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娇藩王宠妻日常》 第1章 柑枳之香 《甜蜜入蛊》/妩梵 ===第一章=== 承平十二年,大梁时逢凛冬。 按说以往这时令,帝都上京都会降下几场势头不小的瑞雪。 可今冬的上京城却丝毫未见霏霏落雪,反是掠境的积北之风刮得莽然又凶烈。 每到夤夜阒静之时,裴鸢总会被那些打着旋儿、且四下呼啸的朔风扰了安梦。 现下已是辰时,衾被里的汤婆子早已变凉,不再温暖。 裴鸢知道自己该醒了,可冬日天寒,纵是意识已然清醒,她也不愿从温暖的香衾中爬起。 裴鸢眯缝着双眼,想要再贪懒一会儿,她那薄薄的眼皮就如被浆糊黏住了般,不消片刻,竟是再度昏然睡去。 玳瑁架子床外的两个小女使梳着双环髻,亦从围板外探出了小脑袋,正眼巴巴地看着又睡过去的自家小姐裴鸢。 这二小女使一个名唤采莲,一个名唤采萍。 二人见状互相对视了一眼,俱都有些不知所措。 采莲暗觉时辰已晚,便隔着精雕的红木围板,稍带着探寻地小声低唤道:“小姐,您该起了。” ——“唔嗯~” 裴鸢予了采莲软软的一声回应,她纤小的身子亦艰难地挣动了几下,两个小女使见此也终于舒了口气。 小姐总算是要起身了。 可半晌之后,却见架子床上的裴鸢又没了声息,只从茜色凤鸟乘云被里探出了一只如嫩藕般的白皙小脚。 采莲和采荷微张了张小嘴,刚要再度唤裴鸢起身,却听见了些微的窸窣声响。 二人回身望去,正见相府主母,亦是裴鸢的母亲班氏携了一众婢子入了内室。 班氏的年纪刚过三旬,是丞相裴殊的正妻。她为裴殊诞育了两儿一女,而裴鸢正是班氏和裴殊的幼女,亦是相府唯一的嫡出小姐。 采莲和采萍起身对着班氏福了福身,婢子则按班氏的指令,将内室双交四椀的漏窗上悬着的黯色帷幔拉起,采莲和采萍亦被唤去焚香备水。 一室的下人忙碌了起来,裴鸢竟还在床上熟睡着。 班氏的乌发绾成了妇人的倾髻,面容端丽且保养得宜,见幼女如此贪懒,边淡哂着,边无奈摇首。 煦日穿透了漏窗的窗格,内室顿时明亮了不少。 待婢子将架子床的围板打开后,班氏便将身香体软的幼女抱在了怀里,亦低首温柔地亲了亲她的额头,随后轻声唤道:“鸢鸢,该起了,不然见姑母该迟了。” 裴鸢的姑母是大梁的皇后,闺名唤作裴俪姬。 裴鸢自小便开始学舞,今日裴后唤裴鸢进宫的缘由,亦是因着她寻了京中有名的舞伶,想对裴鸢的舞技指导一二。 裴鸢听见了母亲温柔且熟悉的声音,便知自己再不能贪睡犯懒了,终是强自睁了睁眼,糯声回道:“…女儿这便起来。” 班氏轻抚了抚女儿柔软的发顶,边凝睇着她睡得霞粉色的小脸儿,边觉裴鸢的眉眼初显娇妩,亦隐隐有了几分倾城之姿。 想来她爹裴丞相,原就是司隶一地有名的俊美公子,她姑母裴皇后也是上京出了名的人间富贵花。 都言裴家常出俊男美女,班氏虽然也是个相貌端丽的美人,但其容色同裴家人比起来,还是少了几分精致和惊艳。 裴鸢幼时便生得粉雕玉琢,异常可爱。 班氏和裴相将她视若掌中之珠,她二人亦都希望幼女不要那么快的长大,可一眨眼的功夫,女儿便十三岁了。 如今裴鸢正处于半大不大的豆蔻之龄,她自幼被父母娇养宠护,可谓是蜜罐里泡大的贵女,性子也被班氏和裴相养得纯真无邪,甚至到了这年岁,仍有些孩童的心性。 思及此,班氏心中略有不舍,便将女儿往怀里拥紧了几分。 再过个一两年,她的囡囡便该被择亲,嫁为人妇了。 可这样一个温室娇女,她怎舍得她去嫁人呢? 裴鸢嘴上虽应了班氏的要求,可却仍是犯困,那娇美的脸蛋儿看上去也有些迷迷糊糊的。 班氏见状,便将手伸向了女儿的腰间,使着巧劲去呵女儿的痒。 裴鸢蜷着纤小的身子,在母亲的怀中咯咯叽叽地笑出了声来,待她意识全然清醒后,又将小脑袋埋在班氏的怀里撒了会子娇。 ——“母亲,我回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裴猇风风火火地入了室,他刚从北军军营归府,脚踩卷云纹靴,身上仍穿着赤色戎装,一副鲜衣怒马的少年模样。 冷飕飕的寒风因着他的归来,被带入了内室。 裴鸢刚刚睡醒,难免有些畏寒,便将身子又往班氏的怀里缩了缩。 班氏因而温声道:“快把门阖上,你妹妹刚醒,会着凉的。” 裴猇不屑地轻哼一声,却还是依着母命,将门扉阖上。 裴猇是裴鸢的孪生兄长,亦是班氏和裴相的次子,相貌自然随了裴家人的精致昳美。 他年岁尚小,身量也不如成年男子高大挺拔,虽常入军营却不曾身经百战,很显英挺的眉骨上却因着善武好斗,留下了一道不浅的疤痕。 那处的墨黑锋眉亦因着那块疤,成了稍显戾气和蛮狠的断眉。 裴猇的性情不似其父裴相温和儒雅,倒是随了他外祖父班昀。 班氏一族本就是兖州望族,身为将门世家,班昀亦是最早随皇帝阏泽打下这悍马江山的功臣,待阏泽称帝后,班昀也被皇帝封为了当朝的长平侯。 班昀统掌上京北军,兼任大司马大将军,可谓位高权重。 因着裴猇的性情自幼便有些暴戾难驯,京中学识高的夫子也都畏惧他那混不吝的蛮横性子,班氏和裴相都拿这个次子颇无办法,最后只得将他送到了他外祖父那儿,让他自小便在军营习武。 而今到了朔月寒冬,年节将至,班昀便将外孙又送回了相府,好让他陪着父母过年。 说来,裴鸢所住的内室,原也是要分给裴猇一半的。 裴鸢从不愿称裴猇为兄长,亦或是哥哥。 只是因为他先她半刻功夫出生,便注定了长幼有序。 虽然裴鸢知晓,裴猇每每同他那些狐朋狗友在上京官道打马而过时,总能惹得许多世家小姐显露倾慕之色。 可裴鸢却觉,裴猇就是她上辈子的冤家,他总是喜欢欺负她,她才不想叫这个讨厌鬼一声哥哥呢。 裴猇的猇字虽音同虎啸龙吟的啸字,但裴鸢自小便唤他小虎,后来家里人也都开始称裴猇为小虎。 裴猇总觉得叫小虎,他英武的气场顿时便小了许多,所以很不愿旁人叫他小虎。 但家里人既是都这般唤他,裴猇也只能隐忍下来,由着裴鸢小虎、小虎的叫。 实则裴鸢和裴猇在八岁前,还是能和平共处的。 因着裴鸢和裴猇是一对龙凤胎,所以幼时二人便同连体婴似的,走哪儿都手牵着手。 到了九岁时,二人便到了彼此厌恶的阶段,总是因为一些小事争吵个不停,偶尔还会互相殴打。 裴鸢自然是打不过习武的裴猇,最后总是哭哭啼啼地去裴相那儿告状。 班氏便在正厅置了一个漆面的六扇立屏,将兄妹二人区隔开来。 这般,二人各有各的空间,便减少了许多冲突。 也是从那时起,裴鸢和裴猇开始分宿,不再共住一床。 见裴鸢仍缩在班氏怀里眯眼贪懒,裴猇扯了扯唇角,用仍显稚嫩的少年音嘲讽道:“我几月未回府上,没想到你还是如此惫懒……” 话落,裴猇又用眼上下打量了番隐隐有炸毛之相的裴鸢,复又谑笑道:“啧啧,还尤好穿粉衣,性子嘛…又这般的贪嘴娇气,真是形如一只待宰之彘。” ——“你辱谁是待宰之彘?” 裴鸢的嗓音略显娇憨,面容却显了几分愠色,待被裴猇嘲笑后,裴鸢方从班氏的怀里一骨碌地爬了出来。 彘便是猪。 裴鸢曾经在庖厨之后的猪圈里看过那些刚刚临世的小猪崽,它们的模样粉嫩且毛绒绒的,瞧着异常可爱。 可是被人辱没成猪,终归不是什么好滋味。 班氏这时教诲裴猇道:“不许这样说你妹妹。” 裴猇不以为意,边做着鬼脸,边学了声猪叫,亦发出了哼哧呼噜的怪音。 ——“怎么样,裴小彘?你看这动静像不像你贪睡时发出的呼噜声?” “你…你……” 裴鸢赤脚站在了柔软的绒毯上,已然愤怒至极。 她真是讨厌死裴小虎了! 他竟然叫她裴小彘! 他怎么可以说自己的亲妹妹是一只猪? 一旁的女使和婢子听着兄妹二人的争吵,悄悄地掩帕笑着。 裴猇看着气得瑟瑟发抖的裴鸢,没再多同她斗嘴,反是直接钻入了仍存着裴鸢身上温度的衾被中。 他未脱沾了泥土的长靴,便在妹妹惊异的眼神中,阖上了双目,做了副睡态。 ——“真暖和啊。” 裴猇这般说着,又将裴鸢心爱的虎头软枕抱入了怀里,他嘟囔了一声,又道:“莫要吵我,让我睡会儿。” 裴猇在隔壁内室睡的地方不是床,而是一个宽榻,那处丝毫不及她的架子床精致暖和。且他刚从军营回来,定是有好些日子都未沐过浴了,就是一个故意欺负她的脏孩儿。 裴鸢伸出了小手,她想将裴猇从衾被里拽出来,但是她的力气却丝毫不及裴猇,只得软着嗓子埋怨道:“裴小虎,你身上好脏的。你快起来,不要弄脏我的床褥。” 裴猇丝毫不理会裴鸢的央求。 他兄妹二人如此,是谓常态。 班氏对此一贯无可奈何,她知自己和裴相更娇惯幼女一些,若裴猇刚一回府,她便训斥他,难免会让这孩子的心中生出不平。 见天色不早,班氏劝慰裴鸢,道:“鸢鸢,你兄长刚从军营归府,许是累极,让他好好睡一会罢。等你从未央宫回来后,娘再给你换一床新的衾褥,好吗?” 裴鸢的性情是同裴猇反着来的,她性情一贯温驯娇软,亦见不得自己的母亲为难,便颔首应了下来。 待王氏领着裴鸢简单地用了些早食后,便让梳妆婢子帮她敛容饬发。 裴鸢乖顺地跪坐在了镜台之前,由着婢子将她浓黑柔顺的鸦发梳成了柔美的垂鬟,稍显纤薄的少女之身也换了一袭淡粉色的广袖合欢襦裙。 镜中小美人生了双盈盈的剪水眸,笑起来时,颊边亦会泛起梨靥,瞧着天真无邪,明媚又娇美。 让人不自觉地便会被她的笑意感染,仿若甜进了心槛里。 待裴鸢梳妆完毕后,正厅的博山熏炉里已然焚起了嫋嫋青烟。 上京贵女都喜用博山炉熏衣,烟视媚行间亦如自带香风。 裴鸢迈着小步走到博山炉旁,仪态淑雅地将广袖伸至了青烟之旁,试图让衣袖间染上炉内柑枳香的气味。 柑枳香产自颍国,是一种价格奇高的香料。 初闻这香时,其味带着柑橘和青枳清新的酸甜。少顷之后再闻,便是沉香木松沉旷远的味道。 说来有趣的是,这香的原料之一,是一种名唤青枳的果实。 数年之前,这青枳在颍国被当地百姓视作无用之果。 此果食之甚苦,亦不可入药治疾。 而颍国藩王抚远王司忱的唯一嫡子,亦是颍国世子司俨在路过一片青枳林时,见当地的百姓欲要伐之,却及时阻拦了这些百姓的行径。 司俨在颍地寻了几名调香大师,并命他们以这些青枳为原料,调制出了一款气味独特的香料。 也不知是为何,这香料竟被哄抬到了万金一两的高价,且纵然是有着数万两的黄金,也不一定就能买到此香。 上京城内,无论是天家贵胄,还是王侯公爵,都对这天价的柑枳香趋之若鹜。 裴鸢渐渐阖眸,轻嗅着这柑枳香的气味。 她身上面料柔软的淡粉襦裙亦渐渐沁染了青枳微苦的气息。 也正是因为这香稍带着淡淡的苦涩,才不会过于甜腻,这也是裴鸢喜用此香的缘由。 裴鸢对司俨其人,所知甚少。 她不知他相貌几何,也不知他是什么性情。 裴鸢对于司俨的全部认知,也都来自于这柑枳香的轶闻。 今晨周身皆被这柑枳香的气味缠裹,裴鸢竟是对这藩王世子司俨起了些许的好奇之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甜蜜入蛊 《甜蜜入蛊》/妩梵 ====第二章===== 相府的车夫备好了华贵且宽敞的辂车,携了两名骑奴,现下已然在阁门之外候着裴鸢和女使。 却说相府布局四面大开,东西南北都置有巍峨漆红的大门。 而相府之西则正对着未央宫的苍龙华阙,所以相府西门亦为府内之正门。 丞相府的内景被双重垣墙区隔,分为府门、中门和阁门。 府门之后,有一五脊庑殿,名唤百官朝会殿。 因着皇帝自登基后,便身染恶疾,所以大梁的政务多由裴相代之。 这百官朝会殿,便是相国携众臣及其椽属的朝议之地。皇帝阏泽偶尔也会乘车马入相府,坐于大殿主位听政。 不过近年皇帝因疾多在建章宫求仙问道,很少会亲临相府,在皇宫内上朝的时日更是少之又少。 太子阏临现已加冠成年,偶尔便会从东宫入相府,同裴相一同上计朝议。 相府同皇宫、亦或是上京其余的贵邸亦有不同之处。 相府之内并不设钟鼓,若要报时,也都由专门的更漏舍人代之。 裴鸢每每从未央宫归府,途径中门垣墙时,总能瞧见相府的长史、司直等官员来去匆匆的忙碌身影。 每日,亦都有来自大梁各州各郡的地方要务,需要呈给裴相及其椽属过目。 而相府之内的阁门之后,才是裴鸢同父母,和兄长们所住的庭堂寝房。 见车夫和骑奴候在了阁门之外,班氏复又叮嘱了裴鸢几句。 裴鸢垂眸,神态温顺地听着,将母亲的叮嘱都记在了心里。 班氏身为主母,操持府内中馈,仍有许多内务需要打理,便先携着婢子离了裴鸢和裴猇的住所。 待班氏的身影渐远后,采莲和采萍便将兄妹俩驯养的两只拂菻犬抱了过来。 两只拂菻犬模样相近,皆是黑身白腿,体态也都很娇小,很适合做为孩童的玩宠。 去年裴鸢和裴猇过生辰时,长兄裴弼寻来了这两只小犬,并将它们送予了裴鸢和裴猇做为生辰贺礼。 待两只拂菻犬被放在青石板地后,俱都兴奋地朝着裴鸢摇起了尾巴,说来拂菻犬这犬种本就颇通人性,稍加驯养便可曳马衔烛,但这两只犬明显更听裴鸢的命令。 拂菻犬呜汪呜汪地叫了几声,裴鸢心情甚好地又逗弄了一会儿爱犬,却见婢子正要将门扉阖上,想让床上酣睡的裴猇免受寒风侵袭,睡得更香甜些。 ——“等下再关门。” 裴鸢压低了声线,制止了婢子的行径。 婢子不解,却见裴鸢的明亮的剪水眸中,倏地闪过了一丝狡黠。 只见打扮得颇为娇俏的相府小姐微微弯下了身子,亦伸手摸了摸两只拂菻犬毛绒绒的脑袋,随后似是在那二犬的耳旁说了些什么。 两只拂菻犬听罢,短小的尾巴摇得更欢了,又发出了低低的呜汪之声。 裴鸢这时已经携着采莲和采萍往辂车的方向走去,那二拂菻犬却迈着四只短小的腿,哒哒哒地从门缝中钻进了内室,直奔架子床上正在深睡的裴猇。 裴猇睡得尚实,正砸着嘴,想要翻个身再睡,却觉身侧似是爬上来了什么东西。 随后便听见那两只拂菻犬兴奋地吠着:“呜汪、呜汪、汪汪汪~” 其中一只还钻进了他的衾被,亦伸出了舌头,对着他的脸蛋舔来舔去。 另一只则用那四只小短腿,噔噔噔地往他身上扑。 裴猇被这二犬弄得睡意全无,亦知这一切都是裴鸢搞得鬼,是她故意放了两只犬来扰他安梦。 他起床气一贯不小,几欲发怒去教训裴鸢一顿,可却又被这两只拂菻犬弄得痒极。 最后只得边推搡着那两只小犬,边耐着痒意,哑笑着求饶道:“求…求求你们了,别再舔我了!” 实则这二犬对裴猇这个小主人,都存了些许的惧意,它们很快就放开了裴猇。 待裴猇重获自由后,便戾气深重地从床上爬了起来,风风火火地便往屋外奔。 两只拂菻犬亦迈着小短腿,哒哒地跟在了主人的身后。 婢子们俱都垂下了头首,他们都知裴猇这魔王若是上来了脾气,犯起混来,皇帝来了都没有用。 裴猇凝眉环顾了下四周,却见周遭早无裴鸢的身影,便抑着怒气问向其中一女使,道:“裴鸢呢?” 婢子恭敬地回道:“二公子,小姐已经在去未央宫的路上了。” 话落,裴猇怨气深重地看向了阁门之外的方向,亦似是在屏息抑着怒气。 他身后的两只拂菻犬适才还在摇尾乞怜,却似是觉出了主人周身散着的气场不大对劲。 它们纷纷停下了摇尾,且迈着短腿不断地往后退着步。 ——“裴小彘,你给我等着!等你回府后,看我怎么收拾你!!!” ***** 裴鸢端坐在辂车中,耳畔亦似是响起了裴猇的怒吼之声。 一想起裴猇吃瘪又无可奈何的模样,裴鸢便心情大好,她抿起的柔美双唇也渐渐地往上扬着。 裴鸢笑意吟吟地掀开了车帷,本想骋目而望这相府满园的冬景,可半晌之后,终是意兴阑珊地又放下了车帷。 上京入冬后,还未下过雪。 从前逢夏,这相府之内可谓疏池理岸,树植葳蕤。 可如今那些树俱都枯败凋谢,亦无雾凇挂枝,全无往昔之胜景。 裴鸢的心绪有些寥落,亦默默祈祷着,快些降雪罢,她也好能在府内堆砌雪人,再同裴猇打几场雪仗。 采莲倏地想起了些什么事,略有些担忧地看向了裴鸢。 裴鸢见状,轻声问道:“采莲,你怎么了?” 采莲讷声回道:“小姐…您这几日都没有练舞,到了椒房殿后,该怎么同皇后娘娘交代啊?” 这话一毕,裴鸢娇美的小脸立即便垮了下来。 舞者最忌讳的便是懒惰,若有三日没压腿练习,那么之前费的功夫也只能全都做废。 裴鸢掰着指头数了数,越数,她的心中越发慌乱。 她竟是有五日的功夫都没练过舞了! 到了姑母的那处,若她无法下腰压腿,姑母定会对她失望的。 裴鸢心中正懊悔着,车夫已然将相府的辂车停到了未央宫的司马南门之旁。 采莲和采萍都悄悄地打量着裴鸢的神情,见纵是自家小姐穿着颜色鲜妍的合欢襦,也难敌她如画眉目间的那抹愁色,便都未敢多言。 裴鸢强自镇定地在骑奴的搀扶下,下了辂车,却觉未央宫的周遭,仍弥散着一股呛鼻的硝烟味。 却说未央宫失火已是数日之前的事了,阖宫的华殿除却裴皇后所住的椒房殿和宦者署,都遭逢了不同程度的焚毁。 皇宫的修缮是大事,这些时日,裴相亦同少府和太常商议了这事。 浮云遮日,天色渐阴,亦如裴鸢渐渐低落的心情。 裴鸢身后跟着采莲和采萍,正心事重重地走在通往内宫的狭长甬道上。 她不知该怎样同姑母解释,也对自己的懒惰颇感自责。 许是因着这些缘由,她的心跳也渐渐加快。 不,不只是心跳加快。 她心口那处还很疼。 似是被刀剜了块肉似的。 疼得她连呼吸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裴鸢愈发恐慌,她顿住了步子,亦用纤白的小手捂住了心口。 采莲和采萍觉出了她的异样,亦瞧见了自家小姐白皙的额头上,正不断地往外渗着涔涔的冷汗。 ——“小姐…小姐,您没事?” 采莲关切地问向了裴鸢,只见裴鸢艰难地张了张已然泛白的唇瓣,小脸亦是惨白至极,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采萍则在四下寻着,这宫道周围路过的宦人。 她和采莲现下都不敢离开裴鸢半步,急欲寻个宦人去椒房殿那儿通禀给裴皇后,好让她派医师来解裴鸢于水火。 裴鸢印象中的自己,还从未遭逢过如此难捱的痛苦,也就是去年她打耳孔时,才捱过针痛。 可现下她承受的痛苦,比之于打耳孔,要更甚数倍。 裴鸢的心中异常恐慌,她觉那诡异的疼痛正沿着自己的心脏,渐渐侵入了四肢百骸。 她的每一寸皮肤都如被刀割了似的,剧痛难忍。 裴鸢用尽全部的力气将广袖掀开,却见自己的胳膊仍如新雪般白皙,并未有往外渗血的迹象。 她身子一贯康健,现下如此,是不是突然染上了怪疾? 可她不想死,她还想活着。 采莲和采萍急得几欲落泪,可现下这时令,宫道并无其余宦人、亦或是宫婢路过。 遥遥望之,也只有一打扮矜贵的陌生男子正往众人的方向走来。 采莲让采萍扶好裴鸢,她则以尽快的速度前往椒房殿去寻裴皇后,可采莲前脚刚走,裴鸢娇小的身子就有往后倾倒的态势。 采萍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使她出了全部力气都扶不住裴鸢,可这冬日天寒,小姐若是倒在了这青石板地上,定是要落下毛病的。 裴鸢仍存着尚浅的意识,她觉须臾之后的自己,定要咚地一声,重重地倒地而亡。 ——“小姐…小姐,您别害怕,奴婢会接住您的…您枕在奴婢的身上躺一会儿,采莲…采莲就会带着人过来救您的。” 裴鸢听着采萍的声音,却仍说不出半句话来。 自己今日的结局,怕是便会死在这宫道上。 采萍会不知所措,因急而泣。 姑母会抱着她的尸身哭,母亲和父亲也定会伤心万分。 比起自己的死亡,这些是她更不愿见到的。 裴鸢无法停止胡思乱想,身上也实在是痛极。 她终是渐渐阖上了双眸,因着对死亡的惧怕,眼逢中亦淌下了几滴晶莹的泪珠。 须臾之后,裴鸢预想的坠地之痛却并未发生。 采萍虽未接住她,可她却似是被某个陌生的男子横抱在身,所以她并未凄惨地昏在地面。 裴鸢不知抱起她的人是谁,只觉这人的身量应该很高大。 且不知是不是错觉,在他温暖且宽阔的怀中,她身上似是变得不那般痛了。 起码她心口那处的痛意,逐渐地小了许多。 裴鸢怕这陌生人会将她松开,便探出了小手,亦使出了全部的气力,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拽住了那人腰间的玉制带钩。 “求求您…先别放开我……” 裴鸢睁不开眼,除却身上的疼痛,其余的感官亦是比平日灵敏了些许。 忽而,一阵凛冽的积北之风顷然拂至。 裴鸢的耳畔是咆哮的风声、和采萍急切且惊慌的呼唤。 采萍不断地唤着:“小姐、小姐……” 而她的鼻间,却沁进了那人身上清浅的气息。 他身上带着冬日的寒凉,亦有她熟悉的,柑枳香的清新和微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君子至此 《甜蜜入蛊》/妩梵 ===第三章=== ——“你确认她身子无恙?适才听她女使所言,倒像是心疾发作。” “回娘娘,心主身之血脉,亦为五脏六腑之主。心动,则五脏六腑皆摇……”(1) “停,本宫不想听你说这些没用的话。徐太医,你可是未央宫中医术最高的医师,怎么连一个女娃到底得了什么病都诊不出来?” “娘娘息怒,微臣……” 裴鸢渐渐恢复了意识,亦听见了那道熟悉的女音似是在训斥着什么人。 是姑母裴皇后的声音。 原来她没有死! 冬日的椒房殿亦如春日般温暖,因着裴皇后平素喜欢插花贮瓶,大殿置内亦备有花房,里面种着赤红霞粉的牡丹和芍药,因而裴后所住之地总是弥漫着芳香宜人的花香。 守在华榻之旁的女官见上面躺着的小美人渐渐转醒,浓密且乌黑的羽睫也正在上下翕动着,便忙不迭地起身,快步出了内室,欲将这事通禀给正在花厅询问太医的裴皇后。 ——“娘娘,娘娘,裴小姐醒过来了。” 裴皇后身姿端丽地站于殿央,身着一袭间色紫缬华襦,腰襕霞帔环身,衣发皆是汰奢至极。 遥遥观之,丝毫不像是一位年逾三十的妇人,倒像是正值双十妙龄的袅娜美人儿。 听罢那女官之言,裴皇后适才还略有些凌厉的眉眼柔和了几分。 太医听闻裴鸢转醒,心情也释然了几分。 他适才被裴皇后言语咄咄地逼问了一通,平巾帻下的额角早便渗出了冷汗,见裴皇后转身往内室走,太医亦提着药箱,边示意着两名医女跟上,边悄悄地为自己拭着汗珠。 裴鸢刚醒,神情尤有些懵然和无助,便见姑母已然坐在了她的身旁。 “姑母~” 裴皇后一把将侄女拥进了怀中,随即又将裴鸢轻轻推开了几寸,边细细凝睇着她怯生生的美丽眉眼,边温声问道:“鸢鸢,身子还难受吗?” 裴鸢乖巧地摇了摇头,软着嗓子如实回道:“不难受了。” 裴皇后问话时,面庞离裴鸢极近。 饶是裴鸢时常与自己的姑母见面,但每每近距离地凝视着裴皇后的面容时,她还是会被她的美丽惊艳,甚至会走神片刻。 上京诸人都偏好柔弱娇怯的美人儿,可裴皇后的美却是那种极度张扬的美,就连头发丝都渗着艳和媚。 如潋滟般的明眸中亦很少会流露女儿家的羞赧,反是每时每刻都透着一抹锐利之色。 裴皇后边抚着裴鸢微散的鬓发,边安抚着她受惊的情绪,随即又命太医再为裴鸢诊脉。 太医恭敬地应诺。 阖宫上下都知裴皇后极度宠爱裴相的幼女裴鸢,她待她的态度不像是姑母对待侄女,反是像母亲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 裴皇后虽并未给皇帝诞下任何子嗣,但是十余年前,她也曾身怀有孕,可惜那胎却并没保住,宫中旧人都知若裴皇后能平安生产,那个幼婴会是一个漂亮的公主。 巧的是,那时裴相之妻班氏亦身怀有孕数月,原本医师诊出,班氏所怀的是双生子。 所以裴相便为这两个孩子起名为猇和鸢。 猇为猛虎咆哮之音,鸢也是一种猛禽。 可谁知临产时,那第二个胎孩竟是个女娃娃。 裴皇后那时刚刚出小月,在班氏临产之前还做了胎梦,梦中的班氏就生了个女儿,且裴皇后认为那梦予了她一个昭示——裴鸢就是她死去女儿的转世。 裴皇后失女后,皇帝阏泽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便准许裴鸢可时常出入未央宫,陪伴在裴皇后身侧。 班氏倒也不同裴皇后争风吃醋,因着二人少时本是闺中密友,她同裴相的婚事还是裴皇后一手撮合。所以裴皇后丧女后,班氏也有意让自己的幼女多陪陪自己的小姑子。 裴鸢是相府嫡女,本就身份贵重。 又因着与裴皇后的这层关系,在后宫的地位比一些公主还要高上许多。 太医也因着这些缘由,丝毫都不敢怠慢了这位裴家小姐。 ——“裴小姐脉象平稳,并未有恶疾之相,但在宫道旁,还是受了惊吓。待饮几副安神汤药后,便能无虞。” 太医讲罢,略有些担忧地抬眉,观察了一番裴皇后阴沉的面容。 裴皇后并未言语,她蛾眉微凝,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实则裴鸢在刚满一岁时,也犯过类似的症状,那事距今已过去了十余年。物是人非,那时的抚远王司忱,还未同皇帝撕破脸皮,仍在上京城内装着忠臣良将。 那时的太医,也并未诊出裴鸢身上的异样。 往后的十余年中,裴鸢的身子也很康健。 没成想今日,裴鸢竟是又犯了那诡异的老毛病。 思及此,裴皇后语气平静地对宫人命道:“按太医的方子,尽快为裴小姐熬药。” 宫人应诺后,裴皇后倏地想起,皇帝因疾,一直在寻找一位归隐的神医。 那神医名唤亓官邈,据说可诊治各种各样的疑难杂症。 若皇帝真能寻到那亓官邈,裴皇后亦准备让他为裴鸢瞧瞧身子,毕竟这不知何时而发的症状于裴鸢而言,始终是个隐患。 * 不经时,椒房殿的宫婢便为裴鸢熬好了安神汤药,采莲和采萍亦守在了畏苦的裴鸢身旁,眼巴巴地看着她艰难地咽药。 裴鸢右手的手心中,一直紧紧地攥着一小块玉珇。 那玉珇的光滑表面本是微凉的,但被她握了这么久,早已变温。 裴皇后这时又坐到了她的身侧,裴鸢像只小猫般,又甜又奶地唤了声:“姑母~” 裴皇后摸了摸侄女的小脑袋,宫人这时拿来了紫檀炕桌,亦很快地在其上摆满了精致的宫膳。 “先吃些东西,然后再睡一会儿,等入夜前,本宫再派人送你回府。” 裴鸢听罢,又细声问道:“那…舞伶和乐人呢?” 裴皇后温柔地回她:“你出了事,本宫自是让她们都退下了。” 裴鸢听完这话,心中是愈发愧疚。 裴皇后见此,不解地问:“怎么了?身子又不舒服了?” 裴鸢略有些赧然地同裴皇后认错道:“姑母…我错了,我有好几日都没有练舞了。” 小姑娘认错时,双颊绯红,温驯的眸子也害羞地垂了下来。 裴皇后不禁失笑,又道:“本宫当是什么事呢,原来是你贪懒了?” 裴鸢愈发羞愧,忙对裴皇后承诺道:“我回府后,一定好好练舞。” 裴皇后无奈摇首,道:“鸢鸢先把身子养好,练舞的事不急。” 裴皇后又见裴鸢未持筷著,小手反倒是紧紧地攥着什么物什,便又问她:“你手中攥着的是何物?” 裴鸢看向了自己的右手,方才想起,她手中的玉珇应是适才在宫道上,救她之人的物品。 她拽住了那人腰间的带钩,所以这块玉珇便落在了她的掌心。 裴鸢带着探寻地问向裴皇后,道:“姑母,您知道是谁把我送到这处的吗?” 裴皇后听罢,竟是默了一瞬,似是不大愿意提起这人。 随后方道:“是…颍国世子司俨,是他将你抱到了椒房殿。” 那人竟是司俨? 裴鸢对他的好奇心愈发浓厚,又小声问:“那…那他怎么会来上京?又为何会突然入宫?” 司俨身为诸侯王世子,按制是不得无故进京的。 裴鸢因此而不解。 裴皇后耐心地回着侄女,语气略有些幽幽:“他啊,自是不会无故来上京的。” “那他来做什么呢?” “他来帮着修缮宫殿。” “可他是世子,为何要帮着那些将作大匠修缮宫殿啊?” 裴皇后不知裴鸢因何缘故,竟是对那藩王世子有着诸多兴趣。 她伸指轻点了下小姑娘柔软的眉心,随后又用纤指点了点自己的额侧,回道:“因为,他的这里,跟别人不同。” 裴皇后自小便知,有的人生来,就要比常人聪慧许多。譬如他的兄长,亦是裴丞相裴殊。 可是裴丞相同少年的司俨相比之,便显得平庸和逊色了太多。 皇帝阏泽刚刚伐下司隶一地时,便择了上京为国都,那时的上京原是满地疮痍,还未有如现下一般华贵且巍峨的宫殿,城边亦无瓮楼和箭楼。 司俨那时年仅十岁,便携着少府的数名将作大匠,在一月间,便让上京宫殿耸立,瓮楼连墙。 旁人建造这些,得需数月,而这些建筑,亦都由司俨一人设计。 一般的将作大匠,需得在事前绘图数日,方能携领一众壮丁夯土筑基。 司俨与他们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无需在绢帛上绘图,他在头脑里便可将所想的一切绘出,且细节之处亦无任何纰漏。 直到司俨与那些大匠接触时,方知原来旁人都要在绢帛上慢慢绘之,亦或是用些木材搭建一些小型的建筑烫样,方能逐一调整自己所想的建筑实例。 未央宫之西的武库中,亦有许多的兵器是司俨仍在上京时,依照皇帝之命设计的。 那时皇帝刚刚统一中原,各地市易之价的波动起伏过大,司俨和裴相便在各郡的治所都设置了专门的快骑和驿站,如此便可很快知晓各地之物价。 而各地流动之钱财,司俨很快便能以心算之,他无需借助旁的辅算工具,亦以此来及时调整各州各郡的物价高低,使大梁之财政得以平稳运行。 随意予司俨一书卷,他看过一遍便能一字不差的背诵。 随意择一件陌生的乐器给他,司俨不消片刻便能将其弹出曲调来。 实则只要司俨想学什么,很快便能在某个领域达到精通,甚至是登峰造极的程度。 裴皇后想起了往事,仍觉得司俨其人的才智过于可怕。 可怕到有些不甚真实。 可事实便是如此,司俨却然是难得一遇的奇才。 皇帝阏泽虽然忌惮他和他的父亲抚远王,但却又很爱惜司俨这个天下奇才。 只是,司俨的父亲抚远王,曾险些将这个儿子抛弃。 ——“他…他是脑子跟别人不太一样吗?” 裴鸢软软的问话打断了裴皇后的思绪。 “嗯,他的脑子跟别人不大一样。” * 裴鸢用完宫膳后,便依着裴皇后的言语,又躺在她的华榻上休憩了小半个时辰。 及至申时三刻,裴皇后本欲亲自送裴鸢到司马南门,可皇帝阏临却突然宣她入建章宫陪侍,裴皇后便命大长秋送裴鸢出宫。 大长秋助皇后协理后宫之事,是未央宫地位最高的宦官。 裴皇后任命的大长秋是个面貌和蔼,身子略有些圆胖的宦人。 他说话的声音略有些尖细,动作也稍显女态,但是裴鸢很喜欢同大长秋相处,他是个很会讨人欢心的人。 将暗不暗的时刻,殷红的夕阳高悬于上京天际,浓重诡谲的云翳却未将其光芒遮蔽半分。 裴鸢观了观天象,她觉上京终于要降些雪花,可却又想起了上午的濒死体验。 现下想来,仍是心有余悸。 大长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男子,对裴鸢道:“小姐,您看,那个人便是今日将您抱到椒房宫的颍国世子。” 裴鸢即刻循着方向看去。 只见大长秋所言的颍国世子衣着尚质之冕,其上虽无旒无章,却透着股低调的矜华。 因着身份毕竟是诸侯王世子,司俨亦戴了充耳悬瑱的皮弁楚冠。 遥遥观之,司俨只静伫在已变为废墟的华殿之旁,却仍能瞧出,他身形颀长,蜂腰长腿,是个样貌极为俊美的年轻男子。 裴鸢不禁想起了从前读过的一首诗赋—— 君子至此,黻衣绣裳。 佩玉将将,有纪有堂。(2) 裴鸢不易察觉地深吸了一口寒凉的空气,她复握了握手中的玉珇。 她想对他这个恩人道谢,亦想将这一小块玉珇还给他。 裴鸢屏着愈发不稳的呼吸,迈着小步渐渐走向了司俨的方向。 司俨亦是觉察出,有人正往他的方向行着,他亦看向了向他走来的裴鸢。 裴鸢离他愈近,亦看清了司俨的长相。 司俨的气质矜贵淡漠,眸黑而沉静。 相貌也偏冷感,不似裴鸢的父亲亦或是长兄的温润。 司俨的面部轮廓敛净,且稍显冷厉,在眉眼微垂之际,亦带着淡淡的阴郁。面容是匀净无疵般的俊美,五官却很深邃精致。 裴鸢在他身前一丈的距离站定。 她仰首看向了他,却觉自己的心跳又开始怦然地加快。 ——扑通、扑通、扑通。 裴鸢本以为是自己又要如上午那般突染恶疾,可心跳了那么久,却并未作痛。 她无法描述这种异样的感觉,只知自己在司俨的注视中,渐渐丧失了言语的能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预知 《甜蜜入蛊》/妩梵 ===第四章=== 霏霏细雪渐渐落在了裴鸢柔软的睫毛上,并随着她愈发不匀的呼吸,慢慢融化。 未央宫内的青石板地上,也结了层薄薄的寒霜。 司俨身后站着两个衣着黯色襜褕的将作大匠,显而易见,适才这三人明显是在商议宫殿的修缮之事,而在裴鸢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后,他们便停下了交谈。 将作大匠瞧见了大长秋,亦觉出裴鸢的眉眼同宫中裴皇后有肖似之处,便猜出了她的身份,亦对着裴鸢揖了一礼。 裴鸢停住了步子,边感受着奇异且快速的心跳频率,边觉自己的双颊在这凛冽的寒风之中,竟是愈发熨烫。 司俨往她的方向又走了几步,裴鸢竟是有些慌乱,只得下意识地往后退着步子。 她和司俨的距离,由数丈,变为了一丈。 她只要迈个两三步,便能离他极近。 这般近的距离,裴鸢能清晰瞧见司俨墨黑的锋眉上也沾上了些许的落雪,更衬其容止清峻疏冷。 裴鸢表面强自撑着平静,可伴着如豆击鼓般的怦怦心跳,她只觉她躯体内仍存着另一个她。 此时此刻,另一个她正在狂奔着,且几欲啊啊啊啊啊啊地尖叫。 原本她是要同司俨道谢的,可她怎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真真是丢死人了!!! “我…我……” 裴鸢憋了半天,方才说出了一个我字。 ——“裴小姐,身体可还有恙?” 司俨应是看出了她的局促和不自在,他先她开口,问向了她。 男人的嗓音宛若钟磬,低沉却不失清越。不同于他相貌的冷淡阴郁,他同她说话的态度很是温和。 可明眼人皆能看出,这种温和实则是他待人的修养。 让人觉得似近非近,且透着淡淡的疏离。 这种温和,反倒是处处设防,似是与人随时保持着距离。 大长秋瞧出了裴鸢的赧然,便在她的耳旁小声提醒了一句。 裴鸢终于回过神来,适才心中的那些杂念也渐渐消弭。 她想着,司俨毕竟是诸侯世子,便按照平日所习,款款地对着司俨施了一礼。 “多谢世子…今日的救命之恩。太医说,我的身子已无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 言罢,裴鸢却觉这句话并未能表达出她对司俨特别真挚的感激,便又糯声添了句:“…世子之恩,裴鸢来日必将报答。” 小姑娘年岁尚小,面上稚气未脱。许是有些怕生,眉眼也有些怯生生的,脸颊也透着不大自然的绯红。 她站在簌簌的细雪之中,明眸清澈。 亦如新雪般,气质带着不谙世事,且不染尘埃的纯洁。 司俨听罢,回道:“裴小姐无需言谢,我与你兄长自幼相熟。见你逢难,自要相救。” 兄长? 裴小虎什么时候认识司俨的? 思及此,裴鸢不解地问:“世子,您…认识小虎吗?” “小虎?” 司俨被裴鸢问的微怔。 他随即反应过来,唇边也终于有了一丝极浅极淡的笑意,回道:“你说的是裴猇罢?” 裴鸢略有些懵然地点了点头,她心中微有懊悔,她怎么就当着司俨的面,将裴猇的小名说了出来。 司俨嗓音温淡地又同她解释,道:“我的友人是你长兄,裴弼。” 裴鸢微微张了张小嘴,暗觉自己真是犯了糊涂。 那裴小虎怎么可能是司俨的友人呢?明明长兄才同他的年岁相近。 裴鸢因而赧然地垂下了双眸。 她想起了裴皇后适才的话,司俨其人,应是个头脑极其聪明的。 可她同他也只交谈了寥寥数句,却已经犯傻了数回。 裴鸢因心中的紧张下意识地攥了攥拳,却觉司俨腰间带钩的那块玉珇还在她的掌心中握着。 她复又讷声开口,以极小的声音道:“世子…您有东西落在我这处了。” 说罢,便将小手伸向了身前男人的方向。 司俨身量颀长高大,见状便微微弯身,亦伸出了指骨分明且修长的手,接过了女孩手中的物什。 裴鸢将那一小块玉珇放在了司俨的掌心中,整个动作下来纵然是万分小心的,指尖却还是在不经意间,碰触到了他微凉掌心中的一小寸皮肤。 只是轻轻地一个碰触,却又让她的心里生出了异样的悸动之感。 司俨将那玉珇握住,随后回道:“多谢。” ——“这是您之前抱起我时…我不小心拽住了您腰间的带钩……” 话说到一半,裴鸢下意识地又往男人的腰间瞥了一眼。 司俨亦随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自己腰间的带钩。 简简单单地一个举动,却尽显其仪质温雅。 司俨很快又再度掀眸,看向了裴鸢。 裴鸢本想扭头避开他的注视,却又觉得做出这种举动会很怪异,只得稳了不稳愈发不匀的呼吸,强自镇定地又道:“……所以它才落在了我的手里。” 女孩同他解释的声音娇滴滴的,亦将自己内心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同他诉诸于口。 司俨却一直掩着内心的探寻。 他面容波澜不惊,如潭水般深邃且沉静的眼,却带着少女看不破的深沉。 雪势渐大,适才高悬于天际的殷红夕日渐从西方沉去。 司俨将那块尤带着少女掌心温度的玉珇握紧了几分,亦将冷峻眉眼蕴着的幽邃敛去,复对裴鸢道:“裴皇后已派人将你今日发生的事告知了裴丞相,你父母应该很担心你。风雪渐大,车马难行,裴小姐快些归府罢。” 他同他长兄裴弼的年岁相近,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 同她说话的方式,也同她长兄裴弼似的,关切中亦带着长辈的威严。 裴鸢长长的羽睫颤了颤,听罢司俨这话,她亦怕母亲班氏会在府内惦念她,便弯膝又对司俨施了一礼,同他拜别道:“那裴鸢先告辞归府,改日寻机…再报世子之恩。” 嘴上说是报恩,可裴鸢心中却知,她这样说,也只是想寻个借口,也好能再见他一面。 她转身离去后,还在心中默默祈祷着—— 她好希望,她还能再同司俨相见。 她好想再见他一面。 司俨冲裴鸢淡淡颔首后,便见她提了衣裙,迈着小步同两个女使往司马南门的方向奔去。 冬日黄昏的风雪之中,直到少女那抹娇小且纤瘦的背影渐渐消失不见,司俨方才微垂了眼目,亦摊手看向了其内温热的玉珇。 他身后的两名将作大匠只知这位颍国世子性情沉静内敛,喜怒不浮于色,旁人很难猜出他心中的想法。 司俨静伫在地,想起的却是今日上午在宫道时,他甫一抱起裴鸢,头脑之中,却突涌了一个诡谲的场景。 在那场景中,他正行在未央宫通往建章宫的飞阁辇道上。 那辇道悬空近百丈,亦是十年前他亲自督造的。 而他今日也确实是被皇帝阏泽宣召,要前往建章宫的凉风台拜谒。 可在那个场景中,当他行至半路时,脚下的辇道却在遽然之间,从高空突然断裂。 而他自是从那飞阁辇道上摔下,并重重坠落石地。 待裴鸢在他的怀中昏厥之后,那个场景却在他的脑中顿止。 司俨虽觉这事属实怪异和蹊跷,却知道怀中少女的病状耽误不得。 待将裴鸢送到了裴皇后的椒房殿后,便同几位宦人往未央宫之西的飞阁辇道走。 那时,司俨边面色如常地行着,却觉周身的一切愈发熟悉。 这难免会让他联想到抱起裴鸢时,所想的那个诡谲的场景。 他本不信那些预言占卜之说,可当他行至连接那长长空中辇道的阙楼处时,却还是停住了步子 ——“世子,您怎么了?” 那时引他去凉风台的宦人如是问道。 司俨未回复他,只眸色微觑地看向了前方。 宦人循着视线望去,却在一瞬间,瞪大了双目。 轰隆一声,悬空的复道轰然坍塌。 原本行走于其上的宫人在惊愕之间,却是反应未极。 那宦人眼睁睁地看着,有数名宫人边惊呼求救着,边从那坍塌之处坠了下去。 宦人的面色骤然变得铁青,他惊魂未定地看向了身旁司俨还算平静的侧颜。 心中暗道,幸亏这颍国来的世子停住了脚,不然他和他也会摔下去。 这要是从这飞阁辇道摔到了地上,不死也会落个半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甜蜜入蛊 《甜蜜入蛊》/妩梵 ===第五章=== 薄暮云曛,乱雪飞织。 裴鸢同上京贵女一样,总喜随身携带一个鎏金熏香银球,其内可燃香料,在冬日亦可暖手。 她衣裙佩着的银球中,盛着已然燃尽的柑枳香。 萦绕在她周身的味道是青枳的辛涩,和柑橘的微甜。 这味道于她而言再熟悉不过,可如今却多了些许稍带着暧昧的新鲜感。 原本她的心中,因着上午的濒死体验,仍充斥着不安和恐惧。 可如今,她的思绪皆被一个男子占据。 他叫司俨,正值二十出头的年岁,是颍国来的世子。 裴鸢边行在宫道上,边回忆着司俨的相貌和神情,和适才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 司俨同他兄长裴弼相熟,而且他好像也认识她的家人。他同姑母裴皇后,也应是相熟的。 可她对他,却仍是知之甚少。 她很想、很想,再了解他多一点点。 左右宦人提着铜雀宫灯,为裴鸢和大长秋照引着前路。 采莲和采萍则默默观察着裴鸢的神情,小美人儿的侧颜恬和皎丽,全无任何忧惧之色。 她二人对视了一下,暗觉小姐的性情是真的开朗。上午出了那么可怕的事,可现下她不仅态度淡然。 瞧那模样,心情还挺愉悦的。 众人出了宫门后,采莲和采萍见风雪之中的轩车旁,不仅侯着骑奴和车夫,还站着一个熟悉的少年身影。 裴鸢看向了那少年的方向,唤了声:“小虎?” 裴猇双手交握于身前,墨发用鸱尾金环高束着,凛冽的寒风将他额前碎发吹散,稍显戾气的断眉横于眼上,使其气质陡增了几分疏野。 裴猇平日喜着袍袄,穿着打扮不像个相府公子,反倒是像个少年侠客。班氏和裴相都很开明,也从不拘着他这么穿衣。 他喜欢这么穿衣打扮的缘由,也是因为他常同他那些狐朋狗友去酒肆听人说书,亦最是羡慕那些江湖侠客。 若有人能唤他一声裴少侠,这厮能高兴大半日。 ——“小虎,你怎么来了?” 裴鸢走到了裴猇的身前,却见他仍凹着适才的那个姿势,语气故作深沉地回道:“母亲不放心你。” 按说裴猇从军营归府后,要用大量的时日来补眠。 她外祖父班昀择在冬日将裴猇送回相府的缘由,也是因着裴猇就同某种大型凶兽似的,冬日总容易犯困,竟是需要用一段时日来冬眠。 裴鸢耐着笑意,又道:“太医说我已经没有事了,只是受了些惊吓而已。” 裴猇上下看了她一眼,又同小大人似的,淡淡回道:“回府再说。” “哦。” 裴小虎明明和她同岁,可在外却总喜欢装模作样,同她说话时,也总是爹味十足。 裴鸢对此见怪不怪,便在骑奴的搀扶下,跟在裴猇的身后上了轩车。 相府离未央宫的距离并不远,众人很快便归府至了阁门处。 裴鸢甫一下了轩车,便见班氏面带焦急地站在伞下,裴鸢看见了母亲眼中的忧切,便小跑着奔向了她。 “娘~” 班氏将幼女抱在了怀中后,温声道:“你姑母已经派人将今日发生的事告诉我了,你这几日就待在府内好好休息,哪儿都不要再去了。” 裴鸢乖顺地嗯了一声,心绪却渐变得低落。 哪儿都不能去了,那她岂不是见不到司俨了? 裴猇也走到了母亲和妹妹的身旁,班氏看了次子一眼,又对裴鸢道:“你上午出事时,你兄长也有了反应,他那时便寻到了我,说你可能出了事。” 裴猇和裴鸢既是双生龙凤胎,亦是有着一模一样的生辰八字。 虽然现在看着像一对冤家,但二人自小,却同其余的双生子一样,有着某种奇特的心灵感应。 二人还小时,裴猇一哭,裴鸢纵是适才还在憨笑,可她哥一哭,她必跟着一起哇哇哭叫。 这对龙凤胎的喜好也一模一样,总是会喜欢同一样物什,当年抓阄时还抓到了一样的东西。 两年前,裴猇同人打架斗殴,面上挂了彩,他眉毛那处也因此留了疤痕。 裴猇那时出事时,裴鸢也感到了莫名的心悸。 ——“你姑母将消息递到相府后,你兄长一早便去了司马南门,说要亲自接你回来。” 裴猇听罢班氏这话,立即便急了:“娘你别乱说,我才没有……明明是你让我去接裴小彘的。” 班氏无奈失笑,复附和他道:“对,是我让你去接鸢鸢的。” 裴鸢水盈盈的眼看向了身旁的裴猇,小声道:“小虎,谢谢你来接我。” 裴猇哼了一声,不以为意地回道:“别谢我啊,是娘让我来接你的。” 恰时,阁门之外来了个婢子,对着班氏的方向通禀道:“主母,大公子回府了,还携了客人至此,丞相让奴婢来唤您过去。” 班氏听罢,复又叮嘱了兄妹二人几句,便随那婢子出了阁门。 班氏一走,裴猇便神态不大自然地阔步进了内室。 裴鸢迈着小短腿跟在了他的身后,笑嘻嘻地道:“小虎,我给你带好吃的了!” 两只拂菻犬也哒哒地跟在了两个小主人的身后。 裴猇进室后便随意地将身上的披风扔给了婢子,他盘腿坐在了白虎兽皮缝制的茵席后,便扯了扯唇角,问道:“给我带什么了?” 裴鸢便让采莲将她手中提着的小食盒递予了裴猇。 裴猇将食盒打开后,便见里面装满了撒着胡麻的肉酥。 班昀治军甚严,裴猇虽是他的亲外孙,可在军中却吃不到什么好玩意。 裴鸢和裴猇都喜欢椒房殿小厨房做的这道肉酥,裴鸢出宫前,还特意央求裴皇后给她装上一些,为的就是能带回府中给裴猇吃点。 ——“啧,还算有良心,知道想着你哥我。” 裴猇说罢,随意择了块肉酥往自己嘴里送。 又见身旁两只拂菻犬正摇尾乞怜,对着那些肉酥万分垂涎,便又往两只小犬的嘴里各自塞了一块肉酥。 裴鸢见裴猇只吃了一块肉酥,却将那食盒给阖上了,便不解地问:“你怎么不多吃一些?” 裴猇回道:“今日兄长刚从青州归京,还有啊,你没听那婢子说的话吗,今夜会有客人来相府。既是有客至此,那晚上的吃食定然也是丰盛至极,我可得留着点肚子。” 立侍一旁的婢子听着兄妹二人的对话,也赞同着裴猇的说法,对裴鸢道:“小姐,二公子说的没错,奴婢下午去了趟庖房,那处新宰了头牛,好像是要做炙肉呢。” 炙肉! 裴鸢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那是得留着些肚子了。 她和裴猇一样,都是无肉不欢的人,相府平素的吃食用度也并不奢靡,很少会杀牛做炙肉。 这时,外面来了个传话小厮,对着内室的众人通禀道:“二公子、小姐,主母唤您二人去正堂用晚食。” 裴鸢应声回道:“知道了~” 夜晚天寒,裴鸢披了件狐皮小袄便同裴猇高高兴兴地往正堂的方向走去。 兄妹二人得知即将吃到炙肉,心情都很愉悦。 正当裴鸢以为自己终于能跟裴猇和平共处的时候,却见前方不远的他忽然转过了身,且他手中不知何时还团了个雪球。 她反应不急时,那雪球已然“嗖——”地一声,打在了她的狐皮小袄上。 裴鸢和采莲采萍都愣在了原地。 这雪刚落不久,裴猇团的雪球也不甚瓷实,打在身上倒也不疼。 但是裴鸢却受了不小的惊吓。 裴猇发出了恶劣的笑声,随后拔腿便跑。 裴鸢的小脸儿即刻便变得气鼓鼓的,她自是不敢示弱,也用小手拾起地上的新雪,边追逐着裴猇的身影,边团着雪球。 她明眸含愠,且下定了决心,她一定要报复回去。 她要将这雪球狠狠地往裴小虎的脸上甩去,谁让他总是欺负她。 裴鸢终于追上了裴猇,却见相府正堂之前,灯火通明。 裴猇站在她身前的不远处,正龇牙咧嘴地做着鬼脸。 裴鸢铆足了劲,亦对准了方向,毫不犹豫地就将那雪球往裴猇的方向扔去。 雪球仍在半空疾飞时,裴鸢的小脸却在倏然间,变了颜色。 不不不,她是要将这雪球往裴猇的脸上砸的! 却见裴猇身姿灵活,自是及时闪避开来。 那雪球没砸在裴猇的脸上,反是误伤了别人。 幸而那人也反应及时,他伸出了广袖,挡住了向他击来的雪球。 裴鸢惊呼了一声,亦将两只小手捂在了唇前。 她没看清那人的长相,却觉他身形颀长高大,瞧着竟有些眼熟。 二人的兄长裴弼阴着脸,从那人的身后走了出来,亦拽住了妄图奔逃的裴猇。 裴弼将一脸懊悔的裴猇拖到了那人的身前,随即又语气发沉地对不远处的裴鸢命道:“鸢鸢,过来。” 裴鸢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只得垂着头首走到了长兄的身前,静等着他的训斥。 她走近裴弼时,却也看清了他身旁之人的相貌。 那人面色平静,容止高彻不群,皮弁楚冠下的眉眼矜然冷峻。 裴鸢的心跳似是顿了一下。 随后,又开始猛地加快。 眼前的男子并未做怒,微抿着的薄唇旁还存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 裴鸢略有些赧然地摊开了小手,亦看向了手心中残存的、已然融化成水的白雪。 她本该对误伤他这事感到愧疚,可当她再度见到了司俨时,内心却是万分喜悦,甚至是兴奋的。 裴弼薅着裴猇的衣襟后领,见他一脸不耐,复又沉声斥向兄妹二人,道:“你二人都多大了,竟还当着客人的面,如此胡闹!” 裴猇一脸不屑地将头扭过了一侧,只听裴弼又道:“这是颍国来的世子,名唤司俨,他要在相府住上一段时日。鸢鸢,你既是将雪球扔在了世子的身上,便要同他认错道歉。” 裴弼语罢,却觉自己的语气有些过重。 他的妹妹自幼被娇养长大,性情也温软胆小,他平素待她也很温和。 可今日他竟是当着外人的面,斥了她一通,依她那娇滴滴的性子,可别再当着司俨的面哭泣。 裴鸢又将裴弼适才所讲的话在心中重复了一遍。 ‘这是颍国来的世子,名唤司俨,他要在相府住上一段时日。’ 司俨今夜伊始,便要住在相府内,而且他要住上不止一日。 这说明,她可以时常见到他了! 裴鸢仍有些无法确信,可周遭的一切,无论是呼啸的风雪之音。还是兄长斥责她时,那稍有些严厉的嗓音,又都如此的真实。 司俨却然就站在她的面前。 裴弼这时看向了裴鸢被冻得微红的小脸儿,却见她非但没有半分泣态,那明亮的剪水眸里反倒渐渐冉起了些许的兴奋之意。 裴弼心道不妙。 裴鸢这孩子应是被裴猇带坏了,这做了错事非但不以为耻,反倒还高兴上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霖舟 《甜蜜入蛊》/妩梵 ===第六章=== 在兄长严厉的注视下,裴鸢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失常。 她亦不想让司俨觉得自己是个怪异且顽劣的坏女孩,便飞速地摆出了一副虚心认错的模样,同司俨道歉道:“对不起,世子,我不是故意的。” 裴鸢垂着眸子,只听司俨嗓音平静地回了二字:“无妨。” 裴弼复又沉声问向裴猇:“你呢?” 裴猇用眼上下打量着身前的司俨,他小小年纪,眉目间却横生着一股匪烈之气,随即不屑道:“又不是我打的他,我道什么歉?” 裴鸢趁此,悄悄地打量着司俨的神情。 见他眼神无波无澜,神色亦无任何变化,倒像是对此毫不在意,只当她和裴猇是两个顽劣的孩子。 裴相和班氏都在正堂等着四人,裴弼也不好再同弟弟过多僵持,再者裴猇的性子一贯顽劣且难驯,裴弼只得先代裴猇同司俨道了歉。 堂内温暖且明亮,裴相身着靛色深衣,端坐于叠扇漆纹屏风之前的条案处。 纵然他眼角眉梢有了些岁月余留的淡纹,但仍能从其外表看出,裴相年轻时定是个极为俊逸,气度雅人深致的英俊男子。 裴相平素政务缠身,因而体型偏瘦,骨骼清矍,举手投足间都透着成熟稳重的气质。 见到司俨后,他便从案前起身,并同他互拜揖礼。 虽然两人的年纪相差近二十岁,但裴相待司俨的态度却很是尊重。 见裴鸢不时地悄悄打量着司俨,裴弼便牵起了妹妹的小手,准备缓和一下对她的态度,以免这个幼妹因他的训斥,再对他这个兄长起了怨怼。 裴弼低声同裴鸢解释道:“世子九岁时,曾在相府同父亲共事过一段时日,那时你才刚出生。” 如今未央宫失火,数座宫殿尽皆被焚。 司俨是当年负责督造宫殿的人,对此负有责任,且只有他能在最短的时间重新修复阖宫之华宇。 裴皇后因而建议皇帝,宣召颍国世子入京。 皇帝虽也希望司俨入京,但同时也觉得抚远王司忱并不会同意让司俨入京。 毕竟抚远王只有司俨这么一个儿子,让他来上京,就等于主动送质。 且司俨一旦入京,皇帝也不可能轻易地放他回颍国。 裴弼本以为司俨不会来上京,却没成想,他还是来了。 ——“九岁?那也太小了。” 裴鸢亦压低着声音,回了裴弼一句。 裴弼这时已经引着妹妹落了座,裴鸢和裴猇这对龙凤胎自是共用一个席面,她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大人们的寒暄。 裴鸢心中颇为庆幸的是,幸而她和裴小虎的席面是位于司俨的对面,所以纵是她一直在悄悄地打量着他,也无人能看出异样来。 相府的下人陆续呈上了膳食,裴鸢和裴猇身前的桌案上很快便摆上了装着一扇烤牛肋的漆盘。 那牛肋被炙烤的火候恰到好处,瞧着油滋焦酥且汁水充盈,其上还撒了西域的胡麻和辛料,肉香四溢,惹人食指大动。 婢子将漆盘摆好后刚要退下,裴鸢却唤她拿来了小刀,将这扇牛肋分割成两半。 这扇牛肋恰好有十条牛肋骨,她和裴小虎正好一人五条。 待婢子分好肉后,裴鸢方才心满意足地对身侧的裴猇道:“一人一半,不许抢我的。” 裴猇瞥了眼身侧裴鸢那娇气,却略带着得色的小模样,不禁冷嗤一声,嘲讽道:“你也吃不了,分了也没用。” 说罢,便要用手抢过裴鸢那处的两条牛肋骨。 裴鸢赶忙用小手挡护住了她的炙肉,细声细气且信誓旦旦地回道:“别抢我的,我吃的完的。” 裴猇冷哼一声:“你吃得了才怪。” 裴鸢明明生了个鸟一样的胃,偏偏还自以为是,总当自己是个大胃的饕餮精。 明明就吃不了那么多,还总逞能。 最后还得是他裴猇将她的剩菜剩饭都给吃到肚子里。 裴猇已然拾起了一根牛肋骨毫无吃相地啃了起来,裴鸢也拿起了一条,正要小口小口地咬肉时,见司俨身前的桌案也摆上了菜食。 却见婢子呈给他的菜肴中,只有蔓菁丝、芙蓉豆腐和松菌羹这些素菜,其上不见半丝荤腥,更遑论是这油汪汪的炙肉。 裴猇也注意到了司俨的菜食,他边嚼着肉,边大剌剌地问道:“颍国来的世子,你不吃肉吗?” 司俨语气淡淡地回道:“不吃。” 裴弼这时看向了身侧的司俨,复问:“你现在还是不吃肉吗?” 司俨摇首,回道:“嗯,还是不吃肉。” 裴弼刚认识司俨时,便知道他从不吃肉。那时司俨的母亲仍在世,她曾同他说过,司俨小时候同寻常孩童一样,无肉不欢,不怎么爱吃青菜。 可后来也不知为何,司俨突然就开始不吃肉了。 抚远王司忱觉得男孩不吃肉,就无法习武且拥有强健的体魄,还曾让下人将肉强喂给司俨过。 可司俨纵是咽了下去,却还是会将那些肉都吐出来。 抚远王无奈之下,只得派人在东海寻了一种油脂较为丰富的鱼类,隔一日便命庖厨烹之,让司俨吃下。 而司俨虽不吃畜类的肉,但鸡卵和虾贝一类的荤物却多少能吃一些。 所以司俨如今也生的身量高大,骑射之功样样不落。 裴鸢边嚼着嘴里焦香的炙肉,仍对司俨不吃肉的事难以置信。 裴猇也明显被惊住了。 肉这么好吃,怎么有人会不喜欢吃肉呢? 裴鸢吃了两条烤牛肋,果然便饱了,剩下的三条烤牛肋自是都被裴猇包圆。 她实则一直在悄悄地观察着对面的司俨。 常人在用食时,神态或多或少会带着些享受食物的愉悦。 而司俨的吃相斯文且优雅,就算这些食物于他而言是味同嚼蜡,他也会面不改色地将它咽下。 但终归,吃饭这件事于他而言,却更像是某种维系生存的任务。 * 那夜司俨做为来客初至府上,裴相便唤了裴鸢和裴猇去了正堂见客,顺道一起用食,可次日便无需如此。 裴鸢和裴猇一如既往,由着婢子将饭食送到他二人的住处,单独用膳。 司俨除却修缮督造宫殿,还有诸多公事缠身。 未央宫的石渠阁中藏着大量的古籍孤本,因着那场大火,许多书籍亦被焚毁。 司俨少时还在上京时,看过石渠阁内近三分之一的书,因他有着过目不忘的能力,皇帝亦命他同学士一起整理和校勘书籍。 这段时日,班氏又在民间寻了几位医师为裴鸢诊脉。 可那些医师却都说她身体康健,并无什么疾病之兆。 裴弼身任大梁的治栗都尉,掌盐铁农务诸事,恰逢上郡正大肆开凿漕渠,裴弼因而又出京去了趟上郡。 司俨同裴弼住在一处,她本想以看望长兄为由,顺便看看能不能碰碰运气,再见司俨一面。 可兄长既是未归,她也不好贸然去寻司俨。毕竟二人不算相熟,且男女之间亦有大妨。 且司俨其人又总是早出晚归,裴鸢在偌大的相府内,都未曾偶遇过他。 裴鸢数了数日子,她已有七日都未见到司俨了。 没想到纵是他就住在相府之内,她还是寻不到机会去见他。 这日晴雪初霁。 裴鸢身着茜色舞裙,单脚点地,拧倾着娇小的身子,边曳摆着广袖,边做着大掖步转的舞步。 裴鸢闲在府内观察病状的这几日中,偶尔也会在暖阁中压腿练舞。 她在原地转着圈,采莲则在她不远旁为她数着圈数。 裴鸢想,她不该再坐以待毙。 若想再见到司俨,她应当主动出击。 “……十一、十二、十三!” 她的极限便是转满十三个圈,裴鸢听罢采莲最后的一声十三,终于稳稳站定。 随即便扬起了纤细的雪颈,摆出了提襟托掌的手位,亦微抬了眼眸。 她白皙的面容染上了自然的酡红,其上未施任何粉黛,却仍是天生丽质,初显倾城之姿。 裴鸢刚要询问采莲,她的舞步可有进益,却见采萍从外面归来,略有些兴奋地对她道:“小姐,大公子归府了。” “兄长归府了?那我去看看他。” 裴鸢无从得知司俨的行踪,但她清楚若她这时去兄长那处,或许能见到司俨。 虽然这机会,有些渺茫。 裴鸢不欲耽搁过多的功夫,随意披了件狐裘便往裴弼的庭院奔去。 相府四处的秃树皆被雾凇挂枝,满目望去,一派晶莹澄澈之景。 裴弼刚刚归府,见裴鸢正小跑着向他奔来,不禁有些诧异地问:“鸢鸢,你怎么来了?” 裴鸢望向了内室,却觉其内并无司俨的身影,她边掩饰着心中的失落,边回道:“我…兄长快成婚了,都不怎么同我和小虎亲近了。嫂嫂若是入府后,兄长会不会不理小虎和我了?” 裴弼无奈失笑,回道:“怎么会?” 裴相几年前同曲台属长定了桩亲事,裴弼要娶的便是这家的嫡次女,王氏。 裴鸢本是胡乱地寻了个借口,可既是提起了成婚二字,她心中却突然涌起了一阵恐慌。 她忙抬首,问向裴弼:“兄长,那个颍国来的世子,是不是已经娶妻…或者有婚约了?” 裴弼并未对妹妹突然的问话怀有过多的怀疑,只如实回道:“妻室…应是没有。他若成婚,需得呈给上京鸿胪院,由陛下做主。” 裴鸢心中悬着的石子落了地。 还好还好,他没有妻子,也无婚约在身。 ——“那…那他有妾室吗?” 裴弼听罢,终于觉察出了妹妹的异样。 他面露疑惑,又问:“你对他很好奇?问这么多作甚?” 裴鸢只觉双颊烫红,却故作镇定地摇了摇首,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裴家男儿都很忠贞,都循一夫一妻制,很少有裴家男子会纳妾室。可我知道外男并非如此,便想问问……” 裴弼方才打消了疑虑,待沉吟片刻后,复道:“有无妾室…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裴鸢只觉自己的脸即要垮掉,却强迫自己表现得平静一点。 ——“那…那兄长你帮我问问罢。” 裴弼无奈摇首,回道:“好。” 司俨有无妾室这事,现下悬而不决。 裴鸢再怎么掩,都掩不住心中低落。 她渐渐垂下了头首,却听见身前的兄长突然扬声道:“霖舟,正好你归府,我有事要问你。” 霖舟?霖舟是谁? 裴鸢扬起了巴掌大的娇美小脸,却见朝他走来的,竟是司俨。 男人身量颀长高大,天青色的深衣更衬得他皮肤冷白。 他站于皑雪之旁,气质疏离冷淡。 就像是那,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 司俨那双深邃沉静的眸看向了眼前身量娇小的女孩,随即问裴弼道:“怎么了?” 裴弼亦看向了神态略有些忸怩的妹妹,回他道:“我妹妹想知道,你有没有纳过妾。” “!!!” 裴鸢一脸吃惊地看向了身前的裴弼。 兄长他说话怎么能这么直接?! 都不给她留面子的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国子祭酒 《甜蜜入蛊》/妩梵 ===第七章=== 司俨墨黑的锋眉轻轻蹙起,略有些不解地问:“问我?纳没纳过妾?” 他看向了裴鸢赧然至极的小脸,眉目复又稍舒。 裴弼替裴鸢解释道:“对,她比较好奇,因为裴家男子从不纳妾,她便想知道外男是否同裴家人一样。” 裴鸢暗舒了口气。 幸而兄长把这话头给圆回来了。 ——“是这样吗?” 司俨身为诸侯世子,周身散着的气场并无上位者那般,总是稍显盛气凌人。可不知为何,他只消微微觑目,亦或是微牵唇角,便能给人以压迫感。 幽黑深邃的眸亦如潭水般,你虽看不破他的心思,但他却似是能将你的想法一眼看破。 裴鸢在司俨的注视下很不自在,却只得佯装如常,点了点头。 “没纳过妾。” 司俨回了她四个字。 话落,裴弼却瞥见,裴鸢的表情竟是释然了不少。 许是因为妹妹长大了,裴弼暗觉自己有些看不透她的心思了。 室外天寒,裴弼摸着妹妹的小脑袋,示意她同他和司俨一同入室。 裴鸢的唇角悄悄翘起。 兄长没赶她回去,她还能再同司俨相处一会儿。 裴弼的住处布置得很古朴,正逢午后,其内恰有婢子在煮茶烹茗。 待众人落座后,满室已是茶香四溢。 裴鸢安静地坐在了兄长的身旁,婢子很快为三人呈上了茶水。 纵是视线被氤氲的茶雾阻隔,裴鸢也不肯闭上眼目,放弃任何能悄悄观察对面男子的机会。 裴弼淡抿了口热茶后,便问司俨:“你今日怎么这么早便归府了?” 裴鸢也轻啜了口茶,待放下手中茶盏后,便很专注地等着司俨的回话。 司俨语气淡淡地回道:“未央宫焚毁较为严重的宫殿皆已修缮完毕,惟剩之前坍塌的飞阁辇道。陛下说我还未休沐,便让我提前回来了。” 裴弼也知那日辇道坍塌一事,据说还死了几名经行的宫人。 裴弼复问:“那修缮辇道,还需多久?” 司俨回道:“不过两三日。” 裴弼轻啜了口茶,他虽知司俨天赋异禀,但对此事仍是难以置信。 “这么快?不过你修完那辇道之后,便该回颍国了罢?” 裴鸢听罢,心情是难以言喻的低落。 她刚寻到机会见他一面,他便要回颍国了吗? 裴鸢下意识地看向了对面端坐的司俨,却见他亦用那双沉静的眸看向了她。 她心跳一顿,刚想扭头避开他的注视,却觉他的眼中似是蕴了丝极为浅淡的笑意。 司俨随即又看向裴弼,回道:“还不能回去。” 裴鸢听罢司俨说,他还不能回去后,剪水眸中顿时又有了光亮。 裴弼的表情却渐变得凝重。 他觉司俨如今,大有被强留为质的态势,便又问道:“那你如今,作何打算?” ——“陛下封了我做国子祭酒。” 裴弼微诧,道:“祭酒?你要教学生了?” 裴皇后一直建议皇帝在石渠阁内兴办国子学,能在这处治学之人,除却宗室子弟和王侯之子,从三品以上官宦世家的贵子贵女经由严格挑选后,亦可入学修习。 且入学之年龄,不得低于十三岁,亦不可超过十九岁。 而国子祭酒身为国子学的主官,一般都为上了年岁的博学鸿儒。 可司俨刚值加冠之龄,面容也是极为年轻英俊的,却任了这国子祭酒一职。 裴鸢对此难以置信,她印象里的祭酒,都是些白胡子的老者。 只见司俨颔首后,略有些无奈地回道:“原本我并不需要教书,但有一个国子博士因醉摔伤了腿,陛下和殿下又寻不到合适的人选,便欲让我在那博士腿伤痊愈前,暂时任教。” 裴弼倒是对此事并无任何惊讶。 任教的国子博士,除却学识渊博,身份亦得贵重。 而司俨,哪样都符合。 裴弼仍记得,皇帝刚下令成立华林学省①时,司俨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却也在那学省任职。 那华林学省中的鸿儒,一个个都生的眉发斑白,却因司俨的才智属实过人,对他的态度也是毕恭毕敬。 国子学一般要设礼、乐、射、御、书、数六科。 裴弼知道司俨哪一科目都能授业,却不知他到底要教哪一科。 裴鸢也对此颇感好奇,便问司俨:“那世子…您要教什么呢?” 反正这六个科目中,她最不喜欢的,便是算学。 他只要不教这个,教什么都好。 司俨凝睇着女孩稍带着探寻的小脸儿,淡哂道:“算学。” ****** 五日后,上京又降瑞雪。 国子学正式在石渠阁兴办,裴鸢身为丞相嫡女,自是在入学的名册中。 裴鸢是第一次去国子学,她即要见到许多陌生的同龄人,难免会有些紧张。 但唯一庆幸的是,司俨又能在上京待上一段时日。 只是他身为祭酒,竟是要教她最不擅长的算学。 这日一早,裴鸢便换上了端庄大方的荷色曲裾。 她边对镜照着,便觉自己的身量并未长成,这本是最能勾勒窈窕身形的曲裾,穿在她的身上却是毫无起伏,亦无女子身形的窈窕曼妙。 班氏看出了女儿神色间的低落,便劝慰道:“等你再长大些,穿这曲裾定能很好看。” 裴鸢的小嘴于无意间撅起,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裴猇则在一侧龇牙咧嘴地看着自己新换的那身直裾。 甭说裴猇自己嫌弃这身文质彬彬的打扮,裴鸢也觉得他不着袍袄戎服,反是如寻常公子一般穿着直裾,瞧着格外的怪异。 按说他常在军营,除却习武,治学之功也由班昀一手教授。 且他性情暴戾蛮横,虽达到了入国子学的一切要求,可裴皇后却担忧侄子会在国子学中惹是生非,便将他的名字从其上剔除。 可不知为何,裴皇后却又将裴猇的名字重新安排在了那名册中。 貌似这事还是裴猇自己争取的,裴相和班氏还同他约法三章,让他守规矩,莫要胡闹。裴猇亦在父母面前发了重誓,他二人这才同意让他和裴鸢一同去国子学治学。 班氏仍有诸多府中内务缠身,临行前,还对兄妹二人嘱咐道:“我已拜托世子,携着你二人一并入石渠阁上学,你们可不能太过顽劣,给世子添麻烦。” 裴鸢温顺地应是,亦是抑着内心的兴奋。 适才采萍还说,司俨的车马已然停在了阁门外,正等着她和裴猇。 待班氏走后,裴鸢便同裴猇往阁门外走去。 裴猇被两只摇尾吐舌的拂菻犬缠住了脚,裴鸢却迫不及待地想马上见到司俨,并未等他,便先往阁门外行去。 她甫一走到马车之前,司俨便掀开了车帷。 今日他穿了身荼色的深衣,外披墨色貂氅。 容貌是一如既往的清俊,虽是一身斯文且带着书卷气的儒者装扮,却丝毫不显文弱。 司俨薄唇微抿的弧度,衬得其气质冷静而克制。 那是一张极为惑人的皮相,裴鸢不知该怎样用词语来形容司俨的长相,脑海中却倏地想出了一个四字词语—— 人间绝色。 虽然人间绝色这词,放在男子身上并不合适。 司俨看着裴鸢,先她开口,温声道:“上来罢。” 裴鸢依言乖巧地点了点头,她平素上马车时,需得由骑奴搀扶。 可今日,车厢内的男人却朝她伸出了手。 司俨在向她示意,他要帮她乘上这辆马车。 