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奇谈》 第1章 百日之女 举凡中洲之地,大熙王土,若提及百年前的一桩皇家旧事,大约无人不晓。 这故事说起来要追溯到皇统年间,宪宗皇帝在位的时候。那时节,神农姜氏女以姿容动天下,帝甚爱之,聘以为后,如此金玉良缘,一时间倒也传为佳话。 不久后,姜后诞下一子。此子降生时,本当是隆冬雪夜,万物蛰眠,然而那一晚却天生异象——西北天极白星烛天,㸌如幻昼。未几日,八百里加急入京,奏报北荒发生惊天地动,边陲数州山倾石摧,一片哀鸿。 由此,姜后之子被目为妖星降世。母受子累,帝后离心。皇子五岁时,宪宗以神恙为由,将皇子送离皇城,前往嵩山太室宫离世修行。姜后不满宪宗所为,口出怨言,忤逆上意,以致被废入寒庭,泣血而终。 然而讽刺的是,若干年后,那姜后之子竟在少阳山得道登仙。山南万民,皆见帝子白衣鹤氅,乘鸾归去。宪宗心中懊悔,深恐获罪于天,由是谥姜氏为丽后,迁梓宫入皇陵,恩荫神农姜氏族子无数。不过,最令时人费解的,莫过于一个遥在上陵的小族——上陵梅氏,竟也在追谥姜氏之后举族耀迁,封爵赐地,风头无双。 可这上陵梅氏在此之前唯一为世人所知的,怕是除了一个放浪形骸的女儿,再无其他了。 于是便有流言说,那梅氏女儿,在帝子登仙之前,曾与他有一段过往。只可惜后来,北荒爆发妖乱,四海仙门奔赴驰援,梅氏女战死北荒,帝子亦从此归隐山泽,直至少阳登仙,再无音讯。 这个中纠葛隐晦不明,眨眼之间,恍惚百年。昔年默默无闻的上陵梅氏如今已成百年望族,而延承千年血脉的神农姜氏却早已销声匿迹。江山迭代,白云苍狗,大约只有天地永恒不变的辽阔缄默,依然记得那些久远过往中,无声的真相。 钟寻匆忙逃离师门之时,北荒钟山正飘着百年难得一遇的飞雪。如此暴雪寓意不详,因为听说百年之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大雪天气,仙门在钟山平邪峰与妖魔爆发决战,最终三千弟子,十不存一。 更糟糕的是,那一战无数仙门弟子豁出性命方才守住的神灯昭旸,却因一位梅姓女弟子而功亏一篑。那梅氏女妄动神灯,走火入魔,杀同门百十余人夺灯出逃,最终却被人发现暴死于钟山脚下,而昭旸灯心,亦从此不知所踪。 如今,只怕师门中那些耆老们,更该恨死这暴雪天气了。 钟寻紧了紧怀中,神灯昭旸仅剩的一只灯座,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风雪之中乌沉厚重的山门。远处青白交接,那是象征着城主薨逝的大悼灯,与全城戒严的法明灯,同时在空中摇摇升起。 这终岁酷寒,又有极夜长冬的钟山帝行城,便是她自小生长的地方。此地虽鸟兽飞绝,但在上古之时却曾是一片诸神乐土。天帝伏羲曾于钟山五峰设立行宫若干,那些上古时代的仙宫灵台至今仍有留存,经由此地信仰烛龙的古老部族代代修缮扩建,终成一座尉为雄浑的雪域高城。城池中高外低,状如覆斗,正中央的王殿上空,高高悬着一盏月轮一般壮丽的神灯,那便是整个北境在长达六个月的冬夜之中唯一的光热之源,除昭旸之外世间仅存的最后一盏神灯——帝行。 小的时候,师父曾对她讲起在无尽雪域的南方,是一片晨昏交替、寒暑分明的中陆世界。那里有千红之野、碧水之原,也有永不封冻的黑色土地,以及广如华盖的翠绿浓荫。她本也在那块土地之上出生,被素未谋面的生身父母弃在稻田阡陌之上,师父将她捡回来的那一天,正是中原人采上茱萸,合家团聚的日子。 她的师父,便是钟山帝行城第一百零六任城主,钟隐。 钟隐拥有纯正的龙裔血脉,活了近一百五十岁,是千年来最伟大的几位城主之一。他亲历过北荒地动、昭旸之乱,在平邪峰决战中失去一目,用尽一生守护着这座古老的长夜之城。然而在钟寻的记忆中,这位传奇长者在迟暮之年只不过是一个神思忧劳、心事重重的孤独老人。他的眼中始终蒙着一层浑浊的灰翳,直至生命之终,亦不曾散去。 “神灯帝行,就要熄灭了……昭旸……才是唯一的希望……” 钟隐说这话时身上裹着一件厚重的狐氅,在火光投下的阴影中佝偻着腰背,像是呓语。 那时,她的师兄钟和也在。他跪在大殿之外的玉阶上,一遍又一遍倔强地伏地叩首,任刀剑一般的风雪割在身上,玉色的肌肤几乎与之融为一体。 “儿此生非师妹不娶,求父亲成全!” 但,钟隐只是没来由地,幽幽地重复着:神灯帝行,就要熄灭了。 那时的钟寻是真的以为,师父只是年迈昏聩,而师兄,是真心实意爱着她的。 钟寻擦了擦眼中尚且温热的泪水,抬头望向天空中,那盏取代了日月的巨大的神灯。此刻因为失去了城主命灵的支持,神灯开始幽莹闪烁。巍峨的神裔之城忽明忽暗,如同垂暮之人病榻上粗缓的喘息。 于她而言,这里的一切,都必须暂时告一段落了。 脚下万里朔封,冰风呼啸,而远方,不周山古老的遗迹苍凉冰冷,穿过那些峻黑的山峦,便是中陆。 苍穹之上,星斗轮转,无有旭日,无有黎明,朔雪霜天,抹去了少女留在身后的一切足迹。 我坐在烛龙殿的最高处,静静看着脚下帝行城的万千灯火。头顶星穹浩瀚,远方千山暮雪,但这些都没有冬夜中的帝行城来得壮阔震撼。从高处望去,盘山而建的神裔之城犹如一块黑色巨石,石心里烧着通红的烈火,通过千家万户的窗牖透出火光,又因无数纵横的街道汇成恢弘的血脉。 每到冬季,整个北荒大地便进入长夜。太阳不再升起,方圆万里皆成黑暗封冻的冰原死地,唯有这座城池受神灯帝行的庇护,依然有温暖的光照和涌动的水源。是以冬季的帝行城是最热闹的,北荒大大小小的游牧部族都会迁徙至此,列市如龙,烧灯如昼。 再过几日,到了一年一度祭祀北荒先祖烛龙上神的长明节,更有灯车巡游、烟火庆典,迎接从烛龙殿中请出的古神灯“昭旸”。届时的帝行城将极尽绚烂,在北荒漫长的冬夜中纵情燃烧属于它的繁盛与荣耀。 我并不喜欢冬季,但我喜欢这份热闹。 忽然,有一双手蒙住了我的眼睛。我嘴角一扬,笑道:“呀,何公子。” 不出意料地,那双手倏地一松,我被人抓着肩膀转过了身子,正对上一双冰川一般浅蓝色的眼眸。 “何公子?哪里来的何公子?!” 师兄一副醋气冲天的表情,只差手上没有攥着一把刀了。 “钟和,和公子。师兄,我这么叫你,并没有错呀~” “你——” 师兄瞪着眼,那神情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如鲠在喉。好在,他终是偏过头去一笑,旋即报复一般,重重地捏了捏我的脸。 “小狐狸。” 他揽过我,我们在这座千仞之高的烛龙殿屋脊上相依而坐。夜风寒凉,但他的体温如同烛火一般温暖。 师兄是师父唯一的孩子,但与师父不同,师兄的眼睛不像师父那般,是纯正的烛龙血脉独有的深紫色。师兄的瞳色很淡,像冻崖之下万载不融的冰川,寒到极处反而不再是白,而是一种自生光华的靛蓝。 因为这双美丽的眼睛,师兄从小到大一直很受女孩子的欢迎。他的身边总是莺燕环绕,而我则远远地站在一旁,黯淡得仿佛他世界之外的一粒微尘。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我与他的交集仅止于此。直到三个月前,师兄出城除妖时遭遇魔物暗算,重伤昏迷。我守了他七天,第七个夜晚,我终于再也忍不住,伏在他的床边害怕地哭了起来。 “妹妹,你这样哭……可要将我的心绞碎了……” 他缓缓睁开双眼,看着我,眼中却有近似贪婪的潋光涌动。 “你……真美啊,像瓷做的人偶一样……为何我以前,竟从来不知呢?” 从那之后,师兄便仿佛在一夜之间变回了一个八岁的孩子,而我则成了他最喜欢的玩具,几乎走到哪里都要将我带在身边,或将我的手藏在袖中牵着,或将我的脸当做面团揉捏,四下无人时,则温柔地将我抱在怀里,便是一言不发,也能依偎着如此虚度半日时光。 于我而言,这已是莫大的幸福。 “师兄,”我抬眼望着他的侧脸,“我这样的人,真的可以吗……” 他似是对我的话一知半解,略微愣住,身子动了动,低头有些担忧地看着我道:“师妹,怎么了吗?” 我抬起胳膊,给他看自己右手手腕上缠绕着的,那串红黑相间的珠串。血色的珊瑚珠在神灯帝行幽蓝色的光芒中透出近墨色的光泽,一时之间叫那些赤珠与玄珠有些不甚分明。 “百日之期,就要到了。” 我虽身为凡人,却体质特异,从出生时起,便无法在任何凡人的记忆中停留超过一百天的时间。所以我的生身父母将我遗忘在了田垄之上,而从小到大,唯有身为烛龙神裔的师父,和传承了他血脉的师兄能够记住我。我是这茫茫尘世间的一个透明人,永远活在尘世之中,也永远活在尘世之外。任天地再为浩大广阔,于我而言却也只有师兄与师父两个人罢了。 “师妹,”师兄终于轻叹一声,扶着我的脸,让我靠向他,“不论过去多久,发生了多少事情,你都在我心里。” 我点点头,我们继续安静地相依而坐,直到师兄收到部下的传音,赶回议政殿处理一些事务,这高高的烛龙殿屋脊便又只剩了我一个人。 我向后躺倒,一臂枕在脑后,有些茫然地再次看向手上那串珠链。那不是一个装饰品,而是师父特意为我制作的,用以计日的工具。那些赤珠被施了咒术,每隔一日便会由红转黑,一整串珠链恰好是百颗,如此在红与黑之间轮流转换,便是一个又一个百日之期。 而如今,距离我再一次从绝大多数人的记忆中消失,又只剩三日了。 我睁着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头顶茫茫无际的星空。今夜的银河尤其黯淡,朦朦胧胧地像是罩着一层烟紫色的雾气。若非远处的歌舞升平充斥着人世间真实厚重的繁华热闹,我一定会觉得这样的夜晚近乎诡谲,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第二天早些时候,我照惯例偷偷溜出城,去探望我在城外的雪灵朋友。 所谓雪灵,便是北荒之中一种千年积雪逐渐化生出的低等妖灵。与寻常人类每过百日便会将我遗忘不同,城外那些妖魔精灵不会忘了我,甚至有不少低等精灵将我视作玩伴,每回我方一溜出帝行城的角门,它们有所感应,便从四面八方飞来,用通身灵光为我照路,带我看过钟山五峰无数不为人知的瑰奇盛景。 可是这一日,我在城外的雪地中走出将近三里,却平生头一遭地,竟连一只雪灵也没有见着。反倒是在我意兴阑珊,正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我面前忽地一阵怪风掠过,旋即一道银白色的光倏地窜了出来。白茫茫的寂静雪地里,挣扎着拱出了一只雪色的毛球。 这毛球有名没姓,唤作“重虞”,好巧不巧是我在半年前救下的一只神兽。我救他时,他尚且人模人样、自信满满地强调着自己是四重天上的白虎神兽一族。然而他受伤过重,很快人身便难以维系,现出白虎原形,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我面前缩成了如今这么蹴鞠大小的一只。 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只自称重虞的人内丹已碎,只怕从今往后数百年,都只能本本分分地做个毛团了。 “你们帝行城与妖魔相斗百年,彼此之间可谓不共戴天。如你这般与妖物混迹一处,若被发现怕是小命难保。”重虞迈着他如今的四条短腿,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我走来,“不过吧,小爷我毕竟承你救命小恩,所以冒着和你一同被抓去挫骨扬灰的风险过来给你提个醒:今后这帝行城外的所有妖,不论与你有没有交情,能躲多远便尽量躲多远,同你说的话也一个字都不要相信。” “哦?”我抱手看着他,“那如此说来,你怎么算?我是不是也不该信你,然后跑远一点?” “哈?”重虞气得嘴巴一歪,炸毛道,“小爷说过几百遍,几百遍!小爷是四重天上神兽白虎一族,当年杀龙食髓何等威风,就算如今虎落平阳了也不做妖怪,不做!” 我耸耸肩,对他猫声猫气的虎啸不置一词。 “我认真的!”重虞瞪着他那双金色的线瞳,“实话告诉你吧,北荒冰原上来了个大妖,修为极是了得。妖魔之属你也清楚,他们向来崇武尊强,谁修为高便拜谁做老大,如今这大妖来者不善,挑明了要取神灯帝行搞事,激得整个北荒妖魔热血上头。钟寻,你要记住,不论你在人群中有多么异类,在妖魔眼中,你永远还是人。” 这重虞假正经惯了,忽然听他说出一些确有几分道理的话,竟还真叫我有些不习惯,一时间愣在当场。 “我的性情,不少北荒妖魔都清楚,他们从我这里套不出话,我也不会背叛师父和师兄。” “唉,愚蠢的凡人!”重虞仰天长叹,“他们奈何不了你,还奈何不了你师兄吗?只要拿住你,以你师兄现如今对你的感情,他还不要灯给灯,要命给命?” “师兄?!”我脑中一道白光炸过,旋即肢端发麻,只觉得半身冰冷,“这些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就……某只雪虺?反正现在冰原上传得很开,根本不用我特地跟谁打听。你怎么了,脸色忽然这么差?” 我顾不上回答重虞的问题,拔腿便向帝行城的方向跑去,积雪又重又冷,在雪地中疾行如同身负千钧拾阶而上,但即便如此,我也清楚自己一刻都不能耽搁。 “你到底怎么了?”重虞追上来。 “我与师兄的关系,不过是在月前他重伤复苏后才有的转变。而在此之后,我与他不仅没有离开过帝行城,甚至就连城中人,知情者也是寥寥。” 重虞刹住了脚步,即使不回头看他的表情,我也能想见他此刻脸上的惊愕。 毫无疑问的,帝行城中有内鬼一直在向外传递消息,且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 即是有备而来,加之里应外合,便说明对方的目的根本不在于掀起另一场战争,而在于一场由内而外的,纯粹的掠夺。 寒风如刀一般划过我的脸颊,弥天极地的纯白在我眼中刺出黑色的影翳。直到这一刻我才恍然顿悟,在这片万籁俱寂的极寒之地上,杀戮的嗡鸣其实从未消止。这里的人与妖就这样卑微而倔强地活着,为了争夺唯一的光、唯一的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眼前遥远的夜空之中蓦地炸开一朵猩红烟火,我看见炽烈的火光将几乎半边天穹烧了起来,在浓墨一般的夜色中洇出了一种近乎血色般的妖异。 时隔百年,最高级别的袭城示警再一次打破了帝行城安宁的冬夜。 