人,方才我隐约听到甄老四叫他什么西河一落。” “什么!”话音未落,便有人惊呼道,“这人是林复!哈哈哈,这下可有好戏看了!今天这趟英雄酒家真算是来着了,这里可是好久没上演这等大戏了!” “说得对,自从奇三绝庄覆灭后,往日名动天下的四庄一岛成了三庄一岛,而这百姓庄和西河庄正是最有希望入选新的四庄一岛的两大庄门,往日的暗斗,从今日起就要变成明争喽!” “百姓庄自不必多说,老牌大势力了,名震江湖数十年,一套‘惊神骇鬼八卦阵’令多少绝顶高手望而却步,二十年前连冠绝‘神州八极’的‘狂刀’阿东,都没能在这套阵法面前讨到半点好处!他西河庄顶多算是江湖新贵,崛起不过区区两年多,凭什么能跟百姓庄叫板争高?” “阁下此言差矣,百姓庄势力之大、阵法之强,在下不否认,多年来确有不少成名高手在人家庄门前栽了面,但打败阿东一事尚未得到证实,阿东本人失踪多年,百姓八老也从未在人前亲承此事,这是其一;其二,一个门派的强弱,岂可以诞生时日的长短衡量,正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自古英雄出少年,既是才人、英雄,岂可以寻常走卒的准则加以衡量?人家既有今日之声名,必有其过人之处、独到之处。” “我说丁秀才你少在老子面前装高人,别以为你多翻了几页书,多喝了几口墨水就能在人前充名流。咱看这林复,除了生得俊俏点,也没看出什么过人之处啊!难不成他是靠美色博得今日这等声名的?”此言一出,立时引得一片哄堂大笑。 “无知,真是无知!听过真人不露相这句老话么?厉害人物的厉害之处难道会写在脸上不成?别尽干些以貌取人的粗浅行径,要是连你蒋癞子都看得出,天下还有几个人看不出?” 甄奔雷和阚清水已然明白钱、堃二人所言避重就轻,致使失了先机,却又不好当众斥责。虽久经江湖,见惯了大风大浪,但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接林复的话,相互对视,从对方眼神中看到的尽是苦恼与愤懑。 林复一派优哉游哉,闲庭信步间再次施压,道:“天大地大,大不过一个理字,在场各位皆是懂理明义之人,咱们今日便来好好说道说道这个理。这位小姑娘失当在先,但也非大是大非之过,梁二侠作为姊夫,代妻妹予人赔罪致歉,合情合理。而贵庄子弟,所行之事,实在大违正派道义,二位身为贵庄掌事长辈,实该当着在场群豪的面给个说法。” 甄奔雷和阚清水并非卑劣下作之徒,心中已然承认己方过失,奈何此事偏偏是林复出头讨要说法。二者间本就关系微妙,这出头之人,天下谁都做得,唯独他林复不行。此等情况下,若于大庭广众之下直承己过,向人低头认错,既折了数十年精心维护的侠义之名,更是变向承认了百姓庄不如他西河庄,面子里子全都赔得干干净净,他日再见免不得心生低人一等的感慨。 左思右想,好一阵踌躇,心中终于有了主意,阚清水向梁靖抱拳道:“梁二侠,此事怕是有些误会,这里太过嘈杂,不如我们选个清静之地,好生将此事说解清楚。倘若鄙庄子弟确有不当之处,我阚清水和甄四哥决然不会徇私偏袒。梁二侠若要责罚打骂,悉听尊便,我等绝无半句怨言!梁二侠以为这样可好?” 在场旁人闻言,立时倒彩成片,纷纷指责阚清水等人避重就轻,缺乏担当。甄、阚二人脸色阵青阵白,大为尴尬。 梁靖生性谦和,待人以宽,与人计较能少一分便是一分,若不计较,最好不过,跟着点头道:“阚五姑所言甚是,此事全因误会引起,二位前辈若不嫌弃,便去寒舍一聚,将此误会说解清楚。大家本就是同道中人,若能消解误会,实为皆大欢喜的幸事。” 林复静立一旁,也不直接干涉梁靖意愿。眼下这场大火,是钱振先和堃浩海亲手点上的,他的扇风之举已然做足,自有添柴之人。果不其然,阿雅芈当即跳将出列,锐声道:“这两个毫无担当的狗杂种拿喂毒的暗器射得是本姑娘,所以在这件事情上面本姑娘才是最有话语权的!”她既不顾家人劝阻,也不管甄、阚、钱、堃四人难堪的神情,径自走到林复身边,指着后者放在桌上的八卦镖,接着又道:“人证物证俱在,今日若不给个让本姑娘满意的说法,管你什么狗屁百姓庄千姓庄,我湘西九族誓要与之周旋到底!” “好!说得好!小姑娘年纪不大,气魄却大!佩服佩服!”阿雅芈之举虽有莽撞之嫌,但其所表现出的魄力,足以让大多江湖人热血沸腾,正好合了看热闹不嫌事大之理,一时间喝彩纷呈、群情激昂。 此等反响倒是出乎了阿雅芈所料,错愕之后,跟着冲林复得意一笑。 湘西九族在江湖中露面甚少,在世人眼中多少有些神秘,但任何江湖势力都不敢小觑于他,百姓庄自也不能例外。 甄奔雷和阚清水再是经验老道,面上也绷不住了,面皮发烫,带着铁青的脸色,狠狠瞪了眼钱振先和堃浩海。后者二人双腿一阵发软,险些站立不稳,起先不过是意气之举,根本未曾想到会有这般后果,懊悔之余,对林复、阿雅芈二人更是生出无比的怨恨。 仅以年岁而论,甄奔雷可为阿雅芈祖父,自然容不得她一小小姑娘在其面前大放厥词,有意露上一手,震慑全场。这时,一只手掌悄无声息地搭上他的肩头,回头一看,不由喊道:“二哥!你怎么来了?”转眼再看,另有二人,“七弟……好你个薱老八……”正欲质问,被其称作“二哥”的花甲老者开口道:“四弟稍安勿躁,有什么话回去再说。”说着,也不看深埋其首的钱振先和堃浩海,上前抱拳道:“老朽堃厚地,见过诸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四章 陨雹飞霜7 此言一出,再次引得围观众人议论纷纷:“连百姓老二堃厚地都来了,今儿个可真是个好日子!” “何止堃老二,这不还有老七耿南山和老八薱渊泽嘛!” “哈哈哈,对对对,这出好戏真是越来越精彩啦!” “那可不好说,百姓八老来了五个,林复可是孤身一人,就算他再是出类拔萃,这出戏的落差也未免太大些,一个弄不好,大戏可要唱岔喽!” “不对不对,林复可不是孤身一人,这不还有梁断刀和湘西九族嘛,正好是将遇良才、棋逢对手的均衡局面!” 阿雅芈极不耐烦的埋怨道:“还有完没完了,糟老头丑老太一个接一个的来,这是要仗着人多欺负人少啊!” 阚清水素来注重仪容,年轻时也是令人侧目驻足的大美人,如今已半百年岁,即便保养得当,有着大多数同龄人远不能及的仪态,仍不免时常为年华老去、容颜不在而唏嘘失落。阿雅芈一句“丑老太”,正好戳中了她的痛处,心火顿生,恨不得当场给小丫头打上两个耳刮子才好。 堃厚地生得慈眉善目,呵呵一笑,道:“小姑娘莫要心急,在此之前,老朽有些话想同这位林庄主讲,小姑娘可否耐心等待一下?” 阿雅芈的性子最吃这一套,而且还牵扯到了林复,尽管面上不悦依旧,也只是嘟哝着小嘴道:“快点!” 林复恭敬行了一礼,道:“晚辈林复见过堃二爷,不知堃二爷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堃厚地一丝不苟的还礼,道,“久闻西河一落之盛名,今日一见实在是老朽之幸。” 林复谦然一笑,道:“晚辈惶恐。” 堃厚地正色道:“老朽想同林庄主订个比武之约,不知林庄主意下如何?” 林复心下暗忖道:“这位堃二爷当真不负百姓智囊之名,嫌我出头栽面,这是想借比武之名找回面子么?且看你的比武之约为何。”心念急转,随即不动声色道:“哦,还请堃二爷明言,如何一个比武之约?” 堃厚地心中所想则是:“林复此人确实不凡,年纪轻轻便有这等心机和耐力,同辈之中罕有比肩者,假以时日,定成江湖顶尖人物。不过今日之事,要想轻轻松松的搅局而不沾身,却也不能让你如愿。” 甄奔雷哂笑道:“敢就敢,不敢就不敢!哪有这么多问题?连这点魄力都没有,还敢妄称一庄之主!” 林复也不恼怒,笑问道:“甄四爷可要试试晚辈是否有资格当得起这一庄之主?” “老夫正有此意!”甄奔雷豁然出列,直面林复深邃双眸。 围观众人等的就是这个场面,大声吆喝的同时自发退让,腾出一块供二人切磋的空地。 堃厚地本想劝阻,转念一想:“素来只闻林复虚名,让老四试试他的深浅也好。” 林复从容整了整衣衫,道:“久仰甄四爷的‘劈雷掌’名震江湖,今日终有得见之幸,甄四爷可愿与晚辈对上三掌?” 甄奔雷一声冷笑,道:“请!”话音未落,双腿倏分下沉,扎下四平八稳的马步,真气下行,脚下地板咯吱作响。沉声一喝,奇大的右掌蕴含巨力,缓缓抬起。 林复屈身作礼,礼毕,衣袖轻拂,绵软掌力无声拍出。两相比较,林复之手好似幼童一般,双掌相触无声。 甄奔雷起先只觉对方掌力缥缈无力,不及得意反扑,无尽后力连绵涌来,急忙凝力相抗。脚下地板嘎嘣连响,忽而嘭然声响,双脚洞穿地板,没至小腿,若非正好踏上粗大的房梁,整个人非跌到下面一层不可。 甄奔雷只觉半身酸麻,体内气血翻腾,未及理气活血,第二掌已然欺临。随即整个人身形后移,双脚也随即拔出窟窿,鞋却留在了里边,疾退十一步,方稳下身形。每踏一步,均如惊雷之声,所过地板隐有碎裂迹象。全身麻木无觉,鲜血直蹿喉头,免力忍下,却再无抵挡第三掌之能,不由生出绝望的苦涩之慨。 林复第三掌落至甄奔雷额前数寸处骤然止歇,跟着缓缓撤回。 “好!”全场一片死寂,阿雅芈率先一声娇呼,唤醒了众人的失神错愕,顿时欢声雷动。 甄奔雷脸色灰败,冷汗涔涔,长吁一口气,极不情愿地抱拳道:“多谢阁下手下留情!” 林复面上不挂丝毫得意欢喜之色,平和说道:“承让!” 甄奔雷看了看裸露在外双脚,面皮一汤,也不好意思取回鞋子,更不敢正视阚清水。后者摇头轻叹,想要帮着取回,林复却快她一步,并双手奉上又脏又臭的敝履。 “多谢。”阚清水接过鞋子,转手就丢到甄奔雷的脚边。甄奔雷本想埋怨阚清水多管闲事,话到嘴边,见到对方神色不善,生生咽了回去,灰溜溜地将鞋穿上。 堃厚地见甄奔雷行止并无异常,心中略宽,不失风度地赞道:“林庄主不仅武功高绝,气度更是宽广,老朽钦佩之至!”林复道:“堃二爷谬赞了,你我两家本无仇怨,自当点到即止。” “若论单打独斗,鄙庄上下唯大哥钱天峰方可与林庄主一争长短。”在场众人皆为江湖中人,自身也修习武功,但大多稀松平常,见识自然也不高,听闻年纪轻轻的林复竟有与“天下十三杰”比肩之能,惊愕之情更胜先前。堃厚地接着又道:“但若要分出胜负,怕是要到非死即伤的境地才可。诚如林庄主所言,你我两家本无仇怨,全无那等必要。故而老朽有一提议,不知林庄主意下如何?” “堃二爷但说无妨。” “鄙庄之所长乃在阵法,但若以‘惊神骇鬼八卦阵’对阵林庄主,难免有以多欺少之嫌。幸而鄙庄另有一套‘穷极阴阳剑’,只需二人施为即可,小辈中也有深得此剑法精髓者。只是振祖贤侄和小女凌空前不久刚刚闭关,贸然出关,定会坏了功法……” “一载时光可够?” “好,那鄙庄便与林庄主定下这一年之约,一年后的今日你我便在这天元城万方广场一争高下!”说着,堃厚地便冲钱振先、堃浩海使了个眼色,二人极不情愿,却又不敢不从,无奈叹气,怏怏上前,无精打采地向阿雅芈鞠躬赔礼道:“在下方才行事鲁莽,还望姑娘见谅。” 阿雅芈打心眼里看不上二人,本想再嘲讽刁难几句,瞥见林复正朝自己轻轻点头,于是踅身落座木椅,柔荑大气一摆,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朗声说道:“好说好说,还望二位公子吸取今日教训,他日改头换面,重新做人!”所谓“重新做人”另有深意,二人听出弦外之音,却也只能腹诽连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四章 陨雹飞霜8 公冶世英面带病容,独自呆坐练武厅一角,望着场中正手持木刀、挥汗如雨、有模有样的勤练刀法的萧正阳,眼里满是羡慕。 萧正阳经过多日苦练,终于练成了难度颇大的“龙腾虎跃”这一式,脸上不无得色,冲公冶世英挤了挤眼,收起木刀,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问道:“恒叔,阳儿今天练得怎么样?可有进步?” 薛恒不咸不淡地说道:“有一点,不多。”能从他嘴里说出这话实属难得,萧正阳心中大为欢喜,郑重其事地说道:“恒叔放心,阳儿定会保持一颗谦虚之心,勤练不辍的!”薛恒替萧正阳拭去额头的汗水,道:“过犹不及,今日便练到这里,出了这么多汗,回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的衣服,别着凉了。” “嗯啊,阳儿知道了,恒叔要没别的吩咐,那阳儿就先告退了。” “嗯,去吧。” “小白,走!”萧正阳冲公冶世英一挥手,二人并肩蹦跳地出了练武厅。 翌日,阳光明媚,暖风和煦。 萧正阳和公冶世英耷拉着脑袋,双手杵着下巴,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望着窗外无拘无束、欢快玩耍的同龄人,很是羡慕,多么希望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 萧正阳神色落寞,感慨道:“小爷,要是你不怕风,我不怕光,那该多好啊!就能像他们一样,到处玩耍啦!”公冶世英露出一副饱经沧桑的模样,老气横秋地说道:“小白你给我少来,比起小爷我,你不知要好多少!至少你还能练武,我怕是这辈子都练不了武功了,唉——!”说到后来,竟变得有些凄楚黯然。 萧正阳本想说自己生得这副怪模样,总会引来旁人指指点点,有时还要受人嘲讽,可见到公冶世英那般情状,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改用肩膀轻轻撞了撞公冶世英,笑着安慰道:“你别灰心,你的病一定能够治好,到了那时,你不光不怕风,还能练武,那就跟他们一样啦,到时候就该换成我羡慕你啦!” “嘿!”一名身着一身火红衣裙的六七岁小女孩猛的纵身扑到二人背上,“嘻嘻嘻,世英哥哥、小白,你们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呢?” 萧正阳筋骨强健,小女孩的纵扑之力对他毫无影响,稳如磐石。公冶世英却不同了,他身子虚浮,根本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外力,胸口重重撞在了桌檐上,痛的倒吸凉气。 小女孩名叫东方燕,正是东方明日与吴飞凰的爱女,不光继承了母亲的美貌,还继承了母亲出阁前的刁蛮任性,唯独对公冶世英百般谦让呵护。见状,很是内疚不安,连连急切询问:“世英哥哥,你怎么了?是燕儿把你撞伤了吗?都怪燕儿太鲁莽了!你伤到哪了?快给燕儿看看!” 公冶世英吸了几口凉气,脸色阵青阵红,轻咳连连,好半晌才缓过气,把东方燕给急的直哭。 三人天性都是阳光开朗之人,很快将阴霾抛之脑后,嬉闹一片。 萧正阳道:“小疯子,你叫他哥哥,却叫我小白,这也太偏心了!” “小白小白小白!哼!我就叫你小白,我就偏心了!你能把我怎么样?”东方燕面对萧正阳一副趾高气扬,双臂却紧紧环抱着公冶世英的臂膀。 萧正阳性格大度,只瘪了瘪嘴,也不真的生气。 又过了几天,在一个霞光满天的清晨,东方明日分别将公冶世英、东方燕和吴飞凰扶上马车。 公冶忠义道:“飞凰,长途漫漫,多有辛劳,英儿他身子弱,劳你费心照料了。” 吴飞凰俨然一副与人吵架的气势,道:“姊夫你这是什么话?我是英儿的姨娘,做姨娘的照顾外甥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哪有什么劳累、费心?你这话说得也太见外了!” 东方明日笑着附和道:“师兄,这次小弟要站在飞凰这一边了,自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公冶忠义讪讪一笑,转而对公冶世英道:“英儿,路上要听叔叔、姨娘的话,药要按时吃,千万别贪玩吹了风。到了外公家,对外公、五位舅舅,还有全府所有人,都要有礼貌。好好给外婆磕几个头,也帮爹爹磕上几个!” 公冶世英瘪着嘴,不耐道:“我说老爹啊,这话从三天前你就开始说了,我耳朵都听出茧来了,你说得不累,我听着还烦呢!好啦好啦,你别说啦,我全都记住啦!” “你这孩子……” 在场众人均觉莞尔。 东方明日抱拳道:“公冶师兄、萧师兄、嫂子、小恒,我们这就上路了,你们也别送了,快些回去吧。”说着,翻身上车。 “好,一路小心。” “等等!”东方明日正要扬鞭,公冶世英忽然喊道,透过车窗向萧正阳问道:“小白,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吗?”东方燕接话道:“是呀,要不还是一起去好了,人多才热闹呢!” 换作平常,萧正阳当然喜滋滋的与二人同行,心中牢记母亲的叮嘱,摇头道:“我还是不去了,你们路上当心点。” 公冶世英颇为失望,道:“那好吧,你一个人在家可别太无聊了。”东方燕则笑嘻嘻地说道:“我们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好吃的!”说着,使劲扮着鬼脸,萧正阳笑着挥手。 马车粼粼前行,渐渐消失在城门外。 自东方明日出城已过七日,薛恒却隐隐觉察到萧栋杰和公冶忠义的行止有些隐晦,似是在刻意掩盖什么事情。自幼,师兄弟四人间素来都是无话不说的,这次莫名的怪异举动,引起了薛恒深深的怀疑,认定必有大事发生,便暗自留上了心。 刀仁和剑成过世后,便由萧栋杰和公冶忠义接替了盟主位,薛恒和东方明日则成了锻武、扬道二堂的堂主。 密室中,公冶忠义手里紧紧拽着一张纸笺,其上字迹潦草地写着八个字“刀剑之死,雾灵断崖”。萧栋杰端坐一旁,眉头紧锁。 不消多时,段通明进到密室,公冶忠义连忙问道:“段大哥,查得怎么样了?” 段通明抱拳作答:“经属下多方打探,通过昨日那名送信的小乞丐,找到了一名老乞丐,而老乞丐的信则是由一名叫张大山的樵夫给他的。属下辗转找到了张大山,他说是在进山砍柴的时候碰到一个神秘人,给了他十两银子,让他送一封信,还跟他交代了送信的方法。这才有了这封转手三次,再到二位盟主手中的信。” 萧栋杰问道:“那位神秘人生得什么模样?” 段通明答道:“神秘人包裹严实,只露一双眼睛在外,连双手都捂得很严密。据张大山描述,从声音上辨认那神秘人应该是名正值壮年的男子,身形大致与二位盟主相仿,目前能查到的也就这些线索。” 隔日,萧栋杰和公冶忠义于天色未亮之际,悄悄出城,往东疾驰而去。 薛恒怕被二人发现,刻意保持着较远的距离尾随在后。疾行半日,进到雾灵山地界,不安的情绪越发浓重。再潜行至刀仁与楚飞大战的断崖不远处的山道上,忽闻阵阵凄厉惨叫声,既熟悉又可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四章 陨雹飞霜9 薛恒身形一震,顿觉不妙,连忙展动身法,疾掠而去。拨开草木,便是荒芜断崖,入眼一幕,如利刃直入心尖,不由头皮发麻、全身剧颤。 公冶忠义双眸充血,满地打滚,惨叫声正是由他发出;萧栋杰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生死不知。二人全身上下遍布触目伤口,鲜血浸透衣衫。所使刀剑齐齐折断,散落在地。空气中残存着些许怪味,好似血腥气,又不全是,其中还夹杂着若有似无的异香。 “萧师兄、公冶师兄!”薛恒俯冲上前,扑跪在地滑行数丈,随手将血舞刀丢在一旁。不管他如何呼唤安抚,公冶忠义疯状依旧,惨叫不歇,双手成爪,拼命挠着周身,血痕遍布,甚是可怖。无奈之下,薛恒手指疾点,连封数道大穴,这才使其安静下来。 薛恒再转看萧栋杰,已然咽气,紧绷的身子尚有余温,却僵硬如铁。“萧师兄——!”薛恒仰天长啸,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啸声未歇,却见血舞刀深深没入了公冶忠义的胸腔之中。 当薛恒封了公冶忠义几处大穴,使后者恢复些许清明,但实在抵受不住周身的巨大痛苦,举起身旁的血舞刀,重重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公冶师兄——!”薛恒扑倒在公冶忠义面前,后者大口吐血,呼吸只出不进,双眸如灰,断断续续道:“快……快……”几经抽搐,脖子一歪,再无动静。 薛恒好似行尸走肉,颓然瘫坐在地,双目空洞无神,口中喃喃念叨着什么。 也不知不过了多久,黑鸦厉声破空,随即薛恒猛的颤身,忽而想到了什么。急忙起身,跌跌撞撞地查看了萧栋杰和公冶忠义身上伤痕,再细查了周遭的打斗痕迹和兵刃的断口,大为纳罕,茫然四顾,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两位师兄身上的伤都是对方造成的,所有打斗的痕迹也都是他们留下的,兵刃的断口是激斗时两相对撞崩断的。怎么会没有第三人在场的痕迹,连脚印都没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苦思无果,既悲且恼,想要大肆发泄一番,却又不知该如何发泄。无助绝望的目光落到了血舞刀上,仍然静静地插在公冶忠义的胸膛中。怅然长叹,清泪纵横,竭力调整烦躁又沉闷的心绪,用力掰开公冶忠义握刀的双手。缓缓握上刀把,想拔又不忍拔,挣扎徘徊,踌躇半晌,咬牙侧头闭眼,血舞刀离体,带出了一片殷红血色。 “薛恒!你在做什么?”喝声震天炸响,一杆长枪如离弦飞矢倏忽而至,虎虎生风,荡人心魄。 薛恒感知外力近身,本能作出应对,就地一滚,避过凶猛一击。“等……”未及开口分说,第二枪又凌然刺到,躲避稍缓,腰胁衣衫被枪尖划破,裸露皮肉上隐约带着点点血珠。 来人叫罗信义,是罗家庄庄主罗云之子,祖上也是追随吴天元的三位名侠之一。而罗云又与楚飞、敖晴川是结义兄弟,这次携子上山祭拜两位故友,恰巧看到了薛恒拔刀的一幕。 父子二人皆是快意恩仇的直性子,见到这等情状,顿时气急败坏、怒火中烧。罗云身为前辈宗师,自重身份,不愿轻易与小辈动手,双手握拳,笼于袖中,面皮轻颤,气息急促,满脸义愤填膺。罗信义全无这等顾忌,不由分说便挺枪猛攻,同时还愤愤喝骂:“好你个薛恒,平日里不声不响,像个闷葫芦,老实本分的面目下居然隐藏了这般歹毒邪恶的心肠!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不叫的狗最会咬人!我罗信义今天非杀了你不可,刨开你的胸膛,看看你的心到底是红是黑!” 薛恒性子本就孤高,见对方如此辱骂,抵触情绪暴涨,乖张之气陡生,出手再不留情,招招狠辣迅猛。百十招一过,罗信义完全被他压制,只剩苦守之能。 罗云只道对方行迹败露,意图杀人灭口,怒不可遏,再也顾不得身份,长枪一抖,枪花朵朵,直直笼向薛恒。 “爹,孩儿一个人就行了,无需你的相助!”罗信义虽落下风,心气却极高。他出身名门,江湖上年轻一辈中也是拔尖的人物。与年岁略长得薛恒属于同辈,平辈相斗,父亲却横插一杠,只觉脸上无光,心中大为不满,言语中大有埋怨之意。 薛恒挡下了罗云中上两路攻势,却没守住下盘,左腿一阵剧痛,被枪尖挑到,顿时皮肉外翻、血流如注。一阵踉跄,半挡半退,避过罗云后续杀招,样子很是狼狈。 罗云位列“天下十三杰”,当世可数之大高手,自非薛恒可比,长枪一出,攻势犹如惊涛拍岸、大江东去,奇伟磅礴、连绵无绝。薛恒本就吃了激斗罗信义未有其他防备之亏,使劲浑身解数,也脱不出枪影的层叠笼罩。眼见枪尖抵胸,避无可避,眨眼间便是非死即伤凄惨下场。 叮一声响,罗信义手中长枪斜斜挑出,破了父亲的杀招,间接替薛恒解了围。 “胡闹!”罗云暴怒大喝,罗信义丝毫不惧,瞪眼反驳道:“他是我的,谁让你插手的!” 忽生意外变数,薛恒压力骤减,顾不得庆幸,急急后掠,当机立断,纵身跳下断崖。手中血舞刀连续劈砍坚石峭壁,石屑纷飞,借此延缓下坠之势。 罗信义急得直跺脚,顾不上再与父亲犟嘴争辩,旋即跟着跳下断崖,也不效仿薛恒之法,借力于峭壁,手中长枪直往薛恒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四章 陨雹飞霜10 暮春时节的午后,艳阳躲进了层层行云中。梁筠竹蹲在篱笆墙下,粉嫩的小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碧绿的小草,忽有一双卷着裤腿、带着污泥的熟悉大脚丫来到面前。 “筠儿,快看这是什么?” 梁筠竹精神为之一震,还未起身抬头,便展颜欢叫:“爹爹!”一把抱住梁靖大腿,后者笑盈盈的轻抚爱女的额头。 梁筠竹这才见到父亲手中的草绳上挂着两尾尚在蹦跶的活鱼,又是拍手又是蹦跳,直直嚷道:“白鱼白鱼!是白鱼!筠儿又有鱼吃啦!筠儿又有鱼吃啦!娘!娘你快来,爹爹又给筠儿捉了两条白鱼!” 阿彩芈听到爱女的欢叫声,笑眯眯地从屋中出来。 梁筠竹最爱吃鱼,小小年纪已吃过不下数十种鱼,于吃鱼一道有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完全不需父母挑出鱼刺,自行便能解决。 梁靖见爱女欢喜,心中也很是高兴,面上眼里全是满满的慈爱,说道:“今晚就让娘亲为咱们的筠儿做鱼吃!” “好啊好啊!”梁筠竹不断地拍着小手,乐得合不拢嘴。忽而想到了什么,歪着小脑袋,瞪着清澈明净的双眼,脆生生地说道:“爹爹,正阳哥哥也喜欢吃鱼,能不能送一条给正阳哥哥呀?” “当然能啦!” “爹爹最好啦!” 正当父女二人言笑晏晏、其乐融融之际,梁靖长嫂许氏拉着脸,将一盆盥洗后的脏水随手泼出。梁靖眼疾手快,连忙将爱女抱起,脏水却溅了他满脚都是,也不以为意,恭声叫道:“大嫂。” 许氏冷哼一声,重重将木盆摔在地上,头也不会地进了屋。 梁筠竹望着许氏的背影,怯生生地说道:“爹爹,前些时日小姨娘惹恼了大伯母,大伯母到现在还生着气呐!要不咱们也送一条鱼与给大伯母,给大伯母赔礼道歉,好吗?” “当然好啊!咱们家的筠儿真懂事!” “那爹爹拿一条鱼给筠儿,筠儿给大伯母送过去!” 梁靖小声问道:“你不怕大伯母吗?” 梁筠竹点点头,又摇摇头,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她确实由衷的惧怕许氏,但又觉得不能说许氏的坏话,更不能记恨许氏,至于是什么道理,她也说道不清楚。 所谓三岁看到老,见爱女心性纯良质朴,梁靖很是满意,分出一尾白鱼,交到爱女手中,柔声问道:“拿得动吗?” 白鱼体长近两尺,梁筠竹拿在手里颇为吃力,为使鱼尾不沾地,竭力高举双手,小脸憋得通红,带着骨子里的倔强,点头道:“筠儿拿得动!”说着,颤颤巍巍地进到许氏屋内。 梁靖夫妻二人静静等在屋外,不消多时,却见梁筠竹眼泪汪汪地从许氏屋里出来,身上还沾了不少尘土。 阿彩芈连忙上前,一面搂着爱女,一面轻掸灰尘,心疼问道:“筠儿怎么啦?”梁筠竹紧抿着嘴唇,强忍着泪水,只是摇头。 方才她进到许氏屋里,原本心怀欢喜,把自己最喜欢的鱼送给许氏,以为对方一定也会喜欢,跟着就能把怒气消了。不料许氏狠狠将鱼拍在地上,还推了她一把,后脑正好撞在了桌角。 她怕父母知道真相后徒惹伤心难过,缄口不语,但后脑疼痛,不由自主地伸手抚摸。阿彩芈看出异样,抬手一摸,后脑勺竟起了个大包,顿觉心如刀绞,两行清泪哗地落下。无论许氏对她如何刻薄刁难,她总是笑脸相对,从不放在心上,更不会与之计较。但爱女无端受她野蛮欺凌,心中又痛又气。霍然起身,想要找许氏理论,被梁靖拦下,后者好言相劝。 梁筠竹利索地抹掉泪水,免力挤出一丝笑容,双手抓住母亲的大手,反过来安抚道:“娘,筠儿没事,大伯母对筠儿很好,高高兴兴地收下了鱼,还夸赞筠儿懂事哩,这个包是筠儿自己不小心磕到的!” 阿彩芈深深被爱女的大度宽厚所感染,紧紧将之抱在怀中。 梁靖晃着手中仅剩的一尾白鱼,笑问道:“筠儿,这条鱼还要送给正阳哥哥吗?” 白鱼本就只有两尾,一尾被许氏糟蹋了,另一尾如再送人,自己就没有了。梁筠竹直直望着白鱼,稍作犹豫,还是点头道:“送。” “那好,爹爹这就带筠儿去找正阳哥哥!” “好啊好啊!给正阳哥哥送鱼吃喽!”梁筠竹立马破涕为笑,也不觉疼痛了。 梁筠竹拉着父母温暖厚实的大手,蹦蹦跳跳地来到主街。遥见罗信义肩扛长枪,满面凶光,火急火燎地飞奔而来。梁靖心生诧异,上前询问:“信义,发生何事了?让你这般着急上火的!” “杨二哥你来得正好!你可有见到薛恒这畜生?” 梁靖心头一紧,隐隐觉出事有不妙,沉声问道:“你为何这般辱骂小恒?到底发生何事了?” “骂他还是轻的!你可知这畜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这畜生竟然把栋杰哥和忠义哥给杀了!” “你说什么?信义是你不是搞错了?这当中一定是有误会,你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小恒,他什么为人咱们都清楚,怎么可能会杀害栋杰和忠义!” “误会个屁!我和我爹亲眼所见,哪能有假?你我都被他蒙蔽了,这畜生可他娘的真够会装的!我一路从雾灵山追他到这里,这畜生估计是逃回家中了,怕是会对嫂子和小正阳不利!走,你快随我一道去!不能再让这个畜生作恶了!” “那云叔人呢?” “啰嗦个什么?快走!”罗信义性子爽直,不给梁靖详询的机会,便拽着他向前赶去。 梁靖无奈,回头对妻女说道:“阿彩,你先带着筠儿回家,我去看看到底发生何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四章 陨雹飞霜11 薛恒摆脱罗信义纠缠,径自回到家中,萧正阳正在练武厅练功,吕二娘做着针线活,陪在一旁。乍见血迹斑斑、身形狼狈的薛恒,大吃一惊,关切问道:“小恒,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搞成这副样子?发生何事了?” 薛恒不敢正视吕二娘关切的眼神,游弋闪烁,再三犹豫,终将所遇之事如实相告,被罗氏父子误会之事也一并说出。 “嫂子,都是我的错,是我赶到的太晚了,才使……”吕二娘得知萧栋杰死讯,整个人好似被瞬间掏空了一般,对薛恒深切的自责充耳不闻,只觉苍穹塌陷、山河崩裂、天旋地转,无力瘫坐在地,空洞的双眸呆望远方。 薛恒本就不善言辞,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手足无措、惶恐不安,呆呆地站立一旁。 “薛恒,你给我滚出来!”气急的叫骂声和嘈杂的脚步声一同响起,穿梭于院落内外。 罗信义偶遇梁靖后,又在来的路上,相继又碰到不少熟人,见人就吆喝。众人一听说薛恒竟作出了弑兄这等丧尽天良之事,个个义愤填膺,扬言惩奸除恶,赶到盟主府时已有不下百人之数。 “在这里!薛恒这狗贼在这里!” 薛恒猛的醒觉,一道劲急的破空之声呼啸而来,手中血舞刀反手劈出,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响彻整间练武厅。出手强攻之人是一名虬髯大汉,使一柄宣化大斧,碰撞之后,腾腾连退,双臂酸麻,手中板斧险些脱手,惊怒交迸。 一攻未歇,后续猛烈攻势纷至沓来,薛恒格挡闪躲,连连后退。又觉背后异变迭起,急急收势变换身形,背心仍被利刃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前不得进、后不能退,想要改从侧面脱身,亦有强敌在侧,被无情地挡住了去路。已然身陷重围,剑刺、刀劈、棍打……各种凶猛杀招不断招呼而来,竭力抵挡,却挽回不了一丝一毫的被动局势。 “大家快快住手!事情还没说清,万万不可痛下杀手!”梁靖锐声呼喊,尽力相阻,依然改变不了纷乱凶险的场面。群雄之中倒也有些如梁靖这般性子沉稳之人,若非这些人从中周旋,薛恒怕是早被乱刀分尸了。 薛恒武功虽高,却架不住群雄围攻,越斗越是气愤,眼前这群人不由分说,上来便皆是无情杀招,戾气陡生,咆哮连连,出手再无情面,己身受创的同时,也击杀数人。如此一来,在群雄眼中,更是坐实他无耻弑兄的罪行。除了梁靖,原本有意为他分说之人,也再无劝诫之意,攻势变得更为凶猛,其反扑之势瞬间就被彻底压制。 罗信义手持长枪,目露凶光,看准时机,遄飞而出,直取薛恒咽喉,后者于乱阵中已难以感知,更不能避让。 吕二娘忽而弹身而起,直面罗信义锋芒。 异变突起,罗信义变招不及,长枪直入吕二娘背心,透胸而过。 “嫂子——!”薛恒失声惊呼,再也顾不得己身凶险,任由他人利刃加身,急急扶住瘫软欲倒的吕二娘。 在场群豪虽多为江湖莽汉,却也不失仁侠之心,乍见无辜者蒙难,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 纷乱嘈杂的场面,呼吸间变得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侧躺在地的吕二娘身上。 一直被拦在外围的萧正阳,或踮脚或跳跃,希图看清场内情形,静止后入眼的那一幕,使他毕生难忘。母亲斜斜地躺在血泊中,一杆挺拔的长枪如生长在母亲背上一般,深深地插入她的身体,长枪的另一端握在被他称为“信义叔叔”之人的手中。 “娘——!娘您怎么啦?您不要吓阳儿……” “阳儿……”吕二娘气息孱弱,一头雪白长发散落在地,半数被染成刺目的殷红,痛苦的面庞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沾满鲜血的手想要抚摸幼子,仅仅抬起半尺,再也使不出更多的气力。 萧正阳一双小手忙抓住母亲柔软的大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面颊上,语无伦次地说道:“娘,阳儿在这里,娘你不要……阳儿不怕……恒叔……恒叔你快来救救阳儿……快来救救阳儿的娘啊!” 薛恒连滚带爬地靠近吕二娘,想为其封穴止血。后者艰难的摇了摇头,道:“小……小恒,阳儿……阳儿就托付……托付给你了……” “娘——!” “嫂子——!” “娘!娘你不能死,不要离开阳儿啊!阳儿还没长大,娘你跟阳儿说好的,要看着阳儿长大,还要看着阳儿娶妻成家呢……娘——!” 偌大的练武厅人头攒动,个个默默垂首,唏嘘不已,场中一大一小跪着二人,嚎啕大哭,悲天恸地。萧正阳一边哭,一边使劲摇晃着已然咽气的母亲,嘴里不住的呼唤。忽而,目露凶光,如刀般剜向罗信义,尖声喝问道:“信义叔叔你为什么要杀我娘?” 呆若木鸡、怔怔出神的罗信义闻声回神,羞愧难当,竟不敢正视小小稚子的双眼。握枪之手不由发颤,旋即蔓延到了全身,心乱如麻,一时间拔枪也不是,松手也不是,面对萧正阳的质问更不知该如何作答。 薛恒骤然暴走,操起血舞刀,一阵狂舞,逼退众人,一把抱起萧正阳,将人护在怀里,破顶而出。 众人这才回过神,纷纷吆喝追赶,原本的带头之人罗信义依旧呆立原地,保持着那副持枪刺人的身形。 梁靖见他这般颓废的模样,想要宽慰一番,一时想不出好的措辞,无奈惋惜长叹。 “信义!你在做什么?”段通明听到大动静,火速赶来,首先见到的便是罗信义持枪刺吕二娘的一幕,不由分说,一掌打在罗信义身上。随即俯身查看吕二娘情况,却已是回天乏术了。 罗信义跌出数丈,重重撞在了木柱上,方才薛恒坡顶留下的洞口上有些欲坠未坠瓦砾,受此震动之力,纷纷落下,乒乓声声,长枪也随着他拔离了吕二娘的身体。 神色木讷的罗信义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段通明突如其来的一掌,似是打通了他心中的执念,喃喃念叨:“是我错怪小恒了吗?” 段通明行事稳重,全然不似罗信义那般鲁莽,转而向梁靖询问事情经过,后者如实相告。事到如今,他也不再保密,把萧栋杰和公冶忠义接到神秘书信的事情全盘说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四章 陨雹飞霜12 薛恒抱着萧正阳不顾伤痛,一路狂奔,遁入燕山之中。也不知跑了多久,天色骤变,草木叶盻上稀稀拉拉的响起啪嗒之声,以为是下雨了,细看之下,才知是冰雹。起先小如黄豆,也不密集,逐渐变大变密,到了最后,冰雹个头竟比寻常鸭蛋还大些,打在身上着实疼痛,啪嗒声也成了怦怦声。 薛恒顾不得觅地躲避罕见的大冰雹,紧了紧怀中的萧正阳,随手砍下几根粗壮的树枝,稍加搓绑,举过头顶,以阻挡当头砸落的大雹子。 少顷,漫山遍野都铺上了冰层,咋然看去,好似寒冬时节的霜冻。 薛恒只觉神智越来越混沌模糊,眼皮沉重,脚力骤降,不慎踩到滑溜的冰雹,身子随即失去重心,翻倒在地,顺着斜坡滚落而下,直滚了十数丈,才被两棵拔地而起大树止住滚动之势。 萧正阳一直被薛恒护在怀中,毫发未损,见硕大的冰雹结结实实地打在薛恒身上,生怕把人砸坏了。荒山野岭,最不缺的就是枯枝败叶,连忙将之摞堆到薛恒身上,直到厚厚盖了一层,再也不怕冰雹砸落,不待喘气歇息,冰雹却停了。而他冒着冰雹搜罗草木,身上被砸出了许多大包和淤青。 夜幕初降,阴森茂密的林中各种兽鸣之声此起彼伏,平添几分可怖。萧正阳心生惧意,快速拿起薛恒的血舞刀,却太过笨重,使动不开,只能改换树枝。用弱小的身板挡在薛恒身前,竖耳瞪眼,警惕的注视着周遭变化,作出一副随时与突如其来的猛兽搏斗之状。 久也未见异状,亦不敢掉以轻心,转而想到薛恒曾经对他说过,山中野兽固然凶猛,却很是怕火。可他身边既没火石,也无火折子,如何生得起火?又想到薛恒教过他钻木取火的法子,毫不含糊,照着记忆中的步骤,赶紧张罗。 所谓钻木取火,说着简单,看别人做也不难,可真当由自己来做,才深切体会到了其中的不易。反复尝试、总结失败经验,直到夜幕彻底降临、各种奇异的点点怪光散布兴起,终于获得了一点小火苗。小心的呵护着,直到火势变得旺盛,才长长松了口气,点点怪光也随着火势的变大,各自退去。 生火的难题解决了,饥饿的困扰又找上了门,瘪瘪的肚皮中不时发出咕咕声,大晚上的也不敢在陌生的荒山野岭乱跑,就近寻了处山涧,自己喝了个饱,用树叶装了清水,小心地给薛恒也喂了些。 萧正阳挨着薛恒、靠着火堆,看着触之即痛的乌青,团坐在地,好似独自舔舐创伤的雏兽。人静下来了,心却无法平静,重复着添柴、拨弄的简单动作。他怕光,仍眯眼紧紧呆望着翻腾的火势,耳闻着由其发出的噼啪声和呼呼声,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出父母双亲高大英武、温柔怜爱的身影。往日至亲相伴、小友嬉闹的场景历历在目。晃眼间,这一切的美好、温馨、充实都如过眼云烟、不复存在,唯一伴在身边的只剩下重伤昏迷的薛恒。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助感,重重地压在了他单薄的小身板上。 他虽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毅力,可终究不过是岁的孩子,垂首深埋于双膝间,潸然泪下、呜咽哭泣。不知不觉在疲累困饿中缓缓睡去,身子猛然一颤,一个可怕的噩梦将他惊醒。 睁开惺忪的睡眼,依然保持着团坐的姿势,发现天已大亮,暗暗自责。见薛恒依然僵躺在树底下,稍稍宽心。而记忆中旺盛的火堆已化作了一缕青烟,娉婷袅袅。想到生火的困难,急忙起身,又趔趄倒地,手肘不慎磕在了石块上,疼的倒吸冷气、龇牙咧嘴。团坐时间过长,浑身酸痛、四肢麻木,这才会起而又倒。 稍稍活动,酸麻消褪,正欲添柴生火,延续火种,不远处的茂密草丛中传来阵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应有不知名的活物身在其中。 萧正阳二话不说,迅疾操起树枝,冲着草丛再次摆开与人搏斗的架势。随着异动徐徐向边缘移动,一颗心也随之越发紧张,不断的猜测着是何恐怖之物,手心不由冒出了冷汗。 哗啦一声响,最后的草丛终于被拨开了,出来的却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人,生得眉清目秀,一身粗布衣衫,手持木棒作杖,腰挎柴刀,背负藤条筐,装扮像极采药的药农。 既非猛兽,也非追捕之人,萧正阳仍不敢宽心,学着大人们的模样,带着稚嫩的口吻脱口而出道:“来者何人?”话一出口当即后悔,连连暗骂自己真笨,对方明明没有发现自己,这一声呼喝,反而暴露了自己,引来了对方的注意。 少年被突如其来的喝声吓了一跳,闻声往来,却是一名年岁、肤发皆白的怪异小男孩,拿着一根树枝警惕地怒视着自己。原来是把自己当成林中野兽了,少年一想即明,莞尔一笑,抬步前行。 “站住!”萧正阳紧了紧手中树枝,紧盯少年的一举一动,生怕有任一疏漏,“阁下是何人?” 少年不因对方年幼而心生轻视,依言止步,面带友善笑容,道:“我叫李时珍,只是进山来采药的,你不要害怕。”萧正阳不愿示弱于人,拔高声调道:“我才不怕你!”李时珍只觉童言无忌,哈哈一笑,关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有什么好笑的?与你何干?”说话间,萧正阳不由自主地看了眼一旁的枯草堆。此举正好入了李时珍的眼,想要抬脚,为免对方误会,又解释道:“我是好人,绝对不会伤害你的。”说话间,慢慢靠近,正要俯身拨开枯草,萧正阳手中的树枝倏然横亘到他的身前,阻断了他的后续动作,紧接着喝问道:“你要干什么?” 李时珍为宽萧正阳戒备之心,将木棒柴刀一并丢到一边,再取下背上篓筐,一番拨弄,皆是新采的草药,拍了拍全身,以示再无任何兵刃。 萧正阳眼神闪烁,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看着那些不知名药草,问道:“你是大夫吗?”李时珍挠了挠头,讪笑道:“算是吧。”萧正阳眸子一亮,赶忙拨开草堆,急切问道:“那你能救救恒叔吗?” 李时珍这一惊着实不小,只见地上所躺之人面色惨白无血,气息微若游丝,已然是命悬一线之状。再不敢有丝毫迟疑,迅速拨尽覆身枯草,进行详尽诊断。 薛恒伤势极重,内外交加,且失血过多,若非内功深、底子好,决然熬不过漫漫一夜。 李时珍越查越是心惊,连双手都开始发颤,神色凝重,喃喃自语着:“若以药石,不待药力发挥,怕是就已……这般严重的伤势,以我之能可说是连一成的把握都没有,要不用……唉——此法我也尚未能熟练运用,稍有差池,可是关乎性命的大事……要不还是试一试,实在不行,也怪不得……呸呸呸!立志成为医者之人岂能有这等想法?事情既然被我碰上,绝无知难而退的道理,更不可袖手旁观,无论如何我也该做到问心无愧!” 萧正阳一直默默地蹲在一旁,稚气满满的脸上饱含肃穆之情。目光徘徊于薛恒和李时珍之间,见李时珍不时碎声念叨,听得也不分明。多次想要开口询问,又怕打扰了人家,一时间关切、期盼又茫然。 李时珍踌躇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小心扶起薛恒,放到己身背上,快步向前行去。萧正阳不明所以,心系薛恒安危,随手拾起散落在地的各种物事,急急跟上。 行不多时,见到一间小木屋,这是李时珍入山采药的栖身之地。屋内陈设很是简单,除了一床一桌,便是些简易粗糙的锅碗瓢盆和几本医术。 李时珍一边将薛恒放到木床上,一边说道:“你快去找几根结实的树枝来!”萧正阳看着对方焦急凝重的神色,不敢怠慢,毫不迟疑的急奔出屋,不消多时,便拖回了根树枝,问道:“够了吗?” 李时珍用柴刀娴熟的一顿削劈,再解开薛恒衣衫,用树枝将其身支起。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展摊一旁,四排银针整列其内。洗尽双手,烘烤银针,连做三次山呼吸,平复心绪,终于将第一枚银针小心翼翼地扎入薛恒头顶百会穴。 头为诸阳之会,百脉之宗,其正中百会为穴属阳,又于阳中寓阴,通达阴阳脉络,连贯周身经穴。百脉之会,贯达全身,各经脉气会聚之地,为人体重中之穴。于此穴入手,稍有不慎,即有生死之危。 银针,许久未见异状,李时珍心弦稍宽。随即又相继在后顶、印堂、风池、天柱、太阳、下关、客主、阳白、大迎诸穴扎入银针。 李时珍在肩头蹭了蹭汗,缓了几口气,接着再往薛恒胸背上的天突、膻中、气舍、俞府、或中、期门、日月、天枢、气穴、气海、关元、中极、大椎、治喘、陶道、肩井、天宗、至阳、命门、脊中、风门、肺俞、心俞、膈俞、肝俞、胆俞、脾俞、胃俞、肾俞、肩外俞、厥阴俞、三焦俞等诸多穴位上施针。 直到最后一枚银针入体,李时珍浑身一阵乏力,扶桌支身,大口喘气。萧正阳谨慎地避让着树枝,绕着薛恒转了两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又见李时珍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瘫倒在桌上,赶忙上前递水擦汗,带着歉疚和感激问道:“李哥哥你怎么样了?” 李时珍摆手道:“我没事,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不过这位大哥有没有事我暂且还不好说,只有熬过接下来的十二个时辰,才有活命的希望。” 萧正阳方才落定的心又被重新揪起,怔怔望着架在树枝上的薛恒,茫然无措。 李时珍拿了些干粮给萧正阳,宽慰几句,便到屋外生火煮药。萧正阳将近昼夜颗粒未进,腹中早已空空如也,却无甚胃口,随意吃了两口,再难下咽。 在越枯燥越焦虑的等待中,终于熬过了十二个时辰。期间,萧正阳多次昏昏欲睡,又强提精神;李时珍撤去了银针,又给薛恒喂食了两次汤药,对皮外疮口也做了妥善的处理。 萧正阳见李时珍又一次号脉完毕,较之先前神色略有缓和,小心问道:“李哥哥,恒叔他怎么样啦?” “有所好转,算是渡过了最危险的时刻,不过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你小小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这般不分昼夜的苦熬着,快去睡一会儿吧,这里有李哥哥守着呢,放心去睡吧!” 萧正阳轻轻摇头,不见薛恒醒来,他不敢有丝毫松懈。李时珍见他小小年岁,不仅有着成年人尚且不及的毅力,更为难得的是对他人真挚的关爱之情,为之赞许有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四章 陨雹飞霜13 山风阵阵,飞鸟掠空,火堆上的药罐白雾袅袅,不时发出嗞嗞声。 李时珍背靠大树,仰望苍穹,口中吟道:“身如逆流船,心比铁石坚。望父全儿志,至死不怕难。”这是他向父亲李言闻表明心迹、立志行医时所作之诗,可惜还是仍未能改变父亲的心意。无奈之下,只身悄悄逃离家门,入到各大深山,尝百草、自习医书,至今已逾半年。 李时珍家住湖北蕲州,祖上世代行医,其父李言闻更是一方名医。其时,民间医者地位低下,时常受到官绅欺压。李言闻见子天赋聪颖、极具慧根,有意让其弃医从文,读书应考,他日金榜题名,出人头地,光耀门楣。但李时珍对读书入仕和空洞乏味的八股文全无兴趣,治病救人才是他的喜好和志向所在。他百般苦求,换来的却是父亲更为严苛的禁医行为。 萧正阳听不懂诗文,见李时珍长吁短叹、愁眉不展,只道是他在为薛恒的伤情担忧,很是感激,再无半分戒备之心,上前说道:“我叫萧正阳,爹娘和恒叔都叫我阳儿……”于是将先前的遭遇,作了简略的述说,提到父母惨死,更是痛心落泪。 李时珍听完所述,感慨万千,己身际遇较之萧正阳,实在不值一提。好生宽慰一番,忽而想到了什么,道:“如此说来,那些人很可能很快会找到这个山里来,以薛大哥现在的情形,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而且这里距燕山北派也不远,想来他们要是得到消息,也会派人来搜查的。” 经此提醒,萧正阳猛然醒悟,急切问道:“那可怎么办?李哥哥有没有好的办法?” 李时珍沉吟道:“薛大哥尚未完全脱离险境,决不能随意藏在荒山中,受了地气迫体,必然前功尽弃,性命不保!不如就藏到床底下,那些人若是找来,我替你们打个掩护,兴许能躲过此劫。” 萧正阳年幼识浅,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于是合二人之力,将薛恒从床上挪到了床下。行事方才完毕,屋外山道上恰巧传来他人说话声,听来人数还不少。李时珍当即说道:“阳儿你也躲进去!”后者依言行事,躲入床下,屏气凝神。 李时珍又做了些掩饰,这才匆匆走到屋外。来者共有十余人,正是顺着袅袅炊烟才寻到此处的,见到李时珍,当先一人恭敬抱拳道:“在下梁靖,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萧正阳一听是梁靖,顿生现身出面的冲动,转而一想又觉不妥,外面尚有其他旁人在场,贸然出去反而弄巧成拙,生生打消了念头。 李时珍还礼道:“小弟李时珍,见过这位大哥。” “请恕在下冒昧,向李兄弟打听件事情。” “梁大哥客气了,不知梁大哥想要打听何事?” “李兄弟可否见过一大一小二人?大人身形同在下相仿,年岁么稍微要小上几岁,小孩岁年纪,患有白化之症,形貌有别于寻常孩子。” 李时珍故作沉思,道:“今晨天色初明之际,小弟倒确实见到有人从这里经过,但对方似有急事,走得很快,而且天色尚未完全明朗,小弟也看得不十分清楚,不能断定是否是梁大哥口中所述二人。” “那请问李兄弟,你所见之人是往哪个方向走的?” 李时珍分辨了方位,指着深山处道:“那个方向。” “多谢李兄弟相告,在下告辞了!”梁靖正欲招呼同行众人,段通明指着火堆上的药罐和满地铺排的药草,道:“李兄弟是大夫?” 李时珍目光顺着那人所指,若无其事地翻了翻药草,答道:“小弟勉强算是个大夫,自行看了些医书,略懂医道皮毛,便来到这广袤深山,采集药草、亲尝药性,再结合古人典籍,多相印证,希图探索医道精义。不怕诸位笑话,小弟曾经立志,此生定要成为元化公、仲景公、越人公那般的医道大家,造福世间万民。” 段通明赞许道:“李兄弟志向远大,着实是叫人钦佩不已!李兄弟可介意在下四处走走看看?” “段大哥哪的话,这里又不是小弟的私人之所,段大哥尽管随便看!” 段通明要的是李时珍的反应,见这般爽快落拓,疑心去了不少。看似随意地问了些医道问题,李时珍有些对答如流,有些也不十分明白。段通明这才疑心尽去,也没真的查看,想来对方年纪虽轻,既有远大志向,又敢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和孤身深入荒山、亲尝药性,这样的少年人,能从容应对己方众人,也算合理。假作随意地往木屋内瞥了几眼,便作别离去。 李时珍待梁靖等人走远,这才进屋隔着床板对萧正阳说道:“阳儿,这些人很可能会去而复返,你先别出来,正好趁这个时候好好睡上一觉。” “阳儿知道,多谢李哥哥。” 是日午夜,残月遥挂中天,山风习习不绝,兽啸散布无方。 “阳儿、阳儿……” 萧正阳在睡梦中听到有人呼唤自己,起先还当是自己做梦,再一听又不像做梦。心中大喜,顿生兴奋,弹身而起,一头磕在床板上,痛得直哆嗦。 “恒叔,阳儿在这里,您可算醒啦!真是吓死阳儿啦!”说着,紧紧抓着薛恒的大手。后者触及挂念之人,悬心落定,想要挪动身子,却牵扯全身伤痛,不由呻吟连连。 李时珍听到动静,举着火把俯身到床下。 薛恒抬起沉重的眼皮,一张陌生的脸孔进入眼帘,本能生出警惕。萧正阳笑着解释道:“恒叔,这位是李时珍李哥哥,是他救了您的性命。”薛恒这才放下戒备之心,虚弱致谢道:“多谢李兄弟救命之恩。” “薛大哥无需言谢,小弟是医者,治病救人本就是分内之事,小弟再为薛大哥把把脉。”脉象相较之前强健平稳不少,李时珍宽心点头,道:“太好了,终于挨过了险境。不过薛大哥伤势实在太过严重,还需好生调养,以免日后落下病根。” “多谢李兄弟提点。” “噢,对了,薛大哥昏睡了这么长时间,一定饿了吧,小弟给你去拿些吃的来。阳儿你要吗?” “要!”薛恒苏醒,最高兴之人莫过萧正阳,胃口大开。 此后半月,相继又来了几波找寻薛恒和萧正阳下落之人,均在李时珍的掩护下,躲过搜寻。薛恒的伤势在李时珍的悉心照料中,好转神速,已能稍稍行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五章 天门客栈1 天下首富“财神”吴谦,以义行商,富可敌国,乐善好施,为“天下十三杰”中唯一不会武功之人。家住河南开封,产业遍及八方,膝下二女,另有五名义子,合称“四姓五雄”,各有所长,皆为人中英豪。 东方明日带着家眷驾车南下,为照顾公冶世英孱弱体质,一路走来,行少停多,用了二十余天,终入河南地界,在卫河畔碰上了宋煜国、宋煜民兄弟二人。 “二舅、三舅!”公冶世英和东方燕欢声叫喊,一头扑到宋氏兄弟怀中。 “嗯啊,英儿、燕儿,想二舅、三舅了没有?” “当然想啦!天天都在想!” “真乖!看二舅、三舅给你们带什么来了?”宋煜国从行囊中取出一件用油纸包裹严实之物,递到二人面前,晃了晃,问道,“这是什么?” “道口烧鸡!”二人异口同声,连咽口水。 “别急,还有能!”宋煜民又从行囊中取出同样用油纸包裹的物件,二人闻味知物,齐声喊道:“炸麻叶!” “小鼻子真灵,现在还热乎着呢,快趁热吃……不要抢,都有份,不够二舅和三舅再给你们去买!” 东方明日夫妻二人上前见礼,吴飞凰笑问道:“二哥、三哥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可千万别跟小妹说是为了迎我们才专门赶到这里的!” 宋煜民呆望着吴飞凰,闻宋煜国一声干咳,这才回神,当即略带慌乱的避开目光。宋煜国道:“倒也不算专门迎你们,我们是为了刘叔叔之事才来这里的。” “刘叔叔之事?”吴飞凰急忙问道,“刘叔叔他怎么了?” 宋煜国神色一黯,摇头叹息,道:“刘叔叔家中出了变故,好在现在都已处置妥当,小妹不用担心。此事说来话长,详情回头再跟你说。我兄弟二人帮忙料理了刘叔叔家中事务,算算时日义母的祭日也快到了,想来就在这几日你们也应该要来了,便在这必经之地等着你们。” 亲人相聚,温馨融洽,正当几人闲聊之际,一骑飞驰而来,引去了几人的注意。眨眼间,已能看清马上之人,东方明日诧异道:“是段毅兄弟!” 来人是段通明的侄儿,也是东方明日的副手,平日里帮忙打理扬道堂中的各类事物,颇为干练。段毅也看到了东方明日一行人,连连催鞭,马未驻足,他便翻身而下,匆匆向宋氏兄弟行了礼,急急将东方明日拉倒一边,沉声道:“堂主,两位盟主被薛堂主杀了!” 东方明日脑中嗡声炸响,笑意和不解之状僵在脸上,怔立当场。段毅行事利落,当即言简意赅的快速叙述事情原委。 “不可能!”东方明日几近咆哮地吼道,全无平日清淡儒雅的气质,“绝对不可能!”可段毅肃穆的神色,坚定的言辞,不带本分玩笑虚假之意,又令他心神激荡,茫然无措。紧握双全,双眼泛酸,张口无声,想哭又哭不出来,想喊却发不出声。 段毅唏嘘叹息,想要宽慰几句,可当此情形,任何言语都是乏力无意的。 吴飞凰嫁于东方明日七年,只在刀仁、剑成过世之时,才见过丈夫这般情状,整整用了一年时间才从悲痛欲绝的阴影中走出来。急忙近前,轻轻捧起丈夫握拳双手,缓缓搓揉,柔声问道:“明日,你怎么了?”顿了顿又道:“别着急,越急越做不好事情。我性子急,做事易盲目冲动,这是你平日里提醒我的时候,说得最多的话。” 东方明日真正切切的感受到了妻子的关怀和柔情,泪水夺眶而出,一把将妻子拥入怀中,放声大哭,旁人不禁为之动容。 公冶世英和东方燕嘴里还含着酥软可口的鸡肉,乍见东方明日这般模样,稚嫩的小脸上满是困惑和关切。齐齐跳下马车,想要上前安慰东方明日,被宋氏兄弟拦下。 恸哭半晌,吴飞凰不时好生劝诫,东方明日终于稍稍平复了情绪,轻声在妻子耳边说了几句,后者震惊之情溢于言表。东方明日急急抹了抹泪涕,吐出一口浊气,涩声又道:“你先带两个孩子上车,我和二哥、三哥有些话要说。” 吴飞凰点头应允,招呼公冶世英和东方燕上车,可二人都是活泼好奇的性子,各种问题接二连三,就是不肯上车,直到吴飞凰沉脸呵斥,这才灰溜溜地进到车里。两颗小脑袋探出车窗,瞪眼竖耳,想了解东方明日与宋氏兄弟交谈内容,却只字未闻。 谈话完毕,东方明日道别宋氏兄弟,深深看了眼吴飞凰三人,翻身上马,同段毅飞驰而去。 东方燕好奇而又关切地问道:“娘,爹为什么哭啊?” 公冶世英同样忧心,附和问道:“是啊,叔叔走得这么急,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打听!”吴飞凰一面沉声斥道,一面望着丈夫远去的背影,眼里满是忧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五章 天门客栈2 两骑绝尘,日夜兼程,临近京城,一路沉默寡言、皱眉苦思的东方明日忽然开口道:“段毅,你先去找柳、孙二位先生,之后就到天元城东的茅屋等我。若是等上三日仍未见到我,你便带着二位先生由密道入城,好生查看二位师兄的尸身,发现的任何线索详告于段大哥,后续事宜便皆由段大哥定夺……还有,行事务必谨慎小心,切莫让他人发觉!”东方明日所提二人是柳迎和孙孔,皆是汪机的嫡传弟子,后者正是当年随汪机初上雾灵山为楚飞诊治的那名童子。 “段毅明白,堂主放心!也请堂主万事小心!” 二人于京城外分道,东方明日单人独骑径往雾灵山而去。师兄弟四人互解之深、相交之义,便是较之恩爱夫妻,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眼下的证据直指薛恒,但东方明日完全信任薛恒,认定其断然不会做出这等弑兄悖理之事,其中定有不为人知的隐情,甚至还牵扯到某些巨大的阴谋。最令他怀疑的,正是墨烟海背后这个神秘而强大的势力。 东方明日经过昼夜飞驰,顺利抵达事发地,沿途并未发生任何预料中的险阻,断崖上也未有他人事后刻意掩盖的痕迹。将查找范围扩大至方圆十里,亦无异样之处,怀揣着重重迷惑往天元城而去。 段毅带着柳、孙二人等了不到两日,终见东方明日,焦心落定。而后,由东方明日带领,从仅少数人知道的城外密道直入英雄楼底下冰室,萧栋杰和公冶忠义的尸身正停放在此间。 当日事发后,罗信义独身追赶薛恒,罗云本也想要追击,想到将萧、公冶二人尸身曝在荒山实在不妥,便将其妥善带回。 武林盟主之于江湖,便如同帝王之于国家,盟主亡故,江湖震惊。 距上一任武林盟主刀仁、剑成离世不过短短四年时间,萧栋杰和公冶世英便步上了先师的后尘。且前后两任盟主、师徒四人均死于非命,这是近一百七十年来从未有过的离奇怪事。江湖中人震惊之外,更多的还是心中惶恐,隐隐间觉出一场惊天动地的江湖大乱即将来临。 江湖群豪闻风相继赶赴天元城,相距较近的,均已抵达。 英雄厅是英雄楼的主厅,也是楼中最大的厅堂,为江湖群豪商议各项江湖大事之地。事发突然,各方势力的首脑大多还在赶来的途中,偌大的厅堂上仅汇聚了上百位成名人物,显得尤为空旷。更多的寻常人物,皆被挡在了门外,只能待在万方广场上或城中各大客栈酒楼中,在私下议论揣测中度日,等待那些巨头们的商讨结果。期间,不时上演着各类大小争斗,但大多还是偏向于薛恒就是凶手。他虽师承名侠,此事之前也未有任何失当举止,但其性格过于孤高离群,世人眼中对其印象算不得佳好。 段通明孤立与大厅正中,不时探头张望,面对在场众人各执一词、争执不下的混乱局势,眉头紧锁、有心无力、焦急无奈。 “烦请诸位安静一下,且听梁靖一言!”一直保持沉默的梁靖,起身出列,发声压下乱哄哄的争执声,“我与薛恒自幼相识,他的脾性为人,除了两位刚刚身故的盟主和东方堂主,怕也找不出几位比我更了解他的人了。小恒的性子确实有些冷傲,也不怎么合群,但他生平最敬重的除了养育他的恩师,便是栋杰和忠义了。”梁靖顿了顿,望着那些面带不屑的江湖同道,定了定神,续道:“我与信义也是自幼相识,是光着屁股玩到大的挚友,信义什么脾性,这个世上同样也没几个人比我更了解了,莫说这等大是大非面前,便是寻常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也决然不会说谎,更不会冤枉嫁祸他人。更何况此事的见证者还有罗云罗庄子,堂堂天下可数的大宗师,更不会去冤枉一个后生小辈……” “我说梁断刀,你好歹是江湖中的成名人物,在大庭广众之下就讲这些自相矛盾、毫无意义的废话,不觉得可笑么?”有人不耐,出言打断,附和声大片。 梁靖性情敦厚、不善言辞,旁人稍加干扰,就使他异常窘迫。段通明轻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别管他们说什么,把自己想说的,好生说出来。”梁靖感激地点点头,理了理心绪,清了清嗓门,接着再道:“嗯——两相结合,在下大胆推断,此事必有隐情,绝非表面看似这般简单。所以,在下愚见,在场诸位皆是才智出众的江湖英豪,切莫妄下断言,冤枉了好人,而是奸邪逍遥法外。”话音未落,依旧倒彩连连。 “梁家老二,燕某可不赞同你的说法。”说话之人负手踱步而出,约莫半百年岁,生得高大威武,为燕山北派掌门燕北定。 梁靖见礼道:“燕掌门有何高见,梁靖洗耳恭听。” 燕北定也不正视其人,神情淡漠,道:“罗兄和信义贤侄皆是一口唾沫一个坑的当世英豪,既是他父子二人亲眼所见,亲口所说,此事自然绝无虚假。这件事情的重点根本不在薛恒是否行凶,因为这已然是不争的事实,既然如此,何必还要枉费口舌在这件事情上面?真正的重点是他为何要这么做,背后是否还有其他牵扯和阴谋,还有两位盟主亡故,之后的事情又该如何安排?这些才是眼下我们急需解决的问题。” 甄奔雷抚掌和道:“燕掌门所言甚为在理!”他因英雄酒家中的事情,一直对梁靖耿耿于怀,趁机鼓噪,有意让对方难堪,阚清水的接连白眼,也挡不住他的报复之心。 梁靖之所以出面声援薛恒,全出自于朋友间的情义与信任。再则,言辞本就是他的弱项,所言又全然建立在己心的主观揣度之上,很难在人前立脚。面对燕北定有理有据的说辞,无言以对,窘立在旁。 留氏三雄之首留德群,平和开口道:“燕老弟不愧为执掌一方山门的江湖高人,所思所言,一语中的。诚如燕老弟所言,他薛恒为何要做弑兄之事?世人处事,皆有缘由,那薛恒弑兄的缘由到底为何呢?”说着,不无深意地扫视在场众人,道:“小徒与薛恒私交甚好,留某也与其接触频繁,除非他薛恒得了失心疯,不然留某实在想不出弑兄的缘由。以薛恒同两位盟主的关系,想要弑兄,有的是更为简单隐蔽的方式,为何要大老远跑到雾灵山去行凶,还碰巧被罗兄父子看到了,大家不觉得这很奇怪么?” 燕北定淡淡一笑,也不直接与留德群辩驳,转而对罗云道:“罗兄,你不仅是德高望重的江湖高人,更是事件的见证者,今时今日,可不能缄口不言。” 罗云并未立即接话,将担忧的目光落到了儿子身上。罗信义自从经历误杀吕二娘一事后,满心羞愧自责,整日萎靡不振,全无往日的跳脱不羁、乐天飞扬。并也由此生出了薛恒是否也如自己这般,实为误杀的猜测。若是误杀,那导致误杀的原因便值得推敲和深究了。 “薛恒弑兄,铁证如山!”高亢之声忽而自大门外传来,话音未落,一人阔步而入,三十出头年岁,稀拉地生着些青须,锋芒外露,意气风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五章 天门客栈3 “是青城派掌门陈城丈!” “咦!青城山远在四川,按理来说最快也该五六日后才能到,陈城丈怎么到得这么快?”有人认出所来之人,猜测议论,引发一阵小小的骚乱。 事发之时,陈城丈正在京城,故而较之四川更近些的名门大派还未来,他便先到了。其人早在厅外,先前众人言论皆入其耳,自信满满地朝众人抱拳,直截了当道:“陈某以为,当务之急有两件事情:一、追杀江湖败类薛恒,为两位盟主报仇雪恨;二、及时推选新的武林盟主,正所谓群龙不可无首,盟主之位空缺日久,必生无谓是非,为求江湖稳定大计,推选新任盟主一事刻不容缓!”语出惊人,三言两语间便将场面推向了一个,各种议论声纷纷响起。 自吴天元任初代盟主起,历代武林盟主皆是由上代盟主定下人选,再由九大派掌门表决,当后者赞成数多于反对数,继任之人便算确定,反之上代盟主便要另择人选。而上报朝廷,不过是走个过场。萧栋杰和公冶忠义正值壮年,骤然亡故,出人意料,并未定下后继人选。 薛恒弑兄真假与否,很多人并不关心,他们真正在乎的正是这后任盟主人选。陈城丈的直言不讳,道出了这些人的心声,正中下怀,求之不得,借题发挥。 “陈掌门所言在下不敢苟同!”梁靖罕见的面露愤懑,厉声反对道,“两位盟主离奇惨死,其中尚存诸多疑点,我等应同心协力,查明真相,岂可草率断言是薛恒所为?再者,两位盟主尸骨未寒,阁下便急着推选新盟主,未免太过寡情薄意!” 陈城丈义正辞严道:“江湖同道不幸遭难,不管相熟与否、交情深浅、地位高下,陈某皆感痛心。但这不过都是个人的小情小义,在江湖安危的大义面前,自当分清大小轻重,岂可因小失大、罔顾天下?” “盟主生死,干系江湖,兹事体大,何来轻小一说?”愤慨之下,梁靖的口齿也变得灵敏许多。 双方各执一言,争执不下,其余众人两相站队,各抒己见,场面再陷混乱。 “凶手不是薛恒!”雷霆之声,盖过全场争论,细辩之下,声音非由大门外传来,而在内里。众人面带不解,循声望去,四人由内堂出来,当先一人正是东方明日。 段通明心头一喜,与东方明日眼神交集,会心点头。 陈城丈当即问道:“东方堂主此话何意?难不成你已经查明了真相?” 东方明日抱拳礼敬一周,这才摇头道:“尚未查明。” 陈城丈哂然一笑,道:“那东方堂主是如何断言薛恒不是真凶的?” 东方明日冲柳迎点了点头,后者会意出列,扬声说道:“在下柳迎,为石山居士座下亲传弟子,这位是在下师弟,孙孔!”跟着,孙孔也出列见礼。 柳迎续道:“在下协同师弟孙孔,随东方堂主和段副堂主认真全面地检查了两位盟主的尸身,发现此事确实非表面这般简单。” 在场众人闻言一凛,纷纷催促道:“查出了什么就快说,别卖关子了!” 柳迎看了眼东方明日,道:“萧盟主是自断心脉而死,公冶盟主的致命伤确实是由薛恒所使的血舞刀造成。” “这不就结了,凶手就是薛恒啊!” “诸位稍安勿躁,请听柳先生把话讲完。”东方明日安抚众人情绪,示意柳迎继续。 “两位盟主身上的其余伤口皆为二人互斗所致,想必在场诸位也都清楚,两位盟主虽非血缘兄弟,但之间情谊实则远胜寻常同胞兄弟,就算比武切磋,也不至互相伤害,更不至以命相搏。果然,经我师兄弟二人查验后,其中确有蹊跷……” “什么蹊跷?快点说!”明明是自己打断了柳迎说话,却还催人快些。 柳迎也不着恼,心平气和地说道:“我们从两位盟主的尸身中查出一种前所未闻的怪异剧毒,此毒主要有四种成分,前两种分别是君影草和夹竹桃,均算是常见之物,世人大多都知道。但凡医者,尽皆了然其有至人精神失常、生出幻境的毒性。第三种则是一种极为接近血毒的剧毒……” “血毒!阁下所说的血毒,是否是奇三绝庄楚庄主所中之毒?” “不错。”一石激起千层浪,得柳迎确认,当场炸锅,在场众人无不惊呼色变。 柳迎解释道:“先师当年耗费心力为楚庄主解毒,在下师兄弟二人常年伴侍在侧,别的不敢说,对血毒的了解放眼天下除了那制毒的‘鬼医’赵半壶,该也无人能比得上我师兄弟二人了。故而,我师兄弟二人完全可确认这第三种剧毒是由血毒衍变而来的。虽毒性不及纯正的血毒那般厉害,却也足够使人经历他人难以想象和承受的痛苦。两位盟主那般可怖的死状,正是由此剧毒引起的。” “照阁下所言,此事与赵半壶有关,换言之便是与墨烟海和那人神共愤的诛天、烬神、无间三殿有关了!” “当年我师徒六人血战奸人于雾灵山,那一役,两位恩师仙逝,楚庄主归天,奇三绝庄全庄覆灭……”重提刀仁、剑成惨死一事,东方明日依旧不胜唏嘘、黯然伤神,稍稍缓了缓心绪,续道,“事后,我师兄弟四人为奇三绝庄罹难者料理后事时,除重伤坠崖、下落不明的少庄主楚敏真外,唯独不见楚庄主尸身,现在想来,必是被墨烟海等人悄然带走了!”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柳迎再道:“而第四种,与其说是剧毒,倒不如说是一种粘合剂,将以上三种剧毒完美的融合,并使其彻底、成倍的发挥毒性。具体为何,恕在下师兄弟二人学艺不精,未能查明。抛开正邪对错,赵半壶的这份能耐当得起冠绝古今这一赞誉。”最后一语,纯属柳迎同为医道中人的感慨。 陈城丈道:“陈某于毒一道不甚了然,不敢对二位所言妄加评判。但是,即便全如二位所言,也不能证明薛恒是清白的。退一步来讲,顶多也只能说明存在着薛恒有被人利用的可能性。更或者,他与对方在暗中达成了某种不可告人的协议,此神秘的协议正好可以解释他弑兄的缘由。” 东方明日道:“陈掌门的推测皆在情理之中,但推测终究是推测,我们不能仅凭推测就定人生死,罔顾真相!”说话之际,向段通明使了使眼色,后者当即接话道:“不管事情真相到底为何,薛恒都是眼下唯一的突破口,当务之急必须先找到他,问明缘由,从而查清事情真相,还生着一个清白,给死者一个公道。罗庄主、留大侠、留二侠、燕掌门、陈掌门及在座诸位以为如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五章 天门客栈4 “薛恒无耻弑兄,分明铁证如山,何来另有隐情?明明就是他东方明日、梁靖、段通明等人徇私舞弊,还害得我们进到这荒山中吃苦受累!” “我倒不这么认为,薛恒是东方明日的同门师兄,难道萧栋杰和公冶忠义就不是了?两相比较,怕是后者在东方明日心中的分量更重些吧。所以你这个徇私袒护的说法,说不通。” “薛恒弑兄这件事情,细细想来确实有许多地方存在矛盾,薛恒还真有可能是被冤枉的!” “细细想来个屁!你知道的那些东西不过都是道听途说罢了,其中真假天晓得!唯一能肯定的就是罗家父子见到薛恒杀人拔刀的事情才是真的。” “你这话我赞同,退一万步讲,就算什么怪毒啊、血毒啊、巧合啊,还有其他什么杂七杂八的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说辞证据,这一切就算都是真的好了,又能说明什么呢?正如青城陈城丈所言,最多也就只能说明存在着薛恒有被人利用的可能性,这已经是能让人接受的最低界限了。但是事发当日他还同罗家父子打了一架,在这之前,据罗家父子描述,他气完神足、灵台清明,绝对不像是中了毒的样子,也没与人大打出手过。综合这些,我倒是偏向于他串通他人施毒害兄的可能性最大。至于原因嘛,那就要问他本人了!” “你都能想到的事情,别人就更能想到了!最让我想不明白的是,东方明日他们这般信任薛恒,凭的是什么?就真只是同门、朋友间的情谊么?” “我说你们有意思没意思的?瞎讨论个什么劲?这些事情跟你们有个屁关系啊!别怪兄弟我没提醒哥几个,薛恒这厮武功高强,性子阴狠,多留个心眼,要是倒霉碰上了,别傻不拉几地低头猛冲,平白搭上自己的小命,没人会在乎的,尽管躲得远远的,张嘴吆喝几声就成,有的是爱出风头的愣头青!” “对对对!吴大哥这话提醒的是,哥几个一定依言行事!薛恒找不找得到不重要,可命是咱自己的,而且还只有这么一条,一不小心把命给丢了,可没人会同情歌颂我们,那也实在是太冤了!” “既然如此么,咱就在这多歇息一会儿,聊聊后头即将上演的大戏!” “大戏?什么大戏?” “还什么大戏,你这个问题倒问得好的!亏你还自称是江湖中人……唉——真是蠢到家了,我真么跟你说吧,江湖各方势力少说还有七成没到吧……你除了点头摇头还会什么?你们想想看呐,要是所有人都齐聚天元城会是一副怎样热闹的场面呢……哎呀!总算把你小子说明白了,真够费劲的!所以说,现在不过是热场的锣鼓声,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 “那你倒是说说看,这个戏怎么个好法怎么个?” “这出大戏有两大看点!” “哦,哪两大看点,说来听听!” “这第一个看点嘛当然是围绕薛恒展开的大戏,支持他反对他还有中立的人,肯定都不少,到时候多方争论,难下决论,精彩纷呈,实在妙不可言,想想都叫人激动!” “薛恒这人素来孤高离群,除了东方明日他们几个人,谁还会替他出头?” “这你就不懂了,光明面上就有两大江湖巅峰势力……” “别卖关子,快说!” “先来说说少林寺,哥几个都听说过少林三无吧?” “废话!你干脆直接问我们有没有听过少林寺得了!江湖中人谁没听过少林三无?要是连少林三无都没听说过,还算是江湖中人吗?” “嘿嘿嘿,行普和尚伤逝后,由其首徒,也就是三无之首的无佛接任了方丈的位置,其次徒无了虽说不是方丈,但在少林寺的地位毫不亚于身为方丈的师兄无佛。他与薛恒、东方明日等人的交情可不一般,出了这样的事情,他肯定会像东方明日他们那样,选择相信薛恒的。而他又可完全代表少林寺,他既出头了,那群少林和尚还不个个屁颠屁颠地跟在他的屁股后面瞎起劲!” “哈哈哈哈!说的是说的是!” “明面上的另一股大势力,就是云南沐家庄,那可是横跨朝堂江湖的大庄门,其势力之大,较之少林,有过之而无不及!沐家庄唯一继承人沐林,同样是薛恒、东方明日的生死至交。更何况还有个沐炑,堂堂沐家庄千斤,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还生得貌若天仙,偌大江湖中心生爱慕、趋之若鹜者不计其数,大把家室才情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她不要,却唯独钟爱那阴阳怪气的薛恒,你们说气人不气人?” “哈哈哈哈!你这完全就属于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噢,人家中不中意谁,是人家自己的事情,跟你有啥子关系?就算不是薛恒,怎么轮也轮不到你头上的!” “就是就是!少发这种牢骚,徒惹人笑话!” “对了,你还没说第二个看点呢!” “唉——对你们这几个人的脑子我也真的是没话好讲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嘛!萧栋杰和公冶忠义死的突然,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武林盟主之位不就空出来了。偌大一个江湖,有资格坐上这至尊宝座的人少说也有几十人。这二人做盟主的这些年,因为年纪轻资历浅,颇有微词的人也不在少数,只是碍于二人上位的方式堂堂正正、符规合矩,挑不出半点毛病。在位期间,除了武功修为未达到刀仁、剑成的境界,其他各方面比之前人,也不遑多让,所以那些人也只能将不满放在心里。可是现在不同了,没法按老规矩办事了,那些有一争之力的人,可不得为此争上个头破血流!说头破血流可能还是轻的了!” “哥几个说说看有没有这种可能?东方明日看着是谦谦君子,梁靖一派忠厚老实,无了佛武皆精,沐林忠义当先,段通明稳重老练,全都一心维护薛恒,会不会只是在人前做戏,赚足了名声,成为他们争夺盟主之位的筹码,弄得好顺便还能剔除一些劲敌。” “我觉得有,世上哪有绝对无私之人?武林盟主一呼百应,那是何等的高高在上、风光无限,看着都叫人羡慕。到了他们这个层面的人,要说没有一点觊觎之心,鬼才相信!只有像我们这样的人,才不会去想,因为想了也没用!哈哈哈……” “你这人就这臭毛病!总爱把人往坏处想,我看东方明日他们那几个人确确实实能算得上是仁侠之辈!” “越往坏处想,就越能活的久!知道不?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兄弟啊,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别把这个江湖看得太简单喽,也别把世人想得那么好!哪有那么多仗剑天涯、纵横八方、义薄云天、才德兼备的英雄豪杰?更多的还是如我们这般平庸无能、默默无闻、生死轻科、形如浮萍的寻常走卒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五章 天门客栈5 六七名江湖走卒,奉命入山搜查,见到李时珍的小木屋,停下歇脚,煮了些热腾腾的吃食伴以美酒,闲扯半晌,吃饱喝足,晃晃悠悠的重新上路,漫无目的、懒懒散散的随意游走。 薛恒躲在暗处,几人的交谈一字不落的入了他的耳中。好不容易清闲了七八日,搜查密度骤然加紧,再根据前后几波人的言谈内容,薛恒大致已能还原时至今日的事态变化,心下寻思着:“我必须要寻个机会同明日见上一面,将那日之事原原本本与他当面说解清楚,也好助他将查找重点转到残害两位师兄的真凶上面……不妥!两位师兄离奇遇害明摆着是有手段高明的奸人在暗中谋划,而且事到如今我必然也成了他们计划中的一颗棋子,眼下却不能确定是我现身于事态有利,还是不现身有利……明日我自然可以绝对信任,托以性命也无妨,可是倘若我的现身,正是那些人想要的结果,那可就麻烦了。再者,我现身后受人诘难,明日定然不会袖手旁观,必会设法竭力保我,还有梁二哥、秃和尚、阿林,尤其是小炑,她素来行事毛躁,意气用事,不计后果,那么一场颠覆江湖的大争斗势必在所难免……唉——!” 在挣扎踌躇中又过了几日,搜查力度有增无减,且尽拣荒芜之地,即便有李时珍掩护周旋,被找到也是迟早的事情。薛恒终于下定决心,将萧栋杰和公冶忠义遇害前后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全盘告知于李时珍,请他代为向东方明日转述,并让他通知东方明日,切莫在搜查己身上耗费精力,把重心落到调查真凶一事上。 又寻隙用藤条编了个大篓筐,将萧正阳、血舞刀及干粮全都放于其中。自己也做了些乔装改扮,对着山涧之水照了照,想来除了熟识之人,旁人也难认出。 李时珍面露忧色,提醒道:“薛大哥,你静养不足月,伤情恢复未半,此时上路,实在不妥啊!” 薛恒郑重抱拳,深深作揖,道:“李兄弟的恩情,薛恒没齿难忘,大恩不言谢,此生若还能相见,但凭李兄弟差遣!” “小弟不过是尽了些医者之责,哪有什么大恩可言?”李时珍摇头叹息,自知对方心意已决,万难规劝,便将两包物件交到对方手中,道:“这是治疗薛大哥的伤药,一包内服,一包外敷。内服之药小弟已磨成粉末,无需水煮,伴以清水服用即可。” 情绪罕露于面的薛恒不禁为之眼红鼻酸,接过伤药,跪行大礼,不待李时珍搀扶还礼,倏然起身,背着一个硕大的篓筐,头也不回的夜行而去。 萧正阳探头出筐,相处近月,心中已然对性情真挚仗义的李时珍生出深厚情谊,依依不舍地挥手作别。 河北承德,隶属北直隶,为内蒙古高原与华北平原的过渡带,四季分明,夏季凉爽,是有名的避暑胜地。 薛恒见搜查重点全在荒山野岭,闹市之中反而更不易被发觉,于是出山来到承德城中。 经过路边包子铺,小贩的吆喝声高亢尖锐,蜷缩在箩筐中的萧正阳手脚发麻,透过缝隙外视,紧盯着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大包子,食欲大开,喉头滚动,连咽口水。低头再看手中硬邦邦的肉干,几与土石无异。 “叫你跑叫你跑!老子今日非打断你的狗腿不可,看你以后还怎么滋事生非?兄弟们,全都放开手脚狠狠地打!”前方街上忽然转来一串喝骂声,立时引发一阵骚乱。 薛恒缩瞳竖耳,悄然握拳,暗暗戒备,避行到街外一处廊下,隐身于张头探脑的人群中。只见五六名家仆模样的大汉,正连打带骂的将一名抱头缩身之人围殴在地。 旁人围看四周,面带惊恐同情,指指点点,只作轻声议论,却无人敢出面制止。 殴打半晌,恶仆们个个累得气喘吁吁,拳脚改成了吐痰。这时,一名衣着华贵,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捏着油腻的肥大鼻子,一脸嫌弃的斜视地上之人,冷笑道:“乔老二,本大爷再最后警告你一次,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再有下次,可不是挨一顿打这么简单了!走!真是个贱骨头,非要吃些苦头才肯老实!呸!”临行前,还不忘辱骂一句,然后在一群恶仆的簇拥下颐指气使地的扬长而去。见己前行路上的行人纷纷急急退避,不由得意大笑。 闹剧落幕,围观者作鸟兽散,被打之人颤颤巍巍地挣扎起身,不住呻吟哽咽,带着满身伤痕,半走半爬地拐进一条小巷。 薛恒望着那道悲凉孤苦的背影,心生同病相怜的感慨。从旁人的轻声议论中得知,此人叫乔阿牛,以种地为生;打人者叫金元宝,为当地富豪,素来横行无忌,鱼肉平民,欲扩建庄园,勾结官府,以几同抢掠的低价,强购周边民房良田。乔阿牛正是此次枉法事件的受害者,上门理论,却遭辱骂殴打。 薛恒背着篓筐行到僻静处,萧正阳这才愤愤说道:“那个胖子真可恶!恒叔,要不我们帮帮那位可怜的大叔吧!”薛恒也不接话,径自前行,进到城外一座废弃的荒庙,巡视一圈,无有异样,才卸筐歇脚。 萧正阳双脚甫一沾地,急急舒展身姿,长时间卷缩于篓筐,实在难受。 午夜,萧正阳睡梦中被薛恒放入篓筐,揉着惺忪睡眼,问道:“恒叔,我们又要上路了吗?”见薛恒不答,又道:“大晚上的也没什么人,还是阳儿自己走好了!”一想到身处篓筐的难受,愁上眉头。 薛恒面无表情地说道:“先不上路,去帮帮那位大叔。”萧正阳愁意顿消,大为兴奋,跃跃欲试。 金元宝气派的府邸冠绝全城,极易辨寻,薛恒毫不费力地翻墙而入,府中防卫,在他眼里形同虚设。悄无声息地抓过一名巡夜仆役,问明府中大致情况后将其打晕。 金元宝正搂着两位美娇娘呼呼大睡,薛恒出手如风,封了三人穴道,再将人随手丢在地上。揭开床板,果见一方黑乎乎的密道入口,取过烛火,翻身进入。拾级而下,入到内底,烛光所及,各类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堆积如山,令人叹为观止。 薛恒早有准备,取出四只大麻袋,金银装满其中,袋口对绑,形如褡裢,分扛于两肩。出得密室,将一切复原,又到厨房拿了些鸡鸭鱼肉、瓜果米面。 潇洒而来,满载而去,无声无息。 转手,又将金银钱财于神不知鬼不觉中散发鱼众受欺苦主家中,自己只留了数百两纹银,用作盘缠。 忙活小半夜,恶人受到惩戒、善人得到补助。薛恒仰望天色,已近黎明,正欲踅身离去,忽觉身后有异,示意萧正阳禁声,疾步闪入小巷,藏身隐蔽角落。 几个呼吸后,细微难辨的脚步声急急靠近。薛恒瞅准时机,出手如风,对方反应也快,拔剑相抗,但仍被薛恒一把扣住握剑之手的脉门,手腕翻转,将利剑架到脖颈上。 “薛堂主,是我!” 薛恒听着声音熟悉,定睛一看,原来是段毅。 “阿毅大哥!”萧正阳探头出筐,又惊又喜。 段毅见薛恒警惕地四下张望,道:“薛堂主放心,就我一人。” 薛恒也不松手,问道:“明日和段大哥现在何处?” “应该还在燕山中找薛堂主你和小正阳。” “那你怎么会来这里?” “山中已经有那么多人在找了,也不差属下一个,所以就到山外四处转转,兴许能碰到,果不其然……” “恒叔你……” 薛恒一掌将段毅打晕,放到左近民舍廊下,快速搜查其身,未有发现,解释道:“他没事,我只是把他打晕了,以他功力,天亮就能醒了。”萧正阳这才放心点头,关切的回望昏倒在地的段毅。 再次出到城外,萧正阳问道:“恒叔,接下来我们去哪里?要不要先找个地方把你的伤养好,然后再查明真凶,为爹爹他们报仇?” 原本薛恒心中打算也如萧正阳所言一般,可乍遇段毅,令他改变了主意。观段毅神情言行,隐觉事有蹊跷,心中尤为不安。算算时日,如果顺利,李时珍应该与东方明日见上面了。 其时,明蒙冲突不断,蒙冀交接地带双方掌权者皆尤为重视。薛恒为免引人注目,也不购置马匹,一路向北,徒行数日,出了北直隶地界,入到蒙地,换了身蒙人装束,人烟逐渐稀少,风土人情大变。萧正阳也不需整日待在篓筐中,头戴帷帽,挡光遮面,自如行动。 这一日,天高地阔,流水如带,大小二人于河畔休整。 薛恒捧饮流水,心下盘算:“离了中原故土,熟人固然难遇,可这里也非安全久居之地,若是被鞑靼各部落间的争斗累及,其中凶险更胜中原。这里的游牧民族素来悍勇过人、善于骑射,便是一小队骑兵,战力也非同小可。即便是无伤在身时,也不敢轻言脱身,今时今日就更难办了……”正当薛恒分析形势、谋划后路之时,听闻嘚嘚马蹄,遥见一骑朝己方飞驰而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五章 天门客栈6 马上之人,满身血污,神情萎靡慌乱,不时回望。看其装束,应是鞑靼某部落的骑兵。 “阳儿,快!”薛恒一把抱起萧正阳,闪身躲入隐蔽处。 战马长嘶,前蹄失足,马首重磕于实地之上,骑兵被远远甩出,连连翻滚,激起一地尘土。 薛、萧二人于暗处屏气凝神,窥视半晌,人马始终未有动静,生死不知。萧正阳心怀怜悯,扯了扯薛恒衣袖,小声提议道:“恒叔,那个人是死了还是活着?我们还是过去看看吧,要是活着就救救他!”身处是非之地,薛恒无意管他人闲事,架不住萧正阳屡屡请求,只好近前查看。 鞑靼兵士身中多箭,一顿翻滚,箭身已折,箭簇还留在体内,鲜血兀自在缓缓流淌;雄壮的战马长途无歇狂奔,早已体力透支。那一摔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伤累交困,一摔之下,人马具亡。 萧正阳心有不忍,道:“真人真可怜,恒叔我们找个地方把他给埋了吧。”话音未落,地面震动,奔雷之声滚滚北来。 “不好!”薛恒震惊色变,单手提起萧正阳,边跑边将人往篓筐中放。再回看时,不下百人的骑兵队伍于迷眼呛鼻的尘土中席卷而来,犹如飓风狂掠,声势骇人。 重伤未愈,脚力大不如前,少顷便被矫健战马追至一箭之地,箭矢如雨,笼身而下。为防萧正阳被利箭所伤,将篓筐转到前胸,同时取出血舞刀,挥舞成片,以挡凶猛箭雨。如此一来,速度再降,奔马近身,枪刺刀劈纷纷自四方涌来。 薛恒纵身跃起,巧避锋芒,凌空拧身,直取近旁战骑。其上兵士倒也有些身手,俯身躲过飞踢,战刀撩劈而出。薛恒手腕一抖,血舞刀重重砸在战刀之上,兵士拿捏不住,战刀脱手,虎口迸血,未及惊骇,薛恒后续攻势再次加身,一刀将至斩落马下。腚未沾鞍,数杆长矛呼呼刺来,薛恒双腿倏分,一夹一带,一拉一送,持矛兵士重心不稳,险些坠马,急忙弃矛稳身。 薛恒趁机落身马鞍,不料身形方定,一枚暗箭突施奇来,深入肩甲,痛入骨髓,不由深吸一口凉气。一把拔出羽箭,带出一溜鲜血,反抛而出,正好射落一名左近的骑兵。 薛恒身跨战马,可保速度不逊于人,以一敌百,穿梭于枪林箭羽中。双方兜兜转转间,激斗不休,薛恒先后将二十余名骑兵挑落马下,己身也新添多处深可见骨的创伤,相互间均为对方之神勇强悍而惊骇。 边打边进,不知不觉间来到一处戈壁滩外围,一声呼哨响彻天际,凶悍的骑兵忽然戛然止步。其中一人叽里咕噜讲了几句话,其余众人纷纷随之调转马头朝回路而去。 薛恒一时不解,稍加思索,猜想估计是到了另一部落的领地了,果然从西北方向又传来隆隆马蹄声。经此一役,再无余力同骑兵战队相搏,当下也不含糊,打马往西南方向而去。不知驰骋多久,直到胯下雄健战马口吐白沫,方才勒缰驻足。放眼竖耳,再无异状,就近寻了处背风之地,歇脚疗伤。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旧时的外伤早已结痂,药石已起不了多大作用,临别前李时珍赠予的伤药仍有不少余留,薛恒一直好生保管,为的就是眼下这一刻。 萧正阳得薛恒护持,依然毫发无伤,望着那刺目的鲜血、惊心的伤疤,眼红鼻酸。连忙帮衬着替薛恒清洗伤口,敷药绑扎。在燕山养伤藏身期间,于此一道日日经历,现下操作起来颇为娴熟。 薛恒生怕被强敌发现踪迹,不敢长时逗留,歇养大半日,战马也恢复不少体力,与夜幕中驰行而去。 此后时日,昼伏夜出,仍多次遭到鞑靼各部落强悍骑兵的追击堵截,险象环生。行进路线不由自主,时南时北时西,历时三月,驰行万里,饱历无数艰难困险后,遥见一片高峰耸立、巍峨壮观、蜿蜒无尽的大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五章 天门客栈7 薛恒怔怔地望着这片大山,心潮起伏、神思不属。 这片大山名为雅布赖,东北——西南走向,横贯阿拉善右旗中部,山体由红褐色风蚀岩石构成,平均海拔在一千六百米到一千八百米之间,为巴丹吉林沙漠东缘的重要屏障。其中有道闻名于世的大峡谷,由谷底向上仰望,可见曲折细小的裂缝外一线天空,故此得名“一线天”。峡谷两侧崖顶,当地牧民放牧其上,相见而不相接。 十余年前薛恒曾到过此山,还在山中逗留了不少时日。那一次,师徒六人齐整北来,由河套入蒙地,再到雅布赖山。 回想往昔,点滴在目,两位恩师风采盖世、冠绝天下,师兄弟四人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再看今朝,物是人非,恩师、师兄相继惨死、天人永隔、迷雾重重,己身蒙冤受创,携孤流离,历经万险,赛过丧家之犬。今夕比照,恍如隔世,不胜唏嘘。 正所谓望山跑死马,明明就在眼前,仍旧用了小半日时光,才到了山脚。 山中地势崎岖隐蔽,战马无法骑行,薛恒弃马步行,凭着往日记忆,避过淳朴勤劳的当地牧民,带着萧正阳辗转入到峡谷中。途中所见,生于峭壁绝地的榆树、肥硕壮美的白绒山羊、清澈无声的涓涓细流……所见所闻,一切同印象中别无二致,无情的岁月似乎并未在这片山川中留下时光的烙印。 寻了处靠近溪畔的小岩洞,顺带捉了两只嘎达鸡,生火烧烤,饱餐一顿。 萧正阳仰躺于岩洞中,身垫干燥的枯草,呼呼鼾睡。他早已习惯了每日颠沛的生活,不管身在何处,只要有薛恒在身边,便是天底下最踏实、最安稳的地方。 薛恒背靠岩洞口石壁,不时拨弄着噼啪作响的篝火,仰望繁星璀璨的夜空,盘算着今后的去向。 他首先排除了东去之路,因为他正是由东而来,深切体会了各中凶险,实在不愿再历险地;接着又否定了南下之路,过了河套一带,便是重回朱明疆域,同样是一条荆棘密布的老路;西行则需先穿过一望无垠的巴丹吉林沙漠,其中的恶劣艰难,不言而喻,自己有伤在身,萧正阳正值年幼,实在无力与自然抗衡;北上之路,亦非佳选,北地不比南方,秋短严冬长,眼下虽是秋季,晚间寒气已有逼人之势,愈是往北气候愈是苦寒,过不了多少时日,天地苍茫、生机绝迹,凭空想象,就足以令人心生余悸;留在原地,短暂的秋天过后,涓流便会隐于地下,猎物藏匿深山,不时会有左近鞑靼部落的人入到山中巡视探查,且离朱明疆域也不过数百里之途,难保不会将消息传出,还有那强大阴险的神秘势力,不知是否掌握了自己的行踪,也不知后续是否还有更为惊天动地的谋划,诸般顾虑、无尽险阻、扰人心神。 山风呼啸,锋利如刃,如泣如诉,裹挟透体寒意,沙土随风奔走,各种怪响此起彼伏,篝火明灭不定。 薛恒下意识的紧了紧单薄残破的外衣,回看萧正阳依然踏实安睡,丝毫未受山风袭扰。思来想去、各方权衡,无有妥帖之法,不禁生出天下虽大,却无容身之地的感慨。轻轻一叹,望着随风翻滚的鸡毛,想到该设法打些猎物来,用它们的皮毛制成衣帽,取暖御寒。 “那边有火光!”正当薛恒出神之际,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带着兴奋的呼唤声,听口音分明是中土之人,身子本能一凛,迅疾操起脚边的血舞刀。脑中出现的第一反应是灭火藏身,转而一想又觉不妥,不知来人虚实,而且对方既已看到火光,如此一来反而有露怯心虚之嫌,不如大方端坐原地,以不变应万变。于是放下了手中兵刃,稍稍挪了挪身子,从最好的方位护住睡在洞中的萧正阳,垂首竖耳,静待对方抵近。 少顷,清晰可闻两道轻重不一的踢踏脚步声从山道上传来。篝火光芒所及,两名光头男子相互搀扶而来,着装怪异,非汉非胡,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多有创伤。其中一人年岁与薛恒相仿,三十出头,生得凶狠丑陋,称之为面目可憎也毫不为过,腋夹一柄金色禅杖,随着行走晃动,其上金环叮当作响;另一人生得一张娃娃脸,薛恒一时也判断不出其年岁,只见他脚步虚浮,气息微弱,显然是身受重伤,全靠前者搀扶才得以免力前行。 双方相距约莫六七丈之时,容貌凶丑之人同薛恒四目对视,身形稍有凝滞,眼中略有惊诧之情。缓步近前,手掌一翻一甩,嘭然声响,禅杖入地半尺有余,好似榆树屹立,跟着再小心将重伤之人轻放在地。 萧正阳被突如其来的撞击之声惊醒,一面睁开惺忪睡眼,一面翻身而起,迅疾躲到薛恒身后。饱受数月艰险生活的磨砺,促使他的神经变得异常敏锐警觉,警惕地望着不知何时来到的两位陌生人,小声叫道:“恒叔……”见薛恒神色平和,轻拍己肩,心中稍定。 容貌凶丑之人这才注意到形貌怪异的萧正阳,目光游弋,徘徊于薛、萧二人身上,惊疑不定。 薛恒视若无睹,搂着萧正阳,若无其事地拨弄着火堆。 容貌凶丑之人替神智混沌的重伤之人查验一番伤情后,冲同样负伤落魄的薛恒抱拳道:“阁下可是汉人?不知该如何称呼?”见对方点头不语,稍作犹豫,接着又道:“在下铁……在下姓铁,这位姓萧,我兄弟二人途遇……途遇仇敌埋伏,所以……所以……不知阁下是否有疗伤之药……”说话间,眼神闪烁,一副边想边说之状,显然是一位不善言辞之人。 薛恒面无表情、默不作声地从篓筐中取出些许伤药,连带吃剩的烤鸡肉一并交到对方手中。 “多谢!”自称姓铁之人赶忙接过,悄悄分辨查验,确定无异,替重伤同伴敷药疗伤,再喂以几口清水,然后再狼吞虎咽地啃食鸡肉,连同鸡骨头也一股脑吃了下去,咂吧着嘴,意犹未尽,粗糙的大手抠着牙缝,瞥见薛恒正盯着自己的腰胁处,低头自顾,鲜血依旧在缓缓外渗。 于是小心撕开外衣,一片血肉模糊、触目惊心。忍痛细查一番,伤口很深,所幸并未伤及要害。 薛恒递上一柄烤得通红的残刀,指了指铁姓男子腰胁伤口。后者会意,目带感激,就地掰了截树枝叼在口中,跟着接过热气逼人的残刀,皱眉咬牙,缓缓靠近伤口,稍一犹豫,狠狠将残刀烙在其上。随着一串嗞嗞声,白烟腾腾,喉头发出低沉的咯咯声,浑身剧颤,额头青筋饱满,汗水涔涔。 咔一声响,粗过拇指的树枝被生生咬断,残刀也被丢到了一旁,腰胁伤口一片焦黑,依旧冒着丝丝白烟,潺潺鲜血却被止住了。 萧正阳之前也不止一次见过薛恒用此法止血疗伤,如今看来,仍不免心惊肉跳、汗毛倒竖。 天边泛白,晨风习习,柴火化为一堆灰烬,一缕青烟娉婷袅袅,随风摆动。 铁姓男子忽闻轻微声响,睁眼颤身,急急弹身而起,一把抓过金色禅杖,一串叮当脆响,却见薛恒正将那只硕大的篓筐负于背上,又见同伴安然静躺,气色大有好转。诧异之后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正要开口,却见对方递上一个小包裹及半只剥洗干净的石貂。接过一看,包裹内原来是伤药,再行抬头,阔步前行的薛恒已在十数丈开外,当即喊道:“阁下可是薛恒?”。 薛恒心中暗惊,面上不动声色,也不止步应答,顾自而去。 步行小半日,来到一方形似青蛙、张口向天、惟妙惟肖的巨石旁,萧正阳开口道:“恒叔,我要尿尿。” 薛恒停步卸筐,随手取过水袋,忧心忡忡地仰望一线苍穹。萧正阳舒展筋骨,推了推很不合适的帷帽,一面在石壁根下解手,一面问道:“恒叔,你认识那两个人吗?” 薛恒收回仰望目光,缓缓说道:“一个叫铁罗汉,另一个叫笑罗汉,都是无为教的人。” “无为教!”年幼的萧正阳久闻无为教凶名,雪白的小脸上浮现惊骇之色,关于无为教的种种卑劣行迹及其同中原武林的恩怨纠葛,他也听过不少。对薛恒既知对方身份,却还要出手相助的举止大为不解,正想询问,薛恒却道:“好了就快回筐里,此地不宜久留。”话音未落,无数砂石遄飞而来,笼向薛恒,同时另有一道迅猛劲风直扑萧正阳。 薛恒急忙横扫手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荡开砂石,转而救援萧正阳,还是慢了一步,一只纤细的手掌牢牢地卡在萧正阳的脖颈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五章 天门客栈8 薛恒瞳孔收缩,牙根暗咬,紧握手中刀,死死盯着卡在萧正阳脖颈上的纤细手掌,狭长锋利的指甲深深嵌入了皮肉中,丝丝鲜血缓缓外渗。 偷袭之人是位三十七八岁的妇人,虽眇一目,仍掩不住其秀丽周正的面庞,阴恻恻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栗。此人名叫水淼,乃无为教死水堂堂主。 当年刀仁、剑成率中原武林群豪助王守仁平定朱宸濠叛乱后,转而围剿无为教,有意将之一举歼灭,为中原武林除害。以杨断北为首的无为教众奋力抗争,双方展开惨烈搏杀,辗转数千里。最终杨断北带着不足三成的残余教众逃至蒙地,这才渡过了覆灭危机。晃眼间,事过十多年,无为教从未敢正大光明踏足中原江湖。 在那场连绵不绝、尸横遍野的搏杀中,少年薛恒同水淼多次展开对决,稍落下风,而后者却不慎被旁人用暗器打瞎一目,暴怒之下痛杀偷袭者,却奈何不了薛恒。每每念及毁目之仇,恨不得将薛恒碎尸万段,苦于未有雪恨良机,不曾想竟在这雅布赖山中歪打正着给遇上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水淼偷袭建功,携人质在手,一举占得上风。她素来行事果决狠辣,打心眼里看不起那些善逞口舌之人,二话不说,抽出一根细竹竿,暗劲所致,竹竿脱落,露出一柄细如小指、长约三尺、寒光凌人的圆形尖刺。手腕一抖,尖刺如龙摆尾,千变万化,兼具繁杂变化与迅捷凌厉。 薛恒投鼠忌器,不敢直面锋芒,严守门户,闪身躲避,原本就残破不堪的衣袍上还是新添了一道破口。 水淼人质在手,一击得手,肆意猛攻。两道人影,一进一退,绕着石蛙展开追逐激斗。薛、水二人均是当世大高手,前者一味避让闪躲,后者虽携人质,却也迟迟不得再行建功。心念一转,忽而身形凝滞,举起萧正阳重重撞击在石蛙上,砂石震落,沙沙声响。萧正阳嘴角挂血,喉头被掐,呼吸困难,面皮涨得紫红,五官扭曲,忍受着极大的苦楚。 薛恒张口瞪眼,阻挠而不得,一时间无计可施,再不敢退避,怔立当场。水淼嘴角噙笑,挺刺疾出,径取对方胸口要害。 眼见薛恒呼吸间便要丧命,萧正阳奋不顾身,忍痛抬脚,猛踢向水淼门面,且恰好挡住了后者独目视线,同时张口狠咬其卡喉手腕。 水淼精力全在薛恒身上,全然不将年岁幼小、生得怪异的萧正阳放在眼里,哪里能想到后者会骤起反抗,且颇具威力?侧脸闪避,仍被肮脏的鞋底擦中脸颊。同时手腕吃痛,因轻敌被小小男孩偷袭戏弄,恼羞成怒,欲骤发大力,捏碎其脖颈骨骼,却使不上力,转手将其狠狠抛掷向石壁。 萧正阳这一咬正好是水淼脉门,燕山养伤期间,李时珍于闲暇之际向他传授了一些粗浅的医药知识,手腕脉门正好在其中。 薛恒趁水淼分心之际,侧身挑刀,刺尖仅入皮肉寸余,未及要害,紧跟着飞掠而上,救下即将撞上石壁的萧正阳。再借力石壁,腾空而起,几经变化,一气呵成,兔起鹘落,眨眼间人已在数丈之外。 到手的鸭子飞了,凶名滔滔的水淼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发足追赶。奔出数里,双方差距始终在十丈开外 一道响箭在不远处的天际炸响,竭力苦追的水淼再熟悉不过,张嘴锐啸,响彻峡谷,遥相呼应。 无为教的响箭薛恒也不陌生,最不愿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脚下不停,暗自筹谋戒备。越过一方凸石,一把伞面过丈的奇大巨伞骤然笼身急下,赶忙矮身避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多枚形状不一、或针或镖的暗器破空奇袭,血舞刀护身挥舞,叮当声声、火星点点。 一柄金光隐隐的长剑又从侧面刺来,透过刀幕,贴着薛恒腋下划过,剌出一道长长血口。反手一刀劈出,刀剑交击,薛恒借力后掠,身形未稳,一方黝黑硕大的铁锤裹挟骇人罡风铺天砸落,声势之大,远非先前三连击可比拟。避无可避,唯有举刀硬扛,金铁交鸣,刺人耳膜,萧正阳皱眉龇牙、双手捂耳。薛恒浑身酸麻,气血翻滚,血舞刀险些脱手,口吐鲜血,飘跌而去。 另一方更为硕大的铁锤紧随欺上,刀锤连撞三下,薛恒连吐三大口血,看清来人,生得方脸小眼、塌鼻大嘴,正是无为教厚土堂堂主圴垚,惯使双锤,一重一百六十斤,一重一百八十斤,仅以气力而论,普天之下唯邢顶天可胜过他。 薛恒顾不得缓气调息,腾空后翻,血舞刀接连扫拍,击出大片碎石粗砂,稍阻对方合围之势,身形再变,头也不回的疯狂逃窜。 一追一逃,纠缠数日,强敌数量与日俱增,薛恒背着萧正阳逃出雅布赖山,无从选择中一头扎进广袤无垠的巴丹吉林沙漠。水淼、圴垚等人仍不罢休,再经多番惊险拼斗,终于摆脱强敌,却也迷失在了万里黄沙中。 蓝天、白云、烈日、黄沙、劲风……,这便是无比酷烈的沙漠环境。 几番苦战逃窜,仅剩一把血舞刀和一身破烂衣衫,篓筐、清水、食物、药石等物全都在苦战逃窜中遗失。 薛恒将残破的衣袍罩在萧正阳头上,炙热的强光透过密布的破口落在萧正阳脸面上,刺得他几不能睁眼。舔舐干裂的嘴唇,入口的尽是细沙,喉头滚动,咽下的不是润喉唾液,而是灼喉黄沙和干燥热气。 叔侄二人茫然四顾,那高耸入云、峰峦陡峭、沙脊如刃的沙山,顺着强劲风力,尽情地呈现着沧海巨浪、巍巍古塔、起伏错落的奇观。原本蔚为壮观的沙漠奇景,如今看来,皆如地狱魔鬼,可怖骇人。 薛恒一手拉着萧正阳,一手持血舞刀作杖,不时剧咳,咳中带血,漫无目的、形如蝼蚁地挪行在漫无边际的广袤沙海中。 身处无处遮阴的沙漠,即便静坐不动,也能令人气喘吁吁。黄沙滚烫灼人,空气干燥炙热,待在原地,还不如缓缓行走。 烈日西下,夜幕降临,挨过了酷热干燥的白天,等来的是寒冷刺骨的黑夜。薛恒四下寻觅观望,无处可避阴寒夜风,无奈呆坐沙地。 又渴又饿又累的萧正阳躲在薛恒怀中,后者为其处理满脚水泡,疼的他龇牙咧嘴。听着犹如奔雷、经久不衰的隆隆鸣沙声,瑟瑟发抖。 鸣沙和沙山,皆是巴丹吉林沙漠中的奇景风光。 夜无星辉,漆黑如墨,饱受风沙砥砺,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形麻木、神智恍惚中,天边泛起鱼肚白,不消多时,耀眼强光遍洒大地。天蓝地黄,骄阳亘空,天地间又变成了一座大熔炉。 叔侄二人不识路途、饥渴交加,怔怔地瘫坐原地。 一声锐啸划过天际,薛恒只道是水淼、圴垚等人又追来了,正要起身,啸声再起,这下听得分明,抬眼仰望,一头雄健苍鹰遨游苍穹,好似洞悉了二人的困境,盘旋上空,久不离去。 薛恒望着雄鹰,心生一计,道:“阳儿你快躺下,等下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躺着别动!”萧正阳一时不解其意,仍是认真点头,道:“恒叔放心,阳儿知道了!” 于是,叔侄二人一动不动的平躺在地,薛恒用半个身子护住萧正阳,将血舞刀藏在身下。 雄鹰在空中盘旋了许久,不见二人丝毫动静,果然俯冲而下,待到相距约莫三四丈时,忽而身子一拧,折返苍穹。如此反复多次,一次近过一次,待到第五次时,终于不再试探,展翅疾扑,飞掠之速,便是劲矢亦有不如。 薛恒等得就是这个时机,右腿骤然大力踢出,正中雄鹰健体,同时小腿也被利爪抓伤,紧接着血舞刀劈出。 雄鹰体格雄健、反应极快,挨了一脚吃了痛,却仍能如风疾掠,避过了血舞刀致命一击,踅身逃往苍穹。 薛恒费心苦等,可不愿错过了此等良机,腾身而起,全力抛出血舞刀,划出一道精妙弧线。雄鹰一声惨叫,左翼被血舞刀生生砍下,跟着身如断线风筝,飘摇摆荡跌落到了沙地上。 薛恒箭步抵近,二话不说,直接踩断了雄鹰的脖颈,再无生机。换作以前,一脚一刀便能拿下雄鹰,哪需腾身飞刀?就算如此,也不会喘上一口大气。今非昔比,俯着身子大口喘息,许久缓过气。叫过萧正阳,道:“快喝血,别喝太急了。” 萧正阳迟疑半晌,终于喝了小口鹰血,浓浓的血腥味,呛得他干呕连连。 叔侄二人轮流喝着鹰血,直到再也吮吸不出为止。薛恒本想留下一部分鹰血,苦于无盛放器具,如此一来,将血留在鹰尸中平白凝固亦或蒸发,还不如现在喝了。饮血解渴、生肉充饥,也算解决了一时的危机。 薛恒道:“多吃些,这里天气太过干燥,过不了半日光景,生肉就咬不动了。”萧正阳实在不愿点这个头,更不愿吃生肉,多次欲呕,强行忍下,皱着眉头、硬着头皮努力接着吃。 薛恒拔下鹰羽,稍作编织,制成一顶简易的斗笠,待在萧正阳头上,挡光遮沙。再将剩下的生肉别在腰间,以备不时之需。吃饱喝足,顶着烈日,迎着劲风,踏着黄沙,向北艰难前行。 走走停停大半日,又是一天黄昏时,皮肤受烈日暴晒开始脱皮,满脚的水泡带来锥心之痛。途中经遇,既无飞禽走兽,也无商旅行人,更无湖泊清泉,有的只是酷烈骄阳、无尽黄沙。 薛恒目光柔和地望着疲累不堪、面色潮红的萧正阳,和声问道:“饿吗?”萧正阳又渴又饿,捂着干瘪的腹部,舔着干裂的嘴唇,看着干巴巴的生肉,实在提不起半点食欲。 估摸着到了午夜时分,薛恒抱着萧正阳听着永无止境的震耳鸣沙声,忽觉沙地之下有异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五章 天门客栈9 薛恒脚跟顿地,划出丈余,原先盘坐之地一阵蠕动之后归于平静。忽觉异动转至身下,急忙侧身翻滚,仍被不知名的锋利兵刃剌中背心。 奇变骤起,薛恒准备不足,为护萧正阳周全,疲于闪躲,却又捉襟见肘,手脚并用,四下滑行,沙地之下的异动如影随形。不管他如何变换方位,总能在呼吸间逼近,多柄大小不一、形似鹰嘴的锋利怪刀不时冒出沙地,一显即闪,防不胜防,身上相继又添多处新伤。 潜行沙地的功法算不得新奇,几番周旋之后,薛恒以受伤流血为代价逐渐掌握了其中规律,瞅准时机,出手如风,一把抓住贴着面颊冒出的鹰嘴刀,试图将其从沙地中揪出,接连发力三次,均未能如愿。旋即改变策略,劲力一发一收,巧妙夺过鹰嘴刀,反手又将怪刀重重插回沙地中,跟着响起一道闷哼声。 趁热打铁,薛恒顺势腾空,辨明底下异动轨迹,血舞刀对着沙地一通劈砍,刀劲所致,入地半丈有余,异动戛然而止,平坦沙地上出现多处塌陷。 薛恒飘然落地,凝神竖耳,努力感知着夹杂于呼啸往来的风沙中的轻微异响。左前方三四丈处的沙地下果然仍有异动,左脚横跨半步,紧了紧手中血舞刀。细听之下,这阵动静较之先前大有不同,隐约能听到一尖一粗两种不同的声音。 “啊——!他妈的!差点把老子给活活闷死!”喝骂剧喘声冲破沙地,借着暗淡星光,窸窸窣窣声中隐约可见有人爬出沙坑。 情形尚未明朗,薛恒不敢盲目出手,冷眼直视模糊不清的黑影。觉察沙地上似有滚动之物,护着萧正阳疾退数丈,身形未闻,嗞一声响,冒出一串火花,照亮方圆十丈范围。借此光芒,看清对面是一胖一瘦两名男子。 胖者极胖,形若大圆球,稍一行动满身肥膘上下甩动,发出像极波浪撞击拍打的声响,目测其体重应在五百斤以上,不住剧喘呻吟,左臂鲜血淋漓,方才被薛恒夺刀反插之人便是他;瘦者极瘦,称之为皮包骨头再是恰当不过,有着中等的个头,却只有七八十斤的体重,给人一种即便是一阵清风就能把他吹倒、稚子孩童也能把他折断的错觉。 二人并肩站立,相互映衬,场面十分滑稽。 瘦子一边漫不经心地拍着身上的沙土,一边斜睨创伤满身、形貌落魄的薛恒,不屑啐口,道:“晦气,真他娘的晦气!折腾大半宿,全他娘的白忙活了……不对,这刀不错,应该能值几个钱!”紧紧盯着血舞刀,很是垂涎。 “五哥你快看!”胖子诧异呼喊,尖声细语,同其体型极不相符。瘦子顺其粗臂所指,注意到了萧正阳头上的鹰羽斗笠,脸色骤变,双眼几欲喷火。跟着龇牙跌足,双手成爪剧颤,咿呀尖叫,连翻白眼,扑通一声,翻倒蜷缩在地,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不好!五哥又发病啦!”胖子惊慌失措,急得原地打转,肥大的身躯活脱脱成了一个巨型陀螺,越转越快,劲风呼啸,黄沙相随,猛然撞向薛、萧二人。 薛恒早有防备,背着萧正阳腾身而起,轻松避过。人肉陀螺形大力沉却不失灵动,一击扑空,贴地急转,带起更多黄沙,一时间犹如平地刮起飓风,迷人双眼、呛人口鼻。薛恒骇然动容,心生逃遁之意,紧接着又打消此念,一面闪避,一面寻思:“这二人八成是‘沙海十鹰’中的老五‘苍鹰’鹰趾和老六‘猎隼’鹰拳,万里沙海乃是他们的老巢,不能当场镇服,我将永无宁日、有死无生。反之,若得他们相助,要走要留皆有生机,正好可以解决眼下绝境。我且留些余地,也好找机会同他们修好。”想到此节,薛恒只守不攻,以巧劲与之周旋。 正如薛恒所料,这二人正是“沙海十鹰”中的鹰趾和鹰拳。 不足半个时辰,鹰拳转速骤减,原地打转,直到转出一个沙坑,才归于平寂。这一通剧转,使得他晕头转向,眼冒金星,呼呼剧喘,却连薛恒皮毛都未伤及,无力又不甘地仰躺在沙坑中。 鹰趾恢复常态,见鹰拳只是虚脱而未有受伤,宽心不少。见识了薛恒高绝的身手,再不敢小觑,收起狂躁轻视之心,死死盯着萧正阳头上的鹰羽斗笠,沉声说道:“难怪迟迟不见傲天回来,原来竟是遭了你们的毒手!奶奶的,实在是可恶至极!竟敢在这沙漠中屠杀五爷我的心爱之物,活腻歪了不成!” 鹰拳缓过了神,挣扎起身,助阵道:“五哥,杀鹰之仇不共戴天,再多废话不过是浪费口水!一不做二不休,召集所有兄弟,直接宰了了事!”说着,大口唾沫吐在掌心,一番搓揉,拿起鹰嘴刀,跃跃欲试,被鹰趾拦下。 近半年的逃亡生活,血战数十场,每次皆是徘徊于生死线上,新伤旧痛不下百处。薛恒从对方言语中推测出先前猎杀的雄鹰应受他们豢养。瞥了眼无辜受难的萧正阳,实在不愿在这环境如此恶劣的沙漠绝地中再树强敌,一改往日冷酷常态,抱拳执礼,甚是恭敬。 鹰趾见对方有言和示好之意,手上功夫不如人,嘴上却不愿示弱,正了正本就紧身顺直的衣服,叉腰瞪眼,梗着脖子斥道:“快放!”鹰拳重重点头,满脸肥膘一阵颤动,圈圈往下传递,“咦!”如缝双眼努力睁开,面露困惑,问道:“快放?什么快放?”无脑一问,遭到鹰趾狠狠瞪眼,极不耐烦,没好气的解释道:“有屁快放!”鹰拳一时仍未反应过来,一手搓着肥厚的双下巴,一手拍着鼓鼓囊塞的大肚皮,苦思良久,终于明白,“噢——对对对!有屁快放!” “嘻嘻嘻……”萧正阳毕竟年幼,被其憨厚滑稽的言行感染,一时忘了身处绝地险境,情不自禁地出声发笑,忽觉不妥,赶忙捂嘴止笑。 “救命啊!救命啊!” 薛恒心下盘算措辞,正欲开口,饱含惊恐的尖叫声骤然响起。闻声望去,一道娇小慌乱的身影自黑暗中跑来,跌跌撞撞地闯入光亮处。原来是名十七八岁的少女,生得颇为娇美,此时却衣不蔽体,大片雪白裸露在外,满是惊慌失措之情。乍见胖瘦二人,又一声尖叫,转而逃向薛、萧二人,噙泪恳求道:“这位大哥快救救我,这些恶人想要非礼我!”说着,跪伏在地,瑟瑟发抖,涕泪纵横,梨花带雨,孤苦无依,楚楚可怜。 薛恒却毫不为之所动,他既猜到了鹰趾、鹰拳的身份,自也对“沙海十鹰”有不少了解,接着再推测出少女的身份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只因想同对方交好言和,不好采取野蛮行止,故而冷眼斜睨,拉着萧正阳从旁走开。少女见他这般冷漠寡淡,略感诧异,转将婆娑泪眼落到面带同情的萧正阳身上,又被薛恒横身阻格。 萧正阳心有不忍,帮着求情道:“恒叔,这位姊姊这么可怜,我们帮帮她吧!”此言正中少女下怀,表现的更为悲恸悯人,跪行前扑,又被薛恒无情推开。少女仍不死心,继续近前,待到第三次被薛恒推开时,左近沙地忽然炸裂,激起一片沙雨,三道人影同时从不同方向扑向薛恒,鹰趾、鹰拳跟着挺刀而上。 薛恒挥刀横扫,刀气劲急,将沙雨震向鹰趾、鹰拳,接着转动身形,攻守相合,稳稳化解破沙而出三人的凌厉攻势。正当他稳中求胜之际,却觉腹部一阵剧痛,低头瞥见一把匕首深深没入其中,少女一击得手,急急后退。就此稍一分神,后背、右腿再挨两刀。 望着少女泪迹未干的面颊上那一抹狡黠冷笑,薛恒怒火中烧,戾气陡生,全盘推翻言和交好的计划,双眸凶光迸现,仰天长啸,血舞刀开阖澎湃,席卷八方,一举震退鹰趾五人。腾身而起,直扑少女,后者为其声势所骇,大惊失色,双腿发软,怔立当场,竟忘了躲闪。 “小妹——!”白发独臂男子锐声呼喝,施展精妙轻功,踏风驰援。 薛恒利落拔出腹部匕首,不顾大片鲜血飞溅,凌空拧身,反手掷出匕首,直取少女咽喉,血舞刀前劈之势倏然改成后扫,径往驰援者腰胁而去。 少女慌乱侧身,躲过了咽喉要害,匕首仍重重钉入了肩胛骨,一声惨烈娇呼,翻倒在地。 鹰趾和独腿、独目二人见白发独臂男子遇险,急忙上前助阵,噹一声响,四柄鹰嘴刀合力架住了血舞刀,扛住了腰斩之险,仍令四人一阵气血翻滚。 “纳命来!”鹰拳以肉身作兵械,狠撞而来。薛恒对其特点了然于胸,长在气力,短在速度,不以蛮力相抗,抬脚抵上肥大肚腩,稍一发力骤然收力,身子滴溜一转,绕到鹰拳身后,踢腘窝钩脚踝。鹰拳重心不稳,体型太过臃肿,不易受力变形,狠狠摔在沙地上,跟着顺势钻入沙地中。肥硕的体态入了沙地好似游鱼入水,煞是灵活。 “撤!”眼见薛恒杀机迸现、锋芒毕露,白发独臂男子当机立断扬声呼喊,回音未止,人已无踪,连同受伤的少女,一同消失在漫漫沙海中。 风沙不住呼啸飞掠,各种人为痕迹被齐齐淹没,较之他处,别无二致。仿佛从未有人在此搏命洒血,当看到薛恒干硬深沉的旧血迹上新增艳丽血红,他又一次徘徊在了生死线上。但是这一次,更多的是处在了这道线阴暗的那一边。 本就身处无依无靠的人间绝地,饥渴交加、伤痛满身之下,再次强行竭力出手退敌,终于让他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 “恒叔!”萧正阳用自己的小身躯免力扶住无力的大身躯,面带担忧,心有愧疚,暗怪自己不该对那少女起了恻隐之心,不然薛恒也不会遭受偷袭,再受重创,深深自责、无比后悔。 天地共铸的大火炉中,叔侄二人相互搀扶,脚深脚浅,颤颤巍巍,麻木无觉得双腿机械式地摆动着。萧正阳忽然兴奋大呼:“恒叔恒叔你快看!那里有个湖!有个湖!”薛恒顺其所指,抬眼望去,只是一座高耸入云的沙山,哪有什么碧水湖泊?一切不过都是萧正阳的海市蜃楼。薛恒也不说穿,轻轻点头,携手艰难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是一刻钟,或许是一个时辰,又或许有半日了,萧正阳眼中的湖始终保持着距他不变的距离,明明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却怎么走也走不到。兴奋欣喜的眼神逐渐变得呆滞,碧波荡漾、飞鸟振翅、绿草大树的沙湖风光,丝毫激不起他的热情,仿佛这一切都不是他现在最为渴望和需要的,世间万物均与他没有丝毫的关系。 头顶骄阳毒辣,脚下黄沙滚烫……一切在不知不觉中都变得无关紧要,没有好坏优劣,也无悲喜离合。腿一软,眼一黑,天旋地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五章 天门客栈10 广袤无垠的沙漠,波光粼粼的碧湖,两种截然不同的风光,经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完美融合。沙漠有了碧湖,苍凉而又不乏生机;碧湖坐落沙漠中,柔美中透着一股刚劲。 芦苇丛生、水鸟嬉戏、鱼翔浅底的碧湖上有架五六丈方圆的大水车,受十来匹骆驼牵引,缓缓转动。湖水盐分极高,既不能饮用,也不可灌溉,需要经过特殊的手法处理后,才可食用。 从大水车出来的水,流到了一条亘空的粗木水渠中,水渠的另一端是一座木石混合搭建、形似巨门的奇形建筑,一十六根粗如壮汉臂膀的大铁索牢牢地连接着房屋和沙地。其东,又粗又长又直的旗杆拔地冲天,挂有一面宽四尺、长一丈的大旗,迎风招展,上绣四个银钩铁画的大字——天门客栈。 薛恒在睡梦中感受着久违的洋洋暖意,身下躺得是平整的板床,身上盖得是柔软的棉被,萧正阳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和溅血如泼水的惨烈场景打破了难得的妙境。心头一阵剧痛,双眼陡睁,入眼的是如墨的黑暗,翻身而起,牵动伤口,疼得连连倒吸凉气。 薛恒一觉醒来,发现身处温暖舒适的大床,满身伤痕不知何时已被人好生包扎处理。这里没有烈日,没有劲风,也没有沙尘,隐约能听到隆隆的鸣沙声,他的记忆停留在了炎炎烈日和漫漫沙海上,黑暗中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满心纳罕,喃喃念叨:“我这是在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阳儿呢?阳儿……” “嘿嘿嘿!你小子可算醒啦!醒了就出来吧!”屋外恰逢其时地响起了说话声,并不响亮,却能透过一切杂音,清晰传入薛恒耳中。 薛恒身形一凛,这声音颇为熟悉,一时间却想不起来,这种熟悉感不带丝毫的危险气息,恰恰相反,满是踏实和平稳。摸黑起身,东磕西碰,乒乓声声。 一串迫切的脚步声咚咚响起,快速靠近,吱呀一声,木门开启,一道柔和的灯光充盈整间陋室。 “恒叔!你可算醒啦!太好啦!”来人正是萧正阳,提着灯笼,抱着薛恒的腰胁连蹦带跳、欢呼雀跃。 薛恒面露笑意,轻抚萧正阳脑袋,最使他挂心之人安然无恙,那便再无任何忧愁。借着灯光,看清室内陈设,很是简单,一张平板大床,一套被自己撞翻的桌凳,再无它物。 “恒叔,你这一觉睡的时间比上次还要长,足足睡了五天五夜呐!可把阳儿给吓坏了!” 薛恒大为意外,竟昏睡了这许久的时日,问道:“我们怎么会到这里的?是谁救了我们?” “是三叔公和云姨!”萧正阳脱口而出,提到二人,面露感激和亲近之情,“是三叔公把我们救到这家客栈的,恒叔你的伤全是云姨替你治疗包好的,云姨还每天亲手为你熬药喂药哩!” “阳儿,你带恒叔去见见那两位恩人。” “好呀!三叔公就在下面喝酒呢!” 薛恒心怀疑惑随着萧正阳穿廊过厅,显然后者对此地已颇为熟悉。来到室外沙地上,一面绣着“天门客栈”的大旗迎风摆荡,一名头发蓬乱、衣着邋遢的老者正背身靠坐在旗杆下,捧着木桶大口喝酒,酒香四溢,不时咂嘴。 “三叔公!”萧正阳疾步近前,笑吟吟地说道,“三叔公,我恒叔醒啦!” “瞧把你这小家伙给乐的!”老者一声笑骂,忽而将装酒的木桶向后抛去,薛恒稳稳接住。 萧正阳急忙喊道:“恒叔的伤还没好,三叔公你怎么能让恒叔喝酒?” “谁跟你说我要请薛小子喝酒了?”话音未落,老者以掌作刀,径取薛恒中路。后者不敢怠慢,单手托起木桶,双脚一错,掌刀贴着腰胁划过。掌刀随即变劈为削,始终距腰胁不过半尺。薛恒急急飞退,并指作剑,反取对方手臂尺泽穴,指剑变掌刀,二人一同变招,掌刀对掌刀,以快打快,眼花缭乱中拆解了二十余招。 双掌对碰,老者留有余地,运劲不足三成,薛恒重伤未愈,气力不济,仍被震得身形不稳,木桶随之一阵晃荡,溅出不少佳酿。 “别打啦!别打啦!”萧正阳忧心薛恒伤势,连连呼喊,“三叔公你快别打了,恒叔伤还没好呢!” 老者的心思却全在美酒之上,望着沙地上片片酒渍,大为可惜。薛恒看在眼里,计上心头,不再比招斗力,将木桶挡在身前,不管对方使出什么招式,皆用酒桶相抗。老者投鼠忌器,不断变招,总是绕不过酒桶,深为先前将酒桶抛给对方的行为懊悔连连。 “不打了不打了!真没劲!打架哪有你这么个打法的?”老者大觉无趣,一屁股坐在沙地上。 薛恒将酒桶放到老者身边,恭敬行礼,道:“见过留三叔。” 老者没好气道:“你小子多年不见,武功没多大长进,心眼倒是多了不少!”说着,狠狠灌了口酒,兀自仰望璀璨繁星。 薛恒不善嘴皮,也深解老者脾性,拉过萧正阳,默然陪坐一旁。 老者名叫留义群,五十六七岁年纪,留氏三雄之一。他为人洒脱不羁,行事不按常理,武道天赋极高,却不好武,邋遢散漫的外形下,却对天文地理、诗词歌赋别有一份喜爱。 留家祖上是追随吴天元的三位名侠之一,本与梁、罗二人一同在天元城建庄立派。永乐二十一年,机缘巧合之下,留家先祖协同“黑衣宰相”姚广孝合力击退来历不明、武功奇高的余种,救下朱棣性命。功高莫过救主,朱棣当即厚赏留家先祖,获封“刀侠”美名,还赐了座位于京师的宏大庄园。因这层关系,留氏一族虽为江湖中人,历代均同朝堂走得很近,留义群这一辈依然如此。两位兄长留德群、留青群结交了不少朝中权贵,随之相应的也增添了诸多人情俗事。两位兄长的行止并没有错,但实在不合他的脾性,所幸孤身离家,游历八方,逍遥天下。 除了三位同门师兄弟,梁靖是薛恒唯一交心的好友,二人均是武痴,时常通宵达旦的交流切磋。故而,他对留氏三雄也很是熟稔,尤其是留义群的性子,最易接触亲近。 “咦!”留义群忽然发出一声惊叹,旋即将奇异的目光落到了萧正阳身上,眼神徘徊于人二者之间,跟着又莫名高声怪笑,道:“天梁星!” 叔侄二人茫然相顾,不解其意。 “有意思,有意思,真有意思!”留义群神情多变,时而怪诞,时而高亢,时而落寞,时而唏嘘,对着满天繁星,指东点西,念念有词:“紫微、七杀、破军、贪狼、武曲、天相、天梁、天同,天生异象,八星汇聚,七星争辉,嘿嘿嘿,老朱家的江山怕是要坐到头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五章 天门客栈11 萧正阳听得一脸迷惘,幼小懵懂的心灵中隐隐有些许莫名的躁动,轻声问道:“恒叔,三叔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啊?”留义群时有常人难以理解的怪诞言行,薛恒见惯了他的神神叨叨,习以为常,不以为意,轻轻拍着萧正阳的小肩膀,微微摇头。 “你的祖宗可是护卫老朱家江山的传世名侠,要是知道出了你这么个不肖子孙,棺材板怕是盖不住了吧!”一道清冷的嘲讽声从身后响起,叔侄二人一惊一喜双双回头,萧正阳环抱着薛恒的臂膀,兴奋说道:“云姨您快看!我恒叔醒啦!” 薛恒稍加打量这名突如其来的妇人,一身粗布裙袍,也不施粉黛,毫不影响其身姿的婀娜娉婷、面庞的精致脱俗。薛恒素来轻色重武,心中惊诧,不为其脱俗容颜、曼妙身段、出尘气质,只为被其柔弱如水的外表所掩盖的精绝身手。双方相距不过三丈,若非她自己开口,薛恒根本毫无察觉。起身抱拳,执礼甚恭,道:“大恩不言谢,天门掌柜的恩情薛恒铭记在心。” 妇人名叫天门云玉,岁月本无情,风沙也凄厉,却似乎不约而同地对她格外青睐,现年三十有八的她,看上去仍不到三十。即便早已过了大好年华,举手投足、顾盼之间依然蕴含着无穷的魅力。原本她不姓天门,亦不叫云玉,一场人生变故,遍尝世间百般滋味,心灰意冷,改名换姓,隐居沙漠,本姓初名为何,罕有知晓。后来又碰上了六名同样身世凄苦、境遇落魄的沦落人,带着他们在这万里黄沙的腹地开了家天门客栈,同往来的商旅、游侠等各色人物,做些钱财物品的交易,各取所需。时光飞逝,转眼间度过了一十六个春秋。 天门云玉抚了抚萧正阳的头,幽深双眸淡漠地望着薛恒,道:“伤还没好,少吹些风。” “嘿嘿嘿……!”留义群头也不回的怪笑道,“这不正好如了你的愿!” “往事故人皆已随风逝,今时今日,谁来坐这江与我又有何干?”天门云玉语气平淡,不见喜忧,轻抬柔荑,静静感受着沙海夜风。 “啊,好酒!天门谣牛渚天门险,限南北、七雄豪占。清雾敛,与闲人登览。待月上潮平波滟滟,塞管轻吹新《阿滥》。风满槛,历历数、西州更点。天门客栈天门酿,风沙繁星配佳酿,苦涩辛辣,回味无穷,其乐无穷,妙哉!快哉!”留义群捋须大笑,狂笑不止,忽又戛然而止,落寞凄楚,好似变了一个人,摇头叹道:“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深情的承诺随着西风缥缈远走,热情的眼眸点亮最灿烂的星空,爱恨交错人消瘦,悲欢起落人静默,千般难万般苦,到得头来唯有两行清泪枕边伴。世上多的是没来由的苦楚,何必口是心非、自欺欺人?” 见到他这般疯魔之状,萧正阳略有骇意,紧了紧环抱薛恒臂膀的双手。 天门云玉默然抬眼,仰望星空,眉眼间带着若有似无的惆怅。那身姿风采,受漫天星辉的映衬,恍若仙姑下凡。 斗转星移,风沙猎猎,铁索摆动叮当声响。 萧正阳靠着薛恒安然入睡,呼吸规律有力;酩酊大醉的留义群抱着空空如也的木桶,鼾声如雷。 星辉不知何时淡去,天门云玉伫立仰视的曼妙身姿未有分毫的变动,似乎是受到了留义群感染,喃喃念道:“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云一涡,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如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薛恒昏睡五天,加以药石调理,精气恢复不少,此时毫无困乏之意,缓缓睁眼,一改往日冷傲,主动开口道:“在下听过你与阿东前辈的故事。” 天门云玉的神色转瞬间几经变幻,平淡神往怅然复平淡,凄然一笑,道:“你是神圣传人,知道这事也不奇怪……哼,较之刀仁、剑成,阿东才更配得上这‘神圣’之称……”话说一半,心中暗道:“我口口声声说往事随风、万事皆休,又何必还要在乎这些虚名?难道真如留三哥所言,不过是口是心非、自欺欺人?” 刀仁、剑成是薛恒心中最高的两座山峰,二人的德行修为也值得他这般崇敬仰视,天门云玉的话他并不认同,但他终究不是好言之人,更不是善辩之人,浓眉微皱,再未言语。 一时无言,天门云玉看了眼烂醉如泥的留义群,打破沉默道:“在这里待上一晚,非被活埋不可……你能行吗……还是我另外叫个人来吧……那把孩子给我。” 柔荑刚一搭上萧正阳的背心,他立时睁眼,这是从长期艰难万险中练就的本领。见是天门云玉,警惕的神情有所缓和,自行起身,叫道:“云姨。”又见薛恒吃力地背起留义群,急忙上前帮忙,被阵阵刺鼻的酒气冲得一阵眩晕。 留义群还不时呓语连连,皆是薛恒这个武痴不明所以的诗文妙句。天门云玉却明了其中精义,摇头轻叹。 “又是你这个小矮子!”一道洪亮的喝骂声自客栈内里传来,跟着一阵乒乓声响,是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落地翻倒之声。 “哈哈哈……!蠢大猫,就凭你这笨手笨脚的熊样也想抓鹰大爷我?还是趁早回你娘肚皮里去吧,省得在这里丢人现眼!”反讽之声清脆响亮,好似童子所言。 “该死的臭侏儒,要是让老子逮着了,非把你大卸八块不可!” “嘿嘿嘿!蠢大猫,你除了口气大、块头大,还有什么大能耐?” 动静从后厨转到了前厅,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一追一躲。大者名叫韩宝忠,“西北六侠”之首,绰号“震山虎”,是天门客栈的屠夫,生得虎背熊腰、满面浓髯,长在气力,短在速度;小者是“沙海十鹰”之首“金雕”鹰雄,身高较之萧正阳尚且矮上几寸,身手敏捷,容貌清秀,声音清脆,乍一看当是男童,细看之下,原来是得了侏儒之症。 韩宝忠使劲浑身解数,撞翻不少桌凳,连鹰雄的一片衣衫都未沾到,受尽后者嘲讽奚落。 三柄飞刀遄飞而来,分封鹰雄三面退路,只见他不慌不乱,身子巧妙一拧,带动韩宝忠,再一踅身,从其胯下一溜烟钻了过去。正面那边飞刀反成了鹰雄的帮手,径取韩宝忠裆部。 一直静默旁观的天门云玉随手取了一撮沙子,抛掷而出,干沙受其劲力所凝,掠空而不散,好似飞石。叮一声响,飞刀落地,沙子复散,妙解韩宝忠之险。 “嘿嘿嘿……!”鹰雄不屑的斜睨二楼内廊上的男子,高傲的扫视另外四人,发出一串得意的怪笑,配以他的形象,颇为滑稽。 廊上之人是名面相富态的壮年男子,面对鹰雄嘲笑,也不动怒,眯眼咧嘴,笑容极是灿烂。 鹰雄回头瞥了眼神态清冷的天门云玉,眼中闪过一丝忌惮,未有迟疑,几番窜动,出了客栈遁地而去。 韩宝忠瓮声瓮气地抱怨道:“掌柜的,就这样算啦?实在太便宜这死矮子了!”天门云玉却道:“你把留三哥背回卧房,你们几个把这里收拾一下。”韩宝忠嘴里兀自嘀咕着,行止上依言照做。 合众人之力,不消多时,一切收拾妥帖,萧正阳也跟着帮忙,受到众人的赞许。他虽生得怪异了些,但性子宽厚真诚。薛恒昏迷的几天中,便同众人混的很是熟络,颇为老练地介绍道:“恒叔,这位是李二叔,我们喝的水都是他管的。” 身形瘦高的男子点头道:“‘双枪将’李开祥。” “这位是赵三叔,平常要是来客人了,全都是他招呼的。” 面相富态的男子笑容灿烂道:“‘笑藏刀’赵福年。” “这位是秦四叔,晚上关门,早上开门,嗯……还有其他不少事情都是他做的。” “‘小秦琼’秦王京。”抱拳见礼之人面皮蜡黄,身形匀称结实,确有几分传言中神拳太保秦叔宝的风采。 “这位是史五叔,那些好吃的饭菜都是他做的。。” 模样俊俏、肤色白皙的公子轻摇手中折扇,道:“‘玉面侠’史青杉” “这位是姚六叔,喂骆驼的。” “什么叫喂骆驼的?你这小家伙……”身形矮小敦实的男子对萧正阳的介绍大为不满,抱拳道,“‘小金刚’姚乔松。” 萧正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又道:“背三叔公回房的是韩大叔,嗯……杀骆驼的。他们六人合称‘西北六侠’,都是世上难得的大好人!同云姨一起住在这天门客栈好多年啦!” 薛恒一一抱拳还礼,道:“在下薛恒。” 沙漠腹地与世隔绝,消息不灵,但薛恒弑兄一事震惊天下,事发至今已有半年,即便不是江湖中人,也都听得耳朵起茧。随着流传渐广,出现了多种版本,但事件核心——萧栋杰、公冶忠义两位武林盟主死了,是被穷凶极恶的同门师弟薛恒所杀,这一点从未变过。“西北六侠”自也听闻了此事,起初留义群将叔侄二人待到客栈,六人皆反对救治薛恒。留义群则道:“薛小子的性子我留老三不喜欢,但他的为人还是值得信任的,所谓弑兄,定有隐情。”萧正阳苏醒后,竭力为薛恒辩驳,还讲了一路走来遭遇的各种凶险艰难,六人这才对薛恒的认知发生改观,渐生钦佩。 时过午夜,众人散去,秦王京负责关门,他的眼力极佳,远超常人,隐约看见远处似有个人向此间徒行而来,定睛细看多时,人影渐近,终可确认,扬声喊道:“掌柜的,有个人正朝我们这里走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五章 天门客栈12 天门云玉听到秦王京的叫喊,走出卧房,随口问道:“看清是谁了吗?” “太远了,看不清。”秦王京一边回答,一边紧紧盯着那团几不可辨的模糊黑影。 这么些年来,韩宝忠五人见了不少深夜孤身艰难穿行于沙漠中的落难者,早已习以为常,连兴趣都懒得提起。 薛恒则不然,匆匆赶到门口,萧正阳紧随其后。抬眼外望,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哪有什么人?竖耳细听,除了风沙声,也没听到任何其它声响。耐心静待许久,果见一道摇摇晃晃的黑影朝这边走来。 秦王京及时喊话道:“这位朋友,湖水盐分太高,不能喝!” 沙漠中的落难者,乍见水源,总是情难自禁,旁人的劝诫哪会入耳?那人却是例外,听到有人喊话,毅然抑制了对水的渴望,艰难起身,脚步凌乱、跌跌撞撞地走向客栈。 薛恒仍不能看清那人容貌,但从身形上已然认出了来人正是段通明。少顷,萧正阳带着不确定的口吻说道:“恒叔,那人好像是段伯伯。” 秦王京古道热肠,疾步迎上,薛恒也跟了上去。 “多谢!”段通明双眸凹陷、嘴唇开裂,裸露在外的皮肤红黑交融,大块脱落,虚弱地向前来搀扶的秦王京道谢。话音未落,却见薛恒,瞠目结舌,张口气结,白眼歪脖,昏死过去。 次日午时,经过五六个时辰的调养看护,平躺在床的段通明面上血色恢复不少。身子莫名一颤,睁眼翻身,警惕、疑惑地扫视陌生狭小的陋室,最后将目光落在了盘坐床前的薛恒身上,想起昨夜相遇之事。 薛恒同时睁眼,见到一张神情肃穆的方脸,平静地对上段通明隐含愤怒的双眸。薛恒同他相处多年,熟知他的脾性,越是平静严肃,事态越是眼中,心中越是在意。 静静对视许久,段通明终于开口道:“你为什么要杀阿毅?” 薛恒神色疾变,不待开口,吱呀一声,木门开启,萧正阳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进到房中,见段通明端坐在床,气色大有好转,欢喜叫道:“段伯伯您醒啦!太好啦!快来吃饭吧!” 段通明板正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点头道:“是阳儿啊,半年不见,瘦了不少,也长高了不少。” 萧正阳虽然年幼,却也觉出了气氛的微妙,有意搬了张凳子放到薛、段二人中间,将饭菜放于其上,道:“段伯伯你肯定饿坏了,快吃饭吧!”段通明无心饭食,摸了摸萧正阳的头,又将凝重目光转回薛恒身上。 萧正阳问题:“段伯伯,你怎么会来这里的?是专门来找我们的吗?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段通明此行本是同东方明日、梁靖、无了、沐林、沐炑、罗信义等人一道而来,多方打探,辗转各处,终得薛恒行踪。先在巴丹吉林沙漠外缘遭遇水淼、圴垚为首的无为教高手,展开激斗;又在进到沙漠腹地时碰上了风萧、水寒所率领的烬神、无间二殿的一众高手,双方血拼时暴风骤起,从而失散。段通明耐心十足,一一解答,看似回答萧正阳的问题,实则全是说给薛恒听的。 薛恒不禁为众人暗暗捏了把汗,当听到沐炑时,心头更是不由一紧。半年颠沛生活,不管在睡梦中还是清醒时,那道倩影总是萦绕心间,不时浮现。尤其是之前五日的昏睡,梦中出现最多的人就是她。张了张口,想问沐炑近况,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一举动却逃不过段通明的双眼,道:“沐姑娘挺好的,只是清瘦了一些。” 薛恒听来对方所言不过是安慰罢了,若是以前这般说他还能信,经历了血战和飓风,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如何能知道她的好坏?默然垂首,忽而又道:“阿毅不是我杀的。” 段通明道:“我在承德城东的僻巷里找到了阿毅的尸身,致命伤在胸口,一刀毙命,此外再无它伤,而伤口是由你的血舞刀造成的,手法也同你的手法别无二致。”说话间,一直凝视着对方的双眼。 “恒叔没有杀阿毅大哥!”萧正阳争先辩解,将当日发生的一切尽数相告。 段通明听完其述,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之后,薛、段二人又交谈了许久,薛恒将萧栋杰、公冶忠义惨死那日发生之事及他为何会尾随二人的经过全数告知。段通明也提到了其实早在李时珍为薛恒打掩护时他就觉出了端倪,事后独身悄悄再探,证实了他的推测。本想当时见上一面,却被旁人干扰,后又被诸多事宜缠住,脱不得身,才有后来派遣段毅先至承德一事。 薛恒也是事后听萧正阳所说才得知梁靖、段通明等人已来巡查过,他当时就有过怀疑,以段通明的精明沉稳,李时珍想要瞒过他几不可能。只因重伤初醒,精神萎靡,并未深思。而且段通明手底下还掌控者探查能力独步天下的网罗堂,怎么可能会让他在山中安稳待上大半月而不被发觉?现在想来,一切明了,定是段通明在从中周旋。关于段毅,听了段通明的解释,薛恒仍觉段毅身上还有一层令人心生疑虑的迷雾。同时,他心中又生出了另外一个疑问,他怎么会这么顺畅地出了朱明疆域? 长谈之后,二人再次陷入沉默,留义群打破了沉默:“人醒了,话也说开了,那就吃饭吧,吃饱了赶快上路,行囊骆驼都已经替你们准备好了,晚了可就走不了喽!” 段通明急忙起身行礼,道:“通明见过留三侠。”留义群也不客套,连手都懒得摆。 薛恒不明其话中之意,段通明却明白,所来途中早已听闻,于是问道:“您不走么?” 留义群一时无言,而后叹道:“天下虽大,哪里都比不是这里!来之前我就打定了主意,再也不走了!” 薛、段二人互视一眼,心如明镜,对他的早年经历,知之甚多。段通明却道:“那您就不怕连累她吗?” 不及留义群拍头醒悟,隆隆蹄声翻滚入耳。推窗一看,数十匹骆驼席卷飞扬沙尘奔驰而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五章 天门客栈13 西北六侠被毫无征兆的大动静所吸引,皆从对方神情中看出了惊诧纳罕,齐齐外出观望。 沙尘滚滚,六十二匹骆驼抵近勒缰,一字排开。六人许久未见这等阵仗,既惊且疑,暗暗戒备。 天门云玉透过卧房窗户静静注视着所来队伍,居中二人一女一男。女者年岁与己相仿,模样上佳,却眇一目;男者生得丑陋雄壮,手持一对通体黝黑的硕大铁锤,二人正是水淼和圴垚。其余众人个个光头奇服,非汉非胡,手持五花八门的兵刃,精气充沛、盛气凌人。 尘埃稍定,秦王京笑吟吟地上前招呼道:“各位客官远来辛苦,请到小店歇歇脚,吃些酒食!小店淡水美酒熟肉一应俱全、可口美味,包管诸位满意!” 水淼正眼不看秦王京,扬声喊道:“留义群!出来吧!” “哈哈哈……!”留义群由窗掠出,笑声未歇,脚已沾地,胡乱捋了捋飘入口中的乱发,出场不仅毫无威风可言,甚至有些滑稽。 圴垚心潮起伏,抱拳恭声道:“留三侠……久违了。”本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仅剩寥寥六字。 “确实挺久了。”留义群点了点头,神往之情稍纵即逝,勃然变色,叉腰质问道:“圴垚!过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还待在那乌烟瘴气的无为教,做杨断北这下流胚子的狗腿子?” 圴垚甚为尴尬,偷偷斜视水淼,不知该如何接话。 “可惜啊可惜,好端端的一个人,却与虎狼妖魔为伍,可惜至极啊!”留义群大失所望,连连摆手跺脚,唉声叹气,完全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唉——!罢了罢了,人各有命,强求不得啊!” 圴垚红了红脸,干咳两声,道:“留三侠,想必你也知道我等今日为何而来……” “我不知道!”留义群毫不客气地打断圴垚之言,负手昂首抖腿,摆出一副无赖模样。 圴垚顿了顿,硬着头皮接着说道:“在下可以保证,只要……只要你交出‘无为真经’,我等绝不留难,即刻离开此地!” 无争道人生平并无嫡传弟子,羽化后留下诸多由其心血铸就的典籍,在“无为无争”一书中,隐秘记载了“无为真经”,被后世能人发现,由此开始长达百年的争夺。 元世祖忽必烈称汗前便同无争道人相识,对其才学见识、修为修养敬佩之至。每次相遇,他都会干脆利落地抛下诸事,以国宾之礼真挚接待,促膝长谈。 忽必烈兴兵伐宋时,无争道人再次登门,赠以“无为真经”,令他极为欣喜。他对此经闻名遐迩,早有讨要之意,却无合适开口时机。异宝到手,翻阅心切,经文既妙且深,他多有不明,诚心求教。 无为道人便从道学精义入手,引证阐述兵灾之恶,谆谆劝诫止戈安民。忽必烈起初尚能入耳,久而久之不胜其烦,终在盛怒之下当面撕毁经书,丢入炭盆,化成灰烬,并将无争道人驱逐出帐。 事后不久,忽必烈气消而生懊悔,欲遣人请回无争道人,却遍寻无踪。意图凭着记忆默写经文,但他并未理解通透,多有偏差,此后多年时有修整,仍至完善甚远,至死未成。 传言,在他死后,那本由他默写修整的经书随他的遗体一同秘葬。曾有无数后人为此不辞千难万险,苦寻其墓地不得而抱憾终身。 留义群游历天下至漠北,机缘巧合下发现了疑似忽必烈之墓,从中得到了那用蒙文誊抄在羊皮上的经文。他粗通蒙文,再变向求教于人,重把蒙文译成汉字,时常揣摩不得其要。此事他从未对外宣扬,消息仍是不胫而走,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遍寻其踪迹。 “好个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天门云玉清冷喝声当空响起,跟着迤迤然飘身落地,拎着一口轻薄单刀,厌恶地看着圴垚、水淼等人。一阵呛啷叮当,西北六侠再不刻意矜持、按兵不动,纷纷亮出看家兵刃。 韩宝忠扯开洪亮嗓门:“真是笑话!当我天门客栈是什么地方?岂是尔等无耻鼠辈、下贱狗腿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其余五人共同吆喝助阵,以涨己方气势。 圴垚目光游弋闪烁,倒也不是惧怕天门云玉等人,只因今夕对比,心生心虚。当年刀仁、剑成率中原武林群豪驱逐无为教时,圴垚混战受伤,留义群念他为人仍有善心仁义,不但对他手下留情,还施以援手,这才使他得以保命脱险。 “聒噪!”水淼尖声厉呵,戾气外泄,“敬酒不吃吃罚酒,从今而后,世间便再无天门客栈!” “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本事了!”天门云玉坦然迎上水淼暴戾独眼。 薛恒见气氛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虽有重创在身,却无袖手旁观之理,操起血舞刀,和声说道:“阳儿,你待在这里,切莫出来!”萧正阳自知年幼力微,有心无力,既不能成为助力,亦不能成为累赘,郑重点头,又不无担忧道:“阳儿知道了,恒叔、段伯伯你们也要当心!” 水淼见薛恒、段通明自客栈内并肩而出,哼声冷笑,再不多言,尖刺出鞘,腾空而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五章 天门客栈14 段通明正欲跨步,薛恒伸手将他拦下,道:“段大哥,我来吧。”段通明不无担忧道:“你的伤……”薛恒双眸深邃,道:“放心,我有数的。”身后数步即是客栈正门,不愿对其造成损毁,挺刀侧掠,待至空旷沙地,回身直面水淼锋芒。 二人武功本在伯仲间,但新近半年的经历,薛恒的身体已然千疮百孔、大不如前,面对水淼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仅过十数招,便落在了下风。水淼得势不饶人,锋利尖刺好似漫天箭矢,凌厉劲急,连绵无绝,将薛恒团团笼罩。 圴垚本意是合水淼之力制服留义群,自己再从中适当周旋,既可夺取“无为真经”,完成任务,也能保全留义群性命,不负当年恩情。但薛恒和段通明的出现,彻底打乱了原先计划,望着被私恨冲昏头脑的水淼,大为无奈,一时骑虎难下、犹豫不决。 留义群咧嘴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也好好过上几招!”说着,踏地纵身,双掌作刀,径取圴垚中门。留义群心无定性,不好武道,依然能位列“天下十三杰”,可见其武学天赋之高。“狂刀”阿东曾言:“放眼当世,若论武学天赋,本人第一,留家三哥可称第二!” 圴垚眼见留义群掌刀落下,势在必行,无可挽回,再不犹疑,身子一拧,避开锋芒,翻身落地,大脚阔步,宽肩下沉,双手一抖,沉重黑锤在其手中举重若轻,顿时罡风呼啸,黄沙激荡,声势惊人。留义群一改往日散漫不羁,凝神肃穆,妙招迭出,仅以一双肉掌从容抗衡重锤之威,不见丝毫吃力。 喝声迭起,六名无为教众越众而出,分两组从侧面攻击留义群,希图将其一举拿下。左侧三人分使金色长剑、奇形大伞、玲珑宝塔,当日在雅布赖山薛恒受水淼追杀时,在圴垚之前偷袭他的正是这三人,分别叫做长罗汉、宝罗汉、塔罗汉;右侧三人分使金色禅杖、柳叶双刀、精钢抓套,分别叫做铁罗汉、笑罗汉、病罗汉。铁、笑二人正是此前获薛恒赠药相助之人,而病罗汉一脸病容,倒也名副其实。 西北六侠得天门云玉授意,齐齐出手,各呈所能,共抗六大罗汉,捉对厮杀。 生性稳重细心的段通明并未急着出手,静静凝视着当前局势,心念急转:“无为真经乃武学瑰宝,为习武之人梦寐以求之宝典,偌大江湖垂涎之人多如牛毛。水淼、圴垚等人善武不善谋,无为教想以眼前之力强夺真经怕是难成所愿。杨断北老谋深算,绝不会出现如此大的疏漏,定留有厉害后手,其本人亲至亦不无可能,当需谨慎防范。此外,风萧、水寒等人此前已有交锋,已然是明面上的一大劲敌,这二人非水淼、圴垚可比,皆是行事果决狠辣、智勇双全之辈,说不定他们早已埋伏左近,静待坐收渔人之利……”明里暗里皆是重重凶险,疾思之下,段通明未有稳妥之法,靠近天门云玉低声轻述所思所想。不待言尽,看似杂乱无章的五十余名无为教众,手持各色兵刃,化作两队,将二人分别围困。 其中,三十六人分使戒刀、利剑、长枪、铁棍、大斧、软鞭六种兵刃,六人一小组,融合成阵。五刚一柔,以刚为主,以柔为辅,刚柔互济,圆融通达,极尽精妙变幻。 “轮回六花阵!”天门云玉认出对方所摆阵法时脱身已难,惊而不慌,以一口单刀力抗奇阵。 “轮回六花阵”乃无为教开山祖师罗梦鸿所创,方、圆、曲、直、纵、横六种阵型,每种阵型皆有六种变化,共计三十六种变化。少至六人可成阵,多至无止无尽,但凡凑成除尽六之数,皆可成阵。人数越多、阵型越大,成阵的要求和难度自然也就越高。 那边厢,立阵一十八人清一色同使狼牙棒,摆下“十八天王阵”。此阵走着与“轮回六花阵”截然不同的路数,去繁存易,力求精简,既简且妙,为无为教二祖罗紫丹所创。 段通明暗暗叫苦不迭,手脚并用,分使“六十四路神通拳”、“四十九路清明腿”,使尽浑身解数,仍被深深压制、落尽下风。 天门云玉和段通明本也未轻视这群人,乍一交锋,仍觉重视不足。 多方战阵遍布天门客栈周遭,虽各有上下高低之分,一时间却也难分胜负,陷入胶着苦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五章 天门客栈15 薛恒以伤弱之体咬牙独斗水淼,不为求胜,只为分散对方实力,虽处劣势,凭“刀剑诀”之“守”字诀,暂立不败之地。 对敌即处事,其要在心态,水淼求胜心切,明明占了上风,却迟迟未能真正将对方彻底击垮,越斗越急躁,反使攻守失衡。薛恒承袭神圣,眼界非凡,精准把握时机,守中反攻,血舞刀自左下方急速斜挑,叮一声脆响,刀刺交击,星火点点。水淼之势凝滞生乱,越乱越急,越急越乱。 无意一击,收获奇效,原来水淼左眼失明,左路攻守不似右路那般平衡圆融。薛恒窥得破绽,得此诀窍,喜而不躁,展开身法,稳扎稳打。 留义群武功高过圴垚一筹,打斗间隙仍有二心旁视他人。瞥见天门云玉和段通明身陷奇阵,血染衣衫,凶险万分。当即收拾心神,招式一变,飘忽掌刀之上劲力大增,一掌拍在锤身,嗡嗡之声震人耳膜。跟着再连出九掌,一掌重过一掌,势如巨浪层层叠加,迫得圴垚腾腾连退九步。也不趁胜追击,踅身飞掠,驰援天门云玉和段通明。 正面交锋圴垚想胜留义群几不可能,若是拖延阻拦却是不难,左手黑锤抛掷而出,直取留义群背心。留义群感知身后罡风呼呼,凌空拧身,紧接着第二方飞锤又强势迫近,再次闪让。如此一来,圴垚趁势赶上,横亘于其援手去路之上。 韩宝忠挥舞着光刀身就长过四尺的九环大刀,同铁罗汉在粗长旗杆下展开激斗。前者胜在气力,后者强在速度,双方各呈所长,平分秋色。大刀禅杖皆配有铁环,兵刃交击寥寥,叮当声却始终未绝。韩宝忠大喝一声,九环大刀横向劈出,声势惊人,铁罗汉禅杖严守门户,急急斜退。咔嚓一声响,粗长旗杆被生生砍断,轰然倒地,沙尘飞扬。 李开祥使一对银色短枪,精通点穴之法,一枪刺向长罗汉右肩天突穴。长罗汉肩头一沉,长剑换到左手,削向对方下盘。李开祥双腿倏分,避过利剑,双枪各抖枪花,分刺对手腰胁章门穴和左手腕太渊穴。长罗汉侧身,长剑换回右手,刺向对方咽喉。李开祥双枪跟着变招,一挡长剑,一刺对手大腿伏兔穴,未待招式用老,转刺头部太阳穴。长罗汉跳跃翻身,转攻对方后心。李开祥就势俯身,同时手腕翻转,疾刺对手脚踝解溪穴。二人对斗并无惊人声势,走得全是精巧奇险的路数。 不远处的沙丘上,秦王京和病罗汉一使四棱金装锏、一用精钢抓套,脚深脚浅,黄沙滚落,实力抗衡。 笑罗汉重伤未愈,面对惯使单刀、善使飞刀的赵福年力有不逮,不敢直面其芒,闪身窜入客栈,依仗其内结构格局、各色陈设,以躲代守,以守代攻,桌凳碎裂,木屑纷飞,偌大前厅一片狼藉。不管激斗形势如何凶险,二人始终面带灿烂笑容,不时哈哈大笑。 姚乔松个头虽小,一身横练功夫着实了得,刀枪难入,赤手空拳力抗宝罗汉奇形巨伞。其伞伞尖锋利如枪,伞面坚硬如盾,伞檐旋转如刀。姚乔松衣衫尽碎,肌肤完好无损,连红痕都未有丝毫。 史青杉持铁骨折扇、挥九节软鞭对上手托尺高玲珑宝塔的塔罗汉,二人均善轻功,腾挪飞掠于一十六道铁索间。宝塔中或银针、或飞镖、或钢珠各色暗器连绵激射,一尊小小托塔竟是一个收藏丰厚的暗器库。史青杉守中有攻,扇扫鞭拍,既乱暗器节奏,又打对方各处要害。 叮当声声,各类暗器受九节鞭所挡,折射向一扇木窗,深入其中,窗扇碎裂。跟着响起一声惊叫,原来萧正阳正趴在窗前,通过缝隙密切注视着各厢激斗,尤其是薛恒那方。 萧正阳瘫坐在地,所幸未有受伤,望着碎裂一地的木块,心有余悸。他这一声惊呼,旁人未太在意,却引起了不远处怒斗无果的水淼注意。独目眼珠一转,歹念顿生,尖刺一通疾刺,逼退薛恒,旋即踅身飞腾,踏空而行,窜入窗洞。 薛恒深明其意,顾不得惊骇筹谋,急忙跟上。 水淼过窗入室,果见正欲开门逃窜的萧正阳,一声冷笑,吸取上次大意被咬的教训,尖刺一抖,分刺萧正阳四足经脉。 异变骤起,开门不及,萧正阳急中生智,矮身钻到木桌底下。身形未稳,一阵咔嚓,木桌四分五裂,就势贴地一滚,再次避过尖刺。他年纪虽小,动作灵活,又有武功底子,一藏一躲,颇有章法。 水淼杀招迭出,左手成爪取他后颈,薛恒及时赶到,一把将他拉过,正想将人转至身后,尖刺没入手腕,顺势一撩,齐腕削断,同时还在萧正阳右边脸颊剌出一道长长血口,离体手掌和萧正阳一齐跌落在地。 叔侄二人双双咬牙忍痛,薛恒不顾手腕鲜血喷溅,横身拦护萧正阳。情势迫切,再不一味坚守,凶猛反击,皆是搏命杀招。 这边血溅陋室,外边一场突如其来的箭雨,打了苦战众人一个措手不及,多人中箭,或死或伤,哀嚎遍地。天门云玉和段通明各中两箭,却也借着这场箭雨破了奇阵之围。 沙地频频炸裂,黑影闪动,寒光穿梭,见人就杀,两大阵法五十四人尽皆丧命飞箭利刃之下。 一柄蛇形白剑悄无声息没入圴垚腰胁,一柄黑色钝剑穿透留义群掌刀,来人正是水寒、风萧。全如段通明所料,二人率众比水淼、圴垚等人早一步到了天门客栈外围,却不急着出手,暗中设伏,静待坐收渔人之利。趁虚而动,立竿见影,收获奇效。 水寒一击得手,脚踹圴垚,借力近前,同风萧并肩合攻留义群。偷袭在前,两大高手合力在后,留义群猝不及防,捉襟见肘,节节败退。 圴垚挣扎起身,望着满地尸身,忍痛舞动双锤,击打围攻的劲装杀手。同时连打呼哨,六大罗汉伤而未亡,闻讯杀出血路合聚一处。 天门云玉和段通明合力冲杀,为西北六侠解围,仍是慢了一步,韩宝忠和李开祥重伤之下分别命丧丁晃和花谦之手。天门云玉怒火中烧,意图斩杀花、丁二人雪恨,无奈被百十劲装杀手围攻而不能如愿。 留义群挡下黑白二剑,胸腹同挨两脚,飞跌而出,撞破客栈木门。薛恒和萧正阳同时从二楼长廊摔落,三人跌滚一处。留义群快速将一物塞入薛恒怀中,双脚分挑桌凳,一撞风萧、水寒,一击凌空疾下的水淼。 风萧、水寒破开木桌,还欲进击,忽觉头顶有异,不及抬头,齐齐挥剑上刺。一道瘦小身影从天而降,双掌齐出,拍中黑白双刃,二人顿觉无匹劲力直冲全身,双脚再难立足,浑身骨骼咔咔作响,倒滑数丈方才稳住身形,望着沙地上留下的四道深达一尺的滑痕,气血翻滚,剧喘如牛,缓气通血。 “教主!您怎么来啦?”水淼看清来人,既惊且骇。 “哼!本座要不来,就凭你们能成事么?” 水淼心头突突剧跳,脸色煞白,垂首缄口,连正视的勇气都没有,较之先前的戾气外露判若两人。 来人正是无为教主杨断北,较之当年几无变化,还是那个不起眼的小老头。无视风萧、水寒,华光隐隐的小眼平静凝视留义群,负手静立,许久无声。一切归于平寂,一场血溅如泼水的惨烈混战,自他的出现戛然而止,若无尸身血迹、生者创伤,哪能想到眨眼之前那恍如人间炼狱的可怖画面? 留义群不慌不忙,从容撕下衣袍,替薛恒止血包扎断手创口,再为萧正阳拭血上药,笑道:“小家伙还挺能忍的。”萧正阳小小年纪,性子坚忍不拔,面对钻心剧痛,不哭不叫,一路行来多历险难困苦,从未喊累喊痛。 天门云玉、段通明等人也进到客栈大厅,受杨断北气势所迫,绕道而走,留义群一并为他们一一诊治疗伤。 忙活半晌,留义群抬眼望向杨断北,故作吃惊,道:“老杨?你什么时候来的?来了也不说一声,就这么干站着,失礼失礼,实在是太失礼了!”嘴上这么说着,也不看座奉茶,顾自从碎屑中找出一把未受损坏的木凳,心安理得地坐下,嘻嘻一笑,道:“老杨,这么多年不见你倒是一点都没变,既没变老也没长高,还是一张死人脸。” 留义群兀自调笑,自得其乐,瞥了眼冷眼斜睨的杨断北,不仅不觉无趣,兴致越发高昂,诗兴大发:“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山中道流月孤。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怀余对酒夜霜白,玉床金山冰峥嵘。与君论心握君手,荣辱于余亦有何?黄金散尽交不成,白首为儒身被轻……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直一杯水……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咦!好像念岔了……嘿嘿嘿……妹子,上酒!” 天门云玉眼中闪过一抹苦涩,欲言又止,稍有犹疑,还是从酒窖中抱来了两坛酒,一坛交到留义群手中。后者闻味知酒,哈哈大笑,道:“十六年藏的天门酿!好好好!妹子,认识你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见你对我这般爽快!” “天门酿”是天门云玉自创烈酒,入口苦辣,后劲无穷,正是其多年心境的侧面写照。初创时酿制了六坛,自己喝了一坛,两坛被留义群偷喝了,一坛在阻止他偷喝时打烂了,如今是仅剩的两坛。 天门云玉也不搭理留义群,顾自拍开封泥,举坛痛饮,转交赵福年,也是痛饮大口,接着秦王京、史青杉、姚乔松、段通明、薛恒依次豪饮,最后又回到天门云玉手中。将坛中余酒洒在地上,以敬战死的韩宝忠和李开祥。 留义群一气饮尽坛中酒,酒劲上涌,面色潮红,道:“妹子,你有天门酿,我有留三醉!”说着,一拳打出。杨断北出拳相迎,双拳交击,他晃了晃身,留义群退了三步,双腿一错,连番飞踢,吟道:“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杨断北双掌翻飞,一一化解。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一曲新词酒一杯……酒酣胸胆尚开张……诗酒趁年华!”双拳齐出,拳影蔽日。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浓睡不消残酒……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拳势一变,指东打西,疾退忽进。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陈王昔日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哈哈哈……!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两大高手正面交锋,余下众人纷纷出手,场面再陷混乱血腥。 风势渐急,黄沙刮面。 “沙暴来啦!”一声惊慌呼喊,响彻天际。 众人纷纷抬头遥望,遥见西南方黑云压进,一条巨龙贯通天地,席卷八方。不消片刻,欺近客栈,许多人不及藏躲逃跑,带着凄厉尖叫被沙暴卷走。 特别加固的大水车受过无数次沙暴的洗礼,岿然不倒,但在面对这次沙暴时,经过一番抗争,四分五裂,席卷上天。 一十六根铁索绷紧晃荡,连接沙地的那端下有入地十余丈的暗桩,竟以可见之速缓缓外冒,分不清是被生生拉出还是覆盖黄沙被吹走了。 天门客栈完全被沙暴吞没,摇摇欲坠,嘎嘎作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六章 西河出海1 朱元璋建立朱明皇朝后,鉴于元朝奉藏传佛教的重重流弊,扶持汉传佛教,从而形成打压之势。在南京天界寺设善世院,管领天下佛教,并制定僧道度牒无偿发放及严苛应考等制度,实行良性操控。 至景泰帝朱祁钰时期,天灾频发,国库空虚,朱祁钰便听从朝臣建议,改定度牒有偿制,以此增加国库收入,渡灾解困。后世继任者成化帝朱见深、弘治帝朱佑樘等延续此法,再至朱厚照,崇佛之风尤甚先辈,多种惠佛诏令盲目颁发,堪称达到历代顶峰。从而使得僧侣寺庙数量激增,却又良莠不齐。 朱厚熜继位后,通过大礼仪之争,巩固皇权。不同于先辈的是,他崇道贬佛,是继宋徽宗赵佶之后又一位“道君皇帝”。加之佛门内部芜滥,频有僧人枉法忤逆、作奸犯科,其中尤以白莲教为甚。如洛川李福达、邵进禄,沧州张镇,商河张朝用等皆是白莲教徒,以游方讲道为名,相继组织多地平民,犯上作乱,对抗皇朝权威。 盛怒之下,朱厚熜连颁多道限佛诏令,明面上严禁私创、修葺寺院,僧人需供应赋役,禁止一切僧人进行游方讲道、戒坛说法等行止,暗中更有诸般难上台面的隐晦行径。连曾助朱棣“靖难”夺位、已过世上百年的“黑衣宰相”姚广孝都未能幸免于难。因其人也是僧侣出身,法号道衍,褫夺了他配享成祖庙庭的荣耀。短短数年,僧侣寺院骤减,道教地位水涨船高、日益尊崇,佛门子弟行止受限、惶惶度日。 有人趁机暗中使力,引导大批僧人北上投靠无为教,由此实力大增,教众达十万之数。 萧栋杰、公冶世英过世经年,盟主之位悬而未决,中土武林群龙无首,暗潮汹涌。 此消彼长,杨断北常年密切关注中土江湖动向,又同鞑靼各部落暗中勾结,认为如今正是他趁虚而入、卷土重来、南归雪恨的最佳时机,频频试探性地遣人踏足中土之地,制造多起骚乱。 中土江湖自也不乏高瞻远瞩、匡扶正义之人,面对蠢蠢欲动的宵小之辈,岂会坐以待毙、任由滋长? 暮春时节,风吹花动,花动花落,花落花枯,花枯草欢,草欢草长。天地无情,不管他人世间又平添落花几许,也是寻常事。 天元城中人头攒动、熙来攘往、摩肩接踵,大街小巷、客栈酒肆到处都是携兵带刃的江湖人,或高谈阔论、或轻声私语、或争吵不休、或平心静气;英雄厅中同样人满为患,但凡有些身份的江湖豪客全都汇聚于此,各抒己见,场面十分嘈杂混乱。 久未见结果,陈城丈忍无可忍,霍然起身,掌拍茶几,四分五裂,轰然之声响彻大厅,全场为之一静。 燕北定淡淡一笑,阴阳怪气地说道:“陈掌门这是怎么了?何事令你这般大动肝火?”陈城丈也不接话,顾自扬声说道:“当今局势,外有今非昔比的无为邪教蠢蠢欲动,内有多方宵小势力频频作祟,我中原江湖虽有万千英豪,却形如散沙,如何与内外强敌抗衡?”话音未落,燕北定发问道:“听陈掌门言外之意,似有不凡高见,还请不吝言说,我等洗耳恭听。” “高见不敢当。”陈城丈用词谦和,神情倨傲,“正所谓蛇无头不行,鸟无翅不飞,群龙亦不可无首。今两位盟主蒙难足年,后继人选迟迟未定,在此内外交困之际,当务之急便是另立新一代武林盟主,率我中原万千大好儿郎,内平奸邪、外抗恶敌,重振往日雄风!” “好!说得好!陈掌门提议我东南四杰举双手赞成!” “我华北双雄也赞成陈掌门的话!” “我们也同意!”在场众人,超半数发声应和。 燕北定稍作沉思,待呼声渐定,道:“本朝开国初年,太祖皇帝便颁令敕建天元城,钦定天元公武林盟主,统领中原江湖。自天元公起,历代盟主皆由上一任选定继任者,再经九大派掌门共同协商定夺,此法延续四代,达百十年之久。前任两位盟主离奇蒙难、英年早逝,生前并未选定继任者,那又该以何法另立新盟主?”此问亦是在场众人心中所想,纷纷附和。 陈城丈既能直抒己见,心中自然早有筹谋,当即便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局势变换,规矩自然也不能一成不变。我等既为江湖中人,当以武为尊,比武夺帅。” “陈掌门所言燕某不敢完全苟同。”燕北定摇头起身,慷慨续道,“身为武林盟主不仅要身负卓绝武功,还应有不凡韬略,更该有高尚操行。兼具文武才德,方能胜任盟主要职,真正为我天下群豪之依仗楷模。”此言一出,大获好评。 “陈某话未言尽,燕掌门莫要心急。”陈城丈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接着说道,“比武争雄不过是其中之一,有心参与者皆可毛遂自荐,全凭自愿,旁人无权干涉。但最终是否有资格参与这场比武争雄,还是得由九大派掌门共同商定考量。以此法筛选得出的比武候选人,燕掌门还担心才智品行么?” 邢顶天放声说道:“陈小子这话倒是有理,我老邢没意见。”沐平生点头道:“沐某也赞成。”两位武林泰斗直言应和,燕北定无言以对,旁人更无异议。 陈城丈嘴角噙笑,又道:“但是,昆仑派玉山掌门久未参与江湖事,此次亦未莅临,九派成了八派,若是针对某一位比武候选者出现赞成和反对者同等之数时,倒是颇为难办。不过……”话说一半,颇有玩味地看着燕北定和另一位五十余岁文质彬彬的老者,顿了顿后才道:“两位燕掌门,你二位由谁来参与这比武候选人定夺一事?” 燕山有南北两派,上代掌门燕侠客在当年追随刀仁、剑成驱赶无为教时负伤,回到门中不足半年便过世。临终前将掌门之位传给长子燕南安,但当时其人在外,胞弟燕北定趁机夺权,假传父亲遗愿,篡夺掌门之位。门中不乏燕南安的拥护者,当即表明立场,坚决反对燕北定。燕南安生性本分忠厚,不愿因为掌门之位闹到手足相残、家门不安的境地,心生退让之意,成全胞弟。转念一想又觉不妥,燕北定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待日后坐稳掌门之位后,难保不会对那些曾经反对他的人展开报复,加之又有亡父遗愿,若是违背,实为不孝。多番权衡,决定力争掌门之位。燕北定自知理亏,却不愿低头示弱,一气之下携亲信至燕山北麓开创山门,燕山派由此一分为二。 燕侠客为二子起名“南安北定”,本是其美好愿望,希望家国南北安定、天下太平,不曾想山门分列的伏笔竟是埋在了姓名之上。江湖中还有一番戏言,燕南安谐音“难安”,既是难安,如何能安? 燕北定被戳中痛处,脸色铁青,重哼一声,回身落座。 陈城丈暗暗得意,不顾对方难堪,再道:“陈某提议,二位燕掌门各执半票,如何?” 燕南安面色平和,不置可否;燕北定脸色阵青阵白,怒视陈城丈。 “这样还是不妥,照样会有两边同等之数的情况!”说话之人而立年岁,中等个头,一副纨绔不羁,为吴谦第五位义子——令狐同源。 陈城丈哈哈一笑,道:“令狐兄所言甚是,陈某另有一法,若是出现同数情况,便由邢力神、沐武王、留大侠、留二侠、罗庄主五位江湖上德高望重的名宿参与定夺。当阳真人、灵风先生、清修师太、张天师、心空大师、无佛师兄、两位燕掌门及在场诸位豪杰,觉得陈某的方法如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六章 西河出海2 宽阔的官道上三骑晃晃悠悠,缓缓前行,不时有皆往同一方向的飞骑从他们身旁疾驰而过,留下一片呛人尘土。 林复挥手驱尘,从行囊中取出一顶帷帽,柔声道:“戴上这个吧。”秋叶浅笑点头,任由林复为她遮戴。 “林兄,你不急么?”说话之人是位身着月白长袍、手中纸扇轻摇的年轻人,相貌俊朗,风度翩翩,潇洒倜傥,举手投足间毫无做作,仿佛原本就该如此,使人生不出半分厌恶。此人名叫古长青,因常年身着一尘不染的白衣,人送外号“白衣胜雪”。西河庄能在短短数年内崛起江湖,成为一方巨擘,他居功至伟。 重立武林盟主一事早已风传江湖,人尽皆知,这一日便是自荐争雄的最后一日,且已是未末时分,三人距天元城尚有二十余里。 林复玩味一笑,道:“古兄行事向来不疾不徐、稳中求胜,今日为何这般着急?” “着急和上心是两回事。”古长青扇面一展,轻轻摇摆,“我是在替你上心。” 林复哈哈一笑,双脚轻夹马腹,稍稍加快行速。 钱振先望着踊跃自荐争雄的人群,面露鄙夷,冷笑连连,转头对身旁的年轻人道:“大哥你为何不自荐一把,一展身手,也好扬我庄门雄风?” 年轻人举止沉稳,锋芒内敛,也不急着接话,静望人群良久,才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次重立盟主,一改往昔规矩,不知会有多少不出世的高手闻风而来。我若登台,一不小心扬威不成,反栽了庄门颜面,岂不成了自讨苦吃的笑话?”此人名叫钱振祖,为百姓八老之首钱天峰长子。 堃浩海不以为然,接话道:“大哥你也真是的,总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话未说完,腰腹被身旁的年轻妇人捅了一肘,急忙止口,钱振先幸灾乐祸、捂嘴偷笑。 年轻妇人名叫堃敏,堃厚地长女,堃浩海嫡姊,钱振祖之妻,性情爽直,行事果决,颇具威严,沉脸斥道:“亏你还是百姓庄子弟,竟这般不知天高地厚!振先你也别笑,你也好不到哪去!都到了这个年岁了,为人处世还是这般不知深浅、吊儿郎当的,真是枉费了爹他们的一片苦心,他日如何继承庄门?一想到这,我真恨不得……”说着扬手,作势欲打。 二人急忙退闪,挨了一顿训斥,低头缩脖,大为窘迫,钱振先轻声嗫嚅道:“继承庄门不还有你和大哥吗?” 堃敏恨铁不成钢,胸口起伏,气得直翻白眼,重哼一声,道:“烂泥扶不上墙!” 堃浩海埋怨道:“姊姊你老是这样,大庭广众之下也不知道给我们留点面子!” 堃敏依旧毫不留情地嘲讽道:“哟!都知道要面子了!面子这东西可不是别人留得,而是自己争得!” 钱振祖深解胞弟、妻弟脾性,暗自无奈,也不认同妻子不合时宜的指责,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客栈去吧。” 钱振先、堃浩海好不容易求得长兄、长姊带他们出来闲逛解闷,这么快就要回去了,想到各自父亲的那张骇人老脸,不由面露苦色、长吁短叹。堃浩海怏怏不乐,忽而又精神一振,道:“大哥、姊姊,你们快看!”顺其所指望去,林复三人并肩而来。 至万方广场边上,林复也见到了这边几人,点头示意。钱振祖、堃敏稍稍点头,钱振先、堃浩海侧脸踅身、故作未见。 林复将手中缰绳交到古长青手中,道:“等我一下。”说着,向广场尽头走去。 望着林复的背影,钱、堃二人互视一眼,均从对方神情中看出了不解。距一年之约不足十日,林复却要参加盟主之争,不管最后成败如何,必会耗费巨大,如何还能履行约定?不解很快变成了不悦,暗恼林复太过轻视于己。 天元城中人满为患,许多人正为落脚之地苦恼,而城南的一处僻静小院中,林复同古长青对坐品茗,言笑晏晏,好不轻松惬意。他们筹备在前,早在半年前便购置了这处小院,只为今日之需。 两日闲暇时光转瞬即逝,日落时分,院外响起敲门声,林复起身开门,见是一位形貌干练的年轻小伙,问道:“兄台有何见教?” 小伙抱拳见礼,道:“尊驾可是林复林庄主?” 林复还礼,道:“正是不才林复。” 小伙双手奉上请柬,道:“小的赵飞翔,为天元城网罗堂信使,奉九大派掌门之令,特来告知林庄主于明日辰时到英雄厅抽取比武之签。” “有劳赵兄弟了,请到寒舍喝杯粗茶,稍作歇息。” “林庄主客气了,后面还有几位侠士需小的传达通禀,怕是要驳了林庄主的盛情好意了。” “无妨,既然如此,林某也不强留赵兄弟了,来日方长,待此间事了,定当盛情款待赵兄弟,以表今日谢意,到时还望赵兄弟屈尊赏光。” “林庄主这是哪的话?实在是太折煞小人了,告辞。” “慢走。”林复瞥了眼手中请柬,正欲关门,令狐同源笑吟吟地负手走来,道:“清高寡淡的西河一落何时转性了?竟变得这般谦和懂礼、热情好客了,又或者只是装模作样!” 林复耸肩一笑,道:“林某不过一介凡夫,没那么高尚的德行,他人待林某如何,林某便如何待他。” “哦。”令狐同源负手转到身前,各提一坛佳酿,“这样呢?” “令狐兄里面请!” “哈哈哈……!” 进到屋里,秋叶正将色香俱全的佳肴端上桌,令狐同源感叹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闻着就叫人胃口大开,秋叶姑娘真是好手艺!”他看似放荡不羁,实则深谙礼数,也不无礼直视秋叶,低头躬身。秋叶报以浅笑敛衽,打了几个手势,示意稍候,后头还有菜肴。 古长青从里屋出来,笑侃道:“难怪闻到一阵狐骚味,果然是你这只抠门的狐狸上门了!” 令狐同源眯眼打量古长青,悠悠说道:“天还没黑就躲到房里去了,不光长得像女人,做事也跟女人一样,真是不是女人胜似女人啊!” “这回你倒是错怪狐狸了,这次他一点都不抠门,可是自己带来了两坛好酒过来的。”林复指着放在桌上的佳酿道。 