裴鸢犹豫了一下,却终是不顾少女矜持,将小手伸向了眼前俊美无俦的男子。 司俨顺势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小心地往车厢内轻拽。 他修长的手几乎将她整个手掌覆住,裴鸢甚至能觉出他掌心纹路的触感。 她觉自己的心脏骤然狂跳,却强撑着镇定,坐在了车厢的一侧。 裴猇这时也走到了马车前,他面色不豫地盯着司俨看了半晌。 司俨也不发一言地注视着他,随后问道:“怎么不上来?” 裴猇乜了司俨一眼,随即将自己的爪子伸到了男人的眼前,痞里痞气地问道:“你怎么不扶我上去啊?” 司俨顺势垂眸,看向了男孩的手背。 不得不承认的是,这兄妹二人的手实在是差距过大。 裴鸢的小手娇嫩且白皙,就同那凝水豆腐做的似的。 而裴猇的手,因着习武,不仅皮肤粗糙,其上还生了许多的裂纹和冻疮。 这时,裴猇看向司俨的目光已经带了挑衅。 他反应未及时,却没成想司俨竟是毫不犹豫地便握住了他的右手。 且裴猇刚欲将手抽回,司俨却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般,反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裴猇使了些力气挣了挣,却觉自己竟是挣不开他。 他的眉毛不禁拧了起来。 司俨这腕力,明显是练过的。 且裴猇一向自诩武艺颇高,没成想力气竟是不敌这个模样斯文的颍国世子。 司俨已然拽住裴猇的手,将他往车厢内提,随即冷声命道:“上来。” 裴猇半个身子已然探进了车厢内,却觉司俨明明并未做怒,可那声‘上来’,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强硬,亦带着些微的压迫感。 不知为何,司俨看向他的墨眸,依旧沉静无波。 可却让人觉得暗黑无边,且幽邃得可怕。 裴猇只觉,司俨做此举的杀伤力虽不大,可那侮辱的意味却是极强极强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太子 《甜蜜入蛊》/妩梵 ===第八章=== 裴鸢甚少得见裴小虎如此窘态,她本以为他会做怒,可裴猇虽阴沉着面容,却是安分地坐在了她的身侧。 他许是觉得自己尚不是司俨的对手,又或许是因为他答应了裴相,他不会惹事生非。 所以这一路上,裴猇都未再寻过司俨的麻烦。 马车的巨型木轮碾过石地时,作出辘辘声响。 裴鸢软小的耳垂上坠着一对连翘耳铛,在略有些颠簸的车厢内,她那耳铛也随之小幅度地摇曳着。 她的心旌亦在摇曳。 只同司俨这般安安静静地相处,便能让她心生满足。 她一抬眼,便能看见他。 原本去石渠阁治学这事于她而言,是件很痛苦的事,她厌恶早起,也因着贪玩不喜欢终日诵读修习。 可现下每日去治学的路上都有司俨相伴,这痛苦反倒变成了愉悦。 也变成了她清晨一睁眼,便期待万分的事。 车厢之内很是宽敞,司俨坐于另一侧,正面色平静地观察着身前的一对龙凤胎。 裴猇的面色一直发阴,双手环于身前,倒像是一只强抑着怒气的镇宅石狮,护在了他妹妹的身侧。 而裴鸢,则一如既往,是个模样温软且娇美的小姑娘。 她自小便被家人呵护善待,所以容易在陌生人面前害羞,性子亦很天真良善,单纯得就如一张白纸似的。 昨夜裴弼还同司俨谈起,裴猇应是担忧裴鸢会突患那奇怪的疾病,这才去求了裴相,也要去国子学修习。 而那日飞阁辇道坍塌之后,司俨本该去北阙藁街的诸侯府邸暂住,却恰时在西市撞见了裴弼的车马。 他同裴弼旧交颇深,裴弼便邀他去相府暂住。 若按他以往的性情,定会将此事推拒。 可他适才在宫道上碰触裴鸢时,却发生了预知的怪事,他亦因此避了灾祸。 任谁都会设想,他会不会是与那裴家幼女有着某种灵异的联系。 司俨觉得这事并非是巧合,也想寻机再接触裴鸢,证实这件事。 可待他入相府暂住后,不仅公事缠身,且他当着裴弼的面,也不好主动靠近他的妹妹。 适才他握住了裴鸢的手,也是想再度观察,当他碰触她时,他是否还能再度预知未来。 可适才他握她的手时,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上次是怪事发生,这次是无事发生,可两件事加在一起,也无法说明什么。 或许他还得再想些法子去接近这个女孩。 但接近她时,还要保有分寸,不能让她觉得被唐突和冒犯。 这般想着,司俨的视线复又不自觉地往裴鸢的身上落去。 裴猇瞧见后,立即怒目圆睁地瞪了他一眼。 不经时,马车在未央宫的司马南门旁停驻。 司俨的面色依旧平静冷淡,却觉裴猇若是总守在他妹妹身旁,他还真不一定能寻到机会再接近这个女孩。 ****** 三人一同进了未央宫,且行在上次裴鸢晕倒的宫道上。 待得入掖门之后,裴鸢便见十日前还是一片废墟的宫殿华阙皆都重新矗立在地。 掖门之西的玉堂殿、昆德殿,和掖门之东的宣明殿、广明殿亦同从前一样巍峨华贵,有数名匠人正为其上的重檐歇山之顶涂着漆彩。 裴猇之前没进过宫,自是不会对此有多惊异。 可裴鸢前阵子进宫时,满目望去之景,还是阖宫被焚的疮痍惨状。所以得见宫殿在这么短的时日皆都复原,她自是赞叹万分。 ——“世子,您真的好厉害!这么短的时日,未央宫就变得同从前一样了。” 司俨听罢裴鸢单纯且直白的夸赞,却是一怔。 从前自是也有许多人都赞过他,可那些却都是些官场上的奉承,他谦虚几句便也过去了。 可是在裴鸢、这个如白纸一样单纯的女孩面前,他若是再佯作谦逊,便显得有些矫作。 没成想他在这个小姑娘的面前,反是不知该如何自处。 裴猇未等司俨回话,颇为不以为意地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会修房子吗。” 司俨见裴鸢瞪了裴猇一眼,却是语气淡淡地回道:“当年是我督造宫殿,如今宫帷失火,也是因为那时并未做好防火之措,我对此自是负有责任。” 裴鸢认真地听完他的回复,赞许似的点了点头。 待走过金马门后,矗立在沧池和清凉殿之旁的华殿便是众人治学修业的地点——石渠阁。 上午要授业的是经学博士,因着是头一日上课,那经学博士便欲从小经中的《尚书》和《论语》讲起。 裴鸢对这门课业持的心态还算轻松,因为她从前背过其中的几篇,也能将这些经书表达的含义尽数理解。 说来,太子阏临在未行冠礼之前,还曾师从于裴相。 裴相那时亦被皇帝封为当朝太傅,那时的裴相便百务缠身,偶尔得空时便会去东宫亲自授业于太子。而若是相府的政务过于繁冗,太子亦会入相府向裴相请教。 那时裴鸢年岁尚小,总是因着不能时常见到父亲而哭闹,还曾在裴相授业于太子时,闯进屋间内干扰过他们。 太子却并未因此愠怒,裴相也只是同她讲了些道理,并未严厉训斥她。 裴鸢那时刚刚识得几个字,太子也会在裴相忙碌时,亲自教她熟悉这些经书的要义。 实则宫里宫外的人都说太子年岁尚轻,却有帝王的阴鸷之气,且气度高鹜不凡,性情也比寻常的年轻男子要深沉强势许多。 而裴鸢与太子相处过几次,却觉得太子并不如外人传得那般可怕。 他修养甚高,待她的态度也算温和,并无什么储君架子。 太子在她的心目中,便如裴弼般,是个值得信任的兄长。 思及此,裴鸢和裴猇已被司俨送到了石渠阁处,而司俨上午虽无需授业,却还需去不远处的天碌阁同一众鸿儒修书。 石渠阁的正堂之内,置有檀木条案及锦绣茵席数十,正央放置的博山炉中亦焚着松沉旷远的檀香。 因着各家的贵子贵女都会携书童或侍女至此,他们随身提着的书箱中亦置有价格不菲的文房四宝,所以条案之上,并未放置任何笔墨或是绢纸。 大梁的民风还算开放,所以纵然来这儿上学的少男少女各自林立在正堂两侧,中间却并无帘幕阻隔。 裴猇是徐充仪所出的六皇子的伴读,待他寻到了位置坐定后,便自来熟地朝六皇子微扬了下颌,他并未对六皇子施礼,反是大剌剌地同人家打了个招呼。 六皇子面容青白,自幼体弱多病。 见气势风风火火且周身都散着戾气的裴猇坐在了他的身侧,不禁打了个寒颤。 裴鸢隔老远便看见了这一幕,正暗暗失笑时,却听见有人在她耳侧唤道:“裴鸢,太好了,你也来国子学修习了!” 裴鸢循声望去,却见说话的那人,是穿着一身绯色宫衣的五公主。 而她正是五公主的伴读。 裴鸢也略有些兴奋地会回她:“是啊,我也很高兴~” 话落,五公主便握住了裴鸢的小手,并往她的手中塞了块糖贻。 五公主是窦夫人所出,而窦夫人位份贵重,在未央宫中的地位,仅此于裴鸢的姑母裴皇后。 窦夫人的兄长掌管朔方上郡一带的州郡兵,在北需妨匈奴,于西又要惮于颍国抚远王的势力。 同班家一样,窦家也是将门世家,被皇帝倚重。 而后宫之中人人皆知,裴皇后同窦夫人表面和平,暗里却是不睦已久。 因为十余年前,窦夫人也曾是皇后的有力竞争人选。 但裴鸢却觉,大人间的恩怨并不妨碍她同五公主交好。 裴皇后也觉得小女孩之间不会有什么复杂的心思,也不阻碍她同五公主往来。 实则裴鸢的性情并不算外向,而五公主却肯主动同她交好,她亦很珍惜同五公主的友谊。 且五公主比裴鸢年幼一岁,裴鸢时常将她偷偷幻想成是自己的妹妹。 因为家中就她一个女孩,裴鸢一直很想要个妹妹,因而她同五公主相处时,也将她当成妹妹来照顾。 经学博士在上午讲了论语六则,裴鸢听得还算轻松,那白胡子的博士还问了她,何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裴鸢一早便知道这句论语的含义,待当着众人的面答完问题后,那经学博士捋了捋胡子,还赞了她一句。 裴猇则在上午就趴倒在书案,昏然而睡,任由那经学博士怎么唤,都唤不醒他。 此举惹得裴猇身旁的男孩皆都暗自失笑,裴鸢却直想找个地缝钻起来,她都不想再认裴小虎这个哥哥了。 及至午时时分,众人终于有了半个时辰的午休。 皇子和公主各回其宫,随他们的母妃一同用膳。 其余伴读的世家子弟则由宫人统一分发膳食。 裴皇后则派了大长秋来接裴鸢和裴猇,让她二人去椒房殿用午膳。 兄妹二人甫一出了石渠阁,便看见了身材圆胖的大长秋。 裴鸢很喜欢大长秋,他胖胖的身子软软的,抱起来格外的舒服,且大长秋对待她和裴猇的态度也一贯和蔼。 她刚要向他奔去,却见大长秋横了横目,他是在用眼睛向她示意,在宫里要注重礼节。 裴鸢只得保持着端庄的仪态,亦迈着小步向大长秋走去。 行至半路时,却见大长秋的神色微变。 随即,大长秋竟是突然朝着她的方向躬身揖礼。 裴猇和裴鸢因而回身看去,却见身着玄色绀氅,头戴冕冠的太子正站在众人身前的不远处。 且他身后阵仗不小,跟了两个手持鲲翅扇伞的宦人,和几名佩刀侍从。 裴鸢和裴猇见到太子后,便也向他恭敬施礼。 ——“臣女,见过殿下。” 太子身量高大,面容冷肃,听罢裴鸢娇滴滴的这句话后,适才还略显沉重的眉宇间,竟是疏朗了些许。 太子唤了众人起身,随后问向裴鸢:“你这是要去椒房殿吗?” 裴鸢模样温驯,如实回道:“嗯,臣女是要同小…兄长去椒房殿陪娘娘用膳。“ 太子和裴鸢讲话的语气,带着宫人罕见的轻松,复道:“正好孤也要去椒房殿看望母后,一同去罢。” 裴鸢或多或少,对太子阏临是存了些敬畏之心的,只乖巧地又点了点头。 ——“走罢。” 语毕,太子顺势牵起了裴鸢柔软白皙的小手。 裴猇见状,复又蹙起了眉头。 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亦垂眸看了看。 按说他于太子而言,也是小辈。 那么太子既是牵起了裴鸢的手,也该牵着他前往椒房殿。 倒也不是他裴少侠稀罕被太子牵,而是他觉得,自己的这双手虽然没裴小彘的那双手生得好看,但也不至于被这么嫌弃罢…… 裴鸢觉出裴猇并未跟上,待回过身后便唤他:“小虎,你怎么还不过来?” 裴猇没有理会妹妹的呼唤,反是将自己的手复又上下翻看。 嗯,是得涂点冻疮了。 今晨那司俨瞧见他的手时,也犹豫了一下到底要不要牵。 他和太子都不愿牵他的手,定是嫌弃他的手难看! ****** 裴鸢和裴猇午间休息的时间有限,待在椒房宫用完午膳后,兄妹二人又要忙不迭地奔往石渠阁去修习下午的课业。 实则二人在椒房殿用午膳时,都不甚自在。 裴皇后实则是皇帝阏泽的继妻,而太子的生母早已故去,二人虽以母子相称,但说话间却不甚自然。 太子待裴皇后的态度虽然恭敬,却也透着淡淡的疏离。 待裴鸢回到石渠阁的桌案前坐定后,心里却有些矛盾。 她既喜悦,又有些忧惧。 喜悦的缘由是,她下午又可以见到司俨了。 而忧惧的缘由自然是,她要修习近一个时辰的算学。 五公主似是也对这一科目颇感畏惧,还同裴鸢互相对视了一眼。 昨夜裴鸢还询问班氏,为何她要学这算学。 班氏同她耐心地说,改日若她嫁为人妇,成了一府主母,总要操持阖府钟馈,亦要时常打理账目。 而做好这些,都需要运用算学的知识。 如此才能常葆精明,不会被下人诓骗,亦能帮扶夫君管好内务。 裴鸢正胡思乱想着,却觉周遭贵女的神色竟是突然有异。 她们都被教习姑姑悉心教导,断不会轻易失了仪态。 可裴鸢却明显听见,有人似是低呼了一声。 她抬眸看去,却见原来是司俨携着两名书童入了阁内。 那般至简的玄端深衣穿在他的身上,可谓颀身秀目,仪质文雅,不似人间应有的清俊。 可他的相貌却又稍显阴郁冷厉,与他的气质又存有矛盾之处。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复杂性,他才时常给人一种高深莫测之感。 裴鸢悄悄地抿起了唇角,实则在瞧见旁的女孩惊羡于司俨的外貌后,她是有些高兴的,可却又存了些旁的小心思。 司俨是她秘而不宣,悄悄藏在心中的宝藏。 可她又希望,独她自己,才能欣赏这个宝藏。 在场诸人,俱都知晓司俨的实际身份是颍国世子,所以待他开始教授算学时,这些少男少女们对他的态度也更恭敬了些。 算学包括的科目有《五曹》、《周髀》、《五经算》、《张丘建》、《九章》、《缀术》和《三等数》等书目。(1) 而司俨只是代那祭酒博士授业一段时日,便欲先教一众生员《九章》中的内容。 ——“《九章》,即为其书名,共有九卷。而我应该只会教授你们前四卷的内容,剩下的五卷,便在博士祭酒的腿伤痊愈后,再传授于你们。” 阁内的生员齐声应道:“是。” 司俨在正式授课之前,决意先将他要授业的这四卷内容,大抵同这些生员讲诉一番。 便道:“待修习第一卷方田之后,你们便会知晓,何谓加减,何又谓之积幂。若物之数量非悉全者,又何谓子母和约分。” 裴鸢听到这处,连眨了数下眼睛。 她觉她现下,还算勉强能跟得上司俨的讲授。 只见司俨站在堂前,又命两个书童在他身前的桌案上摆满了不同种类的谷物。 裴鸢微微探身,见那案上大抵有贡米、麸米、糙米、熟菽、粺米等十余种谷物。 随后司俨又道:“这案上的谷物,价钱各不相同。而待你们修习完第二卷栗米后,便能因物成率,平其偏颇,齐其参差。”(2) 裴鸢听到这处时,已经有些糊涂了。 实则班氏在私下时,也曾想教她一些算学的知识,可是裴鸢对此总是很排斥,班氏又一贯娇惯她,也从未逼迫过她去学。 裴鸢心里有些懊悔,若当时她能刻苦些,让母亲教她一些算学的常识,她便不会同现在似的,觉得司俨讲的一切,都如天书般难懂。 她强自镇定地翻了翻案上的《九章》,可书里尽是些习题,她越看越觉得头脑发懵。 阁外的冬雀正在啁啾啼鸣,裴鸢表面一切如常,心里却是痛苦万分的。 为什么会有算学这样的科目? 为什么她要学这些难懂的玩意? 而最最最让她受不了的,绝对是教她算学的人,竟是司俨。 司俨大抵将《九章》的前四卷的内容交代一番后,便开始教授第一卷方田的内容。 裴鸢很认真地在听他讲,她也不是完全听不懂,只是反应不如其余的贵子贵女快。 她在心中祈盼着,只要司俨不问她问题就好,她还能装成听懂的样子。 待司俨讲罢这些数理,便给在座生员出了一题。 该题的题目为:今有田广七分步之四,纵五分步之三。问:田为几何?(3) 裴鸢正拿着毛笔,假意在绢纸演算着,却觉,她周遭的氛围有些不太对劲。 待她缓缓抬起了小脑袋后,不禁呼吸一窒。 司俨已然站在了她的桌案前,嗓音温沉地命道:“你来答一下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补数学 《甜蜜入蛊》/妩梵 ===第九章=== 石渠阁内那么多的生员,司俨怎么就单独叫她来回答了?! 裴鸢有些欲哭无泪。 实则司俨在授业的过程中,也是由简入难的讲授,适才也为众人讲了类似这题的算法。 可司俨最开始讲的东西裴鸢便没听明白,无论是那田亩的纵广,还是步和亩之间的某种换算。 她还未弄清楚前面的知识,司俨便接着往下讲了。 裴鸢深屏呼吸,从案前站起了身。 她现下都不太敢掀眸去看司俨的表情,她生怕司俨会嫌弃她蠢笨,也怕他会觉得自己没有好好地听他所讲的内容。 裴鸢侧身看了眼身旁的五公主,想要向她求助。 五公主见状,则一脸惊恐地摇了摇头。 裴鸢暗暗叹气,实则她问五公主之前,便没抱太多的希望。 她也只是想再挣扎一下。 ——“想出来了吗?” 司俨复又问她。 这时裴鸢方才抬起了小脑袋,看向了身前的男人。 司俨待她的态度并不严厉,反是极为耐心且温和的。 可裴鸢还是觉得鼻间一酸,眼眶也倏地变红,其内还蕴了些清泪。 她活这么大,还是头一次体会到了如此沉重的挫败感。 她是真的算不出来那题的结果,也是真的听不懂司俨适才讲的内容。 司俨见面前女孩的眼圈微红,原本明媚开朗的模样也变得可怜兮兮的,便有些弄不清缘由。 他觉自己待她的态度还算温和,并无寻常师长待学生的威严。 且他唤她作答的缘由,也是因为这满室的生员中,他惟认得裴鸢和裴猇,便想着寻个自己熟悉的孩子。 司俨语气温淡地对裴鸢道:“没事,坐下罢,再好好想想。” 裴鸢模样温顺地点了点头,复跪坐在了锦绣茵席上,可待她坐定后,她却不敢再抬首看他,只用那双水盈盈的眸子一直盯着案上的《九章》。 女孩心中能够确定的是,如果教她算学的不是司俨,而是其他人,那她若是碰到今日这种情况,充其量也只会觉得心生窘迫,而不会如现下这般伤心万分。 司俨让裴鸢落座后,又随意唤了阁内另一处的世家子作答。 那世家子反应极快,立即便张口将那题的答案说了出来:“三十五分步之十二。” 五公主瞧出了裴鸢心情的低落,还递了她一块绢帕。 裴鸢接过了那块帕子,却并未落泪,反是将那些眼泪儿和委屈都生生地憋回了肚子里。 黄昏将至,幸而今日的算学课程终于完毕,且三日之内,她都不需要再被司俨传授算学。 待裴鸢终于熬到了回府的时辰时,裴猇却几乎睡了一整日,他对适才发生的事也自是毫不知情。 兄妹二人一左一右地跟在司俨身旁,并肩行在未央宫通往司马南门的青石板地上。 冬日的裴猇总是格外嗜睡,他如行尸走肉般随着裴鸢和司俨走着,并时不时地打着哈欠。 夕日将坠,流云伴着瑰丽的霞光在天际四下浮动。 司俨浓长的鸦睫微垂着,侧颜精致且立体分明,俊昳的五官无一不让人心动。 裴鸢正悄悄地看他,司俨似是感受到了女孩的注视,便在原地停下,亦微微转首看向了她。 裴鸢因而飞快地错开了视线,佯装淡定如常。 裴猇虽意识不清,却也眯着眼停了下来,脑袋亦耷拉着,正处于半梦半醒之间。 ——“你很怕我吗?” 司俨问道。 裴鸢急忙解释道:“我…我不怕你。” 司俨注视着女孩巴掌大的小脸,复问道:“我适才对你很严厉?” 不知是不是夕日余晖落在了她的身上,他觉,裴鸢的双颊也泛起了淡淡的酡红。 女孩抿了抿唇,软声回道:“没有,没有很严厉。” 司俨见裴鸢鬓边的发钗稍有倾斜,便伸出了手,神情专注地帮她将那钗子扶正。 两人的距离于顷刻间变得极近,裴鸢亦嗅见了他广袖上的柑枳之香,她飞快地眨了数下眼皮,亦暗暗深掩着心中突涌的悸动。 待将那钗子扶正后,司俨的语气稍带着释然:“我还以为,是我将你惹哭了。” 裴鸢以极小的声音回道:“没有,您没有将我惹哭,都是我自己的原因……” 随即,裴鸢赧然地垂了双眸。 终归,司俨还是要替那博士祭酒授业一段时日。 她适才也并未哭泣,因为她知道,哭是没有用的。 无论如何,她都得想些法子,精进一下算学这门科目。 ****** 旬日过后,国子学的生员可得休沐一日。 这日上京晴阳覆雪,天朗气清。 裴鸢在休沐的这日,却难得起了个大早,并未贪睡赖床。 采萍和采莲在铜镜台前帮她整饬妆发时,俱都惊异万分。 小姐竟是在辰时之前便起身了,还真是稀奇! 裴鸢这日穿了身蕊黄色的三裥褶裙,柔软浓密的鸦发绾成了垂鬟分肖状,因着大梁以梅插髻的雅好巍然成风,今晨婢子刚撷的雪梅亦被星星点点地缀在了小美人儿的发间。 这般新妍娇嫩的颜色,却更衬裴鸢的肤色匀净且白皙,她皎丽的小脸儿上虽未施任何粉黛,却依旧是眉目如画,雪肤花貌。 女孩的三庭五眼生得异常精致,时常给人以惊艳之感,可整体看来,却又是让人觉得极其舒服的温柔长相。 待裴鸢整饬好衣发后,裴猇仍在室内的次间熟睡。 裴猇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呼吸沉沉。他的睡相透着凶蛮,横亘于眼上的断眉也充斥着戾气。 裴鸢声音不高不低地唤他:“小虎~” 裴猇听罢,蹙着眉头翻了个身,并没有搭腔。 裴鸢复将说话的音调抬高了几分,又唤他:“小虎!” 裴猇方才一脸怒容,且极不情愿地从榻上坐起了身,语气不善地问她:“时辰还这么早,你不多睡一会儿,折腾我做什么?” 裴鸢笑嘻嘻地回道:“小虎,你教教我算学罢~” 说来裴猇几乎未怎么听过司俨授课,可在算学的修习上,也要比她强上数倍。 裴猇复又躺回了床榻,亦将衾被盖在了头上,他睡意未消,只悻悻反问裴鸢道:“你怎么不去寻娘教你?” 裴鸢同他解释:“近来年节将至,娘她很忙的。” 裴猇冷笑一声:“那你哥我就不忙吗?” 裴鸢的声音低了几分:“我看你不怎么忙,一有时间便在睡觉......” 裴猇没再理会裴鸢,反是又阖上了双目,即要再度睡去。 “小虎~~~” 裴鸢的声音带着撒娇且讨好的意味,可裴猇却仍是无动于衷。 裴鸢见裴猇如此麻木不仁,终于忍无可忍,便绷着小脸儿又道:“裴小虎,你再不起来,我放狗咬你了!” 裴猇这才不情不愿地再度起身,亦用眼瞪了裴鸢一下。 裴鸢则命采莲和采萍将她特意寻的酱肉和烧饼拿到了裴猇的眼前。 裴猇嗅到了肉味后,表情才稍稍平和了些许。 裴鸢亲自帮他制了一份烧饼夹肉,神情谄媚地递到了他的嘴边。 裴猇禁不住诱惑,嗷呜一声,咬了一口。 烧饼外酥内软,酱肉亦很入味,且吃起来丝毫不柴,既有肉的韧劲,又不让人觉得费牙难嚼。 裴猇刚要去咬第二口,却见裴鸢微扬了小脸儿,将那烧饼夹肉从他嘴边移了数寸,略有些得意地同他讲着条件:“你既是吃了我的烧饼夹肉,便要教我算学。” 裴猇厌恶受人威胁,可碍于这烧饼夹肉实在是过于美味,最终只得妥协,边愤愤地抢过了裴鸢手中的烧饼,边道:“去将《九章》拿过来,本少侠今天心情好,便教教你罢。” 裴鸢立即兴奋道:“谢谢小虎。” 采莲和采萍退至一侧,却见二公子起先的态度还算得上不错,可待他吃完那肉饼之后,却渐渐失了耐心。 ——“你怎么就弄不明白?我都跟你解释了多少遍了?” 裴鸢听着裴猇凶蛮的语气,神情略有些委屈,小声道:“你…你再给我讲一遍。” 裴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刚刚弄懂了第一卷的内容。 而司俨已经讲到了卷二的内容,那卷二的内容实则是讲,各种各样的栗米和稻谷之间的换算方法。 裴鸢前几日听完司俨所讲,却又开始糊涂上了。 裴猇的面色难看至极,一是因着困倦,二则是因为他属实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裴小彘这个迷糊精几欲将他逼到崩溃的边缘,他只想赶快摆脱她,也想再好好地补上一个回笼觉。 思及此,裴猇随意披了件外氅,丝毫不顾裴鸢和室内婢子的诧异目光,便如疾风一般,飞快地奔出了内室。 ——“小虎,你等等我,你怎么跑了?” 裴鸢亦哒哒地跟在了裴猇的身后。 只听裴猇边跑,边回她:“兄长今日应是休沐,我去寻他,让他教你。” 裴鸢忖了忖,却觉裴猇说的法子也并无不可。 兄长起码比裴小虎有耐心多了,且兄长也定比裴小虎聪慧不少。 只要不是司俨教她便好,她在裴猇和裴弼的面前表现得多蠢笨,她都不会在意。 可是她绝对绝对不能忍受的事是,司俨会觉得她蠢笨。 相府的阁门之后,有一唤做见心斋的圆型环廊。 这见心斋依锦鲤圆池而建,廊下亦安有亭台水榭。 穿过其中的知鱼亭,便可最快到达裴弼的住处。 裴猇甫至见心斋旁,却觉出了周遭的异样,便停住了奔跑,眸色微觑地环顾着四周。 他觉四处枯树的枝桠不会无端款摆,如此,定是有外人闯入了相府之中。 思及,裴猇稍施轻功,便在裴鸢惊奇的目光中,纵身跃上了亭檐。 他凝眉瞭望了许久,却丝毫都寻不到外人的身影。 真是奇了怪了。 而裴鸢,在裴猇刚一跃上那知鱼亭时,便注意到了静站在环廊之下的司俨。 司俨亦看向了她的方向。 裴猇这时从亭上跳到了地上,待看见了司俨后,便同裴鸢一同走到了司俨的身前。 司俨问向二人:“你们怎么跑到这了?” 裴猇一脸不屑地回道:“废话,这是相府,我和她自是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裴鸢如实回道:“我和小虎准备去寻兄长。” 她这话未说完整,实则这话应是:我和小虎准备去寻兄长,好让他教我算学。 司俨道:“可你兄长不在府上。” 言罢,裴鸢的小脸儿一下子便垮了。 裴弼也不知何时才能归府,若他很晚才能回来,那她便惨了。 她明日,可就又要去石渠阁治学了。 裴猇听罢司俨这话,面色却比裴鸢的还要难看,甚至可谓是沮丧。 他看着身量颀长高大的司俨,见他似是在闲赏游鱼,也并无旁的公事缠身,不禁心生一计。 这个颍国来的世子不正是教算学的吗,把裴小彘推给他,他便能解脱了! 裴猇扯了扯唇角,随即对司俨道:“颍国来的世子,我看你也没什么事,不如教教我妹妹算学罢。” 裴鸢听到这话,水盈盈的眸子即刻睁大了好几分。 不不不,她可不想让司俨教她,他会嫌弃死她的! 司俨看向了神情有些躲闪的女孩,嗓音温淡地问道:“需要我教你吗?” 裴鸢这时同他四目相对,也不知为何,她只觉得他那双墨黑且沉静的眼,竟是带了些许的蛊惑意味。 可她绝对、绝对、绝对不能让他教她。 裴鸢下定了决心,亦决定拒绝司俨的好心之举。 没成想,话一出口,却便成了—— “需要。” 眼见着裴猇笑意渐冉,裴鸢却慌了阵脚。 她怎么能口误?怎么就少说了个不字? 裴鸢慌忙解释:“我…我想说的是不需要。” 司俨面色未变,眼神带着几分审视,只又问道:“不需要?” 裴猇却呲牙咧嘴地将裴鸢推到了司俨的身前,随后道:“不,你需要!让他好好教教你算学,学到傍晚再回来,快去快去,别耽误了时辰!” 裴鸢:“……” 裴小虎这厮为了睡觉什么都不顾了,就这么把她给卖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修罗场 《甜蜜入蛊》/妩梵 ===第十章=== 如此反复了多番,裴鸢也不好再拒绝司俨的好意,待裴猇逃离见心斋后,只得赧然地垂下了眸子,安安分分地跟在了男人的身后。 司俨为人很讲分寸,裴相和班氏仍在相府,在单独教授裴鸢算学前,他还寻了婢子同班氏通禀了这事。 因而,班氏还派了些相府婢子到见心斋处伺候,那些婢子亦将毛绒绒的兽皮茵席铺在了知鱼亭的地面,还在其内置了炭火燃得很旺的炭盆,生怕自家小姐会在冬日着凉。 裴鸢因着适才的疾奔,垂鬟之上缀着的星点雪梅也变得散乱,甚至有几朵还落在了她的肩头处。 二人在环廊下的知鱼亭中坐定后,司俨觉出了对面女孩的局促和紧张,便温声问道:“你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我。” 裴鸢听罢,垂着头首微转了转眼眸。 实则她不懂的东西也不算很多,之前司俨讲的第一卷,她前阵子终于将其弄懂,可他讲的第二卷,她却几乎都没怎么弄懂。 裴鸢如实回了司俨,司俨随即便耐心地将《九章》的第二卷内容同女孩又讲了一遍。 男人的墨发只用青玉冠单束,面容冷隽英俊,可谓匀净无疵。 他坐的方位,正迎着较为刺目的阳光。 司俨却并未因此觑目,他墨色的瞳孔在日头下也被映得稍浅稍淡了几分。 裴鸢边听着他的讲授,边也觉出了旁的婢子也在悄悄地打量着司俨,她们眼中也或多或少流露了些许的惊羡。 这也是她不想让司俨教她算学的主要缘由,他若单独对她授业,她的心思肯定不会放在治学上,而是都会放在他的脸上! 裴鸢强迫自己要专心、要专注,不要走神。 不消片刻,司俨已经将第二卷的内容讲罢。 ——“我适才所讲,《九章》一书中也有记载。” 裴鸢回过神来,赶忙点了点头,作为附和。 司俨随意又择了一题,该题的题目为:“今有菽七斗八升,欲为栗,得几何?(1) 待司俨出完题后,便道:“算一下?” 裴鸢的神情有些懵然无助。 她就是不懂这些米粮之间该怎样换来换去,这第二卷,通篇也都在讲何谓是“率”。 可她就是不懂什么叫做“率”,她觉“率”这个概念实在是太抽象难懂了。 裴鸢沮丧地垂下了小脑袋,讷声回道:“我算不出来…我不是很聪明,您别生气……不然还是等我兄长回来,让他教我罢。” 随即裴鸢又探寻似地观察着司俨的神色,可他的面庞上,却丝毫都未有半分的不耐,亦或是失望。 男人的眉眼依旧冷峻,神色平静如常,语气温淡地回道:“你学不会,是我教的不够好,不是你不够聪明。” “我……” 裴鸢完全没料到司俨会这么说。 他太温柔,太有耐心,这样的他更让她不知所措了。 裴鸢对司俨其人,仍是不够了解,她只知旁人都说他自幼便才智过人,是国之大器,亦是天下奇才。 但当她想透过旁人,多了解他一些时,却觉得她们每每提起抚远王父子时,都面有忌讳。 而抚远王在上京的风评亦是极差,裴鸢甚至还听到过一个骇人的传闻—— 说抚远王司忱曾因醉杀过妻子,而且还不只杀过一个。 司俨这时复将手中毛笔沾了沾墨,将上京一地的米粮价钱都写在了绢纸上。 裴鸢垂眸看了看他笔逢遒劲的字迹,只听司俨又问:“积幂会算吗?” 裴鸢点了点头,回道:“会的。” 只要不是太大的数目,她还是会算的。 司俨随即用指点了点《九章》中的一段话,那话即为第二卷的要术,原文为:‘所有数乘所求率为实,以所有率为法’(2) “这话还真是晦涩难懂,不知所云。” 听着司俨略有些幽幽的语气,裴鸢复又看向了他,她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却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感到有些惊异。 司俨又道:“这话都是一些白胡子老头编纂的,他们就喜欢写这些晦涩难懂的东西。” 他说这话时,以往稍显沉郁的眉目之间,也难得有了符合他年岁的意气。 不像平素那般,总是表现得过于成熟和稳重。 裴鸢觉得他这句话说得很好笑,便用小手掩着双唇,低笑出声。 她笑出来后,便不紧张了,也觉得同司俨之间的气氛没那般尴尬了。 司俨见女孩的情绪终于放松,便在绢纸上写了如下的文字—— 菽 栗 —— —— 七斗八升 六十三 随后,他示意裴鸢,将菽同六十三做积,再用积除以七斗八升。 裴鸢听话的照做后,将结果算了出来,以极小的声音又道:“是…九斗,八升,二十五分升之七。” 司俨听罢颔首,赞许似地回道:“算对了。” 裴鸢心情一下子便雀跃了起来,她竟然算对了! 司俨边点着绢纸上的字,又道:“日后便用我适才教你的法子,将左上右下做积幂,再除以左下,不需再用《九章》上的要义来算率。” 裴鸢兴奋地点了点头,她依着司俨的法子,复又算了数十道题,都得出了正确的结果。 看来算学也没她想象的那么难! 思及此,裴鸢掀眸,面带感激地看向了司俨。 裴鸢学会了这一算法后,已然过去了半个时辰。 时值午时,婢子便端来了裴鸢一早央求班氏备下的酱肉和烧饼,好让二人当午食用。 司俨依旧不吃肉,只吃饼。 裴鸢则小口小口地咬着烧饼夹肉,不时地悄悄去看司俨斯文的吃相。 二人稍作休息后,司俨还主动提起,要提前教她第三卷的内容,这样她于次日在石渠阁听课时,便能轻松不少。 裴鸢心道自己真是幸运且寻到了宝,可待吃完肉饼,亦用玫瑰水漱了漱口后,她竟是觉得异常的困倦。 婢子们将热茶和剩下的烧饼撤了下去,待司俨再度授业时,裴鸢听着他温沉如罄的嗓音,却觉她那薄薄的眼皮正在上下打着架。 虽然现在是在深冬,可今日的日头却很是明媚充足。 在茶足饭饱后,那暖洋洋的阳光打在身上,让裴鸢觉得属实困倦。 裴鸢只觉得耳畔司俨的声音越来越小,她的小脑袋亦是越来越低。 半晌之后,裴鸢娇小的身子终是趴在了书案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待她清醒过来后,已是未时三刻。 斑斓的锦鲤仍在潭中欢快地游着,潭水之上也落了些积雪。 裴鸢揉了揉眼睛,耳畔也听见了身侧婢子们的低笑声。 她觉自己肩头那处稍重,待侧目看去时,却见原来是司俨将自己的墨色貂裘披在了她的身上。 裴鸢的周身都被柑枳香那松沉且略带着微苦的气味缠裹,因着她披着貂裘睡去,所以并未着凉。 女孩刚刚睡醒,意识还不甚清醒,只用白皙的小手揉了揉眼睛。 司俨静默地看着她那娇气的模样,却未发一言。 裴鸢这个小姑娘被家人保护的太好,心思也过于单纯,就如一朵在温室长大的娇花,从未捱过风吹雨打。 她父母应是为她筹算好了一切,如她这样性子温软的娇弱女孩,若落得个远嫁得下场,对她家人而言,是件挺可怕的事。 若她远嫁的那个男人还是个心思深沉诡谲,且位高权重的男人,她不免又会被那样的霸主肆意摧折。 裴鸢活到这么大,应该都未出过上京城。 所以,依她这样的性情,她父母应是舍不得让她远嫁的。 而今日他同她接触了这么久,却还是未能再度预知未来之事。 或许上次那事,真是巧合。 思及此,司俨见身前的女孩终于清醒,且有些赧然地同他认错道:“对不起,世子,我错了…我不小心睡着了。” 司俨淡淡回道:“无妨,小孩子午后总会困倦些。” 裴鸢听罢,却怔了一下。 小、孩、子。 这三个字如三颗重石般,一字一句地敲在了她的心头处。 裴鸢的心中突然有些发涩,她想起几日前她穿那身曲裾时,还是一副干瘪无波的模样,毫无属于女子的窈窕身形。 纵是想起了这事,裴鸢却还是细声细气地违心道:“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都十三岁了,上京有的女孩在这个年岁,都能嫁人了……” 司俨有些失笑,不禁又道:“可你不是没嫁人吗。” 裴鸢不知该怎样回他,只将盈盈的眸子复又垂下。 不过他这样说,也如常理。 司俨他又不知道,她悄悄藏的那些小心思。 ****** 次日在石渠阁治学时,裴鸢难能在算学课上感到轻松,她不仅能听懂司俨讲授的一切,还比寻常的生员反应更快。 怨不得旁人都说,司俨依靠其才智,很容易便能在任何领域都达到登封造极的地步。 他从前也未任过类似于夫子的职位,现下也只是替那有腿疾的博士祭酒暂时授业,却连教会她算学这事都能做到。 上午的算学课业终罢,想着一会便能到椒房殿同裴猇用精致的宫膳,裴鸢的心情有些愉悦。 她本以为这一日便会这么开开心心地渡过,却没成想裴猇却又开始搞起了恶作剧,大长秋还未至石渠阁迎她二人,裴猇却趁她不备,扯下了她发间的珠花。 裴鸢毕竟是小孩心性,也极容易被裴猇惹怒,便想都未想地要追上他,想着夺回他手中的珠花。 却没成想还未追上几步,她却被青石板地上的一颗石子绊到,因着她适才在疾跑,所以遇到这种情况也自是反应不及。 裴鸢的两条小短腿一弯,随后便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裴鸢低呼一声,莅了这重重的一摔,她觉自己的脑袋也倏然发晕,眼前也不断地冒着金星。 跟在她身后不远的采莲见状,忙唤道:“小姐,您没事罢。” 裴鸢摔得痛极,有些说不出话来,她上下翻看了番自己的手心,见上面只是沾上了些泥土,却并未擦破皮。 她自己刚要从地面爬起来,却见有人朝她伸出了手。 那人的冕袖上,织锦繁复且华丽至极。 裴鸢抬眼看去,见向她伸手的人,竟是太子阏临。 采莲已然走到了裴鸢的身旁,见太子既是有扶自家小姐起身的念头,自是不敢再贸然上前。 太子温声道:“孤扶你起身。” 裴鸢心中正有些犹豫着,却觉自己的右手已然被人牵起,且自己的身子亦被那人提拽了起来。 她侧目看去,却见当着太子的面,将她扶起来的人,竟是司俨。 司俨身为诸侯王世子,却然身份尊贵。 可在身为储君的太子面前,他依旧需要对其问安施礼。 但司俨却明显没有要这么做的意图,只低声问向裴鸢:“没事罢?” 裴鸢神情懵然地摇了摇首,待她回过神后,却见太子适才还算温和平静的面容,在一瞬间变得阴沉可怕了许多。 而司俨的面色虽依旧如常,眉目亦无任何阴鸷之色。 可不知为何,裴鸢竟是觉得,他周身的气场蓦地凌厉迫人了许多,全无平日的斯文和温雅。 二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倒像是有什么旧仇似的。 裴猇这时也跑回了众人所在之地,他自是也觉出了司俨和太子阏临之间的那种奇怪气氛。 可他的关注点,却全部都放在了司俨牵他妹妹的手上。 好啊,他现在终于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司俨和阏临这两个狗男人,他们都想占他妹妹的便宜! 裴猇立即将右手摆出了手刀状,随即便猛地向司俨的腕部击去:“松开我妹妹。” 司俨垂首看向了一脸怒容的裴猇,也渐渐松开了女孩纤软的小手。 他甫一松开裴鸢,裴猇便拉着她远离了他数寸距离。 这时,太子身侧的宦人沉声对司俨呵道:“大胆!你一藩王世子,见到太子殿下为何不问安施礼?” 司俨这时方才仪质温雅地对太子揖了一礼,低声道:“臣,见过殿下。” 实则司俨的语气无波无澜,那双墨黑的眸瞧上去亦无任何的情愫,可看在太子及其宦人的眼中,却或多或少带了几分衅意。 自古强者必反,而颍国势大,历史上也从未有任何一个藩国会如颍国一般,对中央皇朝造成如此之大的威胁。 阖宫诸人皆知,皇帝和太子在未来的某一日,必然要采取削藩之措。 而颍国的抚远王父子,也早晚要篡逆谋反。 众人皆都看着司俨和太子,却无人注意到太子的身后,站着一个医者装扮的青年男子。 原来太子阏临终于在深山中寻到了那位隐居的神医亓官邈,他适才也正要带亓官邈去建章宫为皇帝诊疾。 亓官邈外表谦逊,有着医者的内敛。 可他却一直用眼,在悄悄地观察着司俨。 亓官邈医术高超,亦会周易卜卦之术,他曾卜出,自己的阳寿只有三十六年。 若想长寿,需得傍上身萦紫瑞之气,且骨有真龙之格的男子。 换言之,他需要傍上一个未来能做皇帝的人,方能长寿。 而且,傍上那人后,亓官邈能活到一百六十三岁。 且那做皇帝的人,还必须得能统一中原,不能如阏家父子一般,虽看似问鼎中原,面临的局势却是藩镇割据,处处受到颍国抚远王的威胁。 亓官邈原本也想着投奔过阏氏父子,可他却未在他二人的身上,发现任何真龙之格。 他也不知该去哪儿去寻那有真龙之格的男子,本以为自己只能活到三十六岁,可今日他竟是找到了能助他活到一百六十三岁的人! 那人便是颍国世子司俨,他便是将来会问鼎中原的大一统君主。 这个颍国世子外表温雅清俊,喜怒不浮于色,亦从不外露野心和锋芒。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实则是个权欲熏心,做事极其狠绝的男人。 亓官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更加确定了司俨便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有着真龙之格的男人。 只要他在他身旁做事,傍上了他的龙气,他便可以不用早死,还能活到一百六十三岁! 但是,亓官邈不能将窥得的天机同任何人说。 若他泄露天机,便会折损寿元。 亓官邈内心是波澜起伏,激荡万分,可外表仍装成平静的模样,安安分分地站在了太子的身后。 皇帝还在建章宫等着太子和亓官邈,太子因而并未同司俨过多纠缠,只在临行前面色不豫地又看了他一眼。 亓官邈临行前,也悄悄地将眼又瞄向了司俨。 司俨面色无波,但他自是觉出了太子身后的医者一直在暗暗打量着他。 他觉这医者的行止属实怪异,心中也是顿生疑窦。 ****** 待一日课业终罢,司俨仍需在宫中同鸿儒修书,所以这番,他并未同裴鸢和裴猇一同归府。 裴鸢在回府的路上,还一直在想着午时发生的事。 待归相府之后,裴鸢打听到,裴弼今夜在府上,并未外出。 裴鸢便在用完晚膳后,去了趟裴弼的住处。 她觉得裴弼同司俨交好,那他应该知道,太子和司俨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裴弼难能见妹妹过来一趟,不禁问道:“鸢鸢,你怎么又来寻我了?” 裴鸢便将上午发生的事同兄长讲诉了一番,随后问道:“兄长,太子殿下和世子之前,是不是结过仇啊?” 裴弼听罢,眸色却是微变。 太子和司俨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自是全然知晓的,甚至可以说,他还是亲眼见证的人。 可太子于裴鸢而言,也算是值得信任的兄长。 裴鸢的年岁过小,且性情过于天真良善,若他同她说出了二人从前发生的事,她会接受不了。 裴弼因而温声回道:“他二人啊,便同你和小虎似的,在年岁尚小时,总会起些冲突的。” 裴鸢听罢,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可她却觉得,兄长似是同她掩饰了些什么。 从前司俨和太子之间发生的事,裴弼并不想如实告诉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约会 《甜蜜入蛊》/妩梵 ===第十一章=== 裴弼见天色不早,便对妹妹温声道:“鸢鸢,早些回去休息罢。” 裴鸢乖顺地点了点头,待同裴弼告别后,她正依言转身想要离开这处时,却恰同刚刚从天禄阁归府的司俨撞了个满怀。 司俨的身上带着冬日的清寒,身量也属实比她高出了太多。 裴鸢仰起了小脑袋,见沉沉月色中,男人的容貌俊美得似是莅凡的神祇。 裴弼觉出了这处发生的状况,待走到二人身旁后,便温声责备裴鸢道:“怎么不看路?” 裴鸢乖巧地垂眸同裴弼和司俨认了错后,方才飞快地逃离了这处。 适才兄长又唤了司俨霖舟。 她前阵子才弄清楚,原来霖舟是司俨的表字。 霖为久旱逢甘霖的霖,舟则为一叶扁舟的舟。 裴弼还同她提起,好像司俨很小的时候,他母亲就为他起了这个表字。 裴鸢边小跑着往自己的住处奔着,边想起自己平日总是称司俨为世子,亦或是个“您”字。 可她也想唤他一声,霖舟。 四下并无任何人,只有她和地上的影子。 裴鸢因而小声地唤了一遍他的表字:“霖舟。” 她也不知是为何,只单单是悄悄地唤了这两个字,她便喜不自胜,亦觉得满心都被蜜淋了似的。 裴鸢复又在心里唤了数声,霖舟、霖舟、舟舟~ 如墨一样的夜空倏地开始下起簌簌落雪,裴鸢仍在欢快地小跑着,她只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幸福得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 待裴鸢离了裴弼的住处后,司俨不禁问道:“你妹来寻你做什么?” 裴弼略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如实回道:“她想问问你和太子的往事。” 司俨听罢,却不自觉地看向了裴弼的右臂。 且他的面色,肉眼可见的严肃了许多。 裴弼难能看见他的这副模样,不解地问:“你做甚这般看着我?” 司俨语气低沉地回道:“当年,若不是发生了那件事,你也不会落下这么严重的臂伤。也能如裴猇一样,入伍参军,报效朝廷……” 实则裴弼任治栗都尉一职,是退而求其次。 他在十多年前,原也是想同裴猇一样,跟着他外祖父班昀习武参军的。 可如今的裴弼,外表虽看似如常,与正常人无异。 实则,他的右臂早便伤了筋腱,提笔习字尚可,却不能提任何重物。 若要是个思想偏激的人碰到裴弼这种境遇,怕是会觉得自己是个废人,兴许还会自暴自弃。 裴弼朗笑一声,宽慰司俨道:“你真的不必自责,我这胳膊又没断,再说若是真用它来换我挚友的一条命,也值了。” 说来裴弼刚刚认识司俨时,二人的年岁比这时的裴猇和裴鸢还要小。 那时司俨的母亲翁氏仍在人世,而抚远王司忱的内眷之间的关系,也比寻常人家复杂许多。 抚远王有两个妻子,翁氏为正妻,而平妻则为窦夫人的妹妹,窦氏。 十余年前,中原正值战乱。 当时的抚远王司忱还在割据徐州的诸侯手下做事,可他却被那诸侯怀疑有不臣之心,且那诸侯觉得司忱曾与还未称帝的阏泽暗中勾结,便对司忱动了杀心。 司忱提前察觉后,为了能顺利逃亡,不惜抛妻弃子,将司俨和其母翁氏扔在了徐州,自己则选择了连夜出城。 实则在此之前,司忱也曾抛弃过自己的孩子。 于乱世中的男子,都讲究一句话,这话便是:妻子如衣物,兄弟如手足。 所以,为了逃命,妻子和儿子皆可抛。 司俨从前,貌似还有一弟一妹。 他的妹妹在很小的时候便病逝了,而弟弟总是随着一家人四处奔走,又吃不到太有营养的东西,身体自小便很孱弱。 司忱第一次扔儿子时,也是在逃亡的路上,他租了辆牛车,可那牛车却缁重过负,若想疾驰需得抛下些东西。 眼见着敌人就要追上,若再不往下扔些东西,全家都要跟着丧命。 司俨之母翁氏似是看出了司忱的心思,她想保全自己的两个孩子,便准备自己跳下牛车。 司忱却制止了翁氏的行径,待他扔下了数个辎重后,牛车奔驰的速度还是不快,他便盯上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老大聪明且康健,老二则病弱平庸。 司忱毫不犹豫,立即便将一脸惊恐的老二扔下了牛车。 裴弼曾在脑中幻想过该场景,老二身子病弱,且那牛车疾驰的速度极快,他被司忱扔下去后,八成当场就被摔死了。 当时司俨和其母翁氏会是什么反应,裴弼不得而知。 他曾尝试将自己置身在这样的场景中,却不敢往下深想。 裴弼的父母很是恩爱,他们亦很宠护自己的孩子们。 他无法、也不敢去想,若是裴丞相也如司忱般,就这么将他扔下了牛车,他会有多么的绝望。 司俨逃过了他父亲的第一次弃子,可却没逃过第二次。 徐州的诸侯发现司忱抛妻弃子后,却并未杀掉他们,而是让他们为奴为婢,做着最粗鄙的活计。 但司俨和他母亲在徐州却没有一直为奴为婢,没过多久,那徐州诸侯竟是准许司俨同当地豪强贵族的孩子一同入学堂治学。 那诸侯肯这么做的缘由也不必多猜,翁氏是个极为美丽的女子,她为了保护她的儿子,也定是用身体付出了代价。 而司忱逃亡后,便投奔了在司隶上郡一带割据的阏氏一族,司忱武力颇高,有勇有谋,也颇谙为臣之道,深得皇帝的信任。 司忱亦帮皇帝攻伐了数座城池,而后皇帝派司忱去攻打徐州,司忱大获全胜,且在一片尸身血海之中,寻到了司俨和翁氏,并将他们母子二人带回了上郡。 皇帝那时为了拉拢司忱,便将其贵妾窦夫人的妹妹许配给了他,而翁氏为了保护司俨,早就失了贞洁。 但司忱还是奉翁氏为正妻,让窦氏做他的平妻。 裴弼能觉出,司忱实则对他的原配发妻用情颇深。 可司忱最爱的人,还是他自己。 再后来,翁氏不知因何缘由,突然暴毙身亡。 有人说是司忱还是无法忍受她的不贞,这才寻机杀妻。 可翁氏到底是因何而死,却没有谁能知道实情。 但能确定的是,司忱的平妻窦氏,是被他亲手杀死的。 貌似司忱杀其平妻,不是出于本意,而是于醉中误杀了她。 抚远王司忱,也落得个杀二妻的恶名。 皇帝那时还需司忱为他四处征伐,只安慰了窦夫人的情绪,却并未怪罪司忱。 那时皇帝还未称帝,但问鼎中原已是大势所趋。 那时的司忱也未露任何野心,颇得皇帝阏泽的信任。 许是因为年岁尚小,就历经了太多的惨事,司俨那时还不如现在这般,伪装得甚好。 他那时反是沉默寡言,眉间也总蕴着阴郁。 当年的司俨也如现在般,展现了过人的才智。 裴弼因而对司俨颇感好奇,也想接近他,同他成为友人。 可司俨却对裴弼的主动交好不理不睬,裴弼倒也没同司俨恼,反是一得机会,便很热情地主动同他说话。 司俨那时的古怪性情虽然未得罪他裴弼,却得罪了太子阏临。 得罪他的缘由,不只是因为司俨沉闷阴郁的性情,这其中,可能还掺杂了几分,阏临的妒忌之心。 太子因而于暗,派了他的少年随侍,想要将司俨溺死在将军府中的池塘里。 而裴弼那时恰巧路过,正好见到司俨的头被那几个随侍按在了水里。 他的性子随了裴丞相,正义感颇强,自是不想让司俨就这么被淹死。 裴弼并未多想,便冲上前去,急于解司俨于水火。 他一个人自是敌不过四五个少年随侍,幸而司俨寻机也奋起反抗,数人在扭打间不分胜负。 其中一个随侍嫌他多管闲事,待将他撂在地上后,便用脚狠狠地跺踩了他的胳膊。 那随侍用得力道极大,也下了十足十地狠手,司俨见状想要救他,可他自己也是自顾不暇。 这场恶战直到惊动了皇帝,方才硝烟暂停。 裴弼犹记得,他的父亲裴丞相、皇帝阏临和抚远王得知这事后,都赶了过来。 当时裴丞相看着他受伤的胳膊,眼里满是父亲对儿子的心疼和慈爱。 裴弼那时虽然受了重伤,可心中却是有着归属和依靠的,父亲的眼神给了他很大的安全感。 太子是皇帝已故嫡妻所出,自幼便是天之骄子,就算做错了事,也是高高在上。 医师为裴弼诊着臂伤时,他却在悄悄地观察着司俨。 司俨浑身被水淋透,模样狼狈不堪,可神情却是极其倔强的,隐忍中亦带着几分与他年纪不符的阴郁。 抚远王当着众人的面,脸色极阴的走向了他。 实则司俨几天前,才刚刚丧母。 裴弼本以为抚远王会如裴丞相一样,会安慰司俨几句。 却没成想,抚远王竟是扬起了大掌,“啪——”地一声,便往司俨的右脸狠狠箍去。 抚远王怒声斥道:“就知道给我惹事,还不快同阏公子道歉!” 裴弼的思绪渐止于此。 如今的司俨仪质温雅,俊美无俦,修养亦是甚高,一看便是出身良好的翩翩公子。 可任谁都看不出,他实则有着这样惨痛的过去。 裴弼不想当着司俨的面,再度提起那些如梦魇般的往事。 他岔开了话题,语气故作轻松地道:“唉,上元之后,便是我的婚期。如今大婚在即,我需得避嫌,不能同从前一样,再同鸢鸢相处过密。那小丫头现在心思可多了,早就埋怨上我了。” 司俨这时看向了他,他觉出了裴弼话里有话,便问:“所以?” 裴弼复道:“所以啊,我看她对你还算信重,不如你替我多陪陪她罢。” 司俨微挑锋眉:“你就这么放心我?” 裴弼立即警觉了起来,语气也稍沉了几分:“鸢鸢她还那么小,你不会真对她有想法?” 司俨淡哂,回道:“开句玩笑而已,真不至于这么紧张。” ****** 转瞬便到了上元佳节,虽说司俨已经不再替那博士祭酒教授算学,可他在私底下,仍一直帮裴鸢提前预习《九章》之中的内容,裴鸢因而在算学课上,也是底气甚足。 裴弼忙于筹备自己的婚事,不能同往常的上元节一样,带着裴鸢和裴猇一起去西市逛花灯会。 原本裴鸢,应该对此感到失落。 不过很快,她复又开始心生雀跃。 因为,今年的上元佳节,司俨会替裴弼,带她和裴猇去西市逛灯会。 三人携着采莲和采萍两名女使,一并乘车抵达了西市的灯会。 裴鸢却贪心的想同司俨单独地过节,她可支开采莲和采萍,却无法支开裴猇。 可这夜的她,属实幸运。 裴猇下了马车之后,便撞见了自己在上京的狐朋狗友。 那些狐朋狗友唤了他一同玩耍,可裴猇却对司俨单独和裴鸢逛灯会这事,感到不甚放心。 这时,其中一个少年郎略有些不耐地唤道:“裴猇,你到底还过不过来?” 裴猇犹豫了一下,终是冲到了司俨的身前,语带威胁道:“你,别占我妹妹便宜。” 司俨只淡淡回道:“你放心去罢。” 待裴猇同自己的狐朋狗友于灯会消失后,裴鸢心情甚悦,因为她终于可以同司俨单独地过这上元佳节了。 灯火人山人海,商贾辐辏。 裴鸢同司俨并肩行着,当看见有路过的摊贩边吆喝着,边举着满是糖葫芦的草木墩儿经行而过时,便顺势往腰间摸去。 完了,她没带荷包。 裴鸢咽了咽口水,她虽然想吃糖葫芦,却觉得管司俨要钱,有些难为情。 那摊贩路过裴鸢时,见她模样生的异常精致美丽,且对他手中拿的糖葫芦十分垂涎,便停下了脚,对司俨道:“这位公子,快给你的小媳妇买一串糖葫芦吃罢,你看她都馋成什么样了!” 裴鸢刚想反驳那摊贩,说自己并没有犯馋。 可当她回过味来,却在脑海里,又过了遍“小媳妇”三个字。 司俨锋眉微蹙,略有些无奈地回道:“不是我的…小媳妇,是妹妹。” 妹妹啊…… 裴鸢的唇角不易察觉地往下垂了几分。 司俨这时又问向她:“要吃吗?” 裴鸢还是点了点头,在周遭花灯的映衬下,那双剪水眸里也仿佛流淌着熠熠的星河,瞧着单纯且娇憨。 ——“那你自己选。” 裴鸢再度颔首,遂看向了那插满了糖葫芦的草木墩儿,上面有红果串、有黄果串、还有绿果串。 这些她都想尝尝,可她若同司俨如实说,会不会显得自己很贪心呐? 司俨似是瞧出了裴鸢的心思,便给了那小贩一锭雪花纹银:“不用找了,我全买了。” 小贩接过银子后,对着司俨连连道谢。 这位公子出手可真是太阔绰了! 裴鸢神情惊异,不禁细声地对司俨道:“可世子,我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司俨回道:“现下正逢冬日,你将这些放在室外也不会化,也可在回府后,分给你的女使和婢子吃。” 裴鸢乖巧地点了点头,不禁又感慨道:“世子,您可真富有啊。” 司俨语气温淡地回道:“还算…富有罢。” 不过颍国却然是个很富庶的封国,这地不只有他炒到天价的柑枳香,还有颐养战马的丰饶水草,亦有许多未开垦的矿物。 再加之,他颇善经世济民之措。 而有了大量的银钱,便意味着可以供养人数众多的铁骑军队。 抚远王上了年岁,总想着偏安一隅。 而司俨,却并不如他的父亲一般,对现状感到满足。 他看着上京西市的繁华之景,却觉,他阏家父子虽然早已称帝建朝,可他司氏两代父子,也曾为这大梁江山出过无数的功劳。 凭何,他司俨就要屈于阏临之下? 司俨举着糖葫芦墩儿,面色如常地行走在灯会之中,惹得周遭的孩童不断侧目。 他们想找他买糖葫芦,却又觉得,他不像是卖糖葫芦的人。 裴鸢吃着酸甜可口的糖葫芦,自是看不出身旁男人心中掩了那么多的野心和筹算。 她胃口一贯小,吃了一串后便觉得再吃不下。 裴鸢的小手一直被冻在外面,她不仅忘带了荷包,还忘带了暖手的手炉。 待吃完糖葫芦后,她只觉得小手异常的冰冷。 ——“要去玩些什么?” 司俨问向女孩时,亦看向了她。 见裴鸢正不断地对着小手呵气,便又问:“手很冷?” 裴鸢颔首,软声回道:“嗯,我的手炉落在马车里了。” 说罢,司俨便用空着的那只手,将女孩冰凉的小手攥入了掌心之中。 裴鸢娇小的身子蓦地一僵。 她的右手亦觉出了男人掌心的热度和纹路,不禁觉得心跳开始怦然加快,小脸儿也倏然变得微怔。 实则她的右手还沾了些糖葫芦的黏黏糖液,司俨却并未因此而嫌弃她,反是一直用那只修长且指骨分明的大手替她焐着。 暖意沿着裴鸢的小手,渐渐涌入了她的心间。 女孩的唇角因而,也往上翘了几分。 裴鸢的心情异常激动,却强迫让自己镇定,她不想让司俨觉出异样来。 司俨这时嗓音温淡地问:“这回暖些了吗?” 裴鸢垂眸,却生出了旁的小心思。 “还是没怎么暖,您再多给我焐一会儿罢。” 司俨低声道:“好。” 裴鸢耐住了唇畔渐冉的笑意,在心中暗道,她可真是个小机灵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救美 纵然正逢上元佳节,上京的宵禁依旧甚严,所有的商贩需得在子时之前收摊归家。 裴鸢在窄窄的河道旁放了花灯,见周遭比她年岁还要小的幼童正对着司俨手中的糖葫芦串垂涎万分,便央求司俨,让他将那些糖葫芦分给了他们。 上元灯会可供游人玩乐的东西并不算多,除却赏灯放灯、看伶人舞狮之外,也就是猜灯谜了。 那些灯谜往往书于灯,映于烛,列于通衢。(1) 整个西市的夜集上,也有不少的商贩都开了灯谜摊子。 二人正巧路过时,见灯谜摊子的主人悬了三十三盏各式各样的花灯,谜语的难度也随着花灯的精巧程度层层叠进。 而猜出的灯谜越多,获得的礼品越高档。 最难的那道谜题,则写在了那盏月兔灯上,但若想获得猜此谜的机会,还得将之前的三十二道灯谜都猜出来。 若有人能将这三十三道谜语都猜出来,这摊子的主人便承诺,不仅会将这月兔灯赠予他,还会再加送一顶兔皮制的毡帽。 兔皮虽然不及其余兽皮珍贵,但在地处北方的上京,它亦是能防寒保暖的贵重之物。 司俨见女孩的耳珠被冻得通红,待听罢那摊子主人的吆喝后,便牵着裴鸢走了过去。 “灯谜怎么猜?” 摊子主人抬首,见面前公子生得俊美无俦,穿着打扮亦很清贵,便决定宰一宰客:“给一百文,随便猜。” 司俨知道摊子主人要价过高,却还是给了他一锭纹银。 那摊子主人接过银子后,边掂着它的分量,边道:“这我也找不开啊。” 司俨淡淡回道:“不用找了。” 他虽看似亏了钱财,可实则要亏钱的人,却是这灯谜摊子的主人。 毕竟这兔皮毡帽的价钱,可不只一锭银子。 摊子主人也不同司俨客气,他打了个哈欠后,又道:“那这位公子您慢慢猜。” 司俨颔首。 之前最厉害的游人,在他这处猜灯谜时,也只是猜到了第二十题。 那摊子主人见司俨虽然生了副聪明相,却约莫着,他应该只能猜出个十余题来。 他的这些灯谜,可都是传家之宝,很少有人都能猜出来。 裴鸢安静地听着司俨和摊子主人的对话,不时地吸着小鼻子,司俨便牵着她又到了花灯处。 花灯内的烛火皆在熠熠地燃着,一派橘黄暖芒之下,看谜题的男人很是专注,神奇亦不复平日的阴郁和冷淡。 裴鸢也假装在看灯谜,实则却不时用眼悄悄地瞥向男人的侧脸。 司俨看谜题的速度很快,不消片刻,便将所有的花灯都看了一遍。 裴鸢本以为司俨还要再思考一会儿,却没成想他已然牵着她又走到了那摊子主人的身前。 那摊子主人觉得司俨会告诉他第一道灯谜的谜底。 这第一道灯谜比较简单,多数人都能猜对。 司俨这时嗓音温淡地道:“店家,你这三十三道灯谜的谜底分别是沉木、腰鼓、鞍辔……” 摊子主人原本眯起的双眼逐渐睁大。 随即,他的嘴巴也微张了起来。 司俨讲罢,复问:“这三十三道灯谜,我都答对了吗?” 摊子主人:“……对…对了。” 他今夜还真是撞见鬼了! 眼前的公子他还是人吗? 这么短的功夫,有的人就连看一遍灯谜都做不到,眼前的这位年轻男子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遍灯谜,不仅得出了所有的正确谜底,就连次序都没有任何纰漏! 裴鸢亦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小嘴。 司俨的记忆力,不,不只是记忆力,他…他真是有点可怕了! 裴鸢仍处在震惊当中,司俨这时却将那顶兔皮毡帽扣在了女孩的小脑袋上。 她戴上这顶毡帽,模样瞧着更可爱明媚了。 ——“这回,你能暖和些了。” 裴鸢听着司俨温沉如故的言语,亦用小手摸了摸脑袋上那顶毛绒绒的兔皮毡帽,她觉自己果然暖和了不少。 原来,司俨来猜灯谜,是为了给她换顶兔皮帽。 思及,裴鸢觉得心中甜丝丝的。 待二人猜完灯谜后,便决定折返归府。 归府的缘由不仅是因为西市的百姓渐少,官兵已然在街道逡巡。 还有一缘由便是,司俨适才在那灯谜摊子旁的壮举很快便传到了其余灯谜摊子处,那些摊子的主人在见到司俨后,都跟见到罗刹恶鬼似的,吓得提前收摊,生怕司俨会来他们那儿猜谜。 而在回去的路上,司俨却松开了裴鸢的手,没有再帮她焐手。 裴鸢同他并肩行着,仍在心中回味着男人掌心的温度,待二人在路过一个暗巷甬道时,裴鸢却觉,自己的手竟是突然被什么人给拽住了。 她明显觉出,这手并非是司俨的手。 可当她回过神后,却是为时已晚。 裴鸢刚要张口呼救,小嘴却被人捂住且发不出任何声响来。 待她被拐至某个偏僻的暗巷之后,心跳已是如擂鼓般骤然狂跳,她的各种感官也比平素敏感不少。寒冷的飓风飒飒而过,她头上的兔皮帽早就不知所踪。 纵是在一片黑暗中,裴鸢也能觉出,这暗巷中不仅藏匿了一个歹人,而是有四五个颇善武功的成年男子。 她心中自是万分害怕,却惊惧到连哭都忘了。 一把冰冷的匕首已然抵在了她的颈脖处,挟持她的人嗓音粗哑,威胁道:“别乱动,不然老子要你命。” 裴鸢不禁打了个寒颤,可纵是身在险境,她希望有个人能来救她。可她却不希望,来的那人会是司俨。 她觉得司俨应是打不过这么多的人,她不能获救不要紧,可她不想让司俨受伤。 裴鸢宁愿自己死,也不希望司俨出事。 她也不知道这些人为何要掳她至此,按说她的父亲在朝中很少树敌,在上京也没什么仇家。 裴鸢觉得自己今夜可能难逃一死,亦觉得很对不起父母,这般想着,女孩还是默默地落了泪。 泪珠甫一从眼眶夺出,登时便结成了寒冰。 这暗巷甚为阒静,裴鸢边无声地哭着,边觉出,这些歹人似是突地警觉了不少,且都看向了一个方向。 裴鸢亦循着视线看了过去,隐约可见,有一身量颀长高大的男子正向着众人走来。 他离她的距离愈近,他的面容也愈发明晰。 裴鸢渐渐看清了那人的长相——是司俨!司俨他来救她了! 司俨一贯平静的表情难能显露了几分焦急,他对那歹人冷声道:“松开她。” 挟住她的歹人冷笑一声:“你既是来了,就别想活着离开这处。” 那歹人复又低首看了看裴鸢,复神态猥琐地道:“至于这个小妮子吗…待老子将你杀了后,便送给哥几个尝尝味道。” 裴鸢忖着那人的话意,却有些弄不明白。 尝尝她的味道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吃她的肉吗?! 这话甫落,裴鸢却见司俨的面色登时变得阴沉了几分。 她能明显觉出,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司俨。 裴鸢从未见过司俨的怒态,亦觉得如他这样的人,怕是永远不会做怒,甚至是外露任何的情绪。 而如司俨这般仪质温雅的人,一旦生气做怒,才是最可怕的。 ——“裴小姐,你先把眼睛闭上。” 裴鸢听着司俨语气沉沉的话,没有多问半句,立即便阖上了双目。 待闭上双目后,她的听觉变得比平日灵敏了许多,亦听见了数人扭打成团发出的各种声响—— 有寒刀划过积北之风,泛出的泠泠刹音。 亦有筋骨被人猛地错位,发出的咯吱和咔嚓声响。 他在其中,未听见司俨的声音,只能听见其余歹人从闷/哼吃痛,再到痛苦呻/吟,最后那些声音皆都变成了惨叫和哀嚎。 就算她闭着眼,也能觉出这场打斗的激/烈。 裴鸢虽通过声音判断出司俨占了上乘,却还是心生担忧地睁开了双目。 除却挟持她的那名歹人,其余歹人皆已痛苦倒地,奄奄一息。 司俨如墨般的双眸带着罕见的阴戾,他走到了裴鸢和那歹人的身前。 莅了适才的那番打斗,司俨额前落了几缕墨发,唇边也渗了些血,却丝毫未显落魄和狼狈,于夜色中,反是带着几分诡异的俊昳。 司俨的身量比那歹人高了大半头,走向他时,那歹人携着裴鸢,下意识地往后退着步子。 ——“我让你松开她。” 歹人知道自己不是司俨的对手,便欲用匕首割断裴鸢的颈间动脉,他刚要下手,司俨却觉出了他的意图。 他宛若一头于暗夜扑食的黑豹,于遽然间,动作凶狠却不失优雅地寸扭了他右臂的筋骨,亦将裴鸢从他的桎梏中解救。 整套动作下来,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那歹人手中的刀柄应声落地,司俨却提着他的脑袋,将其往身后的斑墙猛然砸去。 只听“咚——”地一声,裴鸢险些惊呼出声。 却听见司俨的嗓音带着憎恶和狠戾,他沉声问道:“我问你,她还那么小,你怎么还能说出这么恶心的话来?” 裴鸢有些不太明白,她觉得这人适才的话只能算是可怕,却不知这话恶心在何处? 那歹人的额头已然渗出了涔涔的鲜血,司俨却又迫问他:“你知不知道,女子被人作弄之后,就算活了下来,也只会生不如死,嗯?” 司俨虽像是在问着那人的话,却丝毫都不给他回答的机会。 他还未张口,司俨便又提起了那歹人的衣襟,猛地挥拳又砸向了他的脸。 ——“你不懂,像你这种龌龊的人,永远都不会懂。” 他的母亲翁氏,是个极其坚韧又聪慧的女子。 在徐州的那段时日,她为了保护他,忍辱负重,不惜出卖了自己的身体,却仍坚强乐观的活着,也从不在他的面前流露出沮丧消沉的一面。 后来他和母亲被抚远王接回了上郡,父亲也原谅了母亲的不贞,司俨本以为,他和父母终于能守得云开见月明,过上安稳的生活。 却没成想,那窦氏二姐妹却派了数个男人去凌/辱他的母亲。 世人都说,翁氏是被抚远王所杀。 而真实的情况却是,司俨的母亲在遭了如此大辱后,选择了自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初潮 宵禁时分,天际黯黑如墨。 裴鸢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挂着泪辙的小脸满是愕然和震惊。 这时,却见两个身着黯色袍袄的男子从一旁的舍檐跳到了她的面前。 怎么又来了两个人? 裴鸢心中一惊,刚要唤司俨小心,却见那二男子竟是倏地在他面前跪了下来,随即齐声道:“属下来迟,望世子恕罪。” 