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媚千娇》 1、流亡1 1937年7月30日的傍晚,一个相对残破的农家小院子门口,一个乡下郎中模样的人,被个40多岁的粗壮女人拽得趔趄踉跄。 “你撒手,让我自己走。这光天化日的,你这像个什么样。”那郎中不甘心地挣扎。 “你赶紧的。我家姑爷又烧起来了。”女人心急如焚,继续扯着郎中的袖子不放。 “唉!他烧起来我也没办法啊。该给他用的药我都给你们了。”那郎中的声音不小,隔着支开的忽闪窗户纸的木窗,很清晰地传到屋子里。 郎中被那中年女子拽进堂屋。掉漆的方桌上放着粗瓷陶碗,一左一右有两张条凳。整个堂屋唯一的亮点就是桌椅没有浮灰。是那种家徒四壁的干净。 屋子里传出来一个低沉的女声:“介亭,来,把药喝了,喝了药你就能好起来了。” 一个年轻男子含糊不清的声音,隐隐约约的,大概是烧迷糊的人,在抗拒喝药吧。 那女声就继续放软了声音,温柔相劝:“介亭,喝药吧,伤好了你就能起来打小日本鬼子,给你的同袍报仇了。” “唉!”那郎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主&#xe863;加快脚步,跟在挑起门帘的女人后面进屋去了。 夏日的火炕没有烧,炕上搭了一层木板。光溜溜的木板上,一个身上缠了多处白布条、血迹沁出布条的青年男子,歪靠在一个梳着学生头的年轻女子怀里。他抖着手去端女子手里的药碗,含糊不清地重复:“我喝,我喝。” 黑乎乎的快满碗的汤药,差点儿就被青年男子夺到手里,药液不可避免地被弄洒了。那女学生顾不得给这男子擦洒在胸膛的汤药,只想要帮着他扶稳那药碗。郎中见状就想上前帮忙,到底比那中年女人慢了一步。他看着那男子在两个女人的帮扶下,把整碗汤药都倒进嘴里,一口气喝完了。 他咧咧嘴,自己开的药是什么味道自己知道。 唉!也难为这年轻人了。 郎中上手帮着扶小伙子躺下,然后抽出粗布手帕,仔细地擦拭手指头上沾上的那几点药汁。那中年女人很有眼力见地给郎中端来一个三条腿的圆面凳子,还提醒郎中说: “临时住处简陋,这凳子有些不稳,先生小心坐吧。” 郎中点点头,谨慎地坐在略歪斜的凳子上,伸手给病人号脉,然后站起来解开小伙子身上的所有布条。一个个伤口检视了之后,他脸色挺难看地指着伤口说:“这几处的伤口都化脓了。要是有烈酒,我可以给他洗伤口。不然得找洋大夫用盘尼西林。”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不禁就愁道:“这时节哪里还能进得去北平城里,这一路上全是军队在打仗,你也知道的。” 郎中咬咬牙说:“那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得看你们是不是能狠心,他是不是能挺住了。” “先生请讲。”女学生站起来行礼。 郎中清清嗓子说:“用烧红的银刀割掉腐烂的肉,你们不是带了那个灰锰粉嘛,用凉开水兑出一点点的紫色,用那个给他擦伤口了。这几个小伤口刚封皮的,你们不用去&#xe863;。” “先生,行吗?”中年女人担心地问。 “行不行的我就这么大的本事。我跟你们说,我这是看在他是29军学生兵的份上。换了别人,我会跟你们过来?我根本不会来看枪伤、刀伤的。” 郎中嘴里说着无情的话,手里却打开了随身携带的诊箱。从里面翻出一个布包,几排粗细大小不同的银针和几柄大小不同的银刀露了出来。 “生火了。不然那伤口继续烂下去,他挺不了几天了。” * 两个女人被他这样的说法吓住了。 这郎中虽然在说着无情的话,他那保养得不错的双手却没闲着。他点清了自己的东西,还把拆下来的那些白布条划拉到一起。他吩咐那个中年女人说:“你先用井水洗干净,然后用滚水煮一刻。在太阳底下晒干了才能再用。” “是。”中年女人应了一声,立即把那些脏布条抱走,扔到北墙根的盆子里。她提起边上的木桶倒水。哗哗的水流,一下子就浸没了那些布条。血色慢慢泛上水面。 女学生看着挨着炕沿躺着的青年男子,眼泪含在眼圈却不敢掉下来。她舀了羹匙尖的一点稀米汤,轻轻地喂进男子的嘴里。 郎中见女学生小心到像喂婴孩的那样,哼了一声说:“拿来给我。”他扶起伤者,把半碗稀粥倒进他嘴里,边 喂边训人:“都吃了。不吃怎么能好起来!” 女学生见他恶声恶气的,脸上也没有半点儿的异样。这人不过是对自己要他去南苑找人,心里还有怨气罢了。可南苑打成了这样,他肯冒着生命危险陪自己来,还把介亭救回来了,别说是态度不好,就是打几下也不为过。 救命之恩呢! 那郎中把半碗粥喂下去了,然后跟年轻人商量:“你要想活,你就忍忍疼,学学关老爷的刮骨疗毒。如何?” 面色绯红的男子,重重地点头说:“好!” * 天色完全暗了,郎中也处理好了伤口。他看着中间几度疼昏过去再醒过来,还又咬着毛巾忍痛坚持的年轻人,十分钦佩他的狠劲和烈性。他一边收伤者身上的银针,一边吩咐说:“今天先这么样了。半夜烧起来再给他喝药。能不能吃进去,也多吃点儿东西吧。有什么变故再喊我。” 那女学生就恭敬地回答:“是。若有变故我定去恭请先生。” “不用你过去,让她去找我就可以了。我会过来的。”郎中用鼻子出了一口气,很不满地说:“我都说了看在他是29军学生兵的份上了。” “是,先生说的是。”女学生躬身又是半礼。 那郎中见女学生始终恭敬,便换了语气说道:“明天咱们不能再在这儿停留了,我带来的药物有限,他这样的伤势,留在这里难治不说,你们也看到这整个村子的人都跑光了,咱们留在这儿等日本鬼子吗?” 被女学生称为介亭的男子,费力地拉掉嘴里的毛巾,忍着痛楚说:“先生,等我的伤好了,我是说全好了,我还能拿枪上战场吗?” 郎中摇头,很遗憾地说:“你要是能自己走利索了,就已经是祖上积德。这捡回来的一条命,你知足吧。” 青年男子的眼里立即涌现出来的悲痛欲绝,令郎中震惊非常,以至掩饰不了自己的脸色巨变。女学生小心地擦拭男子额头的汗水,不赞成地朝郎中摇头。 郎中愧疚地弥补道:“我尽力。” 那重伤的男子听完郎中的话,只沉默了片刻,就说:“丽梅,你收拾东西,我们回西安,我回东北大学上课。” 郎中大惊道:“西安,那也太远了。你这样挺 不到西安的。我看不如先去保定府。保定府有西洋人,他们有盘尼西林,你等伤势稳定了再去西安吧。” 那女学生就问道:“先生,外子的伤能支撑到保定吧?” 郎中皱眉说:“就那么几十里路,能不能的,都得赶紧离开这块儿,不然最后没个好。我今早占卜的卦象得了艮为山。” 那男子就躺在木板上苦笑着自嘲:“九一八后,爹娘都沦陷在满洲国了,我枉为七尺男儿却不能驱逐强盗、卫护家园……唉!从此再不能重返军旅,可不是要挂笏隐退,远走高飞以避祸了?” 那女学生就说:“介亭,你们的大刀都没开刃,怎么跟日本鬼子的机/枪、大炮对抗?如今回去西安继续学业,不仅是要保全自身,也是要去多造一些枪炮。你心里是这么想的,是不是?” 那男子见妻子能理解自己,面色稍霁。 那郎中见他们小夫妻如此的对话,就插话道:“明早拂晓就走,早到保定府早安心。” “谢谢先生。”地下站着的,炕上躺着的,异口同声地道谢。 “别谢了,我该你们的。”郎中背着药箱离开。那粗壮的中年女人跟出去追问:“先生,明天怎么走?” “怎么来的就怎么走。我收拾好了来接你们。” “谢谢先生。”女人双手相叠,但还没把一个万福做全,那郎中就跟被狼撵了一样,已窜出小院门了。 女人摇头,走到院门口把门栓插上,然后站在东屋的门口,隔着帘子说:“姑娘,你也跟姑爷一道歇歇吧。明年那郎中说要用驴车去保定呢。” “奶娘,你去歇着吧,我守着介亭。”年轻女子挑开门帘出来。“明天我还能跟着介亭坐车,搞不好你要跟先生一起走路呢。” “你哪里会照顾人。” “都这时候了,我会不会的,也得学会了。” “那我把这些煮好了就去歇着了。” <p/ 2、流亡2 流亡2——1937年7月31日 翌日黎明,小院子里早早就升起了炊烟。等郎中过来扣响门扉时,为照顾伤者而熬了一夜的女学生,在早起的奶娘帮助下已经收拾停当了。 “我来背他,你们把东西带齐了。” “好。辛苦先生。”女学生朝先生施礼,然后手提藤箱跟在背人的郎中后面往外走。到了门口,她顺手把挂起来的门帘收了。 那中年女人帮着郎中把伤者放在车上。这是一匹大青骡子拉着的半箱车。郎中等女学生也进了车厢后,把车厢后门板插上去,再把她们的藤箱等用绳子固定在车尾,然后跳上马车的车辕,招呼那中年女人和自己同坐车辕。 长鞭凌空一甩,郎中喝了声“驾!”,大青骡子刨地使劲,车轮辚辚转&#xe863;,片刻的功夫就将他们寄身过的小村抛在了身后。 天逐渐亮了,气温也慢慢升上来了,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在晨风里发出簌簌声响。不远处的小河沟,轻轻浅浅的水面上反射着粼粼波光。郎中勒紧了缰绳,板紧刹车,大青骡子在郎中长长的 “御——”声中停下了脚步。 那中年女人侧头看郎中。 “你们下来走走。我带骡子去喝点儿水,让这牲口也歇下劲儿。”郎中跳下车,把驾车的骡子解下来,牵着它去河边喝水。 “姑娘,姑爷怎么样?发烧没?”女人跳下车辕,看她这利索身手,明显是有功夫在身的。 “介亭还好。奶娘,把水给我,我给他喂点儿水喝。” 车厢里较窄,这一路上女学生侧身依在负伤的丈夫身边。但道路的颠簸都没影响她入睡,实在是这几天太辛苦了。 …… 小憩片刻,马车又上路了。将近午时,白拉拉的阳光晃得人都睁不开眼睛了。郎中把马车赶到远离大路的树荫下。他把大青骡子解下来,系在车辕上。又把车底挂着的水桶掏出来,里面差不多有半桶水。 大青骡子低头饮水。 中年女人跳下车辕,问掏出怀表看看时间的郎中:“先生,咱们要在这儿停留多久?” “等到太阳落山的。不然再走下去,这骡子受不了,咱们也容易中暑。好 在也走了一大半的路了。今晚应该能摸到保定府的边。” “那就好。要是贪点儿黑,能进城就好了。” “试试看吧。” 听说要在这儿歇息到太阳落山,女学生从车厢里站起来。“先生,帮我把外子挪下来吧。车厢里不透风。” 那郎中就说:“你等我把车厢板拆下来,他就在车里别&#xe863;了。” 那奶娘就放轻声音对郎中说:“我家姑爷也得下来解手的。” 郎中一拍脑门,说:“倒是我疏忽了。” 两个女人趁着郎中背着伤者去青纱帐里方便,俩人把车厢板挪到阴凉处,然后磊石成灶、拾柴生火,烧热水、煮汤药、温稀饭地忙起来。 郎中背负伤者回来,见俩女人在树下放了车板,便把伤者放到那儿歇息。 “辛苦先生。”伤者道谢。 郎中摇头道:“你不用跟我说客气话了。” 伤者躺在木板上,很认真地说:“若没有先生,我捡不回来这条命。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 郎中嗤笑:“旧日渊源不提,这次我收了她100个大洋。我这是收钱办事儿。你的救命恩人是大洋。” 女学生用洋瓷缸子端来热粥。温情款款地劝说:“介亭,喝了粥好吃药了。” 郎中站起来说:“我去煎药。” 女学生让伤者靠着自己,慢慢把稀粥喂了进去。那伤者吃完粥说:“丽梅,你给了他100块大洋?” “是。除了他,我再找不到合适的人敢去南苑附近了。幸好……” 幸好什么,女学生没说。但是伤者心里也明白。幸好郎中找到了自己,幸好捡回来一条命。 半晌伤者叹道:“不知道北平怎么样了。” 女学生就说:“北平啊,要是你先前对我说的南苑真的对北平那么重要,那南苑打成那样,丢了北平也不奇怪了。” 伤者沉吟一会儿说:“天津、北平、保定三足鼎立,那天津拱卫北平。北平丢了,保定……唉,整个华北危矣!” 女学生对伤者从来都是深信不疑的,见他这样说,忍不住皱起好看的秀眉,带着一丝焦虑说:“那岂不是我们在保定也不能停留太久了?我还想等你的伤全好了再去西安呢。” 伤者叹息一下,沉默不语了。 * 很久以后 ,久到郎中煎好药准备端给伤者时,沉默的伤者突然说:“丽梅,27号晚上是南苑最弱、最混乱的时候,” 郎中端着热汤药过来了。他闻言就问:“你这话是怎么讲?” 女学生赶紧站起来,把药碗接了过去。 伤者憋着一股气说:“我这几天清醒的时候,忍不住反复要想南苑的事情。宋主席是27军的军长,他命赵师长率领的132师接替回防北平的37师。命令是迅速进驻南苑,目的是以新锐之力量阻击日军的进攻。因为命令下得很急,赵师长只带了一个团来南苑。我听何旅长的参谋部说起过,132师的刚到团河,主力尚在涿州……” “涿州?”郎中发问。 “是啊,27号夜里,我们在南苑得知涿州的主力被日军包围了。前一天我们的37师才打退了来犯的日军,按道理,嗯,我说的这个道理是军部参谋的分析。他们认为日军前一战损失惨重,起码要修整几天才能够再次发起进攻。然而,日军在28号凌晨就开始进攻南苑,挑的还就是我们学生兵团的驻防之地来进攻……” 这么一大段话说完,伤者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女学生忍不住将握着伤者的手加力了,她带着一丝忐忑问道: “介亭,你是怀疑有人泄露了你们南苑驻守军队的军事机密?” 伤者睁开眼睛,凝视着女学生道:“是的。南苑的驻防战线上,有佟副军长率领的军部人员、军官教育团、特务旅的两个团,还有骑兵第9师的一个团,剩下就是我们这些热血学生组成的一个学生兵兵团,共计7000余人。战力最弱的,毫无疑问就是去年底才加入行伍的学生兵团。学生兵团还防的是南面。你说这怎么能让我不这么想?” 日头渐高,他们虽然是坐在树荫下,也时刻能感受到三伏天的空气里一层层加重的热浪。但是,伤者的这一番话却让他们在三伏天的中午,不可控制地从心底生出彻骨的寒意。这寒意让他们忍不住汗毛直竖,鸡皮疙瘩满身了。 很久以后,女学生才压抑住内心的激荡,慢慢开口安慰伤者:“介亭,你也不用想那么多。就是有人泄露了军师机密,自然会有政府去管这件事儿。” 郎中也道:“这个卫国之战你已经尽力了。 我中华儿女四万万之众,其中能上战场的好男儿,绝对不止2千万人。你们那学生兵我听说只招手了1500名。死一个站起来一万个,早晚会把小鬼子都赶回东洋的。” 伤者听到这儿,忍不住悲哀,苦笑着打断郎中的话:“先生,日本鬼子有枪有炮,你知道我们学生兵团有多少武器吗?” 女学生端起药碗,试试汤药已经不那么烫了,就说:“介亭,喝了药再说话吧。” 郎中上前帮忙,俩人扶起伤者,把尚热的一碗汤药都灌进伤者的嘴里。伤者苦得皱眉,但还是一滴也没剩地都喝干净了。 女学生又往药碗里倒了一点水,伤者接过去一仰而尽,然后他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往下说。 “我们这些学生兵,是直到这个月的7号之后,才每人给发了100发子弹,4颗手榴弹,每个班配备一把轻型/机关/枪,开始练习射击和投弹。当然,每人还有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可是刀都没开刃。刚发下来的时候,附近村子里的铁匠都被请进了军营,到处都是霍霍磨刀之声。” 郎中一拍自己的大腿说:“介亭,你能活下来的道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跟日本鬼子耍大刀片了?” “是。”伤者自豪地说:“我一个能对付他们三五个。要不是要维护其他人,我怎么会受这些皮肉伤。唉!倒是靠着小时候那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功底,才勉强保住一条小命。惭愧啊!不然即便是先生你能找到我,我也不过是跟同袍一样捐躯在南苑了。” 女学生的奶娘把蒲扇递给她,然后说:“姑爷,那些年的罪终是没白遭啊。要是老太爷知道,定也会感到欣慰。” 那伤者不再发烧以后,今天的精神眼看着比昨天好了很多。他开玩笑道:“我差点点就去见老太爷了。” “你放心,白家老太爷不会愿意见到你的。”郎中扔下这么一句就起身走了。忙乎了这么久,他早就饿了。 <p/ 3、流亡3 流亡3——1937年7月31日 郎中嘲讽了伤者后,就撇下这小夫妻俩自去吃午饭。午饭是极其简单的稀粥、硬干的千层饼,还有从寄住那家搜出来的隔年咸菜疙瘩。 郎中恶狠狠地咬了一口硬饼,最后无奈地把硬饼掰成碎渣,泡到粥碗里。这粥是早晨熬煮好的,搁到现在即便是没馊,但吃起来也不是什么美味了。 唉!郎中长叹一声,小小声地自言自语:“果然欠账还起来就不会是件容易的事儿。” 那边的女学生刚才见郎中讥诮自己夫君,有心想开口维护他一二,但是思及其早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练武行径,最后终是低下了头,抿紧嘴唇什么也没有说。 奶娘假装没听见郎中的话,但她突然加大的扇风力度,令伤者没法假装郎中刚才的讽刺不存在。 伤者讪讪道:“小时候不懂事。浪费了太多的大好时光。” 奶娘摇扇子的手顿了一下,用胳膊肘推了一下自己的姑娘,可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女学生的一言半语。她清清嗓子很勉强地说:“姑爷是读书的斯文人,那像我们要靠着这几分把式讨生活的。” 这安慰还不如不说呢。伤者脸上的羞赧明显加重了。 那女学生见奶娘的这一番&#xe863;作,只好开口给伤者解围。“介亭,往日不可追,你莫思虑太多。当先养好身体以图将来。奶娘,扇子给我,你去歇歇。等傍晚坐车我还可以再睡的。” 那奶娘也没勉强,顺手把乎哒作响的蒲扇交给女学生。然后她爬上卸下大青骡子的马车,躺在光秃秃的车板上补眠。连着照料伤者几日,她昨晚就熬不住了。 日头越升越高,风吹青纱帐簌簌作响。伤者到底是失血过多,才养起来的几分精神头,在这一番谈话后也消失殆尽了。然后他就在吃完饭,过来给他换药的郎中手底下,咬着毛巾再次痛得昏睡过去。 女学生的心疼全无遮拦地呈现在脸上。那郎中吩咐她说:“把昨晚煮的那些布条,挂太阳底下再晾晒一遍,晚上换药要用的。这些拿去用凉水先泡上,一会儿看能不能找到干净水洗出来。” “是,先生。 ”女学生对郎中微微躬身,站起来依吩咐去做事。 支开女学生了,先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盒,食指沾了一点儿药膏,轻轻涂到伤者那几处最重的伤口处,然后小心地再把伤处包扎起来。那药盒本来就不大,昏过去的伤者重伤处又颇多,没几下就只剩一个盒底了。 兀自不知伤者苏醒的郎中心疼地嘟囔:“我就剩这么点的家底了,都给你这不争气的小子败祸了。” 悠悠醒转的伤者吐出口里咬着的毛巾,愧疚里带着一丝讨好说:“等到了保定,我再为先生补上。” “醒了?”郎中瞟他一眼,手上的&#xe863;作一点儿也没慢。只压低声音教训他:“俗话说没有三两三,不能上梁山。你自己有多大的脓水,你自己不知道?我跟你说你家老爷子得知你当了学生兵,气得说你属驴,尽干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事儿。你家老爷子说前几年他想送你去讲武堂,你半路偷溜;好容易你能跟着东北大学离开了,你又掉回头来北平参加学生兵。” 伤者被郎中数落的羞愧难当,呐呐道:“是我不省事,让你们为我操心了。” “你是不省事儿吗?你是不想跟你大哥二哥一道走。你当你家里的人不知道你心里惦记着娶媳妇的事儿?”郎中加快手上的&#xe863;作。 伤者争辩道:“白老爷子过世,丽梅在白家的处境就不好了。我那岳父是见一个收一个的。我不把她及早接过门,她在嫡母手下的日子也难熬。” “算你有心。哼!你小子这番也是因祸得福,换一个人哪儿会去南苑搜‘尸’。若不是有她那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也就是泸定河边骨的结局了。” 伤者默然。 郎中把年轻人的伤口都处理好了,也是汗透衣衫了。他捡起蒲扇使劲在后背扇风。嘴里嘀咕:“往后你待白家姑娘好些,也不辜负她对你的这番情谊。” “是。” 女学生干完郎中吩咐的所有活儿,走过来说:“先生歇歇吧,我来照顾介亭。” “好。”那郎中把车头和车尾的挡板,提到大树下拼凑到一起,和衣而卧。 知了的叫声随着正午越来越热的天气变成连绵不绝的合唱。女学生拾起郎中丢在伤者脸上的蒲 扇,才发现伤者一脸的汗水和微红的眼圈。她掏出手帕,细细地拭去伤者脸上的汗水,安抚地说:“换药疼了?” “嗯。”伤者开玩笑:“疼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 女学生才不信他是这样的人,但她也没戳破。只微笑着安抚夫君:“你闭上眼睛养养精神头,精神好,伤处也好得快。” “好。”伤者依言闭眼。 …… 那中年女人睡到女学生来喊她:“奶娘,你醒醒,先生说要走了。” “什么时辰了?” “快酉时了。” 中年女人立即爬起来,陪着女学生钻进青纱帐解手。再回来时,发现郎中已经把伤者送上车,车厢的挡板也插好了。俩人赶紧把零碎的小东西收拾好,以最快的速度跳上马车,继续南下了。 * 天色渐暗,保定府也越来越近了。他们也汇入了进入保定府的大路。可是没多久,他们就被几个持枪荷弹的士兵拦住了。 “老乡,这车我们征用了。”上来一个小军官模样的人。 郎中不欲节外生枝,立即跳下马车躬身说道:“官爷,车里的重伤者是你们学生团的尉官,他尚不能坐起来。” 那小军官一听,上前撩起搭在车厢后半截、遮挡阳光的蓝布碎花门帘,嘴里还问着:“是谁?” 伤者上车前又喝了一遍药,他咬着毛巾迷迷糊糊地颠簸了几个小时,免得无意中因伤口的疼通呻/吟出声。及见有袍泽拦车,他用能&#xe863;的左手拿掉毛巾,覆盖在女学生的脸上。可不等他开口呢,拦车的人掀掉门帘了。 他只好跟自己四目相对的小军官报出藩属:“军事训练团尉官参谋罗峻罗介亭。” 那小军官震惊之余,面上的惊惶俨然如同活见鬼了。但他毕竟是军人,片刻后,“啪”地一声立正行礼:“219团中尉张守仁不知是长官,实在是从北平走到这里,再无力前行……” “不知者不罪。” 罗峻勉强抬左手还礼。然后问他:“南苑最后如何了?北平如何了?” 张守仁满脸痛惜地回答:“我们219团在大前天,就是28号的晚上急行军去南苑增援。何旅长坐吉普车赶上来通知我们219团向后转。后来我们跟随29军残部分散退回北平。进了北平后才集合起来。 随后,有命令传来,要所有官兵到中南海集合、休整。然后知道那时南苑已经丢了,29军副军长佟麟阁和第132师师长赵登禹都牺牲了。” 罗峻的脸上涌现了难以置信的哀伤,他用颤抖的声音、不敢相信地问:“你说佟副军长和赵师长都牺牲了?” 那张守仁点点头道:“卑职尚无资格参加团部以上的会议,听来的消息是这样的。” 罗峻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北平如何了?” 张守仁痛苦地说:“我们219团的团座在当天夜里,下达了宋哲元的口信,是29军参谋长张克侠代传的。要我们立即离开北平城。说宋委员长已经到保定去了,29军尚活着的官兵,愿意走的马上出发去保定,不愿意走的,发给路费,就地遣散。我艹他祖宗的!他姓宋的把29军来回折腾,他葬送了北平城,他不怕国人一口一个吐沫淹死他。” “北平就这么丢了?”饶是罗峻早想过北平会保不住,但也没想到29军不是战到最后一兵一卒也不剩的时候,就丢了北平城! 赶车的郎中这时候插话道:“三少爷,莫要在路上继续耽搁了,你的伤今晚找不到外国大夫,怕是不好呢。” 那张守仁退后一步,说:“长官先请。” “好,保定见!奶娘,把我们的干粮留给他们一半了。” 郎中把干粮包打开,捧到那张守仁的面前,恭敬道:“只有这些了。我们准备今晚进保定,你们多拿点儿。” 几个士兵一人拿了一张干硬的饼子,再三道谢之后,把路让开了。 郎中驱赶大青骡子拉&#xe863;马车前行。大青骡子不紧不慢地往前跑,郎中却对那中年女人说:“你坐稳了,待会儿我们得走小路。” 那中年女人愣了一下问:“走小路?先生,为什么?”小路多颠簸啊。就这硬路,自家姑爷都强挨呢。 郎中抿嘴不言。 女学生在郎中的长久沉默里替他回答了。“奶娘,刚才那几个人是掉队的。军职不如介亭高,要是遇上比介亭军职高、或者干脆就想夺车的,我们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p/ 4、流亡4 1937年7月31日夜 那中年女人手按胸口,颇为后怕地说:“我是太平日子过久了,人都变傻了。” 那郎中见她这样说自己,就挥鞭驱赶大青骡子加速,嘴里还不饶她地说:“人都说江湖越跑胆子越小,有个风吹草&#xe863;的,都会疑神疑鬼。可我看你师妹将闺女托付给你照顾,你是等着孩子照应你呢。” “先生。”伤者罗介亭抢在女学生之前,匆忙打圆场道:“智者千虑。奶娘她这几天是太累了。” 郎中打了一个哈哈,算是应下了伤者的解释。他的长鞭在空中耍了花儿,清脆的响声传出很远,大青骡子不用驱赶,就在这样的鞭响声里,跑了起来。 * 眼看着能代步的骡车走了,一个身上挂彩的士兵就说:“不该放那车走的。谁知道里面那个是不是罗介亭。咱们谁也没见过他的。” “是啊。不是说他死在南苑了吗?” “如果是他呢?那家伙的大刀耍得好。132师的赵师长都称赞他。不然那么多学生兵,怎么就他去了团部当参谋。”另一个士兵说。“咱们还是别冒险为好。” 中尉张守仁就给他们解释:“罗介亭能去学生团团部当上尉参谋,那是因为他读完大学二年级了。学生团的其他人基本是初中毕业,要一边读书一边训练,在两年读完规定的内容,毕业了才是准尉官。怎么能跟他比?” 所有的士兵都沉默。他们中有不识字的。听说罗介亭读完大学二年级,对读书人的崇拜、对罗介亭大名的久仰,尤其是才听说他在南苑战场上的威猛,这些都令他们说不出否定罗介亭之人的话。 张守仁沉默了一下,又说:“不管车里躺着的是不是罗介亭,总而言之,他也是在南苑受伤的同袍。咱们还能把他一个重伤号从车上拖下来不成?” 大青骡子扬蹄飞跑,快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了。 一个疲惫至极的瘦弱小兵,突然开口说:“你看他们防着我们呢。那车可比我们刚才见到的时候跑得快了。” 最开始抱怨不该放走车的那人就说:“咱们追上去问问?真若是罗介亭的话,我认为他不会跑的。” “两条腿的人能追上那四条腿的畜生?咱们真有那本事,也不会掉队了。”干渴得喉咙里要冒烟的士兵,拿着那张干饼子,虽然已经饿到饥肠辘辘了,却半点儿去嚼的欲望也没有。几个人都拿着那张硬饼没吃。 “他若不是罗介亭,也不是我这个中尉和你们能惹得起的。没看人上前线还带着家眷?那赶车的是个练家子的。” 张守仁明白罗介亭把毛巾盖在车里另一人脸上的意思,那是暗示自己不欲引见内眷呢。也是自己突然去掀了车帘,无礼唐突人家内眷在先,怪不得人家。要是在家里干出这样的事儿,祖父绝对会给自己一顿好打。 思及往昔的家教——仁义礼智信,张守仁在心底暗暗啐了自己几口。督促那几个士兵说:“走吧,这天都黑了。保定就要到了,早到能早修养。现在怎么也比顶着大太阳赶路要好。” 张守仁发话,那几个挂了轻伤的士兵都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前行了。 走了一会儿,一个士兵突然说:“还不知道那大青骡子车最后便宜了谁。前面可有不少的团座。” 他酸溜溜的、但很明显的幸灾乐祸语气,疲惫却兴奋的态度,立即勾起其他人的同样热望。这样的热望让他们疲惫的脚步似乎都有力量了。 张守仁见他们能往前走,也不管他们说什么了。自己只是受命临时管着这几个士兵罢了,反正到了保定,一定要把这几个兵踢得远远的。 * 28号的南苑之战,对郎中来说,真的是冒着危及生命的炮火去找寻罗介亭了。日本军队在开始的火炮进攻后,后来天上又增派的了飞机。 就是因为天上的飞机,才促使住在南苑附近的女学生求到他门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而他在找到罗介亭之后,便背着罗介亭先出了战场,到了等候他的女学生,带着他们往廊坊走。回北平城?还是算了吧! 只看日本鬼子这月初炮轰宛平县城的借口,居然是在卢沟桥进行军事演习的士兵丢了。这与六年前的炸毁柳条湖附近的南满铁路路轨、并栽赃嫁祸于中国军队、炮轰沈阳北大营的"九一八事变",简直是照葫芦画瓢得出来的、一模一样的挑起战争的借口。 他敢赌 上自己的脑袋,尝到“满洲国”甜头的小日本鬼子,真的可能像某些人所言,接着会在华北几省再搞个“自治”出来。只是不知道日本鬼子的胃口到底会有多大,会整出来多少个“自治区”罢了。 哼哼,那些日本鬼子对北平的图谋,也就宋哲元那类人还抱着能苟一日算一日的幻想了。 所以他这有意中的走廊坊、避开北平城、想按照罗家老太爷的委托带着罗介亭南下的行&#xe863;,没想到与29军参谋长张克侠代传的宋哲元口信——令29军残部经廊坊去保定重叠,还落在大部队的后面了。 这也不奇怪。虽然郎中他们先行了大半夜,可后来因为罗介亭的伤势严重,不得不远离大路,找了一个偏僻的小村先给他治疗。但就是这么个偏僻的小村,在得知他们带来的兵败消息后,全村的百姓连地里的庄稼也不管了,迅速地携家带口、坚壁清野地都避难走了。那烙饼的白面还是郎中赶车经过一个稍大的镇子买药捎带的呢。 郎中驾车没跑出去太远,估摸那几个伤兵被甩开后,他就挑了一条能行车的土路,往西南的方向走。那路的宽窄,在后世就是个单行道。 拐上土路他就朝后面招呼了一声:“三少奶奶,你把三少爷抱起来吧,后面的路会很颠簸的。” “是。谢谢先生提醒。”女学生背靠车厢的前挡板坐着,把伤者抱在自己的怀里,借此来降低震&#xe863;对他伤处的影响。 *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才见到一个颇具规模的大村庄。郎中驾车靠近,没想到这村庄不高的土墙上还有守卫瞭望的人。 “什么人?站住了!” 郎中喝停驴车,跳下来朝土墙上的人抱拳拱手,道:“小老儿经过贵地要讨口水喝。” 中年女人听从郎中的吩咐,慢腾腾地从车辕上费力地挪下地,弯腰把车底的两水桶都拿了出来,她说:“若是几位大兄弟不方便,帮我们递出来两桶水就行。谢谢了。” 土墙上的人商量了一会儿,垂下来一根绳子。墙上的人说:“你过来吧。” 女人一手提着一个水桶,慢慢走到土墙的下面。她把水桶系到绳子上,朝上说了一句:“辛苦大兄弟了。” 然后她才 松了手,看着两个水桶晃悠悠地被吊上了土墙。 那郎中始终怀抱赶车的长鞭,不辨喜怒地看着土墙上的&#xe863;静。这土墙啊,防个一般的宵小和小股的土匪可以。对上日本人的大炮,还不如那小村子早点儿跑路能保命呢。 土墙上很快放下来两桶水,那郎中把水桶挂到车底,然后挥鞭子掉头。但驾车的大青骡子不干啊,清洌洌的井水味道勾得它不肯挪步。任郎中的长鞭甩出了鞭花脆响,它只刨地不肯使劲儿。 郎中只好跳下车辕,把车停稳当了,再松了大青骡子的辔头、肚带,把大半桶的井水拿到它面前。又从车底掏出给大青骡子备的草料,让它在月色下美美地吃宵夜。 土墙上看着的人就说:“骡子都累成这样了,不如让他们进来了。这定是错过了宿头的。” 另一个就说:“可别。族长怎么吩咐怎么做。入夜就是不能放人进村了。那两桶水已经尽到了我们帮他们的心意了。” 月色溶溶,郎中站着看骡子吃草料喝水。 中年女人扒着车厢问:“姑娘,姑爷可好?” “又有些烧起来了。” 郎中走回到车厢那儿伸手进去。女学生赶紧把伤者的手腕递上去。郎中摸了一会儿说:“得赶紧给他喝药了。” 女学生放平伤者,把门帘盖在他的胸腹处,下车帮着奶娘煎药、热粥。汤药的味道飘在空气中,土墙上不忍心的人也只默默地看着他们,不再说让进村的话。 * 此时的保定城里,陷入兵荒马乱的惶恐之中。宋哲元28日晚撤离北平,当晚抵达保定。 如今的战绩令明瞭真实战况的人不敢相信。在28日下午南苑沦陷到日军手中后,29日拂晓,日军独立第11混成旅团开始进攻北苑与黄寺的独立第39旅和冀北保安部队。傍晚黄寺被日军攻陷。随后,在北苑驻守的独立第39旅旅长阮玄武投敌,北平城内的独立27旅也被日军解除武装。千年古都就在7月29日这么丢了。 隔日天津沦陷。 有识之士都会情不自禁地想问问宋哲元,京津和保定这个三角,剩下的保定还能保住多久。可谁也没想到,宋哲元抵达保定后,于30日发电报给蒋/介shi,称:“刻患头疼,亟宜修养”,并将29军军长职务交给冯治安代理。 <p/ 5、流亡5 流亡5——1937年8月1日凌晨 中年女人端了一碗粥给伤者,然后又端粥给郎中。她对凑过来看自己煎药的郎中小声地嘀咕:“姑爷卫国负伤,难道不值得他们送一碗热粥出来吗?” 郎中就说:“他们能送两桶水出来已经是极致了。这黑灯瞎火的晚上,咱们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让他们相信介亭的伤是日本鬼子刺刀弄的。” “我猜他们也没胆子下来看。”女人小小声嘀咕了几句,手里该忙乎的事情分毫不敢懈怠。 “他们是没胆子下来看。这庄子的族长比较有威信,守墙的人不敢违拗。其实他们常年在入夜就关闭庄门,是因为他们这个庄子,是周围左近最富裕的。为此,前些年被响马抢过一次。听说损失惨重。从那以后,便有夜间不开庄门不进人的庄规。”郎中把自己知道的挑拣能说的告诉给女人。 “难怪了。这是一次遭蛇咬十年怕井绳了。若是响马再来,他们这土墙可有用?” “自然是有用了。他们有火铳,里面装的是铁砂。那些响马也是血肉之躯,谁也不会愿意搭命。如此倒也卫护了庄子这些年的安全。” 能打铁砂的火铳,虽然射不了远,但近距离是一枪能打出扇形一片来,且距离近了,准头就比较可观了。但对那些被这样火铳击中的伤者来说,结果是不死也残。因为那大量铁砂入体后是极难清除干净的。 郎中说完这些话,也把自己那碗稀粥泡硬饼子囫囵倒进肚子里。他接手煎药,换女人吃晚饭。 四人在土墙外修整了约一个时辰,然后收拾了器物沿着村子的土墙往南去了。不能穿村而过,也不过是费点劲儿罢了。这对熟悉京津冀这一带的郎中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出门在外,到哪儿就守哪儿的规矩,与人方便自己也方便。 快午夜的时候,他们终于来到了保定府的城门口。可是城门早已紧紧关闭,他们只能在城门外等着了。郎中给伤者号脉后换药。好在昨晚那几处感染的伤口处理得及时,夜里的颠簸只有部分伤口迸裂出血了,伤者的整个精气神看着还不错。 “先就这么等 吧。再有两个时辰,也就该开城门了。”依旧是郎中做决定。 “是,都听先生的。”女学生对郎中始终恭敬有礼。 * 天亮后,他们在城门开启的第一时间接受盘问。能顺利进城,多亏了罗介亭的军官证。城门处负责的一个尉官还很热情地告诉他们:“你们先去军部登记,昨天才弄好了专门安置伤员的临时医院,请了洋大夫在那儿帮忙,城里的医院、诊所、药铺,都出了人在帮忙呢。” 这消息极大地振奋了四人。郎中问明方位,便立即驾驭骡车直奔登记点。 此刻的保定城还仍然处在沉睡中。他们这辆车的蹄声打碎了城市的寂静。合着“收夜香”的呼喝声,远近的报更梆子声,在城市里拉开了新一天的序幕。 登记处的书记官睡眼星懵,他没想到居然这么早就有人过来。等他看完了罗介亭的军官证且核对是本人后,他立即精神起来。因为罗介亭在南苑保卫战的威猛,早已经传遍军中。他敬佩这样的勇士。 他两眼冒着小星星说:“军部把上官填报到阵亡将士名录里了,我今天就去替上官更正了。”然后他仔细登记了罗介亭的伤处后,才叫过来一个士兵,吩咐他说:“你送罗尉官去伤兵营。跟那里的洋大夫好好交代一下,一定要给罗上官好好诊治。” 郎中牵着大青骡子的辔头跟着那士兵往伤兵营去。离军部的登记处并不远,是只隔了一条街的小学校被临时征用了。骡车在校门口被阻拦了,那士兵拿着登记表上前与守卫的士兵交接,很快里面抬了担架出来。 另有一个医官模样的人也跟了出来。他核对了伤者的身份,对女学生说:“罗太太,现在各教室已经住满了伤兵,你看操场上的那些帐篷,差不多也住满了人。这些伤兵很多赤身裸体,不适合你跟着照顾的。” 女学生抿嘴犹豫,她看着帮着士兵抬人的郎中,以目示意她奶娘。奶娘立即对郎中把医官的话重复了一遍。 郎中想了想问医官:“保定府的医院呢?我家三少爷伤得太重。没有洋大夫的盘尼西林,怕是难呢。” 那医官立即愧疚道:“保定府的医院基本都住满了重伤者,未必比这里好的。这里 基本是伤势没那么重的。可伤者多,地方太小,每间屋子里的伤员都挤得太满,洋大夫抱怨了很多次。我也只能多消毒几次。这也没有办法,” 郎中就接着问:“大夫,我家三少爷的伤比较重啊。能不能安排去医院?” “我不是不想送他去医院,唉!这保定府的医院不如北平多。昨天在医院做了好几台的截肢手术,”医官揉揉发红的眼睛,疲惫万分地说:“医院里除了昏迷不醒的,就是截肢术后的。我要是把罗尉官送过去,留在医院那边也得不到很好的照顾。你能明白我说话的意思吗?” 郎中点点头说:“大夫,你的意思我懂了。要是我们能在保定城里找到住处,你们可派人过去诊治、或者把药给我们?不才幼承庭训,也挂牌扶脉三十余年。” 医官喜出望外道:“可以啊。若是你们能自己照顾伤者,势必比我们这里一个人要照顾十几个来得好。”他说完后,他吩咐抬担架的那两个士兵:“抬到处置室去,我先给他检查一下。” 郎中示意女学生跟自己进去,留了中年女人在外牵着骡子的辔头,站在小学门口等他们。 * 医官仔细给罗介亭做了检查,问明罗介亭的伤口都是郎中处理的,他就跟着罗介亭对郎中的称呼说:“多亏先生处理的及时,不然罗尉官很难保住性命了。不过他腿上的这伤处,我的意见还是用我们西医的方法把肌□□上,再用夹板固定了,免得以后影响走路。” 郎中点头。 医官就对女学生说:“罗太太,请你到门外等了。很快就能缝好的。我会给他用麻药,你不用太担心。” 女学生迟疑着不肯离开,她对医官争取道:“先生用刀割腐肉,是我帮着先生打下手的。” 女学生的这回答倒出乎了那医官的意料,他没有犹豫地说:“既如此,你和先生就都留下吧。” 这一次因为有麻药的缘故,罗介亭倒是没有疼昏过去。医官手脚麻利地把罗介亭全身的伤处都处理了一遍,已经是两个多小时以后了。 …… 他收拾出来一些药物,仔细交代郎中这些药物的使用方法。又在女学生签字后,说:“罗太太,你们安顿好了,尽快派人过 来这里告知。我们今晚是必须要派人去看看他才做了手术的这几处。以后就是不能每天过去,也会隔天派人诊视的。” “多谢大夫。”女学生对医官鞠躬。 医官赶紧回礼:“该我谢你们的。这是在下的职责,偏劳你们帮我分担了。”然后他招呼两个士兵进来,让他们帮郎中把人抬回到骡车上。 一个小时后,伤者被安置在一座两进院子的主人房里。跟着郎中打转的一个中年人,在他们用完早饭后,说:“我家老爷年后接到您的信,走之前留话说您到这儿了,就把这宅子当自己府上,要用什么打发我家小子跑腿。他最熟悉这保定府了。” “行啊。回头我会给他写信,你帮我邮给他。”郎中挺受用他的殷勤。“我们这段时间要在这里养伤,先让你家小子去伤兵处送个信了。” 那中年人叫过儿子,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吩咐他替郎中去送信。然后又点头哈腰道:“先生但有吩咐,请别客气。” 等管家父子走了以后,郎中站在庭院中对屋子里说:“我去前院睡一觉,你俩换着照顾他了。” 女学生赶紧走出来,对先生鞠躬道:“谢谢先生。这几天全靠先生筹谋,方能救下外子一条性命。” 郎中点点头,认下女学生对自己这几日作为的肯定,回了半礼,施施然回去前面。从27日日本鬼子对29军突然用兵,自己就在女学生的逼迫下不得安宁。如今终于可以放心安睡几个时辰了。 * 29军兵败如山倒。 为了保护千年古都不被炮击,宋哲元不得不忍痛下令残部退出北平。可他再也没想到,那出卖29军军情的汉奸,在军队撤离后,就堂而皇之地出面“维持治安”了。 穿着长袍马褂、戴着墨镜的汉奸召开记者会,镇定自若、直言不讳道:“各位都是朋友……既往譬如昨日死,今日当如今日生。各位愿意当汉奸的,留在北平,我潘**保护他,不愿当汉奸的,自己小心。” 举座哗然。 想知此汉奸是谁,静待以后分晓。 <p/ 6、流亡6 流亡6——1937年9月 这个叛徒是谁? 八年后抗日战争胜利审判汉奸时,罗介亭夫妻俩才明确知道是谁出卖了29军的学生团。那是在1935年12月,宋哲元出任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时,就开始担任29军政务处处长、平津卫戍司令部高等顾问的潘毓桂。 潘毓桂曾在1935年夏天参与了北平自治叛乱。在1937年的七七事变前,屡次向日寇出卖国民党二十九军作战计划。可以说是他前脚来参加军事机密会议,转身就能把29军的军事部署、兵力和装备情况送到侵略者的案头。 像29军这次缩短京津防寇战线的防卫京师调兵计划,也被他一五一十地向日本鬼子立即报告了。所以才有日军直奔整个29军的软肋南苑——南苑南边最薄弱的防守点学生团处。那些领到枪只有几个小时的学生兵,是第一次上战场,不少人也是他们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上战场。 面对日本鬼子的进攻,学生兵的顽强令日军胆颤。一年后,担任华北驻屯军第一大队大队长的一木清直,在卢沟桥事变发生一周年之际接受《朝日新闻》采访的时候,都不得不对学生兵们在南苑的英勇奋战表示钦佩——“面对面地死战也不肯退却”,“中国兵甚至负伤几次依然冲上来拼杀”。 整个平津战役,打得最惨烈的就是南苑之战。这些死守阵地不肯退让的学生兵,使南苑这道阵地在中国军队手中多保留了近半天的时间。但打到白刃战时,学生也付出了10:1 的惨痛代价。 是那些活下来的学生,把罗介亭在白刃战中的勇敢表现,报告给前来增援的佟麟阁将军率领的军官教育团和特务旅一部。 …… 京津丢失后,宋哲元成为千夫所指。一些人甚至怀疑是宋哲元故意与日本人勾结在了一起,在联合毁灭抗日力量。 另一个被迫与他做伴、头顶着“汉奸”之名的是张自忠将军,他奉宋哲元之命留在北平城担任北平代市长,维护千年古都的治安和29军留京家眷的平安。 宋哲元被怀疑与他担任的职务和最后的战败有关。而张自忠将军则与他在37年的所作所为紧密相关。 1937年2月国共议和,抗 日民族统一战线初步形成。他在4月下旬东渡日本,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考察。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宋哲元卸任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与北平市长,由张自忠将军接任。 在其位谋其事。 在整个国民政府没有与日本宣战的情况下,张自忠不得不与日军密切接触、周旋,试图和平解决卢沟桥之事,因此被舆论误解为“汉奸”,算是事出有因。 但北平沦陷后,在潘毓桂在29日站出来自承是汉奸、要维持北平治安了,张自忠则通过《北平晨报》等媒体发表声明,宣布辞去所有代理职务。然后在9月3日,张自忠逃离了被日本军队占领的北平。 * 罗介亭在郎中等人的细心照料下,开始了与汤药为伍的日子。等他不再发烧以后,郎中等人就有闲心了,他们迫切想知道他是怎么落到满身是伤的境地。在郎中和奶娘半好奇、半威逼的打趣性追问下,罗介亭还是自豪地、如实说了自己这身伤的由来。 “先时小鬼子冲到阵地前,我是一刀了结一个的。然后就有好几个小鬼子来围攻我。” “然后你就被刺了这么多伤?”郎中问。 “不是。我身上这些伤都是为了救那些袍泽造成的。我砍了围攻自己的那几个小鬼子后,为救人有时候就顾不上自己了。” “救人?就你那两把刷子,你还能救人?”郎中满脸是不肯置信的表情。 “唉。”罗介亭叹气。“与我同期入伍的学生兵,身体都很好的。但其中的大部分人,一套破锋八式的刀法,教官拆开讲了数次,练个半个月,还有人不能连贯完成那八刀的劈砍。等到与那些日本鬼子拼刺刀的时候,三个五个都不是人家小鬼子一个的个。” “你们那学生团不是初中毕业吗?” “是要求初中毕业才能报名的。几千人里才选了1500人出来。” “那怎么一套刀法就八式,半个月都学不会?”郎中更疑惑。 奶娘插话问:“是不是教官太娇惯你们学生兵了,学不会也打的不狠?” 罗介亭气馁:“教官要求是严。可能是因为那些学生一点武功底子都没有吧。” “所以,你这有底子的,就被选去了团参谋部了?” “是的。”罗介 亭不避讳这点。“我在学生团参加了两个月余的训练,就在何阎王提拔下去了团参谋部。他说我再在学生团跟着走队列,是白耽误工夫。” 郎中冷着脸讽刺他:“匹夫之勇都没有,还好意思这么说话。那是你自己功夫不到家。如果换你大哥,可会是你这样?” 罗介亭赧然。 郎中接着说他:“那医官重新给你缝了伤处,我估摸你以后走路没大问题。这么说吧,你只要不瘫,也不管是不是继续混行伍,都把功夫捡起来吧,哪怕以后得换左手拿刀呢。” “是,我听先生的。” 郎中和奶娘尽知罗介亭受伤始末,俩人满足地离开了。 女学生见罗介亭在人走了之后,才露出一幅饱受打击的模样,就劝道:“先生也是为你好。” 罗介亭用自己能&#xe863;的左手去握妻子的手,他说:“我明白先生是好意。我已经后悔了。”他早不知暗恨了自己多少次,暗恨自己小时候未能认真习武。他还把这种懊悔心思,表现在督促女学生的用功上。 “丽梅,我现在有先生等人照料,你早晚跟着奶娘去习练武功吧。还有,初小的功课你基本学完了,白天还是去高小念书了。” “好。”白丽梅立即答应了。她在奶娘的耳提面命之下,对丈夫俯首帖耳、处处听从。 她是嫁给罗介亭之后,才拿起笔学写写字。成婚半年,罗介亭离家去上大学,她跟着罗介亭离开东北。但罗介亭去读大学,她是去初小读书,跟着那些比她小了快十岁的孩子们坐在一起学习。而去年罗介亭又辗转回来北平,她跟着回来后,又找了间驻地附近的小学去上学。也是人聪明吧,她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完成了初小四年的功课。 * 奶娘每天早晚带着女学生习武。 “原我以为你将来要嫁到罗家,不敢教你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怕高门大户的瞧不上。你太太也只让人教你针线女红和厨艺。到了可好,你嫁到罗家了,没想到姑爷要的媳妇得认字还得习武。”奶娘怅然地叹息,甚为其遗憾:“白浪费了十年功夫在女红上了。” 女学生一边蹲马步一边安慰她说:“奶娘,你早都说了,我那手针线活也能养活自己。 要不是有女红和厨艺,婆母也不会同意我跟着介亭离家。奶娘,你这样想,是不是我那十年就不是浪费了。现在介亭要我再学认字和习武,对我也没有什么坏处。祖父还常说艺多不压身。” “学认字也就罢了。你这都多大了,骨头都长硬了。哪怕是早晚都练一个时辰,吃再多的苦头,也不会有童子功的效果好。”奶娘发愁:“早知他有今日的要求,我平时略教你点儿也好啊。” “奶娘你放心,如今介亭要我学这些,也是为我好。而且介亭看到我按照他的要求做,他会很开心的。你就当我这是投其所好,这点儿苦也不算什么了。” 说是不算什么,但女学生自己知道拉筋的苦楚。幸好有小小子和郎中早晚守在罗介亭的床前,她只需在课余帮着给罗介亭喂饭喂药。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罗介亭在饱尝了一个多月的来苏水味道和汤药的双重折磨后,他终于获得医官和郎中的双重允许,可以下床行走了。 罗介亭在养病期间,始终关注着京津的局势。在得知潘毓桂自承汉奸为日本鬼子奔走后,他找郎中商量。 “先生,我这一个多月始终在想京津冀的事情。前宋主席虽然口头上没有喊出来与日本鬼子对抗到底。但他之前和后来与日本鬼子拼命是不作假的。” “然后呢?” “张自忠将军辞去北平代市长等职务并逃离北平,与那潘毓桂比起来,后者都自认为汉奸了。想他原在29军的位置,我更倾向是潘毓桂最可能是泄露军事机密的人。不管是不是他吧,我都想潜回北平,伺机刺杀此獠。” <p/ 7、流亡7 流亡7——1937年8月下旬 “想潜回北平,伺机刺杀此獠。”这是罗介亭在心头早琢磨了许久之事。 “就你?”郎中的不屑不加任何遮掩。“你原就连我都打不过,现才能下地挪&#xe863;几步。就你这样子,哼!你还想去刺杀潘毓桂?现在那姓潘的,身边不知得有多少人在跟着。你也算是29军有了名号的人物,你信不信不等你摸着那汉奸的边,就可能被他的护卫认出来、然后把你送给日本鬼子去邀功?” 郎中这一席话堵得罗介亭哑口无言。 而郎中见罗介亭无话可说了,就换了一个口气道:“上海已经开战快一个月了,大少爷和二少爷自参战后就音信皆无。你既然能下地了,也该启程往西安去了,也好早点儿给罗家留下点儿香火。不然罗老爷子捐了大半的家资给国军抗日,最后自家断了供奉。哼哼,你当我为何要去南苑找你,也就是不想你祖父最后连碗饭都吃不上。” 罗介亭再次哑口无言。 郎中说他的这话,也是他上次跟祖父哀求留在家里,不跟大哥二哥南下去演武堂读书的借口。经过南苑一战,他这些天是领领悟到了生命的脆弱。白天睡不着、夜里做噩梦时,常会再次看到日本鬼子的刺刀挑过来……然后前一晚还生机勃勃、吵着闹着要去涿州增援的儿郎,转眼间,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马上就不见了。 死不瞑目! 那一幕当时曾刺激得他不顾自己安危地发狂。南苑的那几次白刃战,是他罗介亭把大刀武到极致的一次。现在让他再来一遍,他不觉得自己有那个勇气和能力了。 郎中见他无话可说了,从鼻孔里嗤笑一声。年轻人就容易头脑发热。刺杀潘毓桂那汉奸的勇士,这一个多月不知道折进去多少了。自己瞒着这类消息,就是怕他也有此种想法。可瞒着瞒着,这小伙子居然还是有了这想法。 唉!郎中在心里叹口气。 及至见到罗介亭被自己说得再度陷入迷惘中了,就甩甩袖子离开了。他知道现在的罗介亭什么也干不了,也就放心地扔他在屋子里发傻,自己去找管家留下跑腿的那孩子。 郎中吩咐那半大小子铁蛋:“请你父亲来一趟。我有事情找他。” 管家来得很快。 他点头哈腰地问:“先生有什么吩咐?” 郎中把准备好的单子给他:“这几样东西,你帮我备足了,我准备明后天就走。” 管家结果单子一瞧,上面林林总总有十几样东西,但都不算是难找寻到的。他收了单子保证道:“今晚宵禁前,小的一定把这些东西送过来。” “那好,就辛苦你了。” * 中午时分,白丽梅带着心事回来了。她提着书包去找郎中。 “先生,我今天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乔团长的太太。” “唔?可是她有什么话说?” “她明天要离开保定了。她建议我最迟后天就走。”白丽梅知道这庭院里就他们俩人,但还是压低声音说:“先生,乔团长你知道的。” 白丽梅现在不仅信服乔太太,也非常感激她。若无她传信警示自己,可能到最后自己连丈夫的尸首都未必能找到。 郎中微微点头,道:“你奶娘已经准备好了大部分的东西,剩下的一点儿我让管家帮忙。我原也准备明后天就走。如此明天一早就出城了。” 白丽梅立即就说:“都听先生的安排。” “那你下午不用去学堂了,在家收拾东西吧。” “是。” * 午饭后,白丽梅一边整理东西,一边对丈夫说乔团长的太太。 “介亭,乔团长新娶的太太你还记得吗?” “记得。”罗介亭怎么可能不记得。那是他刚调去团部当参谋,随大溜参加的第一个婚礼。乔团长不是娶姨太太,而是正经的续弦。 乔团长的发妻过世三年余,留下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小子,春节前被祖父母从四平辗转送了过来。乔团长为了儿子有人照顾,特别拜托媒人挑了这个素日品性上佳、容貌算是中上的普通人家的女儿。 虽是普通人家,但到底是在北平城、昔日的皇城墙根下长大的。父母亲不仅有望女成凤的愿望,也有足够的见识,到底供女儿读完了高中。 “乔团长在7月下旬先派人把她和孩子送来保定,她走前送了我一堆东西,让我时刻小心你那边的情况。不然我也不会去找先生。” 罗介亭挑 眉等她继续说。白丽梅把对郎中说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宽慰脸色不太好的丈夫,道:“乔团□□林弹雨里拼杀了十几年了,听说很多时候,他都是靠着直觉取得胜利。像这次,好些人的家眷如今还困在北平城的……” 北平城里仍有29军的家眷,这事儿罗介亭知道。这是保定府里都在回避的一个话题。 白丽梅停顿了一下,又说:“介亭,你前头说过日本鬼子得了京津就会图谋保定的。京津冀的形式如今不是很好,乔团长已经率部出战了。嗯,更多乔太太也不知道。嗯,我不是要拖着你做逃兵,而是你现在这样子,走路都勉强。我的意思是说,你留在保定也做不了什么事儿。学校里的学生也越来越少。嗯,我的意思是说咱们离开保定,也能给医官减少麻烦了。你说是不是?” 虽然妻子说的有些语无伦次,但是罗介亭还是听明白了妻子要表达的内容。 这些日子罗介亭借助郎中和医官得知了京津冀的局势。日军在占了京津之后,旋即接踵逼向保定,在保定府外围展开围攻之势。 因保定府这个自古便是“北控三关、南达九省、地连四部、雄冠中州”的“通衢之地”,日军想占了华北,就一定不会放过保定。 而且上海那边的战局胶着,山西那边也磨刀霍霍,他明白日军那三个月吞并中国的狂言背后,一定会在华北有更大规模的战事。 所以他这些日子一直是非常积极地配合治疗,满心都是早日康复。但保定的补给中,药品越来越少,伤兵开始往南转运的消息,他早从过来探视自己的医官那儿听说了。 思及这些,他认真地点点头说:“丽梅,你不用劝说我了,我听你和先生的安排。”说完这话他又开玩笑一般地说:“我如今只能下炕解手,连院子门都走不到,不听你们的安排,留在保定府就只能等死了。” 白丽梅放下手里的东西,两眼认真地看着他说:“介亭,你不要这么钻牛角尖。你不开心,我们都会愧疚的。你这也是为国抗击侵略者才受伤的。” 小夫妻俩真真假假地说着闲话,未等到晚饭,白丽梅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 才过了晚饭时分,管家把郎中 要的东西都送来了。但他对郎中提了一个要求:“先生,能不能麻烦你把我家小子带走?” 郎中为难。鉴于这一个多月,管家事事殷勤周到,他就解释说:“这次我要不停歇地赶去西安。你也看到了就那么一辆车,除了我们四个还有许多东西。增加一个人,这一路就要增加不少辎重。” 管家却道:“我那小子也会驾车,我今晚收拾辆驴车出来。把他一路可能用到的东西都放在驴车上,让他赶车跟着先生。只求先生看顾他一些,把他带在身边当个跑腿的用着。我家就这么一根苗,我既舍不得他当亡国奴,折了脊梁骨,也怕他有个好歹的,对不起祖宗。” 管家说着话就跪了下来磕头,他说:“先生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只能早晚祝先生平安了。” 人都这么说了,郎中就只好同意了。只提醒他说:“我们这次先南下,然后往西去,路上艰苦,非同一般的太平时节。” 管家就着郎中手臂的搀扶起来,很严肃地保证:“我家那小子最是能吃苦的孩子了。若他不听话,先生是打是骂,都随先生教导。” * 翌日,郎中赶着大青骡子拉着的马车在前,赵铁蛋赶着一辆毛驴车紧随其后。在城门口,他们遇到了同样也是要南下的乔太太。 人家比他们还先到城门口处,在等着开城门呢。 奶娘认识乔太太家那车辕上坐着的那个女人。那是乔团长父母从四平打发过来送小男孩的人。赶车的是一个四十左右的壮汉,与车辕上坐着的那个差不多年龄的女人,看他俩轻声说话的模样像是两口子。马车边还跟着两个持枪的士兵,那是要送他们出城的。 鉴于之前有乔太太的提醒才救了自家姑爷一命之事,她赶紧跟郎中说明,跳下车过去问好。白丽梅听见奶娘和郎中说话,就从车厢里慢慢站起来。 乔太太坐在扇有半截棚子的马车里,搂着身边那个睡眼朦胧的小男孩。及见了白丽梅的奶娘过来说话,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回头,看到从马车车厢里站起来的白丽梅。 她立即跟白丽梅的奶娘说:“白妈妈,跟你家姑娘说别过来了,城门马上就开了。路上得空儿再说话。” 可不 是怎么地,守城的士兵都在摆弄开城门的绞索了。 奶娘赶紧给乔太太施了一礼,就立即回到自家车子边,阻止了要下车的白丽梅。 出城也是要检查的。等轮到他们了,大概是前面持枪的士兵说了什么吧,他们这辆车未作检查就被放行。出城后,等了赵铁蛋的小驴车一会儿,才见到他过了盘查赶上来。 在等候期间,奶娘就对郎中说:“乔太太也是命不好。五月底的时候,刚上身的孩子掉了。她现在把乔团长的那儿子当自己的养呢。” “什么原因?”郎中闲着没事儿,就顺口问了一句。 “唉。”奶娘长叹一声,话里全是浓浓的对乔太太的怜惜。“乔太太是个温柔和善的人,她应了乔团长好好当后妈。可后妈哪是那么好当的。管紧了、说重了是恶毒继母,乔家老太太送孩子来的人在看着呢。稍微松一点儿吧,那小小子又是人憎狗厌的淘气年龄,整日在胡同里招猫逗狗地淘气,等闲也哄不住他。” 郎中心说在祖父母跟前长大的孩子淘气一些,也是被祖辈溺爱的。 “那小小子三天两头地闯祸,偏赶上乔团长也是个脾气爆的。他遇上邻居告状,就拿马鞭抽孩子。那天她就拦了乔团长,被乔团长扒拉了一下,后腰撞到桌子角了,好巧不巧的,孩子就掉了。听说以后再怀都难。” “这样啊。是命苦。”郎中看赵铁蛋跟上来了,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跳上车挥鞭驱赶大青骡子开跑。前面乔家的马车得出去二里地了。 <p/ 8、流亡8 流亡8——1937年9月 出了保定城不久,太阳升起来了。霞光铺满了他们南下的道路,也把天地间所有的一切,包括蹄声嘚嘚、奋勇向前的大青骡子在内,也都裹进了灿烂早霞的光芒里。 车厢里的白丽梅,仔细地把夹被给丈夫盖好,然后仍是侧卧在他的身边。好在现在的白天不是那么热了,车厢里也垫了很厚的被褥,如今躺在车厢里不会像一个月前那么难受了。 骡车跑出去有一个多时辰了,郎中找了一个相对宽敞的岔路下道、停车,把骡子卸下来牵到一边去喂水、加餐。赵铁蛋也学着郎中把毛驴卸下来喂水、添干粮。他这一个多月给郎中打下手、跑腿,与郎中混得很熟,但他这亦步亦趋跟着郎中照猫画虎的行为,让郎中感到好笑。 “你爹教你这么做的?” 赵铁蛋点点头:“嗯。让我跟着先生学。先生做什么,我学着做什么。” 让郎中凭心说话,有赵铁蛋这么个还算伶俐的半大小子跟着,打发他干些跑腿的活儿,是极合适极方便!但郎中猜得出来那管家没说出口的心思,是想要自己把赵铁蛋带在身边教导,这就有点儿强人所难了。 郎中背对阳光眺望原野,再没有言语。昨夜他就决定了,等到西安,把这孩子扔给罗介亭带着。 直到大青骡子吃好喝好了,打着响鼻的声音,才把他从沉思中惊醒。他把骡子拴好,问明罗介亭不想下车方便,便又驱赶骡子上路了。他们的车后,赵铁蛋赶着毛驴车跟得紧紧的。 秋天开始光顾河北了,入目皆是美妙的丰收景色。但因为日本鬼子已经把战火烧向保定府的外围,乘车南下、络绎不绝的逃命者,谁也没有心思欣赏这醉人的秋初晨景。 …… 天将擦黑的时候,他们见到乔家的马车停在定县进城的要道口上。看那样子是在等他们。郎中停车,奶娘得了他的暗示跳下车去问赶车的汉子。 “是在等我们吗?”得了那汉子的肯定了,奶娘就说:“我家姑爷仍是昏昏沉沉的。一切事情都要靠先生做主。” 乔家这赶车的汉子原就对穿长衫的郎中心存 疑虑,见奶娘称其为先生,立即明白此人在罗家的身份不在佣仆之列的。 他很客气地说:“我家团长大人指定太太今晚要住在定县。不知你们有什么的打算?” “待我去问问先生了。” 郎中原计划就是今晚在定县落脚。这定县属于保定道,自古就有“九州咽喉地,神京扼要区”之称,且今年还在此设置了第十一行政督察专员公署,最是个消息灵通的地方。无论是继续南下,还是暂时歇息,都是上上之选。 三辆车前后相衔,进入了定县县城。 因为有罗介亭这个现役的团参谋在,守城的士兵指点他们可去伤兵转运点歇息。可他们考虑到有乔太太和罗太太这俩年轻女子,最后还是去了县城里的客栈。 可谁都没想到,在定县这一歇就是半个多月。 原因是他们到达定县的这一天(8月30日),得知日军采用了迂回渡过永定河的战术,国军战败失守涿县。罗介亭刚刚见好的身体,在经过一天的颠簸后,本就有些呛不住劲儿,战败消息的刺激,令他当场就呕出一口血。 …… 罗介亭醒来后,抓住郎中的手哀道:“先生,华北危殆。” 郎中取下银针,不屑地对他说:“四十年前就节节败退,现在三年五个月的,就能扭转战局了?” 罗介亭无语垂泪。 休息了两天,罗介亭在郎中和妻子的开解下,多少就缓过来了一些。正准备继续南下呢,乔家的小少爷淋雨病了。乔太太尚未从小产中完全恢复,硬撑着去照顾继子。可没等孩子病好,她病倒了。 于是他们这一行人就不得不滞留在定县。因乔太太对罗家有恩在先,郎中只好出手给乔太太母子用药诊治。乔家小少爷很快生龙活虎,乔家护送这母子俩的那对夫妻,对郎中感恩戴德,每日里殷勤备至。 遗憾的是乔太太服药多日,身体始终没有什么起色。这俩口子一面请白丽梅去陪乔太太说话、开解乔太太,一面包了滞留在旅舍的全部费用。 如此,郎中就边给罗介亭调养伤处,边等乔太太痊愈了。除此之外,他就每天带着赵铁蛋去行政督察专员公署打听保定的消息。每天晚上,罗介亭就着油灯把郎中得来的消 息,在他手绘的地形图上,勾勾画画给白丽梅做讲解。 “这里是涿州。” 罗介亭指给妻子看。 白丽梅沉默地点头。这几年她跟着罗介亭,早已经弄清楚满洲国十四省的由来。也明白华北五省的自治,不过是日本鬼子蚕食中国的阴谋。 连绵的雨季里,河北平原已经连续多日不见阳光了。就如此刻白丽梅的心情。 她根据罗介亭从郎中那儿得来的保定周围战况,在罗介亭的指点下,用红蓝铅笔一点点把地形图涂抹了。涂抹完毕,她看着地形图发呆了一会儿,突然下定决心道:“介亭,我去看看乔太太,不管她是否好利索了,我们都该准备走了。” “叫奶娘陪你一起。你跟乔太太说清楚,不要令她再有什么不好的想法。” “好。我会尽力跟她说清楚。那个我把这张纸拿给她看。让她明白定县这儿距离保定府只有百余里,再不走等保定的军队溃败下来,我们就走不了了。 罗介亭艰难地扯出来一个苦笑,他也感觉到保定危在旦夕了。 白丽梅拿着那页勾画过的地图,喊了赵铁蛋去守着罗介亭,叫了奶娘陪自己去乔太太住着的小院。 * “乔妈妈,你家太太歇下了吗?我家姑娘有事儿要跟她说。” “我家太太才喝了药,还没有睡呢。”乔妈妈朝门里喊了一声:“太太?” “请罗太太进来吧。”乔太太虚弱的声音立即传出来。 白丽梅等了一会儿,等乔妈妈进去又出来了,才跟在她的身后进屋。只见乔太太倚靠在背后垫的被卷上,神色低迷,脸色憔悴。 乔太太和白丽梅同岁,俩人都是上半年才过了十八岁的生日。可如今乔太太的脸色,不仅比出城那天差了很多,看起来比白丽梅大了不是三岁两岁的。 白丽梅每天都过来陪她说话。她理解乔太太的心理,所以知道雨季着凉只是她的表象,真正的病因是郎中所言的心病。乔太太她不仅担心留在北平城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也担心领军在保定府周围作战的丈夫。 “奶娘,你帮我去看看乔家的小少爷。”白丽梅支人。 乔太太立即说:“乔妈妈,你带白妈妈去看看少爷,我跟罗太太说会儿话。” 等人走了,白丽梅把握在手里的地形图展开给乔太太看。“慧兰,你读书比我多,你看这是今天的战况。” 乔太太仔细看过后,那薄薄的一页纸,在她手里立即重逾千斤了。她不敢相信。半晌才似乎是想从白丽梅这里得到反驳似的,抖着手问:“丽梅,你说这保定府是不是保不住了?” 白丽梅难过地点点头。然后很慢很慢地说:“慧兰,我知你担心乔团长,也担心北平的娘家。可是我们再不走,保定府溃败下来的军队,” “会抢了我们南下逃命的马车。”乔太太截断白丽梅的话。 “那天我们往保定来,就差点儿被抢车了。”说起这事儿,白丽梅仍是心有余悸。“生在乱世,好多事儿由不得我们。” “是啊。如果再不走,等日本鬼子来了,尤其是你我这样的军属,绝没有好结果的。咳咳。”乔太太把那页地形图还给白丽梅,抽出帕子掩口轻咳。 “慧兰,你想开点儿。你赶紧好起来,我们才好南下。”白丽梅收好地形图。 “要我好起来,除非是把日本鬼子赶回日本去。别等了。咱们明天就走。” “可你的身体行吗?” “行不行的也得走。不然我对不起乔家的列祖列宗,对不起”乔太太的声音低不可闻了。白丽梅能猜到她要说的人是在前线领军的乔团长。 能想明白就好。 “那我这就让奶娘帮着准备些干粮,明早就走。” * 三天后,他们到了石家庄,因乔太太身体实在太差,在石家庄又停留了三天。保定府沦陷的消息传到了。 乔太太一口鲜血吐出后,陷入昏迷。 <p/ 9、流亡9 流亡9——1937年9月25日 保定丢失的消息,令乔太太呕血后立即昏迷。郎中施针以后,也未能救醒。白丽梅和奶娘帮忙照顾她,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昏迷了快半天的乔太太才悠悠醒转过来。 “慧兰,你终于醒了。先喝点儿水吧。”白丽梅在奶娘的帮助下,给乔太太喂了半杯水。 “不喝了。”乔太太气息微弱。 白丽梅只好放她躺平。 门外传来乔家小少爷的说话声。 “我要进去看看母亲。” “乔太太病了,你不能进去。”赵铁蛋拦他。 然后是乔妈妈的声音由远及近了。“铁蛋,我跟你说过不要让少爷靠近太太的房间,你怎么就记不住呢?” 赵铁蛋怎么回答的,屋子里的人都没有听见。但白丽梅听了乔妈妈的话,就情不自禁地蹙起好看的眉头。他们带上赵铁蛋,可不是给乔少爷做小厮、替乔妈妈带孩子的。 她的表情落到床上躺着的乔太太眼里了,乔太太的心里就更觉得堵得慌了。这乔妈妈仗着自己的资格老,整天指手划脚的……自己当初就该听母亲的话,早早把这老奴撵回四平去才对。 可自己被她一通哭求,说什么四平已经被日本人占了,回去也是做亡国奴,小少爷从小就是她照看的打&#xe863;了。留下她了,却不想就只让她看个孩子,她竟然能半点儿不约束那孩子。由着孩子在胡同里招猫逗狗地闯祸,自己稍微说说孩子,那孩子就跟自己疏远起来。 于是,乔太太在母亲的指点下,从来就只温柔去劝说那孩子。不然怎么办呢?难道要去当恶毒后妈地管束孩子?那孩子就能听了?那往后这后妈和继子的关系还能好? 老奴和新主开始斗法。 乔太太年方二九,小户人家、简单人口养出来的闺女,哪是乔妈妈这样浸润在大宅院里几十年的老油条对手。没多久,那孩子淘得整条胡同人憎狗厌。她便借机想另选能看住孩子的人,撵了乔妈妈两口子回四平。 这两口子又在老爷跟前说孩子在四平时好好的,老太爷子和老太太喜欢的不得了。言外之意那就不用明说了。反正含沙射影 说赶了他们回去,是想要针对孩子的等等。 唉!可丈夫信任这两口子。这回又让他们送自己和孩子南下。 如今她见乔妈妈在白丽梅跟前丢人,气得十指抓紧被子,忍不住呼吸急起来。好一会儿之后,她才缓过一口气说:“丽梅,对不起。我没想她会使唤赵铁蛋的。帮我叫她进来。我说她。” 跟着白丽梅的奶娘,怎么会让自家姑娘出面,她笑着挑门帘出去,走到院子里,对仍在训斥赵铁蛋的乔妈妈正色道:“乔姐姐,铁蛋不是乔家陪孩子玩的人。” “我这不是事儿多忙不开,心里又担心我们家太太嘛。”乔妈妈脸上飞红,不自在地跟奶娘解释。“我就走开了一小会儿,他就带着孩子来闹太太。” 奶娘回避地笑笑,不接她的话茬,只催促她说:“你家太太请你进去呢。” 乔妈妈见白家奶娘不给自己台阶,就讪讪道:“可不敢当太太的请,我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唉!说到底还是从四平带来的人太少了,不说太太跟前没有伺候的人,就是我这面白天晚上也没个人搭把手换着看小少爷,倒让太太费心了。” 奶娘只笑不接话。 乔妈妈自觉没脸,回头说:“少爷,你省省心,别再闹腾了。这可不是在老太爷和老太太跟前。你小心你父亲知道了拿鞭子抽你。” “我要去看母亲。先生说母亲病了,为人子应该恪守孝道。”乔家的小少爷振振有词。 “你不怕过了病气?你是又想喝那个苦汤药了吗?”乔妈妈笑着说她的小少爷。“要是想喝了,这就去找郎中给你抓药,先煮上两大碗。” 小孩子被吓住,憋着嘴不吭声。赵铁蛋趁机把孩子拉走了。 乔妈妈走到奶娘跟前,她伸出手要去挽奶娘的手臂,边走边对奶娘嘀咕:“我把少爷当眼珠子看呢,可不敢让他离开人眼。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丢了孩子就没处找了。” 奶娘应付地笑着点点头。 乔妈妈嘟囔:“我们老太太天天盼着老爷跟前能添人,好能接手照顾小少爷。可你看城里女学生就是娇气。前一个生不下来孩子没了命,这一个没怎么地又躺在床上了。也不管现在是个什么光景,就等着人伺候。唉! 白姐姐我不瞒你说,我们老太太也是眼看着往六十岁数的人了,那还有那么多心劲儿照顾宝贝孙子。可这一个两个的,娶进门的都是不争气的。依我看倒不如把小少爷的亲娘扶正了。谁肚子里出来的,谁自然会舍得下力气好好带。” 这话说的!这里的信息量太大了啊,奶娘等着乔妈妈给自己撩门帘、进屋的脚步就停住了。屋子里的乔太太也听见这番话了。她的脸色顿时白得如同一张纸。她没想到孩子不是丈夫的前妻留下的,更没想到乔妈妈这是要自己赶紧死了,好给孩子的亲娘倒地方呢。 不仅她是这么想,白丽梅和她奶娘也是这么想的,乔太太不死——怎么扶正孩子的亲娘? 乔妈妈见奶娘停在门口不&#xe863;弹,她撩开门帘的手就只能停在半空中。她用看死人的眼光,乜斜了乔太太一眼,笑着催促奶娘:“白姐姐,你进去啊。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总这么举着可吃不住劲儿的。” 奶娘往屋子里挪了半步。看着乔太太惨无人色的一张白脸,她醒过神就立即说:“乔太太,我去找先生给你端药。你喝了药身体就好了,你父母亲还等着你回去北平拉拔弟弟妹妹呢。” 乔太太的手被白丽梅捏住了,疼痛让她很快醒过神。而奶娘此时说的话,恰道好处地让她醒悟到自己的生死不仅仅是属于自己的,还属于父母亲的殷殷期盼,还属于那好几个未成人的弟弟妹妹。为人女儿、为人长姐该担负的责任,令她立即强打精神开口说话。 她冷着脸说:“乔妈妈,你们两口子看一个孩子还看不住、还忙不过来吗?你要记得那赵铁蛋没拿我们乔家的工钱。你俩要是干不来,我趁着自己还有一口气,我就给四平那边写信。是该换人来,还是该怎么的,别看现在联系不上老爷,也有老太爷和老太太做主。” 乔妈妈见自家太太说出这样硬性的话,愣了一下就权衡出四平那边收到信会怎么做。她立即收起刚才看死人的眼光,那趾高气昂的态度也如被风吹走了。她矮了半截赔笑道:“太太,是我不好,是我疏忽了,没看好小少爷,拖累你生病。还望太太高抬贵手放过我们两口子。再不会的了。” 乔 太太深吸一口气,她想了又想,想到白丽梅和她的奶娘在场,已经把刚才的话儿听了个全场,就咳了一下,清清嗓子问:“乔妈妈,少爷的生母是谁?” 乔妈妈没想到太太此时会追问这个,就吱吱唔唔地回答:“少爷已经记在先太太的名下了。” 乔太太忍着激荡的心情,羞愤上脸地追着问:“他亲娘呢?我问你少爷是什么女人生的。” 乔妈妈躲不过去,只含含糊糊地说:“她啊,她在老太太跟前,替太太伺候老太太呢。” 乔太太再想说什么,白丽梅却攥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话,自己抢上去说:“奶娘,你去先生那儿看看给乔太太煎的药好了没有。乔妈妈,你去给你们太太拿碗粥来。吃了粥才好吃药呢。” 奶娘立即就说:“那我去看看了。”伸手把乔妈妈拽走了。 一声压抑的呜咽,在俩人的身后撂下的门帘传了出来。 * 奶娘走到院子门口了,想想乔太太到底对自己有恩的,就开口相劝乔妈妈道:“乔姐姐,你们太太毕竟是你们老爷明媒正娶,小少爷要叫母亲的人。孩子心正,你上心带孩子,将来也不吃亏的。我是觉得咱们端人家的饭碗就干好分给自己的事儿,你说呢?” 乔妈妈很认真地说:“老姐姐,我这几天跟你说的都是实话。太太对我们家小少爷没掏真心呢。你说小少爷在北平淘气,那是没见到他在四平的家里呢。可他再怎么淘,老太爷也没&#xe863;他一根指头。你莫不信。要不是老太爷被日本人看得紧不能离家,老太爷早就和老太太送小少爷来北平了。” 奶娘见乔妈妈自己说东她说西,明显是不把自己的话当一回事儿。她忍着气说:“你们老太太让你送孩子来北平,你家太太留下你看孩子,上心看好孩子是本份。要不是你疏忽,让你们小少爷淋雨了,咱们这时候早该准备出关了。哪里还会滞留在河北的。这石家庄才离保定几步远……” 乔妈妈挂不住脸了。她争辩道:“小孩子在屋子里待不住淋雨了,要是在路上淋雨不是更厉害。说到底,还是城里的女学生身子骨囊,不能顶人用罢了。” 奶娘生气,觉得这人自己把疏忽惹出来的麻 烦推到别人头上,就不免在脸上带出端倪了。她态度冷了三分说:“你这是说你疏忽照顾小少爷是应该的了。你这话跟你家老太太说,老太太跟你一样想?不会罚你?” 乔妈妈尴尬,为自己辩道:“老姐姐,我就那天疏忽了一次,我平时看小少爷真跟看眼珠子似的。我告诉你吧,小少爷身上有我的血,我怎么也不会可以怠慢了少爷。那天他跑去院子里玩水,也只是小孩子脾气,不耐烦总被关在屋子里罢了。等他大些上学了,懂得道理了,自然也就好了。” 奶娘如遭雷劈,她结结巴巴地问:“你说你家小少爷,是你闺女生的?” <p/ 10、流亡10 流亡10——1937年9月25日 乔妈妈讪笑:“我闺女哪有那福气伺候大少爷。嗯,从小少爷出生,老太太说现在得叫老爷了。” 白妈妈一脸好奇的笑容:“那你说小少爷有你的血,那是怎么个血亲啊?” 乔妈妈见她殷切的神情里,有以前没有过的恭敬,得意之下就笑着说:“那是我亲妹妹、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妹妹的闺女儿。我□□也没错吧?” 奶娘愣了一下,这让人怎么说?她只能含糊地点点头,等着乔妈妈继续解释。 乔妈妈果然没辜负奶娘的盼望,就站在院子里继续说:“我娘从老太太嫁到乔家就伺候老太太,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外甥女给老太太添个大孙子,也不是稀罕事儿。” 奶娘就奉承她道:“看你现在的模样,就能猜到你外甥女准长得跟天仙似的。” 乔妈妈就谦虚地说:“不提那个了,免得太太心里不舒服。其实要不是我拦着劝着,老太爷子原本是想让我那外甥女带孩子过来呢。走吧,咱倆去拿粥取药了。唉!太太这么拖下去,可要耽误咱们大家逃命了。” * 屋子里,乔太太咬着被头,哭得已经不能自抑。白丽梅等她发泄了一会儿后,才开口相劝道:“慧兰,再委屈也得先活下来,是不?” 乔太太点点头,哽哽咽咽地收了悲声。想到自己跟着媒人见了乔团长一面,被乔团长的英勇气概打&#xe863;,仰慕其英姿就应下了做填房的婚事,却不想他在有发妻时,儿子居然是老太太身边伺候的丫鬟生的。 这个婢生子——想到那个生了儿子的丫鬟,迟早要扶起来做姨太太,自己却可能因小产再不能生育了,她的一颗心是立即如同被按进滚油里。 她握住白丽梅的手,咬牙切齿地说:“丽梅,他,他……他只跟我说先太太难产去了,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我就当这孩子是他太太留下的。否则,我要知道那是个庶孽,就是被一马鞭子抽死了,我也不会去护着。” 乔太太说着话又哭了起来。“孩子,我的孩子。” 她心伤自己那个才坐胎就流掉了的孩子,居然是为这么个不上 台面的婢生子掉了。她的眼泪越发汹涌。可是白丽梅此时却没了劝她的心情。 庶孽?呵呵…… * 乔妈妈提着一个食盒进来,一碗白粥两样小咸菜,她见乔太太伤心恸哭,白丽梅沉思不语,便说:“太太,你好歹吃点儿东西好喝药。咱们不能在这儿等着日本鬼子追上来啊。” 乔太太不为所&#xe863;。 乔妈妈转头向白丽梅求救:“罗太太,还得麻烦你劝劝我家太太,只这么哭怎么能行。我家老爷虽说命里克妻,但他投身行伍,也就破了这命里的煞气。太太,你自己往想不开的地方使劲,最后会害了老爷的名声。” 乔太太气得指着门帘喊:“滚。你伙同那庶孽,是想要我们母子的命呢。你给我滚出去。” 乔妈妈低头走了出去。她转身撇嘴的那表情,落到了白丽梅和乔太太的眼里。乔太太姣好的面容立即扭曲变得狰狞了。这令白丽梅不敢再看乔太太的脸,只在心里惋惜,好好的一个人,这才嫁人几个月,就被挤兑成这个样子了。 奶娘提着药罐进来,她见乔太太没有吃饭,就劝说道:“乔太太,你赶紧喝粥,养好身体才有以后。姑娘,我在这里照应乔太太,你回去看看姑爷那儿有什么事儿没有。” 白丽梅立即站起来答应了。然后她对乔太太说:“慧兰,你吃饭吃药,我安顿好外子再过来看你。” “丽梅,你不用再过来了。我吃了药就睡觉,明早咱们赶紧走。”乔太太带着鼻音,坚定地说。 “可你身体这样,怎么能上路?”白丽梅吃惊她的决定。 乔太太惨然一笑道:“我是因为保定失守……算了,如今我没什么想不开的了。” 白丽梅疑惑她的话,但她见乔太太抬手抿头发,要吃饭的&#xe863;作,都带着一丝决绝的味道,就朝乔太太点点头,离开了她的房间。可她才走到院子门口,奶娘追上来了。 “奶娘?” “姑娘,乔太太想开了,没事儿了。她自己能吃饭喝药。她让我给她在左近帮忙买个顶用的妇人或者丫鬟,明天带着走。” “她那车还有地方吗?” “若只是一个丫鬟,没什么东西也不打紧的。唉!总算等到她想明白了。咱们俩也不能扔 下姑爷总去照顾她。” “那我去跟先生说。其实她该把北平城里的自己人带上一个的。”白丽梅此刻对乔太太的感觉复杂。 “带不带的她在北平说了不算。如今她病成这样,乔妈妈要照顾乔家的小少爷,她再买个人也说得过去。” * 白丽梅嘴里强调自己去跟郎中说,但她还是先回房间去看丈夫。正好见到郎中带着赵铁蛋在换药。她和奶娘也上去帮着打下手。见罗介亭的伤处基本都愈合了,她的心情忍不住就轻松起来了。 郎中就着赵铁蛋端着的水盆洗手,顺便就问:“乔太太那边怎么样了?” “她好了挺多,说明天就走。”奶娘抢话回答。 郎中诧异:“她身体行吗?” 奶奶就把乔妈妈的话转述了一遍,末了又说了乔太太的变化。 郎中理解,只喟叹道:“她这是对乔家、对她男人死心了。唉!人总要先为自己活着,然后才是为别人活着。弄反了,可不就是她这样的了。” 罗介亭轻咳一声,拽回白丽梅的思绪,让她给自己倒杯热水。 郎中示意赵铁蛋去倒洗手水,他一边擦手一边说:“现在买人容易。不论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这时候有人带着避祸,巴不乐得呢。我去找店主问问,你们收拾东西,咱们明天一早就走了。” 奶娘答应下来,送了郎中离开。回头见白丽梅神色恹恹,就问:“姑娘,你可是累着了?你去歇歇,我来照看姑爷。” 赵铁蛋回来送脸盆,罗介亭就说:“丽梅,你和奶娘都歇息去吧。我自己都能走上几步了。虽慢点儿,现在也没什么事儿的。去吧,明天路上辛苦呢。” 赵铁蛋立即就说:“白妈妈,你陪太太放心去休息,我留在这儿陪着罗参谋。罗参谋有事儿,我去找先生。” “好,那就辛苦你了。”奶娘朝赵铁蛋鼓励地笑笑,拽着白丽梅去了自己房间。 * “姑娘,你到底是为什么不开心了?” “奶娘,”白丽梅长叹一口气,把乔太太不屑“庶孽”之语重复了一遍。 奶娘明白她是心里吃味了,叹息着拉了白丽梅的手坐下说:“姑娘,你不要太在意她的话。人各有命,能投生到大富大贵人家当嫡出的 公子小姐,谁会愿意是身不由己的庶出。” “是啊,人各有命,到底还是要被人嫌弃……”白丽梅情绪低落。“看乔太太那模样,我就想起在家太太看我的脸子。” “太太啊,正经的本事儿没有,不然她拦住老爷不让纳妾、不让庶出的孩子出生啊。光给庶出的孩子摆脸子,管什么用。”奶娘撇嘴,然后安慰白丽梅说:“你庶出也怪不着你身上。” “奶娘,我知道不怪我。但就是平白被人瞧不起,平白被人恨得死了才好,我这心里不好受罢了。唉,要是我姨娘当初不进白家的门就好了。” “说什么傻话呢。你姨娘啊,那才是心里真有主见的人。别看你过完18的生日了,你还真不如她15岁时有心眼子。她啊,是费尽了心思进了白家门做妾。那时老爷真是把她宠在手心里,所以你也别怪太太对你苛刻、没好脸子。” 白丽梅伸手指头去抠桌子上的树结。 奶娘把她的拿开说:“看劈了指甲,又是自己遭罪。”隔了一会儿,她叹口气说:“你姨娘和我不同。我没她模样好,进门就往武旦的路子走。她模样长得好,嗓门又亮,看起来以后就是有出息的。她要不早早就寻摸着给人做妾,等她唱成台柱子的花旦,哪怕班主放她,也会要一大笔银钱赎身。” “奶娘,我懂。我就那么说一句罢了。”白丽梅极其不自然。 “你要真能懂就好了。姑娘,以前我不教你这些,是怕你知道不好的事情多了,看人的眼神就不如小姑娘的清亮,不招人待见了。我跟你说啊,你姨娘怕的是遇上真有权有势的人看上她了,人家不给她赎身,就叫过去唱堂会玩,过了兴致就赶出来。” 白丽梅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那种事儿也不是没有。我们那个草台班子以前有个花旦,是当家的台柱子,唱得比百灵鸟还好听,人也长得好看。唉,等班主带着人回来时,人没魂了,腿还折了一条,我带着你姨娘给她擦洗、换衣服,那身上就没一块好肉……当晚就上吊了。” “奶娘!”白丽梅俏脸变色,握着奶娘的手使劲。 这时敲门声响起来。 “谁啊?”奶娘问。 “白妈妈,我是铁蛋。先生说你要是没事儿,过去他那儿一趟。” “好。这就过去。”奶娘答应一声说白丽梅:“走,过去看看先生找到什么人了。” <p/ 11、流亡11 1937年9月25日 翌日早饭后,三辆车如约启程了。乔家的马车上多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刘小满,是他们这几天住着的这家客店老板的女儿。这姑娘不是卖给了乔太太,而是签了三年的契书,由罗介亭作保,只伺候乔太太一个人,管吃不管穿,也没有工钱拿。 私下里,刘老板把乔家给罗家出的住宿费用等退到白丽梅的手里,委托白丽梅和她奶娘得便看顾下自家闺女。还给赵铁蛋包了不少的干粮,托付他也帮忙照看点儿。 刘小满看着挺伶俐的。她只带了一个不大的包裹,里面大概只有应季的换洗衣裳吧。她胳膊上挽着那个不大的包裹,很小心地搀扶乔太太走到马车跟前。她把自己的包裹往马车上一扔,回身接了乔太太手里提着的小箱子,先仔细地轻轻靠边放好,再扶乔太太上车躺下。然后又从乔妈妈的怀抱里接过乔家小少爷,安顿他坐好。帮着乔妈妈夫妻俩把马车棚布伞好,最后她人就坐到自己的衣服包上了。 乔太太看着刘小满在马车厢里忙乎,等刘小满终于坐下来,还主&#xe863;揽着小少爷叽叽咕咕地给他讲故事,哄得小少爷眼睛都不眨地听她说话,乔太太终于放心地合眼歇息。心说自己就该从北平带个人出来,这一路也能减轻自己的负担。 细雨敲击着马车厢的雨布棚顶,马车启&#xe863;了没多久,乔太太就在雨声和小满压低的唧咕声里睡着了。 这一日都是在雨中赶路。马车骡车一辆接着一辆的,看样子都是逃难的。因雨势忽缓忽急,也没什么人仗着马快、车好就抢道往前跑。所以,即便这一天没有走出晴天那么多的路程,但是在往南走,是离日本鬼子越来越远,这路上的行人看起来也都是很轻松的。 尤其是乔太太。昨天早晨还一幅活不起的模样,待到今天傍晚再投宿的时候,虽倦容不减,但精神却好了很多。她还能提着那个不离身的小皮箱,跟着大家一起走进投宿的客店了。 吃过晚饭,乔家小少爷在乔太太的房间里闹起来。原来他被小满一天的故事哄的,晚上不想跟乔妈妈睡觉了。他扭着身 子非要跟小满睡。气得乔妈妈简直火上房,却拿他没任何办法。最后乔太太发话,让小满带了小少爷睡乔妈妈的房间。乔妈妈只能去了她男人的二等房睡觉,把跟着她男人歇息了这么些天的赵铁蛋,挤去郎中那儿打地铺。 * 第二天早饭时,乔太太觑着男人往车上装行礼的空儿,笑眯眯地把乔妈妈吃瘪的事儿告诉给白丽梅。白丽梅坐车无聊,就把此事儿说给奶娘和罗介亭解闷。 奶娘想了一会儿说:“乔家小少爷是记在前头太太的名下。我想乔太太以后又是未必能生养了,主要还有乔团长现在也没什么消息,她不如趁机把这孩子带身边好好养着。有这么个儿子,总比没有好。” 罗介亭支持奶娘:“那孩子不大,性子也还单纯,生恩不如养恩,乔太太养这孩子,养好对她们娘俩都是好事儿。” 前面穿着蓑衣赶车的郎中回头说:“乔太太得把那两口子和孩子分开,不然那孩子她教不好也养不亲。” 罗介亭等人深以为然。鉴于乔太太两次提醒白丽梅的恩情,罗家这几个人都愿意为她打算。 等下午雨停了,众人都下车歇息时,奶娘就陪着白丽梅去看乔太太。三人就在马车左近溜达。奶娘便把大家商议的事情婉转地说给乔太太。 末了奶娘叹道:“这一路去西安,还不知道到了西安要靠什么营生。这路上能少花一个就攒下一个,也省得到西安接不上流。” 乔太太眼睛转了几转说:“白妈妈晚上跟乔妈妈一个房间可好?” 奶娘立即说:“我用不着单要一个房间,我去姑娘和姑爷的外间住,我们昨晚都是让铁蛋去先生那儿打地铺的。” 乔太太立即就明白了白妈妈的心思。 到了晚上投宿时,她只要了一个上房,一个中房,留了小满和小少爷跟自己在上房住。只对乔妈妈两口子说:“老爷生死未卜,四平那边什么时候送来家用不知道,如今能省一间上房的钱,自然要节省一点儿了。” 乔妈妈跟着她丈夫去中房住,两口子也没觉有什么不对。 后面的行程,乔太太仍旧是每个白天都躺在车里养精神,她并不与小少爷搭话。那孩子就在一个又一个的白天里粘 着小满说话,玩些女孩子的线绳游戏。到时辰下车,赵铁蛋就带着他疯玩。乔妈妈只能逮着空儿说几句什么不要跑太快,省得磕着了等等。乔家小少爷不耐烦她啰嗦,往往没等她说完就跑开了。 晚间睡觉前,温柔美貌的乔太太,只安安静静地坐在房间里,小少爷从心里往外打怵了她的威胁:小满姐姐是母亲的丫鬟,不听话就跟乔妈妈睡觉去。 然后就在乔太太的眼皮底下,乔妈妈看着刘小满哄睡小少爷。从早到晚,乔妈妈都没有跟孩子私下说话的机会。 没了乔妈妈的暗里挑唆,小少爷又贪恋跟小满和铁蛋玩,再加上每天在马车上的颠簸也消耗了他不少的精力,他没了在北平闯祸的可能。然后,他在跟乔太太一个房间睡了半个多月之后,俩人看起来都像是母亲身体羸弱、欠缺精神,孩子由丫鬟哄着的亲母子了。 可等到了洛阳,乔妈妈不仅发现了她家太太完全看不出病态,也发现了她带大的小少爷跟她不亲了。 “这可怎么办?小丫头片子替太太把少爷拢过去了。我如今与他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乔妈妈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小满带了小少爷这么些天,她就轻松了这么些日子。她心里一直是窃喜万分的。甚至还跟她男人嘀咕过,说什么乔太太才买的丫鬟,说是只伺候她自己的,到了居然是整天围着小豆丁似的少爷打转…… “你慌什么!等到了西安,逮个空儿把那小丫头提脚卖了。小少爷找不到人了,自然还要跟着你。”乔三儿胸有成竹。 * 眨眼间就在路上过了双十节,他们就在洛阳好好地休息了几天,缓解一下连日奔波的辛苦。这期间,郎中又换回了长袍,他带着罗介亭和赵铁蛋在洛阳城里闲逛。 战争使得洛阳这古都也沾染上了惶恐,随处可见“有识之士”在高谈阔论如何打退日本鬼子。这不,茶馆里有人在说:“四十多年前的“甲午战争”就败给了日本,能打得过的话,清朝的老佛爷怎么会舍得赔那么多银子?非是不战,而是枪/炮不行。” 立即有人反唇相讥:“不看看这四十多年日本在我们这儿捞走了多少?再不打,全国百姓养日本鬼子的军队, 擎等着做亡国奴呢。” “小日本才有多少人?我大中华这么大的地方,也得他占得过来。” “人蠢就多读书。” “你说谁蠢?”露胳膊挽袖子,准备肉/搏了。 边上一位上了年纪、穿长衫的老爷子开口了:“当初元朝的蒙古人,比日本人更多吗?他们占据的地方是多大你知道吗?” 老爷子用手指蘸茶水在桌面上划道:“元朝版图最大时期的面积超过民国的4倍。东起日本海、西抵天山、北面包括贝加尔湖、南至暹罗,差不多占据整个亚欧大陆。” 那老爷子在桌面上勾勒个大概轮廓,见不少人围到他那一桌,赞叹的、钦佩的、仰慕的、不解的目光和面孔,令他得意起来。 他接着说道:“贝加尔湖不知道是吧,老板,那张纸来。” 老板很快送过来一张白纸和一直铅笔,嘴里却说:“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看你这软脑壳样!我们这谈的是蒙元,七、八百年前的事儿。”那老爷子接过纸笔,打趣茶馆的老板一句。他在纸上画了一个世界地图的轮廓,接着边画边说:“元朝的疆域是这样:北到北冰洋沿岸包括西伯利亚大部……” “可真够大的啊。” “你以为呢。” “但我记得这元朝没多少年,才一百多年,是吧?” “一百多年怎么啦?小日本要是能占了咱们中国一百多年,你信不信就能像阿拉伯人占据犹太人的故土两千多年?” 茶馆里的人就没有不懵圈的了。 那老爷子面带得色以教训后辈的态度说:“多读史书有好处,温古知今,不论中国史还是外国史书。” “老爷子,你快说说阿拉伯人那个占据犹太人的故土两千多年是怎么回事啊。” 老爷子捻着长须,端坐下来,有知趣的赶紧给他倒掉残茶,换了一杯新茶。老爷子吹着茶汤的浮沫,轻呷一口烫嘴的茶汤说:“公元前十三世纪,犹太人在建立过希伯来王国。后来分裂成以色列国和犹太国。公元前722年,以色列国被亚述人灭亡;公元前568年,犹太国被巴比伦人灭亡,但居民存在下来,并且形成现在的犹太人。” “但公元前64年,罗马帝国入侵后,先后三次镇压反抗的犹太人,一百多万犹太人惨遭杀害,剩下的绝大部分被赶出现在的巴勒斯坦这地方,流散到世界各地。从公元七世纪以后,巴勒斯坦那块儿住的主要就是阿拉伯人。” “然后呢?” “1917年,英国外交大臣贝尔福发表了一个宣言,说要帮助犹太人在巴勒斯坦建立一个“民族之家”。从那以后,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就大批向巴勒斯坦迁移。你们说巴勒斯坦会腾地方给犹太人吗?” <p/ 12、流亡12 流亡12——1937年10月15日 “用脚指头想巴勒斯坦也不会腾地方给犹太人啊。” “可不是怎么地,算起来那些阿拉伯人在那块土地都住了多少年了。” “是啊,两千年了呢。” 茶馆里的不少人都很捧场地顺着老爷子的思路说话。 “那你们说,日本鬼子占了东北三省建了个满洲国,又闹什么北平自治,现在三路开战,他们不是想重走元朝那条路?”老爷子发问了。 