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娃是国之大事》 正文 1.初遇 文和八年五月廿三。 天儿还未到最热的时候,早蝉却已经开了唱,听得人心生烦躁。 帝师何太傅的府邸坐落在城北的淮水大街上,此时何府侧门旁停着一辆双骑的马车,已经在此处停了一个时辰。这马车以乌木为材,通身漆成黑色,车门和侧窗都以黑色的锦帘遮得严严实实,连条透风的口都没有,光是看着就觉得热。 马车的角落里挂着六只巴掌大小的琉璃瓶,里头原先放着的冰块此时已经化成了细碎的冰茬,稀碎一滩,看得人更心烦了。 车门吱呀开了一条缝,一双白净的手从门缝中伸进来,手中捧着一块凉水湿过的帕子。车外的人恭恭敬敬说:“爷,咱们出宫已经一个时辰了,该回了。” 晏回接过湿帕盖在脸上,阖上眼,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 何太傅连着三日告病在家,今日又闭门谢客,晏回在侧门外等了一个时辰,何府下人进进出出通传了好几回,何太傅愣是不让他进门。 晏回心里明白,老师是生他的气了。 气他刚愎自用,气他破釜沉舟,气他身为帝王却不屑中庸之道,气他破了父皇苦心经营十几年才有的制衡之局。 念及此处,晏回扯了扯唇,他从五岁稚龄起便从师何太傅学习治国理政之道,这么些年,早对何老头又臭又硬的脾气有了深刻认识,满朝文武怕是只有他敢将当朝天子拒之门外。今日虽入不得门,却也见怪不怪了。 “回宫吧。”晏回话音刚落,耳畔隐有几道风声轻啸,他眼皮一动,这是常伴他身侧的暗卫,精通匿藏之法,因今日出宫不宜声张,便没带禁卫军。 马车掉了个头,正要回宫,何府一直紧闭的侧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晏回心中一动,掀起帘子朝外看去。 不是老师。 行出来的是几位年轻姑娘,其中一位身着蓝裙的姑娘生得最好,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朝着身后的几位姑娘挥了挥手,手腕上系着的小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叮叮咚咚地响。这姑娘笑眯眯说:“不用送我啦,我家的马车就在外边呢,过两天去我家玩呀!” “宛宛你赶紧上车吧,小心中了暑气!”门里的众姑娘都笑着应了,目送她出了门。 侧门的三个台阶有些高,这名叫宛宛的姑娘提着裙摆,一阶一阶跳下来,往路边这辆黑黝黝的马车瞅了一眼,又一路小跑着上了不远处停着的马车。马车接到了人,便吱吱呀呀走远了。 晏回眸光有点凉,今日何府大门关着,侧门也关着,把自己这个皇帝拒之门外。可他此时方知:原来这闭门谢客还是分人的,何老头称病不朝,何家的小辈却另请了娇客过府? 虽然早知道何老头的病是假的,可两相对比,晏回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微妙的不爽。他手指扣了扣车窗,窗前很快地贴上一个脑袋,晏回随口一问:“方才那是谁家的姑娘?” 大太监道己有一手记人的好本事,这京城只要七品之上的官家,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微一琢磨便答:“是唐易显唐大人家中的幺女。” “唐易显?”晏回眉尖一蹙,语速飞快:“就是那个上朝时站在我左手边第九排c家中有两个嫡子三个嫡女七八个孙辈c每年光是生辰礼洗三礼满月礼就要办好几次c常被御史参大摆酒席铺张浪费的那个金紫光禄大夫唐大人?” “就是那位唐大人。”道己抹了把汗,心说陛下您记性真好,关注点却有点偏 “回宫。”晏回放下沉黑色的车帘,身子向后一撤靠在柔软的冰丝枕上,暑气减了几分,心里头却更添了两分郁郁。 次日的太和殿上。 “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再议。”年轻的皇帝字字铿锵,眼底却有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似乎一宿没睡好。 站在太和殿中后位置的唐大人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所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那也得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为君分忧。 身为三品金紫光禄大夫的唐大人在朝十多年,平日里几乎没什么正事做,这么些年给陛下拟过奏章c写过草案c掌过御膳c盖过行宫 金紫光禄大夫一职本就是个闲缺,为散官,大事用不着他,小事缺人手的时候拿他去补个漏。唐大人管了多年杂务,至今也没分清自己的职权是啥,能上朝听政都算得上是陛下仁慈。 正这么神游天外,平时摸鱼从没被抓住的唐大人今天却忽然被年轻的皇帝点了名:“唐大人意下如何?” 前后左右一小片散官队伍立马挺直了肩背,各个精神抖擞。唐大人把临到嘴边的呵欠硬生生咽下去,心中不由惶恐:陛下我错了,您刚才说什么来着? 身为朝中的老油条,唐大人深知满朝文武只有自己一个姓唐的,念及此处忙稳住心神,脑子飞快一转——方才议的是江南水患的事,虽他走神了,没听到陛下说了什么,可知道议的是什么事也足够了。 陛下一向心善,百姓遇上天灾自然是要拨款赈灾的,绝无第二种可能。想明白这点,唐大人向左行出两步,恭恭敬敬答:“臣以为此举甚善。” 年轻的陛下一向冷面严苛,今日竟破例地在朝会之上微微勾了勾唇,面上浮起一个冷淡的笑,声音也是淡淡:“甚好。今年夏末的选秀名录一事就交给你整理了。” 唐大人:“”方才议的不是江南水患之事吗?什么时候成了选秀一事了! 晏回微一沉思,又叮嘱道:“不必大肆铺张,只选三人,填满四妃之位便可。” 下了朝的唐大人有点心累,走在太和殿前长长的白玉阶上,平时都有好几位同僚上前跟他唠嗑,今天却一个都没有,如避蛇蝎一般离得他远远的。 这扩充后宫放在历朝历代都是一件好事,除了一种情况会是例外:皇帝老得不行了——这种情况谁也不乐意送自家闺女进宫,没准刚进宫皇帝就崩了,落不着孩子不说,还得守一辈子活寡;若是受老皇帝宠爱,被带上殉葬那就更苦逼了。 然而今上年仅二三,身体康健,还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这点不成立。 陛下只有他登基那年,后宫被塞了六个姑娘进去,可其中身份最高的也不过是一个正二品特进的次女,被封为德妃。唐大人掰着指头算了算,如今是文和八年,离陛下登基已经过去八年了,这六位妃嫔却没一人提过位分,至今后位空悬。 八年来,这还是陛下头回亲自提选秀的事。按理说众臣应该上前来可劲跟唐大人套近乎才对,然而此情此景却大相径庭。 那么陛下想选个秀,为何就没人乐意呢? 因为这位英明的陛下年十五登基,登基八年,后宫六嫔,却至今没一个子女,也没一个能怀上的妃子啊甚至坊间有传闻说,德妃每每归宁,被双亲问起此事时从来都是避而不答,笑得发苦。 唐大人不止一次地揣摩“笑得发苦”这词的深意。 以前陛下还会抬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天下未安,朕无心顾及小家。”后来边疆在陛下的英明指导下平了叛,中原越来越有钱,各地人民安居乐业。陛下似乎再找不出新的借口了。 大臣们每每提到立后或是扩充后宫或是传宗接代的事,年轻的陛下就黑脸,众老臣组团苦苦相谏,陛下被逼急了,有那么几次甚至甩袖退朝,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慢慢地,众大臣悟出了味道,同为男人自然明白男人的苦衷,再没一个敢提扩充后宫的事了,却各自起了些歪心思,朝中局势也渐渐看不清了。 如今陛下忽然提这选秀的事,难不成是多年的隐疾治好了? 可选秀是要从大臣家中挑姑娘啊,谁家姑娘乐意身先士卒地去试个水?要将秀女名录列出来呈上去,这明显是个得罪人的苦差事啊。唐大人越想越愁,眉尖拧成了深深的川字。 他正这么胡思乱想着,此时却听到一道女声唤他:“唐大人?唐大人留步!” 唐大人回头去瞧,见来人是一位身着蓝裳的女官,约摸不惑之年。能在外廷行走的女官不多见,不知是哪位娘娘身边的得意人。想到官员不能与内廷私交的规矩,唐大人心中一凛,立马退后两步,躬身行了个礼,扭头快步就要走。 却听身后的女官追出了两步,压低声音道:“唐大人,我是太后娘娘身边的菏赜,奉太后口谕与您问两句话。” 唐大人停下脚步,半惊半疑地望着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入宫 唐宛宛做了一个傻兮兮的梦。 她梦到自己嫁人了,八抬花轿比她想象中的要大很多,她娘掀开帘子笑眯眯抬进来一麻袋苹果,跟她说:“傻囡囡,娘知道你胃口大,省着点吃啊,别吃完了,拜堂的时候手里得拿着个苹果。” 唐宛宛笑得比鬓边的杜鹃花簪还甜,颇有兴致地扯下了盖头,蹲在麻袋旁边数苹果,压根忘了自己该去瞧瞧相公什么样。 “咚锵——”锣鼓声一响,她就醒了。 唐宛宛回味着这个没半点逻辑的梦,笑得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她的亲事早在一年前便说和好了,对方是书香门第出身,此时离她出嫁的日子也不过三月,想想还挺期待的。 床帐外传来丫鬟小芷的声音,厚实的床帐被她从外边拉开,一下子天光大亮,“小姐快醒醒,奴婢一早上喊了您四回,老爷下朝都回来了,喊您去说事呢!” 唐宛宛哼哼着翻了个身,脑门在枕头上磕了几下,彻底清醒了。 唐家四小姐嗜睡,这是唐府中人尽皆知的事,小厨房每天卯时做好早膳,一个月唐宛宛能按点吃的次数超不过三回,早膳端过去几回都能原封不动送回来。 唐夫人快到而立之年时才有的唐宛宛,明明怀孕时好吃好喝供着肚子里的小祖宗,从没受过惊着过凉的,偏偏生下这么一朵娇花,平日里身体康健得很,偏偏风吹日晒雨淋全都沾不得。 万幸是个富贵命,这要是生在贫苦人家,不知得费多少心思。 也正因如此,唐宛宛被爹娘哥姐宠着长大,性子又爱娇,琴棋书画都只是个半吊子,没一样拿得出手的。 到了饭厅一瞧,今个儿爹娘和两位兄长都在呢,各个面容沉肃。唐宛宛心道这可真是怪事,笑眯眯行了个礼,挨着二哥坐下了。 唐大人忧心忡忡瞧了她一眼,知道这孩子贪睡是常态,开始讲正事了:“今日老爷我下朝后被一位姑姑喊住了,那姑姑瞧着面生,我细细瞅了瞅也没认出是谁。那姑姑却说她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一上来就把我带到个人少的地儿,悄声问我府上的四姑娘可许了人家?” 唐宛宛眨眨眼,手里端着一碗红枣银耳粥,此时只剩了个底儿,勺子不好舀,丢了又浪费,索性端起来一口干了。 一旁坐着的唐家二哥看得眼角直抽,张了张嘴,到底舍不得说她。 唐大人愁眉苦脸接着说:“我一寻思,府里大姑娘是咱家金儿,二姑娘是咱家玉儿,三姑娘是大哥家中的珠儿,都已经嫁了人。四姑娘不正是咱家宛宛吗?” “当时我就赶紧回那姑姑,说咱宛宛已经许了冯家。那姑姑也不说话,就一个劲儿地冲着我笑,笑得老爷我心里发慌。” 唐宛宛悟性不佳,爹说的话她一句都听不明白,神游天外地想,其实她小名原本不叫宛宛。唐家爱女如命,这“金玉珠宝”四字自然是得全乎了,落到她头上正好是个“宝儿”。 只是这名儿重名率太高,自打幼时她娘一声吆喝,院里的洒扫仆妇c插花丫鬟都应了声,连檐下鸟笼里的绿鹦鹉都闻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过来。打那以后唐宝儿死活要改名,遂改成了唐宛宛。 “太后娘娘身边的姑姑?专门喊住你?问咱家宛宛许了人没有?”唐夫人心里一咯噔,把所有细节又问了一遍。 唐大人一连说了遍,直说得口干舌燥。一家人眉毛都拧成了小小的川字,饭厅里落针可闻,连午膳送来了都没几人动筷的。 唐宛宛端着一小碗炸酱面小口吸溜,拿帕子抹了抹鼻尖碎碎的汗珠子:“不就是随口一问嘛,这有什么好想的?” 全家人看着自家傻丫头,心中更没着没落了。 第二日一大早,唐家大门前停了三顶小青轿,后头两顶轿子坐着两位姑姑,前头一顶轿子是空的,随行护卫也不多,不过八人,算得上是避人耳目。 领头的便是昨天在宫里喊住唐大人说话的那位荷赜姑姑,这是太后娘娘身边的老人,在宫中修炼二十年,通身气度与官家主母也差不离了。 她笑容可掬地说:“这几日天儿燥,太后她老人家闲来无事,派老奴来请宛宛姑娘进宫,与她说说话。” 这话任谁听了都没半个字可指摘的,可关键是唐家是什么人家?若是太后娘娘的本家,找个后辈姑娘进宫逗逗趣也罢,可偏生唐家跟太后娘娘没半点关系,唐家不过是个三品门庭,别说唐宛宛了,全家人都没一个见过太后娘娘圣颜的。 唐夫人心跳都停了好几拍,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太后喊唐宛宛进宫是为了什么,唐夫人心中纵有千百个揣测,却愣是抽不出空来提点唐宛宛几句。 昨晚她还在琢磨会不会是自己想太多了,谁曾想昨天才刚露了个端倪,今日皇家就上门了,打了唐夫人一个措手不及,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 她又怕唐宛宛进宫说错了话,急得心里发慌,只能借口更衣的空当,把女儿从床上拉拔起来洗漱穿戴好,飞快地叮嘱了几句。 “别耍小性!别吃太多!见了太后娘娘不能笑,也不能绷着脸!你平时在女夫子面前是什么样,在太后面前就那样!” 唐宛宛的女夫子不光教书极其严苛,还惯爱纠正学生的言行举止。唐宛宛在她面前比在爹娘面前规矩多了。 唐宛宛乖乖点头,用最快的速度用了些点心喝了半碗粥,规规矩矩换了一身水绿衣裙,坐上了小轿。 荷赜姑姑已经等了半个时辰,唐夫人怕她等得不高兴了,小心回道:“方才不知该穿什么样的衣衫,耽误了些功夫。” 唐夫人这么解释着,荷赜姑姑眉眼含笑,只说:“无妨。” 唐夫人心里慌得没底,刚从袖子口掏出银锭子,又被一旁的长子不着痕迹地按了回去,只能眼睁睁望着女儿被小青轿抬进了宫。 唐家爹娘都是随性的人,平时从不拘着儿女,唐宛宛常带着丫鬟出门逛街,整个京城就没有她没去过的地方。这一路上她光是靠耳朵听轿子外的动静,就知道走过了什么路。 “今日的喜八件卖完啦,明儿您赶早!”一听这吆喝声,便知是秀水大街上的一品酥点心店。 “沙瓢西瓜富士果,陕北枇杷甘露桃!”这声音亦是耳熟,他家的桃子最好吃。 再往前行,那一阵鲜香霸道的味儿透过车帘的缝隙传了进来。唐宛宛吸吸鼻子,定是柳记热锅子无疑。 轿子是从皇城出来的,按理说回宫的路本不该这么吵,怪就怪在唐家住得太偏了。三品的散官在京城委实不够看,十年的俸禄加一起也不够买一座大宅子。如唐家这般的官家跟富商同住在城东,周围鱼龙混杂自不必说。 再往前行了半个时辰,到了城北就要僻静多了。从北面的顺贞门进宫,前后|进了三道门,停轿检查了三回,总算进了内廷。 小轿从御花园斜斜穿过,唐宛宛趴在窗沿上,掀起云锦帘的一个小角,透过窗格子看御花园的一步一景,深吸口气闻了闻满园花香,还美滋滋地想自己也是进过皇宫的人了。 下一瞬,抬轿的小太监苦笑着小声说:“姑娘您别一直往这边坐,您往另一边挪挪,奴才快要抬不动了” 抬小轿的是两个太监,唐宛宛之前扫过一眼,看模样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身板也不结实,力气自然大不到哪里去。听得这话,正趴在左边透过窗格子看景的唐宛宛嫩脸一红,赶紧挪了挪屁股,乖乖坐好了。 唐宛宛的父亲和两位兄长都在朝中任职,可唐家一向规矩,下朝之后从不妄议皇家之事。对于这位太后娘娘,唐宛宛除了知道她母家姓程,是今上的生母,膝下只有这一子,除此之外再不知其它了。 太后住在慈宁宫,小轿停在后门,一旁的小丫鬟刚伸出手做出一个搀扶的姿势,唐宛宛便自己下了轿。小丫鬟怔了一怔,看向荷赜姑姑,见对方笑着挥了挥手,轻吁口气退到了身后。 从后门到正殿的一路挺远,走的都是雕花游廊,依山临水,再配上湖中的莲花|苞,无一不透着精致。 游廊之上挂着好多漂亮的鸟笼子,里面却瞧不见一只鸟。荷赜姑姑看唐宛宛走路都偏着头看廊下的鸟笼,眼中满满都是好奇,便笑着说:“笼子里养的都是鹦鹉,每天清晨被驯鸟的太监带去学说话,晌午再送回来。姑娘若是喜欢,且等晌午用过午膳,老奴再带您来看看。” 唐宛宛脸一红,又不敢推辞,只好细声细气地谢过。 又走一刻钟便到了正殿,唐宛宛深吸一口气,提裙跨过门槛之后头也没敢抬,刚往前走了两步屈膝就往下跪,跪得离太后娘娘足有三丈远。 太后娘娘噗嗤一声笑了,身边姑姑丫鬟们也跟着小声笑。 “快起来吧,上前来让本宫看看。” 唐宛宛这才敢稍稍抬了抬眼,用一年前刚学会的小碎步走了上前,借着起身时的一点余光小心看了看人。 太后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是个挺和善的老太太,一上来就唤人上了好多茶点和时令果蔬,唐宛宛左右两侧的小桌都被摆了个满。没一会儿又摆了午膳。 唐宛宛也不是真蠢,到底出身官家,平日在家里不修边幅,可在外边还是能撑得起台面的,起码多年修炼出来的餐桌礼仪没半点可指摘的,端的是大家闺秀风范。 慈眉善目的老太后问她:“宛宛乳名叫什么呀?噢就叫宛宛呀多大年纪啦?噢十六呀家中三个姐姐性子都怎么样呀各自生了几个娃娃呀” 唐宛宛规规矩矩答了,太后慢腾腾地用过午膳,又领着她在御花园逛了一圈,面色有些乏,唐宛宛乖巧地喊她回去歇个午觉。 本以为见过太后就能回家了,谁知荷赜姑姑将她安排到了偏殿中睡午觉。唐宛宛有心问问何时才能回家,纠结半晌又开不了口,总不能问“什么时候才放我回家”吧?只好耐着性子装乖巧。 床帐薄得仿佛蝉翼,一点都不遮光。唐宛宛又没有午休的习惯,放在平时,这是她看话本子的时辰,自然睡不踏实。可连她翻个身,帐外的两个丫鬟都要问问“姑娘可是热得慌?要不要喝水?要不要用冰?要不要奴婢给您打扇?” 唐宛宛没法子,只能闭上眼平平整整躺在软榻上,半梦半醒中想着:太后娘娘喊她进宫到底是做什么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退婚 唐宛宛进宫陪太后的第一夜,她爹娘也是一夜未眠。 唐夫人心神不宁,怕闺女嘴笨不会说话,怕她惹太后生气,更怕她招太后喜欢。心中扭成了一团乱麻,子时的更声响过了,她仍是辗转反侧,怎么都合不上眼。 “睡不着?”唐大人也没睡着,睁开眼问她。 “你说太后娘娘召宛宛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呀?无亲无故的,又不是世家姑娘,太后见她能做什么呀?” 唐夫人心中没底,越想思绪越混乱,声音发紧地问:“难不成太后从哪儿听说了咱家宛宛嗜睡的名声,觉得女子这般懒散不好,喊宛宛进宫训她两句?” 唐大人忍俊不禁:“你这想的都是什么?太后娘娘哪有这么闲?” 唐夫人只能换个方向继续猜,想到上午丈夫说那姑姑问宛宛可许了人家的事,犹豫着问:“会不会是太后想要给她家中小辈说亲?” “并非如此。”唐大人眉心拧着,徐徐道来:“太后她老人家生母早逝,并无同胞兄弟,与继母势同水火。当年她入宫后有了今上,一年之内两次提了位分,程国丈不说为女儿欢喜,反倒送了两个庶女入宫,间接使得太后娘娘落了第二个孩子,亏了身子,此后再无子嗣。” “这些年陛下无子,程国丈一直都不安分,前些年传出的那‘另立新帝’的风声也与程家脱不了干系。太后娘娘与程国丈几次翻脸,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与程家几个庶兄关系也差得很。你就说她每年中秋归宁,却从不回程家,一向去的是她外祖怀家,对程家简直是啪啪打脸,如何会为了家中后辈说亲?何况是这坏人姻缘的事?” 唐夫人悚然一惊,先前便生出个苗头的揣测此时彻底压不住了,脑子里只剩下最差的那种可能,颤着声说:“不会是要给宫里的那一位说和吧?” 这是唐夫人昨日便有的猜测,昨天她还安慰自己,兴许是自己想多了。可太后今晨便唤宛宛进宫,这又留了宿,怎么看都不寻常。 唐大人和她想到了一处去,长叹一声:“我怕是啊。” “咱家宛宛已经定亲了!三个月后就要嫁人了!”唐夫人气得眼眶通红:“外臣之女哪有留宿宫中的道理!太后娘娘她c她”唐夫人不敢妄议皇家,只好避重就轻斥道:“这不是坏咱家宛宛的名声?” 唐大人见妻子掉了眼泪,忙温声安抚:“你先别往坏处想,兴许太后就是闲得无聊了,想找个姑娘进宫逗逗趣,住上几天也就回来了。” 这般轻飘飘的安慰劝不了唐夫人,见妻子仍在掉眼泪,唐大人一咬牙:“若是事情真的成了那样,老爷我就是拼着头上的乌纱帽不要,也得在圣旨颁下之前把咱宛宛嫁出去!” “这样不合适吧”唐夫人惴惴不安,一会儿觉得此法会得罪皇家,一会儿又想着女儿的幸福为重,彻底没了睡意。索性翻身坐起,越过丈夫下了床,挑亮了灯芯,坐在灯下看了一整晚的黄历,想着如何才能将原先定好的大喜之日往前挪挪。 唐大人这话说得硬气,然而世事变幻无常,指不定哪儿就出了差错。 次日一早,唐宛宛还没回来,唐家人刚吃过早膳,便迎来了一位客人。来人是个约莫不惑之年的妇人,穿着一身绛紫色衣裳,打扮规矩,却显得有些老气。 这家便是跟唐宛宛定亲的人家,姓冯,两家是去年定的亲。 “亲家母怎么上门了?”唐夫人昨夜几乎一宿没睡,脸色有些差,勉强挤出个笑迎了上去。 唐宛宛及笄前两年就时常有人上门提亲了,可她的性子却被哥姐几个惯娇了,又有点缺心眼,唐夫人掌家多年,知道这大宅院人情往来,做什么都费事,不愿女儿去那大户人家拘着性子,便专门往那落魄些的书香门第挑拣。 这一来二去三般说和,便挑中了冯家。 一来这般的书香人家明礼知事,一切按规矩来,那些大宅院的腌臜事就少些;二来冯家人事简单,跟宛宛定亲的冯知简乃是家中嫡次子,上头只有个嫡亲兄长;三来冯夫人与唐夫人多年手帕交,各自成亲后虽来往少了,可总比寻常人家亲近;四来唐宛宛乃是低嫁,将来也省得受气。 唐夫人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算准了女儿嫁去冯家不会受委屈。冯家自然也乐意,最大的原因便是一条——京城传闻:唐家的姑娘各个福相,据说有得道真人给唐家的姑娘批过命,说她家的姑娘都是实打实的旺夫旺子旺宅相。 甭管这等传闻是从哪儿传出来的,也甭管是不是真的,有个喜庆的说法总是好的。再加上唐宛宛看着娇憨可爱,跟时下流行的清冷孤高不是一个款儿,冯夫人真是越看越喜欢。 然而,这对未来儿媳的喜欢也到此为止了。冯夫人今日就是来退婚的。 刚坐下,冯夫人便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淑华你也清楚咱俩的交情,若不是我实在没了法子,也不会为了这事上门给你添堵。” “到底是何事?你直说便是了。”唐夫人忙问。 冯夫人又是为难:“我当真是想与你家结亲的,可昨日有个跟知简同岁的姑娘忽然上了门,说是老太爷过世前给知简定下的娃娃亲。十几年前的事了,谁知道是真是假,我真是死活不想让她进门,可当家的不同意啊!淑华,你瞧瞧这可如何是好?” 唐夫人的目光先是诧异,后又慢慢转凉,紧紧抿着嘴角望着这个多年的手帕交。 冯夫人被她这眼光看得有点怵,可儿子的婚姻大事半点不能马虎,有了这等决心,便梗着脖子说:“我听闻昨日宛宛被太后娘娘传进了宫?还留宿宫中了?这一留宿啊定是被陛下瞧上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不待唐夫人回话,冯夫人便噼里啪啦说了好一通:“宛宛就要进宫当贵人啦,她被太后传进宫是昨天,正好我家昨天也来了个跟知简指腹为婚的姑娘,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这等巧合定是天意啊!” “你”唐夫人心中又恨又恼,脸色青青白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昨日的荷赜姑姑一行人纵是再轻车简从避人耳目,可终归是从宫里行出来的轿子,随行的又是八个禁卫军。京城多少双眼睛看着,如何能不走漏风声? 唐夫人气的不是这个,气的是昨日宛宛刚被太后传唤进宫,不过是在宫中留宿一晚,冯家听到风声,今日一大早便上门退亲了,用的还是这等荒诞无稽的借口。还说什么“留宿是因为被陛下瞧上了”,看模样竟是在怀疑宛宛的贞洁? 唐夫人气得狠了,发狠道:“退婚!今日就退!芸香秋晴,去将婚书和八字卜合找出来,还有聘礼三十二抬,通通都还给他们!” 冯夫人自知理亏,也不敢再说什么,想到这个多年的手帕交就要断了,心头倒是后知后觉地蔓上了几分苦涩。 唐宛宛还在宫里,退婚的风波她一概不知。 太后留她在宫里住了三天,一日三餐换着花样吃,还允许她点菜。 御膳房的食谱做得十分讨巧,厚厚一大册名目,不光写了菜名和口味,还由宫廷的画师特地配了图,即便是一道小小的凉菜都叫唐宛宛食指大动。 顾忌着这不是自己家,唐宛宛特别得收敛,厚厚一册菜目她只吃了小半沓,剩下的多半沓只能恋恋不舍地放下,把图样记在脑子里。听荷赜姑姑说这份菜谱还不是御膳房的总菜谱,连总菜谱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只将其中清淡的筛了出来,这些适合太后娘娘吃。 唐宛宛对传说中的御膳房总菜谱心驰神往,太后娘娘笑得直眯眼:“宛宛慢慢挑,吃不完也不怕,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呢。” 缺心眼的唐宛宛没多想,还怀着满腔真诚道了谢。三日之后,太后娘娘也不再留她,赐了几匹云锦和两个巴掌大小的妆奁,叫荷赜姑姑送她回了家。 大盛民风开放,唐宛宛出门逛街或是访友的次数不少,以往身边带几个护卫也就是了。这回回府却是头回受到如此待遇,爹娘和两位兄长都在外院等着她,连嫁了人的两位亲姐姐都回了娘家。 “怎么都在等我?”唐宛宛心中稀奇,连跑带跳上了前:“大姐二姐,你们怎么回来啦?” 唐夫人搂着闺女往里走,一眼就瞧见唐宛宛手中拿着两个红木妆奁,没等进屋就打开了,越看心里越慌:“五尾凤簪!百鸟伏花翠钿!红宝石嵌金孔雀步摇!” “款式有点老啊。”唐宛宛凑过来瞧了瞧,“要不重新熔了打新鲜花样?不然送给外祖母吧!” 唐夫人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傻囡囡啊,你还想熔了另打花样!” 唐大人不过是个三品金紫光禄大夫,唐宛宛长至如今见过的唯一的御赐之物就是她爹的敕命诏书,完全不知道御赐之物是不能转送他人的,孤陋寡闻也怪不得她。 两个妆奁看上去并不打眼,里头的首饰统共九样,还没唐宛宛自己的首饰多。唐夫人看着,心口却噗通噗通直跳,因为这些首饰都是逾了制的,也就是以唐宛宛如今的身份根本不可能戴出去的。 宫里的太后自然是人精无疑,若是此举没有深意,如何会送宛宛这么多逾制的首饰?唐夫人忙说:“快快快,你快把太后娘娘说的每句话都讲给我听听,一个字都不许漏!” “太后娘娘人还挺好的啊。”唐宛宛一脸懵,看着自家娘亲这般惶急的模样颇有点摸不着头脑,将这三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最后喏喏答:“还请我吃了烤鹿筋贵妃翅万福肉,还有好多好吃的。” 唐夫人气得拿食指戳她脑门:“你就是个瓷锤锤!人家哪里是好哟!人家分明是要召你进宫生娃娃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原委 若单论身份,唐家在京城算得上默默无闻。天子脚下当真是人才济济,“一块匾额掉下来能砸死三个伯爷”这话虽有些夸张,却也是京城官家林立的真实写照。 可在坊间传闻中,唐家却是名声不小,常被提起的有这么几条:唐家的姑娘好命;唐家的姑娘旺夫旺子旺宅;唐家是被送子观音娘娘庇护的;唐家的姑娘好生养 唐夫人一向清楚这些传闻,总觉得自家姑娘传出这般名声不太好,说“好命”“福气”也就罢了,竟还传出了“好生养”的说法,又将未出阁的姑娘置于何地? 可唐家人丁兴旺是事实,子孙满堂也是事实,自然管不住别人的嘴。尤其他们这嫡系一脉,如今老太爷和老夫人还在世,公婆身体康健,唐夫人的嫡长孙都已经入学堂了。 这么算算便已经是五世同堂,再加上大房三房四房嫡庶,族谱摞起来足足有半人高。若是再把老太爷的几个弟兄和唐家嫁出去的姑娘通通算上,估计京城十分之一的人都与唐家沾亲带故。 前些年唐宛宛的太爷爷过八十大寿,进去磕头的小辈要子辈c孙辈c重孙辈c重重孙辈这样的辈分排成行,光是唐宛宛同辈的重孙一个院子都挤不下,成了京城一大盛景。 钱岳胡明闰棉侯唐,大盛建朝起的八大世家,这二百年过去了,你大街上寻个人问问,有几个听过的?除了岳家和侯家勉强能看,剩下的都已没落了。 唯独唐家,成了大器的男儿挑不出几个,如唐大人这般入朝为官的已经是其中最有出息的了。唐家跟别的世家一样家道衰落,可如此枝繁叶茂人丁兴旺,整个京城都寻不出几户。这样一来唐家便越发显眼了。 唐家的女儿闻名京城,不是因为出身好——天子脚下,唐家这样的身家丢进水里都不定有个水花; 也不是因为模样标致——谁家挑媳妇只看这一条的? 更不是因为德才兼备——都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姑娘,瞧瞧唐宛宛,这条不提也罢。 单单有一条就足够她们闻名京城——唐家的女儿都好生养,还各个富贵命,摆在家里都能当吉祥物。 比如唐宛宛的大姐唐金儿,是五年前被镇国公府大夫人三催四请娶入府的。那时镇国公府的老夫人重病,老人家临去前的心愿就是看着最疼爱的小孙子成亲。国公府大夫人满京城挑命格好福气旺的姑娘挨个合八字。结果唐家大姐刚过府,他家老夫人的病就有了好转;一年后抱上了龙凤胎,一身富贵病彻底好了。 再比如唐宛宛的二姐唐玉儿,三年前嫁入了刘将军府,此后边疆竟没生过一场战事,相公没再上过战场,连前些年被误会“战死沙场”的公爹都好生生的回来了,直叫一家人又惊又喜。 这些坊间传闻在众口相传之中多多少少失了真,其中有多少喜事是因唐家姑娘的福气带来的,这谁也说不清,毕竟“福气”本就是一种玄之又玄不可捉摸的机缘。然而提起唐家的姑娘们,总是与这些喜事分不开,又有得道真人批命“唐家姑娘旺夫旺子旺宅”的说法,这些事听上去便更可信了。 然而再多的传闻都跟唐宛宛没关系。 “生娃娃?”唐宛宛哆哆嗦嗦吐出这三个字,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觉欲哭无泪。 “娘你没教过我怎么生啊啊啊,我不会生怎么办啊?会被太后c太上皇c陛下还有各大妃大小嬷嬷穿小鞋的吧?” 唐家二姐捂着嘴咯咯笑了,含嗔带笑地白了她一眼:“瞧你说的!如今后位空悬,帝王家向来子息不盛,如今这位更是即位八年无子,你进了宫就是香饽饽,上头三位主子都得把你当成眼珠子护着,谁敢给你小鞋穿?” 唐宛宛打了个哆嗦,泥猴似的扑到唐夫人怀里:“我不想做眼珠子,我想留在家里做娘的小棉袄啊。”猛地想起了一个救星:“婚约呢我那婚约呢!我是有婚约的姑娘!他们凭什么让我进宫!” 这大热天儿的,唐夫人把她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此时她自己心中都没个谱呢,也顾不上训唐宛宛这站没站相的样子了,揉了揉眉心道:“你前脚刚被轿子抬进宫,冯家的后脚便上门来解了婚约,从他们那边寻了个过错,不碍你名声。” 提起这事,唐夫人还是脸色不佳,咽了一口茶才勉强把这口气咽下去。 前几天唐老爷还想着赶在圣旨下之前快点把宛宛嫁出去,谁知皇家的意思还没明着显出来,冯家先上来退婚了,直把唐夫人气了个半死。 “冯家上门退婚?”唐宛宛眼睛一瞪,漂亮的杏眼里闪过恼羞成怒:“啊呸!冯知简上个月还来信说此生非我不娶呢,奶奶个熊他扭头就变卦?” “你跟谁学的这粗话!”唐夫人一拍桌子,转念更怒:“冯知简竟敢私信于你!堂堂京城四君子之名,竟如此不懂规矩!” 唐宛宛缩成鹌鹑状,撅着嘴嘟囔:“我这不是头回收情书,特别新鲜嘛”被唐夫人瞪得收了声。 “行了行了,这事儿不已经掀篇了吗?还提他作甚?”唐家大姐无奈地插|进话来当和事老:“想想小妹这事该如何才是正理。” 是了,此事还能细细揣摩太后的意思。唐夫人颦着眉尖,在心头细细思量。 宛宛跟冯家的亲事本都定好今年秋时了,谁曾想这时候冲出个拦路虎来,太后娘娘对宛宛是什么心思偏不说明白,赐下的妆奁又弄得人心慌。 若是太后娘娘对宛宛不满意,这还好,另寻一门亲事也就是了;可若是留宿宫中和赐下的妆奁中那九样逾制的首饰代表了太后娘娘的态度,那这事就复杂多了。 陛下登基八年,却没个一儿半女,坊间传闻都说陛下有隐疾。