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本自重横行》 正文 第一章 大盗(1) 蒙川用手轻轻按了按胸前的牛皮护心,他记得赵捕头曾经说过,真正的高手十步内能听得到人的呼吸,五步内能听得到人的心跳,他不敢稍有大意,小心控制着自己的心律。他十四岁起跟随赵捕头办案拿人,至今已有三年,大小阵仗也见过几十次,但却从未像今天这样忐忑不安。因为他知道,今晚他将面对的人,不再是蟊贼c无赖,而是一个十足的高手——一个名贯南北的大盗! 三天前的夜里,蒙川所在的宜城县,第一捕头赵勇方匆匆忙忙被县令孟大人叫去了府里。原来,傍晚时分,宜城县县衙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扬言要见县令。县令孟大人到场后,此人自报名号叫做齐世英,饶是县令颇为稳重,听到此人自称是齐世英,也不禁大惊(赵捕头跟蒙川说,他当时听到这个名字时下巴差点掉下来)。要知那齐世英乃是湘鄂一带的大盗,据说此人武功极高,尤擅水性,行踪飘忽,神出鬼没,作案时专挑富商大贾c达官显贵。此人行事不同于一般贼人,凡是下手作案前,都事先通知对方。若是对方识趣,乖乖将钱财送上,那齐世英就好来好去,绝不再犯;若是对方不知好歹,报官邀人,恃强相抗,或是设下圈套,以计图之,那齐世英则刀兵无情c毒谋百出,直到将对方钱财刮剥得一干二净,或是对方求饶哀告,方肯罢休。十二年前,齐世英作案作到常德总兵袁奎头上。袁奎一怒之下,点齐水陆兵马两千余人捉拿齐世英,竟被齐世英在洞庭湖上接连凿沉九艘兵船,粮草c兵马损失无数。袁奎虽然侥幸逃得性命,却因统兵不力被朝廷革职查办。经此一役,齐世英名头大振,湘鄂一带的绿林豪杰纷纷与之结交示好,江湖送名“洞庭蛟”。朝廷虽将其列为重犯,悬赏重金缉拿,但十余年来,始终无果。 那宜城知县孟知文,今年五十有三,人如其名,吟诗作对写文章自然是手到拈来,但舞刀弄枪c飞檐走壁却是力所不能。平日里为人宽和敦厚,倒也颇得官民拥戴。那日听来人自道姓名,心中虽惊惶不定,却也只好鼓起勇气,问齐世英所为何来。齐世英倒是十分爽快,言道:“素闻孟知县平易近人,公道正派,今日一见,果然没令我失望。我此番前来,想向大人借舟船十艘,稻米一万石,日后必定加倍奉还,还望大人万勿推却。在下三日后来取,这里先行谢过了。”说完抱拳施礼,也不待孟知文答应与否,径自去了。 孟知文一介文官,却也知道齐世英的名头,那是万万惹不起的。若是齐世英索要银钱珠玉,自己家境颇丰,或能勉强应付;可偏偏齐世英要的是船粮,眼下秋收已过,收缴上来的钱粮均要上交到州府,误了期限,大明铁律可不是闹着玩的,轻则贬职免官,重则流放杀头。可若不照齐世英所说去做,不光自己性命堪忧,恐怕整个宜城县都得后患无穷。思来想去,只好请县城第一捕头赵勇方来共同商议。 赵勇方在宜城县做了近三十年的捕头,武艺高强,办事干练,一把钢刀方圆两百里内没有敌手,曾被襄阳知府誉为襄阳六县第一捕头。听完孟知县叙说后,赵勇方沉吟片刻,方才禀道:“依下官之意,不可屈服贼人。我大明律法之严,自不必说。况且,若将纳粮交与贼人,州府追讨下来,恐怕还得再次向百姓征缴,岂不是害了万千百姓?我等既然食君之禄,自当缉贼护民,至于个人安危,成败与否,只要我等尽力为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孟知文听后,拊掌赞道:“好,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老弟所言,正合我意。只是时间紧迫,老弟可有退贼良策?”赵勇方微微点头:“若是真刀真枪,厮杀对决,想来我等绝非是那齐世英的对手。唯有出其不意,以智取之,或有胜算。”说罢,与孟知文一番云云。孟知文虽觉此法并不稳妥,奈何更无高招,只能冒险一试。当下,召集捕快衙役,各作准备。 三日后,最后一抹余晖没入远山,齐世英如期而至。尚未见到人影,便听得一阵爽朗话语:“孟大人可都准备妥当了吧?在下又来叨扰了。”孟知文在县衙正襟危坐,见齐世英到来,缓步下座来引,“齐先生本领高强,孟某不过是边鄙小吏,今日既受胁迫,若不听命,又能如何?”言语间不卑不亢,神色自若,随即伸手一指:“请随孟某前去取米。”说罢,走出大堂,看也不看齐世英一眼,只顾前头带路。齐世英见他如此镇定,微觉诧异,但他艺高人胆大,却也不放在心上,当即跟随孟知文一同前去。 不一刻,一行人来到江边码头。宜城县位于夷水和汉水交汇之处,两条大河江阔水深,沿河不乏良港,据此水道之利,宜城所产诸物得以运往四方。此时天色已晚,码头上点起了十几支火把。齐世英见岸上上列了两队衙役兵勇,不过二十余人;水边泊着十余艘灰篷货船,大小不一,大的足有八c九丈长,三丈宽,小的也有五六丈长,两丈多宽。孟知文沿着踏板登上了最近的一艘货船,衙役举起火把,只见船中摆满了一个个鼓鼓的青色布袋,孟知文让从人递给齐世英一支火把,说道:“齐先生所要之物俱在这里,请查验吧”。齐世英哈哈一笑,却未上船,口中说道:“孟大人做事果然痛快,在下信得过你,就不必查验了。”这倒不是齐世英托大,而是像他这种顶尖的大盗,车马舟船中装载的是什么物件,多大分量,一望便知。孟知文见他如此放心,点了点头,说道:“鄙县人少地稀,这一万石稻米已是全县纳粮的四成,还望齐先生信守诺言,早日归还,孟某和百姓感激不尽。”顿了一顿,又说道:“这十艘货船乃是孟某向城中商家所借,商家不放心,各派自家船夫驾驶,齐先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还请不要为难这些船夫,放他们早日归来,孟某代各商家谢过了。”说罢,拱手相敬。 齐世英初时刚到码头,便已看到各船之上多则五六人少则三两人,或高或矮,或老或少,面目黢黑,赤膊跣足。当下更不怀疑,拱手回礼,说道:“大人此举,倒是让在下省了不少功夫。请大人尽管放心,在下和官府素来没什么好交情,但也绝不是什么敲诈勒索c残害无辜的奸恶之徒,此番到贵县借米,更不是有意寻衅,我既答允了加倍偿还,定不会少了你一分一毫。何况,大人此次相助于我,说不定还做了件大善事呢。”言毕,纵身一跃,便如鹞子般轻轻落到三丈外最大的那艘货船之上。孟知文听他话中之意,此事似另有别情,不禁生疑;又见他功夫如此高明,若是翻脸,恐怕难以善终,心中复忧。 当齐世英落到船头之上时,蒙川比孟知县还要紧张。三日前,赵勇方与孟知县及一众捕头连夜商定了一条计策。大家均觉得,齐世英如此自负,交付船粮时定不会仔细检查,乘船之时则必定挑选最大的那艘乘坐,于是装船时八艘稍小的货船装的是实实在在的稻米,而两艘大船则是只在船板上层装载了稻米,船板下的舱室中则藏好了兵刃,两艘大船中各伏下了八名捕头c捕快,只待齐世英上船,便一举擒下。赵勇方知道对方身手之强,兼之擅长水性,己方人手虽多,在这大江之上恐怕也胜算不大,于是一面仔细部署,一面请孟知县派人奏请襄阳府知府大人,调派高手前来相助。只是此去襄阳城路途遥远,少则一旬,多则半月方能抵达,远水解不了近渴,今夜就算拿不下齐世英,也得尽力周旋,拖延时日。而此刻,齐世英脚下船板下方,不偏不倚,正是蒙川藏身之处,蒙川心中怎能不忐忑。 这时,原本嘻哈吵闹的数十个船夫俱都垂首缩身,默不作声。方才听了知县大人和齐世英的对话,众人已隐隐约约猜到,此人恐非善类,招惹不得;见齐世英一步便跨出老远,更是心惊胆战,说不定一个不小心自己性命不保。齐世英见状,向船夫们一招手:“都过来。”船夫们哪敢不从,小心翼翼,趋向前来,大家你推我让,挤作一团。齐世英微微一笑,说道:“大伙不必惊慌,只管听我号令,小心驾船。齐某并非并非不讲情理之人(齐世英本想说自己并非歹人,可看到众人肢体瑟瑟如待宰的牛羊,想必自己怎么解释众人也不会相信,何况自己杀人放火的事也做过,怎能不算歹人),此次有劳各位,到时自有银钱酬谢。”说罢,从怀中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口袋掂了掂,里面哗哗作响,不知有多少金银。众人听齐世英说完,心下稍定,暗地里只求能平安归来,至于银钱却是想都不想的了。当下,齐世英指挥各船首尾相贯,大船在前,小船在后,顺着汉水迤逦而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大盗(2) 蒙川和一起伏在底舱里的另外三个捕快张金c王翼c路大同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沿着\着船板间的缝隙向上看去,只见一人立在船头,据自己不过三尺,正在点燃旁边的桐油风灯。此人身材不高,不足六尺,足下着一双皂色漆皮软靴,身披一件白色长衫,腰间挂着一块寸许见方的玉佩,翠绿欲滴,手中握着一柄雕金折扇,正轻轻摇荡着,却不见身上有何兵刃。此时灯火已明,再瞧这人面容时,蒙川不禁一怔。他原以为这个威震江湖的大盗定是个豹头环眼c虬须满面脸横肉的凶恶之人,哪知此人柳眉羚目,丹唇皓齿,面貌雅俊,风度翩翩,竟似一个风流倜傥的豪门士绅。 正讶异间,各船在齐世英的指挥下,已纷纷升起船帆。蒙川所在的这艘大船是双桅帆船,六个船夫互相吆喝,或解大缆,或控绞盘,或攀桅杆,或瞭前路,各掌其位,甚是熟稔。船尾处掌舵的是个四五十岁的汉子,赤着上身,下身穿一件肮脏的皮裤,腰缠粗布汗巾,不时地瞥着左右水面,手上灵活地转动着舵盘,正是宜城第一捕头赵勇方;站在桅杆上的矮小汉子,是宜城县四捕头之一的陈定泽,擅使飞刀;船头瞭望的三十来岁的高大汉子叫李旺,是赵勇方的徒弟,也使一柄钢刀;另一个面似古铜的方脸壮汉,正举着火把指挥两名船夫转动船帆,此人是赵勇方的把兄弟罗坚,擅使流星锤。罗坚并非官府中人,乃是夷水上行船最有经验的船老大,此次应赵勇方之邀,赶来相助。另一艘大船上,捕头卫越c王文带着其他四名捕快,同样是乔装潜伏,只等赵勇方一声令下,便即发难。 当晚正是九月十三,月光甚是明亮。水面上万点粼光,河道边蛙声一片,时不时的一只野鸭被大船惊到,扑扇着翅膀在水面滑行而过。船队顺风顺水,航行甚速,只一个多时辰,已出了宜城县界。赵勇方暗自思量,不知齐世英要将船队带去何处,他和众捕头上船前就已商量妥当,要等船队远离宜城方能动手,即便得不了手,也使齐世英无暇立即对宜城下手报复。只是一旦一击不中,恐怕自己和这些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兄弟下属都要葬身这大江之中了,自己死了倒不怕,可是家中年迈的老母无人奉养,怎生是好。又想到,孟知县仁义诚善,体恤下属,定能代自己照顾好母亲,又何须多虑。一时间,脑中尽是胡思乱想。忽然听见李旺喊道:“大叔快看,前面有条小船迎上来了。”赵勇方奔到舷边凝目一看,里许外的江面上,一条两丈多长的小艇正逆流而上,艇上一个人影站得笔直。赵勇方喊道:“李家小子,你来掌舵。”说完脚下似急实缓,慢慢来到船头。只这一会功夫,小艇距离众人乘坐的大船已近了许多,艇上那人带了斗笠,面貌瞧不清楚,却已见他手中握了一支两头桨,正左一下右一下地划着,每划出一桨,小艇便前进一丈多远,虽是逆流而行,前行速度却是颇快,艇头激起了一片片水花。赵勇方见他划船的手段,便知此人定是练家子,又兼其黑夜之中独自驾舟,恐非良人。心中虽然暗自戒备,口中却喊着:“这李家小子,没的就知道大惊小怪,不知道渔人夜间捕鱼吗?”斜眼看去,见齐世英不知何时扯了一只竹凳,倚坐在船舱边,对船外之事毫不在意,只自顾摇着扇子驱赶蚊虫。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小艇已驶到大船近前。赵勇方朝小艇吆喝着:“喂,船家小心了,莫要撞到。”艇上那人用桨在水面轻轻一拨,小艇便立即掉了个头,贴着大船一并顺流而下,接着扬声问道:“齐大哥可在船上吗?”大船比小艇高出近一丈,赵勇方等人看得见小艇中事物,小艇中人却看不清大船中情形。齐世英闻言,来到舷边,向下望了望,说道:“是王韧兄弟吧?世英确是在此。”那人一见齐世英,忙摘了斗笠,一张马脸上喜形于色,又问道:“齐大哥办事可一切顺利?我和兄弟们不放心,特在前方十里处等候接应。”齐世英道:“多谢王老弟好意,事已办妥,剩下的小节世英自能应付。你带着众兄弟先行一步,通知周边灾民在合城等候,我两日内定能赶到。”叫王韧的马脸汉子答应一声,不再多言,提起桨来,又是一桨一桨地划了开去,一会功夫,便消失在大江之上。 赵勇方听齐世英之意,似是要将船队带往合城。那合城在下游五百里处,是汉水上一处船货集散之地,交通便利,鱼龙混杂。赵勇方本想等船队行远点再动手,只是瞧眼下之意,说不定前方还有齐世英的同伙接应,船队若是被齐世英带到合城,己方天时地利俱失,恐怕是一成胜算都没有了,况且船舱底下还伏着蒙川等人,时间久了,难免不被齐世英发现,事不宜迟,只得尽早动手。心下盘算已定,一面抻着懒腰,一面拖拖拉拉地向船尾走去,口中嘀嘀咕咕着:“这晚上行船可真是活受罪,干了两个多时辰的活儿,连口热茶也喝不上。”罗坚闻言眉头一皱,斥道:“你只管掌你的舵,我行船二十多年了,何时亏待过伙计?”说完,吩咐船上的火工,“去烧一大锅茶,用桶提来给爷们儿解解渴。”待赵勇方经过他身边时,附耳说道:“前面就是回头滩了。”赵勇方心中一凛,来到船尾后,低声在李旺耳边吩咐了几句。 约莫一顿饭的时间,船队转过一个弯后,数里外江面陡然变阔,水声大作,层层白浪在水面上翻滚不停。此处便是罗坚口中的回头滩了,因为这段江面浅滩密布,暗流汹涌,大船极易陷于浅滩,进退不得,小船常常为激流所裹,撞在礁石上,船毁人亡,上下船只若无极有经验的老船夫领航,只能是望水兴叹,至此而回,是以此处名为回头滩,是汉江上九处险地之一。天空中明月如珪,正值中天,时辰已是三更时分。罗坚指挥船夫把风帆全部降下,船舵提高,船速立时放缓。此时,茶已烧好,赵勇方提着一大桶滚茶来到船头,招呼着众人:“马上要过回头滩了,大伙来喝口热茶歇歇气,待会一鼓作气过了这鬼地方。”众人一声欢呼,都纷纷聚拢过来,只留了李旺在后面掌舵。船舱底的蒙川等人,等了快三个时辰,困意上涌,猛然听到赵勇方招呼众人喝茶,登时困意全无,手握刀柄,凝神戒备。原来大伙一起喝茶正是事先商定的动手的讯号。 赵勇方用葫芦瓢舀了一大碗热茶,双手端起,恭恭敬敬地递向齐世英:“官人,你也来碗热茶解解渴吧。”齐世英站起身来,手中摇着扇子,却不去接茶,脸上笑嘻嘻地,问道:“这位船家一定是跟和尚学过禅法吧?”赵勇方手中已扣了六枚金钱镖,本待他伸手接茶,立时攻其要害,此时听他如此相问,不由得一愕,随即笑道:“小人打小连私塾都没上过,大字也不识几个,和尚倒是见过不少,却没人肯收我作徒弟啊,官人所说的这个法c那个法什么的,就更不懂了。”众人听了,轰然一笑。齐世英笑面不变,又道:“若没学过禅法,那可着实让人佩服了。齐某上船已有三个时辰,尔等一心想要算计我,居然隐忍到现在还不动手,这份涵养实是不易啊。我见你们扮作船夫,如此辛苦,实在于心不忍,只好说破了。”说完,猛然抬脚跺下,落脚之处正是蒙川等人藏身之所。赵勇方大惊,手腕一抖,茶碗向齐世英面门击去,接着双手连挥,六枚金钱镖分别向齐世英两膝c胸口c腰间打去。两人相距不过三尺,赵勇方这一下暴起突袭,本是万难躲避,却见齐世英脚下去势丝毫不缓,咔嚓一声,已将船板踏破一个大洞,左手微抬,已将茶碗稳稳接在手中,连茶水都未曾洒出多少,右手折扇轻挥,已将六枚金钱镖尽数挡下收入扇中,面色仍是不变,口中说道:“这位船家真是阔绰,连打架都乱扔铜钱。齐某最爱结交富人,来来来,让齐某敬你一碗茶吧。”说着,左手中的茶碗去若流矢,瞬间已到赵勇方胸前。赵勇方大骇,自知不及躲避,只好凝一口气在胸前,准备硬接这一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茶碗碎作几十块,却并没有击到赵勇方身上,原来,陈定泽为人机敏,耳中听齐世英言语,手中早已扣好飞刀,这才来得及出手替赵勇方挡住这一击。赵勇方虽然没被茶碗击到,但单单是被碗中的茶水泼中,胸口已是一阵生疼,这才知道齐世英的功夫竟是如此之强。 蒙川等人早已暗暗防备齐世英突施重手,待听到齐世英言语中已识破众人身份时,便知不妙,头顶风声一响立即着地翻滚,堪堪避过齐世英那一脚。这时,众人见撕破了脸,也不再演戏,纷纷从角落里抽出兵刃,将齐世英围在垓心,只是惧齐世英功夫太强,一时间不敢贸然出手,三名真船夫见状,吓得抱头鼠窜,远远躲了开去。僵持间,船尾又奔过来四人,正是宜城四捕头之二的卫越c王文带着两名捕快赶到。 齐世英心下生疑,折扇一收,纵身一跃,已伸手抓到前桅半腰,再一跃,已到了前桅顶端。只见船尾处一盏红灯闪烁不定,在夜晚之中甚是显眼,远处另一艘大船已调转船头,向上游驶去,其余八艘小船早已不见踪影。原来李旺按照赵勇方的吩咐,在船尾点起红灯示意卫越c王文等人,卫越c王文看到信号后乘舢板前来相助,其余两名捕快指挥船队在河道转弯处掉头返回,齐世英只顾注意大船的一众假船夫,绝没想到其余船只竟敢私自逃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大盗(3) 齐世英心中虽然愤怒之极,但见对方算计得如此周密,不敢怠慢,只待打听出对方来头再作打算。思罢,脚下一蹬,身形如大鸟般向船头掠去。兵法有云:“渡河未济,击其中流。”众捕头均是久经战阵,见齐世英身在半空无处借力,如此良机,怎能放过?赵勇方的单刀c罗坚的流星锤c陈定泽的飞刀c卫越的双剑c王文的铁尺齐齐向齐世英身上招呼去。齐世英在空中见状,猛提一口气,缩肩摆胯,人已平平向外移出四尺,手中折扇一展,方才取自赵勇方的六枚金钱镖激射而出。众人或避或跃c或砸或挡,总算没被金钱镖伤到,哪还有余暇攻敌。齐世英稳稳落下,身陷重围之中,却仍是气定神闲,众人各挺兵刃,又要攻上。“且慢”,齐世英扬手止住众人:“齐某素爱惹事,仇家不少,不知各位是官府中人还是江湖上的朋友?”赵勇方也不欺瞒:“我们乃宜城县的公人,齐先生犯案犯到我们头上,只好得罪了。”“犯案?我只不过跟你们孟知县借点稻米便是犯案?哈哈哈,想不到我齐世英无论做何事总免不了被人认作贼人。罢了,既然他孟知县失信在先,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说罢,齐世英左掌一翻,直击赵勇方面门,掌势挟风,甚是凌厉。赵勇方身形微侧,双手握刀竖在身前,稳稳站定。齐世英左掌距赵勇方尚有一尺,忽的转向攻向陈定泽,手中折扇直刺赵勇方咽喉。赵勇方单刀一挡,火花四溅,原来齐世英手中折扇的扇骨乃是精钢所铸。扇小刀大,赵勇方在这一击之下,腾腾腾退了三步方才站定。陈定泽擅使飞刀,在这近战之时却无勇武之地,三招未过便被齐世英一只左掌逼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卫越c王文c罗坚见情形危急,双剑尺锤夹攻而上,赵勇方也是一挺单刀,复又加入战团。 此时大船已驶入回头滩,浊浪滔天,水声把众人的呼喊声c兵器的撞击声尽数掩盖。蒙川手握单刀,护在赵勇方身后,张金c王翼c路大同各执一条丈许长的铁链,围在圈外,稍有空隙,便挥铁链向齐世英手足缠去。齐世英武功高出众人甚多,只是船头空间狭小,又兼罗坚c张金等人不断以流星锤c铁链干扰,一身功夫只能用出不到五成,宜城四捕头武功虽不甚高,却是配合娴熟,能互为臂助,一时间竟胜他们不得。但他毕竟成名已久,临阵经验怎是一众捕快所能比的,几十招一过,便已看出众人之中赵勇方c王文功力最深,罗坚c卫越c陈定泽次之,蒙川c张金等人功力最浅。待得张金再次以铁链挥来,齐世英不闪不避,折扇划了个弧形,将众人兵刃尽数逼退,左手一张,已将铁链抓在手中,接着一带,张金已跌向齐世英怀中,右膝一提,撞向张金面门。众人大骇,眼见相救不及,却见月光下一团银光直射齐世英胸前,正是罗坚的杀手锏“天外流星”,齐世英见来势甚猛,只好仰身躲避,顺势一脚踢在张金肋下,罗坚的流星锤一击不中,远远地坠入大江之中。张金中了这一脚,滚出两丈远方才停下,罗坚奔过去一看,齐世英这一下正中张金的神阙穴,张金早已痛得晕了过去。罗坚没了兵刃c张金退出战团,战况立变,片刻间,王翼c路大同险象环生。赵勇方喊道:“一潇c大同c翼儿,你们退下。”一潇是蒙川的字,王翼是王文的侄儿。 蒙川知道自己功夫差得太远,上前去只能拖累众人,只好躲在一旁,徒自心急。低头见到船板上的茶碗,心中一动,忙奔入后舱,旋即奔了回来,手中已多了一只大木桶,里面热气腾腾,正是烧得滚沸的热茶。蒙川提着一桶热茶奔到战圈之前,大喝一声:“贼人,你看这是什么?”齐世英以一敌四犹占上风,听得蒙川大喊,抬头扭头一看,只见一只大木桶挟着滚滚热汤劈头盖脸地直罩而下,待要闪避,四下里都是赵勇方等人的兵器,情急之下,双手一挥,身上的白布长衫向上飞去,将木桶和热茶挡了个严严实实,掼在一旁。蒙川见一计不成,眼球滴溜溜直转,再想他法。他见罗坚没了兵刃,打斗起来诸般不利,瞥到船板上堆着一袋袋稻米,便喊道:“罗大叔,用稻米袋子掷他。”罗坚膂力极强,喜欢用沉重兵刃,这一袋袋稻米每个都有百十斤,给罗坚用来对敌,倒也适用。罗坚知道蒙川向来聪慧,当下依言而行。此时,在齐世英凌厉的攻势之下,王文c卫越都已挂彩,两人都知一旦退下,其他人都会被齐世英一一攻破,只得咬牙苦苦支撑。齐世英眼见得手,互听一阵恶风扑面而来,急忙侧身避过,却见一只青色米袋从自己身旁飞过,落入江中。不及多想,又是一只撞了过来,这次齐世英却没有闪避,而是出掌一托,将米袋挡了下来。罗坚见状,如法炮制,用“天外流星”的手法,将米袋不停地掷向齐世英。齐世英一手持扇,挡住赵勇方等人的兵刃,一手用掌,将米袋一个个接下来,如此一来,只守不攻,王文等人得以喘息。 蒙川心下稍松,凝神再想良策,不经意间看到船尾方向一艘乌黑梭船正快速靠近。正待过去查看,只听砰的一声响,一人重重跌在自己身旁。定睛一看,正是罗坚,只见他双目紧闭,嘴角流血,生死不知。原来齐世英以单掌接罗坚投掷的米袋,只接了十余个便觉手臂发酸,待得罗坚再次投掷之时,陡然间以折扇作暗器射向罗坚,罗坚毫无提防,胸前被打了个结结实实,连肋骨都断了根。齐世英没了羁绊,立时发起威来,双掌翻飞,身如游龙,转瞬之间,卫越背后中掌,滚倒一旁,五招过后,陈定泽被点中章门,委顿在地。赵勇方的单刀c王文的铁尺早已被震飞,两人凭着多年来的厮杀经验强自支撑。王翼和另一名捕快发一声喊,各执铁链冲了上去,一个照面便双双倒地。蒙川眼见己方一败涂地,再无希望,心下发起狠来:“好,好,大不了大家就同归于尽吧。”窜到船舱中翻出两罐桐油,一罐泼到船舱c船板上,一罐泼到稻米口袋上,抄起火把,到处乱点,一时间船上火光四起。齐世英怒喝一声:“小子,你作死吗?”抛下赵勇方c王文,直奔蒙川。蒙川笑道:“怎么,小蟊贼,怕了吗?”口中招呼着,脚下却一步不停,前舱放完火,又向后舱奔去,不提防,和对面一个人影撞了个满怀,一跤摔倒,举火把一照,原来是一直在船尾掌舵的李旺。李旺满面喜色,拉起蒙川说道:“别怕,援兵到了,师傅怎样?”还未等蒙川张口回答,齐世英已经赶到,“臭小子,数你奸猾,给我躺下吧!”话音未落一掌已向蒙川拍来。李旺举刀砍去,被齐世英飞起一脚,踢中穴道,击向蒙川的一掌丝毫不缓。蒙川自知无幸,双目一闭,静待受死,只觉胸前一麻,便向后倒去。身子尚未着地,隐约闻到一股酒气,耳中听到齐世英高声怒骂“下三滥的崽子们,敢和你齐大爷玩阴的”便再无知觉了。 迷迷糊糊中也不知过了多久,蒙川再次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仍是躺在船板之上,浑身却并无任何伤痛,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啊!怎么已经到了这个时辰?罗叔c赵叔他们怎样了?”猛然惊觉,刚刚众人和齐世英交手时明明是夜半子时,可现在天已大亮,分明已是卯时了。不及多想,急忙跃起身,陡然发现,自己身处的已不是昨晚乘坐的那艘大船了。眼下这艘船,船身修长,通体乌黑,正是官军和水匪常用的梭船。再一看江面,更是诧异,昨夜明明是顺流而下,此时却是逆流而上,看两岸风景,仍是在汉水之上。 正打量间,船头处走来一人,正是赵勇方。蒙川忙奔过去,只见赵勇方除了左臂受了点伤外,其余部位并无大碍,心中登宽。随即把醒来后的诸般疑问,一股脑地抛了出来。赵勇方听他打听昨夜的事,又气又笑:“你这小子真有福分,我们几个老哥水深火热c死里逃生,你却在安安稳稳地睡大觉,真是气人啊。”随后便向蒙川简单讲述了下昨夜之事,直把蒙川听得张大了嘴巴合不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锦衣卫 齐世英一掌劈下,火光下见蒙川面容青稚,心下不忍,便未下重手,只是一指点倒。刚一转身,只觉背后劲风袭来,他只道蒙川穴道没点实,又来攻击,回手一掌,却听砰的一声,似是击碎了一个酒坛,接着一股酒香弥漫开来。齐世英久经江湖,知道自己大意之下怕是中了暗算,不由得张口大骂,一个起落跃出两丈多后方才回头,只见对面不知何时站了四个黑衣人,背向月光,看不清面貌。齐世英微一运气,未觉有何异常,但不敢大意,从怀中摸出两粒药丸吞下,问道:“几位兔崽子,想必也是宜城县的捕快吧?”“宜城县的捕快?哈哈哈哈!”几个黑衣人对齐世英很是不屑,并未回答。左首那人笑着问其他人:“胡兄c陈兄,你们说这厮中了‘太白散’,能在魏大人手下走几招?”“我看走不了五招”,“五招?你也太高看这厮了,以魏大人的功力,他能撑三招就不错了。”“是,是,最多三招。”这四个黑衣人竟视齐世英为无物,仿佛在谈论砧板上的鱼肉。 齐世英听他们说道“太白散”,登时一身冷汗。太白散乃是一等一厉害的迷药,闻到后药力立即发作,虽然无毒,却能让人如喝醉酒般沉睡数个时辰,无药能解,时辰到了药力自然消散。齐世英双手互握,果然觉得两臂软绵绵的,毫无力道,接着一股醉意涌上头顶,意识也渐渐模糊了。“罢了,罢了,齐某英雄一世,却落到一帮宵小手中。”言罢,轰然仰天跌倒。两名黑衣人见状,掏出精钢锁链,便来捆绑。两人手指刚刚碰到齐世英衣襟,齐世英眼睛忽的睁开,双掌齐出,两名黑衣人急忙起身,却哪里来得及,肋骨断折声中两人身子如稻草人般飞了出去,被齐世英全力一击已然当场毙命。“好个齐世英,在你魏大爷手下还敢撒野!”余下两人中,一个又高又瘦的汉子叫道,听他语气,似乎就是方才其他黑衣人口中的魏大人。姓魏的黑衣人话音未落,人已纵到齐世英身旁,十指如钩向齐世英胸膛插去。