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刚》 重来 金陵城中,夜浓露重,一座旧宅浓烟四起。 花园假山交错在深色屋檐之中,依山坡而建,层层叠叠。 在浓黑烟柱里,依然能看出这座宅子当年的气韵与规模。 火慢慢攀起,红光渐渐染上半边天空,宅子内却没有一个叫喊着救火的仆人。除了火光外,各间屋子都未点灯,一片漆黑。只有一座半山高处的主屋,在冲天的火光中,有几点不起眼的烛光。 一丫鬟拿衣袖捂住口鼻,飞奔过长廊,撞进那点灯的屋子里去,喊道“二小姐!外头官兵都已经渐渐围起来了,火也烧的差不多了,咱们快走吧。” 三十岁出头的二小姐,并没有答话,只是躬坐在圈椅上,痛苦的用双手捂住额头。 丫鬟看到二小姐这副模样,心里一颤,眼眶酸胀,连忙过去,蹲下身轻声道“二小姐,天无绝人之路……您别伤心。” 二小姐言昳抬起头,那张娇艳的面容上,满是复杂,她轻启红唇道 “……我|操。” 我|操两个字,用任何的同音不同形的防和谐词代替,都无法表达言昳此刻的操蛋心情。 因为言昳三十岁了,也已经穿书三十年了。 而她在三分钟之前,才知道这件事。 准确来说,言昳穿书之后,随即失去了前世记忆,也当然不记得任何剧情。浑浑噩噩在书里生活了三十年,直到今日出了大事,她撞到了脑袋,才陡然清醒,无数剧情与记忆涌进了脑海里。 她穿进的这本书,叫做《怂萌锦鲤小皇后》。 看这题目也知道,标题多个关键词,拿出来都是爽文大杀器。 要点一《超高校级的幸运》 原著女主白瑶瑶,就是这个怂萌小锦鲤。她生母是某个别院中的下人陶氏。在白老爷去别院避暑时被看上,在身边玩了几日,白老爷挥挥衣袖走了,被玩了的陶氏却有孕生下了个女孩。 白老爷问也不问,陶氏只好给孩子取名为白瑶瑶,母女二人就被扔在别院,过的比丫鬟好不了多少。 而白瑶瑶天生娇憨呆傻,陶氏以泪洗面,直至某日有高僧路过,惊愕称“此女娃乃是瑶池仙女降世,更有龙凤之象”。本没人当真,可高僧一走,远在天边的白老爷竟忽然想起这个闺女,把白瑶瑶和她生母一同接到金陵去了。 那之后金陵的天就晴了,水就清了,白瑶瑶的好运锦鲤金手指,带来了大明真正的春天。 从她进家门开始,白家运势逆转,亲爹白老爷官运亨通,主母后妈大病初愈,老太君喜笑颜开,就连亲爹的其他姨娘都不长痘不长膘了。 而且每过两年,就要蹦出来一个高僧道士甚至还有传教士,见到白瑶瑶就惊为天人,不是说“凤象”就说“吉兆”,总之一遍遍强调有了白瑶瑶,白家就能光耀门楣了。 这些高僧把白家的气运跟白瑶瑶强行锁死,她自然成了家中一宝。 白家所有对白瑶瑶好的人,那都是身体健康,事业坦途;所有私底下针对白瑶瑶的嬷嬷姨娘,那一个比一个惨。 言昳这个角色就是惨的那类。 在书中,言昳是白瑶瑶同父异母的嫡姐,大她一岁,骄纵要强,言语毒辣,做事全凭心情。 在白瑶瑶来之前,言昳是家中娇贵的不得了的嫡女。 她亲生母亲是白老爷第一任原配。哪怕这位原配生下她没几年便去世了,她在家里也是横着走。 可白瑶瑶来之前不久,白老爷娶了第二任妻子,家里来了新主母。白瑶瑶被新主母认养,地位跟言昳平起平坐,她心中不甘心。从那之后,言昳凡事都要跟白瑶瑶争抢,甚至背后构陷——典型的嫉恨迫害白瑶瑶的恶毒女配。 白瑶瑶当然不会被她所害,锦鲤好运金手指反弹一切,再加上她怯生生的模样,又怂又萌讨人喜欢的言行,迫害她的言昳越来越遭到全家人的反感。甚至几次弄巧成拙,丢人现眼,让曾经宠爱言昳的白老爷当众人扇她,将她关进小黑屋,骂她是白家的祸害。 最终遭到全家的厌弃。 言昳这个角色,当然更恨白瑶瑶了。 但言昳在原著里属于那种新手村级别的恶毒女配,能耐不大,反复作死。每次都是小打小闹,但就喜欢翻来覆去的蹦跶乱跳,既增加了言昳这个角色的厌恶度,又保证了她可持续利用性。 到全文的三分之一处,女主和言昳都十一二岁了,文中各种打脸场面,还要靠言昳来制造。她简直就是打脸情节生产机,天天不重样的烦女主,读者没想到看了八十多章还在看这个,气得刷负骂人,就想让言昳这个角色滚粗。 作者大笔一挥,让白老爷把言昳送人,送给言家了。 缘由暂且不说。但从此她改姓言,成了言家的闺女。 读者纷纷无语“我们是想让言昳死!你把她送走不就是让她过几年再出来继续恶心人吗!作者不能写点别的女配了吗?!而且言家也不差啊!看不出来言昳哪点过得惨了!” 作者为了平息,在言昳被送走之后,时不时通过他人之口,描述言昳在言家如何被虐待,如何不招待见,如何被人耻笑。 大批人喊着“这根本不够”,但很快,女主白瑶瑶长大了,开始要被各路男主男配堵墙偷亲,日常甜甜了,大家也顾不上言昳过的惨不惨了。 但读者们果然是有经验的,因为言昳没过几年果然又出来蹦跶了,而且还来疯狂搅和女主的感情戏。 而且一蹦跶就蹦跶到了结局。虽然其他各种针对女主的高端恶毒女配层出不穷,但言昳还是最屹立不倒的小强。 看言昳如何自讨苦吃,凄惨度日,是诸多读者一边嘴臭打负,一边订阅不断的主要原因之一。 但这本书的留言高峰,就是言昳成婚前后。 也就是这篇文的要点二《玩够了就找个老实人嫁了吧》 哦,言昳不是那个玩够了的。 她是老实人。 想来她大学时期看这篇文的时候,也忍不住在评论区破口大骂过。就是她本来很喜欢的原著男三,被作者写崩了。 原著男三山光远,身世凄惨,宁折不弯,沉默话少,幼年最凄苦时与白瑶瑶有一阵交集,长大后他镇守一方,手握重兵。 山光远话少且心思难猜,却似乎对白瑶瑶也似乎心心念念,痴情不忘。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段时间流行孤僻阴鸷病娇男人。作者一看,自己书里好像缺这么一号角色,想蹭热点的心蠢蠢欲动,忽然把山光远写成了个白切黑,死变态,还声称这是草蛇灰线,早已预兆。 几章之内,山光远就变得对女主爱而不得,竟然开始黑化囚禁,虐心虐身,甚至得不到就想毁了她。 白瑶瑶的锦鲤buff不知道为啥,总对男人网开一面,还真的被他给抓住,虐出一身伤。 早十五年前,白瑶瑶作为女主哪怕在城墙上吊了七天,挖出子宫,读者们也会想看。 但如今,大家点进《怂萌锦鲤小皇后》就是要看甜甜的,突然看到这种喂shi剧情,直接炸了。 爱搞骚操作的作者感觉评论区风向不对,立刻让男主衡王孤身救出了白瑶瑶。 山光远不但身败名裂,还成了白瑶瑶和王爷团聚之后哭泣热吻并成功上垒的开车工具人。 船戏虽然美味,但不足以泄愤。读者对于山光远人设崩塌的愤怒还在酝酿,作者只好出了个奇招,让男主衡王撺掇皇帝赐婚,把山光远跟同样名声烂臭的言昳配成一对了。 言昳看文的时候,只是觉得这剧情逆转也太莫名其妙了,山光远不是很疯吗?怎么会同意这种事。 但却看到一众读者叫好,大呼“贱人配狗,爽了爽了”。 但当她成为了配狗的那个,接盘十年,她的心态就是 恶心他妈夸恶心——好恶心啊! 作者后知后觉自己写了粪坑剧情,立马在写山光远言昳成婚剧情之后,让她和山光远这对儿滚粗不再出现,只偶尔通过其他配角之口,描述言昳如何给山光远戴绿帽,山光远如何家暴殴打言昳。 读者很吃这套,纷纷爽到,一旦有言昳被家暴的流产什么的传言,就纷纷投雷庆贺。 现在言昳觉得自己是求打赏工具人了。 不过,这是言昳看的原著里的描写。而她自己回想自己过得这三十年——跟书中剧情在细节上千差万别。 比如,她跟山光远早早就分居远离,几年才见一次,山光远情绪不外露,但应该也很讨厌她,说不定言昳给他戴了绿帽,他都能在她乱搞的床边给她打拍子。 他俩更像是相互膈应的陌生人。 比如,这些年言昳确实没少针对白瑶瑶,毕竟她不记得穿越,再加上本来就心眼小,从小被白瑶瑶夺取宠爱和各种机会,渐渐心生嫉恨;后又发生诸多事情,白瑶瑶难脱干系,更让她厌恶白瑶瑶。 可她对付人的手法,没有书里说的那么愚蠢。只是白瑶瑶的无敌锦鲤金手指,都会让她一切计谋莫名其妙暴露罢了。 再比如,言昳虽然不如女主,但也并没有过那么惨,她在故事里没提到的生活中,自有一番历程。可在文中,总是会通过各种传言,让读者和原著女主,以为言昳过的生不如死。 最主要的一个差别,就是要点三《老男人还有两副面孔呢?》 对白瑶瑶来说,男主王爷,男二丞相,男三将军,都是对她爱到痴狂。 对这些男人来说,官场争夺,皇权倾轧,不过是为了得到白瑶瑶的爱情;拼死拼活,厮杀血战,也不过是希望白瑶瑶露出笑容。 所有沾满血腥的双手,只为了去轻抚她娇嫩的脸颊—— 在原著里,为了衬托白瑶瑶至高无上的绝美爱情,还特意写言昳爱痴了男主衡王,却被衡王弃若敝履,利用吸血,吃干抹净,扔到了永不翻身的境地,被迫嫁给了变态山光远。 现在言昳本人,想起这段原著中的描写,只想骂娘。 她爱个屁!这三十年她谁都不爱,只爱过钱! 原著跟她所经历的三十年最最重要的偏差,在她的认知里,这个故事出现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在白瑶瑶视角里的深情男人,在她看来全是磨牙吮血的野心家,在《怂萌锦鲤小皇后》这本书甜甜的感情戏没写到的地方,到处都是杀人如麻的斗争,翻云覆雨的变局。 三十年间,她跟男人们之间只有相互利用和背后捅刀。 她如今混的这么惨,压根不是因为被女主金手指给“天罚”了。 而是她在夺权中,输给了男主衡王。她掌握了太多衡王的,或者说是皇室的秘密,哪怕输了斗争,没了价值,衡王也会对她追杀至死。 现在这个时点,在原著里,是番外的一章,衡王终于登基为皇,而白瑶瑶像高僧的预言那样,一飞冲天成为了独宠皇后。在登基后不久后,白瑶瑶给男主衡王生下了第五个儿子,而男主打算送给白瑶瑶一份大礼,就是言昳的命。 只是,善良天真的白瑶瑶只会事后知道言昳因“意外”而丧命,唏嘘几声罢了。 读者纷纷觉得衡王为白遥遥怒杀言昳这个剧情“太宠了太甜了”。 原著中描写她府上着火,她在火中被活活烧死,惨叫声不绝于耳。 但实际这把火是言昳自己放的,她知道衡王的兵力已经围在府外,随时打算进来抄家,所以才自己要烧毁府邸,玉石俱焚。但实际,她觉得自己年过三十也不妨碍东山再起,已经为自己选好了一条密道,准备逃离。 就在她准备逃离之前,她撞到了脑袋,忽然想起了自己竟然是……穿书了三十年。 可真是太及时了呢。 这会儿,身边丫鬟摇着言昳肩膀,急道“二小姐!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言昳这才猛地回过神来,站起身来,把疯涌进大脑的原著剧情都暂时甩掉,道“走。” 丫鬟扶着言昳,出了门去,外头烈火燃起,脸被熏得发烫,发丝都几乎要打卷。火蔓延至园中树梢,夜空漆黑无星,视线里仿佛只有红黑二色。 丫鬟转头看向言昳。她成婚多年,不许人叫她“夫人”,她不认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只许人称她二小姐。 言昳经历传奇,起起落落,世人总说她“半老徐娘”“无子无女”,可谁见了她,往往都要被她容貌摄住,改一个骂法。 不比往常女子含胸窄肩,纤弱娉婷,言昳天生腴润挺拔,瑰姿艳逸,双目含笑蕴嗔,似浪似嗲。白腻胳膊不见骨态,圆月面庞红唇丰泽,不像许多女子缚胸含肩,她总是不在意自己的筑脂堆丰的身材,走路昂首坦肩,娇身乱颤。 一说话,是火辣辣无顾忌;一看人,是直勾勾含笑意。 可谓荤浓娇丽,艳光四射。 哪怕此刻她头发微乱,嘴里咒骂着刚登基的皇帝会烂屁|眼,也大步快走着,在火光中美的扎眼,没有丝毫会被打垮的消沉。 很快,主仆二人就到了密道附近,这宅子是曾经白家的宅府,几年前被言昳下套设计,抢夺回了手里,那条密道是她童年回忆,她再熟悉不过。 只是此刻,在密道入口前,却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大丫鬟一时间没认出来,但言昳却忽然住了脚。 她半晌道“……山光远。” 山光远从血一般的火光中走过来,像是炼狱中由余火灰烬化作的恶鬼。 言昳已经两年多没见他了。 山光远,身着轻甲,腰间佩刀,手上拿着马鞭。脸上一道横亘的伤疤,以前还没有的。 他生了张极端正矜贵的脸,棱角硬净,眉眼疏冷,儒家屁话大老爷最推崇的“文金柔刚”都凸显在眉眼里。 更何况他性格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沉默和冷硬,难以预测的突兀言行,也曾在官场与战场上打的许多人措手不及,世间有太多流言都在渲染他的内心险恶。 像是沉默的雾里一把寒光收鞘的名刀。 但那是曾经。 这些年落魄下去之后,山光远渐渐不再掌控自己的表情,平添了许多伤疤,许多讥讽冷笑、散漫随意。他像是一张锐意逼人的千里江山图,却被乱刀划破,泼上脏血,显得混乱、复杂且丰富耐看了。 言昳想都没想,就觉得山光远是来捉她的。毕竟她听说了一些风声,比如落魄之后的山光远忽然手中多了不少兵力,有人认为他其实在衡王的夺取皇位的斗争中,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她皱起眉头,又笑了“咱家山老爷竟穿上甲,佩上玉了。去嗦咱们这位衡王——啊不,新皇的臭脚了吗?男人还是会隐忍,前些年挨了鞭子,给人家夫妻俩当好事儿的垫脚石;到如今光景不好,又给人家当帝后的夫妻作奴才将军,四处抓人了。您要是抛妻切蛋进了宫,御前秉笔的那几位公公,都没您会伺候人呢。” 挽着言昳的丫鬟太阳穴突突乱跳。 她随侍言昳有几年了,知道这俩人不对付,但一般见了面,山光远就是不言不语不多停留,言昳却是骚话脏话连天,专捡难听的戳人心窝。 言昳能不憋着就不憋着,山光远这个丈夫是她屈辱的证明,她凭什么对他好脸色。 俩人是御赐的婚,和离早就无望。 除非她死了。 所以她更笃定,山光远是来杀她的。 她们二人有一个死了,才能结束这屈辱的婚姻。 山光远嗓音有些沙哑,他衣角似乎都有了几个火星燎出的破洞“你我都知道这条密道的。果然你会走这里。咱们快点走。” 言昳似乎听到了,在火焰的噼啪声中,似乎传来了士兵们的呼喝声,靴子落地的奔跑声,显然衡王要确认她的死,已经派人闯进了这座烧得不成样的府邸。不知道山光远是不是也从密道这边来堵她。 她气笑了“你真当咱俩是夫妻?我信天兵天将下来把我抓回天庭给王母娘娘洗脚,都不会信你会来救我的,山光远。” 山光远冷声道“王母娘娘让你洗脚,估计会被你那留的尖爪子给挠死。快走。” 他平时话很少,但总是偶尔会蹦出几句回嘴,让她觉得他怼的还挺跟得上她节奏的。 言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修长的丹蔻红指甲,曾经还在大婚时抓破过山光远的脸。 山光远腰上的玉佩与符牌,一切都证明他如今军中地位不低,言昳不知他何时回到的将军之位,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轻信任何人,她往后退了几步。 府中地形复杂,还有别的地方说不定能逃走。 言昳想都不想,转身就走。 她刚刚跑入来时回廊,就听见山光远的惊吼,以及头顶铺天盖地而来的嘎吱声响,言昳仰起头,最后一眼看到的只是掉落的房梁,和自己因惊恐而抬起的双手。 她脑子里留存的最后一个想法是掉色了,她确实该重新染指甲了。 剧烈的疼痛转瞬消失。言昳眼前一片黑暗。 原著真就给她的命运板上钉钉了?她连最后的死亡结局都无法避免吗? 她不甘心。 不同于任何从一开始就记得剧情,然后穿越到小说开头的人,可以按自己性格改变那些她们瞧不上的恶毒女配。 但她不一样,她自己亲身渡过三十年,她就是那个性格恶劣的言昳,她就是受了委屈小心眼的想要报复女主的女配。对原著中的角色,她也是打心眼有浓烈的感情。 她浓烈的讨厌白瑶瑶,讨厌衡王,讨厌山光远,但更讨厌自己。 她言昳,就应该从小就狂妄发疯,不顾一切,否则她什么都守不住。 就是那些犹豫着要不要讨好父亲,要不要做个好女孩,要不要报复别人的时候下手软一点的时间,耽误了她自己的机会。 她早就洗不白了,就可惜坏的不够快。 言昳明白的太晚了。 她只听到了山光远一声遥远的撕心裂肺的喊叫“言昳!” 她随之陷入彻底的黑暗,但又很快的感受到一阵剧烈的头疼。 头疼伴随着的还有花香与春风,有身体陷入被褥的柔软触感…… “二小姐!” “二小姐……唉,这额头都肿了一大块儿,当真不要紧吗?” “别又因为这事儿又去找夫人,没瞧见咱们这位夫人进门后,净是不待见二小姐了吗!” “可刚刚夫人说是有高僧登门,说也要二小姐过去呢……” 言昳在疼痛之中,忍不住骂了一句,周围几个女声听到脏词,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她缓缓睁开眼来。 帷幔低垂,窗子半掩,春光大好,朦胧的让她恍惚。屋内围了几个丫鬟,她只觉得脸熟,不太叫得上名。 言昳挣扎着坐起来,迷糊之间,几个丫鬟跪到床边来瞧她,连声叫她二小姐。言昳低头,便瞧见自己的手。 又嫩又小的手,看模样不过八九岁。 而屋内摆设,更像是她幼年时候的房间。 她回到了自己童年? 穿书都穿了,重生倒也没那么让人吃惊。 她更着急的想确认自己回到了什么时候。 她忽的看向年纪最大的那个丫鬟“你说什么夫人,什么高僧?是什么事儿?” 大丫鬟连忙道“今日有增德高僧登门拜访,大奶奶与高僧探讨佛法,说是请二小姐和三小姐都过去了,给看看相,卜卜前程,也让高僧给祈求个安康顺和。” 言昳扶着脑袋,终于想起来了。 这是她八岁那年,白瑶瑶刚进家门,这会儿刚开始小打小闹的欺负或不和,都没人当过真。 也是这一年,有位高僧成了白家座上宾,几句话便把白瑶瑶捧上了天,把言昳踩进了地里。向来笃信高僧,迷信天命的白老爷也深受影响。 就这一天,某件事定下了她未来几年的前景,甚至说决定了她这辈子很重要的走向。 她和白瑶瑶的人生,从此有了落差。 作者有话要说新文开了。早上八点更新。如果当天八点没有,就是当日无更新。 避雷重点看文案。 几点嘴碎 1、男女主都没有大爱。女主会成为万恶资本家,不会毫无底线,但也不是好人。 2、女主性格不好相处,多疑、作精、不信任男人,但也有爆娇的可爱。男主话少迟钝,只对女主脾气超好,人l妻属性爆棚,略病娇的男妈妈。 男主在感情中是默默暗恋的那个。 男主病娇属性前期不明显,但男妈妈属性应该很快凸显。 我的原则是不会写男主伤害女主,不会写女主感情上被虐或内心受伤。 3、架空伪明朝设定,半帝制半资本,资本与历史知识全是文盲作者胡写,请谅解。 最重要的一点。 不要用我极其后悔的沙雕笔名称呼我,更求你们不要叫我马桶。 如果愿意请叫我捅爷。 增德 言昳揉了揉前额,起身坐在了镜前,几个丫鬟连忙给她梳洗打扮。 她这时候里里外外还有四五个丫鬟两个嬷嬷给照料,往后就未必有这种好日子了。她粗略的打量了一圈,只记起了其中一个年纪最长的大丫鬟,名叫芳喜。 看来她身边是肥差事,丫鬟都有钱有闲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特别是芳喜,十七八岁,正是美好年纪,又生的明媚娇丽,簪花戴玉,穿锦披绣,经常在言昳不知情的时候替她做主,活像府里的小姐似的。 不止芳喜,言昳身边手脏的人可不少。 生母去世已经三年了,留下来的嫁妆或金银首饰越来越少,甚至到她十一二岁离开白府的时候,身边这些丫鬟,甚至胆大包天到什么也不给她留的地步。 芳喜虽嚣张,但言昳幼年身边没几个好东西,这不是言昳记得她的理由。 是因为芳喜在这一年惨死在府中了。 言昳瞧着镜子里的芳喜,思索了一会儿。 几个丫鬟背地偷鸡摸狗的水平一流,梳妆照料拍马屁的功夫更是出神入化。梳好头,穿好衣裳,言昳瞧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打扮的堆红攒金,娇艳可爱,两眼跟水葡萄似的晃着笑意,圆脸上漾着梨涡。 言昳一直都有容貌上的自信,蛇蝎美人如果不美怎么能行。 只是额角上已经凸红起来,言昳摸了摸,皱起眉头。 芳喜瞧见她神情,连忙跪在一旁,又是扇风又是熏香,轻声道“二小姐好像是从假山上摔下来了。不过老爷不知道此事,旁边也没人瞧见。” 她怎么会从假山上摔下来? 言昳努力回忆,可毕竟她上辈子都活到三十岁了,这会儿又有些头昏脑涨,幼年的事儿也有些记不清楚了。 “二小姐可不敢这样乱窜了,万一磕破相了怎么办!”芳喜又是吹又是揉的,言昳脑袋靠后,枕在芳喜一对儿波涛之上,听这位海浪涛涛道“幸好有个小童先发现了,认出二小姐来,真要是晕在那儿,让大奶奶发现了就不好说了。二小姐不用怕,那小童是半个哑巴,我们又赏了他一小块碎银,他哪能到处跟人告状去。” 言昳忽然转头“哑巴?小童?多大?” 芳喜“也就十一岁多点,或许更大一点,瘦高的跟条细犬一样。好像是马厩那边的。府上来往奴仆太多,也记不清脸,看年岁估计是刚被爹娘卖来的吧。” 言昳没说话,只琢磨着“半个哑巴”。 芳喜拿了个小贝珠攒成铃兰模样的帘簪,簪梳部分似乎掉了包金,珠花则是用银线攥成的。精巧可爱,别在了额前,正好遮住了那块儿红肿。 言昳对着镜子端详那簪子,忽然笑起来,丫鬟们知道这小魔头难伺候,松了口气。 她却笑盈盈的跳下来,拿起桌子上的梳子,往镜子上狠狠一扔。 咔! 一声脆响,那西洋镜从正中碎开,稀里哗啦掉了满桌子!甚至几个碎渣差点崩在芳喜脸上,她一下子脸就白了。 言昳没回头,一边往外走,一边用手指拨弄了一下帘簪,笑道“什么时候我奁盒里,有这种廉价玩意儿了?” 她迈过门槛去,屋内丫鬟鸦雀无声,相互交换了一个惊愕的眼神,其中沉不住气的先压低声音道“要命了!她怎么瞧出来的?不是说她都不记自己有什么首饰的吗?” “是不记,可这次替换的玩意儿,也太廉价了吧!你当她是没见识的村姐儿吗!是谁买的?!”芳喜额头上细细冒出汗来,急急道。 言昳的首饰几乎不重样,她自己也不记得有什么,常年被丫鬟们变卖了之后换了新玩意儿来。什么鎏金碎银,反正她就戴一两回,只要当天不露馅,她从不过问。 今天却…… 芳喜抚了抚裙摆“还不想办法把东西都拿回来——别跟我说卖了,你卖了不也是给自己买这些头上戴的玩意儿,就把自己的拿来凑上!哪怕样子不对,最起码把数凑对!” 有个年纪不过十二三岁,样貌平平的丫鬟嗤了一声,目光扫视过其他人,起身抖了抖裙摆,快步朝外头走去。 言昳毕竟年纪小,那丫鬟没几步就赶上,二小姐正在回廊下难得观赏着园中景色,目中有几分新奇。 小丫鬟追上几步,一脸恭顺没说话。言昳瞧了她一眼。 看来这个丫鬟有不一样的心气啊。 她一边往正堂走,一边随意问道“叫什么来着?” 丫鬟低头道“奴婢是刚来的,名叫轻竹。” 言昳走的不慢,往常她最不愿意去见主母和老爷,这会儿反而像是着急要去,她又道“哦。那你知道那位高僧叫什么吗?” 轻竹道“好像是增德大师。” 言昳笑“想起来了。他是该增点德了。” 她思索着,到了正堂,好巧不巧,就瞧见回廊那头,一个穿鹅黄裙子的小女孩,由阿嬷牵着,乖巧的走过来。 言昳顿住脚。 是白瑶瑶。 白瑶瑶手里捻着一支海棠花,嘴里正小声念着歌谣,瞧见言昳的身影,忽然也站住了,怯生生的躲到阿嬷身后。 那阿嬷瞧见了言昳,连忙行礼做福,堆起笑容。 她身后的白瑶瑶探出头来。 白瑶瑶确实生的招人疼爱,杏眼尖脸,白皙楚楚,文中经常描写言昳的“胖”来衬托白瑶瑶的纤细柔弱。她此刻双眼蒙着一层水雾,如小鹿般瞧过来。 言昳一瞬间也想过,白瑶瑶那好运的金手指如此强大,她现在年幼无力,不如跟白瑶瑶演一演姐妹情深,抱一抱真女主的大腿。 见到白瑶瑶的一瞬间,她就觉得做不到。 言昳上辈子太多经历,都让她知道白瑶瑶的所谓锦鲤金手指,实际上会给身边其他人带来多少的……不幸。 言昳瞥了一眼白瑶瑶,进了正堂去。 白瑶瑶身子一颤,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嬷嬷身后探出头来,小小声道“二姐姐……走了?” 那阿嬷也松了口气,甩了一下衣袖小声抱怨道“就这臭脾气,今儿没乱闹也真是奇了怪了。天天见了她还要跟见了老鼠见了猫似的。她那个难伺候的娘死前闹一大摊子事儿也就罢了,还留下这么个更难伺候的小祸害!” 白瑶瑶看向阿嬷“是说二小姐的阿娘吗?” 阿嬷知道失语,连忙轻拍了一下自己嘴,道“咱们赶紧去见老爷吧。” 正堂空椅,静谧空旷,言昳环视一圈,听见了右侧说话声。奴仆打起软锦帘子,言昳进了侧门,就瞧见玻璃窗子映的满屋光彩,屋里有三个人。 主座上的男人,不到三十五岁,蓄有长须,面皮白净身材高大,透着一股皮笑肉不笑的儒雅,眉毛却有几分扎人的剑锋,正是白府的老爷——白旭宪。 言昳倒是多年没见过这张脸了,竟觉得有点陌生。 白旭宪跟她,后来可是恨不得掐死对方的一对儿父女,言昳想到自己有这货的基因,都恨不得把自己一半生命的诞生源泉从他身上摘下来剁个稀碎。 可她分得清利弊,她这么小的年纪,爹一旦玩完,她在社会上也没法立足。 上辈子白旭宪把闺女们当网罗门户关系的木偶,这辈子言昳倒要掂量掂量能利用他做些什么。 她立马漾起甜笑,扭着身子行了一个不像样的礼,又跑了几步,撞在白旭宪膝头,扶着他膝盖,仰着脸笑“爹爹!” 白旭宪这会儿还是疼爱她的,万没有日后盼着她死的狠样,抚了抚言昳的脸,笑道“昳儿今倒是乖,没让人把你抱过来。还不快见过增德大师?” 言昳转脸往旁边看。 旁边没头发的秃瓢,四十岁上下倒是难得一副清朗骨相,一脸神秘微笑,眼半含着光,穿素雅单色袈裟,单看气场确实唬人,是增德高僧。 她当然记得这张脸。 白旭宪有挺长一段时间信佛信命,年年都有高僧登门“化缘”,一化就是穿金戴银,肚满肠肥的小半年。这一次,便是来了一位在江南一带颇为有名的增德高僧,为白旭宪做法祈求,又回答了许多问题,点化的白旭宪心服口服,已是家中上宾。 白旭宪妻妾不少却膝下无子,全是闺女。便也领言昳和白瑶瑶来,让增德高僧看相卜命。 结果增德高僧给白瑶瑶看了好一阵子,以沉稳中带着惊骇的神情,说白瑶瑶有天命凤象,未来不可估量。甚至当白老爷狂喜去问的时候,他还一副不可多说的模样,只敬畏的看着白瑶瑶。 曾经在领导讲话后也端坐在第一排露出过如此敬畏神情的言昳,非常佩服增德高僧的多层次演技。 但到了言昳,这位增德大师,却皱眉摇头,唉声叹气,只说小小女孩,却有这样的不安分,哪怕是严加管教,往后怕是会给白家带来诸多的不体面,甚至是……变故。更重要的是,当年那增德大师说她身上似附着不屈冤魂,愤懑恨怒,怕是会大闹人间,说是灾星、克星都不为过。 这话太狠了。 白老爷也被吓得够呛,脸色难看。 而幼年的言昳,其实在生母去世后隐隐约约也知道,所有人捧着她却未必有人爱她。白旭宪哪怕宠溺她,却也不陪伴她,更何况他又娶了新妻子。 所以增德大师给她看相之后说了这些话,她心里知道这些话不得了,可能会害惨她,更感觉到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和嘲笑,直觉上想让他闭嘴,竟拿起茶杯就往增德大师头脸上扔过去! 大师也没想到她这等脾气,竟然没躲开,被杯盖砸出了个血豁子,当场血就顺着茶水流下来。 伤是不重,看着血水横流太吓人。增德大师一头血,也傻了。 好家伙,他走南闯北演了这么多年,又不是东北串台喊麦皮裙大姐,他的表演体系里可不包括这种武活。 增德大师起身怒喷,“我靠”才说出口,惊出一身虚汗,连忙改口,往旁边白旭宪身上一倚,捂头道“我靠靠你行吗?” 白旭宪……? 但言昳一下子做实了增德大师的话。 白旭宪宠她宠惯了,当时虽然震惊愤怒,但只是不轻不重的罚了她禁足抄经而已。而增德大师挨了打,流了血,这可是另外的价钱,他必然要讨回来。 言昳不知道他是怎么讨回来的,但她本以为不过抄经日,却被白旭宪关了一个多月。这期间,白府上还办了一次焰火法事,似乎引得府上人心惶惶,更加笃信增德大师了。 等她禁闭结束后,白旭宪的态度大为转变,本来骄纵宠溺的嫡女,竟让他避之不及。甚至后来过了几年,增德大师又来到府上,对着当时已经不受宠,甚至全家厌恶的言昳,说她是恶鬼上身,要用鞭条抽打,烟熏火烧才能驱鬼—— 她差点因为增德大师几句话,被折腾的差点丢了命。 这些都是后话了。 增德不死,她就随时有再重蹈覆辙的风险。 而当年,增德大师的出现,直接关系到了另一件大事。 言昳禁闭期间上林书院开始公布生徒名单。 白老爷本早有意让顽劣聪颖的言昳去书院读书规训,上林书院算是京师王公贵族挤破头的知名书院,白老爷也是动用了早年间的关系才给言昳安排了一个名额,去年便打点好了一切,只等入学。可当言昳禁闭出来,才知道白老爷竟然让白瑶瑶顶替她的名额去读书了。 而那时候,白瑶瑶刚从乡下的别院被接回来,认识的字儿都少得可怜。 她只觉得不公,找白旭宪去理论,回应她的只有怒火和巴掌。 当然,白瑶瑶进入书院,才是原著中收割青梅竹马的关键,一开始还讲讲她因为基础差脑子笨遭到排挤,但各路男性角色出面帮她,教她,甚至被她笨笨又努力的样子感动。 但三章之后,学习就成了背景板,白瑶瑶比心理辅导老师还忙,天天就给这个吹吹伤口,给那个擦擦眼泪,用善良天真让光照进一众男主男二的心里,成了最起码半个书院的白月光。 虽然现实中,白瑶瑶这样的可能就蹲级叫家长,甚至小升初都只能被划片儿分到末流学校。但毕竟是言情小说,也没人想看白瑶瑶如何奋发图强,八岁怒算二元一次方程。 言昳却丧失了读书的机会。 甚至之后的命运也没给她这个机会。 言昳作为书香门第的嫡女不怎么会读书,则成为了半辈子的笑柄…… 但当下,回忆涌来,言昳却只扫了增德高僧一眼,目光落在了屋内除此以外第三人身上。 茶台旁一年轻女子正端着茶壶,准备为二人续茶。她年岁不过双十上下,轻眉素眼,肌肤白皙到能透出淡蓝色的血管,穿着月白高领底衫,蓝底红蕊褙子,冷淡的朝言昳瞥了一眼,露出一点随即融化的像从来没有过的客套笑容。 不是别人,正是刚嫁给白旭宪几个月的新主母,李月缇。 李月缇比白旭宪小了十几岁,听说之前也是京师的才女。嫁入白家之后她一直在生病,言昳也没怎么见过她。 但李月缇不待见她,是日后府上人尽皆知的事。 言昳此刻忍不住想,增德高僧与她无冤无仇,白家又是金主,增德应该会说一大团吉祥话才是。 但他指明说言昳是“灾星”,大概率是受人指使。 会不会指使者就是李月缇? 但李月缇只淡淡的望了她一眼,微微点头,就继续给增德高僧续茶了。 增德端着茶杯,也转眼看向白府二小姐。眼前小女孩生的甜艳娇黠,增德想到那人嘱咐他的话—— 增德可是知道白老爷有多笃信这些天命,真要是说出口,这女孩往后能有好日子过?传出去了,别说是嫁人难,往后白府出了点什么事儿,都会算到她头上! 不过已经收人钱财,他要是不把事儿办成,那自己在府里干过的事儿必然会被捅出来啊…… 眼下,这二小姐也不怕他,跑过来,手撑在他膝头,满脸好奇笑吟吟道“你就是会放火,会结冰的高僧呀!还说你能把纸片变成大活人?!是信了佛,就能有这样的本事吗?我也随你修行好不好!” 增德一怔。 言昳话语稚拙,白旭宪莞尔“增德高僧可是与生俱来的本事,教不了你,再说,你要怎么修行,去庙里当姑子吗?” 增德依旧神秘的缓缓摇头“若存了这样的心思,信佛修行也是俗务,堪不破尘世种种,只求名声钱财,如何能被佛祖点化?” 言昳嘴唇撅起来“那……我也想信佛!我也想诚心向佛,多做善事!” 白旭宪一愣“之前不是不喜欢这些吗?怎么忽然转了性,说要信佛了?” 言昳把手背过去不说话。 白旭宪对她招手,她却摇头,反而对增德高僧伸出手“高僧,大师,我跟你说悄咪咪的话好不好!” 增德这缺德玩意儿,一时竟也难以拒绝小女孩伸手略显奶声奶气的呼唤,微微弯下腰去。 言昳用其实所有人都肯定能听见的小声,抱住增德的脖子,道“我要是每天诵经念佛,做个乖乖,佛祖会不会让我见到阿娘呀!” 屋里三人,俱是一愣。 增德直起身,看着小女孩,目光闪动。 女孩咬着嘴唇,似乎又恳求又着急。 白旭宪半晌道“你怎么忽然说这样的话?你想你阿娘了?” 李月缇背过身去,像是没听见。 言昳故作吃惊,捂住嘴,嘟囔“怎么听见了呀!” 她背着手,犹豫了片刻又黏上增德的膝头,道“……我屋里的轻竹跟我说,她阿妈念佛又抄经,就能在梦里见到家里老人了,而且还提醒她阿妈小心火烛,过没几日,就夜里烛台翻倒,差点出事……她就说为了进府之后也能梦见她阿爸,所以也念佛呢。” 白旭宪眼神柔和下来“你若有这份心就够了,不过相比念佛抄经,还是多读读书吧。至于梦见阿娘,阿娘去的是咱们去不了的极乐之地,总念想着她,她若知道了,也没法放宽心在那边过她的日子。” 言昳心里一顿他不是最笃信这些,为什么不让她信佛抄经?甚至这些关于阿娘的说辞,也像是想要她忘了生母…… 难道是希望她亲近李月缇,不要再提生母的事儿。 白旭宪又道“大师,孩子有这份心也是好事,不若大师为她看一看,也算是一段佛缘。” 言昳双手合十,一副祈求的样子看着增德高僧“我知道我以前不乖,总是不听爹爹的话,可要是……可要是大师愿意指点我,我都可以改的!真的,我以后一定连芹菜都好好吃!” 白旭宪笑了起来。端坐着的增德大师,却汗如雨下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准备半天的那段“灾星”“不安分”“恶魂缠身”之类的话,无论如何也难以说出口了啊! 甚至他都觉得,一旦自己真的背词儿说出这种话,眼前女孩必然会大哭,然后抱着他的腿边擦眼泪边撒娇,说愿意跟他去庙里青灯为伴当姑子。 到时候,白老爷说不定因为这丫头有佛心,更加疼爱,怎么都不会厌弃她了啊。 而且,他如果执意说此女是灾星,会不会白老爷宠溺嫡女,反将他逐出府去? 言昳此刻仰头看着增德大师。 其实在上一世,她二十多岁的时候没忘记找找这位增德大师复仇。她查到了他的真名,更得知所谓的大师,以前不过是变戏法班子里的班主,因胆大本事多,后来开始演过道长,装过黑白无常,四处撞骗,一路升级成了“高僧”。 此人好色贪金,但警惕性高,每次再各个府邸敛财淫祸之后,好像有一点风头不妙就会迅速谎称云游,逃窜离开。 而在言昳二十多岁查到他这些事的时候,这位增德大师已经惨死了。听说是跟搭戏行骗的帮手分赃不均,在做法的时候,被帮手推进了做法用的火缸里。 活活烧死了。 言昳非常不爽。她可不是那种会抚着胸口说“恶人自有天收”的人。没有亲自血刃,就等于没复仇,等于自己白受了委屈。 如果谁对她作恶,那她就必须做那个要他命的“天”。 增德大师低头看那白家二小姐,忽然汗毛直立,脊背蚁爬——她抱着他膝盖歪着头,目光含笑,却溢满恶意与杀意。 一晃眼,二小姐眨了眨眼睛,笑容里只剩下纯真期盼。 作者有话要说增德白老爷,我靠——我靠靠你行吗? 白旭宪男同竟在……? 明天继续。 运势 正这时,身后软软糯糯的声音传来“瑶瑶给阿爹请安。也请大奶奶安。” 白旭宪声音带笑,但并不算太亲近,道“瑶瑶快过来坐。” 李月缇把茶盏放在白旭宪手边,冷不丁的说了第一句话“到我这儿就是大奶奶了。” 白瑶瑶呆愣着没反应过来,白旭宪笑“也好歹在西院住了一阵子了,怎么不叫阿娘。” 白瑶瑶忙道“……给阿娘请安。” 她从生母陶氏身边离开,送到李月缇膝下养了几个月,到现在也没习惯管李月缇叫娘。 言昳倒是微微一愣。李月缇这不只是看不惯言昳,也看不惯白瑶瑶啊? 她就这样带针带刺儿的性格? 这样的性子,却能一直站在这儿给白旭宪伺候茶水? 李月缇将两盏带甜枣的八宝茶放在了白瑶瑶和言昳旁边的小榻上,言昳知道自己不好再对着增德撒娇,便爬上小榻去,小口小口的喝茶。 白旭宪转头对增德道“这是另一女儿,名瑶瑶。之前总说这孩子生的是福相,我还都当时说着玩的,大师既然在,便替这孩子瞧瞧。做父母的不求太多,只愿她有嫁好人家的福便是。” 增德暗松一口气,看向慢慢走过来捏着袖子的白瑶瑶。 然后拿着白瑶瑶摊开的一双小手,开始了凝视、怀疑、震惊、敬畏、五体投地这一系列台词不多,层次丰富,关系递进,沉浸感强的表演流程。 言昳坐在那儿,连眼都没抬,低头饮茶。她小小年纪,杯盏碟,天地人全稳稳端在手里,只拿杯盖边缘压着杯中甜枣,在茶汤中起起伏伏。 那边增德高僧已经开始背诗了“瑶池仙子下凡间,灵力天成凡心恋。婚姻前程天注定,龙凤翔舞木石缘。” ……太土了。喊麦的词儿都比这个押韵。 言昳嫌弃的轻轻咋舌,引来李月缇微微转头的注视。 龙凤?!白旭宪以为听错了,又忙问一遍。 增德大师笃定的说“家中令嫒,确有凤象!” 白瑶瑶名中瑶字,当指美玉,便对应了木石缘中的缘字。那木字指的是谁?! 大惊且狂喜的白旭宪几乎要压不住脸上的神情,只满脑子盘算着,当今王公子弟,有谁名字与木字相关。 他激动的在屋中走动,嘴边不自主的漏出喃喃,忍不住看向榻边的言昳若白瑶瑶都有凤象,那白昳呢?她虽顽劣但聪明胆大,容姿明艳,岂不是更有…… 白旭宪一抬眼,却愣住。 他和增德大师如此激动,屋里另一半却很安静。 言昳坐在靠窗的榻上,日光融白了她侧脸,她翘着脚尖,像是对增德大师的话瞧不上眼似的慢慢喝茶。 安静的不止是言昳,还有李月缇。 她戴着镯子的两只手撑着茶台,就垂头靠立着,不知道是不爱听,还是漠不关心。跟一朵懒得开的百合花似的,垂头幽香。 这一大一小两个人的态度,白旭宪忽然心里有种被无视与嘲讽的感觉。 言昳微妙的注意到了。 她在男人的世界里混迹那么多年,有的是察觉到爹味男人脆弱自尊心即将跳脚的嗅觉。 日后她强大了,自然可以冷嘲热讽,不过现在—— 言昳捧着茶盏抬起头来,朝他眯眼傻笑,道“爹爹,凤相是什么呀!” 白旭宪“这……”他也不能明说“说明,你瑶瑶妹妹未来会嫁个好人家。” 言昳噘嘴“若是看相只能看这个,那我便不瞧了。我不要嫁人,嫁人有什么好,到时候见不着爹爹,得了什么好处也都总不记得自家人了!” 瞧瞧这话说的。 话是任性,但没有一个当爹的听着不高兴。 白旭宪想要过来抹她头发,言昳却躲了他的手,跳下来“增德大师,你能给我改命吧!我可不想要像什么凤凰,我就想要像家猫,不离家,就蹲在家里,啃花踢盏的!” 白旭宪笑的不行。但增德冷汗涔涔。 她盯着增德,增德低头看着她伸开的手,半晌道“咦……二小姐倒也没说错,倒是姻缘难辨,反倒是长留家中,只是,白家这往后,倒不好说了。” 白旭宪紧张起来“不好说?” 增德“也不知白家运势是否与二小姐命运相关,但前程确实有霾瘴笼罩,怕是要极为小心啊。” 哟,这会儿说的可真客气了。 言昳抬眼看向李月缇,二人竟目光相对。李月缇一双杏眼就跟古井似的无波。言昳这样的人精,也分析不出她眼里是否有扇形图似的三分凉薄四分不屑。 白旭宪面色阴云不定。言昳却不在乎,她心里大概有了想法计划,抬起手来兴奋道“哎呀!我可以留在家里不用嫁人了!” 白旭宪并不把言昳的话当回事儿“到时候,你说不定求着爹爹把你嫁出去呢。” 言昳并不想在这儿浪费时间。她一时堵住增德的嘴,或改变白旭宪此刻的想法,并没有什么卵用。她必须要想办法解决增德这种收钱办事的假大师,也震慑迷信迂腐的白旭宪。 当白旭宪对她摆手,让她去玩的时候,言昳并未久留,小跑着出去。 她还没忘了自己的人设,撞了一下白瑶瑶的肩膀。 言昳在走廊上走走停停,看着园子,没几步就听到了后头白瑶瑶的声音,她跑的有些气喘吁吁,叫道“姐姐!” 言昳回过头去白瑶瑶找她干嘛? 哦……这段好像是原著里的一个打脸情节吧。 是真的打脸。 言昳记得,见过增德大师之后,白瑶瑶跑来安慰言昳,说“大师的话都不能当真的”,但当时被叫做灾星又即将被关禁闭的言昳,觉得特别不公平,跺脚对白瑶瑶大骂出口。 然后白旭宪听到,出来给了言昳一巴掌。 这还是言昳挨的第一个巴掌。 读者们当然看的津津有味,反响热烈,作者也高兴,之后言昳挨巴掌挨得就更勤快了。 唉,言昳想想就不爽。这种没人爱看小场景,咱就别复刻了吧。 白瑶瑶小脸绯红,停在她面前,喘着气撑着膝盖,双眼既怯生生又鼓起勇气,问道“……姐姐是不是听了那大师的话不高兴?别、别因为这个讨厌我、欺负我呀……?” 这话一说,已然把言昳预设成混蛋了。 怂软中疯狂暗示自己被欺负。 应对的办法,就是硬装好姐妹。 “不是。”言昳想了想,靠着栏杆露出微笑“我很喜欢你呀,所以想吸引你的注意力才欺负你的。” 这会儿,如果言昳当面针对白遥遥,那锦鲤金手指绝对会立刻跳出来,让她倒霉。 她只能学学文中某些男性角色的逻辑了。 一般现实中,如果有男孩敢一边欺负言昳一边说这种话,言昳估计会打爆他的狗头,然后捧着心口说“我也爱你”。 但白瑶瑶可不是她。 白瑶瑶万没想到言昳会这么回答,她怂软萌小笨蛋人设,本来在故事里就有很多被男主男配欺负的小桥段,她一般也就跺脚红脸说讨厌。 这会儿,言昳抢了这种戏码,白瑶瑶憋红了脸,只好道“那我们做好朋友好不好,你不要再那样……” 言昳立刻抄袭某男主的台词“不要。我要做你心里最特殊的存在。你的好朋友很多了,但你的二姐姐不就只有我一个吗?” 白瑶瑶瞪大眼睛,明明觉得不对,但又挑不出毛病“那姐姐为什么上次要抢我亲阿娘给我的钗子……” 言昳对答如流“因为我阿娘死了。我好羡慕你有阿娘的陪伴,我贪恋的是你身上的那份温暖。你就像是我阴霾生命中的小太阳。” 白瑶瑶“……” 言昳难道是她这段台词说的太不走心太僵硬了? 忽然就瞧见白瑶瑶眼眶发红,抹了抹小兔子似的眼睛,小声道“你可以来找我玩,我阿娘会对你,像对我一样。她也可以做你的阿娘!” 白瑶瑶的亲阿娘,陶氏……吗? 言昳站直身子,沉默半晌,笑了一下“不会的。”她可也曾差点弄死我,而你替她的行为也有过千万种善良的辩解。 白瑶瑶还想过来握住她的手,言昳往后退了一步。 言昳可不想跟她变成姐妹花。身边有个吸走一切好运,永远站在天平高处的锦鲤,再有个对她有一点不好都会反弹的buff,在她身边就只能事事顺着她,否则立刻就被金手指惩罚。 ——有时候比身边有个扫把星还可怕的多。 言昳笑道“我真的很喜欢你,只是我怕我配不上有你这样的妹妹。更何况,我不会针对你的。” 她说罢转身离去。 白遥遥在回廊下搅着手指,紧接着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连忙回头,惊讶道“阿爹——” 白旭宪点了下头,看向了言昳跑走的方向,似若有所思。 言昳其实明白,虽然她打心眼里瞧不起白瑶瑶,但白瑶瑶很多时候都不是加害者,她只是既得利益者。 