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 《白帝》正文 第一章 道逢酒客问长生 武威城里的槐叶又落了。 靖远侯府内,书阁庭院之中,已然落了一地碎金。 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黄叶,白羽忽然无奈苦笑了起来,放下了正在抄写《公羊春秋郑玄注疏》的狼毫细管。 “又是秋天了啊……算起来……已经是第三年了啊……”他叹息一声,骤然间怒气勃发起来,大声嚷道: “想不到我竟然在这靖远侯府呆了三年,做了整整三年的校书郎!三年来,天天都要跟这发了霉的竹简古书打交道。抄书!抄书!抄书!抄这些从死人嘴里漏出来的话!抄这些屁用也没有的混账东西!” 他说到这里情绪更加激动了起来,看看左右无人,他霍地站起身来振臂高呼:“我也是武安君的子嗣,我也是白家的血性男儿,凭什么我就不能披坚执锐,驰骋疆场!凭什么我就要一辈子抄死在这书阁之下!” “你不服?” 书阁外突然传来一声冰冷的发问。 白羽抬头一看,只见门槛外霍然立着一名青衣男子,三十多岁年纪,身形精瘦,白净脸庞,八字胡撇的老长。 完了。白羽心想。 那人正是白羽的顶头上司,书阁教习程翼。 这老头子怎么会这时候来?他这时候不该跟侯爷在一块品茶吗?这狗娘养的还真会赶时候! 白羽虽然心中骂娘,面上却是再也不敢表露出一丝怒气了,只见他恭谨地揖手见礼,讪讪道:“程教习,卑职没有别的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程翼厉声打断了他,“你以抄书就委屈你了吗?!” “卑职不敢,只是……”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程翼不待他说完就将他厉喝道,“春秋大义,千古经纶,这等经典都被你骂成混账东西,你还有什么不敢骂的?!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少年的面皮猛的涨红了。 “自从你爹送你进府那天起,你就再也不是白氏宗族的少爷了,你就是个普普通通校书郎!你这一辈子就是个抄书的命!甚至就连抄书这一件事,你都做不好!这么一卷《公羊春秋》,你那五位同僚只用三天就抄完了,你呢?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 “第七天!”程翼比了一个七的手势,一只手直凑到了白羽眼前,唾沫星子几乎就要溅到白羽脸上,“连书都抄不好,你还想投身行伍?你还想学武人驰骋疆场,建功立业?我呸!” 程翼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姓白的我告诉你,我忍你好久了,三年来你抄的书错漏百出,害得侯爷隔三岔五就骂我管教不严。要不是看在你爹的面上,你还能在这书阁呆下去?今天你还真是得寸进尺啊,连圣人经典都敢辱骂,你是真不想在书阁呆了吗?” 青筋一条条地从少年的额角蹦了出来,少年藏在袖内的手,也缓缓的攥紧了。 “你还说什么武安君白起,你家的老祖宗就真是个英雄人物了?他要真是个英雄,也不会落得个赐死杜邮的下场!说穿了,他白起也就是个杀人百万的屠夫,助秦为虐的爪牙!” “砰!”白羽猛的一拳砸在了黄花梨木书案上。 “呦呵!”程翼冷笑,“怎么,你还来脾气不是?” 少年冷冷道:“大人骂我也就罢了,何苦辱及先祖?” “辱及先祖?嘿嘿……”程翼笑得讳莫如深,“若是别的人对我说这话也就罢了。可是你,白羽,你真敢说自己是白家的种吗?我问你,你知道你娘是谁吗?” 少年一张脸已经被怒气烧成了紫红色,藏在袖下的双手捏得咔咔爆响。 他最恨别人提起他娘。 “你连你娘是谁都不知道,你也配说武安君是你先祖?你就算是白家的种,也是个杂种!” “砰”隐忍已久的少年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拳狠狠揍到了程司阁的脸上,他那精瘦的身躯竟是连这一拳都支撑不住,直接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白净的脸庞上现出一道乌青的拳印。 “你敢打我!你竟然敢打我!好啊好,白羽,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给我滚,给我滚出书阁去,不用再来了!” 白羽走到那程翼面前,冷冷道:“大人,不管我娘是谁,我爹都是白景,我都是个堂堂正正的白家男儿!武安君是我家先祖,他无论一生功过如何,都是我家先祖,容不得你来侮辱!” 他说完这些,摆了摆衣袂,对他拱手道:“后会无期!” 说罢,昂首跨出了书阁门槛。 书阁离靖远侯府的银戟大门距离并不算短,要经过三道回廊,两处假山池苑,还有一道内门,按说要走出去很要花一番功夫。可是白羽怒气填膺,脚下生风,不经意间,竟然已到侯府之外,站在了那肃深静幽的伏波巷之上。 白羽一转头,斜阳正直射着侯府前那两道银铸大戟,那戟明灿灿的晃着,将那日光都晃得虚幻模糊了,仿佛隔世的流光都晃到了目前,使得那戟水波一般扭曲起来。 白羽突然觉得胸口堵得发慌。 十四岁到十七岁,整整三年的光阴都在这偌大的侯府之内磋磨殆尽。 如今他出了这靖远侯府,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又能做些什么?也许,重新被塞进这侯府,也只是时间问题吧? “我也是武安君的苗裔啊!”白羽仰天大喊,“身为七尺男儿,难道不该如霍嫖姚一般跃马漠北、封狼居胥吗?父亲却非要送我来这里当个劳什子校书郎。如今宗族之内,那些个年轻子弟,怕是都已经武艺成了吧?日后边庭之上,怎么样也能搏得个一官半职,可我呢,我抄书抄了三年,除了一身孱弱的身躯外还有什么?” 他如此大喊大叫了一番,终于喊得疲累了,猛一抬头,竟已是夕阳在山,气息奄奄了。 回家吗?少年心中想。 “可我有家吗?”少年嘴角牵起一抹自嘲的冷笑,“我那父亲,怕是巴不得我死在外面吧?对他来说,我就是他一辈子最大的污点。” 他如此说着,迈动步子走了起来。 靖远侯官威深重,偌大的侯府占了大半个伏波巷,因而这条青石深巷车马寥落,显得人气稀疏。白羽拖着脚步,竟是半晌未遇一人。 夕阳残照之下,最易勾人愁思,正是初秋时节,凉州城内大道通衢之上尽数堆满黄叶,白羽走在上面,窸窸窣窣的破碎声便在脚下绽放。偶有骏马香车于身畔嘶越而过,于是那些枯死的黄蝶便又在白羽眼前翩翩然飘舞起来,然后打着旋儿、再次寂寂委顿于地。 “此番我殴打教习的消息,估计马上就会传到父亲那里,呵呵,到时候,只怕有我好受的了。” “既然如此”少年喃喃自语道,“那我还不如先痛饮一番,明日再回去受罚。反正,一顿杖刑是跑不了的,呵,那又如何,不就是一顿杖刑吗?反正我从到大,也是挨惯了的,等打过了之后,再把我押回靖远侯府,每次都是如此,哪有什么新意!” 少年如此宽慰着,出了伏波巷,走上那十丈宽的武威城主干道甘凉大道。沿着繁华喧闹的甘凉大道又前行了许久,他终于觅到了一处酒铺。 迎风招展的杏黄招子上书着“姚家酒铺”四个大字,汉隶笔法,厚朴古拙。 闻着风中那一股令人沉醉的酒香,少年终于提起了精神。他闻出来了,那是绿蚁酒的香气。 此时天色已然擦黑了,酒铺内食客已然稀疏了不少,环顾酒铺,十张酒桌,倒有九张是空着的。最后那一张酒桌上,也只坐了一个青衣人,正抱着偌大一个酒坛子鲸吸牛饮。 刚刚那酒香,应该就是从这酒坛里发出来的吧。少年心中暗忖道。 “客官您要点什么?”一见生意来了,店二忙不迭的凑了上来。 “这……”少年向怀里探了探,“要一斗……哦……不……六角……不不……两角……烧刀酒……” 烧刀酒是最贱的酒。 校书郎一个月的俸资不过五贯钱,刨去吃穿用度之外,也剩不了几个钱。他怀里总共也就五文铜钱,刚好够买两角最寻常的烧刀酒。 那店二的脸立马拉得老长。 “客官”那店二讥笑道,“若是如此,您还是先把钱付了吧。” 白羽心中冷笑,一个店二,都这么狗眼看人低了吗? 少年将那磨得发光的五文铜钱放在了店二的手里。 看着手里那五文铜钱,店二眼里的讥笑意味更浓了,“客官您恐怕还不知道,我们姚家铺子里的烧刀酒,可是三文一角。” “什么?!”白羽大叫,“满城的烧刀酒都是两文一角,凭什么你们这里就是三文?” “呵呵”店二冷笑,“本店规矩便是如此,客官您要是掏不起那一文钱,您再去另寻他处。来来来,钱拿好,我劝您啊,再去别处转悠转悠吧。” 说着,便把那五文铜钱全都还到了白羽手里,一脸笑意的下了逐客令。 白羽铁青着脸,冷声道:“那就要一角,总该够了吧!” 不料那店二越发骄横了,尖着嗓子大叫道:“一角酒?你子把我我们姚家酒铺当什么了?就是姚掌柜赏我们这些跑腿的,一回都不止一角酒,子,我奉劝你一句,你要是真没钱,就别杵在这丢人现眼了!” “砰!”只听得一声闷响,青衣人桌上突然多了一锭银子,店二一回头看见那锭银子,两眼都泛出光来,也不管白羽了,立马屁颠屁颠地向青衣人桌边跑了过去,温声问道:“客官有何吩咐?” 那青衣人乜斜了一下醉眼,冷冷道:“给这位兄弟沽一斗酒,算我请的。” 那二道:“这……敢问客官,您与这位……” “怎么!”二尚未说完,便被青衣人厉声喝断,“你这双狗眼连银子都不认得了,你要是不愿做这桩生意,好!” 青衣人说罢,伸手便去抓那锭银子。 “别别别”二连忙陪笑,将那一锭银子抄在手里,“我们做生意的哪有把银子往外推的道理,的这就去沽酒,这位客官,您也过来坐吧。” 二瞥向白羽的目光,又露出了阿谀的意味。 天下商贾,都是这般嘴脸吗?白羽心中感慨。他看了看那店二,又看了看青衣人,踌躇片刻,拱手道:“多谢兄台美意,可白某无功不敢受禄,这锭银子,还请兄台收回去吧。”说罢,就欲转身离去。 “嘿……你这子,怎么这么不识抬举呢?你你你……”那店二又尖着嗓子嚷了起来。 “友请留步。”青衣人叫道。 白羽听得他开口,只得停下步子。 “我看友面有书卷之气,想必饱读诗书,不才正有些许疑惑,还望友开解,这一锭银子,便做解惑之资吧。” “既是如此”白羽走近酒桌坐了下来,“兄台请讲。” “不急”那青衣人笑道,转头对那二道:“沽酒去。” 那店二答应一声,立马抄起银子去了,不多时便抱出了一坛绿蚁酒,他这三个字,竟是比白羽许多句话更有效力。 “独酌无趣,还是与人对饮有些滋味,友,请吧。” 白羽已饿了半日,此刻闻到酒香,又听他如此说,再也顾不上客气,抱起酒坛一顿牛饮。 待他放下酒坛,那青衣人才悠悠开口道: “不知友可知,何谓长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帝》正文 第二章 仙人一诺立谈中 白羽一听此言,愣怔不已,半晌才道:“若彭祖仍然在世,或能解答兄台此问。” 那青衣人大笑道:“彭祖不过才活了八百岁,怎算得了长生不死!” 白羽道:“既是连上古先贤都不能解答此问,白某又怎敢妄言。兄台,怕是问错人了。” 青衣人笑得愈发张狂了,只听他道:“世间至理,非出于圣贤笔下,而是出于天真孩童之口。友,但说无妨。” 白羽道:“既是如此,那白某便姑妄言之,兄台且姑妄听之吧。” “嗯”青衣人抱着酒坛点了点头。 “昔者宰予问于孔子曰黄帝何以寿三百……” “哈哈哈哈”青衣人不待他说完便放声大笑起来,“我已说了,莫谈圣人之言,你便直说己话,说你心头话,明白话。” 白羽沉思良久,终于道:“白某自幼便仰慕兵家风范,渴望于边庭之上一刀一枪挣出个功名来,便是血沃疆场了,也算是死得轰轰烈烈,不枉此生了。长生这念头,还真是从未想过。” “今次便试想一番如何?” “白某以为,若是枯活千载,而不能快意恩仇,不能树万世不易之功名,那还不如一死来得痛快!” “哈哈哈哈”青衣人又大笑起来,“岂不闻南华子有云: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哈哈哈哈”这次却是白羽笑了起来,“是兄台说不谈圣人的!” 青衣人一怔,随即又是一阵大笑,“是愚兄失言了,该自罚一杯。” 说着咕咚咕咚抱起酒坛灌了起来。 白羽道:“南华子前辈生性恬淡,不慕名利,自然甘得曳尾涂中。可白某只是一介凡夫,受不了那份清苦。白某以为,男儿立世,宁可死于刀剑之下,亦不当碌碌苟活。” “好!”青衣人大声喝彩道,“果然是昂藏少年,英气逼人,来,尽饮此瓮。” 二人相视大笑,共同抱瓮痛饮。 “那愚兄再来问你,若你此生只余七日可活,又当如何区处?” “哈哈哈哈”白羽酒量并不好,此时已微有醉意,更加放言无忌,“当痛饮烈酒,与生平敌手一战,死于三尺青锋之下!” “大哉此言!”青衣人醉眼之中猛地放出精光来,直起身来,朗声道,“友果是知音人!” 此时已然暮色深沉,二殷勤为这两位贵客添上两节红烛,又默默退去了。 白羽拔起烛来,乘醉歌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长苦夜短,何不秉烛游!昼长苦夜短,何不秉烛游!” 那青衣人和道:“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二人唱和兴头正高,忽听得一声清唳破空而至,继而一片喧闹传来,奔雷声滚滚而下。 白羽转头去看,只见一骑照夜白驹飞腾而过,座上骑者身着鲜红明光铠,盔上白羽如雪,背后红氅似血,端的是衣甲鲜明,暗夜之下愈发衬得他威武非凡,只听得他一边疾驰一边厉声喝道:“丰亭侯府公干,闲人速速回避。” 白羽大吃一惊,转头问青衣人道:“这丰亭侯是何许人也?好大的架子!” 青衣人唇角微翘,冷笑道:“这还只是开路前驱。”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青衣人话音刚落,便听到三声更加高亢清冽的唳声传来。夜穹之上,赤青紫三道剑光乍现。那三道剑光几乎是从天而降一般,生生挤进人们的视野之中,紧跟在那一匹白驹之后,将甘凉通衢上的莽莽人流益发挤向两侧了。 “剑修!”白羽大惊失色,“这世上竟真有这般飞天遁地的传奇人物。” 就连那店二都被那剑鸣之声惊了出来,看着那三道璨目的剑光,挢舌不下。 那青衣人却只是晒笑一声,不置一语。 凉州城众人尚未从之前那番惊愕之中醒过来,又一群威武骑者便汹汹而至,但见那骑者跨下所乘尽是雄骏白马,竟无一匹杂色之马,甚至那白马通身上下,都无一缕杂色,皎皎然如霜似雪,远远望去,令人只疑是白浪飞涌入城。 那群骑者秩序井然,四骑并辔同行,竟整齐如一骑,就连马蹄声似乎都踩到了同一点上,仅仅只是看着这一群骑者经过,白羽都感到一股肃杀之意,哪怕他从未有过军旅生涯,也看得出这一群人绝对是百战雄兵,绝非等闲可比。 白羽数了一下,足足有走过了七行白马精骑。 待数到第八行时,白羽的双眼猛然瞪大了起来,几乎要决眦而出。 那第八行竟不是四匹白马,而是四匹吐火狻猊! 这之前,白羽只在竹简古书之上看到过这种异兽:獠牙竖耳,鹿角豹眼,虎爪牛尾,周身尽覆鳞甲,口鼻之中常有烟火闪现。 竟与眼前所见之兽分毫不差。 而更令人惊奇的是,这四匹狻猊竟只是用来拉车的,它们奋力挽着那一双赤铜车辕,将那一辆华丽异常的赤金战车拉进了白羽的视野。 但见雕满夔龙纹的赤铜战车上,一柄朱雀大旗迎风张扬,一人凭轼独立,轩昂若神。 他头上未束玉簪,一头如墨长发就在那夜风之中肆意飞扬,在他那飞扬的长发之下,是刀削斧凿一般的两道剑眉,眸中,是两点璀璨熠熠的星光,透出一股铁打般的坚毅。这股坚毅,几乎将他那一身赤红狻猊甲的明亮光泽都压下去了。 如此风姿,连白羽都不禁心折,放下酒坛慨叹道:“大丈夫当如是!” 青衣人只是笑道:“啧啧,来得竟然是他,这下,凉州城里可有热闹可看了。” “他是谁?兄台竟认得此人?”此时赤金战车已经缓缓驶过姚家酒铺,白羽终于顾得把目光收回来了,此刻听得青衣人如此说,不由得心下大奇,追问了起来。 “颖川荀鸣鹤。” “荀鸣鹤!”白羽大惊,脸上有压抑不住的喜色,他望着青衣人激动地追问道,“当真是他吗?当真是他吗?兄台从何得知?” “哈哈哈哈”青衣人大笑,“此前我与他虽未谋面,却也耳闻过他的大名,三品大宗师荀鸣鹤,颖川荀氏后起之秀,有先祖文若遗风。今日一见,呵呵,也不过如此。” 这番话白羽却似没听见一般,仍是在那一叠声的追问:“兄台到底是如何看出他是荀鸣鹤的?” 青衣人笑道:“你看那赤铜车上的大旗,玄黑为底,朱雀为文,分明是颖川荀氏的旗帜。再看那他肩铠之上的铜兽,分明是豹首,那是三品贵士才能戴的。颖川荀氏近年来人才凋零,再不复当年荀氏八龙的盛况。年轻一辈中,只出了荀鸣鹤一个三品大宗师,不是他荀鸣鹤,还能是谁?” 白羽眼中放出璀璨的光,嘴里不住的喃喃道:“当真是他!当真是他!” “怎么?”青衣人斜瞟了他一眼,笑道,“你仰慕此人已久?” “当然!”白羽重重点头,“云间陆士龙,日下荀鸣鹤,乃是本朝两大绝顶高手,我怎能对此人不心向往之!” “哈哈哈哈哈哈哈”青衣人闻言笑得越发肆意,“荀鸣鹤陆士龙虽有高才,属青年一代翘楚,但终究年岁短浅,如今也不过是三品武学宗师而已,何称绝顶?” 白羽道:“荀鸣鹤今年不过二十八岁,已然踏入三品境界,如此奇才天纵,谁敢视其锋?日后加以磋磨,便是一品境界也未尝不能踏入!” 青衣人又仰头灌了一口酒,含笑不语。 白羽这时也抱起酒瓮痛饮了一番,喉头一连滚了三数过才重重将酒瓮往桌上一磕,畅快开声道:“驾狻猊,驰疆场,斩敌寇,逍遥游,这才是大丈夫所行之事啊,可惜我……” “可惜你怎么?”青衣人笑问。 “可惜我却只能一辈子困在书阁之内,日日以抄书正字为业,老死于书案之上了……” “为何不学班定远行事,投笔从戎?” 白羽苦笑着摇了摇头,少年那被绿蚁酒逼得潮红的稚嫩脸庞上,一双迷离醉眼流露出无尽悲戚,“家父不允……” “为何?难道你家世代习文治经,不许舞刀弄枪?” “非也,我白家乃是武安君苗裔,世代尚武。” “那又是为何?” “呵呵”白羽冷笑,“可是父亲却不认为我是白家的人。” “哦?”青衣人愈发来了兴致,一双醉眼都清明了不少,炯炯灼灼的盯着眼前的少年。 “因为……呵呵……”白羽的嘴角以一种酷似微笑的角度斜翘了起来,“我是庶出。” “还是那种连自己的娘是谁都不知道的庶出。” 青衣人眼中也有哀伤无声流淌,这种事情他见的太多了,那些世家大族的主人总有那么几次,会在酒醉之后把某个婢女按上自己的床,以做发泄兽欲的工具。 一旦她们被发现怀有了主人高贵的骨血,多半会被她们工于心计的女主人用计杀死,与她们争宠的人已经够多了,她们实在不愿再去为主人树立一个个新欢。 更何况,她们那猪狗一般的贱躯,也配怀上主人那高贵的骨血吗?由得了她们去玷污那高贵的血脉吗? 这一类私生子通常连出世的权利都没有,就与他的母亲一同去了冥府。只有极少极少的例外,孩子会存活下来,而母亲,呵呵,哪里还会有幸理。 这孩子能安然活到现在,也算是幸运了。青衣人心中如此想着。 “我父亲一直认为我是他半生来唯一的污点,从来都不允许我碰兵刃,他认为我不配,甚至认为那是对兵刃以及对武者的侮辱。” 白羽灌了一口酒后继续说道,“所以他才早早的把我送到了那靖远侯府当个校书郎,三年以来,再没来见过我一面,也许在他心里,巴不得我早点死了呢。这次……这次我打了书阁教习,估计他抓我回去,也就是对我用上一套家法,再把我送回去吧。可能,一辈子抄书正字,真的就是我白羽的宿命了。” 青衣人轻叹了口气,沉默许久,终于道:“倘若现在你面前有一道改变命运的契机,你能抓住吗?” 白羽已经醉了,痴痴地笑着,“兄台……何苦取笑于我……那……那分明是子虚乌有之事……” 那青衣人也笑,“醉眼看世间,则世间尽是可笑之事。可有些奇事,却是要用这一双醉眼才看得清楚。白羽,你,看好了!” 青衣人站了起来,举着那一盏红烛道:“人生如风中烛火,不得其时,不过是随烛泪流尽而萎靡,被人以口鼻之息嘘灭,一朝得遇其时……” 青衣人的话语戛然而止,只见他一手猛的攥碎了红烛,将那一缕犹在燃烧的灯芯紧紧捻在了手中。 “危……”白羽大叫,然而他的叫声只叫出了一半便被生生梗在喉中,剩下那个“险”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只见那一缕灯芯如瞬息之间得了祝融神力一般,遽然曳出了七尺高度,那灼灼烈焰当中,竟分明迸出了一声可令昆山玉碎的高亢凤鸣! 在那凤鸣声中,烈焰竟抟成了赤凤的模样,那燃烧的凤瞳正高傲地斜睨白羽。 “啾——————” 那凤又是一声清唳,冲天而起,将木板搭建而成的酒铺撞出一个偌大的窟窿。在那“姚家酒铺”四字招子冉冉飘落的时刻,那凤直冲到万丈高空之上,炸成了一团璀璨夺目的烟花盛宴。 看着夜空中那赤红色的流火,白羽呆滞了。 这一次清唳远比之前烛火中那一次更加冷厉,甚至比更之前那三道剑鸣加起来都更可怕。 白羽甚至在这一唳之下,感觉到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而那店二,更是吓得连挑子都撂了,哇哇怪叫着连滚带爬地奔出了酒铺。 不只他一人听到了这一声凤鸣,凉州城内十万寻常百姓全都听到了,尽管感受到那百鸟王者的可怕威严,他们还是纷纷涌出家门,在这三更时分争涌上巷衢,对着那赤凤所化的烟花指指点点,奉若神迹。 “一朝得遇其时,则翱然飞腾于万丈之上,虽千万人莫能御也!” 青衣人含笑道。 “兄台……不……上仙……”白羽已经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敢问上仙是何许人也?” “我是谁又有什么重要的!”那青衣人喝道,“重要的是你想成为谁!白羽,我问你,你果真愿意听任你爹的摆布,一辈子做个的校书郎吗?” “当然不愿!”白羽斩截道。 “那么,转变命运的契机便在你眼前。” “还请前辈明示。” “若你愿意,我便收你为徒,我这一身修为尽可传授于你。” 白羽愕然抬头,双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上仙何以如此厚爱?” 青衣人又笑了起来,“因为我乐意!” 他说罢便将身子转了过去,“你今夜便去辞别宗亲,明夜子时,武威城外折柳亭一会。” 末了,他又回头补充了一句,“随我修行是一条不归之路,个中凶险,百逾火中取栗。一步行差踏错,不仅性命难保,甚至有神形俱灭,万劫不复之危。明日是否践约,凭你抉择。” 白羽看着青衣人逐渐远去的身影,突然大声喊道:“一约既定?” “重山无阻!”青衣人应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帝》正文 第三章 驷马高车门下过 那青衣人转眼间就去得无影无踪了。 白羽掐了掐自己的脸,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然而脸庞上清晰传来了痛觉。 抬头看去,只见星辰闪闪竞耀,屋顶上那块窟窿,确实存在。 白羽觉得不能把刚刚发生的一切当做醉酒间幻梦来看了。 然而,白羽终究是不敢相信这样一个事实:自己适才与一个近乎仙人的术士对酒高歌,那术士甚至还起了收他为徒的心思? 那人早已去得渺然无踪了,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明日,果真要抛下一切,孤身一人去折柳亭践约吗? 就因为这似真似幻的一面之缘,自己便要去赴约吗? 白羽突然觉得恐惧起来了,那是一股对未知的恐惧。 自己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凭什么能得到前辈高人的青睐?那人真是想要收自己为徒,还是另有所图?更何况他也说了,修行之道千难万险,百逾火中取栗……真的要去吗? 白羽下不了决心,又仰头灌了一口酒。 抬起,放下,抬起,放下,抬起,放下,如此重复了数次之后,少年突然不耐烦起来,将那酒瓮一把抱了起来,将残酒一气猛灌了下去。 美酒下肚,似是点燃起了少年的豪气,他重重将酒瓮一放,仰天大喝道: “我日日夜夜所祈盼的,不就是从那书阁之中挣出去吗?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我为什么不紧紧抓住?!哪怕只是学了那位前辈一半本事,也足够飞天遁地了。又何愁不能建功立业,流芳百世!” 少年这番豪言说完,就欲回家辞别严父,然而转身才行了不过三步,便又犹豫起来了。 “罢了!”少年狠狠一跺脚,从怀里又掏出了三文铜钱,回返到酒铺之内,自语道,“踏一卦吧!” 因那青衣客出手阔绰,那店二也就格外招待了,一条酒桌左右两侧各放了一节红烛,虽被那青衣客捏碎了一节,却还有一节在那里幽幽的亮着。 烛光映照下,少年将那三文铜钱一连摇了六次。 “履卦,初九动。”少年喃喃道,眼中放出了喜悦的光。 “初九,素履往,无咎。” …… 次日,白氏宗祠。 白景坐在镔铁玄豹座上,盯着那站在那石阶下的白羽,悠然道:“听说,你昨日把靖远侯府内的教习程翼打了?” 白羽点了点头。 “你……”白景沉吟了半晌,竟是没有喊出“杖刑”那两个字,而是道,“你抬起头来。” 白羽懵然不解,却还是依言抬起了头。 只见宗祠那座铜铸的武安君的塑像之下,正襟危坐着父亲白景,父亲左右两侧,又各有两张座席,左侧那两人白羽还认识,是二叔白渊和三叔白宁,右侧那两张脸竟是全然不识,只怕是从没见过那二人。 “我听侯府的人说,你是因为那姓程的轻辱先祖才动手打他的,果真如此?” “确实如此。” “好!”白景赞许一声,面露喜色,“白家后人哪能任由外人轻辱先祖?羽儿,你做得不错,总算是几分我白家男儿的模样了。” 白羽万未料到父亲竟会如此说,大喜过望,一揖到地,高声道:“多谢父亲大人夸奖。” 白景却似对这八个字置若罔闻,只是转头对右侧太师椅上那两人道:“不知两位先生意下如何?” 那坐在上座,穿着一袭金蟾袍,留着三缕山羊胡的中年男子道:“不错,虽然文弱些,却也有几分骨气,不失为我宁府佳婿。” 