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死了很多年》 云乘月(穿成了人贩子的货物...) 呼—— 云乘月猛地睁开了眼。 在视野所及的范围内,巨大的岩石带着残阳的血光,呼啸着向她砸落! 云乘月就地一个翻滚,险险避开了巨石覆盖的范围;在她扑出去的一刹那,岩石重重砸在地面,四分五裂。 轰—— 大小各异的碎石飞溅开。 这是哪里…… 她不是在学校里熬夜写论文吗? “要死啊!让你们把货看好——!” 一个男人骂骂咧咧地冲过来,着急地将云乘月拽起来,左右察看,确认她没事后,这才松了口气。 夕晖笼罩的山林里,几个高矮不一的影子也围拢过来。 “大哥,没事?” “这,这葛军师选的营地,明明说这地儿稳得很……” 几个人一通吵吵嚷嚷。 云乘月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暗中观察这几个人。 对了,她想起来了。 这里已经不是她原来的世界了。 她的头还隐隐作痛,但是还好,和前几天比,今天她的意识已经完全清醒,更重要的是,她终于能完全控制这副身体了。 她快速整理了一遍这几天发生的事。 记忆中,她原本在学校里敲键盘,忽然遇上雷暴,眼前一黑,再清醒过来时,身边就已经换了天地。 不知道为什么,穿越前的记忆有些模糊,她只记得一些大概的信息、片段。 她现在所在的身体,拥有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名字,身份是……浣花城仙门云家的二小姐。 云二小姐是个生来魂魄不全、痴痴傻傻的人,又兼父母早亡,在云家原本该是个毫无存在感的孩子。如果不出意外,她应该在云家衣食无忧也一事无成地度过一生。 然而——坏就坏在这个“然而”。 这里是一个可以修炼的玄奇世界,有诸多神仙般的修士,更有形形色色的宝物、修炼功法。 云二小姐的亡母,恰恰就留下了一样神秘的珍宝,还附赠一份光鲜亮丽的婚约。 记忆整理到这里,云乘月不仅想要扶额:怀璧其罪,这道理哪怕是在二十一世纪的现代社会也通行,更何况是一个可以修仙、又有阶级划分的类似华夏古代的世界。 云二小姐今年十七,眼看就要等来未婚夫下定、完婚。可是前段时间,这不通世事的傻孩子被云家一个老仆哄骗着出了门,带到郊外一处悬崖,就给狠狠推了下去。 二小姐当场就没了气,也就在这时候,云乘月莫名在她体内苏醒。 可能是这个世界修仙者普遍身体强悍,二小姐虽然香消玉殒,却好歹没有摔得断手断腿。 刚醒的几天,她意识混沌、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结果被路过的一队行商给捡了。 也就是她眼前的这些人。 但他们并不是什么好人。说是商人,实则半商半匪,看云乘月气息奄奄、穿着华丽,又有些修炼的根骨,就生出了奇货可居的心思,想把她拿去卖个好价钱。 不过,云乘月暗想,也多亏了他们这份心思,才能让她这几天不仅不受伤害,还给好吃好喝地供起来。 她之前是有心无力,现在恢复了,就得仔细考虑现在如何自保。 首先,她得确保当下的人身安全。 那么刚才的巨石砸落…… 她抬头看去。 这里是一片丘陵和缓的山林,林间的风颇为湿润,所谓悬崖也并不太高。刚刚砸下来的岩石却是趋向正圆、质地干燥且表面风蚀痕迹明显。 和这里的气候、地貌格格不入。 事出反常,必有来因。 她正若有所思,忽听那商匪的头领冷不丁一句:“你看什么?” 云乘月收回目光,不闪不避地望过去:“我就看看,险些砸死我的东西长什么样。” 她声音清澈又柔婉,带些浣花城本地的口音,尾音牵着几丝软意。 光凭声音,都能让人心中一动。 头领微妙地觉得,这名奇货可居的少女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但再仔细看看,她还是一副纤细柔美、毫无修为的模样。像一只吃奶的羊羔。 也是,捡到她的时候,就知道这是富贵窝窝里养出来的小娇羊,还能有真本事了? 他有点心痒痒,却不得不遗憾地咂咂嘴:可惜,要想卖个好价钱,就绝不能碰。 头领干脆不看她,扯过头大叫一声:“老葛!过来,看看你选的什么破地方——要是货物损伤了,老子摘了你的狗头!” 一名穿着深青色长衫、托着个铜罗盘的中年男人,急急忙忙地奔了过来。 他瘦得像个猴儿,一双眼睛泛着贼光,来了之后先“滴溜溜”往云乘月身上看了一圈,才赔笑说:“大哥莫气,我来看看……咦,这石头像是风沙大漠那头才有的,怎么出现在这儿?” 这老葛看着寒碜,倒也有点眼力。看出不对,当即开始四下查探。 云乘月见他们机警,就息了开口提醒的心思,顾自往旁边走去。 她现在身上连个防身的器具都没有,也感受不到什么修为的存在,暂时得和这队商匪共存亡。如果周围真有什么危险,她并不想跟着他们一起覆没。 这石头是个意外最好,如果真有异常……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她一走,就有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跟了上来。 这两人都是一身凶悍横肉,也是商匪中的一员,负责照顾也是看守云乘月,不让她跑了。 云乘月瞥了一眼她们腰上的刀,不言不语地坐了下来,再接过她们递过来的干硬饼子,也不嫌弃,顾自慢慢啃了起来。 她想,当务之急,先是要摆脱这队商匪。接着,既然她承了云二小姐的命,就该回去替她查一查,到底是谁害了她的性命。 话说回来,也不知道她能不能修炼? 还有眼前这些人,修为都是什么层次?哪怕有一个能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她要逃跑都颇有难度。 云乘月啃了两口饼,和着清水慢慢咽了下去,偏头看身边盘腿坐着也像铜墙铁壁的婆子,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张婆,为什么你们腰上,都挂了一支笔?” 她观察过了。这些人里,有些人的腰上只挂了刀兵,而有些人除了刀兵之外,还插着一只毛笔。 总不能是这群人个个热爱读书写字,才都别一支笔? 她一开口,两个婆子都一愣。 这么些天,这是她们看管的“货物”头次主动跟她们讲话。 姓张的婆子打量她几眼,狐疑道:“你知道我姓张?” 云乘月柔柔地说:“我听他们叫过呢。” 神态天真娇憨,一看就是好人家仔细教养出的闺女。 张婆子神情软了软,说:“你家里没人教过?不用笔,怎么运用书文,又怎么修炼和斗法?” 哦?用笔还能修炼和斗法? 云乘月心中惊奇,面上却只稍稍露出一点恍然和羞涩:“哎呀,是这样,没人告诉我。” 她又问:“张婆,书文又是什么?” 张婆正要开口,另一个婆子却冷哼一声。 “问问问,问个屁!” 一只干硬的手伸出来,手里的旱烟杆重重敲了一下张婆子。 “这小丫头套你话呢!要是她跑了,你一家人的脑袋都要碎成烂泥!” 这干瘦的婆子站起身,厌恨地盯了一眼云乘月,却也不敢对她动手,就往旁边地上重重啐了一口:“有钱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明显比张婆子地位更高,后者一下就噤声不敢说话了。 云乘月却面不改色,恍若不闻。 这种态度叫干瘦的婆子更加不快,却又无法说什么。 毕竟这是珍贵的货物……她只能自己恶狠狠地安慰自己:日后将你卖去腌臜的地方,看你还怎么保持这漂亮清高的模样! 云乘月并不在意她。 她移开目光,又望向头领那一边。那个拿着罗盘的老葛正在四处转悠,口里念念有词,右手还抓着一支毛笔,在空气里写写画画。 随着他的一笔一画,空气中有什么亮尘似的东西散开了,又隐逸在空气里。 云乘月辨认出,他写的应该是一个“察”字。 这是不是所谓的书文? 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她看着看着,心中忽然一动,悄悄摊开手掌,指尖微微勾了勾。 本来只是心血来潮的动作,然而,那头的“亮尘”却忽地一动。 片刻后,一缕清凉的感觉渗入指尖。云乘月一怔,再去仔细感应,却又没了。 是错觉,还是…… 那头正凭空书写文字的老葛,突然动作一顿,疑惑地抓了抓头,四下看看,这才又重新写了一个字。 他写出的“察”字不断连绵,放射出的“亮尘”也在不断连绵;微微的光芒往四面八方而去,没有错过任何一个角落。 莫非,那个“察”具备“察看”的功能? 假如这个世界的法术,都是通过写字来起作用的话,这些人随身带一支笔就很正常了。 云乘月一边记下这一点,一边又趁机偷了一点“亮尘”过来。不过,这些力量总是清凉一瞬,就如泥牛入海,消失无踪。 希望这不是意味着,她资质很差……否则在这个可以修炼的世界里,她就处于格外不利的地位。 她闭上眼,继续一点点地偷“亮尘”,也顺便休息养神。 无论有没有用,多积累总是没错。 浣花城,云家。 就是那个百年仙门的云家。 自从百年前名满天下的云崃真人在这里扎根,云家就成了西方宸州首府浣花城首屈一指的仙门。人才济济,更出了不少在朝廷领爵、加官的先祖。 但传到这一辈,云家的颓势已经十分明显。 老太爷尚且领五等爵、捐了个虚职的从六品官,但底下三个嫡子里,二郎早逝,大郎、三郎还算出息,但修为迟迟上不去,只领了三等爵位。 要知道,朝廷的爵位共有二十等啊……七等以上才算高爵!云家祖上,也是出过十七等爵的人物,现如今却没落至此。 相对地,城中泥腿子起家的聂家,近二十年来却是蒸蒸日上,不仅家主领了八等爵,小辈之中也接连出了两名天纵英才。 云家?最杰出的长房的一对儿女,也只是中等偏上的资质。 因此,云家十分重视和聂家的联姻。 哪怕定下婚约的,是那个父母早亡、自己还天生痴傻的云二,只要聂家乐意娶,云家就敢嫁。 可眼看聂家就要来下定,云二却丢了! 云家上下一合计,决定干脆让云三顶上,总归这门亲事不能丢! 至于云二最重要的陪嫁物,也是聂家愿意娶个傻子回去的代价…… 就算成云三的陪嫁罢。 左右二房夫妇也没了,谁还能拦着不成? 现在,等着下定的云三小姐,正在聂家做客。 聂家号称“聂半城”,虽有些吹嘘,但屋宅连绵、移步换景,后宅还有一片广阔的荷塘,四季荷花不衰,染得萧瑟秋景也娇艳起来。 聂小姐正陪云三坐在后院长廊,临水赏花,也是眉眼弯弯,心情好得不得了。 “这下好了!”她声音清脆,透着十足欢喜,“真是因祸得福,我可不乐意二哥娶个傻子回来。我跟你多好啊,你要是嫁过来,我们就能一起写字儿、画画、赏景……我真是开心!” 云三抿唇一笑。她容貌随父,不多么漂亮,却和善可亲,仔细一打扮,也称得上清秀佳人。 她轻柔地说:“别这样讲。二姐不见了,我心里也并不好受……” 话音未落,聂小姐就一撇嘴,哼道:“一个傻子,还能和你交心了!我知道,你迫于体面,总要做个样子,可那傻子从前的痴呆样我们谁没见过?要我说,她最好就死在外头……” “——妹妹!” 一道清越的男声传来。原本温和儒雅的声音,却显出几分严厉。 聂小姐一抖,露出心虚之色;云三微微一颤,面上却是浮起红云,已是站起身来。 “二哥。” “聂二公子。” 竹青长袍拂动,一名容貌温雅的青年出现在长廊边。他年约二十,气质清爽,譬如松间流水,令人见而忘俗。 此时,他却皱着眉,责备最疼爱的妹妹:“云二小姐流落在外、不知吉凶,我们这般行事已是落了下乘,如何还能再口出恶语?” 聂小姐不服,小声说:“我又没说谎。二哥你不也不乐意娶个傻子?从前我就听见你跟七叔抱怨……” 聂二公子神色一僵,不自在道:“慎言。” “你真是读书读傻了。”聂小姐又很小声地顶撞一句,又急急拉起好友的手,“好啦二哥,反正现在皆大欢喜,你就准许我高兴高兴么!” 云三小姐一直面带红晕,此时才抬眼看向聂二公子,没想到恰巧撞上他的目光。 她陡然连耳朵也红了,却不退避,反而对他一笑。 聂二公子含笑点头,心里却并无多少触动。 他望着云三小姐灵慧的眸光,模糊地想起记忆里那张娇艳却木呆呆的脸……其实他小时候也很不乐意这婚约,但后来想想,将她娶回来也没什么不好,自己不需要再在妻室上费心,还能专心修习书文。当带回来一个好看的娃娃似的…… 可惜。 他心下一叹,有些怅惘地想:总归是娶个正常人更好。 发现大墓(穷则独善其身...) 云乘月并不知道浣花城里的风云变幻。 但即便知道,她也并不在乎。 她忙着呢。 云乘月一点点地从商匪身上偷“亮尘”,偷得很是专心。一眨眼,时间就流过了。 秋天的傍晚总是过得很快。 凄凄的残阳落了,清寒的弦月升起;山林瑟瑟,风声如无数断裂的瑶琴之音,更添一分鬼气。 看守云乘月的两个婆子里,凶狠的那个赵婆子被喊去帮忙,还剩一个温和点的张婆子守着她。 但是,傍晚时还比较友善的张婆子,现在也变得凶狠了。大概是被赵婆子训斥了,她心中不快,就对着云乘月阴阳怪气,说些什么“去了窑子姑娘必定是出名的头牌”之类的话。 云乘月充耳不闻。 她一直在关注商匪们。 他们还围着之前落石的地方转来转去。老葛那头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一众商匪晃来晃去,发出嘈杂的声响。 云乘月竖起耳朵,听见了“风水”、“大墓”、“陪葬”、“无法断代”、“发了”……这些关键词。 怎么,他们还在这山林里发现了什么古墓? 一个念头出现在云乘月脑海里: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这儿附近山缓水浅,就是有墓,也不可能是什么大墓。 咦…… 她什么时候会风水? 说不定是过去在哪儿无意看到的……云乘月摇头,摆脱这一缕疑惑。 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当张婆子又开始新一轮阴阳怪气时,一阵狂喜的叫声陡然打破沉闷。 “就是这里——下头就是地宫!是大墓,真是古代贵族留下的大墓啊!” 大墓? 古代贵族? 张婆子一句怪话还卡了半截在喉咙里,云乘月已经站起来,往前面走去。 这老妇心中一紧,本能追上去:“不许跑!” 要是这“高档货”跑了,她一准儿要吃顿排头! “不是跑。” 夜风送来小姑娘清澈柔婉的声音。 “瞧,他们要下墓了,我们也得下去。” 毕竟,谁会放心让贵重的“货物”留在地面? 与其被狼狈地扔下去,不如主动过去,也许还能争取一个相对有利的地位。 云乘月背对张婆,再也不看她,坦然地走了过去。 …… 一切正如云乘月的预料,商匪们打定了主意要所有人都下去。 假如这下面真是一座大墓,盗墓无疑是一件很危险的事。越大的墓,机关就越多——无论是想得到的,还是想不到的。 这群商匪干的是违法的勾当,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如果此番得手,那云乘月这个“高级货物”完不完整,也不太重要了;如果遇险……他们命都没了,还要她活着干什么?不划算。 而对云乘月而言,虽然她可以悄悄吸收别人书文的“亮尘”,但一来她还不熟悉这一能力,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到哪一步,二来…… 这群商匪都是修士。留在地面,她被严加看管,做什么都不大方便;地下虽然可能环境凶险,但商匪心神分散,她反而更有活动的机会。 见她主动提出下墓,头领有些意外。他性格多疑,本能怀疑有诈,可转念一想:毫无修为的富贵娇花,聪明一些也正常,还怕她翻出什么花样不成? 他就粗声笑道:“算你识相!” 大墓当前,原本的“高级货”也没那么有吸引力了。 云乘月只在心里笑了笑。他们越轻视她,对她就越有利。 说来古怪,她总觉得自己穿越前并不是多么镇定从容的性格,但身处这一方陌生的世界,也并无特别倚仗,她却莫名有种游刃有余之感。 老葛用罗盘定位,两名商匪在他指向的地方撒下一圈粉末,圈出了一个圆形;更多的商匪点燃了防风的火把,并撒上驱邪粉——据说这对妖邪鬼魅有奇效。 已经是寒月凄清的夜。 山里的风声与鬼魅、妖精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火焰照亮了商匪们发亮的、狼一般的眼睛。 很快,个子略矮、满脸凶相的头领一步跨出,站在了圈好的盗洞旁。 他右手抽出长刀,刀身同时折射出月光、星光、火光,还有无数双凝视此处的眼睛。 接着,他用刀尖直直对准盗洞中心,忽然大喝一声,刀尖也随之用力划出一横、一撇! “亮尘”——云乘月猜测这是灵力轨迹,猛地闪烁起来。 比火焰更明亮的笔画,熊熊浮在了半空。 云乘月凝神去看,也不浪费机会,指尖轻轻勾动。非常顺利;一点凛然的灼烧之意出现在她指尖,同样没入她体内。 头领的灵力,她也能拿。 不过比偷其他人的灵力稍微阻力大一点。她暗自估量:大概就像用筷子挟起一粒花生和挟起一粒蚕豆的区别……唔,有区别吗?大约有。 与此同时,头领已经憋红了脸。 他本意是要在手下面前露一手、震慑一二,叫他们知道他这个大哥当得名副其实,谁知道……今天这书文怎么这么难写? 他大爷的! 头领一咬牙,更加大了灵力外放,却又死撑着要做出一副轻松霸气的模样,牙齿都差点给咬碎了。 云乘月静静地望着那枚难产的书文。当头领咬牙切齿时,她只觉得灵力更多了,积累得更加愉快。 从傍晚到现在,她都在小心地吸收商匪们的灵力,到现在有了头领这么个高质量的来源,她自然不会放过。 随着力量越来越多,她终于能在体内感到实质的力量存在……像是有一团半凝固的温暖液体,在她眉心、心脉、丹田之间缓慢循环。 但力量,暂时还只是力量。 她目前没办法用出来。试着用手指写个字,也并没发生奇迹。 但她也得到了好处:随着力量继续增多,她的五感、肌体力量,都有了明显提高。修炼一途,还真有些玄妙。 要不要试试把这群人的灵力都拿光?那时会发生什么? 这个想法才出现没多久,云乘月就发现,她无法再吸收头领的灵力。 之前吸收老葛等人的灵力时,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 难道……她从每个人身上获取的力量,都存在一定上限? 云乘月有些遗憾,但也只能暂时放弃。 此时,头领已经满后背的冷汗。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往日很轻松的书文,今天写得格外艰辛? 他花了十二分的力气,总算撑了下来。最后一捺完成时,他差点没忍住栽倒,只能假装抹把脸,趁机塞了两颗补灵丹。 而被他写出的那一枚书文…… 云乘月凝神看去:是一个“破”字。 泛着血光的大字,悬浮半空,忽然脱离刀尖,重重撞上了盗洞中心! ——轰! “破”字融入大地,带着千钧之力爆裂开;陡然之间,地面破碎,被粉末圈出的地面猛地往下一震、一塌,碎裂成无数土石块,“轰隆隆”地往下砸去。 回音遥远。 一个盗洞顷刻完成。 众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那黑黢黢的洞口上头。 紧接着,老葛跨出一步,侧耳听了听底下回音,露出喜色。他伸出油腻腻的右手,抓着那只被写秃了一半的毛笔,在自己的罗盘上写了一个字。 ——降。 是降落的降。 很薄的、朦胧的微光向着深不见底的洞底探去;空气的流速仿佛都慢了下来。 云乘月思索着:不知道这枚书文又有什么功效? 老葛却扭头说:“大哥,准备好了……那个,要不,找个稳妥的人打头阵?” 他两只贼眼珠灵活地一转。 大墓多陷阱,谁走前头谁倒霉,他自然不乐意。 头领缓了口气,四下里看一圈,抬手指了指那边的两辆马车。 他们这支“商队”,除了携带云乘月这样的“高档货”,还有两车惯例的“普通货”——等待被贩卖的倒霉平民。 “一个个地排开捆了,让他们走前头,探路。” 老葛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头领英明!正好还免得他们乱跑!” 商匪们动作利落,很快就把十多名干瘦的人带了下来。这些人年龄都不大,正是适合出力做苦活儿的时候。 他们原本都是浑浑噩噩、麻木不醒,被推搡了好一会儿,才突然醒悟过来自己的命运,霎时就张嘴哭喊求饶起来。 “都瞎愣着干嘛。” 头领挥挥手。 一名商匪立即走出,掏出笔,在半空写下一个“囚”字。 囚——人在四面牢笼中,不得不低头。 书文写好之后,倏忽幻化为几道绳索,飞出去将十几人捆得严严实实;他们哭嚎的声音戛然而止,神色也渐渐重新归于麻木、迷茫。 这……不光是被困住了行动,连心智也被控制了? 云乘月心中微凛:假如她刚才不是主动站出来,此刻是不是也会成了无知无觉的傀儡? 她盯着那群浑浑噩噩的可怜人,心中不忍,又生出一点怒气,指尖对准那“囚”字化出的绳索狠狠一拉—— “啊……!” 书文的主人突然吼了一声。 “钱老八,干什么!”头领吓了一跳。 对方茫然地抬手擦汗,拿出一袋液体往口中灌,含糊道:“奇了怪了!我这灵力突然就控制不住,险些引起书文崩塌!” 头领不耐烦道:“我看你多半是吓坏了胆,自己手抖!拿去,再带一瓶补灵液,别中途没力气支撑书文,把货给放散了!” 云乘月略垂下眼帘,有些不甘地收了手。她吸收他人的灵力果然有上限,可惜。 她再瞥一眼那群乖顺如牛马的可怜人,暗叹一声,扪心自问:凭现在的我,能不能救他们? ——不能。 前路未卜,她保住自身安全尚且不易,遑论救助其他许多人。 穷则独善其身。现在的她,没有救助他人的本事。 她按下心间涌动气血,尽力收了心,专注于观察周围。 商匪们牵着十多个人,像牵着十多头牛马,到了盗洞边,把人一个个地推下去。 老葛之前写的“降”字不停闪烁微光;人被推下去后,不是陡然掉落,而是以匀速下降。 很快,被当成探路棋子的人就下放完了。 当商匪们商量自己人的下墓顺序时,云乘月主动走了出来。 “我先下。”她声音清澈平缓,如微风徐徐。 头领愣了愣,狐疑道:“你这小娘皮,莫不是在跟老子耍什么心眼?” 云乘月神色不变,淡淡反问:“那不然我走最后一个?或者中间?反正都得下,那我都行啊。” 下墓,头尾都很危险,中间相对安全。 但——云乘月莫名地知道,对于下面这座墓,这些安排都没用。 所以走哪里,都一样。 而且,如果她表现出任何不配合,恐怕也会成为被“囚”字书文控制的傀儡。 还是自己主动占一个位置更好。 头领又一愣。 片刻后他咧开嘴,笑说:“你这丫头片子怪有意思的。行啊,下去!要是有命,回头给你挑个好主顾!” 他一掌推来。 云乘月眼前一暗,整个人往盗洞连通的黑暗中坠落而去。 她低下头。 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有一种古老苍凉的气息,从地底的阴风中吹来,掠过她的鼻尖。 眼前仿佛飘来一阵缥缈黑雾,幽魅无踪。 云乘月望着这段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黑烟,鼻尖轻轻耸动几下。 奇了,她怎么觉得……这烟雾,好像很香、很好吃的样子。 鬼使神差地,她朝烟雾伸出手—— 呼! 一阵比方才更猛烈的风吹来。 跟在云乘月背后降落的匪徒眼前一花。他举起手里泛着光亮的油灯,往下头一探:光亮前方,只隐约见得到那群“低等货”的枯瘦影子,哪里还有那娇怯芙蓉般的少女? 匪徒慌起来,吼道:“大哥——那小丫头不见了!” …… 云乘月倒没有觉得自己不见了。 她觉得是其他人不见了。 她眼前一黑一亮,再抬头时,她已经处于一座地宫之中。 空阔、高挑的长方形宫殿,亮着苍白阴森的光。 前方,悬浮在半空的……是一座刻绘着无数花纹、华丽又阴森的青铜悬棺。 在云乘月投去目光的同时。 笃、笃…… 青铜悬棺之中,忽然响起了缓慢的、单调的,像是里头的谁叩响棺盖的声音。 地宫(青铜之墓) 笃、笃…… 敲击棺椁的声音,乏味却持续。 回音重叠在地宫古老的空气里,引得无数苍白的光芒都微微颤抖起来。 里面的东西要出来了吗? 云乘月往四周看了看,发现这里四周被高大的立柱合抱,虽有三扇宫门,却都紧闭着,看着就沉,门缝里还缓缓流动着某种银亮的液体。 可能是剧毒物质。 要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但要说很紧张……倒也谈不上。 可能是因为一穿越就身处险境,她已经习惯突发状况了。 与其忙着害怕,不如冷静下来,说不定还能找出一条生路。 笃、笃…… 敲击棺材的声音还在继续。不更重,也不更轻。 什么都没发生。 云乘月站在原地,又耐心地看了一会儿,确认里面的东西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或者出不来。 “那,”她沉吟片刻,还是很有礼貌地对棺材说,“那您继续敲着,我先在这附近转一转,不会弄乱您的东西。” 笃、笃……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敲棺材的声音似乎微妙地顿了顿。 云乘月已经谨慎地四下走动起来。 毫无疑问,这座阴森的地宫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踏出的足音很轻微,却能够在四面八方碰撞出颤抖的回音;苍白的光线来自四周排列的灯。 灯? 云乘月打量着它们。 在宫殿边缘,整齐排列着约有两个成年男子加起来那么高的青铜立灯,都是跪姿人形,面部却是狰狞神秘的兽首;它们全都高举双手,托着灯盘,其中有微黄的油脂缓慢旋转、流淌。 能够在地宫里燃烧不辍的灯……长明灯?传说长明灯是用人鱼油脂制成,永远燃烧不尽。 云乘月有点想去看个分明;但直觉里,她从这些怪异的青铜人灯身上感受到了若有若无的危险气息。 还是先敬而远之的好。 除了诡异的青铜人灯,四周还堆砌着无数华美的青铜器皿、金银珠贝,仔细看去,这些数不尽的宝物无一锈迹,全都闪闪如新。 但这里更多的,还是一卷又一卷书画、一本又一本书册。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的时光,但它们只蒙了很浅的一层灰,仿佛主人出了远门,也不过十几天不曾触碰似的。 陪葬品最多的是书籍画册。这墓的主人,是个文人雅士? 云乘月没动这些珍宝,只是隔了一定距离,仔细看完了、判断过了,目光才悠悠地再次转向前方。 前方,也就是那座阴森森的青铜悬棺下方,有一处明显的高台,上面放着长条桌,桌上摆着笔墨本册,另有一面椭圆形的青铜立镜,此外还有…… 一方印玺。 从陪葬品规格、宫殿大小都可以看出,墓中主人非富即贵,再加上这印…… 只有手握权势之人,才会用印,也才会陪葬印。 这墓主人难道是个王爷、皇帝之类的? 云乘月仔细回忆了一番云二小姐的记忆。可惜,这可怜的小姐因为过去痴痴呆呆,被成天关在宅子里,偶尔才能出去走走,会吃饭穿衣、记住有限人的名字已属不易,其他知识一点没有。 要不要过去看看?除了青铜人灯外,只有青铜悬棺附近她没看过了。 她犹豫了一下。 青铜悬棺中的“笃笃”声始终单调而不绝,她并不是很想靠近那里。但很奇怪,比起周围青铜人灯的危险预兆,更靠近棺椁的高台反而给她平静之感。 云乘月感受了一□□内积蓄的力量,定了定心神,到底是走了上去。 地宫里静悄悄的,什么都没发生。 她走上高台,围着条案转了一圈,也什么都没发现。但离得近了,那方印玺莫名吸引了她的注意。 印玺是纯黑镶红边,黑的部分幽玄寂静,看久了令人生出无边无际之感;红色部分猩红炽烈,恍惚有无数鲜血在震天杀伐中迸发、流淌。 印玺的把手,则被雕刻成了盘龙形态。与云乘月记忆中的“那个世界的五爪金龙”相比,这条龙显得更凶恶也更神秘。 这方印…… 云乘月抽动了一下鼻尖。 好香? 她没忘记,自己在下落时遇到了一阵很香、仿佛很好吃的缥缈黑雾,那种味道……和这方印的感觉很像,但又浓郁许多。 她盯着玺印。 要不要……吃吃看看? 反正也没找到其他离开的道路,既然有所发现,就试一试。 她很快说服了自己。 就像此前吸收商匪们的灵力时一样,云乘月轻轻勾了勾指尖。 片刻后,居然真的有一缕淡淡的、黑红夹杂的气息,从印玺上缓缓分离而出,晃晃悠悠飞向云乘月,又浸入她指尖。 ……有点辣的香气,像吃了一口麻辣锅巴。 比任何一个商匪都好吃。 云乘月本能地砸了一下嘴,意犹未尽地又伸手勾了勾,接着吃了好几口“麻辣锅巴”。 她体内的力量在增强,各色灵力齐齐流动,此前消耗的体力也尽数恢复,甚至有更神采奕奕之感。 随着她的举动,印玺上原本盘旋着的凶煞气息渐渐微弱下去。 到印玺上依附的气息被吸了大半时,云乘月就无法继续了。 和之前吸收商匪的力量一样,吸收物体的力量也存在上限?没有好吃的了,她有点惆怅,吁出一口气。 但吸收的气息也很够了。 云乘月收了手,又细细感受了一□□内流转的力量:在吸收了黑红气息后,她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引而不发的生机。 就像是……各种不同的味道汇合在一起,即将组成一盘口味富于层次的大菜了一样。 可还缺了一点什么…… 她尚在摸索,忽然,余光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 云乘月立即停下感知,扭头看去。 光源来自那面青铜立镜。 刚才她已经仔细检查过这面镜子,唯一值得注意的就是它的镜面——并不是印象中“古代人”会用的模糊的铜镜,而是纤毫毕现的水晶镜,甚至比她见过的水晶更透亮。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异常。 但现在…… 镜面却闪了闪,又亮起微微的光。 云乘月站在原地,紧盯着镜面。 镜子映照出她的容貌:颊晕芙蓉、目含雾雨;本是浓丽之色,却又因一双烟青细眉,还有天然带笑的浅色嘴唇,令这份容貌如蔷薇湿了清露,只显得娇憨可爱。 云二小姐的容貌的确盛极,和她原来的样子相比…… 等等。云乘月蹙眉,镜中的人影也轻轻拢起了眉头。 她原本是什么模样,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再看镜中人,居然也并不觉得多么陌生。 难道……她原来也长这样? 只是疑惑片刻,镜中的影像忽然发生了变化。 水波似的纹路荡漾开,如海浪一般冲去了云乘月本人的影像;光暗了下去,镜中也相应地显示出了其他东西。 这是…… “那群不好吃的匪徒?” 云乘月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她头顶的“笃笃”声又顿了顿。 云乘月回头看了看青铜棺椁,还是没有等来任何变化,于是她安然扭回头,身体略略前倾,凝神望着镜面。 镜中,的确是那群商匪。 他们所在的地方应该也是地宫,却位于别处。能看到的有平整的道路,连绵的木结构建筑,街边还垂了鲜红的灯笼。其中,间或还有一动不动、姿态各异的人影,乍一看以为是活人,仔细看却都是活灵活现的石俑。 真正在走动的,只有那群神情凝重的商匪。负责照看云乘月的婆子也在其中,同样手握长刀和毛笔,神情凶悍不亚于其他男人。 他们所在的地方,莫非是一座完整的城市? 只不过是不见天日的地下之城。 而且,她所见到的还只是城市的一部分。 这座地下的大墓……哪里是大墓,根本是一座完整的地下城池。 云乘月轻轻抽了口气:这样宏伟又古老的建筑,总是格外让人想要感叹人力的伟大。 她望着镜中商匪,小心吹了一口气,又小心地戳了戳镜面;这面镜子能起到监视器的作用,说不定还能做到更多?毕竟这是玄幻世界的镜子,这座古墓又格外神秘。 要是可以,她就挖个洞把这些人全部兜起来。 可惜她想多了,什么都没发生。 现在她只能看着。 镜子里的商匪行走在异常宽阔的地下城街上,一脸凝重,缓缓前行。 他们的头领走在最中间,手里牵着一根晕着光的“绳索”;而顺着绳索朝前看…… 镜子仿佛能感知到云乘月的心意,画面平稳前推。很快,画面中出现了被捆绑了、拿来开路的人们。 一、二、三…… 云乘月很快数完人数,再次皱起眉头:不是错觉,探路的人少了。 是中了陷阱? 无需她再想,镜中的画面就给出了答案。 只见,当商匪们来到一座紧闭的城门前时,那位罗盘不离身的老葛走上去,拿着笔写了一枚“解”字。他看上去面色苍白、浑身是汗,身体抖个不停,不知道是因为力竭还是恐惧。 那枚光晕黯淡、笔画颤抖的书文,勉强脱离了老葛的笔尖,有气无力地贴在了城门之上。 接着,另两名商匪上前,抓小鸡仔似地抓出了两名浑浑噩噩的探路者,举起刀,转眼就将手里的人给狠狠一抹脖子—— 鲜血飞溅! 被切割喉咙的人并不会立即死亡,而是会在剧痛当中挣扎;可因为气管被割破,他们无法发出惨叫,只会令现场变成一出无声的惨剧。 血液喷洒在城门上,壮大了那枚“解”字的力量;慢慢地,城门被推开了。 两具尸体扭曲痛苦到了极点后,乍然失力,颓然倒在地上。 商匪们又抓了另一人,往他身上贴了什么东西,狠狠往前投去! 城门背后的黑暗之中,竟蓦然倒挂出一条巨蛇。巨蛇一张口,准确咬住了半空中的人,迫不及待地生吞了下去;趁此机会,商匪们合力射出火弩,将巨蛇灭杀在原地。 镜子前,云乘月面色很沉,双手紧握。 一个比此前更加强烈的认知,清晰地盘旋在她心中:这的确已经不是她原来那个文明社会了。这里的恶徒杀人如屠鸡宰狗,没有任何犹豫,遑论怜悯。 什么都做不了的感觉……真的不太好。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手指不经意再次轻轻扫过镜面。 这个动作她刚才也做过,而且没有引起任何变化。 但这一回…… 云乘月倏然站直了。 青铜立镜中,再次出现了水波般晃动的涟漪;地宫的影像与她本人的影像,交替呈现。 就在她身边,刚刚还只有她一个人的地宫大厅里…… 忽然多了一个人。 与此同时,头顶青铜悬棺中的“笃笃”声,也戛然而止。 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轻轻转动眼珠,通过镜子的倒影来观察这位不速之客。 剔透的镜面中间,映着一张眸光沉静的少女面容;就在她倒影旁边—— 是一名正好比她高一头的男人。 一个年轻的、很好看的男人。 也是惨白阴冷、鬼气森森的男人。 他披散着漆黑的长发,一双迷雾般朦胧而幽邃的眼睛,也正望着镜子里的她。 下一刻,他淡无血色的嘴唇轻轻一弯。 “你。” 他开口发出的声音低沉而清越,回音叠在一起,如同古老的编钟奏响古老的乐曲。 “想杀人否?” 男人指着镜子,姿态优雅,眼里黑沉沉的雾气却仿佛深渊,即将漠然地吞噬一切。 墓室主人(谁想吃谁) ——你想杀人否? 阴森诡异的地宫,忽然出现的鬼魅般的人,一句含义杀气腾腾的话。 这些要素组合起来,云乘月知道自己该感到恐惧、慌乱、无措……或者其他什么负面情绪。 但或许是因为她本就绷着一根弦,所以她哪一样情绪都没有。 她很冷静。 还能轻轻抽一抽鼻尖。 害怕有用吗?没有。那还是别太害怕的好。 她没有动,坦然回答对方的问题:“我是想杀一些人,但暂时做不到。” 男人微弯的唇角,一点点落下来。他的神态冷到了极点,声音也像结了薄薄的冰。 “你,想杀谁?” 云乘月仍旧坦然:“谁滥杀无辜,就杀谁。” 他注视她片刻,颔首。 “好。” 他又一次弯起唇角。如果抛开他的惨白和幽幽鬼气,这无疑是一个优雅矜持的微笑;可一旦将所有元素结合起来——尤其是那双黑得过分的眼睛,他就又变得缥缈诡异。 他抬起左手、指向镜面;水波纹又一次无声无息地出现。 那群商匪的影像再次映照在镜中。 此时,他们已经进入了内城,街上的建筑显然更精巧。而在这不长的时间里,被他们用来探路的“货物”又少了两人;只剩五个人了。 墓主人的指尖点上镜面。 忽然,镜中的街道接刮起一阵狂风! 下一刻,那群人所在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座青铜兽首人型灯。 青铜人灯……? 云乘月立刻四下一看,果然见殿内立灯少了一座。 还真是有机关的东西。她若有所思,觉得可以更信任自己的直觉一些。 她只不过一转头的功夫,镜中就传出一阵惊惶的喊叫。 云乘月看向镜面。 内城街道上,那原本死气沉沉的青铜人灯,竟忽然活了过来。 它本来跪倒在地,现在忽而站起,一把抽出腰间长刀,猛地指向满脸扭曲的商匪。 ——杀! 它大喝一声。 当它开口的同时,一枚巨大的篆体“杀”字也在瞬间成型。 隔着镜面,都能感到震天的杀伐之气汹涌而出。 下一刻,它以一种和体型毫不相符的迅猛速度,握着长刀狠狠往前砍去! 商匪们纷纷举起刀兵、全力写出自己的书文,但——杯水车薪。 不过是几阵凄厉惨呼,镜中已是一片血雾翻腾。 云乘月凝视着这一幕,不让自己错开一丝一毫。看见血肉翻飞的感觉当然很不好,但这是她想做的事,这些人是间接因她而死,所以她不能逃避。 她认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正因为是正确的选择,她才更不能逃避。她必须直面自己选择所带来的后果。 她注意到,商匪们的血肉刚一落地,就缓缓沉入了地面阴影。 而相应地,云乘月身边的男人轻轻“咕嘟”一声,似乎咽下了什么东西。 一次,又一次。 每死去一名商匪,他的喉咙里就发出细微吞咽声。 终于,商匪们被杀了个精光;还剩五名侥幸存活的人,都是被当成货物贩卖的探路者。他们刚刚才从“囚”字的控制下醒来,又被面前的一幕吓得几近晕倒。 云乘月紧盯着镜子,指尖微微掐进了掌心。 还会继续杀吗?她心中浮出这个疑问。 镜中的青铜人像抬起沾满血肉的长刀,却是转了个身,直面了云乘月的目光。 而后,它转向墓主,缓慢地、恭敬地拜了三拜。 青铜人灯重新跪倒,双手高举而定格,恢复成了毫无生气的立灯。 没有再杀。 那五个人没有死。虽然晕过去了,但是没死。 云乘月才出了一口气。因为放松,她不觉又没忍住,耸动了一下鼻尖。 “此处,并无血腥气。”男人忽然开口,“无需多虑。” 他仿佛很久很久没说过话了,语言一直有些生涩,却并不减损分毫漠然和高高在上的优雅。 云乘月先是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原来他以为自己在嗅血腥气。 她也没解释,正好顺势问出自己的猜测:“你吞了他们的血肉?” 男人瞥她一眼,神情没有任何变化;既没有变态式的欢快,也没有恶徒的凶悍。他只是很平静也很平常地颔首。 “剔除杂质后,所谓‘人体’不过是一团灵液。” 那就是没直接吃,而是加工后再吃。 “噢……” 云乘月若有所思。她想起了以前去菜市场,去买现场点杀的鸡鸭。正常的食物链是自然天性,想来……死了的人,食谱变一变,也很合理。 她比自己想象的更镇定。 这人虽诡异神秘,但既然可以交流,也许就有谈判的余地。 “你吃饱了吗?”云乘月看看镜中那或倒或坐、迷茫惊恐的五人,斟酌了一下措辞,尝试沟通,“剩下的人,能不吃吗?” “他们?”男人微一拧眉,似有嫌恶,“灵力微薄、不修书文,便是罪大恶极之徒,也只需按律斩杀。若按律无辜,放还便是。” 云乘月:…… 意思是,不好吃吗……? 他望向她,忽然又弯起唇角:“相较之下,食你,更佳。” 云乘月:…… 她就很好吃? 这是威胁? “但是,我灵力也很微薄,又是遵纪守法的良民。”为了不被吃,她认真反驳,“哪条律法规定,我这种人该死?” 她的镇定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男人眼眸微睐;这一刹那,他原本就浓黑的眼瞳,仿佛变得更加浓黑,如幽深的黑雾遮天蔽日。 “你……” 他忽然抬手,冰冷毫无温度的食指,轻轻点在云乘月眉心。 “不怕?” 云乘月想了想:“怕什么?” “杀人。死。” 男人手指移动,来到她眼角。像一滴冰冷的凝雾缓缓流动。 “或者——朕。” 云乘月转眼看了看他修长的手,鼻尖轻轻抽动了一下,喉咙还微微滚了滚。 因为忍耐,她皱起了眉,神情显出几分凝重:“杀人是我要杀,与你何关?既然是我要杀,我又为何要怕?” “不过,”她话锋一转,有点狡猾地笑了一下,“如果我害怕,你就能放了我,那我愿意害怕;如果我不怕,你就放了我,那我就不怕。” “哦……” 男人拂在她面上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收回手,负手而立,望向镜中。 镜中映出的内城街道上,忽然兴起一阵风,托着那吓得魂飞魄散的五人往上而去,倏忽就消失不见。 云乘月仔细看了看镜子,想起墓主人刚刚说的话,不确定地问:“你……放他们回地面了?” 男人颔首:“擅闯帝陵,本是死罪,念其被胁迫,可赦。” 她懂了,就是放了。 她一下子有点高兴:能活一个算一个,挺好的。 想了想,云乘月又问:“那你能不能把他们送到离城镇近一点的地方?如果是深山老林,或者土匪山寨,那也很危险。” “……你有空关心别人?”男人微侧着目光,眼里迷雾翻涌。 正当云乘月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却淡淡道:“可。” 是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他应该不会撒谎……她直觉可以相信这个答案。云乘月唇角抿起一个弧度,只觉挂心的事少了一桩,这才有心思仔细打量他。 这位墓主人身穿纯黑连身大袖袍,腰带赤红,闪烁着金玉般的色泽;光是布料上的精细同色暗纹,就赫然一身富贵气势。 而与这袭庄严的礼服形成对比,他乌黑的长发却毫无约束,随意披散而下。 披头散发,不合礼法。对照云乘月原先世界的历史,这是阶下囚、落魄者的特征之一,不知道他是什么情况。 印玺陪葬,衣着华丽,自称“朕”……还真是皇帝? 那座青铜悬棺里葬的是某位皇帝? 云乘月略侧过身,向上方看了一眼。果然,青铜悬棺的棺盖已经被移开一半;从她的角度仰望,那棺盖上有密密麻麻无数孔洞,连成几个看不清的字符。 像是用手指一个个戳出来的。 手指? 她不由想起了刚才不绝的“笃笃”声,于是又低头看了看男人的手指。 他的手就像他的人一样好看:是惨白的,却无损于其修长优美,以至于那分惨白也像玉一样光洁无瑕,令人不安却又禁不住被吸引。 更重要的是——他手上没有任何伤口。 青铜悬棺应该很硬……如果真是用手戳出来的,那他的手得多硬。 现在她该怎么办?一言不发直接跑?不行,他们距离太近,四周也没有出口,贸然行动很可能反而激起对方警惕。 云乘月思忖着,无意放松了理智的防备,又动了动鼻尖。 啊……真的好、好……不行,不可以,要忍耐。 “我刚刚又回忆了一番,”她迫使自己转移注意力,很是郑重地看着墓主人,“我叫云乘月,今年十七,过去大部分时间不出门,没有任何违背律法的行为;在家里时,也没有一次打骂下人。你如果不信,可以去浣花城里查一查。” “哦?” 男人神色不动:“你在求我,放过你?” “不是求,是讲道理。” 云乘月对他微微一笑,耐心道:“你看,我也是被胁迫进来的可怜人,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你既然放过了刚才那五人,就也该放过我,这叫‘律法面前人人平等’,是不是?” “嗯……有理。” 男人竟然真的沉吟了一会儿,点头表示赞同。 可旋即,他神色一冷:“但是——不行。” 当他神情沉下,整座地宫里的空气都像是冰冷了几分,连那些稳定的苍白光亮也微微颤抖起来。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天子死后发怒,看来也会令四周震颤。 云乘月叹了口气。好,她努力过了。 看来她要被吃了。 仔细想想,这位墓主人刚才嫌弃那些人灵力微薄,可云乘月自己知道,她是吸收了不少灵力的。 他既然“吃”商匪,当然也可以“吃”她。 在他眼里,她说不定就像一条香喷喷的火腿,皮酥肉嫩、肥瘦相宜……这么一形容,连她自己都想吃自己了。 云乘月抽抽鼻子,觉得自己很理解这种迫切的食欲。 豁达一点地想,反正这身体也死过一回。云二小姐死得,她也死得;世间所有人都有生有死,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于是,云乘月只稍微苦恼了片刻,就又平静下来。 她侧过头,坦然地迎向墓主的目光。 他也正望着她。 这双眼睛锐意分明、线条优美,睫毛浓密得近乎纤秀,两粒眼珠却亮着一种渗人的冷光,令人联想起无尽的死亡。 云乘月有点忧郁地开口:“那你吃了我。虽然应该打不过你,但我还是会全力反抗。” 她想了想,又多提醒一句:“等你开始用餐,既然吃都吃了,就吃得干净一些,不要浪费。” “哦……你想得,还很周全。” 男人缓缓点头,冰冷渗人的目光也在她身上流动。 忽然,他靠近过来,又略弯下腰,一张俊丽无可挑剔却惨白得可怕的脸,正好严严实实贴在了云乘月颊边。 冰冷刺骨。像冷到极点的雾,是无数细小的寒冷,一根根地往骨头里钻。 云乘月一个激灵。 好、好近……! 她睁大了眼,呼吸略微急促起来。 不可以,要离远一点,不然…… 男人却牢牢抓着她,不让她远离。 他的目光聚焦在镜面,唇角一点点扬起,最终扩大为一个笑容。 这与之前不同,居然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笑容。当他像这样笑起来时,面上萦绕的鬼气竟倏然消散,连带眼里的黑雾也变得轻盈不少,令他显出一种阔朗清正的气质。 ——虽然只有一瞬。 “朕,不吃你。” 他在她身侧,没有一丁点呼吸,声音低沉又空灵。 “如此胆色,可堪为后。”他说,“云乘月,朕许你后位。” ……你自己都被埋在陵墓里了还想什么皇后呢?所谓后位,别是在那具青铜悬棺旁边添口棺材。 云乘月有无数话想反驳。 问题是,她现在有点头晕目眩,说不大出来。 仅剩的一丝理智在苦苦支撑,但也快要到了极限。 一个有点荒唐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云乘月眼睛微微一亮。难道,莫非,可以…… “当你的皇后……要做什么,又有什么好处?”她试探道。 男人正贴着她的脸颊,镜子里的动作很亲密,但他的神态幽冷而遥远,仿佛一团看不清的、触不到的迷雾。 “满世珍宝,你自取之;来日河山,有你一半。这样的好处,足否?至于你要做的……” 他摸了一模她的头发。这个动作没有任何亲昵的气息,反而冰冷凛然,近似铿锵的命令。 “……助朕铲除奸佞,光复天下。” ……听上去好难哦。 云乘月沉默了一会儿。 说真的,她现在没什么心情去考虑这个交易条件。 因为她的忍耐力真的已经达到了极限。 她忍不下去了。 够了,她努力过了。 “当你的皇后……” 她深吸一口气,严肃而凝重地问出一句话:“我可以想咬你,就咬你吗?” “自然……什么?” 咬他? 男人神色古怪起来,也头一次显出了清晰的迷茫。 他听岔了? 云乘月以为他是为难,还不死心,自己先退一步:“那先给我咬一口?一口可以吗?” 她忍不住了,因为他身上真的,真的…… 真的好香啊! 从他出现开始,就有一股浓郁异常、醉人异常的香气,不停地涌动在她鼻端。 就是最开始吸引她的、很香很好吃的黑雾的味道。她之前以为黑雾来源是盘龙印玺,现在却知道,真正的黑雾——这位墓主的香味,比那还要香,而且香得多。 如果说印玺是麻辣锅巴,那这个人的味道就是四个汤底的高档火锅、蓝鳍三文鱼腹肉刺身、米其林三星的手工甜品…… 而云乘月,就是饿了七天七夜、眼冒绿光的恶客。 她一直在努力控制自己。 可现在控制不住了。 她在心里垂涎三尺,面上诚恳至极地说:“我就咬一口,不会咬坏的……尽量不咬坏。” 男人皱眉。他唇鼻英朗,眉眼却秀丽精巧,此时微微一皱眉,就显出一种纤细的清冷。 他声音总算还沉稳,问:“为何想咬我?” 云乘月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你太香了,特别特别香,让人把持不住。我……不咬的话,舔一口可以吗?让我先试吃一下,才能谈当不当皇后的事,对?” 她渴盼地看着他,说话时还不觉喉咙一滚。 男人:…… 男人:……? 她是认真的? 望着她隐隐泛绿的眼睛,他一时陷入了沉思。过了这么多年,这个世界上的小姑娘……已经变得如此,如此…… 他说不上来。 他们两人,究竟谁才是会吃人的那一个? 初临灵文(《乐陶墓志》...) 那一天,云乘月终究没能如愿以偿。 大概是个正常人都不会让她咬一口……正常鬼也不会。可舔一口呢?舔一口这个要求不过分啊,怎么就不行? 唉。 而且,等她诚恳地、郑重地说完自己的诉求后,墓主沉默片刻,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竟然就原地消失了。 “你先住下。” 他当时已经回到了悬棺里,声音从顶上传来。云乘月一抬头,发现他连棺材盖都重新盖上了。 虽然隔了沉沉的青铜棺椁,但这不影响他的声音;那古老编钟敲击似的音色,仍然低沉清越、清晰优美。 云乘月反思了一下:她这是把海鲜自助……不是,是把鬼吓回老家了? 不过,他神智完整、思维清晰、目标明确,也不能说是鬼。 云乘月决定更正对他的称呼:无名氏墓主。 谁让他不说自己名字的。 好消息是,她暂时活了下来。 云乘月原本做好了睡地板的准备,还琢磨饮食问题,但不多时,就有几名“活”过来的青铜人灯上前,将陪葬品推开,拖出一张雕琢精细、木料结实还隐带异香的床榻,再铺上光亮如新的褥子、枕头。 除了床榻,还有薄如蝉翼的玉壶装的琼浆、不知道打哪儿来的灵果和谷物,以及烤好的肉类。 这么仔细地款待她,墓主却没有提出别的要求,只说先让她休养几日。 如果换个人在这里,多半会战战兢兢、成日里忧心对方要做什么,乃至茶饭不思、日渐消瘦…… 但云乘月不是别人。 她该吃吃该喝喝,闲了没事就琢磨自己体内的力量,再无聊就去和捧灯的青铜人说话,或者去观察满室琳琅的陪葬品。 帝王的陪葬品都是珍宝,堪称豪华博物馆,颇有看头。 既然墓主人不阻止,云乘月就能优哉游哉地自己过下去。 她并非盲目乐观,而是分析过当前利弊。 墓主开口要她当皇后、光复河山,说明了两点信息:第一,他是个被夺了江山的皇帝,而且无法单独靠他自己完成大业。第二,她作为皇后,肯定能给他带来什么不可替代的用处。 他好吃好喝好睡地供着她,更印证了这一判断。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目前来看,绝对实力是她弱他强,但在交易的平台上,她的筹码更大。 不过是比谁先沉不住气而已。 在阴暗不见天日的地宫里,云乘月气定神闲,活得有滋有味。 墓主人也并不总是待在青铜悬棺里。从他出来之后,那具棺椁的盖子就再也没有盖回去,一直斜斜地掩在上头。 云乘月有一次站在下面,仔细去看棺材盖上的字,就是他用手指戳出来的那几个。那是四个字,线条匀净流畅、字体结构对称,是小篆。 她认出那是四个字:起死回生。 前三个字的笔画,都流动着玄色光华,尤其“死”字更带血腥杀伐之气。但最后一个“生”字却黯淡无光、死气沉沉。 云乘月若有所思:在这个修炼书文的世界里,这个“生”字……应该很重要? 第五天的时候,当云乘月迷迷糊糊从睡梦里醒来,发现地宫变亮了。 她揭开锦被,打着哈欠坐起来,抬头看向光源。 “夜明珠……?” 她怔住了。 墓主人坐在青铜悬棺上,抬头望着地宫穹顶。 而在高远的穹顶上,是数以万计的夜明珠。 在云乘月的注视下,夜明珠还在不断亮起;它们一颗接一颗,如同夜晚的大海亮起了星星的倒影。 柔和的光芒相互映衬,隐约又像组成了一条缥缈的道路,只是不知通往何处。 “真好看。”云乘月感叹了一声,“能修筑这么豪华的陵寝,你生前到底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墓主人一动不动,只垂下头,望着她。模糊的一瞬间里,他好像显得有些孤寂:他的脸是真真切切的,但随风飘拂的衣摆、大袖,都显露出虚幻之意,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 像一只无言而孤单的幽魂。 “千年前的事罢了。” 他答非所问,身形忽然如雾雨散去,下一刻,又重新凝聚在她的面前。他姿态挺直优雅,那点模糊不清的孤寂消失无踪,唯有繁复庄严的深黑礼服轻轻一晃,如收尾的余韵。 “你修五行化灵之法,还欠一率水系灵力,便可筑基。”他带着一缕苍白的微笑,轻柔的声音暗藏诱惑,“朕可予你水系灵力,还可引你观想书文。” 五行化灵之法……? 是指她能吸收别人灵力的能力? 之前她能感受到力量,却写不出书文,是因为筑基未完成? 云乘月很想多打听一些这件事,但不是现在。 她微笑起来,没有表露出任何惊诧,而是云淡风轻道:“被你发现了?好啊,你要给我好处,我当然不会拒绝。” 他凝视着她的脸,双眼微不可察地眯了一眯:“很好。” 也没见他动作,就有桌椅飞来、笔墨铺开。 云乘月回头,见空旷的地面多了一张高桌,上面铺着宣纸,旁边的笔架上搁了毛笔,砚台里有墨汁缓缓流动,一旁的笔洗中有清水晃动。 “修书文,先习字。今日开始,每日临三百个大字。”他一拂衣袖,桌面上就多了一幅字帖。 字帖黑底白字,像是碑文拓印而成。 云乘月嗅到淡淡墨香,恍惚都快以为这是书法课堂了……她以前去过书法课堂吗?兴许去过,只是不大记得了。 修炼,居然要先从写大字开始…… 她点点头,也不问他为什么突然要教她修炼,只问:“我要临到什么时候为止?” 墓主人屈起左手食指,轻轻一弹;一缕缥缈黑雾飞到云乘月面前。 好香。云乘月抽抽鼻子,眼睛登时亮了。 “给我吃么?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她愉快地说。 墓主人一怔之间,就见这娇美的少女张开嘴,一口将他的灵力吞了下去。 “嗯……像喝了一小碗松茸炖鸡汤。”云乘月很珍惜地品鉴片刻,才依依不舍将力量咽下,并毫不吝惜地继续夸奖,“你真的很香,比最好的松茸还香。” 墓主人:…… 这不是给你吃的——这句话,他到底觉得有点丢份,就没说出来。 他面上波澜不惊,做出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微微一笑:“待你筑基完毕,体内就会生成一缕先天五行灵力。直到你能用灵力写出完整的大字,就可以不用再临。” 云乘月立即问:“用灵力写字,难不难?” 墓主人略挑了挑眉,苍白的面容流露出孤傲锐利之色:“对一些人,难如登天;对一些人,易如反掌。你若是个蠢笨迟钝的愚人,那朕要你,又有何用?” 他唇角扬起,目光幽晖难明;四周一凉,光与影都瑟瑟发抖。 “十天之内,写不出灵文,便不用写了。” 他含着一点笑,仿佛随口说出。 然而。 ……杀气! 忽然之间,周围青铜人灯全部俯首在地,浑身颤抖;无数陪葬品互相碰撞,仿佛恐惧的低吟。 刹那间,整个地宫都陷入了一种更深沉的寂静之中——震颤令寂静显得更寂静。 首当其冲的云乘月,更是沐浴在毫不掩饰的杀意之中。 她抿抿嘴唇,抬手别开一缕耳发。 “我……如果不表现得害怕一些,会不会不太给你面子?”她举棋不定地问。 墓主人:……? 两人对视片刻。 云乘月恍然大悟,低头揉了揉眼睛:“我……我好害怕,你别放杀气了。” 墓主人:…… “……有趣。” 他收起微笑,恢复了优雅冷淡的姿态。 “生死亦大,朕未曾见过全无畏惧者。所有大义凛然之辈,不是沽名钓誉,便是惺惺作态。” “云乘月,你是哪种?” 他目光幽深难明。 明不了,就不明。 云乘月抬起头,已然是一副笑吟吟的神情, “哪种都不是。”她说,“如果将每一天都当作多赚的一天,那就不会害怕。” 每天都是多赚的一天……么。 他看她一眼,唇角含着弧度,眉宇间却还是一丝缭绕不去的阴郁。 “很好,若朕杀你,当留全尸。” 他整个人再一次如轻烟散去,只留渺渺黑雾弥漫,唯有这句话在地宫中回荡。 “记得,你只有十天时间。” 十天…… 云乘月看向摆好的文房四宝,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行不行。 尽力而为。 害不害怕死亡是一回事,有没有竭尽全力去活,是另外一回事。 不到最后一刻,她都不会放弃。 她信步走到书桌边,随意坐下,抓笔蘸墨,对着字帖仔细看了看。 字帖开头几个字是,“乐陶墓志”。 黑底白字,是拓印的墓碑碑文。 碑文一笔一画都庄严肃穆,笔法浑厚,古朴端正。明明是拓碑字帖,并非原本,但仍有一股浓郁复杂的情绪,从纸面上一浪又一浪地扑打出来。 她一旦凝聚心神,就不由自主被带进了墓碑书写者的精神世界之中。 起笔“乐陶”二字,她感受到的是一片浓郁的黑:沉郁的、平静的、低缓的……如无星无月的夜晚,遇上一条安静的河流。 太安静、太黑暗,人的心神不由自主就要放松——刹那间,“墓志”二字却陡然如惊雷闪电,轰然刺破了这强装出的平静! 悲伤、哀恸、愤怒、狂吼…… 不过一瞬,无数尖锐的情绪喷涌而出,字帖的整个精神世界都变成了高亢的尖叫! ——痛! ——悔! ——哀! ——怨! 一字一句一笔一划,处处愤懑处处曲折;置身字帖的精神世界之中,观赏者的神魂也不由自主随着这片惊涛骇浪上上下下,不得解脱。 这就是……书文字帖的力量吗? 云乘月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已恍惚落下泪来。 书文……真是神奇。几个看似没有生命的字,实际却注入了书写者一刹那间的全部思绪和情感,而且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仍旧能引起观赏者心灵的震撼 她全神贯注在字帖之中,而青铜悬棺上,黑雾缭绕而起、聚为人型。 长发散落的青年坐在棺椁边,望着下方纤细的少女手腕。 他本有些漫不经心,看着看着,神情逐渐凝肃起来。 “……咦?” 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棺椁边缘,却没产生任何声音。 “走眼了,不该告诉她十天为限。” 他略略摇头,流露一丝自嘲,但又即刻归于深渊般的平静。 “云,乘,月。” 他咀嚼着这个名字,手里把玩着一枚印玺。 这枚印玺与被云乘月“吃”过的盘龙印玺几乎一模一样,同样通身漆黑,但镶边纯白,印纽部分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凤印,皇后之印。 “……朕有些期待你的表现了。” 观想书文(灵文与书文...) 云乘月仍然沉浸在《乐陶墓志》丰富沉郁的精神世界当中。 当她跟随书帖指引、心潮起伏时,她体内的力量也流转不止、奔涌不休。 那些红色的、黑色的、金色的……所有她吸收过的灵力,都被捏和在了一起,并一点点融合。 她置身于书写者或怒或哀、或苦涩或怀恋的情感起伏里,而她体内来路不同的灵力也在不断纠缠、搏斗、妥协……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她体内的力量彻底融合,也彻底平息。 所有杂色都褪去,化为纯净无暇的白色。 也就在这一刻,云乘月福至心灵。所有在她神魂里激荡的情绪,全都如潮水一般褪去。 取而代之的,则是前所未有的宁静祥和。 她眼前的世界,无论是外部的真实世界,还是内在的情感精神——这一刻起,全都焕然一新。 她眼睫倏然一动,一双更清亮明澈的眼眸,定定望着字帖。 上面的每一个字,曾在她眼中掀起惊涛骇浪,但现在,它们重新回归为笔墨文字。 回归为一撇一捺、一点一按;每一字态结构,都被她尽收眼底。 云乘月静静地看着。 而后,她提起了笔。 她收回了目光,再也不看这贴《乐陶墓志》,而是将笔尖揉按在宣纸上,悍然飞出一笔—— 一个字,又一个字。 灵力顺着毫锋,恣意挥洒、纵情书画! 云乘月感到自己仿佛一分为二,一半的自己在冷静地控笔、书写,另一半的自己则完全化身为了那位哀恸愤怒的书写者,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克制的背后是怒海般的波涛…… 哗啦。 正是激昂之时,她手里毫锋突然一歪,脱出她的控制,划出一道难看的墨痕。 原本连绵不断的情绪,也被突然打断。 云乘月一怔,才从刚才的忘我状态中脱离而出。 哒—— 笔,掉了。 这时,她才感到身体在微微发抖,手指尖都失了力气,再也抓不住笔;丹田中流转的纯白灵力,现在也全部枯竭,一丝不剩。 ……情绪再汹涌,灵力不够,就如写字无墨,哪里写得出来。 云乘月摇头,只叹了一声,便收起了那缕惋惜。 再看纸上,赫然是四个大字——乐陶墓志。 可惜,最后一点却是歪了,毁了整个字。 饶是如此…… 云乘月靠坐在椅子上,举起手,有点勉强地握了握拳,却是笑起来。 “哎。” 她抬头唤了一声,盯住青铜悬棺,也盯住那道静坐垂首的人影。 墓主人也正看着她。 他目光游动在她脸上,纵然隔了地宫苍白的光线,也像有冰凉的雾气扑上她的脸。 云乘月指了指面前的字:“如何?” 他平淡道:“灵光氤氲,神采流转。对初学者而言,是上佳的灵文。” 只是“对初学者而言”? 云乘月有些惊讶,又仔细看了看成果。反复几遍,她仍然觉得,自己写出的字虽与原帖字迹不同,但其筋骨神魂,分明殊途同归。 “不管你喜不喜欢,我很满意。”她说,又有点促狭地一笑,“而且,谁说十天写出灵文的?刚才过去了多久?” 墓主人终于扬起了眉毛。 黑烟一散一聚,男人再次来到她身边。他大袖一拂,召来一壶琼浆,为她斟满一杯,飘逸的衣袖流动如朦胧的阴云。 他将酒杯递给她,苍白如玉的手指拈着杯子,是不经意的优雅。 “你灵力耗尽,须尽快补充。” 云乘月端过青铜酒杯,不客气地一饮而尽。放了杯子,她才又含笑反问:“十天?” 真是敷衍不过去。 男人又挑了挑眉。 他侧头望着她写出的大字,再看向原帖碑文,目光凝住不动,渐渐又泛出复杂阴沉的情感。这副神态阴鸷而疏冷,但他披散的长发轻盈柔顺,竟又带来一点朦胧的脆弱。 “……一个时辰。你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写出了灵文。” 他到底说出了事实,又看向她,若有所思:“云乘月,你的确比朕想的更好。” 云乘月不知道的是,初学书文的人的确要从临字开始,却不能临如《乐陶墓志》这样笔力深厚、情绪浓郁的名帖。 这一类字帖,都是大能修士挥毫一气呵成,字字都蕴含了大能的喜怒哀乐、对天地人道的理解——而大能的精神力,又岂是初学者能够承受的? 除非有前辈保驾护航,否则,初学者贸然观赏大能字帖,多半会气血翻腾、头晕目眩,至少要休养十天半月才能恢复过来。 换言之,这是墓主人给她挖的一个坑。 也可能……他孤傲地认为,如果她与寻常初学者无异,就不配与他合作。 不过,纵然云乘月无法读心,看不穿墓主人的具体想法,她多少也能猜出他给她挖了坑。 生气吗? 并不。 这是一次试探,却也是她展现能力的机会。 还多亏他提前说出“十天”的时限,才让她肯定,自己于书文一道,必定极有天赋。 云乘月一笑,感到自己的筹码更沉了一些。 她拿起玉壶再给自己添一杯琼浆。琼浆有滋养灵力的作用,滋味也好。 这回她喝得慢,啜饮了一口,才道:“既然我写出了书文……”不如来谈一谈合作条件。 墓主人没听完,却摇摇头。 “书文?这不是书文。” 他淡淡道:“以灵力书写文字,称为灵文。从灵文中观想出一缕道意,将之化为文字、容纳进识海,从此随心运用,这才能叫书文。” 灵文……不是书文? 云乘月稍稍一想,就“咦”了一声:“从灵文中观想?我写出的灵文,自己不能用?” “自然。书文是一个人内心信念的投映,上承大道、下启己心,岂是随便能得到的?” 墓主人平静地说:“朕要你写灵文,的确是考验。如果你通过了,朕也的确会与你谈一谈将来。但朕什么时候说过,考验只有一项?” “书写灵文,只不过是一道不高的门槛罢了。” 云乘月皱了一下眉。她望着他冷肃的神态,轻轻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可你也没说,不止一项考验啊。你这人,真是话不说完,引人误会。好,那你这次说清楚,到底还要我怎么样?” 她在抱怨,但音色本身的轻柔婉转,令这抱怨听着更像娇嗔,再有她眸光流转时天然的娇憨,她整个人便显出一缕惊心动魄的艳色。 娇艳太盛天真也太盛,令这森森地宫也沾了一丝清新春意。 墓主人被春意灼了目光,唇边的话不禁略略一滞。 他眉眼不动,却略偏过脸,不再看她。 “云乘月,你胆子很大。”他说,“朕要用你,才教你,但不是非你不可。你如此放肆,须知……朕杀你也易如反掌。” “你,果真不怕?”他长睫如浓影,令看来的眸光像探究,也像笼了杀意,“你——不想活?” 怎么又提这个。 云乘月歪着头,想:他很在意别人怕不怕他?哦,可能这就是皇帝。她没当过皇帝,也不大清楚这类人的执著。 她耐心解释:“我当然想活,所以我很认真地想学书文,可我不怕死,所以我不会对你卑躬屈膝。这不矛盾。至于你杀不杀我……那是你的事啊,和我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的事,不去想,更不会害怕。 “你有你的判断,这是你自己的生活。我也有我的。”她笑了,放下酒杯,还是没什么力气,干脆舒服地趴在桌子上,“就这么简单。” 她这随意过分的姿态,反而更衬出少女的可爱。 墓主人觑着她,唇边笑意渐渐消失。 片刻后,他再一次看向那张纸,看向那四个她临出的大字。 这大字,还有这字帖、字帖所代表的碑文、所有过去的事情…… ——过去。 多少年前的“过去”了? 他仰头望向天空的方位。他还记得曾经,每当他感到困惑时,就会像这样站在夜空之下,看深邃无言的星空垂落在整个世界。现在他头顶也有星海,却只是夜明珠组成的虚假星海。 再逼真,也终究是假的。 他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见过真正的天空了。 而一些人,想来也将他遗忘得太久了。 久到他们大概都忘了,他终究会回到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无论过去百年、千年,哪怕无数人被挫了骨扬了灰,该清的恩怨——也得清。 但要回到地面,他就需要有一个足够特殊的人。 会是面前这个人吗? 如果不是她,又能是谁? 下一个……不,他曾经见过第二个人,只用一个时辰就写出灵文么? 没有了。 墓主人沉默地收起目光,也收起漫延的思绪。 “云乘月,朕还有最后一样考验。通过,朕就听一听你的条件。” 他说得很厉害的样子,可云乘月只觉好玩,没忍住,噗嗤一声,学他的口气:“好啊,等我通过了考验,你要是话说得够好听,我也就听一听你的条件。” 装什么呀,明明是双向合作,搞得和她求他似的。 墓主人:…… 他假装自己没听见,伸出手。 不知何时,又一幅卷轴被握在他掌中。与刚才的碑拓字帖相比,这幅字的包裹更精美、更仔细,但即便如此,仍有隐隐一层灵光透出。 而随着墓主人将卷轴打开,更有一股青翠盎然的生机扑面而来。刹那之间,春莺红杏、清风煦阳、晴湖烟柳…… 种种春日情态,全都一一铺开。 云乘月眼前一亮,一时连偷偷去吸墓主人身上的香气都忘记了。 可再一看,眼前哪有春日颜色,分明只有一卷清丽遒媚的墨宝。开头几字是“仲春之际云舟飞渡……”如何如何。 她下意识想看后面的字,眼前却像有雾气缭绕,什么都看不清了。 “这是?” 墓主人手指轻抚书轴,面上流露出珍惜之意,似乎格外喜爱这副书帖。 “《云舟帖》。”他连声音都轻了,那丝幽冷阴郁也染了一点暖意,“千年前,被称为春日行书第一帖的灵文瑰宝。” “何时你能从中观想出一缕生机、化为书文,我们就来谈一谈将来的事。” 云乘月双手扶着桌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开头几个字,好一会儿,才轻声感叹一句:“这字,真的很好看。” 哪怕没有书文、没有修炼、没有其他的用处,她也很愿意学一学这样美丽的字。 * 浣花城。 聂家。 云家未来的姑爷——聂二公子,正站在书房中,缓缓临着一副字帖。 练字最要心神端凝,但往日沉静的聂二公子,此时却有些焦躁。 或许是因为即将缔结的亲事,或许…… 是因为窗前立着的另一人。 若说聂二公子是松间流水、俊雅脱俗,这名青年便是孤峰峻立,尖锐冷漠,又霸道得不容任何人忽视他的存在。 他正望着窗外。那是云家的方向。 忽然,他开口说:“心神不宁,就不要侮辱纸墨。” 聂二公子笔尖一颤,滴下一滴圆墨。 “七叔……” “浪费了。流风,你在想什么?”青年没有回头,却像将一切收之眼底。 聂二公子苦笑一声,有些破罐子破摔地说:“我们就不能不和云家结亲?我想来想去,还是对云三小姐无意……” “后天就要下定,管你有意无意?” 聂七爷终于侧过头,露出半张冷峻阴鸷的面容。 “结亲云家,不过是为了得到《云舟帖》。”他冷冷地说,面上一抹轻蔑的笑,“你觉得对不起云二?大局已定,《云舟帖》已写进了云三的礼单。就算云二现在回到浣花城,我也绝不准她踏进聂家一步。” 聂二公子更是苦笑:“七叔,那只是《云舟帖》摹本,真本早已失踪千年……” “没有真本,摹本就是真本。何况云家那本是宋幼薇的遗物,是最好的摹本!” 聂七爷眸光如电,厉声道:“聂流风,绝了你那些磨磨唧唧的心思,好好准备去下定!” 聂二公子只比这位七叔小五岁,但他性子温软,自幼就很敬畏这位天纵之资、冷傲霸道的七叔。闻言,他只能低头应是。 聂七爷到底爱护后辈,见他服软,也就缓和了神色。 但他还是又嘲讽了一句:“云二那傻子,也配得上你?” 聂二公子长叹一声:“七叔,听说云二是天生命魂不全,才浑浑噩噩,并不是真的傻……” “有何区别?都是不中用的废物。”聂七爷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好,这样,要是她能带着真本《云舟帖》回来,你七叔我就算厚颜毁约,也必定叫她嫁过来,如何?” “七叔……那是不可能的。”聂二公子无奈,“何况,如果真有那一天……人家也不一定乐意嫁呢。” 春日生机第一(他所期待而又深深忌惮的...) 云乘月端详《云舟帖》,端详“仲春之际云舟飞渡”这几个字,已经过了一整天。 青铜人搬出来了一座漏刻,清水缓缓流动,标尺渐渐浮起,而水又被送回最高处的漏壶中,如此往复。就这样过了十二个时辰。 她什么都没观想出来。 《云舟帖》与《乐陶墓志》截然不同。 《乐陶墓志》是碑文拓印,线条匀净,属于隶书,但又残留了篆体庄严对称的意味,无论书写者再有怎样的心绪波动,落笔也要遵循隶书的基本范式,因此这篇字帖乍一看会觉得平平无奇,实际上所有深沉癫狂的情感,都如笔锋暗藏于内。观赏者必须凝神浸入,才能发现背后的惊涛骇浪。 但《云舟帖》不同。 《云舟帖》属于行楷,比篆隶而言,更清瘦秀丽,笔画又着意轻重变化,使得字体内部、字与字之间都牵丝映带。 字很漂亮。 但——那份盈然生动的生机,究竟从何处而来? 她看不出。 云乘月揉了揉眉心,看了一眼漏刻的标尺。又过去了一个时辰。 之前《乐陶墓志》的轻易成功,令她隐约产生了“书文不过如此”的轻慢想法,但《云舟帖》立即将这点自得击得粉碎。 她只是照着《乐陶墓志》临写,成功写出了灵文而已,实在没必要得意。 隆隆隆—— 沉重的青铜跪姿人“走”过来,端着一盘琼浆和灵果,放在云乘月手边,粗大的手掌做出灵巧的动作,为她将吃食铺好。 “谢谢。” 云乘月抬起头,看着青铜人的眼睛,对对方笑了一下。 青铜人也对她点点头,又指了指床。即便是跪姿,他也还是高大异常,靠拢时有大片阴影落在云乘月身上。 云乘月摇头:“我不累,再看一会儿。” 青铜人还想比划什么。 “天甲,退下。” 青铜人立即拜了一拜,乖顺退下。 黑烟一瞬,凝聚在云乘月桌边。亡灵的帝王长发垂落,发梢正好垂在云乘月手边,如丝缎光滑。 云乘月趁机猛吸了一口。 墓主人睨了她一眼,拂袖走开,留下一抹缥缈的背影。 “书文观想不易,若是一味逞强,不过是无谓消耗自己。” 他抬手在虚空徐徐一抹,放出一面水镜;水镜中有天蓝水绿,正是地面的情景。他苏醒之后,不时就会看看地面的景象,似乎在观察、准备些什么。 云乘月有点怀疑,他是从被吞噬的商匪那里,得到了他们的记忆。 一个明显的证据是,他刚苏醒时,说话还带有古腔,后来就非常流利,对于当今的一些概念也很熟悉,不像一把躺了很多年的老骨头。 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转了转脖子,再拿起一枚灵果啃起来。 “有了灵力以后,好像也不怎么觉得累,睡觉更多是习惯。”云乘月开始摸鱼,小口小口地咬灵果,从破开的果肉里吮吸果汁——桃子味的,很香甜。 她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努力学习的秘诀是什么?如何长期保持专注力? 答案是,时不时摸一下鱼。 她一边啃灵果,一边到处走动,活动筋骨。 “哎,”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地宫里回荡,“一般观想出书文,需要多长的时间?” 他没有回头,声音渺渺传来:“你是问千年前,还是现在?” “都问。” “千年前,普通修士观想一枚书文,大约要花半年时间,天赋超群的人,最快的只需要三天。”他说,“现在,能在一年内观想出书文的人,已经可以被称为天才。” 差距这么大? 云乘月好奇:“为什么会有这种差距?” “暂时不知。” 云乘月啃完了灵果,擦擦手,绕着偌大的地宫又走了一圈,再问:“你说的三天观想书文的人,是不是你自己?” 他不说话。 这是默认了。 云乘月盯着他的背影,面颊轻微地鼓了一下;这是她好胜心起的表现。 “《乐陶墓志》能不能让人观想出书文?”她又问。 “可以。”他略略回头,挺直的鼻梁带出一抹锐利的幽影,落在他嘲讽似的唇角边,“觉得《云舟帖》太难,想换一张字帖观想?” 云乘月的表情皱了一下,像芙蓉花轻轻一颤:“我就问问。亏我还以为自己临出灵文很了不起,原来那里面的书文我根本没有观想出来。” 墓主人压下唇边的弧度,平平看她一眼,回过头去。他什么也没说,心中却有些微的不快:即便是他自己,当年也花了一整天才临出灵文。她一个时辰就做到了,居然还说自己没有了不起。 他决定,绝不告诉她自己花了多久。 墓主人略一晃神,却听见她的足音渐近。 云乘月走到他身边,好奇地看了一眼水镜中的内容,又带着纯净娇憨的笑,对他说:“给点提示嘛。” “……什么提示?”他神色冷得像冰。 “《云舟帖》啊。”云乘月耐心地分析利弊,“你看,现在我们的利益其实是一致的,我早一点观想出书文,我们就能早一点合作,对?” 他漠然打断:“若你观想不出,性命都保不住,谈何合作。” 一般人听了这种暗藏杀气的回答,就算不感到惶恐,大多也会讪讪闭嘴。但对云乘月而言……墓主人的话不叫威胁,就是个非常普通的疑问句。 所以她伶俐地回答他:“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其实,我看《云舟帖》看到现在,已经有一点想法了,你要是给我一点提示,说不定我立刻就能悟出来。” 现在?立刻?墓主人感到了一丝好笑,但立即,他又想起了她此前的表现——第一次了解灵文的普通人,竟然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写出了灵文。 他心中的好笑,倏然变为一丝凛然。 他过去极为喜爱《云舟帖》,也的确需要她悟出那一缕生机,但就他现在的状况而言…… 《云舟帖》里,实则暗藏了对他而言致命的威胁。 其中,有一枚传说中的书文。 哪怕有人能够得到“那枚书文”的可能微乎其微,但如果是这个人,是云乘月…… 他轻轻眯起眼眸,按捺住了心间涌动的阴郁杀机。 亡灵之身就是这点不好。由无尽的怨恨支撑出的存在,心底无时不刻不充斥着暴虐、阴暗、戾气、杀意……所谓怨灵,就是如此。 他长时间地沉默着。 云乘月也等了他很久。 地宫之中,除了无声而苍白的灯光,就剩漏刻中的清水低低流动的声音。 突然,云乘月问:“你想杀我?” 她摇摇头,往后退了几步,再转身走回书桌边,轻声抱怨:“太小气了,不说就不说,也不用冒杀气啊。” 她暗中琢磨:这……难道她刚刚偷偷吸他,被他发现了?太可惜了,她本来还想趁机多吸几口。 他可比灵果好吃多了,是火锅、海鲜自助、烤肉……唉不能想了,再想,灵果都吃不下了。 其实她对自己能不能观想出书文,也没有那么肯定,也想过,最坏的结果是什么收获都没有,于是她最终还是成为了墓主人的盘中餐,追随本来的云二小姐而去。 但换个角度,最坏也就是被吃嘛。人终有一死,不如在活着的时候,多吸一吸……多让自己快乐一点。 云乘月总有办法让自己心安理得、活得开开心心。 好,下午茶完成,摸鱼结束。 她看向《云舟帖》,并在投注目光的同时,就迅速集中了全部注意力。 ——仲春之际,云舟飞渡。 应当是这么断句的。 后面的字迹,也还是被烟雾笼罩,看不分明。 仅仅是开头的几个字,生机就浓郁得化为了丝丝金光,如春日暖阳、朝霞和风……还是说,虽然字迹看不分明,但并不影响整幅作品的意蕴传达? 墓主人说过,《云舟帖》是春日行书第一贴,那么其中所蕴含的道意,必定和春天、生机之类的有关。 但,尽管云乘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并且极力在仅有的八个字里寻找类似的意蕴,然而,明明那蓬勃生命力就在眼前,却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云舟帖》的字虽然是行书,但也终究是楷体,因而一笔一划再是刚柔变化、相互映照,也不离楷书的端正秀丽;就好比妆容妩媚的大家闺秀,首要是端庄,在这端庄之上才能谈柔婉妩媚。 工整娴熟,是为工夫。在工夫方面,《云舟帖》无疑登峰造极。 但在端庄的工夫之外…… 一板一眼的工夫,真的能创造出如此浓郁的生机吗? 她到底错过了什么? ……看不出来。 不知道又看了多久,云乘月才松弛了身体,无奈地捏了捏鼻梁,顺便也揉了揉眼睛。在灵力的滋润下,她五感有了大幅提高,不过揉眼睛的时候,视线还是会变得模糊一点。 揉眼睛的时候,她又不经意地看了《云舟帖》一眼。 忽然,云乘月的动作顿住了。 她坐直了身体,微微睁大了眼。 在略微模糊的视野里,《云舟帖》上那一个个端庄规矩的字……不,是在规整的字体边缘,那些巧妙变换的浓淡笔墨、细如发丝的映带之笔…… 所有这些细节,在她模糊看去的时候,居然连成了一片,如旭日初升、朝雾初散—— ! 云乘月竟然下意识遮了遮眼。 刚才一瞬间,仿佛是朝阳的光芒照进了她的瞳孔深处。 灿烂的、振奋的,却也是和悦的、绝不逼迫谁的—— 是她之前遍寻不到的……一缕生机! 云乘月又揉了揉眼。 这一回,她盯住了“春”字的那一捺,那里有一根很细的墨丝,看似随意地挥洒在略微泛黄的纸上。 她盯着那一根墨丝,只盯着那一点。 然后…… 那一根墨丝忽如冰雪融春,潺湲漫开。 只从这一点点墨迹里,她就看见了漫山遍野的鲜花盛开。 …… 墓主人又回到了青铜悬棺之上。 他其实并不喜欢这具棺椁,因此只是坐在上面,垂眸望着下方的少女。 她会发现《云舟帖》的奥秘吗? 她虽然临出了灵文,但并没有正式修炼,连聚形境的修士都不是。凭她的灵力,不可能看见《云舟帖》的全貌。 但——谁又说,只有看见了全貌,才能观想书文? 古时有“一字师”的故事,讲的是一字将人点化成仙。所以道意并不寄托于外在形貌,而是内在神魂的联系、沟通;如果彼此道路相通、能够触摸真意,就算只有一字又如何? 云乘月……能做到么?她应该是能的。但她会做到哪一步?她能从《云舟帖》里,观想到哪一枚书文? 墓主人在沉默中思考。 扪心自问,他到底希不希望她观想出书文?自然是想的。且,《云舟帖》能够观想的书文有很多,得到“那一枚”的机会则渺茫如亲见不周山崩塌…… 虽说,如果她真能拿到“那一枚”,当然是最合适他的需要的。 可与此同时,恐怕他们之间的优劣之势,瞬间就会逆转。 因为,对现在的他而言,“那一枚”书文恰恰是最恐怖的存在。 不可能?他劝慰自己,尽管他并不肯承认这是劝慰。 不可能的。 多少年了,从没有人得到“那一枚”书文,哪怕是书写者本人,据说也不曾成功。灵文、书文的差距,譬如萤火与日月,不是人力能够强求。 不可能的…… 然而。 陡然,墓主人冷淡从容的神态,第一次彻底崩塌。 他蓦然站起了身,周身狂风大作;浓郁黑雾簇拥在他身边,也全都如战栗一般涌动起来! 他死死地、震惊地、难以置信地盯着下方。 他看见了阴暗的地宫中,开出了无数绚烂的仲春之花。 怎么回事?! 不,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 在花海中心,她抬头看来,笑容如鲜花怒放,又比任何鲜花都更娇美鲜妍。 对墓主人而言,那个笑容也比任何杀机都更加令他颤栗。这是本能的、无法克制的颤栗。 在她掌心,那一枚轻轻跳跃、活泼灵动的书文,赫然便是—— 整个天地间,最浓郁而精纯的,最能天然克制他这样的阴暗亡灵的……生命之文! 两个戏精(朕,就是这般自信...) 云乘月沉浸在观想成功的喜悦里。 她对墓主人的内心风暴一无所知,更不知道什么“生命之文”、“天然克制”之类的事。 她只是单纯地,努力了很久然后努力成功,因而感到非常开心,还有一点得意,迫不及待想炫耀一下:看,我成功了,现在你是不是要乖乖跟我谈合作了? 所以,她托着这枚书文,高高兴兴抬起了头,笑得灿烂又甜美。 “看!”她炫耀说,“我的书文……哎?” 她忽然愣住了。 云乘月终于发现了什么。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疑惑地盯紧了上方的墓主人。 青铜悬棺上,墓主人居高临下、神情阴沉,浑身绷得死紧。他大袖当风,两只惨白的手扭曲成爪,仿佛下一刻就要扼住谁的咽喉。 地宫里一片死死的、压抑的沉默,令人不期然想起暴风雨来临之前。 但让云乘月愣住的,并不只是他展现出的姿态。 而是…… 她情不自禁又揉了揉眼睛。她看到的东西真的存在吗? “你,”她探究地看着他,戒备地往后退了两步,“你怎么啦?” 她的声音唤醒了墓主人的神智。 从刚才开始,他一切举动纯然出自本能,大脑其实一片空白。他太过震惊,以至于无法思索出足够得体的应对。 ……怎么办? 冷静,不,想想,想想……怎么办? 攻击?不,她手里那枚书文比太阳真火更恐怖,哪怕无意识出手,他也会身受重伤。 不能攻击……不能。 等等,她是不是根本没意识到她做了什么? 她不了解那枚书文? 对了,她根本不知道这枚书文意味着什么! 他猛地松了一口气,双手倏然握紧。没时间懊悔自己刚才的失态了,要想个办法糊弄过去……一定不能让她意识到那枚书文的威力。对,一定不能。 一连串快速的思考在他心头滚过,无数的问题牵出无数的推论,每一个都导向另一个复杂的结果。 但所有的快速思索,最终仍然化为最初的那三个字:怎么办? 这个原本孱弱的、可以任他宰割的女人,突然拥有了能够轻易灭杀他的能力,现在他该怎么办? 下一刻他就给出了答案:装。 她并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东西,所以他大可装成一切正常。 装得——这枚书文对他而言不值一提。 装到——她和他签订帝后之契为止。 只要契约订立,这枚书文也就不足为虑,反而只是助力了。 念及此,墓主人心中的惊涛骇浪,略略平息了一些。他盯着她,命令自己做出一副随意的姿态。 墓主人甚至成功地露出了一点冷冰冰的微笑,开口说:“观想书文,你用了三十二个时辰。” 黑烟聚散,他已经出现在她身前。他眼角余光瞥到自己的头发、衣摆都轻盈地垂落,这些举止应当都和之前相同,没有异常。 可是,云乘月没说话。 她仍然盯着他,连眨眼的速度都变慢了很多。 墓主人心中更紧张一分,面上却只淡淡流露一点不悦:“云乘月?” “……三十二个时辰?”云乘月这才“噢”了一声。 两人互相盯着对方。 当墓主人绷得死紧时,云乘月也陷入了某种困惑之中。 她正在思考:是她自己看错了吗?他的背后,是不是有……可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样子会骗人,但味道不会。 云乘月鼻尖一动,嗅了嗅他的味道。 ……咦?这个味道? 总觉得,总觉得……更香了? 她盯着墓主人,再次缓缓地眨了眨眼。这个动作她已经做了好几遍了,但她还打算再做几遍,因为她现在真的……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东西。 他背后到底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 云乘月这副呆呆的样子,引起了墓主人更多的警觉。 他本来就极度紧张,现在心中那根弦更是绷紧到了极致:难道她发现了?可她连《云舟帖》都分明没听过,之前只是个普通人,她凭什么知道?不,不可能。 他那空洞寂静的胸腔里,那颗由怨恨与激愤组成的死亡之心,在本能的颤栗中不断收缩。 安静,总是给人压力,而且是越来越强的压力。 “云乘月……” 终于,是墓主人先无法承担。 悄悄地,他往后退了一步。借着宽大肃穆的纯黑衣摆,他掩饰住了这个动作,唯独发梢的轻轻颤动,暴露了一丝他内心的波澜。 然而,他的举动,反而让云乘月看得更加清楚。 她更加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墓主人又悄悄退了半步,尽量不动声色:“你,看什么?” “我……”云乘月刚要回答,又犹疑地住了嘴。 她想,也许是她看错了?他刚刚说她一共花了三十二个时辰是不是?接近三天没有睡觉,她说不准是劳累而不自知,累得出现幻觉了? 她再看墓主人一眼,摇摇头,拿起桌上的琼浆,给自己倒了一杯,再大口吞下去。 冰冷香甜的浆液滋润着她的肺腑,也补充了她消耗大半的灵力。 可再是琼浆玉液,喝了好几天,滋味也就腻了。 她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和这单调的琼浆、灵果、烤肉相比,还是他的滋味更复杂浓郁多变,堪称豪华大餐。 而且,他现在的味道居然更好了。 莫非……是因为他背后的那个东西? 好想舔一口啊…… 云乘月悄悄舔了一下牙齿,又咬了一下舌尖,自责:不可以,怎么可以舔人?这样想实在太不尊重人了。 “那个,”但她还是忍不住快速舔了一下嘴唇,语气也变得心不在焉,“我想问的是……嗯,你说我三十二个时辰观想出书文,你当初用了多久?” 也许转移注意力,就可以转移食欲?她不确定地想。 墓主人却误会了,以为她的异常都是因为这份好胜,以及长时间集中心神的疲累。 他蓦然松了口气:原来是为这个。果然,她不可能知道书文的事。 因着这份松快,他唇边浮起了一朵小小的、矜持的微笑:“我?我用了……三十三个时辰。” 云乘月还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继续心不在焉地点头:“哦,三十三个时辰,比我多一个时辰。” 墓主人继续努力让自己显得一切正常。他板正神情,漠然中带点不耐,像是对她的说法感到不屑:“一个时辰的差距,什么都说明不了。” 云乘月歪了一下头,目光还是集中在他身后。 但这样的角度仍然不太看得清,所以她捧着自己的第一枚书文,迈开步伐,绕到了墓主人身后。 她一边围着他转圈,一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墓主人被看得简直毛骨悚然,却不得不忍着。无论是生前身后,他都不喜欢被人这么细细观察——没有哪个帝王会让别人把自己看得太清楚。 可—— 他现在心中有鬼。 有鬼,就要忍着。 不仅要忍着,还要做出和悦的、略带出一分毫不在意的模样,这才能避免引起敌人的警觉。 墓主人微垂下眼帘,掩饰住自己的警惕不安,主动开口说:“既然你已经观想出了书文,朕设下的最后一道考验,你就通过了。” 好了,快点让这件事过去。 云乘月闻言,倒是真的被牵扯了注意力。 她盯着他背后的东西,犹豫了一下:应该不是她的错觉。可他好像很不喜欢被她知道这件事……那就不揭穿了? 嗯,暂时不揭穿了,要展现积极合作的友好态度嘛。云乘月暗中点头,并称赞了一下自己的机灵。 她停下脚步,仍旧捧着书文,微笑道:“好,那我们来谈谈合作。我的条件很简单,是……” “朕不会接受。”墓主人斩钉截铁。 他心想,不错,这就是他正常会有的态度。合作条件?帝王从不和人谈条件。 云乘月则有点懵:“不接受?可我还没说完呢……” 墓主人脊背挺直,平静地、漠然地重复:“朕不接受任何条件。朕会告诉你朕要什么,剩下那些没有要求的,才是你的地盘。” 很好,这就是正常的他。墓主人感觉自己冷静而自信,对自己的表现比较满意。 云乘月则听得发呆:这么霸道吗? 不过,她思索,也符合他表现出来的性格。 如果他忽然变得很和气、很好说话,她倒是更会奇怪一点。 嗯,很正常……不,等等。不对劲。 他之前明明很想要让她当皇后?虽然设下了灵文、书文两道考验,但他说过,这都是因为要用到她,要她帮他光复天下。 之前他透露出的态度,分明是如果她通过考验,他就会松口谈谈的意思。一个人面对自己渴望的事业,以及唯一的合作对象,哪个聪明人会连条件都不听、咬死了不妥协? 墓主人是聪明人吗?总不能是个笨蛋皇帝。 所以,肯定有哪里不对劲。 总觉得,他更像是迫不及待,是急着想要隐藏什么事——不愿意被她发现的事。 隐藏? 云乘月往左边歪了一下头,再缓缓往右边歪了一下头;她的目光一直凝聚在他的脸上,手里捧着的书文也始终跳动不停。 “你确定吗?”她慢吞吞地问,“你真的连听都不听,就拒绝我的合作条件吗?” 墓主人矜持地翘起唇角:“君无戏言。” 他冷静地想:很好,这就是他本来的性格。 云乘月轻轻叹了口气。她已经明白了。无论是他背后的那个东西,还是他此刻的表现,她全都想明白了。 她本来想体贴地装不知道的,可是……没办法,她总不能把自己卖了啊。 云乘月举起双手,让掌心的书文更加活跃。 “你……” 她神情认真,非常直白地问:“你是在害怕我的书文吗?” 墓主人一呆。 一时之间,他竟然反应不过,只能呆呆地望着她。 那枚恐怖的书文就在她的掌心,散发着清新蓬勃的生命力,仿佛下一刻就能让他灰飞烟灭。 墓主人:……!!! 流浪猫(“你真的很变态。”...) 在云乘月眼里,自己只是做出了一个非常普通的举动。 但墓主人的反应,完全出乎了她的预料。 短暂的呆怔过后,这位平素从容而强大的墓主人,陡然之间面色大变! “别过来——!” 所有极力伪装出的平静与从容,顷刻间烟消云散! 黑雾沸腾了。 如同岩浆因为灼烫而沸腾,他周身的黑雾也倏然爆发。 它们铺天盖地,令整座地宫开始颤抖,也令每一寸空气都被让人窒息的阴冷所侵占。 他怎么了?反应这么大?云乘月有些吃惊,立即往后退了一步,原本轻盈的喜悦和好奇也消失无踪。 她退开后,黑雾迫不及待地侵占了她原本的位置;它们一层又一层,重重将墓主人包裹起来,彻底淹没了他的身影。 黑雾淹没了整个地宫——除了云乘月所在的地方。 她手里的书文欢快地震颤,发出清爽的白光,笼罩出一片清新干净的空间。 望着浓郁诡异的黑雾,云乘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书文,又抬起头,一直看进了黑雾深处。 她抬起步伐,一步步走了过去。 “你别紧张,我没有恶意。”她试着安抚他。 黑雾只沸腾得更加厉害。 “不准——靠近!” 不类人声的咆哮,如同从深渊里吼出,层层跌宕。 黑雾更冷、更锐利,甚至顷刻间捏碎了无数珍贵的陪葬品! “你别激动……哎呀,好可惜。不对不对,你先别激动啊。没事的,没事的。” 云乘月有点心疼东西——都是可以进博物馆的重宝啊!可她又要忙着安抚对方,所以脸上的表情一下变得有点滑稽。 她其实不太擅长一心二用,所以她很快决定,还是全神贯注对付黑雾里的人更好。 回忆一下……以前她也救助过小动物?对于惊慌失措的、色厉内荏的流浪猫,应该怎么做? 首先,戴好厚厚的防护手套,尽量保证自己不受伤。 然后,慢慢地、轻轻地靠拢,弯下腰,将视线保持平视,并且缓缓地眨眼睛。 要点是,要用对方理解的方式,最大程度地展现出自己的无害。 然而,黑雾仍然在坚定地、发疯一样地拒绝她。 阴风狂作,极力地想要将她往外推,甚至掀飞了好几块地砖,更是让四周的青铜人跪伏在地、不住发抖。 但云乘月——修行都没有入门的云乘月,捧着那枚白光柔和、隐带金芒的书文,却轻而易举地破开了所有黑暗。 ——“生”字在她掌心,源源不断地焕发生机。 生,是生命的生,更是天生万物的生,是生机勃发、驱散死亡阴影的生。 这就是云乘月的第一枚书文。 也正是墓主人最忧虑、最不愿意让她找到、也觉得最不可能被她找到的——那一枚书文。 她在靠近。 以轻柔缓慢的步伐,却带着势不可挡的魄力。 墓主人紧紧贴在地宫边缘,被重重黑雾隐藏,茫然又暴怒地盯着少女的身影……近了,又近了!什么才能阻止她?不,什么都阻止不了! 他想:为什么? 为什么! 一千多年了……一千多年了! 一千多年了,怎么偏偏是现在被人观想出来了——怎么偏偏是被她观想出来了? 她要杀了他……她肯定会杀了他!她会把他挫骨扬灰,会消灭他每一寸灵魂,因为这就是个弱肉强食、相互截杀的残酷世界,她一定会杀了他! 他的思绪在冲天的戾气里,变得凌乱异常、充满怨愤之意。 不,不……不!!! 云乘月已经快走到他身边了,却忽听一声暴喝。 “——滚!!!” 舌绽春雷,声势浩大! 一瞬间,地宫摇摇欲坠。 云乘月停下来,无奈地摸了摸掌心的书文。 顷刻间,一缕柔和的、充满温情与生机的白光,轻灵地生长出来。 它是春日里第一朵破冰的嫩芽,也是无数在春风里睁开的眼睛;它承载了融化冰雪的南风,也醺着春阳和煦的暖意。 它包裹了黑暗,也镇压了黑暗。 地宫不再颤抖。 怒吼和阴风也不甘心地低伏、散去。 唯有寂静长存。 一片窒息般的寂静里,云乘月终于来到了黑雾的中心。 见无法抗衡,黑雾猛地收缩成一团,紧紧包裹着中心的人;它们不停波动,形成无数波浪般的尖刺,凶悍地朝她张牙舞爪。 她停下来,轻声问:“你害怕这个吗?” 云乘月弯下腰,指了指手里的书文,声音轻柔和缓:“对不起,因为我也很忌惮你,所以不会把它收起来。但我可以保证,不会主动伤害你。” 黑雾“啵啵啵”地突出几根尖刺,仿佛一个不屑的嗤笑。 看上去很凶狠,但……像小猫伸爪子。云乘月忍住了没有笑。 她试着伸出右手。随着她的动作,薄纱似的白光抖动开来,轻飘飘地拂去了黑雾。 墓主人就在她面前。 他跪坐在地,垂着头,散乱的长发极地,惨白的双手藏在漆黑的大袖之下,握得很紧。 这是他。 而在他身后,与他颅骨平齐的地方,悬浮着的,也是他。 ——是一颗皮肉干枯、长发委地的头颅。 只有一颗头……如果这是他的身体,为什么只剩一颗头了? 望着这一幕,云乘月在心里又轻轻叹了口气。 观想出书文后,她抬头看见的、以为是幻觉的,就是这一颗头颅。 平心而论,有一点点吓人。 无需更多说明,云乘月已经明白了:她之前看到的完完整整、漂漂亮亮的一个墓主人,大概只是他的灵魂。 她抿了抿嘴唇,却没有移开目光,反而更弯下腰,仔细地端详起来。从五官、骨头的形状来看,这就是墓主人的头颅。 “这是你的吗?”她有点抱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戳破你的秘密。我也没想到,有了书文后,我就看见了你想藏起来的这个……嗯,头?” 她琢磨着用词。 “……你想杀我?” 墓主人抬起头,声音清越如金石相碰,隐约带一丝干哑。 “不想。”云乘月说,“我对你没有恶意……” 墓主人冷冷地打断她:“要杀就杀。心慈手软,妇人之举!” “不要性别歧视……” “少废话。” 他略眯起眼,目光如此凛冽,仿佛大军压城时黑沉沉的天空。这副庄严冷厉的神态无疑极具尊严,但他似乎没意识到,他仰头望来的这个动作本身,就充满了脆弱倔强的意味。 而且,“朕”的自称还变成了“我”。 他的这张面容有多俊美无暇,后面那颗悬浮的干尸头颅就被衬托得多可怖。 可怖,而且挺香的……像一个喷香的大蛋糕。 云乘月忍耐住了使劲吸一口的冲动,保持住柔和的神情。她抬抬手,让“生”字书文悬浮在半空,距离他们远一些,而自己伸出双手,轻柔而坚定地捧住他的脸。 在书文力量的笼罩下,墓主人根本无力反抗她。 “你别怕,听着,我不杀你。”她凝视着他的眼睛,“无论是否你的本意,你之前救了我,又杀了我想杀的人,还教我灵文和书文。” “我承了你的情,那在还清之前,我就不会主动伤害你。” 他仰着头,冰冷的表情说明他对此嗤之以鼻:“哦?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让你冷静下来,好谈合作条件。我话都没说完,你就一惊一乍的。”云乘月无奈地说,到底是轻轻吸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 她庄严地直视他的双眼,说:“听好了。首先,你要诚实地回答我,你到底要做什么。如果是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不会去做,但如果我能认同你,我会帮你。” “第二,即便我答应帮你,你也不可以干涉我的自由。我有自己要做的事,不会全都围着你转。” “第三,我不主动伤害你,你也不能主动伤害我……” 墓主人仰着头,听了一会儿,也忍耐了一会儿。 终于,忍不住了。 他咬着牙,也咬着被羞辱的怒火:“云乘月——你闹够了没有?” “闹?我没有闹。”云乘月认真维护自己的权益,“这些条件不过分的,毕竟你要光复天下,要做很多很难的事……” 墓主人抬手摁住额头,才想起来自己的血液早已停止流动,自然不会再有类似青筋乱跳的表现。 “你再看一看,你现在到底,”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在对着哪一边说话?” “……啊?” 云乘月迟钝地低下头。 俊美阴森的墓主人,仍旧跪坐在地,目光不善。 她再缓缓抬头。 在她手中,枯发及地、皮肉干瘪的头颅,睁着两只凹陷的眼睛,狰狞又无神地“望”着她。 云乘月再低头,再抬头。 片刻后,她面不改色,将亡灵真正的头颅抱进怀里,猛地埋首吸了一大口。 “我在对着你说话。”她严肃地回答他刚才的问题,“顺便吃一点零食,而已。” 墓主人:…… 一段时间的沉默过后,云乘月到底有点不好意思,把脸藏在干尸脑袋后,目光躲闪地看向墓主人。 “那个,我这样做是不是,”她微红着脸,问,“是不是有点变态啊?” 抱着干尸脑袋猛吸什么的…… 墓主人没有听过“变态”这个词,但此刻,他却福至心灵,一瞬间就领会了这个词语的奥秘。 他冷冰冰地回答:“是的,你真的很变态。” 旋即,他的身形猛然散开,化为无数轻烟,使劲抢回来自己的头颅,马不停蹄地往上,一瞬就冲回了青铜悬棺里。 云乘月抬起头,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我其实……平时也不这么变态的。” qaq …… 已经过去大半天了。 墓主人生气了。 他固执地躲在青铜悬棺里,不出现也不说话,宛如从不存在。 云乘月很能理解这一点。 就像流浪的公猫被带去做了必须做的小手术之后,总是会生气一会儿;如果“小铃铛”是流浪猫的尊严,那形象大概就是墓主人的尊严。 他连灵魂状态都要维持一身庄重繁复的大礼服,肯定是很看重形象的人,所以才要尽力把本体隐藏起来。 谁知道,云乘月得到“生”字书文后,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极力隐藏的真相。 他这么努力想维持“本来的面貌”,这对他来说是个很重要的尊严问题……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云乘月站在地上,抬头望着青铜悬棺,诚恳又严肃地承诺:“以后除非你同意,我都不吸你的头了,行不行?” “——变态。” 冷冷两个字砸下来,“哐当”砸碎在地。宛如墓主人那严重受伤的自尊心。 云乘月叹气。 她本来以为,他应该不会生气很久,所以干脆去睡了一觉。结果睡醒之后,他还是在不高兴:不出现,也不说话,非要说话,就是“变态”两个字。 她觉得自己好冤枉。她也不是故意那么禽兽、那么垂涎三尺的,实在是当时刚刚观想出书文,她的灵力没有完全恢复,才被他的头迷得神魂颠倒,恨不得扑上去狠狠啃一大口…… “唉——” 她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那我要做什么,你才不生气?” 上头又冷冷地砸下来一句话:“把你的身体给我。” 云乘月一凛,下意识捂紧衣襟:“你好变态!” 墓主人:…… “朕,是,说——” 从青铜悬棺里,一个字接一个字地蹦了出来,冰雹似地砸下来。 “——杀了你,将你的灵魂粉碎,身体给朕用!” 云乘月为难片刻,双手托出了“生”字书文,优雅地微笑:“它好像不答应呢。” 生机盎然的气息立即吹拂出去,将整个阴森森的地宫都照亮。它们不光向着四周弥漫,还欢快地向上飞起,尤其雀跃地飞向那具青铜悬棺—— “云乘月!!!” 云乘月一秒钟收回了书文。 “开个玩笑嘛。不要生气,生气伤肝。”她顿了顿,思索后觉得这句话不太对,于是修正,“容易伤头。” 毕竟他只有头了,如果提肝,不是戳别人伤口吗? 云乘月很满意自己的体贴和共情能力。 然而墓主人躺在青铜悬棺里,只觉得自己已经被气得灵魂散开一百八十回。 “滚!” 一个字重重砸碎在地,之后再也没有声响。 云乘月站在地宫中,仰着头,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记忆里,隐约曾有一次,她领回去了一只流浪猫。是长得很难看的白猫,身上左一块、右一块的黑斑,很瘦,眼睛亮得出奇,瘸了一只后腿,见人就炸毛,嚎叫声从喉咙深处发出,叫得撕心裂肺。 带回家后,连续好几天她都不敢摘下防护手套。猫总是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但猫粮、水、猫砂,都在悄悄地消耗。 过了很多天——几天?不记得了——后,突然,猫走了出来,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蹭了蹭她的小腿。 从那以后,她真正有了一名小小的室友。 猫后来……怎么样了?好像是安详地老死了。捡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四岁的大猫了。 现在,云乘月站在幽冷的地宫里,望着沉默的青铜悬棺,忽然又想起了她的猫。 但棺椁里的不是她的猫。她提醒自己,墓主人是一个人。 她不能和猫讲道理,但可以和人讲道理。 “你看,是这么回事。”她再一次开口,语气认真了不少,“在我观想出书文之前,面对你根本毫无还手之力,但我没有因此贬低自己、认为自己不如你。” “而在我偶然得到这枚书文之后,虽然不太清楚它对你的威胁为什么这么大,我也只是觉得,很好,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平等地谈合作,却从未觉得自己高你一等、想要对你作威作福。” “但你呢?你是怎么做的?” 虽然知道他不是猫,云乘月却又不可避免地想起来了她的猫。是不是有哪一次,猫躲在床底不肯出来,她也是这样蹲在边上,说了很多很多话,也不管一只猫听不听得懂? 但不管听不听得懂、听不听得进去,她都要把自己的道理说出来。沟通成功是一回事,尝试沟通是另一回事。 她仰着头,说:“在我无力反抗你的时候,你自行其是,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哪怕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也不肯低头好好谈谈。” “在我能够威胁到你、看穿了你的秘密后,你又恐惧、发怒、逃避,依旧不肯好好面对我。” “我没有当过皇帝,也没见过皇帝。”她皱了皱眉,声音里有一分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凛然之意,“但是做大事的人,难道就是你这样大喜大怒、看人实力下菜碟的么?” 薛无晦(一抹刀光) 云乘月等了良久。 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我的话说完了。” 云乘月转身走开,也不再理他。 她走到青铜人旁边,问:“天甲,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找点吃的?我有点饿了。” 跪伏在地的青铜人一动不动,只偷偷抬起眼,飞快地看看她,又赶快低头。 云乘月又踱步到另一个青铜人边上:“天乙……” “天丙……” “天丁……” 没有一个青铜人回应她。 地宫里,只有很轻微的清脆碎响——这是青铜人们偷偷抬头、偷偷观察状况时,碰撞出来的声响。 他们心中不约而同浮起一个疑问:他们外貌一模一样,她是怎么准确又轻松地分辨出他们谁是谁的? 可他们既然没问,云乘月自然不知道还有这个问题等她解答。 她问了一圈,没得到回应也不气馁,自己去记忆中放食物的地方找了找。只翻出来一壶琼浆,她也还是好好地喝掉了。 想来,那些灵果、烤肉,应该都是青铜人们去地面采集的。 在发现他们有自己的灵智后,云乘月就将代词从“它”换成了“他”或者“她”……因为不知道性别嘛,就随便换着用。 她喝完琼浆,又走动一圈,再看看漏刻指示的时间,对应过来大约是下午两点半。 好,可以开始下午的学习了。 云乘月回到书桌边,将《云舟帖》铺开。 “生”字在她眉心识海跳了跳,也跟着飞了出来,轻盈地绕着字帖飞了一圈,一会儿停在“春”字上,一会儿停在“云”字上。 云乘月凝神看着,轻轻“咦”了一声。是她想多了?她忽然觉得,这卷《云舟帖》和自己变得亲近了不少,好像不再只是一卷精美的墨宝,而是如一名亲切的老友。 “……是你的原因?”她看向活泼的“生”字。 书文没有固定形态,而是不停变换字形、字体,一会儿它是清雅秀丽的小楷,一会儿是宽阔浑圆的大篆,一会儿又成了不羁的狂草。 被云乘月一眼看来,“生”字原地翻了个跟头,又抬起中间的一横,仿佛两只小手,捧着自己的“脸”扭来扭去,最后才用力点了点“头”。 “那你能不能让我看见后面的内容?”云乘月被逗笑了。 书文用力摇“头”。 云乘月和“生”字别有联系,立即明白了它的意思:她的修为不够,看不见。 “原来如此。”她也不失望,只觉理当如此、自己还要多多努力,就拿起笔,开始凝聚心神,“那就临三百张大字。” ——仲春之…… “云乘月。” 阴风吹来,逼得她一笔歪了出去。 云乘月心里泛起惊喜的涟漪,面上却沉住气,抬头瞟他一眼,板起脸:“干什么?你是一赌气就开始恶作剧的小孩子么?” 墓主人站在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带着那颗悬浮在他后面的头。 好香。 云乘月立即紧紧闭上了嘴,害怕自己真的垂涎三尺。饶是如此,她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变得含情脉脉。 墓主人僵硬地动了动。 “生”字距离他太近,而她还不会控制书文的气息,所以他此时宛如被捕猎者盯上的弱小动物,毛骨悚然,很想往后退开,有多远避多远。 但他克制住了本能的恐惧,迫使自己站在原地,脊背绷得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更笔直。 “薛无晦。”他自我介绍,语气冷淡矜持,“神兵自晦,我无晦的……无晦。” 云乘月心里更开心:这是愿意沟通了?对待流浪猫,有耐心果然是对的。 她站起身,伸出右手:“哦,你好,我叫云乘月,乘月而来的乘月。” 她手已经伸出去了,才想到这并不是这个世界的礼仪,自己又将手放下。这只是一个简单的误会而生出的动作,但他凝视着她的手,寒冷的眉眼愈发寒冷,显出凝重与忌惮。 云乘月觉得,他恐怕是把自己的动作当成威胁之类的了…… 果然,他开口了。 “……你要什么?”他一字一顿,眼里有杀意与忌惮交相缠绕,“云乘月,你要什么,才愿成为我的皇后?” 云乘月本来是不想逗他的。但他神色凝重,又要用冷淡来掩饰猜忌,背后那颗干枯的头颅还在微不可察地颤抖、发出浓郁的香味…… 他的头太可爱了,可爱到足以让她生出逗逗他的怜爱心思。 食欲的催动下,云乘月完全看不见干尸头颅的恐怖狰狞,只觉得它就是世界上最可爱、最漂亮、最美丽的事物。 “我要什么?很简单。”她侧弯着腰,对着那颗干巴巴的、骨头形状很漂亮的头,伸手一指,“这个,给我。” 薛无晦整个人都绷紧了。他眉眼天生就阴沉,即便面无表情也显得像夜色里的迷雾,而当他沉沉地望着谁时,仿佛有死亡的阴影悄悄铺开。 “你要这个?”他反问,声音也绷得像一根弦。 云乘月偏头看着他。 “嗯……”她粲然一笑,“开玩笑的!” 他没有笑,仍然面无表情,似乎并不相信她说的话。 云乘月轻轻一叹,眼里却还是笑:“好啦,我说过,不会在你不同意的时候碰它。” “至于我要什么,条件不都告诉过你了?就三个。” 第一,要说清来龙去脉,她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 第二,她的人生是自由的,就算帮他,也不会因此耽误自己的生活。 第三,他们互相承诺,不会主动伤害对方。 薛无晦听着,眉头渐渐蹙起,眼里也流露了几许愕然。像冷沉沉的水墨画上,裂出了茫然的一抹灰云。 “……就这些?”他问。 云乘月眨眨眼:“我早就说过啊,不然还能有什么?” 薛无晦仍皱着眉,淡淡道:“比如让我成为你的奴隶,今后但凭你驱策。比如夺了我的神智,让我成为你的傀儡。比如逼我签订契约对你言听计从,如有违抗便酷刑处置……” 他语气很平,语速却很快。 云乘月听得渐渐睁大眼。 他们对视片刻。 云乘月率先感叹:“居然能想到这么多,你真的好变态。” 这就是历史书上说的残酷的封建君主吗?不愧是被打倒的对象。 薛无晦:……? 云乘月感叹完,又有点苦恼:“你为什么想这么多?我只是觉得,你虽然看起来很凶,但是也没有做过我认为不可原谅的事,还帮过我,那假如你有需要,我也可以帮你,就是这么简单。” 说得真是好听。薛无晦提了提唇角,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哦?那你不如不提条件。” “那不行。” 云乘月断然拒绝,又认真解释:“我愿意有条件地帮你,但我现在不了解你,所以也不能完全相信你。事先谈得明明白白,以后的合作才能顺利。” 帮助流浪猫的第一守则:保护好自己的安全。否则,如果受伤生怨,对人和猫都不好。 他仍是冷冷地看着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当一只警惕的流浪猫站在墙头,居高临下地审视你时,常常就是这样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态。 “哦……?” 他只说了一个字,尾音略长,往上扬起。 而与此同时,他忽然抬起手。 一点寒光挟在他的指间,将他毫无血色的皮肤映得更加苍白。 是刀光。 也是一缕杀机! 薛无晦握着刀,大袖翻飞如疾风,猛然往云乘月刺来! 刀光冷冽,桌面上的“生”字猛地弹动! 却紧接着,被一只纤细秀气的手掌按住。 云乘月站在原地,略抬着头。她大半的面容落在匕首雪亮的光里,而那张鲜花般娇美的面容上,只有无限接近于凛然的平静。 她一动没动,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薛无晦。 刀光落下! ——再轻轻一侧。 最后一刻,锋利的刀刃略略一偏,只割下了云乘月一缕头发。 薛无晦收回刀,握着这缕发丝。他望着云乘月的眼睛,眉梢微动,眼中栖息的阴寒也在流动。 “不躲?”他问。 云乘月说:“你不会动手。” 他笑了一声:“为何?” 云乘月看了一眼自己的书文:“你又不傻。” 薛无晦垂下眼,望着手里光洁柔润的长发。正当云乘月以为他还要说什么的时候,他转过身,在自己那颗干枯的头颅上割下一缕头发,走到位于高台的桌子旁。 桌面上放着黑色的盘龙印玺,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枚纯白的凤印。 他将两人的头发打了个结,放在一张铺开的空白画卷上,再拿起盘龙印玺一盖。印章落下后,两缕发丝流水一般散开,消失不见。 “云乘月,”他声音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冷淡,“过来盖章。” 云乘月走过去,拿起凤印,但不急着盖,问:“我的条件呢?” 薛无晦牵起袖子,磨墨、提笔,神情淡漠。 “帝后是最古老而强大的契约之一。缔结此约后,我们彼此不可欺骗对方,也不可起伤害之心,否则会招致天谴。你的第三点条件,自然成立。” 他顿了顿:“至于前两点……我也答应。而且我会写进契约里,你大可放心。” 饱蘸墨水的笔锋在空白之处绞转一笔,旋即流畅地书写起来。 云乘月注意去看,发现他写的正是她所提的要求。他写的是行楷,但仍不离篆书的峥嵘之意,笔画锋芒毕露、方折尖锐,字迹宛如用刀光流动——埋葬已久的、阴冷的刀。 随着书写的进行,方才刀光带来的肃杀之气也散了开去。墨香氤氲中,空气渐渐平和下来。 笔墨流淌,汇为契约。薛无晦再在落印之处写上自己的名字,接着将笔递给她,示意道:“用印落款后,契约便宣告成立。” 云乘月点点头,先盖了凤印章,再提笔画出一横。 “咦?”她怔了怔,抬起手腕端详片刻,“总觉得不太对劲……” 薛无晦侧眼看她。 “不太对劲。”云乘月伸手给他看,左手点了点自己的手腕,再点了点契约上那孤零零的一横,“就是写起来的感觉不对。” 在临《乐陶墓志》、《云舟帖》的时候,她轻易就能做到笔随心动,能自如地挥洒出优美的字迹。 但刚才,她却失去了得心应手的感觉。字的结构虽然在她心中,但忽然,到底应该怎么轻重提按、绞转平划,她却失去了章法,变得茫然失措。 薛无晦点了点她手里的笔,淡淡道:“这是寻常毫笔。但你临写名帖时,用的是窥道笔,效力自然不同。” “窥道笔?”云乘月竖起耳朵。 “此前我为你备下的,是窥道笔。” 他声音清越低柔,像是有冰冷柔软的雾气沿着人的脊椎攀爬:“窥道笔承载了制作者的书法记忆,极为特殊。初学者用它,只要看懂了字帖中的书法精神,就能使用窥道笔写出合格的灵文,乃至观想书文。” 云乘月明白过来。 “我临出来的灵文,精神是我的,但工夫不是我的?”她叹了口气,不无遗憾,“难怪我一提起笔就写得这么好。看来,以后要修行,得先从每日临摹大字开始。” 薛无晦轻轻挑眉:“你不想一直用窥道笔?自己下功夫,总是枯燥而劳累。” “但自己下功夫得来的,才是谁也夺不走的。”云乘月认真答完,又对他粲然一笑,“而且,听你这么说,我就觉得一直用窥道笔,肯定会坑到自己。谢谢你啦。” “……” 看他一脸微妙,云乘月又抿唇一笑,重新蘸了蘸墨,一笔一划写完了自己的名字。 她退后半步,端详片刻,得出结论:薛无晦说得对,她现在写的字虽然不难看,却明显笔法稚嫩、结构呆板,比字帖里风韵独特的线条差远了。 她看得认真,却没注意薛无晦也正端详着她。 他暗暗思忖:绝大多数人,即便使用最合适的窥道笔、温和容易学习的字帖,也要花费十天半月,才能勉强写出像模像样的一个字。她却只用了一个时辰,就一笔勾勒出《乐陶墓志》的精气神。 这份天赋,即便是在千年前也相当可怕。 何况,她竟然能轻易抵抗窥道笔的诱惑。 这份天才,再加上她手里的书文和契约限制……他恐怕的确很难操纵她。 日后还是得想个办法…… 帝王平静地按下心思,幽深的双眼没有任何波动。现在不能深思,否则会触动契约。 “薛无晦。” 正好云乘月开口叫他。 披发的亡灵之君负手而立,望着她的目光冷淡从容。 云乘月搁下笔:“我写好了,契约就完成了么?” “还差最后一步。” 薛无晦瞥了一眼契约内容,收敛心神,将契约小心卷好、放置在一只古雅的玉匣里,再在玉匣口写了一个“封”字。 接着,他大袖一拂,就有阴风生出,托举着玉匣高高飞起,一路飞进了上方空悬的青铜棺椁之中。 云乘月耳朵尖一动,隐隐听见一声落水似的“咚”声,紧接着,她心头忽地猛跳几下,血液不受控制地狂涌直上,顷刻间灼得她面颊发烧。 咦? 她不禁抬手贴住脸,又下意识去看薛无晦。 正好,他也看过来。他皮肤惨白、神态阴沉,眉眼阴郁到了极致,反而生出几分轻柔飘忽的艳丽之意;当他眼睛一眨,长得不可思议的睫毛就轻轻一颤,宛如黑暗的雾气纠缠而生。 一瞬间,云乘月呆呆地看着他,双手捂脸,只觉手下更烧,简直浑身都要烧起来了。 “我,”她梦呓似地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多了不自知的甜美,“我这是怎么了?” 怎么突然之间,觉得他是,如此、如此地…… 荡人心魄? 起死回生(“我又不是变态。”...) “薛无晦,我这是……怎么了?” 云乘月捂着绯红的面颊,略抬着脸,目光迷离。 薛无晦望着她。她无疑是极美的,肌肤醺着活人才有的红晕,眼神变得比平时更柔软潋滟,整个人本来已经是含苞待放的娇艳海棠,此时更是怒放到极致,还有无数春风化雨来作缠绵陪衬。 他忽然有些想避开,但他迫使自己停下,而且分毫不动,连眼神注视的方向也不变。 薛无晦望着她,面上神情冷淡至极,没有一丝波动,说:“勿慌,这是正常的。” 云乘月努力克制着自己,目光却更加迷离,声音也更甜美柔软:“正常的……真的吗?” 薛无晦清清冷冷地站着。 “帝后契约本是婚契,生效时,你我心有所感,才会对彼此产生不同的……印象。”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还是很冷也很淡,“一天过后,此时的印象就会褪去。” 云乘月立即皱眉:“一天?你是说……要持续一整天?可我忍不了……不行,我一定忍不了的。” 她朝他迈进了一步,眼眸闪闪的,整个纤细柔软的身体都像要化开似的,又仿佛花枝柔软的轻颤。 薛无晦已经攥紧了手。他固然没有身体,没有活人才有的感受,但帝后之契是深入灵魂的契约,所以他竟然久违地体味到了活人的某种滋味。 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在气血翻腾了。 “……退下。”他蹙眉道。 “海棠花枝”可怜地停下,眼里生出一点哀怨,那哀怨又化为春雨,令她显出朦胧的柔弱。 “薛无晦,就一□□不行?”她柔婉地恳求,“我真的有些支撑不住……你就让我靠一天。” 冰冷的灵魂一动不动。他眉头皱得更紧,神情中的居高临下半点不少。片刻后,他动了动嘴唇。 “……只有一天。” 他刚才冷冷地说完,就见她眼睛亮了,又完成笑吟吟的月牙。 “真的?好。薛无晦,你真是个好人。” 云乘月张开双臂,整个人朝他怀里跌来。 帝王站得笔直,神态冷如寒冰,藏于大袖下的手臂却不觉抬起。他漠然地看她扑过来,也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这娇艳花枝轻盈颤动,落入他怀里…… 又倏然站直。 ……站直了? 帝王的眉眼,倏然一动。 云乘月已经退后了半步。她还是一脸天真柔软的笑意,手里捞过去了一个东西,紧紧抱着。那东西拖着一把很长的、干枯的头发,颜色黯淡、皮肉枯萎…… 很眼熟。太眼熟了。 她宝贝似地抱着它,还低下头,小心地将鼻尖贴在那一把长发上,紧接着,她就露出了陶醉的、飘乎乎的笑容。 薛无晦缓缓扭头,看了看自己的背后。空荡荡的。没错,空荡荡的。 他再缓缓扭头,看向云乘月怀里的东西。 不错,那样眼熟的东西,果然就是他的头颅。 是原本紧随他身后的——他的头颅。 他深吸一口气——哪怕灵魂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再一点点地按下已经抬起的双臂。 “云乘月,你到底在做什么?” 他一字一句。安静的地宫倏然一抖,带着满室墓葬跟着一跳,撞出无数轻响。 云乘月抱着安静可爱又漂亮的干尸头颅,依依不舍地抬起头,莫名地看他一眼,思索了一会儿自己的行为应该如何定义。 “嗯,我在……”她试探着说,“吸你?吸你的头?” 她反应过来,有点紧张地将干尸脑袋抱得更紧,告诫道:“你说了这一天我可以靠着你的。君无戏言,对?” 薛无晦:…… 靠着他……他抬手摁了摁额心,好罢,这的确是字面意义的“靠着他”。 可是那颗头,他能…… 算了。 “……只限这一天。” 他脸色黑了几分,隐隐带点咬牙切齿:“只许抱着,不准做别的事!” 云乘月一口答应:“当然,我又不是什么变态。” 薛无晦冷冷地盯着她,冷冷地盯着她怀里的干尸脑袋,再冷冷地翘起嘴角。 “不,你是。”他说。 云乘月:qaq 可明明是他自己说可以的!她哪里知道,帝后之契一成立,他的香味突然就铺天盖地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她只是把持不住自己、犯了一个所有食客都会犯的错误,这也有罪吗? 薛无晦一脸冷漠。 他反手一拽,就将青铜悬棺的棺材盖给“拉”了下来。 云乘月偏头看去,见棺材盖上密密麻麻的坑洞组合成四个大字:起死回生。 是她之前注意过的。前三个字仍然血光翻腾、黑气凶煞,最后一个“生”字则黯淡无光。 薛无晦用命令的口吻吩咐:“过来,用你的‘生’字书文,为最后一个字注入生机。” 云乘月不动,问:“为什么?” 他一直皱眉,神态寒凉:“让你做,就做。今后诸般大事,难不成你样样都要问个分明?” “是啊。” 云乘月却理所当然地点头,声音轻柔却很坚定:“我要了解你每一个行为都是在做什么,才能决定要不要帮你。这是我的自由。我们说好的,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没关系,她会提醒他。 薛无晦眼神微凝。 他盯她片刻,居然反而松开眉头,勾起唇角,仿佛多了无尽耐心:“有你一缕生机,我写的‘起死回生’咒文才能真正生效,我也才能真正去往地面。如无生机内蕴,阴间亡灵只有夜晚能自由行动,白日会受诸多限制,还易被日光灼伤。” 说罢,他微笑更深,轻柔的声音略微拖长,织出细密的嘲讽:“如何,这在不在你‘伤天害理’的条条框框里?” 云乘月浑不在意他的反讽,只想了想,认真回答:“不在。” 她这才走上去,仔细去摸那用手指一点点戳出来的咒文。 薛无晦被“生”字克制,退开一些,挂着那点讽意,负手等待。 却见那少女不急着动作,又回头问:“一直没问你,你是为什么要回去阳间?你说是一千年前的人物,又是皇帝,你都这么成功了,还在眷恋什么?” 问这个做什么?他眼睛一抬,再略略一眯。 他反问:“如果我的回答不叫你满意,你难不成还不写了?” 云乘月却一脸认真:“有可能的。” 短暂的沉默后,薛无晦半阖上眼,按捺住不被契约允许的戾气和杀意。 “……复仇。” 他睁开眼,似笑非笑:“我回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复仇。” “复仇?” 云乘月有些吃惊,紧接着又了然:“是害你只剩一颗头的人?千年过去,他们还活着……?” “云乘月,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轻柔地打断了她,眼中幽暗的迷雾不断漫延。 云乘月安静下来。她捧着书文,瞧了他片刻。 “对不起,”她忽然说,“我不该说你是眷恋人世。仇人如果还活着,那当然要复仇。我会帮你的。” 她用力点点头,转过身,又用一种相当认真的姿态,将“生”字的生机注入到咒文中去。 “你大概想要多少生机?越多越好,还是有浓度要求?”云乘月很细心地征询他的意见,却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回答。 她回过头,却恰好见到他移开目光。 “……已经可以了。” 他声音里飘忽不明的讽刺,忽然消失了。 云乘月不明所以,眨眨眼,又去看青铜棺盖上的咒文。 起死回生——凶煞死气流动,经过“回”字,来到“生”字,死地乍逢生机,恰如柳暗花明。 死,自然是他的死。 而生……会是他的生么? 她不知道,薛无晦也正想着同样的问题。他低下头,望着自己的手掌。苍白的手,没有一丝血色和温度,掌心的生命线被突兀地截断。 他望着自己。 他看见,原本还带着无尽缥缈虚幻之意的灵魂,正一点点变得凝实。他感到一丝暖意在身体里游动;微薄的温暖,却因为暌违已久而陌生得可怕。 太陌生,他甚至不得不适应了一会儿。 这时,云乘月已经收起书文,重新抱起他的头,走到他面前,好奇地围着他转了一圈。 “你看起来更重了。”她一脸郑重其事。 薛无晦皱眉:这都是什么古怪用语?等日后她正式修行,他一定要好好督促她念书。文采平平者,书文成就往往有限。 她一打岔,倒是将他刚才的幽微心思冲淡了许多。 “休息一日。”他不知怎的,不大想看她,便借故走向一边,“明日我们就出陵。” 云乘月在他身后,说:“好,不过我要先回浣花城,你不能反对,记着我们的约定。不过,你找得到路么?要是找不到……” “知道了。” 他停下脚步,略回过头,有些生硬地斥责:“聒……噪。”叽叽喳喳的,比他当年宫里养的百灵还烦人。 她却正笑吟吟地看着他,笑得满室生春。 春光烂漫太过,以至于他最后两个字其实并未吐出,只含在唇边、挣扎了几下,到底是无可奈何地散了开去。 薛无晦再次皱眉,莫名地,他心中生出一点不悦,干脆拂袖而去,再不看她。 …… 目睹薛无晦走到另一头,云乘月也缓缓松了口气。 她往柔软的大床上一坐,再顺势倒下,整个人侧躺着,双臂紧紧将干尸头颅抱在面前。 放松之下,她干脆将整张脸都埋在了干尸的长发之中,一边吸,还一边蹭了蹭。 虽然看起来色泽暗淡,但其实这颗脑袋很干净,头发也不难摸,只是有点干燥,摸起来像蓬松的干草。所以摸摸蹭蹭,都没关系。 云乘月专注于自己的感受,丝毫没注意,当她抱着干尸脑袋滚来滚去的时候,另一头的亡灵帝王三番两次僵硬了身形。 她光顾着让自己一点点放松下来。 嗯…… 终于安全了。 她按住心口,察觉出一丝之前被忽略的疲惫。 她终于安全了。她沉默地告诉自己,你安全了,可以不用再那么紧张。 从穿越开始就绷紧的那根弦,到现在终于可以松开。一连串的突发状况、时刻都考虑着如何保障自身安全、好几次面临死亡的威胁…… 她是不大害怕,也是比较镇定。但……就还是挺紧张的。 云乘月仔细感受着自己的心情变化,也感受着身体的疲惫、肌肉的一点点放松。 据说,人要随时注意自己身心的感受,才能及时调整,这样比较不容易想偏,也可以保持一个比较健康和乐观的状态。 云乘月非常认真地照着做。 不大害怕……嗯,老实说,还是有一点害怕的。虽然有一枚好像很强大的书文,但她对这个世界到底所知甚少,也不能确定自己可以做到哪一步。万一和薛无晦发生严重冲突,他要鱼死网破,怎么办呢?就算她能赢,可她身处这座墓里,又要怎么出去? 这些她都想过,只是不敢想得太细。等到危机都过了,她才能慢慢梳理、慢慢排解。 没关系了,她告诉自己,现在契约缔结,这座地宫里没有人可以伤害她,她可以真正放松休息了。 而且,身边还有很香很香很香的漂亮脑袋……抱着它,一定会睡得更安稳。 云乘月闭上了眼,放任自己的意识沉入深处。 黑暗的、安静的潜意识深处,通往梦境和回忆的起点…… ——咚! 她被重重推到在地,意识朦胧又糊涂,只知道本能地抬起头。 有些迷幻的阳光里,一个女孩儿笑得灿烂,也笑得充满恶意。 “一个傻子,也配嫁到聂家?”她清脆地笑起来,“云二,你怎么不去死呢?” 梦……么? 云二小姐(傻子没有价值...) 云乘月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梦。 望着那个朦胧的女孩儿的影子,她试图站起来,也试图说话,但在梦里,她什么都做不了。 这是云二小姐的一段回忆。 过去无法改变,回忆无法改变,所以现在在梦里面对过去的云乘月,也什么都做不了。 云乘月明白了,她只能看着这段模糊的回忆。 “云二,你怎么不去死?” 看不清脸庞的小姑娘,身形和声音大约在十二三岁左右。她甜甜地说着“死”字,从台阶上走下来,粗暴地将云二小姐拉起来,又狠狠揪她胳膊内侧的软肉。 云乘月无法感受到云二小姐当时的知觉,却接收到了她模模糊糊的想法:疼。 好疼。 她听见云二小姐开口:“疼,不要,疼……” ——嘭! 她再一次被重重地推出去,这一回整个人狠狠砸在地上。她低下头,看见手掌被石子划出了血痕。 这里是一座落满阳光、草木修剪精致的院落,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 那小姑娘走过来,弯腰盯着她,模糊的面容上有一个甜美的、浓郁的笑容。 “云二,你配不上聂家啊,把婚约让出来?哦我忘了,你是个傻子,你什么都不知道,连话都说不全!” ——疼。 云乘月清晰地感知到了云二小姐的想法。 当云二小姐被小姑娘拽起来,不停地使劲揪身上的软肉时,她一次又一次地接收到了这个想法。 ——真的好痛,不要了,好痛…… 呆呆的、迟滞的、麻木的思维,连加害者的身份都没有去想,只是一遍遍地想:好痛,不要了。 院落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又是一道女声。听起来年纪更大。 “汲夏,你在同二小姐做什么?” 小姑娘停下了动作,手里还稳稳捏着云二小姐的手臂。她转过头,甜甜地说:“回三夫人的话,二小姐摔倒了,婢子正为二小姐清理。” 顺着云二小姐的动作,云乘月也往那头看去。夏日炎炎的光里,院子门口站着一位环佩琳琅的夫人,身边还跟着一名矮个头的小姑娘。 三夫人似乎往她这边看了一眼。 云二小姐朝那边伸出手:“三、伯母,三、妹……” 三夫人却转过身,漫不经心地说:“行了,清理干净了就带二小姐回院子,这里是少爷小姐们练习写字的地方,别让个傻子耽搁了旁人修炼。” “是,三夫人。” 汲夏笑眯眯地行了礼,又扭头看向云二小姐。她带着笑,轻轻地抓住二小姐的腰,再狠命一掐。 “二小姐,不要怪婢子哦,也不是婢子自己想要这样做的。”她状似苦恼地说,声音里的恶意一滴滴流淌,“要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还挡了主子的路。” ——痛。 为……什么? 命……是什么? 傻子是……什么? 云乘月不断接收到云二小姐破碎的思绪。 她被人说是傻子,种种单薄零落的想法、无法成形的语句,似乎也都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云二小姐只能呆呆地站着、坐着、躺着,呆呆地任由一切事情发生。像个无能为力的娃娃。 ——那是二妹? ——别理她,傻子丢脸死了。 ——聂二少,那就是你的未婚妻?好福气,好福气,哈哈哈哈…… ——闭嘴! 无数不同的人影,在云二小姐的记忆里都是模糊的光团;他们没有前因后果、没有太多的交集,留下的大多是匆匆而过的背影或侧影,以及漠然的只言片语。 但是,她也被人牵过手。 比她高的女人,用温暖的手掌牵着她,走过光影一截一截、漂浮着花香的走廊。 女人还会低下头,露出模糊的微笑,伸手为她别过一缕耳发。 “你母亲在世的时候,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很疼爱你、很关心你,才千方百计为你安排了这样一条路。”女人亲昵地点着她的额头,“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傻一些也没关系,啊?” ——温暖。 她感觉到了这个词语。 然而接着,梦里光影流转,血色黄昏降临。云二小姐站在门口,单手扶着冰冷的廊柱。 屋子里有人在吵架,一男一女,女人的声音前不久才温暖地对她笑过。 她在失态,在高声地发泄自己的愤怒:“……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有人欺负她,我也不愿意,我在尽力约束——可是我还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都是一家人,我还能让谁没了脸?我敢让谁没了脸?大爷,要不您来管家,您来查,有一个算一个,挨着家法处置,狠狠地教训、狠狠地打,好不好啊——敢不敢哪?” 猛一阵沉默,长久的沉默。 接着,女人疲惫的声音低低响起。 “我尽力了……可,活人总是比一个傻子重要,是不是?唉,这世道便是如此……” 云二小姐是听不懂这些话的。 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受了欺负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这一回,她却低下头,沉默地转过身,往草木葳蕤的另一边走去了。就好像她听懂了似的。 ——没有人。 梦境里,云乘月忽然有点分不清这是自己的想法,还是云二小姐的想法,亦或是她们共同的想法? 她难过地想:没有人真的帮她。 因为她是一个傻子,所以不值得别人真的帮她。 …… “云乘月。” 她动了动,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苍白却柔和的光线落下来;地宫里就是这点好,虽然不见天日、阴森森冷飕飕,可黯淡的光线永远不会叫人觉得刺眼。 她没动。 “……云乘月,起来。” 这个冷淡缥缈的声音,隐约多了一丝恼火:“将朕的头还来。” 她尚未完全清醒,好似还有半个自己是幼小的云二小姐,于是也幼稚地将胸前的东西抱紧:“不还。” “……你的眼泪鼻涕沾满了朕的头发。” 冰冷的声音抬高了一些,隐约带着一丝不可置信。一双冷冰冰的手也伸过来,想要夺走她怀里香喷喷的、已经被她捂得暖暖和和的“蛋糕”。 云乘月才不肯。她往旁边一滚,背过身去,闷声闷气:“就不还!”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 “天甲,天乙。”声音的主人优雅地吩咐,“将地宫清理一遍,看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混了进来,附在了这女人身上。” 不干净的东西……? 云乘月坐起来,迟疑地看向他:“不干净的东西,是鬼?那不就是……”你么? 他神态冷漠平静,动作却迅如闪电,出手就揪住自己脑袋后的长发,毫不怜惜地狠狠一扯,把干尸头颅抢了回去。 薛无晦用手指尖拎着自己的头,皱着眉头盯了两眼——尤其是被黏成一块的地方。 他什么也没说,左手抬起,凌空写了一个“水”字。清澈的水流凭空出现,在半空凝聚、流动,化为一小座空中水池。 接着,他优雅地一抬手,一用力—— 咚! 头颅缓缓沉下。干枯的长发在水流里缓缓上飞,狰狞的面庞静静地面对着云乘月。 “……抱歉,弄脏了你的头。”云乘月揉揉眼睛,这才算完全清醒,也才迟钝地反应过来,“等等,可你说了我可以一整天抱着你的头……” “已经过了一整天。” 薛无晦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披散的长发在阴风黑雾里缓缓散开,恰与他背后的干尸头颅相得益彰。 云乘月探头看看漏壶,发现果真如此。她居然睡了一整天? 她晃晃头,脑子里还残留着梦的影像,又迷茫地看向薛无晦,半晌才呆呆吐出一个字:“哦。” 薛无晦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几圈,眉峰阴沉地聚拢。 “睡傻了?在梦里哭得厉害,跟只被人丢了的小狗似的。” 他的眉眼天生有种艳丽的阴沉,当他再皱眉时,就仿佛寒风忽起、夜色阴沉,幽冷的雾气即将遮蔽瑰丽的星空。 云乘月用手指梳理睡乱的头发,没精打采地反问:“你在关心我么?” 薛无晦神色一滞。可没等他说话,云乘月又没精打采地说:“唉,你肯定不乐意承认,算了,我就当是你关心我,谢谢你。” 她继续用手指撑开头发打结的部分,低声说:“我梦到了这具身体以前的事。虽然是她的事,可我想起来也很难过。” “‘这具身体’?” “这原本不是我的身体。”云乘月诚实地说,因为在帝后之契的作用下,他们彼此不能说谎。 薛无晦有些诧异,上下打量她几眼,淡淡道:“想得太多,这就是你的身体。魂体相合,并无夺舍痕迹。不过,你此前命魂有些不稳,近来才巩固。怎么,你的命魂以前生活在别处?” 云乘月惊讶道:“命魂?” “人有三魂六魄,命魂为主,承载一切记忆与思绪。偶尔有人命魂离体,剩余的魂魄便浑浑噩噩、只有基本的感知……哦,你的身体以前被人当成傻子,欺负得厉害?” 薛无晦明白过来。 “有什么好哭的?” 他拂袖不悦,声音缥缈,连杀意都显得空灵:“出去后,朕顺手将他们都杀了,再将所有曾见过你的人都杀了,就没人知道你曾有狼狈的时候。” 云乘月呆了片刻,发现他是认真的。 “不用了。”她伸手拉住他的衣裳下摆。他是魂体,但现在身形凝实,连衣裳的手感也相当逼真。 薛无晦没动,望着她,缓声问:“哦,你不忍心?” “也不是。”云乘月无奈地说,“我其实还没大想明白……我还在想命魂这事呢。等回去了再说。” 薛无晦看了她片刻,眉头却愈发紧蹙。他忽地抬手,扔下了一样什么东西。 云乘月低头一看,见是一柄漆黑的梳子。剔透温润的黑色玉质,雕刻着她不认识的花朵叶蔓,线条很简单,但自有一番古雅天真之趣。 “梳子?”她捡起来,又发现背面镶嵌了一颗绿松石。在黑沉沉的玉色上,这一点青绿仿佛一粒生机,压住了黑玉的诡异深沉。 她打量时,一只修长的手忽然伸了过来,按在她的手背上。缺乏血色的手指挟住她的手指,引导她将右手大拇指摁在绿松石上。 云乘月抬起眼,才发现他已经坐了下来。明明是魂体,却在床褥上烙下一个轻微的痕迹。 他靠得很近,眉眼中的艳丽和阴沉也都离得更近;这个人没有呼吸,漆黑的长发垂落几缕,说话时苍白的喉结依旧会轻轻滚动,与常人无异。 “像这样,按在这里、注入一丝灵力,再说话。”他平静地指导她,“即便我不在你身边,通过这柄玉梳,也能彼此沟通。” 原来是沟通用的?云乘月点点头,又端详片刻,举起来问:“除了通话,我可以用来梳头么?” 薛无晦动作微微一顿。 他站起身,往一边走去,只留下一个缥缈漆黑的背影。 “随你。” “嗯……?” 云乘月试着梳了梳头,再看看精美的梳子,又抬头望望他。 “你其实主要是为了送我梳子?” 她冷不丁问。 他背影停下。也不好分辨那是普通的“停下”,还是叫做“僵硬”更好。 “……你自己在殿里选些衣裳、首饰,收拾收拾,该走了。” 他没有回头。 “我暂时不能随意在地面现身,所以需要你先在浣花城里帮我做一件事。”他说,“这柄玉梳,权且当成报酬。” 云乘月再看看梳子。 “可按照契约,这些东西我本来都能自己拿。”她一本正经地说,“你拿我的东西送我,也叫报酬吗?” 薛无晦转过身,纤细阴沉的眉毛拧在一起:“那你要如何……” 他话音未完,却戛然而止。 在目光尽头,那名长发散乱、坐得笔直的少女,对他露出一个盈盈的笑。 “谢谢你安慰我,也谢谢礼物。”她有点狡猾地眨眨眼,“对人道谢,还是当面说更好,对?” 亡灵的帝王一怔,蓦地抿紧嘴唇。 旋即黑烟一散,他消失在原地,唯有话音散落。 “……自作多情。” 驿站风波(回到地面) 呼—— 云乘月猛地睁开了眼。 在视野所及的范围内,巨大的岩石带着残阳的血光,呼啸着向她砸落! 云乘月就地一个翻滚,险险避开了巨石覆盖的范围;在她扑出去的一刹那,岩石重重砸在地面,四分五裂。 轰—— 大小各异的碎石飞溅开。 这是哪里…… 她不是在学校里熬夜写论文吗? “要死啊!让你们把货看好——!” 一个男人骂骂咧咧地冲过来,着急地将云乘月拽起来,左右察看,确认她没事后,这才松了口气。 夕晖笼罩的山林里,几个高矮不一的影子也围拢过来。 “大哥,没事?” “这,这葛军师选的营地,明明说这地儿稳得很……” 几个人一通吵吵嚷嚷。 云乘月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暗中观察这几个人。 对了,她想起来了。 这里已经不是她原来的世界了。 她的头还隐隐作痛,但是还好,和前几天比,今天她的意识已经完全清醒,更重要的是,她终于能完全控制这副身体了。 她快速整理了一遍这几天发生的事。 记忆中,她原本在学校里敲键盘,忽然遇上雷暴,眼前一黑,再清醒过来时,身边就已经换了天地。 不知道为什么,穿越前的记忆有些模糊,她只记得一些大概的信息、片段。 她现在所在的身体,拥有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名字,身份是……浣花城仙门云家的二小姐。 云二小姐是个生来魂魄不全、痴痴傻傻的人,又兼父母早亡,在云家原本该是个毫无存在感的孩子。如果不出意外,她应该在云家衣食无忧也一事无成地度过一生。 然而——坏就坏在这个“然而”。 这里是一个可以修炼的玄奇世界,有诸多神仙般的修士,更有形形色色的宝物、修炼功法。 云二小姐的亡母,恰恰就留下了一样神秘的珍宝,还附赠一份光鲜亮丽的婚约。 记忆整理到这里,云乘月不仅想要扶额:怀璧其罪,这道理哪怕是在二十一世纪的现代社会也通行,更何况是一个可以修仙、又有阶级划分的类似华夏古代的世界。 云二小姐今年十七,眼看就要等来未婚夫下定、完婚。可是前段时间,这不通世事的傻孩子被云家一个老仆哄骗着出了门,带到郊外一处悬崖,就给狠狠推了下去。 二小姐当场就没了气,也就在这时候,云乘月莫名在她体内苏醒。 可能是这个世界修仙者普遍身体强悍,二小姐虽然香消玉殒,却好歹没有摔得断手断腿。 刚醒的几天,她意识混沌、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结果被路过的一队行商给捡了。 也就是她眼前的这些人。 但他们并不是什么好人。说是商人,实则半商半匪,看云乘月气息奄奄、穿着华丽,又有些修炼的根骨,就生出了奇货可居的心思,想把她拿去卖个好价钱。 不过,云乘月暗想,也多亏了他们这份心思,才能让她这几天不仅不受伤害,还给好吃好喝地供起来。 她之前是有心无力,现在恢复了,就得仔细考虑现在如何自保。 首先,她得确保当下的人身安全。 那么刚才的巨石砸落…… 她抬头看去。 这里是一片丘陵和缓的山林,林间的风颇为湿润,所谓悬崖也并不太高。刚刚砸下来的岩石却是趋向正圆、质地干燥且表面风蚀痕迹明显。 和这里的气候、地貌格格不入。 事出反常,必有来因。 她正若有所思,忽听那商匪的头领冷不丁一句:“你看什么?” 云乘月收回目光,不闪不避地望过去:“我就看看,险些砸死我的东西长什么样。” 她声音清澈又柔婉,带些浣花城本地的口音,尾音牵着几丝软意。 光凭声音,都能让人心中一动。 头领微妙地觉得,这名奇货可居的少女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但再仔细看看,她还是一副纤细柔美、毫无修为的模样。像一只吃奶的羊羔。 也是,捡到她的时候,就知道这是富贵窝窝里养出来的小娇羊,还能有真本事了? 他有点心痒痒,却不得不遗憾地咂咂嘴:可惜,要想卖个好价钱,就绝不能碰。 头领干脆不看她,扯过头大叫一声:“老葛!过来,看看你选的什么破地方——要是货物损伤了,老子摘了你的狗头!” 一名穿着深青色长衫、托着个铜罗盘的中年男人,急急忙忙地奔了过来。 他瘦得像个猴儿,一双眼睛泛着贼光,来了之后先“滴溜溜”往云乘月身上看了一圈,才赔笑说:“大哥莫气,我来看看……咦,这石头像是风沙大漠那头才有的,怎么出现在这儿?” 这老葛看着寒碜,倒也有点眼力。看出不对,当即开始四下查探。 云乘月见他们机警,就息了开口提醒的心思,顾自往旁边走去。 她现在身上连个防身的器具都没有,也感受不到什么修为的存在,暂时得和这队商匪共存亡。如果周围真有什么危险,她并不想跟着他们一起覆没。 这石头是个意外最好,如果真有异常……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她一走,就有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跟了上来。 这两人都是一身凶悍横肉,也是商匪中的一员,负责照顾也是看守云乘月,不让她跑了。 云乘月瞥了一眼她们腰上的刀,不言不语地坐了下来,再接过她们递过来的干硬饼子,也不嫌弃,顾自慢慢啃了起来。 她想,当务之急,先是要摆脱这队商匪。接着,既然她承了云二小姐的命,就该回去替她查一查,到底是谁害了她的性命。 话说回来,也不知道她能不能修炼? 还有眼前这些人,修为都是什么层次?哪怕有一个能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她要逃跑都颇有难度。 云乘月啃了两口饼,和着清水慢慢咽了下去,偏头看身边盘腿坐着也像铜墙铁壁的婆子,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张婆,为什么你们腰上,都挂了一支笔?” 她观察过了。这些人里,有些人的腰上只挂了刀兵,而有些人除了刀兵之外,还插着一只毛笔。 总不能是这群人个个热爱读书写字,才都别一支笔? 她一开口,两个婆子都一愣。 这么些天,这是她们看管的“货物”头次主动跟她们讲话。 姓张的婆子打量她几眼,狐疑道:“你知道我姓张?” 云乘月柔柔地说:“我听他们叫过呢。” 神态天真娇憨,一看就是好人家仔细教养出的闺女。 张婆子神情软了软,说:“你家里没人教过?不用笔,怎么运用书文,又怎么修炼和斗法?” 哦?用笔还能修炼和斗法? 云乘月心中惊奇,面上却只稍稍露出一点恍然和羞涩:“哎呀,是这样,没人告诉我。” 她又问:“张婆,书文又是什么?” 张婆正要开口,另一个婆子却冷哼一声。 “问问问,问个屁!” 一只干硬的手伸出来,手里的旱烟杆重重敲了一下张婆子。 “这小丫头套你话呢!要是她跑了,你一家人的脑袋都要碎成烂泥!” 这干瘦的婆子站起身,厌恨地盯了一眼云乘月,却也不敢对她动手,就往旁边地上重重啐了一口:“有钱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明显比张婆子地位更高,后者一下就噤声不敢说话了。 云乘月却面不改色,恍若不闻。 这种态度叫干瘦的婆子更加不快,却又无法说什么。 毕竟这是珍贵的货物……她只能自己恶狠狠地安慰自己:日后将你卖去腌臜的地方,看你还怎么保持这漂亮清高的模样! 云乘月并不在意她。 她移开目光,又望向头领那一边。那个拿着罗盘的老葛正在四处转悠,口里念念有词,右手还抓着一支毛笔,在空气里写写画画。 随着他的一笔一画,空气中有什么亮尘似的东西散开了,又隐逸在空气里。 云乘月辨认出,他写的应该是一个“察”字。 这是不是所谓的书文? 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她看着看着,心中忽然一动,悄悄摊开手掌,指尖微微勾了勾。 本来只是心血来潮的动作,然而,那头的“亮尘”却忽地一动。 片刻后,一缕清凉的感觉渗入指尖。云乘月一怔,再去仔细感应,却又没了。 是错觉,还是…… 那头正凭空书写文字的老葛,突然动作一顿,疑惑地抓了抓头,四下看看,这才又重新写了一个字。 他写出的“察”字不断连绵,放射出的“亮尘”也在不断连绵;微微的光芒往四面八方而去,没有错过任何一个角落。 莫非,那个“察”具备“察看”的功能? 假如这个世界的法术,都是通过写字来起作用的话,这些人随身带一支笔就很正常了。 云乘月一边记下这一点,一边又趁机偷了一点“亮尘”过来。不过,这些力量总是清凉一瞬,就如泥牛入海,消失无踪。 希望这不是意味着,她资质很差……否则在这个可以修炼的世界里,她就处于格外不利的地位。 她闭上眼,继续一点点地偷“亮尘”,也顺便休息养神。 无论有没有用,多积累总是没错。 * 浣花城,云家。 就是那个百年仙门的云家。 自从百年前名满天下的云崃真人在这里扎根,云家就成了西方宸州首府浣花城首屈一指的仙门。人才济济,更出了不少在朝廷领爵、加官的先祖。 但传到这一辈,云家的颓势已经十分明显。 老太爷尚且领五等爵、捐了个虚职的从六品官,但底下三个嫡子里,二郎早逝,大郎、三郎还算出息,但修为迟迟上不去,只领了三等爵位。 要知道,朝廷的爵位共有二十等啊……七等以上才算高爵!云家祖上,也是出过十七等爵的人物,现如今却没落至此。 相对地,城中泥腿子起家的聂家,近二十年来却是蒸蒸日上,不仅家主领了八等爵,小辈之中也接连出了两名天纵英才。 云家?最杰出的长房的一对儿女,也只是中等偏上的资质。 因此,云家十分重视和聂家的联姻。 哪怕定下婚约的,是那个父母早亡、自己还天生痴傻的云二,只要聂家乐意娶,云家就敢嫁。 可眼看聂家就要来下定,云二却丢了! 云家上下一合计,决定干脆让云三顶上,总归这门亲事不能丢! 至于云二最重要的陪嫁物,也是聂家愿意娶个傻子回去的代价…… 就算成云三的陪嫁罢。 左右二房夫妇也没了,谁还能拦着不成? 现在,等着下定的云三小姐,正在聂家做客。 聂家号称“聂半城”,虽有些吹嘘,但屋宅连绵、移步换景,后宅还有一片广阔的荷塘,四季荷花不衰,染得萧瑟秋景也娇艳起来。 聂小姐正陪云三坐在后院长廊,临水赏花,也是眉眼弯弯,心情好得不得了。 “这下好了!”她声音清脆,透着十足欢喜,“真是因祸得福,我可不乐意二哥娶个傻子回来。我跟你多好啊,你要是嫁过来,我们就能一起写字儿、画画、赏景……我真是开心!” 云三抿唇一笑。她容貌随父,不多么漂亮,却和善可亲,仔细一打扮,也称得上清秀佳人。 她轻柔地说:“别这样讲。二姐不见了,我心里也并不好受……” 话音未落,聂小姐就一撇嘴,哼道:“一个傻子,还能和你交心了!我知道,你迫于体面,总要做个样子,可那傻子从前的痴呆样我们谁没见过?要我说,她最好就死在外头……” “——妹妹!” 一道清越的男声传来。原本温和儒雅的声音,却显出几分严厉。 聂小姐一抖,露出心虚之色;云三微微一颤,面上却是浮起红云,已是站起身来。 “二哥。” “聂二公子。” 竹青长袍拂动,一名容貌温雅的青年出现在长廊边。他年约二十,气质清爽,譬如松间流水,令人见而忘俗。 此时,他却皱着眉,责备最疼爱的妹妹:“云二小姐流落在外、不知吉凶,我们这般行事已是落了下乘,如何还能再口出恶语?” 聂小姐不服,小声说:“我又没说谎。二哥你不也不乐意娶个傻子?从前我就听见你跟七叔抱怨……” 聂二公子神色一僵,不自在道:“慎言。” “你真是读书读傻了。”聂小姐又很小声地顶撞一句,又急急拉起好友的手,“好啦二哥,反正现在皆大欢喜,你就准许我高兴高兴么!” 云三小姐一直面带红晕,此时才抬眼看向聂二公子,没想到恰巧撞上他的目光。 她陡然连耳朵也红了,却不退避,反而对他一笑。 聂二公子含笑点头,心里却并无多少触动。 他望着云三小姐灵慧的眸光,模糊地想起记忆里那张娇艳却木呆呆的脸……其实他小时候也很不乐意这婚约,但后来想想,将她娶回来也没什么不好,自己不需要再在妻室上费心,还能专心修习书文。当带回来一个好看的娃娃似的…… 可惜。 他心下一叹,有些怅惘地想:总归是娶个正常人更好。 前往浣花城(一波未平) 那一天,云乘月终究没能如愿以偿。 大概是个正常人都不会让她咬一口……正常鬼也不会。可舔一口呢?舔一口这个要求不过分啊,怎么就不行? 唉。 而且,等她诚恳地、郑重地说完自己的诉求后,墓主沉默片刻,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竟然就原地消失了。 “你先住下。” 他当时已经回到了悬棺里,声音从顶上传来。云乘月一抬头,发现他连棺材盖都重新盖上了。 虽然隔了沉沉的青铜棺椁,但这不影响他的声音;那古老编钟敲击似的音色,仍然低沉清越、清晰优美。 云乘月反思了一下:她这是把海鲜自助……不是,是把鬼吓回老家了? 不过,他神智完整、思维清晰、目标明确,也不能说是鬼。 云乘月决定更正对他的称呼:无名氏墓主。 谁让他不说自己名字的。 好消息是,她暂时活了下来。 云乘月原本做好了睡地板的准备,还琢磨饮食问题,但不多时,就有几名“活”过来的青铜人灯上前,将陪葬品推开,拖出一张雕琢精细、木料结实还隐带异香的床榻,再铺上光亮如新的褥子、枕头。 除了床榻,还有薄如蝉翼的玉壶装的琼浆、不知道打哪儿来的灵果和谷物,以及烤好的肉类。 这么仔细地款待她,墓主却没有提出别的要求,只说先让她休养几日。 如果换个人在这里,多半会战战兢兢、成日里忧心对方要做什么,乃至茶饭不思、日渐消瘦…… 但云乘月不是别人。 她该吃吃该喝喝,闲了没事就琢磨自己体内的力量,再无聊就去和捧灯的青铜人说话,或者去观察满室琳琅的陪葬品。 帝王的陪葬品都是珍宝,堪称豪华博物馆,颇有看头。 既然墓主人不阻止,云乘月就能优哉游哉地自己过下去。 她并非盲目乐观,而是分析过当前利弊。 墓主开口要她当皇后、光复河山,说明了两点信息:第一,他是个被夺了江山的皇帝,而且无法单独靠他自己完成大业。第二,她作为皇后,肯定能给他带来什么不可替代的用处。 他好吃好喝好睡地供着她,更印证了这一判断。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目前来看,绝对实力是她弱他强,但在交易的平台上,她的筹码更大。 不过是比谁先沉不住气而已。 在阴暗不见天日的地宫里,云乘月气定神闲,活得有滋有味。 墓主人也并不总是待在青铜悬棺里。从他出来之后,那具棺椁的盖子就再也没有盖回去,一直斜斜地掩在上头。 云乘月有一次站在下面,仔细去看棺材盖上的字,就是他用手指戳出来的那几个。那是四个字,线条匀净流畅、字体结构对称,是小篆。 她认出那是四个字:起死回生。 前三个字的笔画,都流动着玄色光华,尤其“死”字更带血腥杀伐之气。但最后一个“生”字却黯淡无光、死气沉沉。 云乘月若有所思:在这个修炼书文的世界里,这个“生”字……应该很重要? 第五天的时候,当云乘月迷迷糊糊从睡梦里醒来,发现地宫变亮了。 她揭开锦被,打着哈欠坐起来,抬头看向光源。 “夜明珠……?” 她怔住了。 墓主人坐在青铜悬棺上,抬头望着地宫穹顶。 而在高远的穹顶上,是数以万计的夜明珠。 在云乘月的注视下,夜明珠还在不断亮起;它们一颗接一颗,如同夜晚的大海亮起了星星的倒影。 柔和的光芒相互映衬,隐约又像组成了一条缥缈的道路,只是不知通往何处。 “真好看。”云乘月感叹了一声,“能修筑这么豪华的陵寝,你生前到底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墓主人一动不动,只垂下头,望着她。模糊的一瞬间里,他好像显得有些孤寂:他的脸是真真切切的,但随风飘拂的衣摆、大袖,都显露出虚幻之意,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 像一只无言而孤单的幽魂。 “千年前的事罢了。” 他答非所问,身形忽然如雾雨散去,下一刻,又重新凝聚在她的面前。他姿态挺直优雅,那点模糊不清的孤寂消失无踪,唯有繁复庄严的深黑礼服轻轻一晃,如收尾的余韵。 “你修五行化灵之法,还欠一率水系灵力,便可筑基。”他带着一缕苍白的微笑,轻柔的声音暗藏诱惑,“朕可予你水系灵力,还可引你观想书文。” 五行化灵之法……? 是指她能吸收别人灵力的能力? 之前她能感受到力量,却写不出书文,是因为筑基未完成? 云乘月很想多打听一些这件事,但不是现在。 她微笑起来,没有表露出任何惊诧,而是云淡风轻道:“被你发现了?好啊,你要给我好处,我当然不会拒绝。” 他凝视着她的脸,双眼微不可察地眯了一眯:“很好。” 也没见他动作,就有桌椅飞来、笔墨铺开。 云乘月回头,见空旷的地面多了一张高桌,上面铺着宣纸,旁边的笔架上搁了毛笔,砚台里有墨汁缓缓流动,一旁的笔洗中有清水晃动。 “修书文,先习字。今日开始,每日临三百个大字。”他一拂衣袖,桌面上就多了一幅字帖。 字帖黑底白字,像是碑文拓印而成。 云乘月嗅到淡淡墨香,恍惚都快以为这是书法课堂了……她以前去过书法课堂吗?兴许去过,只是不大记得了。 修炼,居然要先从写大字开始…… 她点点头,也不问他为什么突然要教她修炼,只问:“我要临到什么时候为止?” 墓主人屈起左手食指,轻轻一弹;一缕缥缈黑雾飞到云乘月面前。 好香。云乘月抽抽鼻子,眼睛登时亮了。 “给我吃么?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她愉快地说。 墓主人一怔之间,就见这娇美的少女张开嘴,一口将他的灵力吞了下去。 “嗯……像喝了一小碗松茸炖鸡汤。”云乘月很珍惜地品鉴片刻,才依依不舍将力量咽下,并毫不吝惜地继续夸奖,“你真的很香,比最好的松茸还香。” 墓主人:…… 这不是给你吃的——这句话,他到底觉得有点丢份,就没说出来。 他面上波澜不惊,做出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微微一笑:“待你筑基完毕,体内就会生成一缕先天五行灵力。直到你能用灵力写出完整的大字,就可以不用再临。” 云乘月立即问:“用灵力写字,难不难?” 墓主人略挑了挑眉,苍白的面容流露出孤傲锐利之色:“对一些人,难如登天;对一些人,易如反掌。你若是个蠢笨迟钝的愚人,那朕要你,又有何用?” 他唇角扬起,目光幽晖难明;四周一凉,光与影都瑟瑟发抖。 “十天之内,写不出灵文,便不用写了。” 他含着一点笑,仿佛随口说出。 然而。 ……杀气! 忽然之间,周围青铜人灯全部俯首在地,浑身颤抖;无数陪葬品互相碰撞,仿佛恐惧的低吟。 刹那间,整个地宫都陷入了一种更深沉的寂静之中——震颤令寂静显得更寂静。 首当其冲的云乘月,更是沐浴在毫不掩饰的杀意之中。 她抿抿嘴唇,抬手别开一缕耳发。 “我……如果不表现得害怕一些,会不会不太给你面子?”她举棋不定地问。 墓主人:……? 两人对视片刻。 云乘月恍然大悟,低头揉了揉眼睛:“我……我好害怕,你别放杀气了。” 墓主人:…… “……有趣。” 他收起微笑,恢复了优雅冷淡的姿态。 “生死亦大,朕未曾见过全无畏惧者。所有大义凛然之辈,不是沽名钓誉,便是惺惺作态。” “云乘月,你是哪种?” 他目光幽深难明。 明不了,就不明。 云乘月抬起头,已然是一副笑吟吟的神情, “哪种都不是。”她说,“如果将每一天都当作多赚的一天,那就不会害怕。” 每天都是多赚的一天……么。 他看她一眼,唇角含着弧度,眉宇间却还是一丝缭绕不去的阴郁。 “很好,若朕杀你,当留全尸。” 他整个人再一次如轻烟散去,只留渺渺黑雾弥漫,唯有这句话在地宫中回荡。 “记得,你只有十天时间。” 十天…… 云乘月看向摆好的文房四宝,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行不行。 尽力而为。 害不害怕死亡是一回事,有没有竭尽全力去活,是另外一回事。 不到最后一刻,她都不会放弃。 她信步走到书桌边,随意坐下,抓笔蘸墨,对着字帖仔细看了看。 字帖开头几个字是,“乐陶墓志”。 黑底白字,是拓印的墓碑碑文。 碑文一笔一画都庄严肃穆,笔法浑厚,古朴端正。明明是拓碑字帖,并非原本,但仍有一股浓郁复杂的情绪,从纸面上一浪又一浪地扑打出来。 她一旦凝聚心神,就不由自主被带进了墓碑书写者的精神世界之中。 起笔“乐陶”二字,她感受到的是一片浓郁的黑:沉郁的、平静的、低缓的……如无星无月的夜晚,遇上一条安静的河流。 太安静、太黑暗,人的心神不由自主就要放松——刹那间,“墓志”二字却陡然如惊雷闪电,轰然刺破了这强装出的平静! 悲伤、哀恸、愤怒、狂吼…… 不过一瞬,无数尖锐的情绪喷涌而出,字帖的整个精神世界都变成了高亢的尖叫! ——痛! ——悔! ——哀! ——怨! 一字一句一笔一划,处处愤懑处处曲折;置身字帖的精神世界之中,观赏者的神魂也不由自主随着这片惊涛骇浪上上下下,不得解脱。 这就是……书文字帖的力量吗? 云乘月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已恍惚落下泪来。 书文……真是神奇。几个看似没有生命的字,实际却注入了书写者一刹那间的全部思绪和情感,而且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仍旧能引起观赏者心灵的震撼 她全神贯注在字帖之中,而青铜悬棺上,黑雾缭绕而起、聚为人型。 长发散落的青年坐在棺椁边,望着下方纤细的少女手腕。 他本有些漫不经心,看着看着,神情逐渐凝肃起来。 “……咦?” 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棺椁边缘,却没产生任何声音。 “走眼了,不该告诉她十天为限。” 他略略摇头,流露一丝自嘲,但又即刻归于深渊般的平静。 “云,乘,月。” 他咀嚼着这个名字,手里把玩着一枚印玺。 这枚印玺与被云乘月“吃”过的盘龙印玺几乎一模一样,同样通身漆黑,但镶边纯白,印纽部分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凤印,皇后之印。 “……朕有些期待你的表现了。” 聂家的未婚夫?(到底是哪一个?...) 聂七爷的眼神里带着杀气,宛如两枚夺命钉,凶悍地钉了过来。 下一刻,他却像是怔住,双眼微微睁大,连握着缰绳的手都松开了一些。 他眨也不眨地盯着云乘月,一言不发,冰冷阴鸷的眼睛一点点变得炙热明亮,像是白日里坠落了两枚星子,恰恰落在他眼里。 他明明是来找穆姑姑交涉的,这时候却只盯着云乘月。 “你叫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而略带一丝哑意。 “我?” 云乘月正往嘴里放一枚葡萄干,一时间动作停下,不知道该吃,还是该等一会儿。如果真是她的前未婚夫,怎么不认得她?还是说他不确定,所以来盘查? 不管是哪一个可能,都让云乘月联想起梦里的情景。 她放下手,端正地坐着:“我不告诉你。” 不喜欢的人,为什么要跟他说自己是谁? 聂七爷一愕,却笑起来。 他笑,但也只是嘴唇牵动,两只眼睛仍是灼灼地盯着她的脸。 “好,我自己查。”他冰冷的声音放柔了一些,“那如果我查到你是谁,你就跟我出来一次,算是奖赏。” 他用的是陈述,语气笃定,居然自顾自地就定下了这个约定。 云乘月迷惑了。跟他出去做什么?挟私报复把她打一顿么?她都还没说明,他就已经未卜先知,知道她打算放弃婚事了?噫,这个世界的修士竟然恐怖如斯! ——[他是谁?] 薛无晦突然出声。 “嗯……” 云乘月忽然发现聂七爷和薛无晦的气质有些像,同样冰冷阴寒,只不过聂七爷少了那份阴沉的艳丽、飘忽的鬼气,而更多了外露的狂傲之气。 她想了想,觉得当着聂七爷的面不好开口说话。于是当着对方的面,云乘月对聂七爷回以礼节性微笑,并果断地关上了窗户。 砰! 窗户彻底关上,将聂七爷的错愕挡在窗外。 有了隔音,云乘月才说:“他是聂家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云二小姐……是我的未婚夫。” ——[……未婚夫?] 薛无晦的声音,听上去像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而且是猝不及防地被噎住。 “哦对,是前未婚夫,我现在名义上是有家室的人。”云乘月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告诉他这件事,很自然地纠正用语,“好像母亲给我定过一门婚事,就是和聂家。” ——[……你确定他是你的前未婚夫?] “不确定啊。”虽然梦里隐约见到过,但梦醒之后就忘记了。云乘月很诚实,又有点促狭地笑起来:“你很在乎我的婚事?” 薛无晦冷冰冰地笑了一声。 ——[无论是谁,今后都跟你没关系。你与我共谋大事,不必为旁人拖累。] “嗯……也对,我们要做的事挺危险的。”云乘月点点头,拈了一粒葡萄干,心满意足地放进口中。还是和薛无晦说话好,不需要为难零食是吃、还是不吃。 “但就算不危险,我也不喜欢他。”她咽下果干,继续闲聊。 ——[为何?] 这一回,薛无晦答话的速度很快。 云乘月说:“他没帮过云二小姐……没帮过我。以前别人叫我傻子,未婚夫公子觉得丢脸,都赶快走开呢。” ——[既如此,以直报怨方是大道。] 同样,这一次,他答话的速度也不慢;语速不疾不徐,隐隐带了一分循循善诱。接着,他提醒道:[那姓聂的走了。] 云乘月立即重新推开窗,好奇地看出去。 果真,聂七爷已经骑马回驰,玄色披风鼓满长风,在他背后如旗帜翻飞。 当云乘月看过去时,他如有所感,忽又勒马回首,长发在半空迅疾一划,凌厉如他本人的气质。 虽然隔得有些远,但云乘月有灵力在身,还是看清了他的神情。当他看见她时,又露出了一点惊讶的神色,又对她微微一笑,灼热的目光中似有志在必得之意。 他扭过头,驰回聂家队伍里。 ……莫名其妙的聂家人。云乘月下了这个结论。与此同时,她又听见薛无晦轻轻笑了一声,同样流露出几许傲慢,还有一丝不屑。 “你在笑什么?”她没法问聂七爷,却能问薛无晦。 栖身于吊坠中的帝王却又笑了一声,缓声道:[没什么。] 云乘月眨眨眼,修正了刚才的结论:两个莫名其妙的男人。 男人搞不明白,她就看向穆姑姑,后者尚还停留在一旁。 其他乘客也在询问。 “穆姑姑,那聂家是怎么回事?” “是啊,一来就冲道,还叫我们让路,哪有这样的蛮横法!” 穆姑姑驾驭黑马,腰间挽着长鞭,向四周一抱拳,身姿飒爽利落。 “大家勿要担忧,方才是场误会。聂七爷要事在身,想找我们借个道,不是大事。诸位稍等便好。” 穆姑姑言谈大方,举止有礼,乘客们抱怨几声,也就作罢。 这里是宸州,宸州的首府是浣花城,而聂家号称“聂半城”,堪称宸州第一世家。穆家车队的乘客们大多也身家富裕,却都无法同聂家抗衡。 穆姑姑再行一礼,末了,却深深看了云乘月一眼。 “云二小姐……” 她欲言又止,到底微微摇头,只说:“云姑娘自己小心,莫要让聂家撞见了。若是有什么需要,可去浣花城穆家车行寻我,报上名号便好。” 云乘月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惊讶道:“穆姑姑?难道聂七爷是因为我,才找你们麻烦?” “……这却不是。”穆姑姑一愣,哑然失笑,“原来如此,他不认识你,难怪。这是好事,云姑娘莫要和他来往。” 说罢,她不再解释,策马往前去了。 云乘月叹气道:“一个两个,说话都玄之又玄。” 她托着下巴,看穆家车队的人指挥分流,让出一条道。当车马往外移动时,两旁各有一道半透明的光线亮起;那线笔直,连通南北,长得看不见首尾。 ——[这是空中直道。怪不得那姓聂的要借道,而不是绕行。] 薛无晦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直道?” ——[是十三州的主要道路,地面和空中都有,分别允许不同车驾、坐骑、修士通行,最开始是供军队使用。穆家用的这一条,是速度最快的主道。] 他沉默片刻,又轻声道:[直道是我当年下令修筑的。没想到,一千年过去了,它们仍在使用。] 云乘月轻轻摸了摸吊坠;“你需要我安慰你么?” ——[不必。] 她点点头,也就真的不再过问这事。 这时候,空中直道已经腾出了一条路,聂家的队伍呼啸而过,打头的便是聂七爷。 当他策马经过云乘月的车舆旁时,完全目不斜视,神情冰寒凌厉,一瞬而过。 云乘月嫌他们掀起的尘土太烈,立即将窗户关了。 因此,她也没看到,就在她关窗的刹那,已经奔驰而过的聂七爷,忍不住又回头瞥了一眼。待看见她紧闭的车窗时,他显露了一分遗憾之色。 只有车舆里的帝王,发出了第三次意味不明的轻笑。 云乘月又吃完了半盘果干,感觉外面震动停止,才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天空明净、空气清新,是能够重新开窗的好时机。 车队前方,穆姑姑亲自指挥车队合流,而后抽出长鞭。 长鞭用力一甩,仿佛在发泄某种郁气,鞭影速度比之前快了许多。 鲜红的虚影,在半空中组成了一枚书文……不,是两枚! 不是之前的“起”,而是…… 御——风! 云乘月辨认出来字迹。 御风书文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个疑问刚刚冒出头,云乘月就感到自己所在的车厢轻轻一震。她低头一看,又往四周看,发现整个穆家车队的车,身上全都亮起微光,紧接着表面变形、组合,覆上了一层铁灰色的铠甲。 四面八方立即响起一阵喝彩。 “穆姑姑的双字书文!” “御风书文又精进了!” “整个宸州,找不出第二家能用双字书文的车行了!” “还有穆家的疾风车,简直大开眼界啊!” 突如其来的兴奋,将刚才的抱怨、牢骚给一扫而空。 穆姑姑一手抓鞭,一手牵着飞马缰绳,豪爽一笑:“是我穆家要多谢诸位捧场!诸位看好,车队即将出发!” 她右手再度一转、一扬,鲜红长鞭漂亮地甩了出去,“御风”二字也随之猛地一散! 散开了?不,是这两个凝实的大字变成无数细小的“御风”二字,猛然往四周飞去,直到没入每一匹反拉扯的白马额头。 又有人大声喝彩:“双字书文的书文之影,穆姑姑好功夫!” ——唏律律! 一阵响亮的应和过后,众马低头屈腿,齐刷刷往前一蹬! 整个车队,疾风般流动起来! 云乘月坐在车厢里,身体往后一倒,又赶紧抓着窗框稳住自己。她趴在窗边,看前方穆姑姑英姿飒爽,再看四周场景流水般往后退去。 “好厉害啊。” 她看得眼睛闪闪发亮:“薛无晦你看,她好厉害!” ——[御风么……虽然只是地级书文,但毕竟是双字书文。她能熟练运用至此,还能放出书文之影,也算不错。] 薛无晦顿了顿:[不过,这也值得你如此惊叹?云乘月,你可知你那枚书文是什么等级?] 他语气清淡,却又暗藏微妙的波澜。在不宽的车舆里,他的声音像被压在了她耳边,缥缈清凉,仿佛是本人垂首、贴在她耳边诉说似的。 云乘月摆摆手,仍然双目闪光地看着窗景:“不一样。” ——[哦?如何不同?愿闻其详。] “这是用在生活里,让不会书文的人也受益,比打打杀杀有趣多啦。”云乘月笑起来,才想起来追问,“你说我的书文等级?是什么等级?” 清爽的风掠过她的窗边时,她似乎听见了一声很轻的哼声。但声音太轻,比薄云投下的影子更轻,她又疑心自己听错了。 ——[……有什么好问的?总归是不有趣的等级。不说也罢。] 云乘月从善如流:“好,那你和我说说,双字书文是什么?你写过四个字的,你是不是更厉害?” ——[都不有趣,何必多说。] 云乘月笑起来,小声说:“你怎么这么记仇?我叫你薛幼稚好不好?” ——[……云乘月。] 他声音一沉。 她讨价还价:“那你要是告诉我,我就不叫你这个外号。” ——[……随你便。] 听起来都不高兴了,却还是坚持不说。他真的好记仇哦。 云乘月偷偷鄙视他,却不禁更笑起来。 “你不说就不说,我自己试着写写好了。” 她伸出手指,凌空写下一撇。 指尖亲吻空气,划出一丝凉风气息。 …… 聂七爷一骑当先,飞驰如风。 他竖起左手,纯黑的皮质手套折射出一点锐利阳光。 属下立即策马上前,又恭敬落后半步。 “七爷?” “等回了城,你留下来,等一等穆家车队。”聂七爷头也不回,语气平静笃定,“问穆慧秋,那姑娘是谁。” “是!” 属下立即应了,又迟疑:“那姑娘是……” “穆慧秋知道。”聂七爷淡淡道。 穆慧秋就是穆姑姑的名字。她是穆家嫡系的姑奶奶,分管宸州一片的车队生意。 而所有在宸州做生意的人,都要小心聂家的脸色。 聂家,就是有这个底气。 聂七爷回忆起方才的惊鸿一瞥,又笑了笑,吩咐说:“如果穆慧秋说不知道,就和她提一提穆家在宸州的生意,她想必就知道了。” “是。” 属下应下,再无疑问。 姑娘是谁?(你猜?) 云乘月仍然沉浸在《乐陶墓志》丰富沉郁的精神世界当中。 当她跟随书帖指引、心潮起伏时,她体内的力量也流转不止、奔涌不休。 那些红色的、黑色的、金色的……所有她吸收过的灵力,都被捏和在了一起,并一点点融合。 她置身于书写者或怒或哀、或苦涩或怀恋的情感起伏里,而她体内来路不同的灵力也在不断纠缠、搏斗、妥协……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她体内的力量彻底融合,也彻底平息。 所有杂色都褪去,化为纯净无暇的白色。 也就在这一刻,云乘月福至心灵。所有在她神魂里激荡的情绪,全都如潮水一般褪去。 取而代之的,则是前所未有的宁静祥和。 她眼前的世界,无论是外部的真实世界,还是内在的情感精神——这一刻起,全都焕然一新。 她眼睫倏然一动,一双更清亮明澈的眼眸,定定望着字帖。 上面的每一个字,曾在她眼中掀起惊涛骇浪,但现在,它们重新回归为笔墨文字。 回归为一撇一捺、一点一按;每一字态结构,都被她尽收眼底。 云乘月静静地看着。 而后,她提起了笔。 她收回了目光,再也不看这贴《乐陶墓志》,而是将笔尖揉按在宣纸上,悍然飞出一笔—— 一个字,又一个字。 灵力顺着毫锋,恣意挥洒、纵情书画! 云乘月感到自己仿佛一分为二,一半的自己在冷静地控笔、书写,另一半的自己则完全化身为了那位哀恸愤怒的书写者,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克制的背后是怒海般的波涛…… 哗啦。 正是激昂之时,她手里毫锋突然一歪,脱出她的控制,划出一道难看的墨痕。 原本连绵不断的情绪,也被突然打断。 云乘月一怔,才从刚才的忘我状态中脱离而出。 哒—— 笔,掉了。 这时,她才感到身体在微微发抖,手指尖都失了力气,再也抓不住笔;丹田中流转的纯白灵力,现在也全部枯竭,一丝不剩。 ……情绪再汹涌,灵力不够,就如写字无墨,哪里写得出来。 云乘月摇头,只叹了一声,便收起了那缕惋惜。 再看纸上,赫然是四个大字——乐陶墓志。 可惜,最后一点却是歪了,毁了整个字。 饶是如此…… 云乘月靠坐在椅子上,举起手,有点勉强地握了握拳,却是笑起来。 “哎。” 她抬头唤了一声,盯住青铜悬棺,也盯住那道静坐垂首的人影。 墓主人也正看着她。 他目光游动在她脸上,纵然隔了地宫苍白的光线,也像有冰凉的雾气扑上她的脸。 云乘月指了指面前的字:“如何?” 他平淡道:“灵光氤氲,神采流转。对初学者而言,是上佳的灵文。” 只是“对初学者而言”? 云乘月有些惊讶,又仔细看了看成果。反复几遍,她仍然觉得,自己写出的字虽与原帖字迹不同,但其筋骨神魂,分明殊途同归。 “不管你喜不喜欢,我很满意。”她说,又有点促狭地一笑,“而且,谁说十天写出灵文的?刚才过去了多久?” 墓主人终于扬起了眉毛。 黑烟一散一聚,男人再次来到她身边。他大袖一拂,召来一壶琼浆,为她斟满一杯,飘逸的衣袖流动如朦胧的阴云。 他将酒杯递给她,苍白如玉的手指拈着杯子,是不经意的优雅。 “你灵力耗尽,须尽快补充。” 云乘月端过青铜酒杯,不客气地一饮而尽。放了杯子,她才又含笑反问:“十天?” 真是敷衍不过去。 男人又挑了挑眉。 他侧头望着她写出的大字,再看向原帖碑文,目光凝住不动,渐渐又泛出复杂阴沉的情感。这副神态阴鸷而疏冷,但他披散的长发轻盈柔顺,竟又带来一点朦胧的脆弱。 “……一个时辰。你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写出了灵文。” 他到底说出了事实,又看向她,若有所思:“云乘月,你的确比朕想的更好。” 云乘月不知道的是,初学书文的人的确要从临字开始,却不能临如《乐陶墓志》这样笔力深厚、情绪浓郁的名帖。 这一类字帖,都是大能修士挥毫一气呵成,字字都蕴含了大能的喜怒哀乐、对天地人道的理解——而大能的精神力,又岂是初学者能够承受的? 除非有前辈保驾护航,否则,初学者贸然观赏大能字帖,多半会气血翻腾、头晕目眩,至少要休养十天半月才能恢复过来。 换言之,这是墓主人给她挖的一个坑。 也可能……他孤傲地认为,如果她与寻常初学者无异,就不配与他合作。 不过,纵然云乘月无法读心,看不穿墓主人的具体想法,她多少也能猜出他给她挖了坑。 生气吗? 并不。 这是一次试探,却也是她展现能力的机会。 还多亏他提前说出“十天”的时限,才让她肯定,自己于书文一道,必定极有天赋。 云乘月一笑,感到自己的筹码更沉了一些。 她拿起玉壶再给自己添一杯琼浆。琼浆有滋养灵力的作用,滋味也好。 这回她喝得慢,啜饮了一口,才道:“既然我写出了书文……”不如来谈一谈合作条件。 墓主人没听完,却摇摇头。 “书文?这不是书文。” 他淡淡道:“以灵力书写文字,称为灵文。从灵文中观想出一缕道意,将之化为文字、容纳进识海,从此随心运用,这才能叫书文。” 灵文……不是书文? 云乘月稍稍一想,就“咦”了一声:“从灵文中观想?我写出的灵文,自己不能用?” “自然。书文是一个人内心信念的投映,上承大道、下启己心,岂是随便能得到的?” 墓主人平静地说:“朕要你写灵文,的确是考验。如果你通过了,朕也的确会与你谈一谈将来。但朕什么时候说过,考验只有一项?” “书写灵文,只不过是一道不高的门槛罢了。” 云乘月皱了一下眉。她望着他冷肃的神态,轻轻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可你也没说,不止一项考验啊。你这人,真是话不说完,引人误会。好吧,那你这次说清楚,到底还要我怎么样?” 她在抱怨,但音色本身的轻柔婉转,令这抱怨听着更像娇嗔,再有她眸光流转时天然的娇憨,她整个人便显出一缕惊心动魄的艳色。 娇艳太盛天真也太盛,令这森森地宫也沾了一丝清新春意。 墓主人被春意灼了目光,唇边的话不禁略略一滞。 他眉眼不动,却略偏过脸,不再看她。 “云乘月,你胆子很大。”他说,“朕要用你,才教你,但不是非你不可。你如此放肆,须知……朕杀你也易如反掌。” “你,果真不怕?”他长睫如浓影,令看来的眸光像探究,也像笼了杀意,“你——不想活?” 怎么又提这个。 云乘月歪着头,想:他很在意别人怕不怕他?哦,可能这就是皇帝吧。她没当过皇帝,也不大清楚这类人的执著。 她耐心解释:“我当然想活,所以我很认真地想学书文,可我不怕死,所以我不会对你卑躬屈膝。这不矛盾。至于你杀不杀我……那是你的事啊,和我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的事,不去想,更不会害怕。 “你有你的判断,这是你自己的生活。我也有我的。”她笑了,放下酒杯,还是没什么力气,干脆舒服地趴在桌子上,“就这么简单。” 她这随意过分的姿态,反而更衬出少女的可爱。 墓主人觑着她,唇边笑意渐渐消失。 片刻后,他再一次看向那张纸,看向那四个她临出的大字。 这大字,还有这字帖、字帖所代表的碑文、所有过去的事情…… ——过去。 多少年前的“过去”了? 他仰头望向天空的方位。他还记得曾经,每当他感到困惑时,就会像这样站在夜空之下,看深邃无言的星空垂落在整个世界。现在他头顶也有星海,却只是夜明珠组成的虚假星海。 再逼真,也终究是假的。 他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见过真正的天空了。 而一些人,想来也将他遗忘得太久了。 久到他们大概都忘了,他终究会回到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无论过去百年、千年,哪怕无数人被挫了骨扬了灰,该清的恩怨——也得清。 但要回到地面,他就需要有一个足够特殊的人。 会是面前这个人吗? 如果不是她,又能是谁? 下一个……不,他曾经见过第二个人,只用一个时辰就写出灵文么? 没有了。 墓主人沉默地收起目光,也收起漫延的思绪。 “云乘月,朕还有最后一样考验。通过,朕就听一听你的条件。” 他说得很厉害的样子,可云乘月只觉好玩,没忍住,噗嗤一声,学他的口气:“好啊,等我通过了考验,你要是话说得够好听,我也就听一听你的条件。” 装什么呀,明明是双向合作,搞得和她求他似的。 墓主人:…… 他假装自己没听见,伸出手。 不知何时,又一幅卷轴被握在他掌中。与刚才的碑拓字帖相比,这幅字的包裹更精美、更仔细,但即便如此,仍有隐隐一层灵光透出。 而随着墓主人将卷轴打开,更有一股青翠盎然的生机扑面而来。刹那之间,春莺红杏、清风煦阳、晴湖烟柳…… 种种春日情态,全都一一铺开。 云乘月眼前一亮,一时连偷偷去吸墓主人身上的香气都忘记了。 可再一看,眼前哪有春日颜色,分明只有一卷清丽遒媚的墨宝。开头几字是“仲春之际云舟飞渡……”如何如何。 她下意识想看后面的字,眼前却像有雾气缭绕,什么都看不清了。 “这是?” 墓主人手指轻抚书轴,面上流露出珍惜之意,似乎格外喜爱这副书帖。 “《云舟帖》。”他连声音都轻了,那丝幽冷阴郁也染了一点暖意,“千年前,被称为春日行书第一帖的灵文瑰宝。” “何时你能从中观想出一缕生机、化为书文,我们就来谈一谈将来的事。” 云乘月双手扶着桌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开头几个字,好一会儿,才轻声感叹一句:“这字,真的很好看。” 哪怕没有书文、没有修炼、没有其他的用处,她也很愿意学一学这样美丽的字。 * 浣花城。 聂家。 云家未来的姑爷——聂二公子,正站在书房中,缓缓临着一副字帖。 练字最要心神端凝,但往日沉静的聂二公子,此时却有些焦躁。 或许是因为即将缔结的亲事,或许…… 是因为窗前立着的另一人。 若说聂二公子是松间流水、俊雅脱俗,这名青年便是孤峰峻立,尖锐冷漠,又霸道得不容任何人忽视他的存在。 他正望着窗外。那是云家的方向。 忽然,他开口说:“心神不宁,就不要侮辱纸墨。” 聂二公子笔尖一颤,滴下一滴圆墨。 “七叔……” “浪费了。流风,你在想什么?”青年没有回头,却像将一切收之眼底。 聂二公子苦笑一声,有些破罐子破摔地说:“我们就不能不和云家结亲?我想来想去,还是对云三小姐无意……” “后天就要下定,管你有意无意?” 聂七爷终于侧过头,露出半张冷峻阴鸷的面容。 “结亲云家,不过是为了得到《云舟帖》。”他冷冷地说,面上一抹轻蔑的笑,“你觉得对不起云二?大局已定,《云舟帖》已写进了云三的礼单。就算云二现在回到浣花城,我也绝不准她踏进聂家一步。” 聂二公子更是苦笑:“七叔,那只是《云舟帖》摹本,真本早已失踪千年……” “没有真本,摹本就是真本。何况云家那本是宋幼薇的遗物,是最好的摹本!” 聂七爷眸光如电,厉声道:“聂流风,绝了你那些磨磨唧唧的心思,好好准备去下定!” 聂二公子只比这位七叔小五岁,但他性子温软,自幼就很敬畏这位天纵之资、冷傲霸道的七叔。闻言,他只能低头应是。 聂七爷到底爱护后辈,见他服软,也就缓和了神色。 但他还是又嘲讽了一句:“云二那傻子,也配得上你?” 聂二公子长叹一声:“七叔,听说云二是天生命魂不全,才浑浑噩噩,并不是真的傻……” “有何区别?都是不中用的废物。”聂七爷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好,这样吧,要是她能带着真本《云舟帖》回来,你七叔我就算厚颜毁约,也必定叫她嫁过来,如何?” “七叔……那是不可能的。”聂二公子无奈,“何况,如果真有那一天……人家也不一定乐意嫁呢。” 开始想去了解(对这个世界的归属感...) 云乘月用疑问的目光看着徐户正,等着他进一步解释。 徐户正白净的圆脸上露出几许感慨,还有几分伤感。 但待这秋风再一吹,所有这些感触又都消失了。 “宋大家的风采啊……” 云乘月问:“她很厉害吗?” “宋大家……怎么说呢。”徐户正露出回忆之色,有些犹豫,“她来浣花城的时候,已经修为全无,也用不了书文了。” “但她对书文一道极有见识,人又善良大度。我曾经无意受过宋大家指点,心里一直将她当成一言之师。” 他笑了一下。这次的笑是有些不好意思,也有许多怀念。 修为全无,却有书文造诣?看来宋大家也是有故事的人。 云乘月想着,不由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宋大家就与云二爷成婚,但没过几年,听说是身体缘故,他们两人都相继去世。” 徐户正望着云乘月,有些感伤,又有些高兴:“但宋大家必定在天有灵,才保佑云二小姐恢复神智。善有善报啊!” 他看起来是由衷地为她高兴。 云乘月感觉到了这一点。 她又想起穆姑姑。在她身上,也有和徐户正类似的欣慰、怀念。穆姑姑为了帮她,宁愿开罪聂家。 这些善意都是真诚的,看似没有来由,实际却是云二小姐母亲的遗泽…… 云乘月心里涌起一种奇妙的、难以说清的感受。 在这个世界醒来伊始,她就面临着步步为营的局面,稍不留神就可能坠落深渊。 在帝陵之中,全靠她运气好、有足够的书文天赋,才能和薛无晦达成暂时的平衡。 她并不觉得很辛苦。一个人为了自己活下来、活得更好,而绞尽脑汁地前行,是理所当然之事。 但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始终感到,自己与这个世界有隔阂。 她在这里没有任何归属感。 人是情感的生物。面对危险的事物,人总是不禁绷起心弦、竖起防备。她也不例外。 尽管也有细微的快乐,比如看见美丽的秋日风景会开心,抚摸着动物柔软的皮毛会开心,写了厉害的字会开心。 但这些细小的开心,都还是不够。 她始终没有找到一个足够的理由,让自己真正融入这个世界。 哪怕理智上明白,自己可能确实是云二小姐本人、可能今后一辈子都要生活在这里,她也依旧感到自己是个过路人、局外者。 模糊的记忆里,她总是觉得,在别的地方、在她原来的世界里,有她眷恋着的、也眷恋她的人。 感情联系的地方,才是故乡。 她想念那个地方,即便她已经记不清那里都有谁。 但现在,面对这些平淡却真实的善意,她感到心中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原来这个世界的人们,也会真诚地希望她过得好——她第一次在情感上明白了这一点。 云乘月抿起嘴唇,笑了。 “嗯,是母亲保佑。”她认真地回答,“谢谢您关心我。” “哪里,我也实在没做过什么,不足以报答宋大家的恩惠……” 徐户正连连摆手,有些惭愧似地,又叹了口气,望着云乘月欲言又止。 