古长青故作惊诧,揶揄道:“咦!狐骚味好像一下淡了?不对,是完全没了!” 令狐同源没好气道:“少来!真是臭味相投,两家伙全都是一副臭德行!” 令狐同源好酒而量浅,推杯换盏数巡,酒劲上头,红过脖颈,眉间带忧,含糊其辞道:“都过了好几个月了,也不知道二哥、三哥找到明日他们没有!” 宋煜国、宋煜民、令狐同源三人召集一帮江湖好手,北上相助东方明日等人,不料晚到了一步,他们已出发寻找薛恒和萧正阳下落。于是三人商定,由宋氏兄弟带人深入蒙地继续找人,而让令狐同源作为接应留守天元城。 林复问道:“这么长时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消息是有,不过那都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了,只说是在巴丹吉林沙漠发现了明日他们的踪迹,转眼又过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找没找到,境况如何了,实在是叫人担心。再等半个月,要是再过半个月还没有消息,我也不这么干等着了,直接带人去找他们!” “吉人自有天相,况且不管是东方堂主、梁二哥他们几人,还是宋二哥、宋三哥,皆不是等闲之辈,遇到险阻,自有妙法妥帖处置,令狐兄也莫要太过忧心。实在不行,半月后我便同令狐兄一道去寻他们!” “算你小子有义气!来,喝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六章 西河出海3 旭日东升,天高地广,晨风送爽,飞鸟空鸣。 令狐同源一觉醒来天光大亮,揉着疼痛昏沉的额头,发现正身处柔软大床上,脱口叹道:“唉——又喝醉了!”起身叫喊数声,不见有人应答,料想是去英雄楼了。来到万方广场,东张西望,果见林复三人身处人群外缘,脸色一沉,上前责备道:“你们这两个家伙可真够意思的,这么热闹的日子出门也不知道叫醒我的,就这么自顾自地来了!对了,抽到的是几号签?” 林复摊手摇头,道:“不知道。” “不知道!你自己抽的签怎么会不知道?” 林、古二人看着令狐同源一脸懵然,撞肩发笑,十分默契,秋叶也跟着捂嘴浅笑,令狐同源这才发觉又被二人戏弄。古长青笑道:“因为还没抽,所以不知道。”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没抽?九大派这是办得什么事?”令狐同源也不生气,看着涌动的人群,随口发了句牢骚,觉得干站着无聊,接着又道:“我可听说了,这次自荐之人足有千余人,但经九大派层层筛选评定之后,最后只剩三十一人有资格以武争夺盟主之位。” 古长青纸扇一合,道:“你说的这些我们早知道了,但我要说得你肯定不知道。” 令狐同源兴趣顿生,道:“说来听听……哎哎哎,你怎么回事?有话就快说,扇什么扇子,卖什么关子!” 古长青莞尔一笑,慢条斯理地收起折扇,然后才缓缓说道:“就在你来之前刚刚上演了一出好戏。” “什么好戏?” “那些被九大派剔除在外的人也算是身负声名之辈,当众被除名,栽了这么大的面……” “肯定就不服气了,所以就上门闹事了!” “然……” “然后九大派就先跟他们讲道理,道理没讲通就动手了,正所谓拳头大做大哥,然后那群人就灰头土脸地走了。” “拳头大做大哥这话太糙了,应该叫先礼后兵。” “反正就那么个意思,怎么说都一样……好你个古长青,我用脚趾头都能想到的事情,你还给我卖关子,摆了这么大个谱!”令狐同源思维跳脱,又转移话题道,“我粗略地看了一下那些自荐之人大多也算名副其实,手上功夫也过硬,当得起百里挑一一说。再经过九大派这么一筛选,又是百里挑一,这么算来剩下的这些比武候选人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精英了,这盟主之争还真是值得期待!林兄,你有几成把握问鼎魁首?” 林复不急不躁、无忧无愁,泰然说道:“尽人事,听天命。” “对我你就别讲这些空话了,你我还是了解的,看似一副淡泊名利、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实则心气高着呢!这次比武争雄虽说参与之人个个不凡,但称得上登峰造极的一个也没有。与刀、剑两位盟主同辈的江湖名宿、武林耆老们,或因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或因清高出尘、看淡虚名,或因如我这般厌烦俗事牵绊,喜好自由自在,全都没参加。不管是着眼当下,还是长远之计,这些老家伙们不上场也算是明智之举,输了丢脸,说难听点就是晚节不保,赢了也没多大光彩,就算技压群雄,一举夺魁,都这把年岁了,还能折腾几天?”令狐同源说得兴起,顾自侃侃而谈、长篇大论,“我算了下,林兄你大概有三成的可能性脱颖而出!” 林复若有所思、不置可否,轻轻握了握秋叶柔荑,后者感知大手上传来的踏实暖意,面上忧色稍缓。古长青摇扇微笑,道:“正戏开场了。” 邢顶天、沐平生并肩来到长阶上口,陈城丈、燕北定等八派首脑分立两侧,也无需他们开口示意,乱哄哄的广场上立时便自主安静下来。 邢、沐二人对视一眼,又同两侧众人眼神交流,沐平生上前一步,扫视广场上及远处房舍窗前廊下数以万计的人群,扬声说道:“英雄楼前聚焦天下英雄,共证武林盛况。萧盟主、公冶盟主不幸遭难,实乃我中原武林一大憾事,叫人悲恸万分。然故人虽逝,其遗志当有吾辈生者传承发扬。武林盟主之位干系江湖安危兴盛大计,其中紧要人人明了。得九大派掌门慧眼公断,选出三十一位兼具才德智勇的精英豪杰,以武争雄。”其言朗朗,广传四方。 赵飞翔身姿挺拔,双手捧着一方尺许见方的木盒,拾级而下,行至长阶中间平台,并足站定。盒面上留有一眼碗口大小的空洞,专为抽签者所留。 沐平生接着说道:“关于比武对决的详情规则,在城中各处所张贴告示上均已说明,想必大家早已清楚,下面便请三十一位候选精英上前抽取各自比武签号。”话音未落,一道洪亮的吆喝声响彻云霄:“来来来,上不了比武高台的各位江湖豪侠们,可以上咱们金海赌坊的赌桌!咱们金海赌坊的门槛低的就差凹下去了,欢迎各位踊跃下注!” 令狐同源笑骂道:“这小子胆子真大,不怕挨打么?” 吆喝之人不顾无数旁人的怒目相向,兀自叫喊不止:“小赌怡情,大赌致富,成不了武林至尊,那就做天下首富……” 隐身各处的三十一人在旁人羡慕嫉妒的目光中相继出列,令狐同源拍着林复的肩膀,道:“最好能抽中一号签,那第一场就不用打了!”林复淡淡一笑,道:“借你吉言。” 陈城丈和燕北定颇有深意的对视一眼,一同走下长阶,各从木盒中抽取一片折叠整齐的签纸,展开一看,分别写着“十七”、“廿五”两个数字。 林复从容来到台阶上,道:“赵兄弟,咱们又见面了。”赵飞翔笑着点头,道:“林庄主请抽签。”林复依言抽取,大方展开,一旁的燕北定带着几分揶揄,笑道:“林庄主真是好手气啊,随便一抽就抽中了一号签!” “这么好手气要是不去下个注,那也太可惜了!” “对,就押我们华北双雄,到时我兄弟二人借阁下好手气一举夺魁,阁下也能赚个盆满钵满,真可谓是一举两得、皆大欢喜!”笑侃二人正是“华北双雄”乔大海、乔大江,而后信心满满地抽取签纸,展开一看,望着其上十五、十八两个数字,怔立当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六章 西河出海4 按照既定规则,抽中这两个签号的人即是首轮对决者。 “东南四杰”之一的李画对神情怪异的乔氏兄弟心生好奇,探头一看,当即发笑,一传十,十传百,全场哄然大笑。 乔氏兄弟原本有十分美好的假想,二人一路过关斩将,双双齐聚最后对决,而后历经苦战不分胜负,同任武林盟主,铸就一段武林佳话。奈何事与愿违,面对众人哄笑,脸色红一阵青一阵,难堪至极。 抽签完毕,赵飞翔放下木盒,取出一本簿册,恭声道:“还请诸位大侠出示一下各自的签号,供小人作下记录。” “比武大会明日如期举行,还请诸位英杰妥善安排自身事宜,莫要因故缺席。此外沐某仍有一言,望大家别嫌沐某啰嗦。”沐平生威名远扬、人人信服,众人当即禁声竖耳,静待后话,“比武切磋,拳脚无眼,参与比武争雄者皆为我中原武林不可多得的豪杰翘楚,任谁损伤,均是我等所不愿见到的江湖憾事。还望诸位点到即止,和气为重,胜败为轻。” 月上柳梢头,夜风杓城楼。 邢顶天问道:“可有你家小子和姑娘的消息?”沐平生眉间带忧,摇头道:“进了巴丹吉林沙漠后就再没消息传来!”邢顶天宽慰道:“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有明日、阿靖、小和尚、罗小子、通明他们这几个人同行,就算是遇到了杨断北,他们也足有自保之能。况且宋家兄弟也带人前去接应了,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收到他们平安归来的消息。” 沐平生忧心不减,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稍作静默后道:“时候不早了,城中各项防范也已布置妥当,邢兄还是先回去睡吧,今夜就由小弟来当夜。” “小弟!”邢顶天耸肩一笑,道,“都这把年纪了,还算哪门子小弟?” “哈哈哈,习惯啦,改不了口喽!” “岁月这东西,你在过得时候觉得没什么,但当你回头看时才会发现,这东西过得真他娘的快!近年来我时常梦到我们几个老友初遇时的样子,那叫一个风采卓绝、豪情万丈!明明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总感觉就是刚发生的。如今,我七十五了,你也有六十八了,阳明先生、阿仁、阿cd不在了。还有天山那古怪的老家伙,为了一个女人,独自躲到了深山,几十年足不出山,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死了还是活着……”邢顶天五官大气的脸上罕见的表露出苍凉之情,说话间再不是那雄赳赳气昂昂、气力天下第一的“力神”了,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寻常老人。本想换个话题活跃一下气氛,不由自主地把气氛弄得更加沉闷了。 沐平生望着一反常态的邢顶天,心绪变换,先讶异后释然,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感叹:“我们都老了。” 魁伟、高瘦的两道人影并立城头,遥望寂寥孤月,苍苍须发、片片衣袂随风而摆。 “近来多事,动荡难安,但愿这次比武大会能顺利完成。” 城中通宵火热,城头萧索苍凉。 陈城丈脚踏虚空,手中长剑正气凛然,化作片片光影,直逼孔振霆。后者为崆峒八秀之一,门中青年一辈的佼佼者,手中双剑倏分倏合,巧解对方凌厉剑势。陈城丈疾攻未果,身形一变,“正道剑”变作“斗米剑”,人随剑走,轻灵跳脱,如锦鲤破水,粼粼耀目;剑随人转,往复无方,如东来清风,婉转沁人。 燕北定虎目暴睁,啸声震天,一招“兵家必争”,单刀直入,势如大江水泄,奔腾澎湃;龙虎张东旭凝神肃穆,双脚错落,点踏七星,一招“飞瀑三叠”,软剑幻化,刚柔互济,时如无骨拂尘,柔劲绵绵,时如钢鞭寒枪,锋芒无匹。二人妙招迭出,奇变无穷,荡人心魄。 洪花叶、东南四杰、华苍龙、焦云青、吴春耀、万广年、裘天龙、袁威、任傲、逍遥人、钟振鸣……一干争雄精英共分一十四组捉对激斗,各呈所能、精妙绝伦。引得数万看客大呼过瘾、喝彩震天,又议论纷纷,品评高下,猜测胜负。 乔大海叉腰沉脸,闷闷不乐;乔大江双臂环抱,盈盈微笑。兄弟二人互解互知,武功又在伯仲间,要分胜负,难免伤亡,为使不损兄弟情,亦不使他人得利,私下约定以抓阄之法定胜负,输者自动弃权。结果乔大海运气不佳,抽到了写有“退”字的签纸,无奈让步弃权,乔大江凭运气不战而胜。 这边厢万人空巷,比武争雄如火如荼,台上台下群情高涨、激情澎湃。城南小院却如世外桃源,宁静清幽,花香荡漾。 林复晨起,未见古长青,不奇也不问,悠然洗漱。秋叶备好了热腾腾、香喷喷的饭食,二人静坐共食,氛围恬静安详,如同寻常百姓家的恩爱小两口。 令狐同源上蹿下跳、东张西望,遍寻万方广场周遭各地,未见想见之人。正当他郁闷不已时,终见姗姗来迟的林复、秋叶二人,于是拍着肚皮打着饱嗝,道:“来啦,可惜太晚了,一坛美酒被我喝完啦!” 林复问道:“喝饱了吗?” “怎么没喝饱?饱得不能再饱了!” 林复从身后拿出一只小酒坛,显摆晃荡,故作可惜道:“秋叶不光做得一手好菜,酿酒的手艺更好,这是她亲手酿制的‘秋风醉’,本想……”话未说完,酒坛被令狐同源一把夺走,麻利地拔出坛口木塞,仰头就喝,一阵咕哝,“啊——好酒!”一副志得意满。 林、秋二人相视莞尔,林复提醒道:“这酒有两个特点,一个是口感好,另一个是后劲强……悠着点,别喝醉了,你要是醉倒在这里,我可不管你!” 令狐同源充耳不闻,顾自牛饮,尚未尽兴,坛已见底,未及回味,酒劲上头,面色潮红如火,双眼迷离无神,脚下虚浮无力,身形晃荡欲倒。林复无奈轻叹,伸手将他扶住。 陈城丈满面春风,百招战胜孔振霆,在万众称颂中走下广场,来到人群外围巧遇扶着令狐同源离去的林复,抱拳道:“令狐兄这是喝醉了?” “倒叫陈掌门见笑了。”林复双手扶人,点头示意,“恭喜陈掌门旗开得胜!” “多谢林庄主美言,不过是抛砖引玉罢了。”陈城丈眼含深意,言辞谦和,傲气外露。 “陈掌门若无其他事情,不如到寒舍小酌一杯如何?” “正有此意,那便多有叨扰。” “客气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六章 西河出海5 令狐同源酒量虽差,但酒品极好,歪头闭眼,嘴角噙笑,不吵不闹不呕,安然静卧床榻。林复将其安置妥当后,来到院中,冲着负手踱步、观赏花草的陈城丈抱拳道:“陈掌门久等了。” “林庄主客气了。”陈城丈回身还礼,道,“饱历刀光剑影,偶尔身入这花香草翠、别有韵味的幽静小院,不由心平气静,实在是妙不可言呐。” “青城天下幽,能从见惯了名山大川、万里风光的陈掌门口中听到这般赞誉,倒也不枉秋叶一番费心打理。陈掌门,请。” “请。” 说话间,秋叶奉上香茗,二人围着石桌座下。 陈城丈轻嗅淡淡茶香,漫不经心地说道:“林庄主才情高绝,区区数年时光,便令西河庄名动天下,直叫陈某敬佩不已!林庄主选在雾灵山下创建庄门,可是与那奇三绝庄楚氏有渊源?” “谈不上有什么渊源,不过是略有交集罢了。”林复坦然正视陈城丈,放下手中茶杯,道,“楚氏一门世代仁义,林某素来敬崇,奈何楚飞楚大侠受奸人算计,落得身死庄毁的凄惨境地,叫我等后辈痛心疾首、唏嘘不已。为表对楚氏一门的敬意,林某便斗胆在雾灵山下创建庄门,还把奇三绝庄遗留下来的田地重新做了整顿和利用。说来惭愧,林某能有今日成就,全赖奇三绝庄先辈英灵的庇护。” “哦,听林庄主言外之意,似乎对楚飞庄主陷害遇难、奇三绝庄惨遭灭门这一江湖惨案知之颇多。” “确实知道不少。”林复悲从中来,涩声缓述,说了诸多关于当年奇三绝庄灭庄血案的种种情况。 陈城丈一直注视着林复的神情变化,悲痛之状真切自然,既不做作,也不过分,其口所言他大多明了,那些他未曾听闻的内容,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稍作静默,又问道:“听林庄主口音,应是北直隶一带的人,祖籍可是在雾灵山周边?” “不瞒陈掌门,林某也不知自己原本家住何地,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也不知道爹娘长什么模样,自打记事起便过着居无定所的流离生活。在十三岁那年,想来该是林某的福报到了,在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恩师。恩师将我视若己出,不仅把我抚养成人,还将毕生修为倾囊相授。只可惜林某天资愚笨,多年苦修,也仅学到了家师神通的些许皮毛,每念及于此,心中久久难安、万分惭愧,实在有负师父他老人家的期许!” “林庄主过谦了,如你这等还叫天资愚笨,那岂不世间人人皆是白痴傻子了?能教出林庄主这般出类拔萃的弟子,令师必也是人中翘楚、声名显赫的一代名侠,不知陈某是否有幸能得林庄主引荐结识这位奇人?” 林复神色黯然,叹道:“家师早在五年前便已故去!” “实在可惜!不知令师名讳为何?葬身福地又在何处?他日若有机会,定要亲至坟前上香敬酒,廖表敬意!” “家师林双木,就葬在鄙庄之内,随时恭候陈掌门大驾!家师在天有灵,得知陈掌门这般有心,必会感到欣慰!”林复看出陈城丈心中所想,接着解释道,“家师一身修为惊世骇俗,但他淡泊名利,常年隐世山野,几无声名,外人不知其名倒也正常。” 闲话一阵,陈城丈又问道:“久不见古先生,可是出门办理要是去了?” “古兄生性散淡,素好山水,想是被某处奇绝风光所吸,流连忘返了吧。” “你们两个家伙倒真是够清闲的!”令狐同源酒醉沉睡半日,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来到院中,这才看清另一人,道:“我倒是古白衣,原来是陈掌门啊!” 陈城丈笑道:“令狐兄也坐下来喝杯清茶吧,正好解酒醒脑。” “我令狐同源喝酒从来不用茶水醒酒!”令狐同源对上好香茗不屑一顾,接着问道,“在我……午睡期间,可有人来找过我?” 林复摇头道:“没有。” “没有?怎么会没有?兴许是他们不知道我在这里吧。”令狐同源兀自念叨一番,匆匆离去。自宋煜国、宋煜民带队寻人离开后,数月来,不管有无消息,他每隔七日就会同两者间传递消息的信使见上一面,做些交流,今日正好是会面之日。他看似散漫,一副事事皆不上心的模样,实则极负责任感。 陈城丈随后起身道:“打扰半日,陈某也该离开了。” 林复出于礼数,挽留道:“时候不早了,陈掌门不如吃了晚饭再走。” “林庄主好意陈某心领了,告辞。” “陈掌门慢走。”林复将人送至院外,望着远去背影,身后响起了古长青的说话声:“如何?” 林复缓缓答道:“当得起不凡二字,不过也仅此而已。” “那就是不需要我做些什么喽?” 林复淡淡一笑,问道:“你那边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六章 西河出海6 翌日,天公不作美,大雨滂沱,江湖群豪嘴上感叹咒骂,兴致依然高昂,或身披蓑衣,或手撑油纸伞,更甚者为了一睹高手对决的绝伦风采,不带任何遮雨物件,任由雨水恣意侵袭。 林复准时来到万方广场,其余七组各自激斗,唯独他的对手“闪电枪”吴春耀久不现身。正当纳闷之际,邢顶天洪亮的声音穿过层层雨幕响彻半边天:“吴春耀吴先生因昨日同童川童掌门的比斗中耗费过甚,以至无力再赴今日比斗。就在刚才,其门下弟子张中庭代其传达弃权之意……” 全场一片哗然,所有目光齐聚林复,各种议论声嘈杂起伏,当中自有不少人直接开腔嘲讽。 不远处的阁楼,是一处极佳的观摩之地,清晰可见万方广场上的各个角落。百姓庄众人便在其中凭栏俯视,其目的正是想看林复一展身手,等来的却是这么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结果。 钱振先一心期盼林复落败出丑,不能如愿,讥讽道:“真是走了狗屎运了!一招不打就过了两轮,也真是绝无仅有啊!真怀疑他那西河庄的名声也是这般凭运气得来的!”堃浩海跟着嘲笑道:“要是一招不打赢到了最后,那才叫旷古烁今!”二人并未得到想象中其他人的附和,却迎来了端坐正中那威严老者的凌厉目光,急忙禁声退步,躲到一边。 林复在数万人异样的目光中,面无表情地走下了广场,未遇令狐同源,与秋叶共撑一伞款款离去。 陈城丈在两百招内再胜对手“云南刀神”万广年,博得满堂彩。随后,燕北定、洪花叶、赵琴、乔大江、钟振鸣、华苍龙等人相继战胜各自对手,享受着万众瞩目的崇高荣耀。 午后十分,雨势不减反增,滦河暴涨,逝水如龙似虎,汹涌澎湃。 方圆数里难见人烟,一名独臂男子,单肩扛着连接身后板车的粗绳,冒着暴雨沿滦河而行,一步三滑,极是艰难。板车上覆盖着一张草席,三双成年男子的大脚裸露在外,随着板车的晃动而左右摇摆,任由暴雨无情地拍打。 哐当声被落雨和流水声掩盖,板车倾斜,独臂男子体虚气弱,被粗绳扯倒在地,泥染半身。剧喘着挣扎起身,不看也知道定然又是车轮陷入了泥坑中,因为这已经是第四次了。环视周遭,并见干燥之地,只好将人放在烂泥地上了,等把车推出泥坑,再将人搬回车上。 揭开草席,内有四人,其中三人脸色惨白,肢体健全,胸腹腿脚上有多道触目伤口;第四人同独臂男子长得有几分相像,双腿齐膝而断,断口处的肉质被雨水冲刷的发白。 独臂男子拧眉侧目,断腿之伤他明明已见过很多次,仍是不忍多看一眼。 令狐同源身披蓑衣,带着十余人冒雨疾行,其中一人突然喊道:“五爷,那边好像有人!”顺其所指,模糊可见一人,似在搬动什么东西,再不迟疑,箭步上前。待到近处,才从重重雨幕中看清那人,锐声叫道:“三哥!” 独臂男子正是宋煜民,闻声一凛,仅凭声音就能分辨来人,“五弟……”趔趄转身,被令狐同源一把抱住,不及开心激动,发现只剩一臂,好似被隆隆滚雷砸中,“三哥你的手……”宋煜民只道:“快救二哥……”话未说完,即昏死在了令狐同源的怀中。再看板车上的断腿男子,赫然便是宋煜国,“二哥——!” 令狐同源茫然回望随行众人,无人能解答他心中的困惑,急得如陀螺般原地打转。 初时的一阵慌乱失措后,令狐同源马上恢复了镇定,道:“你快回去请好大夫,备好伤药……做好一应准备事宜!你们四个随我把二哥、三哥和这三位兄弟送回去!还有你们几个,沿途再查看一番,是否还有其他兄弟,但有发现,不管死活全都给我带回来!”十余人听其指令,麻利地展开行动。 华灯初上,暴雨已歇,檐口水滴断续落下,触地散溅,反复无倦。宽广的石板街道被冲刷的一尘不染,不时有飞骑疾驰而过。 “嚣张个什么劲?当老子没见过马么?” “急着去投胎啊!” 一众江湖客一边急急避让,一边恶言咒骂,细心的人则问道:“今天有点奇怪,好像又出什么大事了?” 当即有人接话道:“你们还不知道吗?”此言一出,勾起多人兴趣,聚拢一处,争相发问。那人很享受这种被人簇拥的感觉,得意一笑,稍稍卖了下关子,在众人迫切的追问下才悠悠反问道:“‘财神’吴谦有五位义子,合称‘四姓五雄’,大家都听说过吧?” “怎么没听说过?” “听过不奇怪,没听过才奇怪!” “少放没用的狗屁!” 那人既不生气,也不因为旁人的催促而变得高效,依旧慢条斯理地说道:“这四姓五雄中的老二老三是一对亲兄弟,名叫宋煜国、宋煜民。早在五六个月前,宋家兄弟召集了几十个江湖好手,入蒙地接应东方明日、梁靖等人,结果人没接到,却落了个全军覆没的凄惨下场!” “那宋家兄弟是死了吗?” “死倒是还没死,不过离死也不远了,一个断腿,一个断手,现在还昏死没醒,怕是凶多吉少了!” “对方什么来头?能让宋家兄弟吃这么大一个瘪,一定不是等闲之辈!” “老子又不是神仙,哪能什么都知道?” “莫不是那邪魔三殿?又或者是无为邪教?” “宋家兄弟这次去的是鞑子和无为邪教的地盘,八成是无为邪教做的!” “难怪盟主府今天一下子热闹起来了,原来是出了这档子事情!” “走走走,我们上盟主府自己打听去,别听这小子摆谱胡诌!” 无所事事的江湖客们,事不关己,高谈阔论,结伴涌向盟主府。除了盟主之争,如今他们又多了项茶余饭后的谈资。 英雄楼后的盟主府,冷清多日又变得门庭若市,来去人群络绎不绝,或是带来真挚关切,或是只为心中好奇。 林复和古长青进到盟主府偏院,长廊下停放着数十具尸体,皆由白布覆盖。见令狐同源从房中出来,急忙上前问道:“令狐兄,宋二哥、宋三哥怎样了?”令狐同源情绪低落,满面忧愁,道:“伤势严重,又没得到及时救治……唉……” 林复宽慰道:“吉人自有天相,令狐兄切莫太过忧心,扰了自己的心神,后面还有诸多事宜需你料理。我庄上有棵千年人参,我已传信回去,想必今日午夜便能送到。只要能在眼下续上这口气,调养恢复都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令狐同源大喜,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林复,欢呼道:“及时雨及时雨!林兄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啊!续命奇药义父也有收藏,但此去开封路途遥远,怕是不及折返,二哥、三哥便……这下好了,有了你这棵千年人参,二哥、三哥可算是有救了!” 自打进到这个院子后,古长青手中的纸扇从未停止摇摆,每当他思索时都会不由自主地表露出这一举动,越是投入,摇摆越快,问道:“可查出些什么线索了?” “我见到三哥时还来不及询问,三哥他就昏死过去了!”令狐同源走到就近的三具尸体旁,揭开白布,死状极惨。第一个是被某锋利之物钻入胸口,搅碎心脏而亡;第二个是被生生砍下头颅,断口皮肉残破,并非寻常刀斧所为,应是类似于钢锯之物造成的;第三个被拦腰斩断,从伤口上判断,令狐同源能认定同样不是刀斧所为,具体为何,他一时也看不出来。 古长青细看之后,凝重说道:“我若没猜错,这位兄弟是被人用一把大剪刀生生剪断的!” “大剪刀!”令狐同源大觉不可思议,再次查看,确实像极了被剪刀剪断的情状。 余下数十人,尽皆死法怪异凄惨,一击毙命,干脆利落,且大多非常见利刃造就。令狐同源道:“凶手肯定是一群使用奇异兵刃的高手,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凶手是些什么人,生平从未听闻世上还有这样一帮人!” 古长青手中纸扇愈摇愈疾,沉吟道:“我倒不这么认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六章 西河出海7 令狐同源不解其意,问道:“古兄这话何意?” 古长青道:“武功到了一定境界之后,任何兵刃都能信手拈来,这些奇异兵刃或许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另二人皆有不凡修为,自然深明此理。 林复道:“之前听令狐兄说起过,你最近一次接到宋二哥、宋三哥的消息是在上个月。” 令狐同源道:“不错,到今天已经有一个月零六天了。期间一直同我联络的是一位叫郑和良的兄弟,我们有约定,不管有无消息,每隔七日就见上一面,若有急事,另有联络的法子。昨天正好是七日之约,我因贪杯耽误了些时辰,离开你家后便匆匆赶往城北五里处的凉亭,既不见和良本人,也没找到他留下的密信。却在柱脚看到了一滩血迹,和一些打斗的痕迹。当时我就感觉不妙,找遍方圆数里,没有发现。然后就调集人手,扩大查找范围,在今日午后时分碰到了重伤归来的二哥、三哥他们。” 林、古二人锁眉沉思,一时无言,令狐同源自责道:“都怪我!要不是我贪杯误事,按时会见和良,他也不会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说不定他当时带来的消息,就是要通知我去救援二哥、三哥,那么后面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了,二哥和三哥不会至残,那些重情重义的兄弟也不会这般无辜枉死!贪杯误事,酿成大错,我令狐同源在此立誓,此生决不再饮酒,如有违背,不得好死!” “令狐兄先别忙着自责立誓。”林复轻拍其肩,然后转头问道,“古兄,这事你怎么看?” 古长青道:“此事有太多疑点了,令狐兄一个多月前得到的是进入巴丹吉林沙漠的消息,那里距此足有数千里之遥,便是全程畅途、毫无阻拦,至少也需要一个月时间才能回到这里。从时间和路程上来推断,那个时候应该是他们开始返程的时间,这样才能合得上令狐兄今日能在滦河边碰到他们的时间。” 林复道:“我想不外乎这么几种可能:一、令狐兄当时得到的消息是假的,宋二哥、宋三哥他们根本就没有进到巴丹吉林沙漠;二、宋二哥、宋三哥在传出消息后,因为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原因,临时决定返程,但这显然同这一个多月令狐兄从和良兄弟处得到的消息相矛盾,几乎可以完全否定这种可能性;三、被骗的很可能不仅仅只有令狐兄,甚至连和良兄弟也不知情。” 古长青神情凝重,道:“或许令狐兄从未得到过真消息。” “这怎么可能!”令狐同源脸色惊变,心中隐隐感到了一丝恐惧,似乎有一个惊天阴谋正缓缓向他靠近、展开,若有似无、捉摸不定。 古长青接着又道:“不管真相为何,凶手是谁,其目的又是什么,现在唯一能够肯定的是,这帮手段通天的神秘人布下了一个庞大险恶的局,而两位宋兄和这些蒙难兄弟在不知不觉中落入了他们的圈套中。此事实在太过诡异,仅凭眼下所知,做不出更多的推论。” 令狐同源忽然醒觉,急切道:“那明日他们会不会也遭到了……”越想越怕,竟不敢直言心中猜测。 林、古二人并未答话,但从二人神情上可看出,显然是认同了令狐同源的猜测。林复问道:“令狐兄可找到了事发之地?” 令狐同源神思不属,林复连问三遍,他才回过神,道:“找到了两处,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我也不能肯定。或许是受到大雨冲刷的缘故,很多地方都变得模糊不清。” 古长青道:“那就请令狐兄带路,还有城北五里的那座凉亭,或许能有新的发现。林兄你就别去了,还是多保留些体力应对明天的比斗,况且秋叶还一个人留在家中,眼下局势复杂、暗潮汹涌,她一人留在家中着实也不安全。” 林复稍作迟疑,点头道:“你既去了,我去不去也没多大意义,万事小心!” 令狐同源见二人这般仗义,心下感激,道:“今日天色已晚,视物不明,查看不便,不如等到天亮后再去。” 古长青却道:“有些线索,或许只有在大晚上才更容易发现。” 盟主之争来到了第三日,雨过天晴,经过两日角逐,参与者大半已淘汰,仅剩八位。江湖群豪的观武热情不仅未受宋氏血案的影响,反而变得越发高昂,随着比试的深入,势必会更加精彩,也更令人期待。 推断胜负的猜测声,品评高下的议论声,尽情邀赌的吆喝声……各种声响交织一处,如沧浪起伏,哗哗轰鸣。 林复给了秋叶一个自信平和的眼神,坦然面对江湖群豪的各种怀疑和讥讽,在旁人少许的期盼中款款上台。直到手捧古琴的赵琴四平八稳地站在了他的面前,江湖群豪们的心才算踏实下来。 陈城丈面噙自信笑意,右手负背,左手长剑斜斜下垂;“崆峒八秀”之首钟振鸣,手持一对寒光霍霍的钩剑,交叉亘于胸前。 二人同道一声“请”,双双展动身形,凌空交错。陈城丈单剑同使“正道剑”、“斗米剑”两套镇派剑法,时而正气凛然、中正雍容、端庄大气,时而轻灵婉转、徐徐清风、淙淙山涧。 钟振鸣脚踩独门“花架燕飞步”,来去纵横,如梭如风,一对钩剑集多家之长,去芜存菁,精炼稳健,不带丝毫拖沓,不走无用击技,不费无谓劲力。一切如行云流水、和谐圆融,点滴皆恰到好处、浑然天成。百十招转瞬即逝,二人各呈所能、平分秋色。 陈城丈一声清啸,剑招陡变,长剑时隐时现,捉摸不定。攻则全力猛攻,如疾风骤雨,一往无前;退则奇招迭出,似退实进,精巧绝伦。 陈城丈师承重云子,乃数百年派史罕有之天纵奇才,结合教派传承和青城胜景,自悟剑法“青城之剑有还无”,分藏、雅、静三式。眼下所使正是“藏剑式”,后续七大变式,每一大变式又有一十六种小变式,幻化无穷,奇妙无比。 钟振鸣一时难适对方变化,偶露破绽,意境有损,行云断而流水滞。但他亦是天赋卓绝、坚忍不拔之辈,岂会因面前险阻而心生怯意、束手待毙?一对钩剑通身皆有玄机,或放或收,或勾或刺,或挑或劈……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乱中有序,以杂对隐,以乱对现,收效显著,颓势渐稳。 燕山派既能挤身九大派之列,自有他派难及之底蕴,即便如今山门动荡、一分为二,仍是大多数江湖教派所难比拟的。其武学精华全在一口单刀,素有“燕山刀法,雄峙京东”之美谈。 泰山派同样以刀见长,诗圣名篇有云: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创派祖师岳尊既善拳脚,又好文墨,借诗文命名镇派绝学——泰岳绝顶刀。刀法精义也多与诗文相合,再经后世历代英豪传承完善,臻于大成。 燕、泰两派素有仇隙,远可追溯至皇朝初年,朱元璋邀吴天元共商九大派甄选事宜,于燕、泰两派犹豫不决,吴天元当时建言:“既难抉择,十派亦可。”燕山派先辈只知犹豫,不知建言,暗中使坏,以晦暗手段夺取尊号,两派就此结仇,后世争斗不断。若非历代武林盟主从中斡旋,怕是早已血拼厮杀。 泰山派现任掌门华苍龙本是华山派弟子,中途转投泰山门下,机缘巧合之下还成了掌门。原本改换门庭之举为江湖一大忌讳,深受世人唾弃不齿,但华苍龙却受到了万人称颂。原因是华山派私心作祟,轻受奸人利用,行止悖逆正道。青年华苍龙侠义为先、大义灭亲,求助泰山派,平息祸乱,而后转投泰山门下便也是顺利成章的事情。 燕北定和华苍龙实在有太多相似之处,二人不仅年岁相仿,生得也有几分相像,一个阔脸虎目,一个熊体豹眼,而且皆使厚重单刀,同走刚猛路数。 因心中嫌隙难消,二人连场面上的客套话都未有交流,直接激斗一处。铛铛撞击声夹杂着阵阵呼喝声,震得近处的看客们耳膜生痛。招式不带花哨,简练沉猛,又不失迅捷精妙,较之陈城丈和钟振鸣别有一番气势和境界。 峨眉首徒洪花叶师承“天下十三杰”之一的清修师太,为本次盟主之争唯一女子,平平容貌下自有一番巾帼气概。原本江湖群豪对她多有轻视,自亲见其先后连败两大高手后,再无人敢小觑于她。 峨眉武学,博大精深,亦刚亦柔,内外相重。好武文士唐顺之有诗云:“忽然竖发一顿足,崖石进裂惊沙走。来去星女掷灵梭,夭矫矢魔翻翠袖。自身直指日车停,缩首斜钻针眼透。百折连腰尽无骨,一撒通身皆是手。余奇未竟已收场,鼻息无声神气守。道人变化固不测,跳上蒲团如木偶。”可谓对峨眉武学之极高赞誉。 乔大江通过抓阄胜了兄长乔大海,以神完气足之姿轻取次轮对手逍遥人,而遭受诸多非议。肩扛一杆名为“翻江”的方天画戟,鼓着腮帮,气呼呼的怒视着嘲讽看客们。本想借此战为己正名,却碰上了洪花叶,心中老大不悦:“跟谁不好,偏偏要跟个娘们打!虽然这个娘们挺有能耐的,但是再有能耐的娘们她也是娘们,天塌下来都成不了男人!就算赢了,也没什么光彩,俺还是要挨这群无知的蠢货嘲笑!要是一不小心输了,更是丢尽了脸面!唉——真够郁闷的!” 洪花叶双臂下垂,双手握拳,昂首上台,至乔大江身前一丈处止步。后者见其赤手空拳,亮了亮手中一丈有六的翻江戟,问道:“你不用兵器么?” 洪花叶抬起右臂,反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她涉猎广博,刀枪剑戟多有擅长,认真研究过对手手段,无论使何种兵器,都及不上集百兵之长的方天画戟,所幸另辟蹊径,以短险抗长强。 乔大江粗中有细,稍一思索便明对方用意,不动声色,抱拳见礼:“请!”洪花叶还了礼数,不再多言,右握匕首,左手为掌,俯身一滚,径取对方下盘。乔大江早有防备,待相距三尺时纵身跃起,喝声震天,翻江戟裹挟开山之势拍向对方后心。洪花叶贴地侧滑,避过重击,脚跟手肘同时顿地,横身翻转而起,意图展开空战,如此更合其意。 乔大江猛拍之势留有后手,不待招式用老,刚劲一收一发,自如圆融,横向扫出。洪花叶感知劲风再至,不知她如何使力,凌空打滚,滴溜一转,巧避强攻。“好!”乔大江心中暗赞,手上攻势不减。 一个大开大合,气吞山河;一个巧打巧闹,卓绝精妙。二人风格迥异,各扬所长,斗智斗勇,精彩纷呈,使得一众看客大呼过瘾。 东南四杰,琴棋书画,各有所擅。经过两轮角逐,钱棋、孙书、李画相继落败出局,仅剩赵琴一人。只见他身着一袭蓝衫,手捧焦尾古琴,儒雅潇洒,盘膝而坐,拨弦三两声,道:“久闻西河一落盛名,今日获教,三生之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六章 西河出海8 林复道:“先生过誉了,林某不过一介武夫,对音律一窍不通,还望先生莫要嫌弃林某粗鄙。” 台上二人客套闲话,台下看客纷纷掏出棉花、破布,堵塞双耳,更甚者对双耳做了多层防护,便是左近之人扯嗓大吼,也仅隐约能闻。他们早见识过了赵琴的奇特之处,他的琴声似有摄魂魔力,有牵动人心、扰人心神之能。 赵琴双手抚按琴弦之上,微笑示意,按宫引商,一曲《高山流水》娓娓奏来。琴声悠扬清越,婉转流畅,一个个音符活灵活现,如黄莺出谷,乳燕归巢。 心之所动,一副青峰高耸、泉水叮咚、鸟雀脆鸣、百花争艳、美轮美奂的怡人画卷在林复眼前徐徐展开,身临其境,陶醉其中,胸臆舒畅,妙不可言,情不自禁地洋溢出悠闲自在的灿烂笑容。这哪里还是什么栩栩如生的画卷?分明就是真真切切的胜景。 妙音合上了心率,一颗心沉迷其中,好似一位舞者随着节奏尽情跳跃。 体内的真气忽然突突乱窜,下冲丹田,上捣灵台,林复一阵激灵,画卷消失了,心绪平稳了,灵台重归清明。他本也未有轻视之态,可真当接触后,还是远超自己的想象,算是真正见识到了何为匪夷所思的高绝琴艺。仅凭一张古琴,就能在无知无觉中带动人心、操控心境,将凡人的七情六欲玩弄于股掌间。若非他勤练“无为真经”数年,今日定要折戟于此,暗自称险。 赵琴的嘴角在不经意间翘了翘,对方觉醒之快,远超预想,开口吟道:“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 啪一声脆响,林复精准把握时机,在赵琴琴音转而未转之际,双掌拍击。楚一天生体残,不能习武,常以诗文消磨时光、聊以。林复耳濡目染,略通诗文,情之所至,开腔浅唱:“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其音不纯,也未严合节拍,却自有一股直捣人心的真切悲意。 赵琴心神一震,涩声附和:“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两行清泪夺眶而出,爱妻病故十载有余,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尽皆铭刻于心,夜夜魂牵梦绕。潇洒的俊公子哭成了泪人儿,情泪落在手背,琴弦沾上了情泪,手颤弦抖,音色走样。赵琴回神,暗赞一声:“好个西河一落!” 林复朗声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琴王情深,感天动地,好一段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 赵琴十指跳跃,琴音顺势而发,深入其中,仿佛弹奏的不是琴弦,而是心弦,缠绵悱恻,悠悠唱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林复心潮起伏、春心荡漾,一名清丽秀美的女子,摆动着曼妙娉婷的身姿,笑吟吟地冲他招手,情难自禁,呢喃轻呼:“秋叶……”黑衣人从天而降,一掌拍在秋叶后心,如断线风筝飘跌向断崖外,香消玉殒。林复心口剧痛,腥甜涌蹿,“不对!”险中回神,双掌连拍三下,剑眉一挑,坚毅凌人,唱声洪亮:“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脑海中快速闪过父亲、叔伯、庄人们熟悉亲切的面容,一鼓作气,双掌再拍七下,唱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赵琴坐滑三尺,惊而不慌,曲调一转,《关山月》随即响起,洋洋洒洒,仿佛一名耄耋老者佝偻残躯,孤立山巅,形影相吊,望江兴叹,干巴巴的老脸上一对浑浊的眼眸饱含壮志难酬之憾,凄凉彷徨。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林复右足顿地,一片石板受暗劲催发,跳身而起,紧接着手掌一抚,石板化作百枚碎片,翻滚跳跃,噼啪不绝。 赵琴翻身而起,单膝跪地,古琴竖立化身琵琶,《十面埋伏》重塑沙场战阵,铿锵激昂,杀气腾腾。时而战鼓震天、肃杀苍劲,时而万马奔腾、兵戈如潮,时而喊杀穿云、血染大地。 “胜败兵家不可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豪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最后一字余音未落,七片石板同时跳起,双掌齐出,化作千百残片,碎而不散,凝聚如龙,翻腾穿梭,自带龙吟。 美恶不萌于心,山谷不踬其步,熙乐以生。 叹息声响起,琴音稍歇再续,古曲《华胥引》淡雅和睦、婉转自然,肃杀战阵烟消云散。曲调一转再转,先是《潇湘水云》,散板清亮,跳跃自有;后是《醉渔唱晚》,笑傲烟云,醉卧湖心;再是《渔樵问答》,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歌之荡荡。 “明月太虚同一照;浮家泛宅忌昏晓;醉眼冷看朝市闹;烟波老,谁能惹得闲烦恼。” 石龙散落,林复低声附吟:“翁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赵琴哈哈一笑,扬声唱道:“月色满轩白,琴声亦夜阑;冷冷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随自爱,今人多不弹;为君投此曲,所贵知音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六章 西河出海9 另外三组比斗正进行的如火如荼、难解难分,林复同赵琴客言几句,再向邢顶天、沐平生等数位江湖名宿一一躬身见礼后,便与秋叶并肩离去。赵琴面带满足笑意,将焦尾古琴装入一口木质上等、做工精致的条形木盒中,也同三位兄弟齐齐离场。 “这样就完啦?” “啥子情况?” “鬼才晓得喽!” “乍得啦?” “什么玩意儿?” “丫的,谁赢了?” “大概可能或许是赵琴吧!” 塞耳观战的看客们本就因为修为不足才塞耳闭听,睁眼瞎加上假聋子,等于没在场,如何能领略林、赵二人比斗的妙境?只觉莫名其妙,茫然相顾,个个如丈二和尚。 不远处的阁楼上,百姓八老神情凝重,钱振祖和堃敏缩瞳抿嘴、异常严肃。 钱振先、堃浩海同那帮寻常看客无异,一样看不出其中精要,对林复的轻视依然如故,暗自冷笑,本想顺带嘲讽几句,过过嘴瘾。可当看到父辈们这般情状,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却听堃厚地说道:“这西河一落可真不简单呐,较之一年前,武功又精进不少!”言语中不乏忧虑之情,一众目光齐聚其身,跟着又转落到钱振祖、堃敏夫妇身上,声名于他们而言比性命还重要。 钱振先、堃浩海相顾惊诧,只觉不可思议,当是自己出了幻听。在他二人的内心深处对那个性子寡淡的年轻人其实有着异常忌惮的心理,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因为厉害所以忌惮,因为忌惮所以嫉妒,因为嫉妒所以轻视,人性总是那么复杂和阴暗。 江湖群豪齐聚万方广场,致使其它宽阔的街道变得冷冷清清,林复和秋叶散步缓行。 秋叶起先并未留心,走着走着,发现脚下的路并非通往城南小院,打了几个手势,作出询问。林复解释道:“我们先去趟盟主府,看看长青他们回来了没有,再探望一下宋家两位兄长的伤情。万方广场那边人太多了,所以我们绕个清静一点的远路。”秋叶再作手势,眉眼间甚是关切,林复微微一笑,轻轻握了握她的纤手,道:“我不碍事,不过是比武切磋,又不是生死搏斗。况且那位赵先生也没到能让我生死相搏的境界。”秋叶宽心一笑,静静走在林复身旁。 来到盟主府偏院,长廊中的停尸全被抬走安葬了,厢房中宋氏兄弟分卧床榻,有专人服侍在侧。自服用林复遣人带来的千年人参后,苍白的面庞上多了一抹血色,呼吸也平稳有力了许多。林复望着被褥下本不该凹陷的地方,若有所思。 古长青和令狐同源连夜赶到城北凉亭,地上的血迹被溅入的雨水冲淡了不少,东侧吴王靠被砍掉了半边,其中一根立柱被削去了薄薄一片,断口平整光滑。古长青轻抚立柱,心有所触,却又飘忽不定,难下定论。 二人详查凉亭内外上下,找出了一些令狐同源之前并未发现的线索,但太过散乱,无法形成相互串联。又扩大翻查范围,忙活半宿,略有所获,还是远不能填补空缺。 令狐同源提议道:“古兄,天色将明,不如我们稍作歇息,待天亮后再去滦河。”古长青点头同意,二人对坐无言,各有所思。 经过半日驰骋,古长青和令狐同源于午后时分来到滦河边上一片密林外。 令狐同源道:“林中就是我之前发现的一处疑似事发之地,顺河而下十余里便是我之前碰到二哥、三哥他们的地方。” 直至夕阳西下,除了留在树干等物之上不能被雨水冲刷的痕迹外,再无其它收获。古长青一一细看了所剩无几的痕迹,作出推断,道:“凶手人数应不下三十人。” 有些泄气的令狐同源,闻声精神为之一振,迫切问道:“你还发现了什么?”却见古长青摇头不语,空欢喜一场,前后衬托,更为失落。 二人分靠大树根,席地而坐。古长青素爱干净,白色衣袍上尽是斑驳污渍,但此时他的注意力全然不在此,心不在焉地啃食干粮,脑中竭力联想着有限的残缺线索,希图从中找出相互的关联,得到想要的答案。 令狐同源沮丧无奈,叹道:“这帮人行事周密,又恰好碰上了暴雨天,想找到有用的线索怕是不成了,这种敌暗我明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看来只能把希望寄托到二哥、三哥身上了,希望他们能快些醒来,把真相告诉……我说古兄,既然二哥、三哥知道真相,我们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力气来勘察事发之地?” “你凭什么能断定宋二哥、宋三哥就一定知道真相?”古长青的反问使令狐同源一时语塞,接着道,“对方有备而来,做足了掩饰功夫,那些奇怪的兵刃很可能就如我先前的推测那般,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既然……” “你自己都说了是推测,既然是推测,根本不能保证是完全正确的,依然存在着其它多种可能!”令狐同源并不完全认同古长青所言,“二哥、三哥是什么能耐,我最清楚不过了。能让他们受到这般惨烈打击,即便是在被偷袭的情况下,依然能够看出凶手的厉害。因为能对他们偷袭成功,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二哥、三哥又能在重创之下,逃得一线生机,说明并非毫无反抗之力。那么,在交手过程当中多少总能发现凶手的一些端倪。” “令狐兄你的这个说法我不否认,但你可曾想过,宋二哥、宋三哥伤重如斯,几乎完全丧失了战力,说难听点,就算是面对一个十岁小孩,他们都打不过,跟砧板上的鱼肉也相差无几了,怎么还能逃出十余里地呢?” 令狐同源脑中首先冒出的想法是宋氏兄弟杀退了强敌,当即又否定了,从各种情况来看,哪像是杀退强敌的情状?脑子越想越乱,越乱越急,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用疼痛迫使自己清醒静心。古长青的话其实他也都想到过,只是至亲受创,关心则乱,一乱一急,加之久查无果,线索渺茫,焦躁之下就变得胡言乱想了。 “面对的对手越是厉害,就越不能轻易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那都是对手刻意制造出来故意让你看到的……令狐兄你看!”说话间天色已黑,古长青发现不远处的草丛中似有不同寻常的隐隐光亮。 二人抵近,拨开草丛,发光的竟是一小撮粉末,草丛地势稍高,又有层层草叶覆盖,这撮粉末才未被雨水冲走。 “这是……” “荧光粉。” 林复静坐许久,眼见天色已晚,打算离开,刚一起身就听到了宋煜民羸弱的咳嗽声。急忙靠近,果见宋煜民双眼微睁,因瘫睡时长,全身酸麻,想要挪身而扯动断臂之伤,痛得直冒冷汗。 “伤口尚未愈合,宋三哥切莫乱动!” “我二哥怎么样了?” “宋二哥伤势较重,还未苏醒,不过已度过危险期,想来再有一天半日就能醒来,宋三哥且宽心些。” “我五弟呢?” “令狐兄去勘察事发之地了,由鄙庄的‘白衣胜雪’古长青陪同前往,宋三哥大可放心。”林复见宋煜民嘴唇干裂,问道:“宋三哥可要喝些汤水?”后者轻轻点头,他便用温热之水以汤匙小心喂食。 “有劳林庄主了。” “宋三哥客气了,叫我林复就行了。” “我五弟何时能回来?” “快则今夜慢则明日便能回来,宋三哥此时身体尚虚,还是少说些话,令狐兄若是回来自会在第一时间赶来相见的。” “有句话必须要告知五弟,他既不在,告诉林……林兄弟也无妨,烦请林兄弟转告我五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六章 西河出海10 宋煜民深怕己身再有不测,几同于临终遗言。林复明白他心中所忧,郑重点头道:“宋三哥请讲,在下定不负所托!” 宋煜民吃力点头,道:“林兄弟就跟我五弟说:切莫再只身行事,务必保护好那件东西!” 林复不明所以,想来只有他们兄弟几人才能明白其中意思,也不多问,点头应允。 “多谢!”宋煜民挤出一丝欣慰的笑意,林复劝他少言歇息,他兀自断断续续地讲述近来遭遇,林复就此了解了其中详情。 去年冬,宋氏兄弟带着四十二位江湖豪杰由天元城出发,接应东方明日等人。临出发前,他们同令狐同源约定联络之法,主要由郑和良、张耀光二人从中传达消息。异族之地,部落林立,险象环生,又有无为教盘踞作恶。为免人多太过显眼,在进到蒙地前兄弟二人便商定,乔装成寻常商旅,再分作两队,既能掩人耳目,又能相互照应。 刚入蒙地,便收到了东方明日一行人已入到巴丹吉林沙漠的消息。兄弟二人一合计,认为横穿蒙地,太过凶险,不如改道朱明疆域,经山西、陕西、河套,再入沙漠。路途虽远了些,但更为安全顺畅,反而能早些时日到达。 不曾想,未及落实,便遭遇了数百鞑靼铁骑,不愿硬拼,且战且退,又被无为教断了后路,无奈之下逃至辽东。虽摆脱了鞑靼铁骑和无为教,却遭遇了另一批来路神秘、武功高强、人数众多的杀手。尽皆功法怪异,能隐遁水土、呼风吐火、吞金化铁……兵刃奇特,有巨型剪刀、奇形钢锯、倒钩钢钻……双方于辽东大地上周旋数月,宋氏兄弟一方死伤惨重,竟连对方来路也没摸清。 宋氏兄弟并不知道令狐同源得到假消息的事情,身处险境,既盼着他能带人支援,又不希望他来,卷入凶险之中。抱着这种矛盾心理,终于退到了滦河畔的密林中。眼见脱困在望,对方再出奇招,于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中投掷特制荧光粉,一旦沾染,极难拍落,一明一暗,优劣高下进一步拉开,一时惨叫四起、惨不忍睹。 宋煜民左臂齐肩斩落,宋煜国舍身救弟,双足尽断。断腿残臂被对方捡去,恍然大悟,终明对方意图,可惜为时已晚。正当绝望之际,一位武功极高的神秘人现身相助,挡下强敌,喝令逃离。 兄弟二人也非贪生怕死之辈,不愿素不相识的旁人为己遇险丧命。亲见来人之能后,惊骇敬佩,之后便遇上了令狐同源。 林复一直耐心端坐床前,任其叙述,不动声色,默默聆听。 望着散发淡淡冷光的荧光粉,令狐同源不得其要,随口嘀咕道:“这东西有毒吗……二哥、三哥和众位遇难兄弟都没有中毒症状,应该是没毒的。” 古长青手中折扇一合,道:“那场血战应该是发生在与你相遇前的那个晚上。” “哦,这话怎么说?” “雨天前夜,月黑风高,又是层层密林,必是不可视物。我来还原一下当时情形……”说着,古长青走到一片较为空旷的地带,用手中火把照着脚下泥地,“令狐兄且看这里,较之它处这里的泥土尤为黑些,当时应该是有堆篝火在此燃烧,一场暴雨冲走了黑灰,但仍有少许融入了泥土中,这些嵌入泥土中的碳渣便是最好的证明。还有这个不甚清晰的小坑,应是被类似于圆球形的兵器砸出来的。再看周边这些杂草,依然还有烧过的痕迹……” “我明白了!”通过古长青结合实地地推测描述,令狐同源展开联想,“当时二哥、三哥他们围坐着篝火修整,突然一个类似于铁球的东西砸到了火堆,碳火炸裂了开来,有些溅到了杂草上,有些蹦到了人身上,难怪二哥、三哥他们的衣服有被灼烧过的痕迹!” “此法可谓一举两得:其一、消灭光源,为后面的荧光粉做铺垫;其二、制造混乱,场面一乱,就能方便将荧光粉撒到宋二哥他们身上。” “原来如此,没了火堆,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时身上沾了荧光粉,几乎成了任人宰割的活靶子了!他娘的!实在是太恶毒了!我都不敢想象二哥、三哥他们是怎么从这帮魔鬼手中脱身的!”令狐同源顾自感叹一番,接着赞道,“好你个古白衣,‘白衣胜雪’之名果非浪得虚名,居然能从这些凌乱琐碎的线索中还原当时场景,佩服佩服!你再说说看,还有其它什么推论?”见古长青摇头不语,失望但也不灰心,想着有这么个才智超群之人相助,何愁找不出真凶。喜意未消,愁上心头,宋氏兄弟手足被斩,别人不明,他却清楚。建议再四处查查,希望还能找到有用的线索。 一道远近难辨、虚实不明的说话声窜入古长青的耳中:“跟我来。”说话之人用了极高妙的隔空传音之法,令狐同源察觉不到分毫,顾自埋头细查。古长青不动声色,有意无意地拉开了相互间的距离,直到几不能见对方火光,扇子翻转,熄灭手中火把,悄无声息地展动身形,没入了另一侧的黑暗中。 “长青拜见义父。”古长青恭敬行礼。 “猜到了什么,想问什么,就一并说出来吧。”来人体形颀长,背身负手。 古长青自听到隔空传音,想通心中诸多疑问的同时又多出了新的困惑,问道:“切断消息的可是您?那为何还要救助宋家兄弟?那帮是什么人?其目的可是为了那件东西?” “计岁岁。”寥寥三字,足以震撼。 古长青涵养再好,亦不禁面色微变,心念急转,道:“那接下来长青该如何行事,还请义父示下。” 来人转身,风采绝伦,不是古成空又是谁,淡淡说道:“令狐同源糊涂,吴谦和奉孝廉可不糊涂!” “长青明白了,置身事外,静观其变。”古长青稍作犹豫,问道,“看义父气色不佳,可是痼疾又发作了?”古成空只轻轻点了点头,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原地。 “古兄、古兄……”令狐同源的呼唤声响彻林间,回音阵阵。 古长青平复心绪,用火折子重新点燃火把,应声道:“我在这里!”不消多时,脚步声抵近,“一转身就不见古兄了,原来到了这里,可有什么发现?” “没有。”古长青摇头问道,“令狐兄可有什么发现?” “唉——别提了,除了又找到了一撮荧光粉,别的什么也没找到!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令狐同源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平日里言行随意不羁,通过林复结识了古长青,实则二人并不交心。这次事情的接触,不管古长青是否是出于林复的情面,上心尽力终归是不争的事实,令狐同源好感大增,对其卓绝才智更是敬佩不已。 “再逗留此地不过枉费精力,不如直接去下个地方。” “都忙了一天一夜了,要不稍作休息,等天亮后再出发?” 古长青调侃道:“令狐兄累了?” 令狐同源脖子一梗,拍着胸脯,朗声道:“我怎么会累?就算不眠不休忙他个七天七夜,我令狐同源也绝不喊一声累!”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们连夜上路!天亮前能赶到么?” “哪用得着天亮?凭我们二人的脚程,又有骏马相助,到了那边还能睡个回笼觉呢!”说着,令狐同源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泪都挤出来了。古长青哈哈大笑,他也跟着自嘲大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六章 西河出海11 令狐同源遥望着隐隐可见的天元城头,满面愁容,道:“不知道二哥、三哥现在怎么样了?醒来了没有?” 古长青宽慰道:“令狐兄莫要太过忧心,老话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般凶险的境地都挺过来了,现在也该到时来运转的时候了。” “借古兄吉言。”令狐同源苦涩一笑,唏嘘怅叹,“二哥、三哥皆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大好男儿,胸有壮志,如今一个失足,一个断臂,遭受了如此巨大的打击,怕就怕他们从此一蹶不振,再难复往日雄风!” 黄昏时分,二人打马入城,城中好不热闹,热议着陈城丈与燕北定、林复与洪花叶的两场比试,遍布街头巷尾。一个个神采飞扬、唾沫横飞,仿佛以惊世神通力克对手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其中一伙人的谈话吸引了二人的注意,高壮汉子瓮声瓮气地说道:“林复这小子的运气可真不是一般的好,先是两轮轮空,后是遇到附庸风雅的赵琴,再是碰到洪花叶这个娘们,老子要是有他这般运气,也能进最后的决斗!” 着装奇异的年轻妇人啐口道:“什么叫洪花叶这个娘们?江湖之大,又有几个女子比得了她?又有几个男子及得上她?洪女侠虽为女儿身,比起你们这些自吹自擂的江湖莽汉不知道要强上多少倍!莫要轻贱咱们女子,古有替父从军的木兰花,挂帅出征的佘太君,擂鼓抗金的梁红玉,哪个不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再看看你们这些人,连给她们提鞋都不配!” 书生模样的男子干咳一声,一本正经地接话道:“纠正一下,替父从军的是花木兰,不是木兰花,一个是人,一个是花,差别很大的。” 旁人一阵哄笑,年轻妇人一时口误,引来讥笑,又羞又怒,面皮发烫,跺脚重哼。 高壮汉子又道:“你说得这些奇女子确实不凡,包括洪花叶也确有过人之处,但你蒋花姑算哪棵葱?也配和她们比?别老一口一个咱们女子咱们女子的,尽往自己脸上贴金,你不嫌丢人,老子们还嫌丢人呢!” “你……” “你什么你,想打架啊,随时奉陪,输了可别怪老子欺负女流!”一言不合,撸袖抬腿,摩拳擦掌。 “好啦好啦!瞎吵个什么劲?”商贩模样的中年男子出言止戈,“真有那么大能耐,怎么不见你们上台争雄?” “你当是老子不想啊?那是他们不让!” “哈哈哈……!” 书生转换话题,道:“说到运气,青城丈也不差啊!” “也是,要不是华苍龙打到后来耍无赖,明明输了还以命相搏,燕北定也不至于连青城丈的‘雅剑式’都扛不住!不然的话,他二人鹿死谁手,还尤未可知呢!” 华苍龙并非无理取闹、狡诈阴险之辈,恰恰相反,他素重情义、恩怨分明,唯独对燕山派例外。两派之间宿怨甚深,加之燕北定气量狭小,他若做了盟主,定然会明里暗里刁难泰山派。故而华苍龙不惜赔上了自己苦心维护多年的声名,也不愿让燕北定登上盟主宝座。 “要我说其实这样也挺好,陈城丈和燕北定斗了个两败俱伤,得利的还是林复,那跟躺着当上了武林盟主有什么区别?日后我中土武林难不成还要指着他林复的好运气攘外安内不成?” 有不识货的人,自然也有识货之人,百姓八老就是其中之一。阁楼中,堃厚地望着身旁不苟言笑的威严老者,问道:“大哥,你可看出林复的武功路数了么?”老者不是别人,正是百姓八老之首——钱天峰,大手中轻盘着一黑一白两枚太极球,徐徐说道:“胜赵琴的那一场,看似平平无奇、轻描淡写,实则以极其深厚精纯的内功正面抗衡赵琴的‘勾心摄魂’。放眼天下,能胜赵琴者,也不在少数,但要做到这般程度,天下之大,除了‘神州八极’、‘净土二莲’和‘天下十三杰’,怕也是寥寥无几了。” 钱振先、堃浩海听得瞠目结舌,如何能想到心中最敬畏之人竟对林复有这般高的评价,极不是滋味。换作他人说这话,二人定要好好嘲讽一番。 钱天峰接着说道:“同洪花叶的那一场,从头到尾用的都是对手的招式,应是现学现卖的……”顿了顿,续道:“此子他日成就不可限量。”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尽皆色变。 甄奔雷急切问道:“那依大哥之见,振祖和敏丫头对林复有几分胜算?” 钱天峰拧了拧花白剑眉,道:“那要看青城丈能不能逼出他全部实力了。” 令狐同源受旁人热情感染,愁绪暂消,笑侃道:“早知林兄有这么好的运气,我也上赌坊去押他个万儿八千的,再把赢来的银子全押陈城丈胜,一定能赚他个盆满钵满!” 古长青颇具玩味的笑问道:“令狐兄认为林兄会输?” 令狐同源正色道:“赢面不大,不敢说绝对,三七开吧……不对,应该是二八,一九也有可能的!” “令狐兄对林兄就这么没信心?你可有见过林兄真正与人动手?” “同别的高手较量没见过,但我自己跟他较量过,那还是两年多前,刚认识的时候。林兄的武功确实挺好的,比我要好些,能在他这个不足三十的年纪就有这样的武功,实属不易了,假以时日,成为一代宗师也未尝不可。但这次他要面对的可是号称‘青城丈’的陈城丈,天赋之高,除了创派祖师,青城派数百年的历史,英才辈出,却无人能出其右!他若早生三十年,‘神州八极’必有他一席之地!他若当了盟主,用不了几年,青城派势必会一跃成为众派之首!”令狐同源眉飞色舞、高谈阔论,古长青耸肩一笑,再不多言。 因街上人来人往,骑行不便,改做徒行。 林复一边替宋氏兄弟清理伤口、上药包扎,一边说道:“他们回来了。”秋叶翘首以盼,不消多时,果见古长青和令狐同源推门而入,林复忙腾手作禁声状。 “有劳林兄了。”令狐同源轻声致谢,问道,“二哥、三哥怎样了?” “宋二哥昨晚就醒了,宋三哥也在今晨苏醒了。就在你们回来前不久刚刚入睡,别吵醒他们了,有什么话到外面去说。” 令狐同源喜难自禁,急忙双手捂嘴,连连点头。 三人来到房外,互述所知,古长青对遇到古成空一事只字未提,林复转述了宋煜民之言,暗暗留意了令狐同源微有异样的反应。 两相结合,重点疑问仍未得到答案,但见到宋氏兄弟能顺利好转,令狐同源还是十分高兴。 黑暗如帷幕,旭日东升,荡尽暗夜,盟主之争终极对决的大幕正式开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六章 西河出海12 天色未明时,万方广场就已经是一片人山人海,谁都想早些到场,占个视野开阔之地,以便亲眼见证新一任武林盟主诞生的这一神圣时刻。更甚者,干脆直接在广场边过了一晚,叫上伙伴,喝酒划拳,打发漫漫长夜。其中部分人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待醒来时发现不知被谁丢到了人群外缘,气得跳脚骂娘。而干了隐晦之事的那些人,或捂嘴偷笑,或视而不见。 世间之事,有好有坏,大多情况下总是好少坏多。便于观战之地就那么几处,很多人明明来得很早,但还是没占到好地方,脾气暴躁之人直接爆发,要么兀自咒骂、暴跳如雷,要么埋怨同伴、喋喋不休。还有为抢夺地方而大打出手的,形形色色,五花八门。 当然,动上手的那些人相互间的实力肯定是相当的,并且低到相当。要是差距大了,弱小的那方即便占理,也只能忍气吞声,冲突就无从谈起了。实力越强大,姿态就越高,往往不屑于做这种自贬身份、类似市井斗殴之事。 城西客栈,简陋到不像一座客栈。 一缕晨光透过窗户纸上的破洞,射入狭小的陋室中。陈城丈独身端坐,不紧不慢地擦拭着一柄古朴长剑。 笃笃笃,门敲三下,“掌门师兄,时间到了。” 还剑入鞘,掸了掸本就整洁干净的青衫,起身出门。 城南小院,唧一声响,飞鸟掠空而过。 院门开启,林复身着暗紫长袍,气态深沉。细心的秋叶,发现了领口的褶皱,柔荑轻抬,撑直抚平,未及收手,被林复轻轻握住。 往日只是肩并着肩走在一起,这是他二人第一次牵手而行。秋叶脸上浮现一抹羞红,说不尽的秀美脱俗。 古长青优雅一笑,折扇开合,当先而行。 双方同抵万方广场,眼神交汇,一个深如万丈天渊,一个傲似千仞孤峰,过场一笑,抱拳见礼。 “林庄主,请!” “陈掌门,请!” 林复给了秋叶一个温柔的笑容。 正主登场,群情激荡。 邢顶天、沐平生等几位武林名宿耆老,也为二人不同凡响的气态所吸,流露出了先前未曾有过的郑重。 陈城丈屈指弹剑,声如龙吟,余音悠长,起伏不定。如旷世奇侠立身万山之巅,放声长啸,荡气回肠。 “山城。”简单二字,衬出了一个从未这般认真的陈城丈。 “山即万城,城亦万山,好剑!”林复缩瞳一赞,抬手作请。 陈城丈望着对方古井不波的深邃双眸,剑尖低垂,并未像先前四阵那般利落出手。因为直到现在,他仍看不透眼前之人。 天地静默,全场肃静。 煦风徐来,荡起衣角。 时断时续的风声,时有时无的鸟鸣声,时进时出的呼吸声。 看客们个个双眼大睁,屏气凝神,再是外行,也觉出了林、陈二人间那不同寻常的气场。 鬓角的一缕长发自上台后从未平静过,或贴面庞,或垂胸口,或平口鼻。煦风似乎厌倦了长时间的平和,催加了几分劲力,那缕长发呼的窜到了额角,再缓缓落下。 发眼重叠的刹那,陈城丈的长剑终于动了,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平平刺出,剑锋未至,剑气抵身。 长剑走空,坚硬的石板上出现了一道若有似无的浅痕;长发落下,还是那般的不甘平静;双眸徐徐睁开,依旧古井不波、无喜无忧。 攻势已开,岂有停歇之理?不见手腕如何翻转,一招“粮谷五斗”使将开来,山城古剑自具灵性,含带龙吟,化作五道剑龙,腾挪开合。 紫袍舒展,如鹰如虎,双足凌空五连踢,劲风所向,化身一头无形吊睛白额虎,威啸群山,万兽臣服。 “爹,你快看!那是不是我们林峰镖局的‘五虎断风腿’?”人群中一名少年失声惊呼,双手紧紧拽着一旁中年男子的臂膀。后者眼中困惑与异彩并存,心中暗叹:“怕是先祖林虎公亲身使来也莫过如此吧!他竟……” 龙虎相争,地动山摇。 山城古剑一阵疾颤,使出“双龙戏珠”,五龙分并为二,绞转缠绕,兽王挣扎于樊笼之中,威势消磨殆尽。 紫袍变紫影,以拳作锤,其势可开山断流,剑龙无声泯灭。 “大哥!那不是俺们梁山寨中寨的‘好汉拳’么?”青年男子哪见过自家武功能有这等威力,情绪感染,热血沸腾,跟着比划了几拳,相去甚远,兴致不减。 双龙泯灭,回归尘土,“万法归一”顺势而出,龙形复成剑影,剑影凝缩成点,合于自然,融于自然,长于自然…… 紫袍归寂,一掌缓缓推出,绵软无力,漫无目的,紧跟着三掌连出,快若闪电。快慢互动,刚柔相合,四面八方,同时炸响。 “太平掌!这是我们长明教的太平掌!”人群中再一次响起惊叫声。 一青一紫,两道残影,穿梭如风,奇变无端,倏分倏合。修为浅薄的看客们眼花缭乱,目眩神迷,身形难稳,急急闭眼静心。 留青群面带诧异,道:“陈城丈这次使的‘正道剑’和‘斗米剑’与之前大有不同!” 清修师太手心冒汗,心潮起伏,喉头干涩,暗暗吐纳平复,以清茶润喉,接话道:“山城即青城,斗米正道,生于山城古剑,剑不同了,剑法自然不同。” “哼!不过是依仗神兵利器罢了!”燕北定心生妒意,不屑嘲讽。可在他强烈的嫉妒心下,又掩盖着深深的忌惮和不甘。再是不愿也不得不承认,就算没有华苍龙,他也胜不了陈城丈。闭目泄气,邪火暗涌,若非身处世人面前,他定要喝天骂地,怪天地无眼、命运不公。 留德群悠闲问道:“力神、武王,对这位西河庄主你二人怎么看?” 邢顶天豪爽磊落,直言道:“比我强,二十七八岁就赶上了三十五岁的我!不过这性子我不喜欢,藏得太深,到现在还不使出本家功夫!” 沐平生随和细心,微笑道:“本家功夫是什么我倒不关心,就是好奇他掩饰的目的,看着不像是为了韬光养晦、出奇制胜!” 留德群浓眉微皱,若有所思。 林复自精习“无为真经”后,眼界陡开,独到精准,对世间大多武功看之即明,既明即会。故而能在一气之中,使出十多套各派绝技抗衡古剑在手的陈城丈。 久战无果,清啸迭起,陈城丈终于使出了“藏剑式”。自创功法,传承山门剑意,大小变式,合道融世,山城古剑隐现难辨,更胜先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六章 西河出海13 林复以袖作扇,疾进疾退,进若游龙,退如惊鸿,妙至毫巅,好不逍遥自在。 “这……这不是古兄你的绝技么?”令狐同源咋舌连连,古长青折扇轻摇,笑而不语,林复所使正是他的“白衣扇”。 劲风所过,小块紫色布片摇摆无定,随风动荡,飘落在地仍不安定,好一阵滚动,方才静止。陈城丈心中笑意未敛,右臂半截衣袖随即脱落。 紫袍猛涨,林复并指作剑,正气磅礴,威严浩荡,分明是出自“正道剑”的“三清大道”,形神兼具。脚踩七星,缩地成寸,先后分使“斗米剑”中的“丈人宁封”、“正一盟威”,加入己身领悟,别具妙诣。 入山佳气异他山,翠逻周遭几复关。 流水白云无尽藏,莫教容易到人间。 陈城丈惊而不乱,心弦先紧后松,清啸如歌,娴雅幽僻,“雅剑式”随手荡出,清雅绝尘、雍容文雅,诸般精绝变化,洋洋洒洒使将出来。 青城镇派剑法到底非寻常武学可比,林复站高望远,窥得些许门道,终究难解全豹。大袖拢聚,屈指连弹,凝虚成实,劲气如离膛钢珠,连绵不绝地从十指间激射而出,撞上山城古剑,叮铃咚咙,甚是好听。 古长青笑望着错愕到无以复加的令狐同源,今日所见,实在不可思议。“同根弹指”到了林复手中,竟隐隐比自己使来还要精妙,更具威力,带着些许愠意,道:“好你个西河一落,对我还藏得这么深,竟不知你还是个活武库!” 娴雅致远的“雅剑式”,对上跳脱不羁的“同根弹指”,竟占不到半点上风。 陈城丈收起清啸,点踏飘退,出乎意料的脱出了战圈。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只见他双眸轻合,一派宁静祥和、超然于世。转瞬间仿佛换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傲气纵横、锋芒无匹的青城丈人,而是一个融入天地、沁心自然、窥察宇内、洞悉大道的隐世高人。 龙吟静默,风吟沉寂,山城古剑重达归真本境,扫荡群魔的浩瀚正气褪去了,求道出尘的悠然清气消散了。它只是一把朴拙的古剑,是剑又不仅限于剑,剑即大道,道即天地,囊括寰宇;是剑又不是剑,比不上枯草,及不得尘埃,什么都不是。 人静了,剑静了,天地静了,林复也跟着静了。 时断时续的风声,时有时无的鸟鸣声,时进时出的呼吸声。煦风徐来,荡起衣角,仿佛时光倒退,一切重回决斗之初。 天地静默,静到忽略了岁月的流逝,漠视了朝代的更迭,没有了江湖的起伏。 有人甚至生出错觉,认为这个世上并没有发生过这场对决;也有人认为,这并不是一场比武争雄,不过是在问道于天。 直到古剑顿地,陈城丈单膝跪地,屈身呕血,人们才醒悟过来。 哦——原来这场对决是真的! 陈城丈面色惨白,暗咬牙根,目光阴鸷,不甘问道:“这是什么武功?” 林复四字简答:“西河入海。” “西河入海……人道天道,人即大道,道亦无道。”陈城丈惨淡一笑,神色颓败,双眸空洞,好似一具失了精魂神魄的行尸走肉,黯然垂首,涩声道:“我输了!” “承让。”林复想要上前搀扶,被陈城丈摆手回绝,又遣退门人,独自下台,摇晃离去…… 看客们终于回神,有了观战该有的情状,反应各异,表情丰富。有惊讶错愕的,咋舌无言;有意外失望的,叹气唏嘘;有激动兴奋的,欢呼雀跃;有直言偷师的,跳脚骂娘。 兴奋者,不见得全是为林复获胜而高兴,也可能是因为在赌坊押对了赌注,狠赚了一笔;失望者,不见得全是为陈城丈落败而郁闷,也可能是因为在赌坊押错了赌注,狠赔了一笔;错愕者,那是真的很错愕,他们并没有明确的站队,或为林复获胜而错愕,或为陈城丈落败而错愕。 真正支持林复的人还是有的,同那些指责追究林复有偷师之嫌的江湖客们,展开了激烈的争吵。 一个人,再是神通广大,想要身处高位,他人的拥护是必不可少的。不管是一派之主,还是武林盟主,亦或是帝王将相,皆脱不出这道藩篱的桎梏。至于能得到多少人的拥护,什么样的人的拥护,那便是另一番道理了,当然二者间还是息息相关的。 林复依旧一副寡淡之情,先冲长阶上邢顶天、沐平生等几位江湖名宿耆老躬身见礼,再抱拳环敬一周,最后将目光落到了阁楼中凭栏俯视的百姓八老身上。一抖紫袍,有股说不尽的盖世风采,朗声说道:“百姓庄八位庄主,贵我两庄一年之约期满,不知贵庄派何人践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六章 西河出海14 话音未落,全场哗然。 “林兄这话是什么意思?”令狐同源发问古长青,并非不明话中之意,只为此举感到不解和意外。 不光是他,包括百姓八老在内的所有在场之人,情绪同他一般无二。西河、百姓二庄之间的约定早已风传江湖、人尽皆知。只是方与陈城丈战罢,紧接着就主动提出践约邀战,未免有逞强之嫌。通常情况下,该是建言延期,那才符合常人行事逻辑。百姓庄为维护公平之名,自无反驳之理,旁人亦不会就此嘲讽奚落。如此一来,若是胜了,好事成双,铸就一段锦上添花的佳话;倘若败了,扬威不成,反闹成一出弄巧成拙的笑话。 旁人不知其意,古长青却知道,眉头微皱,心中忖道:“未免太迫切了些。” 林复身负灭庄血仇,仇家神秘强大,至今未定确切真凶。想要抗衡雪恨,成为武林至尊,动用江湖之力只是其一;提升自我、独步天下,才有本钱同那重创剑成的神秘高手一争长短。 自得古成空传授“无为真经”,至今四载有余,立身前人肩膀,事半功倍,加之勤修精习不辍,脱胎换骨,武功突飞猛进,未及欣喜,却遇瓶颈。心中猜测,或与缺少后半部有关,翻阅各大典籍,也曾询问古成空,得到借力一法。何谓借力,即将己身之力完全催发,再在濒临枯竭的刹那借用强大且相合的外力,破开瓶颈,打通玄关,以达“开灵穴,通天地”的化神之境。此法既为捷径,自然凶险万分,稍有不慎,功消身亡。思来想去,终将主意打到百姓庄身上。 百姓庄精通阴阳五行八卦,以阵法见长,声名看似不及九大派、四庄一岛,论及综合实力,不遑多让,甚至还隐隐盖过这十四大教派庄门中的部分门派。 一年前,林复利用梁靖一行人同钱振先、堃浩海的冲突,以仗义之名,巧妙介入。又不着痕迹的煽风点火,扩大事态,引出数位百姓庄掌事之人,定下比武之约。 无关旁人,自也不乏心思玲珑之人,看出了林复的别有用心,但也只当是庄门间的争名夺利。偌大江湖,这种事情实在太过寻常,或大或小,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短暂的错愕之后,终于回过了神,数万人的喝彩起哄声轰然炸响,直如山呼海啸。一浪未平,一浪再起,多出大戏连番登场,岂能不叫一众好事的看客们心潮澎湃、大呼过瘾? 百姓庄众人反应各异,或忿忿不平,恼林复太过自大,轻贱于己;或默不作声,凝神深思,揣摩其意。钱天峰示意众人安静,自推轮椅,回应道:“约期虽满,但林庄主方同陈掌门斗罢,耗损必剧,不如先作休整,践约之日改在三日后,林庄主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看客们不干了,于他们而言,无异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无数倒彩久久不绝。 林复淡淡一笑,拱手道:“钱庄主好意晚辈心领了。”说着,再不多言,抬手作请。 甄奔雷最无耐心,重哼一声,强压心中怒火,扯开嗓门道:“大哥,他既不领情,再讲什么公平道义,也无意义,反叫他人看轻我百姓庄,道是我们百姓庄怕了他西河庄!”以他性子,若非切身领教过林复手段,且比武胜负又干系着庄门声誉,不然的话早就越众而出,同对方激斗一处。 “四叔说得对!”钱振先、堃浩海异口同声,双双跨前一步,罕露坚毅之情。 钱天峰稍作沉吟,在众人的期盼下,终于向钱振祖、堃敏点头示意。 夫妻二人倒持无锷长剑,受意出列,对视一眼,越出阁楼,在无数叫好声中,飘身落到广场上。仅仅往那一站,林复便觉出了无比融洽的气场。 长剑翻转,分指上下,钱振祖朗声吟道:“湛湛青天!”堃敏合声呼应:“达地知根!” “一阴一阳!” “乾坤定矣!” 二人忽地并肩出剑,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 一剑未歇,二剑递上,严丝合缝,圆通和谐。林复以守代攻,一面腾挪闪动,一面默察剑意,心中好不骇然。却不知钱、堃二人同感讶异,心境、感应、剑意均有精进。对视一笑,心领神会。对峙强敌,夫妻二人同心同德,放手施为,精力凝聚至纯至净,史无前例,催生效果自然更胜平常。 钱振祖斗得兴发,朗声再道:“风雷化育!”堃敏心旌摇动,脱口应声:“水火相对!” “山泽同根!” “太极成矣!” 两仪化生,四象生变,八卦展动,剑法圆转。林复越斗越惊,一气遍使二十余种各派绝学,恍如身陷汪洋大海,沉入其中,无影无踪,入眼皆是无尽剑影。脑中不由现出当年萧栋杰、薛恒双刀相合轻松挫败水寒、花谦、丁晃三大高手的场景,两相比较,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以钱天峰为尊的百姓八老,于“惊神骇鬼八卦阵”的基础上合创了“穷极阴阳剑”,穷极为宏愿,阴阳为精要,剑即现实表化,具体可用两字概括——八合。何谓八合,可分内三合、外四合、天地合。内指个体,内三合即个人的神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外指配合,外四合即二人相互之间的神合、意合、气合、力合;天地合,通达七合二人,方能合于天地,二炁交感,化生万物。 受父辈栽培,钱、堃二人自幼同生同长、同喜同悲,再经过多年苦修,后又结为连理,已达七合之境。 林复面对无俦剑风,捉襟见肘,紫袍上不断出现破口。江湖群豪既惊且骇,林复能力克陈城丈,却在面对“穷极阴阳剑”时,不过百十招便败相毕露,对百姓庄的敬畏之心不由陡增。 就当众人以为胜负将定时,林复手中忽然多出了一柄宽两指、长两尺的黑尺,其质地非铁非石,模样平平无奇。只见他随手舞来,极具高妙意境,叮当一阵,圆融剑影先是动荡失稳,跟着缓缓消散。钱、堃二人面露不可思议,齐齐止剑后退。 “海纳!这好像是海纳尺!”台下眼尖之人认出林复手中之物,因局限于传闻和书籍,从未见过实物,不能断定。 堃敏凤目含电,紧盯黑尺,冷声问道:“此物可是海纳尺?”得林复点头确认,夫妻二人相顾失色,台下亦是一片哗然。 海纳尺绝迹江湖长达数百年之久,以一种鲜为人知的特殊手法,将极品精铁与磁铁融合锻造而成,自带吸力,称之为天下所有铁器兵刃的克星也不为过。 而“穷极阴阳剑”又有所不同,其所追求和秉持的是圆融和谐的武学大道,换言之,海纳尺正是它的最大克星。 要避开海纳尺吸力的克制,说易也不易,说难也不难。何为易,换成木、竹一类制成的兵器就可轻松解决此难题;何为难,修为不到家,除非上等精品佳木,寻常竹木既受不住己身劲力的收发,也扛不住对手劲力的击打,草木皆兵之境,何其困难。 钱、堃二人显然尚未达到这等境界,一时间踌躇无措。 林复心如明镜,也不着急,对手先前所展现出的实力已是非凡,但仍不足以让他力竭而借力,只有将更大的难题摆在对手面前,才能逼出更为强大的对手。 堃敏望着同门所在阁楼,经过一番短暂的内心争斗,下定决心。夫妻二人心意相通,钱振祖当即感应到了妻子的想法,短短瞬间,意外、询问、坚定三种神情快速变换。 眼神交汇,二人身形一闪,错身而过,跳跃腾挪,分立于广场边两根相对的石柱顶端。闭眼持剑,分指青天大地。 甄奔雷不无担忧道:“大哥,振祖和敏丫头这是要强行使用‘天地合’?” 钱天峰沉默无言,神色凝重,堃厚地接话道:“福祸相依,既有莫大凶险,又不失为一大突破契机!” 大多江湖群豪不明其意,议论纷纷,望之脱帽。 林复嘴角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笑意,不紧不慢地走到广场正中,双眸轻合,双臂平展,形如“十”字。 百丈方圆的万方广场连同六十四根冲天石柱,在三人闭目的霎那,自成天地。看似一成不变,却散发出一股不同寻常的怪异气场,隐隐有向外扩张之势。围聚在广场边上的众人觉出了异状,不由自主地向后退步,一退再退,只觉莫名其妙。 场中三人,看着安详平静,实则正进行着一场不逊真刀真枪的血拼,在他们的神识中,是一个截然不同外界的世界。 那里黑云压境,飓风席卷,雷电交加,碧海翻腾,江河逆流,山崩地裂…… 时光流逝,昼夜更替,不知不觉中竟过去了三日。江湖群豪的情绪也从不明所以,几经变换,最终变作了索然无味。 第三日午后,忽然天色骤变,狂风大作。 纹丝不动静默多日的林复忽然张口爆喝:“西河出海!”声如惊雷,轰然炸响。 钱、堃二人当即从石柱顶端飘跌落地,手中长剑龟裂密布,随时有散碎之虞。不明就里之人当是大风把二人给吹下来了,或者是被林复突如其来的喊声吓到了。 叮当一声,林复手中海纳尺掉落在地,浑身剧颤,表情痛苦,五官扭曲,单膝跪地。面色青红白黑,更迭变换,异彩纷呈,大口呕血,却一反常理,越吐气色越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七章 蜀道之难1 天府之国,万山环抱,八方险塞,大江纵横,沃野千里。 山峦叠嶂间一条小河绕山岨流,流行四五里汇入涪江。炊烟袅袅的安居村便坐落在这条小河畔,恍若世外桃源,村子很小,四十余户人家,百余口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里民风淳朴,村民们过着自给自足、与世无争、夜不闭户、清苦安逸的隐世生活。 村落的最里头,有两间相邻的茅屋。 左边那间,屋前小院平坦干净,几不见杂草,屋后有座简陋的孤坟,被几陇菜地围绕其中,绿油油的蔬菜茁壮成长。屋内朴素整洁、一尘不染,摞摞书籍整齐摆放、有序归类,这哪像是一年多都未曾住人的样子? 右边茅屋门前小院中,一位形如铁塔的彪形大汉正在习练拳法,刚猛无匹,虎虎生风,甚是不凡。若非他将劲力控制得当、凝而不发,简陋茅屋怕是早已被他震塌。 此人姓王名环,有“铁拳”之称,三十出头,生得浓眉大眼,阔口虬髯,极具威势。古铜色的皮肤上沾着片片汗水,受阳光照耀,反射光芒竟有些刺目。 王环祖籍河北沧州,其父本是名武师,粗通武功,因得罪小人而遭陷害,落难负伤逃至湖北老河口,得其母搭救保命。二人就此结识,互生情愫,结为夫妻,从此隐姓埋名定居老河口。 夫妻二人和睦恩爱、相敬如宾,奈何成亲多年,迟迟未有子嗣。为此心结,常年愁眉不展,求良医、寻偏方、拜菩萨,但凡能用之法,全都用上了。或许是诚意打动了上苍,终于在成亲十六年后,先后诞下了二子,王环为幼。 王环七岁那年,老河口遭受天灾,无计可施之下,父母带着他兄弟二人踏上了艰难的逃荒之途。屋漏偏逢连夜雨,其父病逝途中,其母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带着他兄弟二人,历经苦难,死中求生,辗转来到蜀地,落脚安居村,一待就是二十五年。 从小就听父亲讲那些江湖奇侠们的轶事,有侠肝义胆的,有惊心动魄的,也有古怪离奇的,心生无限向往。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就此埋下了江湖英雄梦的种子,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父亲口中的那些江湖侠客们一样,行侠仗义,惩奸除恶,高来高去,神龙见首不见尾。 在他十五岁那年,苦求母兄不得,偷偷离家,只身踏入他梦寐以求的江湖。 这才发现,江湖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美好,确实有侠有义,也有通神的侠客,但更多的还是卑劣和阴暗,低贱和丑陋。或为区区虚名,或为某种武功,或为某件兵刃……甚至会为一口吃的,而大打出手,血溅五步,从此结下不可化解的仇怨。 但他并没有为此怯步,毅然前行,总觉得自己能为这个江湖带来些什么,改变些什么。饱历生死凶险、冷暖酸甜,也未能让他动摇初衷、后退半步。大字识不得几个的他,不懂那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秉持真挚本心,依靠过人毅力,在磕磕绊绊中艰难前行。 或许该是他的机缘到了,在他十八岁那年,巧遇邢顶天,蒙其眷顾,传授武功一月,受益匪浅。但邢顶天从未亲承二人师徒名分,他也不敢以此自居,只将这份恩情铭记心中,日日不敢有忘。 二十八岁那年,“铁拳”二字名震江湖,成了正义和侠客的化身。 功成名就的王环重回安居村,等待他的不是母亲兄长的欣慰赞赏和村民们的羡慕欢迎,而是兄长过世五年的噩耗,和老母亲寡居苦等五年的凄凉。 意料之外的晴天霹雳,令他痛心疾首,嚎啕大哭,既为兄长的离世而万分悲痛,也为老母独居多年、未尽孝道而深切自责。 有一种苦,叫孤独;有一种孤独,叫寡居老人。 寡居之苦,未亲身经历过的人,很难真正明白其中滋味。王环也不例外,但他知道,不能再让母亲受这种苦,吃得再好,穿的再好,都比不上自己能日日陪伴于母亲跟前来的好。 一如当初他踏上江湖路那般坚定不移,这次他毅然抛下功与名,尽心侍奉老母跟前,踏踏实实、无怨无悔的重新过回砍柴、种地、打鱼的平民生活。 行功完毕,屋内传来苍老的呼唤声:“环儿、环儿……” “娘,怎么啦?”王环快步进屋。 “明明记得放在这里的,怎么就是找不到呢?”一名身形佝偻的八旬老妇,脚步蹒跚地翻找着箱柜,“环儿你快来帮娘找找看!” “屋里暗,娘你小心别磕着了!先坐下来,你要找什么,告诉我,我来找!” “娘要找……对呀,娘要找什么来着?”老妇目光浑浊,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要找的东西为何。 王环会心一笑,展现了粗汉细腻的一面,小心翼翼地将母亲扶到木椅上座下,倒了杯温热的茶水放到母亲面前,一边收拾着箱柜,一边和声说道:“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你就安心坐着喝茶,院里还有些柴火没劈完,等完事了我就给你烧火做饭!” “想起来了!娘想起来了!”老妇邹巴巴的脸上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颤颤巍巍地走向挂在墙上的破衣服,“娘要找得是针线,给你补衣服!” 王环早就猜到了,只是不愿母亲操劳,故意不作提醒。笑着从母亲手中取过破衣,重新扶回木椅,轻握老母双手,笑道:“衣服破了就破了,我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不用裹得那么严实,要实在不行我就自己补!您老就安安心心的吃饭睡觉、喝茶晒太阳,别的什么事情都有儿子呢!生儿子是用来做什么的?不就是用来防老、孝敬父母的么!” 老妇先是有些生气,听完王环一番话,变成了惆怅,叹道:“你要是真孝顺,就听娘的话,快些找个贤惠踏实的媳妇进门。娘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有几天活头?娘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盼着你早点成家,生个大胖小子,能在闭眼前见上孙子一面,娘也就能安心上路了。到了那边,也能对你爹有个交代……”说着说着,老泪婆娑,提及过世多年的丈夫,联想到英年早逝的长子,悲从中来。 王环一直唯唯诺诺,恭聆教诲,他何尝不知母亲的心愿,作为人子,也有责任了却母亲的这个心愿。只是在他心中深埋着一份挥之不去的遗憾,那道倩影再次浮现在脑海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七章 蜀道之难2 左边茅屋原先住着一对孤儿寡母,王环从其他村民口中得知,妇人本是大家闺秀,与人私定终身,因家人反对,便同情郎私奔来到此地,不曾想却遭负心汉抛弃。生产时,还是他母亲接生的。 自打他第一眼见到这位命运多舛的女人,就深深喜欢上了。积极的帮妇人打理田地,收拾家务,还耐心教导小男孩习练武功。可谓是王环之心,路人皆知。 行动上表现出了足够的殷勤,嘴上却迟迟不敢开口,直抒心意。做任何事情,他都果决坚毅,唯独面对男女之事时,总是畏首畏尾、犹豫不决,甚至还有些懦弱。 直到一年多前,女人病逝,就算他有勇气开口,也没人听了。虽然开口也不一定能得到对方应允,但终究还是有一丝希望的。做与不做,结果可能并无二致,但性质却是全然不同的。事到如今,为时已晚,只能暗自默默遗憾。 女人去世,留下小男孩独自一人,孤苦伶仃,甚是可怜。王环有意收养小男孩,后者受母亲临终遗言,婉拒好意,待后事料理,便独自离村。世道艰难,人心险恶,小小年岁一头扎入外面这纷扰尘世,必受他人欺凌。王环忧心难安,欲陪同前往,转念又想到年事已高的老母亲,经过一番激烈挣扎,无奈由小男孩独身离去。 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很久没做的梦,梦中有一位看不清容貌的老妪,丈夫过世,儿女远行,家中只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每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依门独坐,风雨无阻,呆望村口。终于有一天,老妪等到了自己阔别多年的儿子,靠在儿子熟悉、厚实的怀抱中,心满意足,安然辞世。 “娘!”王环弹身而起,听到帘布后母亲平稳的呼吸声,发现又是这场梦,虚惊一场。但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的悬心久久不能落定,总有一股莫名的焦躁和不安,萦绕在心头。 午夜梦回,枕巾潮湿。 王环抹了把眼角,满手湿润,不知是泪还是汗,悄然起身去到屋外。 弯月如钩,遥挂天际,借着朦胧月光,望着他日日都在打扫的茅屋,走到了那座孤坟前,缓缓蹲下身子,轻轻抚摸墓碑。 旁人都明白王环的心意和心结,更何况作为母亲的老妇,透过缝隙,望着那落寞的背影,无奈轻叹。 翌日黄昏,老妇眯着浑浊模糊的老眼,望着日薄西山的夕阳,忽然开口道:“环儿,娘想回老家去看看。” 王环正在劈柴,闻声高举板斧的大手凝滞半空,听出了母亲平淡言语下不平淡的情绪,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怔立良久,重重点头,应道:“好!” 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 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春去秋来,何止二年。王环用了三天时间,料理了所有的农活,制作了一把简单牢固的背椅,以棉絮粗布包裹。 时隔二十五年,背着母亲,踏上了归乡之途。 王环体型雄健,精力旺盛,即便身负一人,照样健步如飞,徒行一日可达两百余里,不到十日,便进入了襄阳地界。刚劲中又配以巧劲,连日长时坐在背椅上的老妇,也不觉如何颠簸和难受。 自落脚安居村后,老妇从未到过村子方圆十里外之地,此行所选路途,与当年逃荒所经多有不同,即便相同,凭借依稀的记忆,老妇也回想不起。一路走来,所见所遇皆是那般新奇,不仅有名山大川、美景胜地,也有为生计忙碌奔走的商贩、农夫和提兵背刃的江湖客,形形色色,诸多新奇的人事物,都是她不曾听闻过的。 褶皱干巴的老脸上不时洋溢着如同孩童般新奇单纯的笑容,浑浊的双眸也多了几分神采。一想到过不了多久就能回到生养她大半辈子的故乡,情绪好比待嫁姑娘,窃喜、好奇、向往、激动,诸味陈杂又不失甜蜜。 王环见到母亲这般不同以往的情状,也跟着高兴。 天色已晚,距老河口苏家河还有些距离,王环便敲响了左近一家农户的门扉,道明来意,请求借宿。户主也是庄稼汉,得知情由,心有所触,殷勤招待。 翌日天色初明,作别同样需早起劳作的户主夫妇,母子二人再次上路出发。 人在前行,物在后移,老妇的心情逐渐纠结起来,阔别故乡多年,她既希望故乡的一切全如她记忆梦境中的那般,风景宜人,乡情淳朴;又希望故乡的一切变得越来越好,家家安乐和睦,年年喜获丰收。 岭外音书声,经冬复历夏。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愈是临近故乡,老妇的心潮愈是起伏难定,口中念念有词:“到了、到了……老太婆要回家了……孩子他爹、杰儿,你们看到了吗?我和环儿回家啦!”身子竟有些轻轻颤抖,如今的故乡早已面目全非,但是老妇还是一下就能断定。农舍能变、泥路能变、人能变……但是家乡的气味、蓝天白云、舒爽清风、淙淙流水……不会变,永远不会变,这里就是她魂牵梦绕、日思夜想的故乡! 当年离开时,王环才七岁,心智远未长成,记忆早已模糊,对这片土地没有母亲那么深的情义,但他完全能理解母亲现在的心情。正如四年前,名扬四海的他,带着一身荣耀,兴匆匆的重回阔别十余年的安居村,那种近乡情怯的感受,一模一样。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王环背着母亲缓缓行走在田埂上,两边是成片成片的玉米地和花生地,时下正好临近这两种作物的丰收时节。老妇正想让儿子把自己放下来,亲身踩一踩这故乡的泥土;王环心照不宣地止住了脚步,想让母亲好好感受一下故乡的清风和气味。这时,迎面跑来一名岁的稚童,好奇地眨巴着眼睛,脆生生地问道:“大叔,你们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来?来我们苏家河做什么?” 面对一连串问题,王环笑着作答:“她是我娘,我是她儿子,我们刚从安居村来,到了这里就是到家啦!” 稚童听得一脸茫然,不断地挠着头,目光落到了老妇身上,又问道:“大叔,这个老奶奶怎么啦?是不是腿……腿不好啦?” 王环伸手轻抚稚童脑袋,道:“老奶奶不是腿不好了,是走累了。” “走累了?我从去年开始就没有要爹娘背过!” “那你真厉害!” “老奶奶真没用!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人背!” 童言无忌,王环哑然失笑,一时也想不出该如何对稚童讲解其中的道理。这时,又走来一位肩扛锄头的庄稼汉,容貌与稚童生得颇为相像,想来是父子关系。 “爹!”果见稚童回头喊道,“来了两个不认识的外乡人,说什么到家啦!” “乱叫什么?一点礼貌都没有的!”庄稼汉见王环长得这般威武,生怕将人惹恼,沾上一身无谓是非,狠狠瞪了眼稚童,又赶忙致歉道,“小孩子家不懂事,你们不要见怪!” 王环爽朗笑道:“那有什么关系,大哥言重了!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庄稼汉见对方这般落拓,戒心大减,如实答道:“我叫苏忠民!” “苏忠民?”王环心中默念,只觉有些耳熟,“原来是苏大哥,在下王环,苏大哥可以叫我……” “小癞子!”不待王环言毕,老妇激动地颤声喊道,“你是小癞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七章 蜀道之难3 庄稼汉身子一震,又惊又惑,这个绰号只有少数熟识之人才知道,眼前这个从未谋面的陌生老妇又是如何知晓的?不由自主地抬手挠了挠头发稀疏的头皮。他幼年头长烂疮,损了发根,大半头发脱落,便有了“小癞子”的绰号。 老妇自打随夫携子离开故乡,在逃荒途中先后同所有村民失散后,无日不想着这里的山水和熟人,每个人的名字,包括外号小名,她时常暗中一一默念,无有遗漏。故而到了这般年纪,一下子就想了起来,当即脱口而出。 王环一面使劲回想着,一面将母亲放到地上。老妇脚一沾地,便如小小孩童,听到伙伴呼唤,兴奋蹿出。可她毕竟年事已高,筋骨老化,腿脚不灵,当即失重。庄稼汉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关切提醒道:“大妈你当心些!” 心潮澎湃的老妇哪还在乎当不当心?紧紧拽着庄稼汉的臂膀,老泪纵横,激动地说不出话。 王环安抚道:“娘,你别急,慢慢讲。”老妇连连点头,仍是张嘴发不出声。 稚童望着忘形的老妇,很是滑稽,又不明其意,有着与父亲一样的习惯,抬手挠头,咧嘴傻笑。 过了许久,老妇心绪稍有平和,道:“小癞子,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姑母呀!”见庄稼汉仍未想起,有些着急,手舞足蹈的继续提醒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也就你儿子这么大的时候,整天跟在你姑父屁股后面,缠着他让他给你讲朝堂上、江湖中的故事……记起来了吗……你姑父就跟你讲以前那个叫朱厚照的皇帝,怎么荒淫无道,怎么贪玩无形,他那个豹房怎么稀奇古怪……还有……还有那个能文能武、足智多谋的叫什么来着……叫什么先生来着……噢!对!叫阳明先生!再还有江湖上那些有名的大侠客,像什么刀神啊、剑圣啊等等等等,很多很多,我年纪大了也记不太清了……”老妇絮絮叨叨讲了许多。 “姑母!”苏忠民终于回想起来,又惊又喜,“你是姑母!” “对对对!你可算想起来啦!”老妇喜极而泣,高兴的跟个孩子似的。两者是同族远亲,往上追溯五六代就是嫡亲了。 “小癞子,那你猜猜看我是谁?”通过母亲这般讲述,连苏忠民都记起来了,王环自然也回忆起了往事。 “小黑炭!”苏忠民一拳打在王环胸口,啧啧称奇,“小时候又黑又矮,瘦的跟个皮包骨头一样,我只比你大一岁,却比你高了一个头!啧啧啧,这么多年没见,黑还是那么黑,倒是变得又高又壮,要不是姑母认出了我,打死我都不信你就是当年那个小黑炭!” “哈哈哈……!彼此彼此,我这个小黑炭变成大黑炭,你这个小癞子也变成大癞子喽!” 苏忠民平时最忌讳别人叫他“癞子”,现在听王环叫来,不仅不觉得难听,反而倍感亲切。“平儿,快叫人!”拉过幼子,后者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王环二人,挠着头,一脸茫然。苏忠民又好气又好笑,介绍道:“这个是姑奶奶,这个表叔!” “姑奶奶,表叔!” “哈哈哈,好!表叔也没什么出息,第一次见面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送给你!下次带你到深山里去抓比我两个人还大的野猪,到大河里去捉比我三个人还长的大鱼!” 叫平儿的稚童,小小年纪,又生长于乡野,这等野猪、大鱼,莫说见,连听都没听过,当即大喜,拍手叫好。王环搓着平儿的小脑袋,调侃道:“小癞子头发没几根,生儿子倒是挺有一手的,一晃多年,儿子都这么大了!” 苏忠民一脸得意,很是自豪地说道:“这算什么!平儿是我最小的儿子,我大女儿今年都十五了,昨天还有个媒婆上门说亲呢!我二儿子今年也有十二了,个头都快赶上我了!” 王环听得瞠目结舌,无比惊诧。 “你呢?你的媳妇孩子呢?” 王环偷偷瞧了眼母亲,尴尬摇头。 “不应该啊,以你这身板条件,不知有多少姑娘家喜欢着呢!对了,怎么不见姑父和阿杰哥?没和你们一起来吗?” 老妇一声叹息,王环也跟着黯然。互诉多年遭遇,均是不胜唏嘘,欢愉的气氛一下变得无比沉闷。 “哎呀!看我这脑子!”苏忠民忽然一拍脑门,“尽顾着跟你们说话了,走走走,快到我家里去,让我媳妇给你们多做几个好菜,咱哥俩再好好喝上几杯!再带你们去见见几个老熟人,前些年也有不少乡亲陆续回来了!平儿,快回家告诉你娘,就说有客人到了,叫她快准备些好酒好菜!” 平儿一听有好吃的,精神大振,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苏忠民拿出所能拿出的最好东西热情款待了王环母子,之后又带他们见了不少老熟人。老妇好似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了,走走停停,四下热聊,丝毫不觉疲累。与她同辈的老人,大多都不在了,欣喜之下又不免黯然神伤。 隔日,王环背着母亲走遍了村落方圆数里之地,大多都变样了。当年的灾情异常严重,史所罕见,波及多个布政司,尤以老河口一带最为严重,加上时隔多年,变化巨大也在情理之中。 来到苏家河畔,这是孕育了整个村落数十代人的母亲河。河道也略有些变化,有些地方的河床变宽变深了,有些则变浅变窄了,不变的是水质,依然那么纯净清冽,不疾不徐、与世无争的顾自流淌。 亘古不变的还有那方巨石,好似受人力精心打磨过一般,平整光滑。老妇伸出干枯褶皱、老茧满布的双手,微颤着轻抚巨石,入手温润的霎那,诸般往事再次涌上心头。回忆里有好的,也有坏的,当一切都过去之后,回头再看,不管好坏,无论对错,都是那么的弥足珍贵。 王环在母亲耳畔柔声说道:“娘,你累了吧,坐下来歇一会儿吧。”老妇有些走神,王环说了两遍,她才回过神来,轻轻点头。 母子二人并肩挨坐在巨石上,河水流逝,永不停息,勾起了老妇同村妇们在这河畔捣衣谈笑的场景,王环脑中也浮现出同小伙伴们在河水中玩闹嬉戏的画面。 调皮的孩子总会在妇人们捣衣之时,躲在这方巨石之后,冷不丁丢出一块石头,落在她们的身旁,溅起一片净白的水花,然后就是妇人们气极的叫骂声和孩子们得意的欢笑声。其中有个叫张婶的妇人,性子最是火爆,要是惹到了她,甭管是谁,逮到就是一顿惨烈的打骂,几乎每个调皮的孩子都受到过她的暴行。 她越是如此,孩子们越是喜欢招惹她。有一次,王环在小伙伴们的怂恿下,找了块偏大不少的石块,掷向张婶。石块大,气力小,没抛到河里,直接砸人头上了,张婶当即晕死过去。 其他小伙伴吓得一哄而散,王环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怔立当场,面色煞白,瑟瑟发抖。 运气还没到最坏,张婶性命无碍,头上被砸出了一个洞,流了不少血,晕晕乎乎半个月,静养一月,基本痊愈。 仗义的兄长主动替王环承担了责任,父亲火冒三丈,二话不说,就是一顿毒打。王环眼见兄长为己受罚,双重愧疚之下,主动承认错误。半个村子充斥着父亲的喝骂声和兄弟俩杀猪似的惨叫声,这是父亲发得最大的一次火,连一向宽容爱子的母亲也没敢出面劝诫。若非张婶丈夫出面阻拦,兄弟俩不被打死也要打残了,半个月下不了床。 重提这段往事,心中苦涩,眼中酸涩,多希望还能再挨父亲的打,多希望兄长还能陪同自己一起挨父亲的打。 老妇靠在儿子坚实的肩头,怔怔的望着河对岸桃树枯死大半的桃花坡,此时早已过了花期,平添几分萧索。在老妇眼神朦胧,眼中所见还是那个桃花烂漫的时节,满山坡的桃花灼灼芬华,恣意盛放,数里桃林,难望尽头。 林中有一对朴实的年轻男女,说着情话,不时地传出发自心底的欢笑声。女子最爱桃花,男子认真地从万千桃花中选出那朵最美的,深情款款地插在她的青丝上。 女子眼波流转,轻声问道:“好看吗?” 男子重重点头,中气十足,道:“好看!” 女子一阵羞赧,又问道:“有多好看?” 男子质朴无趣,不通文墨,木讷的想了好一阵子也没能答上问题。 “傻子!”女子佯装生气,跺了跺脚,扭身小跑而去。 男子大急,急中生智,一边追赶,一边粗声粗气地说道:“比这里所有的桃花加起来还好看!” 老妇凭空抬手,对着空气柔和抚摸,嘴角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娘,你怎么了?” “环儿,娘刚刚见到你爹了。” “我爹?” “环儿啊。” “我在这呢!” “娘还有一个心愿。” “什么心愿?我一定竭尽全力帮你完成!” “有一天,娘要是走了,去见你爹了,你就把娘葬在这片桃林中。” “娘你说什么呢?可别这么胡思乱想,你的身体硬朗的很,一定能够长命百岁!” “做人要知足,娘都活到这把年纪了,早就够本了,不奢求什么长命百岁,只是……”老妇本想提儿子成家生子之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王环猜到了没有出口的话,紧了紧搂着母亲肩膀的手,心中暗自怅叹,或许未能让母亲如愿,是他此生的又一大遗憾。 “娘走了以后,你就把你爹和你哥都迁到这里来吧,就算到了那边,娘还是想同你爹、你哥一道过日子……”老妇断断续续说了很多,王环一直默默听着,频频点头,不知不觉中,眼眶湿了,视线模糊了。 怡人的风光,简陋的农舍,茂盛的作物,不息的逝水,沉重的巨石,不能言不会语。离乡的时候,不想走,留不得。阔别重归,有始有终。依石而坐,这一坐,便再也无法起身。 桃花坡上桃花林,桃花林中立孤坟。 遭灾丧夫,老年丧子,寡居多年,孤等子归,思乡情浓,抱憾而去。王环昼夜长跪于坟前,回想母亲这坎坷的一生,既心疼又敬佩。唯一能让他感到些许欣慰的是,母亲能在自己的陪同下回到故土,并埋身于此。 之后,他向苏忠民要了些木材,搭间木棚,为母亲守孝。 “王老铁!真的是你啊!” 王环沉浸在母亲过世的悲痛中,神思不属,竟未发觉有人靠近,闻声诧异回头,“子重!你怎么会来这里的?”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你又为何在此?我大老远就看到你了,只是太远了不敢确定,走近一看,还真是你!”来人姓曾名铣,奉旨巡抚湖北,年岁与王环相当,中等个头,五官周正,一身正气。还想笑侃几句,联络感情,却瞥见一旁新立的坟茔,一切明了,急忙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曾铣入仕前便与王环结识,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互相敬重,至今十载有余。 “多谢子重兄。”王环伸手扶人。 曾铣拍肩安慰道:“逝者已矣,王兄节哀。” 是夜,二人席地而坐,对饮寡言。 酒劲上涌,王环落寞地望着母亲的坟茔,虎目含泪,垂首抽泣。 曾铣心有所触,轻声吟道:“径直夫何细!桥危可免扶?远山枫外淡,破屋麦边孤。宿草春风又,新阡去岁无。梨花自寒食,进节只愁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七章 蜀道之难4 悠扬的二胡声,萦绕着厚重的大樟树,飘向院外长街,荡入湛蓝长空。 一名及笄少女背身端坐树下,专注地拉奏着二胡,技法娴熟精湛。 时任四川布政司经历的闻人诠跨过院门,见到少女的背影,轻轻摇手,示意丁栎江禁声。后者会意一笑,蹑手蹑脚地跟着他走到小院的另一头,房中传来童子朗朗的读书声:“……知者不惑,仁者无忧,勇者无惧。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当仁不让于师……”闻人诠微微一笑,满意点头。 丁栎江轻声说道:“老爷,那栎江就先下去准备了。” 闻人诠点头道:“好,别落下什么东西。” “老爷放心吧,栎江自会整理妥当。” 周氏正在内屋伏案裁剪布料,不觉有人入内,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住,略惊微羞,脸上现出一抹羞红。身后之人自然是闻人诠,贴着周氏耳根柔声问道:“夫人,在忙什么?”周氏缩了缩脖子,移步挣脱,笑骂道:“都老夫老妻了,还这么没正行的!不怕被孩子们看到,笑话你这个没正行的爹爹!”闻人诠脸色一正,道:“夫人此言差矣,你我乃是夫妻,周公之礼本就是夫妻间的本分,何来没正行一说?” “说不过你,你说得都对!”周氏放下手中裁衣物件,从一旁桌上端过一盏瓷杯,体贴地递到闻人诠手中,道,“处理了一天政务,累了吧?喝口参茶,解解乏!” “夫人这是又要缝制衣袍么?” “是啊,寒气临近,眨眼就要入冬。以前的棉衣不是破损了,就是太旧了,所以就想着给你和徽音、怀儿添置几身新的。” “我就不用了,我的还能穿,你给徽音和怀儿做身新棉衣就成了。” “什么你就不用了?最应该添置的就是你,破、旧两样你都占了!你大小也是个朝廷命官,往来之人不乏权贵,穿的太寒酸了,失的不正是你口中常说的礼数么?不求什么奢华,最起码也该做到干净整洁。” “唉,得妻如此,夫复何求?”闻人诠放下手中瓷杯,捧着周氏粗糙的双手,叹道,“夫人出生富庶,自幼锦衣玉食,自打嫁于我后,却出行徒步、粗茶淡饭、衣不锦绣、履不二彩,既要操持家务,又要抚育儿女,受尽勤苦,为夫心中深觉惭愧!”闻人诠文武兼具、正直谦和,最是不屑投机取巧、阿谀奉承,入仕十载,官居小小经历,依然两袖清风、尺板斗食。 “老爷切莫要这般说辞,嫁夫如此,妇之大幸!膝下又有一双聪慧明理的好儿女,天下之大,如妇这般福分者,寥寥无几。再者,你我既是夫妻,何须说这般见外的话?” “夫人说的是,为夫失言了。”闻人诠笑着点头,将周氏拉到身旁坐下,正色道,“夫人先别忙了,为夫有件正事要同你说。” 周氏心中咯噔一下,隐隐觉出有些不妙。 闻人诠干咳两声,面带歉意,道:“今日接到调令,命我改任监察御史,就职山海关,巡视边疆,督建长城……此去山高水长,路途艰辛,所以……” “所以你想让我带着徽音和怀儿回余姚祖籍?” “知我者,夫人也。” “每次调任一来,你就打着不让我和孩子们吃苦受累的幌子,劝我们回老家,毫无心意可言,想不知道都难!” 闻人诠尴尬一笑,在他心中实在不忍与妻儿分离,更不愿妻儿跟他受苦,道,“自我入仕以来,此次调任已是第七次,政绩寥寥,却累得你和两个孩子跟着我奔波受累……” “既然都已经有六次了,那也不差这一次了!”亭亭玉立、端庄秀美的闻人徽音,假装生气板脸,脚步轻快地跑进内屋,亲昵地搂着周氏的臂膀,问道,“娘亲您说是不是?” 周氏点头道:“还是徽音说得对!” 得了母亲支持,闻人徽音底气更足,冲着侧门问道:“怀儿你说呢?”话音未落,门边探出一颗白净清秀的小脑袋,嘻嘻一笑,唇红齿白,连连点头道:“姊姊说得对!” 母子三人一唱一和,闻人诠叹息摇头,看似甚为无奈,实则满心温馨。 闻人怀搂着父亲的脖颈,问道:“爹爹,您这次受到朝廷调任,时日迫切吗?” 闻人诠一时不明幼子所问何意,还是如实答道:“时日倒是不迫切,除了路途上耗费的必要时日外,朝廷另外还给了爹爹两旬的假期。” “那爹爹打算何时出发?如何出川赴任?” “衙门还有公务需交接,家中尚有诸多细软要收拾整理,爹爹打算三日后出发。蜀道艰难,陆行费时不易,便由水路出川,而后再改道北上。” “怀儿随爹爹、娘亲、姊姊入蜀时近二载,整日除读书习武,便是与饮食起居作伴,鲜有外出。久闻蜀地名山大川风采,却不得身临其境,实为一大憾事。古人有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怀儿深以为然,今此离别之际,怀儿有这般想法,把两旬假期并入路途所需时日中,步行出川,既可切身领略蜀地山川,又能按时赴任,不违朝廷政令,当不失为一举两得、两全其美之法,爹爹以为如何?”闻人怀深受家学熏陶,四岁识文断字,不过十余年岁,谈吐间已颇有几分文士风采,尤其是同父亲交谈之时。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味只知读书确实太过狭隘。其实爹爹也早有带你姊弟二人外出游历的设想,奈何诸事缠身,不得如愿。怀儿的提议倒也在理,只是存在一个难题。” “是何难题?爹爹快讲!” “路途既长且险,所携之物甚多,人力无法背负,少不得借助外力。可是蜀道之难,便是寻常游行,尚且多有不易,何况还需携带这许多行李。再者,天意无常,碰上风雨,更是难上加难。” 闻人徽音点头接话道:“爹爹所言甚是,假使不慎出何意外,一举两得之法反成了得不偿失。” 正当闻人怀兴致受挫、一筹莫展之际,丁栎江一副胸有成竹,笑着说道:“怀儿,我倒是有个法子,你想不想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七章 蜀道之难5 “想听想听!”闻人怀连连点头,愁容散尽,迫切问道,“是什么法子?栎江哥快讲!” 丁栎江道:“老爷、夫人、徽音和你随身就带些必备的衣物啊、干粮啊、银两啊之类的东西,轻装简行。剩下的所有行李就交给我,我一个人乘船走水路,这样一来,这个难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嘛。” 此法并非闻人怀想要的完美之法,颇为不舍道:“可是这样栎江哥不就不能同我们一道上路了!” 闻人徽音应和道:“是啊,而且还有那么多行李,又以沉重的书籍为主,栎江哥你一个人也带不了啊!” 丁栎江名义上是闻人诠的随从家仆,但闻人家上下从未将他当作仆人,而是把他视作至亲家人,姊弟二人更是视他如手足。其实他也不愿跟这家人分开,但还是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轻描淡写地说道:“不过是暂别数月而已,马上就能重新团聚的!行李虽多,但老爷向来为官清廉,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不怕强人惦记,我年轻力壮的,多搬几趟就成了!”见姊弟二人仍是不愿他受累独行,心头暖洋洋的,哈哈一笑,很是洒脱,拍着二人肩膀,宽慰道:“老爷难得空闲带你们姊弟二人领略名山风采,该是件高兴的大好事,怎么还愁眉苦脸上了呢?再说了,翻山有翻山的风光,涉水也有涉水的旖旎,我乘船走水路,照样能观赏沿江胜景,还是别有一番韵味的。虽说我行李多了些,可比起你们徒行翻山,到时候指不定谁比谁更吃力呢!” 一家四口轮番劝解,也改变不了丁栎江的想法,无奈之下,闻人诠只好说道:“行李实在太多,我另外给你顾两个可靠的脚夫吧,既能省些力气,相互间还能有个照应。” “不用不用,栎江一个人能行,老爷您就别花那冤枉钱了!” 三日后清晨,旭日初升,又是美好的一天。闻人诠一家四口先送丁栎江上船,直到点影消失在大河尽头,才依依不舍踅身上路。 徒行半日,闻人怀气喘吁吁地望着变得愈发峥嵘崔嵬、崎岖突兀的前路,发声感慨:“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闻人诠回头笑道:“堂堂男子汉,所行不过半日,尚不足万一,就有了这般感叹,漫漫后路又该如何承?畏难思退可不行!” 闻人怀自然不服,出言反驳道:“爹爹此言差矣,感慨客观世事,不过是效仿文人情操罢了,何来畏难思退一说?爹爹若说怀儿附庸风雅,那倒也无话可说了!”喘歇换气,身形一挺,朗声而道:“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好小子!既然这么有志气那就跟紧了!” 周氏常年勤操家务、相夫教子,虽为妇人,却远胜那些养尊处优的豪门贵妇,蜀道虽难,却难不倒她。闻人徽音偏好音律,习文练武也从未有辍,亦非娇滴滴的豪门千斤,背上交叉负着一口长条形木盒和粗布行囊,步伐矫健。用衣袖轻拭面颊香汗,瞥了眼闻人怀,抿嘴浅笑,道:“爹爹,差不多也到午时了,不如停下来稍作歇息,吃些干粮,此处正好有清冽山泉。” 驻足歇脚,汗透衣衫,闻人怀第一件事情便是脱衣驱热。时过中秋,山风袭身,身子不由一阵哆嗦,也不用父母提醒,连忙自觉地穿回外衣,引得闻人诠三人莞尔失笑。 一家四口分食干粮清水,言笑晏晏,其乐融融。后方传来踢踏的脚步声,四人闻声回头,山道拐角处走出一名男童,年岁与闻人怀相仿,蓬头垢面,衣衫单薄破烂,手持竹杖,脚踩芒鞋,活脱脱一副小乞丐的模样。男童也见到了四人,错愕之情一闪即逝,多瞥了闻人徽音两眼,同闻人怀眼神交汇,后者向他点头微笑,他则视若无睹,面无表情的从一家四口中间穿过。 闻人怀听到了饥饿引发的咕咕声,动了恻隐之心,问过父母后,快速从行囊中取出一套干净衣衫,外加两张大饼,喊道:“等一下!” 男童驻足回头,冷眼望着腾腾跑上前来的同龄人。 “这个给你!”闻人怀笑吟吟地捧上衣衫大饼。 “不要!”男童冷冷回绝,出人意料,不见丝毫留恋,转身离去。 闻人怀迷惑地望着瘦小的背影,喃喃念叨:“这人真奇怪!” 闻人徽音却道:“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这人有点意思!” 闻人怀不解问道:“姊姊,这人明明又冷又饿,为何不收我的衣服和食物?” 闻人徽音猜测道:“他可能不是乞丐,或许是一时落难的可怜人。你虽真诚相待,他却当成施舍,不屑受嗟来之食。” 隔日,一家四口沿着崎岖蜿蜒、不见尽头的山道,行到一方耸立在路侧的巨石旁,驻足观望,上刻“阴平古道”四个大字,笔走龙蛇。 闻人诠道:“徽音、怀儿,千百年前就在这阴平古道上发生过一场关乎家国存亡的大战,你们可知?”姊弟二人摇头不知,闻人怀道:“还请爹爹给我们讲讲这场惊心动魄的大战!” “三国末期,曹魏大权旁落司马一族。古人有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司马氏有一统天下之雄心,也有此能耐。司马昭命钟会、邓艾领兵伐蜀。蜀中地险,易守难攻,蜀汉大将姜维拒敌于剑门关外。诚如李太白名篇诗云: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魏军久攻不下,大将邓艾无奈回兵景谷道,无意中得知一条直达江油关的险要山道,却至摩天岭南面峭壁悬崖,无路可行。邓艾把心一横,令随行众军士裹毡而下绝壁,度守摩天岭,直插江油关。江油关守将马邈面对天降魏军,肝胆俱裂,不战而降。致使姜维遭遇前后夹击,终至无力回天。魏军长驱南下,攻克绵竹,直抵cd,蜀后主刘禅被迫投降,就此三国蜀汉覆灭!邓艾军所走险要山道,正是这阴平古道!” 闻人怀心有所触,面露神往之情。 又过两日,阴平古道进入摩天岭,险奇群山间一条山道更显崎岖,羊肠九曲,千沟万壑,脚难立锥。 连日徒行,母子三人双脚满是血泡,举步维艰,依身山石而歇。闻人诠早有准备,从行囊中取出瓷瓶,内盛药粉,挑破血泡,再将药粉敷上,顿感阵阵清凉,甚是舒畅,疼痛感也随之减弱。 闻人诠拍着幼子肩膀,关切问道:“累吗?” 闻人怀这次未再逞强,老实点头道:“累!” “前路还长着呢,后悔么?” “不后悔!” 闻人诠静静凝视着幼子明亮清澈的双眸,饱含真实和坚定,甚感欣慰,道:“人生之路一如这脚下山道,千难万险,日后不管碰到多大的困难,遇到多大的险阻,也要如今日这般坚定勇敢,万不可轻言放弃、懦弱退缩。自己选择的路,无论如何都要咬牙坚持,就是爬也要把它爬完!” 闻人怀问道:“爹爹,要是发现自己走错了路,还要坚持一条道走到黑吗?” 闻人徽音道:“既然知道错了,那就及时改正,岂可知错不改、一错再错?” 闻人诠稍作沉默,叹道:“脚下的路走错了还能改过来,大不了也就费些时日和力气,人生的路要是走错了,改过来可没那么容易,有时甚至连改正的机会都没有。” 姊弟二人相顾茫然,年幼识浅,难解父亲话中深意。 闻人诠又道:“世事无常,天下没有绝对的道理,不管世事如何变换,道理从何切入,在世为人的本性万不可随波逐流、恣意变更!” 山风游转,溪涧淙淙,姊弟二人默默回味着父亲话中深意。人生至理,长者提点为次,关键还在自身体悟。 闻人诠点到为止,恰到好处。早闻此间不平,时有山匪出没,翻身跃上树梢,探视前路。放眼望去,层峦叠嶂,奇峰起伏,险道急转,不知何踪,奇石突兀,凌空前探,犹如猛兽扑击之势。久视未见怪状,正欲落身,觉出不远处的草丛中有异状。不动声色,假作如常,凌空拧身,改下落为斜掠,如风如梭,单手作爪,跃入草丛,踅身而回时手上多了名男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七章 蜀道之难6 赫然便是前些天遇到的那名孤冷男童,闻人诠来去倏忽,出人意料,男童未及回神便被捉到了山道上,手持一物,身形僵硬,作投掷状。 男童毫不露怯,这份胆识倒叫闻人诠刮目相看,轻轻将他放在地上,从他手中取过物件。小块破布,裹着一颗石子,布上用黑炭歪歪扭扭地写着六个字——前有山贼埋伏。闻人诠面色惊变,将破布交由妻儿传阅,见男童仍僵坐在地,既感激又歉疚,忙拍开封穴,将人扶起,致歉道:“在下行事莽撞,多有得罪,还望小兄弟海涵!”心生后怕,若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闯入埋伏圈,后果不堪设想。后退一步,郑重抱拳,躬身作揖,道:“提醒之情堪比救命大恩,多谢小兄弟!” 出人意表的是男童居然有模有样的还以礼数,问道:“饼还有吗?” “有!”闻人怀热情地递上大饼,他遗传父母性情,古道热肠,心胸大度,全然不把先前的冷傲无礼放在心上。 闻人徽音亦非以貌取人之人,本就对男童无甚不佳印象,加上提醒之情,心中感激。暗暗打量这名言行举止有些与众不同的男童,之前闻人怀主动给他大饼他不要,现在自己主动讨要,颇有几分无功不受禄的风骨,再添几分好感。笑着递上水壶,提醒道:“慢些吃,别咽着了!”话音未落,男童还真就咽住了。 清水就着大饼,风卷残云,不消多时尽皆入腹。见他吃的这般起劲,旁人看着都有味道。 闻人徽音问道:“还要吗?” 男童稍作犹豫,问道:“能多给我几个吗?”他孤身一人浪迹山野,山中野物颇多,他却不擅抓捕之术,常常忙活半日,连根兽毛都抓不到。无奈之下只好拿野菜野果充饥,可这些东西既难果腹,也不美味,况且时下又非这些作物生长时节,连嫌弃的机会都没有。 “好啊!稍等一下!” 闻人怀笑吟吟地靠近男童,效仿江湖豪客,抱拳见礼,道:“在下叫闻人怀,兄台如何称呼?” 男童性子孤僻,不喜与人交谈,正好与闻人怀截然相反,眉眼间略带一丝不耐,看在赠饼解饥的份上,敷衍还礼,简单作答:“古今。” “古,故也;今,是时也。不法古不修今,而震古烁今也,好名字!”闻人怀兴致所致,脱口品评,不曾想到,对方竟接话道:“怀者,思念也。”一语道出其名真意,这下不仅他惊讶动容,连闻人诠三人也为之侧目。 只有识字方能以字表达意愿,布片上的字,也算间接证实了初见时闻人徽音的推测,加上这简单的一句话,更是说明了他不仅识字还受过他人指点读过不少书。闻人诠暗中示意妻女不要打扰,任由幼子与其交谈。 眼前这位不起眼的小乞丐竟是知音,闻人怀心中又平添了几分与人亲近之感,收起讶异,道:“在下生于嘉靖八年正月初一方过子半,现今虚岁十一,不知兄台生于何年何月何日何时?”李淳风在制定《麟德历》时,于《新唐书历表》中明言:“古历分时,起于子半。”闻人怀心想古今年岁与己相仿,极可能是同龄人,那么肯定年幼于己,故而有意说得这般详尽,希图过一把当兄长的瘾。 孤冷的古今微有动容,道:“嘉靖七年腊月三十临近子半,现今虚岁十二。” “什么?”闻人怀明眸圆睁,不敢置信,感叹道,“便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人也未必有我两挨得这么近,前后差了不到一刻钟,你却要年长我一岁!”有些气闷地望向父母,目光转到闻人徽音身上时,失声怪叫,道:“世上还真有这么巧的事!我姊姊生于嘉靖五年六月廿九与七月初一交替之时,正好子半,岁之正中。我生于岁之最初,你生于岁之最末,实在是太巧了,真可谓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闻人诠问道:“古今小兄弟,过摩天岭除了眼下这条路,是否还有别的路?” “就这一条。”古今听出言外之意,将自己所知山匪情况作了讲述,匪首有三人,其下匪众二十余人,常年占山劫道,杀人掠财,狠辣无比。至于他是如何得知这些情况,并未提及。 原来,他走在闻人诠一家前头,于昨日傍晚撞上数名山匪。二话不说面露凶狠,将钢刀架上他的脖颈,眼见就要命丧顷刻。其中一名良知未泯的山匪见他还是个孩子,出面制止,邀他入伙。他虽年幼,境遇落魄,但也读过一些圣贤书,自尊心又极强,即便是死也不愿落草为寇。其他山匪见他这般倔强,杀心再起,又得这位山匪周旋,保住了小命,仅挨了两个耳刮子。而后被强行虏进贼窝,丢入牢房。那名好心的山匪趁着给他送食物之际,偷偷将牢门锁链的钥匙藏于饭食之中,叮嘱他待夜深人静后再行逃脱。关押期间,听到了山匪们商讨设伏劫道的计划,透过描述,猜测十有是先前遇到的那一家四口。众山匪见他年幼,也不上心,看守松懈,又得那名山匪暗中相助,轻松脱困。原本他想一走了之,脑海中却浮现出了气质亲切的少女,又念及那位同龄人赠衣赠食之情。心中经过一番徘徊犹豫,决定冒险报信,这才有了被闻人诠从草丛中揪出及之后的事情。 闻人徽音收拾出了一个新包裹,内里除了有十几张大饼外,还有米花糖、肉干及一身闻人怀的干净衣衫,周氏另塞入了几两碎银。笑着递上,见对方有些犹豫,前进一步,直接将包裹塞到怀中,道:“别客气,拿着吧!” 古今望着闻人徽音明媚真挚的笑容,似曾相识,心头不禁升起一股暖意,破天荒地挤出一丝笑意,缓缓抬手,轻声道谢:“多谢!” 通过前后两次的接触,闻人诠对古今的脾性有了一些了解,关于其身世来历等方面也不作过多询问,只问道:“不知古今兄弟今后有何打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七章 蜀道之难7 古今呆望着奇峰险道,怔怔出神,狭长双眸中的冷峻之情变作了一片迷茫,静默良久,缓缓摇首。 “山路险阻,世道纷乱,小兄弟年幼独身,多有艰难。若不嫌弃,可与我等一道上路,相互间也能有所照拂!”在闻人诠看来,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并非只狭隘地建立在恩情之上,更不是那种虚假客套的礼尚往来、互惠抵消。之所以出言相邀,纯粹出于胸中那颗仁义之心,即便没有报信之情,他也愿无偿相助。 闻人怀早有此意,不待古今表态,紧紧拉着对方双手,极为诚恳地说道:“古今哥,爹爹所言甚是,你别走了,就同我们一道上路吧!”周氏和闻人徽音也相继开口挽留,情真意切。 古今年岁不大,苦倒是吃了不少,见惯了世态炎凉、人心险恶,生平所遇之人中,除了母亲和隔壁大叔,从未遇到过像眼前一家四口这般良善真挚、古道热肠之人,心有所触,稍作犹豫后终于点头应允。见他首肯,皆大欢喜,最高兴之人莫过闻人怀,抚掌叫好,手舞足蹈,并向他一一介绍家人,很是郑重。 “前有山匪设伏,深浅难断,为免夫人和孩子们涉险,当设法查明情况、排除险阻才是!”闻人诠心下暗忖,有了一番计较后,说道:“夫人,悍匪埋伏在前,凶险难料,我先去探探路,你带着孩子们就留在这里,等我消息!徽音、怀儿,爹爹不在的时候,一定要听娘亲的话,切莫随意走动,照看好古今小兄弟!” “老爷……务必当心!” “爹爹小心!” “嗯,我会的,你们放心!”说着,闻人诠展开轻身功夫,几个起落,便消失无踪。 母子三人久久凝望着身影消失的方向,忧心忡忡,忐忑难安。 绕过两道拐角,山势变得更为险峻,闻人诠借力奇石峭壁之上,隐入繁盛草木之中,悄然潜行。果见两名挎刀背斧的山匪藏身于不远处的草丛中,正弯弓搭箭对准外面的山道,箭簇上隐泛异彩,竟喂以剧毒。再不迟疑,倏然出手,两名山匪萎靡倒地。闻人诠慈悲心重,并未痛下杀手,只是将人打晕。悄无声息间连续端掉几处伏击点,以为做得足够隐蔽,还是被人发现。众山匪相互之间独有一套隐秘特殊的联络之法,得讯而动,群起攻之,幽静的山野骤现混乱。 “是你们!”只一照面,闻人诠便认出匪首三人,身处险境,顾不得惊诧,巧妙利用险绝地形,展开身法,且战且退,有意将山匪引向距家人较远之地。穿出草木,越过山道,掠上峭壁,当见到一片平坦广阔的大草坪时,暗暗叫苦不迭,如此环境下势单力薄的劣势完全显露,山匪正好可以摆开阵势,围而攻之。 其中一名生得贼眉鼠眼、尖嘴猴腮的匪首得意的轻摇羽扇,冷笑着说道:“嘿嘿嘿!闻人诠,这下看你往哪跑?王守仁这道貌岸然的老小子死得早,算便宜他了,他生前欠下的似海血仇就由你来还吧!” 另一名手持钢鞭的匪首,双眼充血,凶相毕露,饿虎似的龇牙斥道:“灭寨之恨,杀兄血仇,不共戴天!老天啊,你总算是开眼啦!” 三名匪首不是别人,正是自称“赣南七祖”的蓝天凤、池仲容和陈曰能。当年在九华山下的客栈中,暗算重创了王守仁,但同时也折损谢志山、高快马两位兄弟,胸中仇恨不减反增。疯狂找寻仇家,结果等来的却是刀仁、剑成下达的江湖追杀令,兄弟三人一时间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莫说报仇,便是保命都不易,东躲西藏,吃尽苦头,几经辗转,最后逃到这人迹罕至的摩天岭上。 此地原本就有一伙占山为王的盗匪,兄弟三人眼见报仇无望,索性重操旧业。在池仲容的谋划下,制定了一套鸠占鹊巢的计划,以归降之名入伙,待摸清底细后,手起刀落,干净利索地解决了旧匪首。其余山匪个个肝胆俱裂,乞首言降,为表忠心,对倒在血泊中的尸首一通唾弃踢打。 经历了这许多磨难,兄弟三人终于懂得了夹紧尾巴做人的道理,这些年来虽作恶不辍,但也都是小打小闹,手下山匪数量一直控制在二三十人。生怕行事太过张扬,队伍太过庞大,引来惹不起的强敌,重蹈往日覆辙。一晃眼,过了这许多年,三人不再年轻,均已年过半百,满面风霜,老态毕显。 王守仁在赣地剿匪时,正值少年的闻人诠也曾追随在侧,同“赣南七祖”算是旧相识。虽身处险境,双方之间又有不可化解的深仇,但见到对方这般凄厉模样,所经苦难不言而喻,心有不忍。当想到他们的品性劣行时,又急忙收起了恻隐之心,暗骂自己太过迂腐,心下忖道:“仅以武力而论,我倒是不怵,但池仲容一手暗器功夫不可小觑,尤其是在这混战之中,实在是防不胜防。加上毒性又十分剧烈,便是连老师这等盖世高人都着了他的道,不然也不会这般早早过世,唉……若仅是我一人,脱身倒也不难,要想护得夫人和孩子们周全,非得打退这帮恶人不可……我还是太大意了,应该先把夫人和孩子们安顿好了,再行查探的,又或者直接掉头折回,也不至出现这般窘境……事已至此,后悔毫无意义,还是设法破敌为上……”身形连动,避开匪首锋芒,穿插于寻常山匪之中,蓝天凤三人围追堵截、上蹿下跳,对上的尽是己方之人,大为束手束脚,徒有一身怨气,却无处宣泄。优劣之势,顿时互换。 池仲容见势不妙,鼠目一转,计上心头,急急喝退其余匪众,同蓝、陈二人分立三方,将闻人诠包围其中。陈曰能啐口凝气,骨节咔咔作响,正要出手,被池仲容拦下,道:“五弟莫急。”只见他嘴角噙笑,轻摇羽扇,东施效颦,强作风流,滑稽可笑。 闻人诠无半分嘲笑之心,凝神戒备,深知池仲容狡诈阴险的品性,善于掩饰作伪,越是笑谈随意,越是暗藏杀机。果不其然,摆幅稳定的羽扇中无声无息地射出一串银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七章 蜀道之难8 闻人诠防备在先,尽如所料,手臂一挥,衣袍舞动,平地刮起一道劲风,盘旋翻滚,将银针团团裹住。受外力所扰,折射向蓝天凤。一招未歇,后招跟进,不管银针折射成效如何,手掌翻转,拍向陈曰能,劲力雄浑。 陈曰能抖擞精神,沉声大喝,力贯双拳,直面锋芒。不想掌出一半,中途生变,转攻他方。 池仲容正伺机偷袭,只觉一股大力向自己猛扑而来,变化之快,远超想象,情急之下硬着头皮被迫出掌相抗,暗暗祈祷。双掌欲触未触之际,闻人诠掌势再收,左腿隐蔽地撩踢而起,直捣小腹。奇变迭起,池仲容被逼的手忙脚乱,顾不得仪态潇洒,狼狈闪避,堪堪躲过,狠捏一把冷汗。伺机奇袭在前,掌中藏毒在后,却接二连三被对方识破,无比气闷,极是不甘,满面阴鸷。 闻人诠以掌诱敌,虚实相合,掌力转至三变,欲在陈曰能劲力转换间隙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一条钢鞭斜斜劈落,虎虎生风,强截他的进路。掌鞭相撞,一声闷响,钢鞭瓮声剧颤,连带紧握的大手出现酸麻之状。闻人诠身形稳健,变掌为拳,对上双拳,纹丝不动,陈曰能则腾腾连退十余步,每踏一步皆入地数寸,直至一十四步,终于稳下身形,只觉五内翻腾,气血运转滞涩不畅。不敢再冒然强攻,一面挪步换位,一面暗暗梳理气血。 敢于叫板王守仁之人,自有傍身绝技,蓝天凤、陈曰能正面牵敌,池仲容侧面扰敌,相互间配合得当,逐渐搬回劣势。这套简单实用的配合,兄弟三人习练多年,为的就是今时今日。 双方各呈所能,眼花缭乱的精妙奇招频频迸显,斗将百招,难分伯仲,旗鼓相当。 一众山匪个个目瞪口呆,他们哪见过这等境界的较量?若非亲眼所见,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等高明的武功。这些人,除了个别人外,大多出身穷苦、生长乡野,缺乏自我约束力,放纵之下失足走上歪道,披上了一层平民谈之色变的狼皮,实则一无是处,论眼界,不过就寻常庄稼汉的水平。在他们眼中,蓝、池、陈三人就是绝顶高手,而闻人诠的横空出世,更让他们惊为天人。 激斗良久,闻人诠逐渐摸透了对方的配合规律,余光落在了游走于外围的池仲容身上,心念转动,计从心来。故意卖个破绽,引得池仲容出手,忽而身子滴溜一转,绕到了陈曰能身后。 银针离手,池仲容这才知道上了闻人诠的当,眼见银针径往陈曰能而去,顾不得咒骂,急忙甩出一串铁蒺藜,一阵细微叮当声,掺杂着几不可见的火星,两种暗器齐齐散落在地。 陈曰能只觉一股罡风如山般压将下来,慌忙矮身,仍是有所不及。眼见掌力就要透入背心,蓝天凤的钢鞭及时出现,一挡一挽,救下陈曰能。闻人诠抬脚点踏于串联蓝、陈二人的钢鞭之上,将人逼退数步,同时借力腾掠,凌空扭身,恍如飞鸟。池仲容大惊失色,银针、钢钉、袖箭……诸般暗器齐齐发射,希图阻下对方攻势。闻人诠炯炯双目果决坚定,舞动衣袍将暗器尽数收入其中,击进之速未减分毫。 池仲容惊骇的双眸中充斥着无尽的片片布影,心生迷茫,无从应变,待到看清时,一只手掌已按在了肩头,只觉身子骤轻,一股透骨剧痛袭遍全身,五内翻腾,腥气冲鼻,飘跌而出。 “二弟!” “二哥!” 蓝、陈二人失声惊呼,急急近前驰援,挥鞭出拳,拊背狠攻。 闻人诠头也不回,听声知物,双脚跺地,如破水飞鱼腾空倒翻,身轻如燕,精巧绝伦。接着拳掌变换,同使“亲民拳”、“明德掌”,连出七拳八掌,迫得对手二人节节败退。 少了池仲容这位阴险的劲敌,闻人诠顿感轻松,以一敌二,稳占上风,自信可在数十招内将蓝、陈二人制伏。不料,混乱突发,异变骤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七章 蜀道之难9 周氏四人久等无果,实在焦心难定,便让古今带路寻到此处。得见招法稳健、身姿矫健的闻人诠,正同强敌周旋,虽占上风,可毕竟敌众我寡,又是他人地盘,难保对方不留有狠辣后手,短暂欣喜后陷入重重忧虑中。 负伤倒地的池仲容见到来人,忍着疼痛,鼠目转动,歹念即生,正要呼喝观斗兴起的手下众匪,瘦小的古今引起了他的注意,心生疑虑:“这小子明明是个小叫花,怎么会和闻人诠在一起?难道他们是一伙的……不对,先前同我兄弟三人照面时,闻人诠的反应分明是很意外,根本不像是早就知道我们的样子……还是不对,光他潜行偷袭这一举动就足以说明已然掌握了我们的行踪,八成是那小子报得信,他能从牢房中逃脱,山寨里肯定有他们的内应……可是,如果说派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来打探消息是为了麻痹我们,那不带兵将差役反带妻儿妇孺前来剿匪,当中的道理就说不通了……不管那么多了,先把他的妻儿擒住,只要有人质在手,谅他闻人诠有通天手段,照样得乖乖就范,束手就擒!”心下几经盘算权衡,终于下定决心,一声令下,十余名山匪张牙舞爪地围攻向周氏四人。 “快走!”周氏一声锐呼,不退反进,罕露坚毅肃容,冲向围杀而来的山匪。她本是富绅千斤,自幼诵读诗文,习练书法,陶冶情操,从不接触武道。自打闻人诠科考入仕,便随夫辗转多地,期间多遇歹人,为求防身,学了些粗浅的功夫。危急关头,身为人母的天性使然,不畏凶险,毅然挺身而出。 眼见母亲孤身历险,闻人徽音和闻人诠哪肯舍母逃生?古今生性孤冷,终非铁石,虽为初识,一家四口言行中流露出的真挚情谊足以打动他冰冷的心,凶险面前毫不露怯退缩,跟着姊弟二人一同加入战圈。双方展开混战,散斗各处。 众匪正值壮年,见惯了刀落血溅的骇人场面,性子也随之变得凶悍,其实大多武功稀松平常,十多名壮汉却奈何不了妇孺四人。 周氏依仗高明的身法,善守不善攻,穿梭于五名山匪之中,相互间均拿对方没办法。 闻人徽音好音律,重文武,自四岁起,在父母的督导下,三者并重,勤习十载,初具火候。那稳健轻盈的倩影,老道周正的招式,隐隐有几分乃父风范,独斗四名山匪而不落下风。 闻人怀虽也习武六七年,较之闻人徽音仍大有不如。一来闻人诠的武学理念重健体,轻实战,弃杀戮,求真理;二来受限于年龄,同等的出身,三十岁和三十三岁的两个人,相互间存在差距,年龄的因素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十一岁和十四岁的两个人,相互间出现了差距,年龄绝对占了很大的比重,反倒是性别显得没那么重要。原本他信心满满,想在实战中一展身手,拿山匪练练手,可真当交上手,完全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回事,脑中一片空白,平常习练精熟的招式,一招都想不起,更使不出。好在身手敏捷灵活,狼狈的跳跃腾挪,这才保住了小命,但还是被三名山匪撵得满山坪乱窜。 翁文广,原是湖北林风镖局的镖师,师承于总镖头林威武,现为山寨第四高手,仅次于蓝天凤、池仲容和陈曰能。六年前的一次押镖,是他荣升镖头后牵头负责的第一趟镖,却被蓝、池、陈等人给劫了,碍于颜面,也不传信邀请帮手,带着几名趟子手上山强要镖货,结果落败被擒。池仲容见他身手不凡,以剧毒相逼,迫他入伙,心下暗暗计较,想着成了同伙反倒有利于夺回镖货,于是虚与委蛇,假意低头。不想池仲容留有后手,让他亲手解决随行的几名趟子手,作为投名状。为保性命,狠心杀了同伴。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事后池仲容并未给他根除剧毒的解药,所给药物只能压制和缓解。如此一来,彻底断了他的后路,只能老老实实跟着池仲容三人做山匪了。为了不使行迹暴露,找了名身形年岁与己相似的同伴,用石块砸破面皮,丢下山崖,作出坠崖身亡的假象。 古今的对手就是他,当日被人刀架脖颈、连挨巴掌、强虏入寨的也是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七章 蜀道之难10 林风镖局有两套镇派绝技,除了“五虎断风腿”外,另有一套“蛟龙腾云刀”。翁文广身为林威武的嫡传弟子,自然得到了这两套绝技的承袭,只是受限于天赋,并未完全掌握其中精髓,较之林复,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即便如此,面对年幼弱小的古今仍是绰绰有余,满心轻视,不屑一顾,甚至还引以为耻。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无精打采地劈出一刀,被对方避过了,微感诧异,当是自己太过随意,仅仅是碰巧躲过罢了。提起几分精神,接着再连出三刀,结果还是没能劈中,大为诧异,这一惊着实不小。 古今闪躲的模样并不雅观,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狼狈,但避过了终究是不争的事实。以翁文广的眼力,看出狼狈的外表之下暗藏着极高明的身法,只因习练尚未到家,加之临敌经验匮乏,所展现出的效果不及身法精髓之万一。心中纳罕:“这才短短过了一日光景,这小子就有了这么大的进步!难道先前是故意示弱,为得就是想让我带他入寨?可是这也不对呀,当时要是没有朱下水这个傻子滥充好人,我那一刀就真砍下去了,可不是吓唬吓唬人的,除非是神仙,不然肯定料不到朱下水会出面阻拦……” 古今粗懂功夫自不是一日促就的,先前因饥饿加身、有气无力、心不在焉,又被人打了个出其不意、措手不及,还没反应过来,刀就架在了脖颈上,并非如翁文广所猜想的那样,有意隐藏、扮猪吃老虎。 古今好面记仇,对被人欺辱之事一直耿耿于怀,尤其是那两个耳刮子,视作生平第一奇耻大辱。他并非善于蛰伏隐忍之人,再遇仇人,双目充血,牙根暗咬,一心想着报复解恨,奈何双方差距太大,再是报仇心切,也只能于险象环生中闪躲退让,寻求生机。 翁文广的心境更差,明明有着巨大优势,却始终不能彻底发挥,情绪越发急躁,心态渐渐失衡,错过了不少本可把握的机会,反倒是大大减轻了古今的压力。 闻人诠本已胜券在握,见到妻儿遇险,再无恋战克敌的心思,只想着救人。蓝、陈二人见此良机,自不肯错过,改变策略,以拖延为主,只要妇孺几人中有任何一人被擒,局势瞬间就能得到扭转。情势危急,闻人诠自乱方寸,顾不得什么局势走向,分心二用,反倒让蓝天凤和陈曰能略微占了上风。 随着打斗的深入,闻人徽音招式运转的愈发娴熟,瞅准时机,用巧妙的点穴手法先后将两名山匪点倒在地。剩下那名山匪见同伴相继昏厥倒地,眼界狭隘、孤陋寡闻的他不明其中道理,当是少女使了什么骇人妖法,震惊变作恐惧,底气全无,萌生退意。 池仲容一切看在眼里,不甘于如意算盘就这般落空,强忍着伤痛,不顾道义廉耻,羽扇一挥,向闻人徽音射出三枚银针。自信到自负的他,自诩算无遗策,再次算漏了一个人。 仅剩山匪生怕自己也像同伴一样中了妖法,死的不明不白,草草劈了两刀,弃刀扭头,拔腿就跑,这一跑正好来到了银针的飞掠轨迹上,一枚入喉,一枚入口,一枚轻触耳轮划过,出现偏移,贴着闻人徽音额前青丝飞掠而过,惊出一身冷汗。 山匪中针,腾腾跑出十余步,再迈不开步子,僵硬的身子不听使唤,失了重心,直挺挺翻倒在地,跟着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喉头咯咯发着怪声,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就是讲不出口,只好用满是乞求的目光紧紧凝望着池仲容,祈盼着他能大发慈悲,救救自己。 池仲容视若无睹,在他的眼中,这些人同蝼蚁禽畜无异,生死无关痛痒,毫无愧疚,不眨一眼,反暗骂碍事。连挥羽扇,六枚银针分上下两路再次射出。 闻人徽音目睹惨案经过,心有不忍,奈何有心无力,眼见银针逼近,手中又无可用于格挡的器械,只能腾挪闪躲。身形未稳,后续劲风再次欺身,慌忙矮身避让,跟着顺势贴地连滚,甚是狼狈,无半分拉奏二胡时的光彩照人。 池仲容虽被闻人诠所伤,但不管是武功修为、临敌经验,还是狠辣心思、歹毒念头,均远胜闻人徽音。仅一个照面,她便完全落在被动挨打的下风,拳脚倒在其次,防不胜防的喂毒暗器才最是令她畏惧。 “无耻!”闻人诠瞥见池仲容竟对爱女无情出手,怒不可遏,把心一横,硬抗一鞭一拳,双掌齐出,全力施为。蓝、陈二人想不到对方竟会使出这等两败俱伤的打法,未及错愕回神,胸口各受重掌,双双吐血跌出。 与此同时,古今被逼到了绝境,身上多处挂彩,鲜血潺潺,浸透破衣,挨了翁文广重重一鞭腿,大口吐血摔跌而出。余光所及,闻人徽音同样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睁眼望向池仲容抬手欲发银针的手势,再无他法,唯有等死一途。古今心底骤然冒出一股莫大的勇气,咬着牙根强忍剧痛,未待身子落下,使出全力以双手撑地,借着翁文广鞭腿余力,如飞箭般向前窜出,挡在了闻人徽音身前,银针则透入了他的身体。 闻人诠终于摆脱纠缠赶至,还是晚了一步,愤怒大喝,拳掌齐出,重拳捣在翁文广腰腹,手掌按上池仲容胸口。这一击,完全扭转了局势,彻底即溃了信念,池、翁二人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蹿下了大山坪,逃之夭夭。眼见武功最高强的四个人两伤两逃,余下山匪斗志全无,当即作鸟兽散,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爹爹,快救人!”随着闻人徽音的一声焦急呼救,闻人诠三人相继急急围上,一股可怖黑气正义可见之速笼上古今面颊。 “徽音快松手,小心沾上剧毒!”闻人诠快速从爱女手中接过古今,出手如风,十指翻飞,封住周身几十处要穴,延缓毒势。再以掌心贴背,渡入浩荡真气,试图将剧毒迫出体外,接连运转发力三次,仅将银针逼出了身体,剧毒如跗骨之蛆,牢牢扎根于古今体内。 闻人诠硬抗蓝天凤、陈曰能一鞭一拳,强行运转真气在后,伤势加重,再难催动第四次,瘫坐在地。 见到父亲这般情状,而古今面色无半分好转,闻人徽音大感不妙,还是抱着些许希望问道:“爹爹,怎么样了?”得到父亲泄气摇头的回应,胸口忽然出现一阵莫名的剧痛。茫然四顾,目光落在了倒地呻吟的蓝天凤和陈曰能身上,心中重燃希望,怒气冲冲地走上前,喝问道:“把解药交出来!”她生性温和,行事识体,从不与人争执急眼,这是她生平首次疾言厉色。 蓝、陈二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停下呻吟,缄口不语。 闻人徽音心急如焚,重重跺脚,就近捡起一把钢刀,恫吓道:“若不交出解药,我就……我就杀了你们!”嘴上这般说着,真要她动手杀人,却又不敢。蓝天凤也懒得探究对方有无杀人之胆,一脸颓败,万念俱灰,惨然一笑,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道:“我兄弟二人经脉已断,就算保住了性命,日后也不过是废人一个,死了也好,一了百了,省得再吃苦受辱!” 闻人徽音拿着钢刀呆立当场,无计可施,生性纯良的她想不出那歹毒阴狠的诡计,便是想到了也不会说,更不会做,扬言要挟杀人已是她的底线。 闻人诠从爱女手中取过钢刀,抚肩安慰道:“徽音莫急,只要有爹爹在,绝不会让古今小兄弟丢了性命!” 闻人徽音闻声一凛,双眼放光,喜道:“爹爹想到救人的法子了?” 闻人诠微微一笑,转头对蓝、陈二人道:“我有一法,不仅可以助二位重续经脉,重回往日修为,甚至还能更上一层楼。” 蓝天凤、陈曰能心有所动,当即又彻底否定,根本不信对方有这般好心。 闻人诠料到对方会有这般反应,心平气和地接着说道:“这位古今小兄弟并非我闻人诠的至亲,不过途中巧遇,结伴同行,与你们更是无冤无仇,如此平白害了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不过是徒增杀戮,于你我间的仇怨毫无意义。只要你们肯交出解药,我闻人诠答应你们,不仅双手奉上重续经脉之法,还可待你们伤愈后,任由你兄弟二人鞭打拳击三下……” “老爷……” “爹爹……” 闻人诠摆手示意妻儿止口,续道:“我闻人诠随时恭候大驾,绝不还手!三击之后,不管我闻人诠死伤与否,你们恩怨就此一笔勾销,你们不可再为难我的家人,我的妻儿也绝不会向你们寻仇滋事,如何?” 蓝天凤冷笑道:“空口无凭,我们怎知事后你不会反悔?我兄弟二人如今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到时候你食言自肥,我们又能奈你何?废话少说,下手趁早,老子要是皱一皱眉头,就不叫蓝天凤!”他并不指望闻人诠能做出实质性的保证,只因老是缄口不语太过憋屈,就是死也不想失了骨气。 闻人诠道:“我若没猜错,解药应该就在你们身上。”见二人闻言色变,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眼下情形,不管是要你兄弟二人的性命,顺势解决你我之间的仇怨,还是强行夺取解药,救治古今小兄弟,皆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之所以同你们说了这许多,只想以最好的方式化解双方仇怨。杀人不过头点地,冤冤相报又何时能了?杀人解仇终非佳选。” 蓝、陈二人眼神交汇,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困惑和不解。对于他们这种不作恶便算行善的人而言,实在难以理解闻人诠的行为准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七章 蜀道之难11 静默良久,蓝天凤和陈曰能对化解仇怨不死不休的观念出现了动摇,摇摆难定,更多的还是偏向于怀疑和抗据,而内心深处有着一股虚实难辨、似有若无的莫名力量在生发推动,促使他们不由自主地从各自怀中掏出一白一绿两个瓷瓶,道:“白瓶半勺,绿瓶一勺,参合服用,早晚各一次,三日后剧毒可尽除。” “多谢!”闻人诠双手接过,精细控制分量,小心调合,配以清水,喂食昏迷中的古今,再用真气催发药效,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黑气褪去不少,隐现红润。 闻人怀问道:“爹爹,古今哥的毒这样算是解了吗?” 闻人诠道:“解了大半,要想根除,还需服用三日解药。” “那古今哥为何还昏迷不醒?” “他不止中了剧毒,还受了严重的内外伤,估计需昏睡上两三日才能苏醒。” “这次可真是多亏了古今哥,要是没有他,中毒的就是姊姊了!” “要是没有他,何时徽音要中毒,我们全家都要遭难!” “嗯,爹爹说的是,古今哥是我们家的大恩人!爹爹放心,怀儿一定会寸步不离地守在古今哥的身边!” 闻人诠见爱女面色不对,关切问道:“徽音,爹爹看你气色不佳,是不是也中毒了?快让爹爹看看!” 闻人徽音挤出一丝笑意,佯装轻松无事,摇头道:“徽音没事,只是打了场架有些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没事就好!”闻人诠初见爱女动气,当是一时心中郁结难解,致使气色失常,想来过上一天半日就无妨了,“夫人你呢?可有哪里伤到?” 周氏道:“我没事,倒是老爷你,伤的不轻,赶紧找个地方调理一下,免得落下病根!现在解药也有了,这孩子就由我来照顾吧!”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夫人不必担心!那边有几间房舍,应是山匪们的住所,现在已是人去楼空。古今小兄弟受了这么重的伤,需要休养好一阵子,一时半会儿我们也不能上路,就在这里住上一段时日吧。徽音、怀儿,你们过去看看,好生做一番打扫。” “好的,爹爹!” 闻人诠正欲负起古今跟上儿女,发现之前被池仲容误伤的那名山匪尚未断气,有意施药相救,蓝天凤却道:“太迟了,解药提炼不易,别浪费了!”话音未落,果见那人双腿一蹬,翻眼歪脖,气绝身亡。闻人诠唏嘘不已,就近挖了个土坑,寻了张草席,再将尸身包裹掩埋。 此后每日,闻人诠只用少许精力为己疗伤调理,他的伤算不得重,但也不轻,若是疗养不当,因此留下顽疾也不无可能。即便如此,他依然将大部分心力用在了古今、蓝天凤、陈曰能三人身上,尤其是古今,因其余毒未清,不敢盲目用其它伤药内服外敷,生怕两者间出现冲突,而适得其反,只能纯凭他一身真气疏导调理。如此一来,他自己的伤势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有所恶化,为了不使妻儿担心,强作轻健。 到了第三日,古今服用足量解药,又得闻人诠真气渡入,周身黑气尽数消散,眼皮轻颤,狭长双眸徐徐睁开。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名单手杵着面颊闭目小憩的妙龄少女,那匀称的身形,玲珑的曲线,轻柔如瀑的青丝,圆润光洁的额头,颀长微曲的睫毛,挺拔隆正的鼻梁,丹唇轻启,隐隐可见整齐洁白的皓齿。不由看得有些痴了,心头升起一股熟悉的暖意,与他魂牵梦绕之人是何等相似,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少女精致的面庞太过煞白,其上还隐隐笼着一层淡淡的黑气。 “呀!古今哥,你醒来啦!太好啦!”闻人怀的欢叫声惊醒了闻人徽音,露出困惑自责之情,怎么睡着了,怎么能睡着。明眸轻抬,正好对上古今的目光,后者略显慌乱地避了开去,她展颜一笑,柔声说道:“你醒啦!” “嗯。”古今鼻音轻应,不敢与人对视,局促窘迫,浑身不自在。 闻人怀扑到床边,欢喜之情溢于言表,道:“古今哥你这一睡足足睡了三天三夜,可把我们给急坏了,尤其是姊姊,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你睡了三天,她守了你三天……”话匣一开,滔滔不绝,讲得尽是闻人徽音如何不辞辛劳、无微不至、尽心尽责,无论后者怎么使眼色、干咳,都止不住他说话的势头。 听着长串溢美,闻人徽音少有寻常女儿家那般忸怩羞涩,只是稍稍有些不自然,道:“饿了吧?我去给你盛些清粥来。” 古今想要言谢,话到嘴边,又成了简简单单一声鼻音。 “你少说两句!他才刚刚醒来,身子虚弱的很,哪受得住你这般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念叨?”闻人徽音起身一半,忽然身子一软。 “姊姊!”闻人怀急忙将人扶住,“姊姊!你怎么了?快醒醒!爹爹娘亲、爹爹娘亲!不好啦!姊姊晕过去啦!”古今脸色惊变,因身体虚乏,想要起身而不得。 闻人诠夫妇匆匆赶来,见状大惊失色,将爱女小心抱到床上,号脉诊断。 周氏眼泪汪汪地问道:“怎么样了?” “中毒了!”寥寥三字如利刃般重重插入母子二人和古今的心口,尤其是周氏,如遭晴空霹雳,一阵晕眩,险些摔倒。闻人诠面带歉疚,宽慰补充道:“夫人莫急,中毒不深,只是稍稍沾了些毒气,幸好解药还剩一些,我这就给徽音服用。”说着,将爱女扶起,喂服解药,再以真气疏导调理。 在古今中毒之初,闻人徽音的手掌触及到了他的身体,沾染了些许剧毒,当时便感到有所不适,但为了照看他,强忍着支撑了三天,在他醒来后,卸下了心头那口气,没了这口气做支撑,人也就跟着倒下了。 足足耗费了半个时辰,闻人诠才替爱女渡气完毕,本就不佳的气色变得愈发难看,已然是到了强弩之末。交代几句后,趁着妻儿的注意力在爱女身上,悄悄退到屋外,寻了处僻静之地,独自默默调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七章 蜀道之难12 简陋的房舍中摆着两张板床、一张木桌和几条做工粗糙的长凳,随着晨光地射入,屋内一片光影斑驳。古今和闻人徽音分躺在板床上,闻人怀趴睡在木桌上。 古今在饥渴中醒来,聆听着阵阵呼啸如泣诉的山风声,侧目望向隔着过道的另一张板床,那张标致白嫩的俏脸,受到光影的映照,显得愈发动人美妙,此情此景,是多么的熟悉,不知不觉就走神了。 “嘻嘻嘻,发什么呆呢?”突如其来的一道笑问声,拉回了他的神思,却见重焕荣光的闻人徽音竟已起身,正笑吟吟地坐在床边,翘着二郎腿,无比灿烂的笑容中带着些许不解和好奇。脸一下子就红了,好似受炉火彻底煅烧的精铁,蔓延至脖颈,慌忙收回目光,一脸窘状,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作答。 闻人徽音抿嘴浅笑,不再过多调侃,问道:“饿不饿?要喝水吗?”见古今点头,喂饮了半碗温水,又问道:“想吃什么?我给你去做!” “我想吃东坡肉、清蒸鳜鱼、龙井虾仁……”闻人怀伸着懒腰,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哈欠接话道,“西湖醋鱼、红烧狮子头、干菜焖肉,最好再来个汤,简单点的就行,紫菜蛋花汤吧!” “你也想吃啊?” “当然想吃啦!从出门那天起我就在想了,连做梦都经常梦到!刚刚就梦到了东坡肉,正要张嘴,就被你给吵醒了!唉——太可惜了!” “有肉岂可无酒?有没有梦到女儿红?” “酒就算了,我还没到喝酒的年岁呢,就算是在梦里那也不能喝!” “哟,看不出来还挺懂事明理的!” “那是……当然,主要还是爹爹娘亲教得好!” “不仅懂事明理,还挺谦虚的,看在你表现这么好的的份上,想吃什么……你就自己去做吧!” “姊姊真……啊?” “啊什么啊?你当是在家呐,这荒山野岭的能填报肚子就不错了,你倒好,居然还想着大鱼大肉!” “哪有你这样当姊姊的?你对谁都好,唯独对我例外,有时候我真怀疑我是不是你亲弟弟!” “这还真不好说,我隐约记得那是个大雪天,爹爹从外面回来,行李中除了衣物书籍外,还多出了一个小小的男婴……具体我也记不太清了,当时我也还小。” “你自己都说了当时还小,那你肯定就记错了,大雪天被爹爹从外面捡回来的肯定就是你啦!” “你们都不是捡来的,都是娘亲心头掉下来的肉!”多日愁眉不展的周氏,脸上终于洋溢出了笑容,端着一口陶锅款款进屋。她在床前整整陪坐了一晚,直到天色初明,见爱女气色恢复如常,呼吸平稳有力,悬心这才落定,放心出屋,踏实准备饭食。 “娘亲!”姊弟二人一人一边亲昵地搂着周氏的臂膀。 “哎哟——!你们这两个调皮的小家伙,没看到娘亲手里端着东西吗?” “娘亲你做了什么好吃的呀?”闻人怀急不可耐地伸手去揭陶锅盖,被闻人徽音拍了回来,瘪了瘪嘴,假作生气。 “腌肉小米粥!” 古今默默的关注着母子三人嬉戏笑闹,他也曾身处过这样温馨融洽的场景。 周氏揭开锅盖,腾腾热气和米肉香气一同飘入空气中,顿时叫人食欲大开。 闻人怀咽着口水赞道:“真香!”利落地盛了一晚,端到古今鼻前晃了晃,“香吧?娘亲做的米粥那可是一绝,外面那些有名的大饭馆、大酒楼都未必有我娘亲这手艺!不过现在还有些烫,我吹吹,古今哥你别急噢!” 闻人徽音四下顾盼,不见父亲,问道:“我爹爹呢?” “你爹爹他这几日太操劳了,身子有些不适,现在正在运功调理。” “严重吗?我去看看爹爹!” “不严重,你先别过去,现在正是你爹爹运功调理的关键时刻,可别打扰到他了,等调理好了,自会过来的。” “都怪徽音,爹爹要不是为了给我运功驱毒,也不至于累倒……” “傻丫头!可别这么说,这世上哪有做爹爹的不疼爱自己女儿的?再说了,以你爹爹这性子,莫说是你这个宝贝女儿了,就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碰到了难事,他都会热心相帮!” “娘亲您为了照顾徽音肯定也整晚没合眼了吧,还大清早为我们准备米粥,等用过早餐之后,您也去好好休息一下吧,剩下的事情就全交给您女儿我吧!” 秋风瑟瑟,草木枯败。 时光匆匆,不知不觉又过去了半月。 闻人诠的伤情恢复了七八成;蓝天凤和陈曰能也在前者的指导下开始重修功法,近段时间宁静祥和的生活是他们从未经历过的,受这热情善良的一家人潜移默化的影响,心境有了较大的改变;古今的伤势同样大有好转,已能下床走动,大多琐事都能亲身料理。 这一天,阴云遮日。古今靠坐在板床上,捧着一枚色泽温润、质地剔透、做工绝佳的玉坠,怔怔出神。一道舒缓婉转、清丽起伏的二胡声,伴随着干爽的秋风送入了他的耳孔,心神为之一动。好奇地走到门口,闻人徽音坐正在不远处的外墙角,苗条的身体随着琴弓来回推拉而摇摆抖动。 依着门框,缓缓坐身在门槛上,这是他第一次见她拉奏二胡,默默地看着,静静地听着。 一曲终了,新曲续上,纤指挪移按翘,藕臂伸缩摆荡,曲调一转,旋律呜唱,低沉嘶哑,如泣如诉,丝丝缕缕,欲断还连。 心境受到了曲调的感染,曲调牵动着心境的变幻,心头升起一股哀怨苍凉之感,双眼泛红,勾鼻酸涩,薄唇微微开合,喃喃念道:“城南一座小茶棚,有王婆婆在卖茶;茶香纯,茶汤清,三个观音来吃茶;茶棚外,三匹马,两个童儿打一打;王婆婆,骂一骂,隔壁子幺姑儿说嫌话……”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道倩影,那么的清晰,那么的熟悉,倩影在拉奏二胡,倩影正向他走来,嘴巴大张,喉头干涩,在一串咔咔怪声中,艰难地迸出了正常话语:“娘亲……” “能同我讲讲这枚玉坠的故事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七章 蜀道之难13 悦耳动听的询问声打断了古今凄迷沉痛的思绪,闻人徽音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旁,并肩坐在门槛上。让他有些措手不及,慌乱抹拭满面泪水,想收起玉坠又觉得不妥。自打他伤势好转,身体能稍作活动,时常趁着独处之际,捧着玉坠怔怔发呆。 日日切身沉浸于闻人诠一家四口其乐融融、温馨幸福的氛围中,对他的内心有着巨大的触动和冲击,心绪常常起伏难定,其中感受杂驳多味。每每如此,便把玉坠紧紧拽在手心,仿佛只有这样,心绪的波动才能得到把控和安抚,不再那么剧烈。当听到有人靠近时,又急忙将玉坠收入怀中,强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闻人徽音其实见到过很多次了,因其行事隐蔽,分明是不想让别人知道,那么开口询问就不合适了,为使不让人难堪,收起好奇心,当作从未发现过他的小秘密。而这一次,他被她所拉奏的二胡妙音所感染,她为他动情的痛哭流涕所触动,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了,除了关心之外还夹带着好奇的私心,若因为这一点私心,使对方产生排斥心理,从而变得疏远,这是她所不愿见到的结果。 长时间的静默,让闻人徽音变得愈发忐忑,最不愿见到的结果还是发生了,暗暗自责,正要致歉以缓解尴尬,古今开口了:“这是我娘亲临终前交给我的。”闻人徽音暗暗松气,遗憾同情的情绪中隐隐还带着一丝小兴奋,为何会有这样的心理状态,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古今稍作停顿,轻抚玉坠,接着说道:“我娘亲在生我的时候因为调养不当,落下了病根,之后又常年辛勤劳作,久而久之病情变得越发严重,终于……终于在去年初夏……娘亲从不同我讲她生病的事情,我也曾多次见她偷偷煎药,问她只说是治疗风寒的寻常草药。直到娘亲病倒在床上,再也无力起身下地,我才从隔壁苏奶奶那里得知娘亲生病的所有情况。” 闻人徽音轻拭有些湿润的眼眶,问道:“你爹爹呢?” 古今摇头道:“不知道,我从未见过我爹爹,娘亲也从未提及过我爹爹。” “那你是如何来到这摩天岭上的?” “娘亲在给我玉坠的时候说,这玉坠本是一对,另一枚在我姨母手中,娘亲让我带着玉坠去投靠家住新都的姨母。” “后来呢?” “到了新都后,我辗转打听,终于找到了姨母家,家中却空无一人,询问了邻里才知道去了云南,说是过些时日就能回来。我就在姨母家附近等,等了半个月人没等来,行囊却被人抢了。我就赶紧追上去想夺回我的行囊,正要追上的时候,突然冒出了一大帮人。我不仅没要回行囊,还被他们捉住,卖给了一户大户人家做奴仆。直到半年后,终于出现了一个脱身的机会,家主老母过八十大寿,宾客盈门,异常热闹。我就趁乱出逃,但还是被发现了,家主派了十几个恶仆大汉来追我,要是被捉回去,非得被他们打死不可,于是我就拼命跑,跑着跑着终于让我逃脱了。出了这事,新都是万万不能回去了,索性就孤身流浪,再怎么样总好过给人当牛做马,兜兜转转就来到了这摩天岭,然后就碰上你们了。” 闻人徽音听完后,唏嘘不已,她出生的家庭算不得大富大贵,但也衣食无忧,更有万般疼爱自己的父母双亲。以她如今的人生阅历很难想象一个小小孩童如何孤身一人在人心险恶的尘世中夹缝求生、孤苦流浪,更无法深切体会到其中滋味。稍作静默,指着玉坠问道:“能给我看看吗?”古今未有犹疑,干脆地交到她手中。她对玉器并不了解,看不出质地、做工的好坏,只觉得入手细腻温润,很是舒服。发现其上还刻有字,一边是个“婵”字,另一边则模糊不清,隐约能看出上边是个宝盖头,好奇问道:“这是个什么字?” “不知道,娘亲交给我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稍作观赏把玩,闻人徽音把玉坠交还给古今,脑中灵光乍现,终于明白先前为何会有些小兴奋,不是因为好奇心得到了满足,也不是因为古今并没有因此而疏远自己,而是因为他对自己敞开了心扉,诉说了藏在心中的秘密。不及欣喜,又冒出了新的困惑:“他对我敞开心扉,我又为何会这般高兴?” 事实上这也是古今除母亲外,第一次向他人吐露心声,叙述经历。 闻人徽音用余光偷偷打量着比自己尚且小上两岁的男孩,眉目狭长,鼻勾唇薄,刻薄冷峻,分明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可在她看来却是满满的亲切随和。跟着又回想起一事,颇有玩味的笑问道:“刚才我好像听到你在叫我娘亲!” 古今的脸一下就红到了耳根,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窘迫。 “为什么叫我娘亲呀?是不是我跟你娘亲长得很像?”她不过随口一说,不想对方还真点头承认,颇为意外。其实,仅以五官而论,她同古今母亲,并不相像。之所以产生母亲般的错觉,只因这从未谋面的二人身上都有一股符合古今脾性气场的亲切气质。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万事随风散,苦也好,甜也罢,到得头来,皆成笑谈,也无伤悲也无喜。”闻人徽音的调侃总是那么恰到好处,转过话题,问道,“爹爹本是四川布政司经历,接到朝廷调令,前往山海关任监察御史,你可愿随我们同去山海关?” 不待古今作答,闻人怀从山道上匆匆跑来,浑身血迹斑斑,十分迫切地叫喊着:“娘亲、姊姊、古今哥……” “怀儿,你这是怎么了?伤哪了?”闻人徽音急急上前查问,周氏听到呼叫声,也从屋中赶出来,乍见幼子这般情状,大吃一惊。 “我没受伤,这血不是我的,是他的!”顺着闻人怀所指望去,闻人诠同样满身鲜血,背上还负着一人,看着有些眼熟,走近一瞧,竟是池仲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七章 蜀道之难14 闻人诠觉着连日饭食太过单一清淡,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更无益于古今伤势恢复,便想着去捕些野味,改善伙食。闻人怀得知父亲的想法,自告奋勇地跟了去。 闻人诠武功虽高,却不善于捕捉猎物,对山中走兽禽畜的习性也不甚了解。父子二人忙活了小半日,除了兽毛和粪便,再无其他收获。可谓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忽闻异响,为之一振,当是猎物,抵近看后才知是池、翁二人。隔着草木缝隙,只见池仲容浑身浴血,躺在血泊中不断呻吟颤抖,配以丑陋容貌,极是凄惨;翁文广一手拿着羽扇,一手握着钢刀,不时啐口嘲讽、恣意大笑。 从二人对话中得知翁文广向池仲容突施狠手,以泄仇愤,才有如今局面。闻人诠恻隐之心泛滥,倏然出手,救下了池仲容,翁文广带着池仲容从墓中得来的“三宝”逃之夭夭。 池仲容四肢经脉俱被挑断,胸腹内外亦是伤痕累累,得闻人诠全力救治,止血上药,渡气通脉,然收效甚微,奄奄一息,回天乏术。当日他落荒而逃,虽有伺机报复、搭救兄弟的打算,但畏敌而顾自逃生终究是不争的事实。近来时时为此坐立不安,苦思良策,以至给了翁文广有可趁之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自知命不久矣,拉下脸面,抛开仇怨,恳求闻人诠让他同两位兄弟见上最后一面。 时隔不过半月,蓝、池、陈三人再聚首,竟生出恍如隔世之慨。