最初唐夫人可能还当个笑话听听,可经过八年的时间,这传闻与事实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宛宛若是入了宫,侥幸能生下一儿半女算是好,将来一生荣宠定是不愁了;可若是她如别的宫妃一般生不了娃,按宫里几位主子的意思,怕是要一个劲地往宫里添人,谁知后头进宫的还有多少姑娘?宛宛这般出身,这般心计,定会被她们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偏偏太后认准了“唐家出品”,似乎瞅准唐家的姑娘了。 入宫为妃几乎等同于给人做妾,唐夫人怎么舍得?更何况还是这般的情形。 人人都知婚姻需要经营,可将来的夫妻情分全系在宛宛的肚子上时,无论成与败,都叫人心酸。宛宛若是因为“好生养”的名头入宫,将来也得为这个目标而活,无异于在唐夫人心头割肉。 一家人都在正厅坐着,没了唐宛宛插科打诨,气氛越发低沉。唐家大姐只好出声开解:“爹娘你们别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太后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咱们还不清楚呢。再者说了,我瞧宛宛活泼可爱,就算进了宫,她哪里比别人差了?兴许皇上就喜欢她这一款的呢!” 全家人望向唐宛宛,看着她此时四仰八叉地瘫在椅子上两眼无神的模样,又揪了一把心。 ——皇上口味得多独特才会喜欢这一款的啊? 身为大盛朝最尊贵的人,晏回的烦心事委实不少。晌午到慈宁宫请安,留下用个午膳,太后娘娘也是一脸愁容:“皇儿啊,今日侯美人又来找我诉苦了。” 晏回眉梢一挑,光是这么一个微表情便显出了两分迫人的味道,“她又说什么了?” “说你半年没去她的梅雨阁,门庭冷情,宫人看碟下菜云云,她想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晏回扯扯唇角,眼中有些嘲讽。 太后长长叹了一声,见晏回不喜这个话题,倒是另想起了一事:“昨日我唤来太医院院正问了问,皇儿你c你那c那” 太上皇拿筷子尾端笃笃笃敲了几下桌子,口中道:“皇儿日理万机,就别拿这些事来烦他了。”一边说着,一边给太后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问了。 太后欲言又止,晏回本还不知道母后想要问什么,看二老这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也明白了,又是一阵郁气翻上心头,嘴里的菜也没了味道,只好宽慰道:“儿臣省得,母后不必忧虑。” “我怎么能不操心,你瞧瞧你自个儿!”太后拿帕子沾了沾眼角的湿意,“这都多少年了,司寝局的侍寝记录空白一片。平日|你每每忙到深夜,身旁却连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都没有,也没个一儿半女的,竟成了个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 太后苦口婆心说:“皇儿你听母后一句劝,这京城有好几户人家的姑娘都好生养,你从中挑几个顺眼的纳进宫来可好?都说这生育能力是会传给子孙后辈的,你瞧哪户人家最是枝繁叶茂子孙满堂,挑他家的姑娘保准错不了!” 晏回听得好笑,“母后您这是从哪儿听来的?” “上回你太姥爷家的几个姨姥姥进宫,母后跟她们仔仔细细问过了。” 太后叫一旁侍膳的荷赜姑姑将她枕头底下压着的名册拿来,一张张翻开,“母后给你说说,你且细细听。赵家老夫人膝下七个儿女,大夫人四个儿女,二夫人五个儿女;瑞家老夫人膝下八个儿女,嫡系子孙更是有二十之众” “再比如那唐家,跟你同辈的少爷也有十几个,只可惜他家的姑娘嫁人都早,如今跟你年纪合适的,就剩唐家二房的幺女。先前母后翻画像,觉得这姑娘模样最讨喜,前几天召她进宫来瞧了瞧,果然是个” “唐家?”晏回心中一动,打断了太后的话:“哪个唐家?” 这些消息都是太后从表姐妹口中听来的,太后冲着“好生养”这一条挑出来的姑娘,还没来得及细细查其家世。唐家人丁兴旺分支众多,太后又不了解朝事,自然不清楚是哪个唐家。 晏回长臂一伸,将那画册拿到手中自己瞧了瞧,这么一看就笑了,真是巧得很,果然是前几天在何府侧门瞧见的那姑娘。 宫廷画师的画技当真不错,将唐家姑娘画得活灵活现的,黑白分明的杏眼十分传神,颊侧隐隐的酒窝更添了几分俏皮,双环髻上各缠着一团小小的绒球,更显她年纪小。 ——也显得有点傻。 太后瞧见他来了兴致,忙趁热打铁:“京城传闻说这几户人家的姑娘都好生养,尤其唐家的姑娘,各个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旺夫旺子旺宅相!只可惜他家女儿大多嫁了人,就剩一个幺女了,若是能娶进宫来,兴许你这多年的隐疾就能治好了啊!” “隐疾”二字晏回听得喉头一哽,假装不甚在意,将画册上的这张纸扯下来,随手一叠收入了袖中。 太后欣慰不已,还要说些什么,却见皇儿又开始用膳了,脸上哪有半点好奇?分明是和往常一样无动于衷的表情。 “你怎么也不劝劝!”太后一急,忙推推旁边的太上皇,瞪着他出声埋怨:“是谁天天念叨想抱孙子的,怎么就我一人着急!” 太上皇正夹着一筷子珍珠丸,被妻子这么一推,丸子噗通掉进了汤碗里。太上皇抬眼,目光沉沉看着自家儿子:“听你母后的话。” 晏回无奈应道:“儿臣知晓。” 太后娘娘眼睛一亮:“那要不要见见?母后知道你不喜欢精明强干的姑娘,这回专门挑得是娇憨呆实可爱的。” “母后与你说,这唐家姑娘特别得有意思,抄个佛经都会抄串行,讲起她家中的趣事来却能连着说两个时辰不停她每天大清早起来就去跟廊下的鹦鹉说话,把鸟笼提在眼跟前,一边说一边走,一个趔趄差点栽到荷花池里。” “还有每天半上午和半下午御膳房的人来问膳,她都眼巴巴地看着。母后让她也点几道菜,她点的菜太多了,自己又拿笔划掉几样,这道也舍不得,那道也舍不得。还会默默记下自己吃过哪道没吃过哪道,来我这住了三天就没见她点过重样的菜,特别得逗趣。” 晏回以前吃过精明女子的亏,以至于他这些年每每遇上才高八斗的c舌灿莲花的c长袖善舞的姑娘心里都会打个突。纵是模样再动人,晏回也放不下心中的警惕与戒备,神经绷得紧紧的,总觉得这些姑娘都是披着兔子皮的食人花,一个不慎就会生吞了他。 而唐宛宛这么个“傻萌”的属性,阴差阳错之下却正正好入了他的眼。 晏回目露犹疑:“这唐家姑娘,当真有您说得这般傻?” “是啊是啊。”太后知道自家儿子对有心计有城府的姑娘一向是敬而远之,见状赶紧说:“可惜皇儿你不能轻易出宫,若不然赶明儿我再把她喊进宫来,你亲眼瞧瞧如何?” 晏回心中微微一动,仿佛一池平静无波的水泛起了涟漪,点头说“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见面 唐家又接到太后娘娘让唐宛宛进宫的口谕时,一家人简直是崩溃的。 唐宛宛傻愣愣坐着,拿着一颗五香花生掰了半天,愣是没把里头的花生仁弄出来,满脑子都是“生娃娃”“生娃娃”“生娃娃”的声音在打转。 这两日为了让女儿认清时局,唐夫人给女儿灌输不少后宫多么多么可怕的言论。本是为了让女儿在太后面前多留个心眼,不要再像前几日一样没心没肺的了,可这些话却把唐宛宛吓怕了。 此时见到女儿这样魂不守舍的模样,唐夫人又埋怨自己:宛宛本来就胆子小,自己干嘛要吓她啊!忙描补道:“宛宛不怕,后天早上才进宫呢,爹娘再给你想想主意。” 唐宛宛慢腾腾咽下花生米,含着一泡眼泪点了点头。 这回太后娘娘的口谕明显比上回走心多了,上回是直接唤唐宛宛进宫的,小轿都候在门前了,哪有半点委婉?那日唐夫人一点准备都没有,也没人提点,仓促之中给唐宛宛翻出来的衣裳首饰都没对上宫里的规矩。 这回照旧是荷赜姑姑出宫传太后口谕,却是笑着说:“这几天太后娘娘一直对宛宛姑娘念念不忘的,总是嫌我们几个老奴无趣。后日正好是休沐日,太后娘娘得闲,还想请宛宛姑娘进宫说说话。姑娘好好准备两日,后日清早老奴出宫来接您。” 唐宛宛强撑起一个笑应了是,荷赜姑姑却当她是紧张,这才笑得这么难看的,还笑眯眯开解:“宛宛姑娘放心,太后娘娘对您喜爱得紧呢!” “”唐宛宛更不放心了。 荷赜姑姑略一思索,又走近半步,悄声与唐夫人说:“太后娘娘苦心,说此时送宛宛姑娘衣裳首饰不合适。夫人也不必因此事为难,就让姑娘以平时在家中的打扮入宫便可。” 唐宛宛平时穿的衣裳都是怎么好看怎么来,她孩子心性,戴的首饰也喜欢花哨,妆奁里挑不出一样朴素的,自然不合宫规。这一时半会儿的,去金楼买首饰还赶得及,量身裁衣却是远远不够。 可唐宛宛可还未出阁,若是太后贸然赏下衣裳和首饰来,被外人瞧见了,却是于宛宛名声有碍,所以特意提点让她以平素的装扮入宫就好。 唐夫人几息之间想明白这个道理,心中倒是对心细至此的太后娘娘改观了几分,忙向荷赜姑姑谢过。 晏回头一回对正当年华的姑娘生出些兴致,想抱孙子想了许多年的太后娘娘自然十分上心,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到了:一来五日一休沐,晏回有一整日的空闲,能跟人家姑娘相处整整一天。 二来上回匆促之中入宫,唐宛宛不光穿戴不合规矩,脸上也脂粉未施,比她这个老太太都素净。太后娘娘这回便给了唐宛宛两天的时间准备,小姑娘家好好打扮打扮,让晏回一眼就瞧上,多好啊! 太后娘娘想得挺美,唐家也确实如她所想,做了充分的准备——只是这准备不是为了让唐宛宛得陛下青眼,而是卯着劲往反方向努力的。 毕竟全家的宗旨是想尽办法阻挠唐宛宛进宫,怎么会按太后所想得来? 用过午膳,全家人都坐在正厅,只有唐宛宛一人站着,端的是三堂会审的阵仗。 唐大人低咳一声,板起脸作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假设爹就是太上皇,你娘就是太后娘娘,你大哥就是陛下,你大姐二姐和两位嫂嫂就是妃嫔。我们几人都在这坐着呢,你进门该怎么说?” 因为不知道唐宛宛进宫会遇上什么人,唐大人就按最可怕的情况做假设了,就是宫里所有主子都在的情况。 唐夫人隐约觉得这种假设很是大逆不道,被外人听到了怕是没好果子吃。她张了张嘴,又觉得自己为这么件小事打岔,反倒偏离了今日主题,遂按下不表。 唐宛宛一本正经地作了个福礼,“臣女唐宛宛给陛下请安,给上皇和太后娘娘请安,给娘娘们请安。” 她声音一向软糯,平日里都是“爹~”“娘~”这样喊的,习惯把尾音拖长,听上去似乎有种撒娇的味道。 家中老父母听得舒心,以前也从不因这事说她,只是进宫却不能如此马虎了。唐大人蹙着眉尖,头一回对小女儿板着脸:“好好回话,你就是答个是与不是,也得给我捋直了舌头说话。” 唐宛宛只得在爹娘兄嫂面前立正站好,重新请了一回安。 “太后要问你读过什么书,你怎么答?”唐夫人问她。 头回进宫太后只顾着让身旁的嬷嬷看唐宛宛的面相了,问的都是“叫什么”“多大啦”“爱吃什么”“身子好不好”这类浅显直白的问题。至于唐宛宛爱看什么书这类深层次的还真没有问过。 唐宛宛眼神向上飘了一瞬,将认认真真背了一上午的答案细声细气背出来:“读过女诫,内训,女论语。” 唐夫人一蹙眉:“这是谁教你说的?” “就是我二姐出嫁前,你给她写的婆媳范本啊。”唐宛宛眨眨眼。 唐夫人揉揉眉心:“你二姐性子不着调,她婆婆又是个严肃的,我怕你二姐不得亲家母喜欢,那是专门写给她为了讨婆婆欢心的。可你不一样啊,你这回进宫的目的不是为了讨太后喜欢的,是为了不叫她喜欢的。” “太后若是这样问了,你就说从没看过女诫内训,平日里就爱看市井民间的话本子,灵异志怪啦各地游记啦随你说。至于那些个女鬼书生处对象的就甭说了,没得惹人笑话。” 唐夫人有理有据:“太后娘娘出身名门,想来她喜欢的是那种循规蹈矩谨言慎行的姑娘家,她又想寻个明白事理的姑娘进宫服侍陛下,自然瞧不上你这样性子跳脱的。只要你这样答,十有八|九是中不了的。” 唐宛宛只跟太后相处过三天,自以为自己乖巧的模样装得深入人心,太后娘娘让她抄过两回佛经,想来也是喜欢她乖巧的模样。以此推断,太后娘娘见识到她欢脱的本性一定会大失所望。 唐宛宛觉得娘亲的这个推断十分合理,依样学了一遍嘴,唐夫人欣慰地点点头:“若是太后再问你觉得宫里好不好?你又该如何答?” 唐宛宛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还十分应景地做了个对宫里不太满意的表情:“宫里太闷了,没有小吃街,没有套圈儿的耍猴的胸口碎大石的,没有说书人,连糖葫芦和臭豆腐都没有,比不上宫外好。” 唐大人听得直皱眉,若太后娘娘真是个循规蹈矩的,听了这话怕是要训斥宛宛一通。可他犹豫一瞬,又将这话咽下去了,左右宛宛也不图高嫁,日后寻个差不多的门户嫁了,再不会进宫,也就不怕太后娘娘不喜。眼前的事最为要紧,得先把这件事搅黄了再说。 各种问话都模拟了一遍,唐家人自觉十分圆满。 * 次日临出门之前,唐宛宛还嚼了一小瓣生蒜。太后宣她进宫,唐家自然不敢违抗,却敢在这些小细节上败败太后的好感。 唐宛宛含着一嘴怪味,苦着脸上了小青轿,没熏着别人,先把自己熏得满眼泪花,简直要恨死了生蒜。 结果唐宛宛提前准备好的回答一个都没用上,这回太后她老人家甚至没出面,荷赜姑姑直接把她放在了御花园里,笑眯眯地抬手指了指湖心亭,什么话也没说,自己返身坐上了小轿。 唐宛宛彻底傻了眼,踮着脚探着脖子站在车窗前问:“姑姑,这是要我做什么啊?” 荷赜姑姑被她这模样逗乐了,又指了指湖心亭,笑得颇有深意:“姑娘过去就知道了,老奴一个时辰之后再来接您。” 然后就走了,只留下唐宛宛一人,连个丫鬟都没留给她。 唐宛宛原地傻站了好一会儿,僵着后颈扭回头,往湖心亭的方向偷偷瞄了一眼。她眼力好,一眼就看清亭子里有个身着明黄的男人正在看书。几乎在唐宛宛望过去的一瞬间,陛下就察觉到这道视线,抬眼直视过来,眉眼疏淡。 唐宛宛连忙低头,一时想哭的心都有了,又扭过身拿帕子擦干净脑门上的汗,挪着小碎步走过去了。 湖心亭的人倒是多,不光有那一抹明黄的身影,周围宫女太监站了十几个,各个垂着头目不斜视。唐宛宛孤零零一人走过去,显得己方十分没有底气,连屈膝福礼时膝弯都有点抖。 晏回是个懂礼的人,没对着她打量太久,只略略看了几眼便错开了目光,因一时想不到能说什么,随口问她:“你就是唐家姑娘?” 唐宛宛声音发紧地“嗯”了一声,刚出声就意识到不对,立马规规矩矩答:“回陛下的话,我就是唐家姑娘。” ——确实有点傻。晏回默默地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兔子 晏回合上书,沉默了一小会儿。 他自加冠后与年轻姑娘说话的次数两只手能数得清,只是身在这个位子上,经的事多了,无论遇到何人何事都能泰然自若,又不是莽撞的少年,如何会因为面前站着的是个漂亮姑娘而拘谨? 沉默的原因是因为这情形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晏回细细瞧了瞧,唐宛宛穿着一身浅黄色的轻纱襦裙,显得她年纪更小,鬓边的步摇最前头有个小金坠,那坠儿不是花卉不是鸟雀,却是个不伦不类的兔子模样。 先前看着她一路走向湖心亭,此时站在自己面前,言行举止都只有“局促不安”一词可形容。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怎么看都像是个孩子,跟后宫的几位妃嫔感觉像差开了十岁。 方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合该配个前途敞亮的少年郎。纵然知道太后的意思,可晏回怎么也没办法将面前的姑娘跟“未来孩子他娘”联系起来。 几息的功夫,晏回心中百转千回,倒是有些好笑,指指一旁的石凳说:“坐吧。” 这个“赐座”的情形,唐宛宛他爹昨天专门提点过,说若是太后或是陛下赐座,得先诚恳地推辞两句,辞不过才能坐。 唐宛宛像模像样地推辞了一下,小声说:“臣女不敢。” “嗯?”晏回习惯性地用了个表示反问的语气词,他还没开口说什么呢,唐宛宛便被这个高深莫测的“嗯”惊到了,颤巍巍坐下,挤出一个笑:“谢陛下赐座。” 方才唐宛宛是站着的,此时坐到了晏回对面,几乎在她开口的一瞬间,晏回便察觉到迎面而来的这种古怪的味道了。 眉尖蹙了短短一瞬,晏回便恢复如常,目光中还闪过两分微妙的怜惜。 ——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偏偏有口臭呢? 他亲手倒了一杯茶放到了唐宛宛面前,大意是为了让她喝口水压压味道。唐宛宛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出门前嚼的生蒜已经起到效果了,受宠若惊地捧着这杯半温不凉的茶,浅浅酌了两口。 身为帝王,遇事时波澜不惊已经成了本能,区区口臭丝毫不影响晏回的态度。他顿了顿又道:“说说你家中的事吧。” 先前唐夫人不光跟唐宛宛说了后宫多么可怕,还反复强调“越是身居高位的人心眼越多”。此时在唐宛宛眼中,这位皇帝陛下就是一只大尾巴狼,甭管他面上多温和,心眼定是比炭还黑的!自家的情况怎么能随随便便说给大尾巴狼听? 唐宛宛摸不准这位喜欢什么,生怕自己误打误撞撞上了他的喜好,遂谨言慎行,故意答得呆板:“回陛下,我家上边有祖爷爷和祖奶奶,然后是祖父祖母,我爹排行第二,我有两个嫡兄两个嫡姐,大哥和大姐是龙凤胎。” 这一番答非所问,唐宛宛在心里啪啪啪给自己鼓掌,自认为答得很是妥当,面色镇定声音平稳,丁点没怯场。 晏回挑了挑眉,阖上眼声音淡淡:“去年三月你长兄喜得麟儿,先后办了洗三礼满月礼周岁礼;去年五月你二姐生下一对龙凤胎,又办了洗三礼满月礼周岁礼;去年年末是你爹四十又八的寿辰,又大操办了一回;今年年初你二哥又得一女,想来又是洗三礼满月礼周岁礼一个不差。” 唐宛宛肃然起敬:“陛下竟然对我家的事如此了解?” 传闻中高深莫测的皇帝陛下从鼻子里轻飘飘地哼了一声,指指桌上的厚厚三摞折子,翻开最上头的几本给她看。 “你家人丁兴旺,每年洗三礼c满月礼c周岁礼就要办好几回,大小生辰更是多得数不清。每年御史告状的折子有三分之一都是参你家铺张浪费的,五年间共有六名御史告状,统共参了你家四十七本折子。” 唐宛宛:“哦。” 爹哎娘哎,这种情形咱们没有模拟过啊,到底该做出什么反应才算正确啊! “唐家”如此频繁地在折子中出现,以至于晏回几乎能背下唐家这三代近一半的家谱。 “你可知朝中有规矩,为遏不正之风,三品及以下官员每年因喜事收的礼金不得超过百两?” 唐宛宛心中一紧——一百两,那是妥妥超了。光算唐家上下几百口人上的礼金就不止这个数了,更别说再加上爹的同僚。 可自家已经挺收敛了,长辈的寿辰能小办绝不大操大办,小辈的生辰礼嫡长办c庶隔年办,小孩的满月和周岁礼给女孩办c男孩看心情办。实在是家中人丁兴旺,每年添丁,人多没办法啊! 唐宛宛转念一想更是不妙——自家人丁太兴旺,指不定是刺激到这位身有隐疾的皇帝陛下了,毕竟陛下登基多年却至今一儿半女,可是个真正的孤家寡人啊。 身有隐疾的陛下因为没有皇嗣愁得不行,臣子却子孙满堂,年年洗三礼满月礼周岁礼轮着来,丁点不收敛。换谁心里能好受啊! 设身处地想了想,唐宛宛偷悄悄摸了摸额上的冷汗,寻思着御史已经在背后捅了好几年刀子,这五年陛下却从没因此事批评过爹,今日特意把此事拎出来,怕是陛下已经忍无可忍了。 唐宛宛深吸口气,自己身为唐家一份子,必须得说点什么,不能让陛下误解太深啊! “我家人闲来无事,事一少,就有了空闲,生的孩子就多了些。”唐宛宛咽了口唾沫,绞尽脑汁想词儿:“而陛下日理万机,朝政繁忙,只是抽不出空生孩子罢了将来的小皇子小公主自然是顶顶好的。” 晏回眉心一跳,微眯眼瞧着她,似乎在认真分辨唐宛宛此时是真傻,还是在嘲讽他多年无子,亦或是在试探他所谓的隐疾。 好半晌晏回才喝完了那盏茶,扯了扯唇,喉间短促地笑了一声,轻飘飘地发出一个单音节词。 ——“呵。” 唐宛宛一脸迷茫。 这个未来兴许会成为她丈夫的九五至尊,在初遇之时只留下个耐人寻味的语气词——呵。 慈宁宫。 太后娘娘看着西洋钟数着时辰,午时的钟声一响,太后笑得直眯眼:俩孩子聊了一个时辰,自然是相谈甚欢,那离宛宛入宫还会远吗?离抱孙子还会远吗? 笑得脸都僵了,太后总算收了笑,跟荷赜姑姑说:“去御花园将宛宛丫头接回来吧,头回见面,别让皇儿吓到宛宛丫头。” 荷赜姑姑笑着应了是,可还没出宫门便听殿前监来报,宛宛姑娘被道己公公送到慈宁宫来了。道己公公是陛下身边伺候的,荷赜往道己身后看了看,只看见几个小宫女跟着,并无陛下的人影。 荷赜姑姑心口一突,这是陛下和姑娘相处得不愉快?时间没到就将人送回太后这边了? 她这么想,太后娘娘自然也是这么想的。仔细瞧了瞧唐宛宛的脸色,没从唐宛宛面上瞧出什么伤心失落来,顿时更心疼了:这孩子,定是把难过都藏在了心里。 于是太后她老人家拍拍她的手背,宽慰道:“宛宛不要气馁,咱们再接再厉。” 唐宛宛瞪大了眼——我一点都不气馁,一点都不想再接再厉啊! 善解人意的太后又想了个招:“以后本宫常喊你进宫坐坐,你俩多见几回面,总会看对眼的。” 唐宛宛赶紧站起身,跪在太后娘娘腿前,字字珠玑:“宛宛谢过太后娘娘心意。只是我娘常跟我说,人与人的交情要看缘分的,万万不能强求。既然陛下他于我无意,我常进宫反而会让陛下生厌。宛宛自知愚钝,琴棋书画样样不如人,不如太后您瞧瞧别家的姑娘?” 这番剖心话自然不是唐宛宛的榆木脑袋能想出来的,是爹娘哥姐还有两位嫂嫂全家智慧的结晶。唐家人先前就考虑过这种状况——即太后娘娘瞧上了唐宛宛,但陛下对她无意。所有情形模拟了一遍,可谓用心良苦。 然而这话听在太后娘娘耳中,却又是另一重意思了——宛宛明明难过得不行了,却还处处为皇儿的幸福着想,竟没有半点私心。 太后拿丝帕沾了沾眼角的湿润:“荷赜你瞧瞧,多懂事的孩子啊!”话落又拍着胸脯保证:“宛宛丫头你放心,皇儿他不是个铁石心肠的,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总有一日会被你的真心所打动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唐宛宛心中哭唧唧:爹哎娘哎,怎么什么都跟你们说的不一样啊!!! “陛下‘呵’完之后,就再没说什么了?”唐大人不可置信地问。 唐宛宛摇摇头:“没了。他‘呵’了一声,周围的大太监小太监大宫女小宫女都眼观鼻鼻观心站着,然后陛下招了招手,就让道己公公送我到了太后的慈宁宫。” 唐大人抹了一把冷汗,喃喃自语:“陛下一向严肃却不刻薄,此番这般明显地落了宛宛的脸,不会是对咱们家不满意c却借由宛宛的口告诉咱们吧?” 唐家大哥也是紧张:“不应该啊,祖父大人已经自请辞官了,如今爹又只是个三品大夫。我与少淮虽入了翰林院,却是编修典籍的散官,平日安分守己,身边的朋友也都是家世相当的公子哥,自不会有结党营私之嫌。” “其实我觉得陛下就是‘呵’了一下,好像也没什么深意。”唐宛宛迟疑道:“京城谁家办喜事不要礼金啊,便是秀秀嫁人的时候,我还在荷包里塞了一两银子呢。” 唐大人皱着眉:“宛宛你还小,不懂呢。陛下心机深沉,哪有你想得这般简单?” 唐宛宛只好默默吃点心不出声了,心中感慨:当臣子的真是不容易,连陛下简简单单一个笑都得揣摩出背后的深意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赏赐 原本宛宛的事就弄得一家人焦头烂额了,此时又加上“陛下对自家不满”,局势更严肃了,直叫唐家上下人心惶惶。 唐家人一向胆子小,这“胆子小”说好听点是安分守己,说不好听点就是胆小怕事,成不了大器。若是哪天被帝王当成了心腹,兴许自己就得把自己给吓死了。 又过一会儿,唐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秋晴来报:“老爷夫人,宫里头赏下东西来了,几个公公正在前院等着呢。” 唐家人齐齐静默了片刻。 “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唐大人长叹一声,不敢耽搁,领着全家人出去谢赏。 来的是晏回身边的大太监道己,另有几个小太监和十六名禁卫军跟在身后。道己笑着迎上前来,手里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有棱有角的像是一个笼子,外头蒙着一层黑布,看不出里头装的是什么。 一家人都不吭声看着,唐家大哥唐少谨见冷了场,只好出声挑起话头:“敢问公公,陛下赏下的是何物?” “姑娘看好喽!”道己笑眯眯将那黑布一掀,唐宛宛“啊”地叫了半声,察觉不妥,忙把后半声咽下喉咙。 笼子里装着的竟是两只毛绒绒的兔子,比寻常兔子毛更蓬松,耳朵却是垂下来耷拉在两颊的。一只毛色似雪,另一只灰不溜秋的,“这是上个月西洋人进贡来的垂耳兔,白的这只是公兔,灰的是母兔,两个月后便能抱窝了。” 道己介绍完兔子,看着唐宛宛的目光颇有深意,“老奴多句嘴,今日姑娘方离了宫,陛下便亲自将上个月西洋进贡的礼品单逐行看了一遍,觉得这垂耳兔最适合姑娘。西洋总共献了九对兔子,陛下在这九对兔子中选了半个时辰,千挑万选,这才挑好了这两只。” 唐宛宛接过兔笼,捧高在眼前好奇地看着,垂耳兔胆子小,眯着眼睛瑟瑟发抖,两只紧紧地挤在一起,各自缩成个大毛球,看得人心都化了。 唐夫人战战兢兢问:“这c这怎么养啊?”万一一不小心养死了,陛下会不会降罪啊? 道己公公似是知道唐夫人所想,笑笑说:“夫人不必忧虑,这垂耳兔虽比寻常兔子金贵一些,却并不难养。”说话间,道己示意身后的一个小太监上前,又说:“这便是先前养兔子的小太监,夫人寻个人听他讲一遍便明白了。” 御赐之物非同小可,又怕下人心粗记不住,唐家大哥带着妻子去听小太监传授养兔经了。 随后,道己又从身后小太监手里接过来一只紫檀制的匣子,匣子里静静躺着三个小白瓶,瓶身圆润触手柔腻,透着一层温润的光,竟是白玉质的。 唐宛宛拿起一只小瓶,揭开瓶塞瞅了瞅,里头装着许多颗浅碧色的小丸子,不由好奇:“这又是什么?” 道己面上闪过两分尴尬,不好意思细说,含糊地一句带过了:“这是太医院鼓捣出来的,陛下特地吩咐奴才取了来,匣子里另附着一封信,姑娘看了自会明白。” 唐家人谢过赏,目送道己公公带着人离开了,唐宛宛这才拿出小玉瓶底下压着的信,展开来看。字不多,只有四行,一手行草如流水行云一般洒脱,竟显出其人几分不羁来。 然而信中内容却是这样的: ——除臭丹,治疗口臭有奇效,早晚各含服一粒或将其溶于清水中服下,一月后方可见效。 凑上前来一同看信的唐家人:“” “不是口臭!是大蒜啊大蒜!!”唐宛宛脸色涨红,气得手一哆嗦,这张疑似为陛下亲自执笔的书信就被扯成了两半。 道己回了宫时,陛下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他刚要入内,便被一道女声喝住了:“道己公公留步!” 道己回头一瞧,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真想假装没听到。只是尊卑不能乱,道己扯出一个笑迎上前去:“赵美人怎的来了?” 这位赵美人比陛下小一岁,出身四品左谕德家中,当年陛下登基的时候便入了宫。她通晓棋艺擅长女红,入宫前在京城的官家女中也是极有名的。 赵美人从身后丫鬟的手中提过食盒,对着道己浅浅一笑,眸中波光粼粼。这笑拿捏得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仿佛提前对着镜子练了无数遍,美则美之,却失了几分鲜活。 道己刚从唐宛宛那边回来,亲眼瞧过唐家姑娘缺心眼式的笑,看着此时赵美人的笑竟觉得后脊一凉。 赵美人缓缓开口:“近日天儿燥热,陛下又是日理万机,妾甚为忧心,便亲手熬了这一盅薏米百合粥,烦请公公通传一声。” “娘娘当真要进去?”道己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陛下今日心情不美,方才还发了一通火呢。” 听到“陛下心情不美”,赵美人面上的笑倏地一僵,不假思索地将食盒递给道己公公,立马改了口:“既然陛下在处理公事,我便不入内了。待陛下消了火气,公公再将这盅粥送进去便是了。” “恭送娘娘。”道己目送赵美人走远,从袖中翻出了一本小小的手账,上头写着很多条目,比如“陛下在午休”“陛下在与大臣议事”“陛下在批阅奏章”,每条后头都画着几个正字。 道己翻到“陛下今日心情不美”那一页,在空白处画了一条横。 陛下的口谕是“将任何娘娘挡在门外,不能放一个进来”。为了达成这个目标,道己绞尽脑汁编出来的说辞不下三十个,每用过一个就在后头画一条杠,下回换另一个,因为短期之内总是用一个借口容易露馅。 而对于这些娘娘来说,陛下在午休c在议事或是在批阅奏章,都可以候在书房外等一等。唯独“陛下心情不好”,这条向来是无往不利的大杀器。 道己笑了笑,将手账装回兜里,理了理衣摆进了御书房。瞧见陛下在专心批阅奏章,道己不敢打扰,给一旁伺候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便悄声退出去了。 他不主动答,晏回却记得问,“唐家姑娘收到兔子是什么反应?” 道己呼吸一滞,头回见陛下对一个姑娘上心,自己这个做奴才的哪能掉链子?心思飞快一转:陛下千挑万选送了两只兔子,自然是希望姑娘喜欢,姑娘越喜欢,陛下就越高兴。 这个简单的逻辑推理在道己脑子里走了一遭,不过呼吸的功夫就想明白了,道己言之凿凿答:“姑娘十分欢喜,一个劲儿地叫奴才代为感谢,问了好几遍饲养兔子的方法,十分上心。”他觉得这么说还不够让陛下高兴,道己又补一句:“姑娘还抱着兔子转了好几个圈呢。” 若唐宛宛在场,定会被道己睁眼说瞎话的行为气炸——她那时只顾着想谢赏的话该怎么说了,连兔子都没摸一下,连饲养方法都是唐家大哥大嫂记下的。 果然是孩子心性,晏回听得甚为舒心,低声笑了笑,提笔又批了几份奏章。忽的他目光一凝,慢悠悠问:“唐家姑娘,叫什么名儿来着?” 道己忙说:“叠字宛宛,宛如的宛。” 晏回“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当晚唐家大嫂哄闺女的时候提起了兔子这茬,小女儿立马闹腾着想来看兔子,还没长齐的乳牙漏着风,喊了几十遍“兔兔兔兔看兔兔”。 好不容易才哄她睡下,唐少谨和妻子对视一眼,真是哭笑不得。 次日母女俩起了个大早,刚走到唐宛宛的小院前,正巧碰上唐宛宛的丫鬟小芷提着早膳回来了。 “怎么拿回了早膳?宛宛已经醒了?”唐家大嫂奇道。 唐宛宛嗜睡的名声府里人尽皆知,闻言小芷笑着将她迎进门:“大少奶奶快进来吧,小姐正在院里喂兔子呢。” 进了院子一瞧,唐宛宛正在看两只兔子啃萝卜。胡萝卜都切成了丝,大小粗细不一,一看便是唐宛宛的手笔,可放在她身上,已经是十分难得的细心了。 唐宛宛搬着一只小凳子坐在笼子边上,托着腮帮子看兔子,连院里来了人都没注意到,似乎陷入了深思。 “宛宛,你想什么呢?”唐家大嫂问她。 “啊,清清也来看兔子呀?”唐宛宛站起身捏了捏小侄女肉嘟嘟的脸,把凳子让给她,一本正经地回答唐大嫂的问题:“我昨晚一宿没睡,怎么都想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送我两只兔子。今早忽然顿悟了。” 这送兔子确实稀奇,唐家大嫂来了兴致:“为何?” 唐宛宛蹲下|身,从笼子缝伸进手指去戳了戳灰兔子的胖屁屁,皱着眉尖,声音有点闷:“道己公公说西洋进贡了九对兔子,统共十八只兔子,肯定什么色儿的都有。他又说陛下花了半个时辰精挑细选,却偏偏从十八只兔子中挑了这两只。” “这又怎么了?这两只不好么?”唐家大嫂听不明白。 “白兔是公的,颜值高,代表陛下;这只灰不溜秋的是母兔,代表我。”唐宛宛磨了磨牙,指了指自己的脸,忿忿道:“陛下他这是变着法儿的说我长得黑呢!” 唐家大嫂先是怔了一下,按着唐宛宛的逻辑想了一遍,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个小姑子一向是个活宝,永远能想到旁人想不到的事。 唐宛宛其实长得不黑,然而如今正是盛夏,她又一向爱出门逛街,还时常去几个密友家串门,晒了一个月下来,脸和脖子已经不是一个色儿了。 而晏回却是养尊处优,即便是在御花园中走两步消消食,都有宫人撑着华盖给他蔽阳。两相一对比,唐宛宛确实比晏回黑了一个度。 事实上,这两只兔子确实是晏回精挑细选出来的,可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没有唐宛宛想的这么无聊,也没有想过用灰毛兔来讽刺她的肤色。 那日晏回将一把兔粮洒在院里,借着十八只兔子争相抢食的机会挨个瞧了一遍,筛去看上去蔫了吧唧的兔子,筛去瘦弱的兔子,筛去趴在窝里睡觉c瞧见吃食只掀了掀眼皮的懒骨头,再筛去秃毛的丑兔子 连在他身边伺候了十多年的道己都不明白,为何陛下挑两只兔子还这么上心?