夜色深浓,司俨静伫在地,眸色幽邃地看着满地的死尸,并未立即唤随侍起身。 裴鸢这时虽知自己和司俨都不会再有危险,心中悬着的石子也终于落地,可心中那根绷着的弦一旦崩塌之后,便再耐不住一直强抑的惊惧和怵惕,终是万分可怜地痛哭出声。 女孩的哭声自是引起了那三个男人的注意,司俨的面色终于恢复如常,不再蕴有森然的杀意。 他本不想让她看到这样的场景,所以适才,他才让她闭上了眼睛。 可当那歹人说出那句话时,他还是未能控制住自己。 司俨沉声唤了两个侍从起身,随后走到了裴鸢的身前。 裴鸢的脑海中,全是适才司俨杀人的情景,见他向她走来,便下意识地往后退着步子。 司俨这时蹲下了高大的身子,亦用修长的大手按住了女孩的两个纤瘦肩头,他尽量将目光与女孩平视,低声哄她:“别怕,不会再有事了。” 见裴鸢不再抗拒,男人复又伸手,用微粝的指腹为裴鸢拭着面上涕泪。 女孩的面颊柔嫩,且有些冰凉。 她的小脸儿被冻得惨白,瞧上去倒像是个易碎的瓷娃娃。 实则司俨这时终于明白了裴鸢家人的心思,如她这样的女孩,最是惹人怜爱。让人想要保护她,亦想让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永远都纯真无邪。 可她刚刚,还是遇到了这种祸事。 若他适才没有松开她的手,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鸢鸢。” 司俨唤了她的名字。 裴鸢因而蓦地怔住。 这番他没有唤她裴小姐,而是唤了她鸢鸢。她也没想到,司俨只是唤了她鸢鸢,却有着这么大的魔力。 裴鸢渐渐止住了抽泣,可是适才还蕴在眼眶中的泪,还是沿着她柔软的睫毛,滴答滴答地坠在了男人的手背上。 司俨的眉眼稍显冷峻,嗓音却是温淡如故,复又问她:“鸢鸢,不哭了,好吗?” ****** 上元佳节过后,便到了裴弼大婚的日子。 上次她险些遇害,裴相和班氏都感到后怕,相府亦派了曹掾去调查这事,可时至今日,却还是未能查到什么头绪来。 相府因着裴弼的大婚,可谓觥筹交错,宾客喧嚣。 裴鸢却心绪寥落,她因而待在了府内一偏僻园林的假山处,她不想去见任何人,只想独自消化心事。 她伸出了纤白的手指,在雪地上不断地画着圈圈,微凉的积雪渐渐融于她的指尖,裴鸢心中却想起了她适才同司俨的对话—— 那时天还未黯,裴鸢便站在堂外,状似不经意地问他:“世子,您什么时候娶妻啊?” 司俨略有些不解,便道:“问这个做甚?” 裴鸢掩饰着微涩,甚至可谓是微苦的心情,复故作如常地同他解释:“因为我看你同兄长岁数相仿,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 司俨面色未变,只淡淡回道:“娶妻之事,等我回颍国再说罢。” 回忆渐止于此。 裴鸢竟是有种苦不堪言,欲哭无泪的难言之感。 终归,他还是要回颍国的。 也终归,他还是将她当成孩子看,从未将她当成过女人。 裴鸢觉得鼻间微酸的同时,小腹也倏地有些胀/痛。 好像,有股暖流,正在她的腹间不断地涌动着。 黏黏的,不是很舒服。 裴鸢立即会出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实则班氏在去年就同她预了警,说女子每月都会有这么几日。 班氏还叮嘱过她,如果不小心碰到了这种状况,让她千万不要害怕。 她应该是,来初潮了。 裴鸢想回去看看,到底是不是那个时,却见不远处的古树之下,竟是倚着一个身量高大的男人。 她走近一看,却觉那人越看,越像司俨。 他背靠古树,微垂着头首,正揉着眉心,模样看上去有些痛苦,倒像是喝醉了的模样。 兄长既是成婚,他们这些参宴的男人自是要喝些酒的,可裴鸢分明记得,司俨曾说过,他是不能喝酒的。 裴鸢决意还是先去看看司俨的状况,待她走到他身前后,便探寻似地小声问道:“世子…您没事罢?” 司俨听罢,便掀眸看向了她。 纵然夜色渐浓,裴鸢也能看出,他的眉间藏了一抹,与寻常截然不同的阴鸷之色。 见是裴鸢在询问他,司俨立即便直起了身子,亦用那双墨黑清冷的眼,定定地看着她。 司俨的语气淡淡,回道:“孤没有事。” 孤? 裴鸢微诧,看来司俨真是醉糊涂了,他怎么还跟太子用上一个自称了? 不过若他日后继承了抚远王的爵位,成了颍国的藩王,便也要自称为孤。 ——“您稍微等一等,我这就去唤人,将您扶回去休息。” 裴弼成婚后,班氏便重新为司俨安排了一个新的住处,相府偌大,而她还没有去过司俨的新住处,所以她无法亲自将他扶回去。 而且就凭她的小体格子,估计也扶不动司俨。 裴鸢刚要小跑着去唤人,却觉腹中的那股暖流好像涌得更厉害了,她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簌簌细雪复又纷落于地,裴鸢没跑几步,却觉自己的手腕竟是被人猛地攥住。 她甫一回身查看状况,却见司俨竟是拽住了她的胳膊,并将她一把拥入了怀中,大掌亦扣住了她的小脑袋,让她的额头贴在了他的身上。 裴鸢有些懵住了,她觉喝醉的司俨,简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世子…您……” 男人用下巴蹭了蹭女孩柔软的发顶,晦暗的眸中带着失而复得的深深眷恋,亦用极低的声音缓缓道:“别跑。” “孤等了你好久,真的好久,别再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初吻 裴鸢的身量尚未长成,体态亦很娇小,与男人相比,力量本就差距悬殊。 司俨又比她高大了太多,且他丝毫也不给她挣脱出怀的机会。她刚要微挣,他便将她禁锢得更紧。 落雪的簌簌之音萦绕在耳侧,听上去就像是蝶翅被折断时发出的声响。 裴鸢听着男人清浅的呼吸声,亦觉自己的心跳频率正与他的渐渐趋于一致。 她在心中一直掩藏的感情无法宣之于口,她对司俨这种无端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也从未弄清楚过。 现下,她在心里终于将这种感情理顺、弄清。 她对司俨的好感与对旁人的都不同。 她喜欢司俨,很喜欢司俨。 是女人对男人的那种喜欢,而不是对友人或者家人的那种喜欢。 可纵是她很喜欢他,他现下也像对待爱人似的拥抱着她,裴鸢却依然保留了几分理智。 司俨醉得太厉害,他说的很可能是胡话。 且他口中所说的,那一直在等的人,也应该不是她。 裴鸢想将这事弄清楚,若司俨心中真的有喜欢的女人,那她一定会想法子,将她对他的那份喜欢及时收回。 她的想法很是洒脱,可是这般想着时,她只觉自己的心口那处还是隐隐泛着钝痛,那股难言的痛意亦沿着她的肋骨,蔓至了她本就在痛的小腹。 裴鸢觉出,自己的襦裙应该已被鲜血染透,那抹血腥味沁入鼻息时,一种难以言状的羞赧也涌入了心间。 她拼尽全力的用小手推了推男人健硕如墙的胸膛,讷声央求道:“世子,您真得松开我了,不然……” 话还未落,司俨果然将她推开了数寸。 裴鸢刚要逃离这处,男人复用修长的大手捧覆起了她巴掌大的小脸,此时此刻,他正眸色复杂地凝睇着她的眉眼。 裴鸢的眼神闪躲着,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她的双眼骤然瞪大—— 司俨仍捧着她的脸,却是倏然倾身,姿态强势却又不失温柔地吻住了她的唇。 裴鸢的眼睛仍难以置信地瞪着,司俨却渐渐阖上了双目,二人的睫毛因而彼此相触,她也尝到了他唇边稍带着冷冽的淡淡酒香。 女孩也渐渐闭上了眼睛,这虽是她第一次被男人亲吻,却仍能觉出,司俨对此并不擅长,甚至可谓是生涩。 ——“放开我妹妹!” 裴鸢听见了裴猇的怒喝,心中不禁一惊。 待她睁开双目后,裴猇已然一脸怒容地跑到了二人的身旁,而司俨却在这时晕厥,可纵是他意识已然昏沉,却仍不愿松开她。 裴猇将挂在裴鸢身上的司俨扶了起来,但依他现在的身量,却也是扶不动司俨的。 他因而凝眉,对裴鸢道:“我在这守着,你去寻几个下人过来。” 裴鸢的神情有些惊惶,语无伦次地回道:“刚才发生的事…你不要……” 裴猇一脸嫌恶地看了醉倒的司俨一眼,复沉声问向裴鸢:“裴小彘,你喜欢他罢?” 裴鸢完全没想到,裴猇竟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忙掩饰道:“你别胡说…我…我没有!” 裴猇又道:“可他是要回颍国的,你知道吗?” 听到颍国二字,裴鸢只觉心口被剜了一下,却还是故作如常地回道:“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反正你若将适才发生的事同母亲说,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说罢,裴鸢扭头便逃离了这处。 她心中也是微有懊悔,没想到自己为了掩饰对他的喜欢,竟也能说出如此伤人且决绝的话来。 下人及时赶到,将醉倒的司俨扶回了住处。 班氏得知女儿来了初潮,立即便赶了过来,她温柔且耐心地安抚了裴鸢的情绪,还让下人备了姜丝红枣水,亦告诉了裴鸢在月事中应当注意的事。 “我们鸢鸢长大了,是大姑娘了,不再是小女孩了。” 裴鸢乖顺地缩在了衾被中,怀中搂着暖烘烘的汤婆子,许是因为适才受了凉,她觉小腹那处仍有些痛。 班氏这时又道:“娘已经求了你姑母,待你月事走了,便让那神医亓官邈再给你瞧瞧身子。” 裴鸢点了点头。 她观察着母亲的神色,暗觉裴猇应是没将适才发生的事同她提起。 班氏帮女儿掖了掖衾被,想着裴鸢既是都来了癸/水,那过段时日,兄妹二人也该分开住了。 她刚一出室,便见到了一脸沉重的裴猇。 班氏难能摆出了严厉的姿态,问道:“你父亲适才训斥你了?” 裴猇垂着脑袋,点了点头。 班氏语气温和了些许,又道:“猇儿,我和你父亲一向不拘着你的性子,可你属实不该将世子的茶换成烈酒。这件事,你真的做错了。” 裴猇蹙着眉头,还是在班氏面前认错道:“娘,我知道错了。” 班氏道:“你不该同我认错,而是该同世子认错。” 裴猇迟疑了一下,复又颔首,回道:“我知道了。” * 次日一早,晴雪初霁。 虽说班氏特意叮嘱女使,不用很早就将裴鸢唤醒,可她却觉得身下黏黏的,很不舒服。 待下地换了个月事带后,裴鸢的小腹仍在隐隐作痛,便又躺回了架子床,缩在温暖的衾被中静想着心事。 裴鸢不想再贪眠,便听见室外传来了两个人的谈话声—— “我…我昨夜不该在敬酒时,将你的茶换成酒。” 说话的人是裴猇,裴鸢心中觉得稀奇,他竟然同人道歉了! “可你…你也属实不该对我妹妹做这种事!你也该对我妹妹道句歉……” 裴鸢猜出了同裴猇谈话之人的身份,她的心跳蓦地一顿,只听那人用她熟悉且温沉的声音回道:“那…让我进室,我会同她道歉。” “她…她病了,你等等,我问问她到底要不要见你。” 说罢,裴鸢便听到了裴猇从外面进室那风风火火的声音。 不消片刻,裴猇就跑到了她的身旁,语气不善地问:“你,要不要见他?” 裴鸢半躺在床,故意做出一副费解的模样,小声问道:“司俨?” “明知故问,你若不想见他,我就让他走了。” 裴鸢这才有些急了,忙压低了声音回他:“要,要见!” 司俨这时已然进了内室,见裴鸢的两名女使和裴猇都围在了她的床侧,看样子,裴鸢确实像患了疾病。 他已然记不清昨夜到底发生了何事,只知道在敬酒时,裴猇将他的茶换成了酒,他虽觉出了异样,可那是在裴弼的婚仪上,他不能将酒吐出来,只得将那些酒喝了下去。 脑中只存着些许影影绰绰的画面,那些画面好像是与裴鸢有关。 听裴猇适才所讲,他昨夜似是在醉中唐突冒犯了这个女孩。 待司俨走到众人身前后,采莲和采萍便示意他坐在了床旁的檀木圆凳旁。 见采莲和采萍仍站在床边候着,裴猇不禁冷声命道:“你二人,还不快跟着我出室?” 采莲和采萍面面相觑,有些弄不清楚二公子突然做怒的缘由,她二人复又看向了床上的裴鸢。 见自家小姐冲她二人点了点头,终是一头雾水地随着裴猇出了内室。 闺房之中,只剩下了裴鸢和司俨两个人。 裴鸢耐着心中的羞赧,也不知该怎样同司俨开口。 她见司俨的眼下稍带着淡淡的乌青,昨夜应是也未休息好,可男人的神情却并未显露颓靡,墨眸依旧沉静,是她熟悉的模样。 “世……” 话还未说出口,裴鸢立即又顿住了言语。 那双盈盈的剪水眸复又瞪大了几分。 却见司俨倾身靠近了她些许,亦用修长的大手探向了她的额头,他微微蹙着锋眉,似是在试探着她的体温。 裴鸢长长的羽睫因着紧张,正不断地翕动着。 司俨复又靠近了她几分,却并未将手从她的额上移下。 裴鸢觉出额前一凉,心跳也蓦地加快了许多。 她于这时下意识地抬眸,却正对上他那双清冷深邃的眼。 司俨离她极近,亦毫不避讳地注视着她,他略有些不解地低声问道:“摸着也不热…你脸怎么这么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5章 垂怜 女孩身着藕荷色的寝衣,怀中还搂着一个样式憨态可鞠的虎头枕,她并未绾任何发髻,如墨般浓密的鸦发柔顺地垂于腰际,亦被别至了耳后两侧。 司俨能明显觉出,许是因为紧张,裴鸢明显在调整着呼吸的频率。 她微垂着羽睫,不敢看他,也没回他的话。 双颊之上,那抹冶丽的霞粉也延着双颊蔓至了她的耳根,和软小的耳垂。 女孩的模样美丽又温驯,就连头发丝都仿若沁着娇气二字。 司俨将手从她的额前移下后,方才意识到,他待裴鸢的方式,有些过于亲密了。 之前那几次,他主动靠近她,是为了探寻自己是否还能再度触发那诡异的预知能力。 但后来的那几次,他的心中却并未如之前一样,在接近她时,还带着明确的动机。 上元灯会时,他为她焐手。 亦或是如适才般,为她试探体温。 他做这些时,就如穿衣喝水般,自然而然地便做出来了。 旁人都说他外表看似温和,却伪装颇深,实则是个性情冷淡的人。 司俨亦清楚,他并不喜欢同人亲近。 而他对裴鸢的这种不同,司俨并未将之深想。 他将自己的异常全都归结成,是对弱小无害事物的垂怜。 就像行至路上,巧遇了一只模样乖顺的幼猫,硬心肠的人都会不忍伤害它,兴许还会抚一抚它的额头。 但毕竟,他对裴鸢来说,是比她年长的异性。所以有些举动做起来,难免会让她觉得被唐突和冒犯。 司俨因而低声问:“适才裴猇说,我昨晚对你做了些…不好的事?” 裴鸢点了点头,复又飞快地摇首。 司俨亲了她这事,打死她,她都不会说出来。且她面薄,也根本就说不出口。 “我都…对你做些什么了?” 司俨说这话时,恰时背逆着格栅漏窗外的日光,容止若神祇。 光影明暗交织下,男人的喉结、颈部和下颌的线条看上去敛净分明。这人,就连这些细节之处都生得异常好看。 更遑论还有那深邃的眉眼,和高挺精致的鼻。 他的每一处,都长在了她的心坎上,亦无时不刻都在惹她心动。 司俨的唇角在不笑时,实则是自然微垂的,有此面相的男子通常给人不怒自威之感。 可放在他的脸上,却陡增了几分冷郁,显得整个人沉静又克制。 裴鸢不自觉地想起了他唇上的触感。 亦觉,内里有种强烈的本能在驱使她,让她也很想像昨夜的他那般,去吻他。 裴鸢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也知道这种情感,是她体会过的最强烈的情感。 女孩终是强自镇定地说出了谎言:“您…您昨晚抱了我,还说…还说一直在等我。” 司俨因而轻蹙锋眉,语气低沉地回道:“我抱了你?对不起,我实在是醉糊涂了。” 上次他抱她,是为了救她的命。而昨夜他醉得这么厉害,确实会将裴鸢吓到。 裴鸢藏了小心思,她顺势将内心的疑虑和盘托出:“世子…您是有很喜欢的女孩吗?您昨夜,好像将我当成了她。” 司俨不禁失笑:“喜欢的女孩?没有。” ——“真的吗?” 司俨毫不犹豫地回道:“真的,我没有必要骗你。” 裴鸢也觉,他确实没有必要骗她。 司俨没有喜欢的人,他也自是不喜欢她。 但值得庆幸的是,她又可以在心里,光明正大地喜欢他了。 * 裴鸢的初潮走干净后,大抵过了七日。 她按照班氏的叮嘱,进宫去见了那神医亓官邈。 亓官邈其人,确实是个医术颇高的医者,在这么短的时日内,便治好了皇帝的顽疾。 皇帝从前都待在建章宫中养病,但据说这段时日,宫人时常能在未央宫中见到皇帝的身影,且他气色也比以往好了许多。 亓官邈虽治好了皇帝的顽疾,却对皇帝提起,说自己突患了一种难治的疾病,便想请辞归隐。 皇帝的病症虽有极大的好转,但他仍不想就这么放亓官邈走,便命亓官邈只得在上京郊外隐居,他亦会派匠人为他盖宅。这般,若皇室有需要,他还能随时进宫。 裴鸢在被亓官邈诊脉时,虽觉他一脸病容,却有些想不太明白。 神医,难道连自己的病都治不好吗? 待亓官邈为裴鸢诊过脉后,却也同从前的医者一样,说她身体康健,并无任何病症。 裴皇后虽仍放心不下裴鸢的身体,但就连亓官邈都这么说了,那裴鸢的身体应该是康健的。 可她之前犯那两次症状的缘由,还是没个定论。 亓官邈退离椒房殿后,裴皇后恰有宫务要处理,而裴鸢这日也无需在石渠阁修习课业,裴皇后便携她一同去了阖宫的各处殿署。 裴鸢总觉得,姑母似是有意在教她学一些东西。 可她却想不通姑母这么做的缘由,毕竟她又不是管理阖宫的皇后娘娘,学这些也并无用处。 沧池之旁的垂柳已然抽芽,颇有迎春的盎然生机。 沧池旁亦是窦夫人的住处——清凉殿。 裴皇后和裴鸢在沧池之旁短暂驻足时,却没成想,竟还真见到了刚从建章宫归返回殿的窦夫人。 窦夫人身着信期绣所制的直裾长襦,那长襦的裙摆状似鱼尾,迤逦曳地。 纵是窦夫人的面上有着颇深的法令纹路,却也能瞧出,她年轻时是个美人。 只是这种美同裴皇后比起来,却是差距甚远。 见窦夫人的身后跟着五公主,裴鸢便悄悄地冲她颔首,想要同她打声招呼。 五公主并没有理她,她只垂下了头首,旁人亦看不清她的神色。 窦夫人的面色却明显不大好看,她只同裴皇后屈膝施了一礼,便回了自己的清凉殿。 待窦夫人走后,裴皇后的面色虽一切如常,但眸中却蕴了些许的寒意。 裴鸢却觉得不解,且感到淡淡低落。 五公主昨日在石渠阁时,还同她好好的,怎么今日就不理她了? * 清凉殿。 窦夫人回宫,便伫在了华贵的藻井之下,面色亦是极阴。 从司俨那个荡/妇之子入上京后,她在上郡驻军的兄长便开始被皇帝怀疑有不臣之心,貌似前些日子,御史还搜出了证据。 窦夫人亦因此被连累,适才,她便被皇帝唤到建章宫听训。 如今想来,几月前的那场火灾来得就甚为蹊跷。 而自那个荡/妇之子来京,再到被封为国子祭酒,一切又都有裴皇后在推波助澜。 司俨入京,是因裴皇后建议了皇帝 司俨被封为国子祭酒,同鸿儒一起修书,也是裴皇后的建议。 这不禁让窦夫人有了猜想,这两个人,会不会在暗中勾结到了一处? 五公主进殿后,见母亲面色不豫,便也愣怔在地。 窦夫人注意到了五公主,便看向了她。 适才裴鸢对她的示好,她都看在眼中。 思及,窦夫人不禁冷声问道:“不是让你在外,一定要同裴家女处好关系?” 五公主不知所措:“儿臣……” 窦夫人眉眼含戾,神情间亦全无母亲对待女儿的慈爱:“就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你还有何用?” 五公主因而沮丧地垂下了头。 窦夫人有一儿两女,她平日便总说,她是最平庸,也是最无用的那个。 窦夫人却倏地想起了裴皇后对裴鸢宠爱有加的模样,她心道:裴俪姬,当年你的女儿没保住,也不全是我造成的,而是你没那个福分。 女儿死了,她就把侄女当成了自己的女儿,想来,那班氏倒也真不同裴俪姬计较。 窦夫人想起了裴鸢那张温良无害的小脸,又漠然地看了看自己的女儿。 随即,窦夫人将五公主的下巴轻抬,眉目也柔和了些许。 若裴鸢死了,那裴皇后定当生不如死。 人能承受住第一次打击,却不一定能承受住第二次。 思及,窦夫人俯视着五公主,语气幽幽地道:“不,你还是有些用处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6章 他慌了 春日来临,上京的天气渐变得温暖。 相府屋舍之上的片片黑瓦在被初春的煦日照射后,也仿若曜石般澄亮。 未探出泥地的蓬草在逢春之际,亦在拼尽全力地向阳而生。 再过一段时日,嫩绿的枝桠在被濛濛细雨浇淋后,便能恣意地绽成灼艳的桃夭和梨白。满眼望去,会是一派芳菲盛景。 国子学放了一旬日的春假,裴鸢却也没趁这时当,在相府玩乐休息,反是拼了命地练着舞技。 班氏和裴猇都对她的表现颇感惊讶,毕竟她从前是个有些娇气贪懒的女孩。如今突地勤勉起来,自是让人不甚适应。 皇帝的身体已恢复如常,他许久未在宫中置办大宴,便欲在谷雨那日大设春日之宴,亦众邀王侯公爵及当朝重臣参宴。 而裴鸢在那日不仅要参宴,还要在宴上作敦煌舞。 裴皇后在裴鸢的这个年岁时,也曾颇善舞技。 她最喜西凉敦煌之舞,从前还能单脚站于玉盘之上,做出反弹琵琶等极高难度的舞姿。 后来因为年岁渐长,她只能将这爱好摒弃。裴鸢长大后,便开始学舞,延续了她姑母的这一爱好。 敦煌舞的姿态裴鸢只在壁画的拓本看过,画中飞天所作的舞姿并不写实,她们身体扭折的曲线超越了人体的极限,寻常的舞者很难做到。 上京虽不允许私豢胡姬,裴皇后派来教她的舞姬也是个汉家女子,但她设计的敦煌舞姿还算略得其精髓。 裴鸢拼命练舞的缘由,一是敦煌舞的难度甚大。 二则是,她急需做些什么,来疏解心里越来越压抑不住的哀怅。 天禄阁中还有许多被焚的书籍并未被修撰,司俨原本按部就班地同鸿儒一起共事,夕日坠落之际,便会回府休息。 可最近,他时常要在天禄阁待到深夜再归府,倒像是急于将手中的任务完成。 而颍国那处,也来了消息。 抚远王司忱派了二十万大军驻扎到了颍国之东的金城郡,而金城郡靠近颍国之外的陇西郡和天水郡。 过了天水,便是大梁的帝都上京。 抚远王的行径,大有威慑之意。 一切的一切,无不在彰显着,司俨他即将就要回颍国了。 就像裴猇说的,司俨终归是要回颍国的。 虽然他来到了她的身边,但他终归是要回去的。 裴鸢不敢去想,他若离开了上京,她会是什么样的心境。 她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若司俨继续留在上京,那便是处处受胁的质子。 所以他必须得走。 她也觉得,只有回到自己的封国,于司俨而言,才是最好的选择。 裴鸢也曾天真地想对他说,她想让他娶她,想让他也将她带到颍国去。 但裴鸢也仅仅是在心中想了想。 她知道司俨不一定肯娶她,父母也不希望她远嫁,而她也不确定,自己能否就舍得抛下现在的一切,同他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 所以每当心绪纷乱如麻的时候,她便选择练舞来疏解,直到练到累极,她就能昏沉睡去,且不再去想这些事。 在睡觉的时候,裴鸢便能短暂地忘掉司俨这个人,也能忘掉他带给她的所有甜蜜和苦涩。 司俨恰时路过庭院,见女孩正在阑干处压着腿,她侧着小脸儿,并将其贴于小腿,一副痛极却在忍泪的可怜模样。 印象中的她,一贯是娇气怕疼,且不能吃任何苦头的。 没成想今日,他却见到了她坚强的一面。 守在一旁的采莲见司俨至此,便小声地提醒了一下裴鸢。 裴鸢听罢即刻起身,忙敛饬衣发,迈着小步地走到了他的身前,软声向他问安:“世子,您回来了。” 司俨颔首后,语气温淡地问道:“听你兄长讲,你近日一直勤于习舞?” 裴鸢乖巧地点了点头,她难能碰见他一次,自是怕他就这样走了,所以很想再同他说些话。 她赶忙寻找话题,想起颍国之西便是敦煌郡,便问道:“世子,您既是从颍国来,那是不是看过胡姬跳的敦煌舞啊?” 司俨回复裴鸢时,态度从不敷衍,待思忖片刻后,便道:“我不喜欢舞乐,且一般都待在国都姑臧,很少去敦煌。” 裴鸢听罢,心情渐变得低落。 原来他不喜欢看舞乐啊…… 实则她如此勤于练舞的缘由,也是想让他看一看,她不仅是个娇气的孩子。 她亦能如大人一样,曳舞生姿,在心爱之人的面前,翩翩起舞。 ——“那…谷雨那日,您能来未央宫看我跳舞吗?” 谷雨,在十余日之后。 他回颍国的事耽误不得,但见裴鸢的眼神清澈且稍带着期许,是那般的纯良又无害。 司俨只觉,自己的心肠,竟是蓦地一软。 他因而回道:“我尽量于那日去看你习舞。” 裴鸢唇角刚要往上翘,司俨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的笑意登时僵在了唇畔。 ——“看完你的舞,我便该回颍国了。” 司俨凝睇着小姑娘异常沮丧的脸,倏地想起了一事,复对裴鸢叮嘱道:“裴小姐,你同五公主相处时,一定要小心。” * 三日后。 夕日将坠,暮色四合。 相府诸景可谓静谧唯美,裴猇却在这时,莫名感到了阵阵心悸。 裴鸢一如既往,每隔个几日便会进宫陪裴皇后住上一夜。 按说她现下应该宿在了椒房殿中,可裴猇却觉,裴鸢她好像出了什么事。 他在这方面的直觉一贯准,且他心脏已然狂跳多时,宫里也没派人来相府通禀裴鸢的状况。 裴猇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便同班氏说了这事。班氏知道他兄妹二人自小就有着某种奇特的心灵感应,也知裴猇不会在这种事上顽劣,便求裴相给了他一块宫牌。 裴猇拿到宫牌后,便马不停蹄地往未央宫奔去,他急于得知裴鸢现在的状况。 可他到了椒房殿后,却被大长秋告知,裴皇后适才被皇帝唤到了建章宫。 而裴鸢刚刚还在里面安坐,五公主恰时来寻她,她便同五公主到沧池旁的御花园游玩去了。 那大长秋还说,原本裴鸢不欲同五公主出去,可那五公主却在她的面前,哭得极为伤心。 裴鸢心一软,还是跟着她去沧池旁散心了。 裴猇听罢大长秋所讲之言,面色愈发阴沉,他不欲耽搁片刻,复又往沧池的方向奔去。 去往沧池的路上,需要经行天禄阁,司俨这时正同一众白胡子的鸿儒从内走出。 待司俨见到咬牙急跑的裴猇时,不禁一怔。 司俨因而唤住了裴猇,他不解地问道:“你怎么进宫了?” 他观裴猇的模样,心中突然冉起了不好的念头,亦隐隐猜出,裴鸢应是出了事。 却听裴猇果然如是回道:“我…我妹妹好像出了事。” 话落,那些白胡子的鸿儒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司俨。 他们大抵猜出了裴猇的身份,实则十余年前,他们便同司俨共事过,那时的司俨比现在的裴猇年纪还要小。可那时他的种种行止便是异常沉稳,向来喜怒不浮于色。 可自听到那女孩可能出了事后,再观司俨面上些微的表情变化,便能觉出。 司俨他,明显是慌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7章 狠戾 恰时一阵料峭夜风拂过,打透单薄衣衫,徒惹人怵惕不安。 司俨一贯沉静的眸,渐变得森冷,他复问裴猇:“你要去哪儿寻她?” 裴猇咬着牙,他不欲再同司俨多费唇舌,便道:“我要去沧池...你别问我了,我现在没空理你。” 说罢,裴猇不再理会司俨和愣怔在地的一众鸿儒,继续往沧池的方向疾奔而去。 为首的鸿儒见状,便对司俨道:“世子…您若不放心,便跟上去看看罢。” 司俨颔首,他本就想同裴猇一同去查看状况,待追上了裴猇之后,二人一路无言,很快便到抵了沧池之旁。 沧池之上,静水起涟漪,周遭惟有夜虫啁啾和风动之音,却不见任何人影。 裴猇在和司俨分头在沧池旁的御花园寻了一圈后,不禁蹙眉道:“明明大长秋说,她适才还同五公主在沧池旁散心,怎么就没有人影了?” ——”二公子....二公子,您等等我!“ 体态圆胖的大长秋这时也追了上来,他身旁跟了两个提着铜雀宫灯的宫女,也跟在他的身旁小跑着。 司俨这时眸色一变,复沉声问向裴猇:“五公主?” 裴猇不解:“五公主怎么了?“ 大长秋这时才走到了两人的身旁,宫人手中的宫灯在这时亦将薄绿的草地照亮。 众人因而得以看清,不远之处的草地上,竟是有着一只绣鞋。 裴猇的声音变了调:“这...这是裴鸢的鞋!” 大长秋才刚匀稳了气息,这番却觉心跳一顿,他嗓音尖细,难以置信地道:“裴小姐她这是......” 司俨沉眉,见这草地上痕迹凌乱,明显存着女孩挣扎的迹象,他复又走到沧池的边上,见那石岸上的水渍也是未干。 裴鸢她,应该是被人沉池了。 大长秋和裴猇也有了猜想,便赶忙派两个宫女去寻太医和识水性的宫人。 司俨的嗓音沉冷如冰,不禁斥向大长秋:“她同五公主出来,连个女使都没带吗?” 大长秋也不知该如何回他,只满脸惊恐地微张了张嘴。 这时,只听“扑通——”一声。 却见裴猇想都未想,便只身跳进了沧池内。 他飞快地划动着手脚,于夜他看不清水底的状况,便凭直觉不时地沉下水面,不断地搜寻着裴鸢的身影。 裴鸢如今生死未卜,大长秋唯一庆幸的是,幸而这沧池是人工的菡萏池,她若真的死在了池中,尸身还算好打捞。 司俨亦纵身跳进了沧池之中,同裴猇一样,阴着面容寻找着女孩的身体。 十余年前,他也曾经历过险被溺死的痛苦。 水涌进肺叶时,人虽呼吸不上来,但是意识却是极其清醒的。 就好像只能静等着死亡,却别无他法。 也是那时,司俨发誓自己定要通水性,也拼尽全力地克服了心中的恐惧。 他无法想象,当那个娇小的女孩子沉入水底,体会到那样的痛苦时,该有多么的绝望。 而更令他绝望的是,那个女孩可能已经死在了池底。 大长秋心急如焚地看着沧池内那两个逡巡的男人,这时宫人终于到抵,可太医还未过来。 大长秋刚要命他们也去跳到池里寻找裴鸢的身影,却见司俨已然拖拽着一个娇小的女孩,抱着她游到了岸边。 宫人帮着司俨,将毫无气息的女孩拽到了岸上。 裴猇这时也游了过来,见宫灯下的裴鸢紧闭着双眼,小脸惨白,娇小的身子也是一动未动。 他忙爬到了岸上,声音微颤地唤她:“裴小彘,你快醒醒!你别…你别吓我!” 大长秋这时将手伸向了裴鸢的鼻间,随即一脸惊骇地道:“小姐...小姐她没气了。” 裴猇怒声问道:“太医怎么还不过来?“ 司俨这时猛地推开了大长秋,他眸色复杂地凝睇着地上的女孩,亦觉有种难言的痛苦蔓上了心头。 她就这么死了吗? 这么单纯善良的女孩,就这么死了吗? 他不要她死。 ——“你做什么?” 裴猇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却见司俨倏地跪在了裴鸢的身旁,亦用一手压了压她的前额,另一手则提起了她的下颌,边按压着她的月匈骨,边不时地俯身为她度着气息。 裴猇知道司俨这是在用法子救他妹妹的命,便没再阻拦。 一下、两下、三下…… 司俨一直在垂着头,无人能看清他的神情,他墨发上的积水亦随着他的动作,滴答滴答地落在了地面。 半晌之后,裴鸢终于呛咳了数声,从喉间呕出了许多的泥水。 众人方才松了一口气。 待恢复意识的那一刻,裴鸢只觉得身体极寒,亦未从沉入池底的绝望和囹圄中回过神来,仍是心有余悸。 她睁开眼后,便看见了司俨、裴猇和大长秋等宫人围在了她的身旁。 大长秋几乎哭出了声来:“小姐…小姐,您终于醒了。” 裴猇这时刚要将裴鸢从地上扶起来,却被司俨阻拦,裴猇刚要做怒,却听司俨冷声问向裴鸢:“我之前说过让你一定要小心五公主,你为何不听?” 司俨的声音因适才的情绪起伏而微微发颤,语气亦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沉冷,甚至还隐隐带着些微的狠戾。 裴鸢从未见过这么严厉可怕的他,他从来都没用过这种语气对她说过话。 友人的背叛,绝望濒死的体验,再加上他的冷问,让裴鸢的心中的委屈愈发汹涌。 她也真的不知,该如何回他。 司俨复又命道:“说话。” 裴猇这时抡起了拳头,想要砸向司俨的背脊。 司俨武艺颇高,防备之心甚强,裴猇自是未能得逞,他因而咬牙切齿地道:“她适才差点就死了,你凭什么这么对她说话!” 裴鸢听着裴猇的怒吼之声,再耐不住心中的委屈,终是万分可怜地痛哭出声。 大长秋刚想让宫人将裴鸢扶起身来,却见司俨已然将浑身湿透的女孩横抱在怀,无论裴猇如何对他拳打脚踢,司俨的面色都无任何变化,也不肯松开怀中的女孩。 裴鸢觉得适才的司俨过于可怕,她有些抗拒他的接触,便在男人宽阔的怀抱中蹬了两下小短腿。 司俨将她抱起来后,语气不复适才的严厉冰冷,只幽幽地道:“裴小姐,你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她又有什么错呢,她只是个不谙世事的良善孩子。 她可能也对五公主提防过,但是她肯定想不到,那人会要她的性命。 思及,司俨垂首看了看怀中的女孩,见她冷得瑟瑟发抖,模样也是万分可怜,无助地就像一只乖顺的幼猫。 这样的她令他心软,也让他蓦地涌起了一个念头,他竟是想俯身亲亲她的额头。 因为,他隐约觉得,亲吻好像能缓解她的情绪。 但司俨终归存了几分理智,他不明这种念头产生的缘由,只当自己也是刚从惊惧之中走出,思维还有些错乱。 裴猇已经放弃了对他的攻击,司俨复又将怀中的女孩拥紧了几分,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抱着她走离了沧池旁。 裴鸢在他的怀里渐渐阖上了双目,泪水无声地溢了满面。 虽然她现在有些怕他,但在他的怀里,她确实能寻到想要的安全感。 ——“裴小姐。” 裴鸢只觉额前很痛,并没有回复他的话。 只听司俨复又低声道:“我会为你报仇的。” 夜色之中,男人的面容冷厉沉郁,鸦睫之下的墨眸亦难能显露了几分肖似鹰隼的狠锐。 司俨将怀中娇小的女孩抱得很紧,鼻翼却在微微地翕动。 那副神情,就同凶兽和鲛鲨嗅到血腥味时一样,透着即将迎接大肆猎杀的兴奋和残忍。 原本,他是想让好戏接踵而至地慢慢登场。 但既是出了这事,那也不必再给她们任何喘息的机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8章 长大 裴鸢险些溺水身亡后,纵是被班氏和女使们悉心照拂,沐了热浴又饮了暖汤。可春夜天寒,女孩的身子骨又娇弱,班氏入夜后一直守在女儿的床侧,却发现裴鸢还是发了高热。 看着女儿憔悴又可怜的小脸,班氏在心疼的同时,又觉怒不可遏。 她本就最是疼爱幼女,而裴鸢活到这么大,属这两月经历的祸事最多,不是突犯恶疾,就是被歹人劫持。 但前两次的事,都不及今夜这事让她愤怒。 裴鸢她何曾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班氏本是将门虎女,嫁予裴相后性子才渐渐变得温婉,实则班氏没生裴弼之前,也曾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泼辣女子。 这件事与窦夫人脱不来干系,这不禁让人联想到,上次裴鸢于上元受害,会不会也是她派人做的? 班氏和裴相在得知裴鸢被五公主陷害后,也自是要同窦夫人讨个说法,这绝对不可能是小孩子家的小打小闹,而是大人阴暗的算计。 说来班氏和裴相都觉蹊跷的是,窦夫人若真想利用五公主来害死裴鸢,以此来达到报复裴皇后的目的,她大可以选择更明智的方法,而不是择这种害人还要暴露自身的蠢法子。 她的这种做法,倒是丝毫也不忌惮裴家及班家的势力,大有鱼死网破之意。 是夜阖府诸人,无论是裴相夫妇,还是刚刚新婚的裴弼及其妻子王氏,都未得安睡。 次日一早,这事便有了答案—— 掌管朔方州郡兵的窦韦,亦是窦夫人的兄长,在昨夜发动了兵变。 裴皇后虽并无子嗣,但是位份贵重的窦夫人却为皇帝生下了三皇子。三皇子比太子的年纪小两岁,两年前皇帝封了他做晋阳王,并赐其封地,封国之名为代。 除却代国,大梁还有五个与郡同级的阏姓封国,分别是真定国、东平国、定陶国、淮阳国和六安国。 可如今,晋阳王竟不在代国境内。 一国国君竟是无诏出其封国,跑到朔方上郡寻他舅父窦韦去了。 窦夫人之心,路人皆知。 她本就曾因皇后之争的落败而心有不甘多年,太子的母家又并非是名门望族,比不得窦家,也比不过裴家。可皇帝有许多孩子,却最是宠爱他原配的儿子,一登基就将阏临封为了太子。 窦夫人觊觎太子之位多年,也对皇帝的做法不满多年,她当不成皇后,便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大业。 而她的两个女儿,一个早已出嫁,另一个五公主在她眼里只是颗棋子,她利用她杀完裴鸢,让裴皇后伤心欲绝,也就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至于她和五公主的结局,无论是生还是死,于她而言也就全无所畏。 次日辰时不到,皇帝和太子便乘华辇从宫城的苍龙东阙而出,诏令文武重臣,到相府的百官朝会殿朝议。 窦夫人和五公主已被关押到了地牢,皇帝暂时还未取二人的性命,且五公主是她的亲骨肉,他或多或少对自己的亲女还存了几分怜意。 裴猇和裴鸢的外祖父班昀身为北军统领,自然也卸甲着官服来了相府,裴猇便站在了班昀的身侧,跟着大人们一同听政。 近年北方匈奴频扰梁境,所以在朔方一带的窦韦自是手握重兵,若对方来势汹汹,那司隶的兵将并不一定能成功抵御朔方重兵的攻伐。 可皇帝若要从荆、益两州调兵,挡在他们前方的便是秦岭和淮河,翻山越岭自是要耗时数日,可他们若要率军从豫州绕行,那所需路程又太过遥远。 但,若颍国的抚远王能派兵支援,一切便可引刃而解。 昨夜皇帝派快骑连夜与抚远王通信,原本他让抚远王派兵,应该是皇帝对诸侯的命令,抚远王不可违之。 可纵然颍国明面上是大梁的藩国,但皇帝在同原先的旧臣信中,还是将姿态放得很低。 抚远王的回信在众臣朝议之时,被更漏舍人呈到了大殿。 信中,抚远王答应皇帝派兵支援。 但前提是,谷雨之前,皇帝需让司俨平安回到颍国,以兵换质。 司俨身为诸侯世子,也在殿中听政,抚远王的信函一到,殿中朝臣的视线便都落在了这位年轻世子的身上。 皇帝和太子则悄悄对视,彼此心照不宣。 今日抚远王可以派兵支援上京,那明日他便能派兵攻他上京。 削藩之措是必然,今朝放司俨回颍国虽无异于放虎归山,但早晚有一日,他阏家的江山,断不会再容司忱和司俨这样的人存在。 皇帝一身玄衮赤舄,端坐于正殿,神情冷肃,颇有帝王之威。 他本来眸色深沉地看着殿中的司俨,待宦人悄悄来此,在他耳畔低语之后,皇帝的面色不禁一变。 ——“临行前,臣还有一礼要献予陛下和殿下。” 司俨这时拱手,对殿中的皇帝恭敬道。 皇帝心里已有了猜想,却还是故作镇定地问向司俨:“爱卿有何礼要献于朕?” 只见司俨拊掌数声,殿外便进了几个异族模样的胡人,他们押了九个巨型铁笼入内,待众人定睛一看,却见那铁笼子里竟沉睡着九匹膘肥体壮的塞外郊狼。 纵是那些狼沉睡着,模样却仍是凶狠又残烈。 司俨看了为首的胡人一眼,那些胡人得令后,便将那些郊狼唤醒。 九匹狼醒后,俱都发出了低低的嘶啸之音,他们每一个看着,都比寻常的狼匹更有野烈之性。 凶兽就是凶兽,就连关在笼中,都能让人心生怖畏。 殿中的朝臣下意识地往两侧退着步子,裴猇看到这些狼匹后,眼中却突有血意涌动,他显而易见地变得异常兴奋。 班昀却及时将裴猇拦在了身后,不让他靠近那些狼。 他这个外孙见到这些凶兽时,总会变得格外好斗,恨不能自己冲上前去跟这些野兽厮杀。 皇帝的近侍宦人这时斥向司俨:“大胆!在陛下面前,你怎敢引这些凶兽入殿?” 这些狼生在塞外,是从颍国来的,司俨定是早就命人备好了这些恶狼。 皇帝摆了摆手,待宦人噤声后,皇帝又问:“卿家,你赠这些狼匹予朕,是为何意啊?” 司俨仪质温雅,说话的语气也是云淡风轻,回道:“这些狼虽然凶悍,但皮毛却是上佳。臣献陛下这些狼匹,自是要为陛下剥皮制氅。” 太子的嗓音透着怒意,他复迫问道:“既是要献兽皮,那你为何不直接将它割下再来呈上?” 司俨听罢淡哂,可他唇边虽蕴着笑意,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殿中的朝臣都觉,像他这样的人才最是可怕。 在外向来以斯文温和示人,于内却是残忍狠辣,野心勃勃。 司俨这时道:“当然,在这些狼变为陛下和殿下的外氅之前。臣请求陛下,能对窦氏那个恶女处以狼刑。” 狼刑? 殿中诸臣的面色皆是一变。 亏他能想得出这样的刑罚来! 狼刑便是将犯人关到笼子里,再拿匕首在他的身上划出些血来,随后将饿了数日的野狼鞭打数下,激其野烈之性,再逐一放入笼中,任由那人自生自灭。 但笼中人的下场,一定会是被恶狼撕咬啃噬至死。 如此场景,光是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皇帝的眼睛微微觑起。 事到如今,他只能答应司俨的请求。 不,这也不是请求,实则是他的要求。 他母亲被窦氏陷害,惨被凌/辱致死的事,皇帝是知情的。 直到今日,皇帝才弄清了司俨入京的真实意图,也猜出同他联手的人便是他的皇后,裴俪姬。 裴皇后一直认为,害死她女儿的人是窦夫人,所以在司俨还未同抚远王离开上京前,怕是便动了和司俨联手的心思。 但是害死她们女儿的人,实则并不是窦氏,而是他自己。 不过这件事,便永远沉在他的心底罢。 皇帝的神色渐渐恢复如常。 幸而,裴皇后再无任何的生育能力。就算裴家颇有势力,他亦予了裴皇后无上的宠爱,只要裴皇后没有子嗣,裴家就对他造不成任何威胁。 * 谷雨那日,上京桃夭怒绽,满城皆是一派阖闾之景。 大梁刚刚平息了一场叛乱,百姓并未深受其扰。 原定于谷雨这日的春日宴,也被皇帝改为了庆功大宴。 可对于裴鸢而言,谷雨这日,却是司俨要走的日子。 许是因为皇帝存了戒心,生怕抚远王变卦再同窦韦勾结,便将司俨的归程一拖再拖。 裴鸢大病初愈后,便又开始紧锣密鼓地练着敦煌舞。 她一直希望,司俨在临走前能看她跳那最后一支舞。 但事与愿违,谷雨那日一早,司俨便要从相府启程回颍国。 临行的前夜,司俨将这几日亲手制的琵琶赠予了裴鸢。 裴鸢这几日习舞时,亦会穿上裴皇后特意寻人为她制的华贵舞衣。 那舞衣是条间色的露腰胡裙,亦有丝绸制的披帛搭于双臂,女孩做舞时,悬于手腕和脚腕的精巧金铃会泠泠作响,襳带和褵带也会迎风起舞,可谓华带飞髾,翩跹若仙子。 司俨觉出了女孩对这场舞的在意,亦发现她跳舞要拿的那个琵琶,不太衬手,也不太衬她的衣发。 在上京的最后几日,便亲自制了合她身型的琵琶,还在其上绘了与她衣饰相衬的纹绘。 司俨犹记得,裴鸢昨夜收到琵琶后很高兴,还讷声央求他,让他在临行前,在她的额前平涂斜红和花钿。 女孩的这个请求,司俨自是应了下来。 对于裴鸢做此请求的缘由,司俨也并未多想,他只当是女孩好美,想让额前的花钿也同衣发相衬。 谷雨之日的辰时,裴鸢便整饬好了所有的衣发,女孩的小脸儿上并未露出任何沮丧和消沉的一面,待见到了司俨后,便笑意盈盈地迎他入室。 “世子,您来帮我绘花钿罢。” 司俨温声道:“好。” 待二人坐定后,司俨单手抬起了女孩精巧的下巴,亦用工笔蘸了蘸赤彩,随即微微俯身,便开始神情专注地为女孩绘着眉心花钿。 二人的距离极尽,举止亦很亲密。 这几日,相府内的下人都在悄悄议论着司俨的残忍,据说那窦夫人被那些狼咬得只剩下了一具血淋淋的皮骨,就连为她收拾得宫中仵作都险些在当场呕吐。 可这颍国世子在与她们的小姐相处时,却是极其温和,又有耐心的。 如此巨大的反差,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女孩的眉眼生得精致娇妩,异常美丽,司俨却将视线都落在了她白皙的额前。 司俨觉出女孩的小脑袋正要乱动,他因而险些将那花钿绘乱,便命道:“别动。” 裴鸢却在这时掀眸,看向了男人深邃冷峻的眉眼。 司俨也垂眸与她对视着,他睇着她的眼睛,又道:“裴小姐,先别动。” 裴鸢听着他温沉如故的嗓音,再一想到,今日过后,她可能再也看不到他的脸,也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终是鼻头一酸。 女孩的眼睫也垂了下来,随即,泪便无声地从眼眶夺出。 司俨见此便松开了她,女孩的皮肤很是细腻,他适才使的力气稍稍大了些,她白皙的下巴便落了个微红的指印。 男人不知女孩哭泣的真实缘由,只当她哭,是因为他未能兑现当日的承诺,不能于这日去看她跳舞。 思及,司俨将声音放得很低,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淡淡疼惜,问道:“哭什么?” 他边为女孩拭着面上的泪珠,边劝道:“别哭了,这么好看的妆,不能哭花。” 裴鸢点了点头,软声道了嗯。 司俨为她绘完了眉心花钿,便再没耽搁,终是踏上了归程。 裴鸢强自控制着情绪,同父母和兄长们目送他从相府西门乘上了车马。 司俨的车马启程后,裴鸢也乘车前往了未央宫,待她坐于车上后,裴鸢竟是发现,她整理好了所有的情绪,也接受了司俨离开的事实。 她丝毫没想到,自己竟是这么快就从分别的痛苦中走了出来。 是啊,她的生活也不是只有司俨一个人,她还有许多的家人。 裴皇后一直希望她能在宴上作敦煌舞,所以她不能让裴皇后失望,不能被这种离别的愁绪扰乱,她一定要坚强起来。 今日诸事顺遂,在许多陌生人的面前作舞时,裴鸢的心情竟是毫无紧张之意。 这场舞,亦是她跳得最好的一次。 她不紧张的缘由是因为她知道,她最在意的人,不在这宴上。 舞蹈最终以琵琶的锐利刹音收尾,可当裴鸢听着众人的赞叹和喝彩之声,从玉盘之上稳稳落地后,却觉那种让她难以忍受的悲怅再度蔓上了心头。 女孩神情黯然地从殿中退场后,仍如适才般赤着小脚,并未屐鞋履。她准备去殿外透透气时,却在外面见到了裴猇。 裴鸢不禁问道:“小虎,你......” 话还未闭,裴猇倏地便牵起了她的手,拉着她在青石板地上急奔了起来。 裴鸢不知裴猇突然这么做的缘由,便想挣开他的手:“小虎,你为何要牵着我跑啊?” 裴猇这时沉声问道:“你还想不想再见司俨最后一面?” 听到司俨二字,女孩只觉心跳一顿。 他怎么又回来了?他是来找她的吗? 裴鸢咬了咬唇,终是坚定地回道:“我想见他。” 裴猇回道:“那你就闭嘴,跟着我跑。” 裴鸢没再言语,她赤着双脚,柔嫩的足心不时踩到地上细密的沙石,让她那处微微作痛。 可她却顾不得那些,她只希望裴猇能跑得再快一点。 不经时,二人便跑到了未央宫的横门处。 宫中怒绽的桃夭在被春风刮拂之后,飘零落地。 裴鸢站稳后,便赤脚踩在了桃花柔嫩的花瓣上,盛春青石板地上的温度仍有些冰寒。 她的呼吸因着适才的疾跑,也有些急促。 裴鸢正匀着不稳的气息,却见不远之处,有一个身量高大的男子正朝她的方向走来。 那人容止高彻不群,眉眼冷淡阴郁,是长在她心尖上的俊美模样。 裴鸢愣在了原地,只听司俨嗓音温淡道:“对不起,原本是想折返而归,看你跳完那舞再走,可我还是没有赶上。” 风中原本溢满了桃花的芬芳,裴鸢嗅到了沁人心脾的花香,却觉这气味浸了些残忍。 她好想对司俨说,求您带着我一起走罢,我不想跟你分开。 我好喜欢你,我真的好喜欢你。 求求你别扔下我。 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世子,您......” 司俨眸色深沉了几分,他也不知为何,自己要为了这个女孩折返回宫。 分别在即,他的心中也有淡淡的不舍。 但是于他而言,任何人都只是人生的过客。 这个女孩也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过客,他不会为了任何人停留。 可适才在路上,他竟觉得,他似是与这个女孩有着某种宿命注定的羁绊。 司俨弄不清自己为何会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却见马车旁的侍从正焦急地在四周逡巡着。 无论如何,现在的他,必须要走了。 ——“裴小姐,保重。” 裴鸢好不容易才鼓起了勇气,想将内心一直深掩的对他的喜欢尽诉出口,可她还未来得及说出半字,司俨终是转身离去,乘上了车马。 车马渐行渐远,只余细沙和被揉皱的花瓣在春风中打着旋儿。 裴鸢再抑不住,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掩住了面容,她呜呜地痛哭出声,终于将近日一直强抑的痛苦发泄了出来。 “别哭了。” 裴猇倏地将妹妹拥进了怀里,他并不会安慰人,只觉得用这种方式,能让她好受一点。 裴鸢觉得抱着她的裴猇好像长高了一些,她边在他的怀里抽泣着,边哽咽道:“小虎…谢谢你带我来见他。” 裴猇微微垂目,只嗯了一声,随后又道:“但我…不能陪你太久,我下午就要随外祖父回北军去了。” “裴小彘,我走了后,你也一定要坚强起来。” 裴鸢听着裴猇不算温柔的语气,却觉得自己的内心也渐渐有了力量,便在他的怀里重重地点了点头。 司俨来到她身边之前,她的人生最是无忧。 他在的这几个月,象牙塔外的腥风血雨纷至沓来,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着她长大一样。 所以司俨走后,她人生那段最无忧的岁月,也随着他一起走了。 裴鸢虽然仍在裴猇的怀中哭着,却知道自己变得更坚强了。 就像蝶蛹即将破茧之时,它必当承受着挫骨之痛,但裴鸢心中坚信,在经历了这些不好的事情后,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 就算她的人生中再也没有司俨这个人,她也一定能好好生活,好好地长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三年后 承平十六年,盛春。 晨鸟正欢快地啾鸣,只听“吱呀——”一声,精雕的红木四椀悬窗便被一双纤白的素手推开,和风因而轻漾于室。 窗外风柔日薄,云物俱鲜。 煦日透过窗格,分散成细碎又斑驳的流光,打在了推窗人的身上。 裴鸢穿着淡荷色的丝质亵衣,其上面料柔软纤薄,正被风儿拂得微荡。 美人儿浓密的鸦发亦垂在了腰际,原本精致瓷白的小脸儿因着浓睡未消,晕上了淡淡绯粉。 裴鸢的神情仍有些迷糊,她长长的睫毛垂于眼睑,原是在犯懒,可因为那殊绝的容色,反是为其平添了几分娇妩和慵美。 ——“小姐!您才刚起身,可不能现在就站在窗旁吹风啊!” 裴鸢听见了采莲关切的声音,便懵懵地转过了身子,却仍有些糊涂,便软声问道:“嗯?” 采莲无奈地走到了自家小姐身旁,将她拽离了那窗子数丈,随后恭敬道:“小姐,二公子从五原郡归府了,奴婢快些帮您梳洗打扮,您好能在去未央宫前见他一面。” 年初北方的匈奴在大梁边境寻衅滋事,皇帝便命班昀率军十万攻讨犯境的胡虏。 裴猇年仅十六岁,却也跟着自己的外祖父随军征战,并在此役立下了赫赫战功,杀敌无数。 皇帝得讯后,当场就封了裴猇为正三品的讨虏将军,裴猇也因此成了大梁年岁最轻的小将军。 说来,裴鸢也快有大半年都没见过裴猇了。 裴鸢边揉着眼睛,边点着头。 采萍这时携着一众婢子鱼贯而入,便开始熟稔地为裴鸢篦发理妆。 待一切终必后,裴鸢也不再犯困,清醒了过来。 她嗜睡的缘由倒也不是春日困乏,而是因为前阵子她才刚修完了国子学的全部课业。如今卒业在家,自是要把从前起早修业的亏空都补回来。 裴鸢从茵席前站起身后,便对着铜镜展开了双臂,今日她穿了身烟紫曲裾,这紫色被挑染得不浅也不淡,衬得镜中美人儿云鬓花容,肤若凝脂,眉眼也平添了几分明媚。 三年过去了,她的身量终于高了些,如今再穿这曲裾,身形也可称得一句窈窕玲珑。 她再看镜中的自己,也没了几年前的自卑和失落。 这头裴鸢正对镜看着自己的衣发,站于她身后的婢子也在悄悄地欣赏着美人儿的一举一动。 不得不说,裴鸢这上京第一美人的名号可不是浪得虚名,这日日与美人儿相处非但看不腻歪,反倒让人觉得是越看越舒服,多看她一会儿,仿佛都能变得耳聪目明。 少顷的功夫过后,裴鸢刚要出室去寻裴猇,便听见了两只拂菻犬的呜汪声,她以为那两只爱犬是来寻她的,便想赶紧去逗弄它们一番。 甫一出室后,两只拂菻犬立即便缠住了她。 可裴鸢却愣在了原地。 她微张了张嘴,明显是一副被惊到的模样。 ——“裴小彘,你也不小了,怎么还总是一副痴傻的模样?” 裴鸢适才撞见裴猇时,并未敢认他。 可当她听见他欠扁又熟悉的语气时,她方才确定,眼前这位高大俊朗的少年,就是裴猇。 除了身高,裴猇并无什么变化。稍显戾气的断眉依旧横于他的眼上,只是他的五官瞧着却比以往更深邃立体了些,因着常年身在军营,裴猇的肤色也变成了健康的麦色。 没想到仅半年的功夫,他就长这么高了! ——“傻到连话都不会说了?连你哥我都不认识了?” 裴鸢方才回过神来,细声埋怨道:“你才傻呢。” 裴猇扯了扯唇角,学着妹妹娇软的语气,瓮声瓮气地道:“你才傻呢~” 裴鸢听罢不禁打了个寒颤,她跟在裴猇的身后进了内室,反驳道:“学的一点都不像,我的语气才没那么嗲呢。” 这还不叫嗲? 裴猇无奈摇首。 裴鸢看着裴猇高大的背影,还是禁不住地垫了垫脚,亦将纤掌横于身前,不断地比量着二人的身高。 明明几年前,她和裴小虎还是一边高的。 可如今的她同他一比,就是小矮子一个! 待裴猇回身看向她时,裴鸢问道:“你这次回府,能待多久啊?” 裴猇的神情有些吊儿郎当,他漫不经心地回道:“怎么,舍不得我啊?” 裴鸢抿了抿唇,软声道:“多陪陪娘嘛,你日日在外打仗,娘每天都在惦念着你。” 裴猇唇角的笑意稍显痞气,又道:“啧,裴小彘现在变得知疼知热了,是到了该嫁人的岁数了。” 提到嫁人二字,裴鸢的神情却是微微一变。 她隐隐猜出了姑母今日让她入宫的意图,裴皇后虽从未将话点明,可她又不傻,自是能看出来,裴皇后有意让她嫁予太子,去做东宫的太子妃。 如此,她便不必远嫁,也可常常陪伴在父母和裴皇后的身侧。 裴皇后亦希望,她也能如她一样,在未来能成为这后宫之主,坐到天下所有女人都羡慕的位置上。 ——“怎么了?” 裴猇自是察觉到了裴鸢表情的些微变化。 裴鸢恢复了如常的神色,对裴猇道:“不同你多聊了,我还要去未央宫陪姑母,你好好在家里陪娘罢...” 话说到一半,裴鸢突然想起了一事,随即唇角也渐渐地往上漾了几分,兴奋道:“对了,你还不知道,嫂嫂有孕了!到了年底,你和我就会是别人的叔父和姑母了!” * 从相府乘车马去未央宫的路上,裴鸢的心情却有些凝重。 以前她年岁尚小,不用去考虑自己的婚事。 到如今,她早便过了及笄之龄,那嫁人的事,便该也提上日程了。 女儿家的婚事,向来都是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要嫁的夫君,并不能由自己决定人选。 美人儿的曲裾旁坠着的鎏金熏球中,正溢着栀兰香的芬芳。 自三年前,那个人回到颍国后,她便再没用过那天价的柑枳香。 如今那人已继承了王位,成了颍国说一不二的国君王上。 他治国有方,行事狠辣残忍,亦在西疆降服了许多异族和部落。 鸿胪院并未有他封后的消息,裴鸢也不知,颍国那早已过了成婚之龄的藩王,为何至今都不立王后? 直到她和女使行在了狭长的宫道上,心里还在想着那个人。 其实,直到今年,裴鸢才敢再想起这个人。 他刚回颍国时,她连想都不敢想起他。 生怕一想到他,自己便会沮丧低落,最后只会自怨自艾地哭泣,到最后什么都做不了。 如今,那些尘封在心底的回忆皆被唤起,过去的往事一幕又一幕地在她的脑海中划过。 可她的心中,却并无想象中的波澜起伏,当然其中夹杂着一些淡淡的怅惘,可总的来说,她还是异常平静的。 她兴许是,放下了罢。 ——“小姐,您看。” 裴鸢的思绪被采莲小声的提醒打断,她因而循着她的指示,看向了承明殿的方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0章 婚事 却见承明台的华宇之旁,站着一高大俊朗的男子,他头戴长冠,身着黯色袀玄。 遥遥望之,亦觉其龙章凤表,气度自带傲睨的天家之威。 裴鸢定睛一看,见那人正是太子阏临,随即便微微垂下了眸子,她暗觉太子应是刚从椒房殿见过裴皇后。 而他现下未回东宫,反是静伫在通往椒房殿的必经之路上,不用想也知道,太子八成是在等她。 太子这时亦注意到了裴鸢,见她正面色微诧地向他问安施礼,一副乖巧温驯的模样,便阔步走到了她的身前。 裴鸢向太子施礼时,需要微微垂着螓首,待她再度抬眸后,便见太子已然站在了她身前的不远处。 太子的气质大有上位者的睥睨之威,二人之间的距离也只有一丈,恰时一阵微风拂过,裴鸢便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 “起来罢。” 太子的语气还算温淡,甚至还存着刻意的温柔,但裴鸢在面对太子时,却还是有些犯怵。 实则近几年裴鸢的心性渐渐成熟,从前她年岁尚小时,太子于她而言,便是个有些严肃强势的兄长。 虽然她或多或少有些怕他,但若他主动同她亲近,她便也能很快地消除心中芥蒂,那时她同他相处时,心里也并未有任何沉重的负担。 可她大了后,再单独同太子相处时,二人间的某种气场便渐渐变了味道。 裴鸢这几年虽然长高了些,但身量仍很娇小,气质也一贯温软。那袭烟紫色的曲裾衬得她雪肤乌发,容色殊妩,只那精致的眉眼瞧着有些生怯。 太子觉出裴鸢有些怕他,便将自己的语气又放低了些许,复轻声问道:“随孤去御花园走走?” 话刚毕,裴鸢明显能察觉出,太子身侧那些宫人的神情明显变得暧昧了许多。 她暗暗舒了一口气。 太子虽是在问她,可裴鸢知道自己是无法拒绝这位东宫储君的,只乖顺地点了点头,软声回道:“嗯。” 话音刚落,太子便牵起了裴鸢纤白的小手,她的身子因而蓦地一僵。 几年前太子这般牵她,她只当是哥哥在牵幼妹,是谓对她的某种照拂。 可如今自己的手被男人微粝的掌心包裹,她却觉得局促不安,浑身上下都很不自在。 太子握她手的力道不大,但也是裴鸢费力都挣不开的程度。 小美人儿一路上面色都不大好看,只缄默地跟在太子身侧,任由他将她牵到了花植已然初显葳蕤的御花园处。 这时裴鸢纤软的小手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一贯是娇滴滴的温柔性子,不会轻易的拒绝别人。 宫里的人都惧他,可太子不希望,裴鸢也如那些人一样,对他总是有着万般惧怕。 可当他面对这样一个单纯无害的小姑娘时,反倒是有些不知所措。 ——“鸢鸢,你别怕孤。” 太子倏地停在了原地,如是说到。 裴鸢也不知该回他什么,可她确实是有点怕他,便讷声回道:“臣女.......“ 太子这时松开了她的手,他同娇小无措的美人儿面对着面,神情难能不如平日般冷肃,还带着几分郑重:“原本你和孤的婚事,应由母后来同你说。但孤想了想,这件事还是由孤亲自同你说比较好。” 裴鸢听着太子低沉的嗓音,只觉自己的心跳得极快,可它跳得那般快的缘由,却不是因为兴奋和期待。 而是紧张,和没来由的恐惧和无助。 ——“做孤的太子妃罢,孤日后会待你很好。” “东宫就在未央宫之旁,离相府也很近,你若想念家人,还可时常归宁看望裴相和夫人。” “至于东宫的那两个良娣...她二人不是孤想纳的...孤也未曾碰过她二人.....你放心,待你进东宫后,她二人绝对会恪守本分,孤也只会对你一个人好。“ 话说到一半,太子见裴鸢的云鬓之边有一缕鸦发微垂,刚想着将它别至美人儿的耳后,却见裴鸢竟是微微侧首,闪躲了一下。 太子的手,因而悬在了半空。 他身后的宫人见状,忙提起了精神,生怕太子会因此做怒。 可太子并未在裴鸢的面前展现出过于强势的一面,他收回了手,语气极低地又道:“孤不逼你,你回去后好好想想。” 裴鸢盈盈的剪水眸已然蔓上了一层雾气,她迟疑了半晌,却还是点了点头。 这般温驯又娇弱的模样,最是惹人怜爱。 太子看她时,眸中也带了几分宠溺和垂怜,可他嘴上说要给裴鸢选择的机会,实则却没有任何放过她的打算。 太子心中清楚,实则皇帝并不希望身为储君的他,再娶裴家女为正妃,可最终父皇还是拗不过他,近日终于有松口之态,同意了他娶裴鸢这事。 且放眼整个上京城,也没人敢动求娶裴家幼女的心思。 裴鸢,也只能选择嫁给他。 除此之外,她并无任何选择。 * 及至申时三刻,裴鸢方从椒房殿走出。 裴皇后适才亦正式同她提起了和太子的婚事,裴皇后摆出的姿态亦不强硬,只说让她回去好好想想,若想通了、决定要嫁给太子了,便差人到宫中知会她一声。 裴皇后还说,皇帝应该不会很快下赐婚圣旨,但是她可以先将成婚之期定下。 裴鸢在出宫的路上,一直在静想着心事。 实则太子也是龙中人凤,虽然他性情有些强势,但是待她却一贯很好。 而她和颍国的那个藩王,怕是连再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事到如今,她还在妄想些什么呢? ——“是啊,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司家父子,都是杀妻诛妾的狼心狗肺之徒。” 司家父子。 杀妻诛妾? 实则那两个扫洒宫人谈话的声音并不算大,但裴鸢路过她二人时,却能清楚听见她们谈及的内容。 司俨他…纳妾了吗? 裴鸢只觉呼吸一滞。 太子无论有多少良娣亦或是奉仪,她对此丝毫都不在意。 可当她听到,司俨或许有了别的女人时,她只觉心口那处也似被剜了一下。 于倏然间,便变得一抽又一抽的疼。 裴鸢倾耳,复又听着那些宫人的小声探讨—— “我听闻啊,那抚远王司俨的另一个妾室也主动同他提了和离,回到自己的老家去了。说到底,谁能想到那抚远王父子就是喜欢杀自己的女人,谁都想好好活着,为了些富贵生活搭上自己的命才是最不值当的。” 是啊,封后需要呈给上京鸿胪院,可若司俨只是纳个美人,那这等小事,便无需呈到圣上的面前了。 司俨都二十四岁了,又是位高权重、割据一方的诸侯王,他的身侧怎么会没有其他的女人呢? 仅一瞬的功夫,裴鸢娇美温软的脸便变得异常惨白。 采莲见状,不禁问道:“小姐您怎么了?” 陪侍在裴鸢身侧的大长秋亦担忧地看向了她。 裴鸢默了默,亦暗暗地蜷紧了拳头。 半晌过后,裴鸢终是语气艰涩地对大长秋道:“大长秋,您回去后告诉娘娘罢,我想明白了,我要嫁给太子殿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1章 情蛊 颍国国都姑臧,南城谦光殿。 距离司俨杀妾之事,已过去了数日。 说来颍国的先王司忱还在人世时,便觉出自己的嫡长子司俨不近女色,就连身侧服侍之人都是些机灵的童子,没半个女子身影。 司忱在世的最后一年,见司俨早过了成婚之龄,却连个妾室或通房都没有,便在颍国的世家中择了两个才貌出众的适龄女子给他做贵妾。 司俨并不欲纳妾,可司忱态度强硬,他未同长子商量便将两个女子送到了他的寝殿中。 可近侍在司俨身侧的下人都知道,他们的世子只命人给这两个女子安排了住处,却从不在她们那儿留宿。 司俨甚至连看,都没怎么看过她们。 待抚远王去世后,司俨继位成了颍国新的王上,那时的他却早将那两个女子忘在了脑后,也未赐她们封号和位份。 其中的一个贵妾便动了歪心思,趁司俨独自在谦光殿处理政务时,买通了殿中伺候的侍童,让他在博山炉里添了味带有迷/情功效的香料。 原本这位贵妾想因此得幸,可她的举动不仅触怒了颍国的这位新王上,还让这位身体一贯康健的藩王突患心疾。 据说司俨晕倒之前,还曾神情阴鸷地捂着心口,拔剑刺死了自己的贵妾。 时值人定,谦光殿内烛火黯淡,殿央神兽纹博山炉内的薰香早已燃尽。 而今空气中,只有淡淡的苦涩药味。 司俨身着墨色玄衮,腰环革带犀毗,充耳悬瑱的华贵冕冠置于发上。遥遥观之,气度淡漠矜贵,容止高彻不群。 漆几上的烛火忽明忽暗,男人鸦睫微垂,亦在其眼睑处落了影。他正神情专注地处理着封国政务,青玉珠旒后的那张脸,虽然稍显冷厉阴郁,却是极年轻俊美的。 ——“王上,国师求见。” 司俨并未抬眸,只用修长的手沾了沾墨,淡淡命道:“让他进来。” “诺。” 颍国的国师名唤邹信,可他的本名却并不唤邹信,而是唤作亓官邈。 亓官邈于三年前,在大梁皇帝面前谎称身患恶疾,皇帝让他隐居于上京近郊。可无人知晓,这亓官邈竟是随着当时还是世子的司俨跑到了颍国,还改名换姓,做了颍国的国师。 而皇帝近年病情恶化,在大梁境内遍寻亓官邈的踪迹,可却怎么寻都寻不到,如今皇帝沉疴已久,明显活不了多少年。 亓官邈这时已经走进了殿央,他神情凝重地跪在了侍童拿来的茵席上。 待他对着司俨问安施礼后,司俨方才撂下了手中的折子和笔,他额前的青玉串因而微碰,发出了泠泠清音。 "说罢,这么晚了,寻孤作何?“ 亓官邈快速地张合着眼皮,实则他因惧怕泄露天机,平日总是沉默寡言。 可时至今日,他却不得不泄露天机。 因为这事同司俨的命数有关,若司俨死于他之前,那他便只能活到三十六岁。 只是亓官邈不知,这番泄露天机于司俨,他到底会折寿多少年。 “王上,臣有一事相告,还望王上听后,尽快做出抉择。” 司俨表情未变,却觉出了事态的严重性。 因为亓官邈本人平日很少说话,且他不仅医术颇高,还擅周易卜卦之术。 所以今日他主动求见,定是卜算出了什么恶事。 亓官邈暗舒了一口气,方道:“王上,臣算出,您只剩了两年的命数......" 话还未毕,司俨的面色并未有异,亓官邈的神情却倏地大变。 司俨不禁蹙眉,问道:“接着说下去,为何要那做那副表情?” 亓官邈强自恢复了神色,心中却在啊啊啊地嚎叫。 