池仲容气息微弱,目光散淡,惭愧、懊悔、不甘……林林总总,百味陈杂;蓝天凤和陈曰能回想着数十年来的情谊,再结合眼下的凄凉境地,怨怼之情、愤懑之怒随之烟消云散,垂首恸哭。 池仲容一生作恶无数,临死前先得仇家救助,再有两位结义兄弟的陪伴、原谅、哭送,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善终。 闻人诠一家四口皆有着仁厚真挚的宽广胸怀,以德报怨的高尚情操,再是仇深似海的仇敌,到了这一刻,由衷动情,唏嘘不已,深表同情。 古今一直冷眼旁观,面无表情,无悲无喜。在他心中并没有特别明确的道德准则、对错划分,加之这一年多的酸苦经历,令他变得愈发冷酷自私。除非是他真正重视在乎之人,否则,那些不相干的旁人在他眼中几同草木尘土。 经过这次事件,蓝天凤、陈曰能对闻人诠一家的仇恨又淡化了不少,最直接的表现便是同闻人怀的交谈变得频繁随和。 闻人怀性子外向、待人热忱,很容易与人建立良好沟通,通过多次闲聊,知道了不少他们的往事,尤其对兄弟七人义结金兰一节深有所感。心念转动,拉着古今来到屋外空旷地带,面朝夕阳,郑重其事地说道:“古今哥,我想同你结为异姓兄弟,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么好的事情,怎么能少了我?”闻人徽音挂笑负手,飘飘而来。古今原本还有些迟疑,得她附言加入,当即点头应允。 闻人怀大喜,道:“姊姊年岁最大,是首位长姊;古今哥年长我半刻钟,居次为二哥;我排行最末,是小弟!” 三人并排跪下,闻人徽音居中,古今居左,闻人怀在右,互通誓词。 “皇天在上,后土为证,实鉴此心,我闻人徽音……” “古今……” “闻人怀……” “今日我三人于这摩天岭上结为兄弟,自此当同心协力,生死与共,福祸共担;待来日上报君国,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若有背义忘恩,天人共戮!”誓讫,三人对着天地齐齐连磕八个响头。 闻人怀屈膝转身,行礼道:“姊姊、二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古今还礼,跟着向闻人徽音行礼,那一声“姊姊”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闻人徽音笑着将两位弟弟扶起。 闻人诠夫妇并肩行近,目睹了整个过程。闻人怀急急跑上前,兴奋地拉着双亲之手,道:“爹爹娘亲,怀儿和姊姊同古今哥……不对,现在应该叫二哥了,我们刚刚以天地为证,结为了异姓兄弟!事先未同你们商量,还望爹爹娘亲莫要见怪!” 闻人诠道:“这事你们做得很好,爹爹和娘亲怎么会怪你们?只是……” “只是什么?” 闻人诠笑而不语,看着姊弟二人一脸焦急,周氏笑着接过话茬,道:“你们爹爹早就同娘亲提议,想收今儿做义子……” “真的吗?太好啦!”不待母亲把话讲完,闻人怀一把拉过古今,“二哥,听到了吗?爹爹娘亲想收你做义子,快行参拜之礼啊!”闻人徽音笑骂道:“你着什么急?”闻人怀自知行事欠了稳妥,吐舌皮笑。 古今不露欢喜,反显为难,他对闻人诠夫妇印象极佳,很有好感,原本只是敬重的长辈忽然之间变成了双亲,其中转变之大,如何能不让他觉得别扭怪异?犹豫难决之际,闻人徽音的柔荑轻轻搭上他的手腕,一股舒畅暖意直捣心底,繁杂心绪得到了梳理和平复。双膝缓缓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道:“拜见义父、义母。” “好孩子,快起来!”夫妇二人一人一侧,将人扶起。兴致所致,闻人诠开怀大笑,张口吟道,“落日半楼明,琳宫事事清。山横万古色,鹤带九皋声。易作神仙侣,难忘父子情。道人应识我,未肯说长生。” 受父亲感染,闻人怀跟着应和:“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闻人徽音插接道:“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闻人诠将一本厚厚的书册交到古今手中,道:“今儿,蒙上苍眷顾,赐深厚福缘于你我,相识于天府蜀道,共患险难,铸就一段父子情。义父出身泛泛,得父母恩师养育教导,入仕十载,忠君爱民,恪尽职守,两袖清风,身无长物,便将老师所著‘三心书’赠与你,望你能从中获益、勤习不辍。” “多谢义父。”古今小心接过,入手沉重,打开书皮,扉页序曰:“海纳百家,去芜存菁。三者,老子有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心者,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儒倡六德六行六艺;自然合一、虚静无为谓之道;无常无性,大觉入佛……”通篇序言皆是对诸子百家的精简概括,见识独到高妙,可惜古今大多不解其意,直至看到行文末尾的落款,吃惊吸气,道:“这是阳明先生的大作?” 闻人怀道:“二哥也知师祖其人?” “师祖?” “阳明先生乃爹爹恩师,那自然便是我的师祖,现在也是你的师祖啦!” “以前倒是从我娘亲口中听闻过一些关于阳明先生的事迹。” “师祖生平事迹、丰功著作,于小弟而言,如数家珍,日后得空,定好好为二哥诉说一番!” 闻人诠道:“此书为老师早年所作,由儒切入,道佛相辅,取百家之精,融汇相通,可谓博大精深!内有内功心法一套,拳掌之法各三套,刀法、剑法、点穴手法共五套,另有一十三套偏门绝技。今儿,你既识字通文,且先自行通本习读一番,以便形成大致框架,之后义父再为你详尽讲解。” 是夜,古今烦心难定,不得成眠,面对这份从天而降的亲情,一时间无法适应,甚至还有些猝不及防、不知所措。悄悄来到屋外,身受萧萧秋风,抬望清冷孤月,轻轻摩挲着指间玉坠,喃喃吟道:“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纵然如此绊人心,无悔当初两相识……”这些诗文都是其母生前于独处之际,对空对月、对山对河时所吟诵的,母亲那时的神情,他至今记忆犹新、刻骨铭心。但一直不能理解,母亲为何会那般黯然孤绝?又是经历了什么,才让她那般黯然孤绝?诗文的字面含义他都理解,层次更深的精义就不能完全准确的把控了,至于诗文背后所含带的心境感悟更加无法体会。一个人,再是天赋过人、勤勉努力,所能了解和领悟的事物实在有限,在浩瀚的宇宙面前,不过就是一粒区区尘埃,或者说,人本身就是尘埃。 身子一暖,肩上多了件宽大的衣袍,讶然回头,看清来人,道:“义父……”闻人诠面带温和笑意,轻轻搂着他的肩膀,关切提醒道:“深秋天寒,你又重伤未愈,小心别着凉了。” “嗯。” 通过近段时间的接触,闻人诠也大致了解了古今的脾性,理解他现在的心态,道:“时间长了就能适应了。” “嗯。”古今还是一声简单鼻音,心中则为对方的理解而意外,开解而感动。 静默少顷,闻人诠问道:“今儿,你以前学过功夫吧?” “嗯。”这次古今自己也觉出了鼻音作答不妥,续道,“今儿给义父演示几招吧。” “你伤势未愈,还是等你伤好之后再说吧。” “无妨,就摆几个空架子,权当是活动筋骨了。”说着,摆开架势,一面演练拳法,一面口述拳经:“功法之要首在心,拳脚为次……拳开两扇披如挂,脚稳如磐石,腰挺如松柏……” 闻人诠伫立在旁,静静细看,虽是空架势,习练也不够精熟,仍可看出隐含其中的不当之势。可见拳法本身甚是高明,称之为非同凡响也毫不为过。 “这套拳法是谁教你的,方便告诉义父吗?如果那位高人之前有过叮嘱,不可与人说及名讳,你不讲也无妨。” “教我武功的是位叫王环的大叔,以前住在我家隔壁。” “王环!可是‘铁拳’王环?” 古今从未听过“铁拳”之名,摇头不知。 “他生得什么模样?” “高大魁梧……肤色黝黑……满面浓髯……同说书人口中的蜀汉名将张翼德很是相像!” “难怪难怪!”闻人诠抚掌而笑,“今儿你可真是福泽深厚啊!这位王环兄弟的师父跟义父的老师同是世间最顶尖的奇人,不管获得哪一方的承袭,都是莫大的福缘,若能身兼两家之长,更是幸甚至致!” 古今淡淡一笑,并未表露出过多的欣喜,于武一道,他并不十分热衷,加之其母不太赞成他习武,所以王环教的不多,笼共二十余招拳法和半套身法,他也没特别用心学。 又过了十余日,古今伤势基本康愈,距闻人诠上任之欺也已不远。一家人作了合计,重新上路,给蓝天凤、陈曰能留了数月食粮。 下到摩天岭,便是陕甘地界,先后再经三晋直隶,耗时一月半终抵渤海之滨。期间遇水渡船,逢路乘车,昼行夜宿,所幸倒也顺畅。 遥见碧海之畔一座雄关拔地倚天,气势恢宏;万里长城形如腾龙,连通天地,蜿蜒起伏,连绵无尽;老龙头飞探入海,说不尽的奇绝孤壮。 深受壮丽风光感染,胸臆顿开,闻人怀翻上土墙,登高望远,以杖作剑,叉腰高朗:“向北望星提剑立,一生长为国家忧。” 古今应和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有了这一月半的相处,他心中的不适化解了不少。 “瞎叫个什么劲?哭丧呐!哪来的野孩子?敢爬俺家的院墙!皮痒痒了吗?”尖锐的呵斥声浇灭了万丈豪情,一名身形肥壮的村妇冒着三丈怒火自屋中冲将出来,捋袖叉腰,顿足跳脚,俨然一副与人干架的气势。 闻人怀自知行为失当,急急跳下土墙,连连赔罪认错,仍是挨了好一顿训斥数落。 山海关,始建洪武年间,东临渤海,是万里长城的最东端,有“天下第一关”的美称,扼守辽西走廊,护卫华北平原。也是中原农耕文化和东北游牧文化的枢纽,两地商旅于此往来频繁。从而铸就了他集军事重镇、商贸重镇于一体的双重属性,在后世的历史进程中时常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八章 虎父犬子1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花氏木兰,何许人也?西汉六郡良家子,家住河北能文武,双亲在上仨姊弟,一卷军书扰宁园……话说这巾帼英雌花木兰身长七尺,剑眉圆眼,高鼻方脸,横刀立马,独面千百柔然铁骑面不改色,那叫一个英姿飒爽、英气逼人……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好!说得好!” “后面怎样了?” 英雄酒家一楼大厅的木台上,一名个头中等、身形瘦弱的十七八岁少年人,抖了抖松垮奇异的连帽外衣,得意洋洋地扫视满堂江湖豪客,重拍醒木,声透寰宇,吊了吊嗓子,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他凭着小聪明,东拼西凑、胡编乱造弄出了几段书文,再经他绘声绘色、惟妙惟肖的讲述演绎,呈现出一位别有趣味的巾帼英雌,吊足了江湖客们的胃口,个个听得兴致盎然、津津有味。 原本声震瓦砾的满堂彩,立时变作如潮倒彩,不时还有叫骂诋毁声掺杂其中。少年也不生气,咧嘴一笑,折扇摇摆,轻浮不羁。 嘭一声响,一名年约十五六岁的红衣少女跳将而起,把一柄通体红色的耀眼宝剑重重拍在桌上,喝道:“不听滚出去!呱噪个什么劲!谁再叽叽歪歪、没完没了,小心本姑娘割了他的舌头!”顾盼之间,美目流转,优越得意,率直泼辣。 全场为之一静,随即讥笑四起,最后化作哄堂大笑。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心高气傲的少女哪受得了别人的轻视?气得红脸跺脚,在旁人眼里不过是小女儿家的羞涩稚嫩,笑声一再扩大,人人捧腹,久久不歇。眼见事态愈发夸大,少女发作在即,醒木再次响起,少年清嗓而道:“各位,上酒楼喝酒吃饭要给钱,听小爷我说书解闷可是分文不取的,这等好事天下少有,各位就知足吧!今天小爷累了,还想听的明天再来!” 一名容貌丑陋猥琐的汉子不以为然,扬声挑话道:“小什么爷,兔爷还差不多!” “对对对!”身旁的肥胖汉子跟着啐口附和道,“他刚刚自己还在说什么雌兔雄兔,原来他自己就是兔爷啊,难怪说得这么起劲!” 少年一看就不是个嘴上吃亏的主,面对先前叫骂,之所以一笑置之,说到底还是因为他讲得好,别人还没听够。换言之,所谓叫骂,不过是变向的捧场,而这一次的性质则全然不同了。只见他驻足回身,不气不急,依旧笑意吟吟,问道:“大伙儿来看看,小爷我和这——一位,谁才像兔爷?” 猥琐男子生得尖头大耳,小长脸烟囱鼻,门牙如板,像兔更像鼠,一下就被人戳中痛处,怒火中烧,奈何无言以对。肥胖汉子见同伴被一言怼住,不愿失了气势,摆出一副凶狠状,喝道:“说书不收钱,说得好听,可也没人请你讲啊!要讲就讲,不讲滚蛋!” 少年听了这话,更显悠闲,双肘撑着书案,故作为难,道:“小爷我生得太瘦了,怕是不太好滚,在床上翻个身都嫌膈得慌。”顿了顿,声调一扬,道:“诸位请看这位提议的兄台,你们说天底下还有比这更适合滚的身段么?” “没啦!” “绝对找不出比这更合适的了!” 看热闹的,从来不缺推波助澜者,少年准确把控看客心态,加以利用催发,起哄之声四起,贯通上下三层。 肥胖汉子脸色阵青阵红,两次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哑口无言。 少年占了上风,得势不饶人,继续调侃道:“这位兄台,群雄相邀,却之不恭,要不您就滚一个试试?也好让我等无知之人好生观摩学习一番,长长见识!”说话间,还配以肢体动作,尽显夸张滑稽,哄笑之声更胜先前。 肥胖汉子大肚起伏,呼吸急促,脸红如猪肝,大庭广众之下被一区区少年戏弄,颜面尽失,恼羞成怒,重拍桌案。红衣少女不甘示弱,跟着拍案而起,声响更大。 眼见二人又要杠上,少年三拍醒木镇场,趁势东拉西扯,转移话题。玩兴大起,失了方寸,仅凭一张利嘴,东挑唆,西安抚,搅得偌大一座酒楼不得安生。少年乐在其中,挑事的是他,做和事佬的还是他,极尽滑头。不少看客实在看不下去了,纷纷出言指责。少年面不改色心不跳,这种场合于他而言司空见惯,简直如鱼得水,早已从中练就了一张刀枪不入的厚脸皮。口舌之利,罕有匹敌,舌战群豪,正是他的拿手好戏,嬉皮笑脸,从容不迫。 正当他不亦乐乎时,先前受气的肥胖汉子冷不丁讥讽道:“想你老子贵为前任盟主,那是何等的英明神武、威风八面!再看看你,活脱脱一个地痞小流氓,真把你老子的脸都丢尽了!有个词……有个词……怎么说来着……” 猥琐汉子帮腔道:“虎父犬子!” “对对对!虎父犬子!就是虎父犬子,这词实在太贴切了,以前的文化人真是厉害,还有未卜先知的能耐,早早的为你量身打造好了这个词!厉害厉害!” “看样子公冶忠义也有表里不一的时候啊,以前肯定也做过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就不明不白的惨死了,还把没还完的债报应到儿子身上来了!” “再厉害的人那也是人呐,又不是神仙!就算是神仙,也不能保证从不犯错,区区凡人就更不用说了!” 少年人正是公冶世英,听到这番话,嬉笑消散无踪,也不见他如何动怒,面无表情的死死盯着二人。 台上少年人既是公冶世英,那么台下这位与他形影不离的红衣少女自然就是东方明日的掌上明珠——东方燕,她最缺的是耐心,最不缺的是怒气,一声娇呼,呛啷拔出宝剑,径直刺向距离较近的肥胖汉子。后者大惊失色,原本只道生得这般标致的小姑娘只是性子顽劣泼辣了些,不想竟这般狠辣,出手即是杀招。胸中怒火瞬间化作眼中杀机,俯身避过,顺势从桌底抽出一对大板斧,就地一滚,同时脚跟轻挑,长凳向后飞出。这一系列变化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兼具巧妙迅捷,与他臃肿身形很不相称。 东方燕先意外后不屑,变刺为削,长凳应声断成两截,嘴角微翘,挺剑再上。肥胖汉子起初因对方小小年纪,又是姑娘,心生些许轻视,数招之后,发现对方剑法既精且快,更具狠辣,再不敢托大松懈,收拾心神,摆开架势,舞动双斧,时而大开大合,时而精巧细腻,有刚有柔,有模有样,隐隐透着几分宗匠风范。东方燕手中宝剑恍若灵蛇,进退迅捷,变化多端,纵然如此,还是被对方一一化解,暗自焦躁愤懑。 一个年少招精,一个体胖身巧,双方全力施为,以快打快,转眼间斗了二十余招,旗鼓相当。你来我往、剑斧交击、脆响不绝中,受苦的尽是无辜的桌椅酒菜,齐齐翻飞四撒,形成大片狼藉。 看客们早避身到数丈之外,还专门腾出了一块空地供二人打斗之用。这些爱凑热闹的看客们,或承袭前人智慧,或自行刻苦钻研,总结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凑热闹准则:他人斗嘴争吵,搭腔起哄可以,是件修身养性的趣事,既不会少块肉,更不会丢了命;他人刀兵相向,搭手起哄不行,自讨苦吃的蠢事不能干,轻则见血,重则丧命。 猥琐汉子看着同伴竟奈何不得一个小姑娘,想要出手相助,又觉不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两个大老爷们合力赢了一个小姑娘,实在太丢人了!”正觉气闷,注意到了台上的公冶世英,正一脸焦急地望着场中激斗。眼珠一转,计从心来,扯着嗓门喊话道:“小子,可真有出息啊!堂堂一个大男人,打架还要躲在女人身后!来来来,咱两比划比划!”他用心歹毒,抓住公冶世英不会武功这一弱点,用言语相激,从而获取出手的借口,以解胸中闷气。如意算盘打得再响,他还是忽略了一件事情。 一名三十出头、掌柜模样的男子接话道:“再有出息也比不得您二位啊!堂堂两个大老爷们为难两个小娃娃,还要用上下作手段,世上哪还找得出您二位这么有出息的人?” 猥琐男子恍然大悟,面色阴晴不定,暗怪自己太过粗心,遗算了一个关键点,快速变过口吻,道:“刘掌柜这是要仗势欺人吗?这可不是吴财神的作风啊!” 此人正是林复、秋叶初入英雄酒家时接待他们的那位跑堂小二,去年前任掌柜因年事已高,回乡养老后,他便荣升为了新一任掌柜。只见他淡淡一笑,沉稳有礼,道:“小店从不行仗势欺人之事,但面对非常之人,自当用非常之法,小店也不能免俗。”不待对方开口,脸色旋即一变,沉声道:“柳某先把话撂在这,阁下二位若在十吸之内还不停手罢斗,那么只好委屈二位为小店打一年长工,以抵这一地被损毁的桌椅锅碗了!” 猥琐男子背脊生寒,正想着该用何方法既可保留颜面,还能安然脱身,一道人影倏然掠入战圈,旁人尚未明白过来,一场激斗已然平息。 东方燕被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震脱了宝剑,正欲撒泼,看清来人,变色缩脖吐舌,拉上公冶世英撒腿就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八章 虎父犬子2 来人身形颀长,青须微摆,潇洒儒雅,气态谦和,抱拳作揖,道:“在下东方明日,小侄小女行事鲁莽,多有冲撞,还望海涵!” “不敢不敢!”肥胖大汉忙收起板斧,恭敬还礼,心下暗暗感激对方手下留情,并未将自己的兵刃一同震脱,得以在众目睽睽之下保全颜面。猥琐汉子眼珠一转,近前还礼,道:“东方大侠言重了,调皮捣蛋本就是小孩子家的天性,我等也是从这个年岁过来的。我兄弟二人好歹也比令侄令女痴长了不少年岁,怎会真当与他们计较?” 东方明日微微一笑,道:“恕在下眼拙,不知二位义士如何称呼?” 肥胖汉子道:“在下‘胖李逵’蒋大江!” 猥琐汉子道:“在下‘钻山鼠’葛小明!” “久仰久仰!在下从旁人口中得知,方才听二位义士称家兄公冶忠义表里不一、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请问二位义士,是否真说过这话?” “这……”蒋、葛二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十分尴尬。 “家兄秉承先师教诲,严以律己,恪尽职守,素来行事磊落,侠义为先,从未有过龌蹉行径,二位说这话可有真实凭证?” 葛小明干笑数声,连连摆手,辩解道:“误会误会!萧盟主、公冶盟主武功卓绝、德行高尚,放眼江湖,罕有能与之比肩者,实为我辈效仿之楷模。这等样人,我兄弟二人敬佩尚且不及,岂会恶意诋毁?方才不过是同小孩子家的玩笑话罢了,当不得真!我等粗汉向来言行粗糙,口无遮拦,一时失言,还请东方大侠莫要见怪!” 东方燕拉着公冶世英挤过人群,从酒家后门逃出,一口气穿过十余条弄巷,忽然一声尖叫,戛然止步。公冶世英未有防备,直接栽倒在地,连滚数圈,直到撞上堆放在弄巷边的麻袋才得以止住滚势。 “世英哥哥你怎么样啦?可有受伤?伤哪啦?” 公冶世英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一面擦拭着满头如雨大汗,一面大口喘息,断断续续说道:“我……我没事……跑……跑……跑太急了……让……让……让我歇……歇一会儿……” “吓死我了,还以为你摔伤了呢!”东方燕宽心松气,连拍胸口,跟着又愁上眉头,“爹他突然现身,吓了我一大跳,害得我连万丈红都没拿就跑了!” 她口中的“万丈红”正是那柄通体红色的宝剑,剑身由一代铸剑大师红依子亲手锻造而成,再配以上等红木制成的剑鞘,两侧各镶嵌七颗质地、形状一般无二的红宝石,此外茎、格、首、箍、缑、缰、穗无一不是稀世珍品,为去年生辰外祖吴谦所赠。这是明面上的说法,实则是东方燕软磨硬泡求了吴谦整整两年,后者实在是架不住她死缠烂打的无赖行径,最终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 照理说如东方燕这般家室的千金小姐,别说拥有一柄名贵宝剑,便是三柄五柄,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之所以费了这许多波折,原因有二:一、吴谦虽贵为富可敌国的天下首富,但平日里十分注重节俭,吃穿用度无不朴素低调,对身边之人同样以此要求,这样一柄宝剑,若换做食粮,可供数百口人十年吃度;二、东方燕索要的宝剑太过张扬招摇,极易引来歹人的眼红惦记,如此一来,本是防身的利器,反成了惹事的祸端。 公冶世英深知万丈红得来不易,是东方燕难得重视的身外物,缓过气后,宽慰道:“放心吧,剑是叔叔他打落的,那他就一定会帮你收回来的!就算他不替你收回来,不还有柳大哥他们嘛!” “快跑快跑!”东方燕性子跳脱粗心,这才想起还在找他们的父亲,一把拉起公冶世英,急急向前冲去。后者叫苦不迭,身不由己的任人拖拽,没跑出几步,一头撞在他人胸口上,再次摔倒在地。 “世英哥哥你没事吧?你走路不长眼啊!”急忙折回的东方燕前后两句话判若两人,温柔的前言自然是同公冶世英讲的,刻薄的后语则是冲一陌生男子吼的。 此人个头同公冶世英相仿,身着一袭黑色长袍,腰间别着一物,由黑布包裹,看形状应是一把弯刀。约莫二十年岁,相貌清秀冷酷,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带着不相称的森森寒意,如刀般剜向公冶世英。 东方燕喝道:“看什么看?好狗不挡道!”喝声未落,黑袍青年如刀目光转剜向她。仅仅一望,心头不由打颤,习惯性地拔剑,手中却无剑。 “燕儿,这次不是人家的错,是我撞得他。”公冶世英揉着额头,觉得有些怪异,具体又说不上,扶墙起身,抱拳致歉,“多有冒犯……”话说一半,就被东方燕拽走,嘴里急急念叨:“世英哥哥快跑!爹马上就要追上来啦!” “还是别跑了,我实在跑不动了!” “你跑不动啦?没事,我背你!” “那还是我自己跑吧!” “你叫什么名字?”黑袍青年忽然开口发问,说话的语调同他眼神一样冰冷刺骨。 二人止步,东方燕当是在问自己,她被陌生人搭讪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这般态度还是头一遭遇到,没好气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叫什么名字?”黑袍青年重复问话,正眼不瞧东方燕,冷冷盯着公冶世英。后者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稍一愣神,习惯性嘻嘻一笑,道:“你猜!”黑袍青年目透杀机,正欲跨步,瞥见前方拐角转出一人,急敛杀气,就近转入另一条弄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八章 虎父犬子3 天元城东,清静怡人,一座精致的小院静静地坐落在此间。小院内外种植了不少花木,布置得当,品种繁多,郁郁葱葱,两相映衬,显得分外别致清幽。数间房舍连成一片,独立出的一间瓦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或者说高高在上。 瓦房内正中设有一张供桌,对门靠墙,其上整齐有序地摆放着十余面一尘不染的牌位,所书名讳个个是名动天下的传奇人物,上起吴天元,下至萧栋杰、公冶忠义,偏位上还有吴丹凤、吕二娘。公冶世英和东方燕此时则并肩跪在供桌前,已经足足两个时辰了。 东方燕自幼习武,身康体健,于她而言,便是跪上一昼夜,也是小菜一碟。嫌跪着太过无聊,偷偷摸摸搞些小动作,消遣枯燥的受罚时光,又不时回头向外张望,生怕被父亲看到。公冶世英就不同了,天生体弱,自幼与百草为伍,是个活生生的药罐子。自打发育后,骨骼经络脏腑有所增强,再得多种名贵健体补药内服外淬,体质勉强可与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相比。长达两个时辰的罚跪,使他半身麻木无觉,双手麻痒蜷缩,加之饥肠辘辘,致使头晕目眩,虚汗涔涔,摇摇欲坠。 东方燕看出异样,关切问道:“世英哥哥你怎么了?可是身体又不舒服了?” “我没事!”公冶世英咬牙摇头,表现出反常的坚韧。 “你这样子看着怪吓人的,还是别跪了,我这就跟爹去说,爹要罚就罚我一个人好了!”正要起身,公冶世英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世英哥哥、世英哥哥!你怎么了?快醒醒啊!别吓燕儿!爹、娘!不好啦!你们快来啊!世英哥哥晕倒了!” 东方明日并未表现得如何着急,这些年来,每次惹事受罚,公冶世英常以称病装晕来逃避惩罚,前后不下百次,屡试不爽。以为这次又是故技重施,也不特别上心,女儿表现的越焦急,他反而越不相信。直到搭上腕脉,脸色骤变,忙将公冶世英身子扶正,单掌贴上背心,缓缓渡入真气,两刻钟后虚汗褪去,气色转好,又过片刻,公冶世英终于悠悠转醒。 “世英哥哥你可算醒啦!” “英儿你感觉如何,可有好些?” 公冶世英缓缓抬眼,三张关切焦急的面庞进入眼帘,勉强挤出一抹笑容,道:“姨娘,我肚子了!” “噢,好好好,姨娘这就给你去做好吃的!你现在不能吃的太过荤腥,小米清粥可好?”吴飞凰忙不迭点头应承,起身时不忘向东方明日瞪眼。后者心虚避过目光,干咳两声,道:“英儿,叔叔扶你回房去休息。” 公冶世英只喝了半碗粥,就没了食欲。东方明日再次替他诊脉,稍稍偏弱,但还算平稳,再三叮嘱东方燕,务必好生照看。 房门刚一合上,吴飞凰就开始埋怨:“你怎么回事?明知道英儿身体不好,还要这般重罚!这下把人都罚病倒了,你满意了!英儿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看你怎么向师兄、姊姊交代?孩子犯了错,你当爹的要惩罚调教我不反对,但你也得把握好度,燕儿这丫头你罚重点就重点,英儿么你就象征性说教几句就成了,搞什么一视同仁?多此一举!” 东方明日既不反驳,也不赞同,默默听着。他深知妻子脾性,觉着这次事情同以往有所不同,可若是现在说出,在妻子看来反成了辩解,又少不了一通责备。索性缄口不语,等事后气消了,有的是合适的机会。 隔着房门,母亲的话语东方燕听得一清二楚,看似撅着小嘴,对母亲偏帮公冶世英略有微词,实则心中美滋滋的。世人有亿万,她对谁都是刁蛮刻薄泼辣,唯独对公冶世英百般迁就维护。 公冶世英躺在床上挪了挪身,见东方燕眉目间带着些许倦意,道:“我没事了,睡上一觉就好了,燕儿不用担心,快点回去休息吧。” “留世英哥哥一个人在房里我可不放心,要不我跟你一起睡吧?” “那可不行!现在我们都长大了,可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睡在同一张床上!” “长大了怎么就不能睡在同一张床上了?反正我迟早都是要给你做媳妇的!” “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讲这话也不害臊!” “有什么好害臊的?这里又没别人!再说了,谁规定小姑娘就不能讲这话了?好啦好啦,我们各让一步,我不上床睡,你也别赶我走,我就趴在床边睡,这下总成了吧?” 公冶世英气力亏弱,懒得再与争辩,摇头叹息。 过不多时,东方燕鼾声响起,公冶世英悄悄匀了半床被子盖在她身上。双手环抱脑后,呆呆望着床顶,白日里蒋大江、葛小明那句“虎父犬子”一直萦绕在耳畔,久久挥之不去。如一把利刃深深扎进他的心头,克制、逃避多年的情绪全都喷涌而出,压得他几近窒息。 这些年来,他和东方燕极尽捣蛋之能,四处惹祸,时常是他们在前面闯祸,家中长辈就跟着善后。有时甚至是前一件事情还没了结,新的麻烦又冒出来了。久而久之,在世人眼中他就是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学无术、胸无点墨的废物。 别人不知道的是,在他放荡不羁、没心没肺的外表下,深埋着一颗矛盾的心,不甘和消极两种情绪一直在他体内纠缠不息。祖、父二代血仇未报,连真凶都还没有完全水落石出,他也渴望能查清真相,手刃仇人。可一想到自己羸弱的体质,连武都学不了,拿什么同强大而又神秘的仇敌相抗衡?人说一根手指头就能把蝼蚁捏死,可他连蝼蚁都不如,因为要他命,吹一口气就成了。想着想着,负面消极的情绪就产生了,整日垂头丧气,又经日积月累,发展成了心灰意冷。他当然想过抗争,可现实是残酷的,结果是失望的。慢慢的,他的心态又有了改变,想到了用调皮捣蛋、吃喝玩乐来麻痹自我,确实也从中找到了一些乐趣。曾在某一刹那,他想要彻底地放任自我,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因为在他的心底还有一道微弱的声音,在无时无刻、坚持不懈地提醒着他,无论如何,都应该承担起他所应该承担的责任。 这一切,他从不向人吐露,包括东方燕、东方明日和吴飞凰,三个他最亲近的人。很难想象,一个看着如此弱不禁风,又有毫无进取心的少年人,心中竟埋藏着这许多苦恼。 夜深人静,东方明日夫妇躺在床上,各怀心事,双双无心睡眠。吴飞凰牵挂着公冶世英的病情,想着起身去看看,又怕打扰到他休息,不利病情恢复。东方明日则为另一事情困扰,拍了拍妻子肩头,问道:“飞凰,你觉不觉得英儿今天有些反常?” “有什么反常的?”吴飞凰一头雾水,忽而脑中灵光一现,腾的坐起,斥道,“亏得英儿叫你一声叔叔,到现在你居然还在想着为自己辩解呐!” “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讲完。”东方明日好言安抚,欲将人拉回躺下。吴飞凰哼声挣脱,没好气道:“有话快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八章 虎父犬子4 东方明日只好跟着坐起身,道:“以前每次罚跪,最多不超过一个时辰,英儿就开始装晕了,或者干脆就直接跑了……” “这还不都是因为你惯得,平日里管教不力,除了罚跪思过,就剩下不痛不痒的说教,连三板斧都算不上,顶多算是两板斧。以至于两个孩子连敷衍你都懒得想新花样,有样学样,翻来覆去就那两招!”吴飞凰从来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性子,尤其是在面对东方明日的时候,既不在乎前言后语是否自相矛盾,也不管自己是否比丈夫做得更好,实际上她对两个孩子的宠溺和骄纵更甚。 在他二人多年的夫妻生活中,逐渐形成了这样一种模式习惯:一个数落埋怨,一个默默听着。 东方明日静待妻子发完牢骚,再继续说道:“以英儿的体质,跪上两个时辰确实够他受的了,但也不至于到晕厥的程度。我在替他号脉的时候,觉出他胸中似有闷气郁结……” “闷气郁结!你怎么不早说?好端端的怎么会闷气郁结?” 东方明日便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作了详细讲述,吴飞凰只对蒋、葛二人过失之处上了心,忿忿不平道:“这姓蒋的和姓葛的也太不是个东西了,这么大个人了还跟两个孩子过不去!下次要是让我碰到了,非扇他两个耳刮子不可!我说你也真是的,为何不出手狠狠教训他们一顿,跟这种人有什么道理可讲的?”她自为人妻母后,脾性收敛不少,但骨子里的泼辣刁蛮,从未真正改变过。 “错……” “还有那个柳阳春,爹和大哥他们这么器重他,拔擢他做英雄酒家的掌柜,那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呐!要是换了别人,感激涕零尚且不及,他倒好,少东家在自家酒楼里受人欺负,他就像对待平常客人一般,只出面做个和事佬!实在太不像话了,回头非得好好说说他不可!” “其实这件事柳兄弟他没做错,你可不能因此就怪罪于他。错也不全在蒋、葛二位义士身上,英儿和燕儿也有……” “义士个屁!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也配称义士?你就知道充滥好人,宁可让自家孩子受委屈,也要死命守着你那一文不名的侠义底线……”吴飞凰兀自念叨半晌,泄了怒气,又生忧愁,“英儿这孩子,看上去一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模样,整日里嬉皮笑脸的,也没个正形,其实心思藏得比谁都深。这一点完全随了姊姊,越是不好的事情,藏得越深,总喜欢做报喜不报忧的事情。当初大夫诊出胎儿有异时,姊姊要是不作隐瞒,及时把事情真相告诉师兄和我们,凭着我爹和当时尚在人世的两位师父,以他们的能耐,未尝找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那么……那么……”说到这里,双眼蒙雾,声音哽咽,再难往下讲。 往事如新,东方明日同感唏嘘不已,正想宽慰几句,忽觉房顶有异,不动声色地搭上妻子肩膀。趁耳语提醒之际,隐蔽地取过一支发簪,倏然向上抛射而出,同时身形闪动。 发簪激射,出人意料,窥探之人防备不足,仓促闪躲,堪堪避过要害,遮面黑巾仍被挑落。 “是你!”东方明日身法奇快,窥探之人尚未稳下身形,他已置身房顶,质问道,“阁下深夜到访,帘窥壁听,意欲何为?” 来人正是白日里在弄巷中同公冶世英相撞的黑袍青年,也不接话,眼中寒光迸显,双手齐扬,两件难辨形状的暗器各自带出一道刁钻的弧线,破空遄飞。 东方明日听风辨位,脚尖轻点瓦砾,身轻如燕,滴溜一转,既是闪躲也是拦截。然黑袍青年身法之快,超他所料,兔起鹘落,飞身掠过院墙,如风如梭,消身于重重夜幕之中。东方明日生怕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不敢盲目追赶,脑中首先想到的是公冶世英和东方燕的安危,确认无恙,悬心稍定。又于小院内外巡视数遍,不见有异,仍不敢完全松懈。 吴飞凰关切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东方明日充耳不闻,顾自拧眉思索,回想着黑袍青年那与年岁极不相符的杀气和似曾相识的身法招式。吴飞凰任性有度,每每见到丈夫这般情状后,便识趣止口,不再多言。 静默半晌,东方明日终于开口道:“飞凰,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吴飞凰心头一紧,急急问道:“出什么事了?刚才那人又是谁?” 东方明日轻轻摇头,道:“长川和同源之前在遣人捎来的家书中提到,奉岳父之命进京办事,顺道想来看看英儿和燕儿。如无意外,明天午时就该到了,索性你就趁此带着英儿和燕儿随他们南下,去开封住些时日。有长川和同源与你们同行,我也能放心。” 吴飞凰见丈夫神色凝重,依言点头,道:“让我带着英儿和燕儿去开封没问题,但你必须要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具体我也说不上来,越是这样,我的预感就越不好,心里就越感到不安!” “可是与近来江湖上发生的这些事情有关?” “不知道。” 在无尽的黑夜面前,浩荡恢宏的英雄楼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顶层的外廊上,站着一紫一白两道身影。 古长青收起折扇,抬手平伸,好似在抚摸黑暗,漫不经心地问道:“确定要这样做吗?” 林复面无表情,道:“还有比这更好的法子吗?” “七年前你错了,七年后若再错,退路就断了。” “我要的不是退路,而是出路。” “有退路,就有出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八章 虎父犬子5 东方明日彻夜未眠,一大清早便将睡眼惺忪的公冶世英和东方燕叫到跟前,讲述昨夜突发之事。二人听后困意全消,咋舌不已,不为遭到强敌窥视而惊骇,只为错过一出好戏而惋惜。 公冶世英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向他询问姓名、冷到让人发颤的黑色身影,不由自主地抬手摸着额头,对东方明日后边的诸般叮嘱只字未闻。 这时,一对父女进到院中,问道:“你们这是要出门么?” 东方明日道:“梁二哥你来得正好,我也正想去找你。” “之前可没听你说过要出门,是出什么事情了么?”来人正是梁靖、梁筠竹父女。 “去我书房谈吧。” “筠儿妹妹!”东方燕喜上眉梢,跳步上前,热情拉过少女双手。 “燕儿姊姊。”梁筠竹一身淡蓝色薄衫,人衣适宜,十分相称,秀美恬静,如竹如兰,柔声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我爹说昨晚有个神秘人到我家房顶窥探,来者不善,敌暗我明,稳妥起见想让我娘带我和世英哥哥去外公家住些时日。不说我了,你和梁二伯今天怎么会想到过来的,是有什么事情吗?” “我爹昨晚一整晚都在英雄楼中同林盟主他们商讨要事,直到天亮才回家,只在家中看了看,喝了口茶就急匆匆赶到这里,我左右无事,就跟着过来了。” “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我爹只说找东方叔叔有要事相商,具体是什么事情爹他没说。” “真笨!梁二伯不说,你就不会问么?走!” “干嘛去呀?” “还能干嘛去?当然是去书房外偷听喽!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要紧事情,让他俩这么紧张兮兮的!” “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走!” 梁筠竹分明很不情愿,但又不善拒绝,被东方燕硬拽着走向书房。二女心性反差极大,一个热情奔放,泼辣刁蛮,火热如玫瑰;一个文静内向,温柔随和,淡雅似幽兰。 梁靖认真听完所述,轻轻拨弄着一枚铸造精致、通体墨黑的三角镖,眉头紧锁,摇头叹道:“仅凭这些线索,我也猜不出此人的来历和意图。” 东方明日道:“既有所图,必然还会出手,索性我们就来个以不变应万变,做足准备,静候他再次驾临。” “守株待兔,这倒是个好办法。” “不说我的事情了,梁二哥你大清早登门,所为之事必定更为要紧!” “确实要紧!昨日深夜,林盟主忽然召集我等,提供了一个新的发现,这次峨眉、青城二派被困黄岗梁,其中似乎也有小恒的参与!” 东方明日神色剧变,久未有薛恒的丝毫消息,一来就直接来了个震撼人心的。 年初,刚过元宵佳节,峨眉耆老清贫师太携座下两名弟子,于七老图山会见老友时,不慎遭遇埋伏而被擒虏。清修得悉,亲率门下弟子火速赶赴救援,但清贫早已被转押至七老图山正北方三百余里的黄岗梁——无为教五大分堂之一厚土堂的所在地。清修一怒之下杀上黄岗梁,无为教早有准备,设下重重埋伏,就等她上钩。仅一照面,峨眉派一方就死伤惨重。 生死关头,陈城丈率门下数十位精英弟子现身相救,经过轮番苦战,终抢得一处山丘,借助地势之利,得以暂时抵制重围。 事情很快传到了中原江湖,各路势力纷纷出动,齐聚天元城,共商搭救之策。与此同时,作为现任武林盟主的林复接到了杨断北遣人送来的请柬,其上明言邀见于黄岗梁,受邀者除林复外,邢顶天、沐平生、九大派首脑等多位名动江湖的大人物尽皆在列。杨断北希图一举剿灭中原武林中坚力量之心,昭然若揭。 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事情,人尽皆知,人所不知的是销声匿迹多年的墨烟海,摇身一变,成了土默特部的幕后谋士,与杨断北再次成为了同僚。林复正好是为数不多知道这一消息的人,于是在私下里古长青建议他以保守稳妥之法应对此事,既保全名声和实力,又巧妙避开在极为不利的环境下同无为教的正面交锋。换句直白的话说,就是放弃搭救峨眉、青城二派。 林复当即否定了这一建议,在他看来,这次恰恰是查清甚至是瓦解墨烟海及其背后势力的最佳时机,既有了苦寻不得的仇人踪迹,又有自动送上门来可供任意调用的江湖各大势力。若是错过了这一次,下次得到墨烟海踪迹不知又要到猴年马月。当然,他也并非是急功近利、行事莽撞之人,在同各方势力详加商讨之后,制定出了一套完备的救援之策。从始至终,他都表现的十分积极仗义,顺带又在江湖群豪心中留下了一个好印象。 事情到了昨晚,出现了新的变化,因为一个人——仁义镖局总镖头董大礼。 此人身负不凡艺业,为人正直重信,古道热肠,仁义双全,有口皆碑。其妻贺氏貌不惊人,但十分精明能干,深谙经营之道。夫妻二人珠联璧合,经过多年努力,把一家原本籍籍无名的小镖局经营的风生水起,一跃成为行业龙头,分局遍布十三布政司。 东方明日定了定神,道:“什么新发现?” 梁靖道:“仁义镖局总镖头董大礼在之前一趟押镖途中,无意间听到了小恒和杨断北的一段对话。” “什么对话?” “据这位董镖头所言,去年冬月,他亲自押运令岳丈吴财神所托之镖到宁城,待交付托镖之后,已是新年正月。因是跨年押镖,且镖物已顺利交接,便想着好好犒劳一番同行的众镖师,于当地的宁城客栈开怀豪饮。一直喝到午夜,同行镖师个个喝得烂醉如泥,董镖头却还未尽兴,趁着酒兴独自捧着一大坛酒到外头闲逛。在客栈后面的僻巷中听到了一段奇怪的谈话,其中一人说:‘老尼姑三日后就会到七老图山,我已设下了周全部署,只要人一到,立时就可擒获,事成之后,杨教主莫要违背先前承诺!’另一人则说:‘薛兄弟行事利落,杨某佩服!杨某向来说一不二,答应之事,绝不反悔,你大可放心!只要事情办成了,你薛恒就是我无为教的副教主!’起初董镖头当是自己喝多了,出现了幻听,直到后来听说峨眉、青城二派为营救清贫师太被困黄岗梁,他才确信那晚所闻并非幻听。于是匆匆赶到天元城,来向林盟主说明此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八章 虎父犬子6 东方明日、梁靖等人苦寻薛恒、萧正阳无果,却带回了段通明的死讯。网罗堂主之位就此空缺长达三年之久,后由古长青填补接任。东方明日自打第一眼见到林复,就对这位新任武林盟主有种异样的感觉,具体怎么个异样法,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短暂的续任扬道堂主一年后,便主动辞任。林复首先想到的接任人选就是梁靖,后者起初多有顾虑,得东方明日、林复等人轮番劝说之后,终于应允。至于原先由薛恒统领的锻武堂,则由陈城丈接手兼任。林复为显宽宏,陈城丈为除心魔,双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是三堂之中最为顺利的。 听了梁靖的转述,东方明日脑中首先出现“离谱”、“荒诞”一类的字眼,倒不是因为对薛恒绝对的信任,而是董大礼的出现及其所见所闻,在整件事情中显得那么突兀刻意,几乎找不出一点合理之处。 梁靖接着补充道:“当晚繁星璀璨,董镖头有七分醉意,同谈话二人相距约莫丈,并未看到容貌,只看到了二人的背影。” 东方明日沉吟道:“与这位董镖头我曾有过不少接触,为人仗义热心、敢作敢当,无愧侠义之名,我相信他说的话。但在这件事情上,抛开各种巧合不论,以董镖头的武功修为,即便是在他有所准备、神智清明时,也做不到不被杨断北发现而听取其谈话内容。但凡是有些江湖阅历之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问题。再往深一层想,越是显而易见、诞谩不经,反而越让人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既想到了这一层,董镖头见闻真假、密谈二人是否真是小恒和杨断北,反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梁靖道:“林盟主和古堂主对此别有一番见解。” “哦,说来听听。” “他们做了四个方面的推测:真、假、有关、无关。” “真、假、有关、无关。” “真:小恒确实跟杨断北有勾结,清贫师太被擒,峨眉、青城二派被困,他都有参与;假:小恒跟此事毫无关系,捏造这一情景,或是为了混淆视听,或是凭空制造其他事端;有关:小恒确实有和杨断北密谈同谋,与清贫师太被擒,峨眉、青城二派被困,这一系列事情有着直接的密切关系;无关:小恒和杨断北密谈同谋属实,但与清贫师太被擒,峨眉、青城二派被困等事,并无直接关系,密谋的是另外的阴谋。在此基础上,林盟主和古堂主作出了一个更大胆的推测,杨断北希图颠覆中原武林有可能仅仅是整个阴谋的一部分,甚至还可能充其量就是一个幌子。” “林盟主、古堂主二人确实才智惊人,凭着真假难辨的小线索,就能作出这般推测,实在是叫人佩服!可是梁二哥,你说小恒到底与这事有没有关系?若是没有,这背后策划之人为何要把他牵扯进来?若是有关,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再还有,杨断北很可能并不是真正的背后策划之人。” “你说的这些问题我也想过,所以就向林盟主建议,先派遣一支由几名武功高强之人组成的小队,暗中潜入到黄岗梁,一来可以查探无为教部署及其真正意图是否局限于颠覆中原江湖,二来正好可以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 “所以你大清早过来就是为了邀我加入到这支小队中?” “正是。” “梁二哥有心了。” “你我之间无需讲这些。” “什么时候出发?还有何人同行?” “明早出发,除了你我,还有无了师兄、信义、阿林和沐姑娘。” “沐姑娘……唉,真是难为她了!” “能得沐姑娘这等奇女子倾心,是小恒莫大的福气,希望他二人最终能有个美满的好结果吧。” “对了,我们此行凶险难测,归期不定,留筠儿一人在家实在不妥,不如让她随飞凰他们一同去开封。” 梁靖面露黯然之情,轻声叹息,缓缓点头。 梁竦与许氏育有二子,受许氏影响,两个孩子平日里就对梁靖这位叔父几无敬畏之心,对其妻女更是无礼至极。时常趁大人不在,恶意欺负梁筠竹。就在梁靖同东方明日等人外出寻找薛恒、萧正阳行踪之际,这对心思不纯的兄弟偷偷把梁筠竹骗到了深山中,再无情将人撇下,顾自跑了。 阿彩芈久不见爱女,心急如焚,得悉真相,杀人的心都有了。救女心切,强抑胸中怒火,连夜独身入山寻女。 梁筠竹小小年纪,便是在白日里,也不敢孤身一人待在山中,骤一落单,便慌神失措,吓得哇哇大哭。到了伸手不见五指、怪声迭起的夜里,连嚎哭的力气都没了,缩身在石缝中,紧闭双眼,紧捂双耳,瑟瑟发抖,还发起了高烧。就在她濒临崩溃时,出现了一道无比亲切踏实的身影——阿彩芈来了。未及欣喜,数匹饿狼自各方茂密草丛中窜出,瞪着一双骇人的绿眼,龇着锋利的獠牙,喉间发出低沉的嘶吼,形成半圆,向母女二人围拢过来。 阿彩芈所会的粗浅功夫本不足以对抗饿狼,护女本性激发了她的潜力,如一头护犊疯虎,同饿狼展开了惨烈的搏斗。最终,饿狼赶跑了,她也被咬成了重伤,伤口触目,血肉模糊。 天亮后,得遇好心的樵夫救助,梁筠竹保住了性命,但阿彩芈因伤势过重,伤口感染,未得及时救治而丧命。 许氏再是霸道无礼,两个儿子闯了这等大祸,心虚恐慌,终日不得安生。 梁靖归家,得闻噩耗,如遭霹雳,扑在妻子的坟茔上嚎啕大哭。补过丧期后,并未向许氏兴师问罪、讨要说法,只是带着幼女搬离了老宅。 身在行伍的梁竦直到两年后才知悉此事,勃然大怒,痛斥许氏,亲手将二子捆绑,登门向梁靖赔礼致歉。前后三次,梁靖全都避而不见。留德群、留义群出面说项调解也无用,兄弟二人自此再无往来。 东方明日无意间勾起了梁靖的伤心事,自知失言,忙转移话题,详商此行各中细节。 公冶世英若无其事地瞥了眼东方燕,后者会心一笑,拉着梁筠竹跟着来到院外,问道:“什么时候出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八章 虎父犬子7 公冶世英道:“今晚就出发。” “好!”东方燕不假思索点头应允,“可是四舅、小舅午时就到了……” “这有什么难的!”公冶世英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只要你随便撒个娇,他俩还不就得乖乖听你的,你想明天走就明天走,你想后天就后天走,叔叔也没辙!” “嘻嘻嘻,也是!”东方燕转头问道,“筠儿妹妹,你去吗?” “好啊!”梁筠竹并未真正明白二人话中之意,还有些小欢喜,“长这么大,我还没去过开封呢!” “谁跟你说我们要去开封了?” “不去开封?”梁筠竹一脸茫然,“那去哪儿呀?” “黄……”得公冶世英提醒,东方燕忙降低声量,“黄岗梁!” “啊!” “啊什么啊,你轻点,可不能让爹他们听到了!你到底去不去啊?” “我……”梁筠竹由惊诧变为为难,皱着眉,抿着嘴,不停搓着衣角。 东方燕强耐着性子,道:“你刚才没听到我爹和你爹在讲吗,恒叔极有可能就在黄岗梁!” “听到了。” “恒叔既然在黄岗梁,那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梁筠竹满脸困惑。 “真笨!”东方燕大感不耐,得公冶世英示意,压下大半怒气,没好气道,“小白!” “正阳哥哥!”梁筠竹终于反应过来了,这些年来,不管是在梦境里还是在现实中,这个称呼她不知念叨了多少遍。强抑着兴奋,颤声说道:“你是说正阳哥哥也在黄岗梁?” 东方燕道:“只要恒叔在那里,小白就一定也在那里!” 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关于萧正阳,梁筠竹的记忆一直停留在八年前那条未及送出的白鱼上。脑海中不由又浮现出那道肤发皆白的人影,仿佛正在冲着她挥手欢叫,嘴角不自觉的微微上扬,显出一道美妙弧线。“干脆点,去不去?”东方燕的问话把她拉回到现实中,正想点头,又生出了疑问:“爹他们明早出发,我们为什么不跟他们一道,而要选在今天晚上?” 东方燕连翻白眼,道:“黄岗梁是什么地方?无为教的老巢诶!又不是去游山玩水,爹他们肯定不会同意让我们跟着一道去的!” “那至少也该跟他们打声招呼,这样不声不响就走了,连我们去了哪里都不知道,爹他们可要担心坏了!” 东方燕气得语塞,公冶世英耸肩一笑,道:“这个你放心,一切我都已经想好了!待会儿我们兵分两路,燕儿陪着你回家收拾行李,不用多,只带换洗的衣服就可以了,我去城中雇辆马车,置办一些干粮,再给你们每人买身男装。” 东方燕不解道:“买男装干什么?” “你们两个小姑娘家家的,生得又这般好看,出门在外多有不便,换上男装安全些。” “那记得给我买红色的!” “全身通红太耀眼了,我再给你配点其它的颜色,白的怎么样?” “好吧。” “还有,你那把万丈红的剑鞘就不要带了,太过惹眼了。” “这个容易,回头我换个普通点的。” “姨娘,我们帮筠儿回家收拾些衣物,马上就回来!”公冶世英冲着院内随便喊了一嗓,也不管是否听见、有无回应。 梁筠竹深陷纠结之中,明知道此举不妥,可一想到萧正阳,又恨不得肋生双翼,直接飞到黄岗梁。心神不宁地收拾了两套衣衫,从墙上取下了一支长约两尺的竹竿,一并放入了行囊中。 梁筠竹问道:“这是什么东西?笛子吗?你也不会吹笛子呀,而且看着也不像,上面既没有孔,也比一般的笛子要粗的多!” 梁筠竹解释道:“不是笛子,是一把刀。” “刀?以前没见过呀,给我看看!” “我爹去年得了块上好的寒铁,就亲手为我量身打造了这把‘二尺青’,半个月前才完成的,所以你没见过。” “二尺青,这名字倒跟我的万丈红挺相配的,就是外面的竹子太粗鄙了。”东方燕随手拔出,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不由一颤。刀身平直轻薄,长一尺五寸,也没看出个好坏,带着行家般的口吻点头道:“不错。” “我爹还专门从他的刀法中提炼出了一套适合我练的刀法,命名为‘青竹十式’。” 是夜,亥末时分,公冶世英三人伪装好被窝,留了张纸条,悄无声息地溜出小院,直奔天元城北门。甫一上车,公冶世英就道:“孙大叔,快!一直往正北走,千万不要停,到了明天正午,走到哪就算哪!” 东方燕问道:“明天正午是什么意思?” 公冶世英道:“如果没被提前发现,叔叔他们会按原定计划,到明早天亮后才会出发。他们乘骑的都是高头大马,脚程远比我们要快,约莫到了明天午后就能赶上我们。所以我们要在他们赶上之前弃车步行,隐藏目标。只要过了七老图山,就不怕跟他们碰上了。” 东方燕担忧道:“长路漫漫,徒步前行的话,世英哥哥你的身子吃得消吗?” “放心吧,没问题的,中间多休息几次就行。” 公冶世英和东方燕好动贪玩,也游历过不少地方,但独自远行还是头一遭,显得十分兴奋,热聊不歇。直到天边放光,才觉困倦,互靠而眠,香甜踏实。相较而言,闷闷不乐的梁筠竹则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缩身在车厢的另一角,毫无困意,身如浮萍,随着马车的颠簸起伏而摇摆晃荡。 艳阳遥挂中天,马车改道南下。公冶世英三人各负行囊,立身路边,目送马车远去。道别时,公冶世英额外多给了孙姓车夫五两银子,算是保密的封口费。 东方燕问道:“世英哥哥,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公冶世英道:“这里是车马往来频繁的官道,想必用不多时叔叔他们就会到了。所以我们要快些离开官道,找个僻静的小路,休息一会儿。要是能碰上顺路的人那就再好不过了,不光能混在他们当中隐藏行踪,相互间还能多些照应。”说着,双掌在地上一蹭,一个劲地往自己脸上抹土。 “世英哥哥你这是干嘛?” “乔装改扮啊,你们也别愣着了,照做吧。” 大大咧咧的东方燕当即蹭土涂抹,麻利干脆,但对于素爱洁净的梁筠竹就有些难为她了。 乔装妥当后,三人拐进小路,行不多时,便见到一伙人,正围坐在树荫下休憩,个个携兵带刃,观其着装举止,分明就是江湖中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八章 虎父犬子8 这伙人也注意到了公冶世英三人,齐齐将目光汇聚过来,见不过是三个形貌脏乱的少年人,也没表露出过多的在意,随意瞥了眼便顾自吃食、休憩或闲聊。 东方燕面露不悦,习惯性地发出哼声,得公冶世英眼神示意,才勉强忍住到了嘴边的牢骚。 一名约莫三十的壮汉主动起身招呼道:“三位小兄弟这是要去七老图还是灯笼河?若不嫌弃,就请过来与我等同坐吧。”公冶世英正想着与人套近乎,此言一出,正中下怀,满脸堆笑,上前见礼,道:“多谢这位大哥盛情相邀!实不相瞒,小弟三人尚未决定是先去七老图,还是直接去灯笼河。” “三位小兄弟既未决定去处,不如就随我等去七老图,多个人不仅能多份照应,还能多分热闹,如何?”壮汉模样生得粗犷,态度却十分谦和,足礼相还。 “那敢情好!小弟姓宫,单名一个野字,这两位是在下表弟,董方、梁云。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在下窦智武,得蒙江湖同道赏脸,赠以‘游侠窦’的名号,说白了不过区区一介江湖浪子罢了,哈哈哈!” “原来是窦大哥,久仰久仰!” 梁筠竹习惯了敛衽作礼,想到现下她正身着男装,改行抱拳礼。东方燕则正眼不瞧窦智武,冷着脸顾自望向他处,她出身不凡,素来骄纵跋扈,心高气傲,看着对方身着粗布、举止粗俗、兵刃粗糙,料定出身粗鄙,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人。 公冶世英尴尬一笑,圆场道:“就在方才的来路上,在下言行有失,惹恼了董方表弟,致使他到现在还怒气未消,并非有意失礼,还望窦大哥见谅。” “宫野兄弟言重了,在下自己就是个粗汉,素来行事鲁莽,不合礼数,哪还有资格评判他人礼数周到与否?” “窦大哥胸襟宽广,气量宏大,世所罕见,小弟佩服!”公冶世英年岁不大,形形色色的人倒是见过不少,擅长与人交际,深谙察言观色之道。仅这一照面,就从对方举止中推测出窦智武跟其余众人也是结识于途中,相互之间并无深交,且这余下众人亦非全都是旧识,应是三波本无任何瓜葛的陌生人,估计也是被窦智武中途遇到邀请同行的。一番客套,明了了各人名号和来历,全如推测。 公冶世英三人着装普通,又做了掩饰,走在人群人中,便是熟人也难一眼认出。到了隔日黄昏,一行人顺利抵达七老图山北麓山脚,十余人的队伍在窦智武的沿途力邀下,已扩增至五六十人。不过较之那漫山遍野的各色人群,直如九牛一毛。连眼高于顶的东方燕都不禁咋舌惊叹,道:“这么多人!这是去救人还是去打仗啊?” “既是救人,也是打仗!”接话之人年近不惑,面白如霜,眼上无眉,很是奇异。 公冶世英和东方燕闻声一凛,不看也知道来人是谁,假作不闻,拉着一头雾水的梁筠竹扭头就跑。没跑几步,前路又被人拦住。拦路者年岁与接话之人相仿,环抱双臂,抖着小腿,满面笑意,气质不羁。二人泄气叹息,苦脸一露即收,笑哈哈的欢叫道:“四舅、小舅!你们怎么来啦”来人正是“四姓五雄”中的唐长川和令狐同源。 东方燕表情变化的功夫已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脑袋耷拉,嘴巴一瘪,又变成一张苦脸。未待她完全显露精湛的表演功力,唐长川就冷声说道:“别白费力气了,乖乖跟我们回去吧!”东方燕转望向令狐同源,后者耸肩摊手,意指无能为力。东方燕失望而又不甘,轻咬下唇,这是她开动脑筋时的习惯性动作。嘻嘻一笑,亲昵地挽着二人的臂膀,表现出一副无比乖巧的模样,带着商量的口吻道:“两位好舅舅,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不行!” “嘻嘻嘻,四舅您真心急,燕儿都还没说呢,您就说不行!”东方燕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耐心,笑容不改,续道,“我和世英哥哥、筠儿妹妹都赶了两天的路了,实在是累得不行了!尤其是世英哥哥,你们也知道他的身体,而且现在也马上要天黑了……” 唐长川再次打断道:“走累了没事,有马车;要嫌马车太颠,轿夫我们也带来了;怕夜路不好走,灯笼火把有的是!” 东方燕想好的诸般借口未及说出,全被一语堵回,稍一愣神,深吸一口气,笑容变得愈发灿烂,拽着唐长川胳膊不停摇摆,腻声央求道:“四舅,燕儿的好四舅,歇一晚再走嘛,就歇一晚,就一晚……燕儿向您保证,只要歇一晚,明天一早保证乖乖跟你们回去……” “再这样我就要用强了!” “嘶——哎哟!”东方燕秀眉一皱,面露难受,俯身蹲地,双手紧紧捂着腹部,“哎哟哎哟哟!我肚子疼,四舅燕儿肚子疼……小舅燕儿肚子疼……啊!好疼……”同时偷偷向公冶世英使眼色,后者当即会意,单手扶额,脚下虚浮,身子发软,低声呻吟,从整体到细节,都表现的十分到位。 唐长川面色变得越发阴沉,手掌缓缓抬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八章 虎父犬子9 令狐同源莞尔一笑,按下唐长川的手掌,道:“四哥莫要动气,歇一晚就歇一晚吧,权当是带孩子们来踏青游玩。”唐长川无奈摇头,长长叹了口气,道:“老五你要我说你什么好呢,就因为你们这般宠溺,使得这两个小家伙越来越放肆了!这次敢偷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下次就能闯出更大的祸事来!唉——!”拂袖转身,愤懑难消。 东方燕努力克制着心头狂喜,偷偷冲令狐同源竖起大拇指,后者笑着翻起白眼,右手食指一通晃点。 夜已深,人未静。篝火遍布山野,多到难以计数,各种各样的喧闹声,此起彼伏,不带半点疲倦。 唐长川等人选了处相对清静之地,围坐成圈。公冶世英好奇问道:“四舅、小舅,据说这次为了营救峨眉、青城二派,中原武林足足出动了数十万人,这么多人是如何调动的?” 唐长川道:“凡事只要顺了时势,何愁无人响应?峨眉、青城二派源远流长,侠名流传数百年之久,素得世人敬仰,现今落难被困,多方势力争相救助,合情合理;无为教作恶多端,臭名远扬,深受世人唾弃,又同外族勾结,妄图倾覆天下,此等狼子野心的恶人,人人得而诛之。两相叠加,为首之人只需从中稍加引导,施些巧力,聚集起数十万江湖豪杰不过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罢了。聚人不难,难的是用人,用好了,剿灭无为教的同时,还能狠狠挫一挫鞑子各部族的锐气,也算是替老朱家稳固了江山;用不好,全军覆没,自此中原武林一蹶不振,无人能匹无为教锋芒,鞑子各部族顺势兴兵南侵,江山动荡,万民荼毒。” 东方燕的注意力全在人数之上,满脸不服,哼声说道:“当年两位师祖率江湖群豪襄助阳明先生平定藩王叛乱,也不过千人,这个林复的号召力难道比两位师祖还大?救助同道、剿灭妖人是顺应时势之举,平定叛乱就不是么?” “刀神、剑圣的号召力自然要远超林兄,平叛定乱也是顺应时势的义举,但两者之间大有不同,不可混为一谈,其中道理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令狐同源随意拨弄着火堆,接着又叹道,“林兄这次的动静弄得也真够大的!” 公冶世英接着唐长川的话说道:“弄出了这等阵势,不管用没用好,这位林盟主的前景都堪忧啊!”此话一出,唐长川不禁为之侧目,令狐同源则道:“其实仔细想想,也能理解林兄的做法,说到底他不过就是个江湖人。既是江湖中人,凡事自然以江湖道义为重,同道遇险,竭力救助,也是分内之事。想要从别人的地盘上救人,不拿出点像样的阵仗是绝无可能办到的。我就佩服林兄这一点,够大气,要么不做,要做就往大的做,管他前景优劣与否,也不用在乎是否犯了某个高高在上之人的忌讳!要不是义父叮嘱再三,我还真想去凑凑这个热闹,助林兄一臂之力!” 唐长川颇有玩味地问道:“五弟,你一口一个林兄,对你口中的这位林兄到底了解多少?” 嘭一声响,火龙翻腾,跟着轰然之声迭响不绝。眨眼之间,大好青山化作一片火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彻天地。 “出什么事情了?”唐长川、令狐同源急忙将公冶世英三人护在身后。 东方燕惊呼道:“那是什么?”顺其所指,抬头仰望,公冶世英道:“好像是一群大鸟,天太黑了,看不清!” 唐长川凝神细瞧,道:“是纸鸢!”当下时节,正合风筝放飞。话音未落,一物从天而降,正中几人眼前的火堆,火势猛涨,大股灼热感扑面而来,毛发随之卷曲,面皮顿生灼烧剧痛。令狐同源双臂伸展,巧力推送,将公冶世英三人推开丈余。唐长川双掌齐出,劲风澎湃,抵住呼啸火龙。 令狐同源扬声喊道:“纸鸢上有人,丢下来的陶罐中装的全是火油!”撕碎衣袍作面巾,分发给众人,环顾周遭,入眼皆是无边火海。唐长川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腾身出剑,七八条长满叶片的树枝应声落地,道:“五弟,我开路,你断后!英儿、燕儿、筠儿,跟紧啦!” “好!” 身处烈火浓烟之中,难辨方向,唐长川手执树枝,当先开路,锁定一个方位直直前进,却迟迟不见出路。火油焚烧生成的刺鼻熏目,更甚寻常草木,他与令狐同源内功精深,尚觉难受至极,更何论三位少年男女?尤其是公冶世英,眼不得睁,鼻不得吸,晕眩欲呕,若非受二女搀扶,早已瘫倒在地。 这时,十数只陶罐相继又在他们身旁炸裂,无疑是雪上加霜,飞溅的火油尚未附着上身,便化作了明火。无数道火龙裹挟强劲热浪,交织缠绕,直如真龙降世,一下就将人撞得晕头转向。公冶世英三人瞬间窒息黑眼,丧失知觉,觉不出脚下落空,身子失重倒地,如滚石般翻滚在被火海吞噬的长长山坡上。烧伤、划伤、撞伤……诸般剧痛加身刺激,也没能让人苏醒。直到三声噗通,一股清凉窜入口鼻,下抵脏腑,上冲灵台,浑身一阵激灵。 东方燕、梁筠竹先后破水探头,换了不到半口气又被热浪逼回水中。公冶世英正要出水,被东方燕一把按了回去,强行拖着潜游,几近极限时,身子甫的一轻,呼吸随之一畅,身处实地,由凉转热,剧喘剧咳,久久不绝。东方燕双手分抚其前胸后背,帮忙顺气,关切问道:“世英哥哥你怎么样了?好些了么?” 半晌后,公冶世英呼吸恢复平顺,精神萎靡,哑声问道:“你们可有受伤?” 东方燕满不在乎道:“只受了些皮外伤,不碍事的!”梁筠竹跟着摇头道:“我也没事。” “那就好,四舅和小舅呢?” “不知道,我只记得突然受到一股热气冲击,然后就没了知觉,醒来时就已经在这个水潭里了。” 公冶世英环顾周遭,人影绰绰,皆是凭借山涧脱险之人,或安抚惊魂,庆幸脱险,或呼唤同伴,回应寥寥,或抱头痛哭,骂天骂地。抱着一丝希望,道:“燕儿你也喊几声试试,说不定四舅和小舅也脱险了,只是天黑人又多没见到我们。” “四舅、小舅……”喊着喊着,东方燕大哭起来,边哭边自责,“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非要歇上一晚,想着伺机逃跑,我们就不会遭到这场大火,四舅和小舅也不会……”梁筠竹深受感染,跟着低声呜咽。 公冶世英强忍着悲痛,宽慰道:“我们都脱险了,四舅、小舅武功那么好,更加不会有事了!”这一安慰适得其反,东方燕哭得越发凶了,还引来了不少或异样或同情的目光。“我们能脱险是因为运气好,可四舅、小舅又不知道,没见到我们肯定会不顾自身安危,拼命在火海里寻我们,可我们都已经出来了,他们怎么能找得到我们?那么……那么……四舅、小舅……呜呜呜……四舅、小舅……呜呜呜……”公冶世英无力的呆望着山涧那边的火海,在某一瞬间,他恍惚觉得,这片无边的火海就是祖、父二代的血仇。 孤峰冲天,二人并肩而立,望着遥相呼应的两片火海,似乎还有无数凄厉的惨叫声掺杂其中。 其中一人捋须而笑,道:“墨先生果然好手段!” 另一人淡淡说道:“杨教主现在还质疑本座的诚意么?” “杨某从未质疑过墨先生,但也从未相信过墨先生!” “哦,有意思。” “论及运筹帷幄之能,杨某自叹不如!但杨某也不是傻子,早在二十三年前就看出了阁下的别有用心,否则他王阳明再是狡诈专兵,也休想从宁王爷那里讨到半点好处!” “杨教主慧眼如炬,那就请说说看本座的真正用心。” “嘿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八章 虎父犬子10 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再次响起,转移了注意力,使人暂时忘却了悲伤,公冶世英收回了缥缈的思绪。 “又着火了吗?”东方燕停止了哭泣,胡乱抹拭涕泪,犹如惊弓之鸟,作势欲往水潭里跳。 公冶世英道:“没着火,应该是有人中了林子里的埋伏。”说话间,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变得越发频繁,二女心生惧意,不由挪身挨近。 一批接着一批人由林中撤出,模样比从火海里逃生时更为狼狈凄惨。随着一声提议,所有人改走崎岖的山涧,场面顿显拥挤混乱,不少人被撞到在地,受尽踩踏,或死或伤。行不多远,惨叫声夹杂着乒乓的打斗声又从山涧下游传来,众人再次被迫退回到水潭边。 有人咒骂无为教行事狡诈下作,胆小如鼠,尽使些偷鸡摸狗的卑鄙手法,不敢真刀真枪大干一场;有人埋怨林复等江湖首脑,自己迟迟不露面,却拿他们做挡箭牌……初聚时那股意气风发的精气神荡然无存。 骂也骂了,急也急了,怕也怕了,问题不仅得不到解决,反而变得更为严峻,因为已有多条火龙跨过山涧,向这边蔓延开来。个个面露胆怯,惊惧交加,垂头丧气,更甚者瑟瑟发抖,低声哭泣,绝望落泪。 这时,一道极具穿透力的洪亮话语声平地响起:“各位,古人有云:邪不胜正!我等堂堂大好男儿,岂能被区区奸邪的雕虫小技所吓倒?在此危难时刻,只要我等同心协力,定能攻无不克,荡尽群魔!”这番话说得十分慷慨激昂,振奋人心,一传十,十传百,瞬间传入数万人耳中,群情激荡,颓势一扫而空,高昂斗志重新燃起。 那人接着又道:“由山涧突围实乃下下之策,不仅难走,地势还低,反而给妖人创造了一个由上攻下的便利条件。我们就从眼前这片林子突围,摆开阵势,好好同这群藏头露尾的妖人斗上一斗!不让我们好过,他们也休想安生,便是死,也要拉上他几个垫被的!” “好!说得好!” “那还等什么?大伙儿动手吧!” “冲啊!”万人齐动,势如潮涌。 东方燕道:“世英哥哥、筠儿妹妹,大火马上就要烧过来了,我们也跟着一起冲吧!” 公冶世英道:“再等等,现在人太多了,一个不小心,他们就是我们的下场!”二女顺其所指,望着那些被踩踏至血肉模糊的尸身,心有余悸,轻轻点头。 等了盏茶功夫,水潭边除了他们三人,就剩横七竖八的尸身了,连伤者也被同伴搀扶着跟上了队伍。东方燕略显焦急,道:“世英哥哥,现在可以走了吧?” 公冶世英却道:“不对!” “哪里不对了?” “不是应该往山下突围么,怎么会往山上冲呢?” “那肯定是下山的路不好走,妖人布置了很多陷阱,上山的路好走些,没那么多陷阱埋伏,甭管上山还是下山,只要能冲出去就成!” “我记得前面好像有面巨大的峭壁……不好!中计了!”公冶世英脸色惊变,脑中浮现八个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二女不明所以,相顾茫然,听到隆隆滚石声轰然迭响,这才恍然大悟,吓得花容失色,瘫坐在地。 “怎么办、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世英哥哥现在该怎么办?你向来办法多……一定能想出办法来的……你快想想办法……”东方燕彻底慌了神,措手跺脚,语无伦次,碎念不休。梁筠竹也真切感受到了死神的迫近,双眸空洞,六神无主,呆若木鸡。 一边是火海,一边是刀山,藏身无地,逃命无路,两相结合,万物灭绝。公冶世英浑身酸痛乏力,豆大汗珠流淌如雨,强作镇定,眉头紧锁,牙槽暗咬,希图于此绝地之中谋取一条生路。 “杀——!” 正当穷途末路、一筹莫展之际,震天杀声自山外奔涌而来,直如狂风暴雨,所过之处陷阱崩塌,鲜血飙溅。罗云、灵风子、燕北定、燕南安、东南四杰、华北双雄等十数位江湖顶尖高手当先开路,各展所能,神威凛凛,恍若天神下凡。紧随其后的好手更是不计其数,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涤荡强敌。 峰回路转,绝处逢生,东方燕扬眉吐气,喜难自禁,呛啷拔出宝剑,欲趁势痛打落水狗,以解胸中闷气。 公冶世英急忙阻拦,道:“强敌虽被杀散,但此地依旧凶险无比,万不可再节外生枝,速速离开方为上策!”东方燕怏怏收剑,很不情愿地点头道:“好吧!” 三人相互搀扶,踏上下山之路,急急奔出数里,沿途残肢断臂、脏腑头颅四布,血腥刺鼻。三人从未见过这等可怖残忍的场景,喉头瘙痒,肠胃翻滚,几度欲呕,强作忍耐。 草木渐疏,地势渐平,逃离险地近在咫尺。公冶世英忽觉背心一痛,急忙喊道:“趴下!” 二女不明所以,东方燕正要发问,一道劲风自眼角边飞掠而过,一片火辣,几缕青丝飘荡落地,吓得直冒冷汗,忙不迭匍匐在地。半晌未有异状,轻声问道:“世英哥哥,你怎么知道有人在偷袭我们?” 公冶世英神秘一笑,道:“我给你们变个戏法!”说着,反手伸至后背,回手时多出一物,赫然是一枚黑色三角镖。 梁筠竹惊道:“这不就是那日东方叔叔给我爹看的暗器么?” “这么说暗中偷袭我们的人跟那晚在房顶上窥探的人是同一个人?”东方燕先惊后怕,不顾危险,起身查看,“世英哥哥你伤哪了?” “你不要命了?”公冶世英赶紧将人一把拉回。 东方燕怕死,但她更怕公冶世英受伤。 “别担心,我没事,多亏有护体软甲,暗器只划破了我外面的衣服,并没有伤到身体。” 东方燕仰躺在地,放声大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贝齿,那么的灿烂,那么的好看。就在被拉倒在地的瞬间,她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但具体是什么道理,她又说不上来。是释怀,是顿悟,是历经险难后的成长,还是什么,或许都是,又或者都不是。 这回轮到公冶世英莫名其妙了,“燕儿你怎么了?” 东方燕答非所问:“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趴在这里吧!” 公冶世英心有所触,只觉眼前一亮,面上重现招牌式嬉笑,道:“要是趴在这里有用,趴上个天我也愿意!” 梁筠竹同样感受到了二人身上的气机变化,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在心中缓缓滋生,惊慌、恐惧、不安……诸般负面情绪逐渐被淡化,取而代之的是踏实、祥和、平静…… “护体软甲我也有穿着,要不你和筠儿妹妹先跑,我来断后?” “那可不行,我公冶世英好歹也是个男子汉,怎么能让你一个小姑娘为我涉险断后?” “那你有其它更好的办法吗?” “办法不算好,但比你的肯定要好。” “什么办法?” “把剑给我。” “干嘛?” “等下你就知道了。” “不说我就不给!” “看到那边的几棵树了吗?” “我又不瞎,当然看到了!” “我爬过去削几张树皮,绑在头上和脚上,这样就算被暗器射中,顶多也就蹭破点皮,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好办法,你和筠儿妹妹趴在这里别动,树皮我去削!” “法子是我想出来的,当然是我去削!” 就在二人争着冒险时,一抹异彩从天而降,直直落向公冶世英。 “世英哥哥小心!”东方燕觉察在先,翻身而起,仓促出剑。金铁交鸣之声未歇,吃痛而发的尖叫声就已响起,臂膀上被剌出一道长长的血口。 公冶世英失声疾呼:“燕儿!” 梁筠竹挺刀援助,叮一声响,同样仅一个照面,二尺青便被打落在地。 一上一下,四目交汇,色彩斑斓的古朴弯刀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直取公冶世英咽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八章 虎父犬子11 “住手!”震耳喝声骤然炸响,令狐同源屈指连弹,凝虚成实,劲气化实如珠,破空遄飞;唐长川抖动软剑,如匹练似灵蛇,斜向刺出。 黑袍青年同时受到两大高手夹击,若是执意格杀公冶世英,自己势必也会命丧当场。当机立断,弯刀反转,连荡三圈,挡下令狐同源强手;凌空扭身,滑溜如泥鳅,避过刁钻软剑。借力树干,疾进疾退,双脚齐出,踢中东方燕和梁筠竹,分撞向令狐同源和唐长川。后者二人受此一阻,黑袍青年扛着公冶世英已在十数丈开外,当即发力追击。 前行不足十步,却被一双柳叶刀和一柄金色长剑拦住去路。二人以为是黑袍青年的帮手,暗骂一声“可恶”,救人心切,不为胜敌,只求脱身。结果再次出乎意料,阻拦之敌不减反增,且个个身手不凡,越斗越是心惊,为免受困,被迫且战且退。 公冶世英被人扛着疾行于山林之间,只觉耳畔风声呼呼,哪里还分得清东南西北?柔软的腰腹顶着坚硬的肩头,随着不断的跳跃腾挪,产生无数次的撞击,变向等同于挨了一通重拳击打。加之上首倒垂,气血逆转,头晕目眩,干呕连连,所受苦楚,难以言表。 久而久之,知觉渐丧,麻木不仁,昏昏沉沉中突遭剧痛刺激,痛得哇哇大叫,龇牙咧嘴,连连倒吸凉气,神智也随之清明许多。发现已不再被人扛在肩上,身下是实打实的泥地,跟着一想,结合疼痛,敢情是被人摔打在地上的,心底腾的蹿出一股邪火。未待生长,冰凉的弯刀就架上了脖颈,怒火瞬间消散无踪。战战兢兢地对上那双好看的丹凤眼,还是一如初遇时的那般冷若冰霜。不由打起哆嗦,咽了大口唾沫,眼神飘忽,疾思对策,颤声问道:“你……阁下是谁?你我素昧平生,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杀我?”未得到任何回应,急忙续道:“在下手无缚鸡之力,现已落入阁下手中,既无逃脱之能,也无反抗之力。不敢奢求活命,只请阁下告知缘由,不至于成了那死的不明不白的糊涂鬼……” 黑袍青年无动于衷,依旧冷面无声,弯刀前递,锋刃已触及咽喉表皮,只需轻轻往回一拉,便是血溅当场的惨烈结果。 公冶世英有谋无勇,最怕碰到油盐不进的对手,即便智计百出,照样一无是处。无奈叹息,道:“好吧,要杀就杀吧,下手麻利些,别让小爷我临了临了还要受那无谓的折磨!”死到临头,反而骇意大减,从容闭上双眼。 静待许久,迟迟未觉动手,耳中传来倒地之声,咽喉上的寒意也消失了。带着深深的困惑缓缓睁眼,黑袍青年侧卧在地,不省人事,生死不明,那柄异彩流光的古朴弯刀同样静静地躺在地上。 见到这一幕,公冶世英脑中首先出现的字眼是“装死”、“有诈”,因为这样的事情他平时就没少干。但很快又被自己否定了,暗骂自己愚蠢,因为没理由这么做。剩下的就只有一种可能了,黑袍青年是真的昏死过去了。对此推测,他有九成九的把握,但受先前余威所慑,打心里生出的惧意,使他不敢无所顾忌地靠近。 三尺……一尺……五寸……一寸…… 随着指尖逐渐靠近黑袍青年,公冶世英的心跳随之加剧,手臂的颤动频率跟着提高。轻轻一碰,急忙缩回,连试三次无异,心宽不少;指尖加力,轻点数下,试探性作出呼叫,仍无动静,又心宽几分;改轻点为推搡,侧卧变仰躺,大吃一惊,本能后退,见再无后续动静,期间一直紧紧盯着对方紧闭的双眼,生怕在某一霎那,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眸陡然睁开,让他庆幸的是这一幕并未发生。 抵近细看,黑袍青年背、腹有两处大伤,且还在流血,黑夜加黑衣,之前又太过惊骇,所以并未注意到。这下能完全确定是真的昏死过去了,公冶世英痛快地出了一口长气,抬脚欲踹,以泄私愤,出到一半又收了回来,摇头念道:“不妥不妥,小爷我自认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这么做也实在太不厚道了!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还不如干脆将人杀了来的实在! “你有杀小爷之心,小爷对你的命可没兴趣,但这样就放过你,也太便宜你了,最起码也该弄清楚你的杀人动机是什么……不如就趁现在把你给绑了,等醒来后再慢慢拷问……伤得这么重,若不救治,肯定是必死无疑的……呸!小爷我可没这么好心,去就一个想杀小爷的人……算了算了,也不自讨苦吃了,就让你在这里自生自灭吧,是生是死,全凭你自己的造化……这里既看不到红光,也感觉不到炎热,估计离火海有段不短的距离,也不知道燕儿、四舅、小舅和筠儿怎么样了,但愿别出什么岔子才好……天也快亮了,这深山茂林的鬼地方,看着就不安全,还是赶紧去和燕儿他们汇合吧!” 公冶世英痛累交加,浑身乏力,依着树干吃力起身,以树枝作杖,蹒跚前行。仅仅走出了十几步,就停下了步伐,连道两声罢了,外加一声叹息,踅身折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八章 虎父犬子12 唐长川和令狐同源被突然杀出的强敌绊住手脚,黑袍青年本想趁此了结公冶世英,进而轻身离场,不想也遭到了袭杀。为首二人一使禅杖,一善暗器,外加多名好手,经过一番苦战,杀出一条血路。再想解决公冶世英时已是强弩之末,只差一线,不支倒地,功亏一篑。 公冶世英终究没有抵过良知的召唤,拖着疲累的弱体回身救助。他自幼体弱,常年与大夫、药石作伴,粗通医道,认识几样止血生肌的药草也不足为奇。近日点背,连遭凶险,几次命悬一线,或许该是他否极泰来,采药时无意发现一个小山洞。内里狭小,但足够二人容身,外有茂盛草木掩盖,便是有意找寻也未必能找见,而且在不远处还有一眼清泉,简直就是一处完美的藏身养伤之地。 一切准备就绪,天光大亮,公冶世英卷起衣袖,对着脸色惨白、不省人事的黑袍青年说道:“小爷以德报怨,舍己救人,高尚品格堪比圣贤,看你小子醒来后还有什么话好说?”解开衣袍,最先引起注意的不是腹部的创伤,而是胸前严实地裹着多匝绑带。少不经事的他只当是黑袍青年先前就已有伤在身,还想着正好可以顺便换药处理。不假思索地开解绑带,因背后刀伤所致,绑带已断成多截,解起来也不甚费事。但接下来的一幕,令他彻底傻眼,心跳之剧,呼吸之急,远胜生死时刻。他并没看到意料中的疮口,而是两团雪白如玉、大小适宜、形状完美的酥软。 短暂的走神后,忙不迭地合上衣衫,嘴里兀自愤愤骂道:“他娘的!这算什么情况?见鬼了吗?”想起了初遇时的那一撞,恍然大悟:“难怪当时就感觉有些不对劲,原来是撞……撞到这个了!呀,遭了!只撞了一下,这小子就想要小爷的命,这么烈的性子,要是让她知道,小爷不仅撞了,现在还看了,那……那还不得……”汗毛倒竖,不敢再往深处想,扭头就往洞外钻,同时感叹道:“本来还想着这小子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要杀小爷,小爷只要救了他的命,对他有了救命之恩,再经小爷这三寸不烂之舌一顿开解,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能被说动,化解仇怨也就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情了!偏偏事与愿违,鬼才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好人确实难做啊,事到如今,小爷我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但愿此生别再碰到了!” 少顷,公冶世英重回洞中,望着奄奄一息的黑袍女子,嘀咕道:“小爷这一走,此生铁定是不能活着碰到了!就这么把她扔下,怕是烂成骨头都不会有人知道!算了算了,送佛送到西!俗话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事后生死,全看天意吧!” 连做三次深呼吸,竭力调整心神,颤颤巍巍的重新揭开衣袍,尽量做到不看那两团酥软。详细检查了背、腹两处伤情,背后是刀伤,长逾半尺,深可见骨,看着可怖,处理起来相对简单些;真正难的是腹部的伤,估摸着该有数寸长的袖箭尽数没入腹中,若要救之,必先取之。以公冶世英连半桶水都相差甚远的医术,根本无法诊断出袖箭是否伤到要害,稍有不慎,袖箭一拔,当场丧命。 不拔必死无疑,拔了尚有一线生机,公冶世英稍作踌躇,大胆动手。由于袖箭整个没入体内,并无着力之处,他又无甚指力,连试多次,毫无成效,反痛得黑袍女子阵阵痉挛,无奈停手,另想他法。顾盼之下,那柄古朴弯刀引起了他的注意,试了试手,太大太重,以他手劲根本无法驾驭。技穷之际,灵光乍现,探手入袋,庆幸物件未丢,喜上眉梢,取出之物正是先前打中他的那枚黑色三角镖。以飞镖刃口小心割开皮肉,直到能同时伸入三根手指,用小布替在手指和袖箭末梢间,以作防滑。 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公冶世英抹拭额头如豆汗珠,稍稍活动酸软臂膀,凝神静心,连做深呼吸…… 伴随着黑袍女子撕心的惨叫声,袖箭终于被拔出,溅了公冶世英一脸血。顾不得擦拭,抓过一大把早就研捣好的药草,按上飙血不止的伤口。真是黑袍女子命不该绝,受到这般不合章法的救治,血居然还真被止住了。 最难的问题解决了,公冶世英长出一口气,后续的上药包扎就要轻松多了。 衣衫重合,大功告成。 本就疲累的他,经过这番忙碌,筋疲力尽,几近虚脱,背脊甫一靠上石壁,便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夕阳西下,遍体酸痛,饥渴难耐,翻遍全身内外,连干粮的碎末都没找见。唉声叹气间,灵光又现,一拍脑门,道:“小爷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手脚并用来到洞外山泉边,猛灌多口清泉,直接喝了饱,浑身为之一畅,开始思忖:“打猎捕食,不是小爷的强项,那么待在这里就只有喝的,没有吃的,早晚是个死。趁着天色未黑,不如四下转转,去碰碰运气,兴许能遇上燕儿她们也说不定……那小子重伤未醒,身边又没个吃的喝的,小爷这一走,她还是难逃一死,先前花这么大力气救她一命不就全都白费了吗……小爷自身难保,多个累赘多分危险,带上她肯定是不成的……唉,最后再给她送一次水吧,以后是生是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打定主意,摘了两张树叶,装上山泉,回洞喂饮。 公冶世英潇洒地丢开树叶,对着不省人事的黑袍女子道:“这位忽然变姑娘的小伙子,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小爷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起初的时候,小爷不小心……不小心撞了你,那勉强算是小爷的不对吧。但你因此就要杀小爷,这就过了,好在没有杀成。如果只是这样,还是小爷理亏,但小爷救了你的命呀,天下之大,还有大的过救命的恩情吗?虽然在救你的时候,看到了不该看的,那、那也是无心之过,正所谓不知者无罪,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啊?小爷两次无心之过,抵救你一命,总的来说,你是稳赚不赔的。但小爷绝对不是那斤斤计较的人,不奢求你的报答,只希望你别再来找小爷的麻烦了。事情就到此为止,从今以后你我两不相欠,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相安无事,皆大欢喜。说得够多了,就这样吧,小爷告辞了,你自己多多保重!”絮絮叨叨讲了一大堆,最后还不忘抱拳作礼。心安理得地俯身出洞,甫一探头,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笑声吓得缩了回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八章 虎父犬子13 笑声渐响,脚步渐近,公冶世英透过繁盛草木看到五名身着异服的光头和尚,大摇大摆的从洞前走过。从装束上推断,这些人应是无为教徒,心中暗骂道:“奶奶的!这些个可恶的秃驴,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平日里作恶也就算了,今日还来坏小爷的事!”更令他气闷的是,其中一人还提议道:“哥几个搜查半天也累了,这里正好有水,咱们就在此歇歇脚吧!” “这么大座山,哪不好歇脚,非要到这里来!唉,好人难做啊,就喂了这么一口水,又把自己给喂进来了;也怪小爷自己话太多了,少说两句就不会碰到这糟心事了!”公冶世英也只能暗中喝骂、后悔,被迫打消了出洞寻人的念头,没好气的白了眼昏睡一整日的黑袍女子。就在这时,他最不愿看到的一幕出现了——黑袍女子的眼皮出现了轻微地颤动,这是要苏醒的征兆。 公冶世英暗暗叫苦不迭:“不会吧!受了如此严重的伤,这么快就能醒过来?唉,人走霉运,喝个凉水都塞牙!以这小子……姑娘……管她小子还是姑娘,以这家伙的架势,铁定是不会顾及小爷的救命之情的,只会揪着、揪着……还是赶紧想个应对的法子……先把刀藏起来再说,她伤这么重,没了刀没准就不能杀小爷了!”双眼紧紧地盯着黑袍女子的眼皮,对方每抖一下,他的心就跟着颤一下。一通乱颤,忽而归于平寂,继而一片拔凉,因为那双好看的丹凤眼已经睁开了。流露出短暂的迷茫,很快重新变回冰寒,一如初见时那利刃般的冰寒。 公冶世英心中发虚,暗暗咽了口唾沫,强作镇定,咧嘴一笑,指了指洞外,作禁声状。黑袍女子听到外面的动静,隐露不易察觉的变化,直直盯着公冶世英身后,得来的是对方耸肩缩脖,标志性无赖式的笑容。奈何伤重气虚,连稍稍挪动身子都会牵扯伤口,引来剧痛,颇有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味道。 极是不甘的闭上双眼,来个眼不见为净。刚一闭上,又陡然睁开,就在她闭眼的瞬间,瞥见了一物——绑带。此物于她而言再是熟悉不过,是十分隐蔽的贴身之物。难怪胸口感觉不到丝毫的束缚,一下子全明白了,浓浓杀气、蓬勃怒气,全从那双好看的丹凤眼中迸出。 公冶世英心跳如击鼓,不知从哪生出的巨大勇气,用上了先下手为强之法,将黑袍女子扑倒在地,一手捂着对方口鼻,一手按住对方双手。黑袍女子多次发力而不得挣脱,额头渗出绵密的汗珠,伤口带来的巨大疼痛不是谁人都能承受得住的,若非毅力顽强之人,早已昏厥。 公冶世英觉出对方放弃了反抗,紧绷的心弦也得以稍稍松弛,这才发觉自己整个人都压在了人家姑娘的身上,相互间的接触十分亲密,四目相距不过数寸,要不是有只手掌相隔,怕是嘴唇都要碰上了。心下又忍不住叫苦,虽说他并无猥亵之心,但情急下采取的措施,等于是变向的又赚了人家的便宜,事态往着越来越说解不清的方向持续发展。 两股思想在他脑中发生激烈争斗,一股是道德底线,不断地告诫他,在世为人,无心之过尚可原谅,既已知晓行止失当,万不可一错再错;另一股是求生本能,反复地提醒他,黑袍女子性子刚烈,必然不堪受此屈辱,一旦松手,势必采用玉石俱焚之法,扬声大叫,引来恶敌。 两相僵持,迟迟难定,直到望见黑袍女子瞪视的双眸中隐隐泛起了泪光,彻底使他慌神失措。哪里会想到,这么冷若冰霜的一个人,也会有如此柔软的一面?在这短短的瞬间,他好像明白了一个道理,两股思想尽皆消散,松手起身,并将弯刀交还到她的手中。 漆黑的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肉香,两道咕咕之声,此起彼伏,两相呼应。 公冶世英喉结滚动,垂涎三尺,整整昼夜颗粒未进,期间只饮了几捧清泉,饿的浑身乏力,四肢麻木。以他体质,再饿上数个时辰,必要昏厥。他生性乐天,当听到一旁黑袍女子的腹中叫声,展开丰富的想象力,结合那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冷模样,让他感到无比的滑稽,捂嘴偷笑。 五名无为教徒在微冷的春夜围着火堆喝酒吃肉,满秽言语,各种荤段子不时从满口黄牙的嘴里肆无忌惮地蹦出,讲到精彩处,齐齐抚掌大笑。 公冶世英虽非好色之徒,但终究还是位生理正常的少年人,淫言秽语听得多了,加上天性本能,难免浮想联翩,脑海中不由地现出了那两团过目难忘的酥软。好在身处黑暗,他与黑袍女子都看不到对方的面色表情,将尴尬化解于无形。 “这块没熟,咬不动!” “那就这块,这块肯定熟了!” “太柴了,不光咬不动,还塞牙!” “我说三角六啊,你是真把自己当官老爷了,嘴这么刁,挑三拣四的,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就是!”公冶世英暗暗附和,腹诽连连,“暴殄天物、铺张浪费、不知好歹、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铁公鸡算个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吆五喝六?” “好了好了,瞎吵个什么劲?都是自家兄弟,可不能因为几块破肉伤了和气!” “谁跟他是自家……” “来来来,喝酒喝酒!” “哥几个抓紧时间吃喝,铁罗汉交代给咱们的任务可还没完成呢!” “这算哪门子狗屁任务……” “嘘——少说两句,小心隔墙有耳!” “怕什么?本来就是!眼红人家的宝刀,自己不敢来抢,就让咱哥几个到这危机四伏的鬼地方替他夺宝卖命!” “官大一级压死人啊!要怪只能怪咱哥几个自己命苦啊!” 公冶世英听得一头雾水,黑袍女子则心如明镜。先前她遭遇的袭杀,正是铁罗汉和笑罗汉带队。仅一照面,铁罗汉所使禅杖就被古朴弯刀削去一个铜环,当场直言:“好刀!这刀本尊者要了!乖乖把刀交出来,留你全尸!”黑袍女子听到这话,不屑至极,连回呛都懒得回。 就在五名无为教徒满腹牢骚、谈兴正盛时,一道响箭划过天际,中空炸裂,现出一座银灿灿的佛像,五人齐口惊呼:“银佛令!”丢下酒肉,扛起兵刃,急奔而去。 无为教的响箭,根据事态急缓大小,可划分成四等,由高到低依次为金佛令、银佛令、天女散花令和穿云令。自杨断北接任教主后,最高规格的金佛令只用过一次,即险些被刀仁、剑成等江湖群豪覆灭那次;位居次等的银佛令,包括这一回,先后也仅出现过五次,足见此次事态之严重;后两种倒是比较常见的,三天两头都在用。 公冶世英趴在洞口竖耳倾听,脚步声消失后又等了足足一刻钟,再不闻异响,这才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拨开草丛,蹑手蹑脚、一步三顾的匍匐前进。来到火势旺盛的火堆旁,大喜过望,足有半只熟鹿肉,可果腹数日,忙不迭撕下一片,丢入嘴中,大口咀嚼,天下美味,莫过于此。 至于剩下的大半坛酒,于他而言,同屎尿无异。因身体问题,他素来忌酒,且烈酒本身的口感也是他所反感的,想着黑袍女子重伤在身,也不宜饮酒,直接把酒倒了,改装山泉。肩扛鹿肉,腋夹酒坛,有种飘飘然之感,喜滋滋地回到山洞。 黑袍女子毫不做作掩饰,直接问道:“酒呢?” 公冶世英颇感意外,原本以为按对方的性子便是把食物送到她嘴边,再好言相求一番,都未必会领情的,于是说道:“酒被他们吃完了,我装了些泉水回来,你有伤在身,也不便吃酒。”未闻后话,黑暗中也看不清对方表情,略感忐忑。 云散月现,银光如纱。 公冶世英拨开些许杂草,使月光照射入洞,不至抹黑磕碰。鹿肉已凉,撕扯不易,便小心问道:“姑娘……不对……公子……错了……大侠、女侠,可否借您的宝刀一用?”后半句话不敢明说,做了个切肉的手势。而他真实的心声则是:“女侠个屁!叫她一声女魔头,都抬举她了!” 黑袍女子未有任何反应,公冶世英一时拿捏不准,不敢妄下判断,稍作迟疑,战战兢兢地伸手取刀,做好了随时缩手赔笑的准备。 公冶世英一顿风卷残云,以填补辘辘饥肠,不时偷视冷气盈面的黑袍女子,方才还饿得咕咕直叫,现下却只吃了寥寥几片鹿肉,于是问道:“是鹿肉不好吃,还是伤重没胃口?” 黑袍女子毫不领情,充耳不闻,直接闭目休憩。 公冶世英不以为意,瘪嘴挤眉,耸肩一笑。吃饱喝足,浑身舒畅,白日里睡足了,一时也无困意。正所谓温饱思,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想着点子,找个什么乐子打发眼下这无聊的时光。思来想去,无一可行,气闷叹气,双手环抱后脑,背靠石壁欣赏皓月。他哪有这等情操?不消多时,无聊到浑身难受,没话找话道:“女侠,肉片我已经切好了,就放在边上,等下要是饿了,就自己拿着吃。” “女侠,水我也给你放在身边了,就在肉的边上,要是渴了,就自己拿着喝。” “女侠,伤口还疼么?” “女侠,你睡着了吗?要是还没睡,咱俩就聊会儿天吧。” “女侠,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你就问我叫什么名字,我现在告诉你,我叫公冶世英。怎么样,这名字好吧?我把我的告诉你了,照理来说,你也该把你的告诉我吧。这样可能有些冒昧了,那我就庄重些——敢问女侠高姓大名?” “无为教的那五个秃驴吃喝的正起劲,受到响箭召唤就火急火燎地跑了,定有大事发生了!女侠,你猜会是什么大事……我猜肯定与……” 黑袍女子不堪其扰,终于开口打断,只淡淡道出两字:“闭嘴。” 公冶世英识趣地关上话匣,过了半晌,冷不丁说道:“今晚的月亮又圆又亮,圆月,嗯,这个名字不错!”言讫,闭目入睡,呼吸渐趋平稳。 好看的丹凤眼徐徐睁开,静静凝望着皓月寒光下那张清瘦的面庞,森寒的眼神中,多了抹难以言说的复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九章 青山染红1 暮春时节的黄岗梁,绿草如茵,百花齐放,争奇斗艳;丛林茫茫,万木吐翠,碧涛起伏;奇峰叠迭,缓坡浑圆;沟谷纵横,湖泊如镜。险稳并存,互映互衬,相得益彰,妙不可言。 罗信义肩扛长枪,语带褒贬,道:“杨断北这人做得不怎么样,长得也不怎么样,但不可否认,眼光还是挺好的!” 一行六人,踏着青草,迎着夕阳,来到一片云杉林外。 夕阳如血,镀色万物,平添几许肃杀。 “夕阳黯晴碧,山翠互明灭。”吟诗之人是名中年僧人,身着深灰纳衣,脚踩乌黑僧鞋,体型颀长,面如冠玉,正是人称“俏比丘”的无了。 罗信义生平最是不喜舞文弄墨,但凡听人吟诗作对,不管词文优劣、听没听懂,总忍不住要出言嘲讽一番。无了与其相识相交数十年,早已习以为常,一笑置之。 一名年约二十七八的女子面带凄楚落寞之情,呢喃低吟:“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唉……”此女姓沐名炑,生得不算出彩,气态则十分出众,大气而亲切。其兄沐林,样貌与她有七分相像,轻抚其肩,以示宽慰。 东方明日环视周遭,四野出奇的安静,心中预感不祥,提醒道:“此处山高地阔,林密花香,却难觅飞鸟走兽踪影,定是无为教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严阵以待,大家行事务必多些小心谨慎!”另五人深以为然。 梁靖神色肃然,道:“龙潭虎穴近在咫尺,其中凶险深不可测,行动之前需当制定出一套完备稳妥的策略,对此大家有何想法?” 罗信义人到中年,不改率直本性,扛枪依树,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道:“动脑子的事情别来问我,我只负责动手!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五人具感莞尔,沐林打趣道:“说你四肢发达,你还真就头脑简单了!”话音未落,林中响起轻缓的脚步声,六人齐齐侧目戒备。 只见一人款款走来,青须束发,身着道袍,手执拂尘,颇具仙风道骨。行到近处,恭执佛礼,道:“贫僧木僧,见过诸位,已在此恭候多时。” 六人皆是历经诸般风浪的翘楚人物,心中纳罕不形于色,行止不失礼数。 无了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原来是无为教神木堂‘道人和尚’木堂主,失敬失敬。” “无了大师言重了。”来人木僧,言辞谦和,礼数周全,自居僧佛而身着道服,受其出尘气态所染,竟叫人生不出半分不伦不类之感,不可谓不奇。 无了道:“木堂主费时等候,不知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木僧微微一笑,换摆拂尘,作出请势,“来者皆是客,诸位可愿随贫僧走上一遭,也好让贫僧尽一尽地主之谊?” 六人眼神交汇,罗信义抖了抖手中长枪,朗声道:“那就烦请木堂主带路了!” “请。”木僧当先引路,行出两三里地,出现一座六角凉亭,其上挂匾书有“分茶亭”三字,笔法奇崛,精彩飞动。亭中热气氤氲,两名模样别无二致的小道童正在围炉煮水,见到来人,伏地行礼,道:“弟子拜见师父!” 木僧瞥了眼炉上水壶,微笑点头,道:“有进步。” “多谢师父赞誉!” “去吧。” “弟子告退!”礼罢,两名道童笑逐颜开,携手蹦跳出亭,纵情玩耍于山野。 木僧招呼六人入座,有条不紊地烹制茶汤,道:“烹茶一道,首重在选材,最难是火候。未熟则沫浮,过熟则茶沉。” 无了端坐点头,道:“木堂主所言甚是,不愧为茶道大家。” “大师谬赞了,‘大家’之说实不敢当!于茶一道,纯属喜好,粗懂一二,说白了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倒叫各位见笑了……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各位请用茶。” 六人无有迟疑,举杯轻嗅浅呡,齐赞好茶。罗信义再显率直本性,开门见山道:“罗某一介粗人,无甚品茗论道的雅兴。茶我们已经喝了,木堂主的地主之谊也尽到了,还有什么话要讲,就请直说吧!”这话有些扫兴,又可说是恰到好处。 木僧本准备了大套说辞,由香茗入手,圆转切入正题。话都到嘴边了,被罗信义一语堵回,露出颇具深意的笑容。轻放手中杯,缓缓起身,眯眼遥望半轮红日,道:“峨眉、青城二派此时就困在这薄刀峰上,至多还可活命七日。眼前的这条路正好可直达峰顶,各位想进随时可进,再想出来,那就得看各位的本事了。” 平和的语调,饱含自信和挑衅。罗信义满脸不服,哼声提枪,作势欲上,被东方明日和梁靖拦下。 木僧闲庭信步,踱走于亭中,接着说道:“想必各位在得到消息之初,就已经猜到,峨眉、青城二派不过是个诱饵,真正目的是如各位这般前来援救之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份胆识和胸襟,着实叫人敬佩。不妨告诉各位,本教举毕教之力,在这整座山内布下轮回六花阵、十八天王阵两大奇阵,外加上千处伏击点。贵方若无行之有效的应对策略,便是来了百万之众,也休想全身而退。” 沐林淡然冷笑,道:“事态发展到眼下这一步,其规模早已远远超出了寻常江湖厮杀的范畴。自成祖一朝后,能与眼下阵仗相比者,唯有英宗时期的土木堡之变。说到这用兵之道,沐某不过是区区一介门外汉,但听了木堂主这番话,直叫人茅塞顿开、恍然大悟,原来沐某人连兵家外行都算不上。” 木僧听出话中讽刺之意,淡淡一笑,轻掸拂尘。 罗信义长枪顿地,暗劲所致,石桌中开坍塌,其上茶具一应碎裂在地,喝道:“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罗某倒要见识见识贵教传的神乎其技的两大奇阵,到底如何个奇法!” “好功夫!”木僧正眼不瞧损毁的名贵茶具,抬手作请。 “阿弥陀佛……”无了适时出声,坦然迎上木僧自信深邃的双眸,“木堂主不必言语相激,既是特意相候,有什么话就一并说了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九章 青山染红2 木僧道:“天元城至此,近千里之遥,诸位一路行来,畅通无阻,未见鞑靼各部落一兵一卒,连寻常的放牧人都鲜有遇到。以各位之卓绝才智,必是已经猜到了其中的缘由。明人不说暗话,本教确与各部落达成共识,互帮互助,互惠互利。现在各位觉得贫僧先前那句‘百万之众’还是妄言么?” “无耻败类,恬不知耻!”若无人劝阻,罗信义早就搠枪与木僧血拼一处。 木僧无视他的义愤填膺,云淡风轻地说道:“不过是伪君子与真小人的区别罢了。” 沐林终于难掩愤慨情绪,锐声喝道:“简直一派胡言!” 木僧却道:“站在各位的立场上看来,鄙教以峨眉、青城二派为饵,诱使江湖群豪蜂拥救援,从而守株待兔,屠戮各方,一切不过是狼子野心的卑劣行径;那么反之,照样可以理解成各位不过是打着侠义的旗号,以救人为名,趁机侵略我无为教,以达不可告人之目的。” 沐林直言嘲讽:“阁下名动江湖二十余载,武功卓绝,见识高远,更是兼通佛学道法,足可谓奇人。但以今日之所见,阁下最高明的不是什么武功见识,也不是兼通佛道,而是这一身强词夺理、颠倒黑白的本事,当真是旷古凌今、叹为观止!” 木僧如闻赞誉,笑意盈盈。 梁靖道:“尔等既能说动鞑子出兵,朝廷军马数以百万计,又岂会袖手旁观、坐以待毙?” 木僧只道四字:“不会,也会。” 罗信义指鼻骂道:“不伦不类的东西,少他娘的故弄玄虚!要打就打,老子随时奉陪!” 木僧不受其扰,道:“数十万江湖英豪的生死存亡,兹事体大,朱厚熜自不会无动于衷,任由其泯灭的毫无意义。但他同样无法容忍一股如此强大的势力,并不在他的直接掌控之中。今日,这股势力能如此齐心凝聚,攻打鄙教;他日,谁又能保证,这股势力不会倒戈相向,对抗他朱明王朝。所以,朱厚熜会下令出兵,但绝不会是现在,什么时候两败俱伤了,就是他出兵收拾残局的时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八个字用在这里最是妥帖不过。” 六人脸色惊变,事先也确实未曾想到这一层。 木僧又道:“远到秦汉,近至本朝,千百年悠悠浩荡史,朝代更迭,动荡起伏,素来只见有为军国大事而兴师动众,调用数以十万百万计之大阵仗。诸位又何曾见过这般规模的江湖纷争?难道不觉得奇怪么?” 东方明日和无了眼神稍作交汇,六人之中,论心思二人最为敏捷,隐隐猜出对方来意,静待后话。罗信义却尚未洞悉话中真意,道:“那又如何?万事万物不都是从无到有、从新到旧的么?好比一个人,娘胎里出来前,世上没有这个人,从娘胎里出来了,就有这个人了,也没见谁说奇怪;元朝以前也没本朝,太祖皇帝雄才伟略,率一干盖世豪杰,打下花花江山,这才有了本朝,还是没人说奇怪。” 沐林暗怪罗信义粗苯,碍于对手在场,不好表露,道:“出新当然不奇怪,奇怪的是背后的原因。” 罗信义不假思索,当即忿忿脱口而出:“还能有什么原因?不就是因为他无为教狼子野心,无辜挑起事端!这等作恶多端、多行不义、人神共愤之辈,人人得而诛之!我中原群豪理当替天行道、惩奸除恶、匡扶正义!”他素来重武弃文,言语粗糙,今次即兴发挥,自以为道理深远、辞藻华丽,不禁有些小得意。沐林无可奈何,暗暗叹息。 木僧扫视六人,道:“墨烟海,这个名诸位应该都不陌生吧?” 东方明日腾的起身,一改儒雅温和、从容得体,满目凶光,情绪激动,呼吸急促。他最近一次听到墨烟海及其相关势力的消息,还是七年多以前的事情了,即天门客栈争夺“无为真经”那一次。这么多年来,他动用一切关系,从未放弃追查,但始终毫无所获。如此一个庞大的组织,好似从人间蒸发了一般,实在是叫人匪夷所思。 木僧细作凝视,而后才道:“诚如足下所想,整件事情的幕后操纵者正是这位墨烟海。而鄙教十万子弟,贵方数十万英豪,不过都是他手中的棋子罢了。既是棋子,何来胜败?所谓胜败,全系于下棋人,奈何下棋之人仅是一人耳。” 东方明日和无了眼神再次交汇,言至于此,猜测已得证实。 余晖落尽,夜幕降临。 无了道:“木堂主此行何意?” 木僧道:“大师明知故问。”稍作停顿,续道:“为表诚意,鄙教愿放归峨眉、青城二派。” 东方明日道:“若是在昨晚之前,放归峨眉、青城二派,尚有回旋余地。但时至今时今日,十万生灵之仇,如何消平?” 木僧道:“事已成真,无可更改,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东方明日道:“木堂主这话说得好生轻松!” 木僧道:“诸位应该清楚,任由事态发展,莫说十万,便是五十万、百万……亦非妄言。” 罗信义听得如坠云雾,正欲不耐开口,被梁靖和沐林拦下。 双方再次陷入沉默。 “诸位一念,干系百万生灵。午夜时分,贫僧还会再来。”木僧算准了东方明日、无了等人的仁厚本性,深知话已至此,多说无益,起身作礼,叫过两名弟子,携手离去。 “等等!” 木僧师徒三人行出十数步,听到叫唤,驻足回首,问道:“沐女侠有何见教?” 沐炑张口欲言,欲言又止,犹豫踌躇,大大不同于往日的大气利索。 木僧道:“沐女侠可是想问薛恒?” 沐炑闻言,顿觉希望大增,强作镇定,轻轻点头。不想木僧却道:“薛恒并不在鄙教,此次事件跟他毫无关系。至于他到底身在何处,贫僧也不知晓。”说罢,合十作礼,消身于夜幕中。 沐炑心绪复杂难平,既庆幸又失落。庆幸的是薛恒并未堕落,失落的是好不容易得到的线索又断了。 “就怎么让他走了?”罗信义既愤且惑,抖枪顿足,“你们最后说的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得沐林讲解,当即跳脚叫骂:“合作个屁!宿仇未消,又添十万新仇,就算我中原武林尽数丧生于此,也必要拉他无为教陪葬!” 东方明日四人则不像罗信义这般爽直,心中多有顾虑,犹疑难决:不合作,天下大乱;合作,真假难辨。 亥时,尚未决断,毫无征兆的爆炸声响遍黄岗梁,惊天动地。 众人相顾惊骇,梁靖道:“八成是林盟主安插在无为教的内应引燃了炸药!” 罗信义抚掌喝彩:“好!炸得好!真他娘的解气!昨晚这帮畜生火烧我二十万英豪,致使十万伤亡;今晚我们就来个狂炸黄岗梁,也让这帮畜生吃些苦头!哈哈哈,自打林复上任以来,这是做得最叫人佩服的一件事情!” 银佛令破开夜幕,炸响中天。 罗信义兴奋喊道:“银佛令!爆炸骤起,黄岗梁中必乱作一团,这银佛令可不就是在搬救兵么!我们何不趁机杀入,解救峨眉、青城二派!”当机立断,精神抖擞,不顾他人阻拦,挺枪而上。为不使他只身涉险,另五人被迫跟了上去。 “盟主。”赵飞翔躬身请示,得林复点头示意,转身欲去,被一把折扇按住肩头。 林复和古长青四目交汇,前者目光坚定,神色坚决;后者目带劝意,面色慎重。 半晌,古长青叹息收扇。 响箭破空,照亮半边天际,现出一座恢宏坚城。 一佛一城,两道响箭此起彼伏、遥相呼应,真正的大战,一触即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九章 青山染红3 黄鹄一别远,千里顾徘徊。 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 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 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 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 丝竹厉清声,慷慨有余哀。 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 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 俯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 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 平原出峡谷,峡谷现平湖。是湖亦是海,静峙千古。 小海,古称北海,后称贝加尔湖。长达一千两百余里,最宽处也有一百六十里,狭长弯曲,形如新月。其中水质纯净,物种繁多;周边山势起伏,茂林连绵。 西汉名臣苏武,曾于此牧羊,长达一十九年,受尽万般苦楚,始终持节不屈,可歌可泣,可敬可佩。 时值仲春,天地融为一体,蓝天白云,蓝冰白雪,蓝是湛蓝,白是纯白,望之无垠,磅礴壮阔,蔚为大观。 广袤的冰面上冰裂密布,却稳如磐石,硬如精铁。一人滑行其上,身着兽皮,头罩帷帽,恣意挥舞着手中冰刀,矫健如雪豹,腾挪似苍鹰。 又一道人影斜向蹿出,点踏飞掠,随手折下一支冰刺,凌空劲刺,尤若飞虹贯空。“嘿!来得好!”戴帷帽者兴奋一叫,地道的中土口音,双脚一点一踏,侧身划过,巧避冰刺。同时手中冰刀剌过冰面,上挑而起,角度刁钻,迳取来人手腕。 守巧攻妙,严丝合缝。后来者暗赞一声,手腕翻转,顺势变刺为削,反取对方手腕。戴帷帽者屈膝沉身,改攻下盘。后来者抬腿引带,破去冰刀攻势,冰刺画圈,笼人上首。戴帷帽者力贯双脚,后仰避让,身子几与冰面平行,仍无法尽数避过攻势,只好回刀格挡,受劲力冲击,倒滑而去。后来者趁势紧逼,冰刺如影随形,分取空门,强堵退路。戴帷帽者脚踵发力,横身空翻,再出冰刀,强破连绵攻势。 二人激斗于如镜冰面之上,各显神通,招招精绝,时如飞燕,并肩齐掠,时如陀螺,溜走疾转。翻翻滚滚斗将至五十六招,刀刺互撞,齐齐碎裂,冰屑纷飞。 陈旧的帷帽兀自飘荡在空中,几经翻转,飘摇落下。 现出一张怪异又可怖的面庞,肤发皆白,一道触目的疤痕由右眼外角径自延伸到嘴角边,几乎占据整边面颊。 这人除了萧正阳还能是谁,只见他眯眼噙笑,道:“恒叔,阳儿又进步啦!三天前还是只能接你四十九招哩!” 另一人自然就是薛恒了,华发斑斑,面容苍苍,右臂袖口空空荡荡。不过不惑之年,却身形佝偻,双目浑浊,好似古稀老者。轻咳数声,也不接话,径自踅身而去。萧正阳深知他的脾性,无言即是认可,心中欢喜,捡起帷帽,快步跟上。 出了冰湖,进到松林,一座小木屋孤立其中。门口火炉上的药罐冒着腾腾热气,药香弥漫,萧正阳道:“药好了!”取来木碗,小心翼翼地将药汤倒入其中,端至薛恒面前,道:“恒叔,该吃药啦!” 薛恒鼻音应答,却不喝药。而是从房梁上取下一只长条形木匣,轻轻开启,血舞刀静卧其中,红光流转,杀气腾腾,仿若卧虎。薛恒轻抚刀身,浑浊黯淡的眸子现出久违的精光,冷酷苍老的面庞含带波动的情绪。 萧正阳心中惴惴,目光徘徊于人和刀之间。 静默半晌,薛恒忽而开口道:“从今天起,你便是血舞刀的新主人。”萧正阳又惊又喜,隐有不安,稍稍愣神后急忙跪地接刀,发现另外附带了一张折叠整齐的羊皮,不解问道:“这是……” “这是‘无为真经’,十年之内万不可翻阅,更不能修习,切记!”薛恒神色凝重,连声重咳,续道,“十年之后,且看机缘如何,若无福缘临身,当弃则弃!” “阳儿谨记恒叔教诲!”萧正阳郑重应允,带着无比敬畏和好奇,凝视羊皮,又忍不住问道:“本门‘天元功’化身于此真经,可算是同根同源、一脉相承,比起旁人来,本门子弟修习真经该是更容易些。为何从未见过恒叔你修习?真经如此玄妙,说不定还能治愈你的伤病!” 薛恒并未立即作答,呆望着屋外林中的斑驳光影,良久才道:“起初我也如你这般想法,可真当研读之后,才发现并非如此。天元公当时得到的本就是真经残本,为了完善功法,加入诸般己身感悟和理念。其中有几个极为紧要的部分与真经原文并不契合,甚至可以说是大相径庭、背道而驰。我也曾数次尝试修习,妄图窥得奥妙,或因机缘未到,或因受限天赋,几经尝试,均以失败告终,还险些走火入魔,只好作罢。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此后练功,真经上的经文总会自主浮现出来,扰人心神,至人乱功,贻害无穷……不过阳儿你也无需失望,即便无法修习‘无为真经’,但本门的‘天元功’和‘刀剑诀’亦是当世武学之巅,若能修习通透,登顶天下,绝非妄言!” “恒叔叮嘱,阳儿定铭记于心,绝不违背!” 是夜,萧正阳安睡在床,常年险绝磨砺,练就敏锐感官。睡梦之中觉出异动近身,但还是慢了半拍,未及应对,要穴被封,再难动弹。闻味知人,偷袭者正是薛恒,大惑不解,苦于口不能言。只觉身子被扳正端坐,而后一只大手贴上背心,一股浩荡真气渡入体内,力度逐次递增。当即明白了薛恒的用意,惊骇焦急,尽皆徒然。随着真气流转,所到之处,穴道自解,却仍动不得身,更生不出丝毫抗力。 丹田气海、百骸诸脉渐趋充盈,隐生涨裂之痛。薛恒感知变化,恰如其时地变传渡输送为引导归纳,化解排斥,归于圆融,几经反复,直至天明。 “恒叔——!”撕心裂肺的吼叫声震彻茂林。 薛恒平躺在床,嘴角噙笑,略显僵硬。 他一生孤冷,离群索居,深锁心门,挚交寥寥。 他师承宗匠,沉迷武道,不识仁侠,重情重义。 他离奇蒙冤,饱受非议,不屑辩解,踽踽独行。 亡命多年,他的身体早已千疮百孔,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毅然将毕生功力转嫁于萧正阳。这不仅仅是功法的传承,更是使命的传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九章 青山染红4 萧正阳抱着薛恒的遗体嚎啕大哭,长跪昼夜。 翌日,迫使自己收拾心绪,为薛恒整顿衣衫,束发刮面,入土为安。 呆望坟茔,耳畔又响起了薛恒临终时的一十六字遗言——血海深仇,万不可忘;复仇雪恨,此生意义! 忽觉内息躁动,当即打坐调气,运行数周天,归于平和。即便一脉相承,终是外来之物,此后接连数日,每日勤加调息,直至无觉不适,方才收拾行囊。 临行之际,挥泪跪别薛恒,立誓发愿,以表决心。 “黑龙!”呼哨穿云,响彻八方。 远处山丘上现出一匹通体黑亮的烈马,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之下,格外显眼。人立嘶鸣,声如龙吟,丰神无匹,俯冲而下,四蹄挥洒,积雪飞溅,威不可挡。 此乃萧正阳于年前降服的马王,只见它头型方长,目如悬铃,光华清明,双耳如锥,鼻王口赤,马膝团曲,双趹大突,腹平蹄厚,尾高而垂,如龙如虎,端的是万中无一之神驹。 马不停蹄,萧正阳即纵身而上,甫一沾鞍,撒蹄狂奔,如矢如梭,耳畔劲风呼啸,万物飞移而过,眨眼间便到数里之外。 遥见五人挥手呐喊,萧正阳用当地方言高声回应:“巴图、琪琪格、乌日更、娜塔莉娅、安德烈!”无需他扯缰指示,极具灵性的黑龙自行改道,行至近处,稳稳停下。 巴图和琪琪格是鞑靼白人,前者是矮小少年,后者是水灵少女;乌日更是鞑靼黄人,高大强壮;娜塔莉娅和安德烈一女一男,蓝眼卷发,高鼻薄唇。其时,多族杂居于此,形貌各异,使得在中土被视为异类的萧正阳也不那么出奇。 萧正阳拍抚鬃毛,翻身而下,脱帽迎上,与特来送行的五位好友一一相拥。 “你真的要走了吗?还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琪琪格提出一串问题,毫不掩饰难舍之情。 萧正阳心中温暖,点头道:“嗯,我现在就要走了!我非常喜欢这里,等事情办完了我就回来,但具体什么时候能回来现在还说不准!” 不舍、欣喜、失落……琪琪格面色几经变换后,递上了一把精致的袖珍型弯刀,饱含期待的直视对方。 萧正阳在此生活多年,自然知道赠刀的真正含义,即定情信物。但他并无此意,且前途凶险,生死难料。可直接回绝,又太过驳面,使人何其难堪。犹豫再三,道:“我这次回中原要办得事情十分危险,我甚至连真正的敌人是谁都不知道,我怕……” “我等你!”琪琪格毅然打断,目透坚定,斩钉截铁地说道,“你一年不回来,我等你一年!你三年不回来,我等你三年!你十年不会来,我等你十年!你一辈子不回来,我就等你一辈子!你要是……你要是死了,我就陪你去死!” 萧正阳被其纯洁真挚、热烈如火的情意所打动,轻叹一声,缓缓抬手接下弯刀。扪心自问:“这件事情我算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琪琪格如愿以偿,笑靥如花,喜不自胜,情之所至,一头扎进对方怀里,紧搂不放。另四人均为二人感到高兴,纷纷送上真切祝福。萧正阳则完全被这一大胆举动弄蒙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一双手怎么放都觉得不合适,满脸尴尬。 转念一想,定情即是别离,琪琪格幸福灿烂的笑容瞬间消散无踪,她多么希望时间能永远定格在这美好的一刻。 萧正阳泪别好友,带着复杂难平的心绪,正式踏上了南下归途。 黑龙虽说是世所罕见的宝马良驹,但终究不过是血肉之躯。萧正阳深谙此理,对爱马疼惜有加,每骑行一程,便徒步一程。如此更替往复,行进近月,风餐露宿,翻山越岭,涉水趟河,加之路途不熟,多走了不少冤枉路,足足行进了五千里之遥,朱明疆界仍遥不可及。 这日正午,身处无垠戈壁滩,头顶烈烈骄阳,空气干燥炽热。萧正阳极目远眺,不见栖身阴凉地,更无河流湖泊。无奈一叹,灌了口暴晒变热的清水,不忘喂食黑龙,牵马徒步缓行于熔炉之中。 约莫半个时辰后,终见一座光秃秃的大土包,可供遮阴休憩,连黑龙都嘶鸣欢叫。萧正阳笑着拍了拍黑龙,加快了徒行步伐,径朝土山走去。在经过几棵扎堆一处的风滚草时,无意瞥见了一双穿着中土男靴的脚。萧正阳警惕与恻隐之心同生,缓缓靠近,小心拨开风滚草,见到一名矮小的少年人,腰里别着一支长约两尺的竹棒,淡蓝色的衣衫破败邋遢,嘴唇干裂,满面污秽,难辨其貌。 萧正阳抵近细查,尚有鼻息,也无明显外伤,估摸着应是疲累饥渴所致,才会晕厥在此。不作犹豫,直接将人抱到阴凉的大土包下,喂以清水。本想渡些真气,助少年人早些苏醒,但近日薛恒转嫁内力又有些许异动,反正也没到非渡气不可的地步,于是打消此念。 随着太阳偏移,二人一马几经换位,期间萧正阳又喂食了数次清水,直到日落西山,少年人终于悠悠转醒。首先进入他眼帘的是一匹通体黑亮的高头大马,又惊又惑。既有马,定有人,果不其然,稍一侧目便见一人盘坐在旁,头戴帷帽,身着胡服。当即心头一紧,急急坐起,警惕地握住腰上的竹棒。 萧正阳闻声睁眼,透过帷帽纱布看到对方举止,猜到是自己这身胡服引起了误会,笑着说道:“你别怕,在下并无恶意。”地道的中土口音,更令少年人意外,好奇问道:“你是汉人?”萧正阳点头道:“我是汉人。”少年人戒心稍减,稍作回想,又问道:“是你救了我吗?”萧正阳道:“在下途经此地,见你昏睡在烈日底下,便自作主张将你移到此地,多有冒犯,还请见谅。”言语谦和,有恩于人却不贪功,令少年人大生好感,松开竹棒,抱拳道谢:“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萧正阳摆手道:“客气了,谈不上什么救命之恩,不过助人以难罢了,实属应当。”从行囊中取出干粮清水,双手递上,道:“你一定饿了吧,我这里有些肉干,先垫吧一下肚子。”一双白的出奇的粗糙大手引起了少年人的注意,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九章 青山染红5 萧正阳不以为意,假作无所察觉,道:“别客气,拿着吃吧。”少年人回过神,腼腆接过,道:“多谢恩公!”稍显犹豫,想着对方若要加害自己,先前有的是机会,大可不必如此兜圈费事。想通此节,放心开吃,也确实是饿了。萧正阳会心一笑,再不多言。 少顷,少年人吃饱喝足,气力渐恢,略作踌躇,问道:“请问恩公,你可知道黄岗梁怎么走?” “黄岗梁?”萧正阳稍作思索,摇头道,“我听说过这个地方,但具体该怎么走就不知道了……兴许是往南走,又或者是东南方。”少年先失落,后震惊,道:“往南?不是往北么?”萧正阳道:“我虽不知道黄岗梁的确切位置,但我能肯定,绝对不在北方。” 少年一时茫然不知所措,习惯性地搓着衣角,流露出的气态颇似小女儿家。萧正阳素来心善,见不得人落难受困,道:“我左右也无甚急事,你若不嫌弃,我倒是可以陪同你一道寻找黄岗梁。有黑龙的脚力相助,寻起来该也不难。”黑龙好似听懂了他的话,打鼻低鸣,看上去很是乐意相助。少年闻言,先是欣喜,又陷迟疑,通过短暂接触,对萧正阳的印象上佳。可毕竟只是初遇,知之甚少,甚至连对方的真容名讳都未见未知,自不能彻底放下戒心。 萧正阳看出对方心思,忖道:“我是长得奇怪了些,老是遮遮掩掩也显得太不磊落了,反叫人心生芥蒂,倒不如坦诚相见,消了他的顾虑。”于是说道:“我叫萧正阳,我的容貌有些……吓人,冲撞之处,还望海涵。”说着,大方摘下帷帽。 少年闻言一震,只听了前边五个字,对后边的大半句话充耳不闻。因为这寥寥五字,于他而言似有无穷魔力,造成的震撼冲击是前所未有的。再见帷帽下的那张脸,五官已明显长开,有了分明的棱角,不变的是肤发依旧白如雪,眯眼皱眉一如既往的亲切有趣。双眸隐泛泪光,鼻翼不住缩放,双唇紧抿抖动……种种反应,足见他此时心潮起伏之大、心绪波动之剧。 萧正阳料到对方见了自己的样貌,应该会有一些吃惊意外的反应,没想到的是反应会如此之大,而且看着也不像是被吓到的样子,颇感纳闷。正想着用什么话宽慰上几句,少年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哇哇大哭。此举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一头雾水,措手不及,短暂发蒙后,冷静心绪,做了多种可能的推测,当即又一一否定了。想要发问解惑,少年长哭不歇,无从插话。耐心等候,细听之下,发现对方的哭声中并没有悲伤、忧愁等消极的情绪,恰恰相反,很是激动兴奋,甚至还含带着浓浓的欢喜之情,这就更难理解了。再一细听,哭声中好似还模糊地夹杂着诸如“好想你、终于找到你了”等词句。 哭声戛然而止,来去皆无征兆。少年忽然想到了什么,慌张起身,满面除了污秽、泪水,还有羞赧。不敢正眼瞧人,垂首拭泪,不时偷视,见对方带着温和笑意递上水壶,不明所以地接过,紧握在手。 萧正阳微微一笑,拿回水壶,拔开塞子,倒了些清水在手掌上,伸向少年面颊。后者本能躲避,这才明白对方递给水壶的用意,满面污秽混合泪水,再经擦拭,等于是在脸上抹了一层烂泥,不用看也能想象出此时的狼狈,羞赧之上再添一层尴尬。 污秽洗尽,现出一张淡雅秀美、吹弹可破的白嫩俏脸,萧正阳不由咋舌愣神,心下暗道:“这人长得可真漂亮,跟个小姑娘似的!”看着有些眼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见过?” 少年闻言大为失落,低声呢喃道:“原来你早把我忘了。” 萧正阳并未听清,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能说得响一点么?” 少年双眸再现泪光,抽泣道:“正阳哥哥,你真的不记得筠儿了吗?” “正阳哥哥、筠儿……啊!”这下轮到萧正阳吃惊震撼了,“你是筠儿?你真的是筠儿?” 少年破涕为笑,重重点头道:“我是筠儿!我真的是筠儿!” 少年本是少女,名唤梁筠竹。 她为何会出现在此? 早前,她与东方燕随唐长川、令狐同源在耗费大力摆脱无为教高手围杀后,便四下搜救公冶世英。人未找着,多番遇险,几经血战,在混乱中与东方燕三人失散。这等险象环生的凶地,得唐长川、令狐同源两大高手护持,尚不能全身而退,何论她落单独处,无疑是雪上加霜、穷途末路。眼见进退皆是困难重重、九死一生,索性把心一横,径自向北。 她并不知晓通往黄岗梁的确切路线,歪打正着,走错路的同时正好避过了强敌,又在因疲累饥渴而昏厥后,得到了想找之人的救助,真可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九章 青山染红6 皓月当空,马鸣风萧。 暗夜下的戈壁滩,荒凉依旧,萧索不改,撮撮杂草枯树零星散布在干土碎沙之上,影影绰绰,随风摆荡,如鬼如魅,阴森可怖。 这一切,于现在的梁筠竹而言,却是妙趣横生,分外妖娆。时隔多年,终遇心心念念之人,满腔充实,满心幸福,便是饮风吃沙,亦能巧笑倩兮,欣忭怡悦。尽数抛却诸般烦恼忧愁,再无半分消极失落之情,天地之大,唯有一人耳。 萧正阳自也欢喜无比,他因容貌奇特,自幼多受歧视,玩伴寥寥,温柔善良的梁筠竹正好是为数不多与之亲近的小伙伴。二人间的情谊正如东方燕和公冶世英,可谓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却因种种变故而阔别多年,互思互念,而今意外重逢,忻悦之情,无需赘言。 梁筠竹本有千言万语想说与萧正阳听,只因一道斜亘在面颊上的触目伤疤,满腹忻悦,万千柔情,尽皆化作了两行心疼的清泪,柔声问道:“还疼么?” 萧正阳笑着摇头,若无其事地说道:“早就不疼了。” 梁筠竹美目盼兮,含着晶莹剔透的泪珠,道:“正阳哥哥,能同筠儿讲讲你这些年经历的那些事情么?” “嗯。”萧正阳轻轻点头,仰视皎月,简述颠沛路上的种种险遇,并毫不避讳地提到了“无为真经”。 梁筠竹听得骇然色变,胆战心惊,不时惊呼尖叫,暗暗较之己身,正如苦涩浓茶与寡淡白水之别,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当听到韩宝忠、李开祥血战致死和薛、萧二人分别断手破相时,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萧正阳在说到凶名滔滔、武功通神的杨断北亲临和具有毁天灭地之威的沙暴肆虐时,停下了话势。 梁筠竹整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上,焦急问道:“那后来呢?正阳哥哥你们是怎么脱身的?其他人怎么样了?都顺利脱险了吗?” 萧正阳黯然仰面,双眸泛泪,唉声长叹,脑海中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了那一张张或可亲可敬、或可怖可憎的面庞,那一幕幕或凄厉悲壮、或灭绝人性的画面,痛心窒息。当年那一场三方大混战,已然成了他挥之不去的童年阴影,每每忆起,心如刀绞。 梁筠竹深感自责,懊悔不已,怪己不该连串问人痛心往事,徒惹伤悲。想要宽慰,又不知该如何启齿,一双柔荑轻轻握上萧正阳结实的臂膀,静静陪坐在旁。 月影朦胧,怪声起伏,风沙刮面。 静默许久,萧正阳主动打破沉默,涩声说道:“段伯伯为救护恒叔和我,惨遭水淼杀害;我趁水淼不备,刺瞎了她的另一只眼睛,恒叔为救护我,连遭水淼多次重击;史五叔被花谦一枪刺穿了咽喉,姚六叔先被宝罗汉的大伞当头砸中,紧接着又被丁晃的巨斧拦腰斩断;三叔公被杨断北打成重伤,大口吐血,仍咬牙与恶人拼死搏斗;可恨的风萧和水寒趁机偷袭,砍断了三叔公的手脚……”字字如刀,直捣胸口,心在滴血。 “三爷爷果然不是失踪,而是惨遭恶人杀害!”梁筠竹面色煞白,悲痛欲绝,泪如雨下,成了泪人儿。 萧正阳并未亲见留义群断气丧命,回想当日情形,活命逃生绝无可能,稳了稳心绪,续道:“外有沙暴,内有强敌,眼见脱身无望,云姨当机立断,开启自毁机关,随即铁索中断、基座松动,客栈各处出现崩塌,风沙疯狂涌入。趁着杨断北他们分神之际,云姨再次开启另一道机关,出现一条逃生密道,同时说道:‘密道里储有食物清水,但不通风,不可久留!’没等我和恒叔回过神,就被云姨推入密道之中,厚重坚硬的闸门随即合上。我只隐约听到了云姨的吟诗声,但我不懂诗文,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云一涡,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如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恒叔不愿撇下云姨她们顾自苟且偷生,试图从密道内部把闸门打开,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开门的机关。所以只好从另一头的出口出去,再由外面沙漠上绕道回到客栈。可是密道长的出奇,而且乌漆嘛黑的,什么也看不见,我跟着恒叔一路磕磕绊绊花了好长时间才从密道中出来。原本以为是密道里太黑了,不好走,所以才用了这么长时间,从外面走一定不远,很容易就能回到客栈。结果却事与愿违,我们在沙漠里找了好多天,客栈没找到,却阴差阳错地走出了沙漠。恒叔想回去,可不认识路,就在我们犹豫不决的时候,鞑子的骑兵忽然出现了,又是几番血战,兜兜转转了好几个月,辗转到了小海,后来就在那边定居下来了。” “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你和小恒叔叔总算是平安脱险了!”终闻些许利好消息,梁筠竹抚胸松气,转念一想,杏目忽闪,四下张望,问道:“对了,怎么没见到小恒叔叔,没同你一起回来吗?” 萧正阳眼鼻泛酸,闭目深吸,道:“一路上恒叔为了我一直舍命相护,重伤一十四处,轻伤更是不计其数。而且还得不到及时妥善的治疗调养,以至坏了身子的根本,落下了严重的病根。这些年来一直服用着各种疗伤良药,但疗效甚微。就在……就在一个多月……一个多月前……”越说越难受,越说越痛心,以至泣不成声。世人对薛恒多有误解,对此他毫不在乎,他所在乎的是仅有的那么几个人的理解和信任,有了这些,那便够了。在萧正阳心目中,薛恒不是父亲,但胜似父亲,这样一位至亲长辈是无可替代的。即便是在萧栋杰生前,父子间的接触时间也不及叔侄间的相处来的多。自打萧正阳记事起,很多事情的第一次都是在薛恒的陪伴和指导下进行的,包括习武。父母意外身亡,令他痛彻心扉,而薛恒的过世,除了悲伤,还有一种天地崩塌、濒临绝望之感。小小少年人,承受了太多本不该是他这个年纪该承受的东西,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会被这些东西彻底压垮。 梁筠竹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擅安慰人,默默含泪,陪坐在旁。 人生的喜与悲,一如福与祸,总是相依相附。阔别后的重逢,有无限的欢喜,也有扎心的悲痛。从这一角度理解,人的一生,正是由无数的悲喜福祸堆积而成的。而这一晚,于这对少年男女而言,注定是难忘的。 萧正阳拿出一枚通体碧绿的玉佩,道:“这枚玉佩是云姨推我入密道时塞给我的。”梁筠竹好奇接过,小心翼翼的细细端详,玉佩大小如拇指,呈大刀之形,雕工极是精细,道:“在那么紧要的关头,云姨独独把这枚玉佩交托于你,可见此物必定十分重要!我笨手笨脚的,要是不小心把玉佩给弄坏了,那可就麻烦了,正阳哥哥你还是先收起来吧!” “据恒叔所讲,云姨本是官宦世家的千金小姐,自幼饱读诗书,不逊须眉。但富足祥和的生活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冤假错案给打破了,族中成年男丁尽数斩首,妇孺流放。但幕后黑手仍不肯就此罢休,派遣大批杀手于流放途中进行截杀,虽得两位侠士救助,却也只救下了云姨一人性命。” “这事之前我也听爹说起过,原来三爷爷和阿东前辈救下之人就是这位云姨啊……”梁筠竹对三人间的情感纠葛也有所耳闻,想到作为小辈,背后议论长辈们的这些往事太过不敬,急忙咽回到了嘴边的话,稍作思索后道:“正阳哥哥你说这枚玉佩会不会跟阿东前辈有关?” “早前恒叔也做过这般猜测,这个可能性很大。如果真和阿东前辈有关,那么云姨交托玉佩的意思应该就是让我去找阿东前辈。” “可是阿东前辈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失踪了,江湖上关于他的生死踪迹,众说纷纭。天下这么大,想要找到一个失踪多年的人,无异于是海底捞针呐!” “尽人事,听天命。且看日后机缘如何,若是有缘,早晚会遇见的;若是无缘,我也该尽力而为,不负云姨救命之恩、托付之情。” “嗯,正阳哥哥说的是,无论如何做人都应该无愧于心,筠儿会帮着你一块寻找阿东前辈的!” “对了筠儿,光顾着说我的事情了,差点忘了问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而且还是一个人,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啊!”梁筠竹这才想起公冶世英、东方燕等人,她此行目的与他人不同,只是为了寻找萧正阳。现在人找到了,目的达成了,欢喜之下,忘了同伴们的生死安危,顿时陷入焦急和愧疚之中,语无伦次地喊道:“正阳哥哥正阳哥哥,不好了不好了!世英哥哥被一个很是厉害的神秘人给抓走了,我们快去救他!” 萧正阳不明所以,凭直觉料定此事非同小可,惊而不乱,镇定说道:“筠儿莫急,慢慢讲!” “好好好!”梁筠竹连连点头,努力使自己平复心绪。 萧正阳又道:“先前你问我去黄岗梁的路……这事与无为教有关?” “对……” “那这样,你别急也别慌,为了节省时间,我们先上马,边走边说。”萧正阳话音未落,自具灵识的黑龙打鼻低鸣,昂首远视,英姿矫健且不失温顺,静待主人就位,大大出乎萧正阳意料。 马如人,黑龙贵为马王神驹,自有一般的马所远不可比拟的高姿态,只会对降服它的主人俯首帖耳。至于旁的生人,莫说奴骑于它,便是稍稍靠近,它都会发出不耐抵触的嘶鸣,现在却对梁筠竹表现出了罕见的温顺友好。 梁筠竹正要上马,黑龙忽然变得焦躁不安。萧正阳深知爱马能耐,但凡由此表现,必有危险靠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九章 青山染红7 “嗷——!”饿狼啸月,桀骜鸷戾,苍凉肃杀。 梁筠竹娇躯一颤,汗毛尽竖。 啸声回荡,余音未尽,四面八方呼应迭起。 梁筠竹面无血色,瞳孔涣散,牙关直颤,浑身哆嗦,肢体僵硬,麻木无觉,腿不得迈,手不能抬,一幅幅可怖画面自主地在她脑海中循环往复地铺展开来,童年时代的惨痛经历是她挥之不去的心魔阴影。 萧正阳凝神戒备,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紧握兽皮包裹下的血舞刀,横跨一步,将梁筠竹护在身后。 周遭暗夜中接连冒出点点绿光,森森可怖。粗作统计,狼群之数竟不下三十,且还在不断增加。 萧正阳常年颠沛,久居北地,于他而言遭遇狼群算不得新鲜事,对其凶猛残暴深有体会。但往昔所遇,少则五六匹,至多不过十数匹,平均数量也就在七八匹。零头之数尚且那般凶险难缠,今次足有数倍甚至十数倍之多,若非亲眼所见,实在不能想象世上竟还有这等阵仗的狼群,不由为之骇然失色,心脏突突狂跳。 绿光汇聚,包围圈开始收缩。 事出突然,情势紧急,萧正阳强作镇定,心念急转,快速分析当前形势,粗定应对策略,顾不得男女有别,一把将懵神无主、发抖如筛糠的梁筠竹抱起。但还是慢了一步,纵身上马的路线被三匹凌空扑击的饿狼给截断了。萧正阳不作迟疑,闪身出刀踢腿展臂,一避一挡一攻,破解三狼攻势,并将梁筠竹稳稳抛上马背,可谓妙至毫巅,几番变化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刚柔猛巧一应并济。 萧正阳承受薛恒毕生功力至今已有一月,期间每日抽空运功调息,内息日趋平稳雄浑,至于具体到了何等境界,并无明确概念。而今首次用于实战,竟有这般威力,喜不胜收,又不敢相信。 天性结合后天经历,造就了萧正阳少年老成、稳健持重的优良脾性,惊而不乱,喜而不骄,锐声发出呼哨。 黑龙会意嘶鸣,撒蹄飞奔,轻轻一腾,便从多匹饿狼头上飞跃而过,犹如闲庭信步,甚是轻松写意。黑龙并未趁势脱身离去,依仗无双脚力载着梁筠竹绕圈飞驰。任凭一众饿狼如何竭力追击,也近不到三丈之内,唯有喘气吃土、龇牙瞪眼的份。 群狼攻势一开,后续进攻便源源不绝地铺排开来。萧正阳满目充斥着各种纵横扑腾的残暴狼影,即便如此,他仍是分心二用,一面力斗群狼,一面时刻关注着那边厢一人一马的安危动向,见黑龙大展神威,令群狼无可奈何。他未有丝毫宽心,因为狼群的能耐远不止于此。 狼是极具灵性的食肉动物,大多群居,进出结队。每次围杀猎物,如同一支能征善战的军队进入战场,不仅有配合默契的高明阵势,还有坚忍不拔的顽强毅力,更有随机应变的临场调度。 “嗷——!”啸声再起,追击黑龙的群狼当即变换阵型,不再局限于扎堆尾追,四下散开,三两成队,蹿向不同方位。 黑龙不明所以,绕行一圈后发现四面八方全是饿狼,这才觉出落入对方圈套。昂首打鼻,霸气侧漏,面对森森獠牙、如刃利爪,凛然不惧,纵跃腾挪,扭身摆蹄,躲避间隙还踢毙了数匹饿狼。 连兽王都架不住群狼,何论长于脚力、不擅搏斗的马王。短暂的风光之后,黑龙劣势尽显,马蹄接连被利爪剌中,鲜血潺潺,吃痛嘶鸣。 话说罗信义提握长枪,率先风风火火地闯入黄岗梁,东方明日、梁靖、无了和沐氏兄妹被迫跟上。一行六人,照木僧所指,迳往薄刀峰而去。沿途所见所闻,各种痛苦的哀嚎惨叫声遍布山林,场面十分混乱血腥,一众教徒争相救人灭火,无暇顾及旁的。六人轻松快速地穿过片片丛林,果然在薄刀峰上找到了清修、陈城丈等人,只是原本英气勃勃地数百精英子弟,而今仅剩寥寥二三十人,且个个挂彩,满身血污,衣衫褴褛,神情萎靡,不成人形,几无战力可言。尤以陈城丈为最,往日的不可一世,荡然无存。 相互间稍作交流,问候致谢,罗信义梗脖说道:“事态紧急,废话少说!只要逃离了这是非之地,有的是闲话家常的时候!”非常时刻,果决行事,他的直爽性子终于用对了地方。 “信义说得对!”梁靖深以为然,不无担忧道,“无为教虽遭受火药重创,死伤惨重,但他们底蕴深厚,要对付我们几个还是绰绰有余的,大家还是赶紧走吧!” 伤势较轻者自行拄杖而行,伤势较重者被人搀扶背负。行未过半,恰至丛林最密处,绵密劲风自四面八方呼啸而来,金铁交鸣、闷哼惨叫同时响起。 “有埋伏!”一马当先的罗信义锐声呼喝,猿臂伸展,长枪直搠晃动暗影,闷声重叠,三人成串,劲力不衰,透入粗如海碗的云杉树。长枪再抖,人体分块,大树中断翻倒,引出一阵骚乱。 夜幕沉沉,丛林森森,树木和人影交相散布,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藏无限玄机,人与人,树与树,人与树,地利人和,结合巧妙,相得益彰。 “轮回六花阵!”无了变色沉声,“趁阵型未稳,大家快冲过去!”说着,身形一晃,同罗信义并肩开路。东方明日和梁靖分守两翼,沐氏兄妹合力断后,将清修、陈城丈等人护在中间。 前行不足十丈,再难寸进。 “他奶奶的!不伦不类的臭道士假和尚,活腻歪了不成,胆敢骗你罗爷爷!下次碰上,非戳你百八十个窟窿不可……”罗信义一面舞枪如龙,鲜血飙溅,一面喋喋不休,咒骂不止。另五人起先也以为是木僧在诓骗使计,威不可挡的爆炸是无为教故意制造的,可稍加思索后发现另有蹊跷。哀嚎可以假装,血腥可以伪装,但那数之不尽、新鲜温热的残肢断臂、头颅脏腑却是实实在在的。 情势迫切,无暇深思,无了当机立断,言简意赅:“退!”六人皆是当世大高手,武道见识远非常人可比,深谙“轮回六花阵”不同凡响,陷身其中,难逃一死。只要退回到薄刀峰,受限地形,阵型无法摆大,可守一时,以待援助。 六人全力施展,为维护清修、陈城丈等人,迟迟无法突破,反越陷越深。 清修诸般伤病集于一身,战力丧失,眼力仍在,叹道:“诸位贤侄,此番恩情我等铭记于心!奈何生死有命,不可违逆,强行而为,不过是徒增伤亡罢了,诸位贤侄还是先行……” “闭嘴!”罗信义双目充血,疲于抗敌,情急之下厉声呵斥。清修与其父罗云平辈齐名,换做平日,罗信义再是鲁莽,也是万万不会这般无礼。话一出口,当即后悔,长枪横扫,挑翻一串强敌,又语带愧疚道:“小侄情急失言,师太莫怪!能与师太这等女中豪杰一同赴死,实乃小侄三生之幸!” “哈哈哈……!说得好!”沐林或双掌翻飞,或十指点刺,掌势如山岳,指力如江河。沐炑武功路数与兄相同,跟着高声应和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阿弥陀佛。”无了唱佛,隐现佛光,抬腿出掌,中正浩荡,“芭蕉灯一盏,笑看有轮回。凡夫生当忧死,临饱愁饥,皆名大惑。所以至人不谋其前,不虑其后,无恋当今,念念归道。”罗信义不明其意,苦于无暇牢骚,只好腹诽连连。 梁靖断刀纵横,激流勇进,语调雄浑:“人生在世,立身天地之间,理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东方明日长剑圆融,攻守相合,叮当不绝,星火点点。他的性子中带着几分女儿家的柔和,鲜露豪情,生死关头深受众人感染,豪气顿生,“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诚如梁二哥所言,在世为人,理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清修张口无言,心潮起伏,涕泪纵横。 天边泛白,山风习习,腥味刺鼻。 身陷奇阵重围,苦苦恶斗半夜,众人浑身浴血,气力濒临枯竭。 穷途末路,生死顷刻,众人心境顿时豁然开朗,不由自主面露笑意,心不再纠,气不再促,眼前隐约现出一片坦荡无垠的场景,是大地,是碧海,是蓝天。 无了拍出最后一掌,双手合十,闭目低吟:“鱼生于水,死于水;草木生于土,死于土;人生于道,死于道。阿弥陀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九章 青山染红8 见血闻腥,群狼绿眼寒光更盛,兴奋低吼,贪婪之意毫不掩饰。 萧正阳心急如焚,心底杀气彻底激发,沉声暴吼,内劲所致,裹刀兽皮四分五裂,血舞刀红光暗涌,罡气披靡,多匹饿狼分体殒命。攻势虽猛,奈何狼数太大,与梁筠竹和黑龙相距又远,一时间根本无法靠近,遑论救援解围。 黑龙奋力纵跃,腾身俯视,见有三匹饿狼躬背屈腿,蓄势于它的落脚处。它也懂不能力敌就智取的道理,故卖破绽,假作飞腾力竭下坠。三匹蓄势饿狼当是时机已到,趁着蹄未沾地、无处着力之际,齐齐扑击,分取三路。黑龙嘶鸣出蹄,分别踢中二狼头颅胸腹,马王踩踏之力何等巨大。当即两声惨叫,一匹脑浆迸裂,一匹肠穿肚烂,却也再无他法抵挡第三匹扑向脖颈的饿狼。 就在獠牙血口将触未触黑龙脖颈之际,饿狼的身子忽然僵在半空,头顶着一节半尺多长的竹棒,扭曲抽搐,呜呜哀鸣。而后断气落地,激起一片尘土,双眸中的摄人光华渐趋黯淡,直至空洞。 竹棒就是二尺青的手柄,使用者自然是梁筠竹。她于千钧一发间回神出刀,格杀饿狼,救下黑龙,溅了一手滚烫狼血,她从未杀生,吓得短刀脱手、险些坠马。 同伴丧命,其余群狼不惧反戾,攻击变得更加凶猛,黑龙处境愈发糟糕。 萧正阳锐声呼哨,示意黑龙先行突围,后者忠心大义,不愿顾自偷生,又连闻主人三道呼哨,嘶鸣回应。几番挣扎,撒蹄狂奔,再现无双脚力,几经波折终于冲破狼群重围,一气跑出十数里。 梁筠竹骇意难平,焦心忐忑,回头观望,肃杀夜幕下,唯有一溜飞扬尘土,既不见狼群,也不见萧正阳。 “立地成佛,开佛光明,佛光普照,以度众生!” “见性成佛,万家生佛,法海无边,八万四千!” “佛眼佛心,大慈大悲,以心传心,无相无作!” “生死苦海,群魔乱舞,无明业火,三灾八难!” “现身说法,大彻大悟,梦幻泡影,清静寂灭!” “极乐净土,青灯古佛,正发眼藏,拈花一笑!” “阿——弥——陀——佛——!”万佛朝宗,地动山摇。 对此,无了最是熟悉不过,纵使他道行高深、定力超然,还是不能免俗的喜出望外。 对此,东方明日等人亦不陌生,齐口喜道:“少林罗汉阵!”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少林罗汉阵”又称“杀贼无生罗汉阵”。所谓杀贼,乃杀尽烦恼之贼、六根清净之意;所谓无生,即解脱生死不受后有之意。与“轮回六花阵”并称当世两大奇阵,同为先辈高人智慧结晶,光耀武林。 两阵对绞,各显机巧,一对毫不起眼的花甲老僧于阵中不期而遇。一个慈眉善目,中正平和,拳是罗汉拳,掌是般若掌,腿是腿,正是少林方丈无佛;一个和蔼可亲,雍容浩荡,拳是韦陀拳,掌是关东掌,腿是金刚腿,乃是无为教赤金堂主金心。二人过招,不带半分戾气,与其说是比武争雄,倒更像是以武论道。 两大奇阵各秉佛学精义,闻世至今,首次正面交锋,强强对抗,山石震颤,林木崩断,惊天动地,旷古凌今。 得强援之助,东方明日等人压力骤减,且战且退摆脱围困。但众人仍不敢掉以轻心,拖着疲惫之躯退到密林外缘,凝神戒备。遥闻杀声四起,遍布群山。 就在这时,林中突现一队僧人,个个持械纵跃,身形矫健。当先者是位中年僧人,大眼如环,浓髯覆面,生得极是凶悍,出家人的打扮,强盗悍匪的气态。 “师弟!”无了一眼认出来人,正是“少林三无”之一的无武。 “师兄!”无武扫视众人,不仅有无了和东方明日等人,还有峨眉、青城二派众人,喜上眉梢,快步上前,瓮声感慨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可算是找到你们了!”双方打过简单招呼,无武即掏出响箭射向空中,解释道:“照计划我中原武林兵分六路攻打黄岗梁,由小僧率鄙寺十八位精英子弟负责搜寻营救峨眉、青城二派。师太、陈掌门贵派其余弟子也来了,专门负责接应小僧。”话音未落,西南方响箭破空。 “走!”无武振臂一挥,抖擞精神,当先开路。罗信义疾步凑上,道:“秃和尚,你可知道坐失机宜、临阵退缩的意思?”无武明白其意,不屑斜睨,上下打量,啐口道:“也不看看你现在的熊样,还能行么?”罗信义抖动长枪,自信满满,道:“这个问题你得问它!”无武哈哈笑道:“那好,把人送到安全之地后,你我再回来杀他个天翻地覆!”罗信义精神振奋,高声叫道:“秃子一言,驷马难追!”无武坚定应道:“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两个胆大包天的直肠子凑到一处,一拍即合,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月色如银,暗影斑驳,风声泣诉,沙土眯眼。 一人一马静静的矗立在广袤无垠的戈壁滩上,任凭风沙吹打,怔怔地望着同一个方向。 月消影淡,东山放光。 大地的尽头,一人独行,拖着一条斜长的影子。 渐行渐近,渐近渐清。 行人阔步坚定,身姿挺拔,浑身浴血,并不十分宽广的肩头扛着一匹比自身还大的死狼,残破的帷帽遮住了大半张脸,面上神情看不分明,想来该和脚步一样坚定。 黑龙载着梁筠竹突出群狼重围后,萧正阳没了顾虑,却也大了压力,打退一波,又来一波。面对群狼轮番猛攻,他陷入了左支右绌、捉襟见肘的困境,情急之下,想到擒贼先擒王。经过半夜鏖战,终将狼王格杀,余下群狼肝胆俱裂,再无战意,夹尾而逃。福祸相依,经过此役,薛恒传授的内功更趋圆融。 梁筠竹愁容散尽、破涕为笑,黑龙人立嘶鸣、摇头摆尾,齐齐迎上。 劫后重逢,恍如隔世,梁筠竹情之所至,顾不得萧正阳一身血污,一把将人紧紧抱住,喜极而泣,黑龙也在一旁亲昵地舔舐摩蹭。 萧正阳拿出一物,笑问道:“筠儿你看这是什么?” “二尺青!”梁筠竹又惊又喜,心爱之物失而复得,喜意翻倍,笑声清亮如银铃,“正阳哥哥你真好!” 欢喜过后,互问损伤,萧正阳伤口虽多,皆是皮外轻伤,无甚大碍;梁筠竹毫发无伤;黑龙四蹄胸腹都被饿狼抓伤,好在没有伤筋动骨,梁筠竹早已帮它做了处理。 萧正阳重问此行因由,梁筠竹一五一十如实相告,她只知大概,许多详情并不了然。萧正阳听后,稍作思索,环视周遭,道:“我若没猜错,这附近应该有条小溪,我们先到溪边去休整半日,养足精神,再设法解救小爷!” 沐平生从弟沐平原和华苍龙各率门下百十精英子弟及数以万计的江湖群豪,由西南方杀入黄岗梁,正面遭遇严阵以待的无为教众。 当先二人一男一女,男者身材魁梧,威风凛凛,容貌丑陋,方脸小眼,塌鼻大嘴,手持一对黝黑大锤,普天之下除了厚土堂主圴垚再无这等形状之人。女者正是心狠手辣、命运多舛的死水堂主水淼,天门客栈那一役,使她再失一目,彻底与光明告别。短暂的消沉之后,满腔仇恨重新点燃了她的狂暴斗志,身残志坚,以常人无法想象的毅力,吃尽万般苦楚,练就冠绝当世的耳力。如今的她双目失明,头发花白,满面褶皱,异常苍老,秀丽周正的容颜一去不复返。阴恻骇人的表面下,埋藏着无尽的酸涩和凄楚。 双方照面,不说只言片语,直接红眼开打。 沐平原上来即用尽全力,同使“沐家神指”、“五指印”两套家传绝学,忽掌忽指,掌可裂石,指能断金,好不凌厉迅猛,较之同族晚辈沐林毫不逊色。水淼以耳代眼,听风辨位,一根细长尖刺犹如活物,扭摆刺挑,极尽变幻且又恰到好处,七分在守三分是攻,均衡圆融,妙不可言。 较之当年,少了几分暴躁雷厉,多了几分平和融洽,这不是术的精进,而是道的精进。当年她要是有这样的武道心境,薛恒便是无伤在身,也是九死一生。 “好!”沐平原生性坦荡磊落,由衷喝彩。 另一组高手对决,同样非同凡响。华苍龙沉声重喝,单刀直入,不带花哨,势如大江东去,奔腾澎湃。圴垚不遑多让,举重若轻,轻描淡写地舞开合计重达三百多斤的大铁锤,顿时罡风呼啸,纵横激荡,威势滔滔。二人纯以真力相抗,噹噹不绝,震人耳膜,星火点点,刺人眼眸。 余人混战厮杀,少顷时光,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青山染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九章 青山染红9 从黄岗梁西北方进入的这一路江湖群豪的人员构成颇有趣味,明面上是以燕山、龙虎和梵净三派为首。 燕山派的内斗纠葛在江湖上早已人尽皆知,兄弟阋墙,山门分裂,外人称之为南派、北派,内里皆称己方为燕山正宗。燕南安恪守祖训,希图重振山门,复归一统,孜孜不倦,不敢懈怠;燕北定志向高远,不甘人下,另起炉灶,意在重建一番新气象,铸就一段武林佳话,流芳百世。世人本以为分裂后的燕山派会一蹶不振,于内斗中逐渐没落消亡,结果出人意料,收获意外之喜。兄弟二人各有追求,殚精竭虑,谋求发展,而今声势不衰反升,直追明初鼎盛时期,二者间的嫌隙随之日趋扩大。 龙虎山是道教七十二福地之一,正一教祖庭,历史悠久,源远流长,黄金家族执掌天下的蒙元时代是这一教派最风光的时期。盛极必衰,历史推进到朱明时代后,正一教声势日衰;触底反弹,朱厚熜继承大统,崇信道教,正一教水涨船高,时来运转,重焕荣光。掌事大真人张尚钝为保恩宠不衰,一面百般示好朱厚熜,一面有意无意疏远江湖武林。今次讨伐无为教,假借朱厚熜之名,象征性地派遣了门下十余位三流弟子前来充数。 梵净山西岩寺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方式没落了,人丁单薄,合寺上下不过四五十名僧人,实在无法同屹立江湖之巅的大山门形成联系,直教人莫名其妙。值此江湖大事,住持“睡佛”周万只派了两名年轻的嫡传弟子过来,一个不会武功,一个脑子不行。前者法号空心,既不懂武,也不懂佛,人送外号——不懂和尚,讽刺意味不言而喻;后者法号空慧,绰号“呆佛陀”,天生痴傻,在武学方面拥有无与伦比的天赋,十岁徒手杀狼,十四岁赤手擒虎,十六岁与青阳对击三掌不伤而名扬天下。青阳何许人也?武当掌教当阳真人同门师弟,道法精深,武功高绝,比肩“天下十三杰”,那三掌他分别使出三、五、七成力,足见空慧武力之强。因空慧出手不知轻重,周万明言禁止他与人动武,而今一晃十年,期间他从未与人动手,武功精进何斯,旁人无有知晓。 燕北定年过半百,不改视权如命的本性,当仁不让地成为了这一路人马名义上的统领者。 龙虎山演法观弟子摆明就是来充数的,冲锋时甘于人后,撤离时争先恐后;空心、空慧一弱一傻,空慧武功虽高,眼里只有空心一人,只要师兄安全,天塌了都跟他没关系;燕南安生性淡薄,既不愿与人争权,也不愿听命于人。一伙人离心离德,燕北定的统领之称实在名不副实,包揽了所有的脏活累活,变向的印证了能者多劳这一说。 “嘿嘿嘿……!”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声由丛林深处荡出,笑声未落,出现一人,红袍如火,浓妆艳抹,妖冶如魅,难辨雌雄。 “熎焱!是熎焱,无为邪教烈火堂的堂主!”有人认出来人,倒吸凉气,失声惊呼。 熎焱踏空而行,衣袂飘飘,所过之处,草木焦枯,不是火,胜似火。单枪匹马独面数以万计的中土群豪,既不惊惧,更无敬畏。腰肢扭摆,脚下松弛,不丁不八,手捏兰花指,小指高高翘起,指甲锋利如刃,斜眼睥睨,极度轻蔑。 引得群豪愤懑叫骂,各种难听至极的污言秽语此起彼伏,意欲上前出手教训之人不在少数,均被燕北定拦下。他很清楚熎焱用意,只身挑衅,激怒己方,怒令智昏,一头扎进对方身后那片阴沉茂密的丛林,正好中了内里重重埋伏。 燕北定用余光扫视燕南安等人,惊诧之情一闪即逝,一个个复归气态悠闲,跟个没事人似的,气不打一处来。目透阴鸷,恨不得挨个毒打一顿,打到他们跪在自己跟前哭爹喊娘、俯首讨饶、唉声乞怜,那才叫一个解气。兀自气了一阵,衍生消极心态,心下暗道:“你们既无动于衷,我也便来个高高挂起,我倒要看看,没了我来当这个出头鸟、冤大头,你们还能如何?”想到做到,收起大刀,抱臂而立。 熎焱察言观色,看出对方貌合神离,至于何以会有嫌隙并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不动声色的暗作思忖,忽而桀桀怪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也不多兜圈子,行事简单粗暴,直接点名挑衅道:“燕北定,可敢与本堂主一战?”音色如刃,尖锐锋利,刺人耳膜,说不出的暴戾诡异。定力较差者,仅闻其声,心肝俱颤,气势顿消。 燕北定惊诧侧目,抱臂一紧,对于熎焱的挑衅他作过多种设想,独独忽略了最直截了当的法子,连个托词都不好找,一时间陷入骑虎难下的境地。应战,顾虑有二:一、无为教五大堂主,熎焱行四,武功却是最高的,偌大一个无为教,仅次于杨断北,燕北定能骗别人,却骗不了自己,打心眼里对熎焱是有所忌惮的;二、苦斗强敌,耗尽心力,到得头来不过又是做了回吃力不讨好的冤大头,叫他实在难以甘心。避战,众目睽睽之下,公然退缩,颜面尽失,成为世人笑柄,还不如一头撞死。 燕南安同样心头一跳,他久闻熎焱凶名,今日一见,端的可怖可骇。兄弟二人嫌隙日深,可真当到了危急关头,不免心有不忍,暗暗为这位嫡亲胞弟捏了把汗。人心都是肉长的,说到底终究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血浓于水。 燕北定脾性两极分化,长则极长,短则极短,时常陷入自我禁锢的泥潭中,无法自拔。但只要他不犯浑,那便是名副其实的一方巨擘。短暂的郁闷迟疑后,燕北定恢复镇定,心念急转,既然避无可避,那就与之一战。不战则罢,战则漂亮,何为漂亮?面上功夫一定要做足,这是燕北定的理解,心中另生多种设想,为己留下多条退路。 “请!”燕北定抖擞精神,提刀而上,出手即是杀招,一招“山海连天遮金乌”,气态巍巍,浩荡磅礴。熎焱怪笑三声,看似散漫依旧,眼冒不易察觉的慎重,躬背耸肩,双掌平推,一股热浪席卷而上,直面刀锋罡气。两相冲撞,轰然声响,山石震颤。 燕山刀法简练刚猛,无有繁琐,不带拖沓,燕北定单刀在手,来去纵横,高招妙式如流水般使将出来。熎焱双掌翻飞,化作无形火狼,热浪滔天,烈火焚城。他所使掌法名为“烈火焚天掌”,至阳至刚,以采阴补阳为修习之法,需以处女精血为引,可谓恶毒诡异、阴寒毒辣至极。练就今日境界,不知有多少无辜的良家少女命丧其手。若论声名恶劣,无为教上下,包括杨断北在内,无出其右。 激斗百招,互有来往,各有千秋,旁观者个个目眩神迷,如痴如醉。看得兴起,扬声赞叹,一时间竟忘了此行目的。 熎焱连出三掌,迫得燕北定连退三步,却不趁势再上,身形迭变,脱出战圈,几个起落,消身于茂林中。 异变骤起,群豪失落不解,未及回神,大片绵密劲风自茂林刮来。定睛细看,所谓劲风全由羽箭、袖箭、银针、钢钉、飞刀、飞镖等各色暗器组成。燕北定身处最前,好在早有防备,连挡带避,稳妥躲过。后边的群豪大多浸心于高手较力的妙境之中,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死伤无数,惊慌大乱。 林中又起尖啸,跟着杀声震天,难以计数的无为教众趁着中原群豪阵脚大乱之际,如潮水般涌杀而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九章 青山染红10 黄岗梁东坡山势陡峭,峰峦叠翠,沟谷纵横,易守难攻。以武当派、罗家庄、刀侠庄、崆峒派、百姓庄等为首的中原武人,兵分三路,分别从正东、东南、东北三方同时对黄岗梁展开攻势。好一番血斗之后,三路人马前后脚来到一片平坦但不开阔的草甸前,两侧是层层密林和深阔沟谷,皆囤以重兵,却只在草甸上散布了寥寥数百人,呈品字形。 当阳、罗云、留德群、留青群、灵风子、钱天峰等皆是当世可数的武道宗师,一眼便看出其中蹊跷。尤其是当阳和钱天峰,不仅武功高绝,而且对阵法都有极为精深的钻研,十足的行家里手。 当阳一脸凝重,道:“大十八天王阵!” “大十八天王阵?”罗云一头雾水,不解道,“我只听说过十八天王阵,也领教过,着实不凡!现在怎么又冒出了一个大十八天王阵?这两者有何区别?” 钱天峰解释道:“区别在于十八天王阵是由一十八人组成,而大十八天王阵则是由一十八阵组成。” 罗云一点即通,不由咋舌,道:“一十八人之阵已然不同凡响,一十八阵之阵又该是何等惊世骇俗!” “人数愈众,阵势愈大,成阵难度跟着水涨船高,料想此阵应是由威名赫赫的无为教十八罗汉从中主持掌控!”钱天峰眉头打结,紧紧凝视着这一座惊世奇阵,手指摩挲轮椅扶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早年间,他过度浸心于武学阵法之中,称之为废寝忘食尤有不足,以至于走火入魔。经过一番救治调养,性命是保住了,双腿却彻底废了。后来多番诚恳登门,终于说动技艺冠绝天下的宗师级巧匠青梅子为其量身打造了一把无与伦比的轮椅。在平地上与寻常轮椅并无二致,靠着圆轮转动行进;到了崎岖不平之地,才能发挥其独特之处,开启机括,轮椅底座会伸出四根铁脚,配以手把转动,通过内里驱动轴传输到四根铁脚,形成往复循环的迈步,如同走兽的四蹄。 罗云沉吟道:“照你的意思,这大十八天王阵岂不跟轮回六花阵一样,可无限延伸开展?” “道理上是这样的……” 不待钱天峰说完,罗云兀自赞叹道:“啧啧啧,了不得了不得,我这两位本家前辈端的是天纵奇才呐!” 钱天峰也不以此为意,继续说道:“话虽如此,可真当做起来完全就是两回事了。三百二十四人的大十八天王阵已经是穷极人力了,再想增进,绝无可能。” 当阳道:“这摆阵之位也值得一赞,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再以重兵扼守两侧险地,摆明了是让我等分兵闯阵!” 年过花甲的罗云看淡了很多事情,唯独对武学一道痴迷不已。惊诧之余,暗生欢喜,兴致勃勃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大十八天王阵”,跃跃欲试,亢奋不已,主动提议道:“牛鼻子、钱老大,你们想到破阵之法了吗?一时间若是想不出来,我罗某人愿意抛砖引玉,做一回试金石!” “罗兄切莫莽撞行事!”崆峒掌派灵风子赶忙劝诫,留德群、留青群兄弟二人跟着说道:“大十八天王阵非同小可,贸然闯阵,后果不堪设想!” “说说而已、说说而已,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各位不必当真!”罗云叉腰干笑,行事风格堪比留义群,“惊世奇阵固然吸引人,但我罗老儿也非不知轻重的莽夫,赔上老命的买卖是打死不会做得!” 甄奔雷洪声说道:“大哥,我们百姓庄的惊神骇鬼八卦阵自闻世以来,接受过十数位绝顶高手的挑战,未尝一败!但从未与别的当世奇阵争锋较力,今日倒是个好机会!” 黎心火、耿南山、薱渊泽三人异口同声道:“四哥所言甚是!” 荀风来折扇击掌,一派悠然轻松,道:“妙极妙极!” 钱天峰望向堃厚地和阚清水,问道:“二弟、五妹意下如何?”堃厚地言简意赅:“可以一试。”阚清水话也不多,道:“一切都听大哥的!” 百姓八老分立八位,一体圆融,以阵闯阵,八口齐声吟唱:“初一起始大虚道,混沌五太分两仪,极阴极阳化四象,无限无形谓八卦,万象混元复归真!” 长罗汉金剑指天,熠熠生辉,朗朗而道:“众生受令,护持佛法!”塔罗汉高举玲珑宝塔,和声应道:“五风运持,其功实大!”笑罗汉笑貌灿烂,双刀交叉,紧随其后:“佛祖具光,万万法相!” 大阵传动,犹如圣佛临世,佛光璀璨,光芒万丈,瞬间将百姓八老吞噬其中。 “地火风雷,四弦四相!”乐罗汉怀抱铁琵琶,转轴拨弦,其音靡靡,扣人心魄。佼人罗汉柳腰扭摆,媚眼如丝,玉足坦露,语调酥软入骨:“妙音乐天,大日经义!”病罗汉面容枯败,止咳放声:“二分天银,内外清彻!” 大阵再变,愈变愈奇。 百姓八老稳守八方,迎难而上,遇险而进,以小搏大,如孤舟斗沧海,随波起伏,乘风破浪。 乾坤颠倒天地合,天转地,小畜转同人,大有转噬嗑……巽震相激风雷变,豫转随,无妄转大畜,大过转大壮……水火无形坎离济,睽转蹇,明夷转人家,归妹转中孚……山泽同根艮兑咸,遁转萃,丰转节,小过转未济…… “惊神骇鬼八卦阵”潜力尽展,于万丈金光中隐现八卦图形,阴阳二鱼交相环游。 铁罗汉面覆皮甲,手持转生轮回杖,金环叮当,张口高呼:“阴天佛牙,驱邪除魔!”欢喜罗汉乱发寒面,目光如刃,十指成爪,龇牙嘶吼:“大海浮云,红日半月!”觉智罗汉面带佛光,手托金钵,宝相庄严,低声浅唱:“皆入甘露,无生法门!” “惊神骇鬼八卦阵”自成完满体系,任凭巨浪滔天、狂风肆虐,他自借力打力、泰然和谐。 宝罗汉狼腰扭转,猿臂舒展,释天混元伞迎风招展,朗声道:“天龙八部,人与非人!”莲花罗汉纤手持莲,花瓣娇嫩,皓腕戴环,九个伏魔金刚环叮当作响,柔声吟唱:“无垢大乘,步步生莲!”将罗汉凭着一支九雷应劫枪,指天顿地,威风凛凛,声如洪钟:“二十八部,巡行赏罚!” “大十八天王阵”品字三口既是整体,也是个体,轮番主攻策应,收放自如,进退随性。 “好个大十八天王阵,阵中有阵,连车轮战都用上了,百姓庄这八个老家伙恐难持久啊!”罗云搓掌感叹,一心三情,既惊且喜还忧,为阵法超乎想象之奇而惊,为有幸能一睹全新武学而喜,为同伴置身险境而忧。 “布阵!” “是!” 随着当阳一声令下,数十位武当弟子跳将出列,分列七组,每组七人,以北斗七星位排列,威名赫赫的“真武七星荡魔阵”脱颖而出。 当阳和青阳分掌正副阵眼,指挥门下群道援助百姓八老。四十九人统一执拂尘、持长剑,腾挪跳跃,似翻飞于百花丛中的彩蝶,又如腾云驾雾的仙人,煞是好看。 “四周八天,三十三天!”天罗汉男身女相,面如冠玉,眸似星辰,唇若涂脂,身跨斑点梅花鹿,手摇七宝法灵扇,其音空灵,其调清越。地罗汉虎背熊腰,脸长如马,手大如扇,双臂同缠铁索,瓮声道:“坚牢地天,主掌大地!”自在罗汉颈挂六道幽冥法珠,手持轮回三戟剑,漫不经心道:“三千世界,得大自在!” 三大奇阵同放异彩,场面宏大,磅礴气势尤胜万军对垒。 罗云、留德群、留青群、灵风子等数位宗师级高手眼看着百姓庄、武当派同出镇派奇阵,面对“大十八天王阵”,仍占不到丝毫上风,再也安耐不住,纷纷加入破阵行列。 黑白罗汉一身两面,半黑半白,说不尽的诡异瘆人,双手一持白拂尘,一施无畏印,喃喃清吟:“一黑一白,无敬无畏!”天目罗汉生无眼珠,眉心有疤如眼,当胸挂着玄天金刚镜,木然开腔:“清净法眼,泼法金刚!” “应五行,亦生大道者,定天命,加持佛法文咒……”无量罗汉心下默念经文,手结不动明王法印,忽而双眸暴睁,精光迸射,洪声吼道:“生生万象,无量无形!” 