茶馆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那老爷子,等他继续说。可那老爷子就是端着茶盏慢慢摆派头。等半盏茶水落肚,他晃晃茶盏,自有殷勤的上前给他续水。之后,老爷子才肃正脸色说:“日本鬼子野心昭昭,他们是打着吞并我们大中华这120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呢。” 有人小小声说:“不可能吧?” 老爷子慢条斯理地说:“你们看我们国家历史上的南北对抗,基本上都是北方获胜。因为咱们中国那地形就是从北向南,北边一线还有高山,再南,基本上无险可守。当年元朝消灭南宋的路线,是从山西攻入陕西,然后南下四川。” 半晌有人惊叹道:“怪不得上个月月底山西打得那么热闹啊。原来那小日本鬼子是想重复蒙元啊。” 茶楼里的众看客都被老者的话和他捧哏的给摄住了心魂。静默了一会儿后,议论声又起来了。 “得亏闫主席挡住了日本鬼子。” “那止闫主席的兵,还有□□的八路军呢。” “都国共合作了,哪里还有什么匪。” “是啊,外边的日本鬼子打到家里了,自家人还打什么啊,就该先把日本鬼子打出去。” 这时就有人问老者:“老爷子,日本鬼子可不光是在山西打啊。还在河北和上海打呢。你说的这个效法元朝,可不大像。” 老爷子坐得稳如泰山,他徐徐呷茶,好像在自己家一般。等周围人有着急的要散开时,他开口说道:“先说在河北。历史上北宋建立王朝走的是第二条路,那就是从河北攻进河南,然后再南下两湖。这先南后北的做法,相当于在中原大地来了个黑虎掏心,把中原地区分 为东西两半。你们想想契丹和北辽那时候占据的地盘。” 多数人没吭声,但个别人不在乎脸面,就喊道:“老爷子,你画个图吧,谁知道契丹和北辽是怎么回事儿。” 老爷子放下茶盏,提笔画了一个契丹和北辽的地形分割图示。然后传给众多的茶客去看。他自己接着说:“契丹人占了燕云16州160多年,这期间,那燕云16州,使得北宋始终有一把悬肩膊上的长刀。直到元至正二十七年,唔,也就是公历的1367年,朱元璋北伐元朝,燕云十六州才被徐达、常遇春打下来。” 说到此,老者突然瞪大眼睛,喝问:“你们谁敢说在日本鬼子的眼里,今日的满洲里不是昔日的燕云十六州?” 罗介亭张嘴就想说话,郎中抬手捂住他的嘴,在他耳边低喝道:“闭嘴!好好听着。” 茶馆里寂静一片,末了有人哀叹:“东北三省丢了7年了。” “那止是7年,日本鬼子暗里不知道占了我们中国多少地方多少年了呢。” “老人家,你说日本鬼子下一步是不是还要在山西硬磕啊?” 那老爷子沉吟一会儿回答道:“京津冀丢了,中原地区皆危矣。后面日本鬼子是会进攻河南还是山东,老朽不知道。你们得空去看看清朝灭明的路线。当初满清就是从河北攻入山东,然后南下江苏地区。这河北一丢啊,唉!” 茶馆里又开始讨论起日本鬼子下一步会进攻哪里,是会继续硬磕山西取陕西四川、还是从河北下河南、抑或是从河北到山东来。 突然间有人提高声音问道:“老人家,那上海打了两个多月了,那又是什么意思啊?” “上海啊,那是国民政府不想日本鬼子在三个月之内吞并了中国。”老爷子提高声音,捻着长须说:“上海是国军先&#xe863;手的。目的是要利用长江水网和山岭丘地层层阻击日本鬼子,打乱日本鬼子侵略中国的战略部署,让他们把由北向南变成由东向西,拉长他们的战线,拖慢他们的脚步。国军就可以伺机壮大咱们自己的军队,早晚会像在山西那一战一样,能赢了第一场就会赢第二场,早晚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的。” 在座的茶客都听得非常入神,老爷子前面的博学给他后面 的结论做了很好的备注。罗介亭听得心潮澎湃,上前一步就想发问。 这时候就听奶娘在喊:“姑爷,姑爷!” * 郎中等人被奶娘叫回他们投宿的客店。这一路上,他们已经从奶娘的嘴里得知刘小满失踪的前前后后了。 郎中着急,但还要配合罗介亭的脚步放慢走路的速度。他边走边对奶娘说:“你说小满上午被乔妈妈打发去买东西了,那个赶车的乔三在干什么?而且从出了保定,我看乔家买东西就是乔三的活儿。怎么人生地不熟的洛阳,反倒把小满打发出去了?” 赵铁蛋就说:“先生,罗参谋,我敢打包票,小满不会自己出客店。她跟我说了很多次,她来是伺候乔太太的。帮着乔太太看他家的小少爷,让乔太太能睡好觉,乔太太对她非常满意,说了很多次别的事儿不用她管。” 奶娘就说:“是啊,我也奇怪这点呢,怎么把小满打发出去买东西了。乔妈妈又哄不住孩子,还闲着乔三没什么事儿干的。” 罗介亭就问:“乔太太不知道小满出去买东西?” “姑爷,我们上午都不在。我陪着姑娘和乔太太上街买东西去了,回来时发现乔家小少爷哭哑了嗓子,他要找小满玩。乔太太打发伙计找我和姑娘过去,我们帮着追问了乔妈妈好一会儿,她才说自己打发小满出去买东西了。可这都下午这时候了,人还没回来,我就只好到你们常去的茶馆找你们,不然等天黑了更不好找人了。” 说着话儿几人进了乔太太的上房,立即就把不大的客厅塞满了。乔太太揽着哭泣不休的小男孩安慰,却没起到什么作用。乔妈妈讪不答儿地略弯腰站在乔太太的身侧。她不时地伸手想拉下小少爷,但小男孩躲避她的&#xe863;作,令她尴尬得扭曲了面孔。 罗介亭坐下后就说:“乔妈妈,刘小满签的契书是伺候你家太太,谁给你的权利打发她出去买东西?” 乔妈妈两手相绞,吱吱唔唔地没说出个所以然。 罗介亭追问她道:“从石家庄出来,就是小满姑娘替你带孩子,你闲着没事儿怎么不自己去买东西?你怎么不打发你家乔三去买东西?” 乔妈妈呶呶嘴:“我今天不舒服,想着一些 小东西小满是女孩子,她去买比我家乔三方便。” 罗介亭发怒,他一拍桌子喝到:“乔三家的,你以为不说实话,我就没招儿治你了吗?刘小满到乔家干活是我做的中人,你这是把我推到无信义的位置了。乔太太,你把这老奴卖给我好不好?” 乔太太受了乔妈妈这半年的辖制,如今见罗介亭要炮制她,立即就说:“好。一个铜板就可以。先生,要麻烦你做中人,我这就写身契。” 乔妈妈慌了,她抢辩道:“太太,我原是在老太太跟前伺候的人,你没权利卖我。我们家的人世世代代在乔家的,乔家不少的佣人跟我家都有姻亲。你早晚要回到乔家老宅的。” 乔太太拢了一下鬓边的散发,笑眯眯地问:“你还威胁上我了?” 郎中提醒一句:“乔太太,世代的老仆是没有上户籍的。” 乔太太立即笑的像朵花似的,半年多的郁气在这一瞬间全都不见了。她朝郎中点点头,然后转头对罗介亭说:“罗参谋,这人我卖给你了,这种没户口的老奴,是打是杀全随你。那个乔三我也一起卖给你了,省得他们两口子分开。 乔三家的,等我回了四平,我会把你的儿子孙子,包括你们家的姻亲在内,全都卖给刘小满的父亲。我猜老太爷和老太太也不会为你们一家子奴才,得罪了梨树的罗家。你也别觉得委屈,谁让你干了让罗家三少爷没面子的事儿了。” 四平原属梨树县管辖,乔团长与罗介亭是实实在在的老乡。而乔太太愿意跟白丽梅走得近,自有她的打算。她想以后回去四平老宅了,能有个可以走&#xe863;的地方、可以说话的人。 罗介亭杀气上脸,他吩咐赵铁蛋说:“你去把乔三给我找来。乔三家的,今儿我不让你见到棺材,你是不会掉眼泪的。” 郎中弹了一下长衫袖口上不曾沾染的浮灰,接话道:“介亭,乔三家的今天留在上房带孩子没出门,铁蛋,你去问问乔三今天有没有离开客店。” 罗介亭接过乔太太写的契书,抖得那张纸颤巍巍地作响,他恨恨道:“你们俩口子要不想活了,我今晚就成全你们。” <p/ 13、流亡13 流亡13——1937年10月15日 乔妈妈见罗家少爷手里的那张纸已经被乔太太签名了,恐惧立即浮上她的心头。等新旧主子按了手印,她们夫妻俩就算是罗家的人了。后悔立即攫住了她所有的思想,她木呆呆地宛如失魂一般。 赵铁蛋来去很快,跟他回来的还有客店的掌柜和一个伙计。那伙计是在大门口迎客的。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精光外露,大眼珠子叽里咕噜地转个不停。 他进门先跟在掌柜的后面罗圈作揖,挨个人问好,然后他对着罗介亭说:“罗参谋,乔太太今天快午时吧,我看着你们家的那个乔三,带着小满姑娘一起出了我们家客栈。我想着都是你们乔家的人,我就没拦着问一句去哪儿。” 那五十来岁的掌柜就说:“罗参谋、罗太太、乔太太,我们家这伙计,每天在客店门口迎来送往,只要住店一次,哪怕隔了三年两年的,他都能叫出客人姓氏。他的话再没有假的。这个老朽可以去警局作证。” 罗介亭闻言朝他俩人点点头,对着乔妈妈冷笑了一声,说:“乔三家的,你们两口子这合谋拐带罪名是逃不掉了。” 乔妈妈傻呆呆地没说话。 郎中站起来,朝那掌柜的拱拱手,带着赵铁蛋把掌柜的和那站门口迎客的伙计引了出去。但是他的话音还清清楚楚地传回屋子里来。“附近的警局你们可熟悉吗?那小满姑娘签的是活契,我们非得找到人不可的。” 等郎中和掌柜等出门了,奶娘过去一脚就踹到乔妈妈的膝弯儿处。双膝磕地,乔妈妈惊痛叫出声。她惊惶地朝小少爷伸手:“少爷,救救我。少爷,从你生下来,老奴就天天抱着你。少爷,救救我。” 乔太太搂着孩子,嗤笑道:“少爷这些日子最是喜欢和小满玩了,而你却骗了少爷把小满卖了,还想少爷救你?你不如想想在乔家老宅的儿女和所有的姻亲吧。” 小少爷靠在乔太太身侧,哑着嗓子要求:“母亲,我要小满姐姐,我要小满姐姐。 ” 乔妈妈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奶娘掐她肩膀的力度,令她无法&#xe863;弹。面对罗介亭追问小满姑娘 去想的问题,说句实话了,她还真的不知道乔三把小满弄哪儿去了。 快吃晚饭的时候,赵铁蛋跑进来报信:“罗参谋,乔三回来了。” 罗介亭站起来欲往外走:“人在哪儿?” “先生和两个警察在门口拦住他问话呢。先生打发我回来报信。” “乔太太,丽梅,我过去看看。奶娘,你把她捆起来。别让她伤了人。”罗介亭看着赵铁蛋帮着奶娘把乔妈妈捆好了,才带着赵铁蛋去前面。 * 乔三夫妻这么急着出手是有原因的。 昨天晚上,乔太太突然告诉他们夫妻俩,她不跟着罗家去西安了。乔太太猛然这一下,就已经很令他们夫妻俩惊讶了,更甚的是乔太太不仅想在洛阳住下来,她还要去当小学老师且已经跟校方接触过了。 校方会免费提供给教师一个带套间的宿舍,大小就像客店的这个上房。所以乔太太都打算好了,她自己白天去上课,就把小少爷带去上学,晚上让小满带小少爷睡觉。至于家务活就让刘小满做就可以了。 乔太太是这么对他俩说的——“老爷给我的钱是有数的,四平那边什么时候能再送钱过来也不好说,这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嚼头,所以我不仅要算着花钱,还要自己挣钱买米了。乔妈妈也跟你一起回去,不用再回来了。我给老太爷和老太太的信里都写明白了,你们拿着信回去就可以了。” 这消息对乔三夫妻俩简直是晴天霹雳。这样被撵回去,还不如年初把人送到北平就回老宅呢。这样回去跟老太和老太太怎么汇报——说老爷在保定之战后音信皆无、太太带着小少爷因为没钱在洛阳当老师了? 说句不好听的,太太才18岁啊,她要是带着小少爷改嫁了,中国这么大,往后可上哪儿找她去?乔家可不是要断了香火了? 乔三两口子自然不想这么回去了。他俩劝说乔太太几句,又跟乔太太争辩了几句,自然没可能打&#xe863;主意已经下定决心的乔太太了。而且乔太太还说:“你俩明天准备准备,后天就回去。对了,我跟罗家说好了,乔三,你赶赵铁蛋的那个驴车回去,省得马车、骡车在路上被抢了。” 这安排行不行呢?乔太太认为有个车给他们 夫妻俩代步已经很不错了。但那么个小驴车,乔三夫妻俩可没看上眼。他俩不想这时候离开,因为这一路要冒着逃难的人往北边走,能不能平安回到四平都难说。 因为日本军队在跟国军开战啊。 两口子回屋商量了很久,都觉得这么回去老宅没有好。俩人琢磨了半宿,想出来的对策是最起码得把小少爷带回去。到时候跟老太爷和老太太就说老爷没消息、太太要改嫁,他们只好偷偷把孩子带回来了。 这想法不错,可想把小少爷从乔太太身边带走,是个大难题。因为小少爷现在寸步不离乔太太,还有小满帮着太太哄着他……最后两口子拿定了主意,提前打发了刘小满,乔太太就得把孩子交给乔妈妈看着。那后天他们没准可以留下来了,最不济还可以从容地带孩子离开。 也是老天帮他们俩吧。今天乔太太吃了早饭后,叫了白丽梅陪自己去学校看房子,再买一些安家之物。 那乔妈妈也是个心思灵巧的人,她看着乔太太和白丽梅离开了,她立即过来找刘小满。她这么说的:“小满,太太忘记拿雨伞了,你腿脚快,赶紧跑门口去送一趟。太太她在门口着急等着走呢。” 刘小满再伶俐,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小姑娘,她哪里会想到乔妈妈别有花样儿。她叮嘱小少爷乖乖地跟乔妈妈,自己匆匆拿着雨伞跑去客店门口。她没见到乔太太的人,却见到乔三正在门口抓耳挠腮地踱步。 及至见她来了大喜道:“小满,赶紧的,太太才出去。” 俩人一前一后离开客店的门口。多少年以后,刘小满每回想起那天的遭遇,还是觉得惊魂难安。 * 罗介亭走到客店的门房时,郎中在警察的帮助下,已经问明白乔三把罗小满卖去哪儿了。 郎中把事情一说,罗介亭气得上前就往死里踹乔三。他边踹边骂:“你个狗奴才,你狗胆包天了,你凭什么卖人家闺女?还往那种脏地方卖!你自己没有闺女吗?” 郎中等他踹累了才说:“咱们得赶紧去把小满接回来。” 套了乔家的马车,两个警察拽着被捆成粽子的乔三,一起陪着罗介亭去接人。乔三再没想到自己在客店伙计的指认下,咬紧牙 关坚决不承认没奏效不说,郎中的分筋错骨手令他一根烟都没挺过去就招认了。 等到了乔三所说的地方,只见一条街全是依红偎绿的寻欢院子。因天色尚早,院子里还没开始做生意,整条街上也没什么行人。 “这家吗?”罗介亭气势汹汹地问乔三。鼻青脸肿的乔三点点头。赵铁蛋立即从车辕跳下去,跑上前叩门。 守门的龟公瞧着他那半大小子的模样,笑着打趣他:“你毛都没长齐呢,过两年再来吧。” 另一个龟公笑着逗赵铁蛋:“到咱们丽春院喝奶也行啊。你小子带够袁大头没?” 赵铁蛋被俩人挤兑得急赤白脸地说:“我们是来赎人的。” “赎人?去去去!哪儿来的滚那儿去。”俩龟公扬手赶赵铁蛋离开。 郎中喊赵铁蛋回来看车,他搀罗介亭下车,俩警察随后把乔三揪下车。看着警察来了,两龟公满脸堆笑上前。 “几位大爷请。可有相好的?” “妈妈,来客人了。” 俩人都不约而同地忽视了鼻青脸肿的乔三。在女支院把门,什么样的稀罕事儿没见过?嗯,没遇到过的,得当没看着。一惊一乍的,惊扰了客人,那是赶财神爷呢。 梳妆整齐的老鸨子迎了出来。这个上了年纪的老鸨,一反男人惯常印象中的涂脂抹粉形象,看起来倒像是大户人家知书达理的当家太太。 她热情而又矜持地未语先笑:“几位大爷早啊!难怪今天喜鹊在我的窗外叫,看来是应到几位大爷身上了。真没想到今天这么早就有人上门。姑娘们还没收拾好呢,几位先喝点儿茶等一等,可好?” 警察把乔三往前一推:“喝茶再说。这个人你认识吧?” “大爷说笑了。他这鼻青脸肿的模样,就是给他亲娘也不好认出来吧。” “他上午往你这儿卖了一个小姑娘。” “哪有这事儿。我今天根本就没买人。”老鸨子矢口否认。 罗介亭踹了乔三一脚,喝问他:“是不是这家?你要是弄错了,我一枪先打到你膝盖上。” 乔三赶紧哀求道:“妈妈,我这一条命在你手里了。那丫头不是我闺女,那五块大洋我这就还给你。” 郎中把罗介亭手里的qiang拿过去,上上下 下地垫着玩,似乎不在意地说:“那小姑娘的主家是27军的一个团长,在保定和日本鬼子打仗,生死未知。他是27军学生团参谋,在北平南苑重伤,杀敌无数,学生团是直达上面的。你说他要是不小心怎么地了你,国家正是用军人打日本鬼子呢,你说能怎么他,是不?你想想啊,为个模样一般的小丫头值吗?” 老鸨子看看杀气腾腾的罗介亭,假装往后瑟缩了一下,眉眼带笑地说:“吓煞人了。我这里真没有的,你还杀了我不成啊。”哪家女支院没后台,见个拿枪的就缩了,可能吗? 警察在边上说:“你敢买拐带的姑娘,卖人的都指认你了,我们也不能不管。妈妈,这钱你收回去,把人给回他们,你也没吃亏的。不然堵着门口闹两天,你这生意也好不做了。” 另一个警察就说:“算了算了,现在正跟日本鬼子打仗呢,正是用军人之际。妈妈可别闹到他们找洛阳城里的驻军来帮忙,砸了你这院子、伤了你的姑娘,上面也不能怎么地那些军人的啊。” 几个人黑脸白脸全唱了,天色也渐暗了,看来真要阻了今晚的生意了,老鸨子不情不愿地收了郎中多递上的大洋,才不甘地招手叫了龟公去后院提人过来,又把卖身契找出来还给罗介亭。 事毕,罗介亭除了送礼酬谢那俩警察,还把签好字的乔三两口子身契给他们了。他说:“这俩奴才黑了心肝了。我还要往先去,不方便带着他们。人送给你们,随你们怎么处置了。” 怎么处置的谁也不知道,反正乔太太和刘小满再没见过这对夫妻了。 <p/ 14、流亡14 流亡14——1937年10月19日 为了帮乔太太在洛阳安家,罗家几人又在洛阳多停留了几天。 白丽梅和奶娘忙着帮着乔太太购买安置新家需要的锅碗瓢盆、窗帘被褥,而罗介亭在婉拒了乔太太赠送马车的提议后,和郎中一起帮着她把那匹马和车都卖了一个不错的价钱。 只是奶娘在离开洛阳的前夜,因为乔太太以后要一个人带着俩孩子留在洛阳,忍不住私下跟白丽梅嘟囔几句。 “唉!咱们那么劝她一起去西安,她偏要留下来。老话是听人劝吃饱饭。她那么年轻,就这么带着孩子过可怎么成。”奶娘替乔太太愁未来。 白丽梅见乔太太从石家庄那天之后就刚强起来,对她在感激之上又添了几分敬佩。她就站在乔太太的立场上,耐心地解释:“奶娘,其实我觉得乔太太这决定挺好的。你看那国小给的条件多好,有免费的套间住不说,每个月的薪水也高,都够她三口人吃饭的了。这也省得她到西安了,找不到像这样的教书工作坐吃山空。” “可万一日本鬼子打到洛阳了,她连个帮手都没有的。” “奶娘,你放心好了,这一时半晌的,日本鬼子也打不到洛阳这儿来。再说洛阳离西安也不远,火车来回的也都方便的。遇事儿不妙,她还不会赶紧坐火车走啊。”白丽梅宽解奶娘。“等我们在西安安定下来了,要是遇到和这边国小差不多的教书工作,再给她发电报过去也方便。” 奶娘见白丽梅这么说,看她劝说自己时也免不了忧心忡忡地蹙眉,也就不念叨乔太太要在洛阳教书之事儿了。 奶娘明白白丽梅忧心的是什么,她也跟着操心——不知道罗家在梨树县的老宅有没有收到他们报平安的信。他们到了保定就发了电报也写了信。到石家庄、郑州、洛阳这一路,每到一地,他们小夫妻俩都会写信回去,但从来没收到那边的回音。 像罗家这样三个儿子都投笔从戎,就是在将门之中也是很罕见的。而这一年不仅罗介亭巴巴回来参军的北方在打仗,谁也没想到老大老二在的上海也打仗了。这一打就是两个多月了 ……罗家三个儿子今年都在战场上,还不知道梨树县的老人家们该怎么担心呢。 * 安顿好乔太太,罗介亭准备坐火车去西安。但郎中看罗介亭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就不准备跟他们去西安了。他拒绝了罗介亭把跟随他们一路的大青骡子和马车交还给他的打算,他想把赵铁蛋塞给罗介亭。 他说:“你要坐火车去西安,那我就把大青骡子和马车也处理了。我坐火车回北平。这小子我带着他是个累赘。” 赵铁蛋原听说坐火车去西安还发愁他的驴车怎么办,现在愁的是先生不带他了。 “怎么办?卖了呗。你跟着他们坐火车去西安,当天就能到了的。赶驴车要走好几天的。”郎中对一路跟下来的赵铁蛋的印象还不错。人不算特别聪明,但胜在吩咐他去做的事情从来不耍滑,还多多少少念了几年书。要不是有日本鬼子打仗这事儿,自己倒还愿意收他的。 “先生,我爹让我跟着你。我不给你添乱,你回北平就带上我吧。”赵铁蛋哀求郎中。 “北平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郎中拒绝他。“再说你爹是奔着你离日本鬼子远远的,才让我们带着你的。” “是让先生带着我。”赵铁蛋强调:“我爹嘱咐我跟紧先生。”他早就知道罗介亭的计划:回西安继续读大学,罗太太要把高小读完。而奶娘是照顾他俩的。那自己跟着他们去做什么呢? “我把你带回到日本鬼子占据的北平,有违你爹的托付,不成。”郎中摇头。 罗介亭见赵铁蛋要跟着郎中,郎中坚决不肯带他,就折中地劝说道:“铁蛋,你先跟我去西安了。等先生回去北平,要是北平的情况可以,我再托人把你带过去。他在北平的同仁堂当坐堂先生,好找。” 赵铁蛋见郎中满意罗介亭的提议,只好顺从了他们的安排。而郎中见终于把赵铁蛋安排出去了,满脸轻松地说:“我先送你们上火车,然后处理了骡车和驴车就回北平。你们到了安顿下来记得写信给我。” “是,先生。”罗介亭和白丽梅一起站起来回答。 * 郎中找了那天认识的警察,给罗介亭他们几个买了一个卧铺包厢。还是那俩警察帮忙,把 他们几个送上了火车,令他们躲过了在拥挤的旅客中推搡上车的艰难。 郎中叮嘱赵铁蛋:“火车上你机灵点儿,有什么事儿多替罗参谋他们跑腿。到了西安,要记得去找挑夫,罗参谋还不能提重物。” “是。”赵铁蛋答应。他跟着又说:“先生,要是北平无事儿——” 郎中打断他的话说:“我会捎信给罗参谋的。你好好跟着他读书认字。” 但他和赵铁蛋都不知道,这一别就是七、八年。 火车启&#xe863;了,郎中和送他们上车的警察再也看不到了,罗介亭疲惫地躺倒在卧铺上。白丽梅赶紧上前帮他脱外套衣服,赵铁蛋也很有眼色地去帮忙脱鞋,好让罗参谋能躺得舒服点。 奶娘给罗介亭泡了一杯郎中配的药茶,叹道:“姑爷,要不是老太爷子昔年义薄云天,伸手救了郎中他父亲那一大家子。如今啊——” 罗介亭靠在白丽梅用两床被摞起来的被垛上,笑着接话道:“那我可能早已在南苑化成白骨了。是不是?” 奶娘点头说:“前人栽树余荫后人了。” 罗介亭接过药茶,慢慢吹着,轻呷了一口说:“奶娘,往后再别说我祖父义薄云天的话,他那是收了银子办事儿,是应该的。” “先生也是收了钱办事儿的。难道我们还能不感谢他了?”白丽梅轻嗔一句,接着忧心忡忡地说:“倒是先生这时候回去北平,也不知道是不是安全。” 罗介亭安慰她说:“丽梅,你放宽心。先生回去坐堂应该无妨。人吃五谷杂粮,谁还能不生病啊。日本鬼子再怎么没人性,也不会把郎中他们这样少不得的人怎么样。再说先生是个谨慎的人,他还有一大家子人要靠着他呢,不安全他是不会回去的。” “是啊,日本人也没把东北三省的人杀光。有用处的人,他们还会给条活路的。只是不知道老太爷子他们怎么委屈呢。”奶娘又给白丽梅泡了一杯药茶。“姑娘,这是先生特意给你配的。” 白丽梅端着药茶,坐到罗介亭对面的铺位上,小口小口地喝着。她顺嘴跟挨着自己坐的奶娘,说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罗介亭对奶娘那没把东北三省的人都杀光的话哂笑。但她不想跟奶娘 辩驳。事实上,不知多少人是这么认为的呢。跪下当亡国奴苟且偷生,对自己这样的人来说,生不如死。但对那些不过是换了一个主子的奴才,可就未必不能忍受了。 罗介亭喝完药茶,回身把被子展开,奶娘抢在白丽梅的前面,帮着罗介亭盖好被子,把另一床被子抱回来。等罗介亭闭眼要睡了,她放低声音对白丽梅说:“姑娘,你也歇一会儿吧。” “好。”白丽梅答应着准备去上铺。奶娘拦住她说:“你躺下面,姑爷有什么事儿。你也方便照料他。” 白丽梅知道奶娘的身手,见她这么说便也就由着奶娘到上铺歇着了。 赵铁蛋伶俐地去插上门,然后爬到罗介亭的上铺,三下两下就钻进了被窝里。他侧脸看奶娘合眼,像是睡着了的模样,罗太太又是背对着自己在整理床铺,就放心地去抠自己的裤腰带,在被子里一个一个地去数他的家当。大部分是他爹给他的救命钱,这部分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xe863;用的。还有一小部分是郎中折价给他的毛驴钱。 虽然这些钱在他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一笔巨款,但这笔钱要花到罗参谋送自己去北平。赵家老爷和郎中有旧,但是罗参谋可不欠赵家老爷什么。唉!也不知道这笔钱够不够呢。真愁人啊。 他的下铺,合眼假寐的罗介亭也在想银钱的事儿。 梨树县老家的家产,父祖在9.18那年开始,就陆续卖了不少,都捐给东北军等做抗日的军资。如今剩下的那些,也就够祖父母和父母亲的日常嚼用罢了。几年前带着妻子过来北平求学,差不多都是大哥和二哥资助,这也是他停下学业去参军的原因之一。 虽然那学生兵一个月只有三块大洋,可自己在团部当参谋,就不是那个数了。但妻子这次求郎中出手救自己,差不多是把这几个月的积蓄都用完了。便是自己不说,妻子心里也是有数的。 “咯噔、咯噔”,火车车轮在铁轨交接处发出有规律的震&#xe863;声。罗介亭迷迷糊糊地想着自己到了西安以后,是继续上学呢,还是在当地谋个差事做?不等他想出个究竟来,尚未完全恢复的他便在火车的晃悠和咯噔、咯噔的震&#xe863;声里睡着了。 <p/ 15、不安1 15不安1——1937年12月22日 罗介亭带着妻子等人顺利在西安安顿了下来。在白丽梅把家里所有的袁大头排出来列阵之后,罗介亭勉强答应了先回东北大学完成剩余的学业。但接下来,一家三口,不对,加上铁蛋这个半大小子就是四口人了,开启了一分钱要掰两半花的拮据日子。 油水少,粮食耗靡就多。尤其是罗介亭才刚过二十岁,前面的日子都是好吃好喝的时光。他最先表现出不适应。奶娘就借口他身体未恢复,每天给他额外加顿宵夜。好在赵铁蛋跟着这么吃了一个月之后,问明奶娘一个月的花销,便掏了他该出的四分之一。 罗家租赁的小院不大,是一个套间。白丽梅将此套间安排为一卧房一厅。此厅兼有客厅、饭厅、书房之功能。挨着客厅的山墙,接了一个偏厦当厨房,院子里压了一个小柴房。依着白丽梅的意思,奶娘夜里就在厅里睡觉好了。但奶娘却没听她的,自作主张去厨房睡觉。赵铁蛋见奶娘第一晚就去了厨房睡,不用人说,他就在柴房里给自己收拾出来一个睡觉的地方。 虽是睡了柴房,但赵铁蛋每天跟着白丽梅去上学。白丽梅去读高小的最后一年,赵铁蛋读初小的最后一年。要不是有白丽梅这个榜样在,赵铁蛋是再不肯跟那些只到自己肩膊的小嘎豆子们坐在一个教室里的。 日子就开始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了。但白丽梅早就提醒奶娘牢记,一定要少提梨树老宅,免得罗介亭想起淞沪战役开启后就音讯皆无的两位长兄。 可即便她们不说,在整个西安城都弥漫了不安情绪的情况下,罗介亭数次去会晤东北军的新朋旧友后,他的焦虑也越来越明显。不仅西安城里关注、知悉战事变化的民众惊惶不安,忐忑还主宰了年初激情振奋的捉蒋公、逼其通告全国、联合所有力量抗击日寇的东北军等。 战局变化令很多流亡到西安的东北人,意识到回归家园的梦想遥遥无期。因为这一段时间里,不仅有继北方京津冀丢失后的山西小胜大败,还有南方战场也屡屡传来的战败消息。 首先是日军在依靠其 强大的海陆空火力,突破了上海的国军防线后,令国军在上海的战局里变成了节节败退。南京政府的蒋公看到损耗的皆是其嫡系,且战局已无取胜的希望了,他便命令参战的87师、88师以及148师等军队撤出上海。至此国军以60%的精锐部队损失殆尽的代价,打破了日军三个月□□的狂妄之语,也完成了此战的战略目的。但上海的沦陷,使得六朝国都南京陷入了危境。十天后,国民政府宣布迁都重庆。 其次是接踵而至的江阴海战。在“沉船计划”泄露而没达成封江目的后,缺少多兵种协同作战对抗经验的中国海军,在数艘主力舰“宁海”等悉数被日舰和战机击沉后,名存实亡。 * 西安慢慢变冷了。一场飞雪之后,从东北军旧友处归来的罗介亭,脚步沉重地回家。他刚刚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江阴防线在1号已陷敌手。同日,日军开始进攻南京。刚刚从淞沪战场上撤退下来的蒋氏嫡系部队,他们并没有得到补充和修整,就匆匆忙忙地以11万人对上衔尾而来的、武器装备优于他们的、有海陆空协同作战经验的20万日寇。 12月13日,南京已经沦陷了。日寇开始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听说日寇准备用屠城——杀光守卫南京的败兵和手无寸铁的百姓,以泻淞沪之战中死亡的那几万日军士兵之愤恨。 罗介亭没心陪着得知噩耗再度陷入沮丧的旧友借酒浇愁,他借口雪后路滑要早回家而离开。但他这一路上都在想着身在88军的兄长…… 等他推开自家的小院门,突然抽抽鼻子,久违的鸡汤香气扑鼻而来。他略顿下脚步,想起来今天是冬至。他这才意识到丁丑年——民国26年快过完了。 见罗介亭进门,奶娘掀开饭桌上的汤煲盖,笑眯眯地说:“介亭,今天是冬至,咱们也打打牙祭。等吃了饭,还有好消息告诉你。” 罗介亭笑着点头,鸡汤的香气驱赶走他这一路的焦虑。那些南方正在进行的战事,自己想秃了脑袋也没有用。即便是少帅,不也在送了蒋氏之后就被拘管训诫了。 白丽梅帮丈夫把夹袍袖子挽起来,赵铁蛋往洗手盆里添了一些热水。等罗介亭洗手后,四人一起坐到饭桌边。奶娘只买了半只 鸡,鸡大腿剁成了三块,白丽梅挑出来两大块给罗介亭,又给了赵铁蛋一块。罗介亭见妻子和奶娘也都伸筷子吃鸡肉,就慢慢把这两块鸡大腿的肉吃了。 赵铁蛋仿佛是吃龙肉一般地慢慢舔舐他那块鸡大腿。奶娘见他那样,就又给他夹了两块肉多的。还说他:“你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了。” 平心而论,罗家在吃食上没亏待赵铁蛋,都是一张桌子上吃一样的粗茶淡饭。只是赵铁蛋会有意识地控制自己,他每餐要比罗介亭吃得少一点儿,但也都基本吃饱了。他心里明白,他可比白丽梅和奶娘吃的多多了,但奶娘只收了他四分之一的伙食费,还是他占了便宜。更因为白丽梅从离了定县得空就给他补习功课,不然他这时候该在初小三年级,而不是初小四年级。所以,赵铁蛋自觉地担负起家里的重活:挑水、扫院子、搬煤饼等。 赵铁蛋最感激罗介亭。因为罗介亭知道他的理想是学医当郎中后,就从大学图书馆里借了《本草纲目》,还买了几刀纸,抽空就帮他抄书。52卷近200万字的《本草纲目》,罗介亭目前已经抄完了六卷,开始抄第七卷了。 等吃完这丰盛的一餐了,赵铁蛋帮着奶娘收拾了饭碗去洗。罗介亭就问:“奶娘,什么好消息啊?我看你今天就和我跟丽梅成亲时差不多。” 奶娘笑的嘴角快咧到耳丫子了。她拿走罗介亭手里的那杯药茶,她怕他听了好消息摔了杯子。 “姑爷,大喜!我今天陪着姑娘去看郎中,郎中说姑娘有了。稳当当的一个半月了。” 罗介亭激&#xe863;起来,他转身去看白丽梅,见白丽梅姣好的面容上满是幸福羞涩的红润之光。不等他开口相问呢,白丽梅双手轻抚腹部,用心愿得偿的笑容对他说:“介亭,先生真有本事!他当初给我配药茶时就说过,他的药茶喝三个月就够,包我之后能顺利有妊。这时间算起来可不正好是三个月!” 罗介亭激&#xe863;得不知说什么是好。妻子有妊是半年来唯一的一个好消息了。他扎撒着两手,在屋里子转了几圈后,略平复了些就激&#xe863;地说:“我这就给写信梨树那边写信,让祖父母和父母亲也能高兴地过年。” 他要给家 里写信,自然要用毛笔的。白丽梅挽了衣袖替他研墨。片刻的功夫,一封工整的蝇头小楷写就的家书跃然纸上。罗介亭吹吹纸上的未干的墨迹,小心把信纸放到一边压好。然后他转头对奶娘说:“奶娘,咱们明个儿得给丽梅加餐了。她双身子像现在这么吃可不成。” 白丽梅是知道家里有多少钱的,她蘸了点儿罗介亭刚才的洗手水,蹭掉指头上沾染的墨迹,笑着对罗介亭说:“我和奶娘今天问了郎中,那郎中说了粗茶淡饭最养人,平日里加个鸡蛋,偶尔吃回肉就可以了。” “可以吗?奶娘。”罗介亭问。 “嗯,是可以。”奶娘附和。她也知道家里大概是没多少钱了,她想给姑娘另外做点儿好吃的,但早在从诊所出来,就遭到了白丽梅的坚决抵制。 罗介亭就说:“奶娘,我的伤早完全好了,以后你再不用给我做宵夜了。你给丽梅做点儿她喜欢吃的。” 奶娘和白丽梅对视一眼,俩人都反对罗介亭这提议。 “丽梅——”罗介亭不容白丽梅再说自己的身体更重要之语。他坚决地说:“孩子在娘胎里养不好,出来身体也不会强壮。” 奶娘见罗介亭这么说,便默认了他的提议。她跟着对罗介亭说:“姑爷,我今天没说通姑娘。你看这下雪天,路滑不说,学校里的半大小子们还经常打打闹闹的,我想让姑娘就别去学校了。万一被那些皮小子们撞了可怎么办!我劝了姑娘半天了。姑爷,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那就先不去学校了。”罗介亭替白丽梅做决定。但他看白丽梅蹙眉,就宽解她说:“如今我们两房兄弟三人,就只有我一个人成亲了,你这一胎若是有什么散失,怕是家里的老人都要承受不住。” 白丽梅见他这么说,只好接受了不去学校的决定。但她非常不甘心地说:“介亭,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毕业考试了,之后我就能拿到小学毕业文凭。听先生们说,高小毕业了可以去初小教书,一个月有一块大洋的。”见罗介亭和奶娘都要反对,白丽梅赶紧说:“我可以在生完孩子后去教初小的。” 一块大洋,对罗家的现在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 罗介亭想想道:“丽梅,要不我每天去学校问明你的先生都讲了什么,回家再讲给你。这样你下个月回去学校参加毕业考试如何?” <p/ 16、不安2 16不安2——1938年1月 西安虽属北方,但降雪量也远远不如他们在梨树县的老家。老家那儿的降雪是一场接一场,不到开春不会融化的。可即便这样,白丽梅明白自己肚子里的这一胎对所有人的心理安慰,她默默地接受了罗介亭的安排。 她留在家里除了温习功课,就跟奶娘商量是不是要为明年问世的孩子先准备小被褥、小衣服、尿布等物。等列好了清单,她掰着手指算了一下,这时才发现手里的钱是太少了,再省也不够坚持到罗介亭毕业的。 白丽梅在家里想了几天后,趁着道路不滑,扯着奶娘走了西安城里的几家布庄和鞋铺。 在布庄里,白丽梅掏出几年前自己绣的手帕,成功地靠从小学到的京绣技法,从店家揽到了第一批活。这第一次要按着店家提供的材料、图样绣手帕,棉布手帕绣两个才能挣一分钱,过关以后再谈别的。 奶娘则在鞋铺里直接&#xe863;手纳鞋底,凭着武者的手劲和精确度,大小针码一致、横成行竖成列的一只鞋底纳完,也揽到了一批纳鞋底的活。那鞋铺的掌柜还说:“冬天的靴子底厚,一双有八分钱,你这些靴子底要在一个月内交上来。再晚一些,过了年就没人上门买靴子了。至于夏季的鞋底薄,不是这个价钱了。” 在白丽梅的坚持下,鞋铺也跟奶娘签了领活协议。交了材料押金后,俩人带着一大一小的包裹回家。奶娘在路上就叹道:“我也就会纳鞋底,这个还是你学女红的时候跟着练的。要是我会做靴子,可能工钱会更高。” 白丽梅就安抚奶娘说:“鞋底的押金少,咱们做完这批活,下回从单鞋做起,到明年冬天就可以做靴子了。” 奶娘点点头,沉默了好半晌才又说话:“太太那人对你虽严苛了些,但幸好她让人盯着你学女红,唉!如今竟然要靠这个过日子了。” “奶娘,咱们也就辛苦这一两年,等介亭大学毕业找到事情做就好了。”回到家,白丽梅在花撑子上绷好了手帕,下去第一针后说:“奶娘,我早就理解母亲了。母亲那回跟我说,要是罗家退亲,我有当过 戏子的姨娘,门当户对的人家不会娶我这样的人做媳妇。我以后说不到什么好人家,她不想把白家的姑娘送给人做小老婆。说不得我学好了女红,以后靠着针线活,还能自己挣口饭吃。” “是啊。太太说的都不错。可惜她命不好。”奶娘的&#xe863;作快,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下去了好几针了。“也不能说她是命不好,要是投生在佃户人家呢,像我和你姨娘似的,小小就被卖到戏班子了呢?” “是啊,奶娘,按你这么一说,我母亲已经是很好命的了。”剩下的话,白丽梅没说出口。父亲那一幅纨绔子弟的模样,也是曾祖母惯出来的。他虽好色但不嫖不赌,白家家大业大的,够他花用的。所以他那好色在外祖家的眼里,都不算是什么过份的事儿,母亲想不忍也做不到。 白丽梅许久没做绣活了,面对这在白细布手帕的一角绣上几朵梅花,虽绣样、配色都很简单,但有两面一致的要求在,使得她落下的每一针都要先仔细想过。所以,她迅速把在娘家时的旧事儿抛开,仔细地按着布庄的要求落针。等奶娘纳好半个鞋底去准备午饭了,她才绣完第一个手帕。 罗介亭是不回来吃中午饭的。赵铁蛋进门的时候,二合面馒头和萝卜汤已经端上桌了。赵铁蛋笑呵呵地开口问候:“罗太太,白妈妈。”他已经知道白丽梅不去上学的原因了。 白丽梅笑着对他点头,接过赵铁蛋递给自己的一封信,毋庸置疑信是乔太太写来的。 奶娘招呼赵铁蛋:“洗手吃饭吧。” 饭后,赵铁蛋刷锅洗碗,把晚间和煤需用的黄土刨出来、弄到窗根底下晒上,洗了手又去挑水。把这些都做完了,才背了书包回学校。 * 白丽梅歇晌之后起来,见赵铁蛋已经上学去了,她就继续绣帕子。奶娘跟她一起坐在窗前的大炕上,边唠嗑边干活。等日头往西去了,奶娘纳完了一双靴子底。她揉揉脖子站起来说:“姑娘,别做了,再做就伤眼睛了。” “好,不做了。”白丽梅放下手里的帕子,闭上眼睛。太久不做绣活了,都做不到下针之前心里有数,这看一针落一针的,太耽误事儿了。 奶娘把白丽梅绣好的几个手 帕摆在一起,笑着说:“姑娘,你看这个,一定是你上午绣的。照你手里的这个差的明显呢。” 白丽梅睁开眼睛看看也笑了。她把几个帕子收罗到一起说:“明天日头好,我把这个拆了重绣。这么呆板的活可拿不出去。” 奶娘把针线活都收拾好了,问白丽梅:“姑娘,乔太太信里说了什么?” 白丽梅“哎呦”一声,叫道:“我中午想着好吃了饭再看,可吃了饭我就困得忘记这事儿了。”说着话,她拿着乔太太的信走到院子里看。片刻后,她满眼含笑地走到厨房门口,说:“奶娘,乔太太收到乔团长的信了。” “哎呦,那可是大好事儿啊。”奶娘为乔太太感到高兴。“保定打得那么狠,死了那么多人,乔团长还能活下来,真是菩萨保佑。” “是啊。乔团长受了重伤,在郑州养了一段时间。乔太太说可能下周吧,乔团长会到洛阳。”白丽梅看着奶娘把中午蒸好的二合面馒头馏上,然后又拿了一个中午洗好的大萝卜削皮。 奶娘的&#xe863;作很快,片刻的功夫,萝卜皮就被她削到盆子里了。加了两片姜,扔了一颗大粒盐,白丽梅帮着在盐粒浇上温水,这是留作明早佐餐的小咸菜。 “乔团长伤到哪儿了?”奶娘一会儿的功夫,就切出来半盆萝卜丝。 “乔太太没说。能有条命活下来已经是托天之幸了。” * 晚饭后,白丽梅把乔太太来信之事儿说了。罗介亭也为乔团长感到庆幸。他说:“你给乔太太回信可以邀请他们来西安转转,若是乔团长身体可以的话。” “好啊。”白丽梅答应下来。等她把罗介亭今天带回来的功课做完了,她发现罗介亭心事重重的。 “介亭,你今天遇到什么事儿了吗?” “丽梅,我今天在学校听说明年春节后要迁往四川。” 白丽梅闻言就愣住了。现在这个小家置办起来可不容易。 罗介亭看妻子愣怔的样子,忙拉住她的手,说:“丽梅,我不准备跟学校入川了。我是这么想的,下个月考完试,我就申请大学肄业证书,然后就去东北军里找个差不多的差事做。” “你还要回去军队?”白丽梅觉得一颗心都要揪起来了。但 见自己这么说话在丈夫脸上勾出了不虞之色,忙匆匆地描补道:“介亭,你还记得吗?去年你要当兵,我是没有发对的。但是今年,大哥和二哥到现在仍没有消息,你若是去了东北军,我怕家里祖父母未必承受得了。” 罗介亭苦笑道:“丽梅,我便是想拿枪上前线,长官也不会用我这样跑不起来的人了。” 白丽梅知道他的伤势,就斟酌着说:“春天闹的那一场,少帅被蒋公扣住训诫,现在东北军是闲置在关外,你过去了也排不上用场,也没出头之日,不过是白耗费工夫。” 罗介亭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再想想了,等过年再说。” 白丽梅见他这么说,也只好先把此事儿放下。 第二日,白丽梅绣手帕就快了起来,等到快傍晚的时候,十条手帕就全绣好了。她笑着铺平了手帕说:“奶娘,你看我赚到了5分钱。” 奶娘笑着说:“姑娘这绣活鲜亮细致,等明天再去拿活,就不是两条手帕一分钱了。可这纳靴子底,一天也就挣八分钱到头了。” “奶娘,那是你还要做饭洗衣服的。” “哪个女人不是抽空儿干这些。单指着做这个都不够吃饭的。” 白丽梅叹气道:“还是乔太太读了书好。她去教高小,不仅有免费的套间,薪水还能够三口人吃饭的。” “姑娘别泄气,等姑爷大学毕业找到事儿做了,你就去读中学。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术中自有黄金屋,这话是再没有错的。” 白丽梅接下去的日子就在做女红、准备高小毕业考试中飞快地过去了。等她拿到小学毕业证书那天,同时还收到了乔太太的来信。乔太太在信中说他们一家将在最近几天到西安来,乔团长要当面感谢罗家对她们母子的照顾。 白丽梅把信拿给罗介亭看。罗介亭微微摇头说:“也是乔太太帮助我们在先。可就是我们家现在这条件,招待他们来家吃饭都难。” “他们能理解的。我们请他们来家吃一顿还是可以的。”白丽梅早把自己的窘境透露给乔太太了。同时她也把自己的打算、从布庄取活的事儿告诉过乔太太。她甚至还在信里说:“乔太太,要不是有你在洛阳教书的行为做榜样,我再不会想到要考绣活赚钱。” 这一个来月,白丽梅和奶娘合伙挣到了两块大洋。虽很累,但是她俩也看到了靠自己赚钱有活下去的可能。但白丽梅没想到,乔团长一家的来访,会改变了她和罗介亭的命运走向。 <p/ 17、不安3 1938年1月 乔团长一家在年前来的西安。尽管家里窄小局促,罗介亭夫妻还是请了他们到家吃饭。开饭的时候,奶娘带着赵铁蛋、刘小满还有乔团长的贴身护卫去厨房吃饭。 这对富裕之家长大的乔团长等人是应该应分的事儿,只有乔家小少爷因这几个月来与刘小满同吃同睡,陡然没了刘小满,才跟乔太太哼唧了几声,就在其父威严的瞪视下,乖乖用饭不敢再有别话。 乔团长已经从乔太太那儿知道罗介亭经济拮据,所以他这次来西安,不仅送了罗介亭夫妻棉袍、棉靴和肉、茶等实用之物做年礼,私下里还让其妻送了白丽梅几十块大洋,只做是手帕交庆贺其有妊之礼,并不在礼单之上。 撂下筷子后,乔团长回答了罗家夫妻对自己伤势的关切问询。等白丽梅挽着乔太太进了里屋聊天,他才对罗介亭说:“保定那战我以为自己要为国捐躯了,可没想到会被抬下阵地,一路送到郑州治疗。我到洛阳与内子对南下的行程,发现我还比你们更早离开了河北。不过我那时候昏迷了一些日子,到郑州能自理的时候已经是一、两个月之后了。”乔团长说道这里唏嘘不止。俄而他哈哈大笑道: “十停伤兵里也只有一两成能活命,我和介亭能大难不死必会有后福。” “振山兄说的是。”罗介亭在乔团长的强烈要求下,俩人以字相称。感谢乔家夫妻的话已经说过就不必再说了,他接着问起乔团长之后的打算。 乔团长笑道:“等再好些,我还是要返回27军的。”他拍着伤腿等处说:“虽然比不上受伤之前,但继续从军应是无碍。”但他知道罗家俩兄弟至今尚无音信,就劝罗介亭他说:“你我不同,我膝下已经有子,内子的生活也安排妥当。而你罗家两房三兄弟,你起码得有一个儿子,最好生了三个儿子后再回军队吧。” 罗介亭见乔团长能体恤自己的处境,对其更是尊重。便把自己从东北军那里听来的消息,挑着能说的细细告诉给乔团长。这些话出罗介亭嘴、入乔振山耳,乔振山越听神色越是凝重。最后,他劝罗介亭说 :“介亭,我比你年长,你要是听我之言,就千万别进东北军。” 他见罗介亭不解就说:“东北军在大帅活着的时候,对国民政府是割据在外的军阀。可是九一八,少帅奉令不抵抗,反把枪口对准今日的盟友。再加上去年初的那个捉蒋公,那就是一番闹剧。有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说的!咱们读了十几年书,可见过兵谏有过好下场吗?可叹少帅竟敢逞孤勇送蒋公返南京。蒋公留其命训诫,已是额外开恩。不然有他的前例在,蒋公再检阅军队,谁敢保证无后来者仿效?” 罗介亭这些天也是因有此种想法,所以才在得到大学肄业证书后,没有立即去东北军中寻差事。 末了,乔振山叹道:“那东北军啊,补给掐在国民政府手里,绝对没有好果子吃。若能编到国民革/命军里尚好,不然啊……就怕最后补给不足,像你们学生团那样,沦落到用大片刀对飞机和火炮。” 南苑战事的惨烈,是罗介亭挥之不去的噩梦。他沉默了好久才说:“振山兄金玉良言,既如此我便不去东北军了。但我现在基本好了,不从军就该去核销了军籍。” 乔团长便点头赞许:“尽快核销了军籍吧。不然哪天被人按逃兵处理了呢。你若是听我相劝,不妨去中学做教师。凭着东北大学的毕业证书,还是不难找到差事的。” “我试试了。”罗介亭应下乔团长的提议。 * 乔家小少爷饭后跟着赵铁蛋在院子里、胡同里疯玩,乔团长的护卫不错眼珠地看着。而刘小满很勤快地帮着奶娘收拾饭桌等。 白丽梅见乔太太面色滋润、心无芥蒂的幸福样子,忍不住内心的好奇就问:“慧兰,小少爷的事儿你问明白了?” 乔太太笑着回答她说:“振山在九一八之后坚决要去讲武堂从军,而乔家到了他这一代又只有他一个男丁。公婆见拦不住他,就退让一步,说他生了儿子就可以从军。可他岳家那时在守孝。后来公婆和他岳家商量后,折中让他先收了个通房。然后那孩子出生他便从戎。再后来姐姐难产,这孩子就充孝子扶灵。他岳家是允了把孩子记到姐姐名下。” 白丽梅为她感到高兴,笑道:“原来是这样啊 。怪不得你看着就是心情舒畅呢。慧兰,我看小少爷现在跟你挺亲昵啊。你也花了不少心力吧。” “是啊。”乔太太笑得温馨满足。“丽梅,我跟你说,这孩子出生后,是由老太太带在身边。乔家老老少少也想明白了,外子这从军未必就能回得去。唉!后来姐姐进门,又养在姐姐的膝下,自始自终没有交给那通房丫头照料,更别说教养了。要不是乔三家的挑唆,他只知道到北平来见父母亲。”乔太太说道这儿,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这孩子现在还并不知生母另有其人。我听外子说老宅的规矩严着呢。乔三两口子并不敢违逆了老太爷和老太太的。” 白丽梅见她这么说,立即插话道:“哎呀,那当初你早早把乔三俩口子赶回去就更好了。” “谁说不是呢。”乔太太脸上浮现后怕,她把心中的懊悔一并吐给白丽梅。“我要是在成亲之后,听我娘的话,立即就把乔三夫妻赶回去,这孩子也不会那么顽皮,我也不会丢了自己的那个孩子。说到底,还是怪我自己。我开始总想着有老家的人带他更好……唉!不说那个了。” 白丽梅握住乔太太的手轻拍,以此来安慰她。 “丽梅,我不瞒你说,在洛阳的这几个月,我每日把他带在身边教导,他这几个月也只打了两次架。原因还是别的孩子骂他没爹。可不是原来在北平那样,一天不调皮、不淘气,都不是能见到日落月升的模样了。” 白丽梅掏出手帕给乔太太擦拭泪水,劝她说:“慧兰,你花了大心力教导他,养恩比生恩大,他长大后定能孝顺你。不过你还年轻,不若找个好点儿的先生调养一番,肯定能够生的。” 乔太太哭了一小会儿就抹干净了眼泪,就着白丽梅的靶镜慢慢补妆。片刻后,她情绪有些低落地说:“我在北平也找过有名的中医世家去看诊,吃过一段时间的汤药调理,剩下的就是随缘了。这事儿强求不来的。只是你帮我叮嘱白妈妈,别说走嘴了。免得孩子为自己有那样的出身难受。” “好。我会叮嘱白妈妈和外子。若是以后再见到先生,我会跟先生说。”白丽梅郑重应了下来。 俩人经过之前的同程逃命, 已经不同在北平城初初认识之时。且这几个月间,彼此信件又往来频繁,感情故而越发深厚。一些不好落在纸上的话,这时就免不了要头挨着头细细碎碎地详谈了。 说了一会儿贴心话,乔太太从随身的包里掏出此行最重要的礼物,只做平常地递给白丽梅说:“这个你收着。你现在是双身子,不好那么搏命地绣花赚钱的。” 东西到了白丽梅手里,她不用打开就知道手帕里面包的是袁大头。她宛如被烫了一般,想把手帕包塞回给乔太太。 “慧兰,救急不救穷。我若是真有事儿需要你帮助,我打电报给你。” 乔太太坚决不肯收回,笑着劝说她:“给你就拿着。我们俩是什么交情!这是我做姨母对孩子的心意。你平时不要太辛苦、太苛刻自己,你多吃点儿好的,孩子出来也强壮些。” 白丽梅见她这么说,非常感激地收下了那些袁大头。 乔太太等她把袁大头收好,长叹道:“我在保定丢失后,觉得自己的魂儿都不全了,亏得有你和奶娘照顾我。也多亏你们离开洛阳前,帮我处理好一切。我那几个月,唯有接到你的信,才觉得自己活着还有奔头。唉!不说这个了。丽梅,若不是外子回来,我也不敢这样大方的。这也是他的意思。” …… 乔家几口人在罗家盘桓到日头西斜才告辞。乔团长和罗介亭约好隔天去他们落脚的酒店吃晚饭。晚饭后,乔团长夫妻俩送罗氏夫妻,因他们明日凌晨就要回去洛阳,这送别走出的距离就有些远。 突然间,罗介亭停住了脚步,对着小马路对侧的一个高壮男子喊道:“何旅长。” 那男子穿着不起眼的棉袍,带着棉帽,口鼻也用围巾挡上了。闻听罗介亭的呼喊,他下意识地顿了一下脚步。而他这些微的停顿,已足够乔团长做出反应了。 乔团长只看了那男子一眼,就立即三步并两步地赶到那人跟前行军礼:“旅座好。419团团长乔振山给旅长问好。” 罗介亭紧跟在乔团长的身后,也向何旅长行礼:“旅座好。学生团参谋罗介亭给旅长问好。” 何阎王再没有想到自己身着便装、捂得严严实实还被人认出来了。 <p/ 18、不安4 ——1938年1月 大名鼎鼎的何阎王身着便装棉袍、捂得严严实实地出现在西安城。他没想到自己就差在这大晚上的带个墨镜了,还在昏暗的路灯下被人认出来了。严格地说他是被一个不算太熟识的人给认出来了。 自保令他先就下意识地摇头去否认。 而乔团长在问好之后,立即在何旅长的摇头中,发觉到自己冒失了。他刚想说自己认错人了,没想到罗介亭以更大的热情,对着口鼻还用围巾掩着的何阎王说:“何旅长,你也活着?太好了!太好了!我做梦都想跟您说声谢谢。”然后他噼里啪啦把妻子用一百大洋请人去救他,最后从阎王手底下逃出生天之事说给了何阎王。 罗介亭认出来何旅长,是因为他被何阎王提拔到学生团团部做参谋,以至白丽梅手里有足够的袁大头能请&#xe863;郎中,进而救了他的命之缘故。他对何阎王的感恩之心,是有空就在心里描摹何旅长的形象,他已经把何旅长这个人铭刻在脑海、铭刻在五脏六腑里的。 那是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深刻。 何阎王也是记得罗介亭的。不仅因为他是大学生、有武功底子,更因为他与那些初中毕业的热血学生兵还不同,他不是为了学生兵那三块军饷而加入学生团——此处是何旅长误会罗介亭了。罗家从变卖家产支持抗联(留下的东北军),罗介亭的生活早就要靠他的两个兄长支助了。 但何旅长不知道他的经济详情啊。他只知道一个能养出能文能武儿子的家庭,必须得是富裕的,且罗家还有两个儿子在国民革/命军做团长,他想当然地认为罗介亭从军,纯粹就是想抗击日寇、保卫家园。所以他才把罗介亭破格荐拔到团参谋部,想尽快将其培养成新一代的军中英才。 可没想到南苑一战,27军的学生团、那些预备毕业就做尉官的学生,那些他倾注了极大心血去教导、去栽培的学生兵,1500人几乎是牺牲殆尽…… 何阎王在罗介亭的滔滔不绝里,早听出他对自己的真诚感激。也从罗介亭只看自己身形就认出自己之事,也感受出他对自己的真心崇拜。他真没 想到罗介亭对自己有这么深的感情!当然他更没想到罗介亭的妻子也是个妙人,居然会那么地去使用团参谋的俸禄——请人去炮火连天、打得难分难解的南苑救人! 所以,此刻三人六目相对之时,有罗介亭这个能凭身形认出自己的拥趸在,有乔振山这个更熟悉的下属在,他明白再想否认自己的身份都是不理智的,也是没有任何可能的。 可自己这次秘密前来西安,是有重大秘密的——悠关前程和身家性命的秘密。 这时马路对侧的两个年轻女子也缓缓走了过来。在罗介亭的激&#xe863;之语说完后,俩人笑吟吟地向何旅长行礼问好。乔团长和罗介亭就向何旅长介绍两位女子。何旅长只好拉下围巾向俩人还礼。 他立即认识到此次隐匿行踪之事,能不能藏住就全在这两家人身上了。他也认识到生命攸关的选择摆在自己的面前了。 * 乔团长很老道地邀请何旅长去自己下榻的客店上房暂歇一晚。征求了何旅长的意见后,他先用自己的围巾掩住了口鼻,然后罗介亭有样学样,这样便是三人扛不住腊月的寒风了。不仅如此,他回到房间就打发贴身护卫去罗介亭家里,令他去告知白妈妈,罗介亭夫妻今晚迟些回家或者是不回去了。 理由是罗介亭喝高了。 乔团长让太太陪白丽梅先去休息。自己为何旅长先叫了酒席,他带着罗介亭陪何旅长再吃一顿。 等何阎王喝好吃饱,乔团长满怀深情地说:“旅座,卑职追随您快十年了。每次您的命令,卑职都不打折扣地执行。除了军纪要求,还有卑职个人信赖您、崇敬您的因素。今晚卑职冒昧了,请旅座宽恕。卑职明日凌晨的火车送内子回洛阳。她为我安危,也会把今晚遇见您之事守口如瓶。卑职年后就归队。” 罗介亭这时候也想明白何阎王连一个护卫都没带,就出现在西安绝对是隐藏着不能告人的秘密。他局促地、磕磕巴巴地告罪:“何旅长,我,我没想到您老人家会来西安……我就是,就是,旅座,您放心,任何人问我,我也不会说在南苑之战后见过您。您救了我的命呢。” 何阎王笑笑说:“你俩不用紧张,能在这里见面就是我 们有缘。我们是一起浴血奋战过的袍泽,彼此能将后背托付的兄弟,我相信你们俩。” “谢旅座。” “坐吧,坐下慢慢说话。”何阎王抬手让俩人坐下,问过俩人在南苑和保定伤后再未归队,他就笑着介绍自己的情况:“保定之战,我也是奉令边打边退。被调到179师当师长后,率部沿津浦线边打边撤,阻滞了日军的推进。但11月上旬,退守大名府,血战三天两夜了,终因弹尽援绝而失守。我现在也是养伤中。” “恭喜旅座升职。”乔团长站起来行礼。 “您的伤势如何了?”罗介亭急急问完这句话,才跟着站起来行礼。 “同喜,同喜。坐,坐,坐下说话。私下里咱们兄弟不用这么多礼。”等二人坐下后,何阎王才说:“我的伤养得差不多了。所以这次出来办点儿私人事务。” 罗介亭立即说:“师座,让我跟你一起去吧。鞍前马后,我还能给你跑个腿。我的伤基本无大碍了。” 何阎王犹豫了一会儿,迟疑着没回答罗介亭,反问乔团长:“振山,你春节后归队还跟我如何?” “谢师座赏识,卑职定唯师座马首是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乔团长立即站起来,斩钉截铁地回答。其态度之坚决,透露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之心意。 何阎王朝乔团长满意地点头,然后转脸问:“介亭,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罗介亭便把自家之事都合盘端出。然后说:“我已经在东北大学领了肄业证书,准备在年后按着振山兄的建议,在西安找份教师的工作,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等内子生了儿子后,请师座容我回归您的麾下,跟着你继续抗击日寇。” * 那边,白丽梅和乔太太俩相对对坐,俩人这时候已经从何旅长不带护卫、只身现身在西安的情景,察觉出他来西安之事不简单了。 乔太□□慰白丽梅说:“外子跟随何旅长出生入死快十年了,我见他平日言谈对何旅长是十分推崇的。他上次跟我说……” 乔太太慢声细语地把何旅长在喜峰口的壮举讲给白丽梅。 “那次面对强兵压境的日本鬼子,何旅长针对日本鬼子怕近战、夜战的弱点,制定了出其不意的迂回战 术。他还亲自率领官兵手持大刀,趁日军熟睡之机,突入其营地猛砍猛杀,最后将日军的火炮和辎重,粮秣烧尽。我听说那还是九·一八之后的首次胜利呢。” “那他真是个有勇有谋的将军了。”白丽梅顺着乔太太的话称赞何旅长。“慧兰,何旅长对介亭也有知遇之恩。要不是他提拔介亭,我还凑不足那一百个大洋救他呢。” “所以,”乔太太轻叩沙发扶手说:“只看他俩对何旅长都是这样的心情,我猜想何旅长会相信我们不会有对他不利的想法。” 白丽梅很认真地点头,把“但愿”留在口中没有说出来。 * 那边何阎王在乔团长确定了年后还要跟着自己,就摆摆手道:“振山,介亭,我没有什么不信你们俩的。就是这几个月来,我反复想了这十年的事情,我觉得国军在抗击日寇上,国民政府所作所为太让人失望了。唉!一方面是南京那些人纸迷金醉,一方面是我们的学生团只能用大刀对抗飞机和大炮。” 乔团长和罗介亭都瞪着眼睛,全身贯注地听何阎王讲话。 “像你罗家,捐了家产资助抗联,但这样的战事,哪是一家一户能支撑得起的。这算了,些事儿啊,不是三言两语,一句半句能说明白的。振山,你在洛阳多休息几日,正月底之前去找我。介亭,你若是走得开,明日始就陪我去办点儿事儿。” “是。”乔团长站起来接军令。 罗介亭也同时站起来接了军令。然后他说:“内子有奶娘照料,家里走得开的。” 三人聊天,直到乔团长到了去车站的时间。他结算了房费,本想再为何师长多付几日房资,却不料何阎王要与他一起离开。 此时寒风料峭,正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最黑时刻。乔团长约好的汽车按时来接他们家这几口人。目送车辆离开后,何阎王陪着罗介亭步行送白丽梅回家。幸好乔团长一家下榻之处,离罗家暂居的小院不远。 罗介亭跳进院里把院门打开,这&#xe863;静惊醒了奶娘。奶娘从白丽梅怀孕后,就搬到厅里住了。她出来见是罗介亭,就说:“姑爷,你喊我一声就是了。” 罗介亭把白丽梅交给奶娘,只简单地跟她交代一句:“我 陪师座去办点儿事儿,你安心在家等我。” “好,我在家等你回来。”白丽梅伸手把围巾给罗介亭围好。“你放心好了。” 厨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赵铁蛋这一会儿的功夫穿戴整齐出来了。他走到罗介亭跟前,压低声音求道:“罗参谋,你有事儿吗?带上我了。” 何阎王没想到罗介亭的家里还有这么一个半大小子,他在院门外低声说:“带上吧。” 男人们走了,奶娘把院门插上了。 “姑娘,快回屋了,外面正冷着呢。” 她簇拥白丽梅回房间。 可她和白丽梅都没想到,罗介亭这一走就是七、八年。 <p/ 19、不安5 ——1938年春 罗介亭带着赵铁蛋跟着何阎王离开了,白丽梅望着奶娘插上门栓的背影呆住了。她张着手,感觉自己的手里好像还捏有丈夫的围巾。 白丽梅似乎不明白怎么前一刻,丈夫呼吸的热气还在自己的眼睑上,后一刻,人怎么就骤然不见了呢?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问丈夫要跟着何旅长去哪里、做什么。直到轻重不一的快速脚步声,由近而远地再也听不到了,白丽梅也没有从茫然中醒过来。 奶娘转回身就看到白丽梅那失魂样子,似乎刚才那个给男人整理围巾、安安静静说“我在家等你回来”的是别人。她伸手揽着白丽梅拥她进屋。白丽梅是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以至奶娘把她当作小时候受惊生病了去对待。 奶娘在把白丽梅塞进热乎乎的被窝里后,还一下下地轻拍她的后背,嘴里轻哼着十年前她常听的小调,令她恍惚地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姨娘还在的时候,姨娘也是哼唱这样的小调哄自己睡觉。不知不觉的,她就睡沉了。等她被尿憋醒时,发现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她赶紧起来穿衣服。 听着屋子里有&#xe863;静,奶娘在厅里问:“姑娘,要起来了?” “嗯。奶娘,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了。” 白丽梅收拾好自己,洗漱后在中午的时间吃早饭。 “姑娘,早上在院子外面说话是谁?”奶娘陪着她吃饭。 白丽梅拿着肉包子的手顿住了,她支吾了一下,才小声回答奶娘:“是乔团长的上司。” 奶娘闻言瞟了自己抱大的孩子,立即低头吃萝卜丝汤。权当自己没问刚才那句话。她只看到那个魁梧男子的身影,但他身上传递出来的煞气是遮掩不住的。那绝对是没少见血的人。 吃了饭,奶娘见外面的日头看起来还挺好的,就对白丽梅说:“姑娘,眼看着过年了,趁天好我再去买点儿年货。你有什么要吃的吗?” 白丽梅顺口答道:“我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吃的。看着买就行了。嗯,就是布庄的绣活,奶娘,我觉得现在没什么事儿,还是继续做了。那个正月不&#xe863;针线 的规矩,太太不在跟前,我们也别死守了。” 没钱的时候就别守死规矩。得先有吃有住,能活下去了,再讲那些规矩吧。 奶娘痛快地应了。她说:“那你就继续做了。一个月能挣上三、两块大洋,不管多少,也能填补下家里的开销。可惜鞋铺这时节不放活了。唉!我那时候怎么没想着跟你一起学会绣花呢。我去布庄看着领活了。” “好。”白丽梅知道奶娘能看懂绣活的难度,也知道自己的水平。所以她放心让奶娘去接绣件。 她送奶娘到院门口,奶娘催她回去:“你自己在家,把门插好,谁叫门也别开啊。” “嗯。”白丽梅答应,把门栓插死了,然后她听见奶娘在门外落锁了。她在心里笑奶娘还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不仅要插门,还要锁门,给人营造出一种小院里没人在的样子。 * 回去屋里,白丽梅就守着窗口继续绣花。天色暗了,她收拾好绣品烧水馏馒头。等日头快落山时,奶娘一手提着篮子,另一只胳膊挽着个包裹,急急忙忙回来了。 奶娘把胳膊上的布包递给白丽梅,提着篮子跟白丽梅回屋。边走边说:“哪那儿都是买年货的人。姑娘我还买了一些炮仗,到时候让铁蛋去放。” “好啊。到时咱们家也多点过年的气氛。”白丽梅把手里的包裹展开,先看奶娘接回来的绣活。是一对已经描好花样子的枕套,并蒂莲下一对戏水鸳鸯。不仅描好了绣样,还在花样子上涂了颜色,送来了相应的丝线。 “这倒是省劲了。”白丽梅点着包裹里的东西笑。 “布庄说这个赶时间,要初六送过去。我想着你做得来,就接下来了。这西北的风俗居然和咱们哪儿不同,竟然正月里嫁姑娘。”奶娘把鞭炮放到茶几上。剩下半篮子吃的,她要提去厨房里。 白丽梅放下绣活跟过去。 奶娘看着灶下的火问:“你馏了馒头了?” “嗯。”白丽梅见奶娘要说自己,赶紧解释:“我就往空锅里添了水,没把大锅搬出来。那碗萝卜土豆条我也放锅里一起馏上了。” 奶奶见她这么解释,就说:“你知道小心就好。听说你太太当初就是第一胎没坐住,后来就再没怀上了 。还有乔太太的事儿,你也知道的。” “嗯,奶娘,我会小心的。我这不是看天晚了,想你回来有口热的吃嘛。”白丽梅抱着奶娘的袖子撒娇。 奶娘遂把这事儿撂过不提,只忙着归置年货。 今天中午是按照四个人做的饭。然后连着的几天,都因为做得多了,俩人不得不上顿下顿地吃剩菜。可到了年二十九,罗介亭和赵铁蛋没回来。初一还没回来! 等到初五的时候,白丽梅就在吃完饭的时候说:“奶娘,往后就做咱们俩的饭吧。”家里没有罗介亭在,白丽梅和奶娘就坐在小板凳上,在厨房里趁着灶火的热乎劲吃饭。 “姑娘,姑爷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奶娘吃完饭,一边收拾饭碗一边问。 白丽梅低头不语。 奶娘叹气道:“姑娘,姑爷可又是回去军队了?” “我也不知道。”白丽梅低垂的眼睛慢慢湿润了,她的视线有些模糊。 “不是跟他上司走的么?”奶娘追问了一句。 可这句问话仿佛泥牛入江,没有半点儿的回音。奶娘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白丽梅的回答,她知道自己姑娘是个心里有主意的。就还是用平常的语气说:“姑娘,你要是心里拿得准,我就不问你了。” 白丽梅的眼泪一颗颗地掉了下去,很快就在脚边汪出了水迹。 “唉!”奶娘长叹一声。她放下手里的活儿,一下 一下地抚摸自己照顾长大的姑娘。头发竟然不如以前顺滑了。到底还是吃食没跟上啊。 白丽梅抱住奶娘的双腿。开始她还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绪,把哭声压在喉咙里。只有散逸出来的些许低低呜咽,暴露了她在为丈夫担心。也暴露了罗介亭走后,她内心不是表面那样的若无其事。可当她的眼泪掉下后,那假装无事儿带了这好几天的面具,就被层层地剥落下来了,她失控地嚎啕大哭。 才哭出一声,奶娘就厉声喝止她:“姑娘,你有身子呢。你这么哭小心滑胎。这是罗家唯一的根苗了。你想想姑爷待你的情义。” 白丽梅立即收住哭声,她连连打嗝,却不失理智地说:“奶娘,我不哭了。你放心我不哭了。” 奶娘长叹一口气:“姑娘,你想想南苑那一 战死了的,还有后来在保定、在上海死了的那些人,你这还是知道姑爷是跟着他上司走了……” 白丽梅松了奶娘的双腿,抽出帕子擦拭眼泪。 奶娘兑了一盆温水给她洗脸,等她收拾好了说:“姑娘,你学学乔太太的刚性。你看她那日能在洛阳不声不响就找了差事,竟是打算以后就那么过的架势。而你如今还有亲生的孩子陪着你,跟她当日比,你有什么不知足的。” “是啊,我该知足。”白丽梅把洗好的手帕晾到灶台边的架子上,她为自己的失控感到羞愧。“奶娘,是我太贪心了。其实我只是不愿意像介亭在学生团时那样,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我以为不让他去东北军,他就能好好跟我守在一起了。” “唉!姑娘,赶上这世道了,咱们就得过这世道的日子。再说姑爷还给你留了这么个念想,你就别再说什么提心吊胆的话。你安心地等半年,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养大。到那时日本鬼子该滚蛋了。到那时咱们带着小少爷一起回梨树,安安宁宁地过日子,是不是挺好的?” “是啊,到那时候我们带着他回梨树,祖父不等多高兴呢。”白丽梅双手相叠,放在下腹略凸出、已经变硬的那一块上。 * 这一日之后,白丽梅再没有哭过。她每天安静从容地吃饭、看书、绣花。她把以前的积蓄交给奶娘安排生活,把乔太太的馈赠另外收藏,然后她算计着用绣活赚到的钱,维持自己和奶娘的日常开销。 日落月升,晨昏交替,转眼间残雪消融,柳枝已经反绿。乔太太给她来了一封信,信上除了问他们夫妻好,就是告诉她说乔团长已经在正月底回去部队了。 担忧和不舍,在乔太太的那两页薄薄的信纸上满溢出来。 白丽梅犹豫了再三,最后还是在给乔太太的回信里,写下了内心最急迫、最真实的想法:拜托乔太太写信给乔团长,问问罗介亭在哪里。 “慧兰,那天外子送我回家后,就带着赵铁蛋一起走了。快两个月了,也没有任何消息,我实在是寝食难安。” …… 隔了有一个月吧,白丽梅在春日的院子里绣花,几只小鸡崽围在她的脚边唧唧地叫着。突然她听到 叩门声,以及一个男子隔门的询问:“这是罗家吗?” 她立即起身回屋,奶娘待她进了门之后拿下门栓。原是邮差来送乔太太的信。 白丽梅激&#xe863;地拆信。乔太太的字还是一如既往地纤秀,但那字又和以往略有些不同,在柔美中好像多了隐隐约约的硬气。 “丽梅,他说罗参谋很好,让你不用挂念。赵铁蛋在跟着医疗队打下手。你放心好了。” 白丽梅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她拿着那张信纸,指给在晾衣服的奶娘看。 奶娘把湿衣服囫囵个搭去绳子上,合掌念佛。“姑娘,乔太太是不打诳语的人。她这么说,姑爷必是无事的。” 白丽梅微眯眼睛仰脸对着春日,眼里都是希冀之光……她选择坚信丈夫还活着 且活得很好。 <p/ 20、不安6 ——1938年春 白丽梅看过信又继续绣花,突然间,前面的院字里传出来一声骇人的尖叫。惊慌之下,她被绣花针扎了手指。她赶忙把手指塞进嘴里吮吸,再看花撑子上的绣件没染上血迹,才长出了一口气。 “天!吓死我了。” 正在院子里陪着白丽梅纳鞋底的奶娘,也被这突兀起来的惊叫声吓着了。她三下两下把麻绳缠绕在鞋底上,把长针和锥子放回到笸箩里,站起来说:“姑娘,你把门插上,我去看看前院怎么了。唉!这一天这事儿那事儿的,我还以为自己今天能纳出来两双鞋底呢。” 春秋的鞋底比冬季的棉鞋底薄,纳一双鞋底只有五分钱,但奶娘还是领了不少回来。这几个月干下来,她现在熟能生巧,就差摸黑也纳鞋底了。 没多一会儿,奶娘回来了,白丽梅赶紧开门。见奶娘的脸色不大好,白丽梅就问她是怎么回事。 奶娘叹息道:“他们家今天收到市政府转来的丧信了,军队给的,他家老大和老三一起没了。去年底就没了。” 白丽梅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相信地问:“一起没的?” 奶娘点头。然后她对白丽梅说:“这日头高了,你进屋歇一会儿了。” 隔了一会儿,白丽梅问道:“那前院岂不是就剩了一个儿子了?” 奶娘却答:“哪里还有儿子了!只有一个孙子,还不到三岁。是他家老大留下的男孩子,儿媳妇就比你大了一岁。他家老二是不到十岁就夭折了。老三比咱们姑爷还小两岁,没成亲就跟他哥哥一起去当兵了。家里只有个十四五岁的老闺女没嫁人。唉!” 白丽梅由前院的丧事,很自然的联想到罗家的现状。她忍住泪、木着脸把自己的针线笸箩拿起来,见奶娘盯着自己在看,就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想安抚奶娘。 但奶娘看着她长大,怎么会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呢。她端起装鞋底的笸箩,搀着白丽梅往屋子走,嘴里说道:“这也都是命中注定的事儿。”停了一下,她又不甘心地补充道:“虽说是生死有命,但小日本鬼子在中国造了这么多杀孽,早晚会受报应的。” “多早晚呢?”白丽梅呐呐。她回到厅里坐下后,端起水杯却对奶娘喟叹:“梨树老宅那边,这半年就回了我们一封信。也亏得通信不便,要不然给他们知道介亭……” 白丽梅说不下去了,奶娘当没事儿一般,笑着说:“只有一封信才好呢。只知道彼此平安,不是好过老人家为在外的儿孙担忧。我猜想现在老太爷子可是最高兴的时候,眼看着就四世同堂了。你说是不是?” 白丽梅沉默地点头。 “姑娘,你如今有什么心思也都要放开了去。心思太重养不好孩子的。你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才是正经事儿。” 类似的话,奶娘每天都会说无数次。只要白丽梅的脸上少了丁点儿笑容,奶娘就会提醒她、宽慰她告诫她:凡事要先想着孩子。 白丽梅只好把罗介亭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喝了几口水,拿起花撑子继续干活。 奶娘纳完手里的那半只鞋底说:“姑娘,有身子的人要回避白事的,前面那家的事情你就别去了。我问问左右邻居该怎么随礼。” “好。我听奶娘的安排。” * 午饭后,奶娘留了白丽梅自己在家,自己去跟邻居打听该怎么随礼。可是再回来的时候,她的脚步都有些虚浮了。而且她不等白丽梅发问,就急忙告诉白丽梅:“姑娘,这回是下来了一批阵亡名单,听说咱们这一片死了十几个人呢。搭灵棚的杆子都要不够用了。” 白丽梅惊讶地问:“怎么死了这么多人?” 奶娘一边数钱准备冥仪,一边回答说:“募兵时一起当兵的呗。” 罗介亭是很用心地选租了这个小院子的。邻居里不少人家有子弟参军了,再不就是西北军的家眷,只有极个别的是东北军的家眷。 奶娘把藏在厨房里的钱罐抱过来,左一遍右一遍数着罐子里的银元和铜元。半晌之后,叹道:“一家二百文,这个月,唉!” 白丽梅心里舍不得,却还要开口相劝:“奶娘,别这么说。他们到底是为了打小日本鬼子牺牲的。” “我知道。唉!你这起早贪黑地忙乎一个月,还不够去这些人家的。”奶娘心疼自己的姑娘。“我也想大大方方地每家送一个袁大头。可是现在咱倆每 个月的进项就只够吃饭、租房子的。等回头你生孩子,我想好了得去找洋大夫。那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白丽梅微微叹气,没了两个大伯子的资助,没了丈夫每个月做参谋的薪俸,在这乱世里,自己和奶娘维持温饱都艰难。她忍不住说道:“奶娘,我要是像乔太太那样,是高中毕业生就好了。”这由衷的羡慕语气,是白丽梅甚少表现出来的。 “别做梦了。你太太都不识几个字,她怎么肯送你去洋学堂读书。你要不是个闺女,你信不信你没可能长大。”奶娘一边戳刀子,一边心疼手里不多的袁大头。等数好了铜元,一份份地包好,把剩下的钱放去罐子里。她看白丽梅那怅然的模样,到底心疼自己照顾大的姑娘,有说些开解的话。 “人要知足,不能看着人家好就羡慕,恨不能自己个儿也有。那乔太太啊,看着表面溜光水滑的都挺好的,但她那亲爹娘就选不到般对般一样年龄的小伙子吗?给人做填房,哪有原配夫妻好。且那乔团长比她大那么多,又一身的伤,最后还不是要剩下她一个。” 白丽梅任奶娘嘟囔这一大串话,她只微笑着听奶娘唠叨,却不肯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前院的那长子和他媳妇倒是般对般大小,可这不还是扔下她一个人了……至于更多的,她不愿去想、也不敢想,她坚信丈夫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奶娘这一下午,把周围办丧事的人家都跑了一遍。自家没有男人在家,远亲不如近邻,这邻居关系还是要处好的。所以,她每到一家都要跟主家说明白:“我家罗参谋伤好了八分,就回军队打鬼子去了。我家太太双身子不便过来,还请多多包涵。 ” 故而,罗家的丧仪送过去了,周围的邻居们也都知道了,那罗家当家的小伙子,为什么好几个月都不见了。 * 这一晚的哀哭声,一阵阵地飘进白丽梅的耳朵里。她和奶娘在晚饭后就躲进屋子里,可不知是那一家雇了哭丧的人,整点就要哭一次。直到夜深了,她还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睡在厅里的奶娘就问:“姑娘,是不是还没睡?” “嗯。奶娘,我怎么也睡不着。你过来这边炕上睡吧。”白 丽梅坐起来招呼奶娘。 奶娘摸索着进屋,嘴里说着:“姑娘,这可不是你小时候了。奶娘不好再跟你睡一炕的。” 白丽梅见奶娘没有点灯,就跪爬过去拉开窗帘。溶溶月光透过窗户纸,让屋子里的人见到些微的亮光。 白丽梅撒娇道:“奶娘,你搬进来睡啦。你在我身边,我心里还安宁一些。不然这一晚上听着哭声,我总觉得心里发毛。” 奶娘想了想说:“好吧。”姑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自己和姑娘在一个炕睡觉也不碍事儿。她把自己的铺盖卷搬过来,挨着白丽梅放好,拉上窗帘说:“姑娘,睡吧。” 可是这胡同里、前后院的,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的哭声,仿佛是找到了门缝和窗缝钻进来似的,连绵不断地缠绕在白丽梅的耳边。奶娘见白丽梅的状态实在是不好,就东拉西扯地跟白丽梅说些闲话。 哭声直到午夜才消失。白丽梅也熬不住了,她浑浑噩噩地眯糊过去。可她觉得自己好像刚睡着,就又被哭声喊醒了。 黎明时分,新一轮哭丧又开始了。 “天!这么下去我也不用活了。”白丽梅拽被子捂脑袋。 奶娘弄了两个棉花团给白丽梅,说:“先堵上耳朵,看能不能再睡一会儿了。我去给你煮点粥。” 白丽梅无奈地塞了耳朵。她看外面根本还没亮天呢,就说:“还早着呢。奶娘,你再陪我睡一会儿吧。” 奶娘看看白丽梅的模样,再看看天色真的还早,就又躺下去。可是那哀切入骨的哭泣,仿佛萦绕在她的耳边。她用手指头堵住耳朵,但根本不管用。尤其是她昨天下午挨家灵前上香所看到的死者遗像,开始一幅幅地在她眼前排队出现。 “多好的小伙子。多精神的小伙子,就这么没了。可惜了的。你们为国为民而牺牲,菩萨会保佑你们来世有个好人家。”奶娘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等黎明的这起哭丧结束后,她立即就睡着了。 一小时后,白丽梅和奶娘再度被哭灵声吵醒。俩人见天光微明,就起身洗漱,准备早饭。可推开门,就见晨风里送来一片片黑色的纸灰。那些纸灰打着旋儿不肯落下。白丽梅刚想伸手,就被奶娘喝止:“别&#xe863;,赶紧进屋去。” 白丽梅听话地转身回屋,奶娘用扫炕笤帚把她全身扫了一遍,然后警告她说:“这纸灰不落是有灵性的,你双身子可沾染不得。”然后她朝门外拜了拜,说:“打鬼子而死的好小伙子们啊,咱们罗家的小伙子一个没拉地也跟你们一样上战场了。你们一路走好,别扰了罗家唯一的根苗。” <p/ 21、不安7 ——1938年春 请了哭灵人的那家邻居,隔了罗家没多远,且其家还在罗家的上风口,白丽梅除了要忍受每天整点哭灵的折磨,还要躲避随杨絮飘飞的纸灰。后来实在是没法了,她干脆每天用棉花塞耳、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踏出房门一步了。 但在奶娘的跟前,她还是要装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可背了奶娘的眼,她忍不住会去想丈夫、想罗家几兄弟。大伯子从认识他,就总是一副成竹在胸、万事有他即可的老成模样;二大伯子人跳脱,但却是三兄弟里最聪明的一个。 在白丽梅的眼里,二大伯子主&#xe863;请求过继给夭折的二叔,令婆婆在三个孩子里最疼他。但也不能否认其本意是为了照顾弟弟——自己的丈夫罗介亭因身体不好,不论是学文还是学武,都慢了两个大伯子很多。 想到丈夫的小时候,白丽梅的浮躁立即沉静下来了。 她记得认识罗介亭的那年,也是这样的一个杨柳飘絮的日子。罗家和白家的俩家女眷在庙里遇上了。她后来才知道那天实际上是罗介亭要被舍去庙上的日子。也就是说,要是没有她打岔了,罗介亭以后很大的可能就是做和尚。 她至今都记得那个穿戴得像个福娃娃的小人儿,就是太瘦了,脸上没有二两肉的模样。福娃娃被婆子小心地抱在怀里往方丈室那儿送,正好遇上嫡母带着她从方丈室里出来。她出于好奇,忍不住就盯着他看,直看到那福娃娃要下地,闹着要跟自己玩……她那时以为那福娃娃比自己小呢。 “好啊,去玩吧。”白丽梅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婆婆罗太太时,婆婆那满脸慈爱的笑容。而现在她不知怎么就体味出婆婆的那笑容里,有很多的强颜欢笑成份在,甚至有最后一次满足儿子心愿的意思。 也不知婆婆和嫡母都说了一些什么,反正自己带着福娃娃玩了一阵子之后,抱着他的奶娘始终是非常担心的模样。但那天中午的素斋,大家都吃了不少。尤其是那奶娘嘴里平时不下地的福娃娃,居然睡了一觉后还要找自己玩。 然后回家嫡母就告诉自己的父亲,罗家 要定下自己做三儿媳妇……父亲通知姨娘一声,就把自己抱去给嫡母教养了。 从姨娘的小院搬到嫡母的正院里的厢房,跟着自己过去的、只有姨娘临时求父亲从戏班子赎身出来的奶娘。虽是叫奶娘,但是自己那时候都多大了?五岁。 小时候能记得的事情不多,但这一幕幕地还是从白丽梅的眼前清晰滑过。 她叹息一声撂下花撑子,闭眼去揉捏后脖根子。自己到嫡母身边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学绣花;第二件事是学说话,学习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第三件事是被嫡母警告不许学姨娘的狐狸精做派…… 哪一件事含糊了,嫡母都会惩罚自己。 好不好呢?白丽梅现在回想起来,嫡母对自己应该算是可以的。若没有这绣花手艺,自己大着肚子也不能寻到去初小当教师的差事。那岂不是要坐吃山空了? 唉!也难为姨娘了。她每次看到自己都极其认真地叮嘱自己要听太太的话,跟着太太才有前程…… 可自己现在算是有前程了吗? 白丽梅搓热手心,轻轻伏在双眼上,想到如花似玉的姨娘在流产了一个成型的男胎后,慢慢枯萎了鲜活的容颜……她不愿意再去想花心而又无情的父亲。但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她也要按着姨娘的坚持去做,坚持流产就是意外! 嫡母对自己有恩,还不止养育之恩。就像是嫡母所言:“要不是我跟罗家人说你是从小就长在我屋子里,罗家三少爷再喜欢你,最多也就是讨了你去当小妾。若是白家的门楣再低一些,是普通的民户,说不定还会买了你给三少爷当丫鬟,每天陪三少爷玩。” 为了嫡母给自己定下罗家的婚事,姨娘从那以后对嫡母更恭敬了。白丽梅随着年龄增长,逐渐理解了被嫡母蔑视的姨娘,她那一颗无时无刻不在爱护自己的拳拳之心。 * 奶娘进来,看白丽梅揉捏脖颈的样子,就伸手帮她揉肩膀、脖子。 “姑娘,累着了吧。” “有点儿。”白丽梅舒服地放松身体,任由奶娘揉捏。 “那就多歇歇,这个活不那么赶。你差不多也得起来走走。这妇人生孩子啊,就得自己有劲儿。” “嗯。”白丽梅等奶娘松手了,站起 来走&#xe863;。她问奶娘:“请了哭灵人的那家,准备什么时候出灵啊?” “说是要停灵21天。”奶娘这几天也熬得够呛,看起来有些心力憔悴之感。“那马家也是个富裕的。马家老爷在政府里当什么处长,每月能有百、八十块的大洋进项。去年春上,马家少爷正上大学呢,这西安不是出了捉蒋那事嘛,然后马家少爷便休学打鬼子去了。唉!这前后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听说马家太太都哭晕了。这个月正好有马家少爷二十岁的整生日。要过完生日才出灵的。” 21天啊!白丽梅觉得自己再挨三五天都得发疯。可奶娘这么说,她就更同情马太太了。举灵碰上孩子的成年生日,尤其是这批丧信的死者都是尸骨无存的。 “要不是有日本鬼子,马家该大宴宾客,给他家少爷办成人礼了。姑娘,咱们得再忍十天了。” “嗯。”忍着了,不然能怎么办呢。“前院张家安宁下来了?” “允了娘家把人接走,但孩子留下来了。”奶娘给自己倒了一碗水,喝了大半碗后说:“前院没比我们这儿大多少,他家是在院子里压的厢房给俩儿子住。张家的那亲家请了原来的媒人来说话,说是张家也没有别的营生进项,只靠着老爷子一个人赚钱,他们既不忍心闺女年方二十就守寡,也不忍心张家当家的一个人赚钱养五口人。” “那张家的大媳妇就不给他夫君守孝了?”白丽梅吃惊。“一日夫妻百日恩呢。” “傻姑娘,守三年下来就23岁了。哪儿有她现在20岁好找人家。”奶娘把手里剩余的水都喝完,然后说:“这守孝,也得有钱才能守。三餐不继,还是早点挣个活命的出路。” 白丽梅拿起花撑子,绣了一会儿又说:“奶娘,光给丧信,没给抚恤金吗?” 奶娘叹服地说:“张家的那媳妇,也是个刚性的。她跟公婆要了一句话,就是那些抚恤金以后会拿来供孩子念书。然后她一分的抚恤金都没要,就带着自己的随身衣服和嫁妆回娘家了。” 白丽梅默然了。她想想姨娘当初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她又抬手摸摸突出来的肚子,她突然间很理解张家媳妇了,为了肚子的这个孩子,自己也是什么都愿意做的 。 可是再理解,等邻居们把丧事都办完以后,白丽梅瘦了不老少,一张小脸看起来都要脱像了。可把奶娘愁得,见天哄她多吃东西。 “奶娘,我就是最近没睡好而已。用不上半个月,我就胖回来了。”白丽梅强打精神安慰奶娘。 * 这期间也不是除了丧信,就没有好消息了。西北军的家眷在得知台儿庄大捷之后,拖了几日,等丧家都出灵了以后,才办了庆功的宴会。还特意发帖子给罗家。白丽梅只好收拾了自己,去参加庆功宴。 她这一胎的怀象非常好,任何不适的感觉都没有。奶娘陪着她过去。好在整个宴会采用西式的自助餐。白丽梅尽可能地躲在角落里,免得被碰撞了。但邻居们还是很照顾她这个孕妇的。不仅给她端来了吃食,还有好几个人陪着她聊天。 “罗太太,你家罗参谋在哪个军啊?” “他原在29军的。” “是那个军官教导团吗?” “是啊。他那一团全是学生兵。” “哎呀,听说北平保卫战战,学生兵很勇武。南京还通报表彰他们了呢。” “那现在呢?” 白丽梅叹气:“春节前,就跟着419团的乔团长走了。这一走就没说派到哪里了。那乔团长跟他一样是重伤初愈,是保定那场战事侥幸活下来的。” “哎呀,罗太太,你怀着孩子可不要伤感。” “是啊,你要高高兴兴的。等你家罗参谋回来给他看看你好大儿子养得多么好。” “对,咱你要坚信自家男人是英雄,一定会回来的。” 这个小小的庆功宴,参加的都是留守的年轻女人。说是坚信自己的丈夫能回来,但还是有人忍不住低泣起来。哭声很快就传染开来。前些天的丧事,令她们这些有丈夫在前线拼杀的女人心惊,说白了,她们每日都是处在惊惶不安中的。 天知道下一次政府发来的通知会到谁家。 主持庆功宴的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孙太太,她见了很多人在啜泣,就站在椅子上说话了。“姐妹们,我们不能哭。来,我们来唱歌吧。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唱!” 包括白丽梅在内的所有女人,都跟着孙太太的指挥唱起来。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他们曾顽强地抗战不歇。” <p/ 22、不安8 ——1938年春 “如今的东北已沦亡了四年,我们天天在痛苦中熬煎!”无伴奏的歌声,让真挚的感情表达的更突出。唱着唱着,有东北军的家眷突然失控地大哭起来。可除了她身边的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做安慰,别的人还在继续歌唱。 “卑污的投降!忘掉了国家更忘掉了我们!” 随着歌声,越来越多的女人一边流泪一边歌唱。一曲终了,哭的人反而更多了。东北沦亡那是四年啊!从1931年的9.18之后,留在东北的百姓就成了日本鬼子随意践踏的奴才。如今已经是八个年头了。 那个刚才失声大哭的东北女人,抹了一把眼泪,跳到孙太太才下来的凳子上,唱起了《松花江上》。 “我的家在东北的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只这一句她还没有唱完呢,其他人也跟着她唱了起来。 …… “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等大家合唱到“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原还能把持住自己的白丽梅,再也忍不住地落下了眼泪。 自己在15岁就跟着丈夫离家漂泊。如今四年都过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到家乡呢。 等这首歌唱完了,挨着白丽梅的女人搂住她的肩膀,悄悄地安慰她说:“你可不要哭!你怀着孩子呢。” 另一个女人也安慰她:“每次的庆功会,最后都会演变成这样。你月份大了,以后不要来了。” “是啊!你在家好好养胎,生下来男儿继续打鬼子。”身边的其他人也都纷纷开口劝她。 “指他吗?用不着!”白丽梅前面的女人,刚才嗓门极大地唱歌的那位转回头,指着白丽梅的肚子说话。她很大声地宣告般地说:“等他长大能拿枪了,鬼子早被我们的男人杀光了。他可以年年过和平幸福的生活。” “对啊。肯定早杀光了。”周围的女人都附和她。 “我们也能回到家乡见爹娘了。” “是啊是啊。” 白丽梅也大力地点头,高声地跟着附和。她和在场的女人心情一样,打鬼子不用等孩子长大, 她更任何人一样盼望自己的男人能早日杀光了小鬼子,盼望自己的男人能早日回家。 这时候一个看起来挺斯文的女人,走到孙太太跳下来的凳子前开始朗诵: “谁愿毁灭,谁不要生存? 只要是有着生命的, 就是那微细的蝼蚁也知道斗争。” 突然间从远隔白丽梅所在的角落、不知是哪个女人提高声音高唱了一句:“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白丽梅身前那个回头说话的女人,立即接着那个声音唱下去。“全国武装的弟兄们!”她唱的荒腔走板,倒不如说是喊的荒腔走板了。她一边喊一边从她们这圈子挤了出去,挤了站在孙太太指挥唱歌的凳子边、那个还在饱含深情、文绉绉朗诵诗歌的女人。 她扶着孙太太的肩膀站到凳子上,挥舞手臂高歌:“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来参加晚宴的女人都被她激情感&#xe863;了,跟着她一起挥舞着手臂喊道:“前面有东北的义勇军,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咱们军民团结勇敢前进,看准那敌人,把他消灭,把他消灭! 冲啊!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 激越嘹亮的歌声响彻厅堂,飞上云霄。最后的一个“杀”字中,更有白丽梅在北平参加数次游xing 而没能感受的气概。这歌声喊出了女人们的心愿和渴望,这歌声不仅带走了女人们思念家乡的泪水,也暂时带走了她们担心丈夫的日夜不安。 这歌声是她们发自内心的激愤和呐喊,这歌声也是她们不甘心做亡国奴的抗争心语。歌声也成为这些带着孩子流落异乡而留守的女人们的共同希望:消灭敌人、回家团圆!这热烈的希望在春夜和风里蓬勃生长,也如燎原的火势,瞬间吞灭了所有人。 * 孙太太一直站在凳子边。她在铿锵有力的“杀”字喊出后,在领唱的女人跳下凳子后,在大家激&#xe863;的热情正是高峰时,她招手让一个仆妇捧出捐款箱。 她将那捐款箱放在椅子上,很热烈很虔诚地对所有女人说:“台儿庄一战我们是胜利了。但在此战中的临沂保卫战、淮河北岸之战、决胜的台儿庄之战,是我们的西北军、东北军的勇士。他们跟着庞炳勋、张自忠、于 学忠、孙连仲将军上的战场,他们战胜了日军。” 静穆的人群等着孙太太往下说。 “但这胜利的代价是西北军和东北军的惨重伤亡。具体伤亡人数,你们回家都能从男人的信里看到。所以,为了告慰那些离开我们不远的英灵,在此我们只为在战场上失去父亲的孩子们募捐。希望能借着我们的微薄之力,让新寡的母亲们能有带着孩子活下去的勇气,有将失去父亲的孩子养大的机会。” 