他只是同司俨说了一句话,就折了三十年的寿! 虽说他还剩了一百三十三年的寿命,但是却禁不住每三十年一折的这个折法! “所以,孤为何只剩了两年的命数?“ 亓官邈耐住想痛哭流涕的**,复又语气微颤道:”王上...你几日前的症状,并非是心疾,而是中蛊之兆。之前臣未察觉出你身有此蛊,上次那恶妾对您下药,您在那时才有破蛊之兆......” 西域有些小国的药人颇善养蛊,亦常用巫蛊之术害人性命。 司俨听罢,眸色深沉了些许,又问:“可知这蛊为何蛊,又为何人所下?” 亓官邈的心跳得极快,幸而适才他说完话后,只折了五年的寿。 “这蛊为情蛊,只有找到您的蛊人…并…并…” “ 并什么?” 司俨的语气还算平和,并未因亓官邈言语支吾而恼怒。 “…并对您的蛊人情根深重方能解蛊,您也能活到您原本的寿命,否则您便会在两年内噬心而亡……” 亓官邈说罢噬心而亡四个字后,面色倏地变得惨白。 啊啊啊啊啊啊啊!他又折了三十年的寿! 再说下去,司俨还没噬心而亡,他便要先碎心而亡了! 司俨听罢,却是冷笑一声,随后嗓音低沉地回道:“是谁要给孤下这种蛊?还有你说的那个蛊人,孤到哪去寻这个蛊人?” 亓官邈不敢再多说话,生怕再折他个三十年的阳寿。 何人下的蛊,并不好说,也可能那下蛊之人并非今世之人。 且蛊人确实难寻,就算成功寻到了,可万一他是个男人,或者是个丑八怪,又或者是个老妪,那司俨怎么可能会对这样的人情根深重? 他还是会噬心而亡! “一般来说,您的身上应该有蛊虫留下的蛊印,您的蛊人,身上应该跟您有着一样的蛊印……” 亓官邈越说,越觉得心痛万分,他刚刚又折了三十年的寿!而今他的寿元只剩了七十余岁…… ——”国师!国师!“ 侍童眼见着亓官邈话还未说完,却是身子往后一仰,一脸愁苦的昏了过去。 司俨这时从案前起身,命人将亓官邈抬了下去。 他微振华贵的冕袖,清冷的月华落于地面,司俨静默了半晌,眸色却是倏地微变。 往昔的回忆纷至沓来,那是在三年前,他还在上京相府之中暂住。 那时裴鸢落水于沧池,他和裴猇救下她后,便回了相府。 那夜亦是他,亲自将那个女孩抱到了她的居室,裴猇那时并未同裴鸢分住,班氏得讯后还命人带了他的干净衣物,怕他着凉,便让他在裴猇的居室先将湿衣换下。 司俨并未拒绝班氏的好意,他刚要换上干爽的里衣,却听裴猇竟是啧了一声:“身材不错...咦?你身后的那个胎记,怎么跟裴小彘的一样?都是扶桑花的纹样!” * 上京,丞相府。 裴鸢于是夜做了个冗长的梦,梦里有她。 亦有这三年中,她不敢忆起的那个人。 实则司俨刚离开上京的那段时日,裴鸢每在睡前,都曾悄悄地许愿,她知道她再见到司俨的机会很是渺茫,可她又属实想念司俨。她便希望,那个人能来她的梦境,陪陪她。 可那时的她,无论怎么祈愿都梦不到他,就连他的声音都梦不到。 事到如今,她已经决定要嫁给别人了,那个人才终于来了她的梦境。 梦中的她先是同司俨在知鱼亭学算学,司俨一如从前,待她的态度温和又耐心。 而后场景倏地变得诡谲又奇幻,她又和司俨置身于那年上元的灯会中。 司俨牵着她的手,可他二人却并未行走在地上,而是身在半空,在空中并肩而行。 梦里的司俨面孔异常清晰,并不模糊,是她熟悉的清隽俊美模样。 裴鸢俯瞰着热闹的街景,看着西市上如蚂蚁般大的无数百姓,她也是于这时才知道自己原是在做梦。 她挣了挣身侧男人的手。 司俨这时不解地看向了她。 裴鸢轻声道:“你松开我罢,我要嫁给别人了,这样不好。” 司俨淡哂,却并没有松开她的手,只回道:“可这是在你的梦里。” 裴鸢强耐着鼻间的酸涩,却还是坚定地挣开了男人修长的大掌,语气稍带着哽咽地道:“我知道,那你也别再牵我的手,也别再来找我,梦里也别再来了。” 司俨听罢,神情凝重了些许,他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带着郑重:“那我来娶你。” 话音刚落,那诡谲的梦境突然崩塌。 裴鸢也因而从半空坠落,可她并没有在梦中害怕地喊叫。 因为她知道,她的美梦该醒了。 ——“小姐,您快醒醒,不好了。” 裴鸢听着采莲的声音,方才从梦中惊醒。 她从床前坐起了身,边揉着眼睛,边飞快地趿上了绣鞋,她心中也有些发慌,总觉得是宫里出了事,便问:“怎么了,是不是我姑母出事了?” 采莲急得都快哭出了声:“不…不是…是那个颍国的藩王,他差使臣往上京寄了信函,那信函上说,他要向陛下求娶您做王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2章 王要夺妻 待信函抵达上京后,司俨一如寻常,于次日一早前往姑臧东城之旁的讲武场训兵。 却说司俨近年收编上来的兵士中,有近五万的归汉羌人。虽然管训这些性情蛮野的羌人要更费些功夫,但是羌人的体格却比寻常中原男子要悍勇数倍,战斗之力也自是强于他们数倍。 且颍国不仅有着诸多的悍勇之将,其境内泽草茂盛,因而颐养战马,这些马的品种多为名贵的乌孙马和大宛马,可疾驰千里,最宜长途行军。 颍国的兵力目前虽然稍逊于中央皇朝,但却足使阏家父子忌惮,若两方真的打上一仗,谁输谁赢虽无定论,但强强相争的结局,定是两败俱伤。 待司俨从讲武场回到南城后,国相翁仪已携着在上京千金寻得的画像侯在了谦光殿外。 按说大梁藩国的国相一职,应由皇帝任命,国相之下的藩国之臣才能由该国国君授任。 但翁仪的国相之职,却是由司俨亲自赐封的。 单从颍国国相的任免便可看出,颍国之内政,实则已经不受限于大梁皇室,反是呈着割据自治的态势。 侍童这时将那画像恭敬地呈给了漆几后端坐的司俨,待画卷被摊开后,便可见其上用工笔绘着一绝色的少女。 画中美人儿眉眼娇妩,神情温驯纤柔,正是裴家的幼女——裴鸢。 司俨缄默地看着画中人,指骨分明且修长的手亦轻轻抚上了画中美人儿颊边的梨靥。 三年了,她也长大了。 国相翁仪正襟危坐于殿侧之西,他模样端肃,实则却在此前背着司俨,悄悄地看过裴鸢的画像。 裴鸢却然生得绝色貌美,三年前司俨曾在相府暂住过一段时日,若是他在那时就惦记上了这位小美人儿,也如常理。 但裴鸢可是裴皇后和裴家人的心尖宝,也是上京出了名的娇娇贵女。 司俨既是要娶她,也就意味着这个温室娇女要离开家人,远嫁异乡。若无皇帝的诏令,是不能轻易回到上京的。 翁仪这时悄悄地瞥了一眼端坐于殿央的年轻藩王。 司俨平日不苟言笑,可翁仪这时却看出,他在看着那画时,唇边明显存了丝极浅淡的笑意。 觉出翁仪正在窥伺,司俨便将画卷收好,随后问道:“上京可有传来消息?” 翁仪忙恭敬地答:“回王上,陛下和皇后娘娘并未做出抉择,不过…您要求娶裴家女的事,貌似已经在上京街巷传遍了。” 司俨面色未变,却觉他求娶裴鸢之事,在这么短的时日内便传得满城皆知,属实蹊跷。 翁仪略作沉吟,半晌,还是对司俨道出了事情的隐患:“王上,虽说陛下此前并未下旨,但上京亦有传闻…都言太子…欲娶裴家女为太子妃……” ——“太子也想娶她?” 司俨微挑锋眉,看向了国相翁仪。 翁仪颔首,他不知司俨面对这种情况,又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司俨此前存的疑虑渐消,原来是皇帝在背后推波助澜,让他求娶裴鸢的事传遍了上京。 皇帝老谋深算,亦颇为忌惮裴家和班家的势力,他实则并不想让他悉心栽培的嫡子储君再娶裴家女为正妻。 翁仪却见,司俨听罢他所讲之言后,面上非但未显纠结,稍显冷静克制的薄唇旁,竟是还存了丝玩味。 且他冷峻的眉眼虽并未蹙起,却于不动声色间,显露了几分杀伐。 翁仪见状,暗感不妙。 他们颍国的这位国君王上,怕是要跟大梁的太子抢婚! 翁仪此前听过太子多年前曾差点将司俨弄死的旧事,凭司俨的性情,做出此等横刀夺爱之事,以此来达到报复太子的目的,也不甚奇怪。 古往今来,如司俨这样的天下奇才,往往会表现得不甚正常,行止都很怪异。 可司俨的一举一行却很斯文和优雅,就算穿着一身华贵的重制冕服,也是颀身秀目,可谓是风度谦谦的君子。 可他外表越是如此,翁仪便越觉得,司俨的体内总是潜伏着一些疯狂和极端的因子。 司俨平日并无什么爱好,惟喜欢在姑臧西苑带着细犬和侍从猎鹿,他的骨子里存着嗜血残忍的一面。 平日表现的越镇定、越正常,关键时候就越容易突然失控,搞一波让人措手不及的大事。 野心勃勃的枭雄大抵如此,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些赌性,且不计任何后果,拼上一切也要赢。 翁仪正揣测着司俨的心思,却听他嗓音低沉地命道:“去将太常寻来。” 侍童得令后,恭敬答诺。 翁仪不解,亦微变了面色:“王上…您这是要……” 司俨淡淡回道:“孤要立后,寻太常来自是要让他筹备婚仪。” 翁仪姓翁,实则是司俨之母翁氏的远方表亲,他君臣二人还沾了些亲缘关系。 翁仪的语气颇为恳切郑重,复将此事的隐患一一对他讲出:“王上,恕臣直言…裴家幼女毕竟一直生在上京,且她姑母又是皇后,自是时常出入宫帷。她对东宫太子,虽不一定情深意重,但她同太子怎么说也是青梅竹马…而您…而您……” 那些难听的话,翁仪不敢直言。 翁仪复又忖了忖话意,半晌方在司俨的凝睇中,又道:“您将她娶过来后,臣担心…她心中或许没您……” 非但没你司俨,那美人儿的心里,还有可能一直想着别人。 就问这天下的男子,有哪个能忍受这等绿事! 翁仪觉得自己的话已经讲得够清楚了,司俨应该不会听不懂。 他既是要夺人之爱,就该想明白这些隐患。 司俨没再回复翁仪,他微微垂眸,只将那卷美人图复又摊开于案。 裴鸢的心里没他,这确实是个问题。 可她八成就是他的蛊人,他虽并不确定自己在两年内会不会对她情根深种,但既是已经决定要立她为后,那他绝对无法忍受自己妻子的心里还有别的男人。 但这个女孩,他是娶定了。 待将裴鸢娶到颍国后,他得想法子让她将阏临忘了。 再采取些手段,让她喜欢上他司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3章 疯批 十余年前,大梁的年号还是元章,而非现在的承平。 那时皇帝身患重疾,恰逢西疆生叛,司忱临危受命,率二十万大兵去西凉镇压羌胡。 可谁知司忱早就暗藏野心,待他带走了大梁那二十万兵士后,虽然得获胜仗,却欲在西凉自立为王。 皇帝措手不及,也自是没想到他最信任的臣子竟是这般包藏祸心之人,可大梁最精锐的那批兵士几乎都被司忱带去了西凉,且依当时的局面,双方若要开战,便是两败俱伤。 最后,阏泽和司忱各让一步,阏泽仍为皇帝天子,而司忱则得获一州之地,并被皇帝封王赐九锡。 由此,西凉之地成了大梁的封国——颍国,而司忱也成了割据一方的抚远王。 却说西凉之地原本人口稀少,可因当年中原混乱,便有大量北方人口为避战事迁徙到了西凉。 再加之司氏父子两代的休养生息、经世济民之策,而今颍国人口众多,且有近七十万的兵士。 而大梁去年之秋却面临全境歉收的困境,北方的朔方、并州、幽州不仅逢旱,还闹了蝗灾。 南方的荆、扬两州却逢涝灾,不仅颗粒无收,许多庄田亦被洪水冲毁。 朔方之东的雒阳,本有着天下第一粮仓之称的含嘉仓。 上京城内文武百官乃至数百万民众每年的口粮,便几乎都来自这含嘉仓中的存粮。 可连着两年的歉收,却让含嘉仓中的粮谷所剩无几。 惟大梁之西南,那有着川东粮仓之称的益州,还有数百座满载着粮谷的仓窑。 皇帝自是要从益州调粮,以此来解决朔方这带的缺粮之急。 可谁知,这益州通往上京的粮道,竟是被司俨派兵给截了! 与上京的情况完全不同的是,在颍国境内,就单拿武威郡来说,便可谓是仓谷满溢。 光是封国之内的存粮,便足以让全境的百姓吃上一年。 这段时日,司俨无论是在大肆训兵操演,还是去截人粮道,其所做之举无不让亓官邈胆战心惊。 他端坐于谦光殿,在趁人不察时从袖中掏出了个瓷瓶,悄悄地往嘴里续了颗养心的药丸。 当然,坐于歉光殿另一侧的翁仪,也是终日惶惶,生怕上京同颍国宣战。 他们的这位王上,为了求娶裴相之女,所做的行径真真可谓是疯魔了! 翁仪不知司俨如此不计后果的缘由,可亓官邈却是一清二楚。 司俨深中情蛊,若他娶不到裴鸢,便会在两年后被蛊虫噬心而亡。再说他本就野心勃勃,早就存着篡位谋反的心思。 反正得不到那裴家女他就会死,那还不如趁此时机同阏家父子背水一战,也算不枉此生。 殿央的博山炉中正焚着松沉旷远的柑枳香。 司俨今日未穿华贵的重制冕服,墨发单用玉笄小冠而束,只着了身荼白的玄端深衣。 那深衣前缘辟的大带敝膝上,悬坠着山玄玉组绶,若阔步而行,便可听见玉珇相撞的将将之音。 他神情沉静淡漠,气质疏离冷郁,正在殿中主位处理着邦国政务。 封国内所有与钱目相关的政务,譬如盐铁和胡汉市易的账目,每由司农处理之后,还要再交由司俨把关。 适才他看完了那些账目后,又得知西海郡的几座城墙有所损毁,便提工笔绘了些城壕和瓮城的图样。 那些图样被送到西海郡后,廷尉又来觐见,将近日颍国境内悬而未决的重案交由他裁决。 翁仪同司俨相熟多年,知道他的脑子跟别人不大一样,才智高到让人觉得可怕。 他和亓官邈在殿中只待了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司俨却已经将常人需要用上数日之功才能理出头绪的政务都处理完毕。 这时,有两个身型强悍的羌人牵来了匈奴来的两只獒犬。 这两只獒犬体型庞大,且性子凶煞,据说这种犬若在草原中受到狼群的攻击,都有极大的概率能将那些恶狼尽数咬死。 可獒犬固然凶恶,在主人的面前还是忠诚温驯的。 亓官邈和翁仪见到那二犬后,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司俨却走到了那两只獒犬的身前,亦伸手摸了摸其中一只獒犬毛绒绒的脑袋。 他这时却倏地想起,裴鸢在上京也和裴猇豢养了两只体型娇小的拂菻犬,可他养的这两只獒犬,模样属实庞大又可怖。 她性子温软又胆小,这两只獒犬很有可能会吓到她。 便道:“待王后入封国后,不要让它们再出现在宫帷里。” 为首的驯兽羌人得令后,颔首答诺。 司俨这时又命:“带它们下去罢。” “诺。” 司俨适才逗弄两只獒犬时,也是副斯文又优雅的模样。 可翁仪却觉得,都到了两国即将开战的境遇,司俨竟还表现得这么平静淡定,还有那闲心思去逗犬,内里还真是疯得可怕。 时已至午时,翁仪和亓官邈一同退出了谦光殿。 翁仪这时喟叹一声,对亓官邈感慨道:“唉,王上为了个女子,竟是做出如此强取豪夺之举…怕不会是种了情蛊罢?” 实则翁仪这话,只是在调侃。 可当他看向亓官邈时,却见他面色明显一变,眼神也透着惊恐。 亓官邈听到情蛊二字时,吓得连连摇头,他生怕自己再度向人泄露天机,再折他个三十年的寿元。 翁仪自是不知亓官邈突做此举的缘由。 他无奈摇首,只当亓官邈同司俨一样,也疯了。 * 上京,建章宫。 司俨近日之举,自是使朝野震惊。 皇帝眸色深沉地看着太子远去的背影,也清楚自己的儿子绝对无法忍受如此夺妻之恨。 不过这样也好,他实则巴不得太子对司俨的恨意再深重一些。 太子越恨司俨,削藩的决心也会越强烈。 皇帝知道自己所剩时日无多,他在位的最后几年,亦无任何能力将颍国这个祸患除去。 来日削藩,让西凉之地重归大梁国土,便都要靠他的儿子了。 * 太子从建章宫走出后,并没有立即回东宫,反是神情阴鸷地通过飞阁辇道登上了清凉台。 他俯瞰着巍峨华丽的阖宫之景,却将拳头越攥越紧。 他很喜欢裴鸢,可在江山与她之间,他还是要做出抉择。 太子适才已请皇帝赐封裴鸢为县主,司俨既是要同他抢女人,也要娶裴鸢为妻,那便要亲自到上京来娶她。 他要看看,司俨他敢不敢来。 如果司俨真的来了上京,就算皇帝已经下旨将裴鸢赐婚于他,他也不会让他活着回到颍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4章 久别重逢(看作话) 皇帝已将赐婚司俨的圣旨昭告天下,原本京中都在盛传,说这裴相家的小女儿是要入东宫做太子妃的。 可谁知一夕之间,裴鸢这个上京出了名的美人儿就被圣上赐给了远在颍国的抚远王司俨。 颍地的司家父子向来被人冠以阴狠残忍之名,再加之近年皇室有意的煽动,他二人在上京的风评可谓是恶名昭彰。 司俨的残忍较之于其父,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除却他当年用狼刑处死窦夫人这事,还有一事更令人恶寒。 司忱的臣下有两个西夜国的羌人,待司忱死后边疆生乱,司俨派人带兵远渡玉门关,可谁知这两个西夜国的羌人却是细作,此二人里应外合,泄露了颍军的重要军机。 司俨发现臣子中生了叛将后,并未打草惊蛇,待未动声色地派人将其中一个逃跑的叛将抓回了军营后,还亲请另一个西夜国的细作饮酒吃炙肉。 那叛徒还以为颍国的王上未觉察出他的真实身份,待他吃肉吃到一半时,司俨却于这时,命人将另一个叛徒的尸身拖了出来。 那叛徒看着同伴血淋淋的半截尸体,方才知道,他适才吃的竟是人肉! 他当场就因着恶心和惊惧昏了过去。 司俨对待叛徒的残忍足使闻者恶寒。 除却政治手段的残忍,司家父子最让人不齿的行径,便是喜杀自己的女人。 相府的奴仆们都替自家小姐裴鸢感到惋惜,毕竟相府虽大,可裴相却无任何妾室,裴鸢也从未在诡谲的内宅争斗中浸淫过,从小至大都是被家人悉心呵护的娇娇贵女。 若她远嫁给司俨这样一个野心枭主,定会被其无情摧折,说不定没几年就会被他玩/弄致死。 相府正堂。 漆木茶案旁,分坐着司俨和裴相。 相府婢子正垂首烹茶,实则前段时日,裴相也如今日这般,请太子饮过清茶。 太子亲登相府的缘由无他,也自是同司俨一样,是为了求娶裴鸢。 烹茶的婢子那时也在场伺候,她听到了太子和裴相的谈话,本以为裴鸢会顺遂地嫁予太子。 可谁知世事难料,这么短的时日内,裴鸢未来的夫君便从太子变成了抚远王司俨。 裴相曾是太子的太傅,他了解自己这位储君学生的性情。虽然外人都认为,裴鸢嫁给司俨后会落得个凄惨的下场。 但裴相曾与司俨共事过,也很了解这位藩王的性情,他虽知司俨不见得喜欢裴鸢,但因着同裴弼的关系,也会善待他唯一的女儿。 但若裴鸢嫁给了太子,她的境遇不见得会比嫁给司俨好。 可纵是想清了这些事,裴相还是语气深沉地对司俨叮嘱道:“当年的事我看在眼里,你是在太子那受了委屈,但是鸢鸢她是无辜的。她自小就没出过上京,我裴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她是个没心机又单纯的人。事已至此…还请你照顾好我唯一的女儿。” 实则三年前司俨入上京时,裴相也曾怀疑过,他很可能是为了报复太子。 可那时的司俨只对窦夫人出了手,却没对太子出手。 而司俨却知道自己一定要娶裴鸢的真实缘由。 这其中虽然掺了些报复阏临的缘由,更重要的原因却是,他深中情蛊,而裴鸢很可能就是他的蛊人。 司俨回道:“丞相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她。” 在裴家人的面前,司俨未以孤王自称。 往后若单独与裴鸢相处,他也不欲自称为孤。 原因无它,他怕“孤”这个字眼,会让那女孩想起太子阏临。 司俨从正堂走出后,便见到了一直侯在堂外的裴弼。 裴弼实则一直强耐着想要打他一顿的欲/望,但圣旨都下了,他可不想让自己妹妹的新郎面上挂彩。 班氏在得知司俨亲登相府后,更是气得闭门不出。 她比裴弼还要愤怒,自己娇养长大的宝贝女儿,就这样被司俨这个野心勃勃的藩王强娶到了颍国,且一旦入了封国,就不知何时才能再回上京。 裴弼深知,如若他的妻子王氏没有怀孕,班氏在失去幼女后,心情只会更愤怒,说不定真会不管不顾地就将司俨打上一顿。 司俨面色依旧平静,他走到了一脸愠怒的友人身前。 他想起这桩婚事从始至终都没经过裴鸢的同意,多少觉得有些对不住她。 虽然此前他看过裴鸢的画像,也还是有些好奇,那个女孩的性情可还如从前那般,温软又天真。 再见到她时,她的身份便不再是友人之妹,而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小王后。 司俨因而低声问向裴弼:“我可不可以,先见见她?” 裴弼没好气地回道:“就急于这一时?” 司俨道:“总得让她的心结开解开解。” * 裴鸢适才正在栖云斋中同裴弼之妻王氏叙话,待得知司俨要于婚前见她一面后,女孩的心情异常复杂,顷刻间便被百味缠裹。 司俨即将娶她为妻,若说她对此没有半分的欣喜,那是假的。 可她知道司俨娶她的真实缘由,他娶她当然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为了报复太子。 她即将远嫁到颍国,心中也存着即将远离家人、离开生长之地的恐惧。 也怕司俨会真的如那些传闻所讲,会待她不好,她最终会凄惨地死在异国他乡。 二人见面的地点,被择在了相府那处偏僻的园林。 这处也是,他于醉中吻她的地方。 园林的斑驳阑干之后,种着色泽新妍的罂粟花。班氏虽知这花有毒,花籽亦会使人上瘾,却因着它们诡异的美丽,并未命人拔去,只是不许任何人靠近。 此时此刻,那些花正背逆着阳光,花瓣上最脆弱的部分亦被午后的烈日灼红,瞧上去异常的靡艳。 司俨身着华贵的爵弁之服,静伫在那簇罂粟旁。 他神情沉静,眸色也毫无温度。 男人的眉眼深邃矜然,气质一如既往的疏离冷郁,是她记忆深处的,那副容止若神祇的俊美模样。 裴皇后曾说过,皇帝的头风发作时,便会用这种罂粟入药。 但是这种美丽的花不仅有毒,还会让人上瘾,长此以往,人便会因它而丧命。 司俨如今给裴鸢的感觉,便如这罂粟花一样。 美丽却又充满了危险。 裴鸢迈着小步,亦耐着怦然又悸动不停的心跳,慢慢地走向了司俨的方向。 实则她在他离开的这三年中,虽然一切如常地长大着,可却总觉得自己的心里空了一块。 那处因此变得空虚,就像个怎么填都填不满的窟穴。 待再度见到司俨时,裴鸢的心情固然紧张,可又觉得她心中的那处窟穴正渐渐地被某种情愫填满。 这三年丢失的东西终于被找回,她的心因而变得完整且安沉,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裴鸢来之前本以为,当她见到司俨时会很平静。 可现下,她只是遥遥见到了司俨的身影,那种强烈的情感却再度蔓上了心头,且它满满覆盖了她旁的思绪。 担忧和恐惧不复存在,现下她的心中只有司俨,眼里亦只有司俨。 司俨也注意到了裴鸢正向他缓缓走来。 女孩的身量高了一些,仍是娇小的体型。巴掌大的小脸虽略减了三年前的幼态天真,变得更精致美丽,瞧着却仍有些娇怯怕生。 见裴鸢的剪水眸已是泪意灼灼,司俨的嗓音不易察觉地温沉了几分:“裴小姐,我来娶你。” 男人的声音低沉若钟罄,她现下所见的、所听的,都是万般真实的。 裴鸢耐着鼻间突涌的酸涩和眼中的泪意,只觉心跳得愈来愈快,且它跳动的频率也是愈发诡异。 随后她突觉呼吸困难,纤瘦的四肢也于遽然间就像被利刃深深划过般,变得剧痛无比。 这不禁让她回想起初见司俨的那一日。 那日她便犯了今日的症状。 ——“司俨。” 有一道冷沉的男音,唤住了司俨。 裴鸢强忍着身上的痛苦和心中的恐慌,纤白的小手亦捂住了心口,她不想在司俨的面前失态晕倒,想着自己能不能撑过这阵难受的劲。 待她和司俨一同循着那人的声音看去后,却见向她二人走来的人,竟是太子阏临。 女孩生怕二人会在相府打起来,可如今,她却是自顾不暇。 她觉得自己就快撑不住了,司俨还未娶她,她可能就要死了。 恰时一阵稍带着寒意的清风拂过,两个男人都看向了小脸煞白、且深颦着眉目的裴鸢。 见她娇小的身子有往后倾倒的态势,司俨和阏临的神情皆是一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5章 大婚(红包) 《甜蜜入蛊》/晋江文学城独发。 太子得知司俨身在相府的消息后, 便打着朝议问政的旗号,乘着华贵的步辇从东宫入了相府西阙。 可这园林却在相府的阁门之后,是丞相府的内宅之区。 放他入内的府中舍人, 也是被东宫太子的强权迫压。 裴鸢只身来此, 身侧并未携任何女使,而司俨和太子的身侧也未带任何随侍。 眼见着美人儿即将晕厥在地, 两个男人自是都想将她抱到怀里, 生怕她娇.嫩的肌.肤会被地上的碎石磕得青.紫一片。 太子刚要上前,却还是晚了一步。 却见司俨已然用结实的双臂将身着茜色襦群的小姑娘横抱在身。 裴鸢身材娇小怜人,男人的身材却是蜂腰长腿般的高大。 司俨抱她时, 就像抱着一只弱小无害的幼猫。 他的眸色虽无波无澜,但周身却充斥着一种带着保护的占有欲。 司俨甫一接触到裴鸢,面色却是微微一变。 太子并未觉察出司俨表情的异样, 视线反是都落在了司俨怀中的裴鸢身上。 他见裴鸢颦眉闭目,模样虚弱地蜷在了司俨的怀中,依稀间还尚存着几分意识, 却并未在他的怀里有任何抗拒和排斥之举,反倒是很乖顺。 司俨亦将裴鸢横抱得很牢固,待他即将抱着女孩去寻相府的医师时,却见太子神情阴鸷,眼眶微红。 司俨见此,眉目微垂,随即淡淡道:“陛下已然下了赐婚的圣旨,她现在就是我司俨名正言顺的妻子,我抱她, 自是比殿下抱她要更合分寸。” 实则司俨说话的语气很平静, 但太子却觉, 司俨的话里话外,都带着得胜的挑衅。 太子这时的嗓音就如掺了冰碴般,沁着迫人的森寒:“司俨,你并不喜欢她,你求娶她只是为了报复孤,可裴鸢她不是个说抢就抢的物件,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浩荡的大军已然在金城郡驻压,毗邻金城郡的天水郡即有沦陷之态。 如果司俨和裴鸢未能平安地回到颍国,那么司俨手下的大将甘渝便会下令攻城,一旦入了天水,上京便是大军压境,危在旦夕。 在逐粮天下的境遇下,还要同粮草充足的颍军决一死战,那就等同于是自取灭亡! 阏临知道,司俨他敢这么做的缘由,就是看出了他的担忧。 他和皇帝也确实不敢在这时便同司俨彻底撕破脸皮。 ——“殿下,臣与裴家幼女的婚事,是陛下做主。若陛下不同意,臣也不能抱得美人归。” 司俨身着黯色的爵弁之服,颀身秀目,衣冠楚楚。 说出这句话时,也是斯文优雅。 他纵是身在高位,气质也从不带着上位者那总是盛气凌人的戾气。 但他的身上亦有着所有上位者都有的沉稳和自信。 就好像任何事,都在他的运筹帷幄中。 他从不说难听的狠话,语气总是平静又淡然。 可他所说的每字每句,又都是杀人于无形的诛心之言。 太子阏临听罢,只觉气.血上涌,就好像有股鲜.血,被哽在了他的喉间。 司俨鸦睫微垂,将眸中的阴郁和深沉掩盖。 夺人之爱,确实是一种报复方式。 但这不是他要的报复。 他要给阏临的报复,远不及此。 待司俨抱着裴鸢离开后,太子伫在了原地,亦紧紧攥拳抵在了额前。 他的鸢鸢,就这样被他抢走了。 而且他还要将那样一个纤弱的娇人儿带到颍国去。 她本该是他的至爱,就这样被司俨抢走了。 太子曾期许过他和裴鸢的新婚之夜,在东宫华殿中,他会将她的乌黑浓密的长发轻放,也会珍重缱.绻地轻吻她的眉心。 他也曾下定决心,一定会待裴鸢好。 裴鸢会成为他的皇后,与他共赏大梁的美好河山。 这一切的一切,都被司俨毁了。 太子愤而垂下了抵额的手臂,仅存的几分理智亦在遽然间,消弭殆尽。 什么江山,什么储君之位,他都不想在乎了。 他只想让司俨死。 ****** 申时三刻,上京仍是一派天朗气清的美好光景。 班氏虽知司俨一直站在女儿闺房外的庭院中,却还是有意晾晾他,让他在外侯了多时。 班氏神情伤怀地抚了抚幼女娇妩柔.嫩的面颊,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这个时当,裴鸢竟是又出了这种事,她的心都悬在了嗓子眼处。 适才当她看见司俨将女儿抱回来时,虽知司俨并无任何轻薄的意图,同三年前一样,他只是在照顾和保护着裴鸢。 可如今身份一转,班氏还是受不了司俨这样一个心思深沉的人,同裴鸢做出如此亲.密之举。 但是赐婚圣旨已然被昭告天下。 她的鸢鸢,她的囡囡,还是要远嫁给抚远王。 裴鸢仍躺在床上熟睡着,呼.吸稍显孱弱。 班氏叮嘱了女使几句,便出了内室。 只听“吱呀——”一声,门扉被推。 班氏绾着端庄的高髻,身着黛色曲裾,沉着端丽的面容走向了司俨。 司俨得见班氏,便对其恭敬作揖,问安道:“岳母。” 班氏一怔。 司俨改口倒是挺快,现在竟是就称她为岳母了。 实则班氏很想狠箍司俨一个耳光,但是司俨毕竟是位高权重,有着偌大封国的诸侯王,她还是耐着心中的愠怒,忍了下来。 再者,班氏知道司俨外表温和,内里却是个深沉阴狠之人。 如果她真的因这一时之怒惹恼了他,那司俨当时并不一定会说些什么,内里必会怀恨在心。 待他将她的鸢鸢娶到颍国后,便会背着她们一家人,苛待羞辱她。 思及此,班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问道:“王上的后宫中,如今有多少美人妃妾?” 司俨立即耐心地回道:“并无任何妃妾。” 班氏微诧,却是不动声色,复问道:“那之前,王上您赐死的那两个妾室,可有留下您的子嗣?” 司俨听罢,稍作缄默。 他确实是杀过一个女人,那时他被下迷.药,所以身有破蛊之兆。 杀她的缘由一是因着噬心之痛属实难耐,二是因为他平生最恨下这种药的人,他的母亲翁氏当年也曾被窦氏用此举害过。 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他边抑着心脏的剧.痛,终是拔剑杀了那个女人。 而他父亲强塞给他的另一个女人性情胆小,终日担心被他杀死,所以便央求他休了她,回老家安住去了。 但是就算他同班氏解释了事情的真相,班氏也不一定会对他有任何的改观。 司俨因而如实回道:“并未留有我的子嗣。” 班氏听罢,神情稍稍和缓了些许。 她和裴相原是想着,裴鸢可一直活在家人的宠爱和庇护中,可以永远天真无邪,毫无心机地活在这事上。 就算她嫁给了性情强势的太子,未央宫中也有她的姑母裴皇后。 待她嫁人后,有些事由她姑母教着,也有她姑母护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事实难料,他们这些大人的计划都被司俨这个野心藩王打乱。 得知司俨要求娶裴鸢为妻的那日,班氏还以命妇身份亲自入了趟宫帷,她同旧友裴皇后在椒房殿聊到了天黑。 为防不测,二人一直在为裴鸢的未来做着筹算。 裴皇后的身侧,有一沈姓的凤仪女官,她才干出色,原本裴皇后准备将她当成后宫的御侍卿来培养。 可如今裴鸢即要远嫁,近侍女使采莲和采萍虽算机灵,却终是不如沈氏宫女行事沉稳。 裴皇后和班氏准备让这沈氏宫女随裴鸢一同去颍国,凭沈氏宫女的行事手段,裴鸢也不至于会在异国受欺负。 班氏这时又道:“王上,我儿裴弼多年前为救你性命,险些失去了一条臂膀。我夫君在你刚入上京时,对你也很照拂。待鸢鸢嫁过去后,还请你念在裴家的份上,不要苛待她……鸢鸢毕竟是被我们宠惯大的,自小就没受过委屈,若她娇气了些,还请你念在她年岁尚小,不要同她计较。” 班氏这话,同司俨打了感情牌。 她的每字每句都充斥着为人母的良苦用心。 司俨颔首,应下了班氏的一切要求。 他知裴鸢不仅被家人宠护,三年前在未央宫中,他也见过太子待她的态度。 太子待她的态度,也很温和宠护。 所以他若苛待她半分,那个娇气的女孩便会心生怨怼。 她待裴鸢的方式,自然也得是娇惯宠护的。 只是她活在这么多人的宠爱中,并不缺他一个人的宠爱。 宠她虽是必然之策,但估计这种态度也只能让裴鸢对他存的芥蒂稍稍消减,她不一定会对他产生好感。 且他不会对一个心中没他的女子情根深种。 班氏观察着司俨的面色,又言:“王上正值青壮之年,可鸢鸢岁数尚小,若这几年就身怀有孕,很可能会伤了身子…所以还请王上,疼惜她一些,不要让她这么小就怀孕。” 班氏知道自己的要求稍有过分,裴鸢现在也到了能生养的年岁,可她在她的眼里,永远都是没长大的孩子。 ——“…且我恳请王上,在鸢鸢未有身孕前,王上若纳旁的妃妾…为葆她的嫡妻之位稳固,还请您不要让其余妃妾先她有孕。” 纵然班家和裴家势大,但班氏也清楚,若要换个旁人听她说这一番话,早便要怒了。 可裴鸢是要远嫁的,班氏不能随时见到女儿,也不能得知她在颍国的各种状况,临行之前,自是千般万般的不放心。 见司俨缄默不语,班氏便欲在他的面前下跪,“还请王上答应我这个做母亲的请求。” 司俨立即将班氏扶了起来,他自是不想让自己的岳母对他下跪,也能理解班氏的心情。 身为母亲,无论处于何种境遇,最先想到的就是要让自己的孩子安乐无虞。 从前他有母亲时,翁氏也是如此。 实则来上京之前,司俨也曾想过,如果他在两年内不能解蛊,还是会英年早逝,那便要让裴鸢在这两年中有孕,最好还能生下他的嫡子,也好继承颍国的王位。 可当他适才见到她时,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裴鸢她自己,就还是一个娇气弱小的孩子。 且就凭她的性情,也无法扶持二人的幼子坐稳那个位置。 思及,司俨嗓音低沉地回道:“岳母放心,我不会纳任何妃妾,也不会让她…这么小就身怀有孕。” 待他讲完后,班氏虽不确定他会不会如约履行诺言,但却又觉,司俨真是个修养甚高的男子。 他适才没有半分的急恼,态度温和又不失礼貌。 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情绪稳定的人,一旦做起事来却是狠毒又阴险,可谓无情至极。 班氏敛去神情间的淡淡忧伤,复对司俨道:“太子殿下已离开相府,回了东宫,王上您也早些回北阙藁街的诸侯府邸休息罢,三日后便是你和鸢鸢的成婚之日,到时你再来相府亲迎...带她去颍国。” 司俨面色未变,心中却想起他适才抱起裴鸢时,竟是又如三年前那般,突然有了预知之能。 他三年前,就和这个女孩有着种种奇妙的联系,就如他当时所想,倒像是某种宿命注定的纠葛。 也因此,司俨更加确定了裴鸢就是他的蛊人。 那预知的画面告诉他,太子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不管不顾地也要将他置于死地。 若他三日之后再娶裴鸢,无论是在上京城,还是在通往颍国必经的天水郡,太子都已布好了多处会要他性命的埋伏。 可若太子想从中作梗,却是需得用个几日的时间来布置一切。 为今之计,便是于今夜,太子还未着手之前,他便带着裴鸢回到颍国。 他二人可从上京出发,沿着朔方同匈奴的边境一带,途径休屠泽,再回到颍国的武威郡。 思及此,司俨对班氏恭敬道:“还请岳母,也帮我一忙。” ****** 待裴鸢清醒过来后,上京的天际已是弯月初显。 女孩睁开双目后,却见母亲班氏,和嫂嫂王氏都守在了她的身旁。 实则内室的烛火有些黯淡,可裴鸢却她觉周遭似有熠熠流光闪烁,待她循着视线看去后,却发现身着一袭盛装华服的裴皇后竟也来到了相府。 因裴丞相和裴皇后的父母早已去世,所以裴皇后很少会归宁。 裴鸢从架子床上坐起了身,有些不明所以。 不是三日后,她才要嫁给司俨的吗? 现下三位女性长辈都守在了她的床旁,倒像是今晚就要送她出嫁似的。 班氏这时温声道:“鸢鸢,一会儿你便同采莲和采萍穿成一样的服饰,跟着你嫂嫂和兄长去趟曲台属长的府邸。” 曲台属长,便是王氏父亲所任的官职。 裴鸢水盈盈的眼不解地看向了王氏,王氏则温柔地冲她颔首。 她觉出了兄长要陪嫂嫂归宁,却不知母亲为何要让她也陪着同去,还要让她扮成女使的模样。 裴皇后的面容依旧明艳动人,她身披信期绣所制的大氅,额前的水滴状东珠亦随着她转首的动作,正左右微曳。 她刮了下裴鸢精致的鼻尖,语气温柔道:“你今夜就得同抚远王启程去颍国。” 皇帝不敢拿江山做赌,太子却已然失去了理智。如若太子杀掉了抚远王司俨,上京便会被颍国的军队大肆挞伐,原本太平富庶的大梁都城,便会变得满目疮痍。 裴鸢近年心性成熟了一些,也猜出了今夜就要去颍国的缘由,便点了点头。 裴皇后顺势握住了裴鸢纤软的小手,心中也同班氏一样,自是有着万般不舍。 裴鸢在她心中的地位,就同亲女儿一样。 裴皇后早便知道皇帝不想让太子求娶裴鸢,却还是想将这事再做争取,直到皇帝下了圣旨,还将赐婚司俨的事让京中诸人皆知。 整件事下来,也让裴皇后对皇帝心生不满。 皇帝说,她既是裴鸢的姑母,所以劝太子放弃裴鸢之事交由她做,更为合适。 裴皇后向来愿意为皇帝排忧解难,她当年嫁给他时才十六岁,两人的年纪也差了二十多岁,她还是续弦继妻。可她对皇帝的感情一直很真挚,这么些年过去,皇帝也对她这个皇后很宠爱,甚至有些纵容。 她应下了皇帝的要求后,也成功地劝说了太子阏临。 裴皇后亦明显觉出,太子因此对她这个继母产生了怨怼之心。 事毕之后,裴皇后才突然反应了过来。 原来皇帝他怕太子会对他心生不满,便将司俨求娶裴鸢的这件事,尽数都推到了她的身上,他自己则置身事外。 裴皇后也从班氏那儿听到了消息,司俨觉察出太子可能要在三日后取他性命。 班氏今日下午听后,对此半信半疑,且她并无决策的主见,待询问了裴丞相后,他同意裴鸢和司俨于今夜启程,前往颍国。 裴皇后未与自己的兄长见面,却知道裴丞相也隐隐猜出了皇帝的心思。 皇帝的这个锅,只能让裴家人来背。 而她与皇帝的嫌隙,早就在暗暗滋生。 一屋子的人各怀心事,裴鸢这时却看向了王氏微隆的小腹。 随即,女孩的神情渐变得沮丧低落,她软声道:“只是…我不能陪着它一起出生了。” 班氏这时已经让采莲和采萍帮着裴鸢更换衣物,王氏听着女孩娇软的嗓音,边抚着自己的小腹,边劝慰裴鸢道:“鸢鸢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实则王氏刚嫁到裴家时,还曾担心会与裴鸢相处不睦,毕竟如她这样被宠大的小姑娘,总是会娇蛮些。 可与裴鸢相处下来,王氏却发现,裴鸢固然娇气,但也是个天真且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话音刚落,却见裴鸢的小脸儿在几个女性长辈的注视下,霎时便红了。 她和司俨的孩子…… 可她嫁给他后,他会对她好吗? 裴皇后这时命沈绛云走到了裴鸢的身前,裴鸢看向了这位面善的宫女,她年纪没比她大多少,气质却很老成。 之前她去椒房宫看望裴皇后时,曾见过沈绛云数面。 ——“这宫女会随你去颍国,如遇事不决,便可随时问她。但切记,你自己也要慢慢学会独自面对困难,不可过分地依赖她。” 裴鸢正懵懂地点着头,绛云已然知趣地走到了身为新主的她的身旁。 原本班氏想着,要给裴鸢备上两车的嫁妆和辎重,可今夜她和司俨是要逃亡,便不宜带那么多的辎重。 反正颍国什么都有,裴鸢嫁过去后,所穿所用都会由司俨命人换成新的。 众人刚到抵了阁门处,裴鸢也看见了守在车马旁的父亲。 裴丞相清矍儒雅,面色沉静,已到了知天命年岁的他,站姿亦如松柏般挺拔。 相府的下人提着书有“裴”字的夜灯,晦暗的灯火下,裴鸢还是瞧见了父亲鬓发上的淡淡霜白。 她鼻间一酸,裴猇熟悉的嗓音从她身后传来:“裴小彘,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要同你讲。” 裴鸢即将离开上京,就连讨厌的裴小虎,也没那么讨厌了。 她甚至还没离开相府,就有点想念他了。 裴丞相温声对裴鸢道:“去同猇儿告别罢。” 裴鸢噙着泪水,她重重地点了几下头,便哒哒地小跑到了裴猇的身前。 二人离车马尚有一段距离,裴猇的面上未露不舍,只是想起了昨夜那个令他惊惧万分的梦。 梦里司俨笑意森然,仪质温雅,修长的手却在把玩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裴鸢则傻兮兮的站在他的身侧,满脸倾慕地看着他。 裴猇一直都知道,裴鸢从来没有忘记过司俨,就算他离开了上京,她在他不在的这三年,也如从前一般,深深地喜欢着这个男人。 梦里的司俨问道:“你喜欢我?” 裴鸢懵懵地点了点头。 司俨笑意愈深,随即便将那把还泛着寒光的匕首递给了女孩。 裴鸢亦伸出了白皙的小手,待接过了那把匕首后,她低首看了看它,又不解地看向司俨。 司俨这时语带蛊惑,轻声命道:“喜欢我的话,就把心掏给我。” 梦里的裴鸢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握住了刀柄,并将那把利刃狠狠地插/进了自己的心口。 裴猇在梦中被惊醒,平素也听惯了司家父子喜欢杀女人的传言,自是觉得这可怕的梦给了他一些暗示。 ——“小虎,你要跟我说些什么啊?” 裴猇听着裴鸢温软的嗓音,渐渐止住了那梦的回忆。 “裴小彘,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啊?” 裴猇见阁门旁站着的一众大人都看向了他们的方向,便将声音压得很低,且语气半带着威胁:“你嫁过去后,可千万不要主动对司俨说你喜欢他…尤其是还喜欢他这么多年。” 裴鸢微抿柔唇,虽然她一直不肯同裴猇承认她喜欢司俨这事。 但是裴猇就像是她肚子里的一只蛔虫,他对她的真实想法知道的门儿清。 她性子容易害羞,也自是不会主动同司俨说起喜欢他这事。 可女孩的心中却仍存着幻想,如果司俨也喜欢上了她,那她可不可以将这么多年深掩的一腔爱恋,都同他倾诉出来? ——“那我什么时候能说啊?” 裴猇阴了阴脸,见阁门处的大人们已经在催促,便沉声道:“你放心,就算你嫁到了颍国,我也有本事再见到你。等你我二人再见之时,若为兄我觉得司俨表现尚佳,对你也颇为上心。到那时,你再同他说出来罢。” ****** 马车已于深夜启程,巨型的木制车轮碾过石地之上细密的沙土,不时发出辘辘之音。 采莲,采萍和绛云三个女使和一些辎重坐在后面的牛车中,而裴鸢则同司俨装成探亲的寻常百姓,在上京宵禁之前,连夜出城。 当然一切都有裴家和班家的上下打点,亦有裴弼之妻的母家王家做掩护,守城的兵卫目前也只对入城的外来之人警惕些。且现下这时当,出城的人不少,官兵也没怎么细细排查,就放他们出城了。 颍国的暗卫潜伏四处,随时护着司俨的安全。 现下,不甚宽敞的车厢内,只余了司俨和裴鸢两个人。 司俨穿着朴素的深衣,裴鸢于暗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瞧见男人稍显模糊,却又精致立体的侧颜轮廓。 自启程后,两个人就未怎么说过话。 裴鸢只觉,自己的那颗小心脏又开始怦怦直跳。 三年过去了,他身上还带着柑枳香那熟悉的清新微苦气息。 裴鸢闻着那味道,心也渐渐变得曛然又安沉。 连夜同心爱之人从上京逃到颍国,这应该是她活到这么大,做过的最刺.激的事。 她即将到达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带着探索和好奇的心情,亦觉周遭一切,无论是马的嘶鸣声,还是夜风的轻吟,这些细小的事物也一下子变得新鲜了起来。 二人彼此缄默良久。 裴鸢坐在司俨身旁,因着紧张,纤白的两个食指也不断地绕着圈圈。 她要不要同司俨,主动说些什么? 她叫他什么好呢? 王上? 夫君? 还是霖舟? 思及此,女孩的唇角渐渐往上漾了几分。 现下,她体会到了多年未有过的兴奋,只是在心中想着司俨的称呼,便觉连自己皮下的血液,都在愉快地跳动。 只要能静静地待在他的身边,就能予她无尽的喜悦。 裴鸢耐着唇边渐冉的笑意,想到裴猇适才同她说,一定要将她对司俨的那份喜欢深掩于心。 幸而这马车内光影黯淡,他看不见她这副兴奋的模样,不然可就麻烦了。 裴鸢正胡乱地想着心事,却觉,她空着的一只小手,竟是突然被男人微粝修长的大手握住了。 觉出了他掌心纹路的触感和温度,裴鸢顿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她还是不争气地慌了神。 ——“睡一会儿,还要再行数个时辰,才能到馆驿。” 听着男人熟悉的温沉嗓音,裴鸢软软地道了声嗯,也听话地点了点头。 她闭上了眼睛,这番眼前再无任何细密的光亮,她也置身在了一片黑暗中。 但是知道身旁就是司俨,所以她一点都不害怕畏黑。 司俨这时却松开了她的手,裴鸢贪恋着掌心中尚存的淡淡余温,心中难免有些低落。 他怎么就握这么一会儿啊? 她好像让他再多握一会儿,可她却不敢主动去握男人的手。 女孩只得阖上双目,再度强迫自己睡下。 她甫一再度闭眼,却突觉自己的身子竟是悬了空。 女孩惊诧地低.呼一声,待回过神后,便发现她竟是被司俨抱在了膝上。 裴鸢蓦地睁大了眼睛,讷声道:“世…世子……” 不、不对,不该叫他世子。 她应该叫他王上的。 她可真是笨呐。 司俨垂眸,见膝上的女孩软软小小的一只,好像是长大了些,又好像是同三年前没什么变化。 他将手臂绕在了她的颈后,好让女孩方便倚靠。 “睡罢。” 女孩却并未立即闭眼,反是怔怔地仰首,一直在看着黑暗中的司俨。 司俨于暗,看不清裴鸢的面庞,但也能猜出她此时此刻的眼神。 这种眼神,应该会同他在西苑猎杀的那些麋鹿类似,它们看向猎人时,眼神纵然带着惊惧,却还是温驯居多。 只是裴鸢看他的眼神,应该比那些鹿多了些娇气。 司俨遂用手蒙住了女孩的眼睛,她浓长柔软的睫毛扫拂过他的掌心,让他那处稍带着痒意。 他知道裴鸢紧张,但她总得渐渐适应他的存在。 且既是已经同他启程去了颍国,就再无跑掉的可能。 好在,她还不算太抗拒他的接触。 思及,司俨松开了蒙住她眼睛的手,随即俯身亲了下女孩薄薄的眼皮,低声命道:“日后唤我夫君。” ****** 虽然路途稍有颠簸,但司俨抱她抱得很牢,裴鸢缩在他宽阔的怀中,安稳地睡了数个时辰。 行程用了一日一夜,众人还在上郡的馆驿暂歇过,待一行人终于到抵金城郡时,已是白露熹微之际。 既是到了金城郡,那便意味着,裴鸢远离了上京,终于来到了司俨的封国。 却说大梁共有七个封国,其中六个封国与郡同级,国君亦都是皇帝的兄弟亦或是子嗣。 颍国做为其中唯一一个异姓封国,割据的领土包含金城郡、西海郡、武威郡、张掖郡、酒泉郡和敦煌郡,其封国国土大抵占据大梁国土的四分之一。 而一旦过了敦煌的玉门关和阳关,便是林立了三十六个小国的西域之地,前朝还曾在此设过西域都护府。 而今这西域三十六国,有一部分归降于抚远王司俨,亦成了大梁的藩国。 其余西域诸国,则仍受制于北方的匈奴。 颍国的国都择在了武威郡的富邑姑臧,这地位于祁连山北麓,城郭不如寻常城池呈四方状,若从高山俯瞰,便能看出姑臧城的形状竟是呈现飞鸟之状。 姑臧是当地的商阜重镇,素有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之称。(1) 且姑臧不如上京般宵禁甚严,反是素有不夜城之称,就算到了夤夜,仍有羌人同汉人在夜集互市,可谓商贾辐辏,市易繁盛。 姑臧虽地处西凉之地,可其气候却是四季分明,与中原的上京并无不同。 裴鸢和司俨在馆驿稍作休息后,便发现早就有专人备好了大红又新妍的喜服。 待到辰时三刻,颍国的仪仗队便停在了馆驿之外,裴鸢便乘着华贵的宝顶华车,亦耐着心中的紧张和对周遭的好奇,到了于她而言,那神秘万分的姑臧城。 颍国是个富庶又地广的藩国,身为统治这个国家的王上,司俨婚事的典仪必然繁琐又隆重。 却说司忱在世时,还让他的长子司俨在姑臧南城督造了四个大殿,分别为阳青殿、朱阳赤殿、政刑白殿和玄武黑殿。(2) 先王依据季节的不同,会住合乎时景的殿宇。 婚仪开始前,裴鸢很用心地记下了颍国太常的叮嘱,她在婚仪上表现得当,并未出任何差错。 但这隆重又盛大的婚仪却不是让她最紧张的。 她最紧张的,自然是…… ——“娘娘,要不要先吃些东西垫垫,奴婢看王上还要等会再过来。” 裴鸢的喜服是用华贵的乘云绣所制,裙摆迤逦曳地,她发上的副笄六珈假髻已被拆卸,浓密乌黑的发亦披在了身后。 华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小美人儿却摇了摇头,她因着心中的紧张,连口水都不敢喝。 裴鸢的小手一直攥着用于遮面的团扇柄,她一边觉得这一切还是不甚真实,一边又想着司俨他怎么还不来? ——“王上。” 听着宫人齐声的问安,裴鸢的心跳却是蓦地一顿。 司俨他终于来了。 只见迎面走来的男人身着黯红的喜服,身型颀长高大,用于固冠的冠缨微垂于两肩,气质矜贵淡漠,俊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目。 女孩于这时,却想起了司俨曾说过的话。 他说过,以后要唤他夫君。 裴鸢因而耐着心中的羞赧,没有刻意避开他有些深邃的目光,乖乖软软地唤了声:“夫君。” 司俨眸色沉静地注视着塌上端坐的乖顺美人儿,回道:“王后今日辛苦了。” 当裴鸢娇滴滴地唤他夫君时,司俨的心中竟是突然生出了异样的感觉。 他虽说不清这种感受到底为何,却觉裴鸢固然是他强抢回来的小媳妇,但是无论如何,从今日起,他二人便是夫妻了。 宫人这时已经呈上了用红线相连的合卺酒,知道王上酒量不佳,便用了不太烈的酒水。 只浅浅一酌,司俨并不会醉。 裴鸢端着半瓢葫芦饮酒时,也觉出了这酒不烈,她这种不能饮酒的人,也能稍稍地喝一些。 合卺之礼行罢,宫人俱都识趣的退下。 司俨凝睇着女孩娇妩又怯生生的小脸,竟是又想起了西苑的那些鹿。 他平素无甚爱好,惟狩猎算是他比较喜欢的事。 猎杀那些温驯的鹿前,它们的眼睛也同裴鸢的一样,瞧着温良无害,且弥着一层水雾。 有些人会因此生出恻隐之心,但是他不会。 他对待今夜的裴鸢,亦会如此。 婚仪该行的,都已行毕。 惟这步最为重要。 这是让裴鸢心中有他,也能淡忘阏临的关键之步。 男人修长的手已经拢住了裴鸢精巧的下巴,他刚要倾身吻她。 女孩却体会到了司俨身上,那同平日温和截然不同的危险气息。 司俨原本沉静的眼,还带着深深的侵.略意味。 裴鸢想起了有关司俨的那些可怕传闻,心中还是蓦地一慌,下意识地便将巴掌大的小脸别了过去,盈盈的剪水眸里,也簌簌地落了几颗金豆豆。 看着她那娇气的模样,司俨无奈地松开了她的下巴,随后低声问道:“这么怕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6章 占有(红包) 姑臧青阳殿较之女孩在上京的闺房有着太多的不同之处。这华殿的内饰和摆设华丽又古朴, 亦置有重制的青铜戊鼎、熏炉等礼器。 这些礼器上雕着獬豸和夔龙等狞厉的纹饰,瞧着谲怪又诡异。 纵是烛台上燃了这么多的烛火,可内殿的整体色调仍是偏灰偏黯, 让人只身在其中, 便有一种严冷肃杀之感。 裴鸢在从上京启程前,便一再地叮嘱自己, 遇到事情一定不要胆怯好哭, 她不想让司俨觉得她还是个满身都是稚气的孩子。 实则班氏曾叮嘱过绛云,让她寻机告诉她,在同夫君行周公之礼时该怎么做。 绛云适才告诉裴鸢时, 她却觉得万分羞赧,没怎么太将她的话听进心里。 裴鸢只隐约记得,绛云好像说过, 这时的男人应该都会强势些,所以她不必因此害怕。 绛云还说,王上念及她是初次, 应该会善待并疼惜她。 裴鸢虽然很喜欢司俨,也曾在脑海中幻想过数回与他相处的情景。 在她的幻想中,两个人相处的方式就同三年前一样,譬如手牵着手行在灯会上,亦或者他为她细细地描画眉眼,或是用修长的大掌牵引着她的手,提笔练字。 不过,这些所有的相处俱都止步于亲吻,她从不敢去深想旁的亲.密之举。 纵是三年前, 司俨曾因醉吻过她, 可裴鸢还是不敢自己去想这种事。 且在那年, 司俨吻她时带着珍重和缱绻,她也因此被当时的气氛感染,虽然心里难免有些紧张,却也没如今夜这般害怕。 但今夜的司俨,让她觉得陌生,甚至感到可怕。 所以她才会对此稍有排斥,还不争气地落了眼泪。 司俨这时将女孩的小脸儿再度扳正,另一手则为她仔细地拭着面上晶莹的泪珠。 裴鸢的乌发披散于身后,且别至了软小的耳后,衬得她下巴越尖,模样亦是纤柔楚楚。 女孩有着一身欺霜赛雪的肌肤,樊素小口也涂抹了朱红的唇脂,她因着哭泣,鼻尖和眼眶都有些微微泛.红,瞧着倒像是一只可怜兮兮的孱弱幼兔。 司俨为她拭泪时,只觉自己的手几乎都能将她的脸蛋儿完全覆住。 她还是同几年前一样,胆子小,性情娇弱且好哭。 实则在此之前,司俨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知女孩第一次远离家人,只身一人来到异国他乡,在姑臧的头几日可能还会表现得一切如常。 可若到了第三、四日时,裴鸢八成就会闹脾气,同他使小性子,也有极大的概率要同他哭闹,要让他将她送回上京去。 却没成想,裴鸢这才刚到姑臧第一日,就在他的面前哭了鼻子。 且他适才,也只是想亲她一下。 别的事,他还一点都没做。 司俨这时想起,那年她落水于沧池时,他也曾算是间接亲过她。 不过裴鸢她应该已经不记得了。 司俨刚想说些安慰女孩的话,以免她一会再哭起来,他会难以收场。 却见裴鸢竟是渐渐地阖上了双目,亦微微扬起了下颌,将巴掌大的小脸儿靠近了他几分。 她神情温软娇妩,呈了副任君采撷的乖顺模样。 可那浓长的羽睫却仍在上下翕动,让人一看便知,她还是很紧张。 司俨这时问道:“不继续哭了?” 裴鸢点了点小脑袋,软声回道:“嗯~” 她仍闭着眼,却觉发顶竟是倏地一重,男人冷冽的气息也迎面扑来,且稍带着强势地将她萦绕缠裹。 原来是司俨伸出了手,他的动作稍带着安抚意味,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就像是主人在抚着一只幼猫。 司俨想,裴鸢乖一些最好,因为今夜他却然是没有任何放过她的念头。 男人声音低沉,复又命道:“睁开眼,看着我。” 裴鸢听话地睁开了那双盈盈且含雾的剪水明眸,她甫一睁眼,便见司俨微粝的指腹已然覆上了她的唇.瓣。 他眸中的情绪不明,面容依旧稍显冷淡阴郁,只将上面的唇脂涂抹殆尽。 裴鸢因而赧然地垂下了双眸,沿着他的动作,将视线缓缓下移。 司俨这时低声问道:“我是你的谁?” 裴鸢一怔,有些不明所以。 她完全搞不清司俨这般问她的由头。 女孩快速地眨了几下眼,边猜着司俨莫测的心思,边如实地讷声回道:“是…抚远王…是我的…夫君。” 话落,司俨奖赏性地啄了下她的唇,淡声回道:“对,我是你的夫君。所以一会儿你不许想别的事情,也不许想别人,心里只许想着我一个人。” 他说这话时,亦掀眸直视着她,语气虽然温淡如故,但是话意却是不容置喙的强硬和霸道。 裴鸢自是弄不清司俨这么说的缘由,反正她对这些事也不懂,那司俨这么做,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她只要听从就好。 思及此,女孩复又乖顺地点了点头。 裴鸢现下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当她因着羞赧再度阖上了双目后,却听见自己的肚子,竟是“咕噜噜”地叫了数声。 司俨自是听见了她因腹饿而发出的动静,他也是一怔。 裴鸢的脸一下子便红了,声如蚊讷地解释道:“我…我……” ——“饿了?” 司俨低声问时,清冷的眸中,难能有了丝浅淡的笑意。 裴鸢瞥见了他的神情,他又恢复了她熟悉的温和模样。 这也是最令她心动的模样。 她因而,有些看怔。 心也渐渐地安沉了下来,纵然她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感到恐惧和害怕,但是万幸的是,陪她完成这一切的是司俨,而不是别的人。 她也只接受司俨这么待她。 司俨这时已经抬声唤了殿外侯着的下人端来了吃食,因平日近侍他的人都是些十二三岁的侍童,所以今夜他二人既是大婚,那由女使守在外面则更为合适。 近殿的女使是绛云,她端来了甜腻的云片糕和两盏清茶。 ——“吃罢。” 裴鸢得令后,便将纤白的小手伸向了云片糕,她尽量克制自己的吃相,想让自己吃东西的模样看着雅观一些。 绛云怕她会被噎到,用眼示意她身侧檀木高几上有茶水,女孩便就着清茶,吃了几块云片糕。 见司俨一直在缄默地看着她,裴鸢便将刚拿的那块云片糕递到了他的身前。 他修长且指骨分明的手上,还存着她唇上的口脂。 见此,裴鸢微微垂眸,糯声道:“夫君,你也吃一块罢。” 司俨摇首,没有用下的意图,道:“你吃便好。” 裴鸢复用了两块云片糕后,便觉得腹饿终消。 司俨这时命绛云道:“退下罢。” 绛云依言得命后,便端着漆盘往殿外退去。 裴鸢这时伸出了小手,想要将司俨手指上那抹淡红的口脂擦去。 “夫君,我帮你擦干净。” 司俨因而垂眸,亦觉出自己的手指正被女孩柔腻的掌心包裹。 他未动声色,鸦睫微垂,裴鸢看不清他此时的神色,只是很专注地为他拭着。 绛云这时并未退出殿外,想着那两个茶盏并没有拿出去,可又不能折回去取,便听见了“哐当——”地一声。 茶盏应声坠地,成了碎瓷一片。 绛云还是没能忍住,回身看了一眼。 却见身量高大且相貌俊美的颍国王上,就像抱小娃娃一样,将一脸懵然无措的女孩抱进了华帐之中…… ****** 采莲、采萍和绛云站在了青阳殿那重檐歇山,翼角翻飞的殿檐之下。 待绛云于半个时辰前从殿内走出后,姑臧便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下雨。 忽而之间,却又狂风大作,雨势也渐渐变大。 到现在,这雨已变得滂沱,风雨飘摇之音亦将殿内女孩娇怜的喁喁泣音深掩。 绛云的神情还算镇静,但站在她身侧的采莲和采萍却明显绷不住了。 谁也不知道,这位颍国的王上,还要再折腾多久。 采莲和采萍同裴鸢一同长大,想起当年司俨还在上京相府时,是那样一副仪质温雅的人,对她们的小姐也很温和照顾,谁能料到他能做出这种抢婚的事来? 现在上京那处,太子也应该知道了司俨提前带着裴鸢跑回了颍国的事。 裴鸢既是司俨费劲心机抢来的美人儿,那大婚之日,岂有不去占有的道理? 可纵是如此,他也该怜香惜玉些。 采莲和采萍互相对视着,亦都在心中暗暗祈祷着,希望这一切赶紧结束。 不知过了多久,绛云抬首看了看如墨般的天际。 姑臧如今,终有云收雨歇之势。 ——“备水。” 殿里传来了男人低沉的声音,他的语气明显强抑了些不明的情绪。 绛云听罢,面色未变。 采莲和采萍皆是蓦地一愣,得知即将要进殿伺候小姐,两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神情都因着羞赧,而不甚自在。 绛云性子沉稳,引着采莲和采萍进了殿。 殿中的烛火已被吹熄了数盏,熏炉里的香料也已焚烧殆尽,满室都泛着那些淡淡的甜靡气味。 却见殿中的二人已经披上了蔽.体的衣物,身量高大的男人将娇小的女孩横抱在怀,正往浴房的方向走。 绛云神情未变,亦带着两个女使更换榻上衾褥。 见其上稍显凌乱,还有抹显眼的红色,采莲和采萍的面色都有些微慌。 想起司俨平日总着一身华贵的冕服,他身形颀长,蜂腰长腿,发上再戴上充耳悬瑱的冠冕,真真可谓是衣冠楚楚,俊美无俦。 可再一联想到他适才的行径,不由得又让人想到了一个词—— 衣冠禽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7章 哄小媳妇(红包) 是夜姑臧雷雨又起, 司俨抱着裴鸢去浴房清洗了一番后,便将意识昏沉的女孩安放在榻。 裴鸢边听着淅淅沥沥的落雨之声,也渐渐地陷入了冗长又安甜的梦乡, 女孩并未因认床而难以入睡。 虽然她身上仍带着些许的不适和疼痛, 但心里却是万分安沉的。 这种美好的心情就同她几日前,与司俨久别重逢时很像。 这三年中她失去的那些东西, 都被司俨慢慢填补, 她也终于能够同他契合,原本空虚且落寞的心灵也因他而变得完整。 但是裴鸢还是觉得好疲惫,她只觉一切终毕后, 她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浑身上下的骨头也跟快散架似的。 不过纵然身上难受,女孩的眉目间却仍显露了幸福且甜柔的笑意。 因为今夜, 她是在司俨宽阔又温暖的怀里睡的。 ****** 次日辰时。 司俨已然起身,却并未唤醒仍在华榻安睡的裴鸢。 今晨他要同颍国的几位将领商议军务,此前为了成功地娶到裴鸢, 也为了让上京的阏家父子感到威摄,他几乎将举国的兵力都调到了金城郡,现下大军已然拔营折返,回到了各郡原本的军营中。 且近年西疆那处的局势还算安稳,他虽然依旧养着兵员众多的军队,但这些一身悍勇的将领已有近一年的功夫并未上阵杀敌过。 原本他们都已做好了要同上京开战的准备,可皇帝阏泽他不敢拿江山基业做赌,他忍耐了下来,将自己儿子即将要娶的未婚之妻, 拱手相让给了他。 侍童伺候司俨换上了华贵的重制冕服, 他却将视线落在了仍在华榻上安睡的裴鸢身上。 实则平日司俨并未觉得这床榻有这么宽敞, 可裴鸢的身量属实娇小,她呼吸浅浅地躺在上面,模样温驯又乖软,也只占了小小的一隅之地。 整个床榻似是能装下七八个她。 从昨夜开始,他的枕侧便多了个叫裴鸢的女孩。 司俨想起,昨夜裴鸢虽然哭得可怜又伤心,但最终还是很乖巧地枕在了他的臂弯处,亦安安分分地被他搂护着,也没怎么用他哄,便很快睡下了。 思及,男人略显沉郁冰冷的眸,瞧着终于有了些温度。 她的性情还是很乖巧的,估计在被他占了身子后,裴鸢也应该想清了一些事。 她和阏临是回不到当初了,如今她已成了他的女人,亦只能以他这个夫君为天。 原本司俨因着其母翁氏的凄惨遭遇,对男.女之事极度厌恶,平素也不喜欢女人的靠近。 但是裴鸢却是不同的。 在三年前,他便会不自觉地同这个女孩亲近,熟稔到就像穿衣喝水般自然。 裴鸢身上的娇气和天真都恰到好处,让人不自觉地就能对她产生强烈的保护欲。 而今他娶了裴鸢为妻,心里自然而然也生出了对自己女人的占有欲,有些行为亦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便做出来了。 只是昨夜的事态却有些失控,司俨也不知为何,在他碰触疼爱她时,他的心中竟会产生一些极端的情愫,幸而最后他并未失去理智,没有伤害到她。 榻上的小人儿这时颦着眉目,待翻了个身后,复又沉沉睡去。 司俨见此,不禁摇首失笑。 待他即要出殿去见颍国将领时,却突地想起班氏曾叮嘱过他,说裴鸢年岁尚小,这几年就怀孕很容易损毁身子,便又命了侍童去寻亓官邈开方避子汤药,待裴鸢醒前将其熬好,再让她早些饮下。 侍童得令后,司俨又觉,依裴鸢这般娇气的性情,她也应该是怕苦的,复又对侍童命道:“呈药时,再给王后端些蜜饯。” “诺。” 司俨复又在心里算了下要同诸将议事的时间,他觉大抵过了巳时,他便能从谦光殿回到青阳殿。 这药还是他陪着她一起饮下比较妥当,他也好同她解释下缘由,以免裴鸢再因此事对他产生怨怼。 可这种药若不按时饮下,很可能就会失去效用。 司俨因而又低声对侍童命道:“如若孤巳时三刻前未归,便先让王后饮下汤药。” 侍童复又恭敬答诺。 待司俨离殿后不久,裴鸢也终于从榻上起身,这时三个女使已经站在了她的身侧。 绛云的神情淡定自若,采莲和采萍却明显有些羞赧。 裴鸢知道,昨夜她们三个人一直守在殿外,还进室更换了床襦,她们八成还听到了些动静。 思及,女孩也觉得羞赧万分,原本就因着浓睡未消而蔓着绯粉的小脸也变得更红润了几分。 绛云这时道:“娘娘,王上有军务在身,便去谦光殿了,奴婢现在伺候您梳洗,等您更完衣后,王上应该就会回来了。” 裴鸢点了点头,亦将娇小的身子从乘云绣的锦被中钻了出来,半坐起了身。 适才未动,她并未觉得身上有何不适。 可这一动,裴鸢便觉,她的身上有许多地方都很不舒服,尤其是小腹那处。 她刚要下地趿上绣鞋,却险些从榻上摔到地上,幸而一脸惊惶的采莲和采萍及时搀住了她。 绛云关切地问道:“娘娘…您没事罢?” 裴鸢适才险些摔倒,也因而露了一小截纤细的胳膊,采莲这时却见,美人儿原本白皙细腻如嫩藕般的手腕上,多了些淤住的青.紫.痕.迹。 抚远王虽然外表斯文,却也是个习武的,且他生的又高大,下手多少会不知轻重。 可他也确实是不甚懂得怜香惜玉。 裴鸢暗觉自己应是走不了路,只得一脸无奈,且怅然地坐回了榻处。 绛云便将盥洗用的铜器都端到了榻侧,裴鸢正用玫瑰水漱口时,却听见殿外传来了一道陌生的女音—— “娘娘,臣来给您送避子汤药。” 此女的声音很是平静,且她并未自称奴婢,而是自称为臣。 殿内的主仆四人听到避子汤药四个字时,面色都是微微一变。 当然其中面色最难看的,自然是裴鸢。 避子汤药? 大婚后的次日,司俨便要让她饮这种药,难道他不想同她有孩子吗? 虽然昨夜在敦伦时,司俨强势霸道了些,但是在一切终必时,他对她还是很温柔的。 为何到了次日,他就要让她饮这种药! 绛云看着裴鸢的眼圈渐渐泛红,便沉声问向殿外的陌生女子:“你是何人?” 殿外的女子语气还算恭敬:“我是王宫的尚方令,韦儇。” 绛云听罢,快速地眨了几下眼,随后对坐在榻侧的裴鸢解释道:“娘娘,颍国王宫的尚方令,相当于一个后宅的管事。” 裴鸢这时抬眸看向了绛云,她一方面觉得幸而绛云懂得东西多,她不至于会在外人面前露怯。 一方面又觉,这颍国的尚方令竟是由女子担任,还真是罕见。 ——“进来罢。” 