两大奇阵、数位宗师,终于迫出“大十八天王阵”全部实力。品字三口,时分时合,分而不散,和而有序,动如惊涛,静如山岳。 残肢与脏腑齐飞,山水共鲜血一色。 搏命的厮杀几乎遍布了黄岗梁每个角落,短到呼吸之间,就会有多条鲜活的生命以一种惨不忍睹的方式作别尘世、结束一生,直教人深思、唏嘘。 有这样一个人,只要是身在江湖,都听过他的名号,但也仅限于此。关于他的真容、真实目的,一无所知。 就是这个人,亲手谋划了这场前所未有、震惊寰宇的江湖大纷争。在他的整体布局中,这样一场江湖纷争不过是个小小的组成部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九章 青山染红11 黄岗梁的最高峰上矗立着一座精致小巧的四角观日亭,立身其中,山峦丛林、沟谷草甸……方圆十数里的各色景致可尽收眼底。二人对坐于亭中的石桌前,左边之人光头灰须、麻衣芒鞋,右边之人双手笼袖、身罩黑袍。 杨断北面色淡然,静静听着山下震天价响的喊杀打斗声,三角眼华光暗敛,平视墨烟海;胸中激荡,称之为翻江倒海也不为过,恨不得将对面之人一掌拍死。 起初杨断北就对墨烟海的主动示好心存疑虑,奈何墨烟海识人攻心之能太过强悍,一番陈说,直中要害,无懈可击,字字句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动心应允。杨断北既能执掌十万之众的无为教,靠得不仅仅是通神的武功,还有一流的才干谋略,但他有两个致命的缺点,刚愎自负和好面子。他很清楚墨烟海是一头名副其实的恶虎,与这样的人合作无异是与虎谋皮。这时第一个缺点出来作祟了,自诩是不逊于对方的猛虎,这么一理解,墨烟海也是与虎谋皮。 尽管如此,杨断北还是不忘提防,日防夜防、千算万算,还是着了对方的道。正是火烧七老图、灯笼河,致使中原武林二十万人死伤过半,一场看似酣畅淋漓的大胜,如当头棒喝,终于让杨断北觉醒。 中原武林此次救人伐贼,明面上有二十万江湖武人,暗中另有四万英豪,分多股隐蔽潜伏,伺机而动。墨烟海施以奇计,痛击七老图、灯笼河二路群豪,有两个目的:一、滔滔新仇、重重旧怨,彻底激发中原武林对无为教不死不休、不可调和的似海仇恨;二、消减中原武林实力,降到与无为教同一层面,人为的创造出势均力敌的局面,从而实现两败俱伤的战略意图,为后续布局做铺垫。 觉醒后的杨断北不忍教派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更不甘心为人棋子。在某一瞬间他也曾动过避其锋芒的念头,但当即就被第二个缺点否定了。不管怎么说,挑事的是自己,然后人家打上门,自己却调头跑了,太也窝囊了。他不在乎他人的仇视和咒骂,反以此为荣,这样的人越多他越得意,但被人耻笑,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坚韧的性子激发了他迎难而上的勇气,试图亡羊补牢,扭转劣势,反将墨烟海一军,故而派遣两大亲信代他出面商谈。与此同时,他又发现了林复安插在教中的奸细,正在秘密埋设火药。 一流和超一流之间存在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任凭杨断北如何机关算尽,终究是脱不出墨烟海的算计。 木僧顺利地等到了东方明日、无了等人,道明意图;金心没能如愿找到林复,受“银佛令”召唤,只好放弃,急急回山。威力巨大的爆炸,对林木山石造成了严重的毁损,而人员伤亡则寥寥。罗信义的冲动之举间接帮助了墨烟海,他和东方明日、无了等人看到的惨状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假象。另外也充分说明了无为教内部不光有林复的内应,还有墨烟海的内应,似乎还是后者隐藏的更深。 墨烟海轻抖黑袍,不紧不慢地说道:“杨教主,时机已到。”其声沙哑干涩,又淡如白水,没有抑扬顿挫,不带半分感情。听他说话就是一种折磨,浑身难受。 “哦!”杨断北故作惊诧,语带嘲讽,“本教中坚力量尚存,那帮自诩侠义的中原武人余力依然强悍,此时撤退,岂不坏了先生计划?” 墨烟海并未接话,帽檐下隐现一对深不见底的浩瀚明眸,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杨断北,款款而去。 杨断北一直盯着渐行渐远的黑影,随着距离的拉远,脸色渐趋难看,直至消失,凶相毕露,可怖骇人。以他心高气傲、睚眦必报的性格,在前后不到半炷香的时间里,动过不下十次的杀念,真想冲上前狠狠拍上千万掌,不拍成一团肉泥不足以泄愤。但他并没有这么做,直觉告诉他,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出手。重哼一声,包含了愤懑、无奈、莫名等诸多情绪,即便是当年面对刀仁、剑成他也未曾如此。 通过这二十多年来前后两次接触,杨断北清晰的认识到墨烟海是一个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强烈目的性的人,暗暗忖道:“所谓时机已到,内里大有深意……”苦思而不得要领,心生对唱反调之念:“你视我如棋子,从头到尾将我玩弄于股掌间,端的是千刀万剐不足以泄我胸中之愤!你让我撤,我偏不撤,看你能……不对!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墨烟海这厮素来行事周全、布局严谨,以他凡事必留后手的行事风格,怕是连我倒戈相向的可能性也一并考虑在内了,早早的就定下了应对之策。况且到现在我都还没能摸清他的全盘计划,打哪都不知道,何谈反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墨烟海!今日之辱,他日定要十倍奉还!” 杨断北平复心态,好生思虑一番,调整先前计划,亲手发出了撤离的信号。 墨烟海凭借绝妙身法,巧借地形,无声无息地穿过混战区域,一路向东。他并未定下针对杨断北反戈的策略,因为他掐准了对方在事态发展中各个阶段患得患失的心态,自信不会有这样的局面出现。 东行多里,距离隔绝了一切来自黄岗梁上的喊杀打斗声。 墨烟海平稳循环的步伐戛然而止,有人正闭目盘坐在前方路旁的大石上。那人身着一袭深紫大袍,面貌俊朗,气态寡淡,嘴角不易察觉地动了动,眼皮轻抬,缓缓起身。 林复负手而立,首次直面灭庄仇敌,古井不波,缓缓道出四字:“恭候多时。” 墨烟海外八站姿,双手笼袖,不疾不徐,道:“多有怠慢,还望海涵。” “客气了,得见阁下,实非易事。阁下神通广大,行踪莫测,若非主动现身,又有何人能寻得?” “素闻西河一落智勇双全,生性寡淡,想不到还擅长逢迎之法,当真是多才多艺。” “见笑了,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实在不值一提。说到多才多艺,普天之下谁人能及得上阁下?” 两个神交已久的人,一场无约之约,打照面起就定下了微妙的基调。双方措词谦和,字字句句都在同一语调上,不带感情,处处有机锋。既不像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剑拔弩张;也不似熟人相遇,关切寒暄、热络叙旧;倒更像是一场两个素无瓜葛的陌生人之间的偶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九章 青山染红12 墨烟海道:“林盟主聚焦天下英豪,同气连枝,齐心北伐,处乱局负千斤,不失落拓,气定神闲,这份从容才情,古今少有。” 林复道:“聚焦天下英豪之功,不在林某,全在阁下。俗话说得好,喝水不忘挖井人,话俗理不俗,林某心怀希冀,特此相候,只为廖表谢意。” “无功不受禄,这一声谢本座受之有愧。” “凡夫争相居功,阁下功成不居,秉承先贤遗风,佩服佩服。” “有功该居,无功当拒,所求不过四字。” “林某洗耳恭听。” “实事求是。” “愿闻其详。” “实乃真,求乃得。” “妙极、妙极。心大如天者,视大地为纹枰,山川为经纬,夫卒为棋子,博弈天地,气吞万里,大哉壮哉。只可惜……” 墨烟海静立原地,纹丝不动。 林复若无其事,续道:“只可惜单人独弈,忒也无趣乏味。” “既是博弈天地,何来单人独弈?独,独立于群而不受其乱,始异于人,而终异于人;弈,亦及大也,运筹帷幄之中,排布战略之局,独施自主之策,独成一大。又何来无趣乏味?” 林复嘴角微扬,不予辩驳,他的话中意,双方都明了。 二人气态平和,言词谦谦,锋芒暗藏,一语双关,名褒实贬,避重就轻,相互试探。双方皆心如明镜,这场见面的目的不在谈话内容,而在见面本身。 通过这次见面,墨烟海肯定了一件事情,眼前之人将是他今后最大的助力,也是最大对手。能成为助力,是因为林复的心,成为对手,不是因为双方的家仇,还是因为林复的心。 通过这次见面,林复额外有两大收获:从始至终墨烟海都保持着外八站姿、双手笼袖,不作任何多余动作,不给人瞧出任何端倪,没有端倪,恰恰是最大的端倪,由此得出,黑袍下的人跟他认识;那么另一个猜测也就顺理成章地得到了佐证,墨烟海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或者说“墨烟海”本身就是另外一个身份。 二十三年前,王守仁平定宁王叛乱,看似是王守仁与朱宸濠的较量,实则是王守仁与墨烟海的博弈。结果,朱宸濠战败被俘,墨烟海计划失败,王守仁大获全胜。 数月之后,王、墨二人以朱厚照、江彬为媒,展开二次博弈,朱、江二人一病一死,墨烟海计划再次失败,王守仁险中求胜。 强强对话,王守仁梅开二度,最终却败给了命数。 为此,墨烟海不觉庆幸,唯有惋惜,冥冥中觉得,世上配做他对手的人还会有,但能让他自愧不如的对手不会再有了。对手的说法或许不完全对,因为在一个心大如天的人眼里,是不存在绝对的对手的。 王守仁同样是一个心大如天的人,不同的是,二者的心大如天是截然相反的。 林复也是一个心大如天的人,且与墨烟海别无二致。他凭何能跟王、墨比肩?就凭他以数十万生灵为代价,只为见墨烟海一面。 峨眉耆老清贫被擒,清修、陈城丈分率门下弟子营救受困。 事有蹊跷、必有圈套——这是林复得此消息时的第一反应,当时他只道是无为教和鞑靼六族共同谋划的一个局,他根本不想在这些人身上投入人力精力,在他看来,纯属浪费。但出于武林盟主职责,传令江湖,广邀各路豪杰同聚天元城还是必要的。另一方面,他还为不作营救准备了一整套堂堂正正、毫无破绽的说辞和举措,并得到了古长青的完全认同。 就在这时,林复恰如其时地收到了关于墨烟海的消息,经过认真分析,认定消息是墨烟海自己传出的,并得出了其中潜藏之意——想见我,你就来。灭庄之仇,不共戴天,就算是刀山火海,也照闯不误,换言之——来就来。 出发之际,林复深深望了眼天元城,此一行同样标志着“武林盟主”在江湖群豪心中屹立百多年的圣光,就此湮灭。代价很大,但他仍是义无反顾地做了。 在这个世上,称得上了解林复的有三个人,墨烟海是一个,秋叶又是一个,第三个就是古长青。他明白林复的用意,但不赞成,劝阻无效,只好尽力相助,出谋划策。黄岗梁发生爆炸后,他明知大势所趋,无可挽回,仍然作了尝试性的阻止。 见面之后,林复的目的达到了,但今次事件远未结束,因为墨烟海的计划还在继续,接下来的收场才是最难的。做好了,见面才有意义;做不好,一切都是枉然。 不可一世的杨断北,遭人利用,教派上下饱受重创,千般愤懑,万般不甘,促使他愈发昂扬。他坚信,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机会也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创造的。 溅血遮日的厮杀中,一名身形矮小的光头老者,掌如狂风,扫荡落叶,拳似骇浪,群雄退避,纵横来去,如入无人之境。只是这般的神威凛凛,不是进击,却是撤离。 江湖中人大多经历过刀头舔血的日子,血溅三尺、身首异处的场面在他们眼中算不得惊奇可怖。但这一次并不是寻常的江湖械斗,其中的惨烈,尤甚军阵厮杀。拼到眼下的这种程度,个个杀红了眼,受到强烈的血腥刺激,变得麻木不仁。不管对方是进是退,只管埋头砍杀,死死紧咬,绝不放手。 杨断北亲率或心有不甘、或心旌震荡的教众,且战且退,磕磕绊绊地撤到了黄岗梁北面。 忽见一道白影从天而降,古长青折扇摇曳,白袍飘飘,受无尽血腥衬托,更显绝伦风采,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 天元城扬道、锻武二堂数千精英跟着涌杀而出,个个生龙活虎,意气风发。 这几千人的出现恰到好处,若是放在先前的大混战中,几可忽略不计,于整体局势影响寥寥。用于伏击奇袭,则效果显著,打了无为教一个措手不及,稳固有序的队形出现了混乱。 “阿弥陀佛。”木僧持拂尘踏虚空,道袍招展,直取古长青。身后千百生力军纷纷加入战斗,制衡援助,挽回颓势,稳定局面。 双方隐藏的多记后手相继显露,在一连串的突袭破袭中,无为教跌跌撞撞地撤出了黄岗梁,局面依然胶着。 东方明日、无了一行人经过多番拼杀,终于同峨眉、青城二派门人接上了头,合力把清修、陈城丈等人安全护送出了黄岗梁。 经过简单休整,体力恢复未半,罗信义和无武就嚷着要回去杀敌。其余人好说歹说,才劝得二人多歇半个时辰,正好赶上了追击战。 罗信义和无武正要大展身手,一道清亮昂扬的啸声划过天际,清晰的钻入每一个人的耳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九章 青山染红13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蓝天白云,绿草如茵,平畴千里,墨烟海化身牧民,引导着上百头细毛羊漫步沃野,尽情饱餐。 羊儿们长嘴贴地,鼻翼缩放,一根接一根的嫩草被卷入口中,一歪一歪的咀嚼着,很是有趣,。 劲急的马蹄声忽如其来,显得迫切又不合时宜。羊儿们饱餐的雅兴受到了打扰,出现一阵小小的骚乱,以示不满,可是嫩草的诱惑实在太大了,象征性地挪了几步,又复归祥和。 年近半百的风萧风采依旧,不减当年,腰挎无锋黑剑,翻身而下,利索矫健。冲着墨烟海抱拳躬身,道:“宗主……” “不急,先吃口酒。”墨烟海打断了风萧的话,其声清朗,全然不同于先前的干涩沙哑。 风萧稳稳接住酒囊,豪饮一口。 “如何?” “一般。” “这是本座亲手酿制的马奶酒。” “难怪。” 墨烟海失望摇头,轻轻一叹。 风萧置若罔闻,兀自说道:“全如宗主所料,今晨明廷三路大军分别从山西、京畿、辽东开拔,共计二十八万。其中路军以梁竦为先锋,率精兵八千,日夜兼程,直扑黄岗梁。土默特部的阿勒坦在计划之外抽调了六千精骑,屯兵于黄岗梁正北二十里处。” 话音未落,马蹄声声,错开半个身为的两骑,疾行而来。 随着年岁的增长,水寒的气态变得愈发阴沉莫测。跟在他身旁的是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眉目俊朗,堪比潘安,嘴角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自信笑意,匀称修长的身形,再配以一柄三尺长剑,那叫一个英姿飒爽。小伙姓秦,单名一个洯字,为水寒嫡传弟子。 不待二人近前,墨烟海就抛出了两袋马奶酒,道:“吃口酒,解解渴。” 师徒二人不作迟疑,拔开塞子,各饮一大口,水寒面无表情,秦洯剑眉微皱。 “如何?” 水寒直言不讳:“不怎么样。”秦洯缄口不言,见墨烟海投来目光,不敢正视,略有忐忑,道:“属下无趣的紧,不懂佳酿妙诣,任何美酒到了属下嘴里都是一个味。” “什么味?” 秦洯略显犹豫,道:“难喝。” “此酒乃本座亲手酿制。” 秦洯面色泛红,再饮一口,道:“难上加难,此难非彼难。” 水寒有意替弟子解围,道:“难怪。” 墨烟海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水寒道:“宗主,各地本宗弟子及蒙西、辽东二地反明势力均已准备妥当,万事俱备,只待时机。” 秦洯察言观色,静待三个呼吸,才道:“属下无能,至今仍未找到月儿行踪,请宗主责罚。”停顿一个呼吸,续道:“唐长川和令狐同源一直徘徊在黄岗梁外围,宗主打算如何处置?”见墨烟海轻轻摆手,会意躬身,道:“属下告退。”临行不忘向水、风二人作礼。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墨烟海遥望天际,低声吟唱,转而问道,“你们可知道这首诗的题名?” 风、水二人对视一眼,风萧道:“不确定,好像叫《观猎》。”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墨烟海喝了口自酿的马奶酒,缓缓续道,“局已布成,且看那些个棋子如何发挥。你二人也辛苦了,暂且歇上一歇,跟着本座吃酒放羊。” 风萧道:“放羊没问题。” 水寒道:“吃酒就算了。” 杨断北自退居蒙东后,无时无刻不想着重归中原,夺回那份本就属于他的荣光。无为教积弱十余年,声名日散,中原江湖风起云涌,豪杰更迭,逐渐淡忘了同无为教的种种仇怨。 既是人为操控,也是时来运转,无为教雄风再现,更胜昔年。杨断北强自隐忍的野心蠢蠢欲动,派遣教众,对中原江湖不断做出试探性的滋扰,亲手唤醒了那沉寂已久的种种宿仇。 墨烟海暗施巧劲,火上浇油,一场史无前例的江湖纷争就此爆发。 鞑靼以六大部族为主体,又称六万户,分左右两翼,久居蒙古高原东部,与蒙古高原西部的瓦剌并立对峙。在过往的百多年历史中,二者互有争斗、各有盛衰,且从不掩饰对肥沃广袤的中原大地的垂涎之意。以一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方式,不断袭扰着朱明北部边境。 期间,不仅遭到了明廷军马的抗击,还受到了万千中原武人的抵触,后者所带来的打击毫不亚于朝廷军马。久而久之,他们便把中原武人视作了眼中钉、肉中刺,却又无可奈何。同样道理,不管是兴盛在前的瓦剌,还是风头正盛的鞑靼,站在明廷的角度看,也是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墨烟海精准把握各方心理,并加以充分利用,暗中游说于蒙东、蒙西、辽东各大势力之间,为他所用。 朱厚熜静观多时,确定有利可图,遂兵分三路,围攻蒙东,即便做不到一劳永逸、永绝后患,也要让鞑靼各部族大伤元气,短时间内无从振作。他是一个利字当头的人,他不是一个利令智昏的人;他不是一个庸碌无知的君主,他是一个充满智慧的帝王。重兵伐蒙,兹事体大,做好以防万一的准备是必须的。 墨烟海当然知道朱厚熜不是易与之辈,所以专门制定了针对对方后手防备的相关举措,孰高孰低,且看后续发展。 林复亲率西河庄子弟加入追击战,为求速战速决,从气势上压垮对手,直面杨断北锋芒,赢得阵阵喝彩。 双掌交击,罡风激荡,左近之人尽皆遭受波及,纷纷倒地。一退一步,一退三步,杨断北略占上风,不作他想,齐出第二掌。连对三掌,杨断北退了三步,臂膀微觉酸麻;林复气血翻腾,反应更大,暗叹比肩“神州八极”的“无极神君”实非浪得虚名,遂改变对战策略。 在中原武人眼中,林复能否胜过杨断北并不是最重要的。他能在此时此刻露面,本身就是件鼓舞人心的事情,再昂然独战杨断北,更是振奋人心。中原武人情绪高涨,再现如虹气势,压得不可一世的无为教濒临溃散。 胜利在望,林复却丝毫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他很清楚严阵以待的鞑靼各部族正虎视眈眈地盘踞在左近,会在中原武人们以为大获全胜的时候给上致命一击。他不是没想过撤退,而是不能退,且不说杀红眼的群豪能否听他号令,也不论什么前功尽弃,有进无退才是现在真正的局面,进则仍存转机、尚有生机,退者全军覆没、必死无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九章 青山染红14 杨断北眼看着苦心经营多年的基业正被一点点吞噬,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相继湮灭,百味陈杂,难以言表。在黄岗梁上混战之际尚且不见鞑靼各部族的援军,事到如今,他已经完全不指望他们会在这个时候施以援手。 金心、木僧浑身浴血,悍不畏死,拦下林复等人,高声喊道:“教主先走,我等断后!” 胜败兵家事不欺,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杨断北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只身突围,他完全有能力办到,可真若这么做了,他就不叫杨断北了。越是到了绝境,傲气越发彰显,在那一身铮铮傲骨面前,伴随着死亡而来的那点威慑力实在是微不足道。只见他一声爆喝,万人黯淡,双掌翻腾,以一己之力连退林复、罗云、留德群、留青群、当阳、灵风子等几大高手,生生救下了命悬一线的金、木二人,臂膀和大腿上也不可避免地被留德群和当阳的刀剑剌出两道又深又长的血口。 二十三年前,杨断北带着无为教残部乍到蒙东时,遵循檐下低头的古理,频频示好鞑靼各大部族,夹缝求生,实则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些人。随着实力日复,心高气傲的本性逐渐暴露,以至连他手底下的部分人也变得目中无人、颐指气使。相互间矛盾冲突频发,经多方调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 没个几把刷子的人精是成不了一个部族的首领的,逢场作戏、心口不一、看风使舵等等,都是必备的基本功。面对风头正盛的杨断北,各部族首脑们一个个装出一派若无其事的模样,只为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怨气经过多年累积,终于到了濒临爆发的边缘,墨烟海出现了,仅凭一条肉舌,博得了各部族的好感和信任。 在各部族首脑眼中,用一个小算盘打得叮当响,且桀骜不驯、自以为是的杨断北,换一个同样有自己算盘,但谙熟进退、懂得方寸的墨烟海,怎么算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一个个翘首以盼,就等着杨断北入套出糗。杨断北也不负众望,奋勇向前,生生折了成实力,实打实地做了回吃黄莲的哑巴。 阿勒坦,蒙元黄金家族嫡系后裔,鞑靼六大部族之一土默特部的实际掌权者,一个有着独到见识、非凡智慧的领导者。在他看来:杨断北长短分明,但仍不失为一个可用之人,关键在于怎么用;墨烟海人如其名,心思深沉,浩如烟海,是一个用人而非可用之人;两相比较,还是杨断北更实惠。所以,他亲率六千精骑,向身处绝境的杨断北伸出了援手。 鏖战两天一夜的中原群豪看似猛如虎,实则外强中干,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凭着剿灭无为教的心念和一口硬气在做最后的支撑,实在无力正面抗衡兵强马壮的六千铁骑,一触即溃。 阿勒坦对时机的把握不可谓不精准,不费吹灰之力就卖了杨断北一个天大的人情。 日落西山,夕阳如血,四面蒙歌: 我祭了远处飘飘的大纛, 我擂响黑牦牛皮幔的战鼓, 我骑上黑色的快马, 我穿上铁硬的铠甲, 我拿起钢做的长枪, 我扣好山桃皮裹的利箭, 与合阿惕——篾儿乞惕, 上马前去厮杀! 我祭了远处飘飘的英头, 我敲响犍牛皮幔的战鼓, 我骑上黑脊的快马, 我穿上皮绳系成的铠甲, 我拿起有柄的环刀, 我扣好带箭扣儿的利箭, 和兀都亦惕——篾儿乞惕, 拼死前去厮杀! 战鼓雷动,马蹄隆隆,尘土飞扬,六大部族全线出动。 “退守密林……”林复连连扬声高呼,并示意古长青带人抢占高地。他的反应已经足够快了,但还是有一大片人命丧鞑靼铁蹄之下,剩余残部躲进了密林,得以暂时保全。 鞑靼六部是马背上的民族,长在骑射,丛林战非其所擅。同时也明白中原群豪虽然集疲累创伤于一身,但也没到完全丧失战力的地步。于是一方面不断派兵袭扰,迫使中原群豪疲于防备,不得喘歇;另一方面重兵严防,切断水源,从身心上进行双重打压,希图以最小的代价活活困死中原群豪。 挨到午夜,很多人不受其扰,只觉憋屈,满腹邪火,强行突围,等待他们的是一阵狂暴的箭雨,狼狈地退了回来。 整整三日,中原群豪进行了多次试探性的突围,有些是林复组织的,有些是他人安排的,前者的伤亡较轻,但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林复的威信正在消失。而多次试探的结果,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仅仅确认了摆在他们周围的是一个铁桶阵。 身心俱疲的林复背靠云杉,独坐一边,看似平淡镇定,实则愁肠百结。古长青白衣变血衣,长发散乱,无半分出尘气态可言,一柄做工材质皆是上等的折扇,几乎只剩下了骨架。 “喝口水吧。”古长青递上一只所剩无几的水囊,见林复摇头不接,轻轻一叹,将水囊换成了纸笺。 “这是什么?” “你看了就知道了。” 林复打开纸笺,上面只简单地写了几个数字:三万一千六百、一万九千八百、七千七百、两万两千四百、五万八千七百。第一个数字是七老图山、灯笼河草原遭遇火攻的死亡人数,第二个数字是黄岗梁中与无为教正面交锋的死亡人数,第三个数字是追击战中的死亡人数,第四个数字是受袭战中的死亡人数,第五个数字是截止此刻三日内的死亡人数。一连三日的突围战死亡数量远没这么大,大部分是因为缺粮少药,致使原本尚有活命希望的重伤之人一命呜呼,轻伤也拖成了重伤。 每一个简单的数字背后都有一片血海、一座尸山,整整十四万生灵,就这么湮灭了,甚至还不如林复脚底下的草芥。 古长青尽可能保持平静,道:“局势混乱,时间仓促,统计无法做到详尽,但也相差无几;七老图、灯笼河二地受火攻致重伤的六万三千三百多位兄弟,被护送回去了,也得到及时的救治,大部分人都保住了性命;战死的兄弟只有大约六成的人得到了就地掩埋;剩下的兄弟都在这里了,还有不到四万人,其中又接近半数的人身负重伤。” 林复沉默无言,纸笺化作了齑粉。 古长青怅然长叹,道:“值得吗?” 林复依然沉默,此行二十四万热血豪杰,其中一部分是自发而来,另一部分是受他暗中用计而来。当他决定打着救人伐贼的旗号率众入蒙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最坏的局面。但想象和现实之间存在着天壤之别,真当亲眼目睹了那一腔腔炙热鲜血轻贱如白水的肆意挥洒,那一张张勇毅面孔廉价过草芥的归寂尘土,又有谁能真的做到不眨眼、不皱眉、不心颤、不深思? 林复的思绪回到了二十三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就是这个午后,改变了他今后的人生轨迹,提前结束了他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从尽一个楚氏子孙的本分,竭尽所能救治父亲、发扬庄门,到为了报仇克服伤痛、勤练武功,到为了报仇创建西河庄,再到为了报仇成为武林盟主。这一步步走来,他自认为自己够努力,够用心,也够清楚要的是什么。 直到现在,他忽然发现并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为了报仇?用手中的权力拿二十四万人的性命只为见仇家一面,除非是智商有缺陷,不然谁也不会用这样的方式去报仇的。为了权力?他已经是高高在上的武林至尊了,世上当然还有比武林至尊更有权力的位置,比如说天下至尊。但这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相较于坐拥滔天权势,受万人簇拥,整日提心吊胆的生活在永无止境的勾心斗角中,他宁可隐居世外,过着不问世事的悠闲日子。为了武功?为了金钱?为了女人?为了天地大道?都不是,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时隔多年后乍闻墨烟海音讯,他很激动,也很愤怒,现在想来,当时的愤怒并不是源自于仇恨,是没来由的,纯粹是因为愤怒而愤怒。好似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提线木偶,人提哪根线,就动哪部分。 生死存亡,作为首领的林复不合时宜地产生了自我怀疑,出现了本不该在他这个年岁出现的茫然,这是很危险的。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混乱、无措,恰恰相反,他的灵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清明过,他的心绪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平和过。他自己也无法解释这一切,隐约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只拥有无上力量的无形大手正在推着他一刻不停地前行。 人,真是一种奇妙的生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九章 青山染红15 悲伤的哭泣,疼痛的惨叫,愤怒的咆哮……沉闷的氛围中充斥着各种消极的情绪,腥味刺鼻的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有超过半数的人,精神力濒临崩盘,他们需要宣泄。 宣泄是需要对象的,鞑靼六部是不可能伸着脖子让他们宣泄的。外部无从着手,那就从内部入手,林复身为武林盟主,责无旁贷,首当其冲,矛头纷纷指向了他,权力和责任总是并存的。 他用沉默应对所有的指责和叫骂,这种方式很符合他的脾性,但不符合武林盟主这个身份。好在还有以梁靖为代表的很多人保持着理性,在他们的劝解下,场面不至于失控。 从林复接任武林盟主那一刻起,“武林盟主”的神圣光辉在中原武人的心目中就已经出现了动摇。这不能怪林复,也无关才干和脾性,换谁来坐这个位置都一样,除非时光倒退、先人再生。这些年来,不管林复如何努力,“武林盟主”的神圣光辉始终无法回到以前,可以说林复不适合这个位置,但不能怪他,换谁来坐这个位置都一样,除非时光倒退、先人再生。有些东西,过了那个时节,味道就变了,一变不回头,只会渐行渐远,直至消亡。 今次事件,加速了消亡进程,促使摇摇欲坠的神圣光辉提前消散。从今以后,那个曾经威名赫赫,象征着侠与义,作为衡量正道的标杆,将逐渐被历史尘封;那个振臂一呼、群雄响应的时代,终将沦为后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当然也会有无数后来者对这样一个时代心生神往。将来或许会有类似的替代者,历史的衍变除了出新,也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 东南四杰,琴棋书画,本是风雅之辈。 赵琴不复“琴王”潇洒仪态,衣袍染红,满面血污,怀抱重过性命的焦尾古琴,怔怔地守着钱棋的尸身,含泪怅叹,喃喃念道:“二弟,且听大哥为你抚琴一曲。”说着端正坐姿,横陈古琴,按宫引商,妙音连珠,凄凄戚戚。 世人只道东南四杰是四位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的俊公子,尤其是孙书,堪称书法宗匠,撇捺之间尽显男儿阳刚气。而事实上,这位风采绝伦的俊公子却是一位偏好男装的俏佳人。当她紧搂着奄奄一息的李画,痛哭流涕,女儿家的气态终于显露无疑。二人相识于少年,互相暗生情愫,出于某些原因,各自把这份情深深埋藏在心底。 孙书耳闻悲怆琴音,深为所触,有感而发,和声吟唱:“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还顾邈冥冥,肝脾为腐烂。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机微间,辄言毙降虏。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岂复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 有人抱着或冰冷僵硬、或余温未褪的尸体失声痛哭;有人摇摇欲坠,仍拿着残兵断刃倾其所有,不断地刨着带血的泥土,只是想为死难的亲友谋得一处小小的埋身之所;有人忍痛塞回外露的肠子,用枝条配以从衣服上撕下的布条试图将离体的残肢接回去,竭力按着血如泉涌的伤口,多希望手一按上去,血就立马止住了,手一拿掉,伤口就消失了,变得完好如初;有人一边踢打着林木山石,一边歇斯底里的吼叫,是发泄,是挣扎,也是绝望;有人为了仅剩的一口食物、一滴清水,不惜与刚刚还在并肩作战的生死兄弟展开抢夺,有时候反目成仇就是这么容易;有人争分夺秒的养精蓄锐,依旧保持着坚定的意志,脑中只有一头念头,不死不休,即便是死也不能让对手好过;有人麻木不仁,双眸空洞,瑟瑟发抖,精神力已然崩溃;有人干脆闭上了眼、堵住了耳,来个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真想好好睡上一觉,等到醒来,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重新回到了以前的日子…… “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所处多霜雪,胡风吹夏起。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兼有同时辈,相送告别离。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嘘唏,行路亦呜咽……” 凄戚的琴音,悲怆的歌声,源自现实,高于现实,回归现实,点点渗入众人的心中。恸哭者停止了哭泣,咆哮者停止了发泄,争夺者停止了打斗,麻木者恢复了知觉……不同的人脑海中浮现出了不同的画面,父子师徒间的慈与孝,兄弟姊妹间的和与睦,挚交同道间的信与义,北上救人时的侠义为先,讨伐恶贼时的舍我其谁……这是对过往的美好回忆。无数的至亲好友用他们的肉与血,堆积出了重重尸山,冲刷出了道道血河,实在不敢正视如此残忍的当下,那么又有何勇气再展望尚未降临的未来? “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念我出腹子,匈臆为摧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城廓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赵琴的琴艺,孙书的歌喉,固然造诣高绝,引起了所有人的共鸣,却又显得那么不合时宜,本就所剩无几的精神力正无限逼近彻底瓦解。 就在这时,鞑靼六部抛出了最后一根稻草,战鼓雷动,蒙歌再起:“可汗如太阳,高高照东方。威德之所被,煜如天下光。部属如草木,小丑如冰霜。草木日益长,冰霜日消亡。太阳有出没,可汗寿无疆。惟我大可汗,手握旌与旗。下不见江海,上不见云霓。天亦无修罗,地亦无灵祗。上天与下地,俯伏肃以齐。何物蠢小丑,而敢当马蹄……”气势雄壮,翻翻滚滚,席卷黄岗梁内外。 钟杵高举,正对丧钟。 “区区鞑子,何足道哉!”林复越众而出,翻上一方巨石,居高临下,昂首叉腰,仰天长啸,气吞山河。 “说得好!”古长青击掌声援,配合啸声,放声高歌:“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好酒!”东方明日再接再厉,以水代酒,高举水囊,其声旷达宏远:“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中原群豪不由自主的齐齐站起了身子,血脉中的血液加速流转,越转越快,直欲喷涌,这是热血在沸腾。心跳加剧,呼吸变促,双眸放光,涤荡阴霾,万人齐啸,说不尽的慷慨激昂、壮怀激烈、狂放澎湃,这才是中原儿郎该有的铮铮傲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章 班荆道故1 萧正阳和梁筠竹为免节外生枝,改换了蒙人的装束,体恤黑龙有伤在身,坚持步行南下。沿途不时碰上鞑靼骑兵,或单骑或双人,行色匆匆,像是在传递极为要紧的军情,偶有觊觎黑风之人,均被萧正阳轻松打发。 萧正阳一直暗暗留心脚下的路,发现周遭环境渐趋杂乱,四处马粪成堆,满布篝火灰烬,成片成片的草皮被肆意践踏,甚至是直接揭起,显然是有大队军马曾在此行军扎营,猜测道:“此处离黄岗梁应该不远了。”梁筠竹满腹忧愁,闻言激动且紧张,顺着地面上各种印记延伸的方向怔怔远望,道:“不知道爹和东方叔叔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也不知道燕儿姊姊和她两位舅舅是否顺利找到世英哥哥了?”萧正阳宽慰道:“别太担心了,吉人自有天相,梁二叔、明叔、小爷、疯子他们一定都会平安无事的。”梁筠竹明知道是安慰人的话,听来还是觉得很踏实。 二人一马,一时无言,并肩前行,很快又走出了数里地,来到一处小山梁上,放眼望去,偌大一片草甸上错落着多座临时马场,还配以披甲持械的鞑靼兵士,守卫很是森严。极目远眺,目力尽头隐约可见一座大山,似有万千啸声响彻其中。 鞑靼六部皆以骑兵为主,到了茂密丛林、崎岖山地之中,骑兵的长处很难得到施展,于是便让一部分兵士下马列阵。多出的战马则圈养在便于调集的外围草甸之上,正是萧、梁二人所看到的几座马场。 梁筠竹问道:“正阳哥哥,那些人是鞑子的兵卒吗?” 萧正阳对鞑靼的兵将装束和战马特征并不陌生,点头称是,暗觉不妙。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的,是帮无为教来对付我们的吗?” “八成是这样。” “那可怎么办?正阳哥哥你说爹他们会不会有危险啊?” “鞑子擅骑射,马上功夫十分了得,可一旦到了山地丛林,那一匹匹高头大马就派不上用场了,战力起码要折损一半。” “林盟主率领二十多万中原英豪,本来打算是以七老图山和灯笼河草原为据点,用来牵制鞑子的兵马。结果那一场大火,好多人都被烧死了,林盟主的计划也落空了,只好孤注一掷,直接攻上黄岗梁救人。爹和林盟主他们现在一定是在同无为教大战,鞑子的兵马一来,爹他们不就是要腹背受敌了?那……那……” “筠儿、筠儿,你别慌,千万别慌,要冷静,一定要冷静,切莫胡思乱想,乱了自己的方寸……听我说,且不说我中原武林有万千英豪,就光我们认识的那些人,梁二叔、明叔、无了师伯、小林叔叔、炑姨、信……信义叔叔、罗爷爷、大叔公、二叔公等等等等,哪一个不是能以一当十,甚至是以一当百的绝顶大高手?就算是无为教和鞑子相互勾结,里外夹击,想要战胜我中原武林的万千英豪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见梁筠竹铁青面色略有缓和,焦心稍定,萧正阳接着说道:“况且所谓的里外夹击也不过是我们的猜测,真实的情况或许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好,我们中原武人可从来都不缺智勇双全的豪杰。这样,估摸着再有不到半个时辰天就该黑了,我们先找个隐蔽点的地方躲起来,等到天黑后,再悄悄靠近前面的马场,抓一个守卫的兵卒,他们一定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情况。等了解情况后,我们再作相应的打算。” 入夜,四野茫茫,马场周遭的篝火星罗棋布,守卫兵士分作两部分,一部分原地严守,另一部分分作多组进行巡逻,人人手持火把,巡视范围达数里之广,可见鞑靼六部警惕心之强。 萧正阳独自一人暗中潜行,堪堪躲过所有巡逻兵士,藏身于马场外围的阴影之中。为求稳妥,耐心静待许久,终于等到解手落单的鞑靼兵士。突施奇手,悄无声息的将人擒获,又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撬开其口,探得当下形势,暗暗惊骇。 目的达到了,萧正阳也不痛下杀手,只是将人打晕。掩饰做到一半,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快速脱下对方那身甲盔,再三确认没留下破绽,才悄然离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章 班荆道故2 中原群豪们或多或少地带着个人的私心,参与到了这场史无前例的江湖纷争中。尽管他们的心思并不纯粹,在挫折和困难面前,会心生恐惧,也会感到绝望,但恰恰是这样才体现出了最真实的人性。他们抛头颅洒热血,连番鏖战,几经生死,精疲力竭,身处绝地,以至士气消沉,心灰意冷。他们起落循环,抑扬交错,终于斗志重燃,誓死捍卫最后的尊严。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擅武不擅文,听不懂孙书、古长青、东方明日口中所念诗文的字面意思,更不懂蒙语。可当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出现在面前,用真实的声音、行为……直接表达各自的情绪,感染旁人,又何须再用文字来承载? 斗志有了,但这还不够,还需要行之有效的策略。于是林复趁热打铁,召集多位能人,共商突围之法。 众人各抒己见,以罗云、罗信义、无武等为代表的爽直之人行事简单粗暴,用两个字概括就是硬闯。当即就有人提出反对:“先不说我们这边有大批身受重伤的弟兄,其余的人也都是个个累得要死,就算是我们全都生龙活虎,没有受伤也不疲累,也不见得能闯得出鞑子的铁桶阵!” 以燕北定等为代表的顾己之人提出坚守待援,他们并不知道朝廷三路大军已经在路上了,但他们总觉得会有援军到来的,就算没有,也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说不定拖着拖着就拖出转机来了。此法同样也遭到了多人的反对:“坚守待援,哼!说得倒好听,没水没粮的,坚守个屁!像你们这些伤势较轻的人倒还能拖上个几天,那些身受重伤的弟兄们可拖不起!每拖上一天半天,就会有很多弟兄因为得不到及时救治而丧命,还不如硬闯,战死总比疼死来得强!” “战死总比疼死强,嘿嘿嘿,真有志气!” “你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佩服你呗!” “你……” 一言不合,就想动手,好在近旁之人及时劝阻,未酿冲突。 江湖武人,称得上是武学高手的一抓一大把,打架是好手,打仗就不行了。虽然两者只差了一个字,也有很多相似相通之处,打仗也可以理解成是很多人在打架,但正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打仗所涉及到的方方面面远比打架要复杂,或者说从打架到打仗,就是把一个简单的道理复杂化。而善于打仗的人,就是把复杂的道理简单化,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很困难。 放眼江湖,林复、古长青之流堪称足智多谋,但到了真正的大规模战阵之中,仍不免相形见绌,顾此失彼,尤其是身处绝地劣势,更是一筹莫展。眼看着好不容易激发出的斗志就要被口水熄灭,林复注意到一直静默无言的东方明日,好似在思索着什么,于是问道:“东方兄可有突围良策?” 东方明日想得很投入,加上其他嘈杂的议论声,林复重复了两遍,他才回过神,面带歉色道:“良策不敢当,在下倒确实有些不成熟的拙见,只是还有很多地方……” 罗信义不耐插话道:“明日你什么都好,就是说话做事太拖拖拉拉了,总是瞻前顾后的,平白叫人干着急!”这一通抢白,刚刚止血的腹部又传来阵阵剧痛,不由得吸气龇牙。 古长青道:“老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东方兄尽管说来,就算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我们这里有这么多人,难道还找不出三个臭皮匠吗?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大伙儿齐心协力,群策群力,古某相信最终一定能商讨出一个绝妙的突围良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章 班荆道故3 在东方明日的心目中,养育他的刀仁、剑成是他生平最敬重之人,其次就属王守仁。 王守仁在老家守孝讲学期间,东方明日曾多次登门拜访求教,受益匪浅。另外还获赠典籍数部,其中有一部名叫“阳明论兵”的兵书,内里记载的都是王守仁对行军打仗的各种心得体会,通过实例,深入浅出的阐述了定谋、审势、攻防、练兵、用将、布阵以及动静之势、正奇之道等,见解独到精妙,实为一部不可多得的兵家上品。 用兵一道非东方明日所好,然出于类似爱屋及乌的心理,凡与王守仁相关的事物他都有不同寻常的兴趣,于是认真翻阅了这部“阳明论兵”。因不是他的兴趣所在,所以直到现在才想起书中有一实例与当下情形很是相似,正好可以借鉴利用。 王守仁担任赣南巡抚初期,曾多次引兵剿匪,其中有一次因为奸细作祟,致使误中埋伏,受困深山,死伤惨重,人困马乏,最终凭借百折不挠的毅力、谋划得当的策略,突围而出,并剿灭群匪。王守仁在书中对这一役的形势、士气、策略等等,都有非常详尽的阐述。 东方明日是一个不擅用兵之道的聪明人,既是聪明人,依样画葫芦总是会的,既是聪明人,自然知道纸上谈兵、照搬照抄的方法是不可取的。今次形势不仅比王守仁的那次困局更为严峻,而且也没有如王守仁那般杰出的军事指挥者。方才的沉思,正是在思考如何把前人的先例运用到当下的事件中。经过一番冥思苦想,葫芦还是缺了些神韵,对其中的几个细节和要点迟迟想不通透。既然有人发问,那就一抒已见,集思广益或可查缺补漏。随手捡了根枯枝,尖头触地,忽生灵感,稍作整理,道:“鞑子对咱们摆下铁桶阵,四面合围,不留余地,外加切断水源、百般袭扰,以在下拙见,鞑子通过这一系列举措,结合事态发展,会制定两套相应的策略:一、如果我等就此被彻底摧毁意志,换言之即是束手就擒,等同是鞑子不战而胜了,这是他们最想看到的结果;二、方才我等万众一心,合力用啸声压下了鞑子的战歌,前者就可以完全否定了,再结合先前我等失败的分兵突围,鞑子会做出这样的预判,今晚我等会以合兵一处的方式进行突围。兵法有云……” 林复、古长青一点即通,异口同声道:“围师必阙!” 东方明日道:“不错,鞑子的先祖精通此道,凭此战法不知道攻下了多少高墙坚城。所以后面肯定也会用此战法来对付我等的拼死反扑,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成果。” 古长青抚掌一笑,道:“不计代价,必死无疑;以小博大,一线生机。” 东方明日一面在地上图画,一面说道:“鞑子兵力分布大致可分成两个部分,即一内一外两道防线。来之前我们就对黄岗梁的地势暗中做了勘察,通过这些天的实地了解,与先前得到的情报基本一致。东南方向多沟谷陡坡,到了外围则地势平坦,方便鞑子列阵冲锋;东北方向的地形与东南方向类似,但从这个方向突围,就算成功了也毫无意义;西南方向平坦开阔,林木茂盛,到了外围地形反而崎岖,不利鞑子列阵冲锋,所以屯守在这个方向上的人马最多最强;西北方向内平坦外开阔,不说也罢。” “所以东方兄的意思是……”古长青点了点草图上的东南方。 东方明日点头道:“在下推测鞑子很可能会把这个缺口开在东南方向。”古长青问道:“那东方兄打算如何应对鞑子的这一手围师必阙?”东方明日道:“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古长青道:“洗耳恭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章 班荆道故4 清啸为令,破开夜幕,响彻八方。 少林群僧再摆“杀贼无生罗汉阵”,连同两千名中原豪杰,如一枚锋利的三角箭簇直插东南方向鞑靼六部有意打开的缺口。出人意料的是这一阵冲锋竟是出奇的顺畅,几乎没受任何阻挠,就冲出了黄岗梁,来到一片广袤的草甸之上。耳闻隆隆战鼓,放眼扫视,彻底傻眼,东南西三面皆是森森铁骑,一匹匹雄健战马打鼻勾蹄,蓄势待发,来时的后路则被埋伏林中的鞑靼兵将彻底封死。 数千人刚刚还是斗志昂扬,摩拳擦掌誓与鞑靼六部大干一场,仅一眨眼的功夫,一个个都成了活生生的瓮中鳖,面色惨淡。有人带着迟来的醒觉,道:“中计了!”有人喃喃念道:“完了完了!”有人六神无主:“现在该怎么办?”有人悍不畏死:“还能怎么办?一个字,杀!” “杀”字未落,铁蹄近身,钢矛急搠,战刀狠劈,仅一次冲锋,两千人就被冲得七零八落,死伤成片,阵阵惨叫声被战鼓和马蹄的隆隆声淹没殆尽,唯剩少林群僧凭着奇阵苦苦支撑。 林复、古长青、东方明日三人眼神交汇,意外之情不言而喻。林复行事素来果决,不作过多惊疑,啸声再起,三千豪杰应声而出,扎入鞑靼六部布下的葫芦型陷阱的第二个口袋中。 羽箭在前,如遮天暴雨;短戟紧随,似瓢泼冰雹;杀声殿后,能碎人肝胆。只消几个呼吸,三千之众就被轻松吞噬。群豪且战且退,慌不择路,竟退到了需仰人鼻息的沟谷之中,这下只剩低头挨打的分。 开弓没有回头箭,林复暗咬牙根,啸声三起,又是三千英豪持械冲出。 区区三千之数,面对数以万计、谋划有度、布局得当、配合无隙的鞑靼众兵将,如螳臂当车,不值一提。之于前一波人,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仅是稍稍缓解了他们的压力。 林复深邃的眼眸中泛起阵阵波澜;古长青面皮紧绷,罕露肃容;东方明日面无人色,心口发堵,他只猜中了一个开头,暗怪自己自不量力。事到如今,三人不得不承认低估了鞑靼六部的谋划之能和在丛林中的战力,若非亲眼所言,根本不能相信鞑靼六部摆下的这个陷阱竟有如此之长的纵深;也错估了六部的齐心程度,自阿勒坦祖父巴图孟克死后,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齐心协力的鞑靼六部。 他们算准了中原群豪的突围策略,之所以敢冒兵家大忌,拉长纵深,正是利用了群豪散乱、疲累的弱点。同样的人数,换成初入黄岗梁同无为教展开生死搏斗时的那般刚猛悍勇,他们是决计不敢如此布置的。群豪数度鏖战,连日围困,已然是强弩之末,战力不及初时两成。 苦心谋划的策略甫一实施,就失败了,好不容易才重新燃起的斗志被当头浇了盆凉水,气闷沮丧是在所难免的,所谓的环环相扣的后续计划自然也无法落实。 梁靖建议道:“要不从我们这一路和西南路分别再抽调出五百人和一千人,试着再冲击一下看,兴许会有所转机。”东方明日沉默无言,黯然摇首,古长青接话道:“没用的,以我等目前的体力,就算再有个九千人也改变了局势。” 东方明日在和盘托出心中计划后,又同林复、古长青等人做了一番探讨和调整,决定分成东南、东北、西南三路突围。其中东南一路又分三波递进,第一波探出对方部署,第二波形成针对性的牵制,第三波则是尝试性的突围,从而制造出上当入套的假象。让对手以为东南方就是群豪合兵突围的方向,赶在全力冲击前从相邻且相对次要的东北方抽调部分兵力以扛全力一击。 如此一来,第二步计划的实施就顺理成章了,东北一路正好趁着对方抽调后战力减弱的时机发起冲击。但这一路的真正目的不在突围,而是迷惑和牵制,迂回南行,对东南方守军的侧翼展开攻击,扰乱阵型。 到了这一步,鞑靼就不会再怀疑群豪从东南方突围的意图了,那么再派重兵守在西南方就没意义了,这一路兵马自然而然就会抽调到东南方。然后就可以实施第三步,趁着西南路空虚,剩下的人护着伤者从这个方向突围。鞑靼六部自然不会甘心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回兵围追堵截是必然的。受限西南方的地形,骑兵无法完全发挥威力,群雄正好伺机夺马,突出重围。同时被困在东南方上的这部分群豪趁对手分兵之际,进行突围。 计划很圆满,现实很残酷。纸上谈兵不可取,但知道和做到终究是两回事。 罗信义最是见不得同行之人踌躇犯难、茫然沮丧,若是有交情的友人,他会直言不讳,予以指责,若是无甚交情,更是不客气,甚至还会当面说晦气。但凡存有一息,他永远都是那个最富激情的人,只见他一甩长枪,凭空抖出一朵枪花,横眉怒对,锐声喝道:“他奶奶的!一个个都跟个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吧唧的,看着就叫人烦心!计划失败了就失败了,他娘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死么,人头落地也不过是个碗大的疤,十八年后老子照样他娘的还是一条好汉!既然横竖都是一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也别再想什么狗屁突围计划啦,放手一搏,死前跟这帮狗鞑子好好干上一场,也不枉来人世走上这一遭!不拉上百八十个垫被的,到了阎王爷那都没法交代!”唾沫横飞,用词粗糙,凛然无惧,慷慨激昂,这番话就该这样讲,直叫众人心潮澎湃,为之一畅。 话又说话来,拼命也是有技巧的,若是埋头乱拼,结果只会是命没了却什么也没拼到。 武当“真武荡魔七星阵”和百姓庄“惊神骇鬼八卦阵”一左一右,齐头并进,当先开路。再分左右两翼,一面策应开路前队,一面护持丧失战力的重伤者。 中原群豪开启了此行的最后一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章 班荆道故5 山地多崎岖,丛林多遮蔽,山林作战不仅战马派不上用场,连羽箭的威力也大大折扣。鞑靼兵将擅骑射,两大强项,一失效一弱化,战力的缩减可想而知。 一夫拼命,万夫莫敌,中原群豪用鲜血和性命捍卫最后的尊严,出手尽是些不计后果的狠辣招式。 此消彼长,体力人数配合皆占优的鞑靼兵将反而渐趋下风。 在一处可将乱战尽收眼底的高地上,散布着一堆堆篝火,映出一张张坚毅的面孔,数以百计的精兵整齐划一,持矛引弓,簇拥着一名形貌威武的中年男子,紧盯全盘战局,面对惨不忍睹的无尽厮杀,视若无睹,面不改色,镇定严肃,仅是这份气度,足见不凡。此人名唤恩和森,乃阿勒坦麾下第一战将。 身经百战的恩和森,经验老到,眼光独到,中原群豪身处绝地而傲骨不折,血性不改,以命相拼,着实可歌可泣。然暗暗敬佩之余,冷静依旧,理性不失,做出精准判断,在他看来中原群豪不过是做困兽之斗罢了,回光返照式的锋芒固然不可小觑,但终是不得持久的。当即示意左右,令旗一挥,号角即响,断续起伏,频频响应,眨眼间将令便清晰地传到了每一名兵卒的耳中。 从千夫长到百夫长,再到伍长,最后到普通的兵卒,层层而下,畅通无阻。鞑靼军阵转动,前队清一色换成了手持逾丈长矛且带倒钩的兵卒。阵型的变换即是战法的变换,不再以强打强压的方式直面群豪锋芒,利用矛的长度拉开双方距离,以便达到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的策略意图;利用矛上的倒钩,专门针对那些冒进落单者,只要被勾住,便合多人之力将他拖拽而出,等待他的将是无数的战刀钢枪透过人缝直入要害,呼吸间就会被分尸。 此法简直就是为江湖群豪量身打造的,散乱而不重配合是他们的一大特点,冒进落单之人比比皆是,鞑靼兵卒屡试不爽。 此法也不是完美无缺的,一丈多长的矛本就使用不易,配合军阵使用也就是简单的直进直退。到了树木茂盛的密林之中,这一弊端更是被放大。于是恩和森就想出了一个修补之法,在长矛阵的各处配上使用羽箭、钢枪、战刀等兵刃的兵种,填补此缺陷,以防群豪钻空破阵。 罗信义就是因此才躲过一劫,他只管埋头冲杀,冒进落单是必然的,理所应当的成了长矛攻击的目标。纵使他武功高强,避过重重矛影,肩头仍是被钩中。眼看着就要被拖入敌阵,长矛的另一端正好撞上了一棵落叶松,罗信义反应也是极快,趁机挣脱,可战场的生死凶险,又岂在一矛得失?十余支长矛的穿插阻断了他抽身的退路。 “奶奶的!”罗信义啐口喝骂,倔劲上涌,不退反进,枪花连抖,多名鞑靼兵卒接连倒下。原本这是他抽身的最佳时机,见好不收的性子引导着他一步步走向深渊,一头扎进了密密麻麻的敌阵中。 罗信义是代表着中原群豪的一个缩影,像他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不远处的东方明日和梁靖看得分明,见势不妙,各挺刀剑,急急援助。结果却是救人不成,双双陷入难以自拔的泥潭。无了、沐林、沐炑三人义字当先,再步后尘。 这六个人,并肩作战多年,共同的足迹踏遍了天南地北。在命运的操纵下,又一次把他们绑在了一起。 世上既有如罗信义这般心口一致的人,自然也有与他截然不同的人,这些人说的、做的、想的少有统一。说的是以命相搏、同归于尽,做的是浑水摸鱼、投机取巧,想的是否极泰来、逃出生天。 林复想要逃出生天,但如果就此把他归于这一类人,也是有失偏颇的。他掩饰的非常好,“掩饰”这个词似乎并不十分恰当,在他那寡淡的气质下,是重重迷雾,总叫人捉摸不透。既然如此,何来掩饰一说?他连最基本的相貌和名字都是假的,从头到尾都是在掩饰。 不管怎么说,他有逃出生天的想法是确确实实的,但并不局限于他个人,这是此一役收场的关键组成部分,所以目的性也是很明确的。 想要实现目的,行动是必不可少的,所以他想的和做的也是一致的。 他随手捡起了四支羽箭,目标是高地上的恩和森。默运刚柔二劲,刚劲为弓,柔劲为弦,四枚羽箭连珠遄飞,去势劲急,远胜强弓引射。 数百精锐卫士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保障恩和森的指挥不受干扰。这些人做得很好,用自己的性命挡下了三支羽箭;但他们做得还不够好,其中的一支钉在了恩和森的肩头。 恩和森跟个没事人一样任由羽箭钉在肩头,他用有条不紊的指挥作为回应。 林复如法炮制,先后抛射出了十多支羽箭,射死了十多名悍勇卫士。恩和森依然不为所动,林复也毫不气馁,直到射足五十支羽箭,他终于放弃了。再射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就算身边的卫士都死光了,恩和森也丝毫不会为其所动;而且看似简单的抛射动作,对内力的消耗是非常大的。 天色初明,在鞑靼兵将有意无意的牵引下,中原群豪终于挪到了丛林边缘,与残存的少林群僧合并一处。 战鼓骤停,鞑靼六部主动停战,林中兵将持械后退十丈,林外骑兵勒马列阵,腾出一块空地。一队兵卒推着板车鱼贯而出,不消多时将空地上的尸首搬运殆尽。 群豪气喘如牛,血流如注,浑身虚软,依树立身,怔怔地望着对方种种异常举动,一个个成了丈二和尚,大小眼互瞪,只觉莫名其妙。等了许久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一部分人索性丢下手中兵刃,席地瘫坐。打了几天几夜,没吃的没喝的没合眼,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凭着仅剩的一口硬气,才强撑到现在,他们也清楚一旦松下来,泄了这口硬气,战力就算彻底丧失了,等同伸着脖子让人砍。对此,他们是有自己的理解的,反正都是死,歇了再死总好过不歇就死。 情绪是会传染的,有人开了头,成片成片的人相继效仿,到了最后,强撑不倒的人不足一成。 蹄声嘚嘚,一骑出列,平缓稳健地行至空地中央。再看马上之人,年约三十五六,披厚甲戴重盔,一手提缰一手握鞭,生得粗眉深目,高鼻方脸,浓髯遮面,两条缯辫挂在耳后,气度深沉,不怒自威。操着一口地道的汉语,喊话道:“土默特部阿勒坦,邀见林盟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章 班荆道故6 中原群豪带着不解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林复,而他寡淡依旧,古井无波,抖了抖衣袍,负手出林,款款而行。相距十丈仍不止步,引来不少鞑靼兵将的呵止,他置若罔闻。 阿勒坦轻轻抬手,压下呼喝。 相距四丈,林复止步,这个距离足够看清对方的表情和眼神,足够听清对方的说话内容,也不需要仰视高坐在马背上的对方。 阿勒坦哈哈一笑,翻身下马,阔步向前,边走边笑,越近前越爽朗,张开双臂,如同迎接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到相距六尺时急忙收住了脚步,改用汉人礼仪,深深作揖,面带痛惜,道:“尊敬的朋友,您受苦啦!” “狗鞑子这又唱的是哪一出?” “哼!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奶奶的!这帮狗东西的心眼儿他娘的还真够多的!” 群豪见状,议论纷纷,换做气力充沛之时,定是要好好喝骂上一番不可,最起码也是百般嘲讽揶揄。 古长青嘴角微扬,饶有兴致的盼着后续发展,无论到了何种境地,他总有办法调整好心态。 林复抱拳还礼,道:“阁下倒是爱说笑。” “林盟主也真是的,跟这种野蛮人瞎客气个什么劲儿?趁着离得这么近,直接擒了做人质,岂不更好?”群豪对林复言行举止纷纷表示不解和不满。 阿勒坦一副自来熟的模样,道:“林兄弟这话是说到点子上了,我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平日里就喜欢同身边的朋友说说笑笑,过日子嘛,可不就是该笑口常开!” 林复淡淡一笑,道:“嗯,这话说得在理。不过……” “林兄弟但讲无妨!” “以命相交的朋友林某倒是见过不少,这以命相搏的朋友可不多见。恕林某愚昧,如此还能称得上是朋友么?又何来尊敬一说?” 阿勒坦不改大气笑貌,朗声说道:“中原有句老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我阿勒坦就是个粗人,没什么学问,也谈不上什么才干,好在性情还算豁达,从不记隔夜仇。生平最是敬重英雄豪杰,以能与其结交引为人生最大快事!”说着,大手一挥,两名兵士当即出列。一人端着三只精美的牛角嵌银杯,内盛上等马奶酒;一人捧着整只烤全羊,热气腾腾,嗞嗞作响。 林复用余光暗暗打量二人,端酒者身形匀称,精气内敛,落地无声,十足的内家高手,内功造诣当不在当阳之下;捧肉者体型壮硕,霸气外露,昂首阔步,乃是位外加高手,较之燕北定有过之而无不及。 很大一部分群豪在乎的则是二人手中的酒肉,咂吧着嘴,喉结滚动,可是干燥欲裂的口腔,哪还有什么口水可咽?直勾勾地盯着,连眨眼都舍不得,仿佛看着看着就能把酒肉看到嘴里、进到肚里。 阿勒坦双手碰杯,高举过顶,嘴里念念有词,最后却是把酒倒入了大地。 暴殄天物、浪费、惋惜、可恶、莫名其妙……这些词是不懂鞑靼习俗的中原群豪对阿勒坦此举的评价。 凡饮酒,先酻之,以祭天地。这是鞑靼亘古不变的饮酒习俗,既是感念天地,不忘先辈,也是对来客的尊敬。 阿勒坦再次双手捧杯,恭敬地递到林复面前,道:“久仰林兄弟威名,百闻不如一见,竟是比想象中还要出彩几分,幸甚幸甚!林盟主,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章 班荆道故7 林复既不接杯,也不言语,静静地平视着对方那双内含波澜壮阔的眼眸。 阿勒坦垂首一叹,道:“亲眼目睹了如此之多的英雄豪杰血染青山,实在是叫人痛心疾首,夜不能寐!我也是刚刚才知道,酿成这场悲剧的缘由竟是一个误会!” 林复依然不语,静待对方如何自圆其说。 “初得林兄弟率二十余万中原英豪入我族地的消息时,我六族上下无不惊骇,以为强敌进犯,匆匆整饬军马。就在这时,林兄弟率领的中原英豪却与杨教主的无为教展开了生死大战。彼时我等尚未知晓其中缘由,眼看着无为教身处下风,覆灭顷刻。杨教主与我等比邻而居多年,互引为挚交,好友有难,我等自不能坐视不理。救下杨教主后,中原英豪依然悍勇无匹。家兄抱恙卧榻,由我代为执掌部族内外一应大小事务,忝为一部执事者,身系全族盛衰,族人的生死安危永远都是重要的,其余五部也是一般心思。生怕中原英豪调转矛头,对我六部不利,于是急急出手。约莫一个时辰前,我终于弄清楚了中原英豪此行目的。唉,可惜还是太晚了!都怪我等消息闭塞,遇事莽撞,要是一早就知道万千英豪只为救人而来,我等是绝对不会兴师动众大动干戈的,无论如何也要竭尽所能赶在冲突爆发前将这事化解掉。大错已铸成,追悔莫及,奈何世上没有后悔药,事到如今,我等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倾尽所有,竭力弥补!”阿勒坦声泪俱下,一气饮尽杯中酒,大手再挥,三十部板车鱼贯而出,一字排开。 阿勒坦高声续道:“诸位来自中原的朋友,为表致歉诚意,特此备下清冽的泉水,香醇的烈酒,喷香的烤肉,以供诸位尊敬的朋友解渴充饥!” 群豪阵中再现骚乱,有人啐口叫骂,尊严和底线催生了强烈的抵触;有人蠢蠢欲动,以吃饱再战为托词;有人闭眼塞鼻,不见不闻以安己心,却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脑海中浮现酒肉的画面…… 阿勒坦面带真挚,接着说道:“稍后还会有多位医术精湛的名医带着治伤良药,为诸位尊敬的朋友诊治伤势!如果有人想留下来养伤的,药石、住所、吃喝我等均会一应备齐;若是想回去,我会亲自列队相送;还有那些罹难朋友们的后事,我会遵从你们的意愿,不管是就地掩埋,还是运回故土,又或者是火化,任何方式,我都会竭力配合,绝不会有丝毫怠慢!” 端酒兵卒适时前跨一步,将仅剩的一杯马奶酒端到了林复抬手可及之处。 林复又一次成为了全场的焦点,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翘首以盼——对于那一杯酒,他将如何抉择? 天地为之一静,唯剩风声呼呼,吹得战旗猎猎作响,吹得绿草摇摆荡漾,吹得战马不安低鸣…… 林复深邃的目光隐泛波澜,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暗潮汹涌。简单、短暂、平常的呼吸,在这一刻变得驳杂、漫长、艰难。 杯中之酒微泛涟漪,地上砂砾瑟瑟跳动,这是大地在震颤。 隆隆马蹄携滚滚尘土,由远及近。 林复是幸运的,因为有人帮他解决了难题。 一人一骑一刀引万马奔腾,势如惊涛,猛如骇浪,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鞑靼军阵一触即溃。 梁筠竹依树远眺,纤手捧心,杏目圆睁,紧紧盯着那骑马挥刀之人,纵横来去,如鬼如魅,如风如电,刀刀见血,挡者如落叶,无能直撄其锋。那一刻,梁筠竹觉得萧正阳是神,战神。 在远处的另外一个方向,还有三个人正暗暗关注着萧正阳。 墨烟海平静的目光落到了一柄红光暗涌的大刀上,问道:“那把刀可还记得?” 风萧道:“血舞刀。” 水寒道:“那人不是薛恒。” 墨烟海道:“从时间上推算,当年薛恒带在身边的那个小家伙差不多也该成年了。” 风萧道:“这般年纪就有这等修为,堪比狂刀。” 水寒道:“兴许是跟‘无为真经’有关,宗主……”得墨烟海首肯,踅身而去。 风萧道:“此子的出现在意料之外。” 萧正阳依仗黑龙无双脚力,效率极高,高到守卫马场的兵士都来不及禀报,打了鞑靼六部一个措手不及,阵脚大乱;给了中原群豪一个绝处逢生的良机,对生的渴望,激发出了最后的潜力,抢水抢酒抢肉抢马。 恩和森再现大将风采,惊而不慌,乱中镇场,生生组织起了一支三千人的队伍,对夺马突围的江湖武人穷追不舍。狂追六十里,击杀上千人,因为一杆大旗的出现,被迫收兵。 能让恩和森被迫收兵的当然不是一面普通的旗帜,上绣日月,下有“明”字。旗下立一战将,披甲戴盔,擎刀跨马,威武不凡,生得方脸凸额,与梁靖有七分相像,正是明廷中路大军先锋官梁竦。 前景不明,梁竦不敢贸然出击,分出两千人马,其中一部分配合军医救治江湖伤者,另一部分整装戒备,从旁守卫。问明前方情况后,他才亲率六千部众快速北进。 萧正阳奇袭功成,快速抽身,身中数十箭,形同刺猬,看着可怖,却面不改色。因他早有防备,在铠甲内塞了三层树皮,所中之箭大多被树皮挡住,寥寥几支穿过三层树皮也已力竭,仅是划破了表皮。回到约定地点,却不见梁筠竹,顿觉不妙。地上的脚印只有梁筠竹和他自己的,既无丝毫打斗痕迹,也无旁的线索。怀着一颗焦心四下查寻,终于在两里外发些了可疑的马蹄印,于是顺着蹄印展开搜寻。 鞑靼六部早闻梁竦率兵而来的消息,针对性地布置了一万精骑,以拒来敌。人算不如天算,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打乱了全盘部署,外加痛失两万战马,气势大损,不宜开战。当梁竦率兵赶到黄岗梁外围时,鞑靼六部已全线后撤,留下的是数之不尽的尸体。 “请问你有看见东方明日吗?” “没有!” “请问你有看见东方明日吗?” “没有!” “请问你有看见东方明日吗?” “东方明日?” “啊,对对对!你有见过吗?” “见倒是见过……” “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不知道!” “你不是说你见过吗,怎么又说不知道?” “之前我是见过,至于现在在哪我就不知道了!” “哼!可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章 班荆道故8 东方燕四处问询父亲行踪而不得,又遭人戏弄,本就不多的耐心消耗殆尽。气呼呼地拔出宝剑,冲着杂草一通乱砍,焦躁的举止下是无尽的担忧和从未有过的无助感。 自公冶世英被神秘黑袍人掳走后,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她和梁筠竹跟着唐长川、令狐同源四下苦寻,结果公冶世英没找到,还把梁筠竹弄丢了。紧接着就遭遇了以熎焱为首的数十位无为教众,又是一场混战,唐长川、令狐同源合二人之力才勉强胜过熎焱一筹。打一照面起,熎焱就相中了她,嚷着要收她为徒,吓得她拔腿就跑。这一跑,致使与唐长川、令狐同源失散。直到现在,想起那个阴阳怪气、异常诡异、男女莫辨的熎焱,还是心有余悸,浑身再起鸡皮疙瘩。 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既无惊世的高明武功,也无丰富的江湖阅历,就这么孤身一人穿梭在荆棘密布的虎狼之地,其中的艰难困苦可想而知。然纵使有千般苦万般难,也无法改变她寻找公冶世英的决心,她坚信只要她不放弃,就一定能够找到。在七老图山一带徘徊数日无果,备受打击,切身体会到了世道的艰辛、现实的残酷。但她依然不放弃,一个人办不到,那就找帮手,最先想到的当然是父亲东方明日。 说来也巧,正想着该如何进到黄岗梁去找寻父亲,就见到了一队明廷兵马。灵机一动,跟着他们走可是能省去不少麻烦,何乐而不为,想到就做。半日后碰到了突出重围但仍遭追杀的中原武人,她本以为父亲等人定然也在其中,满怀希望的上前打探。在问询的过程中,她知道了中原武人在黄岗梁上的大概经历,先后同无为教、鞑靼六部展开数度交锋,死了十多万人,最终只剩一万多名幸存者。这当中却并没有东方明日,这样的结果远远超出了失望的范畴。 就在她茫然无措,脑中一片空白的时候,一名年约十岁的小沙弥引起了她的注意,看着有些眼熟,僧袍样式应是少林弟子,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小沙弥面有悲悯,双手合十,闭目垂首,对着十余具尸体虔诚念道:“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慈因积善,誓救众生,手中金锡,振开地狱之门。掌上明珠,光摄大千世界。智慧音里,吉祥云中,为阎浮提苦众生,作大证明功德主。大悲大愿,大圣大慈……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涂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世事无常,实则皆为命中定数,诸位不幸殂歾,小僧甚为痛心,无奈小僧单人力薄,不能为诸位一一超度,还望多多担待,见谅则个……” 东方燕噗嗤笑出声,被小沙弥的憨劲给逗乐了,这一笑引出灵光乍现,想起小沙弥是无了的弟子。快步上前,毫不客气的一巴掌拍在小沙弥的光头上,兴奋喊道:“嘿!小和尚!” 小沙弥定力不凡,不受外界所扰,潜心于经文诵读之中,急得东方燕险些跳脚骂娘。良久诵讫,他才合十见礼,恭恭敬敬地问道:“阿弥陀佛,请问这位施主为何要打小僧?” 东方燕一脸错愕,道:“你这小和尚看着老实巴交的,想不到也是个信口雌黄的家伙!” “小僧是出家人,从不打诳语。” “我明明是跟你打招呼,到了你的嘴里就成打人了,不是信口雌黄又是什么?” “打招呼?呃……”小沙弥面露难色,他并不认同这个说法,转念一想,这既非人伦大礼,也非佛经大义,便不再纠结此问题,问道:“施主来找小僧可是家中也有亲友重伤难治,想让小僧诵经超度,以期早登极乐?” “你家才死人了!”东方燕气得牙痒痒,抬手欲打,小沙弥本能躲让,动作笨拙缓慢,啪一声脆响,光秃秃的小脑袋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个巴掌。他却不生气,还诚恳致歉道:“小僧失言了,还请施主见谅。”东方燕兀自气了一阵,实在难以理解对方的思维逻辑,也懒得去理解,没好气道:“你有见过我爹吗?” “令尊……” “对,你可知道我爹他现在人在哪里?” “呃……恕小僧愚昧,敢问令尊是哪位?” 东方燕妙目陡睁,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道:“你认识我吗?”见对方茫然摇头,才想起自己身着男装,又满面污秽,对方认不出自己倒也正常。即便如此,她依然觉得是对方的错,拉着脸道:“我爹叫东方明日!” “噢,原来施主说的是东方先生啊,小僧认得,这位东方先生乃家师好友,不仅武功高强,学识渊博,更有一颗难得的仁人之心,小僧有幸与东方先生有过数面之缘。” 东方燕见小沙弥面露神往崇敬之情,冲着这份由衷敬意,面色稍缓。不料小沙弥话锋一转,纳罕道:“小僧只听说过东方先生膝下有一女,却从未听过他膝下还有一子。”东方燕胸中怒气再次失控,一脚踹出,正中小沙弥后腚,如同踢在一方巨石上,后者纹丝不动,她却险些摔倒,这一惊可着实不小。 以为是对方扮猪吃老虎,暗中使坏,以她脾性是绝对不肯就此善罢甘休的。当场爆发,手脚齐出,掌拍门面,脚踢下盘。 “施主你……”小沙弥一阵手忙脚乱后,下盘被绊住,摔了个四仰八叉。 东方燕得意冷笑,脚踝上传来的丝丝隐痛,让她认定小沙弥有不俗的内功,但对武功招式和打斗技巧几乎是一窍不通,至于为何小小年纪就会有如此不凡的内功,她才懒得去深思。如她这般浮躁骄纵的性子,自然是不喜欢同憨厚迟钝的小沙弥为伍的,威风耍了,扭头就走。 “施主、施主……”小沙弥连忙爬起,边喊边追。 东方燕头也不回的吼道:“滚!” “施主、施主,请等一下……” 东方燕不胜其扰,骤然止步,正欲喝骂,紧随其后的小沙弥始料未及,一头撞上了她的背心,若非收了部分力,她定要趴摔在地,当即破口大骂:“你眼瞎啊!” “对不住、对不住!是小僧鲁莽了,请施主见谅!” 东方燕满腹邪火,呛啷拔出宝剑,直刺小沙弥咽喉,停于相距五寸处,寒声警告:“你若再跟来,我就一剑杀了你!”吓得小沙弥胆颤心惊,战战兢兢地说道:“方才施主问询的问题小僧还没回答呢。”东方燕秀眉一挑,这才想起此节,碍于面子,依旧擎剑指人,板着脸道:“有屁快放!” 小沙弥一本正经地摇头道:“小僧不知道。”这一刹那,东方燕真想一剑刺出,一了百了,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走吧,别再让我见到你了!” “施主……” “走——!” “施主……”小沙弥超乎常理的执着,从背上的布囊中取出一枚小瓷瓶,指着东方燕握剑的右臂说道:“这是鄙寺的金疮药,专治外伤,疗效甚好!” 东方燕颇为意外,心下狐疑:“这小和尚是真傻,还是真有这么好心?”她右臂上的伤正是那天与神秘黑袍人交手时造成的,当时一颗心全在公冶世身上,根本顾不上区区皮外轻伤,之后也没怎么上心,想着过些时日自然就好了,并未予以处理。这些天东奔西跑,穿梭于各种杂草丛生的地方,还经常需要右臂使力,加上伤口沾染了汗液、尘土等物,不仅不见好转,反而隐有恶化趋势。 小沙弥道:“还请施主消消气,小僧并非有意叨扰,只是想为施主赠药疗伤。” 东方燕怀揣着复杂的心绪,看着对方,缓缓收起宝剑,僵硬地接过药瓶,道谢之言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施主等等。”捋起袖子正欲上药,小沙弥阻拦道,“直接上药会影响效果的,先用清水清洗一下吧。”说着,取出水囊,又道:“有些痛,施主忍着点。” 清洗、上药、包扎,井然有序,周到小心,最后小沙弥还不忘医嘱:“这几天尽量少用右手,记得每天换药,过上个七八天应该就没事了。” 东方燕的怒气来去如风,看着包扎整齐的伤口,满意点头,随口说道:“傻和尚倒也没傻透!” “施主刚说什么?小僧没听清。” “夸你呢!” “多谢施主夸奖,小僧不敢当!”小沙弥挠着后脑勺,很是不好意思。 “你知道我在夸你什么?” “不知道!” “那你有什么好不敢当的?” 小沙弥又一次挠上了后脑勺,茫然思索半晌,终于明白过来,道:“也对。” 东方燕忍俊不禁,捧腹大笑,“哈哈哈哈……笑死我啦!哎呦,笑得我肚子都疼啦!”小沙弥跟着咧嘴憨笑,牙口洁白整齐。 一通大笑,胸襟舒畅,扫尽芥蒂,连胃口也跟着开了,东方燕问道:“有吃的吗?” “有。”小沙弥大方地递上了两张面饼。 “还有吗?” “有。”又是两张面饼。 东方燕为之气结,没好气道:“我是问你还有没有的别的吃的,不是问你还有没有饼!” “呃,那没有了。” “笨死了!”东方燕连翻白眼,狠狠咬了口面饼,索然无味,如同嚼腊。本想再念叨几句,见小沙弥满脸歉疚,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改口道:“你也吃吧。” “好!”干硬寡味的面饼在小沙弥眼里就是美味佳肴,津津有味的大口咀嚼,三下五除二就吃下了一张面饼,还不忘照顾旁人,“施主还要吗?” 东方燕都懒得接话,无精打采地咬了口面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章 班荆道故9 小沙弥慌忙下咽口中面饼,咽得太急给噎住了,忙用清水疏通,喝得太急个呛着了,好一阵手忙脚乱,一张小脸涨地通红,甚是狼狈,窘迫致歉:“失礼了、失礼了!” 东方燕眉头打结,道:“没事吧?” “多谢施主关心,小僧无妨。” “不就问你个名字嘛,用得着这么激动吗?” 小沙弥挠首憨笑,道:“小僧是出家人,没有名字,只有法号。” “那你的法号是什么?” “小僧法号慧痴。” “会吃?”东方燕展开联想,脑海中浮现出那副狼吞虎咽的画面,笑点被戳中,“会吃!哈哈哈……!真够贴切的,哈哈哈……!这么傻的法号是哪个傻子给你起的?” 慧痴面露肃容,郑重其事地说道:“施主切莫这般诋毁家师!家师以‘慧’、‘痴’二字为小僧法号,是大有考究的!” 东方燕颇感意外,先前不管如何打骂,慧痴始终不为所动,却为无意中的一句玩笑话而动气。不管怎么说确实是辱人师门了,自知言语有失,又不愿示弱,顺势转过话题,道:“那你说说看,怎么个大有考究?” 慧痴稍作思索,道:“慧无上下,又分上下,人有愚顿。邪人行正法,正法悉归邪。正人行邪法,邪法悉归正。上慧无慧,中慧有慧归无慧,下慧有慧实无慧。痴,不慧也,与慧相对,所谓愚痴,即是不明……” “好了好了好了,你这个法号起的好,真好!”东方燕自己不学无术,也抵触他人拽文,“你师父除了给你起了个法号,还教了你其他什么东西?” 在慧痴心目中无了几乎等同于真正的佛,他向无了提过无数的问题,无了都能予以解答,有部分答案他没听懂,但他坚信并不是无了解答的不好,是他缺乏天赋,太过愚笨。平日里他最喜欢做两件事情,念经和聊无了,东方燕这一问正中他的下怀,疏眉一轩,道:“那可多哩,有《六祖坛经》、《心经》、《金刚经》、《楞伽经》、《楞严经》、《圆觉经》、《维摩诘经》、《五灯会元》……” “停停停停停!”说到《楞伽经》的时候东方燕就喊停,慧痴还是顺溜地报出了四部禅宗经典,“敢情你师父这么些年就教了你念经这一件事情!” “施主有所不知,这念经……”慧痴见东方燕面色不善,连忙改口道,“除了念经,师父还教导小僧修习功夫。” “哦,都教了你哪些功夫?” “太祖长拳。” “然后呢?” “没了。” “没了?” “嗯,没了。” “那你这一身内功是从哪来的?” “内功?什么内功?小僧从未修习过内功。”慧痴这才想起先前东方燕踢了他一脚,结果他没事,东方燕险些摔倒,类似的事情他也曾碰到过多次,尴尬挠首,解释道:“小僧身无长物,就是力气比常人大了些。” 东方燕自然不信,小小年纪,瘦弱身板,力气再大能大到哪去?妙目环视,落到一块大石上,上前试手,勉强能抱起离地,估摸着有百来斤重,“把这块石头抱起来!” “好。”慧痴不明所以,仍是照做,不见他如何使力就把大石抱至胸口,轻松到如同端一碗白米饭,还问道:“施主这样可以了吗?” “啧啧啧……!”东方燕连连咋舌,满面惊诧,若非亲眼所见,打死她都不会相信世上竟还有这等奇人奇事,“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好了好了,放下来吧!”东方燕兀自惊叹了一番,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道:“不对呀,你这笨和尚不会武功,脑子又不灵光,除了有一身蛮力,剩下的就一无是处了,是怎么从黄岗梁上逃出来的?” “小僧没去过黄岗梁。” “你没去过黄岗梁?那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呃……” “呃什么呃,有屁快放!” “小僧该从何说起呢?” “随便你!” “噢,那小僧就从头说起吧。” “别废话,快说!” “峨眉派清贫师太带着门下两位弟子到七老图山会见老友……” 啪一声脆响,东方燕毫不客气的一巴掌拍在慧痴的小光头上,喝道:“这就是你说得从头说起?那你干嘛不从你出生那天说起?” “出生时的事情小僧不记得了,听师傅说,小僧出生尚未满月就被人遗弃荒野,幸好被途经的师父发现,抱回寺中抚养……” 啪一声响,又是一巴掌,“你奶奶的!你还真从出生的时候说起呀!” “对不住,对不住!小僧扯远了……小僧刚才说到哪了?” “你被你师父捡回……呸!我都被你带沟里了,就从你出门那天说起好了!” “从小僧出门那天说起……施主能不能从小僧出门前一天说起?” 东方燕高举纤手,终是没有落下,咬牙切齿道:“说!” “出门前一天方丈师伯颁下法旨,令鄙寺十三到十八岁的弟子也随同前往黄岗梁,一来正好可趁机历练历练,从现实中参悟佛法;二来也可帮着救治照顾那些不幸负伤的江湖同道。小僧的年岁正好符合了方丈师伯法旨中的要求,于是就来了……” “正好符合要求?你今年多大了?” “小僧虚岁十三。”慧痴见东方燕信少疑多,这种反应他早就习以为常了,解释道:“小僧生得矮小,看上去要比实际年岁小。” “然后呢?” “然后……噢,如小僧这等符合要求的弟子有一百二十三位,第二天就随着师长出门了。起初的时候一路走来都很顺畅,直到七老图山突然从天而降来了场大火!那场火可真大!小僧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大火,好多人都葬身火海了,还有好多人被大火烧成了重伤!”慧痴回首往事,不胜唏嘘,心有不忍,合十垂首,念念有词。 东方燕同样亲身经历了七老图山的那场大火,此时想来,依然心有余悸,那一幕幕可怖可骇的场景历历在目,那一声声凄厉惨烈的叫声萦绕耳畔。以至现在只要一见到火,无论大小,心就不由自主的怦怦乱跳。 静默许久,东方燕甩了甩头,试图从脑海中甩掉这段不堪的记忆,问道:“笨和尚,你是如何从火海逃生的?” 慧痴默诵完最后一段经文才道:“待小僧和鄙寺同门到七老图山时,山内已是人满为患,只好露宿在山外。所以天降大火的时候小僧和鄙寺同门有充足的时间逃离,只可惜事发突然,小僧和鄙寺同门未能救出更多的人。火势实在太大了,小僧和鄙寺同门无奈后退,退到一处小河畔。灭火、救人、疗伤,所有人都忙活了大半宿,一个个都累得不行,包括小僧在内,于是便在小河畔歇息。歇着歇着小僧就睡着了,一头栽进了草丛中,都怪小僧睡得太死,等醒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不见了。然后小僧就四下寻找鄙寺同门,找着找着就到这里了。” 听完所述,东方燕颇为感慨,结合己身近来遭遇,不难想象慧痴期间不易。历经诸般苦难,慧痴依然能将乐观积极的风貌呈现人前,心中不由的对他多了分钦佩。 夜幕初降,四野茫茫,堆堆篝火相继生起。东方燕目光游弋,尽量不使火光映入视线。 这时,一人拄拐近前,语带兴奋:“董方兄弟!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章 班荆道故10 东方燕闻声侧目,见来人瘸了一腿,身缠绑带,有些面熟,稍作回想,正是那日途中巧遇的窦智武,冷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她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这类小人物的,心下暗道:“这家伙命可真大,那么多大高手都没能活着从黄岗梁出来,居然让你这么一个三脚猫功夫的人给活下来了,看着伤势也不重,真是祖坟冒青烟呐!” 慧痴见人行动不便,急急上前搀扶,关切提醒道:“施主小心!” “多谢小师傅!”窦智武在慧痴的帮助下稳稳坐上方才试手的大石,问道:“董方兄弟怎么就你一人,宫野兄弟和梁云兄弟呢?”见东方燕冷面缄口,不予任何回应,他也不以为意,微笑以对,笑着笑着眼眶竟湿了。他长的并不好看,甚至还有些难看,但这一刻,他的笑容是那么的好看,发自内心的笑容永远是最好看的。 短短数日几度生死,以尸山血海为伴,每时每刻受死亡的阴霾包裹,目睹着成片成片相识之人倒在面前,躺在血泊中。有的身首异处,有的开膛破肚,有的并未当场咽气……各中感觉只有真正经过战场的残酷与可怖的人才能明白。如窦智武这般层面的人,能够活着从黄岗梁出来,足够他吹嘘一辈子。但他宁可不要这样的资本,看似光彩夺目的荣光,他只希望这一切都从未发生过。他是幸运的,因为他逃出生天了;但他又是不幸的,因为可怕的梦魇并未就此结束,或将终生相伴。而今再见相识之人,恍如隔世,百味陈杂,倍感亲切,倍加珍惜,在这种感觉面前,态度的冷热实在是微不足道。 窦智武稳了稳心绪,问道:“董方兄弟可是在找东方大侠?” “嗯。”东方燕依旧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窦智武道:“在下倒是知道一些有关东方大侠的事情。” 东方燕闻言一凛,一扫冷淡,大为动容,急声道:“你知道我爹在哪里?”情急之下道出真实身份,但这都不重要,父亲的生死安危才是头等大事。 “董方东方,原来如此。”窦智武与东方燕三人初见时就瞧出端倪,然女子为求方便,扮作男子行走江湖再是正常不过,他也就看破不说破了。 “废话少说,我爹他现在人在哪里?境况如何?”东方燕有求于人,不改跋扈本性。 窦智武性情大度,体谅对方忧父心切,不予计较,将之前罗信义落单受困,东方明日、梁靖、无了、沐林、沐炑出手相救,以至一并遇险受困等情况如实相告。 “那后来呢?我爹他们脱困了吗?” 窦智武欲言又止,他并未亲见东方明日等人的最后结局,但在那等凶险的情形之下生机渺茫,又不想打击东方燕,便摇头道:“后来如何,在下就不知道了。” 东方燕听出弦外之音,双眸黯淡,失魂落魄,脑中出现一片空白。短暂的失神后,一颗心出现莫名的悸动,妙目暴睁,重焕光彩,锐声呼喝:“不可能!我爹绝不会死!”腾身而起,提剑向北。 慧痴听得分明,这当中还有无了,向窦智武匆匆施了一礼,急忙跟上,边跑边喊:“施主等等,小僧随你一道去!” 迎面驰来两骑,为明军兵卒,心急如焚的东方燕可顾不得这些,二话不说纵身而起,双腿分踢,一举将二人踢落马下。身子一拧,稳稳落到其中的一匹马背上,扭头再看,慧痴怔立原地,呆望大马,气不打一处来,喝道:“傻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上马!” 慧痴为难道:“小僧不会骑马。” “笨死了!”东方燕一把将人拽起,随手丢到身后马背,“抱紧我!驾!”扬鞭策马来的太快,慧痴准备不足,险些坠马,急忙双手环抱柳腰。 骏马疾驰,耳畔风声呼呼,慧痴闻到了一缕似有若无、时断时续的淡淡香味,感觉怪怪的,闻着又很舒服,令他暂时忘却了备受煎熬的后腚。少女体香于他而言,是一个全新的领域。 窦智武望着消身在夜幕中的二人一马,摇头叹息。待到其他明军闻讯赶来,人和马早已不知所踪。 对于梁竦的到来,鞑靼六部是有所准备的,萧正阳的突然出现打乱了他们的部署,使得这一支本该在意料之中的兵马成为了改变整体局势的关键一环。 梁竦文韬武略,谙熟兵发,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将才。但他能成为先锋官的主要原因并不是他的才干,而是出于中路统帅的私心。 所谓私心,当然不是提携之心,目的有两个,探路和挡箭牌。前方若有埋伏,梁竦所率的先锋军自然首当其冲;战事若有不利,就算不能把全部责任推到梁竦身上,至少也能多一个分担者。 梁竦很清楚上司的不良用心,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担起了这份责任,他从来都不惧怕承担责任。其实他并不赞成出兵,与生俱来的危机感让他觉得事有蹊跷。既然没权作决策,那就尽量把上司们的错误决策往对的方向做,派遣先锋军进行探路是非常有必要的。换个角度理解,上司的自私之举,也算是变向地解决了他人微言轻、建言无门的苦恼。 梁竦勒缰驻足,目睹着本是葱葱草甸、茫茫林木而今被僵硬破碎的尸体和干涸凝结的血液所取代的黄岗梁,不胜唏嘘,怅然长叹。纵情一慨后,就该安排正事,将仅有的六千人马分作三拨,一拨占领周边高地,以作监视防备;一波入山收尸,不管敌友,一应就地掩埋,入土为安;第三拨是一群受过特别训练的兵种,名为“夜不收”,主要的职责是哨探和侦查。 将令严谨,兵士得力,上下一心,进展顺利。梁竦很快搜罗到不少重要情报,根据这些情报,独坐一边,默默推敲盘算:“鞑子化整为零,少则千百,多则万余,看似散乱实则严谨地散布于各个要隘。这等布置,我朝三路大军若进,免不了一场大战;若退,鞑子主动出击的可能性不大。我朝三路大军本就是揣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来的,鹬蚌争斗的时候渔翁没有赶到,争斗完毕了,也就没有赶来的必要了……近来蒙西、辽东二地的他族隐有异动,因鞑子太过猖獗,反让人忽略了他们。无为教、中原武人、鞑子、我朝军马、蒙西、辽东……武人相争,鞑子得利;若是我朝和鞑子相争,得利的就是蒙西和辽东……蒙西、辽东会是最终的受益者吗?多方势力,盘根错节……不对,应该说是环环相扣、层层递进、有序叠加,在这背后一定还隐藏了神秘的幕后推手!能把这样六方势力玩弄于股掌间,这个幕后推手可不简单呐!会是何方神圣呢……墨烟海?很有这个可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弹丸在其下也!六方势力,皆为棋子,此战一开,天下大乱,万民荼毒!不行,万不可任由事态继续发展,必须想尽一切办法阻止!” 梁竦疾书三道行文,命亲信连夜呈报三路大军统帅,文中直抒己见,详述推测及各种可能,直言其中利害,建言回兵。 “启禀将军,捉到两名奸细!” 子时夜半,梁竦正于营帐内埋头苦思建言不成后的应对之法,被一名匆匆入帐禀报的兵士打断了思绪,稍作沉吟,道:“带进来!” “是!” 所谓奸细,不是别人,正是东方燕和慧痴。二人马不停蹄骑行至黄岗梁外围,被明军执勤暗哨发现,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让人当奸细给擒住了。 梁竦没有因为来人是女扮男装的少女和十来岁的小沙弥而放松警惕,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会深夜来此?” “哼!你算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东方燕梗脖昂首,既是不屑一顾,也是凛然不惧。慧痴看着对方既是明廷军马,应不会加害于己,本想作答,见东方燕这般姿态,陷入踌躇,不知该不该答话。 梁竦摆手拦下正欲呵斥的左右兵士,威严的目光落到了慧痴身上,问道:“小师傅是哪座寺庙的弟子?” 习惯使然,慧痴欲合十发现双手被缚,改作躬身,张口欲言,见东方燕不改梗脖昂首的姿势,稍作迟疑,如实作答:“小僧法号慧痴,为嵩山少林寺弟子。” “师承何人?” “家师法号无了。” “她呢?” “这位施主……小僧失礼了,至今竟未请教施主名讳,不知施主该如何称呼?” 东方燕哭笑不得,若非双手被缚,慧痴的小光头免不了又要挨巴掌。 “小僧不知这位施主名讳,只知道这位施主父亲的名讳。” “她父亲叫什么?” “东方先生。” “姓东方名先生么?” “不是、不是,‘先生’二字只是小僧对东方先生的尊称,东方先生姓东方名唤明日。” “东方明日。” “正是、正是。” 梁竦不置可否地盯着二人,直看得二人浑身发毛,东方燕正欲叫嚣壮胆,却见梁竦忽然放声大笑,命令左右:“松绑!”二人被彻底搞蒙,茫然互视,莫名其妙。梁竦笑骂道:“小丫头,真不记得我了?”东方燕看似硬气,实则还是有些畏惧的,藐视是为了掩饰不敢正视,听到这话才壮胆直视,甚是眼熟,很像一个人,脱口而出道:“梁大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章 班荆道故11 梁竦哈哈一笑,道:“哟!不错嘛,倒还没把你梁大伯给忘了!五年没见,你这小丫头的性子是愈发冲了,这一点你可真得多向我家那筠儿丫头学学!” “那是梁大伯你活该!谁叫你明明已经认出了燕儿还故作不知,百般刁难……”东方燕毫不客气的予以反驳,话说一半忽然想起失散多日的梁筠竹,紧接着就是公冶世英、东方明日等一长串名字,“不跟你说了,我还要去找我爹呢!”跑到军帐口,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急急回身,道:“瞧我这脑子,都急糊涂了,居然把梁大伯你这么个现成的大帮手给忘了!” 梁竦拉着东方燕座下,和声道:“先别着急,有话慢慢说,只要你做的事情合情合理,梁大伯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助你的。”又对左右兵士道:“去拿些吃的来,另外给这位小师傅准备一些斋饭。” “是,将军!” 听完东方燕讲述,梁竦浓眉微皱,事情比他猜测的还要糟糕,失踪八人个个与他交情匪浅,尤其是梁靖父女,更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和亲侄女,心中忖道:“此一行我是朝廷先锋官,代表的是朝廷,行事不能像寻常江湖人那般随意。我的一举一动都与朝廷息息相关,稍有不慎,便将酿成恶果,尤其是在眼下这个敏感又关键的时刻,当需倍加小心、步步为营才是!我个人荣辱是小,朝廷颜面、百姓安危和手底下这数千弟兄的身家性命事大……不管是从道义,还是从私交,这份力我是必须要出的,但愿能顺利找到阿靖他们……唉,这三个小家伙真的是太不知轻重了,连一向乖巧听话的筠儿居然都跟着胡闹!”计议已定,道:“估摸着再有一个多时辰天就该亮了,燕儿你和慧痴师侄先在我的军帐中稍作歇息。军中有几位擅于画像兵士,我这就让他们绘制明日、阿靖他们的画像,再分发给全军兵士,等天一亮我们就进山找人,你二人切不可再冒冒失失的擅自行动。” 晨曦载曜,凉风习习。 萧正阳俯身溪畔,清泉洗面,涤尽汗污,清爽提神,却洗不去心头的忧虑。顺着时有时无的踪迹苦寻一夜无果,到了溪畔后再也找不见任何蛛丝马迹。茫然环顾,旷野苍茫起伏,不见一牛一羊,多方混战,惊天动地,牧民们避之尤恐不及,哪里还敢再外出放牧。 就在这时,平稳规律的马蹄声嘚嘚响起,萧正阳闻声望去,土丘后绕出两骑,定睛一看,又惊又喜,喊道:“筠儿!”其中一人正是梁筠竹,只见她僵坐马背,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有一对水灵灵的眼珠尚可转动。再看另一人,同握两骑缰绳,半百年岁,阴鸷深沉,除了水寒还能是谁。萧正阳锐声喝问道:“你对筠儿做了什么?”尽管梁筠竹除了不能动弹言语,表象上再无其他异状,但看着无碍并不能代表真的就无碍。水寒是何等样人,萧正阳还是见识过的,乖张狠辣不足以形容其万一。 水寒冷面如冰,开门见山道:“交出无为真经。” 萧正阳心下咯噔,暗道:“他是怎么知道真经在我这里的?看样子他早已经掌握了我的情况……那也未必,此人心机深沉,不排除诈我的可能性。”于是强作镇定,朗声说道:“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个是初出茅庐的少年人,一个是凶名赫赫的老江湖,少年人已经掩饰的很好了,表现出超乎年龄的沉稳,但还是躲不过老江湖老辣的双眼。关于“无为真经”水寒先前也仅是猜测,并不能完全确定,通过一个细微的表情,一句简单的对话,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再不多话,直接将蛇形长剑划向梁筠竹的脖颈。 “等等!”萧正阳急急发声制止,想冲又不敢冲上去,他宁可自己死也不愿梁筠竹受到伤害。同时他又极其看重“无为真经”,倒不是为了真经上记载的无上功法,全因那是留义群以命相托的东西。一人一物都很重要,从中抉择何其困难,并且还存在着两者皆失的可能。 水寒猿臂伸展,梁筠竹只觉脖颈一凉,蛇形长剑已触到了她的汗毛。 萧正阳被迫改口道:“无为真经干系重大,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对它垂涎三尺,在下武功低微,自然不敢把如此重要的东西带在身上……” 水寒手指微动,梁筠竹又觉脖颈一痛,表皮已被划破,一丝殷红鲜血缓缓渗出。 “真经是我亲手所藏,除了我谁也不知道,我可以带你去找,请你先把筠儿放了!” 水寒不动声色,暗忖道:“这小子一看就是个硬骨头,不管真经在不在他身上,若是没了这个小丫头作牵制,想得到真经怕是不易。”依然沉默相对,静待着对方自己一步步往套里钻。 萧正阳见对方迟迟不予接话,又道:“你若不信可以先封了我的穴道,再放筠儿!”此言一出,正中水寒下怀,却不急着出手,阴鸷的目光盯了萧正阳许久,才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对着萧正阳胸前膻中穴屈指弹出。与此同时,黑龙骤然暴走,人立嘶鸣,马王面前,任何骏马无不俯首,水寒胯下的骏马也不例外,惊慌躁动,铜钱的弹射也失了准星。 水寒暗施劲力,强行压住躁动不安的坐骑。萧正阳精准把握稍纵即逝的契机,疾掠而上,挑开蛇形长剑,并拦腰抱起梁筠竹,不顾剑气拊背之痛,奋力前掠,接连点踏,如梭般蹿出十数丈,将梁筠竹稳稳抛上黑龙背脊。再回刀后劈,挡下剑气,不料内有玄机,两股力量相撞之际,剑气一分为二,分出的那股直入胸口。 水寒见识过黑龙的神勇和萧正阳的能耐,稍有松懈黑龙便会脱身,胜过萧正阳不难,将人擒住却不易,况且没了梁筠竹的牵制,就算擒住了萧正阳,要探出“无为真经”下落免不了大费额外的周折。故而一出手即是全力,剑如灵蛇,摇摆无方,快如闪电,猛如巨蟒,径取尚未跑远的黑龙。 萧正阳咬牙咽血,擎刀横身,亘于水寒和黑龙之间,甫沾剑锋,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便压降下来,气机为之一窒,仍义无反顾地出刀。既是硬抗,也是借力,大口吐血,疾速飘退,堪堪掠上马背。 受此一阻,距离拉开,超出了水寒人力所及的范围。就此罢休是万不可能的,身形一闪,打马急追。 梁筠竹僵坐马背,劲急罡风迎面扑来,吹得她面皮生痛,头脑发麻。晕晕乎乎中不知过了多久,来到一片密林外,黑龙不减疾行之速,原本只是贴在她背上的萧正阳,渐渐变成了依靠,越来越重,越来越软。 梁筠竹本能的反手搀扶,手居然能动了,不仅如此,双脚、脖子、全身都能动了,被禁锢的穴道竟自行解开了。不及欣喜,萧正阳的身子愈发瘫软笨重,她穴道初解,气力未复,没能扶住,连带着跌下了马背,好一通翻滚。 “正阳哥哥、正阳哥哥……你怎么了?你快醒醒啊!” 在梁筠竹连串的急呼和黑龙的舔舐轻蹭下,萧正阳意识稍复,吃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冲着那眼泪汪汪的可人儿挤出一抹笑容,牙口腥红,“别担心,我没事……水寒马上就会追来的,筠儿你骑着黑龙先行离开。在帮中原武人突围的时候我见到了朝廷的兵马,这会儿应该还没走,只要能跟朝廷的兵马汇合,就安全了。” “那正阳哥哥你呢?” “我受了点伤,暂时不能骑马了,不过你放心,我自有办法对付水寒。” “正阳哥哥你骗人!你伤这么重,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还怎么对付水寒?正阳哥哥不走,筠儿也不走!” “唉,你这傻丫头……”萧正阳无力轻叹,稍作沉吟,又道,“那这样,让黑龙先走,帮我们引开水寒,以黑龙的脚力水寒是追不上的,只要不被追上就不会有危险,待甩开水寒后再回来找我们。” “嗯,这个办法好!”梁筠竹连连点人,转而对黑龙道,“黑龙你听懂正阳哥哥说的话了吗?” “筠儿你扶我起来。”在梁筠竹地搀扶下,萧正阳艰难起身,摇摇欲坠,轻抚黑龙油光锃亮的鬃毛,再拍背脊。黑龙似乎明白了主人的意思,打鼻甩尾,缓行数步不舍回头,疾行几步再次回头,小跑一阵人立嘶鸣,飞驰而去。 目送黑龙消失,萧、梁二人在林中寻了处隐蔽之地藏身,一个运功疗伤,一个凝神戒备。 过不多时,水寒打马而来,勒缰于萧、梁坠马之处,逗留查看,入林徘徊多时,不见有异,这才离去。 梁筠竹暗暗松气,但仍不敢掉以轻心,通过这段时间的历练,她也增长了不少江湖经验,多留了个心眼,以防水寒去而复返。果不其然,约莫半个时辰后,水寒真的去而复返了,结果还是无功而返。 不知不觉间到了日落时分,梁筠竹腹中空空,翻看行囊已无干粮,见萧正阳面色平和,气色好转,从始至终都保持着盘腿端坐的姿势,想着应无大碍。打算趁着天色未黑去林中找些吃的,也好让萧正阳在收功后第一时间内得到果腹。正欲起身,萧正阳平和的面上忽现痛苦,愈演愈烈,五官几近扭曲,伴随着惨叫声连连呕血,最后翻到在地,身体紧绷,不住抽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章 班荆道故12 变化来得太突然,梁筠竹的反应压根儿就跟不上变化的节奏,眼睁睁地看着萧正阳惨叫、呕血、倒地,脑中一片空白,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阳哥哥、正阳哥哥……!”千呼万唤没反应,梁筠竹想要将人扶起,入手一片滚烫,“怎么会这么烫?”再号腕脉,脉象混乱、内息激荡,多股澎湃真气相互冲撞搏斗,俨然是把萧正阳的身体当成了它们激斗的战场,“正阳哥哥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梁筠竹试图帮着运功疏导,可她的功力实在太过浅薄,连试三次均被震回,还险些受伤,落泪自责:“我真没用!正阳哥哥帮了我那么多,我却一点都帮不上他的忙,还尽给他添乱!要是不为了救我,正阳哥哥也不会受伤,如果不受伤,也就不会走火入魔了!真没用、真没用!梁筠竹你真没用!” 梁筠竹脑中的空白变成了紊乱,双手握拳,浑身发颤,坐也不是,蹲也不是,站也不是,怎么都不是,“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淡雅温和的梁筠竹一反常态,几近抓狂,手肘不慎磕到一旁的石头,痛入骨髓,泪水夺眶而出,分不清是疼哭的,还是急哭的。 强烈的疼痛感如当头棒喝,令她顿时清醒不少,“冷静冷静冷静,梁筠竹你一定要冷静!只有把心静下来,你才能想出救正阳哥哥的办法!”连做深呼吸,努力使自己焦躁不安的心平静下来,多种救助方案相继出现在脑海中,然受限于眼下条件,当即又被一一排除,最后想到了不远处的山泉,“山泉清凉,或可帮正阳哥哥降温!”快速从行囊中取出一件衣衫,撕作两半,来去匆匆,一半敷于面额,一半擦拭身子,擦着擦着又觉不妥:“不行呀,正阳哥哥现在又不是发烧体热,这样做根本没用啊,连治标不治本都算不上,那该怎么办呢?把正阳哥哥整个人都放到水里?那会不会适得其反啊?”一番踌躇后,梁筠竹还是决定冒险一试,背起萧正阳,摇摇晃晃地来到溪畔。 北方不同于南方,降温早升温晚,虽说到了初夏时节,气温有所上升,林中仍清凉,山泉更是冰凉。梁筠竹先往萧正阳身上泼了些水,以便让他的身体对山泉有一个适应的过程,然后再将人整个放入水中,生怕浸泡时间过长会把人冻坏,约莫一刻钟后又将人捞起。不消多时,水渍受远超常人体温的热度蒸发,化作淡淡热气。梁筠竹再次将人放入水中,然后再捞起,循环多次后,萧正阳逐渐停止了抽搐,体温明显下降,内息的争斗也大幅减弱。事态正往梁筠竹所期待的方向好转,不由面露欣喜,良好的成果令她暂时忘却了疲劳和饥饿,干劲十足。直到次日黎明,不慎睡去,醒来时天光大亮,萧正阳还浸泡在冰凉的山泉中,面唇发白,生机微弱。这一惊着实不小,手忙脚乱地把人从水中捞起,一番查看,更是直接把她给吓哭,气息微弱,身体僵硬冰冷如石,为此她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埋怨中。错既铸成,那就想办法弥补,她找出了各种能用的衣衫、枯叶干草一股脑都堆到了萧正阳身上,另外还生起了火堆,双管齐下。 有了前车之鉴,梁筠竹变得愈发小心谨慎,不时的使劲掐自己,用疼痛来提神;即便是被篝火烘烤的汗流浃背,她也不愿挪动身子,哪怕是一寸都不愿。 流水的叮咚声、山风的呼呼声、枝叶摇摆的沙沙声、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急促的呼吸声、汗水落地的滴答声……时间在各种细微的声音中缓缓流逝。 日上中天,光影斑驳。清风徐来,绿叶摆荡。一道强光透过树荫,直落萧正阳面颊,梁筠竹看得分明,眼皮在颤,面皮在动,这是要苏醒了吗?屏气凝神,一刻未曾放松的心,再次悬到了嗓子眼上。 “真晦气!”东方燕剑劈云杉,满面愤懑,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上最晦气的人。兴致勃勃地出门找乐子,乐子没找成,碰到了一场焚山大火,还和公冶世英失散了;散了那就找,结果不仅人没找到,先是丢了梁筠竹,再是丢了自己;单人独行,咬牙坚持,寻求帮助,寻来的是另一个坏消息;以为碰到梁竦就时来运转了,接连不断的霉运该结束了,在数千人的帮助下苦寻一天半,仍是一无所获。在这一天半里,闻得是带着浓浓血腥味的空气,看得是各中死状可怖惨烈的尸体,令她焦虑的心变得愈发烦躁,只好拿无辜的云杉树出气,可又不足以让她出气。 在这期间,慧痴主要做了两件事,念经超度和挨打挨骂,其次才是找人。见东方燕又在砍树泄火,正想上前宽慰,被梁竦拦下,后者故意拔高声调说道:“慧痴师侄,令师、明日、阿靖、信义和沐家兄妹很可能已经平安脱险了!”慧痴不明其意,一脸茫然,又喜又惑,激动道:“真的吗?”梁竦故作神秘,笑而不答。 东方燕听得分明,急忙停下砍树的体力活,屁颠屁颠地跑上前,问道:“梁大伯你可是有什么新的发现?” 梁竦道:“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再有个一两天应该就能确定了。” “什么意思?哎呀,梁大伯你就别卖关子了!” “我们找遍了半座黄岗梁,却没找到明日他们,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 “说明明日他们不在这里!” 东方燕闻言一怔,正欲跳脚,灵光乍现,道:“不在这里,说明我爹他们已经成功突围了!” “聪明!不过现在还只是猜测,只有等到找遍整座黄岗梁才能确定,到时若还没有发现……” “那就足以证明我爹他们是真的成功突围了!”东方燕淤塞多日的心境顿时为之一畅,盼着快些找到的念头跟着变成了千万别找到。 梁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他很清楚,没找到并不等于成功突围,当中还存在很多其他可能性,之所以这么说,既是为了宽慰东方燕,也是在宽慰他自己。 萧正阳放声高呼,腾身而起,生龙活虎。 隔着漫天飞舞的枯叶干草,梁筠竹再见那道矫健身形,张口结舌,一时失声,她等的就是这一刻,真当等到了,又不敢相信。 萧正阳神采奕奕,深情款款地望着梁筠竹,柔声道:“筠儿,谢谢你!” 梁筠竹俏脸羞红,不敢正视对方明眸,忸怩道:“正阳哥哥客气了,不用跟筠儿这么客气的。” 萧正阳有感而发的一言一行,无意中触及到了未曾触及过的领域,微妙、有趣,还有一点小尴尬,挠首干笑,急忙转移话题:“筠儿饿了吧,我去找些吃的来!”说着,逃也似的窜入林中,不消多时即折返,手里多了一只清理干净的狍子。他深知梁筠竹不喜杀生,所以带回的是清理好的狍子。熟练地支起架子,放于火上烧烤。 梁筠竹隐隐觉出萧正阳的气息发生了变化,好奇道:“正阳哥哥,你的气息好像比受伤前更加沉稳绵长了。” 萧正阳笑道:“是啊,那还得多亏你呢!”见对方不解,解释道:“恒叔在临终前把他毕生的功力传给了我,近两个月来我每天都运功调理,可恒叔传授的功力实在是太强了,我始终无法做到彻底融合。同水寒那一战,我受了他三道阴毒且霸道的剑气,激化了体内两股真气的冲突,以至走火入魔。就在我即将支撑不住的时候,你把我放入了山泉中,冰凉的寒气正好对狂暴不安的真气形成了克制。就在真气即将适应寒气的克制时,你又把我从水里捞了出来。然后是入水出水不断往复,不仅降低了对身体的损伤,还把狂暴的真气搞得晕头转向。最后那长达近一个时辰的浸泡,压得狂暴真气再无脾气,同时还把水寒的剑气为我所用,先激化后调合,使得我本身的真气和恒叔的真气终于彻底融合!” 命悬一线,有惊无险,歪打正着,因祸得福,但梁筠竹还是听得后怕连连,歉疚道:“我也是实在是没办法了,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一个笨法子!” 萧正阳道:“这法子一点都不笨,好的很呐!即便是一个内功精深的高手出手帮我疏导调合,也未必能达到这么好的效果!” “正阳哥哥好人有好报,得到了老天的保佑!” “不对,得到老天保佑的人是你,我是沾了你的光!” 嘚嘚马蹄再次响起,梁筠竹杯弓蛇影,不由变色,萧正阳笑道:“别怕,是黑龙回来了。”说着,打一呼哨,不远处当即响起回应的马鸣声,蹄声加疾,眨眼间一匹通体黑亮的神驹出现在了二人的视线中。 人马重聚,皆大欢喜。 梁筠竹道:“正阳哥哥,你的伤好了,黑龙也回来了,后面你有何打算?” “这两天你都没怎么休息过,一定累坏了,我们先歇息两天……”萧正阳稍作停顿,接着说道,“这里离黄岗梁应该不远,我们先去那里看看,然后再去七老图山看看,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碰上小爷和疯子!” 梁筠竹不无担忧道:“是啊,也不知道他们俩现在怎么样了,但愿他们也能像我们一样有惊无险、平安无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章 班荆道故13 明廷三路大军统帅皆无征讨鞑靼之心,迫于朱厚熜的威压不得不为之。收到梁竦呈报的行文,正中下怀,拍手叫好,不约而同地上疏建言退兵,并附上梁竦亲笔行文。 寻遍整座黄岗梁,不见东方明日等人,东方燕喜忧参半。 梁竦手捧军令,左右为难,于私他不该回,于公于理回去是正确的。一时间又想不好该如何开这个口,再三踌躇,找到东方燕,直截了当道:“燕儿,梁大伯今天接到了朝廷下达的军令,命我等速速收兵。此处毕竟是异族之地,暗藏重重凶险,不可久留,你和慧痴师侄随我一道回去吧。” 东方燕非常坚定地摇头道:“我不回去!” 梁竦又道:“你爹他们既不在黄岗梁,应该是成功突围了,以梁大伯估计大面是在某个地方养伤,等他们伤势好转后都不用你去找,他们就会来找你的。你一直逗留在此,且不说安慰与否,光这整日行踪不定,别人想找你都不好找,还是跟我回去吧。” 东方燕依然不为所动,坚持己见,道:“不找到我爹和世英哥哥,我哪也不去!” 梁竦由衷担心东方燕安危,想强行将人带走,又觉不妥,无奈一叹,对左右侍卒道:“你去把子理叫来。” 少顷,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挎刀而来,中等个头,面相精干,向梁竦躬身行礼,道:“子理见过师父,不知师父唤子理过来有何吩咐?” 梁竦道:“为师明晨率军南归,你留下来帮燕儿和慧痴师侄找人。待会儿你自行去挑选十名身手出众、头脑灵光的弟兄,随你一同留下。记得更换着装,连军中兵械也不可使用。今次之事乃为师的个人决策,与朝廷无关,身处异族是非之地,务必把握各中分寸,切不可落人口舌,引起家国纷争。” “子理谨记师父叮嘱,定不会让师父失望!”小伙转而又向东方燕和慧痴抱拳道:“在下谭纶,见过东方师妹、慧痴师弟。”慧痴双手合十,恭敬还礼;东方燕随意拱了拱手,很是敷衍。 是夜,梁竦彻夜难眠。 次日清晨,拔营南回。 临别之际,梁竦百味陈杂,难以言说的目光分别凝视东方燕、慧痴和十名他亲手调教出来的精兵,最后落到爱徒身上,张口欲言,欲言又止,拍着爱徒肩膀,心有千言万语,出口仅剩六个字:“为师等你回来!” “嗯!”谭纶重重点头。 梁竦的情义全在六字之中,谭纶的心意全在点头之中。 当六千兵马尽数消失于视线外,谭纶轻吐浊气,调整心绪,笑问道:“东方师妹接下来有何打算?” 东方燕漫不经心地答道:“还能有什么打算,找呗!” 谭纶道:“在下有些浅见,不知东方师妹……” “有话就说!”东方燕毫不客气地打断道,“最讨厌别人说话文绉绉还吞吞吐吐的!” 慧痴不合时宜的圆场道:“谭师兄莫要见怪,东方师姊就是这性子,有些心直口快,其实她的心地还是很善良的。” 东方燕秀眉上挑,喝道:“要你多嘴!” “世人千千万,又有几人能做到东方师妹这般的真性情?”谭纶轻拍慧痴肩膀,温和一笑,指着黄岗梁的东南方说道:“当日中原群豪正是从这个方向突围而出的,师叔他们也是在这一带与群豪失散的。找遍整座黄岗梁不见师叔他们的踪迹,那么师叔他们很可能已经突围了。从地形和当时的情形判断,往东突围的可能性最大,所以东边才是我们接下来重点寻找的方向。东方师妹以为如何?” 东方燕心里已经认同了谭纶的说法,口吻依旧冷淡,道:“那就走吧!” 墨烟海单人独弈,分执黑白,落子有声。 风萧兔起鹘落,腾跃无风,落地无声,道:“宗主,朱厚熜退兵了。” “阿寒如何了?” “失手了,被一匹马耍的团团转。” “叫他回来吧。” “是。” “月儿找到了么?” “没有。” “阿勒坦在做什么?” “土默特部济农病危,阿勒坦带着杨断北回土默特本部了。” “林复呢?” “已回西河庄。” 墨烟海左手执黑,凝视乱局,耗时思虑,迅捷落子,啪一声脆响,道:“是时候走下一步棋了。” 东方燕、慧痴、谭纶等一行十三人,转道黄岗梁以东,寻找数日无果。 这日正午,骄阳当空,一行人围坐林荫,充饥解渴。唯独东方燕心绪烦躁、坐立不安,看谁都不顺眼,见慧痴盘坐合十,潜心默诵经文,上去就是一巴掌。 慧痴揉着小光头,一脸茫然,满眼无辜,道:“阿弥陀佛,不知小僧犯了什么错,又惹恼了东方师姊?” “念经念经一天到晚就知道念死人经!”慧痴越是茫然无辜,东方燕越是邪火腾腾,“念经能念出你师父来吗?” “嘿嘿嘿……!”诡异瘆人的笑声响彻林间,谭纶等人急忙起身,紧握兵刃,环视周遭,唯闻怪笑铺天盖地,不见丝毫异常踪影。 东方燕吓得头皮发麻,浑身发软,连拔剑的勇气都丧失了。这是一道能令她噩梦连连、惶恐度日的声音,在她听来与其说是笑声,不如说是鬼叫。 “念经当然能念出师父来了!为师的乖徒儿,想死为师啦!嘿嘿嘿……!”话音未落,一道红影从天而降,正是熎焱。黄岗梁一役,他内力几近耗尽,伤势却不重。因他所习功法的特殊性,至多三日便需汲取处女精血,所以稍作休整便匆匆外出。接连数名无辜少女遭其毒手后,无意中发现了东方燕一行人,于他而言实属意外之喜。 谭纶拦下正欲持械出手的同伴,他师从梁竦,眼力不俗,看出来人绝非易与之辈,贸然出手必吃大亏。拉过六神无主的东方燕,躬身抱拳,道:“敢问阁下如何称呼?突然到访,有何见教?” 熎焱置若罔闻,狭长双眸精光奕奕,眼中唯有东方燕一人。伸出干枯如皮包骨的大手掌,轻轻招手,道:“乖徒儿,快到为师这里来!” 东方燕目光涣散,颤抖如筛糠,张口不出声,喉头干涩,心乱如麻。若非亲眼所见,很难相信这样一位被吓得肝胆俱裂的少女和无端发泄邪火、肆意打骂他人的刁蛮姑娘会是同一人。 熎焱手掌顺势翻转,一股劲急热浪螺旋而出,卷中一名身形健硕的壮汉,滴溜溜地转到了他的面前。不待壮汉回神,熎焱的手中多出了一个血淋淋的心脏,兀自还在跳动,以肉眼可见之速萎缩枯竭,最后化作一团焦炭,再随手丢弃。 壮汉低头看到自己的胸口开了一个大血洞,那颗心脏正是他的,感受到剧痛的同时也是他咽气的时候,来不及发声惨叫就已倒地,双眼暴睁,一脸的不可思议。 谭纶倒吸凉气,冷汗涔涔,他知道来人了不得,却还是远远低估了熎焱的实力,暗自惊骇道:“太厉害了,怕是连师父也不是这人的对手吧!”他挑选的十人都是久经沙场的精兵,见惯了血肉横飞的场景,如这般狂暴酷烈的杀人手法还是第一次见到,个个吓得面无人色,连兵械都把握不稳。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慧痴闭目合十,一个劲的重复着佛号,盼望着佛祖能显灵,等到睁眼的时候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东方燕直接瘫倒在地,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见到熎焱用此法杀人,但心中的骇意甚至超过了第一次。 “嘿嘿嘿……!乖徒儿,为师的武功厉害吧!”熎焱一脸得色,再次向东方燕招手。 “你们快带东方师妹和慧痴师弟走!”谭纶再不愿见同伴受难,挥刀而上,主动出击。 “找死!”熎焱随手拍出一掌,劲力要明显强于先前。 谭纶不敢硬接,疾变身形,炽热掌风从肋下擦过,留下一片火辣辣。众人这才回过神,扶着东方燕和慧痴落荒而逃。 “小子倒还有两下子!”熎焱催加劲力,连出两掌。谭纶使尽浑身解数仅避过一掌,只好横刀硬接第二掌。钢刀遇到炽热刚猛的掌风,瞬间扭曲变形,反弹而回,如一块烧红的烙铁重重砸在了谭纶的胸口上,当场喷血,飞跌而出。 熎焱不屑谭纶生死,径自扑向尚未逃远的东方燕。以为能手到擒来,不料一股不同寻常的劲风骤然斜向冲来,急忙变招出掌,嘭一声响,他稳稳落地,而对面之人疾退数步才得以稳住身形,且嘴角挂血。 东方燕余光所及,妙目顿放光芒,兴奋喊道:“炑姨!”快步上前,关切问道:“炑姨你怎么啦?受伤了吗?要紧吗?”沐炑微笑摇头,擦拭嘴角血迹,道:“我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东方燕悬心得慰,一面环视周遭,一面问道:“炑姨就你一个人吗,我爹他们呢?” 熎焱本想趁胜追击,闻言心中咯噔,暗暗凝神戒备。 沐炑轻拍东方燕肩膀,指着气息虚弱的谭纶道:“你们先把这位小兄弟扶起来。” “嗯,好!”有了沐炑撑腰,虽不能尽数消除东方燕心中的骇意,但也令她底气大增,很是乖巧地把谭纶扶到了沐炑身边。 “啧啧啧……!”阅女无数的熎焱眼珠转动,上下打量沐炑,丝毫不掩贪婪之情,“长得一般,年岁也不小了,这般年岁还是处子之身倒是少见,更难得是还有一身雄厚的内功!若是得了你的处女精血,少说可增本堂主三载功力!” 年过三十的沐炑从未行男女之事,当众被人说破隐晦,又羞又怒,恨恨盯着熎焱,道:“燕儿,你们先走!”盛怒之下,言语失当,变向承认并无底牌的事实,出口即后悔。 “嘿嘿嘿……!”熎焱再无顾忌,双掌齐出。 “快走!”沐炑五指结印,昂然迎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章 班荆道故14 广袤无垠的旷野上,一匹通体黑亮的神驹载着二人稳稳前行。 梁筠竹一派轻松,满面笑意,道:“正阳哥哥,那边有片林子,我们去那里歇息一下可好?” “当然好啊!”萧正阳抖了抖缰绳,黑龙即会意,加快步伐。 甫到林外,萧正阳耳闻林中有异响,快速翻身下马,并示意黑龙觅地隐身,拉着梁筠竹徒步潜行入林。透过草丛缝隙,他看到二人正绕树激战,其中一人身着红袍,身法诡异,掌法霸道,掌风所到之处,草木焦枯;另一人是名女子,明显身上有伤,固然招式精妙,却无法发挥其真正威力,落尽下风。再一细看,那名女子极为熟悉,稍作回想,身子一震,“炑姨!” 梁筠竹最先看到的是东方燕及其身旁的慧痴,劫后再见,倍感欢喜;然后注意到了激战中的沐炑,既喜且忧;剩下的人都不认识,没能见到公冶世英,颇为失望。正欲开口,分享心中喜忧,却听萧正阳轻声说道:“筠儿你先躲在这里,我没叫你,千万别出来!”于是点头道:“嗯,知道了。” 萧正阳绕着草丛无声潜行,来到一处适合突施奇手之地,全神贯注,静待时机。少顷,无有察觉的红袍人果然将后背卖给了他,精准把握时机,蓄势已久的劲力瞬间喷发,血舞刀直拊后心。 熎焱连下重手,迫得沐炑已无还手之能,胜利在望。忽觉背后有异,中途变招闪身,应变之速不可谓不快,但仍有些许劲力透体而入,内息运转颇受影响。 萧正阳奇袭未能功满,再接再厉,连出三刀,分攻上中下三路,一气呵成,快如迅雷。 熎焱本就功力未复,与沐炑一战消耗不少,又受偷袭,失了先手,迫得攻守失衡,连退九步,胸口衣衫被剌出一道长长的破口。厉声锐啸,全力拍出一掌,震退对手的同时,顺势后移数丈,直接跳出战圈。情急之下的全力一掌,使得内息乱上加乱,强行咽下涌到喉头的鲜血,一面不动声色暗作调理,一面紧盯那柄红光暗涌的大刀,道:“你是薛恒?嘿嘿嘿,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他与薛恒仅有一面之缘,仓促间交手数招。 萧正阳头戴帷帽,不见真容,而今战力堪比巅峰薛恒,二人功法一脉相承,又同使血舞刀,被不熟悉之人错认,也在情理之中,便模仿薛恒的口音说道:“若未尽兴,尚可再战!” “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嘿嘿嘿……!”熎焱拂袖而去,只留阵阵回音。 “恒哥!”沐炑低声呢喃,早已哭成了泪人儿。 萧正阳摘下帷帽,收起血舞刀,向沐炑恭行跪拜大礼,郑重其事道:“阳儿拜见炑姨!”沐炑与薛恒既无夫妻之名,也无夫妻之实,但在萧正阳的心目中,早已把沐炑当作了真正的叔母。 “好孩子,快起来,让炑姨好好看看!真的是长大了!”沐炑泪中带苦,笑中带甜,他并不意外帷帽下人的不是薛恒,不仅体型不像,身上的气息更是截然不同,凭着这股气息,就算闭着眼她也不会认错人。轻抚着萧正阳面上的触目疤痕,心疼落泪,“好孩子,委屈你了,这些年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萧正阳热泪盈眶,笑着摇头,点点泪珠被甩得飞起。稳了稳情绪,冲着草丛喊道:“筠儿,出来吧!” 梁筠竹早就想出来了,腾的钻出草丛,莲步飞快,向沐炑敛衽作礼,道:“筠儿见过炑姨!” “筠儿?”沐炑颇感意外,“难怪先前不见你这小丫头,原来是和阳儿在一起呐!” 梁筠竹腼腆一笑,偷偷望了眼萧正阳。 东方燕跟着上前行礼,道:“燕儿见过炑姨,多谢炑姨救命之恩!” 沐炑调侃道:“哟,从来不讲道理的小丫头片子,居然也会有向人道谢的时候,真是稀罕呐!” “哼!”东方燕佯装生气,冲沐炑扮了个鬼脸,转头兴奋叫道:“小白!” “疯子!”萧正阳先前并未认出东方燕,一如初见梁筠竹时那般,通过相互间的对话,猜也能猜到了。 东方燕脸色倏然一变,一拳打在萧正阳肩头,毫不客气地斥道:“臭小白笨小白,你总算舍得回来啦!你可知道这些年我们想你想得有多辛苦?” 萧正阳眯眼望着一脸跋扈的东方燕,鼻头发酸,心口温暖,还是原来的脾性,还是熟悉的味道,这一切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改变,动情道:“我也想你们想得很辛苦!” 东方燕妙目蒙雾,上撅的小嘴变成了下瘪,忽地背过身,她还有很多话想说,又一个字都不敢说,生怕说着说着就哭了。 这一幕深深打动了梁筠竹,轻轻地抽了抽鼻子,绕到东方燕面前,亲昵叫道:“燕儿姊姊!” “筠儿妹妹!” 二女四手相握,劫后重逢,倍感亲切,。 沐炑左顾右盼,未见想见之人,问道:“阳儿,就你和筠儿两个人吗?恒哥呢?”表现出的情状与东方燕先前见到她时如出一辙。见萧正阳面露黯然,心头跟着一紧,隐觉不妙。 萧正阳翻转手中血舞刀,默默凝视,见刀如见人,良久才涩声道:“恒叔他……已经不在了!” 沐炑眸中的期盼和光华慢慢淡去,面色渐趋平静,缓缓从萧正阳手中接过血舞刀,见刀如见人。叮一声轻响,泪水划过面颊,滴落刀上。突然,她抱着血舞刀跑了,头也不回地跑了。 “炑姨……” 萧正阳拦下二女,道:“让炑姨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谭师兄、谭师兄……”慧痴急促的呼叫声,终于让萧正阳等人注意到了奄奄一息的谭纶,赶紧运功疗伤,生生把人从阎王爷手中拉了回来。 谭纶用性命和行动打消了东方燕对他的轻视和敷衍,并赢得了感激和敬佩。 翌日初明,沐炑抱着血舞刀归来,满面憔悴,双眸红肿。 接下来的三天,为照顾谭纶的身体和沐炑的情绪,一行人一直留在林中。三天后,东方燕再也忍不住了,问道:“炑姨,我爹他们怎么样了?现在人在哪里?”这也是梁筠竹迫切关心的问题,她是从东方燕口中得知梁靖等人遇险失踪的消息,为此还偷偷哭了好几次。 沐炑一想到自己为了个人的儿女情长竟忽视了兄长和好友们的生死行踪,深感自责,道:“那日突围前林盟主、古先生和东方师兄三人共同牵头,拟定了一套完备的突围计划,得到了一致的认同,纷纷觉得此计划天衣无缝,结果却还是着了鞑子的道,死伤极其惨烈!我和兄长、明日师兄、阿靖师兄、无了师兄、信义师兄在突围时与大队失散,被困万军之中,本以为必死无疑,不想在混战中我们六人掉入了一道直通黄岗梁外围的沟谷。沟谷地势低下,还有鞑子埋伏其中,我们只有六人,且个个疲累不堪,这是我们的劣势;但我们同样还有一些优势,沟谷狭长,鞑子的军阵无法展开,人少力量小却更灵活目标更小,加上正值深夜,视线受阻。于是我们就充分利用这些优势,冲到了黄岗梁东面的外围,但等待我们的还是千军万马。当我们再次以为必死无疑时,鞑子军阵忽然出现大乱,我们六人也跟着被冲散了。后来,我侥幸逃生,却也身负重伤,待伤势稍有好转就立马出来寻人,阴差阳错,兄长们没找到,碰到了你们几个小家伙。” 藏身山洞的日子是难过的,公冶世英每天不仅要觅食采药,照顾黑袍女子的饮食起居;还要时时刻刻为安全问题担惊受怕,无法预测凶残的强敌会在何时突然杀出;以及忧心东方燕等人的生死安危,且这份忧心与日俱增;他是一个酷爱以说话的方式取乐的人,朝夕相处的人不仅不陪他聊天解闷,还抵制他自言自语,一天到晚大眼瞪小眼,日子自然过得无趣。就这样在诸般烦恼的困扰下,苦熬了半月时光,本就瘦弱的他,变得愈发清瘦。 期间,黑袍女子得公冶世英尽心照拂,外伤恢复良好,已无大碍,每日的换药和不定时的解手,是困扰她的两大难题之一。 另一个难题也是公冶世英所大惑不解的地方,明明外伤已无大碍,为何还整日气虚力乏、萎靡不振?其实黑袍女子不光受了外伤,还有严重的内伤。这也不能完全怪公冶世英医术不精,黑袍女子所表现出的态度何止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话说回来,公冶世英的功劳还是挺大的,若非有他及时止血,纵使黑袍女子有再扎实的底子、顽强的毅力,也休想活命。 是夜,浅睡中的黑袍女子忽然身子一凛,沉寂多日的丹田迎来了久违的跳动,这是一个非常利好的征兆,标志着她的内息运转开始回归正轨。端正坐姿,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这股方才觉醒的弱小真气,游走全身各脉络,积少成多,疏通淤结,修复损伤。直至天明方才收功,轻吐浊气,明显感受到了呼吸的顺畅。 到了第五天晚上,她已经能够完整的运转大小周天,这就说明内伤恢复已半。 黎明,洞外传来了铺天盖地的啪嗒声,天上竟罕见地下起了滂沱大雨。黑袍女子收功起身,手握古朴弯刀,缓缓伸向公冶世英的咽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章 班荆道故15 黑袍女子的目光在闪烁,眼中的杀意再无往日的纯粹和坚定,不借助外物的情况下自己是看不到自己的眼神的,没看到即是没有的事情;心旌在摇曳,那种稳如磐石、硬如精铁的心智已在不知不觉中慢慢软化,人生无常、起伏不定心境难免会随之波动;握刀的手垂下了……对此,她再无自欺欺人的借口可找。 借口!她从来都只找弱点、找突破口、找机会……何曾找过借口? 她素来行事果决狠辣,不会为任何人事物而拖沓徘徊、犹豫迟疑,更不会心慈手软、手下留情。在她看来,所谓的人性,不过是世人对自己的愚蠢、懦弱、无知……冠以的冠冕堂皇、无聊虚假的借口罢了。直到现在,她依然这么认为,但并没有这么做。 她再次举刀,她要亲手破除自己的心魔…… 她准备俯身出洞,熟悉的叫骂声迫使她重新回洞。 天亮了,雨未停。 狭小的山洞又闷又热又潮,如同南方的夏天,直教人心烦意乱、头昏脑涨。 公冶世英忍无可忍,一头扎进雨幕中,宁可直接被无情的冷雨肆意地拍打侵淋,也不愿忍受软刀子带来的磨人之苦。 很多人在很多时候都会出现他这样的心态,宁可经历别的某种痛苦,也不愿忍受眼下的折磨。可真当如愿转换了,又开始后悔了。 现在的公冶世英就是最好的例子,淋了雨,吹了风,受了冻,浑身湿哒哒的,头昏脑涨没了,咳嗽喷嚏来了。谁叫他的身子骨如此弱不禁风呢,说不定用不了多久,感冒后的头痛就找上门了。正欲重回洞中,忽如其来的爽朗笑声,令他心头一紧:“唉,我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硬着头皮侧目望去,来人手持油纸伞,身着粗布,光头锃亮,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看不出确切年岁,笑容灿烂真挚,还有些憨态可掬,满满的亲和力,笑问道:“小兄弟可要伞?”公冶世英同样报以灿烂笑容,反问道:“把伞给了在下,阁下该如何遮雨?” “出家人慈悲为怀,以助人为乐。” “阁下是出家人?” “不像么?” “见过大师。” “呵呵呵……小兄弟客气了。”来人手腕一转,油纸伞如竹蜻蜓般转飞而来,划出一道优美圆弧,稳稳落到公冶世英跟前,伞柄撑地而不倒,伞面兀自旋转良久,缓缓倾倒,晃动两下归于平寂,与此同时雨停了。 “大师果然是得道高僧,舍己为人之举,连上苍都被感动了!” “呵呵呵……小兄弟心思活络、能言善道,不愧为公冶忠义之子。” 公冶世英心中咯噔,快速从承认与否认中作出抉择,抱拳道:“敢问大师尊号。” “不才笑罗汉。” “久仰、久仰!”公冶世英嘴上应付着,心下暗暗叫苦不迭:“祖、父二代皆与无为教仇隙甚深,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而今狭路相逢,如何肯轻易放过小爷?这笑罗汉虽称不上大高手,但要对付小爷,不费吹灰之力啊!当好生想个法子才是……” 阵阵咳嗽声打断了公冶世英的思绪,一名瘦骨嶙峋、满面病容的怪人进入到他的视线中,时而低声轻咳,时而剧烈重咳,很容易就给人一种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不堪一击的错觉。 铛一声响,铁石相撞,火星四溅,又出现一人,生得人高马大,手中禅杖杵石指天,皮甲覆面,仅露一双满是凶光的眸子。 这三人不是别人,正是隶属无为教死水堂的笑、病、铁三大罗汉。 笑罗汉只会一种表情,那就是笑,无论高兴快乐、郁闷气愤,还是心平气和、无悲无喜,他总是笑容满面。他是怎么做到笑对一切的呢?源自于少年时代的一次受伤,面部遭到重击,致使肌理受损,只能做出笑这么一个表情。他本来就爱笑,起初的时候觉得这也挺好,还能增加己身的亲和力,便刻意往这个方向发展。爱笑多笑是好事,然过犹不及,太过频繁的放声大笑,经长年累月,对心脏的不良影响逐渐显现。伤病使然加上多年养成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再想改变,谈何容易。 病恹恹的病罗汉并非天生带病,恰恰相反,早年间他生得很是精壮。十六年前的一天,他奉命偷入天元城,与公冶忠义正面遭遇,被一剑刺穿肺腑。后得救治,保住了性命,也留下了难以治愈的病根,常年与剧咳相伴,体质每况愈下,功力不进反退,各中苦恨,难以言表。 跟这两位相比,铁罗汉无疑是幸运的。当年在天门客栈的那一战,水寒舞动蛇形长剑轻松破开他的层层防守直取门面,眼看着一颗鲜活的头颅就要四分五裂,贵巧不贵快,一条横空出世的木凳亘在了剑和脸之间。木凳化作木片,铁罗汉面皮开裂。他本来就长得难看,添上纵横交错的满面伤疤后,就远远超出了难看的范畴,简直就是恐怖,所谓的地狱恶鬼想来也不过如此吧。至于这条木凳,跟萧正阳有些关系,他当时被水淼震飞,正好撞上了一条木凳。 半年前,三人无意中碰到了一位性格古怪、医术高超的老者,答应治疗他们所患的伤病,条件是一把古刀——九彩雁翎刀。 黄岗梁之战落幕,各方势力相继撤离,得半月将养的三人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外出寻刀。漫无目的地游走数日,于前一晚来到了公冶世英和黑袍女子藏身地附近。黎明天降大雨,扰乱了三人的清梦,性格暴躁的铁罗汉当即破口大骂。刚好被正欲出洞的黑袍女子听到,她这一身伤就是铁罗汉等人造成的。 黑袍女子明知洞外有异,却不阻拦公冶世英出洞透气,有两个目的:一、她并不确定铁罗汉等人是否还在附近,用不知情的公冶世英去试探再好不过;二、如果还在,可借他们之手除去公冶世英,以此法消除心魔的效果不比亲自动手,终归聊胜于无。 通过笑罗汉,再结合形貌,公冶世英很容易就猜到了另外两人的身份,再一深思,更是对黑袍女子腹诽连连。雨一下他就醒了,因为还没睡够所以就懒得动弹,正好黑袍女子又要举刀杀他,那就更不敢动了。结果黑袍女子不仅没动手,还打消了出洞的念头,他耳力不及人,脑子可灵光的很,料定其中必有蹊跷。由于忍受不住洞内的闷热潮湿,一时忽略了这一点,贸然出洞,引来笑罗汉等人,悔之晚矣。 病罗汉道:“笑面虎,你跟这小东西废那么多话作甚?咳咳咳……直接咳咳咳……直接结果了事咳咳咳……!就当是咳咳咳……就当是本尊者吃苦多年的利息咳咳咳……!” 笑罗汉道:“这小东西来头不简单,还是带回去让教主他老人家定夺吧,说不定以后还能派上大用场!” 铁罗汉道:“刀仁、剑成这俩老小子早死翘翘了,萧栋杰和公冶忠义同样也没能落得一个好下场,薛恒生死不明,就算不死估计离死也不远了。当年风光无两的师徒六人,只剩下个东方明日……不对!听说东方明日跟他那几个狐朋狗党也失踪了,八成也是小命不保了。这么说来,这小东西还有个狗屁来头!” 笑罗汉道:“你忘了小东西的外祖是谁了么?” 铁罗汉恍然大悟,拍着脑门道:“吴谦!” 病罗汉道:“咳咳咳……管他什么吴谦李谦还是张谦咳咳咳……小东西的命本尊者今天是收定了咳咳咳……!” 铁罗汉道:“病老鬼你也别激动,俺老铁觉得这次是笑面虎说得对!” “哼!”病罗汉拂袖侧身,顾自剧咳。 笑罗汉道:“来日方长,只要有这小东西在手,病老鬼你还担心不能报仇?” 病罗汉不为所动,依然固执己见。 三人旁若无人的兄弟争雁,对话中包含了大量信息,听得公冶世英心惊肉跳、腹诽连连,一面疾思对策,一面又装作若无其事,随手拔了根狗尾草,甩了甩上头的水渍,叼在嘴里。 笑罗汉转过话头,对看似无所事事的公冶世英道:“小兄弟……” “别!千万别!小兄弟听着怪别扭的,还是小东西听着顺耳!”公冶世英等得就是这个结果,只要不是当场翻脸动手,那就还有大把的周旋余地。嘻嘻一笑,一改先前的恭顺,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这是他惯用的无赖伎俩之一,负着手抖着腿,道:“小爷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就是乖乖跟你们走,省得受皮肉之苦之类的废话,你们说着不烦,小爷听着还烦呢!” “那……” “那什么那?”公冶世英再次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笑罗汉的话,“走吧!”说着,负手转身,当先而行,心下默念:“一二三……” “等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章 班荆道故16 铁罗汉有勇无谋,被搞得一愣一愣,他杀过很多人,也抓过很多人,这么主动的被抓者还是头一回见;病罗汉低咳连连,阴鸷的目光闪烁游弋,同样没猜透;三人中心思最为缜密的笑罗汉也有些吃不准公冶世英葫芦里卖的药,忖道:“小东西的家世摆在那里,还有一颗七窍玲珑的心,要说真没一点底牌,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我三人纵横江湖数十载,位列本教十八罗汉,若被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戏耍,这面子可就丢大发了!” 公冶世英打着哈欠道:“困死小爷了,你们要是再不走小爷就找地方睡回笼觉去了!” 笑罗汉负手仰面,灿烂笑容下是满满的自信,道:“出来吧!” “这场雨下得真不是时候,不仅扰了小爷的清梦,连个坐得地方都找不到!”公冶世英知道对方没这么好骗,也知道对方在虚张声势,置若罔闻,兀自碎碎念,寻找着能够落座的干燥之地。 但铁罗汉不知道,以为笑罗汉真的有所发现,大喝一声,舞动禅杖,一方大石分作四瓣,分击四不个不同的方向,试图以此迫出隐藏之敌。 笑罗汉心下暗叹,变故太快,根本来不及阻止。同样暗暗惊叹的还有公冶世英:“不会吧!这也太巧了吧!”因为其中的一块碎石砸落的位置正是他和黑袍女子的藏身地。 碎石应声中开,现出一柄色彩斑斓的古朴弯刀,标志着公冶世英苦苦酝酿的计划付诸东流。 “九彩雁翎刀!”笑、病、铁三人齐齐惊呼。 傻人有傻福,这是公冶世英和笑罗汉共同的心声。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笑、病、铁三人收获意外之喜,情难自禁,各展所能,纵身而上。 黑袍女子右手持刀,左手外张,三枚黑色飞镖分射三人,也不管结果如何,贴地一滚,斜向蹿出。尚不足丈便觉一股遒劲罡力拊背而下,左有轻薄柳叶刀,右是锋利精钢爪,避无可避,唯有硬抗一途。扭身出刀,叮一声响,星火点点,禅杖上的钢环又被削去一个。黑袍女子更不好过,伤势未愈,气力未复,仓促硬抗,被震得半身酸麻,弯刀险些脱手。不待缓气,刀爪齐至,左支右绌,顾此失彼,挡下柳叶双刀,右臂被精钢爪剌中,深可见骨,触目惊心。疼痛使她迟缓,眼睁睁看着腹部被禅杖砸中,飞跌而出,落地不消后劲,划出三丈有余,血挂嘴角,旧伤撕裂,再添新伤。 狂风暴雨般的连绵杀招,压得黑袍女子毫无还手之力。公冶世英并未趁机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而是屏气凝神紧盯场内局势变化,右手伸入左袖之中,握着一截平平无奇的短棒,静待良机。 咔一声脆响,这是骨头断裂的声音,黑袍女子的小腿被铁罗汉生生砸断。牙齿都咬碎了,愣是没有叫出声;纵使四肢难全,亦不能令她消减分毫斗志,何等硬气。 铁、病、笑三人同时高高跃起,分取黑袍女子各大要害,大局已定,生死顷刻。 千钧一发,嘭然声响,胜券在握的铁、病、笑三人莫名惨叫倒地,浑身插满了细如牛毛的银针。 公冶世英二话不说,用他单薄瘦弱的身体毅然扛起奄奄一息的黑袍女子。步子尽可能地做到更大更快,明明已经倾尽了所有,两侧的物事却还是缓缓倒移。高强度的运动令他忘却了时间的流逝,虚浮的双脚已不受他大脑的控制,脚深脚浅,时重时轻,任性的循环着。 上变下,横变竖……公冶世英抱着黑袍女子在翻滚,不时有硬物磕到他的背脊。他记得在合上沉重的眼皮前,听到的是道道粗重的呼吸,看到的是片片模糊的重影。 宁城,素有“千年古都,山水宁城”之称,明初为大宁府军政中心,乃朱元璋第十七子宁王朱权藩地,后改大宁卫。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朱明王朝的版图上,而今则属鞑靼,依然生活着大量的汉民。 公冶世英在阵阵剧痛中醒来,吃力睁开眼皮,茫然四顾,黑袍女子正静躺在他的身旁,面色灰败,气若游丝。二人同处一辆晃得厉害的破板车上,受一匹劣马牵引。驾马之人背对二人,看不到容貌,身形健硕,着装兼具汉蒙,应是名男子。 公冶世英挣扎起身,牵动背部伤痛,不由叫出声。驾马之人闻声回头,急忙勒缰,喜道:“你醒啦!”帮着搀扶坐起。 “是阁下救了在下二人?”公冶世英暗暗打量这人,年岁与己相当,生得棱角分明,年虽不大气度不凡。 “谈不上救,碰巧经过,便搭了把手。” “多谢阁下救命之恩!” “区区徒手之劳,不必言谢!我叫李成梁,家住辽东铁岭卫,你怎么称呼?可是大战无为教和鞑靼六部才受得伤?”一派坦荡,言辞利索,最后一问带有多种情绪,羡慕、敬佩、遗憾、好奇、向往。仗义之举加上爽快脾性,深合公冶世英胃口,感观好上加好,坦诚答道:“在下公冶世英,家住古北口天元城。” 李成梁剑眉一轩,道:“天元城,又姓公冶,不知你和上一任武林盟主公冶忠义公冶盟主是何关系?” 公冶世英颇感吃惊,忖道:“怎么又跟我爹有关系?不过看这人的样子,不像是仇人。”于是如实作答:“惭愧,正是家父。” “你真的是公冶盟主之子?” “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哈哈哈……太巧了、太好了!”李成梁见公冶世英不解,又看了眼生命垂危的黑袍女子,道:“他伤势严重,不容耽搁,我们边走边聊!” 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公冶世英从中了解到李成梁出身将门世家,祖上多代皆任职于铁岭卫,其父李泾为指挥佥事,正四品武职,十多年前得受公冶忠义救命之恩。李成梁心有壮志,盼着有朝一日能成为一名骁勇善战的名将,上报家国,下安黎民,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听闻数十万中原武人大战无为教和鞑靼六部于黄岗梁,热血澎湃,背着家人偷跑出来,孤身一人不远千里赶赴黄岗梁。可惜等他赶到时,大战早已落幕,只好失落折回,巧遇负伤昏死的公冶世英和黑袍女子。 畅聊小半日,来到一处医馆外,李成梁背着黑袍女子入内救治,公冶世英手脚并用,随后跟上。 数日后,黑袍女子伤情趋稳,已无性命之忧。李成梁离家日久,念及父母忧心,道别离去,公冶世英相送十里,约定再见。 夏去秋来,在公冶世英和医馆众人的共同照料下,黑袍女子伤势恢复良好,除了腿伤其他都痊愈了。公冶世英以己度人,换位思考,他自幼体弱,躺在病榻上的经历多了去了。养伤养病是一个道理,其中的单调乏味、苦闷无奈他再是清楚不过了,想着黑袍女子固然冷若冰霜,耐力不凡,终归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也会枯燥寂寞。于是找各种借口同黑袍女子说话,讲他的生平经历、见闻轶事,有些是真人真事,有些是胡编乱造,有些是真假参半,即便从未得到回应,他依然乐此不彼,不仅习惯了这种自言自语式的聊天方式,还从中体会到了无穷的乐趣。 长久以来,黑袍女子的生活都是没有色彩的,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枯燥寂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体是不知不觉中吧,习惯了有个人在她耳边不停念叨,讲着各种自认为有趣滑稽的故事。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公冶世英双手插袋,哼着小曲,兴匆匆地跑向医馆,在拐角处险与一位年轻小伙撞满怀,致歉道:“抱歉、抱歉,在下鲁莽了!” 小伙相貌俊美,面带自信笑意,腰悬三尺长剑,极是出类拔萃,云淡风轻道:“无妨。”留下二字,径自而去。 公冶世英望着远去的背影,低声念道:“好俊俏的公子哥,我一个堂堂男子汉都有些心动了!”回去后当笑话将这件事说给了黑袍女子听,从不搭腔的黑袍女子竟破天荒开口了:“下次见到他,绕着走!”这话一出口,不仅公冶世英惊讶不已,连她自己都都不敢相信。 公冶世英脱口而出道:“你认识他?” 黑袍女子轻闭双眼,再不言语。 是夜,公冶世英辗转难成眠,总感觉有些乖乖的,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次日早早起床,照例端着清粥汤药去敲黑袍女子的门,许久不见应答,便推门而入。 人走了,没有留下任何属于她的东西,没有带走任何不属于她的东西。 公冶世英怀揣着一颗空落落的心,问遍医馆所有人,无人知晓。他明知道走了就不会回来了,仍旧在医馆足足待了半月。然后,他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东方明日、东方燕等人的行踪安危一直是困扰他的大难题,可他又什么都做不了,不添乱就算出力了。他想到了追凶报仇,不由自嘲一笑。他又想到了回天元城,或者开封,于是购置了马匹,补充了行囊,当踏上归途,又不想回了。漫无目的绕过努鲁儿虎山,进到辽东地界,以每日十里的进程晃荡在茫茫天地间,一晃就是一个多月。 农历十月的辽东,寒风呼啸,公冶世英仰头呆望着随时都有可能落下鹅毛大雪的灰色苍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莫名的灵光,破口骂道:“奶奶的!小爷我这是撞了哪门子邪?好好的家不回,在这劳什子鬼地方吹风受冻,算个鸟回事啊!”当即打马加速,往南而去。 行不足里,一物从天而降,声势惊人,截断去路。马匹受惊,人立嘶鸣,公冶世英跌落在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章 班荆道故17 金灿灿的转生轮回杖入地逾尺,其上钢环兀自跳动,叮当作响。 “哼!”铁罗汉腾身落地,虎虎生风,愤愤拔出禅杖,喝道:“小东西,这次看你往哪跑?”话音未落,朗笑声和咳嗽声随即响起。公冶世英暗暗叫苦不迭,心念急转,直接亮出了底牌,手握一截半尺短棒。铁、笑、病三人见之变色,吃一堑长一智,分立三方,以防再次同被暗器击中。 人不可貌相,物件也是同样的道理。看似毫不起眼的半尺短棒,有着极是不凡的来历,乃宗师级巧匠青梅子得意之作。原理与火铳相似,都是利用炸药的爆炸来弹射物件,不同的是一个弹射的是钢珠,一个是数以千计的牛毛针,钢珠射程远,牛毛针覆盖面广,且生有倒钩,制造更困难。平常用油纸包裹,防止受潮或直接被水浸泡。公冶世英嫌弃原名拗口难记,改称为“马蜂窝”,倒也贴切。如此宝贝,自然少见,他拢共也才得到三支,每支只能使用一次,以防万一,出门时带了其中两支在身上。 铁、病、笑三人是切身体会过“马蜂窝”的威力的,险些丧命。虽说当时一心扑在黑袍女子的宝刀上,没有防备,但他们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就算是有防备,他们也躲不开,更挡不住。 公冶世英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还有让强敌忌惮的资本,只要有资本,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忧的是二次使用已没有出其不意的效果,三人拉开散立,且没有帮手牵制,能击中一个已经算是好运气了,能击中两个那简直就是鸿运当头,击中三个是绝对不可能的。从本质上看,解决一个或两个和一个没解决是一样的。 铁、病、笑三人再一次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不同之处在于谁也不急着出手,连早前一直嚷着要杀之而后快的病罗汉也是低咳不语。 公冶世英心头冒出了两个疑问:“先前他们在暗小爷在明,却只是拦路而不是直接向小爷出手,这是为何?以他们之能挡不住‘马蜂窝’,但赶在小爷发射‘马蜂窝’之前将小爷制住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为什么不这么做呢?”他心思玲珑,稍一深思即明了:“他们担心小爷还有后手!他们还想活捉小爷!太好了!”想通此节,底气就更足了。察言观色,结合前后,他发现三人间也并非铁板一块,料定私下里相互间不乏争执猜忌。笑罗汉心思缜密,铁罗汉行事鲁莽,病罗汉私心最重,快速作出决定,锁定目标,冲着笑罗汉嘻嘻一笑,抱拳道:“恭喜大师、贺喜大师!半年不见气色是愈发红润了,看样子这段时间的日子过得是相当滋润呐!” 瞥见病罗汉闻言侧目,笑罗汉暗暗腹诽,道:“本尊者名号带‘笑’,无一日不是红光满面!” 公冶世英席地而坐,一派玩世不恭,道:“明人不说暗话,这里也没外人,大师就别说这些场面话了,好歹在下也曾帮过大师您!”此言一出,不仅是病罗汉,连铁罗汉也讶异侧目。 笑罗汉心中咯噔,不改灿烂笑貌,道:“小兄弟聪慧过人、口齿伶俐,不过这样就想离间我等三人,也太是小看人了,我等三人好歹也一同出生入死多年!” “离间?大师这是说得什么话?在下好心帮你得偿所愿,不感谢在下也就算了,还倒打一耙,诬陷在下!以怨报德可不是身为一个出家人该有的品行!” 铁罗汉终于安耐不住,带着责备的口吻问道:“笑面虎,你老实告诉我俩,你到底得了这小东西什么好处?”病罗汉虽不言语,心迹则全都表露在了脸上。 笑罗汉正欲开口,公冶世英抢着说道:“听这位大师的话,好像还不知道大师您跟在下之间的事情……都这么长时间了,大师您不会是还没跟这两位大师说吧?是忘了还是怎么的?” 铁罗汉禅杖顿地,喝道:“难怪平日里总见你鬼鬼祟祟的,寻人的时候也不怎么出力,还有一堆借口和托词!笑面虎!你今天要是不把话给说清楚,俺老铁跟你没完!”笑罗汉太了解铁罗汉的脾性了,说是要他解释清楚,其实不管他怎么解释都没用,除非能拿出真正具有说服力的证据。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辩解,真想一刀了结公冶世英,但他很清楚,此时出手,不仅杀不了公冶世英,还会直接导致内斗爆发。 公冶世英盼得就是这个结果,心中早已乐开了花,见好就收,静待好戏上演。 一道锐喝声突然破空响起:“三个废物!”只见目不视物的水淼踏空而来,手持锋利尖刺,准确无误的直取公冶世英双臂手腕。 公冶世英脑子反应够快,但手脚明显跟不上脑子的节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吃透了铁、病、笑三人的脾性和心态,却没能料到他们后面还有人。 就在水淼废手将成未成之际,忽觉三道劲风袭身,不作犹豫,快速收刺变招,三声脆响,三枚黑色三角镖一一落地。紧接着一道更为迅猛的绚烂劲风从公冶世英头顶划过,迳攻向她。 出场自带斑斓光环的人,在公冶世英所有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一人,心中冒出一串疑问:“是她?怎么会是她?她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怎么会出手救我?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刀来刺往,劲风激荡,黑袍女子独战水淼数十招,不落下风,这才是她的真正战力。 铁、病、笑三人再见九彩雁翎刀,目透垂涎,跃跃欲试,一想到水淼凶残,急急打消念头,齐齐将主意打到公冶世英身上。 黑袍女子三角镖配合弯刀,从与水淼的战圈中抽身,转而阻击铁、病、笑三人,等于是以一敌四,有意置己于险地。如此做法,只为了迫使另一人出手。 一剑横天,劲气鼓荡,又有一人加入战圈。 公冶世英定睛一看,正是那日差点撞上的俊美小伙,喃喃自语:“他们果然认识。” 这对青年男女天赋卓绝,武功出众,在同辈中是绝对的佼佼者,较之成名多年的水淼终究还是逊了一筹。战不多时,便落在了下风,渐趋险象环生之境。 看得公冶世英心焦不已,双方混战一处,“马蜂窝”根本派不上用场。然接下来出现的四人,更是令他头大如斗、心惊肉跳。当先一人红袍妖冶,男女莫辨,另三人一个媚眼如丝,蛇腰赤足,一个龇牙咧嘴,凶恶如鬼,一个有眼无珠,眉心带疤,一个比一个怪异瘆人。 萧正阳一行人在蒙地兜兜转转数月,人没找到,却多次遭遇小股鞑靼骑兵的攻击,谭纶带来的十名精兵先后又有六人在战斗中不幸丧命。这还是在神秘高手暗中帮助的情况下出现的结果,否则后果必然更加严重。 至于这位神秘高手,萧正阳一行人从未见过其人真身,因为神秘高手提供的帮助都是间接的,提前截杀了各股或埋伏或潜在的敌人。所有被杀之敌不外乎三种死状,透胸、割喉、开颅,一击毙命,干脆利落。 沐炑从杀人手法上推测出了神秘高手的真实身份,但她仅是心中作数,并未说与其他人听,因为她明白神秘高手不现身的原因。 一行人辗转来到辽东,离开了鞑靼的势力范围,沿途变得无比顺畅,上千里之遥,无有一次遇险。 这日午时,一行人寻了处背风地休憩,耳力远超其他人的沐炑和萧正阳隐闻远处打斗之声,二人眼神交汇,沐炑微微点头,萧正阳起身道:“炑姨,干粮不多了,我去打些猎物来。” “嗯,好的,小心些。”沐炑见东方燕有随行之意,抢先道,“燕儿你手上的伤怎样了,让炑姨看看。” 谭纶观察入微,看破不说破,只道:“萧师弟快去快去。” 萧正阳听出弦外之音,颇为暖心,点头道:“多谢谭师兄关心。”说着,阔步离去,待到与众人间视线被阻隔,才展开身法,向打斗处疾行,再藏身于一堆乱石后,偷视战局。 场中有六人混战,局势一边倒。最先看清的是失明老妇水淼,不由生出一阵莫名的唏嘘,对这个人他有着颇为复杂的情绪,既有仇视,也有愧疚。铁、病、笑三人都曾参与过天门客栈一役,他也都认得。剩下的一对陌生年轻人,处在绝对的下风,频频遇险。还有四人从旁观战,当先一人赫然便是熎焱。 自打上次吃了暗亏后,熎焱深知有“薛恒”、沐炑两大高手压阵,以他个人之力很难找回场子,必须寻找帮手。金心、木僧潜心佛法,圴垚忠厚本分,三人仅听命于杨断北,一般是很难撺掇的。剩下的就只有水淼了,换做平常他也没把握能叫动水淼,但有了薛恒这个由头,那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于是二人各率麾下三大罗汉辗转数千里寻人,结果萧正阳一行人没碰到,却碰到了只身晃荡的公冶世英。 萧正阳心怀侠义,乐于助人,想着既与水淼、熎焱等人为敌,多半是好人,更是该仗义相助。就在他谋划着怎么救人时,独坐一边的公冶世英进入到了他的视线中。先是一愣,再是一震,最后大惊,不慎弄出了点小声响。 声响再小,也逃不过熎焱的耳朵,冷笑道:“既然来了,那就出来吧!” 萧正阳暗怪自己不够稳重,唯一的优势都没了,稍作踌躇,坦然起身,稳稳走出乱石堆。 公冶世英投出好奇的目光,见来人包裹严实,不见真容,从身形上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有些失望,正欲叹气,那把红光暗涌的大刀引起了他的注意,腾的站起了身子。 熎焱双眉一轩,没想到会是“薛恒”,喊道:“水堂主,你要找得的人来了!” 水淼当即跳出战圈,二话不说,凶狠刺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章 班荆道故18 来势汹汹,萧正阳打起十二分精神,以抗强敌。刀刺相交,插招换式,眨眼间斗了七八招。水淼却再次跳出了战圈,喝问道:“你不是薛恒!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他人在哪里?” 萧正阳正欲开口,公冶世英朗声插话道:“要是你不怕风,我不怕光,那该多好啊!就能像他们一样,到处玩耍啦!”萧正阳摘下帷帽,会心一笑,接话道:“你给我少来,比起我,你不知道要好多少!至少你还能练武,我怕是这辈子都练不成武功了,唉——!” 二人旁若无人,四目相对,哈哈大笑,席地而坐,班荆道故。 沐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打斗声已停,却久不见萧正阳归来,心中惴惴。谭纶故作轻松,道:“萧师弟许久未归,八成是猎物打太多拿不动了,沐师叔不如让小侄去帮帮萧师弟吧。”沐炑稍作犹豫,道:“好吧。” 谭纶从沐炑眼中看出深意,微笑点头,躬身离开。顺着脚印来到先前萧正阳藏身的乱石堆,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官道上聚集了十来个人,熎焱赫然就在其中,红袍如火,最是醒目。而萧正阳正和一名看着面熟的少年人坐在地上闲聊,言笑晏晏,一派轻松。小小年纪面对强敌环伺,还能如此从容不迫、笑谈自如,谭纶不禁暗赞道:“好家伙!够胆识!”赞归赞,困局依然摆在面前,还是要设法解决,忖道:“有了帮手的熎焱,如虎添翼……不好!熎焱既见到了萧师弟,定能猜到我等也在左近,我必须尽快回去将这里的情况告知沐师叔才是!” “嘻嘻嘻……小哥哥,这是要去哪呀?” 谭纶正要离去,身旁忽然响起酥入骨髓的说话声,急忙握刀在手,凝神戒备。 “嘻嘻嘻……小哥哥这般紧张作甚?小女子区区一介弱质女流,难道还会吃了小哥哥你不成?” 谭纶抬眼望去,只见一名前凸后翘的妩媚女子斜躺于一方平石之上,搔首弄姿,不由后怕连连:“相距如此之近,我竟丝毫没有察觉,她若趁机下手,我怕是连到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与之如丝媚眼交汇,顿觉一阵晕眩,急急侧目,晃头醒脑,同时快速纵身,跳出乱石堆。 萧正阳、谭纶先后一去不回,沐炑心焦如焚,断定必有变故,正想着是将东方燕、梁筠竹等人带在身边还是藏身他处时,耳畔响起了熟悉又诡异的声音:“嘿嘿嘿……!来都来了,就别再躲躲藏藏啦!” 一行人中就属东方燕的反应最大,如遭晴天霹雳,她功力浅薄,听着声音以为熎焱就在身旁,想要环顾,却连脖子也不受控制了。 沐炑轻搓东方燕冰凉发麻的双手,柔声宽慰道:“燕儿别怕,一切都有炑姨呢!”又对梁筠竹、慧痴等人道:“筠儿、慧痴、三位弟兄,都跟紧我,千万别乱走!” “乖徒儿,想死为师啦!你有想为师吗?” 东方燕三见熎焱,恐惧之心一次强过一次,若非沐炑和梁筠竹搀扶,已然吓瘫在地。 “沐女侠又见面啦,咱俩可真是有缘呐!” 沐炑冷哼一声,不予理会。 熎焱最后将目光落到了梁筠竹身上,双眼顿放异彩,“哇!好个清丽脱俗的小姑娘!啧啧啧……!” 梁筠竹浑身发毛,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打心眼里讨厌一个人。 沐炑余光游走,暗暗打量全场,不由心惊:“在场拢共不过十余人,竟有无为教的两大堂主、六大罗汉!这对年轻人又是什么来头,气息绵长有力,修为很是不凡!”谭纶扶石而立,面色潮红,汗如雨下,气喘如牛,大为揪心。萧正阳并无异样,稍感宽心,再看他身旁的瘦弱少年,又惊又喜。 “世英哥哥!”东方燕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之人,精神大振,容光焕发,涤荡骇意,正欲上前被沐炑拉住,“燕儿先别过去!” 公冶世英嬉皮笑脸道:“燕儿你别过来,我什么事都没有!”说着,跳着转了个圈,以示安然无恙。 熎焱目睹这一切,邪火沸腾,一声厉啸,骤然暴走,直取谭纶。萧正阳挥刀救援,被水淼拦下,“管你是什么人,今天都必须死!” 萧正阳被阻,能救谭纶者唯有沐炑。 熎焱攻谭纶是虚招,出招一半转向公冶世英,沐炑只好跟着变招。不料,对公冶世英的还是虚招,待她明白对手意图为时已晚,掌力加身,炙热霸道,五脏震荡,当场吐血。 “炑姨……”东方燕、梁筠竹等人急得直跺脚。 熎焱计谋得逞,得意怪笑,不给丝毫喘息之机,不减凶猛攻势,试图一举制服沐炑。 六大罗汉跟着齐齐出手,其中五人被黑袍女子二人拦下。 “小哥哥,这些人真讨厌,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哼!不管他们,他们打他们的,咱俩多亲近亲近!嘻嘻嘻……!”佼人罗汉扭摆身姿,绕着谭纶缓缓游走。 东方燕、梁筠竹各持兵刃,加入战斗,帮不上沐炑,那就帮谭纶。 慧痴诵经念佛,祈盼佛祖显灵,调停乱战。 萧正阳瞥见沐炑遇险,屡次脱身不得,把心一横,牵动己方战圈,并入沐、熎之战中。如此一来,看似两两相争、以二对二,实则大部分压力都在萧正阳身上。独面水淼已让他捉襟见肘,再加个熎焱,更是节节败退。不出二十招,帷帽被熎焱的炽热掌风引燃,没了遮光之物,双眼大为不适,攻守跟着走样。 熎焱、水淼趁机齐下杀手,无形火狼,径取面额,夺命尖刺,直捣中门。 清风徐来,萧、沐二人平移半丈,火狼失威,尖刺落空。 救人的是一名三十出头的文士,头戴方巾,身着直裰,气态冷傲,潇洒与颓废并存,仅凭一把轻薄纸扇独斗熎焱、水淼两大高手,不落下风。恍若一股清风,来去自由,纸扇开合,撇捺钩点间,化解火狼炽热,调合尖刺暴戾。 慧痴神情专注,喃喃自语:“这位施主是在写字吗?”眼力有限,断断续续念道:“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与此同时,一名铁塔大汉携震世之威现身,一拳震退佼人罗汉,轻松破解谭纶、东方燕、梁筠竹等人困局。接着大喝一声,威如大河咆哮,冲入另一个战圈中。 黑袍女子二人前一刻还在竭力相拼,这一刻就成了两个没事人。看到的是重重拳影,听到的是当当脆响,铁塔大汉仅凭一双拳头,就将五大罗汉的所有攻势一一拦下,惊得二人骇然相顾,舌挢不下。 同样目眩神迷、啧啧称奇的还有萧正阳,道:“这位大侠的拳头好生厉害,这般打法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沐炑道:“拳头就是兵刃,所谓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其实伤人的不是花叶,而是人为施加于花叶上的劲力。”萧正阳若有所悟,跟着又道:“至刚易折,故辅以柔劲调合,以达刚柔互济、和谐圆融之境。这位大侠却反其道而行之,纯刚无柔,却不崩折,这是为何?”沐炑摇头道:“这是邢师伯的独门绝学,其中道理想来也只有邢师伯本人和眼前这位大侠通晓了。” 熎焱纵横江湖数十载,一直秉持着一个处世准则——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以命相拼。眼见大好局势被两位不速之客轻松扭转,深知再战无益,拉着水淼跳出战圈,手作兰花,面带阴恻笑容,道:“山阴布衣果然名不虚传!”五大罗汉见这方罢斗,齐齐退出战圈。 被称作“山阴布衣”的文士一脸冷傲,置若罔闻,既不接话,也不正视。 熎焱自讨没趣,干笑两声,道:“后会有期,告辞!”水淼稍作停留,冷哼一声,带着不甘离去。 强敌退去,有惊无险,沐炑等人悬心落定,长出一口气,正欲上前致谢,文士仅瞥了眼慧痴便顾自拂袖而去。铁塔大汉面带歉疚,抱拳一笑,匆匆跟上。 萧正阳向黑袍女子二人躬身抱拳,道:“多谢二位仗义相助!冒昧请教……” “跟他们道什么谢?”东方燕面色不善,愤愤插话道,“要不是他……” “要不她小爷我的命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喽!”公冶世英急忙上前圆场,“所以……” “你的恩情,就此还清!”黑袍女子冷声打断,“再见之时,便是杀你之日!”话音未落,踅身欲去。 “等一下!”公冶世英绕到黑袍女子身前,望着那一双好看又冰冷的丹凤眼,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黑袍女子双眸隐现波澜,犹如三尺寒冰布上裂纹,静默许久,道:“月。” 萧正阳饱含深意地跨出两步,正好亘身于俊美小伙的去路上,抱拳道:“兄台可认识水寒?”此言一出,不仅被问之人面色微变,沐炑、公冶世英等人更是面露讶色。 俊美小伙直视提问者双眼,一字一句道:“正是家师!” 早在藏身于乱石堆时,萧正阳就觉得小伙的武功招式似曾相识。