没忍住好奇问出了口。 晏回言简意赅答:“唐家姑娘看上去不是个心细的姑娘,朕怕兔子被她养死,故而专门挑了这两只身体健康的。” 白兔最机灵,跟别的兔子抢食一抢一个准;灰兔傻乎乎的,抢食的时候被别的兔子踹了好几脚,永远挤不进最中间,最后索性放弃了抢食,蹦到晏回脚下仰着头望着他,咕咕叫了两声表示不满,傻乎乎的样子像极了唐宛宛。 听完这个理由,道己心说自己还是高估了陛下,陛下确实挺无聊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金楼 唐宛宛因为肤色和除臭丹的事憋屈了一整天,可她不记事也不记仇,次日心情便好了几分——没有太后娘娘传召入宫的每一天都很美满。 唐宛宛抻了个懒腰出了房门,下意识地朝老榕树下的兔笼瞧去。到底是心情好,她连看见灰毛兔被白兔压在身下欺负都没生气,笑眯眯给两只小家伙丢了一把胡萝卜干进去,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笼子前看兔子。 公兔被自家不通人事的主人盯了半晌,腿一抖,彻底萎了,哆哆嗦嗦从母兔身上挪了开。 在她头上悬了半个月的名为“生娃娃”的刀此时挪开了一小会儿,唐宛宛总算能舒口气,这一闲下来便觉闷得发慌,看了一上午的小话本也不能排解心中的无聊。她掰着手指算了算,刨去进宫的两回,她已经半个月没出过门了。 正巧赶上何太傅家的两位姑娘上门来找她玩,问她要不要一起逛街,唐宛宛屁颠屁颠跟着去了。 何太傅自晏回幼时起便被太上皇指为太子太傅了,如今帝师之名越发深厚,朝中无人敢出其右。何家后辈也各个成器,有祖荫又有才华,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这般的簪缨世家按理说不该跟唐家这般的人家有太多交集。巧就巧在何太傅心系百姓,叫家中后辈开了个私学馆。在其中任职的都是何太傅的门生,这些人喜欢作学问,却又不想入朝为官,便在老师这里谋个营生。 何家德隆望尊,这私学馆不光收自家子弟,也向外面收人,束脩收得极少,造福了城北不少百姓,常被陛下拿出来当案例大加赞扬。 朝中好些臣子看得眼热,也学着何家建学馆,只是学的不伦不类的。他们既没有何家的底蕴,还没有何太傅的名声,又寻不来学富五车的讲师,自然招纳不来多少学子。所以这何家学馆建成二十年,至今仍是京城的头一等。 唐宛宛几个哥姐都是从里边出来的,唐宛宛自然也不例外,学馆中有个专门的女学馆,她便是这样与何家几位姑娘结识的。 “宛宛,再过三天就是六月初十了,咱们夫子就要回学馆教书了。”何卿之一副看笑话的表情:“你的课业可做完了?” “课业?”唐宛宛瞠目结舌,傻愣了一息功夫,苦着脸说:“我都忘了课业是什么了!” “哈哈哈哈就知道你忘了,我俩专门到最后几天才来跟你讲的哈哈哈哈!”何家两位姑娘毫不留情地嘲讽了一通,还毫不收敛地吐露了自己的小心机。 唐宛宛气得翻了个白眼,别人家都是闺中密友,放在她这儿愣是成了闺中损友!一边问:“你俩做完了?” 何卿之和何许之脸上的笑一僵,悻悻摸了摸鼻子:“写了十之二三吧。” 闻言,唐宛宛也毫不留情地哈哈哈了一顿,算是给自己找回了脸面。 时下女子并不似前朝那般拘谨,更没有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的劣俗。再加之大盛朝尚文,女子也是能入学馆读书的。 只是姑娘们嫁人嫁的早,此后又要操持家事,治学之路多多少少受了些影响。即便是何家这般的簪缨世家,能寻到的女夫子也只有一个,专门给女学馆授课。 可女夫子也是要生娃的,人家怀着身孕坚持授了半年课,于两月前请了产假。何家学馆找遍京城都再寻不到一个能抽出空代课的女夫子。 让别的夫子代课吧,也不行,学馆里别的夫子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书生,若是放他们过来教这么一群年方及笄的漂亮姑娘,弄出私相授受的尴尬事就不妙了。 这么一来,女学馆便放了两个月的假,唐宛宛也撒欢玩了两个月。 再过三日,生完娃做完月子的女夫子便要回来教课,唐宛宛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况且祸不单行,两个月的课业积在一起,唐宛宛光是想想就觉得眼前发黑手脚发软。 三个姑娘各自发愁,可出来逛街不能被这等琐事搅了兴致,遂把心事撂到一旁手挽着手逛街了,各自的丫鬟护卫隔着五步远跟在后头。 唐家住在城东,这边的街市比城北要热闹得多,也难怪何家姑娘愿意大老远地来找她玩。 虽是盛夏天,大街上照旧熙熙攘攘。远远瞧见珠玉阁前有好多姑娘进进出出,三个姑娘都是眼睛一亮,做好了今日剁手的准备。 珠玉阁名儿起得俗,其实也不是什么雅地,而是京城最大的金楼。有这么个好名声,东西也比寻常金楼卖得贵一些。 门口挤着一群姑娘,连进门都得靠挤,可见客人之多。平时珠玉阁也不会一口气来这么多客人,实在是今日特殊。他家大门口立着一块招牌,字不大,可从它门前走过的姑娘没一个会错过这几个字,上头写着“苏夫人夏季上新”。 若是外地人瞧见这么个语焉不详的招牌,定会觉得莫名其妙,可放在京城爱美的姑娘眼中,“苏夫人”这三个字就是最响当当的招牌。 苏夫人是京城的奇女子,她以一介贫女的身份嫁入伯阳侯府,凭的不光是容貌,还有那一手精妙绝伦的画技。苏夫人成亲之后,到底是自持身份,其画作不便流入市井民间,便另找了个法子打发时间——画各种漂亮的首饰图样。 苏夫人眼光独到,因身在侯府,见过的好东西更是数不胜数,画出的首饰图样各个新颖。她每个季度出一批首饰图样,一年四季上百种花样,从没有一回重样的,每每流出都能成为京城女子的风向标。 唐宛宛的眼光也独到,别的姑娘挑首饰挑的都是花卉的c鸟雀的,怎么漂亮怎么来;偏偏唐宛宛是怎么新奇怎么来,她从来只挑一种图案的首饰,便是动物图案的。几年下来,十二属相的首饰凑齐了一整套。 唐夫人时常看着自家女儿戴着老鼠步摇c水牛簪子或是山羊额心钿招摇过市,都要对女儿的审美绝望了。 买这类的首饰还有一条好,因为少有人像唐宛宛这般审美奇特,这类首饰常常滞销,讨价还价的余地很大,更成了唐宛宛的心头好。 今日她看上的是一条猴子手链,十几只大脸猴摆出各种姿势围成一圈,成了这条链子。金子成色十足,样式又新颖,唐宛宛戴在腕上左看右看,瞧着甚为满意。 金楼的主人都眼熟她了,眼看唐宛宛抬眼朝他望了过来,心知这姑娘要开始问价了,金楼主人顿时一个激灵:“姑娘哎,您这回别跟我磨嘴皮子了,我嘴笨说不过您,这条链子三两银子您拿走!” 唐宛宛掂了掂手里金链的重量,清楚这价格十分公道,笑眯眯地掏荷包了。唐宛宛别的不显,唯独讨价还价这项技能点满,连唐家负责采买的管家都比不过她。 她戴着自己的新手链去了何家姑娘那头,俩姑娘还没挑完,同胞的姐妹愣是为了“究竟是喜鹊登枝簪好看,还是缠枝莲花簪好看”争个不休。 唐宛宛见怪不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托着腮打量金楼里的客人。这么随便一扫,在对面的一个姑娘身上定住了视线。 这姑娘身量挺高,约莫比唐宛宛高出了半个头,身段也窈窕,虽然穿着素净,可光是瞧她手中的绣花团扇便是稀罕物件。再看气质和仪态,无疑是名门出身。 唐宛宛在意的却不是这个,而是那姑娘一个劲地往自己这边瞧,盯着唐宛宛上上下下来回打量,从她的头发丝瞧到绣花鞋,目光挑剔又嫌恶。 唐宛宛被她瞧得莫名其妙,扭过脸戳戳一旁的何卿之:“我脸上的妆是不是花了?” “没有啊。” 她也不用再问,因为对面那姑娘拿着绣花团扇款款上了前。这姑娘身量高,唐宛宛又是坐着的,气势上先低了一等。 随后这姑娘微微昂着下巴,低垂着眼睑,漫不经心地睨了唐宛宛一眼,问她:“你就是唐家姑娘?” 这姑娘摆出一副要找茬的样子,再加上她这头一句话与跟唐宛宛先前进宫时晏回问她的头一句话不谋而合,场景惊人得相似。“生娃娃”三个字突兀地跳出来,唐宛宛顿时又怂了两个度:“啊c啊我是,姑娘你你是?” “哼,还是个小结巴。”这姑娘冷笑一声,看唐宛宛的目光更嫌恶了两分。 这几日,唐宛宛先是被太后盖了个“爱陛下爱到心坎里”的帽子,又被晏回盖了个“口臭”的帽子,此时还被误认为“结巴”,简直要气炸——世间为何有如此多的误解啊! 没等她开口说话,何许之出声了,声音十足的调侃:“哟!这不是钟大美人嘛!平日不是瞧不上这些个金银俗物嘛,怎么今日跟我们进了一道门啊!” “你!”钟姑娘气得胸口起伏,趁着她跟何许之斗嘴的功夫,何卿之拣着重要的跟唐宛宛说了说这钟姑娘的事。 这姑娘名为钟宜芬,是三品太常卿钟虞的嫡次女。她爹与唐宛宛的爹同为正三品,却是不能放在一起比较的。 一来太常卿为九卿之一,是天子近臣,非唐大人这般的散官可比;二来钟家还有另外一个倚仗,便是宫里的钟昭仪娘娘,此昭仪不得圣眷,可放在后宫六嫔皆无宠的情况下,也不显得丢人。 钟宜芬凭着这般的底气,本该在京城贵女中如鱼得水。可事实却是她在世家贵女的圈子里愣是找不出几个朋友,这也是有原因的。 去年太后的五十华诞,邀三品以上命妇入宫为她老人家贺寿。历来这般的盛宴,众命妇都喜欢带着女儿一起进宫去,钟宜芬也在此列。当时好些姑娘为太后娘娘表演才艺助兴,太后娘娘各个夸奖了一番,挨个赏了几样首饰。 别的姑娘都欢欢喜喜谢了赏,偏偏钟姑娘容色淡淡,口出惊人:“臣女谢过太后娘娘好意,只是这金银乃是俗物,华服美饰更是如此,区区俗物不能为女子增色半分。古语有云腹有诗书气自华,太后娘娘若真要赏,不如赏我几本古籍可好?” 钟姑娘一身素净,身上没一样金银首饰,头上装饰的还是浅色的绢花。可满殿的命妇和姑娘听到她这一番言论,气得差点揉烂了手帕:放眼整个大殿,谁不是穿金戴银的,在她口中竟都成了“俗人”? 而且这番话还伤了太后娘娘的脸面:谢了赏的姑娘成了“俗人”,赏赐了一堆俗物的太后自然更是“俗人”了。 太后也没怪罪,三言两语带过,又有钟昭仪求了情,此事遂不了了之了。只是钟姑娘却成了世家贵女的头号公敌,每每瞧见她都要嘲讽几句才能解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夜袭 这厢唐宛宛还没听何卿之讲完前情,那厢钟宜芬已经在何许之的连番攻讦下落于下风了。 一向自诩为遗世独立白莲花的钟姑娘嘴皮子功夫差得很,哪里比得过一家子文官谏官的何家姑娘? 钟宜芬被何许之揪着痛脚一顿怼,气得脸色涨红,瞧见周围的夫人小姐都望向她们这边瞧热闹,更是又羞又恼,只留下一句色厉内茬的“牙尖嘴利,果然是泼妇模样”,这便快步逃出了金楼。 何许之打了个漂亮的嘴仗,那叫一个神清气爽,对着钟宜芬的背影做鬼脸:“哼,人美心丑假清高,难怪陛下瞧不上你!” 唐宛宛从头到尾不在状态,好端端被认定为“小结巴”,还没怼回去呢,敌人就嘤嘤嘤跑走了。此时听了何许之的话更是摸不着头脑,看她的样子像是知道详情,忙拉着她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宛宛你不知道?”何家姑娘目光诧异,瞧见金楼中众人仍看向这边,此时人多眼杂不好明说,也不挑拣喜鹊登枝簪还是缠枝莲花簪了,两样全买了下来,跟着唐宛宛回了唐家。 关上了房门,何卿之这才解释道:“上个月底陛下不是给你爹委派了差事嘛?就是让你爹准备秀女名录。这意味着陛下想要纳妃了,虽说陛下在那咳咳咳的方面不太好,朝中大部分老臣还在观望,可还是有一些人动了心思。” “太后娘娘总共召了两位姑娘进宫,先是瑞家姑娘,然后便是你。钟宜芬仗着自己有个在宫里头当昭仪的嫡姐,拿着‘探望姐姐’的借口进了一趟宫,回了家就把她前年定下的亲事给退了。平白无故就退婚,人家给她的嫁妆却只还了一半。那家如何肯依?上门闹了好几回,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 “钟宜芬死活要退婚,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对陛下动了心思。”何卿之笑得嘲讽:“可再次被传召入宫的只有你一人,陛下也只给你赏下了东西,钟宜芬可是连根簪子都没拿着。这说明太后娘娘和陛下压根没瞧上她啊!她方才对你冷嘲热讽,肯定是气不过呀!” 唐宛宛抽抽眼角,迟疑着问:“这些,你们都是从哪儿听来的啊?”连谁入宫,入宫了几回,谁得了赏都清楚。她还以为自己入宫的两回很隐蔽呢。 何卿之秀眉一扬,笑眯眯说:“全京城都知道了呀!” “知c知道什么了?”唐宛宛颤着声问。 “都知道你和陛下一见倾心两情相悦,年底之前就要进宫当娘娘了呀!两回进宫两回赏赐,咱京城都是人精,哪个瞧不见呀?” 唐宛宛眼前一黑。 送走了何家姑娘,唐宛宛蔫得像是霜打了的茄子,晚饭都没了胃口,喝了一小碗绿豆百合粥就早早睡下了。 她娘先前说过的话在她脑子里盘旋——进宫意味着要将陛下当祖宗一样供着,意味着要天天跪这个跪那个,意味着要被一群坏女人欺负,意味着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家人。每天卯时天儿没亮就得起身去请安,起得晚了要挨骂;擅自出宫要挨骂;生不下孩子更要挨骂 唐夫人出身一般,身在内宅眼界局限,后宫的叵测远远不是她一个内宅妇人能想明白的,可仅仅是这些就足够吓到唐宛宛了。 唐宛宛蜷在床上躺着,越想越委屈,子时的更声响过之后才勉强有了睡意。可她刚合眼,又被一声刺耳的尖叫惊醒了:“啊——!快来人抓贼啊!” 院子里进贼了? 唐宛宛脑子轰得一炸,这声音她绝不会认错,是守夜丫鬟的声音。她咬了咬唇翻身坐起披好衣裳,拿起桌上的瓷瓶就往外冲。 院子里果然站着个男子,披头散发地站着,夜色之下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瞧见那人灼灼发亮的眸子。唐宛宛扛着花瓶冲上前去就要砸贼人的脑袋,却被贼人一把抓住了,对方声嘶力竭喊:“宛宛你做什么?是我啊!” “你”唐宛宛往后退了两步,借着门下的灯笼瞧了瞧这人,他的狼狈还不光是披头散发,面容也十分憔悴,衣裳还被拉了几个大口子,像是被树枝拉破的。 唐宛宛皱着眉,试探着叫:“冯知简?” 冯知简便是跟唐宛宛定亲的那位,上回见这人还是端午节的时候了。可冯知简一向注重仪态,从未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候,是以唐宛宛差点没认出来。 “是我啊!”冯知简大喜,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拉着唐宛宛的手就要往院子外跑。 “冯知简你还敢来!”唐宛宛没挣脱他的手,气得眉头直竖,拎起右手的花瓶“砰”一声砸在冯知简身上,只可惜角度不对,没砸到脑袋,只砸到了前胸。 护卫疾跑的声音c唐大人怒喝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近,冯知简咽下一口血沫,却也无暇解释,扯着唐宛宛继续跑,口中直喊:“宛宛,我们私奔吧!” “混账!谁准你带着我家宛宛私奔!”院门口的唐大人大步走来,小院被十几个护卫手中的火把照得恍如白昼,唐宛宛的爹娘兄嫂都来齐了,粗使嬷嬷都站了好几个,把院子堵得严严实实,各个怒视着冯知简。 唐家的院墙算不得高,大户人家建房子讲究风水,院小墙高在风水上讲是不吉之兆。以唐宛宛的身高,站在院墙边踮起脚来就能眺见外头的大街。 唐家的护卫也不多,京城律法严苛,不管是什么门庭,其豢养家兵的数目都有严格限制。唐家护卫不过二十之数,分两批轮岗,每夜要守大门侧门后门,还有夜里打更值巡,自然没有多余的人手在院墙之下十步一人地守着。 即便唐家只是个三品官家,也是寻常百姓不敢肖想的高门大户。况且天子脚下一向太平,城中既有宵禁,又有彻夜巡街的武德卫,谁敢作奸犯科? 在这宅子里住了二十多年,家中从来没有进过贼,偏偏今夜进来了一个偷偷爬墙的冯知简,还跑进了宛宛的院子!要是丫鬟反应迟钝一些,宛宛的名声就要被他毁了! 唐夫人气得简直想掐死他,看见女儿只着中衣,忙说:“宛宛你回房去。” 冯知简见唐宛宛要走,霎时心神大恸,这一眼竟成了天人永隔一般,忙上前扯住唐宛宛不让她走,言辞恳切地跟唐夫人说:“伯母!你容我跟宛宛说两句话!” 又哑着嗓子喊:“宛宛你听我说,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明明咱俩三个月后就要成亲了,可我爹娘忽然都不同意了。他们说你被陛下临幸过了!可我不在乎!只要你嫁给我,我什么都不在乎!” 先头唐宛宛从娘亲口中得知冯家人上门退婚的消息,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追问了好久,她娘才答出实情。此时唐宛宛心头梗着一股火,瞧见冯知简这幅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踹了他两脚,怒声骂:“你才被陛下睡了呢!” 唐夫人想将这龟孙打出门去,可为了宛宛的名声着想,偏偏要好声好气地跟他讲道理,勉强忍下心头火,冷声质问:“什么事不能白天来说?非要夜半爬人院墙,这就是你冯家的家风?冯公子来找我家宛宛,又将与你指腹为婚的那姑娘置于何地?” 冯知简一脸茫然:“什么指腹为婚?什么姑娘?” 听到这里,唐夫人却是明白了:原来冯夫人口中“指腹为婚的姑娘”竟是纯粹瞎编出来了,退婚的缘由从头到尾只有一个——怀疑宛宛在宫中留宿是被陛下瞧上了,怀疑宛宛已经不是清白姑娘了。 唐夫人气得脸色发青,怒道:“好一个知节明礼的书香门第!却尽是些腌臜心思!冯公子你且放心,我家宛宛纵是一辈子不嫁人,也决不进你家门!” 冯知简一声惨嚎,原是唐大人夺过护卫手中的棍棒狠狠抽了他两下,又被两个儿子拦下了:“爹!咱不能打人啊,万一把他打死了咱家就说不清了!” 唐家大哥唐少谨见人多眼杂,好几个嬷嬷都不是家生子,怕她们嘴不严实,立马吩咐所有下人都退到院外去等。 “冯公子。”唐少谨面色极冷,沉声道:“上门退婚的是你母亲,信口诬蔑的是你母亲,此事我唐家未有半点对你不住。我们两家多年深交,你若是念着半点旧情,今日之事便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趁夜回你家去。” “若是今夜之事从你那儿走漏了风声,使我妹妹的名声有损,我唐家定要将此事传扬出去,让京城人都瞧清楚京城四公子之一的冯公子是个什么渣滓!” 这一通连消带打,冯知简彻底没了脾气,原地摇摇欲坠,脸色煞白。好半晌抹了一把脸,惨笑道:“是我糊涂了,冯某这便回家,待劝明了我家中父母,再八抬大轿来娶宛宛。” 唐夫人还要发火,唐家大嫂忙低声提醒:“娘你且忍忍,此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若此事传扬出去,宛宛的名声就要毁了,眼下先安抚住他让他滚回家才是正理。” “滚滚滚赶紧滚!”唐老爷挥挥手,一群五大三粗的护卫押着冯知简出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同车 唐宛宛又气又想哭,连着灌了三杯茶,心头梗着的一口气才勉强顺下去,仰倒在床上哀叹道:“我怎么会和这种人结亲啊!” 不待唐夫人说话,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手脚麻利地爬进床底下,翻出一只小匣子,丢在地上乱踢乱踹了好一会儿。 “这是?”唐家大嫂目光一疑。 匣子里各色的花笺纸散了满地,其上还有字,看着像是书信。唐夫人心口一突,忙蹲下|身捡起几封,刚展开信眼前便是一黑——“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再展开一张——“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唐宛宛见娘亲变了脸,忙自己招供:“这酸腐诗可不是我写的!是冯知简写的!每回由她妹妹递进来。”唐宛宛平时在学馆上学,背诗跟要命一样,对诗句自然没什么好感。 闻言,唐夫人脸色稍霁。自从去年定了亲,冯知简的妹妹总是上门作客,唐夫人想着宛宛的亲事都定好了,跟未来的小姑子处好关系也是顶顶重要的,再加上那姑娘是个性子稳妥的,便也没去细问两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谁知上门作客是假,给两人互通书信才是真! 冯知简自诩是个文采翩翩的雅人,从来不会用大段的话来表达感情,觉得太俗。每每以诗表相思,两行诗句写完了,往往信纸还剩下大半张空白。这么空着委实不好看,冯知简便会在右下角画画,有时画两只鸳鸯,有时画两只小猫。 这点对上了唐宛宛的喜好,再加上他每每来信用的花笺纸也漂亮得很,其上还有淡香。唐宛宛就将信上头的画都拿小剪咔擦咔擦剪下来,做成了一个漂亮的小册子。真正抒发感情的诗句反倒被她剪得一塌糊涂,有的还叠成了纸鹤啊牵牛花一类的小玩意,随手丢在了一边。 “你可真是”唐夫人嗔了半句,连带着两个媳妇都是哭笑不得,这批评的话是接不下去了。 却也暗暗放下了心,先前唐夫人还担心宛宛对冯知简特别在意呢,连冯家退婚的缘由都是在宛宛反复追问下才提了几句。怕女儿伤了颜面一蹶不振,更怕她对那浑人念念不忘,这些日子没敢提过半句。 今夜瞧见宛宛的态度,心知她就是孩子心性,私下通信不过是因为贪新鲜罢了。说来也是,自去年定亲之后,宛宛与冯知简统共见过五回面,好感都提不上,又怎么对他死心塌地? 如今唐夫人瞧冯家就像是一窝臭老鼠,正好宛宛还没来得及跟冯知简发展出真情,婚事就告吹了,也省得将来跳入火坑再后悔。 女儿如此缺心眼,在唐夫人眼中总算成了个好处。 一番折腾已经快到寅时,唐宛宛睡不踏实,接连做了好几个乱糟糟的梦。先是两只鸳鸯在湖里嬉戏,公鸳鸯跟她说“宛宛咱们私奔吧”,唐宛宛拍打着翅膀对着公鸳鸯劈头照脸一顿打。 她刚游上湖,一只大老虎猛地从草丛里跳出来,啊呜一口把她叼进了嘴里,丢进了老虎窝。老虎和老虎他爹娘都对她虎视眈眈,逼着她生小老虎 正是七月酷暑天,唐宛宛被热醒了,家里不让女孩夜里用冰,怕受了凉,再热都得受着。 天刚蒙蒙亮,约莫快要卯时了,唐宛宛盯着床帐怔了一会儿,彻底没了睡意,想起女夫子两个月前布置下的课业,再算算只剩三日了,只好翻身坐起,磨磨蹭蹭去了书桌边,点亮烛灯开始做课业。 凌晨冯知简的事让唐夫人提心吊胆,特地指了正院的两个粗使嬷嬷过来守夜,这两位是家生子,很是靠得住。 两位嬷嬷瞧见屋子里忽然亮了灯,心下不明所以,平时唐宛宛起得晚,就算醒了也得在床上赖半个时辰,不知被唐夫人唠叨了多少回。今日天没亮就起了,一看就不寻常啊。 心思细的那一位脸色微变,声音几乎成了气音:“咱们小姐不会是要做傻事吧?”忙大声喊:“小姐您可醒了?夫人交待奴婢跟您说几句话。” 话音未落,两位嬷嬷就推门进去了,瞧见唐宛宛在伏案写字,心里又是一咯噔——这是在写绝笔书啊! “怎么了?”唐宛宛闻声望来,她刚打了个呵欠,眼里还含着泪花,再加上一宿没睡的憔悴样,登时让两位嬷嬷更应证了心里的猜测,一人冲上前住抱住唐宛宛,一人跑去找唐夫人了。 唐宛宛:“”就想好好补个课业怎么就这么难!! 大盛朝虽开办了女学,只是女子天性求一份安稳,往往到了及笄前后就要考虑嫁人的事了,真正耐得住性子苦读二十年再去考科举的女子并不多,入朝为官的,十年也不定出一个。 所以女夫子平时教的也不是二十四史之类枯燥乏味的治国之策,而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术数,也教女子仪态谈吐,教姑娘们自爱自强,依循本心,敢于抒发己见,别做家族的附庸。 唐宛宛翻着课本,两眼发直。明明两个月前靠死记硬背记得滚瓜烂熟,此刻却一句都释不出了。连意思都琢磨不明白,更别说谈感想了。 她连蒙带猜头昏脑涨地写了一个时辰,丫鬟小芷风风火火地进了门,又给她带来一个坏消息——荷赜姑姑又来传她进宫了,轿子已经候在了府门口。 唐夫人翻出把前日刚做好的新衣裳,发了愁:“也不知道这回太后娘娘会不会留宿。”又不敢冒昧去问荷赜姑姑,便给唐宛宛带了几身换洗衣裳,有备无患。 “宛宛还要带什么?”她一转眼看见女儿在收拾自己的书本,连纸墨笔砚都在往书袋里装。 唐夫人瞧得额角直跳:“太后娘娘喊你进宫是说话去了,你带一堆课业过去是怎么回事?” “夫子三天后就要回来了啊!写不完是要重罚的。”唐宛宛苦着脸,却是算得明白:“太后娘娘一天只见我三回,早膳午膳和晚膳,别的时候我都在偏殿住着的,一天起码能空出六个时辰来。” 唐夫人说不过她,只得作罢。 所以在正厅候着的荷赜姑姑看到唐宛宛背着个鼓鼓囊囊的书袋走到自己面前时,这个在后宫修炼了二十年的老人也难得懵了一瞬,听完唐宛宛的解释,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待送到了正门,唐家人又是好一番叮嘱。 这种全家目送她离府的情境不是头一回了,唐宛宛每每都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凄凉感油然而生,这边说:“爹娘哥哥嫂嫂你们不用送了,回去吧。” 那边说:“宛宛你不要耍小性,不要贪嘴,照顾好自己,别中了暑气。” 一旁的荷赜每回都要忍着笑,不过是进宫小住两三天,怎么弄得跟远嫁异国再也回不来了似的? 告别了家人,唐宛宛背着书袋朝着轿子走去,荷赜姑姑忙拦住:“姑娘,那是奴婢的轿子,您上前头那辆马车。” 唐宛宛眨眨眼,前两回来接她入宫的都是小轿,这回却换成了一辆宽敞的大马车,她心中好奇却也不好多问,听话得行到车辕边上。 却见镂雕的乌木车门忽然开了,从里边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来,坐在里边的晏回收回手,眸色淡淡地瞧着他。 唐宛宛:娘哎!我现在告病还来得及吗? “陛下怎么出宫来了?”唐宛宛一个激灵,几乎通宵没睡的困乏彻底消了个干净,手忙脚乱地行了个福礼。 她今日的衣裳首饰比起上回要素净不少,这般打扮本应更对晏回的性子,晏回心头却浮出两分微妙的不满,却也不知自己这不满从何而来。 他说:“昨日傍晚何太傅陪着孙女放风筝,扭着了腰,朕指了两个御医过府,顺便出宫瞧瞧太傅。” 一旁垂首敛目的道己目光微的一闪,盯着自己的鞋尖默默吐槽自家主子:何太傅扭了腰确是真事,可明明是您今早下了朝专门到慈宁宫问太后娘娘闷不闷的,太后娘娘自然说闷了,这一闷就想到宛宛姑娘了;明明荷赜备好了轿子,是您偏偏说不用的;明明是特意从城北的何家兜了个大圈子绕到城东来接人家姑娘的,偏偏要嘴硬! 车内放着冰,冷气朝唐宛宛迎面扑来,更是凉飕飕的。只是这都走到跟前了,硬着头皮也得上,唐宛宛只好解下背后鼓鼓囊囊的书袋先放上车,踩着脚凳爬上了马车。 马车除了车门的这一向,另外三边各有一个座,两个人坐的话应该一边一个才对称。然而陛下金刀阔马地坐在当中间,也不说往旁边挪挪,唐宛宛只好坐在另一侧。 晏回看着她把鼓鼓囊囊的书袋抱进怀里,看样子还挺沉,眉尖一挑问她:“装的什么?” 唐宛宛硬着头皮答:“回陛下的话,装着课业,没做完。” “呵。”晏回低声一哂,半是气音半是鼻音,又发出一声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呵”。 唐宛宛喉头一梗,也辨不明潜台词是什么,只好忍辱负重地坐着。 马车行走间,时不时会碰到陛下的膝盖,唐宛宛往车门的方向挪了挪腿,这一挪,小腿又碰到了装着冰的琉璃瓶,冻得一个哆嗦,苦逼呵呵地坐正了身子。 她心说陛下不愧为真龙天子,视线有如实质,直盯得唐宛宛脸颊发烧。又不知该往哪儿看,只好低着头看怀里的书袋,把上头的丝绳编成结,又解开;换个花样,再解开。 好半晌,那道灼灼的视线才消失了,唐宛宛做贼一样小心翼翼扭回头,瞧见陛下靠着冰丝枕阖着眼养神了,总算能松一口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书房 这两日太阳火辣辣的,太后娘娘连御花园都不能去了,钟鼓司每日换着花样给她逗趣,却都是司空见惯的旧玩意,推不出新来,看着反倒腻烦。偶尔和几位老太妃打叶子牌,大家也都若有若无地让着她,这么一来愈发意兴阑珊。 唐宛宛被接进慈宁宫,太后一下子有了精气神,让嬷嬷丫鬟先去打点,随后领着唐宛宛去了后殿的水阁。水阁南北有山阻隔,东西两向大敞,风可直贯而入,佳木繁茂湖风习习,正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老太后指着枝头,笑得直眯眼:“这是侍鸟太监们这几日调|教出来的,宛宛丫头你瞧瞧?” 枝头上横着一根细细的竹栖木,两只鹦鹉站在上头,一红一绿,各个神气活现,连尾巴上的毛都打理得根根油亮,可见是太后娘娘的心头宠。 荷赜姑姑朝一旁的小太监点了点头,那太监啪啪击了两下掌,两只鹦鹉便一鸟一句开始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吾家孩儿带笑颜~” “宛宛丫头哪哪儿都好~” “太后娘娘好喜欢~” 一鸟一句接着唱了下去,虽然怪腔怪调的,中间还有几句串了词,却也不妨碍唐宛宛笑成个制杖。 唐宛宛笑了好半晌,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直到两只鹦鹉唱完了,她才意识到周围静悄悄的——太后娘娘一脸慈爱;陛下端着一杯茶小口地抿;身边几个嬷嬷虽面上含笑,却也是看她而不是看鹦鹉的;至于丫鬟更是垂首敛目,一声都不会出。 笑得这么肆无忌惮地只有她一人,唐宛宛涨红了脸,以“啊哈哈哈”几声干笑结了尾,乖乖站好请罪:“臣女失礼了。” “专门调|教它们就是为了逗你笑的,如何笑不得?”老太后摸摸她的小脸,说的话让唐宛宛松了一口气。 太后娘娘一向养尊处优,吃过午饭就容易乏,晏回叮嘱道:“母后歇个午觉,儿臣尚有要事没理完,先行告退。” 唐宛宛眼睛一亮,忙起身行福礼,“恭送陛下。”声音里有抑不住的笑意冒了头。 她自以为态度妥当,然而晏回这等人精如何辨不分明?闻言,晏回收住步子转回了身,咂了咂这话的味道,微一琢磨便明白了,眉梢微挑,定定瞧着她。 唐宛宛一脸茫然:“陛下您还有事?” “不是说有课业要做么?”晏回淡声道:“此处人多,易分神,不如与我同去书房。” 唐宛宛一下子傻了眼,呆了一息功夫,干巴巴应了声“好”。 晏回看着她慢吞吞背起书袋,挪着步子跟在自己身后的傻样,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唇,头回发现自己也是有恶趣味的。 御书房并不算大,入目便是几个贴墙的博古柜和满满的书,主位之上摆着一张黑漆描金的长桌。左右两边各有几张小小方案,是平时陛下与朝臣议政时用的,却因臣子是席地而坐,这方案很是低矮,要想写字怕是得弓着腰。 道己正在犹豫,却见自家主子十分自然地指了指手边的空地,说:“在此处添一张桌子。” 道己明知这不合规矩,却也不多言,吩咐小太监挪桌子,摆在晏回身后一尺的位置。这个位置也有讲究,既显出了尊卑,也方便陛下扭头就能看见姑娘。 唐宛宛战战兢兢坐下,掏出书本和笔墨纸砚,研墨的手都是抖的。 站在陛下|身后打扇的道己偏着头瞧着一旁伏案写字的姑娘,打扇的动作不妨碍他走神,心下默默感慨:自陛下登基八年来,进过这御书房的人不下百数,有听政议事的当朝肱骨,有唠唠叨叨的言臣谏官,有寒门恩科出身入了潜渊阁的新臣,也有痛哭流涕求陛下饶命的佞臣贼子。 总之来这御书房的都是做正经事的。 道己这还是头回瞧见进御书房补课业的,怕是大盛朝二百年来都是头一遭。若是被后宫那几位娘娘瞧见了,怕是得气出个好歹来。 陛下如此看重姑娘,道己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应对,一会儿小声问问:“姑娘要吃什么茶点?” 又过一会儿,见唐宛宛手边的顾渚紫笋茶一直没动过,又小声问问:“这茶可是不合姑娘口味?换成花茶如何?” 一会儿瞧见唐宛宛揉了揉眼睛,道己又凑上前去问问:“姑娘可是乏了?不如停一会儿歇歇眼?” 唐宛宛一概以“不敢劳烦公公”回复,道己还在琢磨有什么能送出去的好意,回头便见陛下蹙着眉尖,冲着他挥了挥手,叫他退下了。 道己心中哀叹:怕是主子在嫌自己话太多。 历来帝王心防都重,如今朝中局势复杂,晏回更甚,除了道己和另一位跟了他十几年的近侍,从不许任何人进御书房。 此时道己一走,御书房只剩下两人,仿佛空间一下子小了大半。唐宛宛有点紧张,紧张了一会儿见陛下也没怎么着她,又把心神放回了课业上,连猜带蒙地释了几句,忽听身侧传来一声低笑:“不懂?” 唐宛宛啪一声掉了笔,纸上染了一滩墨都无暇在意了,涨红了脸,又不敢不答,只好认怂:“确实不懂。” 