孙太太的演讲张弛有度,短短的几句话,就深深地打&#xe863;了在场的所有女人。这些女人哪一个不是孩子的母亲,哪一个在心底不是有隐隐的期盼——那期盼不能说出来,但大家都明瞭,那便是希望躲不过的噩运降临到自家头上时,有人能这样帮助自己…… 一个个女人捏着荷包向捐款箱中投入袁大头。有的人摘下简单的金丁香耳堵,有的人撸下指头上的戒子,有的人拔下腕上的银镯子投进去。 白丽梅不由就焦急起来。 她身上没有带钱。唯一的首饰,是一对金镶红宝石耳环,宝石够大够艳丽,绝对不是投进捐款箱里的一个袁大头、一对丁香耳堵、一个韭菜叶宽度的金戒指和一个银镯子能比的…… 她这对耳环还颇有来历,是新婚第二日拜见公婆时,婆婆给的。前年在北平、在她和罗介亭曾因捐款而断顿时,她有过当了这对耳环救急的意思。但罗介亭当时很坚决地制止了她,并告诉她: “这是二叔夭折十年冥寿后不久、祖母在我大哥满月时,将多年的私房拿出来给母亲添置的首饰,用以酬谢母亲对罗家传宗接代的功劳。这是母亲最爱的首饰。祖母有时候要惩戒母亲时,只要看到母亲带着这耳环,便往往高举轻落。可母亲早早将这耳环传给你,是盼望你为罗家能传宗接代的。” 去年到了西安后,她曾将剩下的细软都换成了袁大头,以此来说服丈夫继续学业。但唯有这对耳环,因其寄托了太婆婆对罗家子嗣的希望、寄托了婆婆对她的企盼,她始终留在身边没舍得卖掉。在得知自己有孕了之后,才日日小心地戴着,盼望这耳环能保佑自己平安生下儿子。 可随着女人们往捐款箱里投钱 投物,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时,白丽梅带着耳环就光秃秃地显露出来了。她明白这种场合不捐款意味着什么!她忍着锥心的疼痛,忍着满腔的不舍,小心地摘下耳环,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一步一步缓慢地朝捐款箱走过去。 急匆匆溜边赶过来的奶娘抓住她的手腕。她低声喝止白丽梅:“姑娘。耳环给我。”然后她把自己的银镯子撸下来,塞到白丽梅的手里。白丽梅愣了一下,就任由奶娘从自己的手心里扣走了耳环,她握着奶娘的银镯子,好像上刑场一般地往前走。 这雕刻了佛莲图案的银镯子是一对,那是姨娘第一次登台就唱了一个满堂红时,倾尽所有积攒下来的铜元,再加上班主的打赏袁大头,立即为自己置办的第一个救急物。那是姨娘当初被父亲从戏班子赎出来时,留给十年如一日照顾她的师姐的念想和“过河钱”。 最后姨娘落葬时,奶娘把其中的一个戴到了姨娘的手腕上。现在捐出去剩下的这一个,白丽梅明白奶娘心里的不舍,绝不会比自己捐出耳环小的。但她更明白奶娘维护自己的心意…… 白丽梅挺着肚子将银镯子投进捐款箱,然后她竭力平静自己对孙太太说:“孙太太,我要告辞了,来日再会。” “好。你先回家休息吧。有什么事儿,让你奶娘来找我们。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愿意伸手帮助你的。”孙太太端庄大方地微笑。 在别人看来孙太太脸上的笑容恰恰好。但她的笑在白丽梅眼里却是敷衍的假笑。因为她的笑没到眼底。作为看着嫡母脸色长大的孩子,太明白这样的笑是什么意思了。那里含有我暂且记下这一笔,留待我有空再跟你算账的意思! 白丽梅心神不安地靠着奶娘往家走,不太长的路,中间她不得不停下来歇气。 “姑娘,你怎么了?是感觉有什么不好了?”奶娘急得额头见汗。她这辈子没嫁人也没生育,她不懂怀孩子生孩子会有些什么事儿。但为了白丽梅,奶娘初到北平时,就去协和医院扎扎实实地做了几个月的义工。 白丽梅歇了一会儿,才打点起精神头,勉强对奶娘笑笑:“大概是刚才屋子里挤的人太多,我有些上不来气。这会儿已经好多了。就是那镯子,奶娘,你赶紧回家拿了钱去赎回来。” “不啦。你姨娘留给我那个镯子,本来就是救急的。捐出去接济那些新寡的女人,是合你姨娘心愿的积德之事。” “奶娘,用钱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那是你姨娘的一片心。我希望这点点能庇护到你肚子里的孩子。”奶娘顿了顿,又说:“你那耳环再别戴了。”隔了许久,俩人走到家门口了,她复又叹息道:“孙太太啊,唉!” <p/ 23、不安9 ——1938年春 白丽梅到家把外出的衣服换下来后,就疲惫不堪地歪到了炕上。身体累,心也累。更有无边无际思念家乡的情潮,如秋天的大水把她攫住,不肯让她挣扎出来缓口气。 她闭着眼睛抚摸膨出来的孕肚,心里却在想着孙太太这贴“膏药”,要怎么才能不撕破脸地揭掉。 奶娘是知道她心里不痛快的,便先把手心里的那对耳环亮给白丽梅看,再用惯常的细绸将其包好,放到白丽梅的手心里。然后,她出去端回来一盆热水,给白丽梅拧了一个毛巾。白丽梅闻声睁开眼睛,勉强自己坐起来擦脸擦手。 等她把自己收拾好了,奶娘又给她端过来一碗糖水荷包蛋。“先垫垫肚子,我给你打个疙瘩汤。” “奶娘,你先歇会儿,站了半老天的。我在那儿也吃了不少的东西了,你不用着急做饭。坐下歇会儿了。”白丽梅拉奶娘到炕上坐。 “好,歇会儿。”奶奶坐到炕上,顺手拽了针线笸箩,就着昏暗的天光纳鞋底。 天色越来越晚了,奶娘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她收拾好笸箩,再看白丽梅歪在被垛那儿,表情还是寡淡、还是很高兴的样子,就面带愧疚讪讪道:“姑娘,今天这事儿怪我。我猜想若不是我哪家都送了丧仪去,也不会召来孙太太这张帖子。” 白丽梅轻轻摇头:“我们在这儿要住到介亭回来,也不能房梁开门灶坑打井,早晚得与邻居往来的。我们用冥仪开头,比自己有事儿先去求人好。奶娘,今天的事儿你不用自责,今天这事儿怪我自己。我在北平都参加过好多次这样的活&#xe863;了,这次居然把这耳环戴出去了。” “到底是我鲁莽,才给姑娘招祸了。”奶娘叹气。“我真没想到孙太太这庆功宴跟着就募捐。唉!到底以往也是没有过庆功宴。这真是要我们在哪儿都防人之心不可无了。” 白丽梅把绸布包打开,仔细端详掌心的那对红宝石耳环,室内越发暗了,她把耳环凑到眼前,看了又看突然间失笑了:“奶娘,你看着吧,孙太太没把我这对耳环拿到手,她肯定还会来找第二次、第三 次的。” “这可怎么办?”奶娘更不安了,她往白丽梅那边挪挪,很焦急道:“我们现在哪里还有闲钱捐出去呢。就是这房租和吃饭都逼得我们俩每天不能停手了。” 白丽梅不以为然地笑笑,但看奶娘那焦急的样子,就安慰她说:“挺到我生完孩子就好了。到时候就说为了去洋大夫那儿生孩子,把这对耳环卖了。以后再有她们的聚会,你就用我身子重了,想推掉了吧。” 见白丽梅这么说,奶娘稍稍安心下来。她重重地点头,决定再也不能没事找事、兜揽事情了。 * 后继果然就像白丽梅想的那样。隔了两日,刚吃了早饭不久,那日在宴会上文绉绉念诗的女人,挽着唱《松花江上》的那个,一起过来找白丽梅说话。 奶娘张罗招呼俩人,白丽梅先向俩人致歉,再把手里的绣件仔细理好后,小心地放到笸箩里。奶娘给这俩位各端了碗白开水,然后就坐回到院门后,现在是背阴的地方纳鞋底。 三人坐在屋檐下慢慢叙话,先说些各自的老家是在东北三省哪儿的,彼此老家离得还挺近的。三人算得上是真正的老乡呢。这越说越近的气氛,让她们有相识恨晚的感觉。 说道热乎处,那文绉绉的女人程太太,小心地睃了一眼奶娘,说:“她倒不怎么像仆妇。” 白丽梅笑笑说:“是我母亲的表姐,很近的亲戚。照顾过我母亲很多年,又照顾我十几年了。” “怪不得她竟能做主你的事儿。”唱歌的刘太太添了一句。 白丽梅点头:“是的,我母亲叮嘱我要听她的话。要不是她啊,外子去年就可能牺牲在南苑了。” 俩人就细问南苑的战事。白丽梅就将自己倾家荡产请人,最后从战场上背下来罗介亭的事儿说了一遍。然后她手抚绣件,沉痛地说:“外子在保定和定县还能去伤兵营领药,后来这一路上就得自己花钱卖药了。不怕俩位姐姐笑话我们家,9.18之后,我们老太爷把大半的家产都变卖了去支援东北军。嗯,就是留在东北的义勇军。” 刘太太就握住白丽梅的手,很真诚地说:“罗太太,就是有你家老太爷子这样的人,义勇军才能在东北坚持下去啊。” 程太太 也说:“是啊是啊。怪不得你家罗参谋伤愈就重返前线,原来是家学渊源,从祖上就有一颗虔诚的爱国之心。” 白丽梅略羞涩但也算大方地接受了俩人对罗家的赞誉。然后接着说:“我们罗家两房三个孙子都参军了。说起来我和外子出来四年了,开始就靠着我那俩大伯子支助。但从淞沪战役后,他们就再没有任何音信了。” 白丽梅抽出手帕擦拭眼角,不等俩人安慰她,她就迅速瞥了奶娘的方向一样,换了一个强做轻松的语气,但话里的沉重却是不容忽视的。 “外子年前跟着乔团长离家,这几个月别说有俸禄邮寄回来,就是音信也无一个。喏,害得我现在挺着大肚子,每个月要靠这个挣房租和吃饭呢。” “那你怎么还挨家送了丧仪?刘太太颇为不解地问。她伸手想摸白丽梅的绣活,但手在半空中又停了下来,脏了就不好交活了。 “不就是想着让失去父亲的孩子有机会活下去、让新寡的母亲有勇气能坚持下去了。”白丽梅叹口气,无奈地说:“我奶娘纳一双鞋底只有五分钱。我们从去年底就开始做这些活了。那时外子在家养伤,他常常懊悔自己连去做个拉车的车夫都不能。唉!早已经捉襟见肘了。” “既如此,你还留着那些首饰做什么?” 刘太太笑着问。 程太太赶紧拉她一把,说:“罗太太你莫怪刘太太心急了。孙太太这次的募捐款数额,并没有达到预期目的。我们也跟着她愁得不行。实在是这次西北军和东北军伤亡的将士多了些。我听说有人立即撇下孩子回娘家了。” 白丽梅见程太太打岔,就借机掩口悄声说:“我家前院的就把孩子留下了。那家里还有一个半大的小姑子没嫁人,唉,说到底是他公公一个人挣钱,怎么也不够五口人吃饭的缘故。” “就这么改嫁了,到底凉薄了些。”程太太不屑地蹙眉,撇着嘴说:“连孩子都不要了,简直不像个母亲。真真对不起卫国献身的勇士。” “谁说不是呢。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白丽梅这些天已经想明白了,还是奶娘的话有道理。但她假意附和程太太说:“她就该守着才对。怎么说她男人也是为国捐 躯的。” 刘太太却说:“她就是改嫁,也该把孩子带着。烈士遗孤,就这么扔下了,也太没有觉悟了。我要早点儿知道,定会给她好好说说这个道理。” 程太太立即表示支持刘太太。她说:“是啊,她应该带着孩子找个条件好一点儿人家。她得把孩子好好养大,方对得起为国捐躯的烈士。对了,咱们西北军里还有不少人想娶媳妇呢,罗太太,你问问那家媳妇的住处,倒不如咱们一起去做这事儿。” 白丽梅回避程太太的提议,只就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那家有三个儿子,老二夭折了;老大和老三的丧信是一起送来的。如今他们家就剩这么一个孙子了,你说老两口会不会让她带走孩子?” 白丽梅说的合情合理,不由程太太和刘太太不点头赞同。 * 隔了一会儿,程太太似乎是不经意地说:“唉!国难当头,失去顶梁柱的烈士之家,留下的孤儿寡母更是艰难。我是恨不能把每一分钱都用到刀刃上。孙太太也是这样。她领导我们成立了以东北军和西北军家眷为主的妇女救亡会,每月都会组织一些活&#xe863;捐款,赈济有需要的苦难同胞。” 白丽梅抚摸着肚子,愁苦道:“我这每个月绣花所得还不够房租和吃饭的。等孩子出生了,哪那儿都要增加不少的开销。要是外子到时候还没有邮钱回来,我怕就住不得这里了。” 刘太太立即热情地说:“那搬到我家去住吧。我那儿是两进三间的院子,孩子大了不愁没伴儿玩。或是去程太太那儿也好,她比我多了一进院子不说,还多了几个小跨院,一排倒座。” “是啊,如果你付不起房租了,搬去我家住没问题。”程太太笑得非常和婉。“我家地方大,就是孩子多,每天吵吵闹闹的。不说男孩子会滚到一起打起来,就是三个女孩子也能为根头绳吵起来。唉!” 刘太太恨铁不成钢地说:“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我早跟你说过了,那些庶出的是怎么抬举都没用。你就该抬家法立规矩,该让她们知道现在是你做当家的太太。” 程太太就捏着手帕为难道:“我真抬家法打了哪个,还不得把房顶掀开了。那些狐狸精都是无事生 非之人,到时候又会到旅长跟前哭诉。” 白丽梅很诧异地问:“早都新生活了,怎么你家里还……蒋公也只有一位夫人呢。” 程太太就难过地低头,抽出手帕擦拭眼角。 刘太太替她说道:“他家旅长就这么一个爱好。算了,不说这些了。你找好了稳婆没有?” 白丽梅摇头。 “不如去医院找洋大夫。我家老大就是在协和医院生的。要不是有洋大夫,可能就一尸两命了。”刘太太积极建议,跟着又说:“可惜你这时候不好去北平的。” 她这一串话说完,程太太就说:“罗太太,你别听她的。那洋大夫贵着呢。就是顺顺溜溜地生完孩子,也要十几、二十个袁大头。要不顺利的话……” 刘太太接过她的话:“不顺利的话,那就难说了。但不管花多少钱,怎么说洋大夫最后可以开刀把孩子取出来,免了儿奔生娘奔死。什么也不如咱们自己能活下去重要,你俩说是不是?” 白丽梅立即就打蛇顺杆上地接话道:“如此,我倒要赶紧将那对耳环卖了,准备好去洋人医院那儿生孩子。” <p/ 24、不安10 ——1938年春 白丽梅这样回答,倒让程太太和刘太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白丽梅也不着急,她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白水,慢悠悠地喝了几口后,才再度开口。 “程太太、刘太太,看我这人,一见了你们就高兴得忘乎所以了。你们要不介意的话,我就一边跟你们唠嗑,一边绣花了。那天庆功宴我就耽误了半天的功夫,再耽误下去,我怕从布庄领的活不能按时完成,要被扣钱了呢。” 这句话进了熟悉内宅争斗的程太太耳朵,那就是妥妥的逐客令。她立即站起来,不等她说出告辞,刘太太却说话了:“罗太太,你继续绣好了。要是你信得着我,我可以帮你绣花,不然我帮你纳鞋底也成。” “那怎么好意思呢。”白丽梅嘴里说着不好意思,但她还是朝奶娘招招手,说:“奶娘,你那儿还有没&#xe863;针的鞋底吗?” 奶娘也没客气,她把自己的针线笸箩给了刘太太,里面有全套的工具,又拿来没&#xe863;针和成品的鞋底各一。刘太太看看成品鞋底的样板,就真的开始&#xe863;手干起来。 “我祖母就说女孩子嘛,针线活是必须能够拿起来的。什么都等着仆妇去做,万一不凑手了呢?为着这个纳鞋底和做棉袄棉裤,我十四岁那年,整整吃了我娘一年的喝斥。我都不敢回想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程太太假装无意地又坐了,她接话问刘太太:“你是十四岁开始学针线的?我记得自己好像是六岁啊。” “我也是六岁开始学的。那时候我父亲跟着大帅,后来接了我们到北平,把我们兄弟姐妹都送去了学校读书。是那种男女都有的学校。平时也会上手工课什么的。等读完高小,家里要给我议亲了,我祖母从东北过来,没两天就发现我在她眼里什么都不会,不会做衣服,不会安排宴席,嗯,反正当家主母该会的,我连个皮毛都没掌握……我祖母罚我母亲跪了两天祠堂,还不让我母亲管家了,勒令她教好我再出门打牌交际。” 刘太太把手帕缠在手指头上,抽麻线的时候,只用一只手拉线。但她落锥子却不含糊,嘴里 也跟炒豆一般。 “都这样了,你们说我敢不跟着我母亲好好学吗?!其实我当时是跟在祖母的身边,先学了几个月管家理事,看着祖母把母亲含糊的、不肯彻底交管家权的地方,抽丝剥茧地整了个明明白白,然后才放我母亲带我回去学别的。我出嫁前的两年多时间,全用来学习烹饪、女红、管家理事、交际了。” 抽拉麻线的刺啦声,似乎是在给刘太太的话做注解。白丽梅从自己的绣活上抬头,等看到刘太太在鞋底上的针距横竖成行且等大,还真跟奶娘拿给她的样本差不多。就接话赞她道:“刘太太,这鞋底你纳得真好。” 刘太太骄傲地一笑:“我当家的嫌弃那些皮鞋皮靴子板脚,他喜欢回家就穿布鞋。我现在每年也会给我们当家的做几双在家里趿拉脚的布鞋。” 程太太再度站起来说:“罗太太,我要回去了。刘太太你是跟我一起走,还是留在这里纳鞋底?” 刘太太就说:“我得把这只鞋底纳完再回去。这半步道的换人了,拉线松紧不一样,收鞋的会看出来的。” 白丽梅和奶娘都没想到她这么说,俩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白丽梅替奶娘说了感谢的话。在送了程太太出门后,奶娘给她俩搬&#xe863;桌椅,俩人坐在才搭起的奇豆、丝瓜、窝瓜架子下,继续绣花、纳鞋底。 春阳透过刚爬了架子、尚十分稀疏的藤蔓和叶子,暖暖地照在俩人身上。白丽梅不说话,刘太太也不吭声。小院里只有奶娘和刘太太拉麻线声音,还有那十只小鸡崽子的不断吱吱叫声。 圈在院子一角、吱吱叫的小鸡们,吸引了刘太太的注意力。她问专心致志绣花的白丽梅:“你怎么还养了这么多鸡?” “啊?啊。我奶娘说算着我生孩子的日子,这些小鸡到时候该下蛋了。拿米糠和菜叶子换鸡蛋,多少还能少花几个。” “是啊。吃不穷花不穷,算计不到才会穷。” 刘太太附和了一句就低头专注干活。 她干活真不比奶娘慢多少。等白丽梅解手回来,她已经纳好半只鞋底了。她抬头晃晃脖子,对准备拿起针线继续绣花的白丽梅说:“我倒不知道你们罗家两房三兄弟都从军了,还参加了淞沪会战 、南苑保卫战。等我回去跟孙太太说。” 白丽梅放下东西双手合什,真诚地向刘太太道谢。然后很认真地解释:“那天我把耳环拿了回来,心里也不是味。但实在是只剩了这么个东西了。唉!我不得不为生孩子打算。” 刘太太点点头说:“你若有什么不凑手的,你打发奶娘去找我。管好管赖,咱们是老乡,我不会看着你没着墨。再说妇女救亡会也不会看着军眷、老乡流落街头的。对了,你可以去军部查查你当家的现在哪里,总好过你啥也不知道的在家苦等。” 白丽梅点头回答:“去过了,让等消息。” * 过了一会儿,白丽梅问刘太太:“程太太家里几个姨娘啊?” “三、四个。”刘太太不屑地嗤笑。 白丽梅疑惑:“这三个还是四个啊?” 刘太太掩嘴笑了一会儿说:“程太太啊,我们叫她程太太罢了。程旅长明媒正娶的原配,是程家老太太做主的。因不得程旅长的欢喜,被留在老家伺候老太太老太爷子了。程旅长指定她这个三姨太太做管家理事的当家太太,是因为她是读完女子中学的人。在她家的那几个姨太太中读书最多。” 白丽梅张开的嘴,能塞进去个鸡蛋了。好一会儿她才呐呐说了一句:“读书多还有这好处?” 她的反应很好地取悦了刘太太,以至刘太太愿意跟她说更多。 “我跟你说那程旅长没读几天书,可能是人缺什么就想找补什么吧,程旅长他最喜欢女学生的调调。他家的那几个姨太太都是她那个样的。程太太除了读书多一点,别的也没比其他姨太太强,都有儿有女的。要不她怎么弹压不了那几个姨太太呢?” 刘太太接好麻线绳,很巧妙地把接头留在鞋底内。然后继续说:“其实也不光姨太太,他家的那几个通房丫头,她也管不了。他家程旅长喜欢新鲜,哪个生了孩子的姨太太身边,都有为程旅长准备的通房。一窝子庶出的,整天斗得跟乌鸡眼似的。” 白丽梅这才明白刘太太嘲讽程太太的笑容含了什么意思。她略尴尬地朝刘太太笑笑,低头绣花。 刘太太笑了一下,低头继续纳鞋底。一边干活一边说:“程太太那人很聪 明的。程旅长用她当家,也不光是因为她读完了中学,还因为她跟孙太太是校友,能跟孙太太拉上关系。” “那孙太太是什么来历呢?”白丽梅认真地问。 “你想想那些军长谁姓孙。”刘太太嗤啦嗤啦地拉麻线,她要在午饭前纳完这只鞋底。 白丽梅笑笑道:“我在北平和西安都上学来着,还真不知道那些军长都姓什么。” 刘太太愣了下问:“你是说成亲后还上学?” “是啊。我是成亲后才开始上学的。今年初拿到了高小毕业证书。”白丽梅抚摸肚子说:“要不是因为怀了孩子,我就要去找个初小的教员差事,比我这么没日没夜地绣花挣钱多。” 这回换刘太太合不拢嘴了。好一会儿之后,刘太太才羡慕地对白丽梅说:“我成亲后也有过继续读书的想法,但我很快就怀了老大,老大还生得很艰难。可跟着没多久又生了老二。这读中学啊,我就等着我那仨孩子替我读了。” 俩人一边干活一边聊天,在日头要转午的时候,刘太太纳完了那只鞋底要告辞了。 奶娘很不好意思地说:“我还还想着就剩了几针,完事儿就去做饭呢。” “我纳这一只鞋底还不够你这一顿午饭的。”刘太太不在意地摆摆手。然后对白丽梅说:“改天我把我家老三的小衣服收拾出来,你要不嫌弃就撕了做尿布。” 白丽梅谢了又谢,送了刘太太出门。 奶娘插好门去做午饭,对跟着自己遛达到厨房的白丽梅说:“刘太太这人倒是爽快、直白。” “是啊。我猜孙太太让她和程太太搭伴,就是想利用她这爽快的性格。” “什么程太太?!她也配。她个做姨娘的,钻到你们太太堆里也没用。别人该瞧不起她还是瞧不起。那个喊《大刀之歌》的太太,你看那天把她从凳子边挤开时,那&#xe863;作可是粗鲁得很,明摆着就是没瞧得起她。” 白丽梅想想那天的事儿,还真是奶娘说的那样。她便叹道:“这些女人都瞧不起庶出的,也瞧不起姨太太,唉!” <p/ 25、不安11 ——1938年春 白丽梅才叹 “都瞧不起庶出, 也瞧不起姨太太” 的话里,不仅有身为庶女的无奈,更有原来奶娘的内心也是有瞧不起姨太太这类人的心酸。她看奶娘还想说话, 就提醒她说:“奶娘, 你说过我姨娘是用尽了心机, 才得以给我父亲做妾的。” 奶娘理直气壮地说:“你姨娘不同。你姨娘当初是走投无路。她若是没有早早就逃出了我们那个戏班子, 三两年内就没有好下场了。我瞧不起那程家姨娘,是因为她读完中学了、都有能力谋生了,还去给人做小妾。你看乔太太做小学教员都能活得那么好,她不能吗?” 奶娘从得知乔太太当教员的收入,从得知高小毕业就可以到初小当老师,从得知白丽梅准备生完孩子后, 就要找教员的差事,她就由读书的男人都是进士老爷的种子、是文曲星下凡,一步跨到女人读书了,也能跟男人一样有本事的境界。 白丽梅认真地跟奶娘辩道:“奶娘,乔太太是读完高中了, 是有本事当教员了,但她的婚嫁也还是不由她啊。那乔团长是二婚续弦, 还比她大了十岁不止呢, 难道乔太太的父母亲不是为了乔团长的头衔、聘礼等的才同意那婚事的吗?难道乔太太她心里就从来没有过要嫁个年貌相当之人的想法?要我说啊,那程太太有才有貌的,现在当了姨太太,不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白丽梅维护程太太的这番话, 除了天然的庶女立场、要维护自己的姨娘外,还有程太太打断刘太太逼问自己“还留着那些首饰做什么” 的感激。那刘太太看着说话爽利,但不知为什么, 她的人和她说的话,都让白丽梅想离她远点、再远点。 奶娘见白丽梅认真,立即就把有些人是“宁做英雄妾,也不做穷汉妻”的说法咽下去了。她退让道:“姑娘,你说的是。谁不想跟年貌相当的人缔结连理啊。倒是我忘了自己年轻时候是怎么想的了。唉!自古这婚嫁便是要有三媒六聘,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想那程太太读了书、长得也漂亮,那她做姨娘的背后,是该有其它的缘故……算了,咱们不说这个了。这水快开了 ,你想吃面条还是疙瘩汤?” “疙瘩汤了。那和好的面留着晚上再做吧。”白丽梅随着妊娠月份的增大,最近总觉得吃下去的东西在心口窝那儿堵着。她现在不仅是一餐吃不了多少东西,而且还不想吃干饭、馒头之类的。所以奶娘每顿就只好将稀粥、面条、面片、疙瘩汤等轮流来。 * 再说程太太离开罗家,便去孙太太的府上。孙府是这一片最为壮丽、占地最广阔的宅子。据说是明朝的什么郡王府。而围绕这座宅子的、大大小小的院落,比如程太太家、刘太太家、罗家等,就是昔年王府管事、下人的住宅。 程太太被孙太太贴身的仆妇赵姐,就是前几天那个捧捐款箱的仆妇,安置在待客的小花厅里。可她等了快半个小时,茶水都喝完半壶了,赵姐才过来招呼她。 “程太太,让你久等了。我们太太刚才一直在打电话。而且吧,我们太太她今天的心情好像不怎么好。” 赵姐提醒程太太也是为自己。若是待会儿程太太说出什么不知深浅触霉头、甚至是火上浇油的话,自家太太在她走了以后,肯定会把气撒在自己头上的。 “为什么?”程太太放慢脚步。 “是孤儿院那边的事儿。要换季了,可换季衣服还没有着落。” “这样啊。”程太太嘴里应着,心里却不怎么相信。 孤儿院那里的孩子,他们去年夏天的衣裳绝对不会丢掉的。而且那里从来都是小孩子捡大孩子的剩衣裳穿。至于这一年最大的、又长高的孩子,多少也是有数的。所以,即便是缺夏季的衣裳,也不可能缺少到令孙太太不高兴的程度。 程太太跟着仆妇进了孙太太的书房。进门她就看见孙太太戴好了一只手套,一幅要出门的打扮。于是她就立在书房门口,巧笑着说:“我来的不巧了。孙太太,您是要出门吗?” “嗯。我是要出去。你这是从哪里来?有什么事儿吗?”孙太太也不招呼程太太就坐,拿着手套站起来继续戴。 “我从罗家,就是那天最后捐了银镯子的罗太太那儿来。”程太太觑着孙太太的脸色,小心翼翼回答。 “唔,她怎么说?”孙太太很感兴趣地问。 “她说就只剩那对耳 环了,准备卖了耳环去洋大夫那儿生产。” 孙太太闻言就愣了一下,约莫过了几个呼吸吧,她才又问:“是吗?你信她这说法?” “唔,她这么说的——就是吧,罗太太看起来没读多少书,我跟她也说不到一块去。”程太太滑头地回避,但她看孙太太皱眉了,就又道:“刘太太还留在罗家,帮罗太太纳鞋底呢。我看她俩说得热闹,或许她能说通罗太太资助抗日大业的。” 孙太太戴上手套拿起手包,说:“那这事儿就交给你和刘太太了。我得去孤儿院一趟。眼看着夏天到了,那些孩子们还没有换季的衣裳。咱们这才搞过一次捐款,也不好在短期内再做活&#xe863;的。你要晓得事情的轻重。” 程太太见她有点儿要沉脸的模样,就赶紧答应下来,随后立即告辞离开。 * 孙太太等程太太走了以后,对送程太太回来的那仆妇交代:“你午饭后去趟刘太太家里,让她下午三、四点的时候过来一趟。” “是,太太。” 孙太太走到等候她的小轿车边上,在拉开车门的一瞬间,回头说道:“你就说我想问她义演的事儿准备得怎么样了。孤儿院的孩子在等着她这个义演所得置办换季的衣裳。” “是,太太。” 那仆妇毕恭毕敬地把孙太太送上小汽车。等汽车的尾气都消失不见后,她走去门房那儿交代了一句:“午饭后我要出去一趟,你告诉管家看着给我留辆车。” 门房笑嘻嘻地问:“自行车可以吗?赵大姐。” “你找打呢!是太太吩咐下来的正事。”那仆妇赵姐板脸。 “那远不远?不远就让老崔踩三轮车送你去算了。太太才坐了车走,另一辆车是预备着接送少爷和小姐们上学呢。” “那就三轮车吧。”刘姐很勉强。 “去哪儿?我得交代明白的。” 门房陪着笑脸问。 这赵姐凭着一张巧嘴奉承太太,在太太跟前混得甚是有脸面。要不是现在宅子小、男女界限打开了,也没有内外管家的说法,她就是内管家呢,可不敢得罪她。 “去刘团长家。” 门房立即怪叫出声:“那才几步道,还用车?你走去不行啊。我说这大太阳的,要吃完午饭出门,你也 别太作人了。” “我作人?你敢说我作人?这是太太派我过去办正事,你说让我走着去?”那仆妇一点儿也不让份。 “好好,我怕了你。”门房不敢与她硬顶,息事宁人道:“我告诉管家,让老崔预备好三轮车送你过去。” 那仆妇得意地一笑,扔下一句:“早这么说不就得了。姑奶奶看你就是没事儿找事,闲的想磨牙呢。” 门房赔笑。 赵姐扭着身子回去内宅了。这大太阳天的,谁愿意大中午的出门啊。要不是太太听说刘太太在罗家纳鞋底,也不至于打发自己午饭后去刘家啊。没有小汽车就没有好了,有个三轮车代步,怎么也比自己走到刘家好。 * 再说刘太太回家吃午饭时,大儿子已经吃完了,二儿子正逗妹妹玩,闹得小姑娘哼哼唧唧地不肯好好吃饭。大儿子见母亲回来,立即再度摆出长兄款,有母亲在场,淘气的弟弟被他喝止住了。可这并不能安抚他刚才弟弟不听话的烦恼,于是他向母亲告状:“娘,弟弟不听话。我刚才说过他几次了。” 刘太太先安抚了大儿子,说他做得好。但看小儿子已经在好好吃饭,就没有说他。抚摸一下小儿子的头发,叮嘱一句:“你要听哥哥的话”,然后才去内室换下出门的衣服。等她收拾好自己出来,小儿子快吃完饭了。她便从奶娘那儿抱过来女儿,自己给孩子喂饭。等把孩子们都答对好了、由奶娘带走去歇晌了,她才端起饭碗。 而这时,孙太太派来的仆妇到了。 “等我吃完饭的。”刘太太不怎么高兴。忙了一上午了,这才回家,就又盯上门来了。可话是这么说,她没吃多少就兴致缺缺地放下了筷子。“把人请进来吧。” “刘太太,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是我家太太请你……”那仆妇把孙太太转告的事情伶牙俐齿地复述了一遍。赵姐肯对刘太太客气,是因为刘太太是刘团长明媒正娶的原配,而且刘家没姨太太。二子一女全是刘太太所出。 “嗯,我知道了。回去跟你家太太说一声,下午三点半我准时到。”刘太太看看座钟,应下了孙太太的所请。 刘太太理解孙太太为什么这么做。因为孙太太是个能 充分发挥每个人特长的上位者。比如:刘太太是很有唱歌天赋的人,每逢活&#xe863;的单人独唱,就一定是刘太太的。 但每次的活&#xe863;,孙太太还要遵守这样的次序,先通知了刘太太、再由刘太太去找程太太。具体的事情得靠程太太去策划。因为孙太太知道刘太太的文化程度和能力底蕴,她需要有程家那几位姨太太,尤其是“程太太”的帮助。像前几天的那个庆功宴,那几首歌曲怎么唱,几个人怎么个次序出场,那都是程太太策划出来的。 刘太太对自己的能力也心知肚明,也明白孙太太这么做的理由。若孙太太敢让程太太出头组织活&#xe863;演,不给自己这样的正妻留出来足够的面子,那就非常可能导致很多人不参加……最后任何活&#xe863;都可能变成姨太太们的专场。那会令孙太太蒙羞!以后再组织活&#xe863;,要额外花费更多的精力。 <p/ 26、不安12 ——1938年春 却说坐着小轿车离开孙府的孙太太, 她并没有往孤儿院去,而是去了一个刚刚开门做生意的西式餐厅。这个时间段,餐厅里并没有什么客人。 “欢迎光临!”侍者很热情, 点头哈腰准备给程太太引座。 “给我找个僻静的房间, 我姓孙, 一会儿会有人来找我。”孙太太冷静地吩咐。 “是, 太太。请跟我来。” “太太,您喝点儿什么茶?我们有今年明前的龙井,一枪一旗,最是色绿、香郁……”侍者殷勤地推荐。 “那就龙井了。可别给我拿浙江龙井糊弄。”孙太太心里有事,不耐烦侍者的啰嗦。 “是是,您放心。我们这儿都是真正的西湖龙井。”侍者虽没得到好脸, 但还是含笑答应孙太太的要求,倒退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随后就进来两个年轻的小伙子,捧着茶具、烧水的红泥小火炉、银壶等。俩人就在孙太太的斜对面,专心细致地开始煮水、烫杯、分茶地忙乎起来。两个年轻小伙子的秀气外貌, 投手举足的优雅,让孙太太窝着一股火的、且从昨夜就开始忐忑不安的一颗心, 终于慢慢地平静下来了。 当龙井茶端到孙太太面前时, 她已经能够安然地品鉴茶香。只见她面前的这杯龙井茶,俱是“一旗一枪”,芽芽直立在清冽的茶汤里。孙太太低头轻轻一嗅,果然是西湖龙井独有的幽幽香气。 她立即惬意地沉浸在不断升腾的美妙茶香热气里。 两个侍者见她满意, 便悄悄地退开了去。 片刻后,略重的叩门声响起,打断了孙太太的遐思。她压抑住内心的激&#xe863;, 提高声音说:“进来。” 门扉被推开,一个带着宽沿礼帽的壮硕男人进来了。他摘下礼帽向孙太太鞠躬行礼,花白的头发暴露了他的年龄。 “坐吧。喜欢喝龙井吗?”孙太太询问。 “无所谓。随您安排好了。什么茶到我嘴里都是一个味道。”来人将礼帽挂好,坐在孙太太的对面。在侍者给他泡了一杯茶之后,他抬手扔了一个铜元给侍者,道:“别让人打扰。” “是,谢谢先生。”侍者敏捷地接了铜元,弓着身子倒退 了出去。 “你家应老爷怎样了?”等侍者关了门,孙太太急急问道。 “我家老爷还行。去年夏秋之际不得不离开了苏区,然后辗转去了天津租界。我刚把我家老爷送到上海租界安顿下来。这不,我家老爷令我回来给孙军长送个平安信。” 孙太太长抒了一口气,抽出手帕沾拭了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之后,说:“你家老爷平安就好。外子一直在惦记着他,平日里没少跟我念叨,若不是应兄顶下了所有的事儿,怕大家要倾巢而灭,再无人能继承、延绵、光大少帅的抗日同志会了。” 来人咧咧嘴角,似笑非笑,不加掩藏的嘲讽在他的脸上一览无余。 孙太太对他带着嘲讽意味的表情不以为忤。她把沉甸甸的手包打开,从里面掏出来一个布包,带着一丝歉意和沉重说:“这是两条大黄鱼、五条小黄鱼,另还有五十块大洋。你知道东北军现在欠了很多军饷,” “宣誓效忠蒋公也没有补足缺额吗?” 孙太太脸上顿显尴尬,但这表情一闪而过,她贝齿咬着红唇,万分为难地叹道:“非常时期,拨下来的军饷有都察特派员监督发放到个人。我们家,唉,不说家大业大的虚话,现在也是一人赚钱,十几张嘴等着投喂……” 来人点点头,算是接受了孙太太的这解释。 于是孙太太继续往下说:“东北军宣誓效忠中央的,这一年被调去前线配合中央军作战,像前几天才传回来大捷的台儿庄之战,于学忠部伤亡了二万人,便是这烈士抚恤金和伤残金,现在还没有到位。唉,急切间我只筹到了这么些。若是你能在西安多停留些日子的话……” 来人摇头道:“我不在西安停留了。我这次来西安是奉我家老爷指令,要马上接走我家太太和少爷们。我只接人走,剩下的家什等物,还需要孙太太帮忙处理了。” 孙太太立即点头道:“你放心,我会把余下的事情处理好。若是方便,请转告应太太,她到了上海租界后写信给我,我再汇钱过去。” 来人笑笑:“好,那就谢谢孙太太。到了上海,我会把这话转告给我家老爷的。噢,对了,麻烦你把我家老爷的话转告孙军长,莫忘少帅 组建‘抗日同志会’的宗旨,莫辜负了我家老爷替他担下一切的牺牲。” 来人说完话站起来,伸手把孙太太推过来的布包抓到手里,掂量一下收入怀里,却突然说:“孙太太,可愿意用小轿车送我们一程?我想今天就离开西安。” “你连一天也不歇?”孙太太吃惊。“你不用太紧张,时过境迁,现在已经不是周公引你们去苏区的时候了。别把自己逼得太狠。我记得你比你家老爷还年轻呢。” 来人深呼一口气,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头。我家老太爷把老爷交给我,我这只白了头算什么!可惜少帅身陷囹圄,可惜我家老爷的青云壮志也被折翼、毁于一旦。” 孙太太奉上一个沉痛的表情。然后说:“我家老爷现在也是举步维艰。他说是军长,但那几个师长到底是跟着大帅几十年的,即便是少帅的话,到他们那里都要打折扣,唉!”摇头叹气后,孙太太示意来人坐下,然后抬手摇&#xe863;桌面的铜铃。侍者应声而入。在见到孙太太放了一块大洋在她面前的桌面上,就微微弓腰很客气地问:“太太,您有什么吩咐?” “结账了。剩下的赏你们。” “谢谢太太。” 孙太太和老者先去接了应家的家眷,然后又雇了一辆小汽车,一前一后地往火车站而去。 * 孙太太在外奔波了大半天,连午饭都是随便地对付了一点儿,就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即便这样,也快四点了。 而非常守诺的刘太太却是准时来了。 那仆妇赵姐见自家太太还没回来,便极客气、极殷勤地给刘太太端上茶点,嘴里说着客气话,只说打电话去问问孤儿院,问自家太太什么时候从孤儿院出来的。 刘太太却说:“你去忙吧。我知道你家太太,没特别要紧的事情,她是不会爽约的。” 那仆妇见刘太太给自家面子,再三客气后离开了花厅。 孙太太疲惫地拿着轻飘飘的手包下车,那仆妇立即上前禀报:“太太,刘太太三点半就到了” “那我这就过去看看。”孙太太没换衣服就去花厅见刘太太。她带着意思歉意说:“秀娟,我被一些杂事拖住,劳你久等了。” 刘太太见她满脸疲惫,就说 :“凤仪,我看你挺累的了。要不咱们改到明天上午再议了。反正也不差今天这一晚上。” 孙太太想想说:“那也行,就是辛苦你白跑了一趟。赵姐,你叫老崔送刘太太回去。” “是,太太。刘太太,请稍等片刻,我去安排车。”那仆妇不等刘太太阻拦自己,就急匆匆地去安排人力车。 送走了刘太太,孙太太在赵姐的服侍洗澡、更换衣服。等她打理好自己、准备跟放学的孩子说几句话,电话铃却突兀地响起来。 赵姐过去接了电话,答道:“太太在。” 孙太太在赵姐的口型里得知是丈夫,赶紧过去听电话。“嗯,是我。我刚回到家。是,我亲自把他们送上火车的。是的,火车开了以后我才出站。东西也按你吩咐的给了。那肯定是不满意了。你今晚不回来?嗯,好吧。你多加小心了。” 孙太太闷闷不乐地撂下电话,也没心情哄孩子了。 赵姐看着她的神色、对应电话那短短的内容,猜到自家老爷今晚还是不回来。就把声音放轻了问:“太太,现在摆饭吗?” “嗯。都叫过来一起吃了。” “是。” 片刻的功夫,两个姿色不俗、穿着艳丽的年轻女人,各牵着一个孩子的手过来了。几人先给孙太太问好,再给孙太太所出的那对龙凤胎问好。然后男孩子挨着孙太太左手边的嫡长子坐下,女孩子挨着孙太太右手边的嫡长女坐下,两个姨娘则各挨着自己生的孩子坐下。 三个女人带着四个孩子一起吃饭,整顿饭只能闻及轻微的瓷器碰击声音。无论是哪个孩子还是哪个姨太太,都被提前告知了太太今天心情不好。所以,无论是谁都小心地不发出任何声音,免得招惹了太太,成为太太的撒气桶。也幸好孙太太心里有事儿,没有留意到他们偷窥自己,不然谁也甭想好好吃饭了。 孙家现在的生活模式(指对姨太太的宽容方面),在老派人家看来,那是没规矩,绝对不能接受的;而孙太太在家里一言堂的当家太太作风,又是新式家庭坚决反对的。 但不管外面的风气是什么样,孙太太凭自己的正妻地位、一对嫡出的龙凤胎,还有当家男人的支持,她就是姨太太和 庶出子女的规矩。 作者有话要说:* 此段背景 少帅在南京被蒋扣押后,应德田(政治处少将处长)、孙铭九(卫队营营长)等少壮派力主武力救张,与主张和平解决西安事变的东北军高级将领于学忠、王以哲、何柱国等人发生激烈冲突,最后少壮派竟然派人将王以哲枪杀,酿成了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二二事件”。 ** 事发后,东北军军师长们极为愤怒,要求惩办凶手。 周公命刘鼎将应德田等送入红军苏区暂避。于是,许多军师长们愤而宣布效忠南京,服从中央调遣命令,还有人主&#xe863;采取清共行&#xe863;。最早帮张学良接上□□关系的高福源因而被枪毙。至此,东北军作为一个集团土崩瓦解,不复存在。 *** 孙在此文里与实际历史上的不同。此孙非彼孙。此孙糅合了另一位时刻不忘敛财的孙军长。 <p/ 27、不安13 ——1938年春 程太太把心思藏到晚上上床。直到和程旅长云雨过后, 她才把自己的那点儿担心露出来。她伏在男人的怀里,细声细语道:“罗太太说她就剩了那对耳环了,准备卖了耳环去洋人医院那儿生孩子。可我看孙太太一幅不想撒手的模样, 真叫人愁得不得了。” “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男人不屑一顾。“你们女人就是小心眼儿。回头我跟罗家男人招呼一声, 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了。那罗家男人在哪个营?” 程太太便把罗介亭的出身等, 一直到如今音讯皆无的话全说了。 “这样啊——”男人拖长了声音, 想想接着说:“那什么四平的乔团长,就是乔振山那小子我认识。他在中央军那边。要是罗家那小子跟着他走了,你就再别沾手这事儿了。” “好。我都听老爷的。那个乔团长很厉害吗?” “不是他厉害,是他跟的人厉害。咱们犯不着为这样的事儿得罪人。其实大家都是老乡,得饶人处且饶人,日后见面才有余地做朋友。可不能堵得人没路可走了。这是顶顶要紧的事儿, 你千万记清了。” “嗯,我听老爷的。我今个儿就跟孙太太说了,那罗太太看着读书不多,我跟她说不到一块儿去。刘太太陪着她一起绣花纳鞋底,看着很投缘的。”程太太说着适时的应景话, 然后追问:“老爷,乔团长跟了什么厉害的人物?” “179师的师长何阎王。那是中央军里挂了名号的猛将, 蒋公的嫡系, 前途不可限量。其实那乔振山也是员猛将。他从讲武堂毕业的时候,我那时候只是个营长,曾力劝他来东北军,但那倔小子说什么也不肯。我知道他心里是在怨我们关内的这些东北军, 没在9.18那时候出关跟日本人硬拼。哼!东北军在关内的20万人……” 男人做到这儿停下了,他一下下地抚摸女人光滑的脊背,视线飘到了极远处。 程太太等了一会儿没下文, 忍不住就娇嗔地抱怨。“20万的东北军怎么了?老爷,你倒说啊,这么吊人胃口的。是东北军打不过日本人?还是少帅不敢打?” 男人叹气:“要是打得过,少帅怎么会不敢 打。丢了东北,少帅就丢了根据地和军饷来源。这几年被中央用军饷牵着鼻子走的苦头,唉!我跟你说东北军要是能打得过小日本的话,早在大帅被炸时,少帅就能跟日本鬼子真枪真炮地对上了。” “那少帅投了蒋公是想报父仇吧?”程太太的问话得到了男人的肯定。 说句实在话,程太太能越过前面的俩姨太太当家,并不是只有一张脸,还有和孙太太的校友关系。男人肯把她提到当家太太的位置上,还因为她有脑袋,肯听道理,一般的事都能看清楚不说,做事也有分寸。 “要我说少帅是投错人了。老爷你看,少帅他人被拘在蒋公那儿,东北军去年就分崩离析了。要我说他还不如那时候跟日本人硬磕了呢。便是战败了,也是千古留名的英雄。” “啪”的一声,男人在程太太的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换来美人骄嗔的白眼。他很享受地笑笑,然后给女人掰开了解释:“要是那时候少帅打着为大帅复仇的旗号开战,东北军不说让出东北了,小日本鬼子的军队能跟我们出关作战的这二十万人杀进关里,杀到东北军一个士兵都不剩。先不说中原地带会如何,河北早就会被日本人纳入满洲国的版图了。” 程太太震惊,立即提出反对意见:“不可能!难道中央就看着东北军与小日本鬼子单磕吗?” “哼,不然你以为呢?!中央不趁火打劫就不错了。我跟你说,大帅啊,他是被蒋公联络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的军队,四个人合伙赶出北平,才遭了日本人的埋伏。你那时候小,不知道这事儿的厉害。” 程太太想想那时十年前的事儿,自己尚在读书,确实也是不太清楚这些。 “我告诉你吧,最可能的是少帅前脚带兵出关,后脚中央就把关内全占了。把我们这些人挡在关外不说,还很可能把我们这二十万人当成消耗日本鬼子的生力军。这两军打仗啊,不是逞血气之勇就行的。我跟你这么说吧,当初啊,要不是有日本人在东北扯后腿,而且我们大帅还干不过日本鬼子,大帅他啊,早就挑杆划地当王了。你说大帅为什么给少帅选了那么个儿媳妇?那不仅是人好,名字也好 。凤至!大帅的心大着呢。” 程太太配合地张大嘴巴,给男人奉上他心里想要的震惊表情。 男人满意,就接着给她解释。“我告诉你吧,以前东北军是在中央的旗号下,但整个东北是属于大帅的,整个中华民国也是大帅发号施令的。日本鬼子算什么,大帅当他们是个鸡ba蛋。大帅迟早是要把他们赶回老家去的。 唉! 就因为大帅的寸土不让,就因为大帅的不配合,日本鬼子才炸死大帅……而少帅啊,到底是差了大帅太多了。我们军中老的嫌弃他向仇人投降而不听他的,少的尽怂恿他干些瞎鸡ba扯蛋的傻事儿。还兵谏?自古兵谏有得到好的?你把烟给我。” 程太太给男人点烟。男人深吸了一口雪茄,吐了浓重的烟雾之后,说:“还是老烟袋锅好,我说你以后别给我预备这个。” “谁还抽烟袋锅啊。又不是在东北。”程太太娇嗔男人:“你再抽烟袋锅,会招惹笑话的。” “谁敢笑话我?”男人瞪眼。 “是没人敢笑话老爷,但老爷你也得跟大家伙一样,是不?”程太太娇语婉转地相劝。 男人哼了一声,再没说要烟袋锅了。心里却想要是大帅活着就好了,东北军怎么也不会是现在这个熊样,明明是全国数一数二的东北军,结果偏居一隅倒气不说,领头的竟然被扣住了。还是自己送上门的,怪谁? 就是可惜大帅一辈子的心血,说没就没了。也弄得自己这帮人跟后娘养的一样,早晚是于学忠的那个下场。唉!大帅要是多活十年八年的,或许少帅也就立起来了。 半根雪茄下去,男人接着说:“东北军没了根据地,没了军饷来源,少帅当初投中央、投蒋公,那蒋公是少帅的头号仇人呢。他倒是想用忍辱负重来换取蒋公的支持。可现在回过头看看,人蒋公傻吗?能白掏钱给咱们、再出兵出力地帮着少帅把东北拿回来、让少帅有资本成为第二个大帅吗?!” “那少帅不投蒋公呢?” “不投也没好。咱们原在关内驻军,相当于是替中央、替蒋公抗着日本鬼子呢。” “那岂不是左右为难了?” “是啊。少帅拿了蒋公的兵饷,就没了掌兵的自主权,就跟 被牵了牛鼻子似的。这些年调到西北,没跟日本鬼子打,尽自家人窝里斗了。” “这倒是好理解。那些年共/匪也不听蒋公的啊。蒋公自是不会白养着二十万的东北大军。要我说啊,蒋公没准对日本鬼子炸死大帅还偷偷地乐呢。” “你这话怎么讲?”男人严肃起来。 “在蒋公的立场看,东北不说,就是关内那一片,原来都在大帅的控制下。日本鬼子炸死大帅了,关内这二十万的东北军和这大片的地盘都归他了。要是日本人不炸死大帅,蒋公得再费点儿劲儿不?他白得了这么多的好处,怎么可能不偷着乐。” 男人想了想没出声反驳这话,他使劲地抽了几口烟,换了一个话题说:“于学忠的部队在台儿庄这战损失惨重,下一步可能就轮到我带兵去前线了。” “老爷!”程太太花容失色。 “怕了?”男人将烟蒂按熄在烟灰盅里。然后抚摸着女人不着寸缕的脊背说:“怕也没用!从跟着大帅当土匪的那天起,我就把脑袋别裤腰带上了。尸山血海地闯了二十多年,我早就明白,那军饷啊,那就是提前给我的买命钱。” “老爷!”程太太抱紧男人。“家里老老小小几十口人,老爷,你为了老太爷、老太太和孩子们,你也得平平安安啊!” 男人咧嘴苦笑。“我也想平安。平安活到解甲的那一天。但这日本鬼子没从东北赶走,我就是想解甲回家也没可能。不过你放心,打得再怎么激烈,在前线报销的师长、旅长也是有数的。再说不打仗,我上哪儿捞小黄鱼和袁大头养你们姐妹啊。” “唉!”程太太眼波流转,低首叹道:“我宁愿老爷你是个教书先生,也不挣这样的黄鱼和袁大头。” “说什么傻话呢!”男人笑斥了一句。但女人这话熨帖到他的心尖了。他这时想不管前面是什么样的艰难战局,什么样的刀山火海,出征前有这样明白自己、心疼自己的女人,也不枉自己枪林弹雨冲锋陷阵的。他满心感&#xe863;地搂着怀里的可人,进入了梅开二度的恋战。 作者有话要说:* 1927年6月18日,张作霖在北京就任北洋军政府陆海军大元帅,代表中华民国行使统治权,成为国家最高统治者,并组成北洋军阀统治时期第32届、也是最后一届内阁,成为北洋军政权最后一个统治者。 1928年4月,张作霖在蒋、冯、阎、桂四大集团军的攻击下,奉军全线崩溃。 6月2日,张作霖声言退出北京。 6月4日,张作霖乘火车被日本关东军预埋的□□炸成重伤,史称皇姑屯事件,当日送回沈阳官邸后即逝世。 <p/ 28、不安14 ——1938年春 第二天早上, 在程太太把所有人招呼到早餐桌前坐稳当后,男人板着脸宣布了对所有人来说是惊心&#xe863;魄的大事。 “我近日可能要率军去前线了,也许今晚就因为准备开拔事项而不能再回家。这家里嘛, 我就正式交给文澜做主。你们姐妹平日怎么玩笑、怎么吵闹都不打紧。但从今天开始, 若是有人不听文澜的, 不把我指定的当家人看在眼里, 别怪我回来用马鞭子教导。” 无论孩子还是大人,都畏惧程旅长的马鞭子。昔日,程旅长最疼爱的嫡长子,曾因逃学被他当众抽了一顿,半大小子被抽得半个多月都爬不起来。如今,程旅长的嫡长子已经娶妻生子、率领一营的官兵了。但挂在程旅长书房的马鞭子, 仍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程太太见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便笑着圆场道:“老爷,孩子们读书都很努力的。您放心,这回的期末考试,各个都会继续是前五名的。” “是吗?”程旅长的眼睛从上学的孩子们脸上一一扫过。凡是被他看到的孩子, 都赶紧点头保证。孩子们都记得明白呢,家规第一条便是考试成绩掉出了前五名, 差一名就是一鞭子。那是不打折扣的一鞭子, 保证穿着棉袄都会被抽得皮开肉绽。何况是不穿衣服惩罚呢。 等上学的孩子都保证了以后,程旅长绷着脸说:“老子不得不出生入死地从小兵爬到现在的位置,但我不想你们以后也从小兵做起。你们要向大哥学习,先读军校, 出来就是连长,那才是正经道路。” 程太太的女儿等父亲训完话,小小声地问:“爹, 我也要当兵吗?” 做父亲的对女儿就温和多了,他放松了脸色回答:“女孩子要学习好,才能考上好大学,以后才有资格嫁个好人家。明白吗?” 小女孩回父亲一个羞涩的微笑。 程太太见气氛缓和了,就说:“老爷,她还不到十岁,嫁人还早着呢。咱们先吃饭吧,你一会儿还要去营里的。” “吃饭。”程旅长大手一挥。十多个人一起抓起了筷子。程旅长喝粥的呼噜声,站起来夹菜夹包子的孩子们开始闹起来了。有按着大 桌子不让其它兄弟姐妹旋转的,有着急旋转大桌子夹菜使劲喊的,餐桌上如往日一般地喧闹起来。 可就在这样的吵嚷中,程旅长抓起了肉包子往嘴里塞。他眉开眼笑、美了吧唧的,这才像个家样呢。只看孩子们吃饭抢菜的精神头,那绝对是身体棒棒的,啥毛病都没有。 * 程家每餐饭都是这么个混乱的场面。 也不仅是吃饭,这个混乱的大家庭根本就没什么规矩可循。根源在于程旅长本人,他就没有立过任何家规。哪怕他这些年陆续抬进家门有四位姨太太了,再加上那些他从来不拒绝的姨太太们给他安排的通房丫头,这些女人加起来快得用两只手去数的了,但他还是坚持要一张桌子吃饭。 女人多,生下的孩子也就多。现在是哪个姨太太的小院里都有儿有女。结果就导致程家的饭桌越来越大,每顿饭都是这么个闹哄哄的场面。 好在程旅长坚持住了他的原则:通房丫头生的孩子,归到所属的姨太太头上。他没把生了孩子的通房丫头升姨娘,才没出现他军职不是最高,姨太太最多之事发生。 生孩子最早的是大姨太太院子里的通房丫头,生了一儿一女不说了,儿子已经读初小了,,但她如今还是个通房丫头,还得顿顿站在儿子和女儿的身后,照顾兄妹俩吃饭。 咳咳,快三十岁的通房丫鬟,听起来就觉得骇人。但这也跟大姨太太很早就跟随程旅长有关,安排贴身丫头争宠也是从大姨太太开始的。 但大姨太太这人吧,不仅模样看起来像古典的才女,就是举手抬足也宛如古典女子一般。据她自己说,她娘家祖上出过翰林,她祖父早考取了举人功名。可惜大清皇帝退位了,他祖父没了更进一步的可能。在及笄那年被一顶小轿抬给那时的程胡子后,她隔年生了一个闺女。很长一段时间里,在那时的程胡子慢慢当了营长的漫长岁月里,男人的身边只有嫡长子和她生的庶长女,当然身边也只有她——原配一直在海城的乡下伺候公婆呢。 随着程营长升为程团长,水灵灵的中学生二姨太太进门了。而且二姨太太很快就生了一个儿子。只看程团长对二姨太太和新生儿子的欢喜, 大姨太太自觉找到了失宠的原因。她在惊恐之下把自己的贴身丫头,实际上也是大小姐的玩伴,做了一番仔细的教导后,推到程团长的跟前。 可这并没有改变她失宠的状况。 等到三姨太太这个高中生进门了,大姨太太的那个贴身丫鬟也生了一儿一女了,大姨太太才跟已经生了俩儿子的二姨太太一起弄明白了,她们跟着的男人是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于是大姨太太又捡起了唐诗宋词,凭着幼时在娘家的功底,走向了吟诗作画,嗯,传说中的古代才女之路。 多年不去大姨太太院子里的程团长,慢慢又踏进她的院子里了。 …… 时光荏苒,程团长在跟着东北军来到西安后,升为程旅长。这时候他的癖好已经扬名军中。在被同是武夫的袍泽嘲笑的同时,还是有下属给他寻摸来了水灵灵的四姨太,初中刚毕业,刚刚及笄。 于是,现在的程家的大圆饭桌,就是武夫气概的男主人,左边坐着一个古典才女,细嚼慢咽地食不言,右边坐着一个二十多岁斯文学者打扮的“程太太”。二姨太太的年龄跟三姨太差不多少,但她心眼不少,一向亦步亦趋地跟着学“程太太”的打扮。尽管不适合,但其也没有放弃。至于四姨太嘛,三个孩子的娘了,也还是一幅中学生的打扮。 四姨太的学生打扮,配上这一桌子抢东西吃的学生装孩子,像极了闹哄哄的学生食堂。 终于,程旅长吃完早饭,心满意足地出门了,上学的几个孩子也跟着离开。几个姨娘把各自没上学的小孩子交给奶娘带走,闲着没事儿了就开始围着“程太太”找事儿了。 “三姐姐,我想做几条旗袍。要换季了呢。我去年的衣服都穿不进去了。”四姨太太娇声嗲气的。 她是在三姨太怀第二个孩子时进门的。她不仅比三姨太年轻了快十岁,论起人模样,她觉得自己也不次于三姨太。论生孩子,她自觉院里如今是两儿一女。可什么都不弱于三姨太,但就争不过年老色衰的老三,是她百思不得解的困惑。 所以,每次找事儿,都是她倚小卖小地挑起战火。 “是啊,四妹妹。你今年可得多做些衣裳。我和大姐对西安城的 裁缝最熟悉了,我们带你去做。唉!去年闹得人心惶惶的,连新衣服都没添几件的。”二姨太太开口相助。 二姨太对三姨太更是怨结深深,同是新式教育的中学生,她比自己晚进门,又先生女儿后生儿子,哪里比得上自己连生两个儿子呢? 可老爷却让她管家。 自己不服气。 大姨太太照例笑着抿嘴看热闹,等着管家的“程太太”给她俩一个满意的答复。自己嘛,当然也要做几件新衣服了。 程太太低头想了一会儿说:“今年恐怕谁都不能做新衣服了。” * 刘太太如约来到孙府商量义演筹款之事,不想孙太太却不在家。 仆妇赵姐很歉意地说:“刘太太,刚才孤儿院那边打电话给我们太太,说是不知怎么地,突然有十来个孩子呕吐了,还有几个孩子发烧。你也知道我家太太监管的那间孤儿院,里面多是牺牲的军中将士的儿女。这消息急得我们太太差点撅过去了。所以,太太接了电话就立即去孤儿院了。” 仆妇赵姐口齿伶俐的这一番表白,让刘太太能说什么呢?她是能挑孙太太因为挂心孤儿、却忘记吩咐仆妇给自己打电话吗?她只能说几句场面上,捧捧孙太太事情太多,自己却帮不上什么忙之类,然后告辞回家了。 孤儿院的那电话,也是真的让孙太太发急了。一下子病了这么多的孩子,显然是孤儿院的管理出问题了。她一面要管家打电话给相熟的洋大夫,一面吩咐仆妇赵姐把家里有关小儿的药都包上。她带着药匆匆登车去接洋大夫,一路暗暗在心里咒骂孤儿院的管理者,这不是等着上报纸丢脸、被社会各界责问吗? 孙太太带着洋大夫很快就到了孤儿院。孤儿院在数个孩子出现症状后,已经在请来的郎中指点下,给孩子催吐,并煮了大锅的绿豆汤。 土郎中断定孩子们是食物中毒。 在洋大夫挨个检查患儿、询问症状时,孙太太把孤儿院院长拉到一边,她气急败坏地问:“你给孩子们吃什么了?” <p/ 29、为难1 29为难1——1938年春 “程太太”的一句话好像是热油锅里撒了一把盐, 立即激得三个姨太太变了脸色。 “为什么?”四姨太捏着手绢泫然欲泣。“三姐姐是看我好欺负吗?去年换季的时候我怀了孩子,就是穿前几年怀孕的旧衣服对付的,今年又不给我做新衣服。我还能出门见人吗?” “是啊, 老三, 你今年不给四妹妹做衣服可说不过去啊。”大姨太太摆出老资格说话。 二姨太太助威:“四妹妹进门这几年, 虽年头少, 差不多也是一年生一个了,这可是程家的有功之臣,我看应该多做两件才是。” “程太太”只生了一儿一女,哪里会听不出来生了两个儿子的二姨太太在炫耀的同时,也是在暗暗讽刺自己儿子生少了呢。她笑吟吟地如愿看到大姨太太——这只生了一个女儿的人变脸,才亲热地拉起四姨太太的手, 只摆出语重心长的体贴姿态说话:“四妹妹,你说去年没做衣服的事儿,我这个当姐姐的要委屈了。去年你是没做新衣服,可做新衣服的钱,姐姐我是一分不少地给到你手里了。为你这事儿, 我还特意跟老爷给你说情,你还记得吗?” 四姨太太闻言立即脸红。去年娘家要换房子, 老爷只给了一句话“聘礼不够好?”可让她羞得无地自容了。因为自己被送进程家, 老爷曾掏钱给娘家换了一个大院子。别说是父母亲带着兄妹仨住了,就是哥哥和弟弟娶亲也够住的呢。 可亲娘找过来说程旅长给的那房子不仅大、地段还好,把那房子置换成两个不错的店铺,以后是长长久久地有进项, 且其中一个还是给自己的。娘家是真的为自己打算,因为老爷比自己大了三十岁的……想到娘家人置换铺子没忘了自己,想到最后送过来的房契, 四姨太太自掏私房填补上娘家买房子的缺额也愿意的。 但她进程门时间短,手里余钱有数,就只好找三姨太太变通,打着怀孩子不出门的借口不做新衣服,直接要了袁大头。 程太太见一句问住了四姨太太,也就再没有穷追猛打。她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唉!今年也不是我不想给大家做,我 自己也想做呢。可是老爷才说了他可能开拔去前线打仗。那么在老爷回来之前,基本是没可能有钱送回来的。四妹妹你要是不知道,大姐和二姐比我进门早,让大姐和二姐给你说说吧。” 这样的话说到先进门的那两个女人头上,俩人自是不敢编瞎话糊弄老四。但饶是如此,俩人还是有话讲:“那怎么也不差我们这几件衣服钱吧?” 程太太捏着手帕,咬紧牙关才没把吃饭钱也可能会差的话说出来。她低头不语,暗自盘算丈夫昨夜交待给自己的那些钱,到底能够这一大家子用几年。但反复算了两遍后,她悲哀地发现,要是按照目前这样的花法,不用三年大家就得沿街讨饭了。 丈夫出征在即,这实情说还是不说?程太太陷入左右为难的矛盾中。 * 孙太太这时也陷入左右为难中。 孤儿院的院长见她追问自己给孩子吃了什么,立即就压低声音说:“这时候青黄不接的,谁家粥里能不掺杂点野菜。孙太太,你先别着急,我心里也难受。这么多孩子,要全吃杂粮粥,就那点儿拨款和捐款,养一半的孩子都不够。” 说到钱的事儿,孙太太立即也泄气了。 东北军的粮饷一直不到位,西安当地士绅对东北军一直有隐约的排斥。那筹措义款来赡养东北军遗孤之事,向来在西安本地是雨点大收效小。以前自己跟着夫人张罗,虽难,但还是能够对付下来。但自从去年少帅被扣,夫人去陪伴少帅,这事儿眼看着那些老家伙的糟糠们拿不起来,推来推去的,就按到自己的头上了…… 自己能不接吗? 那时候还有不少人盯着自己的丈夫呢。 可接了这事儿,唉,难处只有自己知道。那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啊。 孙太太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心情问:“那野菜你怎么不让人仔细挑拣好?这病了这么多孩子的,又得额外多花钱。” 孤儿院院长叹道:“孙太太,现在我们这孤儿院里,除了我就只有三个成年人。一个是看门的老苍头,两个是东北军留下的寡妇。她们俩不仅要照顾才送来的婴孩,还要教导、看着那些大孩子照顾小孩子,看着大孩子洗衣服、搞卫生。至于做 饭,早都是大孩子们在做了。兴许就是她们没捡干净野菜。也兴许是昨天剜的野菜,今早吃不新鲜了 。” 孤儿院院长说完这一串话,心里又怕孙太太认为自己是推脱,跟着就继续解释道:“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给孩子们上课了,这一天大孩子小孩子,至少要分开上八节课。每天上完课我都精疲力竭的。孙太太,我早跟你汇报过了,去年秋天开始就再没有买纸、买笔,所有的孩子全用树棍在地上划拉字的。就是这样对付,我也想着让这些孩子长大不当睁眼瞎。不然就太对不起他们的父亲了。至于女孩子们要学的针线活,我就拿改衣服、补衣服给她们做练习。尽可能让她们以后嫁人了,能少受点儿憋。你说是不是?” 孙太太扶额,她明白院长所说的大孩子也就是十岁出头。再大一些的,不论男女都陆续安排出去自己挣饭吃。自己家里就收留了好几个这样的孩子。论干活,两个不顶一个成人;到吃饭,一个快赶上两个成人能吃了。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话,管家不止一次嘀咕过。 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叮嘱管家平时多照顾那几个孩子,不管怎么说,那也都是东北军将士的孩子。千万别屈着他们了,也别饿着、冻着他们了,再有个三五年的,长大了就能去当兵了。 孙太太是很清楚孤儿院现状的,院长的这一番话,令她把问责的心思马上都收起来了。不仅收起来,她还得好言好语地安抚这个难得的认真负责的院长:“林妈妈,你再多费一点儿心了。男孩子15岁以上可以参军,女孩子15岁以上可以嫁人。再挺几年,在这吃饭的孩子就会少了。” 院长无奈地咧嘴苦笑:“但愿了。我就希望台儿庄这一战的孤儿,能少送几个到我这里来。我是真的没钱买米了。陈米也买不起了。” * 程太太在三姐妹的缠磨下,实在不能脱身之后,她便把自己昨天去罗家的事儿拿出来说了一遍。末了,她加上自己的话:“罗家两房三兄弟,能挣钱的男人没军饷拿回来,罗太太现在带着奶娘绣花、纳鞋底好挣钱买米。我是说假如,假如老爷一走三年没送钱回来,咱们坐吃山空之后,这些孩子还得上 学,咱们怎么办?” 大姨太太撇嘴,她才不在乎后手不接呢。因为她就一个已经出嫁了的女儿,私房差不多也够她这辈子的了。但她习惯性地等四姨太太打头阵说反对的话,却不料等了半天四姨太也没&#xe863;静。 四姨太太在沉思。她虽然年龄小,但她不傻。虽然她进门后没少跟三姨太太争风吃醋,但到老爷跟前,一番撒娇卖痴后都当成是开玩笑。但老爷今早才说了,若是平时闹闹也就是罢了,刚强调了大伙要听当家三姐的,自己这时候挑头闹,万一老爷晚上还回来呢?好不好的挨顿鞭子,还不够在她们仨和孩子们跟前丢人的呢。 怕挨鞭子是一个原因,另一个是她想到这几年围剿共fei陆续死的那些将士。打仗能不死人吗?去年夏天北平不就死了个副军长佟麟阁、还有个师长赵登禹嘛。只这么一想,她就忍不住毛骨悚然起来,自己三个孩子,最小的这个还没有百天……不能往下想了。 于是,她便说:“三姐姐,五小姐还不到百日,你可不要吓唬我啊。” 程太太见她眼珠转了不停后跟自己这么说话,就有所意会地说:“四妹真聪明,你这是想明白了?我不是危言耸听吧?唉,也是我这个当姐姐的笨,还得老爷把话说明白了。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咱们家比罗家多一个好处,房子是老爷买下来的,不用每月交房租。但既然要为以后做长久打算,说不得咱们现在就得省着过了。” “你想怎么省?”二姨太太立即跟上追问。 “我也没有准主意,这事儿挺突然的,二姐看怎么好?大姐,四妹,咱们大家一起商量了。” 大姨太想想,掰着手指头说:“第一,咱们先把小汽车这项省了。两台车,两个司机,三妹你算算一个月能省多少钱出来。” 二姨太立即反对:“孩子们上学怎么办?刮风下雨天的。大姐,你可不能没孩子上学了,你不操心孩子生病,就从这项上省的。” 大姨太不愠不怒,心平气和地说:“二妹,你这话就说错了。三少爷和二小姐可是在我名下的,怎么能说我没有在上学的孩子呢?” 程太太看四姨太,四姨太立即说:“学校又不远,走路去呗。在 家老爷还让他们每天打拳、蹲马步,再说咱们当初在学校读书时,谁不是还要跑步的。” 二姨太见老大和老四联合了,她就找帮手:“三妹,二少爷他们几个是男孩子,咱们可以不管他们。可那几个姑娘呢,咱们怎么能舍得她们风里来雨里去的?我觉得应该留下一台车,留着下雨天接送他们上学的。” 程太太立即摇头反对:“上学的那一点风吹雨淋,比起可能吃了上顿没下顿、沿街乞讨的日子,我宁可姑娘们先走着去上学。我同意大姐和四妹的提议。” 大姨太获胜,她矜持地笑着、掰着手指开始说第二项。 作者有话要说:程家的孩子 ①嫡长子,已婚 ②庶长女,已嫁,大姨太太所出 ③庶长子,二姨太太所出,生于1929年 ④庶次子,大姨太太的丫鬟所出,生于1930年 ⑤庶三子,二姨太太所出,生于1931年4月中旬,《距离有些远》里省医院普外科的程主任 ⑥庶次女,大姨太太的丫鬟所出,生于1931年 ⑦庶三女,三姨太太所出,生于1931年 ⑧庶四女,二姨太太的丫鬟所出,生于1931年 ⑨庶四子,三姨太太所出,生于1933年 ⑩庶五子1934、庶六子1936、庶五女1938,皆四姨太太所生。 <p/ 30、为难2 ——1938年春 孙太太与孤儿院的院长站在生病幼儿的房间外, 俩人说了一会儿话,彼此的空泛安慰,并没有让俩人的心理感受变轻松。她俩心里都清楚, 等着51军在台儿庄的伤亡将士消息确认后, 孤儿院说不得又会迎来一批失去父亲的孩子。 怪责抛弃孩子的母亲吗?不能!那些依附男人军饷维生的家庭, 一旦丧失了经济来源, 做母亲的为了能把长子养活、养育成人,其他孩子不得不在第一时间被放弃。除非是十二三岁以上的女孩子,没几年就能出嫁,能换回一笔彩礼钱,能弥补了这两三年她在家里的虚耗且有余。 孤儿院院长见孙太太的脸色不好,就开口安慰她说:“送来就送来吧, 好过成了流浪儿。也就是我这个孤儿院苦了一点儿。” 孙太太把努力把心里的焦灼感掩藏起来,勉强笑道:“我再跟夫人联系看看,看怎么再做些筹款活&#xe863;。你做得已经非常好了。这么多孩子都能活下来,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了。” 院长脸上浮现自得的笑意。这个孤儿院最值得夫人、孙太太和她自豪之处,就是没死过烈士遗孤。这也是她们每次理直气壮跟东北军眷属筹款的底气。 …… 几个小姑娘, 看起来也就是七八岁吧。几人互相推着,慢慢来到孙太太和孤儿院院长跟前。快靠近她们俩时, 几个小女孩在院长的严厉目光下, 立即放弃了推搡的&#xe863;作,一个个站直了,挺着小胸脯,努力挤出微笑走过来。 看起来挺像是良好教育养大的孩子了。但在孙太太眼里, 孩子们笑得太勉强了,还不如不笑呢。 几个女孩子到了她俩跟前一起躬身行礼:“院长好,孙太太好。” 稚嫩的声音宛如这春日柳梢上自由鸣啭的黄鹂鸟, 只是清脆的问好声里,几个女孩子的凄惶和不安,令孙太太脸上忍不住浮现了对几个女孩子的疼惜。 院长见这几个小姑娘行礼问好的行为没有差池,脸上也现出了微笑,她很和蔼地问:“你们过来有什么事儿?” 居中的一个小姑娘,看起来是这几个女孩子里领头的。她努力平稳声音回答:“院长,我们想问 问病了的弟弟妹妹怎么样了。”她双手死死握紧的拳头,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在她的话音里,两个小姑娘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一个哭着说:“院长,是我没挑好野菜,你罚我吧,我下回会认真择菜。” 另一个哭着说:“院长,我也错了,我们几个都择菜了。” 小姑娘哭啼让孙太太变得不耐烦。她最讨厌人哭了。哭有什么用?干活的时候不认真,闯祸了就用哭几声来换取原谅?这世上有这么好的事情,岂不是人人都可以漫不经心地做事情了? 院长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的脸色。她勉强笑着安抚女孩子们:“我和孙太太早知道你们是无意的。以后多加小心就好了。现在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我和孙太太还有事情要商量。” “是,院长。”几个小姑娘一起给院长行礼。然后又一起给孙太太鞠躬:“谢谢孙太太!孙太太再见。” …… 等女孩子们都走了,孙太太皱着眉头说:“这些孩子的礼仪你教导得很好。但是,我觉得你还得对她们严格要求。你先别急,你听我说完。她们现在粗心闯祸,我们额外付钱可以治好生病的孩子们。但她们以后出去做事,不论是去谁家里做丫鬟、或等长大嫁人了,粗心会惹出什么样的祸事,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你我都无法预料。” 院长赧然。她明白孙太太这句话是为女孩子们好,故对孙太太弯腰行礼道:“谢谢你孙太太。谢谢你点拨我。我光可怜这些孩子丧父、又被母亲抛弃了,就想着对她们和蔼些再慈祥些,弥补弥补……” 院长后面的话在孙太太不赞成的脸色里说不下去了。 “外子常言,我们自己对孩子要求严格、严厉,好过惯出来一身臭毛病,让他们以后被别人嫌弃。”孙太太绷着脸很严肃地告诫院长。“我家的几个孩子,不论是嫡出还是庶出的,我都是一个规矩。我严格教导好了,强过他们以后被别人捶打。” “是。我会注意这些的。”院长郑重保证。 * 眼看着快中午了,孙太太和院长等的越发焦急起来了。这时候洋大夫提着药箱,过来找她俩了。 “佛兰先生,孩子们怎么样了?”孙太太急 急追问。院长十指交握,捏得双手失去了颜色。 洋大夫的脸色有些沉重,他吐字缓慢但还算清晰地回答:“有两个太瘦的小孩子,看起来比较危险,我的意见是带回医院输液治疗。其他那些孩子应该没事儿了。” 洋大夫的金发已经偏灰白了,岁月在他脸上毫不留情地刻画出众多的深深沟壑,但他悲天悯人的慈爱,一直从灰色的眼眸里温和地向外释放着。 孙太太轻轻嘘出一口气,立即就说:“那就带回去。诊费和医疗费我回头让人送给你。” 洋大夫摇摇头说:“诊费就算免了。你派人去护理孩子,只付药费就可以了。” 孙太太和院长顿时觉得洋大夫那怪腔怪调的中国话,简直是涤清尘埃的佛音一般,俩人不约而同地一起双手合什,一起出口的“阿弥陀佛”换来了佛兰先生在胸口虔诚地画十字。 “两位女士不用感谢我,你们救助孤儿的善举,我只能用这种方法助你们一臂之力。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带孩子回医院吧。” “好。”孙太太跟着洋大夫进去病室。她不嫌弃孩子呕吐后的味道,片刻后,俩人各抱了一个孩子,登车离开孤儿院。 * 程家。 大姨太太成竹在胸地抛出第二条提议:“这第二个嘛,就是裁减各院里的人手了。少一个人,咱们就能少付一份工钱。当初我带着大少爷和大小姐的时候,很多年也只有一个粗使婆子跟着。所以,我看咱们每个人的院子里,也可以只留一个粗使的婆子。洗洗涮涮弹弹灰足够了,再说厨房咱们还有人做饭的。” 二姨太太好像瞬间领悟了大姨太太的提议,立即附和道:“我看可以,每人院子里就留一个粗使婆子好了。但通房丫头还是要留下来,别让孩子们伤心。” 大姨太太跟着点头,与二姨太太对视一眼,俩人露出会心的微笑。留了通房丫头,她们生的孩子就归她们自己照料了。既不会让孩子们伤心,也不会让孩子们跟自己离心,还可以让通房丫头帮自己做点儿细活。 一点儿也没受影响。甚好! 但她俩交换眼神的笑容落在四姨太太的眼里,就是明目张胆借着老三的提议趁火打劫了。也难怪她们俩恼 恨。这几年,从老四进门,她们快成了程家的摆设了。俩人都忍够了争风吃醋的老四,忍够了她有事没事就拿孩子做借口,撒娇卖痴地找老爷过去。 尤其是大姨太太,一年等到头,好容易有几次老爷过去自己的院子了,却被她用什么孩子吐奶喊走了。嘁!孩子吐奶,老爷去了顶什么用。 “四妹,你不是一直都想跟我和你二姐一样吗?如今给你机会了。” 大姨太太还是一贯文雅,一派才女的云淡风轻。 四姨太太激&#xe863;得双颊绯红,她带着哭音反驳道:“大姐,你院子里的三少爷和二小姐都大了,不用人伺候吃喝拉撒。可是我院子里的孩子,最大的没过4周岁,最小的不到百天,就一个粗使婆子,怎么能照顾得过来?” 四姨太太的神情仿佛是才认识她的亲亲大姐和二姐似的。她眼泪含眼圈,欲坠未坠地看着两人,整个人看起来软弱无力,唇舌却含刀带剑无情地刺向大姨太太。 “大姐,虽然你比我娘年纪大,但我进门五年没见过太太,老爷让我管你叫你大姐,我想着你年长,所以这几年一言一行都以你为模范,二姐也是这样。现在你俩整什么每个院子里只留一个粗使婆子,六少爷和五小姐还在吃奶,你这是想要逼死我呢,还是想饿死老爷的六少爷和五小姐啊?” 大姨太太脸上顿时五彩纷呈,没了才女的风轻云淡,什么叫比她娘年纪大?有吗有吗有吗?我还没到四十岁呢。大姨太太想咆哮。 二姨太太伸手拉住勃然变色的大姨太太,干笑着说:“四妹,我和大姐忘记你院子里还有吃奶孩子了。” 大姨太太呼呼地喘了几口气,才在“程太太”看穿自己的揶揄笑容里,慢慢恢复了平时的气度,从容地说话了。“老四,大姐是忘了你院子有俩吃奶孩子。但你要理解我,我当初是自己给孩子喂奶的。你说你这孩子养的,连口奶都不舍得给孩子喂。啧啧!” 程太太时刻没忘今天的目的。她看够了热闹,就笑着在四姨太太要再开口辩驳前,张嘴打圆场道:“四妹,你不要急。你院子里的奶娘给你留着,留到孩子忌奶。除此之外,每个人的院子里只留一个人了。这样行了吧? ” 四姨太想想又说:“一台车也不留吗?那咱们以后出门怎么办?孩子生病了怎么办?” “孩子要去医院临时叫车啊。”大太太抢在“程太太”前面说话。 她这么答话也不奇怪。她唯一的女儿嫁了大少爷的同学,现在日本读书;她院子里通房丫头生的那俩孩子也大了,很少生病了;出门?她出去做什么!程家现在是老三当家,自己出门还不够那些姨太太嘲笑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大姨太太的女儿在日本,与当时的两国状态有关。这时的民国政府没与日本断交,是一边打一边谈。直到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国际形势发生改变,才正式向日本宣战。 刘继兴(史学家)通过分析史料后认为不宣战的理由有: 一是恐援华军需物资的海运线被切断。 二是担心德国军械装备来华受阻。 三是无力解决双方的侨民问题。如断交与宣战,中国在日本的侨民将被驱逐或拘捕。但日本在华侨民则可迁入英法等国租界继续发挥侵华第五纵队的作用,而中国政府却无法驱逐和干预。 (网上搜索资料) 那时的留学青年在9.18之后还会娶日本女人的。 <p/ 31、为难3 ——1938年春 孙太太把孩子抱到洋大夫的医院, 司机停下车立即就追上来,伸手要接她抱着的孩子。孙太太却躲了一下说:“你马上打电话回府里,让管家派两个心细的过来照顾孩子。” 司机见孙太太吩咐自己做事, 便立即缩回手, 看着孙太太跟在洋大夫的身后进了诊室, 他赶紧去找医院借电话。 等两个孩子都挂上滴流了, 孙太太满脸痛惜地对洋大夫说:“佛兰,发生这样的事,我真的感到很遗憾,我也很愧疚。这俩孩子的父亲,都是为了保卫家园牺牲的。而他们的孩子在孤儿院却没得到很好的照顾。” 佛兰见孙太太伤心,就安抚她说:“孙太太, 这事儿不怪你。你不用自责。我问过一起吃饭的孩子了,生病的这些孩子今天早晨吃的菜粥都比较稠。还有一些孩子吃少的,也不舒服,但他们喝过绿豆汤就没事儿。嗯,那些大孩子比她俩大, 她们把自己的粥让出来一些,让了很多天了, 说是要照顾小弟弟小妹妹。” 洋大夫边说边比划, 配上他的手势,孙太太明白他所谓的“大”是结实一些的意思。这样的信息,令孙太太不知道是该欣慰院长把孩子们都教导得好呢,还是该忧心身体差一些的孩子, 在这样的谦让中,身体遭受了更重的危害。 可是不等她从这样的纠结心情脱出,一男一女就找到了医院, 堵住了在诊室外面焦急踱步,等待管家派来护理仆妇的孙太太。 “你是孙太太吧?我们是*华报社的记者,听说你暂代张夫人管理的孤儿院,今早发生了食物中毒,是什么原因导致?”男记者上来就单刀直入地逼问孙太太。 “不是食物中毒。”孙太太急急地反驳了一句。她没想到记者这么快就上门了,这可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女记者的态度就温和了很多,可她的话却比男记者更犀利。“孙太太,我记得你春节前曾为孤儿院举行过捐款,是捐款不够孩子吃而买了陈米吗?我的意思是买了变质的陈粮,你懂得的。” 孙太太她脸色极其难看了,她捂住胸口,极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 说道:“孤儿院得到的每一笔捐款,都有市政派出的代表签字做见证。每一次孤儿院买粮食,都是西安城就便宜的粮食。” “那买的是不是陈米呢?”女记者追问。 孙太太深吸一口气回答:“是陈米,但是保存得还可以的陈米。这个你们现在可以去孤儿院查看,也可以去卖米的商家查看、查问。” “那孩子为什么会发生食物中毒呢?”男记者追问。 孙太太掏出手绢擦拭一下眼角,很沉痛地说:“捐款钱不够孩子吃的,所以开春以后孩子们就在吃菜粥。具体是怎么吃坏的,我跟你们一样不是很清楚。但我再跟你强调一遍,不是食物中毒。” “那是什么?我们听说有十几个孩子不行了。” 孙太太立即瞪眼:“是谁造谣?” 洋大夫在诊室里听见孙太太陡然提高的愤怒声音,赶紧从诊室里走出来。见到两个记者为孩子的事儿逼问孙太太,他就立即招呼那两个记者道:“先生、女士,你们可以进来看看需要住院治疗的孩子。我向上帝发誓,只有她俩病情重一点儿,并没有哪个孩子不行了。而且吃了不好的食物呕吐,我们凡人都会生病的。但上帝会保佑小天使们平安。” 病床上的两个孩子还能够睁眼看人,但呕吐令她们像失去水分打蔫的野菜。 女记者很有礼貌地问洋大夫:“我可以跟孩子们说话吗?” * 程太太在三位姨太太确定了各自要留下的粗使仆妇后,立即着手解聘四个院子里没被留下的仆妇。接到各小院主人通知的的仆妇,很快到了理事所在的第二进西厢房,十几个人把屋子挤得满满的。平日里自觉有颜面的人,带头对着“程太太”开始哭闹起来。 “三姨太太,我哪儿做得不好了?”先开口就质问程太太的是大姨太太院子里的人。这人是程府的姨太太们到了西安后,就在大姨太太院子里干活的,老资格了。但在“程太太”的眼里,她同时也是坚定不移的、大姨太太找事的怂恿者和“帮凶”。 “三姨太太,我家里的孩子还等着我这点工钱养活呢?求求你留我吧。”这是二姨太太院子里的。以前也是唯恐程家不乱、没少给二姨太太出主意、 以证明她是有额外能力和用途的。这人没少给二姨太太吹风,怎么就能越过二姨太太让后进门且无子的姨太太当家呢? 程太太看着涌进来的仆妇哭喊,她心里感到十分地好笑。因为大姨太太和二姨太太平时重用的,都是那些跟自己“对着干”来劲儿的仆妇。可没想到她俩这时候要留下的人,居然不约而同还都是老实、勤快、踏实干活的。 “每个院子里只能留一个粗使,要干的活就是洗衣服、打扫屋子和院子。你俩确定自己干得来?” 程太太笑眯眯地问叫得最响的那两个妇人。 “呃?三姨太太,我惯常都是帮着大姨太太整理熨烫衣服的。” “是啊,我也是跟在二姨太太身边做整理熨烫衣服的。难道二姨太太的衣服以后不要人收拾了?” 程太太笑眯眯地说:“二小姐大了,她那里的细活,以后就由四小姐的(亲娘),嗯,红姑娘做了。二小姐、三小姐、四小姐同岁,也不需要人贴身照料了,四小姐那里以后就由玉姑娘做了。” “姨太太,我跟着你六七年了,你可不能就这么一脚踢开我啊。这么些年,我跟着你鞍前马后,多干了不知多少活,怎么你院子里就不能留下我呢?”这是跟在三姨太太身边几年的人,因为识字,确实帮程太太做了不少活。 程太太皱着眉回答:“七少爷还没有完全断奶,他还要靠奶娘带着。” 那仆妇自觉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即再不嚷嚷了。等七少爷断奶了,自己还有希望回来。 * 她明白了,别人也不傻,朝程太太扯着喉咙喊叫的仆妇更来劲了。要不是有管家挡着,她们就能冲到程太太跟前了。 管家张着双臂大声喊着:“别往前挤,再挤我要老爷的卫兵回来了。” 他这几句大吼震慑了这些仆妇哭泣和哀求的叫喊。可也安静了一小会儿,哭喊声就再度大起来。程太太被吵得头昏脑胀、耳边嗡嗡作响,她真想大吼一句“闭嘴”。但想到丈夫历来秉承的、别把事儿做绝了的信条,只能耐心地挤出些微的同情笑脸,由着这些即将离府的仆妇哭喊、发泄。 她唯有在心里不断地提醒自己——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才能按捺住自己的 不耐。 管家被程太太叫来全程陪着她处理此事。程家突然间开掉这么多仆妇,是他没有想到的。但老爷要开拔之事,他也影影绰绰地听说了。他看着眼前哭求的仆妇,心里想的却是东北军改编后那四个军的归宿。 51军去了安徽蚌埠,然后台儿庄血战一场,后面如何尚不可知。 53军在年初奉命撤至晋城那一带,指挥权归了盟友八路军。 57军和骑兵军,在去年秋天的整编是留在了高陵和咸阳。但57军的主力师之一112师被抽调去参加江阴阻击战、南京保卫战,去年底传回来的消息是112师的将士所剩无几。 67军去年夏天被调至上海松江。在参加淞沪会战强渡苏州河的战斗中,军长殉国了。据说因淞沪会战伤亡严重,67军无力补充兵员,今年番号被取消了。 那如今东北军还剩了什么了? 炮兵旅被中央调走了,马军这回再调走,57军余部还能留在西安吗? 若是老爷安排三姨太太这么做的,那老爷是抱着有去无还的想法了啦。想到这儿了,管家不由悲从心来。他从大少爷被接到老爷的身边,就奉老太爷的指令,跟过来照顾大少爷,如今也快20年了。他在程府是仅逊于老爷和大少爷的存在。 他使劲地拍着桌子喊:“吵什么?老爷要上战场了,我们家里要留谁帮佣不留谁,还需要你们拿主意吗?” 有他挡在程太太的前面,往日借势敢跟三姨太太呛声的仆妇,如今没了两个姨太太撑腰,气焰渐渐消减了下去。 哭了、闹了、求了,被解雇的仆妇们再也整不出新意思了,程太太才叹息道:“不是不想留你们在府里继续帮忙,而是我们家老爷要上前线了。你们这些年在府里也知道一些事情,在老爷出征回来之前,是不会有军饷送回来的。所以,你们不走每个月也没工钱拿。” “那等老爷回来补给我们,可以吗?”大姨太太院子里挑头的那个充满希望地问。这种事儿她从到程府就经历过几次了。她这些年从大姨太太手里额外得了不少,不差程旅长出征一年半年、不能及时发放工钱的那点儿。 “可以啊。你要是能等,你就继续留下来了。但以后你要自己带中午饭,府里也不再提供住 处和早晚饭了。因为府里后面那排房子要租出去(既往是给仆妇们住的)。前面的倒座也要租出去(那是给家里的司机、管家、还有程旅长的护卫等男人住的)。”程太太笑着说话,她表情真挚、文雅,纯洁得像天使一样。 等心头升起留下希望的仆妇们,都听明白“程太太”话里的意思了,立即就没人愿意留下来——不仅没住的地方了,还不管三顿饭,那岂不是要白干活?最重要的是程旅长出去跟日本鬼子打仗,与每年去清剿的共fei是不同的。 一时间围着程太太的人,都明白没说出口的话了——跟小日本鬼子打,天知道程旅长能不能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东北军的归宿,直接导致他们的家眷沦落到朝不保夕的窘境里 <p/ 32、为难4 ——1938年春 孙太太从这日起, 就不得不把全部精力投在孤儿院的这起事件上。因为那两记者没给孙太太留面子,也没相信洋大夫和孤儿院的解释,最后还是在报纸上以“陈米导致孤儿院孩子集体食物中毒”为题发表了文章。好在文章内里的详情, 把孤儿院院长的解释、洋大夫的诊治之语都实打实地写上了, 没把事情做最后的定论, 算是给他们自己和孙太太都留了一条生路。 文章见报后, 孙太太气得咬牙。抱着电话跟准备开拔的丈夫就是一通哭诉。哭完了,她每天还得在早晚去孤儿院看望病倒的孩子,然后再在探视时间去医院探望住院的那两个孩子。这同时呢,有心人川流不息到孙府拜访,孙太太不在府里不要紧,可以喝着茶水等她回来啊。来访的人太多, 闹得她每天在外辛苦奔波一天后,回家还得不到片刻的安宁。 不仅是孙太太府里来访的人流穿梭不息,孤儿院那儿也去了很多平时冷眼相看、这时热心起来的各式人等。都是来关心这个“中毒事件”的。这令孙太太不得不打起精神周旋在各种各样的眼神里。连着持续了快十天的喧闹后,终于在生病的孩子们都彻底恢复了健康,孤儿院这次的事件也水落石出, 社会各界表示查证明白了——其发生原因就是孤儿院院长所言。 孙太太借此机会向社会各界哭诉了一番孤儿院的艰难——食不果腹、衣不裹体;哭诉了一番孩子们在沙土上练字、也要顽强学习文化的努力。然后在刘太太、程太太等人的齐心合力配合下,给孤儿院募集了一大笔善款。 但紧跟着, 在某位捐款人的提议下, 推出了由十几位东北军高级将领留在西安的眷属成立的一个理事会,帮着孙太太打理这间特别的孤儿院的善款、孤儿照顾和教育事宜。 这是社会各界都能接受烈士遗孤“食物中毒”的意外事件后,附赠给孙太太不得不接受的一个“礼物”。表面是孤儿院的孩子多、事情也多,孙太太一个人处理不过来。实际上未尝没有暗示孙太太能力不足、的意思。 尘埃落定, 孙太太已经心力憔悴到再难以坚 持。支撑她的那股心气散了,她顿时病倒在床,爬不起来了。 等她勉强能爬起来的时候, 东北大学留在西安的最后部分已迁往四川去了,参加徐州会战的51军,在丢失了徐州之后,奉命转进铜山附近,占领津浦路东的国防工事,掩护鲁南兵团撤退。而51军的中级军官家眷果然又往孤儿院送来了一批孩子。 “孙太太,”孤儿院院长看着憔悴了很多的孙太太愧疚不已。“都怪我。要是我能再细心一些,也不会引出来了这么多让你烦心的事情了。” 孙太太在病床上辗转不安了这么多天,她终于想明白了那些军长太太们,为什么既往与大帅、少帅的关系那么密切,都不接手夫人留下的孤儿院了。这孤儿院里的孩子,都是袍泽的遗孤,养得好是应该的。稍有差池,管理者就是千夫所指的罪人。 她拿着手帕掩嘴,轻咳了几声,用无限柔弱的语气、含着几分委屈和悲戚说:“还是我能力不够,既沉不住气也担不起事儿。总而言之,是我的号召力比夫人起来差得太多。孤儿院没了既往的那些义工去帮忙。” “不,孙太太,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换谁也做不到你这份上的。”孤儿院院长见多识广,她见孙太太有畏缩后退的意向,赶忙推过去一顶大帽子。“以前去孤儿院做义工的,基本都是东北大学的学生,这东北大学迁走了,没了学生帮忙,年后” 孙太太摇摇头,很坚决地说:“曹院长,既往我也是跟在夫人的身边瞎忙乎。如今有了这个理事会,你再遇到事情,哪怕只有这些理事会的太太们捐款,一人就出十块大洋呢,也够孤儿院买一个月的陈米了。” 曹院长就眼神闪烁,但怕其与自己生分了,忙道:“孙太太,这一年多你的辛苦别人不知道,我和孩子们是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你可别、千万别撇开孤儿院不管啊。我在你这里说一句实话,她们要是能做事儿的人,夫人也不会把孤儿院托付给你了。” 孙太太惨然一笑,意有所指地说:“你多去拜访那些理事们。若是她们每天能安排出一个人去孤儿院给你帮忙,哪怕是安排两个家里的仆妇过去呢,你也就当孤儿院有了不拿薪水 的义工。” 孤儿院院长接受了孙太太的提示。不由孙太太推脱地留下礼物,再三致谢后才离开。 * 眼看着数伏了,白丽梅的肚子大了很多。这期间,刘太太隔三叉五地就来看望白丽梅。有时候她自己来,个别时候会带着程太太一起。 程太太拿着一只半根指头大小的虎头鞋面,爱不释手地转圈欣赏。“你这虎头绣得真好,颜色鲜艳,栩栩如生。给孩子做的小鞋子?太早了吧。” 白丽梅笑着摇头说:“是布庄那边接的活儿。这一批全是虎头鞋面。我现在坐久了蜷得慌,这一天多了,才做绣完了一对鞋面。” 刘太太拉着纳鞋底的麻线绳嗤啦嗤啦地作响,嘴里说道:“绣花那是快不起来的事儿。那是个要功夫的,但比我纳鞋底挣得多啊。”来得勤了,她就不是每次一定要纳完一只鞋底再走了,每次过来多少都会做一点儿。就是程太太也会帮伸手帮白丽梅做点儿力所能及的分线。 白丽梅站起来溜达了一会儿,才坐回去继续绣鞋面。 刘太太就问程太太说:“我听说你家裁人,还把倒座租出去了?” “是啊。亏得我&#xe863;手早。不然51军那些要换小院子的人,就会去东北大学那些腾出来的房子了。”程太太带着一丝得意回答。 刘太太佩服地说:“你是厉害。略晚一点儿,怕是都难租到三个月前的价格了。对了,罗太太你怎么没趁机换个便宜点的院子啊?” 白丽梅摇头:“我怕外子回来不好找我们娘俩,趁着前阵子房子便宜,我把这院子买下来了。” “啊?你买了这院子?”刘太太差点儿扎了自己的手指头。程太太吃惊地拽断了一根丝线。 白丽梅赧然地解释道:“也不是直接买下来的。我买了一个跟这个院子一般大小的,然后跟房东换了房。也是这一片都是咱们东北人住着,房东早有出手的打算才换成的。” 白丽梅给出的理由很好,但刘太太就追问她:“你不是、不是……”没有钱的那话,在她舌尖上打了几个滚。 “我不是还有一对耳环嘛。那回你们第一次登门说的话,我想了几天,觉得你们说的非常有道理。都这时候了,还留着不顶吃不顶喝 的首饰做什么!趁着房价低买个合适的住处,以后我每个月绣花也就够吃饭的了。”白丽梅说着给刘太太和程太太一个轻松的微笑。 程太太赞赏地挑起大拇指,说:“好样的。咱们绫罗绸缎穿得,布衣荆钗也坦然。” “你是夸你自己会持家吧。”刘太太揶揄她。“别人家说没钱了,我相信。你们程家说没钱了,谁会信呢?你家里的小孩子多,上学的也多,还是让管家每天看好孩子吧。” 程太太点头谢过刘太太的提醒,然后带着一丝忧心叹道:“自从炮军和骑兵也被调走了,咱们这一片就没有往年那么安全了。我家那几个孩子每天一起上学放学,每次都是管家带着两个婆子接送他们。” 白丽梅附和道:“唉,也是没办法。这事啊,依我看是有人趁着东北军都调走了,咱们这一片就剩了老弱妇孺,那些下三赖的就把主意打到我们身上了。” “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刘太太愤愤。“要是咱们爷们在西安,谁敢到咱们这片绑架小孩子!要我说,绑架小孩子的就该枪毙。” “是啊。咱们爷们上战场可是为全国人民打小鬼子去了。”程太太先很热烈地赞同枪毙的说法,然后压低声音说:“那天我们家三少爷落单就差点儿被绑走了。” “啊?”白丽梅和刘太太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吓得合不拢嘴巴。 程太太手按胸口一幅后怕的样子。“我们家四少爷聪明,每天的功课都能做到全会,带着比他大半年的三少爷也用功读书。三少爷那孩子好胜心强,虽然他比四少爷大,但比四少晚上学两年。小孩子嘛,都好个面子,他也想拿个好成绩,那天放学就没跟着俩哥哥一起出来。也亏得我们家管家忠心,见二少爷和四少爷带着几个姑娘先到家了,就立即去学校迎三少爷。