与此同时,一些零星破碎的画面在我脑中飞快掠过,无数细碎的枝节仿佛就要串成一线,但却始终难以成形。长夜无边的影翳中,命运的巨轮已经开始旋转,可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过来,原来那一夜启动了所有人宿命的并不是别人,而恰恰是那时,一心想要阻止这一切的,我自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凌安 我御风回城时,帝行城内已硝烟四起。 分不清是火光还是血雾将大大小小的街道染得通红,狰狞怪异的食髓魔随处可见。震耳欲聋的尖叫混杂着哭声,百姓四散奔逃,守城护卫拼死搏杀,我甫一落地,先是胡乱斩了几只食髓魔,随后便打燃灵火,为趁隙逃离此地的妇孺照路。 “好干净的火,寻大人,您一定是位善良的人。”一位婆婆在与我错身而过时对我说道,她的脸上沾着不知来自何人的血液,眼中倒映着我掌心的灵火。 然而下一秒,她的身形蓦地一滞,我看见魔物的巨螯从她的胸前穿出,温热的血喷溅在我的身上。 “护城大阵为何不起作用!?”我在暴怒中将那只丑陋的魔物烧成了灰烬,高高跃至半空,疯了一般释出自身的灵力,灵火箭雨一般射向方圆十丈之内的妖物,但这终究是杯水车薪。如今帝行城东、西、南三处城门洞开,圆形的城廓就像一只被扎了三个洞的破球,妖魔潮水一般从这三处城门鱼贯而入,如入无人之境。 “钟寻,当心身后!”重虞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站在一栋民舍的屋檐上冲我大喊。 我猛地侧身,恰恰躲过来自身后的一记螯击。巨人魔立直身子后有一栋小楼那么高,那两只螯钳更是殿柱般大小,若被击中,只怕要粉身碎骨。 不过好在这东西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反应更是夸张之慢,于是我便趁着巨人魔还在缓慢挪动螯钳的当口,御风上前直捣它的前胸软肋。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飞向他的那一瞬间,这楼房一般的巨物,竟忽然化作一团浓黑雾气,消失了! “不好!不是巨人魔,是雾魔!” 雾魔无形,但可任意化形,是冰原上最危险的魔种。 这时,它已经在我脚下重新凝聚成型,巨大的触肢飞上我的脚踝。我只感到身子一沉,被不可抗拒的蛮力拉拽着从半空下落,而正下方,我甚至已经看见它张开了水井一般的圆形巨口,内壁上密密麻麻地尽是生着倒刺的獠牙。 我心下一沉,只感觉自己这条小命只怕就要交待在此。 而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生命中第一次听见了无弦琴的琴声。 那是不知从何处传来两声桐琴清响,其音如泉,澄净冷冽;亦如钟磬,声浪磅礴。随着琴声尾音一扬,两股刚劲灵力如离弦之箭一般弹射而出,我只见到青白色的灵光在我眼前一闪,下一瞬,那雾魔幻化而成的触肢、獠牙,都在这寥寥几声琴音中化作了飞灰。 破碎的魔核在风中四散飞舞,我在扶摇而上的魔尘中坠落,掌心未及熄灭的灵火将尘屑擦燃,恍惚之中我看见了一个身影,帝行之光自他身后照射出来,将他的周身轮廓打上了一圈恢宏的银色光晕,在漫天的魔与灵、夜与火中,美丽得如同神祇陨落。 而下一瞬,我便被一股凭空而生的灵力托住,虽四仰八叉地落了地,身体却是毫发无损。 “姑娘,没事吧?” 他伸出手,十指修长,肤色如玉,却不知为何,指尖似在微微颤抖。 我摆摆手,自己站了起来,对他行礼道谢道:“钟寻学艺不精,多谢公子相救。” “在下凌安。”他依中原人的礼节对我拱手一礼,“姑娘已拖住那怪物许久,在下不过趁虚而入而已。” 他穿着一身北荒游牧部族常见的雪狐裘,斑脸塌鼻,相貌寡淡,但一双眼睛却生得尤其美丽,瞳仁乌黑,明亮湿润,就好像天上的星辰,浸在人间的水里。 我转了转眼珠,自古易容术系流派千万,却无一不是容颜可改,眼神难易。此人身怀绝学,又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来历颇为可疑。 “凌公子好厉害,”我指指他身后的无弦琴,“以琴为法器的宗门虽然不少,但能练至心弦境界的修士却屈指可数。不知公子师出何派?是嵩山太室宫?还是九华紫阳天?” 见我似是要将他盯穿一般,自称凌安的男人微微侧过头去,轻轻一笑。 “在下师承……子虚山乌有门,不知姑娘可有听过?” “呵呵,没有。”我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不过有道是英雄不问出处,公子救我性命,待大乱平定,钟寻自当重谢。” 话虽如此说,我心里却明白,只要过了明天,这人便不会再记得我了。 重虞从梁上跃下,蹲在我的肩头,担忧道:“帝行城的护城大阵原本敏锐异常,然而此番在如此猛烈的妖袭之下却毫无反应。你先前怀疑帝行城中有内鬼,现在看来是板上钉钉了。” 我点点头,望向神灯帝行之下巍峨高耸的烛龙殿。烛龙殿独立设置的防护结界此时金光大涨,不断将那些飞扑上去的妖魔烧作飞灰。 “回烛龙殿。不论如何,先打开护城结界再说。” 我提步欲走,但身后有人追了上来。 “凌公子?”我转身看着他。 “若有难处,在下愿意略尽绵力。” 他神色轻松,周遭火光跃入他的眼底,却也仿佛被融作了星光一般,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我。 “公子的意思是?” 凌安笑笑,负手向烛龙殿方向望去,悠然道:“神灯帝行高悬天穹,浩如盈月,又非藏在暗室之中不见天日的秘宝。若他们的目的仅仅只在神灯帝行,为何不直奔神灯而去,反而要任由这些妖魔漫无目的地在城中四处屠杀?如今这满城群魔乱舞,可有几成是在进攻烛龙殿结界?”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浑身血液犹如凝结。 “寻姑娘,帝行城中……究竟还有什么别的秘密呢?” 我的指尖开始颤抖,师父苍老的呓语在我耳畔响起:昭旸……才是唯一的希望。 我看着如巨塔一般将烛龙殿笼罩其中的结界,满城妖乱之下,结界让烛龙殿成为了血雨腥风中最后的净土,且同时,这也意味着这座神殿不会再受任何外界的干扰,没有人可以进去,也不会有人知道里面究竟正在发生什么。 那些平常没有权力进入烛龙殿,或者进殿之后也不得其门之人,现在正可大开拳脚。 原来如此,那些妖魔的目标不是神灯帝行,恐怕正是锁在烛龙殿龙魂龛中的神灯昭旸!相比于依靠历代城主命灵支撑燃烧的神灯帝行,昭旸才是真正的太古神迹,神光虽灭却蕴灵无穷。在帝行已经摇摇欲坠的今日,昭旸才是真正的希望! 灯下之黑,灿烂可怖。 我再也顾不得许多,拔腿便向烛龙殿跑去。记忆中依稀有些妖魔袭扰,但全都化作了风中四散的魔尘。我仿佛看见了浑身是血却依旧独力苦撑的师兄,以及在一片火海中恍惚游走、微垂老矣的师父。照世神光之下,原来遍地都是朝不保夕的生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诡朔 我们来到烛龙殿之前时,即便隔着满是符文的金光,也能看见烛龙殿之中遍地横陈的尸首。我咬破拇指,用自己的血在结界上画了一道血符,结界便打开了一道缝隙。 我回头看了凌安一眼,他神情幽微,显然对我的血能够打开烛龙殿结界这事颇为诧异。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此人来历成谜,但我心里总隐隐觉得此人可信,于是侧身为他让开一条路,道了声:“请。” 重虞却不知为何,他耷着脑袋,坚持自己只在殿外留守。说这话时,他眼尾余光不断觑着凌安,似是对他颇为忌惮。 我也顾不上这傻猫,烛龙殿之内形势未明,多一刻也耽误不得。或许所有的事务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虽然我与这个叫做凌安的修士不过刚刚认识,但存亡关头,我的身边确实只剩了他一个人。 我们沿着烛龙殿之内盘区迂回的台阶拾级而上,每走几步都可以看见倒在血泊之中的,神殿卫士的尸体,其中有不少是我自幼相熟的面孔。他们维持着战士最后一瞬的姿势,长戈紧握,神色哀戚。 随着认出的尸身越来越多,我的心也越拧越紧。似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凌安轻咳一声,以寻常的语气说道: “传闻老城主有位内门弟子,甚得老城主的喜爱,只是多年来一直无人见过。想来这位内门弟子,便是寻姑娘你吧?” “确实。” “可依在下所见,寻姑娘你古道热肠,并不似离群索居之人,为何外界对姑娘却是一无所知呢?” “许是忘了吧。”我淡淡,“有些人生来就注定是会被人忽略的,就像雪片一样,你永远无法记住特定的某一朵。” 凌安足下一滞,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绊住了脚步,我回过头,只见他张了张嘴,湛黑的目光宁静而又深邃。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逃避似的笑了笑,仿佛被灼伤了似的。 “师……妹……” 忽然,阴影中有个身影动了动,我一眼便认出了那身玉鳞青雪袍,顿时周身一凛,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 “师兄!” 借着手中灵火的冷光,我看见师兄的背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像是被什么人怀着必杀之心从背后偷袭,伤口从左肩直切到右下腰腹,溢出的血液几乎将他一身白衣染成红衣,而他面色苍白,脸上的神情既不安又愤怒,眼里烧着鬼火一般的光芒。 “你没事……太好了。” 师兄摸摸我的脸,张开双臂想要将我拥入怀中,却因牵动伤口痛苦地弯下了腰去。凌安从我身后走了出来,二人目光相接,像两道青刃无声地撞在一起。 “他是谁?” “凌安公子修为了得,不久之前还曾救下我的性命。师兄,眼下形势未明,我们正是缺人手的时候。” 但师兄似乎仍有顾虑,他握着我的手,目光却冷冷地锁在凌安的身上:“师妹,那不知这位凌安公子可有告知过你,起初因失灵未能张开的不止护城大阵,还有烛龙殿的守卫结界呢?” 我一怔,摇了摇头。 “呵呵,这便是了。”师兄冷笑,“若不是我与这些神殿侍卫拼死搏杀,最终修复了烛龙殿结界枢纽,只怕那些妖魔一早便长驱直入,直取龙魂龛了未可知。可如今结界张开,那些妖魔无法突破这由上古神力撑起的结界,自然需要想些别的办法。若我没有猜错,这位凌公子必然暗示过你有人已经潜入烛龙殿,只是因为结界笼罩,所以眼下情况未明吧?” 我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师兄,又看看站在我们二人之后,面无表情的凌安。 “公子若是真的坦坦荡荡,又为何要以易容术障面而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师兄在我的搀扶之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师妹使得烛龙阴火,一看便是我帝行王室之人,公子真是赌对了,毕竟放眼如今整座城中,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能带你进入烛龙殿的人了呢。” 凌安面无表情地听完,嘴角牵动,耸了耸肩。 “不论二位信不信,在下并无恶意。” 然而他话音刚落,一直以来十分平静的烛龙殿结界忽然开始剧烈地晃动,结界上的符文金光大作,外间传来妖兽震耳欲聋的嘶吼——那些妖魔不知为何,忽然开始击中攻击烛龙殿结界。 师兄面色灰败,单膝跪地。 “父亲……出事了……”黑色的血从师兄的嘴角溢出,他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却还是昏了过去。 我再也顾不得许多,将师兄放平后,迅速向烛龙殿最高处跑去。凌安依旧紧跟在我的身后,但我已经无暇顾及。 可当我们登上烛龙殿最顶端时,一切都已成定局。只见冲天金光之中,师父披发踮足,指着脚下在火海中沸腾崩散的帝行城,以一种近乎狂乱的姿态声嘶力竭地怒吼着: “日安不到!?烛龙何照?天道嗜血,苍生为祭!怜我孤城,独守苦夜;千秋错付,吞恨终古!” 冷蓝色的灵光如同泄水一般从师父的身体里四散出来,在乱风与魔吼中向着高悬于天的神灯帝行飞去。师父苍老的身躯如同折断的枯枝,随着血脉之灵被神灯帝行吸尽而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起来。 “竟是如此。”凌安的声音在我耳畔幽幽响起,“原来现今帝行王室的血脉之灵,竟已衰微至此……” “师父!”我哭喊着想要上前,但却被环绕着师父周身的劲风给阻在了原地。 “寻……儿……” 师父似是认出了我,原本已经空如墟洞的双眼渐渐有了些光泽。 “湮灭……是我族之宿命,是北荒之宿命,亦会是这个被神明抛弃的人世……最终的宿命……” “师父……” 我跪在地上,伸着手,拼命想要穿过那道无形的气障。师父的身影在风中剧烈地摇晃,像是烧至尽头的残烛,明灭撕扯,气息奄奄。 忽然,师父看我的眼神如遭雷击一般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旋即染上了死亡一般极致的恐惧。他瞳孔大张,目光仿佛穿过了我的身体,看见了深不见底的地狱。 “是你!?一百年了,你终归还是回来、来向我们讨要那笔血债了是不是?” 师父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这才发现原来他看着的,是此时此刻正站在我的身后,面色青白如厉鬼一般的凌安。 他们的衣袍在烛龙殿顶端的劲风中招招鼓动,发出的声音竟比八面的妖魔嘶吼更加渗人。 “城主如此说,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么?”凌安面无表情地说道。 