云乘月猜到,他也许是觉得,此前他对云二小姐袖手旁观,现在面对她就总觉得理亏。 可生活里很多时候并没有强烈的对错。很多小事,介于理所当然和有所亏欠之间,端看当事人怎么想。然而又有很多时候,连当事人自己都不明白是对是错,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云乘月觉得,自己暂时还没有做好准备,完全成为云二小姐。所以对于徐户正过去的袖手旁观,她也能够以一种更接近陌生人的视角看待。 也就是没什么所谓。 毕竟,连所谓的家人都没有很好地对待云二小姐,又怎么好苛求其他人? 她摇摇头,指了指徐户正手里的文书,只说:“徐大人,请您帮我注销了。” 她换了话题,徐户正松了口气。 但看着少女那比秋日更清澈的目光,徐户正心里歉疚更甚。 他动动嘴唇,到底没说什么,只是抽出腰间别着的毛笔,对准临时身份文书上鲜红的“户”字,轻轻一点。 立即,鲜红的灵光如丝缎波动,映在户正眼中,化为无数细小的字符。 云乘月没见过这场景,轻轻“咦”了一声。 徐户正立即抬起头,笑道:“这是官府印章的书文之影,传递信息很方便。我瞧见了,云二小姐是遇到了野生的奇遇?” 他笑得慈和不少。 云乘月点点头。对。她琢磨着,下了评断:薛无晦,野生的。 “难怪。” 徐户正点点头。 “云二小姐不知道这些事?奇遇,分成官方的、野生的。” “官方的奇遇,就是经过司天监的星官们计算、测量、探索,确定了位置的遗迹。里头有古人洞府、天外遗迹、自然中生成的书文,等等。这些奇遇都登记造册,分为不同级别,对不同爵位的贵人们开放信息。” 云乘月精神一振,竖着耳朵听。 “而野生的奇遇,就是更加玄奥复杂、无法被司天监捕捉的遗迹。它们通常蕴含了更珍贵的机遇,却也代表了更莫测的危险。” 徐户正慈爱道:“云二小姐能遇见难得的野生奇遇,必是宋大家在天之灵保佑。” 同样的话,他又说了一遍。 云乘月还是认真点头。 “不过……”徐户正迟疑片刻,为难道,“我虽相信云二小姐是云二小姐,官府的流程却也不能违背。” “要注销这临时文书,需要云家有人亲口认下云二小姐的身份,我才好勾去这枚书文之影。” “哦,要有人提供证言对么?” 云乘月很理解地点点头,“好,那我先回家。” 政府办事嘛,是要多跑跑的。很正常。 她答应得很干脆,神情也带着浅笑,没有丝毫不耐。 徐户正瞧着她,心中那股歉疚更甚。叫一个遭了难的小姑娘跑来跑去、反复受累,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对头。 他皱了眉,很快又松开,笑道:“巧了,今天下午云府要宣读嫁妆清单,因为要认证婚书、办理财产过户,我也会去。云二小姐安心归家,等下午我顺手一起办。” 嫁妆清单?认证婚书?财产过户?云乘月又竖起了耳朵。 这个世界也有这样的手续? 她又问了几句,才知道原来大梁的婚书是一式三份,婚嫁两方持一份,官府备份一份。 聘礼、嫁妆作为财产移转,也需要在官府登记,才能生效。 她若有所思:看来大梁的官府拥有很强的掌控力。就算是聂、云这样的大家族,明面上也要安安分分守规矩。 云乘月问清楚了,又道了一次谢,就辞别徐户正,又谢绝了他给自己叫辆车的提议,轻快地往云府走去。 徐户正笑呵呵地望着她的背影。 笑了一会儿,他皱起了眉毛:“云二小姐失踪了有……二十天了?云府怎么也没来个人报案?” 是因为要嫁女,觉得晦气?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咦…… 等等。 他之前收拾公文、文书的时候,是不是瞄到了聂、云婚书上的姓名? 他一拍脑袋,反身回屋,从早已备好的公文里翻出几张文书。 “聂云的婚书,聂云的婚书……找着了。呃?!” 徐户正倏然瞪大了眼。 他虽然是户正,也知道聂云联姻的事,却没注意聂家要娶谁。他和其他人一样,虽然惋惜云二小姐的痴愚,却仍下意识觉得,她不可能嫁去聂家。 聂家这一辈的嫡系公子,只有聂二公子一个人。这位公子温润清俊、天赋出众,想来是要娶云家的大小姐或者三小姐。 可,可现在看这婚书…… 这婚书上写的,怎么是云家二小姐?! 徐户正猛地抬头,伸着脖子看门外,却哪里还看得见云二小姐的背影? 那……那云二小姐痴愚乍醒,又知不知道这件事? 如果她知道,却仍是那么笑吟吟的、镇定从容的…… 她究竟要干什么啊? 徐户正愣了好半天,突然重重望椅子上一坐,“嘿”了一声。 “我就是个小官员。大家族的龌龊,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自言自语,有些幸灾乐祸,“很好很好。谁让他们这么对待宋大家唯一的女儿?” 嘿嘿,嘿嘿。 不如,他干脆也帮云二小姐一把? 也算是……弥补一下此前袖手旁观的愧疚。 …… 云乘月戴好幂篱,回到热闹的街上。 和徐户正想的不同,她的确打算处理一下云二小姐的前尘旧事,却并不对聂、云两家的联姻怀抱恶意。 云家人也好,聂家那位前未婚夫也好,对她来说都只是一个个陌生的符号。 ——[你打算做什么?] 无独有偶,薛无晦也很关心她的想法似的。他飘渺阴森的声音再次降临,缭绕在她耳边。 “我?”云乘月考虑着,“我本来想,要先办妥身份户籍,再去云家拿回母亲遗物,并查清是谁害我。办完之后,我就离开云家,去别的地方,想办法开始正式修炼。” ——[如此而已?] “嗯,如此而已。” 她的语调悠然平和。 “不过,现在我的想法不太一样了。我想更多了解云二小姐的事。” 云乘月考虑着,征询他的意见:“你觉得我在云家多住一段时间,会不会有所帮助?” ——[随你。但云乘月,你要做的事必定会狠狠伤及云家的利益,你还想跟他们多住一段时间?] 鬼气缭绕的声音,仿佛多了一点盎然兴味。 ——[就你这气死人的性格,不怕半夜被人报复?] “这不是有你在吗。”云乘月严肃地回答,“要是有人报复我,我就关门,放你。” ——[……] 果然是气死人的性格。 “而且,”云乘月继续说,很理所当然,“我要做的事,就是要做。他们如果不高兴,就让他们不高兴去。” 他沉默半晌。 ——[很好,我挑选的契约之人,就是要有这般唯我独尊的气势。] 他很赞赏似地,发出一声笑:[既然如此,我可以额外给你提个醒。] 云乘月好奇地问:“什么提醒?”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旁人见了你,反应都这么大?] “嗯,为什么?”她从善如流。 ——[你认为,美是什么?] 云乘月一愣:“你要跟我讨论哲学问题吗?” ——[……何谓哲学?] “……我也忘了。算了,这个不重要。”云乘月说,想了想他的提问,“美……每个人心中的美,都是不大一样的。” ——[对,也不对。万物有灵,向死求生。因此,世间至美之物是生命。生机越浓郁,就会越吸引他人的目光。] 生命? 云乘月思考片刻,觉得的确如此。 无论什么时候,美丽就是健康。柔亮有光泽的头发、饱满润泽的肌肤、健康有力的身体线条……所有这些标准,本质都是对“健康的生命”的具现化。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事。 她的书文,就是一个“生”字。据说还是天地间一缕精纯生机。 这枚书文就在她的眉心识海中,蜷缩温养,散发灵光。灵光流转,融入她的血肉,时时刻刻都温养着她的躯体。 云乘月恍然:“你是说,是这枚……” ——[正是。生机浸润之下,你原本的美……咳,原本的模样瞧在别人眼里,会微妙地契合他们心中对美的最高幻想。] 缥缈的声音突兀地顿了一下,仿佛是咳嗽。但灵魂哪来的咳嗽? 云乘月怀疑道:“你是不是想说我很美?” ——[并非。] 他回答得非常快。 云乘月继续怀疑:“真的吗?” ——[……君无戏言。] 哦。 好。 云乘月点头,复述了一遍他的观点:“就是说你不觉得我好看。别人会这么想,都是生机的缘故。” ——[……随你怎么想。] 她停下脚步,偏头感觉了一下。 奇怪了…… 怎么总觉得,他好像转过身去,悄悄摁了摁眉心? 在云乘月胸前,那枚翠绿欲滴的吊坠,隐隐闪过一抹水波般的光芒。 一闪而逝的光芒里,披发的帝王放下手,无声地叹了口气。 云家不认?(她怎么办?...) 薛无晦没有否认她的观点,云乘月就默认了。 她没有怀疑他。 因为她觉得自己虽然是个美人,却没觉得自己特别特别特别好看。 而且她现在有点苦恼。 原来是因为书文,才让别人见了她就先发愣?那这样有点太显眼了。 “有什么办法遮掩一下?”她问。 ——[现在没有。等将来你踏上修炼一途,可以随心压制书文气息,便没……] 他的声音又突兀地停下了。 “便没这个烦恼了?”云乘月继续猜测。 ——[……待你正式修炼,再说罢。] 他有意无意地回避了正面回答。 但云乘月将这话当成肯定,不由吁了口气。 “那还好。”她欣慰道。 能压住就好。不然,自己明明没有好看到那个程度,却让别人觉得有那么好看,总觉得像是不小心诈骗了。 那可不好。 隐约地,空气里似乎有一声叹息。 ——下回给你找块镜子算了…… “你说什么?” 他不说话。 就像刚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 不知道又在闹什么别扭。 云乘月摇摇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养猫时甜蜜又烦恼的日子里。 可惜没有逗猫棒和猫条…… 她遗憾地叹了口气,又轻盈地往街上走去了。 逛逛街,说不定能找到? 薛无晦不理她了。 但即便没人聊天,云乘月一个人逛着街、听着四周的热闹,也觉得津津有味。 她置身于浣花城热闹的街市里,身周是形形色色的人影经过;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而且变得比之前真实了很多。 路过一个泥人摊的时候,她停下来,看了一会儿摊主怎么捏泥人。看过了,就豪爽地出手,将最贵最精致的一个买了下来。 摊主很高兴,随后又捏了一朵小花,当添头送她。 云乘月一边走一边欣赏,很新鲜地看了半天。等看够了,她抬眼发现街边的小姑娘也瞪大眼,艳羡地望着她手里的泥人。 她就问:“你想要吗?” 小姑娘点头,又连连摇头,害羞地往边上躲了躲,说:“不可以拿陌生人的东西。” “嗯……” 云乘月蹲下来,想了想,有了主意。 “我叫云乘月。”她说,“你叫什么?” “我?我叫李小桃。”小姑娘依旧躲着。 “李小桃,我记住了。现在我们不是陌生人了。”云乘月将泥人递过去,“这是礼物,送给你。” 小姑娘惊喜地伸出手,却又马上缩回来,在口袋里找了找,摸出一片薄薄的木片,上头刻了“平安如意”几个字。 “这是我最喜欢的书文护身符,我拿来和姐姐换。”她强调说,“也是礼物。” “真的吗?谢谢你。” 两个人都高高兴兴地将礼物接过来。 云乘月将木片系在腰间,对小姑娘挥挥手,继续朝前走。 人在生活里,生活在这座城市里,这座城市在天地间。 这个世界啊…… 这个世界。 她走着走着,突然笑出来。 ——[你笑什么?] “活着。” ——[……什么?] “我在想,原来要先投入,才算真的活着。” 她走了几步,原本步子优雅,可现在一种突如其来的高兴在她身体里流淌,以至于她轻轻蹦跳了几下。 “活着!”她宣布。 ——[……如果我没记错,你出陵时,已经说过一遍。] 云乘月摇头。 “之前是身体活着。现在……” 她按了按心口,笑起来:“是我作为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的其他人身边。” ——[……是么。] 他隔了一会儿,才这么冷淡地回了一句。短促的话音里,似乎藏着某种阴沉的东西。还是说,叫失落更合适? 云乘月点头,这次动作比较用力。 “而且我想,如果我能更投入地生活,你也会更有活着的感觉?” ——[……什么?] 她笑眯眯地回答:“我说过,我是带你一起体验活着的感觉啊。刚刚那个泥人好不好看,你喜欢吗?” 他又沉默了。 奇怪了,他是这么喜欢沉默的人吗?这一次,还比上次沉默得更久。 ——[……朕又不是个三岁的孩子。你自己喜欢,就自己玩去。] 沉默很久,回答出这么一句冷淡不讨喜的话。 云乘月却还是很好脾气地笑。 “好好,下次换个你喜欢的。” 养猫的人,怎么能没有耐心。 他又不说话了。 …… 云乘月原想打听一下云府的位置,结果在街上侧耳一听,发现十个人里有八个都在讨论今日云府还礼的事。 他们说的还礼,就是指宣读嫁妆清单。前些日子聂家下聘,今天云家照习俗还礼。 由于聂家的聘礼浩浩荡荡一整条街,礼单读出来相当洪亮,人们议论纷纷,都在猜云家会用什么重宝来还礼。 自来大户斗富,都是百姓们的娱乐项目。许多人都不愿意错过这八卦,也都在往云府走,想要在现场听个清楚。 结云乘月根本不需要开口,顺着人流走,自然而然就被带到了云家所在的街巷。 距离预定好的时候还有一个多时辰,街边的食肆却已经坐满了。 有人不肯花钱,就站在太阳底下,一个个都叽叽喳喳,欢喜得像过节。也有人像模像样开了赌局,分金额档次,来赌云家出的嫁妆价值几何。 这该怎么挤进去?莫非要翻/墙?可众目睽睽下,也不好翻。 云乘月为难片刻,发现众人重重包围的是云家气派的正门。 偏门应该能用? 云家是一处很大的园林式建筑。她绕到另一条路上,果真找到了一扇无人的偏门。这里就没什么人看热闹了。 云乘月走上前,叩响了漆黑的木门。 泛着一点冷灰色的白墙往两侧绵延开去,愈发衬得木门颜色深沉,仿佛是一只黑洞洞的眼睛。 “谁?” 门开了,没发出一点声音。 一张属于十来岁少年的、长了几粒痘的脸,谨慎地探了出来。 他先一眼盯上了云乘月的衣裙、配饰,见她穿着打扮很讲究,警惕的神色就缓了几分。 “姑娘,您要找谁?”少年家丁客客气气地问。 云乘月掀起半帘幂篱,微微一笑。 “我姓云,行二,丢了二十天,现在自己找回来了。” 少年家丁呆在了原地。 片刻后,他却狠掐了自己一把,瞪大了眼睛,撑着有点晕乎乎的表情,严肃地说:“我从没听说二小姐丢了的事!姑娘不要冒充二小姐!” 耳边一声缥缈的轻笑。 云乘月指尖点点下巴,有些意外,却又不是很意外。 孩子丢了,却假装无事发生?也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 梦里毕竟是那样一个家族。 丢了个傻子,大概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脸面重要。 “你先去回禀内院主人。” 她心平气和,不愿意为难下人,道:“告诉他们,我可以不声张自己的事,也不要聂家的婚事,只要他们将母亲的遗物还给我,再把害我的人交出来,我们之间就两清。” 家丁还要皱眉斥责,却见少女竖起食指、放在唇前,对他轻声“嘘”了一声。 “跑跑腿的事,别嫌麻烦。有些事下人不知道的,主人心里明白。如果耽误了事,最后谁会是替罪羊?” 她轻言细语,如最轻柔的春风,却莫名让人心中一肃,不得不认真听她说话。 少年家丁思量片刻,心里头颤了颤,犹疑道:“那……小的即刻就去。姑娘在门口稍等。” 说罢,黑漆漆的木门合上,又成了一只冷飕飕的眼睛。 云乘月本以为,家丁去问话,怎么着也要一炷香时间。或者,他会带着云家的某位主人一起来。 但她没想到,区区一盏茶的功夫,家丁就小步疾跑着过来,猛一下打开了门。 “姑娘请回!三爷说了,我们二小姐没丢过,若再有宵小冒充,就叫官府来拿人!” 云乘月眨眨眼。 嗯? 这不太对。 薛无晦已经开始笑了。 家丁一脸紧张,又重复:“我们二小姐没丢过,若再有宵小冒充,就叫官府来拿人!” “等等。” 云乘月打断:“你是和谁说的?云府三爷?三夫人知道吗?大伯母和大伯父知道吗……” “都知道都知道!姑娘请回罢!” 说罢,家丁不敢多看云乘月,用力关了门。 砰! 云乘月:……? 为什么? 她站在门口,一时竟有点没回过神。 ——[呵……] 蓦然,薛无晦笑起来,而且是渐渐厉害起来的好一阵笑。 他音色缥缈清远,笑起来很悦耳,如编钟叮叮当当高低敲响。 换个时候,云乘月会很乐意欣赏他的笑声。 这时候,她却有点没好气:“好了好了,别笑了!” 薛无晦还在笑。 他像是要把相遇以来所有吃过的瘪都还回去,笑得愈发欢畅。 ——[云乘月,你也有今天?怎么,不当你优哉游哉的善心人了?] “什么善心人。”云乘月又一句没好气,气咻咻地放下幂篱,转身走开。 走了几步,她又回头看看云府。 秋阳下,云府宅邸矜持雅致,那扇低调的侧门紧闭着,没有任何再打开的意思。 梦境与现实相合,原本已经淡忘的情绪,渐渐又如雾气漫回。 现在,云乘月是真的不高兴了。 她是因为道理而站在这里,现在道理却开始和真正的怒气相结合。 这家人是真做得出来? 她原本的计划非常简单,一共三步。 第一步,回云家,拿回正式的身份。 第二步,拿回母亲的遗物。 第三步,找到凶手,干掉,为以前的云二小姐复仇。 她原本预计,第二步和第三步可能比较困难,需要徐徐图之。 结果第一步都没迈出去。 她都将话说得明明白白,可以就在家族内部把事情解决了,也随便他们将婚事给谁。 结果他们连个身份都不还给她? 这个世界有多看重身份管理,云乘月已经有所领教。云家人难道不知道? 不,他们知道。 他们就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利益,宁愿丢了她,也不愿意沾染一点点麻烦。 哪怕是个傻子,养了十多年,好歹也有一丝情分? 她很气恼。 ——[云家不认你,你要怎么办?] 薛无晦饶有兴致地问,没有任何出手相助的意思。 云乘月也不要他相助。在她想来,他自己都出不来,还需要她来帮助呢。 她现在不开心,就哼他:“我?我当然要振作。我随身携带自己身残志坚的夫君,如果我崩溃了,谁来养他?我是要养家的人,不坚强不行啊。” ——[……] 鬼气森森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深深疑惑的语气,问:[云乘月,你的命魂长到现在,是如何还没被人灭杀的?] 云乘月微微一笑,柔声道:“你这样的都能活一千多年,我如何不行?” ——[……] 和薛无晦打嘴仗,是一件很能调节心情的趣事。 云乘月心情好一点了。 但现在要紧的是,她要如何在一天之内让云家承认她是云二小姐,拿回身份? 云乘月恹恹起来。这些人都好会添麻烦哦。 他们这样做…… 不就是逼她撕破脸了吗。 麻烦的云家人。 但是,也只能不辞麻烦,多做一些事了。 各方汇聚(好戏将开) 想好怎么办归想好,可云乘月还是挺生云家人的气。 “明明简简单单就能协商处理的事,为什么偏偏要选择最刻薄的那一种?” 刻薄,还寡恩。 薛无晦笑够了,就淡淡道:[欺负弱小是人类的天性。强者愈强,原也是通过劫掠弱者得来的。] “可我不是弱者啊。” 云乘月继续生气:“如果他们非要给我添麻烦,我就只能设法解决一下。原本可以做的让步,我也就不想做了。最后他们不仅要按我的想法来做事,还会额外损失惨重。” 这是何必? ——[……你倒是很有信心。] “事实嘛。” 不过,从哪个切入点入手更好? 云乘月站在原地,思索了大约三十秒。 她已经走回了街口,身边人来人往、嘈杂热闹,处处都弥漫着诸如“聂家送了千年血珊瑚、听说云家要回礼万斛珍珠”之类的兴奋讨论。 还有人信誓旦旦,说云家当年娶了书法大家宋幼薇,那宋幼薇带来了一卷神秘的灵文字帖,云家要用那样东西做回礼。 宋幼薇,书法大家,陪嫁……宋大家? 云乘月想起了徐户正的话。他说,她的母亲是宋大家。 她又想起自己的婚事。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个傻子,那聂家为何还要娶她? 如果有人要夺了她的婚事,仅仅是害了她,就足够嫁去聂家过安稳日子么? “原来是这样。”她若有所思,点点头,“果然是这样。” 因为要夺了她的东西,才能让婚事顺利,所以他们才不愿意承认她。 云家是既要她的婚事,也要她母亲唯一的遗物。至于会不会伤害到她,他们毫不在乎。 云乘月对自己点点头。 对方如果是为了让亲事顺顺利利,才千方百计要拦着她,那她就让这门亲事不成,不就好了? 不仅要不成,还得是不可挽回的不成。这才有分量。 一个人做了有分量的事,说出的话也才有人肯听一听。 今天徐户正是怎么说的,云家要宣读嫁妆清单,并完成财产过户,才能得到官府认可? “嗯,”云乘月继续自言自语,“那就这么办。” ——[云乘月?] 她想妥了办法,对着面前的薄纱盈盈一笑。 “不告诉你。” 谁让他嘲笑她的。 ——[……幼稚。] “这不是我说的词吗?” ——[……你难道不需要借助我的力量?] 啊,有道理。 云乘月立即改弦易张:“说得对,既然我要帮你做事,你帮我也是应当。” 她大致说了说。 薛无晦听罢,却有些兴致缺缺。 ——[真是麻烦。你先替我去做件事,而后我替你将他们都杀了,不就得了。伪装成盗匪入城,也并不会惹来多少嫌疑。] 云乘月摇头:“这是云二小姐和我的事。我要自己来做。” 不过,母亲留下的遗物是哪一样?真是字帖?云二小姐的记忆很薄,没有遗物的确切信息。 反正应该是最值钱的那样? 去听听看,就知道了。 不过在这之前,她还有些事要打听。 云乘月搭上一辆浣花城里的公共马车,往城中心的官府方向而去。 …… 此时,云府之内。 云家老太爷多年不管事,现在府里忙前忙后的,是长房和三房。 长房的老爷、夫人都在前院忙碌,三房的夫妇则悠闲一些,只需要为自家即将出嫁的女儿点好嫁妆,与清单再核对几遍。 也正因他们有这份悠闲,才被看守偏门的家丁找见,汇报了“有个自称是云二小姐的姑娘找上门,还提了如下要求云云”这件事。 身为云府的主人,他们怎么会不知道二小姐不在府里? 身为三小姐的父母,他们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份天上掉馅儿饼的婚事——是怎么来的? 三夫人一听,当即就脸色煞白。 她是个一心一意恋家的女人,将丈夫和儿女看得比天大。刚刚她还在欢欢喜喜给心爱的女儿清点嫁妆,现在一听正主回来了,好似还不傻了,这位夫人的脑海里立即源源不断涌现出无数恐怖的场景: ——云二拿回了字帖,云二拿回了婚事,云二风风光光受人艳羡,她可怜的女儿哀哀戚戚被人嘲笑…… 光是想想,她都快晕过去了! 她是这样一位惊惶可怜的夫人,幸好她的丈夫稳重,表现远比她从容镇定。 云三爷手臂一伸,沉稳地扶住妻子。 他凝着一张儒雅英俊的面容,低声而快速地问了家丁几个问题,譬如对方的容貌、年纪,还有最重要的——是几个人来的? 听说对方是孤身一人,云三爷的神情显而易见地放松了。 “没有这回事。”他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可怜的二娘是个傻子,谁不知道?招摇撞骗,小心我们报官!” 家丁不过是个看门的,被主人一吼,吓得踉踉跄跄前去回报。 望着家丁的背影,云三夫人不减惶惑。 “三爷!” 云三夫人捉住丈夫的衣袖,睁大了眼:“我们……我们真要如此?若那真是云二,我们不好叫她回不来呀!” 她是很想要保住女儿的亲事,可……可难道就丢了云二在外头,不管了?这是不是也太坏了? 云三夫人便是这么一个人。想要的东西常常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强行拿了,却又优柔寡断起来。 云三爷早习惯了。 他拍拍妻子的手,唇边一点露珠似的笑:“看你吓得!云二是个傻子,怎么可能自己找回来?况且,我们只是权宜之计。待会儿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们再寻人去看看。最坏无非真是云二,我们就说是误会一场,把人带回来不就好?” 他有些漫不经心地望向右边。 那是二房的地方。曾经雅致宽敞的院落,而今只剩了个偏僻的、狭小阴冷的院子还属于二房。那也是关了云二这么多年的地方。 “左不过是个傻子,就是突然醒了,又能聪明到哪里去?何况,你觉得聂家是更想娶个傻子,还是我们温柔伶俐的阿容?” 他又指了指另一个方向。那是聂家的方向。 云三夫人巴巴地望着丈夫,如同望着头顶的天空。她觉得丈夫的身影高大极了,自信笃定的神态也可靠极了,令她长舒一口气。 但她还是有些不安:“那……万一那个自称是云二的姑娘,等会儿闹起来了,怎么办?” “她敢!” 云三爷面色一变,很带了几分杀气:“就算傻子醒了,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胎,她能做什么?她若真敢闹,无需我们出手,那聂七爷都饶不了她!” 聂七爷…… 这个名字又让云三夫人微微一颤。浣花城里,提到这个名字时,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反应。 但此时,这轻微的、本能的恐惧,反而令云三夫人放松了。 是了,有聂七爷看着,有丈夫撑着,能出什么问题?对方只是个孤女罢了。 她温驯而佩服地点头,全心全意地相信了丈夫的判断。 云三爷从这样崇拜的目光中汲取了力量,也觉得自己变得更加高大、更加自信。 他欣慰地搂住妻子,意气风发地宣布:“朱雀本的《云舟帖》也好,聂家的婚事也好,注定都是我们阿容的!” …… 被人无声恐惧着的聂七爷,这时候刚从州牧府的偏门出来。 他面上惯来没什么表情,但熟悉的人都看得出,他此时心情不错。 那只装着黄玉山参王的玉匣送了出去,他心情自然不坏。 虽说卢大人给的话是,明光书院每年招生人数有限,且宁缺毋滥。他要先见见聂流风,才能决定是否写推荐信。 而即便有了他的推荐信,明光书院仍然要单独考试,所以也不一定保证聂流风能上。 但既然卢大人收了礼、愿意写推荐信,聂七爷就满意了。 明光书院每年给出的推荐额都有限。卢大人算是手里推荐名额多的,但每年也只有九个。 其余八个据说已经给了出去,还剩最后一个,聂七爷势必要拿下。 像他们这种人家,很多时候就是求个机会。事成与不成,全看自己。有了机会都不成,那就说明是个庸才,也不能怪别人。 就算聂流风最后去不了明光书院,拿着卢大人的推荐信,十三州里其余有名的书院,哪一个不是任挑选? 至于黄玉山参王,主要是和卢大人结个善缘。所以事成与不成,都已经物尽其用。 聂家的利益,也多得了一分保障。再加上即将到手的《云舟帖》摹本,百年兴旺岂在话下? 聂七爷心里又盘算一遍,信步下了台阶。 一旁候着的属下行礼问候。 “七爷。” 聂七爷眼风一扫,盯住了其中一人。 “嗯。”他语气一停顿,脚步不停,眼睛却微微亮起,状似不经意问,“穆家那边,如何?” 他没提那姑娘。 聂七爷是个骄傲凌厉的性子,要他这样的男人总是去谈风花雪月,也终究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拐个弯,不问姑娘,问穆家。 属下将头垂得更低。 “七爷,那穆慧秋不肯说……” 聂七爷身形停住。 他没回头,甚至声音都没抬高,只是淡淡一个反问:“不肯说?” 所有的属下,身体都不自禁轻轻一颤。 “属下确实提了穆家的生意,但、但穆慧秋说,他们穆家车队靠客人口碑为生,损失什么都不能损失客人的信任……” “客人的信任?” 聂七爷咀嚼着这个词,随机陷入沉默。 沉默带来压抑。 “信任啊……” 压抑的氛围里,聂七爷突然笑起来。 他笑着重复这个理由,面上如春风化冻,眼中冰寒也消散了几分。 “好,她信任穆家,穆家也值得她信任。这是好事。” 他很欣赏地点点头,又看向属下。 “穆慧秋不说,你呢?”他问,“你也什么都没做?她不说,你就不做?” 他仍带着笑。 属下的脸却更白。 “七爷,属下本想派人跟上这一批车队乘客,但人手不够……” 他勉强稳着,声音里却已经带出了一丝干哑。 聂七爷看他片刻。 “算了。” 他回过头,继续朝前走。 “这事原也该我自己来办。” 一语既出,四周的空气顿时一松。 属下感激道:“七爷言重,是属下无能!” 聂七爷摆摆手,止住了属下的声音,也按下了自己心中那一丝遗憾和急切。 失了她的踪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 罢了,总归在浣花城里,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现在他还有大事要做,岂能为美色所耽误。 “云家那头,也该开始了?去看看。” …… 云乘月打听好了一些事。 随后,她迈着悠然的步伐,回到了正门对着的井水街。 快到好戏开场,来井水街看热闹的人们越发多了。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占满了每一块石板。 这座城市似乎别有一种慵懒的调性,让无论贫富的人们,都能高高兴兴卸了工、优先投入到当下的享受之中。 到处都没位置了。 云乘月左右一看,见边上还有一处二层高的酒楼,上头临街的座位还有位置,便走了过去。 到门口一看,招牌上笔画风流地写着:“二楼雅座,一客十两银。” 这么高的价格,也难怪大多数人宁肯挤着,也不来给商人占一天便宜。 云乘月带着整座帝陵的珍宝,自然气定神闲、底气十足。墓室里随便找雪花银一锭,掰十两就行。 店小二满脸带笑,绝不多口让她取下幂篱,将她当贵宾引上了楼。 云乘月占了一张桌子,视线正好对准云府大门。 两扇黑漆大门清瘦雅致,黄铜门环精致锃亮,门口两尊小巧玲珑的石狮子,还有一圈小巧的橙红树叶的灌木作装饰。 时候未到,云府大门紧闭,只有上头悬挂的“云府”二字与众人面对面,古朴浑厚的笔画彰显着历史的底蕴。 云乘月也不着急,要了一壶上好的碧潭飘雪、两碟特色点心,一面竖着耳朵听四方八卦,一面时不时喝口茶、吃口点心。 她记着穆姑姑的嘱托,没有将幂篱取下。 片刻后,又有人上来,占了她左边的桌子。那也是二楼临窗最后一张桌子。 云乘月往那头一瞟,见是一名白衣青年。 隔着幂篱,看不大清对方的容貌,却能觉出其行止优雅、谈吐有礼,声音也温柔和善。 这里的伙计似乎认识他,很殷勤地叫他“二公子”,连掌柜也来拜见了一番。 是酒楼的东家? 云乘月觉得酒楼的茶和点心都挺好吃,对这里的东家也就有些好奇,便将幂篱掀开一条缝,认真瞧了对方一眼。 这回看清楚了。 的确是个温润如玉的年轻公子,年约二十、白衣大袖,勒着浅青色抹额,腰中配着笔、玉佩,一派世家公子打扮。 他也望着云府,神情似乎有些低落。 云乘月看他时,他也看过来。 目光对上时,这位二公子忽然动作一停,有些不确定地倾了倾身体。 “我们……是不是见过?” “我不同意”(我配,我敢...) 见过? 云乘月摇头:“我不认识你。” “原来如此。”二公子坐正了,歉然道,“抱歉,我失态了。” “无妨。” 云乘月不闪不避,却也没有取下幂篱的意思,就大大方方点点头,又指了指桌上的食物:“茶点很好,多谢款待。” 她指向茶点时,自然而然松了手。 薄纱垂落,遮蔽那一丝隐约的清艳之色。 二公子又恍惚片刻,才温和回道:“好,我会替姑娘转达掌柜和厨师。” 云乘月点点头,觉得很该如此。 二公子笑了。 他回过头,片刻后却再次转过来,望着云乘月,问:“姑娘也为听云家回礼而来?” 为了听回礼么……似乎也不太算。云乘月反问:“二公子呢?” 这个简单的问句,却让他沉默了片刻。 他微微叹了口气,才道:“姑娘不是本地人罢。” 云乘月不说话。 当她不想说谎,又不乐意说实话时,她就会这样。 二公子望向阳光下的云府,笑了笑,语气淡下来:“我姓聂。待会儿云家要读的嫁妆清单,一多半便是读给我听。” 聂? 云乘月偏头看他。看了片刻,她略一点头:“是你啊。” 原来她的前未婚夫不是聂七爷,是聂二公子。 二公子不解:“姑娘认识我?” “不认识。”云乘月回过头,“好了,我不同你说话了。” 这话很出乎意料。聂二公子惊愕地看着她,却见她说完一句,就果真不再看他,也不再理他。 他心里起了一丝不平,不禁追问:“为何?” “我不喜欢你。”她放下茶杯,吐字柔婉又干脆,“这是最后一句。” 就真的顾自饮茶了。 聂二公子更愕然。 处心积虑想要与他说一句话的女人,聂二公子见过很多。以退为进、故作姿态想要引起他注意的人,他也不陌生。 便是真的自恃身份、淡淡相处的人们,待他也客气有礼,绝没有人如此直白地拒他于千里之外。 她冷淡得清楚明白,可他反而情不自禁要多注意她一些。 不容易得到的反而吸引人。人哪,就是这点骨头轻。 聂二公子教养良好,不好意思直着眼睛盯着人看,却不免拿余光觑她。 仔细看了,他才发现她不仅身姿轻灵、舒展挺拔,举止也优雅可爱。她吃点心的动作随意自在,却绝不粗鲁;手指按在桃红色糕点上,愈发显得冰玉似的剔透。 他心中莫名一跳,当即不敢再看,只能盯死了下头的云府,心里默念:我要娶云三小姐。 云三…… 他心头又黯然起来。之前还不觉,现在时候近了,愈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要娶那个人了,他心里便愈发别扭。 两厢无言。幸而这时,云府大门推开了。 ——出来了!出来了! 人群一阵激动。 一队黑色短袍的家丁鱼贯而出,先将凑得太近的人群请开一些,又拉了一条灵光闪闪的绳索,防止有人扑进来。 因为是喜事,不好伤着人,可看热闹的人实在太多,井水街也不算特别宽敞,云府的家丁有些手忙脚乱,进度慢得像蜗牛爬。 聂二公子看得暗暗摇头。这些事情都该早些做,何苦临到头了弄得手忙脚乱?管中窥豹,百年云府看来是真没落了。 等到家丁清出了道路,云府的大门才缓慢推开。清瘦庄重的大门被推到极致,又先走出几名裙钗精致的丫鬟。 最后,才是老爷、夫人。 云家是长房当家,因此虽然是嫁云三小姐,但这样的重要场合,出来主持的还是长房夫妇。 云大夫人的身边,站了个娇羞垂首的少女,正是云三。 她今日精心打扮,既不显得过分隆重,却又足够精致俏丽,脆生生站在清淡庄肃的云家正门前,也像一枝秀丽的月季。 这时,人群分流,为几名深青色官袍的官府来人开路。 聂二公子认得,为首的是徐户正。 别看户正这个官职不大,但对地方而言,像徐户正这种吏员世家,很多时候比调任的父母官都硬气,也更需要打点好关系。 更何况,徐户正的书文修行也十分不错。 二公子站起身,遥遥对徐户正一拱手。徐户正见着了,也客气回礼。 但…… 不知是否秋日阳光太懒媚,徐户正那白胖的圆脸上,似乎……有种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的精神劲儿? 聂二公子放下手,疑惑地将近来事宜回忆一遍。没什么,一切都很顺利。 应该是错觉。 云家老爷和夫人,向四周笑吟吟地拱手,礼数周全地问好。家丁开始散糖,吉祥话一箩筐往外撒。 立时,场面在热闹中又更添了许许多多的喜庆。 喜庆叫人熨帖。便是聂二公子不大满意他的婚约对象,见了这喜庆的一幕,仍是露出一点笑。 是该笑的。 聂云联姻,双方守望相助,未来能够更上一层楼;珍贵的字帖到了聂家,又能培养出多少英才? “诸位——” 云大夫人拍拍手,拉开一卷洒金的大红绸布,明艳的面容笑容可掬。 人人都知道戏肉来了。无需多言,大家都安静下来,屏息凝神,仔细听着。 云大夫人开始朗声诵读嫁妆清单。 什么百年人身、千年龟甲、名家古砚、珍贵笔墨…… 每读一样,大家便欢欢喜喜鼓掌、喝彩。 读了一串,轮到最后大轴的嫁妆了。 云大夫人深吸一口气。 “……最后一样。” 她的神气忽然庄严起来,这庄严盖过了原本的喜庆,因为有的珍宝只能用最郑重的态度来提及,而喜悦只显轻浮。 “有史以来最负盛名、最传神的千古名帖摹本——朱雀本《云舟帖》!” ——嚯!!! 短暂寂静后,识货的人当场失声惊呼。 ——朱雀本的《云舟帖》?! ——传说中最神似真本的摹本?! ——我在做梦? ——天啊,天啊,天啊! 人群霎时被点燃了。 面对被自己点燃的人群,云大夫人露出了有些矜持、有些自得的微笑。她是那种喜爱社交、善于社交,能够从他人的注视和欢呼里汲取无数力量的人。 “徐户正。”她转身,朝官府来人略施一礼,“接下来的登记手续,就要麻烦徐户正了。” 徐户正笑眯眯,和和气气一点头。 他走上来,接过那张喜气洋洋的嫁妆清单,草草看了一眼,却不忙着动作。 他很妥帖地说:“云夫人,您两家的事,我放一万个心。但官府的流程是不改的。我还要先问问,有没有人对这清单有意见……” 他拖长了声音。 云大夫人会意,微笑道:“自然,您请便。” 大梁律法里的确有这个规定。宣读嫁妆清单,本身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荣幸。 只有财产价值达到了一定数额,才有资格请官吏到场。否则,自个儿去官府跑,谁耐烦搭理你?人家不忙的吗? 不过,这也只是走个形式罢了。每个人都这样想。 云家的财产,能有什么问题? 徐户正环顾四周,也环顾楼上的四周。 一丝微笑从他眼中掠过。这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微笑。 一支笔出现在他右手指间。这是一支陈旧却又崭新的笔。 说它陈旧,是因为它被制成已有数十年;说它崭新,是因为诞生以来,它被使用的次数太少太少。 这是一支官造的羊毫大笔,只有大梁官吏才能使用。 唯有柔软的山羊毫,才能制作出长锋大笔,也才能写出柔韧又锋芒耀目的大字。 而涉及至高无上的律法,又怎能不写大字? 徐户正写了。 一点、一点、一提、一横…… 庄严的横平竖直,屏息凝神的提按,没有任何牵丝,也不敢有任何轻重偏倚。 徐户正凝望着半空中渐渐成型的字。 所有人都凝望着这个字。 此时,无论是谁、无论有什么想法,在这个字的面前都只能屏息凝神,忘却所有杂念,而任由庄严肃穆的书文韵致浸入自己的心灵。 书文成型的那一刻,连秋阳都像肃然起来。 天地间,秋风起,落叶半道而坠,草木匍匐不动,宛如深深叩拜。 唯有那个字漂浮在半空,道道光芒冲天而去,与青天背后的星空相连。 不属于徐户正、也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力量,顺着这联系,蓦然降临! ——法! 是律法的法,也是天地之法的法! 冰冷的风倒飞而起,顷刻笼罩了整座浣花城。苍天之上,仿佛睁开了一只无形的眼睛,漠然地注视此间众生。 压迫感,令所有人噤声。 二楼雅座,云乘月感受到了这份绵延的寂静。她也感受到了这枚“法”字的厚重凝肃,不禁投以欣赏的目光。 ——[云乘月,将你的书文收敛一些。] “……唔?” 薛无晦的声音回响在寂静里,是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的缥缈冷淡;在这冷淡背后,却还像潜藏了什么复杂的情绪,而且她隐隐感觉到,这份复杂与那枚“法”字有关。 但他的语气十分平直,没有漏出分毫波动。 ——[这枚书文只是投影。它的本体虽然是玄级书文,但写的人火候不够,只写出了地级水平的投影。] ——[你的书文等级太高,如果不加收敛,会把那小小的书文吓退。] 他轻笑一声,似有讥嘲之意。 吓退? 云乘月才注意到,来自“法”字的冰冷之风,的确在自己周边犹豫不决,不敢靠近。 她可没做什么啊。她摇摇头,尝试着默想:收敛,收敛,收敛…… 片刻后,冰冷的法之风顺利流动,好似松了口气。 云乘月很欣慰。她默默道歉:对不起啊,吓到你了,我不是故意的。 底下的徐户正若有所感,抬了抬头,却什么都没发现。 “法”字已经成型,他便清清嗓子,朗声问:“对这清单上的财产归属,可有人不同意?” 他的声音顺着“法”字的力量,一层层地推出,在书文力量笼罩的空间里回荡。 没有人说话,因为没有人敢。 这枚“法”字书文,代表了绝对的大梁官方意志。在意志笼罩之下,谁敢说谎,当场便会被书文诛杀。 何况,云家要嫁女,谁敢说不同意? 谁配? 谁敢? 聂家配,聂家敢,可这是聂家娶啊。 龙虎联姻,谁敢搅局? 在所有人的预计中,徐户正这问话,就该像往水里扔石头,除了开头“咚”一声,其余什么回应都不会有。 所有人——除了一个人。 二楼临窗,聂二公子忽然偏过头。 头戴幂篱的少女站起身,走到了窗边,也走到了他右手边不远。 阳光正好斜照来一缕,落在她身上。聂二公子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到她白衣暗纹似流云飞动,深蓝长裙上的金色绣花闪烁如传说海域里的鲛人鳞片。 风吹起她面前的薄纱。 他心脏忽然跳起来。不好的预感。可为什么? 也就在这时,从州牧府那头赶来的聂七爷,也若有所感,抬起了头。 人太多,他不得不被阻拦在人海之外。但是他抬起头,仍然一眼见到了高处那道倩影。 她戴着幂篱,面容不露分毫。 但她柔婉清澈的声音,他听过一遍就不会忘。 接下来她说出的每个字,聂七爷都将听得清清楚楚。 “——我不同意。” 清澈柔和的声线,在死寂的天地中,宛如玉珠琅然坠落,一粒粒地掷地有声。 “朱雀本的《云舟帖》,是我的东西。” ——哗啦。 天地间的死寂,炸开了。 谁嫁谁?谁娶谁?(所有人都想做她的主...) ――“朱雀本的《云舟帖》, 是我的东西。” 寂静的余韵还残留在此处。 人群的哗然已经如岩浆爆发。 事件中心的人们,更是一片愕然,竟齐齐愣在原地。 他们没见过嫁妆宣读引来争议吗? 见过。 可他们想过, 云家会遇见这事吗? 没有,完全没有。 怎么可能呢? 连最长袖善舞、知机识变的云大夫人, 都愣神在原地。 她抬起头, 她身边的云大爷,还有今天事件的主角――云三小姐,也都愣怔地抬起头。 谁啊?她怎么敢?她不要命了吗? “……真是胡说八道!!” 云大夫人率先反应过来,当场勃然大怒。 她性格机敏果决, 比起先思考不速之客的身份,她的第一想法是矢口否认对方的指控。 何况, 她也确实这么想。 朱雀本的《云舟帖》,当然是他们云家的――只能是, 必须是。 云大夫人一开口,她那呆愣的丈夫也终于反应过来。他是个温吞儒雅的人,此时却也黑着脸,对自家养的家丁喝道:“去将人拿下!” “――慢!” 这个“慢”字在整座城里回荡。 因为这是徐户正说出的。 “法”字投影还在, 来自苍穹的无形之眼还在注视着此间。官府的威严重重压下,压得热血上头的云家人微微一惊。 云大夫人心中便惊着。 她看向徐户正,发觉这位以往圆滑和气、谁也不得罪的笑面小吏,此时神色肃穆,眼神也十分严厉。 “云大夫人, 云大爷。” 徐户正托着“法”字, 一双眼睛冷冷地扫射在场众人, 道:“云家嫁女,是家事。可现在有人不同意财产归属, 便是国事。” 云三小姐猛地抬起头,一张脸涨得通红,眼中已经带了羞辱的泪。她失声喊道:“什么国事!那个、那个小人……!” 云大夫人用力一捏她的手掌,云三小姐吃痛之下,神智才猛地回归。 徐户正却已经不高兴了。 “财产之争,律法所辖,如何不是国事?!”他喝道,“如果不是,本官站在这里做什么,当个摆设不成!” 人群里响起了几声零落的、抒发紧张用的笑。 云大夫人赶紧略略一礼,陪笑道:“徐户正说笑了。我这侄女也是心急。既然是您管辖的事,还望您替这可怜的孩子,也替我们云家问个清楚、讨个公道。” 这话软硬皆有,令徐户正不能再追着云三的话柄发作。 他心中嗤笑一声,往口中塞了两枚上品元灵丹,维持掌中“法”字不灭,抬起头去。 “你是何人?”他肃声质问,“你说云家这朱雀本《云舟帖》属于你,有何依据?” 其实他当然知道那是谁,可场面总得做一做。 越来越多的目光向上看,去看那楼上的姑娘。 ――那是谁? ――好大的胆子…… ――看不清脸啊。 ――声音还怪好听的…… 浣花城的民众是祖传的喜欢看戏,宗旨便是享受当下。他们现在虽然很紧张,但这紧张更像是看戏看到重大转折时的津津有味。 毕竟不关他们事嘛。 而在楼上,所有坐在二楼而得以直面当事人的客人们,碍于聂二公子在座,不得不做出一脸凛然。 实则大多人都心中惊喜:这十两银子花得值!哎呀,杨柳阁演出的第一等票要五十两银子,可没这值回票价呢! 唯有聂二公子面上飞起怒色。 “这位姑娘,若你即刻退下,我还能与官府求个情面,不让你受太多罪!” 他已然在心中补全了一出戏,譬如这美丽少女是敌人派来,专程给聂家搅事,所以她和自己搭话也是别有居心,并非偶然。 饶是清雅脱俗的贵公子,此时也动了真火。 但也说不好,他这愤怒里有多少来自家族颜面受损,又有多少……来自心里那分无法宣之于口的悸动。 他就在她不远处,很想几步上前,用力将她拉开。 但是“法”字威严笼罩下,便是地位高贵如聂二公子,也不得擅自打断官府问话。 云乘月站在窗边,身姿舒展笔挺,没有紧张或如临大敌,更不见任何战战兢兢。 她甚至还优哉游哉地抬了抬幂篱。 她没有看聂二公子,只望着云府前众人。 “我?我姓云,叫云乘月,在这云府里行二。” “这朱雀本《云舟帖》,是我母亲宋幼薇的遗物。” “我母亲的遗物,不是我的,还能是隔房侄女的陪嫁了?” 每一个字都清澈柔软,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如花枝徐徐摇摆。 但这一句句的信息,却像是惊雷,一声更比一声高,炸得一些人头脑嗡嗡作响。 云二? 云二! “……不可能!” 这回矢口否认的,是云家大爷。 他急得有些团团转:“二娘,二娘……二娘她是个傻子呀!!” 可楼上那姑娘吐字清晰又有条理,哪里像个傻的? 而且二娘还丢了……这句话,云家大爷要不是被妻子狠狠拽了一把,说不得也要昏头昏脑地说出来。 他吃痛之下一个激灵,却还是瞪大了眼,宛如见了鬼,使劲儿抬着头去看云乘月。 这模样很有几分滑稽,可他周围的人们利益灼心,没一个笑得出来。 一道道目光往上钉,一根根钉住云乘月。 远方的聂七爷也面色数变。 他双手攥得死紧,脸色青得可怕,眼中宛如烈火燃烧,说不好是震惊更多还是愤怒更多。 愤怒是家族利益受到威胁的愤怒,也是一种自己被玩弄的羞辱式的愤怒。 他第一反应是觉得那个女人是故意的,故意接近他,故意要让他……! 可聂七爷到底还存了理智,知道一切都是巧合。她只见了自己那么一面,只看了他那么一眼。 是他自己要一脚踏进那一眼里,甚至到现在,他心里再是熊熊烈火、焱焱怒气,都掩不住那么一丝隐秘的喜悦――找到她了,又见到她了,原来是她。 竟然是她。是云二小姐……云乘月。原来她叫云乘月。 现在要怎么办? 这位聂家实际意义的家主,顷刻间冷静下来,将一切思绪埋藏如地底的岩浆,思考起接下来的对策来。 云乘月…… 还有很多其他人也在想:怎么办? 果真是云二小姐?她回来了?怎么办? 唯独云乘月没有想。 因为她现在正践行着属于她的“怎么办”,才会有现在无数人的狼狈应对。 作为无数视线的靶子中心,云乘月安之若素。 聂二公子站在一旁,又动了动,却立即被“法”字威严压下。 他只能呆呆地望着那身影,所有方才阴暗的揣测都烟消云散。 云二小姐?他的未婚妻? 他喃喃道:“云……云二小姐?” 这几个字吐出来,不可遏制地染着歉意。这歉意一直潜藏在他心中,现在又猛烈地撞上了那点朦胧的好感,霎时便酿成了更浓郁,可他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而云乘月根本没理他。 在她心里,聂二公子约等于不存在。 她再往前一步,让斜照来的阳光完全洒在她身上。 光会带来所有的注意力,也会让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更被倾听。 染着一点夕阳色的光芒里,她伸出手,取下了幂篱。 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可以修仙,却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修仙。 而那些修了仙、强化了身体素质,因而得以穿透遥远的距离,看清这位云二小姐的容貌的人们…… 对他们而言,这一瞬间,他们仿佛见到了两个太阳。 相比他们而言,已经有心理准备的徐户正,就表现得异常刚正不阿、不为所动。 “你说你是云二小姐,有何证据?”徐户正板着脸,指了指边上一溜云家人,加重语气,“云家不认!” 在他身边,云三小姐那满面激动的红色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一片煞白。 她头脑里翻来覆去,全是揪心的、煎熬的惊疑不定,还有渐渐浓郁的怨恨。 云二?那是云二的脸? 不错,那的确是云二的脸。 可记忆里,那张精致到可恨的脸永远木木呆呆,还有些面黄肌瘦,更不提什么举止教养。 傻得让人痛快。 可为什么……那张脸还有灵动起来的一天? 不……仔细看看,云二那张脸好像更美了。 是真的更美了。 为什么? 凭什么? 她摇摇欲坠,僵硬地去看楼上的聂二公子。她已经猜到了,可当她发现二公子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云二的时候,她整个人还是一个踉跄,险些软倒在地。 云乘月将云三的姿态尽收眼底。 她瞥了这血缘上的堂妹一眼,又看向长房夫妇。 而她血缘上的大伯父、大伯母,也都呆呆地望着她。 她平静地说:“大伯母,大伯父。” “二、二娘……” 大伯母已经喃喃出声。 这声音传的范围不宽,只让她身边几个人侧目。其中包括徐户正。 她倏然紧紧握住丈夫的手臂,眼圈霎时红了,激动得有些失态:“大爷,大爷!那真是二娘啊!” 云大爷本能地扶着夫人,满脸茫然和震惊,只知道点头:“是啊,我也看见了,是二娘啊!” 云三小姐猛然扭头,小声尖叫:“不可能!二姐是个傻子呀!大伯父大伯母,你们别被骗了!” “那肯定是个骗子,是邪修,不知道怎么弄来一张二姐的脸!” 对,肯定是邪修! 云二那张脸,怎么可能有正常人长得出来? 就因为她长成那样,才会是个傻子,这才公平! 现在她美得更惊心动魄,那也必定会更傻、更不正常,才对! 反正,云二绝不可能是个正常人! 但她到底记得这是众目睽睽之下,勉强维持了自己的仪态。 她的叫声也唤醒了长房夫妇的神智。 他们听见了云三的话,脸上的激动消失,变得惊疑不定。 “你……” 云大夫人犹疑着,问:“我们二娘天生有些痴愚,不是姑娘这样的伶俐人。你,你怎么证明你是二娘?” 云大爷惯来是附和夫人的,也立即点头,找回了一些理智:“正是。你可有官府盖章的身份文书?” “咳……” 云乘月没回答,徐户正先开口了。 他又吃了两粒元灵丹,抬手擦擦额头的汗,又清清嗓子,引起人们的注意。 “云大爷,是这样的。”他客客气气地说,“这姑娘若真是府上二小姐,那身份文件肯定在贵府存着,她怎么会有?” “若她不是,那想必云二小姐一直在府里。可否唤云二小姐出来一见?” 徐户正不紧不慢,将问题范围缩短到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上。 “敢为二位,可以不可以?” 这个简单的问题,却让长房夫妇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们对视一眼,一时陷入沉默。 在沉默里,云大爷低下头,似乎是羞愧得无法抬脸。云大夫人却抬起头,神色复杂地望着云乘月。 在不在?当然是不在的。 可如果不在,他们为什么没有报官? 他们没有报官,官府没有登记,所以这孩子艰难地自己回来了,也没办法要回自己的身份。 因为在官府记录里,她一直在府里呀。 没有家人出来说,这孩子不见了,求大人们帮帮忙。 没有。 云大夫人有些恍惚。那他们在做什么? 是了,他们为家族利益考虑,着急忙慌地夺了她的婚事、夺了她母亲唯一留下的宝物,粉饰太平。 她还笑得欢欢喜喜,笑得像从没有个孩子不见了。 明明,二娘也算她带大的孩子呀。 可,这是为了家族,是为了整个云家!她错了吗?她没错啊。 “我,我……” 云大夫人艰难地着言辞。 她想要找一个两全的办法,既能漂漂亮亮地将云家脸面保住,又能漂漂亮亮地把二娘接回来。谁也不受伤害。 可向来机灵百变的头脑,此时却像被蜘蛛丝层层粘住,什么计策都想不出来。 想不出计策,可时间总会流逝,事情也仍然等着解决。 她呆了半晌,总算深吸一口气。 “我们二娘,的确丢了。”她缓慢地点了点头。 没等人群重新炸锅,她就重又提高了声音:“可是,我们二娘天生痴愚!姑娘,如果你没法说明这一点,你――我们不敢认!” 云三小姐一下攥住伯母的手,像找回了大半力气。她也抬头,已然一脸哀戚。 “是啊,我可怜的二姐不见了,我们不想声张,也是为了二姐的名节!” 她哽咽两声,又道:“你这时候冒充二姐,不怀好意坏她名节,是什么居心?” 她觉得,对一个女人而言,名节是她的命。任她再美、再有理,没了名节,又算个什么? 看似柔弱有理地给人下绊子,向来是云三小姐的得意技巧。 可她没想到,对方根本不搭理她。 甚至围观的人里,也没几个人理她。 名节?笑话。 或许在一些地方,名节是挺重要。 可这里是浣花城,是西部三州之一的宸州。 整个西部三州,女人们都爽快能干、绝不怕事,还出了不少有名的大修士。 谁吃饱了撑着给女人扣名节帽子? 家世、实力、人品、学识和心境,哪一样不比名声重要? ――这云三小姐怕不是离奇话本看多了,看傻了? 这嘀咕传进云三的耳朵里,一下子让她的脸变得青青白白。她念书的时候心思芜杂,最喜欢勾心斗角,哪儿专心读过什么书?看得最多的,倒真是那些离奇话本。 听她说话,聂二公子立时皱眉。 他生性温和,与姐妹们关系都不错,所以对女人争斗的花招很熟悉,听得出云三的意思。 云三小姐怎么是这样的人? 他心中某座秘密的天平,不断地往另一方倒去,倒向窗边那瞧也不瞧他的娇艳少女。 他现在还是生气的,因为他觉得既然她回来了,那就解决问题的办法有很多,何必非要选一个两败俱伤的法子? 还不肯认他。 可另一方面,他又感受到了某种不好说出口的喜出望外:是她?她回来了,而且不傻了? 她的声音真好听…… 原本她才是他的婚约对象。现在她回来了,那是不是…… 聂二公子不知道,自己面上渐渐露出一个温柔宽容的笑。 人群外,聂七爷望着这一幕,也皱了眉。这云三原来是这等蠢货?那怎么配得流风?哦是了,是为了摹本。 可这摹本多半黄了。 那还娶个鬼。 聂七爷当机立断,心中计策立即落定。 但他并不着急,只用一种胸有成竹、不慌不忙的目光,注视着眼前局势,更是欣赏地凝视着那道身影。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美丽。 无关性别,无关身份。她光是站在那里,就美得惊心动魄。 聂七爷自诩不是那些肤浅的登徒子。他不会为她失态,不会可笑地跟着她团团转。 他只不过是要正式地、彻底地占有这份美丽。 他心中的火仍在烧,却已经不再是纯然的怒火。另一种火焰蔓延、攀升,将他心脏烧得怦怦直跳,也像将他每一寸血液都变成了兴奋的喧嚣。 他想起一生中每一次的征战。 当他面临极度渴求而又难以得到的事物时,征服欲就会像这样静默爆发。 难免是要对不起流风一些…… 聂七爷皱起眉头,眼中起了阴霾。 不过,流风原本也不乐意娶她。 即便乐意,又如何? 他这辈子都为家族考虑,从没为自己想要什么。现在好不容易有一样真正想要的,他就是要,谁又能说什么? 聂七爷想着,松开眉头,微微地笑起来。 然而,无论是聂二公子还是聂七爷,都丝毫不在云乘月的注意范围内。 对她而言,他们和其他围观群众没有两样。 哦,也不对,他们要格外讨厌一点点。 在一片细碎嘈杂的议论声里,云乘月望着自己血缘上的亲人们,忽然笑了一下。 “你们问我,要怎么证明……?” 她笑着,也叹着。梦中的情绪、潜藏体内的情感,越来越与她合二为一。 她站在这里,也是云二小姐站在这里。她问出口的话,也是那个呆呆怔怔、连思绪都破碎的云二小姐,想要说出口的话。 “原来是我要证明么?” 她更笑。 愤怒的笑。 “大伯母,大伯父,我才是那个人坐在府里,莫名被掳走的受害人。” “为什么现在是我来证明,而不是你们来判断?” “你们不问问我,这些天里都遭遇了什么吗?” “你们不关心,是谁将我从府里带走,是谁想要害我吗?” 她收了笑,冷冷地喝问:“还是说,对你们而言,我以前是个傻子,随便怎么样都不重要?” “你们分明贪心我母亲留下的东西,却连好好待我也不肯?” 云大夫人一愣,面色更白。 “你,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说……” 她在这个瞬间里伤心又愧疚,却咬着牙,坚持撑住那口气。 作为长房长媳,她必须撑住这口气,哪怕这口气显得极为冷酷。 她沉声道:“事关云家血脉,我不能不谨慎。如果你没有证据,我就只能认为……你是别有居心的冒牌货!” 云乘月望着她。 她闭了闭眼。 “原来是这样。” 她重复道:“原来是这样。” “我在府里长到十七岁,只是丢了二十天,却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说我究竟是不是云二小姐啊。” 云家人一片死寂。 围观者也愤愤起来,议论纷纷: ――是啊,这也太过分了! ――我家阿喵丢了三天,在泥地里滚成个泥猫,我都一眼认出来了呢! ――换了我家孩子丢了,哪怕一年、两年,我铁定都能认出来! 云大夫人的脸色,也更是煞白。任她多么智计百出,此时也只觉哑口无言,心里的愧疚、难过,还止不住地一阵阵冒出来。 “可二娘原来是个痴愚的孩子啊……” 她只能喃喃地、无力地重复这句辩解,而这句辩解已经变得十分苍白无力。 云乘月望着她,也望着她身边一脸欲言又止的大伯父。 她其实记得他们。 梦境里,唯一会温柔地牵着她的手、带她走过光影强烈的长廊的人,是大伯母。唯一会平等地带回礼物,和气地分给每个孩子的人,是大伯父。 他们没有保护她到底,但终究是给予了长辈的温暖。 可是,现在也是他们出面主持,要取走属于她的母亲的遗物、拿走她的婚事,交给另一个父母双全的姑娘,还要做得欢欢喜喜、太平无事。 在她失踪的日子里,他们找过她吗? 他们想过她还活着吗? 如果想过,那他们有没有考虑过,当她跌跌撞撞回来,却发现一切属于自己的东西都被夺走,她该怎么办? 不会考虑的。 因为在他们心里,云二小姐是一个傻子。她连痛了都无法说出,又怎么可能有别的感受? 说不出来的感受,在别人心里就不存在。 云乘月冷着脸。 她感到了愤怒,也感到了伤心。 她为梦中那个茫然不知所措的、抱着无法传达的期待的云二小姐,感到生气和伤心。 这些情绪原来就深深地存在她心里,一被感伤的夕阳触动,便源源不断溢了出来。 也就在情绪渐浓的这一刻,她彻底明白,自己再也不是那个淡淡的、没大所谓的局外人。 ――她就是云二小姐。 她前所未有地明白了这一点,再也没有任何疑问。 但是,她也是云乘月。 她更是云乘月。 是只属于自己的、有自己的经历和想法的云乘月。 云二小姐做不到的事,她能做到。 她丢开手里的幂篱,朝徐户正抱拳一礼。 “徐大人,我听说,在官府书文的威压之下,没有人能说谎。” 徐户正沉着点头:“正是如此。任何胆敢欺骗律法的贼人,都会被书文当场诛杀!” “哦?” 云乘月做出一个疑惑的表情:“可我都说了这么多遍,我是云二小姐,这朱雀本《云舟帖》是我的东西……” 她看向云府众人,对他们微微一笑。 “……我怎么还没被诛杀呢?” 她语气很平和。 可说出的话,却在实际上化为一根根讽刺的针,深深扎进了云府众人的身体里、心里。 扎得云三张口结舌,扎得云大夫人一呆,扎得云大爷茫然不知所措。 是……是啊! “法”字之下,无人能说谎! 他们怎么忘了呢? 其实不是他们忘了。而是云家作为浣花城的顶尖家族,已经太久没有和律法打过实际交道,以至于他们下意识地将律法当成了形式、摆设。 围观的人们已经有开始抱怨的了。 ――就是,我早就想说了!人家好端端站那儿,不就说明说的是实话吗! ――唉,不就是个身份吗。 ――扯来扯去,还没个完了。 云乘月听见了,偏头对说话人的方向笑了笑。 她有些歉然,也有些感慨:“是啊,就是个身份问题,怎么想要回来,却这样麻烦?” 云大夫人默然。 其实她也知道,最好的办法是先让孩子回来,至于是不是,之后再辨认不就好?宁愿认错,也不能不认孩子呀。 可她能如何!她能怎么办! 这是什么样的场合,是云府宣读嫁妆、正式定下和聂家婚事的场合! 这孩子上来就愣头愣脑地说朱雀本《云舟帖》是她的东西,如果他们直接认了她的身份,岂不就是坐实了她的指控? 那云家的脸面怎么办?聂家的脸面怎么办?两家的情谊怎么办? 她敢这时候当众认她吗?她不敢呀!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知轻重! 饶是知道不该,云大夫人心里也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怨怼:这孩子,实在太不懂事了! 这时候,从云府典雅的院子里,忽又急急冲出来几人。 “――我可怜的阿容啊!” 云三小姐猛一下扭过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留着:“爹,娘!” 是被下人们簇拥着的三房夫妇。 衣着华丽的夫人冲上来抱着云三,母女抱头痛哭。 “吵吵吵,有什么好吵!根本是毫无争议的事!” 云三爷昂着头,走到最前面,威严地盯着云乘月。 “你这孩子!即便你说的是真话,又如何?” “真话,就一定是对的吗?” 云乘月眉头一抬:“哦?” 她没察觉,自己这神态、语气,有几分神似某位亡灵帝王。 而亡灵帝王本人也没察觉。 他光顾着看戏嗤笑了。 云三爷大义凛然,一副全无畏惧的模样:“就算你是二娘,就能证明朱雀本《云舟帖》是你的吗?” “对,朱雀本的确是二嫂带来的东西。” 他点点头,话锋一转,一副不屑与她计较的模样:“可二娘啊,你要知道,你二嫂早就将朱雀本给了二哥,二哥又给了家里库房。” “所以,这朱雀本早就是云家的财物,给谁陪嫁,都是云家的自由!” “哪里就是你的东西了?” 云三爷说完,又对四周拱手,清俊的面容带上笑容。 “诸位,实在抱歉,这是府里孩子们的一个误会。”他笑道,“今日一切如常进行……” ――噗嗤。 一声轻笑。 是谁? 云三爷茫然着,却忽然发现大部分人都立即抬头,眼睛晶亮地去看那楼上的姑娘,没几个人听他说话了。 ――又笑了! ――真好看啊! ――相由心生,肯定好看的妹妹更有理。 ――啊这?你们女人也太看脸了…… 云三爷才明白过来,那一声笑是云二。 他有些气急败坏地抬起头。 然后自己也愣了一下。 ……还真是挺好看的。 云乘月笑过了,返身倒了一杯茶,顾自喝了,才又走回来。 “云三爷认了我的身份,很好。” 她淡淡道:“可我们何必废话?难不成嘴上说说别人的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了?” 云三爷有些恼,想也不想:“你还不是只凭一张嘴就……” 云乘月道:“官府文件。” “……什么?” “朱雀本的《云舟帖》在谁名下,有登记的呀,云三爷。” 云乘月又笑了。这是气定神闲的、有些悯然的笑。 她又对徐户正说:“今日云家想将财产过户给聂家。既然要过户,云家手里、官府手里,必定都有一式两份的财产登记文书。” “除了财产文书,还有一式两份的婚书。” “一式两份,都写得明明白白。今天出嫁的本该是谁,而朱雀本又究竟是谁的财产,我们现在看一看,就一清二楚了。” 云三爷的脸,一瞬间变得比他妻女更白。 ……他怎么把官府文书给忘了! 现在和徐户正商量一下,还来不来得及? 徐户正瞥了他一眼,晃了晃头,又给自己塞了两粒元灵丹。哎,今天托着这书文之影,可费了他老大力气。可他看得真痛快,值! “嗯,那就看看文书是如何写的。”徐户正装模作样地挥挥手,对下属说,“翻一下,将朱雀本的财产登记文书、两家的婚书,都给找出来。” 他又看向云家人。 “云大夫人,”他拖长了声音提醒,“云家的文件,也拿出来看看?” 云大夫人默不作声。 好一会儿,她才微微地点头。那副苦笑的模样,俨然是已经被愧疚压垮,不得不颓然认命。 一时间,场上只剩oo@@翻找文书的声音。 人们伸长了脖子,等着最终的结果宣布。 这时,夕色愈发浓了。 秋天是色彩缤纷的季节,连夕阳的颜色也更醉人。 醉人的橙红镀在青瓦白墙上,也笼在少女身上。她白衣蓝裙,额头一点金色紫薇华胜,长发翩然,看向谁是,便恍如飞仙一瞥。 她唇边一点淡淡的笑。 旁边一直看着她的聂二公子,情不自禁也笑了一下。是啊,今天本该是她带着朱雀本站在这里,等着风风光光的嫁妆宣读,等着嫁给他。 原来她是生气这个,才不跟他说话。 温润清俊的谦谦君子,现在竟笑得有几分傻气。 他朝前走了几步,又束手束脚地站定。现在是不好上去的,现在去,她一定也还生他的气。 是他做得不好。如果以前再对她上心一些,今天或许就不同了。 聂二公子的笑,并没有落在他注视的少女眼中。 然而,他站在窗边含笑的模样,却落在了其他人眼里。 比如面露恨意的云三。 比如远处皱起眉毛的聂七爷。 聂七爷心里涌上一阵不痛快。流风的目光,未必也太明显了些! 现在所有注视她的目光,都让他很不痛快。 可他不得不暂时忍耐。 他有些烦躁地忍耐着,又觉得这侄儿办事实在不牢靠,居然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她傻笑,也不知道赶紧处理一下眼前的事。 虽然喜欢她,可还是大局为重! 聂七爷不舒服地想着,已经毫不犹豫掏出通讯玉简,悄悄向某个方向传音过去。 年轻人办事靠不住,还是只有他来做。 片刻后,聂七爷收起玉简,结束了通讯。 也就在这时,云府门前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找到了找到了! ――是谁的名字? 徐户正接过下属递来的文书,先抖开一张,白胖的脸上露出笑容。 “浣花城云家、聂家的婚书!” 他朗声说道。 “立于十七年前,约定云家二小姐云乘月与聂家嫡系公子定亲,待云二小姐成年后完婚。”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心满意足的欢呼。 也有人发牢骚。 ――怎么好看的人都有对象了? 云家人的脸色,则当场一个比一个白。 云三小姐捂着脸,恨不得立刻昏死过去,别在这里生生受人羞辱。 徐户正又拿来第二张文书,同样抖开。 “这一张,朱雀本《云舟帖》的财产登记人,是……” “――慢着。” 忽然。 威严的声音,盖过了徐户正略微亢奋的朗读。 ――哗啦! 是什么东西被一道刚劲的力量击碎? 徐户正脸色猛地一变! 顷刻间,他手中托着的“法”字书文破碎,天地间笼罩的威压烟消云散。 徐户正本人也受到冲击,“噔噔噔”连退三步,胸中气血翻腾,几欲呕血。 怎么回事? 云乘月立即关切地看着徐户正,待看见他摆手,才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徐户正在帮她,很不希望他出事。 人群里起了一阵喧嚣。 有谁过来了? 薛无晦仿佛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淡淡哼了一声。 ――[又是这些伎俩。] 他声音里显出了然,又藏了一点鄙夷,和一丝倦怠。 ――[帮手来了。] 帝王懒懒地点破。 伴随一阵喧哗,一众靛蓝短袍、手拿黑刀的军士,粗暴地驱开人群。 在他们开出的道路中心,一顶华丽的官轿被人悠悠抬来。 片刻后,轿子落地。 一只手伸出,将帘帐一掀。 一名绛色长袍、头戴官帽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膀大腰圆,肚腹将玉腰带撑到了极致,形成一个不规则的、饱满的圆形。在那微黑的、脖子和脸浑然一体的脑袋上,偏偏又镶嵌了一双妩媚的杏眼,看人时忽闪忽闪。 这副形貌很有点怪。 但在场的人却都面色微凛。 零零星星有人小声说:“州牧大人……” 这零星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最后,一层层的人海成了一层层的躬身行礼。 “见过州牧大人――”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四面八方地荡开。 州牧? 宸州的长官,一州之长? “这是在做什么?” 州牧拖长了声音,明知故问。一股浓厚的官腔。 “徐濯,你这是在刁难谁?” 他点了点徐户正,慢条斯理地训斥道:“我们做官吏的,可不是来给人家百姓耍官威的啊。” 呵。 一两句话,就将整个事倒转了真相,还给徐户正定了个莫须有的罪名。 真是官场老油条。 但官大一级压死人。 徐户正若面对县官,还能辩上一辩。但面临州牧…… 这是朝廷从三品的封疆大吏! 他只能白着脸,拜道:“下官知罪!” “什么,下官?一个吏员,真是位低权重了!称下官,徐濯,你也配?” 州牧笼着手,不阴不阳,似笑似怒。 官员和吏员是两种不同的制度。他们最大的区别,是官员有品、吏员无品。 但地方上的事务,很多都有赖于本地吏员,尤其是徐户正这种吏员世家。 所以,普通官员轻易不会和吏员闹翻,平时也客气地将官吏含糊着称谓。 可现在,州牧将这点翻出来挑明,谁也能说他说得不对? 徐户正咬着牙,再次认错:“小人知罪!” 云乘月看着这位大人。 她现在相当不高兴。 州牧如果指着她的鼻子骂,她都不会这么不高兴。 但他偏偏不说她,就指着徐户正欺负。 这是什么意思?为了云家不平? 云家的嫁妆一事,居然将一州之长都给惹出来了? 还是说…… “……方大人怎么来了。” 云乘月立即扭头,看向一脸惊讶的聂二公子。 聂二公子愣了一会儿,也扭头看她。 云乘月眨眨眼。 聂二公子突然慌了,解释道:“我不知道,不是我叫的方大人……” 云乘月点点头,了然道:“果然是聂家的帮手。” 不是他,那就是聂七爷了。 云乘月往外头看了看,果不其然看见了聂七爷。 那青年披着玄色披风,骑着马,身形笔直如一杆长/枪,显眼地伫立在外头。她一看去,他就对她微微一笑,眼神灼热不减分毫。 甚至更加炙热。 云乘月皱了皱眉。 有帮手,可把这人得意坏了。 聂家的人,都不是好东西。 她下定结论,又看了聂二公子一眼,随即偏过头。 “哼。” 聂二公子傻傻地看着她,张口欲言,又蔫蔫地自己住口。 “真的不是我……” 他有点委屈地小声解释,垂头丧气,简直恨不能自己下去把方大人捂住嘴、推回去,以证清白。 下方,州牧已经撇开徐户正,对云家几人露出个笑脸。 “云家自家的财产处置,当然没有任何问题。文书就不必核对了,伤和气。” 他一锤定音,又笑呵呵地话锋一转:“不过,朱雀本是你们家的,这假不了,可婚书是怎么回事儿啊?” 啊?什么意思? 云家人见事情陡然转了风向,虽然猜到是聂家暗中出手,却也摸不清州牧这问话的意思。 他就不能一并把两件事都带过吗? 还是云大夫人一个激灵,灵光一闪。 她抬头再看一眼侄女,这回有力气看得仔细,便越发觉出她神清骨秀、眉目如画,娇艳宛如天成,更要紧是清新灵动,常人难及。 这样的美人……是比三娘动人许多。 刚才三娘的表现,也着实叫人失望。 难道,聂家是想…… 云大夫人又看了一眼楼上。临窗,聂二公子站得要靠里一些,却仍能看清他面上的笑意,还有凝望二娘时晶亮的眼神。 果然,是这么回事。 也对,面临这样楚楚动人、百年难得一见的美人,男人未免要心动。 那就这么办。 这婚事原也是二娘的。 就是对三娘的打击可能…… 云大夫人暗中一叹,心里却已经有了决断。这决断很无情,但就像先前她对二娘无情一样,只不过现在无情的对象变了一个。 为了家族利益,这些都是不重要的细枝末节。 想定主意,云大夫人便微微一笑。她是个明艳动人的贵妇,往常都从容雅致,今天是难得失了方寸。 但现在,那个八面玲珑的贵妇人又回来了。 “方大人英明。” 她撇开自己还茫茫然的丈夫、三叔和三弟妹,笑吟吟地先奉承了一句,才答话道:“这婚书写得万万没有错,正是我家二娘。” ――哇! ――咦? 围观人群一个个竖起耳朵。 云三小姐靠在自家母亲怀里。母女两人一起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大夫人。 “大嫂……?” “大伯母……?” 州牧却满意一笑,开始和云大夫人搭台唱戏:“是吗,那今天这闹剧是怎么回事?” 云大夫人叹了口气,放任真实的羞愧流露,来做这一场虚情假意。 “不敢瞒方大人。二十天前,我家二娘失踪,我们暗地里寻人,却一直没能找到二娘的踪迹。” “可婚期已经定下,不好推迟。我们便想着,叫三娘替姐姐站个场面,实则这婚事还是二娘的……” “……大伯母!不是……唔唔!!” 云三小姐一声尖叫,旋即被婆子死死掐住了穴位,无法说话。连带她惶然的母亲一起,两人都被制住,不能够添乱。 云大夫人头也没回,笑容纹丝不动。 “哦,哦!” 州牧连连点头,煞有介事:“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云大夫人笑道:“是,今天的嫁妆清单,原也是给二娘的,是二娘要嫁聂二公子!” 嫁妆给云二?!他们精心备好的嫁妆――给云二?! 这下,连云三爷都要双目滴血了。 云大爷死死拉住他,不让这个三弟晕过去。 “哦……” 州牧又缓缓点头。 其实这说辞漏洞连篇,可一个要问、一个要答,聂家自己都没吭声。 两头情愿的事儿,其他人只能瞪着眼看。 二楼,聂二公子听得眼睛越来越亮。 他的委屈一扫而空,面上不禁带出了笑。他笑起来时更显温润,但往常那点清高脱俗,现下被喜意照亮,忽然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他轻声唤道:“云二小姐……” 话才出口,却听方大人慢吞吞出声,打断了这场眼看就要尘埃落定的好事。 “你们确定――是云二小姐嫁给聂二公子吗?” 啊? 人人都呆了一下。 不是云二小姐,还能是谁? 怎么又来个峰回路转? 这方大人到底哪一头的? 州牧也发现这问话让人误会,立即轻咳一声,说:“我看那婚书,写的是云二小姐和聂家嫡系公子嘛!也没说是聂二公子。” 这倒是事实。 当初这婚事,是云二小姐的父母和聂家定下的。 他们也知道自家女儿神智有缺,并不想耽误聂家有前途的孩子,只想给她找个后半生的依靠,所以只说是嫡系公子。 按当初两家的想法,是从嫡系里挑一个不出众的、人品稳当的、温和的孩子,也就可以了。 谁知道,聂二公子之后,这一辈聂家的嫡系居然都是女儿,没有儿子了。 这才定下的聂二公子,实在是无奈之举,也才会引得聂家抱怨连连。 云大夫人糊涂了。她隐隐有点预感,却又觉得不敢相信。 不会…… 二娘这是,这是招惹了几个呀? 她悄悄按了按干涩的喉咙,笑得有点僵硬,试探着问:“方大人是说……” “我是说,”州牧干脆挑明了,“既然聂家这头谁娶,本也没定好,不如本官做个媒、点个鸳鸯谱,叫云二小姐嫁了聂七爷!” 他心里擦汗。哎哟哟,这都什么事,聂七爷这临时的要求来得实在太陡,他都听呆了。 但面上,州牧还是老神在在的,笑眯眯地等着云家回话。 云大夫人,已经目瞪口呆。 不光是她,云家所有人、其他旁观的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 聂七爷? 那个聂家未来的家主、修行天赋超群、人称冷面阎王的……聂七爷?! 楼上的聂二公子更是如遭雷击,几疑听错。 七叔……七叔?! 所有人心里,现在都只回荡着一个字。 啊? 啊?! …… 云二小姐一动不动。 她垂着眼,看着下方的闹剧。 “明明是我的事情,可每个人都想给我做主。而且每个人都觉得,他们可以给我做主。” 她状似自言自语:“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弱。] 亡灵的帝王说话,从来毫不留情。 “是他们觉得我弱。” 云乘月纠正,有点不满。 况且,就算真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势者,就可以被当成个物件推来给去了吗? 这不应当。 薛无晦低低笑起来。缥缈的音色推出去,宛如乐声一浪推一浪。 ――[那么,云乘月,你可要听从我的想法?] 她望着前方。 她望着这座城市。夕阳下的城市,即将升起星空的城市;美丽而广阔。如果只是看着这样的景色,很难想象其中会发生什么让人不快的事。 为什么要用不快的事来减损这城市的美? 还是痛快一些,更衬这繁星满空。 她舒展了神情,也微微一笑。 “是我们共同的想法。” 她又一次纠正他,如此说道。 “我自己来拿”(《云舟帖》何在?...) 那一天,云乘月终究没能如愿以偿。 大概是个正常人都不会让她咬一口……正常鬼也不会。可舔一口呢?舔一口这个要求不过分啊,怎么就不行? 唉。 而且,等她诚恳地、郑重地说完自己的诉求后,墓主沉默片刻,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竟然就原地消失了。 “你先住下。” 他当时已经回到了悬棺里,声音从顶上传来。云乘月一抬头,发现他连棺材盖都重新盖上了。 虽然隔了沉沉的青铜棺椁,但这不影响他的声音;那古老编钟敲击似的音色,仍然低沉清越、清晰优美。 云乘月反思了一下:她这是把海鲜自助……不是,是把鬼吓回老家了? 不过,他神智完整、思维清晰、目标明确,也不能说是鬼。 云乘月决定更正对他的称呼:无名氏墓主。 谁让他不说自己名字的。 好消息是,她暂时活了下来。 云乘月原本做好了睡地板的准备,还琢磨饮食问题,但不多时,就有几名“活”过来的青铜人灯上前,将陪葬品推开,拖出一张雕琢精细、木料结实还隐带异香的床榻,再铺上光亮如新的褥子、枕头。 除了床榻,还有薄如蝉翼的玉壶装的琼浆、不知道打哪儿来的灵果和谷物,以及烤好的肉类。 这么仔细地款待她,墓主却没有提出别的要求,只说先让她休养几日。 如果换个人在这里,多半会战战兢兢、成日里忧心对方要做什么,乃至茶饭不思、日渐消瘦…… 但云乘月不是别人。 她该吃吃该喝喝,闲了没事就琢磨自己体内的力量,再无聊就去和捧灯的青铜人说话,或者去观察满室琳琅的陪葬品。 帝王的陪葬品都是珍宝,堪称豪华博物馆,颇有看头。 既然墓主人不阻止,云乘月就能优哉游哉地自己过下去。 她并非盲目乐观,而是分析过当前利弊。 墓主开口要她当皇后、光复河山,说明了两点信息:第一,他是个被夺了江山的皇帝,而且无法单独靠他自己完成大业。第二,她作为皇后,肯定能给他带来什么不可替代的用处。 他好吃好喝好睡地供着她,更印证了这一判断。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目前来看,绝对实力是她弱他强,但在交易的平台上,她的筹码更大。 不过是比谁先沉不住气而已。 在阴暗不见天日的地宫里,云乘月气定神闲,活得有滋有味。 墓主人也并不总是待在青铜悬棺里。从他出来之后,那具棺椁的盖子就再也没有盖回去,一直斜斜地掩在上头。 云乘月有一次站在下面,仔细去看棺材盖上的字,就是他用手指戳出来的那几个。那是四个字,线条匀净流畅、字体结构对称,是小篆。 她认出那是四个字:起死回生。 前三个字的笔画,都流动着玄色光华,尤其“死”字更带血腥杀伐之气。但最后一个“生”字却黯淡无光、死气沉沉。 云乘月若有所思:在这个修炼书文的世界里,这个“生”字……应该很重要吧? 第五天的时候,当云乘月迷迷糊糊从睡梦里醒来,发现地宫变亮了。 她揭开锦被,打着哈欠坐起来,抬头看向光源。 “夜明珠……?” 她怔住了。 墓主人坐在青铜悬棺上,抬头望着地宫穹顶。 而在高远的穹顶上,是数以万计的夜明珠。 在云乘月的注视下,夜明珠还在不断亮起;它们一颗接一颗,如同夜晚的大海亮起了星星的倒影。 柔和的光芒相互映衬,隐约又像组成了一条缥缈的道路,只是不知通往何处。 “真好看。”云乘月感叹了一声,“能修筑这么豪华的陵寝,你生前到底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墓主人一动不动,只垂下头,望着她。模糊的一瞬间里,他好像显得有些孤寂:他的脸是真真切切的,但随风飘拂的衣摆、大袖,都显露出虚幻之意,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 像一只无言而孤单的幽魂。 “千年前的事罢了。” 他答非所问,身形忽然如雾雨散去,下一刻,又重新凝聚在她的面前。他姿态挺直优雅,那点模糊不清的孤寂消失无踪,唯有繁复庄严的深黑礼服轻轻一晃,如收尾的余韵。 “你修五行化灵之法,还欠一率水系灵力,便可筑基。”他带着一缕苍白的微笑,轻柔的声音暗藏诱惑,“朕可予你水系灵力,还可引你观想书文。” 五行化灵之法……? 是指她能吸收别人灵力的能力? 之前她能感受到力量,却写不出书文,是因为筑基未完成? 云乘月很想多打听一些这件事,但不是现在。 她微笑起来,没有表露出任何惊诧,而是云淡风轻道:“被你发现了?好啊,你要给我好处,我当然不会拒绝。” 他凝视着她的脸,双眼微不可察地眯了一眯:“很好。” 也没见他动作,就有桌椅飞来、笔墨铺开。 云乘月回头,见空旷的地面多了一张高桌,上面铺着宣纸,旁边的笔架上搁了毛笔,砚台里有墨汁缓缓流动,一旁的笔洗中有清水晃动。 “修书文,先习字。今日开始,每日临三百个大字。”他一拂衣袖,桌面上就多了一幅字帖。 字帖黑底白字,像是碑文拓印而成。 云乘月嗅到淡淡墨香,恍惚都快以为这是书法课堂了……她以前去过书法课堂吗?兴许去过,只是不大记得了。 修炼,居然要先从写大字开始…… 她点点头,也不问他为什么突然要教她修炼,只问:“我要临到什么时候为止?” 墓主人屈起左手食指,轻轻一弹;一缕缥缈黑雾飞到云乘月面前。 好香。云乘月抽抽鼻子,眼睛登时亮了。 “给我吃么?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她愉快地说。 墓主人一怔之间,就见这娇美的少女张开嘴,一口将他的灵力吞了下去。 “嗯……像喝了一小碗松茸炖鸡汤。”云乘月很珍惜地品鉴片刻,才依依不舍将力量咽下,并毫不吝惜地继续夸奖,“你真的很香,比最好的松茸还香。” 墓主人:…… 这不是给你吃的——这句话,他到底觉得有点丢份,就没说出来。 他面上波澜不惊,做出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微微一笑:“待你筑基完毕,体内就会生成一缕先天五行灵力。直到你能用灵力写出完整的大字,就可以不用再临。” 云乘月立即问:“用灵力写字,难不难?” 墓主人略挑了挑眉,苍白的面容流露出孤傲锐利之色:“对一些人,难如登天;对一些人,易如反掌。你若是个蠢笨迟钝的愚人,那朕要你,又有何用?” 他唇角扬起,目光幽晖难明;四周一凉,光与影都瑟瑟发抖。 “十天之内,写不出灵文,便不用写了。” 他含着一点笑,仿佛随口说出。 然而。 ……杀气! 忽然之间,周围青铜人灯全部俯首在地,浑身颤抖;无数陪葬品互相碰撞,仿佛恐惧的低吟。 刹那间,整个地宫都陷入了一种更深沉的寂静之中——震颤令寂静显得更寂静。 首当其冲的云乘月,更是沐浴在毫不掩饰的杀意之中。 她抿抿嘴唇,抬手别开一缕耳发。 “我……如果不表现得害怕一些,会不会不太给你面子?”她举棋不定地问。 墓主人:……? 两人对视片刻。 云乘月恍然大悟,低头揉了揉眼睛:“我……我好害怕,你别放杀气了。” 墓主人:…… “……有趣。” 他收起微笑,恢复了优雅冷淡的姿态。 “生死亦大,朕未曾见过全无畏惧者。所有大义凛然之辈,不是沽名钓誉,便是惺惺作态。” “云乘月,你是哪种?” 他目光幽深难明。 明不了,就不明。 云乘月抬起头,已然是一副笑吟吟的神情, “哪种都不是。”她说,“如果将每一天都当作多赚的一天,那就不会害怕。” 每天都是多赚的一天……么。 他看她一眼,唇角含着弧度,眉宇间却还是一丝缭绕不去的阴郁。 “很好,若朕杀你,当留全尸。” 他整个人再一次如轻烟散去,只留渺渺黑雾弥漫,唯有这句话在地宫中回荡。 “记得,你只有十天时间。” 十天…… 云乘月看向摆好的文房四宝,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行不行。 尽力而为吧。 害不害怕死亡是一回事,有没有竭尽全力去活,是另外一回事。 不到最后一刻,她都不会放弃。 她信步走到书桌边,随意坐下,抓笔蘸墨,对着字帖仔细看了看。 字帖开头几个字是,“乐陶墓志”。 黑底白字,是拓印的墓碑碑文。 碑文一笔一画都庄严肃穆,笔法浑厚,古朴端正。明明是拓碑字帖,并非原本,但仍有一股浓郁复杂的情绪,从纸面上一浪又一浪地扑打出来。 她一旦凝聚心神,就不由自主被带进了墓碑书写者的精神世界之中。 起笔“乐陶”二字,她感受到的是一片浓郁的黑:沉郁的、平静的、低缓的……如无星无月的夜晚,遇上一条安静的河流。 太安静、太黑暗,人的心神不由自主就要放松——刹那间,“墓志”二字却陡然如惊雷闪电,轰然刺破了这强装出的平静! 悲伤、哀恸、愤怒、狂吼…… 不过一瞬,无数尖锐的情绪喷涌而出,字帖的整个精神世界都变成了高亢的尖叫! ——痛! ——悔! ——哀! ——怨! 一字一句一笔一划,处处愤懑处处曲折;置身字帖的精神世界之中,观赏者的神魂也不由自主随着这片惊涛骇浪上上下下,不得解脱。 这就是……书文字帖的力量吗? 云乘月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已恍惚落下泪来。 书文……真是神奇。几个看似没有生命的字,实际却注入了书写者一刹那间的全部思绪和情感,而且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仍旧能引起观赏者心灵的震撼 她全神贯注在字帖之中,而青铜悬棺上,黑雾缭绕而起、聚为人型。 长发散落的青年坐在棺椁边,望着下方纤细的少女手腕。 他本有些漫不经心,看着看着,神情逐渐凝肃起来。 “……咦?” 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棺椁边缘,却没产生任何声音。 “走眼了,不该告诉她十天为限。” 他略略摇头,流露一丝自嘲,但又即刻归于深渊般的平静。 “云,乘,月。” 他咀嚼着这个名字,手里把玩着一枚印玺。 这枚印玺与被云乘月“吃”过的盘龙印玺几乎一模一样,同样通身漆黑,但镶边纯白,印纽部分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凤印,皇后之印。 “……朕有些期待你的表现了。” 想撕就撕(美丽而恶毒的云二小姐...) ――砰!! 云府里, 响起了爆/炸声。 此时,浣花城里的月亮已经升起了。 浣花城里的姑娘也临窗而立,沐浴在月光中。她衣袂飘飘, 如得对月临风之真意。 云乘月笔直地站着,望向云府深处。 “《云舟帖》何在?” 她根本无视了所有人群的骚动, 只注视着夜色深处, 平静地问出了第三遍。 人们面面相觑。刚才……是有一声爆/炸声吧? 不是沉闷的、恐怖的炸声,而是一种清脆的炸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挣扎许久,总算挣脱了层层束缚,还很不开心地回头狠狠踩了好几脚曾经的障碍。 听错了……? 在这个疑问刚刚浮现时, 夜空中忽然传来了一种“哗啦啦”的声响,像是某种柔韧的纸卷正被人不断抖动、拉扯。 大多数人还没反应过来, 只是本能地往声音来源看去。 而少数人却已经联想到了什么,一个个猛地瞪大了眼, 表情就像见了鬼。 州牧就觉得自己见了鬼。 他以一种和体格完全不符的灵活劲儿,在原地使劲一跳、脖子一转,两只长得不合时宜的杏眼瞪成了铜铃,震惊地望着夜空。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 星空统治了世界, 而灯光统治了这座城市。 在星光与灯光交织之处,在清澈的夜色里,大幅卷轴撑开四角,欢快地扭动着柔韧的身体。 那模样宛如一只精神抖擞的大狗,兴奋地撒开腿欢腾, 表示着:来啦来啦! 无数人眼睁睁看着, 卷轴从云府深处而来, “哗啦啦”地掠过人群,目标明确地往、往…… 往那窗边少女而去! “那是……” “不可能……” “摹本?” “我看看我看看!让我看看!” “别挤……哎别挤!!” 无数人伸长了脖子, 想要看清上头的字迹。 还有无数人陡然忘记了一切,贪婪地伸出手、法器、书文……想要拦截那只在传说里听过的名帖。 然而,想看字的只看见了一片空白,想拦截的都被无形的力量挡回。 云家的谁惊呼一声:“拦住啊――那是朱雀本,快拦住!!” 他们不说还好,一旦坐实,人群更是沸腾了! 可是,他们沸腾是他们的事,人家字帖自个儿只管一个劲往楼上冲。 ――呼啦! 朱雀本的《云舟帖》,彻底撞进了云乘月怀里。看不见的生机脉脉流动,悄然注入摹本里。 满城的沸腾,如离了火的汤羹,陡然冷清下来。人们发热的头脑也冷了,眼睛愣愣地往上看,好似终于反应过来,这珍贵的摹本为何突然出现。 是因为,难道真是,是…… 云乘月拿起字帖,扫了一眼,眼中流露一丝诧异。 但她什么都没说,只将摹本高高举起来。 “神物有灵。” 在万众瞩目之下,她不笑也不怒,只将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我的东西,我叫它一声,它当然会应。” “现在,谁还要质疑?” 天地之间,鸦雀无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半晌。 有人试着解释,迟疑道:“听说有些人,会在珍宝上布下血缘术法,确保是自己的后人继承……就是这么一呼即来吧?” 立即有人附和:“是是,我也听说过。” 人类是擅长解释的动物,拥有神奇术法的人类更是如此。 这也是云乘月敢当众“作弊”的底气。 但这时…… “……不,这肯定是妖法!!” 有人怒吼。 而怒吼的竟然有两个人。 一个是州牧,一个却是云三爷。后者搂着自己的妻女,一脸扭曲地吼道:“必定是妖法!你也不是二娘,是个妖修、邪修,在这里哗众取宠,就是想诓了我们的宝贝!” 州牧却是为了另外的理由而在着急。 他隐秘地看了一眼州牧府的方向,心里暗暗祈祷,面上对着二楼疾言厉色:“不错,你这小小女子,胆敢玩弄妖法、公然掠夺他人私产,于律法不容!” 州牧被无人知晓的焦躁煎熬着,一时竟然连聂七爷的要求都顾不上了。 “来人――将她拿下!” 聂七爷站在一旁,沉默地听着。他还算镇定,神色却更阴沉了几分。他的属下上楼有些时候了,居然没能拦住她?发生了什么?难道……真是邪修? 官兵立即提刀挽弓,寒光闪闪的利刃顷刻对准楼上。还有一队官兵粗暴地推开人群,就要上楼拿人。 云乘月却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刚才她在沉默,因为她将字帖展开了,神情认真地端详着。 她看得太认真,所有人都忍不住,继续伸长了脖子去看,仿佛只要这么盯着她,就也能一起从朱雀本中受益。 所以,其实云三爷到底说了什么、州牧说了什么…… 没几个人在听。 也就和他们利益相关的人听得认真,算捧个场。 大多数人现在只焦急地关心一个问题。 “她在看什么啊?” “上面写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 有人大着胆子,亮了嗓门儿吆喝:“云二小姐,那上头写的什么,也给我们瞧瞧啊!” 又有人鄙夷地皱眉,啐一口:“呸,人家的东西给你们瞧?好大一张脸,天地都盛不下!” 还有聪明人摇头晃脑:“唉,这云二小姐看着聪明,其实还是太稚嫩了。” ――“是啊,她能将朱雀本唤出来,又如何?她保不住的。” ――“看着吧,她最终还是得找个人庇佑她。” ――“正是。就可惜了那宝贝啊……” 然而,在无数纷纷议论里,那柔暖灯光里的少女,却忽然微微一笑。 她本已瑰丽如梦,微笑时更如梦中春山、银瀑、月夜、日升…… 是一切生命眼中最生机勃勃的美丽。 “你们想看?好啊。” 她出乎意料地说:“这摹本写了什么,其实非常简单。来,我给你们看看。” 她伸出手,抓住字帖的两端。 “看。” 她双手用力一扯! ――刺啦。 清脆的、不容忽视的一声响。 一瞬间,人人都呆住了。 他们不得不呆住,因为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在刚才,这世间罕见、一面难求的珍宝,就这样被云二小姐撕成了两半! 她的动作甚至还没停! 刺啦。 刺啦! 刺啦!! 就在世人面前,朱雀本瞬间变成了碎片! 碎片……? “……啊!!!” 是云大夫人在尖叫。她一个踉跄,捂着心口,软软地倒在了婢女身上。 尖叫的不止她,还有无数和这摹本并不相关的人。 ――暴殄天物! ――罪人,罪人啊! ――这不可能!! ――那肯定不是朱雀本,是骗人的! 可怎么能是骗人的? 云家人的震惊、痛苦、绝望,已经说明了一切。 然而,云二小姐却还在微笑。 “我的东西,若我保不住,便谁也别想拿。” 她一字一顿地说。 她笑得比星月更美。 可这会儿,在许许多多人的眼里,她的笑容更像剧毒之花。 灵文字帖珍贵无比,却也脆弱无比,许多名帖一旦毁损,内蕴的精气神就会一起消亡。盖因书法本是整体的表达,残留的线条虽然也能学得一二技法,却终究失了精髓。 虽说,可以找书法大家来修补…… 可那是朱雀本,是《云舟帖》的摹本! 真本已经失传了,就是当世顶尖的书法大家,谁又能够修补这朱雀本? 