要不是他随身带枪了,怕还抢不回来三少爷呢。” 刘太太家的俩儿子也都上学了,闻言她就坐不住了。她立即站起来,把正纳着的鞋底缠绕好了麻线绳,对白丽梅和程太太说:“我得回去叮嘱接孩子的人。我家老二比你们家四少爷还小呢。” 程太太就说:“那你可赶紧回去吧。原来我还说他们六个一起 上学没问题呢。谁想到老三会落单呢。不过你家那是亲哥俩,当哥哥的会等亲弟弟的。” 白丽梅连声附和程太太。也不知这话安慰到刘太太没有,反正刘太太匆匆走了以后,程太太漫不经心地说:“我们家二少爷从来都等四少爷出来才一起回家。那几个妹妹他也都等,但是三少爷落单可不是一次两次了。” 白丽梅就含糊道:“不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多少还是会有差别吧。” 程太太撇嘴:“二房那俩少爷是没看上三少爷。他是婢生子。记在大房名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毋道帮忙捉虫 <p/ 33、为难5 ——1938年夏 白丽梅苦笑。程府现在一窝子庶出的, 偏庶出的还看不起婢生子。想来婢生子瞧不起下九流赎身所生的孩子也没有错的。幸好最底层还有个私生子垫着。其实哪怕是一个私生子呢,但在家族里说话算的男人眼里,真到了关键时候, 男丁也是比嫡出女儿更值得保住的。 她这么想着, 就把这话说给了程太太。 程太太哑然。 好一会儿之后, 她才带着一丝伤痛喃喃道:“你说的没错。当年我爷爷把我送到程家, 就是为了给得罪东北军的婢生子换取活路。说来说去,在男人的眼里,就是咱们女人生来就比男人低贱了。” 白丽梅放下手里的花撑子,轻轻拍程太太的手。程太太待情绪平息了,才慢慢对白丽梅说:“我是嫡长女,下面还有两个嫡出的妹妹和一个嫡出的弟弟。我被送到程家是因为比我小了不到两岁的、我娘家的庶出弟弟, 他在戏园子里和东北军争起来了,被人当场打了个半死不说,事情还不算完。” 程太太说着话,眼泪就流了出来。白丽梅笨拙地站起来,想去给她拿毛巾, 程太太怎么会让她这双身子的人为自己操劳。她赶紧去扶白丽梅坐好,自己从旗袍侧襟抽出来手帕擦干净眼泪。 “都过去这么些年了, 你现在有儿有女, 你家老爷又爱重你,你想开些吧。”白丽梅这么劝她。 “是啊,想不开了又能怎么办呢。那时候我亲弟弟还不到十岁。我弟弟没出生的时候,我是看到过母亲平日里的艰难。唉!谁叫我这投生到母亲怀里的第一胎不是男孩子呢。” 说着话, 珠泪再次从悲哀的程太太脸上滚落下来。 她擦擦眼泪,却在擦不尽的泪水里露出一个哀切的笑容。“也幸好我不是男孩子,不然出事后, 就是我才及笄的大妹妹到程家做三房了。我大妹妹那年刚初中毕业。若她被送到了程家,那是无论如何也争不过已经生了儿子的二姨太太的。” 白丽梅接过她手里的丝线归拢到笸箩里,打岔道:“我听说你读完高中了?” “嗯,大学我还读半年多呢。”程太太矜持地说:“国立北平师范大学。” 白丽梅更吃惊了:“你都读大学了啊。那你不乐意,那你怎么没逃呢?你可以逃出家找份教员做,怎么都能活啊。” 程太太看白痴一样看白丽梅,讥诮道:“你当我没想过?但解决事情的办法一提出来,我祖母和母亲就守住我了。我祖父对我说得很明白,金家的每一个男丁都是珍贵的,都是要传宗接代、要传承香火的。他作为当家人决定给女孩子上新学,目的是为了将来能结个好亲家,能够回馈给金家各方面的支持,让金家的香火能够在他手里传承下去。父母生养我,是我回报的时候到了。” 程太太眼圈又红了,委屈令她不能再开口。白丽梅给程太太杯子里的薄荷水添加了一点儿热水,挪挪杯子,示意她喝水。 程太太接受了白丽梅的好意,喝了几口薄荷水,平稳了一下才接着说:“我祖父是绝对不会允许家里有违背他意志的人和事存在的强权。我母亲没日没夜地守着我、抱着我哭。我祖母把她所知道的、有名有姓人家里逃婚的女子数了个差不多,说像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子,逃婚后还想嫁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是不可能的。最重要的是如果我逃了,就得我大妹妹顶上了。但我到底比妹妹大了三岁。那时候就听说我家老爷喜欢读书多的,怎么看也是我去程家比我妹妹有优势。” 白丽梅就更加同情程太太了。 “我同意去程家了,我母亲立即就病倒了。我出门前和我祖父谈妥了条件,等我那庶出的弟弟伤好了,一定要送他当兵。不然我随时跟我家老爷闹翻。” “那他当兵了吗?”白丽梅适时地问出该说的话。 程太太回给白丽梅一个略得意地笑容,说:“去啦。我父亲是跟着大帅进京的,他最佩服我家老爷能从小兵干起来。他的庶长子都读完初中了,怎么将来的成就也不会在我家老爷之下啊。就是吧,他这时候啊,坟头草都不知道有多高了。小小年纪,仗着是长子,仗着家里那些年给他的另眼相待,就不知高低深浅地作天作地。以为是他小时候,所有人都捧凤凰蛋一样地捧着他。哼,庶孽。” 一个词,就把白丽梅对程太太的所有同情都打消了。白丽梅掩口 打了一个哈欠,然后略歉意地对程太太笑笑,说:“我失礼了。” 程太太心情激荡,不在意地说:“怀了身子的人是很容易就会累的。” 白丽梅见程太太没有告辞的打算,就拿起花撑子继续绣鞋面。似有意又似无意地另换了话题:“我看孙太太是很器重你的,是因为你家老爷的缘故吗?” 程太太摇摇头说:“我和她是中学同学。她虽成绩不如我,家事也没比我好太多,但是她命好,能嫁给孙军长做填房。不像我顶着姨太太的名头管家,到哪儿都低人三分的。” 白丽梅喟叹:“到底是命啊。不然以你的人品和家事,哪里会嫁得不如孙太太呢。” 程太太被白丽梅一句话说得心里熨帖极了,她满怀感慨:“是啊,人强也争不过命不好。哎,对了,你知道孤儿院的事情吗?” “我这每天在窝在家里从不出门的人,能知道些什么啊。”白丽梅停下针,看看程太太又接着绣花。 “刘太太没跟你说?那我告诉你啊。”程太太把孤儿院的事情从头到尾细细地说了一遍。然后又说:“那些年夫人出面给孤儿院募集善款,有少帅撑腰,没人敢不给夫人面子。每次那个募捐箱一搬出来,大家都得十块八块的袁大头扔进募捐箱里。那时候她啊,夫人吃肉她跟着喝汤。这不去年夫人去陪少帅了,临走就把孤儿院交给她了。那时候我还劝过她呢,怎么也得把那些军长、师长的太太们,凡是在西安的都拉上。” “她没拉?” “拉了,挨家去拜访,结果没人肯沾边孤儿院。募捐也有不少人不买她的帐。所以,这一年多她逐渐才难起来了。如今那个成立的那个理事会,等于把她从孤儿院的管理者里剔出来了。要是我,偷着乐还来不及呢。但我就担心孙太太还没想明白这里的关窍,仍在家里怄火。” “那你要去提醒她吗?我看那天她组织的聚会挺好的,非常感&#xe863;人。”白丽梅在心里回味那天的点心。 “我每天都会过去看看她啊。陪她说几句话。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想明白的。”程太太蛮有把握地告诉白丽梅。“等她病好了,她还没有想明白,那时我告诉她也不晚。那孤儿院现在 就是一个烫手山芋,早脱手早安宁。” 白丽梅重重点头。孙太太不管孤儿院了,就没有理由再来催逼自己捐款了。可程太太今天来跟自己说了太多私人密语,她觉得自己跟她的关系还不到那地步。但程太太也有苦衷,她自己不愿意跟各家的姨太太来往的。而各家的那些太太们,也是不愿意跟她往来的。 于是,白丽梅这个跟别的人没什么交往的老乡,就成为她在孙太太之外的唯一说话对象。 * 在程太太的嘴里应该想明白孤儿院之事的孙太太,此时正含泪抚摸反复阅读过的、丈夫才派人送回来的信笺。丈夫在信里要求她尽快搬出现住的王府,换成普通住宅,还特别提醒她:最大是两进三间的院子。让她算着家里的人口数量,带着孩子们节俭度日。俩姨太太可以放走。还要求她必须辞退不必要的仆妇和帮佣。 总而言之一句话,从此节俭度日。 孙家再不能讲排场了。 孙太太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从开始的心如刀割般的不能接受,到后来疼痛慢慢变成了麻木。她的心神全在丈夫信中所言的“此去可能再无相见之日”……等眼泪哭干了以后,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自己手里的那些钱,不仅要养孩子们,还要供孩子们读书,直到四个孩子长大成人成家。 她再是舍不得这座昔年的王府,舍不得这个她生了龙凤胎,坐实了孙府的当家太太之身份的王府,看看那些失去丈夫的高级军官家属,凄惶搬家的仓促,她也要先行这一步。于是她叫了管家过来,把老爷的吩咐告知管家,让管家按着老爷的要求找房子。 管家看从来都非常注重仪表的太太,如今哭过的鼻音还有残余,这令他惊惶起来。等听完太太的要求,他不由就战战兢兢地问:“太太,两进三间的院子可怎么住?我要带着人回去老宅吗?” 孙太太想了想说:“你不用回东北。这府里要是没有你在,我带着四个孩子心里不踏实。你看着先赁个带东西厢房的,给姨太太们带着孩子住。嗯,再加上倒座,你带着司机、厨子住。搬完家之后,雇来的人就结算工钱。家里只留老家这些人。老爷说了,我就只能按着老爷的吩咐做了。” 管家心想自己从有单独的小院,到带着司机和厨子去倒座住,这是从天堂跌落到地面了啊。他犹豫了一下,就没及时回答孙太太了。 孙太太把他的犹豫看在眼里,催促他说:“你先按老爷说的去做,赶紧先找个两进三间的院子,我们好搬过去。谁要问你,就说是为前线筹款。” “是。我听太太的。”管家听说不打发自己回东北,心里立即踏实了。 <p/ 34、为难6 ——1938年夏 有钱买房子快, 缺钱时想把房子变现,那是那比蜗牛还要慢的事儿。落到孙太太搬家这事儿上,这句话的矛盾处就成了最切实的写照。但孙太太是不缺决断的人, 她在管家找好了合适的新住宅后, 立即吩咐仆妇赵姐准备搬家。 赵姐大惊失色:“太太, 这么多的东西, 那个两进的宅子可怎么能装得下啊。” 也不怪赵姐有这样的疑问,她当初是挽着一个包袱跟随管家从老宅到奉天、北平、再西安。可是在西安这么些年,她自己的东西都有一个木箱子了。 孙府的两个姨太太也过来问:“太太,搬过去我们住哪儿?”她们现在每个人都是两进三间的小院呢。 孙太太闭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就多了一些复杂的内容。她把丈夫写给自己的信拿出来,让赵姐读给俩姨太太听。然后她在姨太太花容失色的惊惶中说:“老爷说放你们归家, 我原是想留你们在府里,怎么说你们也是有了孩子的。咳咳,我原在心里跟自己打赌,若你们不来问,就一人一个三间的厢房。若来问, 就放你们归家了。” 俩姨太太花容失色,立刻说道:“太太, 别赶我们走。” 另一个则说:“太太, 我们俩住一个三间的厢房都可以。” 孙太太摇头叹息:“老爷的话要是没人知道也还罢了,现在可让我怎么留你们?你俩放心,这几年攒下的东西都可以带走,以后就是不嫁人, 也够你们活一辈子的。至于孩子,我是他们的嫡母,每一个孙家的孩子都是老爷的骨血, 我会一视同仁地守着他们长大。这俩孩子都记在我名下了。你们权当没生养过他们吧。” “太太。”俩姨太太就跪下来一个,是生了女儿的那个。她很痛快地磕头,然后说:“太太,二小姐才过了三周岁,尚是不记事的年龄,能得太太记为嫡女,是她命里的造化。还请太太关照府里的人,别告诉二小姐另有生母了。我谢谢太太。” 孙太太立即点头,应了她的请求。安抚她说:“你才二十岁,青春年少的时候,没必要陪我守着。往前走一步,寻一个好人家做正妻了。” 那姨 太太就再磕了一个头,她是孙将军买来的清倌人,十五岁进府,过了从来没敢奢望有的五年好日子。现在当家太太要赶自己走,还允了攒下的东西都可以带走,自然是不会再要一笔赎身钱了,只是自己生的女儿……怕是这一辈子都不得再见了。 想到女儿能变成嫡出的,她把心里的那一点儿凄然抛开,仰脸对孙太太求道:“我听太太的。还望太太允我一天收拾东西,嗯,还望太太给还我身契。” “行,明早你出府时,身契定然办好了还给你。你以后就是自由人了。”孙太太痛快答应她。 “谢谢太太。”那姨太太又磕了一个头,才爬起来,按着规矩倒退了几步,转身离开了。 * 剩下的那个姨太太捏着手帕,两眼呆滞地站着,她不知道是不是该学同伴。犹豫了好久,她才开口问孙太太:“太太,我生了二少爷的,不可以跟你守着吗?” 孙太太叹气:“跟我守着你能落个什么好呢?往后府里不说坐吃山空,也差不了多少。你还年轻,再找一家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好好出去过你自己的日子吧。我才说过要把孩子记在我名下,那不是逛你的。他们哥俩只差了不到三岁,能够一起长大,将来也是彼此的臂助。我巴不得这家有兄弟仨呢。” 那姨太太有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太太,我是良家子进的府里,但我不想回娘家,不想再给父母卖一次了。嗯,太太能不能帮我找个工作,我那些东西就不带着了,权当补贴二少爷的开销。” “东西你拿走。我还养得起儿子,不需要刮彻姨娘的体己。”孙太太不耐烦了。“放妾文书我明天给你。你不想回家就不回,我给你找个工作可以,但你以后决不能再回来看孩子。你能做到吗?” 以后不看儿子?姨太太心有不甘,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怎么就不能来看了?自己还打算下半辈子就靠着这儿子了呢。 “咱们丑话说在前面,我会在放妾书上备注,如果你来看孩子,放妾书就无效了。你再回府里就不是这几年的逍遥日子。你到时候别怪我把你当粗使婆子用的。” 孙太太虽病体衰弱,但她板起脸了,也令姨太太心生畏惧。 “ 太太!”姨太太还想为自己争取。“我以后不想嫁人了。我做一份工养活自己,偶尔来看看二少爷。” “不行。二少爷如今尚未完全记事,你偶尔看一回,我就养不亲这个孩子了。我跟你说你好好听我的安排,别逼着我把你卖给别人家。” 姨太太在她的威胁下,忍不住就瑟缩了一下身体。 孙太太见吓住她了,才换了和颜悦色的语气说:“你想想,你找个差不多的人家嫁了,堂堂正正地做嫡妻,横竖你不过才22岁,还能再生几个孩子,以后儿孙绕膝地当个老太君,你说是不是呢?若是你有什么不该有的主意,我劝你也趁早收起来。你进府五六年了,你知道我的为人,我不想给你占便宜,你就没可能占着的。” 姨太太咬咬嘴唇,慑于太太这些年在府里是说一不二的积威,还是轻轻点头,认可了太太的提议。她跟着就为自己打算:“太太不想我回来看孩子,那太太能不能安排我去东北大学读书?” 孙太太立即说:“可以,你回去收拾东西,我让管家给你订车票,我会把推荐信和放妾书一起给你。” “谢谢太太。”姨太太含泪给孙太太鞠躬,离开了孙太太的书房。 * 她擦着眼泪回去自己的院子,五岁的儿子迎上来问:“娘,你怎么了?” “我迷了眼睛。大字都写完了?” “写完了。” “那找妹妹玩去吧。”姨太太恋恋不舍地摸摸儿子的头发,看着儿子拽着奶娘的衣襟离开了。 看着儿子的背影,她的眼泪汹涌而出。 她不觉得做妾好,但她也不想离开生活了五六年的孙府。太太是厉害,规矩也严,但按照太太划定的规矩来,太太从来不会无事生非来找麻烦,日子也不是委屈、难过的。可如今老爷连片纸只字都没给自己,就让太太拿着他的信撵自己走……可见是对自己一点儿情分也没有的。 走就走了。不然那一张纳妾文书在孙府,太太就是不卖自己,派人把自己送回娘家,自己也不过是再被亲爹娘卖一次。 “姐姐。”生了女孩子的那个姨太太过来了。“姐姐,你准备去哪儿?” “我跟太太要了推荐书,去东北大学读书。”大姨太太一 边收拾东西一边回答。“你的东西收拾好了?” “差不多。从听说太太要搬家,我就把东西归拢过了。那个,你不回家?” “回家给他们再卖一次?我还没那么傻。我去东北大学读书,以后按着太太指的方向,找个差不多的人家做嫡妻,省得生了儿子都不能留下来。你呢?你去哪儿?” “我?我被亲爹娘卖了时才六七岁,早就不记得家在哪里了。就像姐姐说的,找回去也不过是被他们再卖一次。我也没有别的去处。我想在西安城里开个书寓,这乱世卖儿卖女的多,挑着一两个不错的,养个十年八年,我就可以闭着眼睛数钱了。” “开书寓?”大姨太太惊叫出声,她知道二姨太太是老爷从书寓赎出来的清倌人。可是这人……“你是不是傻啊?好容易才从那种地方脱身出来了,怎么还要扎进去?!” “姐姐,你没想明白。你说太太为老爷那样劳心劳力的,也没换出来老爷对她一心一意。我干嘛要为一个将来老了的虚无缥缈的依靠,费劲巴力地给男人操持家事几十年,我还不如趁着自己青春年华多攒几个呢。” “可是,可是你准备老了就自己一个人吗?连个端茶倒水的儿女都没有?”大姨太太震惊了,她手里的法兰西香水瓶差点儿脱手而落。 “身契掐在我的手里,我还害怕没人给我端茶倒水!儿孙满堂又如何,你看看老太爷子,三个儿子打生打死了这十几年,到现在就剩我们老爷一个了。姐姐,你说若是他现在有个好歹,是太太会带这几个孩子回去?还是老爷会放下战事回去?唉!这养多少个儿子啊,也得看什么世道,就这年年打仗的,养了儿子也指望不上的。” 大姨太太读书不算太多,但她一直接受的是新学教育,她想想这百年就没停过打仗的国家历史,即便她心里不认同二姨太太开书寓的打算,但也对养了儿子指望不上有了几分认同感。 但她还是拉着二姨太太的手劝道:“妹妹,我想你最好别留在西安城里开书寓,万一传到太太耳朵里,会让太太脸上下不来的。” “我都出了孙家门了,她还管我?” “话不是那么说的。”大姨太太掰开了给她讲:“你闺女比我儿子还小,更是不记事的年龄,咱们走的干脆彻底,以太太的为人不会亏待孩子。但你在西安城里开书寓,那等于是给老爷脸上抹黑,太太怎么会轻易放过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二姨太太想想这话有道理,便说:“我不想回上海,上海都给日本鬼子占了。” “你可以去重庆啊。国民政府都在重庆呢。你去那里开书寓,也好挣钱不是?” <p/ 35、为难7 ——1938年夏 在徐州会战以失败告终后不久, 侵略者的脚步逼向了国民政府的临时所在地武汉。随着东北军余部的陆续开拔,台儿庄大捷仿佛是梦里流星滑过一样了无踪迹。 留在西安的东北军家眷,在满腔热忱地围观、谴责孙太太管理的孤儿院“食物中毒”的同时, 分享着程府遣散仆妇、分租自家院落的“笑话”, 接着又被连着几起针对东北军家属的绑架案集中了注意力。但之后哪怕政府在这一带加强了警力部署后, 再没有发生绑架事件, 也没有将东北军家眷从惶恐不安中解救出来过。 因为有很多人陆续接到了男人离家后、再发过来的安排家事的指令。换句直白的说法,那些指令就是诀别信,是慷慨赴义的男人对妻儿的最后安排。可各府悄悄裁减人手的行&#xe863;,很快就被孙府的遣散姨太太、搬家的大&#xe863;静掩去并抢去了风头。 孙太太大&#xe863;干戈,不仅革退了两个司机,还把两台小轿车都卖了。仆从只留了从老家带来的那三五个人。她把孤儿院的那四个男孩子, 分别安排在孙府的两个少爷身边,两个女孩子跟着大小姐的身边。然后又从孤儿院里接回来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放在了那个才过了三周岁的小姑娘身边,跟小姑娘同吃同住。 孙太太整理好家事之后,就高调地对再度来采访她的记者说:“孤儿院募集善款不容易, 也没有更多的经费聘请照顾孩子的保育员,所以生活条件到底还是有限的。因此我希望条件允许的家庭都能伸出援助之手来领养烈士遗孤, 把烈士遗孤当成自己的孩子去教养, 这样才能让我们的勇士后顾无忧,勇敢地跟小日本鬼子战斗。” “至于我搬家,是因为将军想卖了房子筹措军饷。”孙太太巧妙地把自己卖房子之事儿在报纸上公布了。 “食物中毒事件”就这么地被孙太太用领养了8个孩子的宣传盖过去了。然后她不再参与孤儿院的任何募捐筹备活&#xe863;,把事情完全交给了东北军那些过去看她热闹的、那些元老派的太太们组成的理事会。可理事会的那些太太们, 在接管了孤儿院一段时间后,她们才发 现最初那捐款人的提议,是把她们架到了火上。 募捐善款太难! 退出理事会, 不参与孤儿院的管理,还不够丢人的。再说传到前线了,也影响自家男人带兵啊。可是继续管,每个人都觉得压力山大——谁家的男人也不会在这时候再送军饷回来的。于是,原来紧跟孙太太忙前忙后的刘太太,在理事会太太们的催逼下,推脱不过的她,犹豫了几天后,不得不来找孙太太了。 “孙太太,理事会的那些人希望在9月份能做一次活&#xe863;,为孤儿院筹措一些钱,好为孩子们的过冬做准备。你看……” 刘太太小心地斟酌着说话。 “我看什么?当初夫人主持这事儿的时候,每次募捐,哪怕夫人不在场,她们都能掏出个十块、八块大洋,谁都很痛快。去年这一年多,每次掏个一、两块大洋都为难。倒好像是把钱给了我个人一般。”孙太太憋着一股气,直接拒绝了刘太太。但她见刘太太被自己的话说得脸色不好看了,又赶忙补救道:“秀娟,你就别管她们这事儿,你又不是理事会的成员。” “凤仪,我跟你说心里话,你要相信我,我是一点儿也不想沾手的。现在,我家里就没留几个帮佣。我出来,孩子就得奶娘一个人看着。我哪还像原来一样有空啊。”刘太太说的是真心话。但她还藏了一句没说出来的心里话,她不敢拒绝那些理事会的太太们,她怕自己现在得罪人了,万一将来丈夫被改编到东北军元老派的麾下呢? “倒不在你有空没空上。秀娟,我说话不好听,你想想我们俩既往能弄得那么热闹,都是程家的姨太太们在出力。说穿了就是你我没那个能力,没能力鼓捣出来一场又一场别开生面的募捐演出。你认不认?” 刘太太怎么会不认。每次活&#xe863;的细节,都是她自己跟程家的姨太太们反复推敲出来的呢。 “所以,她们那些根本看不起文澜的老式太太们,哪怕知道了文澜做姨太太是别有苦衷,她们也还是不会把程家的那几个姨太太放在眼里。所以,这准备9月份活&#xe863;的事儿,你别沾手,万一砸了她们会把责任都推到你身上的。”孙太太把事情挑破了说。这让她心里有隐隐的快意。 “我知道她们看不起做姨太太的人。”刘太太闻言立即为难地蹙眉,爽快地把自己的为难处说给孙太太。“其实我也是不想来烦扰你。可是被她们一天两遍地催啊请的,我这不是推脱不过去了嘛。不提程太太那一家子姐妹,你说我可怎么给她们回话呢?” 孙太太想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说话:“秀娟,你也不用太为难。要不——你就把事情都推到我身上好了。这样吧,你跟她们这么回话,就说我身体还没有恢复,一天天忙着照顾家里的这十几个孩子,没时间、也没精神头去想筹备演出的事情。你直接跟她们说,我给她们的主意就是:弄不来,就一人先出两、三块大洋,够给孩子们添置棉衣了。” 刘太太赶紧缓和道:“这么说,不是让你和她们的关系更紧张了?” 孙太太嗤笑一声:“这不是我跟她们之间关系紧张的问题。秀娟,你到现在还没看明白吗?她们在夫人离开后,故意闹出来跟我关系不融洽,根本原因是因为少壮派紧跟了少帅、配合了少帅。如今少帅身陷囹圄,夫人把孤儿院撒手了,哼!那些元老派再怎么立即抛弃少帅、宣誓效忠政府,但他们也不敢授意自家的太太们,不敢明目张胆地说不管夫人办的这间孤儿院。” “那是,他们那些元老派还要靠东北将士在前线搏杀呢。”刘太太点头赞许孙太太的分析。 “所以,”孙太太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在刘太太的眼里就有点儿居心叵测了。她说:“他们不是宣誓效忠政府了吗?孤儿院再募集不到足够的善款,她们可以去跟政府要钱啊!我跟你说,你告诉那些太太们,以后再别提什么东北军的烈士遗孤,东北军没有了,就只是国军51军、53军、57军、原67军了,是这些烈士留下的遗孤。” 孙太太说着话深吸了一口气,直起腰,瞪着眼睛说:“让她们找报社联合,在9.18那天在全市募捐,旗号就是为抗日烈士遗孤筹集过冬的棉服。” 刘太太忙点头,感激地说:“凤仪,我知道你是为了给我解难,才出了这么个主意。唉,你啊,你是跟夫人一样的人。” 孙太太笑笑:“我哪里能跟夫人比。秀娟,主意我出给你了 ,但我可提醒你啊,你千万别把程家那几个姨太太供出去,免得她们一边不拿钱地卖苦力,一边被那些老式正房太太们蔑视。费力不讨好的事儿有一次,我们以后就没法再找她们帮忙了。” 刘太太赶紧郑重应下来。就是孙太太不说,她也明白那些元老派太太们的观点。要不是孙太太说程太太与她是同学,她也不会去跟程家的那些姨太太们打交道。因为这一年多,自己频繁出面找程家的那几个姨太太,也没少被人明里暗里讥诮,说自己是家里没姨太太心急了。 简直是放狗屁,家里有姨太太是什么好事儿啊。 谁会稀罕啊! 说过孤儿院的事儿,刘太太又问有没有前线的消息。孙太太叹口气说:“我搬过来这么久了,电话线还没有拉过来。算了,不说电话线的事儿了。免得我心里更堵得慌了。” 刘太太立即陪出一个与孙太太表情一致的黯然。想当初那些军长们来西安安家时,电话线可是一、两天之内就全部拉好了。可如今孙太太都搬家一个多月了……这不仅仅是人走茶凉,是西安政府那边暗里把她们的丈夫当“死人”了。 不提这些战后女人们为小事的鸡心格斗,战况激烈的武汉保卫战情,冲击了关外这片乐土。 孙太太的电话线终于拉进来,一波接一波的消息传到西安。这些消息都是从武汉直接递过来的。 就在所有人都对武汉战局关注万分时,传来了黄埔军校第一期学生、第71军八十八师中将师长龙慕韩,因兰封失守被国民政府军事法庭以下令枪决的消息。 东北军因为“西安事变”之事,元老派和少壮派彻底闹翻后,他们的太太也因为孤儿院之事闹掰了。如今的孙府,往来的全是少壮派的家眷,但因为孙夫人如今当客厅用的正堂变小了,十来个年轻的、少壮派的眷属,就将其挤得满满登登,没什么转身的地方了。 在这因为人多而显得狭窄、混乱的孙府客厅里,刘太太心怀忐忑,捂着胸口问道:“孙太太,为什么枪毙龙慕韩啊?” 作者有话要说:要V了 <p/ 36、为难8 ——1938年夏 为什么要枪毙龙慕韩? 孙太太被刘太太的这话问愣住了。 这让自己怎么给她解释呢?自己是能说龙慕韩给蒋公丢脸了、让他老师蒋公难堪?还是能说出口桂永清(何应钦的侄女婿)的后台太硬、只能撤职了事? 可对着在座的这些人, 无论是哪一个解释,都不能出自自己的嘴,不然哪天传出去了, 自己就是给丈夫贾祸呢。所以, 不论是在座哪一个不懂这里门道的, 若是想弄明白这事儿, 她们得问自己的男人去。。 孙太太愣了一下,眼睛在所有人脸上扫视了一圈,一下子看到被刘太太拉来的白丽梅了。于是她笑得非常亲密地对白丽梅说:“罗太太,你说是什么原因呢?” 白丽梅便依照刚才听到的回答:“枪毙他的理由是指挥不力,这是不是说龙师长该为兰封会战承担战败的后果啊?” 刘太太见白丽梅这么,立即偷窥一下孙太太的脸色, 马上明白自己是问了蠢话。不等她再说什么呢,有明白内里奥妙的人就赶紧附和白丽梅。刘太太这时虽然心里还似懂非懂的,但她即刻给出了应有的表态:“是啊是啊,这么重要的战斗,自然要有人为战败负责了。” 刘太太急匆匆地表示白丽梅的解释自己明白了。其他人见她那反应, 也不管真明白还是家明白,也一起跟着点头。大家一起使劲儿, 总算是把为什么要枪毙龙慕韩这个敏感话题放过去了。 但跟着, 客厅里有了一个小冷场。刘太太知道这是自己问了蠢话引起来的,赶紧引领新话题:“宋将军这回是又立了大功了。” 客厅里的年轻太太们,立即奉上一片附和声。 刘太太提及的宋将军,在座的人除了白丽梅都清楚。坐在白丽梅左手边的女人, 见白丽梅懵懂,就给白丽梅介绍道:“宋将军也是黄埔第一期的学员,前年底捉蒋公的那事儿一出来, 他带着部队来了咱们这儿,差点儿没跟”那女人用手指划拉一下屋子里的人,笑着说:“差点儿没打起来。后来去年过年时,蒋公任命他兼西安警备司令。他在西安有半年的时间吧,前后倒也没怎么难为咱们这 些人的当家的。是不?去年上海打起来的时候,他率军去了上海。一举攻入汇山码头,一起将登陆的小日本鬼子打退回军舰上,赫赫战威轰&#xe863;全国呢。” 这女人一边跟白丽梅说话,一边还不忘记厅里坐着的同伴。白丽梅等她讲完就赞道:“能在淞沪战役里显身手的将军,必是有真本领的人。” 坐在她俩对面的一个年轻女人就说:“难得的是宋将军刚及而立之年。外子曾说要不是前年那事儿,他跟少帅绝对能成为意气相投的好朋友。外子跟他是很聊得来的呢。” 在座的太太们,除了白丽梅和程太太之外,都是少壮派的家眷。她们跟丈夫一样,都是少帅的坚定拥护者,说是死忠也不过分。所以,凡提及年少英雄,或者是与少帅年龄差不多的猛将,她们必会将其捧到少帅处……白丽梅见多了,也就不感到惊讶了。 这样的聚会每周都会有两次。白丽梅不说此次都到,但隔三叉五的总会跟着刘太太和程太太过来一次。而孙太太听了刘太太转述的白丽梅成亲后才开始读书、用了四年就把高小毕业证书拿到手,尤其是她前阵子趁着房价最低的时候,能够卖了耳环买房子,就有心把她拉到日渐式微的少壮派的太太圈里。而白丽梅因自己不可能去元老派的圈子里,就及时地握住了孙太太伸出的友谊之手,向孙太太的圈子投诚了。 孙太太和刘太太不仅向大家介绍罗介亭在29军学生团做参谋的旧事——以证实白丽梅有资格入圈,还当着大家的面,大赞她倾家荡产请人去南苑救夫的壮举,并就生产之事给了她很多建议。 这圈子里的女人不是东北三省出来的老乡,就是嫁给了东北籍的男人,所以是否听说过罗家不重要,同是军属的身份,让这些女人很容易就接纳了白丽梅。 在白丽梅初入这个圈子时,这些年轻的太太们,曾就白丽梅的怀象讨论了一个下午。最后的结论是白丽梅肚子里的一定是儿子。有几个心急的,表示明天就把自家孩子的小衣服等收拾好了送给白丽梅。 她们告诉她:“这些小衣服都是男孩子的,你要垫到枕头下面,挂在屋子里最显眼的地方。你要坚信自己能生儿子 ,肚子里的就是儿子!生出来的就是儿子了。” 这样的论调获得了所有生育过之人的支持。白丽梅心知肚明生不生男孩子,不是自己坚信就能达成愿望的,但她还是接受了大家的好意,很快跟少壮派的太太们亲近起来。 而白丽梅的会看眼色,大部分时候能猜中孙太太的心思、给孙太太打圆场的伶俐,让孙太太对白丽梅另眼相待。所以,像今天这样遇到不方便说话时,孙太太常会找白丽梅给自己搭台阶。 * 白丽梅忍着热气在孙府滞留了小半天,集中注意力听那几个读完高中的太太们讨论徐州会战、武汉会战,终于弄明白了兰封县在哪儿,也弄明白兰封会战跟台儿庄大捷一样,都是徐州会战的一部分,其目的除了陇海铁路,就是政府要阻止日本鬼子南下侵略的脚步。 可她听说得越多,越觉得心里没底。匆匆忙忙到家后,不等她开口,奶娘就与她说:“姑娘,我听聚在孙府的那些人说武汉打仗的事儿,我怎么觉得那小日本鬼子越来越难打了。那个兰封会战是12万人对2万人。我没有听错吧?” 白丽梅心情沉重,一边脱外出的旗袍一边回答奶娘的问话:“嗯,你没听错。是指挥官贪生怕死先逃了,才导致兰封一度丢失。” “那真么说,那个龙师长被枪毙也不冤了?”奶娘接过白丽梅手里的旗袍,把家常的更宽松的旗袍递给她。 “冤不冤的谁清楚。打到危险的时候,他的上级桂永清先跑了,光怪龙慕韩没留下送死吗?”白丽梅第一次听说指挥不力要被枪毙的,只看孙太太的反应,她明白里面会有孙太太不能细说的事儿。那到底是什么呢? 奶娘见白丽梅换好了衣服,打开前后窗挑起窗帘透气。回身又拧了一个毛巾给白丽梅擦汗,再把准备好的薄荷水端过来给她喝。薄荷水的滋味,让白丽梅慢慢静下心了。这时她再想龙慕韩这事儿,她又觉得枪毙指挥官是应该的了。 开封丢了,郑州危机,那些因为花园口决堤而丧生、丧失家园的百姓,这些难道不是因为左一次战败、右一次战败导致的吗?甚至有个影影绰绰的想法浮上她的心头——单枪毙一个龙慕韩算什么,怎么 不把他的上级桂永清一起枪毙了呢?还有怎么不把战败的指挥官都枪毙了呢?尤其是北平,当初好好的防御工事,宋主席怎么就令士兵拆除了呢? 奶娘见白丽梅蹙眉沉思,就劝说她:“姑娘,你如今的身子可一天比一天重了,千万别耗心神去想那么多咱们没办法的事儿了。” “奶娘,那不是我让自己不想就能做到的。”白丽梅苦笑。“其实我跟程太太一样,也想知道东北军的那些骑兵还剩多少人了。唉!我看程太太猫在那堆太太里,缩脖端腔地不敢出头,那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奶娘,我太感谢母亲为我谋了罗家的婚事了。” “那是。别看程太太的男人是旅长,还管着那么多的骑兵,但她出去还真没有你得人尊敬。唉!也是她的命不好。”奶娘自从知道了程太太为妾的因由,不止一次这么感慨过。“其实她也没必要往那些正房太太跟前凑,自己也不自在的。” 奶娘说着话儿,把扇子扇得呼呼响,她想让白丽梅能尽快得到凉意。 白丽梅叹道:“那些元老派的太太们也不搭理她啊。再说现在各家的姨太太都打发得差不多了,她又不甘心跟那些上了年纪的姨太太们混到一起。孙太太肯招呼她,能跟大家在一起,多少还能知道一点儿南方的战局。” 奶娘也叹:“你说程太太,啊,那么漂亮的一个人,又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偏偏命不好摊到个惹是生非的庶出弟弟。不然像孙太太那样给人做续弦,不说是年青有为的军长,哪怕是乔团长那样的,是不是好过给比她大了二十多的男人当姨太太。” “那自然是了。不过有什么办法呢。各人各命。我看她还算是好的,如今还能守着儿女。唉!能不给人做妾还是不要的好。”白丽梅拿了另外一个扇子在手里摇,她看奶娘额头见汗,就说:“奶娘,我自己扇风就好,我是心里热,你也歇会儿了。” “姑娘说的是。我看最近各府把姨太太们打发了不少。不知道多少人有儿有女的。不过程家那几个姨太太还不是命最不好的。要是程旅长的原配在西安,程府的那四个姨太太还不得都被打发了啊。我听说程府的大姨太太都有四十岁了,这 时候打发她出府呢。她可往哪儿去?女儿都嫁去东洋了。”奶娘放下扇子去喝水,然后坐到白丽梅的右手边,抓过笸箩继续纳鞋底。 白丽梅一手扇子一手薄荷水地在消汗,天气太热,她现在只在早晨凉快的时候才绣花,免得手指头出汗污了绣件。 作者有话要说:* 龙慕韩(1898—1938),国民革命军陆军陆军中将。黄埔军校第一期毕业。 1936年1月升任第89师(师长王仲廉)少将副师长。11月12日获颁五等云麾勋章。 1937年10月14日调升预备第1师(辖四团)中将师长。 1938年2月12日预1师并入第88师,改任第88师(辖两旅)中将师长。5月24日因指挥作战失利被撤职逮捕。6月17日经军事法庭审判在湖北武汉被执行枪决。 第88师是国军的王牌劲旅。他是抗战时第一个因指挥不力被枪毙的将领。 ** 宋希濂:(1907—1993)黄埔军校第一期第一队学员。瞿秋白死于其手。 1936年10月5日,晋任陆军中将,第36师师长。12月12日“西安事变”爆发,率师入陕。 1937年2月,兼任西安警备司令。淞沪抗日战争打响后,他率部日夜兼程,从西安开赴上海。 17日,猛攻天宝路一带。20日子夜,一举攻入汇山码头,迫敌败退回舰,战威轰&#xe863;全国。并在虹口、杨树浦一带与敌短兵相接。 11月,随唐生智守卫南京。 1938年5月1日,在战场接任第71军(辖第87师、第88师)军长。 25日,兼任第88师(辖两旅)师长。率军激战兰封,围攻土肥原贤二第14师团。8月,与日军对抗于大别山脉。富金山、沙窝雨战役,率三个师重创日军,毙敌4506人,伤敌17380人,国民革命军最高统帅部通电全军赞扬,并获华胄荣誉奖章和奖状。 *何应钦(1890年4月2日-1987年),中华民国陆军一级上将,字敬之,贵州省兴义人。 早年留学日本,就读于东京振武学校。辛亥革命爆发后,回国参加沪军。二次革命失败后,再到日本就读于陆军士官学校。 1916年秋回国,到贵州任讲武学校校长、黔军参谋长等职。 1924年赴广州,任大本营参议、黄埔军校总教官兼教导第一团团长、旅长、师长、军长等职。北伐后任国民政府委员、浙江省政府主席、陆海空军总司令部参谋长、军政部部长。 1934年授陆军一级上将军衔。抗日战争时期,任第四战区司令长官、中国远征军总司令、中国战区中国陆军总司令。 (以上资料来源百度) <p/ 37、为难9 ——1938年夏 “奶娘, 我觉得不仅仅是做妾的事儿。你看咱们前院的那年轻媳妇,跟我差不多的年纪。她还是生了儿子的正房呢。可她男人一死,她不也得立即回娘家再嫁了。”白丽梅消汗了, 自觉脑袋能想事儿了, 便一边思索一边慢慢说道:“奶娘, 我怎么觉得嫁人不是女人一辈子最好的出路呢。” “不然呢?一辈子不嫁, 死了往哪儿埋?”奶娘笑着问。 “奶娘,我一定会给你选个风水宝地的。”白丽梅赶紧表态。 “我要风水宝地干什么啊。逢年过节的,我一个没儿没女的孤老婆子,可还有人供碗饭?还是清明节、中元节的时候有人去扫墓填土?”奶娘使劲地拉扯麻线绳,把自己对未来的担忧,宣泄在狠狠的扎鞋底的锥子上。 “奶娘, 你放心。只要我活着我就会去的。”白丽梅宣誓一般地说。 奶娘心满意足地笑了笑。然后就嗔怪起白丽梅了:“姑娘说的什么傻话呢。我的身契在太太那儿,你去给我上坟扫墓,会折了我来生的福气呢。” “这……”白丽梅为难了。 “姑娘,你听我说啊。我这辈子就这么个奢望:等我死了,要是能行的话, 你就把我埋在离你姨娘近点的地方。我不是说要进白家的祖坟地,你姨娘本就在白家祖坟的地边儿。隔个道就是野地了。我的意思是白家的这支吧, 也在四平传承了好几百年, 只要白家不断子绝孙,总会有人给祖宗、给老爷太太他们上坟烧纸。你姨娘生了你,还给老爷怀过儿子,怎么也能分润到一点儿的, 你说是不?她得着啦,管多管少也会给我一口饭吃的。”奶娘自然而然地说着这些话,然后她趁白丽梅不注意, 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珠。 白丽梅的心头这时候突然涌上来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想法,若我是个男孩子,是不是就可以做到更多了?但她跟着就再度想起姨娘说自己幸好不是男孩子才能活命的话。她转着眼睛想了很久,然后才小心地问:“奶娘,要不你嫁人吧。” 奶娘摇头道:“我这个年纪也不可能生孩子的,我嫁谁?姑娘尽说笑话了。” 白丽梅憋了一会 儿,小心翼翼地建议:“那——我们找个儿孙俱全的人家,然后你抱养个小孙子放在身边养,如何?总不能让你百年后没了香火祭祀。” 奶娘再度摇头:“姑娘,哪家会缺老太君供奉?那些有孙子的人家了,哪家的儿子和儿媳妇会愿意多个继母压在脑袋上。我跟你说,就我这模样长相,20岁的时候还勉强好嫁,30岁的时候,就没有男人愿意掏钱给我赎身了。所以班主才在老爷上门的时候,痛痛快快地收钱放人了。” “那,要不找个没孩子的鳏夫,然后抱养一个孩子呢?”白丽梅换一个方法。 “姑娘,不是奶娘说话难听,那稍微有点能耐、能养活媳妇和孩子的男人,就是到了六十岁,他们也想娶18岁的大姑娘。到了我这般岁数还无儿无女的鳏夫,你确定他有养活我和孩子的能耐?别是什么能耐都没有,还等着我赚钱买米了。”奶娘在白丽梅愣怔的模样里,神色仍如平时一样地纳鞋底。“我这辈子啊——比夭折的、比横死的,我已经赚到了。” “那奶娘,”白丽梅手抚肚子说:“若这个是儿子,奶娘帮着我一起把他养大,将来我把奶娘你葬在我身边,有我的就有你的。若是女儿,那我就不好说她的后人会怎么样。但将来我把你葬去我姨娘边上。好不好?” 奶娘纳鞋底的锥子就停留不&#xe863;了。好半晌之后,她抹干净眼泪,很坚定地对白丽梅说:“姑娘,你这肚子里的一定是小少爷。我陪着你把小少爷养大。” * 到了下一个聚会的日子,白丽梅又去了孙府。这次的聚会上,孙太太说在武汉保卫战中,牺牲的飞行员里有原东北军的。她这才知道东北军的飞行员就有三百多个呢。 孙太太知道她对东北军实力不了解,故而在没有妨碍的情况下,她愿意多对白丽梅说一些。“当初大帅跟两湖巡阅使吴佩孚开战,就因为没有空军、海军吃亏了。回头大帅就在东北军中选出了一批人送去法国学习。” 有人附和着孙太太说:“我记得我当家跟我说,那时候吴佩孚的海军隔老远往火车道上开炮,他们那时候都被炸傻了。” “还不只是这样呢。天上还有飞机往下扔炸弹。我当家的 说什么时候见过这样打仗啊。飞机一来,就把下面的队列全震散了。” “是啊是啊,怎么吆喝都没用。那些胆小鬼漫山遍野地乱跑。” “只有少帅统领的那部分,按着操典没乱队形地撤退了。大帅那时候好生光火,把老家伙们骂的狗血淋头。也就那时候,少帅开始带兵的。” “第二次再跟吴佩孚打,咱们东北军也有飞机,还有军舰了。” “哎,你们去过镇海号没?镇海号上还能搁飞机呢。我当家的带我去看镇海号,看飞机从甲板上起飞。我当时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你上船了?” 挑起镇海号话题的人就讪讪地说:“没有。隔在不远的船上往镇海号那边看。我倒真想上去看看呢。但是我那当家的说军舰忌讳女人上去。他可不敢冒犯沈处长。我这辈子顶遗憾的就是没上去镇海号了。” 提起镇海号,让这些女人想起它和伙伴们的最终归宿,聚会的气氛陡转。 这时,程太太就站起来给大家添水,笑眯眯地说:“亏得沈处长厉害,第二次跟吴佩孚开战的时候没把渤海舰队都俘获了。一下子就壮大了咱们的东北海军。” 气氛被程太太一句话拉回来了。有人接话:“所以后来大帅就赢了。我们也跟进了北平。” “好好看了过去皇帝的住处。哎,我跟你们说,我第一次去逛紫禁城,看着年久失修的房子,朱漆脱落、墙砖、窗棂破旧,我那时候想的居然是王谢堂前旧时燕。” 挨着她的人就笑:“那也不会飞入寻常百姓家。” “你这是怎么解释呢?” “我的意思是说高门大户的,谁家会允许燕子在屋檐下做窝啊。那燕子也是有灵性的,上一年在哪儿做窝,下一年还在哪儿的。” “刘禹锡的意思是说原来显赫的大户人家都不存在了。” “那你在故宫看到燕子窝没?” “没有。”气质和程太太接近的女人摇头。“我就是那时候心里涌起和诗人一样的沧桑感罢了。不过我那时倒是想了,要是能在故宫住这辈子,才不管我当家的纳多少人进门呢。” “哈哈,你这心愿可不小。是想当皇后娘娘啊。” “是啊。就那么一想而已。不给想 吗?” “你那是想复辟。不过你要是早生几百年,还真有可能进朱明王朝的后宫。朱家都是从平民百姓中挑选后妃的。” “也不可能。明朝一般是在京畿附近选妃。好像在我的记忆力,就没去东北三省选过人。” “是嫌弃咱们东北女人太泼辣了?” “你记错了。明朝在辽宁选过的。” “就你那性格,还你当家的纳多少人你都不在乎呢。谁去八大胡同揪人回家的?啊?” 嘻嘻哈哈的笑声响起来,话题越歪越远…… 笑闹了一会儿,有人把话兜回来、看着是替白丽梅问,实际是要捧孙太太这个主人:“你家孙将军也是那时候学会的开飞机吧?” “我家老爷不是那时候去的法国,他是后来跟少帅一起在奉天学的开飞机。”孙太太的笑里带出了因丈夫而生的自豪。然后她接着给白丽梅介绍东北军的空军力量。 “大帅痛定思痛,决心大力发展空军、海军,还要自己造坦克、造枪造炮。大帅不仅在东北军里挑了一批人出去学开飞机,还办了航校,请外国教练过来帮着培养飞行员。到9.18时,东北军除了从法国、德国买的飞机、还有打败吴佩孚缴获的,东北军自己的兵工厂也造了一批飞机。总数量加起来超过了三百架呢。我家老爷试开过咱们自己造的飞机,说不比从国外进口的差。” “是啊,奉天还有咱们的飞机厂,兵工厂。我家老爷说咱们的兵工厂一年造出来的大炮能有150门,步/枪6万多支,机关枪1000挺以上。炮弹和子弹的数量,足够东北军随便用的。还有下属的迫击炮厂,每月可制造迫击炮80门。罗太太,你不知道迫击炮吧?” 白丽梅赶紧说:“迫击炮是什么?” “是一种便携的火炮。炮架平时和炮筒是分开的。小的两个人背着,大的要用车拉。使用的时候特便利。把底座支上,炮筒安好就能用了。” “这么厉害啊!”白丽梅应时送上赞叹。 “是啊。我跟你说东北军大量装备的80毫米迫击炮,性能比75毫米野战炮都厉害。还有少帅带进关的部队,装备的是150毫米的迫击炮。你知道150毫米是指什么吗?是大炮的口径,就是炮管的粗细度。炮口粗,炮弹就大,炮 身就重,然后射程救远。像75毫米野战炮能打出去12000多米……” 这位当家的在炮兵旅,开口就是详尽的一串数据和专业名词,白丽梅在崇拜中听得云里雾里找不着北了。 那位还接着说呢:“我家那小子去过一次迫击炮厂,回来就跟我说他以后要造炮,要造最好的迫击炮。被他爹一脚踢去法国了。哈哈。他爹说学会了,再回来吹牛。” “你儿子?我记得上回你说他回国了?” “是啊。”说话的妇人脸色复杂起来,是骄傲里混着担心的表情,甚至还有更多的白丽梅不能认读出来的情绪。“他直接去了武汉兵工厂。在那儿造炮呢。唉!爷俩都在武汉,我这心里就一直提溜着没放下过。”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我家的那几个小兔崽子,他们要是有这本事,我做梦都能笑醒了。” “他才20岁,大学都没读完,他会些什么啊。不过他爹倒是说武汉兵工厂接纳了他不少的提议。也算是没白花那些送他出去的钱。” “这可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了。” “那绝对是。”奉承话围绕那妇人响起来。 隔了一会儿,有人叹息道:“可惜了我们的兵工厂,最后都便宜给小鬼子们了。” 一句话勾起了当家的那位在海军的太太的眼泪,她说起“镇海号”等战舰去年的沉没,少壮派的太太们都留下悲伤难忍的泪水。她们除了哀恸江阴会战阵亡的烈士,就是哀恸少帅的不得已,哀恸如今已经被中央吞并的东北军,以至重返家园遥遥无期。 …… 哭的人太多,聚会草草散了,而白丽梅拖到最后还迟疑着不肯走。 孙太太见状就说:“罗太太,你有什么要跟我说吗?”大病初愈的孙太太,面色还带着病态的苍白,红唇令她的病态更明显。但她对白丽梅的态度却很温和,那是从眼神里传达出来的、发自心底的温和。 白丽梅放心了。她略局促地笑笑,很恭敬地说:“孙太太,我娘家姓白,成亲后外子给我取字丽梅,若您不见外,您就叫我丽梅吧。” “好。”孙太太很干脆地应了。“我娘家姓张,与大帅是同族,但早出了五服。我小字凤仪,是我出嫁前先父取的。我长你一 些年纪,托大叫你一声丽梅妹妹了。” “凤仪姐姐。”白丽梅站起来行礼。 孙太太起身还礼,然后说:“你有什么尽管问吧。” 白丽梅踌躇了一下,迟疑又小心地问道:“凤仪姐姐,9.18前,东北军有飞机,还有近三十万的正规军,为什么一枪不发地就让出了东北?” 孙太太苦笑了一下说:“这事儿说来话长。起因是大帅过世一年后的‘中东路’事件。‘中东路’之事是国民政府的革/命外交政策引起来的。那时少帅被全国形式所迫,在舆论的敦促下,以武力强行收回了当时为苏/联掌握的中东铁路部分管理权。大鼻子自然不干了。因为他们还要靠着中东路支援国内的红军,好搞他们的共产国际。” “共产国际?我在北平听说过。” “是啊。苏/联要把红旗插遍全世界。但红军在国民政府眼里就是共/匪。当然现在不能那么说了,我们跟共/产dang是盟友,是要一起打日本鬼子了。结盟这事儿利益一致就能达成。” 白丽梅赶紧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孙太太的话。她问道:“然后就是大鼻子和东北军打仗吗?那时候我已经记事了,记得我家老太爷非常紧张,我母亲还想提前把我送去罗家呢。” “你和罗参谋是娃娃亲吗?” “嗯。”白丽梅脸上浮现幸福的笑容。“我和外子定亲十年成婚的。” “那你可真不容易。好多家里给定了娃娃亲的,男人后来上了新学,不是另娶,就是把人扔在家里伺候公婆。” 白丽梅腼腆地笑笑,脸上显出回忆的美丽:“外子小时候身体不好,差点被舍到庙里了。开始每年我公婆都会把他送到我家住半年以上,跟我一起玩耍、吃饭。上中学以后才去奉天的。” “是你的命格旺他吗?”孙太太好奇地问。 白丽梅点头。 “那就难怪他到哪儿都带着你。也是的,除了你,也没谁能想出那样救他的法子。” 白丽梅顿了一下说:“我也因为他改变了命运。嫡母把我记到她名下了。” 孙太太点头,难怪自己觉得白丽梅超出一般人地会看眼色,原来她是庶女出身。她也一下子就理解了白丽梅不肯捐出耳环了,估计那非常可能是 白丽梅唯一装点门面的首饰……她也理解了罗介亭给白丽梅提供读书的机会——怕白丽梅出门给他丢脸。 这是命里互相拉拔的两个人! 想到这儿,她对白丽梅更怜惜了。这眼看着要生了,最是要人帮助的时候——夫家在千里之外,丈夫杳无音信;要财要物也皆无,唉!还要自己绣花挣饭吃,真没比孤儿院的那些孩子们强到那里去。 孙太太对白丽梅的怜惜上脸了,白丽梅就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孙太太就赶忙别过这个话题,继续说“中东路事件”。 “29年,就是大帅去世刚满周年,少帅不得不强行收回中东路的权益,然后大鼻子就派了军队到东北。两军沿着中东路开战,半年后东北军战败了,被迫与苏联代表谈判,达成《伯力议定书》。” 白丽梅如听天书一般。孙太太说的每个字她都听清楚了,但合在一起,她不明白。她呐呐问道:“凤仪姐姐,我才听说的东北军那时候的武器不差啊,怎么就败了呢?” 孙太太看白丽梅的懵懂模样,就知道她心里没明白少帅的位置。于是,她先耐心把少帅与苏/联战败的原因和后果分析给白丽梅。 “丽梅,中东路之战前后打了五个月,开始东北军还有还手之力,后来就被大鼻子压着打。战败的原因,不仅有元老派不服从少帅指挥、调派的敷衍,还有个别将士贪生怕死、临阵投降因素的影响。其实啊,根本原因还是东北军实力不如大鼻子。而29年这一战的后果是极为严重的,因为不仅影响了东北军的锐气,还让小鬼子看到挑衅之后有成功的可能。丽梅,我说句心里话,东北军如果和小鬼子们硬拼的话,结局只有一个‘输’字。” 白丽梅不相信这种论调,她呐呐道:“东北军没有与小日本的一战之力?” “一战之力自然有。那时候东北军光骑兵就有五个旅,关内还有20万的强兵。但我问你一句:若是东北军跟小鬼子打得两败俱伤了,那一直虎视眈眈盯着东北的大鼻子,是不是就要渔翁得利了?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白丽梅先是吃惊地张大嘴,片刻后点头,小声地问:“凤仪姐姐,那东北军岂不是既不能跟大鼻子拼到尽 ,也不能跟小鬼子玉石俱焚,左右是怎么都讨不到好了?” “是啊。跟大鼻子打的时候,小鬼子也在一边等着捡便宜呢。所以,面对小鬼子咄咄逼人的挑衅,国民政府议定后通知少帅:要回避冲突,要忍让求全。当然了,私下里也有说不出口的理由,就是盼望小鬼子能有大鼻子一样的心思,拿到29年7月以前的那些特别优惠也就罢休了。” “但是小鬼子他们没有。不仅没有,还想三个月内占领我们全国……”白丽梅这些天跟少壮派的太太们混在一起,相关军事&#xe863;态知道了不少。 “是啊!谁也没想到小鬼子会贪得无厌啊。少帅听从中央政府的指令回避冲突,并没有避免得了小鬼子们的得寸进尺。这里面还有其它的原因,比如9.18之后的全国形势,中原大战刚刚完结,东北军的元气还没有恢复;汪公在南方拉着蒋公的反对派唱对台戏,蒋公下野等。总而言之,国内的军政形势是一团乱麻。少帅那时若是跟日本鬼子拼命,是得不到中央的援助的。” 白丽梅这时宛如第一天进小学那样,认真地听孙太太说话,眼里全是满满的钦佩。 “我们可以这么说,日本鬼子一直觊觎东北,有大帅镇着他们不敢搞大&#xe863;作。但十年前的中东路战败再加上国内那时的形式,给他们提供了最好的机会。怪谁?兄弟阋墙,外人欺上门罢了。” 白丽梅点头说:“原来是这样啊。都说罪责在少帅的不抵抗,原来背后还有这么多的事情。” 孙太太沉重地点点头。然后略歪斜地靠在椅背。 “其实蒋公和少帅选择不抵抗,主要是怕碎了玉瓶,想着卧薪尝胆,终有一日会逐出日本鬼子的。还有就是希望包括苏/联在内的国际社会,不会坐视不管日本的侵略行为,特别是苏联不会允许日本人兵临远东,迟早要出手。然而,这只是蒋公和少帅的臆想。国际社会并没有怎么地日本,而苏/联还要防着他们背后的德国。” “抗张啊,现在是咱们中国人自己的事。”孙太太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微不可闻了。 白丽梅这时站起来说:“凤仪姐姐,我要回去了。谢谢你今天可我讲了这么多。” 孙太太笑着 说:“看我这好为人师的臭毛病,居然忘记你快生了。丽梅,你现在是不好累着的。我让赵姐送你回去。明天我让程太太过去给你讲‘革/命外交’的由来,还有‘革/命外交’对中国的影响。” 说着话,孙太太摇响小几上的铜铃,仆妇赵姐很快走进来。 “太太,你有什么吩咐?” “你替我送罗太太回去。” “是。”赵姐躬身施礼。 白丽梅再次道谢,万分钦佩地说:“凤仪姐姐,谢谢你。你懂的可真多。” 孙太太就道:“这些事情发生时,我和程太太还在学校里读书。学校老师有讲这些。” 白丽梅的脸上就有了自不如人的羞愧:“我出嫁前每天只在家里绣花,成亲后才去上学……” 孙太太就用肯定的语气鼓励她:“你已经做得不错了。我们都是读了6年书才拿到的高小毕业证。不过,丽梅,罗参谋在如今的位置上,你不知道这些没什么妨碍。等他当了团长或者到了更高的职位后,这些你都要补齐了。” “是。”白丽梅恭敬地表示自己受教。 孙太太吩咐仆妇赵姐:“你小心些,好好扶她回去。然后去程府请程太太明天过来一趟。” “是,太太。” * 孙府的仆妇赵姐和白丽梅的奶娘,左右扶着白丽梅的手肘,把她送回家。 奶娘客气地往家里让人,白丽梅也笑着招呼赵姐:“进来喝口水,凉快凉快再走。” “谢谢罗太太。今天不进去了,我还得去程府一趟。”赵姐的态度很恭敬。 赵姐能得孙太太的信任,除了她有眼力见会奉承,还因为她是个有手腕、有能力把事情做到位的人。她早看出来自家太太改变了对罗太太的态度,她自然要对罗太太恭敬些。而且,她凭借多年在内宅打滚的经验,比孙太太更早一步察觉,到孙府参加集会的太太们人数在慢慢减少。 她的感觉一点儿也没错。 随着驻扎在西安的东北军余部陆续开拔、投入各个战场后,每次到孙府参加筹款聚会的太太们、姨太太们,以微不可查的数量在慢慢减少。及至孤儿院之事爆发,现在仍愿意聚集在孙太太身边的,都是既往那些深受少帅青睐的少壮派家眷。 这些 太太们在这一年多里,尽管谁都没说出口、但谁的心里也都逐渐地感悟到了,不仅是她们的男人被已经宣誓效忠政府的东北军元老在军中排斥了,就是留在西安的她们,也被元老派的太太圈排斥了。她们被这股从男人那边兴起的潮流,摒弃在原东北军太太们交际之外了。 那些开始站了上风的元老派太太们,对这些少壮派太太们的不友好,放到所有人的面前了。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那些元老派的太太们,没有仗着人多势众对她们有什么不好的举&#xe863;。但只是冷漠地不再跟她们往来了,就使得在异地他乡的这十几人倍觉孤单。 压力下,这十几家太太们组成了一个牢固的互助圈。作为圈里新生力量的白丽梅,成为她们倾泻关爱的最佳目标。在关心白丽梅妊娠的过程中,这些太太们可以暂时忘记在前线作战的丈夫,也可以暂时不去想可能到来的、可怕的战后结局。 而身体慢慢恢复的孙太太,这段时间也在程太太的开解下想通了,她坦然地接受了被孤立的局面,把所有的工作热情投入到自己能维持的、最后的小圈子里。 * 奶娘把白丽梅安顿好,自己去厨房做晚饭,然后把半大的小鸡都关起来、收拾了院子后,俩人在院子里摆桌子吃炸酱面。 西天的晚霞红艳艳的,给人一种错觉,好像要烧塌天似的。 奶娘给白丽梅拧了一个湿毛巾擦汗,她自己手里也把着一个湿毛巾擦汗。她使劲地摇着扇子说:“这西北可比咱们老家那边热多了。尤其是最近这几天,我看老天是不想让人活了。” “是啊,这天热得人上不来气了。奶娘,你不用给我扇风,你先吃面吧,等会儿面坨了就不好吃了。”白丽梅捧着面碗慢慢地往嘴里扒拉面条。都说最后一个月,孩子下去了,人就能吃了,怎么自己就没什么食欲呢。 “嗯。”奶娘放下扇子开始吃面。白丽梅原就苦夏,今年更是不怎么爱吃东西。她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但每天除了换着花样做吃食,还要变着法地安慰白丽梅。“就剩这最后几个月了,熬熬就挨过去了。”要不就是今天这样的安慰话:“等你坐月子时就好了,那时候天不凉不热的 ,孩子大人都舒服。” ” “谁知道下月底会不会凉快呢,今年闰七月的。还是要进了阴历九月才会凉快下来。”白丽梅不看好下个月的气温。 “就是闰七月,到你生的时候也到阴历七月底了。那时候肯定就比现在凉快了。” 奶娘坚持。 奶娘这样笃定的语气让白丽梅情绪好转,她笑着说起闲话:“以前介亭告诉我全国有四大火炉说武汉是火炉之一。我在西北天天还觉得热,热得受不了,不知道那些在长年生活在‘火炉’里的人,夏天都怎么熬过来的。” “估计是习惯了,也就不觉得难受了。”奶娘在白丽梅说话的功夫就吃进去了半碗面,她放下面碗拿毛巾擦汗。“我们刚到北平的时候,觉得北平的冬天比我们在四平暖和多了。可北平的那些人,在冬天,还没到数九呢,就喊冻得受不了。应该是一个意思。” 白丽梅点头,觉得奶娘说的很对。 但奶娘接着问她:“四大火炉都是哪儿啊?” “重庆、武汉、南昌和长沙。”提及武汉,白丽梅想起今天听说的牺牲的飞行员们,她的情绪又低落下去,忍不住又叹息:“这么热的天还要打仗,唉!” 奶娘见她忽然间心情又不好了,立即就同仇敌忾:“那些日本鬼子就不是东西。去年7月就开始找茬打仗,这一年就没有消停过。姑娘,我看乔太太有些日子没给你写信了,要不吃了晚饭你给她写封信,或许乔太太那里最近能有姑爷的消息呢。” 白丽梅瞬间被奶娘转移了注意力,她三下两下把碗里的面条扒拉完,立即研墨、摊纸、提笔给乔太太写信。 日升月落,转眼间闰七月过了小半。但西安的白天还是干拉拉地热,满树的知了都叫得疲惫了,可等到晚上了,还是不见温度降下来。 这中间,程太太由原来的隔天过来给她讲革/命史,变成了每天都会过来看她。而刘太太最近也偶尔招呼其他人一起过来看望白丽梅。但白丽梅在她们走后,每天就掰着指头、数着日子等乔太太回信。可是乔太太却告诉她没有罗介亭的任何消息。 这样的回复令她进入了很难克制的烦躁状态。而奶娘却因她生产的日子越来越近而开 38、为难10 ——1938年夏 奶娘把程太太送来的这包小衣服, 与她和白丽梅准备的放在一起比较,不由就惭愧道:“姑娘,咱们直接就穿程家的吧。他们的比咱们准备的软和。小孩子皮肤都嫩的。” “行啊。咱们这时候没条件挑拣。”白丽梅不是钻牛角尖的性格, 没有那些非要给孩子穿新的, 以彰显自家孩子不比别人家孩子差的想法。“奶娘, 不过还是烧热水烫烫, 再拿到太阳底下晒晒吧。” 奶娘见白丽梅不反对,立即烧火,开始收拾这包小衣服。等到小衣服都晾晒完了,她想想又不甘心,找了块拳头大的鹅卵石,把自家给孩子准备的小衣服泡透了水, 摊到渍菜的大石头上砸起来。 白丽梅的眼睛看着奶娘忙乎,心里面却因程太太的话在想自己的娘家。程家是怀一个、平安生下来一个,还能好好地养大。可是自己娘家——只要郎中扶脉诊出是男婴,十有八九要流掉,一尸两命的也不是没有。像自己姨娘那样, 在流了男胎之后萎靡不振、把生命终结在大好青春年华的也不是姨娘一个…… “姑娘。”奶娘见白丽梅手里的扇子都忘记摇&#xe863;,一幅魂游天外的沉思模样, 怕她想到什么不好的事儿, 就喊她和自己说话。 “什么事儿啊?”白丽梅被打断思绪,定神看使劲儿砸和尚服的奶娘。 “姑娘,我没想到孙太太那人居然是个面冷心热的。我是再没有想到她会给你请洋大夫看诊的。”奶娘没话找话地开始闲扯。 “嗯。我觉得她和我母亲是很像的。奶娘你觉得呢?你看啊,我过去在太太跟前听话、及时说该说的话, 她就给我一个好脸,然后给我条手绢或者头绫子。碰上她她心情好,我再加把火的话, 她就会给我做件衣服、或者做条裙子什么的。”白丽梅总是不由自主地会把孙太太跟自己的嫡母比。 奶娘嗔怪:“姑娘,哪个当长辈的,见了听话的孩子不给好脸啊。要是谁天天哄我高兴,就算我没能力不能买衣服裙子的,我也愿意做点儿力所能及的啊。那句哄死人不偿命,还记得吗?” 白丽梅莞尔一笑:“记得啊。我姨娘带我去 给太太请安,她要求我一定要好好对太太笑。再害怕也要对太太笑。然后回去小院她就给我梳辫子。” 说着话,白丽梅摇着扇子眼神又飘远了。 “那时候,我很怕去母亲那儿的。母亲每天板着脸,姐姐们都怕她。偏太太又最看不上小家子气的畏缩。我姨娘总哄我说太太不打人、也不骂人,只要朝太太笑就够了。后来啊,太太因为我笑的多,每次出门都带着我。” “你姨娘最聪明了。”奶娘把小衣服翻个面继续砸。“你姨娘原来就因为爱笑,很少被师傅打骂的。你跟着你姨娘学,这不就比你姐姐们都嫁得好了。” 白丽梅点头说:“是啊。奶娘,我出门的时候,我母亲这么告诫我:笑口常开,好运常来。所以,我去孙太太那儿,就当是哄太太高兴那么做了” 奶娘叹息了一下说:“姑娘先把这样的念头收收。你哄了太太十年,太太最后在你出嫁时,还是待你有那么几分真心的。” 白丽梅应了一声“是”,再就不说话了。她心里想着嫡母对自己这个记名的庶女是很好,比起自己那几个姐姐,嫡母从来是不假眼色。可就是嫡母对自己的好,让自己都不知道因姨娘的死,怎么面对她才是应该的。 * 程太太送了白丽梅那些小衣服没回家,她去了孙太太那儿。随着元老派太太对少壮派太太们的排斥,孙太太身边仅余的这十几位太太对她和颜悦色了很多。她们不再把嫌弃她是个姨太太的想法露在脸上,程太太就假装不知道她们是看不起自己的。 赵姐引程太太到后院。孙太太在看着四个孩子在葡萄架子下面玩。那对龙凤胎很有大哥哥和大姐姐的做派,任谁看到四个孩子和谐玩耍的场面,也不会想到这是三个女人生的。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孙太太诧异。 几个孩子过来给程太太问好:“金姨好。”这是从程太太和他们母亲是同学论起的。在程太太眼里,就是非常给她脸面的事儿。 程太太挨个孩子夸了一遍,重点是大少爷了。等孩子继续去玩了,她对孙太太说:“明臣不仅是长得越来越像孙将军了,举手投足更有少帅的风范。还有明兰的模样,简直是青出于 蓝而胜于蓝,你说你这俩孩子是怎么生的、怎么养的呢。” 孙太太笑笑,把程太太夸张的好话照单全收,然后又说:“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外面的大太阳,你也不怕晒黑了。”孙太太抬手给程太太倒了一杯和自己一样的薄荷水。“郎中说我不能吃冰的,连西瓜都不能吃,你跟我凑合着喝口这个吧。” 程太太端起薄荷水,连喝了几口,小半杯水下去了,她才开口说:“我把我们家那几个小少爷的小衣服给罗太太送过去了。” “她收了?” “收了啊。她娘家的事儿,我后来也打听到了。她娘家只有几个女孩子,男孩子都坐不住胎。一院子的姨娘,没生出来一个带把的。” 孙太太闻言蹙着眉尖说:“这怕是当家主母的事儿了。非得当家主母先生了儿子了。”她咽下白丽梅是庶女的身份。 “是啊。”程太太赞同孙太太的意见。“也跟他们府老爷有关。像我们家老爷早早有言,谁敢&#xe863;歪心眼到孩子身上,打死勿论!” “你家程旅长那样,是你有福气。不然有个厉害的主母镇宅,你说你这十年可怎么挨?!” 程太太连连点头:“你说的是。像你这样的主母太罕见了。不过,凤仪,我也是托了你的庇佑,我家老爷是看在你的份上,抬举了我一二。不然,我也要在二姨太太手下讨生活的。我进程家的时候,她连生了俩儿子呢。” 程太太这样明显的感激,既往是常常出现在她和孙太太的私密会话里。说得多了,她不觉得难为情。孙太太以前常听这话也不觉得怎么样,但现在她家孙将军生死未卜时,程太太还是这样感激她,她就有些感&#xe863;了。 “文澜,我们是同学,互相帮助本就是应有之义,哪用说这些呢。噢,对了,我听说你家二姨太太的儿子读书很厉害?” “嗯,是很厉害。四少爷是跟着二少爷一起上学的。小两岁不说,成绩还比二少爷好。三少爷那也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自己该努力。但是夹在两个更聪明的少爷中间,压力挺大的。”程太太挑能说的说。然后她问孙太太:“怎么想起来这个了?” “我家明臣兄妹俩在放暑假前跟我说,他们校长号召 同学们向你家四少爷学习。”孙太太笑:“我那时不是没精神嘛。这几天跟孩子聊天,又说起来这事了。费了我不少口舌,才让孩子不再纠缠怎么没送他提前上学的。” “明臣是个要强的性子。假以时日,成就会比肩孙将军的。不像我家那些,是被我家老爷逼着学习,考不好就要挨鞭子的。”程太太说到这儿,指着跑得欢实的孙家二少爷说:“不找他姨娘了?” “明臣从放假就白天晚上带着他,同吃同住的。没几天就不找姨娘了。这到底是一个爹的亲兄弟,之前那几个孩子千方百计地哄着他玩,他还时不时地要找姨娘的。”孙太太露出满足的笑容。 “那也是你用心带了,真把他当儿子养。别人家怎么会把记名的庶子,养在亲子一起的。” “如今这抗日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说不得他们这辈子就兄弟俩了。哪还能分什么嫡庶啊。”孙太太感伤,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滑落了。 程太太伸手,隔着小几拍拍孙太太的肩膀,说:“快擦擦眼泪,让孩子们看到该害怕了。”她把手帕递过去。 孙太太接过手帕擦脸,好一会儿了,人才平静下来。 程太太就打趣她说:“你平时是个流血不流泪的人,你今个儿可吓着我了。” “平时府里是有我们家老爷在前面顶着。我出去又是打着夫人的旗号做事。文澜,我活到现在,这几个月才慢慢体会出来什么叫为难了。偏这一半、个月的,我还要撑住了,还要在所有人跟前,表现得和以往是一样的。”孙太太话里的沉重心思暴露无遗。 “你是因为龙慕寒被枪毙一事吗?”程太太听话听音,立即试探着问道。 孙太太困难地点点头,说:“兰封之战他背了指挥不力的罪名被枪毙,文澜,他可是蒋公的嫡系、王牌88师的师长。若是我家老爷赶上类似的事,岂不是也要成为他人的替罪羊?” 程太太就劝道:“凤仪,你要往好处想。”然后双手合什转身向西,很虔诚地闭目拜了拜:“菩萨保佑!” 孙太太跟着她一样朝西拜了拜,终于忍不住再次唏嘘道:“文澜,别看我们周围还有这么些人,我也就能跟你说说心里话了。别人都 看着我家老爷怎么风光、怎么年少有为、怎么一路顺风顺水地当了少将、中将,谁会想到他当初也是从小兵做起,跟着大帅左一次右一次、冒着生命危险跟吴佩孚打仗呢?” 程太太探身伸手给孙太太擦眼泪,劝她说:“东北军这几十万人,这些军团长们,除了少帅不是从小兵做起的,那个不是跟着大帅从枪林弹雨里爬出来的?我家老爷更早呢,十几岁就跟着大帅当土匪了。” 程太太这回的话,没能安慰了孙太太。孙太太抽出自己的手帕擦拭眼泪。 “文澜,我明白你的意思。军团长都是从小兵做起来的。我就是觉得我们家老爷从9.18之后,挨得太辛苦了。他这几年被逼着去剿共/匪,他明知不可能回去东北、不可能驱逐鞑虏保卫家园、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回去跟日本鬼子交手,却还要在抗日同志社里跟着少帅鼓舞其他人。 那些元老派的人,只知道保存个人的实力。我不是说你家程旅长。我是说但凡他们在中东路之战能打出男人的血性,打出日俄战争的大鼻子虽败、却让小鬼子付出极重代价的成绩来,小鬼子哪敢肆无忌惮地炮轰北大营?” “那是不敢。”程太太一时摸不着孙太太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干巴巴地应和了这么几个字。 “而今,我还要担心他,日夜担心他别成了垫脚石、替罪羊。哪怕是不做什么军长,把那些士兵都交给蒋公,自己解甲归田都做不到。” 眼泪在孙太太消瘦的脸颊上纵横。 <p/ 39、为难11 ——1938年夏 程太太委婉地笑着劝道:“凤仪, 孙将军这时候怎么可能解甲归田?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管有多少不能言明的苦衷,落在外人眼里是妥妥的临阵脱逃啊。你快把这种思想收起来,别影响到孙将军在前线作战了。” 孙太太把眼泪抹干净, 好一会儿之后才说:“他如今没空儿给我打电话了。空军和步兵配合的那摊子事儿, 他得料理好, 不容他出现任何差池。否则, 我估计他也是怕指挥不力的罪名降到他身上。” “唉!谁能不怕呢。凤仪,我猜处决龙师长,除了有蒋公坐镇郑州还战败的羞恼,更有杀鸡骇猴之目的。如今空军和步兵配合的事儿,我不懂这些,但我觉得要让我来管你府上的这些人做事儿, 别看我自己管家快十年,也算是经验丰富,但肯定是没有管我自己那些人做事顺手、效果好。所以,孙将军的为难你知道,大家也都知道的。可再为难, 他也得把武汉的事儿撑下来。你说是不是?”程太太这些天也没少想各处会战的事儿。 孙太太的眼神就飘忽起来了:“那蒋公可是达到目的了。他那嫡系的、受他重用的学生,他都能舍得枪毙了, 还有谁是他舍不得的呢!像东北军这样, 打头从少帅就有反骨前科的,尤其是我家老爷这样贴了标签的少壮派,更是头顶悬利刃了。” 程太太见孙太太的模样,就赶紧说:“其实也不光是东北军的少壮派, 就是宣誓效忠政府的元老派,他们怎么也还是比不上跟着蒋公十几年、二十年的嫡系。是吧?打不赢,怎么都得有人出来承担责任。最后啊, 说不定就要看谁的命不好了。”程太太好像事不关己地说着风凉话。但她转而认真道:“杀一儆百!杀多了啊,我猜蒋公也不会再轻易枪毙哪个的,不然还不得激得那些人投向日本鬼子啊。” 孙太太愣怔了一会儿,想到留在东北的那些屯垦兵、乡团等,不就是投向了日本鬼子嘛。她不得不赞同程太太看事的剔透。可程太太得到孙太太的认同、看到孙太太明白自己这话的意思了,却谦虚地说:“凤仪,我这些日子闲着没事儿,把这 一年多的事情反复捋了无数次,才得出这么一点点意见。而你是从夫人离开就再没有闲下心来,那里有空儿揣摩这些事情。你说是不?其实你那用我提醒你啊。” “文澜,是我着相了,是你说的这么回事儿。杀鸡骇猴这事儿,就是吓吓人罢了。怎么也不可能战败了就杀了领兵的将军。”孙太太很勉强地笑笑。“唉!你说的不错,从夫人把孤儿院的事情塞给我,这是自己独立担起一摊子事务的头一遭,不说有你和刘太太帮着忙了一年多,结果却差强人意。” 孙太太声音转低:“单就我自己付出去的心血……我一想春天被人登门问责的情景,我这心里就堵得慌。” 程太太点点头说:“这也就是你。换了别人从夫人手里接了这副担子,哪怕是那些元老派的任何一个太太,绝对连你的一半都做不到呢。她们那些人啊,就是拿捏家里的姨太太和庶子庶女能耐。让她们出来做事儿?那还是别想了。凤仪,这事儿也就是担起来了,换我可能连那些太太们的十分之一都做不到的。” 程太太这话是自谦,但孙太太结合夫人在的时候,立即明白她话里隐藏的意思——募捐不看组织者的个人能力,而是看组织者背后站的人! 程太太见孙太太脸色好转,就换了话题:“凤仪,我遇到个难题,你看看帮我出了能解脱的主意。” “嗯,你说。”孙太太略倾身向程太太,表示自己注意她的事情。 “唉,说起来这都快有两个月了,也没有我家老爷的消息。最近吧,我家的大姨太太差不多天天跟我闹——她想去日本找大小姐。我是怎么劝说她也听不进去。你说这把我气的啊,喝口水都觉得堵在胸口。不然我也不会每天去罗太太家报到。”程太太摇头叹气。“我被她磨得在家里待不住了。” 停了一下,程太太轻轻揪着胸口的衣服说:“她这不是糊涂吗?要不是我家老爷不在家,大少爷也不在家,我都有心让他们把大小姐喊回来了。这自古两军开战,对方的人难免不被针对。到时候被当成探子抓起来,哭都没地方哭的。” 孙太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满是不屑地说:“活人惯的她!你 让她写封信留给程旅长。一定要详细写明你曾劝阻过她,她还执意要去日本。让你们家的老二和老四跟你一起看着她写。写到你满意了,然后她爱去日本去日本,爱去美国去美国。你也不要张罗安排人陪她,随便她怎么折腾,好坏都与你无关。你记得把信放去银行保管了。” 程太太闻言重重点头,双手合什连声道谢,只说自己再也想不出来这样撇清干系的法子。孙太太淡然一笑,心说你家那大姨太太是欺你金文澜差了名份呢。这要是搁到程府的正室太太跟前,扔给她一份出妾书是好的,提脚把她卖了,才是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呢。 又说了一会儿话,程太太见孙太太精神好转就告辞回家,孙太太送她走到大门口。这对程太太来说可是前所未有的礼遇。 惊得程太太连连劝阻她:“凤仪,你身体尚未大好,你别送了,快回去休息吧。我们这些人如今都跟无头苍蝇似的,可全都等着你给我们撑腰、做主心骨呢。” 程太太的话,说到孙太太的心坎上了,让她自觉这些年对程太太的关心没有白费。她坚持送到大门外才停住了脚步,看着眼含感激的程太太轻轻对自己福身,她赶忙还礼,然后目送程太太腰肢款摆、脚步轻松地回去了。 孙太太跟程太太这番聊天,令她郁结心情纾解了很多,让她觉得比连吃了一个月的汤药都有效。同时也让她生出得不枉自己这些年对程太太友好只感慨。她由程太太今天的反应,想到同样是心思玲珑、会看眼色的白丽梅。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对白丽梅更好一点儿,才能让白丽梅紧跟自己,以后才有希望收到像金文澜这样的回报。 她扶着赵姐的手回去院子里,让仆妇给自己搬个摇椅来,然后吩咐赵姐和看孩子玩耍的仆妇说:“赵姐,你带人去把俩少爷小时候的衣服都找出来,我要挑拣一点儿给罗太太送去。” “是。”赵姐赶紧应了,然后带着人顶着大太阳去厢房里翻箱倒柜。 * 没过几天,白丽梅还没到预产期呢,就提前有了&#xe863;静。 奶娘不慌不忙地烧水服伺白丽梅洗头洗澡,还让她使劲吃了一顿饱饭。直到白丽梅说噎到嗓子眼了,她才让 白丽梅放下筷子。奶娘喂过院子里留下来的那些准备下蛋的小母鸡,还梆梆梆地剁了两盆子鸡食。等她煮的二十个鸡蛋也凉了,她才抱着准备好的东西,锁了院门搀着白丽梅往外走。 “姑娘,咱们走到外面的大街上再要车。到了医院你还得走几个时辰才能生的。”奶娘胸有成竹地交代白丽梅。 白丽梅昨夜入睡前就感觉到肚子有点儿疼,她想着离生还早呢,就没叫醒奶娘。等到早晨疼的时间越来越密集了,她才跟奶娘说。可现在奶娘说还要疼几个时辰才能生,她不禁就有些害怕了。 “要那么久吗?” “你这才有&#xe863;静,离生还早着呢。我在协和医院听说第一次生孩子的,开始的轻疼都不算,要真正地疼起来,疼到不能忍受了,还要几个小时才能生出来。” 白丽梅心想若是从自己半夜开始疼算起,现在可就三个时辰不止了。然而她是第一次生产,也不知道疼得不能忍受了是怎么个疼法,在她——早晨洗头的时候就觉得难以忍受了。可是她这些年在嫡母跟前长大,在她的字典里就没有忍受不了的事情。 奶娘招手要了一个人力车,她把白丽梅扶上车做好,自己才抱着包裹对车夫说:“稳当点。” 车夫得了她这样的说法,自然是稳稳当当地慢慢走了。街上不少游/行的队伍,车夫只能绕到往医院去。白丽梅坐在车上疼得直着急,汗珠一串串地从她脸上滚落下来,一会儿就濡湿了她擦汗的手帕。 娘娘打开包裹找毛巾,白丽梅对车夫说:“走快点儿了。”然后她抓过奶娘手里的毛巾咬在嘴里,堵住那些快克制不住要逸出口的呼痛声。 白丽梅的语气落在车夫的耳朵里,车夫立即明白不能再继续慢悠悠走路了。他大声提醒:“太太,你坐稳了。”然后加快速度跑起来。 奶娘见白丽梅模样,才明白她脸上的汗水原来是疼出来的。“姑娘,怎么这么会儿就疼成这样了。” 白丽梅全力抵抗一波又一波要淹没自己的疼痛,她没精神回答奶娘的问话,只是借着抓紧奶娘的手,略微摇摇,告诉她安心。 人力车绕了几个圈子,才跑到了洋医院。白丽梅提醒奶娘:“车资。”可她自己却疼得已经无法下车。奶娘仗着自己有劲儿,把白丽梅抱了下来。 疼劲儿过去了,白丽梅抓着奶娘的衣袖赶紧往医院里走。一个多小时之后,白丽梅在9.18这天的辰时末,平安生下一个哭声嘹亮的男婴。 “罗太太,你儿子很健康,体重六斤一两。”助产士喜滋滋地大声报喜。 <p/ 40、生死1 ——1938年秋 白丽梅的头胎能生得这么快, 令洋大夫和助产士都非常惊讶,在问明她昨晚入睡就有隐约的腹痛,到黎明时阵法的腹痛已经无法令她再安睡的产程后, 忍不住地佩服她的坚韧和忍痛能力了。 “姑娘, ”奶娘明白后, 又是心疼又是后怕地说:“你该昨晚就告诉我的。孩子要是早半个时辰出来, 可怎么办!” 白丽梅虚弱地笑笑,安慰奶娘道:“等再生老二我就有经验了。奶娘,我们好好把他养大,你以后可以埋在我身边了。” 奶娘连连点头,抬手擦去眼角不断涌现的泪花。今生已矣,唯望来世。可勤勤恳恳照料了15年的姑娘, 能时刻记得自己唯一的心愿,她怎么可能不感&#xe863;。 “罗太太,来,看看你的宝贝儿子。”助产士把孩子收拾好的孩子抱过来给她们看。心里忍不住诧异这对主仆的关系。和奶娘关系好的女人味呢,她见得多了。但早早就定下来要把奶娘埋在自己身边的可挺罕见的。 白丽梅侧脸看看孩子, 伸手指想触摸孩子肉乎乎的脸蛋,却胆怯地缩回了手指。她皱着眉头说:“奶娘, 你看他的额头, 是不是很像我父亲?” 奶娘接过孩子,很娴熟地抱在怀里,仔细端详了以后说:“嗯。是像他外祖父。老爷的额头天庭饱满,最是有福之人的相貌。” 白丽梅歪歪嘴角, 在外人面前忍下对父亲的腹诽。他可不是有福怎么滴?有才华、有祖产、有相貌、 少年就考上了秀才,引得十里八乡对白家侧目,祖父以为他能重现白家的辉煌。外祖父对他更是赏识, 将掌上明珠一般的宝贝女儿许配给他。 只可惜父亲的科举宏图中止在成婚后。等父亲蹉跎半生考上举人了,但那是大清朝的最后一次科举,他没了以后进士及第、官居一品的可能。这不仅令祖父的殷殷心愿落了空,也把嫡母因他的花心和好色,勉强自己忍耐的最后底线击穿。嫡母在连失两胎后,夫妻俩几乎反目成仇。 无儿,成了父亲继续花心的理由;祖产底蕴,成了父亲接连纳妾的坚实后盾。而自己和将门罗家的婚事,又成为父亲在乱世中、身为 一个书香门第的举人,保住家产和在县衙官位的护身符。 谁能不羡慕他的福气呢! “罗太太,我建议你在我们医院观察一晚,确定没问题了再回家。因为有些产妇在顺产后,偶尔也会出现意外的。”佛兰在给孩子做了全面的检查后,温暖的蓝灰眼睛很认真地看着白丽梅说话。 “好。我听先生的安排。”白丽梅从孙太太那里知道了佛兰先生对生病的孤儿只收了药费后,如今是更尊敬佛兰先生这样的医者了。 下午,孙太太和刘太太一起过来探望白丽梅。原来是佛兰先生给孙太太打了电话,告知她白丽梅顺产之事。 孙太太很亲热地坐在白丽梅的床边,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有&#xe863;静了让你奶娘来我家,可以打电话让医院派车来接的。 ” 白丽梅感激地笑笑,强打精神说:“我奶娘说到了医院还有走几个时辰才能生。我就想着反正是要走路,就不如走到医院好了。没曾想到这儿没多久就生了。” 刘太太就说:“嗯,是得几个时辰。不过,你是走到医院的?” 白丽梅抿嘴笑:“没走多远就走不&#xe863;了。奶娘又不好倒回去,只好招了人力车送过来。” “遇上游xing的没?”孙太太是兜了大圈子才到的医院。 “遇上了。堵得哪条路都走不通,绕了好多弯儿,车资都要多给的。”白丽梅假假地抱怨一句。然后带着点儿后怕说:“幸好那车夫熟路、跑得也快,不然怕是来不及。” 孙太太莞尔。 刘太太也笑。 笑了一会儿,刘太太说:“再堵路,你也是进了医院一个多小时生的,就不存在来不及的事儿。” 奶娘从婴儿室把孩子抱了回来,红呼呼的小脸,像个小猴子似的。 “哎呦,这个小模样长得可真俊。这额头一看就是做官的料。这是像谁了?”刘太太抱过孩子,仔细端详。 白丽梅抿嘴:“像了他外祖父。” 孙太太也跟着夸了孩子几句。孙太太和刘太太俩都清楚产妇刚生完孩子的疲惫,稍坐片刻,留下给孩子的礼物,就告辞了。 第二天,白丽梅要结账出院才知道孙太太已经把自己的费用先支付了。 洋大夫佛兰笑着说:“罗太太不必 客气。孙太太是真有善心的人。” 白丽梅坚持:“先生,若是我支付不起,孙太太帮我垫付自是感恩不尽。但俗话说救急不救穷,这个钱麻烦你还是还给她。” 洋大夫见白丽梅这样说,便让人收了白丽梅的钱,并告诉白丽梅,孙府的账单是每个月一结,不存在自己去还现金的可能。最后还给白丽梅要了医院的救护车送她回家。 * 洗三这天上午,奶娘就有些为难:“姑娘,今个儿该洗三,我去请孙太太、刘太太她们?” 白丽梅想想说:“孙太太、刘太太知道我生了孩子,其他人这时候也应该知道了。若是有心自然会来……算了,不整洗三了。” 说不整洗三了,奶娘心里的遗憾就浮上脸。但孙太太和刘太太是知道自家生了孩子的,这时候也没上门,是不好过去请了。再有就是程太太,最近每天都来自家的,可现在,这算是连着三日不见人了。 “奶娘,咱们不洗三,也省了招待来客。”白丽梅宽解不开心的奶娘。“家里的事情都是你靠一个人忙乎,别把你累着了。” “看你说的。我就是累,也只忙乎这一天罢了。但小少爷这辈子说起来,打开头就没什么遗憾了。”奶娘的失望全挂在脸上。“程太太几天不见了,按道理孙太太和刘太太知道了,她会来看你啊。” “或许是她家里有什么事情绊住了。程旅长不在家,她是当家人,家里大大小小的有十个孩子呢。”白丽梅给程太太找理由。 眼看着日上三竿了,奶娘知道今天是不会有客人登门了,便遗憾地自己给孩子洗了澡,说了一些吉祥话,算是把洗三礼全了。 白丽梅等奶娘去做中午饭,支起胳膊肘侧身去看孩子的小脸,哪怕鼻梁是塌的,她也觉得欢喜。再看孩子微微嘟起的小嘴,从嘴角吐出来的一个小泡泡,她更是欣喜的无以言表。她轻轻把手指头递到儿子的手里,由着小人儿仅仅攥住自己的手指头,细言细语地对儿子说:“大宝,洗三少了观礼的,你也不要觉得委屈。这世道啊,能太平地活着已经很不错了。” 过了一会儿,白丽梅就觉得胳膊乏了。她只好轻轻地把手指头从儿子的小手里抽出来 ,慢慢躺平身体,两眼瞪着漂过的白细布帐子顶,思绪翩迁。若是在梨树县老家,罗家两房三丁,如今就这么一个孙子,还不知会怎么给孩子庆祝洗三。 肯定是怎么热闹怎么来了。 若说一点儿也不为孩子委屈,那是不可能的。 奶娘给白丽梅端来一碗半干的小米粥,里面是4个剥好的白水蛋。那几个鸡蛋随着奶娘的脚步。在在二大碗的粥里滚&#xe863;。 “姑娘,起来吃饭了。” “好。”白丽梅坐起来接碗。 奶娘抱着糖罐子,不给白丽梅上手舀糖。 白丽梅看奶娘只给自己舀了个匙羹尖的红糖说:“放多一点儿。没味道吃不进去的。” “吃多了会齁嗓子的。”奶娘立即反对。可她最后还是却不过白丽梅伸着的粥碗,又给她添了一点儿红糖。 一碗热粥、四个鸡蛋吃完,白丽梅热出一身汗。换衣服、给孩子喂奶、换尿布……都忙乎完了,白丽梅疲惫地摊平在炕上,这时听到叫门声。 奶娘赶紧出去开门。 来人是刘太太和一个奶娘不熟的女人,也是少壮派太太圈里的。 “白妈妈,你家太太和小少爷可好?”刘太太将手里提着一篮子鸡蛋递过去。 “好好,都好。谢谢!谢谢!”奶娘接过鸡蛋,往里让俩人进屋坐。 另一个女人等奶娘把鸡蛋篮子拿稳,方将手里不小的包裹递过去。她说:“白妈妈,这是我给孩子预备的衣服。新旧都有,你转告罗太太,请她别嫌弃不好。” 奶娘接过包裹,也是谢了又谢,再度邀请俩人进屋。 俩人却站在门口不往院子里走,也不说去月子房去看白丽梅。 刘太太站在大门口那儿对奶娘说:“白妈妈,我们今天就不进去了。程家办丧事,我们才从那儿出来。等洗漱了、换了衣服,再来看罗太太和小少爷。” 奶娘震惊:“程家办丧事?谁?” “程旅长。他在河南跟日本鬼子的骑兵对上了。”刘太太的沉痛和她发自肺腑的遮不住的伤感奔涌而出:“程旅长为国捐躯了,程家大少爷也受了重伤。” “啊!什么时候得的信儿?”奶娘惊讶得眼睛都大了几圈。 “前天。差不多就是这时候传回来的噩耗。我和 孙太太从医院回来才知道的。”刘太太的脸色略憔悴。“孙太太这两天也跟着忙乎,她累得病倒了。所以,她今天不能过来给孩子洗三了。” 陪她一起来的那位太太开口了:“白妈妈。程家乱成一团,我们这两天都在程家帮忙,回头我们好好给罗小少爷办满月。” 奶娘就有些发傻,她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只对着来访的俩人点头,嘴里呐呐地问:“程旅长牺牲了,可他家里有十个小孩子呢。可怎么办?” “谁说不是呢。前天程太太接到信就昏过去了,她家里的四姨太太现在都爬不起来了。唉!她说自己身上有白事,不好过来看孩子。”刘太太从小小的手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丝绸袋子。看样子应该是长命锁之类的。“程太太她托我带话儿,嘱咐罗太太好好坐月子,让我把这个给小少爷贺生。” 奶娘放下鸡蛋篮子,接过那个红绸小包,对刘太太谢过后,突然问道:“程家大少爷性命无碍吧?他何时会回来呢?” “只知道是重伤,具体怎么样不清楚。前晚儿,程家的大少奶奶就带了管家去接人,去接程旅长和大少爷。估计要运棺椁回来怕不是容易的事情。得花些时间才能回来西安吧。”刘太太很伤心,物伤同类的兔死狐悲之感,令她这两天的心口总被堵得很难受。。 三人站在院门口说了一会儿话,刘太太和同伴告辞。奶奶插好大门,提着鸡蛋篮子,挽着包裹回屋。 她把鸡蛋篮子放在客厅的桌子下,包裹放在板凳上,捏着那个红绸小包,进里屋跟白丽梅说刚才的事情。 白丽梅同样非常震惊,想到程家最小的闺女才半岁大,想到程家那一院子的十个孩子,最大的不到十周岁,她忍不住为程太太担心起来。 <p/ 41、生死2 ——1938年秋 程太太从剧痛中苏醒, 却见大少奶奶用银簪子扎自己。原来管家见送信回来的人是大少爷的护卫,问明大少爷也有伤在身,立即将大少奶奶请了来。大少奶奶到程府时, 二姨太太在哭天抢地, 四姨太太守着三姨太太落泪, 灵堂什么的却是一点儿都没有着手。大少奶奶看完丈夫的信后果断出手, 抽了自己带来的婆子挽发的银簪,使劲扎到程太太的人中。 所以,等程太太苏醒后,看到的就是失魂落魄的四姨太太,心急如焚的大少奶奶,还有就是没了仪态的二姨太太。 “管家。”程太太定定心神, 不理会嚎哭的二姨太太,高声请管家进来。 “三姨太太,您说!”管家见三姨太太基本恢复了平时的理智模样,对她就尊敬起来。这府里她是当家人。无头苍蝇似的这帮人,都等着她的吩咐呢。 “我把去接老爷和大少爷的事儿交给你了。你收拾一下赶紧走。家里的灵堂布置我来做。还有你最好能把大少爷接回家养伤, 如今我们这一大家子就指着大少爷撑门立户了。”程太太满心悲戚却不得不冷静拿主意。 不想大少奶奶却说:“文姨,我想跟着管家一起去接世忠。孩子你帮我先带几天, 好不好?”大少爷他们夫妻成婚三年, 膝下长子虚三岁,长女和四姨太太所生的女儿同月。听说丈夫有伤在身,她怎么能安心在西安呢。 二姨太太这时候抹干净眼泪说:“大少奶奶,三妹是当家理事的人, 不说日常的琐碎小事,单老爷这丧事就够她忙的。大少奶奶,你若信得着我, 就把孩子放到我的院子里带。” 她不用嚎哭表达自己的悲恸了,全是程太太那句“以后就指着大少爷撑门立户了”。一句话让二姨太太明白,现在不是哭而是要“扒住”大少爷的时候。 四姨太太不等程太太表态就说:“二姐三姐,大少奶奶,我别的事儿帮不上忙,那个没上学的小孩子都归到我院子里带吧。差不多大的孩子,放在一起好带。” 程太太见她们俩争带大少爷的孩子,垂头想想二姨太太的俩儿子都大了,自己的儿子比四姨太太所出的 六少爷只大了不到一岁,这时候该跟四姨太太联手才对。于是她便说:“四妹,这时节天气早晚凉中午热,你可要看好奶娘们,勤给孩子们增减衣裳。忽凉忽热的,一个孩子着凉生病,就会传染了一院子的孩子。” “三姐你放心,我会看好奶娘们的。我每天在院子里哪儿不去,就看孩子。”四姨太太信誓旦旦。 她心里明白着呢,自己的孩子最小,未来的二十年里都要靠着大少爷夫妻。自己进门的时候,大少爷早就离家住去军营。后来娶妻了,更是直接另立门户。这时候自己不跟大少奶奶攀交情,以后可怎么办?而且家里这些孩子除了五少爷和六少爷没奶娘,其他都有奶娘跟着的。看起来是很难的事儿,实际做起来也不难。 大少奶奶见四姨太太这么说,也就应下了把孩子送到四姨太太的院子。不过这季节的气候确实如三姨太太所提醒的,早晚凉中午热,倒要叮嘱好看孩子的奶娘。 二姨太太等她们说完了,明白自己想交好大少奶奶的事儿成了泡影,她就退让一步。转而争取另一件事。“三妹,那把上学的孩子们都归拢到我的院子里了。你放心,我会看好他们的学习。” 二姨太太她自己所生的那俩儿子在一个年级读书,三少爷是知道努力的人,又是和三个小姐是一个年级的学生,看这六个上学的孩子学习的事儿不算难。 程太太瞟了她一眼点点头同意了。“二姐,那我把二小姐、三小姐、三少爷送你那儿。上学的孩子都归你管了。三小姐没有奶娘,还要麻烦你多费心了。” “三妹放心,有红姑娘和玉姑娘管着二小姐和四小姐,我把三小姐带在身边。那个我院子里的粗使婆子给你搭手。”二姨太太明白,如今她们仨和气、懂道理、彼此合作才是能哄得大少爷、大少奶奶搬回来的根本。 “好,那我先谢谢二姐。”程太太谢过二姨太太的配合。 四姨太太觉得二姨太太就这么退让了,有点儿不可思议。但她马上就想明白了,二姨太太肯退让,一定是看到她自己一个人争不赢站到自己这边的三姨太太。 其实是四姨太太没想明白。从大姨太太被三姨太太逼着写下 那封信之后,不仅是二姨太太,就是她自己都弱了与三姨太太争锋的心思。三个姨太太明争暗斗多年,彼此可以算得上是心意相通,不仅瞬间就安排孩子的事儿达成一致,同时也抓住目前的重点——围拢大少奶奶、请大少爷夫妻搬回来一起住。 然后,三人顺理成章地开始&#xe863;员大少奶奶搬回来住。 大少奶奶怎么会愿意回来住。她只推脱说等接回来大少爷再议。 二姨太太这时候却说:“大少奶奶,二少爷十二岁了,半大小子在别人家是顶人用了。他虽不怎么醒事儿,那也是既往有老爷和他大哥撑着的缘故。如今让他跟着你和管家,有事儿也好出面或帮着跑腿。” “这个?”大少奶奶看管家。她对自己的这些个庶出小叔子都不熟。 “带着吧。有些事儿,让二少爷出面比较好。”管家同意了二姨太太的提议。不管二姨太太出自什么目的,程家现在有个男丁出头,好过自己陪着大少奶奶四处奔波。 