齐世英勉强凝住一口气,举掌去挡,手臂只抬到一半便再也没半点力气,嗤的一声黑衣人左手五指已插入齐世英右肩,右手拿住齐世英左膀,用力一扭,卸下了齐世英肩臼,接着当胸一掌,把齐世英击飞了出去。齐世英双肩c胸口剧痛难当,犹自强忍,本想再出言相讥,一张口鲜血狂涌而出,再也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前船火势蔓延,赵勇方c王文和两名受轻伤的捕快,背负被齐世英打伤的同伴赶往后船暂避,刚好撞见齐世英被打倒在地,当即上前拿住。赵勇方见不知哪里冒出的黑衣人将齐世英打倒,既喜复疑。喜的是,大盗已然受缚,众人性命无忧;疑的是,夜半大江之上,何以突然出现这一伙黑衣人,就算是襄阳府的援兵也得十天后方能赶到,眼下这伙人不知是敌是友。那魏大人打量了一眼赵勇方等人,冷冷地道:“你们是宜城的官差?”“不错,不知阁下是何人?”赵勇方反问道。魏大人鼻中哼了一声,却不回答,双手拉住衣襟一拽,一身黑衣被他撕作两半,露出里面一件宝蓝色的绸褂。旁边未受伤的那个黑衣人一脸傲气,说道:“算你们这些奴才有福,这是锦衣卫魏羽魏大人,还不过来拜见?”“啊!”赵勇方见魏羽所穿蓝色绸褂,心中便是一动,听旁边那人如此一说,更无怀疑,当下几人忙向前去躬身行礼。魏羽摆了摆手,甚是不耐烦,“别啰嗦了,将齐世英和我下属的尸首运回官船上去。”“是,大人。只是这齐世英这齐世英到我们宜城作案,我等奉知县大人之命前来捉拿,为此还伤了个弟兄,还望魏大人将此人交给我们带回去复命。”为对付齐世英,宜城县可谓劳力费财,现在好不容易将他擒获,怎能轻易交与他人?况且,朝廷早有悬赏,活捉齐世英者赏银一千两,赵勇方一年的俸禄还不到七十两,如此一块肥肉,换做任何人怕是都不舍得。 魏羽本已向船尾走去,听到赵勇方竟然不听自己号令,又回过头来,目光如箭,盯着宜城诸人,说道:“这蛮夷之地,果然是不通风化,一个不入流的奴才都敢违抗我令,看来不给你们点好受的,是不知道你魏大爷的手段啊。”说罢,缓缓走上前来,就要动手。宜城众人均知锦衣卫这帮瘟神可不是他们敢惹的,可是眼下对方欺人太甚,众人都是粗鲁洒脱惯了的,哪能容人骑到头上,当下不管伤情如何,都是各挺兵刃,便待厮杀。猛然间船身一震,伴随着喀拉拉一阵木板碎裂之声,众人站立不稳,纷纷摔倒,赵勇方大叫一声:“不好,船触礁了!”李旺先前被齐世英点倒,几名真船夫又早吓得躲在舱底,偌大的一艘船既无人掌舵引航,又无人控帆划桨,在这如万马奔腾似的回头滩上,怎能不出事。 罗坚被齐世英打断了三根肋骨,内伤甚重,昏昏沉沉,此时耳中隐隐听到座船触礁,众人呼喊,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一把爬起来。只见船头和右舷都已撞碎,船壁一处大洞足有水缸口般大小,眨眼功夫,舱底已涌进一尺深的江水,座船虽大,恐怕也撑不了一炷香的时间。“快,把没用的东西都扔掉,用木板扎筏子,弃船。”罗坚强忍胸口剧痛,大声吩咐着,众人均知,以罗坚的见识,既然下令弃船,那自然是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当下更不迟疑,一边七手八脚地将船上的稻米c舱底的砂石抛入江中,减缓下沉,一边捆绑船板制作木筏。只是方才一战,宜城众人十个倒有九个挂彩,仓促间即便扎好筏子,又能载得几人?便是上了筏子,在这湍急的汉水上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船舱中水进得好快,筏子扎到一半,船头已下沉了五尺有余,赵勇方等人只得全部移向船尾。奈何船尾火势渐旺,浓烟四起,几尺外就是滚滚江水,可偏偏却无暇取水灭火。正自焦急万分之际,呼的一声,夜空中落下一物重重砸在船板上,火光下黑黝黝的,乃是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铁锚。罗坚顺着锚链寻去,夜色下六七丈外的江面上一艘梭船正在波涛中起伏不定,船头一个瘦高的人影站在船头甚是从容,正是魏羽,不知何时回到了梭船上。赵勇方与魏羽等人对峙之时罗坚尚未清醒,罗坚哪里知道魏羽等人的身份,还以为是路过的寻常官船,立即高声呼救。魏羽一声狂笑,将嘈杂的水声都盖了下去,“现在知道求你魏大爷了?好说,好说!将齐世英交出来,救你们又何妨。”赵勇方知道此时性命攸关,唯一的希望便是魏羽所乘的梭船,什么功名c赏银哪里还顾得上,当下沉声应道:“好,就依魏大人所言,我们将齐世英交给魏大人处置就是了。眼下情形危急,还望魏大人施以援手。”“援手?哈哈哈,”魏羽又是一声长笑,“我连康庄大道都给你们铺好了,还不够吗?”赵勇方登时醒悟,这厮将铁锚抛过来,乃是以锚链为“索桥”,让众人从铁链上走过来,只是夜色昏暗,两船间的距离不近,铁链又摇晃不定,甚是危险。 就这一会功夫,船身又下沉了两尺,火势也着得更旺了,只怕众人没等淹死就先被烤焦了。赵勇方拾起魏羽掷过来的铁锚,在后桅上绕了几圈,把锚链绷得笔直,低声吩咐其他人:“你们先走,我带着齐世英最后走,不怕那鸟官使诈。”众人也不婆婆妈妈,当即背起伤者,互相提携,或攀或爬,好歹是上了魏羽的梭船,几名船夫也不知跑到哪里,只有两个跟着爬了过来。此时船头已完全沉入水中,船尾高高翘起,赵勇方将不知生死的齐世英一把抓起,踏着铁链,稳步走向梭船,身子如随风摇摆的莲蓬,脚下却紧紧黏在铁链上,丝毫不颤。魏羽见了,心下轻视之心稍减。赵勇方跃上梭船,将齐世英随手扔到船板上,回头看时,大船船身已完全没入水中,水面上只剩下一半桅杆,锚链越绷越紧,终于断折,近十丈长的大船再无踪影。赵勇方转过身来查点人数,只见一干人个个神色委顿c衣衫污损,好在除了罗坚内伤较重,蒙川c李旺昏迷不醒外,余人都是皮肉伤,并无大碍,想想这一晚迭遇险情,能够无人折损已是万幸。 赵勇方正待安慰众人几句,那边魏羽又阴阳怪气地叫了起来:“还在那聒噪什么?本大人已救了你们性命,还不快去驾船去,莫非当这里是客船了?”“不知魏大人要下行还是上行?我们这些人是要回宜城的,只怕与大人不顺路吧?”赵勇方心中暗暗叫苦,不知道魏羽和他的手下要去哪里,还是找个借口早点离开这个瘟神为妙。“襄阳府,”魏羽看都不看赵勇方一眼,只顾盯着船板上犹自昏迷的齐世英,“我那苦命的袁奎兄弟若是见到他大对头成了这番模样,怕是得把我当祖宗一样感激不尽吧,哈哈哈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私放(1) 梭船上人手并不少,可襄阳府在上游,刚刚才过了回头滩这下又要再走一遭,而且逆流而上更是艰难,船夫们怨声载道但也不敢不从。好在有宜城诸人相助,一路上有惊无险慢慢驶回上游。从宜城顺流而下到回头滩只用了三个时辰,而此番逆流而上,用了整整一天时间才返回宜城。 经过一天一夜的行船,船夫们自是筋疲力尽,锦衣卫和宜城捕快们亦是疲惫不堪。孟知县听闻赵勇方等人归来,忙带人到码头迎接。昨夜船队出发时,众捕快一个个英气勃发,而此时却是萎靡不振,状似灾民,孟知县见众人神情,只道事不成功,心下微微一沉,只字不提,只顾命郎中给众人打理伤处。 赵勇方将孟知县拉到一旁,悄悄告知了昨夜之事和魏羽等人的身份。孟知县听完后眉头紧皱,命衙役们将众人送还各自家中休养,自己带了赵勇方和几个亲随,把魏羽和一众锦衣卫迎入衙门招待。齐世英也由锦衣卫押着,一并来到县衙。 锦衣卫论官职高低,不及朝中大臣和亲贵王侯,论势力大小,不如封疆大吏和掌兵将帅,但它厉害之处便在于直接听命于当今皇帝,个个都是“钦差大臣”,无人敢管。锦衣卫到各地办案,地方官员无不巴结奉承,钱粮人马更是听凭调遣,生怕一个招待不周,被锦衣卫在皇帝面前参一本,以当今皇帝的脾气,任你是多大的官儿,取你身家性命还不就是一念之间?魏羽乃锦衣卫千户,官衔虽说不过是五品,但在锦衣卫中也是个不大不小的角色,对孟知县这样的七品小官来说,自然也是高高在上的所在。 当晚,孟知县在县衙设宴招待锦衣卫一众人等。孟知县不爱和武人打交道,本想叫赵勇方作陪,无奈赵勇方自船上与魏羽言语失和后,片刻也不愿意和这些锦衣卫共处。孟知文也了解他的性子,便不再勉强,只得叫上县丞和主簿一并作陪。魏羽一行原本六人,除他之外还有一名百户,四名校尉,其中两名校尉在船上抓捕齐世英时被当场格杀。魏羽对宜城的捕快或许是不太放心,叫余下的两名校尉亲自看守齐世英,自己与另一名姓胡的百户则是大喇喇的坐在席上,大吞大嚼。席间,孟知县自是小心翼翼地相陪,拣些好听的场面话敷衍应承,倒是县丞口若悬河c妙语连珠,直说得魏羽二人眉开眼笑,飘飘欲上。一顿晚宴,足足吃了两个多时辰,魏羽和胡百户更是喝得酩酊大醉。 蒙川回到住处后,晚饭也顾不得吃,请了郎中到各个伤者家中诊断c包扎,又拿着郎中开的方子在药铺间奔走配药,直忙了半个晚上。赵勇方见他为了大伙儿如此操劳,心下感动,备了一桌好菜,留他在家中用饭。蒙川也不客气,自打他和赵勇方学武以来,这些年来没少在赵家蹭吃蹭喝。 将将吃完,孟知县带着一个家仆赶来。蒙川和赵勇方都有些惊讶,不知道这么晚了,知县大人还有什么事未了,亲自来安排,莫非是魏羽等人又有所刁难?孟知县倒也没甚要紧的事,只是说想见见齐世英,叫赵勇方陪他一起去。赵勇方也不多问,穿上靴帽便走。蒙川放下饭碗,也要跟去。孟知县知道他和赵勇方亲如叔侄,手一挥,就答允了。 宜城的牢房就在县衙后面,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这里原本是一座旧兵营,近些年来刀兵不兴,驻扎的军队也都移往他处。蒙川儿时经常跑到这里看士兵们练骑射,对这儿再熟悉不过。营区周围有一圈栅栏,四角是三丈高的哨塔,中间是宽阔的校场,剩下两排大石屋,一排用作仓库,贮存官粮,另一排充作牢房。宜城捕快在赵勇方的带领下威名远播,辖区之内治安颇好,这牢房一年到头也关不了多少犯人,左右不过是些偷鸡摸狗坑蒙拐骗打闷棍之类的寻常小贼。 今晚当班的是牢头老宋,快六十岁了,孤家寡人一个,年轻时曾跟着信国公汤和南征北讨,后来瘸了条腿,上司便给他份闲差,让他到地方上养老来了。蒙川闲时最爱到老宋这儿来待着,听他讲一些当年征战沙场的惊险故事,像什么鄱阳湖大战陈友谅c庐州城围困张士诚,虽说是添油加醋,玄之又玄,但对于蒙川这些没经历过战争的孩子来说,听得却是如痴如醉。 孟知县一行人到来,哨塔的卫兵见了,赶紧叫底下的狱卒开门,穿过校场,老远就听到老宋在牢房里骂骂咧咧,跟人在口角。原来是看守齐世英的两名锦衣卫,被魏羽派到这又脏又暗的牢房里,本就心有怨气,加上这里又没酒又没肉,自然对老宋横眉竖眼c吆五喝六。老宋是上过沙场的老兵油子,哪受得了这两个无名小卒的呵斥,所说年纪大了,不复当年之勇,但嘴上功夫却历久弥坚,各种俚语c粗话直骂得两个锦衣卫毫无招架之功,险些就要动起手来。 总算是孟知县来得及时,替双方打个圆场,又向两名锦衣卫赔了不少好话,这才算完。接着,解释了来意,说要提审齐世英,看他有何图谋。锦衣卫碍着他好歹是个地方主官,也就没有阻拦,但只答应只能在牢中审问,不能将犯人带走。齐世英是重犯,千户大人又责命严加看守,他们可不敢有丝毫疏忽。 齐世英被独自关在牢房最里面的房间。老宋上前开了门锁,费力地推开生了锈的铁门。赵勇方挑着灯笼,当先进入。只见齐世英半倚在石壁上,双手双脚被精钢链条紧锁着,脚下脚镣上还坠着一块怕有百十斤的生铁块,衣衫破损,呼吸沉重,身上有不少伤口还在滴着血,比之下船之前伤势似乎又重了不少,想来是这几个时辰,吃了锦衣卫们不少苦头。齐世英中了魏羽的“太白散”,此时药劲早已过了,看到是孟知县等人,笑着说:“这不是持正守信的孟大人吗?怎么,这么快就向我讨债来了?呵呵,可惜,你们来晚了,大爷身上的银钱已被那两只鹰犬搜刮的一干二净了。”说话虽有气无力,却不忘了讥讽。蒙川心细,早看到齐世英腰间的那块玉佩已不见了。 孟知县见齐世英如此模样,与前两日相见时判若两人,不免心下愧疚,言道:“齐先生斥责的是,我等不守信用,设下计谋算计先生,确是不该,这里给先生赔礼了。”说罢,上前一步,深深一揖,这下倒出乎众人意外。孟知县顿了顿,接着说道:“不过,我宜城县与先生无冤无仇,先生张口便向我们索要一万石稻米,若真的答应了你,你可知到头来不光我等官员受罚,还要有多少百姓遭殃?”齐世英原本面色稍缓,听到这里陡然大怒:“有多少百姓遭殃?今年湖广水灾,周边颗粒无收,唯独你宜城不曾受灾,况且,你一个十万户的大县,我只不过向每户借了一旦米,这便是遭殃了?那你可知道,此番坏我大事,有多少灾民要活活饿死?” 孟知县听他这么说,心下一沉,知道齐世英恐怕所言非虚。今年湖广地区的灾情他自然清楚,因而才每天提心吊胆,生怕朝廷向宜城这块唯一的“福地”加租。于是忙向齐世英询问:“孟某不才,还望先生详解。若真如先生所言,定当替先生向上司分辨,绝不会冤枉好人。”连说了三四遍,齐世英见他确是恳切,也就把事情的缘由告知了孟知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私放(2) 原来一个多月前,齐世英听说湖广布政使得到了一颗罕见的月明珠,于是想借来解解闷。然而一路走来,所见之处尽是百姓流离,哀鸿遍野,也就没了兴致。那日来到合州,在码头与一个老和尚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哪知道不到三十招就被制服。那和尚得知他是齐世英后,大喜过望,既没有将其扭送官府,也不折辱他,而是与他定下约定。说是湖广一带受灾流民将近二十万,要齐世英入冬之前筹集二万石粮食赈济灾民,少一千石便将齐世英带回少林寺囚禁一年。齐世英一来技不如人,心中服气,二来觉得此事倒也是件善举,虽说要想办成此事着实不易,但以他的性子,让他在寺庙里待上一天也难,别说是二十年了,念及此,便答应了。齐世英本事虽大,但要想独力完成此事也是万万不能。好在对于湖广他再熟悉不过,这里有不少旧相识,于是约了十几个帮手,夜晚就穿墙入户,巧取豪夺,白天就用“募集”的金银籴米买粮。只不过灾情严重,周边各地很少有余粮,忙了一个月,堪堪凑足一万旦,只到约定的一半。不得已,齐世英只得打官粮的主意,这才有了后面的波折。 听了这些来龙去脉,孟知县和赵勇方才知道,原来自己这些人费尽心机c差点赔上性命,到头来竟是做了一件大错事,不禁连连懊悔。蒙川是年轻人心性,心思全放到齐世英所说的那个少林寺的和尚身上。昨日他们十余人围攻齐世英,一败涂地,对齐世英功夫的高深自是十分清楚,听说他居然不到三十招就被人制服,自然是觉得不可思议。好容易等到齐世英说完,赶紧发问:“那个老和尚是谁,法号怎么称呼?”齐世英认得他是昨晚船上那个小伙子,听他这么一问,立时警觉起来:“此事是我一人所为,跟其他人可全无干系。我既然落入锦衣卫手中,自知绝无幸理,你们也不必费尽心思,想从我嘴里套出什么来。”说罢,闭上双目,不再理睬众人。蒙川碰了个钉子,但也不好解释,只得作罢。 孟知县原本就有些过意不去,得知事情的缘由后更是愧疚不已,只是齐世英是朝廷的重犯,如何处置也不是他一个七品小官能决定的。当下叹了一口气,吩咐赵勇方找个郎中给齐世英治治伤,让他少受点罪。赵勇方随身带着些金创药,给齐世英简单处理了伤口,外伤虽然止住了血,但齐世英所受的内伤也颇重,怕不是十天半月能养好的。 随后,一行人离开牢房,两名锦衣卫仍是喋喋不休。毕竟是京城下来的人,孟知县也不愿得罪他们,吩咐蒙川去弄点酒菜送来,好歹应付过这一晚,待明天魏羽等人将齐世英押走便没了这许多麻烦。 蒙川对这些飞扬跋扈的锦衣卫自然没什么好感,但上司既然吩咐下来了,不愿做也得照办。当下,来到街面上,连着找了五六家,终于找到一家还没关门的酒馆,点了几样鸡鱼腊肉之类的下酒菜,要了一坛稻花酒,告诉老板明日去县衙结账。老板认得他是县城的捕快,自是满口应允,额外又送了蒙川一坛酒,并亲自送到门外。从酒馆出来,已是三更天,外面飘着小雨,一颗星星也看不见。蒙川灯笼也忘了拿,深一脚浅一脚地只顾低着头走路,刚转过街口,猛然一个人影来到眼前。蒙川心中一震,只怕是遇上了拦路的强盗,手一松,已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来。那人比他还快,身子一侧,一把攥住了蒙川的手腕,脚面疾伸,已稳稳接住了下落的酒坛,口中斥道:“这臭小子,多大了还毛手毛脚的!”“赵叔,怎么是你?” 来人正是赵勇方,难怪蒙川觉得身法那么熟悉。身为捕快,连人还没看清就拔刀相向,而且对方还算是自己的师傅,这下人可丢大了想到这里,蒙川赶紧把匕首收了起来,不禁大窘。 黑灯瞎火的,赵勇方可不关心蒙川的脸色。伸手接过蒙川手中的酒菜,说道:“你不用去牢房了,到五道汊把咱们的船准备好。记住,别让人看见。”说罢,抬腿就走。蒙川有点蒙了,这大半夜的要船干什么,捉螃蟹吗?赵勇方走出去十多步,回头见蒙川还在迟疑,低吼道:“快去啊,发什么愣呢?” 被赵勇方一吼,蒙川也顾不得琢磨了,撒腿就跑。五道汊离城四里,在汉水边上,名字是赵勇方起的,顾名思义是五道河汊交汇的地方。那的蟹子又大又肥,只有蒙川和赵勇方知道这个秘境所在。为了捉蟹,两人特地造了一艘又窄又轻的平底小船,别的船在这湾汊纵横c满是芦苇的水域寸步难行,他们的船在这里却进退自如c划行如飞。 一路奔行,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出了城,野外更是一团漆黑,四下里蟋蟀和青蛙比着嗓门在叫。刚下过雨,地面又湿又滑,要不是练过几年梅花桩,这一路过来蒙川已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了。 到了五道汊,蒙川蹚水到芦苇丛中,把藏得严严实实的小船拖到岸边。舱底已积了不少水,蒙川使足力气把船举起翻扣过来,待水沥净后,从鱼篓里摸出一张油布,胡乱地铺在舱底,接着一屁股坐上去,再也不想起身了。这两天来,可把他累坏了。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赵勇方迟迟不来。蒙川感觉力气回来了不少,坐着无聊,下到水中,真的抓起螃蟹来了。才抓了六七只,就听到远处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不必说,这么晚了能来这里的,只有赵勇方。蒙川折了几根芦苇,把螃蟹绑好,装到鱼篓里。再回头和赵勇方打招呼时,不由得惊讶万分。 赵勇方背上竟然还负着一个人,走近一看,这人正是不久前还在牢房中的齐世英! 一瞬间,蒙川脑海中转了无数个念头,赵勇方把齐世英偷偷带到这里,是要私下结果了他性命吗?还是不想让锦衣卫带走齐世英,自己独享那一千两赏金?亦或是? 赵勇方把齐世英放到船上,自己站在岸边直喘粗气,虽看不清楚面色,但把一个壮汉从县城背到这里,想必已累得满头大汗。见蒙川在一边不明就里,也不跟他解释,向船上的齐世英拱了拱手,道:“现在齐爷该信了吧,我们吃的虽是官饭,但是非曲直还是分得清的。顺着这条河汊往东南半里就是汉水,恕不远送,齐爷这就请吧。”说罢,示意蒙川将船桨递给齐世英。齐世英坐起身来,接过船桨,叹道:“想不到一个县城捕快也如此义气,齐谋自愧不如。后会有期!”向赵勇方和蒙川还了一礼,径自划船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过堂(1) “叔,方才齐世英夸你义气嘞,他可是个大人物呦!” “管他谁夸呢,咱男子汉做事只求无愧于心就是了。要不放他走,天一亮,锦衣卫就要把他押往别处,到时他必死无疑。他也算条好汉,咱不能害了他的性命。” “叔,你把齐世英放走了,知县大人知道吗?” “这要命的事哪能让孟大人知道,他那性子哪肯做犯法的事。” “叔,你可真厉害,在他们眼皮底下就把人带走啦?” “哪能呢,我把老宋支走了,在那两个家伙的酒菜里下了蒙药。” “叔,那你” “别打听了,这事可跟谁都不能说。记住,有事只管往我身上推,他们奈何不了我。” 蒙川不再作声,一路无话。等到蒙川回到家中时,天边已经青蒙蒙的了,困意涌上来,衣服也懒得脱,倒头便睡。睡梦里还跟着赵勇方捉拿犯人,一会是刀光剑影,一会是锣鼓喧天,一会又回到船上,一个浪头打过来,东倒西歪,天旋地转。 猛然醒来,只见赵勇方的徒弟李旺满脸焦急,正在用力摇着自己的肩膀。一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无,扫了一眼窗外,天已大亮。心下暗觉不妙,赶忙问李旺:“怎么了?”“齐世英跑啦,那帮锦衣卫要拿师傅问罪呢,你快去帮着想想办法啊。好好的怎么就跑了呢?无凭无据的怎么就认定是师傅放走的呢,唉” 蒙川早知事情早晚得败露,听李旺这么一说,心下倒平静了许多。干他们这行的,就认一句话——捉贼捉赃,只要赵勇方咬定了不承认,锦衣卫他们恐怕也没什么办法。 同李旺来到县衙,大堂上坐着的正是魏羽,一脸的阴郁,孟知县和主簿在旁相陪。堂下站着好些人,王文c卫越等捕头全在,都是眉头紧锁,牢头老宋也来了,早没了往日的啰嗦,低着头一声不吭,看守齐世英的两名锦衣卫也瑟瑟地立在那里,鼻青脸肿,看来是魏羽一怒之下先拿他们出了气。再看中间站着的赵勇方,不由得怒上心头。只见他双手已被锁上了铐镣,如同对待犯人一般。看那铐镣样式,不必说,定是锦衣卫干的。 孟知县向魏羽敬了一杯茶,趁机解释着什么,魏羽甚是不耐烦,手一摆,打断了他的话:“这案子已经很明白了,那牢头不已经说了吗,就是这姓赵的在酒菜中下药迷翻了我的手下,放走了齐世英,难道孟知县还想包庇下属不成?”孟知县闻言一时语塞。老宋急道:“大人明鉴啊,我只说是赵爷送的饭,可没说是赵爷放走了犯人啊,至于谁在饭菜中下的药,那就更加不知道了,大人可不能冤枉好人啊!” “好,既然你们官匪一窝c串通一气,不肯认罪,那就让你魏大爷来开导开导你们。来呀,先给这姓赵的和那个老家伙一人三十军棍,让他们醒醒脑子,哈哈哈。”堂下的两名锦衣卫从衙役手中拿过水火棍,喝令赵c宋二人跪在地上,棍子噼里啪啦直落下来。这两名锦衣卫功夫也都不弱,力气比寻常衙役自然是大得多,老宋头一句“冤枉啊”还没喊利索,就被打倒在地。赵勇方身子骨结实得多,强自撑了有二十棍,也被打趴在地。将将挨完三十棍,已是口鼻窜血,背上骨头也不知断了几根,旁边的老宋早就昏死过去了。蒙川等想上前搀扶,也被喝止住。 堂上的魏羽抿了一口茶,慢悠悠地道:“怎么,还不肯招吗?是不是大人我太手软了?”见无人答话,示意两名锦衣卫:“砍掉他们一根手指。我下次问,再不招,就砍掉他们一只手。等我这杯茶喝完了,这两人若还是不招,就拉出去斩了。” 孟知县大惊:“大人且慢。这二人在我宜城当差几十年,决不会违法犯禁,我可作保。况且,依我大明律,不可对犯人行如此酷刑。刚才他们已挨了三十棍的刑罚,再加酷刑,必出冤案,还请大人手下留情。” “哼!我看在你是一介文官才没对你动粗,你还敢婆婆妈妈地指摘我办案,真是不知好歹!你是不是也想尝尝这过堂的滋味,嗯?”说话间,魏羽脸上已蒙上了一层杀气。孟知县给他这一喝,双腿登时打起了哆嗦,哪还敢再说一个字,其余人也是大气都不敢喘,整个县衙安静得吓人。 赵勇方勉力从地上撑起来,迎着魏羽的目光说道:“你我都是粗人,有什么事只管冲我来,何必折磨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魏羽见状,笑了出来:“有人想逞英雄,好,好!给我砍下他的一根手指,我倒要看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两名锦衣卫闻言,将赵勇方按在地上,掏出一把短刀,手一挥,已将赵勇方的一根小指砍了下来。众人一片惊呼,饶是赵勇方如此勇悍,也痛得低吼了出来。 魏羽对此情形似乎早已见惯,又喝了一口茶道:“我再问你一遍,齐世英是不是你放走的,他现在身在何处?”赵勇方强忍着痛,一言不发,只是把他血流如注的手伸了出来。魏羽见他如此刚毅,微感意外:“好,有种!那我就如你所愿,砍了!”两名锦衣卫再次按住了赵勇方的手。 “且慢!”人群中的蒙川只觉得全身的血液轰然涌到了头上,再也忍耐不住,一步跳了出来,朝着堂上的魏羽喊道:“人是我放走的,不关其他人的事!” 魏羽见是一个年轻的后生站了出来,这下倒着实感到有些惊讶,仔细看了一眼,认出他也曾在船上:“啧啧,你们宜城人可真是群怪胎,要么打死不招,要么主动认罪。你也是官府中人吧?说来听听,你是如何放走的齐世英?”赵勇方挣扎着向蒙川喊道:“一潇,不可瞎说,明明没做的事你往自己身上揽什么”旁边的锦衣卫被他挣得烦了,一掌击在他的后颈,顿时打晕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过堂(2) 蒙川望了一眼地上的赵勇方,整理下思绪,缓缓说道:“我是县城的捕快,齐世英确实是我放走的。昨夜牢房的酒菜是我亲手挑选的,酒馆的老板可以作证,蒙汗药也是我下的。我担心事情败露,想找个替罪羊,所以让赵捕头代我把酒菜送去,否则这种小事哪用得着一个捕头亲自去办。我守在牢房外面,等到那两位大人迷倒之后,进去取了他们的钥匙,给齐世英开了铐镣,送他出了牢房。至于我跟齐世英无亲无故,为何要救他?那是因为齐世英价值一千两的赏银,本来我们已经捉到他了,大人你们半路杀出,将人带走,我们一番辛苦全都白费了,实在是不甘心。况且,齐世英私下里已答应我,放他走,日后会偿还我一千两白银,我一时鬼迷心窍,就做下了错事。方才见了大人的威仪,小的不敢再隐瞒下去,现已如实招供,请大人责罚。” 魏羽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再看堂下的蒙川,面色从容,目光坚定,不似作假。叹了口气:“唉,本官只想替圣上分忧,做点利国利民之事,奈何总有你们这些刁民小吏掣肘,罢了,拉出去砍了吧。” 此言一出,宜城众人嗡的一下鼓噪起来。要知道,除非是杀人通敌欺君谋逆之类的大罪,才能用极刑,就算是蒙川放走了要犯,也不过是革职罚俸,最多是挨些杖责罢了。 魏羽见下面嚷个不停,又要发怒。孟知县上前道:“请大人到后堂稍坐,下官有一事相秉。”魏羽久在官场,知道孟知县多半是要表表“心意”,当下依言来到县衙后堂。孟知县叫仆人送上一壶新茶,自己去内室里搬出一个紫木小箱,恭恭敬敬地捧给魏羽,说道:“大人不辞劳苦,千里迢迢惠临宜城,为本县整顿吏治c驱除匪人,下官等感激不尽,本应厚谢大人,奈何地寡民贫,实在拿不出可以孝敬的物事。这是下官为官多年积攒的一些银两,献给大人以作茶资,还望大人笑纳。”魏羽接过木箱,打开箱盖扫了一眼,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银锭子,粗略估计,少说得有三百多两。