宁府佳婿?白羽心头猛跳了一下,他猛地想起近日武威城内一个传得极为热络的流言: 天水宁家要来凉州招赘了! “哈哈哈哈”白景朗笑道,“既是如此,看来我白家要与宁府喜结秦晋之好了?” “父亲!”白羽猛然抬头,“您在说什么?” 白景见他遽然出声打断自己,心下十分不悦,阴沉着脸道:“为父这是在为你谈亲事。” “可是孩儿现在还没有成亲的打算,孩儿回家,是有要事要向您禀报。” “住嘴!”白景厉喝出声,豹眼圆睁,“宗祠之内,轮得到你说话吗?!婚姻大事,由得你这个黄毛儿做主吗?!” 白景说完这几句话,面色稍霁,这才回头对那山羊胡子的宁先生笑道:“是犬顽劣,让先生见笑了。” 宁先生摆了摆手,笑道:“贤侄年方十七,真是英气十足啊。” 白景淡淡一笑,又向着下座那麻袍道者问道:“吴先生可相好面了?” 那吴老道点了点头,“贤侄面相与宁姐倒是相合,只是……白宗主拿不出生辰八字来,让老朽着实难办啊……不知八字,何以批命啊?” “何必批命!”白景大袍一挥,“合卺之礼,但求属相不冲即可,哪里要什么批命!” “贤侄与宁家姐,属相确是不冲的。” “那就够了。”白景转过头来对白羽道:“你回去收拾一番,即日便跟宁先生去吧!” “即日?”白羽满脸的不可置信。 “当然”白景睨起眼来,沉声道:“你还想等到几时?” “我记得……”白羽的喉头哽了一下,“父亲上一次见我已经是三年之前了吧?父亲就真的这么不愿意见我?” “为父身为宗族之主,事务繁忙。” 白景竟然只是冷冷的说了这十二个字,再不多做解释,只用他那豹子也似的狠厉目光,死死盯住白羽。 “呵!”白羽冷笑,“那父亲今日为何竟有空来关心我的婚事了?” “宁家乃我整个凉州内有数的名门望族,为了让你能攀上宁家这段好姻缘,为父自然是要操心的。” “好姻缘?父亲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你又知道什么?”白景的脸上已经罩上一层乌云。 “宁老爷子膝下只有那么一个女儿,虽然脸上一大片乌青胎记,仍被宁老爷子视若掌上明珠。而且……据我所知,宁府招的是赘婿吧?” “怎么?”白景仰起下巴,用眼角的余光睥睨着白羽,“你觉得入赘宁府委屈你了?” “父亲您是把您的亲生儿子当成了您攀附宁家的筹码?” “是!”白景厉喝一声,连镔铁玄豹座上弹起,直奔到石阶边沿,戟指道:“你这庶出之子,能为我宁白两家缔结秦晋略尽一份绵薄之力,是何等的荣幸?你竟犹不自惜,还在这里质问于我!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父亲!” “那父亲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儿子吗?入赘他人府邸,对一个男子来说是何等的侮辱,父亲可曾想过?连生下来的孩子,都不能跟自己的姓!这可还有一丁点身为男子的尊严?!父亲您问不都问一句,只见了这两人之后便急急把我赶走。身为人父,您可算得上是慈?!” “呵呵”白景气得冷笑起来,“我有七个儿子,对他们六个而言,我都是慈父,唯独对你来说,我不是!因为你只是贱婢生的种,你不配享受我的慈爱!” 一直端坐不动的白家老二白渊一听此言慌了神,连声道:“大哥慎言,宁府的人还在呢!” 那一旁的宁先生此刻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只听他阴阳怪气道:“白宗主,你之前可没跟我说,他是从一个贱婢的肚皮里爬出来的呀?” “这……”白家老二这时急了,见大哥沉着脸不说话,连忙出来打圆场道:“您看您看……这孩子好歹也有白家一半血脉不是?” 白家老三此刻站在一旁,一声不吭。 那宁先生冷冷一笑,尖着嗓子道:“不必了,我家姐自知貌丑,寻不到如意郎君。可不会自甘下贱,与一个婢女的儿子成亲。白景,我家老爷子看得起你,想要从你白家来选个夫婿,这是何等的恩赐?你倒好,三个嫡出的宝贝疙瘩不舍得拿出来,给我们一个庶出,庶出我们也就认了,居然还是这么一个贱婢生下来的种。白景,你还真是给脸不要脸啊!老吴,咱们走!” 白景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白家老二还在那求情,被那宁先生一把掀了过去。 “慢!”竟是白家老三白宁伸手拦住了宁家二人。 “先生说话的语气是否欠妥?这可是我白氏的宗祠,还从来没有人敢如此放肆!” “哦——”宁先生笑得阴冷,一只手捻着山羊胡道:“尊驾还欲动手不成!” 白宁一脸阴鸷,“正有此意!” 宁先生冷笑一声,出手如电,只听得一声高亢龙吟炸响,湛青龙鳞隐现,只一招,便将白老三身上刚刚腾起的雪光粉碎,并将他一连击出七丈之远,拦腰撞上了宗祠之内一道粗可合抱的硕大石柱上。 “武安君子嗣,也不过如此!” “欺人太甚!”白渊也恼怒起来,看着倒在石柱下不断呕血的三弟,怒火中烧,周身雪光大起,就要擎掌冲上去。 “二弟!”关键时刻,白景终于开口喝止了白老二。只见他双手作揖,对那宁先生深深一礼道:“舍弟鲁莽,冒犯尊驾,还请尊驾海量,宽恕则个。” 那宁先生冷笑道:“宁家隐世百年,不曾参与武林争斗,真以为宁家‘龙吟诀’吃素了不成?从此地开始,若再有人胆敢阻拦于我,白府上下,鸡犬不留!” 说罢,振衣而去。 白景目送着宁家二人身影消逝,一张脸上渐渐涨成了猪肝的颜色。 他盯着白羽,一双猩红的豹眼几乎要粘连着血丝决眦而出。 “老二,把戒罪鞭拿过来,我要打死这个逆子!” “大哥,息怒啊,侄儿他也只是……” “凭什么!” 还不待白家老二为他求完情,白羽已经梗着脖子朝着白景怒吼了出来。 “凭什么你就要打死我!” “你这畜生居然还敢问我凭什么?就凭我是你老子!我……” 他正欲过来踹白羽一脚,却被白老二死死抱住,白老二知道,以白景那六品武者的可怕实力,真的有可能一脚把身体孱弱的白羽踹死! “侄儿啊,你别嘴硬了,快求求你爹吧!” 白羽绷紧了嘴,一言不发。 “老二,你给我起开!” 白景一脚踢开白家老二,气冲冲跑到白羽面前,怒喝道:“跪下!” 白羽纹丝不动。 白景见他如此,更加怒不可遏,一掌拍在他肩胛骨上,硬生生将他拍得跪了下来。 青石地面都被砸出两道深深浅浅的裂纹。 “昨日你打伤程教习的事,我都已经既往不咎了,你竟如此不知好歹,得寸进尺!天水宁府是何等煊赫的门第?!若不是那宁家姐生得丑,且必须入赘宁家,哪里有我们白家的事?哪里有你这子的福分?你竟然还不知足,说做赘婿折了你的男子尊严!我呸!” 白景对着青石地面狠狠地啐了一口。 “你一个从未拿过刀的人,也敢说算一个男子?!” “那是因为父亲您从来都不让我碰兵刃!”白羽大声争辩道。 “嘿嘿”白景怒极反笑,“那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不让你碰兵刃?” 白羽低下了头。 “经脉淤塞不通,习武八年尚未炼出真气,白氏宗族百年来都没出过你这样的废人。十三岁那年,宗族举办少年子弟初试,统一皆用棍棒比武,到你上场,对手只一棍便将你打下台去,把为父的脸都丢尽了!你居然还敢说我不让你碰兵刃!你配吗?!你碰兵刃,是对兵刃的侮辱!” “让你做校书郎,你不愿意,让你做赘婿,你不愿意,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孩儿也想做持戟武士,驰骋疆场!” “你不配!”白景吐沫星子喷了白羽一脸,“你就是个为人奴役的贱命,跟你的娘一样贱!” 他如此痛骂犹不解气,在中庭之内焦急的踱来踱去,“既然你这也不做,那也不做,好,从今以后,我白景再没有你这个儿子,只是我白家一个最贱的杂役,挑粪,浣衣,便是你日后的职责。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凭什么父亲就一定认为我是条贱命!” “就凭你是贱婢之子!” 少年的两只拳头猛的攥了起来,“在您眼里,自从我娘生下我那一天开始,我的命运就注定了,是吗?” 白景的下巴扬得更高了,“一点不错。容你活到今日,已是我最大的仁慈了!” 少年的身子猛的颤抖了起来。 容我活着,便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容我活着,便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容我活着,便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哪怕脑海中早已有过类似的念想,此刻亲耳听到那个从血缘上说是他父亲的男人如此说,白羽还是感到天翻地覆,心痛不能自已。 白景此刻怒气已出了大半,犹自恨恨道:“你就在宗祠跪着,跪到明日卯时,去杂役院报道!” “我不会再跪了!”白羽说着站了起来。 “怎么?你还想反了天不成?” “父亲,不,宗主,自即日起,白羽与白家一刀两断,再无半点关系!”白羽冷冷道。 “哦?你这时候倒是有几分肮脏骨气啊?走出去白家,凭你这一副孱弱身躯,你以为你能活过三日吗?” 就连白家老二也急道:“侄儿,你别怄气了,快跟你爹道个歉,认个错。” 白羽冷笑一声,“男儿一诺,重逾千钧,焉有食言自肥之理?从今以后,我白羽便是饿死街头,也与你白景白大家主无关。” “好!好!好!”白景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满面髭须乱抖,“你马上给我滚,给我滚出白家。” 白羽最后又看了一眼白景那张气急败坏的脸,转头向宗祠走去。 白景紧盯着白羽的背影,大声对白老二道:“日后若见此人登门乞讨,立刻乱棍打死!” 字字如刀。 白羽回头,紧盯着父亲的那双豹环眼,吼出了生平第一句誓言。 那是白羽蜕变为白虎的第一声咆哮。 “不乘驷马高车,不过汝家门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帝》正文 第四章 北荒有山名玄阙 折柳亭在武威城外三十里外,历来是送客饯别的胜处,每逢出游盛日,必定人群熙攘,水泄不通。可是到了夜间却冷清异常,皎白月光之下,偌大的石亭显得空空荡荡。 白羽抵达折柳亭时,青衣人已经在亭中等候多时了。月光之下,只见他青衣落落,遗世独立,恍若谪仙。 “你果然来了。”青衣人轻笑,“你既然许下‘不乘驷马高车,不过汝家门下’的誓言,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我这里。” 白羽大惊,不由得追问道:“上仙怎么知道……” 青衣人却淡笑着斜了他一眼,“还叫我上仙?” 白羽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立即双膝下跪,对着青衣人一连叩了三个响头,“弟子拜见师尊!” “起来吧,我也不喜欢这些俗礼。我是从圆光镜中看到你家中情景的。呵呵,你父亲心肠还真是够硬。” 白羽刚刚直起身来,还沉浸在拜师成功的喜悦中,心中澎湃异常,可听到青衣人提到他父亲,目光瞬间便黯淡下来了。 “我且问你”青衣人转过话锋,一双眼紧盯着白羽,“驷马高车,衣锦还乡,便是你的心愿了吗?” 白羽沉思片刻,开口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待弟子挣下一场功名后,自然是要还乡的。” “你会错了意。”青衣人淡然道,“我是问你,你此生所求仅仅只是功名利禄吗?” 白羽怔了怔,才像是终于明白过来,答道:“长生仙术太过缥缈难求,弟子不敢奢求。” “长生仙术缥缈难求?”青衣人冷笑,“何以见得?” “除却传闻,弟子在尘世生长十七年,只亲眼见过师尊您一位仙人。由此可见,即便真有仙人,也绝非易求。” “哈哈哈哈”青衣人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仙人若是随处可见,还叫什么仙人?世人拘于目见,未睹仙人行迹,便嗤笑仙人之说为谵妄,真是一叶障目,不识泰山!白羽,你自是见识短浅,可为师却曾在北荒之中,亲眼见过十万剑修,际天而来!” “什……什么!”白羽几乎惊得不能言语,“十万……十万剑修!” “白羽,你可知为师缘何要收你为徒?” 白羽懵然摇头。 “因为你身上有荒神血脉,乃是修仙一道天纵奇才,上上之选!” 白羽如被一记重锤狠狠击中,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十七年了,他第一次听到有人称赞自己是天纵奇才。这个素昧平生的青衣人告诉他,他不是废人,他是天纵之才! 突然间,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面对眼前的一切,似乎早已心安理得的接受自己是废人这一事实。 自己明明是一个废人的,练武八年没有练出一丝真气,比武之时被人一棍打下台去,不是废人又是什么?怎么可能会是什么天纵奇才,自己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不……”他喃喃出声了,慌忙别过脸去,不敢再去看青衣人的眼睛了。 “白羽!”青衣人蓦然大吼出声,“你还在逃避什么!你抬起头来,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因为他人的看法而否定自己!” 白羽心中一震。 “世上身怀荒神血脉之人,数以万计。他们都是上古荒神后裔,是仙道上的奇才,是天生的炼气士,他们几乎每一个都有成为仙人的潜质。可他们在血脉激发之前,就是十足的废人!习文从武皆不能精,无一丝一毫出众之处。于是一辈子只能任人驱使,老死于贩夫走卒之列。” “白羽,你很幸运,你遇到了我。我可以激发你的白虎血脉,我可以让你有叱咤风云的一生。可是,即便我激发了你的血脉,你不肯相信自己,又有什么用?白羽,你凭什么认为自己一定是废人?!你忘了你昨夜对我说的话了吗?你忘了你父亲对你说的话吗?” 往事历历滑过心涧,父亲的轻蔑,教习的呵斥,同宗子弟的鄙夷与白眼,此刻全都在白羽脑中涌现出来。 悲戚,羞愤,然后是骤然膨胀到无以复加的争胜之心! “砰!”白羽再一次重重跪下,这一次下跪的力度远远超过了前一次,双膝传来的剧痛几乎要让白羽眼前发黑,可他却已顾不上这些了,只抗声高叫道: “弟子愿求仙道,恳请师尊激发弟子血脉!” 青衣人的嘴角缓缓漾起了笑意。 “走!” 青衣人断喝一声,攫起白羽,身形一跃便飞进玄黑色的夜空。 “为师乃玄阙宗第七代传人风野王,此次先带你回宗,再论其他。” …… 厉风呼啸,卷得东方天际墨云飞流,将新生的曦光提前透了出来。 苍莽大地,杳杳远山。因这一线曦光的映照,渐渐显露出粗犷的轮廓来。 那龙行蛇隐,巍巍凌跨万顷霜原的巨山,便是北荒第一大山,玄阙。 那山,果真有如玄黑色的城阙。 那一袭青衣快如电闪,裹挟着那白衣少年,瞬息间便至峰顶。 山风浩荡,直刮得两人衣袂猎猎翻飞。 北荒素来以罡风强劲著称,北狄诸部目之为天魔吼,足见其可怖。玄阙山巅之风,较诸草原更胜十倍。白羽这平凡少年又哪里经得住如此风力?此刻,若非风野王死死抓住了他的肩头,只怕他早已被飓风卷入重霄,死于非命了。 饶是如此,白羽仍然感到剧痛难当,北风中似乎裹挟了千万钢刀,正在狠狠地宰割他孱弱的躯体,直痛得他五官都扭曲了。不过他倒是有骨气,竟是生生忍着痛,一声不吭。 风野王脸上仍是那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只听他淡笑道:“昔者素王有言:‘登东山而鲁,登泰山而天下。’时人以为豪壮无方。呵呵,不知素王登临我玄阙大山,又该做何感想?白羽,你又有什么感想?” 白羽早已痛得龇牙咧嘴,此刻听到师尊发问,拼尽全力只从牙缝挤出了“徒儿”两字,却再没有下文了。 风野王哈哈大笑,“也对,我现在问你这个,的确是操之过急了。但愿三十年后,你能答出此问吧!” 说罢,风野王蓦地仰颈清啸一声 “咄————————” 啸声方起,四野风声一时并寂,那如刀的北风犹如飞鸟惊弓一般瞬间消泯得无影无踪。 白羽终于松了一口气,瞬间瘫倒在乌黑的山岩上,大口喘息起来。 “欲激荒神血脉,必引天雷淬体。徒儿,你准备好了吗?” “什么?天……天雷淬体?” “不错,引九霄天雷淬体,方能使你脱胎换骨,重获新生。” “这……”白羽犹豫起来。 “你要说你做不到是吗?”风野王冷冷讥笑道。 白羽不说话了。 “那么你是想一辈子做个废人是吧?” “我当然不愿,可一道天雷下来,只怕我连废人都做不了了!” “既然你不愿做废人,就该听为师的。为师在此,保你性命无虞。”风野王顿了顿,继续道,“不过,雷劫之痛却是世间极苦,比之刚刚的厉风摧体之痛更甚千百倍。你若是不愿受苦,便及早下山去吧。我玄阙宗,同样不收废人!” 白羽听他以话语相激,不由得愤懑起来,只见他跳将起来,对风野王大叫道:“你将我带到这莽莽大荒来,不就是为了逼我?此地距武威城也不知千里万里,我此刻若下山去,哪里还有活路!” “不错,你能想到这层,还不算愚笨。天雷淬体尚有活路,下山必死无疑。你做好抉择了吗?” 白羽嘿嘿冷笑两声,“我还有得抉择吗?我当然要活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帝》正文 第五章 烈火焚檀淬此心 “哈哈哈哈——”听到白羽的回答,风野王再次大笑起来,只见他衣袖轻拂,掌中青光一闪,托出一枚色泽湛青异香馥郁的丹丸来。 “此物名为龙檀玉髓丹,乃是不世出的异宝,以我玄阙宗三千年底蕴,也只拿得出这一颗。吞下它,为师保你不死。” 拈起那枚湛青丹丸,白羽这次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吞了下去。他知道,此刻他的命运已经不由自己掌握了,他必须完全信任眼前这个青衣人。 “结归云印,观想龙檀古树!”风野王突然朝他大喝道。 白羽还没来得及追问归云印是什么,身体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了,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掌控了白羽的身体,令他的双膝骤然弯曲,两条腿死死绞在一起,迫使他不得不像佛寺中的阿罗汉一般盘坐下来。 两只手掌也不听他使唤了,十根手指以一种奇妙的姿势相抵,结成了一朵祥云状的手印。 就在那归云印结成的一瞬间,白羽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龙檀树的形象,不,应该说是白羽突然有了一种身为龙檀树的感觉。赫然是风野王运用“以心印心”之法,在一念之间使白羽懂得了最简单的观想之法。 “龙檀玉髓丹药性猛烈,归云印万不可松。我能以灵力助你炼化药力,噬心幻相却只能你自己堪破。望你紧守灵台清明,勿生魔障。勉之,勉之。” 风野王这般说着,宽厚的手掌已然覆上了白羽的天灵盖,温和的灵力缓缓倾吐。 白羽感到,一股温热的流泉自泥丸宫潺潺泻下,沿任脉下行,直贯肚腹。 那龙檀玉髓丹与这股流泉甫一接触,立刻如烈酒一般炸开,仿佛燃烧着的流火一般疯狂奔散,刹那间便烧遍了白羽的四肢百骸。 白羽痛苦的闷哼出声,额头上滚出大片大片豆大的汗珠。他感觉体内仿佛有一条怒龙在咆哮,左冲右突,却始终没有找到突破之处,于是开始疯狂蹂躏他的躯体。 越来越炽热了,此刻他只觉得经脉之中流的根本不是血,而是滚烫的岩浆!那些岩浆如一条条毒蛇,拼命的啃噬他的血,他的肉,他的筋络骨髓,啃噬他的一切,似乎不把他啃成一张人皮绝不罢休! 感受到手掌下那少年强自压抑的痛苦颤栗,风野王心中也泛起一丝不忍来,给这样一个孱弱少年服用这样烈性的丹药,未免也太酷烈了些。 “坚守本心,观想龙檀!”像是为了转移内心的愧疚之情,风野王朝白羽大喝道。 坚守本心?呵,谈何容易! 此刻白羽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不断沁出血珠来,然而他滚烫的身体却已不能容忍一丝液体。血珠刚刚被榨出体外,便被巨热蒸发成了袅袅白烟。待白烟渐退,盐粒便在他的肌肤上板结,竟塑成了一层晶莹的盐壳。而这层盐壳并不能起到止血的作用,很快新沁的血珠便将这些盐粒融解掉,并再度被蒸发。 心境之中则更加可怕,漫天大火已将那龙檀树团团包裹,毒辣的火舌已经一缕一缕纠缠过来,狠狠地舔舐着那树的肌肤…… 那火舌绝不仅仅是幻相,而是可以直接啃噬魂魄的丹药之毒,予人的痛感,比之饱蘸了盐水的皮鞭抽打在背脊上更甚百倍。只是第一下舔舐,就差点痛得白羽的意念直接退出龙檀树。 但他终究没有退缩,他紧咬着牙,恨恨的数着火舌舔舐自己的次数,从一数到十,再从十数到百,直到数到第三百六十八次时他终于闷哼一声,张开了结满盐壳的双唇。 然而他的喉头尚未来得及滚动,风野王的怒喝声已然在耳畔炸响:“你忘了你父亲对你说的话了吗?你忘了你的誓言了吗?既不愿吃苦,又不想受人鄙弃,世间哪有那等便宜事?!” 是啊,白羽心中苦笑一声,牙齿紧紧咬住了下唇,直咬得嘴唇鲜血横流。 世上哪有那等便宜事?! 姚家酒铺初遇那晚,他已向我明言,修道之苦,百倍于火中取栗,是我自己央求他传我剑仙之道的,事到如今,我又有什么资格后悔? 火舌再一次舔舐过来,这一次火舌不再是浅尝辄止,而是紧紧附着在龙檀树上,熊熊燃烧起来。 白羽听到自己浑身上下起了“噼里啪啦”的爆响,仿佛是自己的骨骼血肉在燃烧时发出的声响。 无边无际的大恐惧升腾起来了,此刻幻相与真实之间的界限似乎被彻底打破了,白羽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幻相中的火还是真实的火了。 他只剩下一个念头了—— 从这该死的龙檀树里逃出去! 求生的本能在心底疯狂地滋长起来,风野王的怒喝声已经越来越模糊了,传不进他的耳朵里了。 他只想逃! 然而那逃离的一念终究是被他压下去了,因为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逃到哪里去呢? 从靖远侯府的书阁中出逃,再到叛出宗族,他似乎一直都是在叛逃。为了不被命运那只巨掌攥破咽喉,他一直都在逃,可如今改变命运的契机就在眼前,自己还要逃吗? 逃出了再去做一个废人吗?去恳求自己那薄凉的父亲再将自己塞回靖远侯府,做那卑贱的校书郎吗? 即便活活烧死在这里,也比终老书阁强! 他突然在心里发狠。 烈火燃烧地更炽烈了,可白羽却觉得不甚痛苦了,许是因为他抱定了必死之心,于是种种痛觉都迟钝了。 忽然有雨丝飘落了。 那不是雨,是已被风野王炼化的药力。 水火相济,白羽体内那条怒龙终于被调伏,散乱的药力收拢于丹田,聚成一团炽热的生机无限的真气。这股真气自丹田下行,穿透会阴穴,自尾闾奋起,蛮横的贯穿二十四节脊骨,接连撞破夹脊关,玉枕关,涌上灵府泥丸宫,而后再次沿着十二重楼向下,返回丹田。 第一次周天寰转就此圆满完成。 然而龙檀玉髓丹的药力绝非仅仅如此而已。 那股真气在循转过任督二脉之后,立刻又分出无数支流,涌向奇经八脉、十二正经。 那些经脉在真气涌流之下,瞬息拓宽了三倍有余。竟在片刻之间打通周身经脉,完成了筑基之功。 仅仅这片刻功夫,便抵得上常人千日苦修! 白羽听到自己浑身上下筋骨齐鸣,虽然仍微有痛楚,较诸先前的剧痛已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微痛之后,筋骨血肉之中更有阵阵舒爽传来,不由得心下大喜,以为自己已经熬过了最痛苦的时刻,嘴角微微露出笑意。 彼时朝日自东方冉冉升起,曦光洒在少年挂着微笑的脸庞上,竟让那张沾满了盐粒和血渍的脸都显得分外可爱起来。 风野王目中也流露出欣慰之色。 他望了望渐次放亮的东方天宇,心头也燃起了希望。 “可以淬体了。”他自语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帝》正文 第六章 九霄神雷降霜锋 初日温煦,照在人身上说不出的舒适。 白羽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一下这难得的天惠,风野王的清喝声已再次在耳畔响起。 “紧守灵台清明,归云印万不可松,否则前功尽弃。为师这就御使天雷,为你淬体!” 风野王说罢,身形电灭,瞬间便飞离了玄阙第一峰。 “天雷鼎,现!”他仰天大喝道。 这一道清喝音声甫落,天穹之中立时现出一尊古朴的青铜巨鼎,那鼎四足两耳,造形方正,鼎身阴刻着夔龙云雷纹,也不知刻痕间涂了何种颜料,那夔龙云雷纹莹莹的放出青光来。 乌云滚滚而来,团聚在铜鼎周围,雷蛇隐现,似与铜鼎上明灭不定的青光相呼应。 “聚!”风野王戟指向天,再次喝令道。 仙人一喝之下,果真有鬼神之威,只见天穹瞬间变黯,天雷鼎疯狂旋转开来。那青铜古鼎一转之下,竟引得周围千里遍聚乌云,将日光死死遮住。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万千雷蛇游走不停,将下未下,成了仅有的光亮。 北荒大草原上,无数狄人目睹如此异象,皆以为是长生天震怒,将要以雷霆示警于人。于是争相跪倒在地,诚惶诚恐的念诵起长生天的名号来。 “落!”风野王大喝,一剑斩下。 霜锋裂云而下,直抵玄阙第一峰。 那道电光瞬间贯彻了白羽。 直到雷光及身那一刻,白羽才终于明白风野王所言绝非夸张。 雷劫之痛,果真是胜过刚烈北风千百倍! 雷光劈下的那一瞬,白羽周身衣衫尽数飞灰,血肉寸寸焦烂,白骨变为焦黑,森然外露。 痛!锥心刺骨早已不能状其万一,白羽感觉那雷光似乎不仅仅劈到了肉身上,甚至直接劈到了魂魄上。三魂七魄都被那一雷劈成了粉碎! 但归云印仍没有松懈,两只焦黑的骨掌仍旧死死抵在一起。 事到如今,他早已没有退路,唯有硬抗。 