管家去买车票,大少奶奶回家整理东西。她是本地人。她回到家,才收拾好东西,她娘家妈匆匆赶来了。 “闺女,世忠哪儿伤了?重不重?”老丈母娘开口直奔重点。 “我也不清楚。”大少奶奶憋了半天的眼泪奔涌而出。她不想告诉母亲自己从送信的护卫那里问出来的伤情。 女人安慰女儿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提议:“那……接你公公的事儿,让你弟弟跟着管家去?” “不了,我带二小叔子和管家一起去。顺便看看世忠的伤怎么样,能不能把他接回来养伤。娘,家里这面的丧事,还需要你和我爹帮着照应下。” “好。一府的姨太太。一大堆的庶出。唉!以后你可怎么办?” “管我什么事儿?”大少奶奶气咻咻地嘟囔。 女人轻拍下女儿的脊背,嗔道:“怎么说话呢。世忠出征前商量过我们,想让你搬回去住,你不肯。那时不肯就不肯了。但这回你公公不在了,这一大家子就落到了世忠的肩上。你要还不肯,小心走出去让人指脊梁骨的。你别急,你听我说完。要是他程世忠敢弃了弟弟妹妹不赡养,你看他还有脸见他祖父母、有脸见他父亲和列祖列宗 没?就是世人也会把他摒弃在可交往的圈子。” 大少奶奶沉着脸不吭声。 女人只好继续开解自己的女儿,“世忠是嫡长子,一个对庶弟庶妹绝情的人,以后对朋友能有什么仁义!他还怎么带兵?你想想是不是这回事儿。” “娘,十个!十个啊!我那最小的小姑子跟我闺女就差了几天。我们岂不是等于要养活十二个孩子?就是世忠能继续当营长,他的军饷也养不活这么多人的。”大少奶奶简直要崩溃了。 “傻不傻啊你!程旅长肯定有安排。不然三姨太太好好地把家里的后趟房、倒座都租出去了干什么。你要去接世忠我不拦着你,你把家里这边细软都收拾好,别的家什我帮你搬过去。这套宅子你租出去,也能有一个长远的进项。” “我搬过去住哪儿?”大少奶奶赌气。 “肯定是住正院正房了。这些你不用管。你只管把细软收拾好,孩子我带回家给你看着。” 大少奶奶见母亲这么说,便把四姨太太要看孩子的话等告诉给亲娘。女人叹口气说:“闺女,你公公纳的这几个姨太太倒是懂道理、识进退。现在她们的孩子都小,是她们要靠着你和世忠,以后你俩长兄如父、长嫂如母,除了要辛苦一些,你不用担心她们以后会在明面上跟你唱反调。唉!这也都是命了。” 大少奶奶见自己搬到程府去住已经是不可避免,忍不住趴在母亲怀里痛哭了一场。 半下午的时候,大少奶奶由母亲陪着,带着抱孩子的奶娘等人过来程府。三姨太太已经把灵堂搭起来。 “亲家太太。大少奶奶。”程太太赶紧迎上来行礼。 “三姨太太节哀。我过来看看她搬过来住哪儿,这一半天的我把他们小两口的东西搬过来。” 程太太又是一礼。“辛苦亲家太太了。家里不大,这两进三间的正房院子如今都归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我正让人收拾东西呢。” 大少奶奶一愣,忍不住就问:“文姨,那你去哪儿住?” 她进门后不久,三姨太太就把原来的院子让给了四姨太太,搬去正院上房的第二进住。而三姨太太所出的一儿一女,则跟着她住在第二进的左右厢房里。 程太太轻轻叹息一声,道:“大姐前几天去看大小姐去了。我带三小姐和五少爷搬去她的院子住。回头我把管家的账册和钥匙都交给你,你才是程家的当家主母。” 见三姨太太明白的她自己身份、也知道该怎么做事儿,大少奶奶的母亲就说:“还得先劳烦三姨太太再帮着多管些日子。等她接了世忠回来再说吧。” “好。”程太太又是一礼。 <p/ 42、生死3 ——1938年秋 白丽梅既然知道了程家的丧事, 就让奶娘翌日去程府吊唁。不想奶娘去了快一个上午,中间白丽梅都给孩子喂过奶,还自己下地给孩子拿了两次换洗的尿布, 才等回来姗姗迟归的她。 “姑娘, 我去的时候正赶上程家大少爷被抬回来了。程旅长的骨殖装在大瓮里, 他们家的二少爷抱着。程家在拆灵棚。”奶娘回家洗手洗脸换衣服, 咕嘟嘟地喝了一大碗凉白开。“我听送程旅长回来的护卫说,程旅长带伤还砍死了好几个小鬼子,他们都打疯了。程旅长的马刀被拿了回来,上面都蹦豁牙子了。” 白丽梅被奶娘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这番话震到了。她迷惑不解地问:“奶娘,你这说的什么啊?程家拆灵棚?丧事不办了?” 奶娘满脸复杂地唏嘘道:“程旅长死前留了话,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马革裹尸当如是, 要程家大少爷打跑日本鬼子了再给他办丧事。他啊,为了不为难大少爷还下令把自己烧成灰了。说是以后把骨灰葬去大帅身边就可以了。” 白丽梅目瞪口呆,不知道说什么好。在她的心里,她是把程旅长与自己父亲划等号的。可她再没有想到程旅长还会这样处理身后事,留有这么样遗言。 好半晌之后, 她用不属于自己的低哑嗓音,十分困难地说:“奶娘, 我父亲跟程旅长同样好色, 可我父亲他现还在四平县衙做事,嗯,给小日本鬼子的满洲国当差。而程旅长,却能够上阵与小鬼子厮杀, 他死得这么壮烈……”说到这儿,白丽梅深吸一口气说:“我父亲不配跟程旅长并提。” 奶娘愣住,她下意识地左右看看, 然后意识到家里只有自己和白丽梅,再就是才出生几天的小少爷,她叹了一口气劝道:“姑娘,我现在也敬佩程旅长。可是你身为人闺女,不能再说老爷的不是。” 白丽梅勉强地哼了一声。 奶娘见白丽梅的态度有些不屑,就劝道:“姑娘,谁都能说老爷好色不好,唯独你不能。要是咱们老爷不好色,你姨娘还不定在戏班子里要多遭多少罪呢。” 白丽梅咧咧嘴,跟奶娘撒娇道:“我就知道奶娘是 站在我姨娘那边,看老爷什么都好。” 奶娘笑笑:“站在你太太那边,自然是看老爷不好。但你姨娘可是从心里往外地感激老爷,感激老爷给她赎身了,我也同样啊。不然等我在台上打不&#xe863;了,还不定是什么结局呢。” 白丽梅点点头,她不想与奶娘争辩这个问题。俩人站的角度不同,没可能辩出对错来。她轻轻点着儿子放在耳边的小拳头说:“你爹要是纳小,娘就带你躲起来,让他再也找不着咱们娘俩。” 奶娘假装没听见白丽梅这话,急忙去给白丽梅做午饭。 等吃午饭的时候,奶娘又跟白丽梅说起来程家的事儿。 “程家大少爷伤得可重了。我听人说他后肩膀那挨了一刀,要不是他躲得快,脑袋就得被劈下来了。那送他回来的士兵还说呢,亏得程营长武功好,在前面压得住阵脚。不然他们营就得被小鬼子的骑兵冲散了。” 白丽梅听得捏着筷子,不知道往嘴里划拉粥了。她紧张地问:“那怎么后肩膀那儿挨刀了?” “好几个鬼子围着他呢。他们那一战,跟程旅长是一样,鬼子的骑兵比我们的人多。可最后我们赢了!”奶娘万分骄傲。 白丽梅担心地问:“那程家的大少爷以后还能上马抡刀吗?” 奶娘顺从本心地顺口答道:“听说程家大少爷是使枪的,左肩膀真要是受了那么重的伤,以后没可能再上马打仗了。” “那程家那么多的孩子可怎么养?十个孩子啊,就是有座银山也会吃空了。”白丽梅更担心了。 “那止十个!程家大少爷还有俩孩子呢。再说他这么年轻,以后不还得生啊。姑娘,你赶紧吃饭,你吃凉东西,孩子要拉肚子的。”奶娘催白丽梅。等白丽梅继续吃饭了,她又说:“程家改了称呼,程家大爷他们搬回来住了,那两进三间的正房院子归了程家大爷夫妻俩,三个姨太太一个一个院子。” “三个姨太太?我记得是四个。有人走了,还是程家大爷认了程太太?” “姑娘,你看你想什么呢。程家大爷怎么会认了三姨太太做太太。他亲娘还在老家伺候他祖父母呢。要是大姨太太在,他对程家大爷有养恩,或许会得程家大爷另眼看待 一二。但也不会他老子才死,就替他老子扶她为二房给自己亲娘添堵。” 白丽梅扒拉一口粥,催问奶娘程家大姨太太的事儿。 “你说那大姨太太是不是自己作死?啊!她去日本看闺女去了。她在家闹腾要去日本那天,我听程府的人说,一对日子,正是程旅长受伤的那天。而她离开西安那天,则是程旅长咽气的那天。” “这么巧?”白丽梅诧异。 “是啊。我在程府听了一上午的下巴嗑,尽听她们说这些了。”奶娘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他们家要是大奶奶管家啊,真不如那个三姨太太。干活找不到人,连上茶的人都没有,都在扎堆聊天呢。刘太太气得在她们家喊都没用。” “刘太太在她们家喊?不会吧?”白丽梅觉得刘太太虽性子急躁,但也不是不识礼数的人。 “她不喊能怎么办?她怕拆灵棚的时候砸伤了人啊。程家大爷带过去的人不听三姨太太的。一个个的袖手旁观不说,拆个灵棚还不如刘太太她们那些人带去的人顶用。” “那没伤着人吧?” “没有。后来管家带着洋大夫回来了。那些人啊,一见管家就像老鼠见了猫,各顶个地马上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嗯,我就跟着刘太太她们离开了。” 白丽梅等奶娘洗完碗了,问道:“奶娘,程府这回换他们家大奶奶管家了吧?” 奶娘点下头,说:“应该啊。不过看程家大爷伤得那么重,程家大奶奶还有两个小孩子,要是再加上一个管这么多孩子的家,我看够她忙乎的。” 也是的。 照顾过重伤患者的白丽梅和奶娘深有感触。 * 晚饭后,夜幕慢慢笼罩了程府。灯火通明的正院第二进的厅里,程家大奶奶坐在主位,程太太和管家分坐左右在说话。 这个三间的大瓦房,原是归三姨太太使用,现在改归了程家大爷夫妻俩。东北是卧房,西边是大奶奶的书房。院子里的东厢给了才搬回来的小少爷,西厢给了小小姐。两个孩子都由各自的奶娘带着。 程太太把这几年她管家的账册和钥匙都抱了来,她准备立即把管家的事儿交给大奶奶。而程府的管家上了年纪,去接程家大爷这一趟令他疲惫不堪 ,但他也勉强自己陪着。 程家大奶奶看着堆放在八仙桌上的账册和那一串铜钥匙,很诚恳地说:“文姨,我和世忠商量过了,在他伤好之前,我全力照顾他和孩子。家里的事情,劳烦你再操劳一阵子。程叔,世忠是你看着长大的,还望你和以前,和公公在世一样帮着他。” 被大奶奶叫做程叔的管家,是程府的老人了。原是程旅长做土匪时就紧跟着他的手下。他与程旅长是过命的交情。但后来受伤不能再上马了,就被程旅长安置到自己的老家。 大奶奶这样说,管家没有不应的。他点点头说:“大奶奶,你放心,老爷在不在我都会一样做。” “谢谢程叔了。要是我有什么做不到的,我年轻,你一定要提醒我、告诉我。” 管家犹豫了一下没吭声。 “程叔,你有什么就说了。家事这些,世忠让我听你和文姨的。”大奶奶言词殷切。 “既然大奶奶这么说,我就托大说几句。你从娘家带来的那几个人,除了两个奶娘,别人你都送回去,其他人革掉吧。三姨太太前几个月整理府上的事儿你也听说了。现在府里只留了……” 等管家把程太太整理程府的事情说完了,大奶奶有些吃惊。她沉默地看着三姨太太,捏着手绢没有立即表态。雇佣来的仆人革掉一些没问题,但是革掉了这么些人,家里可就有些太寒酸了。 这时东间传来一声咳嗽。 大奶奶站起来说:“文姨、程叔,我去看看世忠,稍等我一下。” 很快,东屋里传来低沉的说话声。 片刻后,大奶奶回来了。她歉意地对管家说:“文姨,程叔,世忠说了以后家里不会再像以前那么过日子。是我想左了。世忠说两个奶娘先都留下,跟着他和老爷的那几个人也要留下。至于该打发回去我娘家的,我来打发。别的人,明天要麻烦程叔和文姨辛苦一下,把人都开革了。这个月的工钱足额给了。还有那边宅子也放租了。” 管家点点头。程太太也跟着点头。这些人不打发走,家里没住的地方,也支付不起他们的工钱。 但大奶奶跟着又对三姨太太说了一遍要她管家的事儿。她见三姨太太还有意要推脱,就说: “文姨,你先帮帮我,等世忠能站起来走&#xe863;了,我就接手。这中间有什么要我出面的,你来喊我。” 程太太犹豫了一下说:“既然大爷要把跟着他和老爷的那几个人留下,那咱们的倒座就得收回来了。怕是这几个月白租出去了。” 大奶奶想了想说:“先让大爷带回来的人住在前院的厢房。别赶人太急,都是同袍家眷。要是实在不行,看她们是不是愿意搬去我那边。我那边的宅子也有倒座的。” 管家就说:“大奶奶,这事儿我和三姨太太来安排,最近这一片空出来不少院子。你安心去照顾大爷就好。” 大奶奶就如释重负地站起来行礼,很感激地对二人道:“那我先谢谢文姨和程叔了。” 俩人赶紧站起来还礼,随即告辞。能商量出这么样的一个结果,三人皆大欢喜。 <p/ 43、生死4 ——1938年秋 管家帮着三姨太太抱了一部分账册, 送她回小院。 等到了院子门口,三姨太太就说:“这段时间要来我这小院商量事儿了。不过咱们家的事儿都有定例的,咱们还是先按定例办。要是大爷和大奶奶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 就跟着大爷和大奶奶的心意和要求改。” 管家点头, 心说三姨太太不想跟大爷大奶奶找麻烦, 自己的活就轻松多了。他同时也庆幸恰好大姨太太走了, 不然她带了大少爷不少年,大奶奶也不好驳她的面子。老爷不在了,太太也不在跟前,这家里的事情,还不好办呢。 他俩站在院子门口说话,三姨太太院子里的粗使婆子, 闻声就走出来了。管家就把账册交给她捧着,然后对三姨太太说:“明天早饭后,我要先送孩子们去上学,然后去前院料理大奶奶那边事情。” “那差不多的时候我就过去。不过,你带着大爷的护卫们走一趟认认路, 以后给他们排个班,两人一组, 让他们这些小伙子替你去吧。” 管家接受三姨太太的建议, 高高兴兴地回前院去了。他边走边想,老爷看中三姨太太、信重三姨太太掌家,就是看中三姨太太肯从大局着想、肯为人着想,肯用心把家里的事情在大面上安排得人人心服口服。 他可没想到, 马上就有对三姨太太“不服”之人跳出来了。 * 三姨太太回房刚坐下,二姨太太和四姨太太联袂过来了。 二姨太太笑着说:“三妹这屋收拾的,比大姐在的时候多了人间烟火气。” “二姐和四妹快坐下。”三姨太太把钥匙压在帐本上, 示意婆子去给俩人倒水。她手抚帐本笑着说:“我是个俗人,不像大姐每天诗啊词的,我这儿尽是一大家子的柴米油盐、吃喝拉撒。” 四姨太太就含笑先赞道:“这也就是三姐,能管了这一大家子拉拉杂杂的这么多琐碎事情。要是换我来,我自己的小院都没管明白呢,这一大家子的事儿,可是不敢沾手的。二姐、三姐,大奶奶比我没大多少,不知道大奶奶是怎么想的,敢不敢接手这管家的重担。” 三姨太太一下明白她俩过来 的目的了。她立即皱着眉头说:“大奶奶是当家主母。前些年老爷不留大爷和我们一起住,是这宅子里少了一个院子。我刚才去了大爷和大奶奶那儿,大奶奶说这段时间她要照顾大爷,没空管这些事儿。等大爷能走&#xe863;了,她再接手管家的事儿。这不,我只得把这些帐本又从大奶奶那儿抱回来了。” 四姨太太瘪瘪嘴,眼睛看向二姨太太。意思是要二姨太太开口说话。二姨太太只管眼观鼻、鼻观心。等了一会儿,四姨太太憋不住就说话了。“三姐,天都凉了,孩子们的秋装还没买呢。前些日子因大姐闹腾要去日本,妹妹我看你每天跟大姐着急上火的,就没提这茬子事儿。我都拿孩子的春□□服对付着。现在……” “四妹,我跟你说句交底的话,家里的这十二个孩子,今年都不会再做新衣服了。”三姨太太扔了一个炸/弹出来。 “啊?为什么啊?” 四姨太太被炸晕乎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才想起问为什么。 三姨太太掀下嘴角,勉强扯出个一闪就逝的微笑,沉痛地说:“老爷刚走,虽不用披麻戴孝地办丧事,但做儿女的,也不能再跟以前一样日日簇新地穿着了。” “可是,可是这四季衣服都是咱们家以前的惯例啊。” “你都说了是以前的惯例了。”三姨太太轻描淡写地打断急赤白脸的四姨太太。“如今不是老爷在的时候了。我不说坐吃山空的话,但家里的进项也有限。往后就小的捡大的衣裳穿吧。若是大小不合适就改改再穿。二姐你帮帮四妹,她院子里孩子小,可能不得空。我院子里四个孩子,我又没什么空的。” 二姨太太点点头,说:“四妹,你忙不过来就拿给我,我让小玉帮着我给你改。” 四姨太太更急了。“三姐,老七可以捡老六的旧衣裳,可是老六没的穿啊。” 三姨太太悠悠哉地说:“老五比老六大了一岁,他去年这时候穿的衣服我还都留着呢。回头我把老五的衣服找出来,给你送过去。二姐,你把老四的衣服找出来,我看看改给老五穿。咱们家这些孩子,一个挨着一个的,就是几个小姐,上学可以穿学生服,真要穿别的,也可以把咱们的衣裳改 了穿。我今天就说这么一句,往后除了二爷,谁也甭想跟以前一样做衣服。因为二爷在大爷没好利索之前,他要替大爷顶门出去办事的。” 二姨太太就说:“三妹,我听你的。回头我把老二的衣服改改给老三和老四穿。” 四姨太太眼睛转了转,眼泪就滴落了下来,她含悲带戚地指控道:“三姐这么管家,是想老七和五小姐穿一辈子旧衣服?” “四妹,你可不能这么说。你要真的心疼孩子,你那铺子的租金,给三个孩子添几件衣服还是能够做到的。”三姨太太不急不愠地提醒她。 四姨太太立即站起来,委屈地说:“三姐,老爷尸骨未寒,你就来算计我那点儿小钱。我,我,我不再程家了,我要回娘家。” 二姨太太拉她坐下。语重心长地劝她说:“四妹,你可别耍小孩子脾气。我劝你还是好好在程家呆着吧。你不要忘记了,你的铺子和你娘家的铺子,说到底都是花程家钱买的。你要是想扔下孩子另嫁人,你得把程家的聘礼,嗯,说聘礼不妥当,应该是买妾的银钱退回来。” “二姐,你!你莫要血口喷人!我何时说了要另嫁人了?” 四姨太太恼怒万分。 “那你回娘家干什么?回去不回来了?”二姨太太嘴角噙着嘲讽的笑意。“再说你是程家买来的妾,你有资格回娘家吗?” “我没有,你有吗?”四姨太太反唇相讥。 “我也没说自己有啊,你什么时候见我和你三姐提过要回娘家了?”二姨太太笑吟吟的,好像在跟四姨太太开玩笑。 “你们娘家又不在西安。在满洲国!你们想回也回不去。”四姨太太恼羞成怒,口不择言地飞刀。“我就知道你们想回去满洲国当奴才。” 三姨太太轻咳一声说:“四妹,这话在家里姐妹间说说罢了。可千万别到外面说。不然别人该以为咱家老爷的牺牲……” 四姨太太明知三姨太太后面没好话,她气得眼泪不断地往下掉,嘟嘟囔囔地说:“老爷不在了,你们就欺负我,欺负我的孩子最小。” 等她嘟囔一阵子,再也说不出新词了,三姨太太才开口:“四妹,现在是我管账,管家里的开销,自然要把以前的惯例摒弃 了,按着现在的收入花钱。我提醒你一句,等大奶奶接手管家,若你还是这么委屈,我和二姐可要提议大奶奶送你回娘家了。不然你会把家里的仨孩子带坏,还会影响了大爷大奶奶看顾弟弟妹妹的心情。” 二姨太太这时冷笑着插话:“让你娘家把纳妾的银钱还回来。然后你随时可以走,随时嫁谁都没人干涉你。但你可别当我和你三姐眼瞎。你娘家这几天来来回回劝你的话,什么你才二十岁,你还有一辈子的日子……” 正哭着的四姨太太闻言就惊愕地开始打嗝,她嗝了一会儿,喝了凉白开,使劲地深吸一口气,压住打嗝带来的不适,她气愤地指责她俩:“你们监视我的院子?” “四妹别说监视那么难听的话。你院子里全是小孩子,老五没有奶娘,我也放在你院子里,我能不分心多看着嘛。”三姨太太打岔,她不想在自己院子里吵起来,四个孩子都在呢(大姨太太院里通房所生的一儿一女,现在归她管)。 二姨太太却说:“四妹,你可真怨不着我们监视你,实在是你娘家这几天来的太频繁,做事儿太粗糙了。你想想,得了丧信第一次来上门是情理之中。再来,不是应该等老爷的灵柩回来吗?怎么天天都来?还关上门和你说悄悄话。四妹,现在老爷不能给你父亲挡灾厄了,你家就迫不及待想翻脸、要把你接回去,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吧。” “谁没良心了?”四姨太太争辩道:“我给老爷生了二子一女的。我对得起老爷。老爷并没有亏。” “看看,这就是你那没良心的娘家妈和娘家嫂子撺掇得你黑了心肝。嘁!你看我们老爷是缺儿子还是少女儿?四妹,我劝你一句,你要想走,就把前面你的卖身钱还回来。大爷要是拦着你,我和你三姐跟他说去。三个孩子我们俩分分,也不是带不来。你放心,看在老爷的份上,我们也会把老爷的骨血养好、带大。但你要是有别的糊涂主意,我劝你别欺负大爷现在爬不起来。前阵子想抢四爷的那些人,可是差点儿被走路不便的管家给枪崩了。哼!你娘家要打老爷的脸,要欺负大爷,先看看老爷留下的枪同意不。” 二姨太太对着淌眼 抹泪的四姨太太就是一顿炮轰,直把四姨太太炸得晕头转向,吓得脸色发白。 三姨太太见二姨太太的话达到目的了,就赶紧往回拉话。她嗔怪道:“二姐,你看看你,你都吓着四妹了。四妹她娘家再怎么打算,那也都和四妹无关。二爷才把大爷接回来,老爷的尸骨未寒呢,哪里就到要说这些事情的份上了。算了算了,这几天四妹带那么多的孩子也辛苦了,二姐你好好照顾四妹,我不会再让人来打扰她。” “那好,你心里有数就行。四妹,我们俩回去吧。”二姨太太听明白三姨太太的话,知道四姨太太的娘家不会再有人能见到她了,立即站起来伸手去拽对面坐着的四姨太太。 “四妹,走啦,我送你回去了。你三姐这些天比你我都累,她得歇歇了。我跟你说啊,人这一辈子啊,能享什么福、享多久,全是命里的定数。你可别被人说活心了,再被娘家卖一次。” 三姨太太送两人出去。 她接过二姨太太的话茬说:“二姐说的不错。四妹,你娘家都卖过你一次了,不仅解了你父亲的灾厄,还得了个铺子。那可是日久天长的进项了。我的意思是说你当闺女的,对得起娘家了。你往后要多为自己想想,好好守着小六、小七长大,才是你的根本。” 三姨太太的小院门口,二姨太太回头跟三姨太太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用明说,俩人心里都有数,留着四姨太太在府里照看她那三个孩子,肯定比任何老妈子都上心。但她执意要走,收回那笔纳妾的银钱,也是府里的一个长久进项。 <p/ 44、死生5 ——1938年秋10月18日 44生死5——1938年秋10月18日 白丽梅的月子就在孩子睡了她就睡、孩子醒了就喂奶, 在一切围绕孩子的吃喝拉撒中圆满结束。 满月前几天,孙太太带了孙家的仆妇赵姐过来,让赵姐给白妈妈搭手帮办满月酒。她对白丽梅说:“就我们这几个人, 大家也很久没一起吃饭了。借你的地方, 咱们好好聚聚。” 白妈妈笑逐颜开, 对着孙太太鞠躬致谢。赵姐不仅隔天抬来桌椅板凳餐具等, 还跟白妈妈议定了菜单,陪着她买菜买酒准备原材料。正日子那天更是由孙府的厨师上门,帮着奶娘做了一顿满月宴席。 来客都知道这宴席是孙府出人出力,但这些太太们谁的夫婿都不简单,她们这些年耳濡目染之下更是懂得人情往来的要点,给别人留脸面, 就是给自己留余地。所以没人提宴席的好坏,大家都围绕着奶娘怀里的小罗成说话。除了赞扬孩子生得漂亮、壮实,就是夸赞白丽梅的好福气,这头胎就一举得男。等夸不出新鲜词了,就把孩子的名字——罗成, 拎出来赞了又赞,并围绕之展开了话题。 “抗日肯定能成功的。” “是啊, 全国一心, 众志成城。” “以我们四万万同胞,打赢入侵的小日本鬼子,是早早晚晚的事情。” 这些女人喝了一些果子酒,不胜酒力的人就开始唱歌, 唱的是家乡小调,哄孩子的儿歌。“乌鸦乌鸦真正孝。乌鸦老了不能飞,对着小鸦泣, 小鸦打食早早归,” 好几个女人一起和声:“打食归来先喂母。” 歌声余韵未完,白丽梅站起来,轻轻捏着儿子的小手指摇摇,说:“成儿,娘等着你去买米买面呢。” 一句话引笑了所有的来客。 “罗太太,你等他去给你买米买面,至少十五年。” “十五年都算快的呢。” “初中下来能干什么啊。” “十八年!怎么也得把高中读完。” “得去读大学。我看读完大学的和没读的差异大着呢。” “得留学。在洋人那儿镀金,不管是东洋还是西洋都可以 ” “是得留学的。那罗太太就更有得等了。像我家那口子,读完大 学又去德国留学三年,回来都二十五了。” “有苗不愁长。就是等二十五年,罗太太也才四十出头啊。” “还真是真么回事儿。这小孩子见风就长,不知不觉就从娃娃长成大小伙子了。”说话这女人年纪偏大。 “你又该劳心劳力惦记给娶媳妇了,是不?”挨着她的人戏谑。 “是啊。人这一辈子不就是养大了儿子、再见到孙子,才能放心闭眼么? “那也是的,有了孙子,对列祖列宗有交代了。不说自己将来有人给养老送终,逢年过节的在坟头给我摆碗白米饭,我这辈子就心愿了了。”另一张桌子的人接话。 “你这要求真不高。你家的几个小子一定会满足你的。” “一人还会给你添一个菜。” “说说,你爱吃什么?到时候我去提醒你生的那几个小子。” “你比我还大了几岁呢,怎么也该是我去提醒你儿子。” ……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开始大家还顾忌罗成这个才满月的婴孩。后来见他该睡就睡,不睡的时候就睁大眼睛看人,这些女人就彻底放开了。她们放开的轻松表现,除了七嘴八舌要把房顶掀开,就是酒力不大的果子酒喝进去了不老少。孙太太中途打发赵姐回府取了两次酒。 孙太太也喝了不少果子酒,她双颊和眼睑的浅红色,令她病态的苍白脸色,多了几分罕见的妩媚。她不停地举杯向大家劝酒,赵姐借着给她倒酒的机会,贴在她耳边劝道:“太太,这果子酒也罪人的。” 孙太太乜斜她一眼说:“你不懂。” 难得可以暂时不用去想武汉会战、不用去想那个日日夜夜挂在心头的人,她情愿这一刻醉倒。 而兴奋的女人们在频频举杯后,俏脸染上的绯色,给西安的深秋添上了一抹别样的艳丽的色彩。 * 她们在罗家吃酒尽兴,三姨太太却在艰难地应付府里的杂事儿。 在进项有限的现在,多了老爷和大爷器重的那几个护卫,是能让这一大家子妇孺安心了,但就是每天的靡耗也增加了不少;四姨太太每天找三姨太太过去,不是今天这儿不舒服,就是明天浑身上下轮番疼。她闹着要出府去看洋大夫;二姨太太坚决不同意给四姨太 太出府,也不同意给请郎中上门。甚至明令她院子里的粗使婆子把住门,连四姨太太想到她那儿抱怨都不成了。 折腾久了,把三姨太太也惹恼了。她吩咐管家买来西洋的止痛药片,和二姨太太盯着她院子里的婆子要喂给她吃药,才把四姨太太装病闹事压了下去。但四姨太太开始不管孩子了,三姨太太只好把没有奶娘看着的老六领出来,放到和自己儿子一起。这俩没上学的小子每天长在正院,听大爷的护卫们讲打仗、跟他们练拳。 二姨太太得闲就来找三姨太太:“三妹,你说四妹她是不是傻啊?” “唉!”三姨太太叹气。“她信娘家啊。她才20岁。她娘家所说不得已把她送给老爷,但是把纳妾给的那栋房子换了铺子后,一个落在她名下,按月给她送铺租进来的。” 二姨太太冷笑:“那点钱,够干什么的啊。你说这乱世,她要是回了娘家,她可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吗?她娘家当初能把她个小姑娘送给大她三十岁的老爷,难说她回去了,不再把她送人。到时候别说她手里的那点儿钱和铺子保不住,要是她遇人不淑,你说她要是打着仨孩子生母的名头来求大爷帮忙,大爷是管还是不管?”二姨太太恨铁不成钢地咬牙:“这是脑子进水了,叼住个屎橛子,给根麻花都不换。” “我也是怕她出府以后给大爷添麻烦。咱们得托庇在大爷的羽翼下,方能等到儿子平安长大。二姐,我看四妹是被她娘家灌了迷魂汤了。你看第一天她张罗带孩子的时候,不是挺明白的。”三姨太太努力保持平和,但提起四姨太太,她就开始心烦。 “我看她娘家是黑了心肝想再卖她一次了。”二姨太太恨恨道。“这傻狍子,给人卖吃了还帮人找钱。” “等她想明白就好了。二姐,咱倆得每天去看她,早早把她劝服了。不能等大爷能走&#xe863;了、大奶奶管家时,她还这么折腾。折腾到大奶奶跟前,会让大奶奶烦了我们。” “你说的是。要是让她扑到大爷跟前,说不得大爷就允了她出府,什么钱都不要呢。三妹,你得便跟大奶奶吹吹风。那俩铺子的每月租金可不是小数。” “嗯,我明白。”三姨太 太郑重地应下了。 这天晚上,三姨太太和二姨太太又去四姨太太那儿劝说半天。等回到她自己住的小院,她却看到三爷和二小姐的生母红姑娘,站在门口的暗影里等自己。 “红姑娘,你有事儿?” “是,三姨太太,有事儿要麻烦你。” “你说,什么事儿?”三姨太太一边往回走,一边吩咐婆子关院门。 “三爷的皮鞋小了,夹脚。开学前我就跟大姨太太说过了。但大姨太太闹着要走,我就没敢跟你说。这几天三爷在家都穿布鞋,上学要穿的皮鞋都把脚磨出鸡眼了。” 三姨太太气得立即叱责她道:“磨出鸡眼了你才来告诉我?孩子是不是你生的?你要是再这样,我就换人看孩子,你去厨房帮着做饭了。” 红姑娘呐呐:“我看大家都没有新衣服,就没敢说鞋子的事儿。” “鞋子和衣服能一样吗?”三姨太太生气。但是再生气,她也得今晚就把问题解决。“我记得当初给他们买皮鞋的时候是买了两双做换脚的。二爷是不是有换脚的皮鞋?” 红姑娘点点头。 三姨太太就指着陪站一边的那粗使婆子说:“你陪红姑娘跟二姨太太说,就说我说的,先匀一双皮鞋给三爷穿。嗯,是要一双二爷的鞋子回来给三爷穿,别的等明个白天再说。” 红姑娘谢过三姨太太,带着婆子走了。 三姨太太回去自己在东屋的卧室,见闺女做完作业了在陪着儿子玩积木。两个孩子好好的,她的一颗心就完全放松下来了。她上前抱住一儿一女使劲地亲了几口,说:“乖女儿,你能替娘看好弟弟,娘才能安心做事儿呢。” “娘。”三姨太太生的老五刚过完五周岁的生日。他爱娇地抱住亲娘问:“我大哥今天怎么样了?” “挺好的。能慢慢挪&#xe863;几步。他会养好的。”三姨太太爱怜地摸摸儿子的短发。在她的眼里,自己的儿子跟大房走得近,基础是崇拜他的英雄大哥,不是什么坏事。 “娘,我想明天去看看大哥,可以吗?大哥说他好了就教我骑马。” “可以啊。吃完早饭你去了。但你再不能在你大哥跟前吵闹啦,要好好带你侄子玩。” “嗯。我知道。我带上六 弟一起去看大哥。娘,四姨说我们以后要靠大哥养着了,是吗?” “是啊。所以你要听你大哥和大嫂的话。” 三姨太太看着俩孩子玩了一会儿,让女儿继续看弟弟,她自己得过去厢房看看三少爷和二小姐。 出了正房,她站在台阶上仰望深邃的天空。阴历8月底了,月色不明,星空高远。微风里夹杂的凉意扑到她的脸上,提醒她这一大家子的冬装再不能拖延了。除了长高的二爷要添置新的,其它孩子倒可以捡大孩子穿小的。但就是那些护卫们的冬装麻烦,唉,这又是一笔在老爷计划外的支出。 可是大爷做主留下那几个护卫,于情于理没她个当姨太太的置啄余地。但这些汉子们的开销,就吃、穿两样就要愁死她了,何况这些人还商量着要买马! 哪儿有钱买马! 哪里有地方养马! 养人都要费尽思量呢! 东厢房的窗帘上,映出俩孩子的身影。三姨太太知道那是三少爷和二小姐。看着孩子们的身影,她忍不住开始每天例行的对大姨太太的腹诽——早前推出红姑娘跟二姨太太争风吃醋,现在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扔下这么大的两个婢生子,唉,明知养不亲,自己还得每天分神去关照。 烦! 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终于等到院外的脚步声了,这才抬腿往西厢房去。 “三姨太太。”俩孩子一起站起来。 “作业写完了吗?”三姨太太站在门口问。 “都写完了。在复习功课。” “天晚了,小心别伤了眼睛。” “是。谢谢三姨太太。”三少爷回答。 院门开了,应该是粗使婆子和红姑娘回来了。三姨太太闻声从厢房退出来,她放松肩膀,总算是这一天的例行之事都完成了。不料想她见到是二姨太太领先走进来了。 <p/ 45、生死6 ——1938年秋 “二姐, 有事儿?”三姨太太赶紧迎上前去。 二姨太太示意她看红姑娘手里的皮鞋,她说:“老二是有换脚的皮鞋,分一双给老三穿了。我来取老三夹脚的皮鞋, 老四的鞋子也有点儿小了。” 三姨太太就感&#xe863;地握了下二姨太太的胳膊, 亲亲热热地说:“这事儿还用你跑一趟啊。”然后俩人就交换了一个彼此都明白的眼神。那意思是说不管红姑娘是不是趁机找事儿, 得把皮鞋夹脚的事悄悄地掫过去。不然她学四姨太太闹腾起来, 三姨太太这院子里可没有闲人看着她。 闹到给大奶奶那儿添堵,势必会影响那夫妻俩以后照应小叔子和小姑子的心情。哪怕事后卖了她,也于事无补。且卖她不仅会伤了她生的那俩孩子,也会让那俩孩子记恨在心。到时候兄弟姊妹怎么相处?还不得成仇人啊。 “二姐进屋坐会儿啊。”三姨太太诚邀。“让红姑娘先把老三的鞋子打理好。” “好啊。”二姨太太跟三姨太太去正房。透过西屋掀起的门帘,她看见几个靠在西北角的叠摞起来的大箱子。 三姨太太解释道:“那都是大姐的旧衣裳和被褥什么的。春天她还不回来,我就让红姑娘给她晒晒。” 二姨太太扫一眼南炕上的东西, 问:“老五和三小姐住西屋?” “是啊。暂时先这么住着。老五这些日子睡不安稳,他看大爷换药被吓着了。他奶娘打发出去了,我让他姐姐先看着。我又说不准哪天夜里忙的。等明年春天他缓过来了,我再让他去和老三一起住,让三小姐和二小姐住一起。大姐回来也不愁没地方住。”三姨太太面色平静地回答。 二姨太太明白她说的夜里忙是怎么回事儿。那是四姨太太有几次在夜里闹起来, 婆子只好来找她俩。二姨太太憋了一会儿,很生气地说:“我跟你说件事儿啊, 我院子里的那个小玉如今也不安心了。我看她跟老四是一样, 心里长草了。” 三姨太太点头:“想做正头夫妻也是人之常情。你院子里的那个,要是实在不行,你就放了她吧。这家家户户的,都比照着孙府放人呢。” “那怎么行!”二姨太太提高声音, 愤愤道:“孙府那俩姨太太的孩子都小,还不到能记住亲娘的岁数。可你看看四小姐,这都上学了, 是不记得亲娘的年岁吗?这么大的孩子了,我就是接手养了,也是白养一场,养不亲的。” “二姐你先别急啊,你听我说。四小姐打出生就记在你名下,那孩子也一直管你叫娘。你又只生了俩儿子,即便是多了这么个闺女,到时候又不要你添多少嫁妆。以后可以像大小姐那样,找个她们兄弟谁的同学嫁了,也不是什么坏事,你说是不是?”三姨太太仍是一贯的温和说理模样。她语速缓慢,等二姨太太点头了,才接着往下说:“可你看我这儿,跟你又是不同。红姑娘的那两孩子是记在大姐名下的。我这每天不得不去管一管,不看看哪儿都好,我晚上都不能安心睡觉。那才是白操心呢。二姐,你说是不是?” 二姨太太见她提及记在自己名下那女孩子,还有大姨太太名下的那俩孩子,顿时想起这仨婢生子的来历——都是大姨太太那贱人要跟自己争宠才弄出来的。不然现在那至于这么麻烦!她的心头火开始拱起来。 那火烧得她恶声恶气的。 “哼!卖身给程家的奴儿了,不老老实实地消停待着,整天想东想西的。想挨鞭子抽呢。” “二姐,你可消消气吧。通房丫头你上鞭子抽也就算了,但对四妹,还是不要了。依我看就让她在院子里陪着她生的那俩孩子也挺好的。等再过几年,五小姐上学了,她自然也就安心,也就能安稳过日子了。” 二姨太太听罢三姨太太这番话差点儿笑出声来。她点着三姨太太笑道:“三妹,你这主意好!到时候她就和你现在差不多了。两儿一女都大了,我看她还有什么脸闹。” “那得不让她娘家来挑唆。二姐,你还是每天都过去陪陪她,多开解她一点儿。我有空也过去。有人说说话儿,别让她憋屈出病来,她娘家才没有借口上门。”三姨太太在二姨太太要拒绝自己的时候,马上换了哀求的语气,求道:“二姐,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当看老五他们兄弟的份上,他们还等着大爷教导呢。” 这一句等着大爷教导 ,让二姨太太的所有不甘都化为流水东去。她瞪大眼睛,虽不满却还是答应了。“行吧,我看在家里这几个小子还要靠大爷教导的份上,每天去陪她说话。咱倆不给她和娘家朝面,我看她用不了多久也就没了要离家再嫁的心思了。” * 二姨太太原说话的声音就比较响亮。程旅长离世以后,她越发地没了顾忌。她每天跟着三姨太太去正院,目的就是等大爷换药以后,问一句大爷的伤情恢复得怎样了。 让二姨太太说心里话,她这做法源于老二出去这一趟懂事儿不少,说话做事都像个大人了。嗯,就是说老二想担事、也能担点儿事了。她私下里仔细问过儿子,才知道大爷提点了儿子不少。所以她比任何人都盼着大爷赶紧好起来,那是一大家子能好好活下去的希望和依靠。 站在正房门口的红姑娘,把二姨太太恶狠狠的这番话语听了个完全。她心里害怕,禁不住就往旁边退了一步。 她是希望程府能放人的。 她不想一辈子就是个伺候姨太太的奴儿。可她又不想离开程府。不仅是因为她有儿女,还有她不知道自己出了程府能去哪儿。因为她在不怎么记事儿时就被卖给了程家,开始是给大小姐做玩伴。后来二姨太太进门生下儿子,老爷不怎么过来大姨太太这边了,大姨太太就把她推了出来。 可二姨太太高声大气地喊话不说,还要上鞭子抽人,她就怀疑是针对自己了。她心慌意乱地退了又退,一不小心就撞到了花架子。 三姨太太听到声音出来,招呼手忙脚乱扶花盆的红姑娘说:“鞋子收拾好了?进来说话儿了。” 红姑娘提着装鞋子的布袋走进西屋,她鼓足勇气结结巴巴地说:“二姨太太、三姨太太,我到程家小二十年了,这些年我也攒下了一点钱,足够给我自己赎身的。我,我想,我不是要离开程家,我,我给自己赎身,但我还要留在家里。” 二姨太太就说:“你不离开程家,你赎身干什么?你钱多烧的啊!” 红姑娘嗫嚅。“我不想一辈子做奴儿。” 二姨太太笑道:“你这一天天的想什么呢。我跟你说你把心放肚子里。等你三爷要娶亲的时候,不用你开 口,我和三姨太太也一定会把你的身契要出来,让你堂堂正正地坐到儿媳妇跟前。” 三姨太太立即跟上,安抚红姑娘说:“三爷再有十年就能娶妻了。你看五爷比三爷小了好几岁,我比你要挨更多的时光才能等到五爷成家娶媳妇呢。” “就是啊。四爷还比三爷小了一岁呢。行啦,你别想那么多的事儿。好好照看好三爷和二小姐。你看我和你三姨太太都能为了孩子守着,你又不用操心孩子读书,吃喝穿戴还有大爷大奶奶管着,你就平时帮着照看一下孩子,那都是你自己生的,你有什么不愿意的,又有什么做不到的?!”二姨太太不耐烦起来。 红姑娘的眼泪就滚落下来。她哽咽道:“二姨太太、三姨太太,我和小玉不一样的。我有儿子,可以跟你们一样给老爷守着,等儿子长大。我等得起!我就是不想因为自己的身份是个通房丫头,让儿子、女儿在家里、在学校被人嘲笑。我就想让儿子、女儿能管我叫声娘。” 二姨太太和三姨太太俩再没想到红姑娘会说出这样的话。俩人对视一眼后就沉默了。红姑娘这超出她们预想的要求,一下子把她俩都难住了。 老爷人都不在了,怎么把她提为妾室啊? * 今天的满月酒,白丽梅因自己要给孩子喂奶而没有喝。但她在满月酒的热烈气氛影响下,整个人也跟吃多了果子酒似的。等客人都走了以后,她脸色绯红地搂抱着儿子,毫无形象地歪在炕头叠起来的那摞被子上,不错眼珠地打量孩子。 奶娘端了一盆热水放到厅里,进屋招呼白丽梅:“姑娘,你去洗漱。桌上那碗汤,先趁热先喝了。” “好。”白丽梅答应一声,从炕上往外蹭。嘴里还说:“奶娘,你说成哥儿他怎么不怕人呢?”原以为今天他会害怕,没想到谁抱都跟,多大的声音都没能吵了他睡觉。 “一个孩子一个脾性呗。”她朝白丽梅怀里的孩子拍拍手:“来,成少爷跟嬷嬷抱,让你娘去洗漱。” 小人儿被奶娘的拍手声音吸引,努力向声音的来处源转&#xe863;眼睛。 白丽梅把孩子递给奶娘,又跟她嘟囔道:“奶娘,你别管他叫什么少爷了。我都跟你说了多少回 了,你跟我一样叫成哥儿好了。不然咱倆一人一个叫法,会把孩子叫糊涂的。” 奶娘笑笑,默认了白丽梅的话。 等白丽梅洗漱好了,奶娘对她说:“姑娘,你这也除了月子了,你看是明天还是后天去程家看看吧。程家的那三姨太太这两月没少来陪你。又送洗三礼、满月礼和孩子的衣服,大大小小的,我看成哥儿穿到三四岁都够了。” “好啊。我明天就过去看看她。”白丽梅上炕把孩子抱过去喂奶。她说:“奶娘,你今天够累的了,早早歇了吧。” 奶娘两眼盯着吃奶的小婴儿挺兴奋地说:“姑娘,我心里高兴,我还不想睡。你看成哥儿这一个月,他长了有半扎。真像生绿豆芽似的,加点儿水,隔夜就能长一指。” 白丽梅莞尔一笑。她轻轻摸下使劲吃奶的孩子胎发,说:“成哥儿,你要跟绿豆芽似的,你娘我就不用喝那么多汤了。那咱们该多省钱啊!” 奶娘也笑。“姑娘,咱们这时候可不能图意省钱。该喝鸡汤、鱼汤、肉汤,就得多喝。当娘的奶水好,孩子就长得壮实。你说是不是?再说今天来贺你满月的那些太太们,每个人的满月礼都是袁大头。有这些银钱帮衬着,足够咱们把孩子带到满周岁了。” 白丽梅很感&#xe863;地接话:“奶娘,我再没想到她们会送这样的满月礼。” “是啊。我也没想到。来,你把孩子给我。” 白丽梅把喂完奶的孩子交给奶娘拍奶嗝,她自己爬在炕上铺被褥。奶娘给孩子拍过奶嗝、换了尿布后,又把襁褓放去白丽梅的被子边上。 “你娘俩先睡,我把这尿布洗了。” “明天再洗吧。这一宿还得好几块呢。” “也行。”奶娘把尿布扔到水盆里泡上。“反正明天还得一起用开水烫的。姑娘,我说这西安也挺好的。洗点儿什么都干得快。要是在老家,这时候可快下雪了。雨夹雪的,又湿又冷,洗点什么都不方便。” “是啊,西安干燥多了。老家就是不下雪,天也比西安凉。”白丽梅轻拍襁褓,放轻说话的声音。小婴儿的眼睛似睁似闭,偶尔掀开眼皮,又立即就合上了,马上要睡着了。 奶娘看孩子要睡了,便不再说话了。 <p/ 46、生死7 ——1938年秋 奶娘早就准备好了白丽梅去程家探视伤者的慰问礼。第二天吃过早饭, 她里外收拾利索了,就守在白丽梅身边,看她给孩子喂奶后, 就催她快去快回。 “姑娘, 别在程家停留时间长了, 我看程家大爷带回来的那几个护卫不是善茬的。都是战场上下来的。看着就渗人。别是跟**是一样的人才好。”奶娘说得含糊。 这些天她和白丽梅决口不提程旅长的好色。因为那怎么也是为了打小日本鬼子而死的壮士。但要她腹诽白家老爷几句, 她是敢的。说出来嘛,那就不成了。 白丽梅明白她的意思。她抬手摸摸自己虚胖的脸,自嘲道:“奶娘,你以为我还是几年前的模样啊。我现在都不敢照镜子了。” “谁说的。现在比几年前才更好看了呢。”奶娘想想,翻出一顶帽子给白丽梅扣上,又给她换了一条深灰色的长围巾, 那是罗介亭的。“都戴着吧,才出月子要挡挡风。记得把嘴和鼻子都遮遮,别迎着风说话,别惹事儿,早去早回。” 白丽梅笑笑, 压紧帽子,用围巾遮住口鼻, 说:“在奶娘眼里我永远是最漂亮的那个。嗯, 比我姨娘都漂亮。”然后把自己的新造型给奶娘看。 奶娘忍不住笑起来,推她一把说:“赶紧去吧,一会儿孩子醒了要找你吃奶呢。女人一般漂亮就好,像你姨娘那么漂亮, 要没有一个聪明的脑袋,那有什么好结局。” 白丽梅暗暗在心里说,难道自己姨娘的结局就好了?但姨娘是她和奶娘之间禁忌的话题。她再不接话, 转声出了自家院子。在家闷了这许多天,如今能够在秋高气爽的时候出门放风,哪怕树叶都落得差不多了,也没有影响她如出笼小鸟般的心情。她心旷神怡,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轻松地往程府走去。 进了程府,恰好管家在门口。那管家问明她来探视大爷、大奶奶和三姨太太的,就立即打发人去正院通知一下大奶奶,他自己则很客气引白丽梅慢慢往正院去,还边走边很高兴地对白丽梅说:“多谢罗太太关心。我家大爷养了一个月,已经能下地挪&#xe863;几步了。” 但绕过照壁俩 人却只能停住了脚步。 眼前不远处,不仅是程府的大奶奶和两个姨太太都在不说,她们仨的跟前还站了一个年轻女子,背影窈窕,穿着也跟她们差不了许多的、一看就是在守孝期间的素淡夹袍。但那年轻女子似乎很激&#xe863;,但与白丽梅对面的程大奶奶等人就神色尴尬。 程大奶奶原在正院的第二进东屋里看郎中给程家大爷换药,三姨太太和二姨太太一起坐在厅里等换药的结果。管家遣人来通知,她便跟两个姨太太一起出来迎接白丽梅。却不想二姨太太院子的玉姑娘突然冲过来拦住她们,很激&#xe863;地要求出府。 “大奶奶,你和大爷现在是府里的当家人。奴婢跟随二姨太太进府也十年了,不提伺候二姨太太的十多年,单说给老爷生了四小姐,奴婢眼看着二十五岁了,还请大奶奶发发善心,允了奴婢自赎自身出府嫁人。” 大奶奶面有为难之色,这是公公留下的房里人,又是二姨太太的陪嫁,她怎么好说话。她看向二姨太太,等二姨太太开口说话。 二姨太太立即变脸,低声呵斥道:“小玉,府里来客人了。你跟我回院子。有话回头再说。” 那个叫小玉的女人回头看到白丽梅,立即匆忙地对白丽梅蹲身行了一个福礼。然后不论是白丽梅、还是程家的这几个女人,各个都假装没有听到眼前这人说要自赎嫁人之语般地互相见礼,亲热而又不失礼貌地寒暄。 二姨太太却在彼此见礼后说:“罗太太,我院子里有些事儿,先失陪了。” 白丽梅很真诚地说:“二姨太太你忙好了。咱们有的是说话的时候。” 二姨太太略不好意思地再次对白丽梅笑笑,带着小玉姑娘跟程大奶奶告辞,又向三姨太太点点头,领着小玉姑娘往后面去了。 程大奶奶伸手示意,请白丽梅往客厅走。三姨太太也在另一侧做出相似的请人&#xe863;作。白丽梅客气一番,才在俩人的簇拥下往厅里落座了。 * 二姨太太阴沉着脸回到自己的小院。进了院门她就立即招呼在晾晒衣服的粗使婆子:“把院门插上。”然后黑着脸说:“小玉,你跟我进来。” 玉姑娘进了正厅就跪倒在二姨太太的脚底下。不顾二姨太 太的黑脸,言辞恳切地哀求道:“姑娘,奴婢跟着你快十八年了,这十八年时刻记得姑娘对奴婢的好。这些年姑娘说往东,奴婢不会往西看一眼。姑娘让奴婢去伺候老爷,奴婢也是崩儿都不打地就去了。可是我没福。但凡我生的是个少爷,哪怕是记到姑娘的名下,我这一辈子也能陪着姑娘守下去。可是,可是我现在,等四小姐嫁人了,等二爷和四爷也娶妻了,姑娘,你说我可该怎么办?我这辈子可怎么是个头啊。” 小玉说完话,就给二姨太太磕头。泪流满脸道:“姑娘,姑娘为我想一点点了。” 二姨太太脸色铁青,她想了又想,弯腰把玉姑娘拉起来,说:“你不愿意守,我自是不能勉强你。但你若悄悄和我说,看到你服侍我这么些年的份上,我自会给你筹划。但你弄到大奶奶跟前了,现在就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姑娘,我自己腆颜说到大奶奶跟前,就是怕你不好跟大奶奶开口。我是你的陪嫁丫头,身契在你的手里。我和小红是不同的。他是老爷买来的,身契在程家。”玉姑娘说着话,又给二姨太太跪下了。 “姑娘,我这前24年已经是爹不亲娘不疼地胡混过去了。我这辈子也不求什么富贵,我只求后24年、求我死了以后能有儿子发送,能有人给我打幡、给我烧纸、给我上坟。” “唉!”二姨太太长叹一声。她捏着手腕上的镯子,压低声音弯腰跟玉姑娘脸对脸地说话。“小玉,你起来。别总叫我拉你。我跟你说实话,现在别说你的事儿我做不了主,就是我自己的事儿,我也要看大爷和大奶奶的眼色行&#xe863;呢。” 玉姑娘顺从地站起来,不理解地看着二姨太太。 二姨太太耐着性子,给她掰开了解释:“你看到二爷出去接老爷骨殖和大爷这一趟了,是吧?” “是。”玉姑娘懵懂地点头。 “二爷是不是变化挺大的?” “是。”小玉应了以后就捂嘴,片刻后才迟疑地问:“是大爷教导的?” “不是大爷还能是老爷吗?”二姨太太不满地呛的小玉。 玉姑娘垂首道:“这一个月我……” “这一个月你光顾想着你自己以后的依靠了。你当我没看出来?你 在四小姐身上都不用心了。”二姨太太指责玉姑娘:“你的心早长草了。” 玉姑娘垂头不与二姨太太分辨。等了一会儿,她见二姨太太不说话,便忖度道:“姑娘,不是我不想留下,而是留下了最后也没个好。老爷不在了,大爷、大奶奶当家,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把太太接了来。若太太来了呢?看在几个爷的份上不会难为你和三姨太太、四姨太太,可我,我可怎么办?红姐那儿人家也是有三爷依靠的。” 玉姑娘虽是说太太不会难为几个姨太太,但也在暗示二姨太太:现在换大爷当家了,太太要是想怎么地她们,难道大爷会不向着自己的亲娘吗?她更有一层言外之意,那就是二姨太太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的时辰了,这才是她现在不得不积极找寻出路的根本原因。 二姨太太听明白了玉姑娘的话,她轻掀嘴角冷笑道:“我膝下二子一女,太太来了能把我怎么样!二爷眼看着就长大了,也不过就是这三、五年的事情罢了。” “大爷要把太太接来呢?” “老太爷子和老太太活着,大爷就不会接太太。小玉,老爷说过你什么,你还记得吗?” 玉姑娘低头,但二姨太太不放过她,她只好说:“老爷说奴婢有闲心,多跟着姑娘学文化。” “是啊,小玉,你这辈子就吃亏在没上新学了。我不瞒你、你也看到了,大爷不过教导二爷三天就有这么明显的结果,等大爷伤好了,二爷就有可能脱胎换骨了,是不?” “是。” 二姨太太沉吟了一会儿说:“所以,我得趁着大爷在家养伤,让二爷和四爷每天多跟大爷学学。” “姑娘想的周全。是该让二爷和四爷多去大爷跟前。”玉姑娘冷静地回话。 二姨太太眯着眼睛问:“你说若是二爷和四爷成器,是不是四小姐将来也有依靠?” “是。”玉姑娘立即明白自己的那点儿小聪明,又被二姨太太识破了。她堆起笑脸恭维道:“姑娘,四小姐可是管你叫娘,她以后在夫家过得好坏也全靠二爷和四爷撑腰。奴婢在她跟前就是个玉姑娘罢了。” “管我叫娘也没用。要是二爷立不起来,他自己也都得听大爷的摆弄。他和四 爷的婚事也得归大爷、大奶奶做主。”二姨太太冷笑。 玉姑娘就明白二姨太太的潜在意思了。二爷才12岁,还没立起来,凡事都得听大爷的。所以,二姨太太为了两儿子考虑,是不会为自己跟大爷、大奶奶争的——自己的事儿,如今是真的要等大爷和大奶奶的决定了。 她闭下眼睛,再睁开了就很果决地说:“姑娘,不管好坏都是我的命。我这辈子总得有个儿子,逢年过节的,也好有个人给我烧几张纸、供碗饭。” * 白丽梅在程家说了场面上的一些关心话,问明程家大爷的伤势在好转,然后她再没多坐就起身告辞:“家里孩子小,我得赶紧回去了。” 程大奶奶和三姨太太知道她昨天才满月,便也不再虚留她。俩人一起往外送她。到照壁跟前了,三姨太太就说:“大奶奶,你回去看大爷的换药吧。我送罗太太多走几步。” 大奶奶知道三姨太太跟罗太太关系好,她停住脚步。说:“也好。那辛苦文姨多送罗太太几步。罗太太,恕我就不远送了。” 白丽梅客气地说:“程大奶奶毋须远送。有空到寒舍小坐。” “好。等我家大爷伤势好转,我定去拜访。” 俩人客客气气地话别。 三姨太太挽着白丽梅的胳膊走出好远了,白丽梅说:“文澜姐姐,再送就送到我家了。” 三姨太太笑笑,停住了脚步。她说:“我不往前送了。虽然我家老爷没办丧事,但我身上有重孝,我以后也不好去看你。你自己凡事儿多加小心。嗯,关门闭户,把孩子带好是你的根本。还有,姐姐求你一件事儿,丽梅,今天你看到的,唉!我家老爷才过了五七,就出了这样的事儿,说出去也是丢人。家门不幸,拜托你别对外人提起。” 白丽梅重重点头,反手握住三姨太太的手臂说:“你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我发誓。” “谢谢妹妹!”三姨太太感&#xe863;。 白丽梅拍拍三姨太太的手臂安慰她说:“文澜姐姐,你家大爷回来了,以后凡事儿有你家当家的大奶奶筹谋,你可以安心照顾好自己和孩子了。” 白丽梅叮嘱三姨太太的话,正是三姨太太的心中所想:照顾好自己和孩子。等女儿和儿子大学毕业了,也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阶级是始终存在的 层次不同,社会地位不同的女人,诉求也差了很远…… <p/ 47、生死8 ——1938年秋 大奶奶匆匆赶回二进的卧房, 见刚换完药的程家大爷疼得满头是汗。她就赶紧给丈夫擦汗、换衣服。等都收拾好了,程家大爷就问:“罗太太跟你说了什么?你怎么心事重重的。” 大奶奶深知自己藏事的那点儿道行躲不过丈夫的眼睛,她也怕转头管家就把玉姑娘所言告诉给丈夫知道, 便低声把二姨太太院子里的玉姑娘求去之语说了出来。然后还描补道:“也是家里现在没了待客的地方, 我身边也少了内外传话跑腿的, 不然的话, 也不会发生这样碰巧的事儿。世忠,你先别急,那罗太太是个稳妥人,而三姨太太又跟罗太太关系好,有她去送罗太太,自会叮嘱罗太太守口如瓶的。” 程家大爷立即不耐烦道:“罗太太守口如瓶又怎么样?咱们也还是把脸丢到外头了。父亲这才走几天, 连百日都不到呢。她怎么就不想守了?哼!就连一年都不肯守!你去跟秀姨把她的身契给我要过来。” 程大奶奶诧异地问:“要她身契做什么?” “我给她找个好地方嫁出去啊。”程家大爷冷笑。 大奶奶赶紧劝:“世忠,这事儿咱倆不好插手。到底是父亲留下的屋里人。又是二姨太太的陪嫁。好说不好听的。” “你甭管那么多。你去好了。秀姨不会不给你。她要是推搪,你让她来跟我说话。这家没个规矩,我早就不耐烦这些个姨娘了。” 大奶奶见丈夫生气,只好陪着笑脸和小心委婉再劝:“世忠, 你千万别生气。你身上有伤呢。还有,玉姑娘生了四妹妹的, 咱们多少得给四妹妹留点儿脸。嗯, 我去找秀姨说话,还是让秀姨自己管好玉姑娘了。” “妇人之仁。”程家大爷接过护卫端上来的汤药,一仰而尽,把妻子递过来的果脯抓了一大把, 都塞嘴里嚼了。等压在苦味后,他摇头说道:“父亲活着的时候,对这些贱人就颇是宽容。他才没了几天啊, 没情没意的贱人就闹出来丢脸之事。我不打杀她,已经是看在四妹妹的份上了。对了,玉珍,你去给我把程叔喊过来。” “喊程叔敢什么啊?”大奶奶不解丈夫好好说着 玉姑娘的事儿,怎么突然说起来管家了。她站起来,顺口问了一句,还提醒丈夫说:“你忘记啦,程叔的腿脚一到这个季节就犯病。你说什么事儿,我去告诉他就是了,何必又招他跑过来一趟的。” 程家大爷冷笑:“你问问他愿意不愿意收了玉姑娘?” “什么?这,这,世忠,”大奶奶惊得结巴了。虽是叫程叔,但管家的年纪比程旅长大不少。而且管家年轻当土匪时受过重伤,就因为伤势再不能上马了,才被老爷安排去照看大爷的。 “程叔跟着父亲鞍前马后、又护着我那么些年,在我们程家他是劳苦功高的功臣。他老了,我给他张罗个人暖被窝,不应该吗?万一能得个一儿半女的,也算是有后,怎么就不行呢!程叔腿脚不好,正好玉姑娘年轻可以伺候他。行了,让你走一趟你就赶紧去。啰哩吧嗦些什么啊。”程家大爷不耐烦了。 大奶奶见丈夫恼了,便立即往外走。她知道自己丈夫的脾气,平时也算是温润的一个人,看着挺好说话、挺好相处的。可一旦拧起来,那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尤其是这次受伤以后,他心里好像是藏了一股戾气,随时都有要杀个人才能泻火的倾向。她可不敢在丈夫的火头上逆他心意行事。但是,但是,就是把玉姑娘嫁给大爷的哪个护卫,也好过嫁给黄土埋到脖颈的管家啊! 于是,程大奶奶走到门口了,又回头试探着说道:“世忠,程叔一辈子没娶妻,老爷还没满百日,是不是等过些日子,咱们也好给程叔热闹下啊。” “热闹什么。这么个贱人,怎么配给英雄好汉的程叔做妻?!晚上送去程叔的房里就是了。程叔不会在乎那些繁文缛礼的。” 程大奶奶好悬在门槛上绊倒了,她两手扶住门框站稳,定定心神后,看丈夫双眼有往赤红方向发展的趋势,立即落荒而逃了。 * 程家大奶奶自然在土匪出身的老管家那儿,得到欣然接受玉姑娘的回信。她压抑着满心的悲凉,去二姨太太的院子里找她要人、要身契。 “秀姨,大爷这么说了,我劝不转也不敢多劝。你知道大爷的脾性,没比老爷好多少。而他这次受伤之后,心里总窝着一股火 ,连程叔平日里也不敢多劝他的。”大奶奶一脸无辜和深切的同情,表明她自己就是一个办事儿的。 二姨太太只觉得浑身发凉,然而大奶奶是来告诉她结果而不是跟她商量;然而大奶奶是等着她拿身契、催促她要马上领人走的……不管她以前有过多少的心理建设——以后要靠着大爷大奶奶过日子,这一刻,她才真切地感受到老爷死了之后的残酷。 “大奶奶,我,我,”二姨太太一时找不到词。她几乎咬破了嘴唇了,才想出一个托词:“大奶奶,就是把小玉嫁给管家,怎么也得等老爷过了百日,或者是烧了周年吧。” 程大奶奶挤出一个苦笑,她把自己为小玉姑娘争取的话、还有大爷的回答复述了一遍。“秀姨,你听明白大爷的意思了吗?大爷说给管家,可不是说把玉姑娘嫁给管家。唉!谁让她早上闹了那么一出,让程家丢脸到外头去了呢。秀姨,我跟你说大爷是看在四妹妹的份上,才没打杀她。” 二姨太太觉得自己是掉到冰窟窿里了,彻骨的寒意让她上下牙齿相磕,早年老爷甩鞭子抽人,抽大爷、抽大姨太太,她觉得老爷抽得好,不然压不住大姨太太想朝二爷伸手的恶念。可此刻,她才真的意识到给土匪出身的老爷做妾意味着什么,她才真的意识到由老土匪照料长大的大爷,内里是什么样的冷酷心肠。 她开始后悔了。后悔没在小玉心里长草的时候就打发她走。后悔自己不该想着再多留她几年,留她帮着自己照顾仨孩子长大。自己就不该暗示小玉要留她到四小姐出嫁前。 她开始后悔了。 哪怕自己刚才主&#xe863;去找大爷坦诚自己管教不严之错,主&#xe863;开口说把小玉嫁给老爷或是大爷的护卫,不管成与不成,自己给她争取过了,也对得起她忠心耿耿跟着自己的这些年啊! 可是现在给管家成了定局,连大奶奶都没劝转他,自己过去说更没用。老天!哪怕把小玉卖给贩夫走卒,也好过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跟了个老光棍啊!那个黄土埋到脖颈子的老土匪。 二姨太太淆然泪下,哽咽得语不成句。她喃喃道:“这叫我怎么跟小玉说,这叫我怎么跟小玉说。她跟了我十六年 啊。” 程大奶奶见二姨太太是这样的反应,只好缓缓相劝。可是再怎么说劝说的话儿,结果也还是不能改变的。这就导致她的声音进入二姨太太的耳朵里后,让心绪烦乱的二姨太太觉得是嗡嗡嗡的一片噪杂。那些声音实近似远,二姨太太实在是辨不出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她心里现在全是小玉陪伴自己这十几年的日日夜夜。 自己愿意在韶华绮丽之年给粗野的程团长做妾吗? 可自己不得不给他做妾。 可自己忍了十年熬了十年,盼着有朝一日儿子长大就好了。可自己这么忍着熬着,倒把这些年唯一与自己共进退的小玉填进去了,这叫自己怎么再坚持?这叫自己以后怎么面对小玉?这岂不是令自己连说个贴心话的人都没有了! 二姨太太泣不成声。她涕泪纵横的狼狈模样,让她失去了既往北地胭脂的明快丽色。也让端着茶盘进来的小玉姑娘,愣在了门口。 ——姑娘这是怎么了?姑娘上回这么哭还是迫不得已要进程家为妾的时候。 “咳咳。”程大奶奶轻咳一声,唤醒失神的主仆俩。 小玉小心把茶盏端放到程大奶奶跟前,然后默默地抽出自己的手帕,给止不住悲声的二姨太太擦眼泪。 “小玉。”二姨太太抓住小玉的手,万箭穿心的疼痛令她的眼泪不住地流。“小玉,大爷说,说……” 程大奶奶等二姨太太好一会儿,不见她说出安排小玉的话。便冷下心肠插话道:“玉姑娘,大爷安排你以后跟着管家了。” “什么?”小玉不敢置信。她吓得声音都变了。“大奶奶,大奶奶不要拿婢子开玩笑了。” “我拿你开什么玩笑。你自己一大早的闹了那么一场,让程家丢人现眼的。行啦,赶紧收拾东西跟我走了。” 程大奶奶索性自己挑破了。 小玉看向二姨太太,她似乎想从二姨太太那儿得到否定,但二姨太太泪流满脸的状况,令她感到绝望。 “不,不,不。”小玉一步步地往后退。她突然立住,爆发出喊裂声音的一句话:“我死也不嫁给那个老土匪。” 小玉对管家的蔑称,令程大奶奶恼怒。在程大奶奶的心里,管家这些年事无巨细地照顾自己的丈夫 长大,是除了才战死的公公,自己丈夫最尊敬的人。站在丈夫立场的她顿时不高兴了,只冷声道:“你想的美!还想嫁给管家呢。大爷安排你以后跟着管家,不是让你嫁给他。” “小玉,”二姨太太走向脸色苍白、呆若木鸡的玉姑娘,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小玉,小玉,你不要怪我,不要怪我护不住你。我和二爷他们也得靠着大爷过日子啊。” 小玉挣开二姨太太的拉扯,只不断地摇着头说:“不,不,不。”她一步步地后退,在门槛那儿绊倒后,她狼狈地爬起来,跑向了她和四小姐住的那三间厢房。 程大奶奶和二姨太太在玉姑娘绊倒的时候走到了门口,她们俩是想扶她起来的。但没想到玉姑娘是用看鬼的眼神看她们,俩人只好讪讪地缩回了手。 程大奶奶就说:“秀姨,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大爷决定的事儿,不是你我不愿意可以扭转更改的。你把玉姑娘的身契给我,或者一会儿你自己送给大爷。晚上你看是你送小玉过去还是让婆子送过去了。” 二姨太太的精神就在深秋的阳光下,如同冬日屋檐下的冰溜子般要融化了。大奶奶垂下眼皮不忍相逼,但她站在二姨太太跟前的不言不语,都是无声地压迫着、催促着二姨太太赶紧把身契给她。 二姨太太晃了晃,接着她的声音好像从天外飘来一般,“你跟我过来,我拿给你了。”若不是大奶奶站得近,都不会听清她说的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有想到的没? <p/ 48、生死9 ——1938年秋 三姨太太送了白丽梅之后返家。当她快走到二姨太太的院子时, 见到了大奶奶远去的背影。她放慢脚步却还是先回了自己的小院。在只喝了一杯茶,问明五少爷在正院还没回来后,她转身又走去了二姨太太那儿。 她想问问早上那事儿是怎么处理的。 三姨太太见二姨太太的院门开着就径直走了进去。她见二姨太太站在西厢的窗口处, 便开口招呼侧脸对着自己的二姨太太:“二姐。你在看什么呢?” 二姨太太回头, 她满脸的泪痕吓了三姨太太一大跳。三姨太太扶住她的手臂, 跟着就猜测着问:“二姐, 可是早上那事儿有什么不妥了?” 二姨太太哽咽着不能言语。 三姨太太就拍拍她的手臂,挽着她往正屋走,边走边劝她说:“二姐,有什么不好的结果你也要想开点儿。咱们跟大姐不同,咱们得在程家熬到儿子长大。我的老五也没有你的老四聪明。老五要按部就班地读完高中,至少还有十三年。老四再有八年就可以读大学了呢。” 三姨太太顺嘴说一些实在的、但十分遥远的话去安慰二姨太太。等她把二姨太太按到椅子上坐好, 二姨太太默默地流了一会儿眼泪憋了一会儿,突然失控地大放悲声哭道:“三妹,大爷定了把小玉给管家。那是逼小玉去死啊!” 三姨太太闻言就愣住了,饶是她在回来的路上还存有一丝侥幸,或许大奶奶和管家会不告诉大爷这事儿, 甚至她凭着自己对过世老爷的了解,猜测出来了好几种的、大爷可能会惩治玉姑娘的法子, 但她真没想到大爷会这么干。 “那个, 二姐,小玉是老爷的屋里人,她还生了四小姐。她还是你的陪嫁丫头啊。”三姨太太好半天才组织出这么一句她认为合适的话。她并不敢直言大爷怎么能越俎代庖,也不敢说管家那人与玉姑娘不相配的。 二姨太太哭了好一会儿, 心灰意冷地回应了她一句:“三妹,你一直是个明白人,不像我这个糊涂人, 怀了老二以后就更糊涂了。你想想我们是在什么人家?我们不是在讲道理的新时代人家,也不是在讲规矩的老式 人家。我们是在土匪窝里啊。” 二姨太太强调的那句“在土匪窝里”,一下子把三姨太太想陪她去跟大奶奶求情的想法都打没了。她勉强维持住面色不变,叹口气,才幽幽地说了一句:“二姐,既然你都认了,那你就好好劝劝玉姑娘吧。” “是啊,我送走了大奶奶,回来就站在她窗外劝小玉。可到了好话说三千六,小玉除了哭就是哭,一句也不回应我。” 二姨太太勉强挤出来一个凄惨的笑脸,比哭还难看,她抽出帕子擦眼泪、擤鼻涕,丝毫不顾忌自己的形象,也不顾忌老对手在眼前看着呢。 三姨太太假装没看到她的狼狈和不满,陪着她叹道:“唉!这又是何苦来呢。要是早知是这结果,她还不如陪着你老实儿地守着四小姐。” “谁说不是呢。” 二姨太太心情悲凉。但她发泄了一会儿,等最初的凄惶劲头过去了,她又因为有三姨太太这个老对手在身边坐着,逐渐收了悲戚之音。 三姨太太见她平和下来了,就出门喊院子里的粗使婆子,让她赶紧端洗脸水进来。她自己帮着二姨太太收拾妆容。 等二姨太太收拾好了,三姨太太就劝她说:“二姐,若是大姐在府里,这事儿可能还有点儿改变的盼头。你说是不?大姐她照顾过大爷那些年,那是从大爷没上学开始的,正格八经地能算上是养恩。但咱倆谁都没照顾过大爷一指头,在大爷跟前也都没那个脸面能说上话。” 二姨太太点头道:“大爷若不因为大姐那些年的不痛快和我置气。我就烧高香了。” 三姨太太立即变脸,二姨太太在她的变脸中也突然想明白了大爷这么做的理由。她隔着小几去抓三姨太太的手,颤抖着声音说:“三妹,大爷这么做,是报复我那些年和小玉一起给大姐添堵?不,不是,大爷他是嫡子,他掺和进来这些事儿做什么?” 三姨太太轻拍她的手说:“二姐,那是养恩,对不?” 二姨太太的脸色转瞬就转为灰败了。她喃喃道:“这么说大爷也不会放过我了?” 三姨太太只好继续安抚她说:“于今最佳的做法是顺着大爷的心意了。二姐,你不如去劝劝玉姑娘,拧不过就应了吧。留着一 条命在,能看着四小姐长大,左右也熬不了多少年的事儿。” 二姨太太木愣愣地看着三姨太太,好一会儿之后,才理解了三姨太太说的是什么意思。她的双眼生出一丝微弱的光芒,感&#xe863;地抓住三姨太太的手,说:“三妹,还是你想的明白。我就这么劝小玉去。” 三姨太太却不肯领功劳,她推脱道:“我和你不同,我跟玉姑娘隔了一层,你是关心则乱了。” 二姨太太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点头赞成三姨太太的话。然后勉强打起精神对三姨太太说:“我就该像你那样,早早把贴身丫鬟放出去。三妹,我现在后悔死了。你说我当初连老爷真喜欢什么样的人都没弄明白,就把小玉推出去争宠,你说我,我自己陷在这么个土匪窝里,还把一心一意跟着我的小玉拉进来了。唉!我当初真是糊涂!我争的什么劲儿呢。” 三姨太太沉默。心里却暗道那也是在老四进门以后,你才明白在老爷跟前争宠没用。老爷对谁都是新鲜那么两、三年,然后就抛去一边了。 二姨太太见她沉默,多少也能猜出是对自己说的话不以为然。便站起来说:“三妹,你陪我去看看小玉可好?” “好啊。”三姨太太欣然允诺。她想看看在自己刚刚孕吐时,能把老爷勾住不放的玉姑娘现在是什么模样;也想看看昔日能从自己屋里抢走老爷的俏姑娘,如今马上要成了管家的屋里人,是不是还有是八年前的娇痴憨态。 对了,自己要好好谢谢玉姑娘的。要不是她横空出手把老爷拉走,自己也许还真要沉醉在老爷的“深情”里,等四姨太太进门、等五姨太太进门才能醒悟了呢。 可站在厢房的门口了,三姨太太却不想进去了。这时候进去看笑话容易,没准儿会激得玉姑娘下狠心把管家抓紧了,那自己和孩子到时候可要吃亏了。 于是,她松开二姨太太挽着自己的手臂,说:“二姐,你自己进去劝说玉姑娘吧。这时辰我得去厨房看午饭准备妥当了没有。那个,你劝玉姑娘多想想四小姐,一切看在四小姐的份上。” 二姨太太点点头,她送了三姨太太出自己的小院,然后她又走回到三姨太太进来时她站着的位置 ,伸手去叩西厢的窗棂,对里面叫到:“小玉,小玉,你开门我跟你说几句话。” 屋子里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 白丽梅自觉算是很快就回家了,但她叫开院门,就见奶娘一脸急色地说:“姑娘,你可算回来了。成哥找了你好一会儿了。” 白丽梅匆匆进屋,奶娘跟在她身后端来了热水。然后就抱着孩子满地转圈,嘴里轻轻哄着孩子说:“成哥儿不急啊,不急啊,你娘换完衣服就给你吃饭。” 等白丽梅洗了手、换完衣服了,奶娘又说:“我准备了羊汤搁在饭桌上,那个祛寒。你这才出了月子就出去走了这么一大圈,小心寒气落到体内坐根。再说空着肚子怎么能喂奶。” 白丽梅只好听话地把捂得严严实实的、满满一大碗的羊汤都喝了,才抱过孩子喂奶。 “程家大爷的伤怎么样了?”奶娘看着白丽梅喂奶,眼里全是对婴儿的喜爱。 “程大奶奶说能下地挪&#xe863;几步了。”白丽梅不会去看伤者,也就只能听程大奶奶说了。 “程府那几个姨太太可还好?” “我没看着四姨太太,二姨太太和三姨太太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变化。”白丽梅低头看着儿子的脸。 “姑娘,你在程家遇到什么事儿了?”奶娘看白丽梅回避的模样就追着问。 白丽梅抬头,直白地说:“奶娘,我跟三姨太太发誓说我不说。但奶娘你放心,他家的事儿跟我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是他们程家自己的事情。” “真的和你无关?”奶娘不放心。 “嗯,真的无关。奶娘,我从不跟你说假话的。这事儿你不知道才好。”白丽梅抬头看着奶娘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嗯,那我就不问了。不过,跟这往后你也别出门了。这天凉了,在这一片巡视的警察也不那么勤快了。咱们家里没男人,咱们躲着人,也免得招惹是非上门。”奶娘开启不放心的唠叨模式。 “好。我听奶娘的。”白丽梅痛快地答应了。她给儿子换另一边吃奶,然后说:“奶娘,这几天看着天还好,你去布庄帮我领些活。我这都出了月子,也该捡起针线活了。” 奶奶想了想,劝道:“姑娘,你还是多歇一些天,别伤着了 眼睛。” “那奶娘就领少点。不过年底的绣活价钱高,不干怪可惜的。等孩子大点儿粘人了,怕是不好&#xe863;针线了。我每天少做一点儿就是的了。”坐吃山空的威胁,始终悬在白丽梅的头上。 “那我就少领一点。姑娘,有那些太太们送的满月礼,那些过冬的煤啊、柴啊的,我想多准备一些。” “嗯。今年有成哥儿,是该多准备一些。奶娘,你看咱们准备够半年的,可以吗?还有粮、油、盐、过冬的大白菜、萝卜、土豆的,也都要趁着天好买了。” “可以啊。过冬的菜得等这天再冷一冷的。不然现在就渍酸菜会烂的。土豆什么的倒可以买了,就买去年那么些,够咱们俩吃一冬的了。” “嗯,你看着买吧。对了,要是布庄有好棉花,奶娘你记得再买两斤,我抽空给孩子做过年穿的棉袄棉裤。”白丽梅把吃完奶的孩子立起来,把孩子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扶稳了,慢慢给他拍奶嗝。 奶娘看白丽梅照顾婴儿也做得像模像样的,她就拿起靴子底嗤啦嗤啦地纳起来。今年冬天靴子底的加工费升价了,一双鞋底现在是1毛钱。而奶娘经过一年的坚持不懈的纳鞋底锻炼,如今每天清清松松完成一双靴子底,还不耽误她干别的家务活。哪怕是就着灶糖的微弱火光摸黑干呢,她也能做到横成排竖成行。所以,鞋铺现在很愿意放活给她的。 等把孩子伺候睡了,奶娘去准备中午饭了,白丽梅也钻进被子里补觉。可她睡了没多会儿,就在噩梦里被惊醒了。她惊惶地坐起来,看到身边熟睡的儿子,才发现自己是在哪儿。她慢慢地安了心神,明白自己是因为早晨在程家碰到的那一幕不安了。 她蜷缩在被子里,瞪着床帐发呆。心里想着程家的那几个姨太太,在程旅长死后的日子绝对是不会好过的。纵观她们的一生,在家依靠父亲,出嫁则要一辈子依附男人。现在还要依附一个估计是从来没把她们放在眼里的嫡长子过活。那个今天早晨碰到的、要赎身出府的通房丫头,白丽梅直觉她的下场不会好。 想着想着,白丽梅突然有了个朦朦胧胧的想法:她觉得女人应该像乔太太那样,靠自己的能力得到住处、挣来买米钱,最好能不依赖男人活着,才是女人最好的生活方式。 <p/ 49、出逃1 ——1938年秋 二姨太太在午饭前终于敲开了玉姑娘的房门。 “小玉。”二姨太太心疼地抱着已经哭干了眼泪、呆呆坐着发傻的玉姑娘。“小玉, 是我害了你。我该在老爷离开西安时,学三姨太太那样放你走。我该在得知老爷战死、大爷要回来养伤的时候就放你走。我不该只想着让你帮我把三孩子拉扯大,等孩子嫁娶后再放你。不, 我该在孩子嫁娶后也留你陪我, 让四爷以后给你供碗饭, 让二爷和四爷把我们俩埋在一起……” 二姨太太情真意切地说了这么许多, 小玉没了神彩的眼睛终于有了灵&#xe863;的气息,脸上也慢慢恢复了活气。她哑着嗓子说:“姑娘,姑娘,你才说的那几样,无论你做了哪个,我也不会到现在这地步。我是走投无路才想出府嫁人的。” “是啊是啊都怪我。大爷是恨我们俩跟大姨太太争宠, 大爷是给大姨太太找场子呢。”二姨太太在失常之下把大姨太太对大爷有养恩秃噜了出来。 小玉缓慢点头,慢慢转&#xe863;眼睛,盯着二姨太太说:“怪不得呢。原来大爷是要给大姨太太报仇啊。也是,从姑娘进府,老爷开始是三五天过去大姨太太那儿看看大爷, 到最后要看大爷就喊他来我们的院子,看大小姐更是只在饭桌上……” 后面的话就不用多说了。那是主仆俩人齐心合力的辉煌战果。 大姨太太为了改变她的劣势, 先推出来红姑娘争宠, 拉开了主子不成、婢子上阵的序幕。然后三姨太太进门,二姨太太从胜者落到昔日大姨太太的境地,她有样学样地把小玉推出去……可是她和小玉都没有想到三姨太太进府没几年,老爷就又纳进来了一个四姨太太。 而四姨太太进府后, 差不多在独占老爷不能继续时,又有新人被推出来了——她院子里的通房丫头开始和三姨太太院子里的通房丫头打擂台。这不仅是把大姨太太那儿变成了彻底的“冷宫”,也导致了老爷不怎么来二姨太太这儿了。 “十二年啊。”小玉喃喃道:“姑娘, 我们争赢过大姨太太,能跟三姨太太抗衡,却败在四姨太太那儿。可四姨太太她真赢了吗? ” 二姨太太惨笑:“小玉,你看四姨太太如今被关在院子里,你说我们几个谁赢了?老爷死了,我们俩最惨了,大爷要报复你我呢。” “所以,姑娘,我就是跟了管家,大爷也不会放过姑娘的,对不?我自始自终都是姑娘的棋子,对不?我只要哄好了老管家,不往大爷大奶奶跟前凑,大爷最终要把憋了十二年的怨气发到姑娘头上。姑娘到那时会不会生不如死?” 小玉冷静异常。那模样完全就是日常跟二姨太太商量事儿的时候。好像要被送给管家的是别人。 而二姨太太在小玉这一串的对不里张口结舌,她否定不了大爷终将报复自己的可能性。她喃喃道:“但是,但是大爷对二爷又很好的,”二姨太太努力想找个能支撑自己的依靠。可她的话说出口了,她明白大爷对二爷的好是随时可以改的,于是她说不下去了。 小玉深吸一口气,看着二姨太太的眼睛蛊惑她道:“姑娘,我们再留在府里就是等死了。我们逃吧。” “逃?逃哪儿去?”二姨太太下意思地问。 “逃去北平啊。大爷现在不能追去北平。北平那么大的,我们隐姓埋名,熬到二爷和四爷长大了就好了。姑娘,二爷都十二岁了,我们也就熬个几年的光景而已。姑娘,还有我陪着你呢。你想想罗太太她男人,你说他还活着吗?我们像她那样自己挣碗饭吃不好吗?我们俩都会绣花,那北平的绣庄我们熟悉,不愁拿不到活的啊。” 二姨太太犹豫。 小玉继续在她耳边说:“姑娘,你若觉得北平不行,那咱们就逃回奉天去。奉天那儿也是日本鬼子占着的,大爷就是伤好了,也不可能追过去抓咱们。” 二姨太太就说:“咱倆带着三个孩子呢,怎么离开西安?还有这屋子里这么多的东西,咱们都不要了?” 这些年争着拉老爷到自己院子里,就是因为哄得老爷高兴了,金的玉的、绫罗绸缎,流水一样地送进院子里。大毛衣裳和西洋的呢绒,更是年年换新,季季在份例外多添。 “姑娘,那些衣裳要紧吗?大爷的报复会要命呢。婢子大不了一死而已。可是等大爷好起来,随便抓一个二爷比四爷大、学习还不如 四爷的现成借口,隔三差五地抽二爷几鞭子,你说二爷还能活下来吗?你想想老爷当初三鞭子就打得大姨太太趴床上半个月呢。” 二姨太太缩肩握拳抖成一团。她喃喃道:“当初要不是大爷拦着,老爷是要抽死大姨太太的。” “是啊,老爷一鞭子都能把男人抽下马的。大爷这些年练武又没敢糊弄。姑娘,你再想想当初大姨太太挨鞭子也是因为二爷啊!还有,二爷只要被打一回,缺课一个月半个月的,你说他再怎么考到前五名?那不是跟着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被鞭子抽了。然后大爷赢得了好名声,二爷就成了给大爷垫菜板子的了。姑娘,你想想是不是?” * 是不是?二姨太太沿着小玉的话想下去,不用小玉再多说了,二爷成了压垮二姨太太的那根稻草。 不等吃午饭,二姨太太和小玉就拿定了主意:只带孩子和金银细软离开。 二姨太太去找平日里送孩子们上学的管家说:“大管家,大爷说小玉往后跟你,她哭了一上午,最后还是认命了。你知道小玉是跟了我十几、二十年,从吉林跟到北平,如今又到西安。这么些年下来,虽然我以后有出没进的,我还是得给她添点首饰什么的。不管多少吧,也是我们姐妹这辈子的情谊。” 管家点头说:“那好,我送你们去银楼,但你这回不能挂账。三姨太太每天都要跟我对账,都是柴米油盐的琐碎数目。然后她基本隔天就给大奶奶报账。她怕大奶奶不高兴,连这个冬天的棉衣服都没跟大奶奶提呢。” 二姨太太立即为难道:“大管家,你知道老爷既往会给我们衣裳首饰,但不会给我们多少现钱。不给挂账,我哪有那么多的现钱给小玉买首饰?我拿旧首饰给小玉吗?唉!现在大爷在气头上,连桌酒都不给小玉摆,可等小玉以后给你生了儿女,她那时候把这委屈翻出来……” 管家被二姨太太描绘的儿女前景勾走了理智,他很爽快地掏出钱袋子,说:“二姨太太,你拿这钱去买了。先别告诉小玉姑娘是我出钱。这里多了没有,十个八个的袁大头还是有呢。” 袋子里可不止十块八块钱的。 二姨太太很为难地说:“你出钱是 你的情义。我买是我对小玉的情谊。”她顿了一下,很勉强地接过管家一直伸到她面前的钱袋子。然后又接着说:“你看这样好不好,老爷以前给我添置的那些大红大紫的衣裳,我这辈子也不会再穿了。你帮我押死当吧。也省得看到衣裳就想起老爷待我的好。唉,大爷这事儿安排的太急,若是容几天空儿,等天冷一冷的,那几件大毛衣裳还能卖出去一个更好的价钱。” 管家立即明白了二姨太太的意思,点头说:“那也成,我当了东西后去银楼找你们。” “那你跟我来院子里拿衣裳了。”二姨太太的脸色马上转晴了。 管家跟着二姨太太去了她的院子,看着二姨太太把一件红狐狸皮的、还有一件紫色的水貂毛衣裳包好递给自己。 “这两件应该能当出个好价钱了。”二姨太太看着那两件大毛衣服,眼里是浓浓的不舍。那可是她这辈子穿过的最贵、最好的衣裳。 管家知道这两件衣裳的来历,又见她是那种舍不得的神情,就给她转圈:“你不留给二爷和四爷了?以后二爷和四爷用钱的时候多呢。” 二姨太太摇头:“现在是立等用钱的时候。我不跟你说谎话,小玉在我心里并不比二爷和四爷差多少。大管家,你往后可要好好待小玉啊。” 二姨太太又包了几件呢大衣,虽不如那两件好,可也算是不错了。她把东西一起递给管家说:“这几件,也麻烦你找个时间帮我当了。反正我以后也不会有出门的机会了。孩子大了,我手里也得有点儿活钱备着。二爷现在只有一双皮鞋,四爷都捡三爷的皮鞋穿呢。” 管家就说:“哪里就紧张到这份了。三姨太太想在大奶奶跟前买好,但这鞋子又不像衣裳裤子的,能放点儿长短或者接一块的。” “谁说不是呢。但这时候,我哪里敢为这些事儿跟三姨太太闹啊。还不就委屈孩子了。”二姨太太做无奈状。 管家就说:“孩子们的皮鞋和上学的制服都是在学校买的,你今个儿在学校给二爷和四爷买了,回头我去学校结账。” “那可太好了。谢谢你啊。那我给四小姐也一起添双新鞋。”二姨太太眉开眼笑。 管家笑笑没反对。 四小姐是玉姑娘生的,二姨太太有好事能记挂着四小姐,嗯,也算是挺不错的感觉。 二姨太太抖落手里的红色大衣给管家看,她说:“这件羊绒大衣我拿去改改给小玉当新嫁娘的礼服穿。这衣裳是过年的时候老爷送的,我还没上过身。要不是小玉今天就得过去你那儿,她的女红比我好,自己慢慢改,比送去外面好多了。唉!如今不是老爷在的时候了,买什么都不好挂账。你说我怎么没有老四那么为她着想的娘家呢。我要是有个铺子,月月有活钱进项,唉!” 这样爱恋华服、长吁短叹的二姨太太,唠唠叨叨里的好胜表现,与她平日的掐尖要强并没有什么不同,所以管家并没有起疑。他提着两大包东西经过小玉和四小姐住的厢房时,下意识地往敞开的门里看了一眼。 ——小玉姑娘手扶门扉站在门里,贝齿啃咬红唇,极快地瞟了他一眼。那红肿的眼皮像极了京剧上好妆的旦角。 然而在见了管家看过来时,小玉却垂头转身,慢慢合拢了门扉,只留给管家一个曼妙的侧影。可在短发里一闪即失的莹白耳垂和美玉般的颀长脖颈,如利剑刻进管家的眼里和心底。 这样的小玉,让管家见多识广的沧桑老灵魂,好像要离体飘去半空中。他攥紧手里的大包裹,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二姨太太的小院。 作者有话要说:小玉和老舍《家》里的鸣凤不同,鸣凤的反抗,只有死路一条。 但小玉多年跟随程家迁徙的经历拓展了她的眼界。 最后是内囊的充实决定了二姨太太和小玉有出逃的基础。 题外话 攒点金银首饰吧,姑娘们 衣服过季就是废品,金镯子能升值 <p/ 50、出逃2 ——1938年秋 下午, 管家从车行租了汽车,陪着她们主仆去银楼聚集的那条街买首饰。 二姨太太仍是一条素净的夹棉旗袍,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包裹。管家知道那是要改给玉姑娘做喜服的红大衣。汽车一到, 二姨太太就抢先拉住小玉, 要小玉陪她坐在后面。她还跟管家开玩笑:“今天下午小玉还是我的, 你这会儿可不能跟我抢。” 管家是真想跟小玉一起坐去后排的。二姨太太这么说, 他只能笑笑放弃了自己的打算。 小玉穿了一件宝蓝色的夹棉旗袍,大概是怕冷吧,外面还穿了一件二姨太太的灰色羊绒大衣,腰带只松松地搭上,整个人宛如画报上走下来的新式模特。只是她手里提着的包裹有些大。管家伸手想帮小玉提着,但低头的小玉却敏捷地侧身躲过了。 在管家的注视下, 小玉顺从地被二姨太太拉到后座。而她的眼睛始终回避着不跟管家接触。她的不自然以及略略带在脸上的绯色和薄汗,落在管家的眼里全是新嫁娘的羞涩。这意外得到的美人,令管家心潮澎湃。美中不足的是老爷刚走,连桌囍酒都不能摆。 真让人太遗憾了。 他把俩人送到银楼门口,对着已经在他心里种蛊的小玉说:“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别舍不得钱。”还叮嘱二姨太太了一句:“你们先挑,我一会儿就过来。” 然后, 他提着二姨太太的那两件大毛衣裳去当铺。两个店子之间的距离并不远。但他花了一些时间, 多走了两家当铺,总算把那两件大毛衣裳当到了一个好价钱。之后他想了想,先拐去药店买了点他这个年纪的男人不能回避的药物。再才转去银楼,去找二姨太太主仆。 没见着人。 管接待的伙计说二姨太太主仆只看了看就离开了。管家又去二姨太太常去的另一家。连找三家还没见到二姨太太主仆。没等他离开这家银楼, 自鸣钟里报时的布谷鸟出来了。 “布谷,布谷。” 几声后,小鸟隐回去了。 管家看看自鸣钟的报时, 突然意识到孩子们要放学了,他得去接人了。二姨太太主仆没有踪影,那或许是去改衣裳了吧 ?但时间却不允许他去布庄找人了。 想到二姨太太白天抖落给自己看的那件红色的羊绒大衣,那要是穿在小玉的身上,配上她莹白的肌肤……管家舔舔嘴唇,他的心火不由自主地升腾起来了。 他叫了一辆人力车急匆匆地赶去学校,万幸在放学前及时赶到了。可他在学校门口等了好一会儿,他只等出来三爷、二小姐和三小姐。 “二爷他们呢?三爷。”管家问三爷。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涌上来的一股心慌之感,这让他说话都急起来了。 三爷面对着急的管家,往后缩缩身体。 三小姐看管家逼问她三哥、她三哥又往后瑟缩的样子,就替她三哥回答说:“二姨下午来接四妹妹,说是要带她去照相,跟玉姑娘一起照相。” “什么时候的事儿?”管家转头追问三小姐。 三小姐就看向二小姐,问:“二姐姐,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是下午第一节还上课的时候吧。我还好奇怪呢。但上课期间,我不敢跟二姨说话。后来我去参加手工课,不跟四妹妹一个组。刚才我和二姐在学校找了一圈,没找到四妹妹。” 二小姐默默看回三小姐一眼,然后就低下头不言不语。似乎她是哑巴,似乎三小姐问的是别人。 管家无奈。这个二小姐一直就是个闷葫芦的性格,也始终是程府的小透明。 这与她出生后不受大姨太太待见(大姨太太生有长女)、也不怎么受父亲喜欢有关(程旅长更喜欢儿子)。她还不像她哥哥,多少得了一点儿大姨太太的疼爱。她身为女孩子,也就生她的红姑娘吧,才在暗里疼她一些。 管家着急,他再度问:“三爷,二爷和四爷呢?” “我不知道。我和他俩不在一个年级。我才带着二妹妹、三妹妹去他们的教室找了。”三爷很认真地回答管家的问话,目的是洗清自己。二爷和四爷看不起他,联手排斥他的次数多了,他也就不往那亲哥俩跟前凑了。 “是不是他们仨先回去了。上回他们就扔下我先走了。”二爷适时再给那哥俩上回眼药。 三小姐就说:“三哥,二哥要是先走,他不会扔下我和二姐的。或许他们在哪儿有事儿才没出来?程叔,我们再等一 会儿?” 管家只好带着仨孩子站在学校门口等。可天色渐暗,秋风一阵阵加紧了,校门那儿也再没有学生出来了。心慌、心乱的不安感觉开始攫住管家,他直觉可能是出事了。 * 三姨太太在午饭后就开始犯愁。 大爷这不按规矩的做法,让她拿不准该给玉姑娘添置点什么东西好。以管家的年纪,玉姑娘要是拿出一半在老爷跟前的手段,怕是管家要捧她上天。礼物轻了,会得罪了管家;重了,老爷不在了,自己现在有出项、没进项的,舍不得!可不给又不行。她拿起一个金镯子马上又放下,再拿起又放下……真舍不得啊。 可她的这些犹豫在三小姐回到院子里了,立即被她抛到脑后。 “你说什么?你二哥、四哥和四妹妹没回来?”三姨太太诧异地问。 “是啊。”三小姐把对管家说的话,又对亲娘说了一遍。“娘,你说玉姑娘干嘛要带四妹妹照像啊。” 三姨太太略沉吟就说女儿:“你别管那么多。换了衣裳出去吃饭。今晚你给我看好你弟弟,不能让他出房门半步,更不能去正房那里。” “嗯。”三小姐很懂事儿地应下来了。在这个姨太太众多、同父异母兄弟姐妹众多的家里,她太明白同胞亲弟弟对自己、对娘亲的意义了。 从大爷回到府里,姨太太们都是带着各自院子里的孩子们一起吃饭。今天,三姨太太破例对红姑娘说:“你也坐下来跟我们一起吃了。” “这怎么敢。”红姑娘仍旧站在她生的那俩孩子背后,准备照顾他们吃饭。 “坐下一起吃了。不然等我们吃完了,你的饭菜也都凉了。你一年大过一年的,总吃凉饭菜会做病的。”三姨太太诚恳相邀,极其温和地告诉红姑娘:“嘉姑娘原来也是跟我一起吃饭的。咱们这样的人家没那么多死规矩,大面上不差也就可以了。” 四小姐就在桌子下面,伸手使劲拽红姑娘的衣襟。 红姑娘给三姨太太行过礼,再三道谢后,才坐到了四小姐的下手。她的对面是三姨太太,右边是三小姐。正常尺寸的八仙桌四边立即坐满了。但可能是因为二爷他们没回来的缘故,三小姐罕见地没跟五爷争闹。六个人居 然恪守了食不言的古训,闷不做声地吃完了一顿安静的晚饭。 * 吃得最慢的五爷才撂下筷子,程大奶奶就来了。 “文姨,吃完了啊。”大奶奶笑得有点儿勉强。 “嗯,才吃完,你有事儿?”三姨太太招呼大奶奶到东屋去坐。 “不坐了,你陪我去二姨太太的院子里看看好吗?” “行啊。”三姨太太爽快地答应了。她吩咐院子里上学的三孩子:“你们仨赶紧写作业。红姑娘,你看着五爷别让他出屋,晚上凉了的。老五,你要听红姑娘的话。” 几个人都答应了,三姨太太就与大奶奶挽着胳膊出去了。 俩人沉默地走了好一会儿,快到二姨太太的院子了,大奶奶突然问:“文姨,你上午去看二姨太太,二姨太太说了什么吗?” “二姐哭得挺厉害的。说实在的,我也没想到大爷会这么安排。我劝了二姐几句。现在是大爷当家,自然要听大爷的了。”三姨太太仍是文艺女青年的平和语气和略矫情的语调,在程大奶奶的眼里,三姨太太与平日没什么差别。 但程大奶奶还是追问了一句:“二姨太太没跟你说点儿什么别的?” “没啊。”三姨太太回答的干脆、果断。“后来她说要劝小玉听大爷的安排,我看差不多也快到中午饭点了,家里别的人可以含糊一点儿,但是大爷和那几个护卫,那是半点儿不能出差错的,我就去厨房那边了。怎么,出了什么事儿?” 程大奶奶就说:“二姨太太和玉姑娘下午去买首饰,到现在还没回来。二爷、四爷和四小姐下午就被她俩接走了。” 三姨太太停住脚步,问:“接哪儿去了?我听孩子在饭前提了一句,想着之前也有过孩子们分开回家的事儿,我就没细问。到底怎么回事儿?那个她俩不能是走去买首饰的。是不是要问问车行把她俩放到哪个银楼了?” 俩人说话间就进了二姨太太灯火通明的小院,两个护卫陪着管家站在二姨太太敞开的正房门口。而程大奶奶借着灯光仔细观察三姨太太的表情,及见她的神情不像作伪,便对她直言:“二姨太太和玉姑娘,大概是带着孩子离开了。” 三姨太太惊呼出声,但她立即掩 口。 管家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见了三姨太太跟程大奶奶过来了,他非常沮丧地说:“三姨太太,你跟大奶奶进去看看吧。二姨太太的金银细软都带走了。” 三姨太太让大奶奶先进,自己跟在她的后面。仔细查看了一遍,果然见到二姨太太摆放在梳妆台面的那个首饰盒子是空的,梳妆台的抽屉里也是空的,连对银丁香的耳堵都没留。 在检查了二姨太太的衣柜后,三姨太太奇怪地自然自语:“怎么大毛衣服一件都没了?大奶奶,我记得二姐有一件火狐狸的大衣裳,那是四爷提前上学、第一次考试就考到年级第一名时,老爷花了不少钱,也花了不少心思,才托人从上海弄到的。还有一件紫色的水貂,那是前年冬天,老爷因二爷的考试成绩由第五名升到第二名,奖励给二姐的。” 程大奶奶就看管家。管家轻咳一声说:“二姨太太说老爷去了,大红大紫的她往后不能穿了,要当了那两件衣裳给玉姑娘添妆。” 三姨太太看看程大奶奶,看看管家没有再说话。二姨太太还有几件大衣也不见了。比如:灰鼠皮的那件大毛衣裳是人人都有的份例;羊绒大衣她学自己要了灰色的,等穿上和她的气质不合、不好看的时候,她又撒娇做痴地缠磨了老爷好久,终于额外给她买了一件红色的。可惜到手的时候有点儿晚,天已经变暖和了。 然而三姨太太敏锐地感觉到空气里的紧张。她不着痕迹地拉开与程大奶奶的距离,退出三人对话的站位。在管家明显是知道二姨太太&#xe863;向的情况下,自己说多就可能错多,然后就可能成为被迁怒的对象。 而避免被迁怒的最佳办法就是闭紧嘴巴。 作者有话要说:有猜到的没? <p/ 51、出逃3 ——1938年秋 二姨太太的房间看过了, 三姨太太就在大奶奶的招呼下,跟着她去看小玉姑娘的房间。玉姑娘的首饰匣子也是空的,但她的衣服似乎没有&#xe863;。可四小姐不仅内衣少了一套, 毛衣也少了一件。 要问三姨太太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那是因为程府这三个上学的闺女是一年生的, 个子差不多, 买东西从来都是一式三份。 “大奶奶,四小姐的……”三姨太太打开四小姐的小巧首饰盒子,里面同样空空的。府里定例的长命锁、手镯、脚镯全都带走了。 管家恨恨。