魏羽等人此番捉拿齐世英,一来是受朋友之托,二来也确实看中那一千两赏银,此时见了银子,脸色顿时和缓了不少,回了一句:“难得知县大人如此用心。” 孟知县见走对了门路,赶紧趁热打铁:“那是下官应做的本分。此次齐世英逃脱,下官也有失职之处,我等一定抓紧缉查,尽快将其捉拿归案。一有讯息,定当马上通报大人。”见魏羽微微点头,又说道:“至于那放走齐世英的捕快,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时糊涂,才做出这等蠢事。还望大人法外开恩,饶了他的性命。若是大人气恼,我叫人好好打他一顿棍子,给大人出气,您看如何?” 这一番话说得魏羽甚是受用,脸上也有了笑意:“好吧,我就给你这个面子。”说完,饮光杯中的茶,起身回到前堂。 众人见魏羽回来,停止了议论,目光全都投向了那张干瘦的脸。魏羽坐定后,清了清嗓子,拿起惊堂木扣了一响,说道:“虽说是法不容情,但正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官也不愿多行杀戮。况且知县大人肯为案犯求情,同袍之谊是不能不讲的了。”众人听他口气,知道有了转机,也顾不得对他的厌恶,连声附和,什么大人高见c圣明c慈悲为怀,诸如种种,一片奉承之词,直说得魏羽是眉开眼笑。 “也罢,既然诸位极力相求,本官就破例一次,从轻发落就是了。”说罢,让主簿取了官文c笔墨,又指着蒙川问道:“案犯姓名?”蒙川蓦地感觉到一股莫名的耻辱,当差这几年来,从来都是他讯问别的犯人,一朝之间,自己竟然变成了阶下囚,名字说什么也说不出口。 孟知县见状,赶紧替蒙川回答了。魏羽提笔写道:“犯人孟川,身为捕快,与贼交通,放纵恶盗,依律令,去职,杖一百,徒三年。”写完之后,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即日发配至安陆城”,后面署上日期——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九月十五,并没有加盖县衙官印,而是从怀中摸出一枚金光闪闪的印章,按了下去。主簿在旁边伸颈一看,只见是四个篆字“锦衣卫印”。 魏羽盖完印章后,拿起判书仔细端详一番,似是非常满意,大声诵读了一遍。待他读完,主簿小心问道:“大人,这量刑似乎有些重了吧?依我朝律法,应当判为杖六十c徒一年才是哎呦!”话未说完,脸上早着了魏羽一巴掌,直打得他仰面朝天c嘴鼻窜血。“哼!本官断案,用你来教?”魏羽冷冷地道。孟知县等人也觉得量刑过重,本打算据理相劝,见这模样,谁都不敢作声了。 折腾了这一番,已近晌午。魏羽等人用过午饭,便即离开宜城。临行前,特意留下两人,叫他们亲自押送蒙川到安陆城。 两名锦衣卫因昨夜失了犯人已挨了不少责罚,这番又得了这辛苦的差事。孟知县等求他们宽限几日再蒙川上路,两人怕夜长梦多,说什么也不肯,执意当天就要将蒙川押走。 没办法,孟知县只好叫人胡乱包了几件衣裳,装了些干粮,给蒙川带着,另外又给两名锦衣卫每人塞了十两银子。 蒙川原本是一时意气,挨那六十记脊杖时还满不在乎,待到被拉到码头即将押走时,才有些慌了。码头周围的船夫c脚夫c商户大多识得蒙川,见他披枷带锁的模样都诧异不已,免不了私下里指指点点c议论纷纷。蒙川从小到大哪受过这样的羞辱,一时间心乱如麻:一会儿想到,自己做了犯人,日后怕是不能再当捕快了,即便知县大人赏识,也没脸在宜城立足啊;一会儿又安慰自己,没关系,三年之后自己才二十岁,还可以重头再来,实在不行,大不了做个教书匠,城西县学里的老先生不是说自己书读得好,将来能成为举人嘛 正胡思乱想间,锦衣卫已选好了船,催着他上路。赵勇方拄着两支拐杖,强撑着赶了来,方才受刑时,他连吭都不吭,这会抱着蒙川,却是涕泗横流,嘴里不停地骂自己害了蒙川。蒙川见他这样,只好强打起精神,反过头来去劝他。往日相熟的几个伙伴也都听到了消息,前来送行。赵勇方的徒弟李旺,算是蒙川的师兄,在水边匆忙采了一捧儿时常吃的刺葫芦,揣到蒙川的怀里,“一潇,日子苦时,就想想咱兄弟们,我和师傅都等着你回来呢。” 蒙川点了点头,径直走到船中坐下,背过身子,任凭眼泪汹涌而下,流过酸甜的刺葫芦,流过枷锁,落入浩浩汤汤的汉水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牢城(1) 宜城到安陆,走水路有七百里。逆流而上,加之险滩众多,船行甚慢。两名锦衣卫百无聊赖,加之满肚子的怨气没处撒,不必说,蒙川的日子是不太好过的了。除了动辄拳打脚踢之外,蒙川身上带的烧饼咸肉,也被他们挑好的享用了,孟知县的银子算是白花了。好在撑船的舟子是宜城本地人,对蒙川多有照顾,常常分给他些食水。 沿途路过不少码头,两名锦衣卫倒是学会了谨慎,但凡船多人杂的埠口,概不上岸,只挑些渔村小镇靠泊。上岸时,也必定是一人去采买果蔬酒肉,另一人留在船中看守蒙川。 蒙川挨了一百记脊杖,最初两日连坐都坐不下,只能伏在船舱里。好在赵勇方的棒疮药颇为灵验,且走水路不用颠簸,将养了四五日,伤口渐渐平复。 汉水似乎无边无涯,但这条押解之路却终有尽头。待到第八日的黄昏,蒙川正倚在船舱里昏昏欲睡,忽然听到一名锦衣卫嚷道:“嘿,加把劲,撑船的,今晚老子可不想再睡你这破船上了!”蒙川从船舱中探出头来,只见远处一座巍峨大城屹立在汉水之滨,霞光照在青色的城墙之上,看上去甚是雄固。连日来的旅途固然难以忍受,但真的到了这里,蒙川心里又有了别样的感觉,只盼着剩下的几里路永远走不完,自己便能像这船儿一样,自由自在地漂荡在水中。 二更时分,终于来到了安陆城下。安陆城三面环水,一面连山,是巴蜀c湖广交界处的水陆要冲,朝廷在此设置安陆卫,驻有重兵。此时城门早已关闭,蒙川等人刚一上岸,就被城头的守卫喝住。两名锦衣卫一番交涉,最后亮出腰牌,守卫才终于肯放行。 沉重的城门吱呀呀地开了两尺宽的一道缝隙,在一队手执火把c长枪的卫兵监视下,一行人匆匆入了城。蒙川回头望了一眼城外,舟子已撑着船渐渐远去,朦胧的夜空中只有一弯细细的月牙,“洪武二十六年九月二十三,我会记住这个日子,我一定会熬过这三年!” 当晚,几人被安顿在军营中简单歇息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两名锦衣卫先是将蒙川送往狱中收监,然后直奔指挥使司。安陆州名义上的长官是知州,但实际上的掌控者却是手握兵权的安陆卫指挥使,知州的官阶不过是五品,而指挥使则是三品,连副指挥使都是四品的大员。平日里,州县诸如稽察奸宄c考核属吏c征收赋税c劝课农桑等寻常事务一概由知州处理,但重大事项却需上秉指挥使决断,而且指挥使手底下五六千人马,一切吃穿住用,全由州府供应,指挥使大人一句话,知州就得要钱给钱c要人给人。锦衣卫们此次拜会的正是安陆卫副指挥使袁奎。 指挥使司是一座三进的官邸,屋宇高大厚重,一砖一瓦都散发着威严肃穆之意。两名锦衣卫见了袁奎,呈上魏羽的书信,又添油加醋吹嘘了一番如何协助魏羽擒拿齐世英,可惜后来齐世英被人救走,如今将人犯带来交由袁奎处置,云云。袁奎和齐世英有着近二十年的仇怨,这次听说煮熟的鸭子又飞了,直气得咬牙切齿c恨恨不已。两名锦衣卫又得了袁奎的一份赏银,满心欢喜,回京复命去了。 蒙川被关在监牢中,饿了半日。午后,被带到州衙验身。排在蒙川前面的还有十多名犯人,判官拿着判书一个个核实姓名c罪状c刑罚。蒙川一听,都是什么杀人放火c奸淫抢掠的重罪。此时,大明开国不久,国库空虚,所以刑律中特别规定,除了大逆之外,各类刑罚均可使用银钱赎罪。比如,本应处罚六十杖刑的,交五两银子就可以免除刑罚,一百杖刑的,就得交十两银子了,至于徒刑c流放c充军的,赎银就更多了,就连死刑也可以赎罪,只不过犯了死罪的,即便交了赎银,余生也只能在牢狱中度过了。 终于听到判官问道:“犯人蒙川?”他赶紧站出来应道:“小人就是。” “年纪?” “回大人,小人今年十七。” “原籍何处?” “襄阳府宜城县人。” “作何营生?” “小人原是宜城县捕快。” 判官原本头也不抬,听他口齿清晰,对答自如,抬头望了一眼,只见是一个目光澄净c面容清秀的少年,虽不是十分俊朗,站在那里却自有一股英爽之气,心下便有了一分好感。又问道:“可读过书?” 蒙川答道:“小人自幼跟着家母读过些经c史c子c集之类的。” 判官一阵唏嘘,似乎颇为惋惜:“可惜啊,年纪轻轻,还读过书,今后却要与这些恶人为伍本官有心抬举你,你身上可有银两?赶紧交了赎银。我保举你在我案下做个杂役如何?” 蒙川心中的喜悦一闪即逝,临行前,赵勇方倒是给他揣了些碎银子,但最多不过三c五两,况且早被两名锦衣卫搜刮干净了,像他这种刑罚,怕是要三百两银子才够赎罪,以他做捕快的俸禄,十年都未必能攒够。他身上带着枷梏,无法行大礼,只好深深一揖,“多谢大人提点,只是只是小人自幼失怙,家境贫寒,实在是拿不出赎银,还望大人” 判官摇了摇头,“那本官也没有办法了,国法如此啊。唔,徒刑三年,带他去城北的军牢营吧下一个,犯人何老三?” 同批的犯人全部点视完,已是掌灯时分。犯人们肩上的木枷被取下来,换上了铁制的镣铐。其中大半,和蒙川一样,被带往城北军牢营中服役。 路上下着大雨,众人在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水中跋涉,押送的军卒不停地咒骂着,催促犯人们快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迷迷糊糊地进了一处营栅。隐约见到好大一片营房,新来的囚犯被分配到各个班房之中。班房中没有灯,只有一长条毛竹搭就的矮床。蒙川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他是年轻人,禁不住饿,路上又淋了雨,又饥又冷,但此时早已过了晚饭时候,只能捱着了。他摸索着找到一个角落,蜷缩着倚靠在那里,在震耳的鼾声中沉沉睡去。 朦胧中,似乎又回到了孩童时期,自己和一群伙伴在校场玩耍,旁边是士兵们在大声地操练 忽然感到身子一震,睁开眼,发现天已大亮,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趴在地上,恶臭刺鼻,脸旁正是一只便桶,一群汉子围坐在竹床上,见他懵懵懂懂的样子哈哈大笑。 中间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黄脸大汉,眉毛奇短,大喇喇地抱着膀子,向蒙川叱道:“呔,新来的儿娃子,怎么这么不懂规矩还不过来见过你各位叔叔伯伯!”众人听了又是一阵大笑。 蒙川赶紧爬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先向黄脸汉子作揖,报上自己的姓名,然后依次向各人行礼,见着年纪大些的就叫声大叔c大伯,年纪稍小些的就叫声大叔。旁边有人告诉他,那黄脸汉子叫常大元,是他们这一班囚犯的队长。 待轮到最后一人,一揖拜到一半,却见那人竟然是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这礼行也不是,不行也不是,甚是尴尬。那孩子约莫十三四岁,眼珠骨碌骨碌直转,看起来很是机灵,咧嘴笑了笑,喊道:“见过大哥!” 拜见了一圈之后,常大元道:“呐,时候不早了,废话我也不多说了,总之,到了这里就得守这里的规矩,守规矩才能活得久,听我的话才能吃得饱,晓得吗?”说完,忽地从竹床上跃起,抬手“啪啪”给了蒙川两记嘴巴。蒙川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刚要辩解,其余犯人也都围了上来,拳脚相加,直把刚刚挺起腰板的蒙川又打趴在地,就连那年纪最小的少年也上前擂了几拳。常大元待众人都打过了,又说道:“今天就算是见过面了,以后你的差事就先从倒便桶做起吧。还不快去?” 蒙川被打得昏头涨脑,但好在他以前也见过狱中的情形,早已做好了受罪的准备。他定了定神,待头脑清明了,转身提起便桶,来到屋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牢城(2) 昨夜黑暗中没有看清楚周遭事物,如今天明再一看,不由得一阵震惊。只见偌大一片空地之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房屋,西边一侧,和蒙川所住的一样,都是泥草房,约有百十间;东边一侧,则是砖石搭建的长排大屋,约有数十幢。整个营区纵横各有二里左右,周边是高高的石墙,每隔百十步就有一处敌楼,朝阳之下,守卫们刀枪上的光芒格外耀目。 “蒙大哥,”正在发呆,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班房中的少年,他想起刚才众人围殴自己时他也有份,便扭过头不去理他。 “蒙大哥,你是不是不知道去哪里倒便桶啊?我领你去吧。你来之前,这份‘美差’一直是我干哩,说起来真应该感谢你。” 这少年心直口快,蒙川听起来却不是滋味。不过他初来乍到,真就是连粪池在哪里都不知道,只好提起便桶,跟在少年后面。 “蒙大哥,我姓钟,因为我长得瘦,常老大他们总叫我豆芽菜,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蒙川听他这么说,再一看他那瘦弱的背影,脚下拖着一条与他身形极不相称的铁镣,忽然有一点心酸。“我还是叫你小钟吧,人不论年纪大小,总应该有自己的名字。” “嗯,大哥你说得对,我也不喜欢他们这么叫我。等我长到你这么高,就不是豆芽菜了,就没人能欺负我了。” 蒙川叹了口气,心里想,就算到了我这么大,不还是要受人欺负么。 小钟倒是甚会察言观色,见他叹气,又说道:“大哥,早上的事你别往心里去,每个人刚来的时候都是这样的,我来这都快两年了,还得天天给常老大端洗脚水呢。对了,大哥,你是哪里人,因为什么事吃官司的?” 蒙川听他问起,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我是襄阳府宜城县人,本来是县里的捕快,因为放走了犯人” 话还没说完,小钟赶紧断了他,“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这里的犯人最恨公差,知道你是捕快不把你扒皮抽筋才怪!” 蒙川听他一说,也觉失言,暗骂自己怎么这么没脑子,赶紧叮嘱小钟千万不要说出去。小钟拍拍自己干瘦的胸脯:“放心吧,咱们这一班人里,我最讲信义。不过在常老大他们面前,你可要千万小心,他们可都是反复无常c杀人不眨眼的主啊。”说完,又挨个讲述了这一班人每人所犯的罪行,常大元原是川南一带的马贼,来这里已经九年了,时候最长,一个叫翟秃子的是汉水上的水匪,一个叫尹文鹏的是个采花大盗,一个叫王季的是个人贩子,其他人也都不是善类,蒙川听完之后暗暗心惊。 “那你又是犯了什么罪,怎么年纪这么小,也会到这里受徒刑?”蒙川问道。 “我嘛,我家就在安陆城里,我从小在宝运坊做学徒打杂,宝运坊你知道吗?那是安陆城最大的赌馆。前年冬天,朱判官家的儿子去宝运坊玩,我是他那桌上的宝官,他输了钱耍无赖,非说我出千,要我赔他二十贯钱,我哪来的钱给他?于是就拿我见官,他老子是判官嘛,就让人随便给我安了个聚赌滋事c寻衅不法的罪名。” 蒙川听他这么一说,越发觉得这孩子可怜,相比之下,自己倒不算冤屈。忽然想到一事,又问道:“你说的那个朱判官,可是四十上下,白白净净c方脸高额的那位?” “就是那个‘白皮猪’啊,除了他还能有谁?”一提到朱判官,小钟仍是满脸的厌恶。 “他竟是这样的人?昨日点视的时候,他还说要抬举我呢” “哼,这白皮猪可恨就可恨在这里,总是变着法的从犯人身上榨钱,脸上却装作一副菩萨样!” 人心难测啊,蒙川不由得一阵感慨,心下暗暗告诫自己,日后在这里要万事小心,不可轻信人言。 说话间,两人倒了便桶,洗刷干净,回到班房。其他人已去领早饭了,小钟从床底下摸出一个脏兮兮的海碗,急急忙忙往门外赶,一回头,见蒙川还愣在那,急道:“快走啊,蒙大哥,去晚了就没饭了!” 蒙川两手一摊:“我没有带吃饭的家伙啊。” “呦,没家伙可不行,”小钟也替他着急,赶紧再去床底下翻。别说,还真有一套碗筷。“我想起来了,这应该是老刘的,他前两天死了,正好你拿着用,嗱。”说完,用袖子擦拭了一下灰尘,递给了蒙川。 蒙川有点迟疑,在他家乡,用死人的东西是不吉利的。 小钟见他模样,已知他心中所想,宽慰他道:“放心吧,蒙大哥,这老刘没病没瘟的,上面不会有脏东西的。到了这里就别那么多讲究了,这顿要吃不上,下顿就得等天黑了。” 蒙川见他说破,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嗯,我晓得,快走吧。”心一横,不吉利就不吉利吧,先活过今天再说! 领饭的地方在班房前面的空地上,立着几十个热气腾腾的大木桶,犯人们熙熙攘攘的,正在按顺序排队领取,所谓的早饭,不过是杂粮熬煮的粥稀。蒙川见每个犯人领粥前,都要交给值司的火头工一块竹牌,不知是何物。轮到他时,他赶紧把碗举上前,火头工脸一沉,用手中的大木勺敲了敲蒙川的饭碗,“嗯,食牌呢?”身后的小钟赶紧上前解释道:“大叔,这位小哥是昨晚才进来的,尚未出工,没有食牌。”火头工盯着蒙川看了几眼,确认是新面孔后,这才给他舀了两勺稀粥。 领完粥,众人回到班房。其他人都坐在竹床上大口吞咽,蒙川无处可坐,只好站在角落里,品尝着来到军牢营后的第一顿饭。粥中的谷粒还有些半生不熟,沙子和谷壳掺杂其中,他皱了皱眉,一仰脖,一股脑咽了下去。一个叫彭麟的汉子揶揄道:“怎么样,后生仔,这牢里的伙食味道不错吧?”蒙川淡淡地说:“还好。”彭麟笑道:“等有朝一日出去了,老哥请你吃米肉,那才叫美味呢,嘿嘿。”蒙川方才听小钟讲过,彭麟原是开黑店的,他所说的美味自然就是人肉了。 “呜呜~~嗡嗡,”外面忽然想起了一阵铜角声,几个尚未吃完的犯人急忙扒拉完碗底。小钟长叹一口气,“唉,出工了。快走吧,蒙大哥,去晚了要挨鞭子的。” 来到门外,只见各个班房的犯人都站成一队,蒙川数了数,每一小队大抵都是十二人,粗略估算,怕是得有上千犯人。一阵马蹄声传来,大家都不再言语。一匹黑马自南向北缓缓驰来,马上之人看衣装应该是军牢营的营头,所过之处,看见队伍不整的,手中的马鞭就啪啪地甩下来,“哎呦”之声此起彼伏。黑马过后,犯人们就由各自的队长带领,浩浩荡荡地开向城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苦役(1) 出了牢营,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来到了一处山坳。放眼望去,坑坑洼洼的,整片山已是疮痍满目,从山脚到山顶,均有守卫把守。入口处是几间石屋,每队人依次领取扁担c竹筐c木锹c铁铲c铁镐等工具。 朝廷在安陆驻屯了五千兵马,还有军牢营的数千犯人,再加上户口不断增加,旧城越发拥挤,安陆城三面环水,唯独北部是陆路,连接羌戎c蛮獠之地。指挥使大人到任后,便下令向北扩城六里,并将军牢营也移到城北。这可就害苦了军牢营的这些囚犯,别处牢城的囚犯,大多是干些杂役,最多不过是垦荒屯田,而筑城可算作是诸般劳役中最辛苦的。 扩建新城,少不了要用到砖石c土坯。制作建城用的青砖,先是要采土,采完土还要制作砖坯,砖坯晒干后还要入窑烧制,十多天才能制成一批。这其中最繁重的就是采土和搬运砖坯,蒙川这队犯人便是负责采土的。 制作砖坯要用干净的黄土,运气好的话,地下三尺深便能见到,运气差的话,还要多挖一两尺才能见到。黄土层也有厚薄,有的地方足足有一丈多厚,有的地方只采了两尺便剩下坚硬的岩石了。 常老大在一旁吆五喝六的指挥,其余的人可就偷不得闲了。几个人先是把草根c枯叶清理掉,再把浅层的腐土c砂石铲去,接下来就是抡开膀子往下挖,直到挖出黄土为止。要是碰上干松的黄土最好,一担也就十斤,要是碰上水分大的湿泥,那就倒了霉了,一担足足有一百三四十斤。 蒙川虽然学过功夫,有一膀子力气,但却并未干过这类苦活,镐头c铁铲到了他的手里,左右觉得不顺手,只能凭着蛮力生挖硬凿,不到一个时辰就腰酸臂软c汗流如注了。他怕第一天出工,被人小觑了他,也不叫累,也不停下来喘息,强自支撑。同队的犯人见他逞强,巴不得如此。有的在旁撺掇着:“不错啊,后生仔,加把劲,再挖一尺就见泥了!”也有的在旁冷嘲热讽着:“小毛驴拉车——没长劲啊,这才干了多一会,就冒虚汗了。” 他毕竟是年轻人,好面子,听了这些言语,更是加倍用力。也怪他运气不好,这一坑直挖了五尺深也没见到黄土,再挖了一尺多,竟从坑底涌出了一股涓涓清泉,黄土是彻底没戏了。一个多时辰的功夫白费了,常老大直骂晦气,没办法,只能另开场子重新挖起。 蒙川累的瘫倒在坑底,只觉得头晕目眩,出气多,进气少,休息了一袋烟的功夫,才渐渐缓过神来。他俯下身子,就泉眼处喝了两口,感觉甚是甘冽,一股清流下肚,力气似乎也回复了不少。他想起赵勇方曾跟他讲过,学武练功亦或与人对敌,切不可急躁冒进,气力悠长,心思恒远,方能厚积薄发。书上不也说过:“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尚不能久,而况於人乎?” 接下来这一天,他虽然不再“疾风骤雨”似的傻干,可沉重的活计仍让他吃不消。好歹熬到天黑收工,交还了工具,守卫逐个验视了镣铐,每人发放了一块竹牌。蒙川接过一看,正是领早饭时上交的那玩意,约有方寸大小,上面刻着“恩食”二字。凭着这块食牌,可以领取早晚两顿饭食。 经过一天的劳顿,回来时犯人们已没了力气喧闹,整个队伍死气沉沉的,只听见脚镣拖地的声音和守卫偶尔的鞭响。 晚饭是两个黑乎乎的窝头,蒙川强忍着作呕才咽了下去。班房里没有油灯火烛,黑暗中充斥着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的恶臭。蒙川没有被褥,只好把死掉的老刘的被褥拿过来。小钟在身旁给他让了尺许宽的空隙,勉强能够躺下。一想到今后三年都要过这样的日子,愁思满腹,久久不平,直到梆子声响了四下,才渐渐睡去。 第二天一早,又被逼着去倒了便桶,早饭仍旧是难以下咽的粗粥,窝了一肚子火。日间劳作时也是垂头丧气,打不起精神,好不容易捱到收工。交还工具时,忽然觉得旁边的囚犯中,有几个面孔似乎有些熟悉,猛然想到:“这人不是‘食肉佛’蒯秃子吗?他功夫强得狠啊,怎么也会在这里?刚才那个看着像是“安花魁”,据说他性格怪癖,从不让男人近自己一丈之内,如今怎么肯和一群臭男人混在一起?嗯,剑字眉毛,双耳奇小,左手是六枝,错不了,就是他。难怪这两年没见他们犯案,原来是被囚在这里”这几个囚犯当初都是令人闻风色变的悍匪,蒙川曾见过通缉布告上他们的画像,如今在这里见到他们,诧异不已。要知道,这些人可都是云贵c湖广一带的狠角色,名头不在齐世英之下,这样的军牢营怎么能关得住他们? 吃晚饭时,他向同队一个还算和善的囚犯试探着问道:“吴大叔,这里不少人都会功夫啊,难道没有越狱逃走的?” “逃?谁敢逃,谁又能逃的掉?且不说周围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加上强弓快马c獒犬猎鹰,莫说是个大活人,就是只兔子也跑不掉!何况就算你过得了守卫这一关,拖着铁镣,走不过十里路,脚上的筋骨就磨烂了,到头来还不得乖乖就擒?而且,一人逃走,全队连坐,这么多双眼睛从早到晚盯着你,怎么逃?呐,也有些不自量力的,下场如何,你自己看看吧。”蒙川顺着他的指向一看,犯人中有几个佝偻着背,肩上被铁链穿了琵琶骨,脚上的铁镣格外粗重,一条腿拖在后面,看样子脚筋也被挑断了。 “这些不过是寻常犯人,对于武功高强之人,要逃出这里恐怕不是难事吧?” “任他武功再高,难道还能高过指挥使大人?要是落入指挥使大人手中,唏,那可就太惨了,听说指挥使大人最喜欢穿人皮缝制的褂子” “堂堂的指挥使大人,难道还会亲自看管我们这些犯人?” “你知道什么,指挥使大人眼睛比鹰眼还尖,耳朵比獒犬还灵,他就是躺在家里,这牢营里的一丁点风吹草动他也都清清楚楚我告诉你,小子,你可别起什么歪心思,不然我告诉常老大,他可第一个不饶你。” 蒙川听他说得玄乎,心里却不信,不过就是守卫在犯人中安插了些耳目而已。 隔天,他同小钟谈起这件事。他知道小钟年纪虽小,却远较常人机敏,消息也灵通得很,说的话还是很可信的。哪知小钟竟然也是一般说法,他还告诉蒙川,说是这位指挥使大人性情怪异,喜怒无常,且昼伏夜出,极少露面,还有人说他有断袖之癖,新来的年轻犯人常常要让他先过目至于功夫如何,就没人知道了。 蒙川听完之后,付之一哂:“尽胡说,这都是龌龊之徒编排的,朝廷命官怎么会选这种腌臜之辈。若真是如此,老弟你这么俊秀,早被指挥使大人看中了,哈哈哈。” 小钟听他这么一说,着实吓了一跳,接下来几天竟然故意不洗漱c不梳整,俨然成了一个小叫花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苦役(2) 烧制城砖c搭建城楼需要大量的木材,蒙川刚刚学会了点采土的技巧,又被派去伐木。 这活儿不但辛苦,还很危险。百十人在一片林子里,互不知会,伐倒的大树各个方向乱倒,每天都有犯人被砸伤。蒙川班房中之前死去的老刘,就是被倒木砸死的,不过小钟偷偷告诉他,老刘是不知得罪了谁,被人重手震死后,扔到树下的。 伐木不能用蛮力,需得有趁手的家伙。但守卫怕犯人们斗殴生事甚至越狱行凶,锋锐器具一概不给,只捡些残旧锈钝的斧锯给犯人用。 犯人们被分成两人一组,一天要伐二十棵树。蒙川和小钟是一队人中年纪最小的,众人都不愿和他们结伙,他们两人只好结成一组。同队的其他犯人并不因为他们年纪小而有所照顾,他们不光要伐足自己的二十棵树,还要帮常老大伐五棵。 伐木倒还算不难,只要掌握好角度,会使匀劲,力气小点也不怕,但伐完之后,还要将原木运下山,一直扛到砖窑才行,这可就一点聪明都耍不得了。小钟只有十四岁,浑身没一点肉,一担黄泥都挑不动,更别说扛木头了;好在蒙川自小习武,力气不输壮汉,他扛大头,小钟搭把手,两人合力,勉强能够扛起一根酒坛粗细的原木。小钟干活不行,见识却广,伐木时,专挑椴树c梧桐等轻木c软木,搬运起来倒是节省了不少力气。 这天,蒙川正在吃力地砍斫一棵青杨,小钟去解手。一转头,小钟又急匆匆地跑了回来,神神秘秘地拉着他来到一处偏僻的角落,指着一个正在伐木的矮小汉子说:“你瞧瞧,人家是怎么砍树的。”蒙川只看了几眼,就惊诧得目瞪口呆。