后来观战铁塔大汉力斗五大罗汉时,听了沐炑一番话,有所感悟,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了水寒的剑招,比照小伙,如出一辙。故而听到这样的回答,毫不意外,道:“阁下既是水寒弟子,必也识得墨烟海,烦请阁下为在下带句话。” “什么话?” “我萧正阳回来了!” 俊美小伙嘴角微扬,道:“一定带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章 班荆道故19 熊熊燃烧的篝火,上下扑腾,左右摇摆,噼啪声声,星火点点,映红了众人的面庞,驱散了刺骨的寒气。 萧正阳回来了,公冶世英找到了,时隔多年,四个曾经携手嬉戏、亲密无间、天真烂漫的童男童女,在饱历尘世酸甜百味后,终于聚首。沐炑、慧痴、谭纶等人共同见证了这一美好且重要的时刻。 萧正阳面带满满敬意,问道:“炑姨,你们可认识那两位仗义出手的义士?太也厉害了,简直就是武功通神呐!” 东方燕抢着答话还不忘嘲讽:“小白你真是太孤陋寡闻了,居然连大名鼎鼎的‘南文北风’和‘铁拳’都不知道!” “南文北风、铁拳?”萧正阳饶有兴致,“那你快给我讲讲!” 东方燕螓首微扬,想了想,道:“我讲不好,还是让炑姨来讲吧。” 沐炑莞尔一笑,低咳两声,道:“英儿你嘴皮子溜,你来讲吧。” “好!”公冶世英当仁不让,端正坐姿,摆出一副说书人的架势,“小白你竖起耳朵听好了,且待小爷娓娓道来!” 未曾听闻过这些名号的不仅仅是萧正阳,还有谭纶和他带来的三名兵士。他们虽然身处军中,对江湖上的人和事知道的也不多,但这丝毫不能影响他们对精彩江湖的浓浓兴趣,更何况梁竦本就出身江湖。慧痴也仅是略有耳闻,不甚了然,见有故事听,兴致勃勃地竖起耳朵。 公冶世英环视众人,见一个个翘首以盼,满意点头,双掌一拍,以作醒木,吊了吊嗓子,道:“先来说说‘铁拳’,正是那位铁塔一般的大汉,此人姓王名环,既是‘力神’高足,又不是‘力神’高足!”此言一出,沐炑、东方燕和梁筠竹相顾一笑,其余人茫然不解。 一切尽在公冶世英的意料中,不答反问:“这是为什么呢?” 东方燕跟着配合道:“对呀,这是为什么呢?”见公冶世英冲她竖起大拇指,得意一笑。 胃口吊足了,就该揭晓答案了,公冶世英对时机的把握很有一套,道:“邢老爷子曾亲传了王铁拳一个月时间的功夫,但他老人家从未亲承师徒之名,故而由此一说。而这位王铁拳也当真是不凡,凭着坚如磐石的毅力,坚持不懈的刻苦钻研,硬是悟透了邢老爷子的武学精髓,就此武功大进、声名大噪!一年多前,他还跟罗云罗老爷子交过手,大战两百多招,不分胜负……”他用演义式的表现手法活灵活现的还原了有关王环的几个小故事,听得萧正阳、谭纶等人连连赞叹。 “那‘南文北风’呢?” “对啊,铁塔大汉是‘铁拳’王环,那个书生打扮的人就一定是‘南文北风’喽,他们俩谁的武功更高些?” “这个外号听着有点怪怪的,可有什么说法吗?” “非也非也!”面对三名兵士轮番提问,公冶世英摇头晃脑,予以否定,却不直接作答,顾自慢悠悠饮水润嗓,再轻轻放下水囊,最后才不疾不徐地说道:“所谓‘南文北风’指的是两个人,并非那文士一人。” 兵士问道:“两个人?哪两个人?” 公冶世英道:“那位文士是‘南文’,至于‘北风’则另有其人。” “‘南文’姓甚名谁?‘北风’又是何方神圣?” “‘南文’姓徐名渭,字文长,号阴山布衣,书诗文画四绝,雄冠当世,古往今来以文致武第一人!” “古往今来以文致武第一人?”萧正阳震撼不已,“难道连那位有‘圣贤’之称的阳明先生也比之不及?” “非也非也!”公冶沐英和东方燕异口同声,默契又有趣,引得众人会心发笑。公冶世英道:“阳明先生以学正心,其功不在武而在心,二者不可概而论之。以道而论,阴山布衣较之阳明先生相去甚远;以术而论,阴山布衣当略胜一筹。” 萧正阳摇头不解,公冶世英自己也是一知半解,不知该如何解释。一直默默聆听的慧痴开口道:“若把阳明先生比作孔圣人,那徐先生就是李诗仙了,公冶师兄小僧说得对吗?”公冶世英抚掌赞道:“好、好、好!这个比方打得好!你说得非常对!” 慧痴得人夸赞,不好意思地挠首憨笑。这时小光头上忽有巴掌落下,自然是东方燕,笑骂道:“看不出来你这傻和尚也有不傻的时候!” 话题进到了一个比较深奥的范畴,谭纶能文能武一点即明,但其余人均是各中外行,气氛远没先前活跃。公冶世英当即转移话题,道:“说了‘南文’,接下来就该说‘北风’了,小白你可听过‘巍巍天山,睥睨一世’这句话?” “听过。”萧正阳点头道,“无双狂刀开天门,唯有天山能争锋。这位天山前辈以山为名,武功奇高,性格古怪,不知为何自禁于深山,数十年来未曾出山一步。‘北风’莫不是与这位老前辈有关?” “正是天山唯一传人,本名酆于,颇有侠名。我未曾见过其人,据说生得很是威武,犹如燕赵慷慨悲歌之士。最关键的是尚不足三十年岁,武功竟直追乃师,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公冶世英抬眼远视,面露神往,“他日若能与这等奇人相识相交,也不枉小爷我来人世走上这一遭!” 萧正阳心旌激荡,深以为然,不由自主地重重点头。 夜深人静,寒风呼呼,黑影绰绰,一行人围着篝火入睡。 萧正阳小心翼翼地添着干柴,听到有东西落地之声,侧目望去是梁筠竹手中编制的东西掉在了地上,捡起一看好似是顶斗笠,会心一笑,拢了拢盖在梁筠竹身上的皮袄。又见公冶世英正冲他使眼色,会意点头,放下斗笠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沐炑微微睁眼,望着这对少年人的背影,轻轻一叹。 二人并肩缓步许久,沉默无言。 公冶世英一改往日的嬉笑散漫,神情颇为严肃,劲急寒风忽如其来,吹得他身子发颤。萧正阳赶忙脱下皮袄,披上其肩,他也不客气,顺手紧了紧。 萧正阳道:“今年二月,恒叔走了。”平淡语调下,是阵阵刺痛。 公冶世英无言。 “临终前恒叔把他的毕生功力都传给了我。” 公冶世英依旧沉默。 “恒叔还把……” “我相信恒叔!”公冶世英突然打断了萧正阳的话,“事情的经过我都知道,去年我还碰到了当年传话的那位少年大夫,如今已是名声在外的名医了。”顿了顿,又道:“今后你有何打算?” 萧正阳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道:“血海深仇,万不可忘;复仇雪恨,此生意义!” 公冶世英双眸一亮,隐现波澜,很快又复归晦暗,侧身叹息,尽显无奈。 萧正阳轻拍其肩,道:“恒叔不仅传了我毕生功力和血舞刀,还有一本‘无为真经’。” “无为真经?就是那个……呃……什么的真经?”公冶世英震惊到说不清想说的话。 “对,就是无争道人巧夺天工创出的‘无为真经’。”萧正阳详述了得经过程及薛恒临终叮嘱。 公冶世英又惊又喜又激动,颤颤巍巍地接过记载真经的羊皮,心底深处有一道歇斯底里的呐喊声:“奶奶的!小爷终于可以习武啦!”萧正阳面带郑重,道:“真经博大精深,奇妙无比,修习其内所载功法不亚于登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对它趋之若鹜、垂涎三尺。未免无谓祸端,你先将它背下记熟,然后直接烧毁。” “这个道理我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嘛……烧毁?那你呢?” “我就不用了,做人还是要知足的。” “好个小白!年纪不大,气度倒是不小!” “本门‘天元功’、‘刀剑诀’比之‘无为真经’有所不如,但也是当世一等一的奇功,又得了恒叔数十年功力,我一人身兼三奇,这等机缘我若还不满足,那也太过贪得无厌了!所以说我这不叫气度大,我这叫得了便宜还卖乖。” “哈哈哈……!”想到不远处还有人在睡觉,这对少年人急忙止笑。 沐炑听到笑声,结果远比预想中要好,便也踏实入睡养伤。 真经不仅奥义精深,措词用句同样拗口生涩,且夹带不少生字,纵使公冶世英记性上佳,仍是用了整整三天时间才将通本真经背下,不禁感叹道:“唉——小爷的功夫梦怕是又要破灭了,从头到尾没一句看得懂的!” 萧正阳宽慰道:“寻常功法尚不能一蹴而就,需经历许多个三九三伏才能有所成就,更何况是这等精深奇功。” 公冶世英耸肩摊手,摇头苦笑。 大雪日,天降大雪。 盟主塚,位于天元城以北十里,乃历代武林盟主埋身之地。 萧正阳、公冶世英等人以树枝清扫诸先辈坟头积雪,并一一跪拜叩首。最后,萧正阳来到父母坟前,恭恭敬敬重磕三个响头,含泪颤声道:“爹、娘,阳儿回来了!” 寥寥数字,直捣人心,教人动容。东方燕埋首于公冶世英胸前,梁筠竹低声抽泣,慧痴闭目合十,默诵经文,沐炑双眼蒙雾,摇头怅叹,谭纶四人亦是唏嘘不已。 急促的踩雪声打破了沉闷的气氛,闻声望去,一人快步而来。 “信义叔叔!”东方燕、梁筠竹喜出望外,不由四下张望,殷切盼望别的身影出现。沐炑并不意外,她早猜到了神秘高手的身份,也暗中见过面。 罗信义持枪梗脖,满面肃容,径自走到萧正阳面前,丢下长枪,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嫂子命丧我手是不争的事实,我无话可说,你来吧!”说着,闭目昂首,静待那等了多年的时刻地来临。 事出突然,猝不及防。萧正阳作为当事人,承载了所有人齐刷刷投来的目光,一时间心乱如麻,神情复杂。直视罗信义,那痛心一幕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凝视许久,复杂褪去,心率平稳,血舞刀慢慢擎起,猛的高高跃起,激起大片积雪…… “阳儿……” “小白……” “正阳哥哥……” 谁都没想到他会真的出手。 雪已停,风未歇。 萧正阳、公冶世英一行人由北门入城,抬眼望去,皑皑白雪覆盖了宽阔的主街,行人寥寥,脚印零散,两边房舍大多门窗紧闭。偶有三两狗吠,引出阵阵回音,更显静谧萧索。 一行人纳闷对视,带着满腹疑惑穿街过巷,来到英雄酒家。入眼冷清,偌大的一楼大厅,仅坐着三桌客人,听到有人进门,漠然地瞥了眼,又顾自吃喝闲谈。 公冶世英环视一圈,除了那三桌食客,还有一名缩在角落里打盹的跑堂小二,喊道:“小郑、小郑!”连叫两声不见回应,正想上前,东方燕先他一步冲了过去,二话不说直接拍开支着面颊的手臂。咚一声响,跑堂小二前额直接磕在桌面上,惊痛交加,困意消散,跳将而起,正欲发火,看清二人,急忙变换嘴脸,满面堆欢,点头哈腰道:“呀!是公子、小姐呐!小的见过公子、小姐!” 东方燕喝骂道:“你小子胆子是越来越肥了,大白天的不好好招呼客人,公然睡觉偷懒!是不想干了,还是不想活了?” “是是是,小姐教训的是,小的知错了!” 公冶世英问道:“柳大哥呢?” “回公子的话,从昨日清晨起,小的就未见过掌柜的。” “那你可知道柳大哥去哪里了?做什么事情去了?” “小的不知。” “在柳大哥出门前可有什么人来找过他?” “没有……噢,大概是在三天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辰,掌柜的接到了一封信,然后就一直心不在焉,隔天就匆匆出门了。” “什么信?” “这个小的就不得而知了。” “送信的是什么人?” “容貌没看清,戴着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从声音和身形上看,应该是位壮年男子,把信交到掌柜的手中后,没作一丝停留,来去都很匆匆。” “除了斗笠,还有别的什么特征么?” “呃……不高不瘦不胖不矮,跟掌柜的差不多,穿着的是一件很普通的灰色粗布棉袄,没有携带兵器……别的就想不起来了。” “近期可曾见过四爷、五爷?” “小的未曾见过?” “那姑爷呢?” “小的也未曾见过?” 公冶世英眉头微皱,自打进城,所见所闻无不有异,处处透奇,满腹疑云,稍作沉吟,道:“吩咐厨房,给我们做些吃的来,再烧些热水。” “是,小的这就去安排!” “等等!” “小姐还有何吩咐?” “热水多烧些!” 跑堂小二见一行人风尘仆仆,即明话中之意,道:“小的明白,小姐放心,小的这就去安排!”说着,逃也似的跑开了。 公冶世英招呼道:“饭菜没这快,大家先坐下来歇一会儿吧。”萧正阳上前问道:“出什么事了?”公冶世英摇头道:“说不上来,总感觉怪怪的……” 这时,一名食客开口道:“你们听说了吗?”旁边人问道:“什么我们听说了吗?” “发生这么大的事你们都没听说?” “真滑稽,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怎么知道听没听说?” “皇帝老儿忽然下旨,昭告天下,称西河庄庄主系武林盟主林复,心怀不轨,假借武林盟主之名恣意煽动二十余万江湖武人大动兵戈,以至酿成不可挽回之恶果。依律对首恶林复处以凌迟之刑,帮凶古长青处以腰斩之刑,西河庄一干人等男丁充军、女子流放,西河庄名下所有产业悉数充公。另外还撤销了武林盟主之职,原隶属武林盟主的网罗、扬道、锻武三大堂成员按个人意愿并入锦衣卫,不愿加入者,一律发放纹银十两,就地解散。” “原来你说的是这事啊,这事发生都两个多月了,我们早就知道了。说来也真是奇怪,皇帝老儿派了两千锦衣卫外加五千精兵去围剿西河庄,结果却扑了个空。偌大一个西河庄一夜之间人去楼空,不仅上千人音信全无、不知去向,连庄内的所有物件都跟着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空壳。” 独坐一桌的食客轻蔑一笑,道:“都这么老掉牙的事情了,你们还说得这么津津有味!”此话一出,引来在场所有人侧目。 最先挑起话头之人一脸不服,道:“听阁下这言外之意,似乎还知道更为新鲜的趣事,不妨说来听听!”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则想的是等下如何嘲讽对方。 “不仅新鲜,还更大。” “更大?再大还能大过屹立江湖一百七十余年的武林盟主之位被撤销?” 那人以一种看待无知稚子的眼神瞥了眼问话之人,摇头轻叹,稍稍呡了口酒,带着一脸不以为然,缓缓吐出四字:“深廷宫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1 明太祖朱元璋以胡惟庸案为契机,颁令废除中书省及丞相等职位,将原机构职权分归于六部。再效仿宋制,设置华盖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等诸大学士,辅助帝王处理政务。以此为雏形,历明惠宗朱允炆短暂一朝后,至明成祖朱棣时期内阁制得以完备和建立。 朱棣因近侍宦官需御前勘合,便指派外廷官员为教谕,定期教这些宦官识文断字。此法延续数十年后,到了明宣宗朱瞻基一朝时,衍变成了专门的宦官教学机构——内书堂。从而使得那些聪明的宦官们又多了一条通向权力的有利途径。 王朝一统,国本早定,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勋贵已然没落,宗室又备受帝王猜忌,文官们陆续登台亮相,提整衣冠,执笔上朝。从朱元璋时代起,就对人才的发掘和选拔极为重视,成熟的科举制度为王朝提供了源源不断的人才,加上内阁制度的不断完善,文官集团应运而生。 王朝最高权力逐渐形成了三角体制,皇权之下并立文官、宦官两大集团势力,时常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两相较力,互有起伏,各领风骚,消耗的是国本,受苦的是百姓。 朱厚熜,朱明王朝第十一位皇帝,一个聪慧过人、极擅权谋的君王,通过“大礼仪”之争逐步巩固皇权。以前人为鉴,大胆作出革新,扼制、消除各类弊病。政治上明英苛察,严以驭官,整顿朝纲,严禁宦官、外戚干政,巧用权力制衡之道,严防一家独大,将权力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中。经济上出台了一系列惠民的政令,其核心为宽以治民、重整赋役、减轻租银、赈济灾荒、体恤民情,经济体制也逐渐发生改变。文化上进一步良性发展科举制度,倡行三途并用,激励士气,整顿学政,阳明心学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传播,流派纵横。 政令合理,行之有效,卓有成果,天下翕然称治,涌现出了一大批流芳百世的文臣武将、思想大家、文坛巨擘。各种征兆表明,又将诞生一代明君,然后续发展却远未达到预期。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修道阻碍了朱厚熜成为一代明君。 他痴迷于练道修玄,尊方士陶仲文为师,修习神仙方术。其法大致可分成四个部分:吸风饮露、斋醮科仪、服食丹药、房中之术。 为实现吸风饮露,特在御花园中开辟一方沃土,栽蕉成片。命近侍宫娥于每日凌晨采集蕉叶上的露水,供其服食。若露水采集量不足或遇上雨水天,相关宫娥必遭严厉惩处,为此丧命者不在少数。 按陶仲文指示,不定时举办斋醮科仪。所谓服食丹药,并非简单的入口下咽,有严格的时间限制,再配以一套复杂的仪式。房中之术,不言而喻。 前三项都需大量宫娥参与其中,这些可怜的宫娥们,时常昼夜忙碌,甚至数日难歇。即便是在规定的轮休日,只要是被传唤差使,不管是累是病是伤还是每个月那几天特殊的日子,都得咬牙坚持。除了苦累,整日还要提心吊胆,生怕稍有不慎,出了些许纰漏,引来杀身之祸,时有不堪其苦而自尽者。 亥月晦日,天阴无日,微风断续。 紫禁城乾清宫,朱厚熜端坐于大殿宝座之上,手捧修道典籍,聚精会神的逐字逐句细细品读,不时提笔做些记录或闭目冥思一番。 御用监掌印太监黄锦落地无声地来到大殿御案前,小心叫道:“皇上、皇上。”朱厚熜思绪被打断,略有不悦,淡淡问道:“何事?”黄锦低头恭声道:“启禀皇上,陶仙人来了!”朱厚熜闻言起身,道:“快请老师进来!” 黄锦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恭敬地引着一老一少两名道士进殿。 “皇上,陶仙人到了。” “老道陶仲文见过圣上。”只见这名道士身着道袍,手持拂尘,年近古稀,须发乌黑,清旷超俗,颇具道骨仙风。见到高高在上的朱厚熜平和气态不显丝毫起伏,既不屈膝,也不躬身,仅略微点了点头。 “老师快快请坐!”反倒是朱厚熜显得十分谦逊有礼,不用他吩咐,近侍宫人便熟练地端出木椅,奉上佳茗。 道童手捧条形小木盒,行跪拜大礼,朗声道:“小道郭弘经拜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仙童请起!” “谢皇上!” 朱厚熜等陶仲文落座品茗后,才道:“老师可有些日子没来啦,近日朕研读经典有几处不甚明了,还请老师费心讲解!” “圣上请讲。”面对朱厚熜接连提出的几个问题,陶仲文无不对答如流、头头是道,“圣上还有别的问题需要老道解答么?” 朱厚熜想了想,道:“此经典中关于‘还丹’有云:‘河上姹女,灵而最神,得火则飞,不见尘埃。鬼隐龙匿,若知所存,将欲制之,黄芽为根。’朕苦思多时,不得其法!” 陶仲文道:“炼制‘还丹’所需有三:姹女、离女、炭火,缺一不可。炼制过程又有三变:六份姹女、一十五份离女、六份炭火,使其相互含受,这是一变;猛火锤炼,互为交融,而得黄丹,这是二变;黄丹配以九份姹女置于丹鼎之中,先文火再武火,文武交替,淬炼七日,历经九转三变,呈色为赤,还丹即成!此丹不凡,可助圣上阳神成就!”稍作停顿,以供朱厚熜眉飞色舞,啧啧称奇。再从道童手中接过木盒,内有三只色泽温润的白玉瓶,交到黄锦手中,道:“这是老道为圣上炼制的还丹三枚,特此呈上。” 朱厚熜大喜,欲一睹丹丸真容,瓶口却被腊封,颇为失望。 陶仲文道:“为防还丹药力流失,成丹即装瓶密封,待到服用时方可拆封。” 朱厚熜道:“请问老师,这还丹朕何时能服用?朕又该作何准备?” “阳月朔日寅时。”陶仲文取出一张黄纸,交给黄锦,“相关事宜尽载于其上,时间有些紧迫,有劳黄公公了。” “陶仙人言重了。”黄锦恭敬接过,征得朱厚熜同意后,当即着手落实。 稍作闲聊,陶仲文请离,朱厚熜亲送至大殿门口。 “启禀皇上,内阁首辅夏阁老求见。”朱厚熜正于桌案前带着几分痴迷细细端详内盛还丹的白玉瓶,展开美好幻想,得闻近侍通禀,面色一变,好似换了个人,威严、深邃、古井无波等并存,道:“传。” “奉圣谕,传内阁首辅夏言觐见。”层层递出,遥传百丈。 少顷,一年近花甲的老者至大殿门口,双目炯炯,一脸正气,身着绯袍,胸绣仙鹤,头戴乌纱帽,帽后两翅窄且长,不住颤动,恭行大礼,道:“老臣夏言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夏卿请起。” “谢皇上。”夏言恭敬起身,双手递上一道奏本,内夹青藤纸,道:“皇上,这是您先前命老臣书写的青词,现已完成,特来呈送,请皇上过目。” 朱厚熜从近侍手中接过奏本,认真翻阅,点头赞道:“很好,形式工整,用词华丽,夏卿不愧为当世青词第一人。” 夏言躬身作揖,道:“皇上谬赞,老臣愧不敢当!” 朱厚熜收起奏本,用饱含深意的眼神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老人。 夏言余光偷视,心念转动,顺势问道:“皇上可还有其他吩咐?” “昨天朕收到了由给事中刘天直呈报的关于翊国公郭勋案第三次查证结果的题本。”朱厚熜有意在“翊国公”三字上加重了语气,“夏卿可清楚题本上的内容?” “回皇上的话,老臣清楚。” 朱厚熜将题本交到近侍手中,再转到夏言手上。 翻开一看,文末醒木的朱红批语仅一字——四,夏言即明其中深意,一而再,再而三,三后便是四,前后呈报题本正好共计三次。稍作沉吟,伏地叩首,道:“请恕老臣愚钝,不明皇上圣意。” 朱厚熜心如明镜,关于郭勋案,他明白夏言的心思,同样夏言也明白他的心思,各有顾虑,谁也没明着说。俯视伏地老者良久,道:“夏卿,此案由你主理,原本朕是再放心不过了,结果……”留白是最好的表述,捧起茶杯,轻呡香茗,道:“夏卿请起。” 夏言会意,叩首起身,道:“多谢皇上,老臣告退。” 朱厚熜静睨身影离去,轻轻放下茶杯,道:“传严嵩、徐阶。” 是日亥时,夜幕深沉。 气派的翊国公府灯火通明,这是郭勋的宅邸,但此时他并不在府内,因为他在锦衣卫的诏狱中,并且已经待了一年多了。 一提到锦衣卫诏狱,很多人都会眉头打结,脑海中不由自主的就会冒出一串带着贬义色彩的词汇。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郭勋是个好人,他是被冤枉的。 郭勋何许人也?朱明王朝开国功勋武定侯郭英六世孙,名副其实的勋贵之后。他为何会入诏狱?以夏言为首的数十位官员联名上疏弹劾,列举其贪纵不法罪行一十五条,叙述详尽,证据确凿,论罪当诛。然入狱经年,迟迟未予定罪,为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2 翊国公府正厅上一年约不惑的中年男子满面焦急,不停地来回踱步,不时搓手叹气、向外张望。男子名为郭房,是郭勋长子,娶妻徐氏,乃开国第一大将魏国公徐达之后。 “黄大人快请,大公子在里面等候多时了!”郭房耳闻大门口有说话声传来,面露喜色,急急出迎。 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在阍人的引导下快步进门,身手矫健,更胜精壮小伙。此人姓黄名绾,王守仁首席弟子,深得真传,文可比肩大儒,武可媲美“天下十三杰”。六十好几的他早已过了一展抱负的年岁,萌生致仕归乡的念头,打算用残存的余生弘扬“阳明心学”。就在他准备递交辞呈前夕,郭勋东窗事发,锒铛入狱,迫使他暂时打消了致仕念头。 黄绾祖父黄孔昭在朝为官时饱历官场凶险,多蒙郭勋祖父郭昌照拂维护,两家就此结下深厚情谊。黄绾与郭勋年岁相当,志趣不相投,但脾性相合,交情甚笃,素以兄弟相称。兄弟落难,明知是咎由自取,他也不愿袖手旁观。郭勋所犯罪行若依律处置,获罪者可不止他一人,其族人无一能幸免。黄绾不愿见到无辜之人受牵连,出于两家相交多年的情分,毅然伸出援助之手。 夏言身为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不可谓不大,几乎截断了郭房所有救父的门路。坐到他这个位置的人,是不存在纯粹这一说的。他为人正直,心怀家国,谙熟权谋,又恪守底线,是一位才干与良知并存的权臣。有很多人想拉他下马,他也拉过很多人下马。拉人下马的背后目的或许并不纯粹,但列举出的罪行都是实打实的,有理有据,不存在栽赃构陷,这就是他恪守的底线之一。郭勋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促使夏言将他扳倒的原因有公有私。二人素来不和,相互倾轧掣肘多年,落马前的郭勋贵为国公,位高权重,是为数不多敢于且能与夏言叫板的人,这是其一。其二,夏言还有一位位高权重的强劲政敌,即内阁次辅严嵩。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郭、严二人一拍即合,强强联手,对夏言造成的威胁不言而喻。 郭勋得势时,每日门庭若市,巴结之人难计其数。而今失势入狱,除了本就与他对立之人,倒也鲜有落井下石者。这是一个不正常的现象,同样不正常的还有入狱逾年而不定罪。这些光靠黄绾一人是不可能办到的,更准确的说这些跟黄绾没有半文钱的关系,能够办到这些的,普天之下就只有一人。 朱厚熜并不想杀郭勋,更不想诛灭其族,原因有两个:一、顾念旧情,朱明皇室与郭氏一族君臣之谊足有三甲子,功勋累累;二、朱厚熜登基初期,大位不稳,通过“大礼仪”之争来巩固自身权位,郭勋正是当时鼎力相助的几位大臣之一,之后又累建了不少功劳,在朱厚熜的心目中还是有一定分量的。 面对夏言的强硬,朱厚熜使出了老套但有效的拖字诀,一拖就是一年多。到了眼下这个时间点,朱厚熜最希望的还是夏言能够让步,这样的胜利是最完满的。如果还不让步,他也不介意再拖上一年多,甚至是三年五年,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也是一种权利的制衡,而最后的胜利还是属于他的。 仅从权谋的角度来讲,夏言在这个时候让步无疑是正确的。如果上升到更高的层面,那坚持才是正确的,全在他如何抉择。 那些混迹官场多年,又能说得上话的人,无一不是人精的人精。对朱厚熜和夏言关于郭勋案的心思个个心如明镜,所以既不加害也不相帮,静待结果或者说静待合适的出手时机。 郭房显然还远没达到人精的水准,所以当他听说刘天直第三次递交案情题本时,又惊慌失措了,火急火燎地找到黄绾,寻求帮助。苦等一天,终见黄绾回来,连礼数都没能顾及,迫切问道:“情况如何?” 黄绾道:“皇上还是没有给郭兄定罪,把题本退还给了夏阁老,仅在文末批了一个‘四’字?” “四?什么意思?” “皇上之意是让夏阁老重新查证。” “重新查证!这一次跟上一次足足间隔了半年之久,那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半年还是一年?唉——!这种头顶悬刀的日子我真是受够了,还不如直接下令定罪,一了百了,省得再受这种整日提心吊胆的煎熬!” “贤侄万不可有这般想法!皇上有意宽恕郭兄,贤侄务必多些等待的耐心,只要时机到了,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阳月朔日丑时,朱厚熜准时起床洗漱,沐浴更衣熏香。换上一身洁净的杏黄道袍,上绣八卦,头戴香叶冠,摇身一变俨然成了一名道学高人。 乾清宫东侧,一座规模庞大的露天法坛面东而设,上置香炉、青灯、朝简、玉册、木剑、令旗、黄纸、小米等数十物件,四周幢幡林立,迎风招展。以陶仲文为首的八十一名道士分立九宫,各持法器,庄严肃穆。另有宫娥数百名,手捧各色或奇形或名贵的器物,侍立八方。 时辰一到,陶仲文手中三清铃一声脆响,朱厚熜点燃三根檀香,三拜三叩,鼻吸口呼往复九次,跪于坛前。陶仲文舞动木剑,挑起一道通灵符,无火,口中诵道:“拜请三清三境三位天尊,伏羲神农,轩辕黄帝,雷神大帝,盘古圣王,地母元君,横山七郎,罗山九郎……五星二十八宿,诸神仙手持符咒法术,威灵显著,千叫千应,万叫万灵,不叫自灵……” 三清铃二次脆响,朱厚熜再次三拜三叩,触地有声,右手中指在地上划一“十”字,左腿压在“十”字上,右腿压在左腿上,一丝不苟,席地而坐,双眸紧闭,身形板正。 “点灯!”陶仲文一声呼喝,八十名道士齐齐展开身形,口中或诵启度文或念青词:“灯盏神灯,一灯二灯三灯,并点七眼光,爬山过岭点灯光……” 乒乓声响,清脆而又突兀。宫娥赵秀梅摔倒在地,手中玉如意碎落一地,惊叫出声,慌忙双手捂嘴。双眸带着晶莹泪花眼睁睁地看着其中一枚碎片兀自从朱厚熜脚边滚过,所发出的一长串丁铃声犹如一把把利刃不断地插入她的心脏。气息一窒,双眼翻白,直接吓得昏死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3 赵秀梅,年方二八,清秀内向,五日前因疲累而出纰漏,受杖责二十,至今未愈。法事所需人员众多,无奈带伤随侍,又恰逢月事来临,根本无力久站,于是就发生了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幕。 朱厚熜、陶仲文等人闻如未闻,面不改色,有条不紊,自行其事。 红日东升,陶仲文对日焚符,化于露水。朱厚熜取出还丹,就着符水敬服入腹。 法事完毕,天光大亮。众人纷纷散去,赵秀梅兀自昏睡在地,不省人事。 黄锦小心开口道:“皇上……” “杖毙。”朱厚熜面淡如水,淡然打断。 黄锦本欲建言其它责罚,以保其命,然皇令已下,躬身应道:“遵旨。” 啪啪声声,两根廷杖交相起落,赵秀梅在阵阵剧痛中醒来,无力发声惨叫又昏死过去,跟着就咽气了,如一滩烂泥般被人拖走。 不远处的角落中藏着三名宫娥,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既悲且骇。处于深宫,身如浮萍,命如草芥,生出物伤其类之慨,潸然泪下,又不敢哭出声,相拥低哭。 三人中年纪稍长约莫二十出头的叫杨金英,另两名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女,圆脸的叫苏川药,尖脸的是杨玉香。三人与赵秀梅同居一室,朝夕相处,同吃同睡同当差,日积月累,相互间结下了非同一般的情谊。 恸哭过后,三人悄悄找到黄锦,未言先跪,泪眼婆娑,磕头如捣蒜。 黄锦,朱厚熜最信任的三人之一。 他少年遭难,受恩朱祐杬,入兴献王府,忠心本分稳重,还能识文断字,很快就得到了赏识和信任。朱厚熜出世后,就让他做了近侍伴读,时光荏苒,至今已足足三十五个春秋。朱厚熜打小便称呼他为“黄伴”,一直未曾改口。如今他一人独掌司礼监和御用监,可见朱厚熜对他的宠信之盛,但他依旧忠心本分稳重,宽厚待人,从不肆意运用手中权力和朱厚熜对他的信任做他不该做的事,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犯事处死的宫人,生时低贱,受人奴役驱使,死后曝尸荒野,能腐烂成一堆白骨那都是运气好的,更多的则成了野兽的盘中餐口中食,穿肠过腹,最终尸骨无存。 黄锦很清楚杨金英三人的来意,摆了摆拂尘,道:“起来吧。” “多谢公公!”三人停止了磕头,仍跪地不起,含泪相顾。杨金英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布包,内有若干碎银和粗制饰品,拢共值得上几十两银子,但却是她们的全部家当,战战兢兢地捧到黄锦面前,垂首说道:“奴婢三人身份卑贱,拼拼凑凑才勉强拿出了这些粗鄙之物,特来孝敬公公,还望公公莫要嫌弃!”言讫许久,不闻言说,不见接物,杨金英想抬头又不敢抬头,手脚冰凉,冷汗涔涔,心跳如击鼓,自知此举有违宫规,稍有不慎,就将步上赵秀梅的后尘,壮着胆子再道:“罪奴赵秀梅犯错,理当受罚,奴婢三人绝不敢有半句怨言。但好歹秀梅与奴婢三人共事一场,而今受罚丧命,奴婢三人不愿见她到死还要曝尸荒野。恳请公公大发慈悲,为秀梅添置一口薄棺,入土为安!”仍无任何回应,但话已出口,再无退路,索性把心一横,正欲抬头,却听黄锦道:“进来吧。”三人大惑不解,相顾茫然。 吱呀一声,木门开启,解答了三人困惑。进来一名年轻内官,气态温和,还有几分俊朗,恭恭敬敬地向黄锦跪拜叩头,道:“儿子拜见干爹!” 黄锦道:“都听到了?” “儿子莽撞,请干爹责罚!” “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儿子领命。” “去吧。” “儿子告退。”年轻内官起身不失恭敬,转而对杨金英三人道:“三位姑娘,请回吧。” 三人一阵莫名,见黄锦已起身回内室,年轻内官面带和煦笑意,抬手作请,很是客气有礼。杨金英握着手中小布包,不知该送还是该收。 年轻内官重复道:“三位姑娘,请回吧。” “奴婢告退!”三人小心起身,恭敬行礼,互相搀扶着匆匆离去,快步穿梭于连绵回廊间,一连拐了多个弯,才敢回头,不见有人,长长松了口气。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苏川药急急跺脚,大口喘气,一手连拍胸口,一手擦拭额头冷汗,“金英姊姊,黄公公这算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啊?” 杨玉香与苏川药一般情状,附和道:“是啊,这算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啊?” 杨金英惊魂甫定,模棱两可道:“我也不是很确定,兴许是答应了吧!”话音未落,脚步声响起,三人心虚,如惊弓之鸟般不由一凛,见迎面走来四名相识宫娥,暗暗松气,强作镇定,微笑示意。 翌日清晨,杨金英三人同一众宫娥照例采集完露水,正要列队回去,一名内官急步而来,同管事宫娥说了几句后,便指着她们三人道:“万岁爷今日比平时早起了一刻钟,现在就要饮用新鲜甘露,你们三个快些给万岁爷送去!” “奴婢遵命,奴婢这就将甘露给万岁爷送去!” “麻利些、机灵点!” “是,公公!” 三人前后列队,亦步亦趋出了御花园,拐过两道弯,走在最后的苏川药见左右无人,低声说道:“也不知道秀梅现在怎么样了?”杨玉香接话道:“是啊,但愿黄公公大发慈悲,能让秀梅顺利的入土为安!”杨金英走在最前,想宽慰两个小姐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苏川药又道:“我原本以为这进宫当了宫女,虽然也是受人使唤、看人脸色的奴才,但最起码咱们伺候的是皇上和娘娘,怎么着也比寻常人家的婢女高级吧。本以为只要咱们恪守本分,小心行事,一丝不苟的完成主子们交代的事情,不敢说什么大富大贵,衣食无忧总不是问题吧。谁曾想到这做宫女不光远比寻常人家的婢女吃苦受累,竟还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 杨玉香深以为然,道:“谁说不是啊,以前我只听说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都是些上阵打仗的兵将和混迹江湖草莽,这些人成天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风里来雨里去,朝不保夕!没想到咱们当宫女的过得竟也是这种日子,早知道是这样,我就算冻死、饿死、累死也不进这宫了!” 苏川药道:“以前常听人说什么伴君如伴虎,那时候不明白,现在总算……” “嘘——!”杨金英打断道:“你们两个小妮子真是越说越离谱了,什么话都敢说,不要命了吗?” 二人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没走几步,苏川药又问道:“金英姊姊,你有想过离开这可怕的皇宫吗?”没听到答话,只听到了一声叹息,接着道:“金英姊姊,有什么法子能让咱们光明正大的离开皇宫啊?”话音未落,直接撞上了杨玉香的背脊,急忙护住手中器皿,但仍有一小半露水洒在了地上。来不及尖叫,一双靴子和衣袍下摆进入到眼帘,正是宫中内官们的日常服饰。吓得直接跪地,面无血色,瑟瑟发抖,脑中一片空白,连认错讨饶都忘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4 苏川药提问间,三人来到视线受阻的拐角,她所提问题也正是杨金英的心病,一时有些走神,险些与拐角后的人相撞。好在她的反应还算快,保全了露水,暗暗庆幸。正要赔礼认错,身后的杨玉香并不知情,直接撞了上来,一小半露水更是洒到了那人身上。走在最后的苏川药同样没想到杨玉香会突然止步,三人就撞成了串。 相对老练稳重的杨金英,眼见大祸铸成,罪责难逃,强压着满腔恐惧,不至当场崩溃,一个劲的磕头认错。杨玉香和苏川药这才从绝望和恐惧中回过神,跟着磕头认错。她们自己也记不清磕了多少个头、认了多少句错,而预料中的打骂却迟迟未有加身,惊恐中生出些许纳罕,怀疑是自己生出了幻觉,想抬头确认又不敢抬头。 “起来吧。”熟悉且平和的声音毫无征兆的响起,语气中不带半分责备。三人壮着胆子缓缓抬头,“陈公公!怎么是您?”正是那位认黄锦为义父的年轻内官,“奴婢参见陈公公!” 此人名叫陈洪,为人圆滑,做事老道,待人和善,在宫廷上下有口皆碑,故得黄锦器重收为义子,一跃成了朱厚熜跟前红人的红人。黄锦一人独掌司礼监和御用监,又要近侍朱厚熜,事务繁多,许多事情便交由他打理。明面上他的职务不高,实际上的地位十分了不得,纵使如妃嫔之尊对他也多有巴结示好。他以黄锦为榜样,春风得意而不骄不躁,保持一贯的谨言慎行,对上恭敬,对下宽厚,这样的人口碑想不好都难。 “奴婢行事鲁莽,不慎冲撞了陈公公,还请陈公公责罚!” “冲撞了我算不得什么事情,可要是误了万岁爷饮露,那就是谁也担待不起的大事了!” 苏川药性子爽直,急急接话道:“公公说的是、公公说的是!公公……”见杨金英眨眼示意,茫然止口,稍一深思,便知言语欠妥,慌忙改口道:“公公说的不是……啊!公公说的是……”越改越错,越错越慌,越慌越乱。 杨金英赶紧帮着圆场道:“川药的意思是误了万岁爷饮露是谁也担待不起的大事,冲撞了公公您也不是小事。她年幼胆小……” “起来吧,再不起来可就真要误了万岁爷的大事了。”陈洪俯身看了眼三人手中的器皿,“少是少了点,勉强也能够达到万岁爷的标准。” 三人诚惶诚恐,慌忙起身,连番鞠躬道谢,感恩戴德,又闻陈洪轻声说道:“那件事已经办妥了。”说着,掸了掸衣袍上的水渍,款款离去。三人先茫然,再一凛,后一喜,又要跪地叩头,见陈洪已走远,改作遥相鞠躬。 陈洪驻足回首,饱含深意地望着三人消身的拐角,嘴角现出一抹不易觉察的弧度。 “墒儿咱回去啦,你都玩了这许多时候了,汗都出来了,赶紧回去更衣,不然会着凉的!” “不嘛、不嘛,墒儿还想再玩一会儿!” “墒儿、墒儿,你慢点,小心别磕着了!唉,这孩子!” “母嫔、母嫔,您快点呀,快来追墒儿呀!” 天高云阔,冬日和煦,宁嫔王氏携五岁幼子朱载墒及五名近侍宫娥游玩于皇家御花园。 玩耍多时的朱载墒依然玩兴不减,养尊处优的王宁嫔则有些乏了,就近走到凉亭中歇息,又放心不下爱子,便吩咐道:“你们两个快跟上去,好生照看颍王殿下,千万别让殿下磕着摔着了!”两名妙龄宫娥唯唯诺诺,快步跟上。 朱载墒见跟来的不是母亲,而是两名宫娥,调皮心大起,加快脚步往前跑去,任凭身后如何叫唤就是不停下,不时回看,距离愈拉愈长,得意的咯咯欢笑。 王宁嫔满面慈爱,笑望着爱子消身于假山后,想着既有宫娥相伴,应无大碍,未有多心,正欲吩咐近侍取些糕点茶水来,却听到咯咯笑声变成了哇哇哭声。急忙起身,不顾仪态,快步冲向假山,见爱子直接坐在地上放声大哭,鼻子红肿,两道鼻血染红了口齿,心疼落泪;另有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正附身对着爱子说些什么,顿时怒火喷发,喝道:“安旭!你干什么?”一把推开少女,抱起爱子上下查看,小心擦拭鼻血,连连安抚道:“墒儿不哭、墒儿不哭!母嫔来了、母嫔来了,墒儿莫怕,母嫔会保护墒儿的!”转头呵斥道:“你们两个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太医!” “是是是,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少女毫无防备下被重重推开,跌倒在地,妙目喷火,正欲回斥,见王宁嫔浑身散发着母爱的光辉,心有所触,怒气淡化了不少,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少女名叫朱福婵,父母早逝,其父为朱厚熜一母胞弟。朱厚熜早期无子,视侄女如己出,疼爱有加,交由皇后方氏亲自抚养,并册封为“安旭公主”。 朱福婵人称“刁蛮公主”,素来刁横野蛮,四处惹事,跟妃嫔吵架拌嘴、打骂下人、偷跑出宫等等,各种违规之事不胜枚举,对此连朱厚熜和方皇后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旁人就更不敢约束谴责了。 王宁嫔是与朱福婵吵架次数最多的妃嫔,没有之一。二人都是直性子,不善克制情绪,说话也不婉转,互看不顺眼,每次一照面就剑拔弩张,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 而这一次朱福婵受了推搡,却一声不吭,很是反常。换做以前,恶言相向那都是轻的,直接上手才是正常表现。王宁嫔以为是对方自知理亏,无言以对,安抚好爱子后,即摆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大声谴责道:“安旭你身为堂堂公主,墒儿好歹叫你一声皇姊,你却以大欺小,公然欺负皇弟,实在太不像话了!” 朱福婵的怒火本已被浓浓母爱淡化,闻言见状,瞬间升腾。 王宁嫔搂着爱子,泪水连连,道:“安旭你真是好狠的心呐,居然对墒儿下这么重的手!你若对本宫有气,直接冲着本宫来就是了,如此自贬身份欺负年幼皇弟算什么本事?” “胡说八道!”朱福婵勃然大怒,跳脚撸袖,毫无公主仪态可言,“有气冲你来是吧?好,本公主今天就如你所愿,好好冲你撒回气!” “公主不可、公主不可!”近身服侍朱福婵的三名宫娥先前被她戏耍甩开,顺着声响找来,见到的却是这样一幕,急忙上前拉架,飞舞的拳脚尽数落到了她们身上。 不远处的花坛后,静立着一名姿容出众的贵妇,嘴角挂笑,饶有兴致地看着好戏上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5 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宁嫔亲身领教过朱福婵动粗时的厉害,打心眼里害怕,护着爱子连连后退。转念一想:“这次占理的是本宫,你这臭丫头要闹,本宫就陪你闹,闹得越大越好,到时候看你如何收场?”想到此节,底气陡生,挺直腰杆,冷笑道:“公主好大的威风,先是殴打皇子,现在又要公然对本宫动粗!” “贱人!”朱福婵气得俏脸发白,奋力挣脱不敢用尽全力阻拦的宫娥,箭步冲到王宁嫔面前,手臂高高举起,快速落下,就在手掌与面颊将触未触之际,戛然而止。低头一看,朱载墒正紧紧抱着自己的大腿,一双乌黑的眼眸泪迹未干,忽闪忽闪,直教人心软怜惜,脆生生地说道:“皇姊、皇姊,不要打墒儿的母嫔!” 朱福婵心口一紧一缩,很受冲击,大为动容,目光徘徊于母子二人间,情绪起伏,矛盾的心理摇摆不定,僵硬的手掌落也不是,收也不是。 朱载墒又对王宁嫔道:“母嫔您不要责备皇姊,皇姊没有打墒儿,是墒儿自己跑得急撞到了皇姊的身上。” 王宁嫔信又不信,忖道:“墒儿小小年纪,哪懂什么说谎圆场这一套?”带着征询的目光转向跟着朱载墒的两名宫娥,却见二人噤若寒蝉,深埋其头,分明是默认了。 “端妃娘娘驾到!” 唱声未落,一名服饰华贵、身段婀娜、肤白貌美、气质妩媚的美妇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从花坛后绕行而出。 在场众人除了朱福婵,齐齐下跪行礼,道:“参见端妃娘娘!” 端妃曹氏,美若天仙,貌压后宫千百佳丽,深得朱厚熜宠幸,膝下两女,未出皇子。 王宁嫔虽未得朱厚熜深宠,却生了皇子。比起朱福婵,她对曹端妃的恨意有过之无不及,前者至少把什么都放在明面上,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而后者表面上一团和气、善解人意,背地里则阴招迭出。按照惯例,生了皇子就该由嫔晋升为妃了,正是曹端妃从中作梗,使她一直滞留在嫔的位置上。 “御花园乃皇家重地,堂堂宁嫔、公主却在此喧哗吵闹,成何体统?好在皇上今日未有摆驾御花园,若是惊了圣驾,又该当何罪?” 面对曹端妃的一派义正言辞,朱福婵不屑冷哼,王宁嫔腹诽连连,其余人缄口结舌。 曹端妃螓首微扬,美眸隐现得意,环视众人,明知故问道:“当众喧哗吵闹,所为何事?”她不仅看到了争吵的全过程,连朱福婵和朱载墒相撞的过程也都看到了。见无人作答,指名道姓道:“宁嫔王氏,你来说到底所为何事?” 王宁嫔未得曹端妃示下,不得起身,又受颐指气使的问话,无处宣泄,恨得牙痒痒,而道理的天平正在慢慢偏向朱福婵,只好暗暗调整情绪,尽量保持平稳的语调,简述了事情的经过,最后道:“全因妾身维护皇子心切,才至言行稍有偏颇!”说到“皇子”二字时,语气尤重。 曹端妃道:“皇子受伤,兹事体大。但既然知道是误会,却不请太医诊治,反在此吵闹,是何道理?” 王宁嫔暗骂一声,道:“妾身早已派人去请太医,想必用不了多大一会儿就能到了。事先并不知情,情急之下以至情绪欠妥。” 曹端妃道:“身为皇家之人,一言一行皆干系到皇家颜面,又不是那市井泼妇,口无遮拦,任性而为,一句事先并不知情就……” “少在这装腔作势!”朱福婵冷声打断,毫不留情的讽刺道,“这般阴阳怪气的,实在叫人听着难受,看着恶心!” 曹端妃能盛宠不衰,自有其过人之处,受了白眼嘲讽,不气反笑,那叫一个妩媚。 “皇后娘娘驾到!” 在场众人包括朱福婵,齐齐下跪行礼,道:“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后方氏,一个集美貌、高贵、典雅于一体的妇人。一国之母,见到之前,一万个人会有一万种设想,见到之后,剩下一种共识,就该是这样的。 方皇后道:“都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 方皇后缓缓扫视众人,分别在朱福婵、曹端妃、王宁嫔、朱载墒四人身上作停留,淡淡问道:“发生何事了?” 曹端妃面带柔媚笑意,事不关己,轻松悠闲,斜斜睨向王宁嫔。 王宁嫔面色阵青阵白,暗咬后槽牙,作深呼吸以稳焦躁情绪,再次简述了事情的经过。 朱福婵听着王宁嫔的叙述,心下想道:“我与墒儿相撞,可以说是谁都没错,也可以说是谁有错。宁嫔这贱人有一句话倒是说对了,墒儿好歹叫我一声皇姊。我既身为皇姊,若把责任尽数退给小小年纪的皇弟,岂不叫人笑话?况且我的膝盖直接撞到了墒儿的鼻子,受伤受苦的都是墒儿,我却什么事都没有,无论如何我都该把责任承担下来。”于是待王宁嫔叙述完毕后,跪地俯首道:“启禀皇伯母,安旭与墒儿相撞,错不在墒儿,全在安旭。是安旭莽撞冒失,没注意到墒儿,以至将墒儿撞伤,安旭恳请皇伯母责罚!” 曹端妃、王宁嫔双双错愕,都没想到刁蛮任性的朱福婵会主动认错揽责。 这时,一名中年医官在宫娥的引领下匆匆赶来,见到在场众人,急忙跪地行礼,道:“微臣许绅叩见皇后娘娘、端妃娘娘、宁嫔娘娘、公主殿下、颍王殿下!” 王宁嫔忧心爱子,又忌惮方皇后,生生忍住到了嘴边的话。方皇后不动声色、从容不迫,道:“许太医不必多礼,快快为颍王殿下诊治伤情。” “微臣遵旨。”许绅先检查了朱载墒红肿的鼻子,后做全身检查,再提了几个问题,道:“启禀皇后娘娘,万幸颍王殿下伤势并不严重,只是鼻子被磕伤。微臣开几副跌打药,敷上日便可痊愈。” 方皇后道:“有劳许太医了。” “皇后娘娘言重了,微臣只是尽了本分。” “赏。” “微臣职责所在,不敢领赏。” “许太医不必推辞,这是你应得的。” “微臣多谢皇后娘娘赏赐,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伤情既已确诊,就赶紧为颍王殿下调配跌打药。” “皇后娘娘说的是,微臣这就去调配跌打药,微臣告退!” 方皇后将目光落到了王宁嫔身边的两名近侍宫娥身上,道:“颍王殿下负伤,你们两个先带颍王回去歇养。” “奴婢遵旨。” “冬日天寒,颍王殿下方才玩的兴起,出了不少汗,未免着凉,记得擦拭身子,更换洁净衣裳。” “奴婢遵旨。” “小心伺候着,下次若再有类似事情发生,本宫决不轻饶,你二人也罪责难逃!”方皇后忽地疾言厉色,吓得两名宫娥双双跪地俯首,瑟瑟发抖,颤声道:“奴婢谨遵皇后娘娘懿旨,今后伺候颍王殿下必当加倍用心!” “嗯,下去吧。” “奴婢告退。” 方皇后缓行至凉亭,落座于石凳,从近侍宫娥手中接过香茗,浅呡小口,抬眼扫视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众人,点名道:“安旭。” 朱福婵正向王宁嫔挤眉瞪眼,仓皇应道:“安旭在!” “你既承认己过,本宫便罚你向宁嫔赔礼致歉,再禁足一月。” “啊?”两种责罚均直中朱福婵要害,欲讨价还价,见方皇后神情不带丝毫转圜余地,憋着嘴道:“好吧,安旭遵旨。”心不甘情不愿地敛衽作礼,道:“安旭行止有失,请宁嫔娘娘恕罪。” 出于场合考虑,王宁嫔硬着头皮还礼道:“公主言重了,本宫也有欠妥之处,还望公主海涵。” 方皇后再次点名道:“宁嫔。” “臣妾在。” “你贵为宁嫔之尊,却不自重,不顾身份仪态,肆意在皇家花园喧哗争吵,实在有失体统。但谅你护子心切,事出有因,情有可原,这次便不作处罚了,望你好自为之,下不为例!” “臣妾多谢皇后娘娘宽宏大量,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方皇后三次点名道:“端妃。” 曹端妃略感意外,欠身道:“臣妾在。” “端妃对本宫的处置可有异议?” “皇后娘娘掌管后宫,素来注重礼法,合乎法度,公正无私,井然有序。今次之事亦是不偏不倚,合情合理,臣妾敬佩尚且不及,哪还会有什么异议?” 方皇后眼带深意,凝视曹端妃许久,道:“传本宫懿旨,端妃曹氏调解宫廷纷争有功,特赏珍珠十斛,锦缎十匹,极品香料一盒。” “臣妾谢皇后娘娘赏赐,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方皇后纤手撑额,道:“本宫有些乏了,若无其它事情,你们便先退下吧。”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臣妾告退!” 曹、王二人带着各自近侍宫人齐齐离去。 朱福婵望着远去背影,恨恨跺脚道:“哼!一个装模作样,一个尖酸刻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胸口剧烈起伏,转而带着埋怨的口吻道:“皇伯母,安旭犯错,您要责罚安旭,安旭无话可说,但您这责罚也太重了吧!” “重吗?” “这还不重吗?您让安旭向宁嫔那贱人低头认错也就算了,居然还让安旭禁足一月,这还不如直接打上几十大板呢!” “对你来说是重罚,对别人来说怕是连惩罚都算不上。” “还有皇伯母,墒儿被安旭撞伤了,您不责罚宁嫔那贱人,安旭能理解,可您为何还要打赏端妃那贱人?靠着一副好皮囊,整日魅惑皇伯父,占尽恩宠……” “放肆!”方皇后忽然变色沉声。 “安旭失言了!”朱福婵急忙跪地认错,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方皇后面色渐缓,轻轻一叹,拉过朱福婵,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贵为公主,当为天下闺阁之典范,言行举止需合乎法度礼仪,怎可将‘贱人’这等污言时常挂在嘴上?” 朱福婵无精打采的附和道:“皇伯母教诲的是,安旭知错了,日后定会注意,争做淑女之典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6 启祥宫,王宁嫔寝宫,她生育皇子朱载墒,名分上未得晋升,待遇则等同妃子一级。 此时的启祥宫乒乓声声,正是王宁嫔在大肆摔打各种摆件。从御花园到寝宫,这一路上她都强压着心中怒火,前脚一跨进启祥门,这股子怒火就汹涌地喷发而出,可怜了那些摆件,不管贵重与否,乱摔一通。正如方皇后对朱福婵所言,王宁嫔就是那“别人”中的一个,边摔边念叨:“赔礼致歉、禁足一月,哼、哼!墒儿鼻伤出血,却拿几副跌打药来敷衍!好你个皇后娘娘!好!真好……” 一众近侍宫人跪地伏首于前殿外,尤其是跟着朱载墒的两名宫娥,更是心惊肉跳,浑身颤栗,默默祈祷。 启祥宫管事女官顾小玲行色匆匆由外而来,望着火气正盛的王宁嫔和满地狼藉,实在不敢触这霉头,又不得不触,小心翼翼地说道:“启禀娘娘,陈公公求见。”王宁嫔充耳不闻,兀自摔打着物件。顾小玲惴惴不安的重复道:“启禀娘娘,陈公公求见。” 王宁嫔凶光直射,喝道:“不见!”顾小玲身子一凛,心下哀叹,硬着头皮再欲言说,却听王宁嫔问道:“哪个陈公公?”急忙作答:“回娘娘的话,御用监掌司陈洪陈公公。”这下轮到王宁嫔凛身,怒气顿时消了大半,灵台恢复清明,目光游离于狼藉中,喃喃念道:“他来做什么?” 顾小玲察言观色,对着一众内监、宫娥吩咐道:“你们两个,快去准备茶水;你们几个快将这里打扫干净!”说着,上前替王宁嫔整理衣饰,然后再问道:“娘娘,可以请陈公公进来了吗?”王宁嫔点头道:“请吧。” 顾小玲快步来到启祥门外,敛衽行礼,道:“陈公公久等了,娘娘刚带着颍王殿下从御花园游玩归来,有些乏了,稍作小憩,不想公公您来了,无意怠慢公公,还请公公见谅。” 陈洪恭谦还礼,道:“姑娘言重了,是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宁嫔娘娘歇息,该是我赔礼请罪才是。” “公公请。” “有劳了。”陈洪带着一名手捧两只材质、做工皆属上等的条形木盒的内监,由顾小玲领路穿过前院,进到前殿,跪地叩首,唱声道:“奴才御用监掌司陈洪,参见宁嫔娘娘!” 王宁嫔端坐上位,纤手轻抬,道:“公公请起。” “谢宁嫔娘娘!”陈洪谢恩不起身,再次叩首,道:“奴才冒昧求见,行止有失,打扰娘娘休憩,还请娘娘责罚!” “无妨,公公身居要职,所来必有要是,本宫岂可怠慢?公公请起。” “娘娘宽宏大量,奴才感激涕零!”陈洪恭谢起身,余光所及,清理未尽的碎屑尽收眼底。 “不知公公今次前来所为何事?” “回娘娘的话,万岁爷听闻颍王殿下不慎受伤,便特意差遣奴才送来治伤良药及名贵补药,以助颍王殿下金体早复。” 王宁嫔面色微变,颇感意外又暗暗欣喜,正要传唤幼子,未见人先闻声:“母嫔、母嫔,您看墒儿可有进步?”鼻子包裹严实的朱载墒手捧墨迹斑斑的宣纸,蹦蹦跳跳地进殿。 陈洪急忙跪地行礼,道:“奴才叩见颍王殿下!” “免礼。”朱载墒有模有样地摆了摆手,将宣纸递到王宁嫔面前,殷切问道:“母嫔,您快看看,墒儿这次写的字可有进步?” “你这孩子,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这个先放一边,你父皇特意差陈公公为你送来了伤药和补药,快叩谢天恩!” 朱载墒扑通跪地,恭敬叩头,唱声道:“儿臣叩谢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装药的木盒则由一旁的伴侍内监代为接下。 王宁嫔扶起爱子,问道:“请问公公,皇上可还有别的旨意传达?” “回娘娘的话,万岁爷另有叮嘱,让颍王殿下务必好生养伤,至于谢恩就待到伤愈之后再说。” 王宁嫔热切的眼神瞬间黯淡了大半,但还是敛衽道:“臣妾代皇儿谢过皇上圣恩。” 陈洪躬身道:“颍王殿下,不知奴才是否有幸能一睹殿下您的墨宝?” “喏,看吧。”朱载墒大方递上。 陈洪恭敬接过,小心摊开,颇为费力的低声念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小小稚子,接触文字日浅,毫无笔法、结构、章法可言,陈洪还是面带真挚、惊诧,啧啧赞道:“颍王殿下读文习字不足三月,竟能将字写到这般境地,实在叫奴才叹为观止,当真是天赋异禀呐!难怪干爹他老人家常说,诸皇子中,颍王殿下是最像幼年时期的万岁爷!” 说者看似无心,听者绝对有意。 王宁嫔微微抬眼,闪过一抹复杂,那根深埋在心底,深到自欺式的否认的心弦,不由自主的跳动了一下。 陈洪进一步撩拨道:“奴才曾听干爹他老人家说起过,这启祥宫原叫未央宫,万岁爷生父睿宗皇帝千秋于此,万岁爷一片孝心,于嘉靖十四年将未央宫更名为启祥宫。而今……” “太子殿下驾到!” “参见太子殿下!” “都平身吧。”清亮爽朗的话音未落,一名七八岁的男童进到殿来。年纪虽小,装扮却极是不凡,头戴鸡帻金冠,身着四爪蟒袍,腰系六色玉带,正是当朝皇太子朱栽壡。其身侧落后半个身位、相距不出两步处跟着一名纱布遮面的女官,看不到容貌,瞧不出年岁。另有八名宫人在其身后,四名内监,四名宫娥,皆躬身垂首。 “奴才叩见太子爷!”殿内众人,陈洪第一个跪拜叩头。 “载壡拜见宁嫔娘娘!” 诸皇子公主自打能说会走,就开始学习各种宫规礼仪,小小年纪一个比一个得体懂礼。 相互间按尊卑长幼齐了礼数,王宁嫔罕见地流露出和善的一面,笑吟吟地问道:“载壡今日怎会想到来本宫这里?” “回娘娘的话,载壡方才听侍从禀报,得知颍王受伤,便匆匆赶来探望。”朱栽壡恭敬作答,转而望向朱载墒,关切问道:“载墒,除了鼻头你还伤哪了?” “多谢太子哥哥关心!”朱载墒笑着摇头道,“载墒只伤了鼻头,再无别处受伤。” “严重吗?” “不严重,许太医说了,只要敷上日跌打药就可痊愈。” “那就好。”朱栽壡细看包裹严实的鼻子,面露疼惜,又问道:“还痛吗?” 朱载墒先点头,后摇头,道:“不痛。” “傻小子,鼻头都包成一个小粽子了,能不痛吗?”朱栽壡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架势,亲昵地搂着朱载墒的肩膀。 “嘻嘻嘻……!”朱载墒挠首憨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7 朱栽壡再次向王宁嫔恭敬作揖,道:“宁嫔娘娘,半月后是载壡生辰。此前,载壡奏请父皇在文华殿举办一个小型酒宴,邀请裕王、景王、颍王三位皇弟及夏阁老、严阁老、徐尚书和黄侍郎四位授业大臣共赴载壡生辰酒宴,父皇也同意了载壡的奏请。”文华殿即皇太子东宫,因朱栽壡年岁尚小,日常起居皆在其母皇贵妃王氏寝宫中,只在受教学习时才去文华殿。 王宁嫔道:“所以载壡你今日前来一是探望墒儿伤情,二是邀请墒儿参加你的诞辰酒宴?” “娘娘所言正是。” “载壡真是有心,原本这些事情你差遣一名侍从过来通报一声即可,何须有劳你堂堂太子亲自跑一趟?” “载墒乃载壡同胞弟弟,载壡生辰,自当亲自登门邀请。” “载壡放心,本宫到时定会亲自为墒儿打理,体体面面地参加你的诞辰酒宴。” “谢宁嫔娘娘。” 三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气氛融洽。 “放肆!”低沉偏哑的喝声骤然响起,打破了祥和的氛围。 近侍朱栽壡的遮面女官掌刀劈落,直取陈洪手腕。陈洪急转手臂,却见掌刀变为指剑,径往掌心劳宫穴而来,手臂再转,指剑紧跟着变作利爪,再取腕脉。陈洪变无可变,只好向后跳开。遮面女官见好就收,未有紧逼,亘身于朱栽壡和陈洪之间。 二人电光火石间交手数招,朱栽壡、王宁嫔等人从听闻喝声到回头,不过眨眼功夫,仅看到陈洪后跳,很是莫名。 陈洪心下暗道:“这人果然不简单,武功远在我之上……”面上干笑,指着朱栽壡蟒袍下摆道:“奴才冒失,引得褚尚宫误会了。”众人顺其手指望去,见到朱栽壡蟒袍下摆上沾着一片不起眼的枯叶。 遮面女官冷峻目光毫不掩饰的逼视陈洪,缓缓俯身择下枯叶,轻轻捏在手中,默默退立到朱栽壡身后。 朱栽壡微笑道:“多谢陈公公提醒。” “太子爷客气了,奴才惶恐!” 遮面女官低声提议道:“太子殿下,颍王殿下有伤在身,需要静养,不宜过多活动,不如……” 朱栽壡面露不舍,还是点头道:“褚嬷嬷所言甚是,是本太子疏忽了。”说着,起身作揖,道:“宁嫔娘娘,万幸载墒伤势无甚大碍,叫人宽心不少。载壡多有叨扰,这便告辞了。” “载壡这是哪的话?你能来本宫高兴的很,墒儿更是欢喜不已,何来叨扰一说?”王宁嫔此言倒并非全是场面上的空话,还是带有些许真心的。 一番客套后,王宁嫔亲自将人送到启祥门外,朱载墒更是依依不舍的目送朱栽壡离去。 “宁嫔娘娘、颍王殿下。”陈洪躬身作揖道,“娘娘、殿下若无其它吩咐,奴才便告退了。” “有劳陈公公特意为颍王送药。”王宁嫔眼神示意顾小玲,后者心领神会,躬身上前,抬手作请,悄无声息地将一叠银票塞入陈洪怀中,道:“公公慢走。” 陈洪会心一笑,深深作揖,道:“奴才告退。” 王宁嫔静立启祥门下许久,平静的外表掩盖着杂驳的心绪,伴随着一声叹息,娉婷踅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8 杨金英、杨玉香、苏川药本就对陈洪印象佳好、由衷敬重,经历赵秀梅一事后,这份敬意直接晋升到恩人的层面。但近日她们每次见到陈洪,惧意却远远大过了敬意,原因是那次在拐角相撞前苏川药问的那个问题。她们三人都谈不上有多大见识,但她们完全能确定陈洪听到了,因为这跟见识毫无关系,纯属常识。 话是苏川药说的,杨金英和杨玉香并不认为这事跟她们没有丝毫关系。她们虽然身份低贱,人格却不低贱,她们不会无耻到将责任一股脑儿都退到苏川药身上。况且,若是风声真的走漏了,她们就算想推卸责任,也推卸不了。当然,两位杨姓姑娘的心思还是比较纯粹的,并没有想到况且后面的这种情况上。 她们一方面相信陈洪是不会告发她们的,而且凭陈洪的身份职位,压根儿不需要告发就能处置她们;另一方面又感到惴惴不安,在提心吊胆中艰难地熬过三日,终于等到了同陈洪当面交流私话的机会。 所谓机会,她们想当然的以为纯属巧合,实际上是纯属人为。若非陈洪有意,怕是等上五年十年甚至是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奴婢参见陈公公。” “三位姑娘请起。” “谢公公。”三人相顾起身,眼神交汇,张口欲言,欲言又止,支支吾吾。 “三位姑娘可是有事想对咱家说?” 三人一阵踌躇后,还是由杨金英出面言说:“奴婢三人驽钝不堪,不知轻重,私下里说笑取乐不慎口出出格言语,但并非奴婢等人本意,更不敢对皇上抱有丝毫不敬,还望公公莫要当真!”杨玉香和苏川药连连点头称是,紧紧盯着陈洪的表情变化,做好随时跪地求饶的准备。 陈洪面带肃容,稍作沉吟,沉声说道:“祸事多从口出,愿你等能好自为之,引以为戒,下不为例。” 得此答复,三人悬心落定,喜上眉梢,纷纷跪地,叩首道谢。 陈洪额外提点了几句,都是关于行走深宫如何为人处事的经验之谈。于三人而言简直就是金玉良言、警世至理,深以为然,频频点头,连连称是,感恩戴德。在她们心目中陈洪的分量再次得到提升,从恩人上升到了活菩萨的层面。 苏川药天性爽直,藏不住话,但凡有了些许好感,心扉就不自主地敞开了,更何况面对的还是“活菩萨”,于是旧事重提,直接问道:“请问陈公公,像咱们这些卑贱的宫女,如何能够正大光明地离开皇宫呀?” 陈洪道:“按照宫规,无甚过错的宫女只要年满二十五岁就可离宫;或者立下奇功,得万岁爷、皇后娘娘特许,这种情况下不仅能够正大光明地离开皇宫,还能得到一笔丰厚的赏赐。” 三人大失所望,这两种情况她们都知道。年满出宫,就是年岁最大的杨金英也还要数年时间,杨玉香和苏川药就更是遥遥无期了,有没有命活到那个时候都是个未知之数;立功出宫,那更是天方夜谭了,想都不敢想,能保住小命便谢天谢地了。 “还有一种情况能够提前出宫。” 此言一出,三人颓败之情一扫而空,双眸顿放精光,迫切问道:“什么情况?” 陈洪不动声色的续道:“新君继位,大赦天下,会酌情对一部分宫人予以犒赏,不同人不尽相同,有的是金银财帛,有的是放归出宫,犯了事的宫人也能得到相应的从轻发落。本朝历代天子登基,均有过这样的先例。” 三人终于在无止境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光明,然欢喜未半,苦恼即生。 杨玉香苦着脸说道:“酌情犒赏,如咱们这般卑贱到不能再卑贱的宫女能获得特批出宫的优待吗?”杨金英点头道:“当今天子春秋正盛……”话头急止,啪一声脆响,重重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慌张跪地,连连磕头,“奴婢失言、奴婢失言!奴婢不慎冒犯天威,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反应稍慢的杨玉香和苏川药也回味出了言外之意,面色惨白,跟着磕头认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9 三千营提督衙门。 冬日当空,郭房照例在衙门书房的书案上打盹补觉,因为乌漆嘛黑的晚上他实在是睡不着,偶有睡着,很快就会被各种可怕的噩梦惊醒。这一年多来,他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作息规律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黑白颠倒,日子过得那叫一个颓废。 郭勋的入狱使得三千营最高长官提督一职出现了空缺,朱厚熜并未安排其他人接替,而是让兵部右侍郎兼三千营掌旗都督郭房代理提督,一代就是大半年。 郭房不认为自己能久安于代理提督的职位上,也不奢望能成为真正的三千营提督,只希望父亲能早日平安出狱,即便是从此过上男耕女织的平民生活他也万分乐意。 忽然哚一声响,“爹!”郭房又一次从噩梦中醒来,连他自己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惊醒了。上下自查,胸腹完好,四肢健全,长出一口浊气,捏着衣袖随手擦拭面额上的虚汗,却瞥见书案正中赫然钉着一枚飞镖,这才明白那声异响不是做梦。 “怎么会有这东西?如果射得不是书案而是我,那……”郭房后怕连连,又惊出一身冷汗。细看飞镖,形状材质皆很普通,其尾部带环,环上绑着一片布条,隐现字迹。带着困惑解下布条,展开一看,大惊失色,上书一行小字:欲救郭勋,今夜子时只身来万岁山中峰一叙。 身为国公嫡长子,郭房虽不是什么杰出的英才,但也不至于无能到草包的境地,还是具备一定的文韬武略的。疾步冲到房外,环视长廊庭院,除了正常当值的差役,再无其他外人。就近拉过一名差役,问道:“可见到什么人来过?” 差役受到没头没脑的询问,一脸茫然,摇头道:“回大人的话,自巳时初刻黄绾黄大人离开后,卑职就再未见到其他人来过。” 郭房仍不放弃,挨个询问,并确认所有当值差役的容貌身份,一无所获,不由眉头打结,忖道:“光天化日之下能避开重重耳目,将飞镖无声无息地投掷到我的书案上,而且还不是乔庄改扮蒙混进来的,这份能耐着实了得。黄叔叔、陆指挥使……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有这等身手的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但黄叔叔他们是绝不可能这么做的,那又会是谁呢?看这信上的意思,似乎有很大的把握救助我爹,这世上有能力救我爹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夏言这老东西是绝对不可能的,巴不得我郭氏一族死绝才好!严阁老?一只明哲保身的老狐狸,万事讲求一个稳中求胜,即便是有相助之意,他也不会用这么麻烦的方法,方法越麻烦越容易惹来更多的麻烦,这不符合他的行事风格,所以也不可能是他。皇上?皇上就更没必要这么做了……除了这三位,我实在想不出别的还有谁会有这个能力……又是子时又是只身,说明这是一场密会。那我该不该去呢?该不该把这事告诉黄叔叔呢?这里面会不会有圈套?会不会是夏言这老东西的又一个阴谋诡计?方便又安全的密会之地多的去了,为何偏偏要选在既不方便也不十分安全的万岁山……”带着一长串疑问和一大堆顾虑不停地踱走于书房中,再三思虑后,将布条焚为灰烬。 万岁山,坐落于皇城南北中轴线上,紫禁城正北玄武位,乃皇家御苑,故又名北苑。分作五峰,山势高耸峻拔,山中草木蓊郁,动物繁多,风光绮丽。元时叫青山,明初朝廷在此堆煤如山,因而也称煤山。朱棣在修建京城时,将挖掘筒子河和太液、南海的泥土堆积在青山上,遂成京城第一高地。立身其巅,全城繁华可尽收眼底。每年重阳节,朱厚熜必到此登高设坛,以求得道长生。 既是皇家御苑,少不得会派兵巡视守卫,却又流于形式,除非是皇帝、皇后御驾游山或其他紧要事件,才会严阵以待。郭房早前曾担任过巡山佥事,对各中情况自然一清二楚。轻松避过各处守兵,熟门熟路地来到万岁山中峰之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10 事关郭勋生死及家族存亡,郭房不敢有半分马虎,按着路程计算提前半个时辰就出发了,加上沿途顺畅高效,比约定的时间整整早到了一个时辰。 刺骨山风穿林打叶,频频袭体,登山时觉不出寒冷,登顶后才知寒意难挡,加上一身汗液,不由缩了缩身子,暗怪自己太过粗心,竟连御寒衣物都忘带了。生怕被人发现,不敢使用火把等照明物,好在弯月皎洁,不至彻底抹黑。心怀警惕、忐忑,在山坪上游走一圈,未见他人踪影,想着兴许是自己来早了,对方还没到。安耐焦心,绕身到一棵大树下,想借粗壮树干抵挡寒风,奈何风向杂乱,时东时西,时南时北,有没有树都一个样。无奈一叹,喃喃自语:“既来之则安之,耐心等着吧。”目光无所事事的环视上下左右,最后落到结构工整、灯火通明的紫禁城,胸襟为之一畅,心弦突突急跳,大为纳罕。 他在但任巡山佥事时,不管白天黑夜,不止一次站在万岁山巅俯瞰皇城,早没了初见时的震撼和新鲜感。而这一次的情绪波动甚至超过了第一次,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何会这样。带着困惑,怔怔地望着紫禁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忽略了气候的寒冷。 “将皇城踩在脚下的感觉如何?” 启祥宫。 王宁嫔亲自安抚朱载墒入睡,再轻手轻脚走到房外,问道:“今日许绅为墒儿复诊后怎么说?” 顾小玲躬身作答:“回娘娘的话,许太医说颍王殿下的鼻头已经痊愈了,自明日起便不需再敷药了。” “嗯,那就好。”王宁嫔面色稍显松弛,款步走向卧房,顾小玲及两名近侍宫娥亦步亦趋的随后跟行。 吱呀一声,房门开启,一股带着淡淡清香的暖气拂面而来,很是舒服。王宁嫔立身门槛外,丝毫没有跨步而入的意思,木然地望着温暖如春、亮如白昼、富丽堂皇的卧房,低声呢喃:“良辰好景虚设,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顾小玲心有所触,张了张嘴,又不知该如何言说。 王宁嫔道:“你替本宫算算,本宫上次见到皇上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顾小玲稍作迟疑,如实答道:“回娘娘的话,再有三天就满两个月了。” “你倒是有心,能替本宫记得这么清楚。”王宁嫔轻轻一叹,顿了顿又问道:“皇上有多久没传本宫侍寝了?” “娘娘……” “多久了?” “半、半年有余。” “今夜侍寝的是哪位娘娘?” “奴婢不知。” “奴婢从端妃娘娘的……”其中一名宫娥脱口而出,见顾小玲双眼瞪视,急忙改口道:“奴婢多嘴,娘娘恕罪!” 顾小玲转换话题道:“娘娘,时候不早了,奴婢伺候您宽衣歇息吧。” 王宁嫔好似未闻,转身拾级而下,仰视残月,面露凄凉,缓缓吟道:“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娘娘……” “不如意事常,可与语人无二三……那便长醉不复醒,给本宫取些酒来。” “娘娘饮酒伤身,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乱讲!饮酒既可解愁又能怡情,何来伤身一说?” “外面天寒,请娘娘进屋……” “聒噪!” “娘娘稍候,奴婢这就去取酒!”顾小玲无奈领受,再对另两名宫娥吩咐道:“你们快进屋把娘娘的披风拿来,切莫让娘娘受了寒!” “是,顾尚仪。” 王宁嫔好酒,擅诗词歌赋,初时正是凭此博得朱厚熜欢心,后因乖张脾性失了这份得来不易的宠信。而今每到愁肠百结、心绪杂乱、无从宣泄之际,便要借酒消愁、吟诗泄怨,且饮酒必醉、吟诗忘形。 琼浆入喉,浓烈串肠,遍体温热,王宁嫔解下刚刚披上的披风,随手丢到一边,张口唱道:“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嫌顾小玲倒酒太慢,亲手拿过酒壶,自斟自饮,连饮数杯。 顾小玲赶忙关切劝道:“娘娘您慢点,喝急了容易醉!” 王宁嫔兀自举杯吟道:“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又是一杯入腹。 “娘娘……” “似将海水添官漏,共滴长门一夜长。”王宁嫔提壶晃荡于院中,不顾寒风袭体,不闻顾小玲劝诫。 “娘娘您别喝啦!” 王宁嫔身形骤然一滞,清泪簌簌而下,呜咽低唱:“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忽而仰面大笑,边笑边道:“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朝阳日影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娘娘您醉啦,奴婢扶您回房歇息吧!” “胡说八道!本宫千杯不倒,又怎么会醉!滚!都给本宫滚,滚得越远越好,那才至扰了本宫的雅兴!” 一首诗一盏酒,一阙词一壶尽,一盏接一盏,一壶又一壶。王宁嫔面色绯红,衣饰凌乱,脚步蹒跚,似癫似狂。 顾小玲含泪劝道:“娘娘您真的醉啦!奴婢求您啦,回房歇息吧!”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长,地角天涯未是长……咦?酒呢?酒怎么没了?快给本宫取酒来!” “回娘娘的话,酒没啦,都被您喝完啦!” “好大的胆子!竟敢欺瞒本宫,是……”王宁嫔话未说完,身子倾斜。 顾小玲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扶住,催促道:“你们两个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帮忙!”但凡近侍王宁嫔的宫人都知道她发起酒疯来有多厉害,这两名宫娥也不例外,战战兢兢上前帮手。合三人之力,终于将人抬上了宽大的床榻。 这一次王宁嫔出奇的温顺,不哭不闹,不打不骂,醉话含糊:“……为帝王母……”顾小玲听得不甚分明,但听清了其中的几个关键字,骇然色变。她跟随王宁嫔日久,受其影响,对诗词歌赋也有一定的了解。生怕王宁嫔再讲出格醉话,入了另两名宫娥耳中,再传到外面惹来大祸端,于是说道:“你们两个也够辛苦了,快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先前插话的宫娥道:“娘娘今日饮了不少酒,顾尚仪您一个人怕是照顾不过来,还是让奴婢二人留下来搭把手吧。” “没事的,我一个人能行,你们先下去歇着吧,过两个时辰后再来替换我就成了。” “那……那好吧,奴婢告退。等下尚仪若有需要,尽管吩咐就是了。” “嗯,好的。” 月转星移,万籁俱寂。 “墒儿!不要啊!”王宁嫔从噩梦中醒来,头痛欲裂,口干舌燥,虚汗沾身,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偌大卧房暗影绰绰,不知到了什么时辰,挣扎起身。床头摆着一盏孤灯,视线昏暗,不见顾小玲等人,连唤数声未有回应,带着困惑和胀痛吃力下床。瞥见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道貌似人形的黑影,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摇头醒脑,睁眼再看,那道黑色人影依旧端坐在那里,凛身变色,警惕喝问道:“你是谁?” 黑影话中带笑,从容不迫地说道:“后宫佳丽三千人,论才首推王宁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11 话音骤起,都快忘了此行目的的郭房猝不及防,本能的快速转头,不想竟甩出一条长长的鼻涕,大为窘迫,忙用衣袖擦拭。定了定神,借着月光看到左侧约莫一丈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身着宽大黑袍的神秘人,全身包裹严实,仅将一双无甚特别的眼眸暴露在外,中等个头,看不出确切体形,似乎有些偏瘦。稍作迟疑,抱拳见礼,问道:“是阁下传信相邀?” 黑袍人答非所问道:“巍巍皇城,真是气派呐!” “天子居所,自然气派!” “哦,差点忘了,郭大人曾任巡山佥事,对这等气派盛景早该看腻了。” “阁下费尽心机相邀,该不是只为同我共赏皇城夜景吧?” “皇城夜景如此壮丽,又有皎月相伴,若不好好观赏一番,岂不可惜?” 郭房有种被戏弄的感觉,不由气结,转念一想:“他这是有意在扰我心神,我可不能上了他的当。同时也可能是在试探,看我到底有没有将消息透露给别人,倘若有人暗中随行,他怕是不会露面了。”想到此节,微微一笑,问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黑袍人叹道:“景色固然壮丽,可那是别人家的,若是自家也有一般无二的景色,再看起来不知会是一番什么样的滋味?” 郭房听出话里大有深意,暗暗心惊,开门见山道:“阁下不必再东拉西扯了,直接说说你的条件吧!” 黑袍人语带惊诧,道:“条件?什么条件?” “阁下传信相邀到此一叙,我如约只身赴会,阁下又何必再拐弯抹角?” “郭大人可能误会在下的意思了,今次相邀并非是同郭大人来谈条件的。” “不是谈条件!那是为了什么?” “翊国公入狱经年,郭大人日日为父奔波劳累、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端的是位世所罕见的大孝子。就冲这份感天动地的孝心,在下决定做一回热心人,为郭大人指条救父明路。” 郭房自然不信对方有这般好心,面上不失礼数,抱拳道:“敬请赐教!”不想黑衣人却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郭房又一次感觉被戏弄了,来之前他对这场密会的交谈内容有过多种设想,并作了相应的准备,事实则全然超出了设想。他不是英才,父亲入狱逾年,夏言固然强大,但有朱厚熜这么一个半公开的超级大帮手,事件却迟迟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就足以说明他不是英才;也不是草包,父亲入狱逾年,全族上下人心惶惶,却未生大乱,就足以说明他不是草包。以“平庸”二字来定义他的能力,再恰当不过了。平庸的他面对神秘的黑袍人,三言两语间就陷入到了被动的局面,照着对方的节奏问道:“怎么样才算是时候?” “自然是相互取信且均有退路之时。” “均有退路?”郭房心下默念,愈发觉得迷雾重重、捉摸不定、深不见底。这次他没有急着接话,因为他觉出了自己的被动,稍作思索,道:“我与阁下相谈多时,竟不知阁下尊姓大名,也未睹阁下尊容,失礼失礼,实在是惭愧!” “在下名不经传,你我也素不相识。” “不管日后救父一事成与不成,阁下对家父、对我郭氏一族均有大恩。而我身为国公府嫡长子,却连受了何人的恩惠都不知道,换言之即不知道该向谁致谢,太也说不过去了,遭世人耻笑倒在其次,更为重要的是良心难安呐!” “郭大人话已至此,在下便也直言不讳了。做好事不留名,在下可没那么高尚,之所以对郭大人诸多隐瞒,并非不信任郭大人,而是翊国公一案事关重大,稍有不慎,在下帮人不成,反把自己给搭进去了。话说回来,郭大人就算知道了在下名讳,见到了在下真容,就能打消对在下的顾虑和猜疑么?既然并无实际意义,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反而令在下徒增不必要的麻烦。”黑袍人直视郭房,稍作静默,落下钉死此路的最后一锤:“这么解释,郭大人可还接受?” 郭房呆立当场,脑子的转动跟不上节奏的变化,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把球踢回去,再次被狠狠按回了被动的位置上。 “还是那句话,待到时机成熟时,一切自会分晓。”黑袍人趁热打铁,进退并用,“郭大人若无意在下好意,现在就可表态,在下今后绝不再作叨扰;若有意向领受在下好意,便请在明日黄昏掌灯时分,在贵府邸书房前多挂上一盏灯,待到夜深之时,在下会亲自登门与郭大人作进一步洽谈,一点点地向郭大人证明在下的诚意;若到子时还不见挂灯,那在下便当作是郭大人拒绝在下好意了,今晚之会权当从未发生。” 黑袍人的话一套接着一套,说一小部分,藏一大部分,听得郭房都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不待他理出头绪,黑袍人又道:“明日黄绾黄大人会安排你到锦衣卫诏狱探望翊国公,郭大人若实在做不出决定,正好可听听翊国公的意见。” 这一次郭勋的脑子转得很快,一下抓住了两个重点,忖道:“黄叔叔和这人是一伙的?这怎么可能?黄叔叔他向来独善其身,从不加入任何党派,更不参与任何党争。便是我爹得势时,二人间的往来也仅限于私交,但凡涉及到公事,能避嫌则避嫌,不能避嫌就秉公办理。这一次我爹蒙难入狱,黄叔叔出于私交仗义援手,但各种行事全都规规矩矩,无不是建立在附和律法、德行之上。这样一个正直无私的人怎么可能会和神秘莫测的人是一伙的……不过能和爹见上一面也是好事,爹可比我强太多了,我连他老人家的十之一二都及不上,实在是惭愧……我把这事的前后经过一五一十地转告给爹,以爹的智慧见识,定能从中分析出我未能理出的头绪和察觉的细节,帮我作出准确的抉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12 王宁嫔自然不会天真的以为神秘的不速之客真的是在夸赞自己,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强压着心里的恐慌,强作着威严的仪态,扬声喊道:“来人,抓刺客!” 神秘人纹丝不动,眼带从容笑意。 王宁嫔接连呼喊三次,始终得不到回应,一次比一次心虚,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慌,冷汗涔涔,颤声喝问道:“你到底是谁?” “娘娘莫慌,在下并无恶意。”神秘人话音沙哑难听,说不出的诡异,更增可怖,“恰恰相反,在下是来帮助您的。” 王宁嫔哪里肯信,又不敢提出质疑,更不敢出言讽刺,不时偷视门口。 “娘娘是要出去吗?”神秘人话音未落,吱呀一声,房门自行开启。 王宁嫔自知心迹被人识破,却看不出对方是如何开得门,从她的角度正好能见到斜躺在门外廊下的顾小玲,不知生死。尽量保持语调的平稳,问道:“你把小玲怎么了……墒儿!墒儿现在怎么样了?”不顾强人在侧,不顾衣着单薄,赤足下床,冲向门口。吱呀一声,房门重新合上,阻断了王宁嫔的去路。 沙哑诡异的声音适时响起:“娘娘放心,颍王殿下好得很,此时正安安稳稳地睡在床上;小玲姑娘也没事,只是昏了过去,约莫再有个把时辰就能醒了;启祥宫其余人等一律完好无损。” 王宁嫔目光游弋,心鼓咚咚,不信对方所言,眼下形势又由不得她不信。 “气候寒冷,娘娘小心着凉。” 王宁嫔这才注意到自己正薄纱赤足地站在一位陌生人面前,玲珑曲线展露无遗,不由面色发烫泛红,急忙穿衣穿鞋。急剧的惊恐后出现一个小小的插曲,令王宁嫔恢复了几分冷静,道:“你说你是来帮助本宫的,本宫身为堂堂宁嫔,又育有皇子,普天之下能比本宫高贵之人屈指可数,又何须他人的帮助?”借着说话之际,暗暗打量眼前这位诡异来客。 “当今天子贵为九五之尊,求道离不开陶仲文,治国需借助文武百官,娘娘以为如何?” “陶仙人道法超脱,文臣武将才干经纬,你凭甚能与这些人相提并论?” “听娘娘这言外之意,似乎是拿自己个儿与皇上相提并论了。” “你……”王宁嫔一时语塞,胸口起伏,道:“你深夜到访就是为了跟本宫作无谓的口舌之争?” “在下深夜到访是来帮助娘娘解开心结、实现宏愿。” “那你倒是说说看,本宫有何未解心结,又有何……” “既然拥有不了那么多的恩宠,那便追求至高无上的权力。” 王宁嫔心中咯噔,惊骇激发胆气,直视对方。说话的声音和方式可以改变,习惯的肢体动作能够掩饰,眼中的神韵也能隐藏,但做得再好,又岂能真的好到天衣无缝?王宁嫔瞳孔翕张,沉声道:“是你!” 红日东升,光照乾清门。 其前齐刷刷地跪着百十名宫娥,或低声呜咽,或瑟瑟哆嗦,或摇摇欲坠。两侧锦衣卫整齐划一,各持木杖。 陈洪径自走到一名身着青绿锦绣服的中年男子面前,不待他开口,中年男子主动哈腰问道:“陈公公有何吩咐?”陈洪道:“丁千户言重了,咱家哪敢吩咐你?”中年男子干笑两声,道:“可是黄公公有别的交代?”陈洪会心一笑,道:“干爹随侍万岁爷去早朝了,临行前他老人家托请丁千户暂缓行刑。” 中年男子稍作迟疑,问道:“不知要暂缓到何时?”不见陈洪作答,面带难色道:“皇上临朝时长,此距奉天门相隔三座大殿,折返又需费些功夫。皇上回宫必经此地,却不见行刑,卑职怕是……” 陈洪道:“这倒无需担心,万岁爷回宫,干爹必定随侍在侧,到时自会帮丁千户圆场。” 中年男子心下埋怨:“这个没事找事的老太监,好人他做了,回头受苦的却是我们这些人!”面上带着些许无奈应道:“那好吧。” 陈洪道:“多谢丁千户,今日之情干爹他老人家会记着的,咱家也会记着的。”此言一出,扫尽中年男子心中怨气,赶忙点头哈腰,道:“陈公公言重了,能为黄公公尽些绵薄之力乃是卑职莫大的福分!” 中年男子喜焦参半,等待数刻钟后,遥见一名内监疾步恭行而来,不消多时行到近前,唱声道:“传皇上口谕!”众人齐齐恭敬跪地。 “侍驾宫女办事不利,贻误圣意,罪不可恕,受杖责六十,着锦衣卫千户丁绍铭即刻执行!” “微臣遵旨!”除了百十名宫娥长出了一口气,丁绍铭也是暗暗松气。 免了杖毙死刑,忍受杖打六十也没那么容易,仍有十二名体质较弱的宫娥毙命当场,另有八名宫娥丧命于刑后。算上这二十人,仅在朱厚熜修玄一事上受罚至死的宫人足有二百五十四人。 剩下大部分侥幸活命的宫娥,从另一个角度上理解,跟死了是一个样的。因为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们是没法下地当差的。从他处调拨的宫人又不能来之即用,需要经过一段时间培训才能上任。换言之,未受责罚的宫人在此期间,身上的担子将变得更重,受罚的概率将大大提升。 那么为何会有大批宫娥遭到杖责呢?原因是她们没有采集到露水,一滴也没有。经过勘察,在她们采集露水前,已经有人把蕉叶上的露水全部拨弄到了地上。 朱厚熜在修玄和理政或其它事情上面,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格。面对前者,他是一个冷酷、暴戾、凶残、决绝的人,稍有纰漏,从严处置;面对后者,他是一个威严、深沉、冷静、耐心的人,不管过程有多艰难,最终作出的决策是否正确或高明,从不失风度,肆意发泄责骂。 密会完神秘的黑袍人后,没有拨云见日,只有迷雾重重,郭房变得愈发心神不宁,隐隐感觉到对方有着可怖的来头,且似乎正在酝酿一个惊天大阴谋。直觉告诉他不应该搅和其中,与这样的人往来,无异是与虎谋皮,甚至还要不如,实在称不上是什么明智之举。可一想到身陷囹圄的父亲和岌岌可危的家族,又不想放弃这个看上去是个机会的机会。对于黄绾,他既希望不要出现,这是一年多来,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又希望出现,只有这样他才能顺利快速地见到父亲,毕竟上锦衣卫诏狱探个监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临近中午,黄绾登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13 “黄叔叔来了,请坐。”郭房语调平淡、神情冷漠,全然不同以往的殷勤恭敬。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怎么会这样?之前他偷偷练习过很多次,特意择出了其中的几个要点,尽可能使自己在面对黄绾的时候保持以前的态度。真当到了实际中,才发现伪装心意是那么的难。吩咐道:“快上茶!”想以此作掩饰,其实茶水已经端到了黄绾面前,就差放到茶几上。家仆们深知黄绾与家主的关系,早就养成了不用吩咐就上茶的习惯。几十年来,大部分家仆换了一茬又一茬,连府邸都换了几座,而这个习惯从未变过。郭房此举反倒显得多余,有些弄巧成拙了。 这么明显的异状黄绾自然是察觉出了,也不多想,直接关切问道:“贤侄今日这是怎么了?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黄叔叔多心了,小侄方才有些走神了。”郭房生硬一笑,当即转过话题,“不知黄叔叔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噢,差点忘了正事。”黄绾从怀中取出一道文书和一枚令牌,“我托了些关系,贤侄可在今日未时到诏狱去探望郭兄。” “有劳黄叔叔。”郭房伸手接过。 黄、郭二人都属于那种无甚城府、不好心机的人,脾性相投,素来亲近,无话不谈,尤其是这一年多来,更是有了如同父子般的感情。郭房却突然在一夜之间跟换了个人似的,黄绾深感莫名,连着问了几个问题,不得其要,均被敷衍相待,颇为失落,原本蹭饭的念头也打消了,闷闷离去。 郭房感念黄绾的好,又抹不开心中的疙瘩,十分矛盾,装假作伪不是他的强项,摆不出没事人的姿态,好几次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 黄绾走了,郭房怒了,将茶杯重摔在地,碎片四溅。黄绾很气闷,郭房更难受,父子般的情谊出现了裂痕,明明就有修复的机会,却怎么也找不到入手的地方,心里充斥着歉疚、后悔、怀疑、信任、莫名……多种相互矛盾的情绪,经过一通激励地倾轧后,化作一团磅礴的邪火。 半晌,郭房的怒气淡化了,理智重回主导地位,但内心的矛盾依然还在,想要追上去,又不想追上去,一阵踌躇后,突发奇想,道:“郭敬。”一名三十出头的精壮男子恭敬上前,此人是郭房的亲信随从,问道:“公子有何吩咐?”郭房张了张嘴,奇想来得快去得也快,摆手道:“算了。”他本是想让郭敬去暗中跟随监视黄绾,很快又意识到黄绾武功卓绝,寻常人如何能跟踪得了他,若被发现,徒增尴尬,只好作罢。之所以想要跟踪监视,只是为了证明黄绾还是以前那个受他敬重、值得信任的“黄叔叔”。 咔嚓一声,伴随着刺耳的金铁摩擦声,乌黑庞大的铁门徐徐展开,跨过这道门就是另一个世界。一大团包罗杂驳的刺鼻恶臭扑面而来,有霉味、腐烂味、血腥味、屎尿味……郭房早有准备,将一只内里装填遮味香料的小布包紧紧捂在口鼻之上。 隆隆声中,厚重的石门缓缓开启,恶臭变得愈发浓烈,香料也无法尽数遮盖,已能清楚地听到各种惨叫声、喝骂声、击打声……郭房的心突突急跳。 一串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后,第三道门开启了,出现一条向下延伸的宽阔长阶,两侧石壁上有序地按嵌着成排火把,火焰跳动,嗞嗞声声。在郭房看来,火把上的火焰代表的不是光明,更像是一张张勾魂摄魄的鬼面。长阶的尽头吹来一阵阴风,火焰摇摆,鬼面扭曲,郭房感觉自己周身皮肉好似被分割成了几个部分,局部是麻木,局部是颤抖,四肢冰凉,直冒冷汗,然这还只是入口。 锦衣卫总旗蒋一鸣,年约三十,形貌无奇,浑身上下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一身黑色锦绣服,抬手作请道:“郭大人,请随卑职来。”蒋一鸣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郭勋得势时,他曾受过郭房的恩惠,于是在郭勋入狱期间,他用自己有限的权责尽可能地给予郭氏父子最大的照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14 锦衣卫诏狱,现实中的地狱,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囹圄。莫说关押其中的人,就是当差的锦衣卫也是十分不易,地狱之称,名副其实。 其主体建筑分成三层,全在地下,为便于守卫,出入口只有一个,每层之间又设有一道一尺多厚的石门。通风口隐秘狭小,流量甚是有限,远远达不到散味的地步,仅够内部活人呼吸和照明物燃烧。其主要构筑材料皆为铁石,不仅牢固,还能防火。纵使利用大量火油进行焚烧,也很难对其造成本质性的毁损,如果同时把出入口和通风口关闭,不待火油燃尽,火就灭了。 第一层是通透式牢房,只有靠外墙面或与另一间牢房投墙面是石壁,剩下几面皆以铁栅围成,多人一间,可清楚看到内里情形。关押的都是些品阶较低的官员,甚至有些还没有品级。一个个几无人形可言,浓血淋漓,腐臭阵阵,四肢臃肿,疮毒满身,看得郭房直反胃,示意蒋一鸣走快些。 第二层是半通透半封闭式牢房,被关押之人阶别相对高些,每人单独一间,另有两间密室,用于审讯机密案件。触目状与上一层一模一样,这不是郭房地里来诏狱,但却是他最害怕的一次,因为前几次均有黄绾陪同,不免再次为自己先前的言行态度感到后悔。 第三层为全封闭牢房,只有位列九卿甚至更高阶别的朝廷大员才有资格被关押在这里。纵横各四条宽一丈的通道,将整层均匀的分割成二十五块,居中一块为上下长阶,另二十四块即二十四间牢房。每间四面皆是三尺厚墙,仅有一个门洞可供进出,里外按两道铁门,内部配有单独的刑台和刑具。外围另有一条合四面围的丈宽通道,然后才是一丈厚的外墙。到了这一层,郭房终于可以稍稍送一口气了,虽然气味依旧刺鼻、气氛依然阴森,但是至少看到的不再是惨绝人寰的场景,而是整齐有序的格局。 一名身着青色锦绣服的壮年男子如松似柏般挺立在长阶下,一身正气,面满肃容,此人姓沈,单名一个炼字,进士出身,时任锦衣卫百户。 蒋一鸣拱手躬身道:“卑职见过沈百户。” 沈炼点头示意,转向郭房拱手行礼,道:“见过郭侍郎。” “沈百户客气了。”郭房面带谦卑笑容,双手递上文书,“沈百户请过目。” 沈炼双手接过,一丝不苟地翻看文书、验证印章,道:“文书没问题,郭侍郎请稍等。” 郭房道:“有劳沈百户了。” 沈炼从腰间取下钥匙,打开铁柜,内里按编号有序排列着二十四组钥匙。 两道门,七把锁,牢门开启。 “爹!”郭房冲着如墨黑暗恭敬且小心地喊道,“儿子来看您了!”正要跨步进门,被沈炼拉住,不解道:“沈百户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沈炼欲言又止,从墙上取下一支火把,当先进入。郭房面露困惑,隐感不安,随后跟上。 随着火光的深入,金铁碰撞发出的叮当声逐渐频繁,还夹杂着细微的低吼声。火光刚照出一双缠着铁链的双脚,如野兽般的嘶吼声骤然响起,一道黑影直扑火把。沈炼早有防备,出手如风,手指连续点戳,黑影钉立当场,只能发出阵阵呜呜声,以示反抗。火把递进,照出一个邋遢至极的人,四肢缚着铁链,灰白的头发蓬乱打结如受尽踩踏的枯草,衣衫破烂不得蔽体,满身抓痕,面笼黑气,眼白腥红,眼珠浑浊无光,露出的皮肤上隐现黑筋。 郭房瞠目结舌,一脸的不可思议,眼前这个比之乞讨街头的老叫花尤要落魄几倍的老人,竟是自己的父亲、曾经地位显赫的翊国公——郭勋。 沈炼移开火把,没了火光的直接照射,郭勋不再那么焦躁不安,发出的呜呜声减弱了不少。 惊骇过后,郭房的心头涌上阵阵剧痛,扑通跪地,紧紧抱着父亲的双脚,含泪喊道:“爹!儿子来看您了!”此话一出口,好似在水位激增的堤坝上开了一道缺口,泪水如洪水般夺眶而出。不惑之年的男子抱着邋遢老人的双腿,旁若无人的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蒋一鸣动容闭目,沈炼垂首轻叹,不约而同的悄悄退到牢房外。 “沈百户,这是怎么回事?”蒋一鸣低声问道,满面惊骇纳罕,“卑职在诏狱任职也有小十年了,见过不少曾经位高权重的朝廷大员,受不住狱中之苦而发疯的、自杀的,大有人在,但像国公大人的这种情状卑职还是头一回见!” 沈炼将火把插回墙上,听着揪心的恸哭声,叹道:“以我估计,国公大人应该是中毒了。”话音落下,哭声跟着戛然而止,沈炼感知一股劲风由后向己扑来,本能的快速侧身闪躲。 郭房一扑落空,不及尽数收力,一头磕在了石壁上,疼痛令他恢复些许理智,喝问道:“我爹怎么会中毒?中得是什么毒?又是谁下得毒手?” 蒋一鸣赶忙劝慰道:“郭大人请冷静,切莫急躁,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讲、好好讲!” 郭房意识到了自己的过激言行,擦拭涕泪,恢复谦谦君子状,抱拳作揖,道:“在下莽撞,沈百户海涵。还请沈百户务必将所知告知于我!” 沈炼还礼道:“不敢!郭侍郎一片孝心,性情真挚,实为赤诚君子,卑职由衷敬佩!” “惭愧、惭愧!” “要说惭愧该是卑职才是,卑职供职于此,关于国公大人是如何中毒、中得是什么毒、何人下得毒,竟一概不知,实在是失职之至!”见郭房失望之情显形于色,续道:“大概在一个月前,国公大人开始变得惧光、焦躁,时常一惊一乍,莫名亢奋,或拼命抓挠全身。半个月前,我们有位弟兄送饭时被国公大人咬伤了手,当时并未特别在意,然紧接着第二天又有一位送饭的弟兄被咬伤,于是我们只好用铁链锁住国公大人。”说话间拱手躬身,以示歉意,“事有蹊跷,按照流程,卑职便将这事禀报给了镇抚使大人。而那两位弟兄,都在被咬伤的当天夜里离奇失踪,至今杳无音信、生死不明。” 郭房的大脑又一次被重重无甚明显头绪的疑云所充斥,而且事关父亲,关心则乱,不禁生出烦躁情绪,真想当场宣泄一番。闭目吸气,自我调节,安耐下那口火气后,才问道:“家父是在一个月前出现异状的,那么在那之前可有什么人来过?” “确实有人来过。” “是谁!” “卑职不能说!” “为何?” “这是规矩!” “是夏言吗?” “不是。” “也对,这种事情他自然不需要亲自出面了!他的门下有那么多走狗,愿意为他奔走的走狗大有人在……皇上知道这事吗?” “卑职不清楚。” “不行!家父年事已高,狱中之苦本就超出了他老人家所能承受的范围,现在又离奇中毒,随时都可能发生不测!所以沈百户你必须要告诉我一个多月前来探视家父之人是谁,那样我才能弄清楚家父所中之毒,对症寻求解毒的门路!” 沈炼稍作沉吟,道:“郭侍郎你看这样行不行?” “请讲!” “探视之人是谁卑职不能讲,但卑职可以去询问那位大人,不管结果如何,都会及时告知郭侍郎,这样可好?” “甚好甚好!那就有劳沈百户了!沈百户恩情我铭记于心,日后定当登门致谢!” “卑职失职在先,理应如此!郭侍郎切莫言谢,卑职愧不敢当!” “沈百户无需自责,也没必要把责任尽数拦在自己身上,沈百户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家父如此境况,我还要进宫面圣,今日就此别过,告辞!” “郭侍郎慢走!” 郭房快步来到诏狱大门外,气味气氛焕然一新,但此时的他根本无心这些。抬头望天估摸时辰,自言自语道:“动作快些还能赶在门禁前进入宫城!”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台阶,直奔前方正门,恰见二人于门前相互拱手招呼,面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其中一人三十出头,方脸大耳,剑眉入鬓,虎目炯炯,抬头纹似“王”字,颏下一片墨黑短髯。 东缉事厂,简称东厂,一个一直压着锦衣卫一头的存在。大概在几年前,这种情况开始发生了改变,全因一个叫陆炳的人。 陆炳,朱厚熜最信任的三人之一。他的生母是朱厚熜的乳母,换言之,他和朱厚熜是一奶哺育的发小;并且他对朱厚熜还有救命之恩,正所谓功高莫过救主,受到信任也就理所应当了。但要扭转锦衣卫和东厂的地位,光靠这些是不够的。嘉靖十一年,陆炳凭真本事考中武举,这是非常难得的。这里的难得,不仅仅只局限于考中武举本身,更在于凭真本事。武举是非常难考的,丝毫不亚于考文举,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武举考试分笔试和武试两大部分,前者又分成两个部分,军事答策和四书五经,这一关过了才有资格参加后面的武试。当时考教武功的正是黄绾,二人斗了百余招,陆炳遗憾落败,但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这么难考,他还是凭真本事去考,并且在没有黑幕的情况下考上了,足见其能。有了信任,又有真材实料,受到器重也就理所应当了。但这还不够,才华也是分很多种形式的,满腹经纶是一种,武功卓绝是一种,谙熟人事也是一种……然后他先把那个叫陈寅的人从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上给挤下来了,再把不可一世的东厂牢牢压在身下,并兼任左军都督府左都督、太子太保。 另一人四十有余,凸额长脸,眉形如刀,龙睛黑亮,龙鼻高耸,口阔容拳,一撇黄须微微上扬。 陈寅,原锦衣卫指挥使,现锦衣卫指挥佥事,兼任礼部左侍郎,朱厚熜为了安抚他才有了后面这个头衔。两个职位均是两个部门的二把手,锦衣卫有陆炳全权把持,礼部有徐阶牢牢掌控,所以他的这两个二把手,并无多少实权。对此,他不仅嘴上没有一句怨言,连心里都没有任何牢骚,安守本分、和气待人,对谁都乐呵呵的。当他还是一名小小少年人的时候,就得到了江彬的赏识,彼时的江彬可谓风光无两,把他安排进了锦衣卫。可是他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江彬就一命呜呼了。然后凭着自身的本事,用了十五年时间,从一名普通的锦衣卫力士一步步坐到了锦衣卫指挥使。在他执掌锦衣卫后的第三天,武举人陆炳成了他手底下一名副千户,后者用了七年时间,取代了他的位置,并延续至今。 郭房同陆、陈二人匆匆打了个招呼,就着急忙慌地离开了。当他赶到午门时,离门禁还有半个时辰。在午门外苦等一个时辰,内监终于出来传话:“郭侍郎,万岁爷眼下正忙,无暇召见,门禁时间也已到了,你请回吧。”见郭房不愿离去,续道:“万岁爷另有交代,郭侍郎可将面禀事宜写成奏本呈上,万岁爷自会找合适的时间予以回复。” 郭房无可奈何,拂袖一叹,怏怏离去,一路上脑海里都是父亲可怖又落魄的模样,心如刀绞。回到府邸时,天色尽黑,华灯已上,这才想起与神秘人之约,发狠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夏言!自今日起,我郭氏一族与你势不两立,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让你身败名裂、鸡犬不宁!”愤然在书房前额外地挂上了一盏灯,遣退所有家仆,端坐于书房中,静待那一刻的来临。面上波澜不惊,内里波涛汹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15 临近午夜,紫禁城玄穹宝殿内一场斋醮科仪方才落幕,杨金英、杨玉香、苏川药跟其他数百名宫人一样,暗松一口气,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列队穿行于宫门壸道间。一路上个个缄口垂首,除了整齐的脚步声,再无其它多余的声响,直到进入各自的卧房,才敢松懈叹气。 杨玉香和苏川药不洗漱、不脱鞋、不宽衣,直接瘫倒在床上,连手指头都不愿意再多动一下。为了准备这场斋醮科仪,她们从昨天清晨采集完露水后,就一直忙活到现在,中间隔着的一整个夜晚也未曾合眼歇息。所以今天凌晨负责采集露水的是另一批宫娥,用接近两昼夜辛劳换清晨一场大规模的重责,算是一种另类的幸运。 但杨金英她们庆幸之心泛泛,因为接下来她们将面对更为繁重的任务。其一,总量不变,参与人数锐减,即个量大幅度增加;其二,增加的不仅是个量,还有巨大的精神压力,相较于前者,后者更容易将人压垮。她们不知道在这样极高强度的身心俱疲中自己能够坚持多久,十天、七天、三天,或者是明天醒来就崩溃了,亦或睡下后就再也没能醒来。现实的残酷,让她们在某些瞬间对那些挨打受罚的同类们生出了羡慕之情,就算被打死,也不见得全是坏事,正好一了百了,彻底解脱。当然,羡慕归羡慕,真要她们主动去招惹惩罚,又是万万不敢的。 不管是现在的三人,还是以前的四人,杨金英都是最累的那一个,稍稍年长的她总会竭尽所能的帮着小姊妹们多做些事。这是极其难能可贵的,一名富豪给落难者一口吃的和一名贫农给落难者一口吃的,当中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你们两个别睡着了。”杨金英提着木桶说道,“我去打水,洗漱完了之后再睡。”二人含糊其辞地应了声。 “啊!”苏川药忽然发声尖叫,抱着右腿蜷缩在床,面露痛苦之色。 杨金英正要出门,见状急忙丢下木桶,上前问道:“川药你怎么了?”杨玉香吃力地仰起身子,疲惫中带着关切。 “我、我……”苏川药痛的说不出话。 杨金英道:“是腿抽筋了吗?” “嗯……” “别缩着,快把腿伸直!” 经过杨金英一番搓揉按摩之后,苏川药的右腿慢慢松弛下来。杨金英柔声问道:“好些了么?”苏川药未语先哭,越哭越凶,泪水簌簌,淌过面颊,沾上衣衫,一头扎进杨金英怀里,边哭边道:“金英姊姊,我怕!这皇宫我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我想出宫!”杨金英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可那又能怎样?无尽的苦楚,化作一声凄凉的怅叹。杨玉香深受感染,泪水如决堤洪水般夺眶而出。 三个可怜人,怀揣着绝望,相拥哭泣。 苏川药突然止哭,语带恳求道:“金英姊姊,要不你行行好,找根绳子直接把我勒死吧!” “你这傻姑娘,说什么胡话呢?” “我没说胡话,这般活着,还不如死了!可自寻短见我又不敢……” “唉——!” 苏川药的“不敢”除了没有自杀的勇气,还有另一层意思。在朱厚熜身边当差又累又险,承担着双重压力,很多宫人因受不住这份苦,纷纷以自杀的方式寻求解脱。之前提到的二百五四人,只是受罚至死的数量,若算上自杀者,这个数字将突破四百。为了抑制自杀的势头,朱厚熜别出心裁的颁布了一条“限缢令”,宫人自尽大多选用上吊之法,故称为“缢”。自尽者,以抗旨罪论,祸及家人。此令一出,效果显著,鲜有自尽者。 杨玉香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道:“陈公公之前说过只要我们能立功,就有机会出宫!”苏川药一脸沮丧地接话道:“立功?像我们这样的人能立什么功?只要不闯祸就谢天谢地、阿弥陀佛啦!”杨金英点头道:“是啊!就算你不去招惹祸事,祸事也会自己找上门来,保不齐是哪天我们就……想躲都躲不了,今早的事情就是最好的例子!” 杨玉香稍作迟疑,支支吾吾道:“要是我们把其他宫女们背地里做得那些事情……” “玉香!”杨金英沉声打断道,“你怎么能有这般想法?” “我……” “你要是真这么做了,招来的只会是祸事!退一万步讲,就算能立功,你的良心能心安么?” “我……” 苏川药附和道:“金英姊姊说得对,玉香你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 杨玉香小脸通红,羞愧低头。 杨金英道:“算了,都别胡思乱想了,这种话以后不光嘴上不能讲,就是心里也不能想!我去打水,洗漱完了就早点睡,睡不了两个时辰又该去采集露水了。”刚一起身,房内忽然响起了一道枯哑的说话声:“想立功还不简单,眼下就有一个绝佳的立功机会,就看你们敢不敢。” “谁?”杨金英本能地出声发问,许久不闻回应。三个人六只眼交相环看,房内除了她们三人,再无第四人,而听声音,说话之人明明就在房内。作为三人中的顶梁柱,杨金英暗暗咽着唾沫,操起木枕以作防身,上看房梁,下查床底,翻找衣柜,寻遍所有房内能藏人的地方,毫无所获。房间就这么点大,不在这些地方还能在哪? 苏川药怯生生地说道:“会不会是我们听错了?”杨玉香否定道:“如果是一个人听错了有这个可能,总不至于我们三个人都会听错!”顿了顿,瞠目道:“不会是碰到鬼了吧?”这话不仅吓了苏川药一大跳,把自己也给吓到了。 杨金英道:“别自己吓自己!我们都是这个世上最苦命的人,就算是鬼找上门,也不会害我们的!”说话间正要放下木枕,那枯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话倒是说对了。”这一次三人听得分明,声音就在房内,甚至就在耳边,杨玉香和苏川药吓得抱作一团。杨金英捧着木枕原地打转,颤声问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人和鬼有区别么?” 三人听了这话,恐骇之中又多了份莫名其妙,三岁小孩都知道人和鬼有着天壤之别,对方却提出这样的问题。 “若想立功,后天此时去毓德宫,自会有人告诉你们该如何立功。” 杨金英道:“什么意思?请把话说清楚。”先后问了三遍,均无回应。 许久之后,苏川药眼珠乱转,缩脖蜷身,轻声问道:“走了吗?”杨玉香声音打颤:“不知道,可能是吧。”二女冷汗涔涔,相拥更紧,同时回过味来,双双凛身,四目相对,异口同声道:“毓德宫!” 毓德宫,原皇贵妃阎氏寝宫,现被宫人们背地里称作鬼宫。多年前,阎贵妃为朱厚熜诞下皇长子朱载基,然出生不足两月便早殇。朱厚熜为此痛心不已,罢朝多日,以示哀悼,并追封为哀冲太子。阎贵妃更是伤心欲绝,以至神智错乱,不管太医们如何绞尽脑汁、正奇并用,都扼制不住日渐严重的趋势。 阎贵妃白日里发呆干坐,一坐就是一整天,不换地不进食,任谁呼唤都不予理睬。 晚上睡着了就梦游,目光呆滞,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关键是她还会武功,尤其是轻功很是了得,活脱脱似荡在空中的游魂,被吓到的宫人成百上千。梦游的区域主要在她自己的寝宫和坤宁宫之间,后者是皇后的寝宫。根据当时的口供和证据,朱载基早殇系皇后张氏暗中指使他人所为,她也因此获罪被废黜。然后方氏成了新一任皇后,阎贵妃的不定时骚扰,弄得她焦头烂额、寝食难安。但朱厚熜对此一直保持沉默,她只好默默忍受这一切。 晚上若没睡着,就嚎哭尖叫狂笑,凄厉无比,动静极大,周边几座宫殿都受到波及。这种情况持续了很多年,成了以方皇后为首的众多人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即便阎贵妃过世已将近两年,心里的阴影丝毫没有淡化,时常能听到某个宫人说他昨天晚上听到哭声、叫声或笑声了,跟着就会有一大堆人出言附和,诸如他们也听到了云云。 阎贵妃死后,毓德宫一直处于空置中,围绕着它衍生出了许多新的离奇荒诞的故事。使得这座寝宫变得愈发阴森可怖,人人敬而远之,连巡夜的侍卫都是能避则避,争相推诿对这一块区域的巡视。 杨金英再无心思打水洗漱,惴惴上床。 苏川药问道:“金英姊姊,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啊?” 杨玉香接话道:“是啊,我们连说话的、说话的……是人是鬼都不知道,如果不按他说的做,他会不会来报复我们啊?如果按他说的做,那毓德宫也太、太、太瘆人了!” 杨金英摇头道:“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总觉得这事有些怪怪的,哪里怪又说不上来。” 苏川药灵光乍现,兴奋提议道:“要不我们去找陈公公?” 杨玉香眉眼上扬,道:“对对对,陈公公这么聪明,又会武功,如果他肯帮助我们,那就一切都好办了!” 杨金英皱眉道:“这个怕是不妥,弄不好会连累陈公公的!” 苏川药好似被当头浇了盆冷水,耷拉脑袋,道:“说得也是,要是把陈公公这么好的人给连累了,那罪过可就大了!” 三人讨论许久,也没能得出定论,杨金英总结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这么瞎讨论也没用,还是赶紧睡吧,不然不用等到后天晚上,就是明天咱们都挨不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16 滴答滴答…… 静谧明亮的书房,温暖如春的空气,连贯规律的水滴声。 咔嚓一声,漏刻中浮箭上的刻度来到了子时。 郭房心头一紧,身子一凛,神经紧绷,凝神竖耳,喃喃自语道:“终于还是到了。” 等待了近两个时辰,同时也纠结了近两个时辰,心绪此起彼伏,念头左右摇摆、不断反复。在此期间他想了很多,黑袍人的真正意图、黄绾的真实身份、父亲的离奇中毒……一连串的怪事接踵而来,相互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联系,却又迟迟拿捏不住重点。直觉告诉他不跨出这一步,将永陷深渊,而跨出这一步,进到的很可能是另一个深渊。在父亲入狱前,他过了四十年顺风顺水的日子,再大的事都有父亲顶着,前行的路全由父亲铺排,他只需要遵照父亲的意愿一步一步往前走。最近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为他遮风挡雨、披荆斩棘的那片天塌了,所有困难都需要他自己去面对和解决。好在还有一个同舟共济的黄绾,实事上的帮助还在其次,主要是精神上的支撑、劝慰和开导,不至于让他彻底的不知所措、无所适从。有黄绾的日子里,走得每一步,不说有多少高明,但至少走得踏实。而这一次,他亲手推开了黄绾,眼下的这一步跨与不跨、如何跨出,只能由他自己权衡和抉择。 “郭大人,久等了。”灯火明暗摇曳,一道黑影稳稳落下,黑袍人准时赴约,选了处不会把自己的影子投到门窗上的位置座下。 灯花重新绽放,光线恢复明亮。郭房仰视上方,一扇扇天窗严丝合缝的紧闭着;平视对方,神秘的黑袍人依然很神秘,着装打扮与之前别无二致。 嗞、嗞、嗞…… 翻滚的开水涌出铁壶,有的跳跃飞溅、有的顺着壶壁下淌,或落到了滚烫的炭炉上、或溅到了冰凉的地板上,前者化为了一团团白色的热气。郭房正琢磨着开场的话头,见状便顺势说道:“今年比往年冷得早,虽是初冬时节,感觉好似到了仲冬。阁下深夜来访,想来这一路该是受了不少寒气。”说话间,冲泡了一杯热腾腾的香茗,“正好喝杯热茶,驱驱寒气。”将茶杯放至黑袍人触手可及的茶几上,心中虽虚,但还是想拉近与对方的接触距离,就近选座。 黑袍人背靠椅背,双手随意地搭着扶手,脚掌平实地踩着地板,从眼型变化上看,似在微笑,道:“郭大人似乎还未想好是否接受在下的帮助。” “在此先行谢过阁下好意。”郭房拱手一笑,慢慢放下双臂,“但阁下并未告知具体的相助之法,谈不上接受与否。” “郭大人请过目。”黑袍人用戴着黑手套的手递上两封信笺。 郭房接过一瞥,信封上分别写着:张佐亲启、陈寅亲启,“这是……” “郭大人看完就明白了。” 郭房展信即阅,一奇二惊三骇,冷汗直流,到最后连信纸都拿不稳了,直接瘫坐在木椅上。 张佐,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督主,原名张来运,前得势宦官张永义子。嫌“来运”太俗气,改名为“佐”。佐,助也,佐相天子,可见其志向。 书信的落款分别是张佐和陈寅,并附有各自私印。换言之,这两封信是东厂督主和锦衣卫指挥佥事私下往来的信件,此谓奇。信中牵涉到了当今太子朱栽壡、皇贵妃王氏及内阁首辅夏言,此谓惊。信件的核心内容是王贵妃与夏言合谋,欲弑君篡位,扶持朱栽壡登基,此谓骇。 许久之后,郭房心神稍定,一定一思,更多的恐惧涌上了心头。弑君篡位是何等惊天大事,好巧不巧偏偏让他给碰上了,密信都看了,再想置身事外就只有一种可能。通常情况下这种事情在败露之前,知道内幕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当事人或者说参与者,另一种就是死人。 黑袍人一直静坐在侧,表情不得见,也无多余的肢体动作,隐约透着一股子悠闲自在,任由郭房自行消化和回味。 开弓没有回头箭,世上也没有后悔药。郭房牙根暗咬、追悔莫及,杀人的心都有了,奈何有心无力。事已至此,一味的懊悔埋怨是于事无补的,遇到难题最正确的做法就是想办法去解决,于是展开深入思索,陆续发现了诸多不合理之处。这一次他没有急于发问,意识到接下来的这番对话将关系到自身、父亲以及整个家族的生死存亡。这是真正的一念生死,他从未像今日这般慎重地对待过一件事情,再三默想盘算,反复整理确认,若非有黑袍人在场,他定要用纸笔将所思所想写出来,便于整合查漏。 许久许久,郭房暗舒一口气,清了清嗓子,提出了他的第一个问题:“阁下是何立场?” 黑袍人右手食指轻点木椅扶手,带着反问的口吻道:“倘若太子成功登基,郭大人以为国公大人能获释么?” “太子年幼,此时继承大统,大权定当尽数落入夏言手中,家父必死无疑……所以阁下是……” 黑袍人低声一笑,不言而喻。 “那阁下想让我怎么做?” “这个暂放一边,郭大人还是先来说说心中的其它疑虑吧。” 郭房干咳一声,避开黑袍人的目光,道:“张、陈二人均在京城,私下会面有的是机会,何必多此一举以书信往来,岂非自找麻烦,徒增无谓风险?” “事情的主谋是王氏和夏言,但张、陈二人在整件事情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此要员,若没点把柄在手中,怎能安心使用?” “贵妃娘娘贤良淑德、宅心仁厚、淡泊名利、与世无争,堪称淑人之典范,对同处后宫的娘娘们尚且不愿争宠,又岂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郭大人似乎很了解这位贵妃娘娘?” 郭房听出话外影射,面露窘状,承认是犯了大禁忌,否认即推翻了自己的话,一时间想不出该如何回应。 黑袍人续道:“倘若真如郭大人所言,王氏是如何得到皇上恩宠、如何诞下皇子、又如何坐上皇贵妃之位?”一连串反问,再次令郭房无言以对,他与王贵妃仅有数面之缘,称作相识都勉强,关于王贵妃的为人品性主要来源于道听途说,确实缺乏说服力,干咳两声,转换话题:“夏言已然是当朝首辅,权势滔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必再冒如此大的风险另立新君?” “郭大人忘记杨廷和、张孚敬了么?” 对于夏言的做法、心态、动机,别人或许不一定能理解,但郭房是完全能够理解的,且深度和广度几乎达到了通透的层面,他的父亲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郭勋的入狱,与其说是败给了夏言,倒不如说是败给了他自己被利欲充斥着的心,尽管他失败了,但也不能否认他是权力角逐这一游戏中的行家。郭房身为翊国公嫡长子,自幼锦衣玉食、受人拥簇、好不风光,过着大部分人遥不可及的日子。身份使然,打出生起就浸身在满是权力味的氛围中,耳濡目染,早早的让他明白拥有权力的好处有多大、权力对人的诱惑有多大。见过太多追名逐利的人,前赴后继、费尽心机、不计后果,甚至是不择手段地加入到权力的争夺中,成功了欣喜若狂,失败了家破人亡。渐渐也让他明白了权力的另一面,追求权力很困难,拥有权力很危险。他没有异禀的天赋,没有卓绝的才智……甚至连一技之长都没有,但他有一双善于发现悲剧的眼睛和一颗淡泊名利的心。纵然他裸的生活在一个充满着无数巨大诱惑的客观环境里,却没有迷失其中,恰恰相反让他更早、更广的看透了许多事情。为了解救父亲,为了保全家族,他被迫进入到了权力争斗的漩涡中,然而他似乎并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一点。他理解夏言,但这个理解的成立是需要一个前提的,因为他对夏言与王贵妃合谋篡位这件事情本身就抱着极大的怀疑,他对黑袍人的立场也心存怀疑。 所以接下来他的这番话,明里是质疑夏言,暗里是试探黑袍人,“且不说贵妃娘娘和夏言所谋之事难度如何,就算侥幸成功了,夏言如愿成为本朝自开国以来第一权臣,但太子总有一天会长大的,也会明白他的皇位是怎么得来的。他虽然没有真正参与其中,可作为最大的受益者,无论如何是不能置身事外的。到了那时,太子为了撇清弑父污名,巩固自身权位,必拿夏言开刀。夏言入仕数十载,已然功成名就。期间虽不乏暗昧之事,与我郭氏一族也是仇隙甚深,但凭良心讲,他还是做了不少利国利民的实事,大体称得上是一名良臣。以今时为节点,来日史官笔下,亦或后世评价,都将褒多贬少。篡位之举,撼动乾坤,不管结果成与不成,夏言都是在玩火、自掘坟墓,终将落得晚节不保、遗臭万年的凄惨下场,一世英名一朝尽毁。这个道理夏言没理由不懂,阁下以为如何?” “夏言干冒天下之大不韪,其中的道理普通人不明白,难道身为贵胄的郭大人也不明白?倘若换成国公大人,想必会有和夏言一样的做法。” “阁下这话何意?” “郭大人无需饶舌兜圈,有何质疑尽管说来就是。” 郭房面皮紧绷,垂目望地,忽而抬眼,道:“阁下是从何处得到这两封密信的?” “自然是从王氏和夏言处盗取的。” “密信如此重要,收藏者必定十分的小心谨慎,时时会去查看,很快就会发现密信被盗。” “盗取之时,用了两封假信替代,只要不起疑,就不会拆封,只要不拆封,就发现不了信封里其实是两张白纸。王氏和夏言皆是手眼通天、才智绝顶之辈,只能隐瞒一时,想要让他们长时间不起疑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两封信今晚必须还回去。” “既然得到了如此重要的物证,为何不直接向皇上禀报?” “信是张佐和陈寅写的,但是只凭这两封信就是想坐实他二人的罪行尚且大有难度,遑论王氏和夏言。冒然奏禀,必遭反咬,倒不如暗中谋划,循序渐进,待到时机成熟时再予以致命一击。” “阁下这话在理,却有舍近求远之嫌。若是利用密信去劝服张、陈二人,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岂不更省事?” “古往今来,弑君篡位者只有成王败寇、非生即死,何来戴罪立功一说?况且张、陈倒戈,就一定能揭露王氏和夏言的罪行?” “难道除此之外就没有其它证据了么?”郭房有意停顿,连着对答如流的黑袍人这次并未接话。郭房续道:“既无其它真凭实据,阁下是如何断定贵妃娘娘和夏言私下串通,欲行大逆之事?” 黑袍人迎上郭房目光,道:“密信是从王氏和夏言处找到的,足够证明二人与这事的关系;此外有人曾不止一次看到王氏和夏言私下密会。” “是何人曾不止一次看到贵妃娘娘和夏言私下密会?” 黑袍人再次缄口,右手食指轻点木椅扶手。 “既然有人看到贵妃娘娘和夏言私下密会,那就能把密信这一间接证据转化为直接证据,人证物证齐全,夏言一干人等何处遁形?” 滴答滴答…… 源自漏刻的水滴声依然连贯规律。 嗞、嗞、嗞…… 炭炉上的水又开了。 “呵呵呵……。”静默许久的黑袍人笑了,声调平直,不带情绪,“是时候让郭大人见一见那个人了。” 在郭房毫无防备的时候,事态的走向忽然又转了个大弯,脱口而出道:“见谁?” “郭大人去了就知道了。” “去哪里?” “紫禁城毓德宫。” “现在么?” “明晚子时。” 郭房的心神又一次受到了巨大的冲击,简单的几句对话,旧疑问的基础上又增添了新困惑,遮挡在眼前的迷雾愈发浓厚,让他寸步难行。脑仁出现了似要炸裂般的阵阵疼痛,消极负面的情绪紧紧地缠绕在心头,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傻子、一只提线木偶,一颗算盘珠子,任人摆布。想要争取主动,竟不知该从何着手;想要退却,既是寸步难行,又能往哪退?他所面对的困扰,一半是别人施加的,另一半则是自己给自己强加的,只可惜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如果他能从自我的禁锢中跳将出来,就会发现处境并没有原先以为的那么糟糕,局势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混乱,迷雾其实不是迷雾,不过薄薄一层,顶多算是起着点缀作用的薄雾,它的后面一片天高地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17 郭房心力交瘁,仰面闭目,真想什么都不管不顾倒头就睡,待到一觉醒来,风和日丽,岁月静好。奈何一切的美与好只存在于幻想中,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迫使自己强打精神,努力整理杂驳的心绪,道:“毓德宫在禁宫之内,我一个外臣如何进得去?” 黑袍人道:“郭大人只需赶在日落门禁前进入皇城即可,到时自会有人来接应你。” 郭房这一次没有问接应者是谁,睁眼直身,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见到对方真容,道:“现在阁下能以真面目示人了么?”意料中的推诿没有发生,黑袍人缓缓摘下遮面黑巾,动作不快,但没有丝毫迟疑。现出一张僵硬且白到不像活人的面孔,面白、唇白、齿白,唯有转动的眼珠才能证明这是一个活人。郭房瞳孔扩张,倒吸凉气,这样的容颜见过一次就不想再见第二次。 “你们是什么人?”庭院中冷不丁传来喝问声,紧接着风声大作,房舍震动,异响迭起。 郭房听声识人,低声自语:“黄叔叔……他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黑袍人道:“郭大人,得罪了!”郭房还没反应过来,胸口膻中穴被戳中,当即委顿倒地,彻底昏厥前隐约见到黑袍人双掌翻飞,掌风所到之处,一片凌乱。 黄绾白天受到冷遇,气闷离去,猜想郭房应是遭到了什么无法言说的变故,决定深夜一探,希望能查出缘由。为达出其不意,绕过正门,展开轻功翻墙而上,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只消几个起落,便来到了第二进院落。郭房的书房正透着明晃晃的亮光,而偌大的庭院、气派的房舍不见一名护卫和家仆,很是反常,凭借武学宗匠非凡的感知力,脚未沾地就察觉出了危险的气息。 果不其然,多道劲风倏然穿梭,九名蒙面黑衣人闪动现身,三人一组,前后排列,三组一阵,分处三方,将其围在当中。九人统一着装,同使三尺长剑,一般的五尺个头,一般的偏瘦身形。 来者不善,黄绾环视三组中的最先一人,连唯一能看到的眼形、眼神,都是一模一样的,相互间有着一种独特的气机联系,很是不同寻常。抖擞精神,出手就是一招“道德之门”,巍巍正气,笼盖四方。九名黑衣人不进不退,长剑互交,真力相融,叠加翻转。两相对冲,劲气鼓荡,廊下灯笼或熄灭或落地,周遭草木倾倒,房顶瓦砾震颤。 转瞬间双方斗将了数十招,黄绾越斗越惊:“这是什么阵法?合三才,含九宫,不限于此,精简于此,端的妙不可言!列阵九人皆无精深内功,而相合之后的威力堪比绝顶高手,不带丁点嫌隙。然受限列阵者自身实力,此阵远未达到其应有实力。何等奇人才能创出这般妙阵?” 稍有分神,一柄利剑从腰胁擦过,剌破棉衣,露出一小撮白色棉絮。九名黑衣人并没有因为一击得手而加紧攻势,依然保持着和谐精简的配合,耐心地寻找和制造破绽。 黄绾急忙抛开杂念、稳定心神,腾身而起,连出“修身齐家”、“慎独自修”、“至诚尽性”、“民贵君轻”,连番刚硬重击,列阵者自身修为不足的弊端逐渐显露。黄绾窥得破绽,把握时机,双脚互蹬借力,本就腾空的身子凌空拔高半丈,再出“君子无所争”、“人性本善”、“不偏无邪”三记妙招,对峙形势转利于己。再接再厉,试图促成定局,一招“平天下”将出未出之际,奇异的哨声由远及近、若有似无、似断未断。九名黑衣人旋即齐齐退出战圈,身退而阵不乱。 待一众护卫闻风而来时,只看见了几个背影,郭敬锐声下令:“追!” 黄绾阻拦道:“不可!敌人强悍,且在暗处,盲目追击必有损伤!”说着,箭步冲向书房,一推不入,隔门发力,震断门闩而不损门扉,入眼一片狼藉,“贤侄、贤侄……”带着急切的叫唤跨步而入,却见郭房仰躺在书案旁的地上,生死不知。黄绾大惊失色,急忙上前探息号脉,稍作推揉,再渡入一股真气,郭房悠悠转醒。 “贤侄,可有其它不适?是谁把你打晕的?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郭房发现自己躺身在书案旁,并非原先倒地的地方,端给黑袍人的那杯茶也不知所踪,整间书房翻箱倒柜、七零八落,俨然一副遭遇窃贼后的场景。 “贤侄、贤侄……” “嗯?啊?” “贤侄你怎么了?” 郭房回神,望着眼前这张满是焦急、关切的苍老面孔,心头发热,还是那样的熟悉、真挚和热心。 “可有其它不适?是谁把你打晕的?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小侄没事,黄叔叔无需忧心!小侄有件事要……”郭房脱口而出,面上洋溢着恭敬、亲切之情,这一瞬间的反应态度重回昨晚之前;话势戛然而止,面上的恭敬、亲切之情逐渐褪去,这一瞬间心中芥蒂苏醒,结合深夜暗探的可疑行径,芥蒂之上再添一层疑心。仓促编织谎言,语无伦次道:“谁把我打晕?是啊,我怎么就晕了……刚才、刚才我好像是……胸口一痛……对,我在看书,不知怎么的突然胸口一痛,然后、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对,就是这样的!”编完这段话,郭房目光游弋,不敢正眼视人,心中的愧疚、矛盾、挣扎已体现在了他的眼神当中。两家相交数代近百年,一直秉持着诚、礼、义,相互间存在着一条不成文、心照不宣的准则,可以有不说出口的秘密,但出口必实话。黄绾和郭房更是情同父子,素来无话不谈。而如今,郭房亲手打破了这条准则,一方面觉得仅仅因为一个来历神秘的陌生人的一句无甚明显指示的话而怀疑、欺瞒黄绾是不对的,简直是可笑至极、幼稚至极,反复告诫自己黄绾是绝对可以信任的,对他的信任不需要任何条件;另一方面又不由自主的心生芥蒂,且这种芥蒂正在肆意疯长,支配左右着他的言行举止,想破头都想不出为何会是这样。 黄绾本能的第一反应是相信,说词和房内情形并不矛盾,语无伦次应是受惊之故。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庭院长廊空无一人,传出大动静后郭敬他们才匆匆赶来,说明他们是被贤侄有意支开的。贤侄为什么要支开他们呢?刚才阻拦我的那九个人明显是在替人放风,那么……” 郭房偷偷注视着黄绾,见他目光闪烁、若有所思,生怕又问出让自己不好作答的问题,抢先转移话题道:“黄叔叔你深夜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黄绾在实话和托词间稍作犹豫,道:“白日里看贤侄有些反常,可是遇到了什么不能启齿的变故?” 郭房没想到黄绾会问得这么直接,先前同黑袍人一番对话,心神消耗甚剧,已然令他心力交瘁,实在不愿怀揣纠结和不安,虚假的面对黄绾。捂着胸口作出一副身体不适状,有气无力道:“黄叔叔切莫多心,小侄近来被诸多杂事困扰,疲于应付,所以才会有些……有些魂不守舍,还请黄叔叔见谅!郭敬,替我招待黄叔叔!”言讫,起身离开书房,神情萎靡又匆匆。 郭敬恭声说道:“黄大人,夜已深,今晚您就别回去了,还是早些歇息为好,小人这就为您准备客房。” “多谢好意,不用了。”黄绾敷衍式地挤出一丝生硬的笑意,本想借深夜暗探之际,找出根源,化解没来由的心结,结果芥蒂不消反增,莫名、疑云、气闷……百味陈杂,胸腔内充斥着大量负面情绪。循环运气吐纳,平定心绪,恢复冷静,多名仆人鱼贯而入,开始收拾狼藉,忙道:“各位请先等等。” 众仆停手,其中一名模样清秀的妙龄丫鬟敛衽作礼,问道:“不知黄大人有何吩咐?” 黄绾道:“请容老夫先行查看一番,看看是否有盗贼留下的线索。耽误各位歇息,还请担待。” “黄大人您这般客气,倒是折煞奴婢等人了!” 黄绾细查书房上下内外,一无所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18 天穹灰蒙,朔风凛冽。 紫禁城午门外汇聚着数以百计的文武官员,人人腰悬牙牌,等待朝会的开始。自相成群结队,少则、多则十数,谈论内容远不限于政务,极其广泛。很多看似与政务无关之事,稍加揣摩,就会发现并没有表面上看到的这么简单,再往深处拐上几个弯,内里别有洞天。同一件事情在不同人眼里是不一样的,拐弯有多少,洞天有大小。 相较于朝会本身,朝会的前与后另有一番趣味,稍有经验的官员都知道其中的意义与作用。有些官员在朝会上一言不发,跟个木头似的,与朝会前后判若两人。 不起眼的郭房孤立一旁,无人问津,格格不入,对此他早已习以为常。换作以前,他会不动声色地游走在各个谈话圈外,探听些消息。这次则心不在焉地呆望灰色苍穹,旁若无人的喃喃自语:“今年比往年冷得早,头雪倒要比去年来得晚。”去年的头雪是他有生以来记得最清楚的一场雪,郭勋就是在那一天被逮捕入狱的。 未闻钟鼓声,厚重的侧门徐徐开启,至正好可容一人通行。陈洪稳步走出,先恭敬施礼,再挺直身板,扬声道:“传皇上口谕!”扫视百官,无一不跪,续道:“皇上口谕,今日朝会取消,诸位大人请回;相关政务具疏上奏,皇上自有批复,若需面议者,另行安排召见。”此言一出,那些偏爱朝会前后的官员们心里偷乐,巴不得每天都这样。 陶仲文获得赏识重用三年有余,头衔、职位的增长如雨后春笋,一天一个样。期间,朱厚熜临时取消朝会的次数日渐频繁,有时甚至连着十天半月不上朝,也不露面,通过题本的呈报、批复和遣人传旨、传话成为他与朝臣们主要的联系交流方式。对此,大部分官员要么不动声色,不予只言片语的置评,要么在私底下面对自认为值得信任的家人、友人或同僚发些牢骚。而以夏言及谏官为主的小部分官员或上奏或面言,提醒、指责其不该懈怠政务、违反祖制,洋洋洒洒、引经据典、长篇大论。他只回应了一个词:率多弥文和一句话:朝堂一坐亦何益? “臣等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陆续离去,前往各自的官署,唯剩郭房独跪在地。他下定决心纵使己身遭受严惩也要求得朱厚熜派遣名医为不知何时就会毒发身亡的父亲进行诊治解毒。 “郭侍郎,其他大人都走了,您为何还不离去?”陈洪面带温和笑意,上前搀扶。 “岂敢有劳陈公公……”郭房客套话说到一半,觉出怀中被塞入一物,诧异地望向陈洪。 “郭侍郎请回吧。”陈洪躬了躬身,若无其事地踅身走向侧门,消身在厚重的门扉后。 郭房强作镇定,极力克制着激荡的情绪,直到钻入车厢后才敢显露,急不可耐地取出怀中之物,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布包,内里有一枚令牌和一张纸笺。 郭敬提缰握鞭,问道:“大公子,去兵部还是去……” “回府!” “是。” “还是去兵部吧!” “是。” “还是回府吧!” “是。” 酝酿了大半天的头雪终于落下来了,稀稀拉拉的,全然不似预料中的那般洋洋洒洒、遮天蔽目。郭房在家中坐立不安的枯熬了半日,只身出门来到午门外,出示通行令牌,从侧门进入宫城。照着已被他焚为灰烬的纸笺所示,绕过奉天门,径自来到奉天殿东侧廊庑。此处闲置已久,颇为僻静,少有侍卫巡视至此。 郭房目光横移,心中默数,走到其中一间不上锁的房门口。试着推门,一推就开,吱呀声狠狠揪了一把他的心尖,慌忙甩头四顾,不见有人,蹿身进屋,关门上闩。悬了一路的心这才稍稍回落,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擦拭冷汗。 四下打量,房间不大,约莫一丈见方,陈设一目了然,正中摆着一套桌凳,桌上放着一个包裹,墙角还有一只带盖的木桶,除此之外再无它物。好奇地打开包裹,上面是一面铜镜和一把剃须刀,再是一套低等内监的衣帽,忖道:“难不成是让我假扮成太监?”往下翻看,不由苦笑,低声自语道:“还有水和干粮……”目光转向墙角木桶,“想得还真周到,看样子是有的等了。” 无奈一叹,极不情愿地剃须换装,对镜自照,自个儿都没能一眼认出,还真有几分那么回事。透过缝隙外望,天色渐沉,雪不知何时停了,积雪只有薄薄一层。 一天未曾进食,忧愁充满腹腔,毫无胃口,仅呷了几口冰凉的清水。 “都给咱家麻利些!”阴柔尖锐的喝声骤然响起,吓得郭房喝岔了水,双手紧紧捂嘴,不使自己咳出声,各中滋味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喝声未落,紧凑的踢踏声成串响起,多道人影从房外小跑而过。原来是宫人掌灯,郭房稍松一口气,做好随时钻桌底的准备。 “咦!”其中一名掌灯小太监手提灯笼,怔立在郭房所在的房外,上半身正好投影在窗纸上,自言自语道:“这门怎么没上锁?”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小太监话声虽轻,与他仅有一门之隔的郭房却听得分明,瞠目屏气,浑身紧绷,心鼓咚咚,关键是脑袋一片空白,连个应对之法都想不出来。 小太监正要抬手推门,管事太监阴柔尖锐的喝声再次响起:“你这小东西又在偷懒了!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么快就忘了上次那顿杖责了,真是个不长记性的狗奴才、贱东西!” “奴才知错、奴才知错、公公恕罪!” “哼!” 夜幕深深,满城灯火,光影互衬。 紧张容易使人疲累,自幼养尊处优、缺乏苦绝锤炼的郭房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笃、笃、笃,门敲三下,郭房直接跳将而起,困意全消。按父亲入狱前的日子算,他自信能活到耄耋之年;按最近一年多的日子算,至多能活到花甲之年;按眼下这几日算,撑到半百,就算长寿。压着嗓门问道:“谁?” “郭侍郎莫惊,是咱家。” 郭房惴惴开门,先开一缝,见到一张带着谦和笑意的面孔;开到一半,又看到一人,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俨然是年轻版的自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19 夜已深,人未歇,紫禁城内往来的宫人、巡夜的侍卫络绎不绝。 宫门层层,壸道辗转,郭房手捧楠木盒,深埋其首,紧随陈洪。一路上多有与陈洪招呼者,他无不从容相待,遇上恭敬,遇下谦和,处之坦然。 至乾清门外,迎面走来三人,居中之人戴圆帽,着褐衫,踩皂靴,身形圆润,面皮白皙,气态阴柔,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督主张佐。按理说坐到他这个位置称得上是呼风唤雨的大角色了,然他一直深感憋屈,颇有壮志难酬之慨。这倒也不能全然归结于永无止境的,内有冲虚恬淡、不争不斗的黄锦,外有谨慎周全、文武兼备的陆炳,两座大山亘在他的面前,所以他从来都不是朱厚熜的第一选择。他的隐忍功夫堪称一绝,纵然被牢牢压制、心中妒意积淀多年,亦能同黄锦、陆炳保持融洽和谐的人际关系,从未正面冲突,但有分歧能让则让。 “叩见张公公!”陈洪跪地行礼,郭房悬心突突,跟着照做。 “陈掌司请起。” “谢张公公。” “陈掌司何以深夜在此?” “回张公公的话,奴才奉旨出宫请开光青灯,恰巧碰上陶仙人定坐存思,等了些时候,方才回宫。” “原来如此,陈掌司辛苦了。” “张公公哪的话,能为万岁爷效劳,乃是奴才几世修来的福分。” “此言甚是。” “张公公若无其他吩咐,奴才就告退了。” “嗯。” “奴才告退。” 行出数步,郭房未及松气,身后再一次传来张佐的说话声:“陈掌司留步。” 陈洪急忙折回,躬身问道:“张公公有何吩咐?” 张佐指着郭房手里的木盒,道:“盒子里装得可是青灯?” “奴才疏忽!孙福快将青灯交由张公公查验!” “被发现了?”郭房暗暗叫苦,余光偷视陈洪、张佐,一个平和,一个深沉。双腿如灌铅,艰难迈开步子,每跨出一步,呼吸便急促一分。距张佐五尺处止步,埋首抬手,巧妙利用手臂和木盒遮挡面孔。 张佐见“孙福”身子微颤,连带着捧到面前的木盒也跟着晃动,道:“你很怕咱家?” 郭房喉结滚动,哪敢接话。 “咱家真有那么可怕?” 郭房头皮发麻,腿肚子发软,噗通跪地,冷汗如雨,眼看着就要绷不住了,陈洪打一哈哈,圆场道:“张公公身居高位,乃万岁爷跟前不可或缺之要员,可谓人中翘楚,自有一番常人见之生怯的威仪,害怕不奇怪,反之才奇怪。” “哦,陈掌司怕咱家么?” “三分惧七分敬。” “敬从何来?” “忠孝两全,有情有义。” 一朝天子一朝臣,张永在朱厚照时期位高权重、风光无限,到了朱厚熜时期潦倒落魄、几度生死。不管他是荣是辱、是尊是卑,张佐始终全心全意地跟在他的身边,直至病逝。此举被传为一时佳话,并得到了朱厚熜的另眼相看,加以重用。张佐牢牢把握来之不易的机遇,屡得圣心,才有今时之地位。他生平多有得意之笔,时常受人褒讲,而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才最合他的意。面上仍作出一副不置可否情状,凝视陈洪许久,展颜道:“呵呵呵……这话讲得好!” 陈洪含笑低眉,身子微躬,道:“张公公过奖了,您身上实在有太多地方值得奴才学习,日后还请张公公多加指点赐教。” “好说、好说。” 应付完张佐,郭房心中余悸久久不褪,前后不过片刻,却有隔世之感。内里衣衫早被汗水浸透,冷风袭来,寒意入骨。反观陈洪,云淡风轻,跟个没事人似的,不由心生敬佩。 “郭侍郎,咱们到了。” 郭房神游天外,这才想起此行的真正目的,暗怪自己心智不坚,这般重要的时刻和场合居然还会走神。 周遭昏暗,宫人足有三月没来此处掌灯了,全赖相邻宫殿投来的灯光,才可勉强视物。郭房目光移动,脚尖、台阶、门槛、红漆大门、一对褪色破败的灯笼……最后落到书有“毓德门”三个大字的门匾上,暗道:“毓德宫……这就是传言中的鬼宫?”或是心理作用,或是客官事实,郭房由内而外生出强烈的不适感,看什么都蒙着一层浓浓的诡异。 “郭侍郎,请。”陈洪开门作请,森森阴气自门内扑面而来,“您要见的人此刻就在里面。” 仅是目光移动的短暂过程,郭房又走神了,努力定了定神,徐徐跨步,每一步都带着迟疑。 再有一步就能跨过门槛,但他停住了,在他看来眼前这道门不是普通的门,而是一座通往地狱的鬼门。转望向陈洪,后者微微一笑,躬身抬手。 “罢了罢了,都走到这一步了,早就没退路可言了!”郭房把心一横,闭着眼跨过门槛,预料中的妖风大作、凄厉哭声、疯魔笑声等可怖场景并未发生,重重阴气倒是愈发的浓烈了。小心翼翼地走出几步,来到台阶口,抬眼望去,一座鬼气森森的宫殿横亘在前,挑檐凌空,恍如厉鬼魔爪……久看易生幻觉,郭房不敢长时间注视,目光落到庭院中,其上铺着一层薄如轻纱的白雪,中间有一串脚尖向内的脚印,直到前殿台阶下为止,异常醒目。从脚印的大小上判断,多半是女子。“女子!已故皇贵妃不正是女子么?”郭房突然心生拔腿逃跑的念头,仓皇环顾,发现陈洪并未进来,回头一看,人还在门外。 陈洪道:“咱家就不进来了,在外面为您二位放风。郭侍郎尽管放心,与您见面者是位活生生的大活人。” 大门闭合,巨大的孤独感和无助感涌上郭房心头,散入四肢百骸,骨骼发软,经脉收缩,呼吸变得困难,连简单的站立都做不好了。想要扶墙,又不敢扶墙,他不敢触碰这里的任何东西,只好选择蹲下,双手抱膝,好似流落街头的乞丐,潦倒落魄,目光涣散,毫无精气神可言。 啪嗒一声,紧跟着响起一串窸窣声。原来是风吹落了残破的灯笼,落地声惊扰了借住在此的老鼠,却把郭房吓了一大跳,低声骂道:“连你这畜生都来吓唬我!” 黑暗中现出一点光亮,源自于前殿正厅,指甲盖般大小,美的出奇,称之为郭房生平见过的最美灯花也不为过。世上哪有这么美的灯花?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闭眼、甩头、揉眼,用多种方法反复确认,灯花依然在那里,很真实。 其实灯花本不特别,看的人心境越特别,看到的东西也就变得特别了。 积雪很薄,踩将上去还是会发出些许声响。郭房听到了踩雪的声音,低头一看,自己正站在庭院中央,身后留下半串脚印,背脊生凉,脑子里倏然冒出三个字——见鬼了。此念刚起,就隐约见到灯花旁有人影晃动,心里想着不敢看,脑子命令不能看,眼睛却不听使唤地睁得愈发大了,那道人影似乎还挺曼妙。 郭房胆子不算大,但也没到胆小如鼠的地步,单纯的鬼怪不至于让他吓成这样。只因近来所遇人事,无不诡异离奇,早就动摇了他那不甚坚定的肝胆,连番叠加,加上在特定的环境和前提下,恐惧被无限放大。 终于来到了前殿正门前,梁柱、门棱、窗棂……目力所及之处,满布蛛网。手臂缓缓抬起,手掌与门扇将触未触之际,猛的握拳收回。 门内的人影发声道:“人都已经到门口了,郭侍郎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音色很好听,还有些熟悉,郭房一面在脑中搜索声音的主人,一面抬手推门。 门开了,倩影转身,好看的灯花映出一张更为好看的面孔。 “宁嫔娘娘!”郭房从密会之地推测,会见之人有可能是后宫某位妃嫔,真当见到真人,震惊之情依然无以复加。在这一瞬间,亘在他心头的很多疑问都找到了答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好一个顺水推舟、将计就计!贵妃娘娘、夏言合谋行大逆之事,计划一旦败露,太子殿下储君之位必然不保。按长幼序列,裕王殿下当为接任者。然裕王殿下生母康妃娘娘出身卑微、性子孤僻,外无朝臣支持,内无皇上青睐,裕王殿下想要成为新任储君几无可能。景王殿下就更无可能了,他向来体弱,精力不济,恐难长寿,非储君佳选。况且皇上崇道,景王生母靖妃娘娘却崇佛,早年间还在寝宫中私设佛堂,引得皇上龙颜大怒,若非念其当时有孕在身,必被打入冷宫。靖妃娘娘自此留下解不开的心结,在孕期内郁郁寡欢、愁绪郁结,累得景王殿下一身病患。剩下的就只有颍王殿下了,颍王殿下康健聪慧、宽厚待人、活泼开朗,倒不失为储君佳选。宁嫔娘娘虽不得圣心,若能立下平乱大功,情况必然大有改观,加上朝中重臣的支持,颍王殿下成为新任储君顺理成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20 戌时一刻,杨金英三人回到住所,这个时辰能够回房歇息是非常难得的,但她们并不高兴,反而忧心忡忡,因为距离那个人鬼莫辨者给她们定下的约定时间,还有不到两个时辰。 三人围坐对视,从眼神到面色再到举止,无一不透着彷徨无措、惶恐不安。 苏川药带着哭腔问道:“金英姊姊,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啊?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啊?” “都怪我不好!”杨金英深感自责,“昨天那么多次遇到陈公公,还有两次不错的私聊机会,当时我真不该拦着你的!到了今天,整整一天,我们连陈公公的人影都没见到,唉!” 苏川药道:“金英姊姊你别这么说,你那么做其实也没错。” 杨玉香提议道:“我们总这么干坐着也不是办法,趁着还有点时间,不如我们去外面找找看,兴许运气好能碰到陈公公也说不定!” 苏川药道:“皇宫这么大,我们上哪去找?况且又不是什么地方我们都能去得的,万一被发现了,最起码又要挨一顿杖责!” “不是说有立功的机会吗,干脆我们就……” “这个你也信?你难道忘了毓、毓德宫是什么地方了吗?别人尚且避之不及,我们倒好还自己找上门,岂不是自寻死路了吗?” “那就哪也别去,就待在这里,说不定这只是一场捉弄人的恶作剧!” “谁会吃得这么闲,好好的安稳日子不过,没事跑来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捉弄我们这些身份卑微的宫女?” 杨玉香多个提议均被苏川药否定,面露不悦,不耐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该怎么办?” 苏川药无言以对,无计可施,望向杨金英。 “你们俩说得都有道理,要不……”杨金英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要不这样吧,现在离约定时间还有些时候,我们先待在这里,兴许我们的运气也没坏到家,指不定等会儿就能出现转机了。” 杨玉香道:“倘若到了约定时间,什么转机也没出现,那又该怎么办呀?” “唉,到了再说吧。” 绕了一圈还是回到了原点。 一阵静默后,杨金英道:“川药你把蜡烛灭了吧,免得等下上头又来问询。” 烛火熄灭,房内为之一黑,三人相互依偎,三颗心脏的跳动声清晰可闻。 长时间彷徨在无尽的恐慌中,通常会出现两种状态,一种是麻木,一种是烦躁。就在定力最差的苏川药快要安耐不住时,房外廊下忽然响起轻且快的脚步声,几道人影从窗前快速闪过。这种情况是非常罕见的,三人不由凛身,借着由外透入的微弱亮光相互对视,脑子里冒出同样的念头:“难道还真有转机?”脚步声再起,又是几道身影从窗前闪过。 离窗最近的杨玉香受好奇心驱使,小心翼翼地开出一道缝,正好见到两个熟悉的背影。 苏川药急切问道:“外面什么情况?你看到了什么?” 杨玉香并不十分确定,道:“好像是妙莲和秀兰。” “妙莲和秀兰?这深更半夜的她们偷偷摸摸地是要去做什么?” “难道……”三人齐齐瞪大眼睛,显然是想到一块去了。苏川药咽了口唾沫,紧张中带着几分窃喜,道:“莫非她们跟我们一样,也接到了神秘传信?”杨金英点头道:“很有可能是这样的!”杨玉香道:“那我们要不要跟上去?”作为主心骨的杨金英稍作犹豫,道:“走!” 毓德宫毗邻乾清宫,两者相距甚近。三人常年侍奉在朱厚熜跟前,对乾清宫及周边环境再熟悉不过,对巡夜侍卫的排班规律也多有了解。凭她们自身的能耐想要偷入守卫森严的乾清宫绝无可能,但绕过乾清宫去到毓德宫却不难办到。 三人走走停停、躲躲藏藏,费了不少功夫终于来到毓德门外,发现大门竟是打开的,内里一片漆黑,门洞犹如恶鬼巨口。 苏川药怯生生地问道:“进吗?”杨玉香瞪着眼发着颤,张嘴而发不出声。杨金英舔着嘴唇、咽着唾沫,迟缓地迈开重如千钧的双腿。 三人携手进到门内,发现除了阴气重些似乎并无其它特别之处,又壮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还是没有异状出现,再往前走出几步。就这样时进时停,循环几次后来到了前院中央。或许是他人渲染、自我想象的太过了,身临其境后才发现毓德宫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阴森诡异、可怖骇人。紧绷的心弦正要松懈,枯哑的说话声毫无征兆地响起:“进来吧。”音色语调与三人前晚听到的一模一样,习惯性的急忙捂嘴,才不至喊出“鬼啊”。不同之处在于这一次的声音并非源自耳边,而是来自前殿正厅。 话音未落,毓德门闭合,正厅内绽放出一朵灯花。长时间待在黑暗中,小小灯花反倒有些刺目。 三人这才看到正厅内聚集了不少人,其中有十一人分作前后两排伏跪在地,一般的着装打扮,不看面貌仅看身形就能识人,皆是常年侍奉在朱厚熜跟前的宫娥。旁边静立着一名身着黑袍的蒙面人,无声无息,好似一道影子。居中端坐着一名贵妇,衣饰华美、面容姣好,正是王宁嫔。 三人急急上前跪拜叩头,道:“奴婢叩见宁嫔娘娘!” 王宁嫔面无表情,目光转向黑袍人。后者会意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一十四粒药丸,分发到各人手中。 一众宫娥双手捧药,小心端详,药丸色泽银白,形状圆润,颇为精致,还散发着淡淡药香,沁人心脾。 黑袍人发出枯哑的说话声:“娘娘赐药,还不快谢恩敬服!” 众宫娥一脸茫然,不敢发问,更不敢不吃,“谢娘娘赐药!”药丸入口,其味甘甜,好似糖果,就着唾液咽下。 其中两名宫娥借俯身垂首以遮挡心虚表情,余光所及,见到一双黑色靴子正徐徐靠近,不用猜也知道靴子的主人是谁。鞋尖至二人额前数寸处,便停止不动,也不发声,越安静越可怕。少顷,二人终于绷不住了,正要开口讨饶,黑袍人不言一字,手起掌落,二人即无声倒地,一缕血丝从嘴角缓缓渗出。从各自的袖口滚出一物,正是那枚银白色药丸,滴溜溜的在地上打转。剩下十二名宫娥好半晌才回过神,脑中一片空白,只知一个劲的磕头。 杨金英等人原本觉得黑袍人身上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见到这一幕后彻底否认了这种感觉。她们所认识的那个人气态温和亲切,尤其是那如同阳春煦风般的笑容,能拥有那般笑容的人绝不会是一个暴戾嗜杀的恶魔。 王宁嫔眼中闪过一抹骇异,没想到黑袍人竟会这般狠辣果决,暗暗吐气,尽量保持威严仪态,淡淡问道:“你们可知本宫给你们吃的是什么?” 宫娥们齐齐摇头作答:“奴婢不知。” “此药名唤月半,又称月半蛊,乃当世可数之奇药。此药原料稀缺,制作困难,当今世上能有幸服用者万中无一。今日被尔等服食,是尔等莫大的造化!” “多谢娘娘赐药!” 一位名叫陈菊花的宫娥问道:“奴婢斗胆相询娘娘,不知这月半神药有何神效?” 王宁嫔道:“此药有正反两种功效,使用得当就是正效,使用不当就是反效。” 陈菊花面带谄笑,道:“既是娘娘赐药,用法必然无错,神效必然也是正效!”旁边的邢翠莲和王槐香腹诽连连、偷翻白眼,马屁被别人了拍了一肚子酸溜溜。 王宁嫔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道:“此药以数以千计、微如尘埃的蛊虫为主……”听到“蛊虫”二字,陈菊花面上谄笑顿消,一众宫娥毛骨悚然、连连干呕。王宁嫔视若无睹,顾自淡然续道:“药丸入腹,胃液化去表皮,蛊虫即散入血液、经络、脏腑之中,发挥其活血通络、化污除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之神效,并以这些秽物为食,持续繁衍,无穷无尽。但是……”故作停顿,扫视一众宫娥,一个个瞠目屏气、尽显恐慌,满意一笑,“蛊虫无限增长,体内秽物却是有限的。所以每到月呈半圆之夜,这些饥渴难耐蛊虫就会陷入狂躁,什么都不管不顾,鲜血、脏腑、骨髓、皮肉等等,都是它们的食物,直到……”王宁嫔话势戛然而止,转望向黑袍人。 “直到怎样?”这是宫娥们共同的心声,但无人敢问。 “直到仅剩一堆酥松的白骨。”黑袍人接话,配以他枯哑、诡异的声音,更增可怖,“从蛊虫发作到咽气,大概需要两到三个时辰,不同人时长不一样。发作的过程极其痛苦,怎么个极其痛苦法呢?你们可以自己想象一下,啧啧啧,无法形容。” 众宫娥这才明白,所谓神药,竟是蛊毒。身处似海深宫,危机重重,她们见过很多可怕的场景,但较之这一次仍相去甚远。陈菊花牙关打颤、舌头打结,提出了所有宫娥都想问的问题:“敢……敢问娘娘……此毒……此神药可……可有解……解药?” “解药自然是有的,名曰清月。喏,就在本宫手里。”王宁嫔柔荑轻握瓷瓶,在众宫娥面前晃了晃,内里发出细微的碰撞声,“本宫已经说过了,只要使用得当就是正效,如果能按时服用解药,这月半蛊就是世上罕见的大补药。” 陈菊花、邢翠莲、王槐香生出抢夺的念头,但头脑也没发热到糊涂的地步,她们很清楚抢夺是万万不可行的,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 杨金英和另一位名叫姚淑翠的宫娥几乎同时问道:“请问娘娘有何差遣?” 王宁嫔略感意外,笑道:“你二人倒是机灵。” 杨、姚二人心鼓咚咚,哪有心情听人夸赞。 王宁嫔瞟了黑袍人,道:“本宫确有一事要吩咐你们,这事如果办成了,不光会赐给你们解药,还会有额外的丰厚赏赐,是想晋升为内宫管事女官,还是以自由身出宫,亦或是嫁得如意郎君,本宫都能满足你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21 杨金英等一十二名宫娥一个个浑身发软、魂不守舍,如行尸走肉般离开了毓德宫。一场惊天噩梦已经降临到她们身上,同王宁嫔的密会,仅仅是噩梦的开始。 黑袍人恢复正常音色,道:“娘娘您请先回,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奴才来处理吧。” 王宁嫔知其所指,瞥了眼躺在冰凉地上的尸体,道:“平白无故少了两名宫女,必会惹来他人问询。若是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难保不会查出些蛛丝马迹。” 黑袍人道:“娘娘请放心,奴才自会安排妥帖。” “把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一群无知的宫女去做,真的能行么?” “越是微不足道,越能出其不意。” “这般大事,区区宫女真能守口如瓶、不露马脚?” “她们当然会有想去告发您的念头,但她们有更多不去告发您的理由。很多时候看着不可靠的人其实远比看着可靠的人可靠多了。” “但愿如你所言。” “恭送娘娘。” 毓德宫西侧就是启祥宫,两宫并排紧挨,往来便捷。王宁嫔直到进入自己的卧房、合上房门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心弦由紧绷转松弛,直接瘫坐在木椅上。 黑袍人妥善处理掉两名宫娥的尸体后,展开高妙身法、巧借地形之利,避过所有侍卫的耳目,熟门熟路地从紫禁城西墙翻墙而出,几经辗转,来到皇城西苑太液池畔。夜色朦胧,隐见一人负手立于湖畔树下,赶忙上前躬身行礼,道:“属下见过龙先生!” “嗯,事情都办妥了?” “按您吩咐,都已办妥。” “北使辛苦了。” “龙先生哪的话,属下丝毫不觉辛苦,反觉干劲十足,自打记事起属下就在等这一天了!只是属下总觉得有些不踏实……” “你怎么回答的王宁嫔,就怎么回答你自己。” 谈话间,又一道黑影飘身而至,躬身行礼,道:“属下见过龙先生!” “嗯,事情都办妥了?” “办妥了,得先生周密谋划、北使鼎力相助,一切顺利。” “南使辛苦了。” “不辛苦,说到底就是在办自家的事,再辛苦都值得!” 龙先生负手望湖,一时无言。 北、南二人目光交汇,隐感有异。南使道:“龙先生今夜传见属下二人,首要目的应不是问询事情进展吧?” 良久,龙先生终于缓缓说道:“今日傍晚,我接到了来自之江使的密信,黄绾远在其老家浙江黄岩的家人,上下二十八口一夜之间不知所踪。”早在郭勋事发前数月,萌生退意的黄绾就让家人先行回家打点,而他却因郭勋的事情没能走成。 北、南二人目光再汇,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震惊。 北使道:“龙先生的意思是在这皇城之中还隐藏着另一股势力?” 南使道:“而且这股势力实力不凡!” 北使道:“黄绾就是被这股势力挟持的棋子。” 南使道:“连黄绾都被挟持,对方所谋之事不小。” 北使道:“黄绾深受王阳明影响,重公轻私,重国轻家,所谋之事若到家国层面,便是用家人性命威胁,他也未必会妥协。” 南使道:“所以对方所谋之事也不会太大……不对!一颗棋子又岂会知道所谋大小?” 北使道:“龙先生可查得对方身份、意图?” 龙先生道:“尚未查得。” 北、南二人目光三汇,震惊之上再添一层诧异。 南使道:“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应对,照旧、调整、取消?” 龙先生伸出一根手指,道:“箭已上弦,不得不发。”伸出第二根手指,“盲目调整,自乱阵脚。”伸出第三根手指,“一切照旧,见机行事。”稍作停顿,伸出第四根手指,“超出掌控,当机立断。” 北、南二人目光四汇,一齐抱拳道:“属下明白!” 冬日高悬,寒风退避,晒太阳的好日子。 武英殿。 陈洪落地无声,小心禀报:“皇上,陶仙人座下仙童郭弘经求见。”得朱厚熜点头示意,扬声道:“传仙童郭弘经觐见!” 少顷,郭弘经手捧五寸见方檀木盒至殿外,恭行跪拜大礼,朗声道:“小道郭弘经拜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熜嘴角带笑,道:“仙童免礼,进来说话。” “谢皇上!”郭弘经落落大方、气态镇定,款步近前再跪,双手高举檀木盒,道:“小道奉仙师之命,特来向圣上呈献神丹。” 木盒先后经陈洪、黄锦,再到朱厚熜手中,打开一看,十枚丹丸整列其中,其色乳白,其形圆润,其神剔透。 郭弘经道:“启禀圣上,神丹名作‘固本精元丹’,由仙师耗费七七四十九日亲手炼制而成,可助圣上修习房中之术,丹效快速持久。服食前无需斋醮科仪,只需诵读青词或启度文半个时辰。可直接吞服,亦可溶于温水饮服,每次一枚,切莫多食,前后服用需间隔三日以上,循序渐进方达阳神成就!” “好、好、好!”朱厚熜连说三个好,精光奕奕,满面赞许,“有劳仙童,请仙童代朕向老师转达谢意!” “圣上客气了,仙师能为圣上炼丹乃是仙师的无上荣耀,小道能为圣上献药亦是小道的无上荣耀。” “仙童献药有功,该赏!你自己说想让朕赏你什么。” “能为圣上出力就是对小道最好的赏赐,小道怎可再另行讨赏?来前仙师托小道向圣上转达一个请求。” “哦,仙童请讲。” “仙师近日正在研制一种名为‘元纯赤还丹’的新型丹药,想请黄公公襄助一臂之力。” “元纯赤还丹?” “此丹改良自‘还丹’,但炼制难度、丹药神效皆在‘还丹’之上。” 朱厚熜稍作沉吟,道:“黄伴,你便随仙童走一趟吧。” 黄锦躬身道:“奴才遵旨。” 坤宁宫。 一道曼妙的倩影飞舞腾挪,穿梁绕柱,似翩翩彩蝶,若惊鸿仙子。 宫人们纷纷放下手头事物、驻足翘首,这早已不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如此绰约飘逸的身姿了,但依然羡慕惊艳。 “刁蛮公主”朱福婵好动贪玩,早在十年前就苦苦央求阎贵妃教她轻功,因为学会了轻功她就能玩更多她想玩的事情,比如说翻墙出宫。阎贵妃起先不答应,实在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无奈应允。阎贵妃深知看着潇洒自如的轻功习练起来有多么不易,料想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只是一时兴起,必然坚持不了几天,不想十年之后当初的那份热情不减反增,可惜她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朱福婵曾经也动过放弃的念头,修习轻功实在太苦太累了,磕伤跌伤都是家常便饭,最严重的一次摔断了腿,足足将养了数月。连朱厚熜都开口劝她放弃,但她最终还是选择坚持,从那个时候开始她苦练轻功已不仅仅是单纯的贪玩和热情。辛勤的付出得到了厚实的回报,给了她无限的动力,乐此不彼,苦也变成了甜。如今她在轻功上的造诣已经达到了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的境界。 方皇后来到院中,扬眉瞪眼,愠怒显于面。朱福婵正左脚勾梁、右脚踏柱,见状俏皮吐舌,翻身落地,瞬间好似变了个人,乖巧的如同一只小绵阳,亲昵的环抱着方皇后的臂膀,一口撒娇腔,讨好道:“皇伯母您醒啦,今日午休时间比平常要短些……”假装不见方皇后没好气的白眼,继续讨好道:“日头正好,让安旭陪您四处走走、晒晒太阳,可好?” 钟粹宫。 后宫一众佳丽,多负才艺,论诗酒首推王宁嫔,论博学首推皇贵妃王氏,论书法造诣首推还是皇贵妃王氏,其笔法鸾飘凤泊、结构工整、章法严谨,颇有名家之风。 此时的王贵妃既没读书,也不练字,正亲自带着几名宫娥为爱子朱栽壡戴冠更衣,当今皇太子的诞辰酒宴就在今日。 虽然只是小型酒宴,该有的礼数一样都少不得,着装穿戴就是重要的礼数之一。朱栽壡头戴云龙冠,金光熠熠;身着素纱中单、玄衣纁裳,龙在两肩,日月在胸,山在后背,两袖华虫;腰系朱里大带,下悬两组龙纹玉佩,贯以珩瑀琚璜、玉花、玉珠、冲牙、四色小绶、八彩大绶;脚蹬赤舄,金丝镶边,金龙盘亘。 待到穿戴整齐,连朱栽壡都出一层细汗,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用服饰诠释何为一国储君。 景阳宫。 康妃杜氏性子孤僻内向,不善交际也不屑交际,擅长纹绣,技艺冠绝后宫,相对其他后宫佳丽其出身家室足称微末。她的怀里依偎着一名六七岁的幼童,泪渍斑斑,正是其子裕王朱载垕。 “母妃,孩儿能不去参加太子哥哥的诞辰酒宴吗?” “太子诞辰,你这做弟弟的岂可不去恭贺?况且太子早已亲自登门相邀。” “那孩儿现在就上钟粹宫向太子哥哥道贺,然后酒宴就不去参加了。” “你现在前去道贺是应该的,但酒宴还是要参加。” “还是要参加啊!那母妃您能陪孩儿一道去吗?” “如果可以,母妃当然愿意陪同你一道去,但是这不可以呀!” 左右不是,非去不可,朱载垕泪水盈眶,内向怕生的他实在不愿加入到不属于自己的热闹中,也不愿他人进入到属于自己的清静中。 