就拿现在白府来说,白旭宪是往鸡圈里放食儿的人,只不过以前圈里就她言昳一只,现在来了个白瑶瑶,白旭宪不肯加把米,任由俩人扑腾争抢,而白瑶瑶通过金手指得利。 但言昳的眼界如果只盯着白瑶瑶,抢来抢去,也过是自己能独占一把米的事儿。 鸡圈里独占一把米的那只,也是等着有贵人把她挑走下金蛋的命。 言昳重生前早些年就看开了这个问题,所以很多时候也没把白瑶瑶放在眼里,直到后来有一两件事的发生,她才有了杀白瑶瑶的心。但原著那非常片面的白瑶瑶视角的甜文里,她言昳就是个扯着白瑶瑶没完的女疯子。 从某些方面,言昳一直都挺疯的,但她现在想对付增德大师,还需要一个帮手。 纵观家里上下,现阶段不会背叛且肯为她做脏事儿的人,几乎没有。也不会有人把一个八九岁小女孩的话当真。 除非那个人——她有他的把柄,且他有她要的身手。 言昳问身边的丫鬟轻竹“那个救了我的哑巴,现在是在马厩做活吗?” 轻竹点头“好像是去年刚来的,也不是完全哑了,就是只会说几个词,也不知道是不是傻。” 言昳扯了一下嘴角“他就是傻。你不要管我,我自己去玩了,你回去吧。” 轻竹不多问,点头要走。 言昳忽然叫住她“你信佛吗?” 轻竹有些惊诧“没那么……” 言昳“从今天开始,你就要开始信了。去买串佛珠,给侧屋请一尊佛龛,以后替我祈福念佛。” 她说罢便走了。 言昳熟悉白府里每一条小道,她走走停停,闻花玩水,享受着重生后的春光,很快就到了马厩附近。 马厩今日比较空,她果然看到了一个瘦长的身影在角落处。算来他今年也有十一二岁了,他光脚坐在木箱上,两腿夹着编草鞋的木架,纤长的手指布满疤痕和老茧,正熟练的编草鞋。 这时候,真是瘦的跟麻杆一样。 谁能想到二十岁出头就手握大权的山将军,也有过这样的童年呢。 巴结山光远的权利只属于白瑶瑶,言昳这种女配,估计这会儿给他施舍温暖,长大也是被反咬的命。 更何况她也懒得巴结这种心思捉摸不定的人。不趁这时候好好利用,以后就没机会了。 她刚想开口“你——” 就听到了白瑶瑶的声音“大哥哥,你在做什么呀?” 我靠! 白瑶瑶你这么忙的吗?一场戏完了就赶下一场吗?! 而且山光远不是男三吗?白瑶瑶还没跟男主男二邂逅,就跟山光远碰面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继续。 作死 言昳暗骂了一声,躲在了墙后。 山光远没有说话。 白瑶瑶“大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呀?啊,你没有鞋呀……你脚上都有伤痕了,你要不穿我的鞋子好不好!” 他能穿得上吗?然后他脚蹬你的绣花鞋,让你这个三小姐光脚回去,他是想被白老爷活活打死是吗? 言昳血压升高,一瞬间都想走。 不过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她倒也是理解山光远痴恋白瑶瑶的这种爱情故事。 很俗套。很王道。 山光远幼年很凄惨。 他幼时,山家作为将门世家,惨遭奸臣构陷,当今宣陇皇帝猜疑并下手,山家被抄家,但抄家过程因为奸臣的插手,变成了屠杀与火海。 山光远作为唯一幼子,逃过一劫,但他的嗓子彻底被大火熏坏,成了哑巴。他被其父在军中的几位部下保护着,逃出京师。 山家幼子还活着的消息被奸臣所知,他想赶尽杀绝,一路派人追杀。那几个部下都在保护山光远路上先后被杀。 最后一位保护山光远的部下临死前,要他去往金陵,去找寻山光远祖父当年手下的一位亲信。山光远只能独自一人辗转各地流浪生活,做乞儿,做流民,一路往金陵去。 而奸臣仍然手握大权,山家一直没有翻案,甚至越来越多人忘记了山家几位名将的功绩与廉明,把朝廷宣传的“通敌叛军、奸恶贪污”当成了真的。 山光远更不可能表露身份,路上颠沛流离,近两年才流浪到金陵附近。他发现那位曾在祖父手边的亲信,姓孔,如今在金陵做收租人,给白家做事。孔管事被他找上门之后,既有些明哲保身不愿意跟他走太近,又留存一丝善念怕他死在外头,便就将他带到了白府做奴仆,但只字不提自己跟他的关系。 年幼的山光远虽哑症在慢慢恢复,但仍然不怎么说话,来了白府之后化名就叫“阿远”,做下等奴仆的活。在此不少受欺负,但他一直韬光养晦,低调忍让。 原著中,各路人设都是“六岁特工王妃”“八岁黑客之王”的级别,把麻杆山光远描述的武功高强,战场上杀进杀出——据言昳亲身考究,他屠杀战场没见过,但十一岁的山光远,最起码一人对抗七头狂驴,可以不落下风。 这样身世不凡却遭受苦难的山光远,遇见了对他嘘寒问暖的白瑶瑶。 而山光远回报的就是多年后的一腔执念与爱恋。 这是原著剧情。 真正的白月光型捡漏大师,童年种下一个施舍,等大了就收获一个舔狗。 这本质上跟书生救狐仙的故事差不多。 俗了几百年,大家也都爱看。 但言昳与山光远的事,却在原著中隐身了。 上辈子,她与山光远,也是在白府认识的。 只是他们初见,可没有那些磁性嗓音,容貌描写,撩拨心悸。 他是被其他奴仆偷偷扔进柴房教训的,她是被亲爹下令关进柴房反思的。蓬头垢面、咒骂不已的言昳,就是在黑漆漆脏兮兮的柴房里,遇见的山光远。 而且,她是就把山光远当狗使唤的。 之后挺长一段时间,他们都属于有点相互利用的意思。 言昳靠着山光远的功夫,溜出府去上林书院偷听,去跟狐朋狗友玩乐。 山光远通过言昳的富贵败家子弟社交圈,打听仇人的事情,拿言昳给的银两攒起来,准备踏上复仇之路。 没几年,山光远家中平反,言昳被送进言家,本来就算不上有革命友谊的俩人迅速分道扬镳了。 之后只听过对方的名字。 言昳听说曾经童年也算是“难兄难弟”的山光远,爱惨了白瑶瑶,只觉得连山光远也他妈是个瞎眼玩意儿。更何况为了白瑶瑶,他连自己的权力都守不住。她没少私下嘲笑过他愚蠢。 她猜,山光远日后手握大权,怕是想摆脱童年的凄惨往事,想抹除的不止那段回忆,更想抹除见证他卑微境况的言昳。何况言昳后来名声很不好,他可能也觉得童年那个脾气不好的作精大小姐,落到如今的境地,也是活该吧。 再一次朝夕相处,就是大婚之后,他们过上了想弄死对方的温馨生活。 只是言昳重生了,可不会因为山光远日后会手握重兵而腿脚发颤,惶恐不安,跪抱大腿。 她想来想去,重活一次,还是要把山光远当狗使唤。 因为他真的很好使。 当然最好能让山光远别下场太早,跟另外的男主和男二,展开厮杀到最后的白瑶瑶争夺战。而且,他好歹也是个男三,白瑶瑶的锦鲤buff是对男性追求者都网开一面的,如果山光远能用他那股子变态劲儿,把文里几个主要角色都给整惨了—— 虽然她挺讨厌山光远的,但如果他真能成为文中第一搅屎棍,她岂不就是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言昳此刻想着想着,都激动搓手了。 她侧过身子,从白墙上的雕花小轩窗往那偷看。言昳以为山光远与白遥遥的第一次见面,估计会像电视剧中一样,滤镜拉满的慢动作特写,两个人心中有着跌宕起伏的心境—— 但并没有。 此刻反而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境地。 白遥遥将手里的帕子递给了山光远。 但山光远就是不接。 他在低头继续编草鞋。 言昳眼尖的注意到,他可能是手上有点小伤痕,但跟山光远以前和之后受过的伤相比,这还不如一个倒刺。 白瑶瑶那边似乎急的要哭出来了,说罢把帕子按在了他手背上。 贱还是您贱。言昳心想。 以她的性格——偶尔纡尊降贵的对人好,那个人还不领情,那她早甩手走人了。 所以说她这脾气,在收割男人上,没法靠柔情蜜意,只能靠胸围和脸蛋了啊。 山光远皱起眉头,向后退了一步,盯着白瑶瑶看了一眼,然后直接转身,往马厩的另一边走去了。 言昳心里摇了摇头傲娇冰山的人气,已经大不如先日后甜、干就完事的霸道王爷,再这样下去,你的爱情真就变成草蛇灰线了啊。 不过这俩人戏份已经开始了,言昳想了想,就觉得自己不应该再露面。 别他妈的又被人当成插足小三了。 这种小说里,跟女主同龄的任何女性只要跟文中男主男配有一丁点接触,都是潜在威胁。言昳上辈子只是动动商业手腕,骗众多男人的钱,就在原文里快写成人尽可夫斯基了。 她利用山光远,不需要当面跟他说,写信更好,还能隐藏自己的身份。 言昳决定撤了。 她轻手轻脚的从门口走过,马厩院内似乎没有声音,她转头往那边一瞧,却猛地一惊。 山光远正掐住了白瑶瑶的脖颈,面露杀意! 言昳?! 言昳懵了。 这什么意思? 山光远为什么会想杀白瑶瑶?! 她以为他那种“得不到就毁掉”的病娇心态,是常年爱而不得才养出来的。可现在他根本就不认识白瑶瑶,为什么要痛下杀手? 还是说,他特别容易被招惹? 不对啊……婚后,言昳骂过他那么多回,说过那么多难听的话,山光远从来就没动过手,他的部下也说,他除了战场上,生活里几乎从不动怒。 言昳愣了一下,瞬间想上前阻止,但她又顿住了脚步。 她为什么要阻止? 白瑶瑶是锦鲤女主,死不了的。她上辈子曾经心软救人家这位真正的女主角,差点把自己给坑死,现在可不会再做这种蠢事了。 山光远如果从小就是这种可怕家伙,那他早期犯蠢,把自己作死了也没办法。 白瑶瑶挣扎着,手抓在山光远手背上,吃力的转过头去。 就看到粉雕玉琢般的红裙女孩站在门洞下。她面相天生带几分甜笑,目光却冷静,只看了他们一眼,就像是什么也没瞧见一样,转头往外走了。 白遥遥正要艰难的叫“二姐姐”,就感觉到掐着她的小少年手抖了一下,松开了手指。 白遥遥跌坐在泥地之上,惊恐的朝后退。 却发现那小少年一直无表情的沉默面容上,露出几分复杂,他喉咙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啊”,却又立刻收声,只朝言昳的方向迈了半步便站住不动了。 白遥遥手忙脚乱的爬起来,也不顾新裙子沾满污泥,她朝言昳跑过去,却发现言昳已经往外走远,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白瑶瑶一下子孤立无援,她有些慌乱,怕这小少年还要掐她。 但山光远只放下手,都没再看白遥遥一眼,便垂首拿着草鞋,往马厩深处走回去了。 白遥遥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儿,捂住脖子,两眼含泪跑走了。 山光远往回走了几步,就瞧见白瑶瑶刚刚非要硬塞给他的帕子,被他刚刚一脚踩进了泥里。 他弯下腰,捡起来。 连着帕子上的一团泥巴,抬手扔出了院墙。 言昳回到她的阁房内,看着屋里的镜子的碎渣都已经被收好了,桌上的西洋镜被更换了新的。摆放首饰的奁盒还在原处,芳喜为首的几个丫鬟大气也不敢出的立在那儿。 仿佛是等着她检查奁盒,清点归还的簪钗首饰。 她却不。 言昳看也没看她们,往光线更好的南侧屋走,踩着小软凳上了榻,摘了头上的帘簪,仍随手往地毯上一扔。 屋里空气更凝滞。 言昳没说话,托腮摆弄桌上新插的花瓶,随手掐掉了一朵蔫垂了头的花株。 芳喜屏息,衣领边出了一圈汗。只觉得是二小姐嫣红可爱的指甲,像要掐断她的脖子。 言昳却道“轻竹,给我几口温茶漱漱口,大奶奶那儿的八宝茶太甜了,我怕坏了牙。” 轻竹捡起帘簪,扔进了屋内的杂物盒里,听见言昳叫她,眼睛一亮,连忙去准备茶。 其他几个丫鬟也觉得氛围一松,以为不过问了,连忙对言昳堆笑问候,赶着也去弄茶熏香。 轻竹端了杯茶到言昳手边,她瞥见轻竹手腕上,已然套上一串佛珠。 做事够利索啊。 言昳指节碰了一下杯壁,温度正好,便道“轻竹,以后你早上早点叫我起来吧,陪我去给大奶奶请早安。” 轻竹面露喜色,忙应声。 且不说以前二小姐从来不去请安。 但这会儿让轻竹陪着去? 言昳这么一说,就是要让轻竹当屋里为首的大丫鬟了。 芳喜脸色难看了,出来给言昳做了个福,问“二小姐,那奴婢平日还做什么?” 言昳笑了“你该做什么倒还来问我了。我不大想管这些事儿,阿爹还让我多读书呢。以后,轻竹你跟她们说说吧。” 芳喜眼睛横过去,看向轻竹。 言昳当然看得出来,轻竹不单是新来的,也被屋里排挤。其他几个丫鬟的首饰装扮,一看就是经常买同款的小姐妹,轻竹却穿的是府里给订做的最素的青绿裙裳。 但她也看得出轻竹胆大,又有往上爬的心思。 言昳想敲打房里这几个油滑丫鬟,又懒得一个个了解,不如直接拿轻竹当枪使。轻竹要有这个本事对付其他丫鬟嬷嬷,那最好,她以后还可以各方面都用一用轻竹。 要轻竹没本事,她也像是有把事儿闹大闹难堪的性格,言昳就可以顺利成章的两方都罚,直接把屋里的人全都清出去,换一批新的。 真要是这些丫鬟里有坏心眼的下黑手的,恨的也是轻竹,只会内斗着对轻竹下手,沾不到言昳身上。 总之,她既没必要跟丫鬟当姐妹,也犯不着自己对付她们,只要会用人,就能把事儿都解决。 不过关于这个芳喜,言昳倒还想到了别的用法。 言昳瞧见芳喜还想开口争取什么的模样,笑了笑,道“轻竹,你带她们出去吧,我跟芳喜说会儿话。” 芳喜面上露出几分喜色,连忙坐到榻下的脚踏边,给言昳捏腿,道“二小姐别生气,奴婢不是……” 言昳待其他人都走出屋子,从小抽屉里拿了点玫瑰油膏,头也不抬“我问你,你只要说是或者不是。” 芳喜一抬头,瞧见言昳冷冷的目光,笑容冻住,垂下头去。 言昳“你身上出的这事儿,一旦我捅出去,怕是不止要被轰走吧。” 芳喜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而后瞪大眼睛,似乎不信年幼的二小姐嘴里说出这话。 言昳目光往下挪了挪,看着她小腹,歪头笑了。 芳喜脸色惨白,身子软倒下去“二、二小姐怎么会……”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继续~! 噩梦 八九岁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些事? 言昳“是或不是。” 芳喜面上挣扎,半晌才脸色苍白“……是。” 言昳上辈子在芳喜惨死后,才知道她肚子里还有孩子,只是月份早,没显怀。当然,后来芳喜惨死白府,在原著中,也成了言昳是灾星的佐证。 言昳猜,这孩子不可能是白旭宪的,白旭宪瞎搞过的下人可不少。如果是,芳喜早就高高兴兴的说出来,然后搬到西院去做姨娘了。 但这孩子也不会是什么奴仆下人的,否则她就请退归家,或者是干脆求老爷成全好事,嫁给那奴仆就是了,绝不会像前世那样不明不白的惨死。 芳喜又没有什么能接触外头的机会,估计是某次府内宴请某位达官贵人,她跟人碰巧有染的吧。 恐怕是她怀孕的消息传出来后,那个达官贵人或是白旭宪,想要让她闭嘴死掉。 到底是谁呢? 言昳托腮,轻描淡写问道“你是想找那男人?” 芳喜面露几分恐惧之色“也不是……” 言昳“那你是想跑啊。” 芳喜咬着嘴唇“是。” 可她眼里又闪烁着不甘心。 言昳笑着看她“我猜你跑不掉,府里对于你这样的事儿,是最爱传的。他可能很快就要知道了。” 芳喜猛地抬起头。 其实不用言昳多说,她心里已经有几分绝望。 言昳心里算了算这些年白府来往密切的人,心里大致划定了范围。 言昳“事儿都已经这样,装那点贞洁烈女,跑去跟人说‘这是我第一次做这种事儿啊’之类的,都只会让你死的更惨。你若是愿意背个彻头彻尾的坏名声,孩子和你说不定都能活下来。” 芳喜被言昳言语之间的成熟吓到了“……什么意思?” 言昳幼嫩的面容上,那不涂唇脂也一样红润的嘴唇勾起来“你去我那奁盒里,首饰挑你喜欢的拿走。今夜打扮梳洗漂亮些,带上好酒,我帮你给孩子找爹。” 轻竹在屋外候着,只瞧见过了一会儿,芳喜神情恍惚的荡出来。 轻竹只以为芳喜是挨了臭骂,便端水进屋,言昳抹了手脸,漱了口,走到她几年都没好好用的小书桌前。 轻竹立马走来磨墨,道“二小姐要练字吗?” 言昳顺手翻了一下旁边纸架上,都是她练的那些字。 别说狗爬字了,狗但凡有点尊严都不会这么爬。 而且跟硬着头皮完成作业似的,练一个“奇”字,写到最后一行就变成了乱扭的“大可”二字。要她读或背的那些书,就跟全新的似的,从没翻开过。 言昳捂了一下额头小时候不学无术,大了也没好多少。她如今一手字,也不怎么好看。 言昳“我想写文章呢。” 轻竹惊讶“二小姐认识这么多字吗?” 言昳手一僵。 她现在找回穿越前的记忆,认字读书自然没问题,让她一边后空翻一边背木兰辞她都做得到。但问题是现在的山光远是半个文盲,他认识的字应该不多啊! 这写了信他能看懂吗? 但目睹山光远掐白瑶瑶事件之后,她可不想再去面对山光远了—— 要不然就写和画结合,多用一点简单的词儿? 言昳虽知道山光远作为山家孤儿的真实身份,但上来就用这一招有些冒险,山光远可能会为了自保,会主动要找到写信的她,甚至想杀了她。 不过只要是写信,就有被他找上来的风险。 但言昳并不怕。别说现在的山光远,就是二十多年后,她也没怕过。 现在选择太少,走一步看一步吧。 言昳蹙眉片刻,对轻竹道“算了,我画画好了,你出去吧。” 等轻竹到傍晚再进来的时候,言昳正窝在榻上吃葡萄,绣鞋脱了,要轻竹给她脚趾染凤仙花。 屋里满地的乱七八糟的画纸,甚至有张图上画着个穿甲胄的小人将军正在给一个年轻丑陋的小人皇帝舔鞋…… 而一封小信笺被言昳隐秘的收在袖口里。 春雨来急,云黑无月,碎雨敲檐。 言昳重生后的第一夜,睡的很安生。 但另外一人,却没有这样的心境。 窄小砖瓦房内,湿冷霉臭,马厩旁的隔间内,少年山光远在床板上受噩梦所折磨。 有些依稀的早就不再蹂|躏他的旧梦,如浪潮般涌来。 浓烟,大火,火星缠满梁柱,倒塌下来,在他眼前灼烧出大团火焰。 他喉咙剧痛,眼前也有些看不清,只费力的不断往外爬,哪怕自己的手掌烫伤到发麻,也不敢停下来。他还记得阿娘被烧成火炭的木柱压住,那几乎要烧融的半张脸让她发出惨厉的尖叫。 阿娘却并不是要救他,她想要将他拽入火堆,拽入地狱! 她尖叫混杂着怒吼“为什么是你活下来了!为什么是你这个怪胎,你这个连心都没有的怪胎!你是最不可能为我们复仇的!山家只剩下你,又与断了根有什么区别!” 山光远却喊不出来,恐惧紧紧攫住他心口,他拖着到处被烧伤的身躯,手指抓过发红的木炭,逃出了倒塌的火堆,往黑烟与迷雾中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眼前忽然变换成红绸囍字的院落,敲锣打鼓欢闹声朝他涌来,却只有声音,空无一人。 空荡萧索,门窗纸破,四处结网落瓦,唯有声响热闹。 他在空荡荡的长满杂草的院子里走,明月高悬,杂草及腰,像是被四面墙圈住的芦苇荡。山光远慢慢往前,摸索着腰间的刀柄,仿佛得到半分安心。 嘎吱一声,远处贴着喜字的屋门打开,一位极美艳的女子身着喜服,踱步出屋,面上含笑,目光灼灼,神情容貌都有比火还灼热危险的绚丽。 纤纤十指染着丹蔻,交叠在红色马面裙前,她轻声道“山光远。” 他听见自己声音发抖“……二小姐。” 红裙女人嘴角勾了起来,月色映在她眼中,她居高临下道“你真让我恶心。” 她说罢转身往屋内走去,而一瞬间,火光冲天,灼热扑面,言昳走入的房屋瞬间被火海吞噬,他冲向房屋,嘶声喊道“言昳!!” 火如退潮般散去,他再一次跪在灰烬废墟之中,火已然灭了。怀里的言昳,红裙被烧黑,鬓边满是灰黑,一动不动。 她最不能接受自己像这样满身脏污的不体面,但山光远却不在乎,他们都见过彼此最不体面的样子。 他拿手指给她抹去脸侧脏灰,却只将她明艳的面容越抹越脏。 山光远没有哭,他从不知道哭是什么感受,以前他甚至无法体会悲痛。 这一刻,他终于感觉到了几乎让他昏厥的难受。 或许所有人都无法理解,他面上没有失神或大恸,只低下头仔细的检查她的口鼻。 没有太多灰尘在她口中,那说明,她是被砸死的,而不是活活烧死熏死的。 他在道不明的闷痛中,缓缓的得到了一丝安慰。 他体会过在火中被灼熏到濒死的感觉,他听见过被烧死的母亲的惨叫。至少言昳临死前,没受那份苦。 他正想着,倒在他怀中的言昳,面目突然化作他母亲被烧焦的狰狞面容,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哀嚎道“我就知道,你这个孩子心里从来没有半分善良或正义!你愧对了山家几代人的英名!你做了叛军!你竟做了叛军!” 是,他加入了叛军。就在言昳死之前的那半年。 他知道言昳最恨也最忌惮的就是衡王,而让衡王无法伤害她的最好办法,就是用铁蹄踏平他的紫禁城。 加入叛军的山光远在战场上赢过衡王多次,他不愿牵连言昳,常年以面具示人,外界皆不知道他身份,但衡王还是能从他作战的方式猜出他的身份。他只能两年不归家,不见她。 言昳越讨厌他,她也越安全。 但他没料到衡王太记挂那些旧仇,一刻也不愿意多等,在山光远没来得及集结大军北上时,衡王就决意要让她死。只要她死。 山光远当夜冒险赶回金陵,只是为了带她走。 他做出这样突兀的事情,她不信他,也是理所当然。 后来……衡王,或者说新皇,死在了言昳死后的第三年。山光远作为叛军大将,是第一批杀入紫禁城的人,新皇与儿女逃亡过程中被杂兵所杀,山光远亲眼看他被黄绸裹着的尸骨被人踏碎,却没人见到过皇后。 之后天下大乱,他追求或唾弃的许多事都没了意义。他放弃新朝给的诸多荣华富贵,卸甲回金陵,未任一职。言昳被烧毁的旧宅上要重建,他亲自给规划成了一片民房,住满了来往商贾小民,满是她喜欢又讨厌的市井喧嚣,烟火热闹。 他隔三差五的去给独在山头俯瞰金陵的某座墓去送点东西。不外乎是什么玫瑰膏、羊脂蜜油和簪钗首饰之类的她爱极了的玩意儿。 哦,纸钱自然也不能少了她的,估计到那边,她也少不了花钱作妖的本事。 山光远太期盼着过日子,但纵观他这一辈子像生活的时间,只有童年跟言昳认识的那几年,以及婚后的生活。 童年时俩人都命苦,婚后言昳讨厌他,虽然这两段生活都淡的跟水似的,但他仍觉得是最好的时候。 现在这个咋咋呼呼的漂亮女人不在了,他说是心死了,更像是心定了,就一定要跟她的墓碑、她的城市、她讨厌喜欢的人世间好好过日子。 言昳死后五六年,新朝也覆灭了,天下大乱。而他染了大病,爬不动山,便直接搬到山上住去了。离得近,也好。 乱世的强盗也知道这座山头上住着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瘸腿老男人,口口相传成了恶鬼,也没人敢来他和言昳居住的山头作乱过。 某日雨急风骤,本不适合他这种病秧子出门,但他知道,这一天,是言昳那已经没人记得的生日。 出了门就后悔了,果然到半路,他这在战场上受过伤的老腿一滑,他直接摔下山去了。 幸好没到她墓碑前头才摔个跟头。否则,他仿佛都能听到她笑嘻嘻的嘲讽,说一堆他以前从来没听过的奇怪比喻,比如说他摔得像长颈鹿耍冰刀—— 他死之前倒在泥地里,想了想,甚至笑出了声。 或许很多人都无法理解,言昳压根没爱过他,他为何要强扭一桩婚事跟她在一起。 对山光远来说,自己也琢磨不清楚。可能是复杂的世道让他想保护她,也可能就只是他自私。 只是他很后来才明白一件事,言昳要的是飞蛾扑火,而她必须是那团火。 某些误会和走远后,她就已经不再容许靠近,俩人就只能做怨偶了。 而他知道了也放不开手,把怨偶的婚姻拖了十年,拖到了她死那天。 山光远却没想到自己死后会重回童年时刻。 而他一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言昳。 春光明媚,桃花枝头,他猛地惊醒,听到一声捂住嘴的小小惊叫,做梦般抬起头来。 她扎着两个小髻,绑着杏红金铃发带,瞪大了眼睛,表情上又怕又气的从假山上朝他摔过来。 假山下蹲着的山光远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连忙抬手,将她一把抱住,可他像是很久没吃饱饭一样,一起身头晕眼花,虽然勉强抱住了,但他跟她脑袋都狠狠的磕在了假山上。 山光远闷哼一声,靠住身子,低头看,却发现言昳——准确说是八九岁的言昳双眼紧闭,似乎已经昏了过去。 他一惊,忙要叫她的名字,却一张口,只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啊”。 山光远愣了半晌,看向自己脏污的一双手,明显还属于少年。他回到了童年?确实,那时候哑症还没好。 这是梦吗? 作者有话要说前世回忆、噩梦、与重生后的事搅和着写在了一起。 俩人虽然死亡时间隔了十年,但是重生在了同一天。 共生 他靠着假山缓缓坐下来,给她检查伤口。还小小的言昳软在他怀里,睫毛低垂,眉头不安,手搭在草地上。 山光远只感觉自己手指微微颤抖。 她闭着眼睛的模样,都算不上安静温柔,仿佛随时能睁眼蹦起来,指着他一阵叽哩哇啦,又挠又打。 山光远听觉敏锐,他指节刚蹭了一下她脸颊,立刻就听到了远处亭子里的说话声。 “关于二小姐的事,嘱咐你的可别忘了。至于白瑶瑶,之前我也交代了,你就照着说就是了……一定要强调她能一飞冲天,龙凤之象……” 山光远皱起眉头来,朝说话人的方向张望,瞥见一抹身影,说话的人正将一个木匣递向对面。 而对面的人身子往前一倾,露出了光亮的头顶和身着的袈裟。 山光远皱起眉来。 言昳刚刚从假山上掉下来,难道也是因为偷听亭子中的对话? 他正要撑着身子起来,就听见远处几个丫鬟喊叫“二小姐”,正四处跑着找人。 凉亭中二人也听见,忙起身,各自悄然离开。 那几个丫鬟找到山光远和言昳的时候吓了一跳,抱起来言昳,对他冷眼怒骂。山光远并不生气,心底只感怀,这会儿看来还是她在府里受宠的时候啊。 十七八岁的大丫鬟翻了个白眼,扔给他一点碎银子“你敢到处乱说,就让你明天就滚出府去。” 他抬手哑着嗓子啊啊几声,表示自己说不了话,又指了指假山。 大丫鬟松口气“是个哑巴啊。那行了,银子收着吧,就当你救主子有功。滚吧。” 言昳被抱走,他一个人恍恍惚惚的走在白府,摸着熟悉的砖瓦枝杈,一路走走停停,渐渐似乎也意识到—— 这不是梦。 一切触觉过于真实,春光流逝如此缓慢。他好像真的回到了小时候。 为什么让他回到童年? 是为了让言昳摆脱前世的命运吗? 抑或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他若不是一生也做过诸多错的选择,也不至于沦至那地步…… 比如,一时巧合,让他没有在多年前杀了白瑶瑶。 而重生后没多久,他没想到先主动找上来,也是白瑶瑶。 小时候,言昳不爱在他面前说自己讨厌白瑶瑶。 那时候山光远也很不懂人情世故,看白瑶瑶总是去找言昳,还以为这二人算是姐妹,看在言昳的面子上,他对白瑶瑶也算是不搭不理的客气。 山光远在白府那几年,想要离开金陵,联络山家当年的旧部,就必须要人脉和钱。 他算是跟言昳相互合作,他拿自己的本事,赚来了言昳给他的报酬,当然言昳的破嘴说这是“当狗钱”——但哪怕是后来他很难再帮到她,她也因不受宠而拮据,甚至去变卖母亲仅剩的遗产,却也从没少给过他报酬。 言昳也大方的将他介绍给她的狐朋狗友们,那些纨绔子弟虽然不学好,但胜在性子好相处,人脉也广博,他没少打听到情报,甚至了解了当年山家被灭门一案的诸多细节。其中几位言昳的狐朋狗友,猜到了他的身份,却在言昳的叮嘱下一直装傻,没有对外界透露过一句。 她年纪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在钱权与性命相关的大事上,与他隔出一定的距离与规矩。这段距离,对当年颠沛流离、极度不安的山光远来说,使他人生仅有的放下了戒备。 后来,当他们愈发熟稔,他常与言昳溜出家去上林书院旁听。俩人还趴在一个小桌上一起练字,对着同样一本教材,脑袋挨在一块磕磕绊绊的读着。她不耐烦的戳着手指,一次次纠正着他刚恢复不久的喉咙里的沙哑发音;他拿着笔杆握着她的手,教她写一些不那么狗爬的字。 甚至还有很多很多……对他而言更重要的事…… 有些境况,与任何一个外人说来,都难以理解。 但言昳跟他是一类人,受过太多委屈,有过太多不甘,外人都瞧不起的两个人,就曾经这么紧紧依偎在一起。是她用拼命挣扎的姿态,教给像游魂一样的他,活该怎么活。 而白瑶瑶却总是主动来找他。 这位天真无邪的三小姐总觉得他生活凄惨,给他送来一些糕点,两件漂亮的根本不能穿的衣裳,或者是直接给他一个绣金的装满钱的荷包。 赤|裸裸的施舍。 甚至对山光远谨慎的性格而言,这些东西处理不好,他简直会被她陷害到在白府待不下去。 山光远想着好歹白瑶瑶算是言昳同父异母的妹妹,不好让她为难。所以虽然受困扰,但也大部分就处理掉或者扔掉了,就没跟言昳提起来过。 后来他也实在受不了,甚至动怒威胁过白瑶瑶一次。 白瑶瑶却并不觉得他是真生气了,反倒泪汪汪的坚定认为是他缺爱,更是说要让他体会“家的温暖”。之后,白遥遥竟然跟她父亲去说,说山光远有一身功夫,要让他做她的贴身侍卫。 白旭宪又不是傻的,当然会调查府上为何会有个武功高强的少年。山光远因此不得不离开白府,而就在他准备和言昳告别的时候,白府上又出了事…… 那都是后话了。 但后来发生的很多事,他才知道白瑶瑶是以何种方式,扭转了言昳的命运。 所以当山光远遇见白瑶瑶时候,一瞬间的想法是要改变言昳的命,是不是要从杀她开始? 山光远手上可沾了不少血,他也与新皇为敌多年。如果当年他率兵闯入紫禁城的时候能抓住当了皇后的白瑶瑶,他必然也会冷眼看着枪兵冲上正殿,轮番将她扎死。 可当他真正抓住白瑶瑶的脖颈,又撞见了言昳,他才意识到他回到了还可以当孩子的时候。 更重要的是,如果此刻杀了白瑶瑶,他就必须离开白府,无法再帮助言昳了。哪怕是为了这几年保护她,也不能这样冲动。 一个恍惚,他忽然感觉手头一紧,白瑶瑶竟歪着头,面露死态,而他正握着白瑶瑶的脖颈。 这时的白瑶瑶却不是孩童时期的模样,而看起来有二十多岁,满脸血污…… 他松开手,白瑶瑶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门口忽然一声倒抽冷气,八九岁的言昳一身杏红小裙,惊愕的看着他,半晌摇头道“山光远,你果然是这种人。” 山光远想说话,言昳却转头就跑“我不会跟你走的!” 说着,她身后竟是那火焰冲天的白府,她冲进了即将崩塌的回廊! “言昳!!” “啊啊!!” 山光远发出沙哑的喊叫,猛地惊醒过来。 房间内一片黑暗,他似乎听见外头有一些声音,他抬手去摸刀,身边却是空的。 山光远头皮发麻,猛地从床上滚下去,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伤腿竟是好的。 ……对,他重生了。 而现在还算是安稳的时代。 山光远缓缓的一屁股坐在床边的地上,长舒出一口气。 刚刚是梦?还是回忆? 上辈子的记忆,似乎和童年时候的回忆糅杂在一起,他头脑思绪有些混乱,甚至一时难以分清上辈子的几十年,会不会只是黄粱一梦。 外头雨已经停了,微风中有些响动,山光远听了一会儿,似乎是窗户外头有什么布条或碎片,被风吹动。 他打开窗子,就看到一块石头压着一纸信封,放在避雨的窗台上。山光远没有先拿信封,他随手拎起屋门边的砍柴斧,环视四周。 四下无人。 他凝神去看窗外的地面,可刚刚的雨势泥泞了地面,已经看不出足迹。 这时山光远才转身去拿信封,他贴近鼻子嗅了嗅,一愣。 他放下斧头,靠在了屋檐下半湿的墙边,又不可置信似的将信封放在鼻尖嗅了一下。 熟悉的玫瑰香味。 言昳的亲生母亲自己调配过一种玫瑰油膏,她很喜欢,也大概知道配方,常让下人制作。言昳用玫瑰油膏抹手,从小用到大,他每次靠近她红润丰腴的双手,就能嗅到这股花香。 他拆开信封,吸了口气,才看下去。 竟然没看懂。 因为信纸上又写又画,几个狗爬字,再配上一些小人画,字画并用,比如杀字旁边,就又画了个滴血的小刀;袈裟俩字她好像不会写,写了个“大和尚穿的红衣服”,然后又画了个跟龟壳似的衣裳…… 他渐渐往下读,眉头皱起来。 言昳并没有在信里提及他的身世,应该是她这个年纪还不知道。她甚至没有在信里透露自己的身份,只威胁称知道他有武功,还伤了府上三小姐,必然不是普通的侍从。 如果他不想被调查,就为她做几件事。 否则她就能告知白旭宪,好好查一下他的身份后,将他赶出府去。 这些威胁或许对上辈子的他戳中了死穴,但对重生的山光远来说不痛不痒,只是她要做的这些事……她年纪这么小的时候,就有这样的胆量和计划了? 而且很多事,她似乎怕他不懂得如何去做,还画了小人示意图跟他解说了一番。 看来……她确实境况艰难,才会想办法去利用他这样还不熟的下人吧。 山光远自然会帮她,只是读完这封信,他却忍不住想对,她这时候,连认得字也不多。 这样又写又画的一封信,估计让她这个小文盲已经绞尽脑汁了吧。 读书不多,字不好看,是她日后让人说不得的短处啊。 山光远捏紧了鬼画符似的信纸,至少这个缺憾,他这一世要为她弥补。 不过看来,这辈子他俩又走上了互相帮忙的道路啊。 五天之后。白府春祭。 白旭宪笃信道佛这几年,府上法事从来没少过,下人们布置的也轻车熟路了。 宅府正院幡旗飘起,主屋之内清空了字画盆栽,架起了木台。一座金佛摆在木台上,金佛面前祭台上有香烛果饼,主屋内烟气缭绕,檀香浓郁,真言莲花幡旗悬于房梁之上。 钟声回荡,增德大师在祭台上,低声诵念,他身后跟了两个小僧,也双手合十,跪坐垂眼。 台下两侧摆着蒲团,此刻已经跪满了人。 念佛声中,言昳也垂头跪在李月缇左侧,而她再左侧就是白瑶瑶。白旭宪的几个有孩子的妾,拉扯着孩子也跪在后头。 白瑶瑶的亲生母亲陶氏,跪坐在最后一排,痴痴的望着自己的女儿。李月缇身子骨不好,跪不太久,她松下身子几分,往斜后方瞧了一眼。 陶氏连忙垂下头去。 春祭漫长,增德大师说了不少“断恶修善,精进修行,光宗耀祖”的话。 春祭从晌午开始,中途休息了一阵子,言昳吃着糕点,就听见白旭宪那些姬妾姨娘们,正七嘴八舌小声议论着增德高僧。 “前几天都有人撞见了……说是二小姐房里那个……夜里去找大师了呢。那门口小僧都不拦着!” “呵,你现在才知道,老早就听说有丫鬟去大师在的那个北竹苑出入了。还有的端着酒菜呢!你说会不会是二小姐屋里那个?” “几个月前……那之前说孔姨娘行为不端,扣了好几个月月钱,是不是跟这事儿也有关。你看她那骚样,见了男人都走不动道!” “你说……爷知道这事儿吗?不过二小姐屋里人,哪有一个安分的,那个芳喜,估计早几个月前就跟大师好上了呢,要不瞧着气色这么好!” 李月缇回头冷冷扫了她们一眼。 众姨娘连忙闭嘴。 休息结束后,又是下午的一堆法事。 到傍晚,言昳果然瞧见一座放满燃烧木炭的大型鼎器,被端了上来。李月缇一愣,皱起眉头,低声道“又不是清明或盂兰盆,做这样的焰火法事,是驱什么呢!搞得这些,跟佛家法事有什么关系!” 哟,这家里还有清醒的人啊。 言昳看到一众奴仆上来加炭加风,又摆设莲花水缸或兵器架。虽然很离奇,但增德大师一一解释,每一个摆过去的兵器或水缸,都有他在五行上的由头。 ……还搞得挺有阵仗的,就是跟真正的佛家法事相比,画风越来越清奇了。 只是言昳很快就看到搬东西的仆人中,有一个瘦长小奴的身影也穿行其中。 山光远?! 言昳一惊。 身边白瑶瑶竟然也在人群中认出了山光远,惊叫一声,又连忙捂住嘴。 作者有话要说言昳他应该是个文盲,我只能又写又画了。 山光远她写个信竟然又写又画,果然她现在是个文盲啊! 明天继续。收割人头。 鬼火 远远地,山光远眼神似乎也迅速掠过这边,言昳猜他是在看白瑶瑶。 白瑶瑶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她有些害怕,转头求助似的看向言昳。言昳装作啥也没看见,低头玩手。 靠!让他做事,没让他舞到台前来啊! 但很快,增德大师就走上了木台,身披袈裟,头戴毗卢帽,趺跏而坐。他生的清朗俊逸,光往那儿一座,便让周围女眷眼里恨不得只有他了。 一段漫长的诵经之后,增德手执几根纸条,口中念念有词,将手中纸条扔入火盆,而后手掌往焰火猛一挥舞。 火盆中火焰竟立刻变成一团绿色,高涨数倍,火舌几乎要舔到房梁! 众人惊哗,交头接耳说着什么“鬼火”“焰口”。绿光映照着白旭宪面上神情更是难辨。 言昳差点鼓掌,就靠助燃剂和焰色反应,可以骗多少年饭吃啊。 一旁的小僧不愧是给增德大师搭戏的,连忙让众人念佛助力,帮大师与恶鬼搏斗。 众人连忙低头念佛,仿佛自己念佛声就是看不见的内力,源源不断注入大师体内。 言昳上次见到需要人们的信仰来助力的战斗,还是孩子们支援光之巨人奥特曼。 增德大师一头汗,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装的,但看起来就像是在咬牙与恶鬼在火焰中做搏斗一般,双手对着火焰,如同发波一样使力。 一会儿,估计是刚刚扔进火盆里的纯铜烧的差不多了,绿色渐渐消失,火焰恢复了原色,增德大师松了口气。 他擦了擦汗,又将下一张纸条扔进火中,言昳猜测纸条上可能是一些诘问恶鬼的问题,因为跪在另一侧的白旭宪跪直了身体,聚精会神的盯着那纸条。 火焰又起,只是这次变成了柔和的粉色。 之后颜色和火势不断变化着,直到最后一张纸条扔进火盆,增德大师猛然从蒲团上起身,准备如临大敌,挥出双掌,言昳眯着眼睛看向他双手,果然他似乎在掌心捏破纸包,想要将什么偷偷撒入火盆中。 是时候了。 果然,他偷偷捏破纸包,飞出的却是一大团白色粉末。 本来他扔的一些碎屑并不明显,但此刻这大团粉末,却使得他的扔东西进火盆的动作有些引人注目了。 台下不少人心中疑惑,他在干嘛? 下一秒,增德大师并没有等到他想要拥有的表演效果,火盆上猛然炸出一团火焰,将他整个拢住在黑烟与火舌之中! 两侧白府众人惊哗不已。 增德倒退两步,差点从高台上摔下去,但他行骗多年,随机应变能力极强。他知道,自己最后要表演的项目正是——双手着火,神色不变,火焰上身,却无法伤他分毫。 于是他为了最后的表演,双手早就涂低度酒加黄磷,以自燃来表演神掌,但短时间内火焰会燃烧酒精而不至于让他烧伤;而袈裟又浸透了盐卤水,能够着火而不烧毁,而为了遮掩盐卤水的气味,他还用了大量的檀香—— 只是他上前一步,就要开始下一步表演的时候,几点火星落在他袈裟之上,竟如同遇到枯草般,开始出乎意料猛烈燃烧! 增德心中大惊——难道衣裳浸泡的不是盐卤水?但强烈的檀香味道掩盖,他也分辨不出来自己的衣服被浸泡了什么。 他强装镇定想要扑灭,手上的黄磷扑打几下,火势瞬间嘭起! 一瞬,台上的增德大师已经成了火人。 白旭宪微微一愣后,竟缓缓开始鼓掌,以为增德大师马上就要破开火焰,涅槃重生。 甚至连增德大师身边的两位小僧也只是看着,并没有叫停。 毕竟增德表演过各种“法术”,又不愿意传给身边随从弟子,就连两个小僧都觉得他又出了什么惊险的新花招。 直到增德发出一声惨叫,从台子上滚落下来,哀叫打滚,四处撞翻,女眷们尖叫成一团,那两个小僧才忙扑上去拿衣物拍打灭火! 言昳看到混乱之中,似乎有个半大的奴仆从莲花水缸中舀水,朝增德泼了过去。未曾想,这一瓢水上去,增德身上的火先是灭了几分,而后他惨叫更甚,发了疯似的往下拽自己身上的衣服! 滚滚白烟从他身上冒起,增德整个人如同刚出炉的包子似的,热气腾腾! 两个小僧吓坏了,也忙去拽去扯,扯开袈裟,露出了增德里头几件满是口袋的单衣。 他这些衣服口袋里往往会塞满各种道具药粉,来方便他随时“露一手”。 而这几件单衣,竟然遇水后竟然冒起白烟来! 小僧跟他当了江湖骗子多少年,经验丰富,定睛一看便惊叫道“生石灰!口袋里有生石灰!不要浇水,不要浇水!!” 但也已经晚了,七手八脚的已经有好几个笃信大师的奴仆或女眷,热心的舀水浇在他身上灭火了。 惊叫与混乱中,言昳也装模作样叫了几声,而刚刚做法的鼎器还在燃烧,另有一群仆人冲去给布满火星的木台灭火。 身旁的白瑶瑶吓坏了,陶氏从后头扑上来,紧紧抱住了她。 李月缇被身边几个丫鬟搀着起身,往侧间去躲避,一会儿,女眷这儿散的就剩言昳一个人了。 她对于自己的没人疼,倒也不太吃惊。 言昳的丫鬟拦在外头没进来,倒也无所谓。 她躲在人群中,远远的看向了增德大师。 他身上衣服已经被扒掉了,火也灭了,可皮肉上已然被灼烧红肿的惨不忍睹。其实这会儿给他赶紧用大量水冲洗身上仅剩的生石灰,还能避免进一步灼伤,可周围的人已经怕了,不敢给他浇水,只敢用巾子擦拭着,反倒让那生石灰还在不断地灼烧着他的皮肉。 增德哀嚎扑腾不已,已经半分瞧不出大师模样了。 言昳的计划里并没有生石灰这一步。 ……看来是某些人自己做主了。 言昳环视四周,眼尖的瞧见空旷主屋的角落里,一个细瘦的奴仆身影从木柱后一闪而过,将手中的空瓢,无声无息的放在了地上。 白旭宪此刻就在增德大师身旁,看着增德大师跟蒸锅里拿出的大肉龙似的,又惊又怕,也有些不可置信。 旁边两个小僧生怕增德露馅,自己也会被逐出府去,一边给增德擦拭,一边含泪说是“恶鬼作孽”“增德大师近日虚弱,竟没斗过”。 白旭宪浸淫官场多年,虽然有些迷信却不是个傻子,他半信半疑。 显然他也注意到了增德的袈裟之下,这几件满是口袋的奇怪衣裳,以及大火烧到增德之前,他手中洒出的一大团粉末。 白旭宪怕的不是被忽悠了。 他怕所有人都早知道他被江湖术士骗了,私下偷偷嘲笑,坊间朝堂传遍,却没一个人告诉过他。而他白旭宪就成了众人眼里的傻子! 正这时,忽然有人喊道“走水了!北竹苑也走水了!那火都是绿的呢!” “北竹苑?!” “啊!那是增德大师住的地儿!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儿?!” 白旭宪猛地站起来“快去消火!别烧到其他的院子!你们几个,照顾好增德大师,叫郎中来!” 府里大多是木建筑,走水可不是小事,白旭宪正要往北竹苑去,忽然感觉一双手抱住了他的腿。 他低头,便瞧见了言昳受惊的模样。 她紧紧抓着白旭宪衣袍下摆“爹爹!发生什么了——” 白旭宪也一惊“怎么没人带你下去!” 言昳眼底浮上泪花,带着哭腔摇头“我不知道!没人带我呀!我好怕……” 她注意到白旭宪似乎压抑着情绪,双目被怒火烧的泛红。 言昳心里轻笑。果然他会怀疑。 白旭宪缓缓吐出一口气,将她抱起来,想要交给旁边的奴仆,言昳却紧紧抱住他脖子“我不要!我害怕!我要爹爹保护我!” 白旭宪此刻被层出不穷的事儿闹得头也大了,看着言昳这么害怕,就没放下她,一路牵着往北竹苑去了。 言昳想要看戏,自然紧紧跟着。 