站于殿外的韦儇辨出了这道声音是王后的,神情不禁一变。 没想到王后的声音听上去娇滴滴的,还存着几分稚气。 韦儇稍稍敛去了神情的惊诧,待恭敬地道了声诺后,便进了内殿。 甫一进殿,便见到了端坐于榻,还未饬发敛妆的裴鸢。 韦儇的面色又是微微一变。 却见新王后明显是刚醒的模样,她面色未施任何粉黛,却是肌腻如雪,面若芙渠,整个人的气质温驯又娇美。 美人儿的五官本就异常精致,组合和比例又很显温柔,尤其是那双盈盈的剪水眸,瞧着纯情无害,是男人最会喜欢的那种长相。 韦儇也自诩有几番姿色,但是同这位一比,不由得有种自惭形秽之感。 她微垂着首,心中却突涌了一股酸涩之意。 韦儇本以为司俨真的对女子无感,他没临幸过先王赐他的那两个妾室,这几年也一直未有娶妻的念头,她虽然知道自己无望于这个位置,但也可以在这颍国王宫为他做事,也不失为是某种悄悄地独占。 却没成想,司俨到了年岁,还是娶妻了。 且他迎娶的对象,是从东宫太子那儿抢来的。 新王后家世甚高,容貌又是如此地绝色出众。 她哪一样,都比不过她。 裴鸢固然性子单纯了些,却也觉出了这位尚方令的身上,掩了些对她的敌意。 许是因为她很喜欢司俨,所以对这方面的事,她的直觉很敏锐。 裴鸢活到这么大,头一次感到了深重的威胁。 她本是好脾气的人,却因着韦儇莫名的敌意,和司俨赐的这碗汤药,而感到愠怒。 裴鸢一贯温软的嗓音沉了几分,对韦儇道:“把药拿走罢,我不会喝的。” 韦儇听罢这话,才发现原来裴鸢的性子也没那么软,她也是有脾气的。 ——“王后娘娘,这是王上的命令,还请您将这避子汤药饮下。” 话落,绛云暗觉,依裴鸢的性子,怕是要占下风。 她怕裴鸢会在韦儇的面前哭泣,日后会难以在王宫驭下,刚想着要不要出头替裴鸢斥责韦儇一番。 可裴鸢,却并没有哭。 她想起了母亲班氏,想起了姑母裴皇后,也想起了嫂嫂王氏。 这三位女性长辈都比她聪明出色,也比她会驭下。 裴皇后自不必说,班氏也是能管好偌大相府的主母,王氏虽然性情温柔,也能帮扶班氏料理好相府内事。 唯有她,性情娇气又有些懦弱,从小自大一直被家人宠惯,还容易犯懒。 可她现在,身侧已经没有任何亲眷了。 从前有她们在,又因着班家和裴家的势力和背景,从无下人敢轻怠她。 而今面对这种情况,她也只能靠自己了。 女孩想起了裴皇后在后宫中叱咤风云的模样,想着自己虽然不及裴皇后,但却可以照猫画虎地去学。 思及,女孩稳了稳心神,学着裴皇后的语气,语气微厉道:“我说不喝,就是不喝,你一尚方令何时能做我这个王后的主了?” 话落,三个女使皆是一怔。 裴鸢暗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语气,还真的挺像她的姑母裴皇后。 她们丝毫都未想到,一贯娇气性子又软的裴鸢,竟是能用这种语气对韦儇说话。 韦儇神情闪烁了一下,面色还算镇静,复道:“娘娘,这是王上的命令。” ——“那就让他自己来同我解释,在大婚的次日,他为何就要我饮这种药?” 裴鸢说这话时,只觉鼻间酸涩,心中亦是委屈万分,却强耐着想哭的欲.望,她不想让韦儇看她的笑话。 韦儇没再多言。 裴鸢的年岁还是小了些,虽然她能看出她在强撑着镇定,但那涨红的小脸儿,和说话时那一起一伏的小身子板,无不彰显着她的愠怒。 韦儇的眸中蕴了丝得逞的笑意,现下她的目的俱已达成,裴鸢要怨,也该怨司俨不想让她怀上他的孩子。 思及,韦儇刚要寻机退下,殿外却传来了一道冷沉的男音—— “怎么回事?你为何在殿中?” 说话之人,正是抚远王司俨。 他的面色未显任何怒意,但是周身却散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亦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 韦儇慌了神色,不知该如何回话。 她丝毫都没料到,司俨竟是这么早就回来了。 “臣…臣……” 司俨冷睨了韦儇一眼,复又瞥向了韦儇身后宫婢手中端着的药碗,再一看榻上裴鸢的小脸儿涨得通红,顿时明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实则他适才听见了裴鸢对韦儇的质问,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小王后原也是有脾气的。 该厉害的时候,她并不懦弱。 司俨径直走向榻上的裴鸢时,背对着愣怔原地的韦儇,他没再看她半眼,只沉声道:“滚出去,自罚俸禄一年。” “……诺。” 当韦儇听到了“滚”这个字眼时,心里就跟被人剜了一刀似的。 司俨其人,虽有上位者的威仪气质,却是行止温雅,彬彬有礼,他几乎没同臣下说过滚这样的字眼。 看来他今日是真的怒了。 韦儇耐着心中的低落,对裴鸢的敌意又多了几分,却也只得垂着头首退出了殿外。 司俨已走到了华榻之旁,他复命绛云将那碗还温着的汤药端了过来,又见韦儇并未带任何蜜饯过来,心中也难能有了些怒气。 韦儇实则同他的继母,也是司忱生前最宠爱的妃嫔马夫人有些亲缘关系,而马家原是西凉一地的豪门望族,所以纵然当年马夫人有些骄纵,司忱待她的态度也是纵容居多。 那时马夫人想在宫里培养自己的势力,韦儇其人又颇有能力,她便提拔了她为尚方令。 司俨自是忌惮马夫人的势力,继承王位后也在颍国的朝堂中换了些血,但是韦儇做事并无任何纰漏,也从不惹事生非。且再寻个立即就能接手尚方令这一职位的人选也是不易,便一边派人盯着她,一边继续让她任着该职。 实则若要裴鸢有能力,他的王宫中也无需设尚方令这一职位,王后完全可以代替尚方令,帮他料理宫务。 “去寻些蜜饯过来。” 绛云答诺后,裴鸢见司俨还是想让她饮下那汤药,自是排斥万分,她身上本就难受不爽利,心中又很委屈,便下意识地又往帐里钻去。 司俨见状,大手一揽,立即便将还在生闷气的小人儿抱在了身上。 裴鸢颦着眉目,用小手推拒了几番,但是她的力气丝毫不敌司俨,且她越抗拒,司俨锢她的动作就越牢固。 半晌之后,裴鸢终于放弃了挣扎。 司俨见裴鸢安分了些,便低声命道:“听话,先把药喝了。” 这话一落,裴鸢的小心脏霎时便凉透了。 原来司俨他真的不想要她和他的孩子。 女孩再耐不住心中的委屈,长长的羽睫一垂,便开始无声地落起眼泪来。 适才对待韦儇的气焰不复存在,只剩下了惹人怜爱的娇气。 司俨一见裴鸢淌泪,便觉他罚韦儇罚得过轻了。 裴鸢本来就可能因为抢婚的事,对他心有怨怼。 昨晚他就给她惹哭了,次日一早他又给她惹恼了。 这对他而言,是谓出师不利。 司俨自是不想让事情照这个态势发展,想起多年前,他从沧池将她救起,却用言语将她训斥而泣,他那时便觉,好像亲一亲她的额头,她的情绪便能和缓许多。 三年之前,裴鸢于他而言,是友人之妹,他这么做于理不合。 但现下的情况却是大不相同,她已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裴鸢仍无声地低泣着,这时司俨却微微俯身,靠近了她些许。 女孩蓦地一怔时,男人微凉的薄唇已然覆在了她的额头上,他身上清冽的气息亦喷洒而至。 司俨的吻,温柔又带着安抚的意味。 裴鸢的眼睫因而颤了颤,随即也停止了哭泣,只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诧地看向了他。 司俨见裴鸢的情绪果然有所好转,便将这条记在了心里。 亲吻,能安抚裴鸢的情绪。 日后她再同他哭闹,亦或是使小性,他便用这招对付她。 ——“你…你不想同我有孩子吗?” 女孩的语气可怜兮兮的,眼神也带着探寻。 司俨听罢,便将大掌轻覆于她平坦的小腹,同她耐心解释道:“你还小,前几日在上京时,你母亲对我叮嘱过,她不想让你这么小就怀有身孕。” 裴鸢吸了吸鼻子,男人微粝的大手随即也捧腹住了她的小脸,为她抹着涕泪。 女孩的情绪很快就完全平复了下来,她觉司俨是不会骗她的,且母亲又一向疼爱她,她还真可能对司俨叮嘱过这样的一番话。 裴鸢的神情恢复了平日的温软,复又讷声问向抱着她的男人:“那…那夫君我什么时候可以有自己的宝宝啊?” 司俨听罢这话,眸色却不易察觉地深了些许,他的大手仍置在女孩的小腹上,裴鸢看向他的眼神很是纯真,不掺杂其余的情愫,她只是很单纯地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可至纯,既是至欲。 裴鸢自是察觉不出,当她这么问他,亦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时,让他有多么想狠狠地欺负她,甚至想把她给欺负哭。 女孩还在等着他的回话,司俨这时微弯食指,将裴鸢的下巴轻抬,亦垂首啄了下她的小嘴,随后淡声回道:“等你自己不再像个孩子时,再让你有自己的宝宝。” ****** 待哄着裴鸢饮下避子汤药后,司俨念着她初次承.欢,次日身子定当难受,便想让她躺回榻上再憩上一会儿。 裴鸢却一直捂着小腹,同他说肚子疼。 司俨因而将国师亓官邈唤到了青阳殿,女使便在榻旁立了扇绡纱屏风避嫌。 待亓官邈为裴鸢诊过脉,又询问过她的症状后,司俨知道女孩面薄,她肚子疼也八成是与昨夜的事有关,便命亓官邈到殿外,将裴鸢的情况同他如实说出。 亓官邈从前便在未央宫为这个裴家小姐诊过脉,他亦见过她的容貌,知道她是一个娇滴滴的,被呵护长大的温室贵女。 适才就算隔着屏风,他也能觉出裴鸢的娇气来。 亓官邈已能确定,裴鸢便是司俨的蛊人,所以只有司俨对她情根深种,他才能活到正常的寿元。 而他自己,也能活满他仅剩的七十余年的阳寿。 但是颍国的这位王上,心里那些阴暗的弯弯绕绕太多。 裴鸢毕竟是他强取豪夺过来的小美人,她心里八成还想着老相好太子,她很可能会因为排斥司俨的靠近,而被司俨变本加厉的欺负。 亓官邈怕司俨在还未对裴家女情根深种前,就将她给玩死了。 若他将她给玩死了,那他也就活不长了。 所以他得想法子,随时让这位小王后健康,且保持心情的愉悦。 这一健康,一愉悦,说不定她就不会那么抗拒司俨了。 他们这一对早早地相爱,司俨也能尽快解蛊。 若他们夫妻二人的关系不和谐,他亓官邈也活不长。 思及此,亓官邈对身前年轻俊美的藩王恭敬道:“王上…您异于常人,且天赋异禀…但王后娘娘年岁尚小,身量还未完全长成……” 话还未讲完,亓官邈只觉周身倏地变得阴恻恻的。 他心跳一顿,当他再度抬首看向司俨时,却见他的眸色分明无波无澜,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亓官邈不敢再说下去。 司俨这时沉声问道:“你何时敢这么调侃孤了?” 亓官邈连连摇首:“臣…臣不敢。” 司俨没再难为他,只淡淡又道:“把日后需要注意的,都告诉孤罢。” ****** 司俨仍有政务缠身,待从谦光殿回到青阳殿时,夜已深沉。 甫一进寝殿,便见裴鸢将小身子缩在了榻处的一角,她背对着他,赤着两只小脚,浓长乌黑的发亦披散着,正嘤嘤呜呜地做着些什么。 可既是要背着他做事,那便该将那帷幔放下。 裴鸢她还是忘了一步。 司俨没有唤住她,只缄默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兴致颇浓。 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当他看向了小小一只的裴鸢时,一贯冷郁的眼神里,竟有了带着暖意的温度。 裴鸢实则正在察看着她身上存着的那些淤.痕,她的皮肤只是被轻轻地磕一下,第二天就很容易变青变紫。 她也不知现在身上的这些,何时才能都消下去。 不过昨夜,她看见了司俨的后肩上,有着一块扶桑花的胎记。 那胎记,跟她身上的胎记,简直一模一样。 还真是有些奇怪啊。 女孩这般想着,却倏地觉察出了周遭气氛的不对劲,便将小脑袋微微地转了个角度。 却见司俨已然站在了榻侧,正一脸好笑地看着她。 裴鸢心中正觉一慌,司俨这时问道:“做什么呢?” 他见女孩赧然地垂下了眸子,亦将两条小细胳膊挡护在了身前,讷声回道:“我…你将我身上都弄青了…我想看看它们什么时候才能消下去……” 司俨低声又问:“我弄的?” 女孩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软声回道:“嗯……” 话音刚落,男人的大手却蓦地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亦将她的小身子往怀中一带。 裴鸢反应不及,却听司俨在她耳侧复又轻声道:“那让我看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8章 又给惹哭(一更) 这几年裴鸢的身量虽然长高了些, 但是身型却仍很娇小,甚至连采莲和采萍都要比她高上一些,怨不得裴小虎总是说她矮。 而司俨又生得很高大, 今日他曾两次将她从帐中抱了出来, 他每次抓住她时,都像抓小猫崽子似的, 轻而易举地就能将她给制伏住。 好丢人呐。 裴鸢正觉得有些赧然时, 便发现自己又被男人抱在了身上。 女孩没再乱动,却不禁想起了昨夜所见。 司俨平日穿衣时,整个人的身形看上去偏清瘦颀长, 遥遥观之便觉其蜂腰长腿,看上去斯文又冷隽,有种雅人深致的文士之风。 但实则, 司俨因着常年习武,身材也是很健硕强壮的,男人的肌肉线条虬劲且充满了孔武的阳刚之气, 却又丝毫不显蛮武和粗野,反是穿衣显瘦的类型。 思及此,裴鸢的小脸又红了几分,亦害羞地垂下了双眸。 司俨缄默地将她固在了怀中,女孩发顶的馨香,和身上自带的淡淡奶香渐渐地沁入了他的鼻息。 他抱着娇软的小姑娘,顿觉心底也不知为何,竟是也有着慢慢变软的趋势。 司俨甚至觉得,因着裴鸢的存在, 这内饰布局本来稍显严冷黯淡的青阳殿, 都变得温暖明亮了许多。 而于他而言, 原本稍显空寂偌大的华榻,也因着裴鸢的存在,陡增了几分于他而言很是陌生的香软。 实则同裴鸢一般岁数大的女孩,心性早已成熟,但裴鸢被家人宠爱呵护的太好,一举一动还是像个半大不大的孩子。 司俨凝睇着女孩绯粉的小脸儿,复又低声问道:“伤到哪儿了,让我看看。” 男人的语气正经,神情虽一如既往地稍显淡漠冷郁,但却带着淡淡的关切,不像是在谑弄她。 虽然昨夜二人也曾坦诚相待过,可裴鸢还是觉得害羞,且她在司俨的面前本就不甚放得太开,更遑论是让他看她身上的别处。 裴鸢正有些犯怵时,男人却将她的小胳膊轻抬,仔细察看了一番。 司俨刚刚回殿,还未解冠卸发,华贵的冕冠仍置于墨发之上,额前垂着的青玉珠旒也随着他小心察看的动作,正在泠泠轻碰。 见裴鸢略有挣扎之态,司俨低声命道:“别动。” 女孩的胳膊生得过于纤细,似是只要轻轻一折,就能将她的骨头掰断。 待司俨见到了裴鸢手腕上那些淤.青后,冷峻又深邃的眉眼不禁轻蹙。 实则司俨昨夜待她时,虽然并未刻意控制力道,但却觉得自己也没使多大的力气。 可裴鸢的肌肤属实白皙细腻,手腕上有着零星半点的痕迹,便让人觉得格外刺目。 现下看来,他昨夜确实是将她欺负得狠了。 司俨顾及到女孩的面子薄,没再看她身上别的地方,裴鸢因而暗暗地舒了口气。 ——“小腹可还疼?” 裴鸢听着司俨嗓音温淡的问话,乖巧地摇了摇头,随后回道:“…不疼了。” 她并未瞧见给她看病的颍国国师的长相,却知道他又给他开了副调理身子的药,她前不久才刚刚喝下,现下腹痛确实好转了许多。 司俨这时隔着女孩寝衣柔软的面料,将大手覆在了她平坦的小腹上,复温声道:“下回不会再弄伤你了,身上的这些…唤国师开方药脂,应该很快便能消下去。” 裴鸢复又在他的怀中点了点头,盈盈的剪水眸里,也悄悄地掩了分心满意足的笑意。 她最喜欢的,就是司俨的这副温和模样。 同他来颍国之前,裴鸢或多或少还是存了些忧虑,生怕司俨会如外人所传,会苛待冷落她。 可司俨他没有。 他还是同三年前一样,对她温柔又照拂。 不过,什么叫做下回不会了? 难道还有下回吗? 一想到昨夜的那些影影绰绰,裴鸢在司俨的怀中,不自觉地便软了身子。 司俨这时复又将身上的小人儿放回了榻上,他觉他抱她这段功夫不过也就片刻,可裴鸢却脸红了数次,神情看着也有些忸怩。 或许裴鸢还是有些抗拒他的接近,不过来日方长,她总要慢慢学着接受这一切。 ****** 时已至亥时,青阳殿内的烛火也被吹熄,裴鸢静躺在华帐的里侧,几度尝试入睡,却怎么都睡不下。 身侧的司俨早已呼吸清浅地睡去,男人的睡姿很优雅,睡颜也很好看,浓长的鸦睫微垂于眼睑处时,纵是阖着双眸,眼角犹带着淡淡的阴郁。 不过他相貌的每一处,都长在了她的心坎上。 裴鸢这般想着,也翻了个身,将小脸儿面对着男人。 可是现下烛火被熄,她却看不清司俨的面庞了。 女孩复又强迫自己憩了会儿,可她还是难以入睡,待犹豫了半晌,还是睁开了双眸,随即小声唤道:“夫君~” “嗯?” 司俨的声线透着淡淡的慵懒,裴鸢心中并不能确定,司俨现下是不是在梦呓。 她复又小声地问他:“夫君,你睡了吗?” “还没有。” 司俨如实回道。 他平日向来眠浅,也不是个轻易就能入睡的人,但到了该睡的时辰,纵是睡不下,他也会阖上双目。 实则司俨早就听见了身侧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以为裴鸢自己折腾一番后,不经时便能睡下,所以他适才并没有开口问她。 裴鸢却在这时,想起了裴弼和王氏未出世的孩子,她的小侄,大抵还有六七个月便能出生,因着不知男女,裴丞相还未来得及给他取名。 她这番随司俨到颍国过于匆忙,原本都备好的随身常用之物全部都还在上京相府中,衣物也只带了几件贴身的诃子和心衣,司俨虽已命下人替她准备了华贵的衣饰,但是这些却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她豢养的两只小犬还在上京。 班氏原本答应了她,许了她将那两只拂菻犬都带到颍国去,可谁料却有这种突发状况发生。 司俨于暗,也能觉出女孩正在思忖着什么,便问道:“怎么了?” 裴鸢想起母亲和嫂嫂都可时常归宁的,虽然她身为颍国王后,无诏不得出自己的封国,但她的姑母却是皇后,若姑母去求圣上,那她是不是还有能回上京的希望? 思及,裴鸢边惦念着两只小犬,和她未出世的侄儿,边小声问向司俨:“夫君,我什么时候才能回上京啊?” 司俨听罢,却是默了默,并没有立即回复女孩的问话。 这才第二天,她便开始同他提要回上京了。 司俨无法确定,裴鸢到底是想家了,还是开始想她那位老相好了。 如若她回上京,那也得等他成功地登上了那个位置,再亲自带她从姑臧回到上京。 前提是,他得将身上的情蛊给解了。 如若解不了蛊,那便另说。 ——“你回不去了,身为藩王之妻,无诏不得出其封国,王后只能陪我一直待在颍国。” 司俨的语气依旧平静,却稍显沉肃,裴鸢亦从其中听出了莫名的冷淡。 且他说完这话后,也让她莫名感到了阴恻和逼仄。 实则司俨险些说出口的话是,你只能陪我在这个地方待到死。 他知道自己适才言语稍重,依裴鸢的心性,她八成会承受不来。 但她既是也跑不掉,不如就让她在此绝了回去的念头。 裴鸢复在心里将司俨适才的话忖了一遍。 回、不、去、了。 这四个字犹如利石般,一字一句地敲在了她的心坎上。 裴鸢因而,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司俨想着在睡前安抚安抚她的情绪,便将冰冷的唇轻覆于她的额头,淡淡道:“睡下罢。” 话落,男人复用修长的手拢起了身侧小人儿的脸蛋。 可刚一碰触,司俨便觉出了不对劲。 裴鸢的面颊摸起来,竟有些湿濡。 随即,他的耳畔也响起了女孩压抑且低柔的泣声。 纵是在黑暗中,司俨也能觉出,裴鸢纤瘦的两个小肩头一抖一抖的。 司俨不禁眸色微变。 裴鸢刚到姑臧第二天,他就给她惹哭了三回。 也不知是因为她过于娇气,还是因为,她真的很抵触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9章 病态(二更) 司俨因而无奈地低声问道:“你怎么又哭了?” 裴鸢不想让司俨认为自己只是个好哭的孩子, 便颤着小手,边为自己抹着眼泪,边讷声回道:“我…我不哭了…回不去也不哭了……” 司俨这时将女孩用于拭泪的纤软小手从面上移下, 他犹豫了一番, 还是问道:“你这么想回去,是想你的父母, 还是有别的原因?” 话落, 他的心中竟是突然涌起了淡淡的酸涩之感。 他知道就算裴鸢心里真的想着太子阏临,也不会傻到将实情同他说出来。 但他还是想问问,她来姑臧第二日就想回去的理由。 男人微粝的大手正为她拭着涕泪, 二人本就共用一衾,现下距离又是极近。 裴鸢却不知该如何回他,司俨这么一说, 她蓦地意识到,她确实是有点想念在相府的生活了,也很想念父母兄长, 还有疼爱她的姑母。 她不仅仅是惦念着未出世的侄儿和两只小犬,而是真的有些想家了。 思及,女孩连连摇首,却又当着男人的面,打了个委屈兮兮的哭嗝。 裴鸢能明显觉出,司俨听到了那动静后,哑声低笑了一下。 可裴鸢却觉得赧然万分,她刚要用手捂住小嘴,想将那些哭嗝给憋回去, 司俨为她拭完涕泪后, 却倾身吻了吻她湿濡的眼睛。 裴鸢乖巧地阖上了双目, 任由男人吻着、安抚着她。 她只听司俨复又低声道:“如若是因为不能时常见到亲人,那我也同你一样,我的身侧也并无任何父母和亲眷。惟有王后你,算是我唯一的亲人。” 话落,裴鸢复又睁开了双目,定定地看向了夜色中的司俨。 是啊,司俨他的父母全都去世了。 而且他的身旁,也是真的没有什么亲人了。 抚远王司忱虽然纳过几个妃妾,但是好像只有那个马夫人,给他生了个儿子。 还有一个已故的冯姓八子,给先王生了个女儿。 可是听司俨的话意,这些人,都不算是他的家人。 裴鸢这时想到,虽然她不能时常见到自己的亲人,但是无论是裴丞相,还是班氏,还是两位兄长,他们都还好好的活着。 虽然司俨说她永远都回不去了,但是只要她们还活着,她就还有再见到她们的可能。 可司俨他,却永远都见不到自己的父母了。 裴鸢一想到这儿,就觉得自己的这些小委屈和小伤感,同司俨的比起来,都不算什么。 司俨见女孩的泣声渐止,正想着再同她说些安慰的话时,却觉自己的腰间竟是蓦地一紧。 他正微怔时,却见裴鸢竟是将小身子钻到了他的怀里,亦用纤细的小胳膊环住了他的腰。 司俨因而垂首,看向了女孩动来动去的小脑袋,他刚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她的发顶,却见裴鸢将小脸儿贴在了他的心口处,亦用温软的嗓子安慰他道:“夫君,你也不要伤心,我会一直陪着夫君的,我就是夫君在颍国的亲人。” 话落,男人的手,竟是停在了半空。 司俨默了良久,方才将修长的大掌复又落在了裴鸢的小脑袋上。 他揉了揉女孩的发顶,只低声道:“睡罢。” 裴鸢乖顺地道了声嗯后,很快便在他的怀里阖上了双眸。 司俨却一直在缄默地看着黑暗中,女孩那恬美无害的睡颜。 他的心中,又响起了裴鸢适才同他所讲之语。 ‘我会一直陪着夫君的,我就是夫君在颍国的亲人。’ 司俨边回味着女孩娇软的嗓音,边将她又往怀中搂紧了几分。 男人的动作,于无形中透着对怀中娇小美人儿深深的独占。 裴鸢这时已经意识安沉地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她丝毫不察,抱着她的男人已于这时,将高.挺的鼻轻轻抵.在了她的颈间。 司俨的神情晦暗不明,他嗅着怀中人身上带着甜味的馨香,浓密的鸦睫微垂着,眸中隐隐带着几分近似病态的占有欲。 “好,裴鸢,那你就一直陪着我罢,一直陪着我到死。” ****** 次日醒来,裴鸢的身子已经恢复如常,不再像昨日似的,连走都走不了几步。 今晨司俨起身后,便说待他理完政务后,便带着她到颍宫四下转转,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 裴鸢也悉心打扮了一番,绛云为她绾了个繁复的回心髻,其上掺的二博假髻本就沉重,发顶还簪了熠熠生辉的金叶垂珠步摇。身上穿的衣物也是织纹绮丽的钿钗襢衣,饰以双佩小绶。 这身繁沉的衣发,着实压得裴鸢有些喘不过气来。 女孩的心中微有懊恼,为何她就不能同她的姑母裴皇后一样呢? 裴皇后平日所着的衣饰要比她的繁重多了,可她的步履却依旧是端庄得体,优雅大方。 上午这时当,女使绛云将班氏特意叮嘱她看顾的木箱拿了出来,其内装着打磨好的金银瓜子,因着颍国内政自治,所以货币也自是与上京不同。 不过无论身在何处,若要上下打点,金银总是最为好用的。 裴鸢刚到姑臧没几日,昨日是因为身体有恙,可今日既是已经恢复,就不能只与司俨和三个女使相处,而是要走出这青阳殿,甚至还要学会去管理这偌大的宫帷。 绛云看着裴鸢那娇怯的小脸,却觉她虽然处在了王后的这个位置上,可任谁都能看出,她现下离在这个位置上自处的要求,仍是差距甚远。 虽说来日方长,但绛云还是希望,裴鸢能在姑臧尽快成长起来,不说要同她姑母一样,在后宫叱咤风云,却也要能有坐稳这个位置的资本。 ——“王后殿下,王上唤您到谦光殿,让您陪他用午膳。” 殿外传来了侍童恭敬的声音。 裴鸢听罢,看了看面前的三个女使。 采莲和采萍总喜待在一处,若要带上其中一人,那另一个人也要跟着一同去。 但是她今日是头一次出青阳殿,所以还是带上行事沉稳的绛云更为合适,且绛云心思聪敏,这几日已经在颍宫帮她打探了许多事。 裴鸢因而,便只带了绛云同她出了青阳殿,亦让那通禀的侍童为她二人引路。 青阳殿的后身不远,是一被人工拓挖的巨型菡萏池,周遭亦有峭拔且颇有野趣的假山萦绕。 途径此处时,绛云在裴鸢的耳侧恭敬道:“娘娘,这菡萏池旁的珠镜殿中住着马夫人。昨日来的那个尚方令韦儇,便同马夫人有些亲缘关系。” 裴鸢颔首,正欲随着侍童再度前往谦光殿,却见不远处迎面走来了一个衣着华丽且相貌精明的中年女子。 那女子的身后,还带着随侍无数。 且她的身侧,竟是还站着昨日的女官,韦儇。 裴鸢和绛云都猜出了来者的身份,那中年女子便是马夫人。 马夫人生前得宠又有子嗣,其母氏一族马家又是颍国当地的豪强望族,可算得上是司俨的庶母。 裴鸢想,既是撞见了马夫人,那便该同她寒暄几句。 马夫人和韦儇这时渐渐走向了裴鸢,待马夫人看清了裴鸢的相貌后,突然有些明白了,司俨为何拼上举国之力,也要将这裴家女从太子的手中抢过来。 新王后虽然年岁尚小,但是容貌却堪称绝色,可谓是倾国倾城之姿。 不过瞧她眉间的神情,倒像是个娇弱性怯,极其好欺负的小姑娘。 一看,便是个软弱之人。 得亏司俨现下并无其余妃妾,不然就凭新王后的性情,怕是得被那些心思叵测的女人算计死。且新王后的出身固然高贵,却是独自一人,身在异国他乡。 就算出了什么事,她母家的人也不能及时予她保护。 马夫人走到裴鸢身前后,同她见了平礼。 裴鸢的行止端庄得体,她在未央宫中也是见过世面的,她虽然隐约觉出了马夫人和韦儇的不善,却并未露怯失仪。 马夫人这时悄悄地同韦儇对视了一眼,她实则清楚韦儇的那些小心思,先王还在世时,她便曾动过让司俨纳韦儇为妾的念头,这般,也好让那韦儇起到监视司俨的目的。 可不仅司俨对韦儇毫无男.女间的好感,先王对于自己嫡长子的妻妾也是颇为挑剔,并未同意此事。 到现在,韦儇的年岁也不小了,过了今年就该二十一岁了,却一直都未有嫁人的打算,也全是因着她的心里还惦念着这位年轻的颍国藩王。 裴鸢待同马夫人寒暄了几句后,便欲同她告辞,再度同绛云前往谦光殿。 马夫人却唤住了她,语气也矫饰地颇为和善:“今日初同王后相见,倍感投缘,不知可否邀王后去珠镜殿一叙?” 裴鸢隐隐觉察出了马夫人和司俨关系间的微妙,司俨既是并不喜欢马夫人,那她也不愿同她有过多的往来。 绛云这时对马夫人道:“王上适才召了王后殿下去谦光殿陪膳,所以现下不能去夫人您那处,还望夫人见谅。” 马夫人这时却微微挑起了精致描画的娥眉,语气略有些不悦:“王后是在拂我的面子吗?” 这话一落,裴鸢只觉,马夫人她还真是跋扈到有些张狂了。 她虽知马夫人家世甚高,可她再狂妄,也不能僭越到司俨的头上去啊? 裴鸢因而,也危言正色道:“并非是不给马夫人面子,只是王上唤我在先,且在宫中,也是以王上为尊。” 女孩虽将嗓音故作了几分威严,但听上去,却仍透着些许的娇和软。 她倒也是个牙尖嘴利的。 马夫人没再回复裴鸢的话,反是命人拦住了她和绛云,复厉声对着身后一个宦人命道:“去谦光殿直接告诉王上,就说王后不去他那儿了,而是来了我的珠镜殿。” 韦儇看似恭敬地低敛着眉目,实则却在心里窃喜,到时若是司俨问起,马夫人她大可以不去认账,而是将裴鸢未去谦光殿的事尽数推到她自己的身上。 她倒要看看,裴鸢她怎么同司俨解释。 裴鸢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却说从前在未央宫中,最最跋扈的后妃便是她的姑母裴皇后。 可是裴皇后的嚣张和跋扈,却是行之有度。 她从来也没见过像马夫人这样不讲道理的人。 裴鸢正和绛云思虑着对策,却见站在马夫人身旁的韦儇,面色竟是骤然一变。 随即便听见了宦人尖细的通禀—— “王上驾到——” 裴鸢循着那道声音回身看去时,却见司俨已经站在了她的身旁,而适才还在阻拦她的那几个侍女,也都一脸惊骇地跪在了地上。 “王…王上万安。” 在场诸人,除却裴鸢和马夫人,俱都跪在了地上。 韦儇在跪地后,却仍不时地用眼悄悄地看向司俨和裴鸢。 裴鸢的身量属实娇小怜人,就算穿着那身织锦繁复的礼服,气质瞧上去也很是温软。 而司俨,比她高大了太多太多。 司俨挡护在了裴鸢的身前,面容虽然一如既往的平静,且不浮任何喜怒,但他的一举一行,无不透露着对裴鸢浓浓的保护意味。 原来司俨,也是会这样护着一个人,在意一个人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0章 咬他 马夫人为先王司忱生下的儿子名唤司卓, 而马家原是颍地一带,张掖郡的豪强望族,司忱在临死之前, 为招抚当地的百姓, 便封了年仅十六岁的司卓为张掖郡的郡守。 21 司卓如今还不到加冠之龄,他生得肥头大耳, 且体态圆胖。 且他自幼被马夫人宠惯长大, 性情因而很是惫懒,生平亦只喜欢吃喝玩乐。 先王的长子司俨是个过于出色的天下奇才,任何人同他相较, 都只会显得平庸至极。 且先王司忱在年轻时曾做过弃子杀子之事,晚年又遭逢大疾,终于有些良心发现, 他的心中也因此生出了对自己故去子嗣的愧疚,便将这种愧疚和补偿转移到了司卓的身上。 再说司卓除却懒惰好吃,也并无什么坏心眼, 他也从未觊觎过司俨所处的世子之位。 所以先王司忱在生前,对司卓这个次子也是较为纵容的。 司卓对治学之事毫不上心,更没有治国理政的能力,幸而他的身侧有先王安排的郡丞和长史,他们都是有能力的官员,这张掖郡内大小的政事,也都由这两个忠心耿耿的郡丞和长史代为处之。 马夫人在司忱去世后,原本可以与司卓一同到张掖郡安住。 如若这般,她二人一可以不用母子分离, 二则, 马夫人也可随时见到她母族的亲人。 可马夫人在司忱死后, 却并未迁去张掖郡,反是留在了姑臧的华宫之中。 藩国之内政,很大程度要仰仗地方的豪强势力,也因此,许多封国的藩王都会纳娶这些地方豪强出身的女子。 所以司忱当年刚刚被封为藩王,就封了马氏为夫人,就是因着这个缘故。 当年皇帝阏泽还未称帝时,曾在司隶一地割据一方,他那时也是续娶了出身于当地豪强裴氏一族的裴俪姬,也便是如今的裴皇后。 马夫人原就是个喜欢惹事生非的人,先王司忱在世时,她还能稍稍收敛些自己的行径。 可自司俨登上王位后,马夫人又未离宫,她因此时常会在这偌大的颍宫中兴风作浪。 可实则,马夫人的手段却有些低级,她并不会对司俨造成什么实际性的伤害。 司俨也因而将马夫人当成了一只惹人嫌的苍蝇,她的行止只要不过火、不触及他的底线,他都会选择将其视而不见。 且马夫人若真去了张掖郡,难免会同自己的母族勾结在一处,与其如此,那还不如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其实司俨至今都想不通,马氏年轻时虽颇有美貌,但却是个头脑空空的草包美人,且她性情又很骄纵跋扈。 司忱的后宫中,还有许多貌美且性情柔顺的家人子,且时过多年后,也有许多新人进宫,她们的容色俱都比已然不再年轻的马氏鲜妍多姿。 但纵是如此,司忱也最是宠爱这位马夫人。 且他宠爱马夫人母子的缘由,也不仅仅是因为马家的势力和背景。 司俨一直想不通此事,只当自己父亲晚年的口味属实奇特。 但是今日,马夫人却触及到了司俨的底线。 许是因为裴鸢的相貌生得娇软可欺,又是从上京远嫁而来,在姑臧,她并无任何亲眷在侧。 马夫人应该便以为,她终于找到了他的弱处。 而他的弱处,便是他新立的这位小王后。 司俨这时缄默地看了眼身侧的裴鸢,见她神情还算镇静,眼眶也并未因着委屈和惊惧泛红,心中竟有些欣慰。 她今日表现得很好,纵是受了旁人的欺负,也没在外人的面前落泪。 不过日后纵是在宫中,他也得在裴鸢的身侧安插些保护她的侍从,以免被马夫人钻了空子,再欺侮到她的头上去。 ——“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去拦孤的王后?” 司俨的声音并未带着怒气,却也是冷沉的让人生怵。 王上的外表虽看似温和,但是收拾起人来,也是极其残忍狠辣的。 跪在地上的宫婢们深知这点,待听罢司俨的问话后,俱都吓得瑟瑟发抖。 但明眼人都知道,如若主子这般问话,那她们只需要连连摇首,表现得诚惶诚恐便是。 可马夫人的这些宫婢中,还是有个没眼力价的。 “是…是马夫人让奴婢们拦的。” 马夫人听罢,低声骂了句:“蠢东西。” 司俨的嗓音又森冷了几分,复迫问那回话的宫婢:“这宫里的女人,是马夫人的位份尊贵,还是王后的位份更尊?” 那宫婢打了个寒噤,随后哆嗦地回道:“是…王后殿下…王后殿下的位份更尊。” “既是知道谁的位份更尊,还敢不敬王后?” “奴…奴婢不敢。” “到内侍局,领杖三十。” 司俨的语气颇重,亦透着上位者的威严和压迫之感。 跪在地上的宫婢们连连叩首应诺,也都清楚了,就算新王后的外表软弱好欺,但她的位份毕竟是王后,也有王上护着她,还轮不到马夫人在她的面前耀武扬威。 司俨这时复又冷声道:“马夫人不敬王后,着罚在珠镜殿禁足思过,如无孤的命令,不得而出。” 马夫人一听这话,立即便急了。 司俨只说了要将她禁足,却没说禁足的期限。 若要按他的话意,岂不是要关她个一辈子? 马夫人因而语气悻悻地道:“王上,我好歹是先王后宫中位份最高的妃嫔,也为先王诞育过子嗣,你怎能就因这种小过,就将我禁足于殿?” 司俨面色未变,只淡淡回道:“马夫人若是不喜住在珠镜殿,那昭庆门旁倒是有一内景秀丽的府宅,孤可将它赐给你住。” 这话一落,马夫人的面色骤然一变。 且她的眸色,亦隐隐透着些许的惊骇。 那处宅子,原是住着险被先王休弃的徐夫人,徐夫人当年触怒了先王,便被先王安置在了那间府宅。 后来没几年过去,徐夫人便死在了那间宅子中,据传此宅时常闹鬼,后来便成了一座废宅。 马夫人最是怕这些鬼神之说,也怕司俨真的让她去住那废弃的鬼宅,便命韦儇:“还不快跟我一同回宫?” 韦儇没立即应下,反是还在观察着司俨的神色。 这番司俨因为裴鸢,对马夫人有了怨怼,韦儇希望他不会因此而迁怒她。 韦儇知道司俨这么做,是想在下人的面前帮裴鸢立威。 可是裴鸢这个女人,纵是有着一张美丽的脸蛋儿,和高贵的出身,却还是配不上封国王后的这个位置。 妃妾固然可以娇娇弱弱,只需貌美温柔,能够讨好君王即可,可王后却不同。 裴鸢她连驭下都不会,又怎能担起王后其余的责任? 毕竟这管理偌大的宫帷,里面可有不少的门道。 她的姑母虽是皇后,却也没在她出嫁之前好好地教过她这些,估计裴皇后当时还以为裴鸢一定能嫁给太子,所以待她嫁到东宫后,有些事她再慢慢教她,也来得及。 韦儇也猜不出司俨到底要让裴鸢如何自处,只见马夫人用眼剜了她一下,她碍于此,待恭敬地对司俨施了一礼后,便同马夫人一并离了这处。 姑臧时逢盛春,周遭树植已初显葳蕤,空气中亦隐隐透着草木的清冷香气。 司俨觉时辰还未到午时,便欲亲自带着裴鸢转转这颍宫诸景,也好让她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 裴鸢这时却细声同他解释道:“夫君......我没有要同马夫人去珠镜殿。” 司俨淡声回道:“我知道。” 裴鸢乖巧地跟在了男人的身旁,安安静静地同他在这宫里四下走着。 实则颍国的王宫比之于未央宫,面积还要大上些许,只是这里虽然也有各式各样的华宇和宫殿,却也有种大家族的府宅之感,许多宫殿都用高墙围着,自成一方庭院。 而这些宫殿,也应该都是司俨设计并负责督造的。 女孩边行着,边不时地微微侧目,悄悄地打量着身侧高大俊美的男人。 路旁古树的枝叶被春风吹得婆娑款摆,那些斑驳的树影也落在了男人匀净无疵的脸上。 女孩见此,顿觉心尖那处,又在悸动个不停。 身为诸侯王,司俨身着九章九旒的玄端深衣,蔽膝上重绣的降龙和虎彝纹样稍显狰狞狷戾。 也因而,他的身上陡增了几分镇重和威严,冷隽阴郁的气质也弥之更甚。 裴鸢这时才发现,原来司俨也只有在私下同她单独相处时,才是比较温和的。 这时的司俨比之于三年前,让她觉得有些陌生,却又给她一种新鲜感。 他不再是几年前那个性情温和,且外表斯文的颍国世子。 而是成了这里说一不二的君王。 这样的司俨,她也很喜欢。 这几天同他相处下来,裴鸢甚至觉得,她比以前更喜欢他了。 不过裴鸢一直记着裴猇的叮嘱,她知道裴小虎在关键的时候,还是很护着她的。 她知道裴猇不让她同司俨说这件事的原因是怕司俨会将她吃得太死,也怕她会在颍国受欺负。 裴鸢虽然很喜欢司俨,但是却知道,他现在应该还不是特别喜欢她。 所以在他未表露任何心迹之前,女孩还是决定,将自己对他的那份喜欢,悄悄地深掩于心。 二人并肩行着时,彼此之间的距离亦是极近。 裴鸢微抿柔唇,亦将小脑袋微微垂下。 她心中突然有了个念头,她好想让司俨将她的小手牵起来,再将它攥入他宽厚微粝的掌心中。 不过她适才因着马夫人的事有些紧张,手心也因而出了层薄汗。 既是如此,那还是别握她出汗的手了。 正这般想着时,身侧的男人竟是蓦地牵起了她纤软的小手。 裴鸢有些微诧,随即意识到自己手心内的细密汗珠也沾到了他的手上。 她下意识地,便要将男人的手挣开。 司俨却不知为何,反将她的小手握得更紧,随后低声命道:“不许躲,让我握着。” 裴鸢只得任由男人攥着她的手,牵着她往谦光殿走。 司俨的神色如常,漆黑如墨的眸中,却掩了些许的阴鸷之色。 昨夜将她惹哭,今日她又在宫中被马夫人欺侮,八成是因为屡受委屈,所以裴鸢又开始抗拒他的接触。 到现在,她连手都不让他牵了,只是走在他的身旁,她都紧张到出汗,她有这么怕他吗? 见裴鸢没再挣扎,司俨攥她小手的力道也轻了些许。 二人至谦光殿后不久,宫人便呈上了精致的饭食,司俨还是同三年前一样不吃任何牲畜类的肉食。 但身为封国的君王,司俨的膳食自然也不会简陋。 宫人呈给裴鸢和司俨的膳食是一样的,有用香茅和西域番椒烤制的江鱼,吃起来鲜嫩又可口。 还有一道鳆鱼豆腐,是将鳆鱼切成片,用小火同豆腐慢慢煨制而做。 除却这些鱼类,制作这些菜食的食材还有当季的竹笋和菌菇,亦有些新鲜的虾贝。 裴鸢从昨日开始,便吃着司俨常吃的菜肴,绛云打听道,实则在颍宫中,司俨是厌恶见到那些牲类的肉食的。 且他若不是因为习武,可能连鱼都不吃。 裴鸢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司俨不食肉的真正缘由。 不过这些菜食虽然也算可口,她还是更喜欢吃肉。 但是既然司俨只偶尔吃鱼,那裴鸢也决定跟着他一起吃鱼,是谓一种夫唱妇随。 ****** 是夜司俨归青阳殿后,时辰已晚,早便过了女孩寻常睡下的亥时三刻。 他原本差了侍童告诉裴鸢,说若她觉得困倦,便可先睡,但待他入了内殿后,却见其内烛火通明。 女孩亦没有阖眸睡下,反是乖顺温驯地坐在榻上,一直在等着他回来。 见司俨正凝睇着她,女孩并未害羞,反是对他露出了甜柔的笑意。 司俨的心中莫名升腾了一丝淡淡的暖意,便低声问道:“怎么还未睡下?” 裴鸢这时从榻上站起,待她走到了男人的身前后,便讷声道:“夫君…我帮你更衣罢。” “好。” 她既是起了主动接近他的念头,那他自是不会拒绝。 女孩今夜换上了她最喜欢的荷色寝衣,乌黑浓密的长发披散于腰际,面上未施任何粉黛,肌肤在暖黄的烛火下瞧上去却仍是细腻似新雪。 在要帮司俨解冠时,裴鸢却发现自己竟是踮脚,也够不到他发上的冕冠。 司俨缄默地凝睇着她娇妩的眉眼,也看出了女孩的局促,便主动垂下了头首,方便她用小手去解他颌下的黯色冠缨。 女孩的动作行云流水,倒像是事先练过的模样。 二人的距离极近,睫毛都即要相触在一处。 女孩形如玉瓣的指尖触感很柔软,且温度微凉,不时地碰触到了男人冷硬的下颌。 裴鸢的羽睫,亦在有频率地上下翕动着,她虽看似镇静且神情专注,耳尖却不易察觉地泛起了红意。 实则二人呈的这个姿势,司俨只要微微倾身,便能吻到女孩柔软的唇。 可侍童既是端着漆盘,站在了二人的身侧,司俨却并没有这么做。 待侍童端着他的冠冕退下后,裴鸢正想着同司俨说些什么时,竟觉身子一空,待回过神后,却见司俨已然将她牢牢地横抱在身,正往华榻处走去。 女孩立即便慌了神色,也会出了他的意图。 裴鸢立即便在男人的怀中胡乱地蹬了几下小短腿,亦隐隐有着嘤嘤娇泣之态。 司俨见此不禁微蹙锋眉,待将抗拒的小人儿放在华榻之上后,便用修长的大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他倾身时,女孩却别开了小脸儿,男人微凉的唇也因此落在了她绯粉的侧颊。 司俨复又将裴鸢巴掌大的小脸儿扳正,低声问道:“你小腹不是不疼了,那为何还是不行?” 裴鸢这时赧然地垂下了眸子,并未再显露抗拒之态,可司俨还是能觉出,裴鸢她并不情愿。 他初尝滋味,对自己的女人也有深重的欲/念,适才又被裴鸢无意地撩/拨几下,便起了想欺负她的兴致。 但既是她不情愿,那他便不会在这种事上强迫她。 因为他最恨的,就是那些强迫女人的丑恶男人。 裴鸢的小脸正有些懵然无措,却发现自己又被男人拥进了怀里,司俨搂抱她的动作,呈现着一种保护的姿态。 她不知司俨接下来的举动会是什么,只乖顺地在他的怀中阖上了双目。 可司俨却也只是抱住了她,并没有做别的举动,他亲了亲她的发顶,随后淡声道:“别怕,你既是不想,那我不会碰你。” ****** 次日清晨,司俨身着黯色的华弁之服,边同国相翁仪谈议政事,边在颍宫的少阳院对着靶子射箭。 “嗖——”地一声,锐利的羽箭便正中了靶心。 翁仪原本正同司俨谈叙着张掖郡的盐铁之务,却于无意间,瞥见了男人颈脖上的一道浅浅红/印。 一看,便是女人咬的。 翁仪见此,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后便将面上渐显的暧/昧笑意收敛了几分。 没想到新王后还挺狂野的。 司俨的视线都专注于前方的靶心,他边挽着弓,边对翁仪道:“王后貌似不大喜欢孤,她还是对孤有所抗拒,你有无让她动心的法子?” 翁仪听罢,面上的笑意顿然消弭。 那既是她还抗拒司俨,那这道牙印,很有可能便是在抵抗中咬的。 翁仪实则是个阅女无数的人,从前未做司俨的臣子时,他有些钱财,便喜欢混迹于各种风月场合。 他知裴鸢是被人宠大的孩子,所以纵是司俨予她万般宠爱,她也不一定就能对司俨产生好感。 且裴鸢毕竟是司俨从太子手中抢回来的美人儿,她没那么容易就忘记太子,很可能还在恨着他。 待他将这个道理同司俨如实说出后,又道:“不过,总有日久生情这一说。” 司俨问道:“日久生情…那要多久?” 翁仪如实答:“快则几月,也有可能一两年便能达成,慢则…可能需要十几年的时日。” 司俨缄默了片刻。 看来他解情蛊的希望,变得愈发渺茫。 两年内,裴鸢不一定就能对他日久生情,或者是忘掉阏临。 而他也很难对她情根深种。 前阵子司俨寻蛊人问过西域的药人,得知身上的蛊印消除,才是解蛊之兆。 可现下,他和裴鸢的身上,还是有着扶桑花的胎记。 司俨颇善心算,却无法丈量她对裴鸢的情感。 他肯定是在意她,也是对她有好感的。 但是既是蛊印未消,那他离情根深种,就仍是相差甚远。 实则司俨并不怕死,但是若两年后,他真的被蛊虫噬心而亡,惟放心不下的除却父亲留给他的偌大封国,就是年岁尚小的妻子裴鸢。 他若尚在人世,自会护着她,不让任何人欺负她。 但若他死了,凭裴鸢的本事是无法在颍国自保的。 兴许太子还会再将她从颍国抢回上京。 一想到这处,司俨的眸色便黯淡阴郁了几分。 与其坐以待毙,静等着被蛊虫噬心而亡,那不如就在他人生的最后两年,让他的小王后成为一个比她姑母裴皇后还要优秀的女人。 在他死前,最好还能让裴鸢怀上他的孩子。 待裴鸢有了心机和手段后,她还能帮扶他们的孩子坐稳这个位置。 ****** 司俨知道裴鸢贪睡,所以今晨并没有唤醒她,而是任由她睡足。 待他从少阳院回到青阳殿后,却见小王后已然整饬好了衣发,正纤柔楚楚地向他走来。 裴鸢离司俨愈近,也看清了男人颈脖上存着的那道红红的牙印。 司俨待看见了女孩的惊诧神情后,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便嗓音温淡地问道:“你不记得昨夜的事了?” 裴鸢懵懵地摇了摇小脑袋,她都睡迷糊了,怎么可能记得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处,是你咬的。” 她…她咬的?! 女孩因而,讷声回道:“我…我不记得了……” 司俨一贯眠浅,且昨夜又一直在克制着被裴鸢撩起的心火,所以昨夜并未睡实。 裴鸢睡迷糊后,便一直将小身子往他的怀里钻,司俨刚要将她抱住,便见她张开了小嘴,嗷呜一声,便咬上了他的侧颈。 不过他现下,不欲同她谈起昨夜的事。 司俨这时对眼前害羞的小姑娘低声命道:“明日不许再贪睡,辰时便要起身,同我去谦光殿一起听政。” 裴鸢听罢,有些难以置信:“啊?” 司俨又道:“有我在你的身侧,你不必胆怯害怕。” “如果这几日你都能做到辰时起身,我便会给你奖励。或者…你现在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跟我提。” 裴鸢听到奖励二字,却将柔唇微微抿起。 女孩思忖了一番,终于讷声道:“那夫君…我真的可以现在就要奖励吗?” 司俨颔首,他知裴鸢虽然自小就什么都不缺,但是也应该有想要的东西。 只要不是星星月亮,她想要的,他都有能力帮她弄来。 “除了…回上京这件事。” 裴鸢点了点头后,便软着声音提出了自己想要的奖赏:“那夫君…日后,你能唤我鸢鸢吗?” 司俨在她面前不以孤王自称,却总是王后、王后的唤她。 就像三年前,他总是唤她裴小姐一样,显得二人的关系很是生分又疏离。 ——“就这个要求?” 司俨有些难以置信。 裴鸢复又重重地点头,回道:“嗯。” “好,鸢鸢。” 司俨这时已将娇软的小王后拥进了怀里,裴鸢听到他说鸢鸢二字时,只觉自己的小心脏正在怦怦怦地跳动,就像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似的。 谁唤鸢鸢,都没司俨唤她鸢鸢动听。 女孩幸福地在男人宽阔的怀中阖上了双眸,司俨却于这时又想起了她昨夜咬他的凶态,不禁低声又问:“鸢鸢。” “嗯?” “你是不是想吃肉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1章 养妻伊始 裴鸢听罢司俨的问话, 复又害羞地在男人的怀里红了小脸儿。 不过,她确实是馋肉了。 但是她该怎么同他说啊? 她确实已经有好几日都没吃过肉了,且她和裴小虎本来就是无肉不欢的人,原先在相府的时候, 她和裴小虎二人是顿顿都离不了肉的。 可司俨既是问起, 裴鸢也不欲在他的面前矫饰伪装, 便点了点小脑袋, 讷声如实回道:“嗯…但是夫君既是不吃牲类的肉食,那我也不会吃它们的,我也会同夫君一起吃鱼。” 这时当, 原本就快到了用午食的时辰。 虽然司俨平日并不吃这些牲类, 但是这颍宫中除却马夫人, 还住着先王司忱的其余妃嫔, 这些人平日的饮食同正常人一样, 所以食局坊那儿也豢了些彘牛鸡羊,待宫中的这些贵主想吃荤物时,也可随时宰杀。 思及此,司俨将怀中的小姑娘轻轻推开,复对侯在铜雀烛台两侧的侍童命道:“去趟食局坊, 让庖厨给王后做些荤补之物。” 侍童应诺后,复又恭敬地对司俨道:“王上,仆昨日去食局坊时打听到,那处囤的肉也就够今日宫中的这些主子吃用, 且这时辰各宫各院也应该都提完膳了,若…若要再给王后殿下备食,怕是得现宰些牛羊。” 裴鸢听到现宰二字时,不由得微变了神色。 从前在相府吃肉时, 虽然庖厨那儿也经常是现杀彘牛,但是她吃之前,却是不知道的,心里也就没有那些杀生的负罪感。 司俨垂眸,复又看了看微张着小嘴的裴鸢,低声问道:“你是想吃牛,还是想吃羊,还是都想吃?” 裴鸢有些犹豫:“我……” 司俨见女孩也没个主见,便又对侍童命道:“那就将各类的活物都宰了罢,王后最近体虚,正好需要补一补。” 侍童听着司俨温淡的嗓音,恭敬地道了声诺。 心中却想,王上平日就连见到那些荤补之物都要沉一沉面色,他最是厌恶这些东西的。 可如今为了王后殿下,他倒是破了例。 看来他真的很宠爱她呢。 待侍童去提膳后,裴鸢的心情很是复杂。 她既是觉得对不起那些即将失去生命的牲畜,可却又很想吃肉,且一想到肉的口感,她就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随我去趟书房。” 司俨自是看到了女孩咽口水的娇憨模样,却耐住了唇畔的笑意。 裴鸢听罢,便乖巧地跟在了男人的身后,跟着他去了青阳殿的书房。 青阳殿内,面积最大的自是二人安睡的寝殿,第二大的便是司俨的书房,还置有明间、稍间、次间各两个。 司俨的书房装潢古朴,却又不失王侯住所的华丽和森严,其内依旧放置着许多谲狞的青铜器皿,殿内正央的华贵藻井下,是燃着柑枳香的博山熏炉。 待司俨走到书案之旁后,便用眼示意裴鸢,让她坐在他的身侧。 女孩的心中稍有惴惴,却还是走到了那古朴宽敞的檀木书案之后,亦乖巧地坐在了司俨的身旁。 司俨这时抬声对侍童命道:“磨墨。” “诺。” 裴鸢却用纤白的小手拾起了墨条,亦轻轻拎起了微垂的宽大裾袖,软声对司俨道:“夫君,我帮你磨墨罢。” 司俨听罢,便扬手示意侍童又退至一侧,随即淡声回道:“也好。” 裴鸢的心里渐渐冉起了淡淡的欣喜,因为她许久以前,就曾在脑子里幻想过如现下这般的景象—— 司俨端坐在书案前,神情专注地理着政务,她则为他素手磨墨,红袖添香。 女孩的唇角即要翘起,却又顾着矜持,克制地又将其垂了几分。 不经时,裴鸢便为司俨磨好了一小摊的墨汁,却见司俨这时已将案上的绢纸摊开,待提笔沾了沾墨汁后,便飞快地在其上绘着人像。 女孩屏着呼吸坐在他的身侧,见他提笔之手生得指骨分明,又修长好看。 司俨画技甚高,且成画的速度也是飞快。 裴鸢只觉,不过片刻的功夫,司俨竟是就绘好了三个陌生人的人像,且细节之处犹很到位,且他提笔绘的画风偏写实,这画中的三个男人真实到就像是要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待司俨画完后,复对裴鸢道:“记住这三个人的相貌。” 裴鸢颔首,司俨又道:“这第一个人,名唤翁仪,是颍国的国相,也是我母亲翁氏的远方表亲。他,你可以信任。” 女孩很认真地记着,回道:“嗯,我记下了。” 裴鸢虽如是说道,却仍有些弄不大明白,司俨为何要让她随他一同去谦光殿听政。 她的姑母裴皇后固然颇有能力,但是对于皇帝来说,后宫不得干政便是底线,所以纵是皇帝有疾,举国的政事也都由裴丞相和太子代之,裴皇后从来都不会插手。 司俨让她学别的,她都能理解,毕竟她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而司俨又太过聪明,或许他是嫌她有些蠢笨。 可他让她听政这事,裴鸢却怎么都想不明白。 女孩犹豫半晌,还是小声地问向了身侧的男人:“夫君…你为何要让我随着你去谦光殿听政啊?而且…我也不是很聪明,万一给你添麻烦怎么办?” 司俨并未看向裴鸢,却也能觉出,她这时应该又垂下了小脑袋。 他依稀记得,三年前,他在相府教裴鸢算学时,裴鸢也说过类似的话。 实则司俨却觉,裴鸢的天资尚算聪颖。 平心而论,她虽跟真正聪慧的天才没法比,但也要比寻常女孩的资质好上很多。 这样的裴鸢,于他而言便是足矣。 司俨因而,嗓音温淡地回道:“你不是不聪明,只是有些性怯而已。寻常的贵女不一定会比你懂得更多,这全大梁的女子,也没几个人能去石渠阁同皇子皇女一并治学。” 女孩的心中稍受鼓舞,原来司俨并不嫌她蠢笨,还说她要比寻常的女子强上一些。 ——“再说有我教你,你什么都能学会。” 实则这话若要旁人来说,未免会显得过于自信。 但是这话由司俨来说,却一点都不让人觉得奇怪。 裴鸢也渐渐有了些自信,毕竟司俨在三年前,都能教会她算学,便颇有元气地回道:“嗯,我知道了夫君。” 见裴鸢没再过多纠结他这般做的缘由,司俨便用指轻点案侧,示意她去看第二幅画:“这第二个人名唤……” ——“王上,仆提了午膳,要现在用吗?” 书房外的侍童自是听不见其内二人的低语,却不知他在通禀这事时,竟是打断了司俨同裴鸢的讲话。 司俨并未因此做怒,待撂下了手中执笔后,便欲携着裴鸢先去用午食。 他觉让裴鸢吃饱了,她下午学起东西来,也不会太过疲累。 侍童这时已将裴鸢的的午食摆在了案上,女孩因而,也隔老远便嗅到了炙肉的香味。 食局坊的庖厨给她做了红煨肥羊、楠炙牛肉、菘菜鸡圆汤和一整只的卤鸭。 司俨端坐于谦光殿主位,睇着女孩微诧,却掩不住垂涎的剪水眸,淡声道:“吃罢。” 裴鸢虽然仍是有些害羞,却依言伸出了纤白的小手,掰下了那只卤鸭的一个鸭腿。 她刚要将其放进嘴里,却见司俨仍在颇有兴致地看着她,且他并没有拾起筷著用菜。 裴鸢又开始觉得局促,她有些怕司俨会觉得她贪嘴好吃,就跟那些哼哧呼噜的小彘似的。 司俨自是觉察出了女孩的赧然。 他见,裴鸢握着鸭腿的小手也悬在了半空。 司俨因而无奈摇首,随即便错开了视线,淡声道:“你吃罢,我不看你了。” 裴鸢这才小口小口地吃起肉来,不得不说,颍国食局坊的这些庖厨还真挺会烹肉的。她每一样都尝了些,发现这几道菜食都很可口。 司俨味同嚼蜡地用着他平日常用的那些菜肴,却不时地看向吃肉吃得正香的裴鸢,不禁想起了三年前,他为了接近裴鸢而初至相府时的场景。 那时的裴鸢生得比现在还要娇小,但她吃起肉来,也不亚于她那同胞的兄长裴猇。 她还真是弱小无害,但却能吃。 ****** 次日一早,裴鸢未到辰时便清醒了过来,她没用司俨唤起,也没再贪睡。 女孩今日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待随着身着华贵髦冕的司俨到了谦光殿后,便见已有宫人提前将她的席位备好。 那席位自是位于正殿主位,也在司俨身旁的不远处,只是她的身前却为了避嫌,而置有一东珠制的垂帘。 许是怕她会受凉,司俨还命人将她跪坐的茵席加厚了一层。 裴鸢耐着心中的紧张,神态还算淡定地坐在了那垂帘之后。 谦光殿比相府内的百官朝会殿还要更宽敞些,待她和司俨坐定后不久,殿内已是炉烟浥浥,亦有封国臣子陆续进殿。 他们皆着款式类似的纱縠单衣,只是随着官阶的不同,单衣的颜色亦有区分。 文臣头戴进贤冠或是方士冠,武将则戴以貂尾为饰的武弁之冠,或是形如鸷鸟的鹖冠。 且有些武将的外貌明显与中原人士有异,裴鸢便觉,他们应该是从西疆来的羌人。 纵是隔着东珠垂帘,裴鸢也能瞧出那些臣子见到她时的惊诧神情。 待众臣皆入谦光殿后,立侍在司俨身旁不远处的宦人手持着拂尘,嗓音尖细道:“王上身体抱恙,无法同诸位卿家讲话,所以今日王后亦在谦光殿听政。” 这话一落,有些文臣的面上便挂不住了。 若说真的身患有疾,那大可以休息一日,身为封国君王也没必要这般勤政。 可司俨却也不能让一个女人在此垂帘听政。 前朝虽有女子听政的先例,那也是因为君主年岁尚幼,可司俨只是偶患小疾,他继位不久且仍在青壮之年,怎可现在就让新王后插手政事? 司俨神情淡漠地坐于殿中主位,七旒青玉珠串后的眉眼深邃矜然,遥遥观之,俊容却然透着一些病色,却是一直保持缄默,不发一言。 国相翁仪提前得知了消息,面上并未显露任何惊异。 位于文官之首的封国御史却有些站不住了,他刚想对着司俨说些铮言时,却见东珠垂帘后的新王后轻启朱唇,随即,一道嗓音清澈曼妙的女音也从其后传了出来—— “杨御史,本宫看,你好像对本宫在此听政一事有异议?” 那位杨姓御史微微一怔,他丝毫都未料到,新王后竟是能识得他的身份! 裴鸢用余光看向了身侧不远的司俨,却见他微微颔首,是谓对她的一中赞许。 这句话,自是司俨昨夜教给她的。 他昨夜同她说,要她不必害怕,只消端坐于垂帘之后,语气镇静地说出这些话便好。 且司俨已经料到了,这些大臣会同她说些什么。 杨御史很快恢复了镇定,他觉司俨应是患了风寒一类的疾病,因而哑了嗓子,所以不能说话。 于是,杨御史便对着那垂帘的方向,铿声道:“古往今来向来没有王上青壮安在,而王后却于议政之殿干涉国务的道理!王上和王后殿下这样做,属实违背礼制!” 杨御史言罢,位于他身后的一些文官也持着手中牙牌,连连应是。 裴鸢这时,心已然跳得极快。 但是司俨也料到了如下的情况。 男人昨夜,同她如是说—— “身为王侯将相,看似要应付诸多臣子,实则真正大权在握的上位者,往往不会将自己的精力全都放在所有的臣子身上。鸢鸢,你要记住,你只需在这些朝臣中找到真正有话语之权的人,待找到他后,你只消对付他一个人,便足矣对付他身后的其余同党。” “所以我只画了这三个人的画像,这个道理也很好懂,是谓擒贼先擒王。” 裴鸢回忆着司俨教她的话,心也渐渐地安沉坚定下来。 那杨御史,就是她要对付的那个贼王。 女孩复学着裴皇后平日对下人讲话的语气,将司俨昨夜教她的话术沉着声音,一一道出:“先王子嗣甚少,王上身侧亦无任何手足兄弟,今日王上身患疾病,却仍不想耽误封国政务,这才让本宫来此听政。试问杨御史,若本宫不在此帮扶王上,难道要你杨御史坐于这垂帘之后听政吗?” 话落,翁仪敛着眉目间的笑意,无奈地摇了摇首。 杨御史的面色自是微微一变,且他被裴鸢的话语怼得哑口无言,回不出半句话来。 而他身后的其余文臣,自是也垂下了头首,也没再贸然上前谏言。 裴鸢这时的嗓音和缓了些许,复道:“好了,王上需要早些休息,诸位卿家若有要事,便于现在一一呈上罢。” 实则,女孩的心跳仍如擂鼓般狂跳,可有司俨坐在她的身侧,她便觉得充满了信心和斗志。 且司俨昨夜,已经将这些大臣要呈上的邦国政务都对她说出了对策,而她昨夜也将这些话都记在了心里,她很刻苦地将这些话背到了子时,生怕次日会在谦光殿出错。 司俨面色平静地听着女孩对着那些朝臣的回复,心中竟也生出了欣慰之感。 裴鸢若想在这些朝臣的面前立威,那么在初入谦光殿的首日便要展现威严和能力,让这些朝臣心服口服。 实则司俨昨夜也对裴鸢次日的表现颇为担忧,且已想好了若她在诸臣面前露怯的对策。 可裴鸢却没让他失望。 她表现得很好,且超出了他对她的预期。 在场的诸臣也对裴鸢的言谈颇为惊讶,因为裴鸢的年岁属实过小,且听她在上京的名声,倒像是个温驯娇弱的怯美人。 没成想,这新王后也同她姑母裴皇后一样,是个颇有手腕的聪慧女子。 待至巳时三刻,朝臣皆已一一退出了谦光大殿。 裴鸢在垂帘后,看着这大殿终于变得空旷,却觉自己身上的力气都被抽/走。 女孩因而,无力地瘫/软在了那厚实的茵席之上。 宫人已将东珠垂帘撤下,司俨这时也走到了她的身旁。 他微微垂眸,看向了面色酡红的盛装美人儿,低声道:“做的很好。” 女孩只觉,做的很好这四个字,正在一字一句地敲击着她的心尖。 实则她不是个好强且喜欢权欲的人,但是司俨现下所有的举动,都是在将她培养成这样的人。 她对此并不算排斥。 而且,这是司俨想让她做的。 既是司俨的期许,那么她一定要做好,也一定不能让司俨失望。 司俨这时冲仍在平复着心绪的女孩伸出了修长的右手,示意她将其握住。 裴鸢匀了匀不稳的呼.吸后,便艰难地将小手伸向了男人。 司俨因而攥住了她已然泛汗湿.泞的小手,将她从茵席上拽了起来。 待裴鸢站定后,身量高大的男人又靠近了她几分,他仍攥着她的一只手,且用另一手掐住了她的右颊。 “饿了吗?” 裴鸢任由男人掐着她的脸蛋儿,乖顺地点了点头。 司俨随后松开了她的小脸儿,女孩柔嫩的面颊上也因而落了个红.印。 他适才掐她时,便觉她的脸上根本就没什么肉。 虽然她每次在用食之前,都会摆出一副饕餮精的架子,但实则,她的食量并不大,反是同猫一样,吃不了多少东西。 司俨决意今午看着裴鸢多用些饭食,他要将他的小王后再养得更康健丰腴些。 日后,也好让她怀上他的子嗣。 ****** 五日后。 纵然司俨当时是寻了患病的由头,才让裴鸢顺理成章地去谦光殿听政,可自他对外谎称病已痊愈后,却仍让裴鸢随着他一同听政,朝臣后来也习惯了裴鸢的存在,并未对此再有异议。 这日裴鸢同司俨下朝后,便归至了青阳殿。 司俨引着模样温驯的小王后去了青阳殿内的一个次间,裴鸢跟在他的身旁,自是猜不出他的想法。 这青阳殿面积甚大,裴鸢多数也只在寝殿和司俨的书房活动。 待二人进入次间后,裴鸢见到了里面的布景,不禁瞪大了双眼。 司俨他竟然,将这个次间也布置成了书房的模样。 且此书房的内饰和摆件,都是按照女儿家的喜好布置的。 譬如那正央的书案立腿上,镂刻了清新素雅的卷草和蜀葵的纹样。 且那书案后的折扇屏风,也并未绘有黯淡的漆纹。 那屏风反是由绢纱所制,且共有四面,每面各绣着栩栩如生的四时之花——梅、兰、竹、菊。 博古架上的摆件,也都是她没见过的玉器宝物,它们不如司俨书房内的青铜装饰那般,总是稍显冷厉谲怪,反是都很别致典雅。 裴鸢知道这间书房,是司俨特地为她准备的,她心中欣喜万分,亦惊诧地用两只小手捂住了嘴。 她回身看向司俨时,却见男人竟是朝他伸出了手。 随即,司俨摊开了掌心。 裴鸢却见,他的掌心中,竟是立着一个珠鸢形状的铜镇。 那珠鸢的模样娇俏又可爱,正张着两只小翅膀,呈着即要飞翔的姿态。 这铜镇原是用于置在茵席的四角,防止人跪坐在其上时,茵席会移位。 且铜镇的形状多为虎首和狻猊,很少有人会打这中珠鸢形状的铜镇。 因着珠鸢这中体态娇小的鸟,带着一个鸢字。 裴鸢便知道,这铜镇应该是司俨亲自设计,并命匠人打造的。 欣喜和幸福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眼见着司俨已走到了她的身前,裴鸢却仍用小手捂着嘴,她都不知该怎么回复他了。 司俨见女孩并未言语,也没有要接过那珠鸢铜镇的打算,不禁蹙眉问道:“不喜欢?” 女孩慌忙摇首,亦从他的手中接过了那个可爱的珠鸢铜镇。 裴鸢的剪水眸似如星辰般明亮,语气带着兴奋地同司俨说:“我喜欢!我好喜欢的!” 司俨也渐渐地被她的笑意感染,他稍显冷郁的眼在看向女孩的面庞时,也柔和了些许。 鸢,可为对敌凶猛的鸢隼。 也可为,他的掌中娇鸢。 ——“喜欢便好,那我便命人将这青阳殿的所有铜镇,都换成这珠鸢铜镇。” ****** 是夜姑臧降起了霖霖的春雨,司俨这几日在睡前,都会亲吻她的额头。 裴鸢这日属实兴奋,也便忘了女儿家的矜持,待司俨亲完她的额头后,她竟也情难自禁地予了他回应。 当女孩将唇轻轻地碰触到男人冷硬的下颌后,便又因着心中的羞赧,飞快地别开了小脸儿。 司俨微微怔了片刻,随后便眸色颇深地将害羞的小姑娘锢在了怀里。 这之后的时当,裴鸢边听着殿外的风雨飘摇之音,眼角也娇气地沁了泪珠。 云收雨住之后,男人细心地为她拭去了肚子上的霖雨之痕。 裴鸢今夜没怎么抗拒这事,司俨待她也很克制温柔,虽然依旧稍显强势,却不如新婚之日那般,有些粗.暴。 她虽不知司俨到底喜不喜欢她,但是心里却仍有些欣慰。 最起码他不再将她当成孩子,而是当成了自己的女人。 次日一早,裴鸢却突然来了月事。 多年前她曾险些溺死在未央宫的沧池中,虽然自那之后,班氏也时常让她喝些调理身体的汤水,但裴鸢还是会在每月中的这几日犯毛病。 今晨她就觉得腹痛难忍,可既是已经到了辰时,她便该起身同司俨一同去谦光殿听政。 司俨更换好衣物后,见裴鸢小脸煞白,还用手捂住小腹,不禁眸色一变。 明明他昨夜已经很克制了,难道还是伤到她了吗? 裴鸢艰难地由着绛云将她搀了起来,司俨这时已经命侍童唤来了国师亓官邈。 裴鸢刚想同司俨解释,她今日腹痛是因为月事不顺 可待看见亓官邈后,面色却是微微一变。 原来亓官邈从上京的郊外失踪后,竟是去了颍国,还成了颍国的国师! 司俨这时同女孩解释道:“在这里,他唤邹信。” 裴鸢乖巧地点了点头。 