没有了……没有了! 这世上……怎么有这么恶毒的女人?! 却也有人冷冰冰地说风凉话:“哎哟,你们心痛什么?别人的东西,爱怎么样怎么样。而且,要不是那谁谁逼迫人家,也不至于到这步。” “就是,自作孽。” “活该。” 连上楼拿人的官兵都惊呆了。他们呆立原地,挤满了二楼的空间。 聂七爷也呆了。 他站在原地,手背上青筋尽露,连额头也一根根蹦出狰狞的怒色。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现在,唯一反应灵活的人,竟然是州牧。 他也在着急,急的东西却跟大家不一样。他当然也心痛摹本,可现在他更着急自己的乌纱帽。 “快拿下!!” 他对着楼上的官兵吼,声嘶力竭。 官兵如梦初醒,这才重新动作。 云二小姐悠悠道:“别急。” “你们不是要看朱雀本的内容?” “我看了,其实上头也没写多少内容。随便看一眼,就学会了。” 学会了……? 她在说什么?什么学会了? 人们十分茫然。 然而,所有正式修炼过书文、明白书文如何观想的人,这一刻却全都变了脸色。 她说的难道是……可不可能啊!她刚刚不是只看了几眼吗? 哪怕是天才,也不可能看一眼就……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但云乘月已经伸出手。再一次地。 上一回,她的掌心空空如也,只托着人间灯火。 这一次,却有淡白的灵光亮了起来。 灵光如春日新芽一般,萌动、成长、伸展…… 与此同时,她的食指对着夜色,划出了轻灵迅捷、锋芒清晰的一撇! 随着她的动作,一枚完整的书文也相应成型。 它由小而大,直到变得能让附近的所有人看见、看清。 它是淡白色的、雾气一般的;它笔画简单,不过一撇、三横、一竖。 但从每一滴光芒里,人们却仿佛看见了春雨夏花秋月冬雪……他们看见了旭日东升、明月高悬、大江东去、春柳莺啼。 他们看见了……无穷无尽的生机! ――生! 天生万物的生,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生! 这一刻,没有人能动弹。 没有人能说出话。 今夜一切的一切,原本还在他们的认识范围内,是一出好戏,可到现在,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他们认知的极限。 世界上……真的有人可以只看几眼,就观想出书文吗? 书文,什么时候成了这么容易得到的事物? 而那书文……又是什么等级? 那真的是从《云舟帖》里得到的吗……很多人想否认,可那无穷无尽的生机正如传说,他们无法否认。 云二小姐……难道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孤女吗? 她难道不就是一个……除了美丽之外别无所长的人吗? 不是一片美丽却轻飘飘的羽毛吗?不是一枚伸伸手就可以摘下来的月亮吗? 她怎么会,怎么能,怎么有能力……做到这一切? 寂静中,却有人鼓起了掌。 突如其来的掌声,清脆又显出几分懒洋洋。 正如声音主人那懒洋洋的劲头。 “叹为观止,叹为观止。” 清澈悦耳的男声说着、笑着,笑里又含了赞叹。 “一眼观想出书文的人,我此生见过不超过十个。而他们每一个,最终都成了不得了的大人物。” “你这枚生机之文,虽然暂时只是天字级别,却还有成长潜力。未来勤加修行,它能成长为玄级书文,也未可知。” 这声音让人迷惑:这是谁?好大的口气! 可州牧却是脸色骤变,肥胖的身体摇摇欲坠,简直比枝头的小白花还可怜。 他用尽了力气,才能扭过身去,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荧、荧惑星官大人……” 他颤抖着声音。 屋脊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墨蓝劲装的青年。 他屈腿坐着,慵懒面容含着赞赏的笑意。看似亲切的神态,却有着居高临下的漠然。 月光如永恒,而他发带飘飞,也如不朽的月下仙人。 人们呆着。 什么星官?什么荧惑? 不可能是司天监的星官吧? 不可能是荧惑……不可能是这天下顶尖的修士、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五曜星官之一的荧惑星官吧?! 那种大人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星官?不不不。” 青年笑容满面,仿佛看出了众人的惊愕,轻易出声否认了。 可不待旁人吁出一口气,他便伸出食指,对着州牧晃了晃,一本正经地说:“我现在不是以星官的身份出现的。” “你应该叫我――监察官大人。” 戏谑的声音,分不出是否藏着一丝戏弄的恶意。 州牧脸灰如死,青年笑容却愈加灿烂。 至于云乘月…… 她心道:终于来了。 她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幕,没有任何意外。因为监察官的出现正是她所计划的。 今天下午,在她登上这酒楼之前,她去了一趟浣花城的中心区域,也就是州牧府、县衙所在的区域。 之所以去那里,就是为了找监察官。 云乘月的确暂时不了解这个世界,但她会观察、会推论。比如,这样一个官府管控力强大、繁荣稳定的国家,必然会有运转良好的监察制度。 从进城开始,她就发现了很多细节:官兵崭新的服装、加紧休整的道路、勤快更新的缉盗公告。这些都说明最近有重要人物莅临。 何况,薛无晦也帮她确认了这一点。虽然过了千年,但目前的制度与他当时制定的大同小异。 通过他的指点,她顺利地完成了紧急检举。 而在一个看重法制,连驿站小官都言必称律法的世界里,有什么比践踏律法的罪名更重? 假如检举的力度还不够,那再加一个筹码――她的书文天赋。 任何秩序良好的地方,人才都会受到看重。即便监察官不在意她的检举信,也必然在意她展示的天赋。 这就是云乘月给自己谋划的今夜保障。 今夜之事,顺利有顺利的走向,不顺有不顺的安排。从找回身份,到利用生机书文的共鸣召唤摹本,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内。 她的生机书文虽然显眼了些,但有薛无晦帮忙压制等级,也不必担忧。相反,趁着今夜,她还能顺手为生机书文安排一个光明正大的来路,免去今后被人质疑的风险。 而监察官的出场,就是她最后一招后手。 现在,这位监察官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转而针对上了给聂家撑腰的州牧。 “怎么样,说说吧?谁在戏弄大梁律法,罔顾事实、颠倒黑白?” 星官笑着伸出手,看似随意地招了招。 那原本好端端被徐户正拿着的财产文书,忽然乖乖自己飞起来,到了他手里。云府那头装有文书的匣子,也一并飞了起来。 万众瞩目下,荧惑星官取出文书,看了几眼。 接着他点点头。 “朱雀本《云舟帖》,宋幼薇所属。一式两份,内容相同,官府印章,确认无误。” 他抬起头,笑容满面地看着州牧:“之前是不是有人说,这朱雀本是云家的公产?” 他明明在笑,州牧却两股战战,险些站也站不稳。 “下官,下官……” 荧惑星官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州牧――头顶的乌纱帽。 淡红的光雾凭空出现,落在那顶乌纱帽上时,倏然燃烧成暗色火焰。 州牧大叫一声,惶然地伸出双手,却只摸到了光秃秃的脑袋――那火焰不仅烧去了他的乌纱帽,连同他的头发也一起烧光了。 “睁眼瞎不用当官。” 荧惑星官淡淡一句说完,面上重新出现了笑。 “好,现在让我看看谁是苦主。” 这一回,他看向的是云乘月。 不知是否错觉,但那张年轻懒散的俊美面容上,隐约像有一点恶作剧般的戏谑。 “云乘月?” 云乘月戒备着。星官虽然在笑,却带来一种无声的压迫感。有些像当初的薛无晦,只不过轻微很多。 她简单道:“我是。” 青年笑眯眯地。 “嗯……让我想想,有了。” 他轻飘飘地说:“要不这样,你加入司天监吧?” 荧惑星官望着她,笑眯眯地指了指底下的云府,还有街上的众人。 他的笑容里,别有一种漠视和冷酷。 “如果你是司天监的人,别说区区一个正式身份,就是你要把今日为难你的人全扔进天牢,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加入……司天监? 云乘月一怔,陷入沉默,思考如何回答。 而在她沉默之时…… 这条街也变得极为安静。 许久,才有人困难地咽了口唾沫。 荧惑星官说什么?一个前不久还心智不开的姑娘,哪怕现在展露出惊人的书文天赋,可就这么邀请她加入司天监,是不是也太、也太…… 那可是司天监哪! 事情的发展,已经彻底超出了他们的预想。他们无法做出别的反应,便唯有沉默。 重重沉默里,这个月夜忽然变得很冷。 这本就是个清寒的月夜,只剩满城灯光微暖。 可而今,对许多人而言,这原本微暖的灯光也冷得像冰,更遑论那本就冰冷的月亮。 冰冷的月亮,天上有一轮。 那屋脊上身披星光的青年,也是一轮。 两重冷色相互辉映,映得一些人头皮发麻、心中发冷,好似连骨头也给冻了去。 州牧在发抖。 云家人已经头脑空白。 聂七爷脸色前所未有地难看。 而有些滑稽的是,满条街上,云乘月这个被问询的当事人虽然有些不解,却仍是最平静那一个的。 毕竟她对星官的出现毫不意外。 面对荧惑星官的笑脸,她迟疑地确认:“你说,要让我加入司天监?” 荧惑星官笑眯眯点头:“嗯,嗯!” 他明明在笑,可对上他的目光,云乘月却忽然一凛。她的本能在告诫她:这名监察官比她预想的强大很多。 她有点想听听薛无晦的评价,然而从星官出现开始,亡灵的帝王就不再出声,一直缭绕她身边的死气也悄然收回。 云乘月更凝重了一些。她原本只想将监察官牵扯进来,没想到却钓出了超乎预料的大鱼。 他究竟是什么人,又会不会成为今夜的变数? 她该怎么回答? 她又等了会儿,确认没有听到薛无晦的声音。 那就只有她自己来应对了。 想清楚这一点,云乘月反而放松下来。 她放松了神情,冷静地问:“让我加入司天监,你是说真的,还是假的?” “这个么……” 荧惑星官笑容扩大。他忽然双手一拍,发出一声脆响。 “……当然是假的!” 啊? 不光是云乘月有点无语,四周的人群也都很无语。 ――这能开玩笑吗…… 人群低低的叹气声里,荧惑星官无辜地看着云乘月:“我是真的想邀请你,可转念一想,你现在甚至没有正式修行,修为境界不够。或者,你愿意当我的家属?我可以……嘶!” 他好像还要说什么,却忽然猛一下往前栽了栽,原本悠然的笑容也裂开。 他抬手捂住背,揉了揉,有点龇牙咧嘴地咕哝:“开个玩笑也不行?小气,明明自己不肯出来……” 云乘月:…… 还有别人在? 算了,以不变应万变。这位星官看上去,暂时对她没有恶意。 荧惑星官再抬起眼,见对面的云小姐静静看着他。她的目光安宁澄澈,纵然有一丝疑惑,却也只像湖面涟漪,浅浅散开,而后又归于宁静。 荧惑星官笑着笑着,对着她的目光,突然又生出点莫名的讪讪。说不定在对方眼里,他像个耍猴的……?不行不行,明明他才是星官,她才是个修行路都没踏上的小姑娘。 他再轻咳一声。 下一刻,他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酒楼上。 酒楼屋顶高挑,临窗栏杆到屋檐之间足以容纳一名成年男子还绰绰有余。 云乘月稳稳地后退了一步,带着一丝谨慎,定定看着星官。 而在东升的圆月下,墨蓝短袍、乌发随风的星官站在窗边,如俊俏的仙鹤伫立长风,也正看着她。 见他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云乘月便说:“荧惑星官。” 他立即笑了。 “不,现在是监察官。” 荧惑星官一本正经地说,面上懒洋洋的笑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正是下午的时候,云乘月塞到联络暗匣里去的那一张。 “这是你递的条子?” 云乘月点头。 青年目光中露出探究:“谁教你的?” 云乘月诚实地回答:“奇遇。” 他沉默片刻,怀疑道:“奇遇……还会教人?” 她点头:“嗯。” 他一挑眉,似笑非笑:“别告诉我,你这灵力、书文,都是奇遇教你的吧?” “先说好,我――不信。” 他声音仍是懒散的,眸光却蓦地变得锐利无匹。 无声的压力,悄然降临。 响亮的公道(事情本可以很简单...) 云乘月并不知道浣花城里的风云变幻。 但即便知道,她也并不在乎。 她忙着呢。 云乘月一点点地从商匪身上偷“亮尘”,偷得很是专心。一眨眼,时间就流过了。 秋天的傍晚总是过得很快。 凄凄的残阳落了,清寒的弦月升起;山林瑟瑟,风声如无数断裂的瑶琴之音,更添一分鬼气。 看守云乘月的两个婆子里,凶狠的那个赵婆子被喊去帮忙,还剩一个温和点的张婆子守着她。 但是,傍晚时还比较友善的张婆子,现在也变得凶狠了。大概是被赵婆子训斥了,她心中不快,就对着云乘月阴阳怪气,说些什么“去了窑子姑娘必定是出名的头牌”之类的话。 云乘月充耳不闻。 她一直在关注商匪们。 他们还围着之前落石的地方转来转去。老葛那头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一众商匪晃来晃去,发出嘈杂的声响。 云乘月竖起耳朵,听见了“风水”、“大墓”、“陪葬”、“无法断代”、“发了”……这些关键词。 怎么,他们还在这山林里发现了什么古墓? 一个念头出现在云乘月脑海里: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这儿附近山缓水浅,就是有墓,也不可能是什么大墓。 咦…… 她什么时候会风水? 说不定是过去在哪儿无意看到的……云乘月摇头,摆脱这一缕疑惑。 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当张婆子又开始新一轮阴阳怪气时,一阵狂喜的叫声陡然打破沉闷。 “就是这里——下头就是地宫!是大墓,真是古代贵族留下的大墓啊!” 大墓? 古代贵族? 张婆子一句怪话还卡了半截在喉咙里,云乘月已经站起来,往前面走去。 这老妇心中一紧,本能追上去:“不许跑!” 要是这“高档货”跑了,她一准儿要吃顿排头! “不是跑。” 夜风送来小姑娘清澈柔婉的声音。 “瞧,他们要下墓了,我们也得下去。” 毕竟,谁会放心让贵重的“货物”留在地面? 与其被狼狈地扔下去,不如主动过去,也许还能争取一个相对有利的地位。 云乘月背对张婆,再也不看她,坦然地走了过去。 …… 一切正如云乘月的预料,商匪们打定了主意要所有人都下去。 假如这下面真是一座大墓,盗墓无疑是一件很危险的事。越大的墓,机关就越多——无论是想得到的,还是想不到的。 这群商匪干的是违法的勾当,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如果此番得手,那云乘月这个“高级货物”完不完整,也不太重要了;如果遇险……他们命都没了,还要她活着干什么?不划算。 而对云乘月而言,虽然她可以悄悄吸收别人书文的“亮尘”,但一来她还不熟悉这一能力,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到哪一步,二来…… 这群商匪都是修士。留在地面,她被严加看管,做什么都不大方便;地下虽然可能环境凶险,但商匪心神分散,她反而更有活动的机会。 见她主动提出下墓,头领有些意外。他性格多疑,本能怀疑有诈,可转念一想:毫无修为的富贵娇花,聪明一些也正常,还怕她翻出什么花样不成? 他就粗声笑道:“算你识相!” 大墓当前,原本的“高级货”也没那么有吸引力了。 云乘月只在心里笑了笑。他们越轻视她,对她就越有利。 说来古怪,她总觉得自己穿越前并不是多么镇定从容的性格,但身处这一方陌生的世界,也并无特别倚仗,她却莫名有种游刃有余之感。 老葛用罗盘定位,两名商匪在他指向的地方撒下一圈粉末,圈出了一个圆形;更多的商匪点燃了防风的火把,并撒上驱邪粉——据说这对妖邪鬼魅有奇效。 已经是寒月凄清的夜。 山里的风声与鬼魅、妖精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火焰照亮了商匪们发亮的、狼一般的眼睛。 很快,个子略矮、满脸凶相的头领一步跨出,站在了圈好的盗洞旁。 他右手抽出长刀,刀身同时折射出月光、星光、火光,还有无数双凝视此处的眼睛。 接着,他用刀尖直直对准盗洞中心,忽然大喝一声,刀尖也随之用力划出一横、一撇! “亮尘”——云乘月猜测这是灵力轨迹,猛地闪烁起来。 比火焰更明亮的笔画,熊熊浮在了半空。 云乘月凝神去看,也不浪费机会,指尖轻轻勾动。非常顺利;一点凛然的灼烧之意出现在她指尖,同样没入她体内。 头领的灵力,她也能拿。 不过比偷其他人的灵力稍微阻力大一点。她暗自估量:大概就像用筷子挟起一粒花生和挟起一粒蚕豆的区别……唔,有区别吗?大约有吧。 与此同时,头领已经憋红了脸。 他本意是要在手下面前露一手、震慑一二,叫他们知道他这个大哥当得名副其实,谁知道……今天这书文怎么这么难写? 他大爷的! 头领一咬牙,更加大了灵力外放,却又死撑着要做出一副轻松霸气的模样,牙齿都差点给咬碎了。 云乘月静静地望着那枚难产的书文。当头领咬牙切齿时,她只觉得灵力更多了,积累得更加愉快。 从傍晚到现在,她都在小心地吸收商匪们的灵力,到现在有了头领这么个高质量的来源,她自然不会放过。 随着力量越来越多,她终于能在体内感到实质的力量存在……像是有一团半凝固的温暖液体,在她眉心、心脉、丹田之间缓慢循环。 但力量,暂时还只是力量。 她目前没办法用出来。试着用手指写个字,也并没发生奇迹。 但她也得到了好处:随着力量继续增多,她的五感、肌体力量,都有了明显提高。修炼一途,还真有些玄妙。 要不要试试把这群人的灵力都拿光?那时会发生什么? 这个想法才出现没多久,云乘月就发现,她无法再吸收头领的灵力。 之前吸收老葛等人的灵力时,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 难道……她从每个人身上获取的力量,都存在一定上限? 云乘月有些遗憾,但也只能暂时放弃。 此时,头领已经满后背的冷汗。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往日很轻松的书文,今天写得格外艰辛? 他花了十二分的力气,总算撑了下来。最后一捺完成时,他差点没忍住栽倒,只能假装抹把脸,趁机塞了两颗补灵丹。 而被他写出的那一枚书文…… 云乘月凝神看去:是一个“破”字。 泛着血光的大字,悬浮半空,忽然脱离刀尖,重重撞上了盗洞中心! ——轰! “破”字融入大地,带着千钧之力爆裂开;陡然之间,地面破碎,被粉末圈出的地面猛地往下一震、一塌,碎裂成无数土石块,“轰隆隆”地往下砸去。 回音遥远。 一个盗洞顷刻完成。 众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那黑黢黢的洞口上头。 紧接着,老葛跨出一步,侧耳听了听底下回音,露出喜色。他伸出油腻腻的右手,抓着那只被写秃了一半的毛笔,在自己的罗盘上写了一个字。 ——降。 是降落的降。 很薄的、朦胧的微光向着深不见底的洞底探去;空气的流速仿佛都慢了下来。 云乘月思索着:不知道这枚书文又有什么功效? 老葛却扭头说:“大哥,准备好了……那个,要不,找个稳妥的人打头阵?” 他两只贼眼珠灵活地一转。 大墓多陷阱,谁走前头谁倒霉,他自然不乐意。 头领缓了口气,四下里看一圈,抬手指了指那边的两辆马车。 他们这支“商队”,除了携带云乘月这样的“高档货”,还有两车惯例的“普通货”——等待被贩卖的倒霉平民。 “一个个地排开捆了,让他们走前头,探路。” 老葛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头领英明!正好还免得他们乱跑!” 商匪们动作利落,很快就把十多名干瘦的人带了下来。这些人年龄都不大,正是适合出力做苦活儿的时候。 他们原本都是浑浑噩噩、麻木不醒,被推搡了好一会儿,才突然醒悟过来自己的命运,霎时就张嘴哭喊求饶起来。 “都瞎愣着干嘛。” 头领挥挥手。 一名商匪立即走出,掏出笔,在半空写下一个“囚”字。 囚——人在四面牢笼中,不得不低头。 书文写好之后,倏忽幻化为几道绳索,飞出去将十几人捆得严严实实;他们哭嚎的声音戛然而止,神色也渐渐重新归于麻木、迷茫。 这……不光是被困住了行动,连心智也被控制了? 云乘月心中微凛:假如她刚才不是主动站出来,此刻是不是也会成了无知无觉的傀儡? 她盯着那群浑浑噩噩的可怜人,心中不忍,又生出一点怒气,指尖对准那“囚”字化出的绳索狠狠一拉—— “啊……!” 书文的主人突然吼了一声。 “钱老八,干什么!”头领吓了一跳。 对方茫然地抬手擦汗,拿出一袋液体往口中灌,含糊道:“奇了怪了!我这灵力突然就控制不住,险些引起书文崩塌!” 头领不耐烦道:“我看你多半是吓坏了胆,自己手抖!拿去,再带一瓶补灵液,别中途没力气支撑书文,把货给放散了!” 云乘月略垂下眼帘,有些不甘地收了手。她吸收他人的灵力果然有上限,可惜。 她再瞥一眼那群乖顺如牛马的可怜人,暗叹一声,扪心自问:凭现在的我,能不能救他们? ——不能。 前路未卜,她保住自身安全尚且不易,遑论救助其他许多人。 穷则独善其身。现在的她,没有救助他人的本事。 她按下心间涌动气血,尽力收了心,专注于观察周围。 商匪们牵着十多个人,像牵着十多头牛马,到了盗洞边,把人一个个地推下去。 老葛之前写的“降”字不停闪烁微光;人被推下去后,不是陡然掉落,而是以匀速下降。 很快,被当成探路棋子的人就下放完了。 当商匪们商量自己人的下墓顺序时,云乘月主动走了出来。 “我先下吧。”她声音清澈平缓,如微风徐徐。 头领愣了愣,狐疑道:“你这小娘皮,莫不是在跟老子耍什么心眼?” 云乘月神色不变,淡淡反问:“那不然我走最后一个?或者中间?反正都得下,那我都行啊。” 下墓,头尾都很危险,中间相对安全。 但——云乘月莫名地知道,对于下面这座墓,这些安排都没用。 所以走哪里,都一样。 而且,如果她表现出任何不配合,恐怕也会成为被“囚”字书文控制的傀儡。 还是自己主动占一个位置更好。 头领又一愣。 片刻后他咧开嘴,笑说:“你这丫头片子怪有意思的。行啊,下去吧!要是有命,回头给你挑个好主顾!” 他一掌推来。 云乘月眼前一暗,整个人往盗洞连通的黑暗中坠落而去。 她低下头。 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有一种古老苍凉的气息,从地底的阴风中吹来,掠过她的鼻尖。 眼前仿佛飘来一阵缥缈黑雾,幽魅无踪。 云乘月望着这段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黑烟,鼻尖轻轻耸动几下。 奇了,她怎么觉得……这烟雾,好像很香、很好吃的样子。 鬼使神差地,她朝烟雾伸出手—— 呼! 一阵比方才更猛烈的风吹来。 跟在云乘月背后降落的匪徒眼前一花。他举起手里泛着光亮的油灯,往下头一探:光亮前方,只隐约见得到那群“低等货”的枯瘦影子,哪里还有那娇怯芙蓉般的少女? 匪徒慌起来,吼道:“大哥——那小丫头不见了!” …… 云乘月倒没有觉得自己不见了。 她觉得是其他人不见了。 她眼前一黑一亮,再抬头时,她已经处于一座地宫之中。 空阔、高挑的长方形宫殿,亮着苍白阴森的光。 前方,悬浮在半空的……是一座刻绘着无数花纹、华丽又阴森的青铜悬棺。 在云乘月投去目光的同时。 笃、笃…… 青铜悬棺之中,忽然响起了缓慢的、单调的,像是里头的谁叩响棺盖的声音。 晚安薛无晦(晚安云乘月...) 云乘月并不知道浣花城里的风云变幻。 但即便知道,她也并不在乎。 她忙着呢。 云乘月一点点地从商匪身上偷“亮尘”,偷得很是专心。一眨眼,时间就流过了。 秋天的傍晚总是过得很快。 凄凄的残阳落了,清寒的弦月升起;山林瑟瑟,风声如无数断裂的瑶琴之音,更添一分鬼气。 看守云乘月的两个婆子里,凶狠的那个赵婆子被喊去帮忙,还剩一个温和点的张婆子守着她。 但是,傍晚时还比较友善的张婆子,现在也变得凶狠了。大概是被赵婆子训斥了,她心中不快,就对着云乘月阴阳怪气,说些什么“去了窑子姑娘必定是出名的头牌”之类的话。 云乘月充耳不闻。 她一直在关注商匪们。 他们还围着之前落石的地方转来转去。老葛那头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一众商匪晃来晃去,发出嘈杂的声响。 云乘月竖起耳朵,听见了“风水”、“大墓”、“陪葬”、“无法断代”、“发了”……这些关键词。 怎么,他们还在这山林里发现了什么古墓? 一个念头出现在云乘月脑海里: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这儿附近山缓水浅,就是有墓,也不可能是什么大墓。 咦…… 她什么时候会风水? 说不定是过去在哪儿无意看到的……云乘月摇头,摆脱这一缕疑惑。 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当张婆子又开始新一轮阴阳怪气时,一阵狂喜的叫声陡然打破沉闷。 “就是这里——下头就是地宫!是大墓,真是古代贵族留下的大墓啊!” 大墓? 古代贵族? 张婆子一句怪话还卡了半截在喉咙里,云乘月已经站起来,往前面走去。 这老妇心中一紧,本能追上去:“不许跑!” 要是这“高档货”跑了,她一准儿要吃顿排头! “不是跑。” 夜风送来小姑娘清澈柔婉的声音。 “瞧,他们要下墓了,我们也得下去。” 毕竟,谁会放心让贵重的“货物”留在地面? 与其被狼狈地扔下去,不如主动过去,也许还能争取一个相对有利的地位。 云乘月背对张婆,再也不看她,坦然地走了过去。 …… 一切正如云乘月的预料,商匪们打定了主意要所有人都下去。 假如这下面真是一座大墓,盗墓无疑是一件很危险的事。越大的墓,机关就越多——无论是想得到的,还是想不到的。 这群商匪干的是违法的勾当,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如果此番得手,那云乘月这个“高级货物”完不完整,也不太重要了;如果遇险……他们命都没了,还要她活着干什么?不划算。 而对云乘月而言,虽然她可以悄悄吸收别人书文的“亮尘”,但一来她还不熟悉这一能力,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到哪一步,二来…… 这群商匪都是修士。留在地面,她被严加看管,做什么都不大方便;地下虽然可能环境凶险,但商匪心神分散,她反而更有活动的机会。 见她主动提出下墓,头领有些意外。他性格多疑,本能怀疑有诈,可转念一想:毫无修为的富贵娇花,聪明一些也正常,还怕她翻出什么花样不成? 他就粗声笑道:“算你识相!” 大墓当前,原本的“高级货”也没那么有吸引力了。 云乘月只在心里笑了笑。他们越轻视她,对她就越有利。 说来古怪,她总觉得自己穿越前并不是多么镇定从容的性格,但身处这一方陌生的世界,也并无特别倚仗,她却莫名有种游刃有余之感。 老葛用罗盘定位,两名商匪在他指向的地方撒下一圈粉末,圈出了一个圆形;更多的商匪点燃了防风的火把,并撒上驱邪粉——据说这对妖邪鬼魅有奇效。 已经是寒月凄清的夜。 山里的风声与鬼魅、妖精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火焰照亮了商匪们发亮的、狼一般的眼睛。 很快,个子略矮、满脸凶相的头领一步跨出,站在了圈好的盗洞旁。 他右手抽出长刀,刀身同时折射出月光、星光、火光,还有无数双凝视此处的眼睛。 接着,他用刀尖直直对准盗洞中心,忽然大喝一声,刀尖也随之用力划出一横、一撇! “亮尘”——云乘月猜测这是灵力轨迹,猛地闪烁起来。 比火焰更明亮的笔画,熊熊浮在了半空。 云乘月凝神去看,也不浪费机会,指尖轻轻勾动。非常顺利;一点凛然的灼烧之意出现在她指尖,同样没入她体内。 头领的灵力,她也能拿。 不过比偷其他人的灵力稍微阻力大一点。她暗自估量:大概就像用筷子挟起一粒花生和挟起一粒蚕豆的区别……唔,有区别吗?大约有吧。 与此同时,头领已经憋红了脸。 他本意是要在手下面前露一手、震慑一二,叫他们知道他这个大哥当得名副其实,谁知道……今天这书文怎么这么难写? 他大爷的! 头领一咬牙,更加大了灵力外放,却又死撑着要做出一副轻松霸气的模样,牙齿都差点给咬碎了。 云乘月静静地望着那枚难产的书文。当头领咬牙切齿时,她只觉得灵力更多了,积累得更加愉快。 从傍晚到现在,她都在小心地吸收商匪们的灵力,到现在有了头领这么个高质量的来源,她自然不会放过。 随着力量越来越多,她终于能在体内感到实质的力量存在……像是有一团半凝固的温暖液体,在她眉心、心脉、丹田之间缓慢循环。 但力量,暂时还只是力量。 她目前没办法用出来。试着用手指写个字,也并没发生奇迹。 但她也得到了好处:随着力量继续增多,她的五感、肌体力量,都有了明显提高。修炼一途,还真有些玄妙。 要不要试试把这群人的灵力都拿光?那时会发生什么? 这个想法才出现没多久,云乘月就发现,她无法再吸收头领的灵力。 之前吸收老葛等人的灵力时,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 难道……她从每个人身上获取的力量,都存在一定上限? 云乘月有些遗憾,但也只能暂时放弃。 此时,头领已经满后背的冷汗。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往日很轻松的书文,今天写得格外艰辛? 他花了十二分的力气,总算撑了下来。最后一捺完成时,他差点没忍住栽倒,只能假装抹把脸,趁机塞了两颗补灵丹。 而被他写出的那一枚书文…… 云乘月凝神看去:是一个“破”字。 泛着血光的大字,悬浮半空,忽然脱离刀尖,重重撞上了盗洞中心! ——轰! “破”字融入大地,带着千钧之力爆裂开;陡然之间,地面破碎,被粉末圈出的地面猛地往下一震、一塌,碎裂成无数土石块,“轰隆隆”地往下砸去。 回音遥远。 一个盗洞顷刻完成。 众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那黑黢黢的洞口上头。 紧接着,老葛跨出一步,侧耳听了听底下回音,露出喜色。他伸出油腻腻的右手,抓着那只被写秃了一半的毛笔,在自己的罗盘上写了一个字。 ——降。 是降落的降。 很薄的、朦胧的微光向着深不见底的洞底探去;空气的流速仿佛都慢了下来。 云乘月思索着:不知道这枚书文又有什么功效? 老葛却扭头说:“大哥,准备好了……那个,要不,找个稳妥的人打头阵?” 他两只贼眼珠灵活地一转。 大墓多陷阱,谁走前头谁倒霉,他自然不乐意。 头领缓了口气,四下里看一圈,抬手指了指那边的两辆马车。 他们这支“商队”,除了携带云乘月这样的“高档货”,还有两车惯例的“普通货”——等待被贩卖的倒霉平民。 “一个个地排开捆了,让他们走前头,探路。” 老葛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头领英明!正好还免得他们乱跑!” 商匪们动作利落,很快就把十多名干瘦的人带了下来。这些人年龄都不大,正是适合出力做苦活儿的时候。 他们原本都是浑浑噩噩、麻木不醒,被推搡了好一会儿,才突然醒悟过来自己的命运,霎时就张嘴哭喊求饶起来。 “都瞎愣着干嘛。” 头领挥挥手。 一名商匪立即走出,掏出笔,在半空写下一个“囚”字。 囚——人在四面牢笼中,不得不低头。 书文写好之后,倏忽幻化为几道绳索,飞出去将十几人捆得严严实实;他们哭嚎的声音戛然而止,神色也渐渐重新归于麻木、迷茫。 这……不光是被困住了行动,连心智也被控制了? 云乘月心中微凛:假如她刚才不是主动站出来,此刻是不是也会成了无知无觉的傀儡? 她盯着那群浑浑噩噩的可怜人,心中不忍,又生出一点怒气,指尖对准那“囚”字化出的绳索狠狠一拉—— “啊……!” 书文的主人突然吼了一声。 “钱老八,干什么!”头领吓了一跳。 对方茫然地抬手擦汗,拿出一袋液体往口中灌,含糊道:“奇了怪了!我这灵力突然就控制不住,险些引起书文崩塌!” 头领不耐烦道:“我看你多半是吓坏了胆,自己手抖!拿去,再带一瓶补灵液,别中途没力气支撑书文,把货给放散了!” 云乘月略垂下眼帘,有些不甘地收了手。她吸收他人的灵力果然有上限,可惜。 她再瞥一眼那群乖顺如牛马的可怜人,暗叹一声,扪心自问:凭现在的我,能不能救他们? ——不能。 前路未卜,她保住自身安全尚且不易,遑论救助其他许多人。 穷则独善其身。现在的她,没有救助他人的本事。 她按下心间涌动气血,尽力收了心,专注于观察周围。 商匪们牵着十多个人,像牵着十多头牛马,到了盗洞边,把人一个个地推下去。 老葛之前写的“降”字不停闪烁微光;人被推下去后,不是陡然掉落,而是以匀速下降。 很快,被当成探路棋子的人就下放完了。 当商匪们商量自己人的下墓顺序时,云乘月主动走了出来。 “我先下吧。”她声音清澈平缓,如微风徐徐。 头领愣了愣,狐疑道:“你这小娘皮,莫不是在跟老子耍什么心眼?” 云乘月神色不变,淡淡反问:“那不然我走最后一个?或者中间?反正都得下,那我都行啊。” 下墓,头尾都很危险,中间相对安全。 但——云乘月莫名地知道,对于下面这座墓,这些安排都没用。 所以走哪里,都一样。 而且,如果她表现出任何不配合,恐怕也会成为被“囚”字书文控制的傀儡。 还是自己主动占一个位置更好。 头领又一愣。 片刻后他咧开嘴,笑说:“你这丫头片子怪有意思的。行啊,下去吧!要是有命,回头给你挑个好主顾!” 他一掌推来。 云乘月眼前一暗,整个人往盗洞连通的黑暗中坠落而去。 她低下头。 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有一种古老苍凉的气息,从地底的阴风中吹来,掠过她的鼻尖。 眼前仿佛飘来一阵缥缈黑雾,幽魅无踪。 云乘月望着这段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黑烟,鼻尖轻轻耸动几下。 奇了,她怎么觉得……这烟雾,好像很香、很好吃的样子。 鬼使神差地,她朝烟雾伸出手—— 呼! 一阵比方才更猛烈的风吹来。 跟在云乘月背后降落的匪徒眼前一花。他举起手里泛着光亮的油灯,往下头一探:光亮前方,只隐约见得到那群“低等货”的枯瘦影子,哪里还有那娇怯芙蓉般的少女? 匪徒慌起来,吼道:“大哥——那小丫头不见了!” …… 云乘月倒没有觉得自己不见了。 她觉得是其他人不见了。 她眼前一黑一亮,再抬头时,她已经处于一座地宫之中。 空阔、高挑的长方形宫殿,亮着苍白阴森的光。 前方,悬浮在半空的……是一座刻绘着无数花纹、华丽又阴森的青铜悬棺。 在云乘月投去目光的同时。 笃、笃…… 青铜悬棺之中,忽然响起了缓慢的、单调的,像是里头的谁叩响棺盖的声音。 帝王的目标(书文与星祠...) 聂七爷的眼神里带着杀气,宛如两枚夺命钉,凶悍地钉了过来。 下一刻,他却像是怔住,双眼微微睁大,连握着缰绳的手都松开了一些。 他眨也不眨地盯着云乘月,一言不发,冰冷阴鸷的眼睛一点点变得炙热明亮,像是白日里坠落了两枚星子,恰恰落在他眼里。 他明明是来找穆姑姑交涉的,这时候却只盯着云乘月。 “你叫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而略带一丝哑意。 “我?” 云乘月正往嘴里放一枚葡萄干,一时间动作停下,不知道该吃,还是该等一会儿。如果真是她的前未婚夫,怎么不认得她?还是说他不确定,所以来盘查? 不管是哪一个可能,都让云乘月联想起梦里的情景。 她放下手,端正地坐着:“我不告诉你。” 不喜欢的人,为什么要跟他说自己是谁? 聂七爷一愕,却笑起来。 他笑,但也只是嘴唇牵动,两只眼睛仍是灼灼地盯着她的脸。 “好,我自己查。”他冰冷的声音放柔了一些,“那如果我查到你是谁,你就跟我出来一次,算是奖赏。” 他用的是陈述,语气笃定,居然自顾自地就定下了这个约定。 云乘月迷惑了。跟他出去做什么?挟私报复把她打一顿么?她都还没说明,他就已经未卜先知,知道她打算放弃婚事了?噫,这个世界的修士竟然恐怖如斯! ——[他是谁?] 薛无晦突然出声。 “嗯……” 云乘月忽然发现聂七爷和薛无晦的气质有些像,同样冰冷阴寒,只不过聂七爷少了那份阴沉的艳丽、飘忽的鬼气,而更多了外露的狂傲之气。 她想了想,觉得当着聂七爷的面不好开口说话。于是当着对方的面,云乘月对聂七爷回以礼节性微笑,并果断地关上了窗户。 砰! 窗户彻底关上,将聂七爷的错愕挡在窗外。 有了隔音,云乘月才说:“他是聂家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云二小姐……是我的未婚夫。” ——[……未婚夫?] 薛无晦的声音,听上去像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而且是猝不及防地被噎住。 “哦对,是前未婚夫,我现在名义上是有家室的人。”云乘月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告诉他这件事,很自然地纠正用语,“好像母亲给我定过一门婚事,就是和聂家。” ——[……你确定他是你的前未婚夫?] “不确定啊。”虽然梦里隐约见到过,但梦醒之后就忘记了。云乘月很诚实,又有点促狭地笑起来:“你很在乎我的婚事?” 薛无晦冷冰冰地笑了一声。 ——[无论是谁,今后都跟你没关系。你与我共谋大事,不必为旁人拖累。] “嗯……也对,我们要做的事挺危险的。”云乘月点点头,拈了一粒葡萄干,心满意足地放进口中。还是和薛无晦说话好,不需要为难零食是吃、还是不吃。 “但就算不危险,我也不喜欢他。”她咽下果干,继续闲聊。 ——[为何?] 这一回,薛无晦答话的速度很快。 云乘月说:“他没帮过云二小姐……没帮过我。以前别人叫我傻子,未婚夫公子觉得丢脸,都赶快走开呢。” ——[既如此,以直报怨方是大道。] 同样,这一次,他答话的速度也不慢;语速不疾不徐,隐隐带了一分循循善诱。接着,他提醒道:[那姓聂的走了。] 云乘月立即重新推开窗,好奇地看出去。 果真,聂七爷已经骑马回驰,玄色披风鼓满长风,在他背后如旗帜翻飞。 当云乘月看过去时,他如有所感,忽又勒马回首,长发在半空迅疾一划,凌厉如他本人的气质。 虽然隔得有些远,但云乘月有灵力在身,还是看清了他的神情。当他看见她时,又露出了一点惊讶的神色,又对她微微一笑,灼热的目光中似有志在必得之意。 他扭过头,驰回聂家队伍里。 ……莫名其妙的聂家人。云乘月下了这个结论。与此同时,她又听见薛无晦轻轻笑了一声,同样流露出几许傲慢,还有一丝不屑。 “你在笑什么?”她没法问聂七爷,却能问薛无晦。 栖身于吊坠中的帝王却又笑了一声,缓声道:[没什么。] 云乘月眨眨眼,修正了刚才的结论:两个莫名其妙的男人。 男人搞不明白,她就看向穆姑姑,后者尚还停留在一旁。 其他乘客也在询问。 “穆姑姑,那聂家是怎么回事?” “是啊,一来就冲道,还叫我们让路,哪有这样的蛮横法!” 穆姑姑驾驭黑马,腰间挽着长鞭,向四周一抱拳,身姿飒爽利落。 “大家勿要担忧,方才是场误会。聂七爷要事在身,想找我们借个道,不是大事。诸位稍等便好。” 穆姑姑言谈大方,举止有礼,乘客们抱怨几声,也就作罢。 这里是宸州,宸州的首府是浣花城,而聂家号称“聂半城”,堪称宸州第一世家。穆家车队的乘客们大多也身家富裕,却都无法同聂家抗衡。 穆姑姑再行一礼,末了,却深深看了云乘月一眼。 “云二小姐……” 她欲言又止,到底微微摇头,只说:“云姑娘自己小心,莫要让聂家撞见了。若是有什么需要,可去浣花城穆家车行寻我,报上名号便好。” 云乘月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惊讶道:“穆姑姑?难道聂七爷是因为我,才找你们麻烦?” “……这却不是。”穆姑姑一愣,哑然失笑,“原来如此,他不认识你,难怪。这是好事,云姑娘莫要和他来往。” 说罢,她不再解释,策马往前去了。 云乘月叹气道:“一个两个,说话都玄之又玄。” 她托着下巴,看穆家车队的人指挥分流,让出一条道。当车马往外移动时,两旁各有一道半透明的光线亮起;那线笔直,连通南北,长得看不见首尾。 ——[这是空中直道。怪不得那姓聂的要借道,而不是绕行。] 薛无晦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直道?” ——[是十三州的主要道路,地面和空中都有,分别允许不同车驾、坐骑、修士通行,最开始是供军队使用。穆家用的这一条,是速度最快的主道。] 他沉默片刻,又轻声道:[直道是我当年下令修筑的。没想到,一千年过去了,它们仍在使用。] 云乘月轻轻摸了摸吊坠;“你需要我安慰你么?” ——[不必。] 她点点头,也就真的不再过问这事。 这时候,空中直道已经腾出了一条路,聂家的队伍呼啸而过,打头的便是聂七爷。 当他策马经过云乘月的车舆旁时,完全目不斜视,神情冰寒凌厉,一瞬而过。 云乘月嫌他们掀起的尘土太烈,立即将窗户关了。 因此,她也没看到,就在她关窗的刹那,已经奔驰而过的聂七爷,忍不住又回头瞥了一眼。待看见她紧闭的车窗时,他显露了一分遗憾之色。 只有车舆里的帝王,发出了第三次意味不明的轻笑。 云乘月又吃完了半盘果干,感觉外面震动停止,才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天空明净、空气清新,是能够重新开窗的好时机。 车队前方,穆姑姑亲自指挥车队合流,而后抽出长鞭。 长鞭用力一甩,仿佛在发泄某种郁气,鞭影速度比之前快了许多。 鲜红的虚影,在半空中组成了一枚书文……不,是两枚! 不是之前的“起”,而是…… 御——风! 云乘月辨认出来字迹。 御风书文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个疑问刚刚冒出头,云乘月就感到自己所在的车厢轻轻一震。她低头一看,又往四周看,发现整个穆家车队的车,身上全都亮起微光,紧接着表面变形、组合,覆上了一层铁灰色的铠甲。 四面八方立即响起一阵喝彩。 “穆姑姑的双字书文!” “御风书文又精进了!” “整个宸州,找不出第二家能用双字书文的车行了!” “还有穆家的疾风车,简直大开眼界啊!” 突如其来的兴奋,将刚才的抱怨、牢骚给一扫而空。 穆姑姑一手抓鞭,一手牵着飞马缰绳,豪爽一笑:“是我穆家要多谢诸位捧场!诸位看好,车队即将出发!” 她右手再度一转、一扬,鲜红长鞭漂亮地甩了出去,“御风”二字也随之猛地一散! 散开了?不,是这两个凝实的大字变成无数细小的“御风”二字,猛然往四周飞去,直到没入每一匹反拉扯的白马额头。 又有人大声喝彩:“双字书文的书文之影,穆姑姑好功夫!” ——唏律律! 一阵响亮的应和过后,众马低头屈腿,齐刷刷往前一蹬! 整个车队,疾风般流动起来! 云乘月坐在车厢里,身体往后一倒,又赶紧抓着窗框稳住自己。她趴在窗边,看前方穆姑姑英姿飒爽,再看四周场景流水般往后退去。 “好厉害啊。” 她看得眼睛闪闪发亮:“薛无晦你看,她好厉害!” ——[御风么……虽然只是地级书文,但毕竟是双字书文。她能熟练运用至此,还能放出书文之影,也算不错。] 薛无晦顿了顿:[不过,这也值得你如此惊叹?云乘月,你可知你那枚书文是什么等级?] 他语气清淡,却又暗藏微妙的波澜。在不宽的车舆里,他的声音像被压在了她耳边,缥缈清凉,仿佛是本人垂首、贴在她耳边诉说似的。 云乘月摆摆手,仍然双目闪光地看着窗景:“不一样。” ——[哦?如何不同?愿闻其详。] “这是用在生活里,让不会书文的人也受益,比打打杀杀有趣多啦。”云乘月笑起来,才想起来追问,“你说我的书文等级?是什么等级?” 清爽的风掠过她的窗边时,她似乎听见了一声很轻的哼声。但声音太轻,比薄云投下的影子更轻,她又疑心自己听错了。 ——[……有什么好问的?总归是不有趣的等级。不说也罢。] 云乘月从善如流:“好吧,那你和我说说,双字书文是什么?你写过四个字的,你是不是更厉害?” ——[都不有趣,何必多说。] 云乘月笑起来,小声说:“你怎么这么记仇?我叫你薛幼稚好不好?” ——[……云乘月。] 他声音一沉。 她讨价还价:“那你要是告诉我,我就不叫你这个外号。” ——[……随你便。] 听起来都不高兴了,却还是坚持不说。他真的好记仇哦。 云乘月偷偷鄙视他,却不禁更笑起来。 “你不说就不说,我自己试着写写好了。” 她伸出手指,凌空写下一撇。 指尖亲吻空气,划出一丝凉风气息。 …… 聂七爷一骑当先,飞驰如风。 他竖起左手,纯黑的皮质手套折射出一点锐利阳光。 属下立即策马上前,又恭敬落后半步。 “七爷?” “等回了城,你留下来,等一等穆家车队。”聂七爷头也不回,语气平静笃定,“问穆慧秋,那姑娘是谁。” “是!” 属下立即应了,又迟疑:“那姑娘是……” “穆慧秋知道。”聂七爷淡淡道。 穆慧秋就是穆姑姑的名字。她是穆家嫡系的姑奶奶,分管宸州一片的车队生意。 而所有在宸州做生意的人,都要小心聂家的脸色。 聂家,就是有这个底气。 聂七爷回忆起方才的惊鸿一瞥,又笑了笑,吩咐说:“如果穆慧秋说不知道,就和她提一提穆家在宸州的生意,她想必就知道了。” “是。” 属下应下,再无疑问。 浣花星祠(简单儿童欢乐多...) 虽能看见星祠了, 可马车还是又行驶了一会儿。大约一刻钟后,车停下来。 拉开车门,繁华的喧嚣扑面而来。 浣花城商业发达, 而这里又是城里最繁华的街道。街上商铺如林、行人如织,花果满街伴着酒旗招展, 正是一派秋日丰收的景象。 驾车的姑娘自称阿杏。她将马车停到路边, 指着前头一座建筑,扭头说:“姑娘,按律法,车辆不得靠近星祠一里以内, 所以……” 云乘月跳下马车:“我走着去。谢谢你,阿杏, 你先回去吧,回头我自己找辆车就好。” “姑娘可千万别客气。”阿杏做了个皱巴巴的苦脸, 又自己笑起来,“我要是真敢回去,姑姑可得骂死我!我在这儿附近转转,还很快活呢!” “那好。” 云乘月抬了抬头上的幂篱。这东西遮阳确实很好用。 她按了按怀里的龟甲。龟甲凉幽幽的, 仿佛一小块不化的雪。 街上虽然繁华,却秩序井然。路口设有治安亭,里头有身着官服的衙役,时不时就警惕地扫一眼周围。 云乘月顺着路,走近了星祠。这座洁白而朴素的建筑大约普通三层楼高, 没有分层, 门口有照壁, 上头嵌着大大小小的彩色石子,形成一幅星图。 照壁背后, 正中间有一个阳刻大字:丙。 丙是什么意思? ――[是丙级星祠。星祠分甲乙丙丁戊己六级,是岁星网的一部分,下受百姓祭祀,上承星云命轨。] 薛无晦经常能猜到她的疑问。云乘月已经有点习惯这一点了,淡然地点点头。 原来星祠也分等级。六级?不知道都有什么差异。 她望着星祠。她眉心里的书文一动不动,隐隐的共鸣却更加强烈。 云乘月看了片刻,想要走进院子里。 快要靠近门槛时,里头却蹿出一人,不声不响而快若闪电,幽灵似地拦在了她前头。 “闲人勿进。” 是一名深蓝衣袍的男人,个头不高,嗓音嘶哑,语气冷漠而警惕。 吓了一跳。云乘月拍拍心口,呼出口气,才问:“什么样才不算闲人?” 蓝衣人一板一眼地回答:“丙级星祠须四等以上爵,或隶属于司天监,或奉司天监手谕,方可进入。” 原来不同等级的星祠,进入的条件也不同。 云乘月想了想:“什么样的人有四等以上的爵位?” 蓝衣人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语气仍很刻板:“世家人杰,朝堂有品官员,一等书院部分学子,公认的书法大家,书文修行有成的大修士……还有司天监的大人们,都有可能。” 云乘月考虑片刻。云家的人可能有,荧惑星官肯定有……等等,司天监的人?那她的身份牌能不能行? 她正想开口询问,却听背后一阵吃吃的笑。 “什么人都想进星祠了?姑娘,不如来认识认识我们霍少,让霍少带你进去啊~” 轻浮而中气虚弱的声音,光听一听,就仿佛嗅到了油腻、装模作样的气息。 云乘月一回头,看见路边站了几名年轻人。这些人皆为浅黄长袍打扮,有男有女,腰间都别了两只毛笔,又坠一枚小小的木牌。 她五感都被强化过,一眼看清那木牌上写着“浣花书院”四字。 看来他们是浣花书院的学子。 云乘月打量他们的时候,他们笑得更大声。 一名五官还算俊朗的青年虚浮着上前,冲她嘻嘻一笑:“姑娘,认识认识?” 他的姿态与其说是惊艳、受到吸引,毋宁说是百无聊赖之下,随手调戏调戏路边看着还不错的年轻姑娘。云乘月看出来了。 她藏在幂篱后的眉毛一挑,悠悠问:“霍少?” 青年以为她心动,便又上前一步,双手负起、下巴微抬,开始端姿态:“正是。” 旁人给他鼓吹:“我们霍少可是聂家姻亲霍家的少爷!” 云乘月叹了口气。 这声叹气吸引了青年注意。他问:“姑娘为何叹气?” “我是想,原来我猜错了。”云乘月拿出雪白的手绢,慢条斯理擦了擦手,又故意端详片刻,“我想着,你应该姓油――三点水的油,要不这空气怎么油腻腻的?” 油腻腻的笑声,一齐断裂。 “你……不识抬举!你知道……” 那些人后知后觉想要发火。 可云乘月已经回过头,拿出了自己的身份牌。 蓝衣人正带着一种有点憋笑的神情,一见这身份牌,神情当即一肃。他后退半步,竟是双手小心来接,又翻覆仔细检查。 他沉默察看玉牌时,那霍油少的同学正想冲上来发作一番,却被姓霍的拦住。这二世祖虽然不学无术、心术不正,但自幼长在锦绣堆,也算有几分见识。他觑着星祠守门人姿态恭敬,便心里一突,不愿多惹事。 很快,蓝衣人又双手奉还玉牌,肃声道:“果然是五曜星官大人亲自认定的雪脂玉简。按律,持雪脂玉简者,视同七等爵。” 云乘月眨眨眼:“那是七等爵高,还是四等爵高?” 蓝衣人道:“是七等爵。大梁朝堂官员授品,数字越小、官越大,但爵位一共二十等,数字越大的爵位也越大。” 看了身份牌后,他对云乘月一下亲近了一些,仿佛将她看成了自己人。 云乘月握着白色玉简,心道这倒是惊喜,日后不还荧惑星官人情真的说不过去。她便微微一笑:“多谢您解惑。那现在……” “自然,您请。” 蓝衣人让开,又扫了一眼外头的学子。那群人正愣在那儿,一脸迷惑地看着他们,根本没回过神。只有那姓霍的反应快,已经拽着人,想偷偷溜走了。 蓝衣人扬起手,手中黑刀微微一震,荡出一片气流,直冲那蹑手蹑脚的霍少而去。 “――哎哟!” 霍少屁股一疼、往前一扑,当即摔了个五体投地。 蓝衣人收起刀,冷冷地盯着那群惊慌的学子,道:“四等爵冒犯七等爵,以下犯上,当笞二十;犯司天监者,刑加一等,笞四十。” 所谓笞刑,就是将犯人公开脱了裤子、摁在凳子上,用柔韧的竹条鞭打大腿后部。 霍少趴在地上,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嚎一嗓子看能不能求到情…… 云乘月扭头说:“算了。天气很好,景色也很好,不必扰了旁人欢乐。” 蓝衣人立即放下手,还是板着脸:“既然云大人发话,便罢了。快滚。” 霍少立即蹦起来,带着他的狐朋狗友就开溜。跑了几步,他又大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却只见到一个消失在门后的背影。 他心想,云大人?五曜星官亲自认定的司天监预备役?这浣花城里,可不就只有那一个吗! 想起昨夜听的传闻,霍少一个哆嗦,庆幸地想:还好没惹到这个女煞星……管她传闻里再美,也惹不起啊! 他当即决定,这段时间不逃学了,回书院好好呆着,等这煞星走了再说! 霍少飞快地回了浣花书院。回去时正好课休,他眼睛一晃,就见廊上坐着个发呆的姑娘。 是云家的三小姐。 谁都知道她为何脸色苍白、心情不佳。到底是丢了大丑。 霍少眼珠一转,忽然冒出一个很让他兴奋的点子。他当即露出一个人模人样的笑,做出个风度翩翩的模样,抬腿走了上去。 “云三小姐近来可好?” 他含笑道,手里无意识按了按腰间――在腰带里,缝着一张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纸符。 纸符叠了三叠,将中间暗红的“祀”字藏得严严实实,半点不露。 …… 云乘月走进星祠。 进门是一面无字石碑。绕过石碑,便是一处敞亮的天井。 白色令光线更明亮、更通透,尤其这座建筑格外素净,毫无雕饰,四周空气便更显剔透,乃至沉静荒凉。 两侧走廊的墙壁镶嵌着无数白色的小石头,是模拟天象星图。再往里走,又进一重院子,便看见一口井、一座亭子,亭子里还立着一块黑色的石碑。 亭子是木结构的八角亭,风格与星祠不同。 井也呈八角形,没有常见的木架、水桶,连井盖也没有,就是光秃秃一口井。井壁呈一种粗糙的沙色。 井边还竖着一块长条形石头,上头刻着线条如流水的四个字:岁星之眼。 怎么没人看守? 刚想这个问题,薛无晦的声音就响起:[暗哨十二处,看来监控严密。] 嗯?云乘月偏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用目光询问:那怎么把龟甲扔进去?别忘了,后面还跟着两个人。 他也想到了这个问题,考虑片刻。 ――[云乘月,你先过去那块碑前……不是岁星之眼,是亭子里那一块。] ――[这应当是星祠修建后立的‘祭祀碑’,与岁星之眼一起,沟通天地。] 他说的不错。云乘月走到亭子里,见黑沉沉的石碑上刻满淡金色大字,开头是“宸州浣花星祠祭祀碑,司天监卢桁撰”,后面便是文采颇佳的一些歌颂、说明、祝愿等语句。 碑文多为楷书,这座碑也不例外。楷书风格各异,而这座祭祀碑的碑文笔画刚强、棱角铮铮,铺面金戈铁马之气,字与字之间仿佛闪烁着兵刃的寒光。 云乘月注视着碑文。 她眉心里,生机书文十分淡定,但那团依附着生机书文的金光却颤动不停,好似十分激动。 ――[却是正好借用一番……云乘月,唤出你的书文。] 现在?那书文等级不就暴露了?昨夜唤出书文时,薛无晦说她的书文太显眼,所以出手帮她压制了等级级。那现在…… 云乘月犹疑一下,还是决定相信薛无晦。 她右掌一伸,书文即刻跃出。那团未成形的书文也跟着出来,仍趴在“生”字背后,眼巴巴地看着碑文。 书文出现的一瞬间,云乘月心神一动,感觉有一根无形之线,连接在了神秘书文和碑文之间。 ――[好了,收回去。] “……啊?”这就收回去了? 云乘月依言照做,却忍不住惊讶。这到底在做什么? 空气很安静。 阳光遍洒四周,亭中一片荫凉。碑文静静地看着它,仍是银钩铁画、凌厉杀伐。 薛无晦沉默着。 他好像在侧耳倾听什么。片刻后,他发出了一声很轻的笑;笑声幽凉,又加重了亭中的冷意。 ――[那蠢货星官走了。果然是用意念化身来确认么……多疑而两面三刀者,不愧是大梁走狗。] 云乘月:“嗯?”意念化身? ――[神念化出的分身,实力比本体弱。来的不是蠢货本人,是蠢货的一缕神念。] 云乘月恍然。难怪。之前荧惑星官在的时候,薛无晦都收敛气息、沉默不语,她还奇怪,这次他怎么敢说话了。他真的好逞强哦。 可是,为什么她放出书文再收回来,荧惑星官就走了?他来确认什么? 云乘月催促:“咳!”说清楚! ――[……有人来了。] 他声音飘散开去。 哪有吊了人胃口就跑的?云乘月虽不满意,却也听见了脚步声。这脚步声轻而规律,显得有些刻意,像是故意让她听见的。 她回过头。 星祠只有一条路。现在,这条铺着碎石的道路上,走来一名老人。他人很瘦很高,穿一身朴素干净的浅灰色长袍,花白的头发用一根幽蓝的簪子固定住。 看见老人的一瞬,云乘月轻轻眯起眼。刹那间,她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柄饱饮鲜血、寒光湛湛的刀。 莫名让她想起了身边的碑文。 不过,再定睛一看,老人又只是普通的老人。他容貌平平,甚至有些丑陋,但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能让人完全忽略他相貌的缺点。 云乘月直视着他:“阁下是谁?” 老人张张口,嘴唇颤动几下,沧桑的面容竟显出几分期期艾艾。 “你……”他轻咳一声,干巴巴地说,“生机书文虽未成形,却已经相当不错。勤加修炼,来日必有所成。” 云乘月眨眨眼,有些茫然:哪有人突然出来,对着陌生人说这么一番话的。而且…… “生机书文……未成形?”她不解。未成形的是另一枚书文吧? 老人却将她的惊讶理解为她一知半解。他放松了一些,冷硬的面容挤出一丝微笑。 “昨天,荧惑星官说你一眼观想出书文,是不是?真是个误导人的、不负责任的人。”他摇摇头,毫不客气地批评了那高高在上的星官一句。 云乘月不吭声,有点心虚。她自己知道,她不是真的一眼就观想出书文,而是逢场作戏。她才是那个误导荧惑星官的人。 作为一个不擅长说谎的人,她只能回以沉默。 但老人又将她的沉默理解为困惑,笑了笑,声音更放轻了一点:“所谓一眼观想书文,这个说法并不准确。体会字帖真意、感悟大道涌动,哪里可能一眼做到?连天生的圣人也不可能。” “……咦?”不可能? 云乘月瞪大眼,心脏跳快了一些。这个方案是薛无晦帮她确认过的。她当时也问过,可他叫她放心。结果……居然不可能?那她不是平白惹人怀疑? 老人接着说:“所以,‘一眼观想’这话,其实是指吸收了字帖的根本精神,并在体内蕴养。还需要过一段时间,观想彻底完成,书文才能真正成型。” “我看你刚才唤出了书文,却又控制不住、让它消散了?无碍,无碍,这是正常的。待你观想完毕,便不会收束不住了。” 云乘月眨着眼。刚才?哦,薛无晦让她唤出书文又收回去,然后说荧惑星官走了…… 她恍然大悟:原来是演戏!既然根本不存在真正的“一眼观想书文”,那荧惑星官虞寄风肯定也知道,所以他今天跟踪她,就是特地来确认她的实力。 他明明心中怀疑,面上却笑眯眯,看着很和气、很好说话呢。 所以薛无晦才要让她表演一遭,做给虞寄风看。他看了,打消了最后的怀疑,才满意离开。 说不定薛无晦早就预料到,虞寄风会跟踪她。 那他也不提前说一声?这些人的心思,真是七拐八绕。 云乘月有点不高兴。她信任他,但他却怀疑她? “哼……” 她忍不住发出一个鼻音,决定找个机会还以颜色。接着,她取下幂篱,认真对老人行了一礼,说:“原来是这样。多谢您为我解答。” 一个简单的动作、一句简单的客气话,却让老人愣在原地。他目光怔怔,透出一缕恍惚,仿佛不是在看云乘月,而是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人。 两人一时沉默。 云乘月的耳边却并不沉默。 薛无晦淡淡开口:[就你这个性子,我若提前和你说,你演得出真心惊讶?勉强惊讶了,能糊弄过那蠢货星官?] 不,这不是借口。 云乘月拒绝接受。 她假装没听到他的话,自去和老人说:“您认识我?” 老人倏然回神。 他犹豫片刻,抬手指了指她身边的祭祀碑:“那是老夫的作品。” 云乘月扭头一看,盯着那一列“司天监卢桁”看了会儿,才扭头确认:“卢……大人?” 老人飞快点头:“是,你可以叫我……” 他突然卡壳。 云乘月:……? 片刻后,老人垂下头颅,莫名多了几分沮丧:“就叫卢大人罢。” 云乘月沉默一会儿,冷不丁问:“您认识我母亲?” “……你知道我?!”老人猛一下抬头,双眼放出了希望的亮光。 “不知道。” 云乘月答得很平和:“只不过,这段时间对我怀有善意的人,多多少少都与母亲有关系。您知道,过去我脑子有些问题,常年深居简出,并不认识外人。” 因为谁也不认识,所以也没有得到过谁的帮助。 老人听得愣愣,忽然苦笑起来。 他叹道:“是,你说得对。你可是觉得不公?我们这些人过去没有影子,现在你人好了,又一个个冒出来……可是,我以前的确以为你过得很好。浣花城富裕,云家也算有头有脸,又是幼薇自己的选择。可谁知……” 云乘月说:“我知道,所以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 她这么说,老人反而愈发愧疚,一时讷讷无言。 云乘月见他不说话,就转过身,大大方方继续观赏石碑。因有卢桁在,她没有唤出书文,只是抬手抚摸碑文,试着自行领略文中精神。 未成形的书文在她识海内颤动。它感受到了某种共鸣,却很模糊,只能干着急。 她又尝试了几次。隐隐约约,她仿佛在字里行间看见了什么东西,像是长条状,但只有一瞬,她就失去了那东西的踪迹。而越是这样,她反而越好奇起来。 几番努力下来,她体内灵力消耗大半,却还是没能找到玄机。 云乘月心知这事不能着急,收回手,揩了揩额头的汗。 她回头问:“卢大人,我能不能每天都来看看这座碑?” 卢桁一怔,露出喜色:“你果然喜欢这碑文?自然可以,你想来多少次来多少次,想看多久看多久。不过要注意身体,可别太逞强,以免损伤根基。你才开始接触书文,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不觉唠叨起来。 云乘月没有打断,都认真听了。 “嗯,我想看碑文。”她点头,对老人真诚地微笑,“谢谢您。” “你这孩子……不必和我客气的。”卢桁一愣,叹了一声,又有些苦涩起来。 此言一出,薛无晦的声音忽然降临。 ――[云乘月,既然如此,你这段时日可以多来几趟,寻个合适的时机,将龟甲投入井中。] 云乘月偏了偏头,目露疑问:寻个合适的时机,是什么时机? ――[待这卢桁不在,我可以布下迷障,你趁此机会将龟甲扔进去。] 还要等卢大人不在……好麻烦的。云乘月想,也不是不可以,但为什么不试试更直接的办法? 她看向卢桁,抬手指着旁边的井,礼貌询问:“卢大人,我想问问,可以扔东西到这口井里么?” 老人一怔。 ――[云乘月……!不可轻易暴露自己的目的!] 虽然看不见,帝王那缥缈空灵声音的收紧、急切,却也能勾勒出他骤变的面色。 ――[你真是……!你退后,今日便是冒几分风险,我也要洗去这人的记忆……] 云乘月没退。 她亭亭地站在原地,又问卢桁:“我可以吗?” ――[云乘月!!] 卢桁先是皱眉,很快又舒展眉头。他也偏头看看古井,疑惑道:“那是岁星之眼,是承接岁星网启示用的。你要扔什么进去?” 云乘月沉吟片刻,拿出装有银两的锦囊。她之前把龟甲也装了进去。 “我想许愿。”她认真地说,“我听过一个关于许愿池的故事,说净水有灵,如果从钱袋里抓一把东西扔下去、许下心愿,就会实现。” 云乘月是真的听过这个故事……只不过可能有些细节记错了。 卢桁疑惑了一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却忽然失笑。他摇头感叹:“你们这些小姑娘,总是喜欢听信一些奇奇怪怪的传说,幼薇也是……” 他止住了话,只带着几分惆怅、几分疼爱,说:“可以,去吧。” 云乘月立即笑起来:“嗯,谢谢您。” 云乘月走到井边,探头看了看。岁星之眼和普通的水井没什么两样,井下的水映着她的影子,吹来地底的幽凉。 她在锦囊里抓了一把,将龟甲抓在手里,另外还有几粒碎银。 噗通――! 扔下去了。 水花溅起又落。龟甲消失在井底。 云乘月双手合十,虔诚许愿:希望关心我的、我关心的人们都身体健康、岁岁无忧。 许完愿,她回头又对卢桁一笑:“可以啦。” 老人慈祥地点头:“好。来,这是我的通讯玉简,记一下,以后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如果有人找你麻烦,直接报我的名字。” “嗯。” “还有,”他又想起什么,“你现下虽然有了书文,但基础薄弱。我不在的时候,你随时可以去浣花书院听听课。我会和他们打个招呼。” “好。” 云乘月领了这份善意,又看一眼安安静静的古井。 看,就是这么简单。 怕人家阻止,就先说一声嘛。人家同意了,不就好了。 虽然不清楚卢大人和母亲之间是怎么回事,但现在她觉得卢大人很好,热心又慈祥。 ――[……] ――[朕有时想,想法简单的人总是快乐许多,真是令人羡慕。] 第28章 怪病 云乘月又问卢桁, 这座祭祀碑是不是有什么隐秘。但老人告诉她,这种祭祀碑属于利器,碑文本身经过处理, 并不包含书文。 否则,岂不是什么人都要设法偷窥星祠了? 云乘月暗想,那碑文的奥秘说不准是母亲的手笔。可惜她一时解答不出来,只能之后再来碰碰运气。 卢桁来浣花城似乎有别的事。和云乘月说了几句, 又一同出了星祠, 他便告辞离去,临行前还又叮嘱了一遍,说不论遇到什么事, 千万别怕麻烦他。 云乘月目送他离开。 “扔也扔了,还有别的吗?” ——[暂时没有了。] “嗯。” 云乘月出神片刻, 忽然说:“我发现, 我有时还挺冷漠的。” ——[冷漠……?] “我受了他们的好处, 就想着他们对我有恩、决意报答, 但……也仅此而已。假如换一个纯粹的陌生人,我或许会更感动, 更愿意同他们交往,可对他们……我总是免不了想, 他们以前那么多年去哪儿了?我就没有太多感动了。” ——[哼……原来你还算有些警惕心。我还道你真是容易感动, 轻易便能交付真心……也不管对方来头如何。] 她的影子被阳光投映在地面。接着,影子伸长、变形, 化为一名青年的轮廓。他含着一丝漫不经心的讥讽,却是静静站在她的影子边。 云乘月听出他的讽刺, 轻轻踩了他的影子一脚, 才说:“人是很矛盾的, 我也不例外。想一想,以前那个云二小姐坐在府里、等着谁来护着她的时候,这些人为什么不在?” 他淡淡道:[你既然姓云,云家又还在,哪有外人来管的道理。] “我明白。正是太明白,我才说我不怪他们——我不该责备他们。”她叹了口气,有些惆怅,“可当我面对卢大人,亲眼看见他的愧疚、纠结……这个念头就又冒了出来。” “为什么现在才来愧疚?之前去哪儿了?哪怕是来看看,告诉别人还有人关心那个孩子,所以不要打什么坏主意呢?” 她低下头,真心疑惑:“我还是不很了解这个世界。你说,我的想法是在难为人么?” 她没有等到回答。 但她等到了一只冰凉的手掌。 看不见的黑雾弥漫,蔽去了云乘月眼里的阳光。 “不,不是难为人。你想得对。他们或许有什么缘由,被绊住了脚步,可无论什么阻碍,只要肯付出代价,便总能克服。” 清凉的声音落下,像一片片雪花在阳光里融化。 他拍了拍她的头,平静道:“他们只是不愿付出太大的代价。” “代价……”她喃喃几次,无奈一笑,“你说得对,终究还是代价几何、你值多少。算了,我何必想这么多?按我自己的心意做事,这就好。” 云乘月释然了。 她侧过头。 在浣花城繁华的街头,在星祠外,在明媚干净的天空下…… 披发黑衣的青年终于站在了这个世界上。 他仰起头,正一动不动地凝视太阳。虽是幽魂,他苍白的肌肤却折射出一种细腻的微光,漆黑的眼眸又如迷离深渊,吞噬了所有光明。 他衣袂飘飘,长发也随风飘扬;他看上去和活人如此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将龟甲丢进去之后,他真的能出来了。云乘月有点欣慰,又忍不住拉拉他的袖子。 “不要直视太阳,眼睛会坏。” 他略一怔,唇边泛出一丝弧度。 “果真是傻。想其他人想得傻,想我亦然。” 他冰凉的手掌落在她头顶,又轻轻一拍。这回带了点责备。 “我不是活人。”他轻声说,“下次行事不可如此鲁莽。并非人人都是那些和你有旧的蠢货星官。” 云乘月想说我也不是对谁都这样,但望着他漠然得连自己都不在乎的神情,她忽然有点不快,张口说道:“你是活人,只是暂时死一下而已。” 他眼中有什么东西,忽然轻轻一颤。 他望着她,什么都没说。过了一会儿,他收回手,移开目光。 “……嗯。” “还有件事。”云乘月说。 “嗯?” “你能不能别叫人家‘蠢货星官’?”云乘月怕被人听见,声音很轻,“虽然我心里有芥蒂,可人家到底帮过我,我承情,不想说人家坏话。” “你……” 薛无晦眉头皱得像有人给他塞了一口苦瓜。但最后,他到底淡淡“嗯”了一声,也算应了。 云乘月立即笑了。 “……你这个人,真是古怪。”薛无晦摇摇头,好似有点挫败,“旁人心里千头万绪,为着脸面好看,也只会说出一二分。你倒好,想人家不好要说,想人家好也要说。” “因为我就是这样想嘛。” 她回答得很自然,笑容也更盛。 薛无晦抿了抿唇。他想,她是常常笑的,虽然大多是微笑,可微笑也能再区分:有的是礼貌,有的是随意,而有的……就像现在,她没有戴幂篱,笑容自由地绽开,像晨光里花枝开放。 街上人多,来来往往。浣花城道路规整,人们各有前路,不会撞着她。当他们经过她身边,总会投来注视;尽管她声音放轻了,他们却还是露出异样的惊讶。 他们为什么惊讶?帝王惘然一瞬,忽然明白:活人看不见他。 他是幽魂,根本不存在于别人的眼里;他们看不见他。在旁人眼里,她只是孤零零一个少女,顾自站在街头,说话也是一个人、笑也是一个人。所以他们惊讶。 ——这姑娘看着俊俏极了,怎么一个人傻笑? ——真是怪事。我们还是离远一些的好。 亡灵的帝王垂下眼眸,睫毛轻颤数下。 “小薛?” 他没有回答。 转眼他已化为黑雾,又消散在透明的阳光里。 “招魂宜在夜晚。我有些事要做,今夜之前会回来……你若有事,当知道如何寻我。” 云乘月摸了摸头上卡着的玉梳,冰冷光滑的绿松石贴在她指腹,让她想起他指尖的触感。 “好。”她叮咛道,“你自己小心。” “……好。” …… 浣花城里,秋日明朗。 薛无晦走了,云乘月暂时成了一个人。 她走了两步,又低头看看自己一动不动的影子,竟觉得有点不习惯。 她戴上幂篱,拍拍脸颊,走到了边上的商铺里。 她接下来要去看徐户正,想先买些东西,譬如药材、保养品,再有些上好的文房四宝——在这个书文修道的世界,文房四宝稳定如黄金白银,是不会错的礼物。 挑好之后,她找到穆家车行的阿杏。她还买了点心,见面就塞给对方——小姑娘大多喜欢点心,云乘月莫名有这个执拗的想法。 “给我的?呀……谢谢姑娘!” 阿杏果然很开心,当即吃了一块酥糖,鼓着脸颊笑。 她是个很机灵的姑娘,吃着糖,又说她打听过了,徐户正今日休息养伤,在家里,而且他家就在附近不远。 徐户正的家果真不远,马车走了不到两刻钟。 这是一间二进院,不算很大,但位于浣花城中心区域边缘,四周清幽干净,往来车马、采买东西都很方便。 院子里有一棵梨树。正是结果的时候,树上挂着不少黄澄澄的梨果。 因为阳光照得果子很美,云乘月多看了两眼这棵树。 笃笃—— 等了比寻常更久的时间,方才有人来开门。两扇木门推开一扇,出现个愁眉不展的男人。 “您找谁?”男人客气地问。 云乘月取下幂篱,又提了提手里的礼物:“我来拜访徐户正。我姓云。” 男人愣了愣,思索了一下,恍然退后一步:“老爷提过云二小姐。云二小姐请进。” 院子里有仆妇在洒扫,厨房的方向冒着烟气。这间院子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可人们面上却总浮着忧色。 “是发生什么了?”云乘月问,“难道是徐户正……” 引路的男人忙摆摆手:“老爷没事。是……唉,一会儿兴许老爷、夫人会说,我一个下人,还是不多嘴了。” 他摇摇头,又叹了口气。 等进了后面的院子,听见声响的徐户正已经迎出来。他披着外衣,满面愁容,看见云乘月时勉强笑了笑。 “云二小姐……唉,带这么多礼物,实在客气了!” 只经过了不到一天,徐户正怎么了? 云乘月将礼物放到一边,问:“徐大人,您遇到什么事了?” 徐户正欲言又止,回头望望室内,叹气道:“云二小姐进来罢。” 进了屋,左手边是一架图案简单的屏风;屏风后一张床,上头躺着个昏迷不醒的年轻小姐。一名妇人在一旁红着眼,憔悴又担忧。 “云二小姐……” 妇人见了她,站起身来,唇角想要提上去,眉头却止不住深皱。 徐户正说:“这是内子。” 云乘月道:“您好。令爱……这是病了?请大夫了没有?钱还够用吗,不够的话我还有,要多少有多少。” 反正不够还能找云家拿。这话是大夫人自己说的,云乘月反正很当真。 饶是夫妇俩愁着,听了这话也都抽了抽唇角。这云二小姐也真是,哪有上来就问人家缺不缺钱、要不要借的……真是不通人情世故的孩子话。不过,也是因此,方显真情实意。 徐户正苦笑道:“昨夜里开始烧着,昏迷不醒。连夜请了大夫,只说是普通风寒,可喂了药到现在,也没见好。” 他不说还好,一说,小姐的母亲就红了眼,泪水簌簌地掉。她避开脸去,用袖子按着脸,低声泣道:“听说、听说有些人的风寒,便是一病之后,再也、再也不……” 她说不下去,只能抹泪不停。 门窗都只开了小条缝,外头阳光明晃晃的,可屋里却昏昏沉沉,黯淡的光被泪水浸得更加黯淡。 云乘月被她哭得不忍。她望着病床上的徐小姐,忽然察觉到了什么,走近了两步。 她的视野中出现了什么黑沉沉的、若隐若现的东西——那是什么? 这时徐户正也抹了把脸,说:“云二小姐,实在抱歉,家里这样子无法待客,改日一定……” “等一等。” 云乘月抬手制止,走到床边,弯腰仔细端详徐小姐:“我看看令爱……这好像不是病。” “……什么?!” 夫妇俩惊呼后又面面相觑。徐户正率先回神;他眼睛一亮,陡然放射出两道激动的光。记忆深处,当年曾信手指点他的宋大家的身影,似又遥遥出现、对他遥遥一指。 云二小姐也是能人——徐户正的心脏怦怦跳起来。他急切之下,结结巴巴哀求道:“云二小姐,如果您能救小女,我徐濯愿做牛做马……” “我、我也是!云二小姐,您一定救救珊珊……” 云乘月回头,认真说:“我不要别人给我做牛做马的。说声谢谢就行啦。” 她又看向徐小姐。 徐小姐看着不过十四五岁,正是鲜嫩如春柳的年纪,可她不过病了大半天,浑身生机却像被抽去许多,苍白干裂的嘴唇显出几分老人般的沧桑。 而刚才云乘月看见的黑影,此时正如一条盘曲的蛇一般,在徐小姐的肌肤上游走。它时而盘踞在她脸上,时而游到她脖子处,时而又滑向别的地方。 每当影子动一动,徐小姐就会无意识皱紧双眉,似有痛苦之色。 当影子重新出现在她面颊上时,云乘月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摁住了它。 影子浑身一炸,竟真如被掐住七寸的蛇一般,挣扎不已,却又挣扎不脱。 仔细看看,这团影子很像一个字……祀?好像是篆体的祀字。这是书文之影。 看来这并非天灾,而是人祸——有人用书文作恶。 云乘月掐着它,又有点为难: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脑海中忽然出现了院子里那棵梨树的影像。用梨果应该能行。 等等,为什么她会想到梨树?还有别的……对,失魂、招魂,熟悉的事物和感觉能引导魂魄归来,那棵梨树可以用……她为什么知道这些? 云乘月有些愕然。这些记忆如轻烟流散,虽然看见了,她却不知它们从哪儿来,背后又还连着多少她不知道的东西。 她想了一会儿,并没能找到答案,只能微微摇头。也许……当她日后修行有成,能有机会找到缘由。 至于现在,她要先过好眼前的日子,做好眼前的事。不得不承认,她虽然不希望徐小姐出事,但独自一人遇见突发状况,偏偏她又能尝试解决,这令她有些跃跃欲试。 云乘月收束心思,手里仍稳稳掐着那黑色的书文之影。 她说:“劳烦摘只梨来,用清水洗净就可以。” “梨……好!您等一等!” 徐户正旋风似地冲出去,很快又旋风似地冲回来。 一只被澄黄清爽、沾着水珠的鲜梨,被他捧在掌心,小心翼翼递来。 “劳您拿稳了。”云乘月说。 她一手摁住徐小姐面上的“祀”字,一手伸出,虚虚在梨上写了个“生”字。徐小姐失了魂,生机受损,恰恰是生机书文最能起作用的情形。 她没有直接唤出书文。一来是因为徐小姐体弱,书文本体力量太强,她反而受不了。二来……她目前在别人眼里,是书文尚未成熟的小修士,随意使用书文,有些太过扎眼。 云乘月渐渐懂得这个世界的一些规则了。 书写完毕,“生”字灵光一闪,没入鲜梨之中。这果子微微一颤,刹那变得更水润饱满,望着让人食指大动。 云乘月拿起梨,递到昏迷的徐小姐口边。无须多的动作,这梨已经自行化为一道鲜甜液体,投入徐小姐微张的口中。 云乘月自己都愣了愣:这不会呛着……? 还好,徐小姐没呛着。 随着灵液注入,她干裂的嘴唇重新变得柔润,紧皱的双眉渐渐舒展。肉眼可见地,她面上的死气消失了,神态变得恬淡安稳。 云乘月探手触碰她的额头,发现烧已经退了。 就在这时,徐小姐眼帘颤动几下,缓缓睁开。 “娘……” 她虚弱地喊。 一旁候着的妇人一愣,扑上去紧紧握住女儿的手,一张口,却只能发出哭音:“珊珊……!” 徐户正嗓子里发出几声压抑的、不知道是什么的音节,最后长长松了口气。他转向云乘月,一张脸又像哭又像笑:“云二小姐,这实在……实在是!该怎么谢谢您!我……以后如果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我徐濯必定万死不辞!” 云乘月说:“说声谢谢就够了。” 她又问徐小姐,近日是否发生了什么异常之事,徐小姐被母亲搂着,慢慢清醒过来,也是感激,又认真回忆了许久。 “没有什么异常,我还是和往常一样,去书院学习,下课后归家,有时和同窗一道去逛街、看字。”徐小姐迟疑着,“还有……我不知道这件事算不算。” “前日下学时,我收到了一封信,上面写了一首、一首情诗。”徐小姐抿抿唇,有些不好意思,“没有署名,我不知道是谁,只想着不好伤人心,便拿了回来,悄悄收着。” 云乘月问:“那信呢?” “在那边……那本《诗经》里夹着。” 云乘月绕到另一边,找到了徐小姐说的书,从中取出一张薄薄的信笺。普通的纸张,街上随处可见,上头写的“白露为霜”等句子也是馆阁体,毫无个性、只有工夫。 她轻轻眯起眼。 白纸黑字之间,隐约有一个“祀”字的影子浮现其中。暗红色,已经很淡了。 当云乘月望见它的刹那,它便烟消云散。 她叠好信纸,收进袖中。 “暂时应该没事了。”她对一脸忐忑的徐户正说,“不过这几日,还是让令爱留在家中休养的好,如果真是同窗下手,一计不成,恐怕还会惹出波澜。” “好!”徐户正狠狠点头,咬牙切齿,“要是让我知道是哪个小兔崽子……!云二小姐……” 云乘月道:“叫我云姑娘。” 她不想参与云府排行。 徐户正一愣,会意:“云姑娘,您可有线索?” “暂时没有。” 云乘月思索一二,忽然想起自己的事,问道:“徐大人,如果我找到凶手,官府这边是什么流程?很可能并无充足证据。” 徐户正出身吏员世家,权势虽不大,对本地官场之事却很精通。闻言,他露出个有些狠辣的笑。 “这您不用担心。昨天的‘法’字书文您也看到了,律法威严笼罩之下,没人能说谎。”他冷冷道,“没有证据怕什么,抓过来当堂审问,什么都一清二楚!” 云乘月问:“别的案子呢?我也能将嫌疑人带过来,还是要先报案?” 她是想到了自己之前被害的事情。 徐户正虽不清楚具体情况,却也猜到了云府猫腻。换了过去,他必定不愿招惹云家这种地头蛇,但现在独生爱女蒙受大恩,他心中也被激起一股豪情。 “直接带过来。”他发狠道,“只要您有把握,我就为您说动县官,开堂审问!” 云乘月一拍双手,微笑道:“那就多谢您了。” * 浣花星祠中,阳光和风都静悄悄的。 那口名为“岁星之眼”的水井,日日夜夜都处于暗哨的视野之内。 看不见的星光条条垂下,在天地间罗织为细密的网;它们遍布十三州大地,最后都落入无数岁星之眼中。 地上的水井连为密密麻麻的眼睛,天上的星星交织成精密的命运。它们相互映照、循环往复,将芸芸众生网罗其中,如此已经千年。 然而,此刻…… 井中落入了一枚古老而神秘的龟甲。 龟甲遇水而散,化为雾气般的光晕;短暂的、细微的波动后,它融入道道星光中。 光晕从地下冲天而起,往无尽苍穹上的岁星网而去。 一瞬间,凡人们看不见的高空之上,所有和“丙级星祠”相关联的星星,忽然都动了动。这动静很隐秘、很细微,但也足以盖过某些异样。 有什么真相——被掩盖了。 群星轻颤,无言而默契地隐瞒下了那不属于岁星网的力量。星网之中,甚至流转着一种秘密的欢喜,仿佛是与故人久别重逢。 遥远的白玉京司天监中,有人心中一动。他抬头看了看,掐算一二,却并未发现异常。 而在西部宸州的浣花城郊外,山上某座道馆里,也有人抬起了头。 这是个古怪的青年。 他五官算得上清朗,然而整张脸却像被从中间一分为二:半边脸呈现出懦弱恐惧之色,半边脸显得冷酷无情。 他盯着窗外的天空。 忽然,他身下亮起了光。那是一个巨大的字。 ——祀。 血红的祀字照亮室内;无数细小的、暗红色的线条从“祀”字里长出,一端伸向远方,另一端则没入青年体内。 咕嘟、咕嘟…… 仿佛有什么东西,也源源不断流入他体内。 “你……” 那半边懦弱的神情,艰难地蠕动半边嘴唇:“你在看……什么?” “闭嘴。” 冷酷的那一半说。他眼神凝重,却又有些不确定。 “那是……不可能,算着不对……对,不可能……” 疑惑和恐惧交替在他眼中闪现,最终定格为一个狠戾的眼神。 “不管是不是,不管是不是……” 他抬起手,狠狠抓住一根血红细丝,一把塞进嘴里,恶狠狠地咀嚼着。 幽暗的空气里,隐隐响起一声少年的尖叫。 “我需要更多力量,要赶快占据这个身体,要复活,要力量,不然对付不了……” “那柄高悬头顶千年的……天子剑啊!” 无数暗红的“血丝”颤抖起来,地上的大字也颤抖起来。它们暗红粘稠,几近发黑,时刻提醒着一些人……千年前那场罪孽。 这时。 ——笃笃。 有人叩响了最外面的大门。 道观内的异象顷刻消失。青年面部抽搐几下,最后被冷酷的神情占据了全脸。 “谁?” 他的声音一层层传出去,一直传到来访者耳边。 一个苍老却刚劲的声音响起:“卢桁,前来拜访封氏命师。” 青年并不意外。他又问:“来做什么?” 老人道:“五曜星官之首,岁星星官一位空悬已久。为天下计,请封氏命师起卦指点一二。” 青年矜持道:“进来罢,在三重门外候着。” 卢桁推门而入。 而在道观高处,两人看不见的地方…… 披发黑衣的帝王居高临下,正冷冷地注视着下方——那名封氏命师的方位。 风穿过他的躯体。 良久,他唇角微微勾起。 黑雾如血煞涌动,包裹着他空灵飘渺的声音,也包裹着那浓郁无尽的恶意。 “逆臣贼子——就这么死了,也未免太便宜你。” 他伸出手,苍白的掌心里汇聚着死亡的气息。 “正如当年你们所做的,你的成果……不如由朕来接收。” 这般行事(兔子发威) 呼—— 云乘月猛地睁开了眼。 在视野所及的范围内,巨大的岩石带着残阳的血光,呼啸着向她砸落! 云乘月就地一个翻滚,险险避开了巨石覆盖的范围;在她扑出去的一刹那,岩石重重砸在地面,四分五裂。 轰—— 大小各异的碎石飞溅开。 这是哪里…… 她不是在学校里熬夜写论文吗? “要死啊!让你们把货看好——!” 一个男人骂骂咧咧地冲过来,着急地将云乘月拽起来,左右察看,确认她没事后,这才松了口气。 夕晖笼罩的山林里,几个高矮不一的影子也围拢过来。 “大哥,没事?” “这,这葛军师选的营地,明明说这地儿稳得很……” 几个人一通吵吵嚷嚷。 云乘月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暗中观察这几个人。 对了,她想起来了。 这里已经不是她原来的世界了。 她的头还隐隐作痛,但是还好,和前几天比,今天她的意识已经完全清醒,更重要的是,她终于能完全控制这副身体了。 她快速整理了一遍这几天发生的事。 记忆中,她原本在学校里敲键盘,忽然遇上雷暴,眼前一黑,再清醒过来时,身边就已经换了天地。 不知道为什么,穿越前的记忆有些模糊,她只记得一些大概的信息、片段。 她现在所在的身体,拥有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名字,身份是……浣花城仙门云家的二小姐。 云二小姐是个生来魂魄不全、痴痴傻傻的人,又兼父母早亡,在云家原本该是个毫无存在感的孩子。如果不出意外,她应该在云家衣食无忧也一事无成地度过一生。 然而——坏就坏在这个“然而”。 这里是一个可以修炼的玄奇世界,有诸多神仙般的修士,更有形形色色的宝物、修炼功法。 云二小姐的亡母,恰恰就留下了一样神秘的珍宝,还附赠一份光鲜亮丽的婚约。 记忆整理到这里,云乘月不仅想要扶额:怀璧其罪,这道理哪怕是在二十一世纪的现代社会也通行,更何况是一个可以修仙、又有阶级划分的类似华夏古代的世界。 云二小姐今年十七,眼看就要等来未婚夫下定、完婚。可是前段时间,这不通世事的傻孩子被云家一个老仆哄骗着出了门,带到郊外一处悬崖,就给狠狠推了下去。 二小姐当场就没了气,也就在这时候,云乘月莫名在她体内苏醒。 可能是这个世界修仙者普遍身体强悍,二小姐虽然香消玉殒,却好歹没有摔得断手断腿。 刚醒的几天,她意识混沌、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结果被路过的一队行商给捡了。 也就是她眼前的这些人。 但他们并不是什么好人。说是商人,实则半商半匪,看云乘月气息奄奄、穿着华丽,又有些修炼的根骨,就生出了奇货可居的心思,想把她拿去卖个好价钱。 不过,云乘月暗想,也多亏了他们这份心思,才能让她这几天不仅不受伤害,还给好吃好喝地供起来。 她之前是有心无力,现在恢复了,就得仔细考虑现在如何自保。 首先,她得确保当下的人身安全。 那么刚才的巨石砸落…… 她抬头看去。 这里是一片丘陵和缓的山林,林间的风颇为湿润,所谓悬崖也并不太高。刚刚砸下来的岩石却是趋向正圆、质地干燥且表面风蚀痕迹明显。 和这里的气候、地貌格格不入。 事出反常,必有来因。 她正若有所思,忽听那商匪的头领冷不丁一句:“你看什么?” 云乘月收回目光,不闪不避地望过去:“我就看看,险些砸死我的东西长什么样。” 她声音清澈又柔婉,带些浣花城本地的口音,尾音牵着几丝软意。 光凭声音,都能让人心中一动。 头领微妙地觉得,这名奇货可居的少女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但再仔细看看,她还是一副纤细柔美、毫无修为的模样。像一只吃奶的羊羔。 也是,捡到她的时候,就知道这是富贵窝窝里养出来的小娇羊,还能有真本事了? 他有点心痒痒,却不得不遗憾地咂咂嘴:可惜,要想卖个好价钱,就绝不能碰。 头领干脆不看她,扯过头大叫一声:“老葛!过来,看看你选的什么破地方——要是货物损伤了,老子摘了你的狗头!” 一名穿着深青色长衫、托着个铜罗盘的中年男人,急急忙忙地奔了过来。 他瘦得像个猴儿,一双眼睛泛着贼光,来了之后先“滴溜溜”往云乘月身上看了一圈,才赔笑说:“大哥莫气,我来看看……咦,这石头像是风沙大漠那头才有的,怎么出现在这儿?” 这老葛看着寒碜,倒也有点眼力。看出不对,当即开始四下查探。 云乘月见他们机警,就息了开口提醒的心思,顾自往旁边走去。 她现在身上连个防身的器具都没有,也感受不到什么修为的存在,暂时得和这队商匪共存亡。如果周围真有什么危险,她并不想跟着他们一起覆没。 这石头是个意外最好,如果真有异常……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她一走,就有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跟了上来。 这两人都是一身凶悍横肉,也是商匪中的一员,负责照顾也是看守云乘月,不让她跑了。 云乘月瞥了一眼她们腰上的刀,不言不语地坐了下来,再接过她们递过来的干硬饼子,也不嫌弃,顾自慢慢啃了起来。 她想,当务之急,先是要摆脱这队商匪。接着,既然她承了云二小姐的命,就该回去替她查一查,到底是谁害了她的性命。 话说回来,也不知道她能不能修炼? 还有眼前这些人,修为都是什么层次?哪怕有一个能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她要逃跑都颇有难度。 云乘月啃了两口饼,和着清水慢慢咽了下去,偏头看身边盘腿坐着也像铜墙铁壁的婆子,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张婆,为什么你们腰上,都挂了一支笔?” 她观察过了。这些人里,有些人的腰上只挂了刀兵,而有些人除了刀兵之外,还插着一只毛笔。 总不能是这群人个个热爱读书写字,才都别一支笔? 她一开口,两个婆子都一愣。 这么些天,这是她们看管的“货物”头次主动跟她们讲话。 姓张的婆子打量她几眼,狐疑道:“你知道我姓张?” 云乘月柔柔地说:“我听他们叫过呢。” 神态天真娇憨,一看就是好人家仔细教养出的闺女。 张婆子神情软了软,说:“你家里没人教过?不用笔,怎么运用书文,又怎么修炼和斗法?” 哦?用笔还能修炼和斗法? 云乘月心中惊奇,面上却只稍稍露出一点恍然和羞涩:“哎呀,是这样,没人告诉我。” 她又问:“张婆,书文又是什么?” 张婆正要开口,另一个婆子却冷哼一声。 “问问问,问个屁!” 一只干硬的手伸出来,手里的旱烟杆重重敲了一下张婆子。 “这小丫头套你话呢!要是她跑了,你一家人的脑袋都要碎成烂泥!” 这干瘦的婆子站起身,厌恨地盯了一眼云乘月,却也不敢对她动手,就往旁边地上重重啐了一口:“有钱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明显比张婆子地位更高,后者一下就噤声不敢说话了。 云乘月却面不改色,恍若不闻。 这种态度叫干瘦的婆子更加不快,却又无法说什么。 毕竟这是珍贵的货物……她只能自己恶狠狠地安慰自己:日后将你卖去腌臜的地方,看你还怎么保持这漂亮清高的模样! 云乘月并不在意她。 她移开目光,又望向头领那一边。那个拿着罗盘的老葛正在四处转悠,口里念念有词,右手还抓着一支毛笔,在空气里写写画画。 随着他的一笔一画,空气中有什么亮尘似的东西散开了,又隐逸在空气里。 云乘月辨认出,他写的应该是一个“察”字。 这是不是所谓的书文? 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她看着看着,心中忽然一动,悄悄摊开手掌,指尖微微勾了勾。 本来只是心血来潮的动作,然而,那头的“亮尘”却忽地一动。 片刻后,一缕清凉的感觉渗入指尖。云乘月一怔,再去仔细感应,却又没了。 是错觉,还是…… 那头正凭空书写文字的老葛,突然动作一顿,疑惑地抓了抓头,四下看看,这才又重新写了一个字。 他写出的“察”字不断连绵,放射出的“亮尘”也在不断连绵;微微的光芒往四面八方而去,没有错过任何一个角落。 莫非,那个“察”具备“察看”的功能? 假如这个世界的法术,都是通过写字来起作用的话,这些人随身带一支笔就很正常了。 云乘月一边记下这一点,一边又趁机偷了一点“亮尘”过来。不过,这些力量总是清凉一瞬,就如泥牛入海,消失无踪。 希望这不是意味着,她资质很差……否则在这个可以修炼的世界里,她就处于格外不利的地位。 她闭上眼,继续一点点地偷“亮尘”,也顺便休息养神。 无论有没有用,多积累总是没错。 * 浣花城,云家。 就是那个百年仙门的云家。 自从百年前名满天下的云崃真人在这里扎根,云家就成了西方宸州首府浣花城首屈一指的仙门。人才济济,更出了不少在朝廷领爵、加官的先祖。 但传到这一辈,云家的颓势已经十分明显。 老太爷尚且领五等爵、捐了个虚职的从六品官,但底下三个嫡子里,二郎早逝,大郎、三郎还算出息,但修为迟迟上不去,只领了三等爵位。 要知道,朝廷的爵位共有二十等啊……七等以上才算高爵!云家祖上,也是出过十七等爵的人物,现如今却没落至此。 相对地,城中泥腿子起家的聂家,近二十年来却是蒸蒸日上,不仅家主领了八等爵,小辈之中也接连出了两名天纵英才。 云家?最杰出的长房的一对儿女,也只是中等偏上的资质。 因此,云家十分重视和聂家的联姻。 哪怕定下婚约的,是那个父母早亡、自己还天生痴傻的云二,只要聂家乐意娶,云家就敢嫁。 可眼看聂家就要来下定,云二却丢了! 云家上下一合计,决定干脆让云三顶上,总归这门亲事不能丢! 至于云二最重要的陪嫁物,也是聂家愿意娶个傻子回去的代价…… 就算成云三的陪嫁罢。 左右二房夫妇也没了,谁还能拦着不成? 现在,等着下定的云三小姐,正在聂家做客。 聂家号称“聂半城”,虽有些吹嘘,但屋宅连绵、移步换景,后宅还有一片广阔的荷塘,四季荷花不衰,染得萧瑟秋景也娇艳起来。 聂小姐正陪云三坐在后院长廊,临水赏花,也是眉眼弯弯,心情好得不得了。 “这下好了!”她声音清脆,透着十足欢喜,“真是因祸得福,我可不乐意二哥娶个傻子回来。我跟你多好啊,你要是嫁过来,我们就能一起写字儿、画画、赏景……我真是开心!” 云三抿唇一笑。她容貌随父,不多么漂亮,却和善可亲,仔细一打扮,也称得上清秀佳人。 她轻柔地说:“别这样讲。二姐不见了,我心里也并不好受……” 话音未落,聂小姐就一撇嘴,哼道:“一个傻子,还能和你交心了!我知道,你迫于体面,总要做个样子,可那傻子从前的痴呆样我们谁没见过?要我说,她最好就死在外头……” “——妹妹!” 一道清越的男声传来。原本温和儒雅的声音,却显出几分严厉。 聂小姐一抖,露出心虚之色;云三微微一颤,面上却是浮起红云,已是站起身来。 “二哥。” “聂二公子。” 竹青长袍拂动,一名容貌温雅的青年出现在长廊边。他年约二十,气质清爽,譬如松间流水,令人见而忘俗。 此时,他却皱着眉,责备最疼爱的妹妹:“云二小姐流落在外、不知吉凶,我们这般行事已是落了下乘,如何还能再口出恶语?” 