然而师父已经无法再正常回答凌安的问题了,神灯帝行已经快将他的命灵吸尽,不论是他的精神还是□□,都已经到了崩溃四散的边缘。 师父抽出了藏在袖中的雁羽袖刀,双目充血,满额青筋暴突,开始赎罪一般疯狂地刺伤自己的身体。若非亲眼所见,我永远也无法相信一位一生德高望重的慈祥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竟被自己心中多年的心魔折磨至此,陷入一种自我虐杀一般歇斯底里的癫狂。 我震惊错愕,心如刀绞,满心的疑惑、愤怒如汹涌潮水一般袭来,几乎令我窒息。 “师父!——” 随着师父身体剧烈地一颤,筋骨仿佛被抽离身体一般,彻底脱力倒在了地上。同时他周身由于灵力四散而激起的强风也终于停歇,我膝行上前,已是泪流满面。 “昭旸……”师父似是清醒了,却又似是陷入了更深的恍惚,他看着天空,金光符文映入他的眼底,像是漆黑水面缓缓漾开的水波,“所有的灾祸、所有的罪孽……还有……所有的希望……” 伴随着师父渐渐停止的呼吸,高悬于天的神灯帝行,熄灭了。 钟山五峰,北荒极地,在那一瞬间陷入了仿佛心跳骤停一般的黑暗。 待我回过神来,只感觉黑暗中所有的妖魔仿佛都聚集在了烛龙殿中部,而那些少数依然盘旋空中的则张开獠牙巨口,呼啸着向我们俯冲而来。 凌安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向烛龙殿内室跑去,外层的结界符光已经熄灭,虽时都有可能消失。 “烛龙殿中部是龙魂龛的所在,这些妖魔意图明显,他们不要神灯帝行,而是冲着烛龙殿中的神灯昭旸而来。寻姑娘——” 一柄长剑已经横在了凌安颈上。 剑是死去守卫的残剑,但持剑之人是我。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咬着牙,眼泪仍在外涌,但比之悲伤,更多地是因为愤怒。 我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愤怒。 凌安看着我,露出了一种我无法解读的,格外悲伤的神情。 “寻姑娘……” “除了帝行王室,本应无人知晓神灯昭旸锁在烛龙殿的龙魂龛中。”我的剑刃陷入他脖子上的肌肤,几乎无法控制自己手中的力道,“你来过这里,你认识师父,可你佯作偶遇,将我当傻子一样地戏耍!” 鲜红的血从剑端流了下来,但他仍只是站着,一动也不动。 “不要……对我露出这样的神情……”他琉璃珠般双眼压抑地颤抖着,像是要崩碎了一般,“全然陌生,全是愤恨。” “你到底是谁!” 然而,就在我无法克制自己,就要提剑刺向他的同一瞬,一只巨大的飞翼魔突破了外层结界,径直向我俯冲下来。 我只感到自己的世界一阵颠倒旋转,下一刻,自己已经被护在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凌安挡在我的身前,而飞翼魔头顶的独角从他的中腹穿出。我听见他痛苦地闷哼了一声,用力将我推开,旋即以一个巨大结界将我锁入了烛龙殿殿门之后。 而他自己则因失去了最佳的挣脱时机,被飞翼魔高高带起,抛下了崪矗的烛龙殿,如同断线风筝一般无声无觉地在黑夜中遥遥坠落。 我只觉得浑身血液逆流,仿佛一脚踏空,踩入了无底墟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幻灭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自己是如何站了起来,又如何支撑着摇晃的身体缓缓下到烛龙殿中部。我只记得在烛龙殿门前看见了师兄,他虽伤势沉笃,但人已醒转,在我看见他时正怅然若失地立在龙魂龛前,背影孤单而坚决。 他注意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面向我。 “父亲已经不在了,对吗?” 我感到有滚烫的泪水从脸颊上划过,但我的心里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不安。被夜鬼从背后攫住一般冷冰冰的不安,让我不知为何,不敢向师兄迈出一步。 他的眼瞳还是如蓝冰一般优雅温柔,在黑暗中轻轻泛着晶莹的光泽。 师兄默默地转过身,指向我们正前方那面巨壁上嵌入的那尊巨大神龛。神龛取通天建木制成,又以昆山瑶玉为座,南海瑚珠为帘,其上以金漆描画的百神同乐图与巨壁上的鎏金壁画融为一体,是以远远望去浑若一体,金碧辉煌。 而龙魂龛中供奉的,正是神灯昭旸。确切地说,是已经失去了灯心的神灯昭旸。 古有神龙,名为烛阴,衔烛长照西北幽阴支地,直至力竭身死,化为钟山。烛龙死后,其口中神光虽灭,却凝灵不散,是为神灯“昭旸”,由烛龙之子钟鼓继承看护。 然钟鼓神心术不正,弑神犯禁,被天帝正法于昆仑,神灯昭旸亦就此不知所踪。直至百年前北荒地动,钟山平邪峰一隅塌陷,神灯方才重现人间,却未料神灯灵气引来万妖觊觎,钟山一带,陷入长达二十余年的昭旸之乱。 昭旸之乱因大妖钦邳的加入而急转直下,四海仙门皆奔赴驰援,在平邪峰与妖魔展开最终决战,但伤亡惨重。直至一位梅姓女修士不惜动用禁术,融昭旸之力为己用,方才彻底扭转战局。但这位女修士终因逆天而行招致天谴,走火入魔,夺灯而逃。待到被人寻得时,已经死在了钟山脚下,而神灯昭旸的灯心亦不知所踪,徒留灯座,聊供祭奉。 但世人不知的是,昭旸作为太古神灯,即使只留灯座,其中蕴藏的灵力亦不可估量。在王室极力隐瞒血脉衰微、帝行将灭的事实的当下,当年那位梅姓女修士被冠上了擅动禁术、毁灭神器的无妄之罪。世人皆责她灭计长远,但不知其实仅从昭旸灯座中缓慢汲出的灵力,也足以让两代城主延寿十数年。 也正因如此,若能找到灯心,神灯昭旸便可取代帝行,再度光耀北荒大地千年万年。 “那些妖魔不知从何处得知了王室的秘密,只怕早已不屑于打神灯帝行的主意,一心只在神灯昭旸了。”师兄叹了口气,说道,“为今之计,只有将昭旸尽快转移。”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我知道,那是因为这是一个只有我自己才能做的决定—— 我是一个每隔百日便会从绝大多数人记忆中消失的人,也正因此,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我的血,更适合用来做绝密之所的钥匙。 “明白了,师兄。”我垂下头,咬咬牙,“我打开龙魂龛。” 那一瞬间,我心头有一丝十分尖锐的异样之感掠过,就好像被针刺了一下。或许是因为那时师兄眼中冰蓝色的光跳动了起来,也或许是因为,那时在我的内心深处,已经有一些直觉的东西先于理智一步感觉到了疼痛。 但我还是割开手掌,用沾满鲜血的右手,穿过了龙神龛前那些加持了禁咒的南海瑚珠。 而我的血将手腕上那最后一颗即将转黑的红珠浸染,令我错过了最关键的那一个瞬间—— 百日之期,已悄然而至。 我取出状如九瓣莲华的昭旸灯座,道:“师兄,你负伤在身,一会儿带着灯座先从秘道离开,而我留——” 我抬起头与师兄目光交接的一瞬间,师兄脸上的错愕,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一种眼神,是我与生俱来的诅咒,每隔百日便会被这个世界遗弃最高寒意—— 然而我真正的师兄钟和,那位有着烛龙血脉的少城主,是不可能会忘了我的! “你是谁?!”我们同时问出了这个问题,也是同一瞬间,各自手中的灵火都已高高燃起。 “我明白了,是三个月前……”我死死攥着昭旸灯座,将它抵在我的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抵消胸腔中剜心一般的剧痛,“难怪你会改变,难怪你会忽然转向我……凌安说的才是对的,你们觊觎着昭旸,用这三个月查知它就藏在烛龙殿的龙魂龛中,但是你始终找不到打开龙魂龛的法门,因为这个法门是我!是一个每隔百日就会被遗忘的人!” 所以他们制造全城大乱,为他争取时间强行突破龙魂龛的禁制。从三个月前那场所谓的昏迷醒转之后,钟和便已经被掉了包。我这个不为人知的内门师妹令他觉察到了问题可能的关键所在,于是他便开始向我示好,接近我,处心积虑地博取着我的信任。 绕了一个大圈,原来那位本应于我素不相识的凌安,说的才是真的。 那双明丽无双的澄净眼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伴随着最终那个怀抱坚实的触感,恨得我几乎牙根咬碎。 “你都知道了。”他盯着我,“如何做到的?” “因为……”我扬天大笑,几乎要呕出血来,“因为是你先找上的我啊!因为是你对我说,不论过去多久,发生了多少事情,我都会在你心里的啊!” 可是到头来,我竟不知你是谁,你也不知我是谁了。 我甩出灵火,奋力将他震开。他虽隐瞒身份,但身负重伤却也是事实,被我击中时他痛苦地哼了一声,那声音如同一柄利刃,轻易地划开了我内心深处最是不可碰触的软弱。 我将昭旸灯座紧紧攥着,看着那双冰川一般的眼睛。美丽,寒冷。 心中巨大的痛苦几乎绞杀了我的灵魂,我眼前飞速闪过死在我面前的老妪、熄灭的帝行、师父弥留时的疯狂、凌安坠落前的悲伤…… 还有无数个眼前人与我相依而坐的宁静日夜。 我伸出手,灵火伴随着我的意志,将他团团围住。而我隔空捏住了他的咽喉,只消我再稍用力一些,这种无形的灵力就能轻而易举地折断他的颈骨。然而我的手只是剧烈地抽搐着,麻木着,心肠绞碎,泪水沸腾。 “真正的钟和,在哪里?” 他看着我,眼睛里仿佛闪过了很多东西,其中夹杂着很尖锐的痛苦,一时间远远盖过了我掐住他脖颈的疼痛。 “我们所有人……也都想知道他在哪里……”他挣扎着,眼里噙着眼泪,但不是因为悲伤,“小姑娘,若我说并非是我们暗算了你们少城主,而是他反过来利用了我们所有人,你可愿信我?” “你闭嘴!”我咬牙道,“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 他嘴角牵动,露出了一个艰难的笑容。他笑起来的时候眼里透着光,夏阳一般纯净的光芒。 “我……不想骗你。不瞒你说,方才我有一瞬间的恍惚,总觉得自己好像失却了许多的记忆。然后我忽然看见了你,心里就好像破了一个洞一样,好像被你的眼睛注视着的时候,自己便逃不掉了……” 我一怔,手中力道一松,他自半空跌落,伤口撕裂,浑身亦随之颤抖了起来,但硬是扛着一声也没吭,反而摇摇晃晃,扶着墙站了起来。 “说来也奇,”他扬起嘴角,向我缓缓走来,血液从他的背后滴落,落在地上,“明明只要我从你手里夺过那盏灯,我想要的一切便都得到了。可如今一见你哭,我便恨不得将我得到的一切,都拿来换你展颜一笑……” 他靠近我,胸膛正抵上我手中的袖箭。 “真正的钟和,在哪里?”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方才握住了那枚袖箭。 那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能记住我的人了。 假师兄摇摇头, “不论你信不信,我们虽抓住了他,但他很快便逃脱了,既没有回帝行城,也没有出现在北荒的任何一个地方。或许他已经冻死了吧,然后被暴风雪掩埋,这北荒天地,不就是这样吃人的么。” “住……住口……”我脑中嗡鸣,眼前阵阵晕眩,丝毫没有注意到我身后响起的动静,待到回过神来,我们已被无数赶回烛龙殿驰援的守卫包围。 他们当中,有曾经与我一同喝过酒的新兵阿贾,有让我帮忙传过情书的大个阿龙,还有用胭脂给我画过花脸的巫女小慈。然而此时此刻,他们无一不是高举长戈,目眦欲裂,似看修罗恶鬼一般地瞪着我,眼里烧着陌生而仇恨的火。 “何方妖女,竟然窃夺神灯!还不速速放开少城主,不然叫尔死无葬身之地!” “我没有窃夺神灯,是他……”我抓着手中的昭旸,近乎哀求一般地看着他们,“他才是假的,他不是钟和……我是阿寻啊……我是与你们一同疯醉过,一同玩闹过的阿寻啊……” 我这一生都在不断地重复同样的经历,相识,遗忘;再相识,再遗忘;都说是浮生若梦,可究竟是我梦世人,还是世人梦我?又凭什么永远都只有我一个人?永远的异类,永远的独行者,永远的大梦人! 无数的刀枪剑戟向我袭来,我听凭本能地格挡着,闪躲着,如同飞速旋转的提线木偶一般。眼前世界化作了一滩乌黑的泥沼,我的意识在四面无光的黑色湍流中不受控制地陷落。我只知我带走了昭旸,因为我绝不能将它留给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然后便是光影如刀,红血如雨,我不知那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我也感觉不到疼痛,我只是一味地逃,拼命地在重重人墙中突出一条血路…… 因为我想活下去。 此情此景,多像百年之前的那个传说啊:漫天怒号的飞雪,严阵以待的同门,还有一个一意孤行的夺灯人。 她杀了很多人,我也是。 我逃下山门时,烛龙殿顶端象征城主薨逝的大悼灯和全城戒严的法明灯轰然升起。追杀我的卫士在途中折损过半,追至城外时又遇上了前来阻挠的雪灵妖群,不得不就此作罢。而我浑然无觉地抓着昭旸灯座,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冰原方向走去。暴雪扑在我的身上,很快身子便沉重无比。 我倒在了冰原上,合眼前的最后一瞬依稀看见遥远的帝行残烛一般明灭了几下,终于闪烁着复归重明。 但它的温暖已经照拂不到我了,我的世界融化在黑暗之中,向着无底的深渊下沉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万劫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四肢百骸仿佛解冻一般流过一股暖意。我的意识追着一束橙光逐渐上浮,最终一气跃出了水面,我惊坐而起,大口地呼吸了起来。 冰洞中燃着一堆篝火,而我的身上盖着一件不知从处得来的雪狐氅。洞口盘旋的雪灵受了动静惊扰,风吹一般四散开来,旋即又重新聚拢。 重虞从篝火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一屁股在我身前坐下,火光将他的身影投在洞壁上,那被放大了无数倍的身影,竟还真有几分像老虎。 “我当你要死了,还差点为你撒了两滴泪。”重虞用爪子指了指我浑身的伤痕,“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望向冰洞之外风雪呼号的长夜,火光跃动,却丝毫不让我觉得温暖。 “钟寻?” 我“啊”了一声,慢慢转向他。重虞歪着脑袋,他的眼睛是金色的,霞光一样的金色。 “我没事。”我摆摆手,“是你们救了我?” “不是。我倒是想……”重虞耷拉下脑袋,“救你的,是——” “是我。” 洞外响起这温沉如玉的声音,却叫我心血激沸,霍地站了起来。 “师妹。”师兄全身裹在黑色的兜帽中,即便如此,我还是能感觉到他瘦了,声音中添了从前从不会有的哀戚和迷茫,“你受苦了。” 我顾不得一身的伤,跌跌撞撞地扑进他的怀里,泪水夺眶而出。 “师妹……”师兄轻咳两声,拍了拍我的背,“你没事就好。但……我不是那个人。” 我一怔,如同当头棒喝一般,松开了师兄。 “这三个月,师兄你去哪里了?”我歪着头看向他,“还有,师兄你似乎知道,我同……城里那位的事情?” “啊……”师兄的脸隐在兜帽的影翳之中,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似有恍惚的声音,“是,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管?!”我几乎吼了起来,“贼寇入侵,万妖袭城,就连师父都死了,可你居然现在才出现,告诉我你其实一直都在作壁上观?” “并非我不管,而是我不能管……”师兄的肩膀微微颤抖着,“王室血脉衰微,便是穷尽我血脉之力,至多也只能再维持神灯帝行燃烧十年,故此找回昭旸灯心势在必行。唯有借用这场大乱,由你将灯心带出去,王室的体面才得以保全,我们也可以不受任何阻碍地开始寻找灯心,而不叫世人发觉王室的秘密。” “够了!” 我如遭雷击,仿佛被一支无形的箭矢穿心而过一般。 “所以你置万人性命于不顾,被妖魔掳走之后将计就计。反正你一直都知道我与一些妖灵有私下往来,便算准了我早晚会意识到妖族之谋,然后抢先一步赶回烛龙殿救下昭旸……是了,我这个怪物只要一过百日之期,根本百口莫辩,没有人会相信我说的话,而我走投无路,只有别无选择地带着昭旸逃亡。师兄,你当真不辜负那天纵之才的英明,看得好远啊!” 我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这一天里,我经历了师父暴死、爱人背叛,更致无辜侠士枉死,对同门兵戈相向,但直到这一刻,我才深切地感受到了所谓诛心之痛,便如同这广阔的北荒,被可怖的风雪撕来扯去却发不出一点声响,无尽的寒冷吞没了一切,只剩下死亡世界一般纯白的苍茫。 重虞跃至我的身前,不管不顾地对着钟和破口大骂道:“要小爷我说你们帝行王室的人就是一群怂包!血脉衰微了就认啊,大不了闹上玉京天宫,逼那群闲得发慌的神仙出来管事啊!你这样逼你师妹,她又没流着你们帝行王室的血,凭什么好处你们得,罪都她来受!” 我拉开重虞,也一把推开了师兄,兀自向着洞外的冰天雪地走去。 “你去哪儿?”师兄在我身后喊道。 “去将昭旸还回去。”我冷然道,“然后昭告所有人,帝行将熄,苦夜将至,让各部举族迁往中陆,离开北荒。” 但我没走几步便停住了,因为我的面前出现了一队驩头。这种人面鸟喙,杖翼而行的走兽据说是北荒独有的生灵,它们性情温和,又生得憨态可掬,夏季在北海中捕鱼为生,冬季则群聚在有神光照耀的钟山脚下哺育子嗣。其中几只见了我们,歪过头好奇地吱了几声,复又重新归队前行。 “钟寻,”师兄追了上来,语气平静,却字字千钧,“人可以走,那花草树木呢?飞禽走兽呢?没有神灯,这片土地就死了,永远的,真正的死了!” 我望着那些驩头,它们摇摇晃晃、浑然无觉地迈着自己跌跌冲冲的小步子,有些躲懒的,直接将圆滚滚的腹部贴在冰上滑行,未久就冻得受不了,嗷嗷叫着让同伴将自己叼起来。 这是一条很长的队伍,仿佛要将北荒环绕起来一般。而我知道,明年这条队伍会更长,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来的时候,还会多出许多拼命蹦跳着跟上爹娘脚步的小驩头,它们会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像无数的小铃铛一样。 但在北海也结成冰原的冬季,若神灯消失了,它们也便消失了。失去了最后的温暖,这片土地上如驩头一般的所有生灵,都会被这片永恒的寂静雪藏。 “师妹。”师兄缓缓走上前,他的眼中盈着泪水,漾开的泪光中倒映着广袤的冰原、连绵的雪山,也倒映着我,倒映着在我们面前冒雪前行的驩头,还有远处倔强燃烧的神灯帝行。 “你若要恨,恨我,但北荒的万千生灵是无辜的,王室虚伪也好,妖魔卑劣也罢,万劫之下,皆作尘土。” 他拢手,向我缓缓跪了下来。 我仰起头,侧过身去。我不愿受他这一拜,却也更不愿再在他面前落一次眼泪。 最终我们二人什么也没有说,甚至都没有再看上对方一眼。我胡乱抹去沾在脸上的碎雪,将昭旸揣进怀里,然后毅然向着冰原更深处走去。 这颠倒混乱的一天,从此以一种爬满荆刺的模样长在了我的心里,即使往后数年,我否认逃避,拒绝回忆,但它却始终如影随形。从那时起,我渐渐明白了所谓宿命,便是一旦开启,便如苍穹一般高悬于顶,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不过是从一处境遇,换到了另一处境遇。 我认同师父说的那句话:天道嗜血,苍生为祭。 只是那时我并不知晓,我这隐晦漫长的一生中还会遇上一个人。他将如同风一般拂过我的世界,告诉我另外一个道理: 星辰孤独,繁灯璀璨,天既生我,你便永不再是孤身一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梦 大约一个月后,我拖着冻饿几死的身体,终于走出了吃人不吐骸骨的莽莽冰原。饶是如此,还是多亏了重虞接济我的口粮,还有雪灵一路的指引,我才得以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北荒与中陆交界的戈壁上,面对着一望无际的朔漠银沙骂了声“苍了个天”,然后一屁股坐坐在了地上。 “说好的,中陆世界绿野如织,鸟语花香呢?”我回头巴巴地望着那些雪灵,“朋友们,你们确定这路是对的?” 那些雪灵上下聚散了一会儿,发出一阵抖沙般的簌簌声,旋即每一只头上都蒸出了淡淡的雾气,它们萤火虫般的身影罩在雾气中,一会儿便看不清了。 “它们说,北荒边界太热了,它们的脑子都冒烟了,所以凭感觉带的路,反正已经走出了北荒就是。”重虞懒懒翻译道,一边甩动全身的毛,抖我一身细沙。 我紧了紧身上的雪狐氅,以免这塞北刮刀一般的寒风灌进我的衣领,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那些“热得冒烟”的雪灵。 唉,终归也得体谅人家不是。 “得嘞,多谢诸位仗义相助。大家赶紧回去吧,脑子珍贵,别热化了,不合算。”重虞估摸着受不了这云山雾罩的场面,先我一步辞谢了那些雪灵,又转向我,“这小丫头有虞爷我看顾,周全得很。” 我睨那假老虎一眼,只见那些雪灵又簌簌摩挲着同他说了些什么,这假老虎不假思索一并应诺下来,倒是端得威风十足。 “它们交待你什么了?” “没啥大事,就是祝你一路顺风。”重虞回过身来,“还有,它们说此地应当是中陆的西域之地,方圆两千里皆是戈壁黄沙。不过不打紧,只消穿过这两千里沙海,进入玉门关内大熙国土,那便是□□盛邦,衣食不愁啦。” “两千里黄沙戈壁!”我跳了起来,“就这还不打紧?!你起开,我得去把那些雪灵喊回来,咱换一条近一点的路。” 然而我甫一起身,便感到眼前一阵晕眩,扶着大石歇了好一会儿方才缓解。 “对哦,你现在虚成这样,穿越沙漠估计是够呛。”重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抛给我一个深及灵魂的问题,“所以,现在我们怎么办呢?” “问你啊!方才口气吞天大包大揽,也不知道拦住人家,现在可好,雪灵也不见了,我俩也完蛋了。” 重虞陷入了绝望,开始抓他那只毛乎乎的脑袋。 “你说……”他凑过来,“北荒冰原有雪灵,那这黄沙戈壁是不是也会有沙子灵,石头灵什么的,不然咱问问?” “有个锤子灵啊!”我敲他脑袋,“北荒虽然封冻,但到底是上古之时的众神乐土,冰川之下灵脉无数,这才蕴生精怪。可你看看这个地方,根本就是地脉梢末之地,还有灵呢,有鬼差不多啊……” 重虞直嫌弃晦气,两只前爪在空中一通乱抓,粗暴地想要将我的手挠开,然而不断后退的身子却猛地撞上了什么东西。那东西约一人长度,坚硬冰冷,月亮银色的光仿佛融入了它漆黑的表面,是以先前我们谁也没有多加留意,只当它是这戈壁上众多巨石中的一块。 然而就是这庞然巨物,被重虞这小小的身子轻轻一撞,竟然晃了一晃。 “妈耶有鬼!”重虞飞一般窜到了我的身后。 我吞了吞口水,见它东西略微摇晃之后便再无动静,便壮着胆子,伸出一只手指戳了它一下。 而它也彻底失去了平衡,向后翻倒,露出正面,竟是一只通身漆黑的巨鸟。只是也不知死去了多久,几成顽石。 “般……般冒鸟?”重虞的脑袋从我肩上探了出来。 “你识得?” “啊,接触过。不是什么厉害的妖鸟,只不过以死人留于世间执念为食,白日里会变化成类人的模样,伪装在树上睡觉,入夜了又变回鸟身四处觅食,是一种低等的妖兽,听凭本能活着罢了。” “以人执念为食?”我来了精神,一把将重虞捉了下来,“那这鸟死在这里,又长得如此巨大,岂非说明——” 我俩眼里冒光,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这附近必有人居!” “妙啊,赶紧走!”重虞目光炯炯,也顾不得计较我又拎了他的后颈,开心地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 然而下一瞬,我俩便又不约而同地僵住了。脚下的沙土轻轻扬起,头顶漆黑的夜空不知何时以变为极深的蔚蓝,而东方,那一望无垠的地平线上,渐渐泛起一道珠白。 我们呆呆地看着,全然忘记了时间。直到蓦然一瞬,极东之地辉光万丈,恢弘的曙光绚丽灼目,仿佛浩瀚天地霍地揭去了黑白的幕布,呈现出我几乎都已快忘记的丰富色彩——戈壁是铁锈一般的红色,沙海则是锦缎一般的金黄,满天霞云如泼翻的颜料,似要洇透眼帘,染进人的心里。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见隆冬之时的黎明。 重虞也看得呆了,但他的神色更沉,仿佛跌入了什么久远的回忆。 “钟寻,”他用爪子推推我,“这么一看……我好像是来过这个地方的。喏,你看前面那三座并立山峰,那便是三危山,翻过山去,阳面是一座羌芜人建起的城市,名唤‘库勒’,意为‘家园’。” “真的哦?”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看不出来你们神兽白虎一族竟然懂这么多人间地理啊,不过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那还不是因为你是熙朝人,三危在你老家门外。”重虞吸吸鼻子,懒懒道,“不过,我说另外一个名字你就记起来了——敦煌。” 关于敦煌,我倒是听师父说过,只依稀记得那是中陆西域一处往通茶马商贸,自古以来繁华传奇的地方。可直到我沿着古道缓缓而行,亲眼所见万佛千窟,飞天壁彩,方才惊觉纸上得来终是浅薄,原来帝行城竟是如此渺小,大千世界如此传奇震撼。 不过,当我和重虞好不容易哼哧哼哧地翻过三危山,来到他所记忆的库勒城城址,却只见到了半掩在风沙中的断壁残垣,以及鬼手一般,倔强伸出地表的黑死胡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废城之外不远尚有一家客栈,栈门前高高挂着一张驿旗,被塞北的风撕来扯去,也有些残破了。 “库勒城?这年头还有谁问库勒城?” 老板揣着酒囊子,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他是个胡人,本就生得高鼻深目,眼睛藏在眼窝的阴影里,打量起人来便显得格外凶悍。不过好在他旁边的老板娘却是熙人,生得眉清目秀,娇柔温和,估计见我一脸傻相,忙上来打圆场道: “哎呀老爷,小姑娘年纪轻轻,不晓得这些军国大事也无甚稀奇嘛。小姑娘啊,这库勒城呢,早在三年之前就被熙国军队一把火烧了,连带着建起这座城的羌芜人也被屠了干净,是以这几年西域许多小国都对熙国颇有龃龉,往后你可别随意在西域打听库勒城的事啦。” 我瞥向重虞,而他则戚戚然转向了别处。 “竟是如此……抱歉,在下确实毫不知情。” “无妨无妨,看姑娘相貌,想必也是熙人吧?你看西天阴沉,想必近日沙漠里要刮大风沙,姑娘不若在小店歇几日再走,也好备齐食物干粮?”老板娘热络道,过来搀我的手,可我却觉得她手心冰凉。 她一路送我们入客房,稍后又送来金线麻饼和奶酒,甚至为重虞都细心地备了一碗羊酥酪。可就在我摸遍全身想找些打赏的银钱时,她却只是嫣然一笑,翩然退下了。 “呜哇,这老板娘可真是个妙人!”重虞一边埋头喝他的羊酥酪,整只脑袋都快埋进了碗里,一边吐着奶泡说道,“画里的飞天舞女都没她慈祥,你说呢?” “白送你羊酥酪吃,能不慈祥么?”我解下身上的雪狐氅,随意扔在炕上,抱着昭旸灯座和衣躺了上去,“我睡会儿,你盯着点儿。” “盯着啥?” 但我没能回答重虞的话,连日的奔波疲惫,无数次的生死挣扎,在我躺倒下来的那一瞬尽数融化,合上眼皮的一瞬间,便再不知外界究竟在发生什么了。 我的意识在一片昏暗的水底漂浮着,好像被水流冲得很远,又好像只是停在原地不动。待这浑浊的潮水退去,我在迷糊中看见了在月光之下,如紫色烟岚一般蔓延开来的群山。 空山寂寂,落雪眠松。我看见一个女人,她腰身清癯,肤色莹白,身穿一身青裾道袍,乌缎一般的长发用一支道簪束着,独自一人懒懒卧在松下。 半晌,我看见自己的手拿起一只鹤颈铜樽,醉眼朦胧地看向高天之中的如镜明月。