亓官邈实则清楚司俨让裴鸢听政的缘由,他知司俨怕自己解不了情蛊,这才让她这个娇娇贵女学这么多的东西,以免他去世后,她会在颍国难以自保。 他为裴鸢诊脉时,觉她体质虚寒,便为她开了方调理的月事的方子。 亓官邈也不知为何,这番在颍国得见裴鸢时,竟是觉得她于他而言,有中莫名的亲切感。 裴鸢虽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却总给他一中多年故友的感觉。 因而,亓官邈又往那药方中添了几味可明目和增强记忆力的药材,以免小王后在学习的过程中,会过于辛苦。 毕竟司俨他的脑子,和别人的不大一样。 可能他对小王后的要求,也是甚高。 亓官邈退下后,司俨得知裴鸢是因为月事才腹痛后,终于心绪稍舒,便低声道:“你今日既是难受,便不用再随我去谦光殿,躺下好好休息罢。” 裴鸢却神情坚定地摇了摇头,对司俨道:“没事的夫君,我今晨还是可以去的。” 司俨伸手,将女孩鬓边散落的碎发拢到了耳后,复关切地问道:“真的没事?” 裴鸢重重地点了点小脑袋,她觉自己得坚强起来,不能因着这些小事就贪懒,否则她今日不去,颍国的那些官员又该有其他的猜想了。 今晨裴鸢在去谦光殿前,为了掩盖自己憔悴的面色,还难能涂了些胭脂。 司俨仍有些不放心裴鸢的状况,但自她出了青阳殿后,却一直表现得当。 在谦光殿的那一个时辰,她也仪态端庄地坐于垂帘之后,并未有任何失常之举。 司俨丝毫没想到,裴鸢这个娇气的小姑娘,竟还挺坚强的。 可纵是裴鸢的心里变得坚强了许多,可身子却仍是娇气得很。 待二人从谦光殿走出后,司俨刚要同她说些什么,却见裴鸢因着腹痛,娇小的身子亦有往后倾倒的态势。 幸而他及时发现,亦用结实的双臂接住了女孩,没让她摔到地上。 司俨将裴鸢横抱在身后,见她虚弱地颦着眉目,心中却莫名冉起了淡淡的伤怀。 他的心,也在隐隐作痛。 实则她这般缩在他的怀里,也不是第一次了。 三年前在未央宫,一次是在宫道上,另一次是在沧池旁,她都如现在这般,呼.吸孱弱地晕在了他的怀里。 还要前阵子在相府中,也是如此。 可司俨却觉,这中似曾相识感,与之前的三次都不同。 那是一中宿命般的哀怮,这中情愫犹如阴云般笼罩在了他的心头,亦让他有中逃无可逃的压抑。 司俨从来都未有过这样的情绪。 他因而垂眸,面色也深沉阴郁了许多。 裴鸢这时却在他的怀中喃喃开口,她的意识已然不甚清楚,言语却仍在安慰着他,只弱声道:“夫君…没事的…我没有事的。” 司俨听罢,将怀中的女孩又拥紧了几分,动作带着他自己并未觉察到的珍重和浓浓的保护欲。 “辛苦了,鸢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2章 少阳院 姑臧春日将逝, 却因近日连绵不绝的落雨而稍显阴冷,青阳殿的熏炉也在这时当,又燃起了足旺的炭火。 司俨于夜中归殿后,裴鸢仍安静乖巧地躺在华榻之上。 女孩的小脸儿恢复了血色, 不再如上午那般惨白, 她呼吸清浅, 模样温驯亦毫无防备, 晨间在面庞上涂抹的脂粉也已被女使拭去,顿又使其平添了几分稚气。 裴鸢这一觉睡得香甜且悠长,她这时已然渐渐恢复了意识, 浓长的羽睫也如蝶翼振翅般, 正微微翕动着。 待司俨坐在榻侧之旁, 缄默地看向她时, 裴鸢也恰时睁开了双目。 女孩边揉着眼睛, 边嗓音糯糯地道:“夫君,你回来了。” 内殿的光影有些黯淡,但却丝毫不掩司俨面容的清俊,男人坐姿挺拔如松,身型亦是宽肩窄腰, 纵是坐于榻侧,仍显双腿修长。 漏窗外的月华泻在了他匀净无疵的面庞上,亦陡增了其气质的冷峻疏离。 裴鸢只觉,自己小心脏那跳动的频率渐渐变快, 与此同时,也不争气地漏了几拍。 不得不说,这一起身就能看见司俨,着实让裴鸢的心里沁了些淡淡的甜意。 见娇弱虚乏的女孩要从榻上半坐起身, 可是用手拄榻的动作却很艰难,司俨便伸手扶了她一把,也顺势在她不盈一握的细腰之后,置了个倚靠的软枕。 待裴鸢红着小脸儿堪堪坐定后,司俨方才低声问道:“小腹还疼吗?” 裴鸢盈盈的剪水眸瞧上去,仍稍显惺忪和朦胧,却摇了摇小脑袋,讷声回道:“我好些了......” 实则她适才在清醒之后,却觉那阵难忍的胀痛又开始在她的小肚子上胡乱作祟,且她身上也并无多少气力,两条小细胳膊也一直在发软打颤。 腰后那处纵然被置了个软枕,也依旧微泛着难耐的酸意。 不过这阵酸意不全然是因着月事不顺的缘故,她腰痛,也有昨夜同司俨那些个影影绰绰的缘故。 见裴鸢已然清醒,绛云便将事先温好的姜丝红枣汤呈了上来,想着先伺候裴鸢饮下,也好让她的腹痛稍稍缓解。 绛云知晓小王后今日几乎都在昏睡养身,就连午食都没有用,便又让采莲端了盘热腾腾的藕粉蒸糕,呈到了司俨和裴鸢的身前。 这藕粉蒸糕是用牛乳和面而制,其内还置有西疆进贡的蜜枣和蒲桃干,口感绵软偏甜,又奶香浓郁。 裴鸢从前在相府时便总喜吃这道藕粉蒸糕,待她嗅到这些香软蒸糕那甜甜的味道时,小肚子竟也咕噜噜地叫了一声。 听到这动静后,女孩顿时又觉得赧然万分。 她的肚子怎么总是在这种时候乱叫? 万一司俨他因此嫌弃她该怎么办? 裴鸢因而微微垂眸,亦将小手置在了自己仍在泛疼的小腹上,男人也于这时将修长的大手覆在了她白皙的小手上,大有替她焐着那处的意味。 女孩的手背觉出了男人掌心微粝且稍带着凉意的清晰触感,眼睫也不受控制地飞速眨动着。 “先吃些东西罢。” “嗯。” 司俨说罢,便顺势牵引着女孩的小手,将其从她的肚子上移下。 男人随即便接过了绛云手中端着的姜丝红枣水,亦亲自用羹匙上下搅动着那微烫的汤水,待帮裴鸢将其弄凉后,便将那羹匙往女孩的小嘴送去。 裴鸢心中微暖,亦安分乖巧地在司俨的照顾下,饮下了那碗热汤。 待饮完姜丝红枣水后,裴鸢便又吃相温吞地食起这些蒸糕来,她虽看似小口小口地吃着,但不经时的功夫,女孩便将一漆盘的藕粉蒸糕都吃到了肚子里。 待裴鸢吃完这些,又被绛云伺候着漱口之后,司俨这时又将大手置在她的小肚子上。 他却是发现,那处竟然微微地鼓了起来。 且她的小肚子摸起来,比平日更软了。 司俨见此不禁淡哂。 原来裴鸢不仅喜欢吃肉,还喜欢吃这些甜的东西。 夜渐深沉后,裴鸢的腹痛也好转了一些,许是因着身上难受,今夜的她便格外地依赖身侧的男人。 她觉自己就快要掩藏不住心中的秘密了。 每日都同司俨如此亲密地相处,且被他温和地照顾,有好几次,她都险些将“喜欢他”这三个字宣之于口。 可裴鸢并没有忘记同裴猇的约定,且她的心中,也有着自己的坚持。 司俨并未对她表态,那她还是会将喜欢他这事悄悄地藏在心里。 不过既是被他抱在怀里,且她的身子或多或少因着月事而难受,那她才不愿意离开司俨温暖的怀抱呢,她还想在他的怀里多待一会儿。 裴鸢这时将小脸儿贴在了他的胸膛处,亦带着贪恋地阖上了双眸。 司俨微微垂眸,他看不清女孩此时的神情,只能看见她泛着馨香的柔软发顶。 不过纵是如此,他也能觉出,裴鸢对他的态度有所转观,她没有刚来姑臧的那几日排斥他了。 甚至,裴鸢她开始变得依赖他了。 他最开始对裴鸢采取的对策也有了成效。 女孩既是从上京远嫁而来,身侧也无任何亲眷,司俨一开始便准备对她加倍地宠爱和照顾。 这般,在对她娇养的过程中,裴鸢也能慢慢地对他产生依赖。 她也会慢慢知晓,在颍国这处,她也只能以他这个夫君为依靠。 久而久之,裴鸢在心中,就能忘掉上京的那个男人。 从前的司俨,便是这般打算的。 实则司俨在今日之前,也从未对裴鸢能够给予他的感情有过高的要求。 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对他忠贞不二,且她的心里不要有别的男人,最好还能对他有些倾慕,如此便是足矣。 但现下,司俨的想法却有了转变。 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满足于之前的要求。 且如今,他宠惯裴鸢,亦或是得见裴鸢对他稍有依赖,竟是会有种发自内心的欣喜之感。 而这种欣喜,并不是达成目标的愉悦。 而是一种他从未有过,且无法形容的体验。 思及此,司俨却见怀中的娇小女孩如猫儿一般,边阖着眼目,边如同他撒娇乞怜似的,用精巧的下巴在他心口的那处蹭了蹭。 司俨只觉,他的心也因而,蓦地便软了许多。 司俨边抚着裴鸢软小的耳朵,也于这时体会到了那些豢猫主人的乐趣。 不过,裴鸢可比小猫好多了。 猫这种玩宠,固然有着乖软无害的一面,可它们却也是性情善变的,偶尔也会乖戾顽劣。 裴鸢却比猫还要乖巧,且她的模样也比那些猫讨喜,她还能娇滴滴地同他说话。 更重要的是,裴鸢还能让他欺负。 ****** 次日一早,见榻上的美丽女孩仍在酣睡,司俨只是习惯性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却并未将她唤醒,让她随着他去谦光殿听政。 实则若不是因为他身上的情蛊,他一定会好好地将她娇养起来。 让裴鸢这个小姑娘每日吃吃喝喝,被他欺负欺负也便够了。 若无这情蛊,他也自是不会让她如此辛苦地修习这么多的事情。 不过,既然他现下尚在人世,便有能力一直护着她,让这只娇鸢安乐无虞地活在他的掌心之中。 ****** 待至辰时三刻,晴阳当照之际。 裴鸢虽知司俨今日有意让她好好休息,却也并未贪睡,待起身更衣之后,便去了司俨为她布置的书房,背起了司俨前日给她布置的课业。 待女孩落座于书案后,却见案上的一角竟是置着一精雕的四格红木食盒,其内还装着四种不同的蜜饯,每样都颜色鲜丽且气味酸甜。 绛云这时持着墨条,边为她磨着墨汁,边温声道:“殿下,这是王上今晨特意命人给您备的。” 裴鸢听罢,心中一暖。 待她颔首,再度看向了那些蜜饯时,盈盈的剪水眸里,果然稍带着垂涎。 女孩犹豫了半晌,还是禁不住诱.惑地伸出了小手,亦捻起了一块蜜饯,往嘴里送去。 裴鸢细细地嚼了嚼,她觉这蜜饯果然酸甜可口,且知自己一旦吃起来,定会停不下来,也会什么都背不进去,便让绛云将那呈有蜜饯的食盒又撤了下去。 待书房内的博山熏炉焚起了嫋嫋青烟后,裴鸢终于稍定了心弦,她边回忆着颍国六郡各豪强望族的势力分布,边背起了各郡的地方要志。 司俨是夜同她讲起这些时,语气是一如既往地温淡又平静,且他所讲的内容亦不枯燥。 裴鸢听起来也很有兴致,她便同听故事一般,在当时便将那些记了个大半。 可纵是裴鸢觉得自己来颍国后,记东西比从前快了许多,脑子也好像灵了一些,却也知晓何谓温故而知新。 女孩也知自己并不及司俨天资聪慧,终是耐着心性,将这些要志又在心中默诵了一遍。 待她温习完毕后,时已至巳时三刻。 绛云这时恭敬道:“殿下,王上今晨去了姑臧东城的讲武场训军,他今晨对奴婢说,您可携着他为您配的侍从在这阖宫内走走,不要总是待在青阳殿内。” 裴鸢点了点头,回道:“嗯,我知道了。” 她蓦地想起,昨夜司俨好像同她提起了他从前的住处。 这颍宫昭训门旁的少阳院,便是司俨做世子时的住所。 这少阳院自成一方院落,其内置有练武的靶子和木桩,还有一个藏有万卷古书的书阁。 司俨还说,等她生下了他的孩子后,那么待他长大后,便也让他去那少阳院住。 当昨夜裴鸢问起司俨,说她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宝宝时,司俨却并不如上次那般,给了她模棱两可的答复。 男人反是明确地同她说,待明年这时,她的年岁既满十七,便可让她怀上他二人的孩子。 裴鸢一想到她和司俨共同抚养二人宝宝的画面,便觉得兴奋万分。 女孩也很想看看司俨自小的住所,他应是在十二岁时,同先王司忱从上京来的颍地。 那时是在承平三年,而那时的她也才刚刚出世,不过是个两三岁的奶娃娃。 裴鸢因而携着三名女使出了青阳殿,司俨此前为她配备的两个侍从也侯在了殿外。 他们的身型都很健硕蛮武,一看便是能以一敌百的高手。 这时颍宫的树植已比她初来姑臧时,要更显葳蕤浓绿些。 还未入夏,偶尔拂过的清风也沁着令人舒适的凉意。 诸景可谓风柔日薄,裴鸢在前往少阳院的这一路,心情也一直保持着愉悦,她并未因着月事而觉得烦躁。 众人到抵少阳院后,却见如今这无人安住的宫院,竟是并未上锁。 且其内,亦似有人影在攒动。 裴鸢心中觉得奇怪,便携着女使和侍从一并进了院内。 待进了这风景别致的宫院后,裴鸢却见古树之下,站着一个人。 女孩看清了那人的相貌,和眼神中流露的令她心头一刺的情愫,面色却是微微一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3章 强吻 少阳院的古树生得虬劲古拙, 周遭被嶙峋的奇石萦绕,盘桓的枝干上亦带着斑驳的痕迹,颇有经年沉淀的苍古气韵。 恰时春风穿过新绿的万叶, 飒飒的瑟鸣之音伴着晨鸟的嘀啾,打破了这华贵宫院的静谧。 韦儇站在那古树下,乌发绾成了抛家高髻,身着黛色交襟长襦,待她看到了裴鸢一行人后,面上也露出了惊诧。 实则韦儇的相貌生得虽不是倾国倾城般的绝色, 却也有着一张清丽耐看的面庞,她的皮肤也保养的很是白皙。 遥遥观之,只觉其身材匀亭修长, 双腿又笔直,瞧着颇有女子的成熟韵味。 裴鸢在得见韦儇后, 下意识地垂下了小脑袋, 复又瞧了瞧她自己今日穿的衣物。 因着她今晨并未同司俨一起去谦光殿, 所以她这日穿了一袭宝相花的绢褶罗衫, 这罗衫的颜色则为清新的浅绿色。 司俨命人给她量身制的衣物裴鸢都很喜欢, 它们的颜色都很娇嫩,面料的质地也很柔.软,穿在身上都很舒服。 可若裴鸢不穿那种繁复华贵的翟衣命服, 每每对着铜镜打量容貌时,都觉自己的面上犹带着不甚成熟,甚至可谓是青涩的稚气。 虽然她如今的身材比三年前好多了,再穿那种束腰的曲裾时也能有些起伏,但是同已过了双十年华的韦儇相比,她的身材还是干瘪了太多。 裴鸢的心中突然涌起了淡淡的酸涩之意, 且其中,还夹杂了些许的自卑。 且她原本只是微有腹痛,可待她看见韦儇后,却觉腹部的那股痛/意,竟是沿着肋骨,渐渐地蔓到了那两颗小桃。 尤其是靠近肋骨的那处,简直是一抽又一抽的疼。 虽然司俨从未因此嫌弃过她,握或是咬也都没落过。 但总归,她还是没有长大。 身形也没什么女人味。 ——“臣见过王后殿下,王后殿下万安。” 韦儇这时向裴鸢恭敬地施了一礼,她微垂着头首,裴鸢无法看清她此时的神色。 女孩一贯甜柔的嗓音在得见韦儇后,竟是沉了几分,语气不善地问道:“尚方令不好好待在内侍局,怎么跑到少阳院来了?” 裴鸢很不喜欢韦儇这个人,且她活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如此地讨厌一个人。 且因着月事不顺,她的身上又不甚舒服,所以现下,裴鸢怎么看韦儇,都不甚顺眼。 这少阳院,本该是她和司俨未来孩儿的住所,她不想让韦儇待在这儿,一刻都不想再让她待。 韦儇这时,语气尚算恭敬地回道:“臣既任宫内尚方令一职,自当为王上打理阖宫宫务,且王上虽不再住在这少阳院,却时常来这处的练武场射箭健体……” 话说到一半时,韦儇的面色复又显露了不明的笑意,又道:“王后殿下若是不知这少阳院的内景布局,臣可引着殿下四处看看。” 裴鸢听罢,却觉韦儇适才讲话的语气,倒像是她是这少阳院的女主人,而她裴鸢则是外人。 韦儇这般一说,裴鸢只觉什么兴致都无,也没有心情再去参观司俨从前的住所。 女孩的声音依旧透着沉冷,复对韦儇淡淡道:“罢了,还是等王上归宫后,再亲自引着本宫看看此处罢。” 言罢,裴鸢的心中仍觉不是滋味,她知道韦儇的手中应有这少阳院的宫钥。 而她,不想再让韦儇持着那宫钥,也不想让她随意地再进出此处。 且她也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想法。 裴鸢头一回对权利产生了渴求,她迫切地希望,这掌管阖宫的权利能尽快到她的手上,她不想再让韦儇插手宫里的诸事。 因此,裴鸢复又问向韦儇:“除了这少阳院,还有哪处的宫院是空着的?” 韦儇不知裴鸢问这话的意图,只如实答道:“除了少阳院,还有绫绮殿、含元殿…和,先王于其余三季居住的刑政白殿、玄武黑殿和朱阳赤殿。” ——“那便将这些宫钥,都交给本宫罢。” 韦儇听罢,眸色一黯。 可裴鸢毕竟是王后,她若要这些宫殿的钥匙,她是不能违背她的命令的。 纵是知晓这个道理,韦儇还是不想让裴鸢那么容易就拿到这些宫钥。 “可是殿下,各处宫院的宫钥,一向都要安放在内侍局中,这是先王在世时便立的规矩……” 裴鸢娇美的小脸儿再听到这话后,便存了丝愠色,她因而斥向韦儇,厉声道:“哦?先王立的规矩是吗?那先王可有让你拿着这些宫钥乱闯宫院?” “臣……” “既是都在内侍局,那本宫就随你走一趟,待到内侍局后,你再把那些宫钥交由本宫。” 裴鸢本是想让韦儇将那些宫钥送到青阳殿,可再一想,她嫁到姑臧后还未去过内侍局,那么今日不如就顺道去一趟这处。 韦儇见裴鸢态度坚决,也只得耐着心中的不忿,道了声:“……诺” ****** 前往内侍局的这一路,裴鸢得见了许多路过的宫人,虽然她们都有恭敬地对她施礼问安,但她亦能觉出,这些宫人对韦儇的态度也很尊重。 裴鸢能隐约猜出司俨下一步的打算,他准备让她接手阖宫诸事,逐渐以王后的身份,取代韦儇现任的这尚方令一职。 但女孩内心却是清醒和理智的,她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达成,且不说取得这些宫人的信任不易,她现下也并没有掌管宫务的能力。 众人到抵内侍局后,裴鸢便见这地的宫官都很是忙碌,从八品和从九品的局丞和局监得知她这个王后来此,都停下了手中之事,前来向她恭敬问安。 裴鸢虽强撑着镇定,可内里总归有些局促和紧张。 韦儇对这里的一切再熟悉不过,自是比她镇定自若。 “王后殿下,臣是将那些宫钥命人拿出?还是…您携着女使和臣一同进室去取?” 裴鸢忖了忖,决意还是同韦儇一同入室去取宫钥。 韦儇依着她的命令,将呈着数枚宫钥的木匣都递给了绛云,那木匣重量不轻,一看便是沉甸甸的。 裴鸢进室后,顺势扫了眼韦儇在内侍局的办公之处,却见书案上,竟是放着几本账簿。 她随意地拾了一本,待要用纤白的小手上下翻开时,韦儇这时问道:“殿下…是要查看宫中的账目吗?” 裴鸢并没有回复韦儇的话,她看着那些用小篆记录的各宫进项,还是微微变了神色。 完了。 上京石渠阁中的所有生员,也只是需在第一年修习算学。 待课业终毕后,司俨早已离开上京,而她一向对算学排斥,便再没碰过这些东西。 不仅是没碰过算学,待到及笄之年后,她也不再如从前那般勤于练舞。 整个颍宫的开支太多,且进项出项过于庞杂,简直看得她头晕目眩。 韦儇这时看出了裴鸢的慌乱,眸中也显露了得意的笑。 ——“殿下,您难道…不会看帐?” 裴鸢现下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实则班氏今年也想着要教她操持府内中馈,但她也只是学了很浅显的东西,且她也不算用功,纵然学了些理账的法子,却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裴鸢自是不想在韦儇的面前露怯,待掩饰般地清咳一声后,只危言正色道:“本宫并非不会看帐,只是今日身子不适。绛云,将这几本账簿都带去青阳殿,本宫回去后再好好查验。” 绛云恭敬应诺。 韦儇自当看出了裴鸢的矫饰,便在她临行前,说了这样一番话—— “殿下,王上从前的妾室,虽然都出身于颍国小郡,不及殿下的家世和门第高贵,却也都是会打理账目的。” 实则韦儇她压根就不了解司俨从前的那两个妾室,也没怎么同她们接触过。 司俨估计都忘了这两个女子的相貌,而她也没将那两个女人放在眼里。 只依稀记得,那个给司俨下药的女子有些跋扈,偶尔会拿自己太当回事。 不过纵是这般,那两个女人于她而言,也是毫无威胁。 可是裴鸢却是不同的。 司俨他是真的将裴鸢放在了心上,而且韦儇丝毫都未想到,司俨竟是能这么宠爱她。 就算她贵为王后,司俨也该在颍宫赐殿于她,而不是让她同他一起在青阳殿住。 且韦儇近日还打听到,司俨还特意在殿内择了个次间,还将其精心布置了一番,让它变成了裴鸢的书房。 司俨还亲自绘制了珠鸢铜镇的纹样,待命匠人打造后,便将青阳殿的铜镇都换成了珠鸢铜镇。 这珠鸢中,带着一个鸢字,司俨的用心显而易见。 他本是个厌恶牲肉的人,却破例让食局坊的庖厨给裴鸢烹肉。 而韦儇最搞不懂的,便是司俨带裴鸢去谦光殿听政这事。 不管如何,她都不会让裴鸢那么好过。 妾室这两个字,果然如利刃般,让裴鸢觉得心头一刺。 是啊,司俨他从前还有两个妾室。 他虽然杀了她们,那他从前,会不会也宠爱过她们? 那种事,会不会也同她们做过? 现下这偌大的颍宫中虽然只有她一个后妃,但司俨日后,会不会有别的女人? 太子当时同她说要娶她为太子妃时,也曾对她说过,他的东宫是有两个良娣的。 但太子还说,他并没有碰过她们。 可无论他到底碰没碰过那两个良娣,她都对此毫不在意,甚至还希望,待她嫁过去后,那两个良娣能将太子的心思分走,她希望太子不要过分在意她。 但是,裴鸢是真的很在意司俨从前的那两个妾室。 她也是真的,真的,特别喜欢他。 以至于觉察到韦儇也有这种心思后,便犹如芒刺在背。 何谓杀人诛心,她今日是体会到了。 但裴鸢并未忘记司俨曾对她的叮嘱。 男人曾说过,在这宫里,哪怕跋扈些,也千万不要显露怯懦的一面。 韦儇的言语大有冒犯之意,她必须得教训她,不能让在场的宫人觉得她是个软柿子。 ——“尚方令说这话是何意?” 韦儇没想到裴鸢还有心情拿话质问她,不禁面色一怔。 裴鸢复又冷声问道:“你是在拿先王从前的那两个妾室,同本宫比吗?” 韦儇连眨了数下眼,颤声回道:“臣…臣不敢……” “本宫看你的胆子倒是大得很…绛云,你便留在这处看着她,不跪满两个时辰,不许让她起身。” “诺。” ****** 裴鸢教训完韦儇后,心中却并未有着多少快意,且她刚回到青阳殿,姑臧便又开始平地起春雷,淅淅沥沥的雨也渐渐落地,再加之裴鸢又逢月事,现下她的心情也格外的烦躁。 她真的是很生气,且她从来都没有这般生气过。 女孩一想到司俨从前的那两个妾室,便觉莫名烦躁。 气忿的同时,她还有些懊恼。 雨势渐大,雷声亦徒惹人心惊。 裴鸢或多或少有些畏惧雷声,待那惊雷再度骤响之后,便欲用小手堵住两只耳朵。 她渐渐地阖上了双眸后,竟觉自己的两只小手竟是被人覆住了。 觉出了那人掌心纹路的熟悉触感后,女孩的周身亦被男人身上冷冽清寒的气息强势的缠裹。 原来是司俨回来了,他亦用大手替她捂住了耳朵。 待那雷声终彻后,裴鸢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司俨这时已经坐在了她的身侧,恰时一道霞粉的裂缺从天际划过,亦登时将这内殿照亮。 男人精致且立体的侧颜也更添了几分稍带着昳丽的俊美。 他身着黯色的武弁之服,气质矜贵淡漠。 依旧是那副,让她倍感心动和惊艳的容止。 可现下,裴鸢却没心思去欣赏他的俊容。 男人顺势用结实的长臂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肢,裴鸢却下意识地往一侧躲着。 司俨见此,不禁蹙眉,锢她细腰的力道复又重了几分。 他一手禁锢着身侧薄愠的小姑娘,另一手则拾起了案上的账簿,男人冷俊的面容已微沉了几分,嗓音却尚算平静地问:“想看账?” 裴鸢知道自己的力气丝毫不敌司俨,便放弃了挣扎。 “嗯。” 司俨这时侧首看了她一眼,见裴鸢的小脸儿上泛着薄红,倒像是生了场大气的模样。 “听你女使说,今午你并未用食,胃口不好?” 裴鸢听着司俨低沉的问话,小声回道:“不太想吃东西……” 美人儿的声音依旧娇娇软软,司俨却从中听出了浓浓的抗拒意味。 男人因而鸦睫微垂,亦掩了墨眸中的淡淡阴鸷。 可裴鸢还是觉察出了司俨周身陡增的危险和杀意。 殿外雨水的湿气已渐渐漾入于室,女孩顿觉惕怵不安,下意识地便要从司俨的怀里挣脱。 男人却用大手托住了她纤细的后颈,让怀中美人儿稍显被动地承受着他强势的亲吻。 此吻与之前的几次都不同,它很是深浓,又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霸道。 裴鸢因而渐渐地阖上了双眸,任由司俨稍带着报复意味地吻着她。 良久之后,司俨终于放开了怀中的女孩。 他的嗓子已然透着些许的哑,声音尚算沉静地低声问道:“我究竟是哪处惹到你了?你若不说出来,哪儿都不许去。” 裴鸢听罢,微微垂下了眸子。 司俨一直在凝睇着她,她默了半晌后,还是语气艰涩地问道:“…你从前的两个妾室,生的都比我美吗?” 女孩的语气透着十足十的委屈。 司俨被她问得一怔。 随后便忆起了,三年前裴鸢在与他不甚相熟时,便问过他妾室的事。 裴家的男子都是不纳妾的,她应该是很在意这事的。 司俨的声音平复了些许,又问:“怎么突然提起她们了?” 裴鸢垮着小脸儿,如实回道:“今日我去少阳院时,见到了韦儇…她说,你从前的那两个妾室,都比我会操持中馈。” 司俨听罢,眸色顿黯。 韦儇这个蠢货,她的脑子是被驴踢了吗? 她应是怕裴鸢接管内宫诸事后,她这尚方令的地位会在宫里受影响,这才拿言语来刺.激他的小王后。 ——“去,将尚方令给孤唤到青阳殿来。” “诺。” 司俨松开了女孩的腰肢,随即便随意翻开了一本账簿。 韦儇竟敢暗讽他的小王后不会算账,他倒要看看,她打理的这些账目是不是一点纰漏都没有。 司俨沉眉冷目地将那账簿翻了一通后,果然发现了韦儇的三处纰漏。 这时,韦儇已然从内侍局来到了青阳殿。 待韦儇入殿后,便见司俨正为裴鸢整饬着衣物。 女孩的小嘴嫣红且微微泛/肿,一看便是,适才被男人狠狠亲过的模样。 “臣,见过王上,见过殿……” 话还未落,韦儇却听“哐当——”一声。 随即,她的眼睛也骤然睁大了几分。 却见司俨直接将案上的一个账簿朝她怒甩了过来。 只听眼前年轻英俊的君王冷声问道:“把你今日同王后所说的话,都同孤重复一遍。” 韦儇面色骤变,只哆嗦地回道:“臣…臣已记不大清,今日都同王后殿下说了什么……” 司俨冷笑一声,复沉声道:“孤看你的脑子是不大好用了,你自己翻,看看你是怎么打理的这阖宫诸务!” 韦儇吓得心跳一顿,只得战战兢兢地朝着司俨叩了叩首,随后便颤着双手翻起账目来。 司俨这时复又将案上其余的账簿一一朝她的方向甩去,语气淡漠道:“跪在那,给孤好好地看。” “……诺。” 裴鸢从未见过司俨如此愤怒的模样,他平素一贯温和待人,却未成想也是有着如此凌厉迫人的一面。 司俨又命侍童去为裴鸢提膳。 韦儇知道司俨的智力超出常人太多,只消片刻便能找到这些账簿的错处,实则这些帐目有纰漏,并非是她马虎大意。 而是裴鸢拿到青阳殿的账簿,是她没有核对过的。 可这些缘由,她又不能同司俨解释,只得苦不堪言地跪在地上继续看账。 这时侍童已经提来了膳食,炙肉的香味顿时飘溢于室。 韦儇嗅着肉香,也能觉察出裴鸢书房的清新雅致,心中是又苦又酸。 “午食便没好好用,至少将这些都吃一半。” 韦儇却听,司俨在同裴鸢讲话时,嗓音明显温柔了许多。 只听裴鸢软软地道了声嗯。 而她的膝盖,本就跪了一个多时辰,早就变得如针扎般疼。 不光如此,这殿内光影昏暗,她看账时也觉眼花缭乱。 当真是比用鞭子抽她,还让她倍感痛苦! 待裴鸢用完食后,韦儇终于找到了那些账簿中的纰漏。 司俨这时却问:“什么叫做孤从前的妾室,都比王后会操持中馈?” 韦儇微张了张嘴,正要解释,司俨却没给她任何回话的机会。 “孤何时正眼看过她们,你又是何时同那两个女人勾结在一处的?” 韦儇只觉哑口无言,殿外的雨势依旧滂沱。 ——“你屡次言语有失,冒犯王后,现在竟连自己的职守都操持不好,自己去内侍局领三十杖。待领完杖后,每日还要在青阳殿外跪上三个时辰,跪到月底为止。” 韦儇得令后,一脸惨白地退出了青阳殿。 司俨心中虽仍怨恨韦儇,却觉出了裴鸢对此女的反感,他暂时留韦儇性命的缘由,也是想用其激起裴鸢的好胜心,也好让她尽快取代韦儇的位置。 待利用完韦儇后,他定要将她给处置了。 ****** 月华如绸,司俨在沐浴之后,身着荼白单衣,半散墨发,只用玉簪束发,容止清俊若神祇。 待他归寝殿后,却见裴鸢正坐在榻边,赤着两只嫩生生的小脚,正垂首专注地看着账簿。 小美人儿的模样乖巧又可爱,司俨冷峻的眉眼柔和了些许,待走到她身侧后,便想将温软的小人儿抱在怀里,同她叙些话。 裴鸢觉出他至此,下意识地又躲闪了一下。 司俨眸色一沉,便提着她的两条小胳膊,像抓小鸡崽似的,将女孩抱到了身上。 裴鸢只得坐在了他结实且修长的双腿上,随即,男人的下巴亦抵.在了她纤瘦的肩头。 ——“早些睡下罢,明日我再慢慢教你。” 裴鸢这时终于恢复了平日的乖顺,点了点小脑袋。 司俨从身后环住了她,身上的皂荚香清新又好闻,且他刚刚沐过浴,健硕高大的身子也稍带着熨/烫。 裴鸢的心,也因而渐渐变软。 裴鸢只听,男人复又嗓音低低地同她解释道:“那两个妾室…不是我想纳的,是父王那时觉我有断袖之癖……便从颍国诸郡择了两个女子,强.塞给我做妾…我都不记得她们的样子了。” 女孩的柔唇终于有了微扬的弧度,司俨也一直在观察着她的神情,见她娇美的小脸儿终于显露了甜柔的笑意,男人的神情也释然了些许。 裴鸢犹豫了半晌,还是讷声问道:“那…你…有没有同她们……做过那个。” 司俨自是听出了女孩的话意,他淡哂后,啄了下女孩的侧颊,故意装糊涂道:“那个是什么?把话说清楚。” “就…就那个啊……” 裴鸢的小脸又赧然地红了。 司俨方才斩钉截铁地回道:“没有。” 裴鸢听罢,面上的笑意比适才更甜了,也渐渐地在男人的怀中放松了下来,不再如适才那般僵硬。 待夜渐深沉后,裴鸢还是觉得有些腹痛,且白日的症状又于夜半犯了起来。那两只小桃子还是很疼,女孩想给自己揉揉,但却又觉,自己给自己揉属实是过于令人羞赧。 不过,司俨的手型倒是很合适,如果他能给她揉揉就好了。 思及此,女孩却被自己的想法给震惊到了。 哎呀呀,她这一天天地,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啊?! 真是丢死人了。 司俨这时并未睡下,他想如昨夜一般,将女孩搂在怀里,再替她焐焐小肚子。 却见,裴鸢便同只小鼠一样,缩在了内墙的一角,且正在窸窸窣窣地做着些什么。 她离他的距离极远,司俨不禁眸色一暗,虽说适才他同裴鸢解释了,但她还是对他疏远了。 司俨因而对韦儇更加厌恶和怨恨。 他觉韦儇让他这几日的努力全都作废,且裴鸢也太容易因着这些外在的因素而疏远他。 司俨于夜,靠近了裴鸢几分,却渐渐觉出了不对劲。 裴鸢正很专注地为自己疏解着疼/痛,却觉司俨好像靠近了她。 女孩因而一怔,随即竟觉,自己的小手竟是被司俨给攥入了掌心之中。 裴鸢面色一慌,只听司俨难以置信地低声问道:“鸢鸢,你在做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3章 强吻 少阳院的古树生得虬劲古拙, 周遭被嶙峋的奇石萦绕,盘桓的枝干上亦带着斑驳的痕迹,颇有经年沉淀的苍古气韵。 恰时春风穿过新绿的万叶, 飒飒的瑟鸣之音伴着晨鸟的嘀啾,打破了这华贵宫院的静谧。 韦儇站在那古树下,乌发绾成了抛家高髻,身着黛色交襟长襦,待她看到了裴鸢一行人后,面上也露出了惊诧。 实则韦儇的相貌生得虽不是倾国倾城般的绝色, 却也有着一张清丽耐看的面庞,她的皮肤也保养的很是白皙。 遥遥观之,只觉其身材匀亭修长, 双腿又笔直,瞧着颇有女子的成熟韵味。 裴鸢在得见韦儇后, 下意识地垂下了小脑袋, 复又瞧了瞧她自己今日穿的衣物。 因着她今晨并未同司俨一起去谦光殿, 所以她这日穿了一袭宝相花的绢褶罗衫, 这罗衫的颜色则为清新的浅绿色。 司俨命人给她量身制的衣物裴鸢都很喜欢, 它们的颜色都很娇嫩,面料的质地也很柔.软,穿在身上都很舒服。 可若裴鸢不穿那种繁复华贵的翟衣命服, 每每对着铜镜打量容貌时,都觉自己的面上犹带着不甚成熟,甚至可谓是青涩的稚气。 虽然她如今的身材比三年前好多了,再穿那种束腰的曲裾时也能有些起伏,但是同已过了双十年华的韦儇相比,她的身材还是干瘪了太多。 裴鸢的心中突然涌起了淡淡的酸涩之意, 且其中,还夹杂了些许的自卑。 且她原本只是微有腹痛,可待她看见韦儇后,却觉腹部的那股痛/意,竟是沿着肋骨,渐渐地蔓到了那两颗小桃。 尤其是靠近肋骨的那处,简直是一抽又一抽的疼。 虽然司俨从未因此嫌弃过她,握或是咬也都没落过。 但总归,她还是没有长大。 身形也没什么女人味。 ——“臣见过王后殿下,王后殿下万安。” 韦儇这时向裴鸢恭敬地施了一礼,她微垂着头首,裴鸢无法看清她此时的神色。 女孩一贯甜柔的嗓音在得见韦儇后,竟是沉了几分,语气不善地问道:“尚方令不好好待在内侍局,怎么跑到少阳院来了?” 裴鸢很不喜欢韦儇这个人,且她活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如此地讨厌一个人。 且因着月事不顺,她的身上又不甚舒服,所以现下,裴鸢怎么看韦儇,都不甚顺眼。 这少阳院,本该是她和司俨未来孩儿的住所,她不想让韦儇待在这儿,一刻都不想再让她待。 韦儇这时,语气尚算恭敬地回道:“臣既任宫内尚方令一职,自当为王上打理阖宫宫务,且王上虽不再住在这少阳院,却时常来这处的练武场射箭健体……” 话说到一半时,韦儇的面色复又显露了不明的笑意,又道:“王后殿下若是不知这少阳院的内景布局,臣可引着殿下四处看看。” 裴鸢听罢,却觉韦儇适才讲话的语气,倒像是她是这少阳院的女主人,而她裴鸢则是外人。 韦儇这般一说,裴鸢只觉什么兴致都无,也没有心情再去参观司俨从前的住所。 女孩的声音依旧透着沉冷,复对韦儇淡淡道:“罢了,还是等王上归宫后,再亲自引着本宫看看此处罢。” 言罢,裴鸢的心中仍觉不是滋味,她知道韦儇的手中应有这少阳院的宫钥。 而她,不想再让韦儇持着那宫钥,也不想让她随意地再进出此处。 且她也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想法。 裴鸢头一回对权利产生了渴求,她迫切地希望,这掌管阖宫的权利能尽快到她的手上,她不想再让韦儇插手宫里的诸事。 因此,裴鸢复又问向韦儇:“除了这少阳院,还有哪处的宫院是空着的?” 韦儇不知裴鸢问这话的意图,只如实答道:“除了少阳院,还有绫绮殿、含元殿…和,先王于其余三季居住的刑政白殿、玄武黑殿和朱阳赤殿。” ——“那便将这些宫钥,都交给本宫罢。” 韦儇听罢,眸色一黯。 可裴鸢毕竟是王后,她若要这些宫殿的钥匙,她是不能违背她的命令的。 纵是知晓这个道理,韦儇还是不想让裴鸢那么容易就拿到这些宫钥。 “可是殿下,各处宫院的宫钥,一向都要安放在内侍局中,这是先王在世时便立的规矩……” 裴鸢娇美的小脸儿再听到这话后,便存了丝愠色,她因而斥向韦儇,厉声道:“哦?先王立的规矩是吗?那先王可有让你拿着这些宫钥乱闯宫院?” “臣……” “既是都在内侍局,那本宫就随你走一趟,待到内侍局后,你再把那些宫钥交由本宫。” 裴鸢本是想让韦儇将那些宫钥送到青阳殿,可再一想,她嫁到姑臧后还未去过内侍局,那么今日不如就顺道去一趟这处。 韦儇见裴鸢态度坚决,也只得耐着心中的不忿,道了声:“……诺” ****** 前往内侍局的这一路,裴鸢得见了许多路过的宫人,虽然她们都有恭敬地对她施礼问安,但她亦能觉出,这些宫人对韦儇的态度也很尊重。 裴鸢能隐约猜出司俨下一步的打算,他准备让她接手阖宫诸事,逐渐以王后的身份,取代韦儇现任的这尚方令一职。 但女孩内心却是清醒和理智的,她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达成,且不说取得这些宫人的信任不易,她现下也并没有掌管宫务的能力。 众人到抵内侍局后,裴鸢便见这地的宫官都很是忙碌,从八品和从九品的局丞和局监得知她这个王后来此,都停下了手中之事,前来向她恭敬问安。 裴鸢虽强撑着镇定,可内里总归有些局促和紧张。 韦儇对这里的一切再熟悉不过,自是比她镇定自若。 “王后殿下,臣是将那些宫钥命人拿出?还是…您携着女使和臣一同进室去取?” 裴鸢忖了忖,决意还是同韦儇一同入室去取宫钥。 韦儇依着她的命令,将呈着数枚宫钥的木匣都递给了绛云,那木匣重量不轻,一看便是沉甸甸的。 裴鸢进室后,顺势扫了眼韦儇在内侍局的办公之处,却见书案上,竟是放着几本账簿。 她随意地拾了一本,待要用纤白的小手上下翻开时,韦儇这时问道:“殿下…是要查看宫中的账目吗?” 裴鸢并没有回复韦儇的话,她看着那些用小篆记录的各宫进项,还是微微变了神色。 完了。 上京石渠阁中的所有生员,也只是需在第一年修习算学。 待课业终毕后,司俨早已离开上京,而她一向对算学排斥,便再没碰过这些东西。 不仅是没碰过算学,待到及笄之年后,她也不再如从前那般勤于练舞。 整个颍宫的开支太多,且进项出项过于庞杂,简直看得她头晕目眩。 韦儇这时看出了裴鸢的慌乱,眸中也显露了得意的笑。 ——“殿下,您难道…不会看帐?” 裴鸢现下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实则班氏今年也想着要教她操持府内中馈,但她也只是学了很浅显的东西,且她也不算用功,纵然学了些理账的法子,却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裴鸢自是不想在韦儇的面前露怯,待掩饰般地清咳一声后,只危言正色道:“本宫并非不会看帐,只是今日身子不适。绛云,将这几本账簿都带去青阳殿,本宫回去后再好好查验。” 绛云恭敬应诺。 韦儇自当看出了裴鸢的矫饰,便在她临行前,说了这样一番话—— “殿下,王上从前的妾室,虽然都出身于颍国小郡,不及殿下的家世和门第高贵,却也都是会打理账目的。” 实则韦儇她压根就不了解司俨从前的那两个妾室,也没怎么同她们接触过。 司俨估计都忘了这两个女子的相貌,而她也没将那两个女人放在眼里。 只依稀记得,那个给司俨下药的女子有些跋扈,偶尔会拿自己太当回事。 不过纵是这般,那两个女人于她而言,也是毫无威胁。 可是裴鸢却是不同的。 司俨他是真的将裴鸢放在了心上,而且韦儇丝毫都未想到,司俨竟是能这么宠爱她。 就算她贵为王后,司俨也该在颍宫赐殿于她,而不是让她同他一起在青阳殿住。 且韦儇近日还打听到,司俨还特意在殿内择了个次间,还将其精心布置了一番,让它变成了裴鸢的书房。 司俨还亲自绘制了珠鸢铜镇的纹样,待命匠人打造后,便将青阳殿的铜镇都换成了珠鸢铜镇。 这珠鸢中,带着一个鸢字,司俨的用心显而易见。 他本是个厌恶牲肉的人,却破例让食局坊的庖厨给裴鸢烹肉。 而韦儇最搞不懂的,便是司俨带裴鸢去谦光殿听政这事。 不管如何,她都不会让裴鸢那么好过。 妾室这两个字,果然如利刃般,让裴鸢觉得心头一刺。 是啊,司俨他从前还有两个妾室。 他虽然杀了她们,那他从前,会不会也宠爱过她们? 那种事,会不会也同她们做过? 现下这偌大的颍宫中虽然只有她一个后妃,但司俨日后,会不会有别的女人? 太子当时同她说要娶她为太子妃时,也曾对她说过,他的东宫是有两个良娣的。 但太子还说,他并没有碰过她们。 可无论他到底碰没碰过那两个良娣,她都对此毫不在意,甚至还希望,待她嫁过去后,那两个良娣能将太子的心思分走,她希望太子不要过分在意她。 但是,裴鸢是真的很在意司俨从前的那两个妾室。 她也是真的,真的,特别喜欢他。 以至于觉察到韦儇也有这种心思后,便犹如芒刺在背。 何谓杀人诛心,她今日是体会到了。 但裴鸢并未忘记司俨曾对她的叮嘱。 男人曾说过,在这宫里,哪怕跋扈些,也千万不要显露怯懦的一面。 韦儇的言语大有冒犯之意,她必须得教训她,不能让在场的宫人觉得她是个软柿子。 ——“尚方令说这话是何意?” 韦儇没想到裴鸢还有心情拿话质问她,不禁面色一怔。 裴鸢复又冷声问道:“你是在拿先王从前的那两个妾室,同本宫比吗?” 韦儇连眨了数下眼,颤声回道:“臣…臣不敢……” “本宫看你的胆子倒是大得很…绛云,你便留在这处看着她,不跪满两个时辰,不许让她起身。” “诺。” ****** 裴鸢教训完韦儇后,心中却并未有着多少快意,且她刚回到青阳殿,姑臧便又开始平地起春雷,淅淅沥沥的雨也渐渐落地,再加之裴鸢又逢月事,现下她的心情也格外的烦躁。 她真的是很生气,且她从来都没有这般生气过。 女孩一想到司俨从前的那两个妾室,便觉莫名烦躁。 气忿的同时,她还有些懊恼。 雨势渐大,雷声亦徒惹人心惊。 裴鸢或多或少有些畏惧雷声,待那惊雷再度骤响之后,便欲用小手堵住两只耳朵。 她渐渐地阖上了双眸后,竟觉自己的两只小手竟是被人覆住了。 觉出了那人掌心纹路的熟悉触感后,女孩的周身亦被男人身上冷冽清寒的气息强势的缠裹。 原来是司俨回来了,他亦用大手替她捂住了耳朵。 待那雷声终彻后,裴鸢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司俨这时已经坐在了她的身侧,恰时一道霞粉的裂缺从天际划过,亦登时将这内殿照亮。 男人精致且立体的侧颜也更添了几分稍带着昳丽的俊美。 他身着黯色的武弁之服,气质矜贵淡漠。 依旧是那副,让她倍感心动和惊艳的容止。 可现下,裴鸢却没心思去欣赏他的俊容。 男人顺势用结实的长臂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肢,裴鸢却下意识地往一侧躲着。 司俨见此,不禁蹙眉,锢她细腰的力道复又重了几分。 他一手禁锢着身侧薄愠的小姑娘,另一手则拾起了案上的账簿,男人冷俊的面容已微沉了几分,嗓音却尚算平静地问:“想看账?” 裴鸢知道自己的力气丝毫不敌司俨,便放弃了挣扎。 “嗯。” 司俨这时侧首看了她一眼,见裴鸢的小脸儿上泛着薄红,倒像是生了场大气的模样。 “听你女使说,今午你并未用食,胃口不好?” 裴鸢听着司俨低沉的问话,小声回道:“不太想吃东西……” 美人儿的声音依旧娇娇软软,司俨却从中听出了浓浓的抗拒意味。 男人因而鸦睫微垂,亦掩了墨眸中的淡淡阴鸷。 可裴鸢还是觉察出了司俨周身陡增的危险和杀意。 殿外雨水的湿气已渐渐漾入于室,女孩顿觉惕怵不安,下意识地便要从司俨的怀里挣脱。 男人却用大手托住了她纤细的后颈,让怀中美人儿稍显被动地承受着他强势的亲吻。 此吻与之前的几次都不同,它很是深浓,又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霸道。 裴鸢因而渐渐地阖上了双眸,任由司俨稍带着报复意味地吻着她。 良久之后,司俨终于放开了怀中的女孩。 他的嗓子已然透着些许的哑,声音尚算沉静地低声问道:“我究竟是哪处惹到你了?你若不说出来,哪儿都不许去。” 裴鸢听罢,微微垂下了眸子。 司俨一直在凝睇着她,她默了半晌后,还是语气艰涩地问道:“…你从前的两个妾室,生的都比我美吗?” 女孩的语气透着十足十的委屈。 司俨被她问得一怔。 随后便忆起了,三年前裴鸢在与他不甚相熟时,便问过他妾室的事。 裴家的男子都是不纳妾的,她应该是很在意这事的。 司俨的声音平复了些许,又问:“怎么突然提起她们了?” 裴鸢垮着小脸儿,如实回道:“今日我去少阳院时,见到了韦儇…她说,你从前的那两个妾室,都比我会操持中馈。” 司俨听罢,眸色顿黯。 韦儇这个蠢货,她的脑子是被驴踢了吗? 她应是怕裴鸢接管内宫诸事后,她这尚方令的地位会在宫里受影响,这才拿言语来刺.激他的小王后。 ——“去,将尚方令给孤唤到青阳殿来。” “诺。” 司俨松开了女孩的腰肢,随即便随意翻开了一本账簿。 韦儇竟敢暗讽他的小王后不会算账,他倒要看看,她打理的这些账目是不是一点纰漏都没有。 司俨沉眉冷目地将那账簿翻了一通后,果然发现了韦儇的三处纰漏。 这时,韦儇已然从内侍局来到了青阳殿。 待韦儇入殿后,便见司俨正为裴鸢整饬着衣物。 女孩的小嘴嫣红且微微泛/肿,一看便是,适才被男人狠狠亲过的模样。 “臣,见过王上,见过殿……” 话还未落,韦儇却听“哐当——”一声。 随即,她的眼睛也骤然睁大了几分。 却见司俨直接将案上的一个账簿朝她怒甩了过来。 只听眼前年轻英俊的君王冷声问道:“把你今日同王后所说的话,都同孤重复一遍。” 韦儇面色骤变,只哆嗦地回道:“臣…臣已记不大清,今日都同王后殿下说了什么……” 司俨冷笑一声,复沉声道:“孤看你的脑子是不大好用了,你自己翻,看看你是怎么打理的这阖宫诸务!” 韦儇吓得心跳一顿,只得战战兢兢地朝着司俨叩了叩首,随后便颤着双手翻起账目来。 司俨这时复又将案上其余的账簿一一朝她的方向甩去,语气淡漠道:“跪在那,给孤好好地看。” “……诺。” 裴鸢从未见过司俨如此愤怒的模样,他平素一贯温和待人,却未成想也是有着如此凌厉迫人的一面。 司俨又命侍童去为裴鸢提膳。 韦儇知道司俨的智力超出常人太多,只消片刻便能找到这些账簿的错处,实则这些帐目有纰漏,并非是她马虎大意。 而是裴鸢拿到青阳殿的账簿,是她没有核对过的。 可这些缘由,她又不能同司俨解释,只得苦不堪言地跪在地上继续看账。 这时侍童已经提来了膳食,炙肉的香味顿时飘溢于室。 韦儇嗅着肉香,也能觉察出裴鸢书房的清新雅致,心中是又苦又酸。 “午食便没好好用,至少将这些都吃一半。” 韦儇却听,司俨在同裴鸢讲话时,嗓音明显温柔了许多。 只听裴鸢软软地道了声嗯。 而她的膝盖,本就跪了一个多时辰,早就变得如针扎般疼。 不光如此,这殿内光影昏暗,她看账时也觉眼花缭乱。 当真是比用鞭子抽她,还让她倍感痛苦! 待裴鸢用完食后,韦儇终于找到了那些账簿中的纰漏。 司俨这时却问:“什么叫做孤从前的妾室,都比王后会操持中馈?” 韦儇微张了张嘴,正要解释,司俨却没给她任何回话的机会。 “孤何时正眼看过她们,你又是何时同那两个女人勾结在一处的?” 韦儇只觉哑口无言,殿外的雨势依旧滂沱。 ——“你屡次言语有失,冒犯王后,现在竟连自己的职守都操持不好,自己去内侍局领三十杖。待领完杖后,每日还要在青阳殿外跪上三个时辰,跪到月底为止。” 韦儇得令后,一脸惨白地退出了青阳殿。 司俨心中虽仍怨恨韦儇,却觉出了裴鸢对此女的反感,他暂时留韦儇性命的缘由,也是想用其激起裴鸢的好胜心,也好让她尽快取代韦儇的位置。 待利用完韦儇后,他定要将她给处置了。 ****** 月华如绸,司俨在沐浴之后,身着荼白单衣,半散墨发,只用玉簪束发,容止清俊若神祇。 待他归寝殿后,却见裴鸢正坐在榻边,赤着两只嫩生生的小脚,正垂首专注地看着账簿。 小美人儿的模样乖巧又可爱,司俨冷峻的眉眼柔和了些许,待走到她身侧后,便想将温软的小人儿抱在怀里,同她叙些话。 裴鸢觉出他至此,下意识地又躲闪了一下。 司俨眸色一沉,便提着她的两条小胳膊,像抓小鸡崽似的,将女孩抱到了身上。 裴鸢只得坐在了他结实且修长的双腿上,随即,男人的下巴亦抵.在了她纤瘦的肩头。 ——“早些睡下罢,明日我再慢慢教你。” 裴鸢这时终于恢复了平日的乖顺,点了点小脑袋。 司俨从身后环住了她,身上的皂荚香清新又好闻,且他刚刚沐过浴,健硕高大的身子也稍带着熨/烫。 裴鸢的心,也因而渐渐变软。 裴鸢只听,男人复又嗓音低低地同她解释道:“那两个妾室…不是我想纳的,是父王那时觉我有断袖之癖……便从颍国诸郡择了两个女子,强.塞给我做妾…我都不记得她们的样子了。” 女孩的柔唇终于有了微扬的弧度,司俨也一直在观察着她的神情,见她娇美的小脸儿终于显露了甜柔的笑意,男人的神情也释然了些许。 裴鸢犹豫了半晌,还是讷声问道:“那…你…有没有同她们……做过那个。” 司俨自是听出了女孩的话意,他淡哂后,啄了下女孩的侧颊,故意装糊涂道:“那个是什么?把话说清楚。” “就…就那个啊……” 裴鸢的小脸又赧然地红了。 司俨方才斩钉截铁地回道:“没有。” 裴鸢听罢,面上的笑意比适才更甜了,也渐渐地在男人的怀中放松了下来,不再如适才那般僵硬。 待夜渐深沉后,裴鸢还是觉得有些腹痛,且白日的症状又于夜半犯了起来。那两只小桃子还是很疼,女孩想给自己揉揉,但却又觉,自己给自己揉属实是过于令人羞赧。 不过,司俨的手型倒是很合适,如果他能给她揉揉就好了。 思及此,女孩却被自己的想法给震惊到了。 哎呀呀,她这一天天地,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啊?! 真是丢死人了。 司俨这时并未睡下,他想如昨夜一般,将女孩搂在怀里,再替她焐焐小肚子。 却见,裴鸢便同只小鼠一样,缩在了内墙的一角,且正在窸窸窣窣地做着些什么。 她离他的距离极远,司俨不禁眸色一暗,虽说适才他同裴鸢解释了,但她还是对他疏远了。 司俨因而对韦儇更加厌恶和怨恨。 他觉韦儇让他这几日的努力全都作废,且裴鸢也太容易因着这些外在的因素而疏远他。 司俨于夜,靠近了裴鸢几分,却渐渐觉出了不对劲。 裴鸢正很专注地为自己疏解着疼/痛,却觉司俨好像靠近了她。 女孩因而一怔,随即竟觉,自己的小手竟是被司俨给攥入了掌心之中。 裴鸢面色一慌,只听司俨难以置信地低声问道:“鸢鸢,你在做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3章 强吻 少阳院的古树生得虬劲古拙, 周遭被嶙峋的奇石萦绕,盘桓的枝干上亦带着斑驳的痕迹,颇有经年沉淀的苍古气韵。 恰时春风穿过新绿的万叶, 飒飒的瑟鸣之音伴着晨鸟的嘀啾,打破了这华贵宫院的静谧。 韦儇站在那古树下,乌发绾成了抛家高髻,身着黛色交襟长襦,待她看到了裴鸢一行人后,面上也露出了惊诧。 实则韦儇的相貌生得虽不是倾国倾城般的绝色, 却也有着一张清丽耐看的面庞,她的皮肤也保养的很是白皙。 遥遥观之,只觉其身材匀亭修长, 双腿又笔直,瞧着颇有女子的成熟韵味。 裴鸢在得见韦儇后, 下意识地垂下了小脑袋, 复又瞧了瞧她自己今日穿的衣物。 因着她今晨并未同司俨一起去谦光殿, 所以她这日穿了一袭宝相花的绢褶罗衫, 这罗衫的颜色则为清新的浅绿色。 司俨命人给她量身制的衣物裴鸢都很喜欢, 它们的颜色都很娇嫩,面料的质地也很柔.软,穿在身上都很舒服。 可若裴鸢不穿那种繁复华贵的翟衣命服, 每每对着铜镜打量容貌时,都觉自己的面上犹带着不甚成熟,甚至可谓是青涩的稚气。 虽然她如今的身材比三年前好多了,再穿那种束腰的曲裾时也能有些起伏,但是同已过了双十年华的韦儇相比,她的身材还是干瘪了太多。 裴鸢的心中突然涌起了淡淡的酸涩之意, 且其中,还夹杂了些许的自卑。 且她原本只是微有腹痛,可待她看见韦儇后,却觉腹部的那股痛/意,竟是沿着肋骨,渐渐地蔓到了那两颗小桃。 尤其是靠近肋骨的那处,简直是一抽又一抽的疼。 虽然司俨从未因此嫌弃过她,握或是咬也都没落过。 但总归,她还是没有长大。 身形也没什么女人味。 ——“臣见过王后殿下,王后殿下万安。” 韦儇这时向裴鸢恭敬地施了一礼,她微垂着头首,裴鸢无法看清她此时的神色。 女孩一贯甜柔的嗓音在得见韦儇后,竟是沉了几分,语气不善地问道:“尚方令不好好待在内侍局,怎么跑到少阳院来了?” 裴鸢很不喜欢韦儇这个人,且她活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如此地讨厌一个人。 且因着月事不顺,她的身上又不甚舒服,所以现下,裴鸢怎么看韦儇,都不甚顺眼。 这少阳院,本该是她和司俨未来孩儿的住所,她不想让韦儇待在这儿,一刻都不想再让她待。 韦儇这时,语气尚算恭敬地回道:“臣既任宫内尚方令一职,自当为王上打理阖宫宫务,且王上虽不再住在这少阳院,却时常来这处的练武场射箭健体……” 话说到一半时,韦儇的面色复又显露了不明的笑意,又道:“王后殿下若是不知这少阳院的内景布局,臣可引着殿下四处看看。” 裴鸢听罢,却觉韦儇适才讲话的语气,倒像是她是这少阳院的女主人,而她裴鸢则是外人。 韦儇这般一说,裴鸢只觉什么兴致都无,也没有心情再去参观司俨从前的住所。 女孩的声音依旧透着沉冷,复对韦儇淡淡道:“罢了,还是等王上归宫后,再亲自引着本宫看看此处罢。” 言罢,裴鸢的心中仍觉不是滋味,她知道韦儇的手中应有这少阳院的宫钥。 而她,不想再让韦儇持着那宫钥,也不想让她随意地再进出此处。 且她也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想法。 裴鸢头一回对权利产生了渴求,她迫切地希望,这掌管阖宫的权利能尽快到她的手上,她不想再让韦儇插手宫里的诸事。 因此,裴鸢复又问向韦儇:“除了这少阳院,还有哪处的宫院是空着的?” 韦儇不知裴鸢问这话的意图,只如实答道:“除了少阳院,还有绫绮殿、含元殿…和,先王于其余三季居住的刑政白殿、玄武黑殿和朱阳赤殿。” ——“那便将这些宫钥,都交给本宫罢。” 韦儇听罢,眸色一黯。 可裴鸢毕竟是王后,她若要这些宫殿的钥匙,她是不能违背她的命令的。 纵是知晓这个道理,韦儇还是不想让裴鸢那么容易就拿到这些宫钥。 “可是殿下,各处宫院的宫钥,一向都要安放在内侍局中,这是先王在世时便立的规矩……” 裴鸢娇美的小脸儿再听到这话后,便存了丝愠色,她因而斥向韦儇,厉声道:“哦?先王立的规矩是吗?那先王可有让你拿着这些宫钥乱闯宫院?” “臣……” “既是都在内侍局,那本宫就随你走一趟,待到内侍局后,你再把那些宫钥交由本宫。” 裴鸢本是想让韦儇将那些宫钥送到青阳殿,可再一想,她嫁到姑臧后还未去过内侍局,那么今日不如就顺道去一趟这处。 韦儇见裴鸢态度坚决,也只得耐着心中的不忿,道了声:“……诺” ****** 前往内侍局的这一路,裴鸢得见了许多路过的宫人,虽然她们都有恭敬地对她施礼问安,但她亦能觉出,这些宫人对韦儇的态度也很尊重。 裴鸢能隐约猜出司俨下一步的打算,他准备让她接手阖宫诸事,逐渐以王后的身份,取代韦儇现任的这尚方令一职。 但女孩内心却是清醒和理智的,她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达成,且不说取得这些宫人的信任不易,她现下也并没有掌管宫务的能力。 众人到抵内侍局后,裴鸢便见这地的宫官都很是忙碌,从八品和从九品的局丞和局监得知她这个王后来此,都停下了手中之事,前来向她恭敬问安。 裴鸢虽强撑着镇定,可内里总归有些局促和紧张。 韦儇对这里的一切再熟悉不过,自是比她镇定自若。 “王后殿下,臣是将那些宫钥命人拿出?还是…您携着女使和臣一同进室去取?” 裴鸢忖了忖,决意还是同韦儇一同入室去取宫钥。 韦儇依着她的命令,将呈着数枚宫钥的木匣都递给了绛云,那木匣重量不轻,一看便是沉甸甸的。 裴鸢进室后,顺势扫了眼韦儇在内侍局的办公之处,却见书案上,竟是放着几本账簿。 她随意地拾了一本,待要用纤白的小手上下翻开时,韦儇这时问道:“殿下…是要查看宫中的账目吗?” 裴鸢并没有回复韦儇的话,她看着那些用小篆记录的各宫进项,还是微微变了神色。 完了。 上京石渠阁中的所有生员,也只是需在第一年修习算学。 待课业终毕后,司俨早已离开上京,而她一向对算学排斥,便再没碰过这些东西。 不仅是没碰过算学,待到及笄之年后,她也不再如从前那般勤于练舞。 整个颍宫的开支太多,且进项出项过于庞杂,简直看得她头晕目眩。 韦儇这时看出了裴鸢的慌乱,眸中也显露了得意的笑。 ——“殿下,您难道…不会看帐?” 裴鸢现下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实则班氏今年也想着要教她操持府内中馈,但她也只是学了很浅显的东西,且她也不算用功,纵然学了些理账的法子,却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裴鸢自是不想在韦儇的面前露怯,待掩饰般地清咳一声后,只危言正色道:“本宫并非不会看帐,只是今日身子不适。绛云,将这几本账簿都带去青阳殿,本宫回去后再好好查验。” 绛云恭敬应诺。 韦儇自当看出了裴鸢的矫饰,便在她临行前,说了这样一番话—— “殿下,王上从前的妾室,虽然都出身于颍国小郡,不及殿下的家世和门第高贵,却也都是会打理账目的。” 实则韦儇她压根就不了解司俨从前的那两个妾室,也没怎么同她们接触过。 司俨估计都忘了这两个女子的相貌,而她也没将那两个女人放在眼里。 只依稀记得,那个给司俨下药的女子有些跋扈,偶尔会拿自己太当回事。 不过纵是这般,那两个女人于她而言,也是毫无威胁。 可是裴鸢却是不同的。 司俨他是真的将裴鸢放在了心上,而且韦儇丝毫都未想到,司俨竟是能这么宠爱她。 就算她贵为王后,司俨也该在颍宫赐殿于她,而不是让她同他一起在青阳殿住。 且韦儇近日还打听到,司俨还特意在殿内择了个次间,还将其精心布置了一番,让它变成了裴鸢的书房。 司俨还亲自绘制了珠鸢铜镇的纹样,待命匠人打造后,便将青阳殿的铜镇都换成了珠鸢铜镇。 这珠鸢中,带着一个鸢字,司俨的用心显而易见。 他本是个厌恶牲肉的人,却破例让食局坊的庖厨给裴鸢烹肉。 而韦儇最搞不懂的,便是司俨带裴鸢去谦光殿听政这事。 不管如何,她都不会让裴鸢那么好过。 妾室这两个字,果然如利刃般,让裴鸢觉得心头一刺。 是啊,司俨他从前还有两个妾室。 他虽然杀了她们,那他从前,会不会也宠爱过她们? 那种事,会不会也同她们做过? 现下这偌大的颍宫中虽然只有她一个后妃,但司俨日后,会不会有别的女人? 太子当时同她说要娶她为太子妃时,也曾对她说过,他的东宫是有两个良娣的。 但太子还说,他并没有碰过她们。 可无论他到底碰没碰过那两个良娣,她都对此毫不在意,甚至还希望,待她嫁过去后,那两个良娣能将太子的心思分走,她希望太子不要过分在意她。 但是,裴鸢是真的很在意司俨从前的那两个妾室。 她也是真的,真的,特别喜欢他。 以至于觉察到韦儇也有这种心思后,便犹如芒刺在背。 何谓杀人诛心,她今日是体会到了。 但裴鸢并未忘记司俨曾对她的叮嘱。 男人曾说过,在这宫里,哪怕跋扈些,也千万不要显露怯懦的一面。 韦儇的言语大有冒犯之意,她必须得教训她,不能让在场的宫人觉得她是个软柿子。 ——“尚方令说这话是何意?” 韦儇没想到裴鸢还有心情拿话质问她,不禁面色一怔。 裴鸢复又冷声问道:“你是在拿先王从前的那两个妾室,同本宫比吗?” 韦儇连眨了数下眼,颤声回道:“臣…臣不敢……” “本宫看你的胆子倒是大得很…绛云,你便留在这处看着她,不跪满两个时辰,不许让她起身。” “诺。” ****** 裴鸢教训完韦儇后,心中却并未有着多少快意,且她刚回到青阳殿,姑臧便又开始平地起春雷,淅淅沥沥的雨也渐渐落地,再加之裴鸢又逢月事,现下她的心情也格外的烦躁。 她真的是很生气,且她从来都没有这般生气过。 女孩一想到司俨从前的那两个妾室,便觉莫名烦躁。 气忿的同时,她还有些懊恼。 雨势渐大,雷声亦徒惹人心惊。 裴鸢或多或少有些畏惧雷声,待那惊雷再度骤响之后,便欲用小手堵住两只耳朵。 她渐渐地阖上了双眸后,竟觉自己的两只小手竟是被人覆住了。 觉出了那人掌心纹路的熟悉触感后,女孩的周身亦被男人身上冷冽清寒的气息强势的缠裹。 原来是司俨回来了,他亦用大手替她捂住了耳朵。 待那雷声终彻后,裴鸢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司俨这时已经坐在了她的身侧,恰时一道霞粉的裂缺从天际划过,亦登时将这内殿照亮。 男人精致且立体的侧颜也更添了几分稍带着昳丽的俊美。 他身着黯色的武弁之服,气质矜贵淡漠。 依旧是那副,让她倍感心动和惊艳的容止。 可现下,裴鸢却没心思去欣赏他的俊容。 男人顺势用结实的长臂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肢,裴鸢却下意识地往一侧躲着。 司俨见此,不禁蹙眉,锢她细腰的力道复又重了几分。 他一手禁锢着身侧薄愠的小姑娘,另一手则拾起了案上的账簿,男人冷俊的面容已微沉了几分,嗓音却尚算平静地问:“想看账?” 裴鸢知道自己的力气丝毫不敌司俨,便放弃了挣扎。 “嗯。” 司俨这时侧首看了她一眼,见裴鸢的小脸儿上泛着薄红,倒像是生了场大气的模样。 “听你女使说,今午你并未用食,胃口不好?” 裴鸢听着司俨低沉的问话,小声回道:“不太想吃东西……” 美人儿的声音依旧娇娇软软,司俨却从中听出了浓浓的抗拒意味。 男人因而鸦睫微垂,亦掩了墨眸中的淡淡阴鸷。 可裴鸢还是觉察出了司俨周身陡增的危险和杀意。 殿外雨水的湿气已渐渐漾入于室,女孩顿觉惕怵不安,下意识地便要从司俨的怀里挣脱。 男人却用大手托住了她纤细的后颈,让怀中美人儿稍显被动地承受着他强势的亲吻。 此吻与之前的几次都不同,它很是深浓,又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霸道。 裴鸢因而渐渐地阖上了双眸,任由司俨稍带着报复意味地吻着她。 良久之后,司俨终于放开了怀中的女孩。 他的嗓子已然透着些许的哑,声音尚算沉静地低声问道:“我究竟是哪处惹到你了?你若不说出来,哪儿都不许去。” 裴鸢听罢,微微垂下了眸子。 司俨一直在凝睇着她,她默了半晌后,还是语气艰涩地问道:“…你从前的两个妾室,生的都比我美吗?” 女孩的语气透着十足十的委屈。 司俨被她问得一怔。 随后便忆起了,三年前裴鸢在与他不甚相熟时,便问过他妾室的事。 裴家的男子都是不纳妾的,她应该是很在意这事的。 司俨的声音平复了些许,又问:“怎么突然提起她们了?” 裴鸢垮着小脸儿,如实回道:“今日我去少阳院时,见到了韦儇…她说,你从前的那两个妾室,都比我会操持中馈。” 司俨听罢,眸色顿黯。 韦儇这个蠢货,她的脑子是被驴踢了吗? 她应是怕裴鸢接管内宫诸事后,她这尚方令的地位会在宫里受影响,这才拿言语来刺.激他的小王后。 ——“去,将尚方令给孤唤到青阳殿来。” “诺。” 司俨松开了女孩的腰肢,随即便随意翻开了一本账簿。 韦儇竟敢暗讽他的小王后不会算账,他倒要看看,她打理的这些账目是不是一点纰漏都没有。 司俨沉眉冷目地将那账簿翻了一通后,果然发现了韦儇的三处纰漏。 这时,韦儇已然从内侍局来到了青阳殿。 待韦儇入殿后,便见司俨正为裴鸢整饬着衣物。 女孩的小嘴嫣红且微微泛/肿,一看便是,适才被男人狠狠亲过的模样。 “臣,见过王上,见过殿……” 话还未落,韦儇却听“哐当——”一声。 随即,她的眼睛也骤然睁大了几分。 却见司俨直接将案上的一个账簿朝她怒甩了过来。 只听眼前年轻英俊的君王冷声问道:“把你今日同王后所说的话,都同孤重复一遍。” 韦儇面色骤变,只哆嗦地回道:“臣…臣已记不大清,今日都同王后殿下说了什么……” 司俨冷笑一声,复沉声道:“孤看你的脑子是不大好用了,你自己翻,看看你是怎么打理的这阖宫诸务!” 韦儇吓得心跳一顿,只得战战兢兢地朝着司俨叩了叩首,随后便颤着双手翻起账目来。 司俨这时复又将案上其余的账簿一一朝她的方向甩去,语气淡漠道:“跪在那,给孤好好地看。” “……诺。” 裴鸢从未见过司俨如此愤怒的模样,他平素一贯温和待人,却未成想也是有着如此凌厉迫人的一面。 司俨又命侍童去为裴鸢提膳。 韦儇知道司俨的智力超出常人太多,只消片刻便能找到这些账簿的错处,实则这些帐目有纰漏,并非是她马虎大意。 而是裴鸢拿到青阳殿的账簿,是她没有核对过的。 可这些缘由,她又不能同司俨解释,只得苦不堪言地跪在地上继续看账。 这时侍童已经提来了膳食,炙肉的香味顿时飘溢于室。 韦儇嗅着肉香,也能觉察出裴鸢书房的清新雅致,心中是又苦又酸。 “午食便没好好用,至少将这些都吃一半。” 韦儇却听,司俨在同裴鸢讲话时,嗓音明显温柔了许多。 只听裴鸢软软地道了声嗯。 而她的膝盖,本就跪了一个多时辰,早就变得如针扎般疼。 不光如此,这殿内光影昏暗,她看账时也觉眼花缭乱。 当真是比用鞭子抽她,还让她倍感痛苦! 待裴鸢用完食后,韦儇终于找到了那些账簿中的纰漏。 司俨这时却问:“什么叫做孤从前的妾室,都比王后会操持中馈?” 韦儇微张了张嘴,正要解释,司俨却没给她任何回话的机会。 “孤何时正眼看过她们,你又是何时同那两个女人勾结在一处的?” 韦儇只觉哑口无言,殿外的雨势依旧滂沱。 ——“你屡次言语有失,冒犯王后,现在竟连自己的职守都操持不好,自己去内侍局领三十杖。待领完杖后,每日还要在青阳殿外跪上三个时辰,跪到月底为止。” 韦儇得令后,一脸惨白地退出了青阳殿。 司俨心中虽仍怨恨韦儇,却觉出了裴鸢对此女的反感,他暂时留韦儇性命的缘由,也是想用其激起裴鸢的好胜心,也好让她尽快取代韦儇的位置。 待利用完韦儇后,他定要将她给处置了。 ****** 月华如绸,司俨在沐浴之后,身着荼白单衣,半散墨发,只用玉簪束发,容止清俊若神祇。 待他归寝殿后,却见裴鸢正坐在榻边,赤着两只嫩生生的小脚,正垂首专注地看着账簿。 小美人儿的模样乖巧又可爱,司俨冷峻的眉眼柔和了些许,待走到她身侧后,便想将温软的小人儿抱在怀里,同她叙些话。 裴鸢觉出他至此,下意识地又躲闪了一下。 