这个矮小汉子力气大得惊人,随意一挥,斧身就直没树干,接着吸一口气,双掌一推,海碗粗细的大树就咔喇喇的断折了。不一会功夫,这人脚下已堆了十多棵“砍”倒的松柏。 那人察觉有人在旁窥测,回过头来朝着他们扫了一眼,一声冷哼。蒙川见他是个黄脸汉子,相貌c身材不无出奇之处,但这一眼望来,却令他浑身一凛,如堕冰窖,赶紧拉了小钟离开。 夜晚,躺在床上,回想起白天看到的那一幕,蒙川辗转反侧。他跟着赵勇方练武也有十年了,只不过练得都是些刀枪棍棒c擒拿摔跤之类的粗笨功夫,寻常的贼人恶汉自然对付得了,但像齐世英和日间所见的黄脸汉子,那就差得十万八千里了。之前他觉得,即便像“食肉佛”和“安花魁”那般高手,在这牢狱之中也无用武之地,如今看来,有一身好功夫,还是蛮有用的。从这日开始,他把从前赵勇方教他的那些功夫重新拾起,劳作之余暗暗修炼,日子似乎也不再那么枯燥乏味了。 一日,蒙川砍树时,忽然见到一丛墨绿的琴丝竹。他欣喜若狂,偷偷折了一节藏在怀里,夜晚借着月光凿成了一枝竹笛。他从宜城出发时,原本包袱中有一支笛子,锦衣卫搜刮银两时,见笛子制作精美,一并拿了去。他一直想再做一支,苦无良材,直到今天才如愿。此后,每到疲累歇息之时,就拿出来吹上一曲。他对别的乐器一概不懂,唯独吹笛却是无师自通,颇有天分。犯人中有不少穷凶极恶之徒c性情乖张之辈,但无一例外地对蒙川的笛声喜爱有加。就连守卫们也常常听得出神,不加制止。 转眼间,已过去一月有余,时节已是深秋,天气也渐渐凉了起来。负责督造新城的官员很有经验,春夏时节,炎热多雨,就让犯人们在山林间伐木c采土,以避酷热;秋冬时节,凉爽干燥,易于筑城,再安排犯人们采石c烧砖c砌墙。 砌城墙格外辛苦,每块城砖长一尺六寸,宽八寸,厚四寸,一块就重达九十二斤,千千万万块城砖从砖窑运到工地都要靠人力。独轮车的数量有限,蒙川和大多数人只能用扁担挑砖。每隔天,就要挑折一根扁担。 新砌的城墙高达两丈二,厚达八尺,地下还要筑六尺深的地基。城墙里外两侧砌的是青砖,中间则用黏土和碎石夯实。每层青砖之间,用石灰c细沙c黏土加糯米汁黏合,干透之后,坚硬似铁。开黑店的彭麟说,糯米汁还不是最好的材料,若是在三合土中掺上人血,那才是坚固无比呢。 蒙川并不关心城墙是否坚固,他只是心疼那些白花花的糯米,这么好的米被用来砌墙,而他们这些犯人却只能喝秕谷熬成的稀粥,难得吃上一次米饭。看到米,不由得又想起齐世英到宜城借米一事,要不是因为米,自己又怎么会沦落到这个田地,这些米没准就是从齐世英手中夺回来的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砌墙用掉大量糯米的缘故,犯人们的伙食真的是越来越少。早上的粥已经稀得几乎能照见人的影子,晚饭的窝头也越做越小,两个还不抵原来的一个大。犯人们每天干的都是体力活,饭量大,原来那些还不够吃,现在再削减,更难以果腹了,一时间怨声载道。 蒙川是个青壮小伙,正是能吃能喝的年纪,这几天吃不饱饭,也变得没精打采起来。出工时,蒙川见小钟嘴里嘟嘟囔囔,一脸怒容。一问才知,原来早上他的那碗粥被彭麟抢了去,一口都没喝到,昨天晚上的窝头也被抢了一个。蒙川听完后,怒不可遏,立刻把事情告诉了常老大。常老大知道后,满不在乎,说道:“爷们儿们还吃不饱呢,他个儿娃子活干不了多少,饭少吃点还不是应该嘛。彭麟这狗东西,就知道吃独食,妈的”蒙川知道他们都是一丘之貉,根本不会替小钟做主,只好作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搏杀 傍晚收工后,蒙川累得不行,打了一桶水,赤膊冲洗了一下,顿时清爽了不少。一转身,发现放在衣服旁边的食牌不见了。蒙川左翻右找,恨不得掘地三尺,直到过了饭时也未找到。小钟悄悄告诉他,说彭麟晚饭领了四个窝头,肯定是他拿走了蒙川的食牌。 蒙川瞥了一眼彭麟,他正倚在床边跟旁人嬉笑。蒙川见他得意忘形的样子,一股火按捺不住,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喝问道:“说!是不是你偷了我的食牌?” 彭麟原以为蒙川是年轻人,吃了亏不过像小钟一样忍气吞声,没想到他这么大胆,敢当面斥责他,一时觉得没了面子,恼羞成怒,嘴里骂道:“妈的,孝敬你大爷是应该,还敢跟我聒噪?我看你是活腻了吧,惹恼了大爷,把你扒皮抽筋腌成腊肉!”边说边动起手来,也不起身,抓过蒙川的手腕拉到身前,左脚踢向蒙川下身要害,右手猛击蒙川左肋。 蒙川识得这招叫做“持戈试马”,是捕快们捉贼时常用的招式,忙侧身滑步,顺势右转,让过拳脚,左手急挥,反手重重打在彭麟脸颊上。这一招是赵勇方自创的,蒙川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游子反顾”,虽不精妙,却颇为实用。 彭麟料得蒙川会些拳脚,但一来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二来屋子里没有烛火,黑漆漆的,看不清来招,以致一上来就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子。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还在其次,关键是这记耳光太过响亮,全屋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让他恨不得杀了蒙川才好。 彭麟大吼一声,从床上跃了下来,放开拳脚,狂风骤雨般向蒙川袭来。牢营中犯人打架本是常事,班房内的其他人乐得看热闹,并不劝解。 两人一接上手,对方有几斤几两便心下了然。彭麟拳脚虽重,但只会用蛮力,夹带些阴招;蒙川虽然没他力气大,但所用招式都是跟赵勇方等捕头们学来的,那是他们几十年来在刀尖上摸爬滚打换回的经验,朴实无华,却简单有用。屋子里空间狭窄,不便腾挪,彭麟仗着力气大,招式大开大合,把蒙川往角落里逼。蒙川连避数招,正待反击,忽然全身一麻,已被人抓住了后颈,接着被狠狠地掼在地上。耳边传来常老大的声音:“打不死的兔崽子,整天生事,拿老子的话当狗屁?” 彭麟见到便宜,冲过来照着蒙川胸前就是一脚,再要下重手时被常老大喝住。彭麟虽然心里不甘,但常老大毕竟是头儿,既然发话了,也只好就坡下驴,不再动手。 蒙川在地上躺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爬起来,胸口痛得厉害,一晚都没睡好。 此后几天,彭麟总是故意找茬,蒙川小心忍让,倒也没再起冲突。彭麟更加有恃无恐,明目张胆地抢夺小钟的饭食,没办法,蒙川只好经常把自己的饭食分给他一些。 挖掘黄土时,山间留下了不少的深坑,秋雨过后,土坑中积满了水,成了一个个小池塘。一天,蒙川挑砖经过时,发现水坑中竟然有几只田鸡。他喜出望外,顾不得水凉,跳下去一股脑捉了回来,捏死后藏在怀里。半夜等众人都睡着后,就着班房里的炭盆烤熟了,自己吃了三只。这是蒙川到安陆后两个月来第一次吃到肉食,睡梦里还在回味这美味。 早上起床时,趁人不注意,将剩下的两只塞给了小钟,小钟自然是惊喜万分。 日上三竿后,蒙川等人正在砌城垛,小钟一脸哭丧地来找他,说给他的两只烤田鸡,一口都没吃到,又被彭麟抢去了。蒙川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就要找彭麟理论,小钟等人苦苦劝下。 临近收工时,彭麟来到蒙川身旁,凑在他耳边小声说道:“烤田鸡味道不错啊,就是太少了还不够塞牙缝的,去给大爷再弄几只。弄不来,大爷就只能吃你的晚饭了。” 蒙川正没好气,听他出言恫吓,顿时怒火中烧,扬手一拳打向他的面门。彭麟本就是故意寻衅,早有防备,见他出手,立刻拳加,反击过来。城头只有六尺宽窄,在彭麟的重手重腿之下,蒙川很快就被逼到边上,眼见彭麟又是一招“势拔五岳”,已无处可躲,情急之下,向后一仰,脚跟勾住城墙边沿,腰一用力,身子在空中平躺着划了个弧线,直接绕到彭麟背后。这招“峰回路转”难练得很,蒙川从未用过,想不到今日一试,竟有奇效。这一来形势瞬间倒转,变成了彭麟身陷险境。蒙川欺他背向自己,抓住机会,一阵猛攻。彭麟将全身力气沉到双腿,牢牢站住,背上忍着挨了两拳,终于转过身来。蒙川不容他喘息,照着他的前胸又是连出三拳。彭麟刚要招架,只觉脚下一空,身子直坠下城去。 城头的青砖是刚刚砌好的,还未干结,刚才两人一阵折腾,早已松动,彭麟腿上一用力,城墙撑不住,哗啦啦塌掉了三四层。变故突起,彭麟在空中来不及翻转腾挪,只好凝气于背,准备着地时硬撑一下。城头距城下只有两丈多高的落差,像彭麟这种会功夫的人,即便摔下也不致重伤。可彭麟“砰”的一声落地后,半晌也未爬起。 蒙川隐隐有些不安,赶紧下了城墙,来到他身边一看。只见彭麟双目犹自圆睁,但瞳仁涣散,显然已经死去了。常老大把他的身体翻过来,一截断镐齐齐插入他的脊柱,骨髓和血液掺杂着汩汩流出,那是再也救不活的了。 眼前这一幕,让蒙川忽然想起,彭麟曾经说过,用人血和制的泥浆砌墙最为坚固,顿时,一股从未有过的烦恶从心底里涌了上来。他强忍着才没有呕吐出来。 蒙川身为捕快,死人见的多了,但却从未亲手杀过人。今天,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自己推下城头摔死,刹那间,后悔c歉疚c恐惧c无助交织在一起,心乱如麻。 守卫见这边出了事,正在赶来。常老大扫了一眼围观者,低声叮嘱道:“彭麟是自己失足摔死的,待会可别乱说话,听见没有!”他就算不说这话,旁人也会装作没看见的。一个人犯了重罪,整个班房都是要连坐的,何况犯人之间都没什么交情,哪有人愿意自找麻烦。牢营里死人也是寻常事,病死的c累死的c斗殴致死的,守卫们早已司空见惯了。草草验了下尸首,盘问了众人几句,便去上报营头。天色已晚,彭麟的尸首还躺在原地,得等明晨营头查验之后才能葬掉。 蒙川头一次这么没胃口,晚饭全都给了小钟。班房里死气沉沉的,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夜里,蒙川也是时醒时睡,噩梦连连。 翌日,早饭过后,常老大领着一队人跟守卫讨了铁镐c铁锹等用具,准备将彭麟入土。到了昨日出事的城下,大伙惊诧不已。彭麟的尸首还在那里,只是衣服被人撕破,大腿c双臂c胸前的肌肉全被人割了去,只剩下血红的骨头。众人一阵唏嘘,这彭麟是开黑店的,一辈子净吃别人的肉,想不到他死后自己的尸体也被人吃,真是报应不爽啊。 常老大和彭麟一直不睦,见他尸体被人这样糟蹋,揶揄道:“哪个杀千刀的饿死鬼,连肉好肉孬也分辨不出,吃这死人肉也不怕染上尸瘟!”蒙川低声说道:“肯定是‘食肉佛’干的,除了他还有能谁!”常老大听了“食肉佛”名字,头皮一紧,不再做声了。 蒙川脱了自己的外衫,替彭麟简单包裹了一下,和众人一起,将尸骸抬到城外的乱葬岗,挖了个浅坑,薄薄地覆上一层土,就算是葬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再也没人抢夺蒙川和小钟的食物,众人看蒙川的眼神都变了,常老大也变得友善了许多,劳作时不再把重活全都分给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和尚 班房里少了一个人,变成了十一个,很快,又补充进来一个新犯人。 新来的犯人是一个老和尚,只怕得有六十岁了,长得慈眉善目,阔脸方额,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仪表堂堂。他穿一身干干净净的灰白僧袍,胸前挂着一串晶莹的念珠,和这脏臭的牢营格格不入。 班房里的规矩,各人的位次是按到这里的时间早晚排序,老和尚是最晚来的,排在蒙川之后,睡觉的位置挨在蒙川身边。和尚几乎不怎么言语,凡事不争不抢,任劳任怨,空闲里只是低声念经。 彭麟之死,让蒙川落下了一块心病。有时听老和尚念经,心里面会舒泰不少。虽然不知道老和尚犯了什么罪,但蒙川总觉得他是一个可以依靠c可以交心的人,和他在一块能够放松身心,不必事事提防。 蒙川见他年纪大,劳作时常常帮他分担些。作为回报,老和尚则是给他讲些佛偈,什么“识自本心,见自本性”,什么“因缘福多,得福德多”,又或是“诸心非心,过去之心”“须无所入,斯无往来”之类的。蒙川虽然听不大进去,但也知道老和尚是好意,慢慢地,也悟了些禅理。 老和尚可能在寺庙里饿惯了,每餐吃的很少,剩下的饭食常常分给蒙川和小钟。起初,蒙川以为老和尚故意省下来留给自己,便不肯接受,后来见他餐餐如此,并非故意相让,于是也就不客气了。 老和尚似乎特别爱干净,身上那件僧袍总是一尘不染。有时前一天弄上污泥了,第二天一早准又变得洁净如初,即便是寒冬腊月也是如此。蒙川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洗刷c烘干的,问他时,老和尚总是说什么“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之类的玄乎话。蒙川虽然有些疑惑,但各人有各人的习性,此后也就不过问了。 整个冬天,犯人们都在采石场里劳作。先是在岩壁上用铁钎打眼,再用撬棍将一块块巨大的岩石撬落下来,然后一点点敲碎,打成条石或两尺见方的石块。一个冬天下来,整座山被挖掉了半边,乱葬岗也添了不少新骨。 采石场里,蒙川这些犯人还不是主力军。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另外一大批人也在出着苦力。这批人穿着一色的青布衣衫,进退有序,行伍分明,人数约莫有三四千人之多。小钟打听到,这些人原是朝廷的精兵,据说是他们的主将犯了大罪,部下受到牵连,被发配到这里作苦役。 军人们虽然沦为囚徒,但依然保留着军队中的规矩,每天早晨都要操练,晚间听军官训话,虽然没了武器和衣甲,但依然很有阵势,和蒙川他们这些乌合之众截然不同。军人们吃的伙食c住的屋舍也比蒙川他们的要好,守卫对他们也客气很多,不会随意打骂,更不敢克扣他们的口粮。 蒙川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吃不饱,活又重,他还在长身体,半年下来,瘦了不少。好在他是年轻人,底子好,再累再痛,一觉过后便又精神饱满。说来也奇怪,自从老和尚来后,不知道是不是佛经听多了,变得心静神闲,蒙川每晚都睡得很香c很沉(更可能是老和尚念的经枯燥无味,让听者昏昏欲睡)。 对于身边这个老和尚,蒙川心中一直有些疑团未解。这样一个慈悲笃诚的僧人究竟犯了什么罪,会被发配到专门关押重刑犯人的牢城?他问过老和尚,老和尚并未回答。 时间久了,蒙川越来越觉得这个老和尚有些神秘。在采石场凿石c破石时,身强体壮的蒙川遇到一些顽石,也常常只能是望石兴叹。但他发现老和尚无论碰到什么样的巨石,都能轻松破开,看手法,又不像此前看到的用掌力伐树的矮小黄脸汉子那般刚猛凌厉。他向老和尚请教是如何做到的,老和尚告诉他,凿石头是有技巧的,不能靠蛮力,顺着石头的纹理就会很容易破开。蒙川按照和尚告诉的方法试了试,似乎确实管用许多,但他心里依旧是将信将疑。 冬去春来,第一场春雨过后,蒙川觉得累积了整个冬天的疲乏c烦闷都随着阵阵春雷一扫而去。 这日,雨霁天晴,蒙川正在崖壁上撬石头,不提防,山顶一块车盖大小的巨石轰然滑落。蒙川来不及退让,急忙俯身趴在岩架之下,堪堪避过。向下一望,巨石携带着泥沙急坠而下,半山腰上的小钟和老和尚已无处可避。电光石火间,只见和尚双掌一拨,巨石竟被他拨得横移三尺,紧贴着两人头皮飞速坠落。 这下死里逃生,倒让蒙川确信无疑,老和尚必然是身怀高深武功。若说凿石头或许可以凭技巧,但若想在空中拨动数千斤重的巨石,绝无取巧可言,只有极深厚的内力才能办到。这个和尚绝不简单! 小钟和老和尚淋了一身泥水,蒙川知道,按照老和尚的习性,夜晚必然会有举动。 当晚,众人逐一睡去,鼾声四起,蒙川也紧闭双眼,蜷作一团,装作熟睡,耳朵却一刻没闲着,紧盯着身边人的动静。黑暗里,只听见和尚一遍又一遍低声念着不知什么佛经,蒙川眼皮越来越重,几次就要睡着,他咬着舌尖,才没睡过去。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老和尚又念完一遍,就不再念了。蒙川隐约觉得他下了床,将僧袍除下,按在木桶中洗了洗,之后又回到竹床上打坐。奇怪的是,蒙川感觉屋子里渐渐热了起来,到后来简直是热气腾腾。在暖洋洋的热气中,四肢百骸格外舒泰,蒙川也顾不得和尚有什么异样,沉沉睡去。 翌日,不出蒙川所料,和尚一身僧袍又变得干爽洁净,蒙川再无怀疑,昨夜的热气定是他用内力烘烤湿衣所致。 日间劳作时,蒙川忽然向老和尚小声问道:“敢问大师在何处宝刹向佛?可是少林寺?” 老和尚脸上讶色一闪而过,反问道:“小居士何出此言?天底下只有少林寺一座寺庙吗?” 蒙川答道:“我听人家说,少林武功博大精深,少林佛法纯正无边,大师武功c佛法俱臻上乘,所以小子猜测大师是少林高僧,不知对与不对?”其实蒙川对少林寺一无所知,只不过曾听齐世英讲过少林僧人武功之高,才信口胡诌的。 老和尚注视着蒙川,一瞬间满目威严,而后微微一笑,又恢复了慈祥的面容,说道:“天下武功高强的门派多如牛毛,天下藏经贮典的庙宇多如泥沙,天下像我一般无用的和尚多如尘埃,佛说虚幻成相,实际成空,小居士悟性这么高,怎么还会执着于探究虚相?” 蒙川听他话中之意,似乎是默认了自己的猜测,但不愿告知于人。他对这个老和尚还是很敬重的,连忙答道:“是,多谢大师指点,还望大师日后能常常点拨小子。” 老和尚听出他语涉双关,见他如此机敏,也很喜欢,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致祸 这日收工之时,营头骑着他那匹乌黑的高头大马来到采石场,将所有犯人召集到一起,撇下一句话:“明天刑部提牢司的郭大人将会到牢城点视,尔等说话做事可要留点神!” 蒙川在衙门待过,知道刑部提牢司每年春秋都会派官员到各地监牢巡视,清点囚徒数量c查阅案宗c审理钱粮收支c监督狱官狱卒职责等。犯人如有冤情,往往可以趁此机会向提牢官伸冤。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铜角声响起,犯人们又依次在班房前规规矩矩地站好。提牢官郭大人果然来到牢城,副指挥使c知州c判官等本地官员陪同着一路检视,营头今天没有骑他心爱的骏马,而是低眉顺目地跟在众人后面,小心应答。 这个郭大人一把年纪了,颔下一撮花白的山羊胡,不苟言笑,貌似很严谨,细细查看了屋舍什物c起居当值等情况,不时向犯人们询问几句。营头已提前打过招呼,犯人们谁也不敢乱说。 待来到蒙川所在的队伍时,郭大人见小钟年轻瘦小,心下有些怜惜,问他在这里是否吃得饱c穿得暖,囚粮囚衣是否足额应时发放。小钟支支吾吾,含糊其辞。营头在旁有些着急,低声喝道:“大人问你什么,你照实回答就是了!”小钟给他一吓,赶紧答道:“是,多谢大人关怀,我们在这儿过得很好,很好,一切都好”郭大人见状,甚是满意:“嗯,好,好。”不再细问了。 蒙川本不想多事,但见营头这样欺下瞒上,而提牢官又如此昏聩不察,实在气不过,扬声道:“郭大人想必也为官多年了,牢城里的这点事情还能瞒过大人的眼睛?大人若真想了解实情,又何必假惺惺地问一个孩子,去问问城外乱葬岗的枯骨岂不更好?” 郭大人正要转身离开,听蒙川这么说,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回过头来,问道:“此话怎讲?听你言下之意,这牢城中还有诸多不公c不法之事,你只管从实说来,若所言非虚,本官自会秉公处理。” 蒙川脑袋一热,便将牢城克扣囚粮c勒索犯人财物c不给病囚医治等违法之事通通讲了出来,说完之后,只觉胸中一阵畅快。营头在一旁气急败坏,又不敢当着提牢官的面喝止他。 郭大人听后,面色凝重,向知州c营头等人问道:“此人所讲可都属实?”知州答道:“回大人,牢城内的事务由都司全权管理,内中实情,下官全然不知。”副指挥使听知州这么一说,忙接过话头:“大人,听此人所言,多有不尽不实之处,容下官彻查之后,再回禀大人。”营头也附和道:“不错,这个犯人本就是个泼皮无赖,信口雌黄,不过是想骗吃骗喝c逃避劳役罢了,大人不可轻信。” 郭大人正待仔细查问,副指挥使望了望天色,说道:“时候不早了,犯人们还要劳作,大人一路辛苦,请到司衙用茶。”知州c营头也是极力相请,郭大人久在官场,明白这些地方官员的用意,推辞了两句,也就应允了。 蒙川一时逞强,揭发了牢城种种不法之事,转过头来,又有些后悔,担心营头会找自己算后账,一整天都心神恍惚,惴惴不安。 果然,黄昏收工之时,几名守卫找上他,说营头要向他问话。蒙川心一凉,知道多半要遭殃,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去了。 不多时,来到一间大石屋。里面点着两盆熊熊的炭火,热气逼人,周围环立着七八个彪形大汉,蒙川认的几个,都是平日里最凶狠的狱卒,中间一张太师椅,营头倚坐其中。 狱卒们将蒙川带到营头跟前,一声断喝:“跪下!”不等蒙川屈膝,已将他踹翻在地。营头指着蒙川破口大骂:“你个贼犯人,猪狗不如的腌臜东西,给你点脸面就犯贱,敢在上司面前说本官的坏话,真是不知死活”直骂了有一刻钟,累得气喘吁吁才停下,歇了歇,又骂道:“你个龟儿子既然自己找死,老子就成全你,给我狠狠地打,让他知道知道老子的手段。” 几个狱卒将蒙川按在地上,另有两人拿起茶杯粗细的棍棒,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转眼间就将他打得皮开肉绽c浑身鲜血。两根木棒打折之后仍不算完,接着又有人拿来烧红的烙铁,尽捡他破裂的伤口上烙烫,疼得蒙川惨叫连连。营头仍嫌打得不够狠,叫撤去木棒,换成铁棍来打。 起初,蒙川以为营头不过是打自己一顿,出出气就罢了,自己忍一忍,不过受点皮肉之苦;到后来,蒙川渐渐明白,这营头分明是要置自己于死地。与其活活被打死,不如奋起一击,拼个鱼死网破。 想到这里,蒙川大吼一声,双臂一震,挣脱开来。随手抢过一根木棒,打倒两人,便要夺门而出。刚要迈步,脚下一绊,一个趔趄,蒙川忘了自己还戴着脚镣,一步能迈开的距离还不到两尺。就这么一停顿,几个狱卒已将牢门插上,拦住去路。 蒙川见不是头,手中木棒一撑,倒跃一丈,直扑营头。所谓擒贼先擒王,以往办案时他和赵勇方没少这么干。营头也会点功夫,见蒙川挥棒打来,低头避过,抄起一只烧红的烙铁,当作铁尺用,向蒙川面门戳来。蒙川撇去木棒,一招“双管齐下”,左足疾伸,踢在营头膝下,双手拿住营头手肘一扭一送,营头登时跪倒在地,烙铁拍在他油光可鉴的脸庞上,滋滋做响。蒙川一手擒住他的手臂,一手扭住他的后颈,营头再也动弹不得。 狱卒们平日里也都是欺软怕硬,此时见主官被拿,谁也不敢上前相救,只在一旁呐喊恫吓,虚张声势。蒙川拽起营头,左右开弓,“啪啪”连抽了七八个耳光,骂道:“我蒙川和你无冤无仇,在这里也一直遵纪守法,只不过说了几句实话,你就对我下此毒手,今日之事全是你逼我的!走,把我平平安安地送出牢城,我就饶了你的狗命!”说罢,揪着营头朝门外走去。 营头哪里肯去,一边挣扎一边喊道:“小子,你可想好了,出了这个门,你可就是挟持官员c越狱脱逃的重犯,天底下再没你容身之地,还要株连家人的” 蒙川听他这么一说,心中顿时清醒了许多:不错,自己判的是三年徒刑,现在已经过去大半年,再坚持两年多就可以离开这里重新生活,犯不上为了这个小人断送了自己一生;可是,刚才出手打了他,已是骑虎难下,就算眼下自己放了他,日后他会放过自己吗?思索再三,终于还是软了下来,拉起营头,说道:“好,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适才无理犯上,冲撞了大人,这里给大人赔罪了。”说罢,向着营头施了一礼。营头没想到自己一番话竟然如此管用,犹自惊魂未定c腿脚酸软,连忙答道:“好说,好说。”蒙川接着说道:“小人这里还有一个请求,还望大人当着众人的面,立下一个重誓,对今日之事不再追究,日后也不可为难小人。大人立誓之后,小人甘愿受罚。”营头听罢大喜:“好,好,就这么办。”忙不迭地了立了一个誓。蒙川待他立完誓后,当即放手,任他离开。 营头刚刚被打得晕头转向,见蒙川当真放了自己,一时有点不敢相信,定了定神,脸上的烙伤又开始疼了起来,这才回过味来,盯着蒙川说道:“我这当差十几年,挨打今天可是头一遭。你不是说愿受处罚吗,那就让我好好打一顿,解了我心头之恨,日后再也不为难你,怎么样?你放心,我不会下重手的。” 蒙川犹豫了一下,还是答道:“好,大人,您动手吧。” 营头一使眼色,狱卒们一拥而上,用牛筋绳索将蒙川结结实实地绑在木架上,既然有言在先,蒙川也就不再反抗了。 营头拾起一根铁棍,掂量了一下,递给旁边的狱卒:“把他的手脚全给我打断!” 蒙川怒吼一声:“你刚刚说过的话,难道忘了吗?” 营头一脸狰狞:“不错,我说过我不会下重手,就连一根寒毛都不会动你。至于其他人怎样,那就说不准了,哈哈哈哈给我打!”话音刚落,蒙川的手臂就挨了重重的一棍,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一支小臂已经断折。蒙川疼得发不出声音,豆大的汗珠瞬间布满脸颊。 蒙川后悔万分,早知这样下场,还不如杀了这狗官后亡命天涯。打人的狱卒也是行刑高手,每一次铁棍落下,必然会打折蒙川一根骨头。蒙川开始还强忍着剧痛在咒骂,打到后来,双臂c双肩c双腿c肋骨全都被打折,看着自己七扭八歪的胳膊腿,已感觉不到痛感,脑袋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废人了,嘴里喃喃道:“求求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别打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疗伤 不知过了多久,蒙川隐隐约约觉得被人抬回了班房。只觉得自己躺在火盆旁边,有人替他除去衣衫,擦拭血污,冰凉的冷水淋在伤口上,刺痛让他清醒了一些。借着微弱的火光,他看清楚身边的人正是老和尚与小钟。小钟被他的模样吓到了,直抹眼泪,见他睁开眼睛,赶紧凑上来,拿了两个窝头要喂给他吃。蒙川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好兄弟!