这时我终于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原来适才一瞬飘忽所看见的“这个女人”,便是我自己。 我将铜樽高高举起,对着青天皓月,碰了个杯。 “□□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着冠。”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唱道。与天饮过,才注意到不远处还有一道银白色的身影,不知从何时起便一直立在料峭崖边,恍若随时都会被山巅的风吹散了。 那人周身沐在皎皎月华中,面向着我,轮廓折射出一轮璀璨光晕。 我支起身子,对来人起了兴趣。 “哟,又是你。”酒樽落地,咕噜噜撞上了一方山石,“也好,来陪我喝酒?” 他闻言,向我走来,足底踩过松针积雪,脚步扑簌动听,只是他的脸,我却始终也看不清。 “小师姑,你又贪酒。”他在我面前站定,一派少年老成的腔调,声音却依旧是稚嫩的,“妙梵师叔为人最是遵纪重法,若他知道了,又要找你吵——” “那你到底陪不陪我喝嘛?” “……陪。” 少年掀动袍裾,在我身旁席地而坐。虽坐得端正矜持,双目却始终不自在地平视前方,僵直地像尊木头。 我忽然玩心大起,身子缓缓倾向他,和着酒香的温醇鼻息扑在他的面上,少年的呼吸立时便乱了。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几乎是咬着他的耳朵,嚅嚅道。 “我俗姓风,名淳安。” “啧,不是问你的俗家姓名,是问你的道名啦。” 他眼里的光一暗,但仍乖乖答道:“凌安。” “噢!想起来了。”我拊掌,“抱歉呀,总是忘记你。但这届凌字辈的子弟,委实是太多了些。” 我故作慵懒,故意向他肩头轻轻一靠。谁知少年却惊鸟一般蹿了起来,大喘着气,仿佛隔着那一层晶莹若玉的皮肤,都能听见他经脉中血流奔撞的轰鸣。 “哈哈哈哈,你怎地吓成这样,莫非还怕我轻薄了你不成?” “小,小师姑!”少年又羞又恼,咬着嘴唇。 “你若觉得不适,推开我不就好了?似你这般撒腿便跑,别人指不一定真以为我将你怎么样了呢。” 我本是逗他,想看他气得拂袖而去的样子。谁知他听完,呼吸却渐渐平静了下来,既不再恼,也不躲了。 他面向我,逆光而立,身后是碧海青云,万古长空。 “小师姑,我不会推开你的。这辈子,都不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灯与鸟 梦境戛然而止。我痛苦地捂着额头,从一身冷汗中惊醒了过来。 “凌……安。” 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我没有这样的记忆,甚至在梦里那个自称凌安的少年,与我见过的那位侠士也面貌迥异。 但那双充满悲伤的眼眸却与梦中的如出一辙,我愣了好一会儿,仿佛要等周身都解冻了似的,方才怔怔转过头去,正对上坐在窗棱上,歪着脑袋回望我的重虞。 “梦魇啦?” 我点点头,重虞却露出一个颇为猥琐的表情。 “嚯哟,你可知你方才叫了谁的名字?” “谁……谁啊。”我脸唰地一红,“你管我叫谁呢,梦魇而已。” “啧啧啧,我还以为你惦记的是你那假师兄呢,结果没想到……”他贼兮兮地凑过来,被我一掌拍了回去,又开始不满地嗷呜乱叫。 “你有没有向那些雪灵问过……凌安的消息?”我默了一会儿,还是张口问道。 “不必问,不会有消息的。”重虞摆摆爪子,“那一位,毕竟不是普通人。” “不是普通人?” 重虞嗔怪地看了我一眼,道:“你真看不出来哦?那位身轻如风,灵力纯湛,一看就不是凡世之人,而是昆仑羽客啊!” “他是仙人?!”我几乎跳了起来,“如此说来,他不会死了?” 重虞“嗯”了一声,“至少不会那么容易就死了。” 我长出一口气,这是这几日以来,我听过的最好的消息。 既是仙人,天地同寿,便可解释许多此前在我在心中细如针芒却又不敢触碰的疑惑。譬如师父为何似乎认识此人,再譬如,他为何似乎来过帝行城烛龙殿。 “重虞,以你从前在上界的阅历,可知道有什么与帝行城颇有渊源的仙人?” “啧,据我所知,自从烛龙之子,上神钟鼓犯事之后,帝行城受其牵累,一直不受上界待见,故而无甚往来。”重虞思忖道,“不过,似乎当年驰援平邪峰决战的仙门弟子中,后来真出了一位仙人。” “仙门子弟?” “是啊。此人颇为传奇,据说本是王孙贵胄,但一心向道,风华绝世,玉京天宫也对此人十分看重,曾一度委以重任。只可惜此人志不在此,没过多久便挂冠而去,回下界做个游方散仙去了。” “那……他叫什么名字?” 重虞眯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久到让我一度认为他多半是想不起来,谁知他却忽然醍醐灌顶一般,眼前一亮道: “我记得,此人熙国皇子出身,世称少阳君,冠国姓风,名……淳安!” 大漠千年的风沙蓦地灌入内室,窗外一阵风铃激响,满屋纱幔高高扬起。 我抱膝坐在床角,今夜明明多云而无月,我却觉得自己仍然在被梦里那无比明亮,近乎炫目的月光笼罩着。天地之大,无处躲藏。 “喂,你怎么了?”重虞有些担忧的声音传来。 “无妨。”我摇摇头,“只是觉得,有些恍惚。” 那少年沐月而立的身影仍在眼前,我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觉得他遥远,悲伤。 梦里的那个白衣少年,真的会是凌安吗? 就在我沉浸在这些幻象中时,重虞已经跃上了窗台,驱赶不知何故聚集在此的一些黑鸟。那些鸟通体如墨,乌鸦一般大小,唯有额心有一道刀刻一般的细痕,痕中蓝光闪烁,随着呼吸起伏缓缓波动,仿佛是从那些鸟的身体中透出来的一般。 “哪来这么多般冒鸟?”重虞一边扑一边抱怨,“走开走开,真是晦气。” 然而我手中的神灯昭旸忽然蓦地一闪,将我和重虞都吓了一跳。 “这这这!”重虞见了鬼一般,险些没从窗台跌下楼去,“这灯,亮了?!” 我急忙注入灵力,试着维持方才那转瞬即逝的光芒,但不论我如何努力,昭旸依然平静如往昔,仿佛刚才的闪光只是一瞬幻觉。 “不对,昭旸无心,亮不了。方才的光,当是灯座自身受了什么干扰,所产生的灵力扰动。” 然而我话音刚落,窗外的鸟群忽然再一次激动了起来,吓得重虞险些又跌了一次。 “蠢鸟,笨鸟,吓死小爷!”重虞挥舞着爪子,一副誓要吞了几只的模样,然而却忽然想起什么,愣生生僵在原地。 “钟……钟寻,般冒鸟以死者执念为食,但这里……没有死人啊……” 一人一猫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了昭旸上。 “钟寻,你说这神灯的灯座……不会是活的吧?” “不会吧,我方才并没有感觉到昭旸有独立的灵识。” 趁我俩说话的间隙,有两只体型稍大的般冒鸟越过重虞头顶,嗖地一声径直飞入室内,将昭旸我从的手中撞脱,围绕着它盘旋低飞起来,与此同时,它们额心细痕中的流光也从蓝色变为了赤红色。 紧接着,就像做梦一般,我看见般冒鸟从昭旸灯座中吸出了赤色的灵光。这些微弱的灵光聚成纤细的枝蔓,缓缓流向般冒额心的细痕。 “你看,还说不是活的!”重虞跳了起来,“这些傻鸟在大快朵颐的,明显就是这神灯昭旸的执念啊!” 我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看着这盏古老的灯座。难怪我方才抱着它入睡时做了那样一个奇怪的梦,原来它虽然失却灯心,却并非死物,只是陷入沉睡,封眠着不知属于何人的久远记忆。 “可昭旸是神物啊,是太古的神物啊!这凡世间有谁能让昭旸沾上自己的执念?” 百年之前,这盏神灯究竟经历了什么,师兄和师父又究竟瞒了我多少关于它的秘密?! 我迅速设了一个结界将昭旸罩住,赶开那些般冒鸟,但转念一想,又反手抓回一只。 见我将手向般冒鸟的额心伸去,重虞连忙窜上来阻止道:“你干嘛?这道细痕中的光是般冒体内正在被消化的执念产生的,你若乱碰,很容易被摄了心神,扯入那些执念中去。” “我就是要进去看看。”我答道,“从灯座自身记忆的东西里,或许能找到灯心去向的线索也未可知呢?” “噢!聪明聪明。”重虞恍然大悟,但旋即便一把将我手中的般冒鸟抓了过去,“不过你看看你自己,都快瘦成人干了,别到时候虚脱而死,那小爷我可算是白护送你一遭。” 说完,他也不容我申辩,便一爪子拍上了那只般冒鸟的脑门,力道大的我几乎以为他将那只鸟拍死了,但好在最后只是一猫一鸟抱着踌躇了一会儿,便双双倒下,昏睡过去。 我低低一笑,趁重虞无法反抗的这个当儿,伸出手去使劲撸了撸他。 “明明若不是这一身长毛撑着,你也是条猫干。” 我替他盖了一条薄毯,起身来到窗边坐下。这熟悉夜色向着天地尽头蔓延开去,每当我极目远眺的时候,便总幻想着自己还能望见钟山五峰清晰的雪线,和不周遗迹黑峻峻的脊梁。 时至今日,思及那一日的袭城之变,我依然毫无头绪:能号令整片北荒妖魔的大妖是谁,我并不知晓;而那位假扮师兄,与我朝夕相处三个月的细作,他究竟姓甚名谁,来自何处,我更是无从查证。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那人身上十分干净,一定是人而非妖罢了。 有时,我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像是做了一场梦,有些事情好似经历过,却又感受不到那些经历留在身上的痕迹。譬如我仍记得他看着我笑,冰蓝色的眼瞳中满是水波荡漾一般的温柔,但回过神来,眼前明明什么也没有,除了心里隐隐的疼痛,再没有任何外物能证明有这样一个人,曾对我说过他爱我。 一场孽缘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大妖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重虞终于从般冒鸟的梦境中挣脱,慢慢醒了过来。但醒了之后,他却像是被夺了魂似的,怔怔坐了好一会儿,方才用尾巴扫了扫我搁在床沿的手,示意我他已经醒了。 “你感觉如何?没事吧?”我为他盛了一碗水,忙问道。 他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没能在梦里看到任何与神灯昭旸有关的东西,就连关于风淳安的也没有。”重虞道,“许是那些执念太久远,已经成不了梦,立时便被般冒消化了。” 重虞的神色似是前所未有的晦气,方一站起,复又重重坐下,最后看准一个桌角,嗖地一声蹿了进去,将自己牢牢藏了起来。 “欸?你这是怎么了?”我急忙蹲下去寻他,却只在黑暗中看见他一双闪着荧光的眼睛,“是哪里不舒服么,不然我去问店家拿些安神理气的药可好?” “不必管我,小爷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歇歇就好。”重虞将自己蜷作一团,我看不见他,只是着急,好在他自己待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还是好端端地出来了,风卷残云一般将我留在桌上的麻饼吃了个干净。 “你还是……在梦里看见了什么,对吧?” “嗯呢,这些傻鸟,比小爷我还能吃。”重虞打了一记响亮的饱嗝,终于变回了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子,“我经历了不下二十个梦境,每一个都是……濒死战士想要活下去的执念,有伤可见骨的、缺了部件的、被马踩踏的……反正就是某场惨烈战事,把这些般冒鸟喂得脑满肠肥。” 我听得一阵寒战,完全不敢想方才重虞在梦中以第一视角经历二十多回这样的濒死恐惧,该有多么绝望。 “抱歉,重虞。” 重虞的嘴角略略上扬,但很快又被他憋了回去,正色道:“这有什么,我白虎一族可是司战神兽,祖上亲历诸神之战,尸山血海都见过,还怕这?告诉你,脸色都不带变的!” 我不好提醒他方才躲进桌角的事情,于是还以一个充满礼貌的微笑。 重虞来了精神,又开始滔滔不绝他们神兽白虎一族的光荣战绩。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心里想的仍是昭旸的执念,还有,那个梦。 那个女人是谁?凌安真的就是风淳安么?而他们,又和神灯昭旸有什么关系,为何在我抱着昭旸入睡之后,便如同受了某种感召一般,会梦见他们的过去? “钟寻!喂,看那儿!”重虞疯狂地拍着我的胳膊,“不得了了!” “嗯,是,你们神兽白虎一族很是了不得……”我附和道。 “什么呀!”重虞直蹿上我的肩膀,逼得我不得不将视线转向窗外,“妖气!冲天的妖气,往这儿来啦!” 我一惊,顺着他爪子所指看过去,却吓得差点从床沿上滑了下来。只见西北方向的沙漠中妖气如柱,通天贯地,层层妖云碰撞出青紫雷电,一路向着客栈方向呼啸而来。 “糟了,不能让那东西过来,这客栈里还有店家夫妇和若干住客!” 我一把将神灯昭旸塞进重虞怀里,单手在窗台上一撑,便纵身跃出了窗外,直朝妖云方向御风而去。 “你不要命啦!”重虞气得在我身后大叫,却碍于昭旸在手,进退两难,“小爷告诉你,你若不回来,我就把这破灯拿去妖市卖了换钱过逍遥日子,你就等着看天下大乱吧!” “放心放心,送死的事我不做。” 我丢下一句话,也不知重虞听见了没,只依稀看见那只雪白的小小身影气得满屋乱窜,终是消失在了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记得,百年之前,将昭旸之乱推上巅峰,并最终促成平邪峰决战的,是一只据说自上古便时常为祸人间的大妖。我虽不知细节,但自重虞告诉我,北荒有大妖意欲集结妖魔共图大事之时,我便怀疑,兴许正是当年那只大妖受伤痊愈,卷土重来。 是以我做了完全的准备,摧开那铜墙铁壁一般的浓重妖云时,几乎已经打算直面什么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怪兽,却万万没有想到,我驱开重重阴云诡雾所见的,却是一个人。 他端端坐在一片如同莲华一般的妖云之上,缓带轻袍,气息刹寂,近乎于神;却偏偏通身妖气坏绕,披发赤瞳,又近乎魔。 虽然我怀敌意而来,却不得不承认这个亦神亦魔的男人容颜极其俊美,几可用“艳丽”谓之。 