司俨眸色一沉,便提着她的两条小胳膊,像抓小鸡崽似的,将女孩抱到了身上。 裴鸢只得坐在了他结实且修长的双腿上,随即,男人的下巴亦抵.在了她纤瘦的肩头。 ——“早些睡下罢,明日我再慢慢教你。” 裴鸢这时终于恢复了平日的乖顺,点了点小脑袋。 司俨从身后环住了她,身上的皂荚香清新又好闻,且他刚刚沐过浴,健硕高大的身子也稍带着熨/烫。 裴鸢的心,也因而渐渐变软。 裴鸢只听,男人复又嗓音低低地同她解释道:“那两个妾室…不是我想纳的,是父王那时觉我有断袖之癖……便从颍国诸郡择了两个女子,强.塞给我做妾…我都不记得她们的样子了。” 女孩的柔唇终于有了微扬的弧度,司俨也一直在观察着她的神情,见她娇美的小脸儿终于显露了甜柔的笑意,男人的神情也释然了些许。 裴鸢犹豫了半晌,还是讷声问道:“那…你…有没有同她们……做过那个。” 司俨自是听出了女孩的话意,他淡哂后,啄了下女孩的侧颊,故意装糊涂道:“那个是什么?把话说清楚。” “就…就那个啊……” 裴鸢的小脸又赧然地红了。 司俨方才斩钉截铁地回道:“没有。” 裴鸢听罢,面上的笑意比适才更甜了,也渐渐地在男人的怀中放松了下来,不再如适才那般僵硬。 待夜渐深沉后,裴鸢还是觉得有些腹痛,且白日的症状又于夜半犯了起来。那两只小桃子还是很疼,女孩想给自己揉揉,但却又觉,自己给自己揉属实是过于令人羞赧。 不过,司俨的手型倒是很合适,如果他能给她揉揉就好了。 思及此,女孩却被自己的想法给震惊到了。 哎呀呀,她这一天天地,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啊?! 真是丢死人了。 司俨这时并未睡下,他想如昨夜一般,将女孩搂在怀里,再替她焐焐小肚子。 却见,裴鸢便同只小鼠一样,缩在了内墙的一角,且正在窸窸窣窣地做着些什么。 她离他的距离极远,司俨不禁眸色一暗,虽说适才他同裴鸢解释了,但她还是对他疏远了。 司俨因而对韦儇更加厌恶和怨恨。 他觉韦儇让他这几日的努力全都作废,且裴鸢也太容易因着这些外在的因素而疏远他。 司俨于夜,靠近了裴鸢几分,却渐渐觉出了不对劲。 裴鸢正很专注地为自己疏解着疼/痛,却觉司俨好像靠近了她。 女孩因而一怔,随即竟觉,自己的小手竟是被司俨给攥入了掌心之中。 裴鸢面色一慌,只听司俨难以置信地低声问道:“鸢鸢,你在做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4章 学声猫叫 裴鸢听罢, 盈盈的剪水眸蓦地瞪大了好几分。 天呐,司俨他竟然还没睡下吗?! 真是太丢人了,为什么他要择在这时看她? 且她该怎样同他解释这事呢? 裴鸢从未遇到过如此窘境,她那颗脆弱的小心脏也扑通扑通地, 正乱跳了个不停。 心中这一紧张, 女孩便觉小腹和那处的痛意更甚, 这感受属实令她难耐,且那些血也涌动地更快了些,虽说她的身下被铺了层厚实的衾褥, 但现下, 也定是血流成河了…… 裴鸢的心跳仍如擂鼓般怦然不停,她决意选择装睡,便于黑暗中渐渐阖上了双眸。 无论司俨再怎么唤她, 她就是不搭腔, 也不起身。 裴鸢想, 待次日清晨, 若他问起, 她便装傻充愣,就说自己忘了这事, 打死她也不承认, 这样便能蒙混过关了。 司俨见女孩不回他的问话,便松开了她纤软的小手, 随即便扬声唤了侍童掌灯。 裴鸢心跳一顿。 她的眼前本是黯黑一片, 可纵是有那薄薄一层的眼帘阻隔, 可少顷之后,她的眼前还是多了些明黄的光晕。 司俨于灯下,再度看向了榻上装睡的小美人儿, 见其凝白的雪肌已然被染上了淡淡的绯.红,且眼皮也在飞快地颤.动着,便知裴鸢这是在装睡。 男人稍显凉薄的唇畔扬起了浅淡的弧度,随即便同抱小娃娃似的,大手一揽,便将那娇软的美人儿抱在了身上。 修长的大掌亦扣住了她的小脑袋,让裴鸢的额头靠在了他的肩头。 两人身型和力量的差距都过于悬殊,裴鸢只能任由司俨抱着她,且她再也装不下去,心中也是万分赧然。 便同只可怜的幼猫似的,吭吭叽叽地伏在男人的肩头,哭了起来。 司俨无奈地拍了拍她纤瘦的背脊,不发一言地安慰着她,试图平复着她的情绪。 裴鸢的岁数到底还是小了些,仍处在长身体的阶段。 可纵是怀中的美人儿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司俨还是禁不住哑声低笑了一下。 他就没见过如她这般娇气的人。 且好像,他将裴鸢越养越娇了。 司俨没接触过旁的女子,也不知其余女子到底是何性情,却也知道何谓环肥燕瘦,各有所爱。 不过,他好像就喜欢裴鸢这种娇的。 ——“很难受?” 思及此,司俨将怀中的小人儿轻轻推开了一段距离,低声问道。 裴鸢的小嗓子透着哭腔,赧然地如实回道:“嗯……” 话刚落,裴鸢却见司俨竟是小心地圈护着她,复又将她的小身子放倒在榻。 随即男人修长的大手也抚上了她的面颊,待司俨为她拭干了面上的泪颊后,复又将她精巧的下巴轻抬,他凝睇着乌发四散的美人儿,低声问道:“既是难受,怎么不来求我?” 裴鸢蓦地又瞪大了双眼,她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小嘴,却是羞得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怎么可能去求他这种事?! 裴鸢正想着同司俨解释些什么,却听他一本正经地又道:“我下手不知轻重,你若觉得难受,便及时同我说。” ****** 裴鸢嫁到颍国时,时值月中。 现下已至春末,亦至月末。 阖宫的桃花俱已开到颓败,草木树植愈发葳蕤茂盛,雨季也终于暂罄。 姑臧即将迎夏,颍宫一派天朗气清之景。 马夫人在珠镜殿待了数日后,也终于解了禁足。 因着张掖郡的司卓在每年逢春时,都会给司俨纳岁贡,所以马夫人在珠镜殿待了数日后,也终于被解了禁足。 是日,马夫人便携着一众宫婢,前往内侍局中那些宫官所住的庑房,去看望韦儇。 韦儇恰被司俨罚跪到月底,且领完那三十杖后,也没落得休息的机会,现下已是一身的伤疾和毛病,前阵子又逢雨季,她那膝盖也总如被针扎了似的疼。 待得见马夫人后,韦儇本想起身同她问安施礼,马夫人得见了韦儇的凄惨模样,便道:“唉,你还是在那儿好好躺着罢,别起来了……” 韦儇的面色稍显苍白,回道:“臣多谢马夫人关怀。” 马夫人随即便命身侧的宫婢,将她特意备给韦儇的药脂和补品都放在了榻侧的高案上。 韦儇既是仍在养伤,内侍局的差事她也确实没精力再做,司俨便命了内侍丞冯氏暂代她的职守。 且这几日,司俨一旦得空,便会亲自带着裴鸢去阖宫的各处走动。 实则管理这阖宫的宫务,里面有太多的门道。 各宫的月俸如何按例发放,出宫采办时如何提前做好预算,以及又该如何监察出宫去采买的那些宫人,不让她们中饱私囊昧银两。 每一样都不甚容易。 且这颍宫中有不仅住着先王的那些妃嫔和宫人,还有食局坊和鞍辔所等不同的宫署,这些都要由内侍局的宫官统一打理。 而她韦儇身为这其中位份最高的女官,这么些年一直兢兢业业,苦劳和功劳都有。 纵然司俨再因她是马夫人的人,而对她多有怀疑,可她却也为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差事。 就因为她冒犯了裴鸢,司俨就要这么惩罚她,韦儇只觉心都凉透了,她也自嘲,这些年她对他的满腔倾慕也是可笑至极。 韦儇也因而,愈发怨恨那个独在司俨面前娇软,在她面前却同她各种针锋相对的相府小姐裴鸢。 马夫人这时一脸费解地看口问向韦儇,道:“你说说,他宠她,谁都能理解,毕竟那裴家女的模样娇怯怯的,男人就喜欢她那种女子。可是,他怎么能让她随他一起去谦光殿听政呢?!” 韦儇微微垂目,其次她也对此倍感费解。 自古以来,但凡是王侯将相,或是出身高贵的男人,都没有想让自己女人对权利伸手的。 且司俨外表虽然温雅,但内里却是个极其残忍强势的人,他纵是再宠爱裴鸢,也不该让她插手政事的。 马夫人话落后,便同韦儇又忖了忖这事。 半晌之后,两个女人的目光触及到了一处。 韦儇的神情一变,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想。 马夫人也自是猜出了缘由,随即便挥退了一众下人,语气兴奋道:“我知道了,他应该是得了什么重疾,时日无多了!” 韦儇未动声色,实则她猜出的缘由,也同马夫人一样。 且司俨异常的行为,也只能用这个缘由来解释了。 他现下虽看似康健,却也有极大的可能,是一直在拿汤水吊着命。 颍宫有许多医师,可因着国师邹信的医术最为高超,司俨也只让他为他诊疾。 不过邹信其人,很是沉默寡言,他向来不会将司俨的身体状况透露给任何人。 先王司忱除了司俨这个嫡长子,也只剩了司卓和司冉这一儿一女。 司卓…跟他亲娘一样,是个蠢东西,还是个贪懒好吃的,所以司俨并不欲让司卓继承王位。 韦儇思及此,还是正了正神色,回马夫人道:“这话不能乱说,兴许王上他……是有别的想法。” 马夫人冷哼一声,待连连摇首后,笃定地回道:“不可能,司俨他一定是身患重疾了,否则他怎么会让裴家女去谦光殿听政?” 所以,他才这么着急地想让裴鸢掌管阖宫诸事。 八成司俨还想在他临死之前,让裴鸢怀上他的孩子,到时裴鸢已是个有手腕的女子,还能扶持她们的幼子坐稳王位。 马夫人暗觉,这是他儿难得的机会,她自是不愿放过如此良机。 她已经能想象到,她的大胖儿登上王位时的场景了。 在司俨死后,她绝不能放任小王后和她们的孩子登上那个位置。 马夫人因而对韦儇叮嘱,让其一定要想法子,不要让裴鸢太快接掌宫务。 与此同时,马夫人的心里也有了算计。 她想让裴鸢那小妮子失去生育的能力,这样司卓在司俨死后,便能顺利成章地成为这颍国的君主王上。 颍国可谓是大梁最大的藩国,这若要同前朝相比,可比那些自建为朝的小国家要体面多了。 韦儇听着马夫人的叮嘱,却觉她属实又毒又蠢,这颍国若没了司俨,早晚都得被上京的阏家父子削藩。 但无论如何,她也确实不想让裴鸢在宫中的日子过得太遂心如意。 她要让裴鸢知道,从她手中抢走这管理阖宫的权利,是不会那么容易的。 待马夫人离开内侍局后,韦儇还是艰难地从榻处起身,去往了她平日在内侍局常待的厅堂。 这内侍局中,设有两名内侍丞,亦设有两名内侍监。 待这四名宫官得见韦儇后,俱都对她态度恭敬,且嘘寒问暖了一通。 韦儇坐于书案后,却当着四人的面,微微叹了口气。 “唉。” 内侍丞张氏因而不解地问道:“尚方令,您怎么了?身子还难受吗?” 韦儇摇了摇首,随即故作怅然地回道:“我的身子,倒是好些了,我就是担心你们。” 张氏因而不解地问道:“我们…怎么了?您为何要担心我们?” 韦儇这时解释道:“王后殿下既是要插手宫务,又是从上京远嫁而来,那么为了能在内侍局更好的管理诸人,必当在其内安插自己的人手。我看,她身侧那个名唤绛云的女使便颇有能力,我适才听马夫人将,殿下似是有将那绛云调到内侍局的打算。” 内侍监冯氏在听罢此言后,面色不禁一变。 韦儇的眼眸蕴了丝得意的笑,随即又道:“可内侍局的职位却是有限的,若来了个绛云,怕是得遣退你们四人中的一个。” 这话一落,其余三个女官的面色也是骤然一变。 因着她们的年纪都已不小,所以司俨若真命她们出宫,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们也因而,对裴鸢有了不好的看法,且她们都不希望王后会插手内侍局的事,也更不希望那唤作绛云的女使会取代她们的位置,毕竟在颍宫做宫官的待遇是极为优厚的。 可这四个女官中,惟有内侍监冯氏的眼神闪躲了一下。 待司俨这日从讲武场回宫后,便得知了韦儇在内侍局挑拨离间的事。 原来,那冯姓的内侍监实则是司俨于几年前,安插到内侍局的眼线。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这般放心地敢用马夫人的心腹。 那韦儇也是竟会使些阴损的手段,竟然挑拨那些宫官和他小王后的关系。 不过有他在,谁也不会阻了裴鸢的路。 司俨冷着眉眼,他一想到韦儇,面色便沉了几分。 待进了裴鸢的书房后,便见女孩侧着小脸儿,亦将其贴在了书案上,正呼吸浅浅地酣睡着。 她纤白的小手垂在了锦绣茵席上,手心中轻握的狼毫笔滚落在地,那笔锋处的墨汁亦将那茵席沁染了大片。 用于固定那茵席四角的珠鸢铜镇竟也都应景地倒在了地上,书案上的算筹也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此时此景,颇为诙谐。 裴鸢对算学总是心有恐惧,这几日虽然他同她所讲的内容俱都浅显易懂,但是裴鸢还是学得很辛苦。 且她一直被困在宫里,自来姑臧后,还哪儿都未去过,司俨也因而存了带她出宫转转的打算。 司俨见裴鸢仍没有睡醒的迹象,便无奈地摇了摇首,他刚想将女孩抱起,裴鸢便清醒了过来。 待她用小手揉了揉眼睛后,便糯声同他道:“夫君,你回来了~” 裴鸢的嗓音娇娇软软,可司俨在看见她的小脸儿后,眸色不禁一怔。 女孩这时已经从案前起身,走到了男人的身前。 她白皙的小脸儿也沾上了墨汁,模样倒像是一只温驯的小花猫。 司俨因而用手钳住了女孩的下巴,他垂眸打量了她一番,越看越觉好笑。 男人本想着让女孩自己对镜看看她的脸蛋,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乖,给我学声猫叫听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5章 他醋了 男人修长的大手仍钳着她的下巴, 裴鸢则反复在心中忖着司俨的话意。 她适才到底有没有听错,司俨是要让她学猫叫吗? 女孩仍无法确信,便懵然地问道:“啊?” 司俨见裴鸢嫣红的小嘴微微张了起来, 娇怯的眉眼还存着几分无措。 也不知为何, 他竟想于这时倾身吻她。 ——“喵~” 司俨刚要循着自己的内心去亲吻女孩, 却听裴鸢竟然乖巧地依着他适才的要求,软软地学了声猫叫。 随即也将那只纤软的小手蜷成了猫爪的模样,亦往前挥舞了一下, 模仿着小猫挥爪的动作。 男人见状,不禁面色怔然。 裴鸢探寻似地观察着司俨的神色, 复又娇声询问道:“夫君…是这样吗?” 司俨缄默着, 只松开了女孩精巧的下巴,他那双清冷深邃的眼中, 情愫不甚明晰。 裴鸢见司俨并未回复她的言语,还以为司俨是嫌她学的不像,便又回忆着猫儿的神态,挥舞着两只小手学了一通,亦大着胆子将其中的一只手往司俨的心口挠了一下。 随后, 复又学了数声猫叫:“喵~喵~喵~ 司俨这时复又攥住了女孩纤细的手腕,待力道不轻地将她拽进怀中后, 终于倾身吻住了她。 在感受到男人薄唇上的微凉触感后,裴鸢便渐渐地阖上了双眸。 司俨微蹙着锋眉,亦紧紧地拥着怀中娇小的女孩, 他吻她的态势略显凶狠,且几欲将她抱离了地面。 裴鸢也觉出了司俨的不对劲,亦觉自己的两只小脚已经悬在了低空之中,却并未做出挣扎之举。 司俨适才说出此语, 也只是想逗/弄裴鸢一番,可他没想到的是,待裴鸢学了那几声猫叫后,他竟是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二人的身侧便是裴鸢的书案,他刚刚险些就将怀中的美人儿按在其上,差点在那儿便将她狠狠地欺负了一通。 待此吻终毕后,司俨终于松开了怀中的小人儿。 二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待裴鸢从适才的种种回过神后,却见司俨的面庞上竟然被蹭上了一些乌黑的墨渍。 “呀,夫君,你的脸蹭上墨了!” 裴鸢顺势往自己的小手看去,却见她的手心中也全被染上了乌墨,而适才司俨的脸上是干净的,所以…… 所以司俨适才一进到书房,就看见她的脸被蹭上墨了。 怪不得他让她学猫叫呢。 司俨这时低声命了守在殿外的侍童去拿水和帨巾,待侍童拿着那些物什再度入殿后,便见年轻俊美,高大英朗的王上亲自持着那素白的帨巾,为小王后拭起了脸上的墨渍。 ——“日后若是觉得疲惫,便回寝殿睡一会。” 裴鸢听着男人温沉的声音,乖巧地点了点小脑袋,回了声:“嗯。” 但是实则她犯起困来,是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今日她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在了书案上。 待二人的面上都变得干净如初后,司俨又坐于案后,检查了一番他为裴鸢留的课业。 颍宫的开支过于庞杂繁复,裴鸢现在也只是学了些皮毛,并未完全接手韦儇的职手。但是若随意择个宫署让裴鸢打理,她却得不到真正的锻炼。 且万一裴鸢真的出了纰漏,宫人难免会对她有不好的看法。 思及此,司俨的心中已有了筹算。 这时,有一持着螺钿木匣的侍童从殿外入了书房。 司俨便命他将那木匣呈到了裴鸢的眼前。 裴鸢心中带着好奇,待在司俨微微颔首后,便将那木匣轻轻打开。 却见那木匣中,竟是摆了许多黄金制的算筹,裴鸢粗略的数了数,其内的黄金算筹大抵能有数百个。 且这些呈细条状的算筹上,皆被匠人镂刻了花卉、亦或是瑞兽的纹样,样式精巧又别致。 这些黄金算筹看上去,比普通的木质算筹添了许多的趣味和观赏性。 裴鸢将其中的几个黄金算筹握在了小手中,细腻的皮肤感受着那算筹表面凹凸不平的触感,随即便微张了张小嘴,哇了一声。 司俨看着女孩那吃惊的小模样,不禁淡哂。 他本是想择几块成色好的和田玉来为裴鸢制些新的算筹,却又担心她会失手将它们打碎。 碎几块玉于他而言自是没什么好心疼的,但他最终还是选择用黄金来为女孩做算筹的缘由是,他怕那些碎玉会将裴鸢的小手扎伤。 ****** 待天色黯淡后,时已至黄昏人定。 绛云为裴鸢绾了个颇显幼态的双环髻,鸦发上只简单地饰以璎珞和珠花,亦让美人儿换上了一袭适宜在春秋所着,颜色为藕荷的双层袷襦。 虽说裴鸢已为人妇,但是待被如此梳妆打扮后,瞧着却仍像是一个未出阁的娇俏小姐。 裴鸢自来颍国后,才知晓,原来颍国的国都姑臧素来有着不夜城的美称,这地商贾辐辏,市易四合,前朝便是西凉之地有名的富邑。 且同上京不同的是,姑臧的夜集,是没有宵禁的。 而且越到深夜,姑臧的夜集便越热闹,篝火烛照宛若白日,人海熙攘杂沓,直至通宵达旦。 司俨今夜便要带着她出宫,去逛逛这姑臧的夜集。 裴鸢对此自是万分兴奋,虽说这颍宫偌大,她亦没完全熟悉这里的环境,但她既是从上京远嫁而来,便也很想看看这颍宫之外的世界。 司俨也换了身便服,一袭月白的直缀衬得他颀身秀目,仪质温雅,墨发也只用兽首簪而固,并未如平素般总是戴着那般繁复华贵的冠冕,因而他身上冷厉摄人的气场稍减,反是陡增了几分清隽和温润。 待他迎面向她走来时,裴鸢顿觉,自己似是忽而,又梦回三年之前。 纵然司俨平素身着王侯冕服时,样貌也很英俊矜贵。 但他现在的模样,却更让她心动万分。 待初至亥时之际,司俨已携着裴鸢和隐于人海的侍从到抵了姑臧最大的夜集。 裴鸢也因而发现,姑臧虽有着不夜城之称,但官府的管理亦很严格,这地看似并无宵禁,但是也只有特定的几个夜集才能通宵达旦地进行市易。 不过姑臧也有不少鬼市存在,只是在鬼市中,商贩不敢掌灯,若有人要买东西,也只能用鼻子去闻、亦或是用手去碰触,很容易便会买到货不对款的物什。 但只要鬼市的商贩不私下交易盐铁和战马,官府对这些鬼市的存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在正规的夜集中,既是在篝烛下进行市易,商贩便可对百姓做到分毫莫欺。 且为防火情,颍国的执金吾亦对各处的用火之况管理严格。 姑臧城也住着大量匈奴和羌胡人口,所以夜集上也有许多身着胡服的异族人士,边牵着憨态可掬的骆驼,边从裴鸢和司俨的身侧经行而过。 司俨颇善经世济民之道,在他有序的安排下,姑臧的夜集在一派阛阓喧阗的盛景中,也可谓是乱而有序。 这些市集中,也有潜于暗处,专门为司俨记录市易之额的人,司俨也因而得以及时调整当地物价。 且颍国有自治之权,亦有铸币之权,他也可基于此,来安排每年要锻铸的铜钱数目。 周遭鼓声擂擂,司俨也曾命人在这市集旁拓挖了人工河道,两侧各鳞次栉比地立着朱红栅栏,且此处亦有船家在经营画舫。 满眼望去,遍地都是人声鼎沸的酒肆,有人在说书,亦有人在提着傀儡唱曲。 裴鸢看着眼前诸景,连眼睛都不舍得去眨了。 无论是空气中那些西域香料的味道,还是那些和着琵琶靡音跳着胡旋舞的胡姬,亦或是从她身旁路过的姑臧百姓,俱都给她无尽的新鲜之感。 近来她多少有些想念上京,可当裴鸢看到了这些新事物后,便觉,若不是她远嫁到了颍国,怕是永远都不会知道,竟是还有这么有趣的地方。 且这眼前的一切,亦让她近来的辛苦和疲惫顿然消弭殆尽。 只是,当有戴着傩面的舞伶从她和司俨的面前经过时,裴鸢竟是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实则她每次逢上祭祀的场合,都会有这种异样的感受。 多年前,皇帝阏泽在建章宫的太液池旁,命匠人按照蓬莱山的传说,建了座小型的假山,那处的渐台中住着许多道士和祭司,她有一次同裴皇后前往建章宫时,还恰巧遇到了那些人在神明台祈雨。 裴鸢那时便觉,这些祭司和道士做的事,都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女孩回忆着往事,正有些失神,却见司俨向她伸出了手,示意她握住。 裴鸢因而停止了回忆,柔美的唇角也往上翘了几分。 这回,她终于可以和司俨光明正大地牵手了! 且现下,她还真成了司俨名正言顺的小媳妇。 因着司俨和裴鸢的外貌属实惹眼,所以这一路并肩行走时,也自是被许多百姓暗暗打量了数回。 司俨也知,裴鸢的模样生得太过娇美,他厌恶那些人将视线都落在了小王后的身上。 裴鸢的目光,却都落在了那些食摊上,女孩嗅到了羊肉汤和烤馕饼的味道,便再也走不动道。 却见那食摊的主人是个胡人,那馕饼的边还塞了不少的羊肉和沙葱,外皮还撒了许多气味微辛的孜然和胡麻。 司俨见女孩的步子明显放慢,小脑袋也转向了那食摊的方向,便低声问道:“想吃?” 女孩盈盈的剪水眸稍带着垂涎地看向了他,随即赧然地点了点头。 司俨便用大手,牵着女孩的小手,领着她寻了那食摊的一处坐定,随即便给裴鸢要了羊肉汤和烤馕饼。 裴鸢如愿以偿地吃到了想吃的食物,司俨却不吃半口。 侍从这时来了此处,递了司俨一张绢纸和一支特质的碳笔。 女孩用食时一贯专注,却见司俨正一直用那碳笔在那绢纸上绘着什么,神情也很专注。 ——“夫君,你在画什么啊?” 司俨这时掀眸,看向了对面的女孩,见她嘴旁沾了些胡麻粒,他刚想帮她撷下,却觉她的嘴旁还会沾上其余的,便复又垂眸,淡淡回道:“你看看你的身后。” 裴鸢转过身后,却见只有路过的百姓,和数座酒肆。 “你身后的那家酒肆,即将易主。我准备将其买下,再将它交由你来打理。我也会命人给你配好掌柜、小厮和庖厨,你便先用这座酒肆来练习打理账目。” 裴鸢听罢,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原来司俨正在为她绘酒肆的图样! 她不禁问道:“可…可若是我赔钱了…该怎么办?” 司俨缄默不语,只掀眸又看了她一眼。 裴鸢只觉,他的眸色虽无波无澜,可却仿佛在无声地同她说:你觉得我会差这点钱吗? “一开始肯定不会太快盈利,若想回本也需要一定的时日。不过你不必怕,有我帮你,这家酒肆一定能很快盈利,且这家酒肆所挣的钱财,也都归你使用。” 裴鸢乖巧地点了点头,她实则对钱一贯没什么概念,她自生下来就一直被家人宠惯着,要什么就有什么,所以很少会在乎钱财。 女孩现下的心思,都放在了喝汤上。 裴鸢比较沮丧的是,这碗汤的羊肉也太少了。 她一点都不够吃。 司俨自是看出了裴鸢存的那些小心思,便让侍从跟着女孩再到摊贩那处去挑几样寒食,顺便再让那食摊的主人多给他的小王后盛些炖肉。 裴鸢兴高采烈地和侍从走了过去,可现下时辰已晚,且这食摊的生意属实兴旺,却见适才那竹篱中还有许多新鲜出锅的寒食,可裴鸢出来后,上面只剩了一个炸焦圈。 那炸焦圈上被涂了厚厚一层的蜂蜜,上面也洒满了胡麻,一看便是酥脆可口。 裴鸢却见,有一头戴镶宝抹额,身着瑞紫圆领袍衫的少年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旁。 看他的意图,也是想买那最后一个炸焦圈。 食摊主人有些为难,便对二人道:“这位公子,这位小娘子,你二人商议好到底谁买罢…反正只剩这最后一个炸焦圈了。” 裴鸢向来也不是喜欢同人争抢的性子,便决定只添些羊肉汤,然后就把这炸焦圈让给这位陌生的少年。 身侧的少年倒也不同她客气,直接掏了几枚铜板便买下了那仅剩一个的炸焦圈。 裴鸢刚要回去寻司俨,却听身后的少年竟是唤住了她。 女孩回身望去时,也看清了那少年的长相。 少年的眉宇间英气十足,可是面部又稍显阴柔,可谓有种雌雄莫辨的俊美。 但无论怎么说,他的相貌都是极为好看的。 裴鸢甚至觉得,这少年的眉眼竟有些像司俨,可他的气质又稍带着些许的戾气,一看便是习武之人,待看清他的长相后,女孩又不自觉地想起了裴猇。 她因而,对眼前的这个少年多了些好感,亦觉得他很亲切面善。 少年比裴鸢高了一头,便微微俯身,将手中的那个炸焦圈递给了她。 ——“送给你吃。” 他的声音听上去,并不是很粗旷。 裴鸢的剪水眸明亮了许多,她兴奋地问道:“我真的可以吃吗?” 少年颔首,回道:“嗯。” 裴鸢笑意盈盈地接过了那甜脆的炸焦圈,却见她身侧的侍从面色一变,却并未阻拦那少年的靠近。 女孩边咬着炸焦圈,便将还在食案处等她的司俨忘在了脑后。 裴鸢好奇地观察着眼前的少年,见他的肩膀上,竟是还立着一只蜥蜴,她知这蜥蜴是西疆的物种,且它竟是一直很安分地待在了那少年的肩头处。 便不禁多看了它几眼。 少年顺着女孩的视线看了眼自己的肩头,他以为裴鸢是对这蜥蜴有所畏惧,便同她温声解释道:“你不用怕,它不会咬人的。” 裴鸢连连摇首,细声细气地回道:“不…我没怕它,我觉得它很可爱,而且它也好乖巧,也不在你的身上乱爬。” 那少年倒是没想到裴鸢竟会这般看待他的这只蜥蜴。 ——“你的模样也很可爱。” 裴鸢听着那少年毫不避讳的夸奖,小脸蓦地一红。 他好温柔啊!这点也跟司俨好像啊。 少年这时又问裴鸢:“你想摸一摸它吗?” 裴鸢兴奋地点了点头,那少年正准备将肩上的蜥蜴放在她的手上,裴鸢却觉自己的臂弯竟是被人用手握住了。 待她侧身看去时,却见司俨已然面色稍沉地站在了她的身旁。 男人的语气听上去也有些冷沉:“你对外人怎么一点防备都没有,给你东西就吃?” 裴鸢听着他可谓是训斥的言语,略有些无措地垂下了小脑袋。 少年则一脸好笑地看着他们夫妻二人,不得不说,司俨抢来的这位小王后还真挺可爱的,性情也是娇娇软软,很讨人喜欢。 裴鸢垂着双眸,讷声回道:“可我觉得,他不是坏人啊……” 司俨还未回话,却听那少年道:“兄长难得有空,竟还带嫂嫂来了姑臧的夜集,当真是稀奇。” 兄长? 那他是…… 司俨的语气平复了些许,同裴鸢解释道:“鸢鸢,这是我的次妹,司冉。” 原来是司俨的妹妹啊! 裴鸢这几日听绛云提起过司冉其人,据说她常年身在军营,且是个武艺高超,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颍军的那些将领虽知司冉是女儿身,却也对她很是尊敬。 实则裴鸢却觉,司冉倒是同她母亲班氏年轻时很像,班氏也是在嫁给裴丞相后,才卸甲绾鬓,性子也变得温婉了许多。 司冉见司俨面色不善,便同二人告辞道:“不打扰兄长和嫂嫂了,冉告辞。” 裴鸢看着司冉的背影,明眸中稍带着留恋。 司俨的面色如常,心中却生出了些难言的淡淡涩意。 司冉不喜穿女装,行为举止也同男子一模一样,所以他经常会把她当成弟弟来看。 也因而,司冉在适才同裴鸢如此亲密地说话时,于他而言,很是刺目。 ****** 司冉这番从军营归宫,可在此短暂地住上半月。 裴鸢一直希望在颍国也能有个同龄的玩伴,对司冉也很有好感,便想同她多多接触,待她征询过司俨后,却觉他虽然同意了这事,但却总给她一种不情不愿的感觉。 裴鸢也不知为何,司俨竟是要于三日后,带她去西苑猎鹿。 她一贯不喜欢这些会沾血腥的事,但这既是司俨的提议,她是不会拒绝的。 昨日裴鸢便同司冉一致商议,这射箭之事便由司冉来亲自教她。 裴鸢也于这日换上了司俨特意为她制的蕊红猎服,乌发也绾成了英爽的堕马髻,女孩踩着卷云小革靴,小手也持着小弓,步伐哒哒地便要出青阳殿去寻司冉。 恰时司俨归殿,二人险些撞了个满怀。 司俨身着华贵的玄端深衣,亦戴着君王冠冕,待停住步子后,他额前的青玉珠旒正在微微轻撞。 得见裴鸢这副模样,司俨不禁问道:“做甚去?” 女孩兴高采烈地如实回道:“我要去寻郡主学骑射~” 司冉战功无数,所以纵是庶出,也被皇室赐了封地,位份是郡主。 男人的眉眼深邃矜然,面色也很是平静。 心中却在想,前日他主动同她提起,要教她骑射时,她都没这么高兴过。 “怎么不让我教你?” 裴鸢只觉,司俨的声音虽然温沉如故,却带着某种无形的压迫感。 便随意寻了个借口,软声回道:“我怕夫君你会太辛苦。” 司俨毫不犹豫地回道:“不辛苦。” 随即又命侍童:“去寻郡主,告诉她王后不同她学骑射了,孤会亲自教她。” 裴鸢娇美的小脸不禁一怔。 司俨怎么能替她放司冉的鸽子? ——“不想让我教你?” 男人的嗓音隐隐带着些许的冷和沉。 司俨教她…… 也行叭。 女孩乖巧地摇了摇头,温驯地回道:“没有,那夫君要去换身弁服吗?” 司俨神色不明,只淡淡回道:“不用。” 不经时,司俨便携着小王后到抵了少阳院,却见司冉闻讯也来了这处。 司冉仍着一身英朗的袍衫,见迎面走来的年轻君王高大英俊,神情却是稍显冷肃。 司俨低声道:“孤亲自教你王嫂,你回去罢。” 姑臧的天气渐便得炎热,司俨同她说话的声音分明平静无澜,但司冉却觉,他那语气似是掺了冰碴般,透着浓重的森寒之意。 司冉也见,裴鸢盈盈的剪水眸稍带着不舍和留恋地看向了她。 司冉觉察出了司俨对他小王后的占有欲很强烈,且他竟是连自己妹妹的靠近,都难以忍受。 她还真是没想到,司俨竟会如此地在意一个人。 司冉也因而,只得无奈地离开了少阳院:“那...我便先回去了。” 待她离开后,司俨眸色深沉地看向了身旁的小姑娘,却见她的神情并未沮丧,反是笑意盈盈地问道:“夫君,若我们有了孩子,你会不会也教他们学骑射啊?” 女孩甜美的笑容冲淡了司俨内心的阴郁和涩意。 小王后的内心还是如白纸般单纯,她向来看不透别人的阴暗心思。 便回道:“会的。” 话落,司俨便将娇小的女孩圈护在怀,亦深深地嗅着她身上的馨香。 他对裴鸢的独占欲,好像越来越强了。 他的小王后无论学什么,都得他来教。 与裴鸢有关的所有事,也不能经由他人之手。 她的一切他都要独占。 裴鸢也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 姑臧西苑。 西苑散养着大量的麋鹿,亦有干净清澈的溪流和茂密的丛林,且这地还有柑枳香的原料温桲。 而司俨在春日狩猎最频,这日既是带了还不会骑马的裴鸢而来,自是与她共乘一骑。 司俨让身量娇小的女孩坐在了他的身前,他则一手挽缰,另一手则锢着她纤细的腰肢。 裴鸢初来猎场,心情不仅紧张,甚至还对这地界有些排斥。 司俨的两只细犬已经机警的站在了马前,二人的身后也跟着许多护行的侍从。 司冉也自是来了西苑,且她神态怡然,一看便是个喜欢在猎场杀戮的人。 待众人还在逡巡着麋鹿的踪迹时,裴鸢只听“嗖——”地一声。 便见司冉已然挽弓射向了窸窸窣窣的草丛,侍从很快便在那草丛中寻到了司冉射中的猎物。 裴鸢一直颦着眉目,却见侍从兴奋地提着一只血淋淋的兔子走到了司俨的马前。 女孩立即便阖上了双眸,小脸也垮了下来,待见到那只兔子凄惨的死相后,便在男人宽阔的怀中打了个寒噤。 ——“怕了?” 司俨低声问道。 裴鸢没有回话。 她现在已经想回去了,她一点都不喜欢这种要杀生的血腥游戏,甚至对其可谓是厌恶。 司俨见女孩缄默不语,便又勒马带着裴鸢在西苑寻了一阵。 这时,马前的两只细犬,俱都警觉地束起了尖耳,随即便一同钻进了一处密林之中。 不经时,两只模样已变得凶恶的细犬边呜汪乱吠着,边将一只体型庞大的麋鹿赶到了司俨马前的不远处。 裴鸢这时终于睁开了双眸,待看向那只鹿时,她自是动了恻隐之心。 因为那只鹿的眼里已经蔓上了一层雾气,瞧着可怜兮兮的。 女孩的小手正持着司俨命人为她特制的小弓,却没有半分挽弓射击的念头。 司俨这时低声命道:“鸢鸢,射死它。” 裴鸢的性情一贯软,那只鹿还是个好好活着的生灵,她怎么忍心杀死它? 司俨带裴鸢来西苑猎鹿,便是想让裴鸢走出这一步。 坐在这个位置的女人,手上早晚都要沾血。 裴鸢也要早些明白这个道理。 那只鹿受了惊吓,却在两条露出尖牙的细犬的恫吓中,惊惧地左右摇摆,且它一要逃跑,那两只细犬便会配合默契地堵截它,它根本就跑不了多远。 男人的声音沉了几分,又命道:“听话,按我教你的,将它射死。” 裴鸢的羽睫飞快地眨动着,她头一回有了想同司俨反抗的念头。 他让她做什么都可以,可是她真的不想杀掉那头鹿。 ——“不…不要,我不要将它射死。” 裴鸢说罢,便将小手一松,想让手中持的弓落在地上。 司俨眸色一暗,他觉察出了女孩的意图,反应迅速地从裴鸢的手中夺回了小弓,随即便从身后的箭篓中持了羽箭,“嗖——”地一声,便残忍地射向了那只麋鹿。 裴鸢惊惧地瞪大了双眼,她难以接受眼前的一切,甜柔的嗓音也略显凄厉地喊道:“不!不要!求求你不要杀死它!!!” 他臂力颇大,那只箭的杀伤力亦是极强。 麋鹿受惊后,亦应声倒地。 那地也于顷刻间,便变得血流成河。 裴鸢也于这时想起了从前的往事,司俨也曾当着她的面杀过人。 他也用残忍的狼刑处死过窦夫人。 他还让叛徒吃过他同伴的人肉。 司俨他那么温柔,却又那么残忍,他是个如此矛盾又复杂的人, 可她喜欢的,就是如此矛盾又复杂的他。 女孩仍无法接受这一切,最后终是因着心中的惊惧,昏厥在了男人的怀中。 ****** 裴鸢清醒过来后,便发现自己正坐在马车中,而那马车也已在归返颍国的路途上。 司俨身着黯色的狩猎弁服,侧颜立体精致,正坐于她的身侧。 男人的鸦睫微垂着,明明面色平静,裴鸢却从他的身上觉出了让人不寒而栗的冷厉和杀伐。 眼前的司俨仍有着令她心动的俊美模样,却也让她觉得可怕。 女孩不禁又想起了适才那鹿的凄惨死状。 司俨自是也觉察出,女孩已然清醒,且她正眼神娇气的看着他。 便伸出了修长的手,想将身侧美人儿的纤手攥入掌中。 裴鸢会出了他的意图,却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 司俨因而,眸中的阴鸷更浓。 忽而,只听“哐当——”一声,马车竟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司俨这时倏地从坐上起身,亦撑着双臂将吓懵的女孩禁锢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 他微微俯身,眸色深沉地凝睇着裴鸢几欲哭泣的可怜小脸儿。 车夫觉出了厢内的异常,便勒马问道:“王上,您…没事罢?” 司俨语气淡漠地回道:“孤无事,继续勒马前行。” “诺。” 待马车再度驱驰后,司俨用一手抬起了裴鸢的下巴,他刚要俯身亲吻她,却见美人儿竟是又侧脸闪躲了一下。 男人眼角眉梢的阴郁恣意,却将语气压得很低,他仍禁锢着裴鸢,只沉声问道:“躲什么,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5章 他醋了【微修】 【男女主互动方式微修】 男人修长的大手仍钳着她的下巴, 裴鸢则反复在心中忖着司俨的话意。 她适才到底有没有听错,司俨是要让她学猫叫吗? 女孩仍无法确信,便懵然地问道:“啊?” 司俨见裴鸢嫣红的小嘴微微张了起来, 娇怯的眉眼还存着几分无措。 也不知为何,他竟想于这时倾身吻她。 ——“喵~” 司俨刚要循着自己的内心去亲吻女孩, 却听裴鸢竟然乖巧地依着他适才的要求,软软地学了声猫叫。 随即也将那只纤软的小手蜷成了猫爪的模样,亦往前挥舞了一下, 模仿着小猫挥爪的动作。 男人见状, 不禁面色怔然。 裴鸢探寻似地观察着司俨的神色,复又娇声询问道:“夫君…是这样吗?” 司俨缄默着, 只松开了女孩精巧的下巴,他那双清冷深邃的眼中,情愫不甚明晰。 裴鸢见司俨并未回复她的言语, 还以为司俨是嫌她学的不像,便又回忆着猫儿的神态, 挥舞着两只小手学了一通, 亦大着胆子将其中的一只手往司俨的心口挠了一下。 随后, 复又学了数声猫叫:“喵~喵~喵~ 司俨这时复又攥住了女孩纤细的手腕,待力道不轻地将她拽进怀中后,终于倾身吻住了她。 在感受到男人薄唇上的微凉触感后,裴鸢便渐渐地阖上了双眸。 司俨微蹙着锋眉,亦紧紧地拥着怀中娇小的女孩,他吻她的态势略显凶狠,且几欲将她抱离了地面。 裴鸢也觉出了司俨的不对劲,亦觉自己的两只小脚已经悬在了低空之中,却并未做出挣扎之举。 司俨适才说出此语, 也只是想逗/弄裴鸢一番,可他没想到的是,待裴鸢学了那几声猫叫后,他竟是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二人的身侧便是裴鸢的书案,他刚刚险些就将怀中的美人儿按在其上,差点在那儿便将她狠狠地欺负了一通。 待此吻终毕后,司俨终于松开了怀中的小人儿。 二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待裴鸢从适才的种种回过神后,却见司俨的面庞上竟然被蹭上了一些乌黑的墨渍。 “呀,夫君,你的脸蹭上墨了!” 裴鸢顺势往自己的小手看去,却见她的手心中也全被染上了乌墨,而适才司俨的脸上是干净的,所以…… 所以司俨适才一进到书房,就看见她的脸被蹭上墨了。 怪不得他让她学猫叫呢。 司俨这时低声命了守在殿外的侍童去拿水和帨巾,待侍童拿着那些物什再度入殿后,便见年轻俊美,高大英朗的王上亲自持着那素白的帨巾,为小王后拭起了脸上的墨渍。 ——“日后若是觉得疲惫,便回寝殿睡一会。” 裴鸢听着男人温沉的声音,乖巧地点了点小脑袋,回了声:“嗯。” 但是实则她犯起困来,是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今日她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在了书案上。 待二人的面上都变得干净如初后,司俨又坐于案后,检查了一番他为裴鸢留的课业。 颍宫的开支过于庞杂繁复,裴鸢现在也只是学了些皮毛,并未完全接手韦儇的职手。但是若随意择个宫署让裴鸢打理,她却得不到真正的锻炼。 且万一裴鸢真的出了纰漏,宫人难免会对她有不好的看法。 思及此,司俨的心中已有了筹算。 这时,有一持着螺钿木匣的侍童从殿外入了书房。 司俨便命他将那木匣呈到了裴鸢的眼前。 裴鸢心中带着好奇,待在司俨微微颔首后,便将那木匣轻轻打开。 却见那木匣中,竟是摆了许多黄金制的算筹,裴鸢粗略的数了数,其内的黄金算筹大抵能有数百个。 且这些呈细条状的算筹上,皆被匠人镂刻了花卉、亦或是瑞兽的纹样,样式精巧又别致。 这些黄金算筹看上去,比普通的木质算筹添了许多的趣味和观赏性。 裴鸢将其中的几个黄金算筹握在了小手中,细腻的皮肤感受着那算筹表面凹凸不平的触感,随即便微张了张小嘴,哇了一声。 司俨看着女孩那吃惊的小模样,不禁淡哂。 他本是想择几块成色好的和田玉来为裴鸢制些新的算筹,却又担心她会失手将它们打碎。 碎几块玉于他而言自是没什么好心疼的,但他最终还是选择用黄金来为女孩做算筹的缘由是,他怕那些碎玉会将裴鸢的小手扎伤。 ****** 待天色黯淡后,时已至黄昏人定。 绛云为裴鸢绾了个颇显幼态的双环髻,鸦发上只简单地饰以璎珞和珠花,亦让美人儿换上了一袭适宜在春秋所着,颜色为藕荷的双层袷襦。 虽说裴鸢已为人妇,但是待被如此梳妆打扮后,瞧着却仍像是一个未出阁的娇俏小姐。 裴鸢自来颍国后,才知晓,原来颍国的国都姑臧素来有着不夜城的美称,这地商贾辐辏,市易四合,前朝便是西凉之地有名的富邑。 且同上京不同的是,姑臧的夜集,是没有宵禁的。 而且越到深夜,姑臧的夜集便越热闹,篝火烛照宛若白日,人海熙攘杂沓,直至通宵达旦。 司俨今夜便要带着她出宫,去逛逛这姑臧的夜集。 裴鸢对此自是万分兴奋,虽说这颍宫偌大,她亦没完全熟悉这里的环境,但她既是从上京远嫁而来,便也很想看看这颍宫之外的世界。 司俨也换了身便服,一袭月白的直缀衬得他颀身秀目,仪质温雅,墨发也只用兽首簪而固,并未如平素般总是戴着那般繁复华贵的冠冕,因而他身上冷厉摄人的气场稍减,反是陡增了几分清隽和温润。 待他迎面向她走来时,裴鸢顿觉,自己似是忽而,又梦回三年之前。 纵然司俨平素身着王侯冕服时,样貌也很英俊矜贵。 但他现在的模样,却更让她心动万分。 待初至亥时之际,司俨已携着裴鸢和隐于人海的侍从到抵了姑臧最大的夜集。 裴鸢也因而发现,姑臧虽有着不夜城之称,但官府的管理亦很严格,这地看似并无宵禁,但是也只有特定的几个夜集才能通宵达旦地进行市易。 不过姑臧也有不少鬼市存在,只是在鬼市中,商贩不敢掌灯,若有人要买东西,也只能用鼻子去闻、亦或是用手去碰触,很容易便会买到货不对款的物什。 但只要鬼市的商贩不私下交易盐铁和战马,官府对这些鬼市的存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在正规的夜集中,既是在篝烛下进行市易,商贩便可对百姓做到分毫莫欺。 且为防火情,颍国的执金吾亦对各处的用火之况管理严格。 姑臧城也住着大量匈奴和羌胡人口,所以夜集上也有许多身着胡服的异族人士,边牵着憨态可掬的骆驼,边从裴鸢和司俨的身侧经行而过。 司俨颇善经世济民之道,在他有序的安排下,姑臧的夜集在一派阛阓喧阗的盛景中,也可谓是乱而有序。 这些市集中,也有潜于暗处,专门为司俨记录市易之额的人,司俨也因而得以及时调整当地物价。 且颍国有自治之权,亦有铸币之权,他也可基于此,来安排每年要锻铸的铜钱数目。 周遭鼓声擂擂,司俨也曾命人在这市集旁拓挖了人工河道,两侧各鳞次栉比地立着朱红栅栏,且此处亦有船家在经营画舫。 满眼望去,遍地都是人声鼎沸的酒肆,有人在说书,亦有人在提着傀儡唱曲。 裴鸢看着眼前诸景,连眼睛都不舍得去眨了。 无论是空气中那些西域香料的味道,还是那些和着琵琶靡音跳着胡旋舞的胡姬,亦或是从她身旁路过的姑臧百姓,俱都给她无尽的新鲜之感。 近来她多少有些想念上京,可当裴鸢看到了这些新事物后,便觉,若不是她远嫁到了颍国,怕是永远都不会知道,竟是还有这么有趣的地方。 且这眼前的一切,亦让她近来的辛苦和疲惫顿然消弭殆尽。 只是,当有戴着傩面的舞伶从她和司俨的面前经过时,裴鸢竟是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实则她每次逢上祭祀的场合,都会有这种异样的感受。 多年前,皇帝阏泽在建章宫的太液池旁,命匠人按照蓬莱山的传说,建了座小型的假山,那处的渐台中住着许多道士和祭司,她有一次同裴皇后前往建章宫时,还恰巧遇到了那些人在神明台祈雨。 裴鸢那时便觉,这些祭司和道士做的事,都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女孩回忆着往事,正有些失神,却见司俨向她伸出了手,示意她握住。 裴鸢因而停止了回忆,柔美的唇角也往上翘了几分。 这回,她终于可以和司俨光明正大地牵手了! 且现下,她还真成了司俨名正言顺的小媳妇。 因着司俨和裴鸢的外貌属实惹眼,所以这一路并肩行走时,也自是被许多百姓暗暗打量了数回。 司俨也知,裴鸢的模样生得太过娇美,他厌恶那些人将视线都落在了小王后的身上。 裴鸢的目光,却都落在了那些食摊上,女孩嗅到了羊肉汤和烤馕饼的味道,便再也走不动道。 却见那食摊的主人是个胡人,那馕饼的边还塞了不少的羊肉和沙葱,外皮还撒了许多气味微辛的孜然和胡麻。 司俨见女孩的步子明显放慢,小脑袋也转向了那食摊的方向,便低声问道:“想吃?” 女孩盈盈的剪水眸稍带着垂涎地看向了他,随即赧然地点了点头。 司俨便用大手,牵着女孩的小手,领着她寻了那食摊的一处坐定,随即便给裴鸢要了羊肉汤和烤馕饼。 裴鸢如愿以偿地吃到了想吃的食物,司俨却不吃半口。 侍从这时来了此处,递了司俨一张绢纸和一支特质的碳笔。 女孩用食时一贯专注,却见司俨正一直用那碳笔在那绢纸上绘着什么,神情也很专注。 ——“夫君,你在画什么啊?” 司俨这时掀眸,看向了对面的女孩,见她嘴旁沾了些胡麻粒,他刚想帮她撷下,却觉她的嘴旁还会沾上其余的,便复又垂眸,淡淡回道:“你看看你的身后。” 裴鸢转过身后,却见只有路过的百姓,和数座酒肆。 “你身后的那家酒肆,即将易主。我准备将其买下,再将它交由你来打理。我也会命人给你配好掌柜、小厮和庖厨,你便先用这座酒肆来练习打理账目。” 裴鸢听罢,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原来司俨正在为她绘酒肆的图样! 她不禁问道:“可…可若是我赔钱了…该怎么办?” 司俨缄默不语,只掀眸又看了她一眼。 裴鸢只觉,他的眸色虽无波无澜,可却仿佛在无声地同她说:你觉得我会差这点钱吗? “一开始肯定不会太快盈利,若想回本也需要一定的时日。不过你不必怕,有我帮你,这家酒肆一定能很快盈利,且这家酒肆所挣的钱财,也都归你使用。” 裴鸢乖巧地点了点头,她实则对钱一贯没什么概念,她自生下来就一直被家人宠惯着,要什么就有什么,所以很少会在乎钱财。 女孩现下的心思,都放在了喝汤上。 裴鸢比较沮丧的是,这碗汤的羊肉也太少了。 她一点都不够吃。 司俨自是看出了裴鸢存的那些小心思,便让侍从跟着女孩再到摊贩那处去挑几样寒食,顺便再让那食摊的主人多给他的小王后盛些炖肉。 裴鸢兴高采烈地和侍从走了过去,可现下时辰已晚,且这食摊的生意属实兴旺,却见适才那竹篱中还有许多新鲜出锅的寒食,可裴鸢出来后,上面只剩了一个炸焦圈。 那炸焦圈上被涂了厚厚一层的蜂蜜,上面也洒满了胡麻,一看便是酥脆可口。 裴鸢却见,有一头戴镶宝抹额,身着瑞紫圆领袍衫的少年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旁。 看他的意图,也是想买那最后一个炸焦圈。 食摊主人有些为难,便对二人道:“这位公子,这位小娘子,你二人商议好到底谁买罢…反正只剩这最后一个炸焦圈了。” 裴鸢向来也不是喜欢同人争抢的性子,便决定只添些羊肉汤,然后就把这炸焦圈让给这位陌生的少年。 身侧的少年倒也不同她客气,直接掏了几枚铜板便买下了那仅剩一个的炸焦圈。 裴鸢刚要回去寻司俨,却听身后的少年竟是唤住了她。 女孩回身望去时,也看清了那少年的长相。 少年的眉宇间英气十足,可是面部又稍显阴柔,可谓有种雌雄莫辨的俊美。 但无论怎么说,他的相貌都是极为好看的。 裴鸢甚至觉得,这少年的眉眼竟有些像司俨,可他的气质又稍带着些许的戾气,一看便是习武之人,待看清他的长相后,女孩又不自觉地想起了裴猇。 她因而,对眼前的这个少年多了些好感,亦觉得他很亲切面善。 少年比裴鸢高了一头,便微微俯身,将手中的那个炸焦圈递给了她。 ——“送给你吃。” 他的声音听上去,并不是很粗旷。 裴鸢的剪水眸明亮了许多,她兴奋地问道:“我真的可以吃吗?” 少年颔首,回道:“嗯。” 裴鸢笑意盈盈地接过了那甜脆的炸焦圈,却见她身侧的侍从面色一变,却并未阻拦那少年的靠近。 女孩边咬着炸焦圈,便将还在食案处等她的司俨忘在了脑后。 裴鸢好奇地观察着眼前的少年,见他的肩膀上,竟是还立着一只蜥蜴,她知这蜥蜴是西疆的物种,且它竟是一直很安分地待在了那少年的肩头处。 便不禁多看了它几眼。 少年顺着女孩的视线看了眼自己的肩头,他以为裴鸢是对这蜥蜴有所畏惧,便同她温声解释道:“你不用怕,它不会咬人的。” 裴鸢连连摇首,细声细气地回道:“不…我没怕它,我觉得它很可爱,而且它也好乖巧,也不在你的身上乱爬。” 那少年倒是没想到裴鸢竟会这般看待他的这只蜥蜴。 ——“你的模样也很可爱。” 裴鸢听着那少年毫不避讳的夸奖,小脸蓦地一红。 他好温柔啊!这点也跟司俨好像啊。 少年这时又问裴鸢:“你想摸一摸它吗?” 裴鸢兴奋地点了点头,那少年正准备将肩上的蜥蜴放在她的手上,裴鸢却觉自己的臂弯竟是被人用手握住了。 待她侧身看去时,却见司俨已然面色稍沉地站在了她的身旁。 男人的语气听上去也有些冷沉:“你对外人怎么一点防备都没有,给你东西就吃?” 裴鸢听着他可谓是训斥的言语,略有些无措地垂下了小脑袋。 少年则一脸好笑地看着他们夫妻二人,不得不说,司俨抢来的这位小王后还真挺可爱的,性情也是娇娇软软,很讨人喜欢。 裴鸢垂着双眸,讷声回道:“可我觉得,他不是坏人啊……” 司俨还未回话,却听那少年道:“兄长难得有空,竟还带嫂嫂来了姑臧的夜集,当真是稀奇。” 兄长? 那他是…… 司俨的语气平复了些许,同裴鸢解释道:“鸢鸢,这是我的次妹,司冉。” 原来是司俨的妹妹啊! 裴鸢这几日听绛云提起过司冉其人,据说她常年身在军营,且是个武艺高超,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颍军的那些将领虽知司冉是女儿身,却也对她很是尊敬。 实则裴鸢却觉,司冉倒是同她母亲班氏年轻时很像,班氏也是在嫁给裴丞相后,才卸甲绾鬓,性子也变得温婉了许多。 司冉见司俨面色不善,便同二人告辞道:“不打扰兄长和嫂嫂了,冉告辞。” 裴鸢看着司冉的背影,明眸中稍带着留恋。 司俨的面色如常,心中却生出了些难言的淡淡涩意。 司冉不喜穿女装,行为举止也同男子一模一样,所以他经常会把她当成弟弟来看。 也因而,司冉在适才同裴鸢如此亲密地说话时,于他而言,很是刺目。 ****** 司冉这番从军营归宫,可在此短暂地住上半月。 裴鸢一直希望在颍国也能有个同龄的玩伴,对司冉也很有好感,便想同她多多接触,待她征询过司俨后,却觉他虽然同意了这事,但却总给她一种不情不愿的感觉。 裴鸢也不知为何,司俨竟是要于三日后,带她去西苑猎鹿。 她一贯不喜欢这些会沾血腥的事,但这既是司俨的提议,她是不会拒绝的。 昨日裴鸢便同司冉一致商议,这射箭之事便由司冉来亲自教她。 裴鸢也于这日换上了司俨特意为她制的蕊红猎服,乌发也绾成了英爽的堕马髻,女孩踩着卷云小革靴,小手也持着小弓,步伐哒哒地便要出青阳殿去寻司冉。 恰时司俨归殿,二人险些撞了个满怀。 司俨身着华贵的玄端深衣,亦戴着君王冠冕,待停住步子后,他额前的青玉珠旒正在微微轻撞。 得见裴鸢这副模样,司俨不禁问道:“做甚去?” 女孩兴高采烈地如实回道:“我要去寻郡主学骑射~” 司冉战功无数,所以纵是庶出,也被皇室赐了封地,位份是郡主。 男人的眉眼深邃矜然,面色也很是平静。 心中却在想,前日他主动同她提起,要教她骑射时,她都没这么高兴过。 “怎么不让我教你?” 裴鸢只觉,司俨的声音虽然温沉如故,却带着某种无形的压迫感。 便随意寻了个借口,软声回道:“我怕夫君你会太辛苦。” 司俨毫不犹豫地回道:“不辛苦。” 随即又命侍童:“去寻郡主,告诉她王后不同她学骑射了,孤会亲自教她。” 裴鸢娇美的小脸不禁一怔。 司俨怎么能替她放司冉的鸽子? ——“不想让我教你?” 男人的嗓音隐隐带着些许的冷和沉。 司俨教她…… 也行叭。 女孩乖巧地摇了摇头,温驯地回道:“没有,那夫君要去换身弁服吗?” 司俨神色不明,只淡淡回道:“不用。” 不经时,司俨便携着小王后到抵了少阳院,却见司冉闻讯也来了这处。 司冉仍着一身英朗的袍衫,见迎面走来的年轻君王高大英俊,神情却是稍显冷肃。 司俨低声道:“孤亲自教你王嫂,你回去罢。” 姑臧的天气渐便得炎热,司俨同她说话的声音分明平静无澜,但司冉却觉,他那语气似是掺了冰碴般,透着浓重的森寒之意。 司冉也见,裴鸢盈盈的剪水眸稍带着不舍和留恋地看向了她。 司冉觉察出了司俨对他小王后的占有欲很是强烈,且他竟是连自己妹妹的靠近,都难以忍受。 她还真是没想到,司俨也会如此地在意一个人。 这些言语和举动都在表明,他就是吃醋了。 吃得还是他妹妹的醋...... “那...我便先回去了。” 司冉也因而,只得依着司俨的命令,无奈地离开了少阳院。 待她离开后,司俨眸色深沉地看向了身旁的小姑娘,却见她的神情并未沮丧,反是笑意盈盈地问道:“夫君,若我们有了孩子,你会不会也教他们学骑射啊?” 女孩甜美的笑容冲淡了司俨内心的阴郁和涩意。 小王后的内心还是如白纸般单纯,她向来看不透别人的阴暗心思。 便回道:“会的。” 话音甫落,司俨便习惯性地将娇小的女孩用臂圈护在了怀中,女孩鬓发上的馨香,也渐渐地沁入了他的鼻息。 虽说蛊虫留下的蛊印仍未在二人的身上消失,他亦不清楚自己对裴鸢的情感到底达到了什么程度。 但司俨能确定的是,在对裴鸢娇养的过程中,他对裴鸢的独占欲也是越来越强了。 他的小王后无论学什么,都得他亲自来教。 与裴鸢有关的所有事,他也不想经由他人之手,她的一切他都想要独占。 不管他爱不爱她,裴鸢都是他名正言顺的小妻子。 她也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 姑臧西苑。 西苑散养着大量的麋鹿,亦有干净清澈的溪流和茂密的丛林,且这地还有柑枳香的原料温桲。 而司俨在春日狩猎最频,这日既是带了还不会骑马的裴鸢而来,自是与她共乘一骑。 司俨让身量娇小的女孩坐在了他的身前,他则一手挽缰,另一手则锢着她纤细的腰肢。 裴鸢初来猎场,心情不仅紧张,甚至还对这地界有些排斥。 司俨的两只细犬已经机警的站在了马前,二人的身后也跟着许多护行的侍从。 司冉也自是来了西苑,且她神态怡然,一看便是个喜欢在猎场杀戮的人。 待众人还在逡巡着麋鹿的踪迹时,裴鸢只听“嗖——”地一声。 便见司冉已然挽弓射向了窸窸窣窣的草丛,侍从很快便在那草丛中寻到了司冉射中的猎物。 裴鸢一直颦着眉目,却见侍从兴奋地提着一只血淋淋的兔子走到了司俨的马前。 女孩立即便阖上了双眸,小脸也垮了下来,待见到那只兔子凄惨的死相后,便在男人宽阔的怀中打了个寒噤。 ——“怕了?” 司俨低声问道。 裴鸢垮着小脸儿,并没有回他的话。 她现在已经想回去了,她一点都不喜欢这种要杀生的血腥游戏,甚至对其可谓是厌恶。 司俨见女孩缄默不语,便又勒马带着裴鸢在西苑逡巡着猎物。 这时,骏马之前的两只细犬,俱都警觉地束起了尖耳,随即便呲了呲锋利的牙,一同钻进了一处密林之中。 裴鸢的视线随着那两只细犬的身影看了过去。 不经时,就见那两只模样已变得凶恶的细犬边呜汪乱吠着,边将一只体型庞大的麋鹿赶到了司俨马前的不远处。 裴鸢这时终于瞪大了双眸,待她看向了那只麋鹿时,自是动了恻隐之心。 因为那只鹿的眼中已经蔓上了一层雾气,模样瞧着可怜兮兮的。 女孩的小手正持着司俨命人为她特制的小弓,却丝毫都没有挽弓射击的念头。 司俨这时在她耳侧低声命道:“鸢鸢,射死它。” 裴鸢的性情一贯软,那只鹿还是个好好活着的生灵,她怎么忍心杀死它? 实则,司俨带裴鸢来西苑猎鹿的原因,便是想让裴鸢走出这一步。 坐在她这个位置上的女人,手上早晚都要沾血。 裴鸢也要早些明白这个道理。 那只鹿受了惊吓,却在两条细犬的恫吓下,惊惧地左右摇摆。 且它一要逃跑,那两只细犬便会配合默契地堵截它,它根本就跑不了多远。 男人的声音沉了几分,又命道:“听话,按我教你的,将它射死。” 裴鸢的羽睫飞快地眨动着,她头一回有了想同司俨反抗的念头。 他让她做什么都可以,可是她真的不想杀掉那头鹿。 ——“不…不要,我不要将它射死。” 裴鸢说罢,便将小手一松,想让手中持的弓落在地上。 司俨眸色一暗,他觉察出了女孩的意图,反应迅速地从裴鸢的手中夺回了小弓,随即便从身后的箭篓中持了一枚羽箭。 “嗖——”地一声,便将其残忍地射向了那只麋鹿。 裴鸢惊惧地瞪大了双眼,她难以接受眼前的一切,甜柔的嗓音也略显凄厉地喊道:“不!不要!求求你不要杀死它!!!” 司俨的臂力颇大,那只箭的杀伤力亦是极强。 麋鹿在身受重伤后,亦应声倒在了地上。 那地也于顷刻间,便变得血流成河。 裴鸢的小嘴仍在微张着,满脸都是惊骇。 她也于这时想起了从前的往事,司俨也曾当着她的面杀过人。 他也用残忍的狼刑处死过窦夫人。 他还让叛徒吃过他同伴的人肉。 司俨他那么温柔,却又那么残忍,他原是个如此矛盾又复杂的人, 可她喜欢的,就是如此矛盾又复杂的他。 女孩仍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最后终是因着心中的惊惧,昏厥在了男人的怀中。 ****** 裴鸢清醒过来后,便发现自己正坐在马车中,而那马车也已在归返颍国的路途上。 司俨身着黯色的狩猎弁服,侧颜立体精致,正坐于她的身侧。 男人的鸦睫微垂着,明明面色平静,裴鸢却从他的身上觉出了让人不寒而栗的冷厉和杀伐。 眼前的司俨仍有着令她心动的俊美模样,却也让她觉得可怕。 女孩不禁又想起了适才那鹿的凄惨死状。 司俨自是也觉察出,女孩已然清醒,且她正眼神娇气的看着他。 便伸出了修长的手,想将身侧美人儿的纤手攥入掌中。 裴鸢会出了他的意图,却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 司俨因而,眸中的阴鸷更浓。 忽而,只听“哐当——”一声,马车竟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司俨这时倏地从坐上起身,亦撑着双臂将吓懵的女孩禁锢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 他微微俯身,眸色深沉地凝睇着裴鸢几欲哭泣的可怜小脸儿。 车夫觉出了厢内的异常,便勒马问道:“王上,您…没事罢?” 司俨语气淡漠地回道:“孤无事,继续勒马前行。” “诺。” 待马车再度驱驰后,司俨用一手抬起了裴鸢的下巴,他刚要俯身亲吻她,却见美人儿竟是又侧脸闪躲了一下。 男人眼角眉梢的阴郁恣意,却将语气压得很低,他仍禁锢着裴鸢,只沉声问道:“躲什么,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6章 努力解蛊 此时此刻, 司俨的面庞离她极近。 从裴鸢的这个角度看,只觉他的五官看上去是愈发精致。 男人的悬鼻高挺英隽,眸黑而沉静, 却又似深潭般望不见底,且其内亦在暗涌着不明的可怕情愫。 司俨今日并未从西苑满载而归, 裴鸢曾听司冉提起过,她说司俨每每去西苑射鹿时,就算天色已晚, 也会让侍从提灯为他照引前路, 直到尽兴才会折返归宫。 且狩猎是司俨为数不多的爱好,他很喜欢这种血腥的杀戮游戏。 司俨的一只臂膀仍禁锢着她, 裴鸢在下意识地垂眸躲闪着他灼人的目光时,也看见了他那华贵的宽袖上,竟有一小处的颜色比其余的地方黯了许多。 那处, 应该是沾了些鹿的血。 裴鸢适才因着心中的惊惧,晕在了男人的怀里, 可那只倒在地上的可怜麋鹿应是还未死透, 兴许那时司俨勒马向前, 又命侍从将那鹿补了几刀,鲜血也因而溅到了他的身上。 她也隐隐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裴鸢想起,从前在相府中,裴猇总是一副戾气横生的模样,动不动就冲她怒吼,亦或是拿言语来威胁她。 裴鸢一向不畏惧裴猇,且他越凶,她便越同看戏似的,觉得他有些可笑。 裴猇若同司俨一比, 便可谓是色厉内荏。 司俨的面上并无任何怒态,他适才同她说话的语气也并没有很沉冷,可他周身散着的那些阴恻气场,足以让她怵惕不安,她心里的恐惧也是愈发深重。 二人既是在这空间狭小又逼仄的马车中,司俨的一举一动又都带着浓浓的掌控意味,直迫得她的那颗小心脏不断地狂跳。 裴鸢甚至觉得,她都快喘不过气了。 司俨见女孩仍侧着小脸儿,却并未开口,复又低声问道:“怎么不说话?” 裴鸢是真的不知,她到底该同他说些什么。 待她再度看向了男人时,却见他已然倾身吻住了她。 裴鸢并未拒绝和躲闪,却也让司俨明显觉出,她没有平日配合。 ——“伸出来。” 女孩的小脸儿不禁一怔。 随即便会出了男人的意图。 裴鸢犹豫了一下,还是耐着心中的羞赧,依着男人的命令照做。 司俨这时掀眸看了裴鸢一眼,见她已是泪眼汪汪,却还是倾身衔住了那寸温甜,复又渐渐地阖上了双眸。 男人的吻无比的强势又霸道,裴鸢被司俨亲得很无措,终是万分可怜地泣了出来。 可她哭得时候,却是毫无声息地哭。 马车之外,已然响起了滂沱的落雨之音。 膘肥体壮的大宛马亦被大雨惊扰,伴着车轮碾过石地的辘辘之音,不断地仰颈嘶鸣着。 大地在被雨水润泽之后,那混着泥土气息的湿气也漾入了车厢之内。 西苑位于姑臧的东城,而颍宫则在南城。 这一路虽然稍有颠簸,但是司俨却一直呈着那个姿势,毫无倾颓之态。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鸢只觉头脑都有些发晕发昏时,司俨终于松开了她,他重新坐回了原处,亦将她抱在了身上。 美人儿的鸦发已变得微微散乱,且那水盈盈的眸子瞧上去,比被他猎杀的鹿还要可怜。 金豆豆也如汩泉般,一颗又一颗地往下掉。 裴鸢正不时地掀眸看着他,眼神无比娇气,她显而易见地难以接受适才发生的一切,却连半句软软的指责都没有。 司俨见此,墨眸中的杀伐和阴郁寡淡了些许。 他转而伸手,为喁喁娇泣的女孩轻拭着面上涕泪。 裴鸢现在这副娇滴滴,又可怜万分的模样,自是让他的心中生出了怜意。 但那些怜意,却不敌他因猎杀而产生的那些邪祟心思。 此时此刻,他更想在此处将其残忍地挞伐。 但是司俨却用理智制止了自己的想法,裴鸢毕竟是王后,若他真这么做了,外面的车夫难免会听到些动静,他不想让别人对裴鸢产生不好的看法。 思及此,男人复又用修长的大掌蒙住了女孩的双眸。 若她再这么看他,他真的要忍不住了。 裴鸢娇美的小脸儿看着只有巴掌般大,明明他只是想将她的眼睛蒙上,却又几乎将她的整张脸都覆住了。 司俨这时低声命道:“日后我若吻你,不许再躲。” 他觉,他的掌心也被女孩的眼泪浸湿大片。 “听到了就回话。” “……嗯。” ****** 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一行人的车马便到抵了颍宫之东的含曜门。 裴鸢一路上一直安分乖巧地待在男人的怀中,司俨也曾命她在他的怀里憩上一会儿,她虽然依着他的言语阖上了双目,却并未真正睡下。 且她也是真的不敢睁眼观察他的神色,纵是她闭着眼,也能觉出司俨身上的冷厉杀伐未减,气场还是有些凌厉迫人。 她怕他会像看鹿一样,去看她。 这时雨势仍未有减弱的态势,有数名宦人已经持着巨型鲲持扇伞侯在了宫门的两侧。 裴鸢因着适才的惊骇,浑身都变得虚/软无力,且连马车都下不了,最后还是司俨将她抱了下去。 司俨行在雨中,他身着的弁服颜色黯淡如墨,身量高大挺拔,而他怀中娇小的女孩则身着鲜妍的红衣。两人的相貌又都是异常出众,宫人难免会在暗中多打量了几眼。 阖宫诸人皆知,这位娇滴滴的小王后是被他们的君王从上京抢回来的。 再得见今日之景,大有种戏本子中那些枭主和红颜的故事,照进现实的感觉。 不经时,裴鸢便被司俨抱回了青光殿。 这番司俨和裴鸢再度归宫后,两人间的气场有了微妙的变化,满殿的女使和侍童都觉察出了他二人的不对劲。 雨水稀释了司俨衣摆上的鹿血,这殿内华贵藻井下的博山熏炉中依旧焚着柑枳香,而这柑枳香的原料不仅有青枳和温桲,还混有大量的龙脑和沉香。 这其中再混入了雨水的气息和那些血腥味儿,顿让置身其中的人倍感压抑。 司俨眸色不明,语气淡漠地命道:“备水,孤要同王后沐浴。” 一众女使应诺。 实则二人在此之前也经常共浴,绛云对此习以为常,且在这之后,她们会前往寝殿为裴鸢篦发。 也因而,绛云便携着采莲和采萍侯在了寝殿之外。 三人静等了半晌,待司俨将裴鸢抱出来后,无人能瞧见她的模样,只能看见女孩在被热水熨.烫后,探出的那两只微粉的小脚。 ——“都出去。” 几个女使依着司俨的命令,躬身往后退着步子。 隐约可见司俨随意持了个锦绣软枕,将其垫在了美人儿的膝下,随即地面便骤响了金叶耳铛坠地的泠泠清音。 那华贵的绡纱帷幔在被扯拽后,也重重坠落。 任谁都再看不清,那华帐中的影影绰绰。 ****** 裴鸢和司俨归宫时,正值黄昏傍晚之际。 而现下,却到了阒然无声的夤夜。 待一切终毕后,她一直枕在男人结实的臂膀上,却并没有入睡。 司俨却睡得很沉静,他浓长的鸦睫垂于眼睑,给人一种匀净无疵的清俊之感。 而男人即使处于熟睡中,空着的另一条臂膀却仍在稍显霸道地禁锢着她。 