我吃不下,你自己留着吃吧”刚一张口,大口的鲜血就喷了出来,再也没力气说话了。眼睛肿得越来越厉害,渐渐地眼皮也睁不开了。耳朵里嗡嗡直响,众人说的话也是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常老大等人似乎在议论他的伤势,说什么“已经不行了”“挨不过今晚”,老和尚又在念那不知名的经文蒙川能够感觉到身体里的热血正慢慢凉了下去,气息也越来越弱,终于昏睡过去。 朦胧中,只觉得自己乘着一匹骏马在旷野中飞驰,寒风迎面而来,肌肤如刀割。不对!自己不是躺在屋子里吗,怎么会有风?若是在马背上,怎么会如此平稳,丝毫感觉不到颠簸?蒙川用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只见自己被人横抱在胸前,两旁的树木c房屋急速后退,一串晶莹的念珠在风中晃动 蒙川再次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山坡上,月色如洗,周遭景象甚是眼熟。再仔细一看,正是当初挖黄泥的地方。旁边一个光头老者,正是老和尚,在徒手挖着什么。这地方老和尚没来过啊,他怎么知道这里? 老和尚发觉他醒了,面露喜色,三下五除二将他剥了个精光。紧接着把蒙川移到刚刚挖好的泥洞里,将蒙川被打折的骨头一一对齐c捋顺,手脚摆成打坐的姿势,浑身上下用厚厚的黄泥包裹住,只留下鼻孔和头顶巴掌大小的地方。 蒙川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任他摆布。心想,老和尚是不是饿疯了,怎么看着像是要点堆柴火,把他烤成叫花鸡啊,可是和尚不是吃素吗?老和尚似乎能透过那巴掌大的地方看透他的心思,告诉他要心无杂念,不要说话和乱动。蒙川只想苦笑,自己嘴巴都被黄泥糊住了,胳膊腿也都折成好几截,想说话也说不了c想动也动不了啊。 老和尚告诉蒙川,他浑身的骨头断了十七处,待会疗伤时可能会很痛苦,叫他忍耐着些。蒙川动了下嘴唇,算是回答。接着,就感觉一只大手按上了他的头顶,一团热浪自百会穴喷涌而下,在五脏六腑中翻腾鼓荡,浑身每一块肌肉c每一块骨头似乎都在被虫豸撕咬,蒙川胸中无比烦闷,一口鲜血涌了上来,从鼻孔中激射而出。 老和尚见状,连忙收掌,问道:“你以前可曾练过内功?会不会自行调理内息?”蒙川从鼻孔中又喷出两道鲜血来,算是否认了。“哦,那是我操之过急了,罪过!罪过!”老和尚声音中满是歉意。 思索片刻后,老和尚又将手掌按在了蒙川头顶,这次,蒙川只觉得一股清流涓涓而下。耳边传来老和尚的声音:“你筋脉受损,内息不畅,我教你调理内息之法,你用心记好。”接着,老和尚告诉他如何存念,如何吐纳,如何令气息在体内游走,如何运行周天,每说到一处,头顶那股清流就会流淌到哪里,蒙川从未感受过如此神奇之事。更怪的事,老和尚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能穿过厚厚黄泥钻进蒙川的脑袋里,经久不忘。 按照老和尚的方法,蒙川花了两个时辰,内息磕磕绊绊运行了三个周天,只觉得头脑清醒了许多,呼吸也容易了些,不再是出气多c进气少了。 月亮西沉,启明星亮了起来,天边渐白,雾气上涌。老和尚将蒙川从泥洞里小心搬出。蒙川惊讶的发现,原本包裹在身体上的湿乎乎的黄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干透了,靠近皮肤那一层,全都变得乌黑,身上各处伤口已不再肿胀。 老和尚又取了些新鲜的黄泥,重新涂抹在蒙川身上,随后将蒙川的衣衫撕成布条,凡是有断骨的地方都仔细包扎了一番。看到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僧人如此尽心地救治自己,蒙川心里感动莫名。他从干哑的嗓子里费力挤出一句话来:“大师,多谢救命之恩!”老和尚摆了摆手:“相识就是有缘,不必多言。” 包扎好最后一处断骨后,老和尚再次将蒙川抱起,“天快亮了,得赶回去了。”说罢,扯开大步,急速向山下奔去。蒙川大惊:“大师,难道我们还要返回牢营,为何?”老和尚脚下丝毫不停,口中淡淡地说道:“各人有各人的缘分,各人也有各人的业报。既然命中注定要受苦役,那是躲不开的,不如安心承受;就算逃过这一劫,也还会有其他的灾祸降临。”蒙川心里直骂他愚昧,但一来自己的命是人家救的,就算死在人家手里也没的说;二来自己寸步难行,便是不想回去也身不由己。 老和尚走得又稳又快,不一刻,就来到牢营边上。牢营的围栅两丈多高,老和尚一耸身,悄无声息地越过。更夫有气无力地敲着梆子,已到了五更时分。大雾弥漫,五步之外看不见人影,老和尚在牢营里左拐右拐,躲避着巡夜的卫兵,看样子是轻车熟路。 正疾行间,老和尚倏地停住了脚步,抱着蒙川急速跃到一段屋檐之下。蒙川见他神色凝重c如临大敌,知道非同小可,赶紧屏气凝息。果然,一阵衣衫带风之声从头顶掠过。少顷,来人去远,老和尚小声自语道:“好强的轻功,好重的杀气。” 回到班房,其他人还在酣睡。老和尚将蒙川安顿好,自己也躺下休息,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 天亮后,众人陆续起来,看到蒙川不但未死气色还大有好转,都惊讶不已,小钟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 早饭过后,众人又去劳作,班房里只剩下蒙川这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他按照老和尚的嘱咐,不停地运气调养内息,只觉得血脉渐渐畅通,麻木的四肢也逐渐恢复了知觉,丹田之中升起一团暖意。 当晚,老和尚又抱着他来到城外,和前一夜一样,挖坑,裹泥,教他调息c运气之法,运功助他疗伤。蒙川不解,为何要在泥洞中疗伤。老和尚告诉他,水c土乃是万物生长的根基,蒙川浑身的断骨要想愈合,必须从水c土之中汲取元气;而黄土乃是诸多土壤中最纯正c最洁净的,对固本强元极有好处,山间飞禽走兽若是筋骨受伤,也常常啄食黄土,无药自愈。 此后半个月,蒙川白天就按照老和尚教的方法运功调息,夜晚,就由老和尚带着去城外疗伤,风雨无阻。泥洞之中,老和尚教他的打坐姿势也越来越古怪。怪虽怪,蒙川的身体却是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 这天夜里,众人睡熟后,蒙川正准备出发,老和尚告诉他,他的断骨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以后不必再去泥洞里疗伤了,在班房里就可以。 “这里?若是有人醒来看到,有些不妥吧?”因为怕囚犯们滋事打架甚至越狱逃脱,牢营中是严禁练武的,蒙川对他的这些“狱友”们可不太信任。 老和尚微微一笑:“醒来?自从我来这里之后,你夜里睡觉可曾醒过?” 听老和尚这么一说,蒙川回想起这几个月来,睡眠的确是十分深沉,每晚都是一觉到天明。而且每天早上倒便桶时,便桶也格外干净,似乎无人起夜,看来并不是他一个人这样。之前蒙川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现在一想,确实有些蹊跷。 “大师,莫非每晚你都点了我们的昏睡穴?”蒙川问道。 “不,这屋子里会武功的不止我一个,若是点你们的穴道,他们怎会不发觉。我只是每晚上为你们念上几遍静心咒,助你们入眠。” “哦,难怪我一听你念经就昏昏欲睡” 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日。蒙川此次受创之重,若是常人,怕是一年也未必痊愈。可在老和尚的医治疗养下,蒙川不到一个月便行动无碍c举止自如。一天早上,营头骑马从蒙川班房前经过,见到蒙川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惊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疑心这小子是不是有神仙护体,此后再也不敢为难蒙川。 蒙川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他问老和尚,以后手脚是否真的能恢复往常的力气,还能不能够继续练武。老和尚笑而不答。 待伤势完全痊愈后,蒙川将藏在心里很久的一个想法说了出来——他想拜老和尚为师。老和尚听他说完之后,摇了摇头,言道:“你拜我为师,无非是想让我传授你武功。可惜你还不明白,武学只是末节,佛法才是大道。你若向我求佛问道,我自然知无不言;可若是舍本逐末,那就为我所不取也。”一番话说得蒙川羞愧难当,想想也是,像老和尚这样的高人,收徒必定要挑选资质极佳c悟性极高的英才,自己哪能入得了他老人家的法眼。 虽说老和尚没有收蒙川为徒,但每晚依旧指点蒙川打坐c运气。白天一起劳作的时候,也常常给他讲解一些佛法和世间万物的本理,看见风吹草木,便讲何为无形胜有形;看见水滴石穿,便讲如何柔弱胜刚强;看见万里长空,便讲气之无穷;看见一株枯树,便讲形之有尽。蒙川天资聪颖,隐隐约约觉得老和尚是在教他高深的武学要义,对老和尚也愈发尊敬,日常起居在侧处处执弟子礼。也不知是繁重的劳役做久了练出了一身好身板,还是年纪渐长膂力更佳,蒙川发现自己的功夫在这里竟突飞猛进,耳目手脚也更敏捷,干起活来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每块重达九十二斤的城砖,以前一次只能挑两块,渐渐地能挑四块c六块了。班房里的犯人无不对他刮目相看,倒便桶的脏活也不再用他去做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夜访 云卷云舒,花开花落,转眼间,蒙川到牢城已快两年。这天夜里,他和老和尚正在打坐。老和尚忽然停了下来,自言自语道:“咦,难道是他?”随后,下了床,来到门外,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蒙川有些摸不着头脑:“大师,你在同我讲话吗?”老和尚回头说道:“不是的,有人在叫我。” “叫你?在哪里,我怎么听不见?”“哦,我忘了,这人用的是传音入密,他人还在半里之外,你功力不到,听不见的。”老和尚解释道。蒙川咋了咋舌,人家高手就是不一样,说话都离着这么远。 正羡慕不已时,忽然眼前一亮,门前多了个男子。定睛看时,只见那人中等身材,一身白袍,面如冠玉,目似朗星,英气勃发,神采奕奕,潇洒自如,飘然若仙,年纪看不太清楚,似乎四十岁左右,又像是三十岁上下。蒙川从未见过如此隽逸超凡的人物,一时竟看得呆了,更重要的是,那人竟然也是个和尚! 白袍僧人双掌合十,恭恭敬敬地向老和尚施了一礼,口中说道:“拜见师兄。”此言一出,蒙川已惊讶地合不拢嘴。 老和尚回了一礼:“多年不见,师弟英姿依旧。夤夜来此,所为何事?” 白袍僧人走上前来,握着老和尚的双手,从头到脚仔细查看,见老和尚周体安好,并无伤病,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师兄你数年来不知所踪,音讯全无,让师弟好生担心。这几年,我访遍天下名山宝刹,都无功而返。后来,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师兄遭逢大难,被关押在这里,连忙赶来搭救。来,我为你除去脚镣,咱们这便走吧。”说罢,便俯身去扯老和尚脚上的铁镣。 “不忙,穷乡僻壤,难得有高人到访,也让本官尽尽地主之谊。”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三人都吃了一惊。 月光之下,一道黑影倏忽而至。 白袍僧人朗声道:“出家人不拘礼仪,未曾拜谒此间官长,还望恕罪。” 老和尚向前一步,单掌施礼:“这位施主轻功绝伦,想必就是安陆卫指挥使安大人了,贫僧有礼了。” “和尚好眼力,想不到这牢城中还真是卧虎藏龙啊!”来人冷冷答道。 蒙川躲在门后,仔细瞧着这个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指挥使大人。只见此人披着一件黑色大氅,腰上围一条青花蛇皮腰带,脚下是乌黑的尖顶长靴,身材不高,略微驼背,鹰鼻鹄眼,面色苍白,似是大病初愈,看不出竟是统帅数千兵马的都指挥使。 白袍僧人向安大人颔首致意,手指老和尚言道:“小僧师兄乃是有德高僧,一时不察,被奸人陷害,蒙冤入狱。今日小僧斗胆想带师兄离去,还望大人成全。” 安大人双臂环抱,态若无人:“牢城之中没有高僧,只有囚犯。阁下既然想帮人出头,总得露两手让本官看看吧!” 白袍僧人知道今天不动手怕是不成了,不得以,只好说道:“久闻安大人勇冠三军,是湖广数一数二的高手。既然如此,那就得罪了。”说罢,走到离安大人一丈之处,摆了个起手礼:“阿弥陀佛,请。” 安大人也不多言,肩膀一抖,脱去大氅,身形微动,刹那间便来到白袍僧人面前,左爪右掌,对着白袍僧人面目c咽喉c胸肋连环三击,招式狠辣,势道凌厉。白袍僧人凝立不动,左掌护在胸前,右手食中二指并成指诀,凌空虚点数下,封住对手来路。安大人一击不成,倏地退了回去,反手一抓,正好接住尚未落地的大氅,一来一去,快如鬼魅。蒙川正自惊骇间,只见安大人手上“刷”的一抖,那件大氅竟被瞬间拧成了一条笔挺的“棍子”。“束衣成棍”!这招蒙川可认得,他见很多人用过,却从未有人像安大人使得这般坚硬c笔直。 这条“棍子”在安大人手中仿佛活了一般,或戳或打,或缠或绕,配合着手脚招数,狂风骤雨般向白袍僧人袭去,白袍僧人依旧站立不动,一身白衣全都隐没在黑色的旋风中。蒙川只瞧得眼花缭乱,忽听“砰”的一声响,安大人退出一丈之外,手中的“棍子”不见了,空中一片片巴掌大小的布片四处飘落,宛如嗜血的蝙蝠在夜空飞舞。 安大人低声吐出一个字:“好!”随手去腰间一抽,手中立时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约有四尺来长。精钢软剑!接下来可就不好对付了,蒙川暗自忖道。他听赵勇方说过,能使这种兵刃的多半是真正的高手。一旁的老和尚,似乎对这场比试毫不关心,只顾着低头数他的念珠。 “阁下还不打算用兵刃吗?”安大人并未立即出招。 “小僧夜闯重地,已是得罪,怎敢擅带兵刃?只好还是用这双手掌接大人的高招了。”白袍僧人答道。 “狂妄!”安大人已经有些怒气了。 利剑在手,这一番交锋顿时凶险百倍。安大人出手毫不留情,招招直指要害,白袍僧人也不再站立不动了,双掌翻飞,以快打快。两人兔起鹘落,搅成一团,蒙川已看不清招式路数,但闻“嗤嗤”真气激荡之声。 未几,只听见“嘿”安大人一声闷哼,踉踉跄跄跌出圈子,白袍僧人双手捧着那柄软剑,向前道:“承让。”安大人一言不发,接过软剑。 天空飘来一块乌云,月光被遮住,蒙川看不清安大人的脸色,想必定是十分难看。 白袍僧人转过身来,挽着老和尚的手臂道:“师兄,咱们走吧。” 老和尚尚未答话,一旁的安大人冷冷地说道:“你走可以,你师兄得留下。” 白袍僧人面露愠色:“听闻安大人以前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怎么做官之后江湖规矩忘得一干二净了?刚才的比试谁胜谁负难道安大人不清楚吗?” 安大人道:“不错,刚才的比试是我败了。可所谓在官言官,如今我奉朝廷之命看守牢城,讲不得江湖规矩。牢城的每一个囚犯都要按律法服刑,没有人可以例外。”说罢,一扬手,一个细小物件直冲上天,伴随着一阵尖锐的哨音。远处的岗哨一阵骚动,大队人马向这里奔来。 白袍僧人眉头一皱:“莫非安大人以为这区区安陆牢城,真拦得住我们师兄弟?” 安大人一声冷笑:“阁下的光明拳炉火纯青,若我没猜错的话,恐怕是少林寺的高僧吧?你若强行带走牢城的犯人,我只能发兵向少林要人了。” 白袍僧人道:“出家人早已看透生死安危,安大人又何须出言恫吓?小僧便是少林寺般若堂首座,法号广成,安大人若想捉拿我,小僧随时恭候。”说罢,俯下身子,拾起老和尚脚上的铁镣,双手一扯,寸许粗的铁镣如同酥脆的麻花,登时被扯断。伸手去拉老和尚,一拉之下,老和尚却如脚下钉钉,纹丝不动。 广成疑惑地望着老和尚:“怎么?师兄还有未了之事?” 老和尚面色平静:“师弟千里迢迢赶来救我,足见同门情义。只是,各人有各人的业报,不能强求,今日相见,已是偏得的缘分。你去吧,我是不会走的。”说完,又对安大人言道:“大人尽可放心,我若想离开,就不会等到今天。” 广成急道:“师兄为何一定要在此受难?难道是怕官府追究?” 老和尚摇了摇头:“师弟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心中若有净土,地狱亦是佛国。我在此修行,颇有领悟,你不必再说了。” 火把灯笼的光亮c铠甲c兵器的撞击声由远及近,卫兵们渐渐围了过来。广成见老和尚如此决绝,无可奈何,长叹一口气,惋惜不已。 老和尚又说道:“临别之际,做师兄的还想再劝你一句话。” 广成忙整理衣襟,垂手而立:“请师兄训示。” 老和尚满眼慈悲,慢慢说道:“这些年来你功力日进,在武林中的名头也越来越响,但争强好胜c得势不饶人的秉性始终未改。出家人讲究宽以待人,师父在世时常说“谦”c“恕”二字,师弟要牢记啊。” 广成低首应道:“是,谨遵师兄教诲。” 老和尚挥了挥手,“去吧。” 广成向老和尚和安大人各施了一礼,敛衣收袖,踏空而去,几个起落就消失在月下。只留下一群刚刚赶到,拖兵曳甲c不明所以的卫兵,和面色依旧惨白的安大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赦免 第二天,一切照旧,稀粥,无休止的劳作,仿佛永远砌不完的城墙,脏臭的班房和同样脏臭的人。老和尚安之若素,继续念他的经。蒙川却郁郁寡欢,怅然若失。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宁愿在这里艰难度日却不愿去外面享受自由。同为师兄弟,一个固执己念,一个潇洒随性,真是截然不同。一想起广成和尚重情重义c英俊神武的样子,便歆羡不已,悠然神往。 他问老和尚:“大师,您师弟的法号叫广成,是不是意为会有广大的成就?”老和尚听他这么说,有些意外:“不错,师傅为我们赐名时确有这样一番意思。”“哦,那照这样看,大师您整日里不怨不怒c与世无争,为人又仁厚和善,法名应当叫广德,嗯,或者叫广宁c广和也不错”蒙川胡乱编排着。哪知老和尚听后却更加吃惊:“你怎知道?我的法名就叫广宁。”“啊!真的?”这下轮到蒙川惊讶了,自己随口一说居然说中了,要知道,认识老和尚这么久,他无论如何都不肯说自己的名号的,看来自己看人的眼力长进了不少啊,嘿嘿。 蒙川的话似乎勾起了广宁的一段记忆,只听他怔怔地道:“心不宁,则志不坚,志不坚,则道不深。师傅当初赐我法名广宁,便是因我年轻时疏狂好胜,不安于命。只可惜几十年过去,我也未能悟透佛法,继承好师傅的衣钵。小师弟他禀赋绝佳,天降之才,日后必定能广修功业,光大佛门” 蒙川见他有些失落,忙安慰道:“大师何必自低。依我看,您的武功修为全不在广成师傅之下,只怕在佛法的造诣上更远超于他呢。佛家讲众生皆是臭皮囊,我记得一位先贤也曾说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咦,不对,《道德经》好像是道家的经典总之,佛法面前,众生平等,并无二致,又哪有什么资质高低之分。只不过,要我说,既然佛家所求的是解脱迷茫,远离苦痛,成就圆满,那就不应自寻烦恼,故意为难自己。呐,您也说过,心中若有净土,地狱亦是佛国,只要行善积德,在哪里修行不是一样呢,牢城之内和牢城之外又有什么分别呢” 蒙川只顾信口开河,哪知他这一番话却触动了广宁缠绕已久的心结,听得他是茅塞顿开,幡然醒悟,连声赞道:“善哉!善哉!”等蒙川说累了,停下来时,广宁感慨道:“想不到我多年来苦思冥想,竟不如你一朝之言,真可谓是闻道有先后,我哪有资格做你的师父,你才是我的师父啊!”说罢,就要起身向蒙川施礼。 这可把蒙川吓坏了,赶紧扶住广宁,连声称不敢。蒙川怕再提这茬,赶紧岔开话题,问道:“大师,我听广成师傅说,他是少林寺一个什么“拨火塘”的首座,这是什么职位,位分很高吗?” 广宁解释道:“是般若堂。你不在江湖上走动,恐怕不知道,少林寺内,般若堂首座是仅次于方丈和达摩院c菩提堂首座的位分。广成师弟为人洒脱不拘c率意而行,喜好结交天下英豪,在武林中的地位也是很高的。” 原来他名头这么大,难怪自己一下子被他吸引住了,蒙川忍不住又把广成昨夜的英姿回想了一遍。“那大师您在少林寺中是什么职务?”蒙川随口问道。 “我是达摩院首座。” “砰”,蒙川正在搬一块二三百斤的大石,听到这轻描淡写的回答,手一滑,差点没让石头砸断自己的脚背。这老家伙,一个劲地夸他师弟,闹了半天居然比他师弟的职位还高,那你还失落个什么劲啊。 见蒙川有些失态,广宁又淡淡地说道:“不过,他是在嵩山少林寺,我是在泉州少林寺。我们本都是泉州少林寺的僧人,师傅圆寂后,小师弟他便四处闯荡,增长见识。后来到了嵩山少林寺,方丈爱惜他的人才,便将他留了下来。” “哦,那嵩山少林寺和泉州少林寺哪个更厉害些?”蒙川毕竟江湖阅历少,说话不知避讳。 广宁笑了笑:“你刚才不还说众生平等c无高下之分么,寺庙只不过是僧人的居所,又怎会有高低贵贱之别?” 蒙川只好嘿嘿傻笑,心里暗骂自己愚笨,这种问题让人家怎么回答。不过,难得广宁今天有兴致,肯说这么多话,蒙川又问道:“大师,泉州离这里很远吗?我听人说,那里的人会造大船,边上就是大海,是也不是?” 提到自己的故乡,显然勾起了广宁的乡思:“不错,泉州远在三千里之外,那里人物c地产和这儿颇不相同,日后你应当去看一看。年轻人只有登高山,观沧海,方能心胸广阔,志存高远。” “我还听说,海边常有蛟龙吃人,真有此事吗?”一谈到这个话题,蒙川顿时兴奋起来。 “海中生灵千奇百怪,有些凶恶的确是能食人。不过,对沿海百姓来说,最怕的还是还是狂风巨浪,海水倒灌。”说罢,停下活计,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你以为我用这双手破岩石全是靠功力硬凿?差矣,我在泉州修了整整五年的海塘,每天都跟石头打交道,哪能没有点真技巧?” 蒙川心里直嘀咕:“这老和尚慈眉善目的,心肠好,武功又高,究竟犯了什么重罪,会被发配到三千里之外?”要知道,按照大明律例,发配最远的距离也就是三千里了。虽然心里犯疑,但蒙川知道广宁不想提起,也就识趣地不问了。 重阳过后,一天早上,营头宣布的一个消息,让整个牢城轰然沸腾。 皇帝病重,大赦天下! 听到这个消息,不少犯人喜极而泣,跪地叩谢皇恩。也有不少犯人面色阴郁,忐忑不安。大明律规定,被判终身劳役的囚犯是不能被赦免的,牢城中这样的犯人可不在少数。 蒙川再过一年就会服满刑期,即便没有赦令,也将恢复自由。不过,两年来他吃够了苦,这样的日子他一天也不想待了。 赦免的犯人名单要由刑部复核,一来一去又耽搁了一月时间。这一个月来,蒙川不管做什么都是精力充沛,干劲十足。 第一场雪落下,赦免名单终于批复回来。判官来到牢城宣读,每一个名字便是一条自由身,犯人们无不翘首以待。蒙川并不担心,他所判的刑罚是三年徒刑,不算重罪,绝对在赦免范围之内。 小钟c二马c老徐,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被念到,已有二三百人被赦免,并没有蒙川。判官又念了一百多个名字,有些已是重犯,不知是不是使了银子的缘故,竟然也被赦免。里面依然没有他的名字,蒙川有些心慌了,但也只好强自镇定。足足念了两炷香的时间,名册只剩下最后一页,蒙川眼巴巴地盯着判官的嘴巴,最后一个名字也念完了,没有蒙川!判官合上名册,清了清嗓子,说道:“以上犯人,一应罪行,自今日起,尽行赦宥,布告于此,咸使闻知。”一时间,蒙川如堕冰窖,“不可能,不可能,连常老大都能被赦免,怎么可能没有自己?” 蒙川猛地从队伍里冲出来,跪在判官面前大声喊道:“禀告大人,小人叫蒙川,我判的是三年徒刑,应该被赦免的,名单里怎么会没有我?刚才一定是漏念了,求大人再读一遍,一定有我的,一定有我的”他这么一说,其他未被赦免的犯人也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吵吵嚷嚷,都说自己应当被赦免。卫兵们见状,连声叱骂,将蒙川等人赶了回去。 判官吓了一跳,色厉内荏地叫道:“岂有此理!白纸黑字,本官怎会念错?”又扭头问身边的营头:“管营大人,这名单可有谬误?” 营头答道:“大人休听他胡说,这个犯人戕害长官,意图越狱,早就判为终身劳役,不可赦免。况且,这份名单可是经过指挥使大人过目的” 判官一听是指挥使的意思,哪敢有异议,板起脸来向着犯人说道:“喏,尔等也听到了,既然是指挥使大人亲自裁定的,自然不会有错。尔等众人,广被圣恩,应谨遵天命。得到赦免的要改过从新,弃恶扬善,报效朝廷,未得到赦免的也要各守本分,不可” 蒙川一下子明白了,是营头!原来他一直没忘了之前的过节,就是等现在来害我。他想毁了我一辈子,这个卑鄙小人!好,好,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老大 唉,能出去的人不想走,想走的人出不去。 大多犯人像蒙川一样没有得到赦免,同样未被赦免的还有那数千名犯了谋逆罪的旧卒。 常老大走了,班房一下子“群恶无首”。翟秃子是常老大的把兄弟,觊觎老大的位子很久了,这次自以为顺理成章可以做老大了。当晚歇息时,径自霸占了常老大的床位。接着,又来抢夺小钟留下的被服c器具。 小钟走后,蒙川失去了唯一的伙伴,正烦闷不已,翟秃子竟然来触霉头,两人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 翟秃子原是江汉一带的悍匪,一身横练功夫甚是厉害,以往除了常老大,没人能镇住他。蒙川虽然年纪轻轻,但自从杀了马麟之后,其他犯人也都对他忌惮三分。翟秃子知道他和小钟要好,故意来抢小钟的东西,也是想立立威风。 交手没几招,蒙川觉得有些怪怪的,不知是因为心中愤怒气力倍增,还是翟秃子故意试探自己未用全力,只觉对手招式既缓,又全无力道,自己随手一记反击,就能把对手逼得手忙脚乱。他哪知翟秃子心里更加吃惊:“此人一年多前还不是马麟的对手,怎么短短时间内竟会进步神速,功力之深只怕尤要胜过常老大。看来,不用撒手锏是不行了。” 