杜康妃轻抚爱子面颊,心下暗叹:“吾本世外一闲云,奈何落在帝王家。” 咸福宫。 靖妃卢氏端坐于后殿寝室,手执佛珠,双目合闭,低诵佛经。自打朱厚熜亲手砸毁她的佛堂后,她的心中已无佛,她的眼中已无色。一天有十二个时辰,除了正常的吃喝睡,其余的时间她都在端坐诵经。从她嘴里念出的经文仅仅是一个个字、一道道声,彻底脱离了原本的精义,纯是为了念诵而念诵,她不知道除了诵经自己还能做什么。 儿子朱载圳的降生也没能改变她的孤独、填补她的空白、增添她的色彩。对她来说,儿子降生前后,最大的感触或许就是自己经历了一场剧痛,剧痛的过程中她嗅到了死亡的气息,这股气息令她宁静,真正的宁静,不是麻木感带来的宁静。朱载圳出生只比朱载垕晚一个月,但这些年来,她从没抱过自己的儿子,没给过儿子一个笑脸,也没主动跟儿子说过一句话。母子同在一个屋檐下,相互间的交流拢共没超过一百句话,且每句话都很精简。 启祥宫。 朱载墒等这一天已足足等了半月,从早晨睁眼起,面上的笑容就未曾消失过,咯咯笑声不时响彻启祥宫。 王宁嫔说到做到,亲自为爱子更衣打扮,但她明显有些心神不宁,先是穿错衣袍顺序,再是弄混挂饰佩戴,连鞋子的左右脚都搞错了。好在有顾小玲从旁协助,一一提醒纠正。 朱载墒道:“母嫔,墒儿想先去钟粹宫给太子哥哥道贺,然后再随太子哥哥一道去文华殿赴宴,好吗?” 王宁嫔稍作犹豫,点头道:“嗯,好,去吧。切不可调皮捣蛋!” “嘻嘻嘻……母嫔真好!”朱载墒高兴地手舞足蹈,“母嫔放心,墒儿一定恪守本分,规规矩矩的!” 王宁嫔宠溺地摸了摸爱子的头,转而对顾小玲道:“本宫这里你就不用服侍了,随颍王殿下去吧,务必照顾好殿下!” 顾小玲躬身道:“奴婢遵命,娘娘放心!” 翊坤宫。 曹端妃正在铜镜前画眉,近侍宫娥面带喜色来报:“启禀娘娘,御用监掌司陈洪陈公公刚遣人传话,皇上命娘娘您今夜侍寝!”曹端妃大喜之下不慎画偏了眉,但毫不着恼,冲一旁的圆脸宫娥问道:“本宫的药煎好了么?” “回娘娘的话,快好了,还稍稍差些火候,约莫再有片刻就好。” 曹端妃满意点头,她深受朱厚熜宠信,是被临幸频率最高的妃嫔,也成功受孕两次,两胎皆是女儿。未能如愿产子,自不甘心,于是重金购得生子秘方,日夜祈盼心愿早日达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22 大明门。 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 棋盘街上一座酒家的二楼中,郭房正临窗而坐,凭栏外眺,大街上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多有列队兵士、挎械差役穿行其中,不远处是庄严肃穆、气象森严的大明门。 自与王宁嫔密会后,郭房得到了大部分问题的答案,了解了该他了解的通盘布局,也知道了自己在今次事件中的角色和任务,从理论上已经说圆了各方参与者的立场和动机。但仍有三个问题困扰着他:一、背后谋划一切、主持全局是朝中哪位重臣;二、为何与他正面接洽者不是那位重臣反而是王宁嫔;三、黄绾在这当中到底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知道越多,想得越多,越觉得不踏实,为求心态平衡,自我宽解,只好归结于事情重大,难免引起心神不宁。 五城兵马指挥司,隶属兵部,分中、东、南、西、北五个衙门,其主要职责为巡查、维护京师的日常治安。京师内外除皇城,皆为其辖区,五个衙门画境分管。身为兵部右侍郎的郭房正好是五城兵马指挥司的直属上司。 近来连着几日京城内发生数十起盗窃、凶杀案,凶徒手段狠辣、来去无踪,受害者以富户为主,个别官员受到殃及,累积伤亡人员达两百余人,损失钱财折合白银足有上百万两。其中一晚,同时发生了十一起,整合现场遗留线索及当时身在远处的几位目击者描述得出,凶徒人数至少有十人,分头行事,少则一人,多则不过五人。其中一起,凶徒单枪匹马在城北作案时遭遇守卫皇城的上二十六卫之一的府军后卫,一个人一杆枪电光火石间杀伤了整队十二人,仅有一人幸存,领队的付平也被当场格杀,他的武功在整个府军后卫中都排的上号。天子脚下发生如此惊天大案,市井惶惶,朝堂震惊。 五城兵马指挥司承担首责,郭房同样责无旁贷。他顺势向内阁建议,为免打乱上二十六卫正常运转,生出其它不必要的祸端,从三大营中调拨精兵,与五城兵马指挥司共同巡查、维护和防范;凶徒身手不凡、来路神秘,莫说寻常差役,就是训练有素的卫士都难奈其何,需成立一个有针对性的临时缉凶机构,直接向朱厚熜和内阁负责。得了能人指点后的郭房,在整个建言的过程中很好地掩饰了他不善说谎作伪的短板,建言内容有理有据、逻辑通顺、细致周全,当场就得到了朱厚熜和内阁的一致认可。随即下令从五军、三千和神机三大营中各调拨三千精兵,连同五城兵马指挥司差役,统一交由郭房指挥;临时缉凶机构由锦衣卫另一位指挥同知包锋执掌,一个形貌敦厚、武功高强、行事干练的壮年男子,同时也是陆炳的亲信、陈寅的好友。 文华殿。 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从里到外足有百名宫人正在准备朱栽壡的诞辰宴席。 主管者是名中年内监,名叫杨杰,熟练地将笑容挂到面上,稍稍躬身,道:“黄大人你来早啦,距太子爷诞辰宴尚有一个多时辰呐!” 黄绾恭敬还礼,道:“太子殿下诞辰宴可不是寻常酒宴,老朽不敢怠慢,特意提早过来。” “黄大人有心了。”杨杰指着黄绾手中一方木质常见、样式普通的木盒,“这是……” “这是老朽给太子殿下的诞辰贺礼。” “哦,给太子爷的贺礼。”杨杰打着查验的幌子,以满足自我的好奇心,“可否让咱家过过目?” “理当如此。”黄绾打开木盒,双手递上,“这几本书都是先师阳明公生前潜心所著……” “黄大人这份贺礼倒是实在。”杨杰寻了个话语间断的空隙出言打断,眼里透出一丝不屑,“咱家还要为太子爷准备宴席,失陪了。”叫过两名模样机灵的少年内监,“你们两个带黄大人去偏殿等候吧,务必伺候好黄大人。”着重突出了“伺候”二字。 “奴才遵命。” 黄绾心知肚明,所谓伺候,实为监视,躬身作揖,道:“多谢杨公公,有劳二位小公公。” 依黄绾官职及朱厚熜对他的赏识程度,他是没有资格成为皇太子的授业先生的。王守仁门人遍布八方,其中有一位颇为杰出的嫡传弟子姓聂名豹,时任兵部左侍郎,文韬武略、品性操守皆不逊黄绾。当徐阶还是少年人的时候,就结识了已有功名在身的聂豹,仅初遇交流,就受益匪浅,对聂豹的博学品性深深拜服,欲约为师生,被聂豹婉拒。二人虽无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实,若干年后,徐阶探花及第,授翰林院编修,二人成为了同僚。徐阶不光有读书的天赋,还有做官的天赋,在宦海磕碰沉浮多年,晋升为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成了阁臣。但他对聂豹一直铭记早年恩情、注重长幼礼法,公开场合称“聂大人”,私下里称“聂先生”,自称“学生”。一年前出于好意,欲举荐聂豹为皇太子的授业先生,往小了说是为聂豹个人增添荣誉,往大了说是间接在帮着弘扬阳明心学,王守仁的嫡传弟子成了皇太子的老师,对推动阳明心学的传播不言而喻。又一次被聂豹婉拒,并把这份殊荣让给了黄绾。后者早过了万丈雄心的年岁,本也无意于此,因郭勋案四处奔走、一筹莫展,想着成为皇太子老师可时常进出宫城,说不定就能多一分救人的机会,于是就应允了。夏言素来敬重王守仁,对黄绾也是赞不绝口,“才学渊博、品性高洁”这是他对黄绾的评价。听闻徐阶举荐,他也发声支持,就这样黄绾顺利的成为了皇太子的老师。只是让黄绾没想到的是,就是这份本以为有益的差事,不仅没能成为助力,还成了他人生的转折。 晚年遇转折,多为凄凉。 夜幕降华灯上,数以万计的宫人、侍卫一如往常,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乾清宫,朱厚熜和曹端妃正在朝云暮雨,前者展现出前所未有的雄风,经久不衰。陈洪带着四名内监及杨金英等一十二名宫娥静静恭立在房外,随时等候着房内之人的召唤差遣。黄锦出宫前找到了陆炳,表达了不详的预感,所以陆炳亲率数百锦衣卫镇守在乾清宫外的各个通道、宫门、角落,飞鸟不入。 坤宁宫,四名宫娥服侍着方皇后卸妆更衣,朱福婵心不在焉地捧着一本《女诫》,一双莲足不停更换摆放姿势,一对妙目不时偷望方皇后。 文华殿,大殿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与冷清的气氛很不相称。堂堂皇太子诞辰酒宴,为何会这般冷清?因为朱栽壡拢共就邀请了四位朝臣,结果只来了黄绾一人。堂堂皇太子诞辰酒宴,多少朝臣想来还没地来,结果能来却不来,这又是为何?朱栽壡年纪虽小,气量却不小,尽管很失落,但受邀之人未到齐,就不下令开席,端坐静待。 钟粹宫,王贵妃伏案临帖,素来心境恬淡、静如止水的她,此刻却心神不得集中,莫说把握名家墨宝之神,连形都相去甚远。 景阳宫,针线之于杜康妃一如画笔之于顾恺之,一朵出泥不染的芙蕖在她那灵巧的柔荑下初现神韵。然针尖扎破了手指,本该是粉红的花瓣变成了鲜红。 咸福宫,一盏孤灯映出一道清瘦的孤影,长年累月的端坐让卢靖妃养成了固定且不差分毫的坐姿,佛珠在带茧的右手拇、食二指中不停循环滚动,泛白的双唇小幅开合。 启祥宫,王宁嫔坐立不安,借酒定神,越饮越清醒,越饮越焦躁。 皇城外,包锋带着数十位精挑细选出的高手围追堵截一伙同样高来高去的神秘高手;上万兵士、差役在郭房的指挥下进退如乱流,所到之处鸡犬不宁,凶徒没拦到,成功拦住了夏言、严嵩、徐阶的去路,俨然一副帮倒忙的架势。 奉天观,丹炉内火势熊熊,丹房内烟雾腾腾。陶仲文与黄锦隔炉对坐,前者念念有词,时而抛洒粉末,时而投掷奇物,时而双手结印;后者闭目展臂,双掌对炉,一股无形的雄浑真气如滔滔江水,激越澎湃地涌入丹炉,重达千斤的丹炉微微晃动,不住发出嗡嗡声。 皇城,设有警戒铜铃七十二枚,遍布全城,以不同的敲打节奏传递不同的信息。自东安门内第一枚铜铃发出急促清越的敲打声后,不到片刻钟,七十二枚铜铃齐齐发声。数以万计的皇城卫士耳闻级别最高的警报声,却不见异状发生,大小眼互瞪,纳闷无比。不是什么人都能成为皇城卫士的,尤其是有品阶的指挥官,他们深知情况不明时绝不能轻举妄动,大声呼喝维持秩序,令手下众人提高警惕、原地严阵待命。但规模大了,免不了有滥竽充数之人,所以多处地方还是出现了小骚乱。有这么一些人,优缺点分明,有能力也有责任心,但性子急脾气冲,稍有不顺心就火冒三丈、动手打杀,比如说金吾左卫的千户董飞鹏、府军卫的千户李栋梁、羽林前卫的百户张辉等等。就拿董飞鹏来说,经他呼喝之后,手底下大部分卫士都恢复了镇定,少数卫士或因经验不足、或因心理素质差等原因,乱了方寸未奉指令,董飞鹏一怒之下二话不说亲手将这些人当场斩杀,以儆效尤、以立其威。这是带兵之人惯用的手段,通常情况下都能起到很好的震慑效果。这一次却例外了,人群中忽然传出一道喊声:“他就是刺客!董飞鹏就是刺客!”边喊边跑,快速扩散,不知情的人把注意力放在了喊话内容上,忽略了喊话者是谁、是否认识。董飞鹏暴跳如雷、怒火攻心、丧失理智,朝着喊声冲去,对本就身在原地但挡了路的无辜之人无不痛下狠手。此举在他人看来,除了残暴,还有计划败露后恼羞成怒、杀人灭口的嫌疑,当即遭到了很多人的反抗,场面顿显混乱。这里一声“抓刺客”,那里一声“有人造反”,皇城虽大,但这样的状况只要有那么两三处,然后就会像瘟疫一样快速蔓延开来。 宫城,锦衣卫居中镇守,府军前卫从旁策应,腾骧左卫、腾骧右卫、武骧左卫、武骧右卫分守四方,三千营紫金军、五军营明甲军、神机营红盔军巡视其中。遍布宫城的三十六枚铜铃齐齐敲响,不疾不徐。这里的戒备等级更高、侍卫素养更好,不用上司下令,一个个主动抖擞精神、提高警惕。宫城内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唯独三个人例外。朱厚熜受药物催发超常发挥,待药力耗尽,疲累至极,搂着同样筋疲力尽的曹端妃沉沉睡去,如死猪一般,连近在床前的打斗都未能把他们吵醒。朱福婵好不容易等到方皇后入睡,换上早就准备好的内监服侍,怀揣令牌,轻轻一纵就越过了坤宁宫的院墙,脚一沾地,铜铃声即起,她很清楚铜铃声意味着什么,不急反笑,没心没肺地抚掌道:“太好啦!不用出宫也有热闹凑啦!”冷清的文华殿,气氛沉闷紧张,一直双眸半闭的遮面女官睁开了眼,精光隐现,跨前两步,来到抬手可护朱栽壡的位置。黄绾清晰地感受到了从她身上散发出得凌厉气机。 钦天监,须发皆白的耄耋老者夹谷清立身观星台,仰望星空。先瞠目后张口再颤身,掐指推算,喃喃自语:“荧惑守心,八星齐现,帝星闪烁,七星争辉……老夫一生观天,何曾见多这等怪象?古籍上亦从无读到过类似记载……闪烁者明灭也,明灭!”夹谷清惊骇过度,心惊胆战,头昏脑涨,险些跌倒,发疯似地吼道:“星盘!快拿星盘来!”凭空刮来一阵大风,湮没了他的吼声。大风来得快,去得也快,留下层层黑云,遮没了满天星辰。 郭房耳闻铜铃声,眼望大明门,心下暗道:“王贵妃和夏言果真动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23 大明门侧门徐徐开启,发出厚重的摩擦声。 走出一位浑身浴血之人,脚步蹒跚,以刀作杖,踉踉跄跄地走到郭房面前,有气无力地问道:“大人可是郭房郭大人?” 郭房点头道:“正是本官。” 这人急忙单膝跪地,道:“有人谋反,恳请郭大人速速带兵救驾!”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郭房假作惊诧,问道:“何人谋反?” “卑职不知,城内场面混乱至极,根本分不清敌我!” “你是何人?” “卑职刘盛,金吾前卫校尉。” “你既叫本官带兵救驾,可有旨令?” “事发突然,卑职没有旨令,但卑职所言句句属实,卑职这一身伤就是最好的证明!恳请郭大人速速带兵救驾,切莫迟疑,稍有耽搁……”刘盛一阵剧咳,大口呕血,话未说完就昏死过去。 郭房叫过两名差役,道:“你们两个先把这位兄弟抬下去,找个大夫为他疗伤,务必好生照顾!” “卑职遵命。” 郭房眼望大明门,目光游弋,面带迟疑,这倒不是全然假装,有一半是真的。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真当事到临头,还是难免迟疑,毕竟兹事体大。 三千营、五军营、神机营众兵士及五城兵马指挥司差役分作两种相对立场,一方主张原地待命,一方主张闯宫救驾。 待命方道:“闯宫乃大逆之举,岂可儿戏?” 闯宫方道:“非常时刻当行非常之事,逆臣谋反,皇上遇险,我等身为朝廷兵将,岂可袖手旁观?” “可是里面情况我们一无所知,连最基本的是谁谋反都不知道,盲目的一头扎进去,弄不好就成帮倒忙了,还是先按兵不动,等待上头命令!” “救人如救火,等到命令下达,黄花菜都凉了!” 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西城兵马指挥钱明诚眼珠一转,大声呵止道:“都别吵了,吵能解决问题吗?皇上下旨将我等统一调拨到郭大人麾下,那么是等是闯,便都该由郭大人定夺!”钱明诚讲这话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的,面上是强调当下主次,暗里是明确担责主次。他与郭房交集颇多,对郭房的脾性大致了解,猜想选择按兵不动的可能性占九成九,这也正是他想要的。退一步讲,就算真要闯宫,事后问罪也是郭房首责。 郭房无心揣摩对方话里深意,环视相识或不识的一张张面孔,沉声说道:“各位都给本官听好了,我们不是闯宫,是平乱,是救驾!”顿了顿,续道:“倘若事成,便是大功一件,尔等皆是功臣;倘若不幸战死,能为皇上而死,那也死得其所!”说着,郭房呛啷拔出佩剑,剑锋指天,扬声喝道:“平乱救驾!” 这番话讲得很是慷慨激昂,大大鼓舞了人心,大部分主张原地待命者也被其感染,胸中热血沸腾。各持兵械,齐声高呼:“平乱救驾、平乱救驾……”钱明诚目瞪口呆,结果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是他提得头,现在想躲想退皆不能够。 郭房一声令下,成分多样、良莠不齐的杂牌军喊着“平乱救驾”的口号,如潮水般涌向大明门,先后冲过承天门、端门,直逼午门。 突如其来的庞大队伍让莫名其妙陷入混乱的皇城卫士们终于找到了混乱的根源,纷纷卖力地投入到搏杀中。可是仅一个回合的冲撞,两方队伍混迹一处,所有人都傻眼了。上二十六卫、三大营均有各自的相应着装、器械配置、辖区划分,但在眼下这个乱如粥的当口,着装和器械已经不能成为分辨敌我的标准了,谁出现在这里都合适。除了五城兵马指挥司的差役,他们出现在这里就不合适,所以他们成了原皇城内卫士们争相打杀的目标,以钱明诚为代表的差役们纷纷被砍杀,死状惨烈。 “平乱救驾、平乱救驾……”在义正言辞、高亢激昂的口号感召下,缺了陆炳坐镇的大批皇城卫士稀里糊涂地加入到了闯宫的队伍中。脑子清醒的人当然有,但他们没有扭转乱局的能力,要么独善其身,要么随波逐流。 紧凑迫促的铜铃声,正义凛然的口号声,兵刃交击的叮当声,火铳射击的砰砰声,负伤殒命的惨叫声……各种声响错综交织,汇成铺天盖地之势,扑向宫城。 纵然天崩地裂,陆炳也不为所动,闭目拄刀,如同一尊天神般挺立于乾清宫正门前。他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誓死护卫朱厚熜周全。他自信只要有他在,谁也别想伤到朱厚熜一根汗毛。 凡事总有例外,这一次就是个例外。陆炳镇守乾清宫,他人想从外面闯入自然难如登天,但如果他人本身就在乾清宫里面呢?黄锦不在,正是他人接近朱厚熜的最佳时机,这不是巧合。 陆炳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陡然睁眼,二话不说,不顾规矩礼法,直接推门而入,穿过一间间样式、布置皆一般无二的空卧房,来到朱厚熜所在的房外。见到陈洪和四名内监躺身在地,嘴角带血,生死不知。而十数位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宫娥,心生疑问:“这些宫女为何不逃不叫?”居然还有二人在激斗,其中一人从头黑到脚,连双眼都蒙上了黑纱,另一人从头白到脚,一条栩栩如生的黑龙盘亘于白袍之上,龙头在胸,绕肩而过,延伸至背。黑袍人使掌,白袍人用爪,招式绝妙无声息,出手如风但无风,周边物件安然无恙、无有损毁。外行看来,倒像是两个花架子,陆炳则是各中大家,内行中的内行,一眼便看出其中精奥,若非场合特殊,定要为这等通神喝一声彩。最令他揪心的还是那张高高在上的龙榻,透过纱幔隐约可见躺在内里的朱厚熜和曹端妃,隔着打斗二人喊道:“皇上、皇上……”连唤数声不见回应,暗暗心惊:“皇上他莫不是……”不敢再往下想,纵身而上,掠向床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24 陆炳距床榻尚有丈余距离,忽觉罡风袭背,急忙扭身躲避,身形未闻,又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凌空再变。两变两滞,前路被阻,同床榻距离又拉开数尺。显然已无法趁两虎相争之际靠近并转移朱厚熜,只好举刀相抗,为防误伤朱厚熜,出刀而不出鞘,效仿黑白二人之法,劲力凝而不发,收而不收。 三大高手齐显神通于方丈之内,或是一人分攻两人,或是两人同攻一人,或是三人皆分攻两人,纷繁芜杂、眼花缭乱、精妙绝伦。 陆炳分心忖道:“黑衣人似在刻意隐藏,白衣人也多有拘束,均未显出全部实力。黄公公去了奉天观,包锋在缉凶,陈寅奉旨出京,凭我一人之力要驱赶或击杀这二人是万难办到的……若调集其他侍卫进来,一来皇上就在旁边,人多地方小,场面易乱,不好控制,同样难以保证皇上周全;二来我受强敌牵制,无法妥善调集,反倒会把部署打乱……不是还有十几名宫女吗,可以让她们先将皇上抬走……还是不妥,这二人的举动实在让人费解,像刺客又不像刺客……” 正当陆炳一筹莫展之际,黑袍人改变策略,将攻击重点全转移到了白袍人身上。陆炳又喜又惑,无暇细想,跟着也把主要攻势转到白袍人身上。三方乱战变成以二敌一,白袍人顿显颓势,既想突破二人的围攻,又不想拉长与朱厚熜的距离,左冲被黑袍人拦截,右突被陆炳封堵,上翻还是被阻,凌空拔高再被阻,连番几次三人已上到房梁。白袍人正欲下蹿,陆炳和黑袍人心照不宣,先他一步齐齐出手。一人独抗两股巨力,被生生抵出房顶。 夜风呼啸,腥味浓烈。 立身乾清宫重檐庑殿顶上,可收大半座宫城于眼底,气象万千。 白袍人仰面长啸,声如龙吟,威震天下,霸气侧漏,再不压制拘束,罡气蓬勃外放,衣袍鼓荡,其上黑龙似活了一般,隐有跳出袍面翻腾九天之势。双爪齐出,罡风披靡,吞纳整坡琉璃瓦,势如惊涛,猛如怒潮,迳往陆、黑二人席卷而去。 黑袍人周身隐泛金光,一条金龙若隐若现,腾身而起,直撄其锋,以刚劲相抵,以柔劲分化,一分为二,再融入己身真力,分搠两方。 “震山河”原名“镇山河”,集内功、拳脚、刀法于一体的绝妙宝典;“护山河”原名也叫“镇山河”,当世六大名刀之一。身兼两大异宝的陆炳此时正遭遇两大巨力夹击,只见他虎目暴睁,虎啸震山河,双手擎刀引白袍人之威破黑袍人之力,兼具巧猛。 轰然声中,三大高手仅用一招就拆毁了小半座重檐庑殿顶。 陆炳心系朱厚熜,白袍人急于脱身,黑袍人则据势而变,时而联合陆炳,时而各自为战。三人从乾清宫打到昭仁殿,再从昭仁殿打到乾清宫,又从乾清宫打到弘德殿,往复循环,如风如电,所到之处,一片残败。 琉璃瓦通过破洞坠入室内,碎落一地,一阵乒乓,动静不小却还是不见朱厚熜有何反应。 陈菊花、邢翠莲、王槐香三人最先抬头,眼珠乱转,除了躺身在地不知生死的陈洪等五人外,再不见他人,壮着胆子缓缓起身,巴头探脑、东张西望,确定没有其他人后,轻轻松了口气。陈菊花脚踹抱头发抖的王秀兰,喝道:“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起来!”王秀兰唯唯诺诺地点头,战战兢兢地起身。 “快起来!”邢翠莲和王槐香分别拉起刘妙莲、关梅秀、杨翠碧、张金莲等人。 杨金英与姚淑翠眼神交汇,后者摇头苦笑道:“一切都是命。”说罢,抬脚跟上。 “金英姊姊……”杨玉香、苏川药眼泪汪汪,满面惊恐,手心直冒冷汗。杨金英闭目一叹,轻轻挽起二人的手,走到陈洪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伤心的泪水划过苏川药的面颊,叹道:“为什么遭难受苦的总是好人?” 陈菊花见状,压着嗓子喝道:“你们三个磨磨蹭蹭做什么东西?自顾尚且不暇,还有空管一个死人!”杨玉香瞪眼欲驳,见杨金英摇头示意,冷哼作罢。 一十二名宫娥盯视床榻,心悬嗓眼,呼吸粗重,神经紧绷,冷汗涔涔,一步三颤,短短数丈距离,好似千山万水。就算真有千山万水,也有走完的一天。 陈菊花正要抬手揭纱幔,刘妙莲冷不丁问道:“这么大动静,皇上他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的?”邢翠莲接话道:“皇上这次行房的时间可比往日长了一倍不止,肯定是累着了,所以才会睡得这么死!”刘妙莲道:“这事你也懂,难道你……”邢翠莲道:“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么?”刘妙莲还要再说,被陈菊花打断:“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扯这些没用的?”说着,抹了把汗水,再次抬手,手指与纱幔将触未触之际,手腕被王槐香抓住,不耐道:“又怎么了?”王槐香欲言又止,慢慢松手。 揭开纱幔,众宫娥不约而同地闭上双眼,那张把畏惧深深烙印在她们心头的脸孔,连仰视都不敢,更不敢俯视了。 啪一声脆响,又是一片琉璃瓦落地,在床榻旁炸开,碎屑直接溅到朱厚熜脸上。陈菊花、杨金英等胆子大些地捂嘴止声,刘妙莲、杨玉香等胆子稍小的吓瘫在地,王秀兰、苏川药等胆子最小的当场失禁,下半身一片湿哒哒。 朱厚熜似是有所感觉,发出含糊呓语:“……炼精化炁……还虚合道……位证真仙……”翻了个身,接着呼呼大睡。 有惊无险,虚惊一场,众宫娥抚胸松气。陈菊花同邢翠莲、王槐香低声商议一番,安排分工:苏川药、王秀兰、关梅秀、杨翠碧四人按腿;杨金英、杨玉香、刘妙莲、张金莲四人按手;姚淑翠捂口遮眼;邢翠莲按胸压腹;陈菊花和王槐香勒绳锁喉。 陈菊花就近取过一块黄绫布,搓成绳套,因为高度紧张,绳套搓得并不好,哆哆嗦嗦、小心翼翼套上朱厚熜的脖颈,顺手打了个结,道:“我数一二三,大家同时动手!”。众宫娥汗如雨下,抖如筛糠,面面相觑,僵硬点头。 各就各位,一切就绪,就等一声令下。 陈菊花擦拭如雨汗水,强作镇定,反复深呼吸,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再次擦拭汗水,舔嘴唇,咽口水,再作深呼吸,正欲数数,刘妙莲摆手打断道:“等等等……让我先缓口气擦个汗!”胡乱抹汗,长出两口气,“好了、好了!”陈菊花不耐皱眉,又一次重复准备工作,数道:“一、二……” “哇……”苏川药终于绷不住哭了,刚一冒声,杨金英眼疾手快,赶忙捂住其口,“嘘——!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 “金英姊姊,我怕!” “别怕、别怕,忍一忍就过去了。”杨金英柔声宽慰,帮着擦拭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的水渍,其实她心里的骇意不遑多让。 陈菊花忍无可忍,发狠道:“事到如今,谁要打退堂鼓,就先弄死谁!”邢翠莲和王槐香附和道:“对!谁要打退堂鼓,就先弄死谁!”陈菊花借比自己弱小者生出杀心,以此为铺垫,再面对朱厚熜不需要那么多酝酿和准备,很快进入状态,数道:“一、二……”这一刻,空气凝结,天地为之一静,“三!” 一十二名宫娥各司其职,同时发力。 朱厚熜睡得正香,美梦连连,梦见自己白昼飞升,登临仙境,无数仙人踩祥云骑仙鹤争相迎接。突然天色大变,妖风四起,黑云压城,一只大手凭空出现,死死卡住他的脖颈,令他张口发不出声,抽鼻吸不进气,睁眼见不着光,四肢身体皆动弹不得。这一切虚幻的像梦,可梦哪有这么真实?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心底喷发出了巨大的恐慌。 在无穷的恐惧下气力的消耗远超平常,宫娥们濒临力竭,朱厚熜却仍在有力地挣扎。高度紧张令她们反应迟钝,辨别力骤降,找不出问题所在,那么作出调整也就无从说起了。因为绳套没搓好,加上顺手打得那个结,经拉扯后这个结卡住了,成了一个死结。绳套的松紧度只能造成朱厚熜呼吸困难,并不能完全阻断他的呼吸。调整其实很容易,只需把往两侧拉扯改成向后拉扯,这样有无死结就没区别了。 邢翠莲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勒不死你,那就扎死你!”想到就做,拔下发簪,直刺心脏。结果却令她大跌眼镜,仅仅戳破了表皮,暗道:“我偏不信这个邪!”连着几次,都是这般,看上去鲜血淋漓,实则并未伤到要害。气馁刚生,灵感即现,找到了症结所在,发簪细小,表面光滑,自己手心全是汗,触体受到阻力便会后滑。赶忙调整握姿,四指弯曲,夹紧发簪,拇指顶住发簪尾端,长达数寸的簪尖对准心脏,高高举起,狠狠落下, 黄锦心头莫名一紧,陡然睁眼,骤然收力,不顾身后轰响、丹炉翻倒、丹药损毁,如飞矢般冲出奉天观,直奔京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25 文华殿内朱栽壡正坐主位,抿嘴皱眉,遮面女官双手笼袖,静立在侧,数十名亲信侍卫摆下严阵,分里外三层拱卫成圈。为方便照护,朱载垕、朱载圳、朱载墒三位皇子合聚一处,黄绾协助另一批亲信侍卫共同护卫在旁。 大殿外传来洪亮的喝问声:“来者何人?” “锦衣卫千户丁绍铭求见太子殿下!” 遮面女官眼神示意,身旁侍卫会意躬身,小跑而出。少顷,带着一人进殿,正是丁绍铭。只见他须发散乱,衣袍残破,血迹斑斑,单膝跪地,拱手道:“微臣丁绍铭拜见太子殿下、裕王殿下、景王殿下、颍王殿下!” 朱栽壡隔着人群说道:“丁千户请起。” “谢太子殿下。” “本太子方才遣多名侍卫外出查探,结果仅有一人回来复命,称有逆臣犯上作乱,着实吓了本太子一跳!丁千户可知是何人如此大胆?” “回太子殿下的话,上二十六卫及三大营相互混战厮杀,场面十分混乱,所以微臣也不知道到底是何人胆大包天敢犯上作乱,请太子殿下恕罪。”说话间丁绍铭余光偷视遮面女官,“太子殿下,祸乱逼近文华门,此地已不安全,就让微臣带人护送您和三位王爷去安全之地吧。” 朱栽壡想也不想,正要应允,被遮面女官拦住,后者问道:“请问丁千户,你带了多少人过来?” 丁绍铭答道:“算上卑职共计两百一十三人。” “镇守乾清门才是丁千户职责所在,因何会来到这文华殿?” “卑职奉锦衣卫指挥使陆炳陆大人之命,特来保护太子殿下和三位王爷。陆大人另有交代,凡事当以太子殿下和三位王爷的安危为重,倘若事态超出掌控,便护送太子殿下和三位王爷转移至安全之地。” “大半座宫城已陷入混战,乾清门距此甚远,丁千户是如何带着两百多人冲过重重阻碍来到此地的?” 朱栽壡听到陆炳,想到朱厚熜,抢先问道:“丁千户,父皇他如何了?可还安好?” “回太子殿下的话,自入夜后微臣就未曾见过皇上本人,但皇上由陆大人亲自护卫,想来应当安好,请太子殿下放心。”丁绍铭对答如流,井然有序,接着回复遮面女官的问题,“卑职从乾清门出发时足足带了五百人,现在只剩下两百余人,折损了将近六成人手。再看卑职这一身创伤血污,候在外面的弟兄较之卑职有过之而无不及。凭这些褚尚宫应该能想象出卑职和众弟兄是如何冲过重重阻碍来到此地。” 遮面女官眼中锋芒不改,继续问道:“丁千户口中的安全之地是何处?” “事关机密,更关乎太子殿下和三位王爷安危,卑职万不敢公然相告!”丁绍铭顿了顿,拱手道,“可否让卑职近前说话?” 遮面女官正自犹豫,朱栽壡道:“你们让开,让丁千户过来说话。” “是!” “慢!”丁绍铭正要抬脚,遮面女官制止道:“那边有笔墨,丁千户把要说的话写到纸上,再呈报给太子殿下。” “褚嬷嬷……”朱栽壡轻扯遮面女官袖口,见对方摇头示意,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身处深宫,防贼之人亦被人当贼防着,再是正常不过,丁绍铭习以为常,手脚利索,提笔疾书,吹干墨迹,折叠成块,再经侍卫之手,转到遮面女官手中。展阅,上书:据陆大人告知,主敬殿内设有密道,至于具体通往何处陆大人并未相告。遮面女官稍作沉吟,将纸笺收入怀中,再附耳告知朱栽壡。 丁绍铭道:“太子殿下、三位王爷,情势危急,请诸位爷速速收拾一下,微臣护送诸位爷离开此地。” 朱载垕三人望向朱栽壡,朱栽壡望向遮面女官,遮面女官紧紧盯着丁绍铭。她早有耳闻在建城之初,为防不测,于宫城内暗设逃生密道,陆炳作为朱厚熜一奶哺育的发小知道此秘密不奇怪。丁绍铭对上谄媚,对下则从不随意欺压,武功不弱,脑子灵光,口风严实,所以颇受陆炳器重,陆炳派他来护卫朱栽壡等人也不奇怪。从头到尾、从外到里,丁绍铭的应答全都合情合理、严丝合缝、不带破绽、无有漏洞,可越是这样遮面女官疑心越重,直觉告诉她不动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事关朱栽壡安危,若仅凭疑心和直觉行事,似乎又太过儿戏牵强。为护得朱栽壡周全,她不能亲身外出查看,无法做出精准判断,凌厉的眼神中多了层踌躇。 丁绍铭察言观色,恰好随从快步入内,拱手道:“启禀大人,文华门失守在即,卑职等人该如何行事,请大人示下!”丁绍铭顺势于模棱两可之际用上半强硬的手段,道:“命所有人进来护送太子殿下和三位王爷速速离开此地!” “是!”随从领命而去,随即两百多名卫士或负弓箭或持火铳,分作两列,鱼贯而入。 遮面女官以过目不忘的记性和超乎寻常的眼力,用最短的时间逐一分辨了两百多人的容貌,大多都是在宫内当差数年的熟面孔,偶有几个或低头或被血污遮住面貌的人,则单独拎出确认,然后才让丁绍铭带领着绕过大殿正厅由后门出。 文华殿主殿呈工字型,前殿即文华殿,后殿为主敬殿,前后殿之间以穿廊相连。丁绍铭将侍卫分布于前殿后门、后殿前门及穿廊两侧,严密布控整条转移通道。 久未吱声的黄绾开口道:“褚尚宫,你可信得过老朽?”遮面女官明白其话中之意,并未接话。黄绾当其默认,续道:“老朽有个建议,把太子殿下和三位王爷聚到一处,这样更方便照护,褚尚宫以为如何?” 朱栽壡先一步应和道:“先生所言甚是!墒儿、垕儿、圳儿你们快到太子哥哥这边来!”朱载墒早有此意,只是畏惧遮面女官才不敢开口。 遮面女官眉头微皱,于她而言单独照护朱栽壡更有把握做到稳妥周全。朱载垕三人虽说也是皇子,但在她眼里同寻常走卒无异,她真正在乎的只有朱栽壡一人。 丁绍铭回到前殿,拱手道:“太子殿下、三位王爷,布置已当,请随微臣来。”说罢,当先引路。 原守卫文华殿的众侍卫分作前后左右四队,将四位皇子牢牢围护其中。以杨杰为首的一众宫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眼珠不时四下乱转,暗暗祈盼早早脱离险地。 朱载墒脆生生问道:“太子哥哥,我们这是要去哪呀?” 朱栽壡附耳道:“去主敬殿,那里有一条通往安全之地的密道。” “太好啦!”朱载墒笑意刚现,又露愁容,“墒儿想母嫔了,密道能到启祥宫吗?” “我也没去过密道,不知道能不能到启祥宫。”朱栽壡如实作答,见朱载墒眼眶含泪,忙用自己的小手紧握朱载墒的小手,改口道,“我虽然不知道密道能不能到启祥宫,但一定能到父皇的乾清宫!乾清宫离启祥宫不远,到时候我们再派人去接宁嫔娘娘!” “真的吗?” “太子哥哥何时骗过墒儿?” “太子哥哥从来没骗过墒儿!” “嘻嘻嘻,那不就成了!” “嗯啊!嘻嘻嘻……”朱载墒破涕为笑。 说话间,嗖嗖声、砰砰声、叮当声、惨叫声接连响起,来得毫无征兆。朱栽壡四人人小个矮,视线完全被高大的侍卫阻隔,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互相瞠目对视,又莫名又惊恐。 遮面女官只顾照护朱栽壡,但后者紧紧拉着朱载墒,只好一并将二人护入怀中,朱载垕和朱载圳则被黄绾护下。 原来遮面女官、黄绾等一大伙人行至穿廊中段,守护在四周的所有侍卫忽然调转箭头和枪口,一通猛射。异变突起,猝不及防,一大伙人成了落入饺子皮中的饺子馅,被对方一射一个准,眨眼间死伤大半。 遮面女官、黄绾两大高手惊而不慌,齐齐抬头仰看,这次他们想到了一处。穿廊为悬山顶式,呈人字形,尖顶处正好可容人藏身。火铳威力巨大,但装填弹药颇为费事,可趁这个间隙突围,单纯躲避羽箭要相对容易些。二人各夹两名皇子,跃上廊顶,未待稳住身形,黄绾急忙提醒道:“小心!”遮面女官同时也感觉到了劲风拊背,碍于所处环境,无法自如闪躲,避过要害已是她的能力极限。 一柄寒光霍霍的钢刀从遮面女官的腰胁处透体而过,再入朱载墒背心,后者口喷鲜血,正中朱栽壡门面。钢刀连穿两人,一小截刀尖透过朱载墒的小胸膛后依然光亮洁净,可见刺入速度是何等之快。 偷袭之人正是丁绍铭,一击未能圆满,深知遮面女官能耐,无暇惋惜,不报侥幸,快速抽刀退身。 “混账!”遮面女官爆喝一声,手臂却被透瓦而入的钢珠射中,吃痛松手,喷了一脸血的朱栽壡急急下坠,眼看是逃不过被射成筛子的命运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26 朱福婵兴致勃勃地藏身到了交泰殿内,选了处视野开阔之地,一边吃着精美的瓜果糕点,一边等着精彩的大戏上演。不料情势愈演愈烈,远超想象,上有双龙一虎三方乱战,下有同是拱卫皇城的千百卫士自相残杀,场面血腥可怖。 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妙龄少女,身上固然有诸多不良习气,很是刁蛮泼辣,但刁蛮不是残酷,泼辣也不是狠辣。她何曾见过这等酷烈的场面,兴奋消褪,恐惧上涌。实在不敢再多看一眼、多听一声,只想着快些逃离,来个眼不见为净。转念一想:“不对呀!黄公公出宫去了,老虎炳同那两个像极了黑白无常的人打得正欢,侍卫们又在莫名其妙的自相残杀,那谁来保护皇伯父呢?哎呀!皇伯父会不会有危险啊?不行!皇伯父素来对安旭宠爱有加、视如己出,比亲生的还要亲,现在到了危急关头安旭可不能忘恩负义、置身事外……可是到处都这么乱,还这么、这么……我该怎么进去呢……不管了,做了再说!” 正面的情谊战胜了负面的恐惧,激发出了朱福婵昂扬的斗志,浑身充满力量,双脚点踏,展动妙曼身姿,不是飞燕,胜似飞燕。她的运气真不是一般的好,居然毫发无损地穿过战区,溜进了乾清宫。在偌大的宫殿内一路兜转,终于找到了朱厚熜所在的房间。看到房内情形,先是一愣,此情此景较之殿外见闻更为令她惊骇,锐声喝道:“好一群狗胆包天的贱婢!”喝声未落,腾身而起。 异变突起,让心虚至极的邢翠莲身子一凛,下意识地停住了发簪扎心的动作,锋利的尖头刚好触到朱厚熜胸口皮肤;也让其他因极度恐惧而变得有些麻木的宫娥们灵台恢复了些许清明,连她们自己不敢相信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同时也是惊醒曹端妃的最后一道声音,睁眼见到不可思议的一幕,瞠目结舌,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朱福婵虽未学过拳脚功夫,但她有着不凡的轻功造诣,腿脚之力自远非寻常金枝玉叶可比。一脚下去直接踹飞了邢翠莲,后者从床上掉到床下,从台阶上滚到台阶下,再翻上数个跟斗后才止住滚势,头晕目眩、龇牙咧嘴、咿咿呀呀。 先声夺人,对其他一众宫娥造成了二次冲击,心神彻底崩溃,绝望之情暴涨,纷纷不由自主地松手,呆若木鸡地瘫软在地。 朱福婵自己也没想到一脚之力竟有这般威力,换做往常,免不了要沾沾自喜一番,眼下情况特殊,无半分自得的兴致,快速解开拴在朱厚熜脖颈上的绳套,焦急喊道:“皇伯父、皇伯父……!”久久不见回应。 遮面女官肩头一动,黄绾便看出其意图,疾呼:“不可!”她则置若罔闻,果断抛出奄奄一息的朱载墒,替朱栽壡挡下所有箭矢和钢珠。人一离手,她跟着翻身而下,在朱栽壡落地之前将他托住;脚一沾地,当即前伸,直取抱头缩身在柱脚的杨杰,一勾一挑,后者只觉身子一轻,还没回过神就被射成了一只刺猬。 黄绾目睹了整个经过,望着新添的两具尸体,心有不忍,摇头叹息。 终于挨到了火铳装填弹药的时刻,黄绾和遮面女官以身负数箭的代价护着三位皇子冲入了主敬殿。未及缓气,光影晃动,二人听声辨位,展动身形,躲避杀招。一波未平一波再起,又是数道人影跳将而出,分别从各个不同的刁钻角度攻向要害。再次堪堪避过,第三波攻势降临……前后共历六波三十余人的袭杀,险象环生,纵然武功卓绝,身上还是增加了多处创伤。 绝对的优势并没有让丁绍铭洋洋自得、放松懈怠,依然保持冷静的头脑,步步为营。把殿外的一百八十人分作九组,亲自带着其中四组分别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进入主敬殿,剩下五组人分守四面及房顶,用以支援和防止突围。 黄绾和遮面女官好不容易稳住阵脚,丁绍铭和四组人的强势加入,让他二人重新陷入险象环生的糟糕境地。 皇城大乱早已惊动京城九门,但未接到命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兵士们一个个引颈眺望皇城,整列队伍、紧握兵械,做好随时接受召唤的准备。 少年马飞将是名入伍尚未足年的新兵,一个月前刚调到京师九门之一的正阳门当差。这本是一件让他高兴的事情,但眼下却暗自生着闷气,原因是上级没有把他编入驰援皇城的队伍中。壮年马平川是名有着十六年兵龄的老兵,也在正阳门当差,任伍长一职。于私,二人是本家叔侄,马飞将是叔,往上追溯七八代是同一个人;于公,马平川是伍长,马飞将是他手底下的兵。 正阳门箭楼上,马平川面带讨好笑容,唤道:“飞将、飞将……”连唤多声,终于得到马飞将回应:“叫叔!”马平川左右环顾,确定左近只有他手底下的兵,才轻声叫道:“叔。”马飞将板着脸道:“什么?没听清,叫响一点!”马平川一脸无奈,稍稍加大音量:“叔。”马飞将依然假装没听清,道:“什么?你说什么?太轻了,再叫响一点!”马平川见其余兵士一个个捂嘴偷笑,满脸尴尬。顿了顿,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马飞将当场跳脚,“这也叫……” “轻点!” “这也叫为我好?” “这当然是为你好!” “难得有这么好的立功机会,你却要拦着我,这算哪门子为我好?” “你懂什么?” “我怎么不懂了?要是错过了这次立功机会,再想遇上……” “那我问你,你知道皇城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我……” “我再问你,你知道皇城里面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吗?” “我……” “什么都不知道还想立功?不把小命搭进去就谢天谢地了!” “到了、到了那里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哼!就怕到了那里什么都还不知道,就已经稀里糊涂地把小命交出去了!” 叔侄二人争论正酣,听到旁边兵士提醒道:“伍长,那边好像有人!”立马停止争论,顺其所指急忙趴上箭窗,遥见似有一人风驰电掣般朝己方飞奔而来。定睛细看,不消几个呼吸,确定是个人。马平川扬声喝问道:“来者何人?”那人不答,依旧顾自飞奔。马平川接着喝道:“城门重地,闲人速退!”一众兵士纷纷弯弓搭箭,瞄准目标,只待一声令下。 “先别放箭!”马平川看着衣着装扮颇为眼熟,尤其是那柄迎风摆荡的拂尘,试探性问道:“尊驾可是黄公公?” 这一次那人终于回话了:“正是黄锦!” “大家别放箭!是黄公公!都别放箭!”呼声传递,兵士们急忙收力撤箭。马平川隔着箭窗,习惯性的哈腰谄笑道:“黄公公见谅,正阳门唯有龙车凤辇才可通行,劳您改道他处!”话音未落,黄锦已到墙根下,直接腾身而起,脚尖仅于墙面上轻点一下,轻轻松松掠到了三丈多高的城墙上。 此举引发了一阵不小的骚乱,从将到兵无不震撼。有人暗叹:“真人不露相呐!”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黄锦显露功夫,一直以为他不会武功,没想到不仅会,而且还高的出奇。有人揣测:“黄公公何以无视礼法?可是与皇城大乱有关?”有人暗忖:“莫非黄公公是来奉旨调兵的?这也不对呀,传令不应该是从里面来的么,怎么会从外面来?” 黄锦心急如焚,顾不得礼法,也无心说解,径自从瓮城东侧墙城上疾冲而过,到了尽头仍不止步。身子刚一腾空,一柄无锋黑剑自下而上,急忙凌空扭摆;身形未闻,一柄蛇形白剑斜向刺来,剌破胸前衣袍。 “黑日铗、寒水刃!”黄锦一眼认出对方兵刃,身形疾退,掠回城墙,喝问道:“风华、水波是你们的什么人?”二人闷声疾攻,如影随形,手中兵刃离黄锦始终不过三尺。 皇太子,皇子中的皇子。 朱栽壡顶着皇太子的头衔,享受了该他享受的无上尊容,自然也要担负起该他担负的各种风险,成为丁绍铭着重的攻击对象就是他现在要担负起的风险。然年幼的他身处刀光血影之中,不哭不叫不抖,小小面孔满布血污,木讷僵硬,原本灵动清澈的眼神变得空洞浑浊。朱载墒的那一口血,喷洒的是面孔,冲击的是心神。 遮面女官作为朱栽壡的保护伞,风雨既来,首当其冲。 数十人合围成圈,配合有度,进退合度,攻击序列分主次有真假,且无定式,随形势变化而变化。一人遇险,多人援助,或以守为援,或以攻相援,稳扎稳打与凌厉凶狠并重。 遮面女官腰胁中刀在前,手臂受创在后,又身负数箭,还要照护朱栽壡周全,战力大打折扣。面对这般汹涌严谨的攻势左支右绌、苦不堪言,身上不断添置新的血口,无法分心思考这许多卫士精英为何会倒戈相向。 丁绍铭瞅准时机,钢刀当头劈落。遮面女官侧头闪避,钢刀斩中发髻,贴着面颊划过。丁绍铭一刀落空,顺势一绞,扯下了遮面纱巾,现出一张荡人心魄的可怖面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27 左侧整张面皮被削去一层,尤以嘴角边为最,半边磨牙全部外露,可见口腔内部结构。 遮面女官痛处暴露,怒上加怒,张口咆哮,较之虎豹豺狼尤为狰狞惊悚,配以一头散乱长发,活像一只怨气冲天的厉鬼。自丁绍铭起,见者无不浑身发毛、短暂愣神。遮面女官趁机反扑,杀招迭出,连取数人性命,夺过三把钢刀。手不沾刀,以气驭刀,好似赋予了三把钢刀灵识一般,交相绕身飞舞,引出呼呼风声,编制成一张攻守兼具的刀网,攻有开山之势,守如铜墙铁壁,一时间无人能进到她身周一丈之内。但她很清楚,刀网固然威力巨大,却极耗内力,身轻体健时都难以持久,遑论重伤之下。 另一边黄绾的处境同样不容乐观,垕、圳二人占据了他的双手,只能凭借腿上功夫与敌周旋。王守仁于文是一代圣贤,于武是冠世巨匠,于兵是军事大家。在他一众嫡传弟子之中,论武当属黄绾为最。纵然只有一双腿,其所展现出的战力依然惊人。 前踢、侧踢、后踢、下劈、勾踢、推踢、扫踢、后旋踢、连环飞踢……客观困境逼出了最强的黄绾,脚不沾地足足踢出上百记,布鞋报废赤足通红,用一双腿生生踢开了数十精英卫士的包围圈。其腿法变化之精妙、种类之繁多、力度之拿捏、角度之切入、招式之形神……堪为实战腿法之范本。 围势一破,黄绾即携俩稚子向东蹿去,破窗声与火铳声、箭风声、刀风声几乎同时响起。严守在外的众卫士等得就是这一刻,打了黄绾一个措手不及,一粒钢珠贴着太阳穴划过,灰发一溜枯焦,留下一片火辣。另有一粒钢珠正中朱载圳左腿,鲜血飙溅,叫声惨绝。黄绾被迫退回殿内,一滞一退,重新陷入困局。一面顽抗,消弭杀招,一面环顾,寻找破口,无意瞥见操纵刀网的遮面女官,暗暗吃惊:“百家争鸣、翱翔九天!这……”就这么稍一分神,臂膀、腿脚、背脊接连中招,飞跌而出。 眼看着朱载垕的门面就要撞上书案下的基座尖角,黄绾急中转臂,移开朱载垕门面,用自己的胸口直面玉石铺就的基座尖角。虽有左膝硬顶基座侧面,将石板撞陷数寸,分担了数百斤力,但胸口受力仍是不轻,痛入骨髓。凉气倒吸未半,后续攻势铺天盖地笼身而来,黄绾以己身护俩稚子,贴地翻滚,狼狈至极。这一幕,堂堂儒士仿佛变成了一名市井老叟,被一群恶汉无情围殴。 截击黄锦的两位蒙面高手正是风萧和水寒,二人耳闻对方问话,心下咯噔,面上依旧保持凌厉密集的攻势。黑剑横天,白剑破空,交相辉映,气象雄浑。 “黑剑无锋,无锋生风,风者八风也,是谓‘黑风八化’;白剑如蛇,一剑二劲,亦刚亦柔,是谓‘寒冰绕指’!”黄锦一语道破对方功法来历,见对方不为所动,依旧闷声猛攻,续道:“算来风华、水波年岁早已过百,多半不在世了,想必二位应是风水传人。”说话间,拳掌变换,辅以拂尘,伺机寻求脱身机会。 风、水二人洞悉其意图,身形倏分,前者转动黑剑,八风交织,从雉堞上卷下二八一十六块墙垛子;后者抖动白剑,刚劲如冰,柔劲如蛇,从雉堞上削下四四一十六块墙垛子。 黄锦眼见三十六块墙垛子笼身砸落,当即力灌拂尘,根根如发柔丝齐齐绷直,形如毛笔,硬过精铁,横扫竖劈斜挑,但有触及,裹挟劲力的墙垛子一一化作齑粉。 风萧惊道:“无为掌、无修证自在杖法……”水寒惊道:“破邪拳、巍巍不动泰山深根功……”二人攻势再变,八风二劲相辅相成,形成一张无形大网,铺天盖地,疏而不漏。 黄锦负伤蒙恩入兴献王府,用了整整十年时间彻底摆正了心态,而今直面两大高手的联手强攻,终于逼出了他沉寂多年的热血。爆喝一声,拂尘戟张,对空狂舞,席卷八方。 风、水二人齐口惊呼:“无极!” 拱卫正阳门的一众兵士终于回过神,纷纷呼喝着加入战圈,缉拿凶徒。不想距战圈尚有丈余距离,就被无匹劲气狠狠撞开,身如断线风筝远远飞跌出去,轻则呕血重伤,重则当场毙命。前后共计上百人亲身示范后,无人再敢近前。近击不得,那便远攻,弯弓搭箭,架起火铳,又怕伤及黄锦,凝而不发。 罡风鼓荡中三道人影穿梭于城楼、瓮城、箭楼、雉堞之间,所到之处,兵士避让,楼台破败,地动墙摇。 兵士们全都扛过刀见过血,兵龄较长者更是亲历过战场,于杀伐一道也算有些见识。但像这种一剑一道沟槽、一拳一个深坑的惊世大战,在他们看来完全就是神仙打架,在此之前,莫说见便是听都未曾听过,一个个目眩神迷、瞠目结舌。 “白衣人不是刺客!”置身于龙争虎斗中的陆炳脑中蓦地冒出这样一个想法,于是试着将攻击重点转移到黑袍人身上。一直寻求脱身的白袍人压力骤减,但这一次他并未急着跳出战圈,而是合陆炳之力将攻击矛头转向黑袍人。后者一敌二,身陷泥潭,节节败退。白袍人攻势再变,倏分为二,奇变获奇效,趁势抽身疾退。 眼见白袍人抽身成功,黑袍人不阻拦不追击不逗留,同陆炳对了一掌后,借力向东南方飞遁而去。 为破僵局,陆炳兵行险招,怀揣忐忑闪入乾清宫,却不见朱厚熜其人。仅是一瞥,一切情状尽收眼底:曹端妃蜷缩在血迹斑斑的龙榻上瑟瑟发抖;原在卧房外的众宫娥此刻伏跪在龙榻周围,身上散发着浓浓的尿骚味;多出了一个一脸难以置信的朱福婵;一道白影驮着一道黄影向北遁去。 事态紧急,无暇他顾,跟着疾速向北追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28 进入大明门前,为使巧合自然,为防消息走漏,郭房对受他指挥的军队没有作出任何针对性的布置。待到进入承天门后事态变化远超他的预想,仅一个照面,就失去了对军队的掌控权。他既无运筹帷幄之才,也无随机应变之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乱局愈演愈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具体是哪里出了问题又说不上来,带着半空白半混乱的脑子,浑浑噩噩、忐忑不安地随波逐流。 直到来到乾清宫外,脑中终有灵光闪现,可惜未及深思,脖颈忽地一凉,然后是天地旋转、人群旋转、殿宇旋转、草木旋转……所见一切都在旋转。在他人生的最后一眼见到了两个人,一个是没了头颅的自己,另一个是半身染红的郭敬。 锦衣卫诏狱地下三层,闭目端坐的沈炼蓦地睁眼起身,阔步飞奔。 丁字号牢房内传出阵阵嘶吼声,远比之前狂暴乱神,配以急促尖锐的铁链撞击声,刺人耳膜、揪人心尖。 “国公大人、国公大人!”沈炼隔门呼喊,不见回应,发觉心率受扰,急忙运气定神,稍作踌躇,决定开门一看。 铁门刚启,吼声即停,伴随着一连串噼啪声,浓烈刺鼻的腥臭味扑面而来。沈炼久居诏狱,早已习惯了其中异味,但这股腥臭味仍是让他微感晕眩,几欲作呕。急忙屏气,一手按着腰间佩刀,一手擎着火把,一步一停,缓缓入内。 火光映照下出现一人,正是郭勋,只见他呈大字形仰躺在血泊中,双目暴凸,阔口大张,七孔流血,浑身上下多处爆裂,身体残破,内脏支离,肠道寸断,黑中带红的血液兀自潺潺流淌。沈炼首见如此可怖的死状,不禁汗毛倒竖、失声怯步。 “我乃陈寅!速速罢斗,违者格杀勿论!” “我乃包锋!快快住手,违者严惩不贷!” 高亢洪亮的呼喝声中,陈寅擎举着一丈二尺八的龙胆湛金槊、包锋挥舞着一丈三尺三的单耳豹头戟,恍若天神下凡,分别从东华门、西华门冲入宫城,所到之处刮腥风飘血雨,先乱后定,无人可撄其锋芒,无人不听命止斗。 二人以杀止杀,如入无人之境,各自杀伤数百卫士后于乾清门前不期而遇,眼神交汇,心照不宣,并肩而入。 “陈大人、包大人!”郭敬手提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跑到二人面前,“陈大人、包大人,贼首已诛,首级在此!” 陈、包二人定睛一看,竟是郭房,相顾骇然。一时间难辨真假,陈寅当机立断,道:“当务之急,平乱为重!”包锋深以为然,一戟挑中郭房头颅,高高举起,扬声高呼:“贼首已诛,首级为证!尔等速速弃械罢斗!”气自丹田而发,声由阔口而出,遥相传递,尤胜洪钟。 围着乾清宫展开血斗的数千卫士闻声一凛一滞,交相环顾,一脸茫然。 叮当一声脆响,哗啦一片脆响,一人开头千人响应,人人弃械。 先前的主敬殿高端大气、金碧辉煌,如今则是一片狼藉、血迹斑斑。从桌椅到摆件,几乎找不出一件是完好无损的,地板上横七竖八地散布着数十具尸体。 先前的遮面女官孤冷倨傲、拒人千里,黄绾须发齐整、气态温和;如今的二人气喘如牛、浑身浴血,血水和着汗水不住地滴落在地板上。纵然已是强弩之末,依然牢牢照护着怀中稚子。 鏖战多时,距离成功仅有一步之遥,丁绍铭强抑激动,竭力保持镇定,紧了紧手中钢刀,深深吸了口气,缓缓抬臂,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顺利走完这最后一步。 咀呿、咀呿……奇异的哨声响起,丁绍铭不由变色,狠狠瞪着遮面女官和黄绾,自信再有片刻钟就可成事,一番激烈挣扎后,极是不甘心地咬牙道:“撤!” 丁绍铭一伙人前脚刚走,另一伙人后脚就到。 黄锦使尽浑身解数,仍是无法摆脱风、水二人的阻截。此法行不通,那便换个法子,心中刚有了计较,风、水二人却主动退走了。黄锦不喜反忧,对方意图显而易见,只为拖延而来,现在主动退走,说明目的已经达到了。 一场发生在正阳门上的惊世大战就这样落下了帷幕,来得突兀,去得莫名。兵士们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似幻似真,心绪久久难平,一边遐想回味,一边整顿归位。 “皇后娘娘驾到!” “拜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方皇后在张佐等人的护持下着急忙慌地赶到乾清宫,无视行礼众人,直奔朱厚熜卧房。 朱福婵见到来人,又是欢喜又是委屈,一头扎进怀中,哭诉道:“皇伯母您可算是来啦!这群该死的贱婢狗胆包天,竟敢合谋加害皇伯父!” 方皇后娇躯震动,花容失色,却不见朱厚熜其人,慌忙问道:“皇上呢?” “就在刚才突然出现一个白衣人,上来就把皇伯父劫走了!安旭想要阻拦,可是那个白衣人不知用了什么妖法,手臂这么随便一挥,凭空刮起一阵大风,把安旭吹倒在地!安旭再想阻拦,那个白衣人已经驮着皇伯父冲出去了!”朱福婵边说边比划,歪着螓首想了想,补充道,“然后老虎炳赶到了,立马追了上去,也不知道追没追上!再然后皇伯母您就到了!” 眼里有活的张佐无需方皇后下令,示意左右组织好手顺着朱福婵所指方向追赶而去,并把一十二名宫娥及蜷缩在床的曹端妃团团围住。 不同的人在面对危局时通常会有这样几种表现:一是阵脚大乱,当场崩溃,万念俱灰,束手就擒;二是处变不惊,平心静气,冷静思考,沉着应对;三是先慌神麻木,后适应定心,强烈的求生欲催生智慧,寻求生机,摆脱危机。 陈菊花属于第三种,趁朱福婵答话时,积极开动脑筋,暗忖道:“功高莫过救主,罪重莫过弑君。这弑君的罪名要是坐实了,不管是不是主谋,只要是参与其中者都是必死无疑……那白衣人定是受命于宁嫔娘娘,皇上被他劫走多半性命难保……刚才的场面那么乱,安旭公主未必全都能看清。而且安旭公主性子急躁鲁莽,出了名的粗心大意,这一点皇后娘娘应该比我更清楚。我若矢口否认,死不松口,兴许还有转机……”计较已定,接下来便是见证她表演功力的时刻,展臂伏拜,张嘴大哭,光有哭声不见眼泪,叫屈道:“冤枉啊冤枉!皇后娘娘奴婢冤枉啊!纵使借奴婢十个胆子……不!一百个、一万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加害皇上啊!” 本已认命的邢翠莲和王槐香脑子转得也不慢,随即连连磕头,咚咚作响,哭喊道:“是啊皇后娘娘,奴婢冤枉啊!奴婢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加害皇上啊!请皇后娘娘明鉴!” “你这无耻可恶的贱婢,本公主亲眼所见,你居然还敢抵赖喊冤!”朱福婵顿时火冒三丈,抬腿就是一脚,狠狠踹在邢翠莲肩头。后者摔了个四仰八叉,嘴上仍是不住叫屈辩解:“奴婢冤枉!奴婢、奴婢没有加害皇上!奴婢、奴婢、奴婢……” 陈菊花及时接话道:“奴婢们是在救皇上!” “对对对!”邢翠莲脑中断路被疏通,顺势发挥,“奴婢们是在救皇上!兴许、兴许是方才场面太过混乱,公主殿下看错了,以至于误会了奴婢!” “放屁!你们这些个下作贱婢是把本公主当瞎子了还是当傻子了?看本公主……” “安旭!” 朱福婵素来只擅耍横打骂,动嘴皮子耍心眼非其所长,一言不合心意又欲踹人,被方皇后呵止,脱口而出道:“这下贱胚子一看就是在睁眼说瞎话,皇伯母您怎么……”埋怨间对上方皇后眼神,急忙止住话势,撅着小嘴轻声嘀咕,一脸不忿。 方皇后以国母之威仪逐个凝视一十二名宫娥,陈菊花、王槐香、邢翠莲慌忙禁声,心虚埋首,大气不敢出。 “安旭,把你看到的一切,详细地说与本宫听!”此言一出,有人欢喜有人忧。 陈菊花等人心头一凉,暗暗叫苦不迭;朱福婵心头一喜,愤懑一扫而空,抖擞精神,兴奋应声,如实详述所见所遇。 陈菊花三人没料到向来粗心的朱福婵,这一次竟这般细心,看得是清清楚楚、说得是明明白白,不带一个字的杜撰,几次想要插话辩驳,但在方皇后的威压之下又生生咽回。 叙述完毕,三人仍旧心存侥幸、不肯认罪,高声叫屈:“奴婢冤枉!皇后娘娘明鉴!”实在想不出别的说词,翻来覆去两句话。还不时偷偷向杨金英、姚淑翠等人使眼色,示意她们也加入到叫屈的队伍中来。 朱福婵咬牙切齿地看着陈菊花三人的嘴脸,气得浑身发抖,打骨子里生出的厌恶感扩散到每一根毛发,若非碍于方皇后在场,老早暴走了。 一直静静聆听、默默观察、暗暗思索的张佐走到方皇后近前,低声说道:“娘娘,奴才以为皇上在短时间内不会有性命之忧。” 方皇后道:“何以见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29 张佐道:“按公主殿下所述,最初见到陆大人跟黑白二人进行三方大战,说明这二人并非同伙。然后白衣人先陆大人一步来到皇上身边,在有机会的情况下并未当场痛下杀手,而是把皇上给挟持了,这说明:一、白衣人与这群贱婢也非同伙,反倒是那名黑衣人更像是这群贱婢的同伙;二、白衣人另有所图,那么在这个图谋实现之前或者说其它变故生成之前,皇上应该是不会有性命之忧的。接下来的关键就看陆大人和奴才派去的人能否扭转局势,顺利救回圣驾。” 方皇后长眉深锁,瑞凤眼寒意浓郁,面皮紧绷。 张佐低声续道:“此外还有一件事情奴才觉得很奇怪,这群贱婢之所以敢胆大妄为,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撺掇。可是按理来说,行动过后不管成与不成,这幕后之人都不可能让她们活到现在的。啧啧啧,奇怪,真奇怪!难道是计划疏漏了?不对不对,这个完全可以排除。那就是横生变故了?这个倒是能说通,但可能性不大。那……有意为之?有意为之!那不就是摆明了想让这群贱婢供出主谋!” 方皇后接话道:“若真是有意为之,所谓的主谋未必就真的是主谋了。” “娘娘所言甚是!奴才刚刚作了查看,陈洪伤得不轻,好在并无性命之忧,奴才渡了些真气给他,用不了多久就能苏醒。” 方皇后稍作沉吟,重新把注意力转到一十二名宫娥身上,道:“都把头抬起来。” 宫娥们不明其意,犹豫不决,偷偷顾盼,怯怯抬头。 方皇后扫视一圈,从或眼神飘忽或双眸空洞的宫娥中选择了苏川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回皇后娘娘的话,奴、奴婢、奴婢姓、姓苏,名、名唤川、川药!”苏川药自己也意识到回答得太过结巴,定了定神,默念一遍,重复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奴婢姓苏,名唤川药!” “本宫问你,你可知道是谁杀了他们?” 苏川药顺其所指望向平躺在地的孙福等内监,小心翼翼地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好像是白衣人,又好像是黑衣……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奴、奴婢、奴婢没看、看太清楚!” “今夜负责伺候皇上的人现在可尽数在此?” “回皇后娘娘的话……” “看清楚了再回答本宫。” “回皇后娘娘的话,都在这里了。噢!不对,少了两个人!” “哪两个人?” “端妃娘娘的近侍婢女孟香兰和金秋桂。” “她二人为何不在?” “因为身体不适,陈公公就让她二人先回去了……孟香兰和金秋桂刚来时都还好好的,在皇上和端妃娘娘就寝后没多久她二人就出现了身体不适,腹痛如绞,脸色白的吓人,站都站不稳了!所以陈公公就让她二人先行回去休息了。” “得了什么病?” “奴婢不知。”苏川药神经渐松,越答越顺畅,“兴许是吃坏肚子了吧。” “她二人的病症可是同时出现的?” “对,是同时出现的。” “是谁送她二人离去的?” “没有人送,她二人自行搀扶着离去的。” “你们为何要谋害皇上?” “因为……” “啊——!”杨玉香突然发出惨烈的叫声,双手紧捂胸腹,满地打滚,额头密布豆大的汗珠,双眼翻白,浑身痉挛。 一众宫娥见状,先惊恐,杨玉香的症状正是“月半蛊”之毒发作了;后庆幸,若不是杨玉香恰到好处的毒发,苏川药就入套了;再惊恐,杨玉香既已毒发,那她们也便随时有可能毒发,或许就在下一个呼吸。 方皇后瞳孔扩张,内露讶异。 杨金英急切问道:“玉香你怎么了?” “金、金英姊姊,我、我、我好难受……好痛!金英、金英姊姊,我、我、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别胡说,你不会死的!” 这时王槐香、王秀兰、关秀梅、杨翠碧相继出现同样症状。其余宫娥心慌意乱,精神面临崩溃,或是心理作用,或是事实如此,自己也辨不出真假,只觉胸腹隐隐作痛。 张佐急忙上前查验,得到的结果令他这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也不禁色变,转头向方皇后作禀:“娘娘,是‘月半蛊’!” 杨金英闻言一凛,环视皆为苦命人的同伴,暗下决心,道:“玉香你先忍忍,金英姊姊这就想办法救你!”说着,跪行至方皇后跟前,哀求道:“皇后娘娘,奴婢求您救救玉香!” 方皇后冷眼俯视。 “只要娘娘您答应救玉香,奴婢愿把所知一切尽数如实相告!” 朱福婵抢先喝道:“笑话!你算什么东西?区区贱婢也配和皇伯母谈条件?” 方皇后依旧冷眼俯视。 杨金英正琢磨着该如何揽责才能使逻辑通顺,不料陈菊花抢着说道:“是宁嫔娘娘!是宁嫔娘娘胁迫奴婢等人谋害皇上!”陈菊花听到方皇后的最后一问,知道已无法再行欺瞒;又听张佐一语道出她们所中之毒,猜想既然能识毒那便能解毒,抢在杨金英之前果断供出王宁嫔,妄图以此换得自保。 邢翠莲连忙跟着附和道:“对!是宁嫔娘娘胁迫奴婢等人谋害皇上!除了‘月半蛊’,宁嫔娘娘她还、她还……”本想再添油加醋一番,用更多的情报换更多的功劳,以弥补检举头功被陈菊花抢去的遗憾。蓦然发现脑子的转速无法跟上嘴巴的语速,损人利己的谎话还没编好。 方皇后只需一个眼神,张佐即会意,下达捉拿王宁嫔的命令。 邢翠莲正自后悔操之过急,恰见方皇后如刀目光剜向曹端妃,灵光乍现,头脑发热,良知泯灭,脱口而出道:“启禀皇后娘娘,胁迫奴婢等人者不光只有宁嫔娘娘一人,还有端妃娘娘!”语不惊人死不休,一石激起千层浪。 曹端妃聪慧过人,结合情境和语境,早把事情猜出了七七八八。朱厚熜是在与她同榻而眠时遭到宫娥行刺,深知想完全脱离干系多有不易,稍有不慎被有心人借题发挥,说不定还会遭来一场泼天大祸。装傻装怕、惊慌失措是她情急之下能想到的最好的避祸方法,奈何千算万算,最令她忌惮的方皇后还没出手,小小宫娥竟然抢先向她发难,暗叫不妙。 方皇后才貌双全,清高孤傲,不屑与其他妃嫔争宠,面对朱厚熜从不逢迎讨好,按礼法自处。另一方面她又对最得宠的曹端妃嫉妒不已,这份隐藏至深的妒意,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作为当事人的曹端妃有着敏锐的心思,自然是老早就察觉到了。 张佐得方皇后示意,命两名内监上前押解曹端妃。手指与手臂将触未触之际,曹端妃一改柔弱慌乱,锐声喝道:“大胆!”两名内监吓得直哆嗦,慌忙缩手,躬身后退,噤若寒蝉。 方皇后彰显国母盛气,沉声道:“端妃曹氏涉嫌伙同宁嫔王氏唆使宫女谋害皇上……” “皇后娘娘!”曹端妃强势打断,朗声反驳道,“臣妾乃是皇上钦封端妃,赐有御笔金册,仅凭区区贱婢的片面之词便要……” “拿下!” “谁敢?” 方皇后长眉一轩,大袖一拂,喝道:“拿下!” 曹端妃裹着蚕丝御褥长身而起,斥道:“谁敢?” 两个世上身份最显贵的女人四目相对,一个冷酷、威仪,一个刚烈、怨愤,以眼神作兵刃,展开一场无声的激斗。虽无星火四溅、刀光血影,也无罡风呼啸、地动山摇,但给人的压迫感毫不亚于绝顶高手相争、虎狼之师对垒。 张佐干咳一声,熟练地挤出一抹笑意,躬身说道:“端妃娘娘,请恕奴才多嘴,劳您……”抬手作请取代了后面半句话。 这话说得隐晦,曹端妃听之即明,低头自顾,青丝散乱,身裹御褥,香肩裸露,立于龙榻之上,确实不合体统。御褥之下只有贴身小衣,本能的想要差使侍婢为己更衣梳妆,话到嘴边却发现满屋子的人竟无一个可供差使,只好自己动手。龙榻凌乱,纤纤玉足不慎被另一床柔滑如丝的御褥绊住,顿失重心,于尖叫声中跌落龙榻,滚下踏步,左脚磕伤,右脚扭伤。疼痛倒在其次,关键是完美无瑕的几乎完全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曹端妃羞愧难当、面红耳赤,恨不得钻进地缝,因双腿受伤挣扎起身而不得。一道凛冽的寒风自房顶破口处倒灌而入,带来彻骨的寒意,冻得她直打哆嗦,狼狈不堪。 朱福婵出于同情,从衣架上取下衣物,递到曹端妃面前,发出冰冷鼻音:“喏!”当下这个节骨眼,也只有她敢出面做这个好人。 曹端妃银牙暗咬,内心矛盾,想要伸手,又多有不甘。 “爱穿不穿!”朱福婵随手丢下衣物,扭头就走。 “咳咳咳咳……” “皇后娘娘、张督主,陈公公醒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一章 深廷宫变30 杨金英和杨玉香闻声一机灵,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喜意,发出共同的心声:“原来陈公公没死,太好了!” 陈洪面色惨白,精神萎靡,吃力地抬起眼皮,茫然地转动眼珠,从绰绰人影中看到了方皇后,欲起身行礼,却牵动伤处,痛得倒吸凉气。 方皇后道:“陈公公有伤在身,礼数就免了。” 陈洪侧躺着身子拱手道:“多谢皇后娘娘!” 张佐问道:“陈公公,不知是何人伤了你?” “回张公公的话,奴才也不知那人是谁,那人从头到脚一身白,白头发、白面具、白袍子、白手套、白靴子……白袍上还绣着一条活灵活现的黑龙,很是醒目,叫人印象深刻。” 张佐同方皇后目光相交,暗感意外,接着说道:“陈公公可否详细讲述一下当时的情况?”假作体贴地顿了顿,有意放慢语速,“若是伤势实在太重……” “多谢张公公体谅,奴才无妨。”陈洪竭力提神,回忆道,“约莫是刚到亥时,示警的铜铃声骤然响起,奴才正想叫孙福去问询情况,却隐约听到皇上房内似有声响。凝神细听,发现有些奇怪,不像是皇上发出的声音,倒像是打斗的声音。于是试着喊了两声,不见皇上回应,而几不可察的打斗声依然还在。奴才只好斗胆进入,恰见一黑一白两个人激斗于龙榻之前,着实吓了奴才一大跳。奴才本想趁着二人激斗之际,同孙福四人把皇上转移至他处,不想黑白二人忽然调转矛头,攻向奴才等人。仅一个照面,孙福四人便被黑衣人击杀,奴才也只支撑数招,便被白衣人打倒在地,不省人事……对了!请问张公公,皇上怎么样了?可还安好?” 这时,奉命捉拿王宁嫔的一众东厂番役列队而回,领队档头行礼道:“皇后娘娘,人带来了!” 方皇后抬眼一看,只见王宁嫔平躺在担架之上,面无血色、肢体僵硬,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领队档头心底发怵,垂首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奴才等赶到启祥宫时,宁嫔娘娘已然自缢身亡,奴才等也无力回天,所以只好把宁嫔娘娘的尸身抬了过来!” 张佐上前确认,向方皇后微微点头,后者眼中闪过一抹忧色,事态变得愈发复杂了。 曹端妃心中暗喜:“宁嫔这贱人素来同本宫不和,而今阴谋败露,巴不得拉本宫下水,给她陪葬!这下好了,一了百了,没了她这个假人证,皇后你也休想再借题发挥、诬陷本宫!” 又一东厂番役匆匆入内,跪禀道:“皇后娘娘,锦衣卫陈寅陈大人、包锋包大人求见!” 方皇后正自无限扩展的思绪被打断,皱眉侧目,道:“传。” 陈寅如龙,包锋似豹,雄赳赳,气昂昂,一入乾清宫锋芒顿收。 “微臣陈寅拜见皇后娘娘。” “微臣包锋拜见皇后娘娘。” “二位平身。” “谢皇后娘娘。”陈、包起身后各自侧跨一步,两尊魁伟的身躯后另有一人。 郭敬二次叩首道:“小人郭敬,拜见皇后娘娘!”双手托举一只血迹斑斑的布包,续道:“小人是翊国公府的一名家仆,长公子郭房的近身侍从,特来向皇后娘娘呈送乱臣首级!” 全场哗然。 郭敬接着说道:“家主郭房暗中串通宫中某位娘娘,意图弑君、另立新君!” 全场再次哗然。 郭房到死都不知道,所谓幕后权臣,竟是他自己。 曹端妃心神激荡,邢翠莲掀起的轩然大波尚未落定,又来一个郭敬,只能暗暗祈祷。 方皇后道:“你手中所捧是郭房首级?” 郭敬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正是!” “是你杀了郭房?” “是的。” “你口中的某位娘娘是指何人?” 曹端妃心悬嗓子眼。 “小人不知。” 曹端妃悬心稍定。 “可有大致范围?” “有,诞有龙子的几位娘娘中的一位。” 曹端妃悬心得定,生平第一次为没有诞下皇子而庆幸,庆幸之余徒生一股落寞。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小人知道!” “你既敢公然弑主,定是充分掌握了罪证。” “今夜之乱便是最好的罪证。” 方皇后长眉一竖,目透寒光,显然是不满意这个回答。 汗水自眼角流入眼中,刺激泪腺,催生泪水,郭敬不敢擦拭,用快速不断地眨眼来化解这股难受劲。效果不显,索性闭目,道“小人记得大约是在三个月前的一天夜里,临近午夜的时候小人照例给大公子送安神茶,结果在门外叫了数声也不见大公子回应。于是推门进入,发现书房内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小人又试着叫了几声,还是得不到回应。正想离开,无意间在大公子的书案桌脚边发现一小块没烧完的纸片,随手就捡了起来,看到上面写着‘救’、‘子时’、‘一叙’这样五个字。在这一年多来,全府上下重中之重便是解救老爷,所以当时小人想当然的以为大公子定是去密会某位有能力搭救老爷的大人了,因为不愿声张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才把来往信笺烧毁,于是小人就帮着烧掉了残留的纸片。 “然后小人在书房外一直等到天色初明时,才见大公子回来,当时大公子的脸色非常难看,准确的说应该是害怕。自此以后,大公子变得越发焦灼,时常一连数日不眠不食,独自出门的次数也渐趋频繁。 “直到九天前大公子上诏狱探望老爷,回来时天色已黑,在书房前额外挂上了一盏灯,还遣退了包括小人在内的所有家仆。小人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老爷在狱中中了奇毒,那盏灯是一个信号。 “大公子举止反常,小人心中难安,几次偷溜到大公子书房外查看,前两次都无异常,第三次去的时候书房里不知何时多了个人。从大公子和那人的对话中,小人前后隐约听到几个词:救父之策、奉娘娘之命、新君。当时小人的注意重点全在‘奉娘娘之命’这五个字上,原来大公子求助的不是某位大人,而是某位娘娘。小人虽是粗鄙之人,无甚学识见识,但也知道外臣与后宫妃嫔私下往来意味着什么,于是赶紧离开,加紧了对书房周边的巡视和防护。 “接着没过多久,小人就听到了黄绾黄大人的喝问声和打斗声,赶紧带人过去,赶到时只看到了几个离去的影子。黄大人强行破门进入书房,救醒了昏倒在地的大公子,询问发生何事。大公子回答的支支吾吾,稍作敷衍后借故回房。 “第二天下午,大公子只身出府,一直到隔日黎明才回。然后城中连着数日发生多起劫财行凶的惨案,大公子奉旨调兵入城缉凶,小人隐隐觉得有些蹊跷。直到今晚大公子以平乱救驾为由,率兵入皇城,酿成惨烈恶果,小人终于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于是寻机质问大公子。大公子架不住小人的连番催问,终于坦白真实意图乃是要弑君篡位,另立新君。 “小人苦劝无果,只好、只好斗胆……” 方皇后缄口俯视,目光如炬。 郭敬伏跪许久,慢慢抬头,眼里兼具怯弱和坚定,对上方皇后的目光,朗声道:“在世为人当讲忠义,然忠义亦有大小之分、轻重之别!于公小人是臣民,于私小人是家仆,小人今日之举,无愧君主,终是负了家主!故而待此间事了,小人别无他求,只求皇后娘娘赐小人一死!” 脚步声哒哒响起,一人匆匆入内,行礼道:“锦衣卫千户乔跨江拜见皇后娘娘!” 方皇后道:“何事?” “回皇后娘娘的话,皇上找到了!” 方皇后轩眉凛身,朱福婵抢先问道:“皇伯父在哪里?可还安好?” “回皇后娘娘、公主殿……” 朱福婵不耐打断道:“别废话!” “皇上在钦安殿……” “皇伯母安旭先过去啦!”话音未落,朱福婵人已在房外。 方皇后并未把迫切之情过多地表露在面上,向张佐抛了眼神,后者会意躬身道:“娘娘放心!恭送娘娘!” 钦安殿内太医许绅全神贯注为朱厚熜诊断伤情,随着诊断的深入,眉头愈锁愈深,面皮愈绷愈紧。 陆炳竭力安耐心中急火,静立一旁。 原来,白衣人将朱厚熜背负至祸乱尚未遍及的钦安殿后,便只身离去。陆炳无心深究白衣人意图,赶忙为朱厚熜运功疗伤,发现伤得很不寻常,而他又不通医道,生怕运气过猛深入太过而适得其反。尝试数次效果甚微,先传请太医许绅,后布置钦安殿防护,再遣人通禀方皇后。 “许太医,皇上如何了?”陆炳话里带着焦急。 许绅抬手拭汗,道:“皇上以疲累之体兼受过度惊吓、气机困窒之险,以至脉象两尺微弱、魂魄浮动、内息凝滞郁结。虽得陆大人您及时运功续命,争取了些许转圜余地,但处境依然危险……” “你就直说可有救治之法?” “方法倒是有,可是此法施行不易,多有凶险,各中分寸极难把控,下官只有、只有三成把握!” “什么法子,你且说来听听!” “此法说着容易,就是利用峻药霸道药力强行为皇上通气化瘀,辅以金针,在最快的时间内完全地催发药力。可实行起来就难了,峻药之量太难把控,药量浅了,起不到足够的效果,就会错过救治时间;药量过了,纵使保住了皇上性命,恐怕也会对龙体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 “那还有别的法子吗?” “别的法子……噢……可……”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般吞吞吐吐!” “用内功也可为皇上通气化瘀,但此法施行同样不易,发功者不仅要有深厚内功,还要深谙医道,这样才能精准把握真气的走势及力度。说到底跟药石救治之法是相通的,难处都在把握各中分寸。” “你的意思是要兼通医、武二道,才能施行此法?” “不错!” “如果是你讲我做可能行通?” “各中分寸的把握需在毫厘之间,若非亲身体验又岂能把控这毫厘偏差?若是不通其中道理,亦是无法把控!如此一来,反增风险!” 左右不行,陷入僵局。 许绅忽而灵光一现,问道:“黄公公可会武功?” 陆炳道:“会。” “较之陆大人您孰高孰低?” “在我之上。” “太好了!黄公公曾多次同下官探讨医道,于医一道有不凡造诣,若由黄公公出手,下官从旁协助,至少有七成把握!请问陆大人,黄公公现在何处?” 陆炳先喜后馁,道:“黄公公奉旨去奉天观了,这一来一回最快也得一个时辰!” 朱福婵身着内监服侍,一溜烟冲到钦安殿外,被锦衣卫拦下,当场跳脚:“眼瞎了吗?本公主也敢阻拦?” 领头锦衣卫定睛一看,惶恐道:“啊!原来是公主殿下……” “滚开!”朱福婵一把将人推开,蛮横闯入,边跑边喊:“皇伯父、皇伯父……”至大殿台阶下又被一锦衣卫拦住,正要发作,见对方作禁声状,轻声说道:“公主殿下,许太医和陆大人正在为皇上治伤,委屈您先在殿外等候。” 事关朱厚熜安危,朱福婵一改无礼霸道,关切问道:“皇伯父怎么样了?” “公主见谅,小人不清楚。” 朱福婵妙目一睁,斥道:“什么……”急忙收缩嗓门、压低音调,“什么叫你不清楚?” “公主恕罪,小人一直奉命守在殿外,从始至终都未曾见过皇上,所以不清楚。” 话音未落,方皇后一行人及陆炳分别从内外出现。 陆炳行礼道:“微臣见过皇后娘娘、公主殿下。” 方皇后问道:“皇上如何了?”见陆炳面露难色,道:“进去再说吧。” “娘娘请。” “安旭随本宫来,其他人在此候命!” “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二章 佛门大会1 天元城,罗家庄。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从盟主塚到罗家庄,罗信义一路上情绪低落、百味陈杂,直到看到自家庄门两侧门联,丹田内不自觉地生出一股至正至刚的浩然气,发声清喝,吐尽胸中阴霾。 庄门开启,走出一名而立男子,形貌同罗信义多有相似,正是其胞弟罗忠孝,神色先惊疑后欣喜,“大哥?” “忠孝!” “大哥回来啦、大哥回来啦!”罗忠孝冲着门内吼了两声,快步奔出,兴奋地跟个孩子似的。张开双臂意欲拥抱,却见兄长衣袍上有道斜贯胸腹的破口,自左侧肩头延伸至右侧腰胁,不由失色,关切问道:“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罗信义生硬一笑,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道:“不就破个衣服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罗忠孝急急伸手翻看,里外多层衣服尽数破开,皮肤外露,受风雪吹袭,略微泛红,只见愈合伤疤,不见新伤,这才稍稍宽心。 “弟妹生了吧?” “早生了,今日正好满月!” “都满月啦!生产时可还顺利?” “顺利的很!” “男娃女娃?” “都有!” “都有?龙凤胎?” “嘿嘿嘿!” “哈哈哈!行啊你小子!” “那是!” “你嫂子她娘俩呢?” “喏,这不出来迎你了么!” “爹!” “慢点,雪天路滑,别摔着了!” 一名总角女童展臂如翅、笑靥如花,不顾母亲王慧英提醒,径自快步奔跑。 “婷儿!”罗信义一把抱起爱女,满面慈爱。 “爹,您可算是回来啦!” “想爹吗?” “当然想啦!婷儿每天都在想爹,白天想,晚上想,吃饭想,睡觉想,只要一有空婷儿就想爹!” “婷儿真乖,爹也想你,爹也是白天想,晚上想,吃饭想,睡觉想,只要一有空就想婷儿!快让爹好好看看!啊呀!半年不见,咱们婷儿重了高了,也更漂亮了!” “嘻嘻嘻!” 王慧英轻抚爱女,道:“婷儿快下来,爹刚回来一定累得很,让爹好好休息休息。” “嗯啊!” 罗信义见妻子面色憔悴、眼袋黑重,显然是长期忧思所致,深感歉疚,一改粗汉本色,柔声道:“阿英,让你担心了。”王慧英眼角隐泛泪光,眼底透着欢喜,摇头道:“回来就好。”寥寥四字,暖入罗信义心窝,甜言蜜语非其所擅,千般柔情、万般爱意尽在无声的眼神笑意之中,寒冷的空气中洋溢着融融的温馨。 罗忠孝道:“外面天寒地冻的,有什么话咱们上屋里说去!” “说的是,我这做伯父的还没见过侄儿、侄女呢!对了,爹他老人家回来了吗?” “早回来了,但又走了!” “回来了,又走了?” “爹一个月前就回来了,说来也真是巧,爹傍晚到的家,当夜海月就生了!爹担心你的安危,第二天一早给俩孩子起了名就出门去寻你了!这一走又是将近一个月,直到三天前才托人捎回了一封信!大哥你今天要是不回来,我就打算等孩子满月后就带人出门去寻你和爹了!” “爹在信中说了什么?” 天元城,英雄酒家。 受了蔑视的那名食客气量狭小、报复心重,哂笑道:“我当是什么奇谭怪论,不就是端妃曹氏、宁嫔王氏串通外臣翊国公嫡长子郭房唆使宫女刺杀皇帝老儿么!这事发生都十几天了,过了这许多天,莫说是这毗邻京师的天元城,便是天涯海角这消息也该传到了,何来新奇一说?”嘴上竭尽不屑,实则震惊无比。 那人拣了粒花生米丢入口中,缓慢咀嚼,轻摇折扇,道:“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 “你说什么?有种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阁下是没听清,还是没听懂?” “你……哼!当然是没听清!” “既然是没听清,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为何要加‘有种’二字?” “你……” 公冶世英一直在暗暗打量执扇之人,年近而立,五官端正,棱角分明,不修边幅,一身棉衣又薄又破,一柄折扇不住开合摇摆,两面分书“白丁”、“先生”,邋遢中透着一股做作的洒脱。面前桌上摆着一盏酒、一双竹筷、一碟花生米,此外再无它物。 “菜来喽!”跑堂小二一声吆喝,拖着长长的尾音,来得很是时候,“公子、小姐,让您各位久等了!”各种美味佳肴连珠价被端上桌,外加一盘热腾腾的斋饭。 东方燕一副理所应当,梁筠竹起身敛衽,慧痴双手合十,沐炑、萧正阳和谭纶点头示意。 公冶世英面带和煦笑意,抱拳道:“这位先生,能否赏光与我等同饮一杯?” 执扇之人微感诧异,道:“阁下可是同徐某讲话?” “原来是徐先生,在下冒失,还请徐先生见谅。” “好说、好说,那徐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先生客气,能与先生同饮,在下倍感荣幸!” 执扇之人瞟着琳琅佳肴,闻着扑鼻香气,口腔津液分泌,体内馋虫躁动,一气饮尽呡了不下十次还未呡完的一盏劣酒,并将剩下的花生米揣入兜里,数粒落到外边,一一捡起,这才摇扇挪步。 “燕儿你过来与我同坐,把你的位置让给徐先生。” 东方燕打心眼里嫌弃邋遢且做作的执扇之人,见到对方挪步前的一系列举动,更增鄙夷。奈何是公冶世英开口,让座前还不忘翻个白眼。 公冶世英抬手作请:“先生请。” 执扇之人还请道:“公冶公子请。” “先生识得在下?” “神圣传人、财神后人,徐某自然识得。”执扇之人自得一笑,躬身作揖,道:“徐白丁见过沐女侠。” 沐炑起身还礼,道:“原来是白丁先生,请恕沐炑眼拙!” “沐女侠客气了,徐某本就无甚名头,沐女侠不识得实属正常。”徐白丁折扇开合,抱拳道:“恭喜萧少侠重回故里。” 萧正阳恭敬还礼,道:“正阳见过徐先生。” “黄岗梁外萧少侠一人一马一刀,一战成名,少年英雄!” “先生过奖了,正阳愧不敢当!” “越是名声在外,行事越要小心谨慎。” 萧正阳稍作思索,再次行礼,道:“多谢先生提点。” 徐白丁同余下众人一一见礼后,方才落座。公冶世英亲手为其斟酒,连着三次酒到杯干,闲话三两,切入正题:“先生能否为我等说解说解那深廷宫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二章 佛门大会2 徐白丁右手持扇,左手捏箸,嘴角微扬,夹过一块东坡肉,旁若无人的细观轻嗅,慢慢咀嚼,频频点头,陶醉其中。一块不过瘾,接着又连着吃了两块,这才辍箸举杯,佳酿漱口,一派怡然自得,赞道:“色如玛瑙,晶莹透亮,软而不烂,肥而不腻,咸甜香糯,好、好、好!” 公冶世英耐心陪坐,笑意不改,主动推荐道:“英雄酒家所出菜品无一不是精品,而在这诸多精品之中又有十道佳肴堪称精品中的精品,东坡肉是其中之一,还有这道口水鸡也是其中之一,先生请品尝。” “名驰巴蜀三千里,味压江南十二州。啧啧啧,可惜啊可惜!” “先生尚未品尝,何出此言?” “口水鸡有三个基本要点,麻辣、鲜香、爽嫩,缺一不可。奈何徐某不能吃辣,委实可惜了这道川系名菜!” “原来如此,既然先生不能吃辣,那就尝尝这道宁远酿豆腐。” “相传九嶷山下住着这么一户人家,当家男人壮年病逝,生计重担尽数落到了妇人肩头。妇人含辛茹苦地将两个儿子拉扯成人,然而兄弟阋墙、多有不睦,待到成年后各自离家谋生,一个往南,一个向北。兄弟间虽有嫌隙,但对上皆不失孝心,每年年初离家,无论在外是否顺心,到了年底必定按时回家祭拜亡父,陪同老母过年守岁。年复一年,兄弟二人虽然勤劳,每日起早贪黑,奈何时运不济,总是碌碌无为,过着紧巴巴的日子。又到一年年底,兄弟二人分别带回了猪肉和油炸豆腐,心灵手巧的老母亲将肉和豆腐合做成了一道肉馅豆腐。其味鲜美,松脆可口,肥而不腻,令兄弟二人赞不绝口,百吃不厌。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位老母亲借着肉馅豆腐,语重心长地讲了一番道理。兄弟二人深受触动,摒弃前嫌,团结亲爱,相互扶持,不消几年便闯出了一片天,闻名宁远。从此以后,九嶷山下家家户户每到过年必做肉馅豆腐,祈盼一家人和睦亲爱。” “原来这宁远酿豆腐背后还有这么一个发人深省的故事,先生见闻广博,叫人受益匪浅呐!” 二人逐一品评了满桌佳肴,一个摆足了架子,一个捧足了面子,气氛倒也融洽。期间东方燕多次想要发作,均被公冶世英偷偷制止。她实在看不惯徐白丁的做派,东拉西扯、做作卖弄。本以为菜都品完了,就该说正题了,不想徐白丁把又注意力转到已经喝了大半壶的佳酿上。东方燕心中邪火腾地升起,拍案而起,张口欲斥。 公冶世英急忙制止道:“燕儿!” 东方燕怒视徐白丁,回看公冶世英,胸中怒气发了不妥,不发不爽。正自为难,瞥见邻桌埋头吞食的慧痴,反手就是一巴掌。看得沐炑眉头打结,梁筠竹于心不忍…… 慧痴揉着光头,委屈又莫名,问道:“东方师姊有何吩咐?”看着这股子憨厚劲,东方燕又好气又好笑,冷声道:“好吃吗?”慧痴看着已被他吃了大半的斋饭,挠首憨笑,重重点头道:“好吃!”见东方燕面色不善,赶忙起身合十,道:“小僧多谢东方师姊款待!” 徐白丁微微一笑,放下酒盏,沥干粘在胡须上的酒渍,摇动折扇,道:“所谓的端妃曹氏、宁嫔王氏串通外臣翊国公嫡长子郭房,唆使宫女刺杀皇帝,不过是明面上的说法。” 轻描淡写一句话,引来众人侧目。 “皇帝遭十二名宫女行刺,命悬一线,一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硬是被一个叫许绅的太医用以峻药、银针,生生从阎王爷手中夺回性命。太子朱栽壡吓成了傻子,颍王朱载墒当场丧命,景王朱载圳成了瘸子,唯有裕王朱载垕毫发无损。端妃曹氏在宫变翌日天色初明时即被处以凌迟之刑,受刑时不住喊冤叫屈、诅咒皇后方氏;宁嫔王氏自缢于启祥宫;翊国公嫡长子郭房被其随侍多年的亲信斩杀于乾清宫外;曹、王、郭三氏族属尽数被羁押,等候发落;十二名宫女饱受蛊毒折磨而亡。拱卫京师皇城的上二十六卫及三大营死伤达三万余人,大片殿台楼阁遭到破坏。” 公冶世英静静聆听,细细思索,道:“莫非这曹氏、王氏、郭房也不过是棋子一颗,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公子睿智。” “先生可知幕后黑手是何方神圣?” “墨烟海。” 公冶世英震身,萧正阳起身,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墨烟海不仅是这场宫变的主使,也是黄岗梁一役的幕后策划者。” “想必先生也清楚我等与墨烟海的关系。”萧正阳眼泛红光,跪地抱拳,“正阳恳请先生告知!” “萧少侠这可使不得,快快请起!”徐白丁急忙双手搀扶,“关于墨烟海,徐某知道的其实并不比你们多。” “先生……” “萧少侠试想,倘若徐某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徐某今日还会有命与各位在此同桌共饮?” 话说到这,氛围变得有些怪异,徐白丁默默饮了两盏酒,抱拳环敬道:“各位,徐某告辞了,后会有期。” 公冶世英挽留道:“外面天寒地冻的,况且天色已晚,先生不如暂住一晚,也好让在下多尽些地主之谊。” “公子盛情徐某心领了。” “既然如此,在下就不勉强了,但是这坛酒还请先生务必收下!” “多谢,告辞!” “先生慢走!” 送别徐白丁,另一桌食客也起身回房,跑堂小二近前道:“公子、小姐、各位,热水烧好了。” 沐炑拍着萧正阳和公冶世英的肩膀说道:“近来多有辛劳,还是先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的衣衫,好好地睡上一觉,其他事情明天再说。养足了精神,脑瓜子也能更灵活,想事情才能更周到、更透彻。” 英雄酒家主楼之后另有三进院落,分别供主人、客人和掌勺大厨、跑堂小二等人居住。一行人各自回房浣洗,沐炑则悄然只身外出,径往罗家庄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二章 佛门大会3 罗信义不停地踱走于正厅之上,时而抱臂、时而负手、时而张望、时而嘀咕。终于,庄门外传来了罗忠孝的说话声:“沐师姊请,大哥在厅上等你多时了。”罗信义尚未见到来人,就直接冲着门口埋怨道:“怎么来得这么迟?”话音未落,沐炑已到厅上,歉笑道:“饭桌上碰到了‘白丁先生’,所以耽搁了些时候。” “我才不管什么白丁先生黑丁先生,你要再不来,我就去找你了!” “罗师兄这般着急可是又出了什么变故?” 罗信义张了张嘴,想好的话一着急反而给忘了该从何开口,递上信笺,道:“你先看看这个吧!” 沐炑纳罕接过,仅第一个字就令她张口瞪目,瞳孔几经翕张,长眉几番轩皱,道:“这——是罗师叔的亲笔信?”罗信义苦笑道:“难看吧?我的字已经够难看了,但比起我爹,还是相去甚远,我的字至少别人还能够看懂,我要不是他儿子,我也看不懂,老子就是老子啊!”沐炑递还信笺,道:“那就劳罗师兄念给小妹听。”罗信义干咳一声,道:“忠孝你来念吧。” “信上的内容我都记下了……”罗忠孝结合信笺及掌握的其他情况,整理出了一套自己的说词,“你们在黄岗梁突围失散后,梁二哥和沐林哥最先相遇,然后又找到了无了师兄,现在沐师姊和大哥都平安归来,所以只剩明日哥行踪成谜,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唐师兄和令狐师兄为了寻找英儿、燕儿和筠儿,辗转到了辽东,竟连番遭到偷袭,以至负伤失散。这伙偷袭的妖人邪性的很,像极了当年袭杀两位宋师兄的那伙人。令狐师兄命悬一线之际碰到了梁二哥他们三人,但唐师兄就没那么幸运了,同明日哥一样,至今也是行踪成谜。我爹早在一个月前就回来了,出门时带了咱们‘罗家二十四枪’中的十二枪,来时只带回了两人,同我爹一道回来的还有令叔父沐平原沐师叔。他二人回来后发现你们都还没回来,也没有你们的任何消息,只在家中宿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出门寻你们去了。运气不算差,在本溪老秃顶子山一带遇到了梁二哥他们四人,可惜还是没有明日哥和唐师兄的消息。” 沐炑喜忧参半,沉吟许久,问道:“你们能确定这是罗师叔的亲笔信吗?” 罗信义点头道:“完全确定,绝对是我爹的亲笔信无误!模仿我爹笔迹的难度不亚于模仿书法大家,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就算真能把笔迹模仿像了,但细节上的书写习惯是绝无可能模仿的!再说了我爹年都不见得动回笔,外人想模仿也得有那个样本啊!” 罗忠孝道:“沐师姊为何这般问?” 沐炑道:“也是在三天前,英雄酒家柳掌柜也接到了一封信,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匆匆出门了,我总觉得这两者之间似乎有所关联。” 罗忠孝陷入沉思,罗信义道:“唐兄、令狐兄、柳掌柜都是吴家的人,当中有所关联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沐炑不置可否,转而问道:“接下来你们有何打算?” 罗信义道:“我打算再入辽东,前去襄助一臂之力,况且在爹他们那里行踪成谜的可不止明日和唐兄,还有你我,也算是当面去报个平安。忠孝就让他留在庄上,一来弟妹生产不久,庄里庄外还有诸多事情需要有人安排打理,二来也能方便互通消息。” 沐炑道:“我同你一道去。” 罗忠孝道:“沐师姊若是与大哥同去,那几个小家伙该如何安置?” 罗信义道:“忠孝说的是,我也是从他们这个年纪过来的,现在正是最野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的,若是没个人从旁约束,指不定就野上天了!” 罗忠孝道:“今非昔比,就算小家伙们肯安安稳稳地待在天元城,也不见得就一定能平安无事。小弟有个建议,眼下这局势,还有比开封吴家更稳妥的地方么?” 沐炑道:“你的意思是由我护送小家伙们去开封?” 罗忠孝道:“不错,但此去开封,路远难测,小弟再从庄上挑选几位为人可靠的好手同行。” 沐炑道:“这倒是个好法子,不过想让小家伙们乖乖听话去开封,还需好生想套说词才行。” 罗信义道:“这有什么难的,随便找个由头就成了!” 沐炑道:“你可别小瞧了他们,一个个机灵的跟个人精似的,可不好敷衍,索性就如实相告,再晓之以理。” 罗忠孝道:“尽说实话怕也不成,真假参半最好。” 沐炑道:“如今辽东局势未明,庄上又不乏老弱妇孺,所以挑选好手同行就算了。阳儿虽然年少,但性子持重,武功并不在我之下;英儿虽调皮不懂武,但脑瓜子活,鬼点子多。凭我们这些人,要应付一般状况还是绰绰有余的。” 金鸡报晓,旭日东升,阳光遍洒雪地,闪闪银光炫人眼目,为死气沉沉的天元城平添了几分生机。 萧正阳身着崭新墨黑色长袄,久未穿汉服,略有不适,头戴梁筠竹亲手改制的帷帽,形似鸭咀,不仅能遮光遮面,还更轻便牢固。公冶世英同着两件袍袄,中门敞开,款式、穿法皆与时兴大异,更衬其散漫不羁、玩世不恭。东方燕头戴红帽、身着红袄、脚踩红靴,浑身上下散发着如火热情。梁筠竹一袭淡蓝色袄裙,不带丝毫装点,朴素婉约,叫人看之沁心。慧痴换上了一身洁净的灰色僧袄,精神与木讷并存。 沐炑面带盈盈笑意,望着二女,赞道:“好一对光彩照人的俏佳人,令同为女子的炑姨我都不禁动心了!”东方燕昂首挺胸、得意一笑,梁筠竹低头捧心、腼腆一笑。沐炑环视一圈,见人已到齐,道:“大家都过来,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们。”东方燕好奇问道:“什么消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沐炑道:“勉强算是个好消息吧。”东方燕不解道:“什么叫勉强算是个好消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二章 佛门大会4 沐炑道:“昨晚我去了趟罗家庄,读了罗师叔的亲笔信……” “信上都说了些什么?”东方燕急不可耐地出言相询,“可有提到我爹他们……” 沐炑点头道:“信是四天前到忠孝师弟手上的,上面不仅提到明日师兄,还提到了梁靖师兄、无了师兄、我兄长,也提到了唐师兄和令狐师兄。而且,他们眼下暂无性命之忧!” “真的吗?” “太好啦!” 终于有了挂怀数月的至亲们的消息,人人哗然,气氛一片欢愉。 公冶世英问道:“炑姨,暂无性命之忧是何意?” 沐炑摇头轻叹:道:“明日师兄、梁靖师兄、无了师兄和我兄长在突围时尽皆身负重伤,好在最终都成功突围了,各自觅了藏身之所调养伤势。待伤势稍有好转便动身寻找各人,费了好一番手脚,他们四人终于聚上了。后来在找寻我和信义师兄的时候,无意中碰到了正遭大批高手追杀的唐师兄和令狐师兄。” “啊!”东方燕不由惊叫。 “这批杀手至少有百人,分作多股,且个个武功高强诡异,像极了当年袭杀两位宋家师兄的那伙贼人!” “什么?”东方燕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好一群无耻的狗杂碎,咱们没找他们报仇,他们倒自己找上门来了,端的是可恶至极!”呼喝着就要外出寻人报仇,公冶世英赶忙阻拦。不想东方燕正在气头,本能的随手一甩。公冶世英脚下虚浮,又无防备,哪受得住这一甩?好在萧正阳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东方燕见状,冲脑怒气消了大半,关切问道:“世英哥哥你怎么了?可有受伤?都怪燕儿鲁莽!”公冶世英笑着摇头道:“我没事,你先别着急,听炑姨把话讲完。”东方燕自责道:“世英哥哥,都是我们不好,都是我们害了四舅、小舅和爹他们!我们要是不去黄岗梁,四舅和小舅也不至于为了找我们而遇上这许多危险,还把爹他们也卷了进去,不然的话爹他们早就回来了!”一旁的梁筠竹更是不住抹泪,慧痴诵经祈祷。 沐炑拉过二女柔荑,拍着慧痴的小肩膀,带着宽慰的口吻说道:“贼人虽强,占了上风,但明日师兄、梁靖师兄、无了师兄他们也并非毫无招架之功,而且罗师叔和家叔沐平原也加入到了其中,得了他二人的相助,危局已然有了很大的改观。眼下信义师兄正在调配人手,即日便会再入辽东,施以援手;据忠孝师弟推测,之前柳掌柜收到的信,八成也与这事有关。有了这两股力量的援助,不愁解不了明日师兄、梁靖师兄、无了师兄他们的困局,平安回来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东方燕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再入辽东,好好教训教训这帮妖人,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老虎不发威,真当我们是病猫啊!”萧正阳道:“我认为这个辽东我们不能回!”东方燕当即面露不悦,带着责备的口吻道:“小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萧正阳道:“我们去辽东的核心目的是什么?是去帮忙的。如果我们去了,能起到好的作用,哪怕是一丝一毫,我们都该义无反顾的去;但是,事实是我们去了只能是添乱帮倒忙,往难听了说,那是害了明日叔叔他们!”东方燕一时转不过这个弯,正要反驳,公冶世英先一步接话道:“所以倒不如把力气用到用得上的地方。” 沐炑面露意外,谭纶眼带敬佩,东方燕、梁筠竹、慧痴一片茫然。 公冶世英同萧正阳目光相交,接着说道:“徐白丁说这深廷宫变的的幕后黑手是墨烟海,他的话不能全信,也不能全然不信。但不管是真是假,我们都理当去一趟京师。”一听到“徐白丁”三个字,东方燕脑中立马浮现出那个寒酸邋遢的形象,不屑感油然而生。 谭纶道:“深廷宫变,震惊天下,牵涉广泛,完全的面面俱到是不可能的,而且从结果上来看,谋划者的阴谋并未得逞,算是一场败仗。就好比行军打仗,一场名垂千古、堪为典范的大胜仗都不能做到完美无瑕,那些大败仗就更是漏洞百出了。” 沐炑道:“所以英儿、阳儿,你们是想进京?”二人齐齐点头道:“正是!”沐炑稍作沉吟,道:“好,那就进京!” 计议停当,谭纶请辞,众人皆感意外,公冶世英道:“辛劳数月,几度生死,谭师兄和三位大哥何以这般急着离去?歇养几日再走也不迟啊!”萧正阳等人跟着发声挽留,很是真挚。谭纶道:“离营日久,杳无音讯,师父必然担心的紧,早回一天是一天,也好让师父早些安心!” 公冶世英见对方去意已决,示意东方燕取来一只布包,道:“谭师兄,你和诸位大哥陪同小弟等人不辞辛劳、不计生死辗转万里之遥,期间更有七位大哥因我等而丧命,谭师兄和这三位大哥也是多次徘徊于鬼门关!这份恩情重逾泰山,大恩不言谢,他日谭师兄和三位大哥但有所需,只消知会一声,纵使刀山火海,我等亦是在所不辞!” 谭纶道:“公冶师弟言重了,你我乃道义之交,道义面前生死何足道哉?” “说得好!好一个道义之交!”公冶世英双手递上布包,“谭师兄,这里是纹银千两,请你务必收下,切莫推辞!” “愚兄说了,你我乃道义之交,生死尚且不足道,何论钱财?” “谭师兄莫要误会,这千两纹银可不是什么酬金!” “哦?” “七位大哥不幸丧命,家中定有妻儿老小,劳请谭师兄代为抚恤!” 谭纶见对方情真意切,言之在理,便也不作推辞,躬身接过。 梁筠竹敛衽作礼,道:“师兄一路多保重,代小妹向伯父问好……”张着嘴,终是没有说出后半句话。 谭纶作为梁竦弟子,自然知道梁筠竹的心结,还礼道:“师妹放心,愚兄定会带到。前路漫漫,师妹多多珍重!”接着同其余众人一一作别,尤以东方燕面前停留时间最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二章 佛门大会5 紫禁城。 宫变风波过去已有半月,尸体和血迹早已清理干净,粘在墙柱上无法直接清除的血污,则索性重新涂刷了一遍新漆;数以千计的工匠正有条不紊、日以继夜地修葺着损毁的殿台楼阁,用不了多久便可修复如初;只是心中的污秽和损伤又该如何清洗和修缮? 坤宁宫。 朱厚熜靠坐于床榻,许绅跪地为其号脉,方皇后、朱福婵、黄锦、陆炳、张佐等十数人恭立于床榻前。 诊讫,许绅道:“天佑天子,通过半月疗养,皇上伤情恢复甚好,已愈。” 在场众人自方皇后以下,人人面露喜意,朱福婵更是拍手叫好。唯朱厚熜喜怒不形于色,淡漠而深沉:他身为堂堂帝王却遭宫娥行刺,千古奇谭,可谓奇耻大辱;如今死里逃生,病体复原,也算喜事一桩。 “大毒治病,十去其六;常毒治病,十去其七;小毒治病,十去其八;无毒治病,十去其九;谷肉果菜,食养尽之,无使过之,伤其正也。食药本同源,皇上的伤情到了现阶段,适宜以食为药、以调代治。”说话间,许绅从药箱中取出几张纸笺,恭敬递上,“微臣特意拟了几份食疗方子,请皇上过目。” 朱厚熜随手翻阅,转交于黄锦,问道:“朕的几位皇儿如何了?” 许绅心头一紧,心念急转,边想边答:“回皇上的话,亲睹、亲睹那等场面,莫说几位年岁尚幼的皇子,便是、便是寻常的成年人短时间内怕也难以缓过神来,所以还需要些时日。”朱栽壡目睹一众宫人、侍卫惨遭屠杀在前,受朱载墒鲜血喷面在后,当场吓傻,治疗半月毫无进展,醒时痴呆如泥塑,睡时伴以无尽噩梦,前景堪忧;朱载圳被火铳射中大腿,伤及筋骨,落下不可治愈的残疾,本就羸弱的身体遭此劫难,无疑是雪上加霜;相对而言朱载垕境况最佳,仅是受了惊吓,无伤无痛,经过半月调养,情绪基本趋于平稳。许绅并非三人的主治者,只从同侪口中听得症状,面对朱厚熜问话,觉得直接撇清很是不妥,直述所闻同样不妥,便想出了这样的说词。 朱厚熜稍作静默,道:“黄伴。” 黄锦上前一步,躬身道:“奴才在。” “墒儿的后事办得如何了?” “回皇上的话,颍王殿下的丧事一切都按规制料理妥当了,只等您赐个谥号。” 朱厚熜眼中现出一抹苦涩,道:“你替朕安排一下,明日朕想去祭奠墒儿,之后再探望壡儿、垕儿和圳儿。” “您的龙体尚未痊愈,祭奠颍王殿下一事……” “照做就是。” “奴才遵旨。” 朱厚熜忽而话锋一转:“太医许绅术精岐黄、着手成春、露胆披诚、忠贯日月,今擢升为太医院院使,兼太子太保。” 许绅正为先前答话是否妥当而惴惴不安,一时没回过神,楞在当场。 黄锦提醒道:“许太医,还不快谢恩!” 许绅仓皇回神,手足无措,自己也分不清是喜还是惊,扑通跪地,咚咚叩首,颤声道:“微臣惶恐,叩谢吾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熜摆手道:“你先下去吧。” “微臣遵旨,微臣告退!” 方皇后与张佐眼神交汇,后者很好地隐藏了心中不愿,躬身出列道:“皇上,曹氏、王氏、郭房及一干逆婢均已伏法,曹、王、郭三氏族属业已尽数羁押,如何处置还请皇上示下?” 朱厚熜道:“安旭。” 朱福婵略感错愕,出列欠身道:“安旭在。” “你救皇伯父有功,自己说想要什么赏赐?” 朱福婵跳到朱厚熜跟前,嘻嘻笑道:“皇伯父您这话说得可就见外啦!于公您是君,安旭是臣,于私您是伯父,安旭是侄女,不管从哪个方面讲安旭都理当如此啊!” “小丫头长大了。”朱厚熜首露笑意,“你既不要赏赐,那皇伯父也就不强迫你了。” “哎哎哎!皇伯父您怎么可以这样?” “呵呵呵……!” 朱福婵小嘴一噘,明眸一转,道:“皇伯父您如果非要赏赐的话,安旭就却之不恭了!那您就——允许安旭每月出宫……三次,每次可在宫外逗留……一、两天!” 朱厚熜笑而不语。 “两次?” 朱厚熜依然不作声。 “一次也行!” “黄伴。” “奴才在。” “安旭公主的话你都听到了?” “奴才听到了。” “嗯,那就好。” 朱福婵一时不明其意,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欲发问,却见方皇后冲她摇头示意,只好缄口收话,怏怏后退。 朱厚熜接着对黄锦说道:“你再替朕拟几道旨。” “是。” “户部尚书翟銮,葵藿倾阳、怀瑾握瑜、明昭上智、堪为栋梁,进少傅、谨身殿大学士,擢任内阁首辅。”此言一出,不光黄锦,在场众人皆为之侧目。朱厚熜眼皮半垂,淡然续道:“至于夏言,便让他致使归养吧。” 黄锦小心问道:“以何为由头?” “积劳成疾。” “是。” “神霄保国宣教高士陶仲文倾囊施法、功德丰伟,加授少师,仍兼少傅、少保,食正一品俸禄。” “是。” “家仆郭敬大义灭亲、忠勇可嘉,破格任命为正六品东城兵马指挥,以表彰其平乱之功。” “是。” “端妃长兄曹泽宇侯晋伯,世袭罔替。” “是。” “曹氏一族尽数释放,王、郭二氏族属,如参与其中者,逐一查出,着东缉事厂拿送法司,依律处决。” 张佐受了冷落,不忘全神聆听,很明显这话是同他在讲,快速躬身回应道:“奴才遵旨!” 连着五道旨令,道道皆有深意,方皇后、黄锦、陆炳、张佐四人各有不同的明了和困惑,无一人尽数了然。 朱厚熜接着又连下多道旨令,黄锦、陆炳、陈寅、包锋、陈洪、黄绾、遮面女官等等,以及一干过失者,有功者论功行赏,有过者依律惩处,包括张佐也受到了嘉奖,唯独只字不提方皇后。 朱福婵毫不在乎旁的有谁被钦点受嘉奖,她只对朱厚熜会如何厚赏方皇后上心。想着既然开头没提,定是留在了最后,夹在中间是万万不可能的,那样显然与中宫之主的位份是不相符的。结果却听朱厚熜说道:“黄伴、阿炳留下,其他人都下去吧。”朱福婵话不过脑,当即脱口而出道:“皇伯父,您漏赏了一人!平息宫变风波,皇伯母当居首功!您……” 朱厚熜不动声色的重复道:“其他人都下去吧。” “皇伯父……” 朱厚熜加重了几分语气:“其他人都下去吧。” 朱福婵还欲言说,方皇后低声喝道:“住嘴!”一路将人拽至偏殿,锐声斥责道:“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你知道自己刚才的行为叫什么吗?这叫干涉圣裁!” “安旭哪有干涉圣裁,安旭只是好意提醒皇伯父……” “还敢狡辩?” 啪一声脆响,朱福婵怔立当场,一脸的难以置信,白嫩的俏脸上逐渐显现出四道红色指印。她不觉得自己有错,也从未见过方皇后对她这般疾言厉色,更别说打她了,强烈的委屈感油然而生,含泪夺门而出。 手掌落下的刹那,方皇后就后悔了,看着自己打人的这只手和那道跑开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无以言表。 一名少年内监躬身跟在张佐身侧,亦步亦趋,一双单眼皮的小眼睛不时转动,见左右无人,小心问道:“干爹,平定宫变风波,您老人家功不可没,万岁爷定是厚赏了您老人家,可否说与儿子听听?也好让儿子替您老人家高兴高兴!”张佐似笑非笑道:“你想问得怕不是这个吧?”少年内监心思被一语道破,低头干笑道:“干爹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您老人家!” 张佐嘴角微抽,眼中闪过一抹忧色,无言前行,少年内监心绪起伏,紧随其后,二人一前一后穿行于百转壸道、层层宫门之间,渐渐远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二章 佛门大会6 床榻前仅剩黄、陆二人,陆炳跪地道:“微臣自作主张,暗中派人包围了奉天观,恳请皇上赐罪!” 朱厚熜眼皮微抬,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陆炳,缓缓说道:“世人只道有上二十六卫,却不知还有第二十七卫。” “第二十七位!”黄、陆二人惊诧对视。 “成祖皇帝自登基后屡遭行刺,尤以永乐二十一年二月那次为最。成祖皇帝亲至潭柘寺敬香遇刺,上千名侍卫竟挡住一人。千钧一发之际江湖义士留名仗义相救,同姚广孝合力击退刺客余种。此一事为成祖皇帝敲响了警钟,意识到当时的防卫并非无懈可击。于是,成祖皇帝一方面整顿卫队,改进排布,一方面命姚广孝秘密训练新的特殊卫队,谓之龙影卫。” 这是黄、陆二人第一次听到这个称谓,震惊无比。 “自仁宗皇帝起,龙影卫之秘,便只有历代帝王知晓。” 黄锦连忙跪地,陆炳本就跪在地上。 “龙影卫,顾名思义乃帝王的影子,朕在哪里,龙影便在哪里。龙影卫所习功法谓之‘龙影神功’,分‘龙神’、‘影功’两大部分,龙神主战,影功主藏。天地万物皆可为其藏身所用,与自然融为一体,不露分毫生命体征。”朱厚熜挪了挪稍感酸麻的身子,用余光不着痕迹地瞥了眼陆炳,接着说道,“其实这龙影卫你二人也算见过,阿炳更是不止一次了。” 陆炳肝胆一颤,俯首道:“微臣愚钝,还请圣上明示!” 朱厚熜道:“三年前的那场大火可还记得?” “回禀圣上,微臣记得,三年前圣上南巡至河南卫辉,夜宿行宫,不想突发火灾,更有大风助长火势,不消多时整座行宫尽数化作一片滔天火海!” “嗯,得亏有你二人舍命相救。” “圣上言重了,以命护主本就是臣子分内之事,不劳圣上挂心。” “凭你二人的能耐,当时就应该能察觉出了有人暗中相助。” “这相助之人便是龙影卫?” “若无龙影卫暗中相助,朕与你二人怕是要葬身在那片火海中了。” “圣上洪福齐天,自有万神庇佑!”陆炳稍稍抬眼,小心问道:“圣上方才说微臣不止一次见过龙影卫,那……” “白甲覆真容,白袍载黑龙。” 陆炳大惊失色,汗珠随着额头一同着地,无半分虎威可言。 黄锦道:“奴才突然想到一事,既有龙影卫贴身护卫,可正德十四年武宗皇帝于南直隶牛首山遇险,何以唯有阳明先生拼死相护,却不见龙影卫现身?” 朱厚熜道:“正统十四年,英宗皇帝亲征瓦剌,兵败于土木堡,龙影卫全力护主,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眼见脱困在望。不想一伙神秘高手突然出手,横插一杠,硬是断了英宗皇帝的退路,以至英宗皇帝被俘,受尽屈辱和苦楚。” “换言之,龙影卫之秘自那时起就已被人知晓?加害英宗、武宗两位皇帝是同一股势力?” “黄伴所言不差,当年武宗皇帝在牛首山遇险,早在王守仁进山前,贼人便设套牵制住了龙影卫。今次宫变,那黑衣人的任务也是诱使龙影卫现身,予以牵制。” “从英宗皇帝亲征瓦剌到武宗皇帝牛首山遇险,前后间隔整整七十年,再到今时今日,这么算来这股神秘势力存在至少有百年之久了!而且其势力已然渗透到了宫廷之内、朝堂之上!” 紧张的氛围出现短暂的静默。 朱厚熜道:“起来吧。” 黄锦起身,陆炳依然伏跪在地。 “阿炳你也起来吧。” “微臣连着犯了两个大错,罪该万死,羞愧难当,实在无颜……” “先别忙着认错请罪,起来吧。” “是。” 朱厚熜信任黄锦、陆炳,倚重而不过度,且适时予以不着痕迹的制衡、敲打。他坚信,世上没有一个人、一件事、一样物是一成不变的,比如说忠诚。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形成忠诚,是有缘由的,或者说是目的。缘由越纯粹真挚,忠诚的纯度就越高,越能经受得住考验。在这方面,黄锦显然比陆炳更加纯粹真挚,后者对权力地位有着强烈的,但他很清楚只有依附朱厚熜,权力地位才能最大化。他信命,朱厚熜是他命里的贵人,所以他愿意用命换得贵人的眷顾。 朱厚熜道:“黄绾、丁绍铭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陆炳道:“启禀圣上,如您所料,黄绾确有可疑。他虽拼命救护裕王、景王两位殿下,但事后第二天就离开了,走得很是匆忙,连致仕辞呈都是方献夫代为呈交的,这是其一;其二,他远在浙江黄岩老家的家人,上下二十八口早在四个月前一夜之间不知所踪。通过这段时间的全力追查,基本可以确定,他应该是去了辽东,微臣已命包锋带人过去了。至于丁绍铭一伙人,好似人间蒸发一般,追查至今无任何音讯,微臣办事不力,请圣上责罚!” 朱厚熜眼皮半垂,沉默无言。 陆炳见状,接着说道:“此外,微臣另有一个新发现,在主敬殿太子殿下所用书案的基座中设有一个暗格。” 朱厚熜眼皮抬动:“暗格?” “是的,开启暗格的机关是基座侧面的一块石板,寻常碰撞无用,需用大力按压方能管用。微臣发现时,暗格内空空如也,原先所藏为何物,微臣暂时还不得而知。微臣猜测,兴许黄绾知道。” 朱厚熜稍作沉吟,道:“四件事。” 黄、陆二人齐齐跪地恭聆。 “一、原各项查寻任务继续;二、朕打算一个月后迁居西苑,护侍人员由你二人重新筛选,务必做到周祥,不仅要详查这些人生平所有经历,还要详查这些人从成祖皇帝起的祖上各代背景经历,必须做到绝对的清白干净;三、无论是藩王阁臣、京师重臣,还是一方大员、州县官吏,包括其族中成员、侍从仆役,不管官职大小、身份尊卑,都须严加监察,明面上朕会下达相关的具体政令,以配合你们的暗中监察;四、整肃江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二章 佛门大会7 朱厚熜对黄、陆二人交代完一应事宜后道:“传夹谷清来见朕。” 萧正阳、公冶世英一行六人以车代步,直奔京师。 一路上梁筠竹总是闷闷不乐、心不在焉,萧正阳知其所忧,不时出言宽慰。东方燕则截然不同,她性子跳脱,没心没肺,或同公冶世英嬉闹取乐,或拿慧痴出气解闷。 驾行一天半,一行人于日落时分来到一处叫作半边店的小地方,距京师约莫还有五六十里。 半边店,顾名思义一间房子半边是店,半边住人,一房两用,由此得名。正因为这种独有的特色,又毗邻京师,使得这么一个小地方每日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繁华堪比州县。光客栈就有三家,其名颇为有趣,分别叫作“半边”、“半壁”、“半间”。 一行人就近选择了半间客栈,此刻正是饭点,客栈内人声鼎沸,汇聚了各类形形色色的客人,好不热闹。一名店小二上前招呼道:“各位客官里面请!”一面当先引路,一面说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各位客官来得正是时候,正好还有一桌空位!”待一行人落座后,又恭敬问道:“不知各位客官要吃些什么?” 公冶世英道:“我等赶了一天的路,先来壶查解解渴、暖暖身,再上几样你们这儿的特色菜。” “好勒!劳您各位稍候!”店小二甫一转身又回头,“各位客官可要住店?” 东方燕耷拉着脸怼道:“废话!天都黑了,不住店住哪?” 店小二熟练地哈腰赔笑道:“姑娘说的是、姑娘说的是!只是小店仅剩两间客房,这个时间点随时都有客人入住,再晚些怕是无房可住了,所以小人才有此一问!” 公冶世英道:“多谢小哥提醒,有劳小哥了。”说着,递上一锭足有五两的银锭。 店小二两眼放光,笑得愈发灿烂,点头哈腰也更带劲了。 “还有……” “客官您请吩咐!” “记得给咱们的马匹多添些好草料。” “一定一定,就算客官您不吩咐,这活小人也会做好的!” 沐、萧二人一个经验老道,一个饱历险阻,警惕心远高于其他人,暗暗四下打量,不约而同地对邻近两桌食客多看了几眼。其中一桌坐着一男一女,年岁相仿,约莫三十六七岁。男的膀大腰圆,关节凸显,一看便知是位外家高手,且举止粗犷,胡子拉碴,卷发蓬乱,乍一看以为是头上顶了个鸟窝,威武中带着几分滑稽。女的更是体格雄壮,脸大如饼,大嘴厚唇,小眼塌鼻,双眉一高一低,厚唇咀嚼开合间,不时露出两颗相拱而出的大门牙,可偏偏举止又十分轻柔,与其身形极不相称,身旁搁着一支粗如碗口的熟铜棍。另一桌坐着大小二女,大的二十五六岁,身形匀称颀长,英姿飒爽,好似一位英气勃勃的女将军,腰间盘着一根软鞭;小的只有六七岁,气态萎靡,满面病容,依偎在女子怀里。 萧正阳低声问道:“炑姨,你可识得这些人?”沐炑点头道:“那一男一女是‘龙华三使’中的‘雷霆掌’骆汉永、‘女阎罗’徐丽燕;至于那人我不太确定,好像是‘昆仑七姝’中的‘飞将军’杭苇之。” 公冶世英听着二人谈话,目光落在杭苇之身上,所现气态像极了一个人,不由一阵恍惚。杭苇之有所感应,侧头望来,目光冷峻。公冶世英避之不及,自觉失态,微笑点头,以示歉意。杭苇之不作回应,收回目光,顾自安慰怀中的女娃。 这时,店小二战战兢兢地领着四名挎刀扛斧、凶神恶煞的壮汉来到杭苇之桌旁,带着商量的口吻道:“这位客官,今日小店客满,您看可否让这几位爷在您这儿拼个桌?为表歉意,您这顿饭钱小店只收一半!”四名壮汉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杭苇之眉头微蹙,又不愿让店小二难做,反正自己也吃得差不多了,干脆直接让座好了。正要起身,不想其中一名壮汉瓮声嚷道:“拼桌拼桌拼你爹个鸟桌!趁大爷我还没发火,识相的就自己滚!”另一名壮汉语带轻薄:“老四你也太粗鲁了,这娘们儿生得可是不赖,正好可为咱哥几个陪酒助兴!”一语点醒梦中人,细一看着实标致的紧,“哈哈哈哈,二哥说的是,那就不用滚了,留下来陪大爷们吃酒吧!你个小杂碎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好酒好菜端上来孝敬大爷们!”店小二唯唯诺诺,连连点头,逃也似的跑开了,这份落荒状,引得四名壮汉一阵志得意满的哄笑。 杭苇之不屑与这四人计较,抱着女娃起身欲走,却见一只粗糙大手向自己腰胁伸来,手肘顺势向外一顶,恰中手腕内关穴。壮汉吃痛缩手,暗暗吃惊,嘴上仍不忘逞威轻薄:“哟,还是匹烈马,本大爷就喜欢性子烈的!”说着,收起轻视,扑身而上。杭苇之后退两步,脚尖轻轻一勾,挑动条形长凳。壮汉顾上不顾下,双脚被绊,失重扑倒,又硬又重的身子生生将牢固的长凳砸得四分五裂。 另外三名壮汉见状,纷纷亮出兵刃,呼喝着欺身而上。 客栈里到处是人,空间逼仄,一旦动手,必伤无辜,就算没伤到人,砸坏了桌凳碗盆也是不好的。杭苇之心系他人,本不愿大打出手,奈何觉出左、右、后、上四方均有异状接近。迫于形势,手脚同出,掌拍桌角,撞击三名壮汉,脚挑碎凳,分击四方之敌。 木桌碎裂的轰然声和疼痛发出的惨叫声同时响起,满堂食客或仓皇外窜,或藏身角落,以避飞来祸端。最是揪心者自然是客栈掌柜,饭钱还没收,桌凳已毁了一套,后续损失无法预估,急得差点晕死过去。自己不敢出面阻拦,便指使店中伙计,这些人虽然身份低微,受人使唤,但也不是傻子,要命的事情是万万不能做的。 该逃的逃,该躲的躲,场中形势明朗。梁上有八人,前门有九人,后门有七人,左右各六人,还有四人刚爬起,正中卓立一人,怀抱女娃,镇定自若,这是一场一对四十的较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二章 佛门大会8 四名壮汉屁颠屁颠跑到骆汉永和徐丽燕跟前,改嚣张跋扈为卑躬屈膝,道:“见过二位尊使,无意打扰二位尊使用膳,还请二位尊使海涵!”骆汉永手抓蹄膀,大口啃食,含糊其辞道:“滚!”四名壮汉面面相觑,吃不准话中之意是离开客栈还是自行其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骆汉永一手捏着吃剩的蹄膀骨头,一手抓过仅剩的一大块蹄膀,瞪眼喝道:“还不滚?”不见他如何使力,坚如铁石的骨头碎裂成渣。四名壮汉吓得腿肚子直发软,咽着唾沫、硬着头皮说道:“骆尊使莫恼,且容小人细细禀来。十天前,这个臭娘们儿带着一个病恹恹的女娃娃上鄙帮位于青云店的仙药庐就诊。女娃娃病症怪异,仙药庐的大夫固然医术高超,可终究不是神仙,尽心竭力救治数日,所用药石皆是上品……” “呸!”骆汉永啐口打断,拍着桌子讽刺道,“这话你们也好意思说出口?脸皮可真够厚的,怕是连这桌板都没你们的脸皮厚!就你们那狗屁药庐什么时候尽心医过人了?不用假药次货就算行善积德了!” “小人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半个字的欺瞒!” “是啊!实在是这臭娘们欺人太甚,世上医不好的病多的去了,她不仅辱骂大夫,毒打伙计,还、还……” “还什么还?有屁就放!” “还强行夺走了严公子要的东西!” “严公子要的东西?什么东西?” “一年多前,严公子命我家帮主搜集十二种稀世药材,像什么棺材菌、千年太岁、霍山石斛、牛黄、地精、还有……” “还有三两重人参、百二十年首乌、花甲之茯苓……” “好了好了,反正就是世上顶名贵的药材!你们都收集齐了?” “鄙帮上下用了一年多的时间,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历经千辛万苦,才勉强收集到了其中五样……” “五样就五样,直接说不就得了,讲这许多废话作甚?” “结果却被这臭娘们给夺走了,端的是可恶至极!” “依我看,治病是假,夺药才是真!” “只收集五样,本就难以向严公子交代,这样一来怕是全帮上下都要遭殃了!事关全帮安危,骆尊使您说小人们该不该向这臭娘们讨回公道?” “照你们这么说,这个道理也说得通,不过,哼!就凭你们这些货色还想讨回公道,简直是痴、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痴人说梦!” “对对对,痴人说梦、痴人说梦!”骆汉永依声转头,见角落上站着一伙人,当先二人气息绵长、形体沉稳,不由多看了两眼,瞥过两名妙龄少女和小沙弥,落到身形单薄、笑容随意的少年身上。 这伙人正是萧正阳、公冶世英等人,公冶世英抬手指了指。 骆汉永这才想起手上还有未吃完的蹄膀,已经开始结冻,三口啃完,稍作咀嚼就咽了下去。以衣袍作抹布,胡乱擦拭手上油污,长身而起,冲着杭苇之抱拳道:“龙华教骆汉永!”四名壮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狡黠。 杭苇之怀抱女娃,不便还礼,点头示意,道:“原来是青狮使雷霆掌,幸会幸会!在下昆仑杭苇之!” “你就是飞将军?难怪……难怪!”骆汉永眸子一亮,奈何词穷,只好连着说了两个“难怪”。四名壮汉面面相觑,既惊且忧。骆汉永一反常态,略显拘谨,道:“早就听闻飞将军名号,一直想着见上一面,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完全跟我想的……我骆汉永生平敬佩的人没几个,女人就更少了,你算一个!” “不敢。”杭苇之微微一笑,轻抚怀中女娃背心,这是她半年多前在路边捡到的孤女,名叫甄甜,二人以师徒相称。 骆汉永干咳一声,搓了搓手,道:“可否给骆某一个面子,归还那些药材?骆某保证,只要你归还药材,今后绝对没人再找你麻烦!” 杭苇之道:“在下若说从未见过那些药材,更没拿过,阁下可信?” 骆汉永嘴里发出一道怪声,“信”字已经脱口一半,中途变声掩盖,才有这一道怪声,尴尬又为难,“这……” 徐丽燕掏出一方绣帕,翘着粗过寻常人拇指的小指,轻轻点擦嘴角油渍,悠悠说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单拎话音,清脆悦耳,曼妙空灵,宛如空谷黄莺。然结合其体态身形、容貌举止,直教人浑身难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二章 佛门大会9 杭苇之朗声回应道:“你想如何便如何!” 二女四目相对,气氛陡然一紧。 四名壮汉正为骆汉永反常的言行而暗自忧心,想着该如何拨转到预想的节奏上,徐丽燕的态度正中他们下怀,瞅准时机齐齐亮械,高声喝道:“好个泼妇,事到如今,还敢逞强狡辩?”其余众人跟着呼喝出手,尤其是如燕雀般停在梁上的八人,脚酸手麻,早就迫不及待了。 杭苇之轻轻一纵,避过四名壮汉的杀招;反手抓过一把竹筷,向上抛掷,去势劲急,梁上八人未及展露身手便闷声跌落;双足凭空点踏,顺着袭身招数的变化而变化,好似一朵随风飘荡的芦花,袅娜悠然,捉摸不定。 五花八门的兵刃翻翻滚滚、呼呼作响,映射出炫目的光影,连旁人都眼花缭乱了,却硬是沾不到当局者的一片衣衫。杭苇之妙到毫巅的身法,美轮美奂,处实效功,好看又实用,独面数十人,游刃有余,闲庭信步,不消几个起落,便到了前门口。 门前毫无征兆地响起一连串砰砰声,闪光、烟雾、罡风一气呵成。竟还有十数支火铳埋伏在外,这一手着实出乎意料。 杭苇之惊而不乱,疾速飘退,重入乱阵,仍不愿痛下杀手,再抄一把竹筷,劲力所致,连箸成鞭。时如灵蛇蛟龙,灵动翻腾,变幻无方;时如钢枪铁杵,纵打一线,横扫一片。巧取围攻者周身诸穴,点到即止,分毫不差,叮当声声中接连有人被动弃械,短时间内丧失战力。再是普通不过的竹筷,到了她的手中,竟有这般妙用,惊世骇俗,叹为观止。 “看招!”徐丽燕心旌神驰,技痒中掺杂着几分异样的心思,招呼在前,出手在后。高擎熟铜棍重重劈落,势大力沉,罡风逼人。杭苇之半避半扛,以劲力凝结成的箸鞭,终究比不得真正的长鞭,触之即散,寸寸崩断。 徐丽燕一击得势,并未趁势发难,道:“你把孩子放下,换个趁手的兵器,你我公平一战!你若胜了,自由来去,夺药一事我一力替你承担;你若输了,那便束手就擒,听凭我等处置,如何?” “不好意思,打扰了、打扰了!”公冶世英面上洋溢着轻佻的笑容,“可否容在下插个话?” 四名壮汉捂着身上痛处不改颐指气使,讥讽道:“哪里来的野小子,龙华教两大尊使面前哪有你插话的份?” 东方燕顿足反叱:“哪来的死野狗,人讲话你们做狗的瞎起什么劲?” “臭丫头,找死!” “死野狗……” “聒噪!”徐丽燕视作神圣的邀战之言无端被人打断,还引来一场最是令她不屑的口水仗,很是恼火。 东方燕最是不喜旁人扰她嘴仗,调转矛头,叉腰怒怼:“丑八怪,死野狗怕你,本姑娘可不怕你!” “放肆!”体态容貌是徐丽燕的痛处,当众被戳,杀心大动,喝声未落,身形展动,熟铜棍直捣而出。东方燕只觉一股澎湃巨力压将而来,迫得她眼不能睁、口不能言、鼻不能吸,连退避逃窜都不得。 一声闷响,罡风消散,铜棍前端凝滞于东方燕身前三尺处,两者间赫然亘着一只白的异常的大手。 “燕儿!” “燕儿姊姊!” “东方师姊!” 公冶世英、梁筠竹、慧痴三人也是吓得不轻,深深替东方燕捏了把汗,上下打量,虽不见损伤,亦深感焦心。 徐丽燕面露讶色,这一记杀招她足足用了七成力,竟被对方徒手挡下,可见不凡,收起铜棍,抱拳见礼,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萧正阳抬高帽檐,还礼道:“在下萧正阳。” “原来是黄岗梁外纵马持刀、名扬天下的萧少侠,幸会幸会!” “阁下谬赞,在下愧不敢当。言行失当之处,还请阁下见谅。” 徐丽燕看了眼惊魂甫定的东方燕,心下暗道:“这伙人来头不小,真把事情闹大了怕也不好收场,来日方长,今日暂且作罢。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言语戗人,早晚要自食恶果!”面上淡淡一笑,道:“萧少侠客气了。”话锋一转:“这位小兄弟刚才想说什么?” 公冶世英含胸抄手,好似小老头,笑嘻嘻地说道:“白象使徐尊使、飞将军杭女侠皆是举世闻名的女中豪杰,您二位若是在此间动上手,莫说是这小小的半间客栈,怕是半个半边店都要夷为平地喽!” 客栈掌柜大喜,终于有人肯为他说句公道话了,趁势哀求道:“是啊、是啊!这位小爷说的是,各位大爷、女侠行行好,小人上有老下有小,都指着这间小店过活,要是没了这间小店,小人这一大家子可怎么活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二章 佛门大会10 徐丽燕门牙外拱,眉毛跳动,冷漠地瞥了眼客栈掌柜,似笑非笑看着公冶世英,道:“小兄弟心地纯良,倒是生了一副好心肝。” 公冶世英道:“徐尊使过奖了,‘心地纯良’这四个字小爷是万万不敢当的,小爷最在意的还是自己个儿,不过是碰巧捎带上别人罢了。小爷一行六人连着赶了好几个月的路,这一路上几乎没睡过一个完整的安稳觉,好不容易找了家客栈落脚,本想着好好睡上一觉,不想碰到了这档子事,真是忍不住想说声晦气。但埋怨是解决不了任何事情的,既然碰上了,还是得想法子解决。小爷最先想到的是这个地方不止这一家客栈,这家客栈住不成那就换一家,往深里一想又觉得不对,都这个时候,且不说别的客栈有无客满,就算是真的顺顺利利地换了个地儿,可半边店就这么大,您各位在这边热火朝天地拆房子,小爷在那边提心吊胆地睡觉,能睡得安稳么?小爷接着想到的是半边店住不成那就去别的地儿,别的该去哪里呢?京城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此地距京城尚有五六十里,且不说这夜路不好走,就算是真的平平安安地到了京城,天也亮了。小爷思来想去、思前想后、左思右想、冥思苦想、穷思极想……唉——!” “所以呢?” “所以小爷想给各位讲个故事。” “讲个故事?”四名壮汉也不傻,看出对方存心搅局,想呵止又不敢呵止,一个杭苇之就已经够他们头痛的了,实在不愿再添别的强敌。见骆、徐二人不仅不阻拦,还饶有兴致,只好暂且忍耐,思索别的应对之法。 公冶世英就近拉过一根长凳,大摇大摆地坐下,绘声绘色地说道:“北宋庆历年间,江南某县有个姓张的商户,经营丝绸、布匹,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堪称全县首富。老张之所以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好,主要是原因县令是他的大舅哥。老李是老张的邻居,开了家买卖米面的铺子,三天两头上张家求引荐。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把老张给求动了,如愿结交了县令。自此以后,老李迎来了人生的巅峰,短短两年光景,就成了全县最大的米面商。转眼到了第三年,兴许是有人惹恼了老天爷,整一年风不调雨不顺,年景不佳,碰巧又有钦差巡察。县令在县令的位置上坐了多年,一直寻求升迁而不得,值此之际,心生一计,做出一系列布置,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是向民间粮商借调粮食,充盈官仓,以此彰显政绩。调粮一事自然是落到了老李头上,但他手头的粮食远达不到县令所需之量,便只好从他处筹集。年景本就不好,他处存粮也是有限,筹集工作进展的很是不顺,累得老李寝食难安。这一日,糕点铺老王的儿子小王上李家购买米面,小王憨厚外行,老李突发奇想,命伙计以次充好。果不其然,小王走后没过多久,暴脾气的老王怒气冲冲地上门兴师问罪。老李矢口否认,言辞戗人,双方发生激烈争执。当夜,李家粮仓突发大火,整座粮仓烧成白地。翌日清晨,老李上县衙击鼓鸣冤,状告老王。证据确凿,老王百口莫辩,锒铛入狱,苦苦积攒多年的家产尽数用于赔偿。就这样,老李用一座空粮仓、一堆霉米和几桶火油换来了老王的家产,小赚了一笔,最关键的是变向完成了县令交代的任务。”公冶世英扭了扭脖子,笑眯眯地望着四名壮汉,问道:“风雨雷电四位护法,小爷这个故事讲得如何呀?” “你讲你的故事,与我等何干?”四名壮汉强作镇定,用大嗓门掩盖心虚,偷偷注意着骆、徐二人的反应。 公冶世英原本只是猜测,顺着猜想编了个故事,根据四人的反应,心里又多了几分把握,接着说道:“四位护法见识广博,看不上小爷方才讲得故事。无妨,小爷再讲一个更好的,这个故事的主角有龙华教、杭女侠、小龙帮,还有……”故作停顿,突然加重语气,“严公子!” 叮当声与砰然声同时响起,四名壮汉中一人吓得掉了兵刃,一人偷偷发射了类似火枪的袖珍型暗器,目标是公冶世英。结果是没有射中,因为钢珠被沐炑用两根手指夹住了,给人的震撼较之杭苇之连箸成鞭有过之而无不及。 四名壮汉短暂的愣神后,知道计划已经败露,试图逃离,被徐丽燕拦下,当场跪地求饶,不用问询就主动和盘托出,并把责任尽数推给了帮主童玉林。 事情真相大致如公冶世英猜测那般,依附龙华教的江湖小帮派小龙帮,动用全帮之力历经千辛万苦只找到了棺材菌和地精。童玉林既担心无法交代,又不愿把如此异宝拱手送人,于是编排了这么一出贼喊捉贼的戏。选择杭苇之师徒纯属巧合,公冶世英一行人搅局纯属意外,但事情败露的主要原因还是本身的布局不够严谨和执行者的执行力不足。 骆汉永形貌粗犷,性子直爽,听完公冶世英的故事也没对四名壮汉起疑。徐丽燕粗中有细,颇有城府,早就发现了其中端倪却不深究,是有原因的。 二人都是武痴,平日里主要做两件事情:随意应付教派中的日常事务、刻苦钻研武学上的大道至理。 七八年前,骆汉永无意中听到了彼时声名初显的杭苇之的名号及相关事迹,没来由地生出无限神往之情,时常幻想着她的音容笑貌、脾性嗜好等各方各面,殷切地盼着能见上一面,又害怕见面。骆汉永自己也说解不清为何会对这样一位素未谋面、仅限于道听途说之人产生这般心思。 徐丽燕一直为自身形貌而深感自卑,纵然练就了高绝的武功,也无法驱散深入骨髓的自卑。正因为这份自卑,对骆汉永的爱慕之情埋藏了长达二十年之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二章 佛门大会11 夜黑风寒,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飞蛾由外飞来,乍见光明与温暖,欢愉不已,兀自纵高伏低,一头扎进骆汉永的乱发中。进了才知来错了地儿,可是进去容易出来难,任它如何扑腾,终是钻不出来。 真相大白。 小龙帮阴谋败露,四名壮汉惊惶万状。骆汉永生平最是憎恨贪生怕死、卖主求生之辈,作势欲打,以泄心中恶气。徐丽燕冷声道:“自会有人来料理这帮腌臜东西,永哥又何必白白费了这份力气?”骆汉永闻声收起手掌,啐口道:“滚!” 四名壮汉如蒙大赦,感激涕零,歌功颂德。 长篇的肉麻歌颂,听得骆汉永浑身难受,喝道:“还不滚!” “是是是,小人这就滚、这就滚!”四名壮汉连滚带爬率众离去,再回想进来时的不可一世,直教人嗤笑鄙夷。 杭苇之洗脱嫌疑,正要道谢,发现甄甜身子滚烫,病情似乎又加重了,“甜儿、甜儿……!”连唤数声不得回应,焦急万分。 骆汉永急忙凑上前,关切问道:“杭女侠,这孩子得了什么病?” 杭苇之道:“甜儿原本只是感染风寒,只消服用几副对症之药即可除去病症。无故遭受恶人耽误,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以至寒气侵入脏腑,病情急剧加重!” “在下识得一位良医,就在离此不远的乡野结庐而居,杭女侠若信得过在下,在下愿为杭女侠带路!” “烦劳骆尊使带路!” “杭女侠客气了,请!” 杭苇之匆匆向公冶世英等人道了声谢,便随骆汉永而去。徐丽燕很不是滋味,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主角退场,看客散场。 客栈掌柜惊魂久久不得平,彻夜未入眠,待到临近天明终于缓过气来,叫醒睡意正浓的伙计,督促他们收拾狼藉,聘请工匠,以修缮各处破损,尤其是被火铳射得破烂不堪的门面。 一大清早,乒乒乓乓的敲打声响彻客栈内外,引来满店客人非议,怨声载道,更不乏破口大骂者,东方燕就是其中一员。 客栈掌柜哑巴吃黄连,有苦自知,只能一一赔笑致歉。见公冶世英一行人从楼上下来,赶忙笑脸相迎,恭敬问候:“公子早,各位客官早!”沐、萧、梁点头示意,慧痴合十还礼,东方燕白眼相对,公冶世英睡眼惺忪,含糊其辞地应了声。客栈掌柜作揖致谢:“昨夜之事,多谢公子仗义执言,使得小店免遭灭顶之灾!” 东方燕指着忙碌的身影,闹心的杂声,没好气地说道:“这就是你的谢礼?” 客栈掌柜笑容尴尬,道:“姑娘见谅,扰了各位清梦实在是不该!不过小人也是实属无奈,虽说这半边店是通往京畿的必经要道,来往人流数不胜数。可五脏再全,终究还是麻雀,容量有限的紧,巴掌大的地方三家客栈并存,僧多粥少,竞争何其激烈。如今小店的门脸破得不成样,更难招揽到客人啦,若不赶紧修缮好,不出三两日,小店必会被另两家客栈比下去。这比下去容易,再想爬上来可就难了……” “好了好了好了!”东方燕不耐打断,“叽叽歪歪地念叨个没完没了的,你念着不累,本姑娘听着还累呢!” “是是是,姑娘说的是!为表昨夜恩情、今早歉意,小人特命厨房准备了丰盛的早餐,各位客官随意享用,小店分文不收!” “说得倒好听,一顿破早饭,本姑娘才不稀罕!” 沐炑道:“燕儿你别这么说,再怎么样这也是人家的一番心意,掌柜的也不容易,我们就多体谅些,体谅别人有时候其实就是在体谅自己。”她很少开口劝诫圆场,偶然开口,效果很好。 萧正阳抬眼望天,道:“看这天色怕是又要下雪了,大家吃快些,若是到了半路雪积厚了,走不了马车,又得多费不少手脚。” 一行人利索的用完早餐,起身出店,身后传来客栈掌柜的呼声:“各位客官请留步、各位客官请留步!”公冶世英道:“掌柜的还有何事?”客栈掌柜搓手干笑,面带难色,东方燕忍不住催促道:“磨磨唧唧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们还急着赶路呢!”客栈掌柜连连作揖,道:“姑娘见谅,就一点小事,耽误不了您各位多少时候的!”指着公冶世英续道:“小人就是想劳请这位公子为小店写副门联。”东方燕冷笑道:“无商不奸,原来是在这等着咱们呐,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的早饭!”公冶世英道:“掌柜的这下可找错人啦,小爷的字跟个爬虫似的,可上不得台面!”客栈掌柜道:“公子谦虚了,公子有出口成章之才,必是饱学之士,小人已备下文房四宝,还望公子不吝墨宝!”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公冶世英受了吹捧,小有得意,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先看沐炑、萧正阳,再看东方燕、梁筠竹,无一不是字如爬虫之辈,最后落到慧痴身上,问道:“你会写字吗?”慧痴道:“小僧会写字,就是写得不好。” “过度谦虚即为虚假,写门联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可是小僧不会写门联啊!” “你们这么大一个少林寺难道就没有门联?” “那自然是有的,每个门上都有。” “都还记得么?” “有些记得。” “选一副合适的写。” “选一副合适的写……”慧痴歪着脑袋想了良久,结合昨夜方历风波,于是提笔写下:窗对青山春夏秋冬景色易、门通大道东南西北平安途、四季平安。横平竖直,工整严谨。 啪一声脆响,东方燕一巴掌拍在慧痴光头上,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就爱瞎谦虚!” 客栈掌柜道:“字倒是好字,就是……小师傅能否重写一副?小人开门做生意求的是财,平安固然重要,可平安不见得就有财,但有财就一定平安!” 东方燕怼道:“什么狗屁道理!” 慧痴想了想又写下:生意如春意,财源似水源。 客栈掌柜道:“意思是对了,就是字太少了,不够、不够气势!” 连着两次被否定,慧痴一时间想不出别的,公冶世英则起了玩兴,道:“小爷想到了一副,我说你写!”慧痴照述写下:门前生意,好似夏夜蚊虫,队进队出;柜里铜钱,要像冬天虱子,越捉越多;财源滚滚。写完后,慧痴纳闷挠首,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沐炑、萧正阳、梁筠竹相顾莞尔,东方燕更是跌足大笑。不想客栈掌柜竟如获至宝,越看笑意越浓,不住点头夸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二章 佛门大会12 刀侠庄,坐落于京师东城思城坊朝阳门大街北侧,毗邻门可罗雀的万禄寺和死气沉沉的东城兵马指挥司衙门。其庄邸建置等同藩王规格,华贵气派;正门横匾由明成祖朱棣亲题,其上“刀侠”二字笔法遒劲,霸气无匹,不像是拓印于毫笔,倒像是钢刀铁斧劈凿而成;门前耸立着一柄巨型石刀,算上底座高达丈余,谓之“下马石”;庄内正厅高悬丹书铁券。桩桩件件,无不彰显着留名当年的救驾之功。 纵观千年史,风云变幻,英杰更迭,但能获得上述这殊荣者,寥寥无几,在野游侠,更是独此一份。故而百多年来,对朱棣施恩过甚、留名功不及赏等各种质疑声从未断过。 朱棣堪为一代雄主,文韬武略,深谋远虑,见识高远,做事自有其深意。他通过“靖难之役”夺取皇位,彼时吴天元已过茶寿之年,武林盟主之位早由其徒接任,师徒二人对他的夺位之举十分不满,成事之前曾多次规劝而无用,致使双方生出嫌隙,貌合神离。朱棣非常清楚江湖势力的重要性,待到大局稳定,希冀修复关系,多次主动示好而无果,即便在此期间吴天元寿终正寝,双方关系也没能得到改善。久而久之心生另辟蹊径的念头,重塑一位可号令江湖群雄的豪杰,无奈一直未物色到合适的人选。直到潭柘寺拜佛敬香遇刺,得留家二世祖留名相救。那时的留名四十出头,正是综合素养最好的年岁,兼具武功、德行、才干、见识,简直就是完美的人选。但留名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无意同由衷敬仰的武林盟主分庭抗礼,更不愿取而代之。怎奈当他洞悉朱棣的意图时为时已晚,抽身无望,于是绞尽脑汁周旋在两者之间,进退维谷,好生辛苦。好在没过几年,朱棣就过世了,如履薄冰的日子也算到头了。 但劳心伤神的日子才刚刚开始,主要有内外两个方面:内,留名自己能做到淡泊名利,不见得子孙后代也能如他一般高洁,四重荣光加持,难免助长野心;外,同样是因为四重荣光加持,眼红之人大有人在。留名为使子孙不失侠义、为保家族万世太平,定下祖训,其中最为重要的两条:留氏子孙不得入朝为官、留氏子孙不与官家通婚。凡有违背者,轻则断绝关系、逐出家门、宗籍去名、收回留姓;重则直接清理门户、格杀勿论。这也是刀侠庄屹立百多年不倒的重要原因,如留德群、留青群同朝臣虽多有往来,但一直恪守着底线,不忘祖训本性。当然,还是有个别子孙罔顾祖训,恣意妄为。 留氏一族整体呈阴盛阳衰,留德群曾祖即留名膝下有五女仅一子,祖父倒是有两子,分别生育了留德群兄弟三人以及一名堂弟。本以为自此留氏一族该是要迎来男丁昌盛的时代了,不想:留德群膝下三女,长女早夭,二女出嫁,三女三十出头仍待字闺中;留青群先得两女,相继出嫁,年过半百方得一子,而今年岁与萧正阳、公冶世英相仿;留义群未曾婚育;那名堂弟一心功名,被剔除宗籍,气死父亲,随了母姓。转了一圈,又剩一根独苗。 萧正阳、公冶世英一行人此次进京的首选落脚点正是刀侠庄,且还是梁筠竹的半个家。 众人顶着风雪经过东城兵马指挥司衙门时,恰巧见到一名形貌敦厚的壮年男子在张贴告示,立时引来不少人围观。跟着凑近一看,原来是在招募差役,事不关己便要离去,却听旁人议论道:“这人是谁?看着有些面熟!” “从这身装扮来看,应该是东城兵马指挥!” “不对呀,东城兵马指挥我可是认得的,姓姚,是个精瘦精瘦的小老头!” “一场宫变,五城兵马指挥司连官带差役几乎死绝!事情过去有些日子了,新官也该上任了!” “唉,真是可怜啊,稀里糊涂的就把命给搭进去了,也真是死的够冤的!” “谁说不是,事到如今,要怪也只能怪他们自个儿命不好!” “嘿!有意思,竟沦落道连贴告示这种小事都要当官的亲力亲为了!” “那有什么办法,手底下无人可使唤,可不就得当官的自己来贴了!” “我想起来了,这人是翊国公府的家仆,郭房的跟班,叫、叫郭敬!” “对对对,我也想起来了,就是郭敬!” “就是那个大义灭亲的郭敬?” “呸!狗屁大义灭亲,卖主求荣才是!” “嘘——!祸从口出,可不能乱说!” “怕什么?瞧你这窝囊相,有什么好怕的?既有胆做,还怕别人说?” “阿平说的是,瞧他那顶乌纱帽,可不就是卖主求荣得来的!” “就是,无耻之徒,看着就叫人来气!” 萧正阳、公冶世英暗暗打量郭敬,不管旁人如何议论,他始终不为所动,面色平静温和。二人目光交汇,心照不宣,径往刀侠庄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二章 佛门大会13 留远是刀侠庄的管家,年逾半百,踏实能干,这时正带着两名家仆外出归来,至门前阶下见不远处走来一行人,不由驻足侧目,面上笑容渐渐浓烈,快步向前,很是激动,道:“筠儿小姐,真的是你啊,我当是自己眼花看错了呢!” 已是刀侠庄外,遇见亲熟之人再是正常不过,梁筠竹还是又惊又喜,颇为意外,恭敬施礼,道:“筠儿见过远伯伯!” “筠儿小姐还是这般懂礼客气,啊呀,时间过得可真快,一眨眼就两年多未曾见到了,筠儿小姐是出落的愈发标致水灵了!” “远伯伯谬赞了。”梁筠竹羞赧浅笑。 “你们快进去通报五公子、小公子!” “是!”两名家仆领命而去。 沐炑、公冶世英、东方燕三人留远皆是熟识,一一见礼后,指着萧正阳、慧痴,问道:“这二位是……” 萧正阳躬身抱拳,道:“晚辈萧正阳见过远伯伯!”慧痴双手合十,道:“小僧慧痴见过施主!” “原来是萧少侠、慧痴小师傅……萧正阳!你是正阳公子!” “正是,远伯伯称呼正阳即可。” “哈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总算是回来啦!走走走,外面风雪交加的,咱们上屋里去叙旧!小姐、公子要是知道你们来了,指不定乐成什么样,尤其是小公子,可是天天念叨着筠儿小姐你呢!”说话间,留远拉着萧、梁二人,阔步往庄内走去。 “筠儿、筠儿……!”人还未至,声已先到,光听声便可知呼喊之人有多兴奋。只见一名五官立体、棱角分明、意气风发、傲气外漏的少年人好似灵猴般连蹦带跳地蹿来,此人正是刀侠庄少庄主留彦清。二话不说,直接一把抱住了梁筠竹,羞得后者面皮滚烫,红至脖颈。此举突兀轻浮,看得萧正阳也是颇为错愕。 “小英儿、小燕儿,嘻嘻嘻……!”戏谑的口吻在公冶世英、东方燕耳畔响起,使得二人耳根发痒、头皮发麻,肩头竟不知何时搭上了一只手。 “英儿见过心姨!” “燕儿见过心姨!” 二人笑容干硬,不用看也知道是何人。 “嗯?” 二人慌忙改口道:“不是姨,是叔!见过心叔!” “这还差不多!”话音未落,二人身子一轻,几番起伏,人就从大门口到了正厅之上。 留心言,留德群三女儿、刀侠庄五公子,父辈们一心求子以延续庄门,从小就把她当男孩子养,还起了个通俗到不能再通俗的小名——招娣。从着装打扮,到言行举止,再到脾性人格,俨然是一名典型的顽劣男孩。后来随着年岁增长,身体上的女性特征逐渐凸显,且远比一般女性更为明显,体型丰满,前凸后翘,任她如何以男装装扮,也掩盖不住身体上的特征。而今三十好几依旧不改顽劣童心,与公冶世英、东方燕最是投缘,而且也是二人的克星,论无赖、刁蛮二人望尘莫及。林林种种、方方面面、点点滴滴,最终铸就了一名同沐炑齐名的老姑娘。 其余众人随之来到正厅,沐炑施礼道:“见过心言师姊。”留心言佯装生气,沉声道:“叫师兄!”沐炑微微一笑,指着萧正阳道:“心言师姊,你猜猜他是谁?”萧正阳配合其言,只作躬身抱拳,不作自报家门。 留心言稍作打量,身影倏得一晃,平地刮起一阵风,以掌作刀,横削而出。萧正阳收拾心神,急急后掠,堪堪避过。留心言一招走空,施加劲力,连着再出六招,萧正阳纵跃腾挪,一一避过。留心言收手赞道:“好小子!不过七八年光景,竟练就了如此一身好功夫!” 萧正阳恭敬施礼,道:“正阳见过心姨!” “快跟我说说,你这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事情?” 萧正阳简述过往,提到薛恒亡故,不由双眼泛酸,沐炑更是痛心落泪,其他人亦是唏嘘不已;得知留义群惨烈遭遇,留家上下悲愤交加,立誓复仇。 交谈许久,有喜有悲,有趣有险,迟迟不见留德群、留青群,梁筠竹便问道:“小姑、小叔,怎得不见大爷爷和二爷爷?”留彦清道:“你们来的不巧,伯父今早刚出门,去护送夏阁老返乡;我爹去辽东了,出门有十多天了。”沐炑道:“有了青群师叔的相助,兄长他们脱身的把握又能增加不少了!” 公冶世英道:“来的路上我们也听说了夏言被皇帝罢官的消息,可为何要劳动大叔公亲自护送?” 留心言道:“夏阁老白天被罢官,当晚就遭到刺客刺杀,好在家中护卫拼死相护,才幸免于难。爹和叔父素来与夏阁老交好,一收到消息,我爹就匆匆赶了过去,主动担负起了护卫之责。” 留远道:“夏、严、郭三足鼎立多年,郭国公获罪入狱,先失一足,严阁老独木难支,明哲保身,韬光养晦,以静制动。而今夏阁老被罢免,明面上是翟大人做了内阁首辅,不过他这个首辅只担了名头,徒有虚名,明眼人都知道严阁老才是真正的百官之首。” 留彦清道:“皇上做事总叫人不痛快,搞那么多弯弯绕绕作甚,直接让严嵩做首辅不就得了!” 留远道:“皇上做事自有他的深意,不过话说回来,这首辅之位早晚还是严阁老的,关键就看夏阁老何时能起复。若是只隔一年半载,夏阁老就当是放了个长假,若是隔上个三年五载,各级官员都换了一茬了,且不论夏阁老是否还能被起复,就算是起复了,朝堂之上怕是难有他立足之地了。” 公冶世英道:“所以远伯伯的意思是严嵩派人行刺夏言?” 留远道:“这是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很大,又几乎不可能。” 公冶世英道:“这话怎么说?” 留远道:“严阁老凡事皆讲求谋定而后动,行事稳重,这么激进的做法不像他的风格;其子严世蕃则大有不同,智计百出,行事不按常理,捉摸不定,剑走偏锋,堪称鬼才。” 稍作沉默,萧正阳问道:“心姨、远伯伯,您二位对这次的深廷宫变知道多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二章 佛门大会14 留心言、留远倾述了对深廷宫变所知的一切,核心信息同徐白丁所述无异,只是更详细了一些,多了几道朱厚熜之后下达的旨令。留心言心思敏捷,问道:“所以你们此次进京是为了深廷宫变而来?” 公冶世英道:“准确的说是为了墨烟海而来!” 留心言不解道:“墨烟海?这事跟墨烟海也有关联?”公冶世英便转述了当日徐白丁之言。留心言听完后肝火大动,拍案道:“可恶的墨烟海,真是阴魂不散,哪都有他!”留远道:“说来也奇怪,这位‘白丁先生’武功平平、才学平平,却总能知道一些世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公冶世英道:“我和小白做了这样的推测,姑且不论徐白丁所言真伪,假设幕后操控之人就是墨烟海,那么他的操控之法不外乎两种:一、墨烟海直接操控,要实现这种做法必须有一个先决条件,即朝堂、后宫、兵营都有他的人;二、墨烟海间接操控,换句话说他通过一个人带动一个局,这个人当然也不是普通人,必定是极具权势的朝廷重臣。” 留远沉吟道:“如果是第一种,墨烟海的势力忒也大的吓人!难怪皇上要迁居西苑,重选护侍人员,还暗中派人监察文武百官,上至藩王重臣、地方大员,下到族中成员、侍从仆役,连我们刀侠庄也成了监察对象之一。” 留心言接话道:“如果是第二种,有能力办到的只有夏、严二人,夏阁老罢官在前,遭袭在后,应该可以排除,剩下就只有严阁老了,别的不说,光一个龙华教就足以让江湖震荡!” “那也未必!”留彦清手里把玩着杯盖,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大明朝开国至今足有三甲子,拢共才出了数十位首辅,可见要当上这首辅是有多难!但凡当上之人,你说他是人精都算是在轻视他。夏阁老当首辅的年份也不短了吧,也就是说在当上首辅的这些凤毛麟角的极品中,夏阁老也能在中上段占得一席之地。这般说来夏阁老的那些弯弯绕绕就算比不上皇上,也差不了多少,指不定他现在玩的这招就叫以退为进呢!” 留远点头道:“小公子这话说得有见地!照小公子意思往深里细想,皇上新近下达的旨意和颁布的政令并非完全只针对第一种可能性。而夏阁老罢官一事内里似乎也大有文章,什么违背圣心、死咬郭国公不放,诸如此类不过是流于表面的说法……你们说刺杀夏阁老的刺客有没有可能是皇上派去的?” “老远你可别吓本公子!”留彦清脸色骤变,“如你所说,伯父护送夏阁老岂不成了同皇上做对!” 留远腾的站起,道:“需得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庄主才是!” 留心言摇头道:“自古以来,帝王杀臣子有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何必要用暗杀这种法子呢?君杀臣,不管罪行真假,至少都能找出一套自圆其说的说词,但君暗杀臣,那就另当别论了!” 留彦清、留远紧绷的心弦慢慢松弛下来。 留心言接着说道:“退一步讲,就算真是皇上派人刺杀夏阁老……他即便未参与也必知情,我爹护送夏阁老的消息他八成会比皇上早一步知道,定然不会袖手旁观的!” 这话他人听得不甚了然,留远却明白,颇有深意地看着留心言,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知会一声大庄主总没错的。” “是该跟爹说一声,不过在这之前我们还得好好思量思量才是,可别帮了倒忙。之前是我们想得太简单了,以为事不关己,就可高枕无忧,其实形势异常严峻,远比我们想得要复杂。眼下这个局势既朦胧又混乱,最容易使人犯疑心病,混淆一些不该混淆的东西,从而自己把自己给逼到一个无法自拔的怪圈中。一旦进入这个怪圈,那些所谓的疑点、线索,统统都将成为阻碍我们看清真相的障碍,我们越是绞尽脑汁,越是分辨不清,这就叫当局者迷。所以接下来我们每走一步都需思虑周祥、加倍小心、冷静对待,稍有不慎便会卷入漩涡的中心,成为他人的工具,各种祸端将会接踵而来!” 留远深以为然,道:“五公子说的是,方才是我鲁莽了。” 梁筠竹歉疚道:“小姑、小叔、远伯伯,实在对不住,给你们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留彦清道:“筠儿你这是什么话,可不许这么想!”留心言微微一笑,道:“恰恰相反,得亏你们到来,给我们敲响了警钟,所以谢你们还来不及呢?” “谢我们?”梁筠竹一脸茫然,见萧正阳投来温和的目光,虽仍不明所以,但心中安定了不少。 “小英儿!”留心言咧嘴一笑,又变回顽童模样,“说说看你的想法!” 公冶世英嘻嘻一笑,道:“皇帝好像也没传闻中的那么英明神武!” “别卖关子,直接说!” “他近来作出的一系列举措,用一句话概括就是:老子不相信你们。所以呢眼下还只是人心惶惶,时间长了以后会产生怎样的反作用还真不好说。再者,如此大规模的广撒网,远远超出了渔夫、渔船、渔网的负荷。” 此言一出,全场静默,发人深省。 公冶世英接着说道:“真相其实早已摆在我们的面前,有人想要皇帝的命,皇帝着手反击。两件事情牵涉极广,大到超乎想象,远不是咱们所能把控的。既然把控不了,干脆就别去操这份劳什子心,从我们力所能及的地方入手,比如说找准一个线头,顺藤摸瓜,循序渐进。” “你口中的线头是……” 公冶世英同萧正阳对视一眼,道:“郭敬!” 留远沉吟道:“郭敬可疑的太过明显了,皇上破格任命他为正六品的东城兵马指挥,等于是火上浇油,想顺着这个线头顺藤摸瓜,怕是不易!” 公冶世英点头道:“远伯伯所言甚是,可有别的线头能提供?” 留远望向留心言,后者笑道:“这个档口,所有人都急着缩头保命、撇清关系,拎出几个线头来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过……” “不过什么?” “翊国公郭勋在狱中毒发身亡,传言其症状同当年的奇三绝庄楚庄主颇为相似……” “啊!”萧正阳、公冶世英齐齐惊叹起身。 “主理诏狱第三层是锦衣卫的一名百户,名叫沈炼。此人文武双全,进士出身,因为人正直、宁折不弯,得罪不少人,沦落到看守诏狱的地步。郭勋毒发身亡一事他受了牵连,以失职之名问罪,降职罚奉,今赋闲在家。” 公冶世英略显急躁,问道:“他家住何处?”萧正阳也是急得搓手跺脚。 “你们两个先别急,把心静下来我再告诉你们。” 但凡涉及刀仁、剑成、萧栋杰、公冶忠义四人之事,萧正阳和公冶世英总会变得心浮气躁,情绪激动。 留心言见二人作出妥善调整后,才道:“沈炼家住城外东郊,如他这般一名官场失意、看守牢狱的锦衣卫百户想来难以触及核心内容,不过聊胜于无,见一见也是好的。” 公冶世英问道:“心叔,那你还有别的门路吗?” 留心言神秘一笑,略显生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二章 佛门大会15 黑夜沉沉,星月无踪。 陆炳面带倦容,负手踱至院中,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化成一团雾气。 轻且疾的脚步声抵近身畔,沉稳的说话声随之响起:“大人,今日入刀侠庄一伙人的身份已查证清楚,分别是云南沐家庄沐炑、萧栋杰之子萧正阳、公冶忠义之子公冶世英、东方明日之女东方燕、梁靖之女梁筠竹、少林弟子慧痴。这伙人同刀侠庄留心言、留彦清、留远相谈许久;之后到东直门外郊野沈炼住所,约逗留了半个时辰;入夜后暗中监视郭敬。” 陆炳浓眉微皱,稍作沉吟,轻轻摆手。 “卑职告退!” 过不多时,又有一人前来作禀:“大人,刀侠庄留心言求见。” 陆炳揉按太阳穴,道:“请她进来吧。” “是!” 陆炳目光柔和,嘴角带笑,含情脉脉地望着留心言,轻声唤道:“心言……” 留心言却不敢正视他的目光,罕见地表露出了几分女儿家的气态。 陆炳柔声说道:“自阳春三月匆匆一晤,你我竟有半年多未……” 留心言打断道:“见了又能如何?不过徒增烦恼罢了,还不如不见!” 言者苦涩,闻者无奈,相顾无言。 “你应该猜到我的来意了吧?” “嗯。” 留心言抬眼正视,坦露期望之情。 “宫变后的大动荡方才开始,别人尚且避之不及,你却要反其道而行!” 留心言瞳孔微缩,抿唇不语。 “刀侠庄配享成祖皇帝荣宠,又有我暗中斡旋,只要不是真当犯了圣上的忌讳,再大的风浪也溅不着刀侠庄,你又何苦冒这个风险!” “你既知道我的来意,又何必再说这种没用的话?”留心言的眉头已拧到了一处,期望变作了失望,“别人或许不知道,说这话还情有可原,难道你也不知道?” “我……唉——!” “看来我今夜是来错了!” “心言!” 留心言并腿驻足,以背对人,眼泛晶莹。 “你守你的祖训,我有我的使命,我能尊重你的祖训,你为何就不能理解我的使命?” “呵呵呵呵……!” 留心言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一串久久不散、比寒风还冷的冷笑声。 翌日清晨,留彦清于院中勤练刀法,冬月严寒,汗如雨下,头顶隐有热气冒出。瞥见一人自外归来,身形一动,从兵器架上挑起一柄钢刀,同时喊道:“萧贤侄!”喊声未落,钢刀已遄飞至来人面前。 萧正阳甫一握刀,未及开口,劲风笼身逼来,急急避让。留彦清步步紧逼,于电光火石间攻出十数招,萧正阳只守不攻,迫得连连后退,眼看着就到长廊的尽头了。 “萧贤侄,还不还手?”留彦清催加攻势,嘴角微扬,战意浓烈。萧正阳退无可退,无奈攻出一刀,抽得间隙从廊下越到院中。留彦清如影随形,铁了心要同萧正阳酣畅淋漓地斗上一场。 留家刀法淬炼自沙场,每招每式无不精练狠辣,不带半分花哨,攻势一旦展开,便如疾风骤雨,狂放滂沱。 萧正阳凭借“刀剑诀”中的守字诀,严守门户,水泼不进。 一个以狠疾攻,一个取稳严守,以快打快,连绵不绝的叮当声,响彻整座刀侠庄。阖庄上下当是出了什么变故,纷纷着急忙慌地赶来,到了才知是萧、留二人在切磋武艺,不过怎么看都有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掺杂其中,议论四起。 公冶世英抄手含胸,依柱静观;东方燕两眼放光,满面兴奋,一大清早起来就有热闹看,自是乐在其中;沐炑、留心言会心一笑,齐齐望向梁筠竹;后者很是焦急,打得这般激烈,声势惊人,可不像是寻常的武艺切磋,场中二人任谁有所闪失,都不是她愿意见到的。 留彦清对梁筠竹爱慕已久,若非碍于辈分之别,早就明目张胆地展开热烈追求。而萧、梁之间,每一个眼神、举动都隐透着一股亲密感,这股感觉自然是逃不过留彦清这个有心人的眼睛。 另一方面,抛开辈分之别,萧、留是同龄人,正是意气风发的年岁,尤其是二人在多个方面都颇为相近相似,更容易产生竞争性。萧正阳当然也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他的性子更稳,心态更好,对待的方式更为温和。 受到围观,激发出了留彦清更为强烈的求胜欲,出手再无保留,狂风暴雨,杀气蒸腾。 沐炑、留心言不由变色,暗做准备,以防万一。 梁筠竹忽地娇躯一震,捧心张口。 萧正阳手持半截断刀,面色平和,笑意得体,抱拳道:“彦清师叔武艺高超,正阳甘拜下风!”说着,将半截断刀放回兵器架。 留彦清面色铁青,一改往日作风,毫无获胜后该有的志得意满。右臂下垂,刀尖触地,右手按在刀把之上,隐于袖口之中,虎口迸裂,不住颤抖,他已无力握刀,亦无力抬臂还礼,只好点头示意,道:“承让!” 隆冬腊月,三九至寒。 不知不觉间萧正阳、公冶世英一行人已在京中盘桓大半月。 在此期间,一名在京侍郎,一名地方布政使,数名五到七品官员,被抄家灭族,罪状不清不楚,多有非议,引得人心进一步动荡不安。 郭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府衙内,除了吃喝拉撒睡,主要做两件事情:耐心训导新近招募的差役,对着一大堆公文挝耳挠腮、焦头烂额。偶有外出,只为公事,来去匆匆,称得上尽心尽责。留心言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也没能找出更多有用的线索。处处碰壁,屡屡受挫,不免对信心满满的少年人们造成了颇大的打击。沐炑鼓励道:“明日师兄他们多年来耗费无数精力心血也没能获得突破性的进展,你们就应该知道这事有多难,切不可为了区区大半月的辛劳无果而灰心!” 与此同时,被限佛令约束多年的僧人,成群结队地出现在京师及周遭各地,以万禄寺为例,原本是门可罗雀,现在是门庭若市,时不时有别处僧人前来拜访或留宿。 限佛令的颁布及实施,不仅对广大僧人形成了约束,还严重阻碍了佛学的发展。早在两三年前,多位崇信佛学的朝臣,以整饬佛门、抑制芜滥流弊、弘扬正宗佛学之名,联名上疏,奏请召开佛门大会,汇聚天下有德高僧,同堂论佛,开坛。朱厚熜当场驳回,他很清楚如此大规模的佛会意味着什么,会带来怎样的结果。此后,每隔个月,这群朝臣就联名上疏一次,他们坚信总有一天朱厚熜会被他们的诚意和决心打动。皇天不负有心人,今年年初,终于得到了朱厚熜的同意,一个个欣喜若狂、奔走相告,欢喜的跟个孩子似的。至于朱厚熜同意的原因,当然不是朝臣们想得那样是被他们的诚意和决心所打动,也不是经不住朝臣们的软磨硬泡。 缺乏定性、酷爱热闹的东方燕只在初时的几天兴致勃勃、积极热切,过了这些天,新鲜感早已消磨殆尽,实在受不住眼下单调无趣的日子,对即将到来的佛门大会产生了浓烈的兴趣。不想萧正阳、梁筠竹均无此意,连从来都跟她同进同退的公冶世英都表现的模棱两可。 困境时常能激发出受困者的无穷智慧,东方燕的困境就是玩乐受到了阻碍的时候,这个时候才是她体现智慧的时候,经过好一番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后,锁定了佛门弟子慧痴为突破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二章 佛门大会16 东方燕趁着大伙儿齐聚之时,拍着慧痴的小光头说道:“笨和尚,那佛门大会是个什么玩意儿?你好好给咱们讲讲!” 慧痴一本正经地说道:“东方师姊此言差矣,佛门大会可不是那什么、什么玩意儿,佛会无论大小,皆是神圣不可侵犯……” “好好好,你说得对,是我说错了!你好好给咱们讲讲这个神圣不可侵犯的佛门大会是什么样的,讲得详细些!” “是。”慧痴正襟危坐,手捻佛珠,念念有词,一脸敬畏,清嗓说道:“佛教由古印度迦毗罗卫国王子乔达摩悉达多所创,至今已有两千余年,早在两汉时期就已传入中土……” 啪一声脆响,东方燕掌拍其头,不耐道:“照你这个,要讲到什么时候?拣重点了讲!”这一路走来,东方燕拍打慧痴光头的次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慧痴一脸无辜,道:“不是东方师姊你让小僧讲得详细些的吗?” 东方燕为之语塞,作势又想打人。 公冶世英道:“燕儿,左右无事,就让慧痴慢慢讲来,咱们也好多长些见识。” 慧痴接着说道:“传入我中土的佛教,根据传播途径和教义思想的不同,可分作南传佛教和北传佛教;根据地理体系和教义思想的不同,又可分成汉传佛教、南传佛教和藏传佛教。汉传佛教是现今在中土流传最广的一大派系,南传佛教也叫上座部佛教,藏传佛教又称藏语系佛教,俗称喇嘛教,主要流传于西南、西北一带。由于各代得道高僧自身修习的心得感悟有所不同和传承上的差异,久而久之又分成了十大宗派,其中有八个是大乘佛教宗派,有两个是小乘佛教宗派。八个大乘佛教宗派分别是:法性宗、法相宗、天台宗、贤首宗、禅宗、净土宗、律宗和密宗;两个小乘佛教宗派是俱舍宗和成实宗。” 梁筠竹问道:“慧痴师弟,何为小乘佛教,何为大乘佛教,这两者又有何区别?” 慧痴想了想,道:“佛法无边,博大精深,小僧远没有彻底领悟其中精义,说得不妥之处,还望各位指正。大小乘不以见分,而以善巧方便行到。两者皆以佛法济渡众生为宗旨,小乘佛法更侧重于自度,完善和解脱自我,主张修三学、八正道、我空有法,以证得阿罗汉果作为修行的最高目标。