聂小姐不服,小声说:“我又没说谎。二哥你不也不乐意娶个傻子?从前我就听见你跟七叔抱怨……” 聂二公子神色一僵,不自在道:“慎言。” “你真是读书读傻了。”聂小姐又很小声地顶撞一句,又急急拉起好友的手,“好啦二哥,反正现在皆大欢喜,你就准许我高兴高兴么!” 云三小姐一直面带红晕,此时才抬眼看向聂二公子,没想到恰巧撞上他的目光。 她陡然连耳朵也红了,却不退避,反而对他一笑。 聂二公子含笑点头,心里却并无多少触动。 他望着云三小姐灵慧的眸光,模糊地想起记忆里那张娇艳却木呆呆的脸……其实他小时候也很不乐意这婚约,但后来想想,将她娶回来也没什么不好,自己不需要再在妻室上费心,还能专心修习书文。当带回来一个好看的娃娃似的…… 可惜。 他心下一叹,有些怅惘地想:总归是娶个正常人更好。 兔子仙女(你是不是傻?...) 呼—— 云乘月猛地睁开了眼。 在视野所及的范围内,巨大的岩石带着残阳的血光,呼啸着向她砸落! 云乘月就地一个翻滚,险险避开了巨石覆盖的范围;在她扑出去的一刹那,岩石重重砸在地面,四分五裂。 轰—— 大小各异的碎石飞溅开。 这是哪里…… 她不是在学校里熬夜写论文吗? “要死啊!让你们把货看好——!” 一个男人骂骂咧咧地冲过来,着急地将云乘月拽起来,左右察看,确认她没事后,这才松了口气。 夕晖笼罩的山林里,几个高矮不一的影子也围拢过来。 “大哥,没事?” “这,这葛军师选的营地,明明说这地儿稳得很……” 几个人一通吵吵嚷嚷。 云乘月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暗中观察这几个人。 对了,她想起来了。 这里已经不是她原来的世界了。 她的头还隐隐作痛,但是还好,和前几天比,今天她的意识已经完全清醒,更重要的是,她终于能完全控制这副身体了。 她快速整理了一遍这几天发生的事。 记忆中,她原本在学校里敲键盘,忽然遇上雷暴,眼前一黑,再清醒过来时,身边就已经换了天地。 不知道为什么,穿越前的记忆有些模糊,她只记得一些大概的信息、片段。 她现在所在的身体,拥有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名字,身份是……浣花城仙门云家的二小姐。 云二小姐是个生来魂魄不全、痴痴傻傻的人,又兼父母早亡,在云家原本该是个毫无存在感的孩子。如果不出意外,她应该在云家衣食无忧也一事无成地度过一生。 然而——坏就坏在这个“然而”。 这里是一个可以修炼的玄奇世界,有诸多神仙般的修士,更有形形色色的宝物、修炼功法。 云二小姐的亡母,恰恰就留下了一样神秘的珍宝,还附赠一份光鲜亮丽的婚约。 记忆整理到这里,云乘月不仅想要扶额:怀璧其罪,这道理哪怕是在二十一世纪的现代社会也通行,更何况是一个可以修仙、又有阶级划分的类似华夏古代的世界。 云二小姐今年十七,眼看就要等来未婚夫下定、完婚。可是前段时间,这不通世事的傻孩子被云家一个老仆哄骗着出了门,带到郊外一处悬崖,就给狠狠推了下去。 二小姐当场就没了气,也就在这时候,云乘月莫名在她体内苏醒。 可能是这个世界修仙者普遍身体强悍,二小姐虽然香消玉殒,却好歹没有摔得断手断腿。 刚醒的几天,她意识混沌、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结果被路过的一队行商给捡了。 也就是她眼前的这些人。 但他们并不是什么好人。说是商人,实则半商半匪,看云乘月气息奄奄、穿着华丽,又有些修炼的根骨,就生出了奇货可居的心思,想把她拿去卖个好价钱。 不过,云乘月暗想,也多亏了他们这份心思,才能让她这几天不仅不受伤害,还给好吃好喝地供起来。 她之前是有心无力,现在恢复了,就得仔细考虑现在如何自保。 首先,她得确保当下的人身安全。 那么刚才的巨石砸落…… 她抬头看去。 这里是一片丘陵和缓的山林,林间的风颇为湿润,所谓悬崖也并不太高。刚刚砸下来的岩石却是趋向正圆、质地干燥且表面风蚀痕迹明显。 和这里的气候、地貌格格不入。 事出反常,必有来因。 她正若有所思,忽听那商匪的头领冷不丁一句:“你看什么?” 云乘月收回目光,不闪不避地望过去:“我就看看,险些砸死我的东西长什么样。” 她声音清澈又柔婉,带些浣花城本地的口音,尾音牵着几丝软意。 光凭声音,都能让人心中一动。 头领微妙地觉得,这名奇货可居的少女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但再仔细看看,她还是一副纤细柔美、毫无修为的模样。像一只吃奶的羊羔。 也是,捡到她的时候,就知道这是富贵窝窝里养出来的小娇羊,还能有真本事了? 他有点心痒痒,却不得不遗憾地咂咂嘴:可惜,要想卖个好价钱,就绝不能碰。 头领干脆不看她,扯过头大叫一声:“老葛!过来,看看你选的什么破地方——要是货物损伤了,老子摘了你的狗头!” 一名穿着深青色长衫、托着个铜罗盘的中年男人,急急忙忙地奔了过来。 他瘦得像个猴儿,一双眼睛泛着贼光,来了之后先“滴溜溜”往云乘月身上看了一圈,才赔笑说:“大哥莫气,我来看看……咦,这石头像是风沙大漠那头才有的,怎么出现在这儿?” 这老葛看着寒碜,倒也有点眼力。看出不对,当即开始四下查探。 云乘月见他们机警,就息了开口提醒的心思,顾自往旁边走去。 她现在身上连个防身的器具都没有,也感受不到什么修为的存在,暂时得和这队商匪共存亡。如果周围真有什么危险,她并不想跟着他们一起覆没。 这石头是个意外最好,如果真有异常……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她一走,就有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跟了上来。 这两人都是一身凶悍横肉,也是商匪中的一员,负责照顾也是看守云乘月,不让她跑了。 云乘月瞥了一眼她们腰上的刀,不言不语地坐了下来,再接过她们递过来的干硬饼子,也不嫌弃,顾自慢慢啃了起来。 她想,当务之急,先是要摆脱这队商匪。接着,既然她承了云二小姐的命,就该回去替她查一查,到底是谁害了她的性命。 话说回来,也不知道她能不能修炼? 还有眼前这些人,修为都是什么层次?哪怕有一个能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她要逃跑都颇有难度。 云乘月啃了两口饼,和着清水慢慢咽了下去,偏头看身边盘腿坐着也像铜墙铁壁的婆子,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张婆,为什么你们腰上,都挂了一支笔?” 她观察过了。这些人里,有些人的腰上只挂了刀兵,而有些人除了刀兵之外,还插着一只毛笔。 总不能是这群人个个热爱读书写字,才都别一支笔? 她一开口,两个婆子都一愣。 这么些天,这是她们看管的“货物”头次主动跟她们讲话。 姓张的婆子打量她几眼,狐疑道:“你知道我姓张?” 云乘月柔柔地说:“我听他们叫过呢。” 神态天真娇憨,一看就是好人家仔细教养出的闺女。 张婆子神情软了软,说:“你家里没人教过?不用笔,怎么运用书文,又怎么修炼和斗法?” 哦?用笔还能修炼和斗法? 云乘月心中惊奇,面上却只稍稍露出一点恍然和羞涩:“哎呀,是这样,没人告诉我。” 她又问:“张婆,书文又是什么?” 张婆正要开口,另一个婆子却冷哼一声。 “问问问,问个屁!” 一只干硬的手伸出来,手里的旱烟杆重重敲了一下张婆子。 “这小丫头套你话呢!要是她跑了,你一家人的脑袋都要碎成烂泥!” 这干瘦的婆子站起身,厌恨地盯了一眼云乘月,却也不敢对她动手,就往旁边地上重重啐了一口:“有钱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明显比张婆子地位更高,后者一下就噤声不敢说话了。 云乘月却面不改色,恍若不闻。 这种态度叫干瘦的婆子更加不快,却又无法说什么。 毕竟这是珍贵的货物……她只能自己恶狠狠地安慰自己:日后将你卖去腌臜的地方,看你还怎么保持这漂亮清高的模样! 云乘月并不在意她。 她移开目光,又望向头领那一边。那个拿着罗盘的老葛正在四处转悠,口里念念有词,右手还抓着一支毛笔,在空气里写写画画。 随着他的一笔一画,空气中有什么亮尘似的东西散开了,又隐逸在空气里。 云乘月辨认出,他写的应该是一个“察”字。 这是不是所谓的书文? 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她看着看着,心中忽然一动,悄悄摊开手掌,指尖微微勾了勾。 本来只是心血来潮的动作,然而,那头的“亮尘”却忽地一动。 片刻后,一缕清凉的感觉渗入指尖。云乘月一怔,再去仔细感应,却又没了。 是错觉,还是…… 那头正凭空书写文字的老葛,突然动作一顿,疑惑地抓了抓头,四下看看,这才又重新写了一个字。 他写出的“察”字不断连绵,放射出的“亮尘”也在不断连绵;微微的光芒往四面八方而去,没有错过任何一个角落。 莫非,那个“察”具备“察看”的功能? 假如这个世界的法术,都是通过写字来起作用的话,这些人随身带一支笔就很正常了。 云乘月一边记下这一点,一边又趁机偷了一点“亮尘”过来。不过,这些力量总是清凉一瞬,就如泥牛入海,消失无踪。 希望这不是意味着,她资质很差……否则在这个可以修炼的世界里,她就处于格外不利的地位。 她闭上眼,继续一点点地偷“亮尘”,也顺便休息养神。 无论有没有用,多积累总是没错。 * 浣花城,云家。 就是那个百年仙门的云家。 自从百年前名满天下的云崃真人在这里扎根,云家就成了西方宸州首府浣花城首屈一指的仙门。人才济济,更出了不少在朝廷领爵、加官的先祖。 但传到这一辈,云家的颓势已经十分明显。 老太爷尚且领五等爵、捐了个虚职的从六品官,但底下三个嫡子里,二郎早逝,大郎、三郎还算出息,但修为迟迟上不去,只领了三等爵位。 要知道,朝廷的爵位共有二十等啊……七等以上才算高爵!云家祖上,也是出过十七等爵的人物,现如今却没落至此。 相对地,城中泥腿子起家的聂家,近二十年来却是蒸蒸日上,不仅家主领了八等爵,小辈之中也接连出了两名天纵英才。 云家?最杰出的长房的一对儿女,也只是中等偏上的资质。 因此,云家十分重视和聂家的联姻。 哪怕定下婚约的,是那个父母早亡、自己还天生痴傻的云二,只要聂家乐意娶,云家就敢嫁。 可眼看聂家就要来下定,云二却丢了! 云家上下一合计,决定干脆让云三顶上,总归这门亲事不能丢! 至于云二最重要的陪嫁物,也是聂家愿意娶个傻子回去的代价…… 就算成云三的陪嫁罢。 左右二房夫妇也没了,谁还能拦着不成? 现在,等着下定的云三小姐,正在聂家做客。 聂家号称“聂半城”,虽有些吹嘘,但屋宅连绵、移步换景,后宅还有一片广阔的荷塘,四季荷花不衰,染得萧瑟秋景也娇艳起来。 聂小姐正陪云三坐在后院长廊,临水赏花,也是眉眼弯弯,心情好得不得了。 “这下好了!”她声音清脆,透着十足欢喜,“真是因祸得福,我可不乐意二哥娶个傻子回来。我跟你多好啊,你要是嫁过来,我们就能一起写字儿、画画、赏景……我真是开心!” 云三抿唇一笑。她容貌随父,不多么漂亮,却和善可亲,仔细一打扮,也称得上清秀佳人。 她轻柔地说:“别这样讲。二姐不见了,我心里也并不好受……” 话音未落,聂小姐就一撇嘴,哼道:“一个傻子,还能和你交心了!我知道,你迫于体面,总要做个样子,可那傻子从前的痴呆样我们谁没见过?要我说,她最好就死在外头……” “——妹妹!” 一道清越的男声传来。原本温和儒雅的声音,却显出几分严厉。 聂小姐一抖,露出心虚之色;云三微微一颤,面上却是浮起红云,已是站起身来。 “二哥。” “聂二公子。” 竹青长袍拂动,一名容貌温雅的青年出现在长廊边。他年约二十,气质清爽,譬如松间流水,令人见而忘俗。 此时,他却皱着眉,责备最疼爱的妹妹:“云二小姐流落在外、不知吉凶,我们这般行事已是落了下乘,如何还能再口出恶语?” 聂小姐不服,小声说:“我又没说谎。二哥你不也不乐意娶个傻子?从前我就听见你跟七叔抱怨……” 聂二公子神色一僵,不自在道:“慎言。” “你真是读书读傻了。”聂小姐又很小声地顶撞一句,又急急拉起好友的手,“好啦二哥,反正现在皆大欢喜,你就准许我高兴高兴么!” 云三小姐一直面带红晕,此时才抬眼看向聂二公子,没想到恰巧撞上他的目光。 她陡然连耳朵也红了,却不退避,反而对他一笑。 聂二公子含笑点头,心里却并无多少触动。 他望着云三小姐灵慧的眸光,模糊地想起记忆里那张娇艳却木呆呆的脸……其实他小时候也很不乐意这婚约,但后来想想,将她娶回来也没什么不好,自己不需要再在妻室上费心,还能专心修习书文。当带回来一个好看的娃娃似的…… 可惜。 他心下一叹,有些怅惘地想:总归是娶个正常人更好。 云乘月决定认真学习(因为兔子需要...) 傻? 云乘月举着兔子, 真诚地问:“你是在说小薛吗?” 他看着她。 这副神态冷冰冰的,几乎显得凶戾,却也令他的眉眼更显生动精致――尖锐的精致。 在遍布秋意的天地间, 在最后的夕晖徜徉时,他这么多疑地、冰冷地看着她, 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只下巴一抬,仿佛嗤笑。 云乘月转过兔子,认真看了看,嘀咕:“明明很可爱。” 她又问:“你这两天去哪里了?” 帝后契约下, 他们不能对彼此说谎。云乘月很有信心,只要她问, 他就会说。 他果然说了。 他说:“我不想说。” “……” 云乘月抚摸兔子的动作一停。失策了,原来还有这个选项。 她捏着兔子后颈, 再一抬头,还想问。可刚刚还站在草木间的青年,却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面前。 他垂着目光,离她很近, 将天边的余光都挡了去。 “问我,你自己又如何?” 他语气很凉,落下来的手掌也很凉。这只手从她头顶滑落,继而触碰到脸颊,最后是下巴。 薛无晦轻轻捏着她的下巴, 让她抬起头:“你的灵力……今天又为哪个无关紧要的人消耗了?徐小姐, 还是别的什么小姐、公子?” 云乘月保持这个姿势。她刚洗完澡, 老实说有点热也有点饿,而他手上冰冰凉凉的、身上香香的, 令她感到极度舒适。 “去星祠,本来想看祭祀碑,结果遇到聂小姐了。她身上也有‘祀’字。”云乘月说。 青年眯了眯眼。他思考的时候,似乎尤其喜欢这个动作。 “哦?” 他略垂下头,乌黑冰凉的长发垂落几缕,像沉沉夜色向她压下。 “云乘月,我发现……你这个人的确很有善心。”他唇边勾起一丝弧度,眼里却没有任何笑意,“与我截然相反。” “有时我会想,像前日那种事,你是否会在心里恨我,想要让我也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云乘月沉默片刻。 她维持着抬头的姿势,小心翼翼问:“你吃错药了?” 他唇边的嘲讽一滞:“什么?” “我为什么要恨你啊?”云乘月简直莫名其妙,皱眉道,“我希望你放过那人的魂魄,是因为他已经受到了报应。这叫罪有应得。你不肯放,那也是你的选择。” 说到这里,她轻轻叹了口气:“但是,我不是有资格做决定的人。” “有能力招魂的人是你。如果没有你,我根本一点线索都没有。所以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尊重。说到底,那并不能算一个完全无辜的人。” “只是……假如今后我更有能力,等再遇到类似的事,我会努力阻止你,而不是像这次一样,只能嘴上说说。” 她说得很认真,也很平静。 他盯着她,更逼近了一点。他眼中的迷雾变得很近,近得仿佛能将她吞噬。 捏住她下巴的冰凉手指,轻轻动了动。应该是无意识的动作,感觉起来却像一次摩挲。 “不,云乘月,你说错了一点。”青年的声音依旧冰冷,“你有能力。” “你有生机书文。如果你用生机书文,我不可能反抗你。” 云乘月想都没想:“我不用。” 她回答得很快也很干脆,他却蹙起眉;那丝狐疑更重了。 薛无晦问:“为何?” “因为是我带你出来,我就要对你负责。” “哦,何谓负责?”他继续问,手里一动不动,眼神也发沉。 云乘月被他问得一怔,想了想,也苦恼起来:“就是说,就是说……” 应该怎么解释?她卡壳了。并不是她不想说明,而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准确。云乘月皱着眉毛想了半天,勉强才憋出一句:“就是说,我会努力让你不要做太坏的事。” “做了会如何?” “我不会让你做。” “你必须假设。” “……反正我不用。用了就不负责了。”云乘月认真地说,“我会在你做坏事之前就阻止你。” 负责……她真正想用这个词语传达的,到底是什么?她自己都有些茫然了。人有时候就会这样,越是想要表达什么,越是怎么描述都不对。在唇舌和心灵之间,仿佛隔了整个天河的距离。 两厢沉默,唯有风和影。夕晖全褪色了,四周灯光愈显得亮,照亮了云乘月白色的裙摆,照不亮亡灵漆黑的身影。 薛无晦看了一眼那暖融融的石灯笼。他唇角动了动,似冷笑也像自嘲。 他松开手:“说到底,还是要与我作对。” “罢了。”他移开目光,垂眼不看她,冷笑一声,“阻止我,凭你?连第一境的修士都不是。夸夸其谈。” “你还生气吗?”云乘月偏头看他。她还是没有想到准确的话,所以决定等下次想清楚再告诉他。 “朕没生气。” “哎,你每次不开心的时候,就容易自称‘朕’,你发现没?” “……” 云乘月笑起来,举起兔子:“你说的也对。我现在呢,能力越小,责任越小,烦恼也越少。还没发生的事,就不要瞎担心么。对不对,小薛?” 她把兔子举到他面前。所以猝不及防地,他居然和一只兔子对视上了。 薛无晦一愣。那只皮毛光亮、长耳柔软的黑兔子,也用一双无辜的红眼睛看着他。 他盯着兔子,掩在大袖下的手指无意识动了动,面上却皱眉:“你叫它小薛?” “嗯,这样跟你说话就更方便。而且,你不觉得你们神态很像?”云乘月怜爱地摸了摸兔子耳朵,“我用心选的小薛。” 薛无晦很嫌弃地看她一眼:“送我的兔子,为什么是你起名?” “……啊?”云乘月没料到会有这个问题,愣在原地,连眨了好几下眼,“那……你想叫什么?” 他看她片刻,眼神却像柔和了一些,不再那么尖锐冷漠。 “算了,总归暂时给你保管,随你罢。” “哦……” 云乘月和兔子两两对望。她琢磨着:为什么就成她暂时保管了?想起来了,是她说要送他。那没事了。 她抬头问:“你喜欢吗?” “不喜欢。” “啊……明明很可爱的。” 她失望起来。 他瞥她一眼,不易察觉地蹙眉。 薛无晦四下一看,见桌上摆放着一套白瓷茶具。他走过去,挨个轻拂一遍,才拿起一只绘了杏花的茶杯。等他再抬手,手中已经多了一只玉壶。 玉壶是帝陵中的东西。 他倾倒玉壶,斟满一杯琼浆,示意道:“来,喝了。” 琼浆是帝陵中的珍藏之一,可以补充灵力。它比普通的药材精纯许多,即便是初初修行的人也能随意饮用。云乘月在帝陵中时就常喝。 她抱着兔子走过去,接过琼浆,抿了一口,又“咕咚咚”喝完了。 薛无晦又皱眉:“慢些。” 云乘月偏头对他一笑:“我以为你生气了,就不分我琼浆了。” “你误会了,我并不生气。” 他淡淡一句,望向窗外。这个夜晚的云有些多,星光黯淡不少,飘荡的风里也多了一丝雨水气息。 他仰头望着星空,语气冷漠:“你可听说过‘字如其人’与‘知行合一’?” 云乘月想了想,道:“嗯,前者是说一个人的字能反应出其人品、性情,后者是说一个人能做到言行合一。” “不错。所以,书文是不会骗人的。它是一个人道心的体现,也是一个人的全部。”薛无晦说,“一千多年来,你是第一个观想出生机书文的人。所以……” 他笑了一下,这是一个奇异的笑,含着说不出的意味。 “所以,你自然会珍惜生命、亲近生灵。这是你的道心所在。如果有一天你性情大变――变得如我这般,你的生机书文会当场碎裂,道心也会立即崩塌。” “既然你道心如此,会阻止我反而是好事。否则,如果你死了,我还要另寻个人助我,真是麻烦。” 他说得就好像,他完全只关心他自己的利益。 云乘月抱紧了怀里的小薛。 如果换一个时候听到这些话,也许她只会将它们当成寻常知识,听过就算。可这时听他淡淡道来,她却生出一点说不出的滋味。 她犹豫了一下,到底轻声问出了那个问题:“你……你的书文和道心,有碎裂过吗?” “有。” 他回答得很平静――或者说是冷漠更加恰当。他说:“在我临死之时,于众多叛逆眼前,头颅被斩下的刹那。” ――轰隆隆。 远处隐有闷雷响起。 他望向雷鸣处,说:“那一日的天气,同今日很像。” 云乘月更抱紧了小薛,然后她伸出手:“你……” 他飞快看了她一眼。在她辨认清那是什么情绪之前,他已然化为黑烟,散在满室暖光里。 “明日有雨,出门记得拿伞。云乘月,你若真想帮我,便尽快提升实力。” 有些人不喜欢被安慰。她垂下手,轻轻叹了口气。 “我明天去浣花书院,弥补书文基础。”她对空荡荡的房间,说,“你不想说你最近忙什么,就不说罢,不过你自己要注意安全。” 等了一会儿,她只等来一句简短的话。 “早些休息。” 她莫名有点闷,使劲拽了一下兔子尾巴:“不休息,继续用功。” 云乘月关上门,又看了会儿新买的书,再研究了一会儿云三抄的课表――这姑娘自己不敢亲自送,叫婢女送来的。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她才打了个呵欠,灭灯就寝。 她今天是有些累,很快便睡着了。兔子小薛陪在她枕头边,一只软软的耳朵搭在她手腕上。 风吹开床幔。 迷离黑雾化为人形。 青年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半晌,他伸出一只手,戳了戳兔子的头。 “也不算很不可爱。”他眉头微蹙,挑剔地评价道。 云乘月歪着头,呼吸深而缓,已然沉入深深的梦境。 又过了一会儿,轻烟散去。 “……这回又不装睡了。旁人说什么便是什么,果然傻。” 很轻的一句感叹,隐约带了一声叹息。 * 第二日,薛无晦又早早地不见了。 云乘月按照原定的计划,先施施然去三房问一问案子的进度,再吃了早饭,便乘车去浣花书院。她还是坐阿杏姑娘的马车,就缀在云三小姐的车后头。 一路上,云三小姐好几次偷偷摸摸开窗来看,就仿佛她多看几次,云乘月就能临时变卦不去了一样。 云家离浣花书院不算很远,马车一刻钟多些的时间。 浣花书院是浣花城最大的书院,传承七百余年,也是很有名的学府。这里历代出了不少英才,只不过,由于默认给附近世家面子,很多混日子的学渣也能进来。 比如云三小姐。 也比如聂小姐。 云三小姐下了马车,抱着书包就闷头往里冲。没走几步,她就碰见了同样来上学的聂小姐,登时惊喜地握住对方的手。 “阿莹!” “阿容!” 两位学渣小姐一白莲、一娇蛮,情谊却很有几分真,是以见了面都很欢喜。 云三小姐热切地问:“你昨日风寒告病,可是好了?我瞧你面色还有些不好呢,怎么不再休息两日?” 聂小姐撇嘴抱怨:“我也想呀。可我兄长、我叔叔,都太吓人了,说什么我敢偷懒就断了零花……呀,我不该提他们!” 她捂住嘴。 云三小姐却笑得柔和温婉:“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况且,那件事只能说我命不好……” 云三小姐做出了柔弱大度又隐忍的白莲花姿态。不过,她倒也不是故意的,只能说是习惯性使然。 聂小姐总是很吃她这一套,立即义愤填膺:“对嘛,我就说,阿容你肯定还是很讨厌她的!好,我跟你一起讨厌!” 云三小姐:……? 你家不是两个人吗?她很想这么问一句。而且隐隐地,她感觉聂小姐说的不是聂七爷或者聂二公子。 正迟疑着,两位小姐听到一句轻飘飘的话。 “原来你还是很讨厌我啊。聂小姐也是?那倒正好,昨天给我的报酬,翻个倍如何?” 两位小姐同时一僵。 云三小姐僵得更厉害。她一点点回过头,险些维持不住自己的心机笑容,只差两眼含泪了。 云乘月手里拿着幂篱,正笑眯眯地看着她们。她的目光定格在云三身上。她拖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原来你很讨厌我啊,那我可得想想,有些事情是不是应该做得更过分一点呢?” 昨天奋笔疾书大半天的云三小姐:……想起自家父母处境的云三小姐:…… 想起自己从来没有一次讨了好的云三小姐:…… 聂小姐很有义气,挺身而出:“好啊,我就知道你心眼不好,就会为难阿容……” 云乘月笑眯眯。 聂小姐还要再说,云三小姐已经一把抱住她的胳膊,慌慌张张地往里拖:“哎呀,要迟到了,这可不行,如果因为我的事连累阿莹迟到,我真是能自责得掉眼泪。快走快走……” 云乘月抱着自家的兔子,悠悠往里走。 旁边投来不少视线,显然都是听见了刚才的对话,猜到了她是谁。但众人只是悄悄关注她,却没人上前搭话,显然是摸不准聂家的态度,谁也不想当出头鸟。 但这也只是学子们的态度。 书院第一进院落的廊下,站着一位神情严肃的中年教员。其他学子见了他,都露出见了鬼的神情,立即低头问一声好,然后飞快溜走。 ――鲁夫子怎么出来了? ――仓颉在上,今天不会突然考核? ――你别吓我! ――那不然活阎王怎么突然出现了? ――完了完了,我要不及格了…… 学子们像见了猫的老鼠,十分惊慌。 云乘月也看过去。 鲁夫子一怔,严肃的脸却露出一个微笑。他似乎很少做这个动作,表情显得有些僵硬,但眼神里的欣赏却实打实地透了出来。 “云姑娘?”他主动迎来,笑道,“我已经听老师说了你的事。你这样的资质,能来浣花书院听课,倒是我们的荣幸了!” 云乘月问:“您的老师是……?” 鲁夫子轻咳一声,竟有点羞赧:“就是卢大人。我年轻时也曾上白玉京考试,想要有一番作为,那一场的主考官便是卢大人。可惜我资质有限啊……” 他摇了摇头,颇为感慨。 云乘月行了一礼:“原来如此。壮志雄心总是令人钦佩,您谦虚了。我从未正经学过书文,对很多知识都一知半解,想来浣花书院求教一二。” “好好好。”鲁夫子笑容更甚,引她入内,。 四周学子见了这一幕,纷纷瞪大了眼,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鲁夫子笑了!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 ――那是谁,怎么这么大来头? ――你居然不知道?那就是…… 鲁夫子看了周围一眼,嗡嗡的声音立即消失。 “都好好上课去!”鲁夫子恨铁不成钢,板起脸,“什么时候你们也能观想出一枚天字级书文,我也冲你们天天笑,好不好?” ――不用了不用了…… 学生们抱着书本,纷纷脚底抹油。 “见笑了。这些孩子都不坏,就是心性还有点浮躁。”鲁夫子有点尴尬地对云乘月说,又道,“老师也吩咐过了,说不妨让云姑娘自己选择听课。云姑娘想从哪一门开始?” 云乘月拿出课表,看了一眼:“我想从初级的笔画入门开始,可以吗?” 鲁夫子一愣,犹豫道:“可以是可以,可笔画入门都是六七岁的孩子……” 他原本心里预想的,怎么也是个中级的灵文临摹才对。可他再眼睛一瞟,忽然看见那课表上的字迹,唇边话语不觉一停。 鲁夫子瞪着那字,眼睛险些瞪出眶:这字,这字,这这这这…… 这也太难看了?可以说,他鲁平一生从未见过这样的字,不仅丑,还丑得别致、丑得有个性、丑得一言难尽。一般人写字,还真丑不出这个水平和境界。 这……是云姑娘写的? 鲁夫子的眼神忽然变得微妙起来。 他立刻改变了主意,斩钉截铁道:“云姑娘说得对,既然是弥补书文基础,自然要从最基础的开始!” 云乘月收起课表,微笑道:“好,那就烦请您带路了。” 此时,中级灵文临摹班正要开始上课。 窗边的云三小姐正在研磨,突然鼻子一阵痒,止不住地打了个喷嚏,结果溅了自己一桌子的墨水。 望着狼藉的桌面,云三欲哭无泪:她最近也太倒霉了? …… 初级笔画班。 正如鲁夫子所说,笔画班的学子都是垂髫小童。云乘月一迈进屋,就有无数好奇的大眼睛看过来。 一个扎着红头巾的小姑娘“哇”了一声,脆生生地说:“这位姐姐,你真好看,你是新来的夫子吗?” 鲁夫子立即露出尴尬的神情。 云乘月却自若道:“不是,我来跟你们一起上课。” “啊……” 另一个小男孩立即问:“姐姐,你为什么不去和哥哥他们一起上中级班、高级班?” “――因为这位姐姐从前没有上过课呀。当她和你们一样大的时候,因为一些缘故,没能来成书院呢。” 一道温柔和善的声音传来。 云乘月回过头,见一个女人对她微笑。她和鲁夫子一样,穿着教员的蓝袍,身量不高,神情里流淌着温情和真诚。 鲁夫子侧开一步,非常客气地介绍:“这位是负责笔画班的林鹿林夫子。林夫子,这一位是云乘月云姑娘。” “我听闻过。” 林夫子走上前来,忽然对云乘月俏皮地眨眨眼:“我喜欢你那天的做法。” 云乘月笑起来:“我也喜欢。” “嗯,那就来上课。”林夫子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还双手轻轻一推,将鲁夫子赶出去,“不管您是要等着还是如何,不能干扰我上课。” 鲁夫子无奈,苦笑地看向云乘月:“林夫子就是这么个外柔内刚的霸道个性。” 林夫子已经愉快地“砰”一下关上了门。她又指了指教室后面的空位,说:“云姑娘,你高,坐后面。” “好。” 孩子们都偷偷看她。不过,等林夫子轻轻一拍手,他们的注意力就全都回到了她身上。显然,这一双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说明他们都很喜欢这位夫子。 林夫子背后是一张被挟起来的大张元书纸,面前是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支大号的毛笔、一台磨好的墨、一只笔洗。 她看了一眼云乘月,说:“今天我们先从头复习一遍。” 她拿起毛笔,没有蘸墨,将手抬高了给众人看:“笔有两种握法。一种叫单钩斜执,是以大拇指、食指、中指三指夹住笔,笔杆斜倒,来完成笔画书写。” “第二种握法叫双钩直执。大拇指在内侧,食指、中指钩于外侧,无名指抵住笔杆,直着书写。看,这两根手指弯弯的,像不像两根钩子?” 孩子们大声回答:“像――” 云乘月有点不好意思,就只点头。 林夫子在背后的元书纸上写下不同的笔画。 “现在我们学习书文,都要从楷书开始学。我们的文字虽然数量很多,但基础的笔画无非就是这几种,横、竖、点、撇、捺、钩,只要掌握了基础笔画,其余如竖弯钩、卧钩等笔画,也并不难。” 她语速不快,讲得也很清楚。 “书写时,基本的笔法有中锋、藏锋、侧锋、提按、绞转。” 她依次示范。 云乘月是第一次详细听基础的讲解,听得非常认真,手指不觉跟着模仿。 “……好,现在大家可以用面前的元书纸,来练习笔画书写。” 教室里顿时一阵oo@@的响。 “熟练地掌握不同笔画,是第一步。”她又说,“第二步,也就是大家今天开始要学习的内容,是要学会往笔画中注入灵力。” 林夫子又看了云乘月一眼,提示般地说:“笔画班的结业标准,是能够连续写十遍基础笔画,做到控墨稳定、灵力牵丝不断。” 云乘月提笔蘸墨,尝试着写出一横。 笔画作为基础,看着简单,实则颇有诀窍。首先,手要稳,一笔一划不能歪歪扭扭。其次,还要注意行笔的速度。 不同的墨、不同的纸张,会有不同的渗墨速度。因此,行笔时的快慢,会影响到一个字最后的成型。 不过,作为初级的笔画班,只需要做到连续十遍的基础笔画大致相同就可以。 对于很多人而言,更难的是灵力稳定注入。普通的书写,靠勤奋练习,总能写出来;但灵力注入却颇为考验一个人的修行天赋。 云乘月一边写,一边想起了这些要点。她不知道这些知识怎么来的,仿佛她天生就知道。 横、竖、撇、捺…… 不知不觉,十遍写完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泛黄的纸张,在满室墨香里搁下笔,站起身。 林夫子站在她旁边,微笑道:“结业了。接下来,云姑娘可要去中级灵文临摹班试一试?” 云乘月对她行了一礼:“多谢您解惑。” 林夫子摆手道:“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去,说不定……” 她又露出那种调皮的眼神:“你能创造一天就从浣花书院毕业的传说呢?” 云清容(一堂灵文课...) 云乘月全神贯注。 她现在慢慢觉得,书文是很有趣的事物。 她还没有自己的笔,就学着薛无晦之前的动作,在空气里一笔一划写下“御风”二字。 第一次写的时候,“御”字刚写完,才开始写“风”的第一笔,忽然两个字都不受控制地散开了。 云乘月愣了愣,恍然:“原来两个字的形神要相连,成为一体。” 她对自己点点头,又专注地写了一遍。 这次,她成功了。 小小的“御风”二字悬浮在半空,流转着白雾似的灵光,引得车厢里的东西都晃晃悠悠、即将漂浮起来。 云乘月也觉得灵力有点撑不住,赶快手掌一抹,将那两个字抹去。 “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试试。”她笑吟吟道,“是比一个字难了些,我写得也不算很好看。但是也不算很难。” ——[……] “薛无晦?” ——[……云乘月。] “嗯?” ——[不要让别人看见。] “你是说我写的书文?为什么?”云乘月一怔,有点紧张,“莫非是什么禁忌?” 她不小心把别人的秘密绝学拿过来了? 他沉默了许久,蓦然一声低笑:[是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自己做到了多么恐怖的事。] 他仿佛摇了摇头。云乘月当然看不见他,却直觉他这样做了。 ——[书文必须先从灵文字帖里观想,才能得到。哪怕是最低级的白文也是如此,何况是第二级的地级书文?千年以降,从无例外。] 最低级的是白文,第二级的是地级?云乘月竖起耳朵。 但薛无晦并没有细说的意思。 他只是用冷淡的声音继续嘱咐。 ——[无需观想和练习,就能随手写出双字地级书文,这等天赋,连我也要忍不住心动。若是夺了你的肉身,我行事又何须大费周章?] ——[云乘月,你若是不想被人当成一块肥肉,便听我的。] 他重复道:[不要告诉别人。] 原来是这么回事,又是怀璧其罪。 “我原来这么厉害。”云乘月郑重地点点头,又抬起手臂,端详片刻。 “不过再怎么说,我也该是块瘦多肥少的五花肉吧?” 什么肥肉,真难听。 ——[……倒不必在意这点。] 前方,带领车队驰骋的穆姑姑,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怪了……怎么突然像感觉到了同类书文?不,甚至更生动、更精纯。 她分外疑惑,却到底什么都没看出来,只能暗自摇头。 许是连日奔波,累了吧。 …… 浣花城。 空中直道栏杆闪烁,指引飞驰而来的马队降落。 城门大开,恭恭敬敬地迎回此间最有权势的家族。 聂七爷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旁人,自己携着一只长型玉匣,大步朝前走去。 “七叔。” 等候已久的聂二公子迎上去,温和一礼。这位温润公子与他亲叔叔的冷厉截然不同。 聂七爷随手一抬,就算还礼。 他脚步不停,口中道:“黄玉山参王取回了。这宝物只能存活七日,时间一到便烟消云散。流风,我即刻前去拜访卢大人,他一直在寻找可以修补识海的灵物。” “有这黄玉山参王作敲门砖,就有可能为你求到卢大人的推荐信,届时大名鼎鼎的明光书院,岂非大门敞开?” 卢大人是京中的大人物。 虽说他已从司天监四象星官的位置上退下来,归家养老,但他与明光书院渊源不小,书法又自成一派、门生满天下,说话分量不可小视。 聂二公子露出感动之色,又很愧疚:“七叔,其实你天赋比我高,应该你去……” “少说废话。”聂七爷冷冷斥道,“我走武将杀伐一道,你修书文、今后进入中枢,文武合力,才是家族长久之道。” 长辈训话,聂二公子不得不低头,肃声应下。 聂七爷走了几步,忽又停步,竖起左手,纯黑的皮质手套折射出一点锐利阳光。 属下立即上前,又恭敬落后半步。 “七爷?” “你留下来,等一等穆家车队。”聂七爷头也不回,语气平静笃定,“问穆慧秋,那姑娘是谁。” “是!” 属下立即应了,又迟疑:“那姑娘是……” 谁啊? “穆慧秋知道。”聂七爷淡淡道。 穆慧秋就是穆姑姑的名字。她是穆家嫡系的姑奶奶,分管宸州一片的车队生意。 “是!”属下恭敬道。 聂七爷颔首,又道:“如果穆慧秋说不知道,就和她提一提穆家在宸州的生意,她想必就知道了。” 而所有在宸州做生意的人,都要小心聂家的脸色。 用整个州的生意威胁?不错,聂家就是有这个底气。 “是。” 属下应下,再无疑问。 聂二公子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却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那姑娘。 “七叔,发生什么了?”二公子关心道,“莫非是遇上了女匪徒?” 女匪徒? 聂七爷身形一僵。 他扭过头,两束饱含杀气的目光刺了过来。 聂二公子被看得一凛,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他很无辜。 除了女匪徒,还能有什么姑娘让七叔关心?总不能是心上人吧。没听说七叔有正眼瞧过的姑娘。 除非一见钟情。 那就更不可能了。 叔侄对视。 片刻后,聂七爷抿了抿嘴唇。 “行了!” 他猛一下走开,黑着脸,抱着玉匣,抓过城内专用的矮脚马,披风一甩,转眼人已在马上。 “我去拜访卢大人。” 聂七爷居高临下,声音如冰锥碎响:“下午云家宣读嫁妆清单,流风,你必须到场,务必确保《云舟帖》摹本在清单之中。” 聂二公子面上温和的笑意,陡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略低了头,低声应道:“是,七叔。” 聂七爷点点头,单手一策,一人一马便朝着某座尊贵府邸的方向,如流星疾驰而去。 …… 此时,云乘月正倚着窗,望着前方的城市。 宸州多山,唯有腹地是一片富饶平原,这平原最便利的一块,又都给浣花城占了去。几条河流自城中、城边蜿蜒而过,又往更远方流去,要汇入奔流不息的横江。 这座首府之城修建得极为广阔,远远便能看见飞起的屋檐、壮观绵延的城墙。 午后的阳光尽情倾洒,屋檐在闪光,丰饶的河流也在闪光,还有秋日里色彩斑斓的花、树…… 玉带清水、洗濯艳艳花树,是为浣花城。 穆家车队开始减速,最后沿着发光的直道栏杆降落,一直停在城门前。 一队军士守在城门前。他们都身披褐色铠甲,腰间都配了一柄刀、一管笔,正带着一种工作太久而略微麻木的神情,不断检查来人身份。 云乘月拉起了车窗,只留出一条缝,从中往外看。 她看见穆姑姑在给守门军士递文书,还在解释什么。说话间,穆姑姑指了指她的车厢所在,为首的军士看过来,神情很惊讶。 等到车厢缓缓靠拢,云乘月就主动推开车厢门,让对方核对身份。 年轻的军士一愣,原本有几分麻木的神情一阵波动,居然有点慌乱地说:“得、得罪了!” 云乘月说:“无事。” “那个,是云二小姐?”军士又结巴了一下,“哦,您记得先去户正那里将临时文书注销了,否则您的户籍就会有些问题……” “好,我记住了。”云乘月礼貌一笑,“谢谢你。” 她一笑,军士就懵了,只知道点头,再点头,直到晕乎乎地被同伴拽开,半开玩笑地拍了一掌,低声说些“云家姑娘也是你能看的”之类的话。 那名军士清醒过来,有些生气,辩驳说云二小姐很和善云云。 都是他们同伴之间的闲聊了。 云乘月关了车门。 待车舆停稳,她正要下车,却有人敲响了她的车窗,递进来一只幂篱。 是穆家的伙计。 对方低声说:“这是姑姑给您的。城里人多眼杂,您请暂时遮蔽容貌,免得被无赖缠上。” 遮蔽容貌?无赖? 云乘月接过幂篱。 这是一种四周为了白色薄纱的宽帽,薄纱四面垂下,一直到她胸脯的位置。 她再看窗外,发现穆姑姑正同一名青衣男子说话,模样显得很有点不耐烦,隐约还有点焦急。 她记得那身青衣。是聂家,就是跟在聂七爷后面的那群骑士。 虽然穆姑姑没有明说,但云乘月直觉对方是来找自己的。 “我是不是真的给穆家惹麻烦了?”她皱了眉,心里对聂七爷多了三分讨厌。 穆家伙计微微摇头:“您快走吧。姑姑说,如果之后您遇到什么麻烦,可以去找她。” “我们姑姑与先云二夫人曾有同窗情谊。云姑娘,您相信姑姑,快走吧。” 事不宜迟,云乘月戴上幂篱,悄悄从另一侧下车,汇入了浣花城热闹的人群。 今天日头高,许多人都戴了幂篱,男女都有,因此云乘月并不显眼。 混在人流里,云乘月很快就远离了穆家车队。 她回头又看了看穆家车队,确定青衣男子没有跟上自己,这才放慢脚步。 她想起坠子里的薛无晦似乎知道什么,就小声问:“你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是和那个聂七爷结仇了么?” 耳边一声轻笑,饱含不屑和嘲讽。 ——[一个癞……罢了,不必多虑。] “癞什么?” 薛无晦顿了顿,反过来问:[之后我寻个时机将他杀了,你还会不会啰啰嗦嗦?] 啰嗦?云乘月云淡风轻:“等你能够随意在人世现身,再来说些打打杀杀的话吧。” 明明自己都还出不来,话还说得这么凶。 ——[……] 薛无晦一言不发。假如现在有一只珍珠蚌,也不一定能有他闭得紧。 云乘月又促狭地笑起来。 穆姑姑的事,还有那位卢大人……待她腾出手,再来打探也不迟。 现在她得先去找浣花城的户正。 她往周围打听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户正所在。这是一间小巧精致的建筑,离城门不远。。 云乘月在门口说了来意,被人领进屋里。厅堂门口坐着一位官员,身穿深青色官袍,身材圆润,面白无须,一脸和气。 领路的人行礼道:“徐大人。” 官员瞅了一眼云乘月的幂篱,没说什么,单手接过她的身份文书,漫不经心一看。 “嗬——!云二小姐?!” 他惊得跳了起来,两只散漫的眼睛一下来了劲,看看文书,再看看云乘月。 “云二小姐,”他谨慎地开口,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位置,“这幂篱能否……” “自然。” 云乘月取下幂篱。 小小的院落里,先是安静,而后响起了轻微的抽气声。 官员愣了许久,突然感叹了一声:“是了是了,当年宋大家初临浣花城时,万人空巷,也是这样的风采……” “宋大家?”云乘月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却还是问出口。 “便是你的母亲,出身明光书院的书法大家,宋幼薇。” 云乘月一怔。 这个尊敬的口气…… 云二小姐过世的母亲,难道是个很厉害、很受敬重的人? 那之前的云二小姐,怎么还被欺负得凄惨? 一日传说(告诉兔子) 现在是灵文临摹班的休息时间。但所谓休息, 也只是各自随意练习、允许闲聊,最多在门口站一站。 灵文临摹是中级班。在浣花书院里,中级班是最多的。 云三小姐云清容过去从没觉得这有哪里不对, 但今天当她站在窗边,悬腕执笔, 盯着笔尖的墨滴坠落在纸面, 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中级班最多的原因,也许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最多的永远是中等的庸才。 庸才――比如她自己。 她感到心里猛地收缩了一下,仿佛被针扎了似的不舒服。 “阿容,你发什么呆?” 聂文莹的桌案在她旁边, 只隔了一条不宽的走廊。如果今天是晴天,阳光会从窗外斜射而入, 大半都在她桌上,剩下一个尾巴才会懒洋洋地光顾聂文莹的桌子。可偏偏今日阴沉沉的, 雨水呼之欲出。 云清容莫名走神。 聂文莹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今日脸色看着也太差了,怎么比我还不如?要真是不舒服,就先休养啊。” 云清容忽然惊醒,微微摇头。她眼睛弯起、唇角上翘, 本能地做出一个最“自己”的笑,柔声说:“只是累着了罢。” 斜前方有人回头偷看她。云清容并不以为意。那是霍家的少爷,虽然是不成器的纨绔子弟,但受宠。她对这类放荡二世祖没兴趣,却也不会得罪, 甚至会刻意交好。 如果换个时候, 被人偷看或许会让她得意, 但今日她却莫名觉得有些烦躁。 她不可遏制地在想云乘月。她在想,云二来浣花书院到底是来做什么的?真是来听课的?还是故意羞辱她?扪心自问, 如果她们地位倒转,她自己是绝对不会放过对方的。 但现在,被星官赏识的是云二、拥有司天监玉简的是云二,在家中被所有人小心翼翼对待的也是云二。她的父母都已经服软,她更不敢做什么。 父母反复叮嘱她,说云二拿着司天监身份牌,目前相当于七等爵――七等爵!云府中爵位最高的老太爷,都不过是五等爵。若非长幼伦理限制,云家所有人都得给云二行礼。 说实话…… 云清容害怕被报复。 但又不只是这个原因。 那一天在云家门前,她也看到了。她看到了她的书文,哪怕事后才知道那是一枚尚未成熟的书文…… 那一刻,她忽然真切地意识到:她和云二不一样。凡人和天才,永远不会一样。 可具体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太清。过去她从没专心念书,对自己生活的城市都是一知半解,更别说那些缥缈遥远的爵位、修行之路、朝堂机构…… 云清容一边心不在焉地临摹字帖,一边柔和地与聂文莹说话。她从来演绎的都是善于倾听的角色,与阿莹的娇蛮活泼正好互补。 “……就是这样,我当时哪里知道她是谁?居然还真心敬佩!真可恶。不过,她的确是厉害的。司天监下辖的星祠呢,我平时进都进不去……” 阿莹在说她遇到云二的事。这是她第三遍说了。 云清容望着好友动个不停的嘴唇,忽然意识到:连阿莹都比她更清楚这个世界。比如,她自己就说不出“下辖”这个词。 云清容心中的烦躁变得更重。 她搁下笔,有些冲动地开口:“阿莹,你想过要成为大修士吗?” 聂文莹愣住,无辜地看着她:“什么?没有。你在开什么玩笑?阿容,我们不是很早就说好,要一起嫁人、一起开开心心玩一辈子?” 云清容愣住。接着,她喃喃地说出了一句话,一句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说的话。 她说:“我以前没想过,也许还有别的路……” 聂文莹脸一沉,不高兴了。云清容倏然噤声。她怎么忘了,两人的情谊虽不算假,但一直以来都是她在讨好聂文莹。聂文莹被家人宠得很娇,有时简直是刁蛮,根本容不下别人违抗。 她忙换了句话,道:“可是我现在这样子,哪儿还有嫁人的退路?” 对方这才缓了脸色。 “这有什么?挑个外地来的世家呗。”聂文莹的口气很随意,字句里充盈着聂家人特有的优越和霸道,“就你这样子,灵文都写不顺畅,修行又管什么用?再说了,我家那些护卫哪一个不是精英,不还是当下人、给我卖命的份儿?” 她笑嘻嘻地说:“所以啊,除非你有云二那本事,否则就别去受那罪了。” 什么?云清容几乎是震惊地看着她:“云二那本事……?!你觉得她很有本事?可,可之前你不还不愿让她嫁到……” 聂文莹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阿容,虽然我们要好,但认真说一句,如果云二之前就这么厉害,我家是怎么着都会设法求娶的。” 云三小姐忽然说不出话。 聂文莹果然比她更了解这个世界。云清容再次意识到了这一点。 突然之间,她觉得很茫然:那她算什么?过去这么些年,她在外明里暗里讨好阿莹,在家总是嘴甜哄一众长辈开心,可她努力了这么多年,现在得到的回报又是什么? 所有人根本没有犹豫,就把她丢掉了。爷爷,大伯母,她自己的父母,甚至讨好多年的手帕交…… 她自以为精心构筑的生活,云二一回来、一抬手,就这么轻飘飘地给打碎了。 而她自己甚至只能害怕,还要被长辈一遍遍地暗中叮嘱,说你二姐现在身份不一般,不要轻易招惹。 不一般――为什么就不一般了? 云清容又一次想起那天见到的画面。那天她羞愤交加、怨恨诅咒,恨不得楼上的云二失足掉下来摔死,但……她也的的确确看见了。她看见她的书文,那耀眼的光华也不可避免地深深烙印进了她眼底。 这个不一般,是书文天赋?甚至根本修行都没入门,仅凭着天赋,她就能被大名鼎鼎的司天监看中? 为什么? 云清容咬紧了牙。她耳边依旧充斥着叽叽喳喳,是聂文莹又换了第四种叙述方法,津津有味地讲起她在星祠遇到云二的事。 她终于反应过来:别看阿莹现在一口一个“讨厌”,但其实,她终究是觉得云二厉害、传奇,才会这么津津乐道――他们聂家人都是这样!看人家长得美、天赋高,就立即被吸引过去……这天生仰慕强大的一家子! 慕强…… 她突然愤怒起来:为什么被仰望的人不是她?凭什么她是绞尽脑汁讨好别人――还讨不了好的那一个? 云三小姐心中那股难以言明的冲动,陡然变得更加强烈。 “不!” 云清容猛地抓起笔,有生以来第一次打断了好友的絮叨:“我要修炼,我要修书文。” “……啊?” 聂小姐愣住。她瞪大了眼,惊奇又纳闷儿,甚至忘了生气。过了会儿,她居然噗嗤一笑,来拉她的胳膊:“看来真是病了,怎么都白日发梦了。” 轻飘飘的声音,不以为意。这种不以为意本身就是一种轻蔑。 云清容暗中咬住了嘴唇。她没有说话,心中的愤怒却更高了一点。聂文莹和她半斤八两,可聂文莹有一个的叔叔、兄长都前途无量,她有什么? 谁都靠不住,除了自己――云三小姐心中突然浮起了这么一个念头。这念头不怎么强硬,而是很柔软、很哀怨,属于对“世界”失望的少女的赌气,很不成熟、容易改变,远非刚强彻底的觉悟;但是,它的确出现了。 “练字吧。” 她抽出胳膊,蘸了墨、拿稳了笔,垂眼望着桌上雪白的宣纸。 刚说完这句宣告,她却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串咳嗽。这回咳得有些厉害,逼得她不得不放下手里的笔,扭头用手帕捂住嘴。 却也正是这阵恰如其时的咳嗽,让聂小姐刚刚燃起的怒火平息了不少。 “我瞧你是病傻了!”她哼道,“记得好好养病,等病好了,可不许再胡说八道!” 云清容咳嗽着,眼神却变得更倔强起来。 但她没有表露出来。 就像过去她一直做的那样,她咳嗽好了,就按按唇角,扭头对聂小姐柔弱一笑:“嗯。” 云三小姐太懂怎么阳奉阴违了。有些人也许天生就会这个。 聂小姐略一笑,正要说什么。 “给。” 一只手伸过来,将一杯淡金黄的液体放到桌上。两位小姐扭头一看,见是那位英俊而油腻的霍少爷。 “蜂蜜水。”霍少爷笑得有些轻浮,眼睛望着云三小姐,“云三小姐可要保重身体才好。” 云清容心里皱眉,面上却还是露出惊喜的笑:“给我的?谢谢……是不是我吵到你练习了?对不住。” “哪里的话。”霍少爷挺了挺胸,“云三小姐保重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云清容笑,却不再接话。霍少爷也知情识趣,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聂小姐来回看看,凑近了问:“你怎么突然跟他熟了?虽然是我家姻亲,可我保证,他可是个花心浪荡的混球。” 他是混球,你家临时反悔的叔叔、兄长就不是了?云清容心中尖酸地骂了一句,表面却柔和地回答:“谢谢你关心我,我就和他客气一下。” 至于那杯蜂蜜水,云清容拿起来假装抿一口,实际根本没沾唇。 但过了一会儿,等她开始收心临摹,一阵倦意却突如其来。她眼前有些模糊,不由用力眨眼;模糊感又消失了。 这是怎么了…… 当―― 窗外一声锣鸣。下一节课开始了。 云三小姐不得不再次放下笔,等夫子进来讲课。 但她等来的不光是夫子,还有另一道熟悉的身影。 刚刚还在幻想自己修炼有成、随手一枚书文击溃云二的三小姐,表情难以克制地皱了起来。 进门那道带着浅笑、饶有兴致打量四周的人影,不是云二又是谁? 云三小姐脑海中的幻象――倏然破碎。 她僵硬地站着,生出一点不好的预感。 …… 跟着鲁夫子来到此处的云乘月自然也看见了云三小姐,还有她旁边的聂小姐。两位小姐都愣愣瞧着她,云三尤其惊呆,又摆出了那副色厉内荏的样子。 这副惊慌又假装镇定的模样倒有些有趣。云乘月暗忖,她自问没直接对她做过什么,可偏偏云三对她的反应格外激烈,连今天早上她随口逗她一句,她都能落荒而逃。 大约这个年纪的青少年,就是想得比较多?云乘月不大确定地想。 她也看到了那位霍油少,就是之前在星祠门口耍赖不成,反而被守卫教训了的二世祖。这纨绔子弟看她一眼,就紧紧低着脑袋,仿佛有些心虚似的。 云乘月扫他们一眼,收回目光。她今天来浣花书院是听课的,顺口逗人可以,分出太多心思不必。 中级班的人数比初级班多一些,大多是束发、垂的少男少女,也有一些加冠的青年。他们自然比六七岁的小童沉稳,并不出声询问,只是悄悄打量云乘月。 也有学渣看见鲁夫子那不怒自威的模样,赶紧耷眉拉肩,恨不得原地消失。 夫子没有进行太多说明,只道:“云姑娘暂时一起听课,鲁夫子旁听。望诸学子安心上课、安心临摹,书文首要在于凝神定心,不要被外物所扰。” 下头答:“是,谢夫子教诲。” 这个班的夫子姓赵,是位有些年纪、温和沉稳的老妇人。她和林夫子不同,没将鲁夫子关在门外,而是好声好气将他请进来,让他从旁观摩这堂课。 鲁夫子吁了口气,板着脸站到一边。别说,他还真挺想看传说中的云姑娘写字的――这可是一眼就被司天监看中的人!鲁夫子对书文一道很是热忱,虽然面上严肃,心里却跟猫抓似地,迫不及待想亲眼看看这位云姑娘究竟哪里与众不同。 呃,希望别是那一手烂得很有个性的字…… 赵夫子看透他的心思,不由一笑,又对云乘月道:“后头有张空桌,笔墨纸砚都可随意使用。” 好巧不巧,那张桌子就在云三小姐背后。云乘月不以为意,但当她们擦肩而过时,云清容却更用力地咬住了嘴唇。 尤其当她发现聂文莹嘴上说“讨厌”、眼神却很感兴趣地飘过去时,她更是盯紧了自己面前的纸。那个荒谬的念头――要好好修炼――变得更坚定了。 霍油少也悄悄转头,小心看一眼云乘月,又飞快瞄一眼云三小姐桌上的蜂蜜水杯。他回过头,无意识摸了摸腰带,心中有些后悔:早知道,今天就不…… 赵夫子已经开始讲课。 “灵文临摹,顾名思义,就是临摹前人书写完成的灵文字帖。”她说话声音慢悠悠的,缺少起伏,有些像催眠的小调,“通过临摹,我们能学习前人的笔法、观赏字体结构,更能揣摩到前人的精神。” “只有领会了灵文字帖中蕴藏的精神,才有可能进一步从这股精气神里找到合适的道意,从而凝结出书文。” “古往今来的大修士、大书法家,无一不是写秃了成百上千的毫笔、染黑了一池一池的清水,潜心精研灵文,才能成功观想书文,最终得成大道。” “不过嘛……凡事也有例外。” 赵夫子瞥了一眼云乘月,唇边笑意更悠悠。 “世上生来有一些天才,一眼就能看出旁人一年、两年、三年才能揣摩得到的灵文精神,观想出书文雏形。再蕴养一段时间后,他们便能得到一枚完整的书文。古籍中记载的天生飞仙、天生圣人,皆属此类。” 室内的目光,悄悄集中到了云乘月身上。 她只认真听课,安之若素。 赵夫子面上流露一抹赞赏,继续说:“这些天才的出现,往往能为世人指出一条新的书文道路,至少是新的方向。而往往,他们一生中也会经历比旁人更多的劫难――所以,我们作为普通人,实在不必嫉妒。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其后的磨难,旁人未必承受得住。” 云乘月一怔。她不由自主想起了薛无晦。她还记得他说,他三天就观想出了书文,但这指的是完整观想。以他的资质,是否也曾一眼即得灵文精粹、蕴养出精妙书文? 磨难吗…… 她的影子静静投在地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动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影子。 教室前方,赵夫子拿出一张放大的、教学用的字帖,贴在了背后的墙上。 “今日,我们学习一首诗,是四百余年前北康留下的摩崖石刻《铁锁星河》。” 摩崖石刻是统称,指的是崖壁上刻下的文字。由于风霜雨露摧残,只有笔法深厚、灵力雄浑、精神深刻的文字,才能长久传世。这类石刻也能称为灵文字帖,并且人人都能观看,被视为书文瑰宝之一。 《铁锁星河》就是其中著名的一篇。云乘月这段时间阅读书籍,已经知道“北康”是前前朝,距离大梁有些历史了。 赵夫子拿出笔,正要示范。 下头霍少爷忽然举手,弱声问:“赵夫子,《铁锁星河》好难……能不能先用窥道笔?” 赵夫子眼神忽然一厉,不复方才的温和:“谁同你说可以用窥道笔?!” 不光是霍少爷吓了一跳,云乘月也一愣。她自己第一次临摹《乐陶墓志》时,就用的窥道笔。这是有哪里不对么? 霍少爷赔个笑,字斟酌句道:“学生听旁人说,只要使用窥道笔,临摹灵文实在很轻松,根本不用辛辛苦苦练习……” 后头一声重重的冷哼打断了他。是鲁夫子。 霍少爷缩着脖子看过去,迎面被黑脸的鲁夫子骂道:“歪门邪道!入学第一天就反复强调过,窥道笔不能随便使用!” 霍少爷被喷了一脸唾沫,面皮抽抽、不敢说话,表情却很有点不服。 有鲁夫子唱黑脸,赵夫子也就缓和神情,却还是皱眉。 她严肃道:“窥道笔、窥道笔,顾名思义,是给你们窥道的时候启发用的。等你们灵文临摹的功夫合格了,开始观想书文,自然可以用。而即便是观想书文,也只能用在第一次。第一枚书文过后,最好也不要再使用窥道笔。” “但是,”赵夫子加重了语气,“如果基本功太差,就依赖窥道笔来写字,看似轻松,但日积月累下来,只会损害你们对灵文精神的敏锐性,影响日后书文观想――得不偿失啊。” “忽略自己的努力、凭借外力得到的东西,看上去再好,也只是水中月、镜中花,风一吹就散!” 云乘月注意到,前面的云三小姐忽然微微一震,仰起头。她看不见她的神情,却能感受到她心中震动。 她略一思索,微微一笑,心道:也是好事。 她又想起自己的经历,暗自摇头:当初在帝陵里,薛无晦暗示她可以一直用窥道笔,果然是给她挖的坑。 看一众学子都神色严肃,鲁夫子又在一旁补充道:“如果谁不经允许就使用窥道笔,一旦发现,都逐出书院,没有例外!” 众人更是一凛,低头称是。 赵夫子收起严肃,又慢悠悠笑道:“也不怪你们。世人贪图便捷,外头的书本里很少写到窥道笔的坏处。原本这笔也贵重难得,寻常人轻易接触不了。你们不同,所以更要注意。” 她提起笔,用笔杆指着《铁锁星河》碑刻拓本的内容,开始讲解要点。 说是碑刻,这其实只是一首简单的诗:晓望月轮去,暮待日色还。铁锁星河坠,昼光万万载。 诗文内容平平,但时隔四百余年,拓本中的笔画却凌厉依旧。一眼望去,仿佛能看见毫笔如何旋转、流动,多用平转而非提按,使得字迹不很工整,却从容霸道,直抒主人心中万丈豪情。 “越是优秀的字帖,字帖内容与其中精神越是合二为一。”赵夫子望着众人,“《铁锁星河》内容平平,开头两句描绘作者静观时光飞逝,第三句却异军突起、精神凌厉一转,放话说要凭手中一根铁链,锁住诸天星河,让群星坠落,从此世界万年光明,何须再感叹时光荏苒?” 赵夫子讲得很用心,语气也变得激昂起来。 然而,教室里一半的人都听得没什么反应。有些在走神,有些没听懂,只有少数人跟着露出了激动的神色。 赵夫子也习惯了。 “注意看――” 她轻轻一敲墙壁:“灵文临摹,最忌看一笔写一笔。字帖是一个整体,你若眼中只能看见一两笔,心中又何来整个天地?” “先全神贯注观察字帖,注意基本的笔画、结构。接着试着临写,反复调整,直到书写自如。最后,再从头领会字帖精神如何贯通每一笔画,乃至墨迹以外的飞白。” 有人咕哝道:“听起来很简单,实际根本做不到嘛……” 又是那个霍少。 他是个滚刀肉类型的纨绔,即便被鲁夫子拍了一下,也不以为意,还是那个嬉皮笑脸的样子。他家有背景,书院里的夫子说到底也不能将他如何。 赵夫子知道这个学生的做派。 “做不到?” 她瞥他一眼,忽然看向云乘月。 “云姑娘,”这名和蔼的老妇人微笑着问,“你可要现在试一试?” 她还没回答,坐在前面的云清容已经飞快回过头。 印象中总是假笑的、欺软怕硬的三小姐,此时盯着她的眼神却奇异又复杂。她嘴唇动了动,带着一种云乘月不明白的紧张,轻声问出一句话。 “你……你做不到的,是不是?” 她声音真的很轻,但教室里更静,所以很多人都听见了这句话。 云清容却已经顾不上其他人了。她只知道自己茫然地想:我练了两年,只写出过一两个勉强合格的灵文,从来没有写出一篇完整书文。何况是第一次上课就要写。 她近乎执拗地望着云乘月:“你也做不到的吧?” 云乘月看看她。 她拿起笔,蘸了蘸墨。 “我不知道。”她答得很平和,“我得先试试。” 暗潮汹涌(一场秋雨) 笃、笃…… 敲击棺椁的声音,乏味却持续。 回音重叠在地宫古老的空气里,引得无数苍白的光芒都微微颤抖起来。 里面的东西要出来了吗? 云乘月往四周看了看,发现这里四周被高大的立柱合抱,虽有三扇宫门,却都紧闭着,看着就沉,门缝里还缓缓流动着某种银亮的液体。 可能是剧毒物质。 要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但要说很紧张……倒也谈不上。 可能是因为一穿越就身处险境,她已经习惯突发状况了。 与其忙着害怕,不如冷静下来,说不定还能找出一条生路。 笃、笃…… 敲击棺材的声音还在继续。不更重,也不更轻。 什么都没发生。 云乘月站在原地,又耐心地看了一会儿,确认里面的东西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或者出不来。 “那,”她沉吟片刻,还是很有礼貌地对棺材说,“那您继续敲着,我先在这附近转一转,不会弄乱您的东西。” 笃、笃……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敲棺材的声音似乎微妙地顿了顿。 云乘月已经谨慎地四下走动起来。 毫无疑问,这座阴森的地宫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踏出的足音很轻微,却能够在四面八方碰撞出颤抖的回音;苍白的光线来自四周排列的灯。 灯? 云乘月打量着它们。 在宫殿边缘,整齐排列着约有两个成年男子加起来那么高的青铜立灯,都是跪姿人形,面部却是狰狞神秘的兽首;它们全都高举双手,托着灯盘,其中有微黄的油脂缓慢旋转、流淌。 能够在地宫里燃烧不辍的灯……长明灯?传说长明灯是用人鱼油脂制成,永远燃烧不尽。 云乘月有点想去看个分明;但直觉里,她从这些怪异的青铜人灯身上感受到了若有若无的危险气息。 还是先敬而远之的好。 除了诡异的青铜人灯,四周还堆砌着无数华美的青铜器皿、金银珠贝,仔细看去,这些数不尽的宝物无一锈迹,全都闪闪如新。 但这里更多的,还是一卷又一卷书画、一本又一本书册。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的时光,但它们只蒙了很浅的一层灰,仿佛主人出了远门,也不过十几天不曾触碰似的。 陪葬品最多的是书籍画册。这墓的主人,是个文人雅士? 云乘月没动这些珍宝,只是隔了一定距离,仔细看完了、判断过了,目光才悠悠地再次转向前方。 前方,也就是那座阴森森的青铜悬棺下方,有一处明显的高台,上面放着长条桌,桌上摆着笔墨本册,另有一面椭圆形的青铜立镜,此外还有…… 一方印玺。 从陪葬品规格、宫殿大小都可以看出,墓中主人非富即贵,再加上这印…… 只有手握权势之人,才会用印,也才会陪葬印。 这墓主人难道是个王爷、皇帝之类的? 云乘月仔细回忆了一番云二小姐的记忆。可惜,这可怜的小姐因为过去痴痴呆呆,被成天关在宅子里,偶尔才能出去走走,会吃饭穿衣、记住有限人的名字已属不易,其他知识一点没有。 要不要过去看看?除了青铜人灯外,只有青铜悬棺附近她没看过了。 她犹豫了一下。 青铜悬棺中的“笃笃”声始终单调而不绝,她并不是很想靠近那里。但很奇怪,比起周围青铜人灯的危险预兆,更靠近棺椁的高台反而给她平静之感。 云乘月感受了一□□内积蓄的力量,定了定心神,到底是走了上去。 地宫里静悄悄的,什么都没发生。 她走上高台,围着条案转了一圈,也什么都没发现。但离得近了,那方印玺莫名吸引了她的注意。 印玺是纯黑镶红边,黑的部分幽玄寂静,看久了令人生出无边无际之感;红色部分猩红炽烈,恍惚有无数鲜血在震天杀伐中迸发、流淌。 印玺的把手,则被雕刻成了盘龙形态。与云乘月记忆中的“那个世界的五爪金龙”相比,这条龙显得更凶恶也更神秘。 这方印…… 云乘月抽动了一下鼻尖。 好香? 她没忘记,自己在下落时遇到了一阵很香、仿佛很好吃的缥缈黑雾,那种味道……和这方印的感觉很像,但又浓郁许多。 她盯着玺印。 要不要……吃吃看看? 反正也没找到其他离开的道路,既然有所发现,就试一试吧。 她很快说服了自己。 就像此前吸收商匪们的灵力时一样,云乘月轻轻勾了勾指尖。 片刻后,居然真的有一缕淡淡的、黑红夹杂的气息,从印玺上缓缓分离而出,晃晃悠悠飞向云乘月,又浸入她指尖。 ……有点辣的香气,像吃了一口麻辣锅巴。 比任何一个商匪都好吃。 云乘月本能地砸了一下嘴,意犹未尽地又伸手勾了勾,接着吃了好几口“麻辣锅巴”。 她体内的力量在增强,各色灵力齐齐流动,此前消耗的体力也尽数恢复,甚至有更神采奕奕之感。 随着她的举动,印玺上原本盘旋着的凶煞气息渐渐微弱下去。 到印玺上依附的气息被吸了大半时,云乘月就无法继续了。 和之前吸收商匪的力量一样,吸收物体的力量也存在上限?没有好吃的了,她有点惆怅,吁出一口气。 但吸收的气息也很够了。 云乘月收了手,又细细感受了一□□内流转的力量:在吸收了黑红气息后,她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引而不发的生机。 就像是……各种不同的味道汇合在一起,即将组成一盘口味富于层次的大菜了一样。 可还缺了一点什么…… 她尚在摸索,忽然,余光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 云乘月立即停下感知,扭头看去。 光源来自那面青铜立镜。 刚才她已经仔细检查过这面镜子,唯一值得注意的就是它的镜面——并不是印象中“古代人”会用的模糊的铜镜,而是纤毫毕现的水晶镜,甚至比她见过的水晶更透亮。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异常。 但现在…… 镜面却闪了闪,又亮起微微的光。 云乘月站在原地,紧盯着镜面。 镜子映照出她的容貌:颊晕芙蓉、目含雾雨;本是浓丽之色,却又因一双烟青细眉,还有天然带笑的浅色嘴唇,令这份容貌如蔷薇湿了清露,只显得娇憨可爱。 云二小姐的容貌的确盛极,和她原来的样子相比…… 等等。云乘月蹙眉,镜中的人影也轻轻拢起了眉头。 她原本是什么模样,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再看镜中人,居然也并不觉得多么陌生。 难道……她原来也长这样? 只是疑惑片刻,镜中的影像忽然发生了变化。 水波似的纹路荡漾开,如海浪一般冲去了云乘月本人的影像;光暗了下去,镜中也相应地显示出了其他东西。 这是…… “那群不好吃的匪徒?” 云乘月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她头顶的“笃笃”声又顿了顿。 云乘月回头看了看青铜棺椁,还是没有等来任何变化,于是她安然扭回头,身体略略前倾,凝神望着镜面。 镜中,的确是那群商匪。 他们所在的地方应该也是地宫,却位于别处。能看到的有平整的道路,连绵的木结构建筑,街边还垂了鲜红的灯笼。其中,间或还有一动不动、姿态各异的人影,乍一看以为是活人,仔细看却都是活灵活现的石俑。 真正在走动的,只有那群神情凝重的商匪。负责照看云乘月的婆子也在其中,同样手握长刀和毛笔,神情凶悍不亚于其他男人。 他们所在的地方,莫非是一座完整的城市? 只不过是不见天日的地下之城。 而且,她所见到的还只是城市的一部分。 这座地下的大墓……哪里是大墓,根本是一座完整的地下城池。 云乘月轻轻抽了口气:这样宏伟又古老的建筑,总是格外让人想要感叹人力的伟大。 她望着镜中商匪,小心吹了一口气,又小心地戳了戳镜面;这面镜子能起到监视器的作用,说不定还能做到更多?毕竟这是玄幻世界的镜子,这座古墓又格外神秘。 要是可以,她就挖个洞把这些人全部兜起来。 可惜她想多了,什么都没发生。 现在她只能看着。 镜子里的商匪行走在异常宽阔的地下城街上,一脸凝重,缓缓前行。 他们的头领走在最中间,手里牵着一根晕着光的“绳索”;而顺着绳索朝前看…… 镜子仿佛能感知到云乘月的心意,画面平稳前推。很快,画面中出现了被捆绑了、拿来开路的人们。 一、二、三…… 云乘月很快数完人数,再次皱起眉头:不是错觉,探路的人少了。 是中了陷阱? 无需她再想,镜中的画面就给出了答案。 只见,当商匪们来到一座紧闭的城门前时,那位罗盘不离身的老葛走上去,拿着笔写了一枚“解”字。他看上去面色苍白、浑身是汗,身体抖个不停,不知道是因为力竭还是恐惧。 那枚光晕黯淡、笔画颤抖的书文,勉强脱离了老葛的笔尖,有气无力地贴在了城门之上。 接着,另两名商匪上前,抓小鸡仔似地抓出了两名浑浑噩噩的探路者,举起刀,转眼就将手里的人给狠狠一抹脖子—— 鲜血飞溅! 被切割喉咙的人并不会立即死亡,而是会在剧痛当中挣扎;可因为气管被割破,他们无法发出惨叫,只会令现场变成一出无声的惨剧。 血液喷洒在城门上,壮大了那枚“解”字的力量;慢慢地,城门被推开了。 两具尸体扭曲痛苦到了极点后,乍然失力,颓然倒在地上。 商匪们又抓了另一人,往他身上贴了什么东西,狠狠往前投去! 城门背后的黑暗之中,竟蓦然倒挂出一条巨蛇。巨蛇一张口,准确咬住了半空中的人,迫不及待地生吞了下去;趁此机会,商匪们合力射出火弩,将巨蛇灭杀在原地。 镜子前,云乘月面色很沉,双手紧握。 一个比此前更加强烈的认知,清晰地盘旋在她心中:这的确已经不是她原来那个文明社会了。这里的恶徒杀人如屠鸡宰狗,没有任何犹豫,遑论怜悯。 什么都做不了的感觉……真的不太好。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手指不经意再次轻轻扫过镜面。 这个动作她刚才也做过,而且没有引起任何变化。 但这一回…… 云乘月倏然站直了。 青铜立镜中,再次出现了水波般晃动的涟漪;地宫的影像与她本人的影像,交替呈现。 就在她身边,刚刚还只有她一个人的地宫大厅里…… 忽然多了一个人。 与此同时,头顶青铜悬棺中的“笃笃”声,也戛然而止。 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轻轻转动眼珠,通过镜子的倒影来观察这位不速之客。 剔透的镜面中间,映着一张眸光沉静的少女面容;就在她倒影旁边—— 是一名正好比她高一头的男人。 一个年轻的、很好看的男人。 也是惨白阴冷、鬼气森森的男人。 他披散着漆黑的长发,一双迷雾般朦胧而幽邃的眼睛,也正望着镜子里的她。 下一刻,他淡无血色的嘴唇轻轻一弯。 “你。” 他开口发出的声音低沉而清越,回音叠在一起,如同古老的编钟奏响古老的乐曲。 “想杀人否?” 男人指着镜子,姿态优雅,眼里黑沉沉的雾气却仿佛深渊,即将漠然地吞噬一切。 冷雨未尽(云乘月是个浆糊脑袋!...) ——你想杀人否? 阴森诡异的地宫,忽然出现的鬼魅般的人,一句含义杀气腾腾的话。 这些要素组合起来,云乘月知道自己该感到恐惧、慌乱、无措……或者其他什么负面情绪。 但或许是因为她本就绷着一根弦,所以她哪一样情绪都没有。 她很冷静。 还能轻轻抽一抽鼻尖。 害怕有用吗?没有。那还是别太害怕的好。 她没有动,坦然回答对方的问题:“我是想杀一些人,但暂时做不到。” 男人微弯的唇角,一点点落下来。他的神态冷到了极点,声音也像结了薄薄的冰。 “你,想杀谁?” 云乘月仍旧坦然:“谁滥杀无辜,就杀谁。” 他注视她片刻,颔首。 “好。” 他又一次弯起唇角。如果抛开他的惨白和幽幽鬼气,这无疑是一个优雅矜持的微笑;可一旦将所有元素结合起来——尤其是那双黑得过分的眼睛,他就又变得缥缈诡异。 他抬起左手、指向镜面;水波纹又一次无声无息地出现。 那群商匪的影像再次映照在镜中。 此时,他们已经进入了内城,街上的建筑显然更精巧。而在这不长的时间里,被他们用来探路的“货物”又少了两人;只剩五个人了。 墓主人的指尖点上镜面。 忽然,镜中的街道接刮起一阵狂风! 下一刻,那群人所在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座青铜兽首人型灯。 青铜人灯……? 云乘月立刻四下一看,果然见殿内立灯少了一座。 还真是有机关的东西。她若有所思,觉得可以更信任自己的直觉一些。 她只不过一转头的功夫,镜中就传出一阵惊惶的喊叫。 云乘月看向镜面。 内城街道上,那原本死气沉沉的青铜人灯,竟忽然活了过来。 它本来跪倒在地,现在忽而站起,一把抽出腰间长刀,猛地指向满脸扭曲的商匪。 ——杀! 它大喝一声。 当它开口的同时,一枚巨大的篆体“杀”字也在瞬间成型。 隔着镜面,都能感到震天的杀伐之气汹涌而出。 下一刻,它以一种和体型毫不相符的迅猛速度,握着长刀狠狠往前砍去! 商匪们纷纷举起刀兵、全力写出自己的书文,但——杯水车薪。 不过是几阵凄厉惨呼,镜中已是一片血雾翻腾。 云乘月凝视着这一幕,不让自己错开一丝一毫。看见血肉翻飞的感觉当然很不好,但这是她想做的事,这些人是间接因她而死,所以她不能逃避。 她认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正因为是正确的选择,她才更不能逃避。她必须直面自己选择所带来的后果。 她注意到,商匪们的血肉刚一落地,就缓缓沉入了地面阴影。 而相应地,云乘月身边的男人轻轻“咕嘟”一声,似乎咽下了什么东西。 一次,又一次。 每死去一名商匪,他的喉咙里就发出细微吞咽声。 终于,商匪们被杀了个精光;还剩五名侥幸存活的人,都是被当成货物贩卖的探路者。他们刚刚才从“囚”字的控制下醒来,又被面前的一幕吓得几近晕倒。 云乘月紧盯着镜子,指尖微微掐进了掌心。 还会继续杀吗?她心中浮出这个疑问。 镜中的青铜人像抬起沾满血肉的长刀,却是转了个身,直面了云乘月的目光。 而后,它转向墓主,缓慢地、恭敬地拜了三拜。 青铜人灯重新跪倒,双手高举而定格,恢复成了毫无生气的立灯。 没有再杀。 那五个人没有死。虽然晕过去了,但是没死。 云乘月才出了一口气。因为放松,她不觉又没忍住,耸动了一下鼻尖。 “此处,并无血腥气。”男人忽然开口,“无需多虑。” 他仿佛很久很久没说过话了,语言一直有些生涩,却并不减损分毫漠然和高高在上的优雅。 云乘月先是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原来他以为自己在嗅血腥气。 她也没解释,正好顺势问出自己的猜测:“你吞了他们的血肉?” 男人瞥她一眼,神情没有任何变化;既没有变态式的欢快,也没有恶徒的凶悍。他只是很平静也很平常地颔首。 “剔除杂质后,所谓‘人体’不过是一团灵液。” 那就是没直接吃,而是加工后再吃。 “噢……” 云乘月若有所思。她想起了以前去菜市场,去买现场点杀的鸡鸭。正常的食物链是自然天性,想来……死了的人,食谱变一变,也很合理。 她比自己想象的更镇定。 这人虽诡异神秘,但既然可以交流,也许就有谈判的余地。 “你吃饱了吗?”云乘月看看镜中那或倒或坐、迷茫惊恐的五人,斟酌了一下措辞,尝试沟通,“剩下的人,能不吃吗?” “他们?”男人微一拧眉,似有嫌恶,“灵力微薄、不修书文,便是罪大恶极之徒,也只需按律斩杀。若按律无辜,放还便是。” 云乘月:…… 意思是,不好吃吗……? 他望向她,忽然又弯起唇角:“相较之下,食你,更佳。” 云乘月:…… 她就很好吃? 这是威胁? “但是,我灵力也很微薄,又是遵纪守法的良民。”为了不被吃,她认真反驳,“哪条律法规定,我这种人该死?” 她的镇定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男人眼眸微睐;这一刹那,他原本就浓黑的眼瞳,仿佛变得更加浓黑,如幽深的黑雾遮天蔽日。 “你……” 他忽然抬手,冰冷毫无温度的食指,轻轻点在云乘月眉心。 “不怕?” 云乘月想了想:“怕什么?” “杀人。死。” 男人手指移动,来到她眼角。像一滴冰冷的凝雾缓缓流动。 “或者——朕。” 云乘月转眼看了看他修长的手,鼻尖轻轻抽动了一下,喉咙还微微滚了滚。 因为忍耐,她皱起了眉,神情显出几分凝重:“杀人是我要杀,与你何关?既然是我要杀,我又为何要怕?” “不过,”她话锋一转,有点狡猾地笑了一下,“如果我害怕,你就能放了我,那我愿意害怕;如果我不怕,你就放了我,那我就不怕。” “哦……” 男人拂在她面上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收回手,负手而立,望向镜中。 镜中映出的内城街道上,忽然兴起一阵风,托着那吓得魂飞魄散的五人往上而去,倏忽就消失不见。 云乘月仔细看了看镜子,想起墓主人刚刚说的话,不确定地问:“你……放他们回地面了?” 男人颔首:“擅闯帝陵,本是死罪,念其被胁迫,可赦。” 她懂了,就是放了。 她一下子有点高兴:能活一个算一个,挺好的。 想了想,云乘月又问:“那你能不能把他们送到离城镇近一点的地方?如果是深山老林,或者土匪山寨,那也很危险。” “……你有空关心别人?”男人微侧着目光,眼里迷雾翻涌。 正当云乘月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却淡淡道:“可。” 是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他应该不会撒谎吧……她直觉可以相信这个答案。云乘月唇角抿起一个弧度,只觉挂心的事少了一桩,这才有心思仔细打量他。 这位墓主人身穿纯黑连身大袖袍,腰带赤红,闪烁着金玉般的色泽;光是布料上的精细同色暗纹,就赫然一身富贵气势。 而与这袭庄严的礼服形成对比,他乌黑的长发却毫无约束,随意披散而下。 披头散发,不合礼法。对照云乘月原先世界的历史,这是阶下囚、落魄者的特征之一,不知道他是什么情况。 印玺陪葬,衣着华丽,自称“朕”……还真是皇帝? 那座青铜悬棺里葬的是某位皇帝? 云乘月略侧过身,向上方看了一眼。果然,青铜悬棺的棺盖已经被移开一半;从她的角度仰望,那棺盖上有密密麻麻无数孔洞,连成几个看不清的字符。 像是用手指一个个戳出来的。 手指? 她不由想起了刚才不绝的“笃笃”声,于是又低头看了看男人的手指。 他的手就像他的人一样好看:是惨白的,却无损于其修长优美,以至于那分惨白也像玉一样光洁无瑕,令人不安却又禁不住被吸引。 更重要的是——他手上没有任何伤口。 青铜悬棺应该很硬吧……如果真是用手戳出来的,那他的手得多硬。 现在她该怎么办?一言不发直接跑?不行,他们距离太近,四周也没有出口,贸然行动很可能反而激起对方警惕。 云乘月思忖着,无意放松了理智的防备,又动了动鼻尖。 啊……真的好、好……不行,不可以,要忍耐。 “我刚刚又回忆了一番,”她迫使自己转移注意力,很是郑重地看着墓主人,“我叫云乘月,今年十七,过去大部分时间不出门,没有任何违背律法的行为;在家里时,也没有一次打骂下人。你如果不信,可以去浣花城里查一查。” “哦?” 男人神色不动:“你在求我,放过你?” “不是求,是讲道理。” 云乘月对他微微一笑,耐心道:“你看,我也是被胁迫进来的可怜人,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你既然放过了刚才那五人,就也该放过我,这叫‘律法面前人人平等’,是不是?” “嗯……有理。” 男人竟然真的沉吟了一会儿,点头表示赞同。 可旋即,他神色一冷:“但是——不行。” 当他神情沉下,整座地宫里的空气都像是冰冷了几分,连那些稳定的苍白光亮也微微颤抖起来。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天子死后发怒,看来也会令四周震颤。 云乘月叹了口气。好吧,她努力过了。 看来她要被吃了。 仔细想想,这位墓主人刚才嫌弃那些人灵力微薄,可云乘月自己知道,她是吸收了不少灵力的。 他既然“吃”商匪,当然也可以“吃”她。 在他眼里,她说不定就像一条香喷喷的火腿,皮酥肉嫩、肥瘦相宜……这么一形容,连她自己都想吃自己了。 云乘月抽抽鼻子,觉得自己很理解这种迫切的食欲。 豁达一点地想,反正这身体也死过一回。云二小姐死得,她也死得;世间所有人都有生有死,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于是,云乘月只稍微苦恼了片刻,就又平静下来。 她侧过头,坦然地迎向墓主的目光。 他也正望着她。 这双眼睛锐意分明、线条优美,睫毛浓密得近乎纤秀,两粒眼珠却亮着一种渗人的冷光,令人联想起无尽的死亡。 云乘月有点忧郁地开口:“那你吃了我吧。虽然应该打不过你,但我还是会全力反抗。” 她想了想,又多提醒一句:“等你开始用餐,既然吃都吃了,就吃得干净一些,不要浪费。” “哦……你想得,还很周全。” 男人缓缓点头,冰冷渗人的目光也在她身上流动。 忽然,他靠近过来,又略弯下腰,一张俊丽无可挑剔却惨白得可怕的脸,正好严严实实贴在了云乘月颊边。 冰冷刺骨。像冷到极点的雾,是无数细小的寒冷,一根根地往骨头里钻。 云乘月一个激灵。 好、好近……! 她睁大了眼,呼吸略微急促起来。 不可以,要离远一点,不然…… 男人却牢牢抓着她,不让她远离。 他的目光聚焦在镜面,唇角一点点扬起,最终扩大为一个笑容。 这与之前不同,居然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笑容。当他像这样笑起来时,面上萦绕的鬼气竟倏然消散,连带眼里的黑雾也变得轻盈不少,令他显出一种阔朗清正的气质。 ——虽然只有一瞬。 “朕,不吃你。” 他在她身侧,没有一丁点呼吸,声音低沉又空灵。 “如此胆色,可堪为后。”他说,“云乘月,朕许你后位。” ……你自己都被埋在陵墓里了还想什么皇后呢?所谓后位,别是在那具青铜悬棺旁边添口棺材吧。 云乘月有无数话想反驳。 问题是,她现在有点头晕目眩,说不大出来。 仅剩的一丝理智在苦苦支撑,但也快要到了极限。 一个有点荒唐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云乘月眼睛微微一亮。难道,莫非,可以…… “当你的皇后……要做什么,又有什么好处?”她试探道。 男人正贴着她的脸颊,镜子里的动作很亲密,但他的神态幽冷而遥远,仿佛一团看不清的、触不到的迷雾。 “满世珍宝,你自取之;来日河山,有你一半。这样的好处,足否?至于你要做的……” 他摸了一模她的头发。这个动作没有任何亲昵的气息,反而冰冷凛然,近似铿锵的命令。 “……助朕铲除奸佞,光复天下。” ……听上去好难哦。 云乘月沉默了一会儿。 说真的,她现在没什么心情去考虑这个交易条件。 因为她的忍耐力真的已经达到了极限。 她忍不下去了。 够了,她努力过了。 “当你的皇后……” 她深吸一口气,严肃而凝重地问出一句话:“我可以想咬你,就咬你吗?” “自然……什么?” 咬他? 男人神色古怪起来,也头一次显出了清晰的迷茫。 他听岔了? 云乘月以为他是为难,还不死心,自己先退一步:“那先给我咬一口吧?一口可以吗?” 她忍不住了,因为他身上真的,真的…… 真的好香啊! 从他出现开始,就有一股浓郁异常、醉人异常的香气,不停地涌动在她鼻端。 就是最开始吸引她的、很香很好吃的黑雾的味道。她之前以为黑雾来源是盘龙印玺,现在却知道,真正的黑雾——这位墓主的香味,比那还要香,而且香得多。 如果说印玺是麻辣锅巴,那这个人的味道就是四个汤底的高档火锅、蓝鳍三文鱼腹肉刺身、米其林三星的手工甜品…… 而云乘月,就是饿了七天七夜、眼冒绿光的恶客。 她一直在努力控制自己。 可现在控制不住了。 她在心里垂涎三尺,面上诚恳至极地说:“我就咬一口,不会咬坏的……尽量不咬坏。” 男人皱眉。他唇鼻英朗,眉眼却秀丽精巧,此时微微一皱眉,就显出一种纤细的清冷。 他声音总算还沉稳,问:“为何想咬我?” 云乘月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你太香了,特别特别香,让人把持不住。我……不咬的话,舔一口可以吗?让我先试吃一下,才能谈当不当皇后的事,对吧?” 她渴盼地看着他,说话时还不觉喉咙一滚。 男人:…… 男人:……? 她是认真的? 望着她隐隐泛绿的眼睛,他一时陷入了沉思。过了这么多年,这个世界上的小姑娘……已经变得如此,如此…… 他说不上来。 他们两人,究竟谁才是会吃人的那一个? 祭祀碑文(“不准插手。”...) 马车碾过了积水的路面, 也碾过一路没来得及清扫的落叶,终于停在星祠前面。 星祠周围一里,按律法不能行车, 但十七等爵往上,不受限制。卢桁的车架就不受限制。 雨已经停了, 四下唯余冷气, 云乘月下了车,又回头凝视着后方那棵梧桐树――他们刚刚经过那里。 “云姑娘?” 她回过头,对卢大人说:“我觉得刚刚有人在看我们。” 卢大人并无意外之色,说:“那是封氏的人。” “封氏?”这个名字依稀耳熟, 她想起来了,“就是城外通天观的命师?” 聂小姐提到的辟邪符, 就是封氏命师给的。那枚辟邪符她还保留着,尚未发现什么异常。 卢桁随意道:“不错, 封氏一脉擅长观星测命,是一个传承千年的古老家族,历经无数朝代而不倒。” 这位老人还坐在车厢里,正按着时候喝药。说罢, 他一气喝了最后一口药汁,放下药盅,皱眉咂咂那股酸苦的药味儿。年轻时觉得苦药清雅有风骨,越老却越不喜欢,喝下一口苦药, 仿佛就少了一截健康的生命。 “您吃糖么?”云乘月见状, 摸出一粒芙蓉糖递给老人, 这是她在路边买的,她很喜欢清甜的花香味。等卢桁接了糖, 她又请求道:“您和我讲讲封氏。” 老人托着糖,笑起来,没有说自己不爱甜,只将糖果放进口中。他目光柔和,面上的刚硬都像泡在慈爱里:“这些东西,往后你也会学到。封氏能追溯到战国之前,也就是千年前的大夏时代。” “大夏?” “千年前,夏皇结束乱世、建立夏朝。但很快,各州起义、自号诸侯,开启四百余年的战国时代。又经历几番朝代变迁,二百年前,就有了大梁天下。” “各州……”云乘月意识到什么,“今天各州,还是当年夏朝的各州吗?” “可以这么说。名称虽有变化,各州范围却大致不变。”卢桁道,“封氏千年前是宸州州牧,后来成了宸州的诸侯王。到大梁开国时,他们主动臣服,甘居人下,安心做国朝的命师。” “直到今日,封氏在宸州仍有很大的影响力,族人常常巡视全州。”老人又笑着夸她,“不过,你现在才是聚形境修士,就能察觉到他们的窥视,十分了不起。” 云乘月谢了他的夸赞,却高兴不起来。 如果封氏是千年前的州牧,那就是薛无晦的敌人了。他……如果“祀”字真的和他有关,他的目的是杀死封氏?封氏有多少人,他打算怎么杀,会不会牵扯到无辜的人,又会不会威胁到他自己? 他什么都不告诉她。在帝陵中时,他明明还千方百计要她帮忙。 是嫌她实力低微么…… 作为立志要养家的人,云乘月感到自己被嫌弃了,有点受伤。可能怎么办?她现在实力确实不大行。他撇下她、神神秘秘做些事,她也只能干瞪眼。 她不由叹了口气。 “云姑娘这是……?” 她苦恼地问:“卢大人,听说修行有七个境界,如果想成为最厉害的修士,需要多久?” 老人一愣,失笑摇头:“第七境飞仙境只存在于传说中。如果你说的是第六境通玄境……据我所知,世上最快晋升通玄境的人,是已故的五曜之首、岁星星官,严伯舟,他花了五十九年。” 五十九年?啊这…… 云乘月眼神发飘。 “你才多大啊。小孩子,脚踏实地才好!”卢桁更笑起来,下了车,吩咐了手下几句,又和守门人打了个招呼,才带着云乘月往里走。 老人以为她说的是孩子话,但她是认真的。云乘月跟在他后面,默不作声,只更坚定了强大自身的信念。 今天的星祠安静依旧。岁星之眼边上有一片落叶,大约是风雨带来的。很奇怪,这里干干净净的时候不觉得冷清,多了一片落叶,立即就多了许多的寂寞。 但也或许是因为云乘月想着封氏的事,有些走神,才生出了无端的感叹。 她摇摇头,走进八角亭,面对祭祀碑,抬手唤出“光”字书文。有了浣花书院的经历,她两枚书文都能大大方方地用了。 “这就是那枚书文……光,不错。”老人咽下最后一口糖,颇感兴趣地端详着,“天字级,还有些成长的潜力……嗯,来日方长,不知会到何种地步。” 云乘月想起虞寄风也说过类似的话,问:“书文也会成长?” “自然。”老人道,“你读书时,可曾遇到似懂非懂的状况?彼时若有所悟,仔细一想又糊里糊涂。” 云乘月点头。 “书文也是如此。观想之初,受制于修为、心境,书文等级可能不高,待日后主人成长,书文也有可能突破等级。”卢桁笑道,“不过,这并不容易。书文是道心映照;一个人很难真正突破自己,所以书文也很难真正发生变化。” “您是说,知行合一、字如其人?”云乘月脱口道。 卢桁惊讶道:“正是,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听过一些讲解。”是薛无晦说的。云乘月收起书文,目光落回祭祀碑上,定定注视片刻,张张口,却又先再摸出一粒芙蓉糖。想了想,她干脆将整个装糖的袋子都拿出来,双手捧给卢大人。 老人望着这袋糖,脸上的表情缓缓组成一个问号。 云乘月小声说:“您能……给我讲讲碑文吗?” 她有些惭愧。之前她还信誓旦旦说,会报答卢大人、但不会和他过多来往,结果几次三番麻烦别人,还只能用一包糖来“贿赂”――可给钱的话,感觉卢大人也不会收。 在浣花书院听过课后,她就发现,虽然自己也能揣摩字帖,但还是先聆听前人经验,更事半功倍。 祭祀碑正是卢大人所写,书法水平之高,令她敬佩不已。她想要抓住一切机会提升实力,之前的那点清高,还是扔开一点。 虽然抱有这种决心,可云乘月还是挺不好意思……好自己打自己的脸啊。可要做一些事,就不能怕丢脸。 卢桁听明白了,再看那包糖,简直哭笑不得:“你这孩子……这,给我糖做什么!好了好了,你们小姑娘的零嘴收好。你想听,我讲就是了。” 云乘月自觉说过卢桁坏话、问心有愧,行了一礼,乖乖站着,摆足了好学生的模样。 卢桁看向碑文,沉吟道:“这碑文处理过,书意不剩多少,但笔势、结构、布局还是能讲一讲。” “书意?”云乘月抓住了第一个问题,“不是精气神吗?” “那是方便初学者理解的。你看,修行七境,除开飞仙境,前六境分别叫聚形、凝神、连势、化意、洞真、通玄,这六个境界都和书文相对照。” 说到这里,卢桁一捋胡须,却是含笑停下:“正好,考一考你,这六个境界是如何对照的?” 这个问题云乘月思考过,稍一回想,就流畅答道:“聚形是磨练基本功,写出的文字完整、笔画流畅。凝神是指书写者聚精会神,全情投入书写。连势……我看书上说,是指下笔有势、行文有势,更多却是一知半解了。” 卢桁听得还算满意,点头道:“‘势’字说起来容易,解释起来确实困难。所谓‘势’,就是指笔势。你看――” 他指着碑文开头“宸州浣花星祠祭祀碑”几个字。 与云乘月此前观赏过的《铁锁星河》、《云舟帖》不同,祭祀碑文字体方正浑厚,和《乐陶墓志》的风格更加类似,却又少几分苍凉古朴、多许多庄严冷硬。 尤其是每一竖画,中锋外露、收笔厚重,更显得字字铁骨、冷锐十足。 “不要单看笔画。” 卢桁仿佛知道她在注意什么,出声提示:“注意结字。” 云乘月被他一提醒,发现自己看字帖还真是重点看笔画。她听见一个新鲜词:“结字……?” “就是结体。单字写法叫笔法,整幅作品的安排叫章法,而具体文字大小安排、疏密架构,就叫结字。” 苍老的手指悬浮背面,缓缓沿行文方向滑动:“看,‘花’字相对‘祭’字而言,笔画、结构更简单,但通过刻意安排,让两个字呈现出一致大小。” 果然如此。 云乘月仔细端详,很快举一反三,指着后面的碑文说:“这里,这里,还有……全部都是刻意调整安排过的。” “不错不错……咳咳。”卢桁很高兴,正想夸,又扭头猛地咳嗽了两声,喘匀了气,继续讲,“一副好的作品,笔法、章法、结字必然浑然一体、自然圆融。――这碑文是我所写,这么说来有些自夸,但这副作品我的确比较满意。” “通过这三者,就形成了笔势。”老人敲敲石碑侧面,“你看这碑文,有什么感觉?” 云乘月边看边答:“扑面而来的冷硬尖锐……不,很奇妙,每个字都锐意分明,但每个字又都相互联系、相互呼应,就像,就像……” 她思索片刻,拍手道:“像列队整齐、甲胄闪闪的军队!” “正是如此!”卢桁说得兴起,一拍石碑,“这份联系之感,就是笔势!” 云乘月先点头,再又疑惑:“可……那精气神是什么?您刚刚说的书意又是什么?” “精气神常用来给初学者,统称笔势和书意。”卢桁道,“而书意嘛,就是道了。它既存在于文字当中,也存在于文字之外。”