倘若天雷淬体这一关扛不过去,风野王只怕不会再认他这个徒弟。一旦下山,那便是死! 我要活下去! 我还没有向父亲证明自己不是废人,怎么能死! 我还没有闯出一番顶天立地的功业来,怎么能死! 这本是必死之劫,然而在龙檀玉髓丹强大的药力滋养下,白羽体内迸发出了可怕的生机。骨髓挣破了焦黑的外壳,成长为新的骨架。肉芽儿附丽于新骨之上,顶着腐肉疯狂的滋长,转瞬间便为白羽生成了一副新的血肉之躯。 他的四周,赫然布了厚厚一层焦黑灰烬,那是他原本的血肉。 脱胎换骨,不外如是。 “再落!”风野王再次大喝起来。 重重乌云再次鼓荡起来,十三道霜锋接连甩下,电光凛冽,直有撕裂混沌之势。 十三道电光无一例外均落在白羽身上,令他再一次皮开肉绽。 少年死死咬紧牙关,苦苦忍受着那十三道酷刑。 待十三道天雷落定,那归云印仍死死结着,可白羽已经彻底昏厥过去了。 焦死的皮肉骨骼一层层脱落,新的骨肉疯狂生长。 待乌黑的灰烬尽数蜕去,少年新生的躯体终于彻底显露出来。那是一副犹如美玉的完美身躯,正在雷光映射下粲粲生辉。 风野王看了少年一眼,目中流露出赞赏之色。只听他一声清啸,身形极速拔起,直冲到天雷鼎近侧,一掌狠狠拍下。 “万雷齐聚!” 随着这一声清喝吐罢,天穹之上万顷乌云如热汤煮沸一般疯狂翻滚起来,千万条雷龙雷蛇跃着矫夭的身躯疯狂地扑向青铜古鼎,浩瀚的雷光瞬间就包裹住了古鼎,连同那一袭青衣也一并吞没。 那青紫色的雷光生生抟聚成了一轮青色骄阳,照亮了整个北荒,照亮了无数北狄牧人激动的脸庞。 “钧天司雷图!”风野王的大喝声自青阳之中透了出了。 一张弥盖天穹的星图,以天雷鼎为中心,极速向外铺陈开来,纵横足有数百里之遥,无数雷光交衍成文,勾画出漫天星斗的模样。 那些星斗分作三垣四相二十八宿,竟与真正的周天群星毫无二致! “落!” 只见这一声号令之下,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相仿佛被雷光赋予生命一般,直直撞向中央紫微垣。 那当真是撕裂天地的一撞。 浩瀚的雷光自天雷鼎滔滔而下,直涌出了一道银河也似的光瀑,瞬息便吞没了整个玄阙山! 这次银河悬注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才落定,风野王于万丈高空之上俯瞰下去,只见偌大的玄阙山竟凝成了一朵青色的光茧。 注视良久,他手心也不禁也沁出了些微汗渍。 这子,到底能不能挺过来? 虽说龙檀玉髓丹神效非常,几可夺造化之功,然而在此等天威之下,能不能保住白羽那一条命,也实在难说。 先前他对白羽承诺必定保他性命无虞,不过是为了让白羽安心而已。其实对于此番天雷淬体,他也并无十分把握。 世间流传的血脉觉醒之法,莫不是内以灵药浸润,外以修行磨炼,积年累月,循序渐进。似他这般万雷齐落,强行觉醒血脉,毕十数年苦功于一夕,已与逆天改命无异。纵然他一身修为早已通天彻地,是这方天地间最顶尖的人之一,在雷霆这等煌煌天威之下,又怎能担保万无一失? 想到这里,他不禁自责起来,何苦如此急切?倘若真出了差错,岂非让这少年枉送了性命? 可是,我等不得啊! 他仰天长叹一声,惆怅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向下方看去。 他的眼中蓦然有喜色泛起。 只见下方那偌大的光茧中,已经起了一个的凹陷。而那凹陷之处,正是玄阙第一峰! 他定睛细看,飞焰流金瞳全力运转,只见玄阙第一峰巅,雷光环绕着少年赤裸的躯体形成了一团的漩涡,每转一圈,雷光便被少年吸收一分,少年那周身的美玉光泽也就更亮一分。 风野王喜出望外,他知道这是白虎血脉将要觉醒的征兆,单以人类的血脉,根本无法承受强横的天雷之力。 这凉州少年远比他想象中的坚强! 此刻的白羽早已彻底昏死过去,他的双手只僵硬地维持着那归云印,浑身上下再无任何知觉。 若以寻常凡医的目光来看,白羽如今气住脉停,早就是个死人了。可唯有修行之士才看得出来,他这是入了极深的定境之中。 自力不足以入定,而以外力强行逼其入定,乃是修行界的大忌,因为这极有可能使入定者一定不出,魂魄永远困死在玄冥虚空之中。 可是风野王却毫不避忌这些,强行逼白羽入定。除了倚仗龙檀玉髓丹的神效外,更深层的原因在于,他已没有时间去等待白羽的自然成长了,他必须让白羽快速成长,哪怕是揠苗助长! 风野王衣袂轻拂,圆光镜再次浮现。 透过这面圆光镜,即便是白羽的定境内景,也可以一眼洞彻…… 黑暗,无尽的黑暗。 连一丝丝暧昧难明的幽光都没有,光明消逝殆尽。所有的声色都被剥夺,白羽眼前,只剩下了影影幢幢一望无尽的死黑。 仿佛永不破晓的长夜。 他突然觉得恐慌,那是一种无力、无助、无法窥测自身存在的恐慌。 那是一种行将溺毙的绝望。 白羽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区处了,难道那浩浩天雷真的将自己送下了黄泉?此刻的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鲜活的生命,而是一条即将被冥差勾去的孤魂? “吼——————” 一声暴戾无匹的虎啸骤然炸响,浩然威压滚滚而下,仿佛沉睡万古的王者一朝苏醒,抖落积年尘烟,再度君临天下。 白羽的遐思瞬间就被打断了。 他清楚的看到,在那一声虎啸之后,那死黑的天地之间蓦然有一线纯粹如雪的白迸开,如盘古开天一般蛮横的将整个天地狠狠斫成两半。 那白光冉冉升起,并不迅急,却坚不可移! “吼————————” 这一声虎啸远较之前更为可怖,那啸声仿佛有洪荒神种犹在奋战,仿佛不周摧折,苍穹崩坼,天河之水滔滔汹汹而下。 那分明是天威! 那一线白光也就藉此彻底挣出身形来。 那是一头神骏无双的白虎。 两点寒光遽然入眼,那一双炯炯虎目正死死地盯着白羽,只是那一对视,白羽的目光竟再不能移动分毫,仿佛连一瞥眼去窥视那白虎躯干的余力都被抽尽。 甚至连恐惧都不知为何物,白羽的脑海中,只那两点寒光烙穿魂魄。 只那一双虎目,竟比利剑大戟更加摄人心魄! 它没有说任何言语,白羽却清晰的明白了它的意思。 “未有百炼之心,不足以承受吾血。” “欲求大神通,须尽世间苦。” “汝可愿意?” 这个问题,早在白羽将狼毫细管掷出书阁的那一刻,便想清楚了答案。 他用他坚毅的目光回答了白虎。 “吼——————” 无数不可触摸不可逾越的黑暗之墙飞速破碎,大片大片的白光挤入了白羽的视野。 那白虎长啸一声,直直向他扑来。 玄阙山巅,以白羽为中心,漩涡愈转愈大,竟在瞬息之间,凝成了三数条粗壮的旋臂。 那覆盖了整座玄阙山的雷光,如百川汇海一般,疯狂的涌向第一峰巅那个十七岁的人类少年。 浩瀚的雷光,只用了半刻时间,便被那少年吸了个干干净净。 风野王都不禁露出了惊叹之色,这孩子的血脉力量竟如此之强! 他不是普通的荒神血裔,而是传说中的上古大神白虎陆吾的血裔! 风野王心中欣喜若狂,这孩子,真的足够资格继承玄阙宗的道统! 巨大的白虎虚影在少年身后缓缓成形。 这虚影似乎与少年连成了一体,只见它抖擞精神站起来时,少年也同样撤了那复杂的手印,直起身来。 也不知是那乌云密布的天穹,还是那一袭青衣的风野王触犯了白虎的王者威严。那道白虎虚影骄傲地昂起头来,对着天穹怒吼出声! 少年也同样引颈长啸。 声如雷霆,远震百里! 漫天的乌云都被这一吼惊得四散而去。 这一吼,似乎也耗竭了白虎的生机,骄阳刚刚露出面容,那巨大的白虎虚影便化作了光絮,彻底消泯于日光之中。 失去了白虎虚影的撑持,早已昏迷的白羽再也站立不住,直直向玄阙山下栽去。 青色流星疾射而下,快到不可思议,瞬息之间便自天穹之上飞至玄阙山下,将那坠如飞鸟的少年横空截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帝》正文 第七章 十万剑修戮吾宗 白羽是在一泓热气腾腾的温泉中醒来的。 他刚刚睁开那惺忪的睡眼,便被泉水的颜色吓住了。 那泉水竟是淡紫色的。 不仅如此,白羽定睛看去,还看到那紫色泉水上,竟若有若无的飘漾着丝丝缕缕的紫气。 每一缕紫气中仿佛还牵连着无数细的金红色光点。 微微一抽鼻,白羽立刻看到无数的金红色光点飘了过来,一股馨甜的气味涌上鼻端,然后顺着鼻窍滑下咽喉,直沁入五脏六腑之中,化成一团融融暖意。 白羽立时心情大畅,只觉那股气味比蜜水更甜。 他抬头望去,只见漆黑的山岩壁上齐齐列着十二炬明黄爝火,每一炬爝火四周,都萦绕着同样的金红色光点,相较泉水之内更加浓郁。 “这……”白羽心中疑惑起来,不明白这金红色光点到底是何物,怎么到处都是? “那是火属灵光。”不知何时,风野王已出现在泉水一侧,悠然开口。 “一切生灵,皆有灵性。灵性所显,即为灵光。世间万物皆有灵光,你之前神识未开,肉眼凡胎,自然难以洞见。如今你天雷淬体已毕,六识敏锐。各种灵光灵气,在你眼前再也无法遁形。” 白羽还没有发问,风野王已经猜出了他心中所惑,淡淡出声为他解答。 “不过,你也无须担心。”风野王顿了顿,接着说道,“如今你血脉刚刚觉醒,神识外露,所以才会看到如此多的异象,等过半日,神识内藏,眼中异象自然消散。” 听到他如此说,白羽心中立时安定不少。然而他猛一低下头来,看到自己那一双有若琉璃白玉般的手掌时,又忍不住惊呼了起来。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清晰的记得,自己的双手因为长年抄写古籍,指节间已经磨出了一层薄茧。然而此刻看来,不仅那一层消失不见,就连手掌上那些旧日疤痕,也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天雷淬体,脱胎换骨。你旧日那具孱弱身体早已飞灰。你现在这具躯体,乃是举世难求的金魄乾元体,修行一道的绝佳炉鼎。” “金魄乾元体?”白羽又仔细打量了一下泡在泉水里的赤裸身躯,果然发现浑身上下都发出了一层金玉般的光泽,不由得追问道:“这金魄乾元体很罕见吗?可是于修道大有助益?” 风野王淡淡地笑了,“凭你这具金魄乾元体,若你踏出我玄阙宗一步,中土神州二十四家玄门仙派,甚至东海外那些隐世大能,都会抢着收你为徒。” “当真?!”少年眼中泛出了澄亮的光芒。 风野王笑道:“为师何曾骗你?” 白羽诚挚的笑了,笑得有若三月春风,将压在他头顶整整三年的阴云一扫而空。他那瘦削的脸颊上绚然绽放出两朵灿烂的笑颜。 他笑了许久才蓦地惊醒,就在泉水中站直了身躯,对着风野王深深一揖,朗声道:“徒儿谢师尊再造之恩!徒儿既已新生,还请师尊即刻授我修行法诀。” 风野王笑得风淡云轻,向白羽抛过来一套月白衣裳。 “起来吧,为师今日带你拜见玄阙祖师。” 白羽一边穿衣,一边看着泉水问道: “师尊,这泉水为何是紫色的?” “此处名为紫阳池,算是我玄阙宗一处宝地。池下有一条紫阳石矿脉经过,四时皆有紫阳地气喷涌,经年浸染下,这泉水也就被染成了紫色。这紫阳泉虽然色泽奇异,疗养伤病,却颇有奇效。” 顿了顿,风野王又笑道:“当然,也是个睡觉的好所在。” 白羽刚刚穿好衣裳,听他这么说,才惊醒过来,问道:“我睡了多久?” “不多,也就一天两夜而已。如今正好又是晨光熹微,一日之始了。” 白羽“哦哦”应着,把衣袂捋顺之后,惊奇的发现这套衣服不仅合身,而且隐隐浮动着一层水润的清光,不由得好奇之心大起,还不待他发问,风野王已经自行解说道: “此衣名为辟尘,由云锦丝织成,可随人身形变化长短大,除此之外,也无甚巧妙。” 他这般说着,已经走出紫阳泉十余步了,回头一看,只见白羽还站在原地赏玩那件辟尘衣,不由得心头微怒,冷冷喝道:“还不快跟上!” 白羽急忙追上了风野王的脚步。 待白羽走近风野王身侧,只见风野王抓住他的肩膀,猛地向前竦身一跃。 白羽万万没想到,风野王这一跃,竟直接带他跃进了灿烂晨光之中。 他一回头,才发现身后竟只是一块玄黑色的山岩,与周围并无任何不同。 他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这泓温泉竟是藏在山腹之中。 他还没来得及感慨这紫阳池开凿的巧妙,耳畔已经风声大起,风野王又带他飞了起来。 两人最终在玄阙第一峰前停了下来。 看到这座熟悉的山峰,白羽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明明昨天他就站在这座山峰上,他却感觉那些记忆离自己如此遥远,仿佛昨天站在这里的根本就不是他。 他能感觉到自己发生了某种本质上的变化,那个十七岁的人类少年,已经彻底离他远去了。 风野王却没有他那么多感慨,他一指剑意直直楔进了山岩之中,而后大喝了一声“开!” 只见原本峻峭崚嶒的玄黑色山岩,在这一声大喝后现出了淡青色的光,如水波一般泛起涟漪,澹澹摇晃。 这便是玄阙宗的地宫入口了。 同世间其他仙门宗派不同,玄阙宗抛弃了一切华而不实的楼宇宫室,没有白云飘飘,灵药遍地,仙鹤自舞,有的仅仅是这座雄壮的地宫。 这个绵延了三千载的古老宗派,将所有的底蕴全都内敛到这巍峨的玄阙大山中,终古与造化竞存。 风野王没有对白羽多作解释,迳自走进了山腹。 白羽急忙跟上。 甫一踏入地宫,白羽便被扑面而来的荒蛮气息彻底震撼了。 青铜大桥凌云飞跨,于苍黑的虚空中画出一道湛青色的长虹,直直通向古朴巍峨的玄阙巨殿。那铜桥是如此的古朴,以至于白羽一脚踏上去,只觉得踩上了遥远史册的‘尸’。 铜桥两侧,缓缓浮动着断壁残垣,苍黑与青灰诡异的交杂其中。 它们都曾是豪宫华阙的一隅,即便早已破碎,断壁残垣间还流转着法阵的光芒,为昔日的雄壮奢华划出一抹璀璨的余晖。 白羽如今已经觉醒血脉,六识敏锐异常,一眼扫去,只见那些断壁残垣之中残留的璀璨灵光,比之紫阳池更浓郁百倍! 真不知这些宫阙若是完好无缺,该是何等壮观的景象! 穹顶之上,殷殷地透出鲜艳的紫红色,像是由异类的鲜血染就。透过断壁残垣的缝隙,可以看到紫红色的穹顶上还挂着三两点疏星,它们均是早已殁亡的星斗,只徒然的发出幽幽的冷光,撑不起昔日的周天星斗大阵。 “师尊,我玄阙剑宗为何如此残破?”见到如此景况,白羽忍不住开口问道。 风野王此刻已经行至殿门之前,听到白羽发问,脚步微微一顿,冷冷道: “当日北荒十万剑仙际天而来,为的便是屠灭我玄阙一宗!” “什么!”白羽听到师尊的答复,心神一阵激荡,竟有十万剑仙来屠戮自己的宗门! “可惜”风野王突然冷冷的谑笑起来,“可惜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苦攻了二十七个昼夜,却连大殿都没能迈进一步。反倒是用他们自己的血,染红了我玄阙宗的穹顶!” 白羽更加愕然了,他仰起头来,再次打量起那残破的穹顶。 这紫红色的穹顶,竟是用无数剑仙的血染就的! “那……我们玄阙宗损伤如何?我的其他师长呢?难道……” “哈哈哈哈”风野王放声长笑起来,一身青衣都被自内而外的强劲罡风吹得烈烈作响。 玄阙大殿那十丈高的青铜巨门就在他的长笑声隆隆开启。 “我玄阙宗,向来是一脉单传。一师一徒,此外无他,七代以来,俱是如此。” 他的话语中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悲凉。 他说得云淡风轻,白羽心中却是掀起了滔天骇浪。十万剑仙,竟被他一人扛下,甚至没有让一人攻进大殿!这是何等可怖的修为? “进殿吧,自今日起,你便是我玄阙宗第八代传人。” 风野王说着,已率先踏进大殿去了。 直到踏进巨殿的那一刻,白羽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自身有多么渺。 那巨殿之中撑持穹顶的巨柱每一根都高达百丈,六人方可合抱。那巨柱也不知由何种材质砌成,深碧为底,隐隐掺有墨色。柱身并无半点纹饰,却透出一股如山如岳的浑灏厚重来。 十二根巨柱并立在甬道两侧,真有如天神拱卫一般,给人以无尽的威压。尽管已经经过天雷淬体,走在这条甬道上,白羽的后背上仍是出了密密一层细汗。 甬道的尽头,是七十二级白玉台阶。 这七十二级白玉台阶,便是通往大殿中央祭坛的必经之途。 站起空旷的祭坛上,白羽有些不解。 “师尊,此处既不见祭鼎,又不见祖师画相,如何祭祀?” 风野王这次却没有再为他解答疑问,他只是寂然伫立着,哀伤无声流出。 良久,白羽才看到他嘴唇微动了动,似是低声念了些什么,而后面容一肃,朝着大殿深处的巨大玉壁深深一揖。 “祭!”风野王蓦然张臂大喝起来。 这一声大喝远非平日可比,竟在大殿之中回荡出阵阵龙吟虎啸之声。 只见原本平滑如镜的白玉祭坛上,光华极速流转,沧海扬波一般剧烈翻滚起来,九道巨大的漩涡依次成形,缓缓涌出九尊青铜古鼎来。 罡风乍起,吹得白羽一身辟尘衣猎猎翻飞。 九尊铜鼎甫一现世,浓郁的青光便充盈了整座大殿,映得这巨殿都狭逼仄起来。仿佛现身的不是九尊铜鼎,而是九位顶天立地的巨人。 不过是五尺高的铜鼎,竟有威凌天地之势! 同这九尊铜鼎比起来,风野王那足以御使万雷的天雷鼎都显得单薄如纸。 就在铜鼎现身的同时,大殿深处的玉壁也急速变化起来。 只见玉壁之上,六道虚影一一浮现,音容宛在,有若生人。 “我玄阙宗六代先师尽数在此,行礼吧。” 白羽跪了下来,朝着那历代玄阙祖师的影相重重磕了九个响头。 风野王对着祖师影相再次一揖,而后转过身来,一只手掌轻轻覆上了白羽的头顶。 “传《白虎七变诀》。” 浩瀚灵力自风野王掌心澎湃而出,直贯白羽泥丸宫。白羽只听得虎啸之声乍起,顿觉天旋地转,三魂震动,一道庞大的白虎虚影,直直冲入他的识海之中。 “我玄阙宗乃世间第一隐派,我既已传你道法,你自当刻苦修炼,早证大道,以光大我玄阙门楣。我玄阙子弟,不重俗礼,不拘成法,行事但求问心无愧即可。若昧失本心,多行不义,必遭天谴,切记切记!” “《白虎七变诀》乃我玄阙宗不传之秘,入世以后,不可泻于外人,否则玄阙历代祖师共弃之!” “白羽,为师今日所言,你可记下?” 庄严的大殿中,风野王的训诫声犹如天雷一般隆隆滚过。 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地印在了白羽心上。 他并不知道,这《白虎七变诀》乃是足以令世间无数修士疯狂的绝顶秘法。他也不知道,玄阙宗传人,是何等令人艳羡的身份。 他只知道,眼前这个青衣人,今日选定了自己做他唯一的衣钵传人。 他和自己不过是萍水相逢,竟能如此置腹推心! 白羽蓦然感受到了一种热诚的信任,一种毫无保留的信任! 这份信任,他十六载生涯中从未有过。 这份信任,不该被辜负。 “弟子谨记师尊教诲,粉身难忘!”白羽亢声回应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帝》正文 第八章 周天星相论谶纬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炽烈的骄阳终于走完了它今日的行程,将要落下西天去了。它残留的余热仍在大地上晕出了一层恼人金晖,令玄阙这座巍峨的巨山,也生出了几分惨淡之情。 进山之时尚属清晨,出山却已是薄暮时分了。 风野王已经在第一峰巅伫立了整整一个时辰了。 他临风独立,形影相吊,说不出的萧索落寞。 白羽远远地侍立在十数步外,他不明白,像他这么放旷不羁的人,到底是在为什么事惆怅? 不过他也无须揣测了,风野王已然开口。 “我既已传你法诀,你便已是我玄阙宗正统传人,此刻即可放你下山历练了。” “什么?”白羽大吃一惊,“师尊难道不教我修炼吗?前日弟子才被带回宗门,为何今日便要弟子下山?” “并非为师不愿教你。”风野王叹息一声,“实在是为师无力教你。” “为何?” “你可知当日在武威城,为师缘何问你,若此生仅余七日,当如何区处?” “弟子不知。” “其实……自彼时算起,为师便只余七日可活了。如今……只余三日了。” 白羽震愕到无言了。 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你修为如此高绝,到底是谁伤了你?” 风野王不答他问,仍旧自顾自说道:“荒神血脉固然于仙道大有助益,然则亦是一种桎梏。你血脉承自白虎,此乃杀伐之神,其性太烈,最易令人沉溺杀戮。望你坚守本心,勿入魔道。仙道贵生,日后你若欲求证无上道果,必先舍杀方可精进。”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他日你若证得太清境界,可回我玄阙地宫,为师还有一物相赠。” 说罢,他长叹一声,继续道:“走吧,我带你离开此地!” “你要送我去哪里?!”白羽猛地咆哮起来,他蓦然觉得片刻前的感动无比可笑。 “我叛出家门前来投奔于你,尊你为师,可你几曾尽到师长之责?相从不过三日,你便要将我中路捐弃!既然你早知自己命不久矣,又何苦将我从武威城挟至此地!原来你收我为徒,不过只是为了传承你玄阙宗的香火!” 风野王淡淡答道:“我收你为徒,并非只为我玄阙香火不绝。” “呵呵”白羽冷笑两声,“事已至此,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风野王青衣一振,双眸粲然迸出精光。 “我风野王一生坦荡,从不欺诈于人,何谈惺惺作态!你若执意认为我诓你入宗,那便尽管怨恨于我好了。终有一日你会明白,做我风野王的弟子,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我已时日无多,此次带你入崆峒仙派,托付于故人,又怎能谈得上将你弃捐!” “崆峒……”白羽喃喃念着这两个字,心中想起了那座传说中遍地剑修的仙山来。 听说,他那同父异母的大哥白麟,便是崆峒派的入室弟子。白麟被收入崆峒派那日,父亲大喜过望,于白府之中宴请武威城内各路权贵豪右。彼时,就连武威郡的太守大人,亦在座席之中。 曾几何时,自己也多么渴望能被崆峒派的上仙选中啊? 虽然他心中已是波澜大起,嘴上却犹自不肯放过风野王。只听他依旧冷笑道:“我若入了崆峒派,还能算是你玄阙宗的弟子吗?” 只听风野王也冷笑着回应道:“我已对你说过,我玄阙弟子,向来不重俗礼,不拘成法。即便送你进了崆峒,在我眼里,你仍是我玄阙弟子。” 白羽冷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风野王抓起他的肩头,冷冷道:“走吧!” …… 夜,武威城,凉州大都督府。 天翰王朝元狩二十三年,武帝开边,西逐羌胡千余里。于十二州外新辟一州之地,号为凉州,下辖武威、张掖、酒泉、敦煌、金城、天水六郡,以武威为州治。 是以武威城不仅为一郡之要,也是凉州一州之军政中枢。凉州大都督身为凉州最高军政长官,亦驻跸于此处。 然而,这被目为一州之首的凉州大都督杨熙,此刻正站在自己的府邸里,恭恭敬敬的对着玉阶上的年轻人行礼。 丰亭侯荀鸣鹤端坐在上座首席,不偏不倚的受了大都督这一礼,似乎并未觉得不妥。 “我十万凉州锐士已将祁连山团团围住,无论此番出世的是何等魔物,也绝计逃不出祁连山去。丰亭侯尽可宽心。”杨熙对荀鸣鹤淡淡道。 “嗯”荀鸣鹤轻点了点头,“听闻盘踞在祁连山一带的羌胡逆贼蠢蠢欲动,多加防范,不要让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闹事。” 杨熙年岁将近五旬了,颌下黑须已经蓄有尺许长。看着这个和自己的儿子一般大的青年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并对自己发号施令,心下难免有些不平。可一想到这人背后是权势薰天的荀家,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是,愚兄这就去安排。” “另外,数日前城中突现火凤燎天异象,可有察清是何人所为?” “这……这件事……玉衡司的人还在追查。” “不可大意,此事定是修士所为。叔父派我来坐镇凉州,便是为了防止术士插手此事。当日我刚刚入城,城中便突现火凤,绝非偶然,只怕是有修士想要震慑于我。不过,说实话,那施法之人,法力着实远高于我。那一式火凤燎天,只怕我再修五十年,也施展不出。若此人真与魔物出世有关,事情就棘手了。” 听到那被誉为国朝百年以来第一青年才俊的荀鸣鹤说出这番话来,杨熙不由得心中一惊。 能让他这般眼高于顶的人自叹弗如,真不知那日施法的,到底是何等样人物。 他正在沉思,突然听得屋门外两名持戟郎大叫道:“靖远侯求见!” “靖远侯?”杨熙还在想这时节他来干什么,荀鸣鹤却已率先反应过来,只见他立时从座席上立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趋下了石阶,然后正了正冠,才一扬手道,“快快请进!” 靖远侯官阶与荀鸣鹤平齐,杨熙不明白,这荀鸣鹤为何对此人如此郑重。 朱红色阁门訇然开启,夜间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压得室中烛火一阵摇曳飘忽。 进来的是一个年逾古稀的清癯老者,颌下三缕苍髯飘飘拂拂,虽着穿着一袭锦绶绯袍,却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意,正是靖远侯邓纯。 只见邓纯进得室来,先对着荀鸣鹤一礼,又对着杨熙一礼,之后却兀自在原地立着,一语不发。 荀鸣鹤看清了邓纯手中攥着的玉简,心下了然,轻咳了一声,对杨熙道:“靖远侯有机密进奏,还请大都督稍作回避。” 站在自己的府邸,却要自己回避,这可算是真真正正的喧宾夺主了。遭此折辱,常人只怕早已怒发冲冠了。不过杨熙宦海沉浮数十年,并非全无城府之人,尽管心中怒火欲燃,面上却仍是滴水不漏,沉静如常。 他正准备问一句究竟为何,却发现荀鸣鹤邓纯两人齐齐逼视着他,丝毫向他解释的意思都没有。 杨熙的面皮再也挂不住了,只听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待杨熙走后,靖远侯邓纯这才缓缓展开了那卷玉简,玉简上镌刻的赫然一副豪光灿烂的周天星相图。 