晏回又问她:“不懂为何不问?” 唐宛宛瞅着他,心说要是在我家我肯定问啊,问我爹娘哥哥嫂嫂随便哪个都行啊! 她正这么想着,却见晏回将唐宛宛的桌子往他那边挪了挪,紧紧挨着晏回的书案放下了,一条缝都没留。然后拿起书本,一句一句地给她释义。 唐宛宛知道自己悟性差,往往听三遍才能记住,忙提笔将他说的重点都写在纸上,尽量一字不漏。 晏回放慢语速仔细地讲,偏过头瞧了一眼,见她纸上的墨色越来越浅了。这漆烟墨原本颜色深重,如何会越写越浅?正疑惑着,却见唐宛宛拿羊毫蘸了些水,调进了本就色浅的残墨里,搅和了两下继续写。 晏回:“这是在做什么?为何不重新研墨?” “研墨浪费时间啊。”唐宛宛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挺认真地给他解释:“研墨起码得一刻钟,有这功夫都能写完好几页了。” 所以就这么添点水?晏回眼角直抽,长臂一伸取过她的砚台来,拿起墨条开始研墨。手腕微动,快慢适中,确实是把研墨的好手。 “陛c陛c陛下?”唐宛宛吓得肝颤,虽说她进宫没两回,可也知道让陛下服侍她写字简直是大逆不道的重罪啊,真怕外边走进个什么人来撞见这一幕,立马把她拖出去斩了。 可她一个小虾米又不敢推拒,只能艰难地把视线挪回到课业上,战战兢兢继续往下写。还在心中默默为自己抹了一把眼泪:她发现自从她摊上这事,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有了这结巴的毛病,但凡遇上与皇家相关的事,说话总是打磕巴。 虽说自己以前就不是个伶牙俐齿的姑娘,可也从没有结巴过啊!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她与陛下八字不合啊! 晏回拿着墨条研了几下,停了动作,觉得手感不对,上等的漆烟墨应该顺滑细腻,无杂且不晦涩,而砚台中的墨汁却连点光泽都瞧不出来,出墨也慢。便问她:“你这墨是什么墨?” 唐宛宛仰着头,喏喏答:“就是一般的墨条。” “用朕的。”晏回从自己的书案上另取过一根墨条,这墨条泛着紫玉光泽,其上隐有淡淡清香,上头雕着的龙纹十分显眼,不用明说也知道是皇家专用;他取来的端砚上头倒是没有龙纹了,却有浮雕的“文和”二字,这是晏回登基后改的年号。 唐宛宛又是眼前一黑,“大逆不道”一词如天雷般连番劈在她脑门上,直想捧着自己的小心脏赶紧逃回家去,总觉得这趟进宫跟在断头台走了一遭似的,回了家怕是得在床上躺三天顺便喝三天的压惊养神药才能缓过劲来。 还写个鬼的课业,全程都是陛下讲什么,她照着写什么;陛下说她哪句写错了,她就按他的话一字不落地改过来。 陛下还问她:“你为何总写错字?” 唐宛宛:“”因为我肝颤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隐疾 陛下是个善始善终的好皇帝,他用之后的两天证实了自己叫唐宛宛去书房补课业并非一时兴起。 每天卯时正上朝,议事花半个时辰,晏回下朝之后便直奔慈宁宫。太和殿在外廷,慈宁宫在西,大老远过去就为了撂下一句:“跟朕去御书房。” 刚洗漱完的唐宛宛:“”连早膳都没胃口了! 他悠哉悠哉地负手踱步,唐宛宛背着书袋跟在后边,感觉自己快要变成陛下的侍读丫鬟了。不能坐轿子这也罢,可明明从慈宁宫到御书房是能斜穿过去的,陛下却非要领着她在御花园中溜达一圈才折去御书房,美名其曰“晨练”。 走得腿脚酸软满身汗的唐宛宛只有一道心声:辣鸡! 这样的情形在一连过了两天之后,唐宛宛便没心情腹诽了,而是逆来顺受:陛下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假思索地应下,反正她说什么都没用。 连跟陛下同用一个砚台都用顺手了 李大人的折子里所写的又是弹劾新臣一事,每回都能找出各种鸡毛蒜皮的理由来,晏回拧了眉,眸光极冷。 大盛建朝二百余年,几大世家树大根深。他们在天子脚下还能收敛着些,可在其故里,百姓只知有世家,竟不知有天子。 他父皇在位时便大兴科举,拔擢新臣,可多方掣肘之下,只打起个轻飘飘的水花。曾经的新臣熬成了老臣,如今都在太和殿最后排垂首敛目站着,年轻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抱负都被磨了个干净,变得油滑世故,如何能委以重任? 晏回五年前在外廷建潜渊阁,专挑殿试之上口若悬河文思敏捷的寒门子弟,如今已有十余人,世家出身的一个不要。只可惜这些新臣资历尚浅,晏回纵是有心拔擢也得悠着劲儿来。 他将这封折子丢到一边,又翻开一本,竟还是弹劾新臣的内容。晏回翻回案首瞧了瞧,果然是李大人的亲家上的折子,妥妥的一丘之貉。 心中有了两分火,晏回正在暗自思索“天凉了,李氏集团该抄家了”这般吓人的事该如何实施,却见右侧忽然伸过一只白嫩嫩的手来。 唐宛宛伸笔过来,在他的砚台中饱蘸一笔,滴滴答答在桌案上留下几点墨点子,她随手拿起一张宣纸噌噌擦掉了桌上的墨点,一副驾轻就熟的样子;刚一提笔就写错了字,她也不重写这张,而且将那字涂成个大黑块,眼也不眨地继续往下写。 这要是放在晏回身上,铁定是不能容忍的瑕疵;可放在唐宛宛身上,晏回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瞧着可乐。 他一笑,唐宛宛便是呼吸一滞,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仰着头小心问:“陛下笑什么呢?” 晏回未答,心神一恍惚,倒是记起另一事,他发现上回见她时那种怪味道没有了,唐宛宛面朝他说话的时候,还有点贡菊|花茶的淡淡清香飘入鼻尖。 于是他问:“那丹药你服得如何了?” 丹药,自然是上回赐下的那治疗口臭有奇效的除臭丹了早被她爹当作御赐之物供了起来,就放在老祖宗的牌位旁边 唐宛宛慢腾腾眨了眨眼,寻思着自己若是回答“服了丹药”,那就是欺君;若是回答“没服”,那上回自己吃生蒜装口臭的事情就要败露了,结果还是个欺君。 飞快地权衡了利弊,唐宛宛打掉牙和血吞,挤出一个笑:“已经服了两瓶,陛下赐的丹药自然是顶顶好的。” 晏回甚为满意:本就是个漂亮姑娘,性子欢实心思浅白,如今连唯一的瑕疵都没了,真真满意得不得了。他又善解人意地补上一句:“回家的时候与道己说一声,再捎上三瓶回去,彻底除了根才好。” 唐宛宛深深吸了一口气,乖乖应了是。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三回被召进宫,唐家彻底没了精气,连瞧见唐宛宛回了家都有些恹恹,问得没有前两回那么细致了。 毕竟就算是放到普通人家,相看三回,也就意味着板上钉钉了。何况这又不是普通说亲,哪有转圜的余地? 离学堂开课还有半日,唐宛宛补完了课业,趁着这最后半天养精神,将妙笔书屋新上市的话本子一口气买了回来。都是新瓶装旧酒的老套路了,她还能看得津津有味。 “宛宛,你做什么呢?” 听着这声,唐宛宛一骨碌从凉榻上翻身坐起,赶紧把小话本坐在身下。 “别藏了。”唐夫人叹口气,唐宛宛动作一顿,微微瞪大了眼睛。她看话本子专爱看苦情女鬼配本分书生c朝中才俊配妖艳狐狸精这类的,以前唐夫人每每瞧见她看这些都会训上两句,非得拿去一字一字过了目才肯还给她,若是里边有一句半句的香艳描写,得,甭想再拿回来了。 这回却没训她,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唐夫人只满目怜惜地摸了摸女儿软软的发。“娘以后不说你了,你多看点小话本也有益处。” 唐宛宛嘴巴张得能吞下鸡蛋,深深怀疑她娘糊涂了。 “前两日我听你三姨母提起她相公的小侄女,就前年还与你一起玩过投壶的那个香叶。”唐夫人唏嘘道:“多好的姑娘啊,却被一个花言巧语的教书秀才骗得团团转,偷拿了家中的银钱补贴那穷秀才,愣是把家里人瞒得死死的。” “若那秀才是个好的,把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凑齐,这也就罢了。可这几日却有一个妇人闹上门来,才知那秀才竟是个有妻室的!那秀才在鹿鸣学馆教书,他娘子瞧见秀才换了荷包,心中起了疑,去学馆闹了一通,又顺藤摸瓜找上了门去。” 这鹿鸣学馆也是京城的私学馆之一,前些年刚建起来的,起了个好名儿,却是跟何家学馆没法比的。师者也是良莠不齐,上到同进士,下到秀才都有。 何家女学馆并非等闲人能进得去的,毕竟整个学馆就那么一个女夫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皆通,能入她门下的多是官家姑娘。掏不出束脩的贫女也收,却得是有天分的,还要与何家签个书契,将来学成之后要留下来当三年的女夫子。 唐夫人母家行商,唐宛宛的三姨母也嫁给了一个姓周的商户,话里的香叶姑娘自然没有进何家女学馆的天分,便在鹿鸣学馆念书。那教书秀才一番花言巧语把人家姑娘骗得芳心暗许,又在妻子面前露了马脚,这几日|他那妻子带着兄弟几个上周家闹了好几回。 唐宛宛听得瞠目结舌,唐夫人又唏嘘道:“她就是见的世面太少,识不破人心,任琴棋书画学得再精也是不行的。你嫂嫂又说话本子也不全是糟粕,也有其中道理。娘思来想去也想明白了,你多看点话本子,多见些事,多明白些道理,日后入了宫就能少挨些欺负。” 她看见唐宛宛乖乖点头的模样,又是一阵怜惜:“我让金儿和玉儿最近多回家走走,教教你大户人家的为人处事,你可得认真学。” 听完这番肺腑之言,唐宛宛犹豫了一下,似乎在纠结该不该问,可好奇心一起了就压不住了,小声问:“娘,你和我爹先前说陛下有‘隐疾’,这‘隐疾’是什么疾?” 来了来了,傻白甜模样又显出来了,唐夫人一阵哀叹,不知该怨女儿太傻,还是该怨自己把她护得太好。明明这些事她也没跟大女儿二女儿怎么说过,怎么那俩成亲前就懂了七七八八,宛宛却丁点都不明白呢? “就是”唐夫人支吾了一会儿,隐讳答:“陛下他伤过腰” 唐宛宛:??? 唐夫人面露尴尬,又觉得女儿是个傻白甜,本来就不机灵,若是什么都不告诉她,入宫之后两眼一抹黑,却是不好。 只能强忍尴尬继续往下说:“那时你还小,太上皇还没退位,陛下那时仍是太子,似乎是十四五岁的年纪。” “有一年秋狝围猎,你爹与你两位兄长也跟着去了,陛下在围场之上出了意外,好像是惊了马,又好像是缰绳断了,或许是马镫断了也说不准,陛下从骏马之上栽了下来。好在陛下身有轻功,落地时借了些力,虽受了一身伤,却无性命之忧。” “然后呢?”唐宛宛忙问。 唐夫人又尴尬了一瞬,索性破罐子破摔往细说:“那回陛下伤了腰,太医院正骨的大夫都有好几个被撵出了宫,似乎伤情还挺严重。你爹说在那之后的半年,陛下上朝听政时都是太上皇专门给赐座的。后来陛下登基八年,却没有皇嗣,连妃嫔的喜讯都没有一个,想来就是那回留下了病根。” 唐宛宛见过晏回两次,确实没有见他剧烈运动过,走路时迈的步子虽大,却是慢悠悠地踱着步。这一联想,她又想到陛下不管何时座下都会铺着软垫,马车上是这样,坐石凳是这样,在书房批奏折的时候也是这样,铁定是有腰伤啊! 唐宛宛奇道:“陛下没有皇嗣跟腰伤又有什么关系?” 有这么个傻白甜闺女,唐夫人在心里默默垂泪,这事又不好跟她一个姑娘摊开来说,只能旁敲侧击地点拨,妄图把女儿的榆木脑袋点明白:“外人说是伤着了腰。可事实上,谁知道他是伤着了哪儿啊” “啊?”唐宛宛傻呆呆看着她娘,好半天没眨眼,仿佛是听明白了,又隐隐约约有点不明白。可再追问几句,她娘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学馆 这日是女学馆开门的日子。 每逢这一日,平时早早到学馆温书的姑娘们总会去得特别晚。因着学堂内许久不通风,学堂积了厚厚一层灰,洒扫很是费事,去的最早的学生自然逃不过这力气活。 唐宛宛犯了两年蠢,每回早早到了学堂就开始收拾洒扫,总是穿着簇新的衣衫来上学,一身灰土回家去。直到被何家姑娘提醒之后,她总算明白了为何学堂开门的第一日或者每回休沐结束后的第一日,同窗都去得特别晚,便也开始随了俗。 学馆落在城北润良街,占了大半条街,一路行来高墙红瓦,墙上的灰雕已经有些年代了。“何家学馆”四个字是何太傅亲手提的,皆一尺见方,字形丰腴开阔,却又暗含锋芒,可见太傅其人秉性。 好些玉树临风的公子哥候在学馆门前,帮着师姐师妹们做些活计。几个以前爱跟唐宛宛说话的公子瞧见她走近,目光俱是十分复杂。好半晌才敛去眼中最后几分留恋,长身作了一揖:“先行恭喜师妹了。” 这一声“恭喜”听得唐宛宛一头雾水,还没待细问,何家姑娘便拉着她往后转了个向。 门前停下一顶小轿,马上男子利索地翻身下了马,快步走到轿前将妻子扶了下来。从轿子中行出的妇人一身长袍广袖,正是学馆的女夫子苏黎。 两月不见,苏夫子胖了整整两圈,原先刻板的长脸也变得圆润,生生多了几分慈祥。她丈夫也是何家书院的教书匠,被宛宛班上的学生们戏称师公,二人是京城有名的恩爱夫妻。 唐宛宛和何家姑娘来得有些迟,后头还有比她们更迟的。知书达理的学生都不会轻易越过老师去,苏夫子和师公慢悠悠地前行,三个姑娘落后三步,挪着步子跟在后边。 前头的苏夫子和她相公也不避嫌,如在家里一般自然,因为距离近,谈笑声字字不漏地传进唐宛宛的耳中。 师公唠唠叨叨:“你讲课的时候不要站着,也别多写字,别累着胳膊。若学生不听话该罚罚该骂骂,别憋着气反倒气着自己。” 苏夫子忍俊不禁,斜斜睨他一眼:“我班上都是姑娘,各个乖巧,哪比得上你班上那些个混世魔王?” “对着风口的窗户得关上,别受了头风。”说到这,师公又长声叹了口气:“早说要你多歇一个月了,偏你好强。” 两人边走边说话,好得蜜里调油似的。行在两人身后的唐宛宛光明正大听墙角,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她家中爹娘c兄嫂c姐姐姐夫各个夫妻和睦,连瞧见话本子里的恩爱夫妻都觉得心头发暖。 何许之见她听得仔细,压低声音揶揄一笑:“哟!怎么着?这是想先跟咱们夫子偷个师,把这些学蜜话都学明白,留待将来哄陛下呢?” 唐宛宛神思一恍,不知中了什么邪,十分不应景地把这般情境放在她和陛下|身上,一个情意绵绵说“宛宛你小心受凉”,另一个含羞带怯说“陛下您别累着自己”。 啧,这大热天儿的,唐宛宛愣生生打了个寒噤,立马脸一黑,轻飘飘地瞪了何许之一眼,“净瞎说!” 另一边的何卿之又装模作样地瞪大了眼:“宛宛你什么时候学会瞪人了?这瞪人的功夫也是跟陛下学的吧?” “”唐宛宛无话可说,又一向嘴笨,只能被两个闺中损友轮番调侃。 几人来得晚,学堂已经窗明几净了,丁点灰尘都瞧不见,不知是哪些个大公无私的姑娘打扫干净的。唐宛宛寻了自己的位置坐下,倒数第三排。 学馆每两月一次考试,成绩好的做前排,成绩差的坐后边。这么个简单的法子放在隔壁的男子班,只能起到三分效果;可放在这群爱面子的姑娘身上便成了十分,各个卯足了劲用功读书坐前排,连一向坐在倒数前三排的唐宛宛都自知丢脸。 女学馆的姑娘大多自视甚高,官家姑娘瞧不上唐宛宛这样死记硬背还成绩落后的,寒门姑娘瞧不上唐宛宛这样出身优渥还不思上进的,上下两不着,故而整个女学馆六十余人,还真挑不出来几个能说得上话的。 苏夫子布置了两个月的课业是为了让她们不要松懈,厚厚三沓课业收上去,她自然没功夫一字字细细审阅,将每个人的课业一目十行扫上几眼,便能瞧出态度如何了。 “顾芸芸,短短一篇小赋你释错了五句,这两月可有温书?” 被点到的姑娘颤巍巍站起来,紧紧咬着唇,不敢作声。苏夫子又批评了几句才让她坐下。 “唐宛宛。” 唐宛宛赶紧直起身子坐等批评,两个月的课业她用了两天半做完,还匀出了半天看话本,课业的质量可想而知。 女夫子似乎有些诧异,盯着手中的课业又仔细瞧了瞧,抬起脸朝唐宛宛笑着说:“这回倒是知道用功了,十分不错。” 唐宛宛假装谦虚地埋下头,她在女学馆念了六年书,这还是第二回听到夫子夸奖,头一回是夫子夸她“值日做得不错” 这回才是实打实的褒奖,唐宛宛心里那个美滋滋。她托着腮,瞅着陛下赐下的新砚台和新墨条出神:要是将来入了宫还真有一个好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陛下能天天给她开小灶,她再也不用发愁课业了,也再不用听夫子批评了。 堂堂九五至尊在她眼中竟仅剩了这么个好处,若是晏回知道她的心路历程,估计还得冷笑一声“呵呵”。 唐宛宛离宫回了家,晏回清晨散步的习惯却留了下来,只是没了身后那个屁颠屁颠跟着的小尾巴,这御花园的一步一景看着也失了几分味道。 晏回兴致缺缺,正要折回去了,却忽听林子深处传来女子的琅琅读书声——“今上知人善任,察纳雅言,恭俭爱民,仁厚礼贤。曾开运河,改律例,除佞臣,建学馆,平南疆叛乱,实乃圣明之君” 晏回侧耳听了两句,笑了。 跟在他身后的道己却是脸色一黑,心说这群娘娘大热天的不好好呆在各自宫里避暑,这又是作的什么妖! 历朝历代都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说是规矩也算不上,该是说窍门才对。每位帝王在位之时为歌功颂德,为在天下百姓间传扬自己的名声,得让文官写一堆赞颂之词彰其功绩。 这颂词怎么写也有大讲究,不能没边儿的夸,得拿捏得恰到好处才行。写出来之后张贴在各城各府各州县,制成小册供百姓传阅。 而几位娘娘方才念的便是这个。 晏回循声望去,郁郁葱葱的林中沿着一条小径,曲径通幽,正是折子湖畔。本朝的太|祖皇后爱听折子戏,常唤来钟鼓司的戏子在此湖畔唱曲儿,遂名为“折子湖”。 今日坐在这儿的不是戏子,却也差不离了。 亭子里几位宫妃围圈坐着。晏回扫了一圈,橙黄绿青蓝紫,后宫统共六位妃嫔都搁这儿坐着呢,一人穿一个色,可谓独树一帜。每位娘娘手里还捧着一本书,书香雅韵配上如画美人,真真是极美的。 此时瞧见晏回,各个目露惊喜,一叠声地问:“陛下怎么来了御花园?” 道己垂着眼睑,默不作声地翻了个白眼:这大清早的候在陛下的必经之路上,算着时辰齐齐念出声,念的还是陛下的颂词,不是专门招陛下过来的嘛!明明湖心亭更凉快,却偏偏要往林子边上的这个亭子里坐,也不怕招蚊子! “陛下坐嫔妾这里!”冯美人抢先让了座,一旁的赵美人暗暗咬了咬牙。 晏回也不坐,只笑笑说:“朕朝务繁忙,不似几位爱妃得闲,方才路经此处听见读书声,几位爱妃这是做什么呢?” 德妃笑得温善:“今日天儿正好,我们姐妹几个在念书呢。” “陛下。”一双柔荑玉手捧着书伸到晏回面前,抬手间一阵幽香窜进他鼻间。 晏回心中一突,额角青筋欢快地跳了两跳,立马屏息长长地闭了一口气。 冯美人生母乃是个江南瘦马,擅唱曲擅钻营,得了际遇嫁入官家当了填房,她将身上的优点悉数传给了女儿。冯美人一把好嗓,声音柔得几乎滴出|水来,她指着书本上一行勾红问:“妾愚钝,陛下能否给妾讲讲这句的意思?” 晏回垂眸扫了一眼,没答她的话,转头跟一旁垂首静立的道己说:“既然众爱妃有心钻研学问,不若从翰林院请个侍讲学士,给你们讲讲课。” 六位妃嫔一齐齐傻眼。 晏回又补一句:“古语云勤能补拙,众爱妃资质愚钝悟性不佳,必须勤奋才能学有所成。那就一日学四个时辰吧,上午两个时辰,下午两个时辰,如此可好?” “陛下!”冯美人含着一泡眼泪望着他。几位娘娘常年深居简出,日日以牛乳敷面,各个肤白,冯美人尤甚,再加上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更添了两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她刚进宫那时候老自称有心疾,跪久了要晕,坐久了要晕,吃不好睡不好要晕,被罚抄佛经也要晕太医几次请脉无果,晏回也懒得明面上戳穿,索性任她扮矫情了。 此时,冯美人捧着心口殷切道:“妾读书就是为了陛下,妾自知才疏学浅,常与陛下说不到一处去,这才起了读书的心思。妾只想为陛下分忧,只想和陛下多说说话。” 听了这一番肺腑之言,晏回望着她,微扯嘴角露出浅浅一个笑,语气亦是欣然:“爱妃能有如此觉悟,实在令朕心甚慰。” 冯美人心中一喜,还要再添补两句,晏回却以安抚的目光冲她点了点头:“爱妃莫急,读书治学非一朝一夕之事,等你学明白四书五经和二十四史,就能和朕说到一处去了,朕天天跟你说话。” ——等你学明白四书五经和二十四史,朕天天跟你说话。 闻言,冯美人倒吸一口凉气,先前盈眶的热泪顺着面颊扑簌簌滚落,坐在石凳上摇摇欲坠,怔怔望着陛下走远。 道己默默地想:四书五经还算容易,可这二十四史它并不是一本书,它是二十四部史书,共计三千余卷,四千万字,它还是晦涩难懂的古文。 陛下打五岁开始读,苦读十年,登基那年刚刚读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德妃 待陛下走了,德妃劈手砸了桌上的青花杯盏,心头火气已然上了脸。因为她身子纤瘦,颈上兀起的淡淡青筋便显得愈发狰狞。 碎瓷溅了一地,众人心里都是一咯噔,周围的丫鬟慌里慌张跪了一圈。 德妃出身正二品特进家,打小养尊处优,又自恃身份,将底下几个庶妹压得死死的,入了宫也一切如故。此时语气森然,听得渗人:“是哪个与本宫说陛下喜欢爱读书的姑娘的!” “娘娘息怒。”赵美人盈盈起身上前,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瞧不见半分血色,她跪倒在德妃脚边,轻轻拭了拭眼角:“那日嫔妾去御书房给陛下送祛暑粥,道己公公说陛下在处理政务,嫔妾便让公公通传了一声。” “本以为这回又像往常一样见不到陛下,谁知陛下竟叫我入内了。这还是嫔妾入宫八年,头回亲眼得见御书房是什么模样。” 冯美人立马变了脸色,在赵美人背上剜了好几眼。 “可嫔妾进了书房才知里头竟不止陛下一人,陛下身旁还坐着一个年轻姑娘,跟陛下紧紧挨着,就快倚到陛下身上去了。”赵美人越说越委屈,声音都带了哭腔:“陛下问我的头句话便是——你今日熬的是什么粥?” 那时赵美人心中欢喜,也顾不上想御书房为何会有个陌生姑娘,忙答:“今日熬的是绿豆百合雪耳粥,熬了一个时辰,清热消暑再好不过。” 晏回叫道己公公呈上去,跟唐宛宛一人一碗分着喝了。赵美人傻了眼,却见陛下还问那姑娘:“好喝吗?” 唐宛宛眼睛还黏在书本上,没分给来人一个眼神,压根没注意到进来的不是丫鬟,而是自己未来的同僚。闻言咂咂味道,心不在焉地答:“不够甜。” 晏回点头,吩咐赵美人:“记得下回多加点糖。” 赵美人硬生生掐断了自己两根指甲,明明心头在滴血,面上还得挤出一个笑:“嫔妾记住了。” 等晏回喝完了赵美人亲手熬的解暑粥,眼皮子也没抬,只冷冷淡淡赏她一句:“朕尚有要事忙,你且退下吧。” 全程赵美人就跟杆子似的杵在一旁看着,临走前还得上前将两人用过的碗筷和汤匙收拾了,这才撑着笑脸行礼退下。她刚转过身,眼中蕴着的眼泪就忍不住了。 道己公公顶着一张和善的笑脸,抽冷子插了把刀:“姑娘嗜甜,劳烦娘娘多费心了。” 赵美人又是生气又是委屈,觉得自己跟个丫鬟似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半道上就哭得厥过去了。直到小轿抬回了宫,丫鬟才发现自家娘娘把自己给气晕了,又是好一通忙活。 将那日之事转述了一遍,赵美人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的妆也花了,跪在德妃身前嘤嘤切切:“求娘娘给妾做主啊!” 钟昭仪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被德妃娘娘扫了一眼,忙识相地收了声。除了钟昭仪这么个临阵笑场的,剩下几位心头都升起些物伤其类的悲凉。 德妃垂着眼睑,一手摩挲着指尖鲜红的蔻丹,面无表情问赵美人:“那你为何说陛下喜欢爱读书的姑娘?” “因为喝粥的间隙,陛下还时不时与那姑娘说两句话。”赵美人为难,不知这段该怎么转述,犹豫须臾,只好自己分饰两角。 她先是压低了声音模仿陛下——“这句的意思是说女子不应将眼光局于内宅,世间天地广阔,一辈子守着后宅那一亩三分地算计的都是蠢姑娘,反倒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可听明白了?” 紧接着换成呆怔的语气,这是在模仿唐宛宛:“好像听明白了” 赵美人又压低了声音学陛下:“那你把这段释一遍。” 最后又拿女子天生娇软的声音结了尾:“前边那句是什么意思来着?” 赵美人学完嘴,苦笑着说:“陛下的御书房从不许女子进入,嫔妾自然惊愕不已,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陛下那是在给她讲课本呢。” 听完,德妃深深吸了两口气,颈上青筋更明显了,心口都在突突的跳。德妃做人的宗旨是为难谁都别为难自己,该发火时绝不憋着,遂又狠狠砸了一个杯子,气得破了音:“陛下日理万机,连和咱们说话的空当都抽不出来。这贱蹄子竟如此不懂规矩!” 若说这六位里谁最气不过,那一定非德妃莫属了。剩下的钟昭仪c冯赵美人之流都是陛下登基后才被送入宫的,可德妃却比她们早一年就与晏回定下了亲事。 那时陛下还是太子,太后娘娘千挑万选地给晏回挑了两位姑娘,定为了太子侧妃,打算挑好正妃之后便让两人过府。其中一位姑娘突染恶疾,自己将婚事退了。只剩下一个德妃,一时风头无两。 谁知太子妃还没挑好,德妃还没被抬进东宫,太上皇便退位了。接着陛下登基,德妃直接从太子侧妃变成四妃之一,实乃天降之喜。 可她那时年纪轻,受人蛊惑做错了一件事,从那以后一步错,步步错,对也是错。年少时便叫她芳心暗许的郎君,如今生生长成了这般不近人情的模样。 先前大家一齐无宠,德妃连个嫉恨的对象都挑不出来,那时她还能以“陛下不近女色”为借口安慰自己;可如今没了这层遮掩,“陛下心有所属”的真相如尖刀一般戳在她心口,如何能忍? 众妃纷纷跟着附和:“是呀是呀,果然是小户人家出身。” “狐媚惑主的货色!” 唐宛宛进宫三次,众妃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她这三回进宫要么是与陛下在一起,要么是与太后娘娘在一起,众妃还没来得及给她个下马威,也只能在这口头上逞逞威风。 那日回了宫的赵美人哭得心力交瘁,转念一想却又面色发白——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陛下竟还有如此随性的一面?与在她们面前时一点都不一样。 她左思右想,不敢瞒着这事,遂报与几位娘娘。众妃一番商量之后有了心思:陛下百忙之中仍乐意抽空给那狐狸精讲课,他定是喜欢爱读书的姑娘。遂有了今日御花园一行。 六人中书读得最多的钟昭仪迟疑着说:“可嫔妾读的书多,也从不得圣眷” 京城才女无数,然能在贵女的圈子中排得上名的却不多,钟昭仪便是其中数一数二的。其祖父乃是当世大儒,钟昭仪幼时与家中兄弟一齐受祖父言传身教,若不是她进宫太早,去考科举也定能名列前茅。 “嫔妾听了赵美人之言,倒是想到了一条,姐妹们且听我说说。”钟昭仪慢条斯理开口:“我娘也出自书香之家,按理说本该与我爹举案齐眉,可我爹却总爱往一个姨娘的院子里跑。” 这种后院之事还拿出来说,众妃都听得心不在焉,又听钟昭仪说了两句之后却改了态度。 “那姨娘也爱读书,却是个脑子愚笨的,时常装出一副呆愚的模样与我爹问一些浅白的问题,比如‘这个字念什么’c‘那句什么意思’。有时一句话她要翻来覆去问个遍才能明白。连我都常常嫌她粗鄙,可我爹每每听了她的问题,总是笑得合不拢嘴。” 见众人若有所思,钟昭仪又补一句:“方才听赵美人所说,这唐家姑娘也是个擅长装傻充愣的。嫔妾斗胆,会不会越是位高权重的男子,越喜欢那些个痴的愚的?如此方能显出男子的伟岸来?” 她胡乱揣测这么一通,猜错了这“因”,却是阴差阳错地猜对了“果”——陛下确确实实喜欢傻白甜 众妃嫔顺着这条思路往下一想,是啊,装作什么都不懂的傻样儿,不光能借着机会跟陛下多说两句话,还能让陛下心中自得,果然是个好法子。遂纷纷感慨:唐家那个贱蹄子心机颇深啊! 可此时想什么都没用了,想想即将要跟着侍讲学士听课的惨淡日子,再算算每日四个时辰,众妃只觉得眼前发黑,又在唐宛宛身上狠狠记了一笔。 宫外的唐老爷也不舒坦。此时他眉心蹙得死紧,皱成了一条竖纹。 唐夫人正坐在一旁算账,手中算盘拨得噼啪响,微一抬眼便看到相公苦着个脸,停下手中动作好奇地问:“老爷,你愁什么呢?” 此时已是七月中,离夏末只剩一个月了,先前陛下吩咐要唐老爷在夏末之前将选秀的名录整理出来呈上去,唐老爷忙的就是这事。 陛下先前说只欲选三人,填满妃位便可,可唐老爷却不敢私自挑拣,便将三品以上京官家中所有的适龄姑娘都列出了花名册中。 先前唐老爷不想让宛宛进宫,巴不得将整个京城的姑娘其名册都排在宛宛前边,把宛宛的画像压到最底下,呈上去让陛下自己挑拣去。 可如今,宛宛进宫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此时唐老爷再瞅瞅这名录,怎么都不是滋味了。 “刨去尚未及笄的c刨去今年就要成亲的c刨去身有恶疾和名声不佳的,剩下四十七个姑娘。夫人你来瞧瞧,都是个顶个地好啊!”唐老爷忧心忡忡,愁得直揉额心。 唐夫人凑过去一瞧,果然,光是这么一张小像便让人眼前一亮,画上的姑娘明眸善睐,皓齿蛾眉,单说这容貌便远非寻常姑娘可及。 可天底下做娘的,看自家闺女永远是最好的。唐夫人遂瞪大眼睛,怀着十二分挑剔的眼光将画上的姑娘从头发丝儿仔仔细细打量一遍,总算挑出一样不满意的:“这姑娘没咱家宛宛眼睛大!” “那这个呢?”唐老爷又往后翻了一张小像:“这个眼睛大吧?光禄寺少卿家中嫡女,擅琴棋。” 唐夫人心中的危机感一阵阵地往上窜,却口不对心说:“这位耳垂太薄,没咱家宛宛有福相!” 唐老爷又翻一页:“这个呢?” “肤白如纸唇无血色,想来是个身子差的。” “那这个呢?肤色比咱宛宛还红润呢!” 唐夫人手指一戳画像:“老爷您自己瞧,这位两颗门牙长歪了呀!” 老两口跟挑猪崽似的将名册上的姑娘挨个挑拣了一遍,纷纷觉得是自家宛宛是京城贵女圈里综合实力最好的崽儿,总算满意。 “好好好,老爷我明日就将这秀女名录呈上去。”唐老爷经发妻一番开解,心中舒坦了,唐夫人却开始发愁了。 ——这些个姑娘,瞧着哪个都比宛宛聪明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出宫 这日又赶上五日一休沐,唐宛宛连着五日早起上学堂,趁着这一日就要可劲睡觉了。 大清早的,蝉鸣声已经起了趟,唐宛宛照旧睡得踏实。谁知今日扰她清梦的却是唐夫人,带着两个丫鬟推门进来了,毫不留情地掀她被子,一叠声催促道:“宛宛快起来,陛下出宫来啦!” “谁?”唐宛宛一骨碌翻身坐起,瞌睡虫立马跑了个干净,“陛下”这两字快要成她的克星了,比“夫子”的震慑力还强个千百倍。 唐夫人一边指挥丫鬟打水洗漱,一边手脚麻利地给她换衣裳:“陛下在正厅等着呢,说要带你去奉阳街瞧热闹,也没说是要去做什么。” 陛下忙里偷闲,偶然出宫一回两回的,还记得宛宛喜欢瞧热闹。瞬间在唐夫人的心中又好了一个档,跨进了好女婿的门槛。 穿在身上的衣裳是泥灰色的,上下一般粗细,唐宛宛看得眼角直抽:“我的流苏裙绢纱裙如意裙百褶裙呢?怎么穿这样的?” 唐夫人笑眯眯给她系了一条同色丝绦,勉强算收了收腰,口中说:“这是陛下专门给你带来的衣裳,想来是让你扮成个小厮模样。” 灰扑扑的衣裳上了身,唐宛宛对着等身高的西洋镜瞧了瞧,真真丑得没边儿了,硬生生把貌美如花的她衬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 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衣裳还挺合身,唐夫人将女儿上下一打量,笑得直捂嘴,犹豫着说:“要不咱换一身丫鬟衣裳?” 唐宛宛摆摆手:“陛下赐的,自然有他的道理。” “说得也是。”唐夫人也不再多言,牵着她快步去了正厅。 唐宛宛进了门,一眼就瞧见陛下在首位坐着,唐老爷和她两位兄长分作两侧,主客的座次掉了个儿。她再一瞧,今日陛下穿的是一身靛蓝色的锦袍,并非时下男子中流行的长袍广袖,而是修身笔挺的,更衬得他面如冠玉华彩照人,也更衬得唐宛宛土里土气的。 她先快步行到晏回面前给他请了安,晏回瞧她一眼,眉梢微挑又瞧了她一眼,然而慢腾腾地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递上前,跟她说:“嘴边沾着点心屑。” 唐宛宛红着脸,只得接过帕子把唇边的点心屑擦干净。来的路上干吃了两块点心,吃得有些急了,现在还堵在嗓子眼。擦完了,攥着手里的帕子又不该如何是好了。 晏回又问她:“没用早膳?” “起得迟了。”唐宛宛小声说。何止是迟了,陛下进门的时候她还在床上睡着呢。 晏回低声笑了笑,又道:“离时辰还早,去用早膳吧。” “多谢陛下。”唐宛宛立马喜笑颜开,坐到一旁的小桌上去吃早饭了。 