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也就是书写者的性格、经历、情感当中。古人云,意在笔先,又云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对成熟的书写者而言,笔法、章法、结字都退居其次,如何表达胸中真意才是关键。” “所以,贯通笔势为第三境,连势。而若能将书法、道心相合,就到了第四境――化意。至于其后的洞真、通玄,就要看你能沿着自己的道路走多远,又能多接近这天地大道了,这些是每个人自己的道路,强求不来。” 老人负手望天,看阴云密密流动,感慨道:“传说古时有皇帝,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可老夫未曾亲见,便是第六境通玄修士,都没有这般手笔。或许,那飞仙境的大能真的可以做到罢?” “飞仙境,笔落惊风雨……” 云乘月手里一直抱着兔子。刚才卢桁让她将兔子放在车里,她没答应,坚持将兔子随身带着。现在她举起兔子,兔子垂着软趴趴的耳朵,红眼睛还是那么无辜又威严。 “我可能养了一只仙兔。”她喃喃道。 卢桁一愣:“仙兔……何解?” 云乘月摇摇头,只抱紧兔子。她凝住心神,按照卢桁教导的观察方法,仔仔细细通读碑文,去看碑文的笔势,也注意去看那据说不剩多少的书意。 当她聚精会神时,眉心识海里的“光”字书文又跃跃欲试。这一回,云乘月没有阻拦它;她想要探知碑文中的秘密。 碑身黑黝黝的,被风雨吹得更幽凉;淡金色的碑文方正严整,密密排列。看着看着,她感到眼前仿佛有一个旋涡,她的意识飞向其中,不断下沉、下沉……一直降落到很深的地方。 寂静广袤的黑暗里,只有文字闪耀;她环顾四周,看见笔画舒展。无数笔画游动着,最后聚集成了…… 一把剑? 如果意识也有眼睛,她的意识一定狠狠眨了一眨眼。但她没看错,那的确是一把剑。 “光”字在她身边颤动,她依稀还听见卢大人“咦”了一声。但此刻,云乘月全部心神都被那柄剑吸引了。 她伸出“手”,想要去拿。从这个念头出现开始,她丹田中的灵力旋涡飞速旋转;大量灵力被抽出,疯狂涌向碑中,但是不够――还是不够! 她努力去够,再努力……坚持住,灵力再坚持一下! 一息、两息……还是过了漫长的一年、两年?时间的概念都模糊了。她思维里只剩下那一柄剑。 ――云姑娘……云乘月!停下来!! 卢大人着急的声音,她听见了,但没有精力去思考。她只想在灵力耗尽前,抓住那柄剑! 终于,在她的灵力全部耗尽之前―― 当啷啷啷! 云乘月抱着什么东西,往后一跌,重重跌坐在地! 她来不及感觉到痛,只用力抱住怀里的东西,抬眼又看见半透明的虚幻锁链消散在空中。 她怀里抱着一把暗银色的剑。剑鞘上是精密的鱼骨纹,剑柄上镶了一圈白玉,触手温润,不会觉得滑。在剑柄末尾,还刻了一枚太阳图案。 “光”字飞到图案边上,绕来绕去,很是亲近喜悦的模样。 云乘月喘了口气,这才觉得丹田中空空荡荡,灵力一点都不剩。 “真是胡闹!胡闹!” 老人已经急得不行,将一瓶丹药放在她手里,松弛的、皱巴巴的手都在抖。他又扶她起来,生气地训斥:“怎么能这么莽撞!不管你发现了什么,都不该如此莽撞!轻易将灵力耗费一空,如果不够呢?那岂不是损及根本!你这个莽撞倔强的性子怎么跟幼薇一模一……” 他的声音突兀地停了。 云乘月也一起愣住,刚刚吃进去的元灵丹都差点忘记咽。 无论是谁,面前忽然多了个人,大概都会愣住。 从那柄神秘的剑上,飞出一道白雾;白雾袅袅,化为人影。是一名钗裙简素、美貌绝伦的女人。她身形缥缈,双目平静宁和,却略显空洞。 细看去,女人的眉眼和云乘月五分相似。 忽然,云乘月明白了她是谁。她身边的老人也嘴唇哆嗦两下,眼睛倏然红了:“幼薇……” 云乘月抿住嘴唇。她知道自己应该叫对方母亲或者娘……但是她叫不出来。这和陌生人也没什么区别,而且对方看起来很年轻。 女人站在碑前,空洞无神的双眼望着云乘月,说:“唯有大道光明之人,才能找到玉清剑。但是记住,唯有忠于光明者能使用玉清剑,如有动摇、偏离,便会被它封印修为,如我一般……” 她摇摇头,一声叹息。她的声音很缥缈,和帝陵主人有相似的质感。 她说:“如果你不敢保证一生忠于光明,就不要轻易拔剑。而如果你决定继承它,那么,帮我一个忙。” 宋幼薇侧过头,望向远方,面露忧伤。 “帮我告诉师父,当年之事我也有错,我太过偏激自负、意气用事。无论如何,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帮我告诉师父,当年的誓言,不用再遵守了。” “我……唯独师父,我原谅师父。” 说完,女人的影子渐渐散去,不留痕迹。 云乘月再一回头,见卢桁已是老泪纵横。这位老人略弯下腰,按住眼睛,泪水却仍止不住地渗出指缝。 她静静站在一旁。见到生身母亲的影像,她也有些感触,只是不比卢大人伤心。她还有心思想,碑文中藏的原来是剑,叫玉清剑,而且是宋幼薇留下的。她说偏离光明就会被玉清剑封印修为,难道她自己修为全无,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她有很多疑问,此时却都不方便问。当一个老人在旁边哀伤落泪时,她能做的只有小心递上手帕,又轻声劝道:“卢大人,我扶您出去?这里没有地方坐,您慢一些……” 卢桁点头,也就让她搀着一只手,慢慢往外走。他一路都说不出话,只压着哽咽。 到了外面,驾车的属下见了这一幕,当场愣住。云乘月冲他摇摇手,安静地将卢大人扶上车。 在车里又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水,老人才缓过一口气,有些疲惫地说:“真是丢人……叫你见笑了。” 云乘月摇头:“怎么会。” 卢桁又发了会儿呆,忽又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我怎么就没有发现……如果我早些发现……” 他喃喃着,额头抵着手掌,颓然摇了摇,才勉强对云乘月笑笑:“刚才的,是你母亲宋幼薇一缕神识残念。她将玉清剑寄放在……放在我刻下的碑文里。想来,是持有光明一类书文的人,才能唤起玉清剑共鸣。” 他自嘲摇头:“也难怪我发现不了……可是,她怎么就不愿意寄一封书信给我们?” 他失神良久。 云乘月静静陪他坐了一会儿,才轻声问:“刚刚……说的誓言是什么?”她实在叫不出“母亲”这个称谓,就含糊地混过去。 顿了会儿,卢桁才“啊”一声,如梦初醒,说:“是当年……有些复杂。当年你母亲离开白玉京时,曾逼我们以道心立誓,有生之年不得主动联系她、不得叫她再见到我们一眼,更不得踏入她家中一步。” 他复述这个誓言时,说得很平静,语气却颇有几分艰涩。 可哪怕他说得这般平淡,誓言中的激愤之意,仍是透过重重旧时光,朝云乘月扑来。她不禁吃了一惊。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宋幼薇如此愤恨,而卢桁所说的“我们”,又为什么情愿发下这样的重誓? 许是看出了她的疑问,卢桁又勉强笑了一下。他伸出手,好像想摸一摸她的头,却又犹豫着收回。垂首沉默片刻,他再叹了一声:“今后你会知道……我现在实在是有些说不出口。是我们不好,对不起她,也……也对不起你。” 云乘月却想明白了另一件事。她无意识抱紧兔子,问:“卢大人,你……你从没来云府看我们,是因为誓言的制约吗?” 他沉默点头,又苦笑一声,叹道:“不,我和他们一样,无非也是胆怯,不敢承担道心破碎的后果。如果敢,我又怎会不来?说来说去,我们都是懦夫。” 云乘月想起来,薛无晦也说过类似的话。那天他刚刚能在世上现身,浣花城阳光很好,街头人来人往,他站在她身边,却没有人能看见他。那时她苦恼于如何对待卢大人,他就说,他们只是不愿付出太大的代价。 那时她以为然。 但现在…… 云乘月松开兔子,摸摸它的头、长耳朵,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您不要这样讲。我不是当事人,我没有资格替任何人原谅您,但刚才……嗯,神识残念已经说了,她原谅您了,让您不用遵守誓言了。这是死者的遗愿,您就遵守。” 老人愣愣看着她,凹陷的眼眶更红了。他却反而竭力笑了笑,哑声说:“你这孩子,真是……那你呢?我丢着你这么多年不闻不问,你不怨?” 云乘月纠结了一下,还是如实说:“有一点。所以我,咳……” 她有点尴尬:“我说过您的坏话,呃,还说要保持距离。就是,那个……不过,其实您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全是母、母亲的缘故。既然她都原谅您了,我也没有资格怨恨您。” 她小声问:“我说我说过您坏话,您不会生气?我是不是有点恩将仇报?一边请教您问题,一边不高兴您……” 她觉得自己可不地道了,简直有点小人。 可老人听着,却听笑了。笑着笑着,他又捂住脸,只摇头:“你这个傻愣愣的性子……和幼薇也不像啊!你那父亲难道是个愣头青?哪有你这么实话实说,还什么话都说尽了的!傻孩子,对别人可不能这样,自己吃亏啊!” 云乘月立即反驳:“我也不会见谁都说很多。” 她一路表现不是很好吗?有需要的时候,她就春秋笔法巧妙回答,如果实在要说谎,她也有自信努力一番。怎么就得到一个“傻愣愣”的评价了? 她很不满。这不对头。 老人却还是笑。摇头,笑,哽咽。 半天,他抹了把脸,才对外面吩咐到:“去云府。” 马车行驶起来。 卢桁又将玉清剑拿过去,查看了一番。他似乎认识这剑,知道一些原委,翻覆确认一番后,他说:“这剑不是谁都能用的。云……云姑娘,你也听见幼薇的遭遇了,你可还想持有这柄剑?” 云乘月点点头:“我喜欢这柄剑。” 她说的是实话。说不出原因,一看到玉清剑她就感到很亲切。 卢桁加重语气:“你持有生机、光明两枚书文,道心自然光明,但你还年轻,今后如果稍有行差踏错……” “那我就努力不行差踏错。”云乘月说。 卢桁一愣,望她片刻。也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居然失笑摇头:“原来如此。我不该说你傻愣愣的。这是一颗天然的赤子之心,无惧无畏……反而是我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了。” 他将玉清剑还给她,郑重说:“希望你能保持赤子之心,走出一条开阔大道。” 云乘月点头,抱紧了剑,想想又说:“卢大人,您直接叫我名字。我受了您的帮助,也不再有怨您的理由,也就不该再刻意和您保持距离。” 老人又失笑。 “好,乘月。好名字……好孩子。” …… 回到云府时,门口是聂家的车驾。 聂七爷大约得了信,竟然就在台阶下等。那一夜后,这还是云乘月第一次见到他。 和之前相比,他仍是冷峻高傲、脊背笔直,看似没有变化,除了…… 云乘月看向他左手小臂。她当即皱眉,抱着剑和兔子下了车,也不顾其他人略有异样的目光,径直走到聂七爷面前。 他一直看着她,道一句“云二小姐”,也不多说,只将手臂略伸出来。 一道泛着灵光的绳索牢牢捆在他臂弯处,绕了好几圈。他又拉起袖子,露出整条青黑的小臂。在肌肤之下,有什么东西在窜动;它每每往上,想突破绳索的桎梏,虽然失败,却撞得灵光晃动不止。 云乘月怀中的玉清剑一跳,忽地发出嗡鸣。 她感觉到了玉清剑的意思,却不急动手,而是略一抬眼,问:“你想怎么样?” 聂七爷平静道:“请你帮忙。” 她问:“只是如此?” 青年看了一眼她背后的卢桁,回道:“如有余力,请你再帮一帮家中侄女。她短视无礼,我替她向你赔罪,待她好之后,我会严加惩处。” “并且……” 他又看一眼卢桁,微哑的声音多了一抹凝重:“若是可以解决问题根源,也请你帮帮忙。这关系到整个宸州的存亡。” 云乘月正要回答,耳边却掠过一声缥缈幽凉的笑。她抬起头,见云府屋檐上站着一个人。 散发黑衣的亡灵帝王高踞其上,傲慢地俯视所有人。他的目光比秋雨寒凉,最终落在云乘月身上。 ――“云乘月,不准插手。” s:///book/13/13645/8299043.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灰雾临城(给她三天时限...) ――“云乘月, 不准插手。” 对上目光的刹那,她怀里的玉清剑再次嗡鸣。长剑异常激动,隐隐似要出鞘;“光”字书文再度与玉清剑共鸣。 丹田内灵力旋转, 一道格外温暖湿润的力量没入了她的眼睛。 刹那,她进入了一个玄奥的视野。 眼前的世界褪色、淡化, 成了灰色的背景;唯一显眼的, 是…… 云乘月定定看着眼前的景象。 她看见空中漂浮着无数黑红色的……丝线?根茎?血管?它们有粗有细,漂浮在城市上空,像巨大的植株整个横过来,阻隔了地面和天空。 还有无数黑红的影子, 从各处民居里升腾起来,连在“植株”上。 咕嘟、咕嘟……她听见了这样的声音, 像流动,又像吞咽。 她视线移动。面前的聂七爷, 他的小臂上也升起一脉细线,往上连去。云府里也有。到处都有。 黑红的“植株”往城外某个方向伸展过去,而恰好也是从那个方向,还有另一条线伸过来, 一直连到…… 薛无晦。 那条延伸过来的黑线,落在了他的背后。它和他连通,暗红的煞气不断流入他体内。他的力量在缓慢增长,她得出结论,又仔细感觉了一番, 确认没错。 这巨大诡异的“植株”, 在天空中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文字――祀! 云乘月望着这个字。 正是她一直在意的那一枚书文, 也是薛无晦一而再、再而三不肯回答的文字。“祀”字的事,果然和他有关。 她的目光重新对准上方――薛无晦站立的地方。他也正望着她, 神色阴冷平静。他不知道她看见了――她意识到这一点。 这一刻,云乘月冷静异常。她只是听到自己脑中一声清脆的响――啪。这是某根弦绷断的声音。 这是一个标志,虽然她自己不知道,但这的确是一个进入战斗状态的标志。 如果她能记得更多曾经的事,她会知道,这种状态叫心流――全部注意力都投注到一件事上,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穿越以来,她曾有两次进入心流。第一次是穿越之初,她睁眼发现自己处境危机,于是心中只有“摆脱困境”这一件事。 第二次是云府门前,她一心一意想着“拿回身份,讨回亡母遗物”。 现在是第三次。仍然是在云府门前,但这一次薛无晦不在她身后,在她对面。 云乘月脑子里通往心流的那根弦,那个开关――“啪”,开了。 她非常冷静地得出结论:沟通暂时失败,开始唯我独尊的处理方式。 即:解决“祀”字的事,按住薛无晦,不让他搞事。 她怀里还抱着兔子。她拎起兔子的两只长耳朵,在自己手臂上绕一圈、打了两个结。她捆得很扎实,兔子立即成了她左手臂上的一个挂件。当她手臂扬起时,兔子无辜的红眼睛正好扫过其他人,最后对准了上面的薛无晦。 兔子:…… 周围其他人:……? 上方的薛无晦:……? 聂七爷默然一瞬,若有所思:“你喜欢这样的装饰?” “不,只是这样比较方便。”云乘月严肃地解释。现在,她手里只剩下一柄玉清剑。 做完这件事,她收回目光,看向聂七爷,抬手指向“祀”字连通的方向:“城外那个方向,有什么?” 祀字一直在往那个方向输送力量。 聂七爷看了一眼,神情一动,迅速答到:“通天观,封氏命师清修之处。” 四周有什么气息,忽然起伏一瞬。有不止一个人在窥视。云乘月察觉到了,但现在她没空去理。 身后卢桁气息一停,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下了车,疾步上前,苍老的声音惊愕而凝重:“乘月,你看见了什么?” “‘祀’字。”她没有回头,左手下沉,右手握住玉清剑的剑柄,“我看见了‘祀’字,不是书文之影,是真正的书文。” “就在天上。你们看不见吗?” 没想到,这句话刚一出口…… 白日的长街上,忽然阴风大作! 远远近近响起许多尖叫,大多惊恐而迷茫;风中传来oo@@的碎响,好像是无数东西被搬来搬去。 云乘月立即扭头看了一眼,眼瞳收紧。就在一瞬间,天上的“祀”字伸出无数细须,抓住无数普通人,让他们悬浮在半空。人们在尖叫,但是很快,被抓住的人们就横在半空、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她知道自己应该惊讶,还有愤怒。但在心流状态下,她心中一片清明。 聂七爷的小臂也被猛地往上一扯!他神色陡然一厉,口中喝了一声,四周聂家卫士即刻收阵,将几人围在中心。只听刀兵脆响,诸人手持兵刃,将寒光对准四周未知的敌人。 聂七爷本人也想拔刀。 但云乘月说:“别动。” 她抽出了玉清剑。白玉剑柄触手温润,太阳图案闪光,与她眉心中的“光”字书文呼应。 无需多言,“光”字跃出,附着于剑身之上。笔画抽长、变形,成为薄薄的光幕;它裹住狭长的剑刃,而后―― 柔和的光芒照亮了这方天地。 云乘月扔了剑鞘,左手抓住聂七爷的手腕,右手平平挥出一剑。她感到对方肌肉收缩、本能要退,但她用力抓住,居然没有让他逃脱。 发光的玉清剑清鸣一声,斩出一剑。 这一剑,斩向了聂七小臂上那根“丝线”。剑刃拦住“祀”字的触须,但它异常柔韧,没断,而是顺着她拉扯的方向不断变形。 这股力量,比她在徐小姐、聂小姐身上见过的都更强。 云乘月沉下心神。识海中的“生”字书文苏醒过来,也加入了这场角力;生机的白光流出。 玉清剑剑刃一震,“光”字化出的光芒上,竟然又浮现出一个隐隐的“生”字虚影! “这是……” 旁人的惊讶是旁人的事。云乘月的世界里,只有安静、专注――她在朝着她的目标前进。 “生”字与“光”字大道相近,相辅相成;两枚书文的力量叠加,又被玉清剑这一神秘的宝物加倍放大。 刹那之间,生机浓郁、清新纯净的光芒,像风一样荡开。 不仅是聂七爷浑身为之一轻,所有被“风”扫到的人们,都感到身心清爽许多。 卢桁浑身一震,抬手按住眉心识海处,惊讶道:“老夫识海中的伤……” 云府屋檐上,帝王居高临下。他乌发飘荡,大袖当风,黑雾弥漫如死,抵抗着生机的气息。和帝陵中相比,他的力量的确增强不少。 他看着云乘月,又多看了一眼聂七爷,尤其是他的手腕。他不笑也不怒,神色冷淡若冰:“云乘月,你果然要同我作对。” 她看向他。她不能说话、不能叫他,她想,不然他会被人发现。她只能保持沉默,直直看着他,平静的心海中生出些许愤怒。 他却只是摇摇头,唇边一缕讥诮。 “果然世间之人,大多不可信,也不可靠。云乘月,既然你执意如此,朕便给你三天时间。” “三天之内,如果你破不开这一局,便只能眼睁睁看着……” “……这世间,如何沦为死亡的乐土。” 他声音平静至极,抬起两臂的动作也同样平静。这是一个属于帝王的动作,如怀抱日月、如坐拥山河。冷风灌满了他的衣袖,也让天空中巨大的“祀”字猛然颤抖。 云乘月忽然感到了更炽烈的怒意。她很少像这样发怒,但这注定是,也只能是沉默的怒意。她唯有通过挥剑来发泄。 玉清剑再震! 然而,帝王的身影已经散去了。四周迷雾降临,他自身也化为更加幽暗的迷雾。 突然,天地暗了。 明明是白日,黑压压的层云却遮蔽天空;风冷得刺骨,地面的积水居然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凭空生出的灰色迷雾弥漫着,笼罩了全城。 云乘月更用力地握紧剑柄。她往天空挥剑。剑光上切,刺向上方那黑红色的、巨大的“祀”字主干。 然而。 当啷―― 剑光堪堪嵌进一分,就被猛力弹出! 云乘月被逼倒退两步,才发现丹田空荡,浑身乏力。她毕竟才只是第一境的聚形修士,甚至只是初阶,玉清剑两剑挥出,就已经让她灵力耗尽。 “云姑娘!” “乘月!” 聂七爷和卢桁同时伸手扶她,后者更是又塞过来一瓶元灵丹,斥道:“又逞强!先将丹药吃了!” 云乘月喘了口气,站稳身体。她倒了两粒元灵丹含住,目光一扫,左手摊开,对聂七爷说:“拿来。” 青年略一怔,低头看她空荡荡的掌心,不解道:“什么?” 云乘月拧眉:“报酬。我救了你家的人两次,没有报酬么?补充灵力的丹药,谢谢。” 卢桁也跟着皱眉头,深以为然,怒道:“年轻人做事真是不周到。” 聂七爷生平第一次被这么评价,不禁又一呆,接着,他望着云乘月,冷厉的双眼却又沁出几分笑意。 “有。”他说得干脆,摸出一只袖珍锦盒,“这是五百年灵木的结灵之心,食用之后,能滋润丹田,还能提供相当于第三境高阶修士的灵力数量。” 云乘月不客气,接过来:“有没有坏处?” 他想了想,郑重道:“没有。” 云乘月点头:“好,从此我们恩怨两清。” 这话却并不能让聂七爷高兴。相反,他神色阴郁了一些,眼中笑意也消失殆尽。 五百年灵木的结灵之心……卢桁不禁为之侧目,一时也有些惊讶。便是以他的地位、经历,也少有机会得到这样的宝物。如果将其放到白玉京中拍卖,数万金不在话下。 这聂家的掌权人,倒也还恩怨分明,做事爽快。老人虽然不喜聂七爷,此时却也暗自点头。想到这里,他却又一愣:小姑娘说恩怨两清,莫非也是听出了这东西的价值?她反应还真快,原来真没那么傻愣愣啊。 他回过头,吩咐驾车的属下:“这灰雾来得异常,去探一探四周情况,注意保全自身。” “是!” 驾车的中年人站起身,应声行礼,身形如燕子掠去。 云乘月吞了结灵之心,缓过一口气。她看了一眼左臂上绑着的兔子小薛,面沉如水,收剑入鞘,又看了一眼通天观的方向。黑红色的“祀”字横在上方,力量直指通天观。她知道他去了那边。 但四周灰雾重重,稍微远些的建筑都被吞没。道路也被淹没,透出十足诡异。 刚才还有杂乱的人声,这会儿却极其安静,除了周围可以见到的几个人外,别的什么都没有。 他说三天时间…… 云乘月沉默地站着。不能急,她想,就算遇到了突发状况,也要一样一样来。 结灵之心沉入丹田处,与灵力旋涡融为一体,缓缓释放力量。她感到自己的灵力旋转速度加快了一些,旋涡也变得更深邃,似乎有壮大的趋势。 灵脉中流淌的力量,也隐约在雀跃,好像随时可能沸腾。 但距离灵力恢复还有一会儿。 云乘月抬头看着云府门楣,心中闪过涟秋的脸,也闪过大伯母的脸。刚刚听到的杂乱叫声里,也有来自云府的。 “我想进去看看。” 她抱着玉清剑,带着左手臂绑着的兔子,踏上了云府的台阶,又回头问:“你们要来吗?” 正好这时,刚才去探路的中年人回来了。他对卢桁一礼,说:“大人,灰雾不影响道路通行,但能吸收声音,还有一定迷幻、麻痹作用。路边行人已经昏倒,体内生机有被抽吸的现象。” 卢桁面色一凛:“不好,这样下去,恐怕全城大部分人都有性命之忧!” “不是全城,”聂七爷冷冷地接话,面色凝重,“是全州。” 云乘月也想起了他来时说的话,问:“为什么这么说?” 聂七爷面上多了一抹讽刺,望着卢桁:“听说卢大人出城九日,也前去拜访过通天观,难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老人一愣,抬手止住属下的呵斥,平静解释:“我去通天观是为了别的事求卦,之后按照卦象前去寻人。这事十分重要,不能假手他人,也绝不能告诉司天监以外的人。所以你说的事情,我的确不知情。” 聂七爷面色仍冷,淡淡道:“这段时间以来,我接到各地消息,不断有人莫名昏迷不醒,或是感染风寒、一命呜呼。我原本以为是某种疫症,现在才明白……” 他看向天空,神色凝重。 云乘月见状,眼睛微亮:“你也看得见‘祀’字?” 如果聂七爷看得见,也许她可以托他处理云府和城中的事,自己立即赶往通天观。 聂七爷一僵,露出几许不易察觉的尴尬:“看不见,但云姑娘说有,我便信你。” 云乘月有点失望:“哦。” 看不见你看什么啊。 卢桁斜了他一眼,心想小年轻就是喜欢瞎显摆。他咳了一声,板着脸,很有威仪地说:“乘月,如果云府无事,你就留在府中等消息,我去通天观解决这件事。” 云乘月眼睛又一亮:“您也有类似的光明大道,可以克制‘祀’字?” 卢桁一僵,讷讷道:“这,老夫的书文虽然不是光明大道,但修为在身,也不是不能试试……” 云乘月再次失望:“哦。” 两个不同年纪的男人面面相觑。这一瞬间,这彼此都互相瞧不上的一老一少,忽然都心有戚戚焉。 云乘月转身,叩响云府大门。然而,本该紧锁的大门,她一推就开了。 保养得很好的门轴旋转,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门开了,涌出一片淡淡灰雾,还有…… 当啷――! 玉清剑自行出鞘,凛然击向前方,拖出一串火花! 来袭者闷哼一声,往后腾空,惊疑不定道:“灵剑护主……?” 他的声音忽高忽低,很不和谐,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身后,聂七爷才举刀,卢桁却冷冷“哼”了一声。 这位老人右手一抬,指间已是挟了一支毛笔――不,是精铁所制的铁笔!没人看清他的动作,因为在他一抬手间,那个文字已经完成了! ――矢! 箭矢的矢,邦有道如矢的矢。直行而去,九死不悔。 那道刺耳的声音变了语气,变得更多惊恐:“玄之文?玄之文!卢桁老儿,谁说你识海破碎、无力再用玄之文……!” 书文化为的箭矢,并不快。 然而,被箭矢瞄准的敌人,却无论如何也躲不开。 凌厉刚猛的灵力如同墨汁,在空气中拖出浑厚痕迹,重重刺入敌人的胸膛。敌人再哼一声,从半空跌落,“咚”一声后,再无声息。他面上的面具也碎为两半,留下面中一缕新鲜血痕。 聂七爷神情凝重,颇为忌惮地望了卢桁一眼。不愧是前任四曜星官,哪怕身上有伤,也能一笔用出玄之文。可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不直接出手解决宸州的事? 云乘月也有同样的疑问:“卢大人……” “叫卢爷爷。”卢桁坚持道。 她说:“卢爷爷,您实力高超,我比不上。为什么您不直接出手?” “云姑娘,大人身体不比从前……”卢桁的属下不由鸣不平,但看了一眼聂家的人,还是没说下去。 老人恰好也咳嗽几声,面上浮出疲色,神色却很平静:“无妨,这件事也不是秘密。我识海受损多年,无法随心出手。像刚才那样的攻击,我无法随心所欲使用。” 他没有说具体还能用多少次,到底外人在场,并不方便。 云乘月问:“那您需要休息吗?” “不必。”纵然神色严肃,卢桁面上也不由浮出一点微笑,“情况危急,你一个小修士,却比我们都有用,我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得给你护卫好。” 他警告似地瞥了聂七爷一眼。后者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现在云乘月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他聂七最好别想回驰聂家,而是乖乖给她当护卫,这叫大局为重。 两个人在短时间内,凭借微妙的眼神完成了一次交流。 聂七爷确实有先回聂家的心思,但他暗忖,卢桁说得也对。他既看不见“祀”字,也没有类似的光明大道,回去作用也有限。如果是刚才的敌人,那聂家也有精兵护卫…… 但思来想去,他还是不放心,便吩咐手下:“你们回聂家守着。” “七爷……!” “回去!”青年厉色呵斥,“我这边有卢大人在,还怕出什么岔子?” 诸人无奈,只能行了一礼,如雷霆奔回聂家。 云乘月已经走进云府,卢桁的神识笼罩在四周,为她警惕其他情况。 她走到刚才那具新鲜的尸体旁,忽然发现一件怪事:“这个人身上血液很少,奇怪。” 这人面目平淡,唯有皮肤苍白得令人记忆深刻。而不论是他被贯穿的胸膛,还是面上的血痕,都只出了很少的一点血,十分诡异。 “血液很少?” 卢桁走上前来,聂七紧随其后,那名属下跟在最后,随时保持警惕。 卢桁上来一看,又仔细盯了一眼那枚破碎的面具,不禁倒抽一口气:“果然是封氏的人……”他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了。 聂七爷也确认了一番,更动手从那尸体上摘下一枚腰牌。查看过后,他一把握碎腰牌,面色铁青:“果然是封氏的辟邪符……想我还不惜万金,从通天观求来符咒,结果这一切都是他们自己搞的鬼!” 卢桁神色却颇有些微妙。 云乘月四下一看,看见好几个云府的家丁,静静伏在地上,已经没了气。她抿起唇。 “我去里面看看。” 她仍保持着心流状态,冷静得出奇。 云府里各处都弥漫着淡淡的灰雾,寂静如死。熟悉的景物被遮蔽,普通人容易迷失方向,但云乘月脑海中已经还原出了整座云府的地图,走得非常快。 更何况,她还能看见“祀”字的触须。此时,那些不祥的东西反而成了路标,告诉她应该前往何处。 一边走,她一边问:“卢爷爷,您似乎知道什么。对方是封氏的人,您并不意外。” 卢桁没想到她竟然发现了,神色微变,陷入了矛盾状态。片刻后,他才低声道:“这是司天监机密,直到你成为正式星官前,我不能告诉你。” “但……” 他面皮抽动一下,脸上的皱纹深如铁画银钩。 “据记载,一百多年前,宸州也有过一场大雾。” 云乘月听了,半晌不语。 “这么说,荧惑星官也该知道这件事。那我还有一个问题。”她忽然说,“荧惑星官去哪里了?” 她回头望着老人,目光平静凛然,明亮到寒冷的地步。 “如果这场大雾不是新鲜事,那是不是从头到尾,它都在司天监的预料之中?” s:///book/13/13645/8317878.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我要负责”(“你为什么不自尽?”...) 云乘月用疑问的目光看着徐户正,等着他进一步解释。 徐户正白净的圆脸上露出几许感慨,还有几分伤感。 但待这秋风再一吹,所有这些感触又都消失了。 “宋大家的风采啊……” 云乘月问:“她很厉害吗?” “宋大家……怎么说呢。”徐户正露出回忆之色,有些犹豫,“她来浣花城的时候,已经修为全无,也用不了书文了。” “但她对书文一道极有见识,人又善良大度。我曾经无意受过宋大家指点,心里一直将她当成一言之师。” 他笑了一下。这次的笑是有些不好意思,也有许多怀念。 修为全无,却有书文造诣?看来宋大家也是有故事的人。 云乘月想着,不由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宋大家就与云二爷成婚,但没过几年,听说是身体缘故,他们两人都相继去世。” 徐户正望着云乘月,有些感伤,又有些高兴:“但宋大家必定在天有灵,才保佑云二小姐恢复神智。善有善报啊!” 他看起来是由衷地为她高兴。 云乘月感觉到了这一点。 她又想起穆姑姑。在她身上,也有和徐户正类似的欣慰、怀念。穆姑姑为了帮她,宁愿开罪聂家。 这些善意都是真诚的,看似没有来由,实际却是云二小姐母亲的遗泽…… 云乘月心里涌起一种奇妙的、难以说清的感受。 在这个世界醒来伊始,她就面临着步步为营的局面,稍不留神就可能坠落深渊。 在帝陵之中,全靠她运气好、有足够的书文天赋,才能和薛无晦达成暂时的平衡。 她并不觉得很辛苦。一个人为了自己活下来、活得更好,而绞尽脑汁地前行,是理所当然之事。 但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始终感到,自己与这个世界有隔阂。 她在这里没有任何归属感。 人是情感的生物。面对危险的事物,人总是不禁绷起心弦、竖起防备。她也不例外。 尽管也有细微的快乐,比如看见美丽的秋日风景会开心,抚摸着动物柔软的皮毛会开心,写了厉害的字会开心。 但这些细小的开心,都还是不够。 她始终没有找到一个足够的理由,让自己真正融入这个世界。 哪怕理智上明白,自己可能确实是云二小姐本人、可能今后一辈子都要生活在这里,她也依旧感到自己是个过路人、局外者。 模糊的记忆里,她总是觉得,在别的地方、在她原来的世界里,有她眷恋着的、也眷恋她的人。 感情联系的地方,才是故乡。 她想念那个地方,即便她已经记不清那里都有谁。 但现在,面对这些平淡却真实的善意,她感到心中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原来这个世界的人们,也会真诚地希望她过得好——她第一次在情感上明白了这一点。 云乘月抿起嘴唇,笑了。 “嗯,是母亲保佑。”她认真地回答,“谢谢您关心我。” “哪里,我也实在没做过什么,不足以报答宋大家的恩惠……” 徐户正连连摆手,有些惭愧似地,又叹了口气,望着云乘月欲言又止。 云乘月猜到,他也许是觉得,此前他对云二小姐袖手旁观,现在面对她就总觉得理亏。 可生活里很多时候并没有强烈的对错。很多小事,介于理所当然和有所亏欠之间,端看当事人怎么想。然而又有很多时候,连当事人自己都不明白是对是错,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云乘月觉得,自己暂时还没有做好准备,完全成为云二小姐。所以对于徐户正过去的袖手旁观,她也能够以一种更接近陌生人的视角看待。 也就是没什么所谓。 毕竟,连所谓的家人都没有很好地对待云二小姐,又怎么好苛求其他人? 她摇摇头,指了指徐户正手里的文书,只说:“徐大人,请您帮我注销了。” 她换了话题,徐户正松了口气。 但看着少女那比秋日更清澈的目光,徐户正心里歉疚更甚。 他动动嘴唇,到底没说什么,只是抽出腰间别着的毛笔,对准临时身份文书上鲜红的“户”字,轻轻一点。 立即,鲜红的灵光如丝缎波动,映在户正眼中,化为无数细小的字符。 云乘月没见过这场景,轻轻“咦”了一声。 徐户正立即抬起头,笑道:“这是官府印章的书文之影,传递信息很方便。我瞧见了,云二小姐是遇到了野生的奇遇?” 他笑得慈和不少。 云乘月点点头。对。她琢磨着,下了评断:薛无晦,野生的。 “难怪。” 徐户正点点头。 “云二小姐不知道这些事?奇遇,分成官方的、野生的。” “官方的奇遇,就是经过司天监的星官们计算、测量、探索,确定了位置的遗迹。里头有古人洞府、天外遗迹、自然中生成的书文,等等。这些奇遇都登记造册,分为不同级别,对不同爵位的贵人们开放信息。” 云乘月精神一振,竖着耳朵听。 “而野生的奇遇,就是更加玄奥复杂、无法被司天监捕捉的遗迹。它们通常蕴含了更珍贵的机遇,却也代表了更莫测的危险。” 徐户正慈爱道:“云二小姐能遇见难得的野生奇遇,必是宋大家在天之灵保佑。” 同样的话,他又说了一遍。 云乘月还是认真点头。 “不过……”徐户正迟疑片刻,为难道,“我虽相信云二小姐是云二小姐,官府的流程却也不能违背。” “要注销这临时文书,需要云家有人亲口认下云二小姐的身份,我才好勾去这枚书文之影。” “哦,要有人提供证言对么?” 云乘月很理解地点点头,“好,那我先回家。” 政府办事嘛,是要多跑跑的。很正常。 她答应得很干脆,神情也带着浅笑,没有丝毫不耐。 徐户正瞧着她,心中那股歉疚更甚。叫一个遭了难的小姑娘跑来跑去、反复受累,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对头。 他皱了眉,很快又松开,笑道:“巧了,今天下午云府要宣读嫁妆清单,因为要认证婚书、办理财产过户,我也会去。云二小姐安心归家,等下午我顺手一起办。” 嫁妆清单?认证婚书?财产过户?云乘月又竖起了耳朵。 这个世界也有这样的手续? 她又问了几句,才知道原来大梁的婚书是一式三份,婚嫁两方持一份,官府备份一份。 聘礼、嫁妆作为财产移转,也需要在官府登记,才能生效。 她若有所思:看来大梁的官府拥有很强的掌控力。就算是聂、云这样的大家族,明面上也要安安分分守规矩。 云乘月问清楚了,又道了一次谢,就辞别徐户正,又谢绝了他给自己叫辆车的提议,轻快地往云府走去。 徐户正笑呵呵地望着她的背影。 笑了一会儿,他皱起了眉毛:“云二小姐失踪了有……二十天了?云府怎么也没来个人报案?” 是因为要嫁女,觉得晦气?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咦…… 等等。 他之前收拾公文、文书的时候,是不是瞄到了聂、云婚书上的姓名? 他一拍脑袋,反身回屋,从早已备好的公文里翻出几张文书。 “聂云的婚书,聂云的婚书……找着了。呃?!” 徐户正倏然瞪大了眼。 他虽然是户正,也知道聂云联姻的事,却没注意聂家要娶谁。他和其他人一样,虽然惋惜云二小姐的痴愚,却仍下意识觉得,她不可能嫁去聂家。 聂家这一辈的嫡系公子,只有聂二公子一个人。这位公子温润清俊、天赋出众,想来是要娶云家的大小姐或者三小姐。 可,可现在看这婚书…… 这婚书上写的,怎么是云家二小姐?! 徐户正猛地抬头,伸着脖子看门外,却哪里还看得见云二小姐的背影? 那……那云二小姐痴愚乍醒,又知不知道这件事? 如果她知道,却仍是那么笑吟吟的、镇定从容的…… 她究竟要干什么啊? 徐户正愣了好半天,突然重重望椅子上一坐,“嘿”了一声。 “我就是个小官员。大家族的龌龊,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自言自语,有些幸灾乐祸,“很好很好。谁让他们这么对待宋大家唯一的女儿?” 嘿嘿,嘿嘿。 不如,他干脆也帮云二小姐一把? 也算是……弥补一下此前袖手旁观的愧疚。 …… 云乘月戴好幂篱,回到热闹的街上。 和徐户正想的不同,她的确打算处理一下云二小姐的前尘旧事,却并不对聂、云两家的联姻怀抱恶意。 云家人也好,聂家那位前未婚夫也好,对她来说都只是一个个陌生的符号。 ——[你打算做什么?] 无独有偶,薛无晦也很关心她的想法似的。他飘渺阴森的声音再次降临,缭绕在她耳边。 “我?”云乘月考虑着,“我本来想,要先办妥身份户籍,再去云家拿回母亲遗物,并查清是谁害我。办完之后,我就离开云家,去别的地方,想办法开始正式修炼。” ——[如此而已?] “嗯,如此而已。” 她的语调悠然平和。 “不过,现在我的想法不太一样了。我想更多了解云二小姐的事。” 云乘月考虑着,征询他的意见:“你觉得我在云家多住一段时间,会不会有所帮助?” ——[随你。但云乘月,你要做的事必定会狠狠伤及云家的利益,你还想跟他们多住一段时间?] 鬼气缭绕的声音,仿佛多了一点盎然兴味。 ——[就你这气死人的性格,不怕半夜被人报复?] “这不是有你在吗。”云乘月严肃地回答,“要是有人报复我,我就关门,放你。” ——[……] 果然是气死人的性格。 “而且,”云乘月继续说,很理所当然,“我要做的事,就是要做。他们如果不高兴,就让他们不高兴去。” 他沉默半晌。 ——[很好,我挑选的契约之人,就是要有这般唯我独尊的气势。] 他很赞赏似地,发出一声笑:[既然如此,我可以额外给你提个醒。] 云乘月好奇地问:“什么提醒?”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旁人见了你,反应都这么大?] “嗯,为什么?”她从善如流。 ——[你认为,美是什么?] 云乘月一愣:“你要跟我讨论哲学问题吗?” ——[……何谓哲学?] “……我也忘了。算了,这个不重要。”云乘月说,想了想他的提问,“美……每个人心中的美,都是不大一样的。” ——[对,也不对。万物有灵,向死求生。因此,世间至美之物是生命。生机越浓郁,就会越吸引他人的目光。] 生命? 云乘月思考片刻,觉得的确如此。 无论什么时候,美丽就是健康。柔亮有光泽的头发、饱满润泽的肌肤、健康有力的身体线条……所有这些标准,本质都是对“健康的生命”的具现化。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事。 她的书文,就是一个“生”字。据说还是天地间一缕精纯生机。 这枚书文就在她的眉心识海中,蜷缩温养,散发灵光。灵光流转,融入她的血肉,时时刻刻都温养着她的躯体。 云乘月恍然:“你是说,是这枚……” ——[正是。生机浸润之下,你原本的美……咳,原本的模样瞧在别人眼里,会微妙地契合他们心中对美的最高幻想。] 缥缈的声音突兀地顿了一下,仿佛是咳嗽。但灵魂哪来的咳嗽? 云乘月怀疑道:“你是不是想说我很美?” ——[并非。] 他回答得非常快。 云乘月继续怀疑:“真的吗?” ——[……君无戏言。] 哦。 好。 云乘月点头,复述了一遍他的观点:“就是说你不觉得我好看。别人会这么想,都是生机的缘故。” ——[……随你怎么想。] 她停下脚步,偏头感觉了一下。 奇怪了…… 怎么总觉得,他好像转过身去,悄悄摁了摁眉心? 在云乘月胸前,那枚翠绿欲滴的吊坠,隐隐闪过一抹水波般的光芒。 一闪而逝的光芒里,披发的帝王放下手,无声地叹了口气。 奔赴(她必须阻止他...) 想好怎么办归想好,可云乘月还是挺生云家人的气。 “明明简简单单就能协商处理的事,为什么偏偏要选择最刻薄的那一种?” 刻薄,还寡恩。 薛无晦笑够了,就淡淡道:[欺负弱小是人类的天性。强者愈强,原也是通过劫掠弱者得来的。] “可我不是弱者啊。” 云乘月继续生气:“如果他们非要给我添麻烦,我就只能设法解决一下。原本可以做的让步,我也就不想做了。最后他们不仅要按我的想法来做事,还会额外损失惨重。” 这是何必? ——[……你倒是很有信心。] “事实嘛。” 不过,从哪个切入点入手更好? 云乘月站在原地,思索了大约三十秒。 她已经走回了街口,身边人来人往、嘈杂热闹,处处都弥漫着诸如“聂家送了千年血珊瑚、听说云家要回礼万斛珍珠”之类的兴奋讨论。 还有人信誓旦旦,说云家当年娶了书法大家宋幼薇,那宋幼薇带来了一卷神秘的灵文字帖,云家要用那样东西做回礼。 宋幼薇,书法大家,陪嫁……宋大家? 云乘月想起了徐户正的话。他说,她的母亲是宋大家。 她又想起自己的婚事。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个傻子,那聂家为何还要娶她? 如果有人要夺了她的婚事,仅仅是害了她,就足够嫁去聂家过安稳日子么? “原来是这样。”她若有所思,点点头,“果然是这样。” 因为要夺了她的东西,才能让婚事顺利,所以他们才不愿意承认她。 云家是既要她的婚事,也要她母亲唯一的遗物。至于会不会伤害到她,他们毫不在乎。 云乘月对自己点点头。 对方如果是为了让亲事顺顺利利,才千方百计要拦着她,那她就让这门亲事不成,不就好了? 不仅要不成,还得是不可挽回的不成。这才有分量。 一个人做了有分量的事,说出的话也才有人肯听一听。 今天徐户正是怎么说的,云家要宣读嫁妆清单,并完成财产过户,才能得到官府认可? “嗯,”云乘月继续自言自语,“那就这么办吧。” ——[云乘月?] 她想妥了办法,对着面前的薄纱盈盈一笑。 “不告诉你。” 谁让他嘲笑她的。 ——[……幼稚。] “这不是我说的词吗?” ——[……你难道不需要借助我的力量?] 啊,有道理。 云乘月立即改弦易张:“说得对,既然我要帮你做事,你帮我也是应当。” 她大致说了说。 薛无晦听罢,却有些兴致缺缺。 ——[真是麻烦。你先替我去做件事,而后我替你将他们都杀了,不就得了。伪装成盗匪入城,也并不会惹来多少嫌疑。] 云乘月摇头:“这是云二小姐和我的事。我要自己来做。” 不过,母亲留下的遗物是哪一样?真是字帖?云二小姐的记忆很薄,没有遗物的确切信息。 反正应该是最值钱的那样吧? 去听听看,就知道了。 不过在这之前,她还有些事要打听。 云乘月搭上一辆浣花城里的公共马车,往城中心的官府方向而去。 …… 此时,云府之内。 云家老太爷多年不管事,现在府里忙前忙后的,是长房和三房。 长房的老爷、夫人都在前院忙碌,三房的夫妇则悠闲一些,只需要为自家即将出嫁的女儿点好嫁妆,与清单再核对几遍。 也正因他们有这份悠闲,才被看守偏门的家丁找见,汇报了“有个自称是云二小姐的姑娘找上门,还提了如下要求云云”这件事。 身为云府的主人,他们怎么会不知道二小姐不在府里? 身为三小姐的父母,他们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份天上掉馅儿饼的婚事——是怎么来的? 三夫人一听,当即就脸色煞白。 她是个一心一意恋家的女人,将丈夫和儿女看得比天大。刚刚她还在欢欢喜喜给心爱的女儿清点嫁妆,现在一听正主回来了,好似还不傻了,这位夫人的脑海里立即源源不断涌现出无数恐怖的场景: ——云二拿回了字帖,云二拿回了婚事,云二风风光光受人艳羡,她可怜的女儿哀哀戚戚被人嘲笑…… 光是想想,她都快晕过去了! 她是这样一位惊惶可怜的夫人,幸好她的丈夫稳重,表现远比她从容镇定。 云三爷手臂一伸,沉稳地扶住妻子。 他凝着一张儒雅英俊的面容,低声而快速地问了家丁几个问题,譬如对方的容貌、年纪,还有最重要的——是几个人来的? 听说对方是孤身一人,云三爷的神情显而易见地放松了。 “没有这回事。”他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可怜的二娘是个傻子,谁不知道?招摇撞骗,小心我们报官!” 家丁不过是个看门的,被主人一吼,吓得踉踉跄跄前去回报。 望着家丁的背影,云三夫人不减惶惑。 “三爷!” 云三夫人捉住丈夫的衣袖,睁大了眼:“我们……我们真要如此?若那真是云二,我们不好叫她回不来呀!” 她是很想要保住女儿的亲事,可……可难道就丢了云二在外头,不管了?这是不是也太坏了? 云三夫人便是这么一个人。想要的东西常常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强行拿了,却又优柔寡断起来。 云三爷早习惯了。 他拍拍妻子的手,唇边一点露珠似的笑:“看你吓得!云二是个傻子,怎么可能自己找回来?况且,我们只是权宜之计。待会儿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们再寻人去看看。最坏无非真是云二,我们就说是误会一场,把人带回来不就好?” 他有些漫不经心地望向右边。 那是二房的地方。曾经雅致宽敞的院落,而今只剩了个偏僻的、狭小阴冷的院子还属于二房。那也是关了云二这么多年的地方。 “左不过是个傻子,就是突然醒了,又能聪明到哪里去?何况,你觉得聂家是更想娶个傻子,还是我们温柔伶俐的阿容?” 他又指了指另一个方向。那是聂家的方向。 云三夫人巴巴地望着丈夫,如同望着头顶的天空。她觉得丈夫的身影高大极了,自信笃定的神态也可靠极了,令她长舒一口气。 但她还是有些不安:“那……万一那个自称是云二的姑娘,等会儿闹起来了,怎么办?” “她敢!” 云三爷面色一变,很带了几分杀气:“就算傻子醒了,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胎,她能做什么?她若真敢闹,无需我们出手,那聂七爷都饶不了她!” 聂七爷…… 这个名字又让云三夫人微微一颤。浣花城里,提到这个名字时,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反应。 但此时,这轻微的、本能的恐惧,反而令云三夫人放松了。 是了,有聂七爷看着,有丈夫撑着,能出什么问题?对方只是个孤女罢了。 她温驯而佩服地点头,全心全意地相信了丈夫的判断。 云三爷从这样崇拜的目光中汲取了力量,也觉得自己变得更加高大、更加自信。 他欣慰地搂住妻子,意气风发地宣布:“朱雀本的《云舟帖》也好,聂家的婚事也好,注定都是我们阿容的!” …… 被人无声恐惧着的聂七爷,这时候刚从州牧府的偏门出来。 他面上惯来没什么表情,但熟悉的人都看得出,他此时心情不错。 那只装着黄玉山参王的玉匣送了出去,他心情自然不坏。 虽说卢大人给的话是,明光书院每年招生人数有限,且宁缺毋滥。他要先见见聂流风,才能决定是否写推荐信。 而即便有了他的推荐信,明光书院仍然要单独考试,所以也不一定保证聂流风能上。 但既然卢大人收了礼、愿意写推荐信,聂七爷就满意了。 明光书院每年给出的推荐额都有限。卢大人算是手里推荐名额多的,但每年也只有九个。 其余八个据说已经给了出去,还剩最后一个,聂七爷势必要拿下。 像他们这种人家,很多时候就是求个机会。事成与不成,全看自己。有了机会都不成,那就说明是个庸才,也不能怪别人。 就算聂流风最后去不了明光书院,拿着卢大人的推荐信,十三州里其余有名的书院,哪一个不是任挑选? 至于黄玉山参王,主要是和卢大人结个善缘。所以事成与不成,都已经物尽其用。 聂家的利益,也多得了一分保障。再加上即将到手的《云舟帖》摹本,百年兴旺岂在话下? 聂七爷心里又盘算一遍,信步下了台阶。 一旁候着的属下行礼问候。 “七爷。” 聂七爷眼风一扫,盯住了其中一人。 “嗯。”他语气一停顿,脚步不停,眼睛却微微亮起,状似不经意问,“穆家那边,如何?” 他没提那姑娘。 聂七爷是个骄傲凌厉的性子,要他这样的男人总是去谈风花雪月,也终究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拐个弯,不问姑娘,问穆家。 属下将头垂得更低。 “七爷,那穆慧秋不肯说……” 聂七爷身形停住。 他没回头,甚至声音都没抬高,只是淡淡一个反问:“不肯说?” 所有的属下,身体都不自禁轻轻一颤。 “属下确实提了穆家的生意,但、但穆慧秋说,他们穆家车队靠客人口碑为生,损失什么都不能损失客人的信任……” “客人的信任?” 聂七爷咀嚼着这个词,随机陷入沉默。 沉默带来压抑。 “信任啊……” 压抑的氛围里,聂七爷突然笑起来。 他笑着重复这个理由,面上如春风化冻,眼中冰寒也消散了几分。 “好,她信任穆家,穆家也值得她信任。这是好事。” 他很欣赏地点点头,又看向属下。 “穆慧秋不说,你呢?”他问,“你也什么都没做?她不说,你就不做?” 他仍带着笑。 属下的脸却更白。 “七爷,属下本想派人跟上这一批车队乘客,但人手不够……” 他勉强稳着,声音里却已经带出了一丝干哑。 聂七爷看他片刻。 “算了。” 他回过头,继续朝前走。 “这事原也该我自己来办。” 一语既出,四周的空气顿时一松。 属下感激道:“七爷言重,是属下无能!” 聂七爷摆摆手,止住了属下的声音,也按下了自己心中那一丝遗憾和急切。 失了她的踪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 罢了,总归在浣花城里,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现在他还有大事要做,岂能为美色所耽误。 “云家那头,也该开始了吧?去看看。” …… 云乘月打听好了一些事。 随后,她迈着悠然的步伐,回到了正门对着的井水街。 快到好戏开场,来井水街看热闹的人们越发多了。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占满了每一块石板。 这座城市似乎别有一种慵懒的调性,让无论贫富的人们,都能高高兴兴卸了工、优先投入到当下的享受之中。 到处都没位置了。 云乘月左右一看,见边上还有一处二层高的酒楼,上头临街的座位还有位置,便走了过去。 到门口一看,招牌上笔画风流地写着:“二楼雅座,一客十两银。” 这么高的价格,也难怪大多数人宁肯挤着,也不来给商人占一天便宜。 云乘月带着整座帝陵的珍宝,自然气定神闲、底气十足。墓室里随便找雪花银一锭,掰十两就行。 店小二满脸带笑,绝不多口让她取下幂篱,将她当贵宾引上了楼。 云乘月占了一张桌子,视线正好对准云府大门。 两扇黑漆大门清瘦雅致,黄铜门环精致锃亮,门口两尊小巧玲珑的石狮子,还有一圈小巧的橙红树叶的灌木作装饰。 时候未到,云府大门紧闭,只有上头悬挂的“云府”二字与众人面对面,古朴浑厚的笔画彰显着历史的底蕴。 云乘月也不着急,要了一壶上好的碧潭飘雪、两碟特色点心,一面竖着耳朵听四方八卦,一面时不时喝口茶、吃口点心。 她记着穆姑姑的嘱托,没有将幂篱取下。 片刻后,又有人上来,占了她左边的桌子。那也是二楼临窗最后一张桌子。 云乘月往那头一瞟,见是一名白衣青年。 隔着幂篱,看不大清对方的容貌,却能觉出其行止优雅、谈吐有礼,声音也温柔和善。 这里的伙计似乎认识他,很殷勤地叫他“二公子”,连掌柜也来拜见了一番。 是酒楼的东家? 云乘月觉得酒楼的茶和点心都挺好吃,对这里的东家也就有些好奇,便将幂篱掀开一条缝,认真瞧了对方一眼。 这回看清楚了。 的确是个温润如玉的年轻公子,年约二十、白衣大袖,勒着浅青色抹额,腰中配着笔、玉佩,一派世家公子打扮。 他也望着云府,神情似乎有些低落。 云乘月看他时,他也看过来。 目光对上时,这位二公子忽然动作一停,有些不确定地倾了倾身体。 “我们……是不是见过?” 通天观(狼狈至极) 云乘月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梦。 望着那个朦胧的女孩儿的影子,她试图站起来,也试图说话,但在梦里,她什么都做不了。 这是云二小姐的一段回忆。 过去无法改变,回忆无法改变,所以现在在梦里面对过去的云乘月,也什么都做不了。 云乘月明白了,她只能看着这段模糊的回忆。 “云二,你怎么不去死?” 看不清脸庞的小姑娘,身形和声音大约在十二三岁左右。她甜甜地说着“死”字,从台阶上走下来,粗暴地将云二小姐拉起来,又狠狠揪她胳膊内侧的软肉。 云乘月无法感受到云二小姐当时的知觉,却接收到了她模模糊糊的想法:疼。 好疼。 她听见云二小姐开口:“疼,不要,疼……” ——嘭! 她再一次被重重地推出去,这一回整个人狠狠砸在地上。她低下头,看见手掌被石子划出了血痕。 这里是一座落满阳光、草木修剪精致的院落,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 那小姑娘走过来,弯腰盯着她,模糊的面容上有一个甜美的、浓郁的笑容。 “云二,你配不上聂家啊,把婚约让出来吧?哦我忘了,你是个傻子,你什么都不知道,连话都说不全!” ——疼。 云乘月清晰地感知到了云二小姐的想法。 当云二小姐被小姑娘拽起来,不停地使劲揪身上的软肉时,她一次又一次地接收到了这个想法。 ——真的好痛,不要了,好痛…… 呆呆的、迟滞的、麻木的思维,连加害者的身份都没有去想,只是一遍遍地想:好痛,不要了。 院落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又是一道女声。听起来年纪更大。 “汲夏,你在同二小姐做什么?” 小姑娘停下了动作,手里还稳稳捏着云二小姐的手臂。她转过头,甜甜地说:“回三夫人的话,二小姐摔倒了,婢子正为二小姐清理。” 顺着云二小姐的动作,云乘月也往那头看去。夏日炎炎的光里,院子门口站着一位环佩琳琅的夫人,身边还跟着一名矮个头的小姑娘。 三夫人似乎往她这边看了一眼。 云二小姐朝那边伸出手:“三、伯母,三、妹……” 三夫人却转过身,漫不经心地说:“行了,清理干净了就带二小姐回院子,这里是少爷小姐们练习写字的地方,别让个傻子耽搁了旁人修炼。” “是,三夫人。” 汲夏笑眯眯地行了礼,又扭头看向云二小姐。她带着笑,轻轻地抓住二小姐的腰,再狠命一掐。 “二小姐,不要怪婢子哦,也不是婢子自己想要这样做的。”她状似苦恼地说,声音里的恶意一滴滴流淌,“要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还挡了主子的路吧。” ——痛。 为……什么? 命……是什么? 傻子是……什么? 云乘月不断接收到云二小姐破碎的思绪。 她被人说是傻子,种种单薄零落的想法、无法成形的语句,似乎也都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云二小姐只能呆呆地站着、坐着、躺着,呆呆地任由一切事情发生。像个无能为力的娃娃。 ——那是二妹吧? ——别理她,傻子丢脸死了。 ——聂二少,那就是你的未婚妻?好福气,好福气,哈哈哈哈…… ——闭嘴! 无数不同的人影,在云二小姐的记忆里都是模糊的光团;他们没有前因后果、没有太多的交集,留下的大多是匆匆而过的背影或侧影,以及漠然的只言片语。 但是,她也被人牵过手。 比她高的女人,用温暖的手掌牵着她,走过光影一截一截、漂浮着花香的走廊。 女人还会低下头,露出模糊的微笑,伸手为她别过一缕耳发。 “你母亲在世的时候,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很疼爱你、很关心你,才千方百计为你安排了这样一条路。”女人亲昵地点着她的额头,“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傻一些也没关系,啊?” ——温暖。 她感觉到了这个词语。 然而接着,梦里光影流转,血色黄昏降临。云二小姐站在门口,单手扶着冰冷的廊柱。 屋子里有人在吵架,一男一女,女人的声音前不久才温暖地对她笑过。 她在失态,在高声地发泄自己的愤怒:“……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有人欺负她,我也不愿意,我在尽力约束——可是我还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都是一家人,我还能让谁没了脸?我敢让谁没了脸?大爷,要不您来管家,您来查,有一个算一个,挨着家法处置,狠狠地教训、狠狠地打,好不好啊——敢不敢哪?” 猛一阵沉默,长久的沉默。 接着,女人疲惫的声音低低响起。 “我尽力了……可,活人总是比一个傻子重要,是不是?唉,这世道便是如此……” 云二小姐是听不懂这些话的。 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受了欺负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这一回,她却低下头,沉默地转过身,往草木葳蕤的另一边走去了。就好像她听懂了似的。 ——没有人。 梦境里,云乘月忽然有点分不清这是自己的想法,还是云二小姐的想法,亦或是她们共同的想法? 她难过地想:没有人真的帮她。 因为她是一个傻子,所以不值得别人真的帮她。 …… “云乘月。” 她动了动,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苍白却柔和的光线落下来;地宫里就是这点好,虽然不见天日、阴森森冷飕飕,可黯淡的光线永远不会叫人觉得刺眼。 她没动。 “……云乘月,起来。” 这个冷淡缥缈的声音,隐约多了一丝恼火:“将朕的头还来。” 她尚未完全清醒,好似还有半个自己是幼小的云二小姐,于是也幼稚地将胸前的东西抱紧:“不还。” “……你的眼泪鼻涕沾满了朕的头发。” 冰冷的声音抬高了一些,隐约带着一丝不可置信。一双冷冰冰的手也伸过来,想要夺走她怀里香喷喷的、已经被她捂得暖暖和和的“蛋糕”。 云乘月才不肯。她往旁边一滚,背过身去,闷声闷气:“就不还!”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 “天甲,天乙。”声音的主人优雅地吩咐,“将地宫清理一遍,看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混了进来,附在了这女人身上。” 不干净的东西……? 云乘月坐起来,迟疑地看向他:“不干净的东西,是鬼?那不就是……”你么? 他神态冷漠平静,动作却迅如闪电,出手就揪住自己脑袋后的长发,毫不怜惜地狠狠一扯,把干尸头颅抢了回去。 薛无晦用手指尖拎着自己的头,皱着眉头盯了两眼——尤其是被黏成一块的地方。 他什么也没说,左手抬起,凌空写了一个“水”字。清澈的水流凭空出现,在半空凝聚、流动,化为一小座空中水池。 接着,他优雅地一抬手,一用力—— 咚! 头颅缓缓沉下。干枯的长发在水流里缓缓上飞,狰狞的面庞静静地面对着云乘月。 “……抱歉,弄脏了你的头。”云乘月揉揉眼睛,这才算完全清醒,也才迟钝地反应过来,“等等,可你说了我可以一整天抱着你的头……” “已经过了一整天。” 薛无晦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披散的长发在阴风黑雾里缓缓散开,恰与他背后的干尸头颅相得益彰。 云乘月探头看看漏壶,发现果真如此。她居然睡了一整天? 她晃晃头,脑子里还残留着梦的影像,又迷茫地看向薛无晦,半晌才呆呆吐出一个字:“哦。” 薛无晦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几圈,眉峰阴沉地聚拢。 “睡傻了?在梦里哭得厉害,跟只被人丢了的小狗似的。” 他的眉眼天生有种艳丽的阴沉,当他再皱眉时,就仿佛寒风忽起、夜色阴沉,幽冷的雾气即将遮蔽瑰丽的星空。 云乘月用手指梳理睡乱的头发,没精打采地反问:“你在关心我么?” 薛无晦神色一滞。可没等他说话,云乘月又没精打采地说:“唉,你肯定不乐意承认,算了,我就当是你关心我,谢谢你。” 她继续用手指撑开头发打结的部分,低声说:“我梦到了这具身体以前的事。虽然是她的事,可我想起来也很难过。” “‘这具身体’?” “这原本不是我的身体。”云乘月诚实地说,因为在帝后之契的作用下,他们彼此不能说谎。 薛无晦有些诧异,上下打量她几眼,淡淡道:“想得太多,这就是你的身体。魂体相合,并无夺舍痕迹。不过,你此前命魂有些不稳,近来才巩固。怎么,你的命魂以前生活在别处?” 云乘月惊讶道:“命魂?” “人有三魂六魄,命魂为主,承载一切记忆与思绪。偶尔有人命魂离体,剩余的魂魄便浑浑噩噩、只有基本的感知……哦,你的身体以前被人当成傻子,欺负得厉害?” 薛无晦明白过来。 “有什么好哭的?” 他拂袖不悦,声音缥缈,连杀意都显得空灵:“出去后,朕顺手将他们都杀了,再将所有曾见过你的人都杀了,就没人知道你曾有狼狈的时候。” 云乘月呆了片刻,发现他是认真的。 “不用了。”她伸手拉住他的衣裳下摆。他是魂体,但现在身形凝实,连衣裳的手感也相当逼真。 薛无晦没动,望着她,缓声问:“哦,你不忍心?” “也不是。”云乘月无奈地说,“我其实还没大想明白……我还在想命魂这事呢。等回去了再说吧。” 薛无晦看了她片刻,眉头却愈发紧蹙。他忽地抬手,扔下了一样什么东西。 云乘月低头一看,见是一柄漆黑的梳子。剔透温润的黑色玉质,雕刻着她不认识的花朵叶蔓,线条很简单,但自有一番古雅天真之趣。 “梳子?”她捡起来,又发现背面镶嵌了一颗绿松石。在黑沉沉的玉色上,这一点青绿仿佛一粒生机,压住了黑玉的诡异深沉。 她打量时,一只修长的手忽然伸了过来,按在她的手背上。缺乏血色的手指挟住她的手指,引导她将右手大拇指摁在绿松石上。 云乘月抬起眼,才发现他已经坐了下来。明明是魂体,却在床褥上烙下一个轻微的痕迹。 他靠得很近,眉眼中的艳丽和阴沉也都离得更近;这个人没有呼吸,漆黑的长发垂落几缕,说话时苍白的喉结依旧会轻轻滚动,与常人无异。 “像这样,按在这里、注入一丝灵力,再说话。”他平静地指导她,“即便我不在你身边,通过这柄玉梳,也能彼此沟通。” 原来是沟通用的?云乘月点点头,又端详片刻,举起来问:“除了通话,我可以用来梳头么?” 薛无晦动作微微一顿。 他站起身,往一边走去,只留下一个缥缈漆黑的背影。 “随你。” “嗯……?” 云乘月试着梳了梳头,再看看精美的梳子,又抬头望望他。 “你其实主要是为了送我梳子吧?” 她冷不丁问。 他背影停下。也不好分辨那是普通的“停下”,还是叫做“僵硬”更好。 “……你自己在殿里选些衣裳、首饰,收拾收拾,该走了。” 他没有回头。 “我暂时不能随意在地面现身,所以需要你先在浣花城里帮我做一件事。”他说,“这柄玉梳,权且当成报酬。” 云乘月再看看梳子。 “可按照契约,这些东西我本来都能自己拿。”她一本正经地说,“你拿我的东西送我,也叫报酬吗?” 薛无晦转过身,纤细阴沉的眉毛拧在一起:“那你要如何……” 他话音未完,却戛然而止。 在目光尽头,那名长发散乱、坐得笔直的少女,对他露出一个盈盈的笑。 “谢谢你安慰我,也谢谢礼物。”她有点狡猾地眨眨眼,“对人道谢,还是当面说更好,对吧?” 亡灵的帝王一怔,蓦地抿紧嘴唇。 旋即黑烟一散,他消失在原地,唯有话音散落。 “……自作多情。” 不愿承认之事(“所谓对你负责”...) 云乘月并不知道浣花城里的风云变幻。 但即便知道,她也并不在乎。 她忙着呢。 云乘月一点点地从商匪身上偷“亮尘”,偷得很是专心。一眨眼,时间就流过了。 秋天的傍晚总是过得很快。 凄凄的残阳落了,清寒的弦月升起;山林瑟瑟,风声如无数断裂的瑶琴之音,更添一分鬼气。 看守云乘月的两个婆子里,凶狠的那个赵婆子被喊去帮忙,还剩一个温和点的张婆子守着她。 但是,傍晚时还比较友善的张婆子,现在也变得凶狠了。大概是被赵婆子训斥了,她心中不快,就对着云乘月阴阳怪气,说些什么“去了窑子姑娘必定是出名的头牌”之类的话。 云乘月充耳不闻。 她一直在关注商匪们。 他们还围着之前落石的地方转来转去。老葛那头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一众商匪晃来晃去,发出嘈杂的声响。 云乘月竖起耳朵,听见了“风水”、“大墓”、“陪葬”、“无法断代”、“发了”……这些关键词。 怎么,他们还在这山林里发现了什么古墓? 一个念头出现在云乘月脑海里: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这儿附近山缓水浅,就是有墓,也不可能是什么大墓。 咦…… 她什么时候会风水? 说不定是过去在哪儿无意看到的……云乘月摇头,摆脱这一缕疑惑。 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当张婆子又开始新一轮阴阳怪气时,一阵狂喜的叫声陡然打破沉闷。 “就是这里——下头就是地宫!是大墓,真是古代贵族留下的大墓啊!” 大墓? 古代贵族? 张婆子一句怪话还卡了半截在喉咙里,云乘月已经站起来,往前面走去。 这老妇心中一紧,本能追上去:“不许跑!” 要是这“高档货”跑了,她一准儿要吃顿排头! “不是跑。” 夜风送来小姑娘清澈柔婉的声音。 “瞧,他们要下墓了,我们也得下去。” 毕竟,谁会放心让贵重的“货物”留在地面? 与其被狼狈地扔下去,不如主动过去,也许还能争取一个相对有利的地位。 云乘月背对张婆,再也不看她,坦然地走了过去。 …… 一切正如云乘月的预料,商匪们打定了主意要所有人都下去。 假如这下面真是一座大墓,盗墓无疑是一件很危险的事。越大的墓,机关就越多——无论是想得到的,还是想不到的。 这群商匪干的是违法的勾当,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如果此番得手,那云乘月这个“高级货物”完不完整,也不太重要了;如果遇险……他们命都没了,还要她活着干什么?不划算。 而对云乘月而言,虽然她可以悄悄吸收别人书文的“亮尘”,但一来她还不熟悉这一能力,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到哪一步,二来…… 这群商匪都是修士。留在地面,她被严加看管,做什么都不大方便;地下虽然可能环境凶险,但商匪心神分散,她反而更有活动的机会。 见她主动提出下墓,头领有些意外。他性格多疑,本能怀疑有诈,可转念一想:毫无修为的富贵娇花,聪明一些也正常,还怕她翻出什么花样不成? 他就粗声笑道:“算你识相!” 大墓当前,原本的“高级货”也没那么有吸引力了。 云乘月只在心里笑了笑。他们越轻视她,对她就越有利。 说来古怪,她总觉得自己穿越前并不是多么镇定从容的性格,但身处这一方陌生的世界,也并无特别倚仗,她却莫名有种游刃有余之感。 老葛用罗盘定位,两名商匪在他指向的地方撒下一圈粉末,圈出了一个圆形;更多的商匪点燃了防风的火把,并撒上驱邪粉——据说这对妖邪鬼魅有奇效。 已经是寒月凄清的夜。 山里的风声与鬼魅、妖精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火焰照亮了商匪们发亮的、狼一般的眼睛。 很快,个子略矮、满脸凶相的头领一步跨出,站在了圈好的盗洞旁。 他右手抽出长刀,刀身同时折射出月光、星光、火光,还有无数双凝视此处的眼睛。 接着,他用刀尖直直对准盗洞中心,忽然大喝一声,刀尖也随之用力划出一横、一撇! “亮尘”——云乘月猜测这是灵力轨迹,猛地闪烁起来。 比火焰更明亮的笔画,熊熊浮在了半空。 云乘月凝神去看,也不浪费机会,指尖轻轻勾动。非常顺利;一点凛然的灼烧之意出现在她指尖,同样没入她体内。 头领的灵力,她也能拿。 不过比偷其他人的灵力稍微阻力大一点。她暗自估量:大概就像用筷子挟起一粒花生和挟起一粒蚕豆的区别……唔,有区别吗?大约有。 与此同时,头领已经憋红了脸。 他本意是要在手下面前露一手、震慑一二,叫他们知道他这个大哥当得名副其实,谁知道……今天这书文怎么这么难写? 他大爷的! 头领一咬牙,更加大了灵力外放,却又死撑着要做出一副轻松霸气的模样,牙齿都差点给咬碎了。 云乘月静静地望着那枚难产的书文。当头领咬牙切齿时,她只觉得灵力更多了,积累得更加愉快。 从傍晚到现在,她都在小心地吸收商匪们的灵力,到现在有了头领这么个高质量的来源,她自然不会放过。 随着力量越来越多,她终于能在体内感到实质的力量存在……像是有一团半凝固的温暖液体,在她眉心、心脉、丹田之间缓慢循环。 但力量,暂时还只是力量。 她目前没办法用出来。试着用手指写个字,也并没发生奇迹。 但她也得到了好处:随着力量继续增多,她的五感、肌体力量,都有了明显提高。修炼一途,还真有些玄妙。 要不要试试把这群人的灵力都拿光?那时会发生什么? 这个想法才出现没多久,云乘月就发现,她无法再吸收头领的灵力。 之前吸收老葛等人的灵力时,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 难道……她从每个人身上获取的力量,都存在一定上限? 云乘月有些遗憾,但也只 能暂时放弃。 此时,头领已经满后背的冷汗。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往日很轻松的书文,今天写得格外艰辛? 他花了十二分的力气,总算撑了下来。最后一捺完成时,他差点没忍住栽倒,只能假装抹把脸,趁机塞了两颗补灵丹。 而被他写出的那一枚书文…… 云乘月凝神看去:是一个“破”字。 泛着血光的大字,悬浮半空,忽然脱离刀尖,重重撞上了盗洞中心! ——轰! “破”字融入大地,带着千钧之力爆裂开;陡然之间,地面破碎,被粉末圈出的地面猛地往下一震、一塌,碎裂成无数土石块,“轰隆隆”地往下砸去。 回音遥远。 一个盗洞顷刻完成。 众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那黑黢黢的洞口上头。 紧接着,老葛跨出一步,侧耳听了听底下回音,露出喜色。他伸出油腻腻的右手,抓着那只被写秃了一半的毛笔,在自己的罗盘上写了一个字。 ——降。 是降落的降。 很薄的、朦胧的微光向着深不见底的洞底探去;空气的流速仿佛都慢了下来。 云乘月思索着:不知道这枚书文又有什么功效? 老葛却扭头说:“大哥,准备好了……那个,要不,找个稳妥的人打头阵?” 他两只贼眼珠灵活地一转。 大墓多陷阱,谁走前头谁倒霉,他自然不乐意。 头领缓了口气,四下里看一圈,抬手指了指那边的两辆马车。 他们这支“商队”,除了携带云乘月这样的“高档货”,还有两车惯例的“普通货”——等待被贩卖的倒霉平民。 “一个个地排开捆了,让他们走前头,探路。” 老葛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头领英明!正好还免得他们乱跑!” 商匪们动作利落,很快就把十多名干瘦的人带了下来。这些人年龄都不大,正是适合出力做苦活儿的时候。 他们原本都是浑浑噩噩、麻木不醒,被推搡了好一会儿,才突然醒悟过来自己的命运,霎时就张嘴哭喊求饶起来。 “都瞎愣着干嘛。” 头领挥挥手。 一名商匪立即走出,掏出笔,在半空写下一个“囚”字。 囚——人在四面牢笼中,不得不低头。 书文写好之后,倏忽幻化为几道绳索,飞出去将十几人捆得严严实实;他们哭嚎的声音戛然而止,神色也渐渐重新归于麻木、迷茫。 这……不光是被困住了行动,连心智也被控制了? 云乘月心中微凛:假如她刚才不是主动站出来,此刻是不是也会成了无知无觉的傀儡? 她盯着那群浑浑噩噩的可怜人,心中不忍,又生出一点怒气,指尖对准那“囚”字化出的绳索狠狠一拉—— “啊……!” 书文的主人突然吼了一声。 “钱老八,干什么!”头领吓了一跳。 对方茫然地抬手擦汗,拿出一袋液体往口中灌,含糊道:“奇了怪了!我这灵力突然就控制不住,险些引起书文崩塌!” 头领不耐烦道:“我看你多半是吓坏了胆,自己手抖!拿去,再带一瓶补灵液,别中途没力气支撑书文,把货给放散了!” 云乘月略垂下眼帘,有些不甘地收了手。她吸收他人的灵力果然有上限,可惜。 她再瞥一眼那群乖顺如牛马的可怜人,暗叹一声,扪心自问:凭现在的我,能不能救他们? ——不能。 前路未卜,她保住自身安全尚且不易,遑论救助其他许多人。 穷则独善其身。现在的她,没有救助他人的本事。 她按下心间涌动气血,尽力收了心,专注于观察周围。 商匪们牵着十多个人,像牵着十多头牛马,到了盗洞边,把人一个个地推下去。 老葛之前写的“降”字不停闪烁微光;人被推下去后,不是陡然掉落,而是以匀速下降。 很快,被当成探路棋子的人就下放完了。 当商匪们商量自己人的下墓顺序时,云乘月主动走了出来。 “我先下。”她声音清澈平缓,如微风徐徐。 头领愣了愣,狐疑道:“你这小娘皮,莫不是在跟老子耍什么心眼?” 云乘月神色不变,淡淡反问:“那不然我走最后一个?或者中间?反正都得下,那我都行啊。” 下墓,头尾都很危险,中间相对安全。 但——云乘月莫名地知道,对于下面这座墓,这些安排都没用。 所以走哪里,都一样。 而且,如果她表现出任何不配合,恐怕也会成为被“囚”字书文控制的傀儡。 还是自己主动占一个位置更好。 头领又一愣。 片刻后他咧开嘴,笑说:“你这丫头片子怪有意思的。行啊,下去!要是有命,回头给你挑个好主顾!” 他一掌推来。 云乘月眼前一暗,整个人往盗洞连通的黑暗中坠落而去。 她低下头。 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有一种古老苍凉的气息,从地底的阴风中吹来,掠过她的鼻尖。 眼前仿佛飘来一阵缥缈黑雾,幽魅无踪。 云乘月望着这段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黑烟,鼻尖轻轻耸动几下。 奇了,她怎么觉得……这烟雾,好像很香、很好吃的样子。 鬼使神差地,她朝烟雾伸出手—— 呼! 一阵比方才更猛烈的风吹来。 跟在云乘月背后降落的匪徒眼前一花。他举起手里泛着光亮的油灯,往下头一探:光亮前方,只隐约见得到那群“低等货”的枯瘦影子,哪里还有那娇怯芙蓉般的少女? 匪徒慌起来,吼道:“大哥——那小丫头不见了!” …… 云乘月倒没有觉得自己不见了。 她觉得是其他人不见了。 她眼前一黑一亮,再抬头时,她已经处于一座地宫之中。 空阔、高挑的长方形宫殿,亮着苍白阴森的光。 前方,悬浮在半空的……是一座刻绘着无数 花纹、华丽又阴森的青铜悬棺。 在云乘月投去目光的同时。 笃、笃…… 青铜悬棺之中,忽然响起了缓慢的、单调的,像是里头的谁叩响棺盖的声音。 活着(因果) 云乘月沉浸在观想成功的喜悦里。 她对墓主人的内心风暴一无所知,更不知道什么“生命之文”、“天然克制”之类的事。 她只是单纯地,努力了很久然后努力成功,因而感到非常开心,还有一点得意,迫不及待想炫耀一下:看,我成功了,现在你是不是要乖乖跟我谈合作了? 所以,她托着这枚书文,高高兴兴抬起了头,笑得灿烂又甜美。 “看!”她炫耀说,“我的书文……哎?” 她忽然愣住了。 云乘月终于发现了什么。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疑惑地盯紧了上方的墓主人。 青铜悬棺上,墓主人居高临下、神情阴沉,浑身绷得死紧。他大袖当风,两只惨白的手扭曲成爪,仿佛下一刻就要扼住谁的咽喉。 地宫里一片死死的、压抑的沉默,令人不期然想起暴风雨来临之前。 但让云乘月愣住的,并不只是他展现出的姿态。 而是…… 她情不自禁又揉了揉眼睛。她看到的东西真的存在吗? “你,”她探究地看着他,戒备地往后退了两步,“你怎么啦?” 她的声音唤醒了墓主人的神智。 从刚才开始,他一切举动纯然出自本能,大脑其实一片空白。他太过震惊,以至于无法思索出足够得体的应对。 ……怎么办? 冷静,不,想想,想想……怎么办? 攻击?不,她手里那枚书文比太阳真火更恐怖,哪怕无意识出手,他也会身受重伤。 不能攻击……不能。 等等,她是不是根本没意识到她做了什么? 她不了解那枚书文? 对了,她根本不知道这枚书文意味着什么! 他猛地松了一口气,双手倏然握紧。没时间懊悔自己刚才的失态了,要想个办法糊弄过去……一定不能让她意识到那枚书文的威力。对,一定不能。 一连串快速的思考在他心头滚过,无数的问题牵出无数的推论,每一个都导向另一个复杂的结果。 但所有的快速思索,最终仍然化为最初的那三个字:怎么办? 这个原本孱弱的、可以任他宰割的女人,突然拥有了能够轻易灭杀他的能力,现在他该怎么办? 下一刻他就给出了答案:装。 她并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东西,所以他大可装成一切正常。 装得——这枚书文对他而言不值一提。 装到——她和他签订帝后之契为止。 只要契约订立,这枚书文也就不足为虑,反而只是助力了。 念及此,墓主人心中的惊涛骇浪,略略平息了一些。他盯着她,命令自己做出一副随意的姿态。 墓主人甚至成功地露出了一点冷冰冰的微笑,开口说:“观想书文,你用了三十二个时辰。” 黑烟聚散,他已经出现在她身前。他眼角余光瞥到自己的头发、衣摆都轻盈地垂落,这些举止应当都和之前相同,没有异常。 可是,云乘月没说话。 她仍然盯着他,连眨眼的速度都变慢了很多。 墓主人心中更紧张一分,面上却只淡淡流露一点不悦:“云乘月?” “……三十二个时辰?”云乘月这才“噢”了一声。 两人互相盯着对方。 当墓主人绷得死紧时,云乘月也陷入了某种困惑之中。 她正在思考:是她自己看错了吗?他的背后,是不是有……可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样子会骗人,但味道不会。 云乘月鼻尖一动,嗅了嗅他的味道。 ……咦?这个味道? 总觉得,总觉得……更香了? 她盯着墓主人,再次缓缓地眨了眨眼。这个动作她已经做了好几遍了,但她还打算再做几遍,因为她现在真的……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东西。 他背后到底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 云乘月这副呆呆的样子,引起了墓主人更多的警觉。 他本来就极度紧张,现在心中那根弦更是绷紧到了极致:难道她发现了?可她连《云舟帖》都分明没听过,之前只是个普通人,她凭什么知道?不,不可能。 他那空洞寂静的胸腔里,那颗由怨恨与激愤组成的死亡之心,在本能的颤栗中不断收缩。 安静,总是给人压力,而且是越来越强的压力。 “云乘月……” 终于,是墓主人先无法承担。 悄悄地,他往后退了一步。借着宽大肃穆的纯黑衣摆,他掩饰住了这个动作,唯独发梢的轻轻颤动,暴露了一丝他内心的波澜。 然而,他的举动,反而让云乘月看得更加清楚。 她更加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墓主人又悄悄退了半步,尽量不动声色:“你,看什么?” “我……”云乘月刚要回答,又犹疑地住了嘴。 她想,也许是她看错了?他刚刚说她一共花了三十二个时辰是不是?接近三天没有睡觉,她说不准是劳累而不自知,累得出现幻觉了? 她再看墓主人一眼,摇摇头,拿起桌上的琼浆,给自己倒了一杯,再大口吞下去。 冰冷香甜的浆液滋润着她的肺腑,也补充了她消耗大半的灵力。 可再是琼浆玉液,喝了好几天,滋味也就腻了。 她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和这单调的琼浆、灵果、烤肉相比,还是他的滋味更复杂浓郁多变,堪称豪华大餐。 而且,他现在的味道居然更好了。 莫非……是因为他背后的那个东西? 好想舔一口啊…… 云乘月悄悄舔了一下牙齿,又咬了一下舌尖,自责:不可以,怎么可以舔人?这样想实在太不尊重人了。 “那个,”但她还是忍不住快速舔了一下嘴唇,语气也变得心不在焉,“我想问的是……嗯,你说我三十二个时辰观想出书文,你当初用了多久?” 也许转移注意力,就可以转移食欲?她不确定地想。 墓主人却误会了,以为她的异常都是因为这份好胜,以及长时间集中心神的疲累。 他蓦然松了口气:原来是为这个。果然,她不可能知道书文的事。 因着这份松快,他唇边浮起了一朵小小的、矜持的微笑:“我?我用了……三十三个时辰。” 云乘月还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继续心不在焉地点头:“哦,三十三个时辰,比我多一个时辰。” 墓主人继续努力让自己显得一切正常。他板正神情,漠然中带点不耐,像是对她的说法感到不屑:“一个时辰的差距,什么都说明不了。” 云乘月歪了一下头,目光还是集中在他身后。 但这样的角度仍然不太看得清,所以她捧着自己的第一枚书文,迈开步伐,绕到了墓主人身后。 她一边围着他转圈,一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墓主人被看得简直毛骨悚然,却不得不忍着。无论是生前身后,他都不喜欢被人这么细细观察——没有哪个帝王会让别人把自己看得太清楚。 可—— 他现在心中有鬼。 有鬼,就要忍着。 不仅要忍着,还要做出和悦的、略带出一分毫不在意的模样,这才能避免引起敌人的警觉。 墓主人微垂下眼帘,掩饰住自己的警惕不安,主动开口说:“既然你已经观想出了书文,朕设下的最后一道考验,你就通过了。” 好了,快点让这件事过去。 云乘月闻言,倒是真的被牵扯了注意力。 她盯着他背后的东西,犹豫了一下:应该不是她的错觉。可他好像很不喜欢被她知道这件事……那就不揭穿了? 嗯,暂时不揭穿了,要展现积极合作的友好态度嘛。云乘月暗中点头,并称赞了一下自己的机灵。 她停下脚步,仍旧捧着书文,微笑道:“好,那我们来谈谈合作。我的条件很简单,是……” “朕不会接受。”墓主人斩钉截铁。 他心想,不错,这就是他正常会有的态度。合作条件?帝王从不和人谈条件。 云乘月则有点懵:“不接受?可我还没说完呢……” 墓主人脊背挺直,平静地、漠然地重复:“朕不接受任何条件。朕会告诉你朕要什么,剩下那些没有要求的,才是你的地盘。” 很好,这就是正常的他。墓主人感觉自己冷静而自信,对自己的表现比较满意。 云乘月则听得发呆:这么霸道吗? 不过,她思索,也符合他表现出来的性格。 如果他忽然变得很和气、很好说话,她倒是更会奇怪一点。 嗯,很正常……不,等等。不对劲。 他之前明明很想要让她当皇后?虽然设下了灵文、书文两道考验,但他说过,这都是因为要用到她,要她帮他光复天下。 之前他透露出的态度,分明是如果她通过考验,他就会松口谈谈的意思。一个人面对自己渴望的事业,以及唯一的合作对象,哪个聪明人会连条件都不听、咬死了不妥协? 墓主人是聪明人吗?总不能是个笨蛋皇帝。 所以,肯定有哪里不对劲。 总觉得,他更像是迫不及待,是急着想要隐藏什么事——不愿意被她发现的事。 隐藏? 云乘月往左边歪了一下头,再缓缓往右边歪了一下头;她的目光一直凝聚在他的脸上,手里捧着的书文也始终跳动不停。 “你确定吗?”她慢吞吞地问,“你真的连听都不听,就拒绝我的合作条件吗?” 墓主人矜持地翘起唇角:“君无戏言。” 他冷静地想:很好,这就是他本来的性格。 云乘月轻轻叹了口气。她已经明白了。无论是他背后的那个东西,还是他此刻的表现,她全都想明白了。 她本来想体贴地装不知道的,可是……没办法,她总不能把自己卖了啊。 云乘月举起双手,让掌心的书文更加活跃。 “你……” 她神情认真,非常直白地问:“你是在害怕我的书文吗?” 墓主人一呆。 一时之间,他竟然反应不过,只能呆呆地望着她。 那枚恐怖的书文就在她的掌心,散发着清新蓬勃的生命力,仿佛下一刻就能让他灰飞烟灭。 墓主人:……!!!你是天才,:,网址 s:///book/13/13645/8401381.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烟火气(缺失的东西...) 当卢桁匆匆来到山顶时, 看见的就是“封氏命师”逃走的背影。 “……死灵?!” 老人一脸震惊,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本质。 不过,这是薛无晦炼制出的傀儡。 卢桁太惊讶, 一时站住了。一旁缥缈的幽魂抓住空隙,一刀砍去――又被那名忠心耿耿的属下拦住。 幽魂散去。 山上影影绰绰, 到处都是佩戴兵刃的幽魂。它们在试图阻拦卢桁等人, 而在“封氏命师”离开后,它们也都消失了。 云乘月之前注意到了它们,却没有正面打过交道。她望着那些黑影:“那是……” “是我当年的亲兵。封栩偷走了我的虎符,他们拒绝效忠他, 一同举剑自尽,化为阴兵, 沉睡在虎符中。” 他站在她身边,松了手, 防止引人怀疑。但他没有消失,而是广袖垂落,静静立在一旁。 云乘月忽然明白了什么。她上山的时候,遇到了封氏的人, 靠取巧的手段艰难胜过对方,但是后来的路上,所有封氏的人都成了新鲜的尸体。当时,这些黑影也散落在树林中。她本来以为那是封氏的手段,但…… 原来是他让亲兵将那些人清除了?为什么? 她没来得及问出这句话。 因为卢桁已经大步走来, 紧张又小心地拉着她, 一边让人给她喂药, 一边又指挥别人察看、清理现场。连穿着官服的陌生人说要先问她公事,都被老人严厉拒绝, 说她应该先休息。 “……没有生命危险。好好睡一觉,你的书文比什么灵药都强。” 老人松了口气,抬手往她嘴里塞了什么。 甜苦的味道弥漫开,几乎在同时,云乘月就感到浓重的困意。 她晃了晃,倒在旁边女修的怀里,很快就睡着了。 …… 云乘月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也许是因为见过了封栩的灵魂,又听薛无晦讲了当年封栩的事,她竟然梦见了千年前的大夏。 梦中有一座宏伟异常的城市,宫殿建在最高处,宫殿中又有一处很高的楼台,被称为摘星台。 站在摘星台上,可以望见远处正在修筑的工程。纯白的建筑绵延开,从城市中如龙游出,往天边而去;密密麻麻的征夫挑土推石,像蚂蚁一样围在建筑旁。 摘星台上只有封栩一个人。 他戴着瘦长的黑色官帽,头发却没盘好,掉了好几缕出来。灰黑色的官服被高处的风吹起,鼓满,掩盖了他孱弱的身躯,只剩纤弱的脖颈微微颤抖。 “……这是不行的。” 他的声音颤抖不停,充满了恐惧。 “这是不行的……陛下带领人类,将鬼神从大地上驱逐,让世间成为人类的国度,这已经是上天能容忍的极限。为了大夏的存续,陛下应当重开祭祀,供奉鬼神……这才是长久之道啊!” “可岁星网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防御神鬼降临,更是――弑神!” 他凝望着那纯白的工程,又仰头看着苍蓝的天空,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声音渐渐带上了哭腔。 “这会让人类走上灭亡的命运……大夏会亡啊,陛下!人类是无法真正战胜鬼神的!” ――封栩,你太悲观了。命运是用来战胜,而不是用来顺从的。 谁在说话?好像不是薛无晦。 云乘月想要转身看看,却无法做到。她的视角在封栩背后,固定不动。 曾经的大夏国师没有回答。 他喃喃着一些奇异的词句,都是和占卜有关的话。 最后,他突然扭过头。他是个柔弱的青年,容貌清秀,眼神中天生含着一股忧郁。 “……您劝劝陛下,陛下只听得进您的话。”他神态沉重而悲伤,重复说,“现在将岁星网改建为祭坛,还来得及。” 不知道另一个人说了什么,国师的神情愈发悲苦,乃至绝望。他不断摇头,最后长叹一声,重新凝望天空。 “如果行走的方向注定是一个错误,所有的牺牲都是徒劳。” 他忧郁的声音在四周回荡。 “您看啊,所有这些征夫,那些等待离人归家的亲眷,那些战壕中堆积的尸体……到那时候,都只是白白牺牲。” “我们也是,到那时候,我们也只能无助地等死……” “这就是命运。命运无法违抗。我们在前往错误的方向,您真的决意置之不理么……不,您当然会这样选。” 国师突然发出一声笑。那笑声含着一丝凄厉,仿佛乌鸦尖鸣。 “因为陛下这些叛逆疯狂的想法――全都是因为您啊!您要负责,您必须负责,只有您能负责啊――” “……大人!” 谁? 一切景象都消失了。 没有封栩,没有摘星台,没有绵延的纯白建筑,没有蚂蚁一样的人民。 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渐渐地,她听见喘息声。 沉重的、带着杂音的喘气声,好像破烂的风箱不断拉响。她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什么,慢慢低下头。 黑暗中,她看到自己的身体。她左手扶着膝盖,右手拿着一柄长剑。 她才意识到,喘气的声音来自自己。 她好像踩在什么东西上。她试着挪动脚步,才发现脚底黏糊糊的,好像踩着什么。 ……血腥味。 很浓的血腥味。 她听见喘息声变得更加急促,好像代替了某种呼喊。 从脚下的血液开始,周围的景象慢慢亮起。她看见了。 脚边一具尸体,两具尸体,三具…… 不远处还有,更远的地方有。 尸体之上还叠着尸体。有大有小,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她跑起来。 她开始不断去翻那些尸体,一个个地确认还有没有活人。她看见自己的手不停颤抖,自己的血和别人的血混在一起。 这个死了。 这个也死了。 死了。 死了。 最后,她用力推开门。 屋子里坐着一名老人。他背对着她,跪坐在一张草席上,满头白发散下,身上全是血。 “……夫子!!!” 她听见尖锐的悲鸣。 那名老人仿佛摇了摇头。 “明哲保身……终究是不行的。” “……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无论遇见什么,我们都要肩负起应当肩负的责任。” “士不可以不弘毅,否则……就会导致今日的祸事!” 咚。 老人的头往旁边一歪,突然掉了下来。 他的头“骨碌碌”地滚了过来,一直滚到了她的脚边。上头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地、严厉地盯着她――死不瞑目。 她的身体定定站着,而后一点点滑落在地。 “夫子,夫子……” “……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 醒来的时候,云乘月第一反应是摸了摸脸。 触手干爽,没有任何眼泪的痕迹。眼睛也没有哭过的刺痛感。 她躺着,看了一会儿天花板。 “呼……” 她坐起来,拍拍心口。吓死了,还以为梦里那个一看就很惨的人是她。没哭,看来不是。就是说嘛,谁会背负那么沉重的过去啊,一看就是奇怪的故事看多了,自己编出来的离奇剧情。 “你醒了?” 一个带着笑音的、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来。 云乘月扭头一看,见自己床边竖着一架屏风,屏风上有颗人头――是荧惑星官。他嘴里叼着一根草,正笑嘻嘻地看着她。 她脱口而出:“你脑袋也被人砍了?” 星官笑容一僵。 “说谁被人砍了……我像那么弱?”他不满地吐出草叶,抬起手臂,趴在屏风上,眼里却始终有笑影,“猜猜看,你睡了多久?” 云乘月揉了揉脑袋:“嗯……一年?” 虞寄风笑容又一僵,悻悻道:“怎么可能那么久。” “你让我猜,那肯定是比较久。”云乘月不在意地说,又问,“你为什么趴在屏风上?” 星官做了个鬼脸,笑眯眯道:“因为有人不准我超过这道屏风,为了不被嗦到死,我不打算犯戒。” 他换了只手,撑着脸,悠悠道:“你睡了三天。我是来通知你,这次封氏被死灵蛊惑、酿成大祸的事件,你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司天监会如实记录你的功绩……怎么也是个甲级。” “甲级……有什么用?”