二姨太太在午饭前去找自己,定是早与小玉商量好了的。那小玉站在西厢门口等自己,那也是利用自己喜欢看京剧,那也是她俩谋算好的美人计。 管家的脸色更难看了。他几乎能猜到二姨太太找自己买首饰、当东西, 那是利用自己出府;怪不得小玉下午冒汗呢,她那是多穿了一件大衣,那是手里提的东西重。二姨太太要改羊绒大衣那也是借口,是要掩饰她们带东西出府的目的,也是免去自己怀疑她们不在银楼、提前找她们的拖延借口。 思及此, 管家怒火中烧,面色狰狞, 犹如困兽。三姨太太被吓得往大奶奶身后躲。可管家的眼光还是落在她的身上。他眼神里的明显厌恶、甚至憎恨都是不加掩藏的。 贱人, 对,就是贱人!大爷这么称呼她们一点儿也没错。要是二姨太太和小玉在他跟前,他能立时掏枪崩了这俩贱人 三姨太太发觉到管家的眼神,就明白自己还是被迁怒了。她被吓住了。在前面走的程大奶奶感觉到她没跟上来, 就转回头说:“文姨?”然后她就恰好看到了管家凶狠盯着三姨太太那一幕。 “程叔?一起来看看二爷的房间啊。”大奶奶圆场。 管家回过神,顿时察觉到自己的不对。他尴尬地从三姨太太身边走开。要不是当着大奶奶、三姨太太和护卫的面,他都想煽自己几个耳光了。老了老了, 居然中了这么简单的美人计。 这可让自己以后再怎么在大爷和那些护卫面前说嘴! 真没脸见人了。 三姨太太的脸色像失血一般苍白 ,她勉强伸手握住大奶奶的手,靠着大奶奶的支持稳定自己的脚步。好一会儿之后,她几乎是耳语一般地对大奶奶说:“刚才管家的眼神是要吃人呢。” 三姨太太的手冰凉,让大奶奶的感觉很不舒服。但大奶奶还是握紧她的手,轻轻拍下她的手背儿说:“文姨,你看错了。你来程家也十年了,管家什么时候对你们不是恭恭敬敬的?” 三姨太太下意识地反驳道:“那是今天之前。那是老爷还活着的时候。大奶奶,我怕。” 程家大奶奶也不知说什么好了,管家刚才那眼神是真的不对劲的。该不是迁怒去三姨太太身上了吧?可这事儿看起来跟三姨太太没什么关系啊。 二爷和三爷的房间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大奶奶是嫂子,不好去翻小叔子的房间。而三姨太太的身份,更决定她也不会去翻这俩小子的房间。俩人只粗略地看看大面,基本没怎么&#xe863;房间的东西就退了出来。 “程叔,把这几个房间先锁上吧。”大奶奶招呼管家。 管家恶狠狠地吩咐院子里的粗使婆子:“还不快去锁门!我跟你说,要是这院子里丢了什么,你小心我把你崩了。” * 三姨太太在管家的喊声中瑟缩了一下,她悄悄对大奶奶说:“明天上午,咱倆还得过来一趟,把这院子里的东西整理一下。” 大奶奶不解地看她。 三姨太太就解释:“要是确定她们不回来了,咱们家人口多,哪怕是棉被,每年冬天咱们也得张罗添些啊。到时候可以把二爷的东西分给三爷用,四爷的东西给老五,这俩孩子不用添置过冬的衣裳了,咱们也就能省下一笔。其它东西看看再分四姨太太那边一些,这个冬天差不多也就能对付过去了。” 大奶奶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攥紧拳头说:“文姨,难为你了。我没打理过这么一大家子的人和事儿,难免会有想不到的地方。多亏你替我想得周全。” 三姨太太勉强笑笑,一颗心越沉越低。她才不信大奶奶是没想到呢。她就是想借着自己在帮她理事的这几个月,立下别跟她要东西的规矩。 自己能假装不知道她的心意吗?不能! 但可能一点儿也不要吗?也不能! 要是大姨太太在,红姑娘的俩孩子缺什么自己都不用管。可她不在家,自己就回避不了的。 躲——终不是长远之策。三姨太太暗下决心,要借着这个不怎么好时机,趁机把管家的事儿交到大奶奶手里才好。 “大奶奶,我跟你商量一下啊。要是确定了二姨太太不会回来了,我想搬到二姨太太的院子里住。不然哪天大姨太太回来了,我现腾院子也不好。这搬家也不是一天两天能搬好的。” 程大奶奶想了想说:“大爷派人去火车站追人去了。能不能回来也就是这一半天的事儿。你再等等了。” “好。那我就再等等。大奶奶,我都不怕你笑话,当初我搬到正房的第二进,给四姨太太腾院子的时候,还以为,唉,不说了。” 程大奶奶笑笑,在心里给三姨太太补全——还以为能在正院住到儿子娶亲,是不是? 三姨太太看院门锁好了,就与大奶奶和管家告辞:“我院子里的小孩子多,我得回去看着。红姑娘胆子小,不担事儿的。” 管家明白不是红姑娘胆子小,而是大姨太太不在家,红姑娘没了主子撑腰,不敢管三姨太太的那俩孩子。 可程大奶奶假装不明白,只挽紧三姨太太的胳膊不让她回去。 她说:“文姨,你跟我过去帮着跟世忠说一声。世忠从今早开始,他的情绪就不好。你是长辈,他怎么也会看在你的面子上收敛点儿。” 三姨太太苦笑:“大奶奶,我算什么长辈啊。” 可大奶奶挽着她的胳膊不撒手,她也就只好硬着头皮跟大奶奶过去正院。 * 大爷岂止是情绪不好,他的怒火简直要化为实质了。他一方面是愤怒于二姨太太主仆用行&#xe863;打脸,另一方面也恨他那两个庶出弟弟,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跑了,白瞎了自己这些天对他俩的教导。 果然是庶孽! 果然是狗肉上不得台面。 等大奶奶、三姨太太、管家过去给他说了搜查二姨太太院子里的情形时,大爷假装没看到三姨太太在场,他恨恨地咆哮:“咱家这几个姨太太就没一个是省心的。玉珍,研墨,我给老家写信,让族长把老二老四除族。” 大奶奶忙劝他说:“世忠,你别急啊。这么 写信回去,祖父该受不了了。你想想祖父的年纪。再说了,你也没有理由说服族长将二弟四弟出族啊。” “没有理由?哼哼!父丧子不孝。不思进学,携先父房里人逃逸。”程家大爷眼睛开始充血。 猩红的眼睛犹如择人而噬的野兽。 三姨太太被吓得靠在椅背上想缩成一团。这 这 这……这罪名……就算二爷十二了,那也是虚岁,他实际上只是个过完十周岁的孩子。真的是毛都没长齐的一个孩子。 三姨太太如坐针毡,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聋子,更恨自己怎么就被大奶奶拉过来了。 大奶奶见他说的不像话了,就说:“世忠,你先别急。或许一会儿护卫回来就把他们五个带回来了。是不,文姨?” 三姨太太能怎么回答这话,她只能点头了。 程家大爷好像这时候才看到三姨太太,他冷着脸哼了一声问:“文姨,我记得你院子里有个嘉姑娘,我没记错吧?” 三姨太太赶紧说:“是有。但嘉姑娘早出府嫁人了。比四姨太太院子里的颖姑娘早出府的。”只早了一天。 “文姨真是聪明,我还没说什么呢,就把我的话先堵上了。”大爷有点儿阴阳怪气的。 三姨太太胆怯,她想笑但笑不出来,只沉默地回避大爷的眼神。她等了一会儿,见大爷大奶奶不说话,就鼓足勇气站起来说:“大爷,五爷还小,我要回去了。” 大奶奶赶紧说:“我送送你。”她也不想在屋子承受丈夫的压力。 她俩挽着手往外走,就听大爷在后面对管家说:“不知道咱们家剩下的这俩姨太太什么时候离家。” 三姨太太左脚绊右脚好悬跌倒。还是大奶奶随机应变的快,使出全身的力气拉住了她。免了三姨太太磕在门槛上。 然后俩人就听管家劝说道:“大爷,老爷在天之灵也想看着这一大家子和睦,你们兄弟友爱。” “是我不想家庭和睦吗?是小玉那贱人先要离了这个家的。是我没有爱护兄弟吗?从老二到小六,哪个过来我没担起父职悉心教导?可老二和老四这干的什么事儿,面都不朝地溜了,玛丽隔壁的,难道那贱人比我这个大哥重要?”大爷的喊声里夹杂这委屈和愤怒。 三姨太太甩开大奶奶的搀扶往外逃。 屋子里,管家在劝:“大爷,你身上有伤,你不能这么激&#xe863;的。大奶奶要跟着照顾你。管家之事她就要托付给三姨太太。你以后莫当着她再说这样的话了。” 程家大爷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管家。他明知道今天这事儿管家要担责任,他却不愿意说管家的不是。心里窝火的他只招呼护卫送管家回去休息。 管家知道二姨太太主仆脱逃之事自己起了什么作用。他讪讪地在大爷的黑脸中退出了房间。 <p/ 52、出逃4 ——1938年秋 三姨太太加快脚步往外走, 大奶奶被她拽得踉跄。等走到三姨太太的院子门那儿了,大奶奶见三姨太太仍绷着脸,就委婉地为自己丈夫掩饰:“文姨, 世忠从受伤以后性情大变。你不要为他刚才的话气恼。” 这劝说及时的, 让三姨太太假装刚才没听见大爷的话都不行了。 三姨太太停住脚步, 借着院子里透过来的微弱灯光, 使劲儿地盯着大奶奶,揣测大奶奶是不是有意要撵自己离开程家。 大奶奶被她盯得发毛,忍不住摸摸脸,问她:“文姨,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三姨太太长叹一声,隔了好一会儿, 才道:“大奶奶,我知道你和大爷的压力大。这十个庶出的弟弟妹妹,最大的虚岁十二,最小的才半岁。老爷这一去,就尽数都落到了你们的肩上。要把这十个孩子都养大, 还要跟老爷在的时候别差太多,是难为你们了。” 大奶奶就感激道:“谢谢文姨能体谅我们。”然后她复叹道:“文姨, 不是十个孩子, 是十二个,我自己还有两个呢。我那小闺女还不会坐呢。” 三姨太太就换上更同情的理解语气说:“是,是十二个。所以,这一个月, 我和二姨太太都在努力地减少这些孩子们的开支。你也看到了,孩子们除了吃饭,就没有别的开销。” 大奶奶就感激地说:“我知道。谢谢文姨帮我。” “但是, 大奶奶,我说句心里话。你看我说的是不是有道理。今天早上的事儿是玉姑娘冒失了,但她也不知道罗太太要来探望大爷。那就是一个赶巧的事情而已。而且这事儿吧,我和二姨太太与你们一样感到很丢脸。我特意跟罗太太叮嘱了,她也发誓不往外说。大爷罚玉姑娘该不该?该!但要是大爷罚玉姑娘跪两个时辰,我想谁也不能说罚重了。就是抽玉姑娘几鞭子,让她半个月爬不起来,也不是不行。” 大奶奶点头同意。小小声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我劝不转世忠,也没想到管家会答应这事儿。” 三姨太太又是长叹,然后无奈道:“但让玉姑娘无名无分地跟管家,那和要逼她去死没什么不同。 玉姑娘不甘被逼就死,不管不顾地拉着二姨太太离家……大奶奶,你别觉得‘逼’这个字用得不妥当。我说句不中听的实话,如果她们是愿意离家的话,是可以在大爷没回来的时候出去住的。那时她们可以把自己的院子搬空,到外面不论是租赁还是买个小院,也就只差厨房开火的那些东西了。” 大奶奶知道三姨太太说的在理,但她勉强辩道:“玉姑娘身为奴婢,卖身契在主家手里,就是现在不能随意打杀奴婢,大爷作为当家人,他也有权利这么做的。” “嗯,他是有这权利。”三姨太太不想跟大奶奶争吵,便不提玉姑娘是二姨太太陪嫁,她要先平息大奶奶反驳自己的倾向,才好说接下来的话。 等了一会儿,大奶奶面色变缓和了,三姨太太接着说的话却是:“大奶奶,不管大爷做得怎么对,可是现在这情况不怎么好,对吧?如果大爷的护卫能找到她们还好,要是找不到,二姨太太和咱俩一样,都是出了娘家门就在程家内院守着的女人,会遭遇到什么事儿,管家跟随老爷多年见多识广,你问问大爷,要是他想不到,可愿意问问管家?” 大奶奶抿紧嘴唇沉默。 三姨太太掏出手绢擦眼泪。“大奶奶,大人如何,那是她们自己的选择。咱们可以放开了不管。但咱们家的那仨孩子,可是一个比一个长得好。要是遇上心怀歹念的人了……”三姨太太说不下去了。她哽咽了一会儿,才抽噎道:“老爷离家的时候,吩咐我照看好家里的大人孩子。他们要是出了点儿什么事儿,让我以后有什么脸去见老爷!” 乱世的艰难,尤其是漂亮女人和孩子会面临的危险,大奶奶并不是一无所知。她呐呐回应三姨太太:“我也没想到玉姑娘的性子会这么刚烈,更没想到二姨太太会跟她离家逃、嗯,就这么走了。文姨,你别怪大爷刚才发火,他是担心二爷和四爷,也担心四妹妹。唉,要是弟弟妹妹出了什么事儿,不仅是你,就是我和大爷,日后也没脸去见老爷的。” 三姨太太继续擦眼泪。 大奶奶见三姨太太不顺着她给的台阶下,就恨恨地吐露心声:“秀姨也过分。她劝不转玉姑娘,让玉 姑娘自己走也就算了,还带着孩子们一起离家出走。这让人知道她们就这么无声无息就走了,难免不会往我和大爷苛待了弟弟妹妹上猜了。” 三姨太太只哽咽不言语。 大奶奶就觉得自己没面子了。散二姨太太已经走了,当今之际,她得把三姨太太围拢住。于是停了停,她又打起丈夫受伤的旗号说话。“文姨,世忠的伤,他的伤,郎中说要是恢复的不好,以后很难再上马的。有管家受伤以后不能上马的前例在,所以他今早才那么安排玉姑娘。所以还要文姨体谅大爷的心情不好,等他恢复过来了,他就不会了。” 三姨太太点点头说:“大奶奶,我能体谅大爷因伤情而心情不好。大奶奶,我有这么个想法,麻烦你回去跟大爷好好商量一下,咱们把家分了吧。你先别急,你听我说完。咱们分家不离家,不会对你们造成名誉上的影响。你看,这三个小院我们各自带孩子住着,都有男孩子,以后也能顶门立户的。嗯,咱们不用对外宣扬分家的事儿。对了,也不用你和大爷拨钱给我们。” “那你们怎么过活?”大奶奶追问。 三姨太太笑笑说:“红姑娘的女红不错,她可以靠绣花养活三爷和二小姐。三爷也没比二爷小多少,高小毕业出去做事儿也可以的。四姨太太手里有个铺子,省点儿花的话,租金也够吃饭的;我呢,我想等明年春天五爷上学,顺便问问他们那个小学,找份教员的工作,毕竟我还读了几天大学的。” 大奶奶就插话:“文姨是早想好了要分家的吗?” “没有。”三姨太太赶紧否认。“你知道我有什么事儿都先跟二姨太太商量。要是早想好的的,二姨太太出面提出分家,分家后玉姑娘的事儿,她自己做主就可以了。那是她的陪嫁丫头,身契也一直在她的手里。” 大奶奶见三姨太太提起玉姑娘的身份,脸上就不自在了。幸好夜色为她遮挡了这些不自然。 三姨太太见大奶奶不反对分家的解释,就继续说:“咱们对外不说分家的事儿,不仅是怕招惹非议,不仅是能全了你和大爷的脸面,也能周全了我们这些孤儿寡母。没了大爷的庇护,我们这几个女人带孩 子会遇到的难处,管家知道。” 三姨太太的这番话,一下子移开压在大奶奶心头的那座大山,让她看到生活的前景可期。 * 三姨太太把自己的要说的讲完了,便叫了自己院子里的粗使婆子出来。吩咐她说:“你好好送大奶奶回正房。” 她回到正屋,她问明三爷和二小姐已经写完作业了,就让红姑娘带他俩回去。“赶紧收拾了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没了大姨太太撑腰,红姑娘对着三姨太太的态度越来越柔顺了。她先给三姨太太行礼,然后带着俩孩子出去。三人回到厢房,红姑娘照顾两个孩子洗漱完毕,二小姐拽住她的衣袖问:“二姨太太他们为什么走了?” 红姑娘就说:“二小姐别关心这些事儿。大姨太太不在府里,惹了麻烦求不到人给你说情,没人能护你周全的。” 四姑娘就答:“我跟谁都不说话。我只跟哥哥和你说话。” 红姑娘就抬手怜惜地摸摸自己女儿的头发,对儿子和女儿说:“好好读书。我这辈子就吃亏没上学,吃亏在这几年才知道该识字上了。” 三爷很体恤红姑娘,他安慰红姑娘说:“我会带着妹妹好好读书的。妹妹,那个二姨太太的事儿,闹成什么样也跟咱们无关。你别多想。” 红姑娘便说:“那我就回去了。” 二小姐拉着她的衣襟说:“我跟你睡。” 二爷制止她:“别胡闹。小心三姨太太知道了说你。” “院子里的这个谢妈妈不多嘴。三姨太太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我晚上冷。”二小姐话少,但心思剔透,她句句说在点子上。 二爷抬手,让红姑娘带着妹妹走了。 二小姐在被子里缩成一团,红姑娘怜惜地把她搂在怀里。 “冷吗?” “不冷。二姨太太他们为什么走了?”小姑娘还是要问没得到答案的那个问题。 红姑娘想了想,决心把事情告诉给女儿。她的一番话说完,二小姐瞪眼睛问:“玉姑娘比管家小了几十岁啊。” “是啊,她是丫鬟,主家这么安排,她不干也没办法。所以她就逃了啊。” “逃了?”二小姐的眼睛在黑夜里熠熠闪光。“抓回来会抽鞭子吗?” “天知道。” 红姑娘拉拉被头,给二小姐后脖子那儿掖好,然后说:“二爷和四爷都是聪明有主意的,他们应该能过得挺好的。其实外面也有不少孤儿寡母的人家,像之前租我们这儿的倒座住的。” “那你的意思是希望他们不回来了?”二小姐追问。 “他们不回来对我们仨好。睡吧。等你大了就明白了。”红姑娘截断女儿还想多问的架势。 二小姐不满地嘟囔:“总说等我大了就明白了。我现在都很大了。对了,你的身契现在大嫂那儿,大哥不会……”二小姐说着话,惊恐地抓住红姑娘的衣襟。 红姑娘在暗夜里笑笑,安慰女儿说:“不会。我不往正院去,不往大爷跟前凑。他想不起来我的。” “真的?” “真的!” “那就好。” “睡觉吧,你别想那么多,明天要上学呢。” 红姑娘等女儿睡着了,她却有点儿不敢睡了。大爷会不会拿自己填坑呢?她在心里反复起掂量这事儿的可能性。最后她觉得依着大姨太太那些年照顾大爷、自己没少伸手做具体事情的情分上,大爷不会把自己补给管家。 换一句话说,大爷是讨厌二姨太太,讨厌给二姨太太当马前卒、冲锋陷阵的玉姑娘,他的目的不是要给管家娶媳妇儿。 这么想着,她那颗狂跳的心渐渐安稳下来。迷迷糊糊睡着前她还想呢,幸好二姨太太走了,三姨太太从来都不是多事儿的人。不然因自己之前的要求,还真说不准就被大爷拉去填坑了。 可这么一想,她刹那间惊醒,睡意渺无踪影。她全部的心神都在三姨太太会不会多嘴上了,全部都在明天该怎么讨好三姨太太身上了。 <p/ 53、出逃5 ——1938年秋 程大奶奶回到正院, 见丈夫正火冒三丈,去车站追逃的护卫回来报告,查到二姨太太她们登上了去往洛阳的火车。 护卫小心地试探道:“要不联系下洛阳那边?看能不能把她们截住?” 程家大爷很烦躁地怼道:“怎么跟人说?啊?还嫌不够丢脸的?以后就当他们都死了。权当这个家没有过他们。” 跟着他出生入死的护卫讪讪。 处于这样暴躁状态的丈夫, 把大奶奶吓得缩头。但她还是不言不语地拉了一下丈夫的衣袖, 使眼神提醒他。程家大爷只哼唧了两声, 再没有对那俩护卫说出什么激烈之语。俩人等了一会儿, 见大爷再没有指示了,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许久以后,大奶奶见丈夫差不多平静下来了,才招呼婆子端水进来,自己给他擦脸、擦手、洗脚。都收拾好了,男人也彻底平静了。 大奶奶就低声说道:“世忠, 文姨有个提议,分家不离家,也不对外人说。” 男人立即拧起眉头:“什么意思?” 大奶奶看着丈夫的脸,小心地把三姨太太的提议尽可能简明地说了一遍。 男人立即拒绝道:“让红姑娘绣花挣钱供养老三和二妹,我还没有那个脸。再说老六、老七他们也太小了 。” 大奶奶见丈夫不是完全反对, 就说:“世忠,养完全没有能力的弟弟妹妹我没有意见。但四姨太太手里有店铺的出息, 我看四姨太太不独立出去, 也该把铺子出息交上来。这么多人吃饭,每天也要消耗不少米面的。你知道咱们现在出的多、入的少。” 大爷想了一会儿,现实的压力令他不得不屈服。他艰涩地说:“那你明天先问问四姨太太的铺子是怎么回事儿,是娘家陪送的还是父亲给她添置的。每个月能收到多少租金, 够不够她那院子支出的。你叫了文姨一起过去。再说文姨那里,你也要落实到学校是不是真的要教员。不然就这么把五爷他们分出去,也不是那么回事儿的。唉!玉珍, 分家这事儿,五妹妹和咱们女儿一样大呢。我……唉!”男人叹气。面对生活前景的巨大压力,他不堪重负却无计可施,无能 为力的挫败感,令他使劲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腿做发泄。 大奶奶就安慰他说:“世忠,你也不用太着急,等你完全恢复好了,能再领兵就好了。” 男人摇摇头,没把心里话说出来。东北军打残的部队都没有补人,一个接一个的番号被取消。而骑兵跟其它兵种还不同,不仅是补骑兵难,补战马更难。这一战之后,四个旅的马军,还能剩下多少士兵、多少马,能不能保住一半的建制都难说呢。 但他不想把这些告诉给妻子,令妻子担心自己伤情的同时,还要忧心家里以后的生活来源。男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说:“光省不行,咱们还得弄些长久有进项的。现在不像老爷最初的时候了。哪怕我能回去继续当营长,单靠那仨月领到两月、还不够数的军饷,这一大家子喝米汤也是不够。” 大奶奶就说:“咱们那个三进的宅子放租了,等租出去了,就会好一点儿。要不咱们再买房子?” 大爷想了一会儿说:“你明天问问文姨,四姨太太的铺子是怎么回事儿?怎么一个铺子就能够他们一院子人的吃喝了。要是能行,咱们就让程叔寻摸寻摸,买它几个铺子,以后这一大家每月不愁吃喝了。” 程大奶奶虽然不知铺子的行情,但她也知道买铺子不会比买房子便宜。她默默低头算了一下手里的现金,迟疑地说:“买那么些铺子也不知道咱们手里的这点钱够不够用。把现款都掏光了,万一遇事儿可没办法了。” 对妻子这样未做事儿、先泼盆冷水的说话方式,大爷立即不耐烦了,但他克制着怒气,只闭上眼睛抿紧嘴唇,摆出一幅不想再说话的样子。 大奶奶见丈夫不理自己的模样,便晓得自己刚才的提议又不合他的心意了。她在心里暗暗叹气,丈夫的伤还得洋大夫经常来看诊,家里的孩子还都小,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去洋大夫的医院就是一笔大开销。但丈夫在气头上,她也不好跟丈夫辩白这些。便默默咽下心里的不舒服,去唤了值夜的护卫来守着丈夫,自去洗漱安歇不提。 * 翌日,大奶奶在早饭后先伺候了丈夫吃药,等郎中过来给丈夫换药。都搞好了,才放依旧过来找自己 儿子玩的老五、老六进丈夫养伤的房间。她反复叮嘱护卫仔细看着他们仨,别让他们往大爷身上扑,然后她自己去找三姨太太。 三姨太太这时候正在四姨太太的院子里说话呢。说的就是昨天的事儿,还有她要分家的提议。 四姨太太被关了这些天,不仅不得见娘家人,也不得机会往外传信。幸好二姨太太和三姨太太还会过来看看她,陪她说几句话,让她不至于憋出事儿来。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四姨太太自始自终认为把她关起来的决定,是大爷和大奶奶让三姨太太做的。所以,她现在对大爷夫妻是又恨又怕。 分家的提议让她眼睛一亮,人也跟抽了大烟一样,瞬间兴奋起来了。 “四妹妹,你怎么想?”三姨太太把昨天发生的事儿挑拣着告诉给四姨太太,然后问她的意见。 四姨太太开始有些吃惊,等听到至今还没捉回来小玉、三姨太太还有借此分家的想法后,她仰脸笑出声了。“好好好。”她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双眼燃烧着灼热的光芒,压低声音对被自己的叫好声弄愣住的三姨太太说:“三姐,我不信你愿意给一个老土匪做姨太太。” 三姨太太立即打断她:“四妹,你混说什么呢。老爷在世的时候对你很好的。”她没怼四姨太太——你不愿意给老土匪做妾,干嘛还千方百计地扒着老土匪往自己屋子里拉。 “哼!他当然要对我好了。他比我父亲的年龄大,大爷和大小姐的年龄都比我大。”四姨太太浑不在意地对三姨太太顺口哧溜。但她三姨太太不赞成的眼神里,终于说道:“要不是、要不是我父亲,我才不会跟你们一锅瞎混呢。” “那是。要不是你父亲朝军粮伸手,你也不用进程家为妾。四妹,你该感谢老爷,要不是老爷,没人给你父亲化灾解难。” 三姨太太戳她。 “三姐说的是。谁让我摊上那么不知道自己能耐的亲爹呢。三姐,我父亲说他是被他推出来替罪的,你信吗?” “四妹糊涂了不是。我信不信的有什么用。那事儿当初是捅到少帅跟前了。也就是老爷,仗着跟着大帅南征北战多年,又在大帅暴亡后坚定地支持少帅,才能保下你父亲一命。四 妹,你说是不是?” “三姐说的不错,是得老爷这样的人物出面。反正我投胎不好,不是给老爷当小老婆也得给别人当,不然免不了要父亡家破,不然啊,我最后或许要落到去青楼做妓nv呢。”四姨太太这些天憋得唇舌锋利如剑,怼别人、嘲自己一样地不留情面。她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才能感到自己是活着的。 “你心里明白就好。”三姨太太把话拉回来。“那个现在咱们家里的情况你也清楚,让大爷和大奶奶把这些多弟弟妹妹们背负到他们长大,那也是强人所难。我刚才跟你提议的分家,你怎么看?” 四姨太太认真地想了想说:“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小院以后是我的了?” 三姨太太点头:“分家总不好什么都不给我们的。把现在的几个小院分了,将来几个爷们长大了,娶媳妇也有住处,大爷大奶奶的面子上也好看。不过呢,我还是有点儿拿不准主意,你看将来家里的老三、老五各有一个小院,唯独到你这里是老六、老七共一个小院。”三姨太太看着四姨太太的脸,斟酌着放慢了语速说话:“要是你觉得不妥,让大爷和大奶奶看看怎么补偿你了。” “别,可不敢找他们要什么。我这院子里孩子都小,以后依赖大爷壮门面的日子多着呢。”四姨太太被关了这些天,慢慢想明白了二姨太太和三姨太太不给自己回娘家是对的。万一再卖自己一回呢? “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三姨太太想立即落实分家之事。 “可以啊。分了家我也能出院子了。三姐,你放心,这些天我也想明白了,不管你和二姐是为了什么目的不让我回娘家,总之我目前留在程家守着孩子们,我暂时是安全的。”四姨太太心存感激,就歉意地说:“三姐,那个我以前没少从你那儿抢人。那个你也别再恨我了,老爷如今都不在了。” 三姨太太大度地笑笑说:“我恨你做什么。那些事儿过去了,你也就不用再提了。二姐走了,剩下咱们俩要相依为命了。” “嗯。等老五和老六长起来就好了。哎,三姐,你怎么没先生个儿子呢?”四姨太太见自己出院子在望了,就有心情撩闲挑刺了。“要是五爷和三 小姐换过来,你也能早两年有大儿子帮着。” 三姨太太笑笑,不搭理她这没事儿找茬之语。她只说:“你要想明白了,咱们这就去跟大爷大奶奶说一声。” “好。”四姨太太脆生生地答应了,笑眯眯地对三姨太太说:“我总算能够光明正大地离开这个小院出去转转了。” 三姨太太就说:“分家以后有你出去的时候。不过四妹,以后咱们是各自开火呢,还是怎么办?” 四姨太太想想说:“要是各自开火,我就得把粗使婆子换成厨娘,不然我这仨孩子的吃饭会成问题。三姐怎么打算的?” “我院子里的谢妈妈,原来就是在厨房帮厨的。我寻思不管她做的好坏,就用她算了。我也不打算另外添粗使婆子了。要是红姑娘也要找厨娘的话,那我就得赶紧给你俩找人。对了,一会儿你陪我去给二姐收拾东西,我想把她院子里的东西咱们仨分分,今年冬天也就不用添置衣裳被褥了。” “好啊,你等我换件衣服的。”四姨太太兴高采烈。“不过三姐,你今年是驿马星照命吧。你看看你这一个月,从正房搬到大姐那儿,这回又要搬到二姐那儿,还不如当初把正院给我住了呢。” “四妹,你这话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了。要让你带着仨孩子这么这搬家,你受得了老七和五小姐受得了吗?你还不赶紧去换衣服。” <p/ 54、出逃6 ——1938年秋 可不等四姨太太收拾好呢, 大奶奶找了过来。 问明大奶奶的来意,四姨太太立即警觉起来,她看着三姨太太说:“我那个铺子是我父母亲看我和老爷的年龄相差太大, 在我生了老七之后, 把老爷当初聘我给的那个小院子卖了换的铺子。那也是为了我以后在老爷……老六、老七没长成时有个进项, 嗯, 依靠。” 大奶奶讪讪道:“四姨太太,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家里现在进项少,大爷想着是不是要买几个铺子,好有个天长地久的进项。” 三姨太太就说:“四妹妹,你别着急。大爷和大奶奶不会惦记你的铺子。大奶奶, 她那铺子我知道。前年因为老爷不肯添钱,还是我跟老爷求情,把四妹每季的衣裳份例折成现钱添进去才够的。为这,四妹连着两年没做新衣服。管家也知道这回事儿。”二姨太太不在,自己怎么说也不担心有人戳穿, 不如就卖四姨太太一个好了。 四姨太太感激地看了三姨太太一眼,谢她没提起纳妾的那院子换成了两个铺子。 “大奶奶, 我那个铺子也不大, 但地点算好,每个月能有十五块大洋的进项。虽看着不少,但我院子里还有两孩子离不开奶娘,就像三姐说的, 那钱勉强够我们这院子里吃饭的。更多的就没有了。等七爷和五小姐不用奶娘了,可那时候六爷也上学了。他们仨挨得太近,一个跟一个地上学, 大头开销还在以后呢。” 大奶奶见四姨太太这么说,她在心里盘算下两个奶娘和一个粗使婆子的开销,每月十五个大洋也就勉勉强强。这还得三个孩子哪个都别生病。于是她叹道:“父亲这突然离世,最苦的就是五小姐他们这几个小的了。” 四姨太太的眼泪就要下来,她拉住大奶奶的手说:“家里的孩子们,这一季就没添新衣服,最苦的可不就是五小姐么。她上面那三个姐姐,她们的衣服基本没怎么留。三姨太太前阵子又把老七的小衣服要走一部分,要不是玉姑娘和红姑娘帮忙,不能说五小姐没衣服穿,但肯定是更少了。” 大奶奶在四姨太太的悲戚里就有些尴尬,家里也没 到了换季不给孩子添衣服的那个紧巴程度。但她转念一想,四姨太太这一院子的人吃喝不用她出、奶娘和粗使婆子的月例也不用她支出,她有铺租在手里,怎么不能给不满周岁的孩子添几件衣服了? 三姨太太见大奶奶的脸色来回转换,就明白是四姨太太使力太过、适得其反了。她忙在中间转圈说:“四妹,你别难为大奶奶。现在家里这么多人吃饭,大奶奶压力已经很大、已经很不容易了。你把铺租的出息拿出来给五小姐添两件新袄怎么不行啊。” 大奶奶得三姨太太的转圜,立即十分感激看向三姨太太,朝她饱含深情地点头。 四姨太太见状立即跟三姨太太呛声:“三姐,你这说的叫什么话?!咱们现在没分家,五小姐没换季的衣服,可不就得当家的大嫂子掏钱给她置办了。大奶奶,你问问大爷,二小姐当初是什么样,大爷清楚。五小姐比二小姐的身份高,怎么也不能庶出的反不如婢生的吧?而且咱们把丑话说在前面,再没有要我这个做姨太太的拿程家纳妾的礼金去养程家小姐的道理。大奶奶,你说对不对?” 大奶奶此刻的念头——四姨太太一定要故意地挤兑自己,让自己没脸啊。她的脸色来回变幻,几乎是立时下定了分家的决心。不管丈夫愿意不愿意,这样不晓事的、如同小辣椒一般的四姨太太,这家想安安静静地维持下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三姨太太立即站起来打圆场:“大奶奶,昨天没来得及对账,咱倆今天过去管家那儿对账吧。这个时候,管家送孩子上学也该回来了。” 大奶奶站起来就走,四姨太太伸手想拉她却晚了一步。她立即跺脚朝三姨太太喊道:“三姐,你也太过分了。你当家的时候不给我们这院添置衣物罢了,怎么大奶奶好容易过来一趟,你还挑拨大奶奶不给小姑子做衣裳?” 大奶奶不管身后四姨太太怎么朝三姨太太喊叫,她快步走出了四姨太太的院子,甚至都没等给自己找台阶下的三姨太太。 三姨太太也不管四姨太太的跺脚撒娇,追着大奶奶离开了四姨太太的小院。在她们的身后,四姨太太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哼!我不给你们加 点儿料,你们是不会舍得分我出去的。 * “大奶奶,大奶奶,你等等我。”三姨太太在后面追。 程大奶奶听见了三姨太太在她身后喊,但她疾走了一段路、离开四姨太太的院子比较远了之后才停下,转回头气着说:“文姨,这四姨太太简直不知所谓。二小姐出生时家里是什么光景,父亲在世时家里是什么光景,现在世忠有伤在身,军饷都不能按月领到的,怎么能跟那时候相比呢!” 三姨太太赔笑,蛮真诚地安慰道:“大奶奶,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我们仨这几年都见惯了她倚小卖小了。唉!主要是老爷喜欢她的娇蛮任性,我们这些年龄大的老人就只好让着她,也就养成她这样不好的习惯了。等日子久了,她发现再这么干,咱们都不理她了,她也就改了。” “哼!”大奶奶生气地哼了一声,然后说:“真是活人惯。要是任何事儿都依照以前的惯例能行的话,大清朝的皇帝现在还能坐在紫禁城呢。哪用跑去满洲国喝西北风、听日本鬼子的摆弄。” 三姨太太自然多劝气头上的大奶奶几句,可是她越劝大奶奶越气恼。直到大奶奶坚定地说:“不管大爷同意不同意,这个家分定了。”她才百般无奈地放了大奶奶回正房。然后掉回头去找四姨太太,一起去分二姨太太院子里的东西。 四姨太太看一遍二姨太太留下的那些衣服,很嫌弃地撇嘴:“二姐的衣服一直都这么花里胡哨的,还老气得要命,我穿不来我不要。这么艳俗的颜色和花样也不适合你,三姐。” 于是,三姨太太从善如流地关上了二姨太太的箱笼。她拉着四姨太太的手说:“那回头给红姑娘了。咱们去看看玉姑娘的东西。” 四姨太太压根就不会看上通房丫头的东西,她拽住要走的三姨太太说:“三姐,玉姑娘的东西我不要。你把二姐去年做的的新被子分给我,还有那个狼皮褥子也给我,别的我就不要了。我那仨孩子跟二爷他们差得多,也捡不了他们的衣裳穿。” “行啊。”三姨太太由着四姨太太挑拣了几床被子,还把二姨太太院子里的粗使婆子叫过来,吩咐她说:“你把四姨太太要的这些东西给送过 去,再把红姑娘找来。” 四姨太太高兴地提着狼皮褥子,带着抱了满怀被子的粗使婆子走了。三姨太太留在二姨太太的房间里,把二姨太太没带走的东西粗略地扫了几眼,就关上了二姨太太的箱笼,锁上二姨太太的正房。哪怕把二姨太太的东西当了,她也不想白白地把分给红姑娘。 没多一会儿,二姨太太院子里的粗使婆子,带着红姑娘和谢妈妈来了。 三姨太直接分派:“红姑娘,你把玉姑娘的、二爷的、四小姐的所有东西都收拾过去吧,四爷的就都留给五爷了。” “谢谢三姨太太。”红姑娘非常高兴。这下子今冬御寒的被褥足够,自己不用开大姨太太的箱笼救急。儿子女儿暂时不添衣裳也不愁了。自己多了玉姑娘的这些衣裳,用心改改,怎么也能对付到大姨太太回来了。 四人一起上手,又叫了几个护卫帮忙,抬着、抱着、背着,在两个院子里来回穿梭了好几趟。终于在快到正午的时候,红姑娘拿走了三姨太太分给她的全部东西,三姨太太也把自己昨晚就打包好的箱笼、器物等,都搬到了二姨太太的院子里。谢妈妈仍旧跟在她身边。红姑娘虽然不愿意,也得接受了三姨太太的调整,把二姨太太院子里的张妈妈领过去了。 * 再说管家一大早送二爷、二小姐和三小姐三个一起上学。二爷和二小姐本就怕他,见他阴沉着脸就更躲着他了。而三小姐昨晚得了亲娘的提醒,知道父亲不在了,管家对自己和弟弟不会再有既往的奉承,故她也沉默不语。 一行人沉默地走到了学校。缺少了既往吵吵闹闹的喧哗,引起一起上学的其他孩子侧目。没等三孩子走进校门,管家被在校门口等他的学校事务主任拉住了。 “有事儿?”管家极力纠正自己的脸色,摆出正常的态度。 “啊,是这样的。你们府上给孩子添置冬装,一直都是一起添置六个孩子的。昨天二姨太太给那仨孩子领了冬衣,这仨你什么时候领啊?” 管家深吸一口气,问:“都领了些什么?” “你跟我来看。” 账册翻开,管家倒吸一口冷气。好家伙,难怪二姨太太没给仨孩子带衣服走,原来是在这 里来了一个狠的——仨孩子一人三套学生服,两双单皮鞋,两双棉皮靴,一件英国呢大衣。 管家看着那价钱的总数,心痛地把昨天当大毛衣服的所得掏出来。得先结了这笔账!这事儿不能给大爷和大奶奶知道了。那是火上浇油!然后他在事务主任追问这仨孩子什么时候领冬装时,他用自己不知道具体尺码推给三姨太太,暂时搪塞了过去。 心痛!管家心痛得要痉挛了!当那两件大毛衣服得的钱还不够结这份帐的。 他脚步漂浮地往家走,路上走神被人力车刮到了。他气得掏枪出来,那车夫吓得差点儿跪了。车上的那客人本来还帮腔:“你聋啦,没听见车铃啊!”但见管家掏枪,他立即被吓得面无人色抖成筛糠。幸好管家的理智还在,骂了几句后,就让车夫和乘客滚蛋。 车夫跟长了翅膀似的,瞬间拉着人力车跑没影了。 管家沮丧地走回自己的院子,然后看到昨天没有拿出去的衣服包。他掂对下包里衣服的价值,心里估摸这些都当了后,能找平自己填补的缺额,被耍的愤怒才慢慢下去了一些。 一袋烟没抽完,大爷的贴身护卫来找他。“大管家,大爷让你去趟学校,问问校长要教员不?三姨太太想去教书。” 管家知道三姨太太在女子师范学院读过一阵子的大学。见大爷打发自己做事,他立即熄了烟袋锅,拖着脚步再去学校。 <p/ 55、出逃7 ——1938年秋 大奶奶回到正院, 先把老五、老七和她的儿子撵去院子里玩,然后把自己四姨太太院子受到的抢白,添油加醋地对丈夫描述了一遍。 末了, 她气咻咻地说:“家里有四姨太太这么个搅屎棍, 用不了多久, 我看三姨太太也会有样学样, 以后什么都要咱倆添置,而她们自己捏着私房攒钱。这不,三姨太太今天还递话给我,说她这一个月压着二姨太太没给任何孩子添置换季的衣裳。哼!不给孩子添置换季的衣裳?这好说不好听的。世忠,咱们要是不趁早分家,这十几口人我们俩背了今年背明年, 孩子越大花销越多,可怎么办?” 大爷双手攥拳,很艰涩地吐出一句话:“玉珍,我们是不能用纳妾的礼金去养程家的孩子。这话传出去咱倆还出门不了?” 大奶奶抿嘴不语,过了一会儿她没等到大爷再说话, 就试探道:“世忠,四姨太太比我还小几个月呢。” “哦?你想说什么?”大爷拧眉看向妻子, 略不耐烦地说:“玉珍, 你有话就说,我现在没心情去猜你想什么。” 大奶奶被噎得不自然。但为了达到分家的目的,她立即说:“世忠,我的意思是六爷和五爷差不多大, 七爷和咱们的学智仿佛,五小姐又和咱们闺女一样大。我看不如将六爷交给文姨养,七爷和五小姐放到咱们的学智学礼一起养。嗯, 我的意思是说这样就可以放四姨太太归家,收回纳妾礼。她年轻可以再嫁个好人家,做正头夫妻。” 程家大爷沉默不语,但大奶奶通过他纠结的面部表情,很容易就猜到他是&#xe863;心了。于是大奶奶再不言语,沉默地坐在大爷的身边,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轻,轻到好像屋子里没有她这个人,轻得好像屋子里只有大爷一个男人的粗重喘气。 程家大爷有些拿不定主意。这时管家回来报告好消息,打破了夫妻间暗流涌&#xe863;的静默。 得知校长在没见人就要录用三姨太太,大奶奶笑着说:“果然女子多读书是有用的。世忠,等闺女大了,咱们也要供她上女子师范学院。” 程家大爷先用点头回应了妻子的远期规划,然后他 问管家:“程叔,校长说了给多少薪水没有?” 管家舔舔嘴唇道:“初小基本会比高小少五个大洋,但是无论是教初小还是高小,彼此间的薪水还是有差异。具体多少,校长要看试用后的讲学能力确定。” “太好了!” 大奶奶非常高兴,她拍着巴掌喊了一句好,然后兴奋地说:“世忠,如此文姨带着老五和三小姐过日子,也就不用我们操心了。” 但她跟着催促丈夫说:“可四姨太太那里,你还是得早点儿拿个章程出来。家里这几个护卫,他们吃一顿的,差不多快赶上咱们全家一天的了。” 程家大爷被妻子催促得心烦意乱,他不耐烦呵斥妻子:“你懂什么。那几个亲卫对我和父亲有救命之恩。要不是他们,你这回能见到的就只有我的骨灰了。” 大奶奶被丈夫吼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管家就在中间圆场说:“大奶奶,那几个护卫如今是大爷的心腹,也是大爷再回马军,东山再起的左膀右臂,咱们慢待不得的。” 大奶奶就委委屈屈地抹眼泪:“程叔,我明白那几个人重要。世忠,我不是嫌弃护卫吃得多要撵护卫,而是说家里的开销大。他们都练武,孩子也不能吃差了,现在一天半只羊,也没见到菜里有什么肉。但一天一只羊,文姨跟我算过账,咱们家吃不起的。这大家不是小家,这一天光蒸馒头就要一袋子面的。” 管家见此算是彻底明白了大奶奶的意思,他问道:“大奶奶是想把三姨太太分出去?” “程叔,不是我想分,是文姨想分。”大奶奶噼里啪啦把三姨太太昨夜的提议告诉给管家。“三爷和二小姐跟着我们是没说的了。现在我和世忠就难在四姨太太那儿……” 管家听完大奶奶的这番话,半垂着头心说果然在大爷眼里只有大姨太太名下的三爷和二小姐是他的亲弟弟、亲妹妹。嗯,这么说也不对,应该说他除了厌烦二姨太太和三姨太太,对四姨太太没什么好感,但他要脸,这些弟弟妹妹他还是想养的——只是他养不起! 只是这家,还有自己年老以后,还要靠着大奶奶的。 于是管家开口道:“大爷,我看大奶奶的提议不错。这么做,才能避免 六爷、七爷以后跟四姨太太学成刁蛮任性的样子。真的,万一耽搁了几个孩子,那可就对不起老爷了。” “你也赞成四姨太太归家?”大爷拧着眉头问管家。 “我们是为她好。她才二十岁,再走一家做正妻,不比年纪轻轻守寡要好多了。”大奶奶殷切地插话。 大爷想很久才再度开口:“等文姨下午回来问问她和校长谈的结果,看看她带五弟和三妹妹能不能自立。然后你跟四姨太太商量一下。是否分家,虽是文姨提议的,但也要问问四姨太太的意见。我强调一下啊,咱们不能勉强四姨太太归家。她自己愿意和我们撵她不同。有二姨太太的事儿垫底,她不愿意,闹出去是我丢人现眼。” 管家就看大奶奶。大奶奶想想说:“让她自己选也好。我现在去问问她的意见。让她早点儿有个准备,别到时候拖延推诿,今天决定不下来。” 大爷看大奶奶急匆匆地往外走,理解她被自己这些多年纪幼小、要自己赡养的弟弟妹妹吓住了,但还是高声喊了一句:“你好好说啊。” “嗯,我知道。”大奶奶头也不回地走了。 * 大奶奶先去三姨太太原来的院子,正带着张妈妈收拾东西的红姑娘,立即毕恭毕敬地放下手里的活回答她:“大奶奶,三姨太太搬去二姨太太的院子了。” “那我过去找她。你这是干什么?”大奶奶看院子里晾晒、堆放了不少孩子的衣裳,心里暗忖这么多衣服,换季了还要添置。难怪公爹没留下多少现钱呢。 “三姨太太把玉姑娘、二爷和四小姐的东西给我了,今年冬天就不用添了。”红姑娘极其老实地回话。 大奶奶点点头,径自离开。 “文姨,给你道喜啊。” 大奶奶笑呵呵跨进三姨太太的新院子。 “什么喜事儿啊?”三姨太太正整理东西呢,闻言只好停下来。 大奶奶就回答她说:“文姨,大爷让管家去三爷上学的学校问了。校长说要你过去谈谈。要看能力是能教初小还是高小,薪水不同的。” 三姨太太喜出望外,立即连声感谢大奶奶夫妻,并说:“我下午就去学校,希望能早日定下来。” 大奶奶就说:“文姨你不用感谢我 。等你的工作确定了,咱们才好分家。红姑娘他们仨,要先跟着我们一起过,等大姨太太回来或者三爷能挣钱了再说。” 三姨太太就极敬佩地赞扬大奶奶:“这是你和大爷仁义,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只愿三爷和二小姐长大后能孝顺你们,也不枉你们这番付出了。” 大奶奶被三姨太太奉承的十分高兴,她略微谦虚了几句,同时也抱怨了几句日子的艰难。然后说:“文姨,我不打扰你收拾东西了。下午等你的好消息。” “好啊,我从学校回来就去正房告诉你结果。”三姨太太笑眯眯地送大奶奶出院子,看着大奶奶脚步轻快往四姨太太的院子走,她抿嘴笑笑没说任何话。 在三姨太太目光里的大奶奶,要不是有地心引力拉着,要不是她少了一双翅膀,她能飞到四姨太太院子里去。从公爹的凶信传来,就压在她肩膀上的重担,如今有希望卸下绝大部分——赡养三个姨太太、一个通房、两个奶娘、两个粗使婆子,嗯,最重要最难的是八个孩子。 二姨太太走了,就少了六个人的负担。三姨太太分家的提议,让大奶奶看到了减负的希望,让她昨夜睡觉都从心底笑出声来了。这也让她觉得天都更高了一些,连喘气都舒畅了很多。嗯,虽然昨天丈夫在玉姑娘那事上做的不经讲究,但过后可以推到三姨太太提议的分家上。是二姨太太不满三姨太太要分家就回老家了。唔——至于玉姑娘那事儿,就只能矢口否认了。 * 谢妈妈跟随三姨太太多年了,她见大奶奶走没影了就一边干活一边问:“姨太太,大奶奶要分家?” “不是大奶奶要分,是我提议的。”三姨太太对上谢妈妈疑惑的眼神,就耐心给她解释:“老爷不在了,这么一大家子人都指着大爷大奶奶养,他们为难我也为难。我自己能挣,就不用看大爷大奶奶的脸色吃饭,我自己心里舒坦,对不?而且三小姐和五爷也不用有寄人篱下之感。” 谢妈妈就说:“亏得三姨太太你读书多有本事当教员,不然就得在五爷立起来之前,看大爷大奶奶的脸色过日子呢。” 三姨太太笑笑说:“其实我就是学你们,也不会过那手心朝上、 吃下眼饭的日子。 谢妈妈笑着说:“我这下人的活,姨太太你可干不来。” 三姨太太不以为然道:“没逼到那份上罢了。谢妈妈,咱们先吃饭,然后再整理正房。这个冬天,你先带三小姐住到我对面的西屋,五爷先跟我住。等明年开春了,再打发他俩去厢房。” 谢妈妈明白三姨太太看重两孩子的心思,就提醒她说:“姨太太,这要是分家的话,咱们是不是要在院子里做饭啊?” 三姨太太点头。 谢妈妈就说:“五爷还小,三小姐也不大,咱们两屋烧炕,烧的可是自己的真金白银。要我说咱们不如就可着东屋一个炕烧热乎了。若是姨太太你在乎男女大防,咱们在炕上拉个帘子,我带三小姐在另一边睡。” 三姨太太立即就笑道:“谢妈妈,你说的对,如今就咱们娘们几个,可不是烧一铺大炕就够的了。老五是我亲生的,三小姐也不大。还拉什么帘子。一左一右地在我身边睡算了。嗯,有你睡老五的另一边,咱倆看着,也不怕他夜里踢被子”。 谢妈妈连连点头应了,嘴里说:“省下的就是自己的。将来五爷娶媳妇,三小姐嫁人,都得姨太太你自己出钱呢。” 三姨太太深以为然,她想想说:“一会儿去厨房领饭,你先往四姨太太那儿转一下,把这话告诉给她。这能省一个是一个不说,她哪里俩个奶娘还可以上下夜地倒班。” 谢妈妈先点头应了三姨太太的吩咐,然后奉承她:“姨太太你就是心善。既往四姨太太干了多少次来咱们正院里抢人的事儿,也就你心性大度不计较了,半点儿的好事儿都想着她。” 三姨太太笑笑,收了谢妈妈的奉承。她的心里话是:我那是为了分家别出意外,不然我管她死不死的。 <p/ 56、出逃8 ——1938年秋 大奶奶不仅在四姨太太那里碰了一鼻子灰, 还被四姨太太气得火冒三丈。因为四姨太太断然拒绝了大奶奶的提议。无论大奶奶怎么劝说,她都坚持要自己养大孩子。而且四姨太太还撕下大奶奶要图谋店铺才想赶其归家的遮羞布。 俩人一个是当家主妇,这些天被二姨太太、三姨太太捧得高高在上。另一个从进了程家基本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娇蛮宠妾。没了能圆场的中间者, 俩人针尖对麦芒地吵起来。 “大奶奶, 你真要是那么好心, 干嘛要把六爷和七爷分开啊?你干嘛要把六爷推给三姨太太啊?你一起都养了啊, 别让他们一奶同胞的亲兄弟疏远了啊。哼!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你当我看不明白吗,我如果没有那个店铺,你是不会愿意养七爷和五小姐的。” 大奶奶气得勃然变色,道:“狗咬吕洞宾,你不识好心人。是看你比我还小,不忍心让你就这么孤零零这辈子。” 四姨太太报以冷笑:“你要是真为我着想, 就别要我那个铺子。大方地说一句:程家的孩子有程家的当家哥嫂养。看我十五岁就进程家连着生儿育女的,那个铺子就留给我傍身了。女人有个活钱进项,到婆家底气足,也不用看人脸色过活。是不?” 大奶奶气得心尖发抖,立刻回了她一句:“你想得美!”更多的我是你什么人, 我还为你着想之语,依大奶奶的性格就没好意思说出来。可就是这没说的话, 把她窝得难受不说, 也成了没有机会拔掉的一根心头刺。 俩人不欢而散。 四姨太太看着大奶奶摔门而去,坐在椅子上&#xe863;也没&#xe863;。要不是这些日子被关在院子里,二姨太太和三姨太太每天过来闲聊,她还真可能把大奶奶的提议拿去跟娘家商量:还一个铺子给大爷大奶奶, 换取自己归家的自由。 但如今嘛,四姨太太在心里感谢往日不顺眼的二姨太太、三姨太太。她在程家五年,所有的心神都用在争宠上了。程旅长的噩耗传来时, 最先受不住的就是她。娘家妈和娘家嫂子那时跑得勤,每天过来开解她……然后二姨太太和三姨太太联手 把她关起来,令她终于想明白得留在程府的必要性。 可是大奶奶这娼妇,心里贪婪自己的铺子罢了,嘴上居然打着为自己好的旗号,当谁是傻子,看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吗?真是不要脸到极致了。 娘家是卖过自己,那也是为了救父亲救全家人。但过后娘家也真为自己做打算了。不管怎么说,那铺租是月月准时送到了自己的手里。既往视为仇敌的二姨太太和三姨太太,尤其是三姨太太,自己跟那俩联手,不知道给她添堵了多少次,但她这些天还是有空就来开导自己几句…… 哼!归家?归家有什么好?自己有儿有女,先就这么过了。 大奶奶恼羞成怒出了四姨太太的小院,她立即就去找管家。她觉得拿正经大道理说不通的四姨太太,管家拿她绝对有别的办法。 “程叔,四姨太太油盐不进的。”大奶奶在偏向丈夫的管家面前,无所顾忌无所遮拦地直抒胸臆:“程叔,你看看得这么办?若不趁着三姨太太没分出去把老六交给他,过后不好把老六交给她呢。” 管家点头说:“是你说的这样。那四姨太太既往迷惑了老爷,在府里天老大她老二地混作非为,谁都得让着她。大奶奶,你看午饭差不多好了,你先照顾大爷吃午饭,咱们下午再商量这事儿,怎么样?”管家先安抚大奶奶,心里却打起令四姨太太没法再守的主意。 大奶奶见管家应承下来,立即喜眉笑目起来。她奉承管家几句,说家里的事儿还得靠程叔掌舵等等,才去厨房拿了丈夫的饭菜。 * 三姨太太从学校出来,整个人好像飘在云端上。校长在仔细考校了自己一番后,让自己教高小两个班的国文课,同时还要暂时兼职初小一年级两个班的国文课。当然啦,给的薪水也很可观,而且学校还提供一个有三间房的小院,就在学校的后面。 唯一的要求是要尽快上班。 最好下周一就能到岗。 这自然只是说说了。 三姨太太在聘请书上签好金文澜三个秀丽的行楷,笑着答应文质彬彬、急不可耐的校长:“我要安排一下家里的事情,最迟也就在下月的1号来上课。对了,校长,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她 的学历虽然不高,但是她那个人的悟性极强,嗯,她四年就读完了高小。她来教初小一年级绝对没有问题。” “是吗?”校长很感兴趣。校长这些天试了不少人,但因为没有合适的,才一直不得不亲自去代高小的国文课,令其他老师帮着带初小一年级的国文课。如今他见三姨太太为自己荐人,就笑着说:“金先生的朋友自然也是才女了。不过我这儿要教一年级的小孩子,必须得是极有耐心、极温柔和善者,才能帮助刚入学的孩子们尽快地适应学校的生活。” “校长要求这样秉性的人但初小的教员,真是为孩子们想到极点了。校长,你放心好了,我那朋友是我见过的东北军家眷里最和善、最温柔、最能为人着想,跟任何人都能处得非常融洽的人。” 三姨太太见校长是这样的要求,立即就打蛇随棍上,热烈地介绍起白丽梅的品性 校长被三姨太太这一连串的“最”感染了,他笑着说:“那就让她明天过来试试了。除了性格好,也得能力够,教得了学生。一年级最是关键,没有耐心、细致的好引导,会影响孩子们对国文课的兴趣和热爱。” 三姨太太就陪笑说:“她暂时还来不了,她儿子才出生。” “这样啊。”校长有些失望。“金先生,你暂代几天初小一年级的功课,你就知道小孩子是多么累人了。不是我不给她留这个职位,而是这些天代课的教员没有不抱怨的。我是看你府上的孩子有好几个在一年级,想着你有更多的应对小孩子的经验,才暂时交给你。我怕你坚持不到我请到合适的人。嗯,我是说坚持不到你的朋友来上课。” 三姨太太就赶紧表态:“校长,只要你把初小的教员岗位留给她,我是可以先代一年级的国文课。那个我还可以帮她备课,保证她过来可以承接的很好。校长,我那朋友她夫君是东北大学的毕业生,在前线领兵呢。你知道军饷不能按时送回来,她现在要靠绣花赚吃饭钱。你相信我她绝对会是最好的教员。” 校长莞尔,但没立即答应三姨太太录用白丽梅,只说要在考校后才能决定。但他话锋一转,再度又问三姨太太:“金先生最快要哪天能来 上课?你还得备课呢。” 三姨太太想了想,认真地回答:“校长,我下周就搬到学校来住。在家我也会备课的。上课前我一定会提前把教案呈给你检查。” 校长顿时安心。如此也就最多再等十天而已。他立即摇铃,呼唤在门外的打杂校工进来,打发那校工去请司务丁主任来,他要让丁主任带着三姨太太去看房子。 * 丁主任带着三姨太太往教室宿舍去走,边走边介绍学校。这回他换了对三姨太太的称呼,他说:“金先生,你来的时候正好。东北大学进川后,咱们学校的不少人都不安心留下了。这不,原本在我们这儿当教师的夫妻俩,重阳节之后不顾校长的挽留也走了。所以说你来的巧,不仅有空房子,教员的岗位也空下来两个。” 三姨太太谢过丁主任,把那三间正房的小院里外转了个遍。不错!她心里拿定主意,拿到目前住的那个小院的房契,最起码是分家文书,马上就搬到学校这儿住,好彻底逃离程家那对惘顾人伦、不知廉耻、没有底线坚持的夫妻。 她一边看房子,一边问学校对初小一年级教员的要求。 丁主任就说:“也没什么具体的要求,过了校长的考核就可以上任。虽然我们这个小学也是在教育局的统帅下,但毕竟是个私立小学,不能从教育局那里领到国家的拨款,也就不存在受教育局的任教教员文凭资格的限制和约束。” 三姨太太顿时明白了学校弹性聘用人员的关键。她跟丁主任拿了钥匙后,耐心地回答为什么程家的三个孩子没来上学。 “二姨太太家里有事,临时带孩子们回娘家了。” “怪不得呢。我还奇怪她怎么给孩子领了衣服,跟着孩子们就不来上课了。”丁主任嘟囔。“她给孩子们领的那些衣服,大小可都够明年冬天穿的了,什么都大了一码两码的。” 三姨太太忙问:“那我们府的管家今天可有给钱?” “给了。我一早堵在校门口找他要了。我想三姨太太怕是要昨晚回去才跟他说,所以昨晚放学都没找他要呢。 ”丁主任觉得自己是非常体贴程府管家的好主任了。 听说管家给钱了,三姨太太就说:“丁主任,我们府上 的老爷牺牲了,府里以后不会像以前那么花钱,不然我也不能出来做教员。这个你能明白吗?” 丁主任就在三姨太太求理解的眼神里重重点头,表示自己理解程家的目前困境。还安慰她说:“金先生也不用太焦心,你有教员这份薪水,养大两个孩子还是可以的。” “是啊,等孩子大了就好了。那个丁主任,这个房子的事儿,你先不要对任何人说,尤其是我们府的管家。可以吗?” “可以啊。你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所有的教员在学校都有房子,不住也不会多发薪水。所以,真就没哪个教员不住在学校的。”丁主任唠唠叨叨又对三姨太太说了很多,包括冬天订烧柴、煤炭、冬菜的事儿。 三姨太太免不了要再次致谢,只说下周搬过来再定那些事情,方得以脱身离开。这人也太唠叨了。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有这毛病呢。 * 三姨太太没有直接回家,她叫了一辆人力车,抱着校长给自己那些课本和参考书,先去了罗家找白丽梅。 她认识白丽梅的时间不长,但白丽梅在她心里和其他那些太太们是不同的。因为只有白丽梅才没有在知道自己是姨太太后,瞧不起自己、躲着自己。想想白丽梅还隐隐把自己引为知己的认同,那些体恤自己不容易的细微处,想想在孙太太的聚会里,一旦遇到令自己尴尬的场面,白丽梅就不&#xe863;声色帮着刘太太给自己解围的那些小片段,三姨太太的心里就升起感激的暖流。 但三姨太太叫开罗家院门之后,只站在院门口跟白丽梅的奶娘说话。 “罗太太在家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她说。”三姨太太距离门口有三步远,她谨守家有丧事的礼仪,不进罗家的大门,甚至不靠近罗家的门边。 她这样的举止获得了奶娘的认可,她忙对三姨太太说:“程太太,你先等等,我马上叫姑娘出来。” 深秋的朔朔小风吹乱了三姨太太的鬓发,她缩脖端腔,背转了身体。看着杨树枝条残余不多的黄叶,在风中打着轻飘飘的旋儿落到枯叶的堆里,她暗道这阳光下去的午后,夹棉的旗袍还是有些不够暖了。 <p/ 57、出逃9 ——1938年秋 白丽梅出来得有点儿慢, 实在是奶娘把她包裹的太严实了。她急匆匆地走出来,虽只能露出一双眼睛,但她看到三姨太太, 就几步赶过去, 立即戴着手套抓住了三姨太太的手。不管前一天才见过三姨太太的面, 只热情洋溢地说:“文澜姐姐, 你找我什么事儿啊?噢,对了,昨天不好说话,我还没好好谢过你给我们家罗成的洗三礼、满月礼,嗯,还有你给成儿的那么多小衣服、尿戒子, 你可帮了我的大忙、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白丽梅的语气配上她的眼神,还有她抓住三姨太太手的&#xe863;作,顿时让三姨太太由衷而生这样的感觉:自己是被白丽梅感激的、挂念的,更是被她发自内心尊敬的。 那自己心情愉悦的结果——帮她是值得的。 三姨太太微笑着说:“丽梅,你不用跟我客气。我来是要告诉你, 我才去育才小学校应聘到教员的职位了。” 白丽梅两眼放光,特别高兴地使劲摇三姨太太的手:“太好了!太好了!这样你就可以自立了。我有个朋友在洛阳教书, 学校还提供了住处。你这学校有给你提供住处吗?” 三姨太太的脸上浮现出白丽梅从来没有见过的光彩。她凑近白丽梅的耳朵, 把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难以克制的兴奋,在白丽梅的耳边说悄悄话。 “有的。学校给了一个小院,有三间正房, 尽够我带着孩子们住的。你先帮我保密。对了,校长还让我兼职一年级的国文课,学校缺一个一年级的国文老师, 目前还在招教员。我记得你以前说生完孩子要去找教员的差事,我跟校长说了,先替你代课。你好好准备,过阵子去校长那儿考试。” “文澜姐姐,你太好了。”白丽梅抱着三姨太太呜咽出声。“谢谢,谢谢你!” “好啦好啦。八字没一撇的,你怎么就激&#xe863;起来了。丽梅,你要准备好一年级的功课,过个十天半拉月的去学校应考,校长问的东西还挺多的呢。回头我把他考校我的问题和我的回答写给你。” “谢谢姐姐。我会好好准备功课,我一直没丢下课本。”白丽梅如小鸡叼米般频频点头 。 三姨太太失笑。她拍拍激&#xe863;的白丽梅,认真地叮嘱她:“你好好准备,别失去这次机会。做教员比你绣花挣得多,还能搬去学校免费的房子住。嗯,你这个房子可以租出去,又是一笔进项。好啦,你赶紧回去吧,记得别对任何人说啊。” “嗯,嗯。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事关自己是不是能以后的岁月里有个固定的金饭碗,白丽梅心里知道轻重。 三姨太太笑着把白丽梅推向在她身后敞开的院门,朝她招招手转身往家走了。留下在深秋的小凤里,望着她婀娜背影感&#xe863;得热泪盈眶白丽梅。 等三姨太太走得不见人影了,白丽梅默默进院,她干脆利索地落了门栓,然后三步并做两步地冲进了卧房。看见在炕上酣睡的儿子,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让自己尖叫出声。 “姑娘,程家那姨太太找你什么事儿?”奶娘看白丽梅解下围巾和帽子,露出激&#xe863;得泛红的双颊,放下手里的鞋底问她。 奶娘这人吧,也是奇怪得很。她从来当着三姨太太的面,都尊称其为程太太。可背转身了,就坚持称呼她是程家的那个姨太太了。白丽梅纠正她多次,反复跟她讲如此做法哪天穿帮了,就把人得罪到家了。可奶娘对三姨太太的蔑视,令白丽梅哭笑不得。 “姨太太就姨太太了,怎么样!总比假的程太太好。” “奶娘,你以后要管她叫金先生了。”白丽梅语速极快地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太好了,太好了。”奶娘双手合什,“姑娘,还是你做得对。你从来都把那个冒牌的程太太当成正经太太尊敬。幸好没跟我一样,不然这样的好事儿,程家姨太太,嗯,不是,金先生再不会想到留给你的。” “是啊。”白丽梅也是这样的想法。“她家的二姨太太和四姨太太,还都是初中毕业呢。” 奶娘深以为然。 白丽梅放好围巾手套等,用夹袄替换夹棉旗袍,收拾利索了,她低头亲亲沉睡的胖小子,喃喃道:“成儿,娘也要做先生了。娘可以像你外祖母期望的那样,不依靠别人活着了。” * 三姨太太按着之前答应程大奶奶的话,去正房告知她自己面试的结果。“钱不多,只 有十个大洋,但省着花,也能够我和俩孩子吃用的了。” 十块大洋四口人一个月,一直过得很宽裕的大奶奶先是愣了一下,但三姨太太她自己说够,又不是别人勉强她的,对不对?她跟着心生无限欢喜,三姨太太能带那俩孩子自立,压在自己肩膀上的、她那份的负担就可以完全卸掉了。 欢喜之下,她高兴地问:“文姨,你什么时候过去学校做先生啊?” “我把自己院子里的这摊子事儿整理好就去上班。”三姨太太眉眼飞扬喜气盈腮。她用开玩笑的口吻问:“大奶奶,我那院子的房契,什么时候可以分出来给我啊。你别写我的名字,直接就写老五的就可以。他一个庶子,大爷能分给他这么一个小院,说到哪儿,说破天了,大爷作为嫡长子,还有那么多的弟弟妹妹要靠他赡养,给老五的也够多的了。” 大奶奶见三姨太太这么说,内心的满足感令她痛快地答应:“我明天就让管家去办契书。三个小院子一起立房契。” 三姨太太眉开眼笑。她再次感激地谢过大奶奶后,以自己院子里还有很多东西没收拾,匆匆地离开了正院。 * 三姨太太的院子里已经没有箱子了。谢妈妈才把晚上睡觉用的东屋、还有客厅整理出来。其余的东西堆放到暂时不用的西屋里。东西厢房已经上锁。大面上看不出来有任何凌乱的了。 “姨太太,剩下那些今天用不着的东西,我准备放到明天再整理。”谢妈妈忙了一天,累得腰酸背痛,她给三姨太太准备了洗手水之后,就站在离三姨太太几步远的地方,不停用手轻叩自己的腰部。 三姨太太就说她:“你先歇歇气,累伤了就划不来了。这一半天用不着的东西就先那么放着吧。嗯,我的意思是说你先别拆了,我另有安排。” “谢谢姨太太。那我明天就先歇歇。等歇过劲儿了再弄。”谢妈妈感&#xe863;于三姨太太的体恤。她见三姨太太满脸喜色,就猜测着问:“姨太太的事儿成了?” 谢妈妈是个少言寡语、闷头干活的人,不比那些口舌便利会奉承主人家欢喜的仆妇得脸。好在姨太太知道她不是耍滑和搬弄是非的性子,春天裁人就把她留了下来 。但她又不傻,不仅该看懂的脸色她会看,该说的话她也是会说的。 “成了。谢妈妈,到时候要靠你看住老五,他去哪儿你跟到哪儿,别的事儿都可以先放放,千万别让他有什么闪失。等明年春天他上学就好了。这个冬天你多辛苦一点儿。” “姨太太放心,我会看好五爷的。”谢妈妈信誓旦旦地保证。她以为三姨太太是因为每天要离家,不放心留在府里的儿子呢。 三姨太太把带回来的那些书放去东屋。等她换了衣裳出来,谢妈妈已经手脚麻利地给她冲调了一杯玫瑰露。 “姨太太,你先坐下歇歇,我去把五爷找回来。” 升腾的果香热气,很好地温暖、舒缓了三姨太太这一下午紧绷的身心,也驱散了外出带来的凉气。她笑着对谢妈妈说:“嗯,你去吧,顺便提壶热水回来给五爷洗手洗脸的。” “是。姨太太。”谢妈妈略略弯腰,提起半空的暖水瓶,把剩余的水倒进脸盆后,才以手捶腰缓慢走出去了。 三姨太太看着谢妈妈的背影,捧着玫瑰露深吸一口香气,心里失笑道:“这谢妈妈啊,虽没有嘴上的花俏功夫,但做了什么,总要用她的方式提醒自己她做了什么、她辛苦了。呵呵。” * 好一会儿之后,滚得满身脏兮兮、小花脸的五爷,被谢妈妈拉回来了。 “哎呀,你这一身怎么滚的,怎么弄到这么脏啊。”三姨太太赶紧帮着谢妈妈扒儿子的罩衣和裤子。“你这都干什么去了?中午吃完饭才换的衣服。” 小男孩笑嘻嘻地回答:“玩打仗。” 他这些天跟大爷的亲兵护卫玩得太开心了。他见三姨太太没真生气,就试探道:“娘,给我买个小马好不好?” “没钱。”三姨太太果断地拒绝了儿子。 “大嫂说娘当教员有薪水了。”小男孩据理力争。 “娘挣的那点儿钱,就够你和你姐姐吃饭的。再说那马买回来要吃草料的,每天比你吃的还多。你问问大嫂肯不肯替你养马?”三姨太太给儿子套外罩衫、裤。 小男孩就瘪嘴。可等到谢妈妈洗完他的衣裳去领晚饭时,他爬到三姨太太怀里,把自己和六弟听到的大嫂和管家的对话,复述出来了大半。 “娘?”小男孩不怎么理解大嫂和管家的话,他的求生欲和旺盛求知欲提醒他回来找亲娘要答案。 “世文,这些话你要当没听见。”三姨太太正色警告儿子。“你若不想被打死,今天听到的事儿就要烂到肚子里。记住没有?” 小男孩被亲娘吓得够呛,连连保证自己不说。可等了一会儿,他又问:“娘,要是六弟回去对丽姨说了呢?”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记住,任何人问你,你都不能说你听到了。对了,明天你给我在屋子里写大字,这五天里都不能再出去玩了。” 这惩罚好像晴天霹雳般震傻了小男孩子,他不敢相信地问:“娘,五天?”五是他最熟悉的数字,没想到亲娘这么狠。 “我以前没给你讲过道理吗?君子坦荡荡,只有小人才会做出不上台面的偷听举&#xe863;。如今管家和大奶奶尚未发现,等发现了,他们会说你果然是庶出的,果然尽干上不了台面的事儿。” 有关嫡出和庶出的言论,小男孩在这一个月里听说了不少次。他从原来的没有嫡庶概念,到一度憎恨瞧不起自己庶出身份的正院粗使婆子、管事妈妈,三姨太太费了很大劲儿才纠正他,达到不把这些情绪带到脸上的。 可如今亲娘的提醒,令小男孩恹恹不乐起来。他索然无趣地从亲娘的怀里下来,跑去门口。 “世文,你要去哪儿?”三姨太太追在他背后喊。 “我去接姐姐。” “不许跨出大门。”三姨太太提高声音,语调也严厉起来了。 “嗯。不出去。”小男孩百般不愿意,有气无力地回了亲娘一句:“我就在门口等。” <p/ 58、出逃10 ——1938年秋 等谢妈妈提了食盒回来, 三小姐跟她前后脚地回到了院子。 “今天怎么回来的比昨天还晚?可是又走去原来那个院子了?”三姨太太有点儿担心地问。 “没有。程叔告诉我搬院子了。”三小姐把书包放下,一边洗手一边跟亲娘抱怨:“程叔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们仨在校门口站到没人了, 他才坐着人力车来。饿得我前心贴后心。” 三小姐把双手浸没在热水里, 嘴里说道:“娘, 这热水好舒服啊!我从来没见着这么舒服的热水。” “你不是冻着了吧。可别病了。”三姨太太伸手去摸女儿的额头。 “没有, 我们仨避风躲着了。娘,我跟你说,程叔他还一直沉着脸,跟谁欠了他八百吊似的。三哥只说了一句话,说他以后可以带我和四妹妹回家的,他就横眉怒目呵斥三哥。” “他说你三哥什么了?”三姨太太皱着眉头问。 “翅膀长硬了是不?大爷都是我带大的……”小姑娘皱着眉头, 努力想弄粗嗓音,但最后学得不伦不类的,只勉强把管家的恶声恶气学像了三分。至于一些不适合弟弟听的话,她就没说了。 三姨太太知道管家不大看得上红姑娘生的那俩孩子,暗里嫌弃那俩孩子性格懦弱, 不像是老爷的种。其实这也跟大姨太太对那俩孩子维护,不如二姨太太那么护犊子有关。俩孩子没人撑腰, 自然没气势了。 但能怪谁呢? 三姨太太抬手摸摸女儿的头发, 只说:“世竹,你这几天千万别跟管家别劲儿。娘今天得到你们学校教员的职位了,以后还要给你和他俩上国文课。嗯,以后娘带你回家。” “真的?那太好了。”三小姐立即高兴起来。她接过亲娘拿着的擦手巾, 仔细擦手,再抹上蛤蜊油,笑着坐到八仙桌那儿。三姨太太和女儿接过谢妈妈递上的筷子, 四人一起吃饭。姐弟俩面对面地坐着,但不影响俩人在饭桌上的沟通。两个孩子就吃出来热闹的气氛。 三姨太太看俩孩子都抛开了今天傍晚的痛快,也心情大好,笑眯眯地多吃了半碗饭。 * 才吃完晚饭没多一会儿,四姨太太遣 了她院子里的粗使婆子,来请三姨太太过去商量事儿。三姨太太只好吩咐谢妈妈看着三小姐带五爷在东屋里玩,并严令俩孩子不许出屋。 小男孩就磨叽三姨太太:“娘,你从丽姨院子里出来,拐到正院来接我呗。你下午说从明天开始不许我去玩的。” “不行,黑灯瞎火的,磕了绊了呢。”三姨太太先是严词拒绝,见儿子垮下脸又追问他:“你今天玩了一天了,我让你写的大字,你写完没有?” 小男孩但见亲娘绷脸了,立即就瘪了,吱吱唔唔道:“我马上写。一会儿就写好了。” 三姨太太就提醒他:“你给我认真点儿。如果你写的不好,要重写的。” “是。”小男孩乖乖领了亲娘的警示。 三姨太太吩咐谢妈妈关好院门,自己跟着那粗使婆子去四姨太太的院子。及至到了四姨太太那儿,她发现老六、老七俩男孩子在厅里跑着玩,照顾七爷、五小姐的那两个奶娘,在往四姨太太的西屋搬寝具。 “三姐,你跟我来这边说话。”四姨太太拉她去东屋。东屋炕上睡着五小姐。四姨太太先给三姨太太兑了一杯蜜水,然后神态很亲密地对她说话。 “三姐,原本你春天裁了老六的奶娘后,我就只好把老六带到自己身边睡觉。你现在搬到二姐的院子里宽敞了,怎么还想起来要把孩子们弄到一起住了?谢妈妈说得不明不白的。你看,我先照你的做了,但就是想请姐姐给我解惑。我急忙忙归拢了西屋,这一下午都在忙乎呢。” 三姨太太坦然道:“现在不是老爷活着的时候,不管咱们自己住的正屋和孩子们住的厢房,都能一样烧得热乎乎的。” “是啊,那时候不把厢房烧热乎了,老爷过来孩子也没地方睡觉啊。”四姨太太理所当然地接了一句。 三姨太太平静地问她:“可等分家以后呢?吃喝都要自己掏钱了,正房和厢房要还那么烧,你算算这一冬天得多花多少钱。大奶奶会干吗?” 四姨太太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道:“天刚冷,她现在还没想到这一块花销呢!” “所以啊,咱们别等事到临头了手忙脚乱的。我今晚就只烧了东屋的一铺大炕。你这仨孩子都不 大,俩奶娘上半夜下半夜地轮替,你也不担心老六和五小姐伺候不周。”三姨太太仿佛和每日过来聊天一样地说话。 四姨太太点头说:“是这么回事儿。我把老七他们兄妹俩安置在西屋睡,我自己还是带着老六在东屋。两个奶娘看俩孩子,上半夜和下半夜地倒班,怎么也比一个人看整夜要好。” 三姨太太见她有主意,说了几句闲话就要告辞。不料四姨太太很关心地问起她当教员的事儿来。 “哎呀,四妹妹可别问我了。我今天下午去见校长,差点被校长考住了。要不是这么些年大学的课本一直没丢,今天可就是找差事不成反丢人到外头了。”三姨太太一脸后怕。“我听校长说他这几个月面试了很多人,几十个里面都挑不出来一个合适的。” 这与四姨太太听来的消息有差异。她盯着三姨太太说:“可姐姐到底还是考上了啊。校长问了什么?难不难?” “难。非常难。我才说了这些年大学的课本没丢。这个,也不瞒四妹妹,我是差点儿就烤糊了。” 三姨太太更不好意思了。 四姨太太见问不出什么具体的内容,转而问起薪水。这就更令三她姨太太难堪了。等三姨太太期期艾艾地说了自己的薪水后,她还补充呢:“亏得我把老四的东西都留下了,不然等明年老五上学,我就是想给他改旧衣服穿都没有。” 得知教员的薪水,四姨太太脸上浮现了肉眼可见的微笑。十块大洋啊!还没有自己的铺租高。这让她带着惋惜地假假抱怨道:“三姐姐,你那些年掌家,你要是给自己买个铺子,或是给咱们府上添几个铺子就好了。” 三姨太太立即不高兴地反击:“我那算什么掌家!来来去去的都是些柴米油盐。再说你和二姐姐一人俩儿子都不愁,我只有一个儿子,我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三姨太太甚少这么说话,四姨太太被她的话噎得够呛,转着眼珠子就要落泪。 “四妹,你可别跟我哭。我不是英雄,也没有美人关。你想想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指责我没给家里这么多的孩子谋长远了?”三姨太太立即截住装模作样要哭的四姨太太。“你和你娘家都有那么长远 的眼光,你为什么不在老爷对你言听计从时提醒老爷呢?” 四姨太太见她真不高兴了,避重就轻地说:“老爷哪有对我言听计从的时候。三姐,你别生气,我就是那么一说罢了。那也是大奶奶说大爷准备多买几个铺子,你都知道的,就差明说看上我那个铺子了,不然我那能说这样的话。三姐姐,我还未谢你的帮忙呢。” 她说着话给三姨太太面前的那杯蜜水又加了点儿热水,然后双手捧到三姨太太的眼前,说:“三姐,原谅小妹出言无状。” 三姨太太接过那杯蜜水,心说哂笑这就是一个欺软怕硬的。没了老爷给她和稀泥,她也是能低头的。 四姨太太见她不跟自己计较了,就把她跟大奶奶的对话,挑拣着说给三姨太太。最后她说:“原来万事有老爷,谁能想到老爷突然就抛下我们了呢。” “四妹妹还有什么事儿吗?我屋子还没收拾好呢。”三姨太太急着回去备课,不想在她这儿浪费时间。 “我是说,是说,三姐姐这些年攒下不少体己吧?”四姨太太热烈而又谨慎地问。“我进府里之前,听说老爷最是宠爱姐姐了。” 三姨太太不以为然地说:“多一件衣裳少一件衣裳罢了。我不像你有娘家帮助打算。四妹,你要没别的事儿,我就回去了。今天刚搬的院子,很多东西都没收拾呢。我那儿又不像你这里有俩奶娘的。” 四姨太太站起来拉住三姨太太的衣袖说:“三姐姐别着急。都这时候了,你还跟我端着干什么?实话跟三姐姐你说吧,我请姐姐来是想和姐姐合伙再买个铺子。我这两年的租金收入都没花,但想再买一个跟原来差不多的又不够。唉!三姐姐,我那铺租也就仅仅只能够吃饭的。手里这点子积蓄填进去了也就花完了。倒不如趁着孩子小,暂时能周转开再买个铺子,每月多得几个,也是天长日久的多个进项。” 三姨太太叹口气说:“四妹妹的见识,果然是我不能比的。可不瞒你说,我这些年,唉!你没进府的时候,老爷待我也没有对你这般。而我这个人又是你说的那种一直端着的。所以,我真没有活钱跟你合伙。你要真想买,罗太太买房子的事儿你知 道的。” 四姨太太失望,但却把着三姨太太不撒手。只管哀求道:“三姐,我不能出府,就是想当了首饰去买铺子,也得你来帮我。三姐姐,你帮帮我了。” 三姨太太故作惊讶:“谁说你不能出府了?今天不是都给你自由出院子了?” 四姨太太得知自己可以自由了,立即笑得眉眼弯弯,简直可以媲美怒放的胜春。三姨太太看她一眼就别过脸,这样的芙蓉面,也难怪老爷喜欢她,也难怪她进府就打破了原来的平衡局面。 幸好自己…… 三姨太太转瞬就在四姨太太的笑脸中波澜不惊,又是平时的温婉清淡神情了。她站起来说:“四妹妹,我得回去了,三小姐未必能镇得住老五。让你院子里的粗使婆子送我了。” 四姨太太见三姨太太不响应自己的提议,心里很不高兴。我找你合伙买铺子,对你来说是什么坏事儿吗?你至于跟我装出这么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么。 “三姐姐,老爷不在了,你那些首饰还要留着给儿媳妇啊。到时候东西都旧了,未必能拿得出手的。”四姨太太习惯性地说话带刺。“你还不如卖了首饰买铺子呢。” 三姨太太叹口气说:“我不如四妹妹你,能常从老爷那儿得到额外的金银珠宝。对了,你别自己一个人去当首饰,免得当铺欺负你是年轻女子,找你父兄或者是管家帮忙了。” 四姨太太见三姨太太仍是老爷在世的贤良模样,心里既别扭又感&#xe863;,唤了粗使婆子送三姨太太回去。 <p/ 59、出逃11 ——1938年秋 隔了一天, 大奶奶打发婆子把三姨太太母子请去正院,把她们母子现住小院的房契交给三姨太太。三姨太太郑重地谢过大爷大奶奶,在分家协议上代替儿子签字, 再教导儿子按手印。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不料五爷按完手印后问:“大哥, 你以后不管我了吗?” 一句话, 问得大爷眼圈发红、不能言语。 三姨太太摸摸儿子的短头发,给大爷转圜道:“世文,不是你大哥不管你,而是没法管你。你大哥不会总在家的,等伤好了,他还要回前线打鬼子呢。” 大爷感激地朝给自己解围的三姨太太笑笑, 对老五说:“五弟,分家了,你我还是亲兄弟。大哥对你和以前还是一样的。” 三姨太太接着他的话说:“大爷、大奶奶,谢谢你们帮我在育才小学校找的差事。那个昨天我又去了学校,校长说学校提供免费的住处。我想了一夜, 准备搬过去住。然后把这个小院租出去,希望能攒出来他们姐弟俩以后读大学的费用。” 程家大爷闻言愣住。过一会儿, 他回神了, 见妻子还处于愣怔状态,就开口问:“文姨,你那个小院怎么往外租?程家这一个大门,他姓人家要和我们混住吗?” “砌墙吧, 往东另外开门了。大爷,你想想就是现在不往外出租,等十几年后老五结婚, 也免不了还是要再砌墙另开门的。”三姨太太神色平和,脸色自然,好像说今天中午要吃面片汤一样。不仅如此,她还建议大爷大奶奶把红姑娘母子三人挪到正院,把他们现在住的小院也租出去。 “虽住的不如原来宽敞舒服,但也能减轻些你们日常的负担。是不?” 已经把小院给老五了,签好了分家协议,三姨太太想出租分到他们名下的房产,给姐弟俩攒学费,这也没什么不可以的。程家大爷觉得自己不能帮三姨太太出学费,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能替代了出租小院。嗯,那么就出租吧。 砌墙是个好主意! 把红姑娘母子三人挪到正院厢房来住,也是个不错的好主意。 大爷接受了三姨太太的提议。他涩涩道:“文姨,还是你想的周 全。等你们搬好了,我就把红姑娘他们移到正院,让程叔安排人砌墙、放租。还有,文姨,分家之事虽是你提议的,也是我不能像父亲那样挣来一大家子的开销,不能把弟弟妹妹养到成年……” “大爷,你这个年龄能当上营长,还是带军杀鬼子的英雄,你不要苛求自己。”三姨太太笑着安慰面呈难过给自己儿子看的程家大爷。“真的,这一大家子换谁来抗,都不是轻松的事情。” “文姨,谢谢你!”程家大爷十分感&#xe863;。“文姨,以后老五和三妹妹就靠你教养了。五弟,过来,大哥有话吩咐你。” 五爷上前,他很恭敬:“大哥,你说。”他这些日子跟大哥混得很熟了。 “你搬出去住,要听你娘的话。明年上学了要好好读书,咱家的规矩是考试不能跌出前五名。还有早晚别忘了打熬身体。”程家大爷努力坐直身体,板着脸很威严地训话。不得不分家了,也得把面子上的这些事儿做全乎了。 “是。”程世文恭敬地领训。 “你现在还小,我有伤在身也不能教你武艺。你搬出去了也要记着常回来。等我再好一些,我在西安我教你武艺。我不在,你回来找程叔教你。咱们家的男孩子,嗯,父亲是希望我们兄弟能够文武双全的。等以后有机会,我会亲自教你骑马、射击。” “谢谢大哥。”小男孩恭敬地给长兄行礼。他舍不得离家,可亲娘和大哥商量好的事情,没有他开口反对的余地。 程家大爷摆摆手,让妻子送三姨太太母子离开。等人全走了,他抬手遮挡到自己的脸上,仿佛呓语般地呢喃:“父亲,儿子不如你,儿子照你差的太远,没有马军在西安驻扎,儿子实在是养不起这么多的弟弟妹妹。” 片刻后,大奶奶回来了。她见丈夫的模样,猜测出来他心里不舒服,就轻咳一声劝道:“世忠,树大分支。文姨是妥帖人,她做教员,带三妹和五弟去学校住,用那个小院给三妹妹姐弟俩攒学费,那是长远打算,怎么看也都不是什么坏事。嗯,那个说出去,就像文艺说的那样,这一大家子换谁都不轻松的,你别苛求自己难为自己了。” “嗯,我知道文姨他们搬出去不 是坏事儿。”程家大爷叹口气说:“父亲在世时,就没少赞文姨是大家主母的材料,由她教养三妹妹和五弟,是不用咱们俩操心的。但剩下这五个,三弟和二妹妹我们肯定是要教养他俩到成人。玉珍,你要多费心在二妹妹身上,趁早把二妹妹的性子板过来。不然她大了以后嫁人,性格不讨喜,要吃大亏的。” 大奶奶答应下来。皱着眉头说:“世忠,咱们成亲就在外面住,以前二妹妹小,我和她也没什么接触。可搬过来这一个月了,二妹妹她也没跟我说一句话。但凡我问她句什么话,她不是点头就是摇头。要不是我看她还跟红姑娘说话了,世忠,你别嫌弃我说话不中听,我差点儿以为她是哑巴呢。” 大爷沉默了一会儿,说:“所以,二妹妹那里,还需要你多用心教导,不能指望红姑娘那个目不识丁的通房丫头。四姨太太那儿,你打发人把她叫来,今天一并处理好了吧。” * 这是个类似门房性质的狭窄的小屋子。屋子里除了四姨太太坐着的板凳,就只有半铺炕。炕上胡乱地堆卷了被褥,露出陈旧变色的炕席。小风吹得坏了几处的窗户纸“呼哒呼哒”地作响。 而四姨太太就是才从那个脏兮兮的炕上爬起来的。她现在怎么看那炕席,怎么觉得恶心。而一个三脚板凳因地面有些不平,板凳放稳当了,但她的身体坐的就有些歪斜不自然了。可四姨太太她稍微有点儿精神后,理智立即迫使她去想——这是哪儿?自己怎么到这儿的…… 四姨太太的双眼紧盯着那呼哒不停的窗户纸,尚未完全清醒的她,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从当铺到了这地方。她扭着手指,看着日头在窗纸上移&#xe863;,慢慢梳理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 终于,外面有了脚步声。开锁的声音打破了满室的寂静,吸引了四姨太太的注意,她把目光转向自己刚才推不开的门扉。 “吱嘎”一声,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位浓妆艳抹、身着老紫色的夹棉旗袍、看不出实际年龄的女人。香粉味道扑面而来,熏得四姨太太她赶紧转身,她掩鼻不及,连打了两个喷嚏。 那女人却不反感四姨太太的作为。她凑近四姨太太 ,伸手捏住四姨太太的下颌,仔细端详四姨太太那张芙蓉面,笑着说:“这张脸还真不错。”女人边说边笑,还伸手在四姨太太脸颊上捏了一下,带着一股调笑的味道说:“细皮嫩肉啊。” 四姨太太使劲推开女人的手,不料那点点的用力,就令她头晕目眩,好悬没从凳子上跌落了。女人伸手扶稳四姨太太,等她坐好了,自己往后退了两步坐到炕沿上,笑着继续上下打量起四姨太太。 女人那满意的神情令四姨太太毛骨悚然。但危险令她不得不大着胆子问女人:“这是哪儿?我怎么在这儿?” 那女人笑着解释:“乖女儿,你叫我陈妈妈好了。不瞒你说我这就是一个半明半暗的窑子。我实话告诉你,我这儿姑娘不多,但几个姑娘也都有常客,属于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我看你这个模样,也是个读过书的学生。我无心难为你,也趁早跟你交实底——你父亲把你卖给我了。姑娘,你想开点儿啊。冤有头债有主的。你以后巴结上贵人了,别怪妈妈我逼良为娼。” 四姨太太越听越糊涂,她迷惑地反问了一句:“我父亲把我卖给你了?我早嫁人了啊。孩子都生了仨。” 那女人立即就变了脸色,她从炕沿上站起来,跨一步就到了四姨太太的跟前,急急地逼问:“你生了三个孩子了?”不等四姨太太回答,她就爆发出一串不堪入耳的脏话,听得四姨太太俏脸绯红,为躲避那女人飞溅的口水直往后仰身。她先以手遮面,再抽出帕子擦拭溅到脸上的口水。 过了好一会儿,四姨太太等女人骂累了住口了,小心翼翼地问:“把我卖给你的是个穿石青色长衫的干瘦老头吗?” “是啊。他以前也来过我们这里几次,出手也还算大方。他只说你婆家不要你了,他着急还聘礼、赌债,不想等媒人再给你找合适的人家。我艹他祖宗的,我要你一个生过仨孩子的老娘们干什么!” 又是一大段的污言秽语。 “他把我卖了多少大洋?”四姨太太在女人的连串骂声把泪水擦干净,努力学着程旅长生前不高兴却不直接发表意见的态度说话。 而那女人呢,见四姨太太不哭不闹还端出这番 气势说话,便讪讪停了口。她揣摩着四姨太太的身份,可能不是那老者的女儿。便小心翼翼地试探:“两百块大洋。” 四姨太太的嘴角就浮现嘲笑。她前倾身体向女人建议道:“我加五十个大洋,你把卖身契还我,可好?日头才刚过正午,你不吃亏,我欠你一个人情,我父亲以后会还你的。” “你父亲都把你卖了……”女人突然停嘴不语,她现在确定卖人的那个干瘪老头不是眼前这女子的父亲。果然四姨太太接下来的话给她解惑了。 “卖我的那人并不是我父亲,他是我夫家府上的管家。我父亲在市府负责军需这一块。我只要跟他说你放了我一条生路,他自会投桃报李带同僚光顾你这里。你看看这条长远的买卖值得吗?” “那你夫家是做什么的?”陈妈妈攥紧手里的帕子。单看她父亲是管军需的肥差,夫家也不能弱了的。自己这里虽跟警局那边有点儿牵扯,那也是自己贴上去寻求保护,可得罪不起那些当官的。 四姨太太努力克制住自己恐惧,用坚定的眼神看着陈妈妈,缓慢地说话。“我丈夫是东北军的旅长,他刚刚战死。陈妈妈,你留着我,我要是宁死不屈,你鸡飞蛋打,白瞎了200块大洋。我若是苟且偷生,这事儿早晚也会爆出去。现在全国全民抗日,你逼良为娼,逼迫的还是烈士遗孀……到时候妈妈你再掏十个200块大洋,也不见得能平息了此事儿。是不?” 陈妈妈在四姨太太的问话里只能缓缓点头,承认她说的有道理。 四姨太太见自己拉大旗奏效,就接着说:“陈妈妈你想想,我是有两儿一女的人,我丈夫的嫡长子为了弟弟妹妹的脸面,为了他自己的脸面,他一个带兵的营长,得知我求过你、你还不肯放我,你这里就是有再多的龟公和帮手,可也抗不过将士的子弹。你说是不是?” 那女人听罢,捂着胸口夸张地笑着说:“哎呦,你可吓死妈妈了。妈妈我肉体凡胎,抗不住子弹的。不过,你确定嫡长子会为你出头?你就是有两儿一女,可看你这小模样,孩子多大?能不能记得亲娘都不好说的。是不?” <p/ 60、出逃12 ——1938年秋 “那妈妈是准备逼我成一条死鱼, 将那200块大洋扔水里了?”四姨太太的声音绷得紧紧的,人也挺直了后背。“那与你这生意可就没什么好处了。” 四姨太太嘴里要强,好像不在乎自己的生死荣辱, 但她浑身绷紧, 脑子里全是昔日女校先生的教导, 遭遇此类意外该怎么应对——要诱之以利, 要抓住其弱点攻击,要尽快脱身。 陈妈妈盯着四姨太太不答话。暗忖要是一般的读了几天书、没有生过孩子的女学生,自己吓唬住人的手段多了去了。可眼前这生了三个孩子的小媳妇,也就是有钱人家养得好,她是承不住自己那些手段的折磨。但要由着她 “装死鱼”,很可能会出现回不来本的情况, 就真的是200大洋扔水里了。 另外自己还得防着她往娘家带信。万一她在客人多的时候喊一声是谁的闺女,不用天亮,她老子就会带着敲骨吸髓的那些人摸上门了。 艹她祖宗的,被那老小子骗了啊!干脆立即把她转卖了算了。 四姨太太在陈妈妈转着眼珠的时候,双手不自觉地更用力去攥紧夹棉旗袍的两侧, 手背隐隐可见青色的脉络。陈妈妈也注意到四姨太太的紧张,她故意又抻了一会儿, 最后在四姨太太快要绷不住的时候, 终于开口说话了。 “你这样的来头,不适合留在妈妈我这里。但我也不能亏钱的,是不?就你这小模样,我立即把你往外地脱手, 500块大洋也能卖出去。” 四姨太太闻言紧张得声音都发抖了,但她仍假装镇定地慢慢说话:“不陈妈妈,你就是立即转手卖了我, 也许能到手500块大洋。但掏了500块大洋买了一个生过仨孩子的女人,你不担心他回头来找你麻烦吗?而且你再想想,就我这模样,我要是不管到哪个男人的跟前,只管做小伏低、使出浑身解数去讨好他,你说哪个男人会不放我跟娘家联系?到时候我父兄和接手我的男人有可能达成和解,我的怨恨可就只有你一个人承受了。” 四姨太太这话在理,陈妈妈只能默默点头。是留她还是立即转手卖了呢? 陈妈妈陷入两难的抉择。 但陈妈妈脸上带笑回 了四姨太太一句:“我把你往下面的窑子里卖就好了。” 这种情况是四姨太太最害怕的。离了西安,她可就没有父兄做援手了。她只好硬撑着说:“陈妈妈,我没去过ji院,我不知道当红的头牌是多少钱。但我丫头,长的不差我几分,18岁也就值100个大洋,也识文断字呢。你觉得往下卖,我值500大洋吗?这么吧,陈妈妈,我再给你加50个袁大头。你想想我父亲的职位,那是条长远的生意线呢。” 陈妈妈立即就说:“你可不止只值300块大洋,太少了。” 四姨太太就如释重负地笑了。母亲常说,做买卖么,最怕的是不说原因地一口回绝。嫌少——就有往下谈的余地。 陈妈妈见四姨太太的轻松笑容,明白自己遇上的不是心智简单的小姑娘。就谨慎地说:“你这小娘子坦荡,妈妈我也不跟你打马虎眼了。卖你的人虽来过我这里,可我也不知道他的底细,但是他有枪啊。我也不能得罪一个时时带枪的人,是吧?” 四姨太太见有效,就揣摩着陈妈妈的心里继续加压。她轻哼一声,不以为然地说:“带枪算什么啊!” 然后她在陈妈妈假装害怕中接着道:“陈妈妈,我不怕丢人,你要想知道我夫家、娘家的姓氏,我都可以告诉你。我实话跟你说吧,我在夫家是四姨太太。我最拿手的就是围拢男人。而且吧,我那夫家是土匪出身,从来只有他们抢别人的女人,就没谁敢朝他们的女人伸手。你别看东北军都离开了,但那些回来养伤的,都是当官的,谁还没带几个护卫啊。我在你这儿被转手出去的风声,我离了你我肯定要传出去的。你说我家大爷为了脸面,他个嫡长子再不想管我,也得不放过你。是不?” 陈妈妈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她心里明白四姨太太所言非假。 四姨太太继续攻心:“陈妈妈,就为了两百块大洋,你划不来呢。是不是?算了吧,你收了钱放我,将来肯定能多赚个200块。现在放我看着是为我好,长远是为你自己好呢。” 四姨太太的表情看起来比刚才轻松了一些,但她紧握旗袍的双手,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真正想法。 陈妈妈听完四姨太太这一大段话,笑着赞了她一句 :“你这小娘们倒是生了一张巧嘴。我信你到哪个男人跟前,都能哄得住男人。”她没再给四姨太太更多机会掰扯闲话,很干脆地告诉四姨太太:“算了,我今天善心大发,日行一善,让你父亲来赎你了。” * 大奶奶打发去请四姨太太的婆子,在大爷夫妻俩都等得不耐烦的时候,终于回来了。 “大奶奶,四姨太太跟管家一起出去了。说要当首饰买铺子。老身追问了好久,才从两个奶娘那儿问出来的。” 既如此,大爷和大奶奶就只好先撂下四姨太太这回事儿。 大奶奶打发婆子下去,然后对丈夫说:“世忠,我觉得文姨把小院租出去的想法挺好的。要不咱们搬回去,把这面都租出去了。这面院子的租金肯定比我们的那个高。” “搬回去怎么住?”大爷&#xe863;心。他逐渐好起来以后,也会关注家里的每日开销。他早知道这一大家子单吃饭这项开销,就不是一笔小数目。 “咱们那儿也是两进三间带厢房的。我看这么安排,护卫住在前院的东厢房,让程叔他带二弟、厨子住西厢房。 前院的三间房,咱们留一个卧房、一个书房、一个客厅。 后面正屋东边留给婉姨,让奶娘带着咱们儿子女儿先住那儿。 