大乘佛法讲求度己度人,普渡众生,将无量众生渡到极乐彼岸,人法两空,缘起性空,三世十方皆为佛,除了主张修三学、八正道,还要修习菩萨行中的六度、四摄,以成佛为最高修行目标。” 这段话听得众人大小眼互瞪,个个成了丈二和尚。 “小僧再给各位讲讲佛门十大宗派,先讲小僧最为熟悉的禅宗。禅宗初祖乃达摩祖师,二祖慧可祖师、三祖僧璨祖师、四祖道信祖师、五祖弘忍祖师。每位祖师座下皆有众多杰出弟子,弘忍祖师座下自然也有众多杰出弟子,尤以六祖惠能祖师和神秀禅师为最。惠能祖师在南方,以禅法宗《般若》为顿门,神秀禅师在北方,以禅法宗《楞伽》为渐门,南能北秀由此而来,又称南顿北渐。惠能祖师诸弟子中以南岳怀让禅师和青原行思禅师的佛法最为精深……如此代代相传,逐渐形成了现今五宗七派的禅宗格局。鄙寺正是其中之一的曹洞正宗,也是禅宗祖庭……”但凡关乎佛法,慧痴总能表现出远超常人的领悟力和专注度,周身好似散发着金光,顾自沉醉其中,神采飞扬的分别概述了十大宗派的发展衍变史及其主张思想和教义教规等,浑然不觉昏昏欲睡的听众们,“小僧以为,不管分化衍生出多少佛学派别,其本质上还是相同的。就好比一棵果树,会长出相似但不完全相同的果子。这些果子的长出时间会有先后,成长速度会有快慢,味道会有差异,有的甜一些,有的苦一些,有的酸一些,有的淡一些,去年长出的这一茬、今年长出的这一茬、明年长出的这一茬又有不同。无论有多少不同,它们都是生长在同一棵果树上,它们在根本上都是一样的……” 公冶世英寻了个断隔间隙,插话道:“所以这次的佛门大会就是齐聚天下各大佛门派系,共同论佛弘法?” 慧痴点头道:“公冶师兄所言甚是。” 东方燕道:“你们少林寺既是那、那什么宗什么正宗……” 慧痴指正道:“鄙寺为禅宗分支之一曹洞正宗。” “爱什么宗就什么宗!都是正宗了,那佛门大会就肯定少不得少林寺的参加了!” “这个是自然的。”慧痴面露向往之情,“如此佛门盛会,古今少有,小僧也想去见识见识!” 慧痴主动表明心迹,给东方燕省了不少力,无需再通过言语引导,破天荒的认同道:“天下得道高僧齐聚一堂,论佛弘法,若能旁观恭聆,对你修习佛法必定大有裨益,顺便还能跟你的同门师长报个平安,一举多得,妙不可言!”听了这话,慧痴的向往之情更盛。 公冶世英对东方燕的脾性再是熟悉不过,若执意反对去凑佛门大会的热闹,东方燕必会带着慧痴悄悄溜去,这二人一个行事莽撞无度、不计后果,一个心思真挚单纯、天真无邪,不生祸端是非那才稀奇,于是说道:“在眼下这个档口,举办一场如此规模的佛门大会,虽说是年初时定下的,但我总觉得事有蹊跷。心姨、炑姨、远伯伯、彦清小师叔、小白,总是枯守一处也未必是明智之举,倒不如去凑一凑那佛门大会的热闹,兴许会有意外之喜也说不准!” 潭柘寺,坐落于京西潭柘山麓,距皇城六十余里,坐北朝南,背靠宝珠、璎珞、集云三峰,东依回龙、虎踞、紫翠三峰,西挨莲花、象王、架月三峰,呈九龙拱珠之势。始建于西晋永嘉元年,历史悠久,经过多次翻新扩建,是华夏大地上颇具代表性的古寺名刹之一,其千百年来的兴衰史,堪为佛教发展衍变史上的一方缩影。当今君王朱厚熜崇道贬佛,潭柘寺自然也难逃没落的厄运。 萧正阳、公冶世英等六人,外加留氏姊弟,一行八人清晨自刀侠庄出发。沿途人流如水流,却不尽是佛门僧人,如他们这般凑热闹的世俗中人竟占了半数之多。驾行半日,遥见相融于苍翠间的殿宇楼阁,如世外桃源、似人间仙境。目的地近在咫尺,一行人依留心言提议,休憩于道旁。 “哈哈哈哈……!”突如其来的怪笑声划破长空,“密宗‘大手印’不过如此!”众人纷纷闻声侧目,萧承阳、公冶沐英等人不由变色相觑,东方燕更是浑身颤栗、六神无主。 顾盼间,只见红白两道身影踏空飞掠,分落于两株古松之上,隔空对掌。其中一人红袍艳妆,掌风熊熊,正是无为教烈火堂主熎焱,人群中立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咒骂声;另一人白袍光头,掌势如山,名叫贡嘎宁布,来自西域密宗止贡寺,以熎焱为参照,可见其武功之高,议论猜测声四起。 二人以掌对掌,罡劲鼓荡,声势骇人,只消数招,两株粗壮茂盛的古松分别中断碎裂、松针如雨,无火、热浪冲天。二人飘身落地,接着再战,气势凌驾于万人之上。 熎焱臭名昭著,同中原武人仇深似海,旁观人群中不乏参与黄岗梁一役生还者或沾亲带故者,尽皆摩拳擦掌、拔刀亮剑、伺机雪恨。 一大群着装奇异、有男有女的僧人纷纷从人群中涌出列队,阵仗严谨不凡。这些人是贡嘎宁布的同伴,皆为西来僧佛,分五派六寺,合计五百余众,其中不乏锋芒外露、气息绵长的高手。 一波骚乱未平,三波骚乱又起,三支数十人的队伍分别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出现。带队三人,一个花甲老僧,一个失明老妇,一个如山巨人,正是无为教赤金堂主金心、死水堂主水淼、厚土堂主圴垚。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群情激荡,乱战一触即发。 清啸横空,又是一道人影从天而降,来势更急更盛,直扑对战中的二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二章 佛门大会17 萧正阳、沐炑等人眼力过人,一眼认出来人,兴奋直呼:“是徐先生!” 来人正是徐渭,只见他折扇摇摆,衣袂飘飘,潇洒飘逸,随手一招就轻轻松松地挑开了对战中的二人,接着单手成爪,径取贡嘎宁布咽喉。后者大惊,疾变身形,连连飞退,使尽浑身解数,却始终脱不出对方手爪半尺之外,不由心生骇意,背脊生凉。 熎焱先惊诧后观望,看清来人,目透狡黠,暗暗蓄力。果见西来僧佛队伍中跃出一名高壮僧人,从正面掌击徐渭,其招式声势同贡嘎宁布如出一辙。熎焱嘴角上扬,腾身而起,拊背直击。 “卑鄙!”旁观者们看得分明,怒斥熎焱的同时,也深深为徐渭捏了把汗。 徐渭出其不意,擒人在望,陡遭两大高手前后夹击,形势立时扭转,被迫放弃贡嘎宁布,换招应敌。变爪为指,使出一招“指点山河”,指掌相对,无声无息,只觉蓬勃劲气四下迸放,飞沙走石;折扇往后一抡,一招“清风徐来”,荡起一缕沁人清风,将灼人热浪化解于无形。贡嘎宁布得隙缓气,变退为进,狠狠拍出一掌,直捣中门。徐渭出腿相抗,顺势凌空翻了个筋斗,身轻如燕,稳稳落地。 “好功夫!” “真不愧是南文先生啊!” “叹为观止、叹为观止!” 徐渭连出三记妙招,抵消三大高手攻势,一气呵成,美轮美奂,恰到好处,兼具美观与实用,引来无数喝彩声。 “阿弥陀佛!”佛号声起,并不如何响亮,也无丝毫霸气,却盖过了所有杂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人群分开,并肩走出两名老僧,一人慈眉善目,手大腿长,正是少林方丈无佛,另一人面皮白皙,明眸如镜,乃是潭柘寺住持,法号明镜。 “方丈师伯!”慧痴又惊又喜,急着上前拜见,被留心言将拦下,“小和尚稍安勿躁,现在可不是认亲的时候。” 二僧行至场中,向徐渭四人一一恭施佛礼,从容周到。贡嘎宁布、次仁扎西还以佛礼,熎焱怪笑拱手,徐渭收起傲气,恭敬作揖。 明镜道:“远来皆是客,斗武有伤和气,当以论理为先。老衲不才,忝为此间掌事,愿为诸位排难解困。”其声清朗,完全不似上了年岁的老人。 徐渭致歉道:“晚生无意惊扰佛门圣地,还请两位大师见谅!” 明镜笑意和煦,道:“居士言重了,不知居士因何同这位西来佛友斗武?” 徐渭傲气复现,如刀目光剜向贡嘎宁布,冷声道:“此番僧品性卑劣,行径龌蹉,强掠良家女子,以助其修习双修禁术!被铁拳王环当场撞见,双方大打出手,番僧技不如人,耍诈施毒,致使王兄身中‘佛神厄’,命在旦夕!晚生追击数百里,只为索取解药,救治王兄!” 贡嘎宁布脸色阵青阵白,原以为武功大成,此番来到中原定可扬名天下,不曾想先被王环挫了锐气,又被徐渭撵追百里,再与熎焱同时看上一位妙龄女子,引发激战,苦斗不休,桩桩件件皆出乎所料,气闷已极。而今被徐渭当众揭露不敌他人的痛处,更是恼羞成怒,火冒三丈,不待明镜进一步调解,大喝一声,双掌齐出。 “来得好!”徐渭不退不避,直面锋芒,合扇成条,如狼毫在手,铁画银钩,举轻若重,破解如山掌势。 为贡嘎宁布出头解围的高壮僧人是他的同门师兄,唤作次仁扎西。仅一照面便知徐渭能耐,非贡嘎宁布可敌,操着生涩的汉语喝道:“无知鼠辈,胆敢辱我宗派双修神功,罪不可恕!”以此为由头,加入战圈。 徐渭连着三次接下四掌之力后,飘身后退,道:“且慢!”次、贡二人不知其意,但还是停下攻势。徐渭傲然说道:“既是以武争胜,岂可无彩头助兴?”贡嘎宁布道:“什么彩头?”徐渭道:“若是你二人胜了,徐某束手就擒,但凭发落!若是徐某胜了,你二人须立时交出‘佛神厄’解药,当众立誓,今后绝不再强抢良家女子!”贡嘎宁布脱口而出道:“好!”次仁扎西微微皱眉,贡嘎宁布此举无异于当众承认己过,但话已出口,无从更改。 徐渭转身抱拳道:“还请二位大师做个见证!” 二僧眼神交汇,轻轻颔首,明镜道:“阿弥陀佛,既然武斗不可避免,此法倒也不失公允,老衲二人愿做这个见证人了,不过还望三位点到即止,切莫伤人性命!” “嘿嘿嘿……!”熎焱怪笑着上前两步,“南文先生神功盖世,本堂主佩服之至,趁此良机,也想讨教一二,还望南文先生不吝赐教!” “无耻!”骂声四起。 熎焱不以为意,自得其乐,怪笑依旧。 明镜道:“熎焱堂主乃是成名多年的一方高人,此举怕是有些不妥。” “大师此言差矣,不过是切磋武艺罢了,何来不妥一说?” 沐炑感念徐渭往日救助恩情,正想出面助阵,萧正阳先她一步跃众而出,长身而立,朗声道:“久仰熎焱堂主威名,今日得见,三生之幸,斗胆讨教,还望熎焱堂主不吝赐教!”此举顺应人心,顿时掌声雷动,喝彩震天。 “又是你小子!”熎焱眼眸收缩,怨怼阴恻。 慧痴兴匆匆地跑到无佛跟前,跪地叩首道:“弟子慧痴,拜见方丈师伯!” “慧痴!”无佛既意外又欢喜,赶忙伸手搀扶,“好孩子,快快起来!”慧痴失踪多月,无佛自然知晓,一心盼着好,但在那等险恶环境中,实在不敢抱太大的希望。 公冶世英、沐炑、留心言等人相继上前见礼,恭敬问候。 次、贡二人乍见东方燕、梁筠竹二女,一个如绽放玫瑰,一个似空谷幽兰,眼前一亮,大放异彩。熎焱更是不掩垂涎之意,直勾勾地盯着两名令他朝思暮想的妙龄少女。东方燕吓得直往公冶世英背后躲,梁筠竹也是又羞又怕。二女越是这般,熎焱越是得意,舔唇怪笑。留彦清哪容得下旁人这般明目张胆的觊觎轻薄心仪之人,怒火中烧,跃跃欲试。留心言低声提醒道:“别冲动!” 萧正阳背负血舞刀,以兽皮包裹,解开斜贯胸前的绳带,突然想到了什么,重新系好结,冲留彦清抱拳道:“彦清小师叔,可否借你的刀一用?”留彦清稍显犹豫,还是递上了佩刀。 “多谢!”萧正阳双手接过,细细端详,赞道:“好刀!”留彦清的刀虽比不上六大名刀,但不管是选用材料还是锻造工艺,皆是上品。 熎焱道:“南文先生说得好,既是以武争胜,岂可无彩头助兴?” 萧正阳知其心怀不轨,道:“多谢熎焱堂主抬举!” 熎焱这才想起对方前言所述是讨教,自己这话确实太高了对方身份,话既已出口,只好顺着往下说:“你若胜了,本堂主束手就擒,但凭发落;本堂主若是胜了,只要这两个小美妞,如何?” “混账!” “嘿嘿嘿……!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两个美妞自己送上门来,本堂主岂有不笑纳之理!” 萧正阳怒而不乱,静心凝神,缓缓举刀,道:“请!”话音未落,周遭空气陡然升温,熟悉且霸道的无形火狼扑面而来。萧正阳从容不迫疾退数步,钢刀横削,揭起一层地皮,以土帘挡火狼,嘭然声响,尘土飞扬。小露一手,很是不凡,引得旁人一片哗然,有人由衷称赞,也有人嫉妒嗤鼻。 徐渭原本还颇为担心,没想到一段时间不见,萧正阳实战技巧大有长进,心下略宽,又有沐炑、留心言等人从旁掠阵,于是收拾心神,抬手道:“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二章 佛门大会18 次、贡二人对视颔首,果断出招,大掌平推,朴实无华,平地起风。徐渭舞动折扇,化作展翅雄鹰,迎风而上,御风扶摇舞长天。双方以实力相抗,天地为之一颤。次、贡二人前力未消,后力递进,如怒海惊涛,一浪接一浪,一浪推一浪,一浪高一浪,层层叠叠,无穷无尽。将遇良才,棋逢对手,徐渭兴发吟唱:“欧治良工,风胡巧手,铸成射斗光芒。挂向床头,蛟鳞一片生凉。枕边凛雪,匣内飞霜,英雄此际肝肠……”以扇作笔,横平竖直,撇东捺西,银钩玉唾,游云惊龙,翻腾叱咤,狂斗怒海。 万千围观者,震撼之情溢于言表,不需赘述,由衷赞道:“西域‘大手印’盛名不虚,中正磅礴,撼山蹈海!” “巍巍如苍山,浩瀚似碧海!你们帮着想想看,除了‘经天十三掌’、‘三百六十路伏魔掌法’,当今世上还有哪些掌法可媲美这‘大手印’?” “你也真是的,少林方丈还在那边观战呢!别的不说,光少林一派就有‘金刚掌’、‘如来掌’、‘般若掌’三套惊世掌法!” “嘘——!别瞎讨论,专心观战,能观摩这等惊世大战,恐怕一生也就这么一次机会!” 次、贡二人心意相通,配合默契,攻守有度,和谐大气,身影交错,倏分倏合,掌影堆叠铺展,遮天蔽日,黑云压城,惊雷奔腾,闪电驰掣。徐渭接着吟唱道:“秋高月黑,时犯边疆。近日称藩,一时解甲披缰。即令寸铁堪消也,又何劳,三尺提将。古人云,安处须防,但记取,戎兵暇日,不用何妨。”单薄折扇开合无方,来去纵横,开如泼墨,合似提毫,来若灵蛇,去像蛟龙,与人斗与海斗与天斗,狂傲无匹。 又有人忍不住发声感慨:“传言南文乃古往今来以文致武第一人,通身绝学自悟于书画诗文,今日一见……”有意停顿,果然有人接话:“今日一见如何?” “四个字!” “哪四个字?” “登峰造极!” “登峰造极,嗯,所言甚是!” “遥想当年,武道至尊‘神州八极’、‘净土二莲’,宗匠林立,那是何等的辉煌绚丽;然光阴似箭,时过境迁,三人驾鹤西去,一人生死无踪,剩下六人日薄西山、垂垂老矣。唉!时光荏苒,年月几许,再放眼天下怕是无人能与南文争锋了!一枝独秀固然惊艳绝伦,我倒是更偏好于百花齐放的多彩缤纷!” “非也非也,阁下难道忘了同南文齐名的北风了?论年岁,北风怕是比南文还要小上几岁!”接话之人是名装扮邋遢、举止做作的青年文士,正是萧正阳、公冶世英等人那日在天元城英雄酒家碰上的徐白丁。 先前说话之人表露不服,辩驳道:“俗话说得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个世上滥竽充数、徒有虚名之辈还少么?”他虽未曾见过“北风”,但并不怀疑“北风”的能力,之所以这般说是因为被对方当众否定了自己的观点,面子上很是过去不。 徐白丁摇头晃脑地说道:“此言差矣,你未曾亲见,不代表别人也从未见过,既有人拿北风同南文相提并论,自是有人见识过了。”那人张嘴欲驳,徐白丁先他一步续道:“南文确实了得,配得上登峰造极一说,不过离天下第一还是有些距离的。且不论老一辈的宗师们是否真的日薄西山、垂垂老矣,也不说北风是否及得上南文,光是徐某所知,当今世上至少还有两个人的武学造诣不在南文之下。” 那人明面上不屑冷哼,心里则盼着对方往下讲。徐白丁有意拖延摆谱,引来多人催问,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这第一个么自然是当年令一代剑圣重伤不治的黑魔!”世人不知那神秘黑袍人的真实身份、姓甚名谁,便以“黑魔”称呼。 “那第二个呢?” “是啊,第二个是谁?” 徐白丁反问道:“宫变那夜,正阳门上发生了一场惊世大战,你们可知?” “略有耳闻,宫变那夜有三人对战于正阳门,我只知道其中一人是宫里面的太监,好像叫黄锦,是服侍皇帝的贴身太监!” 徐白丁道:“徐某要说的第二个人正是皇帝的贴身太监黄锦。” “黄锦?还请阁下详述!” 徐白丁道:“另外两人名头不小,你们定然听过他们的名讳,一个叫风萧,一个叫水寒。” “烬神殿主风萧、无间殿主水寒!” 徐白丁淡定地面对意料中的哗然,道:“风、水二人的能耐同这番僧二人应在伯仲之间,黄锦凭一己之力独斗风、水而不落下风,可见一斑。中土之地地大物博,有的是不为人知的藏龙卧虎。同样也不可小觑了西域、北蒙、东瀛、南洋诸地,这番僧二人便是现成的例子,其上是否还有更为高明之人尚未可知。而西域之西、北蒙之北、东瀛之东、南洋之南又是怎样一番光景,更是不得而知!” 东方燕眼见萧正阳独斗熎焱许久不显颓势,心中大宽,又有众亲友长辈在侧,对熎焱的畏惧之心淡了不少,好动本色复现,瞥见不远处交谈热闹,便饶有兴致地凑了上去,脱口嘲讽道:“哟!本姑娘道是谁呢,原来是手拿折纸扇,不扇屁股扇脸蛋的白丁先生呐!” 徐白丁淡淡一笑,有意加重了摇扇的力度,道:“阁下何不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东方燕不明其意,得意洋洋地叉腰抖腿。 西来众僧不着痕迹地拱卫着一顶平平无奇的素帷小轿,以纯白色帐幔围挡,隐约可见内里端坐一人。纤细手指轻弹法铃,发出一点几不可闻的声响,当即有一名僧人躬身靠近,竖耳倾听,频频点头。 徐、次、贡三人之战太过耀眼,让大多数人忽视了萧、熎之战,梁筠竹是当中最大的例外,她的眼里从始至终都只有萧正阳一人。自打萧正阳仗义出头起,她就一直处在高度紧张之中,娇躯紧绷,心悬嗓眼,妙目圆睁,柔荑紧握,额头冒出绵密的汗珠,顺着两颊淌下,直流到白嫩的颈中。 萧正阳苦练“天元功”、“刀剑诀”十载有余,又融合了薛恒数十年精纯功力,俨然已挤身大高手之列。他最缺的是在实战中的磨砺,近来几月的经历让他成长不少,尤其是同熎焱的几次交锋,险象环生之余,也是获益良多,从中总结出了不少经验。 无论是与生俱来的拳脚,还是作为手足之延伸的兵刃,大多数人只处在凭实体接触产生杀伤的层面,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做到隔空击敌。熎焱所修炼的“烈火焚天掌”除了本身掌力雄浑霸道,最大的特点正是隔空击敌,其催发出的无形之火可在一丈以内给予对手实质性的伤害。萧正阳为此吃了不少苦头,于是想出了借助外在实物以抗无形之火的法子,这便有了开始时削土成帘的一幕。一理明,百理通,领悟了这层道理,便不再局限于拳脚兵刃,尘土草木皆可成兵,为其所用。 如此一来,就该熎焱心惊了,激斗百招,消耗甚剧,却寸功未立。然他终非常人可比,他能有今日的造诣,不是光靠不择手段、旁门左道就能够的,还是有其实打实的过人之处的。凝神观察,寻找破绽;加紧攻势,制造破绽;展开思索,回想破绽。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想到开战之前,萧正阳明明有自己的佩刀,却向旁人借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二章 佛门大会19 熎焱行事果决,想到就做,主动放弃无形之火隔空击敌之威,身形迭变,同萧正阳展开近身搏斗,凭一双肉掌直面锋利大刀,碰撞之声犹如钟杵相撞,厚重悠远。萧正阳一时间猜不出对方用以,只好严守门户,小心应付,暗暗多留了个心眼。 轰然声响,一团蕴含着巨大能量的无形之火骤然在二人中间炸开。萧正阳的应变不可谓不快,急急挥刀后掠,但衣帽、皮肤仍是有多处被烧焦、灼伤,系着血舞刀的绳带也被烧断,包裹的兽皮烧毁一角,露出半截刀把。反观熎焱,屹立原地,艳红的大袍黑点密布,尤其是胸前黑了一大片,毛发呈卷曲状。诸多旁观者中不乏行家里手,不明熎焱此举用意,二人斗得胶着,但胜算还是他更大些,何以采用这种冒险激进的法子? 轰声未落,萧正阳尚在后掠避让,熎焱又隔空拍出一掌,打击的目标却不是萧正阳,而是正兀自坠落的血舞刀。铛一声响,兽皮化为灰烬,一柄红光暗涌的大刀无遮无掩地展现在万千众人面前,凌空翻了个跟斗,刀尖入地数寸,直直挺立。 天地为之一静,紧接着哗然声平地炸响,犹如火山爆发,天地震颤。 “血舞刀!” “薛恒!” “我当是位侠肝义胆的英雄豪杰,原来是个弑兄卖国的无耻之徒!” “可是这人看着不像薛恒啊!” “贼子定是用了易容之术,之前我就觉得这人的武功招式有些眼熟,原来是‘刀剑诀’,普天之下除了薛恒还有谁能兼具‘刀剑诀’和血舞刀?” 群情激荡,七嘴八舌,场面混乱不堪,濒临失控。在大多数人眼中,薛恒无情无义、狂悖弑兄在前,戕害同道、通番卖国在后,是个彻头彻尾的十恶不赦之徒。 “他不是薛恒、他不是薛恒!他是正阳哥哥,他是萧正阳!”素来文静含蓄的梁筠竹义无反顾、歇斯底里地发声辩解,可在世人面前,她的辩解是那么的苍白无力、微不足道,如同一颗石子之于沧海,一粒尘埃之于大地。 萧正阳这才明白对手的用意,他虽性情稳重、少年老成,可终究不过是初出茅庐的少年人,不由心神震荡,面对乱局无从着手。 熎焱计谋得逞,得意冷笑,忖道:“此子不凡,他日定成我心头大患,必须尽早除之!”腾身而起,全力拍出一掌,无形之火化作万千火狼,奔腾嗷啸,直扑怔立原地的萧正阳。 “正阳哥哥!” “小白!” “阳儿!” 梁筠竹、公冶世英等人失声惊呼,沐炑、留心言等人空有一身武功,奈何相隔太远,不及救援。 千钧一发之际,无佛气沉丹田,张口呼啸,狮吼震天,震慑全场,以提醒萧正阳自救;与此同时,徐渭抽身战圈,不顾身后空门而援救萧正阳,堪堪挡下熎焱势在必得的一掌。 熎焱攻势受阻,飘身飞退,落地后又退了十数步方才稳住身形,体内气血翻腾,浓妆难掩痛苦之色。徐渭救援仓促,也不好受,好在次、贡二人并未紧逼,令他得以喘息缓气。 次、贡二人没有紧逼是因为被一名同伴拦下了,用藏语低声作了些交谈后,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萧正阳有惊无险地度过一劫,吐气定神,心有余悸,冲徐渭恭施大礼,道:“先生又一次救了在下的性命!”徐渭神情冷淡,微微颔首。萧正阳摘下帷帽,抱拳环敬,朗声道:“在下萧正阳,见过天下英豪!” 方才安定的场面,登时又鼓噪起来。 “阿弥陀佛。”无佛双手合十,佛气中正,恍若活佛降世,“诸位请稍安勿躁,且听老衲一言。此人并非薛恒,乃是前武林盟主萧栋杰之子萧正阳。未免无谓骚乱,还请诸位逐一相询,以解心中困顿。”无佛在江湖中美名隆盛,受人敬仰,他既这般说,自无人再质疑萧正阳的身份。 “武当当阳真人座下弟子王宗岳有礼了!”一名身形挺拔、气度不凡的青年道士率先出列,“当日黄岗梁外,可是萧少侠解救我等于水火?” 萧正阳点头道:“正是不才。” 王宗岳躬身抱拳道:“多谢萧少侠救命之恩!” 萧正阳还礼道:“道长言重了,道义所在,理当如此!” 王宗岳不再多作客套,切入正题,问道:“请问萧少侠,恶徒薛恒现在何处?” 萧正阳朗声驳道:“道长此言差矣,恒叔乃受人冤枉,绝非恶徒!” “证据确凿,萧少侠何以这般维护杀父仇人?” “恒叔既未弑兄,也未通番,从未犯下天地不容的罪过,在下自当全力维护!” “放屁!”人群中有人忍不住跳脚喝骂,“铁证如山,你小子认贼作父,不分青红皂白,胆敢在天下群豪面前信口胡诌,为薛恒这等狗娘养的奸恶之徒辩驳!” 沐炑不忿斥道:“请你把嘴巴放干净些!” 王宗岳道:“薛恒弑兄与否,暂且不论,说到底还是你们的家事。但通番卖国之事,关乎家国江湖,还请萧少侠以大局为重,务必告知薛恒行踪!” 萧正阳道:“道长口口声声说恒叔通番卖国,道长凭什么这般断定?” 不需王宗岳言语,一名年约四十的粗犷壮汉阔步出列,抱拳环敬,嗓门粗大:“仁义镖局董大礼,见过天下英雄!”他接下来的讲述与东方明日、梁靖北上黄岗梁之前的谈话完全一致。 徐渭忽然开口问道:“当时你与谈话二人相距多远?” 董大礼暗自不满对方凌人傲气,但还是如实答道:“约莫丈。” “可看清二人容貌身形?” “天色黑暗,并未看清二人容貌身形!” “当时你可有喝醉?” “董某没别的本事,唯独酒量大,当时董某喝了七八斤烈酒,约莫有六七分醉意,听到二人对话后,震惊之下,又醒了几分。” “你觉得徐某和杨断北的武功孰高孰低?” “南文先生神功盖世,董某佩服之至;当年天下群豪襄助阳明先生平定反王之乱,杨断北曾与剑圣大战鄱阳湖,仅以半招落败。董某拙见,你二人武功应在伯仲之间。” “夜深人静之时,你可有把握同徐某相距丈而不被徐某察觉?” “把握不大!” “夜深人静之时,你带着六七分醉意,且毫无准备之下,同徐某相距丈又有多大把握不被徐某察觉?” “毫无把握!” 徐渭再不多言,负手背身。 公冶世英抄手含胸,悠悠叹道:“原来铁证如山才是信口胡诌!” 董大礼高声嚷道:“董某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 公冶世英道:“董镖头言重了,你的为人我等自然是深信不疑。小爷只是觉得有些人实在是可笑,明知事情疑点重重、漏洞百出,却还要做一些舍本逐末的蠢事,放着实打实的正主不找,偏要死抓着很可能蒙受不白之冤的人不放!燕儿,你说这种人是叫一根筋,还是另有所图啊?” 东方燕并未完全明白话中之意,仍是大声接话道:“两样都有!” “两样都有?”公冶世英有意以斜视状望向王宗岳和熎焱,“嗯,还是咱们燕儿见识高明!” “那还用说!” 公冶世英一语点醒陷入怪圈中的群豪,纷纷调转矛头,直指无为教一行人。 乱战一触即发,明镜当即出面调解:“阿弥陀佛,远来皆是客,佛会面前人人平等,无高低无仇敌。无为教身为佛门净土宗的一大分支,此行乃是受邀参加佛会……”明镜费了好一番口舌,方才暂时平息了群豪怒气,化解了一场干戈。 次、贡二人对徐渭一面心存疙瘩,一面又深感钦佩,并肩上前,对视颔首。次仁扎西从怀中掏出一只造型精致、封口密实的淡黄色瓷瓶,双手递上,用生涩的汉语说道:“这是‘佛神厄’的解药,请尊驾笑纳!” 徐渭心有疑虑,并未接手。 次仁扎西道:“尊驾神功通天,本座二人叹服无比。今日虽未分出胜负,仍愿奉上‘佛神厄’解药。有句老话讲得好,不打不相识,请尊驾相信本座二人结交诚意。” 贡嘎宁布恭行佛礼,操着比次仁扎西还要生涩的汉语说道:“本座在此向尊驾的那位朋友致歉,还请尊驾代为转达本座歉意。本座向尊驾保证,日后若非中原女子自愿,本座绝不用强。” 徐渭脸色稍缓,接过瓷瓶,不作只言片语的客套。 次仁扎西道:“瓶内所盛解药使用之法有别于他,每日酉时三刻按时吸入小口,再行功疏导排毒,七日之后,便能尽除毒素。尊驾切记,毒素根除之前,务必封存好解药。” 诸事暂定,夜幕初降,人群四散,各寻饱餐之地、夜宿之所。 徐渭心系王环,同无佛、明镜二僧行礼作别,对萧正阳、公冶世英等人点头示意,再不与他人招呼,径自匆匆离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二章 佛门大会20 潭柘寺规模不小,却也容不下所有来客,且江湖中人龙蛇混杂,所以只接纳了部分有名望学识的大师级僧人及其随从入寺居住,余人的食宿地均安置在寺外。 慧痴离山日久,对师长同门们想念得紧,暂别萧正阳、公冶世英等人,随着无佛住进了潭柘寺。留家在潭柘寺附近有一处小房产,正好可用作众人的落脚点。 晚饭过后,公冶世英、东方燕、梁筠竹围炉取暖,另外四人皆有不凡内功造诣,无需借助外物取暖,尤其是萧正阳,过惯了苦寒日子,太暖和了反倒有些不舒服,独坐门口,沉默皱眉。 梁筠竹见他情绪这般低落,问道:“正阳哥哥,你怎么了?为何事发愁烦心,还是累着了?”公冶世英接话道:“谁都可能会累着,唯独小白不会!”东方燕附和道:“就是,区区跳梁小丑,怎么可能累得着咱神勇无双的白哥?”话里带着调侃玩笑的味道,但在留彦清听来甚是刺耳,满不是滋味的,那日切磋看似是他胜了,却骗不过明眼人,更骗不了他自己,再看今日萧正阳所展现出的战力,差了何止一个档次。 留心言戏谑道:“也不知是谁,只听到跳梁小丑的声,人都还没见到,就吓得魂不附体,跟老鼠见着猫似的!” 东方燕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了熎焱那瘆人的身影,面皮微烫,心虚否定道:“哼!本姑娘才不怕那只卑贱的跳梁小丑!” “是吗?” “当然是啦!下次再让本姑娘碰到那只跳梁小丑,本姑娘非要好好给他点颜色瞧瞧不可!” “好魄力,那我就翘首以盼喽!大家都听到东方女侠的话了吧,下次要是再碰上熎焱,咱们谁也别妨碍东方女侠显威,看看咱们这位女中豪杰怎么个给点颜色法!” “心姨……”东方燕终于还是绷不住了,噘嘴跺脚。 “嘻嘻嘻……!” 看着二人斗嘴调笑,萧正阳眉间松缓了不少,公冶世英道:“你可是在为恒叔蒙冤之事烦心?”萧正阳点头道:“你觉得这事除了墨烟海还有别的可能吗?”东方燕道:“除了他还能有谁?当年就是这厮暗害两位伯父,嫁祸恒叔,这次定然也是这厮无疑!黄岗梁一役这厮在背后捣鬼,就是最好的证明,目的是为了逼迫恒叔现身!”萧正阳道:“按恒叔的性子,在狂悖弑兄的罪名面前,通番卖国实在不值一提。莫说恒叔压根儿不知道这事,就算知道了,也是不会为其所动的。” 公冶世英沉吟道:“叔叔根据他所掌握的线索,作出分析,认为暗害你我父亲的真凶,墨烟海的嫌隙最大,而且武林盟主生死安危干系整个江湖,动机也很充分,但叔叔从未断言就是墨烟海所为。在黄岗梁这件事上,也是墨烟海嫁祸恒叔的可能性最大。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或许另有……小白,你说会不会跟这一次的辽东之事有关?” 沐炑、留心言心下咯噔,偷偷对视,辽东之事的具体详情她们也不甚了然,而且还作了隐瞒,也就是说真实情况的糟糕程度有可能超过了她们的了解和想象。 萧正阳摇头道:“这方面我倒是未曾想过,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可是发现了什么?”公冶世英道:“具体我也说不上了,突然就冒出了这么个念头!” 众人一时无言,各有所思。 留心言久未见人吱声,顺势转移话题道:“你们觉不觉得无为教这次的行为很是奇怪?”沐炑附和道:“确实奇怪,黄岗梁一役过去不过数月,我中原武林十数万大好儿郎血染青山!无为教却在这个档口大张旗鼓地来参加佛门大会,五大堂主一下来了四个,十八罗汉也到场了十二个,说不定杨断北也来了!” 东方燕道:“这么一说倒还真是,这架势哪像是来参加什么佛会的,摆明了就是来闹事的!” 留彦清道:“八成是来闹事的,皇上素来推崇道学,贬抑僧佛,而今态度突然缓和,佛门处境大有改观之望。如此一来,就断了无为教吸纳门徒的最主要途经。经过黄岗梁一役,无为教死伤惨重,现在正是急于补充新人、恢复实力的时候,所以这一次还真有可能是来捣乱的。” 东方燕顿足道:“哼!一群无耻卑贱的跳梁小丑,死绝了才好!” 梁筠竹问道:“彦清小师叔,佛学旨在普渡众生、造福万民,虽然这些年来确实出了不少为非作歹、背离佛学的僧人,皇上做些针对性的整治就行了,为何要否定整个佛门?而今又是因为什么突然大力扶持佛教?” 留彦清当即抖擞精神,道:“这个就要从皇上的出生之地说起了,皇上生于道教兴盛的荆楚之地,当地官民多有信奉道教者,皇上的生身父母更是对道教推崇备至。皇上从小就耳濡目染,自然也就跟着崇奉道教了。至于佛教,朱明王朝历代帝王对佛教从来都是既崇又抑,很好的维持着各中平衡。但武宗皇帝却打破了这个平衡,崇佛而不抑佛,致使佛教恣意发展,出现严重芜滥。当然,佛教出现严重芜滥也不全是武宗皇帝的缘故,还有别的很多原因。初时,当今皇上其实并不排斥佛教,只是颁布了一些整饬佛门的政令,一来是为了摒除佛门芜滥,二来也是为了凸显道教地位。让皇上没想到的是,那些背离佛学宗旨的芜滥僧人以此为由头,煽动民众,公然发起暴动,挑衅皇权。皇上龙庭震怒,颁布了一系列更为严苛的限佛令。高压政策延续数年之后,大部分芜滥僧人得到了惩治,一部分北上投靠了无为教,一部分被龙华教吸纳,还有一部分蓄发还俗。佛门芜滥如今大有改观,可到底还是尚未根除,时不时的还能听到一些滋事生乱的传闻。皇上在这个时候一反常态,下旨举办如此大规模的佛门大会,兴许是觉得大局已控,不能再一味的使用强硬手段,该是用些怀柔政策的时候了。” 一伙人断断续续地聊了许久,直到临近午夜方才各自睡去。 次日清晨,敲门声响起,萧正阳开门一看,笑着见礼道:“原来是慧痴师弟,这二位师傅是……”慧痴身侧另有两名僧人,其中一人约莫十七八岁,长得虎头虎脑,另一人二十来岁,生得眉清目秀,不需慧痴介绍,主动行礼道:“小僧洪法,见过施主。” “小僧怀空,见过施主。奉家师明镜大师之命,特来向诸位施主敬送早膳。” 萧正阳道:“多谢明镜大师,有劳怀空师傅,三位快快里面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二章 佛门大会21 沐炑、留心言、梁筠竹、留彦清四人听到声响,相继来到厅上,双方见礼问候。 怀空从食盒中捧出热气腾腾的食物,合十道:“佛门饭食粗陋,还望诸位施主莫要嫌弃。” 沐炑道:“怀空师傅这是哪的话?几位师傅用心良苦、礼遇有加,我等感谢尚且不及呢!” 留心言打发留彦清去冲泡茶水,招待慧痴三人,自己则捧着瓷碗,翘着二郎腿,大摇大摆的先行开吃,边吹边吃边赞:“好吃好吃好吃,米粥清淡,腌菜可口,真是好吃!”一阵呼哧,碗已见底。 这时,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东方燕黑着脸进到厅上,二话不说,上来就在慧痴的小光头上打了一巴掌,斥道:“哇啦哇啦、哇啦哇啦,一大清早就哇啦个没完没了,本姑娘好好的美梦全被你们这帮死秃驴给搅和了!” 慧痴揉着光头,躬身致歉道:“小僧行事鲁莽,不慎扰了东方师姊清梦,还望东方师姊见谅!” 怀空、洪法见东方燕着装鲜艳、容貌娇美,委实是位出类拔萃的俏佳人,不想言行举止却是这般粗鲁,起床气大的吓人,相顾愕然。东方燕又将矛头指向二人,喝道:“看什么看?”二人慌忙埋首致歉:“是小僧失礼了,姑娘莫要动气、姑娘莫要动气!”东方燕不依不饶:“还出家人,色眯眯地盯着本姑娘看,算哪门子狗屁出家人?”闺阁女子少有这般直白粗俗的说辞,听得二人目瞪口呆、又窘又迫、心惊肉跳,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言语,只好连连躬身。 “今儿个是什么日子,这么热闹?”公冶世英揉着睡眼,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晃晃悠悠进得厅来。 东方燕嘟哝着嘴,没好气道:“甭管什么日子,肯定不是个好日子!” 公冶世英看之即明,佯装生气,用手指轻轻弹了下慧痴的额头,道:“你个小和尚怎么这么不长记性,又惹你师姊生气了?还不快给你师姊赔礼道歉!” 慧痴再次一本正经地躬身致歉道:“小僧行事鲁莽,不慎扰了东方师姊清梦,还望东方师姊见谅!” 公冶世英道:“为兄已经替你教训过小和尚了,小和尚的认错态度也很是端正,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了小和尚这一回吧!” “嗯!”东方燕不情不愿地应了声。 公冶世英谈笑间化解了一场他人始料不及的小小闹剧,指着桌上的清粥腌菜,问道:“小和尚,这是你们带来的早饭?”慧痴道:“是怀空师兄受明镜大师之命,特意捎带给各位的早膳。”公冶世英道:“早闻潭柘寺的斋饭是一绝,给小爷盛一碗来尝尝,给你师姊也盛一碗!燕儿快坐下来,一同尝尝潭柘寺的斋饭!” 东方燕依言坐下,扒了两口米粥,冷不丁来了一句:“这个粥里怎么有肉的味道?世英哥哥你吃出来了吗?”公冶世英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点头道:“确实有股肉味,难怪这么鲜美!” 怀空、洪法闻言一怔,慧痴凑近细嗅,纳闷道:“小僧没闻到肉味啊,就是寻常的清粥腌菜味!” 东方燕道:“好你个道貌岸然的笨和尚,居然偷偷吃肉!” “啊!小僧从未吃过肉!” “你若没偷吃过肉,又怎会知道肉的气味?不知道肉的气味,又如何分辨地出这米粥里面有没有肉味?你肯定是偷吃过肉,而且还不止一次!” “小僧真的没偷吃过肉,小僧只、只闻过几次肉味!” “好啊,总算是自己承认了!” “是肉味它自己飘过来的,不是小僧主动凑上去闻的……” “还敢狡辩,闻也算破戒!” 公冶世英悠悠插了一句:“唉,看来你这和尚是当不成喽!” “这……啊!”慧痴急得直挠光头,不知所措。众人或莞尔浅笑,或捧腹大笑,他还是没反应过来。一想到自己破了戒,当不成和尚了,泪水如断线佛珠滚落而下。沐炑见状,瞪了眼公冶世英和东方燕,轻拍慧痴肩膀,和声宽慰道:“贤侄莫哭,他们这是在跟你开玩笑呢,粥里面没有肉味,闻一下肉味也不算破解,你的和尚还能当。” “真的吗?” “沐师叔怎会骗你,自然是真的!” 慧痴反复询问,再三确认,终于放下悬心,挠首憨笑。 小小闹剧一场接着一场,怀空、洪法渐渐了解到了这群人的可爱之处。 从闲聊中得知,洪法也是少林弟子,比慧痴年长,辈分却足足矮了两辈。慧痴是少林“慧”字辈最年幼的,而“洪”字辈中最年长的已四十好几了。 饱腹之后,怀空作为东道主,领着众人游览寺院。自官道起,穿过一段蜿蜒石道,便可见到两株参天古松掩映着一座三楼四柱的牌楼,其前有一对栩栩如生、雄壮威武的石狮子,其后是座单孔石桥,谓之怀远桥,过桥之后就是寺院的山门。 潭柘寺格局严谨、庄严肃穆,主体建筑可分为中、东、西三路,中路由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斋堂、毗卢阁等组成,东路由住持院、延清阁等组成,西路由楞严坛、戒台、观音殿等组成,此外,还有安乐堂、塔院、少师静室、歇心亭、龙潭、御碑等等。 每到一处,怀空必会详加解释,道其来历过往。他口才极佳,能言善道,旁征博引,口吐莲花,妙语连珠,听得众人颇有神往之意。东方燕性子爽直,言行举止无所顾忌,听到认同之处就赞他几句,他谦逊得体,不骄不躁;听到不满之处就怼他几句,他也毫不动气,不改谦和笑貌。 一行人中最忙碌之人当属萧正阳,黄岗梁外一战扬名在前,潭柘山下独斗熎焱在后,人人称颂,话题热度仅次于即将召开的佛门大会。沿途遇人无数,其中不乏性子热络之人,主动上前结交攀谈,他无不以礼相待。对此,梁筠竹和留彦清的表现截然相反,一个美滋滋,一个酸溜溜,还不时怼上几句酸话。 半日时光匆匆流逝,游遍了寺院各地,整体氛围还算是轻松愉悦。 午后,怀空又领着众人游赏于寺外林中溪畔,巧遇徐白丁,他正对着龙潭柘树摇头晃脑地吟诗怡情:“早悟人生如寄尔,不计流行与坎止。只缘山水窟中人,此心未肯负山水。乍登峻岭宁知倦,古寺重经心恋恋。潭龙蜇水逾千丈,空鸟去天才一线。老禅寂灭何处寻,孤塔如鹤栖乔林。峰峦嶂开豁耳目,岚雾翠滴濡衣襟。” 公冶世英道:“白丁先生果然好兴致!初遇至今,前后尚不足月,却数度巧遇先生,看来你我之间缘分匪浅呐!” 徐白丁点头示意,折扇轻摇,笑而不语。 东方燕不屑冷哼,道:“装模作样!” 萧正阳抱拳道:“诚如小爷所言,先生若不嫌弃,便与在下等人一同游览这大好的青山绿水,我等正好可借此机会再向先生讨教一二!” 徐白丁瞥了眼东方燕,似笑非笑,道:“嫌不嫌弃可由不得徐某啊!” 东方燕得意冷笑,道:“知道就好!” “多谢萧少侠好意,奈何徐某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人多了反倒不那么自在了,告辞!”徐白丁收扇作揖,拂袖而去,“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东方燕对着远去的背影啐口道:“附庸风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二章 佛门大会22 潭柘寺西侧有座百余丈的圆形坪坝,正中搭建了一座三十多丈见方的木台,意为外圆内方。坪坝四角各有一座凉亭,东侧还有一座观摩台。 此处本是一片草木葱郁的林子,为满足规模空前的佛门大会,砍伐树木,铲高填低,动用众多人力物力,耗时大半年,终于赶在佛会前半个月完成了坪坝的修建工作。另有一条宽阔山道,直通山门,上下坪坝便无需从寺院内绕道。 数百名从寺外雇来的帮工在潭柘寺僧人的帮衬和指挥下如火如荼的忙碌着,安置各类法器,铺设蒲团桌案,搬运枯草干柴,摆放炭盆火炉…… 东方燕不解道:“弄这许多干柴炭炉作甚?” 怀空答道:“时下正值隆冬腊月,天寒地冻,这些柴火炭炉是用来取暖驱寒的。” “这些事情上贵寺出手倒是阔绰,却在别的地方小气的紧,尽拿些上不得台面的清粥腌菜来糊弄客人!” “女施主说笑了,今次佛会盛况空前,历时漫长,从明日起直至来年元宵,前后共计三十八天。在此期间,三地八方十宗的所有高僧汇聚于此论佛弘法,日夜不息。纵使内功精深的武学高手也抵不住彻骨寒气的日夜侵袭,遑论只通佛法而不擅武功者。” “什么?劳什子佛会要召开三十八天!” “正是。” “还日夜不息,那万一要下雪了呢?” “风雪无阻。” “你没跟本姑娘开玩笑吧?” “岂敢,女施主有所不知,此次佛门大会并非寻常的论佛弘法,而是要编撰一部融合佛学三大地里派系、十大宗门的‘嘉靖佛典’,三十八天也仅够完成大纲。” “哼,真够可以的,也只有傻到家的人和吃的没事干的人才会做出这么无聊的事情!” “呃……女施主此言差矣……” 公冶世英道:“小爷记得你们佛门之中好像有这么一句话:疾苦在身,宜善摄心,不为外境所摇,中心亦不起念。修行悟佛,证得大道,本就清苦,如此大费周章、劳民伤财,岂不与佛学宗旨背道而驰,又如何能够悟道成佛?” “这……”怀空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话。 “天地有万物,人生有百味。”一道醇厚威严的说话声在众人身后响起,人如其声,一名神情肃穆、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中年僧人款款近前,恭施佛礼,“世人只道在清苦中修行,锻体炼志,淬炼佛心,却不知安乐之中亦有佛理。佛无定式,万法皆自然,自然方是佛,何必刻意为之?” 慧痴三人赶忙对中年僧人恭敬施礼,怀空正要引荐,中年僧人主动自荐:“贫僧明亮,见过各位施主。” 公冶沐英面带笑意,话带质疑,道:“大师方才所说安乐之中亦有佛理,不免叫人心生疑窦。若按大师所言,岂不是连贪图享乐也成了修行?” 明亮单掌端竖胸前,一串古朴光亮的佛珠挂于指间,道:“一心向佛,人生何处皆修行;心中无佛,日伴青灯亦枉然。世间有至理,却无绝对至理,世间有无理,却无绝对无理。有佛无佛,有理无理,全凭一心。” 公冶世英若有所思,沉吟道:“无理也是理,无佛也是佛,无理之中求至理,无佛之中悟真佛……”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明亮罕露笑意,略施一礼,顾自离去。 东方燕嘀咕道:“什么有理无理、有佛无佛,乱七八糟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死秃驴就爱装腔作势、故弄玄虚!” 梁筠竹同样一头雾水,问道:“正阳哥哥你听懂了吗?” 留彦清张嘴抢话,却发现自己也是一知半解,说不出个具体的所以然来,只好闭回嘴巴。萧正阳心有所触,摇头道:“好像有些懂,可具体是什么我又说不上来。小爷你呢?” 公冶世英正色消褪,嘻嘻一笑,道:“懂,也不懂,跟你差不多!小爷我没兴趣做得道高僧,也注定成为不了旷世英雄,懂与不懂又有何异?” 梁筠竹又问了沐炑、留心言和慧痴,一个摇头苦笑,一个玩世不恭,一个说道:“懂与不懂,存乎一念。”话音未落,东方燕一掌拍在他的光头上,斥道:“屁话!秃驴不分大小,都一副同样的死德性!” 一行人走走停停、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游览了一大圈又重新回到了山门前。恰见一队人马临寺,足有数千之众,光马车就有十数辆,明镜亲自率众相迎。 东方燕问道:“这些是什么人?”留心言从着装上一眼认出来人身份,道:“是锦衣卫和三大营。” 当先三辆马车中下来三名年岁都在半百以上的官员,从官服补子判断,皆是三品以上的朝廷大员。剩余马车乘坐人员年岁相对较轻,品级也皆在五品以下。 东方燕道:“区区几个糟老头子还要这么多人护送?”在她眼里,不管官衔多高、学问多大,下车都要人搀扶的人,统统不屑一顾。倒是对一名武将模样的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只见那人跨大马持长槊,身着鲜艳锦绣服,配以锃亮锁子甲,虽只单人独骑,气势却尤胜千军万马。萧正阳和公冶世英也注意到了此人,三人齐口问道:“那人是谁?” 留心言道:“那人可了不得!”有意卖了个关子,引得东方燕催问:“心姨你倒是快说啊,怎么个了不得法?”留心言不答反问:“你们可听过‘锦衣三猛’?”东方燕道:“这还用问,自然听过,锦衣三猛龙虎豹,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莫非那人就是三猛之一!”留心言道:“正是前锦衣卫指挥使,现锦衣卫指挥同知兼礼部侍郎‘隐龙’陈寅!” 陆炳受朱厚熜偏爱,官场上陈寅不可企及于他,而在江湖中则恰恰相反。 陈寅翻身下马,同明镜等众僧一一见礼寒暄之后,便指挥卫兵分别把手寺院内外各处要隘,以维持秩序,留下少量卫兵用以保证官员安全。 腊月初八,潭柘山上烟雾缭绕,宝盖耸立,帷幔招展,人群如海,青山似岛,盛况空前。 万千僧人按辈分学识分坐于木台上下,能上台者自是翘楚人物,并配有三到五名精于笔耕的小辈僧人,用以同步记载。盘坐于台下者,又按辈分学识分作若干等。坪坝虽大,奈何僧人众多,少有世俗中人立足之地,一个个如猴似鸟,攀爬停足于树杈枝丫之上,这还算是好的,至少还能听到看到。 因东方燕睡懒觉,众人出门晚了,只到牌楼前便人满为患、寸步难进。若非有锦衣卫和三大营的卫兵从中维持秩序,怕是早已生乱。见此情状,留心言提议道:“咱们均非喜好佛学之人,只为凑个热闹而来,眼下既无下脚之地,又错过了开场仪式,倒不如去别处转转,怎么着也好过受人挤人这份罪!” 众人正要离去,洪法如泥鳅般钻出人群,来到众人面前,见礼道:“诸位施主可算来了,快随小僧来,怀空师兄早为诸位施主备下了一处绝佳的观摩之地!” 东方燕不为晚起耽误而自责,只为凑不成热闹而失落,闻言为之一振,急不可耐地推搡着洪法,让他快快开路。 众人随着洪法挤过人流,穿过山门,一路兜兜转转,来到寺院北面,见到一处高地上站着一小撮僧人,怀空赫然就在其中。双方互换位置,站身其上方知其中之妙,高地高的恰到好处,看不到整座坪坝,却能将木台尽收眼底,还能听清僧人们的讲话内容,诚如洪法所言,果然是处绝佳的观摩之地。 明镜作为东道主,率先发言:“佛者,觉悟真理者,具足自觉、觉他、觉行圆满,如实知见一切法之性相,成就等正觉之大圣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二章 佛门大会23 百名身着白袍的西来僧人摇转转经筒,齐诵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一匹白绫布凭空铺展,在素帷小轿和方形木台之间架起一座布桥,惊呼声中纱幔荡漾,飘出一道旖旎曼妙的倩影,稳稳落在布桥之上,轻如无物,一双净无暇秽的玉足款款展动,好似行走于平地一般,当真是: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 布桥虽长,终有尽时,不免叫人心蒙失落。 十数名西来高僧起身施礼,极是恭敬。 擢纤纤之素手,雪皓腕而露形,缓缓摘下帷帽,一一还礼。 世俗中人为之惊叹,方外之人眼前一亮。 帷帽下的面孔兼具端庄典雅、华贵温婉、雍容安详、明净琉璃,一口纯正汉语,字正腔圆:“身秘密法,端身正念,手结引导无上菩提最第一印。和合为相,实同幻化,四缘假合,妄有六根,中外合成,妄有缘气。十身灵相,一时具足,嗡嘛智牟耶萨林德……”是俊眉修眼,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是倾城独立世所稀;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是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是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若非亲见,谁也不敢相信这个世上竟还有这等女子,再是阴暗下作之人也生不出半丝邪念。东方燕素来自恃容貌出众,相较之下,自惭形秽,心服口服。 此上师名唤桑吉拉姆,封号曼日法王。 明镜有意镇场,接口道:“坐禅观定,渐进禅法,渐修菩提;甚深般若,一行三昧,念佛者谁;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法性宗祖庭草堂寺思行。一切皆空,诸法性空;中道实相,因缘和合而生,缘起性空;众缘所生法,即是无自性,若无自性者,云何有是法……” “法相宗大慈恩寺僧一。二无我,三自性,五法八识,实无外境,唯有内识,外无内有,事皆唯识;诸法性相,阐法心识,转识成智,成就解脱、菩提二果……” “法华宗祖庭国清寺念尘。五时八教,三观三谛,举一即三,虽三而常一。中道实相,真空妙有,一念一尘,一念三千,法界无相,万物一体;僧罗万象,头头安立,缘起三千,法界无碍……” “贤首宗太原寺佛藏。五教六相,四法界,十玄门。宇宙万法,有为无为,色心缘起时。一多无碍,三世无碍,事事无碍,同时具足,互涉互入,如因陀罗网,重重无尽,无尽缘起……” “律宗祖庭净业寺宣云。戒者,佛之所定,法、体、行、相也……” “禅宗祖庭曹洞正宗少林寺无佛。彻见心性佛之本源,直指人心,见性成佛,顿而悟道……” “禅宗临济寺济世。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性即是心,心即是佛,佛即是法。般若为本,以空摄有,空有相融。以心印心,心心相异。无心者,无一切心也……” “净土宗无为教金心。他力十八愿,投诚皈依,弥陀愿力;自力修净业三福,自性念佛。当知如是念佛三昧,则为总摄一切诸法。老实念佛,莫换题目,往生西方极乐净土,阿弥陀佛……” …… 万千僧人,源自天地八方,道高位尊者,各报宗门,述教义解精义。佛学三大地系,十大宗派,大小二乘,密显有分,难易行道。 “这群和尚讲得东西你听懂了吗?” “你说呢?” “我脚都酸了!” “我的手也酸了,要不咱们走吧?” “走!” “这就是佛门大会啊!可算是长见识了,原来所谓的佛门大会就是听一群吃的没事干的老头叽里呱啦地讲鸟语啊!” “奶奶的,搞这么大个阵势,就是为了给一群吃的没事干的老头讲鸟语!” “别胡说,好端端的侮辱鸟语干嘛!” “呃……呵呵呵,也是,鸟语虽然咱也听不懂,但至少比听一群老头叽里呱啦的还是要强些!” “何止是强些,简直是强太多了!” “唉,早知道是这样,老子就不来瞎凑这个热闹了,白白受了这份累!” “谁说不是啊,真他娘的扫兴,!” “走走走,哥几个吃酒去!” 成批成批的粗汉莽夫败兴而归,也有不少听不懂却不愿离去之人,只为多看几眼那个能给他们清洁灵魂的桑吉拉姆。 既有不明所以、索然无味、满口牢骚者,自然就有知其所云、兴致盎然、出言指责之人,冲突一触即发,或限于口角,或上升手脚,或及时制止,或发酵升级。 如此一来,给了那些正感无聊的好事者们寻找乐子的灵感,故意在人群中制造骚乱、引发冲突,比如说用石子偷砸某个发牢骚的人、挑拨刚被旁人劝阻的口角当事人等等。骚乱和冲突在不相干的人眼中,那就是一出好戏,伴随着好戏的往往就是有趣。 东方燕的脾性好恶、修养学识,比之那些粗汉莽夫不遑多让,有些方面甚至还胜过一筹。若是连她都能受得住晦涩难懂、诘屈聱牙的佛学论证,世上受不住的人怕也不多了。她实在无法理解怎会有这许多人对如此枯燥乏味的东西产生那般浓厚的兴趣,并义无反顾、孜孜不倦地投身其中,乐此不彼。但这一次最先提议离开的不是她,而是留心言,当即得到所有人的一致认同。 众人下了高地,挤出人群,漫无目的地往山林深处走去,相互间嬉戏打闹,倒也轻松愉悦。沿途随手捉了些小型野味,寻了处溪畔,剥洗干净,生火烧烤。 野味刚架上火堆,就出现了四名持棍僧人,先是恭敬施礼,然后其中一名僧人道:“天干物燥,林中多有易燃之物,还请诸位施主莫要在此生火。” 公冶世英道:“四位师傅放心,我等自会小心应对,选在溪畔正是为了以防万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二章 佛门大会24 僧人道:“施主细心,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哪有那么多可是?”东方燕不耐打断,“世英哥哥都说了会小心应对的,你还啰嗦个什么劲?” “这位女施主切莫动气,小僧无意打扰诸位施主的兴致,可是……” “这片林子是你们潭柘寺的吗?” “这倒不是……” “那你们还敢来指手画脚?” “女施主言重了,此地虽非鄙寺所有……” “你这秃驴怎得如此爱管闲事,唠叨个没完没了,你说着不累,本姑娘听着还烦呢!要是再敢啰嗦一句,小心本姑娘对你不客气!” 僧人话语屡屡被打断,且对方言辞呛人无礼,不由生出些许愠怒的情绪,眉头微皱,拔高音调道:“此地虽非鄙寺所有,但距离鄙寺并不甚远,倘若不慎酿成火势,顷刻间便会蔓延至鄙寺,事关鄙寺安危,小僧职责所在,不敢怠慢!况且正值佛门盛会,小僧更该加倍小心,还请诸位施主多多谅解,速速将火熄灭!” “灭你个头,偏不灭!看你个死秃驴能拿我们怎么样?哎哎哎,小白、炑姨,你们这是做什么?死心眼的臭秃驴没事找事,何必要迁就他们?” “多谢施主谅解,打扰之处还望诸位施主海涵,小僧告辞。” 萧正阳、沐炑灭火赔礼,惹得东方燕大为不满,恨恨踹出一脚。僧人毫无防备,还未明白后腚吃痛的原因人就已经跌入杂草丛中,顺着斜坡一通翻滚,闷声与惨叫齐响。萧正阳、沐炑最先跳入草丛救援,见僧人双手捂额,满脸是血,模样看着颇为吓人。急忙近前细看,原来是额头磕到石头,好在伤得并不重,帮着止血包扎。余人纷纷跟上,随手一拨,便将杂草从松软的泥土中连根拔出,好似刚插入水田的秧苗。众人的心思全在僧人身上,只有落在最后的公冶世英注意到了这一奇怪现象。 同门无辜受伤,另外三名僧人大为气愤,怒目瞪视东方燕。后者自知理亏,却不愿认错示弱,冷哼背身,此举无异是火上浇油。公冶世英见势不妙,急忙转移话题:“奇怪,真是奇怪!” “怎么了?” 公冶世英用树枝翻弄松软的泥土,毫不费力地接连拔出几颗根须不全的杂草。萧正阳当即会意,双手刨土,没几下就挖出了一个一尺多深的土坑,露出一物,道:“大家快看!” “这是什么?” “好像是一只鞋。” “对,就是鞋尖!” 萧正阳深挖数下,露出一只完整的脚,几名僧人脱口而出道:“这是鄙寺的僧鞋!”众人面面相觑,无不讶异,齐齐上手开挖,不消多时,挖出了四具尸体,一般的光头僧服,皆是潭柘寺僧人。 其中一名僧人惊道:“是净清、净心、净纯、净源!”另一名僧人道:“难怪找不到他们,原来、原来……”说着说着,哽咽落泪。 萧正阳一面帮着清理尸体上的泥土,一面详细查验四具尸体,稍作沉吟,道:“我若没估计错,这四位师傅应该是在昨夜遇害的。” 四名僧人中受伤者最先定下心神,接话道:“施主估计不差,净纯、净清、净源、净心的巡山班次正好是排在昨晚前半夜,小僧等人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是在昨天晚膳时分,而午夜轮班的时候并未见到他们归来,所以他们遇害的时间基本可以确定是在昨晚前半夜!”潭柘寺将寺院周边的山林划分成八个区域,每个区域皆安排了四组僧人日夜轮流巡视,佛会之前每组两人,佛会期间每组增加至四人。 萧正阳道:“这四位师傅两位被割断咽喉,两位被刺穿心脏,都是一击毙命,手法干净利落,此外再无其它损伤,可以肯定凶手定是位高……” 留彦清截口道:“割喉二人显而易见,只要不是瞎子谁都看得出来是怎么死的!”他处处被萧正阳压了一头,这些天来无时无刻不心怀妒意,更气人的是萧正阳似乎从未有过与他相争之心,这又让他倍感轻视,而且连心仪的姑娘也同对方更亲近些。“这个人的伤口在左侧腋下,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死因!可是这个人你如何能断言是穿心而亡的?他前胸的伤口约在心脏偏右一寸处,后背的伤口贴近右肩胛骨,正好避过了心脏,可见此人并非穿心而亡!” 萧正阳道:“以常理度之确实如彦清小师叔所言,可是这位师傅前胸后背的伤口并非由利刃直进直出所造成的。彦清小师叔请看……”留彦清心有不愿,但还是凑了上去,“从伤口来看,这位师傅应该是被一把薄如纸且极其锋利的软剑透体而过,但前后两处伤口的切入口分别呈右前方倾斜状和右后方倾斜状。也就是说凶手用软剑斜向刺入这位师傅的身体,剑身在心脏拐了个弯从另一面斜向穿出身体。至于是从正面刺入还是北面刺入,凭这两处伤口我无法确定,还需要再结合这位师傅的伤口。这位师傅的伤口在左侧腋下,切入口呈左后方倾斜状。”说话间,萧正阳就近捡了两块石头,以石代人,斜向错开摆放,前偏右后偏左,“前面这块石头指代这位伤口在腋下的师傅,后面这块石头指代胸背都有伤口的师傅。若我推测不差,凶手应该是从背后出手,一剑接连刺中两位师傅的心脏。”说话间,又在地上画了一条连接两块石头的波浪线。 到这里,所有人都明白了,沐炑和留心言顾及留彦清颜面没有开口明说;留彦清心中已然认同了萧正阳的说法,嘴上无论如何都不愿承认;公冶世英轻抚下巴,若有所思。 四名僧人面面相觑,舌桥不下,一脸的不可思议,其中一人咂摸着说道:“直来直往的一剑刺中两个人的心脏已是十分不易,弯弯扭扭的一剑刺中两个人的心脏更是难上加难,世上竟还有这等奇异精绝的武功!”另外几人跟着惊叹道:“匪夷所思,实在是匪夷所思呐!” 东方燕带着满满的优越感,冷笑着奚落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们四个只知撞钟念经、坐井观天的秃驴不知道不稀奇,知道了那才叫稀奇呢!”四名僧人面皮发烫,任人奚落,无言以对。 留心言嘴角微微一扬,道:“看样子白哥已经有怀疑对象了!” 萧正阳正色点头,道:“炑姨可还记得当日那名自称水寒之徒的青年剑客?”久未作声的公冶世英展开联想,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孔,隐隐生出了一股期待之情。 沐炑点头道:“自然记得,确实像极了那人的手法!不过你为何怀疑那青年剑客,而不怀疑水寒本人?” 萧正阳道:“水寒使用的寒水刃两侧刃口呈蛇形,造成的伤口比这个还要再宽些。” 公冶世英道:“通常而言杀人的原因有很多,有的是为了报仇,有的是为了泄愤,更甚者是为了杀人而杀人,可谓是五花八门,什么样稀奇古怪的原因都有。咱们歪打正着,无意中发现了被害者的尸体,反倒缩小了杀人原因。” 留彦清道:“不错,杀人灭口,藏尸灭迹!这四个和尚定是巡山至此,无意中撞破了凶手见不得光的阴谋,才遭来杀身之祸!” 公冶世英道:“那么问题就来了,见不得光的阴谋是什么呢?” 众人心头一颤,交相环顾。 东方燕问道:“世英哥哥你觉得见不得光的阴谋会是什么呢?” 公冶世英道:“先来做个假设,假设凶手就是那名青年剑客,那么问题就严重了!” 这一次东方燕脑子转得飞快,道:“世英哥哥的意思是这事跟墨烟海有关?” 公冶世英道:“纵观墨烟海多年来的所作所为,从煽动藩王叛乱,到策划黄岗梁血战,再到操控深廷宫变,桩桩件件,无一不是惊天动地的大手笔。而今恰逢佛门盛会,数以十万计的八方豪杰云集潭柘寺,无疑是又一次为墨烟海提供了一个制造大动作的机会!” 东方燕道:“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公冶世英皱眉无言。 气氛紧而又紧,众人时而七嘴八舌、各抒己见,时而三缄其口、冥思苦想…… 久议无果,萧正阳提议道:“仅凭一个尚未确定的怀疑对象,实在太过虚无缥缈,根本无从着手。这样干耗着也不是个办法,不如先帮着把这四位师傅的尸身抬回寺中,然后再从长计议。” 留彦清则表达了不同的想法:“尸体是在这里发现的,遇害之地就算不在这里离得必定也不远,换言之撞破了奸人阴谋也是在这个地方!咱们何不在左近找上一找,兴许能发现一些有用的线索!” 于是一行人分成多组,对周边进行了详细翻查,直到日落时分也没能找出蛛丝马迹,只好下山回寺。萧正阳、公冶世英一行人向佛会期间暂理潭柘寺一应事务的明亮详细讲述了事情经过,好端端的四名弟子一夜之间变成了四具冷冰冰的尸体,引发了不小的震动。 众人离寺回住所,见留远等在门前,另有百十人跟在其后,清一色背负大刀,个个精神饱满,一看就是身负不俗艺业的精英,齐齐抱拳行礼道:“见过五公子、小公子!”百人之数展现出了万人军阵的威势。 沐炑赞道:“十十如万,名不虚传!” 留彦清抱臂一笑,意气飞扬;留心言难得郑重,负手点头,颇有家主风采,道:“远哥,你先带大家下去休息吧,切记……” “酒可以喝,但不能醉!醉酒者,以家法论处!有我老远在,五公子尽管放宽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二章 佛门大会25 七日时光转瞬即逝。 在此期间,各方江湖势力不断的向潭柘寺集结,遇到形似无为教徒者,起初还有不少人先礼后兵,问询确认之后再决定是否动手。随着矛盾的加剧、杀戮的扩张,一个个都急红了眼,话不多说、杀之后快的风气愈演愈烈,打杀目标不再局限于无为教一家。无为教是公敌,可是身为江湖中人,公敌之外,谁还没个几家私仇。部分行事无所顾忌的莽夫更是直接冲入会场,向金心为首的近百名无为教徒寻仇,结果均被陈寅率兵打发。而事实上除了金心,在此期间其他无为教骨干一概未有现身。 萧正阳、梁筠竹协同潭柘寺众僧巡查山林,无果;沐炑、公冶世英、东方燕在群雄之中寻找蛛丝马迹,无果;留心言联络朝臣,打探消息,无果;留彦清、留远率领百十名精英子弟,四处寻仇无为教,卷入多起血拼,多有死伤。 此外,同无为教直接间接皆无仇怨、对佛门大会大失所望的江湖看客们败兴而归,乘兴复来。 圆月皎洁,寒光如冰。 公冶世英依窗望月,神游天外,近来他的脑海中总是时不时的就会浮现出一张清冷如皎月的面孔。 “看什么看得这么入迷?” 公冶世英猛然回神,发现身子暖暖的,肩头不知何时多了件宽厚的披风,“哎哟小白!差点把小爷给吓死!你这鬼样大晚上走来走去也就算了,关键是走路还不出声,这不是存心在吓唬人吗!”他故作夸张,以掩盖心虚,方才脑中所想,是他唯一不敢坦然面对萧正阳的心结,一个不受控制的心结。 萧正阳笑道:“不是我走路不出声,是你看月亮看得太入神了!嗯,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确实漂亮!” 说话间,前厅传来愤怒的咆哮声,公冶世英顺势转移话题:“吼叫的可是大块头?” 萧正阳摇头叹道:“应该是他!” “小白,近来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总感觉会有大事要发生!” “我也是!” “咱们过去看看?” “嗯,好。” 萧正阳、公冶世英前脚刚到,东方燕、梁筠竹等人也陆续闻声而来。 正厅之上,鲜血四淌,腥味冲鼻,刀侠庄子弟或躺、或坐、或站、或痛苦呻吟、或翻滚惨叫……场面惊心动魄、惨不忍睹,对众人的视觉、听觉、嗅觉都造成了强烈的冲击。留心言一改往日轻佻无状,一言不发,神色异常严肃;留彦清、留远眉头深锁、面皮紧绷、呼吸粗重;一名人高马大的壮汉情绪外泄,不住跺脚、咒骂不休。 公冶世英不忍多看,摇头轻叹,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灵光来得快去得也快,拍着额头,努力捕捉着那一丝捉摸不定的灵感。 东方燕关切问道:“世英哥哥你怎么了?” 公冶世英含胸抄手,来回踱走,慢条斯理地坐下,还没坐稳又急急站起,做张做势地呡着茶水,忽而又匆匆放下,重复多次,终于开口道:“燕儿,快把笔墨纸砚拿来!” “嗯?噢!”东方燕不明所以,仍是照做。 “多拿些纸!” “知道了!”不消多时,东方燕便捧来了文房四宝,“世英哥哥,给!” “把纸全部铺在地上!” “铺在地上?” “先铺上再说!” “噢!” 公冶世英俯身提笔蘸墨,如雕塑般怔立原地,望着铺排在地上的白纸迟迟不落笔,自言自语道:“先从头到尾把整件事情重新捋一遍:一、皇帝下旨举办佛会……不对!不对不对不对……应该从联名上疏开始算起……对!就应该从联名上疏开始算起。”公冶世英如得了魔怔般旁若无人的顾自念叨、落笔勾画,“一、一群当官的再三联名上疏请求举办佛会;二、皇帝同意举办佛会;三、八方僧俗云集潭柘寺;四、佛门大会如期举办;五、一边是论佛弘法,一边是报仇雪恨。 “假设佛会是墨烟海撺掇起来的,那么、那么联名上疏的官员中必有听命于他的人……可是他为何要撺掇这么一场佛会?到底有什么用意呢? “假设皇帝从一开始就知道是墨烟海在背后捣鬼,那他同意举办佛会就可以理解成是将计就计,可是从深廷宫变等一系列事情上面来看,不像是一早就知情的样子……皇帝既不知情,那他同意举办佛会的原因是什么?他素来对佛门厌恶的紧,又是什么让他有了这么大的转变?之前彦清小师叔说过,皇帝以过犹不及、刚柔互济的手段整肃佛门芜滥……这个说法不无道理,佛会本身其实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如果能圆满落幕,并成功编撰出‘嘉靖佛典’,一来能让偌大的佛门一夜之间重获尊荣、重焕荣光,甚至盖过以往任何一个佛门盛隆的时代,二来也能彰显帝王雄才、朝廷气度、盛世气象……还有,那个时候黄岗梁之役尚未爆发,连苗头都还没有,无为教正处鼎盛时期,风头正盛、蠢蠢欲动,正愁没个合适的契机,一旦得知佛门大会的消息,正中下怀。对于皇帝而言,佛门大会就是个鱼饵,钓的就是无为教这条大鱼,当真是一举多得的好手段……不对!不对不对,杨断北又不傻,不可能看不出这是个圈套,来是一定的,但绝对是在做好充分准备之后才会来参加佛门大会……可是经过黄岗梁一役无为教声势一落千丈,大不如前,这个档口来参加佛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就算是有非来不可的理由,也不该如此明目张胆!哎小白,这些天除了金心,你有见过熎焱、水淼、圴垚和那十二个罗汉吗?” 萧正阳道:“没有!” 公冶世英又问道:“炑姨、心姨、远伯伯,你们见过吗?” 沐炑道:“没有!” 留心言道:“我也没有!” 留远道:“没见过!” 公冶世英道:“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这些天只是解决了一些无为教的小喽喽,正主根本就没现过身,所谓的血拼大部分都是江湖同道们在自相残杀?” “这……” 公冶世英重新落笔勾画,顾自念叨:“佛门大会、佛门大会、佛门大会……还得从头论起,佛门大会是墨烟海挑起的,他才是这一切的主导者……再往前推呢,深廷宫变、黄岗梁之役,再加上现在的佛门大会,三件事情最大的共同点都是墨烟海一手谋划的,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年初皇帝同意举办佛门大会,紧接着峨眉清贫师太被擒,峨眉、青城二派相继出手救援,拉开了黄岗梁之役的序幕。结果,中原武林死伤达二十余万,朝廷还撤销延续了近两百年的武林盟主,整个武林人心一散再散,彻底丧失凝聚力;而无为教同样损失惨重、元气大伤、锐气重挫,被迫低头依附于他人;双方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小爷终于找到了墨烟海在黄岗梁之役上所图为何,他是在为佛门大会做铺垫! “再看深廷宫变,皇帝险些丧命,朝野震荡,天下震惊,百官自危,万民心慌。以此类推,佛门大会的背后必定也隐藏着一个惊天阴谋……江湖、宫廷、朝堂、民间、佛门,几乎涵盖了所有方面。 “如果把这场佛会比作成一碗药,墨烟海就是诊病开方的大夫,上疏群臣是药方,皇帝是煎药伙计,无为教是煎药的碳火,与会僧侣是药引,江湖群豪、朝廷兵将是君臣佐使各味药,而这碗药是给整个天下吃的,至于疗效,怕是一碗毒药!”公冶世英望着一地如画符般的纸笺,双眉时轩时皱,笑容肃容交相更替。 留彦清认真观察了许久,开口道:“我与你的想法有些不同,深廷宫变事发不久,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此时若再爆出牵涉朝廷、江湖、佛门的潭柘寺之乱,对稳定江山社稷可以说是百害而无一利,所以眼下这个档口皇上才是最不愿意见到动乱爆发的那个人。” 公冶世英道:“事到如今,皇帝之前的想法变化还重要么?他接下来会如何应对还用想么?” “什么意思?” “总而言之一句话,墨烟海有阴谋,皇帝在应对,无为教充其量是一颗有自己想法的棋子。至于阴谋是什么,又如何应对,我们这样想是想不出来的!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拍屁股走人;二、留下来出一份力。” 京师西城区咸宜坊,一座气派的三进大宅毗邻着府军右卫署衙,宅内正厅上墨烟海、赵半壶、风萧、水寒、月、秦洯六人分主次而坐。 风萧道:“宗主,东蒙使、秦使、晋冀使相继传来消息,鞑靼六部均已准备就绪,无为教三大堂主、九大罗汉率众已按计划悄无声息地到了居庸关及其以北各处卫所。据鲁辽使推测,东方明日和唐长川并未落到计岁岁手中,东方明日现在山海关,唐长川身在何处还有待探查。另外鲁辽使已证实黄绾家眷失踪确系计岁岁所为,背后原因似乎也是为了纵横令。宫变之后黄绾只身赴辽东,同计岁岁几经周旋,得罗云等人相助,方才艰难脱身。” 水寒道:“宗主,北使传信,近来杨断北一直徘徊在西苑外围,但并未见到木僧,龙先生在潭柘山一带也未发现木僧的踪迹。峨眉、青城两派正星夜兼程往潭柘寺赶来,共计八百七十五人,预计七天后到达。” 墨烟海古井无波地听完风、水二人的讲述,道:“通知鞑靼六部可以动手了,告诉龙,峨眉、青城赶到之前,务必保证佛门大会顺利进行。” “是!” 墨烟海将手中信笺递向赵半壶,后者道:“老夫只对毒感兴趣。”墨烟海淡淡一笑,转手再递,让另外四人相互传阅。 风萧道:“公冶世英、萧正阳,有点意思。” 水寒冷声道:“哼,自不量力,不知天高地厚!” 秦洯稍作踌躇,起身抱拳道:“宗主,属下请命诛杀二人!” 墨烟海不置可否地看了眼秦洯,转而望向月,道:“你以为如何?” 月起身道:“多此一举,打草惊蛇!” 皇家西苑,兼具林木荫蓊之美、烟波浩渺之胜,将宫殿楼台、碧水桥桁、郁葱草木合而为一,浑然天成。较之辉煌宏伟、庄严肃穆、格局严谨的紫禁城,别有一番辽阔自由的气象。 早在嘉靖十年,皇权稳固、朝局安定,朱厚熜下令在西苑原基础上大兴土木,耗时多年建成了大批宫殿祠坛,涵盖理政、起居、祠祝、游览等各方面功能。换言之,他为自己建造了另一座城,一座满足且仅满足他个人需求的城,在这座城里,他相对自由了。由此可见,迁居之念并非一时兴起;若非如此,短短一月时间,如何能够迁居。 于常人而言,乔迁为喜事。于帝王而言,迁居乃国事。看似简单的居住地更换,涉及的方面广且深,从迷信的角度看,关乎风水气运;从规训的层面讲,违背礼法制度;更是干系到帝王与内阁、帝王与群臣、内阁与群臣、群臣与群臣等诸多错综复杂、微妙难言的人事关系、政务运作,造成的影响不可谓不大…… 换做往日,朱厚熜想要迁居,定会引来群臣反对;而今以宫变横祸为契机,顺利达成所愿。三品以上大员无一人发声异议,只有几名地方上的六七品小官吏上奏反对,人微言轻,他们的话之于朝堂甚至还及不上石子之于沧海。 艳阳当空,波光粼粼的太液池上泊着一条红黄相衬、精致华贵的龙舟,朱厚熜身着杏黄道袍,头戴香叶冠帽,不惧湖上寒风,独自闭目盘坐于船头,潜心修玄,谓之吸日之精华,水领五行而辅之。 陈洪侍立湖畔,负责接见、通报,见有人过来,赶忙上前相迎,执礼甚恭:“见过陆大人、张公公、毛大人!”来者有三人,除了陆炳和张佐,还有一名花甲年岁的老者,身着二品官服,须发灰白,苍老面容不掩大气五官,举止持重,气态内敛。此人姓毛名伯温,时任兵部尚书,人称“第九极”,入仕三十余载,履历丰富,生平有两大事迹最是为人称道。 元末明初天下第一教白莲教,同明太祖朱元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朱元璋平定天下后,白莲教顺应时势主动示好,积极响应朱明朝廷各项政令,教派也因此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众多支派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当中最具代表性的有无为教、龙华教、金禅门等实力强劲的支派。教派如王朝,盛极而衰,久而久之,弊端显现,支派坐大,总教式微。人的是无穷的,有人不甘人下,这种不甘人下不仅仅是支派对总教,也包括支派内部和总教内部;有人剑走偏锋,为了改变这种身处人下的格局,人性的阴暗面暴露无遗,原本的欣欣向荣、朗朗清明随之变作了乌烟瘴气、藏污纳垢,无为教无疑是当中最具代表性的。杨断北通过弑杀师父、戕害同门夺取教主之位,将人性的丑恶展现到极致。 嘉靖八年,毛伯温奉旨巡抚山西,恰逢白莲大会。白莲总教主李午试图重振总教雄风,肃清教派芜滥,修复与朱明朝廷的关系,号召各大支派于山西崞县召开白莲大会。除了远遁北蒙的无为教和同严氏父子达成互助关系的龙华教未出现外,其余支派悉数到场。李午做了充分的准备,私下里还跟朱明朝廷达成了共识,不料有人暗中搅局,使得一场原本意图积极的整顿大会,变成了屠杀大会,世称“白莲血会”。 白莲教有“佛神王尊”四大绝顶高手:佛者,白莲总教主“白莲佛”李午;神者,无为教主“无极神君”杨断北;王者,龙华教主“阎王”阎浩;尊者,金禅门主“禅尊”金禅中正,其中杨断北和阎浩又合称“净土二莲”。 毛伯温为配合朝廷行事,手提六大名刀之一的“秋水三尺”,只身赴会,先后力战金蝉中正、李午,堪称惊天动地,成功为朝廷争取了调动兵马的时间。自此,毛伯温名声大噪,得“第九极”之名,意为比肩“神州八极”。而这场“白莲血会”也成为了一个转折点,使得白莲教各大支派彻底站到了朝廷的对立面。随后各地暴乱频发,朱厚熜耗时多年,投入了大量武力才抑制住了大局。 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 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 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先生解战袍。 此诗名为《送毛伯温》,作者是朱厚熜。嘉靖十九年,毛伯温奉旨率军平定属国安南内乱,驻军于国界,只身深入,不费一兵一卒就平息了这一乱局,当然其中的过程还是非常艰难曲折的。 黄锦在龙舟上轻轻摆手,陈洪在湖畔会意点头,道:“三位大人,万岁爷还要些许时候才能召见三位大人!”陆炳三人口称无妨,面带恭顺,心急如焚。 半个多时辰后,黄锦抬眼观日,蹑步走到朱厚熜身畔,道:“皇上,时辰到了。” “嗯。” “启禀皇上,陆大人、张公公和兵部尚书毛大人正在岸上等候您的召见。” “嗯。” 黄锦冲湖畔招手,陈洪躬身作请:“万岁爷召见,三位大人请!” 两名锦衣卫划着一叶扁舟,载着三人缓缓驶向龙舟。 黄锦道:“陆大人请先上来,张公公、毛大人请稍候。” 陆炳登船跪地,道:“微臣拜见皇上!”朱厚熜道:“嗯,起来吧。”陆炳跪地不起,道:“微臣无能,仍未查出墨烟海身在何处、所谋为何,请皇上责罚!” 半晌之后,黄锦传话道:“张公公,皇上有请。” “有劳黄公公。”张佐依言登上龙舟,跪地行礼,“奴才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奴才办事不利,恳请圣上降罪!二十三名联名建议举办佛门大会的官员,奴才已派人暗中监视多日,至今仍未发现任何异常。” 又过半晌,毛伯温终得召见,双手呈递一摞信笺,道:“启禀皇上,边关急报,横贯河套、陕西、山西、北直隶、河北、辽东的整个北方防线,一天之内多达二十九处关卡相继遭到东蒙六部小股部队的袭扰!” 历时许久,大部分时间都是陆炳三人在作汇报、请示和建议,朱厚熜从始至终神情平静,只是偶尔置评、调整、吩咐几句。待到三人走出西苑,西天已是一片昏黄的余韵。 按权位高低,陆炳最先打马离去,张佐正要上马,毛伯温道:“张公公请留步!” 张佐道:“毛大人有何指教?” “张公公言重了,‘指教’二字老朽愧不敢当!” “呵呵呵,毛大人过谦了!” “面圣多时,不知不觉就到了晚膳时候,张公公若不嫌弃,老朽想邀张公公吃个便饭!” 张佐的心思是何等的玲珑,当即猜出对方用意,暗作权衡,稍作犹豫,点头道:“那咱家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多谢张公公赏光,请!” 毛伯温武功卓绝,才华出众,官品中上,仕途多舛,大起大落,直到年近花甲平定安南内乱,方才真正得到朱厚熜的赏识和重用。他非常清楚自己这一身的功名得来有多么不易,如今他只想顺顺利利、安安稳稳再做几年官,不求大功,只求无过,能在后人口中博得片语赞颂,也为子孙后代多谋些福祉。 张、毛二人进到棋盘街上的一座酒楼,要了间清静的雅间,点了桌精美的酒菜。 酒过三巡,毛伯温遣退随从,切入正题:“老朽愚昧,近来多有困扰,烦请张公公为老朽指点迷津!”说话间,悄无声息地从桌底下递出一只木匣,轻轻揭开一角,便于观看。 张佐随意一瞥,内里装着一摞整齐的银票,故作未见,不动声色饮尽盏中酒。 毛伯温道:“承蒙皇上厚爱,同侪扶持,老朽方能忝居于正二品兵部尚书,这份恩情,老朽感激涕零,纵使粉身碎骨也难报皇上万一!” “毛大人赤胆忠心、精贯白日。”张佐话讲的好听,表情则似笑非笑,眼神颇具玩味。 毛伯温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明在心里,道:“老朽汗颜,说到赤胆忠心、精贯白日,唯有张公公才担得起这般评价。实不相瞒老朽都这把年纪了,能坐上这正二品的兵部尚书,早已心满意足,此生无憾。盼着既能为皇上分忧解难,在任上也能一切顺遂,他日得以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哦?毛大人春风正盛,尚知激流勇退,这份胸襟着实叫咱家钦佩!” “张公公谬赞了,老朽鼠目寸光,哪有什么胸襟可言?” 张佐淡淡一笑,浅呡盏中酒。 “张公公素为老朽所敬重,张公公的好老朽会一直铭记在心。” “能让毛大人念着好,咱家倍感荣幸。” “哪里哪里,老朽惶恐。” 张佐手握木匣,毛伯温悬心回落。 “皇上才智冠世,圣明无双,奈何老朽愚钝粗鄙,终究是悟不到圣心真意,大大辜负了皇上隆恩!” “毛大人以为江山社稷首要为何?” “首在人心。” “宗教传承呢?” “亦在人心……” “毛大人饱读圣贤书,学富五车,各中至理了然于胸,远非咱家所能比拟。” 毛伯温证实了他最不想证实的事情,心中一片冰凉,暗叹道:“早在年初,我就奉了皇上密旨暗中调整京畿布防,尤其是针对潭柘寺一带。还道是……呵呵呵,什么以佛会之名,借佛门之手,诱使残存各地的余孽以及彼时风头正盛、蠢蠢欲动的无为教齐聚潭柘寺,围而歼之;什么以‘嘉靖佛典’教化群僧,彻底肃清佛门芜滥,重塑佛学金身,还佛门以朗朗清明……宗贤兄、文蔚兄,这一切都不过是我等一厢情愿的臆想罢了!” 张佐察言观色,道:“此一时,彼一时,世事皆无定式,瞬息而有万变。黄岗梁之役是一变,深廷宫变又是一变,无论初心如何,结果还是一样的。” 毛伯温扬名于“白莲血会”,但同时也是他最大的心结,怅然叹道:“佛本无过,错在贪欲!” “毛大人,咱家送你八个字。” “张公公请讲!” “审时度势、大局为重。” “审时度势、大局为重?” 毛伯温按捺心中百味送别张佐,抬眼仰望夜空,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纠结而又迷惘。 至于张佐,恰恰相反,今夜是他近来最为轻松的一个夜晚,他一直都在等着毛伯温主动找上门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三章 北风萧萧1 山海关。 雄关竦峙,旌旗飞扬,长城连绵,碧海苍茫,大路朝天,街巷纵横,车水马龙。 街巷深处静置着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半人多高的院墙内一名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正用情地拉奏着二胡,其声悠扬,其调精准,其法娴熟,技艺不可谓不精湛,旋律不可谓不动人;两名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分坐两侧,一个抱臂端坐、嘴角微扬,一个托腮眯眼、神情陶醉。 这三名少年男女正是闻人徽音、古今和闻人怀,光阴似箭,眨眼间他们随父来山海关已三年有余。闻人徽音出落的愈发端庄标致、亭亭玉立、高洁如梅;古今那如刀斧削凿而成般的五官越加立体冷峻,直叫生人望而却步;闻人怀还是那样的眉清目秀、高鼻尖脸、唇红齿白,兼具女儿家的俏丽和男儿郎的俊朗。 一曲奏毕,古今、闻人怀正要鼓掌,院墙外传来响亮的喝彩声:“好!” “是爹爹!”不用看三人也知道来人是谁,急急起身相迎,“爹爹、栎江哥,你们可算是回来啦!”闻人怀不忘冲屋内喊上一嗓:“娘亲快来啊,爹爹和栎江哥回来啦!” “徽音见过爹爹!” “怀儿见过爹爹!” “今儿见过义父!” “嗯嗯嗯,好好好!” 闻人徽音和闻人怀一人一边,亲昵地环着父亲的臂膀,倾吐思念之情、欢喜之意。古今话不多说,帮着拿行囊,忙着泡茶水。 “老爷!”素来端庄得体的周氏小跑着从屋内出来。 “夫人!”闻人诠也是快步迎了上去。 “老爷!” “夫人!”闻人诠捧着妻子粗糙枯黄的双手,心中又酸又暖,柔声道:“夫人辛苦了!” “老爷见外了,不过是尽了为人妻母的本分,不辛苦。”周氏见儿女们一个个都笑盈盈地看着,微露羞赧,轻轻缩回手,“倒是老爷你,为了督建长城,整日东奔西跑、风餐露宿的,那才叫辛苦!”说话间,帮着清掸闻人诠衣袍上的尘土。 “能为朝廷效命,为百姓谋福,再辛苦也值得!” “老爷这趟出门,长达半年有余,可还顺利?” “顺利、顺利!”闻人诠目光略有闪烁,“家里都还好么?” “孩子们乖巧上进,邻里间和睦互助,一切都好,老爷放心!” “嗯,好就好。” “对了,年里还出门么?” “不出了,年关将至,年里剩下的这些时日只需在衙门当值即可,撰写文书,照例呈报。” “那就好、那就好,老爷今年着实忙碌,眼看着一年都到头了,待在家中的日子拢共还没半个月!” “唉,委屈你和孩子们了!” “老爷身为朝廷的监察御史,职责所在,自当尽职尽责。我和孩子们不是委屈,只是想你想得紧!” “我想你们也想得紧!现在好了,我回来了,阖家团圆,心想事成!” “老爷说的是,老爷你先同孩子们好好说说话,我去给你和栎江烧些热水,也好让你们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换身洁净的衣服。再多做几个菜,我们一家人难得团圆,应该好好庆祝一番才是!” 丁栎江赶忙起身道:“哪有让夫人您伺候栎江的道理?夫人您快歇着,陪老爷多说会儿话,旁的事情就交给栎江来做好了!” “无妨无妨,你日日跟着老爷东奔西跑,也是辛苦的紧,好不容易回了家,就踏实歇着!” “栎江年富力强,这点辛苦算不得什么,还是夫人您歇着!” 闻人诠道:“栎江,夫人让你歇着你便歇着吧,这半年多来,得亏有你在边上帮衬着,委实是辛苦你了!”闻人徽音、闻人怀跟着发声劝说,还是没能劝住丁栎江,只好由着他去了。 闻人诠浅呡数口清茶,温和的笑望着三个孩子,问道:“今儿、怀儿,为父不在家的这些时日里,你们兄弟二人读书练功可还勤奋?” 闻人怀道:“回爹爹的话,怀儿同二哥每日卯时即起,习文练武各三个时辰,睡前运功行气一个时辰。”顿了顿,自信满满的续道:“爹爹随时都可考较!” 闻人徽音道:“爹爹,怀儿所言不虚,您不在家的这些时日,两位弟弟未有一日怠惰,甚是勤奋上进,而且在闲暇之时还不忘帮衬娘亲操持家务。” 闻人诠道:“甚好甚好,如此胸有成竹,徽音也是夸赞有加,那为父便考考你们……”考较范围包括四书五经、性理大全、律令、书数以及不在科考之内的阳明心学、六艺等诸多经典名篇。古今、闻人怀无不对答如流、信而有征,偶尔还加入一些自己领悟出来的独到见解。闻人诠大为欣慰,不禁连声夸赞,接着又道:“今天的考较就先到这,至于八股文、试诗帖、时务策和武功,待为父明后天得空了再来考较你们!” 海上生明月,雄关连天水。家眷实团圆,一呼百诺至。 在这样一个合家欢的日子里,周氏张罗了满满一桌子丰盛的菜肴,以庆祝阖家团圆。在简陋的房舍中,一家六口人围坐在简朴的圆桌前,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争相给家人送祝词、夹菜肴,闻人徽音、闻人怀讲述着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丁栎江分享了多件在巡视长城时的见闻轶事,场面和谐,气氛温馨,真叫一个其乐融融。 团圆饭过半,闻人诠道:“今儿,为父想同你商量件事情。” 古今道:“义父有事吩咐就是了。”闻人徽音、闻人怀跟着双双停箸聆听。 “再过两个月就是一年一度的童生试了,童生试分县试、府试和院试,三试皆过即为生员,方有资格参加乡试。从今日考较来看,你和怀儿通过童生试应该问题不大,所以为父有意想让你们兄弟二人回余姚参加这次童生试。” 闻人怀双眉一轩,眸子一亮,他早就在盼着这一天了。 闻人诠话锋一转,道:“但是律法明令,举凡与试者,不得冒籍,且需明细祖上三代存殁履历。所以为父想了两个法子,第一个就是回蜀地先查清楚你的身世背景,这样一来明年的童生试定然是要错过了;第二个法子就是直接去余姚,你既认了我为义父,那么以余姚为籍贯便也不算冒籍,不过那样对外你便只能声称不知生身父母为何人。这是为父想到的法子,如果你有自己的想法为父不会勉强。你不用着急做决定,过几日再答复也无妨,不管你作何选择为父都尊重你的决定。” 古今稍作思索,道:“母亲殁故四载有余,至于生身父亲是何许人母亲从未提及过,想找也无从找起。今儿既认您为义父,那您便是今儿的父亲,今儿选第二个法子,直接去余姚。” “决定了?” “决定了!” “嗯,那好,接下来为父是这么安排的,此去余姚起码要半个月时间,到了那边还有诸多繁琐的手续要办理,所以需早些出发,正月初二就要出门了,晚了怕是会赶不上童生试。到时为父会修书两封,你们一并带回去,一封给族里的长辈,另一封给余姚知县应大人。为父同应知县有旧交,只要族中长辈没意见,今儿的籍贯问题便算是解决了。你们可有其他不同的想法?” “全凭爹爹安排!”闻人怀满口赞同,转而问道:“爹爹,娘亲和姊姊同我们一道回去吗?” “不光是夫人和徽音,栎江也同你们一道回去。” “我们都回去了,这里不就剩爹爹您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这个为父早就想好了,已经托请你们的聂伯伯和方伯伯给为父调职zj。快则数月,慢则半载,朝廷的调令就会下达了。” “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太好啦!” 闻人诠笑着轻抚爱子头,接着转望向爱女,道:“徽音,为父也有件事情要同你商量。” 闻人徽音道:“爹爹请讲。” 闻人诠看了看妻子,略显犹豫,道:“过完年你就十八了,已到摽梅之年,待回到余姚,爹爹和娘亲想给你寻门亲事,你可愿意?” 闻人徽音始料不及,怔在当场。闻人怀一脸讶异,古今心头一紧,直直望向闻人徽音。 闻人诠道:“虽说婚姻大事自古便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毕竟关乎你一生幸福,所以爹爹和娘亲愿意听听你自己的想法。爹爹和娘亲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愿你事事称心、平安顺遂,嫁得一个品行端正、富有学识的如意郎君。” 闻人徽音双唇紧抿,俏脸通红,许久之后才艰难点头,低声说道:“徽音听凭爹爹娘亲安排。” 闻人诠夫妇相顾展颜,闻人怀、丁栎江抚掌相庆,唯有古今倍感压抑,自己也形容不出各中滋味。 吃罢团圆饭,收拾好碗箸,一家人小坐少顷,分头回房。 周氏面色郑重,道:“老爷可是隐瞒了什么事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三章 北风萧萧2 闻人诠心中有虚,故作轻松,强颜欢笑,道:“夫人何以这般严肃?” 周氏道:“现在就你我夫妻二人,孩子们都不在,你还要瞒我么?白日里我问你这趟出门可还顺利,我便已经发现你的神色有异。” 闻人诠素来不善作伪,假装出来的轻松不堪一击,尤其是在知心人的面前。周氏轻轻拉过他的双手,柔声道:“老爷,你我做了二十年的夫妻,彼此相知相亲,但有心事,从来都是谁也瞒不住谁,谁也不瞒谁。”闻人诠摇头叹息,默默地将一只木盒交到周氏手中。 闻人怀如愿以偿,又知嫡姊好事将近,美美睡下;丁栎江在外奔走多日,吃不香睡不好,而今归家,甫一沾枕便沉沉睡去;闻人徽音和古今则心事重重,辗转难眠。 翌日清晨,闻人诠只身踏霜出门去了署衙,古今、闻人怀照例在院中相互喂招习武,闻人徽音魂不守舍地捧着一本古曲谱,周氏在厨房忙着烧火做饭,丁栎江拿着笤帚簸箕打扫房舍。 古今心不在焉,仅仅二十余招便被闻人怀撂倒在地,这很反常,往常至少要拆解到百招以上方能分出胜负。这一幕正好被丁栎江看到,捧腹大笑道:“哈哈哈……好一招狗吃屎,这一招连老爷都不会啊!”本是寻常之事一经嘲笑就变得不那么不寻常了,古今既尴尬又恼怒,脸色阵红阵青,怒目瞪视丁栎江。后者不以为意,依然哂笑不止,古今深觉无地自容,哼声扭头跑向院外。 “二哥!” “先别追,过一会儿再去!” 闻人徽音拦下正要追赶的闻人怀,转头对丁栎江道:“栎江哥你这是作甚?” 丁栎江无辜耸肩,若无其事地埋头打扫。他对古今素来抱有妒意,同是外姓人,何以古今成了义子,他却是低人一等的家仆。古今又恰恰生了一副半点不讨喜的性子,气量狭小,因而二人之间时有小摩擦。 古今独自气呼呼地跑到海边,吹了一阵海风,怒气平息,寒气袭体,这才注意到身上只穿了件练武时的单衣,意欲回去,一想到丁栎江,又放不下脸面。正自踌躇间,一叶无人驾驭的扁舟随着波浪起起伏伏,缓缓靠岸,搁浅在了沙滩之上。古今好奇心泛泛,淡漠地瞥了眼扁舟,决定练武取暖,刚摆了个起手式,闻人怀的呼声便由远及近:“二哥、二哥……!”闻声望去,闻人姊弟抱着衣物并肩跑来,明明心中欢喜,却不愿表现出来,依然耷拉着脸。 “冷了吧二哥?来,快把棉袄穿上!” 古今穿上棉衣,身子暖心里更暖,面色缓和了不少,露出了些许淡淡的笑意。 “咦!这里怎么会有一条小船?”闻人姊弟天生一副热心肠,这样的人往往好奇心也很强烈。趁着潮落之际走近一看,大惊失色,扁舟内躺着一人,看不清容貌,更辨不出年岁,须发蓬乱,衣袍破烂,皮肉开裂,血迹斑斑,浑身上下凝结着一层红色的冰晶,手里紧紧拽着一柄锋利的长剑。 冰凉的海水没过双脚,闻人姊弟从惊惧中回过神,闻人怀按捺心中骇意,壮着胆子伸手探息,喜道:“这人还活着!”于是轻轻推了几下,发现身子又冷又硬,又唤了几声,始终不见反应,“现在该怎么办?” 闻人徽音想了想,道:“先把人抬回去再说!” “嗯,好!二哥快过来帮忙!” 周氏正为古今负气出门而挂心,却见姊弟三人抬回了一个奄奄一息之人,大为吃惊,道:“出什么事了?这人是谁?”听完闻人怀讲述,周氏更觉不安,可见死不救非她本性,于是安排道:“栎江,你快去衙门将这事告知老爷!” “是!” “徽音,你快去拿床被子来,盖在这人身上!” “好!” “今儿、怀儿,你们快去烧几个炭盆过来,放在这人身边!” “好!” 她则亲自动手用长凳和木板搭了张简易板床,用来安放伤者。 外有炭盆三个,内有焦心一颗,母子四人额头皆渗出绵密的汗珠。被救者周身白气氤氲,红色冰晶化作血水滴落在地,在沉闷压抑的氛围中可闻滴答之声。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压抑,闻人诠已从丁栎江处得知了事情的梗概,进到家中匆匆宽慰了家人,便全身心投入到了对伤者的诊断救治中。伤者伤势极重,外有各种创口密布全身,有些已脱痂,有些已结痂,有些已化脓,显然这些创口是在不同的时间段造成的,前后间隔在数天到数月不等;内有脏腑受创、经脉受损,较之外伤更为棘手;再加上长时间的受冻挨饿,能活到现在简直就是个奇迹。 闻人怀关切问道:“爹爹,这人伤势如何?” 闻人诠眉头深锁,叹道:“这人伤得太重了,爹爹也没太大把握,若是再拖上半日,便是大罗神仙,怕也回天乏术了!” “这么严重!爹爹您可得好好想想办法,把这人给救活了!” “放心吧,爹爹定会尽力而为的!”闻人诠稍作盘算,先给伤者渡气续命,再写下疗伤、补血、驱寒的药方,命丁栎江前去抓药,又让周氏准备客房、熬煮清粥。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各项工作,无意中瞥见了那柄搁在边上的锋利长剑,诧异细看,道:“东来剑!”急忙拨开遮面乱发,越看越眼熟,惊道:“明日!” 伤者正是东方明日,王守仁在绍兴府守孝讲学期间,东方明日曾多次登门拜访,早在那时闻人诠便同他相识了。 闻人徽音问道:“爹爹,您认得这人?”闻人诠点头道:“这位就是爹爹时常跟你们提起的东方叔叔!”姊弟三人讶异相顾,竟歪打正着地救了父亲的老友。 此后三日,闻人诠每日定时给东方明日渡气续命,丁栎江、古今、闻人怀三人则轮流给东方明日喂服汤药稀粥,换洗包扎伤口,伤势渐趋稳定,性命算是无虞。 雪罩山海关,天地茫茫然。 第四日午后,东方明日终于在难受的剧痛和舒适的温暖中醒来,茫然环视,入眼是一副全然陌生的画面,朴素整洁小巧的卧室中摆着一只热气熊熊的炭盆,使得整个房间温暖如春。正自纳罕间,吱呀一声,房门开启,出现一名比之姑娘还要漂亮的少年郎,端着汤药稀粥进到房中。东方明日有气无力地发问道:“是小兄弟救了在下?在下这是在哪里?” 少年郎正是闻人怀,忽闻话声,先惊后喜,道:“东方叔叔您醒啦!太好啦!”东方明日惊诧地望着这名像极了少年时代的自己的少年郎,问道:“小兄弟认得在下?”闻人怀恭敬施礼道:“小侄闻人怀,见过东方叔叔!东方叔叔请稍候!”说着,兴匆匆地跑出房间。东方明日自语道:“这位小兄弟姓闻人,还称呼我为叔叔,莫不是……” “哈哈哈,明日所料不差,正是犬子!”话音未落,人已进房。东方明日瞠目结舌,意外到怀疑自己的眼睛,惊道:“申元兄?”挣扎欲起,牵动伤口,痛得倒吸凉气。闻人诠赶忙制止道:“别动别动,躺着别动,你重伤在身,千万不可乱动!” “你真的是申元兄?我不是在做梦?” “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多谢申元兄救命之恩!” “你我之间无需这般见外!” “申元兄,我这是在哪里?” “我现今出任山海关监察御史,所以你这是在我山海关的家中。” “山海关?我竟到了山海关!” “三天前,你乘坐的小船搁浅在沙滩上,被小女和两位犬子无意中给碰上了,于是便把你带回了家中。初时愚兄一时也没认出你,凭着东来剑才得知是你。” “记得自上次一别,距今已十载有余,不想你我兄弟竟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重聚!唉,端的是造化弄人呐!” 一番感慨后,闻人诠向东方明日介绍家人,又问询了负伤始末。东方明日简述近来遭遇,从同梁靖等五人入黄岗梁,到黄岗梁之役中艰难突围,再到未及缓气又遭一伙来路神秘、武功诡异的高手袭击,被整整追杀数月,辗转于草原、丛林、荒野、河谷、大山、平原之间,最后夺扁舟入沧海,随波漂流至山海关。期间经历险象环生、九死一生,听得闻人诠等人心惊胆颤、唏嘘不已。 说着说着,东方明日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大变,道:“不行,我不能在此久留,必须尽快离开!”说着,竭力挣扎,试图起身而不得,再次牵动伤口,痛得龇牙咧嘴。 闻人诠阻止道:“别动别动,切莫乱动!你伤得这般严重,至少需卧床静养三月,半年之内不得与人动武!我知道你的顾虑,你是怕连累我,对吧?” “那伙神秘高手穷追数月不舍,显然是志在必得,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早晚都会找到这里的,我又岂能让申元兄和嫂夫人她们无端卷入这场祸事?” “这叫什么话?你如今落难,我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可是……” “山海关乃军事要塞,常年驻有重兵,关城内外日夜皆有兵士巡逻,宵小之徒断然不敢轻易造次。我同山海卫指挥佥事杨照杨大人颇有交情,可托请他加强对我们住所这一带的巡逻。所以旁的事情你什么都不要想,安心养伤才是你现在的首要任务。” 东方明日暗忖道:“申元兄素来古道热肠,定然不会任我离去,而今我连床都下不了,太过执意反倒会给申元兄徒添麻烦,不如暂且住下……但我也不能这样干躺着,需想个以防万一的法子才是……” 是夜,闻人诠照顾东方明日入睡后,忧心忡忡地来到书房,捧着一杯热茶枯坐发愣。 周氏蹑步进房,柔声唤道:“老爷、老爷……” 闻人诠蓦然回神,现出一抹疲惫的笑意,道:“怎么了?” “时候不早了,快些歇息吧。” “我还有些公文要看,你先去歇息吧。” 周氏稍作犹豫,点头道:“那好吧,别看太晚了,早些歇息。” “嗯,好。” 周氏正要出门,屋外突然传来打斗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三章 北风萧萧3 闻人诠身子一紧,腾的起身,箭步冲到书房外,借着昏暗的灯光,见到院墙外的街道上有六个人正在冒雪围攻一人。那六人着奇装异服、戴瘆人面具,在黑夜、白雪、黄光的交织映衬下如鬼如魅、阴森可怖,且功法诡异,所使兵刃更是五花八门、奇形怪状,有像鳄鱼血口、长逾四尺的巨型剪刀,有似面粉般可伸可缩、能圆能方的奇形钢锯,还有数十张锋利刀片组成、形如雨伞的奇怪兵刃。而那名被围攻者,看不清具体的容貌和年岁,只见他浑身浴血,气喘如牛,身处下风,但攻守之间依然严谨有度、从容不迫,可见修为之高。 “咦!”闻人诠直直盯视,从身形到招式,都颇为眼熟,脚下不自觉的迈开步子,尝试性地喊道:“大哥?” 被围攻者闻声一凛,招式一滞,略有分心,试图回应,但奇形兵刃贴着他的胸背腰手腿划过,险些被分尸。闻人诠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二话不说,直接出手助阵,一气之间连出三腿四拳五掌,力道雄厚,罡风呼呼,立时帮着扳回劣势。 闻人徽音、古今、闻人怀、丁栎江以及左邻右舍均被打斗声所扰,或举火把或提灯笼纷纷外出查看,街道为之一亮。只见漫天雪花中闻人诠同一伙看着就可怖的人混战一处,拳脚利刃交相往来,毫厘之间便会有性命之虞,场面甚是凶险激烈,不由心惊肉跳。周氏捧心自言:“果然是黄绾大哥!” 闻人怀焦急问道:“娘亲,出什么事情了,爹爹怎得和人打起来了?”周氏道:“方才娘亲和爹爹在书房说话,忽然听到外面有打斗声,急忙出门却见到黄绾大哥遭人围攻,你爹爹为帮助黄绾大哥所以同人打起来了!”闻人怀道:“原来那位老先生就是爹爹时常提及的大伯伯啊!娘亲,要不我们也上去帮忙吧?”周氏当即沉声道:“不行!这些人装扮古怪,武功诡异,你们贸然上去只会添乱帮倒忙!”闻人徽音道:“娘亲,您看这些人像不像白日里东方叔叔说得那伙追杀他的人?”周氏点头道:“确实挺像的,很可能就是同一拨人!” 雪越下越大,人越围越多,事态已脱离了围攻者们的掌控,但他们仍不愿放弃。阵型倏然一变,两人攻黄绾,两人挡闻人诠,剩下两人则跳出了战圈。一个扑向围观人群,手中钢锯伸展,横向一扫,成片围观者惨叫倒地,接着再一卷,箍住了两名岁幼童的脖颈;另一个转动伞形兵刃,引动雪花飘舞,冲着闻人怀当头笼罩而下。 “怀儿小心!”周氏、丁栎江齐齐惊呼,一左一右施以援手。闻人怀惊而不呆,急忙俯身,顺势贴地一滚,堪堪避过一记杀招。但丁栎江胸口重重挨了一脚,当场吐血,周氏大腿被利刃剌中,深可见骨,鲜血外涌,瞬间染红了半条裤腿,双双负伤倒地。 “娘亲、栎江哥!” 神秘人步步紧逼,连下杀手,千钧一发之际闻人徽音和古今及时作出应对,手脚并用,泼雪阻敌,扰乱视线,聊胜于无,为闻人诠抽身救援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就在这时,三个不同的方向均现出成片火光,其中还夹杂着呼喝声和甲械碰撞声。 “阿里戈!”一人下令,五人听命,当即罢斗后退。 闻人诠投鼠忌器,想追又不敢追,喝道:“快把孩子放下!” 神秘六人组置若罔闻,待拉开距离后,手持钢锯者稍一发力,噗噗两声,头颅滚落,两道血柱冲天喷溅,两条幼小鲜活的生命就这般被残忍的终结了。 “混账!”闻人诠暴怒,如箭矢般遄飞而出,誓将这伙人绳之以法。 然狂追十数里,再无踪迹可寻,又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无奈踅回。临近家门,各条街巷上均排布着持械执火的巡城军士,两对父母伤心欲绝地趴在雪地上,紧紧地抱着已无余温的尸身,为无辜罹难的爱子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直叫闻人诠心如刀绞。 黄绾脚步蹒跚,满心愧疚,黯然叹道:“池鱼林木,无须之祸,罪孽啊!” 师兄弟二人重逢于刀光血影中,牵累众多无辜,直面他人责骂埋怨,诚心赔罪,用心安抚,专心治伤,直至临近午夜,方得闲暇叙旧。 闻人诠满心困惑,问道:“大哥何以会出现在此?又如何惹上这样一伙穷凶极恶之徒?那些到底是什么人?” 黄绾摇头怅叹,道:“你别问了,知道越多危险越大!” “事已至此,申元已然是局中人了,明明白白总好过糊里糊涂!再者大哥有事,小弟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黄绾犹豫再三,递出一物。 闻人诠纳闷接过,此物件通体洁白,非铁非石,大小如铜钱,其中一面刻有一个“阳”字,细看许久,茫然一片,问道:“这是何物?” “我也不能确定,似乎跟传闻中的九州令有些相像。” “九州令!不是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被红依前辈融毁了么?” “合纵,连横九州,有七,九州乃一。不过是传言罢了,是真是假又有谁亲眼见过?莫说亲睹融毁者,便是见过纵横令的人世上怕也没几个了吧!” “所以那伙人是为了此物而来?” “嗯。” “此物倘若真是九州令,那干系可就大了,大哥是如何得到此物的?” “你也知道,我早就有致使还乡的念头了,为了帮助郭兄才不得以暂时按下了这个念头,后来还成了太子宾客。” “嗯,申元知道,大哥早前的来信中都有提及。”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本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我却接到了一封神秘来信,被告知连同你大嫂在内的全家二十八口人尽数被人劫持!另有一只手镯和一张简图,镯子是当年我同你大嫂成婚当日送给她的,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戴着,从未摘下过,不值什么钱,但因佩戴时间久远,略有磨损,反倒成了独一无二的,所以我一眼就能认出。但仅凭一只镯子自然不能全信,于是我便向朝廷告假,日夜兼程亲自赶回余姚求证,家中物事完好,人却不知所踪了。至于图上所画之物,正是此物,信中只说此物在紫禁城主敬殿,具体在主敬殿何处却未说明。我借着给太子殿下授课之际,偷偷查找了一个多月,毫无发现。终于在宫变那夜,阴差阳错的在太子殿下的书案基座中发现了一个暗格,此物就藏在暗格之内。郭兄在狱中毒发身亡,郭贤侄参与宫变被当场斩杀,对于救助郭氏一族我已有心无力。于是连夜写了致仕辞呈,托叔贤替我呈送,相关公务也一并托他代为处置交接,于宫变第二天我就按约定匆匆赶往辽东老秃顶子山赎救家人。谁曾想当我出示此物,要求交还你大嫂她们时,那伙人却直接动手抢夺。他们早有埋伏,很快我就被逼入了绝境,幸有罗家庄、刀侠庄等多位江湖豪杰出手襄助,我才得以死里逃生。但那伙人仍不罢休,不断派人追杀,就这样我被他们撵追了数千里,兜兜转转逃到了山海关。至于那些是什么人,说来也可笑,被追杀了几千里,竟然连对方都不知道!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那伙人绝对不是中土人士!” “发生了这许多事情,大哥你为何不早些告知申元?那现在可有大嫂她们的消息吗?” “唉,音信全无,生死不知!” 屋外大雪纷纷,屋内沉闷压抑。 闻人徽音开口道:“大伯父,徽音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黄绾道:“徽音但讲无妨。” “大伯母她们于您而言是至亲,但于那伙人而言不过是不相干的陌生人。那伙人劫持大伯母她们,目的是为了得到这件东西,您既拿着他们想要的东西去赎救大伯母她们,那伙人就算别有歹念也该留在东西到手之后才是。” “对啊,言之有理!”黄绾如醍醐灌顶,精神为之一振,他一直心系家人安危,从未往这个方面想过,“他们追杀了我数千里,我固然饱历险阻,但他们同样也是费尽气力,完全是吃力不讨好,这伙人精于谋划没理由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徽音你说说看,那伙人为何会这样做?” 闻人徽音张了张嘴,面露难色,话到嘴边终是没有说出口。其实在提出问题的同时黄绾心中已有了很不好的猜测,倒吸凉气,转而化作急火,腾的站起。 “大哥冷静!天地茫茫,连大嫂她们身在何处都不知道,如何寻找?所以这件事情急不得,必须要从长计议!”闻人诠赶忙阻拦,拉着黄绾重新坐下。周氏跟着宽慰道:“吉人自有天相,大哥且放宽心,大嫂她们一定能平安归来,不会有事的!”闻人徽音面露愧色,歉疚道:“大伯父见谅,方才是徽音胡言,害得您着急上火!”黄绾摆手道:“徽音莫要自责,是大伯父自己老糊涂了,没把事情考虑周祥!”闻人怀道:“大伯父才不老,更不糊涂,您只是关心则乱罢了!”黄绾淡淡一笑,一边轻拍闻人怀肩头,一边调整心态,问道:“那接下来该怎么办,你们有什么好的办法吗?” 闻人诠稍作思索,道:“第一、大哥您这身伤需要治一下,再换身干净的衣服,好好养一养精神;第二、那伙人对此物志在必得,用不了多久定会主动找上们来,那么我们也给他们设个套,趁机活捉他一个两个,看看能问出些什么来;第三、那伙人抓了对我们至关重要的人,但我们有对他们至关重要的东西,敌我双方都有筹码,我们并不被动,所以我们也应该好好利用我们的筹码,同他们进行一场正面交涉。” 黄绾眉头渐开,面皮渐松,抚掌道:“妙!实在是妙啊!这里是山海关,可不是日日让我命悬一线的辽东,是该好好利用这个大筹码了!”黄绾话音未落,屋外传来喊话声:“闻人御史可在家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三章 北风萧萧4 “是山海卫指挥佥事杨照杨大人,大哥您先坐一会儿,我出去看看!”闻人诠起身出门,见到来人不由变色,除了一名形貌普通的中年男子外,其余二十多人一概不识。但他变色的原因并非与人素不相识,而是因为这二十多个陌生人的着装打扮,赫然就是锦衣卫。当先一人豹头环眼,八尺四五身材,手长脚长,三十四五年岁,身着黑色锦绣服,手持单耳方天戟,仅凭这些外在形态便可看出不凡。剩余二十多名锦衣卫同样非泛泛之辈,气息绵长,身浸风雪之中,不改挺拔稳健,其气势堪比千军万马。 闻人诠定了定心神,拱手道:“见过杨大人,见过各位大人,今夜风雪交加、天寒地冻,各位大人辛苦了,快快屋里请,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杨照暗使眼色,有意拔高嗓门,道:“闻人御史,杨某为你引介一下,这位乃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包锋包大人!”闻人诠暗自惊讶:“居然来得这么快,而且还是包锋亲自出马!”吃惊的不仅是闻人诠,还有屋中的黄绾,心念急转,紧握大小如铜钱的白色物件,纠结于是否该往怀里揣。杨照侧身拱手道:“包大人,这位便是监察御史闻人诠闻人御史!” 闻人诠心中忐忑,恭敬执礼,道:“下官见过包大人!”包锋平和还礼,道:“闻人御史客气了!”闻人诠问道:“不知包大人深夜冒雪到访,所为何事?”包锋开门见山道:“黄绾黄大人可在贵府?”闻人诠暗觉纳闷,还欲相询,黄绾主动现身,道:“黄绾在此,不知包大人找老朽有何见教?”包锋道:“见教不敢,包某奉旨召黄大人回京问话!”黄绾道:“皇上因何召见老朽,竟还令包大人亲自出马?”包锋道:“包某只是奉旨办事,具体为何并不清楚!” 黄绾暗忖道:“皇上派包锋来寻我,多半是为了太子殿下书案基座中的暗格而来。我若奉旨回京,夫人她们必死无疑!我若当场抗旨,怕是会连累申元,不如暂且顺从,稍后再寻机脱身。”于是点头道:“皇上召见,老朽身为臣子自当遵从,可是天色已晚,且风雪交加,老朽一身是伤,衣着狼狈,可否容老朽稍作休整,明日再行上路?”包锋道:“这是自然,杨大人已在驿馆为我等安排了住处,伤药衣物一应俱全!”说着,抬手作请。 闻人诠开口欲言,黄绾手搭其肩,道:“皇上圣明,定会为愚兄解难,申元切莫忧心!”闻人诠知其言外之意,无奈点头道:“大哥保重!” 更鼓笃笃,黄绾早已消身在夜幕大雪之中,闻人诠依然立身雪地,迟迟不愿回屋。周氏拄杖近身,清掸其肩头积雪,柔声道:“老爷,都四更天了,还是快些歇息吧。”闻人诠轻轻点头,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正欲转身瞥见远处又现出一片火光,隐闻踩雪声。 今夜注定是一个多事之夜,闻人诠再生不详预感,直直地盯着那片移动的火光,不消多时,眼前为之一亮,火光与眼眸之间再无阻挡之物。 来人足有百人之数,内戴圆帽,着褐衫,外顶斗笠,披蓑衣,脚踩皂靴。队形中分,三骑出列,左侧之人发出尖细锐利的喝问声:“你可是闻人诠?” “正是!”闻人诠不卑不亢的应声拱手,这一次他的预感终于对了,“恕下官眼拙,敢问各位公公如何称呼?” 三人高坐马背,居中之人道:“东厂丑颗掌班鲁缟卫!”左侧之人道:“东厂丑颗领班史唐!”右侧之人道:“东厂丑颗司房昌言盛!” 闻人诠见礼道:“下官见过鲁公公、史公公、昌公公!”暗暗忧心道:“素闻东厂只派遣役长、番役在外侦查缉访,想不到这次竟直接出动了掌班、领班和司房!但愿只是冲着我一个人来的,可千万别牵连夫人她们才好!” 自称史唐之人颐指气使地亮出令牌,阴阳怪气地说道:“你倒是乖觉,知道身犯重罪,就主动的早早候着了,倒是省了咱家不少功夫,那便请吧!”说着,马鞭一挥,两名番役提着枷锁镣铐应声出列。 闻人诠拱手道:“三位公公,可否容下官同妻儿们交代几句?” 鲁缟卫漠然俯视,淡淡点头。 “多谢公公!” 周氏面无血色,神情颓败,闻人徽音、古今、闻人怀、丁栎江一脸的莫名与惊骇,他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知道东厂上门缉人意味着什么。 飘雪遇火,顿化无形,油脂不断的从杉树皮制成的火把上滴落,没入雪地,嗞嗞作响。明明很轻微,可在闻人诠听来却是那么的刺耳,他细细看过每一张亲切熟悉的面孔,轻轻捧起周氏那枯黄粗糙的双手。 四手相触的刹那,周氏的泪水如决堤的河水滚滚而出。 闻人诠展露温暖笑容,旁若无人地替妻子抹拭泪水,深情款款地说道:“执子之手,与子共箸。执子之手,与子同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执子之手,夫复何求?夫人,你我成婚二十载,为夫却让你辛苦了二十载,是为夫对不住你!”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周氏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闻人诠转望三名孩子,眼里带着满满的慈爱。 闻人徽音哽咽道:“爹爹,东厂为何要缉拿您,出什么事情了?” 闻人诠正色道:“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何为心学?” 姊弟三人齐口作答:“心即理,致良知,而知行合一,终成万物一体之仁!” “何为心即理?” “心即宇宙,理在心中,心之所达,理随心至!” “何为致良知?” “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即穷究吾心之良知。” “何为知行合一?” “知中有行,行中有知。知行虽是两字,说得却是一个功夫。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行合一,知行并重,方可称善!” “何为万物一体之仁?” “天地万物以人为心,人以良知为心,圣人之心以天地同体!” 闻人诠满意颔首,温和的目光缓缓落到爱女身上,道:“徽音,今后爹爹不能再陪在你们身边了,你身为长姊,当为两个弟弟孝悌之榜样!” “爹爹……”闻人徽音还想询问缘由,对上父亲坦荡平静的目光,无奈改口道:“爹爹放心,徽音定然不会让您失望的!” 闻人怀却含泪问道:“爹爹,您快告诉我们啊,到底出什么事情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三章 北风萧萧5 闻人诠轻抚爱子额头,道:“怀儿,你天性豁达,无甚城府,待人热忱真挚,爹爹希望你能永远保持这颗难能可贵的赤子之心。然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此戒疏于虑者;宁受人之欺,毋逆人之诈,此警伤于察者;二语并存,精明而浑厚矣。” 闻人怀还欲追问,被闻人徽音悄悄戳了下背脊,只好点头道:“怀儿谨记爹爹教诲!” 史唐冷不丁插话道:“闻人诠,想不到你也是个敢做不敢当的小人!嘿嘿嘿,小家伙,你爹不肯说,咱家告诉你,你爹身为朝廷的监察御史,奉命督建长城,却从中假公济私、贪赃枉法、中饱私囊,暗中以非法手段谋取用来修建长城的公款……” “你胡说!”闻人怀昂首挺胸,大声反驳,“爹爹素来正直无私、廉洁奉公、两袖清风,绝不会做假公济私、贪赃枉法、中饱私囊的事情,定是遭人诬陷!” 史唐公然遭到小小少年人的反驳,颜面受损,目透阴鸷,却见鲁缟卫冷眼看来,只好按捺怒火,恶狠狠地盯着闻人怀,冷哼哂笑。 闻人怀心旌震荡,紧紧拽着父亲的臂膀,迫切催促道:“爹爹,您快告诉他们,您从未做过贪赃枉法之事,您是被冤枉的!”闻人诠用有力的双手紧按爱子肩头,用沉稳的目光凝视爱子双眼,坚定地说道:“怀儿放心,爹爹从未做过贪赃枉法之事,清者自清,身正不怕影子斜,皇上和朝廷一定会还以爹爹清白的!”闻人怀真切地感受着父亲的那份镇定与从容,焦躁情绪渐渐平息。 闻人诠接着对义子说道:“今儿,你很聪明,具有坚忍不拔的毅力,懂得知恩图报、无功不受禄,这些都是你的优点,但你的缺点同样明显,性子孤僻,气量狭小,行事容易产生偏激。”这是闻人诠第一次直言古今缺点,“凡心两扇门,善恶一念间。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惟贤惟德,能服於人。” 古今紧抿薄唇,重重点头,道:“义父教诲,今儿铭记于心!” 闻人诠走到丁栎江面前,掌贴其胸,暗暗渡入一股真气,以缓解其伤,道:“徽音尚未出生你就已经来到家中,一晃眼都快二十年了。这些年你为了这个家,一直都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是家里不可或缺的一份子。我都不敢想,这个家要是没了你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丁栎江双眼隐泛泪光,道:“这一切都是栎江应该做的,不为报恩,只为栎江是这个家不可或缺的一份子。老爷放心,只要栎江还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夫人、徽音、怀儿和、和今儿受到半分委屈!” 闻人诠再次一一细看五张亲切熟悉的面孔,展露出看似灿烂的笑容,内里隐含着多种情绪,有深情,有慈爱,有坦然,有欣慰,有感激,还有凄凉,他能想象出此一去将会面临什么样的一种境遇,但他更在乎的是在今后的日子里家人们会有怎样的境遇。倏然转身,又快又果断,快到起风,背身说道:“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激浊扬清,嫉恶好善;立身一败,万事瓦裂;宁以义死,不苟幸生,而视死如归!无论他日富贵与否,顺遂与否,如愿与否,莫忘为人之本,习文之本,练武之本,切记切记!”说着,昂然走到鲁缟卫跟前,示意对方上枷。 清脆的叮当声中,两名番役熟练的给闻人诠戴上了枷锁镣铐,推入精钢铸就的囚车中。 闻人诠本以为自己这般配合,让东厂众人省了许多力,就该收队了,早些还家人一个清静,不想史唐突然下令道:“搜!”闻人诠当即大惊失色,质问道:“史公公这是作甚?” 百名番役分作两拨,一拨围封小院,另一拨则大摇大摆地进出房舍,粗手粗手地翻箱倒柜,所到之处皆成狼藉,好似遭强盗洗劫一般。 史唐冷笑道:“还能作甚,自然是搜查罪证、罚没脏银喽!”说着,悠悠然走到囚车前,眼神戏谑且阴鸷,低声说道:“你以为你积极配合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嘿嘿嘿,忒也天真了!其实你我都心知肚明,你这般乖觉无非是为了保全家人,咱家不怀疑你对家人的爱护之心,可在爱护之外有无旁的心思就不好说了。为免节外生枝,稳妥起见只好委屈……”有意停顿,余光斜睨周氏五人,一切不言而喻。 “你……”闻人诠恍然大悟,怒火蒸腾,默聚周身劲力,然枷锁镣铐囚车,无一不是精心锻造,任他如何使力,始终纹丝不动。 “别白费力气了,莫说是你,便是王阳明再生,也休想从这架囚车中挣脱而出!” 闻人诠面皮涨得通红,仍不愿放弃,不断催劲发力,后悔没为家人早作安排。 一名番役捧出了一只木盒,正是前些天闻人诠给周氏的那一只。鲁缟卫伸手接过,借着火光就地翻看,一一确认之后方才仔细收起。抬眼一看,不由一怔,现银加银票不足百两,几样精致但陈旧的首饰,几副并不值钱的字画,一大堆陈旧书籍,外加一个卧躺床榻的伤患。 史唐咋舌道:“就这些?”他接触过很多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官员,一直认为清官只存在于传说中,从不相信世上会有绝对清廉的官员,闻人诠好歹是正七品的监察御史,官职不大,但职权特殊,且入仕为官十余载,日子根本不至于过得这般清贫。 一名役长怯懦作答:“回公公的话,凡带字的和值钱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就这破字画也算值钱的东西?再查!” “是!” 一众番役再三翻查,从墙面地面有无暗格,到屋外小院各个角落,再到水井、茅厕,就差把房子拆了,查找的不可谓不细致,但还是没有更多发现。 史唐目透寒光,缓缓抬手,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鲁缟卫开口道:“你是何人?” 东方明日有气无力地答道:“在下东方明日。” “你跟财神吴谦是何关系?” “正是外父。” 鲁、史、昌三人目光交汇,皆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到了惊诧和难色。史唐手臂下垂,暗恼道:“他娘的,好巧不巧,半路杀出个吴谦的女婿!”昌言盛暗自琢磨道:“吴谦乃天下首富,连皇上都对他礼敬有加,计划怕是要调整了!”鲁缟卫忖道:“东方明日身负重伤,一并除之也不难,可他的背后是手段通天的吴谦,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被吴谦得知了真相,那麻烦就大了……且试探试探再说!” 鲁缟卫翻身下马,首度露出笑意,拱手道:“原来是吴家姑爷,失敬失敬!” 东方明日道:“公公客气了,在下有伤在身,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公公见谅!” “无妨无妨!冒昧相询,东方大侠何以受了如此重伤?” “身在江湖,难免会与人发生争斗,倒叫公公见笑了。在下方才听得不甚分明,公公可是姓鲁,乃东厂丑颗掌班管事?” “东方大侠所闻不差,小姓鲁,名缟卫!” “请问鲁公公,申元兄所犯何罪,竟令诸位公公屈尊缉人?” “事关重大,咱家不便透露,还望东方大侠见谅!” “是在下言语失当了,朝廷大事本就不是在下一介区区草民所能过问的!不过申元兄同在下乃是莫逆之交,所以……” “明白明白,好说好说!” “那在下就先行谢过鲁公公了,待他日伤愈,定当登门致谢!” “不敢当,东方大侠能驾临寒舍,咱家荣幸之至!” “哪里哪里,该是在下倍感荣幸才是!” “咱家身系公务,东方大侠若无旁的事情,咱家就告辞了!” “公公慢走,后会有期!” 史唐得鲁缟卫眼神示意,不情不愿地挥了挥手,道:“收队!” 还是之前那名役长匆匆近前,小心道:“公公,这些东西……” “带字的统统装车带走!” 这名役长也是脑子活络之辈,当即会意,躬身道:“是!” 车轮转动,在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印,终于到了别离的最后一刻,周氏五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老爷、老爷……!” “爹爹、爹爹……!” “义父、义父……!” 闻人诠听着阵阵凄楚的呼唤声,心如刀绞,双手握拳,身子发颤,忍住了不回头,却没能忍住泪水,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鲁缟卫、史唐、昌言盛率众押解着闻人诠行出十数里,扫出一块空地,铺上树枝,放上书籍,浇上火油,连同木盒一并付之一炬。 确定尽数焚毁后,三人遣退左右,鲁缟卫低声说道:“这事还需由你二人亲自去扫一下尾。”史唐满口应道:“放心吧,一定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鲁缟卫道:“记住,能不动东方明日就尽量别动他!”史唐道:“这个我们心里有数!”昌言盛道:“那闻人诠怎么处置?上头的意思是为免夜长梦多……”说着,比划了一个割喉的手势。鲁缟卫道:“等你们那边的事情了结后再作定夺吧。”昌言盛道:“半路来了个东方明日,也不见得全是坏事,我倒是更倾向于把闻人诠押解回京。只要我们能把其它地方处理干净了,想来上头也不会说什么,而且还能把自己摘出来,避免了别的不必要的麻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三章 北风萧萧6 天已亮,雪未歇。 长长的车辙、杂乱的脚印、刺目的血迹……均被新下的白雪掩埋,地上重新变作皑皑一片,仿佛之前未曾发生过任何事情。但如同纸包不住火,再是洁白无暇的雪也无法掩盖丑陋的真相。 周氏五人并坐于门槛之上,神情灰败,六神无主,呆若木鸡。 凛冽寒风无情呼啸,细枝寒梅昂然绽放,彻骨寒意令人发颤,清淡幽香随风飘荡。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死人是不会发颤的,既是活人便有神识。闻人徽音是五人中最先恢复神识的一个,倏然起身,彰显不逊须眉之气概,指着古今和闻人怀朗声说道:“你们两个,快去收拾行囊!”二人一愣一震,神识复苏,精气焕发,长身而起,齐声应道:“是!” 闻人徽音将周氏和丁栎江扶到椅子上坐下,道:“娘亲、栎江哥,徽音打算同二位弟弟进京救父、为父伸冤!”简单的一句话蕴含着不简单的力量,令周、丁二人心神震荡。 丁栎江受其感染,豪气顿生,大声说道:“营救老爷咳……咳……岂可咳……岂可少了我丁栎江咳……” 闻人徽音道:“栎江哥,你和娘亲都有伤在身,不宜远行,还是暂且留在家中休养为好,待伤愈后再到京城与我们汇合。况且东方叔叔伤势严重,也需要有人照料。” 周氏本有同丁栎江一样的想法,而腿伤是无法逃避的客观事实,可让三个孩子进京救父她又不放心,但营救丈夫又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好一番纠结之后无奈一叹,将百两现银、银票,连同首饰一并交到爱女手中,道:“出门在外,多的是花钱的地方,衣食住行皆需银两,家里能拿出的就只有这些,你都带上吧。” 闻人徽音双手接过,却又将首饰和半数银两交还到母亲手中,道:“这些首饰是娘亲的嫁妆,万不可随意动用。娘亲和栎江哥在家中也需开销用度,光买药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所以这一半银子娘亲您就自己留着。”见母亲有推让之意,赶忙补充道:“如果娘亲不同意,那这一半银子徽音也不要了!就算没有银子,徽音和二位弟弟也有办法去京城!” “唉,你这孩子!” “姊姊,行囊都收拾好了!”闻人怀和古今身负包裹,斗志昂扬。 周氏道:“怀儿、今儿,你们先把行囊放下,为娘还有些话要同你们讲。” “噢。” “怀儿你去把榔头拿来。” “好。” 周氏领着众人来到茅厕,闻人怀不解道:“娘亲,您干嘛带我们来茅房啊?”周氏指着坑边沾满秽物的一块砖说道:“你把那块砖敲下来。”闻人怀俯身道:“这块吗?”周氏点头道:“对。” 砖块砌得并不牢固,随便三两下就被闻人怀给取下来了,转手丢到雪地中,搓拭其上秽物。 周氏道:“不用搓了,直接把砖砸开!” “好!”闻人怀一锤下去,四分五裂,原来这块砖是用寻常的黄泥制成的,内里藏着一个油纸包。 周氏道:“先回屋!”进到屋内,周氏又道:“把油纸拆开!” 闻人怀依言照做,连拆三层油纸,见到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翻开一看,上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当即念道:“天池水北边陲,下基备伶,安行侸八尺丈,美善立竫,廿谷熟万物始别,天地四时人之始,十百交午十十,双也……这什么意思啊?姊姊、二哥,你们能看懂吗?”闻人徽音和古今也是一头雾水,双双摇头。闻人怀又问道:“娘亲,这是什么意思啊?” 周氏道:“天池水北边陲,这句话最简单,属字面直译,天池谓海,水北为阳,边陲乃卫,意指海阳卫。下基备伶,这句话相对难些,除了字面直译,还有谐音再译。草木出有址,故以止为足,止者,下基也,止谐音指;备即挥,振去之也;伶为使。所以这句话讲得是一个官职——卫指挥使。安行侸八尺丈,安行为徐,侸即立,八尺丈理解起来有些困难,周制以八寸为尺,十尺为丈,人长八尺,故曰丈夫,八尺丈便由此而来,意为夫。所以这句话讲的是一个人名——徐立夫。美善立竫,美也善也即是嘉,立竫为靖,正是当今天子年号——嘉靖。廿谷熟生万物始别,廿同二十;谷熟者,《谷梁传桓公三年》有云:五谷皆熟为有年也,《谷梁传宣公十六年》亦云:五谷大熟为大有年;生万物者三也,《老子》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者,太阴之精谓之月;始即初;别者,撇捺合则成人,别则为八。所以这句话讲的是一个日期,合上前面的美善立竫,就是嘉靖二十年三月初八。天地四时人之始,十百交午十十,双也。《汉书律历志》云:七者,天地四时人之始也;十百为千;《说文》有云:五者,阴阳在天地之间交午也;十十为百;双即二,二同两;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七千五百两。综上,海阳卫指挥使徐立夫,于嘉靖二十年三月初八,收受赃款白银七千五百两!” 得了这一番解释,姊弟三人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本记载贪官贪污的账本!” 虽然掌握了读懂账本的诀窍,但姊弟三人还是只能看懂其中的一部分,毕竟他们跟闻人诠的知识储备量还是相去甚远。 周氏接着解释道:“你们爹爹在这当中运用了多种译法,除了字面直译、引申之意、谐音再译,还有同字多译,两字或多字同译,以及用一个地方极具代表性的名人、典故、轶事来指代这个地方。例如说这里的‘殷邦’,《周书无逸》有云:嘉靖殷邦,所以殷邦也是指代嘉靖;还有这里的‘阳春’,素来便有阳春三月之说,所以阳春指的也是三月;这里的‘天地人之道’跟前面的‘生万物’一样,都是指三……” 姊弟三人再一次深度领略了父亲的博学,敬佩不已,惊叹连连。 闻人怀清点册上所载,骇然惊道:“八十九!竟然有八十九个!娘亲,怎么会有这么多官员贪污了修建长城的公款?” 周氏道:“其实这八十九个仅仅是其中的一部分!” “啊!八十九个才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那全部涉事官员该有多少啊,一百人、两百人,还是多少?难道如今的官场风气已糜烂至此了吗?” “据你爹爹所说,这八十九名官员只是中下层的管工官,小到署把总,大不过卫指挥使,均非核心人物!他们暗中也曾多次找到你爹爹,试图拉拢,但都被你爹爹断然拒绝了!” 闻人徽音道:“也就是说,爹爹是因为不愿同流合污,所以才会遭到那些贪官污吏的排挤和构陷?” 古今道:“烈士之所以异于恒人,以其仗节以配谊也!” 闻人怀道:“爹爹做得对,二哥说得好,如此贪赃枉法之事理当拒绝!” 古今道:“难怪义父这么着急想让我们去余姚,童生试将近只是个借口,其实是怕我们受到牵连!” 闻人怀道:“娘亲您既然老早就知道了这件事请,为何不及早告诉我们啊?” 周氏道:“为娘也是前几天你爹爹回来那天的晚上才知道的,不告诉你们是怕你们担心。你爹爹原本以为年前年后正是各大衙门最繁忙之时,东厂或锦衣卫应该要到来年的二三月才会派人来,结果没想到东厂的人来得这么快!唉,此案牵涉之广、涉事官员之多,历所罕见,少不得有手握大权的朝廷重臣参与其中,老爷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一想到丈夫身处囚笼时的落魄场面,再联想生死难卜的前景,周氏便觉胸痛气闷,双眼泛酸,强忍着才不至于在孩子面前落下泪来。 闻人徽音道:“天日昭昭,贪官虽多,但邪不压正是亘古不变的道理,爹爹操守高洁,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所以定能逢凶化吉,平平安安地回到我们身边!徽音坚信,这个世上绝对还有很多像爹爹这般清廉正直的好官,早晚会还爹爹一个公道,将那些贪官污吏统统绳之以法!” 闻人怀道:“姊姊说的对,现成的就有好几个,像昨晚的大伯父就是一个清廉正直的好官,还有方伯父、聂伯父……对了!之前听爹爹说过,方伯父和聂伯父现在都做大官了,方伯父是吏部尚书,聂伯父是兵部左侍郎!到京城后我们可以先去找这二位伯父,爹爹蒙冤被捕,二位伯父定然不会袖手旁观的!” 闻人姊弟的话讲得虽有些孩子气,但在周氏听来却很受用,颇为欣慰,平复心绪,道:“既然决定进京救父,那就利索些!”说着,将账本分成三份,分别交到姊弟三人手中,“你们一人背一部分,背熟后就立即把账本烧掉!”闻人怀道:“干嘛不译好了再背?那样不仅背起来容易,到了要用的时候还能直接用!”周氏道:“你爹爹只教了为娘读懂账本的法子,并未告知通篇的内容,凭我们几个一时半会儿定然是译不出来的,且容易出错。所以你们先背下来,在赶路的时候或别的空闲时候再慢慢翻译。” 姊弟三人记性俱佳,不消几遍便一字不差的牢记在心。而后又向东方明日道别:“东方叔叔,徽音同二位弟弟打算进京救父,特来向您辞行!” 东方明日颇感意外,道:“你们要进京救父?” 闻人怀略显稚嫩的脸上透着一股子坚毅,重重点头道:“对,我们要进京救父,即刻就出发,誓要为爹爹洗脱冤情,将贪官污吏绳之以法!” 东方明日被其意气风发感染,赞许颔首,道:“就你们三人吗?嫂夫人和栎江兄弟呢?” 闻人徽音道:“娘亲和栎江哥都有伤在身,不宜远行,暂且留在家中养伤,这样也便于照顾东方叔叔,所以暂时由我们三个先去京城。” 东方明日心下暗忖:“鲁缟卫他们这些人来者不善,明面上是罢手了,但难保不会暗中去而复返!还有那伙追杀我的神秘人,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嫂夫人和栎江兄弟若是留下来,必会受我牵连!我须说服他们把嫂夫人和栎江兄弟一同带上才是……不妥,这几个孩子聪明的很,他们现在应该是还没想到追杀我的神秘人这一层,我一旦开口反倒弄巧成拙了,成了变向提醒他们。到那时他们定然不愿舍我而去,这样一来,不仅把他们给连累了,还会耽误营救申元兄。不如就照他们的意思来,等他们出门后,我再设法说服嫂夫人和栎江兄。”于是从脖颈上取下一枚玉坠,塞到闻人怀手中,道:“这玉坠本是一对,另一块在拙荆那里,你们带着它到京城棋盘街上的汇缘楼找掌柜贝七华或者到西cheng区的八德书院找院长陆勤,只要出示这枚玉坠,道明来意,他二人定会全力帮助你们的!” 姊弟三人面露喜色,赶忙致谢道:“多谢东方叔叔!” “跟我还这么客气!对了,顺带替我报个平安,但切莫提及我身负重伤的事情,就说我还有事情要办,等把事情办完了就回去。我还有个侄儿,名叫公冶世英,同徽音你一般大,一个女儿,名叫东方燕,同怀儿、今儿一般大,如果你们碰巧遇上了,也替我报个平安。还有,京师之地非比寻常,满大街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所以到了京城言行举止务必加倍小心谨慎,稍有不慎便有祸事临头之虞!” 北风萧萧,雪花飘飘,天地一片苍茫。 周氏依门噙泪,姊弟三人跪别慈母,背负行囊,身披蓑衣,脚深脚浅地踏上了进京救父之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三章 北风萧萧7 是日深夜,史唐、昌言盛化身黑衣人,各提两坛火油直奔闻人诠家。 “咚咚咚……!” “失火啦、失火啦!快救火啊、快救火啊……!” 相隔尚有数条街巷,便闻急促铜锣声、慌张呼喊声,史、昌二人悄悄抵近一看,火龙翻腾,闻人诠家已然是一片火海,不由惊诧相顾。 姊弟三人渡滦河、经迁安、过蓟通二州,每日徒行近两百里,于第四日午后满脚血泡、风尘仆仆地抵达京城东郊。遥见高墙连绵,固若金汤,磅礴恢宏,剑阁峥嵘,峙地指天,睥睨八方,精神为之一振、胸襟为之一畅。 闻人徽音道:“进城后我们先去汇缘楼找贝掌柜,替东方叔叔报个平安。顺便在汇缘楼洗漱一番,换身洁净的衣裳,不至于去拜见方伯父和聂伯父的时候失了礼数。”古今、闻人怀自然无异议。 由朝阳门过检入城,京师之地,城雄、楼高、街阔、人多、马靓、车香、物博,只是尘土太重了些。姊弟三人为救父而来,但到底是少年心性,从未身临这等繁华之地,眼界大开,啧啧称奇,兴致盎然,颇似刘姥姥进大观园。连一向性子孤冷的古今也不能免俗,动容顾盼。闻人怀更是发声感慨:“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不愧是我大明京都,八街九陌、气象繁华,远非别处可比啊!” “您三位是头回儿到这天子脚下吧?”搭腔之人是名中年小贩,模样和气本分,操着一口纯正的京片子,开着一间包子铺。 古今微感窘迫,闻人姊弟则相视一笑,闻人怀依样画葫,学着用京腔说道:“大叔所言不差儿,在下姊弟仨儿确实头回儿来京!” “眼下京西潭柘寺正在召开佛门大会,好多人都上那儿去凑热闹了,不然天子脚下的繁华可远远不止于此哩!” “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中年小贩主动攀谈目的是为了推销他的包子,突如其来的嘲讽声破坏了他的意图,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满面惶恐,忙不迭作揖道:“小人见过仇公子!”利索的从蒸笼中取出几个热气腾腾的大肉包,恭敬奉上,“新出炉的肉包子,皮薄馅大,软嫩鲜香,敬请仇公子赏收!” 嘲讽者是名年约二十的青年男子,衣着华贵松垮,相貌周正俊朗,气质轻浮傲慢,晃晃悠悠地踱着步子,典型的纨绔子弟做派。手里托着一只金灿灿的鸟笼,内里晒枝上栖着一只毛色艳丽的鹦鹉。身后还跟着七八名侍从,个个身形高壮、颐指气使,奇怪的是面上多有淤青。 此人姓仇名洪,国子监荫监,九边重镇之一甘su镇总兵咸宁侯仇鸾幺子,名副其实的官家公子,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仇洪无视中年小贩的殷勤,匆匆瞥过古今、闻人怀,戏谑的目光直接落到了闻人徽音的身上,无所顾忌的上下打量,道:“啧啧啧,这般标致的小美人儿穿着竟如此寒碜,委实叫本公子心疼的紧呐!”说话间,一众侍从无需他吩咐,主动将姊弟三人围在中间,显然是干惯了这种事情。 闻人怀拱手作揖,顺势移步,巧妙地挡在了闻人徽音身前,道:“在下闻人怀,见过公子,冒昧请教公子高姓大名。”一旁侍从当即喝道:“公子爷身份尊贵,你等卑贱之人也配知晓公子爷名讳?”话音未落,头顶紧接着传来别的说话声:“狗仗人势的东西!” 闻声望去,仇洪骇然变色,一众侍从更是噤若寒蝉。 只见街边茶楼的二楼上有两名年约三十的女子凭栏俯视,其中一人方脸严肃,不苟言笑,另一人圆脸和气,满面笑意,皆是一身江湖装扮。 圆脸女子笑着说道:“三姊这话小妹只认同一半!” 方脸女子绷着脸道:“哦?说来听听!” “恶仆是狗没错,可仇公子是人就错了!” “嗯,六妹言之有理,确实不是人,猴子衔烟斗——混充人,该是猴崽子才是!” 平日里仇洪嘴上时常挂着一句话——我爹是咸宁侯。“侯”谐音“猴”,“猴崽子”便由此而来。 圆脸女子接着又问道:“猴崽子,还记得你姑奶奶我么?” 仇洪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哪还敢接话? 方脸女子一本正经地说道:“你这话说得也不对!” “怎么不对了?” “他是猴崽子,你是猴崽子的姑奶奶,那你岂不也成了只猴子,而且还是只母猴!” “呃……干亲、干亲,是认得干亲,不是嫡亲的!” 二人一唱一和,极尽嘲讽,仇洪面皮涨得通红,想走不敢走,想驳不敢驳,一改嚣张跋扈,竟无半点脾气。他这般畏惧茶楼上的二女当然是有原因的,就在昨晚,他率仆调戏良家妇女,恰巧被这二女撞上,顺手出手教训,仅一眨眼的功夫,七八名侍从齐齐被撂倒在地,打滚喊痛,横行无忌的威风劲被灭得一干二净,浑身上下到现在还疼着。 围观者越聚越多,先惊讶,他们还是头一回见仇洪吃瘪,仇洪看似放荡形骸,实则颇有心机,谙熟看人下菜碟之道,侯爵之子固然地位卓然,但皇城根下身份超过他的大有人在,所以他每次都是瞅准了才下手;再议论,纷纷猜测茶楼二女来历,想着能把仇洪治得毫无脾气者绝非凡人;后憋笑,身份高过仇洪者固然大有人在,但这部分人之于整座京城,仅仅是一小撮而已,绝大多数人对仇洪的畏惧早已根深蒂固,自然不敢轻易发声嘲笑。 “猴崽子、猴崽子……”笼中鹦鹉冷不丁出声学舌。 “哈哈哈哈……!”鹦鹉学舌无疑是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压垮了看客们的忍耐力,一人发笑,百人响应,笑声响彻整条朝阳门大街,数以百计的平民们也算是变向的一吐胸中恶气。 仇鸾面皮由红转紫,眼神由茫然的畏惧变作阴鸷的怨毒,狠狠将鸟笼摔将在地,一通狂踩,又狠又重,鸟笼变形散架,鹦鹉更是骨骼尽碎,肠穿肚烂,血浆四溅,惨不忍睹。 圆脸女子暗自叹息,道:“猴崽子,你是自己走呢,还是要本姑奶奶下来送你走?” 仇洪闻言一愣,怨毒淡化,畏惧与欣喜并生,颤声道:“不劳阁下,本……我自己会走!”说着,匆匆拱手,灰头土脸地领着一众侍从箭步离场。 自此,仇洪“猴崽子”之名遍传京师。 正主离场,看客散场。 姊弟三人行礼致谢,闻人怀学着江湖人的口吻郑重其事地问道:“敢问二位女侠高姓大名?”圆脸女子莞尔一笑,道:“我叫云游之,这位是我三姊危拯之!”闻人怀脱口赞道:“好名字!”话一出口便觉此举不合礼数,挠首讪笑,道:“在下闻人怀,这位是家姊闻人徽音,这位是家兄古今!”云游之点头示意,道:“你们的名字也好的很!相逢即是缘分,三位要不要上来喝杯茶?”闻人怀天性热情、喜好交友,换做平常定是欣然应允,但救父乃头等大事,遗憾摇头道:“多谢云女侠美意,可惜在下姊弟三人身负要事,怕是要辜负云女侠的美意了!”云游之道:“无妨,有缘自会再见,今日不成,那便下次!”闻人怀大喜,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那便先行告辞了!”云游之道:“后会有期!” 危拯之望着远去的三道人影,呡了口茶,道:“这三个小家伙有点意思。”云游之点头道:“确实有意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三章 北风萧萧8 汇缘楼食宿一体、酒菜俱佳、服务贴心,是京都规模最大、口碑最好的酒楼,但凡京城人士,小到三岁幼童,大到耄耋老者,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姊弟三人一路打听,很快就见到了一张比寻常门扇还大的匾额,其上“汇缘楼”三个绿漆写就的大字异常醒目。 行至门前阶下,跑堂小二热切出迎:“欢迎三位客官光临小店,快快里面请!”并不为他们衣着寒酸、年岁幼小而有丝毫怠慢。前脚刚跨过门槛,便吊嗓喊道:“贵客三位,热茶一壶!” 闻人徽音道:“这位大哥,我们没要茶水啊!” 跑堂小二解释道:“客官有所不知,小店有一规定,举凡宾客临门,先赠茶水一壶,小店概不收银!看您三位应是连日赶路的外乡人,眼下又正值隆冬腊月,喝杯热茶,正好可解乏取暖!” “原来如此,贵店想得真是体贴周到,那便多谢了!” “客官客气了,这都是小店应该做的!” “这位大哥,小女子向您打听个人?” “客官请讲!” “贵店是否有位姓贝的掌柜?” 此言一出,不仅跑堂小二面色一僵,连柜台前埋首做账的半百老者也止住了手上动作。跑堂小二很快又恢复了热情的笑容,道:“全京城都知道小店的大掌柜姓贝!不知您三位找大掌柜有何贵干?” 闻人怀正欲出示玉坠,闻人徽音先一步道:“小女子姊弟三人受一位师长所托,特来向贝掌柜捎个口信。” 跑堂小二望向柜台前的半百老者,后者放下手头物事,主动近前作礼,气态谦和,道:“老夫小姓康,忝为小店二掌柜,不知三位客官如何称呼?” 姊弟三人恭敬还礼,闻人徽音道:“小女子闻人徽音,这二位是舍弟古今、闻人怀!” “原来是闻人姑娘、古公子、闻人公子,您三位来得可真不巧,大掌柜现下并不在店中。” “请问康掌柜,贝掌柜何时能回?” “姑娘见谅,老夫不知大掌柜今次出门为何,所以老夫也说不上来大掌柜何时能回,兴许再过一时半刻就回来了,兴许要到傍晚才能回来。姑娘若是着急,老夫倒是可以派人去寻寻大掌柜。” 姊弟三人互相对视,稍作沉吟,闻人徽音道:“贝掌柜既有要事在身,我等不便打扰,待贝掌柜回来后再转达口信也不迟。烦请贵店给小女子姊弟三人上三碗清汤面,另外再安排一间普通的客房。” “三位既是为大掌柜捎信而来,想吃什么尽管点,小店概不收银。” “多谢康掌柜美意,还是上三碗清汤面吧。” “好吧,三位请稍候。” 姊弟三人就近选座而坐,其时已过中午饭点,店内客人寥寥。其中相隔两桌的一名食客吸引了三人的注意,只见这人坐着便有七尺之高,不惧严寒,仅着一身陈旧粗布袍,二十年纪,宽胸粗膀,一张国字脸配以剑眉虎目、高鼻阔口,举手投足间豪迈自在。闻人怀压着嗓子由衷赞道:“所谓燕赵慷慨悲歌之士,不外如是也!”闻人徽音深以为然,道:“天下虽大,这等英武之气者,怕也难再寻得出第二个了!”闻人姊弟均被其惊世风采所深深折服。 讲得虽轻,却没逃过青年大汉的双耳,抬眼望来,双目如电,精光暴亮。威压之下,三人齐齐埋首,再不敢与之对视。青年大汉淡淡一笑,一气饮尽碗中酒,徐徐放下瓷碗,主动邀请道:“三位可愿赏光,与酆某对饮一碗?”声如其人,中气十足,洪亮厚实。 姊弟三人诧异侧目,确定对方是同自己在讲话,赶忙起身见礼。闻人徽音道:“这位大侠,实在是对不住,小女子姊弟三人从未饮过酒,素闻酒易醉人,万一要是醉了,怕会耽误正事,所以还请大侠见谅!”闻人怀道:“驳了大侠盛情实在失礼的紧,为表歉意,大侠这顿酒钱算我们的!” 青年大汉哈哈一笑,道:“三位年纪不大,性子倒是坦诚爽快,甚合酆某脾性!”郑重抱拳道:“在下酆于!” 姊弟三人顺势还礼,紧接着变色相顾,咋舌惊呼:“北风酆于!”他们虽常年在家潜心习文练武,对江湖之事知之甚少,但“南文北风”之名实在太过响亮,想不知道都难。 闻人怀一脸的难以置信,确认道:“阁下真的是北风酆于……酆大侠?” 酆于道:“酆某区区一介武夫,当不得大侠二字!三位不喝酒也无妨,过来同坐闲聊也挺好!” 咋逢当世第一等名侠,闻人姊弟情难自禁,不掩激动之情,古今面上无甚剧烈反应,内里亦是心旌震荡。纷纷自报家门,积极响应对方之邀,移步同桌。 闻人怀闻着略微呛人的酒香、看着纯净清亮的烈酒,努力克制着与人对饮一碗、表达心意的冲动,眼前之人可是他连做梦都想结交的人物。 酆于形貌粗豪,心思则十分细腻,察言观色,笑道:“酒是个好东西,但吃酒却讲求个时机,时机对了可怡情舒心、神清气爽,时机若错了便会误事伤身。三位身负要事,不便吃酒,来日方长,日后有的是机会!” 闻人怀本还有些歉疚和遗憾,听了这话大为畅快,朗声道:“酆大侠所言极是,待在下姊弟三人了却此行正事,定要与酆大侠好好吃上一场酒,来个不醉不休!” “好一个不醉不休!那就一言为定了!” “一言为定!” 酆于豪气干云、平易近人,闻人姊弟爽快坦荡、真挚热忱,双方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康姓掌柜默默站在柜台前,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既为青年大汉竟是酆于而暗暗吃惊,也对几位少年人另眼相看。借着上面之际主动近前搭话:“三位公子、小姐,你们的面好了。” “多谢多谢,有劳康掌柜!” “客气了,应该的。老夫已命人准备了三间上房,内有热水浴桶,三位公子、小姐随时可回房沐浴歇息。” 闻人徽音并不想白占他人便宜,还是希望只要一件普通客房,但对方先依言上了清汤面,后好意安排了上好客房,若再拒绝反倒失礼了,打着宁可多费些银两也不能失礼的主意恭敬致谢。 康姓掌柜接着又冲酆于拱手作揖,道:“老夫冒昧,方才无意中听到诸位对话,得知阁下竟是大名鼎鼎的名侠北风,失敬失敬!” 酆于起身还礼,道:“康掌柜言重了,是我等恣意高谈,多有打扰了!” “哪里哪里,开门做生意自然是越热闹越好!酆大侠,酒肉可还合胃口?” “酒香醇肉鲜美,甚好甚好,不愧是京城第一楼!” 二人客套间,突然嘭一声响,一人破窗跌入,砸倒一套桌凳,蜷缩在地,不住惨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三章 北风萧萧9 紧接着十数名手持棍棒、腰挎钢刀的差役气势汹汹的或由破洞窜入、或从正门冲入,嘴里叫嚣不止,直逼跌入者,看其架势还欲围殴。 酆于见状,迅速从盘中抓起一把熟肉,随手甩将而出,不偏不倚,分别击中众差役手足关节,随即摔作一团。当中有人在摔倒时不慎磕到鼻子,顿时鼻血长流,为混乱狼狈的场面添了几分血腥。 “哎呀康掌柜啊,抱歉抱歉,海涵海涵!实在是对不住啊,还请康掌柜多多海涵呐!”人未到声先至,一名捕头打扮的中年男子满面堆笑、拱手进入,“全因公事所在,实在无意冒犯,回头待禀明冯县令后,定派匠人前来……”说话间瞥见内里情形,话势戛然而止,笑容僵于面上。 京城即为顺天府,下设附廓二县,府治、县治均设于府城内,以中轴线划分,东为大兴县,西为宛平县。汇缘楼处在棋盘街正街西侧,属宛平县辖区,而中年男子正是宛平县衙署捕头温翊。 温翊纳罕愣神,习惯性斥道:“什么情况?一个个正事不干、犯人不抓,都躺在地上做什么东西?” 其中一名青年差役答道:“头儿,小的也不是很确定我们是怎么跌倒的!” “什么叫你也不是很确定?” “刚才我们奉命缉拿人犯,眼看着就要捉到了,突然飞来几块熟肉片,然后、然后就把我们砸倒在地了!” “放屁!飞过来的就算是整头牛也不至于把你们所有人都砸倒,简直是一派胡言!” 另一名差役道:“头儿,莫说是您,便是我们自己也不敢相信几块肉片就把我们砸成这样了,可除了肉片实在没别的东西了呀!” “肉是我丢的!” 闻声望去,只见一名英气勃勃的九尺巨汉霸气侧漏,虎目如刀,冷冷盯视,磅礴威势令以温翊为首的众差役齐齐色变。 温翊慑于其威,怀着五分畏惧、打着三分官腔、撑着二分面子发问道:“阁下是谁?” 酆于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酆于!” “酆于?”温翊心下默念,听着十分耳熟,灵光乍现,一阵激灵,细小的眼睛暴睁两倍不止,再添二分畏惧之心,惊道:“你就是北风酆于?” 酆于昂然挺立,剑眉倒竖,凛然直视。 “阁下胆……何以出手……何以阻拦我等办差?阁下可知、可知包庇朝廷罪犯、妨碍官府办差是何罪名?”温翊底气全无、舌头僵麻、口齿不灵,愣是不敢将“胆敢”、“该当何罪”等字眼说出口。 “酆某自然知道不可包庇朝廷罪犯、妨碍官府办差,但那人明明已被你们打伤在地,既无反抗之力,也无逃遁之能,你们却还要再下毒手!这般蛮横执法,酆某岂能袖手旁观?” 温翊到底是混迹京师附廓县的捕头,若是毫无能耐,如何做得稳这权贵云集之地的捕头?心态上很快做出调整,辩驳道:“阁下此言、此言差矣,我等身为官府捕快,奉公办差缉拿人犯,天经地义!但人犯却不从命,公然反抗拒捕,我等自然要动用武力将其制服!” “小人从未犯事,小人是被冤枉的!”被打者挣扎起身,扶桌而立,摇摇欲坠。 “好一个奸邪之徒,事到如今,还敢喊冤狡辩!”温翊嘴上这般说着,却不敢指挥下属上去捉人,更不敢亲自动手。 酆于阔步上前,就近拉过一条长凳,扶着被打者坐下,见其衣着单薄破烂,骨瘦如柴,浑身上下遍布着青一块紫一块,或被打伤或是冻伤,于心不忍,道:“康掌柜,可否给这位大哥拿件棉袄,再上些吃食?” 康姓掌柜点头道:“当然可以,小店还有上好的跌打药,请稍候!” “多谢康掌柜!” 被打者偷偷打量眼前这位正气凛然、雄姿英发的青年大汉,怯生生问道:“大侠可是酆于酆大侠?” “不错,在下正是酆于。” 被打者浑浊双眸隐现光亮,噗通跪地,咚咚磕头,连声道:“恳请酆大侠为小人做主、恳请酆大侠为小人做主……!” “使不得使不得,这位大哥快快请起!”酆于赶忙搀扶,暗施巧力,被打者便身不由主地坐回到长凳上,“这位大哥有何冤情尽管说来,倘若所言属实,酆某定帮你讨回公道!” “多谢酆大侠、多谢酆大侠!” 温翊大感无奈,叫过一名脑子相对活络的下属,低声吩咐道:“你快回县衙,把这里的情况禀告给大人!” “是!” 被打者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一派凄楚,开口道:“小人王兴业,现年四十二,原本家住城西鸣玉坊,祖上世代经商,在京中有多家铺面,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户,但也称得上是殷实之家。自幼家父便对小人颇有期许,盼着小人他日能走上仕途,光宗耀祖。小人自认为读书也算用功,只可惜不是那块料,终是辜负了家父他老人家的期许,唉! “宛平县现任知县冯新毅本是小人的伴读书童,自他祖父那一辈起便是我王家的家仆,历来忠诚勤恳,深得小人祖辈们的赏识。冯新毅同小人年岁相仿,打小就机灵干练,同小人也是十分投缘,于是家父便把他选做了小人的伴读书童。他在读书上的天赋远远强过小人,仅用了一两年的时间学业便超过了小人,越是往后小人就越是不如他了。家父见他这般聪颖好学,想着日后他若能考取功名、出人头地不管是对他个人还是对我王家都是一件有利无害的大好事。于是便还了他自由身,并认作义子,给了他参加科举的资格。 “十年寒窗,小人连着考了三次童试都未能通过,心灰意冷,无奈放弃。而冯新毅则轻松连过童试和乡试,直到会试才落榜。后来又考了两次还是名落孙山,为此他也备受打击,心生气馁。家父觉得可惜,便托了很多关系,上下打点,耗费了很多钱财和心思,让他以举人身份做了宛平县主簿。此后八年,我王家竭尽所能对他进行扶持,终于又让他坐上了一县正印的位置。 “谁曾想当他成为宛平县知县后逐渐暴露了他贪得无厌、狼心狗肺的真面目,非但不思回报,反而恩将仇报,对我王家的索取越发肆意无度,两年前更是直接向家父索要凤纹玉璧。这凤纹玉璧乃是我王家家传至宝,莫说是他冯新毅,便是小人也是万万不能动用的。家父自然不肯,当场一口回绝。他就此怀恨在心,生出巧取豪夺的毒念,强行给我王家扣上了贩卖私盐、账目作假、偷税漏税等一系列莫须有的罪名,致使我王家家产被抄、全族流放西滇。家父本就年事已高,且抱恙多年,想到自己精心栽培多年,结果却养出了一只白眼狼,怨愤难平,一病不起,不幸于抄家当日含恨过身。超过半数的族人在流放途中积劳成疾、不治身亡,侥幸活到流放地的族人也没能逃过这场厄运,没过多久便相继殁世。 “也不知是老天爷在怜悯小人,还是在戏弄小人,在小人奄奄一息之际,流放地的看守差役直接把小人丢到了乱葬岗。随后不久天降大雨,令小人恢复了些许清明,小人耗尽了仅有的体力爬出乱葬岗,恰巧遇上了一位迷路的大夫。这位大夫医术精湛、心地善良,不仅救了小人的性命,还给了小人回京的盘缠。造化弄人,小人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回到了京城,但碰到的第一个熟人却是他!” 酆于等人顺其所指望去,见到一名形貌猥琐的壮年差役,此人名叫魏真硕,是冯新毅的妻弟。魏真硕不敢与酆于等人对视,急急躲到其他差役身后。 王兴业深知自身处境,酆于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再次跪地磕头,涕泪横流,不住恳求道:“恳请酆大侠为小人做主、恳请酆大侠为小人做主……!” 酆于重新将人扶回长凳,道:“王大哥请放心,只要你所言不虚,酆某定帮你讨回公道!” “小人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有半个字的捏造!” “那你可有真凭实据?” “冯新毅同我王家的关系左邻右舍都知道,只需到鸣玉坊稍加打听,便能一清二楚!” “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能够证明冯新毅假公济私、恶意构陷你王家的证据吗?” “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三章 北风萧萧10 宛平县衙署,位于皇城北面、北安门西侧。 衙署大堂的明镜高悬匾下一名中年官员满面焦急、来回踱走、张头探脑,双手或搓于胸前、或负于背后……不时更换动作,此人正是王兴业口中的宛平县知县冯新毅。 “大……大人、大……大人……”呼喊声由外入内、由远及近。 冯新毅身子一凛,心头一紧,焦急之外又添了几分企盼,忙不迭催问道:“人抓到了吗?怎么就你一个人?其他人呢?” 传信差役绕皇城飞奔半圈,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道:“大……大……大人,大……大事……大事不好啦!” 冯新毅暗感不妙,耐着性子问道:“出什么事了?人没抓到?” 传信差役双手撑膝,喘着大气、舔着嘴唇、咽着唾沫,道:“回、回大人的话,本来、本来人已经、已经抓到了,被小人、小人们逼入了汇缘楼,谁知半路、半路突然杀出、杀出了一个酆于,温捕头现在正、正带着兄弟们守在、守在汇缘楼,特命、特命小人回来、回来禀报大人!” “谁?” “啊?” “你刚说半路杀出了一个谁?” “噢,是酆于!” “酆于?哪个酆于?” “北风酆于!” “啊!”冯新毅当场吓愣,面色转白、手脚发软,如烂泥般瘫坐在地,满脑子只剩两个字——完了。 酆于,师承“神州八极”之一有“巍巍天山,睥睨一世”之称的天山,十八岁出师入江湖,二十岁声名初显,二十三岁得“北风”称号,齐名“南文”徐渭。入世十载,一十三名知县、八名知州、五名知府、三名卫指挥使、一名都指挥使、一名提刑按察使、一名承宣布政使、一名巡抚,以及多名通判、推官、县丞、主簿、典史、巡检等,合计六十四名官吏被其揭露罪行,接受国法惩治。另外身负功名但不任公职的不法之徒被他缉拿后移交官府受法者达百余人之众,至于其他行侠仗义的事情更是不胜枚举。 这样一位威名赫赫的罪恶克星,如何不叫冯新毅吓瘫在地? 旺盛的求生欲唤醒了冯新毅的理智,在差役的搀扶下哆哆嗦嗦地站起了身子,心念急转,苦思对策,然后命令道:“快去备轿!” “是!” “等等!轿子太慢,换马车!” “是!” 鼓楼东大街,顺天府衙署。 奉公廉洁匾下端坐着一名半百年岁的官员,专注地翻阅着各类公文,不时提笔批注一番。此人姓王名杲,工部左侍郎兼顺天府尹。 “启禀大人,宛平县知县冯新毅求见。” 王杲闻声而不抬头,工工整整地写下“别作擘划”,才淡淡说道:“叫他进来吧。” “是。” 冯新毅官服凌乱、官帽歪戴、行色慌张、满头大汗,上来就道:“王大人,不好了,出大事了!” 王杲稳稳写完“澄思寂虑”四字,缓缓放笔,从容说道:“何事令冯知县这般惊慌?连礼数都顾不得了。” 冯新毅赶忙补上礼数,一边整理衣帽,一边环顾左右,除了一名腰后横负双剑者再无他人,这才低声道明来意。王杲默默听完其述,眉头微皱,目透寒光,吓得冯新毅噤若寒蝉。 王兴业冤案的直接制造者是冯新毅,但京畿之地衙署遍布,权职交错重叠,若无王杲这位三品大员的暗中相助,仅凭冯新毅一人就想陷害略有人脉的王家是很难办到的。冯新毅这般费尽心机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侵吞王家家产,从而利用这些钱财疏通关系,给自己的仕途铺路。所以凤纹玉璧一到手隔日就拱手送给了王杲;王杲为了讨好严嵩,转手再送;而严嵩正为方皇后诞辰贺礼而发愁,凤纹玉璧无疑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体面又合时宜。换言之,眼下这凤纹玉璧已经辗转到了方皇后的手中。 王杲暗感恼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接着又静心思忖道:“世人皆把酆于传得神乎其神,未免有些言过其实,不可尽信,一个尚不足三十的江湖武夫再神又能神到哪里去?但这许多官员因他而落马却是不争的事实,还是不能轻敌大意,阴沟里翻了船那可真是闹大笑话了。此事需及早摆平才是,一旦把事情闹大闹开了,或被有心人利用,那麻烦就大了!区区一个冯新毅不值一提,得罪了严阁老和皇后娘娘可是大大的不妙!”反复盘算许久,终于开口道:“公子现下可还在衙署?”腰后横负双剑者道:“我去看看。” 王兴业无法为自己的说辞提供有力的证据,酆于通过观察、聆听,再结合己身经验,进行合理的分析和判断,最终选择了相信。且作了更深层次的推测,在冯新毅的背后极有可能还隐藏着品阶更高、权势更大的官员。想要帮王兴业讨回公道无疑是件棘手的事情,于是他对姊弟三人道:“三位身负要事,还是先行处理己身正事要紧。” 姊弟三人听出其言外之意,交相环顾,闻人怀和闻人徽音面露踌躇,纠结于孝义之间,而古今并不在乎王兴业冤枉与否,也不在乎同酆于之间萍水相逢的单薄情义,无论去留,皆随闻人姊弟之意。 康姓掌柜同酆于目光交汇,抬手作请,道:“三位公子、小姐,客房在这边,请随老夫来。” 闻人怀却道:“见义不为,无勇也;舍义独身,无耻也!家父曾有训导,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当以激浊扬清,嫉恶好善!”稚气未脱的脸上彰显慷慨之气,对视闻人徽音,姊弟二人心照不宣,会心一笑。 “哈哈哈……!说得好!”酆于放声大笑,高举酒坛,张口痛饮,豪迈无双。 “天地相震荡,回薄不知穷。人物禀常格,有始必有终。年时俯仰过,功名宜速崇。壮士怀愤激,安能守虚冲?乘我大宛马,抚我繁弱弓。长剑横九野,高冠拂玄穹。慷慨成素霓,啸咤起清风。震响骇八荒,奋威曜四戎。濯鳞沧海畔,驰骋大漠中。独步圣明世,四海称英雄。” 伴随着抑扬顿挫、咬字略显含糊的吟诵声,一行十六人进到汇缘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三章 北风萧萧11 居中之人裘帽遮面,大氅罩身,华贵而臃肿,两名妩媚入骨、娉婷婀娜的美姬相伴左右。落后半个身位处是一名着青袍、执羽扇的青年文士,身材颀长,相貌俊朗,风流倜傥。之后并排着四名身披黑色斗篷的神秘人,隐隐散发着诡异阴邪的气息,最后是八名统着劲装的精壮男子。 康姓掌柜赶忙恭敬作揖,道:“康诩见过严公子!”温翊等一众差役直接跪地叩首,一脸谄笑,唱声道:“小人拜见严大公子!” 居中之人粗短手臂轻轻一抬,左右美姬扭动柳腰、伸展纤手,为其摘帽宽氅。现出一副令人过目难忘的形貌,脸盘肥大油腻,体型滚圆如球,两腮与肩相触,几乎见不到脖颈,最奇怪的还是那双眼睛,一目炯炯有神,一目呆滞无光。无视温翊一众,冲康诩淡淡一笑,道:“康掌柜无需多礼。”说着,径自走向酆于,拱手道:“严某自恃阅人无数,当中不乏豪杰之士,但如尊驾这般气吞山河的英雄却是头一遭见到!”他的音色偏于含糊,并不透亮,这在京剧中称为“云遮月”,仿佛带有某种魔力,越不透亮却叫听者越想竖耳倾听。 酆于放下酒坛,还礼道:“阁下谬赞!” “在下严世蕃,请教尊驾高姓大名!” “原来是严公子,失敬,不才酆于!” “尊驾就是名动天下的北风酆于,难怪会有这等英雄气!” “不敢,阁下之名那才叫如雷贯耳!” 青袍青年摇扇带笑,潇洒从容,近前执礼,道:“百闻不如一见,诚如德球兄所言,以‘气吞山河’四字形容酆大侠实在是贴切之至!” 严世蕃道:“酆大侠,严某为你引介一下,这位是小华山人罗龙文罗墨王!” 酆于还礼道:“久仰歙州墨王盛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罗龙文道:“哪里哪里,能亲睹北风风采,才是罗某三生之幸!” 严世蕃转动一只眼珠,瞥过王兴业,扫了两眼古今和闻人怀,最后停留在闻人徽音身上,眼里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异彩。正欲请酆于介绍,闻人怀主动作揖道:“小可闻人怀,见过严公子、罗先生!”闻人徽音跟着敛衽施礼,道:“小女子闻人徽音,见过严公子、罗先生!” 古今则直视严世蕃,既不行礼,也不自报家门。闻人怀见状,立马圆场道:“这位是家兄古今,性子有些内向怕生,失礼之处还望严公子、罗先生海涵!” 严世蕃呵呵一笑,一团和气,道:“原来是闻人公子、闻人小姐、古公子,三位器宇不凡、貌比潘安、姿容倾城,如此出类拔萃的少年英杰世所罕见,幸会幸会!” “严公子谬赞,我等愧不敢当!” 严世蕃转而望向王兴业,道:“这位是……” 王兴业心慌意乱,不知该如何回答,温翊趁机接话道:“启禀严大公子,此人叫王兴业,因不法经商被冯知县依律查办,是流放西滇的罪犯!” 严世蕃道:“既是流徒,何以会出现在此?” “回严大公子的话,照理来说罪人王兴业如今该是在流放地西滇才是,却不知因何会出现在此……” “尔等身为官府捕快,发现逃犯却不逮捕,是何道理?” “严大公子明鉴,小人等人本已制服人犯,却因、却因……”温翊偷视酆于,终究不敢直言。 严世蕃对这一细微举动故作不见,正色沉声,道:“本公子以顺天府治中之名命令你,速将人犯拿下!” “是、是!”温翊心虚地应着,自己又无胆带头,拼命示意下属。一众差役无可奈何,硬着头皮、悬着心脏、冒着冷汗、屏着呼吸,慢慢向前挪动。 酆于横跨一步,将王兴业护在身后,正欲开口理论,平地起风,四名身披黑色斗篷的神秘人已欺至身前。酆于当机立断,左掌抡转,使出一招“一手遮天”,化出一道无形气墙,格挡对方攻势;右掌后推,用巧劲将王兴业毫发无损的稳稳推送至两丈开外。 四名斗篷人直面无形气墙,不改攻势,嘭一声响,劲气激荡,桌翻凳倒,散落一圈。酆于忽觉一股阴柔刁钻的内劲透过手掌、沿着手腕直往臂膀上蹿,暗感心惊:“阴诡纹!”赶忙运功抵御。 阴诡纹,勾漏教三大绝技之一,顾名思义阴邪诡异、轻柔如纹。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江湖豪杰栽倒在这一神鬼莫测的暗招之下。 响声未落,斗篷人二拨攻势已到,酆于沉声一喝,使出一招“湛湛青天”,双掌齐出,并顺势将这股阴邪内劲逼出体外。 嘭声再起,更胜先前,桌凳散落的圈子又扩大了半丈。酆于屹立原地、纹丝不动,而四名斗篷人齐退一步,脚下地板裂纹密布。 康诩一脸无奈地看着只能当柴火用的桌凳,摇头叹息。 “康掌柜,对不住了。”严世蕃伸展粗短的手臂,拥过两名美姬,轻描淡写地说道,“不过康掌柜大可放宽心,桌凳毁了严某赔桌凳,门窗坏了严某赔门窗,倘若不慎把酒楼拆了,严某便赔一座酒楼!” 康诩干笑作揖,道:“严公子有心了!” 斗篷人暗施“阴诡纹”无功而返在前,被一掌逼退在后,终于真正意识到传言不虚。抖擞精神,身形倏变,如鬼如魅,阴邪之气瞬间暴涨,四人八掌,奇招迭出,攻守相谐,兼具精妙、诡异、狠辣、猛戾。 酆于早猜到严世蕃来意,从而也进一步证实了王兴业所言的真实性,也印证了他对冯新毅背后另有后台的推测。生怕对方趁着自己与人激战之际对王兴业突施毒手,分心二用,暗暗留力,以防不测。使出以守为主的“天网恢恢”,一双巨掌开合往来,大巧若拙、疏而不漏、恰到好处,稳如泰山地矗立于阴风怒号之中。 