邓纯指着那玉简上复杂莫测的星象图斩截道:“白虎杀星,飞入凉州分野!谶纬之言,已然应验!” 荀鸣鹤面色顿时一变,喃喃道:“难道上苍真要亡我天翰?” 邓纯面色还算平静,捻着三缕长须淡然道:“天命寰转,不在星相,而在人为!” “邓伯!”荀鸣鹤猛地抓住了邓纯的肩膀,“天命如何逆转,还请邓伯教我!” 邓纯目光中泛起冷芒,“此子羽翼未成,必先杀此子,永绝后患。” 荀鸣鹤也被邓纯眸中冷芒激起了杀意,“此子现在何处?” 邓纯叹道:“老夫穷尽术数之变,尚未算出。” “邓伯何必相欺!天下哪里有您算不出的事物。我知道叔父将您逐出钦天监,外放凉州三十年,您心中必有不平。可是如今关乎社稷大事,请您务必坦诚相待,异日功成,侄必定奏请叔父,保举您为钦天监太史令。” “侯爷,您折煞老朽了,太史令之职老朽岂敢奢望。老朽心中又何曾对老侯爷有过半点怨言。测算白虎杀星方位,老朽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这……”荀鸣鹤沉吟起来,“究竟是何缘故。” “有人用了瞒天厌胜之法,掩去了白虎杀星的行踪!” 荀鸣鹤剑眉怒挑,“何人竟如此大胆?!” “遍数我中土神州,只一人有此等神通。” “到底是谁?” 只听邓纯面容肃穆,一字一顿道:“玄阙宗主,风、野、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帝》正文 第九章 临别摔琴谢知音 崆峒山,幽篁峰。 风野王行事向来放荡无忌,今日到了这幽篁峰,却是踌躇起来了。 他已然在幽篁峰的竹林外立了一个时辰,竟始终未敢再进一步。 许是感受到了白羽心中的不耐,风野王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终于青衣微振,向前踏出了踏一步。 “绮云,别来无恙。” 他的声音略带了些几分粗涩,仿佛有悔恨羞愧夹杂其中。 竹林内却许久未有回声。 风野王微不可察的叹息一声,黯然道:“东海一别,三十年弹指而过,你当真不肯再见我一面?” 竹林那边依旧悄无声息。 风野王眸中的失望之色愈发浓郁了,他苦笑一声,席地而坐,大袖轻拂,膝上已多了一张桐琴。 “潇水初逢,我本不该以琴音相挑,使你我一误终生。今当永诀,无以留赠。唯有丝桐一曲,聊以告慰知音。” 他说罢,十指轻轻抚上七弦,“铮————”地一声,以变徵之调起奏。 琴声初起,白羽便立时感觉到一阵入骨的冰凉浸来,直似遽然置身寒泉之中。 “泠泠淙淙”的琴声流水一般自风野王指间流泻而下,寒意愈发浓重起来。白羽只觉风野王弹的不是琴,而是一脉溪涧清泉,不仅随危石流转而呜咽有声,更是时时溅出刻骨的冰冷来。 这一脉流泉之下,白羽仿佛还听到了翠竹拔节的微声,极细极轻却又极脆,嘎嘣嘎嘣,一点点直碎到心涧之中。仿佛令心底都要生出一层秋霜来。 就在他不胜寒意之时,竹林中蓦地传出一道清越的箫声,那箫声阳畅温和,竟传来丝丝暖意,直令他觉得肝胆都舒张起来。俨若凤凰栖于梧桐,柔软的尾羽轻轻覆上了他的胸膛。 一琴一箫,一寒一温,阴阳合鸣。 原本冰炭不相容的两种音声,此刻无比奇妙的水乳交融起来,宛若寒来暑往,四时更迭。使得这琴箫合奏之下,竟隐隐透出一股天地往复,生生不息的道韵来。 琴音低沉而箫声清越,一声箫后,往往有三数道琴音相追随,缠绵悱恻,情意无限…… 白羽渐渐听得痴了,浑然忘却了此行的目的。 许久许久,琴箫之声才渐渐消歇。 那便是一曲终了。 偌大的幽篁峰立时死寂了。 风野王叹息一声,缓缓直起身来。 他盯着那张桐琴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霍然将那张桐琴摔得粉碎,朝着竹林那边斩截道:“我羽化之期将至,今日既奏此曲,别无憾事。唯有此子,是我至亲之人,孤弱不能自立,还望你将他收在门下,多加照拂。算是我最后一次恳求你吧。” 那片竹林中终于传出了应答之声,其音清脆,如鸣玉珂。 “三十年了,你的琴音还是这般寒冽,令人闻之伤心。” 风野王轻笑,“自古伤心人别有怀抱,干琴甚事?” 那道声音沉默了片刻,似是不知该对这句话如何作答,只好将话锋轻轻转过: “这孩子,便是你选定的衣钵传人?” “是。” “既是你将他托付于我,我纵是豁出性命,也必定护他周全。” “此恩深重,来世必偿。” “你还有几日可活?” “三日。” “这三日内要做什么?” “北上蛮荒,与天拒宗一战。” “呵……”竹林内传出一声冷笑,“死到临头,你竟还念念不忘那中土至圣之名?” “虚名何用!此战非为其他,我如今只剩三日可活了,还不让我快意一番吗?” 竹林内那道声音沉默了许久,终于恨恨地答道:“既然你急着去天拒宗,还赖在我这幽篁峰干什么?难道还等着我送你下山不成?” 竹林内外,一时间变得静寂无声。 风野王将脸缓缓仰了起来,似是不敢直面那片青翠欲滴的竹林。 片刻之后,才听到他低声喃喃道:“我此生负你良多,若……若来世可期,你……可还愿听我抚琴?” 他这几句话说得极轻,白羽身在近处,尚未听清,不成想竹林中那人却字字入耳。 一丝若有若无的轻叹过后,淡淡的答复传来: “若有来世,愿不复与君相见。” 风野王眉峰兀地一聚,而后苦涩地展颜一笑,“也好。” 他转过身来,行经白羽身侧时略了顿,淡淡道:“你既不愿再认我为师,日后,便拜她为师吧。我不怪你。” 白羽听他说罢,嘴唇微动了动,本想为昨日之事说一句致歉的话,然而喉头却好似被烈酒堵塞一般,犹豫了半晌,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 他就这般定定地看着那一袭青衣落寞地消泯于幽篁峰,如风过竹林一般,了无痕迹。 许久许久,才听得竹林中那道声音又传了过来,“他……终于走了吗?” 白羽木然点了点头,“走了。” 竹林那边又沉默了片刻,终于道:“你进来吧。” 音声甫落,翠竹左右分披,为白羽现出一条青石道来。 白羽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竹林内曲径通幽,处处玄机,每每于山穷水尽之时峰回路转,白羽折转了七八次,竟是仍没有走到尽头。 直到白羽即将失去耐心时,终于有清越箫声在耳畔响起,眼前的翠竹如烈阳遇雪一般消散一空,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眼前偌大一汪碧潭,潭中红粉错杂,绿云扰扰,竟在这仲秋时节仍盛放着一池碧荷红莲。绿云中央,矗着一方的石亭,亭中立着一名白衣女子,那女子容貌清丽绝伦,我见犹怜,手中正按着一管色泽深碧的洞箫。 那女子见白羽到来,按箫的玉指一顿,一双明眸缓缓转了过来。 看到那一双桃花潭水也似的明眸,白羽顿觉心魂巨震,仿佛遇上了世上至美的风景。 流泉激石,犹有余声。然而心魂的悸动,却绝非音声所能述其万一。彼时彼刻,天地广袤,孤峰静寂,辟尘衣纹丝未动,然而白羽的心中却突有情种破土而出,瞬息长成参天巨树。 他突然有些嫉妒师尊了。 那女子痴痴望着他,半晌才喃喃道:“像,真像。” 白羽知道,她这是又想起自己的师尊了。 但他从未发觉自己和师尊在容貌上有相似之处。 “咦————你竟是……你竟是金魄乾元之体!” 那女子突然惊呼了起来,目光中有掩饰不住的震惊之意。 白羽心下一惊,想不到这女子竟能一眼看透自己的底细。 “怪不得……怪不得……”那女子低声喃喃着,目光中再次露出了痴意,“陆吾血脉,金魄乾元之体,你倒是送了我一场大造化啊。” 她说到这里,忍不住苦笑起来,一只玉手紧紧攥住了那一管碧玉箫,“明明是赠我机缘,你却偏偏要找那许多托辞。你如此这般,许是不想让我觉得欠你人情吧?可是,你约莫是忘了,你我之间纠葛万千,谁亏欠谁,哪里能说得清?” 白羽静静地听着她的喃喃自语,只觉得她对师尊实在用情至深。 良久,那女子似是终于稳住了激荡的心绪,只听他又向白羽问道: “他传给你的,应该是《白虎七变诀》吧?” 白羽愕然,这女子竟对师尊如此了解! 想起师尊在巨殿中的嘱咐,白羽没有答话。 那女子轻笑一声,“你不说也罢,他的心事,我还不清楚吗?白虎血裔最适合修炼的便是《白虎七变诀》了,他不传你这法子,还能传你什么?” 白羽听得暗暗咋舌,忍不住问道:“前辈既然与师尊如此深交,为何连师尊最后一面都不肯见呢?” “呵……”她轻叹一声,“你这孩子,哪里懂得情之一字。” 白羽无言沉默了。 过了许久,那女子才幽幽问道:“你跟他是如何相遇的?” “在武威城的酒肆里,我本想去沽酒,身上带的钱不够,是他替我付了酒钱,跟我聊了一宿。” “武威城……”那女子暗暗叹了一声。 “前辈……有何不妥吗?” “无碍……你……你继续说吧。” “他说要带我修道,我便答应了。” 听到如此简洁的回答,那女子也不由得轻笑了一声,“那你又是因为什么想要跟他修道?” “因为……我想向我父亲证明我不是废人。”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那女子轻轻笑了,手中拈起了一片竹叶,凑到朱唇边,轻吹了一口气,那竹叶便悠悠的飘了起来,在风中也不生了何种变化,飞到白羽身侧时,竟化成了一只灵光莹莹的彩蝶,绕着他翩翩飞舞起来。 “我幽篁峰上,有草庐三十余间,俱为先代前辈所留。随着这灵引仙蝶前去,便可寻得。你且先去择一间歇息,顺便再去见一见你的师兄。明日起,我便教你习剑。” “习剑?”白羽微感诧异,“前辈竟是剑仙?” “我崆峒派乃广成先师留下的法脉,阖派上下,俱是剑修。” “广成先师!”白羽惊呼起来。 广成子,上古第一剑仙,轩辕黄帝之师。中土神州内,只怕无人不知其大名。 虽然早知道崆峒派绝非寻常仙门,但是遽然听闻崆峒先祖如此煊赫,白羽还是大吃了一惊。 想起那日在武威城内看到的那三道凛冽的剑光,白羽的心猛地火热起来了,他重重向前一步,一揖到地,朗声开口道: “晚辈无须歇息,此刻即愿学剑!” 那女子盈盈一笑,淡淡道:“贪功冒进,岂是求道之心?如此急躁,岂能任重致远?今日我绝不会教你任何剑法,你还是先去见见你的师兄吧。” “这……”白羽心中虽有不甘,但还是听了那女子的训诫,“多谢前辈指点,晚辈告退。” 他正准备跟随那灵引仙蝶走出竹林,却听到那女子又道: “为何还呼我为前辈,他不是让你拜我为师吗?” 她口中的“他”,自然是指风野王。 白羽犹豫片刻,才道:“许是我昨日顶撞了他,他才说那样的气话吧。” 那女子轻笑一声,声若黄莺。 “他岂是那等心胸狭隘之辈。我崆峒不比你们玄阙清净,门下足有数千弟子,山头林立,各脉之间勾心斗角,互不相让。你且试想,若你不与我师徒相称,你将如何在我这幽篁峰立足?” 白羽仍不肯松口,“可……可他昨日才带我行了玄阙宗的拜师礼……” 那白衣丽人淡淡的笑了,“也罢,你的名字?。” “白羽。” “我姓萧,名瑾,字绮云,以字行世。人前称我为师尊即可。” 她说着,展颜一笑,一缕青丝随风拂过了她清丽的脸颊,愈发衬得她笑靥如花。 白羽一时看得痴了,心中竟不自觉得泛起了一个不合宜的想法: “那人后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帝》正文 第十章 客星逆犯于北辰 飞瀑如龙,击落于碧波潭上,不唯溅起万斛银珠,更是激起隆隆巨响,震耳欲聋。 潭水中央,稳稳地卧着一块偌大的白岩。那白岩高出水面足有三尺许,为那平旷的潭面添了一处凸出的风景。而那一抹霜雪也似的纯白更是与潭水的澄澈相映成趣。 黑衣男子正斜躺在那白岩上,一手支着脑袋,一手举着酒葫芦正往嘴里灌酒。 待他这一口酒灌罢,终于发觉潭水畔有异。只见他揉了揉惺忪的醉眼,看清了潭水畔立着一个白衣少年,于是没好气的问道:“你是哪一脉的弟子,来我幽篁峰何事?” 看着那灵引仙蝶眼前缓缓弥散,白羽心知,这里应该便是萧绮云所说的幽篁后山了。 上有飞龙瀑,下有碧波潭,那么眼前这位,应该便是自己的师兄了。 他这般思忖着,尚未开口。却听得那黑衣男子略带几分气恼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婆婆妈妈的干什么?若是无事,就快些滚蛋。别打扰老子喝酒。” 听到这连篇脏话,白羽微微皱眉。他毕竟出身武威望族,虽只是个地位低下的庶子,却也不同于江湖里下九流的贩夫走卒。这等脏话,他平日极少听闻。 他也着实不曾料到,崆峒这等仙山福地之中,竟会有如此粗野无礼之人。 不过他想到自己初入崆峒,不宜与人结怨。于是强按下怒气,冷冷道:“我也是幽篁峰弟子。” “嗯?”那黑衣男子蓦地折起身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白羽一遍,然后嘻嘻笑了,“你莫不是诓我?我幽篁峰五年未曾有新晋弟子了。怎么,莫非你是个憨货,对我崆峒派十七道法脉一无所知?” 听到那人骂自己是“憨货”,白羽愈发恼怒了,他又不好发作,只能重重的冷哼一声,不做理会。 那黑衣男子见白羽不答,愈加得意,又灌了一口酒,大笑道:“瞧你这副痴傻模样,必是憨货无疑了。你来投考我崆峒派之前,难道一点功课都没做吗?我幽篁一脉,可是稳占崆峒十七法脉之末,年年如此,端的是当仁不让。” “什么!”白羽大惊。 “怎么,后悔了?”那黑衣男子兀自大笑着,“你若是后悔了,就快些滚蛋吧,老子也不稀罕当你这白脸的师兄。看你资质也不错,若是此刻离了我幽篁峰,兴许还能选个不错的法脉,没准轩辕峰那里也能去得。这幽篁峰,还是留老子一个人清净的好。” 白羽听到这人如此看轻自己,不由得牵起嘴角冷笑了两声,淡淡道:“白某行事,从不后悔。” “哦——”那黑衣男子眼中起了一抹好奇之色,嘴上却仍不肯放过白羽,继续损他道:“你若是乐意当个彻头彻尾的憨货,那也由你。我可比你早入门五年,来,叫一声师兄来听听?” 白羽冷笑道:“你这一条酒糟醉鬼,还不配白某的一声师兄。” “酒糟醉鬼?哈哈哈哈,不错,不错!”那黑衣男子听到白羽如此评语,竟然不怒反笑,“你这子还算有点眼力劲儿,还看得出我是酒糟醉鬼。” 只听他霍地站起身来,大笑道:“我幽篁峰上下,便只有一个酒鬼,一个睡鬼,一个吝啬鬼,一个痨病鬼。我且问你,你还要留在我这幽篁峰吗?” 白羽心中一阵苦笑,万万不曾料到这幽篁峰境况竟如此之差,但他是被风野王强塞进这里的,离了此处,他也无处可去。 一念及此,白羽面上也不禁苦笑了一声,无奈道:“即便如此,白某也要留下。” “哈哈哈哈”那黑衣男子大笑起来,“加上你这鬼,我这幽篁峰正好五鬼齐全!哈哈哈哈!喂,鬼,你喝酒吗?” 白羽点了点头,道:“喝一点。” 那黑衣男子蓦地拧上葫芦塞子,举着那酒葫芦笑道:“好,那我这做师兄的便请你喝一口酒,怎么样,够慷慨吧?当初我上山的时候,那吝啬鬼老二就让我闻了一下酒味,他自己倒把那杯酒喝了。我呸!咋不抠死他嘞。来,接着!” 说着,将那酒葫芦一把掷了过来。 听到那黑衣男子的描述,白羽隐约可以想象出他二师兄的为人了,联想到今后要和这样的人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白羽脸上不由得再次泛起苦笑。 那黑衣男子许是存了试探白羽功力的心思,掷的时候颇用了几分力道,酒葫芦带着劲风呼啸而至,眼看就要狠狠砸到白羽的面门上。 不过白羽如今经过天雷淬体,身手异常敏捷,轻松一伸手,便将那酒葫芦稳稳接住。 他拔掉那葫芦塞子,馥郁的酒香立刻喷涌而出,直冲鼻窍,白羽大喜,向那黑衣男子探询道:“桂花酿?” “好子,原来你也懂酒。不错,我这酒正是三十年陈的桂花酿,烈性堪比扶头酒,珍贵的紧……喂!子,你省着点喝啊” 白羽也是好酒之人,放开喉咙畅饮一气,竟然将那多半葫芦桂花酿尽数喝干。 那黑衣男子接过酒葫芦后一掂,脸色顿时变了,“嘿,你子这叫喝一点?我这乾坤葫芦里可盛酒五十斤,我这才喝了一半,剩下的少说也有三十斤,你居然一口气喝完了?行啊,你子酒量不错嘛!” 一口气干完三十斤桂花酿的白羽也不轻松,他打了个酒嗝,两抹酡红立时爬上了脸颊。 然后只见他原地晃了两圈,一头栽倒在地,嘴里犹自喃喃道:“早……早就听闻桂……桂花酿是好酒,今日一尝,果然……名……名不虚传……好……好酒!” 黑衣男子看着那少年倒地,又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你子只是闷灌而已。哈哈哈,不打紧,我这做师兄的,灌你个月,这三十斤桂花酿便再也休想放倒你了。哈哈哈哈,走,回屋里睡去。” 说着飞下了白岩,只一步便蹴到了那白羽身侧,一手提起白羽,迳自向碧波潭畔的草庐去了。 北荒,玄阙山巅。 星斗已然挂满夜空,风野王仍在那玄阙第一峰巅痴痴地伫立着。 他的目光紧盯着那北斗七星,一瞬也不愿移开。 想起曾在那方天穹下发生的旧事,风野王心中一阵哀叹,三百年了,尽管已经过了三百年,当年那件事他依然无法释怀。 若是当初自己没有去争那番虚名,今时此地,可还会是这番光景?绮云还会离开自己吗? 然而当他想到他那悲凉的命格后,这一谬论再次被他推翻了。 或许身为玄阙宗传人,就只能承受这样的命运吧。 他想到这里,眉锋不由地拧在了一起,一股讥谑命运的快意蓦然涌上心头。 既然早已认命,既然早已被那中土至圣的虚名所误,既然已时日无多,何不最后再放诞一次,最后再彻彻底底地争一番虚名! 长啸之声乍起,玄阙大山剧烈颤动起来,直直从中崩裂开来,现出其中尘埋三百年的青铜大戟来。 神兵有灵,直直飞回风野王掌中,铮铮自鸣起来,似是在述说重见故主的激动之情。 风野王爱怜的轻抚戟身。触着这冰凉的青铜大戟,过往的记忆一一于脑海中复苏,将他那早已烬灭的战意一点一点重燃起来。 又是一声长啸,玄阙大山愈合如初,风野王身形电灭,如湛青流星一般直投极北天穹而去。 去那方天穹下,与天拒宗一战! 身为中土至圣,宿命即是如此,避之何益! 可笑自己枯活一千三百余载,到头来,竟然要靠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来点醒! 大丈夫立世,当死于三尺青锋之下! 北荒大草原再往北,便是茫茫乌海,乌海再往北,便是蛮荒大陆。 时隔八百余载,人族终于再次踏上蛮荒大陆的土地。 谁谓海瀚,一苇以航!谁谓不败,一刃以试! 《神州天元志》载:天翰王朝永祯十七年秋,客星逆犯于北辰,群星乱轨,天象剧变。是夜,蛮荒北天流星骤落如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帝》正文 第十一章 指天峰断狂客来 蛮荒大陆,天拒地宫。 尽管地宫已经深入地下七千余丈,然而,无需任何爝火,这里的一切都清晰可辨。 血海放出的炽烈血光照亮了地宫的每一处角落,令这肮脏修罗场中的种种罪业曝露无遗。 那是一片真正的血海,一望无际,骇浪滔天,根本无从揣测究竟有多少生灵葬身其中。 暗红的血海之中间杂着缕缕金晖,昭示着那浓稠的血液,绝非凡人之血。 除了那上古神裔,洪荒遗种,再没有哪种族类的血能如此凄艳,如此璀璨,如此摄人心魄。 所谓的天拒地宫,除了那一处拥有二十八根玄铁巨柱的宏大祭坛外,便再无其他了。 承载着祭坛的断崖,正矗立在那浩瀚无边的血海中央,俯瞰下去,真有如沧海孤舟一般。 站在这祭坛上眺望,令人不得不怀疑,整个地底是否已尽数被这血海填满? 大概谁也不会想到,那被北域万妖视作圣山的天拒山之下,竟会是这般景象。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看着那翻滚不休的浓稠血浪,迦离钦的肠胃中仍是一阵翻江倒海,难以压抑下那股呕吐的冲动。 真不知师尊是怎么在这里熬过两百年的。 他这般想着,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到了端坐在祭坛中央的那“人”身上。 那“人”是背对着他的。 那件麻布衣衫,仍是那么的陈旧,仍是那副未曾洗净的模样,仿佛积年累月的风尘早已锈进了那衣衫本身,甚至锈进师尊的骨子里,与师尊再也不分彼此了。 待他的目光再往上移时,他却猛地怔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师尊原本的乌光如墨的长发竟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竟是一头枯槁的白发。 那头黑发少说也陪伴了师尊数百年,珈离钦原本还以为,师尊的黑发会永远也不会泛白…… 这一处变化令迦离钦隐隐发觉,师尊此次宣召自己绝不同于往常,只怕是有大事发生。 那麻衣老者察觉到他的到来,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只见平望着那片血海,面上看不出任何神色变化,过了片刻才淡淡问道: “他来了。” “什么……” 迦离钦有些不解。 麻衣老者却没有回答他,只是喃喃自语道: “太白袭月,蚩尤之旗大动,老人星飞入北宫勾陈位……呵呵……千载未遇的杀劫啊,难道我天拒一派,当真要灭在我手里?” 迦离钦静静地听着师尊的絮语,不知如何作答。 “呵……”那麻衣老者突然冷笑一声,勃然变色,“为造这修罗血海,我残害亿万同胞,杀业滔天,遭此天谴,也是理所应当。可是……凭什么是他来杀我?!” 麻衣老者的语气原本散淡,仿佛早已认命一般,可说到这句话时,语气却陡然变得森寒可怖,好似与那人有杀父夺妻之仇、不共戴天之恨一般。 “钦儿,你愿意引颈受戮吗?”麻衣老者突然回头厉声呵问珈离钦。 “当然不愿!” “很好,传为师口谕,开启拒天大阵!” “拒天大阵!”听到“拒天大阵”这四个字,迦离钦忍不住惊呼出声。 “师尊,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麻衣老者缓缓合上双眼,轻轻“嗯”了一声,缄口不语了。 侍奉了麻衣老者两百年的迦离钦立刻清楚了: 刚刚的命令,是师尊最坚决、最不可动摇的决定,毫无商量的余地。 那一瞬间,无与伦比的震惊盈满了珈离钦的心头。 除了眼前的师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拒天大阵的威力,以及开启这阵法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了。 因为这高昂的代价,数千年来,这阵法只开启过两次,均是为了对付那威力莫测的九天神劫。 即便是八百年前,天翰王朝开国之君上虞信亲征蛮荒,百万大军围困天拒山,天拒宗千年运祚悬于一线之际,师尊都不曾忍痛开启那阵法。 然而……今日却要为那区区一人开启拒天大阵! 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双拳缓缓攥紧,迦离钦隐约明白了,今夜,确实是天拒宗一派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看着师尊那肃然的背影,迦离钦似乎也被师尊的斩截果断所感染,双眼之中狠厉之色一闪而过。 “弟子立刻前往大殿开启拒天大阵!” 待迦离钦去后,麻衣老者蓦地直起身来,乌发飞扬,决眦欲裂,喉中猛然迸出了一声决不似人族的凄怆嘶吼。 无边血海都被老者这一声怒吼激起千丈骇浪! “风野王,拼尽我天拒宗千年基业,我定要让你兵解谢世、轮回永除!” 老者雄壮的音声冲出了地宫,响彻整个天拒山。 敢对当世神通修为第一的风野王说出此等断语,并不是他狂妄自大,而是因为他有足够的倚仗。 天拒宗便是他最大的倚仗! 中土神州的人或许永远也不会明白,天拒宗到底是何等可怕的存在。 自八百年前上虞信亲征蛮荒铩羽而归之后,所有关于蛮荒大陆的书册全都被高锁于皇宫内苑石麟阁中,严禁官居三品以下者入阁翻阅。 天翰王朝的官修史书中,永远也不会披露,英明神武的高皇帝当年在天拒山下一败涂地,百万大军折损过半,二十一万玄门修士尽数战殁,就连高皇帝本人也差点做了俘虏。 若天翰王朝的史官能亲眼目睹天拒山的话,便会明白当年那一战,高皇帝败的一点都不冤。 天拒三十六峰,每一峰都高逾万丈,直插星汉,并且每一峰中都锁着一条五爪金龙。 那并不是真正的龙,而是由世间最精粹的灵气凝成的龙脉。仅仅其中一条龙脉所蕴含的灵力,便足已使东海所有的鲤鱼省去千年苦修,一夕化龙,怒冲九霄! 三十六条龙脉聚在一起,又该是何等壮观气象! 天拒山灵气之磅礴,慢说太乙、崆峒、青城、峨眉、王屋、匡庐六大名山难以相匹,即便是被誉为中土神州万龙之祖的昆仑山,亦难以望其项背。 在如此雄厚的灵气撑持下,即便天拒山每一峰上都布下了九道蛮王封天印,亦难以阻止灵气的疯狂外溢,破山而出的灵气奔涌成三十六道垂天飞瀑,于天拒山中央,浩浩汤汤聚成一汪足有数十万顷之广的玄武湖。 取玄武湖水之一滴,足令千顷戈壁化为苍翠绿洲! 中土神州难得一见的瑞兽麒麟,在这玄武湖中足足豢养有八千余头,其他水族灵兽更是不计其数。 大湖中央,是由天拒宗开山宗主穷百年之力打造出的九重巨殿。 巨殿纵横皆有数千里之广,高足一万八千丈,以紫金为基,白璧为饰,九重廊台遍种琪花玉树,奢华侈丽,绝非人世所有。 以巨殿为中心,三十三重岛链倚叠而开,每一重岛链皆由沉香灵檀木堆成。 生长于此等胜境之中的八万妖修,几乎每一个都有常人匪夷所思的神通,而其中特为杰出的八大妖圣,一旦联袂出手,几有直追造化之威能。 是故此山此宗,俱以天拒为名。 天拒者,天惧也! 看着那三千六百名大妖走上巨殿中央的祭坛,以自身为牺牲献祭拒天大阵,迦离钦心中一阵悲痛。 蛮荒第一大宗,竟也有被人逼到如此绝境的一日?! 紫红色的妖血缓缓洇透了祭坛上的繁复奥丽的花纹,那尘封了千余年的古阵此刻终于再度焕发出了辉光。 “吼——————” 在八万名妖修震愕的目光中,天拒山三十六峰齐齐迸出了一声气薄宇内的长啸,仿佛在用啸声迎接他们即将出世的王。 风云变色,天地为之低昂。 