西间给四姨太太带着六弟、七弟和五妹妹住。让红姑娘带二妹妹住厢房。 等明年开春了,咱们把二进那儿的院子重新规整,再另盖两间厢房。挤挤,也是够住的。” 这安排听起来也算妥当的,但就是不知道四姨太太肯不肯。而且自己的护卫都是年轻气盛没成家,那边院子前后没有完全隔开,不像现在四姨太太被关在小院子里。 他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出来。 大奶奶就说:“那就在前后月洞门那儿加个木门。可那也是只挡君子。唉!到底是四姨太太太年轻了。” 大爷想了想否决了妻子的提议。“还是不妥。那边院子太窄,早晚大家伙也没个练拳脚的地方。而且那边厢房都是两间,不如这边厢房是三间。算了,还是把那边的房子卖了换成铺子。护卫们和程叔、厨子谁也不用再折腾。” 大奶奶见丈夫不肯,也就默然接受了。 停了一会儿,大 爷又说:“婉姨的那院子得租出去。租金就用来贴补到三弟和二妹妹的花销上。玉珍,一会儿你跟四姨太太讲明白小院子出租的道理。她能想到卖首饰买铺子,我看也是为老六、老七、五妹妹长远做打算。她要是愿意搬过来挤,也成。要是不愿意,咱们也别勉强。不管怎么说,她自己能带好仨孩子,也省了你操心。” 大奶奶见丈夫这么说,便也只好同意了他的安排。想到把红姑娘母子三人住的小院租出去,租金能够他们开销的,禁不住轻舒了一口气。 如此甚好。挤就挤点儿吧。不然这么多张嘴吃白饭,真让人想想就害怕呢。 * 再说三姨太太拿到房契、跟大爷大奶奶说了要搬家后,她不等第二天是礼拜天就立即行&#xe863;了。 她领着儿子回院子,就吩咐谢妈妈去雇大车,自己收拾零碎的小件物品。她收拾完了,谢妈妈雇的大车也进了院。在几个护卫的帮助下,大车来回走了两趟,把三姨太太院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搬到学校了。 三姨太太带着谢妈妈仍是先整理晚上睡觉的东屋。眼看着日头偏西了,她就吩咐谢妈妈说:“你先准备晚饭,我带老五去把三小姐接回来,剩下这些慢慢整理。” 三姨太太带着儿子绕到学校的正门口。等接到女儿了,她又带着一双儿女陪着二小姐和三爷站在校门口等管家。等了好一会儿,学生都走完了,才看到姗姗来迟的管家。 管家见三姨太太带着五爷过来,就笑着说:“我还想一会儿先把三小姐给你送过去呢。” 三姨太太笑着谢过管家,说:“以后我自己带着三小姐上学就可以了,世文,世竹,跟哥哥姐姐和程叔再见。” * 程府,快中午的时候,去厨房给大爷和大奶奶取饭的粗使婆子,见到吃饭的管家,就对他说:“你陪着四姨太太当完首饰了?大爷和大奶奶上午就找四姨太太呢。” 管家愣了一下,说:“上午我没见到四姨太太啊。” 那婆子就说:“一院子的人,谁还在这事儿上说瞎话不成?六爷还看着他娘跟你一起出了大门呢。要不是五爷被找回去,六爷说他还要跟着去看看当铺是什么。” 管家就变了脸色。 那婆子取了饭就跟大奶奶说此事:“大奶奶,你说奇怪不奇怪,四姨太太明明跟管家一起去当首饰的,可刚才管家竟然说他没见到四姨太太。” 大奶奶接过食盒给丈夫布菜,浑不在意地说:“那你吃了饭再去趟四姨太太的院子,让她下午过来一趟。” 可快到傍晚了,四姨太太才拉着老六,两个奶娘抱着两个小的来到正院,同来的还有她的父母和哥嫂。 在常理上,妾的父母亲等不算夫家的亲戚,但程家因为顶梁柱程旅长不在了,四姨太太父亲所在的位置却是程家大爷不能比的,所以,程家大爷夫妻俩对来客还是很有礼貌地接待。 可不料四姨太太坐下来就开口扔下一个大雷:“大爷大奶奶,上午我请管家陪我去当首饰,可他把我打晕了还卖去暗窑子,我父亲赔进去几百块大洋才把我赎出来。你们看这事儿得怎么了结?” 大爷闻言不敢相信。四姨太太的长兄从父亲手里拿过陈妈妈还给他家的卖身契,上前呈给程家大爷看。大奶奶凑过去,和丈夫一起就着四姨太太长兄的手,匆匆扫了一遍卖身契的内容,然后俩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了。 程家大爷朝大奶奶低声喝道:“叫人赶紧把程叔找来。父亲尸骨未寒,他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儿。” 大奶奶心知不好,走到门口就朝在屋外立着的婆子喊了一声:“四姨太太的父母亲都来了,你赶紧去把管家找过来。” 但大奶奶却没想到大爷出声喊住那婆子:“你去招呼两个护卫过来。” 护卫过来的很快,大爷吩咐他们:“你俩往学校方向迎一迎程叔。这个时候他该把二爷他们接回来了。记得要先下了他的枪。别告诉他我这里有客人。” 两个护卫行礼后去执行军令了。 大奶奶坐立不安。她试探着问:“四姨太太,不会是程叔干的吧?程叔下午还带着老六和学智一起玩呢。” 四姨太太的眼泪就一滴一滴地掉下来,抽噎声听得在场的人无不感到凄凉、痛心和绝望。 四姨太太的娘家嫂子就揽着她的肩膀说:“程大奶奶,我妹妹跟管家一起去的当铺,咱们是去当铺问一下,还是去那暗窑子问一下,他们这一路绝不会没有任何人看到他们的。” 大奶奶尴尬地笑笑,不敢再说话。 没等多长时间,管家被两个护卫架了进来。 大爷把手枪上膛,对管家说:“程叔,我父亲对你如何?他尸骨未寒你就敢卖他最喜欢的人,你对得起我父亲吗?对得起我父亲喜欢的六弟、七弟吗?” <p/ 61、重阳 ——1938年10月31日 到重阳节时, 白丽梅因孩子已经40多天了,就去参加了孙太太的聚会。这次聚会大家的情绪都很低落,因为武汉会战又以国军退出武汉三镇为结束。这场耗时四个半月的战役, 女人们一直都倾注了极大的热望, 希望国军可以守到日本鬼子抗不住进攻的靡耗而退军。 可她们再一次失望了。 没人愿意相信国军是主&#xe863;撤退, 相信国军的撤退声明, 相信是达到了粉碎日军速战速决之战略目的后做出的主&#xe863;撤军。 刘太太喃喃道:“国军是主&#xe863;撤出武汉吗?为什么要撤啊?那武汉是中华之腹心地区啊。” 不少人附和刘太太的意见。 更有人悲哀地发问:“之前先是放弃盛京,然后是北平、上海、广州,现在是武汉,下一个又是哪个城市?难道我们这1141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所有的大城市,都要一个个地排队让出去吗?” 孙太太耐心解释:“日本国内的报纸上刊登的主流意见, 普遍都认为‘只要攻占汉口、广州,就能支配中国,就能迫使中国政府屈服,就能在本年内结束对中国的战争。’但是,咱们也都看到了, 国军虽然撤出了武汉,然而国民政府并没有屈服。这两天的报纸都有转载国民政府的声明, ‘一时之进退变化, 绝不能&#xe863;摇我国抗战之决心;任何城市之得失,绝不能影响于抗战之全局……’” 白丽梅立即接话赞道:“孙太太,你说得太对的。只要我们四万万同胞不屈服,日本才多少人口, 他们没可能在本年内全面占领我大中华1141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嗯,将来也不能。” “我觉得战争的胜败不全是人数。你们想想南京失守的时候,三、五个日本鬼子就可以驱赶几百人跳长江。”一个容长脸烫发的女人, 捏着手帕翘着兰花指,很忧郁地提出疑问。 坐在她身边的人附和她:“是啊。一群没有斗志的羊怎么赢得了一头饿狼。” 但也有人立即很激烈地反对:“这样的说法不妥当,怎么能把国民政府比作羊,国军一直没有屈服,你们没看到国民政府一直在努力,一直在跟日本鬼子打吗?” “说国民政 府是羊,羊是肯定胜不了狼的,你们那就偏向亡国论了。” 女人们争辩起来。虽然武汉会战的结果导致她们情绪低落,但作为前线作战将士的军眷,她们谁也不想认输。 不赞成“羊和狼”比喻、不赞成“亡国论”的声音很快就占据了上风。 孙太太等她们争辩声音小了以后,很坚定地说:“国民政府在退出武汉的声明里还说,‘将更哀戚、更坚忍、 更踏实、更刻苦、更猛勇奋进",戮力于全面、持久的抗战。’我家将军在电话里也说,毛公的《论持久战》说的很有道理。他说目前是这场抗日战争的开始阶段。是日军疯狂进攻,而我们要有战略性的组织防御之长远眼光。” “毛公?是那边的那位?”有人插话问。 “是啊。”孙太太大大方方地应了。然后拿起手边早准备好的一本薄册子,红底印了四个端正的大字《论持久战》,然后略下的正中是别具一格的签名。“蒋公推荐很多人看毛公这篇文章,说可以作为抗日战争中的战略指导思想。白崇禧将军认为这是克敌制胜的最高战略方针。” 座位靠近孙太太的女人就凑过去看孙太太手里的书。而孙太太却朝三姨太太招手:“程太太,你读了北平女子师范大学,咱们这些人里数你的国文造诣最高,你给大家讲解一下吧。” 三姨太太明白孙太太是要抬举自己,便上前接过那本薄薄的小册子,看了一下封皮说:“我昨天去书店看到有卖的。我还好趣买了一本。昨晚反复读这篇文章了。” 刘太太是个爽快人,她替和自己一样没读过太多书的太太问:“金先生,你给我们讲讲这写了什么吧。你可别照着念啊,我听我们家老大背课文都犯困。” 坐在她边上的女人就推她一把,说:“你这样怎么行。男人在前线打仗,你得把家里孩子管好了。” 刘太太叹口气说:“我是有管啊。我每天都要看着俩儿子做完作业的。比我自己读书时还用功呢。金先生,既然蒋公、白将军、孙将军都推荐毛公这篇文章,姐妹们,咱们就是不上前线,不用领兵打仗,咱们也得知道克敌制胜的最高战略方针,等男人回来也有话能唠到一起去,是 吧?” 刘太太的话换来一片响应:“程太太,你快些念了。” “金老师,你我们来点儿干的,直接告诉我们里面讲了什么了。” “别,一次别太多,太多我记错了,我当家的要笑话我了。” 三姨太太拿着书站着,等女人们议论差不多了,她轻咳一声提高音量道:“这篇文章就是先分析了中国和日本在这场战争中的各自情况,嗯,就是敌我双方的基本特点。最后指出战争的结局是我们中国会取得胜利。” 白丽梅笑着给三姨太太搭台阶:“程太太,各自的情况你能说细致一点儿吗?” 三姨太太回白丽梅一个感谢的笑,然后把手里的《论持久战》打开,但也不是完全是照着念:“首先是日本鬼子的。由于日本方面的军力、经济力和政治组织力在东方是一等的,这决定了日本对中国的战争不可避免,决定中国不能速胜。然而,日本发&#xe863;的这场侵略战争,他们的士兵也会死亡的,他们本国民众的生活也要受到影响的,必然也会激起他们本国内的阶级对立。不能速战速决,劳师无功,国内的反对声浪就会越来越大,失道寡助,国际上的支持也不会多,这就决定了日本必然会战败……” 所有女人都在理解后附和地对三姨太太点头,发表她们的见解。 在所有人都发表意见后,三姨太太接着说:“我们中国虽然在军事等方面不如日本强大,但抗击侵略者是正义行为,是保家卫国的正义战争,能够唤起全国人民的团结,激起敌国人民的同情,争取到世界多数国家的援助。同时因为中国国家大,日本侵占我们每一寸的土地都需要付出血的代价,就像罗太太刚才所言,我们有四万万的民众,而日本一共只有7100万的国民。这7100万里有一半是女性,在刨掉15岁以下的孩子、60岁以上的老人,日本能上战场的男人并不是很多。我们十万青年十万兵,我们就是要把日本的速战速决,拖成一个城市打他三五个月,坚持下去变成持久战,拖也把日本拖垮了。” 三姨太太的声音甫落,孙太太就领头给她鼓掌。白丽梅和刘太太也立即跟上。 在掌声中,三姨太太接着说:“毛公在这篇《论持久战 》的文章中,把抗日分成了三个阶段,还提出了一套具体的战略方针。他认为只要&#xe863;员了全国老百姓,就会陷敌于灭顶之灾的汪洋大海,造成敌人弥补兵员和军需的困难,为胜利创造条件。嗯,这本书浅显易懂,我建议大家都买一本。字数不多,背下来也不是不可以。” 一听三姨太太提议背书,反对的声浪就再次响起来。 刘太太笑嘻嘻地说:“你们不想跟自己当家的有话说了?这可是蒋公认可的文章。” “刘太太你背吗?” “背。我明天送了孩子上学就去买一本。我一天背个一两百字,一年能背完了吧,金先生?” 三姨太太笑着回答:“全文才5万6千字,一年绝对可以背完的。反正这篇文章我看完之后觉得心里很敞亮,相信大家看完也会得到一样的感觉,会从这本书里获得更强大的、支持我们等待胜利到来的力量和信心。” 于是,女人们就约定明天去买《论持久战》,然后话题就转到逛街购物上面了……然后就很快地到了今天聚会结束的时间。 * 刘太太拉住了三姨太太有话要问,白丽梅因为有些功课不托底想请教三姨太太,也只好跟着她留下来。 刘太太当着孙太太和白丽梅的面就问:“文澜,你们家的那管家、二姨太太和玉姑娘,还有四姨太太是怎么回事儿?” 三姨太太尴尬地回答:“你听说什么了?” 刘太太翻了三姨太太一眼说:“你该谢谢凤仪。上次聚会你没来,嗯,丽梅也没来。凤仪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成功引导大家不议论你家的事儿。这次又特意准备了这篇文章来讨论。我跟你这么说吧,你们二姨太太院子里的张妈妈,她被你们家大奶奶革掉了差事,她说……” 刘太太噼里啪啦把玉姑娘被指给管家、二姨太太不忿带玉姑娘和孩子们离家出走,后面的四姨太太被卖,程家那个六岁的老六开枪打死管家等等说了一遍,惊得没听到过半点儿风声的白丽梅合不拢嘴。 三姨太太尴尬得有些无地自容。 孙太太就说:“文澜,幸好你上周没来。其实单靠我一个人也不成,文娟帮了不少忙。” 三姨太太就站起来朝孙太太行礼,然 后她又对刘太太做了一个万福。 “谢谢凤仪。谢谢文娟。谢谢你们俩费劲儿为我遮掩了。” 孙太太就问她:“怎么好好地要把一个通房丫头给管家了?我记得那通房生了孩子的。” 三姨太太就把白丽梅拜访,遇上玉姑娘要自赎之事说了出来。 白丽梅就难为情地道歉:“文澜姐姐,是我去的时机不巧,倒害得你们府二姨太太带孩子离家出走了。” “和你无关。”三姨太太和孙太太同时说话。然后俩人又同时说:“你先说。” 孙太太怕三姨太太难为情而不好解释,就先说话:“丽梅,你别那么想,程家的这一串事情真跟你无关。嗯,那是程家大爷的心眼太小了。程旅长不在了,他是个好男儿,就该咬牙把弟弟妹妹都抚养成人。他如果不要脸,就干脆早点分家。可他这么逮着点由头就做过份的事儿,实在是有失君子风度和兄弟孝悌。不过二姨太太带着细软离开也好,不然只看管家能赶出来卖了四姨太太的举&#xe863;,她留下将来也没有好。” 刘太太愤愤:“那玉姑娘是你们二姨太太的陪嫁丫头,还给你们老爷生了四小姐,你们大爷把她给管家,他跟你们老爷是亲父子吗?他要恶心谁呢?还有这回他把枪给你家老六,让老六处理管家,老六才几岁,还没上学呢,就更过分了。” 孙太太笑言:“我倒觉得由那孩子开枪打死管家,才是最对最适合的惩罚。” 白丽梅支持孙太太,她说:“文澜姐姐,你们家大爷与管家感情深厚,我想不论四姨太太娘家要求怎样惩罚管家,落在你们大爷的心里都是惩罚重了。他若是心眼小,过后肯定会报复的。可若不重惩管家,四姨太太娘家不仅是心里,就是面子上也过不去。所以你们六爷开枪打死管家,四姨太太和她娘家都如愿了,就不会再追究这事了。就是你们家大爷应该也不会怪罪他才六岁的弟弟。这结果对大家都好。” 刘太太仍很生气:“文澜,你家大爷太卑鄙了,他把枪给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屋子里还有你们家那个不满周岁的五小姐,他就不怕老六打伤了别人吗?” 三姨太太咧咧嘴角,娓娓道来管家和自家孩子们的关系 ,提了一个她仨都没想到的关注点。 “我们府上这些孩子,除了老七和五小姐,都是离了奶娘就跟管家开始练武。老五老六会玩枪,也都是管家教的。这些孩子对管家平时都一口一个程叔的。我们家大爷把枪给老六,他呀,我猜他是想老六放过管家的。” “啊?!”三个女人一起惊呼出声。 “这有什么奇怪的。出事儿那天,管家前脚卖了四姨太太,回来还带着老六玩了大半天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家大爷就是想利用老六对管家的情分。那天我没在场,我能猜到大爷被四姨太太娘家逼上门,不得不做个要惩罚管家的姿态,”三姨太太嘴角噙着一丝嘲弄的笑意。“我们家大爷对外还是个要脸面的人。” 刘太太就拍拍三姨太太的手臂说:“幸好你家大爷还要面子!要是吧你家程旅长接回来后,把你们这几个姨太太提脚就卖了,你找谁诉冤枉?文澜,你能在这时候搬出程家,去学校教书自立可太好了。我说你以后少带孩子回去。也别让你儿子跟四姨太太的儿子一起玩了,这才多大点儿的孩子,就敢开枪杀人了。” 三姨太太点点头,谢过刘太太的指点,然后又回答了刘太太关于四姨太太的后续问题。 “四姨太太没回娘家,她就在自己的那个小院住着,另朝东开了门。那几个小院都与正院间砌墙了。就是彻底分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猜到这么样结果的没有?猜对的留言领奖励 ** 武汉会战的影响 武汉会战从6月11日到10月27日结束,历时4个半月,战线大到皖,豫,赣,鄂4省数千里地,双方投入兵力之多,战线之长,时间之久,规模之大,是抗战中任何战役所不能比拟的。会战后,日军由于战线延长,兵力与资源不足,不得不放弃"速战速决"的企图,抗日战争逐渐进入相持阶段。 而在日军已经占领的后方,大批的抗日人民武装成长起来,大片的国土又被陆续收复。 用日军自己的话说,日军占领的"所谓治安恢复地区,实际上仅限于主要交通线两侧数公里地区之内"。 因而可以这样说:武汉会战,不仅使日军又遭到一次战略性的失败,而且成为日本由战略进攻走向战略保守的转折点。 即《论持久战》的第二个阶段。 <p/ 62、立冬 ——1938年11月8日 从孙太太家出来, 白丽梅就邀请三姨太太到自己家。但三姨太太一路与白丽梅挽着胳膊同行,边走边认真解答白丽梅在复习中遇到的疑难问题,最后却站在她家门口坚持不进去。 最后三姨太太还安慰她说:“你目前这样去教一年级绝对没有问题了。若是你还不放心自己, 下礼拜天你到我家去做个试讲, 有什么问题咱倆到时候再细细研究。我身上有重孝, 是不好进你家门的。” 白丽梅见三姨太太坚持, 只好应了下礼拜天去三姨太太家。她对三姨太太是谢了再谢,直到三姨太太的背影消失了,她才难掩激&#xe863;地进了家门。 奶娘在白丽梅给孩子喂奶时就问她:“今天怎么去这么久啊?成哥儿找了你好一会儿,我抱着哄他还哼哼唧唧不愿意呢。” 白丽梅就把聚会的事情讲给奶娘听。然后她说:“奶娘,你看看这几天有空没有,帮我去书店买一本《论持久战》, 很薄的小册子,作者是□□,白色的封皮封底,红底黑字。” 奶娘答应道:“我明天就去买。那几个字我还是认识的。”然后她又问白丽梅:“那个四姨太太和她儿子没什么事儿吧?” “小孩子病了好几天。还请了洋大夫到家看诊,说是孩子吓着了。四姨太太是一直病着, 才听三姨太太说她还没彻底好。唉!娘俩都吓着了。”白丽梅心有余悸地说:“这也就是四姨太太家是当地的,换了别人这一辈子就毁了。” “可不就是一辈子都毁了。真是造孽啊!那个管家怎么能干这样的事儿呢!我还见过好几次程家的那管家, 干干巴巴的瘦老头, 看起来也不像是穷凶极恶的土匪啊。”奶娘的感慨和疑惑混杂。 “知人知面不知心了呗。”白丽梅轻轻抹扯儿子头顶的胎发,很认真地说:“刘太太今天不提,我都不知道程府的管家做了这样的事情。我几次过去程府,那管家都是很有礼貌的一个人, 多一句逾格的话都没有。谁能想到是这样呢!” “也是的。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真没错。姑娘,我有点儿想不明白程家大爷怎么能逼着那么小的孩子开枪 呢。他那天被抬回家的时候, 我还想呢,别看程旅长年轻时当土匪,但人最后为国牺牲了,唯一长大成人的儿子还受了重伤,父子都是忠良啊。可是,可是他前面逼迫了玉姑娘,后面又逼自己的亲弟弟。”奶娘收回对程家大爷的敬意,满脸俱是一言难尽的复杂表情。而且她纳鞋底的锥子扎进鞋底都忘记了横竖成行,只好拆了这一针重新来过。 白丽梅给儿子换了一侧吃奶。她不以为然地说:“大帅早就不是占山为王的土匪了。少帅也早带领东北军听从国民政府的号令。这些年陕甘宁这一片、嗯,东北军驻军之处的税收,也都归了东北军做军饷,国民政府还要另外再拨款。民脂民膏供养着他们,他们上前线难道不该么?” “也是。养兵千日用兵此时。也是程旅长挣得多,能养了那么一大家子的人。”奶娘的语气挺佩服程旅长的。 “他是马军的旅长。他家四姨太太的父亲就因为粮草的事情,不得不把15岁的女儿赔给他脱罪,不然就是死路一条。”白丽梅冷笑。“他绝对不是靠着旅长职位的薪水养家。” 奶娘点头说:“嗯,也是。四姨太太的事情早听说过了。如今归家吧,还有三个孩子,都那么小。闹出管家这事后,她也不会舍得把孩子扔给大奶奶看顾。她也没比你大多少的,这一辈子什么时候是头啊。” “她也是命不好呗。有什么办法。”白丽梅跟四姨太太的关系,只能说认识,并没有过什么深入的交流,自然也就没什么感情了。 “她?她算什么命不好。她父亲是当官的。从小不缺吃不缺穿的。比起我和你姨娘这些人,从小就被卖到戏班子ji院的,她的命已经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也是。奶娘你说的对。她从小不愁吃穿,还读完初中了。她可比我们绝大多数女人的日子好多了。那个,我听程太太说程家大爷把她住的小院分给她了。他们程家的小院都是三间正房加上两个厢房,比我们这院子舒服宽敞。赎她的钱也还她父亲了。程太太还说四姨太太又买了一个铺子。现在独门独户的小院住着,每个月什么都不用干,就有几十块的铺租进项。这样的有房子有钱、有儿有女 的日子,多少女人都盼不来呢。 奶娘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幽幽叹道:“姑娘,照你这么说,那四姨太太的日子再没什么不好的了。” “是啊。”白丽梅笑笑把吃饱要睡的儿子立起来,让孩子趴伏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小心地给孩子拍奶嗝。奶娘见小人儿要睡着了,就嬷默默地继续纳鞋底了。 * 下一个礼拜天,白丽梅依约去三姨太太家里向她请教并做了试讲。三姨太太见白丽梅准备的很充分,就说:“丽梅,你这样可以了。我明天就去找校长,与他敲定面试时间。那工作是早定下来早安心。” “好。我听姐姐的安排。” 白丽梅这十几天在家里下了大功夫。她不仅把三姨太太送她的资料都背得牢牢的,同时还在奶娘面前试讲过几次。因为她去年是在另一家公立小学校里完成的高小最后一学期和结业考试,现在要应聘比公立小学要求高一大截的私立小学,她内心是非常打怵的。 今天她暗自把这次试讲当作是她到育才小学校长面试前的考试。没因换了地方、换了面对的人而紧张卡壳,她也觉得自己可以去见校长了。 面试的时间很快就定了下来——周一的下午。 白丽梅战战兢兢地走到育才小学校的门前。三姨太太站在学校门口等呢(以后称她金文澜金先生了)。她见了白丽梅的那样子,知道她心里害怕,就挽着她的手,给她打气道:“周校长是很和善的人。你就当校长是颗会说话的大白菜,他问什么你答什么好了。” 白丽梅被大白菜的比喻逗笑。 金文澜悄悄解释:“不是我说的,是一年级的学生在作文里写的。校长看了也没恼,还传给所有的教员看呢。回头我把作文拿给你看。” 白丽梅闻言不那么紧张了。 及至进了校长室,她才明白金文澜为什么会这么说。原来周校长穿了一件松针绿的锦袍,但屋角的衣帽架上,有一顶花灰色的宽沿礼帽。帽子的颜色极浅,难怪小孩子会在作文里那么形容他了。 “罗太太,请坐。”周校长看起来挺和蔼的。他等白丽梅坐下了,转头对金文澜说:“谢谢金先生的引荐。” 金文澜和周校长客气了一句, 又朝白丽梅鼓励地点点头,退出了校长室。 周校长见白丽梅很紧张,就笑着先问她孩子的情况。提起孩子,白丽梅眉眼间全是温柔的笑意,初为母亲的骄傲令她娓娓道来自家儿子的特别处:“胆子很大,满月酒吵吵闹闹他不仅害怕,吃喝睡觉都没耽误。” “好带吗?”周校长已经有孙子孙女了,听白丽梅说起育儿经,他出了恰到好处地点头表示赞许外,还能及时提出白丽梅感兴趣的问题,引导白丽梅放松精神。 “好带。饿了会喊,尿了会哭,别的时候大多是睡觉。偶尔醒了也是自己玩手指。我奶娘说再没见过这么好带的孩子。”白丽梅的紧张消失了大半。 校长听说是白丽梅的奶娘看孩子,他也放心了不少。见白丽梅不紧张了,他就问起白丽梅的家境、丈夫等。了解到罗介亭是东北大学停学去北平参战、伤后又回来读书等,他对白丽梅的态度更和蔼。然后他问起初小的功课。一年级问完了,问二年级……一个多小时后,他发现白丽梅的记性是真好,学过的国文基本能背下来。 唯一不满意的地方,问她一年级国文的深入解释,白丽梅背的是金先生做的教案。 可白丽梅这张美丽的脸,温柔的语气,娴雅的神态,浑身散发着母性光辉的亲和力,这些又明显是一年级的小学生最容易接受的。周校长只略微犹豫了下,就终于决定录用她了。暂时有金先生帮她备课,唔——自己也要勤去听她上课,然后再让她扩大阅读量,提高个人文学水平……就当是为抗日将士解除后顾之忧了。 于是校长换了称呼:“白先生,有耐心教好一年级的小孩子吗?” 白丽梅很认真地点头、强调:“有,有。我是耐心非常好的人。我每天都在绣花。” 校长笑笑,拿出准备好的聘用书请白丽梅签字。 “白先生,如果你因为孩子小,可以等到明年开春再来上班。这期间有金先生代理一年级的国文课。但若你有空,在正式上课前,可以常来听听金先生给一年级学生上国文课。” 白丽梅把签了字的文件双手捧给校长,她认真地想了想才回答:“校长,我准备这几天就搬到学校来住。嗯,我不仅想听金先生的科,也准备听其他先生的讲课。各科的都听听。然后等下个月再开始正式上班。” 校长不料白丽梅还有这样的打算,他笑着鼓励了白丽梅几句,喊校工去请事务丁主任带白丽梅看房子。 分给白丽梅的房子跟金文澜是一样的。不过两户之间还隔了几个小院子。 丁主任问明白丽梅家里只有一个奶娘在带孩子后,很热情地建议她:“白老师,你可以请我们的校工帮忙搬家。” <p/ 63、冬至 ——1938年冬 白丽梅搬家比三姨太太金文澜麻烦了很多。不仅有衣服被褥, 还有这一年多添置的锅碗瓢盆等家什。另外还有奶娘预备了能用到明年四月的煤炭和烧柴、一缸的粮食以及过冬菜——好几百斤的土豆萝卜大白菜等。至于小孩子的零碎东西,那几只下蛋的小母鸡,就更是得奶娘看重的宝贝。 三个校工花了一天的时间才搬完。 虽很累, 但他们拿着白丽梅给的不菲的感谢费, 每个人还是挺高兴。 搬完家之后, 白丽梅就成为育才小学校的一个特殊“旁听生”。不管那个年级的国文课她都去听, 然后还把听课笔记整理出来,再把同一课文、她自己听课后总结出来的特别之处拿去给周校长批改。周校长见她如此认真努力,也就更愿意指点她了。 忙忙碌碌中,时间过得飞快,转瞬间就到了12月1日。 这天白丽梅正式登上讲台,开始给一年级的小学生上课了。周校长和金文澜坐在教室的后面给她压阵。在两个班级的国文课都讲完之后, 周校长笑眯眯地告诉她:“白先生,你讲的很好,就这样坚持下去,你会成为一位非常好的国文老师。” 白丽梅被校长夸得脸红了。但校长的鼓励也增添了她做好国文先生的信心。她极其激&#xe863;地给乔太太写了一封信,告诉她自己受她的启发、在朋友的帮助下终于当上了教员。学校不仅提供免费的住处, 最重要的是试用期就有十块大洋的月薪。 比绣花挣得多。 她希望这封信的内容能传到丈夫那儿去。 …… 随着天气变冷,白丽梅越发觉得搬到学校宿舍住的方便。她可以在没课的时候回家给孩子喂奶, 也可以去食堂买中午饭, 奶娘只用专心看孩子,免得做饭还要担心刚会翻身的孩子掉地上了。 万事顺遂的日子,时间过得就更快了。白丽梅上班后的心情是她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安宁。而且一年级的小学生都很喜欢她,只要她往讲台一站, 温柔的眼神扫过班级里的每一个同学,再调皮的男生都在她的注视下安静下来。 直到红姑娘来找她,她才发现年底了, 冬至了。 “找 我?”白丽梅诧异,但看到金文澜的日程是在上课,便去校门那儿把人接到会客室。“红姑娘,有什么事儿吗?” “是的。白先生。”红姑娘很拘束,两手紧紧地捧着白丽梅倒给自己的那杯热水,袅袅升腾的热气潮湿了她的眼圈,突然间她的眼泪滴落进水杯里。 “那个,那个红姑娘,你先别哭。发生了什么事儿,我能帮到你吗?”白丽梅对程家的几个孩子都比较关注。二小姐程世兰虽聪明但话少,不如三小姐程世竹活泼合群。只是程家三爷程世仁有点儿遗憾,那孩子虽然很用功地学习,但好像脑袋有些笨。 红姑娘立即不好意思地收了眼泪。她放下水杯对白丽梅说:“白先生,我知道你和我家三姨太太关系好。二小姐回去也赞你对她很关心。嗯,那个我听说你是在附近的那家国小读书的,那个国小和这个育才小学校比起来,怎么样啊?” 她的话让白丽梅惊讶,但白丽梅还是实打实地回答她:“这间学校的所有方面,从学校环境到教员的讲课水平,都要比那间国立小学好。还有那边中午学生要回家吃饭,不如这面有食堂方便。” 红姑娘低头沉吟了一下说:“罗太太,你四年就从那间小学毕业,然后还能到这里教书,我猜想那间小学也不会差。我对他们兄妹俩也没有太高的期望,将来能像你这样做个小学老师,每个月能挣十块大洋就好了。” 白丽梅突然觉得心里被堵得挺难受。这份工作提供住房,试用期的薪水足够自己三口人的花用,有什么不好吗?那一瞬间,她都有心想问问红姑娘的“太高期望”是什么了。但她克制住自己没说出那样的话。当然她不会说自己的聪明,也不会说到这里教书是有三姨太太金文澜的大力帮助。 她只浅笑着、温和地说:“红姑娘,我是十五、六岁去上学的,和六、七岁的孩子理解能力、学习能力差异很大。小孩子需要一年学完的内容,我可能不需要三个月。但是,从那间小学毕业的学生,是不可能到这间学校做教员。这里的先生们基本都读了高中,或者是像金先生那样读了大学的。” “可是罗太太你能来这里当教员了啊。”红 姑娘问得很顺口。 “我不同的。外子是大学生,我读书时他每天都给我做辅导,比这儿的学生得到了更仔细的教导。”白丽梅笑眯眯地回答。 红姑娘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怔怔地看着白丽梅,先是失望地说:“这样啊。”然后又说:“你们青梅竹马感情好得令人羡慕。” 白丽梅见红姑娘失落申请,加上金文澜还没回来,没话找话就耐心就着这一话题给她做解释:“公立小学一个班级有四十人,在这间学校里却只有不到二十人,每节课,每个学生都会被老师关注到。学生们的每份作业有错处,老师都要负责把学生教明白了。换句话说,但凡有三个以上的学生出现了同一样的错处,老师就要反思是不是自己没讲好,讲课没讲明白。但是公立小学的毕业生,学生没经过特别辅导,他们在知识点上往往会出现含糊过去的现象。所以,普通的高小毕业生是达不到育才小学校的教员要求。嗯,我是说他们在读书的时候就没受过育才小学校这么精细的对待。这就像奶娘照顾一个孩子和同时要照顾四个孩子的区别。” 见白丽梅这么说,红姑娘就明白了白丽梅的特殊之处,也明白了私立小学和公立小学的区别。 她捏着围巾角对白丽梅说:“罗太太,我也知道这个小学好,但学费高,日常开销也大。我家的事儿你都知道。我想搬出来住,让他们兄妹俩到公立小学读书,有那个小院的租金,我再揽点儿绣花的活贴补。我听说你既往靠绣花养家,你现在做教员了,如果你不绣花了,能不能给我介绍绣庄的生意?” 红姑娘说着话,从大衣口袋里抽出几条手帕,铺到自己的腿上给白丽梅看。这才是红姑娘来找白丽梅的目的。 白丽梅接过手帕仔细看。这手帕与自己的绣活相差无几,她热情又认真地赞道:“不错啊。”随后就把接活的布庄告诉给红姑娘,还叮嘱红姑娘:“你带着这几条手帕过去给掌柜看,他会给绣活你的。嗯,就是开始不会有什么好活。干一段时间了,他们相信你了,会按着你的能力给你绣活的。现在是年底,正是活多的时候,你这时候过去挺划算的。” 下课的铃声 响起,金文澜得知有人找自己,便急急忙忙去会客室,看到招待客人的白丽梅以及坐着红姑娘,便抱着教案问:“红姑娘过来有事儿?” 红姑娘站起来拘谨地点点头。 白丽梅便趁机站起来说:“金先生、红姑娘,你们谈,我下节有课。” 金文澜朝白丽梅点点头,微微一笑,轻轻说了一声“谢谢”。俩人关系好,这么点小事也是举手之劳。 “谢谢你,白先生。”红姑娘倒是很感激。 金文澜抱着教案坐到红姑娘的对面,刚才白丽梅坐的位置,带了一点儿严肃说:“以后有家事,你拣下班的时候到我家里去找我好了。” 红姑娘嗫嚅:“也不全是家事,我找罗太太是想要接布庄的绣活。但我也不好这时候上罗家。” 金文澜点头,明白是因为自家身上戴孝的缘故,但她接着皱眉问红姑娘。“你现在和大爷大奶奶一起住,还用你做绣活吗?” 红姑娘就把大爷伤势好转、年后要回前线、她不想儿女再看大奶奶的脸色过日子说了。她带着藏不住的欣喜看着金文澜说:“三姨太太,分家之后,大爷没说什么就把我的身契给了三爷。” “恭喜你啊。”三姨太太由衷地赞了一句。 红姑娘满足地一笑,接着说:“三姨太太,我去公立小学问过了,那边学费少,而且只要有一套制服在规定的日子里穿就可以,不要求配皮靴、大衣什么的。我想下个学年把三爷和二小姐转到国立小学校。这里太贵了。” 三姨太太突兀地问了一句:“大姨太太什么时候回来?三爷和二小姐记在她的名下,这些钱不用你操心的。” 红姑娘顺口答道:“她以后不会再管世仁和世兰了。”然后她极其不自在地揪围巾,说:“我不知道。” 三姨太太眼睛转了几转,立即追问了一句:“大姨太太再嫁的人家是做什么的?”她盯住红姑娘的眼睛,不给红姑娘机会打马虎眼。 红姑娘见躲不过去,就只好说:“我也不清楚,都是大小姐操办的。” “你没告诉大爷?” “我没敢。”红姑娘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你是身契在三爷手里了,放心了吧?”三姨太太忍不住揶揄她一句。 “是啊。我不是奴儿了,我儿子世仁消了我的奴籍。” 红姑娘有些激&#xe863;。“我们娘仨又不是活不下去了,干嘛要看大奶奶的脸子呢。所以,我想带着孩子们搬出来。再说罗太太从国立小学毕业能到这儿来教书,三爷是笨一点儿,二小姐却不笨。” 三姨太太好整以暇:“红姑娘,你别急。你看这学期该花的钱已经都花完了。你去跟大爷好好谈谈,大爷宁愿给三爷和二小姐出学费的,他也不会愿意你们搬出去住的。你们那个小院的租金,算起来也够三爷和二小姐的学费。” “三姨太太,我现在是平民了,我不愿意留在程家,大爷大奶奶也不能拦着我。”红姑娘急急地为自己辩白。接着又好像是抢着说话地说:“三姨太太,你没看着大奶奶那天天要吃了我的样子。嗯,三爷把那个小院的租金、押金交给我保管了。” 三姨太太闻言笑而不语地看着红姑娘。 红姑娘也不是完全不明白,她略尴尬地端起水杯。喝了一小口水遮掩了一下,才压低了声音说:“那是大爷他自己让三爷做主的。再说我拿着那院子的租金还能花到别人身上吗?我攒着也是给三爷和二小姐用的!那个,那个这个冬天有二爷的旧衣裳,我没给三爷买衣裳,可是以后呢?” 三姨太太想了一会儿劝她:“我跟你说国立小学没有这面教的好。三爷的情况你知道,他不适合到国立小学读书的。你们在这面读书,大奶奶再摆脸子,她也不能吃了你,她也得出三爷和二小姐的学费。你搬出来就要自己租房子,你从来没当过家管过事的,开门立户的各种琐碎小事儿,哪些细小的东西准备得不到位,都会闹得焦头烂额的。” 红姑娘就告诉三姨太太一个更令她吃惊的消息。 “三姨太太,家里的事儿不瞒着你,从你搬走、四姨太太另开门,我就去厨房帮厨,我干了快两个月了。嗯,厨房里的活我从来没摸过,现在就只能跟在粗使婆子后面学洗菜。”红姑娘抽出帕子擦眼泪。 然后她伸出手给三姨太太看,最后在抱怨的语气里夹着无限的欣喜说:“嗯,不是我要搬出来住,是三爷坚持要搬。三爷和二小姐体恤我,我也 不能不领孩子们的情。因为,因为,三姨太太你也明白,我再这么在厨房做下去,我的手会更粗糙,以后就是想绣花也不可能了。我最后就只能做个厨房洗菜的粗使婆子。” 三姨太太叹口气,她明白大奶奶这是没拿到那小院租金的必然反应。心说你们娘仨吃大奶奶的、住大奶奶的、攒自己的,怪人家那样对你吗? 虽然大姨太太不声不响地离开了程家,大爷大奶奶有义务把三爷和二小姐养大,那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可大奶奶这样磋磨红姑娘,最后不是哥嫂对俩孩子养恩,是跟这俩孩子结仇呢。 唉!老爷果然没看错大爷。大爷果然是个要面子的小心眼。大爷果然是被大姨太太教坏了。可叹息了之后,她想到丈夫离家前的嘱咐,她提醒红姑娘道:“你该去找大爷把话说清楚了。” 红姑娘就语气低落地回答:“我跟大爷说什么呢?那些年我那么照顾大爷,但我在大爷眼里就是一个下人。三姨太太你不知道,大奶奶让我去厨房帮忙,是当着大爷的面安排的。大爷并没有反对。嗯,从分家之后,二爷名下的小院子租出去了,大奶奶就把张妈妈辞掉了。我们娘仨就没了粗使婆子帮忙,万事都要靠我自己做,所有的杂事都是我自己做。嗯,再加上厨房的那一摊子洗菜、清扫,我差不多忙得两头见星星。” 剩下的话不用红姑娘多说,三姨太太也明白了——大奶奶见三爷把小院的租金给亲娘,看明白三爷是不明白道理的人,也是养不熟的秉性。所以大爷和大奶奶夫妻俩现在也不在乎三爷兄妹俩会怎么想了。大奶奶拿红姑娘当免费的帮佣使唤,那是逼红姑娘母子三人主&#xe863;离开呢。 三姨太太听到此处笑笑,想到这情况便是应了丈夫在自己手里留那笔钱的目的了。于是就说:“这样吧,你带孩子搬出来住,但三爷和二小姐要继续在这面读书。你绣花能够你们仨吃饭的,那小院的租金够学费。剩下学校其它花销的缺额,我给俩孩子补上。嗯,对付到三爷把高小读完吧。” 红姑娘看三姨太太不像作伪的神态,立即顺着椅子跪下去,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 <p/ 64、腊八 ——1939年1月底 因上一年闰七月的缘故, 到了阳历的39年1月下旬才进入腊月。天冷得晚,期末考试和寒假等相应也晚。哪怕初小一年级学生的副科课已经完成教学计划,但他们的语文和算数考试, 还是要跟着高年级的统一安排走。 而白丽梅过了元旦一边给学生们讲剩下的那点新课, 一边带学生们开始准备期末考试。至于腊八上午的聚会, 她和金文澜都因为学期末的工作总结而没有去参加。 下午刚上班, 孙太太与刘太太联袂来看金文澜和白丽梅。 “金先生、白先生。”孙太太和刘太太看起来神采飞扬。“给你俩送腊八粥来了。” 白丽梅跟着金文澜请她俩到会客室去坐。 刘太太就先对三姨太太和白丽梅表示感谢:“我家老二这回考完试,回家能默写出来考题和答案。谢谢文澜和丽梅了。你们俩费心了。” 三姨太太就谦让说:“我没给一年级代多久的国文课,都是丽梅教导他。” 白丽梅跟着谦虚了几句后,说:“秀娟姐姐,你家老二这回考的是不错。凤仪姐姐,你家的那对双胞胎也考得很好。” 孙太太就笑:“你教的仔细, 一年级的内容又少,他俩再学不明白,那就该打了。” 但刘太太对白丽梅就更多了一些感谢:“我那二儿子上学期稀里糊涂的,这回经丽梅妹妹教导了两个月,回家做作业、复习都不要我盯着了。常说白先生如何好, 不能考不好了让先生难过。 孙太太就打趣道:“哎呀,你儿子这么小就知道怜香惜玉了。” 白丽梅莞尔, 众人也都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 孙太太就说:“从你们俩上班,咱们的聚会就少了很多趣味,即便凑在一起也是差强人意。” 金文澜送上一个无奈的表情。然后解释:“我和丽梅一周要上六天班,好容易有个礼拜天, 我那俩孩子还常常这事儿那事儿的。上回过去你家,已经是万分不应该的了。” 孙太太不以为然道:“没什么不应该的。我们都是年轻人,要摒弃老一代那些固有的陋习。你看你都得在程旅长不满五七就出来工作了, 现实生活压力下,就 没有结庐守孝、三年不事生产的可能。” 金文澜很感&#xe863;地说:“凤仪,谢谢你能理解我。” 刘太太跟在孙太太的后面强调:“文澜,武汉会战的结果对很多人的打击挺大的。我们真的需要你继续给我们讲解《论持久战》。原来还想着你和丽梅腊八能到,我们能讨论汪主席的事情呢。” 刘太太提及的汪主席,指的是汪兆铭字季新,笔名是汪精卫。在今年元旦的国民党中常会上,他被开除了党籍并撤销了一切职务。原本一个好好革/命的先行者,国父去后的国民政府主席、□□……多年数次远离政坛,还在七七事变之后,被推举为国防最高会议副主席、国民党副总裁、国民参政会议长的人,哪怕他在党、政方面的权势均在□□之下,哪怕他遇事儿不逮就抱病修养,哪怕他被大权独揽的蒋公排挤……但谁也想不到他去年12月借口去昆明演讲,然后就潜逃去越南,公开发表艳电,投降日本。 最近这些天,白丽梅没少在办公室里听那些教员热烈讨论此事儿。忙得脚打后脑勺的她,时不时会停下来听同事讲几句,然后继续工作。她进来越来越感觉到上班的好处,比做姑娘时关在娘家绣花好,也比嫁人后每天背着书包上学好。 这上班不仅能获得学生和家长的尊重、挣来自己衣食住行的开销,还能建立自己与世界的关联,避免孤陋寡闻……凡此种种的好处,令白丽梅每天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她见刘太太提起汪主席,就立即附和说了几句听来的、有关汪主席的话。 “我们国文组有位老先生,他好像是跟汪主席同一年中的秀才,他最是推崇汪主席的。说他那首诗——慷慨歌燕市,从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说是这首诗比易安居士的‘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更有豪迈的英雄气概。” 金文澜笑语:“汪主席是四大美男之首,不仅丰神俊朗,才华亦甚是了得。他风头最盛的时候你还小。我出生那年,汪主席与陈璧君结为连理。他曾提出‘不做官、不做议员、不嫖、不赌、不纳妾、不吸鸦片’的‘六不主义’,当时有不少人质疑、怀疑他是不 是能做到。可他这二十多年真的就做到了。真令人钦佩啊。嗯,他们夫妻这回一起去越南,真是不离不弃啊。” “汪主席做官了啊。”白丽梅插话。 孙太太就给白丽梅解释:“他所谓的不做官,是不去竞选做官。他做主席、副主席、副委员长都是被推举的。民国贿选的那位总统,跟他一比,人品高下立见。那贿选总统你知道吧?” 白丽梅点头说:“我知道。但我只是知道一点儿。汪主席的事儿,也是这几天听教研室的老先生说的,我这些天都忙着期末考试,更多的关于汪主席的事儿就不知道了。”她没好意思说忙得没空看报纸。 “其实在‘中山舰事件’时,他是国民政府主席和□□,其名望、声望是首屈一指的。”刘太太给白丽梅科普。 金文澜见孙太太和刘太太的谈兴甚佳,白丽梅也甚有兴趣,可她和白丽梅还有工作在身呢。她接过刘太太的话说:“秀娟,我和丽梅还有学生鉴定要写,要在明天上午的本学期散学礼前发给学生,后天我和丽梅就放假了,等后天我们聚聚?” 白丽梅就紧跟着邀请孙太太和刘太太:“凤仪姐姐、秀娟姐姐,你俩还没到我和文澜姐姐的新居来过。后天带孩子过来玩吧。” 孙太太考虑到白丽梅要给孩子喂奶,就点头应了自己和刘太太过来。 刘太太说:“那我们到文澜那边吧。丽梅,你儿子小,那些大的会跑来跑去地倒腾门,别把你儿子闪得着凉了。” 刘太太的提议获得孙太太和金文澜的支持。几人敲定时间,因金文澜和白丽梅还有工作,孙太太就跟刘太太挽手离开了。 * 学生鉴定这事儿,白丽梅原以为自己不是班主任,批改好两个班级的国文考卷就没事儿了呢。今早她才知道自己也有份要写鉴定,才知道所有科目的老师都必须给学生们写鉴定。两个班加起来快有四十个孩子,要在一天内完成这项工作,也幸亏白丽梅这两个月对学生很上心、很了解,才没有出现无法下笔的困窘。 校长为此还特意到各个办公室强调:“所有老师都不得敷衍,必须认真想家长反映本学期每一个学生的单科表现。不准出现扣到张三合 适、扣到李四的头上也合适的评语。还有等下学期开学,我会仔细复核每个学生的学生手册。” 教研室里,除了金文澜和白丽梅是这学期新入职的教员,对校长的这个要求很吃惊外,其他几位教员都很淡定地对待周校长的要求。老生常谈罢了。有已经完成写鉴定的副科老师,就笑嘻嘻地问:“校长,我们明晚儿吃什么、喝什么啊?” 校长笑呵呵地回答:“有葫芦鸡,口蘑桃仁汆双脆、奶汤锅子鱼、水晶莲菜饼、枸杞炖银耳。西安十大名菜,我给你们端上一半,再配上汾酒,可以不?” “可以,可以。谢谢校长大人。” “太好了。” “又能打牙祭了。” “谢谢校长啊。” 赞好声、感谢声不绝如缕,喧哗的教研室一反平时的文雅安静。 西安的十大名菜,白丽梅只在孙太太府上尝过被誉为“长安第一味”的葫芦鸡。据说选料必须是西安城南三爻村的“倭倭鸡”。这种鸡饲养一年,净重在1000g左右,肉质鲜嫩。制做的程序复杂,要经过清煮、笼蒸、油炸三道,高高在上的价格,导致等闲人不敢去订。她虽只吃过一次 ,但那葫芦鸡的皮酥肉嫩、香烂味醇的滋味,不仅留在记忆里,好像也留在唇舌间。 她不敢相信校长会准备这么贵的菜肴,抬头看看兴奋的同事们,在她对面桌坐的、教音乐的张老师见她疑惑,就笑着给她解释:“每学期散学礼后,校长都会组织大家会餐,酬劳认真工作一学期的教职员工。这已经是学校多年的传统了。” 另一位老先生就说:“以前大帅活着的时候,还会来看小学生的考卷呢。可是我们搬来西安了,这么些年也只有在开学礼上,夫人才会过来看看。” “以后啊,也不知道夫人会不会再出席开学礼了。” 喟叹声在白丽梅的周围响起,然后没事儿做的老师开始讨论起少帅跟蒋公的恩怨情仇。不一会儿,话题转到汪精卫被开除党籍和一切职务之事。校长没参与这样的讨论,他笑笑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白丽梅看看手下还有花名册,还有近十位的两组学生的国文学习鉴定没写,就站起来捏着名册问:“程世兰那一组的学生手册 在谁哪儿?程世竹这一组的我写完了。赶紧的换一换啊。” 作者有话要说:* 汪在狱中赠陈璧君的词,改自当年顾贞观吴兆骞感&#xe863;了纳兰性德的《金缕曲》。 别后平安否?便相逢凄凉万事,不堪回首。国破家亡无穷恨,禁得此生消受,又添了离愁万斗。眼底心头如昨日,诉心期夜夜常携手。一腔血,为君剖。 泪痕料渍云笺透,倚寒衾循环细读,残灯如豆。留此余生成底事,空令故人潺愁,愧戴却头颅如旧。跋涉关河知不易,愿孤魂缭护车前后。肠已断,歌难又。 ** 汪弱冠之年中秀才,可以说是才华横溢的君子。只要他在,同盟会、国民党的宣传工作一直由他负责。 此外他还是南社代表诗人。 但他早年想连共,中期不跟蒋争权,晚期相信日本人,懦弱自卑的个性导致了后来的遗世骂名。 <p/ 65、会餐 ——1939年1月 育才小学校的待遇真好。在学生的散学礼之后、员工的聚餐前, 每位教职员工可以从食堂领到一刀猪肉,重量差不多能有十斤。白丽梅因为给孩子喂奶,还额外得到了两个前猪蹄。这令她非常感&#xe863;! 她提着分到的猪肉回家, 奶娘兴奋得直搓手。她把那一大块猪肉接过去准备做分割, 美滋滋地对抱着孩子的白丽梅说:“姑娘, 这些肉够我们吃到二月二的了。” 白丽梅失笑, 劝道:“奶娘,如今咱倆不用那么省了。你该吃还是得吃的。吃得好才能少生病。你知道再开学,每个月我还能多拿几块大洋,吃喝上再不用简省了。” 奶娘叹道:“这一年日子过的,总得算计花钱、省着花钱,不舍得花钱都成习惯了。你快进去给孩子喂奶, 他就等着你回来喂这顿呢。” 罗成四个多月了,睡的比以前少多了。白丽梅每天早晨上班前给儿子喂一顿,然后小人一觉能睡上两个小时。睡醒了,就竖着耳朵听声音,听母亲回来的脚步声。白丽梅为避免儿子扯开喉咙哭喊, 到家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到儿子跟前报到。等她吃完午饭上班走了,小人儿一觉还能睡到两小时以上。 白丽梅点着儿子的鼻尖, 道:“你就长了一个吃心眼。” “他这么大, 可不是除了吃就不知道别的。” 奶娘把案板搬进屋里,一边干活一边和白丽梅聊天。她先把肥膘肉和瘦肉分割了好熬猪油。 小人儿嬉笑着叼住自己的中午饭源头使劲。疼得白丽梅倒吸气,只好轻轻捏一下儿子的鼻子,让他松嘴。“好好吃, 不准咬人。”白丽梅笑嗔儿子。等儿子松嘴了,又拍了一下儿子的屁股。“这乳牙要出没出的,时不时的总拿我磨次牙, 抽冷子一下疼死人。” “又咬你了?我上午看到他那牙冒了白尖。那个谢妈妈带文哥儿过来玩,他逮着文哥儿那孩子的手指就咬,都咬出牙印了。文哥儿那孩子也生性,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也不喊疼。幸好没咬破。” 白丽梅笑笑没接这话茬,她猜得到那小小子肯定是又来捏儿子的脸,然后被咬的。等给孩子吃完了一边,她 问奶娘:“上午吃鸡蛋黄了吗?” “没吃。他每天到这时候就恋着这口奶,刚才我拿了蛋黄问他吃不吃,他摇头不肯。我就把蛋黄和蛋白都给文哥吃了。你别看他这么小,等下午睡醒了,他知道你不可能马上回来,少半拉蛋黄泡羊奶,他一次都能吃完了。” 关于文哥儿这个小人儿的事儿,白丽梅觉得奶娘比自己的热忱还要高。要是有人愿意听,她能唠叨一天一夜。 “奶娘,我们教员下午有聚餐,我晚上就不回家吃了。”白丽梅向奶娘交代下午的事儿。 “那我下午就用油梭子包包子,多做一点儿,你晚上回来热热也可以吃。你明天就放假了吧?”这一会儿的功夫,奶娘已经把猪蹄拆分好了,猪肉肥瘦分成两部分。 “嗯。学生过完元宵节回来上课,我们正经能放四周假。噢,对了,奶娘,放假期间学校的食堂也有做饭的师傅,有几个老师是单身,他们要吃食堂。丁主任通知我们,谁家要是想去食堂打饭,得提前去食堂预定。” “我们俩在家,你看着孩子,我自己做就行了。还是觉得去食堂买饭比自己做多花钱。”奶娘自有主意。 “大冷的天,你洗菜也冻手,烧水也要花钱买煤的啊。” “食堂的饭菜里还有师傅们的工钱呢。我给自己做饭吃,当挣了工钱。”奶娘振振有词。 白丽梅想到校长借给自己的那几本书,还指定要自己在寒假里读透了,怕是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带孩子。但她笑笑不与奶娘辩驳,只道:“到时候再说吧。” 这学校里教国文课的教员只有自己是高小毕业的。她可不想下学期新生入学的时候,被学生和家长评定为不合格的老师。若是不能跟上校长的要求,等校长找到比自己学历高的人之后,不辞退自己也会被他调整去教女孩子们绣花。白丽梅非常满意目前的生活,她不想失去这天降的福运。 四周的寒假,她早已经安排好做什么了——读书、备课,提早把下学期的教案先完成了。请金文澜帮自己看看,等开学了再拿去给校长检查一遍。 有白丽梅在屋子陪着吃饱喝足的孩子玩,奶娘熬猪油、发面、剁白菜一起呵成。然后她打了些 疙瘩汤做午饭。 “中午这么对付一顿,下午聚餐你多吃点儿肉。”奶娘得意自己的算计。 白丽梅笑着给奶娘捧场,连声应是。她把快要睡着的孩子放回炕上,哄孩子睡觉。等奶娘过来接手拍孩子了,她就捧起书本凑到南窗下仔细看起来。 * 晚上的会餐周校长只简单地感谢所有的教职员工,感谢所有人在不同的岗位上,在这半年里都尽职尽责,完美地完成了各自的工作后,就宣布晚宴开始。 聚餐的菜肴,确如校长所言,不仅将西安的十大名菜搬上来了一半,还上了在座的大部分教员都喜欢的杀猪菜。这个菜也是育才小学校的传统菜品。因为不仅是周校长,育才小学校的多数教员都是东北人。 晚宴开始,先上来的就是西安第一道名菜葫芦鸡。其皮酥肉嫩、入口即烂的醇厚口感,与她唇舌间记忆的味道完美地重合了。 跟着是口蘑桃仁汆双脆里的雪白肚仁、枣红的鸭胗,配上辅料中切成梅花形的口蘑,点缀的桃仁,真如犹如朵朵鲜花,在雪地上竞相争艳。食之肚胗脆嫩,味鲜爽口。 而奶汤锅子鱼确实是汁色如乳的“奶汤”。白丽梅知道那汤是以鸡、鸭和猪肚、猪骨头等煨成的。但锅下点燃的白酒不知怎么发出绿莹莹的火焰,白汤、绿火,煞是吸引人的好奇心。她舀了一匙鲤鱼汤,香味直扑鼻端。鲜嫩的鲤鱼入口,令白丽梅品尝到既往没吃过的鲤鱼味道。 那句形容菜肴好吃,鲜得要吞了舌头,果然是有出处。 再端上来的杀猪菜就更是赞誉不觉,这道菜食堂平时就做得很好,但今天更上一层楼。五花肉片薄薄的,酸菜丝细细的,红薯粉仍有嚼劲和弹性,血肠也炖进去了味道。一桌人大快朵颐,都吃得眉开眼笑。白丽梅也随着大家抛开拘谨,跟别人一样吃起来。 水晶莲菜饼端上来了,白丽梅知道这是以莲菜为主料与面粉制成面团,里面包入生板油粒、核桃仁等制成水晶馅,煎炸成金黄色。这个莲菜饼是按数来的,每人一个。白丽梅伸筷子夹了一个到碗里,等不那么热的时候,才轻起贝齿咬了一口,果然皮脆馅绵,汤汁透明,润甜适口。 实是如金文澜 介绍的。 剩下的孜然大葱爆羊肉、拔丝土豆、雪里红炖豆腐,虽家常但也各有可圈可点的独到之处。这些熟悉的菜品令白丽梅吃得鼻尖冒汗。 这时很多人都吃得半饱了,开始陆续去给校长那桌敬酒。白丽梅犹豫了一下,还是给自己面前的酒杯倒了一杯酒,跟在同桌人的后面过去了。 周校长挨个打招呼、碰杯,到了白丽梅,他叮嘱道:“白先生,你今年不好喝酒,你这杯酒我记去明年再喝了。” 白丽梅虽没喝酒但也面红耳赤,她连声感谢校长后,随着同桌人返回。 不喝酒那就专注地吃菜呗。白丽梅把桌上的所有菜又品尝了一遍。等主食酸菜猪肉馅饺子端上来,白丽梅只象征性地吃了一个就放下了,她端起面前的那碗枸杞炖银耳,白色的小朵银耳间散落了数颗红色的枸杞,卖相就吸引人。而其入口的香滑,甜度的事宜,令白丽梅爱不释手,一小碗的枸杞炖银耳全进去的后果,是把白丽梅剩下的胃口缝隙都填满了。 嗯,真好吃啊!从离开老家就再没有精神放松地吃到过这么可口的宴席了。 白丽梅吃好喝好,便分出精神头看其它人斗酒(因她喂奶,没人找她喝酒)。这一看可不得了,她发现这些同事们太能喝了,各个桌上都有三五瓶开盖的汾酒。难道都是半斤八两不醉的? 但她同时也发现了金文澜喝差不了。她赶紧站起来走去金文澜所在的那桌,抓住机会抢到她身边的座位。 “文澜姐姐,来,吃菜吃菜。”白丽梅夹起一块鸡肉塞进金文澜的嘴里。脸颊已成驼红色的金文澜,顺从地吃下鸡肉。 “水晶莲菜饼你吃了吗?和你告诉我的一样,皮脆馅绵,润甜适口,很不错的。”白丽梅伸筷子问。 “没有。我这半天尽喝酒了。”金文澜懊恼。真不知道这些男人是怎么想的。打着敬重阵亡英雄的旗号不停地过来给自己敬酒,逼得自己从开始的勉为其难喝上一小口,然后不得不半杯、半杯的倒进嘴里。 虽然她现在理智尚在,但也知道自己积少成多快到量了。 金文澜伸筷子去夹水晶莲菜饼,但一下两下居然没成功。白丽梅赶紧替她夹到碟子里,然后端 着碟子把莲菜饼送到她的嘴边,服侍金文澜吃了整个的莲菜饼。 吃完水晶莲菜饼,白丽梅站起来给金文澜舀了半碗奶汤锅子鱼,对金文澜说:“再吃点儿鱼,这个鱼果真像你说的那样鲜美滑嫩。来,喝点鱼汤压酒气。”她拿着匙羹喂给金文澜吃。 还要给金文澜敬酒的男教员,看着白丽梅给不停夹菜、喂汤,听白丽梅碎碎念叨说“文澜姐姐你喝得太多了。酒喝多了伤身体。” 有人不以为然地对白丽梅说:“这么点酒算什么。” 白丽梅充耳不闻,金文澜也配合地吃鱼喝汤。 如此,有人就悄悄回去了。 然而丁主任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过来了。 “金先生,我再敬你一杯。”丁主任在白丽梅和金文澜之间伸进去酒杯,顺势就要靠到白丽梅的身上。 白丽梅把匙羹放到碗里立即站起来,顺便生气但不&#xe863;声色地抬手,快速地扒拉掉丁主任想按到自己肩膀的油手,但她没想到丁主任一屁股就挤坐到她空出来的座位上。他凑近金文澜,几乎要贴脸地对金文澜晃酒杯。“金先生,来,我再敬你一杯。你真是好酒量啊,哈哈哈。” 金文澜在白丽梅起立时接过她手里倾斜的鱼汤碗,见丁主任凑近自己,她立即往后侧身闪避。带着几分不愿意说:“丁主任,谢谢你啊。我已经喝了不少了,不能再喝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这才第三杯。来,再喝一杯。”丁主任纠缠金文澜,说什么也不肯走。 丁主任的行为,立即招来挤到金文澜这桌等待机会的、其他几个单身男教员的围攻:“丁主任,你差不多了啊。哪里有敬酒还敬三次的。” “是啊,你只给校长敬酒一次呢。” 鉴于丁主任的职位,这些教员只能点到为止,说些不关痛痒的话。 但这些话已激得喝到了的丁主任不快了,他扫视周围人,凶巴巴地瞪大醉眼:“谁规定只能敬金先生一杯酒的,啊?我愿意敬她十杯八杯的,你们管得着吗?” “是没人管得着,但也得人家愿意喝啊。”白丽梅站到金文澜的身后,没胆子请丁主任让出位置只敢在肚子里腹诽。她焦急地看着金文澜,要是她喝了丁主任的敬酒,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让她吃菜的局面,就又要回到刚才一杯接一杯的酒局里了。 <p/ 66、醉酒 ——1939年初 金文澜在周围男同事纷纷开口说话形成的嗡嗡声里, 竭力想保持住混沌中的那一丝清明。虽然她的&#xe863;作缓慢,但她最终没有辜负白丽梅的希望,只瞟了丁主任一眼, 往侧面又倾斜了一下身体, 拉开与丁主任的身体距离, 继续慢条斯理地喝鱼汤。 其实她是想快也快不起来, 她的手不那么听指挥,能把鱼汤喂进自己嘴里,不撒到旗袍上,她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等鱼汤喝完了,金文澜又端起了那一小碗的枸杞炖银耳吃。偏温的甜品,香滑绵绵, 很好地安抚了她脸颊上的炙热感。这道甜品也和白丽梅刚才喂她吃的那些食物一样,更好地慰藉了产生反抗意识的胃肠。 金文澜小口、小口地吃银耳羹。每一匙都很慢,看不出她是因为喝多了导致的&#xe863;作控制失灵,倒好像是有意搁着丁主任的话不搭理他似的。 这就令丁主任有些尴尬,继而他恼怒起来了。他借酒盖脸逼问金文澜:“金先生, 我敬酒给你你不喝?” 明显变了味道的逼问,令白丽梅瑟缩了一下身体。她不由自主地站去金文澜的身后拉了一下金文澜。 但她不敢开口说话, 说丁主任这么做不应该。她只能压制自己的愤懑, 低头斜睨咄咄逼人的丁主任,恨恨地在心里嘟囔,就不该跟这些无亲无故的男人一桌吃饭喝酒,他丁主任他是把文澜姐姐当成什么人了啊。 金文澜所在的这一席, 因为丁主任突破常理的追问突然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看着金文澜,看着这个面容姣好、文静羸弱的年轻女老师——新寡的身份, 非正室的过去,不为嫡长子所容而不得不带着俩孩子自谋生路的程家三姨太太。 大家等她的回答。邻桌的人也被他们这桌突然的安静影响到了。他们纷纷停息了关于汪主席的讨论,撂下筷子转头关注这边的情况。 金文澜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好把喜欢的枸杞炖银耳放下,努力撸直要打结的舌头慢慢说道:“丁主任,我记得你的第一杯酒是因为我丈夫他在抗日前线为国捐躯。第二杯敬酒的名目大家都是老乡。你这又敬第三杯,难道你忘记我丈夫尸骨 未寒我不应该饮酒吗?还有,校规里有规定教员必须喝你的敬酒吗?” 白丽梅立即轻轻拍了一下金文澜的肩膀做支持,同时在心里暗喝一声“好”! “你?”丁主任没想到平时说话温温柔柔、走路都怕踩着蚂蚁的文艺女青年金文澜会这样顶撞自己。他喝多酒的脸色变得难看了,端着酒杯的手也因酒醉和气恼而不稳,泰半的汾酒就撒到了金文澜的旗袍上。 陡然发生的变故逼得金文澜手忙脚乱,她抽出手帕要擦拭酒渍,不想丁主任也掏出手帕,他伸手要帮忙擦拭洒在金文澜腰腹和大腿上的酒渍。慌得金文澜赶紧站起来,趔趄着后退了一步,歪斜的身体刚离开座位,就被始终紧盯她的白丽梅揽到了怀里。 如今的白丽梅可不是前年夏天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她了。她从开始跟着奶娘练功夫就没有停下。哪怕是在孕期,她也是减了份量而没有完全丢下。出月子后,她更是逐渐加量,且每天抱着逐渐长大的儿子当负重练习,如今儿子那二十斤的份量,她自觉抱半天都能撑下来。 金文澜被白丽梅牢牢抱住了不说,白丽梅还在她耳边提示:“姐姐,咱们回家吧。”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好。咱们回家。”金文澜顺从地由白丽梅搂抱着、拖出了由单身男教员和有家有室的老男人组成的包围圈,离开了视她为待宰羔羊和禁脔的赤/裸视线。 两个女教员拿着她俩的大衣、围巾等,跟着追上来。“白先生,你等下。” 白丽梅停下脚步,伸手去接大衣,很真诚地说:“谢谢你们啊。” 教美术的赵先生就热情地说:“白先生,让我俩和你一起送金先生回家吧。” 白丽梅看着眼前的两个年轻姑娘眼里的热望,明白她们也是想躲酒,就立即顺水推舟答应:“那就一起了。” 三人穿戴妥当,同时也帮着金文澜把大衣围巾穿戴好,然后一起往教职员宿舍走。 赵老师走在白丽梅左边,她压低声音告诉白丽梅道:“白先生,刚才给金先生敬酒的那几个教员,就一个没结婚的,剩下都是有家室的人。不过他们的家人都留在东北没带出来。嗯,丁主任的太太后来跟过来了。” 白丽梅吃惊得差点儿忘记走路了。她愣一会儿才醒过味,忍不住就问了一句:“那他们围着金先生敬酒是什么意思?” 在另一侧搀着金文澜的张先生直截了当地接话:“想要金先生给他们做姨太太呗。” 这下不仅是白丽梅,就是金文澜也听明白了。 金文澜侧脸看气得不得了的白丽梅幽幽地流泪。她喃喃道:“我一朝做了姨太太,难道就要一世做姨太太吗?” 赵老师义愤填膺地说:“那些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我告诉你俩吧,他们还把太太在老家、自己在外另娶按了一个美名:抗日太太!” 金文澜倚靠在张老师身上,由着白丽梅给自己擦眼泪,但听得这“抗日太太”的名词,忍不住才收起的泪水喷涌出来。 “丽梅,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几天他们就在教研室里打哈哈,说什么抗日太太,说什么看谁能抱得美人归,闹了归期,这些话都是说给我听的呢。” 张先生见金文澜悲伤难忍,就劝她道:“金先生,你可别在外面哭,这西北风厉害呢,小心明天剡shan了脸。” 赵先生就说:“我们俩因为是单身,既往也没少被他们骚扰。只不过我好好的一个黄花大闺女,干嘛要不明不白地去跟有家有室的男人混啊。什么抗日夫人、抗日太太!说穿了还是做妾。我又不是养不活自己,干嘛等着赶走日本鬼子了,我就要变成没有明媒正娶的、上不了台面的姨太太啊。” 白丽梅停下给金文澜擦眼泪的&#xe863;作,回头对赵先生说:“谢谢你帮我们拿大衣出来,前面就是单身宿舍了,你们就直接回去吧。” 张先生就说:“没几步路的,我们送金先生到家好了。” 白丽梅笑着坚持:“金先生她自己也能走,就不麻烦你们了。放寒假了,改天找个时间请你们到家里做客。” 张先生松手,她看金文澜能站住,且自己和赵先生提前离席的目的已经达到,便笑着跟白丽梅和金文澜告别。 两个年轻姑娘挽着胳膊往单身教职员的宿舍走,边走边说:“今年幸亏来了她们俩,不然咱倆又得像去年暑假那样被他们围着敬酒。” “是啊。暑假那回,我回去吐了两次。好几天都晕 乎乎的。要不是你警醒,一直陪着我,还不定怎么样呢。” “我们是互相陪着了。我都后悔来这里教书了。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哪里有为人师表的范模。” “别这么说,一年也就两次聚餐,糊弄过去也就完了。看在育才小学校给的薪水高,也值得咱们在这里教书,你说是不是?” “嗯,看钱份上了。育才这薪水一个月比公立小学两月还多,谁敢保证公立小学校就全是君子呢。” “可不是怎么地。一年忍这么两天,怎么也比咱们听家里的话嫁人,一边辛苦地养孩子,然后另一边还不知道男人在外面是不是有了抗日太太强。” “嗯嗯。”俩人渐行渐远,细碎的话语声都被黄土高原的寒风立即吹散。 * 谢妈妈把金文澜接进屋,她看主人家脚步不稳的样子,就问白丽梅:“我家先生这是喝了多少啊?” 白丽梅懊恼道:“我和文澜姐姐没坐在一张席面,等我发现她喝多了,就再没让她喝了。” 谢妈妈见白丽梅给主人脱大衣解围巾,就帮着把人扶到太师椅子上坐好,然后转身赶三小姐和五爷回屋:“先生不舒服,你们俩回屋里安静呆着,就是帮忙了。” 程世竹问白丽梅:“白姨,我妈妈喝醉了吗?” 不等白丽梅回答,才接过谢妈妈递过来的温水,呷了一小口的金文澜突然说:“我想吐。”她把水杯塞给白丽梅转身捂着嘴往外跑,才推开门,就一脚门里一脚门外 “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谢妈妈赶紧过去给金文澜叩击背部,还安慰她说:“吐了就好了。全吐出来就好了。” 白丽梅端着那杯水跟到门口。等金文澜吐完了,她递水过去说:“幸好吐在了门外头。快,赶紧漱漱口了。” 谢妈妈拿撮子端来不少的炉灰,她先覆盖了呕吐物,然后打水服侍金文澜洗漱。白丽梅在边上帮忙。程世竹拉住要往前凑的弟弟,不让他上前捣乱。 等都收拾好了,金文澜感激地拉住白丽梅的手,对她说:“丽梅,谢谢你护着我。不然还不知怎么收场呢。” 白丽梅忙打岔道:“孩子在呢,你别说话了。好好睡一觉。我明天早上再来看你。” 金文澜摇摇 白丽梅的手表示感谢,然后说:“谢妈妈,你先送白先生回去吧。” “哪里需要送,这天才黑的,又只隔了几个门的。”白丽梅推拒。 谢妈妈折中道:“白先生,今天喝多的人应该不少,那个我不出院,就站在门口看你回家。” 好吧。 白丽梅在谢妈妈的注视下,走到自家的院门口。家家都是木栅栏的院门,伸手进去就能拨下门栓。白丽梅摘了手套伸手打开门,但是远处趔趄过来的人影和说话声,令她进了院门后停驻聆听。 一个偏浑厚的男声说:“老丁,你今晚可太失分寸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最后那杯酒,怎么也不该去逼金先生喝的。” 嘶哑的声音伴着虚浮的拖拉脚步响起,白丽梅因为听不清楚就贴到了院门上。她这回听清楚是丁主任在说话了。 他说:“金文澜若是程旅长的正房太太,你这么说我有道理。可谁不知道程旅长贪花好色,收拢了一家子的姨太太和通房丫头,不说两只手数不过来的话,那个就是程家的主母不在这儿罢了,不然我掏袁大头跟程太太去买她,不可以吗?” 猥琐的说话声和内容令白丽梅恶心。 “你这说的什么啊。算了,你今晚喝得太多了,明个儿过去道个歉吧。到底大家还要做同事的。”那浑厚的男声又在劝说。 白丽梅见说话声音近了,便往后退了几步,站到自己自家柴房的暗影里,人却继续侧耳聆听外面的对话。 “哈哈,我这是心里话啊。先让她心里有个数,赶明个儿请你做媒抬个姨太太。” “就你?你想抬金文澜回家,你还不如我呢!” <p/ 67、襄助1 ——1939年1月底 两个男人视金文澜为玩物的语气如重锤、如尖刀, 毫不留情地刺进白丽梅心底最柔软之处。她听出来偏浑厚的男声是担任国文组组长的那位王老先生,据说与汪主席是同一年中的秀才。今天上午他还借给白丽梅一本《稼轩长短句》。 他的教导言犹在耳:“稼轩先生铮铮傲骨,坚持抗金、反对投降, 其词风格多样, 以豪放为主, 虽沉雄豪迈又不乏细腻柔媚, 且其词题材广阔又善化用典故。你多多诵读,最好能做到信手拈来地加入到你平时的讲课中,增添你国文课的风采。嗯,清明节后学校有开放日,校长邀请家长们参观学校,家长们还会随机去各年级听课。最后校长还会请家长就教员的讲课水平留下评比意见。” 可这人, 这人,思及老先生这几个月对自己的教导,白丽梅不想承认其在光明正大的长者风范后,也是一肚子的视文澜姐姐为玩物的腌臜。而老先生这不为人知的这一面,令白丽梅觉得寒气彻骨——她是真的把老先生当成人生导师去膜拜的。 脚步声过去了, 但两个男人对女人没有肆无忌惮的不屑、蔑视,却刻进了白丽梅的心里, 令她寒彻骨髓——金文澜进程家为妾并没有卖身给程家, 哪怕程太太本人在,她也没资格发卖金文澜。 再说金文澜她现在靠着自己的能力挣饭吃,她好好教书她碍着谁了啊?怎么丁主任和王先生俩,平时看着很不错的先生, 居然私底下是这么看金文澜的! 白丽梅不用多&#xe863;脑筋,就能联想明白今晚缠着金文澜敬酒的男人,其内心跟丁王俩人是打着一样的主意。 一朝为妾, 就要一世为妾吗?文澜姐姐的哀叹言犹在耳,令她再一次想到“妾通买卖”里的妾,身不由己,其人生是怎样的悲哀。 这打击令白丽梅不知道自己该恨已经阵亡的程旅长,还是替金文澜去憎恨她的娘家父祖,抑或是帮凶的祖母和亲娘。 可是转瞬间她又想到金文澜说过她的妹妹。真就如金文澜所言,她若逃了就是她妹妹进程家做妾了。 正屋的门扉“吱呀”一声响了,奶娘对站在柴房门前的白 丽梅喊道:“姑娘,你在那儿做什么呢?不冷吗?快赶紧进屋。” 奶娘的喊声将白丽梅从漫无边际的思索中拽回现实。 白丽梅换了衣裳抱着儿子在屋子里来回走,一边走一边把席间发生的事情说给奶娘听。她恨恨道:“凭什么啊!金文澜一没吃他们的,二没喝他们,碍着他们什么事儿了?简直是欺人太甚!” 奶娘摇摇头说:“姑娘,你莫气恼,你还奶孩子呢,你气不得的。”等白丽梅略微平静一点儿了,奶娘又说:“姑娘,你已经赶上好时候了。你看现在你和男人一样做先生,金先生呢,要我说不理会那些男人也就是的了。难道他们还敢抢人不成?!” 白丽梅自然地接话道:“抢人他们是不敢的。但是我们这个小学校有六个国文老师,教高小的只有文澜姐姐和王先生。王先生就是我跟你刚才说的那个和丁主任说话的男人。他还是我们国文教研组的组长呢。” “那他也是官了?”奶娘不懂什么教研组。 “不算官吧。但他国文的水平高啊。我怕他以后会给文澜姐姐使绊子。”白丽梅的气愤下去了,开始忧心起金文澜的以后了。 但奶娘的关注点却是:“姑娘,那他会不会给你下绊子啊?” 白丽梅想了想说:“应该不会吧。他今天还借了我一本诗集,告诉我学校四月份有家长来听课,让我早做准备。” 奶娘费力地咽口唾沫,然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对白丽梅说:“姑娘,有的男人会先给你一点好处,让你以为他是个好人,等你放下戒心了,对他不防备了,然后就稀里糊涂地入彀了。” 白丽梅点点头,眼睛瞥向书桌上放着的那本《稼轩长短句》,若有所思的表情浮现在她的脸上。 * 第二天就正式放寒假了,想到寒假不上班还有十块大洋,白丽梅早早就兴奋地开始看书。小人儿咿咿呀呀地在她怀里揪着她的短袄盘扣玩,都没能让她放下书本。 “姑娘,吃了饭再看书吧。” “好。”白丽梅恋恋不舍地放下《稼轩长短句》,她觉得有王先生的注释,这本诗集读起来的感觉,就好像是有个博学的老先生在给自己面对面讲解。 “奶娘,一会儿我 要去金先生家里。今天上午孙太太和刘太太会带孩子来做客。差不多的时候我会回来给成儿喂奶。”白丽梅吃着奶娘做的油渣子萝卜包,喝着熬出粥油的小米粥,就着雪里蕻煮黄豆的咸菜,口腹的满足感上升到精神。 “那中午你想吃什么?” 白丽梅犹豫了一下说:“不知道金先生会不会准备中午饭,中午我还是去食堂买吧。” 奶娘想想说:“若是金先生准备午饭,我就馏几个包子。我昨天蒸了两锅包子呢。” “嗯。” 白丽梅吃了早饭给孩子喂奶,都收拾停当了,才换了上班的旗袍,套上大衣去金文澜家。 “白姨。”程世竹吃完早饭带弟弟在院子里玩雪。“我妈妈在等你呢。” “嗯。别玩太久,小心冻着啦。”白丽梅提醒一句。 “好。”程世竹乖乖答应了。 白丽梅看到程世竹就想起程世菊,同年生的姐妹俩,一个活泼一个拘谨,但两个小女孩都分外懂事,懂看人的眼色,尤其是程世菊,就像小时候的自己……她在国文课上对这俩孩子额外关照,除了金文澜的原因,还有说不清的怜惜。 谢妈妈闻声挑开棉门帘招呼白丽梅:“白先生好。我们家先生正念叨想你呢。” 白丽梅笑着应了她一句,赶紧进屋。 * 白丽梅进屋看到金文澜脸色不怎么好,便关切地问她:“文澜姐姐,你好了一些没有?有没有头痛?” “还行。”金文澜揉着太阳穴说:“我昨晚喝的太多了。我平时喝一斤烧刀子都没什么事儿的。” 东北的烧刀子可比汾酒厉害多了。 白丽梅诧异:“咱们聚餐的人也就那么几十个,就昨晚那个两钱的小酒盅,你得跟多少人碰杯了啊。” 金文澜苦笑:“开始我因为他们是看在我家老爷的份上敬酒,不得不端起酒盅回礼。也不知哪个喊了一句敬的是程旅长,我还半杯不够礼数,逼得我逐一补上整杯。” 不等白丽梅再说什么,院子里传来喧哗。俩人赶紧出门,见到孙太太领了四个孩子、刘太太带了三个孩子来了。后面还跟着孩子的奶娘以及孙府提着家什的厨子。 俩人赶紧迎出去。 大人孩子一番见礼后,孙太太笑着 说:“我家那几个孩子说要烤全羊,我就把东西全带了来。金先生,你可别挑剔我自作主张、反客为主啊。” 金文澜明白孙太太是怕自己不好张罗这么些人的饭,她情绪外露、感激地拉住孙太太的手,一边往屋子里让她和刘太太,一边笑着说:“凤仪,你知道你这是体贴我,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孙太太见金文澜领会了的心意,就笑着说:“你知道我的心就好。” “我明白你是帮衬我,不然这么些孩子,我准备去食堂定两桌了。”金文澜笑着又谢了一遍孙太太。她知道刘太太的长子顶人用,孙太太的儿子、女儿也能拿事儿,且院子里还有好几个奶娘跟着,就说:“走,咱们去屋里的炕上坐,大炕暖和。” “好啊。”几个女人进屋,坐到炕上聊天。坐在南炕透过玻璃窗,可以更好地看到院子里的孩子们。 金文澜这东屋是娘几个今冬的卧房。迎门是一个大地柜,柜子上摆放了俩个曲线流畅的美人斛,但里面空空的。靠北墙放了一张八仙桌,四把太师椅。和刚才厅里的一模一样。南炕稍有一个炕柜,柜子上叠摞不少被子,与金文澜在程家的布局一样。大概是为了迎接孙太太和刘太太,南炕上不仅留了炕褥,还有几个盖腿的小垫子,靠枕。 灿烂的阳光洒在温暖的大炕上,屋里的温度挺高的。几个人脱了旗袍,只穿夹袄、棉裤,自在地在炕上聊天。 谢妈妈搬来一个炕桌,给她们四人端上红枣姜茶,然后就征求金文澜的意见:“先生,我去院子里搭把手,看看需要做点儿什么配菜吧。” “好,你去吧。” 刘太太端着姜茶暖手,看着金文澜的黑眼窝问:“文澜,你昨晚没睡好?” “嗯。聚餐喝多了。”金文澜端起热姜茶呷了一口。懊恼道:“真丢脸!回家就吐了。” 孙太太知道她的酒量深浅,就问:“谁这么厉害?居然能把你拼吐了。” 白丽梅就把昨晚的事情说了,但她隐下了丁主任后来逼酒的那一幕。金文澜感激白丽梅保全自己的脸面,端起姜茶对白丽梅晃晃,道:“多亏了妹妹,免得我出丑。” 一语双关,白丽梅举起姜茶与金文澜碰杯,孙太太的眼睛在两人间转来转去,直觉告诉她这里面绝对有内幕。 但她不露声色,附和刘太太玩牌的提议,只不过提出用瓜子代替铜板。刘太太略坚持,但转瞬间就想到白丽梅原就钱财不丰,而今金文澜又失去程旅长做依靠,便同意了以瓜子做赌资的提议。 四人言笑晏晏,数了瓜子,摸起小牌来。 <p/ 68、襄助2 ——1939年1月底 白丽梅连着和了几把牌, 她面前的瓜子就堆起来了。她故作惋惜道:“咱们这要是赢钱的,一个瓜子顶一个铜板,我今天可就赚了啊。” 刘太太就说:“要是玩钱的, 我们仨就不会让着你了。我还得给儿子攒聘礼呢。” 孙太太笑着码牌, 接着刘太太的话说:“你这要当婆婆的心也太急了。我记得你家儿子过这年才十岁了, 你真要给你儿子订娃娃亲?” 刘太太立即摇头道:“我可不干这操心不讨好的事儿。万一他长大了不中意, 再给我来一个反封建,岂不是我两面不够人。不干!我等他给我娶一个合心意的儿媳妇,不合我心我就折腾他个鸡飞狗跳。我还主&#xe863;点儿,你们说是不是?” 刘太太的话逗笑了三个同样有儿子的女人,也引出她们仨的共鸣。因为这些年大家看多了进步男女反抗封建家长的包办婚姻“闹剧”。 孙太太就说道:“如果男人在娶亲前要反抗封建、反包办婚姻,若我是女方家长, 拼着女儿背上被退婚的不好名声,也不会把女儿嫁过去。养出来这样孩子的人家,不守孝道,不配娶我家掌珠!” 刘太太等人立即支持。 孙太太则继续说:“若是那婚后去读大学、在外开了眼界,与别的未婚女子勾搭、奸情炽热, 以至回家以后打着要反封建的大旗离婚、休妻的,我是女方家长则要主持义绝。拼着两败俱伤, 也要令其身败名裂, 因为这样的男子即便再有才华和能力,连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古训都弃之不顾的,品性有瑕,仁义礼智信皆无, 那就是个忘八蛋,不是良配,也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败类。” “那要是纳妾呢?把在外勾搭成奸的女子接进家门呢?”白丽梅忐忑地问。 孙太太看着白丽梅认真地回答:“若是男人能将内宅交与妻子, 妾侍能够严守为妾的规矩,闭眼认了吧。古往今来,有点儿权势、钱财的男人,不纳妾的多还是纳妾的多?我只盼着来生投胎做男人。” 孙家原来一妻二妾的平和日子,不知被多少新式男人在纳妾时搬出来做榜样。可身为榜样焦点的孙太太,其满腹 的郁气,也只有金文澜略知一二。于是,此时此刻,金文澜就开口相劝:“孙将军已散了妾侍,既往那些不快,你就都抛开吧。” 刘太太也跟着劝了几句类似的话。 白丽梅又提出问题:“反抗旧式包办婚姻,对读书和出外做事的男女来说,都有认识异性的可能。可那些拘在内宅的绣花女子,她们没有机会外出读书,或者即便是出去读书,要是一直读的是女校,岂不是不是要老死在家中了?” 孙太太甩出一张八万说:“有各式各样的媒人介绍啊。现在盲婚哑嫁的有,但更多是婚前能见面聊几句的了。” 刘太太发表不同的见解:“我觉得包办婚姻也不能说完全不好吧。我看咱们原来东北军的那些太太们,大多都过得不错的。” 孙太太喟叹:“如果没有那么多的姨太太,也没有通房丫头就好了。” 金文澜则根据己身提出新观点:“要是律法能禁止男子纳妾就好了。” 刘太太立即响应:“不许男子纳妾,对我们女子自然是福音。但律法是男人制定的,他们岂肯抛弃身为男人的立场,放弃自古就有的依红偎绿的权利?” 白丽梅接着道:“那是不是要等女人参与制定法律了,才能禁止纳妾?” “可男人岂会允许女人制定律法?”金文澜幽幽叹道。 “是啊,天下是男人打出来的,”孙太太说得越来越慢。“女人想男人拱手相让制定律法的权利,无异于天上掉馅饼。我只盼着有朝一日,咱们女人能争取到这样的权利。” 刘太太就打趣她:“凤仪,你府里就是有妾,也没影响到你什么啊。我真没想到你对纳妾是这样的憎恨,恨到都要抢夺男人立法的权利了。” “哪里会没有影响呢。你家里没妾,你没有体会罢了。我家那俩姨太太对我是表面恭敬,那也是我和姑母花费了无数心血得来的。不瞒你们说,要不是我姑母积极斡旋,我不可能高攀嫁给他做继室。在我进孙家门之前,也是我姑母打先锋,才把他原来的那俩小妾打发了,他才应了等我生了俩孩子再纳新人。”孙太太怅然。“可你们想想,我生了俩,但生的是双胞胎。我身体衰弱自顾无暇,却得知有 人要进来做妾,我那时的气啊……” 白丽梅就安慰孙太太说:“亏得姐姐你生了龙凤胎。要不然你家生了儿子的那姨太太,不会那么安静,那么恭敬你的。就像文澜姐姐说的,人都打发了,就再别想那些了。” “是啊。”孙太太接受了白丽梅的好意,说:“这俩打发了,我眼前清静了。只是天知道人家在外是不是有了抗日夫人、抗日太太。算了,我也计较不过来这些事儿。左不过是旧的去了,新的又来了地反复。” “唉,要男人不纳妾,古往今来情意相投的夫妻如凤毛麟角。多数得女方有利益是男人一直需要的。”金文澜叹道:“比如像委员长和其夫人那样。或者是像秀娟你这样。” 刘太太点头同意。接着疑惑地自然自语:“现在这世道,对女人来说也不知道是变好还是变坏了。以前还有个三不去,但现在呢,三不去没了,负心薄幸的男人,一句包办婚姻,一句没有共同语言,便可以离婚再娶。所以,凤仪,妾室只要守规矩,纳小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儿。” “秀娟,只要你父兄一日立得牢,你就一日不用有这些方面的忧虑。 “是啊。我儿子都这么大了,我现在是不惧他纳妾了。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希望他永远都没有纳妾的心思。而不是因为我父兄的缘故。”刘太太说的极认真,那种满怀期冀的热烈眼神,令白丽梅为之&#xe863;容,也令金文澜的黯然表露出来。 孙太太打出一张五筒,还笑着说金文澜:“给你了,我知道你就等着这张呢。” 果然金文澜和了一个大的。她一边收瓜子一边说:“我现在巴不得咱们是玩钱的,一个瓜子顶一个大洋,算算我这把赢了多少。” 孙太太就笑:“那我宁可把四张五筒烂在手里不和,也不会打出去给你点炮的。” 桌面上刘太太才碰了一对八筒,白丽梅早早吃了一个九筒,七□□的顺子也摊着。剩下的五筒可不就变成金文澜的单吊了。 “看你那小气劲儿。”金文澜和牌了心情大好。 刘太太笑她,然后神秘地对金文澜说:“告诉你一个解气的消息。凤仪推病,现在孤儿院的筹款活&#xe863;办不起来。你猜怎么着 ?变成理事会的那帮太太们每月每人自掏三块大洋。该!让她们总是不配合,让她们总是挑刺。哼!” 金文澜怀疑:“够用吗?” “只够吃粥罢了。棉衣、烧柴自然不可能够数了。我跟你说那里大一点儿的孩子都分去各家了。原来是要把小的分给各家,可因为要雇奶娘,反对的人太多没成。”刘太太叹息:“我也不得不领回来俩。再多,我就吃不住劲儿了。” 孙太太也叹气:“我早就吃不住劲儿了。我才托人变卖上海的房子,希望那卖房子的钱,能够这些孩子读书的。” 金文澜就劝她:“你送他们去国立小学读书吧,那儿花不了多少钱。” 孙太太就又是一叹:“我怕那些孩子以后会怨恨我,怨恨我领养了他们,却跟明臣、明兰不一样对待。” 金文澜就劝她:“你把他们从孤儿院领出来,在你家能吃饱穿暖,已经比孤儿院好了很多。他们要是有感恩之心,就不会攀比明臣、明兰。要没有感恩之心,你现在给他们一样的,等到孩子娶亲嫁人时,你也做不到和亲子一样,到那时还是会生出别的心思。” “是呀,凤仪姐姐,你给那些孩子吃饱穿暖,还送去读书识字,好好养大了他们,你就对得起所有人了。也不是所有的孩子非要到育才读书才可以。嗯,那么多有父有母的孩子不都是在国立小学读书嘛。其实那边的教学也还是可以的,我在那边读了两三年呢。读完高小,可以到很多地方谋事儿做的。就是去布庄,都能找到一个记账的差事。” 孙太太和刘太太今日联袂过来,就是要得到金文澜和白丽梅的这话。如今拉拉扯扯那么多闲话,终于达到目的了,她立即就顺势应下:“那我就先把他们送去国立小学读书。总要他们毕业后能寻到差事自立,也不辜负他们叫我一声太太。以后能像丽梅这样最好了。” 白丽梅笑笑,端起面前已冷的姜茶要喝,金文澜赶紧制止她。她请刘太太帮自己抓牌,下地给四人的茶杯里又添了一点儿热姜汤。说:“这天还是不能喝凉的。” 刘太太抓完牌习惯地往窗外看了一眼,突然说:“文澜,你家来客人了。你看那俩女人来找你 呢。” 金文澜放下热水壶,站到刘太太那边,看着谢妈妈往屋里领人,就转身找旗袍穿。边穿边说:“这两个女人,一个是教国文的王先生的太太,一个是事务丁主任的太太。你们先在炕上坐,我出去看看。我家里除了丽梅和你俩,就没来过别的人。” 金文澜的旗袍差不多扣好了,谢妈妈说话的声音也在门外响起来:“先生,丁主任的太太和王先生的太太来了。” “好。你先给客人倒茶,我马上出来。”金文澜匆匆扣好旗袍,拉开门、挑起门帘出去了。 <p/ 69、襄助3 ——1939年1月底 金文澜出去了, 白丽梅的心思反映到脸上。她怎么也想不到昨晚丁主任和王先生的醉话,今天就变现,今天就这么大喇喇地欺上门了。 孙太太和刘太太都看到了她来回变幻的脸色。孙太太除了在心里暗叹老同学的命不好, 就暗下决心要帮老同学一把。她往后靠西墙, 人都快半躺倒了, 看姿势似乎是想松散一下, 但她的耳朵却侧过去要贴墙上了。 白丽梅猜想孙太太是想听外间的说话,就悄悄下地把自己的那个靠枕塞到孙太太的肩膀下,还小心翼翼地把屋门拉开一个小缝。厅里的说话声传进屋子里,传到仨人的耳朵里。 王太太仍在跟金文澜说客气话:“金先生,今天过来是我们俩冒昧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嗯, 那个,我家王先生和你都教高小的国文课,从你到了育才小学校,他就对你赞扬不已,很推崇你在国文课的教学用心。” “哪里哪里, 王太太过誉了。”金文澜看着这俩素不相识的女人,心里疑惑她们登门之目的, 只用该有的不失礼貌的客气回应。 “我家丁先生也说你好。模样好、性情好, 最是温柔和气的。我原还不服气,这见了你,就对上他说的那些话,真觉得他没有说错。”丁太太的眼神诡谲, 其态度也有些晦涩不明。 “丁太太,我可担不起你说的这些好。”金文澜推拒这些突兀而来的表扬话。她心里画魂儿,自己不是待字闺中的大姑娘为什么对自己说起这种话来了? 外间的客厅里, 金文澜仍在用疏离的语气应酬,但王太太和丁太太俩人一唱一和、轮流交替,居然能把主人不冷不热的待客气氛烘托得亲切、热闹。 里屋,孙太太坐直身体,压低声音问白丽梅:“是不是这两个女人对文澜有什么别的意图吗?”及见白丽梅支吾着要回避,她便说:“丽梅,你可要想好了,你不跟我俩说实话,我俩就没法帮她。你甭想着指望程家大爷。就是你文澜姐姐有儿子,但她儿子也太小,她暂时也指望不上。” “是啊,丽梅,文澜指望不上任何人,除了咱们仨。你想想你认识我们这一年, 你看我和你凤仪姐姐可有坑过哪一个?”刘太太拽过白丽梅,趴在她耳边说悄悄话,然后还着急地在她后背轻拍了一把。“你有话赶紧说。你文澜姐姐的性格不是那俩女人的对手。” 白丽梅略微犹豫了一下,就小声地把昨晚聚餐发生的逼酒之事,还有她后来听到的王先生和丁主任醉酒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孙太太和刘太太了。然后她还小声叮嘱俩人:“丁主任和王先生说的这些话,我怕文澜姐姐伤心,没敢告诉她。” 孙太太没评说不告诉金文澜是好还是坏,她立即站起来,走了两步下炕,一边穿旗袍一边说:“那这两个女人是来给文澜说媒的。” 刘太太也下炕穿旗袍,白丽梅也去拿自己的旗袍。不想孙太太按住她说:“你上炕头坐着,嗯,你在屋子里不要出去。” 刘太太也叮嘱白丽梅:“我们说什么都无所谓,你别出头。你还不是正式教员,你要靠着这份工钱养儿子呢。” 白丽梅感激地放下旗袍,悄悄把门缝扒大一点儿,于是外间的声音一下子听得更清楚了。 …… “金先生,你还年轻,咱们是老乡,我托大作为过来人劝你一句,你这个年纪再走一家对你自己这辈子好。女人嘛,还是要有一个知冷知热的男人,是不?不说对外有人支应门户,但也不需要自己抛头露面、事事亲力亲为。” 这是王太太在说话。 “谢谢王太太……我没有想过这事。”金文澜的声音很轻,也有些含糊。 金文澜这样软弱地回避,气得刘太太恨恨地骂道:“把人赶出去就完了,磨叽什么啊。” “你急什么,万一不是给丁家、王家做妾呢?”孙太太按住急躁要冲出去的刘太太。“再等一等。” 可惜孙太太的良好愿望,很快被丁太太的直白化为泡影了。 * 孙太太和刘太太出去,丁太太和王太太并没有什么异样。因为她俩过来的时候,就看到那么多的孩子在院门口玩,也看到了厨子在院子里烤羊,知道金文澜的家里有客人。 等面色尴尬明显不快的金文澜强撑着介绍彼此认识了,谢妈妈也把屋里的太师椅子搬出去了一个。 王太太就先开口说:“孙太太、刘太太 ,你们既往联系多,但咱们都是东北老乡,才我跟金先生提的事儿,想必你们也听到了。” 孙太太点头,按住要暴起说话的刘太太,示意王太太继续说。 王太太又重复一遍为金文澜着想的那些话。金文澜态度坚决地一直摇头。丁太太见她油盐不进,就略有些着恼地说:“金先生,我家丁主任可是有哪里不好?有哪里配不上你?” 刘太太不顾金文澜的摇头和孙太太的制止,立即抢话说:“哪儿都配不上。我跟你说,别看金先生是以侧室名头进的程家,但她在程家是太太的待遇,是住正房、掌内馈。你愿意把太太的名头和内馈交出来吗?” 丁太太带着几分不屑回击刘太太:“那是人程旅长的原配没跟过来。说实在的,金先生,只看我家丁主任比程旅长年轻了十几岁,从年龄来讲,你就不用再红颜伴白发,你就赚了的。你说你有什么好不愿意的,你这又不是黄花大闺女的时候挑人家了。” 金文澜气得手抖。 孙太太按住还要再说的刘太太,拍拍金文澜的手安抚她说:“我来替你说。”然后她细声慢语地却坚定支持金文澜。 “丁太太,你为丈夫纳妾的贤良,我们都很佩服。一般来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但金先生现在做教员有薪水,身边还有亲儿亲女,你或许不能接受她不想再嫁的心理,但你该理解这一点——如果女人不需要嫁人就能吃饱穿暖时,她就有不想再走一家的底气。” 丁太太撇嘴:“女人出来当教员,挣得着今天的大洋,未必挣得到明天的。你们谁见过人老色衰的小学女教员了?” 刘太太被丁太太话里隐含的意思激恼,她立即不管不顾地呛声:“那金先生也可以再找一家做正头太太啊,何必要跟你这刁蛮的正室一锅搅马勺呢。” 丁太太本来是不愿意纳妾的,家里的孩子都大了,长子眼看着要读大学,以后娶亲嫁女都是省不了的大开销。不说日常要省着花钱,但也绝对是要算着攒钱的。但她从结婚就听丈夫的,再不愿意,也在丈夫的一番分析、催逼下,半推半就地过来了。 可是,她人来了,却一直在用隐含着蔑视的眼神、明显的挑剔眼 光,趁王太太不注意的时候上下打量金文澜,暗中给金文澜下马威。而刘太太说她刁蛮,勾起她克制了一夜的心火,她口不择言道:“要不是金先生勾得我家丁主任&#xe863;心,你当我愿意纳她这么个狐狸精进门吗?” “别这么说话。”王太太就赶紧按住丁太太。对她们仨表示歉意了以后,说:“食色性也。你多个姐妹,娥皇女英,也是一段佳话。我家王先生还说呢,要是金先生肯青睐他,他也欢喜呢。” 白丽梅在屋子里听得气恼,她使劲地攥拳,指甲都握进了手心里。这王太太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这么说话是要坐实金文澜勾引了丁主任呢。 孙太太这时却严肃地开口说话了。 “丁太太,王太太,你们这么说就涉及金先生的名誉了。