他略略抬手,我方才化出的火龙便如被风吹熄一般,飘零四散。 而与此同时,他周身的妖气也大大收敛。妖云散去,风雷止息,他也起身从云雾中走下,一时之间,只剩了银白色的月光,寂静地照在他的身上。 他静静地看着我,却又好像看的不是我,而是一个遥远的影子。 “好。”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这没头没尾的一个好字,确实是对我说的。 我困惑地指了指自己,“什么意思?” 他歪头,眼睛却一动不动地大张着,一双血瞳牢牢锁在我的身上,姿势诡异得如同走尸一般。这时我方才回过神来:此人即便敛去所有妖气,魔道也已修炼入骨,早已非□□凡胎 “你就是钟和那个见不得光的师妹吧?”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方才眼中所存的一丝波澜此刻也已消失无踪,声音沉得让我甚至都分不清他这句话是陈述还是疑问。 “尊驾此言何意,在下不知。”我将袖箭暗暗攥在手里,“不过尊驾一路呼啸前行,难免惊扰百姓,还是请尊驾打道回府为好。” “我对庶民没有兴趣,我来,只是拿回神灯昭旸罢了。”他缓缓道,“你那师兄原本允诺,只要我助他策划袭城之变,神灯昭旸便双手奉上。如今看来,小人尔尔。” “你说什么,袭城之变是师兄主动策划的?”我眉头紧拧,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如此说来,那个鼓动北荒妖魔的所谓大妖,就是你?” 他移开视线,似是不屑与我多做解释,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周身灵光暴涨,这些日子以来受过的苦楚、疑惑尽数涌上心头,让我几乎无法抑制身体里那股想要大肆宣泄破坏的愤怒。 然而只是一瞬,我周身便仿佛被一股无形之力卸去了所有力道。眼前的人明明一动不动,只是张着那双血瞳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但我却感到背上忽然传来一阵千钧重压,迫使我双膝一折,跪入沙中 。 “你这个……不管不顾的疯女人……”我感到他原本死寂的情绪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波动,大睁的双眼一眨不眨,近乎痴魔一般迫近我。我感到他冰冷的手在颤抖,眼中仿佛要淌出泪来,苍白的月光描绘出他近乎完美的五官轮廓,凄艳如同昙华泣露。 “钟和这个骗子,他只告诉我自己有个身世离奇的妹妹,却从不让我见上一面……”他似是呓语一般,面露哀戚之色,然而转瞬便忽然目露凶光,周身妖气暴涨,“原来如此……她活不了了,就连转世也不可能有,钟和便以为找来一个长得像的,就可以让我动了恻隐之心吗!” 我感到自己的脖子被人死死掐住,如同拎一只小兽一般被人高高举起。我双腿悬空,颈骨剧痛,这种压倒性的力量让我无从反制,只能挣扎着握住他掐住我的那只手道: “杀了我……你永远也别想知道……昭旸在哪里。” 他一怔,似是被我的话刺激,找回了些许神智。 而我则喉口一松,感觉自己的双脚重新踩在了地上,只是脖子上冰冷的触感却并没有消失,眼前这个人依然可以随时将我掐死。 “杀你摄魂,我一样可以知道昭旸在哪里。”他虽如此说,但我已感受不到他的杀意。 此人精修外道,已臻化境,无怪乎北荒众妖会将他当做大妖侍奉,听凭调遣。但他到底是凡人之躯,妖魔之道又最易滋生执妄,他性情反复,阴晴不定,这便是我最好的脱身机会! 我趁他陷入恍惚,迅速聚灵击他中腹软肋,另一只手拈了一个瞬行咒,趁他禁制一松,立刻闪身至百步开外,三步并作两步向客栈方向跑去。 然而我没跑出多远,便见沙丘上火烧尾巴似的跑下一只毛球。定睛一看,正是叼着神灯昭旸的重虞。 “祖宗啊!你往这儿跑做什么,你往反方向跑啊!”我差点没昏过去。 但重虞却急得直跳脚,对我道:“客栈被一群来自什么旃檀妖阁的喽啰怪物给围住了,方圆十里估计全是他们的鹰犬。亏你还想着救那些人,就是那对店主夫妇把你给卖了,他们同旃檀阁早有往来,咱们刚一入住就给他们报了信儿——” 重虞话没说完,已经被一只无形之手拎着后颈,绝望无措地悬在了空中。 那个修习妖道的人御风而至,他的神智已经恢复如初,面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他一只手掂着神灯昭旸,另一只手拎过重虞,将他的脸转向自己。 “猫妖?” “什么!?我呸!你才猫妖,你们全家都是猫妖!小爷我可是神兽白虎一族,当年哎哟妈呀——” 那人的蓦地手一松,重虞重重地跌在地上,吃了一嘴沙。 “昭旸我拿到了,你们不是我的对手,请回吧。” “没了昭旸,我们去哪里都没有意义。”我将摔得七荤八素的重虞挡在身后,“尊驾固然修为了得,但某哪怕拼死一战,也不可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我感觉他的身子震了震,却不是我方才领教过的心智失控,而是一种清醒的,发自他本愿的震颤和愕然。 “你这个……赝品,居然也能说出一模一样的话……”他略略垂首,明明我什么也没做,但却感觉他好像已经被打败了一样,既无力,又悲怆。 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我。 “对不起。但神灯昭旸,我必须带走。”他黯然道,看我的目光忽然变得十分柔软,他本就容颜俊秀,此时更兼神情凄恻,像是清寂的月光一般,“你很像一个人,但很可惜,她只有一个,我也只要她。” 他的身影渐渐化作一团黑色雾气,眼见便要遁走。我一着急,匆忙之下想要飞身夺回昭旸,却被一股力量打出了数丈开外,偏又好巧不巧,后脑在落地时撞上了一个坚硬的东西,顿时眼前一黑,只感觉有些温热的液体从脑后缓缓洇开。 迷蒙之中,我看见了重虞焦急飞奔过来的身影,也看见了阴沉的天空波澜再起,雷霆翻滚,妖力激荡,身下的银沙仿佛也要随之沸腾。 不过最重要的是,我似乎听见天空中传来一声悠扬的长唳,白鸾鸟优雅的尾翟缓缓划过夜空,恍若流星。 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快死了,死生之间,我脑中飞快闪过了无数画面,有帝行城风雪缠绵的长夜,也有烛龙殿之中明灭闪烁的灵灯;有师父慈祥的笑脸,也有师兄冰蓝的眼眸;但最终的最终,这一切却都归于一轮盛大的月光,以及一袭在月下长身而立,我却始终看不清面目的身影。 不经由任何理智的,心底却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叫我相信,那就是我命定的归处,这宿命在久远以前就已注定,生死之遥,魂兮归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帝子降兮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我头上的伤口已经经过了妥善的处理,并用白棉布细细包过。我不确定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只觉得困意未消,故而只是无意识地睁了睁眼,连四面八方都没有看清,复又沉沉睡去。 不过这一睡,倒叫我想起一些往事,关于风淳安的。 那是帝行城的某个冬夜,我尚值总角之龄,师父的精神亦还矍铄。帝行城举办千灯盛会,遍邀昆仑四海、九天九幽诸位仙人,漫天仙灯通明如昼,我见其中一盏梅花式样的仙灯尤其可爱,便缠着师父给我讲它的来历,现在想来,那其实是我第一次听见“风淳安”这个名字。 师父告诉我,这位风淳安本是大熙宪宗皇帝的第三子,一出生便获封安王,身份尊贵自不必言。但他幼时受了一些风波,是故一直避世修道,直到因母丧回京,时人方才惊为天人,不吝以“南台雪月,昆山玉光”喻之,这说法直至百年之后的今日,仍被用作比喻名士的绝代风华。 安王爱梅,帝京华府便植梅成风,腊月时节满城花开,以致帝都几成梅都; 安王好琴,京畿便一时不分贵庶皆振奋习琴,九龙原上弦声四起,嘈切更甚捣衣; 直到安王作为仙门弟子,修为大成后登仙而去,便彻底成为了这世间不可企及的一个传说。 我记得那盏梅花灯很美,但他本人没有来。师父说,北荒埋葬着他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也许,他永远都不会再踏上这片雪原了。 我睁开眼,眼前往事退散,只剩下天花板下牌匾上的三个漆金大篆:安王仙祠。 祠堂中香烛摇摇,我仰视着橙黄色烛光中的那尊安王宝相,他垂手而立,身着大袖深衣,头戴游仙高冠,横簪两侧垂下双条缓带。长眉入鬓,目若朗星,容貌温和英俊,却又不失天家威仪。 那双眼睛,我认得。 顾不上后脑的伤口,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祠堂之外跑去。推开门,却好似一脚踏入幻境一般,明明堂内是深沉的冬夜,门后却是耀眼的白日,温暖的风从我耳畔流过,扑面而来的是大地微润的潮意、池草鲜熟的芬芳,以及浸透这天地之间,悠扬绵长的梅花香气。 眼前白梅十里如一副长卷铺开,树树繁花,汇作一片永不消融的雪。 而这无际梅林之中,有且仅有一株灼灼红梅。 红梅树下立着一个人。 他背对着我,银衣鹤氅,长身玉立,那挺拔身姿与安王祠中的石像如出一辙,不同的是他是活着的,墨色的发丝轻散飘摇,跨越了百年的时光与传说,活生生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他缓缓转身,腰间环佩叮铃清响,广袖在风中招招鼓动。 我看见了他的眼睛,依旧像是天上星,浸在人间的水里,只是这一次,当星星颤抖的那一瞬间,我的魂魄也好像被什么贯穿了。 “我……” 他唇角牵动,像是一记无法自控的抽动,又像是一句欲说还休的言语。 然而最终他只是轻轻一笑,犹如梅花摇落一般平静,道:“别来无恙,寻姑娘。” 我拼命咬住下唇,才让自己不致于失态。他果然记得我!这世上,原来还有人记得我! “凌……凌安?” “在下少阳风淳安,早年学仙时曾用道号凌安,之前未曾言明,还请姑娘勿怪。” 他揖手一礼,我却觉得大大的受之有愧。 “当时……真是很抱歉,您……受的伤可大好了?” 他笑笑,也不答,只是走向我,指间在我额前的白布上轻轻一点:“你呢,还疼不疼?” “有一点……啊不是,是我走路的时候有一点,不走了又好了,但晃脑袋的时候又有一点……”我语无伦次地说着,其实满脑子皆是环绕他周身的清冽冷香,以及他眉心那道干净利落、恍若宝石般的孔雀蓝色仙痕。 “你瘦了许多,也憔悴了。”他将我额前的碎发别至脑后,“对不起,我没能早点找到你。” 我使劲摇头,即使牵动了伤口也顾不上,拼命想要表达我心里从未这么想,但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化作眼里无尽的酸涩,和渐渐模糊淡开的视线。 我好像……很伤心,但我明明,应该是很开心的。 他低低一笑,牵起我的手。 “来。” 下一瞬,我便被他的瞬行术带到了一处竹屋卧室里。他扶我在榻上坐下,起身似要离去,我见状一急,起身拉住了他的衣袖。 “您要去哪里?“ “取些水来,你的嗓音有些哑了。” 我胡乱清了清嗓子,更抓紧了他的衣袖道:“我……我不渴的!” 他却似看透了我的心思一般促狭一笑,追着我的目光道:“寻姑娘舍不得小仙走么?” 我的脸轰地一烫,松开了他。 我也不知自己局促地沉默了多久,只知他坐在我身前,嘴角擒着一抹浅浅的笑意,同样也沉默着,仿佛凝望着某件于他而言遥远而美丽的东西。 “之前……之前在沙漠中,那个袭击我的妖人,是您出手击退的吗?”我偷偷看他一眼,找了个话题道。 他点点头,眼中流光涌动。 “那……他是谁呀?重虞……就是那只白虎,哦不对,那只白猫,他告诉我,兴许那人是什么……旃檀阁的人?” 他又点点头,眼底的笑意明显更深,却故意一般不作回答,只等着我搜肠刮肚,再想些话题出来与他闲聊。 我感觉自己的脸快要烧起来了,索性将脑袋往袖间一埋。 “仙君您都只是笑而不言,搞的好像我问的这些问题很蠢似的……” 明知故问,确实挺蠢,其实我自己都这么觉得。 他终于被我逗得忍俊不禁,没能憋住,笑了出来:“是寻姑娘的声音好听,小仙忍不住想多听几句。” “啊……啊?”我瞠目,只觉得他一笑犹如天光云影,晃得我心笙飘摇。 “也罢,是小仙失礼,这便赔罪。”他略一沉吟,翻转掌心,神灯昭旸已赫然出现在我眼前,“物归原主。” “这!”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将昭旸抱在怀里,无比感激地望着他,“仙君大恩,钟寻日后必定结草衔环以报!” “嗯……结草衔环就不必了。”他眨眨眼,“不过呢,报恩之事容后再说。小仙先回答姑娘的问题好了——当今世上有座妖阁名唤‘旃檀’,人可以自身的阳寿为代价,在旃檀阁中换一个愿望,而这座妖阁的主人,正是姑娘前日在大漠中遭遇的那位,他叫妙梵。” 我一怔,妙梵妙梵,这个名字好生耳熟,但我偏偏一时想不起来是在何处听过。 “妙梵有妖仙之名,修为深不可测,又是旃檀阁主,号称无所不能、无所不晓。玉京天宫通缉此人多年,却始终难以将其擒获,小仙也是因故人卷入其中,这才调查起了此人,一路追至钟山帝行城。” “那帝行城与旃檀阁……可是有什么联系吗?” 风淳安默了默,叹了口气,无奈道:“这便说来话长了。” 他试了试我额上的温度,扶我躺好,方才开始缓缓告诉我他所知的一切,到这里,我方才彻底理清了这些日子以来所经历的种种颠簸纷乱,背后根源竟如此深长,叫人心下寒凉: 约莫半年之前,熙国皇帝听信方士之言,得知北荒中有座帝行城供奉所谓的烛龙宝灯,得之可寿延千秋,便遣当时正好在冀州历练的七皇子郁王兴师北上,但北荒气候恶劣,王师难以前行,郁王又不愿失了圣宠,于是决定智取,只率少数亲信深入寒原。郁王妃忧心丈夫安危,主动找上旃檀阁,以自己十年阳寿换郁王此行得以平安归来,而这桩交易,恰是天宫好不容易插入旃檀阁内的眼线,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报回的消息。 