言昳也不是非要重生后就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但她的敌人不是随随便便某个仗势欺人的奴仆,自己甩个巴掌摆个臭脸就能解决的。她要敲打的不止是增德这个高级骗子,更是白旭宪的迷信。 山光远是她的面上计划,她也不是完全信他,自己也准备了别的方案。 但她确实没想到山光远能把事做的这么漂亮,甚至比他更狠更……绝。 从某种角度上,他们俩骨子里都是一类人啊。 看来他还没恋爱脑之前,还是勉强可以用一用。 到了北竹苑,火势果然已经起来了,火光冲上夜空,将头顶一半天空染成橙色。火中隐隐带绿光,更时不时有一些小爆炸,炸出各色烟雾火光。 看来是火势烧到了增德大师放在屋里的各种做法用的材料,引发了各种爆炸的化学反应。 言昳搭着白旭宪的肩膀,在他怀中仰头看着白府的大火。 恍如隔日,六七日前她还在前世,自己亲手放火烧了这里,端坐在屋中,静静看着火舌蔓延。 如今心态更加悠然,看着火一点点侵吞天空和这罪孽的府院。 言昳倒是真的喜欢火,多少真实和腌臢化成灰烬,多少各异的脸色被光照亮。 她的双眼也在凝视白府上空火焰时,露出了几分笑意。 也有一张稚嫩的面容,穿着灰色粗布衣裳,坐在楼阁瓦片之上,搭着手看向远处的大火。虽然他衣着不过是最下等的奴仆,可此时闲坐中紧绷的肢体,却优雅的像一只老虎。 火不是他放的。 这不在言昳要求他做的事情里。 增德刚出事,他居住的北竹苑就起火了,山光远不信神佛,也不太信巧合。 要不然就是有人跟言昳一同联手对付增德,要不然就是……言昳心机深沉,有不止一套计划。 她这个年纪做得到吗? 哪怕山光远从来不低估她的手腕,也有些讶异。 做事做干净,从这方面来说,他俩真是一类人了。 他面容被火光映出一片温暖橘色这火一烧,也烧出了她人生的另一条路吧。 作者有话要说解决问题就要快速。 还债 起火处,一些仆人正在抢救增德大师屋里的东西,但火势蔓延的很快,他们只来得及将靠近门口的一些箱子搬出来。 那些箱子却不太结实,好像榫接之处已经岌岌可危,几个仆人扛着箱子,才往院子里一放,箱子就全散了架。 白旭宪领着众人和言昳进入北竹苑,正看到这一幕。 箱子里一堆瓶瓶罐罐散落在地上,白旭宪凝神看过去,目光没挪开,对奴仆挥手“赶紧救火!还等什么呢!” 夜色中,屋里时不时吞吐出各色的火焰,确实看起来有些可怖。有些奴仆窃窃私语,似乎在说增德大师会不会招惹了恶鬼报复,可按理来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不该如此啊。 白旭宪却往那破碎的箱子那边去了。 箱子里装满江湖术士才会用的瓶瓶罐罐,机关道具,却没见到几本佛家经典。白旭宪脸色难看起来。 又有几个奴仆,着急忙慌的扛着一两个箱子来,那箱子还没落地,就几乎散架,里头的东西叮叮咣咣掉了一地。 一个精致的木匣率先在砖地上滚了半圈,落在了白旭宪的脚边。 白旭宪微微蹙眉,将木匣从地上捡了起来。 木匣打开,里头竟然是一尊白玉雕,雕刻着桃花蛱蝶缠枝,并不是什么宗教器物,甚至像是女人屋里的摆件。 言昳没见过这玩意儿,也探头去看。 只是这木匣和玉器都很值钱的样子,单说玉器的成色,在白府的库房里也算得上排得上名号的宝物了。 她不知道这件器物是什么,但显然白旭宪是知道的。 他握着匣子的手指指节泛白,竟然弯下腰去在这几个破碎的箱子中翻找起来。 增德大师入住北竹苑这半年来,甚至连白府的奴仆都以“佛门清净”为由被拦在院门外,谁也不知道增德大师在北竹苑放了什么东西。 也就白旭宪跟增德大师在这院子里喝过两次茶。 这几个破碎的箱子,似乎把增德大师的另一面全抖出来了。 很快,白旭宪就翻到了她预料到的东西。 几件肚兜,还有女人的镯子和指套。 她九岁了,当然是可以认出肚兜的年纪了,蹲在了白旭宪旁边,伸手去拽那肚兜,惊讶喊道“这是什么呀!” 白旭宪咬牙,一卷扔进碎了一半的箱子里,转头对仆人道“送二小姐回去!” 言昳不纠缠差不多了,剩下就靠白旭宪细品了。 这一晚也不用干别的,府里各路人马就好好品吧。 火势也控制的差不多了。 奴仆把言昳送回了独住的院子,言昳没到门口,就瞧见了满脸紧张的轻竹在院门口乱打转,瞧见她长舒一口气,大步跑过来。 进了院子,丫鬟们乱成一团,她们耳朵最尖,早打听到一些事儿,窝在一团叽叽喳喳的议论着。瞧见她,都连忙涌上来,七手八脚的捧着言昳,把她放到主屋小榻上,给她检查有没有受伤或熏燎了头发。 言昳都差点被她们给扒了,她趴在小榻上,自认威严的怒气冲冲的拍着软枕“你们放手!你们敢动我试试!” 只是喊出来,嗓音怎么听怎么都有点奶。 几个丫鬟在这方面可不听她的,直到确认她确实哪儿也没受伤,才松了口气,一哄而散。又去做柳枝水,又去拿熏香,来给她驱邪。 只有芳喜没跟她们一块,说是身子不舒服,躺下了。 言昳换了一身石榴红的小裙,怒瞪她们,给自己整了整衣领,搭腿端坐,才道“把芳喜叫起来吧,她怎么不舒服了。” 一会儿,轻竹领着芳喜过来了。芳喜脸上似乎有点泪痕,外衣没穿的太齐整。 言昳挥手,轻竹掩门退下。 言昳指了一下榻边小凳,看她坐下后,道“吓到了?” 芳喜抬起头来,看向言昳,眼里除了恐惧,还有些无法走回头路的决意。 芳喜急道“二小姐看不到这么大的火势吗?就不怕这火一直烧遍府里,把这南北院子都点了吗?还是说二小姐早就想好,让我这个做事儿的人直接去,也不会有人信是二小姐教唆我的!” 言昳正对着镜子给自己抿鬓角的细软胎发,轻声道“我爱看火,烧遍府里就烧遍府里。你看我会在乎吗?” 芳喜一口气噎住,显然被她吓到。 言昳从镜中斜看她一眼“我把你拿出去,我给你挑的做事的时间,正是增德大师做法的时候,府上太多人都去了,增德的院落平日又不许人靠近,不可能有人瞧见你。” 芳喜这会儿才垂下头去“可我突然后怕了……” 言昳前世还是有些会做事儿的靠谱手下,但现在局势所迫,只能用用身边丫鬟。 若前世,手下人跟芳喜这样叽歪,她早让人滚蛋了。 但如今没辙,看在她之前做的事还算利落的份上,言昳只好多说了几句 “三步,才到第二步你就怕了,本来我听府上人讨论,说你可能跟增德好了几个月了,就觉得事情稳了,但看来你没那个能耐保住自己的命。老爷过不了多久就要来找你问话了,你要是后怕就跟他如实说吧。” 芳喜瞧见镜子里言昳稚嫩中透出美人模样的小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会儿再退缩,就是死路一条了。 芳喜心里那个一发狠的劲儿又上来了。 想到白老爷逼她端着酒去敲那位爷的房门;想到自己发现自己有孕的时候恐惧的夜晚;想到她再一次去软倒在那个增德大师的怀里;想到她将增德大师的几个箱子拖到门口,而后火折子扔向倒满桐油的房间里…… 或许二小姐也是其中一个把她利用完了就扔的人。 但她必须要把路走下去了。 芳喜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了,言昳又重新开始打扮抿头了,也起身靠过去也给她整理脑后小辫。 言昳缓缓松了口吻“五天前你去放下的东西,已经被发现了。不着急,他祸祸的人不少,你不过是被问话中的一个。” 芳喜拿起梳子,应了一声。 言昳“你找增德那天,让你戴的那些钗环首饰,还是要还我的。” 芳喜确实没啥脑子,脸上露出一点失落“……哦。” 言昳真无奈了“老爷知道你的事儿之后,很可能会让人去你的屋子给翻个底朝天,到时候说你是偷东西的贼,你能解释清楚吗?要首饰还是要命啊!” 芳喜脑子终于转过来了,应了几声。 果不然没一会儿,白旭宪手边的仆从过来找人。 找的自然是芳喜,芳喜把肚子垫的像是有点显怀了,正好能错开那个男人来府上的时间,又跟增德大师的时间对的上。白旭宪又不可能看她肚子,喜脉也很难摸出来月份。 芳喜脸上敷了点粉霜,显得有些病累,便跟着过去了。 芳喜走后,言昳一个人坐在屋内,她是习惯性的身上慵懒,脑子狂转,上辈子工于心计,却总是因为种种巧合事与愿违。现在重生,她先下几手棋,总算给自己迎来几分生机。 言昳总算心里舒坦几分,拉开靠桌的小抽屉,准备一边抹手,一边想想要不要订几套新夏装,她是喜欢红,但总穿红,把白瑶瑶显得跟个小白花似的也不行—— 她要趁着自己还没长开的时候,也装几年小白花啊。 言昳想着,正摸到自己装玫瑰油膏的水晶圆盒,忽然摸到了那下头似乎压着个纸片。 言昳皱了一下眉头,将圆纸片拿起来。 一块粗糙的黄纸,上头只有一个字。 “债”。 用炭笔潦草写成。 她一惊,下意识的将黄纸捏成一团。 债…… 她很快就反应过来。 把某人当狗使唤,是要给报酬的。 他也不是一般人物,哪怕幼年又怎么会轻易被她威胁。山光远现在是要结账了。 言昳长长叹了口气,扶住额头。 果然,那封跟看图猜词似的信,透露的信息很明显,很快就会被他认出来了。山光远甚至还提示了原因,很有可能是她手上涂抹的玫瑰油膏的味道。她用这种油膏,在府中虽然不是秘密,但他又是怎么认出是她的? 难道山光远还有狗鼻子,哪怕远远见过面他也能闻得到? 言昳把那纸片撕碎了,扔进窗台上花盆的泥里。 她是不怕山光远,可有时候面对他,又有种说不上来的心烦意乱,心生忌惮。 他想要什么还这个债?金银还是情报?是助他复仇吗? 可前世他也没有成功为山家复仇…… 言昳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好像又跟这个混蛋纠缠上了。上辈子还是因为俩人都落魄□□患难一阵子,这会儿言昳绝不允许自己再落魄下去,怕是连上辈子那点“友谊”都没了,要彻彻底底的变成相互利用了吧。 言昳撑着脑袋发愁的时候,李月缇身边的婆子来了。 说是大奶奶觉得今天府上不安定,不好让二小姐独住,便请二小姐搬到西院去,今天一起住。 李月缇身边的婆子以为二小姐可能吓坏了,却没想到她竟换了衣裳,神采奕奕的走出来。 那婆子姓黎,因为年岁大,又好像是李月缇的乳母,来了府上还算有点地位,大家都叫她黎妈。 黎妈平日见白瑶瑶很多,跟这位二小姐接触的却很少。 不像白瑶瑶的好脾气好拿捏,二小姐显得特别有主意。 若说以后嫁人,白瑶瑶估计是在男人那儿百依百顺的小娇妻,二小姐估计就是掌家的泼辣子,真惹急了估计连自家老爷都敢打。 二小姐不要人抱,也没坐小轿,就跟着她往西院走。 后头一群奴仆抱着她的小被枕褥,茶碗熏炉。 到李月缇住的西院,李月缇已经散发,在屋内靠着窗子读书,手腕纤细,长发如瀑,手里拿着一份书报。 李月缇似乎有些近视,手里拿着一副带金杆的圆框玻璃眼镜,瞧她过来了之后,白瓷似的脸上没太多表情,只冷淡的点了下头,而后继续埋头看书报。 而白瑶瑶打扮的像个小玉兔似的,乖巧坐在角落的软凳上,十分困难的读着一本千字文。 黎妈走过去,小声说了句什么,李月缇有些别扭的抬起头,对言昳伸手“过来让我瞧瞧。” 言昳有些奇怪的走过去,李月缇跟被人架着演慈母似的,道“你可有受惊?刚刚在正堂,是我吓到了,走了之后才想起来找你,可又没瞧见你了。” 李月缇语气跟念戏文似的僵硬。 言昳摇头“没事,我也是害怕之后瞎跑了。后来碰见爹爹,我就跟爹爹在一起了。大奶奶知道阿爹在哪儿吗?” 李月缇道“他应该在增德大师旁边,火也灭的差不多了,正在找郎中给他治疗。” 言昳“可怎么把我屋里的芳喜给叫过去了呀,芳喜也不会治病。” 李月缇说话倒是不遮拦“听说是增德跟府内不少丫鬟有染。” 黎妈狂瞪李月缇。像是还把李月缇当孩子似的。 李月缇不说话了,低头继续看书了。 言昳只能装傻“呃……哈哈有染是什么呀?” 黎妈过来牵着言昳和白瑶瑶,带她们俩去后头的屋子,说让她们先乖乖看书,看累了就叫丫鬟来伺候洗漱睡觉。 这屋里架了两张小床,言昳也没辙,就挑了一张靠门的小床,半靠着读书。 小屋里也摆了许多书架。不如说从西院进门以来,到处都是书,几乎每个房间可以没有摆件屏风,但必须要有书。 她嫁过来的时候,是找了多少车马运送的这些书啊。 言昳放下手头那本千字文,到书架上去找几本书,却发现好些书都并不是汉文的。当然也不是藏文或者蒙文。而是法语……或者英文的。 现在商贸发达,港口开放,外商众多,各国流通的书籍也不少,但能读懂这些书的人很少。 言昳靠着穿越前的英语水平,辨认出几本书籍,都是哲学或者社论,还有几本数学论……李月缇读书倒是够深的。她拿了两本,翻了看看就头晕,她这双势利眼还是适合看账本算钱吧。 白瑶瑶这时候凑过来了“这都是大奶奶的书吗?二姐姐你看得懂吗?” 言昳立刻走开了“看不懂。” 白瑶瑶扭着手指,过一会儿,又道“刚刚在正堂,我瞧见了那个人。” 言昳“谁?” 白瑶瑶咬了一下嘴唇“就是在马厩里掐我脖子的那个……奴仆。” 言昳当场装傻“掐你脖子?我不知道。” 白瑶瑶瞪大眼睛“二姐姐明明就看到了……” 言昳睁着眼说瞎话“我只瞧见你要给他手绢。怎么了吗?他伤害你了?你要去告诉爹爹吗?” 白瑶瑶连忙摇头“不……他其实挺可怜的,或许是我吓到他了。告诉爹爹,爹爹肯定就把他赶出去了啊。” 言昳他可是差点掐死你了啊妹妹!你这不是娇软,是软脚虾啊!还给他找理由,他知道你这么向着他,肯定会高高兴兴的掐死你的。 言昳“……哦。” 白瑶瑶坐在床边,神色忡忡“我看他连鞋子都没有像样的,姐姐要不要下次陪我一起去给他送双鞋子? 言昳……贱还是您贱!咱俩去又能干嘛,送给他双杀吗? 也是,您是女主,这份温暖送不出去,以后少一条好狗,多可惜啊。 言昳翻了个白眼,随手拿了一本书,仰躺在床上“我不去,我又不认识他。” 白瑶瑶还想说,忽然外头屋里,响起了白旭宪的声音。 言昳凑到门边,将门拉开了一条小缝。 白旭宪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李月缇起身给他奉茶,问道“增德大师怎么样了?” 白旭宪半晌道“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继续。 家暴 李月缇愣住。 言昳也微微蹙眉。 李月缇道“怎么这么……快?” 这时白瑶瑶粉雕玉琢的脸蛋也凑了过来,趴在言昳旁边,也朝着门缝外看过去。 李月缇这话说的也是言昳的心里话。增德大师烧伤没严重到那种程度,哪怕就是重度烧伤,也要苟延残喘的一天半日才有可能没命。他这才救下来多久,好好疗养至多是毁容,怎么会……死了? 李月缇也是聪明人,刚问出口就明白了。 言昳也懂了。 白旭宪杀了增德大师。 这出诈骗闹剧就到这里就结束了。 如果再把某些物证都给处理了,就不会人有人知道白旭宪供了一个骗子半年之久,诚惶诚恐的还给骗子奉上金银财宝…… 白旭宪如今在金陵,是京官左迁,可他一直不急。这年头名比官重要,朝堂上一朝一夕局势变幻,只要等待机会,白旭宪随时都有可能回京出任高官。 他父亲生前的名望还在朝堂上发酵,他自己同窗也还在各省各部任职,他不缺门路关系。哪怕如今的朝堂不像是朝堂,如今的大明也已经不再像大明,那也不耽误白旭宪遵从千百年来的为官之道。 可如果增德这种大笑话闹出来,他睿智贤明、刚正不阿的人设就完蛋操了。 现在白旭宪想起来,他之所以如此信任增德大师,当然不只是因为增德大师会做法,而是金陵的另一位当地高官推荐的。 在此之前,増德大师已经被几位高官奉为上宾了。 增德混迹在这些达官贵人圈子里,真就没人知道他是假的? 但任何人知道了,怕是也不敢闹大,怕这丢人事儿传出门去。增德以此为要挟,保证愿意绝不对外透露任何消息,只希望现在这户人家把他推荐给下一位贵人。 前一家立马同意,把他打包送给下一个他们想坑的贵人家里。 增德就是摸准这种心理,才如鱼得水混了这么多年。 如果不是做法失败,他的大师之路估计还能顺顺当当再走很多年。 白旭宪强压下愤怒与羞辱,去质问增德,巨大的痛苦中有些神智不清的增德,竟然咒骂说自己的东西被调包了如何如何,自己被人坑骗了如何如何—— 增德甚至撑着身子,用那张烧伤的扭曲的脸,指着白旭宪,怀疑到了他头上“……是不是高知府跟你说了什么!我他妈睡了他的妾又不是他正妻,是不是你们联合起来早就要弄死我!!” 妈的。 白旭宪越发觉得,在那些所有知道增德真面目的达官贵人的眼里,自己就是个傻叉! 金陵接盘大傻叉! 增德现在不能继续诈骗了,肯定会用这件事威胁他,威胁到白旭宪能供他后半辈子! 不如,增德大师直接死在做法的鬼火之中。 再有什么他白旭宪被骗的传言,也没有证据了。 白旭宪这些“理智”的想法冒出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门外了。 回廊下的郎中有些震惊的望着他。 白旭宪接过奴仆手里的软巾,擦了擦沾满脓液与血水的手,道“不用进去了。” 郎中明白了。 就像此刻,李月缇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一位出仕文人,一座贵门深宅,杀个人好似连口也不必张,就这么静悄悄的吞下了尸骸。 言昳从门缝里只能看到她如瀑的长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到她似乎轻呵一声,道“……知道了。” 她说罢转身去端茶。 但陡然,白旭宪的脸色陡然变化,从冷漠到受辱,再到极度愤怒——然后狰狞起来。 白旭宪忽然意识到,李月缇一直都知道增德大师是骗子,但就在旁边看好戏,此刻更是对他做了什么了然于胸,露出了略显嘲讽的表情。 没有外人会知道这件事。 可李月缇清楚知道——他是个被骗的团团转的傻叉。 她那个看透了他的眼神,让他只感觉一团怒火在心中爆炸。 才女,什么狗屁才女。 多少年前她在诗会上高高在上望着众人,甚至对他的诗词评头论足。如今都被他捏在手里了,却还高高在上的看着他?! 这会儿李月缇已经转过身去倒茶。 言昳瞪大眼睛,只看到白旭宪猛然起身,胳膊高高扬起,一抬手,狠狠扇在了李月缇侧脸上! 李月缇细柳般的身子哪里站得住,往前一个趔趄,额头磕在了桌边,耳鸣眼花的软倒在软绒地毯上,一时动弹不得,连声闷哼都没发出。 动静大的吓人,白瑶瑶吓得惊叫一声,连忙捂住嘴。 黎妈正在言昳屋门口的桌台上叠软巾,回过头去,瞧见这一幕,身子僵硬。她想扶却不敢上前扶,两只手背在身后,指甲都掐进了肉里,死死低着头。 白旭宪转过头来,以为白瑶瑶的那声惊叫是黎妈叫的,他这时候才注意到黎妈在屋里。 白旭宪先动完了手,才想到找理由,转头对李月缇怒道“为什么二丫头会在正堂上没人管,别觉得她不大喜欢你,你就可以对她不管不顾?!你怎么都是她母亲了!你光顾着自己跑,怎么就没想过二丫头会被火烧伤!” 他说罢,挥手就要黎妈离开。 黎妈不太敢忤逆,却也挪不开脚…… 言昳上辈子见过太多白旭宪对她饱含厌恶的目光,也挨过他不少的巴掌。 从她小时候被他瞪一眼就发抖,到她长大后不顾一切的反手扇了回去—— 她以为白旭宪只会对孩子这样。可这么一个“君子”,暴力又怎么可能只对一个人呢?这样顺手的抬起巴掌,又怎么可能会是第一次? 言昳甚至脑海中第一个想法就是——那她的生母,生前遭受过什么呢? 黎妈僵持着不肯走,言昳恶心的忍不住,伸手就要去拽开门。 白瑶瑶却扑过来,一把拦住她,对她惊慌的摇头。 白瑶瑶害怕的直哆嗦,压低声音道“你不怕爹爹打你吗?” 言昳嗤笑一声。 是了,怂软萌的女主角可不是对谁都会爆发善良的勇气。更何况当下的情况在原著里根本没有,李月缇也不是原著里的重要角色,甚至还只言片语渲染过她对白瑶瑶的不真诚,最后李月缇也没落得多好的下场。 反而在原著中白旭宪一直宠溺白瑶瑶如宝,父女二人感情好得很呢。 门缝透进来的光在言昳脸上投下一道亮痕,她笑了笑“当然,我还是怕的。所以就需要你帮忙了。” 言昳忽然抓住白瑶瑶的衣领,高声跺脚喊叫道“白瑶瑶!你敢抢我的书!你看我打不打你!你认识几个字呀就装什么才女!” 她嗓门够大,又拽着白瑶瑶衣领狠狠往后扯,将她拽到屋中心。 白瑶瑶真以为她要打人,吓得忙喊“啊?!我没有拿你的书!二姐姐,我真的没有拿你的书!” 言昳抬起手来“你这会儿又装了是吧!我是不讨厌你,可你也不能什么都抢我的!就凭你也想瞧不起我!” 白瑶瑶一直怕她,当真要被吓哭,捂着脑袋呜呜叫起来。 二人闹腾的声音满屋子都能听见,房门一下子被推开,白旭宪严厉道“你们干什么呢?!” 言昳骑在白瑶瑶身上,作势要打她。 白旭宪大步走过来,一把将言昳捞起来,声音中隐含怒气“白昳!你在做什么!” 言昳隔空蹬腿“我看书看的好好的,白瑶瑶非要抢我的书!我好歹是个姐姐,她惹我,我就要教训她!” 白旭宪张口就来“那也不能打——” 他噎了一下,将言昳放下来。 黎妈也赶忙进来,扶起了白瑶瑶。 言昳还在瞪白瑶瑶“我是不讨厌她,可她讨厌我!她敢对我这个态度,我就能打服她!对她动一次手,她就知道家里是谁大了!” 李月缇捂着脸,已经坐在了小凳上,听见了言昳的话,她拨了一下头发,朝言昳看了过来。 白旭宪蹲在地上,扶着言昳的肩膀“不论怎样,你都不该打人。昳儿,打人……打人是不对的!更何况她是你妹妹,家里你们两个年纪相仿,更应该好好相处。” 言昳心道这话说出来你自己心里不心虚吗老东西! 她垂下头去“哼……我也没真的打她,我就吓唬她呢。” 白旭宪转头去看白瑶瑶“你姐姐打你了吗?” 白瑶瑶还是诚实的,摇了摇头。 白旭宪攥了一下言昳的手腕“那我就不罚你了,昳儿,你是个女孩,也不要这样动手,要说话温柔一些,好好沟通。” 是,女孩当然不能动手,就该温柔的跟李月缇似的,等着被人扇巴掌。 言昳应了几声,又低头乖乖认了错。 白旭宪转过头去,瞪着李月缇“两个孩子怎么在这儿?” 黎妈赶紧解释“是大奶奶怕两个孩子受惊害怕,特意接过来,说一起住。这会儿时间还早,便让小姐们在屋里看看书。” 白旭宪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屋里几个年龄各异的女人都不说话,仿佛无声的在赶他走。他有些怀疑言昳有没有看到他打人,但言昳似乎还在瞪白瑶瑶,压根没往他身上看。 白旭宪终于道“……那就让孩子们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言昳跟了几步“阿爹,怎么有人把我屋里的芳喜给叫走了?” 白旭宪没回头“她爹娘接她回家去了,让她明儿给你告个别。” 还让芳喜跟她告别。 那看来白旭宪是信了芳喜肚子里的孩子是增德大师的。 这事儿是安定了。 白旭宪一走,黎妈绷不住了,吸着鼻子,满嘴低声咒骂。先是趴在窗子那儿看他出了院子,再叫一两个最心腹的丫鬟去打冷水来。 李月缇也没哭,就在那儿呆坐着。 白瑶瑶想上前去安慰她,言昳一下拽住她袖子。 李月缇似乎自有傲气,绝不是那种歪在别人怀里哭哭啼啼的女人,这会儿小孩跑去去安慰她,更让心里难受吧。 李月缇比白旭宪小十几岁,又算是江南数的上名号的才女,家中也不是寒门,为什么嫁给在金陵任闲职的白旭宪? 更何况,白旭宪不考虑她娘家吗?这才成婚几个月就敢对她动手了? 言昳其实冒出来另一种想法。 她作为孩子,总还是需要一个成年人作靠山的,像山光远那种危险角色——用几次就该扔了。相比于让她膈应的白旭宪,或许评估拉拢一下李月缇更有可能。 而且李月缇可能也比较好控制。 黎妈觉得孩子看着也不好,她把沾了冷水的毛巾递给李月缇,就忙叫丫鬟来给两个小姐拆头发擦脸,哄她们入睡。 灯熄了之后,言昳躺在床上更觉得睡不着,她翻来覆去一会儿,听见了外头有人说话,便光脚下床,靠到门边去听。 黎妈似乎正在劝李月缇“小姐……老奴知道你有一万分的恨,可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谁能想到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儿,还非让白旭宪捏了命门呢。” 李月缇半晌道“是,拿我一人,换家里上上下下的荣光安稳,怎么不合适了。歌女不论贵贱都能拿钱买,我也不过是高级点的歌女吧了。我这些年,给家里挣了多少名声,李家所谓书香门第,到我这一代,兄弟哪有一样像人样的!我认定了终生不嫁,等我大了家里不能容我,我便去做姑子,也能写诗看书,乐得自在。谁料到……” 作者有话要说李月缇从不想结婚。 清流 黎妈“既然来了,就要想法子。小姐年轻,还能熬不死那个老东西吗?咱们第一步已经做对了,就等着把白瑶瑶都放到膝下来养亲了就好。” 李月缇叹气“……我不会养孩子。我也自己从来不觉得自己能当母亲……看着白瑶瑶,我一点疼爱她的心思都没有。有的女人,或许就不会有做母亲的本事,我认清了,也不想祸害孩子。” 她骨子里对这种门户里勾心斗角当主母的生活有抗拒。更对为人母有恐惧。 但相比那些稀里糊涂的就卷进这种生活里的人,李月缇更痛苦。 她是清醒却无力抵抗。 黎妈半晌道“小姐……你该知道,当女官这条路真的已经断绝了,老奴怕你没了心气儿,也怕你认不清现实。” 李月缇似乎挪动了几下,终于认命般低下声音,哑着嗓子道“黎妈,你教我罢,我听着。” 黎妈显然混迹内宅很久了“你想,白旭宪一代就他一个,他爹五十来岁就中风死了,到他自个儿,发妻给他生了个大儿子,结果没两年也夭折了。要老奴看,白旭宪命里就没儿子!真要是有,多为白旭宪纳妾,往后姬妾谁要生了儿子,必然也要放你在膝下养的。不过小姐,若真能给他生个儿子——” 李月缇失声道“不!我是不可能给他生孩子的!” 黎妈虽然看起来疼爱李月缇,但显然并不太把李月缇的这种恐惧太当一回事儿“有个自己的孩子,以后作伴也好……好了好了,不说这个,白旭宪若真生不出儿子,怕是也不得不跟着当下风气,让闺女来当家。白昳看起来有点当家的料,但太有主意,往后控制不住。白瑶瑶倒是好拿捏的多,所以老奴才让您抱养白瑶瑶!” 二人声音又低下去。 看来上辈子,白旭宪多年无子,女人们在家里争权夺利。当时身为嫡长女,有最大继承权的言昳不愿意被李月缇养,又处处跟她不对付,未来言昳继承了白家,李月缇估计会下场很惨。所以估计是黎妈教李月缇提前下手整治她的。 李月缇上辈子对她不算好,言昳并不恨她。因为她们没有血缘,李月缇被迫嫁入白家,已经满心委屈了,怎么能要求李月缇非要对她好。更何况确实前世是言昳不想要白旭宪再娶,抵触李月缇这个后妈在先的。 她与李月缇的关系不佳,是情理之中。 跟白旭宪那种恨不得让亲生闺女死的仇恨,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后来李月缇也没有害过她,只是冷漠的当家里的花瓶。言昳总觉得小时候的自己还跟她有几次小小的接触,但前世她都没能回想起来,重生之后也只觉得那些记忆埋得更深了。 或许李月缇还真是这一世能用的人。 比如眼前,黎妈跟李月缇虽然有情分在,却不是一类人,李月缇听了黎妈一番话,心里必然也有些不舒服。 才女被迫嫁给家暴男,还要跟老妈子学着怎么搞内宅手段,真不知道算不算可悲。 第二天,言昳早上起床想给李月缇请安,但李月缇称病没起来,估计是脸上肿的厉害了。言昳没打算在这边多待,就让丫鬟来接她,准备回自己的院子住了。 府上有一种人人自危的寂静。 显然增德大师死在做法中,让白府上下都心头不安,管家今日去大报恩寺请僧人来超度增德,只要钱给够,哪怕是大报恩寺也会老老实实的出这趟差。 平日在回廊里说笑的丫鬟,偷懒的奴仆都不见了,言昳去问才知道,白旭宪查出了几位跟增德有染的丫鬟……甚至还有一位姨娘,全都赶走了。 而且他还要彻查府上的奴仆,但凡谁家里有作奸犯科的,也都要驱赶出去。 呵。跟增德有染的就赶出去,可跟他白老爷有染的呢? 更何况,她听说像芳喜这样,被白旭宪送给来府上的达官贵人玩一玩的丫鬟可不少,他跟个老鸨子似的,把白府弄的像妓|院,最脏的不就是他了吗! 不过彻查府上,牵扯到了一件事。 山光远岂不是也可能会被查到? 回了院子,果不其然看到芳喜正在收拾东西,她那几个跟她买同款的小姐妹,有的在抹眼泪,有的却在打量她。 言昳一进屋,芳喜也进来了,脸上含泪,进了屋就跪下,给言昳磕了个头。 言昳就跟个没骨头的懒猫似的,照旧往榻上一窝“别给我磕,我年纪小受不得。我只有一个要求,孩子生下来好好养着。每年我会给你一点钱,赶不上你的月钱,给的时间也不固定,算是补贴你将这孩子养大吧。” 芳喜抬起头来“可这孩子……” 言昳“我大概知道是谁的了。你且小心养着,别住在旧日家里,别被人找见,万一这孩子能改了你的命呢。” 芳喜连忙道“若是等孩子再大些,奴还想来白府给二小姐当牛做马!” 言昳嗤笑“别想了,从你出去之后就跟白府没有瓜葛了,给你钱也是我以个人的名义私下给你。你要是等几年,在外头大张旗鼓的说这孩子的身世,把自个儿给作死了,没人帮的了你。” 芳喜连忙摇头,言昳不想跟她多说,只看她造化了。 芳喜出了屋去,一会儿听见有人来接她出府,小院门口丫鬟们哭成一片,言昳没出去,只把轻竹叫进来倒茶。 她一边翻着从李月缇那儿借来的两本书,一边道“孔管家一般什么时候来交租子?” 轻竹进来不久,已经把白府上下摸的顺了“孔管家往常都是月十五来,不过这个月淮阴那边又起兵了,他耽误了三天,听说是今儿下午才能到。毕竟孔管家回来也是清账的大日子,大家都掰着指头算着呢,他今天不论怎么都要回来了。” 像现在这个世道,动不动各地起兵打仗,各省财政混乱,各地厂房林立,大明律几乎成了一团废纸,有钱就能骑在高官头上。某几个亲王都因为朝廷发不出钱来,穷的到处赊账。 早没有什么当官的不能为商之类的规矩了,谁家里不做点产业,哪怕是一品大员,靠俸禄也迟早饿死。 不过高官家里直接插手生意也不好听,像是白旭宪这样的“自诩清流”,一般就靠买地收租或者是某些隐形贿赂。白府人丁少,却在金陵有这样令人艳羡的宅院,就是因为白家几代买地,在淮南、江东等地算是大地主了。而白旭宪上数几代都是单男,也没有分过家,大片地到白旭宪手里,自然能让他啥也不干,躺在大宅院里当清流。 孔管家的媳妇跟白旭宪有一点亲戚关系。他退役的早,没牵扯进山家的案子,十几年的军旅生涯,给他在乱世也能守地收租的本事,白旭宪对他不是一星半点的信任。 言昳其实知道山光远能在白府,正是因为孔管家的庇护和安排,但孔管家也谨小慎微怕惹事,生怕跟山家的案子扯上关系。 不过现在这情况,他会怎么做呢? 言昳问轻竹“你能碰见孔管事不?” 轻竹思忖道“孔管家平日骑马来往,但咱们赊的账都着急等着还,他肯定来不及走马厩,估计在正门带人停马,就带银两进来了。” 言昳“你让两个人下午去他见老爷的路上勤转悠,遇见孔管家也不要打招呼,就只要闲聊几句府里正在彻查奴仆身世,让他听见就是。” 轻竹不多问“好。” 言昳想这也算是把某些人讨的债给还了吧。 山光远从起床就听说要彻查奴仆的事儿了,他心里觉得不太妙,但早上照旧是准备粮草,梳毛洗马,搬了箱子,独自用了早饭。 这会儿,孔管事应该还在外头收租子,哪怕按其他奴仆说的,他下午能赶回来,也肯定着急走前头直接去取账给白旭宪听,知不道这后院的事儿。 看来孔管事是指望不上了。 前一世并没有这样的事儿,看来一次巧遇,让言昳选择利用他,而他出手帮助——就可能改变后头太多事情。 山光远想着自己入府时候的记录,都是孔管家帮他填写的,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纰漏。或者是干脆府内管事发现他是个父母双亡,祖籍不在本地的哑儿,就直接将他赶走。 幸而,马厩的都是最粗使的下人,最后才来查他们。 但来查人的管事,觉得这帮粗使下人是最鱼龙混杂的,前院揪不出几个有问题的,要在这儿再揪不出来,老爷就要觉得他这个管事是在敷衍工作,办事不力了。 山光远作为马厩工作的大小男人里最年少的,也排在被问话的队伍里。 山光远并不太害怕,真要是查出来了,他就一走了之就是了,真要是找言昳,溜进白府也不算太难。 不过,如果是前世的他,此刻恐怕心里七上八下,连在白府的几个月安定岁月,也想要紧紧抓住,生怕再跌进流浪与逃难的生活里。 山光远默默在队伍里往前走着,眼见着前头再有俩人就到他了,忽然有人大步走过来“哪个是阿远?啊,就是你吧,看你年纪最小。” 山光远点了点头。 “白老爷说找你问话。跟我走吧。” 山光远跟白旭宪接触的很少。 前世他迎娶言昳的时候,也是从言家接的亲。 但接触的少,不代表他不知道白旭宪前世对言昳有多狠。 这会儿他也没多说,跟着往前院去了。 到了白旭宪书房门口,一位丫鬟提来了一双新鞋。丫鬟只瞧见一个满手是茧的半大少年,手长脚长的穿着粗使奴仆的褐色单衣,脚上一双沾满泥的鞋,隔了还有一步远就赶紧将鞋放下,退了半步。 那少年举手投足并不畏缩,甚至像是在自家登堂入室,只低头看了一下,对她颇有礼节的一点头,遍将脚上那双沾满泥的鞋子脱掉摆好,趿上新鞋,大方坦荡的进屋去了。 进了屋,就瞧见珠帘那头,孔管事正在跟白旭宪说话,听见下人通报,转过头来。 白旭宪笑了笑,道“进来。” 丫鬟打起珠帘,山光远低头进去,白旭宪没等他行礼,就笑道“老孔,你这个私生子,可比你俊太多了!” 孔管家转过脸去。 确实,山光远虽然因日晒苦活变得皮肤粗糙,但眉眼里有摸不透的丝丝凉气,人像沾锅灰的旧陶,眼却像日光下的冰棱,嘴唇紧抿,渐生棱角,像首金戈铁马写在宣纸上的诗。 孔管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连忙给白旭宪作揖“爷快别说了,您这么大声,这是生怕传不进我家那母老虎的耳朵里去呀!俊当然还是俊的,要不也不会在秦淮看上他娘,足足风流几个月,花了我半辈子赚的银两啊!就这孩子也是个废的,半个哑巴,都不大会说话。” 孔管事拽了山光远衣袖一下,要他往前几步,道“我跟他也没接触,可他娘卖不动了之后,讹上我了。还在撒手人寰之前,非把他塞过来了,我又不能带他回家,只能说给塞到府上来了。说白了,我对这孩子也没啥感情,就说在这儿养着——” 白旭宪背着手,绕过桌子来,笑道“所以你塞他进来的时候,就写他无父无母,祖籍不详?” 孔管事摸了一下鼻子“主要是……我刚刚听着有人说,府上彻查奴仆呢。他那进府的档案都是我瞎写的,对不上肯定要赶出去。他知道我跟我婆娘住在哪儿,老爷把他赶出去,他保准明儿就上我家闹去!” 白旭宪拍了一下孔管事的胳膊“你早跟我说,都是男人,这点忙还不能帮你吗?不过,多个儿子有什么不好的,他虽然是个哑巴,但你好好待他,往后让他给你养老送终,床前多个人照顾还不好吗?” 孔管事膝盖发软,满头大汗“就我家那位,我什么时候也不敢把他领回去啊!” 白旭宪大手一挥“没事,放在府上养着。你也心真狠,就把他扔在马厩干那些粗活累活活。等他大了我也可以用他,等你那媳妇真老到也厉害不了了,你再把他领回去也不耽误事儿。” 孔管事松了口气“这孩子跟他那破落户的娘过了好些年,跟着花场的护院好像也学了点花拳绣腿,拳脚上算是有天赋,您看着能用上是最好!有白爷这话,我就不用死在我婆娘刀下了。” 又聊了几句,孔管事拜了又拜,才扯着山光远退下去。 二人穿过回廊,来往奴仆对孔管事行礼,孔管事走到没人的地方,才抬手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深吸一口气,刚刚市侩心虚的口吻收了起来,对他低声道“从今日,你就是我私生子了。别的先别多想,听闻皇上如今身子不大好,如果太子能妥当即位,山家的事儿就有可能有转机。” 山光远垂眼。 孔管事拽了拽他的衣袖,看他披着给成年人穿的粗布旧衣,袖子长了一大截“……早在没出事之前,我就听说过你。说是山以将军有一幼子,打小不哭不闹不说话,不知感恩不认父母,有时举止失常有时形如木偶。有人说是山以将军在西海战役杀孽过重,这孩子便沾了邪祟没了魂魄,只有个活壳。” 山光远终于抬眼看向他。 孔管事也看着他点墨似的眼睛。 真是个没魂魄的活壳,能跨过几场战乱,从京城逃到金陵来吗?他心里怀揣的是报仇?还是与生俱来的坚韧? 孔管事半晌道“君子……十年不晚。” 山光远没接话。 孔管事清了清嗓子“你认识的字多吗?” 山光远摇头。 孔管事“回头我给你送去几本书,还有笔墨,你好好学一学,哑症要养,先学写字吧。” 孔管事要走,山光远忽然开口,他声音哑哑的,说不成句子“怎么……知道……查、人?” 山光远跟他好不容易说这句话,竟是问这个。 孔管事挥了一下手,不在意“也是赶巧了,前院有俩丫鬟闲逛,说起来这个让我听见了,否则真难办呢!” 前院? 谁家丫鬟闲着没事儿跑前院去? 更重要的是,谁家丫鬟有那个胆子和本事,敢到前院溜达还不怕被骂。 孔管事说罢,就揣着帐箱,急急的走了。 山光远站了会儿,弹了一下身边的树叶子。 这算是他还没讨,她就主动还债了? 作者有话要说白旭宪臭不可闻啊。 彩礼 言昳过了两天听说,府上赶出去好几个人。 她不知道里头有没有山光远,也没主动去打探,早上就先去给李月缇请安去了。黎妈看她连着来请安一段日子,有些吃惊,赶紧让人给二小姐准备早点粥茶。 李月缇还没起来,言昳就先跟晚起的白瑶瑶一起在餐桌旁用餐。 白瑶瑶还是个孩子呢,困的前仰后合的让丫鬟给扎头发。 言昳比她爱美些,再加上前世小时候受了太多苦,给她日后落下一些病根创伤,于是她早早起床便喝热牛乳,去院子里锻炼,回了屋又梳头的时候看了几眼书,才出门。 李月缇其实私下有些在意言昳,黎妈却总觉说言昳天天打扮的喜气漂亮,从不落一点狼狈,看起来就掐尖要强,精致到难缠。 更何况这二小姐变得太快,李月缇刚嫁进来的时候,她差点闹翻了天,连给李月缇敬茶都不肯,也不喊她一句阿娘。 到最近这些天又转了性子似的,假模假样的又来请安了,只是她依旧不喊一句“阿娘”。 吃着吃着早饭,白瑶瑶大概清醒了一点,忽然凑过来跟言昳说“二姐姐……他不在马厩那边做事了?” 言昳正在喝汤,她不用人喂,听见白瑶瑶的话,手一顿“你一个三小姐,倒是往马厩跑的勤快。” 白瑶瑶有点着急“二姐姐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言昳夹了块青笋“他?你说的是谁……我压根就不认识。怎么着,马厩那边归我管了?” 白瑶瑶脸靠过来,两只小手扒着桌边“不是。我就怕他被赶出去了。” 言昳挑着汤碗里的红枣吃“那我建议你别在这儿坐着了,出府找他去,看见他就给他磕俩响头八抬大轿迎回来,把他供的比老太君还亲。” 白瑶瑶也是真好脾气,一般人早被她气死了,白瑶瑶竟然只是扁了一下嘴“我就问问。” 言昳“眼前的大奶奶你不关心,你去关心一个连名也不知道的下人。不愧是你啊大爱菩萨。” 正说着,李月缇在里屋似乎拾掇好起身了,她是被打了之后头一回露面,平日不大爱化妆的她脸上敷了些薄粉,但并没坐到桌上吃饭,反倒去了主屋。 言昳也大概吃饱了,便也放下碗筷。她没有自己跑去找李月缇,就坐在白瑶瑶旁边喝茶看窗外,等一会儿,果然李月缇叫了她俩。 言昳拿帕子擦了擦嘴走过去,白瑶瑶也赶忙咽完了最后一口粥,赶忙跟上。 李月缇在正屋,没大有精神的坐着,胳膊底下压着一沓书,让黎妈给两个小的搬了凳子。她道“爷那儿忙完了,估计要叫你们过去说话,不过我这儿也先透几句。你们两个丫头,早也都开蒙了,但往后读书不能再请些三流先生来家里教,就该跟男儿似的出府去书院里学去。” 你们两个? 言昳拳头攥紧了。 果然,哪怕她能改命,能去上林书院读书了,也不能委屈着锦鲤女主,本来一个名额都难以争取下来的事儿,也不知道白旭宪是怎么想法子,讨来的第二个。 李月缇“上林书院头一年招女生徒,这是我当年想都不敢想的事儿,如今轮到你们身上了。不过,能入选的女孩,少不了是比你们俩读书多才情高的,还有一两个月到立夏就开学了,爷也是心里知道你俩几斤几两,怕拿出去丢人,特意让我来教一教。” 言昳想了想,手指松开,摸了摸裙摆。 言昳对自个儿说别跟白瑶瑶争,她以后工作是要给人生五个儿子,言昳可没这魄力抢她的高难度工作。只能说赶紧开开眼、读读书、早日出人头地,最好是离白瑶瑶日后那位亲亲猪头衡王老公远一点。 哦,也不是说衡王是猪头,他好歹是个男主,长得当然不差。只是走的是表面邪魅冷情王爷,实则人形泰迪路线的,在白瑶瑶视角里端的是天上神仙一般的令人仰慕,实际细看他做事还不是光想着脱裤子。 言昳烦的就是白瑶瑶在内的各路衡王的女人,既是生怕她抢,又怕她不愿意抢。她们最想看言昳这种美人对衡王投怀送抱,但衡王对她就是不要。 从那之后,言昳就把这群女人捧在手心里的衡王殿下,叫做亲亲猪头。 她从不怕人,在自个儿房里就这么骂。就有一回,刚好是山光远回了她府上来住,她自己住惯了,忘了他在,只当没外人,听见小报上一些关于她和衡王的腌臢传言,狠狠的骂 “谁要抢她们的亲亲猪头,见了他我便只觉得被人从鼻子眼里灌了二斤猪油!呸,他可是见了个胸前有二两肉的走不动道,老娘如今怎么着也有三斤,瞧把他馋成了什么鬼样!打从十七八岁他就装着深情模样在我面前打转悠,被我怼回去了,现在又编排老娘觊觎他?我觊觎山光远那狗,都不会觊觎猪头!” 她那时候只瞧见眼前丫鬟噤声,一转头才瞧见山光远旧伤初愈,披了件衣裳,站在门口。 不过她记得,山光远被骂,却半点生气也没有,甚至脸上见了笑影,还难得有点风光霁月的明亮样子。 言昳从前世的回忆里拔出神。 看李月缇话落了,言昳才道“立夏开学,也时间不多了。” 李月缇点头“更何况,过几天咱们还要跟老太君、老爷一道去灵谷禅寺祈福,又要耽误点时间。” 哎呦我的妈呀,刚才琢磨着,这就来了啊!白瑶瑶跟男主衡王初见的剧情可总算来了啊! 再不来,白瑶瑶眼里全她妈是山光远。 真要这俩人两情相悦,谷堆里抱着啃去,言昳这个前妻还愿意拉着横幅十里喜相送。 但白瑶瑶这小丫头片子,还总觉得言昳是他的老妈子,天天跟在她屁股后头问山光远这那的! 言昳差点就喜上眉梢,但白瑶瑶是真的高兴起来。她毕竟还是个小丫头片子贪玩,直有些坐不住。 李月缇大概也是想出去的,她也露出点难得的笑意。 正说着,外头下人来报,说是老爷请两位小姐去书房说话。 李月缇“你们先去,睡了午觉后,来我这儿学字,不必带东西,我这儿备的都有。” 言昳点头行礼,出了门去,就瞧见院子门口站了几个人,手里拿着东西,估计是知道李月缇要教孩子,给送来的文房四宝。所以今日为首的难得是府上管事,后面跟了四个小厮。 言昳站在漆门前,一打眼就瞧见了抱着盒子的山光远。 好家伙,他穿着深绿色的圆领袍子,扎软皮腰带,窄袖带布面靴子,白府小厮不多,有些常随白旭宪出入,大多穿的熨帖体面,把他衬的跟跟个小户公子似的。 