堂堂九五至尊亲自上门,唐宛宛这正主不说出门去迎也就罢了,还得让陛下候着她洗漱完,候着她吃完早膳,一旁陪着说话的唐老爷和两个儿子都快要笑不出来了。 唐宛宛只喝了小半碗红枣粳米粥,一碟什锦包子各个小巧,她吃了一个肉的一个素的,刚夹起第三个包子,唐夫人就在她背后掐了一把。唐宛宛手一哆嗦,筷尖夹着的包子噗通一声掉地上,一路滴溜溜滚到了晏回脚边。 唐家爹娘和两位兄长都没脸看了。 晏回垂眸瞧了瞧脚边白嫩嫩的包子,喉间滚出几声低低的气音,抬手在唇畔压了一下,这才冲她微微一笑:“不急,你慢慢吃。” “臣女吃饱了”唐宛宛不无悲愤地放下筷子——别以为她眼神不好,陛下方才分明就是在偷笑! 今日微服出巡需避人耳目,晏回是从唐家侧门进的府,外边候着的照旧是那辆沉黑色的乌木马车,车前只有一个侍卫扮作车夫模样。 晏回先行上了车,唐宛宛绕着马车转了一圈,爬上车忙问:“陛下没带侍卫?”万一路上磕着碰着可怎么是好? 这本是机要之事,晏回却也不瞒她,他几乎不假思索便答了:“二十步内你能瞧见的所有成年男女,其中多半都是暗卫。” 唐宛宛肃然起敬。 马车行走间没有半点颠簸,连车轱辘的声响都比寻常马车小许多。她不主动说话,陛下也不说话,车内和车外仿佛成了两个世界。 一旁坐着这么一尊大佛,唐宛宛也不敢掀开车帘瞧热闹。她想了想,心说陛下今日挺和蔼的,将来都要当一家人了,总不能这么闷着,又没话找话:“道己公公呢?没跟着陛下出宫来?” 晏回轻描淡写答:“道己不懂事,罚他思过三日。” ——因为好心提醒陛下“姑娘的生辰就在这月底”c而被小心眼的陛下以“姑娘的生辰,你竟比朕记得还牢靠”这样荒诞无稽的理由被罚思过三日的道己在心底默默淌泪。 马车从城东兜了个大圈子,一路行到了奉阳街。奉阳街坐落在城西,是京城鼎鼎有名的才子街。这条街不算长,从街头走到街尾约莫一千两百步,可其中大小学馆c书舍就有十几家,最有名的却是一家逢君楼。 逢君楼并不是一座楼,而是隔街相对的两座小楼,皆是三层高。西边那座楼匾额之上题有三字——“逢卿临”,其中只迎男客;东边的楼也是三字匾额——“知君意”,专迎女客。 因着时下女学尚未成气候,西面的“逢卿临”要比东面的“知君意”热闹多了,每隔几日就要举办流觞赛诗c飞花令c文擂等等,诡辩赛c博闻赛也时有举行。 为了方便众人围观,逢卿临甚至连大门都拆了。天下文人万千,每年都有无数学子跋山涉水而来,就为在这逢君楼以文会友,早已是京城一大盛景。 要说这逢君楼的历史,几乎可与大盛朝建朝的历史比肩。 前朝时女子地位极低,七出之条曾扩增到十四出,甚至连妻子贴补娘家c妻子私动嫁妆c妻子贪嘴c幼儿生病这些理由都被列入了十四出之条中。 及至本朝,祖皇帝用二十年时间改律例,却也未见多大成效。“女子生来便是男子附庸”几乎成了根深蒂固的观念,着实可恶。京城尚且如此,各州县更不必提。 祖皇后不忍见女子式微,便在京城建起这么两座隔街相望的楼,下懿旨令几位公主及世家贵女时常在此走动。姑娘们各个花容月貌,惹得对面楼里的寒门书生心不在焉,卯足了劲博头彩,就盼着得几分赏识;甚至是想要找门当户对的姑娘为妻的世家公子哥,也得跟一群穷书生同台竞艺,赢了才能往对面楼里递一篇小赋进去。 久而久之,女子敢于走出家门,敢于抛头露面,父母之命也不再是不可撼动的。这两座楼被合称为“逢君楼”,二百年间促成姻缘无数。 奉阳街不光有很多才子,还常有贩夫走卒来瞧热闹。姑娘们时常被冲撞,换上男装倒省了不少麻烦。 今日逢君楼果然是有热闹可瞧,半条街都被车马堵死了,任暗卫能耐再大,也没法开出一条路来。 唐宛宛循着做小厮的本分,先行下了车,然后抬起右臂作出一个搀扶的动作。直叫晏回啧啧称奇,这还是头回见她这般懂事,抬手在她胳膊上轻轻一搭,几乎没用什么力道便下了车。 逢君楼前围着十几圈人,唐宛宛瞧得目瞪口呆:“不就是作个诗吗?怎么这么多人?” 唐宛宛对京城每一条大街小巷都门儿清,可这逢君楼她还真没能进去过。因为想要入内的人太多了,入门前必须对个对联,以此来证明自己是有真才实学的。唐宛宛连着三回被卡在门外,彻底恼羞成怒,打那以后连这条街都不想走。 当然对对子这事是难不住陛下的。身后排队的人乱嘈嘈一团,唐宛宛甚至没听清上联是什么,陛下把下联一说,那人就放了行。 进了门四下张望一圈,唐宛宛越看越失望。逢君楼与它的名声及其不符,并不是她想象中金碧辉煌的模样,除了正中有一块半人高的擂台,擂台四周围着几圈桌椅,再没什么可说道的了。倒是目之所及处处都有题字,楷书行书草书碑体,什么样的都有,这却是她这等外行分辨不出的了。 身前行来一个其貌不扬的青年,沉默地将两人引上了三楼。窗边摆着一面轻透的屏风,楼下一切热闹都能尽收眼底,底下的人却瞧不见上头。 楼下短暂的安静了一会儿,等一入正题,唐宛宛便瞧明白了,今日开的是一场文擂。这文擂是逢君楼最有意思的一种玩法,一人守擂,一人挑擂,挑擂者胜了就变成了守擂方;若是守擂者胜了,就接着面对下一人的挑战。 “一月前,有七位外地学子进了京,自称是江南老儒徐克己门下。”晏回将前情徐徐道来:“他们每日派一人出来守擂,多的时候一日有七八十人挑战,少的时候也有三四十。而这七位连着半月未曾有一场败绩,将我京城学子踩在了脚底。” 唐宛宛呼吸一滞,吞吞吐吐问:“陛下不会是想砍他们脑袋吧?” 晏回被她说得一怔,回过神来忍俊不禁,拿折扇在唐宛宛脑门敲了一下,“啪”得一声脆响,口中还不依不饶地落下一句:“果真是倭瓜脑袋。” 唐宛宛委屈兮兮地揉脑门,又猜:“陛下是想将他们收为己用?” 晏回笑笑:“这回说对了。” “陛下为何不召他们进宫去?还特地出宫来?” 晏回轻咳一声,“想出宫来见你”这个由头说不出口,十分自然地转了话风:“如今入朝为官有两途:一为世家子弟,二为科举出身,尚无其它先例。这几位初入京城,心思浮动,若是贸然召进宫去,无论我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这群人都会被认作是有真才实学的,反倒为他们造了势。” “有心的大臣一番探问,怕是会一窝蜂入了世家门下,如此却是不妥。”晏回又说:“况且能在金銮殿上瞧出来的东西都是浮于表象的,只有在这市井民间才能瞧出名堂来。” 唐宛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说话间,晏回面上的笑意沉入眼底:“若只会作两句酸腐诗,留在朝中也是浪费食粮。朕的潜渊阁可是宁缺毋滥的精贵地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文擂 擂台上走上一位年轻书生,穿着一身淡青色斜襟襕衫,细缎束发美玉带扣,通身上下无不妥当,仿佛在墨香书馨中浸了十几年,光是一个照面就叫人不由道一声好。 “在下江南怀易安,师从老儒徐先达。” 他朝着台下观众拱了拱手,笑意清浅:“师父常说京城人才济济,哪怕闭着眼睛随手拎个书生出来都比我们几人出彩,他还说明年科考,我们必定名落孙山。我与师弟六人如何能服?此番提早两月进京,就为了瞧瞧:同是十数年寒窗苦读,这京城的诗礼人家究竟比我们好在何处?” 底下书生中传来三三两两的嘁声表示不满。怀易安也不在意,笑了笑又说:“今日正巧轮上怀某守擂,咱们大家以文会友,莫要伤了和气。” 有面前这么扇屏风挡着,唐宛宛有些看不清,不由往前探了探脖子。待看清了怀易安的模样,顿时眼前一亮,连忙拍了拍晏回的手,十分欢喜:“快看快看,这人模样好俊啊!” 晏回偏过头瞧了她一眼,从喉中低低地“嗯?”了一声表示反问。声音微凉,还隐隐有点威胁之意。 唐宛宛一激灵,立马回过了神,她以前上街都是跟着何家姑娘一起的,三个姑娘瞧见俊秀青年,这般反应早已是常态。可方才她一个走神就忘了旁边坐着的不是何家姑娘,而是陛下这尊大佛了。 “啊哈哈”唐宛宛干笑了两声,连忙补救:“我就随口一说。” 晏回身后坐着一位男子,此时开口接了腔,声音里含着笑:“不过是中人之姿,不及陛下万分之一。” 雅间并不大,约莫五步见方,刨掉唐宛宛和晏回还有两个年轻男子,一人垂首静立在墙根,方才上前来添过茶;另一人坐在晏回左后侧的一张桌子前,桌上笔墨纸砚齐备。 因为两人都穿着灰扑扑的衣裳,跟唐宛宛的衣裳一个色,都扮作陛下的下人,唐宛宛便把他俩都当成了陛下的暗卫,方才也没多看。 可哪有敢擅自插话的暗卫?唐宛宛扭头瞧了他几眼,心说这位大概是潜渊阁的新臣,今日跟着陛下出宫来物色能人了。 这男子饶有兴致地对上她的视线,站起身来一揖到底,复又抬起脸冲着唐宛宛和善一笑:“微臣唐突。” 唐宛宛忙站起来,不知该行个什么礼,为难地站在原地,只好说:“不唐突不唐突,我方才细细瞧了瞧,确实是陛下更俊。” 这男子又笑:“娘娘慧眼。” 生平头回被喊“娘娘”的唐宛宛:“”这话没法接了! 她一个怔愣,对方已经坐下,提笔舔墨开始写字了。唐宛宛偷偷瞧了瞧晏回的神色,见陛下只是笑着瞧她,也没出声纠正那人的称谓,心说自己再多嘴解释反倒不好。 正好底下一阵急促的古筝声横|□□来,代表文擂开始了。唐宛宛再低头看去,台子另一边也站了一个书生,大概是刚才上台的。他朗声说:“李某自前年酒醉时得此一首,两年来竟不能更改一字,自认为此诗已经圆满。烦请怀公子赐教。” 唐宛宛静下心来听诗,人家念完四句,她只记住第一句遂长长地叹了口气,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了。 大盛朝尚文,这文擂是由来已久的传统。何家学馆每隔三月也会举办一次文擂,就在平时学生学射箭的那个大院中。唐宛宛也曾去听过几回,却总是心不在焉的。 实在是什么热闹可瞧,老师规定个题目,让两方去写诗,限时半个时辰。一首诗要字斟句酌,两刻钟内写完都算得上是文采顶顶好的。中途为了让场上书生集中精神,底下观战的学生还不能说话,要闷头坐着等。 一上午干坐着等着听几首诗,纵是那几十个字能写出花儿来,夺了头彩,也不过能得来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越发没意思。故而每每参赛的要么是各班翘楚,被夫子寄予厚望;要么是想要展露文采,在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中混个脸熟的。 这逢君楼的文擂却不一般,没有出题人,挑擂者带着自己得意的诗作上台,他的诗作是什么题目,守擂的怀易安就要以此题作诗。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台下观众倒数二十个数,守擂的怀易安竟要在这二十个数内作出一首诗来,诗作的质量还要胜得过挑擂者才算赢。 古有陈思王七步成诗,千年来传为美谈,可见短时间内成诗靠的是急智。可若是如怀易安这样站在擂台上一整日轮轴转,全天几乎没有间隙地应付台下轮番上阵的京城书生,起码成诗十首,还得在台下大声倒数的嘈乱声中静下心来,怕是曹植再世也得犯怵。 更何况这些挑擂者并非现场作诗,他们带上台的是自己精雕细琢的得意之作,拿自己精心准备的去跟人家现场作的诗比优劣,简直太不公平了! “三c二!” 二十个数很快到了结尾,唐宛宛光是看着都替怀易安捏了一把冷汗,也不知她一个学渣替人家大才子着什么慌。 可二十个数数完,怀易安朗声一笑,出口成章:“著书何似观心贤?不奈巵言夜涌泉。百卷书成南渡岁,先生续集再编年。”(引用见作话) 唐宛宛瞠目结舌:这哪是普通书生?光是这一首作诗的本事就能在天底下横着走了! 底下观战的数十位京城书生齐齐静了片刻,还在琢磨两首诗到底如何,一时没人能给出个决断。 可楼外围观的一众百姓倒是扬声高喝:“好啊!” “好诗!” “怀公子高才!” 先前提过的,为了方便更多人观赛,逢君楼早年便将大门给拆了,外头围着十几圈人,此时震天响的喝彩声c鼓掌声c叫好声,几乎要将逢君楼掀了去。 几十位京城书生脸色都不太好看。因为此时上台挑擂的这人名李徵,乃是去年秋闱解元,文采自不必说,必定在明年春闱中有个好名次。他若是输了,京城也就差不多没人了。 李徵面庞涨红,恨恨咬了咬牙,低声说:“怀公子,李某认输。”话落便快步下了台去。 怀易安面上仍旧是温文尔雅的笑,拱手客气道:“承让。”门外远远围观的百姓见他风度翩翩,又是一通叫好声,这第一场守擂便是胜了。 晏回身后的那年轻臣子奋笔疾书,李徵与怀易安的两首诗都被他一字不落地记了下来。 又有一位书生上了擂台,穿着一身锦袍,一看便知家中富贵,他意气风发道:“在下何家学馆陈鹤别,特来向怀公子挑战。” 唐宛宛啪啪啪鼓掌,这位是自家师兄,虽是男学班的,却成天被苏夫子拿出来当范例翻来覆去地讲,自然得鼎力支持。 陈鹤别也吟了一首诗,这回怀易安照旧是二十步成诗,底下又是一通震耳欲聋的叫好声。 陈鹤别眉头紧蹙,沉默了几息功夫,面色陡然变得十分难看。似乎还低咒了一声什么,黑着脸认了输之后便匆匆离开了,有些失了风度。 “有点意思。”晏回忽然笑了,问:“你觉得哪首好?” 唐宛宛怔了一怔,这个问题真是十分尴尬,她又不能乱指一通,只能诚恳认怂:“他们说得太快了,我还没想明白是哪几个字呢” 话音未落,便听身后那年轻臣子答:“依臣之见,第一擂,两人尚在伯仲之间;可这第二擂,怀易安的诗却略输一筹。” 唐宛宛眨眨眼——噢,原来陛下不是问她的,而是问身后那年轻臣子的。忙闭上嘴巴,偷偷摸了摸泛红的耳朵尖。 晏回勾唇笑了:“朕也这么想。” 唐宛宛没听明白:“可怀易安的诗作一出,大家都叫好啊,再说这两位挑擂的书生自己也认输了呀。” “这才是高明之处啊。”晏回眉眼中的沉峻都褪了个干净,面上只余笑意,将其中关节给她一一拆开来讲:“方才你可有注意到最先喝彩的是哪些人?” 唐宛宛细细回想了一下,刨去怀易安和他的六个师弟,楼里的书生都是京城书生,自然更倾向自己这方。怀易安的诗作一出,他们尚没来得及细细琢磨,就有人开始叫好了。 心思电转,唐宛宛忙说:“最先喝彩的是楼外的百姓。” “是呀。”晏回指了指楼外挤成一团的那些人:“你再瞧瞧,那些人都是什么打扮?” 楼外大多是没能进门的书生——逢君楼地方不大,来得晚了就得在外边站着; 有大腹便便的员外——这是想要物色个前途敞亮的穷书生当上门女婿的; 也有约莫不惑之年穿金戴银的妇人——要么是来凑热闹的,要么也是来挑穷女婿的; 还有几位却是只穿着件单薄汗衫,打着赤膊的中年男子,有的头上还裹着条汗巾子,应该是贩夫走卒之类——这就是纯粹来凑热闹的。 晏回说:“方才最先喝彩的就是那几位壮汉,各个胸无半点墨,他们哪懂什么叫好诗什么叫高才?却一直喊怀易安作的诗好,嗓门还恁得大。旁的人一知半解,听他们大声喝彩,也要顺势叫两声好。” 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老百姓大多是外行,看的就是热闹。他们并不关心两首诗到底哪篇更精妙,只看怀易安二十数内成诗,有风度有文采有急智,赢得如此洒脱,哪还用得着比诗? 晏回接着道:“而这些外行都一窝蜂地说好,楼里的书生会是什么反应?他们若是对怀易安的诗句细细推敲,挑拣出哪个字哪个词用得不好,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于是挑擂的人只能面红耳赤地认了输,以此博个好风度。这些个书生是被自己好面子的毛病给拖累了。” 他身后坐着的年轻臣子接过话头:“天子脚下人才济济,敢上台的书生都是胸有成竹的,怀易安二十步成诗不过是个噱头,真要与咱们京城书生的佳作相比,哪里会有如此胜率?” 唐宛宛听得义愤填膺:“那对咱们京城书生多不公平啊!” “不止如此。”晏回又指了指那几个贩夫走卒:“奉阳街位于城西,这条大街往东住着的是下品官家,西边多是富贵人家,没有落魄户。书生跑过来是为了看门道的,贵人过来是为了挑女婿的,可你说这几位贩夫走卒大老远来这儿又有何用?有这闲工夫不如多接两趟生意。” “别的不说,这几位定是怀易安等人刻意买通了来造势的。他们算准了楼里的书生好面子,以百姓之言给自己造势,迫得挑擂者认输。如此另辟蹊径,实在狡猾。” 唐宛宛沉默,不是她故作高深,实在是听得一知半解,只好问:“那怀易安作的诗不好?” 晏回点头:“好,却不该胜。” 这几位江南书生用这等诡计,连着半月将京城才子踩在脚下,可唐宛宛从陛下脸上愣是瞧不出半分生气,他还一直笑。唐宛宛心里跟被猫爪子挠了似的,忍不住问:“他们太狡猾了,是不是不适合被重用?” “非也。”晏回拊掌大笑:“有真才实学,又不像那些个迂腐书生,擅变通擅取巧,能审度人心,亦能放低身段。最最重要的是寒门出身,背后无势力牵扯,正当得起大用!” 唐宛宛:“” 怪道能当皇帝的人都是万里挑一,这九转十八弯的脑回路委实非常人能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吃饭 上午的诗会总共进行了一个多时辰,擂台之上高|潮迭起,唐宛宛比不上这些才思敏捷的大才子,这些诗念一遍,她只能听个一知半解。 晏回在物色能人,身后那年轻臣子在奋笔疾书,已经记了厚厚一沓纸。剩下一个暗卫跟竹竿一样闷不吭声贴墙站着。唐宛宛闷得发慌,一上午喝了半壶茶,还默默地想逢君楼真是好穷啊,连茶水都不像样。 等她再拿起紫铜壶要倒水时,却忽然被摁住了手,并不是那种实实在在地摁住,只是几根手指轻轻搭在她手背上,将她动作阻了一阻。晏回偏头瞧她一眼,声音含笑:“晌午在香满楼订了一桌全鱼宴,你拿这粗茶垫肚子岂不是亏了?” “真的?”唐宛宛果断丢下了小铜壶,喜滋滋地想香满楼是京城鼎鼎有名的酒楼,一手做鱼的功夫炉火纯青,此时正值七月末,能吃的鱼多了去了,鲢鱼美c鳊鱼肥c鲤鱼刺少c鲥鱼汤鲜 她好一番遐想,没等多久,上午的诗会便结束了。那年轻臣子先行辞过,只剩晏回和唐宛宛,还有赶车的侍卫了。 香满楼离奉阳街不远,马车行了一刻钟就到了,自有人引着两人上了顶层雅间。落座之后,店小二刚摆上碗碟,头道菜就开始上了。 上菜的间隙,香满楼的掌柜还专门带着厨子上来问安,两人一上来就噗通跪下磕了个头,直把唐宛宛惊出一身冷汗,还当陛下已经暴露了身份。见陛下安之若素,才稍稍放下了心。 “贵客临门,着实令小店蓬荜生辉啊!”掌柜一脸喜庆,说了几句吉利话才带着厨子退下。 在这天子脚下,能做大的生意人都是百里挑一的精明。香满楼身为京城排得上名号的酒楼,便有这么个规矩:但凡京城中的世家大户,都有香满楼的一样小小信物。 酒楼掌柜也不需要知道来的是谁,只需明白能拿出这信物的都是得罪不起的贵人,见了就往顶层领。顶层的九间雅间是围圈而成的,也不分什么天地玄黄,全部以菜肴命名,省了许多是非。再带着厨子来磕个头,说些吉利话也就是了。 晏回见她一直不动筷,只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一时有些莫名:“怎么不吃?” 唐宛宛头头是道:“长辈先动了筷,才能吃。这是我家里的规矩。” “长辈”二字听得晏回眼皮一跳,硬生生撂下了筷子,义正言辞道:“朕只比你大七岁,同辈之间没有这个规矩,你动筷就是。” 唐宛宛也不纠结,拿起筷子就冲着目标去了。一十八道菜摆了满满一桌,各种鲜香味道恰到好处地混在一块,丝毫不会抢了主菜风头。 其实这宴并非地道的全鱼宴,古籍记载真正的全鱼宴共有五百多道菜。然当下受时令季节所限,每个季节能吃到的鱼就少了大半;另有京城地处内陆,南方鱼或是海鱼送到京城的时候就不新鲜了,反倒砸自家招牌;再加上厨子手艺有限,古籍上许多菜肴做法已经丢失,有些工序又实在复杂,不好操作;最后大盛朝倡行节俭,考虑上食材成本,剩下的菜肴便有限了。 唐宛宛食指大动,吃了好几块鱼,在逢君楼中喝的那粗茶的寡淡滋味才被压下去。这一回神便发现陛下只动了几筷子凉菜,鱼一口都没吃。她小心瞧了瞧晏回的神色,停了筷子犹豫着问:“这菜不合陛下口味?” 晏回笑笑:“我不爱吃鱼,你吃就是了。” “噢。”唐宛宛心中一下子就升起了几分愧疚,慢腾腾又吃了两口,却又想起上回在宫里太后留膳,正巧陛下也在,桌上也有一道鱼是陛下动了几筷的。宫里的御厨手艺自然没话说,那鱼肉绵软入口即化,芡汁弹牙,最妙的是里头一根刺都没有,似乎不是普通鱼种。 念及此处,她又试探着问:“陛下是不是不会剔刺?” 晏回怔了一瞬,又笑:“猜对了。” 御膳房做鱼,要么是选能整鱼剔骨的鲤鱼一类;用多刺鱼为食材时,也必定会将肉里的小毛刺一根一根剔干净;再有便是将鱼刺熬软,及至入口即化,鱼刺过舌尖而不觉才行。所以晏回他还真不会剔鱼刺。 唐宛宛更过意不去了,口中的鱼肉也没了滋味。香满楼的宴席甚贵,唐家一年不过来奢侈一回半回,今日|她身上带的银子妥妥是不够的。已经注定要让陛下请客了,不能再让人家吃不舒坦啊。 想到这儿,唐宛宛灵机一动,伸长胳膊将晏回面前的小碟拿过来,又拿公筷夹了一块鱼肉,放在碟子里左戳戳右戳戳。等到鱼肉被戳烂的时候,里头的刺也就清晰可见了,轻易便能挑出来。 等挑完了刺,唐宛宛把这碟鱼肉摆回晏回面前,仰着脸挺得意地看着他。 “你这是做什么呢?”晏回笑得不行。这鱼肉本就软,被她拿筷子这么一戳,碟子里只剩一滩零散的鱼肉,委实不忍直视。 唐宛宛还挺得意:“陛下快吃呀,我给您挑鱼刺。” 都做到这份上了,晏回如何舍得落她脸面?挺赏脸地提起了筷。这鱼肉除了败人观感之外,色香味仍是在的,入口细细抿了抿,一根鱼刺都没吃着,果然挑拣得仔细。 晏回心下感慨:可见这姑娘也不是个真缺心眼的,谁对她好还是能瞧明白的。最重要的是这番心意,实打实的不含一点水分,比后宫那几个不知好了多少倍。 一顿饭吃了一个时辰,只余残羹冷炙。全程给陛下剔刺的唐宛宛也不嫌麻烦,既饱了口福,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临走前还跑去后厨又打包了两条鱼,打算带回家去。 早上马车是从唐家侧门出去的,一上午几乎绕着京城转了半圈,又将唐宛宛送回了家。离唐家大门还有一段距离时,晏回忽然问她:“离你生辰还有几日?” 唐宛宛怔了一怔,她不擅长记日子,每年的生辰日都有爹娘记着,自己没多费过心思。掰着指头算了两遍,数明白了才答:“还有十一日。” “正好又是一个休沐日。”晏回如此说着,瞧见等在门外的唐夫人快步迎了上前,微微加快了语速:“你生辰那日入宫来可好?朕出宫不便,也怕到你家中会让你家人不自在。到了那日|你上午入宫来,下午再回家与家人庆贺,如何?” 唐宛宛唰得红了耳朵尖,这是要给她庆祝生辰的意思?脸上的笑怎么也收不住了,小声说:“好。” “行了,回吧。” 唐宛宛乖乖应喏,车前已经有人摆好了脚凳。晏回看着她走上大门前的台阶,却不知怎的站在门槛前顿住了步子,又转过身来望着他,似乎是想目送他走远。 晏回没忍住多看了几眼,最后朝她挥了挥手,放下了车帘。驾车的侍卫扯了扯马缰,两匹大黑马也不用抽打,昂脖轻嘶一声,这便神采奕奕地往前行了。 却见沉黑色的乌木马车方行了没两步,便又停下了。晏回掀起车帘,隔着七八步距离冲她招招手,扬声道:“你上前来。” 唐宛宛忙敛下唇畔的傻笑,小跑着上前去,她个子不高,踮着脚才能从侧窗望进去,“陛下还有事?” 晏回从腰间的玉带上解下一只小小的白玉坠儿,以掌心托着递到她面前,“以后你若想进宫,将此物给宫门前的侍卫看就行了,朕回头跟他们提一句。” 唐宛宛接过来细细瞧了瞧,见这坠儿上雕的竟是一只貔貅,貔貅素有开运辟邪的美誉,等闲人家佩戴此物是违了制的。她小心摩挲了两下,触手滑腻,果真是一块美玉,一时又想咧嘴傻笑了,呐呐问:“陛下日理万机,我进宫没有正事可做,不会扰了陛下?” 晏回挑眉反问:“你的课业都学明白了?下下月初便是秋季考试,可有温过书?又想坐倒数前三排?” “知道啦。”唐宛宛脸一耷,冲晏回挥了挥手,捂着红通通的耳朵尖扭头就朝唐夫人跑去了,连告别的话都没说。 啧,晏回放下车帘,心说小丫头脾气还挺大,作学问不成还经不得说。他却心情颇好地翘了翘唇角。 唐夫人陪她一起目送马车走远,一边悄声问自家闺女:“宛宛你笑什么呢?方才陛下跟你说什么悄悄话了?” “没有!”唐宛宛只管抿着嘴笑,把白玉貔貅严严实实藏在袖口,直叫唐夫人哭笑不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生辰 这夜,唐老爷度过了孤枕难眠的一夜——夫人陪女儿睡觉去了。 唐家宅子小,两个儿子十四五岁的时候仍是同住一个院子的,对三个女儿却是宠爱至极。即便如此,唐宛宛的闺房仍然不大,外屋光是书柜书桌等一干家具便摆得满满当当,里屋则是起居之所。 唐夫人侧躺在床上,床的里侧贴着墙,这一面墙上头画的全是各种吃食图案,老大一只鸳鸯锅c火架子上的炙肉串笼屉冒着热气的汤包c被剔得干干净净的鱼骨头c还有包装精美的糖果点心点缀其间 唐夫人瞧得直笑:那时宛宛年纪小,白天觉多,夜里总是睡不着,总馋嘴想吃点什么。唐夫人怕她积了食,吩咐丫鬟不许她胡闹。怕是饿得狠了,便把想吃的全画在了墙上。 “娘,你今天怎么突然想跟我一起睡啦?”唐宛宛洗漱完,熄灭烛灯,湿着脚丫子摸黑跑到床边的兔绒毯上一阵磨蹭,这就算擦了脚。又摸黑跨过唐夫人躺在了床里侧,亲亲热热地挽上她娘胳膊,一边好奇地问:“难不成是爹惹你生气了?” 唐夫人一阵恍惚,宛宛小时候怕黑,也常央着她过来同睡。那时唐夫人总觉得这床极大,母女同睡也一点不挤。此时,却明显能感觉到束手束脚的了。 明明屋子里已经熄了烛灯,只能瞧见人的轮廓,细微末节都看不清。即便如此,唐夫人还是撑起一个笑,这才唏嘘道:“宛宛也是大姑娘啦。” “娘怎么忽然这样说?”唐宛宛笑得可乐,换了个姿势趴在床上:“我不是去年就及笄了嘛!” 唐夫人没作声。她抬起手,轻轻地将唐宛宛的碎发掩回耳后,又浅浅笑说:“娘想跟你说点事。” “说什么呀?”唐宛宛好奇地看着她。 唐夫人斟酌了措辞:“宛宛你对陛下是怎么想的?” 唐宛宛眼神飘忽了一瞬,立马心虚地摸了摸耳朵,细声细气答:“陛下他人还挺好的”想了想,她还补上一句:“比冯知简好。” 唐夫人一阵唏嘘——统共才见过三次面,头回进宫面君那次,宛宛还是被她和老爷哄着去的。这才短短一个月,就从“不想嫁”变成“人还不错”了,女儿家的小心事都知道藏着了。 明明陛下拟份圣旨便能召宛宛进宫,却偏偏能放得下|身段,带宛宛去瞧热闹是投其所好,带宛宛去吃全鱼宴也是投其所好。回府之后,宛宛欢喜得将今日之事跟全家人都讲了一遍。 陛下对宛宛上心,唐夫人本该欢喜,可细细思量之后又心生不安。唐夫人甚至不知道陛下是怎么知道宛宛喜欢吃鱼的,要么是在宫中留膳时发觉的——可堂堂九五至尊,哪会有那般细致的心思? 要么便是已经派过人将家中琐事一一打探清楚了,怕是连宛宛的日常作息c饮食喜好都摸了个透。念及此处,唐夫人心里又是一突,心说明日还得告诫家人日后定要谨言慎行,万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她这一番思量,回神之际却见宛宛仰着头,把|玩着手中的白玉貔貅。那貔貅被她拴了根红绳络系在手上,成了个不伦不类的链子,小小的玉坠儿在黑暗中泛着柔和的光。 唐夫人又是一阵难受,人家随手赏下的一个玉饰,宛宛便如获至宝,能欢喜好几日,洗漱时还不忘摘下,真真是再细心不过。可后宫之中,陛下又给多少人赏过东西?将来又会将这份宠爱分给多少人? 上位者哪有十成十的真心?兴许此时就是瞧着宛宛好玩,先逗弄一番罢了。宛宛这样的傻孩子,除了模样生得好一些,她这个做娘的,愣是挑不出什么别的优点来了。琴棋书画没一样能拿得出手,心机手段更是半点没有,入宫之后哪能与那些个人精相比? 宛宛的头发护养得极好,摸上去甚至滑手,唐夫人细细摩挲着,心事重重开了口:“陛下对你有意,怕是年前就要下旨让你进宫了。宛宛不能再像如今这样贪玩了。” 唐宛宛张了张唇,想说自己没有贪玩,临到嘴边了却又将这话咽下去了,只仔细听着。听她娘接着说:“宛宛得见越来越多的人,明白越来越多的事。你得学会照顾自己,学会明辨是非,学会揣摩人心。” 唐夫人喉间发涩,眼里更是酸得厉害,悄悄抹了抹眼角,复又将女儿搂在怀里,轻叹一声:“你要去的地方太高,爹和娘已经护不住你了。” 次日的何家学馆。晌午休息的间隙,何家姑娘从前排跑来找她玩,见唐宛宛居然没抽空看话本子,而是托着腮望着窗外。 何家姑娘顺着她的视线往外一瞧,院子里除了几棵桂树什么都没有。如今尚不到桂花花期,树上还是绿油油一片。 何卿之好奇地问:“宛宛,你想什么呢?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 唐宛宛回了神,寻思着面前这两位也都是许了人家的,兴许比她自己想得明白。遂拉过两人小声问:“咳,你们可有给男子送过礼物?” 虽然先前定过一门亲,可她还真没给冯知简送过礼物。一来两人见得少,二来冯知简并非七窍玲珑心,因多年读书学迂了,只爱写情诗诉衷肠,却从不理会俗物,也就没给宛宛送过什么。 “哟,这才一个月,就已经为定情信物发愁啦?”何许之笑得揶揄:“把自己打扮漂亮就行啦,年底直接带上嫁妆进宫,还送什么定情信物呀?” 唐宛宛正要说话,何许之摆了摆手,截住了她的话头:“你不懂,这男子啊最容易蹬鼻子上脸,拉过小手就想搂搂肩,搂了肩还想摸摸脸。你送了他这个,赶明儿他就想要那个了,万万不能惯着!” 唐宛宛窘窘地看着她。何卿之气得直骂自家胞姐是蠢货,什么都跟人说,连忙岔开话题:“宛宛你别听她胡说,你怎么忽然想送陛下礼物了?” 被两个嘴皮子利索的闺中密友打趣了半刻钟,唐宛宛只好从实招来:“不是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嘛?陛下送过我几回东西,我却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多不好意思呀。” 头回陛下送了西洋进贡来的垂耳兔,那除臭丹不提也罢;上回教她做课业,赏下的墨条与砚台连她爹都啧啧称奇;昨日陛下请她吃了全鱼宴,又送了一只白玉貔貅,也不是寻常物件;若是再加上太后娘娘之前赏下的妆奁,那就更贵重了。 想想自己生辰那日还要进宫去白吃白喝,唐宛宛十分过意不去, 何家姑娘是何太傅的嫡孙女,晏回还是太子的那时候,但凡有疑惑不解之处便往何太傅家中跑,与何家姑娘也不陌生。太上皇还有心连个姻缘,可惜那时何家姑娘年纪尚幼,双方来往几年,也没擦出半点火花来。 但问起晏回的喜好,何家姑娘还是清楚一些的。何卿之说:“陛下喜欢大家字画,以前我父亲送过一幅百福字,是行书大家墨道居士的真迹,陛下还是挺高兴的。” “陛下及冠那年,祖父送的是一张千斤重的弓。当时爹和几位叔伯他们都说不合适,为了这弓还吵了两天。祖父却说他另有深意,将这弓送了出去。”何许之捂着嘴笑:“那么重的弓,也不知陛下能不能拉得开。” 与唐宛宛同坐的方姑娘听了好一会儿,笑眯眯插|进话来:“哪里用得着那么贵重?女子送荷包就最好不过了呀。刚过去的七夕节,大街小巷不都是卖荷包的嘛。” 唐宛宛恍然大悟。 到了她生辰当日,晏回是叫道己公公出宫来接的人。 卯时正便出了宫,小轿行得极稳当,道己公公眯了一会儿,掀起车帘瞧了瞧天色,见已经到了秀水街,便跟抬轿的侍卫说:“别走这么急,陛下还特意叮嘱说姑娘起得晚,让咱家别去得太早扰了姑娘晨觉。先绕个远路,咱去将香满楼的做鱼厨子请进宫去。” 抬轿的侍卫应了喏,等去了香满楼传过话,再折回唐家的时候,道己公公惊诧地发现唐宛宛已经准备好了,唐家全家人都在外院的大榕树下坐着乘凉。 道己公公忙迎上前去:“姑娘等久了?” 唐宛宛真的等了很久了,昨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今天早上又起了个大早,吃过早膳换好衣裳就坐在外院等着了,都仰在椅子上睡了个回笼觉。闻言只说“没等多久”,笑眯眯地告别爹娘,上了轿子。 道己公公把人送到御书房的时候,晏回第一眼看清的甚至不是唐宛宛,而是她背后那个鼓鼓囊囊的书袋,跟上回进宫补课业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晏回瞧得直皱眉:“就这么一日休沐,你们夫子竟然布置了这么多课业?”别是一整天都得在御书房过了 “不是课业。”唐宛宛笑眯眯走上前来,将书袋放在晏回的桌案上,解开束口的带子给他看,“古语云来而不往非礼也。陛下送过我兔子,上回还送了白玉貔貅。可我能送出手的都不是稀罕物件,便专门挑了这些荷包出来,陛下瞧瞧喜欢哪个?” 晏回低头一瞧,难得有些惊诧,整整一个书袋竟满满都是荷包,椭圆的桃形的葫芦形的,一眼看过去找不着一个重样的。不由蹙了眉:“你这几日都没有休息?成天做这个了?” “没有呀,这是攒了好几年的。”唐宛宛给他解释说:“我们姑娘之间就喜欢送这些小礼物,既不贵重,也是一番心意。这些荷包做得丑,都没能送出去,我也不知道陛下喜欢什么样的,就全都背进宫来了。” 晏回:“” 话音刚落,唐宛宛自己也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地道,好像是自己专门拿送不出去的劣货来做人情似的,忙描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送给姑娘家的荷包都要在上头绣些好看的图案,陛下|身为男子,用的荷包自然是朴素为好。