而那名眼线,恰好便是风淳安的故交,他因此追入帝行城,却未曾想遇见了我。 旃檀阁帮助郁王入城,而郁王入城之后又刻意接近于我,利用从我这里获取的信息助他迅速融入周边人事环境。待他差不多准备万全,便令妙梵鼓动妖魔制造大乱,他则趁乱取走神灯昭旸。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一则只有我才能打开龙魂龛结界;二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终成全的,不过是别人的心愿罢了。 时至今日,我终于从另一个人口中得知,那个曾说过不论如何都会将我放在心上的人,原是大熙郁王;他有妻子,乃是四世三公的高门贵女;他也有妾室,出身百年大族的上陵梅氏。而他从未告诉过我的真名,唤作风书垚。 “骗子……”我喃喃,不知何时有泪水已经滴了下来。 帝行城之事似乎终于告一段落,照理来说我应当放下,全力寻找灯心才是。只是我心里却有一种预感,种种阴谋或如险恶激流,一旦被命运捕获,任凭如何挣扎,也不过是从一个漩涡去了另一个漩涡,最终卷入无底的深渊…… “傻姑娘,别想了。”我感到自己的头发被一只大掌揉了揉,“朝食吃些什么?唔待我想想……小仙会做梅花粥,不过一时忘了煮粥是先放米还是先放水呢……” 我破涕为笑。 “少阳君,谢谢您。”我抬眼看着他,抹掉了那些晦气的眼泪,“他日若有机会,钟寻愿效蛇雀,报答今日恩情。” “对哦,”他眼睛一亮,“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不若就今日吧!” “今……今日?”我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他,一时无言。 “对啊!”风淳安笃定道,旋即扶额,露出一副苦恼的表情,“姑娘你看,小仙这仙府洞天虽说辽阔,却空无一人,甚是苦清。寻姑娘你这样聪明美丽,不若便留在此处做个仙娥可好?” 我张了张嘴,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哑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可是我……我还要去寻找一样东西,不可久作停留啊……” “这个好说,小仙的仙祠遍布中陆,随便一处都可直通此洞天,姑娘你往后游历四海,可随走随歇,连客栈钱都省下了……说到此处,不知寻姑娘身上,可还有盘缠?” 我牙根一痛,被他直戳软肋,我随身统共就只有二两纹银,还全都落在了客栈里,想想就觉得前途一片冰凉。 “寻姑娘,别看小仙如今飞升上仙,但高处不胜寒,上仙不好当的。”他长叹一声,面露沧桑之色,可我却觉得他眼底流光乱舞,分明像是乘胜追击,“遥想从前,小仙家中也曾高朋满座,曲水流觞、竹林斗诗,可如今你看……小仙就算想煮一碗热粥,也无人添柴了……” 听他语气,竟有几分王孙作庶人的悲凉,以致我对他不仅感激,现在还陡然生出了几分同情。 “唉,也罢,小仙还是煮粥去罢。”他作势起身,“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我皱着眉头,左右为难,“少阳仙君,非是我不想报答您,只是收仙娥仆侍这种事情……少不得要申报玉京天宫吧?总不能随便什么人都可以……” 他眼睛一亮,倏地转身。 “小仙上界有人,只要姑娘愿意,立时办成。” “咳咳,那就算我来历不明、仙术蹩脚,还……涉嫌盗窃神灯,也没问题?” “完全没有问题。” 我搓着手指,忽然觉得这个人有点可怕,莫名有种黑白通吃的感觉。 “唉,小仙交代了吧。”风淳安使出最后一招,“姑娘说要去寻找一样东西,其实是要去寻这神灯昭旸的灯心吧?” 我先是一愣,然后轻轻扬了扬眉,绕了半天,原来,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啊。 “实不相瞒,小仙有一位故人,正是在百年之前的平邪峰一战中捐躯。她为昭旸而死,所以我一直想着,若能找回昭旸失散的灯心,也算是替她了却了一桩心愿。姑娘若也想寻找灯心,你我彼此,当可相互照应。” 这人真是厉害,耐心周全,循循善诱,说起话来天衣无缝。貌似翩翩公子与世无争,实则张口全都是套路。 最厉害的是,你明知他心里有些小九九,却仍是不得不心服口服地承认,他就是能够抓住你的痛痒,让你为他说的话而心动。 就譬如现在,我需要庇护,他便给我一个仙娥的身份;我需要支援,他便亮出一个共同的目标。即使除此外他有想要据用昭旸灯座的私心,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我真的没什么不答应他的理由。 临走时,风淳安告诉我,在我昏睡的这段日里,他察看神灯昭旸,似乎有所发现。只不过他坚持我需要休息,嘱咐我七日之后再去梅林琴台寻他,届时他会告知我详情。 我半躺着,洞天仙境中的幻日明亮却不刺目,柔柔地照在我的身上。历经波折,我终于卸下所有警备,枕着这梅香暖阳,安然睡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仙府·大乐 接下来的几日,我有精神时便出门四处转转,倦了便倚在竹屋廊下小睡一会儿。这梅林仙境无际无涯,纯白清净,如画中世界,是以那唯一一株灼灼红梅便显得格外醒目,如同一粒鲜红的朱砂,成就了这副泼墨世界的点睛之笔。 风淳安很忙,每日频繁往来于洞天与常世之间。如今我们落脚的仙祠位于大熙边陲的寿昌城,距玉门关不过十里,所以他每日回来,都会顺手为我带些边境小城的新奇小吃。有时是白糖糕,有时是羊糜饼,我最喜欢糖葫芦,他便每日都帮我带,六日竟换了六种口味,很是神奇。 我想到那日他对我说,他空有这偌大的梅林却无人作伴,便愈发自认为能够理解他为何对我这样好:毕竟人嘛,总是渴望有人陪伴的。 然而,到了第七日。 “君上真的收了一个仙娥啊!” 我一睁眼,被头顶齐刷刷六只眼睛吓得险些昏了过去,失声尖叫起来。 那六只眼睛中某一对的主人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大叫一激,也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而他的身子正撞在旁边另一人的膝盖处,硬生生将那人带倒了下去—— 两个男人倒作一团。 我张着眼睛,愣愣地看着这素未谋面的两位——方才率先被我吓到的那人,一身竹青衣衫,十七八岁年纪,面若朗月,眸色纯明,是个端正秀致的少年; 而另一位,肤色细白,穿着一身明艳的绛红宽袍,生得柳眉凤目,美若妇人,若非他半边上衣被那青衣少年拽了下来,我还真有些不敢断定他是位公子,还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咳咳。”我默默遮上眼睛,只在食指中指之间留条小缝觑着他们,“二位……公子好。” 他二人在地上扭了一阵,好容易从彼此的手脚中解开,谁知腰间环佩又缠在了一起。那青衣少年胡乱坐起身子去解系绳,却不留神将红衣公子的胳膊坐在了身下。那红衣公子气得嗷呜乱叫,登时化作一道紫烟消散,又在弹指之间,在我们头顶的半空中凝回人形。 这下险些没将我吓得再晕过去。 “你……你不要害怕!”那青衣少年见我状似一口气提不上来,连衣衫都顾不上整理便冲上前来解释道,“他,他是有些特殊,但不是什么妖怪,不害人的!” 我的气这才稍顺了些,视线狐疑地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打转。 “你们不会是……山鬼吧?” 那红衣公子千娇百媚地冷哼一声,道:“人家才不是山鬼,就是鬼。” 我眼前顿时再次一黑。 “闭嘴啊姬绫!这里只有你一只鬼好吗!”少年急了,慌忙伸手将我的身子揽正,又从指间吊出一道灵光,点了我的眉心穴,见我怔怔回神,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触电一般跳出三步开外,脸红的像火烧过。 “小……小生任之蘅,飘着的那个叫……叫姬绫。我二人实在无意唐突姑娘,只是听闻君上新收了一个仙娥妹妹,我等实在好奇,于是就……” 我拧眉,“君上?” 唤作姬绫的红衣鬼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他本就貌美,加之周身鬼气大作,那气质邪魅阴柔,竟有几分勾人心魄。 “自然是少阳君。”姬绫得意道,“也就是昔日的大熙安王~” “哟嚯瞧把你们能的,一口一个尊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风淳安混得如何?”一只白色毛团跃上了我的肩头,正是不知从哪里浪回来的重虞,“小爷我还是神兽白虎呢,我炫耀了吗?” “等等等等!”我一头雾水,“二位是说……你们,都是风淳安,哦不,少阳君的客卿?” 任之蘅点点头,一脸无辜,“对啊,我是前年拜入君上仙府的,姬绫资历更老,跟着君上得有十数年了对吧?” “十数年?!”我几乎是喊了出来,“可是他明明说,他这些年过得很是苦清,梅林中空无一人啊?” 任之蘅闻言抓了抓头,“这……小生是个男人,姬绫是个男鬼,我们三个男的朝夕相对,君上的日子过得确实苦清啊。更何况,我和姬绫出门办差,也有两个月没回来了,这两个月来梅林确实空无一人。” ……我觉得自己好像上当了。 “你们家君上呢?”我捡起了我的鞋。 “唔……君上应该在梅林琴台?他早先嘱咐我们将琴台打扫干净来着,姬绫一听是扫洒的活就溜了,只有我——诶仙娥妹妹,你提着鞋要做什么?” “你们文化人想法就是单纯,提鞋还能做什么,难道去洗鞋吗?”重虞舔着他的爪子懒洋洋道,“当然是去揍人。” 重虞净瞎扯,我就是去洗鞋的。 洞天仙境,景色宜人,山涧泉水清澈冷冽,偶有梅花花瓣顺流而下,在我眼前打个旋儿,复又不知流向何方。 我赤足坐在溪边,静静等待着隅中的太阳将我的鞋晒干。不过许是洞天之中这幻日太过温柔,我以手支颐,周身如同裹着一件轻薄的绒毯,暖乎乎地昏昏睡去。 待我醒来,身上一件雪狐披风自我肩头滑落,我方才意识到原来这不是幻觉。 “你醒啦,阿寻?”风淳安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他坐在林下斑驳的光影里,膝上横着一张玄色古琴,面色柔和,一如这山间清风。 “之蘅与姬绫,今日去见过你了?“ “嗯,是。”我低着头,也不看他,只顾自转过身去将鞋穿好,“阿寻原以为,这洞天之中是没有别人的。” 我听见他闻言低低一笑,半晌才道:“阿寻失望啦?” “是上当啦。”我瘪着嘴,“君上骗人。” 他耸耸肩,“姬绫是念鬼,之蘅是神眷民,他们二位都不算凡人,小仙没有骗人呀。” “哦。”我应了一声,回过身,不说话。 “阿寻生气啦?” “没有。”我盯着他脚边的一块石头,“阿寻不会在意这些,毕竟为了昭旸,君上原本就是要留下我的,而我也决定了会跟着君上,便不会轻易计较反悔。” 我没有正视他的脸,但我感觉他面上的笑意逐渐归于淡然,陷入了那种我熟悉的,温柔但长久的沉默。 他轻轻笑了一声,像是自我解嘲一般,虽是平和,却也无奈。 “原本今日与你约在琴台见面,不过既然在这里遇见,那便在这里说,也是一样的。” 风淳安修长的手指拂过琴身,湛蓝的灵力立时便凝作七根琴弦,随着他的信手弹拨而荡开几声清音,“阿寻,你可有将昭旸带在身上?” 我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了神灯昭旸。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垂首,玉白的手指滑过琴弦,骤而发力,一时之间山林皆静,就连泉水,亦仿佛呜咽其声。 我听见天风回荡,环佩铮鸣,举目所见明明是万里澄空,但落入耳中的,却是山雨雷霆。 我尚未从这惊人琴艺中回过神来,却被掌中忽然过电似的一道光芒吓了一跳,而更令我万万想不到的是,这道惊鸿一现的光芒,竟来自已经失却灯心,沉寂百年的神灯昭旸。 我瞠目结舌,目光在风淳安与昭旸之间来回游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我第一次发现昭旸灯座竟与这首曲子有如此共鸣时,我的表情当和你一模一样。” 风淳安十指息弦,顿时风收雷止,四下仍是一片静谧山林。 “昭……昭旸亮了?”我呆呆地看着他。 “确切地说,并非是昭旸复明,只是灯座之灵与此曲旋律交感,故而迸出灵光。” “这,这不可能……帝行城,先后三代城主,毕生上下求索只为寻得令昭旸重明之法,却毫无所得,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 “阿寻,我虽不知为何帝行城穷尽百年寻求一法却始终无果。但,昭旸之中隐藏的秘密,似乎远比他们告诉你的,要多得多,不是么?“ 我哑然。 先前在敦煌地界,我曾亲见妖鸟般冒吸食昭旸中的残念,甚至受灯灵影响,做了一个完全不属于我自己的梦。 这盏古老的神灯里藏着一段记忆,这记忆已经强烈到化生执念,可与外物共鸣,但即使如此,师父和师兄也从未提起过只言片语。 不过话说回来,先前我受昭旸之灵影响而做的那个梦里,似乎也有风淳安? 许是看出了我眼中的疑惑,风淳安收了琴,缓缓起身道:“方才我弹的曲子,唤作《风雷引》。百年之前,我的那位故人在生命之终最后弹起的,也是这首曲子。” 他从袖中抽出一卷曲谱,递给了我。 “风雷引……”我接过曲谱,脑中飞速过着与之有关的记忆。 “师父好像说过,这是一首古琴名曲,有宫商角徵羽五调各三篇,总共十五篇,难度超绝,纵古绝今能将十五篇《风雷引》全都完整弹出来的只有一个人……君上,您的故人莫非就是……” 风淳安闻言一笑,抬起头,目光穿过层层枝杈,投向青白色的天空。 “是啊,她就是那个写进了你们帝行史册,夺灯出逃最终横死的上陵梅氏女。世人只记得是她弄丢了昭旸灯心,却鲜少有人提及也正是她以曲引灵,凭凡人之躯催动了神灯昭旸,最终扭转战局。“ 我心头五味杂陈,只好假作低头细看曲谱,题头赫然两个小篆跃入眼帘。 “九……九招?这……君上此谱是从何得来?