山光远显然也瞧见他,他可不装跟她不认识,眼皮子阂了一下,就跟给她低头问好似的。 言昳脸上表情绷不大住。 她又想露几分得意你看你现在好好站着,多亏了我吧,这债我可还了啊。 又想表示几分嫌弃咱俩现在谁也不欠谁的了,我日子上正道了,你可别来贪心又找我讨债! 这两种情绪扭成一团,言昳本来就是有话直说的性子,不大擅长用表情和眼神暗示,脸上造作的拧在一块儿。 管事先吓了一跳,怕是二小姐就不想读书,不乐意见到这些文房玩意,但又料想她没说话,是忍着不想在主母前头闹。 山光远眼睛稍微眯了一下,言昳一直分不出来他这样是要发狠,还是要笑,前世她说亲亲猪头时他那点笑影,都难得一见。言昳也猜不懂他,更懒得猜,后来只管他那模样算作笑,其他时候眯眼全都算他发狠记仇。 那现在,就算是他不高兴了? 言昳心里突了一下,她可不是宽融傻气小姑娘,矫情劲儿一把一把的,心里立马就气上了装狠瞪谁呢!才没怕过你!你还就是个半大小子,真要是整死你还不轻松的事儿—— 也不过是体谅着上辈子大家都是可怜人,虽然讨厌他,但也从来没害他就是了! 山光远向来猜不准她脾气的来由,但瞧的出来,怎么就搞不明白打个对眼,这难伺候的丫头片子怎么生气了。 李月缇出来,让黎妈和婢女把东西都接走,白瑶瑶也跟着走出来。 她可算是瞧见自己挂念的“掐脖凶手”了,发现山光远好着呢,她大大松了一口气,黎妈李月缇都被白瑶瑶这吐一口气引得转过目光,便顺着白瑶瑶的注视,看向了山光远。 山光远倒是垂眼只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旁的下人。 言昳看戏似的站在旁边。 但管事和山光远在内的四个小厮并不随两位大小姐去书房,言昳也不想多见他,在剧情里山光远好歹要在白府待上几年呢。真愁人。 言昳跟着几个大丫鬟往白旭宪的书房里走的时候,总在琢磨,以前山光远在马厩,虽然苦累,但他那边奴仆都爱偷懒跑出去,他也动不动出去到上林书院偷听,算是为以后打基础。现在做了小厮,恐怕没有到处跑的空闲了吧,更别提学书写字什么的了。 言昳想到自己被他帮着,这一世走出一条新路;而山光远却可能错失很多机会,甚至有可能无法为山家平反出头,她心里就不大舒坦。 说白了,上辈子他俩被搞成“婊|子配狗”的一对儿,也不是他的错。该怪的是非要恶心他俩,撺掇着事儿的人。 但言昳又觉得他是白瑶瑶鱼塘里的小鱼,山光远也乐意自己当鱼—— 对!言昳不是打算把山光远扶上正宫位置吗?跟白瑶瑶来个怂货配狗,让他把白瑶瑶折腾的虐身虐心带球还跑不了,多好呀! 山光远要想当正宫,就要斗死衡王,这对言昳来说更是大好事。不好好读书,不好好平反怎么行! 她没有男配光环,折腾女主角就靠山光远了啊。山光远要是足够刚猛,言昳愿意花大价钱年年给他送吃韭菜生蚝长大的老鳖给他壮阳,让白瑶瑶给他下十个八个崽子! 言昳越想越乐呵,到了白旭宪面前,她也没怎么听,看见白旭宪那张脸都嫌烦,干脆一边乖顺点头,一边琢磨着事儿。 白旭宪也在琢磨着眼前两个闺女。 增德倒不是第一个说白瑶瑶有福相的人,这次到灵谷禅寺,也是花大价钱让真正的高僧给看一眼,看白瑶瑶有没有这个福分。 不过说来巧了,这次谷雨踏青,还真来了位能沾上边儿的。 要在这事儿之前,白旭宪估计会让言昳去跟那位坐一辆车,看能不能聊个投机,叫声哥哥妹妹,以后那位回京了,还能惦记着这个“妹妹”。 但现在看来,言昳或许性子也不合适,说不定白瑶瑶真像这些道长高僧说的,傻人也有傻福气。 言昳要真知道白旭宪绷着脸教育她们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这些,又要嗤笑了。 自诩清流的爹光想着攀高枝嫁女儿,挨了巴掌的娘却想着要教女儿好好读书。 这就是差距。 言昳下午开始就去李月缇那儿学了,李月缇确实不愧是才女,她读书读的通透,没有那股子引经据典的迂腐味儿,既懂史,又懂时。若说在内宅面对女人孩子,她总会茫然慌了手脚,但要是真面对书文,她就是行家。 言昳虽然穿越前也读过挺多书,但在史学、文学方面的水平跟上一世没有记忆的小文盲也差不太多。她其实不太在乎这些八股,总是在背诗练字的时候问她一些外头的事儿。 她毕竟是三十岁了才重生,自己八九岁的时候,外面世道的很多事儿都记得不清楚。她以为李月缇也只是含混知道,却没想到李月缇乐意回答,眉飞色舞,且连如今什么地方做乱,什么地方新建厂,英人又非要开投资银行,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言昳有点惊奇“大奶奶怎么什么都知道。” 李月缇跟她是先打相识的,她能叫一句大奶奶,李月缇都觉得不错了,一边在言昳手边宣纸上抄了一行诗,一边道“读报。” 书报也算是个新鲜玩意儿了,不比十几年后街上到处都是黄纸小报,随便都能拿小报擦屁股。但现在若非是书香门第或家有小钱,一般人也订不起报纸。 李月缇对她不小气,一会儿进去拿出了这一旬的四份报纸来。 四份!可算是金陵这地儿上得台面,官家常读的书报都订了! 言昳连忙跪在凳子上,翻看那些报纸,消息杂全,如今朝廷没什么约束力,东厂半死不活掀不起风浪,这些报纸全是各大富商背后养活的,什么都敢写,既有朝政新令,亦有天下秘闻,甚至连什么奥地利皇帝大婚都在犄角旮旯上占了地儿。 也有八卦小道,脏的乱的不要命的艳|情血|腥。中英法俄各国语言,跟藏秘密似的塞在小缝里。当然也少不了戏台节目、讣告婚礼、调钟提醒。 言昳贪婪的看,跟个老爷似的坐在凳子上把报纸摊开,喟叹道“真好,真好。” 那头白瑶瑶还在默背三字经呢。 李月缇托腮瞧她,言昳看的贪婪,显然是认识很多字,说不定还认识一点外文,她忽然道“这是我的彩礼。” 作者有话要说原著中的男主要登场了。 出游 言昳一愣“什么?” 李月缇淡淡道“白旭宪求娶我之前,我提了三个要求。一是我要把娘家的书全搬来,他必须要给我找地方放书。二是,我要订三份报纸,订二十年,必须每旬都送到我院子来。第三……” 李月缇没继续说。言昳也没问,道“可这有四份。” 李月缇“他那天打了我之后,送来的。说金陵有一份供给各衙门做内参的官报,他找关系订了一套,也是按月给我送。” 言昳大概懂。白旭宪拉不下脸,用这种方式求和。她把报纸好好叠起来,只拍了拍“挺好。” 李月缇以前在家里很自傲,总不愿跟那些庸俗的姐妹来往,但她有时候能感觉到,女人跟女人之间,有时候最扎心,也最体贴。有人会在她即将嫁人的时候咒她,也有人会敏锐的发现她的情绪,及时住嘴。 李月缇还记得当晚出事儿,言昳在屋里作势要打白瑶瑶的时候喊的那些话,一句句都像是在扇白旭宪的脸。 黎妈说,这孩子太玲珑心机,太精致利己,留不得。 但李月缇觉得黎妈这话还要再掂量。 言昳央道“大奶奶,回头能不能让我每天来半个时辰看报纸?” 李月缇当然同意“我午睡的时候你来就是,直接进后头南屋,这几个月的都收在那儿呢。” 言昳确实字不太好,在李月缇这儿紧急练了没两天,就到了要去灵谷禅寺的时候了。这次去,主要也是给家里老太君、老爷和大奶奶,都洗一洗增德这事儿带来的晦气。 至于增德手边那几个小僧,早给些钱打发远了,听说他们几个打算留了头发去戏班子呢。 去灵谷禅寺要起个大早,言昳屋里丫鬟从前天夜里就开始收拾了。 芳喜不在,轻竹倒是真把屋里其他几个丫鬟给收拾住了,前些日子看见某个丫鬟耳朵上血糊糊的,估计是被拽掉了耳坠,但言昳也权当没看见,那丫鬟就只敢在自个儿通铺的小屋里哭哭啼啼。 听说轻竹她爹原先也是个大户连锁当铺的分店大掌柜,后来那分店出了大事儿,大掌柜担不住自杀了,讨债的就把一家儿女全卖了。轻竹还算命好的,卖来白府了。 看来轻竹跟她开当铺的家里,见多了民间痞赖,啥也不怕,哪怕是对比她大几岁的丫鬟打起来,也跟没事儿人似的。言昳不问,她也不提。 去灵谷禅寺当日。 言昳是平时能早起,但也不能起这么早,她迷迷糊糊的就被架起来梳头,外头天是沉甸甸的灰蓝,就跟那蓝染的染缸倒在天上似的,她转头看了一眼西洋钟,哀嚎一声“才四点多,咱们又不是去苏州,起这么早做什么呀!” 轻竹不太会梳头,只让另外一个丫鬟梳,她在前头拿凉毛巾给言昳贴了一下额头和脸颊。 言昳哆嗦一下,轻竹忙道“老太君想要早去,再说,这时候灵谷禅寺人最多了,怕是到时候连车都上不去。” 言昳最后裹了个葱绿的薄披风,难得发懒,让大丫鬟们抱出去的。 下人们没把她抱上车,反倒先上了正堂去,言昳上次来这儿,还是亲眼瞧着增德成了火人呢。不过这会子,早撤了那些神神叨叨的莲花挂灯真言幡旗,挂了些颇有杏花微雨意味的绿纱青绸与玻璃坠,今儿也是有些微风细雨,吹的堂下有种沁人心脾的微冷。 下人到正堂旁的回廊将她放下,言昳一问,果然是嚷嚷着早起的老太君自己磨叽了,这次跟着的有贵客,不能怠慢,只能说先在正堂喝着热茶。 不过幸好这贵客,跟白旭宪也有挺深的情分。 言昳进正堂的时候,白旭宪跟一个年纪相仿的中年男子正相聊甚欢,白旭宪瞧见她,连忙让她来拜“快见过熹庆驸马爷。这正是荟儿的心头肉,我府上最闹腾的二小姐,单名一个昳字。” 熹庆驸马爷长得就很喜庆,人高马大,皮白脸圆,看得出是一副会讨人开心的逗趣模样。他连忙朝言昳伸手“之前这孩子还在娘胎的时候,我跟你们夫妻俩见过一趟,荟儿只摸肚子,说肚子里闹腾的跟盘古似的,恨不得立马把她当天地给劈开了,自己跑出来顶天立地。我还以为又是个小子呢!” 言昳听说过的生母的事儿很少,看来熹庆驸马爷跟她生母也是认识的? 她只知道驸马爷跟白旭宪是同窗,感情颇深厚,正说着熹庆驸马逗问她“是哪个昳字呀?” 言昳掐腰昂头“就是漂亮的把太阳都比的失了光彩的那个字。我这么漂亮,还能是佚名的佚嘛!” 熹庆驸马笑的不行“这孩子真有荟儿那劲儿,怪不得你也天天捧在手心里。” 白旭宪看了她两眼,只是跟着笑。 如今形制、规矩都乱了套,朝廷也没什么约束力,民间结婚都敢用龙凤了,熹庆驸马出来玩还非穿个过肩蟒袍也没人说道,他一身绣金丝,在屋里煤油灯的映照下,满脸碎金光,跟个白玉金弥勒似的笑。 白旭宪竟然也难得换掉那一身素寡长衣,穿了个方便上山走路的曳撒,两袖有着青金细丝绣云气纹,还带了琥珀扳指和深青色的珠串。 估计是怕自己平日的打扮,跟熹庆驸马在一块,不搭调也显得熹庆驸马太张扬。 驸马叫道“赶巧了,小五爷还有我家宝膺也来玩,刚刚跟那个小点的三丫头见了个照面,小爷、宝膺,过来瞧瞧这个妹妹。” 小五爷能是谁,还不是衡王殿下。 言昳转过脸去,就瞧见约莫十三四岁上下的衡王殿下走过来,后头还跟了个跟言昳差不多大的小胖。 衡王殿下长得是冷清矜贵,睚眦必报那一挂的,薄唇狭目,白皙瘦高,眼珠子跟黑曜石珠子似的,黑的发蓝,有种京师寒天夜里的冷峻深沉感。他也穿的贵气,金膝澜衣摆跟扇面似的随步伐开合,云气纹高领正中镶着块儿透亮玛瑙。 这人就是块金缕银丝镶嵌的宝石盆栽,论毛病娇贵,矫情|事逼,一点不比言昳少。 言昳以前挺沉迷色相的,还被衡王这长相糊弄过一阵子,觉得脸好就行,要啥自行车。 但后来看透了之后,就觉得男人更像食物,模样是拍照发给别人看的,吃到嘴里品得味儿是自己知道的。 衡王这色相与口味的差距,都可以算得上欺诈了。 衡王殿下对她也是不熟,脸边含笑,眼神却冷冷的。 言昳看他那样,也颇为不爽。 不过白旭宪盯着,她只好装模作样的对他一行礼。 叫他小五爷,是因为他在皇子中行五。他随国姓梁,单名一个栩字,在外行走不方便叫他殿下,便人称小五爷。 梁栩跟当今的熹庆公主乃是一母所生。 姐弟俩的母亲,是位不大掐头冒尖的珍妃。珍妃跟当今皇帝是打小有的恩遇交情,既有男女之情也有共患难的友谊,珍妃不争宠不求爱,皇帝却待她好比亲人。 珍妃死后,皇帝心头大恸,只觉得心灰意冷,唯有这一对儿女,算是他与珍妃留下的宝贝。 熹庆公主嫁了之后,就随驸马爷往金陵常住,梁栩跟姐姐情深,总也央着要去找姐姐,皇帝自然同意了,就给梁栩封号,让他去金陵陪熹庆公主一阵子。 没料到华东战乱,皇帝都西逃了一阵子。梁栩不能回京城,就在这边住了下来,经常跟着熹庆公主夫妻俩走动。他日后的人脉,也与这会儿的经历有极大关系,比如白旭宪就算是日后铁打的衡王党了。 梁栩其实有意插进去长辈之间的讨论,但奈何驸马只把他孩子,还让他跟世子宝膺一块儿玩。宝膺才九岁多,啥也不懂,跟他爹似的圆润爱笑,虽有像公主的高鼻梁大眼睛,但皮肤比他爹晒的黑不少,五官也都被肉挤的不大好看了。 宝膺贪吃爱吃、懒散没型、话密嘴碎,不管他,他一个人能在那儿跟自己逗闷嘚啵半天。 但他既懂南北老礼,谦逊又说话圆融,还特会哄人开心,有点比爹还强的苗头。 言昳也不想跟小孩玩,跑过去想找李月缇帮忙,李月缇正在做茶,她啥也帮不上,就趴在茶桌旁边道“早知道我不起来这么早了。” 李月缇道“有咱们等老太君的,却不能让老太君等咱们,你不去跟他们玩吗?” 言昳往旁边看了一眼,正堂西边摆了些高大的桃花盆栽,落英缤纷的,梁栩、宝膺和白瑶瑶正在那边。 她不愿意去。 说来言昳跟这位老太君亲奶奶接触的也不算太多,之前增德大师做法的时候,老太君晌午有陪着念佛,下午就说累了在屋里休息了,她也不那么喜欢言昳和白瑶瑶,不常让她们去请安。 李月缇端着漆盘给熹庆驸马和白旭宪送茶,熹庆驸马似乎敬重李月缇,还不敢接,连忙起来,白旭宪却拉着他坐着就好。 切,哪个奴仆不能给倒茶,非要李月缇来,不过是在外客面前充面子,显得他能使唤李月缇伺候他罢了。 两个男人聊了会儿天,声音又低了下去,正堂都是自家人,没有别的下人,言昳只依稀听见熹庆驸马道“那个女人呢……养在外头也不是不行……什么,送走了?!” 白旭宪又好像端着茶杯,眼波正经的跟谈社稷大事一样“后来才查出来……浪的跟娼妇似的……留不住。” 熹庆驸马不肯作罢“好哥们,你跟我透一句家是哪儿的也行。” 白旭宪只说别找了,后来他又凑熹庆驸马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熹庆驸马一听,皱起眉头,算是放弃了。 言昳见过太多男人的面目,也不惊奇了,只低声道“真的是……听到就让人反胃。” 李月缇听见了她的话,显然也听见了一点两个男人的对话,她把水煮到鱼目细珠翻滚,就倒进紫砂壶内,轻声道“物以类聚。” 言昳“可不是嘛,是乌龟就愿意跟王八玩。你瞅见一个臭烂的,就甭想,那一窝窝哥们,肯定也没一个干净的。” 李月缇听她这么说,忍不住跟她对视轻笑。 听见李月缇这么说,她心里打算的事儿,有了几成把握。 一大一小正忙活着,李月缇下巴朝她身后扬了一下,言昳转过头,竟然瞧见梁栩朝她招手,笑的雍容华贵城府深,就跟要弄死个把人的正宫皇后似的。 言昳毛发悚立。 叫她干嘛!他不是跟白瑶瑶刚才玩的正好吗? 言昳刚还看他拈着盆栽桃花的一枝儿,笑话白瑶瑶矮,把白瑶瑶气的直蹦哒。但白瑶瑶生气那哪算生气,她头上戴着两个绒绣桃花,在两髻上娇俏可爱的乱颤,鼓着腮帮子已经叫上了“哥哥也没多高!”。 好家伙,白瑶瑶有这个衡王哥哥,后来还有x哥,xx哥哥,专门从虚空中给白旭宪变出儿子。 可怜宝膺,因为心宽体胖,在剧情里连个名儿都一闪而过,这会儿更插不进去哥哥妹妹的游戏里,不过他也瞅准了小桌上一盘细茶状元麻糖,对着那糖满眼深情呢。 言昳迟疑了一下,但梁栩执意对她招手,叫她过去玩。 几个大人也注意到了,言昳硬着头皮走过去,梁栩说话声音是刀面拭雪似的单寒,他脸上却笑意融融道“昳儿妹妹怎么不跟我们一起玩。” 大忌啊。你一个男主角,眼里有白瑶瑶就行了,问她干嘛。 言昳也装小白花笑“我怕娘劳苦,也喜欢茶香,就跟她一块儿伺候茶。” 不知为何,她觉得梁栩似乎在有意跟她套近乎。 梁栩正要开口,忽然一阵杂乱脚步声,老太君终于出来了。她两边各有年轻大丫鬟托着,戴着块儿艳色抹额,穿秋香色马面裙。熹庆驸马没娶公主前,也来白府叨扰过,见老太君来连忙行礼说和气话。 老太君托着熹庆驸马的手,道“我这把年纪,把大家伙都闹起来了,结果自己腿疼腰酸了,差点没起来。唉,人老了真是不像样子。” 熹庆驸马果然跟传闻中的讨喜,立马紧紧搀扶着老太君“我瞧着,是咱们老太君竟是扯谎了,好歹是个美人,早上还不要拾掇梳洗,仔细伺候,大驾登场。大轴的都要慢慢来,我们都懂。真要不是您辈份在,我就瞧见您这红润亮丽的模样,怎么都说不出‘老太君’仨字!” 果然老太君真是个爱美的,听他这么说,笑的合不拢嘴了。 一家子总算出去了,言昳立马几步离开梁栩身边,混在人群里。 上辈子言昳没跟着去,这辈子多了她一个人,也改变不了啥,白瑶瑶照例是跟梁栩一辆车。 在原著里,一切看起来都是剧情顺理成章的巧合,但言昳心里知道,这有多少白旭宪刻意的安排。 看来白旭宪一直记着所谓“凤象”“木石缘”的说法。 宝膺还是跟在他爹旁边,毕竟公主千叮咛万嘱咐过不能让孩子离了身。 反倒单剩出一个言昳。 驸马道“一辆车三个孩子也不挤,要不就让你家俩姑娘跟小五爷先上一辆,反正好几个丫鬟在车里,孩子也都小呢,怕什么的。” 言昳瞪起眼睛。 让她、白瑶瑶和梁栩坐一辆车?! 上来就搞这种修罗场,早知道她还不如被禁足呢! 作者有话要说言昳滚滚滚! 姐妹们节日快乐!祝大家终生美丽! 煽风 李月缇大概察觉到她的不乐意,道“二丫头没睡好,刚刚一直跟我嘟囔着要在车上睡会儿,不如我跟大丫头一架车,老爷跟驸马爷同乘。” 这么安排倒也妥当。 言昳连忙点头,赶紧上了车李月缇的车,就瞧着前头梁栩正低声笑话白瑶瑶爬不上车。白瑶瑶有点委屈,一点眼泪打转,不让丫鬟扶,非要自己爬上去,却差点没上去,一个趔趄要后仰摔下来。 梁栩一把捞住她,将她放到车上,笑着说了句什么,而后自己也潇洒利落一步踏上了车。 言昳这头车门还没合上,就瞧见这一幕,托腮咋舌她怎么就跟没有少女心似的呢,要是初高中的时候哪个追她的男生,天天笑话她矮,言昳绝对暴怒的锤那男生,捶到他也长不了个。 她咋舌啧到一半,忽然瞧见一个少年走到他们车架旁边站定,回头看了她一眼。 言昳呆了一会儿,才注意到那少年,差点咬到舌头。 山光远怎么随行他们这辆车,他是故意的吗? 山光远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也往白瑶瑶和梁栩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回看她,而后垂下眼睛。 靠,什么眼神?!别搞的咱俩跟失意败犬组合,眼巴巴看着官方c似的! 我跟你不是一类人! 言昳立马缩回脑袋,唰一下关上了车门。 车马缓缓向前头行,其实今天本来路上人多就走不快的,两边更有山光远这样的奴仆随行,山光远是按着排队来的这边的,就瞧见言昳神色难辨的望着梁栩。 山光远心里一滞。 前世,他见她出入衡王府几次,也听说过很多传言,当时不少人都认为言昳是他衡王的外室。山光远甚至也听到梁栩觥筹交错后醺醺然的时候,提及过言昳。 梁栩当时的语气,让山光远很难不相信,这二人有过什么。 所以当时他通过梁栩,要求达成他和言昳的赐婚,也是有意要恶心梁栩。 梁栩确实有些吃惊,但过了片刻又凉凉的笑起来“可以啊,这也合我的心意。不过我赌,你们哪怕成婚,这一辈子言昳也不会给你好脸色的。” 山光远当时以为,是他笃定言昳对他旧情难断,念念不忘。但山光远没过多久就发现,这个女人好像对自己一根脱落的头发丝的深情,都比对衡王多。 言昳看淡了,是因为她敢爱敢恨,衡王成婚,她也断绝了一切念想? 这会儿言昳小小年纪,就把眼睛黏在衡王身上,估计是她那看脸下菜碟的毛病又犯了。 这毛病真不好。 她上辈子说不定吃亏也是因为被梁栩那张脸给骗了呢。 或许解决白瑶瑶并不着急,弄死梁栩,才是重中之重…… 最起码也要让言昳讨厌且不信任梁栩才行。 言昳坐在车里昏昏欲睡呢,要是知道山光远在外头,心里跟当妈似的替她操心,早就打几个喷嚏了。 山光远反正也是跟着没事儿,自己也闲的瞎琢磨。 他觉得言昳爱看脸这毛病不好,主要他是觉得自己没长的特别好,如果是他自个儿有这种优势,怕是觉得她这毛病再好不过了。山光远也不是不讲究,可婚后那几年,最是各地混战,兵阀林立的时候,天天打仗,他脸上添了伤也是没办法。 他也不太知道言昳的审美。毕竟很少能从她嘴里听到真心夸人的话。 山光远婚后,闲下来也琢磨过弄点什么祛疤的玩意儿给自己糊一块,可惜他总忘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也不知道是祛疤膏不好使还是他的脸没得救了。 不过救不救脸也没什么用。婚后哪怕他回府,他俩也很少坐在一块,哪怕他脸上多了块疤,消了道疤,她料想也是注意不到的。 车队开始走动起来了。 灵谷禅寺之前因法国海军来的时候被烧过一回,后来有人抢救出开朝皇帝题的字碑,又在郊外山上重建,如今已经是金陵远郊最大的寺了。 言昳一会儿也憋不住,把脑袋探出来,看沿街风景。 金陵……如今很不像金陵。 歪斜破旧的民房、战乱倒塌的城墙旁,是大团大团的高株虞美人或不知名的洋花,灰砖白墙与腐朽的梁柱中,不要命的支棱着红色粉色。有人说是法国人的脚上沾的种子;有人说是战乱后有人家看不得金陵没有花开,沿街撒上的。 那场仗没有输,东边那些依旧气势堂皇的深深宅院便是证据,据立着水好地势高的地方,像是一排排古韵的牌坊。但城内也有太多小洋楼、商铺、违章建筑,热热闹闹,像是退兵的法国人留下的强|奸的痕迹。 几大银行的石阶与高柱都是用白色大理石修建,像是雪色的宫殿,立在泥洼似的街区——只可惜外头站了太多膀子都恨不得光着的□□,勾搭着石阶上下贷钱或取款的人群。 建了足足有四五层的大戏院敢用黄绿色的琉璃瓦,雕梁上全是宫里才能用的旋子彩画,却实行了买票制,甚至还卖戏词册子——最火的戏是大明力士暴打英法联军的武戏。 金陵是开烂了的牡丹花,浓香似臭,株茎萎蹋,嫣红的重瓣上黄痕纵横。 城市结构已经乱透了,到处都是乱搭建的房屋之间的木桥、房根边上挖的水渠、桥洞下搭的浮桥,层层叠叠,远远有厂房的烟囱,吐着不祥的灰烟。言昳后来管金陵叫做远东第一繁华蚂蚁窝,这是大明的经济贸易中心,如此立体复杂的城市,极致的先进繁华与六朝古都的腐朽古拙堆在一起,无数小道上奔走着蚂蚁似的人儿们。 金陵不过是大明的缩影。如今的大明皇帝还在、外敌侵袭,说完全没有国力,却还能打赢不少胜仗,开设不少厂房,生产炽烟茶酒绸,钉卯棉布,做进出口外贸生意;说强大吧,内部混乱到各省割裂,皇帝都会因为压不住的内斗霍乱而逃出紫禁城。言昳和天下很多人心里都清楚,这大明江山一半在富商资本手里,一半在皇帝手里,可大家都嘴上还依旧皇恩浩荡万万岁。 如此多维、扭曲且碌碌的大明,也是个底蕴深厚的蚂蚁窝。 但不论朝堂、经济如何混乱,大明的江山依然放肆的美着,出了城,嫩青色的天空几缕丝云,草野娇艳,树丛如雾,远丘曲线似美人横卧。 言昳出了城便迷迷糊糊睡了,等醒来的时候,自己脑袋枕在李月缇膝盖上。车队停了,似乎是他们车队驶出城,大概到路途一半,任性的老太君想要看看风景晒晒太阳,便靠在大路旁停下。 而她听到,李月缇似乎正在跟黎妈低声争执着。 黎妈“男人若是给道了歉,女人就应该他台阶下啊。再说上次的事儿,小姐也不是一点儿责任也没有,您总是不给他面子,哪怕嘴上没说,那表情也让他自尊心会受伤的!” 李月缇嗓音细柔,却恨恨道“那也算道歉!他给我送点礼,说句好听的话便也叫道歉?那还不如让我扇回他一巴掌呢——” 黎妈觉得这话多大逆不道似的,连忙让李月缇声音小点。 李月缇却不肯“我是不可能给他好脸色了。” 黎妈“后半辈子就这么过吗?你还是要了解他的性子,新婚夫妻哪有不磨合的……” 李月缇“我挨了巴掌,装作没事,难道就是磨合了吗?这我永远也磨不合!”她似乎有些生气了“黎妈,外头风景好,您也下车去看看吧。” 她还是书香门第的大小姐,对下人也说不出重话,黎妈僵持了一会儿,叹口气下车了。 李月缇只觉得孤立无援,明明端坐香车,外头风景如画,心里却悲凉的很。 就像她当初被逼上喜轿一样,现在如果她不低头跟白旭宪和好,反倒是她不识抬举了! 李月缇捏着窗框,强忍着不想让眼泪掉下来,忽然听到声音道“光顾着老爷的自尊,就像是女人都不需要自尊一样。” 她低下头来,只看见躺在她膝头的言昳,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李月缇连忙擦自己眼下,言昳也坐了起来。 李月缇转头不看她“……你还小呢,别听大人说话。” 言昳坐到小桌旁,端起茶壶,给李月缇斟了一杯“或许我还小,可我是绝对不能接受自己活得窝囊。若是这窝囊要占据后半辈子,我宁愿死了。” 李月缇拿帕子擦了擦眼角,才转过脸来端茶“你倒是一直很有心气儿。” 言昳端着杯子“大奶奶也挺有心气儿,可钱和权都是心气儿的底气。咱俩现在的这脾气,还都虚的,要那些男人一按就瘪了。” 李月缇凝神看她。是,她自认才女,在整个江南也是心气儿高的,家里一半的名声都是她挣来的,她以为自己就能高枕无忧。可家里真到关键时刻,将她放在秤上量一量,觉得她卖出去比留在家里划算,她就连拒绝的余地都没了。 言昳笑了笑“大奶奶有些想法没错,熬死了白旭宪,这家业总要落到您或小辈手里。您选了白瑶瑶,她没大有操持家里的本事,最后这些地啊、房啊,都还是您管。” 李月缇没想到她会直呼白旭宪的名字,一时也怔住“……不错。或许这样说会让你这个白家人觉得我不安好心吧。” 言昳笑的不行“您是来给我们白家托管产业的保姆老妈子,我有什么不开心的。您管了又能怎么样,这房、这地,能变成你李月缇的吗?你敢卖了去享乐、去再婚、去养男人吗?” 李月缇僵住,半晌才反应过来言昳的话! 是,她熬死了白旭宪,白家产业让她打理了,又如何?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言昳托腮笑的像个淘气丫头,摆手又道“您也别抬举我,我算什么白家人。女人还不是下等人,怎么,我说您是李家人,您觉得您是吗?白家那些地产,什么时候在官府黄册上写了我白昳两个连名带姓的字,那才是我的。不过……我还是有点自己的福气,我亲娘,给我留了点东西,存在了苏州女子商储银行,写的是我自个儿的名字。” 李月缇也不傻,她坐了好一会儿,只觉得跟做梦似的,道“……你真不是一般丫头。与我说这个做什么?” 言昳单刀直入“您想要熬死白旭宪之后利用白遥遥,不如跟我当下便联手。我有些银钱,但毕竟年岁小,又不像您是主母,在户籍上有身份,也有做投资买卖的权力。您若是想运转下您手里剩的嫁妆,就可以试试与我一同做事,我能把您那份嫁妆的底气翻了几番。有了底气,白旭宪该死该活,也是咱们说了算的事儿。” 李月缇被这话只觉得惊得脸颊发麻,她惶恐的撩开车窗外的绸帘,只看着黎妈正往回走,快语道“你要做生意?且不说你这么小能懂什么,老爷、白旭宪为了自己的清名,绝不会允许你干这些,让他日后被人说是官商勾结!” 言昳嗤笑“这世道乱的,想要用假名贷钱、做事太容易了,到处都是黑产、影子银行和贿赂买卖。我还不打算自己的产业算在白家名下,便宜了他呢!” 言昳顺着李月缇撩开帘子的手瞥了一眼外头,瞧见了山光远的背影,他在一步多之外正背对着车驾,不忘自己的职责。 他耳朵那么尖,该不会听见了吧。 她伸手将帘子拽回来,压低声音道“不求您现在决定,但别钻牛角尖把人生路想的太窄,也别被一些眼界只在宅院里的下人唬的受气。有些事儿,还要站高一些琢磨。” 言昳说罢,便朝后一歪,懒懒的靠在软枕上。 过了一会儿,黎妈回来了,在车外道“大奶奶,老奴确实错了,还请大奶奶谅解。让老奴上车陪着您吧。” 李月缇脑子里乱成一团,一时没有出声。 黎妈的声音带着几分惶恐“大奶奶,老奴也只是……” 李月缇忽然道“你要是能老实闭嘴,便上来。若是上了车还要说个不停,那今儿你便走着从寺里回白府。” 黎妈在府里有点地位,还不是因为是主母的乳妈,她气软的嗳了一声,慢慢登上车来。 言昳懒散的窝在软枕上,将车窗的葵花缠枝绸帘卷起来,任暖融融的阳光照在她身上。 说这番话,可不是什么为了让李月缇展开双翼,活出精彩人生。她要用李月缇,必须要让李月缇跟那个市侩的黎妈离了心,她虽有心气儿却还脆弱,仍然不算极独立的性格,言昳要操控她,就需要让李月缇那颗心依附在言昳能给她创造的未来上。 但凡言昳能操控主母,很多事情办起来就容易的多。不论是利用白家的资源人脉,还是利用成年女性的身份为自己操盘投资,真要是出了不得了的大事,账目交易也能推到李月缇身上…… 当然,言昳不想有损失,也不会预想最后这种结果。 言昳从来都不会预设有任何一人会没有缘由的对她好。 她也不期待。 因为她长大后,也学会只看效率,而非“好坏”。 李月缇不是坏人,但利用她效率很高。 但也因为她不坏,言昳会交换给李月缇她想要的自由。 老太君也在外头差不多逛够了,准备上车重新出发。言昳远远瞧见白瑶瑶正在花丛中抓着一把蒲公英,恋恋不舍,梁栩似乎也在花丛中拿起一根狗尾巴草,插进她发髻中,笑着说了句什么。 狗男女玩花丛嬉戏倒没什么,言昳怕虫,轻易不趟草丛,依旧是跟看恋爱剧似的无法理解。 只是她瞧见山光远也目光看向了白瑶瑶和梁栩。 啧啧啧。 看来修罗场不在她身上,在这仨人里啊。 今儿真是个好天气,给李月缇煽风点火之后,应该也给这三角恋加点柴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山光远“他俩也很少坐在一块,哪怕他脸上多了块疤,消了道疤,她料想也是注意不到的。” 但其实,前世最后一面,言昳第一眼看他就发现他多了道疤痕。 言昳上辈子受过很多委屈背叛,所以变成了多疑且无情的样子。之后更多的交流,言昳才可能对后妈少一点铁石心肠。 偷听 等到了灵谷禅寺之后,果然山门前人流如潮,不过他们一行自然不用去爬参道。旁边山麓,有一位小僧人指引着他们的车队,通过蜿蜒在山林之中的石子儿路,从侧后方上山入寺。毕竟同行的还有驸马和衡王,灵谷禅寺脸再大,也要给这一行人安排妥当。</p> 言昳等人下车之后,一位年轻住持引领着众人往寺庙深处走,林深鸟静,淡云春光,耳边只有鸟啼与远远的诵经声。</p> 住持直引至茂林环绕的一处雅致僧房,那里早已准备好了斋饭。</p> 用饭时,男眷女眷和孩子们分开坐了,白瑶瑶跟梁栩离得近,言昳乐得将小桌更靠宝膺一点。</p> 言昳吃饭一向跟鸡啄米似的挑剔,宝膺不停地凑过来问:“阿姐,你这个吃吗?呀、洋芋我也爱吃、番茄也成!芹菜您都不吃呀?您真跟天仙儿似的,饮露嚼花怕是都看不上眼,肌肤如玉都是细养,哪跟我这贪驴似的,什么都吃。”</p> 啧。嘴真甜。</p> 言昳赶紧把不爱吃的芹菜素炒豆干,全扒拉给宝膺。宝膺有眼力劲儿,也把饭桌上的糖渍樱桃和杏仁酪,都捧给了言昳,还给她倒茶。</p> 俩人都吃的开心,宝膺还在讲这些菜的做法,又说起金陵哪家饭馆做的蟹粉豆腐羹,蟹粉如膏,羹浓化口等等,连言昳也被他说的吸引。</p> 宝膺虽然跟梁栩只差了四五岁,但其实算是梁栩的外甥。</p> 后来梁栩参与夺权,宝膺有这层亲戚在,当然也是衡王党。他在原著里戏份少得可怜,言昳只听说他经营外贸,给衡王提供了不少资金,偶尔也只在江南证券市场上见过他控股的几家商行的名字。</p> 好像都是做的文玩书画、香水珍珠这类的生意。</p> 斋饭之后,住持领老太君、白旭宪、驸马爷与李月缇几人移步禅房,老太君也知道孩子们坐不住,这边禅院宽敞又僻静,就说让孩子们自个儿去玩,也别跟着他们念佛了。</p> 言昳记得这段正是白瑶瑶跟梁栩的一小段戏份,俩人跑出了禅院,白瑶瑶差点走丢,哭着找梁栩啥的。</p> 反正原著里,言昳这时候还被关禁闭呢,没什么她的蹦跶戏份,她也不爱在禅院里乱挪动,正好跟更懒得动的宝膺一起坐在廊下聊天。</p> 言昳正跟宝膺热烈讨论昔歌庄的洋人香水,心里直感叹宝膺真是个懂女人的,就瞧见了她上辈子人生里的男老鼠屎和女老鼠屎。</p> 白瑶瑶扯着梁栩的衣袖,而梁栩竟然朝言昳走了过来。</p> 梁栩站在廊下,低头笑道:“宝膺,你带瑶瑶妹妹去看西边的桃林吧,我正好要找昳儿妹妹聊一会儿。”</p> 言昳:???</p> 宝膺脸上的融融笑意停滞了一瞬,还是点头起身,对白瑶瑶道:“三小姐,我带你去摘桃花吧,别在头发上,又香又好看,说是那头桃花坡上,还养了小鹿呢。”</p> 白瑶瑶有点不大情愿,可她性子软,还是怯怯的点头,跟宝膺走了。临走了还一步三回头的看梁栩呢。</p> 僧房廊下木地板洁净如镜,言昳就坐在地板上,穿着芍药绣花鞋的两只小脚从廊边垂下,比桃花艳丽的裙摆随风轻摇,她在树荫里,看向这位身量修长的男老鼠屎。</p> 梁栩脸上还是微微漾起了笑意,也坐下来,非常迂回的开口道:“这样好的风景,昳儿妹妹真有闲情逸致。”</p> 他变声的早,这会儿的声音,便是言昳后世在鬓边、在断头台前、在紫禁城夹道听到过的那熟悉的嗓音。</p> 孤傲、清冷、看似柔软的语调中隐含着随时出鞘的攻击性。</p> 梁栩的手也撑在她手旁边,二人指尖距离容不下一片桃花的花瓣。言昳眨了眨眼睛,嘴角带起几分笑意:“风景不如美人。”</p> 梁栩虽然不普通,但相当自信,立马就带入了美人。他先是一怔,而后笑容如三月落花的涟漪般扩大,连那冷峻的发蓝的眼底,都透出几分饶有兴趣:“往日倒是我常常这么说旁的女孩。”</p> 她接口道:“可惜你让瑶瑶妹妹,把我的美人给撬走了。”</p> 梁栩一僵:“你说宝膺?”</p> 言昳笑:“风趣幽默,博学多识,还懂得他人喜好。这样让我心里觉得美的人,还不是美人?”</p> 梁栩:“……我跟你聊几句,再让你的美人回来陪你。”</p> 言昳并不吃惊他的主动接近。她托腮看着古树枝繁叶茂间透过的细碎阳光,似乎正在等他问。</p> 梁栩甚少见过这个年纪的女孩,如此让人捉摸不清,但他也没空琢磨了,还是问道:“听说你平日喜欢的大丫鬟,被你父亲赶走了?怎么样,平日里使唤人习惯不习惯。我那边有几个从宫里出来的,不如回头送你两个。”</p> 言昳终于转过脸来看他,半晌才缓缓的吃惊起来,将涂着丹蔻的小手放在嘴前,道:“小五爷怎么知道我家丫鬟的事儿?”</p> 梁栩扯了一下嘴角:“刚刚跟瑶瑶妹妹聊天,她提到的。”</p> 白瑶瑶脑袋稀里糊涂的,怎么会主动说芳喜的事儿?还不是梁栩自己主动的打探的!</p> 他又问:“那丫鬟怎么就被赶出去了?是做了什么错事?”</p> 言昳:“夜里老是找不见,还偷我的首饰,算错事吗?”</p> 梁栩心里突了一下:“……夜里总是找不见?”</p> 言昳故意压低嗓音:“大奶奶跟我说,那丫鬟可大本事了,好几个月前跟我们府上的大和尚有染。”</p> 梁栩眉头一跳:“大和尚?我好像听说那位增德高僧,似乎死在了白府……”</p> 言昳歪头,天真道:“我们府上就这么一个秃瓢。应该是他。”</p> 梁栩眉头紧皱,他刚想问言昳知不知道那丫鬟家是哪儿的,就感觉到旁边的女孩凑了过来,双眼清澈,嘴唇嫣红,好奇道:“有染是什么意思?”</p> 梁栩结舌。</p> 恰有两只寺院里养的猫儿,叫闹着从俩人面前的树荫下过,而后两猫交叠一处,双屁对接,嗷嗷乱叫,春意盎然。</p> 梁栩毕竟还是少年,在猫叫声中突然涨红了脸,那副单寒声线也维持不住:“就、就是他们玩得好。”</p> 言昳促狭的笑了,指了那两猫儿:“就这么好?”</p> 梁栩对上她的目光,忽然觉得这女孩什么都懂,甚至连他为什么问这些问题,她全都心里门儿清。</p> 她这年纪,真的有可能知道那个叫“芳喜”的丫鬟和驸马爷的事儿吗?</p> 可她又托腮叫道:“天呐,我以为它们在玩闹,可下面的小白猫叫的好惨啊,难道在打架?!”</p> 梁栩又忍不住看了她侧脸一眼:她才比白瑶瑶大半岁不到……应该也还傻乎乎的吧。</p> 梁栩正思忖着,言昳却不愿意在他身边待了,她站起身来,道:“啊,我渴了,我要去讨水喝了。”</p> 她说走就走,也不跟他多客气几句,梁栩本来起身想跟上,却觉得从这二小姐不论是精是傻,从她嘴里可能真的问不出什么话了。</p> 言昳走到禅房背面窄窄的细廊下,听梁栩没有跟过来,才放慢了脚步。</p> 她其实之前盘问过下人,也回忆过。之前这两三个月内,白府来的留宿过的最位高权重的,就是这位熹庆驸马。</p> 芳喜是言昳房里的丫鬟,平时不常见到外客,肯定是在白旭宪的安排下,才会被送到熹庆驸马的屋里。而她前世惨死,显然也是跟肚子里这个孩子有关了。</p> 毕竟熹庆公主是当今皇上的掌心明珠,驸马爷如果出轨还搞出个孩子来,事儿就要闹大。</p> 但就看几方的态度,她也开始思忖了。</p> 会不会是熹庆驸马爷是被白旭宪暗算,白旭宪反手想拿这个孩子来威胁驸马爷——不不不,如果这样,白旭宪绝对不会轻易放芳喜出府。甭管芳喜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反正都是可以利用来威胁驸马的。</p> 更有可能是,驸马不敢在外面养女人,而白旭宪为了讨好这个老朋友,就让驸马留宿,并且送女人过去。结果白旭宪发现送去的芳喜可能一点也不干净,还怀了增德的孩子,就让她滚蛋了,大不了驸马下次来了,再找别的丫鬟。</p> 驸马呢,这次来了还对芳喜有点念想,却没料到芳喜已经被赶走了。但这两个男人对芳喜都可有可无的,驸马可能听白旭宪说芳喜水性杨花如何如何,也就放弃了。</p> 但梁栩不一样。他与熹庆公主姐弟情深,如果他知道了这件事,肯定想要处理掉芳喜,省的芳喜这个不安定因素闹出来,让他姐姐伤心生气。</p> 他日后还要借用驸马的力量,如果这段婚姻出了问题,对他也没好处。</p> 芳喜是必须要早早扼杀的。</p> 以言昳对梁栩的了解,上辈子芳喜惨死,很可能出自梁栩之手。</p> 她九岁搞掉了增德。</p> 他十三岁搞死了芳喜。</p> 算来言昳这还是重生之后才有的本事,还真比不了他。</p> 言昳缓缓走在背阴处的细窄回廊上,终于站住了脚步,仰头道:“你跟了有一阵子了吧,上辈子是猫吗,说跳房顶就跳房顶。”</p> 禅房低矮的屋瓦上,过了会儿传来一点窸窣的声音。</p> 言昳:“我不喜欢别人偷听我说话。你的债我还你了。”</p> 又是不回应。</p> 而后一点细细的落地声在她背后响起。</p> 言昳转过头去。</p> 山光远在屋檐的阴影下,沉默的站着,两只眼睛像月下的深海。</p> 言昳两袖一掖,在他面前强装成“能奈我何”的无赖:“你跟错了人,她去山上看桃花了。”</p> 山光远眉头微微一蹙,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p> 但他眉头又很快松开,对她指了指回廊那头,并且先一步走过去。言昳明白他是引她去什么地方,她心里一跳,又觉得在这灵谷禅寺里他也不敢害她,就慢了几步跟上去。</p> 山光远比她腿长步子大,却放缓了步速,似乎在等她跟上。</p> 言昳还是忌惮他,离他至少三步远。</p> 山光远带她穿过窄廊,走下楼梯,绕到一处树后,那里靠着山壁,有一座小小的神龛。但里头没有供奉,只有清泉从山壁流下,通过竹子汇聚在神龛石台上的银质水盆里。而这源源不断的活水,又从水盆边银龙的口中不断流下来,落入神龛下的暗渠里。</p> 这是个清泉的饮水处。</p> 山光远指了一下清泉的银龙,又做了个捧水的姿势。</p> 言昳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刚刚谎称口渴,离开梁栩身边,他偷听到了,以为她是真的渴了。</p> 言昳抱着胳膊,提防的看着他:“……我知道你会说点话。”</p> 山光远走过去,两只手拢在银龙下,掬起清泉,低头抬手,啜饮了一口泉水。</p> 言昳看着他抬起头来,嘴唇下巴上沾着晶莹的水珠,衣袖也沾湿一块,山光远终于开口道:“……水。没、毒。”</p> 他声音沙哑的像是鬼神在夜间密谋时的低语。</p> 但他身后是亮的发白的春光,把一切的花树景照的艳亮的刺眼,连他瞳孔都沾了点春光的鲜色。</p> 言昳望着他唇珠上沁着的水滴,心里有点复杂。她前世也总有一两个瞬间,觉得这个人其实单纯简单到了极点,乱世与利欲,不妨碍他固执地只要一点东西。</p> 只是言昳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也摸不准他为了那一点东西,能执着到多么可怕的地步。</p> 山光远注意到言昳的目光在打量他。</p> 她很少这么看他,她心里总有很多事或别的人,不论是童年还是婚后,目光往往都不落在他身上。</p> 但她这会儿看的太仔细,仔细的让他汗毛微悚,站立难安。</p> 脚边忽然什么柔软蹭了过去,山光远听到一声喵叫,猛地低下头去,只看到一只花猫亲昵的从他裤腿边过去,钻到银龙水柱下,吐舌喝水。</p> 他听到言昳扔出一句“擦擦嘴”,她就站到了清泉前,背对着他,也掬了一捧水,低头饮水,她两个小发髻上缀着的杏红色金珠络子也跟着垂下去,跟着耳垂上红玛瑙珠子一同,微微摇晃。</p> 她喝了水,从袖子里拿了帕子,擦了擦嘴唇,才转过脸来。</p> 她可没弄湿袖子,嘴唇也只是红润了几分。</p> 言昳这会儿,就跟前世成婚后那几年似的,一点容不得他这样的外人,瞧见她一点不得体的模样。</p> 言昳正要问他是不是又想讨要什么好处时,山光远忽然指了一下她身后。</p> 斜后方有些距离的主殿僧房,里头似乎有焚香的袅袅白烟从屋顶透光的轩窗飞出,应该就是白旭宪和众人祈福念经的地方。而梁栩正在不起眼的拐角处,脸贴着绘山水纸面槅门,似乎在偷听里头的对话。</p> 言昳微微挑眉。</p> 原著里可没写过这段。梁栩在偷听什么?</p> 转头再看山光远,他已经离她几步远,正在对她招手,似乎是也要带她去偷听。</p> 言昳说不好奇是假的,她提着衣裙,连忙小跑偷偷跟上了山光远的脚步。</p> ※※※※※※※※※※※※※※※※※※※※</p> 正面接触要多起来啦</p> </p> 徘徊 山光远脚步又轻又快,她随着他绕过围墙,竟然发现背面堆了些砖瓦,正好可以爬上围墙,而后从围墙上轻轻一跳,就能爬上主殿僧房的房顶。 言昳太想听墙角了,压根不管自己现在九岁的个子能不能爬上去,就手脚并用的往上爬。 她才刚登上那堆砖瓦,就感觉身后有人托住她的腰,往上一使力,她便上了围墙。