正好这些荷包上头花纹少,颜色也深沉,给陛下用正好。” 晏回稍稍得了些安慰,拿起一个丑得不像样的荷包瞧了瞧,一眼就瞧明白了:这些荷包想来是她最初练手的时候做的,手上功夫没到家,所以不敢绣花。好几个荷包甚至就是一块绸布,缝成四方形的模样,针脚还有些歪倚,上头连条彩线都不带的。 ——跟糊弄人似的。 唐宛宛又专门挑出两个形状讨喜的,一手拿一个举高了给他看:“这两个是前几天做的,专门做给陛下的。”这两只荷包的选色与形状都费了心思,用的还是极考验功夫的双面绣法,果然比这一书袋要好看多了。 晏回甚觉欣慰,将她的书袋拿起来,翻了个底儿将里头荷包统统倒在桌上,皇室特有的专|制霸道体现了个淋漓尽致,“不用挑了,都留下便是。” “啊,要这么多”唐宛宛还有点不情愿,稍稍犹豫了一下才说好。 晏回都快被她气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为难 宴席就设在水榭园中,初秋已经有了些微风,花香鸟语,凉风习习,端的是好享受。水榭对面搭着一个高高的戏台子,上头站着几位钟鼓司的名角儿,此时咿咿呀呀地唱着:“进前忙把仙姑敬,金壶玉|液仔细斟。饮一杯能增福命,饮一杯能延寿龄” 一旁布膳的道己默默感慨:活了二十三年的陛下头回追姑娘,委实令人不忍直视啊。先前陛下还问了问钟鼓司庆祝生辰的戏曲有什么。钟鼓司的掌印太监闻言都快哭了,只因时下年轻人的生辰从不大办,除了有个给长辈祝寿的《麻姑贺寿》,再没有别的戏本了,只能临时将《麻姑贺寿》中不妥的词儿改改,就这么将就着上了。 唐宛宛偶尔听一耳朵,她打小性子欢脱,没有静下心来听戏的能耐,听不懂也不为难自己,全部心神都放在一桌美食上。 “这戏不好听?”晏回问她。 唐宛宛筷子一顿,眼神还挺茫然:“这唱的什么?” 一旁道己笑得直哆嗦,被陛下凉飕飕一眼望过来,忙垂首敛目作竹竿状了。 等到吃饱喝足,又在御花园里溜达了半个时辰,晏回便叫道己备马车送她出宫了。临走前还从腰间解下一只靛青色朴素无花的荷包来。 唐宛宛仔细瞧了一眼,这正是自己上午送的那一书袋荷包中丑得名列前茅的一个,也不知陛下什么时候换上的。当下有点窘:“陛下怎么不戴那两只好看的?反倒把这只丑的戴上了?” “好看的就俩,总得省着点用。”晏回扯唇笑了笑,将这只有点份量的荷包放在她手中,静静看她半晌,还微微翘了下唇角,仔细叮嘱道:“收好了,里边的东西丢了可是要罚的。” 唐宛宛倒抽一口气:“什么东西这样贵重啊?”陛下连能随意出入宫门的白玉貔貅给了她都没这样特意交待,这小小一只荷包里装的是什么啊,丢了竟还要罚? 话落她忙要解开,晏回却正色道:“回家再看。” 陛下有命,唐宛宛不敢不从,耐着性子等到小轿出了宫,觉得方圆十尺内没有陛下的眼线了,这才敢解开荷包,瞅了瞅里头的东西。 荷包里装着的是一枚崭新的黄玉印章,约莫半只手掌大小,没有边款。上面雕着一只长尾巴鸟儿,雕工极其细致,唐宛宛凑得近些,甚至能数清鸟屁|股上统共有九根羽毛。 反面刻着八个小字,她细细辨认了好一会儿,好像是八个纂体字。唐宛宛连蒙带猜地认出了“于”“天”“昌”三个简单的字,剩下五个字笔画多一些,便猜不出了。 也不知陛下送她个印章有什么用,唐宛宛想了一路没想明白,索性也不费心思了。回了家还取过一本写完的课业本,蘸着红印泥啪啪啪盖了一整本。 今上始建潜渊阁,如今阁中仅有十余人,尽数是寒门恩科出身。寒窗苦读十余年,一朝得了陛下青眼,真可谓一步登天。 好些百姓都觉得能进潜渊阁里头当差的都是陛下眼跟前的红人,一人得道c祖孙三辈都能吃穿不愁的那种;然而只有这些个新臣才能切身体悟到其中酸楚,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提着心吊着胆,生怕自己早死十几年——只因陛下他是个不按规矩来的啊! 此时的御书房中,潜渊阁十几位新臣分坐两侧矮案,各自案头上摆着一摞折子,将这摞折子以轻重缓急细细分类,另将每封折子里的要点提笔记下。 整整一个上午,前年的恩科榜眼何缙都有些心不在焉,别人手头的折子都快整理完了,他还有大半摞,眉头更是拧成了深深的川字。 “陛下。”何缙深吸了口气,从矮案前行出几步跪在下首,提前打好腹稿这才敢小心开口:“臣昨日下了朝,在致德街一家茶馆听了会儿书,谁知那说书老朽竟是个信口胡言的,说了一通不着四六的东西。臣一时大怒,令扈从将其扭送到了顺天府。” 两旁坐着的新臣纷纷停下动作,面面相觑,纷纷诧异:这等小事有什么好邀功的? 晏回正在批奏章,闻言并未抬眼,似乎是低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问:“那老朽说什么了?” 何缙小心觑了觑陛下的神色,未果,只得艰难开口:“那老朽说唐家幺女身具福禄寿三星祥瑞,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凤格之命” 众臣都倒抽了一口凉气:何为身具凤格?就是说这姑娘有做皇后的命。 晏回停了笔,竟还能笑得出来:“这话哪里不妥?” “大大的不妥啊!”也不用何缙再说,一众年轻臣子七嘴八舌道:“坊间说书人一向规避皇家事,如何敢有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论?” “陛下应速速着兵士去将这些个胡言妄语的说书人抓起来啊!万万不可让此事传扬开来!” “此等奸计背后定有高人指点,一传十十传百,其后患无穷啊!” 晏回但笑不语,慢腾腾喝完了一杯茶,这才道:“众爱卿口中的奸计,乃是朕想出来的。” 一众年轻臣子都怀疑自己的耳朵聋了 历来这坊间传闻都是天家大忌,说书人什么都能说,唯独不能说皇家之事。若有违者,轻者罚钱,重者问斩。前几年传得沸沸扬扬的“天子无后,国之将亡,应废帝另立”的说法也是这么传开的,陛下用了一年功夫方力挽狂澜。所以这群臣子一听到坊间传闻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万万没想到此事是陛下亲自派人传开的有那脑子活泛的最先反应过来,试探着问:“陛下此举,莫非是想让唐家姑娘入主中宫?” “有何不可?”晏回淡声问。 “万万不可啊!”喊出这话的臣子几乎破了音,才这么几息功夫就出了一脑门子汗,以为陛下是糊涂了,扯着嗓子喊道:“历来帝王不可私自立后,需与朝臣三议方可啊陛下!” 晏回垂眸,纸上是他方才拟好的说辞,此时只是照着念罢了:“唐家姑娘身具凤格,乃是钦天监监正率其下掌天象c历法c吉凶的十数位属官测算七七四十九日得出的结果。唐家姑娘入主中宫实乃天命所归,民心所向。朕只是顺应民意而已。” 这么几句话顿时把在场众位唬住了,毕竟钦天监一直都是个挺玄乎的地界,其测算十之八|九都是准的。那监正更是个奇诡莫测的人,额心竟生着一道竖纹,仿佛那裂纹后头生着第三只眼似的。 御书房静了半晌,一人迟疑着问:“钦天监当真有此测算?” 晏回摇摇头,微笑:“朕编的。明日叫他们按这说辞拟个折子出来,在朝堂之上大声诵读一遍就是了。” “陛下!”忠心耿耿的一群新臣直想抱头痛哭,连天命都敢编一个出来!竟还要钦天监帮着一起瞒天过海! 晏回垂了眼睑,继续批奏章了,还给他们灌输大道理:“成大事者需得另辟蹊径,众爱卿只知墨守成规如何能行?” 御书房里噗通噗通跪了好几个,争先恐后说了一通,好不容易才争出一个顺序来,其中一个慷慨激昂说道:“请陛下三思!微臣知陛下思慕唐家姑娘已久,然而立后一事非同小可。整整八年后宫没有添过人,唐家姑娘入宫便已经是后妃的眼中钉肉中刺了。若是直接入主中宫,定会成为众矢之的,被人从家世到容貌再到品性通通拎出来指摘。陛下当真忍心?” 晏回笔尖微涩,迟疑了一瞬。 另一人又说:“即便钦天监帮着陛下做戏,即便陛下力排众议得以让唐家姑娘为后,可姑娘一上来便要执掌后宫,但凡出了丁点差错,定要被御史指着鼻子骂,成日受朝臣口诛笔伐。陛下当真舍得?” 晏回又迟疑了一瞬。 再有一人说:“陛下若想立后,姑娘的德容言功c诗书礼仪都需层层审核,恕臣直言,姑娘如今年纪尚幼,怕是没几样能合格的。若想将这几样都学明白,起码得一两年功夫,陛下当真能等得及?” 这三个反问听得晏回心中一震,将这三个反问仔细思量:宛宛母家式微,纵是他跟钦天监联手捏造一场“天意”,也只能将将弥补宛宛身份上的缺憾;若是宛宛入宫即为后,自然是要执掌六宫的,真真是得谨言慎行,不能行差踏错半步,若不然面对的便是御史的口诛笔伐; 再有,那德容言功c诗书礼仪,她怕是没一样能行。 落笔后,晏回静默良久,终是苦笑:“是朕心急了。” 他这心病其实由来已久,不光是为了宛宛,便无这立后一事,也会在别的地方露出端倪。世人眼中惊才绝艳的少年天子呵,心中自有万千抱负,便应如鹰鹫一般在高山之巅展翅翱翔,可却偏偏要受世家桎梏,一刻不得松快。 大盛建朝二百余年,沉疴痼疾已埋进了根里,仿佛一棵日渐衰颓的老树,想要这树枝繁叶茂经久不衰,得悠着劲儿将病根一点点挖出来,稍有不慎便伤筋动骨。 晏回靠回龙椅上,阖上眼揉了揉眉心。实在是憋屈,难得想出这么一个不憋屈的法子,也仅能逞一时意气,怕是真的后患无穷。 底下跪着的年轻臣子们见陛下想开了,暗暗松了一口气。瞧见陛下这副疲惫的模样,又生出几分心酸来,忙劝道:“三品及以下品级的妃嫔册立属于陛下家事,也就是说,陛下将姑娘册封为三品婕妤,这是无须与朝臣商议的,端凭陛下心意。” 婕妤确实有些低了,晏回算了算,上头压着德妃与钟昭仪,宛宛不知得受多少委屈。她那么傻,兴许连跟他告状都不会。 念及此处,他又问:“当真没有别的法子?” 众臣子都苦着脸摇头,却有一人迟疑着开了口:“臣尚有一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贤妃 说话的这人乃是五年前潜渊阁始建的时候入阁的,名周简,二甲进士出身。他比起这些个要么是状元要么是榜眼的同僚来说,殿试成绩确实差了一些。 周简其人最大的特点便是死读书,他能将古今史书背得滚瓜烂熟。五年前的殿试之上,无论晏回问他策论还是民生,周简都能从三皇本纪起,沿着春秋战国史记汉书这么个顺序,一直讲到大盛朝,将其间所有与题目相关的典故一一筛出来,以史为鉴,背一个时辰都不用歇口气的。 虽有大用,却丁点不知变通,性子也古板,故而周简在这潜渊阁中一向不打眼。 晏回只当他又要长篇大论了,正要唤小太监添茶的当口,便听周简说:“前朝末年气数已尽,兵祸四起。祖皇帝于赣南揭竿而起,随其南征北伐的有八大姓,乃是钱岳胡明闰棉侯唐这八家。其中钱胡棉三家老祖宗不幸战死沙场,至祖皇帝入京,剩下五位皆封授异姓亲王,俱是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 “祖皇帝晚年常因此事忧虑,为收束兵权,下旨令异姓亲王其子孙可爵袭三次,待次尽,降等降领袭爵。” 削藩之意丁点不遮掩,五位亲王带了大半辈子兵,在边疆呆得好好的,却被告知要他们卸去兵权回京养老,几代之后子孙也没了爵位,自然谁都不乐意。若不是念在旧时的兄弟情分,怕是要直接带着儿孙掳袖子打进京来。 祖皇帝也知道自己这事做得不厚道,许了袭爵还不够,另许了一条作为弥补。周简说到了点子上,生得呆板的脸上也带了两分笑:“当时祖皇帝明言——‘凡兄弟们后辈嫡系姑娘,皆可有一女入宫,品貌中等以上即可,封正一品妃位。’” 一群老油条心中盘算:几代之后子孙没了爵位,便与平民无异。可若是后辈的嫡姑娘能入宫封妃,一来可保身后子孙荣华;二来,若是诞下皇子未来尚有无限可能啊!祖皇帝这才能安安稳稳地拿回兵权来。 老一辈的都是莽夫,不擅钻营,回了京反倒被一群笔杆子压得死死的,加之边疆久无战事,没了用武之地,不得不在“封妃”一途上下功夫。 然而祖皇帝当时已年逾花甲,谁乐意让自家如花似玉的孙女入宫?众位亲王都瞅准了他的儿子,可高祖一登基,“断袖”的名声又传了出来。众位亲王寻思着再等等,这一等,直到进了棺材也没等到高祖的皇子出生。 子孙后辈不成器,没一个能扛得起家门的。因此五大世家逐渐没落,渐渐泯然众人矣。而祖皇帝许诺的“封妃”,皇家不提,史官不提,几位亲王临去前又没交待清楚,家中族谱也无人翻看,故而老祖宗之言被子孙后辈忘了个干净。 若不是周简入潜渊阁后将大盛朝国史背了个滚瓜烂熟,几乎如数家珍,怕是再没人能想起来这茬。 祖皇帝也没规定个年限,此时正好被晏回拿来捡了漏,唐宛宛这一支恰恰是唐家嫡系。老祖宗之言,又有史书可查证,当真是谁也不能多一句嘴的。 晏回难得笑得这么畅快,周简入阁五年,头回得陛下如此盛赞——“这回这史书背得十分不错,赏!重重有赏!” 如今除了德妃,妃位还有三个空,众人为了个封号争了一通,最后说:“不如取‘贤妃’之名,贤者良惠,再好不过了。这贤妃与德妃同品级,也不算打眼,还免得姑娘受欺负。等将来姑娘诞下龙嗣,自然是宫里头一人,到那时再改立为后,想来朝中无人敢置喙。如此岂不皆大欢喜?” “贤妃?”晏回一顿,不由失笑,笑得胸膛震动。视线落在纸上的“贤”字上,将这么简简单单一个字瞧了半晌,眸光极温。 众臣子不知陛下在笑什么,一时面面相觑。好在陛下很快收了笑:“拟旨吧。” “唐家姑娘身具凤格”的说法只在市井民间打了个轻飘飘的水花,次日就没了影儿。隔了一日,册妃的旨意便入了家门。 道己公公念完旨,抬眼一瞧,见唐家从老到小都傻愣愣看着他,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竟无一人上前接旨。道己心道:果然唐姑娘的秉性是家族传统啊 他忍了忍笑,上前两步提醒:“姑娘,接旨呀!” “臣女领旨谢恩。”唐宛宛还算全家最镇定的那个,因为她对后宫规制一点不清楚,也不知道陛下愁掉了多少头发,这份圣旨才能到她手上。 可唐家爹娘却是明白人,先前还细细琢磨过:钟昭仪是三品太常卿的嫡长女,沈婕妤是三品卫尉家中嫡长女。冯赵两位美人出身要略差一些,却也比唐老爷这般的散官要好。 唐家爹娘先前还往好处想,兴许陛下中意自家宛宛,封个婕妤亦未可知。谁知竟噌噌跨了两个档,算得上是后宫头一人了,一时晕晕乎乎摸不着北。 道己公公又笑:“奴才先行恭喜娘娘了。钦天监好一通测算,将入宫的时间定在了八月三十,只因那日宜嫁娶,又宜求嗣,是少有的双喜之日。” “求嗣”听得唐宛宛脸一僵,却不好说什么,只能点头。道己公公又说:“只剩一个月,确实有些急了。不过大人与夫人放宽心,太后娘娘派下的两位嬷嬷明日就到府上,需要置办什么,这二位都会弄得妥妥的。另有尚仪局女官一位,也是明日便到,教娘娘学习宫规礼仪。” “这位女官是个和善人,又得了陛下交待,娘娘不必惮虑,放宽心跟她学就是。”道己还特意补充道:“学不过也不会被训的。” 唐宛宛默默瞧了他一眼,都不敢想陛下是怎么形容自己的 临走之前,唐家老爷带着两个儿子送道己公公出门,道己又示意唐老爷往侧旁行过两步,低声道:“陛下特意吩咐内宫监典簿隔日来府上请安,大人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开口便是。” 唐老爷一时还没明白这话里的“为难之处”是什么意思,只说“微臣谢过陛下苦心”,又恭恭敬敬地朝着北边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 次日唐老爷上朝,主动上前跟他搭话的比以前十年都多,直叫唐老爷受宠若惊。这其中冷嘲热讽的有,捧杀的有,唯独真心祝贺的最少,都是他多年至交了。 上朝回来已经是半上午了,唐老爷还没行到正院,却见库房门口一群丫鬟仆妇进进出出,各个脸上带笑。唐老爷喊住一个仆妇,奇道:“这是做什么呢?” 那仆妇眉开眼笑答:“夫人在给小姐置办嫁妆呢。” 唐家到底是传承二百年的大姓了,积蓄自然不菲,只是因着人丁兴旺,分到各家的就少了。旁系子孙大多要靠变卖祖业才能在京城站稳脚跟,可唐老爷这一脉却没有坐吃山空的窝囊废,将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守得好好的,唐宛宛家里光是库房便占了一个小院。 此时院子里许多东西一字摆开,大到梳妆台c西洋镜,小到文玩摆件都分门别类地放好了。唐夫人坐在院子里指挥“这个妆奁样式旧了”c“那个挂灯不够好看”。 唐宛宛的嫁妆原本已经准备好了,就是原先准备带去冯家的那一波。可唐夫人觉得晦气,原先那些统统丢回库房角落落灰去了,打算重新置办新的,这便又开始翻腾家底了。 “这对玉如意是你外祖母给娘的嫁妆,你和两个姐姐都有一对,自然得带上。” “您的嫁妆啊”唐宛宛犹豫了一下才点头,又听唐夫人说:“这四君子桌屏,是娘从你及笄前一年便开始绣的,费了不少功夫,宛宛也带上。” 话落,唐夫人小心捧起一只外形古朴的红木匣,声音都不由放轻了两分:“这是你太爷爷以前从古玩集市上淘回来的一套翡翠三彩玉观音,听人说是什么老坑冰种。娘也不懂这些,只知道你太爷爷古稀之年,仍有富商以千金求买,你太爷爷也没舍得。留在这库房里不见天日反倒不美,正好给你当了嫁妆。” 木匣内有许多凹陷的暗格,每块翡翠都正正好地嵌在其中,一共三排,共有三十三块翡翠,正是观音的三十三法相,或坐或立或手持净瓶,栩栩如生。 唐宛宛小心翼翼捧了一只在手心,只觉质地温润,线条圆滑,抛光细致,纵是她这个对玉一窍不通的门外汉也知道是好东西。好像在摸自己的心头肉似的,小脸一瘪,还挺委屈地絮叨:“怎么这个也要给陛下啊!这都是咱家最值钱的东西了,都能当传家宝一代代传下去了。” 唐夫人迟疑了一下:“要不不带这个?” 唐宛宛忙不迭点头。一旁的唐家大嫂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好半晌终是说:“宛宛啊,你这话嫂子怎么听着不对劲呢?” “啊?”唐宛宛不明白。 唐家大嫂神色复杂:“别人家姑娘都想多带些嫁妆,好给自己做脸面,将来也有底气。怎么宛宛你却把陛下当强抢财物的山大王一样防着呢?这个不想带,那个舍不得的。” 唐老爷和唐夫人面面相觑,好半晌总算回过味来了,怕是在宛宛的心中,嫁妆就是要全部送人的。唐夫人哭笑不得:“宛宛,这嫁妆不是这么算的,嫁妆永远是你的东西,是你安身立命的底气,只要你不开口,别人不能动一分。陛下是不会克扣了你的。” “不是要全送给陛下的?”唐宛宛顿时有点窘。以前她看两位姐姐成亲都是聘礼送过来,嫁妆带过去,还差不多是同等份量,便以为嫁妆是要全送给陛下的。再有先前跟冯家定了亲,嫁妆却都是唐夫人一手操办的,没怎么跟她讲过这事。 好端端给陛下扣了一口锅,唐宛宛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想了想还是说:“那还是留在咱家吧,万一我不小心弄丢了碎了,太爷爷会不高兴的。” 唐夫人却没听她的,愣是把这一匣翡翠观音写到了嫁妆单子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礼仪 前朝时女子地位低,加上宫规严苛,宫妃不能带嫁妆入宫,怕带进外头的“脏东西”来,有损皇家福祚。 本朝却并非如此,大盛刚建朝那时候国库空虚,宫妃的月例极低,想要打点人事远远不够。慢慢地,便有了宫妃自带嫁妆入宫的习俗,民间贵妾也有样学样,显示了与夫家荣辱与共的决心。 为宛宛准备的嫁妆几乎掏空了唐家大半家底。好在没过几日,宫里的纳礼就到了,这是太后娘娘老早就给晏回备好的,在私库中放了五六年,如今终于能得见天日。其中大多都是珍贵的老物件,这些未作改动,再添上一些西洋的新鲜玩意也就齐了。 三百余侍卫抬着纳礼从顺贞门出了宫,一路吹吹打打绕了大半个京城,送到了城东的唐家。另有一封圣旨,是加封唐夫人为三品诰命夫人的。 唐老爷接过圣旨,心说自己当了十几年官也没给夫人挣个诰命回来,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却是看在女儿的面儿上。一时心中好生复杂。 宫里赐下的纳礼将前院堆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落脚的地儿。唐家几个家丁小声报与唐老爷:“老爷,小的们数了三遍,多出了整整五十抬啊。” 官家娶妻多是六十四全抬聘礼,可册妃却没几个能参考的例子。唐老爷问了问家中老母亲,从老夫人口中得知当今太妃娘娘早年入宫时的纳礼是九十九抬,因为皇后聘礼一百二十八抬,宫妃不能过百以示规矩;又寻人打听了一下德妃入宫时的纳礼,也是九十九。 唐家就按这个数准备了嫁妆,可此时这纳礼怎么多出了一半呢? 唐老爷又跟掌印太监问了问,掌印太监弹了下马蹄袖,将唐老爷带去僻静的角落之处,这才微微笑道:“陛下苦心,怕大人因嫁妆之事为难,另五十抬是从陛下的私库中出来的。” 掌印太监这么一说,唐老爷这才明白:想来册妃的纳礼是从国库出的,陛下却怕他家拿不出像样的嫁妆,专门拿自己的私库来贴补的。 唐老爷又把这话跟夫人一说,老两口心中感慨良多。为凑出一份能看的嫁妆来,几乎掏空了大半家底,如今有了陛下的鼎力支持,又把先前嫁妆中一些拿来充数的换成了上等货,几乎没留下什么。 纳礼虽丰厚,其中却尽数是奇珍摆件,唐家不敢花用,都得好生生供起来。唐宛宛算来算去,此番家里还是大伤元气,可自家人不用见外,嫁妆又是握在自己手中的东西,没有一样是给陛下的。 她仔细一琢磨,陛下才真真是下了血本,什么暹罗的珠宝c西域的昆仑玉c大食的蔷薇水其中大半她都没听过。而陛下,用了一百五十抬这样的奇珍异宝换了一个她。 唐宛宛私底下拿算盘算了一笔账,就算她不是凡胎,就算她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通身都是金子做的,也压根值不上这个价。 ——陛下这笔买卖亏大发了啊!唐宛宛都怀疑陛下的术算是骑射老师教的了。 这么设身处地地想了一想,她一方面觉得自己得好好孝敬爹娘,一方面暗暗打定决心入了宫要好好伺候陛下,立时觉得任重而道远。 接下来的半个月,唐宛宛每天都抽空跟唐夫人身边的丫鬟学习怎么打扇怎么捶背,还像模像样的,直把唐夫人笑得前仰后合,打心眼里觉得陛下能有这么个小棉袄在身边,真是一点都不亏。 太后派来的两位嬷嬷其一是唐宛宛见了好几回的荷赜姑姑,另一位比荷赜年长一些,虽生得一副严肃脸孔,唐宛宛却特别喜欢她。 因为这位乐霁姑姑每天都会问问她想吃什么,生了一双巧手,能做出特别好吃的温补药膳。乐霁姑姑自打来了唐家便成天往厨房跑,弄得全家上下都胆战心惊的,生怕怠慢,唐夫人和唐家大嫂遂也跟着每天往厨房跑,还学了几样吃食的做法。 尚仪局的女官荣莲被指来教唐宛宛宫规礼仪,这位更是个和善人,先前道己公公说“姑娘放宽心跟她学,学不会也不会被训的”,唐宛宛还当是道己公公糊弄她的。 毕竟当初她进何家女学馆的时候,她娘和两位胞姐也这么糊弄她,以“夫子人很好很和善”哄着她入了学,结果打从上学第二天开始,唐宛宛便明白了什么叫“善意的谎言”。刚入学馆那半年,她只要做噩梦,梦里保准是苏夫子的脸。 唐宛宛战战兢兢跟着荣莲女官学了两天,荣莲气度雍容仪态端庄,唐宛宛往她身边一站,差距立马就出来了。她以前在家里学的规矩哪里能与宫中相比?几乎全部都要推翻重来。 荣莲女官每个动作都手把手地教,成日夸她遍:“姑娘仪态真好”c“姑娘学得真快”c“老奴也常被贵人召出宫教女子礼仪,十几年了还是头回见姑娘这般悟性佳的”。 饶是唐宛宛脸皮不薄,也被夸得不好意思了,更是卯足了劲儿好好学。 唐夫人每天带着两个儿媳来瞧女儿的笑话,今日来了,却见荣莲与宛宛对坐于小桌之上,一人面前放着两小碗面。原来荣莲女官正在教她怎么吃面。 荣莲一连教了五遍,每次不过两口的量,唐宛宛也跟着学了五遍,却总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要么筷子握得太低,要么吃得太快出了汗。教过五遍之后,荣莲姑姑忽然停下了筷,苦笑道:“姑娘,咱们明天再接着学吧。” 唐宛宛还有点懵:“时辰还早啊。”平时她白天要去学馆,晚上都要学到戌时正的,今天怎么早早停了? 荣莲姑姑好生为难,面上也有些窘迫:“老奴胃口小,吃撑了。”她原本想着教个一两遍就能完事,谁知道姑娘学得这么慢? 老师都吃撑了,学生还没学会。唐宛宛不由红了脸,恋恋不舍地落了筷,寻思着刚垫了个肚子的自己是不是也该装作吃饱了的样子? 可碗里的八珍面是乐霁姑姑亲手做的,听她说是鲁南极有名的面食,用了十几种食材,香得叫人想把舌头吞下去,她这还没吃几口呢。 “姑娘按平时饭量吃就是了。”荣莲姑姑看出她的纠结,掩着嘴笑个不停,眼角的细纹都笑出来了:“能吃是福。老奴这是前些年饿出来的毛病,姑娘可别与我学。” 唐宛宛又开开心心吃八珍面了。 简简单单一个吃面,唐宛宛学了三天,才勉强做到全程不发出任何轻微动静的境界。面条入口不能有声音也罢了;咀嚼的声音也要做到最小,要保证齿关轻叩的声音只能被自己听到;还不能为了不发出动静而一手执筷一手拿勺,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再有,一次只能挑三根面,一根一根吃太难看,量再多又会因吃不下从而必须得从半中间把面咬断,这就更不好看了;吃面的速度要以鼻尖不能出汗为宜——鼻尖出了汗,说明吃得太快了;喝汤只能喝五勺,不能不喝,因为一碗面的精髓就在汤里,这表示对高汤的赞美,当然还是不能发出声音。 来来回回折腾了三天,唐宛宛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也不想看见面条了 八月十五正是中秋,宫里惯例会在中秋佳节安排一场宫宴,又为了将十五当日留给百官家人团聚,每年都将宫宴定在十四晚上。 以往唐家只有唐老爷一人能入宫,这回宛宛封了妃,唐夫人又有诰命在身,自然收到了帖子。大约是为了彰显皇恩浩荡,帖子上还写了让宛宛两位嫡兄与嫂嫂跟着一起入宫。 这是不是陛下有心提携的暗示?唐老爷丁点不敢想。放在别人家定要额手称庆的事,他却和两儿子忧愁了好几天,生怕祸福相依。 到了宫宴当日,大清早天刚蒙蒙亮,唐夫人和唐老爷就被一阵敲门声给吵醒了。老两口睡眼惺忪地起了身,唐宛宛便把她娘拉走了,路上一叠声地问:“娘,我上个月做的几套新衣裳呢?小芷说您给我收起来了,您收哪儿去了?” 唐夫人无奈,晚上才开始的宫宴,这孩子大清早就惦记上了。她将簇新的衣裳从衣箱里拿出来,唐宛宛换了一身又一身,衣裳鞋子搭出了十几套,半个时辰过去了也没换好。 “这不都挺好看的,你挑拣什么呢?”唐夫人看得心累。 唐宛宛停住动作,睁着黑白分明的杏眼看着自家娘亲,悄悄红了耳朵尖。她还挺认真给唐夫人举例:“我大嫂在大哥面前会穿得好看些;二嫂在二哥面前会穿得好看些;大姐在大姐夫面前会穿得好看些;二姐在二姐夫面前” “成成成。”唐夫人噗嗤一声笑了:“女为悦己者容的道理是吧?你直说想好好打扮就是了,还什么大嫂二嫂大姐二姐的跟我绕!” 唐宛宛红着脸哼了一声,又去捣腾自己的衣箱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宫宴 忙了一个时辰才将自家闺女打扮起来,唐宛宛在等身高的西洋镜前照了好半晌,总算合了心意。 唐夫人心中感慨良多:去年六月底,宛宛跟冯家定了亲。那年的中秋c还有今年的上元节c清明和端午,两人也常常跟哥姐几个出去玩,却还是头回见宛宛这样认真打扮。 “宛宛也是大姑娘啦。”唐夫人摸摸她一头光亮的乌发,眼中湿了一瞬,忙侧过身抹了抹眼睛。 她见女儿从妆奁里拣出一支猴子捧桃金簪就要戴,忙说:“这些太孩子气了,会显得不稳重。宛宛你都要入宫了,再戴这些猴子兔儿的会被陛下笑话。” “怎么还得要稳重啊”唐宛宛咕哝一句,恋恋不舍地合上自己的妆奁,从梳妆台最下层另拿出一个精致的葡萄木妆奁来,里头的首饰都是这个月新打的,唐夫人给她挑了一支金梅花垂丝步摇戴上了,左看右看甚为满意。 宫宴设在外廷的保和殿,乘车到了太和门便得下马车,再换乘宫里候着的小轿,以防有心之人夹带东西。 太和门前已经停了十几辆车马,正在挨个查检,唐夫人和两位儿媳都是头回进宫,不由有些局促。等到了太和门前,几人下了车,却见道己公公打着笑脸迎了上前,口中道:“陛下怕夫人和两位少夫人识不得路,特意派老奴来迎。” 这话说得极为讨巧,从太和门到保和殿统共也没多远,抬轿的又是宫里的太监,哪里会认不得路?陛下叫身边的得意人来迎,不过是要在周围的世家眼中给宛宛做脸面。 唐夫人心道陛下真是心思细致,竟连此等小事都能想得周到。若不是陛下乃九五至尊,身份实在贵重,唐夫人都要厚着脸皮想这是不是女婿讨好丈母娘的手段了。 另一旁,钟家老夫人扶着孙女的手下了马车,隔着约莫十步距离,冷眼望着这一幕,瞧见几人与一个公公说话都面露局促的模样,不由低嗤了一声:“当真是上不得台面的。” 前几年钟家老太爷刚从右相之位上退下来,如今在朝为官的钟虞大人是钟老夫人的长子,官至三品太常卿,再有宫里的钟昭仪是她嫡亲孙女,老夫人的底气真是十足十的。 这等簪缨世家向来瞧不上唐家这般的落魄门第,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情形看在她眼中与卖女求荣无异。 话落,钟老夫人又轻轻叹了一声:“芬丫头,你可想好了,踏出这一步,日后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钟宜芬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大殿,仿佛普通的丝竹之乐听在她耳中都成了袅袅仙音。眸底愈添了几分坚定,收回了视线浅浅笑说:“祖母您放心,今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宜芬都想妥了,这回定能得偿所愿。只是回头您得劝着点祖父大人,我怕气着他老人家。” 钟老夫人拍拍她的手笑说:“你祖父就是性子拗,等你真能入了宫,他高兴还来不及,又哪里会怪责?” “祖母能体谅,宜芬真是再欢喜不过了。”一老一小相视一笑,又上了宫里备着的小轿。 太和殿中男女客分座东西两侧,面前的小案上摆着茶盏与点心,另有民间难见的时令瓜果。在这座次之上,晏回倒是没给唐家开后门,几乎坐在殿尾的位置了。 因着唐夫人是头回以诰命夫人的身份来参加宫宴,身旁的夫人们哪个都面生,一时倒有些局促。好在有唐宛宛这么块招牌,旁坐的夫人各个笑意和善,把她夸出了花儿来,唐夫人总算能搭上话。 正宴要等到天黑以后,能放焰火那时候才开。越是官位低的往往来得越早,都得这么干坐着等。 唐宛宛摩挲着自己腕上的平安扣玩,正这么神游天外,身侧行来两位年轻宫女,附耳过来与她轻声说:“姑娘,陛下召您至后殿一聚。” “在哪儿?”唐宛宛喜上眉梢,跟自家娘亲说了一声便跟着两个丫鬟走了。唐夫人都没来得及问她去见谁,宛宛就走远了,一时哭笑不得,寻思着不是陛下就是太后,也就放下心来。 出了后殿又行不远,便见前头有一片明晃晃的灯海。初时以为是灯笼,行得近了才看清这些竟全是各种模样的花灯。缠在树上的灯绳拉了长长一条,数千盏别致的花灯挨挨挤挤挂在绳上,将从景运门到隆宗门之间这小半里地照得恍如白昼,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边。 唐宛宛一眼就看清了陛下,周围桩子一样的太监侍卫都被她的眼睛自动忽视掉了,眼里只剩下自己想看的人。她有那么一瞬间都想连跑带跳上前去,可下一瞬,这几日来学的规矩通通涌入脑海,脚下打了个绊,立马改成了袅袅婷婷的小碎步。 晏回站在不远处看着,灯火点点映在他脸上,眉眼愈显温和。待人走近了,这才轻笑道:“怕你在殿里呆得无趣,不如来猜灯谜玩。” 宫里头寂静,一年到头难得有什么活动,每年元宵与中秋两个灯节就算得上是最热闹的了,许多巧手的宫女太监都会做这些个花灯。灯上还写了谜题,唐宛宛读书多年,自然不会被这些简单的谜题难住,大半瞧一眼就能猜出谜底,一路走来几乎没停过脚步。 每只花灯下头都吊着一只小小荷包,里头装着的便是答对谜题的奖赏,有时是一根漂亮的络子,有时是一颗小小玉珠,有时是包在纸里的几颗薄荷糖c有时甚至是一只草蚂蚱什么匪夷所思的东西都有。 都是太监宫女能拿得出手的,自然没有什么贵重之物。唐宛宛也丝毫不嫌弃,挨个取出里边的奖励,笑眯眯塞进自己的荷包里,没一会儿就塞满了。可很快地,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又回头走了好长一段路,将拿到手的奖励都一一放回灯下吊着的空荷包去了。 晏回如今瞧她做什么都有意思,见状便问:“为何又放回去了?” “因为我聪明呀!”唐宛宛振振有词:“这一条道从头走到尾都没有能难得倒我的谜题,岂不是要把人家的奖励都拿完了?别的来猜灯谜的宫女太监猜完谜题,却发现荷包里边什么都没有,他们得多失望啊?” 可她接下来猜对了灯谜,还是会将荷包打开,探头看看里头装的是什么,又挨个放回去系好。晏回又是不解:“既然不要灯谜的奖赏,为何还要打开荷包来看?” “因为好奇里边装的是什么呀。”唐宛宛仰着头看他,眉眼满是笑意。 