虽然说东北军都开拔去了前线,嗯,应该说东北军已经不存在了。但我跟你们说句实在话,我呢,这些年一直帮着夫人打理孤儿院。不瞒你们我现在跟夫人还有联系。这家小学校大部分是夫人投进去的资本。你们说是不是需要我跟夫人通个信,然后咱们再去校长跟前辩白一番?” 王太太赶紧出面转圜:“孙太太,丁太太是说女人出来做事不容易,嗯,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嗯,就是看金先生人漂亮,年轻轻的做寡妇,嗯,总是让人心有不忍的。那个,嗯,男人嘛,甚少有不喜欢漂亮女人的。其实我觉得丁主任看中金先生,也能省了她当教员这差事的辛苦。我是真的想金先生能像以前那样舒舒服服地过日子。我们也是为金先生打算,真的也是为金先生好。” 孙太太突然出声打断王太太的车轱辘话,她问:“丁太太,我想问一下啊,你家丁主任一个月的薪水是多少?” 丁太太愣了一下说:“具体数目我不能告诉你。但每个月能花到金先生头上的,总比她自己抛头露面做教员多。” 可刘太太她跟随孙太太办事多年,不用去看孙太太,她立即明白了孙太太说这话的意思。她跟着用怀疑的态度问:“那比金先生原来在程家呢?能让她像原来那么舒服吗?她院子里原来伺候的就有三四个人。” 丁太太沉脸,她家现在就只雇了一个洗买烧汏的 粗使婆子。可刘太太盯着她不放松,盯得她不自在。躲不过去了,她就说:“那是她顶了程太太的名头。现在她不也就一个粗使婆子了。你放心,到我家也不会让她洗衣做饭扫院子的。” “那衣服首饰呢?程家是每季都有八套新款衣裳,我提醒你是里外八套啊。同样是做妾,你不能让金先生过得比程家差啊。还有每个冬天都要添置的大衣裳。至于首饰,金先生在程家更是除了几个姨太太都有的,她还另有额外的。那比大衣花钱更多。”刘太太从丁太太回避自己的问话,看出丁主任的家底并不厚,她立即顺应孙太太的指示方向设置难题,想让丁太太知难而退。 金文澜心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对方就是有金山银山,自己也不想再做妾,再嫁人为妻都不想呢。她急忙探头,隔着孙太太喊道:“刘太太。”她想制止刘太太这样说话。 但刘太太朝金文澜摆摆手,自顾自地接着又说:“丁太太,王太太,你俩若不信,咱们就去瑞福祥查看一下程家历年的制衣底联,也去那几家大的首饰店看看程家每年的账单。你丁家一定要迎文澜进门,衣裳、首饰不能少于程家的既往供给。” 王太太和丁太太对刘太太这样的狮子大张嘴膛目结舌。别说一季里外八套新衣了,她们自己一年也没有添置八套新衣。至于每年买大衣、添首饰,还是梦里去实现吧。 <p/ 70、襄助4 ——1939年1月底 刘太太看俩人的反应, 就断定她们是没听说过这样过日子的小门小户人家。于是她百上加斤继续提条件:“还有纳妾礼也不能少了。程家当初迎金先生进门,可是给了一套三间两进带厢房和倒座的四合院。对了,你家还得准备一个不小于她现在这住处的院子、不次于她现在使用的这些家具。她这可都是上好的黄花梨。这些你能预备齐全吗?” 丁太太被刘太太挤兑得面红耳赤, 她拔尖了嗓门说:“我们小门小户的, 挣的是干干净净的正经薪水, 可不像程旅长当土匪的, 银子来的痛快,能大撒手地祸害银子……” “没钱你纳个屁妾啊!”刘太太直接爆粗口。 丁太太对土匪的蔑视触&#xe863;了刘太太的逆鳞。她的父祖俱是土匪,她怎么会容忍得了丁太太蔑视土匪的行径。可她这一句粗话,不仅令丁太太和王太太呆住了,就连一直喜欢用她顶在前面冲锋陷阵的孙太太也愣住了。 可刘太太并没有算完,她打人打脸, 专朝丁太太软弱处冷嘲热讽。 “我说丁太太,你丁家也要弄明白了纳妾礼再登门吧。我告诉你程家纳四姨太太的礼是两个旺铺,而金先生过去是程家的掌家太太,你丁家想迎她进门,不能比程家纳四姨太太少了。我跟你说程家姨太太的身价就是这样。你家要掏不出来这么多钱, 就别来接程旅长留下的人。” 丁太太被挤兑得发抖,她急赤白脸地提高了声音:“一百块大洋正经能聘到个不错的黄花大闺女。” “那你去聘黄花大闺女啊。谁也没拦着你呀。金先生更没求着你要进丁家门, 你在这儿死皮赖脸地喊什么?!”刘太太继续刺激丁太太:“我告诉你吧, 程家分给金先生一个三间瓦房带厢房的跨院,每月租金也够她们娘仨花用了。你当她是吃不起饭了才出来做教员啊。” 金文澜攥紧孙太太的手,俩人交换一下眼神,不用明言便知对方的想法, 直爽的刘太太吵架居然这么生猛! 真不愧是土匪窝里出来的。 王太太插话问:“刘太太,那是分给金先生儿子的吧?” “是啊。可分给她儿 子的又怎么了?儿子是她亲生的。她亲手抚养儿子,难道儿子会不孝敬她、不给她养老?还是她不指望自己的亲生儿子, 要指望你这个正室丁太太生的儿子?”刘太太笑呵呵地回答王太太,却步步紧逼丁太太。 王太太又截话:“刘太太,你说那院子的租金够娘仨花用的,可金先生她要是带着孩子住那院子,吃穿的钱哪儿来呢?” “是啊,从哪儿来呢?”丁太太因王太太的帮助缓过气,她调整脸色又说:“刘太太,你不用跟我这样咄咄逼人。我们小老百姓是不如你们当军官太太过的日子滋润。可是我们一家老小守在一起安贫乐道,女人也不用担心有朝一日男人拿命换来的富裕日子没了。要我说,金先生既往跟着程旅长过了那么久的提心吊胆日子,她心底未尝不想过安宁日子。你这样拦在头里,你又是何必呢?” “是啊。咱们女人谁不想带着孩子过安宁日子呢。”王太太抓准机会支持丁太太。然后她笑着劝刘太太道:“刘太太,孙太太,你俩和金先生都年轻,咱们是老乡,我这把年纪托大说句话,嗯,我不是倚老卖老,不说走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多,你们只想想你们当家的这一年不在西安,你们的心情是怎样?哎,哎,刘太太,你莫激&#xe863;啊。金先生,我的意思是说家里有那么个男人替你挣钱买米,是不是比你自己出来做事要清闲?金先生,你想想去年之前你不用出来挣钱的日子,是何等地自在轻松。所以,丁家的事儿你再好好想想。等你家里没客人了,我再来看你。” “是啊,金先生,你读书多,你是聪明人,你再好好想想。”丁太太调整好情绪,笑着对金文澜说话,那笃定金文澜会答应进丁家的态度,刺激得刘太太要抓狂。 “呸!丁太太,你以为程家是小门小户啊。你以为程家跟你丁家一样啊。啊!丁太太,你别忘了程旅长是土匪,你长脑子想想吧,他活着能供给四个姨太太这么开销,你说一个身经百战、运筹帷幄的将军,他能不留下养大儿子的银子吗?啊?”刘太太用反问回击丁太太对土匪的不屑。 而丁太太对着她这样张狂不屑的反问,竟是张张嘴没回出来 一言半语。王太太奇怪地看一眼丁太太,端起已经凉了的姜茶,小心地呷了一点儿润润喉咙,眼睛在孙太太和刘太太之间来回转&#xe863;,若有所思。 刘太太在整个回击过程中,她只对丁太太而不对王太太,是因为王先生教着高小的国文。她的长子春天再开学就由金文澜教,若无变故,明年就要由王先生教导了。而那最后一句也是刘太太的心里话,她才不信金文澜只分到了一套院子呢。 她和孙太太这几个月也谈论过金文澜做教员的事儿,俩人一致认为那是金文澜想离开程家、想以单身女性的身份寻找再婚机缘的跳板。 可刘太太不知道她刚才那最后一句话,偏巧也是昨夜丁主任和丁太太坚持要纳妾的重点——土匪出身的程旅长身家丰厚,肯定会留下养大儿子的银子! 丁太太昨夜基本没怎么合眼。吃了早饭就在丁主任的催逼下,陪着他去王家,恳请王太太来说媒。丁主任还担心王太太被金文澜婉拒,督促她跟着来。 她半推半就地过来,也是隐隐存了要人财两收的想法——进了丁家门,人都是丁家的了,财产么,谁听说过妾有私财了。那自然也都是丁家的了。她甚至还说&#xe863;了丁先生允许金文澜进门后继续做教员,新女性嘛,自然和没去过新式学堂读书的自己不同。 现在说僵了,继续再说也没什么意思,丁太太觉得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她伸手拉王太太站起来。 客人站起来了,金文澜也想起来送客。不料孙太太把金文澜的手扣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极诚恳地笑着说:“王太太、丁太太,请你们暂留几分钟,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你们说。” 王太太和丁太太只好又坐下。 孙太太稳当当地坐在太师椅上,笑着说:“丁太太,金先生不想为妾,也没可能进你们丁家,你现在也看明白了。王太太,也请你以后莫再来劝说金先生做妾,莫再来难为金先生了。” 王太太尴尬:“我也是为了金先生好。” 孙太太以理解的态度说:“谢谢你对金先生的关心。这世上的女人没有愿意做妾的,金先生也是一样。如果有年貌相当的男子娶妻,我们还是欢迎你给金先生做媒的。” 金文澜赶紧表明立场:“我不想再嫁。不论是为妻还是当妾。任是他潘安在世,范蠡重生,我只愿守着自己的孩子,当一个小学教员。” 刘太太嗔怪金文澜:“你何必把话说死呢。律法没禁止你再嫁,遇到合适的人家去做正妻,对你没什么坏处。” 金文澜还要再说话,却被孙太太用帕子虚捂了一下她的嘴巴。然后,孙太太摆出推心置腹的信任态度,说:“咱们虽然是老乡,但既往没什么接触。嗯,你们一直住在育才小学校里,没机会参加抗日救援会。哎呀,你们不知道外面抗日将士留下的遗孤,不知道那些孤儿在孤儿院里过的是什么日子,那都是咱们东北军、东北老乡的孩子。嗯,我的意思是说,丁太太,你家有余资纳妾,不如每月捐款几块钱给烈士遗孤,可以吗?” 丁太太和王太太没想到孙太太会这么说话。丁太太立即抢着说:“去年孩子们吃坏了肚子的那次,我们学校的教员也都有捐款的。” 孙太太换了赞扬、敬佩的语气说:“那你可真是菩萨心肠了。丁太太,我的意思是说救助烈士遗孤不是偶尔一次的捐款,而是每个月捐款几块钱,毕竟你家纳妾也要给姨太太吃饭的,是不?” 丁太太避无可避,只好说:“我家即便纳妾,选的金先生也是教员,她自己也能挣出买米钱啊。” 刘太太立即如斗鸡般再度冲锋:“你是说让金先生进你丁家门之后还要自己挣饭钱?” 丁太太呐呐,但不甘心刘太太的逼问,反唇相讥:“你们读过书的新女性,与我和王太太这样旧式不出门的女人是不同的。王太太,你说是不?” 王太太往侧后缩了一下,拉开与丁太太的距离,她再没有想到丁家打着的是这样的主意。这成什么了!她语含惭愧对金文澜说:“金先生,是我冒昧,我不该来走这一趟。打扰你了。” 金文澜就说:“王太太,不知者不罪。你已知我心意,往后替我多辩白几句吧。” “好好,我会的。”王太太连声答应。掏出钱包翻了一下子说:“孙太太,我因在校园里,身上没带什么钱,这两块钱麻烦你替我转交给孤儿院。” 孙太太摆手不收,只 对她说:“谢谢你王太太,你有心了。年前会有一次东北老乡为孤儿院孩子举办的筹款活&#xe863;,到时候刘太太来通知你具体时间,你看好吗?” “好。到时候我一定过去。”王太太立即表态。 “王太太,谢谢你。让我代表孤儿院的烈士遗孤先谢谢你。”孙太太站起来行礼,王太太赶紧还礼。 再坐下后,孙太太又说:“王太太,丁太太,还有一事儿,那个你们也不必等筹款活&#xe863;。如果你们家里有多余的旧棉被、旧棉衣,大人的旧棉衣也行,可以直接送去孤儿院的。唉,孤儿院去年孩子们吃坏肚子那事儿,就是因为善款不够买米,菜粥里不小心混进去了滑肠子的蕨菜造成的。” 王太太点头道:“我们那阵子也追着看报纸,后来真相大白,知道事情的真实原委,难为你了孙太太。” “谢谢你的理解和体贴。其实从夫人去陪少帅,孤儿院筹集善款越来越难。像今冬的棉衣和炭火就都不足,我们也没更好的办法。只能将一些年龄大点、生活能自理的孩子分散去各家了。” 孙太太的一脸沉痛很快又无缝转为热情洋溢,她望着丁太太的眼神令其不能闪避。她殷切的亟待一个肯定答复的态度,让丁太太心生不安。果然一个王太太和丁太太始料不及的事情抛给她们了——“我想你们能不能领一两个回家,哪怕只三、四个月,过完这个冬天再送回孤儿院都行。” 丁太太回避不了,便讪笑着回应孙太太:“我们小门小户的,自家孩子养得也吃力呢,真没能力再领养孩子回来,这事儿再说再说。” 偏刘太太不放过她,追着问:“丁太太,你家都要纳妾了,难道领养一个烈士遗孤几个月还为难吗?又不是要你养到七老八十的。” 丁太太垂头避而不答。家里的事儿大小都是丈夫做主,连每天买菜的钱他都要算好了的。他从成亲就是这样的性格,自己他争也没用。再说他若不是这样的性子,周校长也不会用他做事务主任。从当了事务主任,别说月薪涨了一大截,就是日常的油水都比光做教员多。那自然要由着他算计了。 王太太见势不妙再度站起来,虽然刘太太始终针对丁太太不放,然而一旦刘太太答应领养孩子,自己就难办了。那不是她一人能做主的。 她用较快的语速说:“孙太太、刘太太,我会尽快去一趟孤儿院送旧棉衣。金先生,今天打扰了。丁太太,我们先回去吧。” <p/ 71、襄助5 ——1939年1月底 送走这两位不速之客, 金文澜的眼泪终于毫不顾忌地流出来了。孙太太立即把她拽进东屋,白丽梅接过谢妈妈递过来的毛巾,给她沾拭成串往下滚的泪水, 劝金文澜莫往心里去。 孙太太劝她:“这么多孩子在呢, 你还不赶紧把眼泪收了。让孩子们看到成什么了。” 刘太太恨铁不成钢地抱怨:“文澜, 你还这么软和可不行, 现在不是在程家过日子的时候。你自己带着儿子过,不管是不是真的不想再嫁了,你都得厉害起来。你看那个性子软的寡妇不是挨欺负的。” 金文澜哽咽:“我以后就像你今天这样。” 刘太太顿时得意起来,笑道:“你真能这样我们就放心了。不然我和凤仪赶上这一次,不见得次次能碰上。这要是给你说媒的人来来往往得多了,对你名声不好, 对俩孩子也不好。” “嗯嗯。”金文澜点头受教。 孙太太欲言又止。白丽梅见她还有话要对金文澜说的模样,就套上旗袍说:“我回家给孩子喂奶,一会儿再回来。” 刘太太替金文澜送白丽梅到屋门口。 只见满院子的白雪已经被这些孩子跋跶得看不出颜色,窗前的雪人不仅带了一顶红帽子,还围了几条围巾。五颜六色, 花里胡哨的。不用问就是那几个孩子跑热了,把围巾给雪人了。 刘太太上前摘下围巾, 白丽梅也帮着弹雪, 俩人去看院里烤羊的厨子。 孙府来的厨子手艺不错,烤全羊已经飘出香气。 “闻着可真香。” “是啊。一会儿你赶紧回来。” “好。秀娟姐姐,你回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那我就不送你了。”刘太太停住脚步。 白丽梅笑笑, 从孙府厨子的临时土灶跟前走过。 十来个孩子都在院子外面打雪仗,几个小的干脆是奶妈帮着捏雪团,可是他们根本抛不远。可就是只扔出那么几米远, 但欢快的尖叫声还是极其富有感染力。 白丽梅看着欢快的孩子们无比羡慕,联想到自己的童年绝没有这样肆意张扬的时候,暗下决心要让儿子可以过这么痛快的日子。 程世竹见她出来,赶紧尖叫 喊“停战”。她小跑到白丽梅跟前挽留她:“白姨,你怎么走了?一会儿咱们一起吃烤全羊啊。” 孙太太的双胞胎,刘太太的次子也跟了过来,说:“白姨,中午和我们一起吃饭啊。” 这四个孩子都是白丽梅教导了几个月的。白丽梅笑笑说:“我回家有点儿事儿,一会儿就回来和你们一起吃午饭。”然后让他们继续去玩。 刘太太的长子年龄最大,他也过来跟白丽梅打招呼:“白姨,你一定回来啊。” “好,一定回来,你们好好玩去吧。。” * 奶娘看白丽梅面带异色回来,把午饭馏上以后就进屋问她:“姑娘,可是碰到什么不顺当的事儿了?” 白丽梅抱着儿子喂奶,把丁太太和王太太的那一出说给娘奶。然后说:“丁太太打的好主意,居然是想金先生进了丁家还继续做教员。” “金先生没同意吧?”奶娘担心地问。 “她怎么可能会愿意去做妾。丁主任除了比程旅长年轻,再就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地方。而且学校里的那些教员们,都说他吝啬成性,去领点儿什么,都跟割了他的肉似的。” 奶娘就说:“这样能算计的男人,金先生可不能跟他,不然还不得把金先生手里的东西都算计过去了啊。” 白丽梅点头同意。 * 再说王太太出了金文澜的家门,拉着丁太太急匆匆地往前走。离金家远了,她才把围巾从嘴上扒拉下来,回头埋怨丁太太说:“我不知道你家纳妾之后,还要小妾自己挣饭吃。你看谁家是这样的。丁太太,你要打着这主意你早告诉我啊。不然金先生进了你家门才知道要这样,你不是把我装进去了?” 丁太太讪讪,她连声道歉后说:“王太太,我并不想我当家的纳妾。但他,唉,是我对不起你,改天我让当家的请你和王先生过来喝酒赔罪。” “算了。这事儿就当我没陪你走这一遭。你和丁先生也要守口如瓶,不然我就把你们要小妾自己挣饭吃的事儿说出去。”王太太没什么好声气:“真不够丢脸的呢。就是乡下的地主老财,也没说娶个小老婆还得去种地的啊。” 丁太太更尴尬,再三道歉、保证后,央求王太太核对回复口 径:“咱倆就说金先生死活不答应,好不好?” “不好,那你家丁主任还不得纠缠金先生啊。还是把刘太太的那些话说出来,也好让你当家的死心。”王太太只想快刀砍乱麻。 不等俩人商量出个统一答案,就到了王先生家门口。和金家一样的小院,丁主任和王先生坐在厅里闲聊,等她俩回来呢。 “可成了?”丁先生急切地问。 丁太太摇头。 “为什么?”丁先生就把脸拉耷下来了。“可是你不情不愿让金先生看出来了?” 王太太见丁主任问罪的态度,立即就抢话道:“丁主任,这事儿你别提了。”她噼里啪啦地把刘太太的那番话复述了一遍,然后说道:“丁主任,我劝你趁早绝了这心。这富贵人家的姨太太,可不是我们小门小户能消受得起的。你真要纳妾,倒不如花100块大洋,买个比金先生更漂亮的黄花大闺女。” 丁主任摇头皱眉不肯放弃:“我是看好金先生的人品样貌。可那纳妾礼怎么要两个旺铺?这也太多了些。” 王先生也说:“是太多了。我要是有两个旺铺,我直接在家做老太爷了,还天天去做什么教员。” 丁主任想了一会儿说:“金先生要两个旺铺也不是不行,大不了我借钱去买了。等她的人进门了,铺子也是跟进来的,我也不亏。即便有朝一日她要走,铺子也得退还给我。” 丁太太忍无可忍地说:“还有一季里外八套新衣服,年年要买新首饰呢!” 但丁主任的关注点和妻子不同,他站起来写了王太太说:“我去打听下旺铺要多少银子,说不得回头要麻烦嫂子再走一趟。” 王太太急得连连摆手:“金先生说她不想为妾、也不想再嫁了。” 谁知道丁主任听了这话却笑道:“你信她这话?这不可能。那个,今天辛苦嫂子了,回头请你和大哥一起到我家吃饭。事成了,我摆酒谢媒。” 王太太见丁主任听不懂人话的样子,万般无奈地和丈夫一起送丁氏夫妻离开。 * 丁主任出了王家门就训斥妻子道:“一季里外八套衣服,你先应了她又如何?回头你不给她做那么些,她还能因为这个闹到离了咱们家吗?哼!那也得她离得了 。” “可是,可是你哪里去弄两旺铺?还有红木家私呢?人家还要一个小院呢?还得不比她现在住的小。”丁太太对上精于算计的丈夫,这些年一直是其手下败将,索性把难题再提醒他一遍。 “她现在不是有那个小院嘛。她继续做教员,学校不会收回那房子的。”丁主任兴致勃勃,难掩喜色。然后惯例地数落妻子说:“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人家读书多还能出来做教员。平时我要你多读书你看不进去,不然你混个副科的教员,教教小姑娘们绣花、做菜什么的,一个月是不是也多个进项。我跟你说,那旺铺就是借钱买了,租金每月也是落到咱们的口袋里。等她进门了,不愁她不把买铺子的钱还了。” 丁太太不想再说话了,只看金文澜被自己男人算计到这份上,她连嫉妒金文澜的心都没有了…… 谁知丁主任还谈兴不减,还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你把你那嫉妒金先生的小心思都给我收起来,我告诉你我就是每天去金先生那边住,也不会少你吃饭钱。将来两儿子读书、娶媳妇,要花的钱的地方多着呢。” 提到儿子读书、娶媳妇的花销,丁太太也没了戳穿丈夫做白日梦的勇气。她只是默默地跟着丈夫往家挪,心里想着若是自己在金先生的位置,有钱、有工作、有儿子,要这个算到骨子里的男人做什么呢? 不对,那金先生应该是不知道丁文举这算计性子,不知道他啃骨头要榨干净骨髓油的。唉!但愿金先生不会眼瞎地看上他! * 孙太太陪着金文澜理妆。 刘太太回来就问金文澜:“文澜,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想在这学校干下去?” 金文澜一边往脸上擦面霜一边回答她说:“家有银山不如日进一文。我不当这教员,就是个坐吃山空的局面。” 刘太太不相信地问:“程旅长就没置产?” “置啦。给他长子置产了,在老家置产了。家里剩下的这些小子们,等读完书了,就扔到军队里自挣自花,嗯,应该也会给置办住处给娶媳妇,其它的就不能跟嫡长子一样了。” 这也算不错了。这么多儿子都给置办住处、娶媳妇,那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金 文澜收拾利索自己,对着妆奁盒里的镜子反复照,然后还怀疑地征求孙太太、刘太太的意见:“看不出来我哭过吧?” “看不出来的。你放心那些孩子不会仔细看你的脸。”刘太太直言直语。 金文澜扣下妆奁盒盖说:“秀娟,谢谢你了。凤仪也谢谢你。今天要不是你俩在,那俩自说自话听不懂人语的,还不知要纠缠到什么时候呢。” 孙太太就说:“谢什么啊。文澜,我就担心丁家不会善罢甘休。我看你们那个丁主任不像是只奔着你这个人来的,更多是奔着你手里的钱财。咱们谁过让姨太太自己挣饭吃的人。” 金文澜叹口气说:“凤仪,秀娟,我给你俩交实底,我是真的不想再嫁人。真的!就是潘安在世、范蠡重生,刀架在脖子上,我都不会再走一家。不论是做妻做妾。你俩别不信。我跟你们俩说这些年我在程家做当家太太,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情我累够了。” 刘太太就说:“你那是程家女人太多,像我这样过日子,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金文澜抬手捏一把自得的刘太太,然后笑道:“我也得有你那个命。你看我眼看着都30岁了,这个年纪没结过婚的男人,肯定是有种种不为外人道的隐情。可死了太太要续娶的男人,不管身边有没有儿女,他能把世文和世竹当亲生的看吗?我是不能扔下儿子女儿去嫁人、去养别人生的。” 孙太太和刘太太从得知红姑娘带着儿女搬出程家大宅,就对程家大爷另眼相看。这得是多没心没肺的人,才会把庶出的弟弟妹妹交给通房丫头抚养……所以,俩人都明白金文澜再嫁是必须要带着她这一儿一女的。 可要是像这么分析,那再嫁可能的可能性就没有了。 金文澜见俩人不反对自己,自嘲地说:“我做了十年姨太太,我是再不想做姨太太了,连姨太太这个词我都不想听。现在这世道,但凡有点儿能耐的男人,都是左一个右一个地往家里收罗姨太太。唉!汪主席那人啊,他千不好万不好,可他12年成婚时说不纳妾,这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对陈碧君做到了。” 三个人又感慨一番像汪主席那样重诺的君子,简直是凤毛麟角般地罕见。可惜白玉有暇,如今成了报刊上唾骂的汉奸。 <p/ 72、襄助6 ——1939年1月底 过了一会儿, 刘太太看金文澜的情绪好转,就问她:“文澜,要是丁主任纠缠不休呢?” 金文澜想也没想就说:“丁主任敢请人来说媒, 不过是看我搬到学校住, 看我跟大爷分家了。这事儿不难解决。我回头跟大爷说我这辈子不想再嫁了, 他自会派护卫威吓他的了。” 孙太太点头道:“嗯, 你家大爷会出面管这事儿的。不过他要是不出头,让我府上的司机拿枪吓唬吓唬他。” “你府上的司机天天来接孩子,穿帮了就不好了。” “司机也不跟丁主任朝面,有事儿都是管家跟学校联系。” “嗯,揍他一顿才好。你看丁太太说话那样子,”刘太太气恼, 学着丁太太的语气说:“我们小门小户的安贫乐道……呸,挣着育才的薪水,还好意思瞧不起土匪!东北军起家的老底就是土匪,育才就是土匪婆掏钱建的。” 孙太太等刘太太发泄完了才嗔怪她道:“看你说的,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别人不提咱们以前是土匪, 咱们还不赶紧往文明人靠拢,让世人忘记啊。”然后对金文澜说:“时辰差不多了, 咱们把孩子喊回来吃饭吧。” * 白丽梅再回到金文澜家时, 孩子们已经洗过手,准备吃午饭了。金文澜想把没上学的四个孩子拢到她们大人这一桌吃饭,可她儿子第一个反对这样的安排,小男孩黏在刘太太长子身边不离开。就连孙太太的二儿子(孙家前姨太太所生)也慢吞吞地不肯挪&#xe863;脚步到大人这桌。 孙太太含笑问他:“明成, 你想坐哪儿啊?你要跟母亲说出来才可以过去。” 那小男孩立即放弃犹豫,大声说:“母亲,我要跟着哥哥姐姐坐一起吃饭。” “去吧。”孙太太万分慈爱地笑着应了。这几个月下来, 这小小子跟她近了很多,但还是不如二女儿,二女儿已经完全不记得她亲娘了。 慢慢来吧。 于是她们四个大人带着两个小女娃一桌,剩下的那些孩子们坐一桌。金文澜把谢妈妈打发去孩子的那一桌,叮嘱她照顾好程世文。刘太太只留了闺女的奶娘,另两个婆子也被她打发过 去。 孙太太则把白丽梅推去和金文澜一起坐主位。及见白丽梅不肯,她就把拽着她旗袍的小女娃给白丽梅看,说:“你看,明媚要挨着我吃饭,这是我们今天出来前说好的。” 粉妆玉琢的小女娃朝白丽梅猛点头,娇娇地说:“白姨,我要和母亲坐一起。” 白丽梅爱怜地摸下小闺女的脸蛋,笑着答应了她。然后她朝孙太太说:“凤仪姐姐,你把明媚养得真好。哎呀,我家罗成是这样的小闺女就好了。” 这话换来三人一致的嗤笑。 白丽梅也笑自己,然后她跟金文澜并肩而坐。两个小女娃虽然跟她们一桌吃饭,但各自有奶娘跟着照料,并不影响她们四人聊天。 桌上摆得满满当当。 孙家厨子准备了烤全羊,刘家厨子过来做了清淡的粉条萝卜丝丸子汤、蚂蚁上树、炒三丝,里脊肉丝炒韭黄,火腿丝炒香干丝。 刘太太看着奶娘给女儿包春饼,手里舀了一匙汤喂女儿先吃。她解释道:“今天吃这个是我们家老二点的。期末考试前,我跟他说考好了有奖励,人家就要了这个。” 金文澜笑:“这搭配挺好的。凤仪、秀娟,你们俩带着厨子来做饭,天天过来我都欢迎。” “那我明天把他们五个连厨子一起送过来。”刘太太赶紧跟一句。“昨天下午闹得烦死我了。” 孙太太说她:“你这才哪儿到哪儿。我家那么多孩子,每天跟唱大戏似的,我都没烦呢。” “孩子和孩子不一样,昨天我家那四个男孩子打雪仗,吵得我脑仁都要炸了。这个小的偏也要跟他们四个一起跑,跟不上就哭,怎么劝说都不听的。”刘太太继续抱怨。 孙太太接着劝她:“随便他们玩吧。不然这一个冬天,都关在屋子里,孩子们怎么熬过去。你就像今天这样,等他们玩完了换身衣裳,一人灌一碗姜汤,不冻病了就好。” 金文澜笑:“秀娟,那你可得把照顾他们的人都送来。我这就只有谢妈妈,单忙世文一个都应接不暇。” 刘太太把丸子汤撂下,连吃了两块烤羊肉,才说:“罢了,还是我自己跟他们混吧。把人都派过来,我在家里饿着啊。” 孙太太就邀请道:“不如后天, 你们俩都带孩子过去我家玩。咱们隔一天聚一次,好歹把这个寒假混过去。” 金文澜立即答应,但她提要求道:“凤仪,记得派你家车来接我们娘们,这冬天不好租车呢。” “行啊。后天九点正来接你,包接送。”孙太太偶尔给身边的小女儿喂一块烤羊肉,再喂一口萝卜汤,奶娘帮着卷春饼,看母女俩的互&#xe863;与对面的刘太太母女没什么不同。 俩小女孩的胃口小,一会儿就吃好了。孙太太就说:“先去西屋吧,等小子们吃完再跟我们过东屋歇晌。” 两个奶娘便带孩子先去休息。 谢妈妈昨天忙了大半天,烧炕、整理东西,把西屋收拾出来给男孩子们做今天换衣服和休息的地方。 刘太太等女儿走了就说:“隔天一聚也好,在家的那天,就要求他们写寒假作业。真玩疯了,等开学可能连握笔都不会了。” “是啊。这样有乖乖学习一天,就有玩一天在前面勾着,他们也会愿意安静一天。”孙太太胃口极好,还向白丽梅推荐烤全羊。“我家厨子这个做得好,多吃几块。今年上冬第一次在家里烤全羊,那羊也蛮大的,都没够那些孩子吃。吓得我都怕吃坏了他们。后来我都不敢多做这烤羊肉。” “那是。你家的烤羊肉好吃,我家老二早挂心上了。凤仪,你领回来的那些孩子,你要限量,吃什么都要给他们限量。孤儿院没可能放开吃饭、吃肉,你敞开让他们吃,会撑坏胃口的。” “是啊,我这都把他们领回家多长时间了,有俩孩子还是板不过来,稍一疏忽,就可能吃噎脖。酵母片、大山楂丸,都买了很多次的。” 刘太太笑:“我开始就给他们定量饭菜,慢慢加到和我家刘勇刘强一样多,吃完才能离桌玩。” “那是因为你家刘强吧。” “是啊。老二吃饭总是吃一半就能撂饭碗玩。说句心里话,领了那俩男孩子回来,有三个人看着、陪着、督促着,一个没吃完饭,谁都不许下桌,他这毛病倒改了挺多的。要不是育才这儿读书太贵,我都想把那俩孩子也送这儿来了。” “都送到这儿读书是供不起。就是我家将军在西安也不成。”孙太太喟叹。 “是啊 ,幸好还有国立小学。” * 吃了饭,四人回东屋喝着大麦茶聊天。 金文澜就问:“凤仪,你那王府还没卖出去吗?” 孙太太摇头:“太大了,不好卖。问价的人倒不少,但恨不能只出一半的价钱。等过了年再卖不出去,我就准备把王府分割成几部分了。” “为什么啊?”白丽梅很吃惊。 孙太太慢悠悠地说:“有一个只要主院的。他说他家里人少,那些次院用不着。我就想把主院先卖给他,能收回来差不多一半的钱。次院拆开了卖,左右两路,应该能卖出不止一半的钱呢。” “那你要砌两道墙?”白丽梅问。 “我得砌三道墙。”孙太太态度悠然。“后花园那买主也不想要。” “是真的不想要,还是想压价啊?那个光秃秃的主院住起来感觉会好吗?”刘太太问的直白,又道:“你那王府的后花园多好,里面还有一个挺不错的院子。我最喜欢的就是你那个后花园了。” “那后花园是好。又大。那里面的那院子以前是一个生了王爷的妾侍后来养老的地方,不比正经老太妃养老住的院子差。我是这么想的,把后花园隔出来后,我少种点儿花木,再起几个小院子。然后另外开门,要是卖不出来王府一半的价钱,我就搬回去自己住。我现在这房子太小,孩子又多,每个房间都挤得满满的。” 金文澜附和道:“你那砌三道墙的打算好。搬回去住也划算。对了你要记得跟那个要买主院的人多收一点儿定金,要够你砌墙和拆墙的。” “你是怕他买主院儿的托词有变化?” “是啊。防人之心不可无啊。等你三道墙起来了,他发现主院不如意,万一要毁约的,你拆墙也要花钱呢。” 也是。 这些讨论白丽梅基本以听为主。孙太太说了一会儿自己的“王府”处理方案,又说起上海的房子也不好卖;刘太太则说辗转得到的东北那边抗联的消息;后来金文澜说起红姑娘带着孩子租了白丽梅原来住处附近的房子,她应了要包下俩孩子书费之外的开销。 刘太太就说:“那你还不如干脆利落地就出学费呢。” 金文澜则说:“我怕红姑娘舍不得给孩子买配 套的制服皮鞋等。把孩子弄得太寒酸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奶娘把两个小姑娘和程世竹送进来,金文澜上炕给三孩子拿了被子和枕头。大概是上午跑得太累,仨孩子一会儿就睡着了。 去西屋看男孩子的刘太太回来了。她说:“都睡了,睡得可实呢。有奶娘在那边看着,你们放心吧。” 等孩子们睡醒,孙家的汽车也跑了好几趟,终于在气温降低之前,把所有人全接走了。 一天的喧嚣终于结束了。 金文澜带着女儿整理东屋。她叹道:“家里人少果然是支应不来请客的事儿啊。这一天我也没做什么,就陪着人聊天,怎么就有精疲力竭的感觉了呢。” “娘,你是因为那两个突然来的人吧?”小姑娘虽小,但记事了。 金文澜诧异。 <p/ 73、襄助7 ——1939年1月底 程世竹是个细心的女孩子, 午饭时她就发现母亲有哭过。但因为孙太太等人在,她就没问。如今见母亲这般疲惫,直觉母亲的不舒服与那俩人有关。便问:“娘, 上午来咱家的那俩个人是谁啊?” “啊, 是教国文王先生的太太和事务丁主任的太太。” 金文澜不想给女儿知道具体内容。“她们过来说了几句闲话。” “那你怎么哭了?娘, 你以往和孙姨、刘姨一起做事儿, 回来都很高兴的。娘,你不要糊弄我。我家丧家,这学校里谁不知道?谁好好的会来带丧的人家闲聊,还是我们没来往的。”小姑娘在大宅众多的兄弟姐妹间,早就学会察言观色了。 “哪有你想的那么多。不过是家里来的客人多,我事事都要操心到。没有帮手的缘故。”金文澜不认。“家里的事儿你少操心, 你高高兴兴地长大就好。” “才不是。娘,你只陪孙姨她们说话,我和弟弟陪着孙姨家、刘姨家的孩子,他们带了厨子来做饭,就没有需要娘操心的地方。娘, 今天你应该比我们家以前请客还松快才对。”小姑娘坚持:“以前还有你不喜欢的人来家里,嗯, 家里还有那三个姨太太等人给你捣乱。我都记得的。” “傻闺女。以前是累。但那句话——要想一天不安请客。有客人来家里, 做主人方方面面肯定要比操心的多,结果自然比平时在家辛苦了。”金文澜搪塞女儿。 “是吗?”小姑娘将信将疑。 “是,就是这回事儿。世竹,你去看看谢妈妈忙怎么样了, 晚上随便做点儿白米饭算了。剩了不少菜的。”金文澜打发女儿离开,心里想着一会儿她忘记这事儿,也就完了。不曾想过了一阵子, 女儿把儿子叫回来了。而谢妈妈见三小姐找五爷咬耳朵,还以为有什么事儿呢,赶紧跟着姐弟俩的后面过来东屋。 年后才能上学的小男孩,很有气势地学了程家大爷的做派。他假装咳了两声清清嗓子说:“娘,你和姐姐就是比我大,但你俩是女人。大哥说这家里我是当家的男人,任何事情你和姐姐都要告诉我。” 金文澜心里早斟酌过了 ,这事儿自己跟大爷去说,不如儿子出面跟大爷说。只是孩子太小,要是在大爷跟前说出“我娘让我跟你这么说,反而可能会坏事儿”。同时她也不想给谢妈妈知道。 于是,她打发才跟过来的谢妈妈,说:“中午的烤全羊还剩了一些,你去捡些冻豆腐化了,晚上把豆腐下到丸子汤里面吃。” 谢妈妈是个明白人,立即拿着菜盆去杂物房里捡冻豆腐去了。 金文澜这才把王太太和丁太太过来的目的告诉给女儿和儿子。 程世文马上跳起来说:“娘,我爹给你的□□呢?现在就去打死那个丁主任。cao他娘的,居然敢欺上我们老程家的门了。” “不许说脏话。”金文澜立即绷脸,她点着儿子的脑门说:“我给你□□?你当你打死人我不要偿命啊。” “六弟打死程叔都没事儿的。”小男孩振振有词。 “闭嘴。我跟你说过那事儿不能再提的。丁主任和管家不同。管家没亲属,他死了也没人告诉警察。但丁主任被打死了,他家人肯定要找警察的。” “不打死他我怎么咽下这口气?不行!”程世文的小爆脾气上来了。“我大哥交代我了,说不能让人欺负你和我姐姐的。” 程世竹按住喊叫的弟弟,“你喊这么大声做什么。咱倆明天回家问问大哥。娘,大哥说期末考到前五名和原来的奖励一样。” 金文澜立即答应了女儿:“那咱们明天先绕到你三哥那儿,把你三哥和四妹妹都带上。” 程世文嘟囔:“问大哥也行。要是我爹活着,我就问我爹了。” 金文澜摸摸儿子的头发,说:“要是你爹活着,给丁主任八个胆儿,他也不敢打这个主意。但世文啊,你别总想着拿枪打死谁。你还小,你要想到不等你开枪,可能就被人把枪抢走了。” 程世竹拍拍弟弟的肩膀说:“你多多吃饭,早点儿长到大哥那么高就好了。” * 白丽梅因前一天太闹腾,翌日上午就等十点多了才去找金文澜。她的想法是给金文澜足够的休息时间,好能有精神头和自己商量昨天丁家那事儿,商量以后该怎么应对丁主任可能有的纠缠。 不想谢妈妈告诉她说:“先生吃过早饭就带五爷和三小 姐回去老宅了。” 白丽梅只好把心事暂时放下,准备等金文澜回来再商量。可她出了金家的门,就看到丁主任夫妇俩往这面走。白丽梅假装没看到他们,加快脚步想回家。 “白先生,白先生。”丁主任很大声音地在后面喊白丽梅。 白丽梅只好停住脚步,等俩人走近了,朝他俩点点头:“丁主任,你好。这是你太太?” “是啊。”丁主任点头应了一下,也没给俩人介绍。他知道白丽梅跟金文澜的关系好,看着有被自己喊声影响的人,便直奔自己的目的而去。得意非凡地笑着说:“白先生,我知道你跟金先生关系亲密。咱们以后可以多来往。” 白丽梅见他那自鸣得意的笑脸,好悬没把隔夜饭呕出来。她故作不解地看着丁主任,用眼神等他给自己解释这话的出处。 丁太太按照丈夫在家耳提面命的吩咐,立即喜气洋洋、眉飞色舞地向白丽梅宣布:“白先生,告诉你个好消息,金先生就要进我们家做姨太太了。” 白丽梅张口结舌,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昨天上午刘太太和金文澜拒绝的那么彻底,难道是昨天晚上他们又来找了文澜姐姐、然后说服文澜姐姐答应了? 她心里这么想的,嘴里却问道:“丁主任,你也说我和金先生的关系好,但我从来没听她说起过要再嫁。你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丁太太不顾丁主任的示意,别转脸用围巾捂着嘴咳嗽,说什么也不转脸看丈夫,不替他说话。 丁主任无法,只好自我圆场。他笑呵呵地对白丽梅说:“啊,就是这几天才说好的事情。咳咳,主要吧,是你嫂子看金先生独自带俩孩子太辛苦了,里里外外的也没个帮手,就跟我商量想把金先生迎进门,然后她再有什么事儿,我们也好出面帮她了。嘿嘿,到时候大哥摆酒,妹妹你可要来啊。” 艹!白丽梅觉得自己要骂人了。还这几天说好的事情?幸好自己昨天上午就在里屋坐着的,不然还不得信了这两口子的胡言乱语啦。哎呀,不对,这两口子没打什么好主意,怕是想在学校老师中间先弄出金文澜已经答应的局面啊。 不得不说白丽梅真相了。 而白丽梅因 为震惊而接不上话的模样,让丁主任觉得很得意。这是第一个被自己兜住的人。于是丁主任继续说:“白先生,倒时请你坐媒人席,你可要赏脸啊。” 白丽梅自觉自己从东北到西北,见的人也不算少了。可这么无耻的人,还真的就没见过。还想要自己坐媒人席,见他的鬼去吧。 白丽梅想到刘太太的提醒、孙太太的好意,想到自己还不是学校的正式员工,自己还要靠这份工作养家糊口……她明白自己不能跟丁主任硬碰。她极力压抑激荡的心情,往后退了两步说:“丁主任,我年轻,这样的事情,你该找我们国文组的王先生出面。他们夫妇的年纪和身份,嗯,还有威望,都比我适合。那个、那个我还有事儿,我要回家了。” 丁太太被丈夫推了一把,她躲不过去了,只好尴尬地笑着去拉要走的白丽梅。声音很大地说:“那个白先生,你等等。正好你赶上了,你就跟我们进去听听,金先生提的纳妾礼,我们全数答应了。” 白丽梅的围巾随着她跟俩人说话已经脱离了口鼻,这时候她的嘴大张,都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走不脱了,她只好说:“我才从金先生家里出来,她不在家。” “不在家?怎么会呢。”丁先生说话的声音很大,邻居听声都出来了。就听他好像是自言自语、但含着一份亲昵地说:“文澜昨夜都应了我今天上午过来敲定纳妾礼。” 昨夜? 这话太容易引起歧义了,白丽梅都想伸手挠他了。 * 这时,两个背枪的士兵走过来。看着他们围在一起的人就问:“劳驾,打听一下,事务丁主任家在哪儿?” 丁主任眼睛转了转说:“鄙人就是。你们是程家大爷派来的。哈哈,文澜也是的,怎么这么性急啊,等我陪她跟程家摊牌啊。唉!女人就是兜不住事儿。” 他们这伙人站在金文澜的家门口,丁主任洋洋自得的抱怨,给周围人和白丽梅是一样的强烈震撼——金先生同意给丁家做妾了? 还是昨夜! 吃瓜的群众面面相觑。 有人羡慕:“丁主任,你什么时候下手的?够快啊。” 有人后悔:“丁主任,你行啊。蔫莫悄地就把人搞到手了。” 素知丁主任秉性的、且心眼还转得快的就说:“丁主任,你厉害啊,人财两收了。”啊啊啊,自己怎么错过了这一个亿的啊! 也有人问白丽梅:“白先生,丁主任说的是真事儿吗?” 还没等心怀各式想法的他们在白丽梅这里问出佐证丁主任的话,一个大耳光伴着丁主任的惨叫响起来。那耳光劲头之大,煽得丁主任原地转了大半圈。可丁主任的痛叫声还没停,跟着屁股又被上了一脚,丁主任脸朝下被踹进了雪堆里。 大字型地趴到雪堆上。 “我艹你八辈祖宗。我们家三姨太太的闺名是你能叫的吗?你也不撒泡狗尿照照自己的模样。你他妈的当个小主任就了不起了,啊?居然敢肖想我们旅座的人。”打人的士兵等丁主任趴进雪窝了,才开始高声叫骂。 “哎,哎,你怎么能打人呢。”丁太太赶紧去把丈夫拽起来。 那士兵也任由她去拉人。等丁主任起来后,鲜红的鼻血从嘴唇向下蜿蜒到围巾上,然后滴落到雪地上,构成一幅极其刺激视觉的画面。 丁主任拿围巾擦了一下鼻血,靠在他太太的搀扶站稳身体后,色厉内荏地喝问:“你们是谁?金先生答应了,管你们什么事儿?” “老子的巴掌告诉你。”那士兵又一个耳光上去,煽得丁主任反方向转圈,然后再度上脚,把丁主任踹进刚才的雪窝里。不偏不倚地,正好是丁主任刚才趴下的地方。 丁主任的哀嚎声,在脑袋扎进雪窝里后,又戛然而止。 白丽梅心里暗惊,那士兵是个练家子,一耳光打得丁主任转圈不说,屁股还跟刚才一样,恰恰好地转到他抬腿就能踹的方位上,而且人还是趴到刚才的位置上。 雪堆上只有那一个人形的窝。 丁太太也不去拽丈夫起来了。她看明白这俩士兵就是要在人前折辱丈夫。她撒腿就跑。白丽梅搞不清她是什么想法,跟着她的背影喊:“丁太太,丁太太,你怎么走了啊?” 出来看热闹的邻居,见两个士兵面色不善,一个面含戏谑、连打带踹地收拾丁主任,另一个把背后的长/枪拿在手里,来来回回地拉枪栓。那声音阻止了有心想帮丁主任的人,也惊得来看热闹的吃瓜群众,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但国人看热闹的天性,令他们又不愿意回家。 于是丁太太跑了,被丁主任的惨嚎声召集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但谁也不敢上前去扶丁主任起来。 丁主任费了好半天的劲儿,才极勉强地从雪窝里挣扎着爬起来。这回,他不仅是满头的白雪,两个鼻孔也都往外流血了。 血流如注。 <p/ 74、襄助8 ——1939年2月 丁太太也是一个聪明的。她很快把周校长给拽来了。 周校长看着拿枪的士兵也怕, 但形势不由他往回缩啊。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先拦住还要打人的士兵。等他从白丽梅嘴里、丁主任夫妻嘴里问明白打人原因,他克制自己的情绪问道:“丁太太, 你说金先生答应你们家了, 谁做的媒人啊?” 丁太太抬眼看丁主任, 那意思是要丁主任自己说话。可丁主任口鼻流血, 竟是含含糊糊支吾不清起来。 周校长就说:“要不等丁主任能说话了,我问清楚此事的原委,再去程府跟你们家大爷交代,可好?” 不等那俩士兵说话,丁太太拉着丈夫就急忙往人群外面疾走。丁太太小声嘀咕:“我们得去医院看看,我们的去医院看看。” 人群分开让路, 说是去医院,但人却往家里走。 原因:她身上没钱。 那两个士兵待要去追打丁主任,可校长张开双臂虚拦在他俩人的前面,看着小老头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颤抖,俩人也不敢下力气推开他。 大爷的吩咐言犹在耳——“东北军都开拔了, 现在咱们在这城里,不是几年前的时候, 你俩不得伤了额外的人。” 校长见拦阻俩人有效, 嘴里却还很客气地重复说:“军爷,军爷,你们程家大爷虽没在我们育才读书,但程家的其余孩子, 六、七个在我们这儿上学呢。麻烦你们先禀报你家大爷,这事儿我会尽快问个清楚明白,然后给你们家大爷一个满意的答复。” 也行吧。 打人的士兵见好就收, 他拍拍手,笑着对校长说:“问不问的也没什么,我家三姨太太说了,她有儿有女有差事,这辈子不想再走一家。所以,我们家大爷发话了,在三姨太太没跟他和我们五爷改口前,谁再敢心有杂念或者上门说媒,不管是谁,绝对照着丁主任刚才的模样打明白了。” 另一个士兵把枪背好,说:“周校长,麻烦你把丁主任为什么挨打跟你的先生们都说说。妈的,从来就只有老子抢别人的女人,还就没有人敢朝老子门里伸爪子的。哼哼!不怕死的尽管来。” 校长千说万说, 算是把两个人劝走了。人群也跟着散了。白丽梅见没事儿了,就回家给孩子喂奶。 奶娘刚才在家也听到外面的惨叫了,但是她不敢扔下睡醒的孩子出去看究竟。等白丽梅回来,她就抓住白丽梅问:“姑娘,刚才好像就咱们的前面,怎么有人叫的不像人声了?你在金先生家听到没有?” 白丽梅把事情一说,奶娘瞠目结舌,呐呐不能语。好半晌之后她才说:“该!就该好好地打一顿,打得他一辈子不忘才好。” “是啊。我也觉得丁主任该打。他那么大声跟我喊,我看他是想让大家都认为文澜姐姐同意给他做妾了,然后别人都认为文澜姐姐是他的姨太太了。。这人的心简直真是坏透顶了。” “唉!女子的名节受不了这样的玷污。这也亏得程家大爷派人来了,不然还有得缠呢。姑娘,你要离这样的人远一些了。咱们姑爷也不知道哪时能回来。” “嗯。我明白。”白丽梅顿时觉得往常哪那儿都好的小学校,如今也不那么美好了。可不好也没有办法,原来的那小院租出去了。自己现在不仅是没了住处,主要吧,还是育才的薪水高,绣花赚不到这么多的钱。 唉!看那些没带家眷的男教员敬酒那模样,想想昨天王太太和丁太太去提媒的话,自己以后要是远远地躲着点那些人吧。 * 半下午的时候,谢妈妈过来找白丽梅。 “白先生,我家先生回来了,想请你过去一趟。你有空吗?” “有啊。”白丽梅放下书本,跟奶娘交代一声,穿了大衣就跟着谢妈妈过去金家。 “你家先生知道上午的事情吗?”白丽梅小心掩上自家的院门,然后边往金家走边问。 谢妈妈走快一步,跟上白丽梅回答她说:“知道了。我家先生在老宅那边吃过午饭回来的。那个周校长来了,王先生、王太太陪着丁主任两口子一起来的。” 白丽梅这时就站到金文澜家的院门口了,她停住脚步犹豫了一下,可想想这份工作到底是有金文澜的帮助自己才得到的,便鼓足勇气走进了金家。 “校长。”白丽梅跟校长打招呼。 金文澜则吩咐谢妈妈把程世竹姐弟带去白丽梅家。 “白先生坐吧 。”周校长还是一幅极温和的态度。 白丽梅挨着金文澜坐下,她伸手握住金文澜冰凉的手,使劲儿地捏了一下,给金文澜鼓劲,然后她抬眼就看到鼻青脸肿的丁主任坐在她的对面。 等白丽梅坐下了,校长就对她说:“白先生,麻烦你把上午的事情讲一下。” 白丽梅就把上午的事情还原了一遍,一直说到校长过来。 “丁主任,丁太太,是这样吗?” 丁太太点头,然后说:“昨夜里的事儿具体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文举跟我说的那些条件,嗯,就是昨天上午我和王太太过来,刘太太帮着金先生提的,我家文举他准备借钱也应下来。就当是借钱给家里添置产业了。” 周校长微微颌首,然后又说:“金先生,丁主任说他昨夜里得到你同意的答复,嗯,虽然纳妾礼要的比较多,他也认为比较苛刻,但他觉得你人进了丁家,纳妾礼还是要带进丁家的。所以,他还是准备依照你提出的条件达成你的愿望。这是他中午对我说的。丁主任、丁太太,是这样吧?” 夫妻俩连连点头。 白丽梅就觉得自己手里攥着的金文澜的手越来越凉。那凉手在控制不住的发抖,这让白丽梅不由地又加上一只手,不由地更用力去握紧那凉手。而对面鼻青脸肿、面目狰狞的丁主任,看向金文澜的得意眼神,令她的心不住地往下沉。 卑鄙!无耻! 以文澜姐姐的人品,昨夜怎么可能兜揽他? 金文澜双唇颤抖,气得要开口反驳。可不等她说话,丁太太就指责道:“金先生,你是文化人,你不该昨夜应了我家文举,今天上午又打人。” 金文澜声音发抖:“我家昨夜就没有任何外人来过。” “你都应了我家文举了,他还是外人吗?”丁太太的嘴角逸出不屑的讥笑。 金文澜站起来,使劲将自己的手从白丽梅的紧握中抽出来,追问丁主任道:“你坚持昨夜来过我家而我答应你了?” 丁主任点头,含糊不清地说:“你便是反悔,你跟我说,还有什么条件咱俩可以再谈,你不该就这么找人打我的。” 金文澜气得频频点头,然后说:“好,好,你等着。你给我等着。我给你谈。”然 后转身进屋,片刻后她袖着双手出来,颤抖着声音问:“丁主任,你确定昨夜来过我家了?” 丁主任直觉不好,但此时他也不能后退。可就在他的点头中,金文澜亮出手里的枪,蓝汪汪的摄魂夺魄。她颤声朝丁主任夫妻说:“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两口子就敢空口白牙地污蔑人,我要不为自己讨个公道,你们不知道什么是土匪婆。” “文澜,你别冲&#xe863;。”白丽梅想去拽金文澜的衣袖。 可不等白丽梅抓到金文澜的衣袖,一声枪响,子弹从丁家两口子头顶上飞过去。吓得丁太太双手抱头哧溜到地上,丁主任抓住挨着自己坐的周校长,使劲把脑袋往周校长身后藏。 “金先生,你别冲&#xe863;。有话好好说。”周校长想站起来,但丁主任抓紧他的后背,他刚起来,就被拽得坐回去了。 “金先生,有话好好说。”王先生也开口相劝。 虽然周校长和王先生一起劝说金文澜,但是俩人都是嘴巴上劝说,谁也不敢上前去夺枪。而白丽梅也被这一声枪响吓住,木呆呆地缩回去拉金文澜的手,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干瞪眼儿,也不敢有别的&#xe863;作。 “丁主任,我再问你一遍,你昨夜有到我家来了吗?”金文澜声音颤抖,可她手里的枪再抖,周校长也能看清楚那枪口是对着自己的。他同时也感到藏在自己背后的丁主任,那脑袋顶在自己背后的抖&#xe863;。 这是让我给你挡子弹吗? 难道我不想活了? 周校长果断地站起来,使劲一扑棱,脱离了丁主任。他侧身让丁主任完全暴露在金文澜的枪口下,并抽回丁主任想再度拽住他衣服的企图。 “说话啊?你不是要纳我做姨太太吗?来,咱们好好谈谈啊。你他妈的有种你给我站起来。”金文澜抖着手又打出第二枪。 子弹擦着刚坐起来的丁主任肩膀从太师椅上过去了。这颗子弹没有像第一颗那样镶嵌到丁主任身后的墙里,而是碰墙后反弹去了王先生的方向,吓得王先生夫妻俩尖声惊叫、瑟缩成团。 “丁主任,你是不见血就不怕啊。”金文澜的枪口往下移。 “不不不不。”丁主任抖出一连串的“不”字,同时从椅子上哧溜下来。他几 乎是瘫坐在地上,上牙磕下牙地说:“金先生,没,没有。” “没有什么?我答应你了?” “没有。” “你昨夜来我家了?” “没有。” “还想纳我做妾吗?” “再不敢了。” “滚。”金文澜举枪对着丁主任。仍是颤抖的细声细语,却比惊雷更震撼。 丁家两口子连滚带爬地逃了。王先生两口子紧随其后。金文澜看着周校长等他表态。可周校长他看着脸色苍白的金文澜,看着垂下的枪口也不敢对她说话。他对白丽梅说:“白先生,这事儿我都弄明白了。麻烦你先照顾金先生,回头我让丁主任夫妇来给金先生赔礼道歉。” 金文澜微微点头,校长抓起帽子出去了。他走到门槛那儿,扶着门框还差点绊倒。可等他身影不见了,金文澜软软地瘫了下来。 “文澜姐姐。”白丽梅赶紧擎住金文澜,扶她在椅子上坐好。 金文澜苦笑,顺手把勃朗宁搁在八仙桌上。白丽梅能看出她按着枪的手在抽&#xe863;。白丽梅站起来,给金文澜倒了半杯茶水。 “文澜姐姐,你喝口茶水定定神。” 金文澜手抖,她知道自己握不住茶杯,干脆就着白丽梅的手,喝了一口茶水。回过神来,她问:“你没吓着吧?” “没吓死。”白丽梅直言不讳。 * 周校长出了金文澜家,才发觉自己背后凉飕飕的。呵,自己刚才被吓出冷汗了。走去西边的冬阳已经没了温度,越发令校长感到身体的冷,继而是心里的凉。他明白今天的闹剧全是掉钱眼儿里的丁主任自己一手导演的,他挨打也好,被手/枪吓着也罢,全是他咎由自取。 周校长一步一步缓慢地往院门那儿挪。 院门外,惊惶不安的王先生夫妇被赶来看热闹的人围住询问,而丁主任夫妇已经不见了踪影。 等周校长看到被枪响吓来看热闹的教职员工,密密麻麻的聚拢在金文澜家门口,他瞬间做出决定:给这些人一个震慑也挺好的,省得他们以为寡妇好欺辱,没半点为人师表的自尊。但丁主任这人嘛,还不能解聘他,留着吓破胆的他,更能警醒其他有同样心思的人。 “校长,怎么回事儿?”七嘴八舌的询问。 校长端正帽子,抬双手示意人群安静,然后说:“丁主任所谓的昨夜来金先生家子虚乌有。昨天上午金先生就拒绝了王太太的保媒,当时丁太太在场。这事到此结束。不日丁主任会为上午的失言向金先生道歉。” “是金先生开枪吗?” “是啊。”校长为了为绝后患,很认真地回答道:“你们如果不怕土匪婆,尽管拿脑袋往枪口凑。” 金文澜一战成名。 白丽梅在这天的日记里写到:任尔有万般狡诈伎俩,在绝对的力量前也如风中柳絮。 <p/ 75、惊蛰1 ——1939年3月 这个寒假, 除了开始时有丁先生鼻血洒落雪地和金文澜开枪的刺激,余下的日子全是安宁安详的静好岁月。由于这一年的春节是在公历的2月19日,过年晚, 学生们的放假就晚, 相应的开学也晚。直到元宵节(3月5号)的那一周, 小学生才陆续返校注册, 正式上课已经是惊蛰了(3月6日)。 白丽梅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稚嫩面孔,她心潮澎湃却极力克制自己的紧张,尽量用相对平缓的语气和孩子们说话。因为面对这些第一天来上学的小学生,她自觉内心的恐惧是比这些背手坐得太规矩的小孩子更甚。 她现在最怕的是出现前辈警告自己的、面对陌生环境的某个孩子突然哭起来,然后就带得整班的其他孩子也跟着哭。 好在小孩子们看起来挺喜欢白丽梅这个温柔、和善、说话好听的女先生。他们在背会了几句《三字经》之后, 还能安静地听她讲古诗,嗯,是一首关于惊蛰的七言古诗。那句“一声大震龙蛇起,蚯蚓虾蟆也出来”,不仅令背手坐着的孩子们笑起来, 也勾起了孩子们无限的参与兴趣。 “惊蛰在二十四节气里排第三,意思就是春天到了, 天气热了, 冰雪消融后土里也热乎了,春雷呢,就把土里的小虫子惊醒了。” …… “先生,今天没有打雷。”有学生提问:“小虫子还会醒吗?” “今天还没有过完呢。”程世文坐在下面立即呛声, 他不愿意有人反对自己的白姨。 也有孩子说:“先生才说了是土里热乎了。” “不打雷也会把虫子热醒的。” 所有的孩子都参与了惊蛰的讨论,七嘴八舌的二十个孩子,令白丽梅不得不提高声音, 继续讲准备好的那些个关于惊蛰的谚语。如:惊蛰春雷响,农人闲转忙。还有“惊蛰打雷麦成堆”的原因,也被孩子牢牢地记住了。 再复习几遍才教的那几句《三字经》,白丽梅很欣慰孩子们基本都记住了。教学计划完成了,第一节的国文课顺利结束了。坐在最后面的校长在临时班长喊“起立”时站起来,也跟着学生们站起来说:“谢谢先生教导。” 白丽梅 跟在校长的身后离开教室。 “白先生,你这节课上得不错。比上学期进步很大。”校长鼓励白丽梅。“以后就按着这样的穿插来。” “是。” 育才使用的课本,与教育部印制的不完全一样。但白丽梅因为以前读书时,有丈夫穿插相关知识给她补课的缘故,她对这样的《三字经》和现代课本结合的方式接受良好。新学期伊始,周校长跟着白丽梅连听了两天的国文课,发现白丽梅经过一个寒假的学习,有了很明显的提高,于是,校长终于认可了她的教员资格。 用现代用语说,就是正式录用白丽梅了。而转正后的薪水,居然是绣花的十倍余。白丽梅惊喜之余立下决心,千难万难也一定要在育才小学校站住脚,保住这份工作。 * 可白丽梅的高兴只持续了几个小时,临近放学了,站在两层教学楼上担任的瞭望工人,看到钟楼和城墙上升起了红灯笼,学校的电铃声合着刺耳的防空警报一起扑来。办公室立即乱做一团,班主任跑去教室,招呼学生赶紧跟着往放空洞跑。白丽梅因挂念留在家里的孩子,不管不顾地往家跑。 她到家门口的时候,奶娘已经把罗成背好,在锁门。 “奶娘,包袱给我。” “哎呀,姑娘,你怎么回来了,快走。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你不用回来的嘛。” 白丽梅夺过奶娘提着的包袱,俩人一起往防空洞跑。 天快黑的时候,防空警报解除了。白丽梅疲惫地抱着儿子,奶娘挽着包袱回到家。奶娘赶紧馏馒头热菜,她们暗自庆幸学校这一片没有遭到轰炸。 “姑娘,今天轰炸的时间可有点儿长啊。”奶娘看着惊魂不定、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白丽梅怀抱的孩子,心有余悸。 “是吗?我觉得1月18号的那次轰炸比今天的&#xe863;静大。”孩子被吓着了,白丽梅只能抱着孩子吃饭。 奶娘就说:“他那时还小,只要耳朵眼里塞了棉花,他是不知道怕的。现在这么大,知道怕了。” 白丽梅默然。儿子马上半岁了,开始明白大人的情绪和好坏脸了。从去年11月份,日本鬼子连着轰炸西安三次,每一次的轰炸后,她都后悔当初没坚持让丈夫选择完成学业——那 样就不会留在西安过年,那样就会跟着东北大学迁徙去四川,那样就不会有乔家夫妻的拜访,那样也就不会有自己和丈夫的分离。 这一夜,白丽梅抱着咧咧哭的儿子坐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孩子开始发热、吐奶。 “这是吓着了。烧点儿纸收魂吧。”谢妈妈被奶娘请过来看孩子。 金文澜见谢妈妈回家找黄纸烧,当即顾不得什么丧家不入门的规矩,立即过来跟白丽梅说:“你赶紧抱孩子去找洋大夫,就那个洋大夫佛兰,你认识的。别耽误了孩子。要是诊费太高,你打电话给凤仪,她家在那儿是签单的。” 白丽梅生孩子就在那洋医院,她知道那家医院收费很贵。可是看孩子离不得自己怀抱的模样,白丽梅决定立即带孩子去医院。 至于今天的国文课,白丽梅只好委托给金文澜:“文澜姐姐,你帮我问一下其它科目的老师,能不能将国文课调换到第四节或者是下午。” “好。你先带孩子去看病。嗯,把你的教案给我,要是来不及的话,我替你上课。” 白丽梅谢过金文澜,抱着孩子往医院跑。 洋大夫佛兰给孩子看诊后,也同意谢妈妈的说法。但他对白丽梅说:“罗太太,你这孩子太小,直接服用镇静药物会影响他的神经系统,要不你吃一点儿镇静药,孩子吃奶也能吃到的。孩子若能好好地睡几天,慢慢也就能缓过来了。” 佛兰是孙太太介绍给白丽梅的。白丽梅很信服他,交了诊费、拿了十几片药之后,她咋舌洋医院的收费。 ——半个月的薪水没有了。 出了医院,奶娘就说:“要不咱们抓点儿安神汤吧。那个便宜很多。” “这次都看了洋大夫,下次再说吧。”白丽梅抱着孩子,跟奶娘坐黄包车回学校。 等回到学校,奶娘就说:“姑娘,洋大夫让你一次吃一片这个药,要是刮一点儿下来给成哥儿吃,行不行?” 白丽梅想了想,说:“那就刮一点儿给他吃了。他要是能睡着,我就去上课。唉!看大夫的钱真是花不起啊。” 孩子睡了,白丽梅紧赶慢赶地跑去办公室,千幸万幸,两个班的国文课都串到下午去了。 王先生还安慰白丽梅: “白先生,你回去看孩子去吧。下午你要是不能来,我和金先生可以帮你代课的。” 白丽梅谢了王先生后,回家去看孩子。 她和奶娘都觉得给孩子喂的药不多,可孩子一觉睡了五、六个小时,白丽梅上完下午的两节课回来了,孩子都没有醒。也幸好因昨天轰炸的事儿,孩子们大部分没写作业,白丽梅今天干脆就没收作业本,让孩子们明天写了再交。 三四天之后,孩子果然如洋大夫所言恢复了正常,白丽梅也终于放下心。这时,她才有心去问7号那天空袭的事情。恰好孙太太和刘太太听说孩子病了,就一起过来看孩子。俩人说起空袭的惨重伤亡,其悲惨令白丽梅不敢相信。 刘太太告诉她说:“这回损失很大的。听说死了好几百人。嗯,主要是好多女人不知道往防空洞里跑,就被炸死在街上和公园里了。” 刘太太一边说一边晃脑袋,其表情沉痛,心有余悸。 孙太太就提醒白丽梅说:“市政那边下来了简易防空壕修建标准,我看了一下是六尺深二尺宽。等我问明白具体的,看看是不是有用,让人在你家院子里挖一个。这么带着孩子跑,孩子太小可受不了的。” 白丽梅连连感谢。又听了孙太太说起重庆被轰炸的事儿,深感西安还是比重庆安全了很多。 这次轰炸过后,白丽梅委托孙太太帮忙在家里挖了简易的防空壕。说穿了那就是一个立式的竖井。不仅是白丽梅,任何人看了都觉得不靠谱。如果家里的房子不幸中了炸/弹,飞溅到这个简易防空壕里的杂物,会砸伤躲避在里面的人。而这狭窄的竖井,里面的人都没有转身余地。于是费力挖好的简易防空壕,又立即填塞回去了。 所以,再听到警报还得要往防空洞跑的。 * 空袭带来的阴霾随着孩子的好转被白丽梅抛到脑后了,她心里坚定自己不能离开西安,坚定丈夫会回来找自己和儿子。 所以,日子还得一如既往地继续过。 转正后第一个月的工资发下来了,白丽梅捡了一个礼拜天的下午,拉着金文澜去布庄。她给自己和金文澜挑了当季最新花样的布料,俩人一起做旗袍。 “丽梅,谢谢你啊。”金 文澜理解白丽梅的激&#xe863;。自己当初也被转正后的薪水吓着了。她大大方方地接受了白丽梅的馈赠,然后带着白丽梅去她们程府以前的裁缝那儿。 “三姨太太,好久不见你啊。”程家是老客户、大客户,裁缝快一年不见人,如今看着三姨太太还挺激&#xe863;的。 “这是罗太太。我的好友。嗯,你还是称呼她白先生吧。她现在和我一起在育才小学校做国文教员。” “白先生好。哎呦,三姨太太你去做教员啦。难怪这一年没见着你了。我也该改称呼您金先生了。”裁缝见金文澜这么说,很精明地意识到三姨太太的称呼该换掉了。 金文澜笑着应下了。 俩人在布庄徜徉了小半日,又各自多做了两条旗袍。因白丽梅还要给孩子喂奶,金文澜就要了出租汽车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甲戌正月十四日书所见来日惊蛰节 宋代:张元干 老去何堪节物催,放灯中夜忽奔雷。 一声大震龙蛇起,蚯蚓虾蟆也出来。 张元干与张孝祥一起号称南宋初期“词坛双璧”。 ** 1939年3月7日下午4时,日军飞机14架狂炸西安城区,投弹百余枚,死伤平民600余人,炸毁房屋千余栋。遭袭地点:马坊门、东西大街、莲湖公园、糖坊街、北城根。 1939年5月24日日军飞机空袭西安,炸塌西大街桥梓口防空洞洞口,千余平民被活活闷死在防空洞内。这是抗战时期日军轰炸西安最大的一场惨案。 引自西安市档案馆公布馆藏抗战档案史料——抗战期间日本飞机轰炸西安的档案史料 此次公布的史料共计54卷89件。是为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 <p/ 76、惊6蛰2 ——1939年春 俩人在车后座小声说笑。 “丽梅, 要是你去年就知道有这么多的薪水,会不会给你儿子请个奶娘?”金文澜的情绪非常好。任谁在帮助她人以后能得到对方真心的感谢,心情都会很不错。 白丽梅认真地想了以后才回答:“应该也不会。主要是不知道这份差事能做多久。以后我还是会像原来那么省着花钱。” “嗯, 也是。吃不穷用不穷, 算计不到一生穷。”金文澜很赞同白丽梅的用钱态度。她接着告诉白丽梅一个好消息:“学校这学期免收了世竹和世文的学费。校长告诉我这是给本校教员的福利。这样算起来他们姐弟俩等于用半价在育才读书。” “真的?还可以免学费?!”白丽梅激&#xe863;起来。原来她还想着等儿子读书的时候, 差不多要把这几年的积蓄都填进去了呢(按前三个月的薪水算)。这, 这,有免收学费的福利,白丽梅欣喜若狂:“那我儿子以后也可以留下读小学了。可那些制服和午餐等,要跟学费一样,要那么贵吗?” 白丽梅真不知道在育才读书具体要花费多少。 “是啊。那些是没有减免的。算起来基本和学费一样多。这免学费给我省出来的,正好可以去贴补老三和二小姐的开销了。”金文澜很满足。 白丽梅知道金文澜包了程世仁和程世兰的制服和午饭等费用。她很佩服金文澜的担当。可她心存疑惑:“那他俩中学上哪儿读呢?” “到时再说吧。若是我能扑腾得开, 就还去私立学校读。不然可能就要去国立的普通中学了。” “嗯,去国立的普通中学也好。毕竟他们不再是大家少爷和小姐了。而且,我觉得他俩经过你支助的这几年,应该也能接受这落差。等读完中学找到差事做就好了。” “是啊。如此我也算是对得起我家老爷了。”金文澜怅然。 白丽梅突然想起一事,就低声问金文澜:“要是你家没分家, 二姨太太她们没带孩子走,育才是不是要给七个孩子免学费?” 金文澜笑笑说:“怎么可能。那样周校长岂不是要亏钱了。他叮嘱我不要外传, 你知道了 就当不知道, 也不是教员的所有孩子都免费。具体是什么规矩,我没问。等我们在这儿待久了,自然知道了。反正你儿子上学还得五、六年,你这一个肯定会免费的。” “你放心, 我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白丽梅郑重应下来,然后调皮地笑着说:“我想说也没有时间。你看我忙得,除了在学校上课、写教案, 回家就得看书、补充教案,周校长借给我的书还没看完呢。” “你慢慢来吧,那些东西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能看完的。嗯,你光看完了没用,你得先背下来,然后融会贯通了,才好自由地穿插到国文课里。对了,下个月初就要有家长来参观开放教学,你记得提前做好准备了。” 金文澜顺口指点白丽梅。她赞成白丽梅把下班后的时间都用到学习上。若是被家长评定水平不够,即便能留在学校,也会被校长调到副科去。不说没脸,也少挣很多啊。所以,这段时间,白丽梅连着没去参加孙太太的聚会,她都用白丽梅要自己给孩子喂奶的理由给她挡了。 “嗯,嗯。谢谢姐姐提醒。我好好努力,提前做好准备的。” “谢什么啊。咱倆谁和谁!你现在抓紧时间把教案写好,等明年这时候再教一年级就轻松了。到时候你还可以申请担任副班主任,帮着班主任做些杂事。那还有另外的补贴拿。”金文澜说着话儿,又凑近白丽梅的耳朵,带着令白丽梅不能抗拒的诱惑,说:“那份补贴比你绣花多几倍,比你在试用期要多。” 白丽梅立即睁大了双眼,她那不敢相信的小模样,逗得金文澜心情更好。 金文澜握着白丽梅的手,轻拍她的手背,说:“我和你一样,也是才副班主任的补贴有那么多。幸好开学前,我没有拒绝校长的提议。一般来说,各班级都是国文教员和算科教员当班主任,你看,除了一年级和五年级,是不是都这样?只是因为咱们俩都是新人,都要经过几年副班主任的过渡才好担任班主任的。用副科老师做班主任,校长也是无奈之举。等他找你谈话时,会跟你说这些的。 “太好了。”白丽梅连连点头,接受金文澜的指点。她带着一丝遗憾说:“就是让我一直做 副班主任,能多得那么些,我也愿意的。”她双手合什,很认真地祷告:“明年快点儿来吧,我会好好当副班主任的。” 但金文澜接着提醒她:“丽梅,你今年还是把工作重心还是要放在教案上。不仅给王先生检查,也要主&#xe863;送去给校长看。熬过这一年就好了。我看王先生就经常抄写他以前的教案。” “那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呢。国文教材变化不多,他上课你也听过的,是不是典故穿插的很自然?” “是啊。听他讲课,插入的任何典故和历史事件,都给我一种信手拈来的感觉。我要是能有他那水平就好了。”白丽梅敬佩王先生,羡慕的星星眼背后,还有对王先生帮助自己修改教案、 指点自己读书、背唐宋诗词等的感激。 “他是秀才,半辈子都在教书。嗯,听说有二十多年了呢。可我们俩啊,就是再教二十年也达不到他那程度。” 金文澜感慨。 “嗯。”这话白丽梅相信。自己这几年读书也经历了好几个国文先生,但还真没遇到比王先生讲课更精彩的。或许自己父亲的国文知识会超过王先生,但论讲水平的话,他未必能强过王先生。 金文澜又说:“其实我每天也是在不停地为备课看书。跟王先生一比,我能拿到他的一半薪水,我真的都很知足了。” “你真的只有他的一半?”白丽梅把声音放得更低了。 金文澜笑笑说:“王先生的薪水高,因为他是秀才,还是咱们学校国文教学能力的代表。”她掏钱准备付车资。下车后她叮嘱白丽梅:“每个人具体领多少薪水,校长规定了不能往外说,你不要成为因为这个被开除的教员。” 白丽梅连连点头,想着王先生还担负了看他们几个国文教员教案的责任,他多挣也是应该的。 小汽车把她俩送到育才学校的后门。俩人才下车就看到带着家里佣人买菜回来的丁太太。可丁太太看到她俩从小汽车上下来,竟然拽着佣人一路小跑地溜了。 ? 其实从那天金文澜开枪以后,丁太太见着金文澜就躲着走。不仅是她,差不多对金文澜有过旖旎心思的人都绕着她走。可像今天这样躲瘟神似的,见着人就跑,也 还是从来没有过。 白丽梅怕金文澜吃心,便安慰她说:“总比看着咱们就追上来欺负强。” 金文澜笑着拍拍白丽梅的手,领了她的好心安慰,表示自己不在乎丁太太等的反应。 * 可等她回到家才知道,丁太太见了她就跑,是又被吓着了。她儿子因为别的孩子骂他姐姐是土匪婆,他趁着自己不在家,就把□□翻出来,打伤了骂他姐姐的人。 得知受伤的孩子没被伤到要害处,金文澜略略安心。可里外屋找不到儿子,她不禁就有些着急。 “谢妈妈,世文去哪儿了?伤者送哪个医院了?” “大爷的护卫过来接他,他打伤人了,护卫就把他和三小姐一起接过去了。受伤的那孩子也被大爷的护卫送去了洋人医院。”谢妈妈倒是不着急。 她看多了人情世故,觉得自家五爷能忍到今天、忍到母亲不在家能有机会翻到枪、忍到护卫来接他,才带着护卫去开枪,而不是傻乎乎地自己拿枪冲上去(据说是怕被人抢走枪),六岁就这样有勇有谋的做派,这是能成气候的胚子啊。 她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安慰金文澜。还劝金文澜事出有因,怪不得孩子开枪的。“先生,三小姐常被人喊做土匪婆。三爷领着五爷打了几次呢。” “我知道打架的事儿。唉!”金文澜对此也没办法。 那天她开枪以后,就有教员的子弟开始偷偷地喊自己儿子为“小土匪”,喊闺女为“土匪婆”。她去找过那些孩子的家长,把事情压了下去。可没想到等开学了,这绰号就迅速传遍了学校。还把程世仁和程世兰也卷了进来。各班的班主任也采取过措施,但效果甚微。 于是,程家的孩子们团结起来,在自由活&#xe863;为自己找场子。 育才每天下午的自由活&#xe863;别具一格。校长秉承尚武的原则,每天下午特意留出来的这个40分钟的自由活&#xe863;时间,不仅全校的学生要参加,教员也都要参与。而且吧,任何不满都不用诉诸于口就可以挑战他人——实际是给小孩子们一个&#xe863;手练打架的机会。 至于先生们必须参加,那是校长需要足够人手看着孩子们,免得出现意外伤害。 但即便有先生看着,即便规矩是要求 对练控制在同年级、双方人数相同的范畴里。但喊“小土匪”、“土匪婆”的孩子太多,且在育才上学的孩子,基本上谁家都不是送来单蹦的一个。所以,一对一的挑战有时候会变成“群殴”。由于程家的老五太小,还只会一点点浅显的功夫,兄弟姐妹四个全上,没吃亏但也没占过什么便宜。 金文澜没少听儿子嘟囔他们拿高年级的孩子没办法,要是二哥和四哥也在就好了。 每次给孩子擦红花油,她都心疼的不得了,可她能怎么办? 不开枪吗? 事情过了两三个月,这中间她也想过无数次,除了开枪,她真的想不出来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震慑住丁主任,能够逼丁主任当场承认他说谎。 其实的事儿,——金文澜本想放下丁主任那事儿了,可发生了儿子开枪伤人,金文澜认为追究起来还是丁主任惹祸的遗患。她开始仇恨起丁主任,而丁太太见了自己就跑,竟然提醒她去考虑是否拿丁氏夫妇再震慑一下其他人,或许能消灭了针对自家孩子的起哄。 谢妈妈见金文澜的表情来回变幻,琢磨不出她心想什么,就站在主家的立场,为程世文辩解:“五爷开枪也好,吓吓那些不休口德的。为土匪婆这叫法,二小姐哭了好几回了。” 金文澜有些伤脑筋。女儿聪明也敏感,主要是那孩子太想做大家闺秀,太想和孙家的大姑娘孙明兰一样。 “谢妈妈,我去老宅看看孩子们。” “那晚上回来吃饭吗?” “回来。可能要晚一些。我还得去医院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君值班,我准备接孙子出院啦 <p/ 7蛰7、惊蛰3 ——1939年春 金文澜到程家老宅, 见到红姑娘拘谨地坐在大奶奶的下首。而大奶奶见她来了,立即笑逐颜开地热烈欢迎,还主&#xe863;说:“文姨, 世忠带三爷和五爷他们在后院练射击呢。” “那我过去看看。”金文澜不想跟大奶奶这个没担当的小心眼, 掰扯些内宅的仨瓜两枣算计。 但红姑娘却很意外地开口了, 她对金文澜说:“三姨太太, 你不用过去找他们了,他们差不多快回来了。刚才大爷都不让跟着去呢。” 金文澜挑眉扫一眼红姑娘,那意思好像是告诉给大奶奶,你看这红姑娘,人家现在把我跟她自己并列了。大奶奶回金文澜一个了然的笑容,对红姑娘说道:“大爷那话是说我的, 怕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被枪声吓着了。文姨,你要去便去吧。” 金文澜闻言反不急着走了,她坐到红姑娘让出来的位置上,含笑问大奶奶:“你这怀了多久了?上回我过来还没听你提起过。” “嗯,才将将够一个半月, 这周才确定的。”大奶奶手抚未见什么变化的腹部,倾身向金文澜问:“文姨, 你说我要不要给世忠放个通房丫头啊?” “问我?”金文澜放下茶盏, 笑着回答:“你们小夫妻俩房里的事情,我这身份不好开口的。” “可我这跟前也没有别的长辈了。文姨,你就帮我出个主意呗。”大奶奶姿态放得很低,眼含别样意思的央求。 金文澜却没因大奶奶搬出长辈这奉承话昏了头。她笑着摇头拒绝, 眯着眼睛盯着大奶奶说:“要是太太在,大奶奶可以去问问太太的意见。若是大姐在,大姐照料过大爷好些年, 你问大姐勉强也成。但你要我给你出主意,还真不如直接去问大爷是个什么想法。真的,大奶奶,你想我说的是不是在理上。” 大奶奶没得到想要的答案,略不满地娇嗔:“文姨,父亲说你是当家太太。还说要我多听你的指教。” “指教可不敢。”金文澜半点不敢托大,只笑笑说:“我是什么当家太太啊,那是太太在老家伺候老太爷和老太太不能过来。咱们这面要说哪个是当家的,无论是谁得说那是大奶奶 你啊。” 大奶奶见三姨太太不上套,就换了一幅哀切、忧心的模样,宛如西子捧心般。她说:“文姨,我这也是没办法了。我从怀了这一个就吃不好、睡不安稳,又没了程叔帮手,家里家外的事情太多。文姨,要不你搬回来帮我一阵子吧。我和大爷搬到前一进,后面都留给你和几个孩子。” 金文澜想了想说:“我就是搬回来,也得去学校上课,早出晚归的。还不如让红姑娘每天白天过来,有什么事儿,就吩咐红姑娘替你做了。” 大奶奶见三姨太太要推红姑娘回来,心里不悦道:“文姨,我原也不是一定要你搬回来,只是世忠说他准备下个月就回去了。” 红姑娘却害怕回来,她赶紧推诿道:“三姨太太,大奶奶,我现在绣花,也不好再去厨房帮忙。” 金文澜立即果断地对红姑娘说:“我们不是要把你当粗使婆子使唤,而是提拔你当管家娘子。大奶奶怀孕了精神头不足,家里的事情,你多替大奶奶操点儿心、跑跑腿。” 红姑娘便小声地嘀咕:“我又与……没什么关系。” 金文澜立即板脸:“红姑娘,虽然他们哥几个分家了,可还是一家人。要是这一家人有事儿,你不伸手帮忙,大爷凭什么劳心劳神地亲自去教导三爷,我又凭什么给三爷和二小姐出钱?那些钱可足够我请十个八个管家娘子了。” 红姑娘再不敢推脱,半晌后才支吾出来一句:“那我晚上还要回家的。” 金文澜就替大奶奶答应她:“回吧,这儿也不留你住。三爷和二小姐上学你就过来,他们放学你再回去。” 大奶奶见三姨太太宁肯推出红姑娘也不肯回来住,想想红姑娘到底还是比宅子里原来留下的人好使唤,就说:“那就让三弟和二妹妹在这面吃了晚饭再回去了。” “行啊。”金文澜也不征求红姑娘的意见了,她立即就吩咐她道:“那你们娘仨就在这面吃晚饭,省得你回去还要现忙乎。红姑娘,等大奶奶生完孩子你再回去。这中间有什么事儿,着急的你替大奶奶去问下四姨太太,来得及的就过学校去找我。” 红姑娘顿时放心,频频点头应下了。 大奶奶见三姨太太这么安排 ,也只好假做欣喜地答应了。 * 他们这面完话了,大爷带着一串的弟弟妹妹、还有他儿子回来了。除了他闺女和刚会走路的五小姐,全跟着大爷去后面练习射击去了。 不仅男孩子非常兴奋,就是二小姐和三小姐,也因隔了这么久又有了射击的机会,兴奋得与他们父亲还在家的时候相仿。 “文姨来了。”程家大爷很客气地跟三姨太太打招呼。 “大爷辛苦了。又给大爷添麻烦了。”金文澜给大爷道恼。 “应该的。文姨还跟我客气啊。”程家大爷满不在乎。“老五那事儿,明天我会去找你们校长聊聊,他妈的,满校园的小土匪和土匪婆,老鸪(乌鸦)落在猪身上,光看到别人黑了。” 金文澜失笑,道:“也有不是东北军的子弟,” 可不等她细说,程家大爷就截断她的话说:“不是东北军的子弟到育才凑什么热闹。总而言之一句话,父祖都他妈的是土匪出身,谁他妈的有资格瞧不起别人啊。” 老五程世仁就说:“大哥,我们学校真有不是东北军的。今天被我打伤的那个,他爹是教算数的。就是他最先挑起来喊我三姐小土匪的。” “会教算数怎么了?稀罕吗?他也是间接端着东北军的饭碗。不想在育才干就滚。我就没见过抱着碗吃肉还嫌锅不好看的。行啦,这事儿就这么地了。你没打死他是他命大。” 金文澜撂下茶盏说:“大爷,我想带老五去医院看看。你派个人陪我过去一趟,咱们怎么也得意思下。” “不用。玉珍和四姨太太去过了。如果那孩子的父亲要是找你,你让他来找我。程家现在是我说了算。”程家大爷不仅出面兜揽了所有事儿,那豪迈的气势令三爷之下的一串小萝卜头对他无比地敬仰。 金文澜见此情景,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不合适,便转换话题恭喜大爷再添贵子,然后问起他的伤势是不是好利索了,能在下月返回部队等。 大爷就回答:“我是准备下月返回部队的。老三,你带弟弟妹妹和你大侄去洗手,咱们一会儿在前厅吃饭。红姑娘,你跟过去照看他们。 程世仁听明白大哥是有话要跟三姨太太说。立即站起来带着弟弟 妹妹和大侄子给大爷大奶奶和三姨太太行礼,然后跟着红姑娘出去了。 等他们走远了,大爷就说:“文姨,那枪我跟老五说好了,就说是我护卫的。别的你不用管,我会办利索的。” 金文澜点头。 “那个我回去军队的事儿,顺利的话,兴许不等下月就走。马军不剩多少了,我再不回去可能就没了位置。那是我父亲一辈子的心血,也是咱们程家男儿立足军中的依靠,不能就这么丢了。所以,家里这面要辛苦文姨,还望文姨过来帮帮玉珍。” “没问题。”三姨太太爽快地答应。“我每个礼拜天都带老五他俩回来。就是四姨太太那边,我也会过去看看的。可是府里缺管家啊。大爷,你看你有没有什么得力的人,这一家子妇孺,还需要一个像原来管家那样能办事儿的。” 程家大爷避而不答三姨太太的话,他突然面带愧疚地说:“文姨,我和玉珍都年轻,我们俩也都没经过什么事儿。唉!文姨,我错了,我不该分家,嗯,其实我是不该那么处理玉姑娘的事儿。唉!好好的家被我拆零落了。” 他说完这些话,就站起来给三姨太太行礼。三姨太太赶紧还礼,在说些空泛的安慰话。 程家大爷再落座就接着说:“文姨,我家这两个孩子,这回是三个孩子了,都小,要拜托你费心帮着玉珍。我盼望他们仨,能跟我这些弟弟妹妹们一样好好长大。等读书了,也能考到班级前五名。” 不等金文澜表态,程家大爷就语气沉重地说:“文姨,我不跟你说虚话。我这次回去也可能步父亲后尘。战场嘛,刀枪无眼,我能砍死日本鬼子,人家也有机会砍死我。” 大奶奶立即眼含热泪地唤了一声:“世忠。”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程家大爷摆摆手说:“玉珍,这乱世你嫁了当兵的,就得有这觉悟和承受。我要是不能回来,家里家外有什么事儿,三个孩子的教育,你要多听文姨的意见。” 大奶奶的眼泪就滚落下来。 三姨太太赶紧说:“大奶奶,你怀着孩子呢,可不能这么伤心。”劝住了大奶奶,三姨太太又对程家大爷说:“大爷,既然你看得起我,我就不会辜负了你的嘱托。 ” 大爷扫一眼还再擦眼泪的妻子,继续跟三姨太太商量正事。他说:“文姨,我一时半晌的也找不到合适的管家。像程叔那样的,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嗯,还有一个原因是我的护卫都年轻,父亲的护卫也换了好几茬,现在这波跟我的护卫一样。嗯,算了,管家这事儿,我在走之前会安排好的。” 金文澜点点头,然后问大奶奶:“大奶奶,你原来在那边住着的管家,他合适吗?红姑娘是个只能听喝的人。” 那管家是大奶奶的奶公。也属于大爷和大奶奶夫妻俩能信得着的人。 大奶奶便说:“世忠,你觉得我奶公他可以吗?我就怕他没有程叔的魄力,万一遇上今天这样的事儿,孩子没怎么地,他先蔫了。” 金文澜就说:“那枪我换个地方,那是你父亲留给我的纪念。要不我就放银行去。不能再让老五摸到了。” 程家大爷说:“留家里吧,遇事儿你也能吓唬吓唬人。我跟五弟讲明白了,他再不会这么冒失地出手。对了,玉珍,要不咱们就还用原来的那个管家了。” * 白丽梅翌日上班才知道程世文开枪打伤人的事儿。不仅是教员,就是全校的学生也知道了这件事儿。人心惶惶之下,程家的四个孩子就被同学们孤立了。 可是课间操的时候,校长训话:“咱们育才小学校是原东北军少帅和夫人投资的。不了解东北军历史的同学,可以回家问问自己的父母亲,问问大帅早年的经历。咱们学校大多数同学的父祖都是原东北军的军人……” 此后,有关小土匪和土匪婆的外号,再没有人提起了。 等那受伤的孩子出院回家,白丽梅发现那孩子走路有点儿瘸。她开始只当那孩子还没有恢复好。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孩子的情况仍未见有改观,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那孩子将一辈子不良于行。 <p/ 78、惊惊悸 ——1939年夏 就在白丽梅以为自己已将3月7日的空袭, 像前年底和去年的那些空袭一样遗忘的时候,《西京日报》刊登了5月3日、4日,日军连续轰炸重庆的消息, 空袭的结果惨烈, 死伤达到数千人的数字, 几乎将她吓傻了。 白丽梅在这天的日记里, 详细地摘抄《西京日报》,并记录了各种途径得到的消息。 “这几天大家都在谈论重庆的骇人消息,据说每年的四月底,笼罩在重庆上空的浓雾就会消失,会让山城失去了天然的保护屏障。听说日本鬼子的轰炸机是从武汉起飞莅重庆,连续两天的轰炸, 被炸死的市民有4千余人,受伤的民众则更多,毁损的房屋尚在统计中,据估算这两次空袭中损失的财产更是不可估量。据说因为国民政府迁都而繁华起来的临时首府重庆,现在亦然是断壁残桓、处处挂白, 到了一棺难求的程度。” …… 白丽梅还在日记里写到:“日本鬼子如此灭绝人性、惘顾平民百姓的性命,居然以平民百姓的安危, 要挟国民政府投降。真希望有朝一日, 这样的灾难能够全数落到日本的国土。让他们的士兵,让他们的百姓也尝尝心悸不安的滋味,让他们全国也都尝尝惊恐不安意味着什么。” 白丽梅在旧恨上又添了新仇,直接来源于自奶娘的惶恐。在3月7日的空袭之后, 不过一个多月的光景,奶娘就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奶娘现在不同于以前的应付性准备,她每天都检查几遍收拾好的包裹, 时刻准备着背上孩子就往防空洞跑。 可奶娘面对白丽梅宽解时,她还安慰白丽梅说:“千金难买老来寿。我这是为以后先做准备。” 谢妈妈从程世文上学后,有空就会来白丽梅家坐坐,她早就发现了奶娘这次空隙后的变化。奶娘的惊悸惶恐,让谢妈妈这个不多话的人,都会悄悄地跟金文澜嘀咕几句:“我看白妈妈是被吓破胆儿了。” “不会吧?白妈妈一直是很有主意的人啊。”金文澜不认同。 谢妈妈就把白丽梅奶娘的不妥之处描述给金文澜听。最后总结道:“我看她是因为孩子。她跟我念叨过好多次,幸好现在成 哥儿大了,往九个月数了,这要是早半年轰炸机这样吓人,大冬天的怎么把孩子往外面带?!冻着了可怎么得了。嗯,还有,她挺愁三伏天的,要是得像上一次那样,那么多人都挤在一个防空洞里,小孩子怎么受得了。” 西安沿着城墙挖了多个防空洞,但是这些公用设施却被某些人挂上牌子,由持枪荷担的卫兵看守,不让普通民众进去。所以,一些别的防空洞,立即便拥挤起来。 真的就是奶娘担心的那种情景,防空洞里挤进去太多的人,到夏天时孩子可能要受不了。对此,金文澜也没有任何更好的办法。因为育才小学校的校长,想尽各种办法,才为学校的全体教员、学生和家属搞到了目前这个能容纳下他们的防空洞。 所以她只能提醒谢妈妈再遇到空袭警报时,尽可能地过去帮助白丽梅的奶娘省得白丽梅再往家跑,同时她也委婉地提醒白丽梅注意奶娘的情绪。 日子就在各种担忧,就在彼此体谅中向前移&#xe863;。在此期间,白丽梅的儿子开始牙牙学语,第一个能发出的音是婆。奶娘喜不自禁,立即就把担心空袭的心思转移到教孩子说话上了,连白丽梅用尽所有语言都不能减轻的顾虑,也被孩子刚冒出的儿话音冲走了。 * 转瞬间,期中考试结束了,育才小学校的开放日也来了,白丽梅紧张万分,看着比学生数目还要多的家长涌进了育才小学校。校工忙着把餐厅的椅子搬到各个教室的后面,原本很宽敞的教室,一下子因为太多家长的涌入,变得走&#xe863;都困难。 一年级的两个班级,除了坐在教室后面听课的,还有站在窗外的家长。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白丽梅,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先生,带着孩子投入地完成了当天的教学计划。下课时,家长跟着小学生们一起喊出的“谢谢先生教导”,令白丽梅非常感&#xe863;。 她在日记里写到:“好像那一瞬间,我忘记了当教员是为了多挣钱。” 两天的国文课上完,白丽梅觉得自己像待宰的羔羊,等着这些听了公开课的家长们宣判。 “文澜姐姐,你觉得怎么样?” 白丽梅吃了晚饭,在家里看不进去书,就去找金文澜聊天。 “ 还可以啊。你不用担心太多。校长选教员是有名地严苛。我们俩能得到这个国文教员的位置,也都是凭自己的实力考取到的。”初夏的夜风极其温柔地抚摸着白丽梅的鬓发,金文澜的语气也如夜风般,但这并不能安抚下白丽梅的焦灼。 “文澜姐姐,我真的很害怕,我怕那些家长的评语判我不配教导他们的孩子。”白丽梅的焦虑在学校里藏了两天,回家还不想告诉奶娘家长评语的重要性,万千话语,她只能对金文澜讲。 “丽梅,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吧。王先生他借给你的诗集你认真背了,校长借给你的书目你也认真看了。你教的是初小一年级的学生,不是高小的。你那些教案做的很好,王先生那儿能通过,家长就不会评个不合格给你。” 王先生通过了白丽梅精心准备的教案,这才是金文澜说中的最能鼓励白丽梅的话。但白丽梅接着问:“你儿子觉得我的课怎么样啊?” “他?他觉得你是育才最好的教员。我觉得世文并没有比她姐姐更聪明,但他一年级的国文课掌握的知识量,还是比他姐姐要宽、要深入了一点,也跟牢固了一些。我这可是站在家长的角度说这事儿,你放心,我们俩再好,我也不会拿孩子的课业垫巴的。” 金文澜说的是心里话。儿子的功课她一向看得很紧,白丽梅知道得很清楚。所以她这话让白丽梅放心了很多。 一周后,校长那儿统计出来了结果。白丽梅不仅通过了家长们的考核,还出乎所有教员的预料——获得了家长们认可的两个项目的优秀,一个是讲课生&#xe863;性,一个是调&#xe863;学生们的参与度。 校长为此找白丽梅谈话。 “白先生,你就像目前这样努力,我相信你在明年的时候,会得到更多项目的优秀。” …… 白丽梅很兴奋地攥紧两筒校长给的优秀项目的奖金,兴冲冲地回家把公开课的成绩说给奶娘和儿子。 “奶娘,我们学校获得两个项目以上优秀的人并不多。每个优秀有十块大洋的奖励。”白丽梅把两筒袁大头交给奶娘。 奶娘笑得见牙不见眼。她把孩子放到炕上,接过白丽梅递给自己的袁大头说:“太好了。这也不枉你这 几个月每天点灯熬油地备课。姑娘,你们学校就这点好。每次都给袁大头。我去买米,粮站都说他们愿意收这个,再次是法币。等礼拜天,我去布庄给成哥儿买些布料回来,他该添两件夏天的新衣裳。” “等礼拜天吧,咱倆一起抱着孩子坐人力车去。这天气不冷不热的,适合带孩子出门走走。奶娘,到时候你也要做两件夏天的衣裳。” 白丽梅挣得多了,奶娘也不再数着铜钱紧巴巴地过日子。她除了仍像原来一样愿意花钱在吃的上——吃饭总比吃药便宜,现在也愿意添件新衣裳。 不论是孩子,白丽梅,还是她自己。 “好啊。”奶娘收好钱,喜滋滋地翻洋黄历,她把最近的那个礼拜天那页先挑出来再折叠好,还建议白丽梅说:“姑娘,你也再做一件新衣服呗。” “我不做了,你忘了开春时我和文澜姐姐做了好几条旗袍了。” “做吧,你再做一件旗袍。年轻漂亮的时候不穿,等上了年纪,再怎么穿戴,也没有年轻时候的心境了。”她还劝白丽梅。“姑娘,别等到了奶娘这岁数,后悔也来不及。” 白丽梅看着奶娘摆脱了空袭的影响,便把自己准备节俭过日子的话都咽了回去。大不了自己继续努力,明年争取多拿一个优秀了。 可就在白丽梅和奶娘兴奋地数着礼拜天要做新衣裳、要买精米、要包饺子时,空隙警报刺耳尖叫再次响起,白丽梅帮着奶娘把孩子背好,挽着包袱往防空洞跑。这一次,他们跑在了育才大多数教员和学生的前面。 “白先生,这是你儿子吗?”挨着白丽梅坐的学生,很好奇地逗罗成。“他的小手可真软和啊。” 白丽梅笑着点头回应。 防空洞里要求不准走&#xe863;,不准喧哗。校长带着几个教员来回巡查,登记各班进入防空洞的人数,与当天上学的人数对比,以保证每一个学生都没有遗漏。他还叮嘱各班的班主任、副班主任,一定要注意安抚学生们的情绪。 防空洞是阴凉的,静悄悄坐着的几百人,无形中增加了很多紧张,绷紧了人们的神经。直到空袭警报解除,育才的学生们才在各班班主任的带领下,有序地离开了防空洞,平安地回到了学校。 看到完好的校舍,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庆幸。可等他们知道这次空袭惨绝人寰的恶果,这种庆幸再也找不到一丝半毫。 ——西大街桥梓口防空洞洞口被炸塌了,千余平民被活活闷死在防空洞内。 作者有话要说:1939年5月24日日军飞机空袭西安,炸塌西大街桥梓口防空洞洞口,千余平民被活活闷死在防空洞内。 这是抗战时期日军轰炸西安最大的一场惨案。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