女孩努力地抬了抬他的手臂,半晌之后,方才艰难地从他的怀中钻了出来。 裴鸢强耐着小身子上的各种不适,蹑手蹑脚地下了华榻,她不想扰醒司俨,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处于清醒状态下的他。 美人儿踩着木屐,轻薄又柔.软的荷色亵衣迤逦曳地,待站守在外的女使三人听见了那些窸窣的声响后,便见裴鸢已从内殿走了出来。 女使三人都知裴鸢不久前才刚被殿内的君王幸完,美人儿的面上也因而犹存着淡淡的绯晕,眉目间的娇妩亦是更甚。 绛云这时恭敬问道:“殿下要用些菜食吗?奴婢这就派人去为您提膳。” 裴鸢摇首,嗓音温柔地回道:“我先不用了,我想一个人静静。” 说罢,她正要往书房处走,可步态却因着身上的不适很是虚浮。 采莲和采萍见状,忙走上前去搀了她一把。 待将裴鸢扶到了书房处后,她便让女使三人驻足,自己则只身进了里面,随即便用小手支开了书房内的落地悬窗。 浮云叆叇,月华如水。 窗外的不远处种着一小片紫竹,待初夏的夜风轻拂竹叶之后,亦不时地发出飒飒的瑟鸣之音。 美人儿渐渐阖上了双眸,静静地感受着那些柔和的夜风拂过她面颊和手背时的触感。 司俨予她的那抹锐利的痛,也并未从身上消弭。 裴鸢复又睁开了双眸。 抛开今日她与司俨并未发生争吵的冲突不说,她近日因为努力,而收获和拥有的一切,若要放在以前,她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无论是去谦光殿听政,还是去同一个能力极强的女官竞争。 且为了使宫人信服,她还要主动同人争夺权利。 若不是有司俨在她身侧陪着她,耐心地去教她,她肯定不会有胆量去做,也会束手束脚,怯懦至极。 虽说裴鸢是被家人娇养宠惯大的孩子,可她却也对自己识得很清。 她没寻常贵女有心机手段,若她真嫁给了太子,也定是斗不过东宫的那两个良娣的。 更遑论,她还很是排斥太子阏临的靠近。 实则裴鸢知晓,无论是母亲班氏,还是姑母裴皇后,她们的手上也都是沾过人血的。 她的身份既是摆在那儿,就算夫君不是太子或司俨,她要跟的男人也定会与杀伐二字离不开。 她今日无法做到杀鹿,也无法迈出这一步,却也知道自己早晚都要成为那样的女人。 否则,她只能静等着被人害死,也无法帮扶到自己的夫君。 女孩正这般想着,却觉身后蓦地一重,随即便发现,司俨不知何时走进了书房中,亦将高大的身躯覆了上来。 她的小身子也因而,变得温暖了许多。 裴鸢在男人的怀里发出了极小极软的呜嗯之音,因着适才的那些影影绰绰,她只觉司俨就像是在她的身上做了标记一般。 他一靠近她,她就平白无故地软了身子。 ——“你这样会着凉的。” 司俨的嗓音依旧低沉,却透着极其罕见的慵懒和餍足。 他将怀中小人儿的身子板正后,复对她低声叮嘱道:“今日我忘了…我已经让女使熬了汤药,辛苦你再饮一次。” 小姑娘听到这话,小脸儿霎时便红了。 司俨见此淡哂,复将怀中娇软的美人儿拥紧了几分,他亲了亲她的额侧,复又低声问道:“还疼吗?” 裴鸢听罢,更觉羞赧万分,便用小手轻轻地推了推他。 可这些气力对于司俨而言,便同挠痒痒似的。 司俨并未松开裴鸢,复淡声道:“我抱着你回去罢。” 裴鸢却轻声唤住了他:“夫君~” “嗯?” 女孩赧然地垂下了眸子,小声回道:“我今日……” “……今日是我做的不好,我有些太过心急了。” 司俨的嗓音温沉如故,又恢复了女孩最喜欢的温柔模样。 裴鸢却在男人的凝视中,颇为郑重地讷声道:“但是夫君…我日后会更努力的,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实则,驱动她无畏地做这一切的根源,便是司俨这个人。 他便是她的动力,因为有他的陪伴,她才能变得勇敢,也不会再对未知的一切充满恐惧。 若她是仍掩于泥地下的蓬草,那么司俨于她而言,便是她的煦日阳光。 她所做的一切,也都是在拼尽全力地向阳生长。 司俨仍凝睇着小姑娘怯生生,却又稍显坚定的小脸儿,却一直保持缄默,并未回复她的言语。 只将大手置在了她纤瘦的右肩上,随即,便将其缓缓地往下移了数寸。 美人儿的肌肤细腻如雪,后肩的那处,仍在怒绽着一朵灼红鲜艳的扶桑花。 他微微俯身,在女孩惊诧的目光下,轻轻地吻了下她的胎记。 蛊印既是未消,那便说明,他仍未对裴鸢情根深种。 情根深种并非是普通的喜欢或爱意,它同寻常的男.女情.爱不同,而是一种很深很重的感情。 司俨也不知,情和爱到底是谓何物。 他自小活到现在,做任何事都是轻而易举,旁人觉得困难至极的事,他却觉得过于简单。 于司俨而言,这世间的一切,都无难事。 且自母亲翁氏去世后,他的身侧也再无值得在意的重要之人。 但无论如何,裴鸢已经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也是他最在意的人。 司俨不再忍心让裴鸢孤单地活在世上,也怕她会变成一个可怜的小寡妇。 虽然他为防不测,依旧会将裴鸢培养起来,让她有着独自面对一切的能力。 但他也会在仅剩的两年中,努力地去解蛊。 他想陪着裴鸢这个小姑娘,一直走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7章 獒犬(一更) 【一更】 姑臧东城, 延英楼。 虽说姑臧遍地都是酒肆,但是颇具规模的酒楼却是甚少,这延英楼处的地界原本也是一座规模甚小的酒肆, 自半月前这酒肆易主之后,便被无数工匠改建成了一座翼角翻飞的双层酒楼。 姑臧的夏季比之于中原的其他地界虽要短暂些, 却也是烈日高灼,酷热难耐。 因而,这延英楼的店家便于白日,在楼外置了个冰水摊子, 以供周遭经行的百姓消暑解渴。 冰块在夏日本就甚为难得, 且这道冰水中还包含甘草、银丹草、陈皮、莲子和金银花等各种清热解暑的数味草药。 姑臧的百姓很喜食这道冰水,每日不到未时,这延英楼备下的数缸草药冰水便都能售罄。 且这延英楼的地窖中还藏着大量的美酒,其内酒的种类之多,足以令同业其余酒楼的店家自惭形秽, 甚至是嫉妒眼红。 除了姑臧常见的那几种玄米酒,延英楼还藏有从上京而来的,那些珍稀的玉冰烧和琼花露。 姑臧并不靠海,但这延英楼的店家却能弄来大量的鲜鱼和海蟹,也因此,延英楼也是姑臧城内,鲜少能吃到生鱼片和漕醉虾蟹的酒楼。 延英楼自开业至今,每日都是宾客喧嚣, 座无虚席。 现下正值巳时三刻, 而姑臧的酒楼一般都于午时开门, 楼内正堂的小厮也正勤勉地洒扫着砖地, 静享着这酒楼于一日中, 难能清闲的时当。 裴鸢梳着分肖垂鬟的发样,身着淡粉色的凤仙襦裙,外身亦罩了件颜色鲜嫩的艾绿外袄,正专心致志地在堂内主案打理着账目。 女孩的气质温驯娇软,眉眼如画,可谓有着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绝色面庞。 可神情间却又显了几分幼态,倒像是谁家未出阁的小姑娘。 这时,酒楼之外有两个打扮蛮悍的莽夫抬眸看了看这延英楼的匾额,随后,便大步流星地闯入了正堂之中。 小姑娘仍在专心地看着账簿,她虽知有人进了这酒楼之内,却并未抬眸,只细声告知那二人道:“两位客官,延英楼是在午时开张,您二人有些来早了,若要吃酒菜,怕是得等上小半个时辰。” 那面上有疤痕的男子听罢,便嗓音悻悻地回道:“呦,你们这酒楼在姑臧也没开多久,这就店大欺主上了?小丫头片子,把你们掌柜给老子叫出来,让他赶紧把你们酒楼最好的酒菜给老子端到案上来!” 裴鸢娇美的小脸儿上,面色依旧平静如常,并未显露任何惊惧之态。 她觉这两个男子的行止颇为古怪。 这延英楼开业至今,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周遭的酒楼或是酒肆虽然眼红这处的生意,但是既知延英楼能弄到那么多的珍稀食材和酒水,那这处的店家必定同官府的人有着什么关系。 且这店家身后的靠山来历不小,也因而,无人敢在延英楼撒野作乱。 裴鸢这时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账簿,复又对那两个面色不善,且周身都散着粗鄙之气的男子回道:“我便是这延英楼的掌柜,庖厨那处还未烧柴开火,您二人若着急,可以先寻个酒案坐上一会儿,等庖厨开火了,我定会让小厮给您二人尽快上菜的。” 蓄着络腮胡的男子听着女孩娇滴滴的嗓音,却是当着裴鸢的面啐了一口,复又态度蛮横道:“你这小丫头片子竟是这酒楼的掌柜?还真是稀奇…老子不管,若那柱香在燃尽之前,你还没给我们上菜,老子就把你的酒楼给砸了!” 话落,络腮胡和刀疤脸对视了一下。 他二人都觉得眼前的这个娇气的小姑娘会被吓哭,便想着走上前去,再调戏裴鸢一通。 今日不管她能不能按时上酒菜,这延英楼他二人是砸定了。 这也是他们来此的目的。 ——“谁要砸我的酒楼?” 一道冷厉的男音从女孩的身后传了出来。 刀疤脸和络腮胡因而循声看去。 却见迎面走来的男子一身素白深衣,身型颀长高大,气质淡漠冷郁,倒像是出身钟鼎世家的矜贵公子,而不像是个开酒楼的商人。 不过姑臧当地的许多豪强世家,也都会在这东西南北四城经营一些置业。 但是无论这个男子的背景有多强大,也不及他二人的靠山厉害。 络腮胡和刀疤脸的心中充满了底气。 让他二人砸酒楼的人说会替他们兜住一切,他二人纵是在此闹事,也不会受任何牢狱之灾,且那人还会助他们出城,他们不仅会拿到不菲的钱财,还会有人在张掖郡为他们安顿住所。 思及此,那两个男子的表情是愈发嚣张。 刀疤脸这时问向眼前的俊美男子,道:“你是谁?这小妮子的爹?” 裴鸢听罢,蓦地瞪大了双眼。 他怎么能将司俨认成是她的爹爹呢? 司俨听罢,亦面色不虞的沉了沉眸。 那刀疤脸问完这话后,又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可裴鸢的相貌属实生得幼态偏小,而司俨的面孔虽然年轻英俊,气质却又稍显深沉成熟。 若面前的这位男子在十几岁时便同人有了孩子,他又是个保养得宜且显年轻的人,那他也不是没可能会有这么大的一个闺女。 裴鸢因而扬声反驳道:“他不是我爹!” 刀疤脸怒声回道:“我管他是谁?反正那柱香已经快燃尽了,你们还是没给老子上酒菜,老子这就把你们的酒楼给砸了。” 说罢,那刀疤脸便对着酒楼外吹了个口哨。 哨音甫落,便有十余名模样凶悍的成年男子鱼贯而入,这些人的行止倒像是故意来找茬惹事的。 那些恶匪刚要持刀靠近裴鸢和司俨,便见这酒楼的二楼上,竟是倏地降落了十余名身手不凡的青年男子。 他们亦身佩长刀,反应迅速地挡护在了裴鸢和司俨的身前。 延英楼的大堂内,于顷刻间便变得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司俨将娇小的女孩搂护在了怀中,他知她胆子小,他不想让她瞧见半分的血腥。 他已猜出了于暗做这种蠢事的人是谁。 她的行径固然愚蠢,却也对延英殿的生意造成了恶劣的影响。 毕竟众人扭打的动静不小,周遭路过的百姓也会嗅到这大堂内的血腥味。 这延英楼,本是他小王后练习打理账目的清静之地。 如今,却被这帮蠢货弄上了血污。 若裴鸢因此被吓到了,还得他去哄。 不经时的功夫,侍从已将为首的络腮胡和刀疤脸制伏,而他二人的那些跟班俱都惨死刀下。 那两个人跪在地上挣扎时,还在想,这延英殿的店家到底是什么来头? 且这酒楼里怎么潜伏了这么多的高手?! 司俨眸色漠然,仍用臂膀搂护着怀中身量娇小的女孩。 待看他向那二人时,神情也稍带着睥睨,倒像是在看两只渺小的蚂蚁。 ——“将他二人羁押到官府,问斩处死。” “诺。” 刀疤脸弄不清司俨到底是什么来头,却还是做着最后的挣扎,他迫问道:“你…你知道我们的靠山是谁吗?” 司俨听罢,唇畔微牵,眉目稍显轻蔑,他冷声问道:“姓马的那个女人是吗?” 刀疤脸和络腮胡听罢,皆是一愣。 这男子既是知道马夫人的身份,而且他的神情竟还如此的淡漠和不屑,那他的身份应该是…… 待两个男人面露惊惶地猜出了司俨的身份时,却是为时已晚。 “压下去。” “诺。” 司俨适才既是称马夫人为姓马的女人,便存了要褫夺她夫人位份的念头。 他欲将马夫人贬为位份最低的家人子,再命人将她押到昭庆门旁的鬼宅中,任由这个恶毒的女人自生自灭。 至于在张掖郡为非作歹十余年的马家,也是时候该被好好整顿整顿了。 ****** 颍宫,内侍局。 夏日花树葳蕤,垂柳依依。 裴鸢于近日,也开始以王后的身份,在内侍局中掌管着阖宫诸务。 令韦儇没想到的是,那几个内侍丞和内侍监对裴鸢的态度竟是异常尊敬,她们丝毫并未因她的那些挑拨言语,而对裴鸢有任何不满。 且裴鸢一入内侍局后,其女使绛云也对她们做了许多的拉拢之举。 裴鸢处置宫务时,也再无从前的窘迫之态,反是异常的得心应手。 韦儇也只得一言不发地站在裴鸢的身旁,且并未再寻到任何从中作梗的机会。 前几日马夫人被贬为了家人子,还被司俨关押到了那座鬼宅中,韦儇知道马夫人头脑蠢笨,她竟是派人去司俨为裴鸢特意建造的酒楼中闹事。 韦儇也知,马夫人早晚都要落得这个悲惨的下场。 司俨智力超群,做任何事于他而言,都是毫无难度,且轻而易举。 他每日亲自带着裴鸢做这些事,倒是更像在陪着小姑娘玩过家家似的。 裴鸢既是活在司俨的庇护中,那任谁都动不了她。 实则韦儇也搞不清楚,马夫人既已被处死,那司俨为何还要让她任这尚方令一职? 那几个侍丞和侍监的能力虽然不及她,但是若要任这尚方令一职,资历也够了。 那裴家女刚嫁到颍国时,韦儇曾观察过司俨看她的神情,她那时便觉。 司俨待她时,目的性尤甚,大有种只宠不爱,只想用手段征服的感觉。 可如今看来,他待她,却不像是她以为的只宠不爱。 裴鸢她什么都没做,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这位冷性君王的娇养和宠爱。 而她为司俨做了那么多的事,她也卑微地喜欢了他那么多年。 可司俨又将她当成了什么? 他看她时,就像是在看蜉蝣或是荧虫。 韦儇的心思渐渐变得复杂又扭曲。 她思忖了一路,却是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是走到了豢着两只凶恶獒犬的仁虞坊外。 恰时,为司俨驯养这两只獒犬的羌人正在给它们喂食。 韦儇也在笼外得见,那两只獒犬扑向活鸡时的凶恶之态。 不消片刻的功夫,适才还在活蹦乱跳的鸡便被那两只恶犬咬断了翅膀,空气里也顿时溢满了浓重的血腥味儿。 光是它们那比狮吼还要震耳的吠声,就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那豢养獒犬的羌人得见韦儇后,还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汉文,让她赶紧离开这处。 韦儇自是对那些獒犬心生恐惧,却并未往后退着步子。 说来,自裴鸢嫁到颍国后,这两只獒犬就再没出现在这偌大的颍宫之中。 司俨应是怕这两只恶犬会吓到她。 韦儇遥遥地望着那两只獒犬,倏地想起姑臧的匈奴城中,也有许多会驯兽的羌人。 她眸色一寒,心中也渐渐生出了主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8章 巫祝(二更) 【二更】 待裴鸢同女使三人从内侍局而出后, 见湛蓝的天际上虽是艳阳高照,但时辰却未到午时。 女孩回忆着韦儇适才在堂内的那副悻悻神情,她在同侍丞和侍监忙碌地打理账务时, 竟是都未察觉出韦儇到底是何时离开的。 绛云这时恭敬道:“殿下,王上这时应该还未从讲武场归宫,您要回青阳殿先憩一会儿吗?” 裴鸢听罢颔首, 刚欲携着女使折返青阳殿,却是蓦地想起了几日前在延英殿发生的那件事。 那个脸上有刀疤的男子, 竟是说司俨像她的爹爹! 虽说那个刀疤脸的智力可能不甚太高, 这才将面庞年轻的司俨看成了她的爹爹,但是她回宫后,却也一直在想着这事。 细细想来,除却在敦伦**时, 她和司俨的相处方式,确实不太像夫妻。 而是像, 长辈和小孩子…… 思及此, 裴鸢的小脸儿稍显了几分无奈, 便软声问向身侧的绛云:“绛云你说,王上平日待我的方式,是不是很像是长辈待小孩子啊?” 绛云默了默,亦连眨了数下眼皮。 半晌之后, 还是如实回道:“殿下自幼被丞相和班夫人娇养长大, 而您又是从上京远嫁而来,王上又比您年长了近十岁…所以自会对殿下您更照拂些。” 绛云虽然并未直言, 可话里话外却也承认了司俨和她之间的相处方式更像是长辈和小孩, 而不太像是一对夫妻。 裴鸢的心情渐变得沮丧。 她自小到大, 便习惯了别人对她的照拂和宠爱。 所以自嫁到颍国后, 司俨既是也这般待她,她自是也对此习以为常。 他宠她,她便乖顺听话,就跟孩子予长辈的反应一模一样。 而她,既是已然过了及笄之龄,便很想让司俨将她完完全全地当成女人来看。 ——“王嫂。” 裴鸢正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却听见有人用元气十足的嗓音唤住了她。 女孩循着声音望向了那人,却见司冉竟是站在了她身前的不远处。 身姿英挺的少女仍穿着一身玄色的袍袄,脚踩卷云纹靴。 遥遥观之,便觉其星眸朗目,神情间亦是英气十足。 纵是经行而过的宫婢知道司冉是女儿身,却还是禁不住多往这位俊逸“郎君”的身上多瞧了几眼。 毕竟,年岁尚小的姑娘们,还是最喜欢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待司冉走到裴鸢的身前后,便抱拳对她揖了一礼,复恭敬道:“冉见过王嫂。” 裴鸢也仪态绰约地微微颔首,随即柔声问道:“郡主这是要去哪儿?” 司冉淡声回道:“我要去渐台寻国师邹信,让他为我卜上一卦。” 裴鸢微作沉吟,半晌才反应过味来。 在颍国,神医亓官邈是国师邹信。 若他暴露了身份,远在上京且身患重疾的皇帝难免会对司俨兴师问罪,也会将亓官邈再抓回上京,为他诊治疾病。 ——“国师…他竟还会卜卦啊?” 司冉听罢微微挑眉,那副颇为不屑且带着些倨傲的神情不禁又让裴鸢想起了裴猇。 “这国师本就是神职,亓官邈虽然兼任太医令,但他最大的职责是掌宗祀之事,为颍国祝祷祈福。若放在一千年前,这国师一职便唤作大巫祝,这些祝官须得出身高贵,且血统也得纯正。你可别小瞧这巫祝一职,在一千年前,于各国的君王而言,最重要的官员便是这些神神叨叨的巫祝了。” 裴鸢听罢,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小脑袋。 实则她对巫祝一职也不算是很陌生,毕竟建章宫中,那蓬莱假山之旁,也住着不少经常起舞祈雨的巫祝。 只不过,皇帝虽然有些迷信这些鬼神乱力之说,却严禁这些巫祝行巫蛊厌胜之术。 她的父亲裴丞相倒是不信这些,司俨貌似也不大信,只是他的父亲,亦是先王司忱却同皇帝一样,很信这些星占卜筮之说。 裴鸢每每见到这些巫祝时,也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便想同司冉一同去渐台,也让亓官邈给她卜上一卦。 渐台离医者署很近,且这地可谓茂林修竹,亦有嶙峋奇石无数,倒还真给人一种置身仙境的感觉。 裴鸢耐着心中的好奇,随着阔步而入的司冉进了渐台内。 ——“邹信何在?” 亓官邈正在檀木案后专注地看着书,待听到了司冉的声音后,神色不禁一变。 他身侧的两个小童眉心点红,模样都生得机灵又讨喜,亓官邈便扬了扬下巴,示意小童出室去迎司冉。 实则这兄妹二人,亓官邈都很畏惧。 司俨的心思太过深沉诡谲,而司冉虽是个少女,性情却很是暴戾嗜杀。 可这二人,他又得罪不起。 他实在是不愿意给人占卜,若他无意间道出了天机,难免又会折寿。 不经时,亓官邈却见,进内的司冉身旁,竟还跟来了那位娇滴滴的小王后。 小王后见到他后,还对他甜美地笑了一下。 亓官邈得见裴鸢后,便起身对她恭敬地施了一礼。 司冉已然撩袍坐在了他书案的对面,语气不善地道:“还请国师给我卜上一卦,卜我军的下场战役,到底是凶还是吉。” 裴鸢这时也乖巧地跪坐在了司冉身旁的茵席上。 亓官邈的面色却稍带着恐慌,却还是让小童将占卜的用具都拿到了案上。 卜需用龟甲,筮则要用策。 若无这些器具,亦可用三枚铜钱做六爻之术。 裴鸢在一侧安安静静地看着亓官邈眯着眼为司冉占卜着。 少顷之后,亓官邈终于卜算出了结果。 司冉凝眉,迫切地问道:“是凶还是吉?” 亓官邈眨了几下眼睛,恭敬地回道:“回郡主…是平。” ——“平?” 裴鸢和司冉不约而同地问向了亓官邈。 亓官邈因而颔首。 司冉的面上却显露了几分怒态,她沉声逼问亓官邈道:“你知道我是看不懂这些卦相的,你莫不是在诓我?平又是什么卦相?!” 亓官邈在司冉的恫吓中,暗暗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随即耐心地解释道:“郡主…臣擅星占和卜筮,也擅相命和堪舆。这占卜之术于臣而言,可谓是最简单,也最不会出错的…占卜的结果既为平相,便说明…未来莫测的事情太多,是凶还是吉难以分辨。” 司冉如今的年岁是十八岁,亲身经历的小战却已是无数。 她既是武将,便意味着脑袋要随时悬在腰间。 她既是来寻亓官邈,便想在这位国师的口中听到吉相二字,以此来寻求某种心灵上的慰藉。 但亓官邈既是都这么说了,司冉也不好再逼问他。 却见这时,模样娇美的小王后竟是好奇地拾起了案上的龟甲,亦将它置于眼前仔细地打量着。 亓官邈见状,便探寻似地问向裴鸢:“殿下…臣为您特意配制的那些可增进记忆的汤药,您喝着如何?” 裴鸢颔首,软声回道:“那些汤药虽有些味苦,但本宫喝完它们后,记东西确实比以往快了。” 亓官邈小心地观察着裴鸢说这话时的神情,他无法确定裴鸢现在到底是怎么看待司俨的。 但他既是寻到了机会,那便定是要在小王后的面前说些司俨的好话的。 ——“殿下,王上让您学那么多的东西…都是为了您好。您若觉得疲累,便多想想王上的好,他从未如此地待过一个人…且您既是同他成了夫妻,那便是荣辱与共,福祸相倚,上京再……” 司冉自是不明亓官邈说这话的意图,只觉他今日异常话多,便掀眸睨了亓官邈一眼。 亓官邈因而噤住了声。 裴鸢放下了手中的龟甲,随即又细声问向亓官邈:“上京再如何?” 亓官邈刚要继续说下去,便见身着华冕的司俨,竟是也寻到了渐台这处。 得见亓官邈的惊异神情后,裴鸢和司冉也转身看了过去。 司俨不解地低声问道:“怎么都到这处了?” 话落,便用眼示意裴鸢走到他的身侧。 他来渐台这处,自是要将小王后亲自接回去。 司冉见司俨至此,也站起了身子,神情略有些不自然地握拳轻咳了一声,便先行告退了。 裴鸢这时略有些兴奋地同司俨道:“夫君,国师他可厉害了,他不仅会医术,还会好多好多不同的东西。” 亓官邈自是没料到裴鸢竟会这么夸他,他难能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头。 司俨微微垂目,眸色不明地凝睇着他娇软的小王后,只低声问道:“你觉得他很厉害?” “嗯~” 亓官邈心里美滋滋的,可待他再度抬首后,却正对上司俨那道冷瞥向他的锐利目光。 他因而在这炎热的夏季,竟是还打了个寒颤。 ****** 青阳殿内,可谓冬暖夏凉,夏蝉亦在热切地啾鸣。 司俨今夜一如寻常,陪着她在书房精进理账的能力。 裴鸢坐在他的身旁,悄悄地嗅闻着他身上清新微苦的柑枳香,竟是有种回到当年的感觉。 只不过在三年前,司俨只从初冬陪她到了初春。 而现在,他终于能陪她度过,这个全新的夏季。 且往后余生,每年的四季,他都能陪在她的身旁。 正这般想着,女孩却觉,自己的耳垂竟是被人给捏住了。 司俨并未看向裴鸢,只低声道:“又走神了。” 裴鸢赧然地垂下了眸子,只觉自己的小脸儿又熨烫了几分。 司俨这时松开了她红如滴血的小耳朵,复嗓音温淡地道:“等你月事走了,再命人往这殿里多置些冰。” 见裴鸢不解地看向了他,司俨复又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不然,脸为何这么红?” 女孩的神情略有些懵然,小脸儿也往下垮了几分。 可她垮脸的缘由,却不是因为羞赧。 司俨揉她头的这个动作,也好像待小孩子似的。 这时殿外传来了张掖郡的急报,司俨起身出殿前,还叮嘱裴鸢先去寝殿睡下。 裴鸢乖巧地点了点头。 待司俨折返回殿后,却见美人儿趿着木屐,静静地站在了榻旁,却是并未安枕睡下。 裴鸢浓长的鸦发垂于腰际,背影虽然稍显纤瘦单薄,身段却貌似比从前多了些许的女子韵味。 裴鸢觉出了司俨已然归殿,亦阖了会儿眼眸,在心里暗暗地为自己鼓着气。 她要大起胆子来,不要害怕。 她已经是过了及笄之龄的女子了,她不能再让司俨将她当成小孩子了。 思及此,裴鸢终于张开了双眸。 司俨也已走到了她的身后,且离她极近。 女孩转过了身子,刚想大着胆子,踮起脚来主动吻他。 男人却用手攥住了她纤细的腕部,提着她那两条小细胳膊往上举了举。 随即,他那双清冷沉静的眸也下移着视线,往她的小腿看去。 裴鸢只听司俨低声道:“裤腿和衣袖都短了些,明日得让人再给你制些新的衣物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93章 粗鲁 司俨待松开了女孩那两条纤细的小胳膊后, 指腹间还残存着女孩手腕那寸肌肤的温腻触感。 他命人为裴鸢制的寝衣和亵衣的颜色,大都是浅浅淡淡的荷色或是藕色,她穿这种颜色的衣物时, 也犹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骨朵,瞧上去娇弱且易碎。 且裴鸢现下也不知为何,小脸竟还显露了几分沮丧。 她微垂眼睫的那副模样, 瞧上去更娇了。 亓官邈曾对他叮嘱过,说小王后来月事这几日, 脾气难免会大些, 也极容易委屈心烦,所以若裴鸢这时同他犯娇气、使小性子,那他便该多多忍让,以防她会在这时对他心生怨怼。 司俨因而低声询问道:“怎么了?” 实则司俨近日也一直在默默地观察着裴鸢对他的态度。 上次二人在西苑因着射鹿一事起了冲突, 他那时的态度又过于强势专横,亦暴露了本性中阴暗且残忍的一面。 小姑娘在那日被他欺负后, 也哭得极为可怜。 司俨本以为在此事之后, 他需要花心思再好好哄哄她, 却没成想,裴鸢仍是一如既往的乖顺,并未同他使任何小性子。 可裴鸢外表纵是温顺懂事,但她心中的真实想法, 司俨却并不能看透半分。 司俨面色如常, 心中却在想,裴鸢既是做出了这副神情, 八成是因为他近日做的不好, 所以她心中对他有了不好的想法。 裴鸢平日不说, 逢月事时脾气却大, 所以便于这时开始埋怨起他了。 司俨仔细地回忆了一番,暗觉应是几日前,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欲.念,所以动作难免粗鲁了些。 小姑娘的膝盖上也破了层皮,待他次日为她上药时,裴鸢还唤疼来着。 裴鸢应是想起了那事,觉他过于粗暴,不懂怜香惜玉,这才对他心生怨怼。 思及此,司俨见裴鸢仍未回复他的问话,复又问道:“既是未睡,还站在这处一直等着我,是不是有话要同我说?” 男人看着小姑娘连头发丝都仿若沁着娇气的模样,便用结实的长臂一揽,习惯性地便将那身量娇小的美人儿圈入了怀中。 裴鸢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还是没有回复司俨。 司俨眸色未变,只用大手掐了下裴鸢的腰侧,复低声命道:“说话。” 他掐她的力道自是不重,裴鸢只觉腰间的痒意更甚,便侧了侧娇小的身子,闪躲了一下。 司俨见她又开始做出这些抗拒之举,眸色终是暗沉了几分,眼角也染了些阴郁,臂膀锢她的力道也更牢固了些,丝毫不肯给她任何挣脱的机会。 实则每次裴鸢稍作反抗,他便怕裴鸢的小脑子里又会想起上京东宫的那个男人。 眼见着小姑娘的眼眶已然微微泛红,司俨担忧再这么欺负下去,事态会难以控制,终是松开了裴鸢。 裴鸢这番是真的有些恼了,她也难能有了些胆量,还攥着小拳头,力道不轻地往男人的肩头处砸了一下。 司俨缄默地看着她挥舞着小拳头,却是颇有兴味。 她今夜的脾气,还真挺大的。 原以为裴鸢是个同猫一样乖巧的女孩,没想到她厉害起来,也能做出这副张牙舞爪的姿态。 ——“到底怎么了?” 司俨复又压低了声音,耐心地问道。 裴鸢这才气鼓鼓地细声回道:“你能不能…能不能不把我当成小孩子…我都十六岁了,早就及笄了……” 裴鸢虽然知道,她同司俨闹脾气的行为,本身就很孩子气,可她这番还是忍不住了。 司俨眸中的冷意寡淡了些,他复又往那几近炸毛的小姑娘的身前走了几步,语气略有些无奈地问道:“就因为这个?” 裴鸢犹豫了一下,还是赧然地点了点头。 男人竟是被气笑了,他无奈地摇首,又问:“我怎么就把你当成小孩子了?” 实则,司俨很乐意让他同裴鸢接下来的对话持续得更长一些。 因为裴鸢鲜少在他的面前流露出这样的一面。 他看在眼里,只觉甚为有趣。 小姑娘听罢,便匀了匀因愠怒,而略有些不稳的气息。 随即,便在脑中仔细忖着司俨把她当成孩子的行为。 亦准备将他的“罪责”一一列举而出。 “就…你有许多待我的行为,都像长辈待孩子似的。” 甚至她刚嫁过来时,司俨还说,等她不再像个孩子时,才能让她怀上自己的宝宝。 “长辈?” 裴鸢迟疑了一下,她刚要用颔首来做为对司俨的回应,却觉自己的下巴竟是被男人用手给抬了起来。 随即他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庞也凑到了她的眼前,待他微微俯身后,便稍显强势地吻住了她的唇。 司俨掌握了裴鸢的所有喜好,动作很是熟稔地亲吻着她,待将娇气的小姑娘亲得迷迷糊糊后,他的眸色也深邃了许多。 他松开了女孩的下巴,却仍未让她离开他的怀抱,见裴鸢已然恢复了平日的安分和乖顺,随即又低声问:“长辈能对你做这种事?” 裴鸢的唇角再耐不住,刚要呈起微扬的态势。 却觉,自己的桃臋竟是被他用那大掌轻轻地拍了一下。 女孩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亦微微张了小嘴,看向了司俨。 司俨面色正经,深邃的墨眸依旧清冷且沉静,只淡淡道:“日后不许再胡思乱想,若对我有看法,也不许憋在心里。” 话落,司俨复又松开了怀中的女孩。 裴鸢难以置信地用小手捂了捂那处。 他…他怎么可以拍她的那里?! 她知道这不算是打,司俨根本就没用任何力气,这种举动大有种调/戏的意味。 但是这种动作,却是经由司俨的手中做出来,属实令她难以置信! 好粗鲁啊。 也好让她害羞啊…… 司俨仍凝睇着她的一举一动,裴鸢却再耐不住心中的羞赧, 小姑娘再不欲去理睬司俨,娇娇哼哼地便钻进了衾被中,亦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没露出来。 可心中纵然害羞,裴鸢却觉,自己也是越来越喜欢司俨了。 她喜欢温和的他,也喜欢偶尔强势霸道的他。 甚至他粗野一些,她也有点喜欢。 她喜欢司俨的每一面,且她每一天,都要比前一天还要更喜欢他。 ****** 姑臧既入盛夏,天气也愈发炎热,裴鸢近日每每走于颍宫的青石板地时,都觉有股难耐的热气在向上蒸腾,暑热着实打头。 是日前往内侍局之前,裴鸢还特意往自己的小肚子里灌了好些浓浓的茶水,生怕会在那些宫官的面前露出疲惫困倦的一面。 堂内的熏炉中,混入了大量的银丹草和广藿,其香味清凉,亦可驱散暑热,宫婢也在转动着葵黄色的珐琅七轮扇。 可纵是如此,裴鸢的鬓边还是出了些许细密的汗珠。 实则围在她身旁的女官见裴鸢的肌肤生得异常白皙,都以为她是敷了厚粉。 可如今这么一瞧,小王后纵是出了些汗,那面上的肌肤依旧如凝水豆腐般白皙细腻,再衬上她那精致娇妩的眉眼,使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儿又添了几分姝色和秾丽。 绛云见状,便拾了块帕子为娇美的小王后拭了拭额侧的汗珠。 宫婢也恭敬地呈上了消暑的凉茶,裴鸢却于这时想起,鞍辔院的那些马近日好像也因着天气炎热,而格外的烦躁,有几只马还踢伤了马倌。 她垂首看了看各宫署刚刚呈上来的账簿,便问向内侍监冯氏:“怎么死了两匹马?它们是因为天气太热,而患了疾疫吗?” 冯氏如实回道:“回殿下,那两只马并不是患疾而死…而是…被王上养的獒犬咬死的。昨夜看管它们的羌人忘了锁笼,其中一只獒犬便寻到了马厩处,咬死了两只品种珍贵的大宛马。” 上次去西苑射鹿时,裴鸢曾见过司俨豢养的两只细犬,细犬这犬种既是猎犬,难免会比寻常的犬要精力旺盛些,仁虞坊的那些训犬人每日也都要陪着这两只细犬玩耍奔跑。 裴鸢也隐约听人提起过,司俨还豢养了两只匈奴来的獒犬。 但是这两匹马被它们咬死的事,司俨今晨却并未同她提起。 裴鸢复又问道:“那王上是如何处置这两只獒犬的?” 冯氏回道:“它们毕竟曾是王上的爱犬,只是在宫中豢养这种凶兽,又出了昨夜这般骇人听闻的事,难免会使阖宫人心惶惶。所以王上在去讲武场之前,便命驯养它们的羌人将这两只犬安置在宫外。它们…应该已经不在宫里了。” 裴鸢听罢却想,如若她是这两只獒犬的主人,她是肯定不舍得将这两只犬放走的。 且她也于这时想起了自己豢养的那两只温驯可爱的拂菻犬。 她很想念它们,甚至她竟然也有点想念裴小虎了。 裴鸢摇了摇首,决意不再回忆从前的往事,以免又动了想回上京的心思。 却觉她跪坐的竹制茵席上,竟是隐隐泛着一种很怪异的香味。 女孩仔细地分辨了一番,暗觉这种香味,还是同熏炉内燃起的香料味道有着很大不同的。 裴鸢并未细想这茵席竟有如此异香的缘由,却又问向冯氏:“这几日本宫来此,怎么都没见到尚方令韦儇?” 冯氏默了默。 眼见着王后已经有了掌管阖宫诸务的能力,她既身为司俨在内侍局的眼线,也隐隐猜出了王上他定要褫夺韦儇的官位。 且冯氏还曾猜测,王上因着马夫人的关系,兴许还会对韦儇动杀心。 但依现下的情况看,冯氏无法确定司俨是不是动了恻隐之心。 王上好像,又不准备杀她了。 不过无论如何,这几日司俨定会寻个由头,将韦儇的官职褫夺,不管他要不要韦儇的命,韦儇都不会再出现在这颍宫之中。 绛云的心思一贯细腻,她一直侯在裴鸢的身侧伺候着,便也闻到了那竹制茵席上的异香。 待随着裴鸢走出内侍局后,绛云便小声地问向身侧的采莲:“你有没有觉得,这茵席上的气味很是怪异?” 话落,绛云却见采莲的面色竟是骤然一变。 随即,绛云便循着采莲颤臂伸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却见,那只凶态毕露的獒犬正站在众人身前的不远处,他的嘴中还叼着羌人血淋淋的一只臂膀。 众人的面色皆是一变。 原本驯养它的羌人会在它的脖子上拴上一条铁链,但是眼前的这只獒犬明显发了野性,那条铁链对它而言,构不成任何威胁。 裴鸢这番来内侍局,身侧只跟了两个佩刀侍从。 他们得见这种情况后,立即便拔出了长刀,挡护在了小王后和女使三人的面前。 侍从刚要让裴鸢和女使先逃跑,可她们刚要做出狂奔的动作,那只獒犬便呲了呲牙,如铜铃般的巨眸也凶恶了几分,它抬起四条粗壮的腿就要往众人的面前奔去。 裴鸢的小脸儿已然变得惨白,她自是看出了那只獒犬锁定的目标,好像就是她。 而它如此的缘由,八成就是因为她身上沾染的那些怪异的香味。 韦儇于这时,正躲于不远处的假山后,她正悄悄地窥伺着一切。 她知道裴鸢一旦进入内侍局,便会跪坐在那张竹制茵席上,她因而避着耳目,在那茵席上洒了那些会使这些獒犬野性更甚的药粉。 犬类的鼻子自是要比人的要灵敏太多。 且护在裴鸢身前的那两只侍从就算拿着长刀,也不一定就是这只獒犬的对手。 她便静静地在这看着,司俨他自己豢养的恶犬,是如何残忍地咬死他那小王后的。 思及此,韦儇的笑意竟存了些许的狰狞之态 ——“殿下,您和女使先不要跑了,您越跑,那只獒犬就会越暴怒…属下也会更难护住你们!” 裴鸢的面色尚算镇定,她听罢侍从的言语,便停住了奔跑,只以极缓的速度不断地往后退着步子。 可纵是如此,那只獒犬却已然被激起了野烈之性,它边如怒吼般,不断地狂吠着,边猛地扑向了站于一侧的侍从。 采莲和采萍自不必说,自是被骇得惊叫连连。 就连一向沉稳的绛云,虽然挡护在了裴鸢的身前,却因着心中的恐惧,双腿直在打着颤。 司俨恰时回宫,他甫一得进昭庆门旁,便听见了那獒犬的震耳吠叫,这其中亦掺杂着裴鸢女使们的凄厉喊声。 男人猜出了到底发生了何事,眸色自是骤然一变。 他难能慌了步伐,携着身后的侍从径直往传来那些声音的方向奔去。 司俨的面色极为阴鸷深沉,指尖却在不易察觉地微颤着。 一个绝望的念头已然悄无声息地蔓上了他的心头。 那些女使仍在凄厉地尖叫着,他知道裴鸢的胆子一贯小,如遇到这种情况,她也会如这些女使般,凄厉地尖叫惊呼。 可他却没在这些混乱的声音中,听到裴鸢的任何声音。 司俨因而加快了步伐,却又从不远处听到了,让他心中的绝望照进现实的那句残忍之言—— “王后殿下…不!不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0章 红红颜 枝叶低垂蔫然, 殷红的轮日高悬于姑臧天际,光晕和辉芒稍显妖冶。 颍宫的青石板地在被烈日灼烤之后,亦在不断地向上蒸腾着热浪。 四周的细小事物都在悄无声息地横生着令人难耐的燥意。 司俨循着声音往内侍局疾奔的这一路,还瞧见了地上那道绵亘数丈, 且已然变得干涸的血辙。 这一路众人也瞧见了, 那羌人的一只断臂,也正横亘于不远的青石地上。 女使凄厉的喊叫之声, 却于这时戛然而止。 司俨觑目看去, 却见不远处的人群也停止了骚动。 裴鸢身着黯红色的罗纱鞠衣, 其上信期绣的纹样繁复而华丽,她发髻上的金叶步摇正在灼日下散着熠熠的辉芒。 美人儿的神情并无惊恐, 她在看向那只獒犬时, 眼神中反是带着几分驯服和威慑的意味。 裴鸢的身量依旧稍显娇小,却背脊挺拔地挡护在了女使三人的身前。 那獒犬见此, 竟是停下了攻击侍从的动作,待它松开了那侍从的右腿后,淋淋的鲜血随即喷涌而出。 被它攻击的侍从也终是耐不住腿上的痛意, 低声痛呼地倒在了地上。 烈日、血腥味儿、凶兽、少女…… 种种意象交织在一处, 构成了司俨眼前的这副诡谲至极,却又莫名和谐的画面。 每一处意象都如锋利的钩子般,似是不断地挑动着司俨脑海中, 那些深埋的记忆。 司俨顿觉头痛欲裂, 这种痛苦甚至让他看不清眼前的诸景, 他只得用手扶上了额头。 他身后的侍从已然拔刀前去解救众人,豢养这只獒犬的另一个羌人也于这时赶至,他们配合默契地将那獒犬制伏于锋利的长刀下,羌人这时也再度在它的颈脖上拴上了一条重重的铁链。 听着那獒犬低低的吠叫声, 司俨的头痛终于有所好转,他急欲前去查看裴鸢的状况。 甫一抬眸,就正对上了裴鸢投来的关切目光。 裴鸢适才从远处得见了司俨的异样,便在侍从制伏獒犬之后,哒哒地小跑着奔向了司俨。 ——“夫君,你没事罢?” 女孩在距他身前一丈时,停住了步子。 她所佩步摇上的那些纤薄金叶,亦在伴着她不匀的呼吸,四下乱颤着。 裴鸢完好无损地站在了他的眼前。 烈日骄阳下,她身上的娇气锐减了些许,亦多了几分摄人眼目的明艳。 司俨眸色稍显复杂,他并未回复裴鸢的问话,反是将她倏地拥进了怀里。 美人儿的身躯依旧温腻娇软,她因炎热而出了些许的汗,衣袖上那柑枳香的气息,也层层叠叠地沁了出来。 这其中氤氲着青枳的酸,亦夹杂着榅桲的甘甜和龙脑的淡淡辛意。 他嗅着这熟悉的气味,心绪也终于安沉了下来。 “夫君……” 裴鸢复又唤了司俨一遍。 她因着适才的奔跑,心也跳动得有些快。 扑通、扑通的。 可当她在被司俨拥着时,却也仿佛听见了他的心跳声。 且二人心跳的频率,也在渐渐地趋于一致。 裴鸢已经分不清这愈发快速的心跳声到底是谁的,却觉司俨拥她的动作异常的强势,大有一种,恨不能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的意味。 司俨终于松开了怀中的小姑娘,面上也恢复了平日的镇静,只冷声对周遭的侍从命道:“将这孽畜拖出宫外后,便杀了它罢。” “诺。” 他没心思再去细想裴鸢驯兽的奇特能力,满脑子犹存的,都是他适才还在臆想的,裴鸢的细颈被那獒犬残忍咬断的可怖画面。 虽说他养这只獒犬的时日也不短了,但在他眼里,它也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玩物。 他亦从未将任何人、任何事真正地放在心上过。 他只当所有人都是可被利用的棋子。 他也可觉察出旁人情绪的变化,却从不会同任何人共情,就算偶尔会露出怜悯的一面,也是他为了收买人心的伪装和手段。 但裴鸢于他而言,却与旁人都不同。 且这不仅是因为,她是他蛊人的缘故。 他对她的感觉很复杂,复杂到他都无法用言语去解释这种感觉。 但是,若有人胆敢去拔这只娇鸢的羽毛,他定会让那人数以万倍地偿还回来。 裴鸢却于这时垂眸,看了下那已被制伏的獒犬。 她知这只獒犬已经伤害了两个人,司俨若要它的性命,无可厚非。 但是它做出适才的那些怪异举动,却并非是巧合,这其后定有人在背后操纵设计着一切。 “夫君…夫君…你有没有嗅到,我身上有种怪异的香味?” 司俨听着女孩娇软的话语,墨眸稍显幽邃,他身着黯色的武弁之服,腰环蹀躞,气质矜贵淡漠。 这时的颍宫内,终于起了阵阵的微风,虽然这些夏风稍带着湿/热之气,却足以驱散天际烈日带来的炎燥。 男人的鸦睫微垂,遮住了眼中的阴翳。 绛云这时恭敬道:“王上,内侍局的茵席上,好像被人洒上了特质的药粉,殿下的身上就沾上了这些药粉的气味…那只獒犬近日的失常之举,应该便是因着这些药粉的缘故。” 且这两只獒犬也被司俨豢了数年,却也从未在颍宫惹事作乱过。 司俨缄默地听着主仆二人的话语。 内侍局的茵席上? 他心中已然有了猜想,语气也恢复了平日的温淡,对裴鸢道:“孤知道了。王后今日受惊,先回青阳殿休息,孤会将事情都查出来的。” 裴鸢犹豫了一下,还是依着司俨的言语,携着女使三人归返了青阳殿。 美人儿华丽的裙摆曳地,身影亦渐渐远去。 侍从和那羌人这时刚要压着那獒犬出宫,司俨却扬了扬手,示意他们停下。 “把韦氏那个贱人给孤寻出来,再将她和这只獒犬一起关到铁笼里,待她被它咬死后,你们再另寻个地界处置它罢。” 司俨的语气很是平静,任谁也无法听出其内蕴着的真实情绪。 他忖了忖,复又对侍从命道:“在王后的面前,便说韦儇是饮鸩而亡,不要让她知晓韦儇的真实死因。” “诺。” ***** 张掖郡的马氏一族近来愈发猖狂,司俨在该郡安插的眼线探得,自马夫人被他褫夺了位份后,司卓因而也对他心生不满。 他这人本就没什么主见,近日又被马夫人的亲眷用言语煽动了一番,在张掖郡驻守的郡兵大抵有八万人,司卓在两日前,便派兵攻下了位于张掖之西的酒泉郡,又斩获了四万精兵。 他现下并未将手伸向离西疆极近的敦煌郡,可种种行止无不在彰显着,他已然同司俨决裂。 且欲生叛,自立为王。 司俨再对侍从交代完韦儇的处置方式后,便前往谦光殿,同国相翁仪商议了此事。 待他归返青阳殿时,裴鸢已然细心地命人在殿中的四处,都置了大量的冰鉴。 也因而,这青阳殿内同室外的炎燥截然不同,反是清凉宜人。 男人在进殿后,稍显冷郁的眉眼也放松了几分。 裴鸢已换下了白日的繁复鞠衣,换了身浅碧色的合欢襦裙,鸦发之上也未戴任何簪饰,只轻轻地绾了个看似摇摇欲坠,实则却被篦得很牢固的垂云髻,气质异常温驯柔美。 得见裴鸢这副模样,司俨竟有些恍然。 自她嫁到颍国后,也过了快两个月的时日。 她刚嫁过来时,还是一副半青半涩的孩子模样。 今日看来,那巴掌大的面庞上虽未施任何粉黛,却有种灼若芙蕖的美态。 虽美,却又不妖靡,亦给人一种自然和谐的清丽之感。 但她的五官却很精致,丝毫也不显寡淡,也有着一副令人过目难忘的绝色相貌。 都言人的气质会随着外在的环境而有所改变,司俨缄默地看着迎面向他走来的美人儿,竟是蓦地发现,她的气质貌似也同两月前有了不小的变化。 小姑娘总是嫌自己不够聪明,殊不知,裴家儿女的面相,都有种沉静的智性美。 裴鸢这时像模像样地对他施了一礼,随即柔声道:“夫君,臣妾已为您备好了温度适宜的清水,您可先去沐浴。” 司俨看着她那张令人赏心悦目的美人面,也听着她柔柔的话语,心中也生出了莫名的愉悦和放松。 虽说他娶裴鸢,是因为那情蛊的原因,而不是因为她生得美。 可现下他却深刻地体会到了,古往今来,那些君王的身侧为何总是常伴红颜美人。 司俨在此之前,从未以这种视角看待过裴鸢。 细细想来,她的性情温驯娇软,是他喜欢的类型。 裴鸢的容貌,也颇对他的喜好。 只是,裴鸢这个绝色美人的内心,却不是完全属于他的。 思及此,司俨低声问道:“那你呢?” 裴鸢赧然地垂下了眸子,讷声回道:“我…我已经沐完浴了。” 话音甫落,裴鸢却见,司俨竟是倏地将她扛了起来,待她的身子悬于半空后,乌黑的鸦发自是也呈了四下垂散的态势。 小姑娘不禁惊呼了一声,却听男人低声又道:“无妨,那就再陪我一次。” * 半个时辰后,裴鸢终于陪着司俨又沐浴了一次。 且在这半个时辰内,她自是被其不甚怜香惜玉地欺负了一通。 司俨的外表总是沉静又克制的,气质亦很斯文温雅,偶尔也会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感。 可在那个时候,他就同换了个人似的,也总会让裴鸢联想到衣冠禽.兽这个词。 殿内炉烟浥浥。 司俨身着荼白的玄端深衣,修长且指骨分明的大手正持着篦子,为身前的美人儿顺着长发。 裴鸢柔顺如绸的发丝不时地拂过他的手背,让他禁不住想要停下手中的动作,将她的发丝攥入掌中,细细地把玩。 他甚至不想再让她的女使为她篦发,他觉裴鸢的每一根发丝,都应是属于他的。 且一想到那些女使的手,也会碰触到裴鸢的头发,司俨的心中便油然生出一种极为阴暗的情愫。 裴鸢却于这时红着小脸儿,亦垂下了脑袋,任由男人为她梳着长发。 现下的场景,也是她少时在梦中幻想过的。 司俨竟然同她梦里一样,正动作温柔地为她梳着头发。 裴鸢的心里正有些激动,却听司俨竟是唤住了她:“鸢鸢。” 小姑娘不解地软声问道:“嗯?” 司俨这时将手中的桃木篦子置在了案上,嗓音低沉地又道:“我明日要去一趟张掖郡,最早也要后日才能回姑臧。” 裴鸢听罢,便抬眸看向了铜镜中,男人微有些模糊的英俊面庞。 “国相翁仪也会留在姑臧,你若遇事不决,也可同他商议。” 裴鸢乖巧地点了点头,随即便从锦绣茵席上起身,走到了男人的面前。 美人儿直视着男人深邃的眼睛,软声回道:“嗯,我知道了,夫君你放心去罢。” 裴鸢生了对盈盈的剪水眸,看向他时,眼神总是清澈且温良。 可不知为何,自他下午觉得裴鸢身上的某处有了变化后。 她再用这种眼神看他时,却让他觉得,这其中莫名多了几分勾.引的意味。 司俨敛着眸,掩饰着心中的异样,复用长指将美人儿散落身前的一缕乌发轻挑,亦将其小心地拢到了裴鸢软小的耳后,却选择将内心的真实意图缄口不提。 他的内心正在动摇,一种强烈的念头几欲冲破了他所有的理智。 一旦将这种想法付诸实际,就会打乱他的所有计划。 他原是想,待裴鸢能喜欢上他后,他再尝试着去喜欢她。 但现在,他却有些等不及了。 且这种难言的迫切心理,与那会让他死亡的情蛊并无什么关系。 他不能,也不想,再一直苦等着裴鸢先喜欢上他了。 他可不可以,先喜欢上她? 就算裴鸢的心里没有他,于他而言,好像也没以前那么重要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 1章 治愈 ====第四十一章==== 张掖, 郡守府。 司俨采取雷霆之措,仅用不到两日的功夫,便平定了两郡叛乱。 亦以残忍手段杀鸡敬猴, 处死了煽动司卓生叛的马氏族人。 原本张掖郡的地方豪强马氏便在该郡为非作歹多年, 百姓亦早已对马氏一族心生不满, 这番司俨彻底清剿了马氏一族在张掖的势力,亦使当地百姓拊掌称快。 但马氏一族毕竟在张掖郡一带纵横多年,亦有其余党对司俨怀恨在心,仍欲寻机报复。 酉时之际, 郡守府的正堂内并未掌灯点烛, 光影稍显灰败黯淡。 年轻的藩王身着宗彝冕衣, 正端坐于正堂主位。 男人的神情稍显深沉, 使人莫辨其情绪,眉眼却依旧显露着俊昳。 空荡荡的郡府大堂中, 除却缄默坐于主位的司俨,藻井之下还跪着一个身形圆胖的少年。 那少年一直垂着头首,实则若要细细详看他的五官,也能从其瞧出几分精致来。 但是因他过于肥胖,无论是面上,还是粗壮的颈部上, 都纵生着大量的横肉。 也因而, 纵是他的五官生得精致, 整张脸瞧上去也是油头肥面,臃肿得很。 这人便是张掖郡的郡守司卓。 此时此刻,司卓的手脚皆被绑缚了玄铁打造的重重镣铐,双手亦背于身后,一副万般落魄的模样。 司卓已经同司俨在这正堂内独处了大半个时辰看, 可司俨只一直缄默地睥睨着他,却没同他说半个字。 适才那夕阳的最后一抹光晕还透过格栅漏窗,照亮了他眼前不远处的那一寸地面。 而现下,整个正堂中,全无半分光亮。 眼见着天色愈发暗沉,司卓的肚子也是越来越饿。 他已经一天都没有吃饭了。 且他从来都没被饿过这么久。 若他当时不听他那舅舅的煽动就好了,他若安安分分地做他的郡守,也不会沦落到这个下场。 且司俨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不发一言地坐在那儿,都快把他给吓死了。 ——“王兄…王兄…您倒是同我说句话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司卓终于存了些胆量,语气稍带着哭腔地向司俨求饶着。 他的那双眼睛原是随了马夫人,生了对稍显精明的凤目。 可如今他这么一哭,面上的横肉再这么往上一堆,便显得那双眼睛只有眯缝般大。 司俨仍未做言语。 他这人,向来最是厌恶他人的背叛。 虽说司卓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但实则司俨却对他并无什么手足感情。 适才他也动了要他性命的念头。 但是,因为马家人的缘故,他在张掖郡的名声并不算好,也得适当采取些怀柔政策,以免风评太差,恐有暴/政之嫌。 司卓见司俨仍不回复他的话,便痛哭流涕地嚎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同他体型过胖有关,他的哭声仍带着少年的稚气,并未完全变成成熟男子的声音。 ——“来人。” 司俨的声音稍显冷沉,却又不失宛若钟磬的清越。 司卓的双眼骤然瞪大,他觉司俨这是要派人来取他的性命,说不定过一会儿他就要掉脑袋了! 司卓的哭声变得更凄厉了些:“王兄…王兄…求求您饶臣弟一命!” 不经时,数名张掖郡的侍从鱼贯而入,亦持着长刀挟住了跪在地上的司卓。 实则司俨能够如此轻易平定张掖之叛的缘由,也有很大的缘故是因为,这郡府的诸多官员都很了解这位未加冠的郡守司卓。 西凉这地界,自成为颍国的藩国距今,也有十几年了。 在司忱和司俨这两代父子的治理下,住在颍国的百姓可谓安居乐业,各郡也很富饶。 颍国的明眼人也不太希望上京那处会削藩。 一是若皇帝真的削藩,颍国难免会兵戈扰攘,百姓也不得安宁。 二则是因为,若颍国真的不再自治,而是诸郡都复归于朝廷统治,调到这处的官员也不会如拥有这个疆土的藩王一样,会倾尽心血的治理每一郡、每一县。 且在这颍国内,也没有人会比司俨更有才干。 这时,为首的侍从恭敬问道:“王上,您要如何处置这个叛臣?” 司俨这时已从案前起身,遥遥观之,便觉其身量高大,面容俊美无俦。 男人的声音稍显淡漠,平静地命道:“先给他随意喂些糙米糠菜,免得让他饿死,再让他随孤一起回姑臧。到了姑臧后,再将他关到牢里,永世不得而出。” “诺。” 司卓听到糙米糠菜这四个字时,面色自是骤然一变。 可他再一思忖司俨的话意,却又生出了一种侥幸之感。 王兄他好像,又不准备去取他的性命了。 司卓本就是个无甚大志的人,在得知司俨留了他一命后,终是渐渐止住了泣声。 ****** 待司卓被侍从押到了堂外后,侥幸避开了马家叛党谋害的长史亦进了堂内。 司俨在处置完司卓后,却一直在想。 姑臧的小王后,现下在做着什么? 司俨也不知是为何,他从姑臧到张掖后,大抵已过去了两天两夜,可一旦他的思绪空下来,他的脑海中不自觉地便会想起裴鸢的那张娇美小脸。 耳畔之旁,亦总是会响起她柔柔的话音。 自打他的思绪于那夜有了转圜后,事情好像就愈发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但是,这于他解情蛊而言,却是好事。 这个念头一出,司俨只觉,有关裴鸢的一切,正于遽然间,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裴鸢、裴鸢、裴鸢。 内里也仿佛有个隐形的人,边念着裴鸢的名字,边持着用于撞钟的圆木,一刻不停地往他心头那处敲着、撞着。 “鸢鸢……” 陪同司俨出室的长史在听到“鸢鸢”二字时,面色自是一怔。 这王上……怎么就突然说了这两个字。 他该不该询问或是回复他? 貌似从上京嫁到颍国的那个小王后,闺名中也带了个鸢字。 王上是在唤她吗? 那中年长史复又回忆了一番,司俨说这话时的语气。 他那语气略有些无奈,还稍带着怅然,竟还莫名透了些淡淡的宠溺...... 长史这才在心中确定,司俨适才应是唤了小王后的闺名。 王上虽然才智过人,但也是个刚刚成婚的青年男子,这小别胜新婚,怕是有些想媳妇了。 二人刚迈过了正堂的门槛,却见天色骤阴,夕日的流光亦倏地被层层叠叠的云翳遮蔽。 长史抬首看了看乌泱泱的天空,随即对身侧的司俨恭敬道:“王上,臣看今夜,张掖这雨怕是不会停了,您不如在馆驿暂住一夜,明日一早再回姑臧。” 司俨神情淡漠地听着,却并未做出决策。 这时却见,不远处有一神色仓皇的郡府舍人向他二人的方向疾奔着。 ——“王上…王上不好了,粮仓出事了!” ****** 司俨原想等雨稍停后,便启程归返姑臧,他明明不需要这么着急,但是一想到裴鸢还在颍宫中,孤零零地住在那青阳殿的华榻上,他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 但张掖郡粮仓一事却是大事,他不得不亲自去跑一趟。 待车马停至粮仓后,张掖已是大雨滂沱,如盆的雨水坠于地面时,又在不停地往半空飞溅着。 马氏一族的余党为了报复,原想放火烧掉这粮仓内的数百座仓窑,却没成想,烈火刚一起势,天公就降起了暴雨。 他们的计划虽未得逞,那扮成粮官的纵火之人也已被抓捕,只是这些仓窑虽未被大量焚毁,外表却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损毁。其内的粮谷若因淋雨而泛潮,不仅会因生潮虫而无法食用,还会影响来年的播种。 司俨到了张掖的粮仓后,却见这里的场面极为混乱。 因着雨势过于滂沱,挪运粮草的力工都不甚听得清楚粮官的命令,且若想运粮,必然就不能选择去撑伞。 那些管理力工的粮官,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下,亦无甚调配指挥的能力。 “等雨停了再将这些粮食运到最近的驿属不行吗?反正这些粮食也都被淋湿了!” “不能等啊!这雨短时内,八成是不会停了,若抓紧时间用牛车将这些粮草运往驿属,上面再盖上一层防雨的草席,还是能减少很多损失的!” “可若这雨一直不停,我们哥几个就得一直挨浇吗?我全家老小都指着我做的这份工饱腹,若我身子被这些雨淋垮了,你能替我养媳妇和孩子吗?” 那粮官站在伞下,见搬粮的力工大有反抗之意,便要命人去寻鞭子抽打他们。 ——“慢着。” 粮官听罢,循着声音看去,却见司俨已然站在了他的身侧。 从司俨的气质外貌,还有衣着便可辨认出,他便是颍国的王上。 那粮官从未见过司俨的真容,却从未想到他竟是如此的年轻俊美。 司俨的手中并未持伞,反是背脊挺直地伫立在了落雨之中。 他身后的侍从刚要上前为他撑伞,却被他扬手制止了下来。 那粮官携着一众力工,要于雨中为他下跪。 司俨见此,再度制止。 ——“这粮仓内大抵有七百万石的粮谷,若你们能配合默契,尽快地将这些粮谷送到驿属中,便能少损失一百万石。且若你们护粮有功,孤亦会命张掖的长史减免你们的税赋,还会为你们每个人都分发赏金。” 雨声潇潇,不绝如缕。 虽然只有靠近司俨的那几个力工才听清了司俨的声音,但是远处的力工,却也得见了尊贵的王上竟也同他们一样,并未持伞,他华贵的冠冕也被滂沱的雨水淋湿淋透。 那些力工见司俨如此,心中自是生出了万分的动容。 ——“王上说了,若你们护粮有功,不仅能减免税赋,还能得赏!!!” 待粮官将司俨适才的言语高喝而出后,在场的力工皆都有了干劲,亦不再怕被冷雨浇淋。 雨虽未停,司俨知道这粮仓内的粮官调配不当,也因而在那数百名力工运粮的这一个时辰内,他也一直同他们一起站在这滂沱的大雨之中,亲自指挥着他们搬粮。 待那些被损毁的仓窑中的粮谷,终于被百名力工挪至了驿属后,张掖的雨却仍未有倾颓之态。 在场的诸人却觉,司俨仪质温雅,并无什么君王的架子。 虽然他对敌人有些残忍,却也是位勤政爱民的好君王。 也因而,这位年轻的王上,值得他们这些百姓去爱戴。 ****** 月落乌啼,张掖之雨终有暂罄之势。 虽说司俨是习武之人,但他平日的生活却也是养尊处优,再加之这两日为平叛乱,未能好好休息,这番又淋雨了数个时辰,难免会因此而患上些疾病。 长史因而再度建议司俨,让他在张掖好好休息一夜,明日一早再归返姑臧。 若按常理,司俨也应该在馆驿换身干净的衣物,再于此处宿上一晚,以此保养身体,归程时也不会过于狼狈。 但不知为何,司俨就是想即刻启程回姑臧。 原因自是不必说。 是因为,有一只小小的娇鸢一直在他的心头扑腾着双翅,直扰得他无法理智。 司俨因而回道:“孤还有政务在身,今夜就要回宫处理。” 长史见司俨态度坚持,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华贵的轩车已然停在了郡府之外,擦黑的天际仍在降着小雨,待启程不久后,司俨坐于其内,却渐渐觉得头有些泛痛。 待他扶额之后,亦觉额前有些滚热。 种种症状都表明,他竟是发热了。 司俨却苦笑了一声。 疯了,他简直是疯了。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竟是完全丧失了理智,只是为了能尽快地见到那个小姑娘,冒着雨也要连夜赶回姑臧。 而他适才在粮仓淋雨,却完全是在理智的驱使下,而做出的行为。 他是为了保住那些粮谷,顺便还存了,让在场诸人将他爱民的名声传一传的念头。 这无外乎是一种,以牺牲自己为代价的政治伎俩罢了。 路途中,雨势复又渐大,车马难行。 在未入武威郡时,一行人只得就近寻了个馆驿暂歇一夜。 待司俨从轩车而出后,为首的侍从也得见,他那面色稍显灰败,明显是突患疾病的模样。 侍从因而为司俨寻来了医师,医师亦为司俨开了副褪热的汤药,司俨沉眉冷目地饮罢那药后,还命侍从:“雨既是停了,寻人快马加鞭跑一趟姑臧,告诉王后,孤明日午时便能回去。” 侍从虽觉司俨此举颇为怪异,却还是依着君王的命令,恭敬地回了声诺。 待所有人都退出了客房后,司俨疲惫地阖上了双眸。 他适才虽然饮完了汤药,却仍觉头痛欲裂,身上亦无任何气力,若这时有人要害他,他还真不一定能敌得过。 且他貌似也许久都未生过疾病了。 自他九岁后,他若患疾,身侧也无任何人照拂。 当然,他也不需要旁人的照拂。 这般想着,司俨因着汤药的缘故,渐渐地进入了梦境—— 梦中的他,又回到了十余年前的徐州。 在徐州的那两年,也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两年。 父亲司忱抛弃了他和母亲翁氏,他也因而变成了将军府内地位最低的奴仆,同母亲翁氏为那徐州牧一家,做着最粗鄙的活计,亦任人肆意践踏侮辱。 翁氏是个很美丽的女子,司俨那时年岁尚小,他并不知道,那徐州牧每每将视线落在他母亲的身上时,都带着某种丑恶的觊觎和垂涎 虽说他少时的生活远不及现在养尊处优,但父亲在未抛弃他和母亲之前,也好歹是那徐州牧手下的得力爱将,他也能时常吃到那些味美的酱肉和各式各样的荤食。 但自司忱抛妻弃子地投奔阏泽后,司俨在做奴仆的这三个月内,连半丝荤腥都没有沾过。 徐州牧憎恨司忱的背叛,他为了羞辱他们母子,亦只许他二人吃些馊饭和剩菜。 司俨那时要近身伺候徐州牧的小儿子,他每每看见同他岁数差不多大的男孩能够大快朵颐地食肉时,便异常地羡慕。 翁氏见过司俨垂涎的目光,也偶尔听过他的抱怨。 她看着仍在长身子的儿子越来越枯瘦,就连脸颊的肉都呈了往里凹陷的态势,也自是很想让司俨能有机会吃上一些肉来补补身体。 可她和司俨,是叛徒的妻子和子嗣。 她们没有月俸,徐州牧肯赏她们一口饭吃,便已然是一种怜悯。 翁氏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她亦早便看清了那徐州牧的心思,只是她也有她的自尊在,她不想让自己沦落到这个地步。 可是她不忍心,看着司俨受苦。 翁氏最终,还是咬牙走出了这一步。 那日司俨恰时去了翁氏所住的耳房,却见原本应该待在其内的其余婢女都满脸悻悻地站在了外面。 而那耳房内,却响起了翁氏诡异的哭喊声。 这其中亦伴着,那徐州牧用狞浪的嗓音骂出的那些粗鄙的词汇。 婊.子、贱人、荡.妇…… 司俨将这些词都听到了耳里,待看见了那些婢女暧/昧的神情后,他心如刀割,却也明白了,这耳房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次日后,那徐州牧便为翁氏和他赐了间单独的居室。 翁氏的神情虽略有憔悴,却仍强撑着平日的温柔和镇静。 有下人将那惹人食指大动的荤物都端了上来,案上摆满了炙肉、酱鸭和烧鸡。 翁氏说:“霖舟,你好好吃罢,日后你不会再挨饿了。这些荤物,你日后也可想吃就吃。” 司俨没将母亲温柔的话语听进耳里,满脑子,都还是昨日在耳房外听到的那些,污言秽语。 他再度看向这些肉时,便很想作呕,很想吐。 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再也不肯吃任何牲类的肉,且一见到它们,他就觉得恶心。 待他加冠后,这种情况终于有所好转。 可司俨还是不肯吃肉,他用这种近乎是斋戒的方式,一直在默默地表达着,他对母亲翁氏的愧疚。 因为翁氏的牺牲,他在徐州的那段时日,也可同世家子一样,在学堂上学,每日也可吃饱穿暖。 翁氏是个很坚强的女人。 梦里,司俨的耳畔又响起了母亲温柔的话语。 “霖舟,无论处于任何恶劣的境地,娘都会护好你的。娘会一直陪着你,守着你,直到看着你长大,再看着你娶妻生子。” 只是,翁氏虽曾郑重地同他说过这句话,可她还是未能践行自己的诺言。 母亲还是因为受不住屈辱,选择了自尽。 而他的身侧,也再无任何值得倚靠,也能照顾他,且真心待他的人了。 ****** 次日一早,司俨高热未退,头痛却微有好转。 纵是没有裴鸢的缘故,他也不欲在此地久留,还是命人勒马启程,往姑臧的颍宫奔去。 快到抵颍宫时,姑臧却也下起了如注的暴雨。 司俨在轩车内昏睡了一会儿,却听外面的车夫恭敬道:“王上,到颍宫了。” 那车夫的声音稍带着探寻,因为待他勒马之后,车厢内的司俨却一直都未下车。 他在外面静等了片刻,直到担忧司俨会出事,这才小心地唤了他。 司俨的嗓音已变得沙哑,待他睁眼后,清冷的眸亦是稍显疲惫,只淡淡道:“孤知道了。” 待掀开车帷时,他还觉得头脑异常昏沉。 颍宫的宦人已走到了轩车之旁,为他撑着伞。 司俨的自控能力很强,就算头痛欲裂,在下车时,也并未让任何人搀扶。 待得见周遭的阴雨之景后,男人还是禁不住地蹙了蹙锋眉 这连绵不绝的雨属实令人烦躁。 他想见些阳光,不想总看这些灰败黯淡的景象。 司俨将将站定后,却觉自己正处于晕厥在地的边缘,可他想让自己前行的步伐看着沉稳些,他不想让臣下得见他脆弱的一面。 雨水嘀嗒、嘀嗒地落在了他的脚边。 男人因而静伫在原地,亦在宦人探寻的目光下,阖着双眸,稍显痛苦地为自己揉了揉眉心。 待他再度睁目后,却见裴鸢的小手正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了他的面前。 纵是隔着朦胧的雨帘,裴鸢的那双明眸依旧清澈且温良。 当她温柔地看向他时,亦似是在散发着某种治愈人心的力量。 美人一身蕊黄色的合欢襦裙,就这般亭亭地站于雨中,虽与周遭的黯淡和灰败格格不入,却使他的目及之处骤然明亮。 置身于连绵不绝的阴雨中,司俨顿觉,裴鸢就是他希望得见的那轮,充满元气的小太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