晏回听罢静默须臾,仿佛被这么几句话碰到了心底最柔软之处,一时竟有些发怔。 宫里这中秋灯会的习俗已经有好些年头了,每年宫宴那天,这条灯街都会出现在保和殿后头,从景运门到隆宗门,其间怕是有不下两千盏灯。 这条灯街本是为了给每年这日入宫来参加宫宴的夫人小姐添些热闹,可多少年来,从来都是冷冷清清,不见一个贵人来。上位者嫌灯谜简单,落了身份;下位者嫌奖励太薄,丢了脸面。只有那些个刚入宫没两年的小宫女小太监,闲得发慌,才会成群过来玩。 宛宛跟她们都不一样,她能放得下|身段,又能为一众宫女太监着想,怕空荷包会惹她们失望。连此等小事都心存良善,真是世间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姑娘。 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姑娘一连猜出了一百条灯谜,不由沾沾自喜:“可见我只是考试不太在行,猜灯谜这等需要急智的从来难不住我。” 她仰着脸一副得意的模样,明晃晃的灯火照着,那枚小小的石榴玉额心坠儿巍颤颤地落在前额,十分招人眼。 晏回垂眸看着,一时手指发痒,竟想弹她一个脑崩儿可堂堂陛下自然不会将如此不合时宜的念头付之于行,他甚至不知道这么个念头是怎么从自己心里蹦出来的。 四目相对片刻,唐宛宛眼睑浮上两抹晕红,声音发着飘:“陛下一直看我做什么?” 闻言,晏回也没挪开视线,反倒极认真地打量她半晌,正色道:“今日这首饰略显老气了些,你以前那些个兔子猴子老鼠的首饰呢?怎么不戴了?” 被说“打扮老气”的唐宛宛好想瞪他一眼,却又不敢,寻思着以后还是不要再弄巧成拙了。 两人又往前行了几步,晏回忽然停下,抬手将面前一盏花灯从灯绳下取了下来。这花灯是个如意灯,木骨匀称,灯纸透亮,一眼瞧去却也没什么打眼之处。 “寓意极好,拿着吧。”晏回将花灯转了一圈,灯罩上头四个墨字依次在唐宛宛眼前闪过,正是“福寿康宁”四字。 唐宛宛接过这盏花灯,只觉一颗心都化成了甜软的糖稀,抿着嘴笑了好半晌,小声地说:“谢谢陛下。” 殿内坐着的唐夫人已经着了慌,眼瞅着整个大殿都要坐满人了,连太后娘娘都到了,定是快要开宴了,宛宛却还没回来。 方才唐宛宛离席的时候也没说是要去见谁,此时唐夫人心中各种不好的猜测噌噌往上冒:别是掉湖里了吧?别人有醉酒的贵人意图轻薄吧?别是被其它娘娘带去教训了吧? 想来想去,生生把自己给吓到了,唐夫人脸色青青白白,正要带两个儿媳出去寻人的当口,唐宛宛跟着宫女回来了,手中还提着一盏花灯。 “宛宛你去哪儿了?”不管她问什么,自家闺女都摇头不答,将那盏花灯放在小案边上,盯着这么一盏不算好看的灯一个劲儿傻笑。 她刚落座没几息功夫,陛下便从殿外行进来了,两人不过前后脚。 ——得,什么都不用问了。在整个大殿异口同声的请安声中,只有唐夫人无奈地扶了扶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搞事 宴上正是和乐融融。待酒过三巡,忽听一道娇柔的女声插了进来:“陛下,臣女有话要说。” 霎时间,整个大殿的低声交谈声c觥筹交错声c欢笑声都消散了。钟宜芬款步行到殿中,朝着上首盈盈下拜,漂亮的流苏裙摆逶迤在地,像是在冰凉的金砖之上绽开了一朵花。 坐在右侧男客席中间位置的钟大人乃是钟宜芬的父亲,此时也是诧异莫名,心头不好的猜测冒了个头,低声斥道:“芬儿,你做什么!” 钟宜芬偏头望去,正是一副巧笑倩兮的美人面,直叫男客席上的许多贵人凝神细细瞧了好几眼——美是真美。 “陛下,臣女有话要说。”钟宜芬正视上首,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轻轻咬了下唇,这才接着道:“臣女自幼时起便将陛下所书的《以民为鉴》c《盛世记》c《二十四史简记》一一珍藏,其中泰半皆可倒背如流。” 晏回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似乎听了个开头就知道她后头要说什么了,面色寡淡地撂下了酒盏,将意兴阑珊都写在脸上。 钟宜芬心口一突,她惯会察言观色,此时陛下虽面无表情,却叫她无端端生出两分不安来。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钟宜芬稳了稳心神,面上羞赧之色更深,轻声说:“臣女自三年前太后寿宴上头回见陛下,便觉得这才该是陛下的模样,英明神武,与我幼时心里想的无半点不同。” 整个大殿如陷入了死寂,钟宜芬只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说:“臣女多年来思慕陛下,恳请陛下准我入宫,今后常伴陛下|身侧。” 方才殿内的静寂立时被打破,众臣哗然大惊,窃窃私语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钟大人脸色涨红,霍然起身斥道:“芬儿,你说什么胡话!” 他从小案后匆匆行出,跪在钟宜芬身侧,请罪道:“陛下恕罪,小女方才吃了酒,这才失态至此,臣带她先行告退。”话落扯起钟宜芬就要走。 钟宜芬也是生平头回受如此多陌生人的指指点点,重重掐了下手指,这才能挺直背脊。她抬起头扬声说了最后一句:“臣女不是不知廉耻的姑娘!敢问太后娘娘,女子追求心中所爱何错之有?” 闻言,方才还置若罔闻的晏回面色陡然一变,手中酒盏立时裂开了几条小小的细纹,杯中酒液顺着裂口流了他一手。 若是她不说这句话,晏回有一百种拒绝她的说辞;可她偏偏抬出了太后,晏回纵是再果断决然,此刻也迟疑了那么一瞬。 方才还交头接耳的众臣都不敢作声了。 钟宜芬问的是太后娘娘,其中内情就值得说道了——因为太后娘娘当年也是在中秋宫宴之上,主动向太上皇表明心意的 太后母家姓程,其母当年生产的时候因血崩而早逝,没给太后留下半个兄弟姐妹。没过几年,亲爹便娶了填房,太后娘娘是被家中奶嬷嬷养大的,父女亲缘愈薄。 其外祖怀家怜惜外孙女,时常照拂一二,待她及笄,又由外祖母百般说和,许下一门好亲事。却没等到出阁,这门亲事就被异母妹妹顶上了。准婆婆瞧着姐姐妹妹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妹妹却还是嫡出的,性子比姐姐温吞,更好拿捏,自然没有不乐意的道理。 这么一拖就拖了三年,有继母从中作祟,亲事更不好找了。亲爹听了继夫人的耳边风,又给她找了一门亲事,对方是年过不惑的吏部侍郎,嫁过去给人家做填房,只为家中嫡子谋个前程。 其中辛酸略过不提。生母早逝,爹不疼后娘不爱的,谁都敢谋算她的婚事。太后娘娘心说与其被别人算计,嫁给一个老鳏夫做填房,不如自己谋算一番。 好在这继夫人人前一向大度,但凡京中有贵人设宴,从来都是亲闺女与原配女儿一齐带着的,也好彰显自己的大度。于是当年中秋宫宴之上,太后娘娘凭着心中一口气,面君而无惧色,出口惊人:“臣女思慕陛下已久,愿入宫常伴君侧。” 历来选妃都是由皇家挑拣,这么自荐枕席的还是头一位,此举一出,不知受了多少冷嘲热讽。 太上皇却是个特立独行的,心说此女好胆色,待知晓她家事,不由心生怜惜,遂毫无芥蒂地将人迎进了宫,许以二品昭仪之位。没两年太后诞下皇子,一年之内两次提了位分,越过一群比她进宫早的妃嫔,直接入主中宫了。 程家与太后之间多年龃龉暂且略过不表,眼下之事才叫人头疼。钟宜芬的原话是:“臣女不是不知廉耻的姑娘。”接着又问太后:“女子追求心中所爱何错之有?” 这姑娘字斟句酌寻不出破绽,又有破釜沉舟的胆气,大庭广众之下表明心迹,生生将自己的后路堵死了;前头又有太后的例子摆在那儿,晏回若是没有理由就一口回绝,便是坐实了“女子追求自己所爱就是不知廉耻”的说法,就要把自己母后给坑了,一时竟真想不出一个拒绝的由头来。 太后脸色沉得能滴下水来,一旁坐着的太上皇也是哑口无言。 在场的文武百官都开始感慨钟姑娘的好手段了,没人觉得陛下会拒绝,毕竟这么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又是多年倾慕陛下,多感人啊!再说陛下本就想扩充后宫,如此美人如何能辞? 正当此时,只听荷赜姑姑惊叫一声:“太后娘娘!您怎么了?” 众人惶然抬头,竟见先前还高高兴兴的太后竟扶着额,连声哀叫“头疼”。 一时竟连晏回也分不清自家母后这头疼是装的还是真的,心思电转,当下霍然起身,眸光冷冷地盯了钟宜芬一眼,只留了一句“此事容后再议”,这便扶着太后往后殿行去。 待太后扯了扯他的衣袖之后,晏回这才定下心神,心知母后这头疼是装出来的,只为解他当下窘境。 临走前他朝右侧殿尾之处望了一眼,还以为能与唐宛宛对上视线,谁知这么一眼就瞧清唐宛宛埋着脑袋在吃鱼。 ——啧,真是个小没良心的!他这头被为难得差点下不来台,人家眼睛都没抬一下 那边的唐夫人大惊失色,慌里慌张问:“宛宛!你鱼刺怎么没吐出来?卡着没有啊!” 唐宛宛怔怔看着她,好半晌,才摇了摇头。 好好的宫宴不欢而散,入宫的众人看了一场大戏,心满意足地离了宫。除了唐家与钟家,还有被捎带上的程家,再没人为这事费心神了。 保和殿后殿,廊下灯笼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游廊两旁黑沉沉的夜色汹汹袭来,看得人心中惴惴。钟宜芬已经在此处等了好一会儿,远远瞧到了来人忙迎上前去,亲亲热热唤了一声:“姐姐。” 钟昭仪被两位近侍搀扶着快步行来,蹙着眉语声急促:“姐姐说的话你都当耳边风是不是?先前姐姐便与你说过,凭你家世容貌,京城半数以上的男儿都任你挑拣,可你偏偏要往这宫里撞!” 钟昭仪越说越气,连妹妹的脸面都顾不上照拂了,紧接着又说:“这宫里有什么好?处处需得谨小慎微,连个能说得上话的都没有,一年到头不得松快,你怎么就想不明白!” “为何要谨小慎微?”钟宜芬迟疑着问:“如今宫中位分最高的就是德妃娘娘,四大妃不是还有两个空缺吗?” 听罢,钟昭仪先是一怔,随后不可置信地瞧了她半晌,目光十分奇异。方才她又气又怨地把人训了一通,话里却满是关切,此时她的神色竟慢慢转凉:“这话听得好笑,妃位空缺,与你有什么关系?” 钟宜芬神情微变,忙说:“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想要踩在您头上。”她放缓声音循循善诱:“多年来陛下一向是这样c这样待姐姐的我既入了宫,定会事事帮衬着姐姐,我们姐妹二人同心” “住口!”钟昭仪眸光极冷,身侧的宫女还是头回见自家主子如此疾声厉色,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喝惊得哆嗦,忙跪在了廊下。 “陛下待本宫如何也是你能置喙的?你自己心比天高,就别拿本宫做幌子!爹娘都是聪明人,不想竟教出你这么个脑子浑的!” 瞧见不远处有宫人在探头探脑,钟昭仪顺了顺心头火气,放缓了声音:“既为同胞姐妹,本宫再奉劝你一句,陛下最厌的便是心有城府的女子,即便你入了宫也必定不能得偿所愿。” 话落她轻笑了一声,不知是嗤是讽:“至于妃位空缺,妹妹还是不要妄想了。” 钟宜芬怔怔地看着她走远,魂不守舍地跟着宫婢回到太和门。钟家主母忙下了马车,连声问道:“芬儿,你姐姐怎么说?” “祖母呢?爹呢?” 钟夫人好生为难,只好强笑道:“你爹先回去了。你祖母陪着等了一会儿,可晚上夜风凉,我让她也先回去了。”话落又忙着问:“你姐姐是怎么说的?” 夜风一吹,钟宜芬打了个寒噤,几乎湿透衣襟的冷汗更是透心凉——父亲回去了,怕是气得不想见她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八字 京城的宵禁从子时正开始, 此时天黑不久, 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 从太和门到城东的唐家,马车约莫要行大半个时辰。一路上唐宛宛都没开过口,只把脑袋贴在窗格子上, 偏着头瞧着外头热闹的夜市,直到脖子发酸都不转回来。 她极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怎么看都不寻常。唐夫人怕女儿钻了牛角尖,跟两个儿媳面面相觑,想着法儿地分她心神。唐家二嫂笑着问:“宛宛要不要打叶子牌?车上就备着呢, 正好咱们四个人。” 唐宛宛摇摇头。 “宛宛想不想去逛逛夜市?”唐夫人又问。 唐宛宛脑门贴着车窗,随着马车行走时的颠簸一下下磕磕碰碰的,她也不挪开,声音闷闷地:“娘和嫂嫂们去吧, 我想先回家。” “好好好,咱们一起回家。”路上听到吆喝声, 又叫车夫去买了宛宛爱吃的铁板豆腐和焦圈回来。 今晚的宫宴只持续了半个时辰,唐家人早早到了家,几个男儿都没吃饱, 又催着厨房做晚膳。 唐宛宛回了自己的院子,门下的灯笼将院里照得亮堂堂的, 她一眼就瞧见灰毛兔和白兔恩恩爱爱挤在一起。两只兔子蹦跶着凑上前来, 却见自家主人脚尖一转, 绕过它俩进了卧房。 两只兔子傻呆呆坐在原地, 发出两声“咕咕”的微弱声响, 看着还挺招人疼的。唐夫人好心地扔了两把苜蓿草,待进了内室,却见宛宛已经换好中衣爬上床了。 “宛宛饿不饿?”唐夫人眼睛发酸,坐在床边轻声问:“厨房做了汤面,要不要吃点填填肚子?” 唐宛宛还反过来安慰她:“娘你放心,我没事的。” “真的?”唐夫人又借着烛光细细瞧了瞧,见女儿乖乖点头,也没哭鼻子,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这夜是唐夫人陪着女儿一起睡的,本想着好好给女儿开解一番,可她辗转反侧想了又想,竟不知该劝什么。 唐老爷一向本分,两人成亲这么些年,他也没生出过纳妾的心思。唐夫人管着家中中馈,从来都不是做小伏低的人,真真不知该怎么劝。难不成要告诉宛宛“陛下将来身边还会有很多很多的美人,你只是其中之一”?还是告诉她“该争的你要去争,要学会固宠才能长久”? 谁家的姑娘摊上这事儿能心无芥蒂?只剩半个月就要进宫了,宛宛都喜欢上陛下了,却忽然闹出这么件糟心事,这不是往她心口捅刀子? 唐家人事简单,宛宛怕是连“妾”是什么意思都没能真正弄明白。唐夫人心中绞成一团,连带着对陛下也生出几分怨怼,又怪自己和老爷脑子犯蠢,没有在去年就将宛宛嫁出去,不然哪还有这么多事? 她自己都没想通透,怕话里带出情绪来,更不敢劝女儿了。只见宛宛面朝墙根躺着,一动不动的,唐夫人探过身瞧了一眼,见她闭着眼睛,只当是睡着了。 今日起了个大早,唐夫人没一会儿就有了睡意,轻手轻脚下了床去把烛灯熄了。刚合上眼,又被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给惊醒了。 “娘。” 唐宛宛瘪着嘴扑到她怀里,泪花在眼里打着旋儿,委屈得要命:“我不高兴!” 听得这么一声,唐夫人刚酝酿好的睡意立马散了个干净,一时又有些哭笑不得——敢情先前不是不在意,而是这会儿才回过味来啊。 她把女儿搂紧一些,放柔了声音问她:“宛宛怎么想的?你跟娘说说。” “钟宜芬三年前就见过陛下了,我三个月前才头回见” 唐夫人忙顺毛摸:“陛下不喜欢她,就喜欢咱家宛宛!” “她还比我会说话” 唐夫人言之凿凿:“她说的都是胡话!心眼比蜂窝还多,咱宛宛不跟她学啊!” 唐宛宛抽噎了好一会儿,到底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她连自己心里的难过究竟是从何而来都想不明白。于是越想越偏,一瘪嘴彻底哭了:“陛下写过三本书,钟宜芬能倒背如流,我一本都没看过!” “看看看!”唐夫人都快跟着自己的心肝一齐掉眼泪了:“咱明天就去书舍把书买回来,一本一本接着看!” 唐夫人哄了半个时辰才把人哄住,母女俩又聊了一整晚,等到宛宛睡着已经是后半宿了,真是受了大委屈。 等到清晨天初初亮了,唐夫人轻手轻脚下了床,交待自家大儿子出门买书去了。 钟大人心中也是愁肠百结。 昨晚上回了家将媳妇女儿都训了一通,发完了火又被自己亲娘训了一通,亲娘跟他又被亲爹训了一通一整宿气得肝疼,辗转反侧不得安眠,早上起来那气色难看的都把更衣的奴仆给吓着了。 这还不算完。钟大人今早掐着点到了太和殿,本以为来得晚些便能避开众大臣的嘲讽,却不想今日陛下也迟了一刻钟。许多大臣都逮着这么一刻钟上前来跟他搭话,各个笑吟吟地夸他家闺女胆色过人。 钟宜芬打从及笄前几年开始,家中便不断有媒人上门。钟大人听过夸女儿“沉鱼落雁”的,也有夸“冰雪聪明”的,更有夸“玲珑心肝”的。可他将这“胆色过人”在心头细细揣摩了一圈,想明白了:这他娘的委实不是个好词儿!跟厚脸皮不是一个意思嘛! 钟大人暗暗咬牙,偏偏又反驳不得,因为敢出声揶揄他的大臣官位都比他高。只能挤出个笑脸来生生受着,揣着明白装糊涂,道一句:“您过奖了。” 凑过来看笑话的众臣瞧他这般反应,都没了兴致,各自散开了。钟大人偷悄悄抹了一把冷汗。 朝中党派林立,议事时往往各执一词——同一件事情立场不同,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好不容易把立场整一致了,该用什么解决方法又是众口不一;等到方法也鼓捣得相同了,该派谁去做又得吵吵好几天,最后陛下火气大的时候就直接拍板定案了。 所以这“容后再议”,是陛下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短则十日,多则三月,早已是惯例。 钟大人便是这么想的,他寻思着昨晚陛下说“容后再议”,明显是想避而不谈,这“容后再议”起码得到半个月以后了。 女儿被他拘在家里禁了足,这事他不提,朝中再不会有人提。等到过了风头,陛下把这事给忘了,也就不那么丢人了。钟大人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谁曾想,殿前监“有事启奏——”的唱腔刚落下,便有人提起这茬了。钟大人顿时觉得脸肿,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钟大人站在太和殿右边第五排,这声音是从前边传来的,声音十分陌生,似乎是不常在朝堂上出声的一位。钟大人眼睛带火伸长了脖子,就想看看是哪个浑人这么多事? 瞧清启奏人的下一瞬,钟大人就闭紧了嘴巴,黑着脸再不想吭声了。一时暗恼:他今日就该告病在家啊!这当口告病退朝还来得及吗? “昨日有钟家次女向陛下表明心迹一事。”说话的正是钦天监监正,他垂着眼睑,声音听不出半点人气:“臣将其生辰八字以紫微斗数之法细细掐算一整宿,终于算得了结果。” 垂首敛目的众大臣都偷悄悄瞄了一眼过去。 说起这钦天监监正,算得上是当朝一位奇人。天生额心生有一道疤,仿佛是一只竖着的眼睛,不知何时会睁开,看得怪渗人的。 其幼时不过是个弃婴,有幸被上一任的监正捡回了家,起了个名叫天敛,无姓。上一任监正见他在术数和掐算之上极有天分,便带着他入了门,待监正年老后自请致仕,便将天敛推举了上来。 历来这钦天监都是朝中一个十分微妙的部门,明面上其职责是观察天象c制定历法的,可实际上什么奇诡之事都能算得出来,十之八|九都是准的。 十年前的某次朝会上,天敛曾断言蜀地将有地龙翻身。御史当朝斥他妖言惑众,天敛一语不发,只面无表情看着他。太上皇将信将疑地叫那处百姓撤离,半月后竟当真有地龙翻身,震毁房屋过半。 而最叫人毛骨悚然的是,先前斥他妖言惑众的那名御史竟在地动当日于书房暴毙身亡,没查出任何因由。书房的四面墙上全是那御史亲笔所写的蝇头小字。至于写的是什么,太上皇秘而不宣,将此事揭过不提。 而钦天监监正凭这么一件事跻身进了瞪谁谁没命的高手行列。坊间传闻这人是被老天爷庇佑的,生来便有第三眼,凶煞之气与祥瑞之气于一身,若逢盛世,可保国之安定;可若是大厦将倾之际,此人还能推波助澜。 朝中大臣都对他又敬又畏,恨不得离他十步远。 别人有事启奏的时候往往是慷慨陈词,仰头直面天颜;钦天监监正却一向是面无表情,垂着眼只望着自己身前三尺之处,仿佛连陛下都不值得他抬一下眼皮。放别人身上必然是大不敬,他做起来却丝毫不显违和,就好像这人天生就该是这样的。 太和殿内静了短短几息功夫,钦天监监正又说:“钟家次女不宜入宫伴驾,有三不可。” “其一,钟家次女肖猴,与陛下相克。”臣子不得妄言陛下私事,众臣只能掰着指头自己算:陛下明年双轮,今年正好二十又三,肖虎——啊,猴虎果然相克! 钟大人喉头一哽。 “其二,钟家次女年十九,行年值计都,主孤寡,今年不宜考虑姻缘之事,明年方可。” 钟大人喉头又是一哽。八字本不能随便说与人知,可昨夜女儿主动剖白心迹,立马便有两位嬷嬷来问八字了,钟夫人不敢不答,只能一五一十说了。 “其三,臣昨夜观之面相,面色素白,堂上有薄黑之气,此乃疾厄宫之貌。敢问钟大人,姑娘可是娘胎积弱,自幼身子差?” 钟大人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确实如此。”女儿幼时身子就不好,每年总得病个七八回,药膳调养了好几年方才好些。 “陛下紫气兴盛,若二人近身,疾厄宫会被紫气所制,愈显颓势。故而此女不但不该进宫,陛下行过之处,她还应退避三舍,不然恐有性命之忧。”待说完了,钦天监监正就又闷不吭声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 晏回淡声道:“道己,去太医院请两位女食医入钟府,给姑娘调养调养,将来也好另觅良缘。” 钟大人默默咽下一口老血:“臣代小女谢过陛下。” 此事就这么了了,朝堂之上已经议开别的事了。钟大人却嘴里发苦,清楚其后患远不止如此。女子于计都星之年姻缘不利,却也不过是这一年,等到明年就好了。 疾厄宫却不好说,谁家挑媳妇不希望姑娘是个身子骨康健的?女儿打小身子差,府里从来都将这事藏着掖着,从不与外人道。钦天监却在众人面前这么说了,将来上门求亲的人家怕是要比原先低一个档了。 可这事怪谁呢?生辰八字乃人之隐秘,历来选妃都要经过八字卜合这个坎,不合适的姑娘就算被筛下去,其八字也不会透露给外人知道。 怪在怪在昨日钟宜芬是在京城一众世家的面前表明心迹的,彻底绝了自己的退路。如今钦天监监正在朝堂之上将此事当作朝事来议,真是挑不出半点错来。 站在后头竖着耳朵听完全程的唐大人不由傻乐:俺家闺女可是福禄寿三星俱全的好命格,旺夫旺子旺宅的那种! 唐大人回家把这事跟家人一说,钟宜芬进不了宫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全家人都高高兴兴的,唯独唐宛宛听得心不在焉,吃过午膳又去自己房里啃书了。 她连着两天闷闷不乐,连院子里的两只兔子都蔫了吧唧的。灰兔成日睡觉,白兔火气却恁得重,小芷喂食的时候还差点被咬了一口,好在她缩手缩得及时,这才能幸免于难。两只兔子又被关回了笼子里,活动范围缩小了一大半。 唐家人也不知道女儿为什么闷闷不乐,劝不到点子上,只束手无策。 “姑娘卯时正起身的,清晨喝了半碗红豆粥,辰时至学馆。” 跪在殿中的暗卫是个女子,一身夜行衣,说话时几乎听不出声调起伏:“姑娘下午酉时一刻归家,晚膳用了一小碗香米饭,之后直奔卧房,挑灯夜读至子时。” 晏回是见识过唐宛宛的饭量的,心说她在自己面前都敢不顾形象地吃那么多,回了家反倒吃得少了,定是被此事影响了心情。 晏回眉头深锁,问那暗卫:“姑娘晚上看的什么书?” 那暗卫不假思索答:“回陛下,奴婢不识字。” 晏回一滞,挥挥手叫她退下。静默良久,心中燥意更甚,捏了捏眉心,又提笔继续批阅奏章了。 站在他身后的道己焦虑不安,身为天子近侍,道己一向是乐陛下之乐c忧陛下之忧的好公公。时已至秋分,天慢慢转凉了,陛下却上了火,嘴里长了好几个口疮,这两日睡得也不好,今早朝会之上竟走了思,明显是心事重啊! 见陛下批完了一份奏章,道己小心插|进话来,打着笑脸委婉提醒:“陛下,明日又是休沐了哈?” 晏回笔尖一滞。 “上上个月太后娘娘那儿的凤头鹦鹉抱了窝。”道己又从旁提点:“前几日奴才去瞧过,小鹦鹉已经长了毛,能自己吃喝了。” 晏回瞥他一眼,落了笔,似乎陷入了沉思。道己只当自家主子还没开窍,还要再接再厉的当口,便见陛下起了身,说道:“陪朕过去挑两只。” 道己应诺,笑着跟在了后头,心中感慨良多:自己这个奴才真是一个能顶十个,能将陛下吃喝穿用打理得妥妥的,能给陛下研墨打扇,如今连陛下追姑娘都能出谋划策了,真真儿是太能干了! 慈宁宫里的太后娘娘心头在滴血:“拿两只小鹦鹉还不成!你还要把翠翠和花花这两只最会说话的也挑走!这两只可是母后的心头好啊!” 晏回悉心开解:“再有十来天宛宛就进宫来了,到时候这俩只给您一块儿带回来。儿臣把侍鸟太监也一齐送到唐家去,保管把您这心头好照顾得好好的。” 太后娘娘犹豫一下:“如此也好。”瞧见自家儿子脸上没个笑模样,又苦口婆心劝道:“人家姑娘受了大委屈,你别跟你父皇一样成日板着个脸,去了唐家拉下脸面好好哄几句。不然丫头就算进了宫,心里也拧着这么个疙瘩,将来有你的苦吃!” “母后说得极是。”晏回正色道,深感此次出宫任重而道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长乐 唐宛宛埋头苦读了三天, 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境界。她上了八年学都从没这么努力过, 可把唐夫人吓得不轻,直当女儿魔怔了。 这日唐宛宛又起了个大早,用过早膳, 翻开书读了十几页,却见自家娘亲匆匆行来, 一叠声唤她:“宛宛快跟娘出来,陛下过府来瞧你了!” “真的?”唐宛宛一晃神,立马从书本里抬起了脑袋。待看到唐夫人笑着点头之后, 她便抿着嘴不说话了,眼睛却晶亮亮的,洗漱更衣也特别麻利。 本以为陛下在正厅等着,可唐宛宛出了小院却被娘亲一路往园子领, 等转过假山绿丛,一眼望去便见陛下坐在凉亭里, 穿着一身修身的窄袖常服,此时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临走到跟前了,只差着这么十步八步距离, 唐宛宛却忽然有些不敢上前了。明明十分想见他,抬脚时却又踟蹰了。 坐在亭子里的晏回看得好笑, 中间就那么窄窄一条石子路, 却跟隔着王母娘娘画出的银河似的, 他等了又等, 也不见宛宛抬脚走过来, 站在那头化成了一座望夫石。 晏回忍俊不禁,冲她招了招手:“你上前来。” 唐夫人推推她,笑吟吟道:“宛宛快上去呀。”待女儿走出了两步又忙把人扯回来,给她理了理衣领,小声叮嘱:“别跟陛下耍小性,也别哭别闹。宛宛有什么想说的,好好儿跟陛下说。” “知道了。”唐宛宛乖乖点头,待走进了亭子,陛下俊朗的面庞都在眼前了,却又有些不知所措了。 本以为下回再见就要到月底入宫那时候了,压根没想到陛下会出宫来见她。她怄着一口气,却理不清自己是因为钟姑娘怄气,还是因为陛下在宫宴之上没有明确拒绝而怄气,又或者是因为钟姑娘那么好,觉得自己拍马都及不上 这股气梗在心里,难受得要命,偏偏还寻不出具体的因由来。想不明白,便将心里的难受都化成了发愤读书的气力。 她与石桌隔着一步距离,站在晏回侧边上,手里的帕子绞成一团,低着头,像个小丫鬟似的。晏回看着都替她委屈,眼疾手快地捉了她的手,径直拉到自己旁边的石凳上坐下了。 “陛下!”唐宛宛霎时红了脸,把手缩回了身后,瞠着黑白分明的杏眼瞪他。 亭子里除了道己公公,还有另外一个小太监,都垂首敛目站着;另有两个黑衣侍卫站在亭子外,都背着身。可唐宛宛却莫名觉得他们此时一定在竖着耳朵听身后的动静。 晏回低声笑了:“看朕做什么?看鸟儿。”他指了指石桌上的一只大鸟笼,口中道:“这是母后养的鸟,前几回你入宫时见过的,带出来给你逗个趣儿。” 鸟笼以粗金丝制成,里头站着两只凤头鹦鹉,一只红毛,一只绿毛,个头还挺大,紧紧挨着站在栖木上。 唐宛宛拿着一根细草从笼子缝探进去,绿毛鹦鹉歪着脑袋左躲右躲,似乎被逗急了,冲着唐宛宛开口道:“哼!鬼灵精!坏东西!” 一旁的红毛鹦鹉跟着学嘴:“鬼灵精!坏东西!鬼灵精!坏东西!” 晏回立马黑了脸。 “它们这是在骂我?”唐宛宛有点傻。 一旁的小太监一哆嗦,忙挤出个笑脸上前来解释:“娘娘别多心,这是太后的口头禅了。这两只鹦鹉嘴刁得很,只吃西湖龙井清炒过的葵花籽,有时太后娘娘拿普通瓜子去喂,这俩鸟儿脑袋都不抬一下的,所以太后常喊它们‘鬼灵精’‘坏东西’。” ——可以前好几年都从没这么说过啊!也不知今日怎么把这词儿给蹦出来了,还是在陛下哄姑娘的当口,差点坏了事。小太监抹了一把冷汗,都不敢抬眼去瞧陛下是什么表情了。 唐宛宛拿细草戳戳鹦鹉的脑袋,听两只鹦鹉此起彼伏地叫了好几声,眼睛里也带了笑:“还挺有意思的。” 小太监大舒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晏回见她将捏在手里的细草丢了,想来是逗鸟腻了,岔开话头又说:“朕来的路上瞧见城东百戏区那处十分热闹,似乎是从南边新来了一个杂耍班子,花样繁多,宛宛可要去瞧瞧?” 唐宛宛眼睛亮了一瞬,下一瞬又慢慢缩了缩肩膀,低垂着眼睑摇摇头:“陛下日理万机,不能总是陪我胡闹。” “今天天儿热,呆在家里也好。”晏回顺势接道。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觉不妙:两人见了这么多回,他早把宛宛的性子摸了个透。如今她连平时最喜欢瞧的热闹都不去了,嘴上说的话虽乖巧,却是不容错辨的生分,怕是真的对他有了芥蒂。 本想带着她去百戏区瞧瞧热闹,晌午去福满楼用个午膳,下午再去圃田泽游湖泛舟,晏回连漂亮的画舫都叫人准备好了。结果头一句就被人姑娘不轻不重地顶了回来,当下有些束手无措,后头的安排却是不好再提。 晏回无声叹了口气,早知道前天晚上就把人留在宫里好好哄了。再不济,前两日出宫总是使得的,他还想着休沐日再出宫带她去玩,如今休沐日是等到了,最好的时机却已经过了,真是大大的不妙。 “那宛宛想玩什么?”晏回顿了顿,又问她:“听闻姑娘家喜欢打叶子牌?” 唐宛宛慢腾腾眨了眨眼,连呼吸声都变轻了一些,轻声问:“陛下这是听谁说的?” 闻言,晏回心里又是一突。他成日跟一群臣子打交道,好几年没见过陌生姑娘,自然是从宫妃身上得出的这个结论——宫侍会不时地将后宫妃嫔相处的情形报上来。几个妃子闲来无事常常聚在一块儿打叶子牌,晏回才得出“姑娘家喜欢打叶子牌”的结论。 可晏回到底是人精,再精明的老狐狸都能被他一眼看透,何况是宛宛这样将所有心事都写在脸上的?她眼角眉梢一动,晏回就瞧得分明。 “陛下听谁说的”这个问题它不完整,宛宛想问的应该是“陛下是听哪个姑娘说的”。可晏回毫不怀疑自己要是坦诚回答,宛宛会更不高兴的。 心中这么百转千回走了一遭,他面上却丁点不显,只正色道:“母后常和几个老太妃一起打叶子牌,席间欢声笑语,十分自在。” 话落之后,晏回还十分细致地注意到宛宛坐正了身子,抿唇浅浅笑了一下。晏回这才悄悄松了口气,一时心中感慨:怪道人都说女子心海底针的,连宛宛这么个心思浅白的,话里都处处是坑啊!太考验人了! “我不会打叶子牌。”唐宛宛想了想:“不如陛下教我念书吧?” 放着热闹不瞧,反而想看书?这才三日不见,怎么就改了性儿?晏回左思右想想不明白,也不迟疑,应了一声好。 唐宛宛平时读书习字都是在自己的卧房,可陛下来了,这处就不合适了。唐老爷忙把自己的书房腾了出来,又把女儿拉到一边叮嘱了几句:“宛宛只学一会儿就是了啊,陛下平日朝政繁忙,难得歇这么一日半日的,可别把陛下给累着。” “不妨事。”耳力十分好的晏回隔着五步远,也不遮掩自己听到了的事实,甚至主动出声讨好未来岳丈:“朕与宛宛在一块儿,不管做什么都能解乏。” “这孩子就是欢实。”唐老爷干笑两声,拍拍宛宛的肩膀把人送上前:“微臣就在门外候着,陛下有什么吩咐尽管喊人就是。”说完便退出去了,十分的有眼力见。 比起之前去过的御书房,唐家书房要更小,两人并肩坐着,陛下还往她这边倾着身,唐宛宛觉得更挤了。 晏回拿起书翻开看了两行,忽的顿住动作,合上书瞧了瞧,书封之上正是《盛世记》三个楷字。这就是宫宴之上钟宜芬提过的书,是晏回十年前初读唐书时自己的所感所悟,随笔记了下来,被学士整理成了册子。 非他自夸,写这些感悟时虽年纪尚浅,可眼界阅历包罗其中,远非唐宛宛的学识能读明白的;也绝不可能是女夫子要学生读的课本,只能是她自己想读的。 前因后果一想明白,晏回心底一阵阵暖意往上冒:“怎么在看这书?” “我听二哥说这书是陛下十四岁那年写的,何太傅看了大加称赞,叫翰林院人手拓了一份。后来民间学子争相抄录,书馆也开始卖这书了,每年要拓几万册。” 晏回低声笑了:“所以呢?” “陛下真厉害。”唐宛宛毫不吝啬夸奖。 这大概是晏回活了二十三年来听过的最直白的夸奖了,却比朝臣的溢美之词听着要顺耳多了,直叫他通体舒泰。晏回展开夹了花笺的那页,只见满页没一处勾红,也没做什么标记,连翻几页都是如此,一时有些不解:“哪里不懂?” 听他这么一问,唐宛宛眼睛一热,忙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地说:“哪里都不懂,所以没有勾红。