翟秃子的撒手锏就是他的秃头,他自幼习练铁头功,一颗大脑袋磨练得乌黑锃亮,毛发全无,曾经在打架时一头撞断过别人八根肋骨。当下,虚晃两招,待蒙川稍稍退后,双臂如锥,笔直向前,一头撞向蒙川前胸,去势奇快,犹如一只巨大的飞叉。 蒙川知道他脑袋厉害,见他撞过来,忙屈膝凝气,按照广宁教他破石头的办法,单掌连撩带打,穿过对手双拳间的缝隙,对着秃头一掌拍下去。 只听啵得一响,如同击在一只石狮子头上,手臂被震得酥麻,心中直呼铁头功果然名不虚传。再看翟秃子,连退了四五步,身子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在地上。 “哎呦!”蒙川叫苦不迭,一个箭步窜上前去。阿弥陀佛,可别再出人命了! 众人将翟秃子扶到床上,只见他面色蜡黄,牙关紧闭,嘴角c鼻孔c耳朵慢慢地流出血来。广宁走过来,为他搭了搭脉,检查了下伤势,说道:“头骨受损,虽无性命之忧,但日后恐怕不能再撞击硬物。” 听广宁说翟秃子死不了,蒙川着实松了一口气。这家伙虽然不是什么善类,可再怎么说也是人命一条。也不知是不是跟广宁一起待久了的缘故,蒙川觉得自己变得越发心慈手软。 翌日清晨,新来的犯人给大伙打来清水净面,众人忽然谦让起来,谁也不肯第一个先洗——每天早上,只能打到一桶清水,按照规矩,只有老大才能第一个洗漱。到最后,众人竟一致让蒙川先洗!一夜之间,众人的态度前倨后恭,不必说,大家都看出来了,在这班房之中,蒙川虽然年纪最小,可拳头却是最硬,该换天了。 当晚,广宁念过三遍静心咒,众人沉沉睡去。蒙川问广宁,为何近来自己的武功修为提升得好快,力气也比以前大了数倍不止,昨天打败翟秃子竟全不费力,他这一年多来每晚习练的是不是就是内功?他恳请江宁再多指点他一些,教他更高深的武功。 广宁并未回答,而是反问蒙川,为何还要学更多的武功,如今他已能打败翟秃子,当上了班房的老大,难道还不满足吗。 蒙川一怔:“学武功为了什么?几年前,我还是一个小小的捕快时,那时我想拥有一身高强的本领,建功立业,声名远播,光宗耀祖。而来到牢城后,我只想吃饱饭,活下去,熬出头。可是,自从我来这的第一天,我就明白了,这里面没有公平,不讲道理,只用拳头说话,自己不去争c不去抢,连最可怜的要求也成了奢望。我练武功,不是为了杀人,不是为了当老大,只是想堂堂正正地活着,不想在这里苟延残喘一辈子。我要让好人得到庇护,让恶人受到惩罚,我要用我的拳头打破这世上一切的不公!”蒙川越说越激愤,两年多来积压的怒火灼烧得他热血沸腾。 广宁摇了摇头:“你还是太年轻了,你不懂得,武功越高困扰也越多,这世间许多事不是凭你一己之力就能够改变的。” 蒙川昂首道:“那又怎样,男子汉做事但求无愧于心。大师您常说,人命自有天定,我偏不信,前面就算有再多的障碍,我也终会冲破,我命由我不由天!”顿了顿,又说道:“恕我直言,大师您如此才德武功,却甘愿屈身于此,不得施展,于众生c于弘道又有何裨益呢?” 广宁听了他一番话,低头沉思良久,方才说道:“不错,我以往总觉得你太过执念,看不开命数,怎知道不是我自己入了歧途c尚在雾中呢?前代高僧留传下来的武学,为的是让佛门弟子坚心健体,卫道除魔,我又怎能食古不化c挟技自珍呢?你本性纯良,刚正坚忍,这是任何天资都换不来的,日后定有大成。我可以指点你武功,但愿你日后一心向善,广施德行。” 蒙川大喜,生怕老和尚是一时冲动,赶紧跳下床来,跪下“咚!咚!”磕起响头:“多谢师傅!多谢师傅!徒儿一定谨遵教诲,不负师父殷望!” 广宁挥了挥宽大的衣袖,蒙川被一股无形之力托起,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无需多礼,我可以传授你武功,但不必有师徒之名。少林寺门规森严,你若做了我的徒弟,就得守无穷无尽的规矩。你既然不愿受羁縻,我自然不会强你所难的。” 蒙川没想到广宁竟会如此通情达理,一时间又是喜悦,又是感动,饶是他如此伶牙俐齿,也竟无语凝噎。 待心情稍稍平复,蒙川等不及地问广宁,先教他什么功夫。 广宁问他:“你可听说过‘易筋洗髓经’?” 蒙川茫然地摇了摇头。 广宁解释道:“也难怪你不知道。这‘易筋洗髓经’是少林武功的精华,向来不外传,只有入寺多年的嫡传子弟才有资格修行。无论是中原江南,还是西域海外,各门派武功路数虽不懂,但大都分为内功和外功两类,而易筋洗髓经则是由内而外c由外入内,气由内生c劲自外发,内外相成,浑然如一,修炼的是人的本元。习练此功后,再修练其他武艺,那便手到拿来c易如拾芥,这才是它的精妙所在。而此功还有一大神奇之处,那就是习练后,身体内外无论受了多么重的伤,都能很快恢复如初,哪怕是耄耋老朽修炼后筋骨也能变成壮年模样,因此才有‘易筋’‘洗髓’之称。” 蒙川越听越惊讶,嘴巴张得合不拢,声音也颤抖起来:“难道难道我每天修炼的就是就是您说的‘易筋洗髓经’?” 广宁点了点头,微笑不语。 蒙川难以置信,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能够修炼这少林的无上神功;却又不得不信,自己受了那么重的伤,若不是有这等神功相助,怎会恢复得如此顺利,功夫又怎会提升得如此之快。这么好的事情老和尚怎么不早点告诉自己,嗯,想来是他看破俗情,不愿别人整日里对他感恩戴德。 广宁又说道:“我此前之所以不愿传你功夫,一来是要考验你的心性品行,二来也是想让你筑牢根基,日后方能成为可造之材。如今你内力c外功均初有小成,人品更是无虞,我也可以放心传授你其他武功了。” 值了,两年多来吃的苦在这一刻全都值了。唉,大师您真是我命中的福星啊。 广宁说到做到,没过几日,便传授了蒙川一套罗绵掌法,蒙川有了易筋洗髓经的根基,学起来果然甚是容易。此后,由简至繁,由易到难,什么般若掌法c五轮指法c光明拳c须弥掌法等等,广宁倾囊相授,蒙川也加倍用功。 随着蒙川的功力与日俱增,他在牢城中也渐渐小有名气,老大更是做得有模有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但他内心中最渴望的自由,似乎仍是遥遥无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选拔 自从大赦之后,牢城中剩下的囚犯越来越不安稳。那三千旧军人数虽多,但有军官约束,规矩严整,倒还没有出什么乱子;而未被赦免的七八百名重罪犯,本就是穷凶极恶之徒,眼见此生自由无望,或是狂性大发,滥伤无辜,或是不听号令,消极怠工,或是铤而走险,孤注一掷,一时间,牢城中祸乱四起。守卫增加了一倍,仍是顾此失彼,难以遏制。 一日清晨,守卫将所有囚犯召集到一起,周围数千兵马将他们团团围住,刀枪出鞘,弓箭在弦。指挥使大人来了,依旧是穿一件黑色大氅,胯下骑着一匹枣红骏马,马首下系着一颗血淋漓的人头。指挥使大人身后还跟着十多骑人马,每一匹马首下均系着一颗人头,有的已经面目全非,散发出阵阵恶臭。一行人一言不发,绕着囚犯按辔徐行。 蒙川看得心头发凉,这些人都是近期逃走的囚犯,无一不是身手了得,胆识过人,想不到居然没有一个能够幸免。不用说,指挥使大人这是杀鸡给猴看呢。 这招果然有用,接下来几天,犯人们老实了许多。 然而,没过多久,犯人们又再躁动起来,仍有囚犯陆续逃走,结果不过是马首下又多了几颗人头。 营头有些头疼了,指挥使大人对于抓人c杀人是乐此不疲,但每当有囚犯死亡他就得向刑部上报,提牢官一来检视他就又得掏银子。营头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好主意,那就是从囚犯中挑选精明强干者,委任其代行守卫职务,一者此类人了解囚犯伎俩,便于管理囚犯,二者也可以给囚犯一条自新之路,不至于令其狗急跳墙。他将这“以囚治囚”之策进献给指挥使大人,指挥使大人甚是满意,对其大加赞赏。 那么如何择人呢,指挥使大人定了,准绳只有一条,以武取人。在牢城之中,说话有没有人听还得看拳头的分量。 整个牢城连囚犯加上旧军有三四千人之多,若是每人都挑选一遍,既耗人力又费时日。营头提议,每个班房只能出一人参选,旧军中武艺高强者不多,可出三十人参选,这样大概就只有百十人入围;再从这百十人中最终挑选出八人,任命为什长,各自统领一小队卫兵。 至于如何评判优劣,营头本想按照军营的办法,考试骑射c兵刃c膂力等科目,指挥使大人嫌太啰嗦了,没什么看头,最后只好用最简易的办法——两两捉对厮杀,胜者留,败者汰,日子就定在八月初十。 消息一出,牢城再次沸腾了。若是侥幸最终胜出,原本永无出头之日的囚犯摇身一变就会成为卫兵队长,这不啻于又一次大赦。 离八月初十还有一段时日,囚犯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蓄势待发。有些班房,犯人们为了争夺唯一一个参选名额,早已大打出手,乱成一团,死伤比往日反而更多了。多数班房的老大都是武功最强之人,参选的资格只能让给老大。蒙川虽然不是班房中武功最强的那个,但只要广宁和尚不跟他争,旁人倒也不敢提出异议。他知道牢城中卧虎藏龙,自己只怕很难进入八人之列,但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说什么也要拼一拼。广宁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一向不以为然,他知道蒙川的心思,也并未阻止。 选拔的日子终于到了。参加选拔的囚犯被带到军营的校场,校场中间用大石围了个圈子,径长约莫两丈左右。营头拿着入围人选的名单,一次叫两个。被叫到的两人进到圈子里赤手空拳地比试,直到分出胜负为止。周围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官军,一个个披坚执锐,严阵以待。指挥使大人悠然地坐在箭楼上,远远观望。 比试开始后,蒙川算是大开了眼界。这百十号囚犯中,各人的武功五花八门。有的擅长掌法,有的擅长拳法,有的擅长摔法,由于犯人们的脚上都戴着脚镣,一步只能迈出两尺,加上圈子狭小,一些擅长轻身功夫的犯人无从施展,反而一些身魁力大c体型壮硕的犯人占了便宜。 犯人中,有不少都是成名已久的江湖人物,功夫远胜侪辈,甫一交手,高下立判。也有两人武功都稀松平常的,谁也奈何不了谁,死缠烂打,分不出胜负。这样的,指挥使大人在箭楼上摆摆手,就全都出局了。那三十名旧军,行军打仗或许在行,单打独斗却不是这些江湖好汉的敌手,只有五六个人胜出。不过,其中一名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军官倒是武功不弱,看不出用的是哪家功夫。 轮到蒙川上场时,对手也是个军官,年纪四旬左右,一脸虬须。这人招式算不上如何精妙,只是身手甚是敏捷,一拳一脚直取要害,朴实无华,倒也着实不好对付。蒙川连出数记虚招,大胡子理都不理,最后只得使出金刚掌的硬功夫,才将他打败。 两天下来,一轮比过,一百多人只剩下四十几个,有两个实在是不堪一击,竟然命丧当场。不出意外,像食肉佛c安花魁和那个用掌力伐树的矮小黄脸汉子这些高手,都胜出了。蒙川心里暗暗祈祷,下一轮可别碰着这几位瘟神。 第三天,比试继续。这次蒙川的两个对手强了许多,他拼尽全力才艰难获胜。食肉佛c安花魁c黄脸汉子等高手则是轻松取胜。特别是那个黄脸汉子,功夫十分凌厉,竟没有对手能在他手下走过三招。食肉佛也一如既往的狠辣,接连两轮对手全都丧命于他的拳下。让蒙川颇感意外的是,那个年轻军官不显山不露水,居然连战连捷。当然,蒙川的异军突起,也让不少人刮目相看,暗暗戒备。 三轮过后,剩下的十二个人个个都是高手。蒙川心里盘算着,且不说其他人,单是食肉佛c安花魁c黄脸汉子c年轻军官以及一个独眼儒生这五人,不论自己碰到哪一个,只怕都不是对手,进入前八名的机会已经微乎其微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胜算 接连几天都有人丧命,营头把广宁和尚也叫去了校场,让他给这些横死的囚犯念念往生咒。 当晚,蒙川忧心忡忡。他知道,他和营头有过节,营头巴不得他被人打死,肯定会给他安排最强的对手。他问广宁,如果遇上了那几个煞星,如何才能多一点胜算。 广宁毕竟是大家,只看了一场,对这几人的武功路数已了然于胸。 他逐一评析道:“这五人中,武功最高的当属那个军官。”“他叫盛庸。”蒙川插口道,营头念名册时曾把军官的名字念成了“盛唐”,所以他才记得。“盛庸?没听过。此人内外兼修,似乎是八卦门的弟子。他唯一的弱点是过于稳重,你遇上他,若能剑走偏锋c出其不意,或许会有两成的胜算。” “武功其次的,应当是那个黄脸汉子。这人练的是纯正的黑沙掌,功力超过二十年,应当是铁掌门申元霸的嫡传弟子。”“没错,这人也姓申,好像叫什么申老六。”蒙川印证道。“练黑沙掌通常有个罩门,在膻中穴下二寸。”广宁和尚话音未落,忽地凝指向蒙川人中点来。蒙川下意识地身子向后一仰,一手护身,一手抓向广宁手腕。广宁招式用到一半,不待和蒙川手掌相交,手臂一转向,已在蒙川膻中穴下方连点了三次。这几下快如闪电,声东击西,防不胜防,蒙川惊愕过后,佩服不已。“人家的罩门,自然不会轻易让你碰到。这招投石问路,你只需知其意,不必学其式。跟他对敌,你还是只有两成胜算。” “再其次的,恐怕是那个独眼儒生。此人一身邪派功夫,甚是狠辣,最厉害的是他的指法,眼睛未盲时,你对上他,一成胜算都没有。”“怎么,大师您认得他?”蒙川听他这么说,似乎对此人颇为了解。“我不认识他。不过广成师弟曾跟他交过手,他那只眼睛便是伤在广成师弟手中。”“那这么说,广成师叔的武功要远胜于他了?”蒙川把广宁当作师傅,心里不自觉地就把广成和尚看作是自己的师叔。“五招。”广宁只说了两个字。 “啊!”蒙川听懂了,一下子就泄了气,这么厉害的一个人物,广成只用五招就能将其打败,自己哪年哪月才能练到这地步啊。广宁见状,连忙安慰道:“你也不必丧气,此人被广成师弟重伤后,功夫已大不如前。你和他对敌,还是有三成把握能取胜的” 蒙川越听越失望:“大师你直说吧,是不是遇上这五个人,我都是非败不可?” 广宁思索了一下,答道:“也可以这么说,也不能这么说。” 蒙川一听,似乎还有转机,忙问道:“怎么讲?” 广宁说道:“单论武功的话,这五人中最弱的应当是那个安花魁。他擅长的是轻功和游走突袭,戴上脚镣后功夫大打折扣,你和他应当是伯仲之间,甚至稍强于他。” 蒙川大喜:“这么说,若是我遇到安花魁,还是有机会的?” 广宁摇了摇头:“错!你和他对敌,一成胜算都没有。” “可是,你不是说”蒙川有点糊涂了。 广宁说道:“没错,你们二人的武功确实是不相上下。但是你却胜不了他,不是你打不赢,而是你不能赢。”看见蒙川有些发懵,广宁反问道:“你没看出来么?安花魁的武功路数像谁?” 蒙川听他这么一说,回忆了一下安花魁的招式,似乎真的有点熟悉,但像谁却说不上来。 “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安花魁一定是安指挥使的子弟或门徒。”一提到指挥使大人,蒙川恍然大悟,那晚指挥使大人和广成交手的场景历历在目,现在回想起来,安花魁和指挥使大人的武功路数的确是如出一辙。那这么看,这次从囚犯中选拔卫队长,说不定是指挥使大人特意安排的一个局,其他人不过是陪榜的,安花魁才是主角。“所以,和他对敌你只能是有输无赢,你若将他打败,指挥使一定不会放过你的。”广宁接着说道。 蒙川不得不重新端详一番广宁,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老和尚绝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这一件小事便足见其眼光毒辣c心思缜密。不过想想也是,若他真的愚钝c软弱,又怎么当的上少林寺达摩院的首座。 既然上面四个对手自己都没戏,那就只剩下食肉佛了。一想起食肉佛,蒙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食肉佛本名叫蒯秃子,身高九尺,天生神力,一身外门功夫,浑身筋肉如钢似铁,近乎刀枪不入,虽然也是光头,却绝非是翟秃子之流能比的;最为可怕的是,这个秃子是吃肉的,而且爱吃人肉,所以才有了这个绰号。蒙川从前做捕快时便听过此人的恶名,虽说如今自己武功大进,可是要和这样一个魔头对敌,心里还是一点底都没有。 他问广宁:“大师,我听人家说,高手往往形貌奇特c异于常人,就像食肉佛这般。我这凡人之躯,如何与他相抗?” 广宁变得严肃起来:“你又说错了。第一,这等人虽然天赋异禀,但往往只是有一技之长,而真正的高手恰恰是那些看起来最普通c最寻常的人,世界万物亦是如此,越是自然c越是均衡的东西,才会存在得越长久。第二,你修炼的易筋洗髓经是何等的高深,假以时日,莫说这些江湖草莽,便是指挥使这样的高手也不会是你的对手,切不可妄自菲薄,畏葸不前。那个‘食肉魔’虽然强悍,但亦有其弱点,我原本想指点于你,现在看来,还是你自己去摸索吧。若连这样一个坎都过不去,将来还如何卫道除魔,还谈什么扫除不公c伸张正义?” 被广宁一番训斥,蒙川赧然汗下。唉,该来的总会来的,管它明天遇到谁呢,一拳一脚地干就是了,自己本就是个阶下囚,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食肉佛 清晨醒来,朝霞万丈,蒙川深吸一口气,种种顾虑一扫而光,心中便如眼前秋日里的天空般纤尘不染。 去校场前,广宁把蒙川叫到身旁:“一潇,昨夜的话不要放在心上,尽力而为就好,别太难为自己。”蒙川有些惊讶,广宁以往从未这般亲昵地称呼过自己,抬头看时,广宁平日里那张庄严的面孔,此刻在霞光下,满是慈爱和关切。偌大的牢城里,只有这个老和尚是真心对自己好的,一时间又是感动又是心酸。 “咚咚咚咚”一通战鼓响罢,新一天的比试又开始了。第一个叫到的名字就是蒙川,对手是——食肉佛! 蒙川紧了紧腰带,稳步走上场。食肉佛已经在石圈内等他了。他从未这样近距离观察过食肉佛,只有站在他面前时,才能真正感受到他有多高大。蒙川个子已经不矮了,可食肉佛足足比他高了两头不止,身子只怕有三四百斤重,真就像寺庙里的金刚一般。蒙川在石圈里挪动了几步,让自己背对着阳光。食肉佛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任由他抢占有利位置。暖洋洋的晨光射在食肉佛脸上,他似乎十分受用,惬意地打了个哈欠,满口的牙齿露了出来,竟十分洁白齐整;颊边是花白的髯须,每一根都格外粗大,有点像野猪的鬃毛。这么大的家伙,打起来,该从哪下手呢。蒙川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实在看不出来他有何弱点。 两人站定,食肉佛一句废话也不多说,提起酒坛大的拳头劈面砸来。蒙川见过他和别人比试,知道他后面跟着一抓一踢两下后招。当下作势向旁一闪,待食肉佛抓来时,双手带住他的手掌,猛然向后倒去,左膝撑地,右腿横扫食肉佛的胫骨,这招“醉卧沙场”还是跟常老大学的呢。 “砰”,双腿相交,食肉佛纹丝不动,蒙川却骨痛欲断,两只手竟未敌过食肉佛一只手,身子反被他拉了过去。食肉佛大喝一声,接着又是一拳,直击咽喉要害。蒙川赶紧撒手,双掌合力硬接一招。巨力之下,身子腾腾腾退出三步,已抵在石圈边上。食肉佛纵身过来,将蒙川逼在角落之中,拳脚齐发,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 蒙川连接四五招,已是气血翻涌,手臂酸麻。最要命的是,食肉佛每出一招,都伴随着一声霹雳般的厉喝,直震得蒙川双耳轰鸣作响,心神惶惶,招法渐乱,稍一分神,肩头已中了一掌,虽未断折,却已痛得抬不起手臂来。情势愈加窘迫,忽然,耳中传来广宁熟悉的声音:“一潇,风雷有象,不疾于心;心御见闻,不弘于性。” 风雷有象,不疾于心?心御见闻,不弘于性?蒙川明白了,广宁是让他宁神定心,不去管食肉佛的呼喝,不去理食肉佛的身形,只把他当寻常人来看待。想起广宁每日念的静心咒,赶紧默诵了几句,果然心神安稳了许多,食肉佛的身形好像没那么庞大了,出招似乎也渐渐慢了下来,只是每次格挡依旧吃力得很。几次奋力还击,虽然打在食肉佛身上,但他如同石人一般,丝毫不为所动。 转眼二十余招过去,食肉佛一拳重似一拳,蒙川苦苦支撑,早已累得汗出如浆,气喘似牛。心里再度焦躁起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这家伙的弱点到底在哪里?食肉佛又是一拳轰来,蒙川堪堪避过,拳头落在巨石上,打得碎屑纷飞。蒙川一瞥之下,发现食肉佛鬓下也渗出了滴滴汗水。顿时精神为之一震,老东西,原来你也会累啊!就是嘛,我才二十岁,正是年轻力盛之时,你胡子都白了,我还耗不过你? 果然,广宁再次传音入密:“再守十招,便可反击。以正伐邪,无往不克。”有了广宁的指挥,蒙川信心陡增,当下小心施为,紧守不攻。十招过后,食肉佛的攻势果真慢了下来。蒙川心里一直琢磨着广宁的话,“以正伐邪”,嗯,那就是正面硬碰硬了,好,我倒要看看到底谁更硬! 主意已定,蒙川深吸了一口气,丹田深处一股雄浑之力源源不断涌了上来。食肉佛再次击来,他不再闪躲,凝力于臂,一拳迎了上去。“轰”的一声,拳风激荡,尘土弥漫,蒙川再次被震退三步。他不等站稳,稍一调息,接着腾空而起,主动出击,两人再对一拳。这次,蒙川只退了一步。落地之后,他毫不停留,再次冲了上去,又是一拳。这一拳接下,食肉佛身形一晃,居然也退了半步。蒙川不顾手上剧痛,第四拳,第五拳一招接一招打出,全凭着一股意念。食肉佛被他一阵抢攻,竟有些手忙脚乱,一口气压住换不过来,出招时也顾不得怒吼了。 蒙川修炼了两年的易筋洗髓经,这时才显出来真功效。前几十招,他只是勉强能顶住食肉佛的猛攻,到得后来,此消彼长,食肉佛的气力减弱,蒙川的气力反而越发强劲起来。他使出至刚至强的光明拳,每一拳打出,都如同一柄钢锤抡下,饶是食肉佛坚如铁石的筋骨,也渐渐抵受不住。 半炷香功夫过后,场上形势又生变化,蒙川左腿之前受过重击,此时似乎伤势加重,行动更加不便,食肉佛抓住机会,全力攻击蒙川下盘。蒙川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食肉佛刚要扑过来,蒙川猛地从地上弹起,扬手一记“金光擘顶”,正中食肉佛面门,连带着打落五六颗牙齿。九尺高的食肉佛挨了这一掌,竟然应声倒地,人事不省。原来食肉佛的罩门就在鼻下人中穴,蒙川见他对自己的面门格外照顾,料到要害就在此间,只是食肉佛个子太高,纵跃起来击打很容易被其有机可乘。于是蒙川假装倒地,引得食肉佛俯身来攻,趁其不备,冒险突袭,想不到竟然一击奏效。 这样的结果完全出乎其他人的意料,营头更是目瞪口呆,半天才想起来宣布蒙川获胜。远处箭楼上安指挥使看到这一幕,轻轻颔首,若有所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围城 蒙川望着地上那几颗晶莹闪亮的牙齿,一时间竟有些恍惚。食肉佛真的被自己打败了?手背伤口上传来的阵阵疼痛提醒他不是在做梦。这可是当年官府悬赏一千两银子捉拿的要犯啊,以后告诉宜城那帮弟兄,他们肯定不会相信。唉,若自己还是捕快该多好 一番角逐,尘埃落定,最终的八人全都决出。蒙川打败了食肉佛,自然位居其中。那个叫盛庸的军官和姓周的黄脸汉子也都战胜了各自对手。唯一让蒙川感到意外的是,安花魁居然轻松击杀了独眼儒生。食肉佛虽然败于蒙川之手,但在淘汰下来的人中也算是顶尖人物,亦被纳入八人之列。 指挥使这次没有失信,当即任命胜出的八人为卫兵什长,并许诺役期满三年便放还他们自由。安花魁果然和其他人不同,被任命为指挥司亲兵护卫。 回到班房,狱友们纷纷上前祝贺,嫉羡之情溢于言表。当上卫兵什长,再也不用无休止地劳作,住所伙食也比犯人强得多,最重要的是少了诸多管制,不必事事小心在意,整天提心吊胆。唯一让蒙川感到有些失望的是,还得再待三年才能真正获得自由。 第二天是八月十五,指挥使降恩,所有囚犯停工歇息一天,当天的伙食也大为改善,每个班房居然分发了一坛薄酒。这一下,整个牢城人人欣喜,欢声雷动。蒙川望着手中的白面馍馍,不由得感慨万分,明明是最寻常的饭食,在这里却要用汗c用血甚至用性命却换取,明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在这里却是莫大的恩赐。牢城这些犯人,放在江湖上也都是响当当的汉子,如今一顿饭碗酒,便可令他们放下尊严c忘记所受的苦难,直与乞丐c奴仆无异。 早饭过后,营头派人送来一套卫兵的行头。衣服虽然已是半旧,还带着斑斑污迹,蒙川穿起来却感觉格外舒适,光鲜,仿佛回到了做捕快的日子,心里禁不住骂自己没出息。来人知道蒙川即将升任为卫兵什长,言语间也变得客气了许多,再不似往日的横眉竖目。 随后,蒙川脚上的铁镣也被除下,他摸了摸脚踝,那里已经被磨出了一圈厚厚的老茧。几年来第一次可以迈开步子走路,一时间不太习惯,竟有些头重脚轻。 犯人们都在抢着喝酒。广宁是出家人,不能饮酒的,蒙川虽不用守戒律,但在这样一位高僧面前,他也不便饮酒。 牢城里喧闹了一天,夜色降临,犯人们仍在吵吵嚷嚷,守卫也不加制止。蒙川踱到门外,一轮浑圆的明月已升到半空,远处城外不知在举行什么活动,灯火通明,一阵阵吆喝声传来,甚是热闹。 广宁念起静心咒,班房里的其他人乖乖睡去。蒙川也开始用起功来。但不知怎么搞的,耳边总是隐隐约约有些杂音,始终做不到“不疾于心”。起先,蒙川还以为是自己过于兴奋的缘故,但没过多久,响声越来越大,夹杂着哀嚎和金戈之声,紧接着,“嘟~嘟~”低沉雄浑的军号声响了起来。蒙川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从小在军营旁长大,知悉深夜响起这样的号声必有紧急军情。广宁也已早已发觉,眼盯门外,眉头紧皱。 大批的军队开进牢城,一队队骑兵横穿牢城向北疾驶而过。月光下一个黑色身影倏忽而过,快逾奔马,蒙川知道,敢在牢城中肆无忌惮使用轻功的,只有指挥使一人。 当晚,金鼓声c火铳声c喊杀声c马嘶声一夜未停,城北火光熊熊,空气中满是烧焦的气味。 营头传下令来,所有犯人一律不得出班房半步,违者立斩不贷!犯人们发现,牢城里一下子增加了三倍的守卫。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大体上也猜得到,似乎是有大量敌人正在攻打城池。 牢城中有一条直通城北的道路,守城用的器械c檑木一车车运过去,死去c受伤的将士络绎不绝被抬回来。