云乘月没明白。 “最高级的奇遇地图、全天下驿站住、定期发放补给、部分刑罚豁免、可以收二十个以内的奴隶……好处多得很。”虞寄风掰着指头数,语气很夸张,“很多星官五年都拿不到一个甲级功绩!” “等白玉京那头登记好,你的身份牌就会自动升级。你本来是参照七等爵待遇,现在开始,参照八等爵了。” 他目光闪闪,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如何,如何?是不是很厉害?” “荧惑星官,您究竟在兴奋什么……”云乘月有点头痛他这真真假假的性格,撑头说,“也就升了一等爵嘛。” “七等以上就是高爵,你想升多少。”虞寄风懒洋洋地一挥手,“别忘了,你现在还是个预备役。等你将来从明光书院毕业,修为至少到第三境连势境,才有资格参与星官考核。” 云乘月:“哦。” 并不关心。主要是对着荧惑星官,除非必要,她懒得开动脑筋,去分辨他哪句真心、哪句假意。 她意识到,薛无晦不在,他又去哪儿了?她心不在焉地看看屏风,又看看另一边的窗户。她听见了市井嘈杂的声音。这里显然不是云府,而是客栈之类的地方。 啪―― 一颗栗子砸到了她头上。 棕色的扁球掉到被子上,被炒干而裂开的缝像大笑的嘴,乐呵呵地露出棕黄色的果肉。 云乘月捡起栗子,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虞寄风笑眯眯,晃晃自己手里的栗子:“请你吃,别客气。” 云乘月把栗子放在床头,继续面无表情。 星官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我居然被一个预备役嫌弃了。我可是五曜星官!” 云乘月绷不住表情,无奈了:“荧惑星官,您……”有事就说,没事就走,好吗? 青年却再次笑出一口白牙:“卢老头儿不在,是因为替你去述职了。当时在通天观发生的事,原本该由你亲自向司天监报告,但考虑到种种因素……反正卢老头儿替你做了。之后会有其他人来再问一遍,好确认事实。” 云乘月动作顿了顿。 她重新躺下,拉过被子到下巴,闭上眼。这样能最大化地减少表情的破绽。 “有什么好问的。”她尽量让自己听上去像小姑娘发脾气,“我被一个神神叨叨的修士揍了一顿,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没死是侥幸。虽然我觉得自己义无反顾,但去之前,我也没想到我的书文对他作用有限……早知道这么痛,我说不定就不敢去了。” 会不会有点假……唉,她尽力了。云乘月有些哀怨地想,不知道明光书院教不教演戏。 但荧惑星官似乎没有察觉异常。 他还噗嗤地笑出来:“这才对。本来就是个小姑娘,非要装老成。听说卢老头儿找到你的时候,你眼睛都哭肿了?有那么痛?” “嗯。”云乘月只应了一声。既然不擅长演戏,就尽量少说话,少说少错嘛。 虞寄风却嘿嘿笑起来,不怀好意地说:“等以后加入司天监,类似的事多得很,你难道每次都要哭?” 云乘月木着脸:“哭就哭,我就喜欢哭着打架,这是我的爱好。” “真的啊?”星官又笑。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云乘月简直怀疑自己长在虞寄风的笑点上。 “我得走了。” 终于,他跳下去,落在屏风另一边。但他还在说话,像突然变成了个话痨:“你知道你在哪儿么?是卢老头儿特意找的一家闹市客栈,还特意要的最靠街的房间。” “他说你的书文是生机大道,在人气旺、生机足的地方,恢复得最快。” “你要是闲着没事,可以多出去走走,多看看。” 他站在屏风另一边,叉着腰,成了一道剪影。 “你这姑娘,年纪不大,和人群还挺疏离。哪家十几岁的姑娘跟你一样,不是在家就是去书院、星祠,就算逛街都是一个人,跟街边晒太阳的大爷似的。” 云乘月打了呵欠:“当大爷也没什么不好。” 他发出一声怪叫。 “那可不行。”他的语气突然严肃了一些,“你的生机书文虽然清新灵动,却缺少了人气,你没发现?” 云乘月呵欠打到一半,愣了愣:“人气……?”修炼书文还需要人气?那要怎么办,去街边站着,热情洋溢地挥手,让大家给自己投票? 她忍不住联想了一番,表情诡异起来。 虞寄风不知道她想了什么,只当她不解,便说:“‘生’之一字,既是自然万物,却也是人世烟火。你的道看似纯净圆满,实际却是缺少人气而造就的虚假圆满。” 他笑道:“我还吓了一跳,说怎么一个才入门的小姑娘,竟然能有这种圆满的大道。之后我才想明白,你是完全剔除了另一部分。” 云乘月懂了他的意思,就是一百分的试卷,她给自己搞成了五十分上限,然后考了满分? ……那岂不是不及格?居然,甚至,不及格? 虞寄风说:“也不怪你。你是那样的出身,对家人失望,难免也对这个世界兴趣缺缺,说不定对卢老头儿也没什么感情……但那老头儿是真关心你,你看他剃头挑子一头热,也别对他太冷漠。” 老头儿……这个称呼让梦里的一些场景浮现。 云乘月沉默片刻,重新坐起来,低声说:“我并没有对卢爷爷冷漠相待。” “你自己知道咯。” 星官耸了耸肩,声音里的快乐宛如芦苇晃来晃去:“虽然我刚刚说你有了甲级功绩,书院毕业后就能来司天监……不过嘛,如果你不想办法弥补这个短板,说不定连明光书院的入学考试都无法通过哦?” 云乘月抬起头:“入学考试?” 虞寄风走到屏风边缘,侧过身体,露出张笑脸:“卢老头儿还没跟你说?啧啧啧,我简直要怀疑他会帮你作弊了!那么,为了防止他晚节不保,我来跟你说明。” “明光书院位于颍州、中州、宸州的交界处,所在地叫明光城,号称‘三州之都’。” “它只收第二境以上的学子,是大梁最顶尖的甲等书院。顺带一提,浣花书院是丙等书院。” “明光书院分为内院和外院。想进入最好的内院,必须有一封合格的推荐信,和至少一枚天字级书文。如果没有这些,也可以去考外院。所以每一年都有无数学子前往明光城。” “明光书院规定,所有学子必须先通过入学考试。并且,考验从出发时就开始,学子必须独自前往明光城,不得有长辈、护卫等人陪同。” 他手里捏碎一粒栗子壳,将栗子肉往嘴里一抛,边嚼边摇头:“所以,如果卢老头儿说要送你过去,你可千万别答应。他从司天监退下,正要去明光书院当老师,要是公然违规……晚节不保,晚节不保!” 云乘月听住了。 明光书院……她有点喜欢这个名字。唯一的问题是…… 她坐在床上,撑着脸:“听上去,连入学考试就这么麻烦了,要真入学了,是不是得麻烦上天了?” 虞寄风对她撇撇嘴:“小姑娘家家,别成天麻烦、麻烦的!你再这样,书文就永远缺一半!” 云乘月毫无惊慌,反而有点惊喜:“那我就通不过入学考试了?那何必千里迢迢赶过去,我可以就近挑一家好点的、不那么麻烦的书院,也能修行嘛。” 虞寄风:…… 啪。 又一粒栗子扔了过来。 他笑容不变,眼神变得有点恐怖:“不行,是我给你写的推荐信,卢老头儿也写了。他我不管,你要是真不去,浪费了我的推荐信,我就……” 云乘月等了一会儿,久久没有得到回应,不由问:“你就?” 星官憋出一句:“我就娶了你!” 两人面面相觑。 云乘月一个激灵,抱住双臂,抚平鸡皮疙瘩:“太恐怖了,我还是努努力。” 虞寄风:…… 云乘月眼疾手快,迅速躺下,同时拉过被子盖住头。 砰――! 什么东西砸在她身上。过了会儿,她小心翼翼将被子拉开一条缝,才看见那是一袋栗子,口子是夹好的。 星官已经往门口走去。 “送你吃了。”他的声音重新变得懒洋洋的,“哼,小姑娘差不多是我曾孙女辈,你想嫁我还不娶呢。” 他离开了。 云乘月站起来,将那袋栗子抓过来。她犹豫了片刻,打开纸包,拿起一枚咬开。带着点焦味的甜香在口腔中散开,还留着锅中的温度,以及被蒸汽闷出的湿软。 栗子粉糯香甜。 她下了床,没穿鞋,试着踩了踩木板。 接着她走到窗边,推开窗。 ――新出的瓷器! ――新制的成衣瞧一瞧! ――客官,来玩碗藕粉? ――娘,我要那个球,不要那个,呜呜呜我就是要嘛…… ――小宝你给老子滚过来!谁准你逃课的?! 她抱着栗子,趴在窗边,扑面而来全是市井烟火。 不远处有一家面摊,竟然正好是她喜欢去吃的那一家。正是中午,面摊坐满了人,不过今天掌勺的是老板娘,老板坐在一边,怀里抱着个女娃娃。 有熟客问:“怎么今天是嫂子在灶上?” 女人给客人舀了一碗面汤,不无抱怨地说:“这个作死的冤家哦!前些日子该收摊了,非要磨蹭,结果被那个什么书文之影啥的捶了,足足躺了两天,吓得我哦!” 熟客恍然,接过面汤,呼呼喝了两口,才感叹道:“人没事就行!我家娃也是,中招了,人都没气儿了,可把我哭得……结果天一亮,人又醒了,真是老天爷保佑。” 女人一边应,一边瞪了丈夫一眼,却又自己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似地:“再送您碟小菜。” 熟客乐了:“那行!” 云乘月看着,又思索着刚才虞寄风说过的话。 人间烟火气……她的确从来都是站在一边看,觉得很好,但不会想要自己成为其中一份子。 说不清为什么,大概是觉得麻烦。她只想过一种悠闲的日子,和这些热闹比邻而居,这样的活法……不好吗? 她不太明白了。 余光里,她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云乘月扭头看去。 在左边的屋顶上,有个人坐在那里。他披散长发,黑衣如夜,苍白阴郁。但他注视着下方的闹市,眼神却专注异常。 没人能看见他。他只是静静望着。 云乘月突然想到,如果他也看着,她也看着,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区别? 她收回目光,发现面摊老板的女儿突然大哭起来,夫妻两人一下子都有点手忙脚乱。当娘的大叫说你给她换衣服啊,当爹的赶快先走远几步,怕被食客们嫌弃、坏了自家的生意。 她深吸一口气。 “老板。” 她大声说,招招手。余光里,那个人也看了过来。 云乘月笑起来,对面摊老板两人说:“送碗面上来,要素椒干拌的。” 也许,她可以先试着多参与一点点进去。 s:///book/13/13645/8408697.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浪潮(卷一结束) 云乘月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梦。 望着那个朦胧的女孩儿的影子,她试图站起来,也试图说话,但在梦里,她什么都做不了。 这是云二小姐的一段回忆。 过去无法改变,回忆无法改变,所以现在在梦里面对过去的云乘月,也什么都做不了。 云乘月明白了,她只能看着这段模糊的回忆。 “云二,你怎么不去死?” 看不清脸庞的小姑娘,身形和声音大约在十二三岁左右。她甜甜地说着“死”字,从台阶上走下来,粗暴地将云二小姐拉起来,又狠狠揪她胳膊内侧的软肉。 云乘月无法感受到云二小姐当时的知觉,却接收到了她模模糊糊的想法:疼。 好疼。 她听见云二小姐开口:“疼,不要,疼……” ——嘭! 她再一次被重重地推出去,这一回整个人狠狠砸在地上。她低下头,看见手掌被石子划出了血痕。 这里是一座落满阳光、草木修剪精致的院落,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 那小姑娘走过来,弯腰盯着她,模糊的面容上有一个甜美的、浓郁的笑容。 “云二,你配不上聂家啊,把婚约让出来?哦我忘了,你是个傻子,你什么都不知道,连话都说不全!” ——疼。 云乘月清晰地感知到了云二小姐的想法。 当云二小姐被小姑娘拽起来,不停地使劲揪身上的软肉时,她一次又一次地接收到了这个想法。 ——真的好痛,不要了,好痛…… 呆呆的、迟滞的、麻木的思维,连加害者的身份都没有去想,只是一遍遍地想:好痛,不要了。 院落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又是一道女声。听起来年纪更大。 “汲夏,你在同二小姐做什么?” 小姑娘停下了动作,手里还稳稳捏着云二小姐的手臂。她转过头,甜甜地说:“回三夫人的话,二小姐摔倒了,婢子正为二小姐清理。” 顺着云二小姐的动作,云乘月也往那头看去。夏日炎炎的光里,院子门口站着一位环佩琳琅的夫人,身边还跟着一名矮个头的小姑娘。 三夫人似乎往她这边看了一眼。 云二小姐朝那边伸出手:“三、伯母,三、妹……” 三夫人却转过身,漫不经心地说:“行了,清理干净了就带二小姐回院子,这里是少爷小姐们练习写字的地方,别让个傻子耽搁了旁人修炼。” “是,三夫人。” 汲夏笑眯眯地行了礼,又扭头看向云二小姐。她带着笑,轻轻地抓住二小姐的腰,再狠命一掐。 “二小姐,不要怪婢子哦,也不是婢子自己想要这样做的。”她状似苦恼地说,声音里的恶意一滴滴流淌,“要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还挡了主子的路。” ——痛。 为……什么? 命……是什么? 傻子是……什么? 云乘月不断接收到云二小姐破碎的思绪。 她被人说是傻子,种种单薄零落的想法、无法成形的语句,似乎也都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云二小姐只能呆呆地站着、坐着、躺着,呆呆地任由一切事情发生。像个无能为力的娃娃。 ——那是二妹? ——别理她,傻子丢脸死了。 ——聂二少,那就是你的未婚妻?好福气,好福气,哈哈哈哈…… ——闭嘴! 无数不同的人影,在云二小姐的记忆里都是模糊的光团;他们没有前因后果、没有太多的交集,留下的大多是匆匆而过的背影或侧影,以及漠然的只言片语。 但是,她也被人牵过手。 比她高的女人,用温暖的手掌牵着她,走过光影一截一截、漂浮着花香的走廊。 女人还会低下头,露出模糊的微笑,伸手为她别过一缕耳发。 “你母亲在世的时候,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很疼爱你、很关心你,才千方百计为你安排了这样一条路。”女人亲昵地点着她的额头,“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傻一些也没关系,啊?” ——温暖。 她感觉到了这个词语。 然而接着,梦里光影流转,血色黄昏降临。云二小姐站在门口,单手扶着冰冷的廊柱。 屋子里有人在吵架,一男一女,女人的声音前不久才温暖地对她笑过。 她在失态,在高声地发泄自己的愤怒:“……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有人欺负她,我也不愿意,我在尽力约束——可是我还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都是一家人,我还能让谁没了脸?我敢让谁没了脸?大爷,要不您来管家,您来查,有一个算一个,挨着家法处置,狠狠地教训、狠狠地打,好不好啊——敢不敢哪?” 猛一阵沉默,长久的沉默。 接着,女人疲惫的声音低低响起。 “我尽力了……可,活人总是比一个傻子重要,是不是?唉,这世道便是如此……” 云二小姐是听不懂这些话的。 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受了欺负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这一回,她却低下头,沉默地转过身,往草木葳蕤的另一边走去了。就好像她听懂了似的。 ——没有人。 梦境里,云乘月忽然有点分不清这是自己的想法,还是云二小姐的想法,亦或是她们共同的想法? 她难过地想:没有人真的帮她。 因为她是一个傻子,所以不值得别人真的帮她。 …… “云乘月。” 她动了动,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苍白却柔和的光线落下来;地宫里就是这点好,虽然不见天日、阴森森冷飕飕,可黯淡的光线永远不会叫人觉得刺眼。 她没动。 “……云乘月,起来。” 这个冷淡缥缈的声音,隐约多了一丝恼火:“将朕的头还来。” 她尚未完全清醒,好似还有半个自己是幼小的云二小姐,于是也幼稚地将胸前的东西抱紧:“不还。” “……你的眼泪鼻涕沾满了朕的头发。” 冰冷的声音抬高了一些,隐约带着一丝不可置信。一双冷冰冰的手也伸过来,想要夺走她怀里香喷喷的、已经被她捂得暖暖和和的“蛋糕”。 云乘月才不肯。她往旁边一滚,背过身去,闷声闷气:“就不还!”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 “天甲,天乙。”声音的主人优雅地吩咐,“将地宫清理一遍,看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混了进来,附在了这女人身上。” 不干净的东西……? 云乘月坐起来,迟疑地看向他:“不干净的东西,是鬼?那不就是……”你么? 他神态冷漠平静,动作却迅如闪电,出手就揪住自己脑袋后的长发,毫不怜惜地狠狠一扯,把干尸头颅抢了回去。 薛无晦用手指尖拎着自己的头,皱着眉头盯了两眼——尤其是被黏成一块的地方。 他什么也没说,左手抬起,凌空写了一个“水”字。清澈的水流凭空出现,在半空凝聚、流动,化为一小座空中水池。 接着,他优雅地一抬手,一用力—— 咚! 头颅缓缓沉下。干枯的长发在水流里缓缓上飞,狰狞的面庞静静地面对着云乘月。 “……抱歉,弄脏了你的头。”云乘月揉揉眼睛,这才算完全清醒,也才迟钝地反应过来,“等等,可你说了我可以一整天抱着你的头……” “已经过了一整天。” 薛无晦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披散的长发在阴风黑雾里缓缓散开,恰与他背后的干尸头颅相得益彰。 云乘月探头看看漏壶,发现果真如此。她居然睡了一整天? 她晃晃头,脑子里还残留着梦的影像,又迷茫地看向薛无晦,半晌才呆呆吐出一个字:“哦。” 薛无晦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几圈,眉峰阴沉地聚拢。 “睡傻了?在梦里哭得厉害,跟只被人丢了的小狗似的。” 他的眉眼天生有种艳丽的阴沉,当他再皱眉时,就仿佛寒风忽起、夜色阴沉,幽冷的雾气即将遮蔽瑰丽的星空。 云乘月用手指梳理睡乱的头发,没精打采地反问:“你在关心我么?” 薛无晦神色一滞。可没等他说话,云乘月又没精打采地说:“唉,你肯定不乐意承认,算了,我就当是你关心我,谢谢你。” 她继续用手指撑开头发打结的部分,低声说:“我梦到了这具身体以前的事。虽然是她的事,可我想起来也很难过。” “‘这具身体’?” “这原本不是我的身体。”云乘月诚实地说,因为在帝后之契的作用下,他们彼此不能说谎。 薛无晦有些诧异,上下打量她几眼,淡淡道:“想得太多,这就是你的身体。魂体相合,并无夺舍痕迹。不过,你此前命魂有些不稳,近来才巩固。怎么,你的命魂以前生活在别处?” 云乘月惊讶道:“命魂?” “人有三魂六魄,命魂为主,承载一切记忆与思绪。偶尔有人命魂离体,剩余的魂魄便浑浑噩噩、只有基本的感知……哦,你的身体以前被人当成傻子,欺负得厉害?” 薛无晦明白过来。 “有什么好哭的?” 他拂袖不悦,声音缥缈,连杀意都显得空灵:“出去后,朕顺手将他们都杀了,再将所有曾见过你的人都杀了,就没人知道你曾有狼狈的时候。” 云乘月呆了片刻,发现他是认真的。 “不用了。”她伸手拉住他的衣裳下摆。他是魂体,但现在身形凝实,连衣裳的手感也相当逼真。 薛无晦没动,望着她,缓声问:“哦,你不忍心?” “也不是。”云乘月无奈地说,“我其实还没大想明白……我还在想命魂这事呢。等回去了再说。” 薛无晦看了她片刻,眉头却愈发紧蹙。他忽地抬手,扔下了一样什么东西。 云乘月低头一看,见是一柄漆黑的梳子。剔透温润的黑色玉质,雕刻着她不认识的花朵叶蔓,线条很简单,但自有一番古雅天真之趣。 “梳子?”她捡起来,又发现背面镶嵌了一颗绿松石。在黑沉沉的玉色上,这一点青绿仿佛一粒生机,压住了黑玉的诡异深沉。 她打量时,一只修长的手忽然伸了过来,按在她的手背上。缺乏血色的手指挟住她的手指,引导她将右手大拇指摁在绿松石上。 云乘月抬起眼,才发现他已经坐了下来。明明是魂体,却在床褥上烙下一个轻微的痕迹。 他靠得很近,眉眼中的艳丽和阴沉也都离得更近;这个人没有呼吸,漆黑的长发垂落几缕,说话时苍白的喉结依旧会轻轻滚动,与常人无异。 “像这样,按在这里、注入一丝灵力,再说话。”他平静地指导她,“即便我不在你身边,通过这柄玉梳,也能彼此沟通。” 原来是沟通用的?云乘月点点头,又端详片刻,举起来问:“除了通话,我可以用来梳头么?” 薛无晦动作微微一顿。 他站起身,往一边走去,只留下一个缥缈漆黑的背影。 “随你。” “嗯……?” 云乘月试着梳了梳头,再看看精美的梳子,又抬头望望他。 “你其实主要是为了送我梳子?” 她冷不丁问。 他背影停下。也不好分辨那是普通的“停下”,还是叫做“僵硬”更好。 “……你自己在殿里选些衣裳、首饰,收拾收拾,该走了。” 他没有回头。 “我暂时不能随意在地面现身,所以需要你先在浣花城里帮我做一件事。”他说,“这柄玉梳,权且当成报酬。” 云乘月再看看梳子。 “可按照契约,这些东西我本来都能自己拿。”她一本正经地说,“你拿我的东西送我,也叫报酬吗?” 薛无晦转过身,纤细阴沉的眉毛拧在一起:“那你要如何……” 他话音未完,却戛然而止。 在目光尽头,那名长发散乱、坐得笔直的少女,对他露出一个盈盈的笑。 “谢谢你安慰我,也谢谢礼物。”她有点狡猾地眨眨眼,“对人道谢,还是当面说更好,对?” 亡灵的帝王一怔,蓦地抿紧嘴唇。 旋即黑烟一散,他消失在原地,唯有话音散落。 “……自作多情。” 启程(离开浣花城...) 云乘月本来以为, 空间裂缝就像一道门,她走过去,就能到达另一边。但当她真正踏入裂缝时, 才发现不是这样。 在裂缝中,从浣花城到通天观, 一路上所有景色都被压缩到了一起。它们像飞快流动的画片, 刹那而过,如果她愿意闭上眼,就什么都看不见。 但她情不自禁要去看――这一路上都有什么? 她看见被灰雾笼罩的世界。以往热闹的街道陷入混乱,人们相互搀扶, 惊慌地四下张望。还有很多人伏在地面,不知生死。 她看见了一处食肆, 大锅架在灶台上,火已经熄灭了, 老板趴在一边。她觉得眼熟,然后想起来有一天,她曾来这里吃过午饭,是面条, 捞起来不带汤汁,拌着油辣子和菜吃。她还记得自己咬到了很辣的东西,一直“呼哧呼哧”,老板乐不可支,嘲笑她不是本地人, 又顺手给她多舀了一碗面汤。 ――姑娘, 不是我吹, 我这面可是浣花城一绝…… 言犹在耳。 她还看见一个小姑娘仰面躺在地上,怀里抱着一只风筝。那景象一闪而过, 她总觉得那孩子眼熟,极力想看清,思考那是不是曾和她交换礼物的孩子……她记得那孩子说自己叫李小桃。 ――这是我最喜欢的书文护身符,和姐姐交换。 她怀疑自己还看见了驾车的阿杏姑娘,还有穆姑姑……可一切都太快,哪怕她竭力睁大眼,也只能抓住一点点片段。 是,还是不是?她想起来,自己还新买了一包酥糖,本来想要和阿杏分享。阿杏姑娘吃糖的时候像松鼠,脸颊鼓起来一动一动的,很好玩。 云乘月还想看得更清楚,却一个踉跄跌出去。 她直起身,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山腰。这里同样弥漫着灰雾,天空中的“祀”字阴恻恻地俯视着她;山林间漂浮着什么影子,隐隐还传来锁链“哗啦啦”的声音。 云乘月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擦了擦脸。 通天观在山顶,她必须立刻赶到。 这时,玉清剑却嗡鸣起来。 噌啷――! 长剑出鞘,剑锋迫人。 “谁?”云乘月戒备起来。 山上只有一条蜿蜒向上的小路。从前方的雾气里,走出一个人。 那人穿着宽大衣袍,上面盘旋着很多诡异的纹样。一张面具遮住他的上半张脸。当他摇摇晃晃走来时,满头发辫都在跳动。 他看上去受了重伤,身上残留着大片干涸的血迹。可即便如此,他身上仍然传来极度危险的气息。 是修为不低的修行者。 云乘月浑身都绷紧了。她曾在荧惑星官身上感觉到类似的压迫感。尽管这个人的气势稍弱,但对她而言,他的修为境界仍然要高出太多……是第几境的修士? 那人也发现了她。 “竟然有人……?不,不准去干涉少主……” 这人的声音忽高忽低、极不和谐,与云乘月此前遇到的封氏之人一模一样。但他的修为应该更高,即便他已经摇摇晃晃,看上去神志不清……可有时疯子才更危险。 云乘月后退一步。一股锋利的杀气与浓浓的恶意扑面而来;她立马判断出,自己打不过这个人。 如果是虞寄风或者卢爷爷在这里……她有些苦笑。这算什么事?她能轻易克制诡异的“祀”字,但面对真正的敌人,她却束手无策。 第一境初阶的修士,还是太弱了。更甚至,她修行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学会多少攻击手段。 咔嚓―― 封氏摇摇晃晃,像僵硬而危险的僵尸,直直朝她行来。 云乘月一咬牙。她不能退!如果这件事只有她能做到,无论遇到什么,她都要想办法! 她抬手握住玉清剑,再后退半步,接着压上浑身的力气,用力朝前一劈! 剑气清鸣而出,击向敌人面部! 封氏却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他闪身一避,轻轻松松躲开剑气,同时在地上用力一蹬,整个人像老鹰般扑过来! 云乘月往旁边跑去,却被那人的手爪钩住背心!刹那间,她浑身汗毛竖起,脑内警钟长鸣,想也不想,她拼尽全力回身,狠狠斩出一剑! 铛―― 玉清剑劈出钟鸣般的声音。剑刃划破了敌人的肌肤;几丝血液绽出,又猛地往上飞,就像被吸力使劲抽走,一直飞向那巨大的“祀”字。 顷刻间,云乘月突然明白为什么封氏的人身上血液很少――他们将自身的血液献祭,全部献给那枚书文了! “疯子!”她脱口而出。 她虎口发麻,却竭力借着反震的力量弹出去,落在地面。这里恰好是一处斜坡,她脚踝一歪,传来一阵疼痛。 云乘月忍着不适,凝神静气、剑尖朝前,戒备地看着敌人。 那人却在吃吃地笑。他看着自己的伤口,仿佛在欣赏艺术品:“啊,啊……这是少主的造物……我们已经接近神的领域……凡人伤不了我们……” 紧接着,他却又突然发出尖叫。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受伤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双手猛地揪住自己的头发,浑身颤抖不止。 云乘月根本没看清他的动作,完全是刹那间凭借直觉,挥剑挡住什么东西,自己再往旁边一侧! 轰――! 巨大的气流贯通而来,蹭着她的后背击飞出去!她被那股气流一震,整个人重重擦过树枝,又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顾不得浑身疼痛,云乘月狼狈地爬起来,一边喘气,一边戒备着敌人的攻击。 她脚踝异常疼痛,多半已经肿了。但她一声没吭,咬着牙,目光不断搜寻四周。 刚才的攻击掀起了一阵浓浓烟尘,混合着灰雾,她的视野顿时变得很狭窄。敌人消失在烟雾中。 在哪里……在哪里? “呵,呵呵呵……” 那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贴着她耳边响起。 云乘月瞳孔一缩,想也不想往前一扑! 她躲避得险而又险,等她整个扑倒在地,才感觉左肩一阵疼痛。她目光一瞟,看见一片漫延开的血迹;如果刚刚她反应再慢一点,恐怕就是脖子被人切开了。 再回头,敌人又消失了。 怎么办……实力差距太大了。难道只能坐以待毙? 丹田灵力流转,眉心生机跳跃,积极地涌向伤口,修复她的伤势。 云乘月坐在地上,目光四处逡巡。她第一次这么狼狈,但生死间的压力反而让她的思维极度清醒。用书文?不,一开始她就试过了,无论是“生”字还是“光”字,本身的攻击性都很弱,虽然对死灵、污秽一类有奇效,但对付普通的修士并不管用。 玉清剑?她修为太低,剑法也只是本能的刺、砍,全无章法。 其他的,其他的…… 她心神微微一动,脑海中莫名浮现刚才的画面:敌人被她砍伤后,仅有的血液被天上的“祀”字吸收。他和那枚书文是一体的?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她的书文对他不起作用? 因为他使用的是普通的灵力?可哪个正常人,能在失去大部分血液之后,还这么活蹦乱跳? 一定有些问题――是什么?想想! 嗖――轰!! 气流轰出巨大的烟尘,云乘月再一次狼狈滚开。她吸进了一大口灰尘,不由自主咳嗽起来。她浑身都痛,血、汗、尘埃全部混在一起,头发也散成一绺一绺的。她用力擦开刘海,不让它们挡住自己的视线。 她喘息着,眼神却变得无比明亮。 她想到了。难怪他要利用气流掀起尘埃,原来支撑他行动的力量,就是……! 云乘月忽然狠狠扑向前方。她像只咬牙切齿的兔子,忍着脚踝的痛,自虐似地狠狠蹬地,整个弹跳出去! “咦……!” 刺耳的声音发出惊呼,往旁边让开。 云乘月扑了个空,但没关系,她的目标本来也不是他本人! 她扑倒在地,擦着敌人的衣角,重重滑出去。地面上尖锐的石子、枯干的树枝,在她身上摩擦出尖锐的疼痛,但她反而笑起来,因为她已经看见了――他的弱点! 云乘月单手撑地,让自己翻转过来,面向天空。 她与地面平行,望着敌人的后背。她清楚地看见,在他后背对应心脏的位置,有一根若隐若现的暗红色“触须”,往上一直延伸到“祀”字上! 这――才是他的本相! 云乘月挥出玉清剑。 她没有直接劈砍,而是在半空写出“生”和“光”字。仓促而就的笔画牵丝映带,虽然不够工整,却带有天然意趣,仿佛孩童开心大笑的脸――她看见了他的弱点,当然开心啊! 清风化剑,生机为光。 玉清剑放大了书文的力量,赋予它们无匹锐意,得以更轻松地刺入那根“触须”! ――呃啊……!!! 敌人发出了凄厉不似人声的尖叫。 他仿佛失去丝线的傀儡,重重往后栽倒! “啊……!” 云乘月赶快往旁边一滚,才避免了被尸体压住的悲惨下场。 四下一片安静,烟尘尚未停歇。远远近近仿佛有鬼影窥测,一切都看不分明,一切都是压抑。 只有她自己的喘息声,在不断响起。 云乘月就躺在地上,平复了一会儿,让生机修复伤口,好歹别再流血,才艰难地爬起来。她又努力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走了几步,她回过头,看着那具一动不动的尸体。 她盯了一会儿。 然后,她抬起左手,竖起中指。 “去你爹的。”她口齿清晰地骂道,“你们封氏,都是变态!” 骂完,她继续一瘸一拐往前走。再走几步,用玉清剑砍了一根树枝,拿来当临时拐杖。等生机书文再努力一会儿,她的脚踝应该就好了。 云乘月一边走,一边又擦了擦脸,自言自语:“偶尔骂骂脏话,还挺神清气爽。” …… 她一路戒备,但接下来没有再遇到敌人。 或者说……她遇到的都是敌人的尸体。 全都是封氏的人。他们戴着面具,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有的像被刀戳穿心脏、有的像被弓箭射杀,有的像……被盾牌砸碎了头。 他们身上都没有多少血液,看起来全是黄的、白的一团,皮肉骨骼内脏都混在一起,汪在地上。 场面很恶心。 云乘月尽量不去仔细看,只管往前走。 她的脚踝差不多好了,虽然还有些酸痛,但不影响正常走路。她扔了树枝拐杖,重新紧了紧左边胳膊上的长耳兔。经过一场激战,兔子也变得黯淡狼狈,身上破了好几处,露出苍白的棉絮。 快到山顶的时候,泥土小径上多了石板。 云乘月仰起头。天已经全黑了,星空的光芒被“祀”字所夺;山上笼着诡异的暗红光芒,建筑群的轮廓寂静又模糊,恍如阴森沉默的野兽。 最上面的那一座,就是通天观。不如她想象的气派……甚至显得有点寒酸。 除了道观,山顶还有一棵树。遮天蔽日、气势磅礴,一眼即知是多少年的古木。 云乘月好似见到了某个人影,但那道影子立刻又消失了。她小心地用手背揉了揉眼睛,避免尘土飞进眼睛,再仔细去看,可又什么都没看到。 她深吸一口气,最后摸了摸兔子柔软的头,又握紧玉清剑的剑柄,这才踏上石板。 轰――! 一面黑红流转的光屏降落,挡在她面前,宛如通往阴间的火焰之门。 是从“祀”字降落下来的。 云乘月试着后退,发现“门”消失了,她再踏上石板,“门”又出现。 “这是……”她记忆中幽邃的地方又开始翻涌,一个词浮现,“防火墙?” 云乘月沉思片刻:“好像不是这个词……” 但总之,要想去通天观,就必须通过它。 哗啦啦…… 她又听见了锁链声。但再仔细观察四周,却并没有黑色的锁链流动。唯有树林间的鬼影,仍远远近近地缀着她。 如果她没感觉错,这里存在着两股不同的力量。一股是“祀”字,另一股…… 云乘月抬起剑,按照之前的方法狠狠砍向“大门”。 白光散去,“大门”纹丝不动。这股力量比她之前面对的还要强大千百倍,凭她现在的实力,很难动摇它。 云乘月专注心神,提剑重来。 一次,又一次。 全都失败了。 再继续下去也只是浪费灵力。她停了手。 云乘月沉下脸,有些生气地提高声音:“薛无晦,你给我出来!” 山中寂静,连虫鸣鸟叫都无。风声O@,她的声音顺着夜风传出,在幽暗的光线里回荡。 没有人回答她。 “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别以为你不吭声,我就不知道你在里面!” 还是没有回答。 虽然这个结果在预料之中,但云乘月还是感到怒火上升。她从来没这么愤怒;出事以来的景象就在她脑海中旋转,她忘不了――那碗面、那只风筝、那个吃糖的姑娘……她忘不了! 她张开口,又停下,使劲擦擦脸,才咬牙压下那口气。 “……好,我自己解决。” 她凝神看向这道大门。这是阵法――她不知不觉想起来了,而所有阵法都有破解的方法。 心神下沉,她的意识变得专注而纯粹。 倏然,当她的意识沉入某个玄奥的点时,她眼前的“大门”改变了模样。它不再是一整面燃烧的暗红火墙,而变成了无数文字。 在黑暗的空间之中,无数细小的“镇”字和“祀”字交缠在一起,组合成了这面巨大的火墙! 两个字? 云乘月走近一步,仔细观察着。 两个字分别列成一列列的,互相交缠在一起,呈螺旋状流动。每一列文字都有微妙不同,或清峻,或狂放,或庄严,或奇古…… 云乘月想起了在浣花城中得到的那枚“镇”字。她拿出笔架,唤出书文,观察着。她这一枚“镇”字笔画圆润而古朴,结字稳重,最下面两点却又狰狞锋锐,像两颗獠牙。 她尝试将手里的字按进墙里,却被弹开了。 “奇怪,明明风格一样……” 她挑的是类似风格的一列“镇”字。难道不是这样解的? 云乘月不断逡巡,看得眼睛酸涩,暂时闭目养神。不能急,仔细思考,假如这枚零散的“镇”字是钥匙,应该怎么用? 忽然,卢桁的教导浮现在她心头。这是此前观赏祭祀碑时,老人告诉她的,他说,一副好的作品,笔法、章法、结字浑然一体,这三者相辅相成,就形成了笔势。 笔势? 如果将这面火墙视为一副作品,它的笔势是什么?只有两个文字,风格杂乱无章,它的笔势能是什么? 换个角度,如果从作品内容来考虑呢?镇,祀。祀字应该是祭祀的意思,是用活人生机祭祀死灵,可镇字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两个字要放在一起,而且要互相交缠? 镇――镇的是什么?是死灵?不可能……那就是镇活人了? 对了。以活人喂养死人,这种事有伤天和,所以需要镇压活人的怨气……但前提是,先有活人的奉献,再有镇压之意,所以两个字必须一一对应。 而在这幅作品里,每两个字互相映照,并没有多余的“祀”字给她放置这枚字。 不……说不定有。 云乘月倏然睁开眼。 她左手抛起“镇”字,右手倒转玉清剑,在自己左臂上一划! 几丝血液飞出,恰恰泼在“镇”字上。书文有灵,登时低吟一声,自动没入“大门”。 云乘月的血化为一个新的“祀”字,与“镇”字纠缠,投入阵列。 轰隆隆―― 门,开了。 云乘月走进去。她的血顺着胳膊、指尖,滴落在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唯有黑黢黢的草木影子一抖,悄然吞噬了那滴血液。 …… 通天观里异常安静。视线所及,还有不少伏地的尸体。云乘月已经不想去看了。 她只是顺应直觉,往某个方向走去。 ――陛下! 什么声音?! 她猛地回身。 身后的来路,居然变成了一片黑暗。一个人浑身笼着微光,正从她背后走来。是一名青年。他容貌柔和清秀,眼神里有一股燃烧般的狂热。他穿着衣角曳地的暗银色长袍,戴着窄而高的黑色帽子,往前走去。经过她身边时,他的部□□体径直穿过她,变得缥缈透明。 ……灵魂? 云乘月望着那个人的背影。 “陛下!”那人呼道,匍匐下拜。前方空无一物,他却庄重而颤抖,不知是太敬还是太畏。“臣,封栩,蒙陛下天恩,在……离开后,监修岁星网,臣必将鞠躬尽瘁,如有疏忽,臣必万死以谢陛下恩德!” 在……谁离开后?她不知道是自己没有听清,还是那个人没说清楚。 封栩……封氏的祖先? 封栩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仔细倾听什么。 片刻后,他却伏地大哭起来。他哭得凄厉悲伤,近似野兽的嚎叫。 “陛下,陛下,臣万死……臣万死!!臣自知其罪,臣对不起天地众生――可是陛下,这都是因为臣能看见命运!陛下想走的路,走不通啊――陛下!……说的未来,实现不了的!” “陛下不愿屈服,可臣为了避免那恐怖的命运,必须这么做……窃取虎符,是无奈之举啊!” 他伏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撞着地面,撞得满脸是血。 “臣死后,心有不甘……也许臣终究怀有疑惑,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才苟延残喘至今,想要看个分明……” “可是死灵,终究不是活人……臣被戾气蒙蔽,再次戕害陛下……就此灰飞烟灭,已是臣侥天之幸。不敢奢求陛下宽宥,臣只愿陛下……早日回归正途!” “还有……还有……也终将归来……” “臣,再拜……” ――“你一直在说的,究竟是谁?” 这道声音响起之际,四周黑暗轰然破碎。那道发光的灵魂也化为碎片,最终再化为齑粉,没有留下丝毫痕迹。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回答。 云乘月抬头望去。 原来她已经来到古木之下。一旁地面伏着一具尸体,模样惨不忍睹。 在苍翠挺拔的巨木上,散发黑衣的帝王高坐着,在无数黑色锁链的簇拥下,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从头到脚,没有丝毫放过。 “真是凄惨至极的模样。” 他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回荡,如架起无数编钟,撞出清越空灵的回响。 “云乘月,你想做什么?” 灯笼在四周摇曳。半明半昧间,他唇角勾起,形成一个清晰的笑容。 “你,想杀朕否?” 鲤江第一夜(今晚风儿十分喧嚣...) ——你想杀人否? 阴森诡异的地宫,忽然出现的鬼魅般的人,一句含义杀气腾腾的话。 这些要素组合起来,云乘月知道自己该感到恐惧、慌乱、无措……或者其他什么负面情绪。 但或许是因为她本就绷着一根弦,所以她哪一样情绪都没有。 她很冷静。 还能轻轻抽一抽鼻尖。 害怕有用吗?没有。那还是别太害怕的好。 她没有动,坦然回答对方的问题:“我是想杀一些人,但暂时做不到。” 男人微弯的唇角,一点点落下来。他的神态冷到了极点,声音也像结了薄薄的冰。 “你,想杀谁?” 云乘月仍旧坦然:“谁滥杀无辜,就杀谁。” 他注视她片刻,颔首。 “好。” 他又一次弯起唇角。如果抛开他的惨白和幽幽鬼气,这无疑是一个优雅矜持的微笑;可一旦将所有元素结合起来——尤其是那双黑得过分的眼睛,他就又变得缥缈诡异。 他抬起左手、指向镜面;水波纹又一次无声无息地出现。 那群商匪的影像再次映照在镜中。 此时,他们已经进入了内城,街上的建筑显然更精巧。而在这不长的时间里,被他们用来探路的“货物”又少了两人;只剩五个人了。 墓主人的指尖点上镜面。 忽然,镜中的街道接刮起一阵狂风! 下一刻,那群人所在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座青铜兽首人型灯。 青铜人灯……? 云乘月立刻四下一看,果然见殿内立灯少了一座。 还真是有机关的东西。她若有所思,觉得可以更信任自己的直觉一些。 她只不过一转头的功夫,镜中就传出一阵惊惶的喊叫。 云乘月看向镜面。 内城街道上,那原本死气沉沉的青铜人灯,竟忽然活了过来。 它本来跪倒在地,现在忽而站起,一把抽出腰间长刀,猛地指向满脸扭曲的商匪。 ——杀! 它大喝一声。 当它开口的同时,一枚巨大的篆体“杀”字也在瞬间成型。 隔着镜面,都能感到震天的杀伐之气汹涌而出。 下一刻,它以一种和体型毫不相符的迅猛速度,握着长刀狠狠往前砍去! 商匪们纷纷举起刀兵、全力写出自己的书文,但——杯水车薪。 不过是几阵凄厉惨呼,镜中已是一片血雾翻腾。 云乘月凝视着这一幕,不让自己错开一丝一毫。看见血肉翻飞的感觉当然很不好,但这是她想做的事,这些人是间接因她而死,所以她不能逃避。 她认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正因为是正确的选择,她才更不能逃避。她必须直面自己选择所带来的后果。 她注意到,商匪们的血肉刚一落地,就缓缓沉入了地面阴影。 而相应地,云乘月身边的男人轻轻“咕嘟”一声,似乎咽下了什么东西。 一次,又一次。 每死去一名商匪,他的喉咙里就发出细微吞咽声。 终于,商匪们被杀了个精光;还剩五名侥幸存活的人,都是被当成货物贩卖的探路者。他们刚刚才从“囚”字的控制下醒来,又被面前的一幕吓得几近晕倒。 云乘月紧盯着镜子,指尖微微掐进了掌心。 还会继续杀吗?她心中浮出这个疑问。 镜中的青铜人像抬起沾满血肉的长刀,却是转了个身,直面了云乘月的目光。 而后,它转向墓主,缓慢地、恭敬地拜了三拜。 青铜人灯重新跪倒,双手高举而定格,恢复成了毫无生气的立灯。 没有再杀。 那五个人没有死。虽然晕过去了,但是没死。 云乘月才出了一口气。因为放松,她不觉又没忍住,耸动了一下鼻尖。 “此处,并无血腥气。”男人忽然开口,“无需多虑。” 他仿佛很久很久没说过话了,语言一直有些生涩,却并不减损分毫漠然和高高在上的优雅。 云乘月先是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原来他以为自己在嗅血腥气。 她也没解释,正好顺势问出自己的猜测:“你吞了他们的血肉?” 男人瞥她一眼,神情没有任何变化;既没有变态式的欢快,也没有恶徒的凶悍。他只是很平静也很平常地颔首。 “剔除杂质后,所谓‘人体’不过是一团灵液。” 那就是没直接吃,而是加工后再吃。 “噢……” 云乘月若有所思。她想起了以前去菜市场,去买现场点杀的鸡鸭。正常的食物链是自然天性,想来……死了的人,食谱变一变,也很合理。 她比自己想象的更镇定。 这人虽诡异神秘,但既然可以交流,也许就有谈判的余地。 “你吃饱了吗?”云乘月看看镜中那或倒或坐、迷茫惊恐的五人,斟酌了一下措辞,尝试沟通,“剩下的人,能不吃吗?” “他们?”男人微一拧眉,似有嫌恶,“灵力微薄、不修书文,便是罪大恶极之徒,也只需按律斩杀。若按律无辜,放还便是。” 云乘月:…… 意思是,不好吃吗……? 他望向她,忽然又弯起唇角:“相较之下,食你,更佳。” 云乘月:…… 她就很好吃? 这是威胁? “但是,我灵力也很微薄,又是遵纪守法的良民。”为了不被吃,她认真反驳,“哪条律法规定,我这种人该死?” 她的镇定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男人眼眸微睐;这一刹那,他原本就浓黑的眼瞳,仿佛变得更加浓黑,如幽深的黑雾遮天蔽日。 “你……” 他忽然抬手,冰冷毫无温度的食指,轻轻点在云乘月眉心。 “不怕?” 云乘月想了想:“怕什么?” “杀人。死。” 男人手指移动,来到她眼角。像一滴冰冷的凝雾缓缓流动。 “或者——朕。” 云乘月转眼看了看他修长的手,鼻尖轻轻抽动了一下,喉咙还微微滚了滚。 因为忍耐,她皱起了眉,神情显出几分凝重:“杀人是我要杀,与你何关?既然是我要杀,我又为何要怕?” “不过,”她话锋一转,有点狡猾地笑了一下,“如果我害怕,你就能放了我,那我愿意害怕;如果我不怕,你就放了我,那我就不怕。” “哦……” 男人拂在她面上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收回手,负手而立,望向镜中。 镜中映出的内城街道上,忽然兴起一阵风,托着那吓得魂飞魄散的五人往上而去,倏忽就消失不见。 云乘月仔细看了看镜子,想起墓主人刚刚说的话,不确定地问:“你……放他们回地面了?” 男人颔首:“擅闯帝陵,本是死罪,念其被胁迫,可赦。” 她懂了,就是放了。 她一下子有点高兴:能活一个算一个,挺好的。 想了想,云乘月又问:“那你能不能把他们送到离城镇近一点的地方?如果是深山老林,或者土匪山寨,那也很危险。” “……你有空关心别人?”男人微侧着目光,眼里迷雾翻涌。 正当云乘月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却淡淡道:“可。” 是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他应该不会撒谎吧……她直觉可以相信这个答案。云乘月唇角抿起一个弧度,只觉挂心的事少了一桩,这才有心思仔细打量他。 这位墓主人身穿纯黑连身大袖袍,腰带赤红,闪烁着金玉般的色泽;光是布料上的精细同色暗纹,就赫然一身富贵气势。 而与这袭庄严的礼服形成对比,他乌黑的长发却毫无约束,随意披散而下。 披头散发,不合礼法。对照云乘月原先世界的历史,这是阶下囚、落魄者的特征之一,不知道他是什么情况。 印玺陪葬,衣着华丽,自称“朕”……还真是皇帝? 那座青铜悬棺里葬的是某位皇帝? 云乘月略侧过身,向上方看了一眼。果然,青铜悬棺的棺盖已经被移开一半;从她的角度仰望,那棺盖上有密密麻麻无数孔洞,连成几个看不清的字符。 像是用手指一个个戳出来的。 手指? 她不由想起了刚才不绝的“笃笃”声,于是又低头看了看男人的手指。 他的手就像他的人一样好看:是惨白的,却无损于其修长优美,以至于那分惨白也像玉一样光洁无瑕,令人不安却又禁不住被吸引。 更重要的是——他手上没有任何伤口。 青铜悬棺应该很硬吧……如果真是用手戳出来的,那他的手得多硬。 现在她该怎么办?一言不发直接跑?不行,他们距离太近,四周也没有出口,贸然行动很可能反而激起对方警惕。 云乘月思忖着,无意放松了理智的防备,又动了动鼻尖。 啊……真的好、好……不行,不可以,要忍耐。 “我刚刚又回忆了一番,”她迫使自己转移注意力,很是郑重地看着墓主人,“我叫云乘月,今年十七,过去大部分时间不出门,没有任何违背律法的行为;在家里时,也没有一次打骂下人。你如果不信,可以去浣花城里查一查。” “哦?” 男人神色不动:“你在求我,放过你?” “不是求,是讲道理。” 云乘月对他微微一笑,耐心道:“你看,我也是被胁迫进来的可怜人,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你既然放过了刚才那五人,就也该放过我,这叫‘律法面前人人平等’,是不是?” “嗯……有理。” 男人竟然真的沉吟了一会儿,点头表示赞同。 可旋即,他神色一冷:“但是——不行。” 当他神情沉下,整座地宫里的空气都像是冰冷了几分,连那些稳定的苍白光亮也微微颤抖起来。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天子死后发怒,看来也会令四周震颤。 云乘月叹了口气。好吧,她努力过了。 看来她要被吃了。 仔细想想,这位墓主人刚才嫌弃那些人灵力微薄,可云乘月自己知道,她是吸收了不少灵力的。 他既然“吃”商匪,当然也可以“吃”她。 在他眼里,她说不定就像一条香喷喷的火腿,皮酥肉嫩、肥瘦相宜……这么一形容,连她自己都想吃自己了。 云乘月抽抽鼻子,觉得自己很理解这种迫切的食欲。 豁达一点地想,反正这身体也死过一回。云二小姐死得,她也死得;世间所有人都有生有死,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于是,云乘月只稍微苦恼了片刻,就又平静下来。 她侧过头,坦然地迎向墓主的目光。 他也正望着她。 这双眼睛锐意分明、线条优美,睫毛浓密得近乎纤秀,两粒眼珠却亮着一种渗人的冷光,令人联想起无尽的死亡。 云乘月有点忧郁地开口:“那你吃了我吧。虽然应该打不过你,但我还是会全力反抗。” 她想了想,又多提醒一句:“等你开始用餐,既然吃都吃了,就吃得干净一些,不要浪费。” “哦……你想得,还很周全。” 男人缓缓点头,冰冷渗人的目光也在她身上流动。 忽然,他靠近过来,又略弯下腰,一张俊丽无可挑剔却惨白得可怕的脸,正好严严实实贴在了云乘月颊边。 冰冷刺骨。像冷到极点的雾,是无数细小的寒冷,一根根地往骨头里钻。 云乘月一个激灵。 好、好近……! 她睁大了眼,呼吸略微急促起来。 不可以,要离远一点,不然…… 男人却牢牢抓着她,不让她远离。 他的目光聚焦在镜面,唇角一点点扬起,最终扩大为一个笑容。 这与之前不同,居然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笑容。当他像这样笑起来时,面上萦绕的鬼气竟倏然消散,连带眼里的黑雾也变得轻盈不少,令他显出一种阔朗清正的气质。 ——虽然只有一瞬。 “朕,不吃你。” 他在她身侧,没有一丁点呼吸,声音低沉又空灵。 “如此胆色,可堪为后。”他说,“云乘月,朕许你后位。” ……你自己都被埋在陵墓里了还想什么皇后呢?所谓后位,别是在那具青铜悬棺旁边添口棺材吧。 云乘月有无数话想反驳。 问题是,她现在有点头晕目眩,说不大出来。 仅剩的一丝理智在苦苦支撑,但也快要到了极限。 一个有点荒唐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云乘月眼睛微微一亮。难道,莫非,可以…… “当你的皇后……要做什么,又有什么好处?”她试探道。 男人正贴着她的脸颊,镜子里的动作很亲密,但他的神态幽冷而遥远,仿佛一团看不清的、触不到的迷雾。 “满世珍宝,你自取之;来日河山,有你一半。这样的好处,足否?至于你要做的……” 他摸了一模她的头发。这个动作没有任何亲昵的气息,反而冰冷凛然,近似铿锵的命令。 “……助朕铲除奸佞,光复天下。” ……听上去好难哦。 云乘月沉默了一会儿。 说真的,她现在没什么心情去考虑这个交易条件。 因为她的忍耐力真的已经达到了极限。 她忍不下去了。 够了,她努力过了。 “当你的皇后……” 她深吸一口气,严肃而凝重地问出一句话:“我可以想咬你,就咬你吗?” “自然……什么?” 咬他? 男人神色古怪起来,也头一次显出了清晰的迷茫。 他听岔了? 云乘月以为他是为难,还不死心,自己先退一步:“那先给我咬一口吧?一口可以吗?” 她忍不住了,因为他身上真的,真的…… 真的好香啊! 从他出现开始,就有一股浓郁异常、醉人异常的香气,不停地涌动在她鼻端。 就是最开始吸引她的、很香很好吃的黑雾的味道。她之前以为黑雾来源是盘龙印玺,现在却知道,真正的黑雾——这位墓主的香味,比那还要香,而且香得多。 如果说印玺是麻辣锅巴,那这个人的味道就是四个汤底的高档火锅、蓝鳍三文鱼腹肉刺身、米其林三星的手工甜品…… 而云乘月,就是饿了七天七夜、眼冒绿光的恶客。 她一直在努力控制自己。 可现在控制不住了。 她在心里垂涎三尺,面上诚恳至极地说:“我就咬一口,不会咬坏的……尽量不咬坏。” 男人皱眉。他唇鼻英朗,眉眼却秀丽精巧,此时微微一皱眉,就显出一种纤细的清冷。 他声音总算还沉稳,问:“为何想咬我?” 云乘月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你太香了,特别特别香,让人把持不住。我……不咬的话,舔一口可以吗?让我先试吃一下,才能谈当不当皇后的事,对吧?” 她渴盼地看着他,说话时还不觉喉咙一滚。 男人:…… 男人:……? 她是认真的? 望着她隐隐泛绿的眼睛,他一时陷入了沉思。过了这么多年,这个世界上的小姑娘……已经变得如此,如此…… 他说不上来。 他们两人,究竟谁才是会吃人的那一个? 桃花鱼脍(鲶鱼王!) ――“朱雀本的《云舟帖》, 是我的东西。” 寂静的余韵还残留在此处。 人群的哗然已经如岩浆爆发。 事件中心的人们,更是一片愕然,竟齐齐愣在原地。 他们没见过嫁妆宣读引来争议吗? 见过。 可他们想过, 云家会遇见这事吗? 没有,完全没有。 怎么可能呢? 连最长袖善舞、知机识变的云大夫人, 都愣神在原地。 她抬起头, 她身边的云大爷,还有今天事件的主角――云三小姐,也都愣怔地抬起头。 谁啊?她怎么敢?她不要命了吗? “……真是胡说八道!!” 云大夫人率先反应过来,当场勃然大怒。 她性格机敏果决, 比起先思考不速之客的身份,她的第一想法是矢口否认对方的指控。 何况, 她也确实这么想。 朱雀本的《云舟帖》,当然是他们云家的――只能是, 必须是。 云大夫人一开口,她那呆愣的丈夫也终于反应过来。他是个温吞儒雅的人,此时却也黑着脸,对自家养的家丁喝道:“去将人拿下!” “――慢!” 这个“慢”字在整座城里回荡。 因为这是徐户正说出的。 “法”字投影还在, 来自苍穹的无形之眼还在注视着此间。官府的威严重重压下,压得热血上头的云家人微微一惊。 云大夫人心中便惊着。 她看向徐户正,发觉这位以往圆滑和气、谁也不得罪的笑面小吏,此时神色肃穆,眼神也十分严厉。 “云大夫人, 云大爷。” 徐户正托着“法”字, 一双眼睛冷冷地扫射在场众人, 道:“云家嫁女,是家事。可现在有人不同意财产归属, 便是国事。” 云三小姐猛地抬起头,一张脸涨得通红,眼中已经带了羞辱的泪。她失声喊道:“什么国事!那个、那个小人……!” 云大夫人用力一捏她的手掌,云三小姐吃痛之下,神智才猛地回归。 徐户正却已经不高兴了。 “财产之争,律法所辖,如何不是国事?!”他喝道,“如果不是,本官站在这里做什么,当个摆设不成!” 人群里响起了几声零落的、抒发紧张用的笑。 云大夫人赶紧略略一礼,陪笑道:“徐户正说笑了。我这侄女也是心急。既然是您管辖的事,还望您替这可怜的孩子,也替我们云家问个清楚、讨个公道。” 这话软硬皆有,令徐户正不能再追着云三的话柄发作。 他心中嗤笑一声,往口中塞了两枚上品元灵丹,维持掌中“法”字不灭,抬起头去。 “你是何人?”他肃声质问,“你说云家这朱雀本《云舟帖》属于你,有何依据?” 其实他当然知道那是谁,可场面总得做一做。 越来越多的目光向上看,去看那楼上的姑娘。 ――那是谁? ――好大的胆子…… ――看不清脸啊。 ――声音还怪好听的…… 浣花城的民众是祖传的喜欢看戏,宗旨便是享受当下。他们现在虽然很紧张,但这紧张更像是看戏看到重大转折时的津津有味。 毕竟不关他们事嘛。 而在楼上,所有坐在二楼而得以直面当事人的客人们,碍于聂二公子在座,不得不做出一脸凛然。 实则大多人都心中惊喜:这十两银子花得值!哎呀,杨柳阁演出的第一等票要五十两银子,可没这值回票价呢! 唯有聂二公子面上飞起怒色。 “这位姑娘,若你即刻退下,我还能与官府求个情面,不让你受太多罪!” 他已然在心中补全了一出戏,譬如这美丽少女是敌人派来,专程给聂家搅事,所以她和自己搭话也是别有居心,并非偶然。 饶是清雅脱俗的贵公子,此时也动了真火。 但也说不好,他这愤怒里有多少来自家族颜面受损,又有多少……来自心里那分无法宣之于口的悸动。 他就在她不远处,很想几步上前,用力将她拉开。 但是“法”字威严笼罩下,便是地位高贵如聂二公子,也不得擅自打断官府问话。 云乘月站在窗边,身姿舒展笔挺,没有紧张或如临大敌,更不见任何战战兢兢。 她甚至还优哉游哉地抬了抬幂篱。 她没有看聂二公子,只望着云府前众人。 “我?我姓云,叫云乘月,在这云府里行二。” “这朱雀本《云舟帖》,是我母亲宋幼薇的遗物。” “我母亲的遗物,不是我的,还能是隔房侄女的陪嫁了?” 每一个字都清澈柔软,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如花枝徐徐摇摆。 但这一句句的信息,却像是惊雷,一声更比一声高,炸得一些人头脑嗡嗡作响。 云二? 云二! “……不可能!” 这回矢口否认的,是云家大爷。 他急得有些团团转:“二娘,二娘……二娘她是个傻子呀!!” 可楼上那姑娘吐字清晰又有条理,哪里像个傻的? 而且二娘还丢了……这句话,云家大爷要不是被妻子狠狠拽了一把,说不得也要昏头昏脑地说出来。 他吃痛之下一个激灵,却还是瞪大了眼,宛如见了鬼,使劲儿抬着头去看云乘月。 这模样很有几分滑稽,可他周围的人们利益灼心,没一个笑得出来。 一道道目光往上钉,一根根钉住云乘月。 远方的聂七爷也面色数变。 他双手攥得死紧,脸色青得可怕,眼中宛如烈火燃烧,说不好是震惊更多还是愤怒更多。 愤怒是家族利益受到威胁的愤怒,也是一种自己被玩弄的羞辱式的愤怒。 他第一反应是觉得那个女人是故意的,故意接近他,故意要让他……! 可聂七爷到底还存了理智,知道一切都是巧合。她只见了自己那么一面,只看了他那么一眼。 是他自己要一脚踏进那一眼里,甚至到现在,他心里再是熊熊烈火、焱焱怒气,都掩不住那么一丝隐秘的喜悦――找到她了,又见到她了,原来是她。 竟然是她。是云二小姐……云乘月。原来她叫云乘月。 现在要怎么办? 这位聂家实际意义的家主,顷刻间冷静下来,将一切思绪埋藏如地底的岩浆,思考起接下来的对策来。 云乘月…… 还有很多其他人也在想:怎么办? 果真是云二小姐?她回来了?怎么办? 唯独云乘月没有想。 因为她现在正践行着属于她的“怎么办”,才会有现在无数人的狼狈应对。 作为无数视线的靶子中心,云乘月安之若素。 聂二公子站在一旁,又动了动,却立即被“法”字威严压下。 他只能呆呆地望着那身影,所有方才阴暗的揣测都烟消云散。 云二小姐?他的未婚妻? 他喃喃道:“云……云二小姐?” 这几个字吐出来,不可遏制地染着歉意。这歉意一直潜藏在他心中,现在又猛烈地撞上了那点朦胧的好感,霎时便酿成了更浓郁,可他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而云乘月根本没理他。 在她心里,聂二公子约等于不存在。 她再往前一步,让斜照来的阳光完全洒在她身上。 光会带来所有的注意力,也会让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更被倾听。 染着一点夕阳色的光芒里,她伸出手,取下了幂篱。 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可以修仙,却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修仙。 而那些修了仙、强化了身体素质,因而得以穿透遥远的距离,看清这位云二小姐的容貌的人们…… 对他们而言,这一瞬间,他们仿佛见到了两个太阳。 相比他们而言,已经有心理准备的徐户正,就表现得异常刚正不阿、不为所动。 “你说你是云二小姐,有何证据?”徐户正板着脸,指了指边上一溜云家人,加重语气,“云家不认!” 在他身边,云三小姐那满面激动的红色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一片煞白。 她头脑里翻来覆去,全是揪心的、煎熬的惊疑不定,还有渐渐浓郁的怨恨。 云二?那是云二的脸? 不错,那的确是云二的脸。 可记忆里,那张精致到可恨的脸永远木木呆呆,还有些面黄肌瘦,更不提什么举止教养。 傻得让人痛快。 可为什么……那张脸还有灵动起来的一天? 不……仔细看看,云二那张脸好像更美了。 是真的更美了。 为什么? 凭什么? 她摇摇欲坠,僵硬地去看楼上的聂二公子。她已经猜到了,可当她发现二公子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云二的时候,她整个人还是一个踉跄,险些软倒在地。 云乘月将云三的姿态尽收眼底。 她瞥了这血缘上的堂妹一眼,又看向长房夫妇。 而她血缘上的大伯父、大伯母,也都呆呆地望着她。 她平静地说:“大伯母,大伯父。” “二、二娘……” 大伯母已经喃喃出声。 这声音传的范围不宽,只让她身边几个人侧目。其中包括徐户正。 她倏然紧紧握住丈夫的手臂,眼圈霎时红了,激动得有些失态:“大爷,大爷!那真是二娘啊!” 云大爷本能地扶着夫人,满脸茫然和震惊,只知道点头:“是啊,我也看见了,是二娘啊!” 云三小姐猛然扭头,小声尖叫:“不可能!二姐是个傻子呀!大伯父大伯母,你们别被骗了!” “那肯定是个骗子,是邪修,不知道怎么弄来一张二姐的脸!” 对,肯定是邪修! 云二那张脸,怎么可能有正常人长得出来? 就因为她长成那样,才会是个傻子,这才公平! 现在她美得更惊心动魄,那也必定会更傻、更不正常,才对! 反正,云二绝不可能是个正常人! 但她到底记得这是众目睽睽之下,勉强维持了自己的仪态。 她的叫声也唤醒了长房夫妇的神智。 他们听见了云三的话,脸上的激动消失,变得惊疑不定。 “你……” 云大夫人犹疑着,问:“我们二娘天生有些痴愚,不是姑娘这样的伶俐人。你,你怎么证明你是二娘?” 云大爷惯来是附和夫人的,也立即点头,找回了一些理智:“正是。你可有官府盖章的身份文书?” “咳……” 云乘月没回答,徐户正先开口了。 他又吃了两粒元灵丹,抬手擦擦额头的汗,又清清嗓子,引起人们的注意。 “云大爷,是这样的。”他客客气气地说,“这姑娘若真是府上二小姐,那身份文件肯定在贵府存着,她怎么会有?” “若她不是,那想必云二小姐一直在府里。可否唤云二小姐出来一见?” 徐户正不紧不慢,将问题范围缩短到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上。 “敢为二位,可以不可以?” 这个简单的问题,却让长房夫妇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们对视一眼,一时陷入沉默。 在沉默里,云大爷低下头,似乎是羞愧得无法抬脸。云大夫人却抬起头,神色复杂地望着云乘月。 在不在?当然是不在的。 可如果不在,他们为什么没有报官? 他们没有报官,官府没有登记,所以这孩子艰难地自己回来了,也没办法要回自己的身份。 因为在官府记录里,她一直在府里呀。 没有家人出来说,这孩子不见了,求大人们帮帮忙。 没有。 云大夫人有些恍惚。那他们在做什么? 是了,他们为家族利益考虑,着急忙慌地夺了她的婚事、夺了她母亲唯一留下的宝物,粉饰太平。 她还笑得欢欢喜喜,笑得像从没有个孩子不见了。 明明,二娘也算她带大的孩子呀。 可,这是为了家族,是为了整个云家!她错了吗?她没错啊。 “我,我……” 云大夫人艰难地搜索着言辞。 她想要找一个两全的办法,既能漂漂亮亮地将云家脸面保住,又能漂漂亮亮地把二娘接回来。谁也不受伤害。 可向来机灵百变的头脑,此时却像被蜘蛛丝层层粘住,什么计策都想不出来。 想不出计策,可时间总会流逝,事情也仍然等着解决。 她呆了半晌,总算深吸一口气。 “我们二娘,的确丢了。”她缓慢地点了点头。 没等人群重新炸锅,她就重又提高了声音:“可是,我们二娘天生痴愚!姑娘,如果你没法说明这一点,你――我们不敢认!” 云三小姐一下攥住伯母的手,像找回了大半力气。她也抬头,已然一脸哀戚。 “是啊,我可怜的二姐不见了,我们不想声张,也是为了二姐的名节!” 她哽咽两声,又道:“你这时候冒充二姐,不怀好意坏她名节,是什么居心?” 她觉得,对一个女人而言,名节是她的命。任她再美、再有理,没了名节,又算个什么? 看似柔弱有理地给人下绊子,向来是云三小姐的得意技巧。 可她没想到,对方根本不搭理她。 甚至围观的人里,也没几个人理她。 名节?笑话。 或许在一些地方,名节是挺重要。 可这里是浣花城,是西部三州之一的宸州。 整个西部三州,女人们都爽快能干、绝不怕事,还出了不少有名的大修士。 谁吃饱了撑着给女人扣名节帽子? 家世、实力、人品、学识和心境,哪一样不比名声重要? ――这云三小姐怕不是离奇话本看多了,看傻了吧? 这嘀咕传进云三的耳朵里,一下子让她的脸变得青青白白。她念书的时候心思芜杂,最喜欢勾心斗角,哪儿专心读过什么书?看得最多的,倒真是那些离奇话本。 听她说话,聂二公子立时皱眉。 他生性温和,与姐妹们关系都不错,所以对女人争斗的花招很熟悉,听得出云三的意思。 云三小姐怎么是这样的人? 他心中某座秘密的天平,不断地往另一方倒去,倒向窗边那瞧也不瞧他的娇艳少女。 他现在还是生气的,因为他觉得既然她回来了,那就解决问题的办法有很多,何必非要选一个两败俱伤的法子? 还不肯认他。 可另一方面,他又感受到了某种不好说出口的喜出望外:是她?她回来了,而且不傻了? 她的声音真好听…… 原本她才是他的婚约对象。现在她回来了,那是不是…… 聂二公子不知道,自己面上渐渐露出一个温柔宽容的笑。 人群外,聂七爷望着这一幕,也皱了眉。这云三原来是这等蠢货?那怎么配得流风?哦是了,是为了摹本。 可这摹本多半黄了。 那还娶个鬼。 聂七爷当机立断,心中计策立即落定。 但他并不着急,只用一种胸有成竹、不慌不忙的目光,注视着眼前局势,更是欣赏地凝视着那道身影。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美丽。 无关性别,无关身份。她光是站在那里,就美得惊心动魄。 聂七爷自诩不是那些肤浅的登徒子。他不会为她失态,不会可笑地跟着她团团转。 他只不过是要正式地、彻底地占有这份美丽。 他心中的火仍在烧,却已经不再是纯然的怒火。另一种火焰蔓延、攀升,将他心脏烧得怦怦直跳,也像将他每一寸血液都变成了兴奋的喧嚣。 他想起一生中每一次的征战。 当他面临极度渴求而又难以得到的事物时,征服欲就会像这样静默爆发。 难免是要对不起流风一些…… 聂七爷皱起眉头,眼中起了阴霾。 不过,流风原本也不乐意娶她。 即便乐意,又如何? 他这辈子都为家族考虑,从没为自己想要什么。现在好不容易有一样真正想要的,他就是要,谁又能说什么? 聂七爷想着,松开眉头,微微地笑起来。 然而,无论是聂二公子还是聂七爷,都丝毫不在云乘月的注意范围内。 对她而言,他们和其他围观群众没有两样。 哦,也不对,他们要格外讨厌一点点。 在一片细碎嘈杂的议论声里,云乘月望着自己血缘上的亲人们,忽然笑了一下。 “你们问我,要怎么证明……?” 她笑着,也叹着。梦中的情绪、潜藏体内的情感,越来越与她合二为一。 她站在这里,也是云二小姐站在这里。她问出口的话,也是那个呆呆怔怔、连思绪都破碎的云二小姐,想要说出口的话。 “原来是我要证明么?” 她更笑。 愤怒的笑。 “大伯母,大伯父,我才是那个人坐在府里,莫名被掳走的受害人。” “为什么现在是我来证明,而不是你们来判断?” “你们不问问我,这些天里都遭遇了什么吗?” “你们不关心,是谁将我从府里带走,是谁想要害我吗?” 她收了笑,冷冷地喝问:“还是说,对你们而言,我以前是个傻子,随便怎么样都不重要?” “你们分明贪心我母亲留下的东西,却连好好待我也不肯?” 云大夫人一愣,面色更白。 “你,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说……” 她在这个瞬间里伤心又愧疚,却咬着牙,坚持撑住那口气。 作为长房长媳,她必须撑住这口气,哪怕这口气显得极为冷酷。 她沉声道:“事关云家血脉,我不能不谨慎。如果你没有证据,我就只能认为……你是别有居心的冒牌货!” 云乘月望着她。 她闭了闭眼。 “原来是这样。” 她重复道:“原来是这样。” “我在府里长到十七岁,只是丢了二十天,却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说我究竟是不是云二小姐啊。” 云家人一片死寂。 围观者也愤愤起来,议论纷纷: ――是啊,这也太过分了! ――我家阿喵丢了三天,在泥地里滚成个泥猫,我都一眼认出来了呢! ――换了我家孩子丢了,哪怕一年、两年,我铁定都能认出来! 云大夫人的脸色,也更是煞白。任她多么智计百出,此时也只觉哑口无言,心里的愧疚、难过,还止不住地一阵阵冒出来。 “可二娘原来是个痴愚的孩子啊……” 她只能喃喃地、无力地重复这句辩解,而这句辩解已经变得十分苍白无力。 云乘月望着她,也望着她身边一脸欲言又止的大伯父。 她其实记得他们。 梦境里,唯一会温柔地牵着她的手、带她走过光影强烈的长廊的人,是大伯母。唯一会平等地带回礼物,和气地分给每个孩子的人,是大伯父。 他们没有保护她到底,但终究是给予了长辈的温暖。 可是,现在也是他们出面主持,要取走属于她的母亲的遗物、拿走她的婚事,交给另一个父母双全的姑娘,还要做得欢欢喜喜、太平无事。 在她失踪的日子里,他们找过她吗? 他们想过她还活着吗? 如果想过,那他们有没有考虑过,当她跌跌撞撞回来,却发现一切属于自己的东西都被夺走,她该怎么办? 不会考虑的吧。 因为在他们心里,云二小姐是一个傻子。她连痛了都无法说出,又怎么可能有别的感受? 说不出来的感受,在别人心里就不存在。 云乘月冷着脸。 她感到了愤怒,也感到了伤心。 她为梦中那个茫然不知所措的、抱着无法传达的期待的云二小姐,感到生气和伤心。 这些情绪原来就深深地存在她心里,一被感伤的夕阳触动,便源源不断溢了出来。 也就在情绪渐浓的这一刻,她彻底明白,自己再也不是那个淡淡的、没大所谓的局外人。 ――她就是云二小姐。 她前所未有地明白了这一点,再也没有任何疑问。 但是,她也是云乘月。 她更是云乘月。 是只属于自己的、有自己的经历和想法的云乘月。 云二小姐做不到的事,她能做到。 她丢开手里的幂篱,朝徐户正抱拳一礼。 “徐大人,我听说,在官府书文的威压之下,没有人能说谎。” 徐户正沉着点头:“正是如此。任何胆敢欺骗律法的贼人,都会被书文当场诛杀!” “哦?” 云乘月做出一个疑惑的表情:“可我都说了这么多遍,我是云二小姐,这朱雀本《云舟帖》是我的东西……” 她看向云府众人,对他们微微一笑。 “……我怎么还没被诛杀呢?” 她语气很平和。 可说出的话,却在实际上化为一根根讽刺的针,深深扎进了云府众人的身体里、心里。 扎得云三张口结舌,扎得云大夫人一呆,扎得云大爷茫然不知所措。 是……是啊! “法”字之下,无人能说谎! 他们怎么忘了呢? 其实不是他们忘了。而是云家作为浣花城的顶尖家族,已经太久没有和律法打过实际交道,以至于他们下意识地将律法当成了形式、摆设。 围观的人们已经有开始抱怨的了。 ――就是,我早就想说了!人家好端端站那儿,不就说明说的是实话吗! ――唉,不就是个身份吗。 ――扯来扯去,还没个完了。 云乘月听见了,偏头对说话人的方向笑了笑。 她有些歉然,也有些感慨:“是啊,就是个身份问题,怎么想要回来,却这样麻烦?” 云大夫人默然。 其实她也知道,最好的办法是先让孩子回来,至于是不是,之后再辨认不就好?宁愿认错,也不能不认孩子呀。 可她能如何!她能怎么办! 这是什么样的场合,是云府宣读嫁妆、正式定下和聂家婚事的场合! 这孩子上来就愣头愣脑地说朱雀本《云舟帖》是她的东西,如果他们直接认了她的身份,岂不就是坐实了她的指控? 那云家的脸面怎么办?聂家的脸面怎么办?两家的情谊怎么办? 她敢这时候当众认她吗?她不敢呀!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知轻重! 饶是知道不该,云大夫人心里也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怨怼:这孩子,实在太不懂事了! 这时候,从云府典雅的院子里,忽又急急冲出来几人。 “――我可怜的阿容啊!” 云三小姐猛一下扭过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留着:“爹,娘!” 是被下人们簇拥着的三房夫妇。 衣着华丽的夫人冲上来抱着云三,母女抱头痛哭。 “吵吵吵,有什么好吵!根本是毫无争议的事!” 云三爷昂着头,走到最前面,威严地盯着云乘月。 “你这孩子!即便你说的是真话,又如何?” “真话,就一定是对的吗?” 云乘月眉头一抬:“哦?” 她没察觉,自己这神态、语气,有几分神似某位亡灵帝王。 而亡灵帝王本人也没察觉。 他光顾着看戏嗤笑了。 云三爷大义凛然,一副全无畏惧的模样:“就算你是二娘,就能证明朱雀本《云舟帖》是你的吗?” “对,朱雀本的确是二嫂带来的东西。” 他点点头,话锋一转,一副不屑与她计较的模样:“可二娘啊,你要知道,你二嫂早就将朱雀本给了二哥,二哥又给了家里库房。” “所以,这朱雀本早就是云家的财物,给谁陪嫁,都是云家的自由!” “哪里就是你的东西了?” 云三爷说完,又对四周拱手,清俊的面容带上笑容。 “诸位,实在抱歉,这是府里孩子们的一个误会。”他笑道,“今日一切如常进行……” ――噗嗤。 一声轻笑。 是谁? 云三爷茫然着,却忽然发现大部分人都立即抬头,眼睛晶亮地去看那楼上的姑娘,没几个人听他说话了。 ――又笑了! ――真好看啊! ――相由心生,肯定好看的妹妹更有理。 ――啊这?你们女人也太看脸了…… 云三爷才明白过来,那一声笑是云二。 他有些气急败坏地抬起头。 然后自己也愣了一下。 ……还真是挺好看的。 云乘月笑过了,返身倒了一杯茶,顾自喝了,才又走回来。 “云三爷认了我的身份,很好。” 她淡淡道:“可我们何必废话?难不成嘴上说说别人的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了?” 云三爷有些恼,想也不想:“你还不是只凭一张嘴就……” 云乘月道:“官府文件。” “……什么?” “朱雀本的《云舟帖》在谁名下,有登记的呀,云三爷。” 云乘月又笑了。这是气定神闲的、有些悯然的笑。 她又对徐户正说:“今日云家想将财产过户给聂家。既然要过户,云家手里、官府手里,必定都有一式两份的财产登记文书。” “除了财产文书,还有一式两份的婚书。” “一式两份,都写得明明白白。今天出嫁的本该是谁,而朱雀本又究竟是谁的财产,我们现在看一看,就一清二楚了。” 云三爷的脸,一瞬间变得比他妻女更白。 ……他怎么把官府文书给忘了! 现在和徐户正商量一下,还来不来得及? 徐户正瞥了他一眼,晃了晃头,又给自己塞了两粒元灵丹。哎,今天托着这书文之影,可费了他老大力气。可他看得真痛快,值! “嗯,那就看看文书是如何写的。”徐户正装模作样地挥挥手,对下属说,“翻一下,将朱雀本的财产登记文书、两家的婚书,都给找出来。” 他又看向云家人。 “云大夫人,”他拖长了声音提醒,“云家的文件,也拿出来看看吧?” 云大夫人默不作声。 好一会儿,她才微微地点头。那副苦笑的模样,俨然是已经被愧疚压垮,不得不颓然认命。 一时间,场上只剩OO@@翻找文书的声音。 人们伸长了脖子,等着最终的结果宣布。 这时,夕色愈发浓了。 秋天是色彩缤纷的季节,连夕阳的颜色也更醉人。 醉人的橙红镀在青瓦白墙上,也笼在少女身上。她白衣蓝裙,额头一点金色紫薇华胜,长发翩然,看向谁是,便恍如飞仙一瞥。 她唇边一点淡淡的笑。 旁边一直看着她的聂二公子,情不自禁也笑了一下。是啊,今天本该是她带着朱雀本站在这里,等着风风光光的嫁妆宣读,等着嫁给他。 原来她是生气这个,才不跟他说话。 温润清俊的谦谦君子,现在竟笑得有几分傻气。 他朝前走了几步,又束手束脚地站定。现在是不好上去的,现在去,她一定也还生他的气。 是他做得不好。如果以前再对她上心一些,今天或许就不同了。 聂二公子的笑,并没有落在他注视的少女眼中。 然而,他站在窗边含笑的模样,却落在了其他人眼里。 比如面露恨意的云三。 比如远处皱起眉毛的聂七爷。 聂七爷心里涌上一阵不痛快。流风的目光,未必也太明显了些! 现在所有注视她的目光,都让他很不痛快。 可他不得不暂时忍耐。 他有些烦躁地忍耐着,又觉得这侄儿办事实在不牢靠,居然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她傻笑,也不知道赶紧处理一下眼前的事。 虽然喜欢她,可还是大局为重! 聂七爷不舒服地想着,已经毫不犹豫掏出通讯玉简,悄悄向某个方向传音过去。 年轻人办事靠不住,还是只有他来做。 片刻后,聂七爷收起玉简,结束了通讯。 也就在这时,云府门前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找到了找到了! ――是谁的名字? 徐户正接过下属递来的文书,先抖开一张,白胖的脸上露出笑容。 “浣花城云家、聂家的婚书!” 他朗声说道。 “立于十七年前,约定云家二小姐云乘月与聂家嫡系公子定亲,待云二小姐成年后完婚。”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心满意足的欢呼。 也有人发牢骚。 ――怎么好看的人都有对象了? 云家人的脸色,则当场一个比一个白。 云三小姐捂着脸,恨不得立刻昏死过去,别在这里生生受人羞辱。 徐户正又拿来第二张文书,同样抖开。 “这一张,朱雀本《云舟帖》的财产登记人,是……” “――慢着。” 忽然。 威严的声音,盖过了徐户正略微亢奋的朗读。 ――哗啦! 是什么东西被一道刚劲的力量击碎? 徐户正脸色猛地一变! 顷刻间,他手中托着的“法”字书文破碎,天地间笼罩的威压烟消云散。 徐户正本人也受到冲击,“噔噔噔”连退三步,胸中气血翻腾,几欲呕血。 怎么回事? 云乘月立即关切地看着徐户正,待看见他摆手,才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徐户正在帮她,很不希望他出事。 人群里起了一阵喧嚣。 有谁过来了? 薛无晦仿佛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淡淡哼了一声。 ――[又是这些伎俩。] 他声音里显出了然,又藏了一点鄙夷,和一丝倦怠。 ――[帮手来了。] 帝王懒懒地点破。 伴随一阵喧哗,一众靛蓝短袍、手拿黑刀的军士,粗暴地驱开人群。 在他们开出的道路中心,一顶华丽的官轿被人悠悠抬来。 片刻后,轿子落地。 一只手伸出,将帘帐一掀。 一名绛色长袍、头戴官帽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膀大腰圆,肚腹将玉腰带撑到了极致,形成一个不规则的、饱满的圆形。在那微黑的、脖子和脸浑然一体的脑袋上,偏偏又镶嵌了一双妩媚的杏眼,看人时忽闪忽闪。 这副形貌很有点怪。 但在场的人却都面色微凛。 零零星星有人小声说:“州牧大人……” 这零星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最后,一层层的人海成了一层层的躬身行礼。 “见过州牧大人――”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四面八方地荡开。 州牧? 宸州的长官,一州之长? “这是在做什么?” 州牧拖长了声音,明知故问。一股浓厚的官腔。 “徐濯,你这是在刁难谁?” 他点了点徐户正,慢条斯理地训斥道:“我们做官吏的,可不是来给人家百姓耍官威的啊。” 呵。 一两句话,就将整个事倒转了真相,还给徐户正定了个莫须有的罪名。 真是官场老油条。 但官大一级压死人。 徐户正若面对县官,还能辩上一辩。但面临州牧…… 这是朝廷从三品的封疆大吏! 他只能白着脸,拜道:“下官知罪!” “什么,下官?一个吏员,真是位低权重了!称下官,徐濯,你也配?” 州牧笼着手,不阴不阳,似笑似怒。 官员和吏员是两种不同的制度。他们最大的区别,是官员有品、吏员无品。 但地方上的事务,很多都有赖于本地吏员,尤其是徐户正这种吏员世家。 所以,普通官员轻易不会和吏员闹翻,平时也客气地将官吏含糊着称谓。 可现在,州牧将这点翻出来挑明,谁也能说他说得不对? 徐户正咬着牙,再次认错:“小人知罪!” 云乘月看着这位大人。 她现在相当不高兴。 州牧如果指着她的鼻子骂,她都不会这么不高兴。 但他偏偏不说她,就指着徐户正欺负。 这是什么意思?为了云家不平? 云家的嫁妆一事,居然将一州之长都给惹出来了? 还是说…… “……方大人怎么来了。” 云乘月立即扭头,看向一脸惊讶的聂二公子。 聂二公子愣了一会儿,也扭头看她。 云乘月眨眨眼。 聂二公子突然慌了,解释道:“我不知道,不是我叫的方大人……” 云乘月点点头,了然道:“果然是聂家的帮手。” 不是他,那就是聂七爷了。 云乘月往外头看了看,果不其然看见了聂七爷。 那青年披着玄色披风,骑着马,身形笔直如一杆长/枪,显眼地伫立在外头。她一看去,他就对她微微一笑,眼神灼热不减分毫。 甚至更加炙热。 云乘月皱了皱眉。 有帮手,可把这人得意坏了吧。 聂家的人,都不是好东西。 她下定结论,又看了聂二公子一眼,随即偏过头。 “哼。” 聂二公子傻傻地看着她,张口欲言,又蔫蔫地自己住口。 “真的不是我……” 他有点委屈地小声解释,垂头丧气,简直恨不能自己下去把方大人捂住嘴、推回去,以证清白。 下方,州牧已经撇开徐户正,对云家几人露出个笑脸。 “云家自家的财产处置,当然没有任何问题。文书就不必核对了,伤和气。” 他一锤定音,又笑呵呵地话锋一转:“不过,朱雀本是你们家的,这假不了,可婚书是怎么回事儿啊?” 啊?什么意思? 云家人见事情陡然转了风向,虽然猜到是聂家暗中出手,却也摸不清州牧这问话的意思。 他就不能一并把两件事都带过吗? 还是云大夫人一个激灵,灵光一闪。 她抬头再看一眼侄女,这回有力气看得仔细,便越发觉出她神清骨秀、眉目如画,娇艳宛如天成,更要紧是清新灵动,常人难及。 这样的美人……是比三娘动人许多。 刚才三娘的表现,也着实叫人失望。 难道,聂家是想…… 云大夫人又看了一眼楼上。临窗,聂二公子站得要靠里一些,却仍能看清他面上的笑意,还有凝望二娘时晶亮的眼神。 果然,是这么回事。 也对,面临这样楚楚动人、百年难得一见的美人,男人未免要心动。 那就这么办吧。 这婚事原也是二娘的。 就是对三娘的打击可能…… 云大夫人暗中一叹,心里却已经有了决断。这决断很无情,但就像先前她对二娘无情一样,只不过现在无情的对象变了一个。 为了家族利益,这些都是不重要的细枝末节。 想定主意,云大夫人便微微一笑。她是个明艳动人的贵妇,往常都从容雅致,今天是难得失了方寸。 但现在,那个八面玲珑的贵妇人又回来了。 “方大人英明。” 她撇开自己还茫茫然的丈夫、三叔和三弟妹,笑吟吟地先奉承了一句,才答话道:“这婚书写得万万没有错,正是我家二娘。” ――哇! ――咦? 围观人群一个个竖起耳朵。 云三小姐靠在自家母亲怀里。母女两人一起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大夫人。 “大嫂……?” “大伯母……?” 州牧却满意一笑,开始和云大夫人搭台唱戏:“是吗,那今天这闹剧是怎么回事?” 云大夫人叹了口气,放任真实的羞愧流露,来做这一场虚情假意。 “不敢瞒方大人。二十天前,我家二娘失踪,我们暗地里寻人,却一直没能找到二娘的踪迹。” “可婚期已经定下,不好推迟。我们便想着,叫三娘替姐姐站个场面,实则这婚事还是二娘的……” “……大伯母!不是……唔唔!!” 云三小姐一声尖叫,旋即被婆子死死掐住了穴位,无法说话。连带她惶然的母亲一起,两人都被制住,不能够添乱。 云大夫人头也没回,笑容纹丝不动。 “哦,哦!” 州牧连连点头,煞有介事:“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云大夫人笑道:“是,今天的嫁妆清单,原也是给二娘的,是二娘要嫁聂二公子!” 嫁妆给云二?!他们精心备好的嫁妆――给云二?! 这下,连云三爷都要双目滴血了。 云大爷死死拉住他,不让这个三弟晕过去。 “哦……” 州牧又缓缓点头。 其实这说辞漏洞连篇,可一个要问、一个要答,聂家自己都没吭声。 两头情愿的事儿,其他人只能瞪着眼看。 二楼,聂二公子听得眼睛越来越亮。 他的委屈一扫而空,面上不禁带出了笑。他笑起来时更显温润,但往常那点清高脱俗,现下被喜意照亮,忽然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他轻声唤道:“云二小姐……” 话才出口,却听方大人慢吞吞出声,打断了这场眼看就要尘埃落定的好事。 “你们确定――是云二小姐嫁给聂二公子吗?” 啊? 人人都呆了一下。 不是云二小姐,还能是谁? 怎么又来个峰回路转? 这方大人到底哪一头的? 州牧也发现这问话让人误会,立即轻咳一声,说:“我看那婚书,写的是云二小姐和聂家嫡系公子嘛!也没说是聂二公子。” 这倒是事实。 当初这婚事,是云二小姐的父母和聂家定下的。 他们也知道自家女儿神智有缺,并不想耽误聂家有前途的孩子,只想给她找个后半生的依靠,所以只说是嫡系公子。 按当初两家的想法,是从嫡系里挑一个不出众的、人品稳当的、温和的孩子,也就可以了。 谁知道,聂二公子之后,这一辈聂家的嫡系居然都是女儿,没有儿子了。 这才定下的聂二公子,实在是无奈之举,也才会引得聂家抱怨连连。 云大夫人糊涂了。她隐隐有点预感,却又觉得不敢相信。 不会吧…… 二娘这是,这是招惹了几个呀? 她悄悄按了按干涩的喉咙,笑得有点僵硬,试探着问:“方大人是说……” “我是说,”州牧干脆挑明了,“既然聂家这头谁娶,本也没定好,不如本官做个媒、点个鸳鸯谱,叫云二小姐嫁了聂七爷吧!” 他心里擦汗。哎哟哟,这都什么事,聂七爷这临时的要求来得实在太陡,他都听呆了。 但面上,州牧还是老神在在的,笑眯眯地等着云家回话。 云大夫人,已经目瞪口呆。 不光是她,云家所有人、其他旁观的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 聂七爷? 那个聂家未来的家主、修行天赋超群、人称冷面阎王的……聂七爷?! 楼上的聂二公子更是如遭雷击,几疑听错。 七叔……七叔?! 所有人心里,现在都只回荡着一个字。 啊? 啊?! …… 云二小姐一动不动。 她垂着眼,看着下方的闹剧。 “明明是我的事情,可每个人都想给我做主。而且每个人都觉得,他们可以给我做主。” 她状似自言自语:“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弱。] 亡灵的帝王说话,从来毫不留情。 “是他们觉得我弱。” 云乘月纠正,有点不满。 况且,就算真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势者,就可以被当成个物件推来给去了吗? 这不应当。 薛无晦低低笑起来。缥缈的音色推出去,宛如乐声一浪推一浪。 ――[那么,云乘月,你可要听从我的想法?] 她望着前方。 她望着这座城市。夕阳下的城市,即将升起星空的城市;美丽而广阔。如果只是看着这样的景色,很难想象其中会发生什么让人不快的事。 为什么要用不快的事来减损这城市的美? 还是痛快一些,更衬这繁星满空。 她舒展了神情,也微微一笑。 “是我们共同的想法。” 她又一次纠正他,如此说道。 江中变故(都不简单) 当卢桁匆匆来到山顶时, 看见的就是“封氏命师”逃走的背影。 “……死灵?!” 老人一脸震惊,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本质。 不过,这是薛无晦炼制出的傀儡。 卢桁太惊讶, 一时站住了。一旁缥缈的幽魂抓住空隙,一刀砍去――又被那名忠心耿耿的属下拦住。 幽魂散去。 山上影影绰绰, 到处都是佩戴兵刃的幽魂。它们在试图阻拦卢桁等人, 而在“封氏命师”离开后,它们也都消失了。 云乘月之前注意到了它们,却没有正面打过交道。她望着那些黑影:“那是……” “是我当年的亲兵。封栩偷走了我的虎符,他们拒绝效忠他, 一同举剑自尽,化为阴兵, 沉睡在虎符中。” 他站在她身边,松了手, 防止引人怀疑。但他没有消失,而是广袖垂落,静静立在一旁。 云乘月忽然明白了什么。她上山的时候,遇到了封氏的人, 靠取巧的手段艰难胜过对方,但是后来的路上,所有封氏的人都成了新鲜的尸体。当时,这些黑影也散落在树林中。她本来以为那是封氏的手段,但…… 原来是他让亲兵将那些人清除了?为什么? 她没来得及问出这句话。 因为卢桁已经大步走来, 紧张又小心地拉着她, 一边让人给她喂药, 一边又指挥别人察看、清理现场。连穿着官服的陌生人说要先问她公事,都被老人严厉拒绝, 说她应该先休息。 “……没有生命危险。好好睡一觉,你的书文比什么灵药都强。” 老人松了口气,抬手往她嘴里塞了什么。 甜苦的味道弥漫开,几乎在同时,云乘月就感到浓重的困意。 她晃了晃,倒在旁边女修的怀里,很快就睡着了。 …… 云乘月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也许是因为见过了封栩的灵魂,又听薛无晦讲了当年封栩的事,她竟然梦见了千年前的大夏。 梦中有一座宏伟异常的城市,宫殿建在最高处,宫殿中又有一处很高的楼台,被称为摘星台。 站在摘星台上,可以望见远处正在修筑的工程。纯白的建筑绵延开,从城市中如龙游出,往天边而去;密密麻麻的征夫挑土推石,像蚂蚁一样围在建筑旁。 摘星台上只有封栩一个人。 他戴着瘦长的黑色官帽,头发却没盘好,掉了好几缕出来。灰黑色的官服被高处的风吹起,鼓满,掩盖了他孱弱的身躯,只剩纤弱的脖颈微微颤抖。 “……这是不行的。” 他的声音颤抖不停,充满了恐惧。 “这是不行的……陛下带领人类,将鬼神从大地上驱逐,让世间成为人类的国度,这已经是上天能容忍的极限。为了大夏的存续,陛下应当重开祭祀,供奉鬼神……这才是长久之道啊!” “可岁星网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防御神鬼降临,更是――弑神!” 他凝望着那纯白的工程,又仰头看着苍蓝的天空,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声音渐渐带上了哭腔。 “这会让人类走上灭亡的命运……大夏会亡啊,陛下!人类是无法真正战胜鬼神的!” ――封栩,你太悲观了。命运是用来战胜,而不是用来顺从的。 谁在说话?好像不是薛无晦。 云乘月想要转身看看,却无法做到。她的视角在封栩背后,固定不动。 曾经的大夏国师没有回答。 他喃喃着一些奇异的词句,都是和占卜有关的话。 最后,他突然扭过头。他是个柔弱的青年,容貌清秀,眼神中天生含着一股忧郁。 “……您劝劝陛下,陛下只听得进您的话。”他神态沉重而悲伤,重复说,“现在将岁星网改建为祭坛,还来得及。” 不知道另一个人说了什么,国师的神情愈发悲苦,乃至绝望。他不断摇头,最后长叹一声,重新凝望天空。 “如果行走的方向注定是一个错误,所有的牺牲都是徒劳。” 他忧郁的声音在四周回荡。 “您看啊,所有这些征夫,那些等待离人归家的亲眷,那些战壕中堆积的尸体……到那时候,都只是白白牺牲。” “我们也是,到那时候,我们也只能无助地等死……” “这就是命运。命运无法违抗。我们在前往错误的方向,您真的决意置之不理么……不,您当然会这样选。” 国师突然发出一声笑。那笑声含着一丝凄厉,仿佛乌鸦尖鸣。 “因为陛下这些叛逆疯狂的想法――全都是因为您啊!您要负责,您必须负责,只有您能负责啊――” “……大人!” 谁? 一切景象都消失了。 没有封栩,没有摘星台,没有绵延的纯白建筑,没有蚂蚁一样的人民。 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渐渐地,她听见喘息声。 沉重的、带着杂音的喘气声,好像破烂的风箱不断拉响。她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什么,慢慢低下头。 黑暗中,她看到自己的身体。