她双手忙脚的扒住围墙,山光远早已矫健的跳到了对面的房顶上,对她伸出了手。 言昳小时候对山光远的内心挺信任的,只是长大后发现他变成那样,她就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童年的判断了。 但以前他俩小时候,没少这么一起爬墙上房跑出去,山光远从来没让她摔着碰着过。她唯独不会怀疑他的本事,想也没想就朝山光远跳了过去。 山光远以为她还要纠结一会儿,哪想到言昳身上的小披风一扬,跟个飞鼠似的,大无畏的在围墙上立定跳远,直接就往他身上跳! 他忙伸手抱住,她发髻上的杏红络子就跟小鞭子似的抽在他鼻梁上。言昳才落到他怀里,立刻就挣扎起来,他侧身轻轻将她放下。 言昳压根没关注他,只顾着蹲在房顶上,听里屋的动静。 就在他们脚下的屋檐下,梁栩也在偷听。 言昳在念佛声中听到了谈话声。 是熹庆驸马与白旭宪的声音,二人应该是在他们身下的侧间内聊天。 熹庆驸马叹气“……病了也是因为上次西巡,皇帝过的很不好,山西的卞宏一竟然培养了两百余□□手,突袭西巡的车马,让皇帝受了不少惊吓。但就这样,他卞宏一这个山西王,还活得好好的呢!” 白旭宪“皇帝能有命就不错了,卞宏一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当年他在兵部任职的时候,皇帝如何罗织的罪名,你忘了吗?姓卞的不是山以,他可不到抄家了还傻傻等一个清名。直接杀出京师,现在混得青云直上,连梁姓都要对这位爷退让。” 山以,不正是山光远的父亲吗? 言昳偷偷看了山光远一眼,他垂着眼睛,面无表情。 熹庆驸马似乎在屋内缓缓行走“皇帝要‘剿匪’了。” 白旭宪轻笑“谁是匪。真要按照嘉靖朝的算法,各省大员隔一个枪毙一个,肯定有漏网之鱼。养兵一方的都是匪?那有多少匪都拿着朝廷的俸禄?” 熹庆驸马“越想越气人——大明哪里还是大明,各省过路费胡搅蛮缠,甚至私自印钱!漕运都快比江浙建的那条铁路的运费还贵了!要是从两广向京城运一次粮,经过的各省,全都要来扒一层皮!” 熹庆驸马的担忧也不是没说错,大明皇权旁落,各省或地区权力大过天,自定各项杂税,把运河与官道切割成了一段一段…… 简直像春秋时期一样,京师为天子,各省为诸侯。 百年以前,几场侵略战争使得大明开始了一系列税法、兵权的改革,在当时细项商税的实行让国库短暂的充盈,兵权的下放也使得大明在那场多国联军侵略战争成功击退外敌。但下放的东西收回来太难了,一众革新派名士联名请求皇帝保持战时政策。而新财政政策也使得当时的云敦、志丰两代皇帝,以为放权给商贸,能够一改大明这些年的腐败与内卷。 却没想到自由的市场带来了大明经济的繁荣……与更多的分裂和混乱。 熹庆驸马紧接着道“也不能这么说,山东总兵和幽州的蒙循都进京了。真要是他们联手,端着圣旨吞并其他各省的兵力……” 白旭宪打断道“那也吞不到这儿来。嘉弟,别急,一切还都不是时候。” 熹庆驸马半晌才沉沉吐出一口气,而后坐下“刚刚咱们私下去问住持,说你家三女儿的命格,真是有凤象?” 白旭宪说到这些,语气轻松了不少“我本也不信,可已经不是第一位这样说了。我将那丫头的生辰八字寄去了各寺,回答的命格都大差不差,说她能飞入景仁宫。而且,自她被接回来之后,我母亲的旧疾几乎痊愈,连月缇延绵二十多年的寒症,都大为转好。大大小小的事,很难说是巧合。最重要的是……本来咱们和那位的一些信件,似乎在年初的时候,被皇帝手下仅剩的一小撮东厂人给查出来了。我在朝内有位熟人跟我透了这件事,我本以为要完了,可那时候瑶瑶去我书房偷玩,不小心将一盏茶打翻在我字画上。” 他顿了顿道“第二日就传来消息,说东厂将书信装箱运往京城的时候,突遇暴雨洪水,箱子落水,里头的纸张全被泡烂了。” 熹庆驸马半晌道“……若是真的,那也太巧了,这一小撮仅剩的东厂人,可都是佩枪出宫的,人少,可做事很少出差错。” 白旭宪拍手“是,从那之后,我便觉得这丫头命格似乎真不一般。” 熹庆驸马“我倒也挺喜欢她的,看着娇憨讨喜。若真是个福星,那……” 熹庆驸马还想说什么,忽然正殿里念佛声结束,住持似乎来叫他们了,两个男人前后起身离开侧间。 言昳也看到梁栩的身影从屋檐下离开,他缓步出了回廊,一路走走停停,似在思索,去往桃花坡那边了。 言昳与山光远也从屋檐上下来,他将她抱下来之后,二人站在花园中无言。 山光远转头看向言昳。 言昳却在沉思。 其实她前世就怀疑过,梁栩娶白瑶瑶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围绕着白瑶瑶的这些“福星”的传言。 他可能坚信白瑶瑶的气运,会助他登上皇位,而白瑶瑶也确实带来了一如既往的好运。再加上白瑶瑶长大后也绝对算得上美人,性格又柔软可爱,对梁栩没有太多的约束力,家世亦是助力。 这还有什么不娶的理由。 白瑶瑶少女时期,几个争抢白瑶瑶带来的胜利感,也是一种令他痴迷的快乐。 不过,言昳并不否认梁栩或许也很爱白瑶瑶。只是以言昳的标准,她很瞧不上那种爱。 言昳在僻静的园中,看着梁栩走远的背影,喃喃道“他真不是个好东西。” 山光远刚刚看见了二人在树荫下的聊天,他也注意到了言昳在聊天时,忽然的靠近了梁栩,对他笑意盈盈,眼里波光潋滟。虽然她还是个孩子,但估摸已经被梁栩那小大人的清朗模样迷住了—— 却没想到言昳忽然蹦出了这样一句话。 山光远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脸看她,只含混的唔了一声。 言昳听见山光远的回应,忽然想起来,她的“宫心计培养计划”! 好好培养山光远,让他从男三变成男一,逆袭宫斗,击败正宫娘娘梁栩,成功夺取白瑶瑶! 第一步,确立敌人。 言昳捏着袖子,转头对山光远道“我跟你讲,梁栩绝对不是个好人,我觉得他长大了肯定是花心大变态!” 你还忍心让你捧在手心里的白瑶瑶嫁给这种男人吗?!还不赶紧童年就把他给弄死! 山光远一怔。 言昳怎么……这么上道?她这一世怎么会在小小年纪就看出了梁栩的本质? 如果她这辈子能够避免爱上梁栩,避免被他利用,岂不是…… 言昳看他没反应,拍了拍他肩膀“我跟你说话呢,你有没有这么觉得?” 山光远真心实意的点点头。 言昳表情用力,指着梁栩早消失的方向“有些男人,就是连狗都不如。哪个女人进他手里,就是倒了血霉!” 山光远想到自己被言昳骂是“山狗”,看来他还是比梁栩强上不少的啊。 山光远对言昳这话认同的不得了,又点了点头。 言昳终于笑了。她还在换牙的时候,一笑露出了两侧几颗小牙的豁口,难得她开心成这样,哪有上辈子屈辱愤慨的痕迹,只有满眼的纯真味道。 她笑眯了眼睛山光远小时候真是……上道啊! 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看来她的培养计划还是很大概率可以实施下去的。 言昳虽然前世也没有参与过宫斗,但她穿越前可玩过不少橘光宫斗小游戏。 言昳仔细打量着十一岁的山才人的各项初始数据,健壮估计点满了,才情应该是文盲水平,容貌仔细□□□□说不定能培养出个花容月貌。 主要是有言昳这个幕后指导。 言昳觉得,要把山光远培养成各项数据满点的六边形战士,不如先从短的不能更短的文化水平抓起。 她清了清嗓子“你会读书认字吗?” 山光远不可能说自己会,自然摇头。 言昳这丫头明明写出了那简笔画一般的书信,却在这儿装起了先生“不读书可不行。你要是实在找不到人教,我可以教教你。我知道你帮了我个大忙,可我上次帮了你不说,还愿意教你读书,这样债就算抵清了吧!” 山光远把你现在所有会的词儿都抄下来,都写不满一张纸吧小文盲。 他还记得上辈子,言昳再就差不多这年岁,在友人面前读诗,把徘徊两个字,读成非回,闹了大笑话。 她小时候多要脸呀,面上不显,回去的时候连路都耍赖不愿意走,非让山光远背她,而后在他后背上气的骂骂咧咧的哭。 白旭宪打她的时候,她都咬牙切齿、两眼冒火的绝不低头,这会儿却哭的直打嗝,眼泪全从山光远的后脖子流进了他衣领里。 山光远知道她要强,当时只好一遍遍念着徘徊两个字,要她记住。 他念一声,她就用手指在他背上写一遍,哽咽着跟着念。 山光远想着,忍不住想笑。 言昳忽然指着他道“你笑了,你觉得可以?那就这么定了。” 山光远一怔,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摇头“没……笑。” 他不太可能露出笑容。因为他曾经对镜子练习过很多次微笑,但都失败了。 母亲恨他不是没有理由的。山光远打小便缺乏情感与表情,很大了才会说话,一直到现在也常常无法触动情绪……更别说有时候外界的刺激,让他会头痛耳鸣、甚至情绪崩溃。 甚至就因为父母亲的喊叫争执声让他痛苦难忍,四五岁的他,狠狠张口咬在了他父亲的手臂上,几乎要咬下一块肉,被父亲打昏了才松开了口。 他事后内心也很后悔,但却没人看得出来他的愧疚,没人相信他的道歉。 父母或许多人都说,他出生便是一具空壳,一潭死水,一条永远养不熟的狼,对他有任何的亲情或付出,都是不会有回应的徒劳。 既然注定不孝不感恩,父母也只当他是陌生人,远远的养在最偏远的院子。 这也是他能在山家灭门之中逃生的主要原因。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完全看不出他的情绪。 言昳有时候就能蒙对。 而此刻,山光远摸着自己的脸说没笑的时候,言昳却笃定他笑了。 山光远又顿顿道“没笑。” 言昳拧起眉毛“咱们——”她忽然跟要咬到舌头似的住了嘴。 她差点说咱们都认识多少年了。 树荫晃动,春风微拂,俩人就立在槐树的枝叶下,山光远看着她,似乎在等她后半句话。 言昳转过头去,捋了一下耳边碎发,含混道“咱们虽然不熟,但我心可细了。” 山光远心里忍不住道你也就对妆容和金库心细了。 山光远猜测,此时白旭宪并不觉得她是灾星,那去上林书院读书的事儿,应该也没什么问题了。那她应该会很开心吧。 他开口道“……上林。” 他想知道她是不是去上林读书了。 他哑症才刚刚转好,声音沙哑含糊的厉害,言昳一时间没听懂,皱起眉头“什么?” 山光远“你。上、林。” 言昳伸出手“我真听不明白,要不你往我手上写字吧。” 她手还小小的,软软的,山光远对着她的手心怔了一下,他手在衣摆上擦了一下,而后伸出手指,在她掌心上写了上林两个字。 他刚写完,言昳竟忽然抬手,那涂着丹蔻的细软手指,在他手背上抽了一下。 她那小手,倒也不疼。 山光远不明就里,抬眼看她。言昳脸色突然变了,攥紧拳头,冷笑道“你倒是狮子大开口啊。想去上林书院读书?你找错了人,我可没有这样的门道。” 她性子果然警惕且排外,立刻后退半步,紧盯着他,又道“是,你有武功本事,但你是个身份不明的哑巴。你以为你做的事,就能真的威胁到我了?我劝你,既然要从我身上讨好处,就别太贪心!” 顺顺毛,帮帮她,是不可能让言昳这种警惕性极高的小流浪猫安心下来的,她此刻几乎要弓起背,浑身毛炸成一团了。 作者有话要说言昳炸毛嗷呜! 这周六(313)入v。到时候更一万五,还有抽奖活动,希望大家来支持~ 老虎 山光远对外界一直钝感,对她的情绪却敏锐。他后退半步,抬起手表示不是要伤害她。</p> 言昳跟雨打芭蕉似的一大串词扔在他脸上:“要不然我教你认几个字读读书,要不然我就给你包银子,你自己挑去吧!多了我也帮不了你,更何况我也不愿意帮你!”</p> 山光远有点发懵。他记得上辈子刚认识的时候,言昳对他不至于这么多疑与提防啊。</p> 是他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儿吗?</p> 他哪知道这会儿的言昳也不是原装的小丫头,对他的认知,有上辈子十年的怨偶婚姻做打底。</p> 言昳几乎是跳起来说这些话的,说罢了猛地转身,就跟被辜负了似的,裹着披风脚步重重的走了。</p> 但她是个大小姐,平日穿的鞋都是软底绣鞋,僧院的地面大部分都是碎石子铺成的,她愤怒的踏了几步,立刻疼的倒吸冷气,只能踮着脚尖往外走。</p> 她才走了几步,猛地回过头去,似乎在用目光威胁山光远,让他不许笑。</p> 结果却看到山光远也轻手轻脚的跟在她脚步后。</p> 言昳:“不许跟着我!”</p> 山光远站定。</p> 她踮脚走出几步,又猛地回头。</p> 山光远离她更近了,却直直站着,仰头看天。</p> 言昳:“……我说了不许跟着我!”</p> 她说着,几步跳到僧院中铺了石板的小路上,急急的往僧院外头走去。</p> 白家前来祈福的僧院是灵谷禅寺深处,但灵谷禅寺更靠山门的前半部分,是对百姓信众开放的,特别是在参道与空场上,往往有很多摆摊的、说书的、卖药的,还有不少食摊。毕竟不是所有来参拜的人,都能在寺中吃的起斋饭。</p> 言昳就是想去那边凑热闹。</p> 白家一时半会不会动身离开的。主要是因为梁栩又来找她,又偷听,耽误了跟白遥遥走原著剧情的时间。但剧情肯定是要走的,估计会把白家返程的时间拖到更晚。到时候按照剧情白瑶瑶跑丢,全家到处找,说不定能找到天黑呢。</p> 言昳中午斋饭光吃甜点了,现在已经有点饿了。这会儿不去,就要陪《怂萌锦鲤小皇后》全“剧组”饿肚子到晚上。</p> 而当她到灵谷禅寺前的市集时,一转头已经看不到山光远了。</p> 她混在人群中,早把自己的荷包给塞进了外衣内兜,言昳对这些市井玩意儿并不太新奇,更多的是怀念。毕竟战乱的序幕彻底拉开后,灵谷禅寺前再也难见到这样的景象。再加上她上辈子很早就离开了金陵,后来主要生活在北方城市——比如京城,她可吃不惯。</p> 言昳的荷包里常备块儿银和散钱,她只掏散钱买些奶酥鲍螺,梅酱咸肉或者甘煮笋尖这样的小份点心吃,现在造纸厂遍地乱排脏水,纸价也低廉,这些小食都是用油纸叠成的小船装着,扎着签子,甚至有些还摆一朵桃花在船头。</p> 她人小胃也小,又怕长胖,只端着纸船,在店家悬挂于棚架下的煤油灯旁吃了几口,尝个童年味道。</p> 言昳毕竟模样漂亮的像画中人,看穿着精致也不像是寻常百姓家女孩,路人忍不住侧目。但她举止警惕又有几分熟悉市井,甚至还讨价还价,也不像个衣食无忧的大小姐……</p> 言昳知道有人看他,但市集热闹人多,又有灵谷禅寺的武僧时不时会巡视,她不用怕人牙子,只要小心别丢了钱就行。</p> 只是她不知道某人压根就没跟丢她,隔着远远几十步,在灯火昏暗的地方跟着她——连钱也不会让她丢。</p> 这市集上卖串珠、首饰和给算命的更多,言昳眼光刁,自然看不上这些,只喜欢听那些商贾们的巧舌如簧的忽悠,就这样揣着手一家一家的逛过去。</p> 顺便探一探现在的物价,跟几个卖布料、卖五谷的问问行情。</p> 言昳就这样跟个市场主管一样逛,正走到有彩灯悬挂、卖艺人聚集的热闹处,竟听到了有女孩的哭声,在抽噎着喊道:“宝膺……宝膺哥哥!”</p> 宝膺?!</p> 言昳转过脸去,就在人群中瞧见了拎着兔儿灯笼的白瑶瑶满脸泪痕,四处在找人。</p> ……?</p> 白瑶瑶不是应该会在桃花坡那边走丢了,然后在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一边哭一边抖,被梁栩找到,在桃花花瓣纷纷落下的夜风中,狠狠扑到他怀里,哭着说什么“小五哥哥永远不要离开我”之类的吗……</p> 然后梁栩会牵着她的小手,一字一顿的许诺不会再弄丢她了。</p> 她在这儿干嘛呢?</p> 难道是因为梁栩让宝膺带她玩,宝膺觉得桃花坡那边没劲,就带她来了市集?</p> 靠,宝膺又不是男主,带她乱串什么场?一会儿如果宝膺找到了白瑶瑶,白瑶瑶难道要扑进宝膺几乎能挤出沟的软胖胸怀里吗?</p> 言昳有些头疼。</p> 白瑶瑶肯定不会出事儿,不知道梁栩知不知道她在这儿了。</p> 不过言昳确实逛的久了,这会儿她应该先一步回到白家人身边。然后等着梁栩用披风包裹着哭到睡着的白瑶瑶,抱回白家人面前。</p> 言昳正要溜走,白瑶瑶忽然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言昳,惊喜的朝她跌跌撞撞跑来:“二姐姐!是我呀!”</p> 言昳:……我又不是男主,你跟我喜相逢什么呢?不会就因为我抢过男主的台词,就要接过戏份吧?</p> 言昳转身想装没看见,她刚刚侧过身子想要去挤进玩套圈的人群,忽然听到一阵尖叫惊呼,言昳竟看到一匹深灰色的骏马飞奔闯入市集,马背上还有一人,马匹发狂,四蹄乱蹬,踏伤不少百姓!</p> 这么突然就冒出一匹马?</p> 言昳有理由相信这种剧情,绝对是冲着白瑶瑶去的,这会儿梁栩必然要飞身救她。</p> 但问题是,白瑶瑶竟然跑过街巷,一下子扑到她身前,紧紧拽住她的衣袖,惊喜道:“二姐姐!”</p> 狂马果然冲着白瑶瑶而来,她这时才回过头,惊恐的发现了危险,更是拼命往言昳怀里挤。</p> 言昳:……我他妈!那是你身陷险境的剧情,别拉我入镜!</p> 但白瑶瑶怕的双手紧紧抓住了言昳的衣袖,言昳想带着她往旁边挤,却发现周围一些百姓把摊子都挤倒了,好些人摔倒在地,言昳根本挤不出去。</p> 马匹嘶鸣,那灰马高高抬起前蹄,言昳才注意到它腹部被刀豁开一道两掌长的口子,狂奔中肠肚都快掉出来了!</p> 言昳看着自己就在马蹄之下,她也反手死死拽住白瑶瑶——总不至于这马蹄偏偏落下来,把她踩死,然后让锦鲤女主安然无恙吧!</p> 果然,这时从言昳斜后方,窜出一道身影,左手一把从食摊上夺来的庖厨刀,右手扯起一把旧麻绳,麻绳上还挂着个石头,看起来是商铺用来压雨布的石坠。</p> 那少年面上戴了个栩栩如生的老虎面具,他人矮身窜过去,将手中麻绳往灰马后腿腿窝一抛!</p> 石头拽着麻绳,迅速在马腿上绕了几圈捆住,马匹果然不稳,眼看着趔趄摔倒,前蹄乱蹬,就要踹死言昳和白瑶瑶。</p> 老虎少年却已经从一边猛然跃起,一把抓住了缰绳。</p> 这灰马发狂时本不可能拽得住,可它后腿被绑,正站不稳,少年喉间发出一点使力的怒音,猛地往下一拽!</p> 灰马整个朝侧摔下去,轰然倒塌,重重落地,头与脊柱落地,几乎要摔断了脖子!</p> 老虎少年却没放过那灰马,他胳膊狠狠按住马颈,将手中的庖厨刀从它颈部正下方斜半寸扎进去,如庖丁解牛般顺着它脖颈曲线往上一剖!</p> 他竟竖着划开了马颈部的动脉,瞬间马血喷涌,淋了离灰马最近的言昳一头一身。</p> 马血腥咸,言昳恶心的差点呕出,而白瑶瑶死死埋在她怀里,除了裙摆上溅了几个血点,乱了头发,其他毫发无损。</p> 言昳气的叫起来,松开抓着白瑶瑶的手,赶紧抖自己鲜血滴答的头发,心里真恨不得把他给撕了。</p> 这样实用性极强的杀人武艺,她不用看就知道是谁。而且他爱马懂马,把灰马弄摔倒了还要杀它,估计也是怕那灰马在地上乱蹬发狂,伤到白瑶瑶吧。</p> 救他的女主角也就算了,非要把她弄这么狼狈!</p> 白瑶瑶却抬起头,痴痴的看向了老虎面具的少年,朝他走了过去。</p> 灰马还在挣扎,少年拽着缰绳不敢撒手,却没想到一双鹅黄色的绣鞋竟然踏在血泊中朝他走来。</p> 白瑶瑶声音发抖,脸上还带着泪痕,靠过来轻声道:“……小五哥哥,是你吗?”</p> 那少年紧紧勒着缰绳,白瑶瑶伸出手要去掀他面上的老虎面具,却没想到他头一偏躲开了。而后那少年松开了手,似有不耐的站起身来,还没死透的灰马果然嘶鸣着蹬了几下马蹄,白瑶瑶吓得惊叫一声,后退半步跌坐在血泊中。</p> 当她再抬起头来,那少年似乎已经混入人群,消失不见了。</p> “二小姐!”白瑶瑶抬头,只看到宝膺手里拿着个垒成宝塔的炸年糕,吓得连年糕也扔了,跑过来:“怎么了怎么了?刚刚发生什么了!”</p> 从灰马发狂而来的方向,也跑来一队人马,其中为首的,竟然是梁栩。</p> 梁栩虽穿的跟金丝堆绣的庙会观音娘娘似的,手里却拎着一把刀,刀尖上竟然还带血。他迅速将手中的窄刀收入刀鞘,扔给手边的仆从,朝白瑶瑶急忙跑去。</p> “瑶瑶,你受伤了吗?!”梁栩单膝半跪在她身侧,将她扶起。</p> 白瑶瑶仿佛终于安心,眼里泪水打转,终于大哭出声,伸手紧紧抱住了梁栩的脖子:“小五哥哥,你为什么没来找我们!”</p> 梁栩看到她裙摆上沾满的血迹,心中不忍,抚着她后背道:“是我不对,是我让你吓到了。你没受伤吧。”</p> 白瑶瑶哭着摇头,发髻上银丝绒球随着动作乱晃,她抽噎道:“是二姐姐保护了我。二姐姐她——哎?二姐姐刚刚还在这儿呢!宝膺,你看到她了吗?”</p> 宝膺也四处乱转头:“啊,去哪里了?她刚刚明明还在的。”</p> 但现在,言昳已经不在灰马的尸体旁,竟一前一后和那老虎少年消失了。</p> 梁栩一怔:“你是说白昳保护了你吗?她……那她有受伤吗?”</p> 白瑶瑶慢慢的摇了摇头,也有些心虚自己没问一句言昳,轻声道:“我不知道。或、或许没有吧。”</p> 灰马被杀死后,引来太多人围观,言昳看到梁栩往这边来的时候,就反混入人群中,朝梁栩来的方向走。</p> 灰马跟他是从同一方向来的,显然是遭遇了什么事情,那灰马被重伤后发狂,才冲到言昳这边来的。</p> 是梁栩遭遇了袭击吗?他刚刚身边跟着的那些仆从,看模样都是武艺高手。他作为衡王,确实不可能只随便带几个仆人就跟白家出来玩。</p> 言昳逆着人潮,在暗处往那边走了一段。毕竟她还是个孩子,身量娇小,也没人注意到。</p> 走一段,果然看到一地血腥,几个奴仆模样的人正在把尸体拖走,一些灵谷禅寺的武僧也动作迅速的拿水盆正在清洗地面。</p> 她想了想,原著中的视角一直停在白瑶瑶身上,对感情戏以外的剧情描写的甚少,但言昳却可以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来推断其他事件。</p> 比如在桃花坡走丢的白瑶瑶,再次遇到前来找她的梁栩时,以为是恶人要来杀她。因为从影子看,来者手中提着一把刀,白瑶瑶一开始捂紧嘴不敢出声,直到被拎刀者一把抓住,她惊恐中回过头,才发现是梁栩,而后嚎啕大哭,埋在他怀里。</p> 而梁栩收起了刀,对她柔声道:“对不起,出了事我来晚了。”</p> 出的事,显然就是他被人暗杀这件事。如果按照原著剧情,梁栩跟白瑶瑶走散,也是因为他引开了刺杀者?</p> 谁来刺杀他?跟皇帝的身体不好有关吗?</p> 梁栩一直不回京师,真的只是因为战乱吗?</p> 言昳看那些武僧端几盆水,又拿来竹笤帚洗干净地,一场暗杀的痕迹就这样失踪了。</p> 不过言昳这会儿跑过来,也不是关心梁栩被人暗杀。主要是她现在的样子太狼狈了,她不想满头满身脏血,跟个大血袋似的给男女主的感情戏当背景板。</p> 山光远虽然没露脸,可这次英雄救美,估计是把自己的戏份耍够了。</p> 但她不敢想,如果自己不是也紧紧抓着白瑶瑶不撒手,是不是连活路都没了。</p> 不,准确来说,这种破事儿都是被白瑶瑶牵连的,她要是不遇见白瑶瑶就屁事没有啊!</p> 真讨厌。她用衣袖抹着脸上的脏血,越想越生气。</p> 也讨厌……山光远。</p> 上辈子好歹还算共过患难。这辈子他小小年纪就在白瑶瑶面前现脸,还把她弄成这样。</p> 就像上辈子那些没完没了的打脸情节,把她弄得狼狈兮兮,反衬的白瑶瑶干净的跟没用过的厕纸似的!</p> 言昳一个人往灵谷禅院里走,她记得禅院里有一道溪流,至少能让她把脸和头发洗干净,而不是这样走回去。</p> 禅院里现在人已经不多了,应该是因为梁栩被暗杀,禅院准备驱走游人了。她顺着墙,竟然走到那桃花坡附近,原来溪流经过的就是桃花坡。</p> 这会儿没了风,桃花瓣已经不再飘落,只在那溪水的转弯处汇聚,就像是一团团白色的浮萍水藻。</p> 天还没完全黑,灰蓝色微光像海水一样漫过头顶,言昳照溪水,却也看不清自己,不知道自己的五官是被掩盖在脏血下,还是融在了蓝色的暮霭里。</p> 她掬了一把水洗脸,洗了洗又不生气了。</p> 哎,要把自己情绪带进去,就跟上辈子没区别了,她也不打算当戏里人。差别待遇这事儿,她上辈子都体会了三十年了,这会儿就积蓄力量,努力记仇就好了,像山光远这种的,以后给他几盆狗血淋头!</p> 刚刚在市场上打探物价,她已经对自己接下来做的事有些数了,她一边盘算着,半跪在草坪上,拆了发髻洗自己被血黏在一起的头发。</p> 忽然一双手捧着几片白萝卜,伸到她面前。</p> 言昳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来,就看到了沾满血滴的老虎面具在窄窄溪流对面,他半蹲着身子,像一只血战之后的大老虎,盘踞着身子在溪边悠闲喝水。</p> 溪水卷着几片花瓣,从老虎在水中的倒影上柔柔掠过。</p> ※※※※※※※※※※※※※※※※※※※※</p> 明日入V!早8:00更1w5,还有抽奖活动,记得要来哦~</p> *</p> 放一个预收文案,《离婚后我变成了alpha》,点专栏可收。</p> *</p> 晏岚与丈夫孔樊辛刚刚办完婚礼酒席,丈夫突然异能觉醒了</p> 而且还是极为稀有的控制系能力,各大学院邀请,必定前途无量</p> 孔樊辛突然扬眉吐气,撕破了脸</p> 承认自己绿了她好几年,然后就此割断联系,闪电离婚,入了学院</p> 当他入军校的开学典礼上,竟然发现前妻晏岚就坐在了前排</p> 她转头微笑:“哦抱歉,咱俩离婚的第二天,我也觉醒了能力。”</p> 三十年前,世界毫无征兆的进入了超能力时代</p> 全球异变,神话与预言相继成真</p> 三成人口会突变成为拥有异能的超人类,全球各地成立“学院”</p> 人们纷纷预测,下一次会有什么样的世界观变动</p> 开学没多久,世界果然再次叠加异变</p> “我宣布,现在我们进入了Abo时代。”</p> 不久,变成Omega的前夫拦住晏岚求她帮忙</p> 晏岚摇头:“再饿,我也不会回头吃翔。”</p> 校花级别女A晏岚,露出微笑:“更何况,我也从不缺投怀送抱的人。”</p> 【本文是区别于买股文的买鞋文】</p> 【各路角色,女主都总要穿上试试,但买哪双,就要看人气了】</p> 【对于脚与鞋的纯洁性极其看重的双洁党勿入,女主会不停试鞋,甚至还可能下单后再退货】</p> !超多雷点,注意避让!</p> 前夫不是待攻略角色。女主熟女,会谈多次恋爱,且并不一定会再次结婚。</p> 本文涉及多种款式的鞋,女主的态度也并不是对每一双都很喜欢很认真,可能会渣。</p> ②后期世界上会出现叠加多种剧本。</p> 包括不限于ABO、神明复苏、古代人物古穿今、SCP类灵异事件、各类科幻梗。一切皆有可能。</p> ③女强,成长升级流,群像文。</p> 吊打渣男只是一小部分,主要是女主的冒险和买鞋。</p> </p> 第17章 沐发 他抬头看她, 将一捧萝卜片递给她。 她湿着头发,抚着胸口, 衣裳被湿发滴下的水沾湿,半晌才道:“你有病吧!” 言昳不知道那萝卜片要干嘛,但她一伸手,掀掉了老虎面具,那面具朝下掉在了溪水上,一片涟漪, 浮在水面上,顺着水流往下游而去。 山光远那张脸平静的看不出一点波澜。一滴血似乎是从面具的眼洞中穿过,落在他睫毛上。那滴血从上眼睑淌到下眼睑上, 就像一道疤痕。 言昳不想理他, 山光远却拿了一片萝卜片, 沾了溪水后,去抹她的头发。 言昳直往后蹭:“你干嘛!” 山光远:“去、血腥。” 言昳蹲在溪边,双目怒瞪,头发湿淋淋的贴在脸边, 她捏紧小拳头:“我又不是一道菜,不需要去腥。我也不想一头萝卜味!” 他又跟变法术似的,从袖子里拿出一团香胰子,对她头发指了一下。 先用萝卜片擦,再用香胰子, 就不会有萝卜味了。他……他倒是知道她是个事儿多毛病多的。 言昳面上不大情愿,却还是伸出脑袋,作势要闻闻香胰子。山光远懂她的在意,立刻抬手递过去让她闻。 言昳惊喜:“呀,是玫瑰花味的。” 山光远点头。 人家都服务到这份上了, 她只好接了一片萝卜,道:“哼,本来我不用遭这个麻烦的。” 她笨拙的用萝卜蹭头发,还道:“都是因为你,给我弄一身血!” 山光远也没法说,当时情况危急,如果想要确保她不被马蹄踢到,只能这样。只是他也没预料到白瑶瑶使劲往言昳怀里钻,反而被保护的好好的,马血全都落在她身上了。她最不喜欢自己人前不体面,肯定会生气,他才忙去找能临时洗干净手脸、头发的东西。 好像上辈子也是这样,他有时候费尽心思去保护她,却往往发生各种巧合,让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最后变成了获益者…… 山光远叹气道:“……对、不起。” 言昳抬眼看他,过了会儿撇了一下嘴角,道:“算了算了,我沾光被救,还能说什么呢。” 山光远没大听明白,只看她不会弄,便伸出手,将她脑袋拨过来几分,而后拿起萝卜片,将她头发分成几缕,用萝卜片捏着蹭干净。 而后又要她低头,他掬起一些溪水,给她浇湿那小部分弄脏的头发,用香胰子一点点给抹过去洗干净。 他指腹很轻柔,一点点将被凝固血迹粘在一起的头发理顺。他虽然是个半大少年,但能将那灰马一把拽倒,白杨树似的身体里还是很有力量的。可他更有精细控制力量的那份克制,就像是这指腹上的茧,既能用在握刀杀人,也能用在给美人沐发上。 言昳没想到他这么会伺候人,她垂下头,一些发尾落在溪水中,像是柳枝般随着水流轻晃,从水影里能瞧见他窄腰展臂,一丝不苟的轮廓。 言昳忽然道:“你这细致的,跟当妈似的。” 山光远似乎有些无语,鼻尖哼了一声。 言昳手指尖在溪水里沾了一下,白玉似的小手朝他脸上掸水:“说的有什么不对,你就不该学什么武功,学着进美容美发行业,我绝对愿意在你那儿办卡,指名让你给我洗头。” 山光远躲了一下,他就听懂最后一句,什么“指名洗头”。 这算是肯让他接近她那宝贝头发的意思吧。 他心里忍不住想,这算是重来一次有进步吧,毕竟上辈子婚后,她是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 勉强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言昳:“你倒是精得很,在白家奴仆的衣裳外头还套了一件,既不会让里头的衣服沾上血,也不会暴露身份。” 山光远一开始也没想着么多,只是他远远跟着她的时候,看她总是东张西望,怕自己衣服的颜色比较显眼,让她一眼瞧见,才顺手摸了一件深灰色的棉布长衣,简单套在外头的。连老虎面具,也是从摊上顺手拿的。 幸好他是跟着去了,要不然她的命运跟上辈子有了如此多不同,不知道会不会再突然冒出这样的危险。 夜色深了,言昳也瞧不见溪水中的自己了,只看得见天上的月亮落在了溪水里,她捋了一下头发:“差不多了,咱们赶紧回去吧。总不能在这儿把衣服也洗了吧。” 她起身,桃花坡下,灵谷禅寺里似乎有来来往往的人打着灯找人。 应该是找她,而不是找白瑶瑶了。 山光远把那件深灰色棉布长衣脱下来,给她擦了擦头发,点头道:“你、先……回。” 言昳想了想,同意了。山光远真跟个百宝囊似的,从袖中拿出一根蜡烛,交给言昳。 言昳拿着蜡烛:“又没火,干嘛。我、我不怕黑。” 山光远:还逞强呢。 山光远弯腰,从靴子中抽出一把小短刀,又从腰带里拿出一颗小火石。 言昳拿着蜡烛给他鼓掌:“以后野外生存,别人带锅带刀,我带你得了。” 他端住她乱舞的手腕,把蜡烛稳住,而后靠近蜡烛芯子,刀面在火石上快速一刮,芯子竟然直接就被火苗点燃。言昳不傻,也知道他这点小招式,小技巧,明显就是艰苦生活锻炼出来的。 他两手护着蜡烛的一点火苗,轻轻吹了一下,蜡烛点的更亮。 言昳哇了一声,像是对着生日蛋糕捧场。 她盯着火苗,鼻尖圆柔可爱的弧度被火光勾勒。 山光远抬眼看向她,盯着她双眸里跳跃的两个小火苗。 言昳就打算这样秉烛回去,山光远叹气,拿走蜡烛,又拽了拽她衣袖,将她衣袖盖住手,才又把蜡烛递给她。 言昳恍然大悟:“哦!我懂了,这样就不会被烛油烫到手了。” 她半干的头发没有再束起来,就垂在肩膀上,言昳小心捧着这团烛火,对他潦草的招了一下手,就慢慢往桃花坡下走。 他只看到她的轮廓与发丝被烛火照亮,人渐渐走远。 而言昳走到一半,不知怎么的,站住脚忍不住回头去看。 她没想到山光远还站在溪水边,望着她,身后是在月光下像雪似的桃花林,他似乎在用目光守着她走远。 一阵夜风吹拂,他那粗衣的衣摆被风吹起,还有无数被风吹动的落花花瓣,风卷席着花瓣,像是把他也卷入了花海,沾满了他肩头与发顶,而后落在她刚刚沐发的溪水里。先前还能瞧见他模样的溪水,被落花覆盖成了一条波光粼粼的白绸。 他眉目看不清晰,衣着打扮也简素,人并不出彩,像是一株花海里巍然不动的松树。 但他注视着她的目光,竟让她有几分心安。 山光远也看到她转过头,那点迷曳的烛光照亮她面颊。言昳向来意志坚决,此刻脸上竟然有几分飘忽茫然。 风起来,她连忙伸手护手里的烛火,发丝被风吹乱。 山光远以为她怕黑,对她摆手,要她小心点看路。 言昳似乎勾起了一丝笑容,转过身去,秉烛夜游的散仙般,裙摆如帷幔飞舞,朝坡下漫步走去。 白家的车马附近,不一会儿响起了一片喊叫:“二小姐找到了!找到了!” 白旭宪连忙从禅房中跑出来,就看到了湿着头发的言昳,他三步并作两步从楼梯上跑下来,一把抓住言昳的胳膊:“昳儿,你跑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险!” 言昳委屈道:“也没人管我呀,我就是自己走回来的,然后迷了路。然后我看到有一条小溪,就想把头发上沾的血都洗干净。” 白旭宪:“血?!什么血!昳儿——你衣服上怎么都是血!” 言昳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脸上的担心不是假的。她心里有几分复杂:一个人怎么能有这么快的变化,一个人怎么可以有那么多副面孔。 白旭宪伸手摸着她脑袋,显然是发现她脸上有清洗过的血痕,想要检查她是不是头上受了伤。 “是昳儿妹妹保护了瑶瑶,当时正要有发狂的马匹奔过去,有一人杀了马,就给抱着瑶瑶的昳儿妹妹溅了满身的血。”梁栩朝这边走过来道。 他看到言昳,伸手也想去摸摸言昳的脑袋,言昳却扑到白旭宪身边:“爹爹我真的没受伤,都是那个马儿的血,我觉得受不了,就在溪边洗,可能就耽误时间了……我真的没事!” 白旭宪捏了捏她胳膊和手,半晌才吐出一口气:“不要再乱跑了。你都不知道出了什么样的事。快去,回马车上去,你阿娘担心极了你。” 言昳乖巧点头,往车驾旁走去,而她路过白瑶瑶的车驾,忽然将脑袋伸出来,对言昳喊道:“二姐姐,你没受伤吧!” 言昳哪怕洗净了头发,也看起来有些狼狈,她走过白瑶瑶的马车旁边,车马附近的煤油灯照亮了她侧脸,言昳表情冷淡,摇摇头就走开了。 白瑶瑶对着她背影道:“谢谢你救了我!” 言昳没理她,甚至都没抬手表示不客气。 白瑶瑶双手扶着窗框,下巴搁在手背上,小声又顿顿的道:“……以及,对不起。” 言昳终于停住了一下脚步,但又迅速迈步,往自己的车马走过去。 她登上车之后,黎妈连忙大惊小怪的又给她检查一遍有没有受伤,李月缇靠着车边又在看书,只是跟她对上了个眼神。 李月缇似乎一下子就明白——这孩子把自己照顾的好好的呢。 李月缇松口气,使唤黎妈道:“做什么呢,还不快去给她拿两件衣裳,她的箱子不是在车上么,必然装了一两件备用的衣裳,再不换上要风寒了。还有热茶!” 她自己又拿一床铺在膝头的羊绒毯子将言昳裹住:“你这脾气,在外头洗什么头发。马上就回程了,脏点也比冻坏了好。” 言昳换了身简素的淡紫色衣裳,把自己包在毯子中。李月缇从车上的小漆盒拿了柄细齿梳子,给她篦头发。 言昳知道李月缇内心还把自己当个女孩呢,根本没大有照顾人的意识,便别扭道:“没事,我自己来。” 李月缇却也不是慈母似的口吻,道:“我可会梳头发了,你看我的头发保养的多好。你这样用冷水打了胰子洗的,不赶紧好好梳开,就等着缠成一缕缕吧。” 倒跟小姐妹似的了。 言昳笑了笑,也就让她给梳头了。 车队找到了言昳,就不打算停留,准备出发了,远远能听到白旭宪、熹庆驸马和梁栩三人,似乎正准备上马,低声聊着什么。 车马驶动,言昳乘坐的马车离梁栩正近了几分时,清晰听到他在车外道:“……我倒不算太吃惊,但有一个武艺颇为高超的少年郎出手救了瑶瑶他们。可能跟我差不多大,戴着面具,武功不是寻常习武家能见到的。你说会不会是他们……养了这样的死士。但他并不是来杀我的。” 熹庆驸马:“这倒是奇特了。问问抓到的那一两个,让番子细细的审。你手底下也不是没有早年间东厂下来的老人儿。” 白旭宪:“咱们不该在金陵久留了,殿下,或许我们应该尽早出发……” 出发去哪儿? 马车却驶远了,渐渐听不到白旭宪的声音。 言昳掀开车帘往外看,只看着白旭宪他们三人手提灯笼,莫测的神色被照亮,低声交谈着。而一位仆从打扮的护卫,手捧着一大团被水沾湿的不成样子的老虎纸面具,急急朝梁栩奔去。 那护卫与言昳马车旁的一个少年仆从擦肩而过。 言昳垂眼看向少年仆从。 山光远也仰起头看了她一眼。 她又那样,跟他互通多少小秘密似的千回百转的看了他一眼,两只眼睛像波光潋滟的溪水里的黑色鹅卵石,嘴角勾起,仰着下巴,啪一下关上了车窗。 第18章 投资 在白家的车马回到白府后, 白旭宪几乎是只停留了一个黎明,就马不停蹄的离开了金陵。 言昳对他离开金陵的目的地,有几种推测, 但估计都跟衡王梁栩有绝对关系。 但言昳也没空关心这些, 她都没关心过山光远的宫斗养成路。 毕竟趁着白旭宪不在家的时候,她有自己的事要忙。 初夏将至, 金陵也有些热气, 言昳和李月缇共乘一架小轿, 往金陵繁华处去。金陵早引入了蒸汽织机,如今正是外商航船下单的高峰期, 大小织造厂的烟囱冒出滚滚浓烟, 言昳她们的目的地,是金陵唯一一家门口没有妓|女的银行。 毕竟现在连官府的月俸都走银行了,普罗大众能走在银行的雪白石阶上, 往往不是有钱了就是即将有钱了。 谁还不会看见几个大胸脯就冲动消费一把呢。 但她们面前这座灰黄色的小楼, 却与众不同。因为出入这不算洁净的破旧石阶上的只有女人。 这里是苏州女子商储银行的金陵分行。是大明的第三大银行, 是第一所为女性储户建立的银行,也是目前唯一一所只为女性储户服务的银行。 言昳将手中的印章、几张票据和一把钥匙递给了轻竹:“我便不进去了,你有这三件就够给我代办了。” 轻竹点头。 言昳转脸看着李月缇:“最后再问你一回, 你确定吗?” 因为李月缇没有账户,如果要一起投资,她要把一部分嫁妆,存进言昳生母留给她的那个隐蔽的银行账户里。 李月缇攥着帕子, 犹疑片刻, 还是点头。 轻竹叫其余几个人搬了箱子,一同往银行去了。言昳和李月缇就坐在轿子里,在苏女银行对面等, 言昳自己打着缂丝团扇,道:“在这儿瞧着那出入的女人们,就觉得有意思。” 李月缇望着对面的苏女银行,石阶上来来往往的人,既有缠着小脚的旧式女人,也有些缠头带束扇髻以表明绣娘身份的利索女子。穿着打扮暴露的花街女人刚走出来,闺秀大小姐端着烟杆便走进去了。绣鞋、布鞋,大脚、小脚,纷纷脚印从那石阶上过。 李月缇托腮叹气:“我以前无忧无虑的,总没想过还需要替自己的存钱。” 言昳:“现在也来得及。” 言昳看着它门口的招牌,她知道前头苏州二字,并不是因为它前身是苏州的本地商号。 而是因为它是因为一群苏州女子而建立的。 百年前,新税法商法实行后,织女、茶女与卷烟女,成了大明多少年对外经济的支柱。那时还有多少男子认为读书做官才是正道,或者认为这些工种收入微薄,说出什么织、茶、烟三大产业,都该是女人生产,男人买卖,甚至很多出口的烟茶上,还有大量招贴画绘有美丽的卷烟女或采茶女,甚至用台词暗示:“每一株茶来自女人的指尖”“最好的卷烟以女人的大腿为桌”。 但很快,随着行业成熟,蒸汽机引入,交易量也日渐惊人。随着划分工级,抢夺技术女工等等,这些女工身价也水涨船高—— 小农小户,家家有女做工,都不舍让她嫁人离开。 织女绣娘,一人养活全家,更有一些靠手艺和经营,逐渐富起来。 赚的钱一多,终于有男人来眼馋他们瞧不上的女工行业了。 大范围的入侵开始了,小报、流言中也开始出现了一大堆“女人体力做不了采茶”“女人做卷烟生不出儿子”之类的传言,甚至还说女工抛头露面如何如何不检点。很多女人做工,还是为了补贴家用,一听说被划分成“不干净的女人”,不少人也不愿意去了。 但当时大明出口的这几类产品,重要岗位都是需要耐性、熟练度,男人一旦要去抢占这些行业,便会引起技术工人青黄不接,再加上大部分男工要的薪资会更高一些,用男工显然不如女工划算。 大明资本家们哪怕给儿子念儒学,自己也不愿意损失了利益,对女工换男工一直不怎么积极。所以男工至今也达不到这几大产业总工人数的三成。 还是有大批女工被取代了岗位,只是她们很多人都没能回到家庭。 因为大明内销外贸经济连年增长,各种新行业新工种出现,从蜡烛、玻璃工厂,到需求量越来越大的家庭食品工坊、运输行业等等,需求的岗位太多了。当时只要肯耐心下苦工,就不会找不到工作,更何况这些有技术和做工经验的女工更容易上手。所以她们绝大多数被挤走了之后,都转去了其他行业。 当然,女工整体数量还没多到现代那样,大部分的冶炼、航船的体力活还是男人当道的行业。 但吃人的资本,是不管男人女人都吃的。男人们哀嚎着被无作息的工作压完了脊柱,女人们欣喜的发现自己能被当做人剥削了——毕竟曾经没日没夜的为家里工作还没有几个子儿可以拿。 很快就涉及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一个已婚女工赚的工钱,是否应该属于她的丈夫。 毕竟当时,贫困的女人的肚皮都可以被丈夫卖给别的男人,她做工的钱应该属于谁,在当时很多男人看来是不用问的问题。 但女人们也不是骡子呢。 从几十年前开始,关于女工工钱的问题,就开始了血淋淋的斗争史。 那时,每个月都有新闻:女工不愿意把钱交给赌博酗酒的丈夫,而想要让孩子去读私塾,却被丈夫活活打死,夺走了钱,而后带着尸体去工厂闹死。 几乎只不过垃圾丈夫换换丑脸,惨案几乎套用同一个模板。 还有更多:女工被家人逼迫连续上工累死的事;女工中童工极其严重的问题;男人在发薪日齐聚替妻子冒领工资的事;工厂压低月钱、环境恶劣的问题…… 太多了。骡子也不能这么被抽打还得不到一块儿玉米馍馍。 