尸体上的创伤,大多是箭伤,箭身很短,通体黑色,不像是军队里常用的弓箭。有些中箭的士兵,肌肤发紫,口吐涎沫,看样子箭头上应是涂了毒药。安陆城驻扎着五千多精兵,但一夜下来,看来战况不利,并未打退敌人的进攻。 犯人们平日里受尽折磨,这下看到官军吃亏,全都幸灾乐祸,一个个都巴不得这场仗多打几天,最好是城池被攻破了才好,那样说不定还能趁机逃离这鬼地方。 比及天明,双方都有些疲惫了,厮杀声渐渐停息。牢城里所有犯人被集合起来,连同那三千旧军,全被押往城北抢修城墙。 安陆城东c南c西三面环水,只有北面是陆路,也是城防最紧要的地带。这几年,蒙川他们日复一日地修筑新城,几近完工,就剩下瓮城还未最后加固。 来到城边,大战过后的惨烈场面让蒙川不忍直视。到处都是断箭残枪,被烧毁的城门还在滋滋冒烟,砖石散落一地,尸体堆叠在城下,壕堑中漂着死去的战马。活下来的军人也都个个灰头土脸c满身血污。 犯人们一部分被派去储运粮草,一部分被派去捡拾砖石c木料,加固城门,蒙川等人则被派往城外清理壕沟。 城壕宽约四丈,深一丈,水下埋着尖利的木桩。昨夜一战,靠近城门的壕沟几乎全被填平,石块c柴草c木车,更多的是死去的人和马匹。犯人们站在岸边,手持绑了倒钩的长竹竿,一点一点往外打捞。蒙川接连捞上来两具死尸,都是五短身材,面色黧黑,双目深凹,裸露上身,看模样不像是汉人。有的囚犯见多识广,认得这是川东一带的蛮獠,擅长骑射和抛掷回旋镖,箭镞c兵刃上常常喂有剧毒,见血封喉。随后又打捞上来几匹战马,一般的体型矮小,有识得的人说,这种马叫果下马,意为骑着它能在果树下穿行,适合翻山越岭c长途跋涉,最能吃苦耐劳。 打捞上来的草木c尸体被堆在一起,一把火烧掉,刺鼻的气味让人阵阵作呕。 临近傍晚,壕沟清理得差不多了,坍塌的城墙和城门也被重新加固,薄弱处安设了更多的鹿寨和哨位。犯人们被逐一搜身后,押回牢城。 当晚,月亮升起之后,号角再次响起,蛮人山呼海啸般的吼声一波接一波传来。官军极力守御,总算又熬过一晚。天明时,蛮人再次散去。 两日来,官军死伤近千人,剩下四千人还要分出一千看守牢城,分出一千防御水路,能够迎敌的只有两千人左右,而城外的蛮人足有三c四万人。指挥使接连派出三批信使去周边州府求援,回报得知,北面的随州c南部的云梦c东边的武阳关均已被蛮獠攻陷,西去襄阳和承天府道路阻绝,援兵最快也要二十天才能到达。最早陷落的随州已惨遭屠城,上至知州下至乞丐,无一幸免。 指挥使闻言,大骂随州知州是蠢货,今日之祸全是由他而起。原来,随州境内有数万蛮獠土著,以放牧游猎为生,前年水灾,今年大旱,牲畜死亡殆尽,蛮人衣食无着,请求入城互市。知州孙大人怕蛮人不懂礼法,与汉人起争端,便不肯放其入城,还趁机对其大加盘剥,因此激起了蛮人的愤怒,才有了后来之事。随州城危急之时,孙知州也曾派人来安陆求救,指挥使不愿蹚浑水,一兵未发,没想到果真是唇亡齿寒,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了。 安指挥使向来行事果毅,既然知道外无救兵,便定下心来打算固守到底。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修筑新城,就是要防备蛮獠c西羌作乱。两日来的交锋也让他对蛮獠多少有了些了解。这些人勇悍异常,不遵行伍,长于野战游击,不擅攻城拔寨,与其对敌,只可凭借城郭固守,避其骑兵锋锐。他下令,将指挥使司移驻城北,四座城门全部砌死,一个人都不许出入,城中所有男丁全部上城头加固城墙,所有牛马收为军用,所有铁匠日夜不停锻造兵器。 忙完了这一切,夜色又至,指挥使拔出了他那柄精光四射的软剑,轻轻抚摸剑身:“安陆城是我的,谁也别想染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联手(1) 围城到了第六天,官军有些撑不住了。征募来的壮丁大都未见识过这种场面,一个个拉不开弓c握不住枪,一听到蛮人的战吼就吓得魂飞魄散c哭爹喊娘。白天还勉强能帮着搬搬扛扛,出点劳力,一到夜晚,全都躲得无影无踪,指挥使派人挨家挨户稽查,逃亡的壮丁仍是有增无减。 最要命的是,月光越来越暗了!蛮人专挑夜晚发动攻击,前几天月圆之时,能够看清敌人,守军还能从容应对,而过了廿日之后,夜空只剩下一弯残月,十丈之外根本看不清人影,弓箭c火铳全没了准头。但蛮人丝毫不受月光影响,黑暗之中视物如昼,有了夜色的掩护,更加如虎添翼,连日来已数次攻上城头,全仗着指挥使等人武功卓绝,以一当十,堪堪守住。但城门城墙均已被凿得千疮百孔,官军最为倚仗的火器也损耗殆尽,城破只在旦夕之间。 还有一件事一直令指挥使如芒在背,那便是牢城中的大批囚犯。因战事吃紧,这两天他已悄悄将牢城卫兵抽走了一半,如今守卫牢城的只有六c七百人,以这点兵力看守三c四千人的囚犯,无异于驱羊饲虎。稍有不慎,变生肘腋,就会腹背受敌。副指挥使袁奎一直提议要先处置掉这批人,腾出兵力对付蛮獠,只是如何处置,却是个棘手的问题,总不能都杀掉吧?杀人他是不在乎的,只不过牢城中这些人可不是好惹的,真要动起手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正犯难间,侍卫忽然来报:“大人,王政求见。” 指挥使将手中的酒盏一把捏得粉碎:“见!” 很快,叫王政的人被带到。来人穿一身青布衣裳,腰间束一条紫铜腰带,相貌平平,身材居中,约莫三十七八岁年纪,头颈边有一道吓人的疤痕,眼神倒甚是温和从容。 指挥使见他到来,连忙起身相迎,脸上竟罕有地露出了笑容。“来来来,王将军,快请!” 这人为何能让指挥使如此看重?自然是因为他的来头够大。 王政的父亲便是大名鼎鼎的定远侯王弼!王弼是本朝开国猛将,跟随太祖南征北讨,战功显赫,更兼其勇冠三军,擅使双刀,人称双刀王。王政是其次子,武功谋略不在乃父之下,极会带兵,深得部下拥戴,年纪轻轻便被朝廷封为西亭侯。几年前凉国公蓝玉谋反案发,王家因与其交好,深受牵连,王政的父兄均死于诏狱,王政和他手下的三千嫡系精兵也被削爵除官,发配到边鄙之地终身劳役。虽说是身陷囹圄,权势不再,但像他这样的将门世家人脉广织,王弼当年的部下仍有不少在朝为官,随便拎出一个都比指挥使的官阶大,安指挥使对这种人可不愿轻易得罪。 他对王政的来意已猜了个不离十,但嘴上依旧是打着官腔:“近来军务繁忙,多时未曾拜访王将军,不知有何见教?” 王政倒是开门见山:“想和安大人做桩买卖。” 指挥使一副不解的样子:“怎么讲?” 王政接着说道:“连日鏖兵,官军人马折损不少。若我所料不错,安大人手中能用的兵力最多只剩两千人,蛮人如此凶悍,若无外援,三日之内,城池必破。”他边说边打量着指挥使,见他若无其事,不露声色,又道:“我麾下的这三千弟兄,久经沙场,百战余生,如今虽然获罪发配于此,但拳拳报国之心须臾不敢忘却。若是安大人用得着我们的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指挥使心中料得丝毫不差,嘴上却不置可否:“什么条件?” 王政长叹一口气:“唉,戴罪之人,哪敢讲什么条件。只是若这一役侥幸胜了,还望大人上奏朝廷时为我们多书一笔,好叫朝廷知道兄弟们尚能为国出力。如此,了却我们一桩心愿,也就足够了。” 指挥使略一思索,说道:“王将军,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若肯助我守城,我安某人自然万分感激,日后不会亏待于你。至于向朝廷上书,替你和手下的将士们求情c邀功,这我可做不到。你们王家是当今圣上钦判的逆臣,谁敢触这个楣头?我是断断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弄险的。” 王政听罢,摇了摇头,说道:“安大人难道不明白?若是蛮人攻下城池,必将是满城涂炭,玉石俱焚,您武功再高,只怕也难以全身而退。而且,我麾下的那几千将士,也绝不会坐以待毙的” 指挥使听到这里,脸色又恢复了往常的冷峻:“那又如何?我安某人宁可战死沙场,也不会受人要挟c忤逆朝廷。王将军是鼎力相助,还是袖手旁观,亦或是反戈相向,全由你自己。”以指挥使的为人,倒未必真的这么有气节,他之所以有底气,不怕王政不出战,那是因为他知道,王政无时不刻不想着东山再起,哪怕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会抓住不放。最重要的是,王家素来以邦国柱石自居,是说什么也不肯反叛朝廷,落个乱臣贼子的骂名的。 果然,王政惨然一笑:“哈哈,当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由不得半分讨价还价。还有什么好说的,谁让我们王家只知道愚忠愚孝!”言下之意,是答允了。 指挥使大喜,忙捧上一顶高帽:“王将军肯仗义相助,实是国家之幸c百姓之幸” 当即,指挥使同王政一起来到牢城,宣谕命令。授以王政暂领统兵之权,协助官军御敌,三千旧军仍归王政统帅,其余杂囚亦编入旧军中,由王政统一调派。指挥使许诺,凡是御敌有功之人,身负刑罚一律减轻二等。 接着,给所有犯人分发了兵器。兵器新旧不一,长短相杂,一看就是临时搜集c拼凑的。王政手下的将士,已经数年不曾碰过兵器,此刻刀枪在手,梦回沙场,一个个激动得热泪盈眶。 王政知道,凭手上这些烧火棍,根本无法和精于骑射c来去如风的蛮人相抗。他请指挥使将所有军马拨付给他使用,另外再配发一千副弓箭。指挥使推说军马c弓箭所剩不足,要留备紧急时使用,只给他配了三百副弓箭,几十匹驽马。王政明白指挥使仍是对他处处防范,多求无用,只好将马匹c弓箭分发给将佐和少数勇猛善战的士卒。 时间紧促,无法赶制足够的铠甲,犯人们只好仍穿原来的布衣。没有盾牌,王政命人将床板c桌凳拆开,凑合着用;长矛不够,王政命人将牢城中所有的毛竹砍了削尖,勉强也能迎敌。 王政治军颇严,那三千旧部跟随其多年,对他的号令令行禁止,无有不遵。而那些犯了重罪的囚犯,往常都跋扈惯了,仗着拳脚上有些本事,根本不把这些军人放在眼里,也不守行伍约束。王政见状,派了一个校尉监察执纪。此人一出,所有囚犯都乖乖听话了——这人正是盛庸,囚犯们领教过他的厉害,对他又敬又怕,知道就连牢城中的顶尖高手也不是他的对手,其他人自然就更不敢招惹他了。 转眼到了酉时,太阳西沉,整军已毕。饱食一顿后,这支“囚军”便开赴至几日来战事最激烈的城北。蒙川等人本已被任命为什长,然而战事卒起,指挥使无暇顾及此事,营头得不到上头命令,只好暂缓对他们的安置。因而,蒙川等人虽名为什长,却也和其他犯人们一般被编入“囚军”。 指挥使以下,所有官军正在城头上严阵以待。安指挥使本想将这些囚军分散至各处,便于官军监管,但他很快就发现,这支“囚军”只听王政一个人的号令,就连他也调拨不动,于是只好作罢。 太白星亮了起来,远远的,蛮獠战马的嘶鸣声已渐渐可闻。 王政登上城头,环视手下那些饱经风霜c熟悉的面孔:“将士们,你们都是多年来跟着我和家父南征北讨c出生入死的兄弟,本应封官赐爵c衣锦还乡,而今却因我王家连累你们受了这样的冤屈,我王政愧对各位当日被发配至此,我便立下重誓,有生之年定要让大伙脱去这罪臣之名,风风光光荣归故里!今日之战,凶险万分,我主动请缨,就是为了大伙的身后之名,我河朔男儿,只有战死沙场的英魂,绝无沉沦牢底的奴仆!还望将士们尽力一战!” 一席话,听得全军将士激昂澎湃,数千人挥舞着兵器,齐声高呼:“愿为将军效命!”“战!战!战!”“杀!杀!杀!”声势震天。蒙川没上过战场,本有些忐忑不安,此时也为这氛围所感,心底里一股豪情激荡不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联手(2) 说话间,蛮獠的先锋已到城下。约有千余骑人马,阵列杂乱无章,蛮人全都裸露着上身,呼啸着绕城而驰,城头守军稍一露头,便是一阵箭雨射来。这倒不打紧,只是他们口中“噢~嗷~”的吼叫声甚是瘆人,仿佛能勾人魂魄,每听一次,手脚的力气似乎便少了一分。王政命守军躲在城垛之后,蛮獠未攻城前,不准接敌。 一盏茶的功夫,蛮獠的大军也已到来。极目望去,夜色之下,漫山遍野在都涌动着,黑黢黢的也分辨不清到底有多少人马。 蛮獠来到城下,既无旌旗,亦无号角,更没有战书,径直向城门攻来。蛮兵每一骑马背上都驮着一捆柴草,一面骑射一面将柴草掷入护城河中,四丈宽的城壕很快就被填出几十条便道,无数蛮兵沿着便道蜂拥而上,有的抛扔飞爪,缘墙而上,有的猛凿城墙,想要穴墙而入,其余蛮人则是不停发射弩箭c回旋镖,压得守军不敢露头。 王政命士兵将早已备好的桐油倾注在城壕中,几十枚火把落下,登时烈焰腾起,城壕再度被大火隔断,先前攻来的数百蛮人后退不及,或被大火焚烧,或被守军射落,死伤枕籍。 蛮人当真是悍勇绝伦,片刻之后,火势稍弱,便再次踏过城壕,冒烟突火,全线攻击。守军虽然居高临下,占有地利,但火器和弓箭太少,加上蛮人的箭镞上都涂有剧毒,中者立毙,对射起来,颇为吃亏。而且这些蛮人常年穿山越岭,身轻体便,上下攀爬,敏如猿猱,更兼其勇不畏死,不少蛮兵中枪着箭,兀自一往无前。 王政一生打过不少恶仗,从未见过如此强硬的敌手,即便是漠北的蒙古骑兵,也没有这般凶狂。他一面加派人手抢运砖石檑木等守城器具,一面请指挥使将外城百姓迁往内城,以备不测。 蛮人今夜的攻势远超往日,大有毕其功于一役的态势。安指挥使已将城东c城南c城西的守备兵力全部撤下来,全力固守城北。即便如此,官军加上牢城“囚军”也不过六千余人,以区区六千之众敌数万虎狼之师,仍是众寡悬殊。 不多时,便险情四现。城门附近堆叠的柴草最多,大火燃过之后,包裹着铁皮的城门竟也被烧穿,蛮兵趁机猛攻城门。王政急忙增调三百兵士助守城门,一面向下抛洒石灰c滚油驱散蛮兵,一面运来巨木c砖石堵塞城门。蛮兵见城门难入,转而加紧攻击城墙,青砖砌成的城墙竟被生生凿出十几个大洞,一时间,成百上千蛮兵穿墙而过突入城中,城头守军登时腹背受敌。 王政见状,急令总兵郭远志c施庆明领步兵一千,下到瓮城,与敌人短兵相接;所有弓兵集中射击,封住缺口;又令盛庸率领蒙川等百余名武功高强的囚犯,循墙游击,专门击杀登上城头的蛮兵。蒙川手上只有一把锈迹斑斑的单刀,使起来颇不顺手,他又不忍见血,索性弃之不用,只靠一双拳脚来迎敌。见到冲上来的蛮人,三拳两脚便打下城头,虽是一般地杀敌,好在不用见那血肉横飞c肠破肚流的惨象。盛庸可不像他这般心软,手中两杆短枪,上下翻飞,宛若游龙,所过之处,一片血光,当者立毙。郭c施二人统帅的囚军不愧是百战之师,黑夜之中c箭雨之下依旧是行伍分明c进退有序,士兵之间互为庇护,齐力向前,蛮兵人数虽多,却冲不破囚军的战阵。盛庸c蒙川等人武功虽高,终究是一人之勇,非万人敌,登上城墙的蛮人越来越多,蒙川等人只好在长达数里的城墙上来回奔走,左支右绌,到处救急。不少囚徒本不愿替官军拼命,趁着大乱,四处逃窜,亦有平日里结下仇怨的,借此机会,打闷棍c下黑手。安指挥使亲自督战,囚徒也好c官军也罢,稍有退却之意,立刻人头落地。 激战正酣,“喀嚓啦”,毫无征兆,天空忽然响起一记炸雷,声音之大,直令大地为之一颤。一瞬间,所有人为天威所慑,都忘记了厮杀,齐齐仰望天空,但也仅仅停顿了须臾,便再度混战起来。炸雷过后,狂风骤起,城头不少士兵和蛮人站立不住,竟被卷到城下。紧接着,倾盆大雨突如其来,如注如织,砸得人睁不开眼,抬不动头,正在攀登城墙的蛮人,抵受不住,纷纷滑落。深秋时节,本不应有如此大雨,只因连日来杀戮太重,戾气汇集,才引发了这场豪雨。 蒙川经过方才一番厮杀,身上满是汗水c血污,雨水劈头盖脸冲刷来,只感到说不出的清爽。安指挥使却心下一沉,瓢泼大雨之下,城头的火把齐齐熄灭,整个安陆城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蛮人最喜在暗夜发动进攻,守军这时候却是睁眼瞎。 果不其然,几声尖厉的兽角声响起,蛮兵口中呼嗬着发疯一样冲来。黑暗中守军目不视物,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蛮人,惊惧之下,刀矛乱舞,不辩敌我,不少人都死在自己人手中。 雨势越来越大,炸雷一个接一个在头顶爆裂,短暂的闪电之下,只见蛮人如群魔一般,一波又一波涌来,战阵早已被冲破,守军节节败退,总兵c校尉仍在大声地约束队伍,但蒙川看到的却是一张张惊恐c绝望的面孔。王政挥舞双刀冲入敌阵,安指挥使身似幽灵剑走龙蛇,盛庸短枪在握所向披靡,广宁和尚一身白衣静坐一隅,无数垂死的士兵c蛮人在没膝深的泥水里挣扎c号叫多年以后,蒙川对这个夜晚唯一的记忆便是,天空中一道又一道仿佛要毁天灭地的闪电,以及电光下广宁手中殷红如血的念珠。 蒙川习练易筋洗髓经后,耳力c目力c膂力远胜常人,纵然如他,在蛮人的攻击狂潮中,也只不过如一叶扁舟,堪堪自保。又一道闪电劈过,蒙川猛地见到城头上赫然矗立着一个巨大的身影!那人身长不下九尺,蒙川乍一看还以为是食肉佛,但定睛一看便知定是蛮人无疑。此人头大如斗,眼巨似牛,面容甚是狰狞,肤色紫黑,手提一柄硕大的弯刀,在蛮人中当属不折不扣的巨人。蛮人大都髡发赤膊,他却头戴一顶双角兽冠,身着一件豹皮短衣。 蒙川心中登时蹦出一个念头:“这人一定是蛮獠酋首!擒贼先擒王,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当机立断,蒙川抄起一把单刀便向城头冲去,然而迎面而来的却是层层叠叠的蛮兵,蒙川如同在山洪中逆流而上,每前进一步都无比艰难,好在大雨之中,蛮獠的弓弦失灵,发不了毒箭,让他少了不少顾忌,但这短短的几十丈距离,却是说什么也冲不过去。“怎么办,怎么办”蒙川心里焦急万分。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断喝:“退后!用弓箭!” 王政不知何时已来到他的身边,双刀舞成一道屏障,为他挡住蛮兵。显然他也看出了关键所在,所以提醒蒙川弓箭射杀击杀蛮酋。蒙川仓促间寻来一副弓箭,然而弓弦经雨水浸泡,甫一拉弓,便即断折。王政瞥到,不禁大怒:“蠢货,用铁胎弓c用铁胎弓!”蒙川慌忙去寻,可到处都是蛮兵和溃退的士卒,自顾尚且不暇,哪里找得到铁胎弓。 蓦地,一条身影窜到蒙川身前,“我来,你和王将军为我掠阵。”正是盛庸! 蒙川大喜,盛庸武功远胜自己,由他出手必能成功。他和王政二人,一左一右,三把单刀舞得密不透风,不让蛮兵靠近盛庸一丈之内。只见盛庸左手挽着两只铁胎弓,右手以他的短枪作箭,一枪扣双弦,两只弓,三百六十斤的气力,弓弦响处,当真如秋月行天c流星袭地,四尺六寸长的短枪,直没入蛮酋胸口,九尺高的巨人,竟被这一枪射得飞了出去,轰然跌落城下! 城内c城外,无数蛮人见到这一幕,瞬间呆住了,他们心中敬若神明的首领,他们眼中无往不胜的英雄,就这样陨落了!既而,撕心裂肺的哀嚎声铺天盖地传来,连震耳欲聋的雷声都无法将之掩盖。 “呜~咿”,兽角声再度响起。王政跃到城墙上,振臂高呼:“蛮酋已死,蛮兵已是强弩之末,大伙顶住,生死存亡,在此一搏!”本已四散溃逃的守军听闻此言,军心稍复。 然而,兽角响过三遍之后,蛮人并未发动进攻,反而齐齐转身退往城外。王政一时间看不透虚实,不敢贸然下令追击。守军奋战一夜,死伤过半,剩下的人也均已身心俱疲,哪里还有再战的气力。 黑压压的蛮兵如同退去的潮水,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撤得一干二净,连死去的尸首也未留下。有目力好的军士登高眺望,蛮人当真是退走了。 “蛮人退了!蛮人退了!”第一声嘶哑的吼声过后,一传十c十传百,安陆城如同一只濒死的巨兽刹那间苏醒过来。 蒙川忽然觉得双腿一软,仰面摔倒在泥水里,眼皮无比沉重,雷声c雨声c欢呼声,周遭的声响越来越轻,再也涌不到耳朵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狱卒 清晨的阳光格外明亮。风暴过后,碧空如洗,沙净草枯,水平天远,空中满是雨水的腥味和草叶的甜香,山谷中布谷鸟“恨乎”“恨乎”地叫着,一片安谧和静之象。若不是残垣断壁,和远处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妇人的哀泣,断不能想象到几个时辰前,这里曾是数万人残杀的战场。 昨夜蛮兵退后,王政为防万一,领兵在雨中警备了一夜。天一亮,指挥使便派出斥候四处侦谍,回报蛮獠大队人马已在百里之外,退往西川了。指挥使闻讯大喜,急令人快马加鞭向京师报捷,只言自己如何如何英勇,力守孤城,鏖战月余,破敌十万,斩首二万云云。随后,又下令兵士杀羊宰牛,造饭煮酒,犒赏三军,自己更是亲到王政军中劳军。 安指挥使一向阴冷的面孔竟难得堆满笑容。当今圣上轻文尚武,喜好边功,近年来少有战事,此次大捷虽说对付的是蛮獠流民,未曾开疆拓土,但好歹也算是一项不大不小的军功。圣上听闻,必定龙颜大悦,功名利禄自然是少不了的了。这功劳是怎么来的,他心中当然清楚。他亲自把盏,为王政和几位将领一一斟酒。 王政一言不发,端起酒杯,将酒水倾倒在脚下,其他几位将军亦是如此。 安指挥使明白,这是在祭奠战死的将士,于是重新将酒斟过,举杯相敬:“王将军真乃当世良将,昨夜若不是将军睿智神勇,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满城百姓已然涂炭。将军建此不世之功,日后重列朝堂c再骋疆场亦是可期” 王政剑眉一竖,打断安指挥使的话语:“大人可知道昨日一战我死了多少兄弟?” 安指挥使默然,他手下五千官军,所剩不足三千,囚军三千余人,死伤恐怕也有千余人,真个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王政目光炯炯,直视安指挥使:“我来告诉大人吧,是九百一十三位!请大人记好,这九百多个兄弟是为谁而死!你我有言,日后会善待我的部属,还请大人切莫忘了今日之事!”说罢,一饮而尽。 宴飨已毕,王政和所部两千余人解甲释兵,重回牢城。此时,囚军刀枪在手,若是反戈一击,官军万万不是对手,只是王政说什么不肯背上叛逆之名,他威望又高,部下对其无不敬服,军令一下,无一人有异动。 至此,指挥使心中一块大石才算落了地。他也算没有食言,为不少犯人减轻了刑罚,衣食供给也改善了许多。对于上百名趁乱逃脱的犯人,倒是丝毫没有手软,不出月余就捉回了十之,下场之惨,一如以往。 大战过后四五日,指挥司来人传唤蒙川,说是安指挥使对其另有重用。蒙川心中狐疑,也来不及和老和尚商量,只得随来人匆匆而去。 蒙川跟着带路的兵士,出了牢城,向南而行。他来到安陆城已有三年,却连城中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此刻见到街上的茶楼酒肆c行人商贩,觉得一切都那么陌生,一切又都那么亲切,翻似烂柯,恍如隔世。在兵士接连催促之下,方才收回心思。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左穿右行,来到一处水边。蒙川抬眼望去,是一个不大的湖泊,方圆里许,中有小岛,长宽不过二十丈。周边草木郁郁,水波澹澹,湖光秋色,景致甚是旖旎,想不到安陆城里居然还有这样幽静的所在。 蒙川等人一到,便有一队官兵前来接引,看服饰,应当都是指挥司的亲兵护卫,个个步伐矫健,身手不俗。为首的军官,蒙川觉得有些眼熟,再一看居然是安花魁!呵,好小子,不久前还是名重犯,现在摇身一变居然成军官了。 安花魁似乎早就不记得蒙川是何许人了,两眼望天,看也不看,柔腔细调地训示道:“指挥使大人赏了你这份差事,当真是莫大的恩赐,在这不用服苦役,不愁吃穿,风吹不着雨淋不到,景色又好,啧啧,真是人间福地。以后你就在这湖心岛上好好当差吧,岛上关的是朝廷的要犯,你要严加看管,寸步不离,不准与其交谈,不能让其逃走,不要让他自戕,他有什么需要,只管答允下来。记住,没有指挥使大人的手令,不准离岛半步!这犯人若是逃走亦或死掉,你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蒙川不愿多生事端,不管安花魁说什么,一味唯唯诺诺。 安花魁训完话后,便有兵士摇过一只小船,载着蒙川,向岛上慢慢驶去。 蒙川这才注意到,湖泊周遭每隔几十丈就有一座箭楼,东西两岸各有一座营房,这小岛宛然就是一个小小的“牢城”。不知岛上的犯人究竟犯了怎样的滔天大罪,竟落得求生不得c求死不能的下场,但想必一定是穷凶极恶,不然又何须几百精兵看守。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小船便靠了岸。岸边居然还建了一条小小的栈桥,别有情调。岛上草木葳蕤,咫尺之地,竹柳兰菊,亭台小径,一应俱全,岛中则是一座三层小楼,雕檐画壁,朱户白棱,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别邸。 摇船的兵士待蒙川上了岸,交待他:“每日卯时c未时会有人来送饭,一应杂务自有仆役打理,亭中有响箭,有事射箭便可。切记,只管吃饭睡觉,莫要惹事,莫要多言!”说罢,匆匆摇船离去。 晚霞似火,湖面金鳞万点。蒙川驻足岸边,想起初到安陆城时,也是这般时节,也是这般景致,转眼已过三年,自己再也不是那稚嫩冲动的少年。人生路漫漫,指挥使有言在先,三年之后便放还自由,但愿在这小岛之上再无波澜,让自己平平静静捱到役满还乡。 余晖落尽,他轻叹一口气,收拾起心情,沿着青石小路向小楼走去。 正低头行进间,簌的一响,破空之声大作,一物迎面激射而来。蒙川急忙侧转身形,一掌护身,一掌凌空劈去。来物被掌风一带,偏了准头,斜插在一旁的树干上,一撇之下,竟是一支描金漆筷。 “嘿,果然是个练家子,怎么样,你没打中,又是我赢了罢,罚你今晚去给下人洗脚,哈哈哈。” 蒙川循声望去,只见小楼二层回廊之上,两名男子凭栏而立,正对着他评头论足。一人身着紫缎长衫,腰间束一条白玉腰带,头上绾着个道士髻,手持一只青瓷小盅,约莫有三十多岁的样子。另一人着一身青布紧衣,捧着一把酒壶,在旁侍奉,看样子似乎是紫衣人的侍从,年纪不甚分明。 初次见面这两人便如此无礼,蒙川心头有气,只是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头,他又不想惹事生非,只好隐忍作罢。楼上二人见他受了惊扰,居然不声不响,也很诧异。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来来来,小兄弟上来喝一杯!”