她左手扶着膝盖,右手拿着一柄长剑。 她才意识到,喘气的声音来自自己。 她好像踩在什么东西上。她试着挪动脚步,才发现脚底黏糊糊的,好像踩着什么。 ……血腥味。 很浓的血腥味。 她听见喘息声变得更加急促,好像代替了某种呼喊。 从脚下的血液开始,周围的景象慢慢亮起。她看见了。 脚边一具尸体,两具尸体,三具…… 不远处还有,更远的地方有。 尸体之上还叠着尸体。有大有小,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她跑起来。 她开始不断去翻那些尸体,一个个地确认还有没有活人。她看见自己的手不停颤抖,自己的血和别人的血混在一起。 这个死了。 这个也死了。 死了。 死了。 最后,她用力推开门。 屋子里坐着一名老人。他背对着她,跪坐在一张草席上,满头白发散下,身上全是血。 “……夫子!!!” 她听见尖锐的悲鸣。 那名老人仿佛摇了摇头。 “明哲保身……终究是不行的。” “……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无论遇见什么,我们都要肩负起应当肩负的责任。” “士不可以不弘毅,否则……就会导致今日的祸事!” 咚。 老人的头往旁边一歪,突然掉了下来。 他的头“骨碌碌”地滚了过来,一直滚到了她的脚边。上头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地、严厉地盯着她――死不瞑目。 她的身体定定站着,而后一点点滑落在地。 “夫子,夫子……” “……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 醒来的时候,云乘月第一反应是摸了摸脸。 触手干爽,没有任何眼泪的痕迹。眼睛也没有哭过的刺痛感。 她躺着,看了一会儿天花板。 “呼……” 她坐起来,拍拍心口。吓死了,还以为梦里那个一看就很惨的人是她。没哭,看来不是。就是说嘛,谁会背负那么沉重的过去啊,一看就是奇怪的故事看多了,自己编出来的离奇剧情。 “你醒了?” 一个带着笑音的、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来。 云乘月扭头一看,见自己床边竖着一架屏风,屏风上有颗人头――是荧惑星官。他嘴里叼着一根草,正笑嘻嘻地看着她。 她脱口而出:“你脑袋也被人砍了?” 星官笑容一僵。 “说谁被人砍了……我像那么弱?”他不满地吐出草叶,抬起手臂,趴在屏风上,眼里却始终有笑影,“猜猜看,你睡了多久?” 云乘月揉了揉脑袋:“嗯……一年?” 虞寄风笑容又一僵,悻悻道:“怎么可能那么久。” “你让我猜,那肯定是比较久。”云乘月不在意地说,又问,“你为什么趴在屏风上?” 星官做了个鬼脸,笑眯眯道:“因为有人不准我超过这道屏风,为了不被嗦到死,我不打算犯戒。” 他换了只手,撑着脸,悠悠道:“你睡了三天。我是来通知你,这次封氏被死灵蛊惑、酿成大祸的事件,你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司天监会如实记录你的功绩……怎么也是个甲级。” “甲级……有什么用?”云乘月没明白。 “最高级的奇遇地图、全天下驿站住、定期发放补给、部分刑罚豁免、可以收二十个以内的奴隶……好处多得很。”虞寄风掰着指头数,语气很夸张,“很多星官五年都拿不到一个甲级功绩!” “等白玉京那头登记好,你的身份牌就会自动升级。你本来是参照七等爵待遇,现在开始,参照八等爵了。” 他目光闪闪,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如何,如何?是不是很厉害?” “荧惑星官,您究竟在兴奋什么……”云乘月有点头痛他这真真假假的性格,撑头说,“也就升了一等爵嘛。” “七等以上就是高爵,你想升多少。”虞寄风懒洋洋地一挥手,“别忘了,你现在还是个预备役。等你将来从明光书院毕业,修为至少到第三境连势境,才有资格参与星官考核。” 云乘月:“哦。” 并不关心。主要是对着荧惑星官,除非必要,她懒得开动脑筋,去分辨他哪句真心、哪句假意。 她意识到,薛无晦不在,他又去哪儿了?她心不在焉地看看屏风,又看看另一边的窗户。她听见了市井嘈杂的声音。这里显然不是云府,而是客栈之类的地方。 啪―― 一颗栗子砸到了她头上。 棕色的扁球掉到被子上,被炒干而裂开的缝像大笑的嘴,乐呵呵地露出棕黄色的果肉。 云乘月捡起栗子,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虞寄风笑眯眯,晃晃自己手里的栗子:“请你吃,别客气。” 云乘月把栗子放在床头,继续面无表情。 星官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我居然被一个预备役嫌弃了。我可是五曜星官!” 云乘月绷不住表情,无奈了:“荧惑星官,您……”有事就说,没事就走,好吗? 青年却再次笑出一口白牙:“卢老头儿不在,是因为替你去述职了。当时在通天观发生的事,原本该由你亲自向司天监报告,但考虑到种种因素……反正卢老头儿替你做了。之后会有其他人来再问一遍,好确认事实。” 云乘月动作顿了顿。 她重新躺下,拉过被子到下巴,闭上眼。这样能最大化地减少表情的破绽。 “有什么好问的。”她尽量让自己听上去像小姑娘发脾气,“我被一个神神叨叨的修士揍了一顿,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没死是侥幸。虽然我觉得自己义无反顾,但去之前,我也没想到我的书文对他作用有限……早知道这么痛,我说不定就不敢去了。” 会不会有点假……唉,她尽力了。云乘月有些哀怨地想,不知道明光书院教不教演戏。 但荧惑星官似乎没有察觉异常。 他还噗嗤地笑出来:“这才对。本来就是个小姑娘,非要装老成。听说卢老头儿找到你的时候,你眼睛都哭肿了?有那么痛?” “嗯。”云乘月只应了一声。既然不擅长演戏,就尽量少说话,少说少错嘛。 虞寄风却嘿嘿笑起来,不怀好意地说:“等以后加入司天监,类似的事多得很,你难道每次都要哭?” 云乘月木着脸:“哭就哭,我就喜欢哭着打架,这是我的爱好。” “真的啊?”星官又笑。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云乘月简直怀疑自己长在虞寄风的笑点上。 “我得走了。” 终于,他跳下去,落在屏风另一边。但他还在说话,像突然变成了个话痨:“你知道你在哪儿么?是卢老头儿特意找的一家闹市客栈,还特意要的最靠街的房间。” “他说你的书文是生机大道,在人气旺、生机足的地方,恢复得最快。” “你要是闲着没事,可以多出去走走,多看看。” 他站在屏风另一边,叉着腰,成了一道剪影。 “你这姑娘,年纪不大,和人群还挺疏离。哪家十几岁的姑娘跟你一样,不是在家就是去书院、星祠,就算逛街都是一个人,跟街边晒太阳的大爷似的。” 云乘月打了呵欠:“当大爷也没什么不好。” 他发出一声怪叫。 “那可不行。”他的语气突然严肃了一些,“你的生机书文虽然清新灵动,却缺少了人气,你没发现?” 云乘月呵欠打到一半,愣了愣:“人气……?”修炼书文还需要人气?那要怎么办,去街边站着,热情洋溢地挥手,让大家给自己投票? 她忍不住联想了一番,表情诡异起来。 虞寄风不知道她想了什么,只当她不解,便说:“‘生’之一字,既是自然万物,却也是人世烟火。你的道看似纯净圆满,实际却是缺少人气而造就的虚假圆满。” 他笑道:“我还吓了一跳,说怎么一个才入门的小姑娘,竟然能有这种圆满的大道。之后我才想明白,你是完全剔除了另一部分。” 云乘月懂了他的意思,就是一百分的试卷,她给自己搞成了五十分上限,然后考了满分? ……那岂不是不及格?居然,甚至,不及格? 虞寄风说:“也不怪你。你是那样的出身,对家人失望,难免也对这个世界兴趣缺缺,说不定对卢老头儿也没什么感情……但那老头儿是真关心你,你看他剃头挑子一头热,也别对他太冷漠。” 老头儿……这个称呼让梦里的一些场景浮现。 云乘月沉默片刻,重新坐起来,低声说:“我并没有对卢爷爷冷漠相待。” “你自己知道咯。” 星官耸了耸肩,声音里的快乐宛如芦苇晃来晃去:“虽然我刚刚说你有了甲级功绩,书院毕业后就能来司天监……不过嘛,如果你不想办法弥补这个短板,说不定连明光书院的入学考试都无法通过哦?” 云乘月抬起头:“入学考试?” 虞寄风走到屏风边缘,侧过身体,露出张笑脸:“卢老头儿还没跟你说?啧啧啧,我简直要怀疑他会帮你作弊了!那么,为了防止他晚节不保,我来跟你说明。” “明光书院位于颍州、中州、宸州的交界处,所在地叫明光城,号称‘三州之都’。” “它只收第二境以上的学子,是大梁最顶尖的甲等书院。顺带一提,浣花书院是丙等书院。” “明光书院分为内院和外院。想进入最好的内院,必须有一封合格的推荐信,和至少一枚天字级书文。如果没有这些,也可以去考外院。所以每一年都有无数学子前往明光城。” “明光书院规定,所有学子必须先通过入学考试。并且,考验从出发时就开始,学子必须独自前往明光城,不得有长辈、护卫等人陪同。” 他手里捏碎一粒栗子壳,将栗子肉往嘴里一抛,边嚼边摇头:“所以,如果卢老头儿说要送你过去,你可千万别答应。他从司天监退下,正要去明光书院当老师,要是公然违规……晚节不保,晚节不保!” 云乘月听住了。 明光书院……她有点喜欢这个名字。唯一的问题是…… 她坐在床上,撑着脸:“听上去,连入学考试就这么麻烦了,要真入学了,是不是得麻烦上天了?” 虞寄风对她撇撇嘴:“小姑娘家家,别成天麻烦、麻烦的!你再这样,书文就永远缺一半!” 云乘月毫无惊慌,反而有点惊喜:“那我就通不过入学考试了?那何必千里迢迢赶过去,我可以就近挑一家好点的、不那么麻烦的书院,也能修行嘛。” 虞寄风:…… 啪。 又一粒栗子扔了过来。 他笑容不变,眼神变得有点恐怖:“不行,是我给你写的推荐信,卢老头儿也写了。他我不管,你要是真不去,浪费了我的推荐信,我就……” 云乘月等了一会儿,久久没有得到回应,不由问:“你就?” 星官憋出一句:“我就娶了你!” 两人面面相觑。 云乘月一个激灵,抱住双臂,抚平鸡皮疙瘩:“太恐怖了,我还是努努力。” 虞寄风:…… 云乘月眼疾手快,迅速躺下,同时拉过被子盖住头。 砰――! 什么东西砸在她身上。过了会儿,她小心翼翼将被子拉开一条缝,才看见那是一袋栗子,口子是夹好的。 星官已经往门口走去。 “送你吃了。”他的声音重新变得懒洋洋的,“哼,小姑娘差不多是我曾孙女辈,你想嫁我还不娶呢。” 他离开了。 云乘月站起来,将那袋栗子抓过来。她犹豫了片刻,打开纸包,拿起一枚咬开。带着点焦味的甜香在口腔中散开,还留着锅中的温度,以及被蒸汽闷出的湿软。 栗子粉糯香甜。 她下了床,没穿鞋,试着踩了踩木板。 接着她走到窗边,推开窗。 ――新出的瓷器! ――新制的成衣瞧一瞧! ――客官,来玩碗藕粉? ――娘,我要那个球,不要那个,呜呜呜我就是要嘛…… ――小宝你给老子滚过来!谁准你逃课的?! 她抱着栗子,趴在窗边,扑面而来全是市井烟火。 不远处有一家面摊,竟然正好是她喜欢去吃的那一家。正是中午,面摊坐满了人,不过今天掌勺的是老板娘,老板坐在一边,怀里抱着个女娃娃。 有熟客问:“怎么今天是嫂子在灶上?” 女人给客人舀了一碗面汤,不无抱怨地说:“这个作死的冤家哦!前些日子该收摊了,非要磨蹭,结果被那个什么书文之影啥的捶了,足足躺了两天,吓得我哦!” 熟客恍然,接过面汤,呼呼喝了两口,才感叹道:“人没事就行!我家娃也是,中招了,人都没气儿了,可把我哭得……结果天一亮,人又醒了,真是老天爷保佑。” 女人一边应,一边瞪了丈夫一眼,却又自己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似地:“再送您碟小菜。” 熟客乐了:“那行!” 云乘月看着,又思索着刚才虞寄风说过的话。 人间烟火气……她的确从来都是站在一边看,觉得很好,但不会想要自己成为其中一份子。 说不清为什么,大概是觉得麻烦。她只想过一种悠闲的日子,和这些热闹比邻而居,这样的活法……不好吗? 她不太明白了。 余光里,她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云乘月扭头看去。 在左边的屋顶上,有个人坐在那里。他披散长发,黑衣如夜,苍白阴郁。但他注视着下方的闹市,眼神却专注异常。 没人能看见他。他只是静静望着 。 云乘月突然想到,如果他也看着,她也看着,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区别? 她收回目光,发现面摊老板的女儿突然大哭起来,夫妻两人一下子都有点手忙脚乱。当娘的大叫说你给她换衣服啊,当爹的赶快先走远几步,怕被食客们嫌弃、坏了自家的生意。 她深吸一口气。 “老板。” 她大声说,招招手。余光里,那个人也看了过来。 云乘月笑起来,对面摊老板两人说:“送碗面上来,要素椒干拌的。” 也许,她可以先试着多参与一点点进去。 世家来客(乐熹和季双锦...) 云乘月解决了徐小姐的问题, 取走了线索,又得到一个承诺,心情颇为愉快。 她还有一样想买的东西, 便又在街上逛了一会儿。 浣花城虽富,但大部分富还是藏在大户们的库房里;小民们忙于生计, 推着流动的车, 在路边卖些小零小碎。 有孩子牵着大人的衣角,跟着出来叫卖,呆呆地看着街上人来人往;有孩子蹲在树荫里,用光秃秃的树枝专心写字。 正是午时, 街上食肆满座,行人少了一些。中间区域空了, 忽有两个人走出来。他们都拖着一杆大毛笔、一桶清水,分别在街道两侧, 将毛笔用力一蘸水,便在空地上笔走龙蛇。 笔法标准,气势十足,动作极为流畅。 “写字了――写字了!!” 有人吆喝起来。许多人闻声而动。街上走的跑了过来, 楼上吃喝的拥在栏杆边,急得伙计连声高喊“莫挤莫挤,别掉下去”。 写字的两人一男一女,都头发花白,精神却健旺, 动作也稳定有力。他们以水为墨, 笔尖提按流转不停, 书写出一柔一刚两种类型的大字。 这是做什么? 云乘月正好走到附近,也停下来看热闹。 四周人群热情地议论着。听起来, 最近几年这两人常来闹市街头书写大字,很多人都从中受益。 云乘月顿时起了敬重之心。她的书文才入门,还没来得及认真练习,这两位的字虽不算顶好,基本功却相当扎实,尤其笔法标准,正是云乘月可以学习的。 她抬了抬幂篱,掀开半帘帷幕,跟其他人一起看入了神。 中间的两人不断挥毫,四周也渐渐安静下来。偌大的街市,竟至鸦雀无声。 日头渐移,不觉半个时辰过去。最后一划飞出,那两位老者同时结束了书写。 寂静的人群犹在怔怔,渐渐有掌声、喝彩声响起,还有一些鲜花花瓣被用力撒出。秋日的浣花城里,忽地爆发出极热烈的气氛。 “咳――” 其中一名老者咳嗽一声,抬手按下周围欢呼。他笑容满面,很客气地对四周抱拳,道:“这三年里,老朽在城里各处都写过一些字,也承蒙诸位捧场。” “可是,”他话锋一转,“老朽实在是白白担了城里夸赞哪――真正出这主意,想要造福大家的人,并非老朽!” 另一边的老妪也说了一番差不多的话。 两相碰撞,激得人群一片哗然。 人们面面相觑,赶紧问:“那是谁的主意?” 老人露出了笑容。 他并不说话,却往前一抬手,似乎在邀请谁上前。 nnn―― 众人忽听一阵马蹄踏向,又有人潮人流;人人都扭脸看去,也人人都诧异地睁大了眼。 老人高呼道:“是聂七爷的主意――!” 聂七? 听到这里,云乘月明白过来。她不觉笑了笑,放下手,退出了人群。 人围得有些多,不过她的身体经过灵力强化,力量、敏捷度等都有大幅提高,可以轻松巧妙地走出去。 当她穿过人潮,再走了一截,又拐过一个街口之后,背后的人群猛然爆发出欢呼,还有许多热情的感激之语。他们在说 “多谢聂七爷”之类的话。 看起来,聂家昨日丢的脸,马上就要长回来了,说不定还长得更多。 虽和聂家有嫌隙,但云乘月觉得这也很不错。今天这事真正关系到居民切身利益,是双赢。如果能长期坚持,有何不可? 如果换了她来主事,那接下来,她会宣布开设义学,教导贫寒之人学习书文…… 正想到这里,身后便爆发出更热烈、更持续的欢呼声,听欢呼的内容,正是云乘月所想。 她又对比着想了想云家的状况,不由暗自点头:难怪云家没落,聂家上升,差距不光在实力,还有手段。宅子里的勾心斗角算什么本事?一招翻覆民心,将自己和万民利益捆绑,才是真正的魄力和手段。 云乘月想,聂七人虽然狂妄自傲,但行事正,怪不得说他是个人物。如果他能一直如此,对浣花城、对宸州而言,说不定算得上幸事。 不过嘛…… 她还是不喜欢他。 夸一个人和讨厌一个人,完全可以并行不悖。 此时,街头食肆之上。 最上层是雅间,布置有隔音的书文,闹中取静,格外清幽。 聂七爷临窗站着,观看事态顺利推进,面上却并无喜色。他知道自己成功了,但这是理所应当之事,他不认为这有何值得欣喜。 他只是冷静而按部就班地为家族做事,正如过去多年。 还有……也会想想昨天的经历。 和很多人想的不同,昨夜之事,他并不觉得多么屈辱、愤怒。 即便有,那愤怒之焰也是朝向荧惑星官、朝向言而无信的卢桁,唯独没有朝向那冰冷无情的少女。 他甚至很欣赏她的决断。此前他欣赏她,是因为她美;现在他欣赏她,是因为她无情不下于他自己。 她很适合当聂家的宗妇……聂七爷闭了闭眼。他不是蠢人。事到如今,他也知道这事再不可能,除非她自己愿意。 她自己愿意啊…… 他睁开眼,仍是沉默着。他不是那种爱做梦的人。 他望着下方,忽然发现欢呼的人群里有一个逆行的身影。那是个带着幂篱的少女。 他目光一缩,心神追随而去。但他没有出声,没有动作,甚至没有叫手下去确认那少女的身份。 他只是静静望着。良久,他暗叹一声。 聂七爷扭过头,问:“流风呢?今日之事,原是想要他出面主持,也好给他挣点脸面。” 属下低头:“二公子他……” “还闹别扭?可笑。” 聂七爷眉头皱紧,不悦道:“如果他闲得慌,不如去想想办法,唤醒他妹妹!阿莹昏睡一天,招魂都没用,这个没出息的却还在那儿跟我闹脾气!” 他一掌拍在桌面,震得茶杯乱跳,也震得四周人垂首更低。 聂七爷抬起手,掐了掐鼻梁。 “……没办法了。虽然我讨厌那神神叨叨的命师,但如今阿莹昏睡不醒,城中也有其他少男少女出现类似状况,恐怕还是得起一卦,才能找到缘由。” 阿莹就是聂小姐聂文莹,也是云三小姐的好友。她知道昨夜的事之后,气得大骂云二小姐一通,却接连被兄长、叔叔训斥,委屈得回房大哭。谁想,她就这么昏迷不醒了。 “去,带上黄金千两,尽快到城外通天观去,找封氏命师求卦。” “领命!” …… 等云乘月拐进一家店里,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聂七爷。 这家店她之前就看好了,觉得很合适。 她要给薛无晦买一样东西。 一进店,就有伙计笑着迎来:“客官想看点什么?” 这家店铺不大,但装修明亮、风格活泼,与其他店铺不同。货架上堆着许多的玩具,数量最多的是玩偶。 既有藤条、细竹编织的玩偶,也有毛茸茸的玩偶。毛绒的都不大,但一个个皮毛柔滑、活灵活现,如有生命。 “这些怎么卖?”云乘月指了指毛茸茸们。 伙计一听,精神略振,笑得更甜:“客官好眼光!这是本店的招牌,都是上好的动物毛皮精心鞣制,又请大家造型。每个定价不一样,最便宜的五十两银,最贵的三百两。” 云乘月捏捏自己的锦囊,一个个地看过去。 忽然,她眼前一亮。 在货架最高处,有一只毛色漆黑发亮的兔子。它有一双剔透的红色眼睛,两只长耳朵软软地垂下来,四肢都藏着,神态莫名让人觉得很威严。 威严的垂耳兔子……就是它了。 “我要那个。”云乘月坚定地指向兔子。 伙计顺着看去,一愣,显出了些许犹豫:“啊,那个……” 云乘月问:“怎么了?” 伙计忙道:“不敢瞒您,那原本是本店的镇店之宝,造价不菲,双眼都是红宝石呢。但制成之后,因为黑色不讨喜,兔子又是太普通的动物,所以……” “一直没能卖出去?” 伙计赔笑,认了。 云乘月说:“无事,我就要那个。多少钱?” “这……东家说了,这兔子不讲价,卖不出去就不卖了。刚才给您的报价,实在不包括这兔子在内……” “你就说多少钱。” 伙计继续赔笑:“六百六十六两。东家说,这数字旺兔子……” 云乘月一听:旺兔子?那更要买了。 她说:“给我拿来,我就要它。” 银货两讫,双方都愉快。 兔子拿在手里很轻,质感极佳。它黑得很正,油亮的毛折射白光,反而不显得很黑。云乘月将它举起来,和那双透亮的红宝石眼睛对视。 兔子威严地盯着她,长耳朵威严地垂下。云乘月捏了捏,软趴趴的。 她很满意:“今天开始,你就叫小薛了。” 伙计:……? 他暗自摇头,心想,这年头一个玩偶兔子都能起个人名儿,还挺好玩。 …… 云乘月买玩偶,是想随时抱着说话。 其他人看不见薛无晦。她虽然完全不介意自言自语,但这样难免显眼,之后做事可能引起别人注意。 抱一只玩偶兔子自言自语,可能也挺显眼的……但毕竟比凭空说话要好。 更重要的是,兔子真可爱。 而且越看,这兔子越像他。她第一次见这么威严的兔子。 云乘月去了阿杏推荐的餐馆,两人一起说笑着吃过午饭。接着,她又去买了些文房用品、初级字帖,再去书馆里付费围观了一会儿挥毫泼墨,这才乘马车回了云府。 回去时,街上正好有人拖长了嗓子报时:酉时三刻―― 正是夕阳西下。 秋日余晖格外有种凄艳,云府门前那棵银杏树被照成血金色,再有秋风作衬,益发颓丧靡艳。 云乘月下了车,挥别阿杏姑娘,带着装满逛街成果的锦囊,抱着威严的垂耳黑兔,愉快地走向了云府。 恰在这时,另一辆马车“骨碌碌”行来。 马车行过云乘月身边,忽然停了下来。 “二小姐。”赶车的人说。 车厢先是寂静,继而一只手推开了车门。 是云三小姐。她从车里下来,盯着云乘月。她沉默了一会儿,直到面颊也染上夕阳的凄艳,才开口。 “云二。” 她声音很低,却硬,眼神执拗厚重,分不清其中情绪。 “云二,我有话跟你说。”她唇角紧紧地往下撇,语速很快,“你听着,我的确很讨厌你,但是……不管你信不信,不是我害的你。” “你出事,我一点都不难过,还幸灾乐祸。我承认。”她的唇角下撇得更厉害,语气显出几分艰涩,似乎很不习惯这样有话直说,“可……我从来没有主动害过你。” 云乘月取下幂篱,静静看着她,问:“是吗?” 云三小姐多看了眼她的刘海儿,咬了咬嘴唇,又显出原来那分怯懦和躲闪。她扭开脸:“反正不是我……冤有头债有主,你反正也出气了,别想要冤枉我。” 她正好站在银杏树下。地上铺了一层蝴蝶样的叶片;三小姐就站在这层厚厚的金色叶片上。树叶在她脚底“咔啦咔啦”,她本人微微颤抖,也像一片惶恐的落叶。 沉默。 三小姐飞快瞟了她一眼,紧张地重复:“你,就算你这样看着我,我也不会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 云乘月有些新奇地看着她,才应了声,赞同道:“的确。你是那种就算做了,也不会承认的人。” “你……!” 三小姐敢怒不敢言,憋屈地站着,手里紧紧捏着身上的斜挎包肩带。 她今日打扮很低调,脂粉不施、浑身几乎没有装饰,身上那只浅黄色的布包沉甸甸的,还斜露出一角沾着墨的元书纸。 云乘月问:“你去书院了?” 三小姐很想回一句关你何事,话出口却成了:“嗯。” “去念书?” “……嗯。” “以前去不去?” “……不太去。”三小姐到底很有怨气,忍不住嘀咕,“要是能嫁个好人家,谁要受念书的罪。” 云乘月若有所思:“那你今后去不去?” 三小姐自觉是被羞辱,悲愤道:“去,去去去!我现在这名声,嫁不了好人家了!不专心念书修炼,我能怎么办!都怪……哎!” 她原地跺了跺脚,怨念深重。 可这种色厉内荏的样子才显得她年纪小,完全是个还在念书的孩子。 云乘月忽然想起来,自己今年十七,三小姐比她小,还差一点才满十六岁。她惊讶起来,因为她之前竟然完全忘记了这回事。三小姐之前浓妆艳抹,哪里像十六? 她感叹道:“十六岁……不念书干什么?” “……你够了!你就得意,反正我没有害过你!” 三小姐终于受不了,转身想跑回家。 云乘月叫住她:“你等等。我问你,你去哪家书院?” 三小姐僵了僵,停了下来,低声说:“浣花书院。” “那正好。”云乘月摸了摸怀里的兔子耳朵,“你明天去书院的时候,帮我抄个课程表,就是每个时段有哪些课,再记一下对应的老师讲得怎么样,记好了回来给我,明白么?” ……我凭什么帮你,我自己上课都从不认真!云三小姐很想冷笑着回一句,以彰显自己的骨气。 但事实上,她只是咬着嘴唇,说:“哦……” 她一想起云二昨夜的表现,就害怕。她说不清为什么,不完全因为她的漂亮、天赋,而是别的什么……更强硬的东西。她没有的东西。 云乘月点头,吩咐道:“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三小姐下意识点头,扭身离开。 “等等。” 云乘月目光一凝,上前一步,不由分说捉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拉过来,拨开她脸边的碎发。刚才一瞬间,她居然在云三脸上看见了一块黑影,有些像害了徐小姐的那个东西! “……你做什么!” 三小姐羞愤地挣扎了一下,对上她的目光,却又脖子一缩,声音不觉低下:“你干嘛啊……” 云乘月皱眉,审视着她。夕晖浸着街边的红灯笼,暖色的光里,三小姐肌肤光洁,没有任何可疑的黑影。 生机书文也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反应。 看错了……? 云乘月只能放手,有些心不在焉地挥手:“你走。” 三小姐瞪大眼:莫名其妙! 她生气地转身就走,都快走到门口了,才突然一愣:自己不还是按云二的吩咐做事? 她憋屈极了,又觉得委屈极了,捂住脸跑回了家。 云乘月站在原地,凝视着她的背影,却再也没发现刚才的黑影。她摇摇头,也迈步回到云府中,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没走几步,有下人自草木中而来,向她行了一礼。 虽是下人,但他穿着精良、举止沉稳,在府里应当颇有地位。 “二小姐。” 他恭谨道:“今早老太爷下了令,不仅削了三房用度,令三老爷、三夫人禁足,还禁止三小姐两年内谈婚论嫁。似聂家那般好人家,三小姐再不能妄想。” 他很有些邀功地看着云乘月。 云乘月却只感到迷惑。 她缓声问:“嫁不了……聂家那般的好人家?” 下人以为她懂了,笑道:“是,嫁不了。所以,三小姐现在只能一心读书,争取在修行一途行更进一步,或许还能有点用处。否则,只能被家族放弃。” “老太爷着小人来问,如此处置,二小姐可能消气?” 云乘月明白过来。她直视着对方,反问:“我消气如何?” 下人再行一礼,郑重道:“老太爷的意思是,过去之事已经过去,未来二小姐修行,也须与家族互相扶持,才能共同繁盛。何必为了以前的不愉快,闹得和家族决裂?” “您觉得呢?” “哦……我觉得?” 云乘月摇摇头。她声音变得很冷,很脆,像一个巴掌拍出去:“我觉得你们真是卑鄙。” “人人都在习书文、修大道,你们却只想着抱别人大腿,也难怪把云三教成这个蠢模样。她是活该,你们却是愚蠢而卑鄙。” 想起下午看见的聂家行事,云乘月不禁暗自摇头:两家水平差得太远。她也算明白为何同样是世家,云家却非得献上重宝,才能换来和聂家联姻的机会。没有宝贝,谁看得上这目光短浅的一众人? “二小姐……” 下人那老练世故的微笑,陡然凝固在脸上。 “云三读书好。”云乘月平静地说,“她是该专心多一些书。家里教不好她,自己多读读书,或许能读得清醒些。这么看来,她也算因祸得福。” “二小姐慎言……!” 云乘月懒得再理,挥挥手,走了。 下人错愕,又不甘心地提高声音:“二小姐,修行一道多艰苦,没有家族资源支持,再好的天赋也不算什么!” “……二小姐!” “二小姐!” 下人呼唤再三,却也只能眼睁睁看那纤袅却决绝的背影,消失在花木掩映的园林中。 他干瞪眼,茫然不解地想:百年仙门云家的招牌,怎么突然不好用了? 这,这不是打老太爷脸吗!还是说,二小姐仍没消气? 年轻姑娘的心思……可真难懂。 下人迷惑又发愁,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回禀老太爷。 …… 云乘月回到院子里。 紧接着,涟秋带着人送来了晚餐,还有几套服饰。 云乘月道了谢。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还极力建议她换个发型,未果,才很遗憾地离开了。 云乘月挺满意自己的刘海。果然和薛无晦说的一样,就算不戴幂篱,别人虽然也会多看看她,反应却总算没那么大。 总是被人盯,都不说做事了,逛街也会感觉很奇怪。 等云乘月用过晚饭、洗漱完成,换了月白的中衣,已是暮色四合,星空再次升起。 当她开始犹豫是在房里睡,还是去陵寝睡时,消失大半天的声音终于响起。 “云乘月。” 黑雾成了黑风,一掠而进,落在烛光里,又化为阴沉艳丽的青年。 第一眼看见他,云乘月就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但不及询问,他抬手扔下一样东西。 哗啦――! 是锁链的声音。 地上侧躺着一名神情痛苦的老人。他身形呈半透明,浑身一股死气,正被漆黑的锁链绑得结结实实,连挣扎都无法做到。 那锁链不同寻常,仔细看去,是由无数细小的“刑”字组合而成。它们不断流动,向内发出漆黑的刺,狠狠扎入老人的躯体。 老人开口想要呼喊,却只能徒劳“嗬嗬”,连一丝气儿都发不出。 云乘月怔了一会儿才认出,这就是当初推她落崖的云府老仆。 “这是……已经招魂了?” 他淡淡道:“顺手为之。审讯过了,但你或许想自己听结果。” 云乘月盯着老仆。她才知道,原来灵魂也能被刑讯,而且可以很痛苦。 她坐在圆桌边,抬头看看薛无晦,又低头看老人的魂魄。 眼睁睁看一个人类在眼前被折磨,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她没有阻止,只握紧了手,问:“你是被谁指使,要来害我的?” 薛无晦伸手,凌空一点。 “刑”之锁链松开老人的脖颈,如无数巨大的蚂蚁,在他四肢缠绕。 “二小姐……二小姐饶命!二小姐恕罪,二小姐……!”老人哆哆嗦嗦地哭喊,“老奴也是为了孙儿……是三老爷身边的刘先生找到老奴,要老奴这么做的!老奴也不想啊……呃啊!啊啊啊啊啊……!!” 黑色锁链蓦然收紧,勒出惨呼声声。 云乘月听得头皮发麻。 她忍着,问:“还有别人没?”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啊啊啊啊!饶命,饶命……!!” 云乘月深吸一口气:“薛无晦,谢谢你,可以了。” 惨叫戛然而止。 然而,老人没有消失,黑色的锁链也没有消失。 帝王抬眼看来,眸光晦暗,隐隐泛着暗红血光。他指着地面的魂灵,声音阴冷得能让空气结冰:“你,心软了?背弃、谋害主人之徒,当五马分尸而死,再将魂魄煎熬七七四十九天,直到魂飞魄散,方能赎罪。” “刑”之锁链流转的速度突然加快。空气中漂浮着“当啷当啷”的声音;这声音沉重又飘忽,仿佛无处不在,又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 云乘月说:“不用了,可以了。他为人奴仆,也只是被人当工具,还是找到真正主使再……” “不。” 薛无晦冷冷地看着她,眼底血光转浓。 “你可以,我――不可以。” “背叛就是背叛。” 他伸出苍白的手,凭空用力一捏! ――呃啊!!! 锁链陡然收紧,发出尖锐名叫。当即,老仆痛嚎出声,魂飞魄散。 无数光点飘飞,汇入帝王的躯体,融为他力量的一部分。 云乘月不说话。 帝王望着她,缓缓勾起唇角。他眼中又出现了迷雾,带着无尽的阴冷和无尽的血光,如从死亡深渊中弥漫而起。 “这才是我的复仇方式。云乘月,你记住了。” 他的身影陡然消散。 窗外,月正明。 世家来客(乐熹和季双锦...) ――“我谁也不嫁。” 仍然是清婉柔和的声音, 也仍然如玉珠跌碎。同样地,也再一次阻挡了人群欢喜的喝彩声。 云乘月凝视着下方的人群。无数张脸都愣住了。 她看着他们,掷地有声:“我谁也不嫁。云家和聂家的婚事, 就此作罢,再无后续!” 此时夕晖与星空交界, 浣花城里华灯初上, 酒楼临窗的灯笼红光艳艳,瑰丽的光映得那道人影也更绮丽。 很多人都看见了,她望着他们时眼眸略垂,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神色, 只知道她唇边有一点明显的弧度。 像一个柔和又高高在上的嘲讽。 下方的云大夫人猛地抬头,又一次难以置信, 很快又变成了焦急。 ――“哎呀,这孩子!你说你, 生气归生气,这会儿说什么气话……你千万别毁了自己啊!” 气话?毁了自己? 云乘月听得笑了笑。是,她是挺生气的。但有时候,气话不会毁了自己, 只会毁了别人的贪念。 比如聂家对朱雀本的贪念,还有云家对于联姻的贪念。 这就很好。 云乘月再次确认了自己今夜的计划。 很好,这就是她要的“足够有分量的事”。 她在心中对过去的自己说:你看着。 她让心中涌动的怒气平息一些,而后对他们露出一个轻蔑的微笑。 “我,云乘月, 谁也不嫁。我不要这婚事, 可我的父母留下的婚书, 别人也别想贪。” “我的母亲的遗物,旁人也别想碰。” 她又看向那阴沉神色的州牧。 “州牧不让我看财产登记文书?莫非是心虚?” 她笑着, 又倏然神情一沉。 “你的确不敢当众拿出财产文书,因为你清楚地知道上面写的是我母亲的名字――而不是云家的谁!” ――“闭嘴!” 州牧的怒声里,云乘月却略抬起下巴。这天生就是一个傲慢的姿势。 这姿态让很多人都感觉自己受了被嘲讽。 她还是那么美,可这一回,许多人都欢乐不起来了。 听话乖顺的、完美受害的美人值得怜惜,可一旦美人自己长了刺,很多人就爱不起来了。 州牧的眉毛,也在他臃肿的脸上皱成一团。 旁边脸色苍白的徐户正则露出担忧的神色,却又犹豫不敢上前。 云乘月冷冷地说:“将朱雀本还给我。这是最后一遍。” 她的声音里含了某种东西――一种极有分量、让人不自禁好好听的东西。就像是……如果不好好听,那接下来,她说不定就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可这孤零零的姑娘,又能做什么? 人群外,聂七爷缓缓眯起眼。 他眼仁极黑,眉眼锋利如暗刃,当他冷冷地沉下脸,目光便格外令人胆寒。 他忽然扬起手,狠狠一抖缰绳。 ――唏律律! 属下为他开道。 聂七爷策马上前,又引起了一阵低低惊呼。 云家人是认识他的,而且都有些怕他。见了他,他们个个都有点不安。 “聂七爷……” 还是云大夫人平静,行礼道:“七爷见笑了。” 聂七爷摆摆手,却是根本不看她。他只顾抬头,灼灼目光迎向云乘月。 他开口,声音仍是低沉微哑,含了一点笑。 “云乘月。” 他叫她名字时,语速略放慢了一些,仿佛在品鉴什么。而后他点点头,才说:“先前,你没有告诉我你是谁。” 云乘月瞧着他。 她不说话,也不动作,只脸上笑意淡了,目光也冷了。 聂七爷看出来了。然而,他将之看成弱势者的警惕与不安之举,不由更笑出来。这是笃定的、甚至有些宽容的笑。 “是为了母亲的遗物,才闹别扭?” 他声音放轻柔了一些,语气中的笑意也更明显:“没关系,这也是人之常情。我不会生你气。” 他这么一开口,普通人也就罢了,稍稍熟知一些他作风的人,个个都很有些惊悚地看过来。不过他们才看过来,就立即在聂七爷属下的冰冷注视中,忙不迭移开视线。 但那一眼也够他们震惊了。 聂七爷?说话的是聂七爷?聂七爷还能这么说话?他还在笑! 这……明天的太阳,还出得出来吗? 聂七爷可不关心他们怎么想。 他现在一心只瞧着楼上。他看见柔暖的灯光笼在她身上,映得她面容玉也似的无瑕,便是再冷冷地看着他,在他眼里也只像雪白的猫儿矜持站着,只余可爱,哪有什么拒绝? 谁会真的拒绝他? 她是这样脆弱的、无依靠的美人,如果没有人能给她撑起一片天空,她很快就会夭折。 他能。 何况他对她,已经是前所未有的耐心。 聂七爷笑道:“朱雀本的《云舟帖》,是必然要归入聂家的。你拿这一点来任性撒气,却是拿错了。” “……哦?” 她的眉眼动了一动,那逼人的灵动之美也像蝴蝶似地轻轻一颤。 蝴蝶飘落,落在他心尖,将那一丝颤动无限地延长、推开、放大。 他不自觉地声音更柔,宽慰她:“不过,待你嫁过来,摹本可以仍交给你保存。毕竟是你母亲的遗物,留着也好当个念想。” “乖,我已经让步很多了。” 她听着,偏了偏头。在他眼里,就是小猫终于动弹了一下,矜持地偏了偏脑袋。 她又缓缓问:“我母亲的遗物,必然要给你们……只不过,我可以保存?”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很亮,很清,看得他心都快软了。 但也就在这时,她鼓起了掌。 啪,啪,啪。 “好不要脸。” 聂七爷的神情蓦然僵住。 什么? 她还在继续鼓掌。 云乘月淡淡道:“原来如此。在聂家眼里、在云家眼里、在州牧眼里,原来财产登记只是摆设?” “这大梁律法,都只是摆设?” 这句话像针,猛地戳到了谁的痛脚。 话音才落,聂七爷尚未说话,州牧却面色凝重地、狠狠地一挥袖。 “胡言乱语!律法何曾是摆设,休要栽赃本官……!” 他的面色,莫名显出了一缕焦急。 这焦急支撑着他,让他想立即推翻那姑娘的定论;他是真急了,甚至猛一下都顾不上和聂七爷的交情。 聂七爷侧头看去,心中忽然微微一动:州牧这是怎么了? 仿佛有一束无形的线轻轻一扯,而那线头握在那看似柔弱的姑娘手里。 云乘月冷冷看着他们:“栽赃?” 州牧肥胖的手臂狠狠挥下,气急败坏道:“你这奸猾的女子――你平白无故,非要说云家的公产是你的私产,谁能相信你?” “就算文书上写的是你母亲的名字,又如何!” 他张口一顿连珠炮似地逼问,好像生怕说慢了,就要召来什么灾祸。 “朱雀本是何等至宝?你母亲亡故,重宝自然该由宗族掌管,谁会交给你这样一个傻子!” “你说这是你的,难道你叫它一声,它会自己答应吗!你……” 云乘月说:“会啊。” 州牧一愣,声音戛然而止。 云乘月握住栏杆,居高临下地望着众人。 她脸上有笑。那是一种先于所有人看见结局的笑;从容不迫,带着冷冰冰的鄙夷。 州牧愣愣:“啊……?” 什么? 云乘月平静地说:“我说,我叫它,它就是会答应啊。” “既然你们不信……” 夜风忽起。她的秀发与裙摆也随风扬起,却并不轻灵,反而隐隐显出一分杀伐之气。 “――我就自己来拿。” 她伸出手。 栖息于她眉心的“生”字书文,瞬间苏醒过来,跃跃欲试地探出头。 柔和的生机,如春日叶芽的萌动,悄然无声地散开。 “《云舟帖》――何在?” 在她的影子投映范围内,无人看见的漆黑迷雾正缓缓弥漫。 黑雾之中,一只冰冷苍白的手伸出,轻轻搭上她的肩。他指尖冰凉得可怕,而那缥缈的声音比他的肌肤更幽凉。 ――[云乘月,我只帮你这一次。] 黑沉沉的死气如生机的影子,一并悄然漫去。 而在云府深处,越过重重精致栏杆,在层层防护的宝库深处,有什么东西……忽然动了一动。 像鸟雀听见呼唤,它也忽地抬起了“头”,正“望”向云乘月所在的地方。 “生”字书文跃动在她眉心,春日生机在她每一寸骨血里流传。 它们流淌、绵延,向着四面八方而去;越过人群,越过夜色,越过鳞次栉比的房屋,在初升的星空下不断传递。 云府深处,被重重书文闭锁的宝库之内,某只包裹严密的宝箱内…… 有什么东西动了一动。 它开始往上飞,却撞上了层层封锁的箱盖,而没能成功。 但它并不气馁,继续一点点地去撞。 世上最精纯的生机就在不远处,令它本能地极度渴望靠近。 一下、一下、一下…… 它的挣扎越来越激烈。 箱子外层,有无数流转的“封”字亮起。它们不断旋转,和箱子里那个想要挣脱束缚的宝物角力。 被封住的宝箱,乃至整个宝库,渐渐地颤抖起来。 而在它成功之前,在云府之外…… 人们望着二楼的那姑娘。 他们看不见生机,看不见书文,也看不见漆黑的迷雾和……搭在她肩上的那只亡灵的手。 他们只看见她抬起手、说了一句话。华灯流光里,他们屏息凝神,等待着她的动作。 一息,两息,三息…… 时间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 片刻后…… 许多人都笑起来。 说什么叫一声会应,根本什么都没发生嘛。 人群里,竟隐隐有种轻松的氛围散逸开去。这种无事发生的平静,仿佛给了很多人一种安心之感;只要什么都没发生,一切就都还在他们可以理解的范围内,在他们眼中的安定秩序之内。 ――孤零零的、柔弱的美人,绝境之际鼓起一腔孤勇、发出不平之声,得到了英雄的怜惜,即将迎来婚嫁的巅峰。 这已然是许多人眼中的好戏**。 别的再多,那也未免太过。 人们笑起来,松了一口自己都没发觉的气。 州牧也笑起来,却是自己知道自己松了口气。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也擦了擦层层叠叠的脖子肉上的汗。 “叫一声会应……那摹本又不是个人、动物。小丫头,真喜欢开玩笑。”他居然还差点信了! 而事实上,一个小姑娘能做什么? 州牧的笑声里,带着一缕轻松、一缕不屑。 “来人……”州牧再抬起手,又放下,看向身旁的聂七爷。 聂七爷看他一眼,下了马。 和州牧不同,聂七爷蹙着眉,神情隐有一些凝重。 他看看州牧,又抬头看着那临窗站立的少女,心脏收缩着加快跳跃,这一回,却好似不是因为她的美丽。 多年主事所带来的危机预兆,悄然笼罩在他心头,令他整个人变得阴沉沉的。 “我来。” 他利落地吐出二字,右手已然扬起。随侍的下属立即会意,如游鱼无声而出,倏然往楼上而去。 二楼,夜风在吹。 客人们有许多都打了个寒颤,觉得这个秋夜真是清寒,怕是冬天真要来了。 裹着这一分清寒,他们再看那窗边衣衫单薄的、孤零零无所依靠的少女,不觉心生怜惜,觉得她伶仃的背影落满秋霜,又被夜风吹得格外寂寞冷清。 聂二公子离她最近,看得也最清楚。他看见她仍然坚持着伸出手,那纤薄的手掌里除了一束灯光,什么都没有。 可她仍然倔强地伸着手。 竟然有人有勇气反抗七叔,还是个柔弱的孤女…… 二公子心中涌动无数复杂的情感。 “云二小姐,”他鼓起勇气,柔声开口,“别坚持了。你已经做得很好,已经很勇敢,接下来的事……如果你愿意,我会帮你。” 如果她真的不愿意……那,那他也会像个男人,帮她离开这里。 聂二公子这句话,没有能够让云乘月回眸。 但这句话,却结结实实地被聂七爷的属下听见了。 两名青衣人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的皱眉,还有对方眼里自己的皱眉。 二公子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七爷点名要的美人,他难道要和自己的叔叔对抗? 无需言语,他们立即决定要给聂七爷汇报。 “二公子,慎言。” 其中一人冷冷开口,而另一人无声上前,伸手就要去捉云乘月。 “云二小姐,得罪了!” 灯光自外头的星空而来,也自窗外悬挂着的灯笼而来。光芒洒落,将云乘月的影子投在身后。 青衣人上前时,自然而然地一脚踏在了她的影子上。 这青衣人在聂家中也称得上精英修士,自傲于实力,觉得要他去抓一个小姑娘,简直手到擒来。 但这一刻,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极致的阴寒之意,却陡然从他脚下而起,瞬间便传遍了他全身! 仿佛整个血液都被冻僵,连同他的大脑和灵魂。 这一刻,他岂止无法动弹,简直是无法思考! 而那窗边的少女不曾回头,连一丝动摇都无。 她背对青衣人,面朝人群,目光却只凝望着云府深处。 一片嘈杂的议论声里,她平静地开口,将同一句话说了第二遍。 “《云舟帖》――何在?” 声音飘荡。 下方的人群,只再次笑起来。 “云二小姐着急了。” “小姑娘挺尴尬。” “悖你说这事儿弄得,就答应嫁了嘛,难道还能找着比聂七爷更好的归宿?” 还有人开玩笑:“总不能,随便一个小姑娘冒出来,就是什么书文修行天才…………” 这玩笑的最后一个字,没能轻松地吐出来。这个“”字的尾音长长地拖了出去,变形、扭曲,就像说话者渐渐张大的嘴,还有那渐渐呆滞的、震惊的表情。 因为就在这一刻,大地颤动起来。 地震? 不,是云府深处传来的震动! 下一刻,所有人都听见了响亮的爆/炸声。 ――砰! …… 在人群看不到的地方。 州牧府寂静无声。 一个人影盘腿坐在屋脊上,手臂搭着精致的脊兽,望着院子里负手而立的老人。 “卢老头,你瞧什么?” 听上去,人影是个青年。 院子里的老人静静站着,望着城里某个方向。他背影清瘦,挺直的脊背却格外有种刚强的气质,令旁人轻易不敢上前。 他手边放着一只狭长的玉匣。玉匣里装着天材地宝,是几个时辰前聂七爷送来的。 他本来已经收下了。 现在,他却不得不思考一些事,所以将这玉匣拿了出来。 老人不说话,青年自己站了起来。 他笑着说:“我听见了,有人指控说,州牧将律法当个摆设。” “唉,我是不想管闲事的。司天监的星官,不是应该看看星星、瞎写写岁星网的记录,就可以了吗?” “可谁让我这趟出门,临时兼了监察官的活儿?得帮白玉京监察天下啊。” 他伸了个懒腰,叹气:“累。回去得要两份俸禄。” 夜风鼓起青年的短袍。这身墨蓝色的贴身衣袍上,银色的星光闪烁明灭,连接成一副天象图。 如果有人认识天象,很容易会发现其中最闪耀的、微微泛红的一颗,是荧惑之星。 白玉京中司天监,星官掌命勿妄言。 这个国家中最神秘的组织里,真正能称星官的不过是五曜三垣二十八宿。 荧惑星官,便是神秘又鼎鼎大名的五曜星官之一。 谁也没想到,这位大人物竟然莅临这里。或许除了老人,还有远方那战战兢兢的州牧。 荧惑星官足尖一点,身影如云雾散去。 下一刻,他已经停在围墙之上,回头望着老人。 “卢老头,你呢?” 老人又沉默一会儿,终于看向青年。 初升的星空下,他的眼圈隐隐发红。 “老夫在想……” 他缓缓说道。 “幼薇,是真的已经死了啊。” 青年快快乐乐地点头:“是啊,真的死了。” 老人喃喃自语:“她真是恨我们,真恨。恨到被人欺负,也不肯透露给我们一丝消息。” “你说,她知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孩子,正在被人欺负?” 青年歪头想了想,诚实地说:“应该不知道。” 老人点点头。 “她已经不在了,当年的誓言……总算可以终止了。” 青翠的光芒如藤蔓延伸。 眨眼之间,老人的身影已经消失。 只有余音还回荡在院落中。 “……老夫管不了她,但那可怜的孩子,老夫却不得不管上一管。” 青年站了一会儿。 “别跑这么快啊。”他抱怨道,“带上我一起。我们要去同一个地方呢。” 淡红星光再次如雾气般散去。 州牧府的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 季双锦(伪装的理由锦...) 夜色。江涛。安静的船只。 两个人在灯光幽暗的角落里面面相觑。 季双锦第一时间扭头去看:“我明明让阿苏望风……阿苏!” 那边倒着一个佩刀的劲装姑娘, 一动不动,应当是她的护卫。季双锦连忙跑过去,推搡了几下, 不时又戒备地转头看看云乘月。不过她的修为大致是第二境中阶,比云乘月高, 所以她犹豫片刻, 还是没有叫人,只顾着察看护卫的情形。 云乘月站在一旁,无言抬头,果然看见黑衣的帝王坐在上头, 大袖在夜风里飘飞,露出半截苍白的指尖, 还残留着一道袅袅的黑烟。 他什么时候把人打晕的…… 他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垂眸看来, 淡淡道:“我不打晕她,晕的就是你了。” 云乘月思忖自己勤学苦练多日,应当也不会那么脆弱。 他说:“这女护卫是第三境的修士,身手也不俗。” 云乘月默然片刻, 抬手一拱,当作道谢。好,她确实会被打晕。 薛无晦站起身:“记得早点回来。” 空灵飘渺的声音还飘荡在她耳边,他的身影已经化为黑烟,飞回房中。 这时, 季双锦已经确认护卫姑娘只是昏迷, 略松了口气, 又重新转身看来。 “云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她翘起唇角,试图让自己回归白日里那个大家闺秀的模样。 云乘月清清嗓子, 很体贴地说:“我可以装作没看见,不过那枚说书玉简是我落下的,你能不能还给我?” 季双锦才发现自己还捏着说书玉简,甚至忘记关上开关。虽然说书已经结束,但还有很轻的配乐在叮叮咚咚地敲响。 昏暗的灯光里,也看不出她是不是脸红了。 “给……给你。” 她走过来,将说书玉简递过来。斜里一束光照在她脸上。她已经卸了妆,不像白天一样完美精致,眼睛圆圆的,眼角略微下垂,像小狗一样湿润无辜。现在她看起来更像个活泼的小姑娘。 云乘月握住玉简,一拽,没拽动。 “季姑娘……?” 对方脸红了,这回云乘月看得很清楚。 “你能不能,”她不好意思地说,“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你看见我的这个样子?” “嗯,好啊。” 云乘月继续拽,还是没拽动。 季姑娘还是握着玉简另一端,有点凝重地看着她,强调:“真的不要告诉别人,不要敷衍我哦。” 云乘月:“我没有敷衍你……” 季姑娘眼神更凝重:“可是你答应得太快了。” 云乘月从善如流:“那不然,我再等半炷香时间?” “嗯,好……不对。”季双锦猛地回神,神情沮丧起来,“抱歉,我是不是说了很蠢的话……是挺蠢的,我明明想处理得更好。” 她松了手,突然沮丧起来,又还是为难:“那,要不,我给你一笔封口费?你想要多少?” 看她一脸认真,云乘月哭笑不得,她刚想摆手说不用了,毕竟她对别人的私事没什么兴趣,但突然,她脑海中又掠过了曾经的评价,荧惑星君说她对生活缺少感情,薛无晦说她总是对身边的人无所谓。 她捏着玉简,沉默半晌,再深吸一口气,试图通过这个动作让自己尽量集中注意力。 “我不想要封口费,我也能发誓不会泄露你的另一面。”她认真起来,“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伪装?” 季双锦倏然警惕:“你为什么想知道?” 云乘月说:“季家应该挺厉害的,你的修为也不错,喜欢什么为什么不直接表现,而要遮遮掩掩呢?” 季双锦有点纠结地看着她:“你……这是保密的条件吗?” 不等云乘月回答,她突然又有点高兴:“好,那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作为交换,你发誓不能泄露我的秘密!” 等云乘月点头答应,她看起来更开心,简直是兴高采烈。 “云姑娘,来我房间,我们坐着说话!” 季双锦一把扛起自己的护卫,对她招招手,侧影突然豪迈起来。 看她眉开眼笑,走路都蹦两下的劲头,云乘月突然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怀疑:怎么觉得……季姑娘像是终于有个借口找人倾诉,所以相当来劲呢? 等她真正来到季双锦的房间,在桌边坐下后,这个怀疑得到了证实。 季双锦简直是迫不及待地催云乘月发了誓,然后大大松了口气,还一拍掌:“太好了,我早就想有个人能说说话了,这一路可把我憋坏了!” 她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顾云乘月的阻拦,执意要准备吃食。 按理说,二楼四间天字号房应该布置差不多,但此刻,季双锦的房间里已然是锦绣处处、明珠点缀,布置装饰的人应当精通此道,将房屋收拾得典雅温馨,又无一丝炫耀粗鄙之气。 季双锦没叫丫鬟,自己端来水和点心,又有些得意地说:“这是我自己研制的果汁,用温玉壶保存着,冬日喝也不会伤胃。” 再指着四样小点:“金丝酥、枣泥糕、流沙丸子、鲜蔬糯。我最喜欢的四样点心,云姑娘也尝尝。” 等云乘月拿起一块,季双锦自己也伸手要拿,却又犹豫托腮:“晚上吃,会不会胖……” 云乘月没忍住说:“修士不都能将食物转化为灵力?” 季双锦叹气道:“说是这样说,可我听说这些糖呀、油呀,吃多了总归是不好,会影响身材,还会影响皮肤……有灵力也不是很保险。” 云乘月心中一动,之前的一丝疑问浮出水面。 “季姑娘,”她托着一只流沙丸子,暂时没吃,有些郑重地问,“你刚才说到的事,还有之前你听说书玉简时说的那些评价……都是从哪里来的?是……家乡用语吗?” 虽然云乘月的记忆有很多模糊之处,但她还是识别出了一些和这个世界不大匹配的用语。难道季姑娘也来自那个世界? 季双锦闻言,却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听说书玉简,却不知道吗?” 云乘月一怔:“什么?” 季双锦到底是拿起一块枣泥糕,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立即很享受地眯起眼,将那一口酸甜浓香的糕点含在嘴里,舍不得立即咽下。 她闭着嘴,一点点用舌尖舔那点甜味,又含含糊糊地说:“很多说书玉简里都有啊,什么套路啦、渣男啦,还有很多很奇妙的食谱,好像都是以前民间的故事,被人收集起来编成了书。” 原来是这样…… 云乘月看她神色,明白她说的是实话。也许,过去也有人穿越过来,只是并没有巧合到与她穿越到一处。她也说不好自己是不是有点失望,只能出神片刻,怅然一笑:“嗯,我前不久才开始看这些故事,还没来得及了解。” “真的?” 季双锦陡然挺直了脊背,双眼放出激动喜悦的光芒,连手里的点心都放下了:“那我要给你推荐《林中旧事》系列、《万里仙音》系列、《十二花月》系列……” 她滔滔不绝,一口气说出了许多名字,都是云乘月没听过的。 云乘月听得发呆,一半是感慨原来说书玉简还有这么多不同的系列,一半是为季双锦的热情惊讶了。从她的眼神和神情来看,她完全发自内心地热爱这些故事,说起哪个角色可爱、哪个角色可恶,也是如数家珍,喜爱时温柔珍爱,厌恶时鄙弃不屑,惋惜时恨不得拍桌长吟。 云乘月自己虽然也会听得眼泪汪汪,但还没有过这样沉浸投入的经历。 “……哎呀,真是,江唳这个人物,绝对是《春江无边》里最可惜的一个,呜呜呜我真的好喜欢他的,为什么他这么惨……” 季双锦揉了揉眼睛。 云乘月倒了一杯果汁,默默放在她手边。 季双锦很自然地拿起来,仰头喝了。 忽然,她僵住了。 片刻后,她缓缓放下杯子,慢慢用手帕擦擦嘴,有点尴尬地翘起唇角,试图恢复成那个完美的大家闺秀:“我,是有点太激动了,对不起……” 云乘月摇头:“不,挺可爱的。我只是从没见过谁这么有热情,觉得很新奇。” 季双锦微微睁大了眼,又有点激动:“你听这些故事,都不激动的吗?” “不太……” 面对她控诉的目光,云乘月小心地伸出小手指,不怎么确定地说:“就,一点点?” “……一定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自己真心喜欢的故事!这样的话,我刚才说的故事,你都听一遍,一定有你喜欢的!不,我写一份清单给你,不然容易漏掉!” 季双锦轻轻一拍桌面,铿锵有力地替她下了结论。 云乘月立即点头:“嗯,嗯,我会好好欣赏的!” 如果她也能做到季姑娘这么投入,是不是就能突破书文之道了? “好!” 季双锦满意地一点头。 然后又僵住了。 “咳……” 她抿了一口果汁,试图若无其事:“那,既然云姑娘发过誓了,我就告诉你我的事。” “就像你看到的,我……我其实并不是温柔优雅大方的人。还有容貌、身材这些,也是我自己用心控制的结果。” 季双锦叹了口气,低头捏了自己的腰,有点紧张地喃喃:“最近我是不是胖了?” “没有。”云乘月看看她纤细的腰身,感觉自己脑袋上冒出了很多个问号。 季双锦却很笃定:“胖了一些,唉,我要减肥了。” 云乘月不解道:“你哪里胖了?再瘦就不大健康了。而且你已经很漂亮了,家世也好,修为也好,你对自己是不是太严苛啦?” 季双锦不好意思地摇头:“我哪有那么好啊。你看到的都是我努力后的结果。而且……虽然云姑娘遮掩了容貌,我还是看得出来,云姑娘才是真正天生丽质,所以之前我忍不住多看了你,你不要介意。” 云乘月继续不解:“你多看我,我又不损失什么,我为什么要介意?” 季双锦轻轻“噢”了一声,睁大眼:“云姑娘,你人真好。” 云乘月:“……啊?” 季双锦说:“你是第一个说我本来就很好的人,也不会计较我的失礼。” 云乘月感觉自己脑袋上的问号都快将这座房间堆满了。她困惑道:“你的确很好啊?而且你没有失礼。你以前到底活在怎样的环境里?” 季双锦对她一笑,显然并没有相信她的话,却还是开心道:“谢谢你安慰我。” 是实话实说啊――这句话说出来她大约也不会信,所以云乘月默默咽下了。可现在,她是真的对季双锦好奇起来。 她问:“季姑娘,你到底为什么要努力掩饰自己?” 季双锦笑笑,轻声说:“因为我想变得更好。” “白天的时候,你听他们说我是季家出身,是么?可其实我是季家的庶女……不,连庶女都不大称得上。我的母亲是父亲的外室,生我的时候就去世了,我被记在姨娘名下养大。” “其实季家对我挺好的,会让我读书习字,也会让我修炼。季家女儿多,都是要联姻的,我知道自己也会被嫁出去,可能是个和我差不多出身的仙门世家子,或者有出息的寒门修士。” 她撑着脸,戳了戳弹润的糯米丸子,流露出一点想吃的欲望,却还是克制住了没吃。 戳了几下,她笑起来,这回笑容温柔了许多:“可我不自量力,喜欢上乐熹了。他是乐家的嫡子,虽然不是最重要的那一支,可也比我好了太多。和他的联姻,原本是轮不上我的。” “所以,我让自己努力变成他喜欢的样子。他喜欢端庄懂事的姑娘,喜欢温柔优雅的姑娘,喜欢蓝色、青色这样清冷的浅色,我就努力去做,最后……他就选我了。为了这个,他还和家里闹过,我会一直记他这个情。” 云乘月:“啊这……” 她不禁想起乐熹和陆莹在一起时暧昧的场面。 望着季双锦温柔而充满憧憬的眼神,她突然感觉自己手里捧着一个糖衣苹果,很漂亮也很甜,如果不小心轻放,马上就要把苹果摔碎了。 她没发现,自己是头一次对薛无晦以外的人小心翼翼,居然根本想不起来麻烦,努力调动了全部脑筋,思考应该怎么措辞……而对方和她认识甚至不到一个时辰。 她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可是,那位乐熹公子好像……嗯,有点太多情了,会不会容易移情别恋?” 陆莹!陆莹!你想起来陆莹啊!云乘月在心中和季双锦呐喊,却没办法对着她说出这句话。 谁知道,季双锦却一下笑了。 “我知道啊。”她坦然地说,“他又对那个陆莹感兴趣了。我瞧着,他还挺喜欢云姑娘你的……对不住,乐熹他就是这么个风流多情的性格。他喜欢所有好看的事物,尤其是好看的姑娘,但他本性不坏,也不会勉强别人。云姑娘你如果不喜欢他,不理就行。” 云乘月听愣了。 “你……不介意吗?”她问。 季双锦的笑容淡了些,叹口气,眼神有些落寞,却还是温柔的。 “哪里能不介意?可本来就是我配不上他。这姻缘是我强求来的,实在不能再对他做要求。”她说,“何况她虽然处处多情,却总还是在我身边。我已经满足了。” 云乘月莫名有点生气,脱口道:“我觉得你也值得更好的。” 季双锦诧异道:“我?” “你看,”云乘月伸出手指,一样样数,“第一,如果你这次能考上明光书院,今后就有大好前途。我们是修士,如果够强,谁管你什么出身?如果你考上了,他落榜了,那就是他配不上你。” “第二,你明明很好看,至少也是跟乐熹差不多的水平,甚至我觉得他在男人里算不上特别好看,可你一定是女孩儿里特别好看的。” “第三……” 她想了想,严肃道:“你看了很多说书玉简,有自己真心热爱的事物,他有么?我瞧他没什么定性,多半没有,所以在爱好上他也配不上你。” 季双锦本来都挺愣了,到这里噗嗤一笑。 “云姑娘,你怎么歪理比我还多。” 她越笑越厉害,不停揉肚子,等她直起腰来,却是眼眶微红。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 她抿唇一笑:“我也还是喜欢他!他比我厉害多了,不可能我考上了他却没有,我只怕结果相反,我就真的再也配不上他了……” 她怔怔神伤。 云乘月看看说书玉简,再看看季双锦。她一时想,怎么说书玉简里不同类型的完美角色看了那么多,季姑娘还是会为身边一个缺点大大的男人着迷?一时又想,唉,傻姑娘,要是能一巴掌拍醒就好了,事情就简单多了。 “季姑娘……” 云乘月还从没对谁这样苦口婆心过,还想再劝。 季双锦却倏然握住她的手,说:“云姑娘,谢谢你。如果你不介意……我们能不能换个通讯方式?我想要和你做朋友,可以么?不需要很近,偶尔联系一下就好,我们也可以交流各类说书玉简……” 她一句请求总是要伴随很多的让步和犹豫。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让一个好姑娘这么不自信,却还信服自己周围的人对她已经足够好。 云乘月想叹气,忍住了。 她没答话,而是拿出通讯玉简,干脆利落地直接换了两人的联络印记。 “如果你什么时候决定离开乐熹,一定要告诉我。”她郑重地叮嘱,“这一定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可以欣喜若狂的好事。” 季双锦原本发着呆,一下又笑出声:“云姑娘……我可以叫你乘月么?你真是太有意思了。我原先看你冷冷清清站在人群外,觉得你真是不仅好看,还天生优雅从容,可谁知道你这样有趣。” 云乘月严肃道:“我说的是认真的。” “……嗯。” 季双锦到底答应了,弯起眼睛:“虽然我觉得不会有那一天。” …… 第二天早上,云乘月自然而然地起晚了。 她一直睡到快中午,还是被薛无晦叫起来吃早饭的。梳妆的时候他又在挑剔她发型歪了,不过云乘月已经能很熟练地过滤他这些唠叨――不错,她现在觉得他很唠叨,明明看起来很冷淡,其实话可多了。 她照例去甲板上参观其他人的生活状态,不防听到一条新闻:今天早上,乐公子落水了,被捞起来的时候很狼狈。 落水? 云乘月的直觉先于思考,让她扭头看向薛无晦。 他正站在船头,迎着江风,面对岸上山崖。 “今天早上,那姓乐的在你门口走来走去好几次。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轻哼一声,“只是落水,便宜他了。” 云乘月捧起乌龟,装模作样地叹气:“可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薛无晦:…… “不过,”她笑道,“谢啦,我还挺高兴的。” “――哎哟!对不起!” 关键时刻,云乘月侧身一避,好险没被突然冲出来的人撞翻。 那人匆匆道了个歉,头都没回,就冲向了甲板另一边,手里还抱着个用白布挡得严严实实的笼子,里头似乎有什么活物。 “……嗯?” 薛无晦的袖子本来都抬起来了,这时他忽然一声疑问,飘然而下。 “那是……” 他眯眼看了片刻,又看了一眼混浊的江面。 “云乘月。”他忽然说,“你要注意一些,接下来几天,可能会发生意外。” 钓鱼(天将降大任任?...) 云乘月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梦。 望着那个朦胧的女孩儿的影子,她试图站起来,也试图说话,但在梦里,她什么都做不了。 这是云二小姐的一段回忆。 过去无法改变,回忆无法改变,所以现在在梦里面对过去的云乘月,也什么都做不了。 云乘月明白了,她只能看着这段模糊的回忆。 “云二,你怎么不去死?” 看不清脸庞的小姑娘,身形和声音大约在十二三岁左右。她甜甜地说着“死”字,从台阶上走下来,粗暴地将云二小姐拉起来,又狠狠揪她胳膊内侧的软肉。 云乘月无法感受到云二小姐当时的知觉,却接收到了她模模糊糊的想法:疼。 好疼。 她听见云二小姐开口:“疼,不要,疼……” ——嘭! 她再一次被重重地推出去,这一回整个人狠狠砸在地上。她低下头,看见手掌被石子划出了血痕。 这里是一座落满阳光、草木修剪精致的院落,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 那小姑娘走过来,弯腰盯着她,模糊的面容上有一个甜美的、浓郁的笑容。 “云二,你配不上聂家啊,把婚约让出来?哦我忘了,你是个傻子,你什么都不知道,连话都说不全!” ——疼。 云乘月清晰地感知到了云二小姐的想法。 当云二小姐被小姑娘拽起来,不停地使劲揪身上的软肉时,她一次又一次地接收到了这个想法。 ——真的好痛,不要了,好痛…… 呆呆的、迟滞的、麻木的思维,连加害者的身份都没有去想,只是一遍遍地想:好痛,不要了。 院落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又是一道女声。听起来年纪更大。 “汲夏,你在同二小姐做什么?” 小姑娘停下了动作,手里还稳稳捏着云二小姐的手臂。她转过头,甜甜地说:“回三夫人的话,二小姐摔倒了,婢子正为二小姐清理。” 顺着云二小姐的动作,云乘月也往那头看去。夏日炎炎的光里,院子门口站着一位环佩琳琅的夫人,身边还跟着一名矮个头的小姑娘。 三夫人似乎往她这边看了一眼。 云二小姐朝那边伸出手:“三、伯母,三、妹……” 三夫人却转过身,漫不经心地说:“行了,清理干净了就带二小姐回院子,这里是少爷小姐们练习写字的地方,别让个傻子耽搁了旁人修炼。” “是,三夫人。” 汲夏笑眯眯地行了礼,又扭头看向云二小姐。她带着笑,轻轻地抓住二小姐的腰,再狠命一掐。 “二小姐,不要怪婢子哦,也不是婢子自己想要这样做的。”她状似苦恼地说,声音里的恶意一滴滴流淌,“要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还挡了主子的路。” ——痛。 为……什么? 命……是什么? 傻子是……什么? 云乘月不断接收到云二小姐破碎的思绪。 她被人说是傻子,种种单薄零落的想法、无法成形的语句,似乎也都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云二小姐只能呆呆地站着、坐着、躺着,呆呆地任由一切事情发生。像个无能为力的娃娃。 ——那是二妹? ——别理她,傻子丢脸死了。 ——聂二少,那就是你的未婚妻?好福气,好福气,哈哈哈哈…… ——闭嘴! 无数不同的人影,在云二小姐的记忆里都是模糊的光团;他们没有前因后果、没有太多的交集,留下的大多是匆匆而过的背影或侧影,以及漠然的只言片语。 但是,她也被人牵过手。 比她高的女人,用温暖的手掌牵着她,走过光影一截一截、漂浮着花香的走廊。 女人还会低下头,露出模糊的微笑,伸手为她别过一缕耳发。 “你母亲在世的时候,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很疼爱你、很关心你,才千方百计为你安排了这样一条路。”女人亲昵地点着她的额头,“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傻一些也没关系,啊?” ——温暖。 她感觉到了这个词语。 然而接着,梦里光影流转,血色黄昏降临。云二小姐站在门口,单手扶着冰冷的廊柱。 屋子里有人在吵架,一男一女,女人的声音前不久才温暖地对她笑过。 她在失态,在高声地发泄自己的愤怒:“……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有人欺负她,我也不愿意,我在尽力约束——可是我还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都是一家人,我还能让谁没了脸?我敢让谁没了脸?大爷,要不您来管家,您来查,有一个算一个,挨着家法处置,狠狠地教训、狠狠地打,好不好啊——敢不敢哪?” 猛一阵沉默,长久的沉默。 接着,女人疲惫的声音低低响起。 “我尽力了……可,活人总是比一个傻子重要,是不是?唉,这世道便是如此……” 云二小姐是听不懂这些话的。 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受了欺负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这一回,她却低下头,沉默地转过身,往草木葳蕤的另一边走去了。就好像她听懂了似的。 ——没有人。 梦境里,云乘月忽然有点分不清这是自己的想法,还是云二小姐的想法,亦或是她们共同的想法? 她难过地想:没有人真的帮她。 因为她是一个傻子,所以不值得别人真的帮她。 …… “云乘月。” 她动了动,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苍白却柔和的光线落下来;地宫里就是这点好,虽然不见天日、阴森森冷飕飕,可黯淡的光线永远不会叫人觉得刺眼。 她没动。 “……云乘月,起来。” 这个冷淡缥缈的声音,隐约多了一丝恼火:“将朕的头还来。” 她尚未完全清醒,好似还有半个自己是幼小的云二小姐,于是也幼稚地将胸前的东西抱紧:“不还。” “……你的眼泪鼻涕沾满了朕的头发。” 冰冷的声音抬高了一些,隐约带着一丝不可置信。一双冷冰冰的手也伸过来,想要夺走她怀里香喷喷的、已经被她捂得暖暖和和的“蛋糕”。 云乘月才不肯。她往旁边一滚,背过身去,闷声闷气:“就不还!”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 “天甲,天乙。”声音的主人优雅地吩咐,“将地宫清理一遍,看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混了进来,附在了这女人身上。” 不干净的东西……? 云乘月坐起来,迟疑地看向他:“不干净的东西,是鬼?那不就是……”你么? 他神态冷漠平静,动作却迅如闪电,出手就揪住自己脑袋后的长发,毫不怜惜地狠狠一扯,把干尸头颅抢了回去。 薛无晦用手指尖拎着自己的头,皱着眉头盯了两眼——尤其是被黏成一块的地方。 他什么也没说,左手抬起,凌空写了一个“水”字。清澈的水流凭空出现,在半空凝聚、流动,化为一小座空中水池。 接着,他优雅地一抬手,一用力—— 咚! 头颅缓缓沉下。干枯的长发在水流里缓缓上飞,狰狞的面庞静静地面对着云乘月。 “……抱歉,弄脏了你的头。”云乘月揉揉眼睛,这才算完全清醒,也才迟钝地反应过来,“等等,可你说了我可以一整天抱着你的头……” “已经过了一整天。” 薛无晦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披散的长发在阴风黑雾里缓缓散开,恰与他背后的干尸头颅相得益彰。 云乘月探头看看漏壶,发现果真如此。她居然睡了一整天? 她晃晃头,脑子里还残留着梦的影像,又迷茫地看向薛无晦,半晌才呆呆吐出一个字:“哦。” 薛无晦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几圈,眉峰阴沉地聚拢。 “睡傻了?在梦里哭得厉害,跟只被人丢了的小狗似的。” 他的眉眼天生有种艳丽的阴沉,当他再皱眉时,就仿佛寒风忽起、夜色阴沉,幽冷的雾气即将遮蔽瑰丽的星空。 云乘月用手指梳理睡乱的头发,没精打采地反问:“你在关心我么?” 薛无晦神色一滞。可没等他说话,云乘月又没精打采地说:“唉,你肯定不乐意承认,算了,我就当是你关心我,谢谢你。” 她继续用手指撑开头发打结的部分,低声说:“我梦到了这具身体以前的事。虽然是她的事,可我想起来也很难过。” “‘这具身体’?” “这原本不是我的身体。”云乘月诚实地说,因为在帝后之契的作用下,他们彼此不能说谎。 薛无晦有些诧异,上下打量她几眼,淡淡道:“想得太多,这就是你的身体。魂体相合,并无夺舍痕迹。不过,你此前命魂有些不稳,近来才巩固。怎么,你的命魂以前生活在别处?” 云乘月惊讶道:“命魂?” “人有三魂六魄,命魂为主,承载一切记忆与思绪。偶尔有人命魂离体,剩余的魂魄便浑浑噩噩、只有基本的感知……哦,你的身体以前被人当成傻子,欺负得厉害?” 薛无晦明白过来。 “有什么好哭的?” 他拂袖不悦,声音缥缈,连杀意都显得空灵:“出去后,朕顺手将他们都杀了,再将所有曾见过你的人都杀了,就没人知道你曾有狼狈的时候。” 云乘月呆了片刻,发现他是认真的。 “不用了。”她伸手拉住他的衣裳下摆。他是魂体,但现在身形凝实,连衣裳的手感也相当逼真。 薛无晦没动,望着她,缓声问:“哦,你不忍心?” “也不是。”云乘月无奈地说,“我其实还没大想明白……我还在想命魂这事呢。等回去了再说。” 薛无晦看了她片刻,眉头却愈发紧蹙。他忽地抬手,扔下了一样什么东西。 云乘月低头一看,见是一柄漆黑的梳子。剔透温润的黑色玉质,雕刻着她不认识的花朵叶蔓,线条很简单,但自有一番古雅天真之趣。 “梳子?”她捡起来,又发现背面镶嵌了一颗绿松石。在黑沉沉的玉色上,这一点青绿仿佛一粒生机,压住了黑玉的诡异深沉。 她打量时,一只修长的手忽然伸了过来,按在她的手背上。缺乏血色的手指挟住她的手指,引导她将右手大拇指摁在绿松石上。 云乘月抬起眼,才发现他已经坐了下来。明明是魂体,却在床褥上烙下一个轻微的痕迹。 他靠得很近,眉眼中的艳丽和阴沉也都离得更近;这个人没有呼吸,漆黑的长发垂落几缕,说话时苍白的喉结依旧会轻轻滚动,与常人无异。 “像这样,按在这里、注入一丝灵力,再说话。”他平静地指导她,“即便我不在你身边,通过这柄玉梳,也能彼此沟通。” 原来是沟通用的?云乘月点点头,又端详片刻,举起来问:“除了通话,我可以用来梳头么?” 薛无晦动作微微一顿。 他站起身,往一边走去,只留下一个缥缈漆黑的背影。 “随你。” “嗯……?” 云乘月试着梳了梳头,再看看精美的梳子,又抬头望望他。 “你其实主要是为了送我梳子?” 她冷不丁问。 他背影停下。也不好分辨那是普通的“停下”,还是叫做“僵硬”更好。 “……你自己在殿里选些衣裳、首饰,收拾收拾,该走了。” 他没有回头。 “我暂时不能随意在地面现身,所以需要你先在浣花城里帮我做一件事。”他说,“这柄玉梳,权且当成报酬。” 云乘月再看看梳子。 “可按照契约,这些东西我本来都能自己拿。”她一本正经地说,“你拿我的东西送我,也叫报酬吗?” 薛无晦转过身,纤细阴沉的眉毛拧在一起:“那你要如何……” 他话音未完,却戛然而止。 在目光尽头,那名长发散乱、坐得笔直的少女,对他露出一个盈盈的笑。 “谢谢你安慰我,也谢谢礼物。”她有点狡猾地眨眨眼,“对人道谢,还是当面说更好,对?” 亡灵的帝王一怔,蓦地抿紧嘴唇。 旋即黑烟一散,他消失在原地,唯有话音散落。 “……自作多情。” 江上风浪(修修复核心) 云乘月穿衣服时, 船只的颠簸越来越厉害,她匆匆笼上外套,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接触地板之前的刹那, 她运转灵力,浑身肌肉绷紧再用力, 身体成功恢复了平衡。 “原来秘诀是这样……” 她嘀咕了一句, 余光见薛无晦缩回手,但等她真的扭头,他已经目不斜视地走出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虽然情况紧急, 但云乘月还是禁不住笑了一下,才急匆匆推开房门。 “……乘月!” 靠里属于季双锦那间房, 房门也开了。她也正带着护卫、侍女出来,急急几步上来, 双手捉住云乘月手臂,脱口道:“乐熹……乐熹不在!” 云乘月还是头一次在她脸上见到慌乱的神情。季双锦的钗环都歪了,妆也没上,大而圆的眼睛盛满惶急, 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姑娘。 “姑娘……” 那名叫阿苏的护卫试图安抚她,又隐蔽地看了一眼另一间房――属于陆莹的房间开着门,里头没人,显然主人也是走得匆忙。 云乘月的目光与护卫对上,明白了什么。她忍住皱眉, 正要开口, 但船只陡然一个颠簸, 她往侧里一歪,还没来得及稳住, 季双锦已经将她拉起。 面对她惶惑不安的眼神,云乘月拉起她的手:“先出去看看!” 天空下着雨。 昨日还是个晴天,今天却阴云密布。水位上涨,江水急流滚滚,黄浊的浪水咆哮而来,推得保宁号摇摇晃晃。 四面八方都是人,人人也都被雨幕笼罩。 “发生什么了!” “灵力防护罩呢!” “船长去哪儿了!” 一个浪头猛地打来,将保宁号推上了浊浪之巅,短暂的沉寂后,整艘船又猛地往下坠落! 一些修为不足的人尖叫起来。 而更令人不安的是,船身发出了不详的、刺耳的断裂声。 咔嚓……轰! 船头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附近的修士险些落入缝隙之中。 有人在愤怒地咆哮:“究竟怎么了――得有个说法啊!” “――诸位!!!” 一名身穿船员制服的修士飞上最高处,同样声嘶力竭地咆哮:“保宁号的书文核心遭遇人为破坏,船长正在紧急修复,还请同道伸出援手!!” 他的声音穿透风雨,竭力传遍了保宁号每一个角落。 “书文核心被破坏?!” 人群呆了一瞬。 云乘月身边的季双锦原本急着寻找乐熹,此时也面色一变:“书文核心被破坏,难道船长修复不了?这下可糟了!” 云乘月不明白,问:“这么多修士,不能一起修复核心?” 季双锦身边有护卫撑开的灵力伞,不让他们被雨水淋湿。她抬头望着天空,神色焦急:“船舶的书文核心,属于工学大道。工学大道分支相当繁琐,航行类只是其中之一。” “观想航行类书文的修士不算多,船长通常是本船最精通的人。如果船长都无法修复核心,那……” 云乘月略一思索,问:“那假如能为船长提供更多支撑,是不是也有助益?” “这……应当是这样!”季双锦一怔,旋即双眼一亮,“走,我们去控制室看看,说不定乐熹已经去了那里!” 控制室在客舱下方,通常都有人看守,可现在一片混乱,通往控制室的楼梯人来人往,再也没有往日的井井有条。从四周的议论来看,不光是她们想到了要帮助船长。 挤过汗味重重的甬道,一拐过去,就看见一扇打开的铁门,门后是一间宽阔的房间,中心闪烁着巨大的、淡蓝色的书文。 不对,这应当是书文之影。任何脱离原主人、在一定期限内能一直使用的书文,都叫书文之影。 云乘月第一次看见这么巨大的书文,大约有五个成人叠起来高。它的光芒是接近白色的蓝,一笔一划组合成一个词语:护航。 在它完好的时候,应当十分有气魄,但此时隔了一段距离,云乘月也能一眼看出书文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裂痕,有些笔画甚至在碎裂掉渣。 “护航”书文的模样如此凄惨,看上去宛如被谁狠狠践踏过。加害者简直生怕毁得不够彻底,将每一丝光芒都击打得粉碎。 要不是下头的船长高举鱼叉,竭力维持住书文的形状,这双字书文怕是早已粉身碎骨。 “双字书文……这是天字级别的双字书文!”季双锦惊道,“竟然连这种级别的书文之影都能毁坏至此,出手之人的修为绝不可能低于第四境,究竟是谁?!” 云乘月心中一动,转头看向薛无晦。 黑发的帝王站在她身边,右手虚虚将她拢住,不叫人群冲挤过来。他唇边挂着一丝讥嘲的微笑,简洁地吐出四个字:“蠢货星官。” 云乘月明白了,心中更多了对虞寄风的几分忌惮。此前他们相处还算融洽,令她无形中放松了对荧惑星官的警惕,但他行事果真喜怒无常,事关一船人的生死,他居然也不管不顾。 她暗自远了荧惑星官几分。 控制室里乱糟糟的,船员们不断询问有没有谁可以帮忙,但修士们只能提供一些灵丹灵液,帮助船长补充灵力。 季双锦眼见着,有些着急:“这是治标不治本……我们有没有办法?” 她问阿苏。 女护卫摇摇头:“姑娘,我们一行人中,并无拥有航行类书文的人。” 薛无晦打量了几眼那摇摇欲坠的书文,又道:“你目前修为,不足以修复这等级别的天字书文。不过,生机大道乃万物之本,你可以利用‘生’字助益船长,也能弥补一些‘护航’二字的精气神。” 云乘月一听,立即点头,更往前走去。她实在有点恼怒,因为她刚刚才在保宁号上找到一点对人间烟火气的感悟,却出了这种意外。 可再转念一想,人生本就许多从天而降的横祸,也许这等祸事也是烟火气的一部分。遇到之后能怎么办?还不是只有硬着头皮上。不然,要是死在这里,就真成死乌龟了,还谈什么未来! 船员们还在呼喊:“是否有同道能够帮忙维持书文?” 云乘月按下心思、振作精神,快步走出人群,扭头确认季双锦也跟上了,才松手而举起玉清剑。 “我来试试。”她说。 船员先是一喜,扭头看看她,发现她修为不到第二境,便有些失望。即便如此,他仍是拱手一礼,道:“姑娘如果有多余的灵丹灵液,也十分感谢!” 云乘月还没说话,就听得不远处一声冷笑。 “云姑娘又来凑热闹了?可现在事态紧急,可不是给你玩耍、出风头的时候!” 原来不远处正站着陆莹。这名惯来以娇俏天真示人的女修,此时虽然还是穿着精致,半明半昧的面容却显出一点尖刻。她正盯着云乘月,好像一只莫名发怒的鬣狗。 而在她身侧不远,正是季双锦遍寻不到的乐熹。这名贵公子倒还是优雅从容,见了季双锦也只微微一笑,半点不解释为何他与陆莹在一块儿。 云乘月来不及回头安慰季双锦――也许后者本人也并不想要安慰,她瞥了陆莹一眼,不搭理她,只肃声对船员道:“我有生机大道的书文,虽然不能修复核心,但多少能起到一点作用。” 船员似乎没听过这个大道名称,露出迷惑之色,反而是那头的乐熹面色微变,再次投来的目光变得更加认真。 “护航”二字之下,也不知道船长怎么越过重重人声听到了这边的对话,只听他立即高声呼道:“是云姑娘?云姑娘请来!生机书文的确能帮上大忙!” 船长声音有些嘶哑,透出显而易见的疲惫,却还说得上镇定,格外能安抚焦躁的人心。在颠簸的船只里,众人倏然一寂,而后层层目光都朝云乘月围拢来。 生死危急时刻,人群再有疑问,也默契地让出道路。云乘月右手抽出玉清剑,快步走上前去,经过陆莹时,她听见一声小小的、气急的哼声,但她已经无暇顾及。 她的注意力已经被“护航”两个字吸引。 离得近了,那两个字也变得分外清晰。虽然浑身裂痕,但仍能看出二字浑然一体、笔势连通。 云乘月抬起头,凝神去看,半晌不语。 一旁有着急的船员想说话,却见船长摇摇头。这名忠厚稳重的船长低声道:“但凡修复书文,都要先观看笔画,领略其中笔势、意蕴,否则即便大道相通,精神不能共振,也无法达到修复的效果。” 有人凝重插话:“可临时观看,能领悟多少?万一来不及,船岂不是……” “你做不到,不见得别人做不到。” 另一人忍不住开口,大声说:“我早就憋着想说了,你们难道都没听过传闻?浣花城中的云二小姐,为了给自己、给亡母讨个公道,一眼观想出书文,还得了司天监的青睐,大名鼎鼎的荧惑星官亲手给出了雪脂玉简,这等英才,岂是浪得虚名!” 人群立即发出一阵惊呼,陆莹等人更是面色一变。 云乘月却顾自沉浸在书文当中。 她望着“护航”两字,想起往日卢爷爷的教导,想起从前观想书文的经历,竟然一不小心就跌入了书文的精神世界里。 渐渐地,“护航”二字在她眼中不再是表面的文字;它们流动起来,开始一遍遍演示书写者最初挥毫的景象。 笔法――笔尖的运作方向、方式。 笔势――笔画之间、字与字之间的共鸣。 意蕴――书写者投注在文字中的情感、意蕴。 隐藏在“护航”背后的…… 云乘月有些惊讶地睁大眼。 “护航”属于工学大道,是她此前从未接触过的类型,然而此时此刻,她的目光穿透笔画,看清了文字背后那一点残留的意蕴,却发现那是……一股灼灼光明之意! 这是怎么回事? 薛无晦的声音适时响起。 “写字的人应当师从光明大道,至少受光明大道影响很深。”他若有所思,“我倒是想岔了,最适宜的并非‘生’字,而是你的‘光’字。” 他忽然勾起唇角,语气中流露一股高傲:“云乘月,你尽管放手去做。什么蠢货星官,也敢来挡你的路?你是我选中的人,如何能被旁人看轻!” 他伸手一点,阴风四起!黑烟流转,倏然扩张至整艘保宁号,将其重重包裹。 四周风浪受阻、雨水不落,摇摇欲坠的船只陡然一静,令人们纷纷抬头四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他们很快又收回了目光,看向前方,因为―― 唳――! 玉清剑的剑刃划出一道银亮弧线,也划出鸟鸣似的悦耳之声。弧线在半空腾飞,成为意念中的笔尖,起笔轻灵快捷、收笔稳重端正;转眼之间,一枚书文便成型。 “……光?” 有人一怔:“不是说生机大道?!” 但船长却大喜:“原来云姑娘也有光明大道!这再好不过!这‘护航’核心是请了明光书院的公输夫子题字,公输夫子是工学大道的大家,但师从王夫子,受光明大道影响极深,因此‘护航’二字也内涵光明之意。” “有同源书文,我必能保住‘护航’不散!” 话音才落,光明大盛。 “光”字升上半空,不断变大,再猛地往前一扑,便融入了“护航”二字之中。整个过程彷如水乳交融,没有半点停滞,仿佛两枚书文天生便是一家。 光明如水,流淌在“护航”上细密的裂纹中,就像胶水一般,将书文之影牢牢粘合。 趁此机会,船长气沉丹田,再大喝一声、高举鱼叉,极力在半空牵出“航”之一字。这枚书文便是纯粹的工学大道,在“护航”稳定下来后,这枚书文往前飞去,融入“航”字。 淡蓝光芒一闪,“航”字彻底修复。 虽说与此前相比,现在的“航”字多了更多稳重谨慎的意味,少了那厚重广阔之感,却总算彻底恢复,没有丝毫裂痕。 然而,“护”字虽然好了一些,却还是斑斑驳驳,宛如奄奄一息的病人。 船长扼腕:“可惜,我却没有‘护’字书文,不能将核心彻底修复!” 云乘月收起玉清剑,咽下一粒元灵丹,转身问:“船长,现在保宁号状况如何?” 船长收起憾色,先郑重一礼,才道:“要再像之前一般,绝不可能。为今之计,只有将船身分为两半,以‘航’字为核心重构书文法阵,勉强能保住一船人性命。” 云乘月沉吟片刻:“一半……人会不会太多?” 这时,乐熹跨出一步,朗声道:“我可以‘凝’字维持船身不落。眼下距离雀翎码头还有大半日路程,我坚持一二,应当能到。” 季双锦望着他,双眼放出温柔喜悦的光芒。她正想说什么,陆莹却已经抢先笑起来,抚掌道:“不愧是乐家嫡系的公子,书文造诣果然不凡。那我们就等着开开眼界啦!” 乐熹也微微一笑,受了这夸奖。 季双锦眼神黯然下去。她又想起什么,摸了摸自己粉黛不施的脸,下意识后退一步,将脸扭向阴影处。她的护卫阿苏皱起眉毛,板着脸看了一眼那头,迈过一步挡在自家姑娘前头,正好把那两人的身影挡住。 事不宜迟,满船修士立即准备起来。 云乘月本想去找季双锦,却见她对自己笑笑,又恢复为那优雅端庄的模样,走到乐熹身旁,若无其事地同他说话,又商量自己两家的人如何安排,就像之前的一切都没发生。 她不禁暗叹一声。 “叹什么气。” 薛无晦已经收了手,保宁号重新回到风浪颠簸里。他继续虚虚拢住她,片刻后手指又在她肩上压实,淡淡道:“你自己也说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她自己立不起来,你如何想帮她都没用。” “那句话可不是我说的。”云乘月本能地说了一句,而后无奈笑笑,“嗯,你说得对,我还是先管好自己的小命罢。” 回到甲板后,她又伸着脖子到处看,努力找了找那位卖烤米的老妇人。对方修为境界不足,又上了年纪,云乘月担心她会出事。 不过找来找去,都没找到对方的身影。云乘月便低声问:“你瞧见那位卖烤米的老人家了么?要是可以,你能不能替我帮她一把?” 薛无晦有些似笑非笑:“她却是不用你帮。若是连她都出了事,恐怕你也办不上忙。” 云乘月一愣,半晌回过味来。合着又是一个和虞寄风一样,装模作样、扮猪吃老虎的人? 她哭笑不得,想想还是说:“那也挺好,至少我不担心了。” 薛无晦摇头:“无聊的善心。嗯……” 他沉吟片刻,忽然问:“你知道我有能力抱住保宁号整艘船,为何不求我出手?你不是最爱乱发善心了?” “你才爱乱杠我。”云乘月回了一句,才抬起手臂擦擦脸上雨水,“就算我想救人,那也是我的事,你帮我是情分,总不能什么事都让你来。何况如果真是……嗯,那谁故意搞事,你出手岂不是暴露了自己?你已经为我出手一次,担了风险,我哪能继续让你冒险。” 他听了,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船长指挥船员拉紧纤绳,大吼着指挥动作。保宁号应当本来就被设计成能够分离重组的结构,随着船员们的动作,四处的部件被拉了出来,在江面重新组成一艘小得多的船。原先的保宁号变得千疮百孔,却还算立得稳,看着很有几分神奇。 接着,船员们又在两艘船的缝隙上方搭上木板。乐熹率先飞过去,凌空写出一枚“凝”字,让新船更加稳固,以便承受接下来的众多乘客。 人们开始黑压压地往新船挪动。 除了少数第三境修士能够凌空飞过去,大多数人都要经过木板才能到达对面。陆莹抢先一步,足尖点地,飞掠而过,立在乐熹身边,又很是自然地喂了他一粒灵丹,好像还说了什么,但隔着雨幕和人群,云乘月没大听清,只见到乐熹笑得更温柔。 ……而她不远处的季双锦,面色更是雪白。 云乘月又叹了口气,喃喃道:“爱慕这种情感真是麻烦又可怕,我一定不能沾身。” 薛无晦低头看她一眼:“胡思乱想些什么。” 说着,他揽着她往后带了带,悄无声息地为她拂去浑身湿漉漉的水汽。 云乘月却是忽然被另一件事吸引力注意力。 在人群里,那黑皮少年洛小孟挤了过来,居然在和季双锦搭话。他的容貌浸在阴雨天中,黑乎乎的不大看得清,说了几句话,却让季双锦对他有点感激地笑了笑。 不过,当他提出要送季双锦去对面时,季双锦摇摇头,扭头道:“乘月,我们一起。” 洛小孟的笑容似乎隐去了不少。等季双锦走开,他扭开头,似乎暗骂了一句什么。 薛无晦评价道:“洛氏的后人没落至此,也真是令先祖蒙羞。他与那陆莹的区别,也就是一男一女罢了。” 话虽如此,云乘月却发现,当洛小孟晃神、脚下一滑而差点跌落江中时,薛无晦却抬手一扶,遥遥将他扯了回来,不让他落水。 她想起,他说过暂时需要洛小孟活着……看来这个人活蹦乱跳,对他而言还是挺重要的一件事。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旋即她便牵起季双锦的手,和她一起走上甲板。他们已经是最后一批过桥的人了,好像是因为季双锦听从乐熹的话,要给众人做个表率,于是和他一前一后。 要云乘月说,季双锦才是个傻瓜。 …… 而当云乘月等人走上甲板,洛小孟那一批人还没完全走上新船时…… 保宁号底部一侧,三个男人扒拉住一艘舢板,正商量些什么。 抱笼子的人怯怯道:“太危险了,老大,不然还是算了……” “不冒险,哪来回报!” 那个凶狠的老大吐了口唾沫,道:“这场风浪来得诡异,要我说,肯定就和这小崽子有关!你没发现,从下雨开始,这小崽子就躁动不安?” 不等其他人说话,老大已经一把掀开白布,从笼子里将那小东西拎了出来。 那是一只天蓝色的小生灵,虽然幼小,却能看出狮头、鹿角、龙鳞、牛尾――居然是传说中已经消失的瑞兽麒麟。 看属性,这是一只幼小的水麒麟。 它浑身伤痕累累,叠着新旧不一的伤疤,在男人手中不断挣扎。 男人抬起手,“啪”一下重重给了它一耳光,打得小麒麟吐血哀鸣,十分可怜。 男人毫不同情,又持刀在小麒麟前腿狠狠一剜,竟是生生抠了一团血肉下来! 小麒麟痛极,两眼流出泪水,不停地哭泣哀鸣。 三个男人却都被江中的变化吸引了。 血肉落入江水中,竟然没有逸出一丝血色。接着,一道旋涡出现。 “一定就是……就是鲤江水府!!”老大大喜过望,“发了,我们发了……!” 不待他激动完,旋涡却陡然扩大;一倍、十倍、百倍,小小的旋涡猛地成了江中巨兽,搅得风浪滔天! 不光是三个男子带着小麒麟顷刻落入水中,保宁号更是被冲击得七零八落;木板破碎,上头的人下饺子一样地掉落下来。 危急时刻,云乘月只记得自己快要走到新船那一头,然后用力推了一把季双锦、将她推上去,只要旁边的乐熹肯伸手,就能把她拉回去,而季双锦肯定也会拉她。 然而,那陆莹却也站立不稳、往江里跌落,那贵公子竟然伸手去拉陆莹,没有去接季双锦的手。 云乘月暗骂一声,反应极快地抽出玉清剑,用力将剑身钉入船身,险险稳住自己和季双锦。护卫阿苏立即抓住季双锦,将她用力往上送去。 云乘月松了口气,正要自己上去,抬头一看,却见那黑皮洛小孟莫名其妙掉了下来,正好和她擦肩而过。 更危险的是,还有不知道哪儿来的一根尖锐长钉,划破风雨,即将穿透他的胸膛。 她可以发誓,那一刻她根本什么都没想。 她只是本能地抽剑、扑出去,奋力将那枚长钉击打而出! “――云乘月!!” 落水前,她听见一声出离愤怒的吼叫。 来不及多说,她依然落入水里。她用力闭上眼、屏住呼吸,却被人用力按在怀里。冰冷的怀抱,隔绝了混浊的江水。 “你发什么疯!!” 他像是愤怒异常,手按得很用力。 云乘月心想,那还不是你非要抱住那货的命? 但在一道光芒过后,她却失去了意识,只感觉自己被什么力量抓住,拽进了某个发出白光的空间里。 s://.c/read/35042/23190509.html .c。m.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