斗篷人久攻无功,齐声锐啸,四人化作四串人影,八掌变为八片掌云,邪诡之气再次激增,凛冽阴风肆意呼啸,如泣如诉如歌如嚎,迫得众人连连倒退,满堂桌凳不住跳动、四周门窗咯吱作响、隐藏灰尘簌簌落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三章 北风萧萧12 姊弟三人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战局,眼见酆于身处艰险之境,闻人姊弟一个蹙眉屏气、满面忧色,一个握拳冒汗、咋舌瞠目;古今则眼含异彩、面露惊奇,为眼前这近乎天神般的交战而心潮澎湃、眼界大开,只可惜他如今修为尚浅,无法尽数明了当中奥义。 酆于心下忖道:“这般斗将下去实非上策,与其拖泥带水的被动防守,倒不如雷厉风行的主动出击,一举慑服!”于是张口喝道:“勾漏五蜮,来都来了,那便一齐上吧,酆某何惧!”像一头骄傲又神气的雄狮,彰显睥睨天地之气概,大脚一跺,整座酒楼为之一震,一双巨掌携排山倒海之威接连拍出,每一招都朴实无华、四平八稳,每一掌都力逾千斤、刚猛无匹,迫得斗篷人连连退避,不敢直撄其锋。以力降巧、以刚克柔、以阳抑阴,相形之下斗篷人那足以称得上是精妙繁博的功法反倒有了花拳绣腿之嫌。 勾漏五蜮,魆魉魍魑魅,奉严世蕃为主,是他的贴身护卫,四个在明一个在暗。除非主人遇险,不然没有主人命令,作为五蜮之首的魆是绝对不会擅自现身。 严世蕃暗暗思忖:“酆于盛名不虚,怕是五蜮齐上,也未必能胜得过他!以单打独斗而论,唯有阎老头可与之一战,但阎老头年事已高、日薄西山。若能让酆于这等百年难遇的人物为我所用,岂不妙哉!”严世蕃拍掌三下,魉、魍、魑、魅四人齐齐跳出战圈,默默退到他的身后,无形气压随即消散。 闻人姊弟急忙近前,关切问道:“酆大哥,你怎么样了?可有受伤?”酆于豪迈一笑,道:“多谢关心,我没事!” 严世蕃道:“酆兄神功盖世,严某佩服!” 酆于道:“不敢!” “严某有一事不明,还请酆兄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当,严公子请讲。” “酆兄侠名远播、秉持正义,却何故为了一个区区逃犯强出头?” 酆于转望向王兴业,道:“王大哥,把你的冤屈同严公子重述一遍。”见王兴业惊慌无措,便宽慰道:“别害怕,照实了说就成。”王兴业稍作犹豫,鼓起勇气再述蒙冤受害始末。 严世蕃认真听完,然后问道:“你可有真凭实据?” 王兴业看了眼酆于,答道:“回严公子的话,小人只能证明冯新毅同我王家的关系,并没有冯新毅构陷我王家的真凭实据……但小人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有半个字的捏造!” “既然如此……”严世蕃不带一丝激烈的情绪,平淡的望着酆于,缓缓续道:“严某身为顺天府治中,便只能依律暂且将你羁押了。” 王兴业面色瞬间转白,张口结舌,呆若木鸡,无助地望向酆于。 严世蕃接着说道:“本官会及时将此案上报朝廷,到时朝廷自会按照制度流程派专人重新查证,所以你也无需太过害怕,在案情查清之前,你只要安安分分待在牢里,就没有人会为难于你。待结果出来后,若你所言属实,本官可以保证,必会还你一个公道,将佞官绳之以法,绝不姑息。但倘若是你所言不实,那么除了原先罪名,外加潜逃流放地、诬告朝廷命官两项罪名,三罪并罚,按律当处以凌迟之刑。” 王兴业听得直打哆嗦,忽见一只大手搭上肩头,踏实感油然而生,大大减轻了心中惊惧。 酆于道:“多谢严公子仗义相助,让王大哥翻案省了不少功夫,不过……” 严世蕃淡定依旧,并未随酆于话锋转变而有丝毫变化,从容不迫地对视着对方。 “对严公子而言,这个案子还用得着查么?” “酆兄何出此言?” “京畿重地不比他处,衙署遍布,权职交错重叠,仅凭一个附廓县知县就想诬陷一个世代经商的王家,怕也没这么容易吧。严公子身份尊贵,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请得动的。” 严世蕃面不改色心不跳,道:“若是贝掌柜相邀,严某定当欣然前往,只可惜严某福薄,未能得到贝掌柜青睐,便只好厚着脸皮自行前来。不想竟见到了酆兄举坛豪饮、气吞山河的一幕,实乃意外之喜,了却了严某多年心愿!汇缘楼之名贴切之至,因缘际会,老天爷在冥冥中早已做好了一切安排,让酆兄同严某今日相会于此!” “哈哈哈……原来如此,那敢情好,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如此缘分,如此时宜,若不痛快对饮一场,岂非大大辜负了老天爷的美意?”酆于见原先喝酒吃肉之地的酒坛随同桌凳尽皆碎裂在地,坛中美酒自然也是一滴不剩地洒在了地板上,颇感惋惜,拱手道:“康掌柜,烦请上几坛好酒!” 康诩久经人事,通晓人情世故,为人老练周到,两不偏帮、各不得罪的交际措辞自是信手拈来,正要开口,凭空传来一道柔顺、清亮且熟悉的话声:“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余音绕梁,一名年近不惑、风韵依旧、仪态旖旎的妇人进到众人的视线中,只见她衣着素淡整洁,举止优雅娴静,不施胭脂水粉,不缀金贵饰品,纤指轻捻团扇,莲足款款缠动,冲着酆于、严世蕃等人敛衽轻施一礼。 此人姓贝名七华,别名贝仁,吴谦麾下“伦常十绝”之首,汇缘楼大掌柜兼八德书院教员,人称“仁先生”。 严世蕃咧嘴眯眼,嘻嘻而笑,满脸肥肉争相堆叠,滑稽且猥琐,不掩垂涎之意,道:“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啧啧啧,好一个青春靓丽的俏佳人!严某冒昧请教姑娘芳龄几许,二八还是二九?” 贝七华大方一笑,道:“这许多天都未曾见到公子光临小店,今儿个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这话经她嘴中说出,竟不带半分轻浮放荡,结合其气态音色,叫人听来极是舒服。 “还能是什么风?自然是被仁姑娘这缕沁心诱人的春风给吹来了!” “公子真会说笑,妾身可没这么大的能耐。”贝七华妙目流转,颇有深意地望向酆于,“阁下可是北风酆大侠?” 酆于抱拳道:“不敢,正是不才酆于,见过贝掌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三章 北风萧萧13 闻人怀得悉妇人身份,清眉上扬,压着嗓子低声说道:“姊姊,这位就是贝掌柜,我们要不要现在就同她讲?”闻人徽音摇头道:“先等等,贝掌柜这个时候出现,估计是收到了康掌柜送去的消息,我们把自己的事情先放一放,等等再说吧。” 贝七华道:“老康,把我珍藏多年的那两坛杜康酒拿到楼上雅间,再吩咐厨房置备一桌好菜。” “是。”康诩应声而去。 “严公子、酆大侠、罗先生……请到楼上雅间一叙如何?”贝七华挨个招呼,包括:闻人徽音姊弟三人——本就为找贝七华而来,自然恭敬应允;严世蕃一干随从——得严世蕃授意,只有两名美姬随同上楼;温翊等众差役——想去又不敢去;以及王兴业——得酆于支持,战战兢兢的一并同行。 酆于见温翊一众纠结于原地,喊道:“温捕头!” 温翊闻声一激灵,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 “温捕头身为宛平县衙署捕头,冯知县的得力助手,平日里冯知县办理各类差事少不得温捕头的相助,想来是极为辛劳的。相请不如偶遇,贝掌柜以美酒佳肴招待,盛情拳拳,却之不恭,温捕头请。” 温翊听出对方弦外之音,暗自咽着唾沫,既是害怕,酆于神威他已亲眼目睹,也有垂涎,仅闻“杜康酒”三字,腹中酒虫便已躁动不安。干咳一声,满脸尴尬,一面疾思应对话语,一面偷偷望向严世蕃,殷切地盼着对方为他解围,相较于美酒,自然是人身安危更为重要。 严世蕃道:“温捕头……” 温翊急忙应道:“小人在!” “本公子知道你素来尽忠职守,各地衙门要是多几个像你这样的捕头,老百姓的日子也能过得更安稳踏实些。” “公子谬赞、公子谬赞!小人愧不敢当、小人愧不敢当!” “既然贝掌柜和酆兄都盛情相邀,可不好驳了他们的面子,你便一道上来吧。” “小人身份卑贱,岂配跟公子和贝掌柜、酆大侠同席?”温翊怕归怕,灵台却很清明,实在不愿凑这个热闹,不管是严世蕃,还是酆于和贝七华,都不是他所能惹得起的。还想再作推脱,看着严世蕃油光发亮的肥大脸盘,再咽唾沫,暗暗一叹,硬着头皮改口道:“既然如此,那小人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严世蕃淡淡一笑,道:“至于你手底下的这帮弟兄,自行在楼下点桌好酒好菜,一应费用都算本公子的。” “多谢严大公子、多谢严大公子!”众差役或没温翊的脑子好使,意识不到潜在的危险;或羡慕嫉妒温翊,能有幸跟严世蕃、贝七华同桌共饮;或偷偷诅咒,跟大拿人物同桌共饮固然幸运,但同样也要承受巨大的压力,再是美味的酒菜,进到嘴里都如同嚼腊,更甚者稍有不慎幸运就会变成厄运;或受宠若惊,换做往日得严世蕃正眼相看都能让他们激动的晚上睡不着觉,遑论做东招待,又多了个向他人吹嘘炫耀的资本。一个个笑逐颜开、诚惶诚恐,甚至是称为感恩戴德也不为过。 温翊腹诽连连,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贝七华引着众人来到二楼雅间,内里陈设简洁、环境清雅、质朴大方,除了必备的圆桌、木椅、茶几等物件,仅以一幅“缘”字、两盆文竹用作装饰,分别悬挂在北墙和摆放在东南、西南二角。 贝七华柔荑轻抬,道:“诸位,请。”众人依主客、资历落座。 闻人怀被墙上那幅“缘”字所吸引,以古篆体写就,笔法瘦劲挺拔,字体优美飘逸,线条流畅,变换自然,形式奇古,严合五八黄金律。他右手食指不由自主地划动临摹,脱口而出道:“用笔何如结字难,纵横聚散最相关。一从证得黄金律,顿觉全牛骨隙宽。好字、好字啊!” 一直沉默寡言的古今接话道:“坚如石,纹如犀,黑如漆;质地绵韧,光洁如玉,墨韵万变;天地头,装依心,裱合律。字好,墨好,纸好,装裱亦好!” 闻人怀定睛细看,全如古今所言,欣然抚掌,道:“二哥所言极是!” 严世蕃、贝七华、罗龙文齐齐侧目,完全没想到这对小小少年郎会有这等见识。 罗文龙摇扇赞道:“二位小兄弟好见识啊!” 闻人怀拉着古今一同作揖,道:“小子二人班门弄斧,叫罗先生见笑了!” 罗龙文笑意温和,饶有兴致地问道:“二位小兄弟可知这幅‘缘’字出自何人之手?” 闻人怀道:“小子曾临摹过盘浒居士的《四体千字文》,两者字体不同,但其中风骨十分相似。请教罗先生,小子说得可对?”盘浒居士者,姓郭名谌,一代书法大家,享誉天下。其时,廊庙名殿匾额,请其重写;名门巨室,家无其作者,以为不算阔。 罗龙文颔首道:“小兄弟所言不差,正是盘浒居士亲手书就!” 闻人怀展颜一笑,三分稚嫩,七分自信,骄而不躁。 罗龙文接着问道:“小兄弟可知是何人装裱了这幅‘缘’字?”结合其气态,明眼人一下就看出这个问题有故意刁难之嫌。 闻人怀面露难色,望向古今,后者今摇头表示,于是坦然答道:“小子不知,请罗先生赐教!” 罗龙文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得色挥动手中羽扇,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贝七华面上笑意盈盈,心下则道:“这个罗龙文颇负才学,气量却不过尔尔!倒是这个少年郎,真挚坦荡、聪慧过人,他日时运济临,必有一番大作为!”数年前,贝七华向郭谌求得“缘”字,却拒绝了署名,之后亲手装裱成中堂。 闻人怀道:“原来是贝掌柜装裱了这副‘缘’字,手巧之人必定心灵,能把字画装裱的如此恰到好处,想必贝掌柜也是各种行家!贝掌柜日后若是得空,恳请赐教,小子感激不尽!” 贝七华道:“公子客气,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公子率性赤诚,能结识你这位小友不失为一件幸事!” 酆于朗声附和道:“贝掌柜所言极是,酆某深有同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三章 北风萧萧14 一个是能让严世蕃礼敬有加的女中先生,一个是名动天下的当世第一等名侠。这样两位风云人物同时对闻人怀表达了欣赏之意,令他受宠若惊、喜不胜收。 罗龙文看似面不改色、笑容依旧,实则心中很不是滋味,嫉妒着一个同自己身份并不对等的少年人。他原本还有两个问题,一个是何人制墨,一个是师承何人,却被贝七华不着痕迹地带过了话题。 当他还是个名不经传的酸秀才时,就已经掌握了高超的制墨技术,苦于无人赏识。一颗不甘于默默无闻的心激发出了他的聪明才智,想出了两个成名之法:一、到最热闹的地方进行宣传,于是踌躇满志地怀揣着梦想来到天底下最繁华的地方——京城,棋盘街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方,坐落在此的汇缘楼作为京城第一楼,无疑是最合适的地方;二、请成名人物帮忙宣传,所谓的成名人物也分成好多种,并不是每一种都能起到作用,比如说从一个目不识丁但打铁技术高超的铁匠口中说出某某产的毛笔有多好,显然是缺乏说服力的,宣传铁矿或磨刀石才差不多,关键在于对口,那样才能事半功倍,按照这个思路自然而然的就瞄上了当世第一书法大家郭谌。地点人选都有了,最难的还是在于具体该如何落实,毕竟彼时的他连小人物都算不上,要实现诸如梦想之类的事情是非常困难的。事先做了很多筹谋,该是他时来运转,事情进展顺利的超乎想象。刚到汇缘楼就赶上了贝七华当众向郭谌求字,引来无数人围观,人山人海,好不热闹。他再次充分发挥自身的聪明才智,以及经得住考验的极品歙墨,博得郭谌肯定,用他的墨书就古篆体“缘”字,自此声名大噪,得“墨王”美名,执制墨业之牛耳。如此咸鱼翻身的得意往事,少不得要时常与人夸耀标榜一番,以满足虚荣心。 至于师承何人,是为了确定另外一个猜测。 康诩捧来两只十斤装的古朴酒坛,四名伙计利落有礼的在众人面前摆上可容半斤酒的纯白大瓷碗,以及箸、勺等餐具。 贝七华亲手拍开坛口封泥,依次斟酒,浓郁酒香立时四溢,令好酒者精神为之一振。 轮到姊弟三人时,闻人徽音彬彬有礼地推辞道:“贝掌柜请见谅,小女子姊弟三人不会饮酒。” “无妨。”贝七华温婉一笑,吩咐伙计端上三杯香茗。 “多谢贝掌柜!” “别客气,就当是在自己家里。” 斟酒完毕,贝七华带头举碗,道:“今日能与诸位相聚于此,是一种缘分,更是妾身的荣幸,以此薄酒,聊表敬意,招待多有不周,还请诸位见谅!妾身敬诸位一碗,先干为敬,请!”说着,一饮而尽。 “贝掌柜客气了!” “贝掌柜好酒量!” 酆于、严世蕃等人跟着饮尽碗中酒,赞道:“好酒!”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严世蕃双手捧碗,道,“酆兄,严某借花献佛,敬你一碗!” “多谢!”酆于读书不多,但严世蕃所吟诗文他还是知道的,不作过多表示,只按平常礼数举碗应和。 闲话三两,各色佳肴相继上桌,色香味俱全,令人脾胃大开。 推杯换盏间,一坛酒已见底,餐桌之上看似主次分明,气氛融洽,言笑晏晏,实则各怀心事,各有谋算。 贝七华秉持吴谦教诲,仁义经商,诚挚待人,不涉朝政,同朝廷官员保持着必要的适当距离。从始至终她都未曾提及损坏桌凳之事,也无丝毫出面调解王兴业一案之意,如同寻常家主般周到有礼的款待宾客。 酆于打着对方不提他也不提的主意,替王兴业翻案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既然很难,又何必在乎一顿半顿酒的功夫。有时候干耗着也是一种处事手段,更何况还有他最喜欢的美酒作伴,论喝酒,他从没怕过谁,十斤酒有一半进到他的腹中,面色如常,神采奕奕。 严世蕃早在勾漏五蜮大战酆于时心中就有了全盘计划,贝七华中途出现,让他的计划落实起来变得更加顺畅自然,眼下情形在他的计划中是一个过渡期。 闻人徽音姊弟三人话不多说,偶尔动箸呡茶。 温翊拘谨忐忑,王兴业紧张害怕,三杯两盏美酒入喉,精神逐渐放松下来,畏惧心理也没初时那般强烈,正好应了那句“酒壮怂人胆”的俗话。 又闲谈片刻,严世蕃漫不经心地问道:“温捕头,酒菜可还合胃口?” 温翊急忙停箸起身,道:“多谢严大公子关心!回公子的话,小人活了四十多年,还是头一回吃到如此香醇的美酒和可口的佳肴!” “合胃口就好,坐下说,别那么拘谨,放松些。” “是!” “温捕头家中都有些什么人?” 温翊闻言一紧,后腚甫一沾凳猛然又直起身子,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涌上心头。寻常亲友间,亦或是上下级之间,问候对方家人再是平常不过。但这话从严世蕃嘴里说出,让温翊倍感恐慌,稍作迟疑还是如实答道:“回公子的话,小人家中有七口人,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两子一女和一个儿媳,算上小人和小人那糟糠之妻,正好七口人。” “老人家身子骨如何,可还康健?” “多谢公子关心,家母身子骨硬朗的很,耳不聋眼不花,饭量比小人还大,还能时常帮衬着操持些家务!” “古稀之年尚能有这般康健,看来令堂是有福之人呐!” “是是是,承蒙公子吉言!” “令千金和小公子年方几许,可曾婚配?” “公子有所不知,成家的是小儿子温招,儿媳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了,产期预计在来年二月。”一想到孙儿即将临世,温翊打心眼里感到高兴,不由自主地就流露出了欢喜之情,儿孙绕膝的美好画面光想想就觉得美,比畅饮美酒还美。人逢喜事精神爽,整个人瞬间放松了许多,连说话的口吻都变得欢快了。 “还有这等喜事,那本公子在此先行恭喜温捕头,不久将喜获孙儿、荣升祖父!” “多谢多谢,多谢严大公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三章 北风萧萧15 严世蕃简简单单的几句场面话,字字说到了温翊的心坎上,心态随之出现了变化,大大减轻了畏惧之心,平添了几分亲切感,加上酒劲催发,话匣大开:“小儿子素来机灵勤勉,也在县衙马科任职,好歹也算是有份正当的差事,再是不济温饱总不是问题,小人倒是不怎么担心。可是小人那不争气的大儿子温扬,现年二十有三,至今尚未婚配,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跟一群狐朋狗友四处晃荡,无论小人怎么劝诫,甚至是打骂,都无济于事。小人想着要是有个家室,兴许能收敛些,于是托人说媒,前后多次,均被回绝。唉,真是愁煞小人和贱内了!至于女儿温挺,年方十六,乖巧懂事,温良贤淑,倒是十分贴心。小人现在最大的心愿是大儿子能改过自新、踏实上进,早日娶妻生子,为我老温家开枝散叶;女儿能嫁得一位品行端正、家境殷实的如意郎君,过上和和美美的日子。那样小人此生也就无憾了!” 严世蕃听完所述,面带淡淡笑意,道:“含章,你的墨坊不是正缺人手么?” 罗龙文轻摇羽扇,一派优越,道:“只要温捕头的大公子肯来,罗某随时欢迎。” 温翊大喜过望,连连作揖致谢,敬酒感谢。 严世蕃道:“大兴县县丞喻泰来膝下有一独子,本公子见过几次,品貌端正,彬彬有礼,很是不错。而且这个喻公子也未曾与人定下婚约,年方十七,比你女儿大一岁,一个属狗,一个属猪,狗配猪,堪称天作之合。” 温翊激动的就差跪下了。喻泰来之子他自然认识,无论是家境还是品貌,他都十分中意,能有如此佳婿可谓是求之不得。 严世蕃三言两语就让温翊乐不可支、感激涕零,接着将目光转向姊弟三人,道:“听三位的口音像是来自江南和蜀中。” 闻人怀道:“严公子所言不差,小子同家姊是绍兴府余姚人氏,二哥古今祖籍在四chuan遂宁。” “余姚那可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啊,时下盛行的姚江学派正是发祥于余姚,其创始人一代圣贤王阳明亦是余姚人氏!啊呀,一说到这位阳明先生,严某就有些情不自禁了。阳明先生号称四家三不朽,心学集大成者,立心、立德、立言、立功,堪比先贤孔孟;论武位列‘神州八极’,达通神之境;论兵有赣南剿匪、平定反王之乱,不逊历代兵道大家;论功有牛首山救驾,功高莫过救主。真可谓是我大明朝自开国以来第一奇人也!每每念及先生,晚生感慨良多,若能早生二十年,定要亲睹先生风采,面受先生教诲!”严世蕃对王守仁的敬意是发自内心的,所以这番话说得是颇为慷慨真挚。 闻人怀见对方如此推崇王守仁,很是受用,好感陡增,带着自豪的口吻接话道:“不瞒严公子,家父正是阳明先生的亲传弟子!” “哦!三位同阳明先生竟还有这层关系,失敬失敬!” “不敢不敢,小子姊弟三人才疏学浅、无德无能,实在有辱先祖贤名!” “闻人公子过谦了,以闻人公子的品性才情,前途不可限量,假以时日定有一番大作为!严某曾有幸拜读过阳明先生的著作,受益匪浅之余也多有困惑,托酆兄、仁先生之福,得遇闻人公子、古公子和闻人小姐,正好请教一二。” “严公子万万不可这么说,实在折煞小子了,小子何德何能,怎生担得起严公子的请教?能与严公子共同讨论,小子荣幸之至!” “先生有云: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严某反复琢磨先生的这四句教,初时受益无穷,渐而又心生困惑,有些搞不清先生这四句教的真意是在教人定本,还是权宜之法?” “先祖阳明公承接先贤之学,融合己身感悟,集心学之大成,提炼四句之教,既为强调心学宗旨,也是因材施教的具体表现。人之慧根有上中下之别,上根者一点即明,通透明达,中下者则需循序渐进,谆谆教导,避免入虚寂之境。从而分解出‘四无说’和‘四有说’:四无者,一悟本体,即是功夫,直趋中道,是为上根人立教;四有者,习心不偏,意念不空,格物良知,是为中下者立教。”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直叫严某茅塞顿开!” 严世蕃接着又提了若干个关于心学的问题,闻人怀无不对答如流。但到底是年岁尚小,很多方面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对各中道理的理解只流于表面。毕竟真正的学问是离不开现实生活的,人生阅历决定参悟程度。 酆于心下暗道:“这个严世蕃还真是个厉害角色,有容人之度,具惜才之心,善驭人之术,只可惜心术不正!” 第二坛酒见底,足足二十斤杜康酒分入众人腹中,在这个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过程中,谁都只字不提王兴业案,席间氛围融洽,俨然是一群志同道合之人在品酒论道、闲话家常。 严世蕃起身请辞:“今日能与诸位同桌共饮,严某倍感荣幸!奈何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严某纵使再有不舍,也该告辞了!” 贝七华带头相送,双方客套一番后,目送严世蕃率众远去。 温翊带着六分醉意、十分欢喜随后也离开了汇缘楼,在回县衙署的路上一改酒席上的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对着手底下的众差役夸夸其谈、大肆吹嘘。 …… 宝马嘚嘚,香车悠悠,拐过两个街角,严世蕃叫过四名随从,低声吩咐几句,四人领命后往四个不同的方向而去。 …… 宛平县衙署大堂上,冯新毅依旧焦虑不安,兀自等待。然而想等的人没等到,却等来一名身着劲装的精壮男子。这身装扮他很熟悉,本人也认识,正是严世蕃的近身随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三章 北风萧萧16 劲装男子面无表情地冲着点头哈腰、殷勤热切的冯新毅拱了拱手,淡淡说道:“奉公子之命,请冯知县过府一叙。” 冯新毅笑容僵硬,隐隐生出一丝不祥,道:“敢问这位兄台,不知严公子召见下官所为何事?” “在下只是奉命行事。”劲装男子抬起粗壮手臂,“马车就在外面,冯知县请。” 冯新毅陷入两难之境,应允不是,回绝更不是,忖道:“这事有蹊跷……酆于再有能耐,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介江湖草莽,严公子没理由奈何不了他……我于严公子而言或许不值一提,但王大人就不同了,他可是严阁老的左膀右臂啊!况且这事真要深挖,还关乎着皇后娘娘和严阁老……”情急之下,他无法做到深入有效的思索,急需一个转圜的余地,于是说道:“下官现在手头还有些公务正待处理,可否容下官处理完之后再去?” 男子再不多言,保持着抬手作请的姿势。 冯新毅暗暗叹道:“罢了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 温翊领着同样有着六七分酒意的众差役一路上晃晃悠悠、高谈阔论,回到县衙署却不见冯新毅,询问后得知被严世蕃随从接走了,稍加深思,顿生后怕,醒了三分酒意,少了四分欢喜,多了五分忧心。 …… 贝七华笑盈盈地望向闻人徽音姊弟三人,问道:“三位是受何人之托而来?” 闻人怀望向闻人徽音,见点头示意,便将玉坠双手奉上。 贝七华一眼认出,也不刻意隐藏惊喜参半的表情,道:“是明日让你们来的?”她与吴飞凰是闺中密友,自幼一起长大,玉坠既是一对,东方明日夫妻二人各执其一,她自然识得。 闻人徽音点头道:“是东方叔叔让我们来的,临行前东方叔叔交代,让我们到京城后凭此信物来汇缘楼来找您,或者上八德书院找陆院长。” “明日现今人在何处?境况如何?为何不亲自回来?” “东方叔叔现今人在我们山海关的家中,受了些伤,不过贝掌柜不用太过担心,东方叔叔并无性命之忧,调养一段时间就能恢复如初。东方叔叔让我们转告您,他还有些事情要办,等事情办完了就回来,请你们不要担心。” “原来如此,有劳三位了。”贝七华按捺心中欢喜,稍作沉吟,又问道:“那明日可曾向你们提到过一个叫唐长川的人?” 姊弟三人相顾摇头,道:“未曾听东方叔叔提到过。” 贝七华的欢喜转眼又被失望所取代。 黄岗梁之役落幕足有半年之久,在此期间包括贝七华在内的吴家上下所有人无不对东方明日和唐长川牵肠挂肚、忧心不已,前后派出数百人之众进行寻查,却一直没能得到有关二人的任何消息。至于公冶世英和东方燕,到京城后不找贝七华、陆勤等人,反而去了关系相对远些的刀侠庄,一来是因为受沐炑等人善意隐瞒,并不知道东方明日和唐长川的真实处境,二来又生怕见了之后不得自由,被家人给强行看管了起来。他二人以为一切都瞒天过海、天衣无缝,实则留心言早已暗中找到贝七华,说明了当中情况。而贝七华本有将人带回的念头,想到人一旦带回,东方明日和唐长川的事情就再难隐瞒,以公冶世英和东方燕的性子在得知真相后必定不肯安心留在家中,对唐长川更会抱有深深的自责,从而挖空心思的想法子外出寻人,进而把家里闹得鸡犬不宁,与其那样倒不如让他们跟着沐炑和留心言。 贝七华的情绪经过短暂的阵喜阵忧后,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道:“你们大老远从山海关来到京城,除了替明日报平安,应该还有别的事情吧?” 姊弟三人交相环顾,想到东方明日临行前的话,便也不作隐瞒,如实道明来意。 贝七华听完所述,问道:“那你们可有具体的计划?” 闻人徽音道:“家父有两位同门兄长,一位是吏部尚书,一位是兵部侍郎,所以我们打算先去找这两位伯父,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 “令尊的这两位同门兄长可是方献夫方尚书和聂豹聂侍郎?” “对,贝掌柜认得两位伯父?” “有过一些接触,不过两位大人眼下的处境并不佳。” “出什么事了?两位伯父怎么了?” “方尚书受黄绾黄侍郎牵连,被皇上斥责,停职赋闲在家;聂侍郎奉旨巡视九边重镇,听闻近来鞑子又在袭扰边疆,想必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黄绾走得匆忙,将一应事务托付给了方献夫,后者顾念同门之谊,顶着巨大压力,竭尽所能帮忙处置。然便是县令致仕也有着十分繁琐的手续和严格的流程,更何况是正三品的京官,黄绾此举确有草率之嫌,令多位朝臣非议和弹劾也在情理之中,朱厚熜伤势好转后得知这一情况也是大为不满,方献夫免不了遭受诸般谴责。接着在山海关驿馆,黄绾又从包锋手中悄悄溜走,彻底激怒朱厚熜,但正主还没找到,便只好迁怒于方献夫。 姊弟三人满心期待来到京师,却碰到这样的结果,措不及手,茫然愣神,一时间谁也没了主意。 贝七华道:“能否把令尊蒙冤一事详细同我讲讲?”这也正是酆于想说的话,他素来侠义为先,眼里容不得不平事,但凡遇到总要管上一管,不分出个善恶对错、有赏有罚决不罢休。冠绝天下的勇武是他坚守原则、伸张正义的资本,而成熟冷静的心智则保证了他在面对各种不平事时都能有正确合理的心态。 古今和闻人怀不约而同地望向闻人徽音,后者稍作犹豫,将所知一切如数相告,包括记载着八十九名贪官的账本。 酆于和贝七华原本只当是官场上常见的恶意诬陷,不想事态竟会这般严重,在风波不断的时局下,居然还隐藏着这样一个惊天大案,大为震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三章 北风萧萧17 贝七华蹙眉缄口,凝重的面色足以说明事情的棘手,沉默许久后才道:“根据令尊掌握的情况,再结合东厂兴师动众上门缉人,而且带队的还是东厂举足轻重的丑颗掌班、领班和司房,通过这些几乎可以完全肯定,这起涉案官员数量惊人的贪污大案的背后,少不得有朝中权臣的支持甚至是直接参与。想要营救令尊,相当于要同时对抗这数以百计的贪官,而这些贪官的背后,又各有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其中难度可想而知!” 闻人怀听了这话,先是茫然一片,再是起伏波动,最后下定决心,抬头挺胸朗声说道:“不管有多难,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们也要为爹爹洗脱冤屈!无论那些贪官污吏如何百般阻挠,我们都不会退缩,誓与奸邪抗争到底!” “怀儿说得对!”闻人徽音发声应和,紧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我们也不能蛮干,凭着一腔热血一味地跟那些贪官污吏死磕是不可取的,还是要讲求方法策略……” “告御状!”闻人怀灵光乍现,兴奋地喊道,“对,告御状!我们可以直接到皇上面前去告御状!” 贝七华道:“闻人公子以为皇上会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闻人怀想当然地说道:“皇上自然会下令彻查此案,将所有贪官污吏统统绳之以法!” 贝七华道:“内有朝堂重臣,外有边关守将,涉案官员数量之众骇人听闻,皇上又岂会真的一无所知?” 闻人怀一愣,满脸的不可思议,好似听到了一句天底下最荒诞不经的话,道:“皇上既然知道,为何不采取措施,对那些贪官污吏予以惩治,反而任由他们继续贪赃枉法、为非作歹,肆意诬陷家父?” 贝七华轻轻一叹,道:“世上有很多看似理所应当的事情,只有在合适的时机去做,那才是正确的,若是时机错了,对的也会变成错的。” 闻人怀道:“贝掌柜见谅,请恕小子不能完全认同您的说法。做事固然讲求个时机,但时机的对错并不能成为衡量事情本身对错的准则,两者不可混为一谈,更不可为了追求时机的准确而颠倒事情本身的黑白!” 贝七华正视闻人怀炙热明亮的双眸,心弦不由一跳,天真单纯的言论中蕴含着一份难能可贵的纯粹。沉默少顷,道:“前有瓦剌,今有鞑靼,皆为狼子野心之辈,妄图反攻中原,屡屡进犯我大明边疆。因而巩固北方横贯东西的万里防线是朝廷重中之重的国策,任何一处关卡出现问题,都极有可能引发不可估量的恶劣后果。此次贪污大案,参与其中的官员光令尊掌握的就有八十九人。试想一下,如果皇上以雷霆手段,大刀阔斧的进行肃贪,会揪出多少贪官,一百、两百,还是多少?又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是一众贪官认罪伏法,还官场一个该有的朗朗清明?还是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朝局动荡,边防涣散,进而引发举国震荡,社稷危殆?” 贝七华环视姊弟三人,稍作停顿,接着说道:“外有鞑子滋扰,内有宫变余波,在这样内忧外患的严峻形势下再把贪污案摆到明面上,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无疑是雪上加霜。真到那时,皇上当然不可能会对这事置之不理,不然天威何在?又如何驭臣服民、治理天下?皇上为了稳定局势、安抚人心,最快速有效的办法就是拿令尊开刀,以息事宁人。这叫没办法的办法,走了这一步能平一时之风波,却也是在加剧内里的腐烂。” 贝七华再次停顿,缓步踱走,道:“厨子烹饪,会因菜品不同而分猛火爆炒、小火慢炖等等多种做法,治国理政也是一样的道理,有时该用雷霆手段,有时需要循序渐进,不同情况配以不同手法。我们开门做生意的素来就有和气生财一说,‘和气’可是门学问,有些事要视而不见,有些话该听而不闻,做到知与不知恰到好处,小心翼翼地护着这层窗户纸,和和气气的就把问题带过了,将负面影响降到最小,给足了转圜的余地。大多数生意人都会用这样的心态来化解跟客人之间的矛盾,但凡是总有例外,难免会碰上一些不识趣的客人,所以要通过‘和气’来达到‘生财’客人一方也是至关重要的。当碰到个别极度蛮横、或十分刁钻的客人,同时又不能撕破脸、巧劲也用不上,那就只能一退再退,再三妥协。” 闻人徽音道:“贝掌柜的意思是说,对皇上而言,暂时掩盖这场贪污案是上策,假装不知,等日后局势好转再设法进行惩治,而揭露这场贪污案是下策,既恶化了本就严峻的局势,也让皇上少了很大的转圜余地;对那些贪官污吏而言也是如此,并且他们还想借助眼下的局势彻底摆平这场贪污案,根除后顾之忧;所以,在这场贪污案中,不管是掩盖还是揭露,家父都是凶多吉少,很难逃脱成为牺牲品的命运?” 贝七华很想否认,但否认即是欺骗,前面一长串话便毫无意义,无奈点头。 姊弟三人面色惨淡,气息紊乱,他们从书籍上、从他人口中看过、听过很多类似的故事,当时或气愤难平,或各有己见,可真当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实实在在地摆在自己面前,又不知所措,难以置信。 尤其是闻人怀,心间一片冰凉,这股透心寒意正不断地向四肢百骸蔓延。他在隐隐约约中仿佛听到了破碎的声音,好像是某种看不见摸不着但能感知到的东西在崩塌。到了这个份上,对他而言,已不再狭隘的局限于如何营救父亲的这个单一问题上面,贝七华的一番言论对他一贯以来深信不疑的处世理念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冲击。沉默许久,涩声说道:“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治国之道?靠装聋作哑、投机取巧、颠倒黑白、冤屈忠良来稳固江山社稷,能长治久安么?能安居乐业么?能天下太平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三章 北风萧萧18 贝七华张了张嘴,想要开解,却发现其中的道理只能当事人自行领悟,旁人很难解释明白,只好选择了沉默。 古今面笼戾气,目透凶光,冷声说道:“现在心学盛行,阳明公门生遍布天下,皇上若不能还义父一个公道,我们就动用士林之力,也让他坐不稳这江山!”此言一出,连酆于和贝七华都不禁为之一凛,想不到这样一个小小少年郎会有如此浓烈的杀意,他们在他身上清晰地感受到了源于骨子里的反逆。 闻人徽音沉声喝道:“今儿!休得胡言!”古今与之目光相对,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么疾言厉色,收敛戾气,默默低头。 酆于干咳一声,道:“古今兄弟切莫鲁莽,怀兄弟你也莫要灰心,我倒是有个主意。” 闻人徽音轩眉侧目,朱唇开启:“酆大哥快快请讲!”古今跟着动容竖耳,而闻人怀并未表现出太多的热情,甚至还有些浑浑噩噩。 “营救闻人大人和将那些贪官污吏绳之以法,这两者并非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们可以把事情分成前后两步,第一步先设法绕开那帮贪官污吏,只为闻人大人洗脱冤屈……”酆于伸出有力的大手,搭上闻人怀的肩头,“第二步再计划如何惩治那帮贪官污吏,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从而肃清官场、整顿朝纲、弘扬正道,实现真正的天下太平!”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酆于一语点醒当局者,令闻人徽音和古今茅塞顿开。也在闻人怀的心口注入了一股澎湃的暖流,驰入四肢百骸,驱散透骨冰寒,耳畔不断地回荡着四个——天下太平。轻轻抬眼,内里含着复杂的情绪,怔怔地仰望着那张风霜与神采、正气与决心并存的面庞。 “世上的很多事情不光只有对错黑白,还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和一大片惑人心智的灰色,可那又能如何?再是灰暗,也无法抹杀那一份白!”酆于直视闻人怀,陡然拔高声调,豪气尽显,“大丈夫生于这天地间,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对正义的坚持、对光明的信仰!正义和光明值得我们用生命去捍卫!” 闻人怀深受感染,心潮澎湃,一双明眸焕发出从未有过的夺目光彩,一揖到地,颤声道:“酆大哥,请受小弟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酆于赶忙伸手托扶。 “小弟汗颜,面对区区挫折便心境动摇、乱神丧志,实在不该!幸得酆大哥教诲,叫小弟振聋发聩、拨云见日、一生受用!” 贝七华会心一笑,道:“受酆大侠启发,我也有个想法。”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些许别样的气态,这样的气态她好多年未曾流露了,不全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人和事,最主要的是没有遇上能让她流露的人。 酆于道:“贝掌柜请讲。” 贝七华道:“方尚书虽然赋闲在家,但老大人入仕数十载,其高远见识远非常人可比。闻人姑娘你们姊弟三人不妨先去拜见方尚书,听听看他老人家有何真知灼见。此外我再通过别的途径打探打探,尽可能多了解一些有用的情况。回头汇总后,我们再作下一步的打算。如何?”吴谦明确定下不得干涉朝政、不可与朝臣交往过密的规矩,但在很多情况下,破坏规矩与否并没有明确的界线,需视具体事件而定,个中分寸全靠身处其中者自行把控。贝七华很清楚此案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不仅会累及自身,甚至还会把整个吴家牵扯进来,但她还是愿意助上一臂之力。一来是因为东方明日的情面;二来她与这姊弟三人确实投缘,尤其是闻人姊弟,年岁不大,身上却有着一股无与伦比的亲和力,第一眼就有一种如同见到至亲挚交的感觉;最后她同样也心怀正义,希望能为正道出一份力,让世间多些光明。 姊弟三人情绪几番波动,事情并没有按照他们原先设想的那般发展,因为他们想得太简单了。意外地收获了酆于和贝七华的帮助,让他们对这起贪污案有了更直观的了解,对这个世间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一名伙计入内通报道:“大掌柜,外面有位严公子的随从求见。” 酆、贝二人目光交汇,均未表现出意外之情。 贝七华道:“把人请进来吧。” “是。”伙计应声请人。 酆于、贝七华及姊弟三人都一眼认出来人,正是先前跟在严世蕃身后的八名劲装男子之一。 “见过贝掌柜、酆大侠、闻人小姐、闻人公子、古公子……王先生。”劲装男子执礼甚恭,连王兴业也未曾忽视。 除了古今外,另五人均认真还礼。他本不愿还礼,见闻人徽音投来目光,只好敷衍式的躬身拱手 劲装男子道:“奉我家公子之命,特邀六位于明天巳时到府上赴宴,还请六位赏光。”说着,分别向贝七华、酆于、闻人徽音递上请柬。 贝七华心下忖道:“好一个严世蕃,这么快就把局布好了,连我都谋算在内了。也是,贪污大案骇人听闻,东厂兴师动众上山海关缉人,意外地碰到了明日,这些事情他严世蕃怎么可能不知道,甚至很可能就是他们父子在背后操控。从刚才的对话来看,他明显已经知道了这姊弟三人的身份和来意,那么捎带上我也就不奇怪了。既然如此,那我便来个顺水推舟,看看你严大公子还有哪些精妙后招!” 劲装男子又将数张银票递到贝七华面前,道:“公子另有交代,方才行止有失偏颇,对贵店多有冒犯,公子深感歉疚,故特命小人奉上银票千两,聊表歉意,望贝掌柜莫要推辞!公子还说,损坏了店里这许多桌凳,重新打造需费些时日,势必会影响贵店生意,请贝掌柜统计出损失金额,回头公子会如数赔偿!” 贝七华道:“严公子见外了,妾身同严公子相识小十年,难道还比不上区区几张桌子凳子?”见对方面露难受,接着说道:“烦请这位兄台转告严公子,明天宴席妾身定会准时赴宴!” 劲装男子稍作迟疑,躬着身子收回了银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三章 北风萧萧19 酆于爽朗一笑,道:“严公子郑重相邀,如此盛情酆某却之不恭!也烦请这位兄台转告严公子,酆某和王大哥定当准时赴宴!” 闻人姊弟素重礼数,对方以请柬相邀,不好推脱,且贝七华和酆于已经答应赴宴,他们虽无贝、酆二人的见识,但也隐隐觉出此事内有深意,跟着应允了下来。 劲装男子道:“多谢各位赏光!公子还特意为各位制备了上门迎接的车马。” 贝七华道:“严公子想得真周到,那便有劳了。” “哪里哪里,贝掌柜言重了。”劲装男子跟着严世蕃见过不少世面,也时常会狐假虎威地逞一逞威风,但在面对贝七华和酆于的时候却有些露怯,不敢与二人有过多接触,“各位若无旁的吩咐,在下便告辞了。” 贝七华道:“辛苦兄台特意跑上这一趟,慢走。” 送走劲装男子,闻人怀不安道:“酆大哥、贝掌柜,您二位觉得严公子此举是何用意?”古今冷声道:“宴无好宴!” 酆于拍着二人肩头,道:“你们面临的难题兴许这位严公子会帮着解决,不过附带的条件怕是不太好承受。” 姊弟三人面面相觑,再添忧心,闻人怀道:“严公子身份高贵,与我们姊弟三人有天壤之别,他同我们能有什么条件好谈?” 酆于笑着摇了摇头,道:“明天去了就知道了。” 闻人徽音道:“我想严公子应该是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和来意,方才在席间,他言辞谦和、举止有礼,现在回想起来除了客套更多的还是试探。所以与其说是他同我们谈条件,倒不如说他是想通过我们同酆大哥和贝掌柜谈条件!” 闻人怀脑海中随即冒出父亲临行前的那句话——防人之心不可无。人心险恶,处处是坑,暗怪自己言行太过轻率,不知不觉又着了人家的道。 闻人徽音道:“酆大哥、贝掌柜,这位严公子智慧过人、心思难测,关于明天的宴席我们该做拿些准备?” 贝七华轻松一笑,做了个“八”的手势,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酆于点头应和,抬眼外望,内里隐含期待。 静默少顷,闻人怀道:“那我们还要不要去拜见方伯父?” 酆于道:“当然要去,现在就去!以防万一,我随你们一道去。贝掌柜,王大哥暂时就劳烦你照应了。” 贝七华道:“酆大侠放心,王大哥我会照应好的。” 姊弟三人在酆于的陪同下和汇缘楼伙计指引下,顺利来到方献夫府邸前,向阍者自报家门、递上拜帖。不消多时,一名中年男子带着满面笑意疾步出门相迎,亲热地唤道:“徽音师妹、怀儿师弟、今儿师弟!”此人姓莫名少年,是方献夫的亲传弟子兼府中管家。自闻人诠调职山海关后,莫少年曾两次随方献夫到闻人诠家中做客,双方早已熟识。 姊弟三人恭敬行礼,道:“见过莫师兄!” 莫少年还礼道:“徽音师妹有礼了;怀儿师弟有礼了;今儿师弟有礼了。”接着又向酆于作揖道:“在下莫少年,敢问这位英雄如何称呼?” 酆于高大威武,一身英雄气,到哪儿都十分引人注目,抱拳道:“在下酆于,见过莫先生!” “在下不过一介俗人,当不得英雄‘先生’之称!” “在下区区一介武夫,更当不得‘英雄’之称!” “酆大侠过谦了,若是连堂堂北风都不算英雄,那天底下还有谁配得上英雄之称?” “先生学富五车、淡泊名利,如此才德兼备理当称一声‘先生’!” 二人言词客套而不失礼数和诚意,对视而笑,越笑越开怀。 莫少年躬身作请:“不知几位光临,有失远迎,快快里面请!”领着众人穿门过院,来到正堂,并吩咐仆人奉上香茗。 客套三两,闻人怀问道:“莫师兄,怎得不见方伯父?” 莫少年道:“前些天老师不慎受了皇上申饬,赋闲在家,恰巧潭柘寺举办佛门大会,老师闲来无事,便去观摩佛会了。对了,你们怎么会想到来京城的?师叔、婶婶和栎江呢?他们没同你们一道来吗?”见姊弟三人面露失落黯然之色,暗感不妙,问道:“你们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闻人徽音点头称是,言简意赅说明来意。 莫少年瞠目变色,震惊不已,冲着门外喊道:“阿平、阿清!”自方献夫停职后,府中冷清,门可罗雀,那些原本与之交好的官员生怕受到牵连,纷纷避之不及,加上其本人并不在京城,消息闭塞,全府上下无人知晓闻人诠被捕之事。 两名容貌相近的小伙儿应声入厅,躬身道:“先生有何吩咐?” “备马,上文房四宝!” “是!” “等等!” “先生还有何吩咐?” “算了,事关重大,还是我直接去一趟吧!你们二人好生招待这四位贵客!” “是!” 闻人徽音起身道:“莫师兄可是要亲自去找方伯父?” 莫少年点头道:“对!凡东厂或锦衣卫缉拿之人,无需经过三法司,所以我必须及早把这事告知老师,晚了怕……快到傍晚了,你们暂且在府上住下。此去潭柘寺不过六十余里,夜路虽然难走些,但最慢不过明天午前,快则明早便能回来!” 闻人徽音见对方如此着急上心,甚是感激,道:“多谢莫师兄!”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都是应该的!” “不过莫师兄,今晚我们打算住在汇缘楼。” “老师的府邸就是你们的家,都到家了,还住什么客栈?” “是这样的,明天上午我们要随酆大哥和贝掌柜去赴宴。” “赴宴?赴什么宴?” 闻人徽音简述之前汇缘楼内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听得莫少年眉头打结,既暗叹姊弟三人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然敢参加严世蕃摆下的宴席,也为事情的繁琐和棘手而头大如斗,更为姊弟三人的安危而忧心不已,道:“酆大侠和贝掌柜分析的有道理,事到如今避是避不开的,倒不如见上一见。不过严家别苑非寻常之地,称之为龙潭虎穴也不为过,不仅汇聚了大批各有所长的幕宾,更有高手如云的龙华教坐镇。而且这严世蕃本就是个十分了得的人物,聪明绝顶、精于谋算、奇计百出。严阁老能有今时之地位,少不得他儿子的出谋划策。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三章 北风萧萧20 闻人怀道:“莫师兄无需为我们担忧,我们姊弟三人不过是一文不名的小人物,他堂堂严大公子若想为难,动动手指头就成了,犯不着弄出这么个大场面。况且还有酆大哥和贝掌柜在,足以让严公子心生忌惮了。”闻人怀的话不管是源自乐观还是出于宽慰,都不足以让莫少年放下心,沉吟道:“我现在就出发去潭柘寺请老师,如果能赶在你们赴宴之前回来那是最好不过了,正好能再行合计,听听看老师的高见;如果不能赶回,那便直接上严家别苑找你们!”然后又向酆于作揖道:“酆大侠,徽音、怀儿和今儿就劳你多多照应了!” 酆于道:“莫先生客气了,在下与三位小友虽是今日初识,却一见如故,甚是投缘,所以墨先生大可放心,在下定会竭尽所能照护好他们!” 五人作别于府门前,姊弟三人和酆于重回汇缘楼,莫少年独自驾马往潭柘寺而去。 …… 温翊心神不宁地在衙署内稍作停留便匆匆离开,拐过几道街角来到一条较为僻静的弄巷中,同严世蕃的一名随从正面相遇,赶忙躬身行礼。 劲装男子道:“温捕头不必多礼,在下区区一侍从,当不起温捕头大礼!” 温翊赔笑道:“兄台过谦了,就算是侍从那也是要分个三六九等的,兄台身为严大公子的侍从,远非小人这样不入流的小角色所能够可比拟!”见劲装男子微微一笑,显然是马屁拍中了,心下稍宽,隐约觉得对方有可能是冲着自己来的,问道:“兄台方才不是随严大公子走了么,何以会出现在此?” “等你。” “等我?”温翊自觉用词口吻不妥,连忙补充道:“不知兄台等候小人有何吩咐?” “公子有两个小忙要劳烦温捕头。” …… 在京城东南方约二十里处早前是一座籍籍无名、平平无奇的小山头,嘉靖十二有人在此大兴土木,依山筑楼,耗时三年建成一片极其宏伟的豪宅,或者说是一座城,一座仅次于皇城的私人宅邸,是谓“东楼”。 东楼明面上是龙华教的总舵,但明眼人都知道这座堪比城的庞大宅邸真正主人是谁,所以背后都称之为“严家别苑”。 冯新毅独坐车厢内,一颗心如同所在的车厢,一路颠簸起伏,未有一息平静。 车厢外响起劲装男子的说话声:“冯知县,到了,请下车。” 马车停止了颠簸,冯新毅的心忐忑依旧,四肢发麻,好似耄耋老者般颤颤巍巍地爬下马车,无心欣赏这座闻名已久、却从未到过的东楼,更不敢正视分立在大门两侧、气态肃杀的一十六名卫士,亦步亦趋地跟着劲装男子从侧门进入。 徒行许久,劲装男子一直静静的保持着匀速行进,无丝毫驻足的意思。 冯新毅默默跟随,双手紧紧拽着衣袍一角,额头、背脊、手心……冒着冰凉的冷汗,看似安静的外表下是惊涛骇浪、天人交战,无数次想要发问,话到嘴边又暗暗咽回。沿途的所见所闻令他心惊胆颤、眼花缭乱、晕头转向,记不清穿过几道门、经过几个院、走过几条廊……所到之处,或是妙龄女子的笑声、或是壮年大汉的吼声、或是婉转悠扬的妙音、或是刺耳的金铁交鸣……心理作用的影响下,这里的一切,大到亭台楼阁,小到花鸟鱼虫,仿佛都被恶灵施了妖法,处处透着一股子难以名状、诡异瘆人的邪气,即便是一草一木,都能令他惊悸失魂。 “冯知县,请。” 门扉开启的吱呀声中,一股舒适的暖流扑面而来。冯新毅蓦然回神,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一座僻静清幽的小院中,四周是一片翠竹林,小心问道:“严公子在里面?” 劲装男子缄口不答,保持着抬手作请的姿势。 冯新毅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谨慎的控制着呼吸的粗细,细细酝酿好情绪,一丝不苟地跨过门槛,张口抬臂正欲行礼唱声,却发现温暖如春、器具齐全、装饰精致的房内空无一人,纳罕回首。 劲装男子语气冰冷地说道:“公子临时有事,无法接见冯知县。冯知县暂且安心留在此地,待公子处理完手头事务,便会传话过来。桌上有新近泡制的信阳毛尖,请随意品尝,稍后自会有人送膳食过来。”利索的交代完该交代的,不作一字的赘述、一息的停留,顾自踅身而去,留冯新毅在原地发愣。 “唉——!”冯新毅无奈一叹,捧起茶香四溢、热气腾腾的香茗,又意兴阑珊地放回桌上,低声嘀咕道:“严公子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这是他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天,在各种等待中度过,如果说先前在衙署中的等待是度日如年,那么现在的等待就是度刻如年,仅仅数刻钟,好似有几个春秋。 暮色渐沉,脚步声起,冯新毅喜出望外,来的却是三名掌灯的仆人。先向他行了一礼,接着各自默不作声的在房舍内外点烛挂灯,然后再行一礼,即转身离去。 冯新毅道:“三位请留步!” 三名仆人充耳不闻,脚下不停。 “是福是祸倒是给个痛快啊!”冯新毅濒临抓狂的边缘,紧握拳头,狠狠砸在桌上,痛得龇牙咧嘴。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好比一个不识水性的人,被人丢入一个又大又深的湖中,纵然有一身的力气,却是无处着力。 夜风呼呼,竹林沙沙。 这座独立的小院地处风口,适宜避暑,不宜过冬。各处缝隙相继传出荡人心魄的呜呜声,似孤魂在哭泣,如野鬼在哀鸣。廊下的灯笼左摇右荡,映衬出的影子跟着变幻不定,恍若鬼魅起舞。桌上的烛火忽明忽暗,是那样的孤独、弱小而又无助。冯新毅又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是这朵小小的灯花,无依无靠、任人摆布、身不由己。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来的是四名手捧托盘的仆人,以及一名怀抱襁褓的中年妇人。 冯新毅神情骤变,惊道:“夫人?” “老爷!”中年妇人欢喜中带着不敢相信,“你真的在这里啊!” “你怎么也来了?怎么还把麟儿都带来了?”冯新毅素来重男轻女,然成婚多年一连生了三个女儿,直到第四胎终于夙愿得偿、喜获儿子,视作命根子。 “不是你让老温给我传得话吗?”中年妇人随口而出,见怀中婴儿咿呀欲哭,赶忙安抚道:“麟儿乖、麟儿乖!快看看这是谁?嘻嘻嘻,是爹爹……”安抚好了孩子,头也不抬地接着说道:“老温传话来的时候,严公子派来的人就等在门外,可左右却不见奶娘,把麟儿交给丫鬟我又不放心,所以只好一并带来了!”她口中的“老温”就是温翊,在今天之前属于冯新毅的亲信,既是亲信传话,她没理由不相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三章 北风萧萧21 冯新毅面色灰败,有种天地崩塌之感,依扶于柱才得以勉强站立。他无经纬之才,也非騃童钝夫,到了这个份上,如何还会猜不到严世蕃的意图,只是他无法理解严世蕃为何要这么做。 “请慢用。”四名仆人摆放好美酒佳肴即鱼贯退出。 “老爷可是立了什么大功,竟能让严公子专门派人上门相请?”中年妇人带着好奇与兴奋抬起头,却见冯新毅栗栗危惧、惊恐万状,纳闷问道:“老爷你这是怎么了?”不见反应,伸手轻推,叫道:“老爷、老爷……” 冯新毅猛然回神,语无伦次地说道:“啊?你说什么?哦!是啊是啊!麟儿睡着了吗?有喂过奶么?今天乖么……” “老爷你怎么了?平日里说话做事你最讲究条理,这次讲得话怎么颠三倒四的?大冬天的还满头大汗,房里的碳火有这么热吗?”中年妇人看着丈夫惶恐不安的模样,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正色道:“老爷你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严公子了?” 冯新毅干笑着否认道:“这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会去得罪严公子!”单纯的否认缺乏说服力,补充道:“退一万步讲,就算我真的得罪了严公子,他还会拿好酒好菜招待我吗?再退一万步讲,严公子想要对付我这么个在他眼里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犯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吗?有的是方便快捷的法子,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把我给料理了!所以说啊,夫人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同为夫一起好好享用这一桌子美味佳肴,可不能驳了严公子的好意,不然就真的把严公子给得罪了!”为了应付妻子,反倒让冯新毅恢复了不少理智,跟着又衍生出了侥幸心理,暗自忖道:“严公子用夫人和麟儿来牵制我,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让我全心全意替他去做事。在他眼里我虽然微不足道,但好歹也是一县正印,多少总能派上一些用场……他酆于就算再厉害,也不过是江湖上的一介武夫,无论如何也不能够让严公子让步妥协!贝七华有吴谦这么个大靠山,兴许有这个可能,酆于是万万不可能的……贝七华也不可能!吴家家规森严,且面对的还是严公子,贝七华身为闻名京师一大名媛,一举一动都关乎整个吴家,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王兴业而跟严公子做对……不管严公子的真实想法是什么,现在也没到盖棺定论的时候,我万不能自乱阵脚,自己吓自己没事都会变成有事!” 中年妇人想着也对,在丈夫地搀扶下落座,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起银箸,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道:“既无过也无功的,严公子为何会邀请我们来东楼?” “兴许是严公子有什么事情想托我帮忙。” “严公子托你办事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用得着这么麻烦吗?” “妇人之见!此乃托人办事的惯用伎俩,这就好比我让老温去办事,那我不也得适当地给他点好处,这当中的道理是一样的。” “也对……可是严公子想找人办事,随便张一张嘴,就会有一大堆人排着队争着出力,怎么轮也轮不到你头上啊!” “夫人这是什么话,为夫在你心中就这么不堪?” “呃……” “不管怎么说为夫也是京师附廓县的一县正印,比地方上的知县整整高出一个品阶,堂堂正六品的朝廷命官!” “嘻嘻嘻,还急眼了!是是是,老爷说得对,是为妻失言了!” …… 得了莫少年的帮助,只需再过一晚就能见到方献夫,但这仍不足以让姊弟三人彻底放心。 酆于宽慰道:“放轻松点,无论什么难题都会有解决的办法,就看你能不能想到,而做出有效思考的关键恰恰在于一个良好的心态。” 四人回到汇缘楼时天色尽黑,他们前脚刚到,贝七华后脚也回来了。 闻人怀迫切而不忘礼数,问道:“贝掌柜,您打探到什么消息了?家父境况如何?” 贝七华略显迟疑,道:“早在两天前闻人大人就已经被押解到了京城,当天即关押到了锦衣卫诏狱。” …… 京师西cheng区咸宜坊,府军右卫衙署旁,三进大宅内,密室外。 狭长的甬道上,风萧和水寒一个抱臂依墙、一个负手踱步,双双无言,默契地关注着同一面石壁,似乎在等人。 厚重的石门徐徐开启,发出难听的摩擦声。 风、水二人森肃冷峻的面孔微微动容,齐齐躬身拱手道:“宗主。” “嗯。”墨烟海从二人中间缓步穿过。 风萧道:“宗主……”见墨烟海手臂轻摆,当即止住话势。 墨烟海道:“如何了?” 风萧道:“赵先生带着老花、老丁和月儿、洯儿已就位,龙先生也做好了相应的部署,峨眉和青城派出的五十名前队已经到潭柘寺了,主队人马约明日午时到;鞑子和无为教已经按计划就绪;朱厚熜依旧实行着案牍理政,白天修玄、夜晚批折,很少召见百官,并未发现特别的变化……”说话间,递上一份纸笺,上面记载的是近来面见朱厚熜的人员名单,详细到时间地点,以及部分谈话内容,“整体而言,都在宗主的计划之中。” 水寒道:“到目前为止计岁岁仍是一无所获,黄绾、东方明日、唐长川和令狐同源身上的东西他一件也没得到,而且还面临着内忧外患的尴尬局面,但他依然自信满满,妄图三面兼顾,很可能到最后机关算尽仍是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林复还是老样子,过着隐世般的生活,晚上通宵练功,白天喝茶谈情,时不时会收到外派探子的传信;闻人诠两天前关进了锦衣卫诏狱,他的三个子女今天也到京城了,事情发展比预想的要快,不仅同贝七华和严世蕃碰了面、联系上了方献夫,还和酆于称兄道弟。”说着,也附上了相应信笺。 姊弟三人在腊月十四日救了东方明日,墨烟海在腊月十六日收到了这个消息,随即调整了部分计划,促使贪污案幕后之人提前向闻人诠出手。鲁缟卫等人在腊月十九日凌晨缉捕了闻人诠,姊弟三人在同日清晨踏上进京救父之途,用惊人的毅力在艰苦卓绝的冰天雪地中徒步行走了三天半、整整六百余里。期间除了辛苦,并未遇上任何凶险,全是因为墨烟海派人暗中护卫,替他们扫清了一切危险。 墨烟海静静地消化掉所有情报,道:“看不到的变化往往是最可怕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三章 北风萧萧22 雾灵山的山体内分布着七个大小不一的空间,四通八达的地道将这七个空间连成了一个整体,供应着上千人生活起居。 楚歌创建奇三绝庄之初,未雨绸缪,在山庄内秘密修建了一条直通后山山脚的密道。之后历代庄主相继又在此基础上做了扩建,这项工程在暗中断断续续进行了百余年之久,到楚飞一代时已初具规模。林复建立西河庄后,又做了系统性的扩建,终成现在的地下世界。 奔赴黄岗梁之前,林复就预料到事后定然为朱厚熜所不容,于是从黄岗梁死里逃生后便率庄人躲进了雾灵山内。 坚固的石室,简陋的板床,痛苦的表情。 林复独处石室,闭目盘坐于板床之上,眉头跳动、面皮通红、汗水滚滚、备受煎熬。 在黄岗梁上,他不合时宜、不符年岁的陷入了迷茫中,而今时过半年,他依然没能找到真正的答案。一面反复的自我发问,自己明明是一个有明确追求的人,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为何突然之间会变成得茫然,一种同时夹杂着不甘和无欲的茫然;一面又非常坚定的认为在世为人应该有所为,不然与行尸走肉何异、活着还有何意。 权力、金钱、女人、报仇、武功、失败、成功、大道……或风雅、或低俗、或高尚、或卑贱、或真实、或虚幻……他几乎思考了所有世人追求的种种:权力——是好东西,很难得到,守护亦难,从来都未曾热衷于此;金钱——与权力有很多共通点;女人——一个秋叶已经达到了他对女人的定义,但并不能完全支撑起他所理解的“有为”;报仇——灭庄之仇,不共戴天,自从黄岗梁上的那个瞬间开始他就再也生不出恨意,哪怕是一丁点也没有,既无恨意,何来动力;武功——从记事起,他就一直在勤练武功,童年少年时练武是为了继承家业、壮大庄门,青年时练武多了个报仇雪恨的目标,如今年近中年,在以前的目标都没完成的前提下,却没目标了;失败——唯一的失败就是迟迟找不到想要的答案,可他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既有希望,就不算失败;成功——既无失败,就是成功,既未找到答案,就不算成功;大道——不屑,是他对此的态度…… 他不想做行尸走肉,希望活得有意义,然后他想出了一个有着自欺欺人之嫌的办法——用一个假答案代替真答案,以填补心中的空虚。 报仇,似乎是最合适的选择。 按照他的理解,报仇需要具备这样几个条件:拥有足够高的武功,近来夜夜潜心练功,却隐隐有种不进反退的趋势;拥有足够大的权力,那样才能召集更多的力量,跟强敌对抗;拥有足够多的金钱,权力的拥有和稳固,往往离不开财富的支持。 …… 门开一缝,恰到好处的风恰到好处地吹中九根燃烧中的蜡烛,烛火经历短暂的忽明忽暗、摇摆不定后,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客观环境的变化,斜斜地停留在蜡烛的上端,好像一个落枕的人。 因为受热不均,蜡烛上端出现了一个缺口,蜡油顺着这个缺口不住下淌,大大减短了蜡烛的燃烧寿命。 此时的朱厚熜既未冥坐修玄,也未伏案批卷,手里拿着一支竹签,轻轻挑起淌下的蜡油,小心填补蜡烛上端的缺口。补完一根再补下一根,补到第九时第一根的缺口又出现了,然后重新回到第一根。就这样不断的重复着,似乎还有些自得其乐、乐此不彼,丝毫没有关门的意思。 …… 西苑太液池分中海、南海、北海三个部分,南、北两个部分早已冰冻三尺,纵是车马疾行其上亦是稳如石板大道。而中海依然水波荡漾,因为每隔半个时辰便会有数以百计的宫人或在岸上、或驾扁舟以竹竿、铁锹等物捣冰除冻,昼夜不分,目的是为了能够让朱厚熜泛舟湖上、纳气修玄。 黄锦心神不宁地站在阴影处,默默地看着忙着捣冰除冻的宫人们。督工这种事情当然不需要他来做,重点不是站在什么地方、看着什么事物,而是心神不宁,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一个属于他个人的麻烦正在靠近。 …… 兵部衙署内亮如白昼的烛光映照出一条消瘦的黑影。 同侪们早已各回各家、各睡各炕,毛伯温独自盯着精细、复杂的军事布防图,时而念念有词,时而抱臂托腮,时而定睛踅摸,时而耷拉叹气,时而亢奋振臂,时而指点比划…… …… 每个人都会有兴奋、躁动、紧张、恐慌、愁闷、期待的情绪,但同时生出这些情绪,就比较奇怪了。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陆炳就是个现成的例子,读书静心、练刀驱烦、喝茶解闷、饮酒壮胆……他尝试了多种方法,希图找到心中的那个平衡点,但都以失败而告终。最后搬来一只装满冷水的大水缸,旁若无人的在庭院中洗上了冷水澡,却是越洗越热,浑身热气蒸腾。 一众下属们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在他们的观念中,一个心智才智兼是出类拔萃的当世佼佼者,就该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 张佐叫来干儿子陪他下象棋,一盘接着一盘,平日里他让一车一马一炮,干儿子都赢不了他,今夜干儿子犯困到意识都有些模糊了,还是输不了。 …… 有些人无肉不欢,有些人无酒不欢,有些人无女不欢……严世蕃就是这么个无女不欢的人,除了在朝堂、衙署等庄重场合,他的身边总围绕着各种各样姿容出众的莺莺燕燕。但今夜他破天荒的没让美姬陪伴在侧,独自静坐于书案前,油腻的面庞在灯光的映衬下闪闪发亮,脑海如大海般广袤无垠,想法如波涛般层出不穷。 …… 冯新毅为了不影响到妻儿,尽可能地保持着镇定与从容。中年妇人抱着孩子斜靠在床榻上,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思来想去也找不到问题的关键所在,只好归结于环境的陌生,她素来有认床的习惯。 …… 温翊张头探脑、偷偷摸摸地翻墙进入宛平县衙署。 …… 汇缘楼。 酆于一如既往地在床上打坐运功,他天赋异禀,年纪轻轻便练就了冠绝天下的武功,他经历丰富,亲身体会了很多大风大浪,早已达到了处变不惊的境界。世上当然还有很多事情是他办不到的,但能让他惊慌失措、乱神丧志的事情已经很少了。 同样达到处变不惊之境的还有贝七华,现在她正耐心细致地装裱着一副新近得到的水墨山水画。 古今和闻人怀也想打坐运功,却怎么也静不下心。 同样心神不宁的还有闻人徽音,她不想影响别人休息,又想找一个发泄的途径,所以给二胡做了隔音处理,坐在窗前对着夜空拉着二胡,却总是跑调。 姊弟三人都知道要静心,但他们并不知道如何才能静心,越是找不到静心的方法,离静心就越远。 到底是年纪尚小,心智还未成熟,缺乏现实磨砺。古今曾有过一段颠沛流离、受尽欺凌的经历,但放眼天下,这样的经历实在太过常见,根本算不得什么,整体而言他还是幸运的。闻人姊弟出身书香门第,从小就受着书墨的熏陶,到了会淘气的年纪,当别家孩子在调皮捣蛋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识字读书了。一直以来的生活谈不上富贵,却也衣食无忧、风平浪静、充实安逸。在此之前,他们至少要比七成的人更幸运,生活的更好,毕竟对很多人而言,衣食无忧是他们的梦想。 至于王兴业,比姊弟三人更加的忐忑不安、辗转难眠,背负的冤案尚未洗脱,又莫名其妙地受到了严世蕃的邀请,按照他的理解怎么看都是祸大于福。 …… 莫少年驾马夜行,隐约可见来自潭柘寺的光亮。 …… 潭柘寺西边的坪坝上成千上万的僧侣不惧严寒、不辞辛劳、不分昼夜的持续论佛达一十五天之久,依然热情不减、态度端正。然热情和态度并不能决定一切,不断地出现因体力不支、或身体不适而倒下的僧侣,然后被救护队用担架抬至室内进行医治和休息,留下的空缺由其他僧侣补上。倒下的已不是第一次倒下了,补上的就是之前倒下的,甚是还发生了数起猝死事件,他们都是有信仰的人。 陈寅独自挺立于高地之上,身形如同矗立在他身旁的龙胆湛金槊,笔直坚挺,默默俯瞰着整个会场。此次佛门大会自开始以来就状况不断,但整体而言还算井然有序,对此他是功不可没的。 潭柘山下留家私宅,萧正阳、公冶世英等人没有围坐一室、群策群力,而是分头各处。 萧正阳在床的这头打坐运功,公冶世英靠坐在床的另一头,暖和的被褥严实地盖着双腿,一言不发地看着萧正阳;东方燕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发出规律的呼吸声,与其同床的梁筠竹缩身在仅有的一角,一双水灵灵的杏目呆呆地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沐炑和留心言坐在房顶吹风、喝酒;留彦清对着一灯如豆,心不在焉地擦拭着刀;留远和庄人们憋着一肚子邪火,为了顾全大局,碰到无为教徒而不能动手。 武林盟主作古,一人振臂一呼、万人热血响应的时代已经落幕了,人心涣散,原有的江湖秩序土崩瓦解。萧正阳、公冶世英、沐炑、留心言等人日复一日的全力追查、费心游说,试图揪出暗中设套的元凶、重聚分崩离析的人心。然而追寻善藏之敌,无异于大海捞针,深刻体会到了东方明日等人这些年的不易与无奈;在大势面前,他们实在太过渺小,纵然是才德兼备的武林耆老,他们的名望在当下也只够镇得住一门一派,于武林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再往大了说,偌大武林之于整个天下,同样也只是其中一部分。 …… 八达岭。 夜空漆黑,朔风割面。 梁竦怀揣着一股强烈的不安感登高望北。 明初,为阻挡北元残余势力反攻,于漠南东起鸭绿江、西抵嘉峪关绵亘万里的防线上设九大塞王,分别由朱元璋的九名儿子统领镇守。在此基础上,至弘治年间逐渐衍变为九边重镇,由东至西依次为: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tong镇、太yuan镇、延绥镇、宁xia镇、固yuan镇和甘su镇。 时光变迁,皇朝衰退,万里防线整体南移,其中以地处京畿正北方、战略地位冠绝九边的蓟州镇为最。 永乐年间,朱棣封赏在“靖难之役”中作出重要贡献的兀良哈等部族,捐大宁藩封界。这一政令的弊端在他崩逝之后就彻底显露了,原大宁卫地区军事工事全部废弛,使得本来严密一体的防线出现一个向南凹陷的大缺口,在位于京畿东北方的辽东镇和西北方的宣府镇之间形成声援隔绝之势,从而让明廷在抵御北蒙南侵时少了大片缓冲地带,蓟州镇所有关隘都成为战事第一线,也是唯一一道防线,一旦攻破,威胁将直逼京畿。 蓟州镇长达两千余里的防线上有三大主要防御体系:居庸关、古北口和山海关,冠以了“雄关”、“天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等响亮吓人的名头。这些称呼不过是相对于平原、坦途而言,实际上这三个地方恰恰是整个蓟州镇防线上兵马辎重最容易通行的地方,从军事层面讲就是最薄弱的地方,所以要建雄关、屯重兵。雄关之于国家,如同城门之于城池、大门之于府邸,门户之说便由此而来。所谓的门户,通俗的说法就是出入某个地方最方便的途径。一般情况下,有门可走,没人会愿意去爬窗;有窗可爬,没人会愿意去砸墙;真到了砸墙的地步,那也需要多方权衡、考虑再三。比如说某支军队在攻打某个地方时发现有一处几十丈高的断崖峭壁,派一支小股奇兵攀爬过去能对敌军造成实质性打击,从而影响全局战事,想来很多用兵之人都会考虑这个法子。但如果这个断崖绝壁有几百上千丈高呢?或者翻过了这一个,后面还有十个八个呢? 八达岭是整个居庸关防御体系的外围北口,抗击鞑靼南侵的最前哨,其重要性无需赘述。在这里除了建造了一座结合地势的雄伟关城,还在周边各口上构筑了排布合理的边墙、梢墙、挡马墙等障塞。担负八达岭戍守重任的是一个加强千户所,梁竦任千户,兵员是寻常千户所的两倍,装备上也更为精良。 谭纶恭声道:“师父,近来鞑子袭扰频繁,您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还是去铺房养养精神为好。站岗放哨的任务您就放心地交给子理,如有情况,定在第一时间告知您。”这是他第三次劝梁竦休息。 梁竦轻轻摇了摇头,叹道:“直觉告诉为师,今夜恐有大事发生!” “今夜恐有大事发生?”谭纶展开思索,想到梁竦早对鞑靼六部频繁进行着不痛不痒的袭扰之举作出了混淆视听、掩人耳目的推断,心弦猛的一颤,骇然道:“师父的意思是……” …… 在腊月二十二日这样一个无数人无心睡眠的夜晚,北风萧萧,席卷京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四章 腊月廿三31 严世蕃一改轻浮随意,不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状貌,终于变得有些认真了,表现出面对君王般的郑重,快步走到闻人徽音面前,眼神灼热,一揖到地,诚心正意,诚恳说道:“闻人姑娘无惧艰险,奋不顾身进京救父,孝义感天动地,玉貌花容,才情绝艳,蕙质兰心,嘉慧自然,仁孝天赋!在下一见倾心,钦慕不已,斗胆愿以三书六礼,凤冠霞帔,八抬大轿,风风光光聘汝为妇,托付中馈!” 音量颇为高亢,音质略显含糊,摇曳了一室,屋里陷入一片诡异的安谧。 不光是方献夫、酆于等人大感吃惊,连欧阳璧锦、王杲等人亦是甚为意外,交相对视,或多或少地展现出几分耐人寻味的精彩。 闻人徽音作为当事人,更是如遭晴天霹雳,呼吸明显出现了几拍停顿,绷着身,攥着拳,红着脸,张着嘴,咋着舌,傻着眼,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都懵了,如同一头骤遇凶险的小鹿,过度的惊吓,让她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严世蕃紧紧盯视着闻人徽音,不愿放过脸上闪过的每一丝表情和肢体上体现的每一个举动。独眼发亮,心头好似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心痒难耐,面上灼热更盛,近乎狂热,恨不得立时扑将上去,将这具温香软玉的娇躯紧紧拥入怀中,好好怜惜一番,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各种旖旎的画面,正所谓暖玉温香抱满怀,离魂到天外。 欧阳璧锦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脑子跟着眼珠一块转动,反应极快,顺势抬出舅父的身份,抚掌道:“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目光徘徊于严世蕃和闻人徽音之间,边说边看边笑边点头,用丰富多彩的表情生动形象地解释了什么叫般配、满意、天造地设,如少年人般流露出对美好未来的向往和憧憬,仿佛寻得佳偶的是他本人,“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甥儿德球终有成家之意,早当如此,妙哉妙哉!哈哈哈……当浮一大白!”非常识趣且巧妙的没有招呼任何人,豪气十足的独自饮尽盏中酒,感染力十足。不得不承认,他在表演方面确实有着无与伦比的天赋,很有迷惑性。 严世蕃阅女无数,是真正见过世面的人,身边从来不缺漂亮的女人,莺莺燕燕,目不暇接,自然也见识过不少倾国倾城的绝色美女。 闻人徽音的美属于那种很舒服很有亲和力的美,仅以容貌而论,达不到国色天香的地步,只能算是姿容上等,绝非严世蕃所见过的最美女子。便是他现在身边的一众妾室美姬中,也有五位的姿容要高过她。但若结合气质、心性、才情等各个方面,综合而论,那么一众妾室美姬较之她便相去甚远了。 严世蕃慧眼识珠,相人的眼光很是不俗,一眼便看出了闻人徽音身具旺夫相,是位不可多得的贤内助,认定若能得到此女的真心相待,必能成为他的一大助力。他所求庞大,苦心经营多年,身边不乏能人异士,膝下早已是儿女成群,最长者已有外傅之年,但一直未曾聘娶正头妻室,做梦都想找一位能真正替他坐镇后院的当家主母;他眼光长远,着眼于当下而不局限于当下,不屑于同那些有身后背景的世家官宦联姻。闻人徽音眼下虽尚显稚嫩,但他有绝对的信心,假以时日,这位初现峥嵘的姑娘一定能达到他的要求。他很清楚,在这之前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他与闻人徽音之间并非单纯的得到人或心这么简单,为了确保无后顾之忧,心中已高效的在原计划的基础上添加和调整了几个步骤。 古今紧握双拳,指节发白,咔咔作响,额头和袖子下的双臂青筋暴起。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此时是怎么样个情绪,说是愤怒,不完全是,除了愤怒,又说不出一个具体的所以然来。他能确定的是这种情绪异常激烈,无法遏制,或者说他压根儿就没想要遏制。不声不响地挥动拳头,向严世蕃劈头盖脸地砸去。 魉、魍、魑、魅四人和酆于几乎同时展动身形。 噼啪乱响,撕裂诡异的安谧。 双方再一次交上了手,罡猛、阴诡之气交错纵横,激荡一室。 身处战圈边缘的古今直接被掀飞,一阵踉跄,堪堪稳住身形。酽冽的不甘催使怒气更盛,这一次的爆发,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激烈,不顾体内气血翻腾,横心咬牙,杀机毕现,绕过战圈,带着义无反顾、孤注一掷的决绝,不顾一切的重新出拳,再取严世蕃。 “桀——!” “桀——!” “桀——!” 飘渺诡谲的异响毫无征兆地响起,远时似处天边,近时犹如耳畔,忽东忽西,忽上忽下,捉摸不定,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摄魂荡魄,恍若地狱厉鬼现世,室内气温骤降,直令闻者不寒而栗、毛骨悚然、肢体发麻。 古今顿时感到一股强烈的不安,不由自主的放缓了出拳的速度。 异响陡然转急,尖利如钢刀利剑,刺人神识,耳为之鸣,目为之眩,头为之昏,脑为之胀,胆为之寒,心为之颤,魄为之震。 阴风大作,凭空闪出一片如鬼似魅的黑影,乍一看只当是一块丈许见方的厚重黑布兀自在空中飞舞。 “今儿小心!”方献夫大惊失色,奈何异变来得太过突然,且中间隔了一整套桌椅以及数人,救援而不得,只能疾呼提醒。 面对凭空乍现的阴诡危机,古今狭长的眼形一缩再缩,冰寒的目光一寒再寒,直如两道透着彻骨杀气的乱世绝刃,死死盯着携狂暴阴风朝自己席卷而来的“黑布”,感受着当中的丧神煞气,震惊不已,急急退避。 他的反应已经很快了,但远不足以躲避迅猛来势。 眼看着一场惨不忍睹的悲剧无可避免,杭苇之出手了。 只见她身法酣畅淋漓,气态英武不凡,一手搭上古今肩头,助其加速向后退避,一手按在腰间长鞭,双目炯炯,盯视“黑布”,正欲出招,同魉、魍、魑、魅四人缠斗而暂时不得脱身的酆于急忙高声喊道:“不可硬接!” 耳闻好意提醒,杭苇之心中满是抵触,而按在长鞭上的手则不自觉的收了力,顺势出脚,将近旁一张木凳挑向阴风中的“黑布”。 喀嚓乱响,上好的黄花梨木凳碎裂成数十块,散落一地。 “领教飞将军高招!” 木凳的碎裂声和落地声尚未散去,尖细、怪异又不失气势的话声乍然响起。 一道比之酆于尚且还要高壮几分的魁伟身影斜向里冲出,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脂粉香,横亘到杭苇之和“黑布”之间。 兼具以上特点者,除了徐丽燕还能有谁? 之前她负气离场,在外头徘徊多时,迟迟不见骆汉永来寻,恨的咬牙切齿,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重新回到偏堂。碍于面子,苦于缺乏由头,愤懑地滞留在偏堂外,恨恨关注着堂内情形。眼见杭苇之与人动手,终于等到了入场的由头,高调现身叫阵。 她虽有诸般缺点,但仍不失为磊落之辈,落定身形后等了数息,给足了杭苇之准备的时间,才正面出手。一双粗壮的臂膀狂放甩打,活像两根象鼻,势大力沉,虎虎生风,并且兼具着猎豹的迅捷和狡兔的刁钻。 杭苇之只觉眼前一黑,直接被汹汹攻势笼罩在一片阴影中。她个头高挑,体型匀称颀长,便是放到男人堆中,也是中等偏上,但和徐丽燕这样的异类一比,就成了小鸟依人。 高手对决,早已超出体格、气力大小的范畴,杭苇之师承顶尖宗师,盛名不虚,自不会任由对方恣意倾轧,双掌齐出,直面象鼻般的粗臂,半扛半带,化解巨力,拆解高招。 一个扬己之长,妙招迭出,一个连消带打,攻守兼备,一时间斗了个旗鼓相当。 杭、徐缠斗之际,“黑布”轻轻落地。 所谓黑布,其实是一套样式奇异而简单的服装,就好像将床单对折后在折叠处正中开了孔,只消将脑袋穿孔而过,衣服就算穿好了。 穿孔而过的脑袋上留着一头又黑又直又长的头发,好似倾泻而下的瀑布,遮住了耳朵,遮住了面孔,甚至遮住了肩头,几乎无法分辨出哪一面是正面,哪一面是背面。 发丛中隐隐透着两点绿光,那是两只眼睛,两只绿色的眼睛,静静地、森森地盯着古今。 周身散发着一股极阴极寒的逼人之气,这种寒气不同于极北之地的极冷,也不是西北的干冷和东南的湿冷,而是一种阴冷,不适合正常活人生活的阴冷,通常在终年不见天日的阴秽老宅或古墓中才会有这种阴冷,或者直接说是地狱。 这人便是隐藏在暗中,秘密保护严世蕃的那位神秘高手,勾漏五蜮之首——魆。 东楼是严世蕃的地盘,有的是保护他的高手,为了一个古今,何须由魆出面? 阴风再起,黑布鼓荡,魆出手了,目标是古今,目的是取其性命。 当一个人在面对某些捉摸不定、虚实难辨的危机时,除了觉得瘆人磨人外,往往会产生侥幸、轻视等情绪,那是因为对危机缺乏足够的认知,没有完全认识到其中的可怖;当对这份燃眉危机有了真真切切、清清楚楚的认知后,便会滋生出极度的恐惧,整个人陷入到绝望和麻木中。 古今紧要牙根,腮帮硬如铁石,才不至于让牙关打颤;紧绷身体,好似受力至极点的强弓,却仍旧无法克制住颤抖——他害怕了。 想要动弹而不得,整个人好似木桩般钉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摄魂透骨的阴风不断向自己逼近,然后吞噬。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四章 腊月廿三32 生死关头,方献夫赶到了。 杭苇之的仗义援手,给方献夫争取了宝贵的时间,绕过桌凳,挡在了古今身前,双掌向前平推,随即生出一股温和婉转的煦煦和风,从从容容地拦下了摄人心魄的森森阴风。 “骆某特来讨教!” 骆汉永声如狮吼,看着众人各自捉对激斗,早已心痒难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趁着方献夫和魆将斗未斗之际,斜里冲出,横插一杠。 方、骆二人以实对实,以掌对掌,砰砰连响,声势骇人。 一如徐丽燕,骆汉永同样是满身缺点,亦不失为磊落之辈,他的本意并非是拖住方献夫,好让魆抽身向古今下手,但造成的结果恰恰就是这样的。 古今处境再次告急。 闻人怀既憷心又坚定的大步上前,同古今并肩而立,摆出迎敌的架势,誓与其同生共死。 这时,一道远比骆汉永的狮吼更具威势的吼声平地炸响。 酆于终于从魉、魍、魑、魅四人的混战中抽出半息空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腿分踏下沉,恍若两座沉江桥墩,双臂侧向展开,如同鲲鹏遮天展翅,双掌上扬,一招“改天换日”使将而出,无匹劲力伴随着震天吼声蓬勃外放,立时罡风咆哮,席卷八荒,桌倒尘飞,碗裂耳鸣,九大高手齐齐退步。 方献夫、骆汉永、杭苇之、徐丽燕以及勾漏五蜮,无一不是声名赫赫的当世高手,却在酆于睥睨天地的霸气和如临深渊的威势之下黯然失色。至于如姊弟三人这般修为较弱、阅历较浅者,更是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们还是第一次见识到一个人居然能够散发出如此霸道庞博的压迫感。 酆于昂立场中央,脊背若剑,顾盼生雄,如电目光逼视着魆,冷笑道:“魆先生的‘蜮影景’果然名不虚传!”接着又扫视魉、魍、魑、魅四人,“不知今日酆某是否有幸领教五位的‘鬼蜮卅二重’?”层层回声,久久不散。 先一喝,豪气干云;再一掌,威势无双;后一问,霸气侧漏;一喝一掌一问,风采盖世,折尽场中英豪。 勾漏五蜮均未作出正面回应,岿然不动。 阎浩敛去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眉头微沉;杜乾双拳紧握,眼底迸发出浓浓的战意;海涯抱臂吸气,腰后双剑嗡嗡作响…… 风散声歇,皆归沉寂。 这场涉及整整十名高手的混战,开始的很突然,结束的也很仓促,一系列交锋,似乎过了一段很漫长的时间,其实只在极短暂的瞬间。若是刚好在此期间不慎开了个小差,然后蓦然回神发现刚刚还是井然有序的宴席,眨眼间变成了满屋狼藉,当是自己在做梦,更不敢相信就在刚才的短暂瞬间,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一场震撼人心的多人激战。闻人徽音就是这个因严世蕃的大胆表白而分神开小差之人。 勾漏教,始创于北宋年间,传世足有五百年之久,教派山门原位于桂地勾漏山,以山名为教名。历任教主皆有五人,合称“勾漏五蜮”,门下传人不按个计,而以组算,每五人为一组,鼎盛时期教众逾千组。因其武功阴毒,行事邪乎,素为武林正道所不齿,将其视作邪魔歪道。时光荏苒,岁月倥偬,勾漏教几番兴衰,在浩瀚的江湖史上以反面人物的形象留下了几笔浓墨重彩,而今时过境迁,勾漏教的山门早已不在勾漏山,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山门了。 “蜮影景”和“阴诡纹”一样,同为勾漏教三大镇教绝学之一,是一种极高明的身法,通过对各种实际环境的巧妙运用,隐藏自身行踪,令对手防不胜防,鬼化客观环境,动摇对手的心理防线,双管齐下,从而实现一击毙敌。 “鬼蜮卅二重”为勾漏教三大镇教绝学之首,需五人合练,练至小成,五人可发挥出十人的威力,练至大成,可发挥出三十二人的惊世神威。越厉害的武功通常越难练成,在勾漏教五百年的教派史上,证实将“鬼蜮卅二重”练至大成的只有初代勾漏五蜮和元初时期的第八代勾漏五蜮。而这仅有的两次大成,都在江湖上引发了巨大的腥风血雨,甚至牵动了时政。 沉寂中,在场众人相继平复了动荡的情绪,心思各异,目光不约而同的汇聚到了严世蕃身上,很想知道他对这场短暂而激烈的交锋有何说法。 然而,严世蕃郑重依旧,好似全然不知方才的瞬息斯须中发生的惊心动魄、险象环生的一幕,也不知道古今对他动了杀心,并付诸于实际行动,他的注意力全在闻人徽音一人身上,认真地看着她复杂多变的神情,再次诚恳作揖道:“我严世蕃今日当着诸位名士豪杰的面,对天立誓:若闻人姑娘能委身下嫁于严某,严某定当穷极一生,倍加呵护,白首不负,至死方休!”顿了顿,一瞬不眨地关注着闻人徽音,“只要闻人姑娘点头,严某即刻便遣散所有妾室通房,此生绝不再碰旁的女人!此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不知……闻人姑娘可愿下嫁于严某?” 当心绪杂乱到一定程度后,就会变得简单;当情绪激烈到一定程度后,便会趋于平静。 闻人徽音经历了有生以来最漫长的须臾时光,整个人逐渐松弛了下来,螓首低垂,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鞋尖,冷不丁笑出了声。她笑得很自然,笑容恬淡,笑声清冷,宛如雨后的檐下,轻巧的水珠一滴一滴碰在光滑的石阶上。螓首轻扬,眼睑缓抬,细长弯翘的睫毛下一双明眸澄清澈然,犹如一泓静谧的清泉,淡淡地照着对面之人。 严世蕃不由一愣,心头再次被不知名的东西挠了一下。 “姊姊……”闻人怀拉着胞姊的袖口,望着她姣好的侧颜上清冷的笑意中隐隐透着一丝苦涩,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姊弟三人随父旅居任上,耳濡目染中,对朝堂形势多少有所了解,知道严氏父子今时权势地位卓然,附庸朋羽遍布朝野,倘使能得到他们的帮助,还闻人诠以清白大有指望。但他们再是年少识浅,也不会天真到认为严世蕃会真心实意的帮助自己。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他们有太多地方看不明白,不过他们看清了一点,严氏父子绝非朋侪。 古今移步,步伐坚毅果决,将闻人徽音完完全全地挡在了自己的身后,如刃目光剜向严世蕃,森森然道:“我古今在此立誓,若我义父少一根汗毛,我便杀你严家一人;若我义父沉冤落罪,我便让你严家上下鸡犬不宁;若伤我义父性命……我便灭你严氏满门!总而言之一句话,但叫我义父有任何闪失,这笔帐便统统记到你们严家的头上!有违誓言,便如此指!”说着,咔一声脆响,竟是亲手生生掰断了自己左手小指,却连眼皮都未眨一下,目光都未闪一下,面皮都未颤一下,眉头都未皱一下。 在场众人不论敌友无有不动容者,更甚者倒吸凉气,不自觉的心颤身抖。当中的有些人是身居要职、手握权柄的朝廷命官,有些人是名震武林、谈之色变的高手宗匠,他们阅历丰富,见多识广,为人老辣,处事周到,当他们听完看完古今的这番偏激、冲动、稚嫩、天真的言论行为后,首先产生的并不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付之一笑、漠然置之等持蔑视、嘲讽状的否定态度,也丝毫不觉得古今是借了方献夫和酆于的势才敢这般嚣张桀骜,而是深深的震撼,直达心灵的震撼。他们认识不少驰骋沙场多年,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铁石心肠的冷面战将,或嗜杀成性、杀人如麻、凶名昭著的江湖魔头,这些人在平日里不管如何作温和笑貌状,都无法掩盖那股深入骨髓的酽冽杀意,但是无论这些人身上的杀意有多酽冽,都比不上现在的古今,因为他的杀意是绝对纯粹的,或者说他就是杀意本身。他们甚至不敢与之对视,若非亲见,根本无法想象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连稚气都还未脱,居然会爆发出如此纯粹的杀意,即便是纵横江湖五十余载的阎浩也未曾碰到过。 古今是天生的紧张气氛制造者,自他踏足东楼,已多次制造出紧张的气氛。而现在的这一次无疑远胜先前任何一次,不仅紧张,还很玄奥。 这一刻,闻人姊弟几乎停止了呼吸和心跳,怔怔地望着身旁这位朝夕生活数年、视作至亲手足的兄弟,突然间觉得很陌生,自己也说不清是震惊、感动,还是别的什么异样的情绪;方献夫眉头紧蹙,深深吸气,长长吐气;酆于、杭苇之、贝七华面面相觑,神色中有惊,也有疑;饶是向来定力过人善于隐藏情绪的严世蕃,看到古今的这副神气,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惊诧之情溢于面上,心中感到莫名的不安,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魆…… 有人擅长僵化气氛,自然也有人善于缓和气氛。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四章 腊月廿三33 “严公子的智慧向来为妾身所钦佩,不过还是应了那句老话,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再聪明的人也难免有犯糊涂的时候,好比今天这件事,严公子做得可不怎么高明呐。”贝七华款动莲足,娉婷婀娜,听她讲话如沐春风。 严世蕃表情转换的极快,话音还未落下他已满面笑意,饶有兴致地问道:“仁姑娘此话怎讲?” 贝七华笑盈盈地看了眼一颗心全在古今手上的闻人徽音,柔软话音再次悠悠响起:“小姑娘家脸皮薄,严公子不仅不予体恤,反而当众给人难堪。弄得小姑娘家是拒也不是,应也不是,如何自处,严公子以为然否?”闻人徽音身为待字闺中的良家少女,莫说对严世蕃无半分好感,便是好感十足,这般当众表白,如何下台? “哎呀呀呀!”严世蕃拍着脑门,一派恍然大悟状,“仁姑娘教训的是,当局者迷,情难自禁,是严某唐突了!”短暂的自责后很快又转换成一脸虚心,拱手作揖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话已出口,错已铸成,仁姑娘你说现在可如何是好?” “严公子智慧过人,此等小事何须询问妾身?” “说到智慧,严某是万万及不上仁姑娘的,仁姑娘天生一副七窍玲珑心,严某自愧不如呐。” “严公子这话可折煞妾身了,论七窍玲珑心,天下谁人及得上严公子你呀?” “仁姑娘不愧为淑女典范,女中先生,谦谦有礼。然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故严某恳请仁姑娘不吝指点一二。” “罢了,严公子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妾身便布鼓雷门了。” “有劳有劳,洗耳恭听。” “方才,严公子既已提到了三书六礼,如此当以正常婚嫁之礼行事,那么自然就少不得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仁姑娘不愧为女中先生,果然言之有理!” 严、贝二人对话间,酆于替古今接上了手指断骨,以筷子固定,从自己的衣袍上撕下几根布条,正要绑扎,闻人徽音道:“有劳酆大哥了,还是让小妹来吧。”她见酆于指粗如棒,颇不放心他做细活儿。酆于知其心意,爽朗一笑,递上布条。 断骨接骨之痛何其难忍,古今却能做到始终面不改色,不吱一声,直到闻人徽音替他绑扎,极尽细致小心,嘴角才浮现一抹欣然的笑意。 绑讫,闻人徽音又反复查验绑扎是否到位,比自己受伤还上心,恨不得以身相替,明眸隐泛泪光,柔声问道:“痛吗?”古今微笑摇头,罕见的温柔。闻人徽音佯嗔道:“你怎么这么傻?”古今却反问道:“你会答应他么?”闻人徽音不由一愣,半羞半嗔瞪了他一眼,然后轻轻摇头,浅笑微嗔:“傻瓜!”古今咧嘴而笑,露出一口白的有些森森的整齐牙口,高兴、满足、踏实之情坦然流露。这一瞬,仿佛千年冰山开化。 严世蕃一心两用,一面与贝七华绘声绘色的谈笑风生,一面不动声色地关注着闻人徽音,看着她与古今亲昵亡间,关怀备至,二人的手以一种别样的方式相互触碰,时不时目光相交,眼波微有波动,他的心中酸意泛滥。 经过贝七华的巧妙周旋,古今折指立誓一事,表面上算是揭过了。 方献夫适时开口道:“不知德球想得何人一诺?” 严世蕃按下心中不爽,自信一笑,目光落到酆于身上,道:“万两黄金易得,北风一诺难求。” 酆于毫不掩饰好奇,朗声问道:“严公子想要酆某作何承诺?” “暂时还没想好。” “哦?” “不过酆兄大可放心,严某所求或许会有些困难,但绝不会让酆兄违背侠义正道。” “哈哈哈哈……!”酆于笑得十分豁达,并未作出明确的表态。说他是个粗人,一点也没错,不管面对什么样的人,是善是恶,是智是愚,是老是少,是男是女,任他人如何口蜜腹剑、面冷心热、虚情假意、推心置腹、或真或假、奇计百出、阴谋阳谋,他自心正行直,只以一股无可匹敌的豪气应对万变,颇有一力降十会的味道。 方献夫道:“听完德球的五人一诺,老夫多有困惑,还请德球解惑。”连姊弟三人都意识到严世蕃绝非朋侪,遑论方献夫。他此行东楼的用意,明眼人都清楚,一是担心姊弟三人安危,二是试探,严氏父子的态度对解救闻人诠有着至关重要的干系。通过一番正面接触,他获得了很多信息,但这些信息的意图都太直白、太简单了,直白到自相矛盾、牵强附会,简单到漏洞百出、不可思议。在这番正面接触中,严世蕃表面上给人的感觉好像一个明明什么都不懂的外行,却硬要做热心肠的滥好人,结果是越帮越忙,徒惹笑话。而事实上严世蕃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行事向来不按常理,即便碰上不在行或没把握的事情,他也总能用自己的方式将这些不可暴露人前的罅隙短板近乎完美地隐藏起来。所以,方献夫是真的有很多的吃不准和看不透,既有疑窦,便要询问,尽管问了也很难得到真答案,但假答案未必就没用,关键不在答案真假,而在问与答之间。回答问题是个技术活儿,提出问题同样也是个技术活儿。既然对方给出的信息直白且简单,那他便也用同样直白且简单的方式发问。 严世蕃道:“解惑不敢,方尚书尽管问来就是,德球自当知无不言。” “查人、找人皆非老夫所长,连坐拥堂堂龙华教的东楼都查不出、找不到的人,老夫又如何能够?”方献夫直视严世蕃,淡淡一笑,“说到查人、找人,当世最擅长的两大行家当属锦衣卫和东厂,德球又正好与陆指挥使、张督公都交好。” 夏言和严嵩是对头,通常情况下,对头双方一方遇险,另一方能帮着排忧解难,只存在于这组对头做的是君子之争,不然另一方大体会是这样三种反应:弹冠相庆,落井下石,冷眼旁观。但夏言和严嵩这组对头,绝对不是君子之争,前者算不得真正的君子,后者更是十足的小人。那么问题就来了,只是问题的重点在哪儿——是帮着查找凶手这件事情?是背后的凶手?是受害的夏言?是帮忙的严氏父子?还是别的什么?或是这些都是、都不是? 王亭相和严嵩虽无大的过节和矛盾,但也绝非一路人,严世蕃要找他,方献夫首先想到的原因是与他都察院前左都御使的官职有关。王亭相和王守仁在思想主张上多有不同,为人却十分正直,公私分明,官声德行素来有口皆碑,从未恶意针对过任何一名王门士子,闻人诠作为他的直系下属,对他也是敬重有加,二人于公于私往来密切。所以,闻人诠虽未曾向方献夫明言是否有将长城贪污告知王亭相,但方献夫完全能确定王亭相知道这事,甚至很可能还掌握了某些重要的证据和更为详细的情况。 严世蕃目光不闪不避,道:“实不相瞒,阎老早已下令将这两件事情列为龙华教要务,动用了举教之力;德球业已早早拜托了陆指挥使和张督公。奈何事情过去一月有余,依旧毫无所获。正好今日方尚书大驾光临,德球便想着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况且方尚书远不是寻常人可比,就算查人、找人非所长,但堂堂吏部尚书交际人脉之广泛、见地博闻之高明,当今世上又有几人能及得上?”他的意思用一句简单的话概括——你说得我都想到了,也做了,可惜没做成。 方献夫道:“夏老失势,罢官返乡,难为德球竟还这般为夏老的安危上心。” “不过是求一心安罢了。”严世蕃神情淡泊,口吻怅然,“夏老和家父乃是同乡,早在少年时代便已相识相交,说来德球该称乎夏老一声‘世叔’才是。后来他二人又先后步入仕途……”严世蕃似乎是口渴了,从侍婢手中的托盘上取过一杯香茗,缓缓呡了几口,“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一晃眼他二人同朝为官已有数十载之久。早年间家父仕途不顺,得亏有夏世叔时常从旁助益提点,托夏世叔的福,家父这才能够站稳脚跟,有了为国为民尽上一份绵薄之力的机会;近年来他二人在政见上多有不同,难免会起些争执,旁人多有误以为是他二人心生嫌隙,实则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纯属公事,并无半分私怨掺杂其中。如今夏世叔罢官返乡,家父倍感惋惜,每每念着往昔旧情,唏嘘不已,时常对德球耳提面命,叫德球多多帮衬着夏世叔。” “严阁老果然重情重义,德球你亦是心地仁善之辈,你父子二人颇有古君子之风。”方献夫似乎也渴了,自行取了杯香茗,就近拣了张木椅坐下。 严世蕃带着自嘲和意外,淡淡一笑,道:“方尚书这个说法倒是新鲜,德球自打记事起,还头一回听到有人拿古君子夸我父子二人。”挨着方献夫落座,“一时间叫德球有些不知所措了,惭愧惭愧。” 二人并肩而坐,言笑晏晏,氛围轻松随意,看着十分投机融洽,好似一对忘年交在闲话家常。 两片氤氲热气带着悠悠沁香,分别轻笼着一张肥腻的圆脸和一张松垮的长脸,朦胧中各自脸上的深意变得更深。大到肢体动作,小到眼神毛发,乃至依附于身体的衣袍鞋帽,处处都透着无尽的深意。 方献夫轻轻地拨弄着杯盖,间断的清细摩挲声中响起了漫不经心的话声:“追查凶手是为了情义,那找寻浚川先生踪迹又是为何?” 严世蕃斜眼望去,反问道:“方尚书以为呢?” 方献夫同样以斜眼对望,似笑非笑道:“老夫驽钝。” 相对无言。 “还是我自己来说吧。”赵文华打破沉默,“是我要找老师,至于缘由,这是私事,不便与外人道。” 方献夫一改温和状,哼声冷笑,抬眼直视,不掩鄙夷。 赵文华被看得浑身难受,表情短时间内几经变化,从傲然,到尴尬,再倒难看,最后流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阴鸷,不自然的别过身。 方献夫对赵文华极尽毫不掩饰的鄙视,而当下一息目光重新落回到严世蕃身上时,神色又恢复如初,深沉而平和,道:“国宝兄所犯过失并非不赦之罪,皇上既然做了惩处,等挨过了这段时间,皇上的气消了,国宝兄自然也就没事了,雨过天晴,一切如昨。” 严世蕃面露难色,道:“话是这么说,可现下正值年关,偌大一个工部,公务何其繁冗,缺了冬官正印,诸多事宜处置受阻,徒增繁难,事倍功半,于国于民皆是有害无利。” “这不还有才干卓绝的王侍郎么?”方献夫笑意玩味,目光游走于严世蕃和王杲之间。 李如归是王杲的顶头上司,也是后者晋升的最大障碍,早有取而代之之心,在明眼人眼中已然不是什么秘密。 王杲不动声色,道:“方尚书谬赞了,下官才干平平,岂配与李尚书相比。况且下官还兼着顺天府尹一职,实在是分身乏术,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方献夫面带戏谑,悠悠吐字:“这不还有府丞赵大人么?” 王杲晋升了,赵文华大概率能跟着晋升。 赵文华面上的阴鸷又浓了几分。 方献夫的目光在王杲和赵文华身上悠悠转了两圈,然后又转回到严世蕃身上,稍作停顿,道:“说到替国宝兄求情,尚有首辅翟阁老,次辅严阁老,德球不去请他二位,反倒来找老夫,岂非舍近求远了?” 严世蕃道:“翟阁老和家父,以及徐、许两位尚书大人均已向皇上求过情,无奈未能奏效。方尚书素来足智多谋,还请帮着出出点子,看看有什么法子,哪怕是折冲的法子也是好的。”言外之意还是那句话——你说得我都想到了,也做了,可惜没做成。 方献夫并未立即接话,从他受黄绾牵连停职罚俸开始,便隐隐觉出事有蹊跷。算上死于宫变中的郭房和宫变后匆忙离去的黄绾,近两个月来,离任、停职或罢免的官员光三品以上的大员就多达十一位。一场宫变,举世震惊,朝野动荡,危机四伏,隐患重重,强敌在暗,正是该安抚人心、稳定局势之时,朱厚熜却反其道而行,昏招迭出。彻查深庭宫变的参与者及幕后策划者自然是非常必要的,但方献夫并不认同朱厚熜所采取的方式,同时他也不认为朱厚熜是被愤怒和耻辱冲昏了头脑才会采取有失偏颇的方式,因为能冲昏朱厚熜头脑的只有修玄。所以方献夫作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刻意为之,必有图谋。他想不出图谋为何,但他十分确定,严世蕃也有这样的猜测,并且要比他更清晰更深刻。那么,所谓的帮忙求情、保全栋梁、助益时局,便不再仅仅是装样子的空泛托词。 “吏部为六部之首,公务繁冗较之工部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不知严阁老可有替我求过情?” “那是自然。” “呵呵呵……!”方献夫笑的很恣意,好似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都记得替老夫求情了,却不记得老夫亦是停职罚俸之身,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德球这个条件提得可不高明啊。” 严世蕃既不附和,也不反驳,只跟着笑了笑。 方献夫起身向贝七华揖了揖,道:“请问仁先生,吴老可在开封家中?” 贝七华心思敏捷,当即听出话中意思,福身道:“回方尚书的话,家主近年来随着年事渐长,精力渐衰,他老人家很少再亲自过问生意上的事情了。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门,整日与花鸟虫鱼为伴,莳花弄草,逗鱼遛鸟,不亦乐乎。故而但有访客登门,家主总会亲自接待。”口吻神情,皆带着无限崇敬,同时也从侧面表达了一个信息——严世蕃想见吴谦,随时都可去,全然不需假手于人。 方献夫作揖道:“多谢仁姑娘告知。”接着玩味地看向严世蕃。 贝七华还礼道:“方尚书客气了。” 严世蕃一派泰然自若,悠然品茶。 方献夫眉头微蹙,眼底透着一抹难色,转而用笑容掩盖,道:“能得德球青睐,是徽音丫头的幸运。不过事关婚姻大事,老夫不是徽音丫头的生身父母,做不了这个主,这个主必须得由申元和弟妹来做。不知……”方献夫有意放缓语速,密切关注着严世蕃的表情变化,“德球能否帮忙安排一下,让三个小家伙和父亲见上一面?”见严世蕃并无开口的意思,方献夫接着说道:“这样,一来可宽慰三个小家伙的忧父之心,二来么,正好能听听看申元对此事的态度。” 严世蕃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表情也没有变化。 姊弟三人的表情则有了明显的变化,先是眼睛发亮,能同父亲见上一面,意味着很多;再是神色复杂,颇感气闷。 如果能用自身来换取父亲绝对的清白和安全,闻人徽音对此不会有任何犹豫;用胞姊换生父,闻人怀很难接受,不管牺牲谁都不是他想见到的,但以他的理解,方献夫这番话的重点应该在“一来”;古今同样愿意牺牲自己来换取闻人诠,但他不愿意用闻人徽音、闻人怀和周氏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人去交换,同时也有着和闻人怀一样的理解,但还是觉得很不是滋味,出于对方献夫心存敬畏,只限于面色上的不悦。 严世蕃迟迟不予开口表态,不是因为他不想表态,也不是他没想好该怎么表态,而是因为方献夫的真实用意并没有姊弟三人所理解的这么简单,以及他在等另一个人开口。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四章 腊月廿三34 酆于抱拳道:“酆某一介粗陋武夫,比不得严公子和在座各位博学多才,通晓政务,洞悉朝局,熟识律典,故而酆某心中有一疑惑,还请严公子和在座诸位帮酆某解惑。” 严世蕃抬手道:“酆兄过谦了,请讲。” “朝廷命官枉法,作奸犯科,依律该贪官的家眷如何处置?” “这个需要视具体情节而定。” “情节由轻到重大致会做何处置?” “若情节较轻,仅惩处犯事官员即可,对其家眷可酌情网开一面;罪责较重者,则难逃连坐,或充军、流徙,或贬谪为奴籍、官妓等等,不一而足;罪大恶极者,不排除处以极刑的可能。” “三位小友眼下行动未受限制,方才听到严公子依然称呼三位小友的父亲为‘闻人御史’,那酆某是否可理解为闻人御史尚未定罪?” “不错,闻人御史确实尚未定罪。” “既未定罪,以严公子之能,让三位小友与父亲见上一面,想来也不算难事。” “酆兄有所不知,逮捕和羁押闻人御史皆是皇上的旨意,至于后续如何审理处置,皇上未有明旨下达,自然无人敢擅作主张。” “如果严公子能让三位小友与父亲见上一面,酆某在此承诺,替严公子办任意一桩事,只要这桩事情不违背侠义正道,酆某绝不推辞,定当全力以赴!” 姊弟三人闻言一凛,心头一片温暖,齐齐投去感激的目光。 “酆大哥……”闻人怀本想直言严世蕃用心不良,所要求之事必然十分棘手,甚至是凶险,话到嘴边又觉不妥,换了一种相对委婉的表达方式,“酆大哥高义,小弟感激涕零!但酆大哥的好意,小弟只能心领,恳请酆大哥收回刚才的话!” 闻人徽音急忙应和道:“怀儿说的是,酆大哥义薄云天,小妹铭感五内!但……但酆大哥万万不可做下这般承诺,小妹恳请酆大哥收回刚才的话!” 古今嘴上未说,心中同样不希望酆于涉入太深,但他的出发点与闻人姊弟有所不同,并非担心酆于因此受到牵连,遭受不必要的祸事,而是双方不过初识,萍水相逢,交情泛泛,不愿在之前的情义上又平白欠下大恩情。 酆于哈哈一笑,摆手道:“怀兄弟、徽音妹子,你们姊弟三人既叫酆某一声‘大哥’,那咱们之间便有兄弟兄妹之义。而今弟弟妹妹遇着难事,愚兄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可是……”闻人姊弟还欲谢绝,见酆于态度十分诚恳且坚决,一时间又想不出合适的措辞,只好暂且作罢,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相继恭敬作揖敛衽,以表谢意。 酆于道:“严公子以为如何?” 严世蕃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并未给出明确答复。 “严公子是怀疑酆某的信誉么?” 严世蕃放下茶盏,不紧不慢地说道:“酆兄乃当世第一等名侠,一言九鼎,严某岂会怀疑酆兄的信誉?” “严公子是对酆某的承诺不满意?” “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严某之前已经说过,万两黄金易得,北风一诺难求。” “严公子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该说的,严某已经说了。” 酆于看向方献夫,后者也正好投来目光,二人沉默对视。酆于浓眉微沉,他是粗人,却不是莽夫,不会任由人牵着鼻子走,心念转动,目光转回到严世蕃身上,道:“酆某还有个提议。” 严世蕃道:“酆兄请讲。” “酆某是江湖中人,咱们江湖中人行事素来简单直接,干脆就来一场比武,以武力决高下。” “怎么一个以武力决高下?” “你方任意派出一人,下场与酆某切磋一二,点到为止。” 此言一出,室内一片嗡嗡,唐隆、欧阳璧锦、王杲等官员面面相觑,杜乾、骆汉永、徐丽燕等武人或暗或明出现躁动,方献夫、贝七华等人心下既暗赞又担忧。 严世蕃快速扫视全场,一一留意在场众人的反应,笑道:“有意思、有意思。” 酆于道:“严公子同意酆某的提议了?” 严世蕃问道:“赢了当如何?输了又当如何?” 酆于反问道:“严公子以为该当如何?” “严某已经说了。” “酆某也说过了。” 二人对视,一时无言。 少顷,酆于移动目光,散布至全场,昂首挺胸,霸气外露,朗声说道:“谁愿与酆某一战?”不见有人回应,拔高音调又道:“谁敢与酆某一战?”声震瓦砾,依然无人回应。酆于环视众人,目光游走于阎浩、杜乾、海涯、骆汉永、徐丽燕、勾漏五蜮以及一干官员之间,最后落到严世蕃身上,一字一顿说道:“严公子若是觉得一人太少,派请人下场也无不可!”酆于并非张狂鲁莽之人,之所以这么讲,一来是料定阎浩、杜乾等人不屑于群起攻之,就算群起攻之从心态上他也不会害怕,二来是想反过来激一激严世蕃等人。 啪、啪、啪三声脆响,严世蕃肥厚双掌连拍三下,冷笑道:“孤身转战千重山,一掌独当百万徒。北风萧萧气磅礴,威名赫赫万古存。北风果然好气概、好手段!” 云贵一带的广袤深山中盘踞着一座名为“云山寨”的山寨,内里山匪数以万计,领头的有九位寨主,个个武功高强,合称“云山九龙”,光是这一称号便触犯了大忌讳。而其所作所为更是为世人所不容,烧杀抢掠、打家劫舍仅是他们重要的谋生手段之一,当地百姓受尽蹂躏戕害,谈之色变,提心吊胆,夙夜难眠,苦不堪言。朱明朝廷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急欲除之而后快,多次出兵围剿,奈何他们依托复杂无垠的地形,围剿官兵不仅寸功未立,还损失惨重。两年多前,酆于因揭发地方大员的罪行而遭到疯狂追杀,经过几番恶战,虽成功脱身,却也受了重伤,加之疲累过度,终因身体透支而昏厥于山野,幸得途径山民好心搭救,把他带到了云山寨所在深山外缘的一处的村落救治,将养月余,伤势痊愈。为表谢意,酆于也不急着离去,帮着做了不少活计,有时还会跟着山民一同进山打猎。他有着一身惊世骇俗的本领,打猎不过小试牛刀,每次都是满载而归,大受崇拜。加上他性格豪爽,为人仗义,很快就跟山民们打成了一片。某一日,他又随山民进山打猎,却遭到了一伙十数名云山寨的山匪的偷袭,好在同行的山民只是受了些不同程度的伤,未有丧命者。酆于出手教训了这帮山匪,将其一一打发,并未痛下杀手。不料,是夜便遭到了山匪的疯狂报复,成百上千的山匪将整个小村落围得水泄不通,或四处纵火,或无情屠戮,或劫财掠人,惨叫声、呼救声、讨饶声、嬉笑声、叫骂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火光与鲜血相互交织,场面惨不忍睹。酆于使尽浑身解数也只救出了一小部分山民。大部分山民惨死当场,还有七名妙龄姑娘被山匪劫走了。酆于为了营救这几名可怜少女,只身入山,经过一系列明察暗访、筹谋计划、生死相搏,前后浴血长达七日七夜,终凭一己之力,捣毁了云山寨其中一处据点,造成山匪伤亡一千八百余人,包括重创两名寨主,并成功解救出了三名幸存的少女。此一战之凶险之辉煌,彪炳天下,有诗赞曰:孤身转战千重山,一掌独当百万徒。北风萧萧气磅礴,威名赫赫万古存。 忆起辉煌往事,酆于神情平淡,道:“过奖。”后一字吐音未半,严世蕃即高声说道:“东楼不是云山寨,龙华教徒更不是无能山匪。既然要战,一战岂够?”显露出不弱于酆于的气场。 “说得好!”骆汉永双手叉腰,高声嚷道,“我龙华教别的不敢说,多的是英雄豪杰!”面对酆于公然示威邀战,他早就想跳出来了,迫于阎浩的威压,只得苦苦按耐。 酆于颇感意外,心下暗叹:“顺水推舟,顺势加码……真是厉害啊!”面上气势不减,凛然接话道:“一战不够,几战为佳?” 这时,方献夫眼底的难色又加重了几分。 严世蕃道:“一战太少,十战八战又未免有欺客之嫌……这样吧,贵我双方各派三人出战,三局两胜,若是贵方胜了,严某答应设法让闻人姑娘她们姊弟三人与闻人御史见上一面,另外我严家上下会倾尽所能查出闻人御史一案真相;若是我们侥幸获胜,条件依然是五人一诺。当然,至于求娶闻人姑娘一事,严某不会强人所难,一切遵照礼法和闻人姑娘个人意愿行事。如何?” 酆于、方献夫、贝七华三人交相对视,各自带着不同程度的茫然和忧虑,面对严世蕃捉摸不定的态度,他们实在看不透其真正的目的。但是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只能应战。那么问题就来了,对战三局,酆于和方献夫毫无疑问是其中两位人选,至于第三位人选则颇为难办。贝七华才智过人,于武一道却只能算是寻常高手,莫说阎浩和杜乾,便是骆汉永和徐丽燕,也是相去甚远,必败无疑。贝七华不行,姊弟三人更不行,那…… “三局两胜好啊!”正当三人踌躇之际,一脸急不可耐的骆汉永直接点名道,“方尚书,这头一阵就由咱俩来吧,骆某人早就想领教领教你这位圣贤传人的手段了!” 既然势在必行,那便坦然以对,方献夫干脆应道:“老夫也正有此意!”心中则是百感交集,这样一场比武,若是传扬到江湖中,势必会引发巨大的轰动,其影响力完全不会亚于佛门大会。但他根本没心思去关心比武的影响力,有种稀里糊涂的感觉,越是这样,心中越是不安,总觉得这场比武就像是一场闹剧,没有实实在在的意义,或者说找不到实实在在的意义,其中重点根本不在促成比武的条件,也不在比武本身。迷雾重重的当下,他能做的就是应战,然后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 徐丽燕大步上前,盛气凌人道:“飞将军可敢与本尊使一战?” 杭苇之眉头微蹙,先前从魆手中救下古今纯属本能,其实她并不想插手这件事,一方对她有恩,另一方,抛开酆于不谈,不仅无仇无怨,还相谈甚欢,帮哪边都不合适。可徐丽燕一句话彻底激起了她的血性和傲气,回想过往种种刁难和挑衅,愤懑难平,强势回应道:“既到此处,不战何为?” …… 雪虐风饕。 留家私宅的墙垣下、屋顶上、庭院中、回廊内凌乱的散布着三三两两的血毒人,这些血毒人如无头苍蝇般一通乱蹿后,纷纷锁定了主楼,因为主楼内有四个正常的活人,这些活人就是他们的猎物。 各种轰隆声、喀嚓声、乒乓声中,留家私宅的主楼门破窗裂、墙倒柱断、梁折瓦碎。 留彦清单刀在手,呼喝连连,只身力斗数十名血毒人而不落下风,这些血毒人看似疯魔,实则战力平平。 血毒人的战力直接取决于在正常状态下的武功修为,若原本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纵使中毒后气力有了成倍的增长,至多不过就是个有一身蛮力的庄稼汉;若原本是武林高手,好比当年的楚飞,中毒后的战力完全不逊于刀仁。 经过一番提心吊胆的苦战,留彦清终于格杀了第一批围攻的血毒人,但他们的处境并未因此而有丝毫改观,因为后续的血毒人还在成倍增长。留家私宅外,密密麻麻的血毒人正源源不断的从四面八方涌来。 留彦清几乎是咆哮着问道:“世英,你有什么脱身的办法吗?” 公冶世英面色凝重,冷汗涔涔,心乱如麻。一旁的梁筠竹和东方燕各持刀剑,呆若木鸡,双眸空洞,二女的意志几乎彻底崩溃了,所谓的抵抗力可忽略不计,这还是在血毒人尚未形成规模的前提下。 留彦清不见答复,接着吼道:“这些不人不鬼的东西越来越多了,照目前的形势,最多再拖上一刻钟,咱们就算是插上翅膀也别想再脱身了!” 越是这般催促,公冶世英越是难以静心,无计可施之下索性闭上了眼睛,眼不见为净,再拼命迫使自己保持镇定,恢复冷静,苦思对策。 “啊——!”留彦清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声,被逼入绝境的他也变得有些疯魔。 公冶世英陡然睁眼,急忙喊道:“快退到灵堂去!” “去灵堂做什么?”留彦清话一出口即猜到了公冶世英的用意,“能行吗?” “那你还有更好的法子吗?” “我……” “那就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好吧!事不宜迟,快走,你们先走,我断后!”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四章 腊月廿三35 公冶世英拉着东方燕和梁筠竹不遗余力一路狂奔,留彦清紧随其后,沿途顺势砍断梁柱,以延缓血毒人的追击速度。 在早前的纷乱中,多名刀侠庄子弟不幸丧命,留心言特意将主楼后面的正屋设成灵堂,并购置了上好的松木棺木,好生将庄人安葬。此时尚有三具尸身还未入殓,而棺木已经备好,公冶世英的意思正是躲到空置的棺木中。 “燕儿,你和筠儿藏这里,快!” 对于藏身棺木,东方燕是心存抵触的,梁筠竹也心怀疙瘩,但公冶世英态度十分严肃坚决,加上形势刻不容缓,无可奈何之下,一个皱着眉撅着嘴,一个苦着脸硬着头皮,不情不愿地爬进棺木。 安置好二女后,公冶世英和留彦清再分别各自藏身。 棺木中盖刚一扣上,血毒人便追到了灵堂。 留心言为人厚道,善待庄人,故而所选棺木的材质、做工和漆料都十分精良,棺体牢固,还有很好的密封性,且涂有除味防腐的药水,藏身其中能掩盖大部分的活人气息。全无自主意识的血毒人虽然对活人气息有着极强的感知,一时间还是很难发现个中端倪。 第一批追到灵堂的十数名血毒人寻着空气中残留的活人气息一通乱转,并未发现猎物,纷纷将注意力汇聚到了公冶世英四人藏身的棺木上。猩红无光的双眸呆呆的上下打量,抽着鼻子,口中发出阵阵呜咽声,嘴角流淌着掺杂着血液的红色口水,围着棺木不住打转,双手成爪,十根手指扣抓棺木外壁,所发出的声响本身并不可怕,结合当下场景,就变得毛骨悚然了。 公冶世英心悬嗓眼,心跳如擂,好似有一只拳头在卖力地锤打胸口,神经紧绷,大气不出,不敢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左耳紧贴着棺木左边侧邦,清晰可闻不断向自己耳边靠近的呜咽声和扣抓声。当这些声响出现在耳朵所处木板的正对面时,换言之他距离血毒人也就一块数寸厚的木板,加上心理作用,耳膜受到了巨大的冲击,紧接着大脑、心脏,以及所有神经都出现了剧烈的震颤,他险些没能绷住。更让他感到懊恼的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关键时刻喉咙出现了瘙痒难耐,预示着一大波剧烈咳嗽将要爆发。忍耐咳嗽有时候甚至比忍耐疼痛还要困难,尤其是他这种程度的咳嗽,但是再难也必须忍耐,张口狠狠咬在了自己的胳膊上,难受到发颤。 另外两口棺木中的人遭受着同样的境遇,情绪紧张到了极点。东方燕和梁筠竹紧紧抱作一团,指甲隔着厚厚的棉衣甚至已经扣到了对方的皮肉里,并随着毫无规律的呜咽声和扣抓声不断加大力量,嘴唇也被自己咬破了,全然感觉不到疼痛;留彦清身负不俗艺业,所以相对镇定一些,侧着身子,一手撑着棺底,一手紧握钢刀,蓄势待发,以应对随时可能爆发的危机。 血毒人一波接着一波,陆续来到灵堂,很快就人满为患了,在寻找猎物的同时,并不影响他们相互之间的厮杀,场面血腥,惨绝人寰。 该是东方燕和梁筠竹点背,血毒人之间的厮杀撞倒了她们藏身的棺木。极度惊恐下,二女哪里还能够去冷静地观察和分辨,只当是被发现了,吓得抱头闭眼、仓惶大叫。这么一叫,就真的暴露了,血毒人蜂拥而上。 听到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公冶世英第一反应也以为是二女被发现了,本能地伸手去移动中盖,却没能移开。他本来气力就小,加上连连受惊,神经长时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造成气虚力乏,连着推了三次,都没能移开中盖。 留彦清当然也听到了二女的尖叫声,当手掌触到中盖时,又听到了咚咚声,稍加分辨,听出是拍打棺木的声音,再结合尖叫声的音色,推测出二女应该还在棺木中,于是他犹豫了。这时,响起了公冶世英的喊声:“燕儿、筠儿,快别叫了……”重复喊了四遍,二女才回神收声。 显然,公冶世英做出了和留彦清一样的推测,但他的喊声不仅没能替二女解围,还暴露了自己。 密集暴躁的拍打不断的加注在棺木上,内里空间狭小封闭,公冶世英身处其中,如同置身于被钟杵撞击的古钟里,耳鸣眼花,头晕目眩,神魂颠倒。勉强保留着一丝清明,把心一横,再次喊道:“燕儿、筠儿,别怕!别慌!一定要冷静!千万不能再出声!只要棺材没破,咱们就还有希望……咳咳咳……”为了将血毒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这边,彻底替二女解围,他不再刻意抑制咳嗽,开始肆无忌惮的咳嗽,拼命的咳嗽,痛苦的咳嗽,夸张的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得整个人都蜷缩成了一团,似乎要把肺都咳出来了。“哕!”他吐了一大堆东西出来,当然再剧烈的咳嗽也不可能真的把肺给咳出来,但血可以咳出来,还有很多没有完全消化的食物,吐得到处都是,包括他自己的身上。密封的棺木中伸手不见五指,什么都看不见,闻着冲鼻秽气,他完全能够想象出自己现在是如何一副狼狈模样。 好在他做得这一切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以身犯险终于将围攻二女所在棺木的血毒人成功吸引到了自己这边,同时也彻底将自己置身到了危如累卵的阽危之域。 其中一名有着不俗武功修为的血毒人一掌拍在棺木前档上,整口棺木如撞木般平平飞出,身处其中的公冶世英恍惚间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喀嚓乱响,棺木一举穿过窗扉,同时飞速大降,惯性使然,公冶世英整个人向前滑动,由于身体是蜷缩着的,膝盖处在最前端,随着快速向前滑动,结结实实地磕在了棺木后档上,痛的呲牙咧嘴。疼痛令他多恢复了几分清明,但紧接着的砰一声闷响,差点把他震晕,棺木重重砸落在了红色雪地上,激起大片雪花。 激起的雪花还未落地,血毒人重新扑向棺木,这个踢一脚,那个拍一掌,另一个再撞一下……棺木不断遭受着来自于不同方向的外力冲击,时而翻滚,时而滑行,滚出了留家私宅,渐渐远去。这个场面很诡异很离奇,肃穆的棺木变成了玩具,残暴的血毒人变成了争抢玩具的顽童。而在这个过程当中,最痛苦的无疑是藏身其中的公冶世英,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一处没被撞倒的部位。 惊魂未定的东方燕、梁筠竹和留彦清,对此并不知情,他们只知道外边的环境渐渐趋于安静,然后又骤然变作嘈杂,如此周而复始。不难猜想,应该是有一波接着一波的血毒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有了前车之鉴,不管受到什么样的撞击,发出什么样的声响,只要棺木没破,就绝不发声。 …… 萧正阳、沐炑、留心言、留远以及近百名刀侠庄子弟竭尽所能相互配合,硬生生闯出了一条血路。然而,当距离留家私宅百尺处时,再难寸进,他们已经深入到这片由无数血毒人汇聚而成的人海的腹地,真正进退两难的绝地。目的地明明已经相距不远,他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可谓是咫尺天涯。同伴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有的下场惨烈,死无全尸,有的变成行尸走肉,加入到血毒人的行列。暂时留有余力的余人,一面承受着同伴丧命带来的扎心之痛,一面苦撑着血毒人施加的可怖压力,一面抵抗着扰神毒气造成的折磨之苦,一面想象着可以预见的悲惨结局。意志力经受着巨大的考验,随时都可能会全盘倾覆,坠入到万劫不复的无尽深渊。现实的残酷,使他们渐趋麻木,肢体上做着机械的抵抗,心中则反复告诫自己,不能动摇,不能退缩,纵使身死亦不能放弃。 有时候,毅力和决心能成为改变结果的关键因素;而有些时候,毅力和决心就是太仓稊米,对结果毫无影响。 …… 天旋地转,不知何时了。 棺木在不停翻滚,里面的人也在不停翻滚。 这种程度的碰撞颠簸,便是换做身体硬朗的寻常壮汉都不见得能够承受的住,更何况是体质如此羸弱的公冶世英。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觉得翻滚还在继续,而自己整个人好似散架了一般,又痛又晕又闷又臭,几度昏厥,继而苏醒,干哕连连,肠胃中空空如也,实在没什么东西能吐了,个中痛苦,难以言表,生不如死。 终于,饱受摧残的棺木开始咯吱作响。 …… 萧正阳等人到了强弩之末的境地,身陷无解死局,无力回天。 这种情况下,从实际层面上讲,任何自我打气都等同于自欺欺人,但从精神层面上讲,意义则大为不同。无论是否到最后一刻,在他们这里都不存在“放弃”一说。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顽强的意志,感动了苍天和命运,在倒下前的一刻,事态有了出乎意料的转机。 暴戾的啸声划过天际,掩盖了血毒人的咆哮嘶吼。 戾气摄魂,剑气纵横。 只见一人一剑踏雪而来,被发洋狂,煞气外放,片雪不沾身,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残肢与头颅齐飞,血液共雪花一色。 “陈掌门?”萧正阳、沐炑、留心言、留远等人骇然侧目,难以置信。 来人正是陈城丈,只是这个陈城丈不再是曾经的“青城丈”,而是一只活脱脱的魔鬼,杀人如割草的魔鬼。他的突然到来,并非是为萧正阳等人解围而来,双方相遇纯属巧合。 陈城丈来去匆匆,贴着萧正阳等人岌岌可危的防守圈呼啸而过,血毒人如劲风中的枯草,纷纷倾倒,留下一道刺目的空白。 借此,萧正阳等人终于获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怔怔地望着远去的陈城丈,面面相觑,震撼之情溢于言表。 陈城丈举止疯魔,但与中血毒的症状又截然不同,仅以战力而论,如今的他是沐炑、留心言她们生平所见识过的最厉害的高手,没有之一,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酽冽的寂灭煞气,“恐怖”二字不足以形容。 沐炑、留心言她们实在想不明白陈城丈的实力为何会在短时间内暴增,一个时辰前,他连战胜萧正阳都有些费劲,而现在,三个萧正阳加一起,怕也不是他的一合之将。眼下的处境也容不得他们过多惊讶和静心细想,虽然获得了喘息之机,但这仅仅是治标不治本,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困局,前赴后继的血毒人很快又重新将他们团团围住。 再次陷入绝地。 缕缕佛音,隐约飘渺。 事态似乎再次出现了转机。 …… “阿弥陀佛。” “唵嘛呢叭咪吽。” 佛音降世,洪亮透彻,正大光明,直指人心。 千钧一发之际,无佛终于猛然睁眼,目光炯炯,隐含金光,与桑吉拉姆一齐发声,一道悲悯庄严的佛家气息向四周蔓延,很快将整座观音殿笼罩其中。 “八万四千法门,尽由一心而起。若心相内净,由如虚空,即出离身心内八万四千烦恼病本也。凡夫当生忧死,临饱愁饥,皆名大惑。所以至人不谋其前,不虑其后,无恋当今,念念归道。” “无妄想时,一心是一佛国;有妄想时,一心是一地狱。众生造作妄想,以心生心,故常在地狱。菩萨观察妄想,不以心生心,故常在佛国。若不以心生心,则心心入空,念念归静,从一佛国至一佛国。若以心生心,则心心不静,念念归动,从一地狱历一地狱。若一念心起,则有善恶二业,有天堂地狱。为体非有非无,在凡即有,在圣即无。圣人无其心,故胸臆空洞,与天同量。” 佛音醒神,数百名大乘佛教弟子感知佛音召唤,陆续席地盘膝而坐,凝神静心,共诵经文:“……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不取于相,如如不动……”承载着无量佛法的经文一字一句自群僧口中传出,诵读声由乱转齐,由低变高,渐入佳境,合为一体,终成煌煌佛音。恍若滚滚天雷,威严浩荡,喝醒迷失者,吓怔入魔者;又如巨石入沧海,激起千层浪,一层拍着一层,由内而外,由外归内,镇荡世间一切阴秽。 潭柘寺内分布着大小一十八口古钟,或在钟楼,或在亭间,或在殿内,或在廊下,或在林中……一十八口古钟在佛音的感召下同时无杵自鸣,浑厚洪亮的钟声回荡于古刹飞檐、红雪山林之间。 潭柘寺内还分布着数百座大小不一的佛像,佛音涤荡,佛像生辉,两相共鸣,全寺诸佛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灿灿的佛光。那一瞬间,佛光普照,慈悲威严,宏大明亮,度化万灵。 僧衣飘飘,佛口生经,佛言铮铮;古钟嗡嗡,绵绵不绝,浩瀚无边。 佛号、钟声皆为佛音,始于观音殿,归入天地间,交相呼应,声盖八方,覆盖全寺,遍布整座山的每一个角落,无孔不入,无孔亦入,无可阻挡,任何试图阻截的手段皆是徒然。 聚集在观音殿周围的血毒人最先受到佛音的洗礼,出现了一种截然不同于之前的混乱,不再向其他活物攻击,相互之间也停止了撕斗,一个个或重重拍头,或狠狠抓脸,或紧紧捂心,痉挛抽搐,满地打滚,表情狰狞,痛苦哀嚎。 随着佛音的传递,成片成片的血毒人依次出现同样的反应,分批向外扩张,好似涟漪一般一圈圈荡漾开去;随着佛音声势的升级,血毒人的反应越来越剧烈,彻底陷入到痛苦的癫狂中。 当声势达到顶峰后,急转直下,无声无息。但对血毒人的抑制并未因此而减弱,恰恰是随之逐渐变得不再那么痛苦、狰狞、癫狂……最后,归于平静,表情温和,状如安睡。 落雪无声,诵经无声。 佛道相通,大音希声,无声胜有声。 …… 陈城丈的从天而降给了萧正阳、沐炑、留心言、留远等人生的希望,然而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希望就破灭了。当他们再次抱着最后的倔强和意志,佛音降世。 所有血毒人在经历痛苦的癫狂后,似乎摆脱了魔鬼的控制,纷纷进入平静,或坐或躺或站,一动不动呆在原地,十分安详。 “这是怎么回事?”萧正阳等人茫然相顾,一脸的莫名其妙。 血毒人的产生本就匪夷所思、骇人听闻,突然间的转变,其中的原因自然也是无从知晓。 留心言道:“想不明白就别想了,趁着这些鬼东西现在都变成了泥菩萨,大家还是赶紧离开,迟则生变,鬼知道这些鬼东西什么时候又会发疯!” 幸存下来的三十多人心有余悸,均无异议,快速穿过血毒人群,进到留家私宅。 入内一看,满目狼藉,四处满满当当的散布着泥塑木雕般的血毒人,大惊失色,背脊发凉,一颗颗心如坠寒潭。亲眼见到之前,猜到情况可能会很糟糕,多少有些心理准备,同时也抱有一定的希望,可当真正见到真实情况后,所谓的心理准备不堪一击,希望被现实无情打破,连自欺欺人的理由都想不出来,这种感觉比他们自己深陷血毒人重围还要难受,还要绝望。 老成持重的留远提醒道:“大家千万别灰心,几个小家伙聪明的很,未必没有自保的法子,咱们先分头找找看!还有,快把蓑衣脱了,斗笠摘了,湿了的衣服也一并脱了!” 留心言深以为然,响应道:“老远说的是!大家快别愣着了,赶紧的!” “小爷、筠儿、疯子、彦清小叔……” “彦清、筠儿、世英、燕儿……” 一行人心神忐忑,暗暗祈祷着公冶世英四人平安无事,一边分组寻找,翻查废墟,快速穿行于残破不堪的楼宇之间,一边高声呼唤着。 留彦清耳力最强,最先听到留心言等人的呼唤,喜出望外,连忙伸手,一移一推,打开棺木中盖,高声应道:“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 东方燕和梁筠竹正浑浑噩噩抱作一团,迷迷糊糊中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声音很熟悉,身心齐震。东方燕不掩惊喜,同时又带着深深的怀疑,问道:“你有听到吗?是不是有人在叫我们?” “听到了!好像是……”梁筠竹竖耳倾听,细细分辨,激动到发抖,“正阳哥哥!是正阳哥哥!是正阳哥哥他们来啦!他们来救我们啦!”话音未落,就听到留彦清的回应声,进一步证实她们没有听错。 “太好了!快!”东方燕显得迫不及待,“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忙不迭伸手去推棺木中盖,因余悸未消,四肢还在发软,棺木内空间有限,使不出且使不上多少力,加上梁筠竹也没能一下子推开。二女手忙脚乱推了多次,好不容易才笨拙地移开笨重的中盖。 “听到了吗?你们听到了吗?”留心言激动到忘形,当先往灵堂方向冲去。 “哈哈哈哈哈!”人还未从棺木中爬出,东方燕就忍不住开怀大笑,这是一种吃了定心丸后,如释重负的畅快大笑,“他奶奶的!憋死本姑娘了!终于可以出去了!”见周围站满了血毒人,吓得直打哆嗦,忙不迭往棺木里钻,瞥见血毒人毫无反应,截然不同于之前,纳罕不已。又见留心言一行人正往这边冲来,一扫阴霾,连蹦带跳地挥手道:“啊!心姨……炑姨!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哈哈,本姑娘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这句话明显带有马后炮的嫌疑。 “你们怎么样?都没事吧?有受伤吗?”灾后重聚,恍如隔世,个中滋味,一言难尽,留心言无心玩笑,挨个上下细细打量,确定没有损伤,才卸下心头的大石。 留心言、沐炑等人的及时出现和真挚关切,给了梁筠竹足够的关怀和温暖,但她仍有缺憾,因为她的视线中并没有出现那个最熟悉最期盼的身影。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略显迷茫,直愣愣地扫视着人群。刚才明明有听到喊声,虽然那个喊声在一众喊声中并不突出,但她确定自己没听错。 脚步声哒哒作响,一道身影匆匆闯入梁筠竹的视线中。 萧正阳和留心言等人是分开寻找的,隔得远了些,所以稍稍晚到了一会儿。就是这么短短的一会儿,在梁筠竹这里却有着冰与火的差别。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瞬间一亮,转而泛红,眼里再也容不下旁的人事物,心无旁骛地迎了上去,像走失的孩子在人群中找到了自己的亲人,“正阳哥哥……”脆亮的声音,满满的委屈,还有些哽咽。 “筠儿!你没……”一具柔软的娇躯带着一股怡人的淡香撞入萧正阳的怀中,打断了他的话。准确地说,他的话没有被打断,而是音量降低了,低到连他自己也听不到。入怀,拥抱,依偎,哭泣,一整套动作自然流畅,受冲撞的不只是他的身体,还有心神,让他猝不及防,一时间手足无措,半天没反应过来。愣怔、错愕并尴尬的感受着勉强算是顶在他胸腹交界处那两点软软小小的物事和确确实实让他有些有些心神晃荡的体香,他对香味没什么研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反正就是挺好闻的。 这一刻,饱受折磨、身心具疲的梁筠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什么世俗礼法,什么男女有别,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无所顾忌地扎进萧正阳的怀中,双手紧紧将其环抱,放声大哭,带着久违的轻松和踏实,放声大哭。在见到萧正阳之前,任情况有多凶险多恐怖,心里有多害怕,她总还能留有那么一丝微不足道却不可忽略的坚强和勇气。而在见到萧正阳的刹那,这些支撑着她走到现在的坚强和勇气,以及所有的恐惧、害怕、委屈,瞬间瓦解,伴随着泪水宣泄殆尽。对她而言,她现在所依偎的这片结实的胸膛,所环抱的这段挺拔的腰杆,是天底下最安全的港湾,最可靠的仰仗。坚信,只要有萧正阳在,天塌下来也不会有危险,就算有危险,只要能和萧正阳在一起,什么样的危险她都不害怕都不在乎。她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在自己的心底深处,已经把萧正阳当作了除梁靖以外,最亲近也是最重要的人,甚至有些方面还超过了梁靖。 看着这一幕,在场众人无不错愕,谁也想不到这么一个平日里文静恬淡、内向乖巧、柔弱害羞,开个玩笑都会脸红半天的小姑娘,也会有这么奔放的时候。 梁筠竹哭得很尽兴很畅快很放肆,哑声倾诉道:“正阳哥哥,筠儿好害怕!怕自己就这么死了!怕自己也会变成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怕这辈子再也见到正阳哥哥了!” 声音嘶哑,也不连贯,可在萧正阳听来,耳中一片嗡嗡,头晕胸闷气短。垂眸俯视着紧紧依偎在怀中的娇俏可人儿,梨花带雨,丰肌弱骨,楚楚动人,整颗心都要化了,哪里还会觉得错愕,更不在乎什么尴尬,情不自禁地展开双臂,有力的手臂轻轻地拥住娇弱的躯体,柔声安慰道:“筠儿别怕,没事了、没事了。正阳哥哥向筠儿保证,只要有我在,就一定不会让筠儿有事!”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被人所倚重,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护得这位可人儿一世周全。 梁筠竹猛然仰首举目,定定地看着萧正阳,泪光一漾一漾。衬得黑亮的眼珠更加明亮,“真的吗?”句式是疑问句,口吻和眼神没带半分质疑,满满的都是欢喜,以及隐隐的期待。 萧正阳点头道:“当然是真的!”从语气到神情,都十分坚定,“正阳哥哥什么时候骗过筠儿了?” 梁筠竹脱口而出道:“从来没有!”歪着脑袋想了想,又黑又长又翘的睫毛上挂满了亮晶晶的泪珠,扑闪着眨几下,像极了翩翩起舞的黑色小蝴蝶,笃定的补充道:“正阳哥哥从来都没有骗过筠儿!” “嗯,不哭了。” “嗯啊!”梁筠竹应得很用力,咚咚点头,乖顺的像只小白兔,含泪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灿烂如清晨里沾了露水盛开的花儿,“正阳哥哥你真好!筠儿好开心啊!” 萧正阳并不擅长安慰人,笑得很温柔,稍稍紧了紧臂膀,严严实实地将她笼罩在自己的身影里,粗糙的大手尽可能表现的柔软些,轻抚着如瀑青丝。 萧、梁二人真情流露,感动了很多人。 其中感触最深的莫过于沐炑和留心言,往昔诸般回忆,尽数涌上心头,眼睛涩涩的,鼻子酸酸的,心里苦苦的。曾几何时,她们也拥有过美好纯真的花样年华和那个最完美的他。时过境迁,造化弄人,曾经的种种一去不复返,徒留满腔唏嘘。 留彦清或许是在场唯一一个不不愿意看到这一幕的人,多次拼死相护,到得头来却仍是抵不上他在她心中的分毫。酸楚泛滥,妒火激荡,极度的不平衡引发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一贯的骄傲容不下任何失败,哪怕是丁点儿也不成。不知不觉间,悄无声息中,性质便不再纯粹。 东方燕情不自禁代入其中,把梁筠竹换成了自己,把萧正阳换成了公冶世英…… “啊呀!”东方燕突然惊叫,俏脸发白,火急火燎,泫然欲泣,代入感让她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现实,“世英哥哥呢?世英哥哥怎么不见了?” “对啊,小爷呢?” “是啊,怎么只有你们三个?世英呢?” 萧、梁的反常之举,让所有人的洞察力都变得后知后觉。 在所有人都在为公冶世英的失踪而惊骇时,梁筠竹才意识到自己和萧正阳的举止有多么不雅,俏脸刷一下就红了,像颗熟透了的苹果,连同耳根和脖颈都红了,红的发烫。努力定了定心神,收起不合时宜的杂念,开始为公冶世英担忧。 气氛重新变得紧张,先前他们还可以用“几个小家伙聪明的很,未必没有自保的法子”来进行自我宽慰,但到了现在这一步,他们真的是想不出公冶世英还能安然无恙的理由。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正文 第十四章 腊月廿三36 梁筠竹的眼泪还没干,东方燕豆大的泪珠啪嗒直落。 明亮的双眸空洞无光,茫然环顾,心间一片冰凉,刚刚恢复的喜悦荡然无存,整个人好似一下子被抽干了,没了半分生气,想要做些什么,却不知该从何处着手,如无头苍蝇般在公冶世英原先藏身棺木所摆放的位置上不住打转,兀自惊慌失措、魂不守舍的喃喃自语:“世英哥哥明明就在这里,怎么就不见了呢……”言行举止中透着驳杂的情绪,落寞、无助、意外、疑惑,以及压抑着的懊恼和暴躁。 沐炑心疼地搂住彻底慌了神的东方燕,柔声宽慰道:“燕儿别慌、燕儿别慌,英儿一定不会有事的!” 人人愁眉,黯然叹息。 情绪低落,氛围压抑,气势萎靡。 噹! 萧正阳握着血舞刀往地上重重一砸,带动情绪,朗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小爷真的……真的遭遇……真的遭遇了什么不测,咱们都要找到他,不计代价地找到他!” 东方燕空洞的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吼道:“小白你他娘的放狗屁!世英哥哥才不会遭遇不测!世英哥哥一定会平安无事的!”顿了顿,似乎想到了萧正阳后半句话,又道:“小白说得对,无论如何,咱们都要不计代价找到世英哥哥!”说着,就要往外冲,被沐炑一把拉住,“别冲动!这事需从长计议,别人没找到,还把自己给折进去了……”苦劝无用,无奈只好用掌刀将其打晕。 场面一下变得很安静,只剩下风声和呼吸声。 少顷,留心言沉吟道:“彦清,快把当时的情况同我们说说!” “好!”留彦清点了点头,将逃到灵堂后的事情言简意赅地讲述了一番,包括看到的,听到的,以及自己推测的。 “对了!”留心言、留彦清和萧正阳几乎同时灵光乍现,留彦清这个时候仍旧不忘好胜心,还想着压萧正阳一头,抢着说道:“世英跟我们一样,是躲在棺材里躲避血毒人的,但这里既没有世英躲藏的棺材,也没有棺材的碎板,也就是说世英离开这里的时候还是藏在棺材里的。那么,至少在当时他还是安全的!” “不错!” “是这个道理。” 留彦清分析的很有道理,让众人看到了一线生机,情绪略有好转,神经有所松弛。 可是,转念一想,以理智做出预判,公冶世英能活下来的可能性依旧微乎其微,想要找到公冶世英依旧很困难,希望依旧很渺茫。 灵堂损毁严重,四面漏风,棺木在窗上撞出的破洞,已然分辨不出;棺木砸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也早就被血毒人的后续活动完全掩盖;血毒人数量庞大,一直呈不定向移动,就算棺木能承受住无数次的冲击,想在茫茫人海中找一口小小的棺木,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还不是普通的海域,血毒人就是生活在这片海域中的鲨鱼群。 留心言带着百名庄人冒着巨大风险救人,目的其实并不单纯,虽然从实际情况看,目的单纯与否并不影响行动和结果,但她无法否认在这个行为当中自己所怀有的私心。她视庄人如手足,很重视庄人们的性命,但她更在乎留彦清的生死。留彦清不光是她的同胞弟弟,还是她们刀侠庄唯一的继承者,为此她能不计代价。现在留彦清无恙脱险,解开了留心言最大的心结,那么再用剩下的几十条庄人的性命去换一个生机渺茫的公冶世英就不可取了。可是如果放任不管,她实在良心难安,一番踌躇后,道:“佛学光明正大,神妙无比,这些个鬼东西八成是被佛音给镇住了,只不知佛音能镇得住多久。红雪还在下,也不知还要下多久,此地不宜久留。这样,沐师妹、老远,趁着现在佛音还能镇得住这帮鬼东西,你们赶紧带着大家伙儿速速从原路返回!” 留远直接问道:“那五公子你呢?” 留心言表情淡然,道:“我去找小英儿。” “不行!”留远、留彦清、萧正阳、沐炑四人异口同声当场反对。 “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留远言简意赅,态度坚决。 留心言摇头道:“人多力量大的道理可不是什么时候都适用的,现在就不行。” 萧正阳斩钉截铁道:“正阳明白心姨的好意,但是小爷生死未卜,我是非留下来不可的!” “几个小家伙是我一路从黄岗梁带过来的,我的责任是一个不少地护卫他们周全!”沐炑同样态度坚定,顿了顿,接着说道:“心言师姊,我知道你的顾虑。不如这样吧,让留远师兄和刀侠庄的诸位英雄先带着燕儿、筠儿和彦清按原路返回,你、我,还有正阳,留下来一同寻找世英的下落。” 留心言的表情略微有些不自然,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沐炑拉着她的手,道:“心言师姊,你的难处小妹知道,平心而论,倘若易地而处,小妹至多也就做到你这样。别犹豫了,时间不等人,就这么定了!” 经过一番争论和劝解后,终于达成一致,留心言、沐炑、萧正阳三人留下,继续寻找公冶世英的下落;留远、留彦清、梁筠竹和被打晕的东方燕以及剩下的三十多名刀侠庄子弟原路返回。 离别在即,梁筠竹美目含泪,不舍担忧之情溢于言表,毕竟这不是普通的分别,永别的可能性远大于再见。 她不想和萧正阳分开,死也不想。 她想留下来帮忙,可是留下来又能如何,她很清楚自己的斤两,留下来只会成为帮倒忙的累赘。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人。 她不想做一个没用的人,她想做一个有用人,什么样的人才是有用的人? 她的定义是:贡献出自己的力量,能够帮到别人。 回首过往,她发现自己这十多年来似乎从来都没能够帮到别人,哪怕是一次也没有,相反自己一直在给别人添麻烦,一直是别人的帮助对象。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没用的人,没想到会没用到这种程度。 这个打击不可谓不大。 打击让她变得妄自菲薄,然后又告诫自己,要坚强要勇敢,不可自暴自弃、自怨自艾,这样才有机会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她迫使并迫切的想要做出改变,成为一个能给别人带去帮助的人,她的助人之心从来都没有这么强烈过。于是,她开始绞尽脑汁拼命想办法,然后还真想到了一个能够帮到别人的办法。 只见她一改平常柔弱,箭步冲向昏迷中的东方燕,探手入怀,果然找到了一个香囊,不由一喜,笑着跑到萧正阳面前,递上香囊,道:“正阳哥哥,这个香囊是燕儿姊姊随身携带之物,里面装有奉先生亲手炼制的‘祛魅丹’,只消含在嘴里,就可抵御毒气侵蚀。” …… 潭柘山地界某处,一口咯吱作响的黑漆棺木在血毒人群众中翻滚、滑动,显得很是格格不入。 严重虚脱的公冶世英苦不堪言,然而处境还在恶化,棺木里的空间,狭小而漆黑,空气越来越稀薄,呼吸越来越困难,使得存活的可能性变得越来越小。 纵然如此,他仍不愿放弃。 他确实非常羸弱,但羸弱的是他的身体,而不是意志。凭借着超乎寻常的意志力,他还留有些许清明,黑暗又强化了这部分清晰,因为黑暗能够使触觉和思维变得格外清晰。他很清楚,棺木是他唯一的屏障,一旦碎裂意味着什么;他也清楚,再这么翻滚颠簸下去,就算棺木不破裂,他一样性命难保;他还清楚,如果自己放弃了,棺木在不破裂的前提下停止了颠簸,他依然无法活命。 他想活命,意愿强烈,只可惜意志已克制不住身体的本能反射。身体是一切的基础,意志固然可以激发出身体的潜能,而身体则决定着意志的上限。 就在身体无限接近临界点的刹那,棺木突然停止了滚动。 转机还算来得及时,生生把公冶世英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他怀揣着无比的纳闷和好奇,强打着精神,尽可能地摒弃各种杂念,一动不动地将安静和冷静维持在一个有效的层面上。 对于新一轮的动静,他既期待又抵触。 时间随着呼吸点点流逝,新一轮的动静迟迟未见发生。 幽静的黑暗,给他当下的处境,增添了一层诡异和神秘。 …… 未末。 东楼后山,天苍地莽,冰封雪飘;东塔,拔地倚天,傲雪凌霜。 东塔塔基之南静峙着一座三尺高、三十丈见圆的石台,由质地坚硬的青石垒砌铺设而就。此时只能看到一部分齐整的侧面,因为台面上有一尺多厚的积雪。 这座圆形石台对龙华教而言有着神圣的意义,但凡一些重要的教派活动都在这里举行。 而现在,这里成了双方的比武场地。 石台的东西两侧均设有长廊式亭台,建造这些亭台的初衷并不是为了观摩比武之用,但就现在而言,确实是这个作用。 在严世蕃等人来到这里之前,干练的侍从带着熟练的仆役打点好了一切,包括从偏堂到石台这一路上的所有积雪。亭台两侧和背面的空白用棉布进行了遮挡,风雪无法直接灌入;亭内椅子和茶几交相排列,连成一线,每把椅子上都放着一个柔软温暖的坐垫,每张茶几上都摆有香茗、美酒、鲜果、糕点若干;另外,照着茶几的数量和对应的位置添上了一排散发着洋洋热气的炭炉。 不待所有人进到亭内,骆汉永便急不可耐地飞身跳上了石台,矫健沉稳,极具力量。 嘭一声闷响,双脚落地,立时出现了一个五六尺大的雪坑,坑中的积雪没有飞溅,而是受到了挤压,暗涌延伸到周边一丈开外,增加了这部分积雪的密实度。 骆汉永神情郑重,向亭中的方献夫抱拳示意。 “方伯父……千万小心!”闻人姊弟忧心忡忡,古今跟着投去目光,带着淡淡的关切之情。虽有明言约定,点到即止,他们仍是免不了担心,还有感激和愧疚。 “别担心。”方献夫笑意淡然,轻轻拍了拍姊弟三人的肩膀,冲酆于、贝七华、杭苇之等人点了点头。纵身掠向石台,距骆汉永两丈处飘身落定。他的出场声势不像骆汉永那般浩大惊人,只踩出了两个脚印大小的雪坑,积雪没至膝盖。 鹅毛大雪,洋洋洒洒,无穷无尽。 四目相对,一瞬不眨,无声无息。 雪花飘至二人身侧半尺处便再也无法靠近半寸,改变了飘行轨迹。 “请!”骆汉永言简意赅,他不喜欢各种长篇大论式的场面话。 “请!”方献夫话不多说,他很懂得根据场合和对象来决定讲话的多少。 骆汉永深吸一口气,马步下沉,双掌错于身前,关节噼啪作响,眼中精光迸发。大喝一声,跨步出掌,一步即是一丈,闷雷奔腾,掌未到而力先至,惊雷滚滚。所过之处,积雪翻滚,恍若拍岸惊涛,隆隆震天。 所谓“雷霆掌”,顾名思义,势若雷霆,快若雷霆,猛若雷霆。 罡风扑面,方献夫不闪不避,瞳孔收缩,宽大衣袍猎猎作响,默运真气,力贯双手,左手成拳,一招“其贤其亲”,化解迅猛掌力,右手为掌,全力使出一招“道德之门”,正面对上雷霆一掌。 双掌实力硬刚,不取巧,不花哨,撞击声沉闷而干脆,引动石台震颤,边缘上的积雪簌簌抖落。 “好!”骆汉永高声赞叹,斗志昂扬,凌空翻了两个筋斗,轻松化解反震之力,稳稳落地。脚下还未踩实,再次大步向前,每一步都会刨起大片积雪,这个动作不是很雅观,有点像狗刨土,却很实用。一往无前地攻击,是他的武学理念,所以每当他的攻势展开,通常如水银泻地,一气呵成,热血澎湃。在对手倒下之前,或者他本人倒下之前,这种畅快迅猛会贯通始末。 方献夫倒滑三尺,右脚跟一蹬,左脚尖一点,整个人原地滴溜一转,卸去部分反震之力,再将剩余的反震之力化为己用,左拳使一招“其乐其利”,右掌变为“民贵君轻”,双足点踏,迎敌而上。 场上的比斗激烈且精彩,双方从一开始就使出全力。 场下的酆于神色平静,对姊弟三人道:“机会难得,旁的什么都不要想,务必细细观摩,对你等定然大有裨益。” 姊弟三人稍作愣神,认真点头,调整心境,尽可能摒弃杂念,事到如今,杂念皆是累赘,将关注点集中到比武本身才是正理。 石台上,骆汉永携雷霆之威,形状奔放,大开大合,方献夫秉儒家宗旨,平和稳健,正大光明。 两相碰撞,气象壮阔。 面对骆汉永简约而不简单的迅猛攻势,方献夫连着使出“知易行难”、“知难行易”、“知行皆难”、“知行皆易”、“先知后行”和“行而后知”六招。 这六招每一招姊弟三人都非常熟悉,招式背后的义理阐述他们能倒背如流,招式本身的运气和构架他们也勤奋习练过千百遍,然而在实际中的运用完全是两码事。比起方献夫妙至毫巅、叹为观止的实战运用,他们连皮毛都及不上。任何武学招式想要做到信手拈来、恰到好处的境界,离不开勤学苦练、熟能生巧,基于此又远不限于此,背后蕴含着高妙的武学道理,包括内功深浅、招式理解、实战经验等等多个方面,可笼统地把这些称之为修为。 武斗好比做事,但凡要做成一件事情,免不了要把握好几个必不可少的重点,事情不同其中重点不尽相同,阶段不同个中重点亦不尽相同,需视具体情况而定。把这个道理套在比武争斗上,那就是面对不同对手对战策略不尽相同,同一个招式的使用需根据具体对手进行角度、力量、速度等多方面调整,以及同一个招式在面对同一个对手的前后不同阶段又要进行阶段性差别调整。比如说某个招式在练习中是直直打出一拳,但在实战中,对手所处位置可能偏左偏右偏上偏下,且不断变动,若不调整,这一招不仅毫无意义,还会让对手抓住破绽。所谓调整,可以自由拼凑,但绝不可胡乱拼凑,需要找到并做到其中的平衡点。如此一来,使用者便赋予了招式以生命。 而如何区分出其中的不同,并将这些不同运用到实际中,则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 凭借三言两语、一场比斗就把一个高深的道理理解通透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已经接近了突破的临界点。显然以姊弟三人目前的修为距此还很遥远,不过是刚刚窥得门径,一蹴而就是不现实的,但只要形成了这种意识,假以时日,总结出自己的心得,终会有大收获。 酆于侧头,见姊弟三人看得认真,若有所思,表情时有细微变化,或兴奋或深沉或皱眉或凝重……似乎放下了一切杂念,进入到了某种意境里,跟早上闹市中的情状很像,不由会心一笑。酆于借实例,指点姊弟三人,效果远好于闻人诠空头讲解。 风雪依旧,激斗依旧。 场面胶着,骆、方二人的比斗已进入到白热化阶段。 骆汉永依旧坚定不移地贯彻着简约而不简单的迅猛攻势,频频爆发出天雷般的响声,震耳欲聋,荡人心魄。方献夫则正好相反,招式繁博,变化无穷,繁而不乱,井然有序,时而拳掌变换,时而以掌作刀,时而并指成剑,时而以臂为棍,时而以腿为鞭……其中的以臂为棍,同徐丽燕的化粗臂为象鼻,有异曲同工之妙。 嘭一声响,骆、方二人双掌对击,已经记不清这是二人第几次对掌了。方献夫巧借劲力,腾身而起,使出一串连环六连踢,一举压制住了对手。骆汉永自不愿受制,急退急进,跟着离地腾身,凌空出掌,掌势翻滚。方献夫半扛半避,先以左脚背顶右脚板,再以右脚背顶左脚板,不断拔高腾空高度,骆汉永紧追不舍,贴身近战。一尺、两尺、三尺……二人身形不住攀升,激烈程度愈演愈烈。 方献夫双脚反复交错借力,直到使用到第五次,这是他的极限,而骆汉永先他一步到达极限,身形开始下坠。方献夫牢牢把握稍纵即逝的机会,凌空扭身,倒立出掌,压着骆汉永急速坠落。 在骆汉永双脚落地的刹那,轰然炸响,仿佛是埋在雪地中的火药桶被引燃了,爆炸产生的恐怖冲击由内而外,席卷整座石台,所有积雪炸裂狂舞,幻化成无数条暴躁的雪龙,围绕着石台盘旋咆哮,完全看不清场中人的状况。 “方伯父……”惊心动魄的场面在前,姊弟三人再无心思探索武道,耳边适时响起酆于平静从容的声音:“稍安勿躁。” 雪龙足足盘旋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渐渐回落,逐一归于沉寂。 骆、方二人相对分立于石台边缘。 骆汉永衣袍残破,鸟窝般的头发上挂满了白雪,模样有些狼狈,气势不减,斗志高昂;方献夫衣袍凌乱,须发散乱,气态平和,镇定自若。 看到方献夫无恙,闻人姊弟悬心回落,长长松了口气,古今紧绷的面皮恢复到平常的松泛。 “阳明先生的武学中正平和,博大精深,不愧为儒家正宗,堪比先贤孔孟的一代大儒。不过……”酆于似在自言自语,又似是说给对姊弟三人听的,神情有些不确定,看得姊弟三人一头雾水,“……阳明先生似乎并未将他的武学做过真正的系统规整……”酆于转过头,这次确确实实是对着姊弟三人说话:“可即便如此,阳明先生在武学上的造诣已然是达到了绝大多数人都望尘莫及的超凡境界。” 姊弟三人轻轻点头,由衷认同酆于对王守仁的赞誉,同时又带着一个大大的疑问。闻人怀道:“师祖阳明公一生著作等身,前有‘三心书’,后有‘四句教’,以及多部典籍传世,号称四家三不朽,真正的集大成者。可酆大哥刚才却说阳明公似乎并未将他的武学做过真正的系统规整,不知这话是何意?” 酆于反问道:“阳明先生一众亲传弟子中,谁的武功最高?” 闻人怀带着疑问如实作答:“据家父所言,单以武功而论,大伯父黄绾当属第一,其次是聂豹聂伯父,然后便是这位方伯父了。” “那他们三人间的差距大么?” “应该不大,大体还是在伯仲间。” 酆于点了点头,低声念了句什么,姊弟三人没听清,这让他们更加不解了。酆于想了想,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想法,道:“我也不确定我的理解是否正确,你们姑且听上一听,待日后再去印证。阳明先生乃不世出的奇才,他所开创的武学博大精深、浩如烟海,莫说是你们姊弟三人现阶段的修为,便是这位方尚书怕是也不敢说完全领悟通透。可是我又在想,或许阳明先生早就把的武学规整完善了,又或许他的武学根本就不需要刻意去规整,又或许是我想得太复杂了,阳明心学,存乎一心。”万法自然,殊途同归,酆于观方献夫、骆汉永一战有感而发,既是对姊弟三人的指点,也是一种自我印证和参悟。 石台上,比斗还在进行。 “雷霆万钧!” “平天下!” 骆、方二人相距十丈,隔空出掌。 轻如无物的飘雪在颤抖,两种以上的外力同时加注其上,把安静美好的雪花当成了角力场,然后无声炸裂,雪花化为雪雾;杂乱无章的积雪在涌动,如同海面上的波浪,一起一伏,无止无尽,东侧的积雪向西涌动,西侧的积雪向东涌动。 空中的飘雪和地上的积雪,将二人无形的真力变得实质化。 涌动的积雪如期碰撞,没有巨响,也没有炸裂,默默地较着劲,慢慢起拱,就像随着水位的攀升而升高的船只。 一尺、两尺、三尺……一道厚约三尺、高约三丈、宽约六丈的雪墙横亘在二人之间。 一息、两息、三息……雪墙足足稳定了一刻钟,然后炸裂,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骆汉永退了三步,一屁股瘫坐在地,气喘如牛,汗如雨下。 方献夫退了七步,单膝跪地,呕出了一大口血,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尤为刺目。 天地之间一片静谧,安静到仿佛能听到落雪的声音。 新降下的雪花取代了雪雾,畅通无阻地落在了二人身上。 方献夫轻拭嘴角血渍,缓缓直起身子,有些吃力,声音和神情一样平淡:“我输了。” …… 关于公冶世英的搜寻工作,以留家私宅为中心向四周展开,将搜寻区域大致划分成五个部分,即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和红雪外围——这是他们最希望看到的一种结果。 萧正阳等人原本就是从宅子的南面过来的,未曾见着棺木,基本可以排除这个方向,而留远等人按原路返回,正好可以顺带重新确认一番,一举两得;西面即为潭柘寺方向,是最危险的,由留心言和沐炑一同担负起这个方向地搜寻任务;萧正阳则独自一人搜寻以山林为主的北面和差不多能一眼望到边的东面。 分派妥当,分头行动,相互约定,以刀侠庄独有的响箭为号。 血毒人被浩瀚佛音镇住了,毒气由“祛魅丹”抵御,剩下就只需要防止红雪沾身,远比先前来得轻松。但红雪之刁钻,血毒之恐怖,众人均有亲眼目睹,无人敢掉以轻心。 留远等人顺利通过红雪覆盖区域,然后横向展开,对红雪外围进行搜寻,为免节外生枝,三十多人统一行动。 沐炑和留心言一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肯遗漏任何一丝潜在的蛛丝马迹,绝不放过任何一处咫尺之地,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潭柘寺山门外。二人交换眼神,觉着棺木被血毒人弄到寺中的可能性不大,稍作犹豫,还是选择进入。 萧正阳先从简单的东面入手,绕了一大圈,一无所获;转而进入北面的山林中,兜兜转转来到紫翠峰下,依然一无所获。正自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峰巅传来一声巨响,整座山峰都在震动,草木上的积雪纷纷被震落,仿佛雪势又加大了。 几乎同时,璎珞、集云、莲花、架月四座山峰都传出同等巨大的响声。这架势,简直是要把整座潭柘山麓炸为平地一般。 响声未落,遥见五道烟雾自五峰冲天而起,连天接地,直入离地数千尺之遥的乌云。场面之壮观,空前烁今,这是一场比红雪短暂,但更为震撼的视觉盛宴。 其实,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一次发生在萧正阳、沐炑、留心言三人于官道上拦截峨眉、青城二派的时候,比这次更壮观更震撼,宝珠、璎珞、集云、莲花、象王、架月、回龙、虎踞、紫翠九座山峰,九声巨响,九道烟雾。当时,除了金心默默率众离场和潜心于佛学者,剩余所有听到巨响并看到烟雾的人,纷纷有所行动,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往深里探究,红雪飘落,然后就不明不白地变成了一具具行尸走肉。 嘭、嘭、嘭、嘭、嘭,烟雾没入乌云的刹那,再次轰响,炸出五个云坑。地面与云层相隔太远,很难看得真切,五个云坑中隐约有一层黑红色的雾,慢慢融入到乌云中。 诸如萧正阳、沐炑、留心言、梁筠竹等人,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瞠目结舌,震惊到无以复加,久久不能回神;而像桑吉拉姆、无佛这些人,顿生不详预感,他们是见识过一次九烟连天后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果不其然,不消多时,刷新认知的异变再此出现。 乌云翻滚,狂风肆虐。 雪势一再增加,本以为之前的雪势已经大到了自然界的一个极致,没想到居然还有增加的空间。 密实到似乎连风,都无法吹动,无法行动。 三尺以外,没有空白。 然而,这还不是最离奇最恐怖的。 雪,黑色的雪。 三尺之外,既无空白,那便是黑夜。 黑色的雪,黑的并不纯粹,还带着一点点红。 明明带着红,却比黑夜更深;明明黑色才是主色,却比猩红更艳。 血毒人重新暴走,鬼哭狼嚎,比之前更加狂暴,无声的佛音土崩瓦解。 某个人得了某种重病,经过有效的治疗得到了很好的缓解,但并未根治,等到再次病发,病情往往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重。血毒人癫而为静,静而复狂,便是这个道理。 ……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