紫衣男子向他招手道。 两扇前门四敞大开,蒙川进到楼中,厅堂之中已点起灯烛,屋内颇为素雅,四壁挂着各式字画,器具摆设亦是不俗,两名侍女垂手低颔立在屋角,见蒙川进来,头都不曾抬一下。左手边是一道扶梯,蒙川拾级而上,来到二楼。 “快请,快请。”紫衣人忙将他迎入屋中。这间屋子的内饰和楼下迥然不同,金玉珊瑚,琳琅满目,珠帘画屏,檀香袅袅,坐卧之具c赏玩之物亦颇豪奢。蒙川一生从未见过这样的富贵之所,加之自己不过是一介小卒,穿着破旧的军衣,进到这里觉得颇不自在。紫衣人连声邀他相坐,青衣侍从为他奉上一盏新茶,之前心中的些许怒气,在此间的热情之下,早已荡然无存了。 紫衣人坐在正中软塌之上,蒙川道声扰,坐于下首扶椅,接过茶盏,轻抿一口,顿觉唇齿留香,清爽无比。抬眼再看紫衣人,不由得暗赞此人生得一副好皮囊。只见其方脸宽额,高鼻大耳,丹唇皓齿,蚕眉凤目,腰背挺拔,四肢修长,举手投足间风度翩翩,一看就是生长于钟鸣鼎食之家,单论相貌身材,实不输于他的师叔广成和尚,只是气质上不似广成那般超然脱俗。青衣侍从击了两声掌,楼下的两名侍女提着食盒应声而来,顷刻间杯盘酒肴摆满桌几。他起身向紫衣人打了个揖,谢道:“承蒙官人相邀,得临宝地,不胜感激。只是小人有命在身,实不由己,日后若有得罪,还请官人见谅。” 紫衣人摆摆手:“好说,好说。听小兄弟语气,来此之前已经知道我是何人了吧?” 蒙川答道:“上岛之前,属实不知。只是听上司有言,此间关押着朝廷要犯。恕在下冒昧揣测,所谓要犯,可是官人?”小岛弹丸之地,一览无余,除了紫衣人主仆二人和两名婢女外,再无旁人。又想起安花魁的一番话语,岛上的犯人似乎只是软禁在此,更兼此人一副养尊处优之态,不难推断眼前之人便是安花魁所说的朝廷要犯。 “不错,我便是这安陆牢城里的第一号犯人。常言道,相由心生,我这模样一看便是大奸大恶之人,也难怪老弟一眼便认定我是朝廷要犯,哈哈。老弟你就不同,眉宇间气宇轩昂,一看就不是俗人,你我必能意气相投,来来来,我们共饮一杯。” 蒙川听他说起话来云山雾罩,也不知哪句真,哪句假,只好说道:“官人不必客气,你是善人也好,恶人也罢,对我来说并无分别,小人不过是一小小狱卒,岂敢跟官人高攀。” 紫衣人听他这么说,轻轻一笑:“想必小兄弟上岛之前,长官已有吩咐,不准同我交谈。无妨,你若怕违背上令,今后我便不再同你言语。只是这小岛之上,除我主仆之外再无有趣之物c有趣之人,寂寥独处,终此一生,实在太过凄苦。唉,苦啊,苦啊” “哦?我来牢城已有三年,只怕再苦的滋味我也尝过,再惨的事情我也见过,倘若真如官人所说,能平平静静安稳度日,那便是小人最大的福分了。”蒙川自觉经过这三年的磨砺,世间任何苦事也不放在眼中了。 紫衣人见蒙川不以为然,只好转了话头:“小兄弟来了半天,尚未请教高姓大名?兄弟我平素喜欢求仙问道,峨眉山真阳道长赐了我个道号叫紫虚子,以后小兄弟就别再以官人相称了,听着俗气。”接着,手指旁边的青衣侍从说道:“这位是自小跟随我的小厮,名叫平安。有他在我就会一直很平安,哈哈。平安做事干练,只不过生性不喜言语,也不爱读书,和他相处总是少了些乐趣,你们年纪相仿,以后可要帮我多开导开导他。” 蒙川再次起身施礼,答道:“小人姓蒙名川,见过紫虚真人,见过平安大哥。”平安当真如紫虚子所说,不喜言语,自始至终未见平安说过一句话。此人相貌平平,年纪约有二十六七岁,不苟言笑,不形于色,实在看不出半点过人之处。但蒙川推断,来时所遇漆筷便是出自他手,此人功力只怕不弱。 初次相见,紫虚子如此盛情,蒙川也不好强拒。饮过三杯酒后,尽了礼仪,蒙川便借口职司所在,颇有不便,执意离席。平安将他引到楼下东首的房间,安顿下来。 三年苦役,蒙川睡的都是硬邦邦的竹床,有时甚至还得睡在地上,今日骤然躺在软绵绵的床榻之上,一时间竟无法入眠。紫虚子究竟是何人,守卫为何对他如此放纵?他又究竟犯了何等大罪,需要这般严密的看守?平安身怀高深武功,怎么任由他留在紫虚子身边,不怕二人越狱脱逃?指挥使让自己来看守紫虚子,难道就是为了提防平安? 正疑虑间,忽然听到西首侍女的房间内一声尖叫。不好!他霍地起身,两个起落便窜到侍女房间前,一脚将门踢开,双手护身,跃入房中。 房中灯火通明,眼前一幕却让他大张嘴巴,苦笑不得,口中的“住手”二字,喊到一半,又憋了回去。只见紫虚子正按着一个挣扎的侍女,平安单膝跪地禁鼻蹙眉地为她洗脚!旁边另一个侍女吓得花容失色,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紫虚子一边按着侍女,一边笑着安慰道:“别怕,一会就洗完。”见蒙川闯进来,亦不以为意,反而笑得更开心了:“多亏你身手好,不然我哪能看到平安这等糗事,哈哈,有趣,有趣!” 蒙川深感尴尬,连忙退了出来。安花魁曾说过要与犯人寸步不离,他觉得这对主仆对于牢狱生活倒是乐在其中,完全没有不堪忍受想要逃离之意,寸步不离就大可不必了吧。而且这两人身份可疑,放诞不羁,自己还是离他们远点为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紫虚子 不知是因为少了晨起的梆子声和出工的号角,还是昨夜饮酒的缘故,蒙川这一觉睡得无比香甜,朦胧中似乎回到了儿时的私塾,教书先生正在摇头晃脑地大声读着《论语》:“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 蒙川揉揉眼,窗外已然大亮,再定睛一看,桌旁当真站着一个人,捧着本《论语》在摇头晃脑地读着!那人听见他醒了,转过身来,正是紫虚子。 紫虚子一脸正色,训斥道:“我见你年纪轻轻,说话也算是知书达理,以为是个可造之材,谁想日上三竿还懒在床上,唉,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还是老夫子说得对,须‘听其言而观其行’也哈哈”没说几句,自己先憋不住,笑了起来。 蒙川知道紫虚子是在戏弄自己,但大好时光昼寝于床,确是不该。他原本该同两个侍女一起用饭的,但此时侍女们早已吃过早饭,蒙川也不好意思再去叨扰。紫虚子看出他的心思,命侍女们将自己的食盒提来,让蒙川食用。蒙川一向不喜受人恩惠,来到此地后,紫虚子对他如此客气,倒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用过早饭,蒙川出门到岛上巡视。小岛左右不过几十丈,一盏茶的功夫能走三圈。岛上花木繁茂,但蒙川对莳花弄草并无兴趣。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甚是无聊。忽然想起屋内壁上挂着不少字画,倒是可以赏玩一番。 蒙川的母亲出自书香之家,教导他读了不少典籍,琴棋书画c诗词歌赋也略通一二。楼中的字画虽说不是什么名家之作,但也算是上品,蒙川看得津津有味c赞不绝口。 正凝神鉴赏间,背后忽有人轻轻咳了一声。蒙川听声音知是紫虚子,心下不由得一惊。此前他以为此人不过是个优游享乐的贵胄公子,现下来看,只怕也是身怀高深武功,不然怎能多次不声不响地进到自己身边? 蒙川心中暗自戒备,脸上却不动声色:“真人有何指教?” 紫虚子笑着问道:“这些书画可还能入眼?” 蒙川答道:“笔力清健,神韵悠长,功力匪浅,值得一观。” 紫虚子闻言,颇为自得:“过誉,过誉,不才正是本人拙作。” “当真?”蒙川将信将疑,这些书画没有几十年的造诣可作不出来。 “平安,笔墨伺候。”紫虚子并不多言,平安为其展好纸,调好墨,他脱掉外袍,援笔蘸墨,运气挥毫,腕旋臂转,须臾之间,一副山水人物图跃然纸上。只见青山如黛,江流汩汩,一人独立船头,眺目远望,看模样竟与蒙川神似! 蒙川震惊不已:“失敬,失敬!适才小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不想真人丹青之术精湛如斯!” 紫虚子也不谦虚:“哪里哪里,只是闲来无事随手涂鸦罢了。我紫虚子博览群书,遍游天下,所知所能远超常人,这点笔墨上的功夫不过是皮毛而已。” 不错,大奸大恶之辈,往往也是多才多能之人,此人决不能小视,蒙川心中暗暗警示自己。 小楼一层是蒙川和侍女所居,二层是紫虚子和平安所居,三层居然是一间大书房,收藏了不少奇书异文。连日来,蒙川除了吃饭睡觉练功,便是泡在书房中,少与紫虚子主仆来往。 重阳节当晚,紫虚子将蒙川请去,让蒙川向岸上传讯,要两坛绍酒。蒙川有些犯难,岛上每日卯时c未时有专人送饭,此时酉时已过,只怕守卫不肯答应。紫虚子执意如此,蒙川只好勉强一试。 他来到楼外竹亭,亭中石桌上摆着一副弓箭,箭囊中有三支响箭。蒙川抽箭搭弦,拉满弓,一箭射出。“呜——咻”,尖厉的哨音响彻夜空,吓了蒙川自己一跳。 不多时,只见一叶小舟匆匆驶来,蒙川前往栈桥相迎。小舟离岸五六丈远便停住,舟上的士兵喊道:“什么事?” 蒙川如实答道。 “等着吧!他奶奶的!”士兵嘴里骂骂咧咧,撇下一句话便调头离去。 蒙川有些发懵,也不知守卫答允了没有,只好呆立在栈桥上傻等着。 好在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那条小舟再度驶来,守卫居然真的送来两坛绍酒。 紫虚子邀蒙川一起饮酒,蒙川推辞不过,只好与之同饮。 酒过三巡,已到亥时。紫虚子忽然感慨道:“如此佳节,我们三个大男人在此相顾无言喝闷酒,实在是辜负了这良辰美景。不如叫几位佳人相伴如何?蒙川老弟,劳烦你再跑一趟,叫守卫将俪莺楼的歌妓请来助兴。” 蒙川听完后气极无语,一个囚犯有酒有肉已经不错了,居然还想女人,简直荒唐透顶,认定紫虚子必是拿自己消遣,白眼一翻,不予理会。 紫虚子见状,出言相激:“怎么,堂堂七尺男儿还怕见女子?” 蒙川见他一脸认真的样子,不似玩笑,只好再去亭中射了一支响箭。 不多时,小舟再次到来,为首的卫兵已是极为不耐,喝到:“又有何事?”蒙川硬着头皮将歌妓之事说出。守卫闻言,破口大骂,挥棹而去。 这次,蒙川足足等到子时,一下子驶来三条船,船上陆续下来七八位浓妆艳抹的女子,各自捧着笙箫琴瑟,迤逦而行。 进到楼中,歌妓们似乎与紫虚子颇为熟稔,争先抢坐到他的身边。紫虚子左拥右抱,其乐融融。一轮酒后,歌妓们调音拨弦,作歌起舞。歌声宛转却失于柔靡,舞姿曼妙却过于媚惑,一曲未了,看得蒙川面红耳赤,听得蒙川口干心燥,急忙离席而去,逃回自己的房间。 隔着门窗,丝竹之音依然不绝如缕,夹杂着阵阵欢愉之声,扰得蒙川无法静心。他想起了广宁和尚教他念的静心咒,催人入睡,颇为灵验,于是一遍又一遍地颂念。只是不知是自己所学不全,还是修行不够,任他念得唇焦齿燥,众人依然是有说有笑,丝毫没有困意,直闹到五更天,歌女们方才离去。 一晚下来,甚是煎熬。 平明,用过早饭。蒙川正在读书,紫虚子又来了。 “俪莺楼的歌妓可是安陆城中数一数二的,昨夜老弟不曾一近芳泽,实是一件憾事啊。” 蒙川晃了晃手中的书本:“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紫虚子摇摇头:“人之别于牛马禽兽,就在于有思有情,大好男儿,何必为了俗文缛节浪费青春年华。” 蒙川道:“非也,大好男儿就应当闻鸡起舞,仗剑直行,建功立业,纵横天下!” 紫虚子呵呵一笑:“老弟你涉世未深,不知人生真谛。人生在世就当纵情纵性,逍遥自在,无为无事,无欲无执,喝美酒,抱美人,赏美景,做美梦,什么功名,什么天下,都是虚妄。你现在年纪还小,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懂了。” 对他这些话,蒙川付之一哂,颇不以为然。 昨夜射出两支响箭,白天蒙川遍寻小岛也未寻获,只怕是偏了准头落入湖中。 紫虚子和平安在一旁笑他箭术不佳。 蒙川反唇相讥:“若论暗箭伤人的本事,确是不及真人和平安大哥。” 紫虚子不以为忤,笑道:“这话算你说对了,不论明箭暗箭,举国之中,我的箭术若称第二,只怕无人敢称第一。” “是啊,真人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只怕烹饪女红之技也是登峰造极。”蒙川知道紫虚子武功高强,但若说箭术天下无敌,他根本不信。 “平安,弓箭伺候。”紫虚子并不废话。平安将弓箭取来,紫虚子指着竹亭中的石桌道:“我这一箭要正中石桌中心。”蒙川心想,小楼距竹亭不过十余丈远,这有何难。紫虚子弯弓搭箭,正待放,又回头对蒙川说道:“我知你武功不弱,一直想试试我的功夫。好,我给你个机会,此箭落地之前,你若能在平安手下撑住不败,我便同你切磋切磋。”言毕,手指一松,响箭呼啸翱翔,裂空而上! 蒙川还没缓过神来,平安已自楼上一跃而下,扑到面前,瞬间连出数招。甫一交手,蒙川便暗叫不妙,平安身材不甚高大,力气却大得出奇,拳脚比食肉佛的还要重,招式虽是朴实无华,怎奈其疾如鹰隼c迅如脱兔,只一个快字了得,饶是他奋起精神,也只有招架的份,换作数月前的他,是断断扛不住的。倏忽之间,十余招已过,蒙川手上全力抵挡,耳中紧聙着箭响,只听哨音由大至小,渐渐不可闻,仿佛已冲破苍穹,当真是“鸣骹直上一千尺,天静无风声更干”。平安一招快似一招,蒙川气息已乱,头一次觉得时间竟如此漫长。平安又一掌击来,他顺势退入竹亭中,这里空间狭小,平安无法左右腾挪,攻势稍缓。哨音再次响起,由小至大,如雕鸣鹤唳,蒙川知道响箭快要落地,心中有了底,鼓足余勇,凝神聚气,一时间平安竟奈何不得他。 哨音越来越近,“砰”,响箭穿破亭盖,“叮”的一声,直插石桌正中! 二人齐喝一声“好箭”,收手罢斗。 蒙川向平安拱了拱手:“多谢平安大哥手下留情,小弟自愧不如。” 平安依旧面无表情:“无妨,以后想要较量武功,随时奉陪。” 蒙川转头向紫虚子谢道:“方才冒犯真人,还请见谅。我见史书记载,古时飞将军李广能射箭入石,曾不相信,今日一见,确信无疑。不过真人自诩箭术举国无双,只怕不实,我知安陆城中便有一人,箭术不在你之下。” “哦,安陆城中还有这等人物?”紫虚子有些惊讶。 “不错,囚军之中有一名校尉叫盛庸,武功与平安大哥在伯仲之间,箭术极精。前番蛮獠攻城,便是他一箭射杀了蛮酋,官军才反败为胜的。” “好,行伍之中还是有些真豪杰的,有机会倒要见识见识。”紫虚子拊掌赞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受托 蒙川自师从广宁和尚以来,武功突飞猛进,牢城之中少有敌手,直到见识了紫虚子的神技之后,方知自己火候还差得远,就连紫虚子的侍从平安都远远不如。 他年少好胜,小岛之上又没有什么杂事,日夜苦练之下,武功愈加精进。每有所得,便去找平安切磋。平安亦是个武痴,有蒙川这样一个对手,甚是喜欢。 广宁和尚传授蒙川的易筋洗髓经果真称得上是无上神功,习炼的时间越久,越能显现出其雄浑精纯之益。蒙川初时能在平安手下撑三十余招,渐渐地,五十招,八十招,半年之后,能撑到百余招,一年之后,二人已经是旗鼓相当了,连紫虚子都惊异其进步之神速。 蒙川习练的是少林功夫,是释家正宗,紫虚子修炼的则是道家功夫。佛门武功厚重扎实,道家武功灵动自然。蒙川向紫虚子请教,二者孰强孰弱。 紫虚子言道:“佛家重理,道家重意。二者所重不同,难分高下,唯在修炼之人秉性契合。比如我,天性不喜拘束,常常率性而为,便练不得佛门武功。老弟你则不同,既有坚忍之心,又有空灵之智,二者兼修,将来武学上的造诣不可限量。” 紫虚子素来喜欢夸夸其谈,但论武学上的修为c见解,远比蒙川高得多。蒙川人既机灵,又肯虚心请教,不似平安那般一板一眼c沉闷木讷,紫虚子也乐为人师,指点了他不少轻功c剑术。紫虚子曾云游四海c遍访名师,所学武功既精且杂,更兼博文广知,天文地理c医卜星象c四时五行无所不通,着实令蒙川大开眼界c受益匪浅。 蒙川长于偏僻小邑,肚子里满是乡野趣事,带着紫虚子和平安,春雨酿花雕,夏日粘知了,秋来捉蟹蛄,冬夜钓鲈鳝,亦解了主仆二人不少烦闷。 每至佳节,紫虚子必与蒙川赋诗联句,属文互赠,其笔墨上的功夫远胜于拳脚,蒙川每每甘拜下风,平安就更插不上手了。不过蒙川笛子吹得极好,他常与紫虚子笛埙合奏,曲幽调美,就连平安也为之陶醉动容。 蒙川向紫虚子学习箭术,紫虚子告诉蒙川,他的箭术是魏国公徐达亲手传授。蒙川听后震惊无比,徐达乃是本朝开国第一武将,功济宇内,位极人臣,以往蒙川只在说书人口中听过他的事迹,想不到紫虚子居然能得到他的亲传。紫虚子究竟是何人?蒙川曾数次开口相问,紫虚子总是避而不答。 一日,三人谈论世间兵器。紫虚子认为剑为最强,蒙川觉得刀为更强,平安则认为棍为更强。三人各执一词,谁也不服,只好动手比划,一番比试下来,紫虚子的竹剑c蒙川的竹刀均折于平安的扫把棍下。蒙川大呼不公,只因手中没有称手的兵器。 紫虚子慨叹古时神兵锻造之法早已失传,当世再无神兵利器。 “昔年蓝玉曾送我一副软甲,名为普陀云。此甲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端的是武林至宝。蓝玉说此甲原是常遇春所有,常遇春之所以能于万军之中所向披靡,亦有此甲之功。” “常遇春我听过,据说勇猛无敌,乃是本朝第一先锋将。蓝玉是何人?”蒙川对沙场征战之事最感兴趣。 听蒙川这么问,紫虚子一副不可思议之态:“居然有人不知道蓝玉是谁?蓝玉就是常遇春的小舅子,是赫赫有名的凉国公啊!当今圣上因为他杀了几万人,天下谁人不知啊!喏,对了,蓝玉被杀时,正是你入牢城前后,难怪你不知道。” 蒙川不由得连连咋舌,这皇上也太辣手无情了。“那副软甲还在吗,可否拿出一观?”蒙川追问道。 “燕王得知我有此物,数次相求。我捱不过情面,只好转赠于他。凭我的功夫,也无需宝甲护身,他常年在边塞带兵,倒是用得着此物。” 蒙川听说无缘相见,甚是遗憾。 春秋叠沓,物换星移。转眼之间,蒙川上岛已近二年。 这一日午后,蒙川与紫虚子比试箭术,蒙川一箭命中三百步外岸上辕门,博得满营官兵齐声喝彩。紫虚子接过弓箭,正待回射,忽然眉头微皱,凝箭不发,“他怎么来了?”只见北岸一条小舟急速驶来,船首立着一人,身材瘦削,肩披黑色披风,正是许久不见的安指挥使。 安指挥使上岸后,屏退蒙川和平安,与紫虚子在室中密谈许久,方才离去。 过了良久,紫虚子才从屋中出来。蒙川和平安吃了一惊,只见紫虚子面色惨白,气息沉重,神情恍惚。蒙川脑海里第一个念头,便是紫虚子中了安指挥使的暗算。平安也是一般的心思,扶住紫虚子从头到脚一顿查看,却未见有何不妥。 紫虚子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一个人走到小岛南岸,望着水面怔怔发呆。 当晚,紫虚子不吃不喝,在楼外枯坐了一夜。蒙川知道必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但也不便相询。 第二日,守卫来送饭时,蒙川见其腰间束了一条白麻。再看紫虚子,竟破天荒地没有穿绯紫袍服,而是一身缟素。 蒙川跃上楼顶,极目望去,见岸上兵营中亦是人人缞绖。这是国丧! 不知是皇帝死了,皇后死了,还是皇帝c皇后的爹娘死了,最好是皇帝死了,蒙川心中忖度。几年前皇帝病重,曾大赦天下。这次若是皇帝死了,新皇登基,必然再次大赦天下,自己也可以早点离开牢城。可是离开这里后又能去哪呢?回宜城吗?也不知县令还是不是孟知文,自己是坐过牢的人,还能回去做捕快吗?也许看在赵勇方的面子上可以罢。 二更时分,紫虚子让平安来请蒙川。蒙川正练功练得起劲儿,料想多半又是邀他饮酒,推辞不去。平安坚称有要事,蒙川推脱不过,只好前去。 来到二楼,紫虚子居然并未饮酒,而是正襟危坐在榻几上,眼窝虽是深陷,神色却一改白日里的颓然。 紫虚子指了指身边的扶椅,示意蒙川坐下。 蒙川见他如此郑重,知道恐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自己。 紫虚子半晌未言,忽然开口问道:“你可知我是何人?” 蒙川一惊,摇了摇头,他来此地两年间,紫虚子从未透露过自己的身份,难道现在终于要揭晓了。 “我姓朱,名柏,是当今圣上是太祖皇帝第十二子,七岁时便被封为湘王”紫虚子自言道。 蒙川闻言心头大震,他早就知道紫虚子不简单,但以为最多不过是个高官贵胄,没想到竟然是封王一方的皇子! 紫虚子看了蒙川一眼,继续说道:“你一定在想,我若真是王爷,又怎会给人囚禁在此,空度韶华。好,我便将个中原委说与你听。” “父皇膝下子嗣众多,他最喜爱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我大哥朱标。他为人仁慈宽厚,极有长者之风,对我们这些弟弟们十分友爱。父皇待人严厉,我们小时候犯了错,都是大哥替我们向父皇求情,免受了不少责罚。我第一次骑马,第一次射箭,都是大哥教的我”烛光之下,只见紫虚子眼中满是柔情。 “父皇对大哥尤为喜爱,从小就遍请名师教导他,盼他成为尧舜一样的君王,十四岁就立他为太子可惜,天不佑人,大哥英年早逝。” “大哥死后,父皇悲痛欲绝,舐犊之情难断,又立了大哥的儿子允炆为皇太孙。允炆这孩子哪里都好,只是自幼在父皇和大哥的庇护下,没见过腥风血雨,不懂得勾心斗角,终究是失于柔弱。”紫虚子说这里,不禁眉头微蹙,连连摇头。 “你一定又在想,这与我被囚于此有何干系。方才我说过,父皇最喜爱两个皇子。一个是大哥,另一个便是我了。” “你不必惊讶,且听我说。我自幼聪颖绝伦,文采武功均远超侪辈,父皇对我本是极为喜爱,兄弟们也都与我交好。大哥死后,不少朝臣们都推举我做太子。父皇晚年脾气暴戾,又爱猜疑,只因我好武,喜欢和徐达c蓝玉等人来往,便疑心我结交武将,图谋不轨。更兼我母亲与皇后不和,父皇风言风语听得多了,对我便渐渐疏远。我一来不喜权谋之争,二来为了避祸,从十六岁起便离开京城,就藩荆州。” “到了王府,为了避嫌,我刻意不问朝政,不与朝臣来往,每日里只是和文人散士们饮酒作赋,宴享玩乐,闲来便游历山水,寻仙问道,优游卒岁。即便这样,父皇仍旧对我不放心,怕他百年之后我会回京争夺皇位,因此便将我软禁于此。唉,都说知子莫若父,父皇却看不出,我怎会是贪权恋势之人” 蒙川在一旁欲言又止,紫虚子见状,继续说道:“你别急,我叫你来不是跟你闲话家常的。昨日,指挥使来见我,告诉了我一个消息,喏,”他抚了抚腰间的白绫,“父皇上个月已经驾崩了,允炆已经继位做了皇帝。” “我方才说过,允炆是个书呆子,心肠不够狠辣,阅历又浅,没有父皇那般威严,只怕难以服众。父皇不想让我与他相争,我自然不会抢他的皇位。可我的那些兄弟们,不少都统兵在外,雄踞一方,难免不有人起别样心思。” 紫虚子低头思索片刻,喃喃道:“别人倒不必在意,只是我四哥燕王手握重兵,远居燕赵,他一向自视甚高,对父皇的用人施政素来颇有异议,对允炆更是不服。父皇在时,他尚能克制,如今父皇不在了,他定会生出事端,不得不防啊。” 说罢,紫虚子抬起头来,目光如电,凝视蒙川。 蒙川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真人,呃不,王爷,恕我直言,这与我何干?” 紫虚子握住蒙川一只手:“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却并没有放我出去,看来父皇是有遗命在先,要囚禁我终生了。我和平安无法离身,只能有劳你替我走一趟了。你去京城见一见允炆,告诉他燕王必反,叫他早作准备,尽快夺了燕王兵权,以备不测。” 蒙川听后连连摆手:“王爷别再说了,这些军国大事哪是我一介囚徒所能管的了的。我还有一年就能役满,不想节外生枝——再说,指挥使有令,擅离此岛,株连九族,还请王爷不要为难我。” 紫虚子拍了拍蒙川肩膀:“这两年来我待你如何,可曾害过你?” 蒙川有些不好意思:“当然没有,王爷对我亦师亦友,跟随王爷令我受教良多,这份恩德蒙川没齿难忘。只是” 紫虚子笑了笑:“你不要误会。我视你如同我的小兄弟,怎会让你犯株九族的大罪。”一招手,“平安,拿来。” 平安捧过来一卷文案,紫虚接过展开,“你看看这是何物?” 蒙川凑上前来,只见上面一张纸上写道:“犯人蒙川,身为捕快,与贼交通,放纵恶盗,依律令,去职,杖一百,徒三年,即日发配至安陆城。”盖的是锦衣卫的印章。下面一张纸上写道:“犯人蒙川,戕害长官,罪大恶极,判处终身劳役。”后面盖的是安陆指挥司的大印。 “这是我的案宗?”蒙川颤声道,正是这两页纸让他这些年吃尽了苦头。 紫虚子点了点头:“不错,这份案宗是平安刚刚从指挥司偷出来的。”待蒙川看过,忽然将案宗移到灯烛的火头上,本已干得发黄的纸张,遇火便着。 蒙川大惊:“你这是做何?快住手!”要知道,私毁案宗也是死罪。 紫虚子毫不理会,须臾间案宗便烧成一堆灰烬。“只要你愿意,从此刻起,你便是一个从无案底的清白身。明天过后,你爱做捕快就做捕快,爱做先生就做先生,再也没有人管你。你若不愿意,也可,只是得和我一样,终此一生,困于此岛。你应该知道安指挥使的手段,你既已知晓我的身世,他怎么可能会放你离开。” “自己还有一年就可以离开牢城了,值得冒险吗?五年的时间都忍过了,难道还差这一年?可是如果答应了,明天就可以自由了,这么好的机会就白白放弃吗?安指挥使真的会出尔反尔吗,如真如紫虚子所说,在这里待一辈子可怎么得了?”一时间千百个念头涌入蒙川脑中。思来想去,他决定听从紫虚子,毕竟,在牢城里他见过了太多的奸诈和险恶,相比之下,他宁愿选择相信紫虚子,赌一回。 “好,我愿意替你走一趟。何时出发?” “事不宜迟,今夜便走。” “可是牢城守备森严,难道要硬闯?” “不必,守卫我已打点好,你只管放心离去,他们不会难为你。” “我一介草民,到了京城,皇上怎会见我?” 紫虚子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蒙川:“这是父皇给我们兄弟每人特制的信物,见物如见人。你拿着它,皇上自会见你。” 蒙川接过来,只见是一枚半尺长的小钺,钺柄上依稀刻着一个“柏”字,通体紫色,非金非铜,不知是何材质。 “此去京城面圣,千里迢迢。时非一日,想必还会有诸多周折。你心思明睿,武功高强,定能应付。大明社稷安危,在此一行,还望尽力而为。临行,请受小王一拜。”紫虚子敛裳整袖,深深一揖。 说话间,已过三更。紫虚子又嘱咐了几句话,蒙川顾不上那些虚礼,抱了抱拳:“王爷c平安大哥,日后有缘再见!”贴身藏好小钺,出门便走。 岸边无舟无楫,蒙川深吸一口气,贴着水面,轻轻一跃,如鱼鹰般滑入水中。夜色正浓,鸟雀安息,鱼虾休憩,殊不知此刻正有潜龙入海,待明朝掀起它一番风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