这再也不是大家被割裂在一个个小家的时代,女人们是可以穿着破旧的围裙,聚集在闷热的昏暗的拥挤的工厂里,千万个脑袋凑在一起议论。一句话能传遍所有扎着耳洞的耳朵,一个会读报纸的人能把一段惨案读给所有人听。 一切先从苏州北部的一个小型作坊开始:工厂主“为了防止矛盾”,禁止所有的女人自己领取月钱,必须由自己的丈夫在月初替她领取工钱。 而丈夫们没有吃那份苦,受那份类,只觉得钱算是白来的,收钱时核算的也不仔细,工厂可以趁机克扣。而且这些男人为了钱也会不允许妻子偷懒,会赶她们来上工。 最早,在这家作坊里,八十多个女工决定住在作坊里,不给自己的丈夫做饭洗衣,来逼迫丈夫交出钱。 但事情从小的家庭矛盾,很快就激化到她们与作坊之间的矛盾,她们痛斥作坊把钱交给丈夫,并且说自己没收到钱就等于没有发薪,她们绝不愿意做工。 作坊主愤怒之下,竟然派人去殴打这群在作坊内盘踞着不肯走的女工,其中三名女工被当场打死! 闹出了人命,这事儿就太大了!这一场本来带有置气与愤怒性质的罢工,很快被江南本地的一些小报刊登,到了没两天,传遍了江南各地! 苏州是全大明的织造中心,这里的女工跟着一呼百应掀起了女工为首的罢工活动。 要求就是三个字,财产权。 我的钱是我的,我可以用,我可以存,是我的嫁妆,是我和离了也能带走的钱。 但在那个时代,女人聚集在一起,往往只有一小部分意志坚决、激进冲动的,一大批犹犹豫豫、随波逐流的,尾巴上更会吊着一堆碎嘴劝好、当“安分好女人”的。 苏州女工的正式罢工,范围虽浩浩荡荡覆盖了江南各地将近二十万女工,但不过三天,就有一大堆男人要去抢活,一大堆女人后悔的回去做工的。 就像是烟花,刚刚炸上天,就落下来。 苏州女工中算是最顶尖的几十个绣娘织工,在那时组建了个织女罗绸社。这个听起来像是小姐妹一起绣花的民间结社,决定真的把这些织造厂炸上天。 她们吸纳了罢工女工里,最意志坚决的那一波人,而后开始了行动。 最早先是各地织造厂,发现有大量的绣针、发簪,被插进了蒸汽机的冷凝器调节阀门的缝隙中,导致机器根本无法开工运转。紧接着几个强行招临时工也要开工的工厂,发现自己的泄压阀出现了故障,汽缸中混入了铁砂,煤炭中混入了硝石,蒸汽机运作后没多久就发生了爆炸! 下手的人,都是懂行的人。 就在那一个月,从徽府到福建,大大小小的织造厂,发生大小事故的,最少有七十多家!半个江南的织造业在爆炸与罢工中,陷入瘫痪。 各大织造厂背后的富商,从催促着官府要彻查要抓人,到后来也坐不住了。 只不过把钱直接发给女工,保障女工自己能收到钱,这没什么损失。那么多订货的单子,如果不能及时开工,每再拖一秒就是白花花的银子要没。 甚至再拖下去,先倒闭都有可能! 还不如赶紧求和。 甚至各大富商都想着,谁先求和,谁就能抢占市场! 但女人们曾经被这样花言巧语蒙骗过很多次了。这次必须要做一些不可动摇的改变。 织女罗绸社为首,并没有接受某些工厂给的优厚的开工条件,而是要求江浙两府,明文律例,写出女子工钱为女子所有,丈夫最多只能支配其中一半。任何女子也有财产继承权,可以开设银行账户、独立进行大型的买卖生意等等。 其实自那时开始,各府自治权力就比较大了,各地律法都有所不同,这个要求在某些地区几乎没有可能答应。但在以女工为经济命脉之一的江浙两地,不答应显然是不行的。 更何况这些富商也在琢磨:女人们自己有了钱,才能拿去消费绮罗与首饰。钱最后不还是落回他们做生意的自己手里。 于是这些要求的财产权相关的律例,在打了折扣之后,很快的就成为了江浙律法的一部分。 男人只拥有妻子工钱一半的产权。 一石激起千层浪,各地关于女子产权的斗争,如涟漪般越荡越开,直到如今大明大半的省份与中央律例,都承认了女子拥有财产权——只是这财产权都是男人的一半,甚至更低。 不要以为,苏州女工们成功引导了这次罢工。 当时因为江浙女子有了家族继承权——虽然只是兄弟的一半——就被父兄联手剥夺了嫁妆,甚至高价彩礼满天飞;各大银行拒绝女子开户,甚至不允许女子登门;恶劣的做工条件得不到丝毫的改变……等等。 甚至是组织大范围罢工的织女罗绸社的几位绣工,被突然抓捕,以纵火、杀人等罪名,极快的宣判了罪行,而后牢狱中“自杀”。 之后十几年,官府防范女工结社,如同防狼。恶劣的泥潭之中,到处都是呐喊与麻木,织女罗绸社决定与几位女富商联手,成立了苏州女子商储银行。 苏州女子,指的就是那些被杀害的绣工们。 这家银行被官府查过账,被人群泼过脏,但坚持只给女子储户开户,至今已有四十七年。全国分行无数,在这样的情况下,这家银行的储蓄规模,预计达到了全大明第三。 很多士大夫恶狠狠的说,苏女银行的无数抽屉里,锁着的都是女人们从男人那儿偷的金银和狼子野心。 虽然如今,各大商贸银行、外商银行,都允许女子开设账户,但绝大多数的女子还都是会选择苏女银行。她们就是愿意把自己的一份安心钱,放在众多女子罗列如山的抽屉之间,与她们同在。 如今言昳能在这银行门口,存取她母亲留给她的嫁妆财产,也是因为这份百年以来的血路。 李月缇托着腮看向苏女银行,她显然也是听说过这家银行诞生的故事,轻叹道:“从小就听说她们的故事……说是立志做那样的人,结果我现在呢。” 她本以为言昳也会赞同她的话,却没想到她目光落在言昳身上之后,言昳睁大眼睛:“哦,我不是有这么大志向的人。她们是挺伟大的,我也钦佩,但我这人注定跟伟大没什么关系。或者是在我足够强大之前,我可不会选择变的‘伟大’。” 李月缇不太赞同她的看法,言昳却不想多说,眼看着轻竹带着几个仆从出来,仆从手中的箱子已然轻了很多。 轻竹将一个严密封好的信封交给言昳:“二小姐,这是那银行给的。还有这几件钥匙、印章和票据。” 言昳一一接过。 李月缇:“信封中是什么?” 言昳:“是户头的一些证明,为了去下一个地方用的。让轿夫走吧,咱们去大王府巷。” 言昳随身拿着一个软袋,将信封收好后递给她:“不用拆信封,我让你拿出来的时候,你拿出来就行”。 李月缇不止一次觉得这孩子心深似海,这会儿看她打理自己的户头也不太吃惊了。 大王府巷附近,算是金陵最大的交易地,不单附近有大量米面粮油的市场,更有购置地产、买卖股份的地方。不过由于如今大明经济很难全国统筹为一个整体,这里能买卖股份的除了一些大型工厂以外,甚至还有王婆洗衣铺、金陵戏曲报以及张麻子擦鞋店等等这种小买卖,也在这里卖股份。 言昳等人的轿子在最宽敞也最鱼龙混杂的大王府巷附近穿行,到处都是摆摊、宣讲与分发黄纸传单的人,现杀活鸡和卖大力丸旁边,就有人挂着牌子,在为自己开的包子铺筹措融资。 地面上污水横流,还有一些戏法班子正在一边敲锣打鼓一边卖票,这几个轿夫越过卖货的广场,终于到一处巷口停住了。 这巷口是一家菱格金丝镶嵌玻璃窗子的三层楼屋,门脸奢贵,却只挂着个有稻穗和票据图案的招牌,店铺外也没有长队,似乎有一些打扮稍微讲究的管事之类的人物,在正门出入。言昳下了轿子,李月缇带上帷帽跟上,一行人却没往正门走,走到巷子里,一处后院的两扇大门,门上有一小窗。 言昳让轻竹敲了敲门,小窗打开,里头人并没看到个子小小的言昳,反而看向了李月缇。 窗子里的男人道:“夫人是来办事的?” 李月缇清了清嗓子,捏紧帕子道:“爷让我来订货。不过以前没开过仓。” 男人又看了李月缇一眼,李月缇将手里的印章和刚刚银行给的信封,给男人看了一眼。 男人点头,两扇大门拉开,露出里头的后院,竟是一片偌大的春意盎然的花园。 李月缇有些茫然的跟着男人往里走,花园里正坐着不少富商模样的人物,倒也有几个女人,不过瞧不出来是女富户还是给男人办事的妻子。这些人或是拿着算盘和一大串票单正在算账,或者是两三人一同交谈着。 绕过繁复美丽的花园,男人领着李月缇进了花园深处的殿室。屋内竟是个人满为患的大厅,规模堪比佛寺正殿。厅中立着巨大的架子,上至房梁,下至地面。架子分有上百格,每一格上写着“棉纱”“黄米”等等的字样,下头其中悬挂着一串大写数字牌。这样的数字牌,最起码有一百多个,李月缇眯眼去看,各个物品价格以一大群富商模样的人,低声讨论着。 李月缇倒是不打眼,可她领了个孩子来,就有些显眼了。 言昳懒得在意他人的目光,对李月缇轻声道:“这是订大宗货物的地方,那些价格牌都是一石或十斤的价格。但都是有最低起订标准的,比如说黄米最少以百石为单位。” 李月缇紧紧握着帕子:“也就是上头写的一两二十六钱七十一子是一石黄米的价格的价格?咱们是要来买这些东西吗?算算,咱们的钱也买不下太多啊。” 言昳:“你先去办开仓的手续。等到开始签契书的时候,我再跟你细说。” 李月缇有些怕,这里出入的各个都像是富商贵户,甚至是银行大家。一个个低声盘算中,都是听来骇人的加码和成交量。就这些人果决下单的手笔,还有那眉眼中精明的模样,这儿真的是她们能混的地方吗? 里头,一位管事模样的男子迎出来,对李月缇一作揖:“夫人是要开仓吗?是开明仓,还是暗仓?” 李月缇微微颔首,定下心神,照言昳交代的开口:“暗仓。” 管事点头,领李月缇往一间单屋走去,自己则通过钥匙,走到了隔壁的房间。而后听到那头管事窸窸窣窣的几声响动,两个房间之间一扇半大窗子打开,窗子里露出管事的脸,还有横在窗口的几根木柱栏杆。 管事:“暗仓也是需要提供银行号柜的,还请夫人提交。” 李月缇将手中的信封递给管事。 管事点头,小窗合上。里头传来了算盘声与笔记声。 李月缇心里发慌的看着一同进来的言昳。 言昳正看着单屋里的小榻、硬笔、算本等物。 其实这里就相当于非常早期的期货市场。只是这里大部分还是真实的供需双方在交割实物,在里头炒的人还比较少。 但由于如今大明的特殊形式,这种早期期货市场还是很有特点的。 比如明仓和暗仓。 明仓是指用真实的户名、银行号柜与户籍黄页开设的账户,可以不用缴纳太高的保证金,对强行平仓的补足期限更长。就相当于用真实的不动产和银行账户,为自己的买卖交易做保障。 暗仓可能就是不透露真实姓名,不挂钩真实银行号柜,加大了保密性,但需要缴纳更高的保证金和准备金,对于某些为官者或不愿透露身份的“玩客”来说更合适。 考虑到大明律例还不允许官员宗师搞投资产业,所以几乎在各个金融领域,都出现了“暗仓”“暗户”这种方式。 一会儿,窗子打开,露出管事的脸:“夫人的暗仓户名为?” 李月缇拿起旁边的硬笔,在一张短笺上写下两个字:“言失。” 管事接过,抄录点头:“言多必失的言失对吧。那编号顺位为:金陵叁□□玖壹。将仓内交易的转汇入苏州女子商储银行时,需要征收千分之三的税头。户头所有交易,需要缴纳二又四分之一倍份保证金,当您购票的时候,保证金将随票一同划账。” 李月缇听得云里雾里,但言昳没有说话,就应该是没问题,她跟着管事的话点头。 她在书上看过荷兰、大不列颠等国,似乎都有这种交易形式,但她只认得那些词,却无法理解其中如何操作。 之后签字、花押、摁下手印,李月缇其实心里一直也惴惴不安,但又觉得拿自己一部分的嫁妆来试一试,总是值得的。 一会儿小窗又合上,管事似乎离开了隔壁的房间,走到她们所在的单间的门口,打开门,手中拿着一个黑色皮革硬夹子,大概半尺多长。 管事打开黑皮夹子,里头露出几沓印刷铅字的笺条,还有一张内扉,上头写着“言失”二字的户头名和编号。 管事:“这里是您的票夹,如有下单,请到各务郎处办理,都会写好您票单的交割期限、价格以及时点等等。到时候弊所也会留一份作为入档备存。” 黑色夹子里还夹着两支铜尖硬笔和一小玻璃瓶的墨水。 李月缇显然已经晕透了,只伸手接过了票价,对那办事快速周到的管事一点头。 言昳拽拽她衣袖:“阿娘,咱们去花园里说吧。” 李月缇正要离开,回过头去,就瞧见一小童支着杆子,将一串新排序的数字,挂在了黄豆的名牌之下。外头大钟响起,又有几十个童子支着数个杆子,出来改价了。 等二人到了花园里,找了处避阳的小凉亭坐下,轻竹站在凉亭外头,言昳抽出硬笔,沾了墨水,随手扯了一张笺条,在背面写着数字。 李月缇:“我怎么听不明白这交易是怎么回事?等等……这是阿拉伯人的数字?” 言昳嗯了一声,继续算账,有些数额不大的就心算,而后划了几道,道:“一会儿,你进去下单三千石棉纱、一万一千石黄豆。” 李月缇吓得瞪大了眼睛:“多少?!你要买这些东西?你知道一万一千石是多可怕的量吗?你往哪儿放啊!” 言昳:“不,这些东西不会过我的手,我不需要看到实物。” 李月缇:“我刚刚从堂里出来的时候,还特意看了一眼,我记得黄豆是大概二两三出头。” 言昳点头:“二两三,一石。” 李月缇:“那光一万一千石黄豆,就需要两万四五千两白银!你那儿来这么多钱!” 言昳笑着摇头:“我不买现货,我只签下订货的契书。这是一个未来的订单,三个月后我才需要付全款,对方才需要给我这一万一千石黄豆的实物。而契书合同,我只需要付一成的定金就足够了,三个月后才需要补款。每张票交易时间、交易价格都是定死的,但每一张票都是可以易主的。” 李月缇也算了算:“一成的话,你现在的帐是够付定金了……” “哎,你别懵——”言昳看李月缇云里雾里的模样,抬起手来拍了拍她手背。 她需要跟李月缇合作一段时间,有些事情也需要给她讲清楚,如果不让李月缇认同并理解她再做的事,就可能由信任危机引发后续一系列问题。 言昳推开了那些账册:“我来打个比方。你在金陵这些年,该知道报恩寺前街的谭裁缝吧。你在他那儿订过衣服吗?” 李月缇慢慢点头:“嗯。现在也要提前三个月订布料。” 言昳:“你在谭裁缝那儿订衣服,他怕你毁约,是不是需要你付定金,然后在票据上写好,定金十两,三个月后出货,出货的时候你必须再付九十两银子尾金,来得到这件衣服。也就是这件衣服总价就是一百两。那你怕谭裁缝三个月后不给你衣服,谭裁缝怕你三个月后看见衣服不给钱,所以你们俩,找了一个信得过的大人物,来给你们强制执行这件事。” 言昳指了一下刚刚走出来的那件正堂:“咱们去的地方,就相当于是这个打包票的大人物。” 李月缇:“然后咱们现在的钱,不够买衣服,只够付定金的。” 言昳:“对,我只有十两,便从谭裁缝那儿得了一张契书票据,却很难在三个月后拿出尾金。但在即将出货的之前,谭裁缝的衣服突然被熹庆公主穿进宫中,甚至去跟大不列颠使者会面,衣裙火遍了大江南北,一衣难求,现在想要跟谭裁缝订一件衣服,要花一千两银子。就有一个富商之女,听说我们这儿有跟谭裁缝的契书票据,她就想来买我们的。你说我卖她多少合适?” 李月缇眼睛转了转:“……她如果单去找谭裁缝,要付一千两。你现在九百九十两银子卖她这张票,而且等几天就能拿到了,她肯定愿意买。” 言昳笑了笑。 李月缇立马懂了:“哦对,她拿到这张票,还要按照票据写的,还要再付给谭裁缝九十两尾金。如果这样的话,九百九十两加九十两,就超过一千两了,她没必要在你这儿买。那就给她定价九百两,她再付给谭裁缝九十两,总共九百九十两,也比一千两便宜。她就愿意买了!” 是,只要将手中票据的当下市场价格,减去票据上的尾金,而后再稍微便宜一点,便能轻轻松松卖出去了。 言昳点头:“正是如此。而我跟谭裁缝签订这张票据,只花了十两银子的定金。而我转手卖给富商之女九百两。我赚了——九十倍。从头到尾,我都不需要见到那件衣服,也不需要准备能完整买下这件衣服的钱。我现在买大豆也是这个道理。比如说一万一千石大豆,目前订单总价是近两万五千两银子,我定金只需要一成,就得到了这些大豆交付的契约。三个月后,大豆价格翻一倍,我能赚多少钱?” 李月缇连忙低头要算。 言昳轻声道:“不算黄豆价格后面的零头。我能以两千五百两,赚两万七千六百两。” 李月缇猛地抬起头来:“这还只是……”翻一倍! 李月缇只感觉脸颊发麻:“你不需要看到这些大豆,也不需要租仓库去储存大豆,你只需要买卖这些票。这钱就是你无本万利得到的。这张票据只要被执行了就好,至于是谁付钱,谁买走,大豆的卖家不在乎,咱们所处的这个大机构也不在乎。” 言昳点头:“其实一年大豆的产量,都是差不多固定的,现在未来三个月出产的大豆被我这样的玩客预定走了,真的需要酿造酱油、制豆制品甚至是作饲料的工厂,想要买大豆,就只能从我手里买了。” “可要是快到交货期的时候,大豆价格暴跌了呢?” 言昳吐舌头:“那我就完蛋了。我肯定是不能交割货物的,我付不起那个仓储的成本,到时候只能把我这些票,赔钱卖给那些需要大豆的工厂。我什么也没捞到,就会赔的倾家荡产。如果赔的太多,甚至超过了我的保证金,这个交易所就会替我强行收缴票并卖出。到时候我定金、保证金全都不在,就可谓一穷二白,身负债务,甚至银行内的存款也都需要被抵押出去。” 李月缇终于盘算明白了:“……这就是金额大的离谱的赌博!” 言昳:“差不多。只是我不靠运气,不靠出老千。我有我下注的理由。” 李月缇惊奇:“你知道大豆会涨价?” 言昳笑了笑:“为什么有人敢赌谭裁缝的衣裳为什么会涨价?原因有可能是那人知道给谭裁缝提供原料的布料厂,即将大幅涨价;有可能是有人特意送给公主穿上,让谭裁缝的手艺一炮而红,一衣难求。前者是讯息。后者是操作。” 李月缇:“那你是……” 言昳:“目前是前者。” 最近这些年,大明物价起伏离谱。她前世知道自己童年时候灾年不断,之前在李月缇那儿看报纸的时候,也看到了旱灾的记事,说是黄淮、冀晋与山西等地受旱严重。在灵谷禅寺附近询问店家时,也能大概得到些端倪。细想一番便可知,这都是夏季大豆的产地,受灾后产量会陡然降低。大豆作为最重要的副食之一,价格必然疯涨。 李月缇垂下眼眸:“你说咱们这样,算不算是把价格拱高了,祸害了人?” 言昳皱眉:“那说明你没听明白。” 她买卖期货,并不是囤货高价,更不是“倒掉牛奶”。她没有干涉到供需市场,大豆总是要涨的,只是一般大豆涨价,是有货的卖家赚大钱。但在灾情之前,卖家无法预测大豆价格,为了更保险,他们选择以固定价格的未来订单这一形式,牺牲可能的利益,增加一道保险。而言昳有眼光的期货交易,就相当于是单纯买卖市场上卖家应该获利的部分,握进了自己的手里。 言昳想了想,努力给她解释了几句:“这次不是。” 李月缇大概明白了些,她终于松了口气,抚着裙摆道:“我愿意赚钱,可我有时候,不愿意让那些农民受了苦。” 言昳半晌道:“……不会的。” 但真的吗?这个弱肉强食的混乱大明里,每一个强者的诞生,都会以各种迂回的方式,转嫁在底层人身上。 李月缇听她说“不会”,露出一点宽慰,但言昳却后悔了。李月缇受过太多欺骗了,她不太愿意再骗她了。 言昳转过脸来:“不,我应该提前告诉你,你要是想做‘清流’,就该回家去,我们玩的游戏会一步步升级的面目全非。” 李月缇怔怔地看着她:“面目……全非?” 言昳手指戳着那写满阿拉伯数字的字条:“很多投资,都是精美镂空雕花后卖出去的狗屎。越复杂,越迂回,越精致,越臭不可闻。”她又冷笑:“大明朝烂成这个吊样还玩资本游戏,这游戏里又牵扯多少打仗的事!细细深究,就知道我们的世界就是一个他妈的大粪坑!” 李月缇被她的语气吓了一跳,呆望着言昳不说话。 言昳面上的嫌恶只展现了一瞬,她似乎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又垂下眼去勾起了嘴唇,小手托在腮边,肩膀缓缓松下去:“咱们是要在粪坑里奋力游泳的人。罢了,咱们今日还只说买卖大宗货物。我不买主粮来投机倒把,那操作不好了,才真是有可能祸害出了人命。更何况粮是那些真正的只手遮天的富商们的命根子,我现在动不得。” 李月缇敏锐的注意到:现在动不得?是说她迟早有一天要动是吗? 她这种愤怒与嫌恶,绝不可能是普通孩子的愤恨,而是洞悉太多肮脏又明知无法挣脱的迸发。 她才九岁,她仿佛有过太多前尘过往。她见过什么?经历过什么? 李月缇半晌舒了一口气:“我以为你说的赚钱,是会去做买卖。” 言昳坐在凉亭的石凳上,两只脚都够不到地面,她晃着小脚,面上恢复了笑意,看向李月缇:“制造也很重要,这是能以商贸要挟政治的前提。但只搞制造贩售,就像是人世间行走只有一条腿。没我这样的投机倒把的另一条腿撑着,遇见一点坡都容易摔倒。” 李月缇越听越心惊。她到底给自己谋划了多少步,甚至提到什么以商贸来要挟政治? 她真的只是赚一点傍身用的钱嘛?她到底要做多大的事?! 言昳道:“三个月后,我会让轻竹来转手交易,到时候我会给你出帐页,算清你的分红。” 李月缇点点头,她抓了抓衣袖,垂头半晌道:“我现在觉得我做事太冒险了。你根本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说是鬼神附了身,或者是什么精怪变的都有可能!但凡我清醒一点,我都该离你这样奇奇怪怪的孩子远一点,可我……”可她却觉得像是给溺水的她扔了一根救命稻草。 给她不得不认命的生活,来了一点唯一的可能性。 她已经陷入了挣扎不出的泥潭。婚姻对她而言算什么,不过是一次次的强|奸,一次次的假笑与伪装,以及懂事的伺候一个不如她的男人! 几个月的生活,李月缇已经感觉自己在发疯的边缘了。她明白自己虽然还软弱、却是个心里倔强的无法妥协的人,她做不了装傻着委屈着稀里糊涂的过着日子的女人。 日子都已经成这样了,真胆大的去试试呢,赌一把又如何!她必须拿出三分之一的嫁妆,加入言昳的豪赌。如果不做出改变,她成了白府那行尸走肉般的主母,余生就是规训姨娘伺候老太君,再被白旭宪强迫生下孩子,那拥有全部的嫁妆又能怎样! 李月缇眉间轻蹙,又笑道:“可我不管你是什么鬼神精怪。” 言昳一怔,眉头松开。 李月缇从袖中拿出一把精巧的巴掌大的小算盘,放在桌案上,左手在笺条背面写画着,一边核算金额:“你说保证金目前是二又四分之一倍,还有千分之三的税头,再加上单笔一成的契约金,我们平均每张票要被划去…” 她算术不熟练,但一丝不苟的核算着言昳刚刚给她说出的数值,而后抄记在笺条上:“那我就去按你说的买了。” 言昳要起身:“我陪你。” 李月缇:“没事,太阳毒,你在这儿坐着吧,我自己去办办试试,以后我也可以独自来办事。” 她说罢,起身朝凉亭外独自走去,轻竹连忙要撑起小伞为她遮阳,李月缇摆摆手,只将帷帽前的彩纱合拢,抬着皓腕扶着帽檐,朝交易所的大堂走去了。 轻竹走进来,给言昳打着扇子道:“幸好黎妈也要出府为大奶奶去熬药取药,咱们能甩开她。她天天看不惯二小姐,到处挑拨离间的。” 言昳半阖着眼睫,轻哼了一声当回应。 轻竹:“只是,二小姐何必故意带这几个粗使奴仆做轿夫。我之前亲眼看黎妈跟其中一个轿夫关系不错,这几个粗使奴仆,应该都是大奶奶成婚时带来的。” 言昳:“嗯。我想试试看,这消息能传到哪儿去。这黎妈在府里到底都能干点什么。” 轻竹轻摇扇子,思忖道:“她要是真要有点脑子,就该知道大奶奶和二小姐是绑在一块的,一伤俱伤,她敢深究,就是给自己拆台。黎妈肚子里花花肠子多,眼界也窄,但应该是把大奶奶当心头肉了吧。” 言昳轻笑:“也不一定呢。心头肉归心头肉,一个老妈子能控制主母的诱惑力更大吧。黎妈是内宅里的老人精,我倒是猜了猜她做事的方式,就看她是哪一种了。” 轻竹叹气:“只希望大奶奶是个可信的人。” 言昳额前几缕细软胎发被扇风吹动,嗤笑:“可信?谁可信?我信李月缇,也是因为她没有后路了。人都是这样的。” 轻竹笑:“是。就像是二小姐用我,也知道我没有比靠着您以外更好的选择。” 言昳终于睁开眼,双瞳被天光映的像一杯清茶似的:“就看黎妈了。我不大爱搞这些,但后院里老有人在背后戳脊梁骨,我做事不安生。李月缇制不住,我就帮她管管。” 从交易所离开之后,李月缇又带她去了附近几条文玩书画巷,去买些她上学需要的笔墨等等。 外头敞着门的铺子里自然没有白家二小姐该用的高档货,李月缇对这条街熟悉,跟刚刚言昳领她似的,带着言昳走过几条小巷,进了几家茶楼似的没招牌的店子。 那些店里的老板活计见了李月缇,就跟见了贵人奶奶似的,连忙出来迎接,满口叫她:“醉山居士。” “醉山居士?”当言昳走出一家卖徽墨的铺子后,忍不住问道。 李月缇有些红了脸:“这是写诗、做词牌时常用的笔名。后来被人发现李家长女就是醉山居士,大家都这么称呼我了。” 言昳笑起来:“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大奶奶是文人雅士,给我这样的小文盲沾光了。” 李月缇却正色几分:“你去了上林书院,那儿可不是普通地方,地质海训、数解算法甚至是外文都有的学,可千万不能贪玩就放弃了大好的机会。不过,我也知道,你虽然对想学的东西挑三拣四的,却是聪明又肯学对自己有用的。” 言昳:“去了之后就要在那边常住了吧?” 李月缇掰着手指,点头道:“你们也有休沐,八日一次,归家两日。偶尔有些长假,让离家远的学子也可以归家。不过能去那儿读书的,大都是达官贵人家的孩子,住宿吃穿条件都不会委屈你的,也会有仆从去照料你,但不要太张扬。毕竟在那群孩子里,白家也算不得什么。当然,你也不用太想家,。” 言昳看了她一眼:“你觉得我会想家吗?” 李月缇反而有些哀愁的叹了口气:“倒是。你不是一般孩子。只是你要走了,我这先生还没当过瘾,便失了职务。” 看来她不是觉得言昳回想家,而是她不舍得孩子走,怕又无法以孩子为推脱,只能面对白旭宪。 只是她没提白瑶瑶,说的也不是“你们要走”,而单说了“你要走”。 言昳心底笑了笑。 李月缇又道:“说来,你知道上次一同祈福的小五爷是谁吧。” 言昳点头:“五皇子殿下。” 李月缇:“他也在上林书院读书。” 言昳:“……我一点也不吃惊呢。”她当然知道了,她也知道白瑶瑶把这个书院搅和的多像个校园言情剧里的贵族中学。 李月缇好奇:“好歹是梁姓呢。你不高兴吗?” 言昳咧嘴:“我可高兴了呢。” 第19章 男二 时间很快就到了立夏, 言昳后来没再怎么出门了,也没怎么见过山光远。 她甚至有时候都不知道山光远是否在府上。 而山光远一直没有找她来讨债,她想了想, 又有些后悔没帮他:她离开家后, 真就管不着山光远,而山光远错失了读书的机会, 难道就这么当一辈子的奴仆吗? 可她确实也很难把他带去上林书院, 如果她指名要求他随行去书院, 说不定还会给自己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言昳很快就发现自己多虑了。 当立夏那日清晨,白府几架马车驶出府门, 白旭宪和李月缇来送她们上路去书院时, 她看到山光远就站在随行的车架旁,而白旭宪在叮嘱言昳与白瑶瑶之后,还含笑拍了拍山光远的肩膀。 言昳:“???” 白旭宪怎么会认识山光远? 别说什么山光远其实是白旭宪的私生子吧! 靠, 他和白瑶瑶会走上骨科乱|伦虐恋道路? 山光远却只是含蓄点头, 对白旭宪并不热络。 其实, 白旭宪之前也觉得可以让老孔的这个私生子,学些读书认字,以后说不定能接任孔管事的活计, 在府上做个忠心管事。 后孔管事主动提起,说想让他这个私生子也跟着去上林书院,哪怕墙根听几句诗词,在那个环境下熏出几分待人接物的气度也行。 白旭宪就觉得这么安排也妥当。 上林书院规模又大, 从童龄到老书生, 都有在那儿念书学习的,虽都是读书人,但也是读书人里的鱼龙混杂。 真要是只带几个丫鬟, 都没人保护,万一出个什么突发事件都难办。他便指了另一位他信得过的护院,和山光远一同加入了陪读的队伍。 白旭宪拍了拍山光远后,也觉得自己太注意山光远,反而会让人怀疑山光远是不是谁家亲戚,倒坑了拼命想掩藏自己这个私生子的孔管事。 他只好又去拍了拍旁边的轻竹,嘱咐道:“一定照顾好两位小姐!” 轻竹差点打哆嗦,但还是稳住,连忙福身低头道:“奴婢必然会让两位小姐在书院住的跟家里一样舒坦!” 白瑶瑶攥着手指,忍不住去偷瞄山光远,完全忘记了掐脖之仇,还抿着嘴笑了起来。 言昳目不斜视,手在背后掐紧:山光远好歹也是写在作者配角栏里的男三,怎么可能会失去跟白瑶瑶接近的机会和戏份!她瞎他妈担心什么呢。 之前山光远主动问她要去上林书院,说不定也是为了凑到白遥遥身边去呢。 如果不是他上辈子人设崩塌,他也不会沦落到与她为伍的地步,指不定还有个山光远线的番外,写他这位高权重生猛大将军搞一些压在身|下,低吼一声之类的剧情。 担心别人,还不如好好看看自己的买的大豆期货行情。 言昳深吸一口气。 她已经决心做操纵山答应打赢后宫争夺战的幕后黑手,当那个低吼一声的男人背后的女人,就不要被这点必然的剧情发展气到,一定要平常心。 等白旭宪挥挥手,让人扶二小姐三小姐上车,言昳转过身去,登上自己的车驾。 山光远回身傍车时,转脸不着痕迹的看了她一眼。 白旭宪正要招手送两个孩子走,却看着李月缇快走几步,提裙走到言昳车边,掀开车帘,对她嘱咐。 言昳露出几分笑意,似乎拽着李月缇的手指,与她也撒了个娇。 白旭宪有些诧异。 他以为李月缇不会喜欢这两个孩子,之前白瑶瑶在她身边养了几个月,听说她都没给瑶瑶梳过头。 没想到她竟然会喜欢言昳。 ……这也不是坏事。这个女人如果能有些顾家,识的清自己要做母亲的身份,说不定他俩之间的关系,也能有些转机。日后,李月缇给他诞下一儿半女也说不定,毕竟以她的才学,那儿子也会饱读诗书、才华横溢吧。 白旭宪想着,将目光转向李月缇衣领中露出的纤纤脖颈,神思有些远了。 言昳其实本来只觉得李月缇是她需要用到的人之一。 并没有太多亲近。 而此刻李月缇握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告别,她瞧得出,李月缇多恨不得是自己能飞出白府,飞入上林书院,哪怕做朗声读书的学子头顶屋檐上一只布谷鸟也好。 失去了教育她们这唯一一项能体现她价值的事情,她就要成为那个给白旭宪伺候茶水的沉默女子了。 言昳看向了白旭宪。 白旭宪没有看言昳,目光似乎是在李月缇的腰身上扫视。 言昳太了解男人的目光了。她知道他在看什么,想什么。 言昳一瞬间有些作呕。 白旭宪的目光仿佛像是一条狗链子,紧紧的拴在李月缇的脖子上。 而李月缇心中涌出太多情绪,她无法向一个孩子表达,她也说不出自己在这门户里那种高贵的窝囊,肮脏的体面,只一次次的握住言昳的手指,努力微笑说:“你要好好读书。好好读书。” 这话仿佛有霹雳般的后半句:好好读书,也可能没用。 但不好好读书,可能只能被更下等人的狗链子拴住。 言昳本以为自己够无情无畏了,那一瞬间她看着李月缇,却能感觉到一点细微的心疼。 她反手用力握紧了李月缇的手指:“大奶奶,咱们还有路。我也不是真的飞出去了,我只是去读书。咱们都还且要走呢。” 李月缇看向她,微微颤抖的嘴唇一下子用力抿紧:“……是。” 言昳笑了:“要是一切都有头,就都不是那么难捱了。” 李月缇只觉得眼前的言昳,不是个什么小女孩,而像是一个比她更年长的阅历丰富的美丽女人,气质桀骜,华服绣袍下是铮骨,历过让她成熟且冷漠的风尘,最终还是显露半分不忍。 言昳松开了手,没再看她,弯腰钻入马车昏暗的深处。 李月缇怔了一会儿,收拾好面上的表情,转身往白旭宪身边走。石阶上的黎妈远远的对她使眼色,她这才明白,又走到白瑶瑶身边,去嘱咐她。 对白瑶瑶,也是“好好读书”那四个字。 含义却远不相同了。 马车走远,山光远沉默的跟在马车旁,却暗暗心惊。 他听到了言昳说的只言片语,听不真切。但他看到了她面上的表情。 坚决坦荡中,有着一股刀一样的锋芒,她不大像这个年纪的孩子。他记得言昳上辈子年纪小小就很有主意了,但那种有主意,和刚刚的表情又不大一样…… 他想去侧耳听言昳是否会在车里会说什么话,就听到她似乎正把脑袋埋在软枕里,气鼓鼓的跟轻竹道:“让那个阿远,就是给咱们当护院的那个小屁孩——让他去给白瑶瑶当看门狗去,别让我看见他!” 山光远:……果然还是挺幼稚的。 其实上林书院距离白府不远,这座书院在金陵近郊的山中,按距离算甚至不如灵谷禅寺远。 上林书院,有种正统修仙门派的感觉。 整座书院建在半山腰处,依山而建,远远就能看到书院斜挂在绿绒般的山上,灰瓦白墙层层叠叠,仿佛书院里没有路,只有山坡上下穿行的楼梯。 山脚下,上林书院的山门前,到处都是茶楼、住店、书店与笔墨铺子,俨然像个小镇。 不单是为了方便上林书院的学子们下山采买,更是为了给那趋之若鹜想要考入书院的天下读书人。 他们的车马穿梭在山脚下的小镇中,言昳从窗户能瞧见不少纶巾长衣的书生,也有些背着行囊前来求学的贫寒学子,几家茶馆门口都立着题诗的影壁,只是某家影壁上竟然让人在右下角,画了一个牛顿力学的惯性公式—— 不愧是大明最声名赫赫的学府之一的上林书院。 这里可不是死背四书五经写八股文的地方,来了这儿的反而没多少是会去考那名存实亡的科举。 路边也飘来文绉绉的议论声: “为何有这么多贵人家的马车来此地?虽然平日也不少,但万没有今日这般规模啊。” “兄台不知?是上林书院招的童生要入学了。听说……今年女童生还不少呢。” “真是乱了套了,这几年破例招了几个还不够,拉那么多女娃娃来,说不定她们只想玩过家家!” 车马到了山门,便不能往上去了,言昳下车,箱子行囊由奴仆们背着,她和白瑶瑶要走上山去。 言昳虽然早上起来会跑两圈,但也不是什么习武体质,跟白瑶瑶一起上气不接下气的爬着楼梯。爬到一半,那位刘护院看不过,扶了白瑶瑶一下:“要不背两位小姐上去吧。” 言昳看他想背白瑶瑶,那岂不是轮到山光远背她。 她连忙摇头:“不要紧,都爬一半了,我、我再歇歇。你看上头那个小胖子,比我们更累,不还是坚持往上爬。” 言昳擦了擦汗,一边爬,一边抬头看向那个小胖子,他似乎坚持想要几个书童模样的奴仆背他,但那几个书童比他瘦弱的多,慌忙推脱拒绝,小胖甚至想要跳到那书童后背上,被几个书童连忙按住,越是靠近越听到那些书童哆嗦着说:“世子!使不得啊使不得!” 世子? 果然,定睛一瞧,不正是宝膺。 白瑶瑶率先开心的对他挥手道:“宝膺哥哥!” 宝膺转身看向他们,惊喜的往下走了两步,脚一滑差点摔下来,几个书童手忙脚乱赶紧将他拽住!宝膺被几个脸憋得通红的书童拽住后,也不顾自己脸蛋被紧拽的衣领勒的变形,两脚一边摸瞎似的找落脚点,一边轻松愉快道:“遥遥!昳儿!” 等言昳和白遥遥爬到宝膺身边,宝膺也终于被几个气喘吁吁地书童拽起来,站在台阶上。 宝膺喜笑颜开:“三小姐,又见面了。啊,这不是说我是美人的白二小姐嘛!你可不知道小五爷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我都恨不得找人给我画几幅大开的画像,给您送家里去。” 他说话够逗乐的,言昳忍不住笑了:“那我挂到床前,当床帐用,早上看一眼,我便能美的再睡个回笼觉。宝膺,你是刚来入学的吗?” 宝膺点头:“是啊,我本来不想来的,但我爹跟我说上林书院今年请了新厨子,还有一个会做洋餐呢——” 言昳:你爹真是太了解你了。 三人汇合,也不过是一起气喘吁吁的爬台阶,宝膺本来还想天南海北的扯着什么,但满腹的扯淡,到嘴边只化成了一句:“累、累死我了……” 陆陆续续看到前后都有些学子在爬台阶,言昳也终于看到了台阶尽头的三进抱厦的正门。 正门堂皇,灰瓦白墙,两侧苍天古树夹道,石灯成排,自有一份幽静雅意。 正门前摆着一张小桌,几个年轻学子正在张罗:“三位可是新进的童生,可带了浮票或学章,快来此处报到。” 三人上前,宝膺的仆从将浮票拿出来,几位学子瞧见浮票上写着的名姓,也认出了他是熹庆公主家的世子,但面上并没有什么讶异,只点头录名。 言昳却一眼看向了坐在桌后抄录名册的那个人。 她心里一顿,往后站了几步,排在了白瑶瑶身后,也挡在了山光远前头。 轮到白瑶瑶上前,她有些紧张,丫鬟从袖口中将皱皱巴巴的浮票递给她,白瑶瑶便紧紧握着,道:“我、我叫白瑶瑶!” 几位年轻学子接过她的浮票,展开才发现浮票上竟然有几处洇湿,正巧把编号、姓名那里,给模糊的看不清了。 白瑶瑶的丫鬟也是个糊涂蛋,挠头道:“不会是奴婢刚刚揣在袖子里,被汗给打湿了吧!” 白瑶瑶急的团团转,两眼都泛红了:“那、那要怎么办呀!我不会没法上学了吧,我可是怕进来的考试过不了,在家里好好学习了好些日子呢!” 端坐在桌后,那个挽袖提笔抄录的学子抬起眼来,对她笑了:“不必担心,我可以在名册里找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白瑶瑶却看着桌后人,呆住了。 她也是怪不得要呆的。 桌后那学子年纪尚小,不过十三四岁,整个人像一块打磨光滑的白玉璧,放在那儿,且在光下映照,就自有本身的纹理清透。眉睫瞳孔颜色皆有剔透的淡华,他笑起来,面上有浅浅的靥,美的不着急不抢眼,余光仿佛捉不住,定眼瞧又多看一眼都多一分心惊。日光虽毒辣,他依旧穿着层叠的素色宽袖深衣,就那衣领与袖上的皱褶与肌理,就足以够他的装饰。 若梁栩是攒金嵌珠做成的一条贵气且凶恶的金龙,那眼前这个男人就是瓷杯中的清水。 言昳当然知道他是谁。 文中白瑶瑶的另一大追求者,万年让人心疼的温柔男二。 但更重要的是,他跟山家灭门之仇也有干系。 第20章 入学 言昳默不作声的瞥了一眼山光远, 他依旧面无表情。 山光远现在应该还并不知情。 旁边几个学子看白瑶瑶呆住的样子,笑了起来:“让韶星津来报到处,哪个刚来进学的, 不都要驻足呆一会儿!” 白瑶瑶猛地回过神来,窘迫的红了脸:“不是。不是, 我……我……” 韶星津看了那几个学子一眼,还是对白瑶瑶笑道:“小妹妹,你别着急, 慢慢说你的名字。” 白瑶瑶趴在桌子上, 两手撑起一点身子, 也要看向韶星津手中的名册,道:“我叫白瑶瑶。” 韶星津长长的哦了一声:“白家的小姐。是二小姐吗?” 白瑶瑶回头看了言昳一眼, 声音软下去:“不是, 我行三。” 韶星津慢吞吞的写字:“白家还有嫡亲三小姐?” 白瑶瑶还是知道自己的出身,只低低的应了一声:“唔。我以前不住在金陵。” 白瑶瑶看他的字,岔开话题:“你的字可真好看,跟我真不一样。” 韶星津笑了笑:“遥遥是哪两个字?是遥遥星汉的遥遥吗?” 白瑶摇头瑶:“不, 是美玉的那个瑶字。一个王字旁,一个……” 好家伙。这俩人查户口似的聊上了。 言昳吸了好深一口气,开始抖腿了。 原来这种剧情,旁观起来这么无聊啊。 而且, 这俩人也考虑考虑后面排队的人啊。不止言昳,现在后头已经有了十几个人了啊!言昳不用回头,都听见了后头的骚动,似乎在议论: “怎么这么慢啊。都够喝杯茶了,她们还没结束?” “那小女孩说什么呢?是不是她搞错了,要不让我们先报到, 我行李特别沉!” 言昳严重怀疑原作者在这段毫无意义的对话里,加了大堆的“男二看女主脸好可爱,眼好可爱,手好可爱”“女主看男二鼻子好帅、嘴唇好帅、手好帅”之类的成沓人物描写。然后女主心里要漏了半拍,男二要凝神看她的鼻尖,春风巴啦啦的拂过,日光哗啦啦的映照。 就这么写对话和人物,半章更新铁定出来了。 俗套起来,是不是要再夸一句“瑶瑶这个名字好可爱”! 果然,韶星津轻笑道:“瑶瑶。这名字怪可爱的。” 白瑶瑶脸蛋沁出几分红来:“那、大哥哥名字是哪几个字呀?” 韶星津一字一顿道:“是韶华易逝的韶字,星河灿烂的星……” 啊!啊啊啊!言昳真是要绷不住了!效率啊大哥,后面排队报到的人,都看你俩在那儿看你俩相互夸对方爹妈的文化水平呢!韶星津这种典型古风帅逼名字,好歹也能胡扯几首诗来硬凑,白瑶瑶这种万年ABB可爱系女主名字,萌就够了,男主男二在床上的时候重复念着以表示痴情沉沦就够了,有什么好解读的! 韶星津,上辈子咱俩没联手过真是好事,否则跟你这种老王八似的磨叽水平,老娘非要气死不可! 韶星津还在那儿拿了张纸,给白瑶瑶写自己的名字。 草,来了来了,镜头拉近,对准美手,夸夸字体如何隽秀,夸夸指尖如何白皙,三百字又出来了,他们这些等待的人的三分钟又过去了。 言昳受不了了,直接走上去,抬起胳膊撞开韶星津写字的手,把自己的浮票拍在了桌子上:“有完没完。你们都在这儿说了半刻了吧,不是已经找到她也记录在册了吗?” 白瑶瑶差点被她撞到摔倒,连忙扶住桌子才站稳。 韶星津手里的笔,更是被撞的差点在纸面上划拉出个猴子捞月。 他怔住,看向了言昳。 言昳知道自己要是太针对白瑶瑶,估计会被她的锦鲤buff反弹,只对着韶星津骂:“前辈以为这耽误的只是半刻钟吗!您看看这后面排了少说一二十人,这就是一二十人的半刻钟!加在一起便是几个时辰。您名中还有个韶字,刚刚也说了韶华易逝。那难道不知道什么叫‘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这半刻钟,或许已经够我们这一二十人,多读几页书,多背一首诗了!” 言昳脸上,端的是痛心疾首,慈威并重。 仿佛一个手戳在韶星津脑门上的班主任。 她当了几十年的蹦跶女配,也不差今天。她也是为了拯救后头所有在大太阳地里排队的可怜路人们。 只是此言一出,在后头拎着箱子的山光远懵了。 在前头以人设勤恳多知、温柔体贴著称的韶星津也懵了。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老实人,竟被言昳这番话,说出几分愧色,耳朵尖都因挨了训斥而羞愧泛红,他收回笔:“这位、这位后辈教训的是,是我太唐突了,没注意到后头排了这么多的人,实在是抱歉。我向诸位陪不是了。”他起身抱拳。 白瑶瑶也低头拽住自己衣裙的腰带,不敢说话。 言昳从袖中抽出软包,将软包内折叠整齐的浮票摊开,按在桌子上:“白昳。” 一边说着,她挥手让轻竹和山光远先走:“你们别在这儿堵着了,门口哪里能站的下这么多人,你们几个在里头等着我。” 韶星津对山家有些认识,言昳怕他认出了山光远。 她说着,韶星津转头往山光远那儿瞥了一眼,言昳心里揪紧,也转过头去。 幸而,山光远已经拎着箱子,和刘护院走出去几步了。 言昳挥了挥手:“您怎么不夸我名字好听了?还走神了?” 韶星津连忙回过神来,还是耳朵泛红,辩解道:“不是不是。” 他端住笔,低头记录,看向她的浮票,一愣:“白……你也姓白?你就是那位白家二小姐?” 言昳:看来是我年纪小小,就在金陵作出了名。 言昳点头。 韶星津又看了她一眼,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却也点头记录下她的名字与编号,起身对他们三人往门内略略一指引:“进了门之后,请往右边走,沿路还有其他指引的生徒。” 言昳点头,拿着浮票走了。 白瑶瑶走在最后,转头看了韶星津一眼,对他笑了笑。 韶星津也露出几分笑意,略一点头。 三人走后,一个比韶星津大一两岁的学子靠在桌边,挑眉道:“不是说白家二小姐是个最不学无术的祸害精吗?