《九招》乃是罪神钟鼓所创之乐,早已被禁失传,若是传扬出去,君上只怕要被天宫拿办问罪呀!” 风淳安却摇了摇头。 “多年前,我尚在天宫供职,那时有一位身份极其尊贵的上神找到我,希望我能帮他复原一部上古大乐,并给了我这些残卷。起初我不以为意,直到某一日我闲来阅卷,发现大乐中琴部的减字谱,分明正是后世所传之《风雷引》。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部大乐,就是《九招》。” 我攥着曲谱帛书,心情越来越沉。 “是不是这便全部说得通了?钟鼓是烛龙之子,也就是神灯昭旸的第二任主人。如今看来,当年我的故人,如今的我,之所以能触发昭旸共鸣的理由不是其他,正是因为我们碰巧都对它弹奏了这部大乐——《九招》的一部分。” 原来,这盏尘封已久的古神灯的执念,竟是四千多年以前的一部大乐…… “我明白了,君上。若我们能尽力复原出《九招》更多的旋律,激起昭旸灯座更强烈的共鸣,便可利用灯座与灯心一脉相连的相互感应,将灯心召唤出来!” 风淳安看着我,露出了一记晴光般的笑容。 “阿寻真聪明。” “那接下来我们做什么呢?”我双目炯炯,匆忙追问。 谁知风淳安的目光却轻轻移开了,他同人说话时素来喜欢温柔而专注地看着对方,鲜少这样躲闪。 “慢慢来嘛。夕食想吃什么?姬绫回来了,他会做香辣梅花粥哦。” “香辣……梅花粥?那是什么啊?”我五官顿时皱作一团。 “不喜欢吗?那炒树莓?糟卤汤圆?或者油炸青瓜?啧,瞧本君这脑子真是糊涂了,今日大家团聚,阿寻身体也已大好,该出了洞天,去常世城中下馆子才是!” 他牵过我的手,瞬行术一掐,我眼前顿时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方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寿昌 很早以前师父对我说过,中陆的大地是绿色的,大熙王朝的城市沿道十步一树,五里一亭,而城市之外沃野千里,江山绵延。 这片土地养育着四万万之巨的人口,仅仅只算帝都朝安一年消耗的柴米油粮,就可供帝行城安然度过十三个漫长的冬天。 从前我总不信,心道同是这天下的土地,怎可能有如此巨大的差别。 但当我走出寿昌郊外的安王仙祠时,我平生第一次看见了那片一望无际,接连天地的翠绿。而目力尽头,天山支麓犹如巨木之根,蜿蜒盘踞在大地之上;玉门关外的风沙长扬千里,塞北胡天青澄高远,无不与关内白狼原的富庶丰饶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么多都是……麦子?”我喃喃,既是问他们,也是问我自己。 绑腿的农人在田间扶犁耕作,纵横阡陌上随处可见踏青的游人。衣冠华夏,□□上邦,今日一见,始知如是。 任之蘅从驿馆租来快马,我们一行赶在日落之前向着寿昌疾驰。 落日浑圆,长河浩荡,寿昌城巍峨屹立的城墙浮出地平线,伴随着日暮时分城中击钲闭市,远远便可闻见三百声钲鸣急紧如雨,高亮穿云。 我们驰入内城时,天方擦黑,正是华灯初上,万户炊烟之时。 “吃什么吃什么!”任之蘅火速寻了一个沿街景致最好的座位,摩拳擦掌道,“阿寻妹妹,这家醉乡楼的酒菜可是享誉大熙全境的!他家有家传密料,放在什么里面都好吃哦~” “鱼,小爷我就要鱼!”重虞反应最快,“铁板鱿鱼,红焖鲍鱼,蜜汁带鱼,一样来一份儿!” “这里是西域边城,上哪儿去给你找这些呀。”姬绫翘起二郎腿,“再说了,你一只猫而已,吃得了那么多?” 我见重虞又要炸毛,匆忙将他从桌上拉了下来,往旁边座椅上一塞。 “那个,你们别见怪,我们帝行城终岁酷寒,不产米粮,城民都是靠北海中捕来的海产过活的,重虞吃惯了,难免有些念旧。” “吃惯了?那小爷我也太惨了吧!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草鱼、鲈鱼、鳜鱼、鲤鱼,这些你们帝行城有吗?现在你知道这些年我跟着你有多——” 我一把掐住了他的后颈,世界清静了。 “王爷,”姬绫起身,替风淳安斟了一杯茶水,道,“您身上还有伤,不如……” 风淳安浅笑摆手,看向我道:“无妨,有些什么好菜,都叫他们上了吧。小朋友从前日子过得清苦,如今换了新的生活,该吃些好的才是。” “啧啧啧啧,姬绫你听听,”任之蘅搓着手里的筷子,“咱俩跟了君上多少年,什么时候有过这种待遇!你做的饭我都吃吐多少顿了,但君上提出要改善伙食了吗?没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反正我不知道……” 姬绫冷冰冰地盯着任之蘅,他本是念鬼,如今为了在常世活动敛了周身鬼气,露出原本干净阴柔的相貌,却愈发雌雄莫辩了。 “明日朝食,给你做油炸大青虫哦。” “……我错了姬绫,你是我爸爸。” 我一口茶水哽在喉口,默默转向风淳安,小心问道:“他们二位……一直是这样交流的么?” 他笑而不答。 风吹起酒楼檐下的风铃,天光渐收,最后一抹淡紫色的霞光扫上风淳安的侧脸,仿佛梦中轮转的幻光,美得真实而又虚幻。 我一时失神,唐突地盯着他的侧颜看了许久。久到蓦地感到八道目光直勾勾地向我看来,脸上顿时轰地一烫。 “我……我去净手!” 我霍地起身,转头便向楼下跑去,却不当心在楼梯口撞上一个人。 那人既瘦且高,腰身细窄,背上背着一只长匣,一袭黑衣,头戴乌纱帏帽,是以我看不清他的面目,而他也不欲同我计较,只将帽檐压低,匆匆下楼而去。 但即便如此,我心头仍然有一股强烈的熟稔之感萌生,盯着那人的背影看了许久,还是三步并作两步两步追了上去。 “阁下留步!” 我跟着那人一路穿过三条长街,直至一处偏僻小巷,他方才缓缓停了下来,转身面向我,缓缓摘下了自己的帏帽。 我只觉得自己胸膛之内心脏狂跳,笃笃不止。 “阿招!”终于看见他面目的那一刻,我几乎失声尖叫了起来,“你还活着!” 而他看着我,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浅不可查,却格外欣慰的笑容。 不过此时,该改称“她”了。 阿招是妖,但我与她自幼相识。我虽未见过她的本相,但知她道行深不可测,可敛周身妖气,如常人一般生活在帝行城中,就连护城大阵也无法觉察。若非我体质特异,偶然发现她不会如寻常人一般将我遗忘,只怕我也无法发现她的真实身份。 阿招曾是帝行城最好的乐师之一,她博闻广识,会数不清乐器,甚至包括已经失传千年的筑琴。她的筑琴以苍梧之木斫成,声音悲壮磅礴,已是存世之孤品。 大约六年前,师父病发昏迷,灵力骤减,那一年整个冬天,神灯帝行光芒幽微,冻死了不少人,城中能用来烧火取暖的木材都被烧尽了,于是便有贼人打上阿招家里木质乐器的主意,与她发生了冲突,我赶到时,阿招家已经付之一炬。 我上前,摸摸她的胳膊,又看看她的脸,忍不住有些鼻酸:“阿招……对不起,我一直以为你在那片火里……这么多年,我都没能去找你,也没能为你做什么,阿招,这些年你去了哪里,过得好吗?” 阿招宽容地揉了揉我的头,她个子极其高挑,就是比寻常男子都要高出半个头,比我更是高出了半截身子。 “我很好。” “对啦阿招!”我抬头仰视着她,“你知道吗,原来那部同你名字一样的大乐,如今已有人在着手复原啦!阿招,你说这世上的事是不是很巧?” 她深墨绿色的眼中亮起些许诧异之色,旋即转为黯淡,低声呢喃,如同叹息。 “你知道,我为何要为自己起名‘九招’么?” 我摇摇头。 “《九招》是冠古绝今第一大乐,穷极上古时代人间与神界数百种乐器,为西王母初开瑶池仙宴而奏,是人神两界至今都无法超越的礼乐之巅峰……我为自己起名九招,就是告诫自己,身为乐者,那个至高而永不可及的存在是什么,好叫自己警醒,永不止步,永不懈怠。” “阿招……” “没有人能复原《九招》,就像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写出《九招》了一样。” 阿招露出了无比落寞的神情。 “可你不好奇吗?这部大乐究竟是什么样子,它有没有传说中如此神乎其神?”我追问道。 阿招苦笑一声,笑容无奈中透着几分萧然,倒叫我心里五味杂陈。 “《九招》就是《九招》,不论它是什么样子,它都是《九招》。” 她紧了紧背上缚琴的带子,重新戴上帏帽,留下了一句“看顾好自己”,便转身消失在了寿昌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我怔怔望着她消瘦却挺拔的背影,忽然觉得她背上明明背的是一张琴,我却觉得像是一把刀,刃鸣于匣,霜雪长明。 我回到醉乡楼时,正看见小二满脸歉疚地对姬绫赔着不是,问过重虞才知道,竟是这醉乡楼今日不知是怎么了,好几个大菜都撤了牌,只剩一些风腌小吃。 “你们店既然这样,那还开门接客做什么,让大家都来吃咸菜吗?”姬绫插着腰,气得雪肤通红,说话的声调都比平时尖了许多。 “哈哈,不妨事不妨事的,”我忙上前打圆场道,“夕食吃得清淡些,对肠胃也好嘛。” 那小二见我不欲继续与他计较,自是千恩万谢道:“小的就知道,几位客谪仙一般的人儿,总是好说话的。今日实在是县主府家宴临时添订了太多菜,小店食材准备有限,不得已怠慢了客人。小的这就去吩咐厨房上菜!” “诶等等,”姬绫将他拉回来,眉头蹙起,疑惑道,“县主家宴?” “是啊,今日是龙勒县主生辰,她家夫君从一月前便开始着手操办这场家宴,只是又不知临时多添了多少宾客,竟还需加这么多菜……” 小二说完,趁姬绫走神,当即躲鬼一般溜之大吉了。 “嘁,现在世风竟如此了么?”姬绫气呼呼地坐回自己的座位,“区区一个县主,过个生辰也搞得这般人尽皆知。那我家君上,还是——” 风淳安轻咳一声,姬绫只好噤言。 “唉,几位初来乍到,有所不知。”未料到坐在我们邻桌的一位妇人竟然接过话茬,只听她长叹一声道,“这龙勒县主是娶了一位好夫婿,她那位县马啊,自身姑且不论,但至少在讨女人欢心这件事上可是不遗余力,这几年来为她一掷千金的事可没少做,毕竟若非如此,他哪里还有今日的太平。” “此话怎说?”任之蘅已经津津有味地磕上了盐津瓜子儿,还顺手递给了妇人一盘。 “唉,妾观几位相貌,应当都是大熙人吧?既是熙人,应当多少听过‘镇西将军’这一名号?” “是早几年,在边关颇有名望的那位少年将军?” 妇人点点头,凑近任之蘅一些,努力压低声音,但她嗓门优势得天独厚,所以不幸我们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是!就是那镇西将军,三年前吃了大败仗,让羌芜贼人偷入玉门横行十里,在寿昌城中是大肆烧杀劫掠呀!” “这……”任之蘅略略扬眉,“有如此战绩,这将军还能擢升县马?这年头将军也太好当了吧!” “可不是么,你看看,就算被朝廷罢了镇西将军,一转头傍上县主,不也照样可以当个‘龙勒将军’。要妾说,这男人就不是个东西,当年明明和——哎哟,这小猫儿真俊!” 妇人看见了重虞,眼睛便登时挪不开了。 “当年明明和谁?和谁怎么了?”我正听到兴起,催促那妇人继续往下说。 “诸位莫要打听啦,妾也是道听途说,万一传到贵人耳中,妾恐有灾殃呢……” 我一把将重虞塞进妇人怀里。 “这猫您随意把玩!” 重虞瞳孔放大,搏命挣扎,但那妇人臂力可观,摁住他一通乱撸,他竟挣脱不掉。 妇人撸猫撸的开心了,便闲话家常一般同我们说道: “当年寿昌城里有个小姑娘,姓乌,是个胡姬,我们所有街坊都知道她爱慕那镇西将军,可将军一心盯着那龙勒县主,哪里瞧得上她?这孩子由是成了全寿昌的笑柄。不过啊,据说那镇西将军虽不爱她,却利用她,和域外蕃贼联络勾结,传闻就连最终寿昌遇袭,其实也不是那将军的疏忽,而是他蓄意勾结蕃人,为他父之死报复朝廷呢……好在那姑娘虽傻,却是个迷途知返的姑娘,最终,也正是她攀上城楼击响了传讯鼓,否则等那玉门戍军自己觉察,怕是寿昌已被屠尽了唷……” 妇人说着,似是忆起往事,有些恍惚。 “那这姑娘后来呢?” “死了。击响大鼓,必成所有羌芜贼众矢之的,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乱箭穿身,如一只折翼的鸟儿一般从城楼上坠了下去,救不得啊……” 一时之间,不论是我还是任之蘅,甚至是重虞,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妾的两个女儿,也是在三年前那场劫难中死于羌芜贼人之手……你们看如今这龙勒将军虽然罢官丢爵,可他依然钟鸣鼎食、衣锦食糈。妾真是好奇,他究竟知不知道三年前的那个夜晚有多漫长,午夜梦回,又是否会觉得,那些枉死的人,都在地下看着他……” “鬼神有灵,天理昭昭。” 不知何时,坐在妇人身后的老者忽然开口说道,紧接着,又有若干食客纷纷附和。他们沉着脸,神色与那妇人如出一辙,且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夜空,目光幽微。 我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蓦地一愣。 那些在夜色中乌压压盘旋在县主府上空的异鸟不是其他,正是我在三危山附近见过的妖鸟,般冒。 “据闻县主府中近来异鸟作祟,半夜更闻女子啼哭。即便如此,那龙勒将军依然敢斥重金请人来奏大祭之乐《英灵》,便当真不怕招来些什么么?” 不知是谁说道,众人皆是一哂。不过,我注意到在这场八卦讲坛中全程保持着礼貌微笑,却显然一直在神游太虚的风淳安,在听见了“英灵”二字后骤然回魂,眼中霎时有了几分神采。 “多吃一些。”他若无其事一般提著为我夹菜,但其实我知道他八成是在酝酿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 “阿寻吃饱了。君上,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他手中竹筷倏地停在半空,似是没料到我反应如此之快,张着眼睛,又飞快地眨了眨。 “去……那户人家,赏个月?” 他试探着问道。 我笑了,敲敲仍专注于嗑瓜子的任之蘅,以及已经与食客们聊成一片的姬绫。 “我们走吧。去县主府,赏个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