巨殿上空,一只硕大而狰狞的兽首猛地展露头角,向着乌云怒聚的天穹,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 即便是天拒八大妖圣,这世间第一流的修行者,也在那一声咆哮之下,悚然而惧! 然而,这不过只是兽首而已。 那刚刚探首而出的巨兽,粗暴的撕裂了那无形的巨茧,霍然将那两只前爪拓了出来。而后整个身躯一点一点的拔出,竟当真拔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巨兽。 浩大的玄武湖瞬间被遮蔽,巍峨的三十六峰在无名巨兽映衬下,顿时成了低矮的栅篱。 八万名妖修直到此刻才明白,这夺尽天地造化的天拒巨山,原来不过是为了镇压这无名巨兽。 “将卢!”直到此时身为八妖圣之首的奢莫比才惊醒过来,大喊出了那巨兽的名字。 其他七圣闻言变色,想不到自己的宗门下竟然压着这等可怕的凶物。 那是上古传说中,以巨人夸父为食的洪荒大妖! 熊熊烈焰环绕着那“将卢”飞涨,瞬息间便将那人立而起的巨兽染得遍体猩红。 北域的天穹都被这一团烈焰照成了可怕的血色。 “吼————” 巨兽再次咆哮起来,他所愤怒的对象是那疾速逼近的青色流星。 那是极度的愤怒,由最纯粹的恐惧所激发出的愤怒。 那道流星来得如此之快,一息尚未入咽,已然硬生生挤进众妖视野。 “将卢”巨兽那两只足可捭山裂海的巨爪竟然根本拦不住它,犹如两片薄纸一般被它瞬间洞穿,紧接着被它洞穿的,是巨兽那硕大无朋的身躯。 凄厉的兽吼声迟滞了三息之后才轰然响起,那是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吼,其哀其恸,几令苍穹垂泪,星月黯然。 那不可一世的巨兽,就在那青色流星一击之下,火红皮肤寸寸龟裂,轰然崩碎为漫天流火,彻底归虚。 八万名妖修同时为那道流星惊呼,只觉得匪夷所思。 然而那“将卢”巨兽的死根本没有延缓那道流星的来势,湛青色长虹贯彻漫天流火,直直楔进了天拒山第一高峰指天峰中。 指天峰上,五色光芒大放,九道蛮王封天印疯狂运转,凄厉的兽吼声次第响起,九道狰狞可怖的蛮王古兽法相齐齐涌现。 天拒宗内,八万妖众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屹立了千载万载不倒的圣山,那寄托了他们无尽的信仰热情的圣山,那拱卫了妖族不知多少岁月的圣山,就在那湛青流星一撞之下,徐徐泛起了一层冰裂纹! “吼——————” 九道蛮王古兽的怒吼齐得仿佛一声。 带着蛮王无尽的愤怨,无尽的不甘,曾经坚不可摧的天拒山拦腰迸裂,如山如岳般碎石滚落如雨。 就在天拒宗八万妖众的灼灼注视之下,巨大的断峰缓缓地倾颓,从一万八千丈的高空倒下,巍巍然直触苍茫大地。 那一刻,天拒宗八万妖修感到大地前所未有的巨颤起来,比之地动更甚十倍、百倍、千倍。 此刻的北域大地,真有如怒海一般沸腾不止,灭世大劫,仿佛就在妖族眼前。 九重巨殿之顶,八大妖圣联袂出手,唤出了天拒宗最后一层守护大阵。 巨殿豪光大放,巨大的狻猊法相将整个玄武湖挡在了身下,它以它苍劲如铁的四爪,撑住了那摇摇欲坠的三十六峰,守护着那八万妖修的性命。 然后,它昂起了那高傲的满是乌鬃的巨首,朝着指天断峰之巅发出了一声愤怒至极的咆哮。 天拒山中的众妖这才发现,断峰之巅赫然立着一道青色的人影。 那颗撞断了圣山的青色流星,竟然只是一个人? 与庞大的天拒山相较,那道青色人影不过是沧海一粟。可此刻在那三百万妖众眼中,那道渺的身影,却比煌煌天威更加可怖。 “履霜揆,自毁万鬼噬阴柱,杀身以谢天下,我便保你天拒一宗平安无事!” 浩瀚的音声传遍了北域每一个角落,那话语中的狂妄,令天拒宗的每一个妖都不敢置信。 “毁我圣山,辱我师尊,毋乃欺我妖族太甚!风野王,纵汝修为通天,睥睨今古,如此行事,难道就不怕天谴吗?!” 听到奢莫比愤怒的质问声,风野王冷笑出声,这一心练刀的刀痴竟然还不知他的师尊造下了何等杀孽吗? “风某今夜来此,便是代天行谴!” 听到如此答复,奢莫比一张脸立时因愤怒而涨成了紫红色。 “好一个代天行谴,也不知风宗主修为何等高深,竟敢放出此等狂语!天拒宗奢莫比,听闻风宗主威名久矣,今夜便向风宗主讨教了!” 随着奢莫比的怒喝声出口,一道紫意盎然的刀光破空袭来,直直向风野王斫去。 青铜大戟挥动,风野王没有使用任何技巧,只是那么蛮横的一斩,那柄凝聚了奢莫比三百年心血的七星古铜刀赫然被戟影荡成了粉碎。 “奢莫比,你修为不够,勿再强行出手,否则形神俱灭。” 说罢,风野王又扬起青铜大戟厉喝道:“履霜揆,我既已来此,你为何还不现身?” 不过只交手一合,那八妖圣之首的奢莫比便被打得本命法器崩毁,元神重创。珈离钦发觉眼前这青衣人的强横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一个可怕的念头此刻在他的心中疯狂滋长: 我天拒宗一脉果真要在今日覆灭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帝》正文 第十二章 乾坤一芥掌中轻 看着那被自己的鲜血染红的玄铁祭坛,履霜揆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 妖异的紫红血光掩映下,履霜揆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愈发显得森寒可怖了,他脸上的每一道褶皱都被那变态的诡笑填满了。 “拔!”履霜揆猛地大喝起来。 这一喝当真有鬼神莫测之威,二十八根玄铁巨柱就在这一喝之下轰然破碎,化成了漫天铁屑,溅入血海之中时甚至连涟漪不曾泛起。 祭坛断崖之下,二十八道铁黑藤蔓凭空而生,仿佛古树最强劲的根脉一般,死死向下钻去,疯狂搅动,直搅得浩瀚血海以祭坛为中心泛起巨大的漩涡。 狂风猛地侵占了整个地宫,风声呜咽,有若鬼哭,间或有阴雷之声夹杂其中。 那风不是从苍天瀚海之中吹来的,而是从最阴冷最可怖的地狱之底吹出来的,带着无数死灵的怨念与愤恨,籍着血海漩涡之中的黑洞狂涌而出,瞬间包裹了整个祭坛。 站在风暴正中的麻袍老者,突然张臂仰天大笑,张狂的笑意几乎要将他那老脸扭曲,仿佛这鬼哭一般的风声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 只见在倒飞的白发掩映下,他猛地收住笑声,屈下身来,一拳狠狠砸在祭坛上。 整个祭坛断崖都因为他这一拳而颤动起来。仿佛这一拳赋予了它生命一般,断崖的颤动无休无止、愈演愈烈,直颤得无数铁黑的影子争相剥落,好似巨蟒蜕皮。 直到此刻,断崖才露出了本来面目,那根本不是什么天然而成的石崖,而是一根插在血海中的玄铁巨柱,那巨柱埋藏在血海之中已达三百年之久,斑驳的铁锈成了它最完美的伪装。 不只祭坛在颤动,整个地宫都在颤动,那耗费了麻衣老者三百年心力的宏伟建筑,此刻正在无可挽回的崩溃,巨石摇落如雨,向着血海飞坠而下。 那二十八道铁黑古藤仿佛是天生的嗜血之物,一入血海,便如长鲸吸水一般贪婪的吮吸着血水。二十八道古藤的共同攫取之下,浩瀚的血海此刻已然枯成了一汪浅潭,再也不能将坠落的巨石一口吞下,只能眼睁睁的看坠石砸碎自己薄薄的肌肤。 血浪再也无法生成,古藤已将这浩瀚的血海吸干,即便巨石坠落的越来越急,越来越密,却也仅仅只能溅起几滴少的可怜血液。 这一处从大化之中强夺而来的空间,即将归还于大化。 “风野王,今夜便是你殒落之期!”履霜揆蓦地仰天大喝。 玄铁巨柱如有灵性一般,随着他这一语出口而极速上升。在二十八道如龙如蛇的古藤支撑下,那玄铁祭坛上升速度之快为目力所不能逮。七千丈的高度,几乎只在瞬息之间拔至。 “轰!”天拒宗九重巨殿在那玄铁巨柱一撞之下,如烬余枯木一般四分五裂, 碧波万顷的玄武湖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激起了千丈巨浪,连带着三十三重岛链也化为乌有。三万余名天拒妖修都对这遽然降临的杀劫措手不及,尚未来得及发出惊呼便已殒命。 千载基业,一夕飞灰。 造成这一切的,不是别人,正是天拒宗当代宗主履霜揆。 看着那擎天巨柱,奢莫比一阵惊骇,待他看清了那巨柱上的万鬼噬阴浮雕纹刻之后,面上立刻由惊骇转成了愤怒! “师尊,你怎能祭炼这万鬼噬阴柱!” “聒噪!”立在巨柱顶端的履霜揆好似换了一人一般,双眸暗红,除嗜血的凶光之外再无其他。他根本不认自己的亲传弟子,一喝之下,直接凭空祭出阴雷在奢莫比面颊上狠狠抽了一鞭。 看着大师兄的脸上那道焦黑的鞭痕,拘幽灵提一阵不忍,不顾同门的劝阻厉声向履霜揆质问道:“师尊,你怎能如此糊涂!怎能为一己之私,残害这万万条性命!您难道把我天拒宗祖训都忘了吗?!” “住嘴!”履霜揆的目光一直都紧盯着那立在断峰之上的风野王,口中却冷冷地回答拘幽提:“为师的所作所为,绝不是为我一己之私,而是为我妖族千载大计!拘幽提,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成大事者不拘节!” “什么样的大事能比这枉死的万万条性命更重?师尊,我等妖修之士,欲成长生正道,不应珍重世间一切生灵吗?您如此嗜杀,弟子斗胆一问,您道心还在否?” “我叫你住嘴!”履霜揆老脸之上青筋暴涨,又一道阴雷凭空而生,狠狠抽在了拘幽提的脸上。 “为师行事,还轮不到你这孽徒来臧否!” 见履霜揆连伤两位弟子封口,风野王淡淡笑道,“履霜揆,你又何必遮遮掩掩,你所谓的大计不过是并吞我中土神州,陈词滥调,老生常谈,有甚新意!” 听闻此言,履霜揆的老脸剧烈抽搐三数下,半晌才从牙缝中冷冷挤出了一句:“是又如何?” “呵……”风野王冷冷嗤笑一声。 “你笑什么?”履霜揆感觉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 “我笑你做了这上千载春秋大梦,兀自不醒!” 履霜连癸脸上戾气骤盛,他蓦地仰天长啸一声,猛然招出了一面缀有六颗人头骨的凿齿兽皮大旗。 看到那面大旗,珈离钦大惊失色,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两百年前师尊为何让发掘天拒宗六代先师古墓了。 师尊竟用了这六代先师的头骨来祭旗! 天拒宗六代先师,哪一个不是惊才绝艳,傲视千古之辈?即便身死道消,其骸骨残留的灵韵仍远胜世间一切异宝。经这七颗头骨的加持,真不知履霜连癸的大旗要强横到何种程度! “要战便战,多言何益!在这万鬼噬阴柱上,我凿齿吞天旗威力更胜十倍。风野王,饶你是大罗金仙,今夜也难逃一死!” 履霜揆喝罢,手中大旗猛然挥下。 阴风大起,浩荡阴风迅速聚成了巨大的凿齿古兽法相,一声气震山河的咆哮过后,那凿齿法相向着风野王一口吞下。 青铜大戟豪光大起,面对那张直比自己大出千百倍的凿齿巨口,风野王依旧是毫无花俏的一记横斩! 大道至简,万繁归一。风野王的戟法早在三百年前已臻至化境,返璞归真。他那古拙的戟法,洗尽了所有铅华,足以破尽世间万法。 从未有任何生灵能挡下风野王这一斩! 一戟之下,万法寂灭! 这一戟便是风野王绝对力量的体现! 青光如虹,利斧破竹一般轻而易举将那巨大的凿齿法相斩作两段。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那凿齿法相经此一斩竟然并未崩碎,仍然将那风野王生生吞了下去。 万鬼噬阴柱上猛地升腾起万丈魔焰,那被斩作的两段的凿齿法相再次合拢,如获新生。六颗头骨同时自凿齿吞天旗上飞下,将那凿齿法相围住,发出惨白的死光。 青光璀璨,风野王运戟成风,以绝世无匹的巨力将那凿齿法相彻底崩成粉碎。 然而,它终究是为履霜揆争取了一息时机。 只一息,足以决定胜负。 六颗头骨发出的白光织成的百丈巨便在那一息成形,死死罩住了风野王。 履霜揆嘴角勾起了一丝狰狞的冷笑。 看着那惨白如雪的罗,风野王面色微显凝重,青铜大戟也因注入其中的巨力难以承受而铮铮自鸣起来。 “破!”风野王大喝出声,一身青衣死命贲张,青铜大戟慨然斩出。 白光晃漾,荡起层层水涟,却丝毫无损。 “哈哈哈哈!”履霜揆仰天大笑,“风野王,纵你一戟之下万法寂灭又能如何?在这六道轮回大阵之中,你的戟法全由轮回之力转至地狱道。纵你再斩千万次,亦难伤此阵分毫!” 风野王冷笑:“原来如此。” “为了杀你,我掘毁天拒宗六代先师古墓取出这六颗头骨,又耗费百年心血,才终于布成此阵。死在这阵中,你也该瞑目了吧!寂灭轮回,启!” 履霜连揆喝令出口,一手擎着凿齿吞天旗狠狠叩在玄铁巨柱上。铿锵的锐响之中,那巨柱猛地泛起浓郁的乌光,如箭一般直冲天宇,直在天穹之上搅出一团卷动千里墨云的漩涡。 那是一道至纯至粹的乌光,夜幕与之相较都显明亮。 紧接着是由乌光凝成的墨锋缓缓斩下,自万丈高空而落,斫进了那团包裹着风野王的惨白法阵。 天地间一片死寂,那是大音希声的一斩,所有的音声都消泯一空。乌光如水一般融入了六颗头骨之中,竟将那六颗头骨浸润的纯白胜雪! “吼————” 得了乌光的加持,那六颗头骨同时发出一声厉啸,瞬间划成了六道白练般的流光。 原本百丈大的白光罗,在履霜连癸催动之下,蓦地爆成一片璀璨星海。那绚烂的白光直刺得天拒山内众妖双目失明,几令黑夜变为白昼。 那是一方倾斜的星海,静静的横在这一方逼仄的天穹下。亘古以来的寂静重新君临人世,静得令生灵绝望,令时光止步,唯有天穹在缓缓的无声的撕裂。 难以用尺矩计量那片星海的具体大,那根本是一方不可以人力揣测的异境。只六条经纬,却在纵横之间囊括尽日升月落,山海浮沉,仿佛那是一方由千万载时光坍缩而成的世界。 整个蛮荒大陆的修士都在望见星海的那一刻怵然心惊,这直追造物手段的大神通撕裂了此界,令迷狂与未知透了进来,失去了天穹的翼护以后,他们感到了自身蝼蚁一般的渺。 或许可以让他们感到庆幸的是,那片世界正在急速崩毁。 灭世飓风似乎是从属于时间边缘的地方刮起来的,裹挟着莽莽星尘,如海潮一般极速向中心聚拢而去。 以崩毁一界之力来杀一人,若是那高居九天的上圣仙真目睹此景,只怕都要感叹一声果真大手笔。 此等死法,才真算得上轮回永除、万劫不复。 世间绝顶高手斗法,一招足矣。 然而,就在飓风卷至星海中心的那一刻,履霜连揆那双紧盯着星海的眸子骤然放大! 只见那星海中心,一点青光迅速放大,星尘飓风都被那一点青光缓缓染了青色。仿佛时光逆流一般,原本势不可挡的飓风遽然止步,浩荡的生之气息自内而外的喷薄而出,硬生生将那破碎的星海恢复成了原状。 北域所有的妖都看到了,一杆青铜大戟赫然从星海之中挑了出来,那戟上挂着六颗白森森的头骨。 “噗——”血箭猛地从履霜揆口中飚射而出,淋淋洒在凿齿吞天旗上。就在看到青铜大戟的那一瞬,他感到他与那六颗头骨之间的联系已经被彻底斩断。 此刻,他的眼中震惊与恐惧相杂糅,一语难吐。 “天拒宗六位先祖,俱为一代豪杰,可怜彼等叱咤一世,死后却不得安宁。” 淡淡的感喟之声传来,风野王的身影自星海之中一步跨出。依旧风神散朗,似是毫发无伤。 他左手在空中轻轻一招,那片奇异的星海立时极速缩,最后竟缩成了一粒微尘飞了过来,融进了他的掌心。 “纳寰宇于一芥……”履霜揆抹了一把颌下的鲜血,声音苦涩,“你的修为竟到了肉身成圣、掌运乾坤的地步……” 风野王淡笑,“砰”地一声轻轻震碎了挑在大戟上的六颗头骨,然后猛地将那大戟往地上一掷,插入那指天断峰之中。 “风某虽以戟法驰名,然则早在三百年前便已封戟不用,单凭这一双手掌,亦足以捭裂寰宇。六道轮回大阵,虽然玄妙,却终究无法困住我。” “好手段!”履霜揆由衷赞赏道。 风野王沉默了片刻,终于道:“胜负已分,你是自行了断,还是让我动手?” “自行了断?”履霜揆念着这四个字,冷冷地笑出了声,“今夜之战,我履霜连揆不是为我一人而战,而是为了我妖族千载大计!不分胜负,只论生死!只要我履霜揆一息尚存,便绝不容你毁这万鬼噬阴柱!” 他说着,眼中泛出了孤耿苍然的热忱,像极了爝火余烬,即便已然熄灭,仍要奋力鼓出星星之火来。 风野王突然为他感到悲哀了。 世上总有人靠执念撑持生命,当那股执念压过生命本身以后,整个生命便成为了受执念驱使的躯壳。 他,又何尝不如是? 所不同的不过是他的执念早已两百年前彻底断裂,他已然在无望的尘世又苟活了两百年。今夜来此,也不过是求速死。 只是,妖族那肮脏浑浊的野望,果真要比生命本身更重吗?果真值得这无数妖族元老数百年来前仆后继的以命交换吗? 世人均有各自的权衡,每个人所做出的答案都不一样,在风野王的权衡中,答案很清晰,很简单,一目了然。 不值。 但这个答案却无法让他停息杀念,因为眼前这麻衣老者,或许可惜,却并不无辜。 他,还有他心中的那道执念,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 “噗——” 突如其来的闷响打断了风野王的思绪。 只见履霜连揆猛地将凿齿吞天旗插入了自己的胸膛,然后噙着血朝着他放肆的大笑。 “纵然我今夜身殒,也要拉你陪葬!” 万鬼噬阴柱蓦地一阵巨震,二十八道如龙如蛇的古藤骤然迸起,自那支离破碎的玄武湖中现身,附着玄铁巨柱逶迤而上,齐齐涌入了履霜揆那苍老的身躯。 尖厉的鬼啸之声大起,在场的众妖,包括八大妖圣在内,全都感到了一股发自魂魄的颤栗。 这活人献祭仿佛彻底激发了这大凶之物的威能。 青铜大戟再次回到了风野王的手中。 “归虚吧!” 巨大的湛青戟影蛮横地斩下,直斫万鬼噬阴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帝》正文 第十三章 祸兮福兮数难移 妖族幽都,观星台。 望着那青光迭起的天拒雄山,年轻的妖皇眉间聚上了一抹深深的忧色。 “履霜前辈,此刻大概已经战殁了吧?” 他的语气与其说是探询,不如说是确认。 侍立在侧的太史卿拔胤罗也是眉峰紧蹙,只见他缓缓地摇了摇头,面色凝重地吐出两个字来: “尚未……” “依拔卿之见,履霜前辈能有几分胜算。” 拔胤罗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双唇抿成一线,默然无语。 见他如此模样,妖皇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他苦笑一声,又转头去观望那天拒山战场了。 “难道我妖族千载大计,真要毁于今夜……” 妖皇的感叹声还未收紧,眼中却突然闪过了一抹异色。 一道金黄的剑光,以撕裂苍穹之势,直奔天拒山而去。 “这是……”年轻的妖皇还在疑惑,身后的拔胤罗却已眼含热泪的大声惊呼起来。 “陛下,那是黎迦老祖啊!老祖终于肯出关了!哈哈哈哈,天佑我妖族啊!” 此刻,奔赴天拒山战场的,并不止契思黎迦一位。 …… 大荒山中,千峰崩坼,一道白灿灿的斧刃兀地耸立,巍峨峰峦都被那巨斧映衬成了渺渺微尘。蜿蜒足有万里的地裂之后,那柄由硕大的白骨削成的巨斧,终于显露出其磅礴无匹的真身。 然而巨斧甫一现世,便在一“人”狠狠一握之下,遽然缩成了区区六尺大。 握斧那“人”仰天长啸一声,直冲天拒山飞去。 …… 北极冰海之中,万古不化的玄冥坚冰破碎如雨。在那逆天而上的冰雨掩映下,赫然现出了一道背生六对羽翼的诡异人影。 他那六对漆黑如墨的羽翼,仿佛独得了北斗死星的烛照,荧荧地泛出死意幽深的乌光来。那乌光熠熠闪烁在白茫茫的千里冰海上,显得分外扎眼。 若有羽族遗老在此,定然一眼便能认出他! 羽族武皇,枢隐牧。 所有的羽族妖众都不会忘记他,他是羽族数千年来最大的骄傲。 在那流传于妖族万众口耳间的神话长歌《天怒谣》中,荡阴山一战,枢隐牧早已身殒。谁能想到,他竟潜藏在这北极冰海之中,熬过了无尽岁月、漫漫流光。 六对羽翼之下,霁月枪缓缓攒出了锋芒。 枢隐牧握着霁月枪,平望着遥远的天拒山,面上无悲无喜。 凝望良久,他终于一步跨出。 “轰——————” 妖神一步,直跨寰宇。 蛮荒大陆最强横的三尊大妖,此刻都被风野王一人所惊动。面对那个一千三百岁的辈,他们不得不打断他们那漫长到令时光叹息的苦修,并起肩来杀他。 这是蛮荒大陆有史以来,三尊大妖的第一次联袂出手。 …… 天拒山中,履霜揆怒吼连连,尽管二十八道古藤已尽数化为臂助,尽管万鬼噬阴柱上魔气蒸腾如火,他仍是被风野王死死压在了下风。 “锵锵锵”的锐响声不绝于耳。风野王挥戟如电,身陷二十八道古藤围攻之下,竟是未有一招守势,每一合都能在斩断二十八道古藤之后,犹自有余力向履霜揆攻出三戟、五戟、十戟。 那二十八道古藤,俱是被修罗血海豢养百年的大凶之物,不仅坚逾金铁,矫若游龙,而且有不死不灭之能,即便被风野王一戟斩断亦能重新接续。 饶是如此,在风野王的戟光激荡下,二十八道古藤竟是始终未能逼进风野王身周三丈。 履霜揆此刻早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一身术法,在风野王那狂风暴雨的攻势下,竟是毫无施展之机,只能御起凿齿吞天旗跟风野王的青铜大戟死磕,左支右绌,败象毕露。 凿齿吞天旗每与那青铜大戟相撞一次,履霜揆都能感到那锁在旗中的凶灵传出阵阵深沉的颤栗来。随着风野王攻势的加剧,那凶灵的颤栗也愈演愈烈。他恍惚中有了预感,只怕再过十合,凿齿吞天旗这等绝世凶物就要被风野王生生击碎。 然而,他还是太高估这凿齿吞天旗了。 只是他心念电转的一瞬之间,风野王一戟斩中大旗正中,浑灏无边的巨力直接将大旗崩得粉碎,那大戟崩碎大旗后没有丝毫停留,又直直刺向了他的咽喉。 二十八道古藤如有了生命一般,齐齐发出了歇斯底里怒吼声,万鬼噬阴柱也响起了阵阵鬼啸之音,伴着惨惨阴风在风野王耳畔攒聚。 然而,这一切都丝毫无法阻挡风野王那不断推进的锋刃。 “锵——————” 就在履霜揆闭目待死之际,一声悠长的金铁锐鸣遽然响起,压过了一切喧嚣之声。 等履霜揆睁开眼后,他那一双妖瞳瞬间放大了一倍! 他看到的一柄金黄飞剑挡住了风野王致命一戟,那柄飞剑上赫然镌刻着“黎迦”二字。 “黎迦老祖!”履霜揆惊喜的大呼出声。 “是你。”风野王对着半空中突现的那道明黄身影冷笑道,“难道当年一战,你输得不甘。今夜还想借机与我一战吗?” “呵呵……”契思黎迦朗笑,“当年之败,契思黎迦心服口服。” “那你为何阻我?” “风野王,中土神州气数已尽,纵你修为高绝,又岂能逆天而为?!我妖族以修罗血海祭炼万鬼噬阴柱,固然有伤天合,可也是顺应时运之举。此柱,容不得你毁!此子,也容不得你杀!” “呵……”风野王冷笑一声,扬起大戟斜斜指向了契思黎迦,“只要风某一息尚存,中土便气数未尽。” “待你归虚,中土神州便再无存续之机!”契思黎迦反唇相讥。 “故而,风某必毁此柱不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即便是你契思黎迦亲自出手,也休想拦住我!看戟!” 风野王舍弃了履霜揆,青铜大戟向着契思黎迦霍然斩下。 他用的依然是最蛮横的武力,最简朴的招式,磅礴的戟势压灭了所有的音声。 契思黎迦的赤金飞剑瞬间被击飞,却又在倒飞之中,一化为七。 合则强,分则弱。一剑化七,犹如两军对垒之际四处分兵,简直就是自取灭亡。 风野王冷冷嗤笑一声,大戟轮转,摧枯拉朽一般将七道飞剑尽数击飞,而后一戟直取契思黎迦肉身。 契思黎迦竟是不躲不避,直面风野王这一戟。 “噗————” 青铜大戟直直贯穿契思黎迦的胸膛,鲜血瞬间染红了湛青的戟身。 风野王也未曾料到,昔日宿敌竟会跌落的如此彻底,竟会令他如此轻易得手,他望向契思黎迦的目光中也不禁有一分错愕。 却见契思黎迦猛然双手握住了刺入胸膛的大戟,大喝了一声“聚!” 只见那七道金黄飞剑在契思黎迦喝令之下,流星一般急速划出了七七四十九道金黄剑光,布成了一道奥妙玄奇的剑印法阵,劈头将两人罩下。 “呵呵”契思黎迦毫不在意自身的伤势,只是含着鲜血冷笑道,“若是契思黎迦一人来此,自然是拦不住你,可惜……” 他说着,双眼中泛起了狡黠的光。语气也遽然变得森厉起来。 “金光七返阵下,即便你是肉身成圣的摘星境高手,也休想动弹半分!你今夜必死无疑!” 他话音未落,白骨大斧已然破空而至,直斫风野王背脊。 听到身后的霍霍风声,风野王惨然一笑,“原来你先让履霜揆出手,便是为了试探我的境界。” 契思黎迦依旧冷笑,一语不发。 他看到,白骨大斧以刚猛无俦之势,将风野王狠狠斩作两段。 阿陀谢粗豪的朗笑声紧随着大斧传来,“哈哈哈,当世神通第一人,也不过如此!” 然而,契思黎迦却分明看到身躯崩裂的风野王正对着他冷笑。 “不好!”契思黎迦猛然醒觉,却为时已晚。 金光七返阵困得住肉身,却困不住元神魂魄。 只听“砰”地一声,风野王连人带戟碎成了漫天青莹莹的光点。 “金光七返大阵,扩!” 那由四十九道至精剑光组成的大阵应声而变,瞬间扩出足足千万里之遥,无数的金黄剑光在扩张的同时迸出,绞杀着风野王那逃逸的元神。 借阿陀谢一斧之力,风野王断然以自爆肉身为代价,迸散出了千万点元神流光。 金光七返大阵扩张之快已属极速,风野王足足有三成元神被炼化在阵中,然而,终究还是有七成元神逃了出来。 “吼——————” 一声裂石穿云的长啸遽然响起,直震得契思黎迦满脸煞白,连运转金光七返大阵的心念都被生生打断。 “好一个南蛮子!”阿陀谢愤愤骂道,“谁能想到他竟然不是人身!” 只见金光七返阵绚烂的金光下,蓦地现出了一条鳞爪遒劲的苍青巨龙。 那正是风野王法相真身! 为了破开金光七返阵的束缚,风野王不得已将维持了千载的人身彻底崩碎,重塑了青龙法相。 “怪不得他能在短短千载攀升到境界,原来他竟是当世仅存的青龙血裔!” “青龙血裔又如何?他已崩碎肉身,耗损元神,一身修为折去其半,何足为惧?今夜便屠了他,叫他青龙一族永绝于世!” “青龙血裔……”听到这四个字,已化身为青龙的风野王喃喃念了起来。 上一次听闻这四个字,已经是在一千多年前了啊,那时,师尊尚未羽化…… 他没来由得想起自己的徒弟来了。 那傻徒弟,真的承担得起玄阙传人的重任吗? 但他已无暇去忧心白羽了。 “风野王,今夜便教你殒落蛮荒!”阿陀谢大喝一声,猛地将大斧掷了出去,雪灿的大斧上瞬间爆发出了一道璀璨如星河般的清光,直袭风野王颅顶。 契思黎迦的七道金黄飞剑再次合拢,再次划出了凛冽的剑鸣之声。 环伺已久的霁月枪终于在此时放出了夺命之光。 尽管是第一次联袂出手,三尊大妖却好似已熟稔千百年一般,配合得无比默契。三道杀招封住了风野王所有的变招之机,逼得风野王只能和他们以力相拼。 契思黎迦一人,便已是风野王劲敌,更何况再添阿陀谢,枢隐牧两人,以三敌一? 高亢的青龙悲鸣之声骤起,三尊大妖同时从神念中感受到了兵刃的剧烈战栗。 “砰!”“砰!”“砰!” 三尊大妖看到,那刺入青龙躯体的神兵,在一瞬之间被无形的巨力崩成了粉碎,那青龙不顾身上的致命创伤,直向万鬼噬阴柱撞去。 三尊大妖同时惊醒,急忙冲去风野王。 六对羽翼齐振,羽族武皇最先冲近风野王,霁月枪再次在其手中凝聚,他对准了那硕大的龙首,一枪搠下。 然而霁月枪的寒光却在半空中戛然而止,枢隐牧整个身躯如泥牛入海一般骤然泯失。 紧随在枢隐牧之后的契思黎迦与阿陀谢,也同样毫无预兆的泯失,以风驰电掣之势直接归化为虚无! 履霜揆看着不断逼近眼前的青龙,悲愤欲绝的痛吼出声:“你竟然用了寂灭轮回!” 寂静如死地的星海再次横亘于天穹,孤寂之意比之刚刚履霜揆所施展出的星海更甚十倍。 不同之处在于,此方星海之下并非至静,那条青龙正以必死之心、以怒撞不周之势直撞万鬼噬阴柱。 “轰————” 那凝聚了妖族千载野望的巨柱,就在风野王一撞之下,彻底分崩离析,化为虚无。 刚刚破开了寂灭轮回的三尊大妖,目睹此景,仿佛中了最可怕的梦魇,僵立空中,动弹不得。 二十八道古藤寸寸崩裂,玄铁巨柱在万万千千枉死生灵的哀嚎声中,沉沉坠落。 整个天拒山脉都开始震动起来了,昔日那壮丽无双的蛮荒第一大宗,此刻在这场浩劫面前全无招架之力,琼楼玉宇,豪宫华阙破碎得毫无孑遗可言。这方天地仿佛要回归为天地未开之时混沌之状。 妖族的千载大计,终于在风野王的舍命一撞之下,彻底归于寂灭。 集三尊上古大妖之力,竟是仍未能拦下他! 妖族三百年来的野望,载着无数枉死者的宏愿,无数痴绝者的不甘,无数贪婪者的愤怒,与那缓缓倾落的磅礴巨柱一同,訇然走向覆亡。 契思黎迦那张金黄色的面庞上,阴戾如冬原破笋一般厥然涌出,使得他那张脸上看起来活像枯尸沾上了三分人气。 羽族武皇紧攥着霁月枪痴痴地笑,笑得寒意彻骨。 阿陀谢鼓红了双眼,一双眼珠子几乎要破眦而出。 奢莫比挽住了拘幽提的玉臂,轻轻拭了拭她脸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焦痕。然后,将她紧紧抱进了怀中。迦离钦等六位妖圣看着不断崩塌的天拒山,心中一片惨戚。 八大妖圣俱是生于天拒,长于天拒,对天拒宗的眷念之情早已超过故土,此刻天拒宗覆灭在即,八妖已抱定与宗门偕亡之心,竟是无一肯逃。 就在八妖待死之际,却听得一声龙吟自地底隆隆传来,其声之烈,直震得众妖齿内发酸。 那场变故发生得实在很突然。 只见那残存在断柱上的青龙之血,那风野王的血,在那一声龙吟之下,遽然凝聚在了一处,爆发出了烛照天穹的豪光,偌大的断柱都被映照成了青碧之色。 然而那青碧之色却如潮水一般迅速退却,血红色自下而上,疯狂蔓延开来,将那断柱赫然变成了血柱。 “轰——————”血柱崩碎,一条硕大的龙影隐隐映在了苍穹上。 天数难移,纵使修为到了风野王这一步,大约也不会料到,为逆转天意所做的努力,竟只是促成了天意更酷烈的降临。 青龙的血溅入万鬼噬阴柱的时刻,那蛰伏了无尽岁月的上古妖龙,也终于迎来了苏生。 “烛龙!哈哈哈哈!”看到天穹上那硕大的龙影,羽族武皇最先从梦魇之中反应过来,大张着双臂狂笑起来。 “天佑我妖族!天佑我妖族!晚辈枢隐牧,恭迎烛龙老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帝》正文 第十四章 焉知他乡遇故人 “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 “道者九境,观天之象,执天之行,曰三清,曰三洞,曰三尘。自下而上,由三尘历三洞而抵三清。三尘者,曰开尘,涤尘,辟尘……” 碧波潭畔,草庐轩窗之下,白羽正将那一卷《道者总纲》工整地抄写在宣纸上。 他实在没有料到,进入崆峒派修行,第一件事竟然仍是抄书。 他入山已然半月,按那酒鬼老三的吩咐,每日只是抄这一卷《道者总纲》,竟没有再见过那萧绮云一面。 不光没有见过萧绮云,便是同门师兄师姐居然也没有再见到一个。这偌大的幽篁后山,似是只住了他和酒鬼老三两个人。 想到这些,他心中不由得烦躁起来,手腕一滑,将那一个“天”字一撇过了头,浓墨溢出了字体,与前面那个“苍”字勾连在了一起。 看着乌黑的墨水在纸上缓缓洇渗,白羽的眉头愈发紧蹙了。 按那酒鬼老三的吩咐,《道者总纲》写错一字,即需重写。这一撇之误,却是将他半个时辰的功夫都耽误了。 他叹息一声,将那张宣纸恨恨地揉做一团,扔进了半满的废纸篓中。然后将那管兔毫笔一扔,却是不愿再写了。 轩窗之外,便是皎白如练的飞龙瀑。酒鬼老三今天也不知到哪里去了,竟然没趴在那块大石头上酗酒。 白羽望着地那巨瀑,怔怔地出神。 “你的心还是太躁。” 听到那一道清脆如黄莺的音声传来,白羽身躯霍然一震,连忙转头看去。 那出声之人,果然便是萧绮云。 白羽慌忙起身,犹豫了一番,终于还是对她见礼道:“师……尊……” 萧绮云却是没有顾及少年那略显窘迫的神态,只是淡淡问道:“你刚刚心神不属,下笔脱误,可是在怨我久不传你剑法?” 少年犹豫了片刻,坦承道:“是。” “你已抄了这《道者总纲》半月,可知修行一道,以何为要?” “坚守道心。” “不错,坚守道心,乃是修行第一要义。守心之险,更甚于天劫。天劫之下,不过形神俱灭,重归大化。一旦道心失守,却是永堕魔道,万劫不复。羽儿,你心性如此狂躁,一受外力导引,极易入魔。若你不能收摄本心,谨守清净,为师怎敢传你剑法?” 白羽犹豫许久,终于还是答道:“师尊可知,弟子当日为何会随先师入玄阙宗?” 萧绮云妙目中闪过一抹惊异之色,“为何?” “因为弟子不愿做校书郎终老一生,若弟子入了这崆峒派,仍是终日以抄书正字为业。弟子……同当日的校书郎又有何分别?” “这只是为修道打根基。” “《道者总纲》弟子已倒背如流,根基早已打牢。” “心神不属,何谈修道?” “师尊若传授弟子剑法,弟子定然专注。” 看着眼前这目光灼热的少年,萧绮云脑海中突然浮现起风野王的面容来。曾几何时,那人的眼中也是这么灼热、这么殷切的光啊…… 那该是一种怎样的热忱?只为了那一点执念,自囚于绝境死地之中,将足足两百年的年华浪掷? 记忆中的那张脸同眼前这张脸重叠在了一起,一时间竟令她难辨真妄了。 她叹了一口气,缓缓放下了那一缕故人之思, “你这副样子,真的和他当年一模一样。你,真的不怕入魔吗?” “入魔又如何?男儿立身天地间,岂可碌碌苟活?便是做了魔头,也是一介昂藏丈夫,胜过枯活百年!” “呵……”萧绮云轻笑一声,似是在嘲弄着什么,“你见过他当年入魔的模样吗?” 白羽愕然。 “若是在那魔境里走过一遭,便再不会说刚才的话了。” 白羽愣了许久,苦笑一声,“说了这么多,师尊还是不肯教我剑法。” “剑法,我总归是要教你的,但还不是现在。我不能让你重蹈他的覆辙。” 白羽眸中有无法掩饰的失落滑过,他转过头来,望着窗外澄澈的碧波潭,淡淡道:“待我如三师兄一般,终日酗酒为事,师尊才肯教我吗?” 萧绮云定定地看了白羽许久,终于无奈的苦笑一声,淡淡道:“罢了,随我来吧。” 白羽心中蓦地升起一丝喜悦,连忙追问道:“师尊可是要教我剑法?” 萧绮云轻轻摇了摇头,“我崆峒门规森严,各脉首座皆有自行收徒之权,然则各脉新晋弟子必须于每月朔日,进轩辕峰登记造册,此后方能算是真正的崆峒弟子。今日正是九月初朔,按规矩,为师今日要带你上一趟轩辕峰。” 白羽苦笑一声,诺诺点头。 …… 崆峒山占地千里,山脉绵邈,势走龙蛇。五百丈以上高峰计有六百八十四座,其中五百三十七座皆属化外之地,妖兽昼出,凶险莫测。剩下这一百四十七座之中,又有九十三座未经开辟。实则崆峒弟子可以涉足之处,只有五十四峰而已。 轩辕峰,乃崆峒第一高峰,昔日轩辕黄帝问道广成之地,最是造化钟灵之处,亦是崆峒历代祖师开辟最力之处。历经十数代崆峒修士的磋磨,整个轩辕峰巅已被夷为平地,成了一方宫阙如云的胜境。白玉地砖足足铺了数千顷之广,端的是大气磅礴、恢宏壮丽。 玉笥殿虽只是一方偏殿,与广成大殿不可同日而语,却也建构的贵气十足。仅仅那六丈高的殿门一处,便耗去了数百斤金丝红檀。 白羽跨进大殿之时,不由得为眼前的景象暗暗吃了一惊。 只见那玉笥殿内,十六道长龙早已列好,每一条长龙少则十数人,多则数十人,正是其他十六脉新晋弟子。只是崆峒门规森严,在其师长的监督下,不仅不敢大声喧哗,甚至连交头接耳也不敢。 崆峒派十七道法脉,除了幽篁峰这一脉人丁稀少外,其他各脉弟子皆有数百之众。各脉的每一个入世行走,每一月都要从中土各地寻觅来三数个资质不错的弟子,才能维持住那个庞大的人数。 大殿正中,十七道金光巨柱直插穹顶,每一道金光巨柱下面都是人头攒动,唯独那道闪着“幽篁”两个硕大篆字的金光巨柱下面,却是一人也无。 白羽这时候算是明白老三那天为什么骂他“憨货”了。 跟着萧绮云走在殿中,白羽听到一阵阵嘁嘁喳喳的议论声,众多新晋弟子交头接耳之余,目光也纷纷转向了这对师徒。 被众人不怀好意的盯着,白羽自然是浑身不自在,萧绮云却是泰然自若,迳自在“幽篁”光柱下站定。 只见她一将手伸进那光柱,那光柱中立时浮起了一块羊脂白的玉简。萧绮云抄起玉简,递到了白羽面前。 “喏,用你中指的鲜血,将你的姓名、籍贯写在这上面,然后投进光柱中,就算登记入册了。” 听到萧绮云的吩咐,白羽连忙接过玉简。 然后在玉笥殿中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白羽一口咬破中指,在那玉简上写下了“武威白羽”四个字。 不料他甫一将那玉简投入光柱之中,那“幽篁”光柱立时金光大盛,恍如烈日,直刺殿中众人纷纷侧目。 只听得“嗡”地一声巨响,整个玉笥殿内二十四架青铜编钟同时轰鸣。 待金光稍暗,众人才见到穹顶下竟然现出了一尊硕大的金麒麟法相,那金麒麟唇吻微张,浑灏的声音立时传遍了整个大殿: “武威白羽,陆吾血脉,金魄乾元之体,上上良材。兹事体大,记名玉简已然封牒,移交掌教真人察看。” 原本寂静的大殿立时沸腾了,那些人再也顾不上什么门规了,热烈的讨论起那“陆吾血脉”、“金魄乾元之体”究竟如何罕见,那“武威白羽”到底是什么来头了。 便是众人看他的目光,也突然变得异样了。 白羽站在风暴中心,浑身上下愈发不自在了,他正准备央求师尊带他离去,忽然听到了不远处传来了一道耳熟的声音: “武威白羽……怎么……怎么会是他?” “白麟,难道你识得此人?”又一道声音响起。 听到“白麟”两个字,白羽大惊,猛地转头一看,果然看到十数步外,“碧梧”光柱下,正站着他那同父异母的大哥。 白麟正急着回师父的话,却也没有注意白羽已经扭过头来,只听他对面前的绛衣中年人道:“师尊,那白羽算是我的兄弟。”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做算是?” “师尊,他……他是我父亲和婢女生的孩子。” 白羽的手猛地攥紧了,面庞兀地涨成了铁青色,看向白麟的目光直欲凝成刀芒。 只见他胸膛猛地起伏了三数下,终于还是决定将这口气咽下。 他说的也不错,我不就是个婢女的儿子吗? 察觉到白羽的异样,萧绮云也忍不住向碧梧峰那边看了过去,只见碧梧峰首座屈景逸与他座下的亲传弟子白麟正在细声讨论着什么。 听刚刚白麟所言,白羽与他乃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是看到白羽那铁青的脸色,萧绮云转念间便想到,他们兄弟二人之间只怕早有嫌隙。 为免争端,她正准备带白羽离开玉笥殿,身后却突然传来了屈景逸的清喝声。 “萧师妹请留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帝》正文 第十五章 崆峒山深动霜钟 崆峒新晋弟子入派登记,原本算不上什么大事。各脉首座门下皆有数百弟子,若是每月朔日都为此来玉笥殿走上一遭,只怕烦也要烦死。故而新晋弟子入玉笥殿,多半是由各脉入世行走引导,各脉首座极少同行。 然而今日却是例外,玉笥殿中却是来了萧绮云、屈景逸两位首座。 碧梧一脉于崆峒十七道法脉名列第三,人才蔚盛,地位尊崇,仅次于轩辕峰玄鹤峰,屈景逸也因此眼高于顶。莫说是崆峒寻常弟子,即便是各峰首座,也多有轻慢之色,他此刻叫住萧绮云,只怕是不怀好意。 萧绮云虽不屑他为人,却也不好推拒,只听应承道:“屈师兄有何指教?” 只听屈景逸笑道:“师妹果然慧眼识珠,五年不曾收徒,一旦收徒便觅得如此仙苗,令我这做师兄的艳羡不已啊。不知道师妹与贤侄因何结缘啊?” 萧绮云冷冷道:“此子乃是故人所托。” “哦?那敢问……” “故人已矣,萧某不愿再提。” 屈景逸尚未说完,萧绮云便干脆截断了他的话。 听到这句回答,屈景逸尴尬的笑了笑,道:“确是师兄唐突了。不过……” 他说到这里,对仍站在远处的白麟招了招手,待白麟走近身后才继续道: “我这徒儿适才对我说,他与这位贤侄乃是亲生兄弟,多年不见甚是想念。不知师妹可否赏师兄几分薄面,让贤侄与麟儿叙叙旧呢?” 萧绮云心知屈景逸此举多半是见才心喜,想要将白羽诓骗到他碧梧峰。可是屈景逸此刻所请并非过分,兄弟天伦,人之本情,她实在不好代白羽推拒,不得已,只得将目光转向了白羽,示意他自行决定。 “不必了。”白羽没有看萧绮云,也没有看屈景逸,只是冷冷地盯着站在屈景逸身后的白麟。 “白大公子是武威白氏嫡亲长子,尊贵无比。白羽只是婢女之子,高攀不起,无旧可叙!” 白麟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咳咳……”屈景逸老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意,他心机深沉,一转念便想到是白麟刚刚那句“他是婢女的儿子”触痛了白羽,此刻却是无话可说了。 “既是如此”,萧绮云见机连忙接过话头,“萧某门下还有些杂事要处理,就不叨扰师兄了。” 说罢,就欲带着白羽转身离去。 屈景逸一见这天纵奇才就要从眼前溜走,不由得心中大急,咬了咬牙,连忙追了上去,将一只羊脂白玉瓶塞到了白羽手中,再次开口道: “师妹觅得如此良徒,实是我崆峒之福,师兄也心中欣喜。这一枚璇玑丹,乃是我碧梧峰独门灵丹,不算什么珍贵物事,只是师兄的一点心意,权当师兄给贤侄的见面礼吧。”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无不哗然,任谁都看得出屈景逸这是厚礼结交之意,一脉首座出手,必定价值不菲。一众新晋弟子个个心中艳羡无比,望向白羽的眼神尽是妒意,只恨那什么陆吾血脉、什么金魄乾元体没有生到自己身上。 各脉的入世行走更是愕然,彼等入世已深,见闻广博,深知这璇玑丹之贵重难得,也不由得为屈景逸的豪阔出手暗暗咂舌。 萧绮云正欲开口推拒,却见白羽已经将那玉瓶又塞回了屈景逸手中,淡淡道:“屈师伯,晚辈无功不敢受禄,这瓶璇玑丹还请屈师伯收回。” 屈景逸也对面前这辈起了兴趣,也不理萧绮云了,直接向白羽问道:“贤侄可知这璇玑丹价值几何?” 白羽淡淡道:“《尚书舜典》有云:璇玑玉衡,以齐七政。故璇玑者,美玉也,上应天星。璇玑丹《搜异记》中亦有载,乃是仙人玉炼之丹,内括七星之文,凡人服之,立开天灵,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周身七窍与北斗七星相辉映。此丹放诸俗世,说是价值连城亦不为过。” 屈景逸又吃了一惊,“不意贤侄竟如此娴熟书典。既是如此,贤侄为何收下此丹?” “晚辈已经说了,无功不敢受禄。” “也好,也好。”屈景逸姗姗收回了手,“贤侄果然天才骏发,日后若是有空,可来我碧梧峰一会,我碧梧一脉藏书甚富,尽可由贤侄翻览。” 白羽笑了一声,道:“晚辈并非书痴,腹中所积书卷只是旧业所迫而已。” 屈景逸连番碰壁,又不愿就此离去,一时颇有些尴尬,只见他眼光流转,却不知寻些什么话头再作拉拢之计。 白麟眼见师尊吃瘪,连忙出言化解尴尬,干笑道:“父亲昔日送三弟入靖远侯府校书,本意不过为三弟谋一生计,大约料不到三弟会有踏入仙道的一日吧?哈哈,父亲却是看走了眼。” 听到白麟说话,白羽忍不住冷笑了两声,“白景哪里是看走了眼,他是从来没拿正眼瞧过我。” 白麟面色微变,佯怒道:“三弟,你怎能直呼父亲名讳,又怎能这样评说父亲?” 看着白麟装出那一副世家清贵公子的模样,白羽越发觉得愠怒可气了,冷冷讥笑道:“呵……白大公子在崆峒呆得久了,都不知道武威城里出了什么事了。白家不肖子白羽早已叛出家门,算不得他白景白大家主的儿子了。” 白麟的脸色猛地黑了下来,只见他切齿许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到底是何缘故?” 白羽已然不愿再翻旧账了,冷冷哼了一声,不置一语。 萧绮云见状,知道是戳到了白羽的痛处,妙目清光淡淡扫了白麟一过,最终凝聚在了屈景逸脸上。 “屈师兄,我这顽徒只怕有难言之隐,恕绮云告退了。” 她说罢,迳自带着白羽转身,直朝玉笥殿外走去。 不料才走出三数步,白羽便看见眼前一阵红光晃漾,正是屈景逸以火遁之法瞬移身躯,拦在两人面前。 “师妹此言差矣,亲父子间哪有隔夜仇。师妹也应知道,我等修道之士最重道心,若是贤侄心中这一口怨气不得舒发,日后少不得要酿成心魔。依师兄愚见,既然今日麟儿也在,不如就让贤侄吐净心曲为好,他们毕竟是骨肉兄弟,心意容易相通。解开了贤侄心中芥蒂,对贤侄日后修行也大有裨益不是?若是师妹嫌此地人多嘴杂,来我碧梧峰如何?” 屈景逸说完还不忘补充一句,“若是师妹不嫌愚兄叨扰,愚兄也乐意前去幽篁做客。” “真是难缠的狗皮膏药……” 听到他这一番话,萧绮云苦笑之余,只能在心中暗骂了这么一句。 屈景逸这话说得句句在理,着实令她无法反驳,而且听他言下之意,怕是自己要回幽篁峰他也要跟着去。 可是看白羽的神情,他分明是抵死不愿再提那些旧事啊…… 她正在两响为难,却未发觉身侧的白羽已然攥紧了双拳。 “屈师伯,倒是对晚辈的旧事关心的紧啊。屈师伯与晚辈不过是今日初识,就如此关切晚辈,真可谓古道热肠啊。” “呃……”听出白羽话中的讽刺意味,屈景逸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了。 “既然师伯这么想听晚辈的旧事,晚辈讲给师伯又有何妨?!”白羽说道此处,音声顿转高亢。 “不知师伯曾与生父三年未见一面否?!” “不知师伯曾被生父当做联姻的筹码,入赘他人府邸否?!” “不知屈师伯曾亲耳听闻生父说‘容你活至今日,即是恩慈’否?” 屈景逸默然无语了。 “既是上述诸事师伯未曾亲历,晚辈奉劝师伯一句,还是少管些闲事吧。” 白麟此时再也忍不住了,戟指着白羽的背影厉喝道:“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你不过是个贱婢生下的种,父亲不嫌你出身卑贱,养了你十七年,你还不知感恩戴德,竟还敢在这里对着父亲狺狺狂吠!忘恩负义,无过乎此!” “是啊!”白羽蓦地转过头来,那张青涩的脸庞已经扭曲得甚至有了几分狰狞。 “我就是贱婢的儿子啊!我高攀不起你们武威白氏,刚刚你又何必与我认亲?大家都只当对方是陌路之人,互不相干,不好吗?!” 偌大的玉笥殿一时变得落针可闻,众多新晋弟子俱被惊愕,仿佛耳畔还回荡着少年愤怒的咆哮。 大殿一时显得空荡荡了,似乎只剩下了白羽一人。 他深深地呼吸了三数次,终于强自按下憋得闷疼的胸膛,然后他抬起头来,对萧绮云道:“师尊,我们回幽篁峰吧。” 萧绮云这才反应过来,跟着白羽一起出了玉笥殿。 刚刚跨出玉笥殿后,萧绮云正准备驾起剑光,突听得身后一声欢快的叫喊传来: “萧师妹这就回幽篁峰吗?辰光尚早,不肯在轩辕峰多待片刻吗?” 白羽转头看去,只见殿门处立着一人,风神俊朗,面如冠玉,一头长发乌黑如墨,更衬得头上那枚玉簪皎白如雪。 那人的俊美是一种恬淡的美,眉眼中仿佛带了三分烟水气,初看时不觉惊艳,再看却如睹薄雾远山,竟有迥脱凡尘之感。 白羽刚刚经逢伤肝大怒,看到此人,都不禁感到心神一畅。 萧绮云听到那人的声音,也不回头,淡笑道:“皇甫师兄有何指教?” “倒不是皇甫有事叨扰,实是掌门有口谕,要师妹上广成大殿一趟。” “哦?”萧绮云蓦地转过头来,面色微变,“不知师兄可否明示,掌门师尊所为何事?” “还不是为了这孩子。”皇甫钰笑着一指指向了白羽。 “我?”白羽心中微微一惊,不明白崆峒掌教那等大人物找自己干什么。 却听那皇甫钰继续道:“金麒麟玉牒已然送至掌门师尊幽室之中,师尊对此颇为重视,特地要见这孩子一面。” 萧绮云苦笑一声,“收了这一个顽徒,到底是惊动了掌教师尊。既是师尊有令,绮云自当遵从。” 皇甫钰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了白羽。 虽然早有准备,皇甫钰看到白羽的时候,烟水清瞳还是不由得放大了数倍,面上喜色大放。 “这孩子天资如此卓绝,能投入我崆峒门下,实是我崆峒之福。呵呵,轩辕峰的南师侄,只怕是不能专美于前了。” 说罢,皇甫钰又转身对殿内的屈景逸道:“屈师兄,只怕也要劳你走一趟了。” “哦——”屈景逸有些不解,“这又干屈某何事?” “自然不干屈师兄的事,只是我崆峒十七脉首座,今日是都要到广成大殿的。” 他一语未毕,忽听得黄钟之声大起,紧跟着崆峒五十四峰齐声鸣钟应和,洪洪浩浩,如潮如湃,似是要震得偌大的崆峒山都浮上云端。 二十四杵之后,这浩瀚的钟声终于茫茫平息。 待钟声落定,屈景逸蓦然变色,“这二十四杵大黄钟,乃是八佾大礼之音,可是天使驾到?” “非也。”皇甫钰摇首微笑,“此次乃是天子亲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帝》正文 第十五章 玉笥殿内起惊雷 崆峒新晋弟子入派登记,原本算不上什么大事。各脉首座门下皆有数百弟子,若是每月朔日都为此来玉笥殿走上一遭,只怕烦也要烦死。故而新晋弟子入玉笥殿,多半是由各脉入世行走引导,各脉首座极少同行。 然而今日却是例外,玉笥殿中却是来了萧绮云、屈景逸两位首座。 碧梧一脉于崆峒十七道法脉名列第三,人才蔚盛,地位尊崇,仅次于轩辕峰玄鹤峰两脉,屈景逸也因此眼高于顶,目无余子。莫说是崆峒寻常弟子,即便是各峰首座,也多有轻慢之色,他此刻主动叫住萧绮云,却是与平日行径大异。 萧绮云虽不屑他为人,却也不好推拒,只得虚虚应承道:“屈师兄有何指教?” 只听屈景逸笑道:“师妹果然慧眼识珠,五年不曾收徒,一旦收徒便觅得如此仙苗,令我这做师兄的艳羡不已啊。不知道师妹与贤侄因何结缘啊?” 萧绮云冷冷道:“此子乃是故人所托。” “哦?那敢问……” “故人已矣,萧某不愿再提。” 屈景逸尚未说完,萧绮云便干脆截断了他的话。 听到这句回答,屈景逸尴尬的笑了笑,道:“确是师兄唐突了。不过……” 他说到这里,对仍站在远处的白麟招了招手,待白麟走近身后才继续道: “我这徒儿适才对我说,他与这位贤侄乃是亲生兄弟,多年不见甚是想念。不知师妹可否赏师兄几分薄面,让贤侄与麟儿叙叙旧呢?” 萧绮云心知屈景逸此举多半是见才心喜,想要将白羽诓骗到他碧梧峰。可是屈景逸此刻所请并非过分,兄弟天伦,人之本情,她实在不好代白羽推拒,不得已,只得将目光转向了白羽,示意他自行决定。 “不必了。”白羽没有看萧绮云,也没有看屈景逸,只是冷冷地盯着站在屈景逸身后的白麟。 “白大公子是武威白氏嫡亲长子,尊贵无比。白羽只是婢女之子,高攀不起,无旧可叙!” 白麟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咳咳……”屈景逸老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意,他心机深沉,一转念便想到是白麟刚刚那句“他是婢女的儿子”触痛了白羽,此刻却是无话可说了。 “既是如此”,萧绮云见机连忙接过话头,“萧某门下还有些杂事要处理,就不叨扰师兄了。” 说罢,就欲带着白羽转身离去。 屈景逸一见这天纵奇才就要从眼前溜走,不由得心中大急,咬了咬牙,连忙追了上去,将一只羊脂白玉瓶塞到了白羽手中,再次开口道: “师妹觅得如此良徒,实是我崆峒之福,师兄也心中欣喜。这一枚璇玑丹,乃是我碧梧峰独门灵丹,不算什么珍贵物事,只是师兄的一点心意,权当师兄给贤侄的见面礼吧。”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无不哗然,任谁都看得出屈景逸这是厚礼结交之意,一脉首座出手,必定价值不菲。一众新晋弟子个个心中艳羡无比,望向白羽的眼神尽是妒意,只恨那什么陆吾血脉、什么金魄乾元体没有生到自己身上。 各脉的入世行走更是愕然,彼等入世已深,见闻广博,深知这璇玑丹之贵重难得,也不由得为屈景逸的豪阔出手暗暗咂舌。 萧绮云正欲开口推拒,却见白羽已经将那玉瓶又塞回了屈景逸手中,淡淡道:“屈师伯,晚辈无功不敢受禄,这瓶璇玑丹还请屈师伯收回。” 屈景逸也对面前这辈起了兴趣,也不理萧绮云了,直接向白羽问道:“贤侄可知这璇玑丹价值几何?” 白羽淡淡道:“《尚书舜典》有云:璇玑玉衡,以齐七政。故璇玑者,美玉也,上应天星。璇玑丹《搜异记》中亦有载,言此丹乃是修行之士玉炼之丹,内隐北斗七星之光华,凡人服之,立开天灵,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周身七窍与北斗七星相映。