别看她这么小一点,可有主意了,她以前溜出府过好几次,跟我那屁大点的弟弟也一块玩。你也知道我那弟弟多不是个东西。” 韶星津垂头继续记录,笔尖在浅砚中略略一沾:“那么小的丫头,能闹到什么地步啊。” 那学子耸肩:“一个小混蛋不算什么,一群小混蛋就不简单了。不过看她刚刚说话那模样,我都觉得我是不是认错了,比老学究还正义严辞。” 韶星津是个老实人,拢袖露出一截雪白手腕:“你也不要这么说,她能进来,就是本事。说不定外头只是传言。” 那学子翻了个白眼:“我可不信。你以为这一次招的生徒都是正儿八经考进来的?咱们书院,可也堕落了呢。” 言昳几人进了门,果然一路有木牌引导,来这儿的少有不带奴仆行李,怎么都需要先去安排的住处。 这次因为有女童生,所以女孩们有单独的区域住。各家都少说带两三个奴仆,所以每个童生都有单独一屋,每四人有个小院。言昳去一查,果然她和白瑶瑶被安排在了一个院子,估计上林书院安排宿舍的人,还觉得把姐妹俩凑在一起是好心呢。 小院不大,内有树木和简单的石桌,四边是屋子。东北、西北两侧各有小门,通向小院两侧的长房,那里是给奴仆住的。东南角是院口,西南角的门出去,是洗浴用的里间。 言昳她们住的小院,已经有个年纪大一些的女生徒住着了,估计也有十四五岁。作为前辈,她自然住北屋朝南,言昳和白瑶瑶到的时候,西屋已经搬进去了一个女孩。 正好剩两间,言昳不打算装谦让,直接就进了日晒更好的东屋,若是白瑶瑶觉得不乐意,就可以来跟她争就是了。 白瑶瑶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垂着头跟奴仆拖着东西进了南屋。 刘护院站在门口,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两姊妹关系不善,估计他和阿远要一人护一个。但他更听说过二小姐在府里作闹的本事,若他有的选,肯定毫不犹豫选好脾气的三小姐。 刘护院也懂点人情世故,正在纠结——这眼前的阿远年纪虽小,但好像挺受白老爷重视的,万一是谁家塞进来的亲戚呢,也不能得罪…… 但他刚要开口问,就看阿远毫不犹豫的跟在了二小姐的身后,去了东屋。 哎呦,那可真是太好了!刘护院长舒一口气,连忙转头跟上了白瑶瑶。 屋里很简素,跟家里条件自然没法比,但言昳住过比这烂几百倍的地方,她怀疑自己抢了更好的房间,估计这几天要遭报应,估计是什么老鼠、漏水之类的,但她也不太在乎,她喜欢阳光。 这会儿正日光大好,上林书院也条件不错,竟也是装的菱格玻璃嵌铜丝的窗户,既透光,又因菱格玻璃的凹凸与气泡,瞧不见屋内的细节。 轻竹进了屋连忙开窗,把纱帘贴紧,而后将床榻上准备的褥子都给叠起来塞柜子了,又从箱子里拿了新褥子。 言昳坐在屋里小桌旁,有点恍惚,撑着胳膊对轻竹道:“……我真来上学了?” 轻竹以为她是嫌条件艰苦,连忙道:“二小姐,咱们下次把家里的水摇扇、床帐,还有茶盏熏香都带来,这儿就跟家里差不多了。不过待个八天便能回去住两天,很快的!” 言昳笑:“我还不一定想回去住呢。”不过,她也不太想完全抛下李月缇就是了。 山光远正在里里外外搬箱子,就瞧见她快活起来,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又半边身子都埋进箱子里,蹬着腿要找书,说要再赶紧复习一下,下午就考试了。 山光远更担心她的考试。 毕竟他也清楚,以她平日里的不学无术,今日能进上林书院,十有八九、不,十有十一是白旭宪找关系了。 她别到时候考了个倒数,甚至成绩太离谱,让人给请出去吧。 轻竹跟几个丫鬟收拾东西,她就找出书来,坐在屋子正中心开始看。 一看,桌子上堆了好些书,还要考地质、珠算和史家,但她就只揪着一本辞赋文章猛看。 山光远想看看她现在都在学些什么,便把箱子拎到屋子深处,回头的时候瞄了一眼。 言昳就跟后脑勺长眼睛似的,猛地转过头来,一把合上了书,双眸盯着他。 他略有心虚,挪开眼睛,跟没事人似的往外走。 言昳忽然道:“阿远,你来考我吧。” 山光远站住脚。他不记得言昳问过他名字,一直以来,她也顶多是用“喂”称呼他,或者根本就不称呼。 轻竹以为她叫错了:“阿远?” 言昳指向山光远:“就你。” 轻竹:“哦。二小姐,他是个哑巴呀!” 言昳笑:“我记得他也不是一个字都不能说。” 山光远被她点了名,只好硬着头皮走过来。言昳竟然道:“你坐,你认识一些字吧,你随便提,看我会不会背。” 轻竹知道言昳做事不容置喙,便对山光远笑了笑,请他坐。 山光远坐了半边凳子,从言昳手中接过书,翻了几页,嗓音沙哑含混:“九怀,株、株昭篇。” 言昳得意的看了他一眼,托腮转着眼睛,背道:“悲哉于嗟兮,心内切磋。款冬而生兮,凋彼叶柯……” 虽然有些磕绊,但她还是停顿了几次之后背下来了。比上辈子徘徊读成非回的水平,强多了。 是因为这段时间的恶补吗? 言昳:“你也可以背背试试,或是练习说话。这本里面难字不多。” 山光远已然感觉到了,言昳说是要他考她,不若说是她也把诗词的读音都告诉了他一遍。果然她又道:“我要是考试的时候,你可以看看书。不会的,可以问我。” 山光远本想摇头拒绝,但言昳两只小手的红指甲蜷在脸边,目光灼灼的望着他,目中似乎有几分期待。 他还是点了点头。 他哪能想到言昳是期待他从山答应进化成山贵妃甚至皇后,让他后半辈子老鸟依人的靠着昏君白瑶瑶。 言昳又拍了拍他肩膀,激励他在争夺男主的升级路上再接再厉:“脑子聪明有时候比脸还有魅力的,你要是饱读诗书了,还怕没女孩喜欢吗!” 山光远:……? 言昳不是最看脸吗,怎么会转了性,忽然说出这样一番感慨? 还是说她其实不是瞧上梁栩脸蛋好看,而是觉得他聪明?且不说山光远并不觉得梁栩有多聪明,但她其实……择偶标准也不是那么单一啊…… 山光远总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要点。 是不是能把这孩子给拗一拗。 他倒是不担心她别的。 他只担心她看男人的眼光太不行。 说不定从小好好培养眼界,多读读书,就能让她别在梁栩这种残年老歪脖子树上吊死。 山光远微微蹙眉,越想越操心,她还小,既然这辈子命数都已经与前世大不相同,改改口味眼光也不是不可能。 言昳哪想的到山光远内心也给她制定了一系列养成计划,她还在那儿背诗呢。 山光远想来想去,还是眼前的考试比较要紧,他看言昳连着几首都能背出,就把书合上,抬手拿起了其他的书。 言昳看了一眼,撇嘴道:“我不用看算术。” 山光远看向她。 言昳长大后,那玉葱食指拨动着算盘,旁人还没看清她便算出帐来的本事,是挺了不得的。可现在才多大。 他把算盘递给言昳,指了书页上一道四类算法合并的多位数算式,言昳无奈,拿过算盘,跟抚琴似的拨弄几下,便百无聊赖道:“一万四千陆佰伍拾贰。” 山光远挑眉,见钱眼开的丫头真是在这方面天赋异禀啊。 他又翻了两页,将一道开平方的题目摆在言昳面前。 言昳更嚣张了,连算子也不拿,更不比划什么商识法借①,便随手在纸上划拉两下,算出了六位数的开平方。 山光远倒是真有些惊了。她小时候便有这样的本事? 山光远又考了考她其他几本书,言昳地质还行,史家比较差。他也知道藏拙,故意读错了几个字,言昳果然给他指正了,只是她并没有几分不耐烦,反倒指着“荀彧”二字,一遍遍给他念。 他真猜不透她。 有时候好像有对他极其戒备,预设他不安好心;但有时候她又忽然心软似的,想要帮他教他。 第21章 二哥 跟锦鲤女主争屋子, 总是要倒霉的。 言昳大概能想到,但没想到金手指就是金手指,她进屋坐下才一个多时辰, 轻竹还在收拾屋子, 就从床底下闹出了一窝老鼠。 轻竹吓得尖叫一声,窜的直接滚上床去,言昳转过头, 就瞧见满地乱窜的小老鼠。 她淡定的喝了口茶, 在地上跺了几脚, 看那些老鼠被跺脚声吓得往屋子边缘家具下头跑。 山光远以为她肯定也要抱脸尖叫跳到桌子上,毕竟她小时候可是真·锦衣玉食·大小姐。 却只看言昳抬起了脚,把穿着红色绣鞋的小脚往旁边凳子上一搭, 她继续看书,啧了一声, 头也没抬的对山光远道:“看我干吗,你是护院,不替我把老鼠赶出去,还想让我亲自下地吗?” 山光远懂了,立马起身干活。 其他几个丫鬟都是贫苦出身的, 除了轻竹也都不怎么怕老鼠, 全都拿着笤帚拖把杀气腾腾进了屋里来, 一群灭鼠娘子军的模样。 她们晃着家具驱赶老鼠,一边用笤帚扑打, 一边还喊:“远护院, 快抓住!厉害厉害!” 山光远也不敢显露太多武艺,不过眼疾手快抓个老鼠还是可以的,丫鬟们从长屋杂物间拿了个麻袋子, 山光远就远远往麻袋子里扔。 丫鬟们也觉得这护院水平不错,他抓着一个,就笑着叫几声,给他鼓掌。 山光远上辈子开火_枪射杀敌军将领的时候,都没人这么捧场过。 言昳眼睛没离开书页,腿儿就跟个雍容华贵的太后似的斜搭着,眼也不抬的敷衍着给山光远鼓了几个掌。 这边老鼠快抓完了,白瑶瑶似乎听到了这边儿的动静,也跑了过来:“二姐姐,你这儿没事吧。” 言昳见了老鼠没抬眼,见了白瑶瑶却抬了眼皮子。 啧。 言昳以前也怕老鼠、蛇、虫子这类东西的。 特别是小时候,真是给她屋里放一只蜘蛛,她自己就能变成中原第一女高音兼蜘蛛侠跳上房梁为大家献唱一曲。 原著中还特意有个情节,就是全家出行,在外留宿时,言昳和白遥遥碰到了老鼠,言昳吓得哭嚎不已,当众钻到了桌子底下。白瑶瑶却一脚踩住老鼠,还冲着言昳傻笑,道:“姐姐别害怕,我制住它了!” 之后言昳吓得睡不着回了屋,白瑶瑶拿了个小老鼠的毛绒玩偶过来,没跟言昳打招呼塞到了言昳床头,说是“小老鼠很可爱的,姐姐不要害怕它”。其实那毛绒玩具要是白日看来也挺可爱的,只是全家出行留宿的驿站灯光很少,半摸黑爬到床上的言昳一碰到玩偶,直接吓晕了过去。 考虑到当时言昳是作精的恶毒女配,一路挑挑拣拣不高兴,白瑶瑶又确实“单纯无意”的做了这件事,大部分读者评论都是:“笑死”“我也怕老鼠,遥遥胆子真大”“哈哈哈哈哈哈吓死白昳最好!” 毕竟大家都是习惯性站女主的嘛。 言昳对这件事儿很憋气,她性格要强的就恨不得让人抓几只老鼠来,盯着格物致知到自己再也不害怕,再也不露怯。 可言昳还没打算攻克自己这一弱点,就被白旭宪一次次关进小黑屋,不用抓,也有老鼠为伴,蜘蛛悬梁。她从一开始一边哭一边喊哑了嗓子,到后来就可以蜷在墙角观察老鼠们的动作了。 再到后来,偷偷打开门带她出去的山光远提出要把老鼠赶走,言昳都摇头拒绝了。 要不然多无聊啊。 这会儿白遥遥看见言昳她们抓老鼠,转头看向言昳:“啊,好多老鼠啊。姐姐不害怕吗?” 哎呦,她这么主动跑过来,难不成是想复刻原著剧情? 言昳翻了一页书,眉梢轻抬:“怕,怕的要死了。你不怕?” 白瑶瑶摇头:“我不怕的。以前我跟娘住在别院的时候,我们那儿总闹老鼠。但我觉得,小老鼠还挺可爱的,姐姐不要害怕它。” 言昳笑了,指了一下那一麻袋的老鼠:“是吗?那你拿回去养吧。” 山光远:? 白瑶瑶一愣。 屋里丫鬟们也一愣。 言昳笑起来:“你要是不养,我就把小老鼠们都毒死了哦。” 善良有爱心的白瑶瑶竟然真的如人设一般,面露恻隐犹豫之色:“这……” 言昳:“递给她吧。” 丫鬟把麻袋口一扎,递给白瑶瑶。 白瑶瑶似乎还有点发懵,习惯性的接到手里。 言昳笑着拱手道:“瑶瑶妹妹真善良真好心,怪不得说你有凤象能一飞冲天呢。哪怕不是凤凰,也要是菩萨下凡啦。哦,小老鼠好养活,吃点剩饭就行了。” 白瑶瑶被哄得直点头,就这么拎着一袋子老鼠,往回走去。 她才刚进了南屋,就听见屋里几个丫鬟尖叫起来:“三小姐!你把什么带回来了!啊啊啊啊!使不得啊三小姐,不用打开口袋给我看!啊啊啊跑出来了!三小姐!这不是能养的玩意儿啊!” 那头刘护院又来借笤帚,几个丫鬟鸡飞狗跳的也跟着打老鼠,白瑶瑶从言昳手里抢救下来的几个“可爱小老鼠”,就被丫鬟和护院全打死了。 她还真坐在南屋屋檐下的小凳子上,生闷气不理那丫鬟。 言昳看她如此表里如一的傻白甜圣母,一时竟觉得斗她没劲儿,但逗她还挺有意思。 她道:“轻竹,书院住宿处的大院门口,不有几个长屋吗,应该都是住宿处的管事之类的住的地方,跟他们说他们除害不到位,再来除一次。不但如此,床底都要摆好毒饵。” 轻竹点头,踮着脚尖下了床,脸色还惨白:“估计这会儿进来的生徒,他们忙不过来,我尽量让他们赶紧来。” 言昳:“他们今日就能来的话,顺便给你们住的屋子也都除一除老鼠,否则你也睡不安生。” 轻竹想到了自己屋里没抓老鼠,又潮湿低洼,夜里估计老鼠更多,倒吸了一口冷气,攥紧拳头:“我死拽也把那管事的都给拽过来!” 山光远洗了手回来,她便要去参加考试了,正午也只是在屋里随便垫了两口。 其实山光远觉得她考试应该没问题的,但她似乎还有点紧张激动。 甚至连进门之前,还在疯狂翻书,喃喃背词,又自暴自弃似的道:“我本来也没有多好,真考了倒数就倒数。” 山光远难得看她如此紧张的模样,也有几分想笑。 她去考试要考一下午,山光远送她进去之后,就到处转一转,他挺喜欢上林书院的。这里有许多回忆,只是大多数回忆都不在书院里,而在附近的围墙下,杂院里,树林中。 她其实逃家过几次,但现实就是:一个小女孩,如果不想做流民难民,几乎是寸步难行的。言昳几次逃家后,最后还都回到了白府,但山光远看得出来,白旭宪有时候恨不得她悄无声息的死在了外面。 言昳后来被送给言家,她也巴不得离开白旭宪,欣然前往言家。 他想着,绕过了一处庭院,听见白墙那头有几个少年的说说笑笑,估计是要转角碰见,他提前顿住脚,垂下头,打算只当个路过的仆从。 几个少年搬着重重的书箱,就要擦肩而过,忽然其中一人开口:“你是那个白家二小姐的仆从吧!哎,韶哥儿,让他来帮我们搬就是了。” 韶星津轻声道:“别了吧,这是白家的人,你别随意使唤。” 山光远没想到又是韶星津。 他上辈子没在这个年纪跟韶星津打过交道,他长大后,韶家在山家平反案中出了不少力,他才跟韶星津来往过一阵子。但山光远话少性子淡,韶星津主动来跟他交好的成分多一些。 然而没过多久,在山光远想要彻底查明清算山家灭门一案的勾连时,才挖出旧事……为山家平反的是他们,毁了山家的也是他们。 上辈子,山光远在查明后,亲手杀了韶星津的亲爹。 韶星津的爹死态凄惨,山光远做事利落,没留下任何证据。但韶星津其实心里一清二楚,就是他干的。 但他当时不表,竟还能和山光远喝酒聊天,说说笑笑,内心却只等待报杀父之仇的那天。 之后的事且不说,山光远是不大愿意在这时候碰见他的。 山光远垂着脑袋,就听学子道:“没事儿,他主子考试呢,用不着他。你看他闲的在这儿乱溜达呢。哎,叫你呢,你来搬一下东西吧。” 山光远看躲不过去,就点了点头,伸手接过学子手里几个摞起的箱子。另一个圆脸学子也笑起来:“把我这个箱子也让他搬。你看他胳膊,就知道他看着瘦,肯定有力气呢!” 韶星津看他们过分了,道:“你欺负奴仆,也不能不看主子。不都说那白家二小姐可不好惹了,万一她找你们算账呢?她或许年纪小,但说不定闹起来也吓人呢。” 圆脸学子也不知道是怕言昳还是怕韶星津,悻悻住嘴。 韶星津俨然是众学子之首,他和气道:“这位小哥,辛苦你帮我们一趟了。” 山光远摇头。 他搬着东西,韶星津和几位学子边走边聊着。 “说是你爹来江南了?这种时候还挺……”一学子看向韶星津:“就在金陵城内,离着也不远,你真不去见见你爹吗?自打那群黄巾开始作乱,你都有一两年没回京了吧。” 圆脸学子也附和:“是啊,他老人家来一趟金陵可真不容易呢。” 韶星津摇头:“不必了,他早来了,这都快走了,你们倒是也消息灵敏。他有自己的事要做,也忙呢。” 圆脸学子:“可不是吗。自从袁某人倒台之后,谁不知道韶阁老一人担下大明重任,如今皇上病重,若不是为了分忧,也不至于说亲自来——” 后面一个学子踹了他一脚,那圆脸学子自觉失语,连忙住了嘴。 韶星津只柔和的笑了笑,岔开了话题:“说来,分班也告知了吧。我在癸字班,你们呢。” 另几个学子只有一人成绩不错,跟韶星津同在癸字班,另外二人都在靠后的班里。圆脸学子找补自己刚刚的失语,道:“哦,衡王殿下也进了癸字班,他不是以前最不学无术的吗,这回倒是发愤图强了。” “发愤图强?我看是他不藏拙了吧。” 圆脸学子:“你是说山东总兵和蒙循进京,是为了防——”他比划了一个五,却又道:“这是皇上的意思?还是公主的意思?可这时候,他不回京,在金陵等什么呢?” 韶星津转头看了他们一眼,轻声道:“火候总是很重要的。更何况现在不像以前了,紫禁城是一点火苗,那各省各地全都是围着它吹的阴风。” 一人感慨:“是,谁知道谁明天会倒戈呢。” 能来上林书院的学子,可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文人,反而因各自家世、出身地的复杂,这就像是朝堂甚至大明的沙盘缩影。有几代朝臣的孙子孙女,有顶级富商的侄子侄女,有的亲爹在朝堂战场上掐的你死我活,有的家族在官场与商场之间暗度陈仓。 特别是韶星津和他的这几个友人,从小便是高位权臣核心圈子,长大了也是这些人在朝堂上相互帮腔。他们也算得上上林书院里,消息最灵敏的孩子们了。 圆脸学子半晌道:“穿红穿紫的、披甲执刀的,那还是明面上的。就怕的是那些肚肥肠满的拿算盘戴金链子的,那才是乱吹风!” 到了地方,韶星津和几人在书库门口放下箱子,伴着韶星津的几个学子就打算离开了,似乎韶星津需要在书库继续整理。 山光远作了个深揖也打算离开,韶星津却忽然道:“请止步。” 他回头。 韶星津从袖中荷包里,拿出几枚铜板:“谢谢你帮忙。” 这要是不收,就显得假了。他垂眼上前,呵着腰要接过,韶星津将铜板放在他手心里,低头对他笑道:“我见过你吗?你眉眼让我觉得很熟悉。” 若是前世,他怕是紧张的后脖子都要冷汗涔涔了,此刻山光远却微微偏头不做表情。 韶星津也看他,模样生的不像奴仆的奴仆,也不是没有。但眼前这少年,眉宇中确实有种锦缎裹刀光,柔雪覆尸骨似的气质。 仿佛某种童年的熟悉,到了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山光远看他半天也没说,便紧紧握住铜板,往后站了一步,又作揖走了。 韶星津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想:他是不是一直连句话也没说。他是个哑巴? 绕过围墙,山光远有了今夜入城的想法,他抬手扔起一枚铜板,手背接住,瞥了一眼。 反面。 看来也是天意啊。 言昳考完了试,出来的时候都神采飞扬。山光远跟接孩子放学的家长似的等她了,她一下子从台阶上蹦下来,跳到山光远面前,跟他显摆:“我觉得我能拿前几!那些题我都会。” 山光远对她点点头。 而紧跟着言昳走出来的白瑶瑶,却蹙着眉头,有些忧虑的模样。 言昳一边跟他一起往回走,乐得腿乱颠,抱着一沓书册:“真的我都会!我可有好好努力了!当然,算你也有功,你提问我的几道题,还真的考到了。哎,今日晚上上林书院在西大堂设宴,我给你带回来一份肉菜。你看你瘦的,别回头不长个了。” 她本就模样娇丽讨喜,此刻笑容明艳,激动的乱转,引来不少同年入学的童生的侧目。 山光远不大喜欢他们注视她的目光,有意引她往另一条人少的路上走。 言昳也没注意到他的小心思,只对山光远道:“上林书院分班不按年岁,只按成绩,像是往上的癸字班、酉字班,班里小的才十三四岁,大的都三四十岁了。万一我进了个都没有同龄人的班里,你说会不会有人说我也是才女呀!哎呀小才女小才女~” 她得意的不得了。好像太久的心愿,终于得到了满足;太想证明的事,能够靠努力自证了。 上林书院设宴,毕竟是新的学年开始,各班各年的生徒都会共聚一堂,书院的院主与众先生也会参加。 言昳连换衣裳的时候,都乐呵呵的对着镜子,一边哼歌一边扭腰,一会儿抚着自己的胸口,小声感慨:“现在个子太矮了,我什么时候能长高长大呀!” 轻竹安慰她:“二小姐虚岁十岁了,再过三五年便要成大姑娘了,到时候必然艳绝金陵,没人能比得上。” 她很有自信:“这我是知道。我就是怕我长不高。” 山光远并未进屋,他立在门边,从半开的窗户能瞥见她梳头发的模样。 真好。真好。 他看她一边戴耳环一边与轻竹笑的前仰后合,心也跟打着秋千似的晃起来。 天色转暗之后,言昳换了身芍药般由淡转浓的红色衣裙去参宴,拿缀着玛瑙珠子的红绳绑了两个小髻,脖子上带了个嵌玉金锁项圈。后脑碎发绒绒,衬的她脖颈纤细。 她提着灯笼,打着小扇到院子里,扇子对山光远一指:“你就别跟着了,宴请的主堂也不让进,在门口瞎等多没劲。轻竹,你送我过去之后,就先回来歇着吧。我到时候让宝膺送我回来。” 她也是怕山光远碰到了韶星津。 据她所知,韶星津小时候是出入过山家,可能会见过山光远。这二人上辈子关系极其拧巴,灭门、杀父、背叛,层层仇恨叠加,如果这俩人提前认出彼此,说不定就会变成童年就引爆的炸弹。 虽说言昳……从某种角度上是想看书里男角色斗死彼此的,但她…… 但她目前也不想让山光远输掉。 山光远点点头,垂手往长房那边去了。 言昳还特意让丫鬟叫了宝膺,说是在去主堂路上等宝膺一起去会堂。 她其实怪喜欢跟宝膺一起玩的,主要是他一直离政治颇远,又不是关键剧情人物,言昳结交着也舒心。 熹庆驸马人渣,宝膺也不知道长大会不会像爹,但若是当个男闺蜜,他可真是称职。言昳提着灯笼,与轻竹走到小园子旁的细道上,就瞧见宝膺手里拎了个细绸帕子做的小包袱,路边灯烛照的他面若银盆,珠光宝气,头顶一颗红绒球,跟个年画娃娃似的对她笑着挥手。 言昳提裙走过去,宝膺将小包袱放在她手上:“给你带的银丝红豆糕!我爹娘怕我总是饿,特意给我带的呢。你先吃点,到了主堂,就不用在人前吃太多东西了。” 瞧瞧,多懂女人。言昳当然不想在人多大吃特吃,怕唇脂掉了,怕牙上不好看。 言昳笑:“反正也不着急,先让我垫一垫。” 宝膺:“主堂旁边有好几个小园子呢,反正也不着急,咱们坐一会儿,你先吃两口便是。到时候我去给你讨点茶去。” 言昳掩唇笑起来:“好。” 宝膺虽然是新入的童生,但是似乎结识的人还挺多的,他一路上跟不少年纪或大或小的生徒们拱手打招呼,一个个名字都叫的上来。 其中有不少人,都是言昳前世打过照面的、结识过的名臣或势力。未来大明那混乱的戏台上,不少轮番唱戏的戏子,都曾在少年聚集在上林书院啊。 她看着宝膺拱着手,虽小小年纪,就跟旧友似的逗趣又熟稔的与那些大他几岁的少年聊天。言昳坐在园子里一石凳上吃糕点的时候,眼睛也在观察着这些人。 现在结交的人脉,既没用也有用。 没用是说,未来局势变化迅速,大家都是凭利益做事,一点童年的交情,就跟台风天里放屁一样,声和味都当没有。 有用则是说,局势再变化,总要有几个派系的区别,如果拉拢同一利益派系的人,童年时候的交情或许就能使得对方更信任自己,更容易牵线搭桥。 言昳就要甄选适合结交的人。 梁栩与韶星津是最先排除的。不仅仅因为这俩人是男主男二,而是因为这俩人代表了未来最大的两个派系。 韶星津是太子派的,坚持统一天下,文官治国的正统体系,致力于恢复洪武年间种种祖制,让大明重新成为井井有条的古老帝国。 如今的皇帝死后,太子继位,梁栩韬光养晦,韶家一度风头无两,位极人臣。 而后梁栩花了十几年夺取江山。 韶星津不但在爱情上,在事业上也惨败了。 梁栩代表他自己,他是改革派,想在改革中捏紧涣散的大明,让大明也进一步改革成为工业强国。但他背后借力太多,看似底气硬,但富商、军阀,没一个他完全招惹的起的。改革该有的强权与铁腕,他只学了个皮相,撕开一看,全都是“不敢得罪”。 言昳本来也是打算假死后,笼络协助一些熟悉的财阀,拆了梁栩这岌岌可危的台。 言昳不知道她死后,他做了多少年皇帝。但她猜,估计没几年。 反正《怂萌锦鲤小皇后》都番外完结了,白瑶瑶当成了皇后,他这个皇帝会不会惨死,也没人关心了。 这两派都风光过。言昳也不会上来就硬刚,前期肯定要跟这两派都融洽融洽,当个政界海王。 她要拉拢的就是两派中不算坚决,或者不想站队的人。 有谁呢? 哪怕是宝膺,因为血缘关系,最后肯定还是衡王派的。 她正想着,就瞧见宝膺已经不知道从哪儿,讨来了热茶,他端着个带把手的瓷杯,就跟端着宝瓶的观音座下童子似的,盯着瓷杯,迈着端庄的小碎步往这边来了。 “啊!言涿华,你他妈是疯狗吗?不就是撞了你一下,你要把我鼻子咬下来吗?!” 身后,隔着院子里的小竹林,传来不远处暴躁的怒吼:“老子咬的就是你!就你这种天天在人后逼逼,使小绊子的,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做了些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就该张大嘴尝尝老子的铁拳是不是酸辣味的!” 宝膺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手一抖,端庄碎步乱了节奏,差点把热茶洒在手背上。 言昳低头扶住额头。 ……靠。她怎么就忘了,她来了上林书院必然会撞见的,就是她前世要叫二哥的那个二傻子。 第22章 抓爆 那头混乱起来, 怒骂声哀叫声混在一起,不少在园子中路过的人,朝声音来源看去。 却也只瞧见了竹林后几个缠斗的身影, 和言涿华的大嗓门。 但挨打的那个布衣学子一看形势不对,似乎拔腿就往主堂跑,紧接着就听到了言涿华的喊叫:“龟孙子别跑!老子不把你打出个眼里开花,嘴里哗啦, 老子就不是言二爷!” 宝膺还是八卦,连忙探头要看:“怎么了怎么了?谁要打起来了?” 言昳可不想追上去围观,她从他手中接过茶杯, 道:“说是什么言二爷。” 宝膺哪有不认识的人,恍然大悟道:“哦,言涿华啊。我之前听说去年他在主堂的房顶上, 跟一群人比迎风撒尿,吓得院主差点昏厥,勒令要他退学。后来还是他亲爹过来又是赔礼道歉, 又是写致歉书找关系送来, 才让他回来读书的。他回来, 估计上林书院又要闹腾起来。” ……言昳真是一点也不吃惊呢。 宝膺把她吃完银丝红豆糕剩下的绸布叠起来,道:“二小姐可别跟他走太近,他可疯了,就是上林书院最垫底儿的那种。而且他那群狐朋狗友的哥们,拉帮结派的, 可容易招惹上了。” 言昳点头。 他们俩坐的地方, 正好能从园子竹林小径的路口, 瞧见办宴席的正堂门口, 说着就一抬头, 看见言涿华和他的几个哥们,又骂又笑的追上了那位布衣学子,就把人按在了主堂门口的台阶上。 门口还有不少进出参加会宴的学子,被言涿华和他小团伙的动作吓了一跳,正堂门口的几个护卫,看见是言涿华闹事,连忙拔出腰间木棒,要去拦他。 言昳的角度只能看见言涿华的后背,他虽束髻,但脑袋上的毛仍然炸的跟个松球似的,他竟然抓住那布衣学子圆领长袍胸口的布料,猛然往两边一撕! 布衣学子身前两点红便见了天上的月亮。 布衣学子一愣,惊叫一声,羞愤欲死,就要揽好身前衣服。但言涿华这么一撕,能遮掩刑天双目的布料已经耷拉到肚脐了,他拢是拢不上了。 几个护卫就要来制止言涿华,却看他好哥们似的搂住那布衣学子,将他扶起来,给他拍了拍衣摆。而后跟小团伙一同架着这布衣学子,一步步登上台阶,往主堂里去。 护卫目瞪口呆,就看着那“双点望月”的布衣学子,怒喊与挣扎中,赤红了脖子,被言涿华的团伙,架进了主堂。 满脸吃惊的不止是出入正门围观到这一幕的人,也有站在台阶上等人的梁栩。 梁栩有一年假戏真做,成绩真的稀烂的时候,掉到过很后面的班,跟言涿华做过同窗。若说他是端庄高级的混蛋,那言涿华就是天天恨不得在泥里打滚的那种。 俩人当时关系可不咋地,言涿华觉得他装,他觉得言涿华脏。他阴阳怪气指桑骂槐,言涿华只会打架,也没胆子大到敢揍梁栩这个王爷,气得狂拍桌子乱踹书架。 那时候言涿华混蛋的花招还没这么多呢。 梁栩看着言涿华的小团伙走进去,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就瞧见了白瑶瑶穿着一身栀子花似的浅黄裙子,提着绘有夜莺的小灯笼,一边捂嘴笑着,一边伴着韶星津走到正门来。 白瑶瑶全然没注意到梁栩,只听见韶星津低头说了句什么,笑眯了眼睛,满脸仰慕信赖的拽住了韶星津的衣袖。 ……梁栩现在挺不爽的。 言昳显然围观到了这场修罗场。 哦对,原著里还是有这一段的。 什么梁栩知道白瑶瑶来读书了,心中暗喜却不表露,在主堂门口等她一起参宴,但却看到白瑶瑶跟他平日里相当瞧不上的韶星津走来。 咱们衡王哪儿受过这委屈,就开始讥讽冷脸,对白瑶瑶甩袖而去。 啧啧啧。 虽然言昳觉得两个十三岁上下的少年,对着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吃醋也挺牛逼的,但毕竟白瑶瑶是那种男人看一眼离不开,女人看一眼就想弄死的古早人设,言昳只能硬着头皮习惯。 但言昳没想到宝膺比她还八卦,激动的指着那边:“你看看,小五爷是不是要跟韶星津对上了,这俩人天天假笑问好,其实挺不对付的——哎,还有白瑶瑶!” 他眼神更兴奋了:“走走走,咱俩就当遛弯,去他们旁边路过一下!” 言昳还没来得及开口,宝膺一把拽住言昳的胳膊,就往修罗场那边走去了。 说实在的,言昳也挺兴奋的。 毕竟之前街上要是有两条狗对吠,她都能趴在阳台上看半天。 她和宝膺秉着面无表情双眼冒光的脸,迈着齐整的步伐走过去。 宝膺窃窃私语:“哦哦哦你看小五爷生气了。他越不爽越是会这样笑。” 言昳学他歪着嘴,眼睛一眯,扬起下巴露出龙王赘婿的笑容,道:“是这么笑吗?” 宝膺笑的不行:“对对对!哎,听听,他说什么呢?” 梁栩果然站在那儿,对白瑶瑶似嘲讽着什么,白瑶瑶脸色有些惶恐,抓紧衣袖,后退半步。韶星津皱起眉头,抬手护住白瑶瑶,对梁栩反驳怒斥。 妈呀,你们才多大,就搞这种两男撕逼只为一女的戏码。等再过五年,就可以开始强取豪夺,强上强吻带球跑啥的了。 宝膺吃瓜吃的啧啧:“韶星津脾气一向很好的,他竟然为白瑶瑶出头,你这个妹妹不简单。” 言昳比划了一个“八”,说道:“我打赌,以后最起码有八个男人为她打破头。”她是真的数过文中痴恋她的各路男配角的人数。这还没算那种见她一眼,就心头大震,心生怜惜的路人们。 宝膺撇嘴。他觉得白瑶瑶模样确实挺可爱可怜,但她性格太胆怯软糯,什么话都不敢乱说,也怪没劲的。 他拽了拽言昳的胳膊,靠近了几分,言昳也好奇,就听见梁栩一字一顿说:“白瑶瑶,以后别让我在书院见到你。” 哎呀,虽然知道是剧情需要,白瑶瑶之后要用天真与坚持,哄一哄这位非常难伺候的矫情逼王爷,但这种慕容云海式的宣言,真的是听得言昳直咋舌。 却没料到在台阶上狠狠说完这句话的梁栩,转头时竟瞥见了围观人群中的言昳。 梁栩竟然抬手指向了言昳,对她露出了令人汗毛直立的轻柔笑容:“昳儿妹妹,你过来。” 白瑶瑶猛然转过头看向她。 言昳:??? 你是什么逼玩意儿,你再指我你试试?! 十几岁就会搞这种用另一个女人气女人的手段,你男德课真该复读八年。 梁栩咬着牙:“白昳,我叫你过来了。” 言昳揽住宝膺的胳膊,轻轻瞥了梁栩一眼,就拽着宝膺往主堂走。梁栩看她不过去,竟然一时有些下不来台,自己走过来,一把抓住言昳的胳膊:“宝膺,我带白二小姐进去,顺便给她介绍一下。走,昳儿。” 从昳儿妹妹到白昳再到白二小姐,梁栩称呼一步步退让,很会给自己找台阶下啊。 宝膺有点怂的舔舔嘴唇,毕竟梁栩也是他五叔,里头宴会即将开始,围观闹剧的学子们都散开进场,宝膺还是鼓起了点勇气,道:“五叔,我俩都是新进童生呀,要坐在一起的。” 梁栩是铁了心要用言昳气白瑶瑶,就是不撒手:“借她用一会儿。” 言昳勾起嘴唇,看着他:“五叔,你捏疼我了。” 梁栩瞪大眼睛:“……你叫我什么?” 言昳:“我跟宝膺同岁,又是他朋友,自然随着他叫了。五叔,咱们差着辈儿呢,你别扯我啊。” 梁栩捏的更紧了,言昳蹙起眉头来,宝膺急了:“五叔!你、你不能总是这样,为什么只要是我的——” 梁栩半低下头,在言昳耳边轻声道:“我送你一样好东西,是老虎面具,你很喜欢的对。” 言昳抬头,看向梁栩。 她转脸伸手拍了拍宝膺:“宝膺,帮我占个座儿,再帮我涮涮筷子勺儿,等我过去了咱们一起开吃。我先跟你这热情的五叔走一走。” 宝膺看了她一眼,缓缓松手,垂头道:“……嗯。你别太晚。” 人群陆陆续续进了会堂,梁栩却不紧不慢的拽着言昳,往侧边的花园走,会堂内的人声都远隔了几分,他才回头笑道:“果然跟你有关?” 言昳欢喜道:“五叔不是要送我老虎面具吗?” 梁栩低头俯视言昳:“别装傻,当时的老虎面具与血衣都在桃花坡溪流的下游,而你又洗了头发,看你当日走回来的方向,也是从桃花坡那边下来的。你必然去了那溪流。” 言昳歪头:“我确实去洗了头发,可我去的时候没见到人,否则我早吓的跑回来啦。你是在找当时救了我和瑶瑶的那个带着老虎面具的人吗?” 梁栩皱眉:“只是在意。但他不是来刺杀我的,我怀疑是监视我的。” 监视你?山光远那么好的两只眼睛,看什么不好非看你? 言昳摇头:“我不知道。” 梁栩盯着她:“也可能是你爹手下有一批身手不凡的门客,在偷偷跟着我。他对我看来也没有那么信赖啊。” 言昳心头转了一下,故意胡说八道:“爹爹应该挺信赖你的,他好像跟很多来往的旧友,都说你好呢。” 梁栩果然多疑,皱眉:“很多?旧友?说我什么?” 言昳撒谎不眨眼:“我也不知道,应该是说你好,前段日子家里来了些客人,我听他们讲过小五爷怎么怎么,说的时候脸上表情还笑的挺高兴的。” 梁栩心头一惊。他当下状况很不好,蒙循和山东总兵进京,都是皇帝为了防范生变的手段,他心知肚明,防的就是一直与朝堂联系紧密的熹庆公主。 他心里更明白早些年,他不是因为想念阿姐才离开的京城,而是被委婉的踢出来的! 这种状况下,白旭宪要怎么跟“旧友”们有说有笑的提起他? 而且他刚刚得到消息,说是韶骅偷偷来了金陵。韶骅是当今阁老,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跟闲散王爷似的到处乱跑,皇帝病重,阁老出差,梁栩用脚后跟想,也不会觉得他是跑来看小儿子韶星津的。 韶骅是典型文人出身,跟白旭宪有过多年照面,说是二人派系不同,但文人们站队变幻还不是一天一个样。 梁栩确实是想拉拢白旭宪这类旧派文人,但他真的能拉拢吗? 梁栩本就觉得四面楚歌,此下心头更觉得谁也不可信,包括白旭宪。 他看向言昳,言昳本来还笑着想继续说这些话巴结他,但他目光一扫,她似乎后知后觉说错了话,有些惶恐不安的捂住嘴:“我、其实不是,啊家里没、没来什么人!” 言昳双目瞪大,瞳孔就跟华服上的袖扣似的闪烁着发颤的微光。 呵,她这会而才意识到自己透露了不该透露的消息啊。看来她只是早熟,也没有那么超过年纪的聪明啊。 梁栩不做痕迹的笑道:“你爹爹要是夸我,那是好事,若有这样的事儿,以后也说来让我听听,我倒是一直仰慕他的才学,若能从他嘴里得到关于我的一言片语,也算是让我心里高兴好一阵子了。” 这是想把言昳撺掇成小间谍啊。按后来梁栩身边很多女人的尿性,此刻心里怕是欢喜起来,恨不得听到自己家里多大的屁事儿,都拿出来给他献宝了。 言昳本来上述的都是胡说八道,以后来给他更多的胡说八道让他怀疑白旭宪,也挺好的。 她欢喜的点了点头,有些仰慕的抬头望着梁栩。 梁栩笑了,他双眸那点冷峻的深蓝色,在他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一片阴霾中的深湖,有种让人会自作多情的浓色。 他伸手要摸一摸她的发髻,言昳偏头:“不行,我让丫鬟梳了好久呢,你别给我摸散开了!” 梁栩手顿了一下,只当她是娇气又年纪小,道:“你一会儿与我一同进去就是了,说是会宴,但院主脾气好,说话就几句,之后大家都会串桌吃饭。你到时候就坐在我旁边。” 呵呵。他还是想利用她气一气白瑶瑶啊。 言昳以前上学的时候,不是没流行过这种文。男主身边围着好多不重要的女人,不论是要男主卖吊求荣为了事业,还是说什么酒后错事莫得办法,总归是要有一群女人,各个起名跟蝶恋花夜总会的打工人似的。男主女主感情好的时候呢,男主就对这群女工具人的虐待辱骂冷嘲热讽,体现对女主才是执着真爱;等男女主吵架的时候,男主不是搂过一个女工具人当面强吻,就是故意让女主撞见他驰骋床场,把女主气得直掉眼泪带球跑。 故事里明明就是把这群女人当工具人,还非说这是现实主义,真实世界。 现实主义会有古代牛逼枭雄人物找无权无势只有脸的傻白甜娇娇当正妻? 且不说这个,梁栩上辈子就想把她当工具人。 言昳最早还不知情,只看脸,觉得嫖他也不错,说不定还能利用他办成几件事。但后来才了解梁栩的工具女团101,觉得他实在太脏,被恶心的连忙拒绝。 但毕竟她俩当时事业上有扯不干净的部分,言昳在外头还总是被传成是他“眼里特殊的女人”“宠妾”等等,其中还有梁栩特意败坏她名声的成分在。 以为她名声被坏了,就能真的归顺在他身边了? 从小因为当灾星、祸害受尽了辱骂的言昳,最不在乎的就是名声。 言昳此刻道:“不。我要坐自己的位置。” 梁栩伸手搭在言昳的后颈上,弯下腰来,双眸直视,对她一字一顿道:“你听我的话,跟着我。好吗?” 这就是传说中诱哄中带着威胁的表情? 梁栩当自己是他妈的魅魔妖姬吗?双眼要发动什么魅惑技能,以为只要看她一眼,她就会乖乖听话? 言昳实在不习惯跟他离这么近,哆嗦了一下:“你别碰我,爹爹说了不许别人乱碰到我!” 梁栩不在意她的话,还以为她的哆嗦是恐惧,勾起嘴唇,一只手顺着脖颈,抚向她后背,威胁似的要揽住她的腰。 言昳皱眉:“别碰我。” 梁栩手依然放在她后背上:“走——” 言昳垂下眼。 他听不懂人话是。既然如此,言昳既有件老早就想做的事,也顺便试探试探梁栩身边那密不透风似的护卫,是否连这一刻也在暗中注视着他。 言昳抬起眼睫,也抬起手来,猛地往前一伸,染着丹蔻的手指精准无比的抓向他腰带下方! “啊!!” 惊的不止是梁栩,还有草丛中的另外一个人。 半刻钟前,言涿华从主堂出来,快跑几步打算回宿舍拿东西,就远远看到了园子中这二人。 他知道梁栩年级虽小,但没少跟各家小丫头们来往,所以言涿华只瞥了一下嘴,看了梁栩和那小女孩一眼,就继续往宿舍里跑去。 等他从住宿处拿了小木枪回来,就看见梁栩与那女孩都快揽在一块去了,所以多看了两眼。 而后就看到那个目中无人的衡王殿下,被小女孩一爪爆蛋了! 第23章 助力 言涿华吓得一愣, 差点摔倒在灌木丛后。 他本来只是看好戏,哪想到看的自己后脑汗毛直立,两腿灌风发冷。可他不肯走, 他太想围观梁栩吃瘪,蹲在红豆灌木后,看着梁栩疼到扭曲的脸。 入了夏,大家都衣衫轻薄, 梁栩非要来碰她,又半弯着腰离她这么近,言昳实在是忍不住下手啊。 她涂着丹蔻的手指捏紧几分。 梁栩闷哼一声, 差点跪倒在地,他强忍着才没发出痛叫,不可思议的看向了言昳的脸:“妈的!你、你干什么呢!放手!白昳我叫你放手!!” 言昳一抬眼, 竟然是可怜兮兮的惶恐与不安,虽手上握着别人要害,却像是自己要先哭了:“呜, 爹爹告诉我, 如果有人乱摸我, 我就要这样做。五叔、我说了让你别碰我了——” 靠,她搬出了爹,梁栩仿佛变成了那个动手动脚的变态,她不过是个乖巧中自保的听爹话的好女孩。今儿要是不平了这事儿,她非要找白旭宪告上一状不可! 梁栩正要挣扎, 他打小金贵, 哪里受过这委屈, 又疼又怒, 脖颈发红满头冷汗, 挣扎也不敢挣扎,只从牙缝里憋出两个字:“放——手!” 言昳当真要哭出来了:“呜呜呜,可是爹爹说,如果直接撒手,可能会被加害,会被杀的。五叔,你说一句,说一句承诺的话,我就放手!爹爹教我这样保护自己,我、我也是没办法呀!” 梁栩都没法站直,他只觉得太阳穴都在突突,面如金纸的看着言昳:“你……你想让我说什么……” 言昳:说你是个大傻叉。 她抽噎着开口:“你就向菩萨发誓,你以后再也不随便碰我,也、也不许打我。如果你敢做这些事,我现在抓住的地方,就会跟爆竹一样,砰一下都炸了!” 梁栩:“……”杀了他。 言昳竟然哭的抖起来,牵连着他抽痛不止,梁栩咬紧嘴唇才没哀嚎出声:“好、你先松手——别抖了!我、我向菩萨发誓!” 言昳吸了一下鼻子,发出小动物似的呜咽:“谁发誓?” 梁栩疼的眼前发黑:“我,梁栩!向菩萨发誓!” 言昳迅速道:“谢谢五叔。那我松手了。” 梁栩弯下腰去,正要缓一缓痛楚,找她算账。而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竟然看着言昳高举双手,已然跑远,口中还哭喊着:“呜啊爹爹对不起女儿的手竟然摸了那等肮脏之处呜呜呜女儿这就把双手洗破了皮也要还自己一份清白!” 梁栩真恨不得倒下去算了:“……” 过了好一会儿,梁栩似乎是缓缓的一步步的挪走了,言涿华才从灌木丛后站起身来,低头才发现自己从住处拿来的木制机关的小木枪,已经被他惊愕中无意识的掰坏了。 言涿华现在已经无心去管心爱的小木枪。 他只觉得自己弱爆了。之前跟梁栩闹的时候,他都没敢掏过龙蛋,他算什么上林一霸啊! 言涿华满脸痴呆的缓步走出灌木丛。他现在只想知道,这位年纪如此小就有可能称霸上林书院的大姐大,到底是谁。 言昳演了半天,说自己去洗手不是假的,她确实觉得很恶心。 在水池旁,半蹲着洗了好一会儿,怕是再洗手就要皴皮了,这才起身,往主堂走回去。 梁栩那吃瘪模样,真是爽到啊。不过以他脾气,只要不是人前让他丢脸,私下吃了闷亏,他也只会想着私下报复,不愿意声张。 那挺好的。私下报复,她也好私下更狠的回击。 言昳到了主堂侧门,偌大的厅堂内已经开始了宴席,二层似乎是先生与院主们吃饭的地方,某个先生正靠着栏杆在发言,可下头生徒闹成一团,完全没在听他讲话。 言昳刚想溜进去,就发现宝膺正站在门口,紧紧捏着两只手在四处张望着等她。 “宝膺!你在等我吗?”言昳心里一喜,快走几步道。 宝膺瞧见她,大松一口气,连忙问:“他欺负你了吗?” 言昳觉得梁栩可能觉得他自己更像被欺负了,她摇摇头:“大概没有。” 宝膺乱看:“小五爷没跟你一起吗?” 言昳:“嗯啊,我不想跟他一块,我就先回来了,咱们别管他。” 宝膺低头顿顿道:“那就好。那就好。” 言昳:“怎么了吗?” 宝膺笑着摇摇头:“无事。走,我还特意给你留了个狮子头呢。” 言昳跟他去到座位,才发现圆桌上菜品也就那样,她的碗筷被摆好了,盘子上夹了一些菜,碗里还装了个狮子头。 宝膺给她张罗:“你快吃,我都吃了好多了。” 言昳真没想到宝膺这么好,她很少被人这么细致对待,笑道:“谢谢你。哎,刚刚院主都说什么了?” 