此丹放诸俗世,说是价值连城亦不为过。” 屈景逸又吃了一惊,“不意贤侄竟如此娴熟书典。既是如此,贤侄为何还不肯收下此丹?” “晚辈已经说了,无功不敢受禄。” “也好,也好。”屈景逸姗姗收回了手,“贤侄果然天才骏发,日后若是有空,可来我碧梧峰一会,我碧梧一脉藏书甚富,尽可由贤侄翻览。” 白羽笑了一声,道:“晚辈并非书痴,腹中所积书卷只是旧业所迫而已。” 屈景逸连番碰壁,又不愿就此离去,一时颇有些尴尬,只见他眼光流转,却不知寻些什么话头再作拉拢之计。 白麟眼见师尊吃瘪,连忙出言化解尴尬,干笑道:“父亲昔日送三弟入靖远侯府校书,本意不过为三弟谋一生计,大约料不到三弟会有踏入仙道的一日吧?哈哈,父亲却是看走了眼。” 听到白麟说话,白羽忍不住冷笑了两声,“白景哪里是看走了眼,他是从来没拿正眼瞧过我。” 白麟面色微变,佯怒道:“三弟,你怎能直呼父亲名讳,又怎能这样评说父亲?” 看着白麟装出那一副世家清贵公子的模样,白羽越发觉得愠怒可气了,冷冷讥笑道:“呵……白大公子在崆峒呆得久了,都不知道武威城里出了什么事了。白家不肖子白羽早已叛出家门,算不得他白景白大家主的儿子了。” 白麟的脸色猛地黑了下来,只见他切齿许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到底是何缘故?” 白羽已然不愿再翻旧账了,冷冷哼了一声,不置一语。 萧绮云见状,知道是戳到了白羽的痛处,妙目清光淡淡扫了白麟一过,最终凝聚在了屈景逸脸上。 “屈师兄,我这顽徒只怕有难言之隐,恕绮云告退了。” 她说罢,迳自带着白羽转身,直朝玉笥殿外走去。 不料才走出三数步,白羽便看见眼前一阵红光晃漾,正是屈景逸以火遁之法瞬移身躯,拦在两人面前。 “师妹此言差矣,亲父子间哪有隔夜仇。师妹也应知道,我等修道之士最重道心,若是贤侄心中这一口怨气不得舒发,日后少不得要酿成心魔。依师兄愚见,既然今日麟儿也在,不如就此让贤侄吐净心中怨气为好。他们毕竟是骨肉兄弟,谈起家事来也少些隔阂。一旦解开了贤侄心中芥蒂,对贤侄日后修行也大有裨益不是?若是师妹嫌此地人多嘴杂,来我碧梧峰一聚如何?” 屈景逸说完还不忘补充一句,“若是师妹不嫌愚兄叨扰,愚兄也乐意前去幽篁做客。” “真是难缠的狗皮膏药……” 听到他这一番话,萧绮云苦笑之余,只能在心中暗骂了这么一句。 屈景逸这话说得句句在理,着实令她无法反驳,而且听他言下之意,怕是自己要回幽篁峰他也要跟着去。 可是看白羽的神情,他分明是抵死不愿再提那些旧事啊…… 她正在两边为难,却未发觉身侧的白羽已然攥紧了双拳。 “屈师伯,倒是对晚辈的旧事关心的紧啊。屈师伯与晚辈不过是今日初识,就如此关切晚辈,真可谓古道热肠啊。” “呃……”听出白羽话中的讽刺意味,屈景逸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了。 “既然师伯这么想听晚辈的旧事,晚辈讲给师伯又有何妨?!”白羽说道此处,音声顿转高亢。 “不知师伯曾与生父三年未见一面否?!” “不知师伯曾被生父当做联姻的筹码,入赘他人府邸否?!” “不知屈师伯曾亲耳听闻生父说‘容你活至今日,即是恩慈’否?” 屈景逸默然无语了。 “既是上述诸事师伯皆未曾亲历,晚辈奉劝师伯一句,还是少管些闲事吧。” 白麟此时再也忍不住了,戟指着白羽的背影厉喝道: “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你不过是个贱婢生下的种,父亲不嫌你出身卑贱,养了你十七年,你还不知感恩戴德,竟还敢在这里对着父亲狺狺狂吠!忘恩负义,无过乎此!” “是啊!”白羽蓦地转过头来,那张青涩的脸庞已经扭曲得甚至有了几分狰狞。 “我就是贱婢的儿子啊!我高攀不起你们武威白氏,刚刚你又何必与我认亲?大家都只当对方是陌路之人,互不相干,不好吗?!” 偌大的玉笥殿一时变得落针可闻,众多新晋弟子俱被惊愕,仿佛耳畔还回荡着少年愤怒的咆哮。 大殿一时显得空荡荡了,似乎只剩下了那个落拓的、孤独的、与世不容的少年。 许久,才听到萧绮云对着屈景逸轻笑道:“屈师兄,非要弄成这样才好吗?听到我这个傻徒儿在大殿中嘶声咆哮,你可还满意?” 屈景逸面色已经变得难看至极,半晌,才听到他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一句,“是愚兄过分了”。 说罢,身形一错,干脆利落地为萧绮云师徒让出了道路。 萧绮云淡淡道:“多谢师兄关心我这顽徒。羽儿,我们走。” 她话音刚落,忽听得殿外一声朗笑传来:“走?只怕萧师妹是走不了了。辰光尚早,不在我这轩辕峰多盘桓片刻吗?” 白羽闻声,转头向殿外看去。只见殿门处卓然立着一位白衣男子,骨貌淑清,风神散朗,从容意态比之风野王都不遑多让。 他一头长发仅用一枚白玉簪束起,乌发如墨,更衬得他那枚玉簪皎白如雪。 他的面容如他那枚玉簪一般,俊美之中还卓然带有一股温润意。眉眼之间更是仿佛带了几分烟水气,初看时不觉惊艳,再看却如睹薄雾远山,迥然有脱尘之感。 白羽刚刚经逢大怒,胸中兀自不平,看到此人,也不禁感到心神一畅。 萧绮云见到此人,神情也悄转温和,只听她笑道:“不知皇甫师兄有何指教?” 皇甫钰道:“倒不是愚兄有事叨扰,却是掌门有口谕,要请师妹上广成大殿一趟。” “哦?”萧绮云蓦地转过头来,面色微变,“不知师兄可否明示,掌门师尊所为何事?” “还不是为了这孩子。”皇甫钰笑着指向了白羽。 “我?”白羽心中微微一惊,不明白崆峒掌教那等大人物找自己干什么。 却听那皇甫钰继续道:“金麒麟玉牒已然送至掌门师尊玄关幽室之中,师尊对此颇为重视,特地要见这孩子一面。” 萧绮云苦笑一声,“收了这一个顽徒,到底是惊动了掌教师尊。既是师尊有令,绮云自当遵从。” 皇甫钰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了白羽。 虽然早有准备,皇甫钰看到白羽的时候,那双烟水清瞳还是不由得放大了数倍,面上喜色大放。 “这孩子天资如此卓绝,能投入我崆峒门下,果真是我崆峒之福啊。呵呵,我门下的沈未同,只怕是不能专美于前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帝》正文 第十六章 崆峒山深动霜钟 “果真好资质。” 广成大殿内,见到白羽第一面时,崆峒派第二十四代掌门栖云真人淡淡吐出了这五个字。 因为萧绮云事先叮嘱过,面见掌门时应严遵礼数,所以白羽一直是低着头的,他看不到栖云此刻的神情,只听到栖云淡笑道:“绮云,你这回可是收了个好徒弟啊。” “弟子侥幸得此遗珠而已。”萧绮云道。 栖云“呵呵”轻笑了两声,目光又转向了白羽,“你抬起头来。” 白羽这才看清了栖云的模样: 那道人面容清癯,眉目疏朗,鬓发之间却已星星点点的染上秋霜,昭示着他暮年将近,他身上那件道袍也稍显古旧,仿佛经年未洗一般,那道袍已由原本的月白色过渡成了如今的灰白色,看起来,似乎只是一个寻常老者,毫无奇异之处。 单看外貌,白羽实在是难以将他和那个崆峒阖派上下敬若神明的人物联系起来。 栖云似乎是从未发觉过自己的衣着有不妥之处,只见他从灰白的袍袖中取出一物,用大指与食指夹着,迳自递到了白羽面前。 “白羽,你与本座乃是初次见面,此物,便是本座予你的见面礼。” 看着那枚青铜虎符,白羽尚未反应过来,萧绮云却已经低呼一声,坚决道:“师尊,此物太过贵重,羽儿实在消受不起。” 栖云淡笑道:“如今消受不起,日后便消受得起了。白羽,接下此物吧。” 白羽双手刚刚抬起,却发觉萧绮云在旁狠狠瞪了他一眼,双手便立刻缩了回去。 只见萧绮云面色肃然的对着栖云深深一揖,抗声道:“弟子还请掌门三思。” 栖云脸上仍是笑意浅淡,“绮云,你当真以为为师将虎符传给这孩子,只是因为这孩子资质卓绝?” “弟子愚钝,掌门有何深意,还请一并示下。否则,弟子是绝不会让羽儿接这虎符的。” “我将虎符给这孩子,是因为这孩子是风宗主的传人。” 萧绮云听闻此言,大惊失色,就连白羽也是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想到这道人眼力竟如此毒辣,一眼便看破了他的真正身份。 “师尊……师尊怎会知晓此事?” “那日风宗主来我崆峒,将这孩子送上你幽篁峰之后,又亲自上我轩辕峰一趟,将实情尽数告知于我,还叮嘱我,多多照拂这孩子。我崆峒虽严禁他派弟子入门,但为了风宗主,也只能破例了。” 白羽心中陡然翻起了些酸涩。 萧绮云神情恍惚,半晌才道:“原来如此……可即便如此,您的这份礼也未免太重了。” 栖云慨叹一声,道:“风宗主于我崆峒一派,乃至于我中土神州,均有大恩。如今风宗主已殁,这份恩情,也只好报偿给这孩子了。白羽,此物你必须接下,权当是了却本座的心愿吧。” 白羽眼眶微红,只见他摊开双手,涩声对栖云道:“我师尊风野王……真的已经羽化了吗?” 栖云点了点头,将虎符放在了白羽手中,戚然道:“十九日前,风宗主战殁于蛮荒天拒宗。” 萧绮云朱唇紧紧抿成一线,一语不发了。 栖云见白羽收下了那枚虎符,目光转向了萧绮云,不无责备道:“他那日为你弹的便是《凤求凰》,你既以箫声相和,为何不肯去见他一面?呵,如今,你与他当真是天人永隔,死生不复相见了。” 萧绮云仍是默然不语。 栖云站起身来,又道:“斯人已逝,节哀吧。今日我崆峒,还有大事要办。” 他话音刚落,忽听得广成殿外金钟之声大作,自轩辕峰起,崆峒五十四峰齐齐鸣钟应和,洪洪浩浩,直汇成一片音声之海。其声之隆,直欲将整座崆峒山浮上云端。 一连二十四杵之后,振聋发聩的钟声才茫茫平息。 待钟声落定,萧绮云惊呼道:“二十四杵乃八佾大礼之音,此番莫不是天使驾临?” “非也”,栖云嘴角噙笑,“此番乃是天子亲临。” “天子亲临?!”萧绮云愈发惊讶了,“我崆峒又非皇家敬奉之宗派,天子缘何来此?” “这……就要问天子了。”栖云笑得讳莫如深。 顿了顿,栖云又道:“此次与天子会晤,本座需你二人随侍在侧。君前奏对,非比寻常,你二人务必三缄其口,即便事情到了万分危急的地步,也万不可轻易置喙!” “是!”二人齐声应诺。 朱红色的殿门此刻轰然大开,劲风直吹得栖云的灰白道袍霍霍翻飞,栖云此时龙钟老态尽去,整个人的气势为之一振,变得锋锐如刀,语气之中也尽是斩截之意。 “中土神州百年气运,尽在今日之会!” 白羽正在讶异这道人何以顷刻之间判若两人,目光一转,却见皇甫钰白衣猎猎,驾着剑光匆忙闯上殿来。 “启禀师尊,天子螭龙车已临山门,圣驾顷刻便至。此番事起突然,弟子未曾预备,如何迎驾,还请师尊示下。” “传本座口谕,召各脉首座齐聚我轩辕峰,随本座一同,恭迎圣驾。” “那……各脉弟子?” “各司旧职,无需妄动。” 广成殿位于轩辕峰正中央,占地足有百顷,规模宏阔,气势磅礴,乃是整个崆峒派最庄严、最尊崇、最奢华壮丽之处。 整座大殿全由玉石砌成,墨玉为檐,红玉为柱,殿顶正脊两端皆雕有碧玉鸱吻为饰,四条垂脊外端亦然,计有五脊六兽,规格仅次于皇家的九脊十兽。 殿周回廊纵横皆有百步,每二十五步立有一道玉柱,每道玉柱之上皆以大神通力布下锁龙法阵,不时有金光龙影于柱中闪现,更衬得这座大殿灵韵天成,道气浩然。 广成大殿八十一道白玉石阶下,便是崆峒平日行祭天大礼方会启用的九鼎台。台以白玉铺地,九尊三足文王鼎一线排开,为这广成大殿竖起了一道屏山。 栖云此刻已端容肃立在这道屏山之前,他的身后,左侧侍立着萧绮云,右侧侍立着白羽。 其他十六脉首座按平日次序,在九鼎台两侧的步道上排成两列,左八右八,秩序井然。 也就是在崆峒派众人刚刚列好队列之后,一道不辨雄雌的圆润嗓音拖着老长的尾音,远远地传了过来。 “天——子——驾——临——” 音声甫落,又有三数道琵琶声铮铮传来,十二名怀抱琵琶的玉颜宫女随琴声飘然而至,纤指微拨,竟拨落成了漫天紫荆花。 在场众首座,无不为之色变。以音声化飞花,且施为手法如此从容洒然,至少也要洞玄境大圆满的高手才能做到,比之崆峒各脉首座也只差一线! 唯有栖云子面色如常,只见他双手并拢向后一引,清喝了一声:“崆峒派栖云子率众恭迎天子驾临。”而后一揖到地。 众人也紧跟着栖云子深深一揖,却是无一人下跪。 十六只螭龙爪轻轻踩在了遍布紫荆花的白玉地砖上,在中常侍段节的示意下,四只螭龙缓缓俯颈,将赤金銮辂压下一个倾角。 朱雀真珠金丝履落地的时候,白羽看到冕服的蔽膝随着天子的动作微微摆了摆,露出了那枚吊佩在云锦盘龙带下的蓝田玉璧。 待玉璧再度隐匿不见时,白羽意外地听到了一道年轻的声音: “仙长不必多礼,快快平身吧。” 栖云子应声起身,口中犹自歉然:“方外之人,不跪王者。还请陛下勿怪。” “仙长言重了。”年轻的翰天子挽着栖云子的手臂殷切道,“仙长乃清妙高蹈之士,朕德行浅薄,属实难当仙长一跪。啊,尔等也都平身吧。” 萧绮云,白羽,还有十六脉首座这才敢直起腰来。 白羽一抬眼,才发觉天子面容上有一股与帝王不符的清明澄澈,如墨飞眉下两颗星眸似乎尚未遭到权欲的污浊,仍熠熠发出清光来。脸庞也很青涩,大约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 作为一名帝王来说,他实在是年轻得过分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帝》正文 第十七章 君前一语论诛心 宝篆龙涎香降降的烧着,青烟便自那铜鹤的长喙之中袅袅飘出了。 那香非是寻常凡物,乃是香中极品。不仅嗅来甘甜,更有使人宁心静气之奇效。故而造价高昂,千金难求。即便是王侯贵胄之家平素也不忍轻焚。 然而今日,在这广成大殿内,这宝篆龙涎香却被焚得毫不吝惜。两只铜鹤的鹤腹同时被篆香填满,直把那天下第一名香当作了寻常火炭。 栖云子身后,那张平素以锦帷覆盖的九叠画屏,也在浓郁的龙涎香味中露出真容,那赫然是一幅崆峒山色图。 图中流云与峭壁相摩,清泉与白岩相激,汩汩流出一派生机。仿佛那图画不仅仅笔墨是在白练上勾勒出的幻象,而是真的有一方世界藏匿其中。 此“铜鹤衔香,画屏展翠”之景,正是崆峒派接见宾客的最高礼格。 坐在广成大殿的龙须席上,白羽微微有些恍惚。他不太明白,崆峒派接见人间帝王这等重要场合,掌门师祖为何会让他这个刚进山门的新晋弟子随侍。 广成大殿正中央,安置着一方茶案,茶案两侧,主客双方早已坐定。皇室一方,年轻的天子身侧,只坐着一位老宫监,正是曾经权倾一时的中常侍段节。 崆峒派一方,除栖云子之外,还端坐着两人,其一为萧绮云,另一即是白羽。 白羽的座次甚至只比萧绮云落后半个席位。 虽然白羽并不谙熟礼法,却也觉得掌门这般安排他的座席,似有不妥。 年轻的天子面色也有些古怪,看了看那面庞与自己一样稚嫩的白羽,终于轻咳一声,对栖云道:“朕今日前来求问仙长之事,乃朝中机密,咳……仙长……” “陛下尽可宽心,贫道虽未曾君前奏对,却也不至于疏礼乱法,偕众面圣。只是,贫道身后二人与陛下今日求问之事有关,故而贫道斗胆将此二人带入大殿,还望陛下恩准。” “仙长既如此说,朕复何言?不过,仙长方才说……呵呵,难道仙长已然尽知朕心中忧虑?” “圣心广阔,贫道岂敢斗量?不过是近来六合之内骤生大变,贫道始得管窥圣心一二而已。” “哦……”年轻的天子含笑端起了座席前的茶盏,“仙长大可一说。” 栖云真人再次双手一引,向天子揖了一礼,然后才淡淡道:“贫道以为,陛下所忧心者,当为……” 他说到这里又顿了一下,目光跃过了揖在眼前的手掌,紧紧地盯住正在品茶的天子。 “蛮荒妖族之事。” 天子端着茶盏的一只手顿时一僵,中常侍段节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仙长……果真有未卜先知之能。朕今日前来,确是为此。” 天子说着,放下了茶碗,不无忧伤道,“十九日前,周天星相大变,北辰乱轨,群星摇撼,经太史令殷超推算,竟是……竟是我中土至圣风野王殁了。” 再次听闻这个噩耗,白羽的面色还是不由得为之一沉。 天子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自顾自地侃侃而谈。 “我天翰内乱百余年矣,国力早已大不如前。全仗风圣一人撑持,才使得我天翰王朝气运不坠,令妖族不敢南窥。如今风圣身死,蛮荒之中更有大凶出世,南北气运已然失衡。据殷超推算,北朝群妖,已有南侵之意。” “正值此多事之秋,偏偏又有许多诡谲人暗中搅弄风云。三日前,有西域妖僧入京,为朕献上一卷图画,呼为《地狱变》。并于朝堂之上大放厥词,言十三载后,中土神州即变作人间地狱,凄惨更胜图中景象。朕下令拿他,那妖僧竟化作黑蛟去了。临走前,还留下了一首大逆不道的歌谣。才不过一夜时间,满京儿便争相传诵那歌谣了。” 天子说到此处,顿了一顿,侧过头看了段节一眼,恨恨道:“阿节,你将那首歌谣诵给仙长听听。” 老宫监伴圣多年,脸上似乎从未有过不平之色,总是那一副温润的模样。此刻听到圣上下令,也只是缓缓开口,琅琅诵道: “乌海北,紫气萦,中有白王作鱼服,一入玉京便化龙,便化龙!十三载,天河清,鱼跃长空吞巨鲸,翰鸟高飞岂得生,岂得生!” “传唱此歌之人,其心可诛!”栖云斩截答道。 天子冷笑了一声,“如今玉京城中黄口儿,个个能唱此歌,难道朕能将他们尽数杀掉?其始作俑者,不过是北国那些妖孽。若是高帝、武帝之时,哪里容得这些妖孽如此猖獗!” 天子说到最后一句,尤其显得激愤,一掌拍在几案上,竟将案上那盏茶碗震成了粉碎。 白羽倒吸了一口冷气,想不到这看似文弱的年轻天子,竟是一位功力深厚的武学宗师! 栖云真人没有答话,静默的等着天子的下文。 “朕八岁登基,御宇一十七载。深知祖宗创业不易,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未尝有一日懈怠,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想不到,还是招来了北国的那些狼崽子的觊觎!敢问仙长,倘若妖族大举南侵,朕当何以应对?” “兵戎之事,非贫道所能蠡测。” “倘妖族南下,若非崆峒剑仙,孰能抵挡?” “贫道岩栖已久,山野懒人,不堪驱策,难预庙堂之筹。仙门流派众多,非止崆峒一派,陛下……” “栖云仙长!”天子猛地站了起来,声音激昂。 “朕既已亲至,仙长应知朕心。望仙长以神州苍生为念,再勿推拒!” 说着,竟是对着栖云真人深深一揖。 中常侍段节也紧跟着天子长揖为礼。 白羽亲眼看到,天子低下头去的那一刻,掌门的嘴角有冷笑一闪而过。 “陛下折煞老朽了。”栖云真人“慌忙”起身,将天子重新按回了座席。 “陛下置腹推心如此,贫道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还请仙长赐教。” “蛮荒之变,贫道早已知悉。窃以为,蛮荒妖族不过是疥癣之患,不足为惧。” “妖族带甲三百余万,修士不可数计,胜我中土神州数倍,仙长何以不惧?” “妖族固然势大,我中土神州亦非俎中鱼肉。聚我神州豪杰,未尝不可与北虏一战。关隘只在于……” 栖云真人顿了片刻,才饶有深意的吐出四字来: “君臣一心。” “君臣一心?”天子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不甚解意。 “贫道以为,如今陛下的心腹大患,只在玉京之中。” “还请仙长明示。” “交浅言深,人之大忌。然,君上有问,贫道不敢讳言。若非……若非沛水过盛,我天翰江山何至于汹汹扰扰,沦丧至斯?” 段节的眼中猛地射出了冷光。 天子也盯着栖云倒吸了一口冷气。 “仙长……还真是语出惊人啊。”天子蓦地冷笑起来,一边摩挲着腰间蓝田玉璧,一边道,“处江湖之远,不忘庙堂之忧,说的便是仙长这样的人吧。朝中形势洞达若此,可见仙长用世之心不浅啊?” 中常侍段节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很清楚陛下这句话的分量,这是真正的诛心之语。 “用世之心不浅”,换句话说便是热衷权柄,汲汲名禄,甚至还可以等同于预谋已久,居心叵测,图谋不轨。 哪怕是世间最平庸的帝王,都会对这些词语无比敏感。 权柄,是帝王永远都不会与他人共享的东西,他们只会紧紧抓着这样东西,直至身死。 广成大殿内一时变得落针可闻,中常侍段节的指节微微曲动,真元暗运至掌心劳宫穴,只待天子一声令下,他立时便将这道人毙于掌下。 若这道人说的别的朝廷积患倒也罢了,可他竟敢隐喻那人! 莫不是陛下对他客气了些,他便真以为自己可以放言无忌了?他……当真不想活了吗? 萧绮云玉额上也涔涔沁出了一层细汗,她想不明白,师尊今日为何如此糊涂?! 看着栖云镇定自若的背影,白羽的面色倒是无甚变化,他隐约猜到了,今日发生的一切,只怕都在这道人的计算当中。 他原本还以为,崆峒这千年古派的掌门,必定是不染尘虑的出世之人。如今看来,这道人的心机竟远非常人可比。 即便是自己这样的寻常少年,也知道,那个人,说不得。可他却说了,如此不加掩饰地在当朝天子面前说了。 他一定很清楚那句话说出的后果,所以,他一定也早就想好了应对的话。 栖云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 “在君为君,致诚而已,贫道不敢曲言隐事。处江湖之远,不忘庙堂之忧,乃古贤士赞语,贫道难当此誉。贫道方外之士,岂敢怀廊庙之念?只是沛王声誉之隆,遍彻四海,贫道栖居崆峒,亦时时听路人传诵矣。天翰上下,只闻有沛王,不闻有陛下矣!适才陛下有问,贫道所以一再婉言推拒者,实为贫道九族谋一生计而已!伏惟陛下明鉴!” 说罢,栖云再也顾不上什么“方外之人,不跪王者”的祖训了,一颗白头狠狠地磕在猩红的蜀缎地衣上。 “大胆妖道!尔何人哉?竟敢妄议朝政,蛊惑圣心,攀诬我国中重臣?陛下,老奴恳请恩准,立毙于此妖道于掌下!” 大殿内立时变成了死一般的沉寂,辰光仿佛都被凝固。 篆香游丝成了殿中唯一的灵动之物,铜鹤长喙中,那青烟仍在不紧不慢地往外冒,却在不经意间冒出了些许燥烈的火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帝》正文 第十八章 夕阳残照岁年暮 天子的目光紧盯着栖云俯叩在地的皓首,面色变得阴晴难定。他的大指在蓝田玉璧上缓缓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似是要将其磨下一层玉屑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天子冷笑道,“阿节,仙长赤诚若此,岂可无礼?” 他的话虽是对着段节说的,目光却未曾离开栖云半分。 “仙长方才说恐惧今日之言祸延九族,果真有此事?” “贫道不敢欺君。” “仙长是方外之人,也怕沛王吗?” “贫道虽是方外人,却也并非生来即是方外人,宗亲九族,尚在尘世。永祯九年,沛王夜巡紫宸,亲缢伏后,伏姓九族三百余口,一夜之间尽遭屠戮。天家血脉,国舅宗亲,犹且不免此等横祸,贫道……岂敢不惧?” 栖云说这些话的时候,抬眼偷偷打量着天子的脸色。如他所料,天子那张年轻的面庞上,青筋一条条突起,愤怒的血色直从额角烧到了耳根。 他那张稚嫩的脸庞此刻看起来甚至有几分狰狞。 此刻,中常侍段节只觉得眼前这个道人简直就是无法无天,他不仅敢讥刺沛王,竟然还敢提伏后!那可是伏后啊!陛下最心爱的女子! 时间突然变得无比漫长了。 “喀——嚓——”轻微的碎裂声蔓延开来。 天子终于松开了紧握的双拳,细碎的玉璧粉末自天子纤细的指端滑落。 为了克制内心的愤怒,他竟是生生捏碎了那块佩带了二十余年的蓝田美玉。 “仙长苦衷,朕知之矣……”天子略带些疲惫地感叹道,“不知仙长俗姓何氏?郡望如何?” 栖云蓦地抬起头来,不顾任何礼数,鹰隼一般的目光直直地勾住了天子的双眼,半晌才吐出四个字来。 “琅琊,王氏。” “琅琊……王氏……” 天子喃喃着重复了一遍,忽地痴痴笑了起来。 “怪不得……怪不得……沛王即将顿兵东进琅琊,仙长这就坐不住了,为宗亲们操起心来了?” 栖云蓦地双手伏地,俯颈向前一推,整个身子匍匐在地。 “贫道……确有私心。然,贫道非是存心徇私,而是一心报国,为公济私。” 天子笑得愈发寒冽了,“朕活了二十五年,还是第一次听说为公济私。仙长不妨明言,何谓为公济私?” “扶天翰于将倾,续帝室于将危。以此功业,换我琅琊王氏百年荣华!” “呵……好一个‘山野懒人,不堪驱策,难预庙堂之筹’啊。仙长心中如此热切名禄,嘴上又何必尽挂老庄之言?” “陛下欲治贫道欺君之罪,贫道无话可说,但凭陛下发落。” 天子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将此事轻轻揭过。只见他在大殿上沉默的踱了三数步,终于再次发问:“沛王摄政三十余年,劳苦功高,虽偶有……僭越之举,终究不失臣节,仙长何言帝室将危?” “陛下适才言及‘御宇一十七载’……恕贫道斗胆,敢问陛下,政令不出紫禁,王纲难驭群臣,大事悉决于沛王,陛下何称御宇?陛下果真便甘于垂拱而让天下乎?” “况且……”见天子不答,栖云在言辞上更进一步,指出了最致命之处。 “纵然沛王有为臣之心,河间侯亦有为臣之意否?” 天子的脸色蓦地变得惨白。 “沛王年过花甲,老矣,衰矣,雄心渐灭矣。永祯十五年,沛王加九锡,冕十旒,荣宠已极,欲全臣节,当不至再生贪念。然则,河间侯为沛王嫡长子,尚属壮年。沛王薨后,河间侯既袭王位,能无意于至尊乎?” “昔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尚北面事殷,及文王薨,武王不及葬父而会师孟津。文武故事,可为今日之鉴。” “放肆,尔竟敢以殷纣方陛下?!”段节骤然咆哮了起来。 话说到此处,栖云再也无所顾忌了,厉声向段节回击道: “殷纣果真为暴君耶?昏君耶?倘若一朝身死国灭,陛下为尧舜,为桀纣,岂非任由史笔涂抹?”