宝膺还是有点心不在焉:“唔,我也没听。” 言昳确实感觉出他的不对劲了,放下筷子转过脸来:“你心情不好了,怎么不跟我说?” 宝膺圆胖的手指在桌子上攥了攥,回头看着言昳,笑的混不在意:“下次,你会跟小五爷出来玩吗?” 言昳缩了缩脖子:“可别了,饶了我了。我可讨厌他了。嘘,就跟你说,他自个儿可能都不知道呢。” 宝膺有些不可置信,眼睛眨了眨:“你讨厌他?可……为什么啊?” 言昳一边吃青菜,一边道:“我讨厌自大的人。说白了,他现在还什么都不是呢,却觉得自己可以坐拥天下,掌控人心了似的。可他压根就懒得了解一个个人的想法内心和过往。我觉得他从来都不尊重人。” 宝膺垂眼,笑道:“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听你这样讲,我还挺开心的。” 言昳挑眉:“你也讨厌他啊。” 宝膺拿着勺子,缓缓搅动着牛肉羹:“嗯。嘘,你也不许告诉别人。我其实,算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所有人都在夸他俊朗聪颖,天资卓越,抑或说他心机深重,智多近妖。但我呢,就是个小胖子。” 宝膺笑着耸耸肩:“脑子里只有吃的小胖子。更何况很多人瞧不起我爹,我模样像他,别人说我娘若是不嫁给他也不会生这么个丑孩子;我有时候说话也有点像我爹,大家都说我不学好,没跟娘学到一点硬气。反正从小,我就是衬托他用的。家里来了伙伴,只会跟他玩,没人理我。文官武将前来拜访,都对他赞不绝口,却好像忘了有我。” 言昳之前真没想到这一层,她缓缓放下筷子:“……我大概能体会到。” 宝膺抠了抠衣袖上的刺绣:“以前也有过,熟人家的弟弟妹妹,都眼里只有小五爷,跟在他屁股后头叫哥哥。你是唯一一个不理他,还跑来找我聊天跟我玩的人。他却说我该少吃点,该多读书,该改改各种各样的地方。我也觉得是自己不好看,没优点,我打算要来上林书院好好读书,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可没想到我还什么都没改,你就愿意跟我做朋友了。” 宝膺笑的有点犹疑:“我们是朋友。” 言昳心里有些伤感,宝膺明明这般心细又有趣,却被梁栩批的一无是处。 言昳:“做朋友,我也有个条件。” 宝膺手抖了一下,看向她。 言昳笑道:“你不喜欢梁栩。我不喜欢白瑶瑶。我这个人心眼可小了,你要答应我,我不喜欢梁栩,你也不许喜欢白瑶瑶。” 宝膺咧嘴笑了起来,用力点点头:“好。我们等价交换!我本来就不喜欢她。” 言昳也跟个小朋友似的伸出手,握了一下宝膺软软的手:“怎么说呢,你也算是我这辈子第一个朋友了。” 宝膺有些激动:“我、我也是!哦不对,我上一个朋友是你家的那盘麻糖花生酥。” 言昳被他逗得忍不住笑起来:“也不用太在意梁栩的话。你挺好的,细心,热络,脑子也转的快,我觉得跟你说话心里舒坦,也放松。比他强多了。” 宝膺没了之前那得意放松的模样,反而低着头,却似乎抿嘴笑着:“也没有。你不要这样夸我。” 他心情大好,已经在凳子上坐不住了,乱颠着腿:“哦考试你觉得考得怎么样?” 言昳吃了口粥:“不错。你呢。” 宝膺:“我不太行,好些我都没写。真希望咱们能分一个班去。” 俩人正聊着,就瞧见梁栩从另一方向的侧门进入主堂,坐在了他几个跟班的那桌,似乎目光也在寻找谁。 言昳一缩脑袋,但还是被他看见,却没料到梁栩就跟被针扎了似的猛地转过头去。 最后一位先生发完话,后厨又上了一波柑橘与热茶,生徒们开始串桌聊天了,之前是按班分着坐,现在大家就端着茶盏去找各自的友人,开始换座。 有不少人就准备离开,言昳觉得没劲,也不打算久留,正要起身,就瞧见白瑶瑶朝她走了过来。 宝膺还是小孩,为了表现跟言昳的同仇敌忾,竟然叉着腰怒瞪向白瑶瑶。 白瑶瑶吓了一跳:“宝膺哥哥,怎么了吗?” 妈呀,言昳快笑死了,她伸手拽了拽宝膺,对白瑶瑶道:“我要走了。你是找我?” 白瑶瑶转头,看了一眼韶星津的方向,发现他正在跟几个友人聊天,这才道:“刚刚小五哥哥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他、他是不是跟我生气了?” 哟,怎么不直接去找你的梁栩哄他啊。言昳四处张望,果然,刚刚梁栩坐的位置已经没人了,他可能已经提前回去脱了裤子给他宝贵的XX搞冷敷按摩热玛吉去了。 言昳无语:靠,我是传话筒吗? 言昳想了想,决定恶毒女配做到底,也给山光远上位之路推一把火,道:“他说你一看就长大了不检点。” 这话梁栩也确实说过。不过是白瑶瑶十几岁的时候,他俩吵起来,梁栩当着她面说的。 白瑶瑶脸色惨白:“什、什么?” 言昳:“他说不喜欢你这种装纯的模样,说你愿意跟韶星津关系好就去呗。” 白瑶瑶也不是没脾气的,此刻紧紧抓着衣裙,眼眶泛红,嘴唇都在打哆嗦:“他、他真的这么说我?我……我不是那样的人……” 言昳:哎呦读者估计要骂死我了。 再说了,梁栩骂你,你就骂死他全家,还在这儿自我否定,自我辩解上了。跟他这种人有什么好解释的啊。 言昳开始胡扯:“我最不喜欢出口伤人,可他确实是这么说的。有时候跟这样的人来往,真不如找个话少又真诚的人倾诉一番。”言昳疯狂暗示。 白瑶瑶还只是因为梁栩的话语而神伤,没接收到言昳的信号。 言昳忍不住了:“其实你上次说阿远,倒也没错。他好像是个挺好的人。” 白瑶瑶抬起头来:“啊?” 言昳没头没脑道:“嗯。他没跟我来。” 白瑶瑶一脸茫然:“……哦。” 言昳:靠,山光远这咖位真不行,都强行给他带戏都带不起来。算了爱咋咋地。 言昳转身离开,白瑶瑶却只是站在那儿,等她一走,两颗泪珠便掉了下来。 宝膺送言昳回去,宝膺消息来源多,知道的事儿也多,还特意带她顺便路过一下书库、观星楼和马场,等言昳回到院子里的时候,都有些晚了。 言昳进了屋,累的把鞋蹬掉,头发都没拆就歪倒在榻上,忍不住又让轻竹给她洗了一遍手,道:“阿远呢?” 轻竹蹲下给她用玫瑰油膏擦手,道:“远护院说您派他出去做事了,还给您留了封信呢。” 言昳挑眉。他出去干嘛了? 她从轻竹手里接过信封,里头抽出了信纸。 就简单几个字。 “出门。明日归。” 写的真不咋地。 下头一行小字: “书。已看。感谢。” 轻竹给她摆好了鞋,抬头就瞧见言昳托着腮靠着桌子,桌边一盏小煤油灯,背后是深夜海面般的玻璃,她眼睛氤氲着灯光,就跟热碗里的汤团似的,看着信忽然莞尔。 轻竹笑道:“远护院说了什么,您怎么这样高兴。” 言昳挑眉,把信纸折几回,折成小方块:“没。” 过了一会儿,有丫鬟敲门,轻竹出去看,发现是白瑶瑶屋里的丫鬟,来问阿远是不是不在。 她这会儿估计是第二顺位的韶星津正在忙,终于想到第三顺位的山光远了。可惜言昳努力牵线了,山光远却不在这儿。 她撇了撇嘴,俩人没缘分啊。 言昳抬手道:“阿远帮我回府取东西了,今日回不来,我要睡了,明儿再说。” 第224章 彩虹 言昳第二天醒的挺早的, 她没想到自己包着抹了花油的头发,准备在院子里跑跳两圈的时候,山光远已然换了身衣裳, 垂眼站在了门口。 她惊讶:“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山光远点头。他这样出去,确实也有些冒险, 怕的就是言昳会很快怀疑他的身份或不信任他。 他总有些事要去做, 也不知道该如何打消她的疑虑, 想来想去,只去单跑了一趟酒楼,买了一份梅酱排骨。 疑虑不疑虑且说。 她吃好了脾气能好不少。 言昳头发包在细绸里, 她没穿裙子,穿着单衣长裤,脸丝毫不涂抹脂粉也有种稚气的娇艳, 她叉着腰站在山光远面前:“哎跟你说话呢。” 山光远凝视她初升骄阳似的面容,又迅速垂眼:“……排骨、桌子上。” 言昳:“哦!那是你买的啊, 早上那香味都把我勾起来了。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种口味。” 山光远自然不能说他对她喜好了解的透透的, 只道:“碰巧。” 言昳笑了笑,没问他去了哪儿,继续抬着腿在院子里蹦跳。西屋的女童生和南屋里的白瑶瑶都还没起来,显然在家里也都闲散惯了, 没适应这样的早起上学的生活。但坐北朝南的主屋也没动静, 那应该是个十四五岁的女生徒,已经在上林书院读了几年书了, 她屋里没有半点灯光, 也没看到她的奴仆佣人出入过,那屋里就跟没人住似的。 言昳蹦跳一会儿,觉得自己身上都出了一层薄汗, 才准备回屋。 山光远给她打起帘子,屋里这会儿没人,轻竹和几个丫鬟去烧水取早饭了,他忍不住道:“不问……吗?” 言昳转过脸来,眉眼离他有些近,她先是半分茫然:“问什么?哦。”她站在门里摆了摆手:“谁没秘密,我也有些事不喜欢被人过问。不过我需要有人为我做事,你可以不说,但我也要掂量用不用你。” 山光远其实对她并无所求,更想帮她多一些。但他知道怎么跟言昳沟通,于是先沙哑着嗓子,吐字不清晰的慢慢道:“我、若做事。给我……我什么?” 言昳果然笑了,愿意谈了:“我有的也不多。钱。消息。或者一些别的我能做到的事。” 山光远正要开口,言昳却解开了头发上包着的细绸,自己反倒有些怅然似的表情,转身进屋:“再想想。” 山光远缓缓点头,又放下帘子出去了。 言昳坐在镜前,把细绸放在桌子上,叹了口气。再想想的不是山光远,而是她。 进一步合作,就代表山光远会对他说出自己的身世,这对言昳来说是一份沉甸甸的知根知底。 仿佛她知道了,就也背上了点什么。 不过也挺好的,有他在,言昳办事多个得力的人,他的复仇之路也能走上正轨。 只是想到上辈子少年时期,他俩突然分开连句道别也没能说上。 不像现在有宝膺主动和她做朋友,上辈子痛恨死这个世界的言昳从没说过:山光远是她第一个真正的朋友。 或许也是上辈子唯一一个。 言昳多年之后发现他喜欢白瑶瑶时,好比多年好友进了传销坑,还做了仇人的舔狗。 算了,别提了,她上辈子跟山光远成婚前后,就看开了。他也乐意,那还说什么呢。 不知道这一世,他们这朋友关系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只希望白瑶瑶身边的迷死人降智光环,晚一点掉在山光远身上。 一会儿,轻竹和两个丫鬟进来,给她梳头,用热水又略擦了身上的薄汗,她吃了些粥和梅酱排骨。这梅酱排骨可能是西城潮家的,确实好吃,她前世婚后回到金陵才知道这家的梅酱排骨,没少让仆从去买,天天吃个没够。 她吃着,就听见丫鬟说宝膺来院门口等她了。 言昳有些想笑:她还能今天就翻脸说不做朋友了吗?宝膺倒是还有点按捺不住的孩子气啊。 言昳也抓紧换好衣裳,轻竹给她拎着书袋,出了门。 山光远跟上她,接过书袋,一出院子,就瞧见宝膺揣着手坐在台阶上等,他身边书童给他抱着书,他瞧见言昳,立马站起来,高兴道:“你用了早饭吗?哎呀,今日头发梳的这么齐整,不抹点唇脂吗?” 上林书院生徒没有制式衣裳,言昳难得有些正式的穿了件浓青色高领窄袖素裳,端的显出几分清雅认真的模样。但耳坠与裙摆刺绣都是红色,人像是块打了红络子的翡翠般踏过台阶。 山光远从背后瞧着她,就知道言昳有多重视上林书院的学习。 只是宝膺和言昳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山光远微微蹙眉看向宝膺。 虽说还都是孩子,但山光远心里总有些警铃大作。 莫不是宝膺喜欢言昳? 这倒也正常。山光远前世就总觉得,她虽然尖牙利爪,嬉笑怒骂,但那份令人目眩的姿彩,怕是哪个男人见了她都要骨子里一颤的。 他很多年都无法理解许多男人女人咬着牙根骂她。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言昳!怎么可能?! 她的脾气就是刨冰上的糖渍樱桃,她的多疑像是玫瑰上四根细刺,她的无情都如同名画外镶嵌的玻璃。 山光远虽然文化水平一般般,但不妨碍他绞尽脑汁的在心里默默形容她。 那些庸俗的求爱者们让山光远这个挂名丈夫从不担心,他知道她会不屑一顾,他知道她会对他们冷嘲热讽。 但问题就是现在宝膺这种。 才九岁就开始铺垫的。 那就很可怕了啊。 山光远有印象,上辈子宝膺日后模样大变,成了浪里白条花蝴蝶,没少招蜂引蝶。 但现在他这模样应该不符合言昳看脸下菜碟的毛病啊。 还是说言昳前两天指的“脑子聪明有时候比脸还有魅力的”,是说宝膺?宝膺现在跟聪明这两个字有半点关系? 山光远是希望言昳远离梁栩,但他也不可能同意她跟宝膺在一块! 绝非良配! “阿远!怎么了?” 他猛地抬起头来,才发现言昳和宝膺都已经走出一段,她回头发现他没跟上,皱着眉头唤他。 山光远快步跟上,他盯着宝膺后脑勺看了一眼,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大意了! 莫要以为言昳只会在梁栩这一棵树上吊死。 她这才九岁,到长大之前,有多少歪脖子树在诱惑着她呢?! * 童生们的学堂前,有一块大木板,上头糊了红纸,正是以考试分班的明细。 言昳到的时候那儿已经围了不少人了,或兴奋或沮丧的议论纷纷。她在人群里踮着脚看。上林书院共有十二个年级,寅字班位列第十,戌字班就位列最低的第十二级,就相当于上林书院的小学部。童生排名里,前头成绩最好的在寅字班,最次的就是在戌字班,高低差了三个等级。 言昳在人群里找了半天,就听到宝膺长吁一口气:“哎呦天呐幸好我没去戌字班,我在申字班。”第十一级。 言昳呢? 她成绩从高到低排,一溜往下看,终于瞥见白姓了,结果竟然是白遥遥? 白遥遥考的比她好? 她有点不可置信,继续往下看,差出五六位之后,就是“白昳”二字了。 言昳在最次等的戌字班。 宝膺也有些吃惊:“可我、我真的都没写上多少字啊!” 言昳转脸,眼底隐隐有些怒火:“可成绩就是这样。” 宝膺竟然替她打抱不平起来:“昨日交卷的时候,我就坐在你后头,我都瞧见你答纸上写的写的比我多那么多。” 有宝膺这样疑惑的,不止是他一个人。 言昳听到旁边也有一个戴着水晶眼镜的女孩,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我、我怎么可能倒数?我明明自己算了,少说也要比现在高几十点啊!” “是啊,我考的这比前头那个鲁家三傻子还低了几十分!我又不是随随便便来上的学,我在家里学了多久呀!” 言昳转过脸去,好些女孩都反复确认着不敢相信自己的成绩。 都是……女孩? 言昳这才凝神仔细看向放榜,后排全是女孩的名字。进入戌字班的有十四个女孩。而只有白瑶瑶和另外一个女孩,勉强进入了好一级的申字班。 一共十六个女童生,有十四个都在最差的班?! 金陵书香门第不少,很多都注重女孩的教育,像李月缇那样的才女绝不是昙花一现。而且江浙更是最出女官的地方,怎么可能一群女孩,全都是成绩倒数呢? 言昳心里大概有数了。 前些年听说江南贡院压低女子考生的成绩,说是要彻查,最后也没了影。 现在在上林书院,也明晃晃的出了这种事。 言昳怀疑那些卷子,只要看到是女孩的名字,就胡乱打个低分,根本不仔细看。 白瑶瑶只是好运的在这乱打分的过程中,被打了个还不错的分数,最终在排名里勉强够上了申字班。 现在怎么办。 闹吗? 怕是难。 这一届童生哪怕有女孩,但也是男孩为主,如果要重查成绩,怕是男孩们都不肯,少数服从多数,重查几乎不可能。 而女孩读书不行、女人眼界短浅、女人容易歇斯底里无法做决策,早就成了社会习惯定论,一旦女孩们闹起来,必然会被套上“歇斯底里发疯”的标签,最后如果对方再篡改卷子,把这些女生徒的卷子全都替换成没写完的卷子拿出来,连“女孩读书不行”这一座山也要死死压住了。 操,刚来读书就遇见这种屁事。 言昳心里很不爽。 但她更不爽的是,脑海中几种反击的方案,如果想有效,几乎每个都要惹上一身腥。 有时候争取这种名声和公正,难上加难。 而且她半阖着眼睛,心里也有些破灭。她前世梦想中的顶级书院,结果却也是这副德行吗? 可言昳也不可能咽下这口气,她拿最恭敬的态度对待这份学业与答卷,却被回报这样的轻蔑,那她只能也给上林书院泼上一身腥了。 正这时,白瑶瑶姗姗来迟,她踮着脚尖在人群中,她看到自己的名次,惊喜道:“哎?我……我有这么高的分数?我进了申字班?!” 很多成绩比她低的女孩皱着眉头转过脸去看她。 白瑶瑶雀跃欢喜:“我不是倒数,真好真好。” 怪不得在原著里,白瑶瑶在上林书院读了几年书,除了感情戏,最多的就是被其他女生徒欺负,然后梁栩和韶星津站出来帮她打脸。 言昳正琢磨着,榜边一位先生,已经在驱散童生们了:“申字班往这边走,戌字班往西去。不都看到自己在哪个班了吗,还不快去学堂!” 她脚下顿了顿,先往戌字班的方向走了几步,就听见一群同班的女童生里,有人认出了她,叽叽喳喳小声议论:“不是白家二小姐吗?……你没听说过,说她可混了,之前跟林家出去玩的时候,林家老六,姨娘家的闺女跟她吃一盘点心,她就抽了人家一巴掌,说什么‘没规矩的东西,不知道问一声就敢伸手’什么的……” “是她是她,出了名了,她爹快把她宠上天了,脾气跟个炮仗似的——啊,是呀,她心里肯定也憋着火呢。” 声音是够小的,但言昳侧耳去听,也能听个七七八八。 行了,这帮小姑娘不用开口,她都知道是想拿她当枪使了。 果不其然,言昳才到了戌字班院外门廊处,准备从山光远手中接过书袋,几个女孩就来搭话了。 “是白二小姐吗?我们想问问,是不是你也觉得成绩跟预想的不大一样。像我,从来没觉得自己会考这么差……这成绩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毕竟你也是白家的二小姐,我都听说过你父亲的才学,怎么可能会……”对面一身粉裙的女孩,虽然就比言昳大一两岁的样子,但看起来还算有脑子,话里挑事却说的比较迂回。 撺掇一个人出头闹事儿,获利的往往是撺掇的那群人,倒霉的永远都是出头的那个。言昳哪怕想闹大,也不愿意背后有一群人指挥着。 言昳抬头笑起来:“不啊,我觉得我考得挺好的啊。我以为我肯定要最后一名了。” 对面几个女孩一愣。 言昳:“啊,看来你只听说过我爹爹的才学,没听说过我啊。我在两个月前,连礼记都背不了几句,我都快把自己认识的字儿全写上了,才答满的。有现在这个分,我真是没白去灵谷禅寺祈福啊。”她说着双手合十望天,满脸庆幸。 粉裙女孩结舌:“啊、是这样吗……” 那几个女孩相互对视了一眼,拱拱手,客客气气往里走去了。 言昳故意放慢了动作,等那几个人离开后,一边接过书袋,一边道:“帮我去办件事。” 山光远抬头看她。 一会儿,言昳一个人抱着书袋,进入了戌字班。 每个班,其实是有一座自己的院落,有前厅的休息处,也有后头的课堂,还有一些给先生暂时坐班用的侧间,上林书院毕竟在山上,这儿地价便宜,他们又受多方富商豪族资助,有的是钱把每个班的院落修的就跟道观佛寺似的敞亮。 院内还有青苔小松的造景和春花盆栽,有单门抄经练字用的跪坐茶室,更有几件储藏室,专门贮藏笔墨、算盘、长尺等教具。 真是古代私立贵族学校啊。 言昳进了深处四面可开门窗的明堂,那里已然摆了几十张桌子,班里还是有几个熟人的。 有几个是她重生之前,有时候会一起溜出府的狐朋狗友。基本都是家里高官学习稀烂的,留在戌字班也正常。 那其中几个男孩女孩认出了言昳,挥手跟她打招呼。 但她没想到,一进屋瞧见一个松球炸毛脑袋,在最后一排趴在桌上睡大觉。 言涿华? 他大她快有五岁了,竟然还在戌字班垫底儿?! 第2学5章 学堂 言昳进去的有些晚了, 座位剩下的不多,她知道言涿华以前有多混账,也不愿意靠着他, 坐在离他隔几个座的斜前方的靠窗处。 戌字班的当班先生一会儿进来了,言昳瞥了一眼, 先瞧见了一身粗布圆领衣衫, 衣袍下一双开了线的布鞋和洗黄了的布袜。 他夹着两册线装的书, 个子高的惊人,人却佝偻,举止软散无力。他满脸胡子, 疲倦到眼都睁不开似的一张脸,细眼狭鼻。 像块长了毛的卤水豆腐,言昳心里想。 他往前头一站:“姓卢。坐。” 俩字就当是自我介绍了。 卢先生啥也没说, 就自己坐在前头翻书,下头众生徒对他拜了之后, 只相互交换眼神, 搞不懂他要做什么。其中一两个去年就在戌字班的学生道:“卢先生就这样,天天来就当是补觉了。他不怎么上课,基本只是看着咱们。” 卢先生倒是管得严,一两个刚来的男孩交头接耳说几句话, 卢先生头也没抬, 顺手抄起桌上一本册子,兜头甩过去, 那红漆封边的书脊, 正中男孩脑袋。 他哎呦一声。 言涿华也揉揉眼睛醒了过来,他伸了个懒腰,正要从嘴里打个砂锅大的哈欠, 就看见了卢先生在前头坐着,他连忙张着嘴缩起身子,惊的吞了一大口空气,憋出一个嗝。 卢先生不说话,只伸手。 男孩缩着脖子,乖乖拿起书册,两只手送还给了卢先生。 但现在这个班里更多的都是女童生,女童生们大多乖顺安静,卢先生手里本来捏了册子,等谁发声就打谁,却没等到。只听下头鸦雀无声。 他抬起头,看见一堆扎着粉绒花红头绳的小双髻,愣了愣:“怎么全是女孩?之前的那群混小子呢?” 言涿华连忙道:“他们升去申字班——嗝!” 哄堂大笑。 卢先生拧眉,凉凉道:“你倒是椅子坐的牢,恨不得把屁股嵌在戌字班了。” 言涿华是戌字班里年纪最大个子最高的,他站起身来想要对卢先生谄媚几句,一起身,就把那给差不多十岁孩子用的桌椅给撞翻了,他赶紧去扶桌子,言昳转过头也看向言涿华。 言昳托腮,好整以暇的看着这位二哥从小傻到大的模样,却没想到言涿华也转过头看见她,惊得往后一个趔趄,憋出了一个打鸣般的嗝。 全班更是大笑拍桌。 言昳也有点忍不住,掩唇笑起来。 言涿华一会儿看卢先生,一会儿看言昳,半天才找回魂儿来,连忙捡起砚台笔架,道:“卢先生,之前班里那些都升班了,这些丫头——小姐们,都是今年新来的童生。” 卢先生放下书册:“我知道。我也知道今年来了十几个女童生。但为什么都在——”戌字班。 他话说到一半,面上露出几分了然,不说了,摆摆手:“坐。言涿华,咱们要是有个废字班,就应该给你一人编进那个班。你在戌字班唯一的用处,就是搬搬东西,挪挪书架。” 也不知道言涿华平日那么横,在卢先生面前为什么那么怂,卢先生说他,他还揣着手傻笑:“那说明没我不行啊。” 言涿华大概也有十四岁了,他个子比同龄人要高一截,满头细碎的绒发,炸的像一只静电的哈士奇,浓眉大眼,张扬凶狠,右眉因一道浅疤而断开,双目炯炯仿佛能瞪死恶鬼,脸型已经有种成年男子的硬朗轮廓。 按理说言涿华这模样,就是两手一叉往上林书院山门前一站,就像是匪首站在了寨前。但他一笑起来,又缩肩揣手,就像个体壮的大太监。 言昳看着他,笑了几声垂下眼睛。 言昳跟言家的关系,有种很难言说的复杂。 当初是这位二哥最讨厌她,也是他后来最口是心非的护着她,直到…… 卢先生摆摆手,让言涿华坐下。 言涿华一边抬袖捋自个儿的碎头发,一边装作漫不经心的看向那位捏卵大姐大,却没想到那娇小的大姐大也在回头看他,弯唇含笑。 言涿华才看清这位大姐大,年岁小,生的却很是贵气娇丽,就跟——就跟早上吃饱了露水的芍药花似的,那句诗怎么说的,什么春风什么露华浓,哎,就那味。 他后知后觉的双目对视,猛地一激灵,忍不住双腿夹紧,慌张转过头去。 言昳:……他干嘛这么怕她? 上辈子言昳可是跟他斗过好些年呢。 言涿华以窄袖掩面假寐,侧对言昳,言昳便也收回目光低头看书。 言涿华既然醒了,就不能安生,戳戳这个,弄弄那个,脑袋伸的跟王八似的跟邻座聊天。 那童生道:“华子,你爹娘说也南下了?来不来金陵?” 言涿华提起这个,整个人夹紧屁股坐立难安:“别说了,我现在不想听——我就装死,或者等他们来了上林书院,我就跑出去躲一阵子!他们说是只路过苏州,不来金陵,但万一是框我呢!万一突然来找我呢!” 那童生幸灾乐祸:“发现你来了书院三年,一直蹲在戌字班,会不会把你绑在杆子上拿鞋抽?” 戌字班大哥大,我们的华子哥,痛苦的捂上了耳朵:“我错了我错了,我打算租马车,等他们来了我就跑!” 言昳展眉。 她好像依稀有些印象,言家虽说是只路过苏州不来金陵,但最后因皇帝病重,局势紧张,各方人马都慌忙找主意,他们也还是到了金陵。 见的不是别人,正是白旭宪。 言家长子也就是言涿华的哥哥,曾是白旭宪的学生,白旭宪当年在京师任教的时候,虽说对内私德不佳,对外却是人模狗样,言家长子在学业上也是颇为敬重他。 但言涿华有没有被亲爹绑在杆子上打,她就不知道了。 言家在《怂萌锦鲤小皇后》中戏份很少,也就是个工具人家族。 一是贡献了工具人之一的言家四小姐,在这次拜会中跟白瑶瑶不对付,然后被打脸,吃了很多苦头,算是个千里迢迢出差来金陵的恶毒女路人。 二是介绍了一下言家和白家的关系,可能当时作者还想让言家四小姐作为后来的出场角色继续蹦跶,但等文章到了三分之一,言昳被骂的太厉害,作者直接把言昳塞进言家,让整个家族都变成虐待言昳的工具。 从那之后言家也是跟着点背,文中更是通过白瑶瑶身边丫鬟婆子之口,说什么“言家恨死了言昳这个扫把星”之类的话。 这回是言家第一次露面,前世言昳偷跑出去玩,没跟言家打上照面。那这一世呢? 言家……真算是言昳心里的一块疤啊。 过了一会儿,另一位先生急匆匆赶来,对卢先生一拱手,卢先生打了个哈欠起身:“可算是来了,我去饭堂吃早点了。一会儿算术先生接班,中午我再过来。” 这时候才开始上课。 敢情卢先生就是看着他们上了个一言不发的早自习。 卢先生蛩身禹禹的走了,言昳转头看他,就看见他夹着书,伸手隔着圆领袍挠自己的屁股。 课程倒是不难,但确实有些日后学校的模样,经学比例虽还算重,但理科内容也绝不少。欧洲地区各种基础学科的流入,大量运用在大明的工业中,连各个私塾都知道要教习牛顿伯定法,更不用说上林学院教的更细致了。言昳不擅长古典的四书五经,但若是教这些穿越前也会的知识,她还是有不少优势的。 而且上林书院也比较重视实用,可能是为了培养六部官吏,也会教授农耕历法、星象变化、工程常识之类的。 挺好的。 就是学起来太轻松了。 而且班上学的轻松的不止言昳一个,可以说大部分女孩都学的百无聊赖。毕竟能被家里送来的男孩,可能都是宠大的独苗;但能被送来的女孩,几乎各个都是在家族里极其出彩的——当然白瑶瑶除外。前世言昳要是来了,估计也是垫底儿的。 戌字班毕竟都是孩子为主,课业结束的的也早,一天其实就四门课,只是每一门课都有将近一个时辰,下学的时间大概也有五点多钟了。 一下学,哪怕是那些看起来最安静认真的女孩们,也活泛欢快起来。出了戌字班的院子,正门口的空地上就跟托儿所门口一样,站满了翘首盼望的各家奴仆们,有的甚至手里还拎着食盒或拿着玩具。 确实……很多人才九岁十岁左右,不过是前世上小学三四年级的小朋友。 虽然整个社会风气会培养早熟稳重的孩子,上林书院的课程也远比穿越前同龄课程要难的多,但不妨碍孩子们的天性。 言昳抱着书袋往外走了一段,也看到了在回廊下等着她的山光远。 幸而他没有拿什么小玩意跟哄小孩似的等着她。 他只是走过来,默默接过书袋,背在肩上,与她一同往住处走。 明明言昳壳子里是大人,他还是个孩子,这种被他接送放学的感觉……真是微妙。 言昳跟他一路往回走,言昳在琢磨事,走得有些慢。山光远似乎也在沉思着什么,他忽然开口道:“申字班。未、未下学。” 言昳抬起头:“啊?” 她半天反应过来,长长哦了一声:“我不打算等宝膺啊,他跟我住的又不近,没必要天天一块上学下学的。” 言昳正说着,忽然看到靠近上林书院的中轴宽路的地方,韶星津竟然拎着一个小包裹,匆匆往外走,他几个友人焦急皱眉在后头与他说话。 这才开学第一日,韶星津就要走? 紧接着,言昳就听到他身后几个友人道:“你爹怎么会突然出事!这、这怎么办,难不成真要乱了!——那你今日还回来吗?” 言昳拧眉:他爹出事?韶星津的亲爹,不是当今阁老韶骅吗? 如今皇帝病重,大明这脏水沟都跟烧沸了似的,韶骅这个太子派的中坚之一,难道不应该在京师□□吗? 不对。言昳一个激灵。 那友人问韶星津“今日还回来吗”,说明他爹就在金陵出了事!否则但凡在别的地方,韶星津都不可能回得来! 韶骅在这个时候来了金陵,而且还出了事?! 那动手的最可能的人选——就是梁栩了! 韶星津那头摆手没说话,只迅速的穿过门廊,竟然跟同样拐弯的言昳打了个照面,他脚步猛然一顿,看向言昳。 言昳以为他只是因为报到处的事儿,对她印象深刻,却没想到韶星津蹙眉,直勾勾的看向她身旁的山光远! 山光远正在低头整理她的书袋。 韶星津是最有可能认出山光远的人! 言昳心里猛地一惊,抓住山光远的衣袖,似撒娇似拖拽,紧紧抱住他的胳膊,笑道:“你知道今儿饭堂吃什么吗?” 山光远被她拽的身子一拧,背对韶星津探究的目光,言昳还一边笑,一边拖着他走:“上一天课我要累死了,我明天真不想起这么早了!” 山光远僵硬的跟木头人似的,直手直脚的挪了几步,言昳偏头,门廊那头韶星津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她心里稍稍一松,却有更大的不安荡了起来。 山光远在这儿简直就是一颗闷雷。 本来山光远可以隐姓埋名好些年,却早早在这年纪就被拖入了重要角色的眼皮子底下。 山光远眼神有些发晕,言昳松开他的胳膊,他才沙哑着嗓子,半天找不到说话的音调:“啊、吃……” 言昳早甩手大步往前走了,她正低头闷闷的想:把山光远支出上林学院,不现实。她也不乐意。 反倒是想办法制造矛盾,搞些事情更让她乐意。 恶心各路人马,让自己获利,是言昳从前世就爱玩的。 她一路上脑子乱转,如果真的是韶阁老暗访金陵,被梁栩刺杀,那这剧情就是原著中没描写过的,或者是蝴蝶翅膀扇动导致的突发事件? 原著中为白瑶瑶的视角一直在上林书院搞校园恋爱,所以压根也没提这件事,韶星津好像也一直在学校里温润如玉的呵护着白瑶瑶,没死过爹啊。 韶阁老的身份相当于外臣中的皇帝秘书,不可能随便南下,必然是受皇帝旨意。 这份圣意,会不会对梁栩极为不利?才让梁栩着急想要下手? 那韶阁老如果没死,该如何反击? 回了住处,言昳打算换身衣裳去饭堂用饭,就看到桌上已经摆了厚厚一沓宣纸,山光远的身影在菱格玻璃窗外,言昳拿了纱巾罩住头发,一边换衣裳一边道:“果然他们以为尘埃落定,把分班的卷子都扔了。这是多少份?” 山光远人站在窗外,天光映着他青松似的轮廓,他轻声道:“干净的,只、只……二十四张。” 言昳坐在小桌旁,随手翻看,时不时轻蔑的嗤笑两声,道:“轻竹,替我准备七尺熟宣,再要一些红纸。等我回来的时候用。真是山雨欲来,这样一比,这点分班的小事都不叫事儿了。” 第226章 脾气 大可爱你的订阅比例过低哦~补订了再来看新章! 看来她身边是肥差事, 丫鬟都有钱有闲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特别是芳喜,十七八岁,正是美好年纪, 又生的明媚娇丽,簪花戴玉, 穿锦披绣, 经常在言昳不知情的时候替她做主, 活像府里的小姐似的。 不止芳喜,言昳身边手脏的人可不少。 生母去世已经三年了,留下来的嫁妆或金银首饰越来越少, 甚至到她十一二岁离开白府的时候,身边这些丫鬟,甚至胆大包天到什么也不给她留的地步。 芳喜虽嚣张, 但言昳幼年身边没几个好东西,这不是言昳记得她的理由。 是因为芳喜在这一年惨死在府中了。 言昳瞧着镜子里的芳喜, 思索了一会儿。 几个丫鬟背地偷鸡摸狗的水平一流, 梳妆照料拍马屁的功夫更是出神入化。梳好头,穿好衣裳,言昳瞧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打扮的堆红攒金, 娇艳可爱, 两眼跟水葡萄似的晃着笑意,圆脸上漾着梨涡。 言昳一直都有容貌上的自信, 蛇蝎美人如果不美怎么能行。 只是额角上已经凸红起来, 言昳摸了摸,皱起眉头。 芳喜瞧见她神情,连忙跪在一旁, 又是扇风又是熏香,轻声道:“二小姐好像是从假山上摔下来了。不过老爷不知道此事,旁边也没人瞧见。” 她怎么会从假山上摔下来? 言昳努力回忆,可毕竟她上辈子都活到三十岁了,这会儿又有些头昏脑涨,幼年的事儿也有些记不清楚了。 “二小姐可不敢这样乱窜了,万一磕破相了怎么办!”芳喜又是吹又是揉的,言昳脑袋靠后,枕在芳喜一对儿波涛之上,听这位海浪涛涛道:“幸好有个小童先发现了,认出二小姐来,真要是晕在那儿,让大奶奶发现了就不好说了。二小姐不用怕,那小童是半个哑巴,我们又赏了他一小块碎银,他哪能到处跟人告状去。” 言昳忽然转头:“哑巴?小童?多大?” 芳喜:“也就十一岁多点,或许更大一点,瘦高的跟条细犬一样。好像是马厩那边的。府上来往奴仆太多,也记不清脸,看年岁估计是刚被爹娘卖来的。” 言昳没说话,只琢磨着“半个哑巴”。 芳喜拿了个小贝珠攒成铃兰模样的帘簪,簪梳部分似乎掉了包金,珠花则是用银线攥成的。精巧可爱,别在了额前,正好遮住了那块儿红肿。 言昳对着镜子端详那簪子,忽然笑起来,丫鬟们知道这小魔头难伺候,松了口气。 她却笑盈盈的跳下来,拿起桌子上的梳子,往镜子上狠狠一扔。 咔! 一声脆响,那西洋镜从正中碎开,稀里哗啦掉了满桌子!甚至几个碎渣差点崩在芳喜脸上,她一下子脸就白了。 言昳没回头,一边往外走,一边用手指拨弄了一下帘簪,笑道:“什么时候我奁盒里,有这种廉价玩意儿了?” 她迈过门槛去,屋内丫鬟鸦雀无声,相互交换了一个惊愕的眼神,其中沉不住气的先压低声音道:“要命了!她怎么瞧出来的?不是说她都不记自己有什么首饰的吗?” “是不记,可这次替换的玩意儿,也太廉价了!你当她是没见识的村姐儿吗!是谁买的?!”芳喜额头上细细冒出汗来,急急道。 言昳的首饰几乎不重样,她自己也不记得有什么,常年被丫鬟们变卖了之后换了新玩意儿来。什么鎏金碎银,反正她就戴一两回,只要当天不露馅,她从不过问。 今天却…… 芳喜抚了抚裙摆:“还不想办法把东西都拿回来——别跟我说卖了,你卖了不也是给自己买这些头上戴的玩意儿,就把自己的拿来凑上!哪怕样子不对,最起码把数凑对!” 有个年纪不过十二三岁,样貌平平的丫鬟嗤了一声,目光扫视过其他人,起身抖了抖裙摆,快步朝外头走去。 言昳毕竟年纪小,那丫鬟没几步就赶上,二小姐正在回廊下难得观赏着园中景色,目中有几分新奇。 小丫鬟追上几步,一脸恭顺没说话。言昳瞧了她一眼。 看来这个丫鬟有不一样的心气啊。 她一边往正堂走,一边随意问道:“叫什么来着?” 丫鬟低头道:“奴婢是刚来的,名叫轻竹。” 言昳走的不慢,往常她最不愿意去见主母和老爷,这会儿反而像是着急要去,她又道:“哦。那你知道那位高僧叫什么吗?” 轻竹道:“好像是增德大师。” 言昳笑:“想起来了。他是该增点德了。” 她思索着,到了正堂,好巧不巧,就瞧见回廊那头,一个穿鹅黄裙子的小女孩,由阿嬷牵着,乖巧的走过来。 言昳顿住脚。 是白瑶瑶。 白瑶瑶手里捻着一支海棠花,嘴里正小声念着歌谣,瞧见言昳的身影,忽然也站住了,怯生生的躲到阿嬷身后。 那阿嬷瞧见了言昳,连忙行礼做福,堆起笑容。 她身后的白瑶瑶探出头来。 白瑶瑶确实生的招人疼爱,杏眼尖脸,白皙楚楚,文中经常描写言昳的“胖”来衬托白瑶瑶的纤细柔弱。她此刻双眼蒙着一层水雾,如小鹿般瞧过来。 言昳一瞬间也想过,白瑶瑶那好运的金手指如此强大,她现在年幼无力,不如跟白瑶瑶演一演姐妹情深,抱一抱真女主的大腿。 见到白瑶瑶的一瞬间,她就觉得做不到。 言昳上辈子太多经历,都让她知道白瑶瑶的所谓锦鲤金手指,实际上会给身边其他人带来多少的……不幸。 言昳瞥了一眼白瑶瑶,进了正堂去。 白瑶瑶身子一颤,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嬷嬷身后探出头来,小小声道:“二姐姐……走了?” 那阿嬷也松了口气,甩了一下衣袖小声抱怨道:“就这臭脾气,今儿没乱闹也真是奇了怪了。天天见了她还要跟见了老鼠见了猫似的。她那个难伺候的娘死前闹一大摊子事儿也就罢了,还留下这么个更难伺候的小祸害!” 白瑶瑶看向阿嬷:“是说二小姐的阿娘吗?” 阿嬷知道失语,连忙轻拍了一下自己嘴,道:“咱们赶紧去见老爷。” 正堂空椅,静谧空旷,言昳环视一圈,听见了右侧说话声。奴仆打起软锦帘子,言昳进了侧门,就瞧见玻璃窗子映的满屋光彩,屋里有三个人。 主座上的男人,不到三十五岁,蓄有长须,面皮白净身材高大,透着一股皮笑肉不笑的儒雅,眉毛却有几分扎人的剑锋,正是白府的老爷——白旭宪。 言昳倒是多年没见过这张脸了,竟觉得有点陌生。 白旭宪跟她,后来可是恨不得掐死对方的一对儿父女,言昳想到自己有这货的基因,都恨不得把自己一半生命的诞生源泉从他身上摘下来剁个稀碎。 可她分得清利弊,她这么小的年纪,爹一旦玩完,她在社会上也没法立足。 上辈子白旭宪把闺女们当网罗门户关系的木偶,这辈子言昳倒要掂量掂量能利用他做些什么。 她立马漾起甜笑,扭着身子行了一个不像样的礼,又跑了几步,撞在白旭宪膝头,扶着他膝盖,仰着脸笑:“爹爹!” 白旭宪这会儿还是疼爱她的,万没有日后盼着她死的狠样,抚了抚言昳的脸,笑道:“昳儿今倒是乖,没让人把你抱过来。还不快见过增德大师?” 言昳转脸往旁边看。 旁边没头发的秃瓢,四十岁上下倒是难得一副清朗骨相,一脸神秘微笑,眼半含着光,穿素雅单色袈裟,单看气场确实唬人,是增德高僧。 她当然记得这张脸。 白旭宪有挺长一段时间信佛信命,年年都有高僧登门“化缘”,一化就是穿金戴银,肚满肠肥的小半年。这一次,便是来了一位在江南一带颇为有名的增德高僧,为白旭宪做法祈求,又回答了许多问题,点化的白旭宪心服口服,已是家中上宾。 白旭宪妻妾不少却膝下无子,全是闺女。便也领言昳和白瑶瑶来,让增德高僧看相卜命。 结果增德高僧给白瑶瑶看了好一阵子,以沉稳中带着惊骇的神情,说白瑶瑶有天命凤象,未来不可估量。甚至当白老爷狂喜去问的时候,他还一副不可多说的模样,只敬畏的看着白瑶瑶。 曾经在领导讲话后也端坐在第一排露出过如此敬畏神情的言昳,非常佩服增德高僧的多层次演技。 但到了言昳,这位增德大师,却皱眉摇头,唉声叹气,只说小小女孩,却有这样的不安分,哪怕是严加管教,往后怕是会给白家带来诸多的不体面,甚至是……变故。更重要的是,当年那增德大师说她身上似附着不屈冤魂,愤懑恨怒,怕是会大闹人间,说是灾星、克星都不为过。 这话太狠了。 白老爷也被吓得够呛,脸色难看。 而幼年的言昳,其实在生母去世后隐隐约约也知道,所有人捧着她却未必有人爱她。白旭宪哪怕宠溺她,却也不陪伴她,更何况他又娶了新妻子。 所以增德大师给她看相之后说了这些话,她心里知道这些话不得了,可能会害惨她,更感觉到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和嘲笑,直觉上想让他闭嘴,竟拿起茶杯就往增德大师头脸上扔过去! 大师也没想到她这等脾气,竟然没躲开,被杯盖砸出了个血豁子,当场血就顺着茶水流下来。 伤是不重,看着血水横流太吓人。增德大师一头血,也傻了。 好家伙,他走南闯北演了这么多年,又不是东北串台喊麦皮裙大姐,他的表演体系里可不包括这种武活。 增德大师起身怒喷,“我靠”才说出口,惊出一身虚汗,连忙改口,往旁边白旭宪身上一倚,捂头道:“我靠靠你行吗?” 白旭宪:……? 但言昳一下子做实了增德大师的话。 白旭宪宠她宠惯了,当时虽然震惊愤怒,但只是不轻不重的罚了她禁足抄经而已。而增德大师挨了打,流了血,这可是另外的价钱,他必然要讨回来。 言昳不知道他是怎么讨回来的,但她本以为不过抄经三五日,却被白旭宪关了一个多月。这期间,白府上还办了一次焰火法事,似乎引得府上人心惶惶,更加笃信增德大师了。 等她禁闭结束后,白旭宪的态度大为转变,本来骄纵宠溺的嫡女,竟让他避之不及。甚至后来过了几年,增德大师又来到府上,对着当时已经不受宠,甚至全家厌恶的言昳,说她是恶鬼上身,要用鞭条抽打,烟熏火烧才能驱鬼—— 她差点因为增德大师几句话,被折腾的差点丢了命。 这些都是后话了。 增德不死,她就随时有再重蹈覆辙的风险。 而当年,增德大师的出现,直接关系到了另一件大事。 言昳禁闭期间上林书院开始公布生徒名单。 白老爷本早有意让顽劣聪颖的言昳去书院读书规训,上林书院算是京师王公贵族挤破头的知名书院,白老爷也是动用了早年间的关系才给言昳安排了一个名额,去年便打点好了一切,只等入学。可当言昳禁闭出来,才知道白老爷竟然让白瑶瑶顶替她的名额去读书了。 而那时候,白瑶瑶刚从乡下的别院被接回来,认识的字儿都少得可怜。 她只觉得不公,找白旭宪去理论,回应她的只有怒火和巴掌。 当然,白瑶瑶进入书院,才是原著中收割青梅竹马的关键,一开始还讲讲她因为基础差脑子笨遭到排挤,但各路男性角色出面帮她,教她,甚至被她笨笨又努力的样子感动。 但三章之后,学习就成了背景板,白瑶瑶比心理辅导老师还忙,天天就给这个吹吹伤口,给那个擦擦眼泪,用善良天真让光照进一众男主男二的心里,成了最起码半个书院的白月光。 虽然现实中,白瑶瑶这样的可能就蹲级叫家长,甚至小升初都只能被划片儿分到末流学校。但毕竟是言情小说,也没人想看白瑶瑶如何奋发图强,八岁怒算二元一次方程。 言昳却丧失了读书的机会。 甚至之后的命运也没给她这个机会。 言昳作为书香门第的嫡女不怎么会读书,则成为了半辈子的笑柄…… 但当下,回忆涌来,言昳却只扫了增德高僧一眼,目光落在了屋内除此以外第三人身上。 茶台旁一年轻女子正端着茶壶,准备为二人续茶。她年岁不过双十上下,轻眉素眼,肌肤白皙到能透出淡蓝色的血管,穿着月白高领底衫,蓝底红蕊褙子,冷淡的朝言昳瞥了一眼,露出一点随即融化的像从来没有过的客套笑容。 不是别人,正是刚嫁给白旭宪几个月的新主母,李月缇。 李月缇比白旭宪小了十几岁,听说之前也是京师的才女。嫁入白家之后她一直在生病,言昳也没怎么见过她。 但李月缇不待见她,是日后府上人尽皆知的事。 言昳此刻忍不住想,增德高僧与她无冤无仇,白家又是金主,增德应该会说一大团吉祥话才是。 但他指明说言昳是“灾星”,大概率是受人指使。 会不会指使者就是李月缇? 但李月缇只淡淡的望了她一眼,微微点头,就继续给增德高僧续茶了。 增德端着茶杯,也转眼看向白府二小姐。眼前小女孩生的甜艳娇黠,增德想到那人嘱咐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