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段节歇斯底里起来,“沛氏居侯王之高位,尚不敢放此反言!此妖道已反骨毕露,陛下为何还不肯令老奴将其诛杀?!” “自古忠言逆耳,贫道之言若不中圣心,惟一死以谢陛下!斧镬之刑,甘受不辞!” 大殿再一次寂静了,只听得到天子粗重的呼吸声。 “满朝文武,尽为沛氏党羽,不意竟在此深山古殿,听闻此等肺腑之言。坐而论道者多矣,未有如仙长般烛幽洞微者。仙长……不……爱卿……请起吧。” 说着,竟然亲自伸手搀起了栖云。 “臣……谢主隆恩!” “沛氏窃据朝堂三十余载,根基深厚,党羽众多,未可妄动。婉儿之死,朕日夜切齿啮心之痛也。争奈朕无力杀此老贼,也只能徒呼奈何而已。前言相试耳,卿勿放心上。” “陛下既来崆峒,微臣已知陛下心意。” “哦?卿何以见得?” “景室仙宗,距玉京不过八十余里,世受皇家供奉。陛下若只为求问蛮荒之事,驾临景室山足矣。然则陛下舍近求远,轻装简从,来我崆峒。所欲者,不外乎避沛氏耳目而已。毕竟,景室宗主入沛王之幕已逾三年矣。” “爱卿果知朕心。既是如此,卿亦应知朕此时心中所念为何?” “诛杀沛氏老贼!” 天子紧握住了的栖云的手,“何以行事?” “万般计策,俱在此囊之中。”栖云说着向天子递出了早已备好的锦囊。 “待陛下回辇玉京,即可解此锦囊。按囊中计策行事,琅琊王氏在外为助。不出一年,必令沛氏悬首宫门。” 天子接过锦囊,脸上立时多了几分古怪之色。这道人故作高深的手段,他实在是厌烦了。 只听他沉声道:“朕为何不能在此解囊?” 栖云嘴角微微上翘,淡然答道:“天时未到。” 听到这道人拿天时搪塞自己,天子心中虽然不悦,嘴上却也不好再追问了。 只见他盯着锦囊看了许久,又向栖云问道: “卿之计策,有几分把握成事?” “陛下握得紧这锦囊,微臣便有十分把握!” “爱卿果真如此笃定?” “陛下可还记得,微臣先前何以断言:‘北蛮妖族不足为惧’?” “爱卿说的是君臣一心。”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陛下若真能视臣如腹心,纵北蛮百万妖众亦不足为惧,况区区沛氏耶?昔伊、吕之于汤、文,一旦遭逢,而风虎云龙,卒成王业。何也?要而言之,亦不过君臣一心而已。” 成汤、周文,俱是百代明君。搬出这等先圣前贤来,天子也实在不好再说什么了。 将锦囊交予段节郑重保管之后,天子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来。 “崆峒派的星算之术,应是精妙绝伦吧?” “陛下过誉了。” “卿以星命推算,沛氏尚有寿考几何?” “天年尚有三载……然……横祸不在此论!” “甚好……”天子放在蔽膝上的双手缓缓攥紧,“若是让老贼得享天年。九泉之下,朕也无颜再见婉儿!” “伏后血仇,必得洗雪!” “事成之日,裂土分茅,天下与卿共之!” “惶恐!微臣方外之人,权位岂敢望耶?事成之后,唯愿陛下善待琅琊王氏,勿效越大夫文种故事。” “爱卿果真无意于名禄乎?呵呵……好……朕便依你,日后皇室与琅琊王氏,永结秦晋之谊!” “微臣……代琅琊王氏八千子弟……叩谢陛下隆恩!” 栖云的头重重地磕在广成大殿的白玉地砖上。 天子没有再去搀扶栖云了,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盯上了大殿上方雕龙绘凤的金花藻井。 “这大殿……真的太闷了……”天子幽幽地叹息道。 他入殿之时,栖云为防止谈话时泄露机密,运起殿中法阵紧闭殿门。但这偌大一座广成大殿,不过坐了五人而已,总不至于令人感到气闷。 “朕已然闷在这深宫中十七年了啊……今日才看到一线天光啊……爱卿……你可知此时朕心中感触如何?” 栖云仍旧低着头,没有说话。他知道,圣上的这一问,他无需作答。 天子也同样没有期待他的回答,他霍地大步向殿门处走去,然后,一把拉开了殿门。 夕阳金晖豁然贯进了大殿,将天子的身影直直拉长了数倍。 “终有一日!”天子迎着落日怒声大喝起来,“朕要让那炽烈的红日照进这大殿之中!朕要让所有人明白,这天下,还是我上虞家的!沛氏欺朕一十七年,朕便要沛氏九族血流成河、宗祀永绝!” “仙长既言一载为期。明年今日,朕当与仙长于紫宸殿相见,敕封崆峒为我天翰第一仙宗!诛沛之事,还望仙长鼎力相助!” 栖云伏在地上,苍老的喉头里吼出阵阵金铁之声: “愿为陛下效死!” …… 夕阳黏上崆峒的苍翠远山之时,天子的车驾终于驶下了轩辕峰。 站在广成大殿前,目睹着崆峒那流金溢黄的晚秋山景,栖云脸上的笑意一点点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萧飒落寞。 仿佛刚刚那番君前奏对,已经燃尽了他这具苍老身躯全部的热情。 仿佛刚刚那个令天子竦然动容、引为知音的纵横游说之士,根本就不是他,只不过是他操演出来的一个傀儡形像。 不然,凭他刚刚那一番精妙的言辞,他没有理由不感到得意。 事实上,此刻的他,只感到无比疲惫。 朝堂上的权谋之争,只怕是世上最磨折心力、最肮脏恶臭的事了。他不仅厌烦它,甚至还厌恶它。 为了中土神州的元元黎民,他却只能强忍住内心的厌恶,在天子面前,说那些言不由衷的话,说到自己都想呕吐。 看着西山上气息奄奄的夕阳,他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寿数,自己今年也该五百六、五百七来了吧?不清楚了,太长时间没算了。 总之……大概没有几年可活了。 很多事情都要抓紧去做了,不能再耽搁了。 天子已经谈过了,该和武威城那少年谈一谈了。 他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夕阳残照间收了过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帝》正文 第十九章 癯然落寞古丹青 栖云转过身来,仿佛苍老了十岁,连他的声音都带了几分疲倦之意。 “你们二人对今日之事,有何感想?” 萧绮云和白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栖云淡淡笑了一声,“绮云,你也觉得为师是汲汲于名禄的热中之徒吗?” 萧绮云缓缓道:“师尊今日如此行止,绮云……能不做如是想?” “眼见,便果真为实?” “绮云不仅眼见,还亲耳听闻师尊纵谈王霸大略。” 栖云呵呵轻笑两声,没有将徒弟的这句顶撞放在心上。他的目光悄然转向了白羽。 “白羽……你作何感想?” 听到一派掌门亲口询问自己这个新晋弟子的感想,白羽不由得感到一阵吃惊。 他犹豫了片刻,才试探着问道:“掌门真人可是在唤晚辈?” “呵呵……难道殿中还有他人名唤白羽?” “晚辈以为……呃……掌门可是要听晚辈说实话?” “自然是要听实话,你但说无妨。” “晚辈以为……经纶世务,驰逐名禄,亦……亦未足为耻。” “原来你是这般想法。呵呵,也罢。”栖云苦笑一声,“绮云,白羽,你二人可知,凡间功名富贵,我从未放在心上?” 二人再次沉默了。 见二人不答话,栖云只好自行申辩了。 “我天翰王朝开国八百余载,海内晏安,民生阜盛。是以,世家大族多如过江之鲫,不可胜数。然则,当真要论起巨擘豪门来,普天之下,也不过颍川荀氏,弘农杨氏,清河崔氏和我琅琊王氏四家。” “我琅琊王氏起自周太子晋,世代簪缨,冠冕迢递,绵延两千余载,至今不衰。我家先父乃是家中嫡脉宗长,武帝之时官至御使大夫,名列三公,位极人臣。我若欲求富贵,当年中朝征辟令下,登车应征,只怕不出十载,便可搏得一个拖金曳紫,玉带峨冠了。何至于栖隐崆峒,潜心玄默,苦守五百余年,以待今日?” “世间荣华,为师年少时早已尝尽。较诸长生仙道,功名利禄,不过是草间浮沤,露中泡影,何足为道?绮云,你若将为师看作热中之徒,未免也太觑为师了。” “那师尊今日之举,究竟是何缘故?” 栖云长叹一声,缓缓道: “若非大势所迫,为师又怎会如此行事啊……” “绮云愚钝,还请师尊明示。” “天子口中那西域妖僧,与为师乃是故识。论起星算之术,只怕天下无人能望他项背。他断的谶言,分毫不差。十三年后,北朝妖族必然南下。” “可……这与师尊今日所谋之事,有何关联?” “为师今日所谋,便是为了应对十三年后的大劫。” 栖云说罢,突然大袍一招,在空中挥出了一道广袤图卷。 那图卷全由栖云精纯的真元力凝成,上面山河纵横,郡邑分明,天翰王朝一十八州,三万六千里疆域,赫然尽数囊括在其中。 那是囊括了大半个中土神州的煊赫王朝啊。可到了今时今日,除了版图广阔依旧,这个王朝,已再也说不上煊赫了。 “自匡、张二贼作乱以来,天下鼎沸,群盗骚然,率土之臣,莫不有逐鹿之心。世族豪右阴行宰割,不尊上虞氏百有余年矣。初,荀文若兵压玉京,奉天子以令不臣,海内兵气,洵然为之一清,天翰上下,大有光复之势。然则彼一朝身死,普天之下,重遭板荡。沛氏自河间起兵,历三十余年,鲸吞蚕食,奄有天翰半壁江山。然则,符离一战,猛将折尽,宛城再败,仅以身还。自此雄心蹉跎,再无进取之意。河间侯虽有混一宇内之志,却只是中人之姿,守成之主,难当大任。” “故而!”栖云说到这里,猛然一臂高举,五指箕张,眼中炯炯放出炽烈的光来,与他鬓边的白发,形成了一种鲜明而苍凉的对照。 “沛家父子既然无力完成这统一天下的大业,那便退出这场乱世逐猎吧!中土神州只剩下十三年了,再也经不起这些赳赳武夫的折腾了!若不能尽快一统,妖族南下之时,便是我中土人族永绝之日!” “本座,已然将赌注尽数押在这位年轻的天子身上了。十年之内,本座要将天翰重新锻造成一个强盛的王朝,强盛到令妖族胆寒!令妖族不敢南犯!这,便是本座的执念,殒身不恤的执念。” 他的手狠狠的拍在了天翰王朝的版图上,拍得格外用力,白羽的眉头都不由得为之一跳,他感受到了一种来自魂魄深处的震撼。 “当然……” 刚刚那一拍仿佛耗尽了他毕生的气力,此刻,就连他的声音也变得无力了。 他轻轻抚摸着那张图卷,目光中尽是缱绻柔情,仿佛他抚摸的是天翰王朝千疮百孔的土地。 “若是本座押错了注,那本座便是千古罪人了……呵呵……那又如何?可笑本座修道五百余载,终究是未能改掉这赌徒心性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信哉斯言!信哉斯言!哈哈哈哈……” 大殿内,栖云苍凉而悲怆的长笑声久久地回荡着,萧绮云和白羽同时陷入失言当中。 良久,萧绮云和白羽直起身来,一同对着栖云深深一揖。 栖云轻笑,此番他将胸中积郁尽数吐尽,总算是畅快了些许。只见他一挥袖,又将那天翰版图收了回去,而后淡然对萧绮云吩咐道: “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还有许多事要谋划,从明日起,为师便要闭关了。崆峒山中大事务,全部交由皇甫钰处理。绮云,你要好好辅佐他。” “是!” 栖云又拔下束发的玉簪,亲手按到了萧绮云的手中。 “这枚掌门玉簪,交由你保管。钰儿修为虽高,心思却是粗疏,他做代掌教只是明面上的事,目的便是引出那些图谋不轨之人。你拿着这掌门玉簪,帮助钰儿暗中监察众人,尤其是……” 栖云说到这里又突然住口了,停了半晌又淡笑道:“也许是为师多疑了,收好玉簪吧。” 栖云扫了白羽一眼,又道:“你还未曾教这孩子修炼剑法吧?” 萧绮云不解师尊为何突然提起修炼上的事,只是照实禀报道:“不曾。” “不必再磨炼他心性了,自明日起,你便教他习剑吧。不求稳扎稳打,只求勇猛精进。” “师尊,怎能如此传法?”萧绮云惊呼出声。 “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栖云又重复了一遍。 “进境越快,根基越不稳,日后越容易入魔!倘若他入魔……” “那便由他入魔!”栖云语气斩截,“当年风宗主能够斩灭心魔,一飞冲天。风宗主的徒弟,定然也能斩灭心魔,一飞冲天!白羽,你说呢?” 栖云望过来的时候,白羽感觉到,他的眼神中有着无比殷切的期望。 他明白栖云将自己和师尊相提并论的寓意了。 今日以前,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在修行这条路上走到师尊那一步。 然而,今日以后,他却不能不走到那一步。 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白羽蓦然感觉喉头有些发紧了,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本座就知道,风宗主的徒弟,定然不是凡夫!” 萧绮云和白羽走后,广成大殿的沉重的朱红殿门再次合上了。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开始的时候,栖云一人枯坐在大殿中央,廓落无友。 铜鹤腹中的篆香,此刻终于烧尽了。那九叠画屏上恍惚间蒙上了一层烟尘,再无半点灵动之意了。 那情景蓦地令他回想起一句诗来,一句他早已遗忘了作者姓名的残诗。 残年空剩畸零意,宝篆香销冷画屏。 雪鬓清容何所似?癯然落寞古丹青。 那其实是一个术士给他的批命诗中的四句。 他实在太老了,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哪一年请人批命了,也记不清那术士的姓名了,更记不起那首诗的后面的内容了。 他只记得,自己要闭关了。 永祯十七年九月初朔,崆峒第二十四代掌门栖云子宣告闭关,以五雷正音传诏曰: 崆峒派由轩辕峰首座皇甫钰接执牛耳,加代掌门尊号,行掌门之事。崆峒十七法脉,大诸事,彼皆有独断之权。妄议者以不敬师长罪论处,立逐山门。 令初下,诸脉哗然,以崆峒门规森严故,无人敢有非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帝》正文 第二十章 坎坎兮伐檀 卯时刚过,天色还暗着,少年已经从幽篁峰后山的草庐中起身了。 萧绮云答应他今日在碧波潭畔正式教他修行,故而白羽今日起得格外的早。 踏着深秋枯草上那薄薄的一层晨霜,白羽来到了碧波潭畔。令他意外的是,萧绮云竟然已经在等他了。 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了,但天光还未大放。萧绮云许是已经在这里立了许久,鬓发之间竟挂上了些许露珠。在这星月已残,初日未升,天色将明未明的混沌时分,白羽再一次发现,自己的新任师尊,真的很美。 “昨日为师给了你云锦天丝,要你将掌门真人赐你的虎符系在颈上,片刻不可离身。你可有照做?” 白羽闻言,从辟尘衣的对襟领口中,掏出了那枚青铜虎符。 只见那根崆峒秘制的云锦天丝,一端紧紧的系在那尊铜虎的颈上,然后绕过白羽的脖颈,将另一端束在了虎尾上。 “收好虎符吧。你现在虽然无法驱使这枚虎符。不过将虎符佩戴在身上,虎符之中的纯阳之气也可以温养你的躯体,对你大有裨益。好了,说正事了。” 萧绮云说到此处,语气顿时变得肃然。 “你读《道者总纲》也有半月了,道者九境总该背熟了。初至九境,你依次予我背来。” “开尘,涤尘,辟尘,洞玄,洞元,洞真,玉清,上清,太清。”这九层境界并不繁难,抄写《道者总纲》的第一日,白羽便记下了。 “不错,正是三尘三洞三清九境。按常理,寻常崆峒弟子,求道第一步,必自修习《开尘洗心诀》始。不过,你却是学不得这套法诀。” “为何?”白羽有些不解。 “《开尘洗心诀》以致虚极,守静笃为要,贵在心境恬然。可你心气燥烈,修习此法,只怕万难入门。你既然对赳赳武夫心向往之,为师也只有传你武家行气之法,使你藉由武学一途踏入我剑仙大道了。” “武家行气之法?” “凡世间入品武者,皆有其行气秘法。武家手段,虽远不及我道家玄妙,却也有其独到之处,不容觑。这套‘伐檀’行气法,你若能习练纯熟,也能为日后修习剑法打下一个好根基。” “伐檀?”白羽毕竟在靖远侯府呆了三年,诗三百抄过不下十遍,一听到“伐檀”二字,立时便想到了典出之处。 “倒是个好名字。”他嘴角微微流出笑意。 “这法子传自颍川荀氏,荀氏世代以诗书传家,取个名字,也总要沾些风雅味,却也是雅不可耐。” “传自颍川荀氏么……”白羽不由得想起了那夜在武威城见到的荀鸣鹤。 那个曾令他钦慕、令他心折的男子啊。 “怎么?你又有何疑问?” “弟子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位故人。” “难道你与荀家有旧?” “不曾。只是弟子曾与颍川荀氏后起之秀荀鸣鹤有过一面之缘。” “荀鸣鹤?”萧绮云秀眉微皱,“这人我倒是不曾听过。” “云间陆士龙,日下荀鸣鹤。此二人乃本朝两朝绝顶术士。其中荀鸣鹤犹为天赋异禀,年未而立,已然踏入三品境界,如此青年才俊,师尊竟会不知?” 萧绮云淡淡笑了。 “即便是一品大宗师,放在我道门之中,也不过是一个第三境圆满的人物而已,更遑论区区一个三品术士?” “什……什么?一品大宗师,竟……竟只是三境修士?” 白羽惊讶莫名,他实在想不到昔日自己心中不可逾越的高山险峰,在道者眼中,竟然只是平地之上稍稍隆起的土堆? 自己昔日的视野,与蝼蚁又有何区别? “术法、武学皆为道之末端,术士一至九品,武夫一至九品,都不过是在我道门三尘境内盘桓。七至九品,相当于初境开尘,四至六品,相当于第二境涤尘,一至三品,也只相当于第三境辟尘。” 见白羽吃惊,萧绮云索性将术士境界、武夫境界与道者境界详细阐说了一遍。 “三品术士,在我道门之中,不过只是一个堪堪踏入三境的修士?” “正是。” 白羽的身子猛地剧烈颤抖起来。 “原来,只是三境修士而已。”白羽在心中默默回念道,一丝苦涩悄然自心底滋生。 荀鸣鹤的身影在他脑海中越发清晰了,他又回想起了那夜他进武威城的情景了。 那夜所有的景象都被淡化了,不断在他脑中绽放光华的,是那驾华美得几乎刺痛了他双眼的狻猊战车。 原来,只需要踏入道者第三境,他也可以堂而皇之的站在那驾狻猊战车上面! 原来,自己根本不必去仰望他! 对父亲发下的誓言这时也涌上心头了。 乘着狻猊战车返回武威城时,父亲他可认得出,站在车上的那人,正是他口中的“贱婢之子”吗? 少年稚嫩的嘴唇紧紧抿成一线,伴随着双颊间轻微的切齿声,他的袖下,也传来骨节紧握时产生的“咯咯”声。 旧日的伤痛此刻已经变成了利刃上的铁锈,仍在狠狠的戳刺着他的心。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已经学会无言忍受痛楚了。 察觉到面前少年的异样,萧绮云的秀眉微微皱了起来。 “你心中有苦?” 白羽却不理会师尊这一句关切之语,他猛然抬起头来,眼神灼热的发烫。 “师尊可否对弟子明言,若要踏入第三境,弟子需费多少年苦功?” 萧绮云妙目微转,淡淡答道:“若你果真肯下苦功,以你的天赋,不出十年,定能踏入第三境。” “只要十年!”少年的双拳攥的越发紧了,“弟子疑问已尽,请师尊宣讲伐檀行气之法!” 萧绮云盯着白羽看了许久,终究是将追问白羽心事的念头搁置在一旁,继续说道: “大道至简,为师传你的这个,应该是世间最简单的法子了。” 萧绮云说罢,猛地曲指一弹,将一点碧光弹到了十步之外的深秋枯草之下,那点碧光随即隐没不见。 只听得一阵的‘窸窸窣窣’的微声过后,一株嫩绿的木芽儿猛然破土而出,迎着新生的曦光疯狂生长,片刻间竟长成一树粗可合抱的参天巨木。 “老三,该你出手了。”萧绮云螓首微微后侧,含笑开口了。 白羽正自诧异她此话何意,却忽然听到萧绮云身后传来了一声含混不清的“唔——”,像是熟睡之人突然发出的梦呓。 碧波潭中那块偌大的白岩上,一团黑影极不情愿地翻了个滚。 白羽这才发觉醉鬼老三也在此处,这醉鬼许是昨夜酒喝得太多了,竟直接瘫在那大石头上睡着了,连草庐都不回了。 只见那醉鬼老三微一扬手,一柄短斧霍然飞了出来,那短斧在空中直旋了三数过,而后狠狠地砍在了那棵大树上。 那斧分明是醉鬼老三随手所掷,却能隔着数十步斫进那棵松树。这份准头着实令白羽暗暗吃惊,再去看那醉鬼时,只见他挠了挠头,又翻身睡去了。 饶是白羽对武学一窍不通,却也看得出醉鬼老三这一斧力道十足,那柄短斧不仅斧刃斫进了树中,就连斧脑也整个锲了进去,入木足有三寸之深。 随手一掷都能有如此威力,白羽心中不由得重新估量起自己这位三师兄的修为了。 这时只听萧绮云对白羽道:“从今日起,你每日的功课便是砍树,什么时候你能一斧砍到你三师兄这般深度了,你再来找我,那时我再教你真正的御剑之法。” “就这么简单?” “简单?你且先去试试拔那斧出来,便知个中艰难。” 听到萧绮云如此说,白羽顿时起了争胜之心,一边向那树走去,一边随口说道:“弟子虽然没有师兄那般臂力,却也是经过天雷淬体的。若只是砍树,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怕是不出日便……咦——” 白羽一手握上斧柄,微一用力,只觉得那斧子像是焊在那树上一般,竟是分毫不能撼动。 再加上一只手,用上十二分力气,直憋得白羽满脸彤红,那柄短斧仍是纹丝不动。 “退开!”萧绮云清喝道。 白羽悻悻的退开三步。 只见萧绮云并指成剑,于空中轻轻划了一道,那斧应指成动,倏地脱离树干,直飞出了十数步远,锲进地面。 “莫去关心那斧,先看那树。”见白羽的目光直追着那柄短斧,萧绮云轻声呵斥道。 白羽转头望去,初时未见异常,仔细打量一番才发觉树上那斧子原本锲进去的地方,似有葳蕤绿意在缓缓蠕动,那道深深的斧痕以肉眼可见的迅速恢复着,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树并非凡种,乃是昆仑铁树,生机充沛,远超凡木。枝干不仅坚逾金铁,且有再续再生之能,若非一斧将树干拦腰斩断,绝难摧折此树。故而,此树用来给你试斧,最好不过。” 萧绮云将个中缘由细细道出。 “坚逾金铁?”白羽抚摸着那树上的皴鳞细纹,从手掌上传来的触觉似乎与寻常古木也并无不同,这令他对萧绮云的话有些不信。 “你若是不信,大可砍它一斧试试。”笑着说道。 白羽听他出言相激,心中甚是不快,果真便擎起了短斧,朝着那树狠狠砍了下去。 只听“锵”地一声,火花四溅,那树分毫未伤,白羽却一连退了三步,虎口都被震得生疼。 白羽这才明白老三刚刚那一掷,到底掷出了多么可怕的力道。 “你这般蛮干怎能行?你若真能一斧斫进这铁树,还要我这师父做什么?脚下扎根,沉肩坠肘,收腹塌腰,调整呼吸,吸则提斧,呼则挥斧,气息与动作相律合。再来!” 萧绮云在旁指点道。 白羽依言照做,又是一斧挥下,斧刃仍是未能斫进树干,但这次却只被震退了半步。 “膝盖再弯曲些,矮身,重心下压,脚下务必扎根!根基不稳,何以发力?” 听到萧绮云的呵斥,白羽连忙改正,再次挥斧。 “注意气息!勿喘勿吁,气息以绵长为要,一吸不可过溢,一呼不可吐绝,鼻窍之间,应绵绵若存,一息不绝。” “气力应从丹田起,不可单用臂力,单用臂力则僵,何以长久?” …… 烈日升至中天之时,铁树那亭亭如盖的繁茂枝叶再也无法阻挡锐利的日光了。 金芒穿过支离破碎的阴翳,泼喇喇的倾泻在少年裸露在外的脊背上。日光太炽烈了,连少年脊背上的无数汗珠,也藉此闪出了微光,使得少年的上半身看起来都晶莹莹的。 半日的辰光悄然逝去了,白羽已经不记得到底挥了多少斧了。然而,他的收获,仅仅只是汗流浃背而已。面前的铁树,他仍是分毫都不能砍进。 他手中的那柄短斧,已经崩了无数缺口,可他仍在那里固执地、一斧一斧地砍着。好似永不知疲倦一般。好像他面前的,不仅仅是一棵铁树,更是一道束缚着他的命运铁链。 萧绮云此刻已经不再出言指点了,伐檀行气法的动作要领,白羽已然全部掌握。 但看着白羽疯魔一般挥斧,她的眉头却是越皱越深了。 她能感受到,此刻白羽心中已然尽是戾气,同他那日在玉笥殿中咆哮时丝毫不差。 他,到底在怨恨些什么? “停!”萧绮云突然出声喝止了白羽。 “师尊,何事?”白羽仍然紧盯着那棵铁树,没有扭头去看萧绮云。 “修炼一道,应张驰有度。你已经砍了这半日了,先休憩片刻吧。” “弟子不累!”白羽说着,又“锵”的一声砍了下去。 “怎么,我这便指使不动你了吗?”萧绮云冷笑道。 “弟子……弟子不敢……弟子只是……” “不敢就给我盘腿坐下,好生调息片刻。”萧绮云厉声打断了白羽的话。 白羽无奈,扔下了斧子,就地盘腿坐了下来。 他刚刚喘匀了一口气,便看到一个白玉瓶倏地飞了过来。 “这瓶中是三十枚培元丹,你每日子时午时各服一颗。剧烈劳作之后,身体疲累之时,最能吸收药力。一颗培元丹,足以解除你一身疲累,还能壮盛你体内生机,快些服吧。为师回竹林去了,下午你便一人砍树吧。” 白羽抬起头来,萧绮云果然已经去得无影无踪了。 那醉鬼老三仍瘫在潭中那块白岩上,此刻他终于睁开了惺忪睡眼,正在那里口口的啜着酒。 见白羽向他望了过来,那醉鬼立时来了兴致,对着白羽扬了扬手中的酒壶,笑道: “子,砍了这半日,累坏了吧?来,叫我一声师兄,我便给你口酒喝,让你润润喉咙。” 白羽眼中一抹嫌恶之色悄然闪过。 从那白玉瓶中倒出一枚丹丸,白羽看也不看,更顾不上去嗅那股浓郁的丹香,一扬手,直接将那培元丹送进了嘴中。喉头滚了滚,便将它咽下肚去。 然后,他放下玉瓶,再次抓起短斧,朝着那铁树狠狠砍去。 “喂,你子疯了?才歇了这么一会就又起来了?你不要命了?” 那醉鬼仍在旁边喋喋不休,白羽一概充耳不闻,仿佛他的世界中,只剩下了面前那棵铁树。 事实上,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的,仍是那荀鸣鹤轩昂若神的风姿,还有父亲那张愤怒的脸庞。 渐渐地,偌大的幽篁后山再也听不见半点人声了,只有那简单的“锵”“锵”声仍在笨拙的重复着,似是与那隆隆瀑声相呼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