二哥给我讲了三遍都听不懂我笨死了” “那又如何?”晏回偏过头,极细致地打量她,似乎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在意的。 温热的呼吸正正好落在她耳畔,左边耳根烫得跟被火燎了一样,右边脸也慢慢热起来了。唐宛宛猛地站起身,把自己的椅子往边上挪了挪,这才重新坐下,小声说:“要不,等我把这三本书都学明白了,再跟陛下好?” 晏回:“” 身为大盛朝最尊贵的人,晏回从来没哄过姑娘。可纵是没先例可循,他也知道此时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不然等宛宛把三本书都学明白了,指不定是猴年马月——到那时,自己的“隐疾”怕是要坐实了。 “宛宛,你认真听我说。”晏回正色道,却见唐宛宛又跟鹌鹑似的缩回了脑袋。晏回心思一转,脚尖勾住唐宛宛身下的椅子腿,轻轻巧巧便将人转了个向,面朝自己,端的是促膝长谈的架势。 四目对视半晌,晏回满肚子搜刮甜言蜜语,总算想到了几句。 “这天底下饱读诗书的姑娘多了去了,可如你这般笨得讨喜的却没几个。” 唐宛宛黑白分明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晏回再接再厉:“这天底下能说会道的姑娘多了去了,可如你这般心思坦诚的却没几个。” 听出这是在夸自己,唐宛宛不由翘了翘了唇角。 晏回却仍觉不够,静默须臾,不疾不徐说了最后一句,低沉的声音如醇香美酒,光是听着都醉人:“这天底下品性纯善的姑娘也不少——可朕欢喜的就你一个。” 身为帝王,不动声色早已成了习惯,越是说到正经事上,晏回往往会越严肃。说这话的时候他还浅浅蹙着眉,与在太和殿跟朝臣议事时没什么两样,压根不像个初识情滋味的年轻小伙。 若是别的姑娘听着这话,指不定会想:假的吧你骗我的吧!你脸上都没个笑模样跟我说你喜欢我!你板着个脸给谁看呢你! 唐宛宛却挺受用,最直接的表现就是晏回刚这么说完,面前的小姑娘就扑进他怀里了,两只手用力箍着他的后颈。 晏回猝不及防,软玉温香却已扑面而来,鼓鼓囊囊的那处离他的鼻尖只有一寸之摇,人还是站在他两腿之间的 脑子浑浑噩噩的,晏回分不清自己的思绪飘到了何处,甚至连“今日穿的亵裤比较紧”这样的念头都在他脑袋里打了个旋儿。 缓了好一会儿,晏回才勉强找回两分清明,垂着眼睑,声音有些哑:“宛宛?”语气是在征询,双臂却不由自主地揽到了人家腰上,抱了个满怀。 可惜一站一坐,这个姿势实在不得劲,她又离得这么近晏回徐徐吐一口气,将人往后送出半步,自己起了身,复又将人搂回怀里。 毛茸茸的发顶贴着他下颔,正好差一个头的高度。晏回整颗心都踏实了。 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觉得动静不对,胸口那处也有点潮润润的。晏回心里一咯噔,想把人拉开来,又被唐宛宛箍得死紧,他舍不得硬扯开,只好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果然湿漉一片。 心尖仿佛被重重拧了一把,晏回却无端想笑,下颔埋在她发顶蹭了蹭,放柔声音问她:“委屈了?” 唐宛宛声音泛着哽,委屈极了:“我不看书了看不懂就是看不懂,学不明白就是学不明白。” “好好好。”晏回一下下轻轻拍她的背,跟哄孩子似的。一边好整以暇问:“宛宛还有什么委屈的?都说与朕听。” “她说思慕陛下!”唐宛宛瘪着嘴,又啪嗒啪嗒掉眼泪:“这话我还没说过呢!” 晏回笑得合不拢嘴:“那你现在说呀,朕听着呢。” 唐宛宛默了好一会儿,赌气哼哼:“就不说。” “不说就不说罢。”晏回又是笑:“留着以后说。” 唐宛宛难过了三天,家里人怎么劝都没能开解。可只跟陛下呆了这么小半个时辰,什么心事都说出了口。然后开开心心去百戏区看了杂耍,晌午在福满楼用了午膳,游过湖泛过舟,原先沉到谷底的心情立马就拨云见日了。 一眨眼就过了十日。 这十天,唐宛宛忙得脚不沾地,宫里送来的宫装常服c绶带鞋袜c簪珥环佩都得挨个试,不合身的还得送回宫里返工。陛下纳妃不过一句话,宫里的针工局和银作局却忙成了陀螺,都得在一个月内赶出来。 即便如此,司寝局发下来的几本图册唐宛宛也没来得及看,唐夫人红着脸说给她先收起来,也不知里边画的是什么。 唐夫人又带着两个儿媳将嫁妆清点了好几遍,每回都要往里头再添点东西,嫁妆单子都改了好几回,力求最好。 等到了入宫前一晚,唐宛宛吃过晚饭就早早回屋睡下了,正开心地在床上打滚,刚好赶上唐夫人推门而入,瞧了个正着。 唐宛宛怕她唠叨,连忙规规矩矩躺好。 “宛宛先别睡呢,娘跟你讲点要紧的。”唐夫人红着脸,将司寝局发下的两本册子掏出来,支支吾吾含糊其辞:“也不知道这书你能不能用得上,按理说陛下有腰伤,兴许是用不上的可也没准能用得上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唐宛宛听不明白:“什么用得上用不上的?” 唐夫人展开画册子,本想一张一张讲过去,略略扫了一眼,又啪得合上了。也不知宫里的能工巧匠怎么这么多,书舍里卖的压箱底往往画工粗糙,从头到尾看完了也是一头雾水。可司寝局发下的这两本却连一根根头发丝都画得精细,什么都能一览无遗。 唐夫人压根不知道这该怎么讲,一时左右为难,又寻思着自家闺女这性子就算是将两本画册看明白了,也不会伺候人,陛下定然早有了这个觉悟。 于是把册子丢给女儿:“宛宛你自己看吧,上头有字也有画。” 她怕唐宛宛不当回事,没忍住又唠叨了两句:“你看得细致些,万一今后能用得上呢?都是说不准的事” 大盛朝的一等皇妃之位极重,不再是像前朝那样乘一顶小轿静悄悄地抬进宫了,入宫时可设卤簿仪仗,可奏钟磬为乐。除了不能身着正红c不能得朝臣一一贺礼之外,用度之上比立后并不差多少。 再加上晏回和太后拿私库贴补的嫁妆,整整九十九抬没得一点水分,装满了奇珍异宝的嫁妆大敞着,绕着京城行了一整圈,当真是十里红妆。连后头的九顶福轿里坐着的都是京城有名的全福老人,直叫满京城的女子艳羡不已。 唐夫人在家门前站了两个时辰,从嫁妆的最首端看到最尾,一早上哭了好几回,晌午迎客的时候都是红着眼睛的,脸上的笑却一直没停过。 而坐在轿子里的唐宛宛听着外头的喧嚣声c锣鼓声c礼赞声,真是好想掀开帘子瞧瞧外头是什么样。又怕掀起了帘子会把福气漏走了,只能硬生生忍着。 一路行过城东秀水街,行过鲁阳大街,行过河安道,行过金粉桥。离宫门越来越近,外头的喧嚣声也渐渐小下来。 小轿从顺贞门进的宫,在长乐宫前又听了一道圣旨,其中大意是夸她恭谨知礼的。可惜用词晦涩,什么“长而贤明”“行合礼经”这些文绉绉的词太多,唐宛宛没能听懂,便直接被抬入了内殿。 这是东六宫之一,长乐长乐,意为一生顺遂和乐,光是这么个名字,便是极用心的。 再有长乐宫是历代宠妃所居,其间也有好几位贵主入主坤极,母仪天下。这也是太后娘娘年轻时住的宫殿。 唐宛宛规规矩矩坐在喜床上,送她入宫的全福嬷嬷先前叮嘱她不要四处走动,她就真的一步不动,只转着脖子好奇打量。 五尺见长的千喜屏风之上满满都是金线绣出的喜字,比正红只差一线的双喜床幔上头绣着许多白胖娃娃,龙纹精雕红木喜床足以躺得下四个人,连床头红木柜上的锁扣都是纯金的 跟着她入宫的四个丫鬟大气都不敢喘,虽然先前一个月就把该学的规矩都学明白了,也早就知道宫里是寻常人想象不到的奢华,却还是被眼前所见给惊到了。 听到屋外有人轻声叩门,小芷忙跑上前去开了门,进来的四个宫女各个提着一只小食盒。待请了安之后,为首的大丫鬟笑吟吟问:“娘娘方入长乐宫,小厨房尚摸不准娘娘的喜好,挑最拿手的吃食做了几样,娘娘看看想用些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夜色 食盒一一打开, 大大小小一套青花釉下彩的盘子亮得能透出人影, 盘中装着各样美食,可惜里面盛着的份量太少了,叫人都不忍落筷子。 唐宛宛饿了大半天, 正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该等陛下晚上过来的时候一起吃。却见面前站着的丫鬟福了个礼,温声笑说:“奴婢名红素。”另三个也跟着介绍, 分别名为絮晚c花著c牵风。 “啊。”唐宛宛眨了眨眼,明显没搞明白状况,只好说:“都是好名字。” 她执起筷子要吃的当口, 却见面前的四个丫鬟都围到了桌边,看模样是要帮她布膳。入宫好几回,唐宛宛却还是头回见到四个丫鬟一齐布膳的阵仗,忙说:“我自己来, 你们退下吧。” 四个丫鬟面面相觑,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头回见面不是该给她们立规矩吗?或者软硬兼施地敲打一通?娘娘怎么一句没提? 为首的红素瞧了瞧唐宛宛身后站着的四个丫鬟, 心说这几位是跟着娘娘进宫的,自然是亲信无疑。难不成娘娘让她们退下,就是在告诫她们要清楚自己的身份?又或者是娘娘初来乍到, 不信任她们,连吃食都不敢假以人手? 红素几人一时为难得要命:该怎么表达“我们不是普通宫女, 我们是太后专门指给您的大丫鬟啊”? 主子的话不敢不从, 只好这么惴惴不安地退出去了。 御书房里。 晏回明显心不在焉, 案上的奏章还剩一小沓, 要紧事都处理完了, 剩下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他提笔批了个龙飞凤舞的“驳”字,便将这份折子合上了,出声问:“什么时辰了?” 一旁的道己听得直笑:“陛下,您已经问了三回了,还得大半个时辰呢。” 宫妃头回承宠要按规矩来,皇帝得到天黑之后才能过去,白日宣|淫是大忌讳。他要是天没黑就去了,再留宿那么一整夜,指不定明早就得有御史的折子摆在案头上了。 如今正是秋末,戌时以后天儿才能黑下去。晏回徐徐吐出一口气,又翻开下一本折子,心说还得耐着性子等等,让宛宛初入宫便遭人诟病,却是不美。 又坚持了两刻钟,日头西沉,天色还没大黑,却已经昏暗了。晏回也不再为难自己,乘着御辇去了长乐宫。 长乐宫离御书房极近,御辇只行了约莫两刻钟。晏回先前选定这处宫殿不光是图它名字吉利,还有别的考量。 一来德妃的柔嘉宫跟长乐宫一东一西,离得远远的;二来,晏回琢磨着把自己的御书房分一半出来,以后他在这边批奏章,宛宛就在那边写课业,多好啊。如此一来,就挑了离御书房极近的长乐宫。 他正要行入内殿,却被一个丫鬟拦了一拦。小芷跪在门廊下,声音都有点颤:“陛下,娘娘在沐浴呢。要不,您且等等?” 晏回瞥她一眼,蹙着眉,挥挥手让她退下去了。心中倒有些无奈,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这丫鬟看模样也是个蠢的,自家主子这都已经入了宫,她却还当小姐一样护着呢。 明明心中敞亮,晏回进里屋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声,入目便是五尺见长的千喜屏风,上头整整一千个喜字,其字体运笔结构都各有不同。原帖是晏回停停歇歇写了十来天才成的一幅字,自己瞧着甚为满意,可惜时间太赶,针工局绣得有些糙了。 里头正在沐浴的唐宛宛哼着一只欢快的小调,没听出是什么调子,估计就是一时兴起瞎哼哼的。 晏回听得好笑,寻了张阔椅坐下了。隔着一扇薄透的屏风与微袅的水汽,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欣赏,自是别有滋味。他闷不吭声坐了半刻钟,才出声说:“出来吧,水凉了。” “陛下?”唐宛宛吓了一跳,也意识到当下是个什么处境,忙抓过外衣披在身上,光着脚跳上床把自己严严实实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晏回眼角直抽:“你就这么的上床了?” “陛下都不说一声就进来了”唐宛宛小声埋怨,又不好意思地摸了一把身下的锦绸,果然的。 好在先前换下的衣裳还在床上,唐宛宛伸出一只手四处摸了摸,摸到了小衣亵裤,中衣没找着,大概是掉地上去了。 她麻利地在被窝里摸索着穿上了小衣,又将外衣扣好,这才敢爬出被子,去床头柜里翻了翻,也没找到能换的床单,不知道丫鬟们放哪儿了。 紧跟着听到了一阵窸窣声,唐宛宛扭头瞧了一眼,“啊”地惊叫了半声。因为陛下脱了衣裳,全身只剩一条亵裤,就这么裸|着上身跨进浴桶去了,腰身窄紧,背肌分明。 “陛下你你你”唐宛宛脸色涨红,却立马想起了昨晚认真看过的春|宫册子,知道夫妻就得这么赤诚相见,这才闭上嘴巴,心中却跟一百面大鼓齐敲,砰砰砰砰地响。 这么一来,她也不敢再找床单了,又飞快地缩回了被子里。 晏回也没叫人换水,就着她用过的水洗了洗,唐宛宛砰砰砰的心跳声还没恢复如常,陛下就已经洗完了,只着一条湿透的亵裤坐到了床边,拿起一方干布巾擦身。 瞧见唐宛宛缩成个粽子样,还紧紧闭着眼睛,晏回唇角翘了翘,十分好脾气地容她再缩一会儿,问她:“你上月生辰过了,如今是十七,我可有记错?” 唐宛宛紧闭着眼睛点点头。 晏回擦干了身子,丢开了手里的布巾,又莫名笑了一声:“不小了。”他一边说话,一边不由分说地抓起了她被子一角,唐宛宛猝不及防,立马瞠大了眼睛,忙把失守的那边抓回来。 两人跟拔河似的,一人抓着一头,晏回一点一点把被子从她手里抽|出来。待没了遮挡,唐宛宛开始慌了。 她的里衣不知掉哪儿去了,而外衣那一整排金线编成的盘扣都系错了,方才是在被窝里穿的衣裳,里头的兜儿还没穿正,缝隙之中露出一片大好风光,自己还浑然不觉。 晏回呼吸微滞,盯着她身上石榴红色的海棠宫裙细细打量半晌,还不待她开口,手下稍稍用了些力,盘扣就尽数断了,宫裙半|遮|半|露地卡在手臂上。 唐宛宛彻底傻了。 “宛宛听话。”晏回坐在床边,好整以暇道:“该就寝了,脱了吧。” 唐宛宛咬着下唇,以穷苦长工看地主的眼神瞪着他,好半天脱出了一只胳膊。晏回看不过眼,把另一头也轻轻松松剥了下来,随手丢到了地上。 “怎么能扔地上!”唐宛宛惊叫:“那衣裳上头绣的金线都有一斤重!” 晏回眼皮一跳,口中直说:“这石榴红的色儿实在不衬你。且等两年,给你换成正红的。” 唐宛宛飞快地滚到床脚,只穿着小衣,露出的一截细|腰在晏回眼前打了个漂亮的旋儿,白|嫩嫩的跟豆腐似的,一边还不忘说:“我觉得正红也不好看,能换成鹅黄的不?或者水绿的?湖蓝的?杏黄的?丁香色也好啊” 话说半截,忽然卡了壳:“陛下!你压我做什么?” 晏回闷声笑了笑,黑黝黝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摸了摸她的发梢,还带着些潮润的水汽。他也没打个招呼,这便埋低了头。 方将眼前那朵红通通的耳珠卷入舌,脸上便呼上来一只巴掌,唐宛宛使劲把他的脸往一边推,表情惊惶:“陛下你做什么呢!” 晏回:“” 想爆粗口怎么办 他撑在唐宛宛身上,灼亮的眸子锁着她看了半晌,还没带起兴致,自己又笑了。这么一笑,先前的两分旖旎彻底散了个干净。 下不去口,也舍不得。 这么笨,合该捧在手心里宠的。压在身下欺负,总觉得委屈了人家姑娘。 可晏回又深知万事开头难的道理,总不能因为太喜欢就不下手,就一直卡在这里。费点儿劲多教上几回,以后就是一片坦途了。 念及此处,晏回双手固住她双肩。唐宛宛还在发愣呢,眼前一黑,便见他俯身再度吻了下来,这回确实一点都挣不得了。 等到她的舌尖都被吮得发麻,晏回才挪开一点,灿亮的烛光再次入眼,唐宛宛已经软了身子。她望着床帐顶上绣的胖娃娃喘了好一会儿,伸手在嘴唇上摸了一把,小声嘟囔:“这跟书上画得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晏回笑着问,心知她说的书是指那两册春|宫册子。 “书上没画这一步!”唐宛宛扭头瞪着他控诉:“陛下怎么能不按书来!” 晏回额头抵在她肩膀上笑得不行,平时不见她如此好读书,这会儿倒将两本春|宫册子奉为金科玉律了。 那书他也看过,里头只有各种各样的姿势,前头该做什么却是没有的。他低头又在她唇角亲了一口,这才慢悠悠反问:“谁说必须得按着书来了?” 唐宛宛哑口无言。 手下的兜儿是细绸做的,滑不溜手,将最美好的景致藏在其中。晏回收回视线,一只手撑在她颈侧,亲了亲她的眼睛,低声询问:“怕不怕?” 唐宛宛神思一晃,不知想到了什么,眨眨眼:“如果我说怕,陛下是不是要拿把匕首割破手指,然后在那块白帕子上抹两滴血?” 晏回的呼吸又绵长了些,眸中带着两分笑:“这又是你从哪儿听来的?” “是我从小话本里看来的。”唐宛宛喜滋滋,爹娘哥姐还有身边的丫鬟都说她看那小话本是不务正业,一点用都没有。每每找到点用处的时候她就特别乐,此时也一样。 ——看吧?小话本也不是百无一用的是吧? 晏回含|着笑“嗯”了一声,手探至她背后去摸小衣的绳结,一边分出心神问她:“还从话本中学了些什么?与我说说。” 等唐宛宛讲完自己多年从小话本中得来的经验,身前已经没了遮挡。他气息所过之处,酥|麻之意一阵阵地泛起。 唐宛宛忽然就回过味来了,双手叠着护在身前,抿住嘴不吭声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瞅着他。晏回莫名升起两分心虚,死活下不去手了。 为了掩饰这种心虚,他低声问:“你娘岳母大人,就没有教过你什么?” 唐宛宛想了想,很坦诚地回答:“我娘说不用教。她说陛下天纵奇才,一定什么都会,让我乖乖躺着就行,要是舒服了就哼哼两声。不舒服也得哼哼两声。” 晏回笑得岔了气,手肘劲儿一松,就沉甸甸压她身上了。唐宛宛被他压得差点别过气去,一时连尊卑都忘了,攥着拳头在他背上捶了两下。 捶完自己傻了眼,先前学了一整月的宫规都窜到了脑子里,比如“不得损伤龙体”“不得以下犯上” 唐宛宛又联想到后头的惩罚,心里一咯噔,立马跟滑不溜手的泥鳅一样从晏回身下钻了出去,跪在床上低着头小声说:“陛下恕罪,我不是故意打人的。” 晏回慢腾腾“嗯”了一声,掐住腰将人重新捞了回来,低低笑说:“今晚我怕是不止受这两拳头,提前恕了你的罪。” 见怀里的姑娘眼神茫然,心知她没听明白,晏回还多叮嘱了两句:“今晚任你以下犯上。只有一条你记住了:可万万别半道儿跟我请罪,朕受不住这个。” 唐宛宛还没听明白,洞房之夜就真正开始了,他的吻落到哪儿,那处就随着他的唇|舌发颤。从兴致初起,到欲拒还迎,再到丢盔弃甲,也不过是半个时辰的事。 身下的锦缎皱得不像样,唐宛宛忽然颤着嗓儿问:“陛下您不是有腰伤吗?” 晏回动作一滞,声音哑得厉害:“多年前的旧伤,早就养好了。” “那那那陛下的隐疾呢?”唐宛宛又问。 晏回额角青筋欢快地跳了几下,从她身下退出些许,又狠着劲儿撞了进去,满是碎汗的细|腰在他手中抖成一团。听到怀中人猫儿一样的细弱哭声,晏回这才满意,以真凭实据作出了最有力的反驳:“坊间传闻,也能信?” 唐宛宛在喜床之上沉沉浮浮浮浮沉沉,得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教训:传言害我! 那一夜,唐宛宛在大盛朝最最尊贵的陛下|身上挠出了无数血道道,总算明白了为何先前陛下说“今晚任你以下犯上”。 而晏回在蚀骨销|魂的滋味中以惊人的意志力让自己缓着动作,出神地想:明儿一定给这猫崽子剪了指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宫妃 天还没亮,晏回就醒了。 身为帝王何其苦哉, 就算给他个休沐日也照旧睡不好, 半梦半醒之中总想要睁开眼看看时辰。何况今天还不是休沐, 朝会不能耽误。 晏回无声叹了口气, 垂眸亲了亲怀里白嫩嫩的姑娘。大概是小衣卡得紧, 有点呼吸不畅, 她微微启着唇小口小口换气。晏回从她衣下探手进去,解开她小衣的结扣, 将兜儿扯了出来。 昨晚上她累得手指都抬不起来了,却死活要爬起来穿中衣, 防他防的跟什么似的。 这么大一张床,她睡得四仰八叉的,愣是把晏回挤到了床沿,晏回忍了好久, 快要被挤到地上时才忍无可忍地将人捞进自己怀里。此时她大半条腿都露在被子外边, 被红色的喜被衬得莹亮亮的,晏回下腹一紧,挪开了视线。 胳膊上好几条血道道,背上隐隐作痛的地方更多, 晏回赤着足行到等身镜前背过身照了照,当真惨不忍睹。他寻思着这几日更衣沐浴的时候还得避开人,省得内侍瞧见了大惊小怪的。 宫妃侍寝损了龙体按例是要受罚的, 虽然有他在, 罚是不会罚, 被旁人瞧见了却难免落人口舌,秘而不宣才是上策。 这么想着,晏回又去跟守门的暗卫要了瓶上好的金疮药,将痕迹深的几道指甲印随便涂了涂,无声叹了一口气——大清早跑到殿门口暗卫要金创药的皇帝也是没谁了。 晏回又掀起她衣裳看了看,视线略略打量了一个来回,除了昨天没控制住手劲在她腰侧留下了小小两块青紫印,身上再没什么别的痕迹,晏回都佩服自己的自制力了。 内侍还没来唤,想来是离上朝的时辰还有一会儿。念及此处,晏回心中一动,去唐宛宛的梳妆台下翻了翻,找出了一把小剪子。 昨晚折腾了大半宿,后又换水沐浴,丑时的更声响了两人才睡下。清晨唐宛宛睡得正沉,是被一阵“咯嘣咯嘣”的动静吵醒的,深色的床帐敞着一道口,暖黄的烛光从外头漏进来。 稍稍一动,唐宛宛就觉得右手被人抓着,她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打了个呵欠:“陛下你做什么呢?” 晏回垂眸瞧她一眼,手中拿着一把小剪:“给你剪指甲。”话落又是“咯嘣”一声。 “大早上的剪什么指甲啊?”唐宛宛缩了缩手,没能缩回来,只能靠在床头等着陛下剪完。 她的指甲光滑圆润,留得挺漂亮,晏回先前修修磨磨,把左手的大拇指剪得有点秃了,此后每一根都极细致,怕是比平时批阅奏折还要上心。剪完之后,又拿锉子给她细致地磨圆指甲,这才作罢。 唐宛宛醒了醒神,掀起眼皮往床帐外瞅了一眼,拖着声感慨:“天亮了啊。”刚撑着身子想坐起,腰一软又栽了回去。 晏回没来得及把人捞住,眼睁睁看着她摔回了床上,瞧得直乐,又低头偷了个香:“再睡一会儿,晌午吃饭前起来就行了。” “真的?”唐宛宛眼睛亮了一下下,很快摇摇头:“可先前荣莲女官说这一天得早早起来,去给上皇和太后请安呀。” 晏回在她腰上捏了一把,唐宛宛又疼得龇牙咧嘴的,被陛下一通嘲笑:“你这腰酸腿软的,还怎么去请安?” “还不是都怪你!”唐宛宛在他胳膊上打了两下,把这禄山之爪从自己身上挪了下去。昨晚被翻来覆去欺负了好几遍,眼泪都流了一汪儿,却只换来更变本加厉的欺负,任是个泥人都有几分火气。 可这话脱口而出,唐宛宛立马察觉这又是以下犯上的话,自己又犯了忌讳。她小心觑了晏回一眼,眉眼疏淡一言不发,也不知道是生气了没有。 唐宛宛拿枕头把脑袋一蒙,缩成个鹌鹑样小声哼哼:“陛下要罚就罚吧。” 晏回没作声。 唐宛宛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好半晌没听着动静,心说陛下应该是离开了,有点委屈地从枕头底下钻出来,抬眼一看,陛下仍然在原地坐着。 左手拿着一只雪梨,右手拿着一个果刀削皮。大概是头回自己削梨子,动作十分生疏,简简单单一件事他却做得极细致,虽梨皮从中间断了好几回,削出的梨子倒是极为讨喜的模样。 然后把梨子切成块放进了一旁的玉碗中,待插好了银签,这才将玉碗送到她眼前,又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微微笑说:“朕要上朝去了,下了朝来喊你,晌午去母后那里用膳。” “不去请安,太后娘娘会不会觉得我不懂礼?”唐宛宛犹豫着问。 她竟能想到这一茬,晏回倒是有些意外了,也耐着性子解释:“父皇身子不好,老两口都起得晚,平日都是辰时正才起身的,你这会儿过去了还扰了他们晨觉,你说是不是不好?” “知道啦。”唐宛宛笑得眉眼弯弯,捧着梨碗坐在床上,对勤勤恳恳去上朝的陛下挥了挥手。 待陛下走了,她吃着梨子心花怒放,昨晚受的欺负立马忘了个干净,心里只有一道声音:陛下怎么能这么好呢!也不知这贡梨是哪儿产的,跟冰糖似的甜,唐宛宛在床上一连滚了好几圈才把这口糖消化掉。 刚进门的红素和絮晚大惊失色:“娘娘您怎么啦?可是头疼?来人啊快传太医啊!” 唐宛宛:“” 三言两语将这茬带了过去,红素这才说:“娘娘快些洗漱,几位娘娘来长乐宫看您了,奴婢们将人请到了正殿。” “怎么来得这么早?”天刚蒙蒙亮,唐宛宛手脚麻利地更衣洗漱,她还记得她娘之前叮嘱的话。 唐夫人怕女儿不明白后宫是什么样,又不知该教她些什么,只好打了个比方,她说:“宛宛啊,你就把后宫那几个比你年长的姑娘当成是自己的同窗,就好比你们都在同个学堂读书,陛下就是夫子,她们怎么做,你就跟着学。别做最打眼的,也别落了后。跟她们别走太近,也别疏远了。” 唐夫人这比喻本就不当,唐宛宛还“深刻”领会了其中精髓,打算好好跟人处关系的。 不到一刻钟,手最巧的絮晚就给她绾好了一个漂亮的朝云近香髻,这个发髻足有唐宛宛大半个脑袋高,看上去挺有气势的。她对着镜子照了照,左右晃了晃脑袋,头发盘得还挺紧,并不会随着她左右摇摆。 絮晚看得好笑:“娘娘放心,奴婢梳了五年头了,不会出错。今天赶得急,挑了个简单的式样,以后奴婢给娘娘梳更漂亮的。” 唐宛宛有点窘,默默瞧她一眼,总觉得絮晚这话跟哄小孩似的。 正殿坐着的德妃几人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几个小丫鬟送上茶点来,冯美人拿帕子捻起一小块来尝了尝,蹙着眉尖问:“这糕点是谁做的?不甜不咸的,这是什么怪味?” 小丫鬟唯唯诺诺答:“回娘娘的话,这是小厨房的糕点师傅做的五谷养生糕。” 冯美人将那块糕点丢回玉碟中,又嗔了一句:“什么怪味儿!” “妹妹就别迁怒了。”一旁的侯美人眉宇之中两分愁:“那糕点师傅原是什么吉利国人,后来又在御膳房中学了几年,一直留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这回太后特意将她指了过来。这五谷养生糕兴许就是那糕点师傅新琢磨出来的花样,你我又哪里吃过呢?” 冯美人不作声了。德妃面色一冷,却是什么话都没说。 唐宛宛一路快步行到正殿,身后几个丫鬟手中都捧着一个红木匣子,这些见面礼是提前备好的。临进门的时候,唐宛宛忽然停住了步子,拍着胸口深吸了好几口气。 红素几人不明所以:“娘娘怎么了?” 唐宛宛坦言:“其实我有点紧张。”按她娘所说,这就是同窗头回见面,日后要打几十年交道,自然得紧张一下。 “娘娘放心。”红素掩着嘴笑了:“有奴婢们在呢,她们不敢欺负娘娘的。” 一主一仆鸡同鸭讲,唐宛宛却莫名多了两分底气,掏出小妆镜来对着笑了笑,觉得脸上笑容十分真挚,这便抬头挺胸走进去了,进门还没看清人,开口便笑盈盈说:“大家都起得好早啊。” 德妃娘娘将来人上下一打量,瞧见那跟她同品级的宫裙,几不可察地拧了拧眉,很快又恢复如常了,赞道:“瞧妹妹这模样水灵的,莫怪陛下留宿一整晚,我瞧着都喜欢。” 冯美人耐不住性子,当下粲然一笑,将准备了好几天的话倒了出来:“嫔妾上月时听闻贤妃娘娘要入宫,欢喜得不得了,可算把您盼进来了,一时半会儿却又不知道该送什么。嫔妾听闻娘娘母家拮据,想了又想,忍痛将我宫里的红珊瑚宝树送了过来,娘娘看看可喜欢?” 唐宛宛隐约觉得这话听着有点怪,一时半会儿却又没想明白哪里怪,还没来得及答,又有一人说话了。 德妃也说:“本宫给妹妹备的是一匣子南洋金珠,这是京城都少见的稀罕物,听说是从南面海里弄回来的。前年陛下赏了朝中几位一品要员,妹妹怕是没有见过。我瞧着妹妹身上的首饰太过素净了,拿去做簪珥做链儿,什么都好。” 钟昭仪笑着摇了摇头:“嫔妾可没有她们这么多好物件,听闻娘娘爱念书,带了几本古籍来,娘娘可莫要嫌我寒酸。” 要放到平时,礼尚往来的道理唐宛宛都明白,也知道该怎么答才合适。可这会儿人太多了,又是一句接着一句的,她实在应接不暇,只好说:“谢谢。” 德妃身旁的丫鬟捧着那盒南洋金珠行上前来,她明明走得极稳当,却不知怎的,临到唐宛宛跟前了忽然一个趔趄,将匣子里的金珠洒了一多半。 “娘娘恕罪!”丫鬟满脸惊惶,忙跪在地上去捡那四处乱蹦的珠子,一边急声请罪:“奴婢一时失手,求娘娘恕罪。” 唐宛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德妃美目一厉,斥道:“糟蹋了本宫要送妹妹的见面礼,还不自己掌嘴!” 丫鬟白了脸,膝行到唐宛宛面前,伸手就掌自己嘴巴,手下一点没留情。 光是听这动静,唐宛宛就被骇了一跳,忙要起身把人扶起来:“不用不用,你别” “让妹妹受惊了。”德妃起了身,面色为难道:“扰了妹妹的兴致,本宫实在过意不去,明日再给妹妹补上一份见面礼。” 一群人风一样地来了,又呼啦啦地走了,只留下个一脸懵逼的唐宛宛。呆了好半晌,喃喃自语:“这是做什么来了?” 身后的小芷跟她一样浑浑噩噩:“奴婢也不知道啊。” 红素几人对视了一眼,各个神情复杂。 太后娘娘身边的丫鬟太多了,看重的都是那几位姑姑。一月前,听闻太后要给贤妃娘娘挑四个大丫鬟,红素几人是自己表了意愿意过来的,为的就是在这宫里出人头地。在太后身边是出不了头了,可若是娘娘有幸得了圣眷,将来她们几人兴许也能像荷赜姑姑那般当上一等女官,在这宫里也算是有了倚仗。 红素心中暗道:下人与主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家娘娘年纪轻,又是刚进宫,不识人心险恶,自己这个大丫鬟就得先扛起来。 这么想了一通,她便开了口:“娘娘不能大意,若是奴婢猜得没错,德妃娘娘这是给您下马威呢。” “下马威?”唐宛宛迟疑着问:“那她不是应该冲过来打我吗?打自己的丫鬟是怎么回事?” 红素苦笑道:“娘娘不能想得这么浅,就比如那丫鬟不小心把珠子给洒了,可谁知她是不是故意如此的?兴许只是受了她家主子指使,刻意做一出戏给您看。” “她为什么要这样啊?”唐宛宛眼神更茫然了:“德妃不是在西六宫住着吗?大老远的跑过来,就为了专门跑我面前打自家丫鬟?这是什么道理啊?” 一向能说会道的红素当下哑口无言,她入宫已有十个年头,再多的腌臜事也见识过,早把人心的弯弯绕绕看得明明白白的。可此时被唐宛宛这么几句一通绕,自己也被她带进了沟里,一时竟觉得自家娘娘说得挺对。 ——这大老远的跑过来,又掌了自己丫鬟的嘴,还丢了自己的脸面,这不是闲的吗? 红素往好里想了想:兴许那一匣子珠子就是丫鬟不小心给洒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鹦鹉 德妃前脚出了长乐宫, 后脚就到了慈宁宫。 太后娘娘正在园子里逗鸟儿,一排鹦鹉挨挨挤挤站在竹栖木上嘎嘣嘎嘣嗑瓜子。这只说“太后吉祥”就赏它一颗瓜子;那只说“太后金安”,也给赏一颗瓜子;再有一只说“皇上早生贵子”——被赏了一碟瓜子。 一排鹦鹉都鬼精鬼精的, 一时间“皇上早生贵子”“太后早抱孙子”“儿孙满堂福临门”“大皇子二公主三皇子四公主”一类的吉利话不停往外蹦, 虽然怪腔怪调的, 可咬字还挺清楚,可见太后调|教有方。 “瞧这一群鬼灵精!”太后瞧得合不拢嘴:“赏赏赏!都赏!” 荷赜和乐霁姑姑笑得无奈,心说太后娘娘真是越老越闲,成日就这点乐趣了。说来也是, 她老人家有夫有子有倚仗,若是陛下再添几个皇子公主,儿孙绕膝就再美不过了。 德妃刚走进园子就听到这么几句, 不由心里一堵,笑着行上前来:“母后好兴致。” 太后眼中的笑淡了两分,面上却不显, 也笑着问:“今日不是请安的日子, 子羡怎么来我这儿啦?”荷赜上前想扶她坐下,太后却摆了摆手, 照旧拿着瓜子逗鸟。 她不坐, 德妃也不好坐下,行到了廊下站在太后身侧,迟疑了好一会儿, 这才徐徐开口:“今晨嫔妾同几个姐妹一同去长乐宫给妹妹送见面礼本是出于好意, 却闹了些不愉快的事。” 太后手上一顿, 没作声。 德妃继续往下说:“嫔妾想了又想,觉得这事妹妹做得不妥当,有心给她提个醒,却又怕妹妹不待见我;我与陛下说,又怕陛下多心。” 德妃轻叹半声,笑得发苦:“嫔妾实在为难,只能来这儿与母后说说,您见了妹妹的时候给她提点一二。” 太后听得意兴阑珊,心中不耐却没上脸,只问她:“到底什么事?你直说就是。” 德妃回头使了个眼色,先前那挨了打的丫鬟顶着脸上红通通的巴掌印跪在廊下,怕太后老眼昏花看不清,还特地扬起小脸,含着一泡眼泪唯唯诺诺道:“今晨,奴婢将我家主子送给贤妃娘娘的南洋金珠洒了,惹贤妃娘娘不高兴了。” 德妃又是一声叹:“原本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一个犯了错的婢子而已,妹妹瞧她不顺眼,怎么罚都不为过的。可嫔妾想着妹妹初来乍到就这般责罚下人,怕是于她名声不利,会被那些个多嘴的宫人嚼舌头。” “真打啦?”太后娘娘逗鸟的手一停,扭回头诧异问:“宛宛让人打的?” 德妃作出一副“我不是故意告状,但您要问我不得不说”的复杂表情来,徐徐说:“几个姐妹都在旁边看着呢,嫔妾怎敢夸大其词?” 她小心觑了觑太后的神色,又垂着眼睑为难说:“今早不欢而散,我便带着几位妹妹各回各宫了。听闻贤妃妹妹给另几个都送了回礼,连冯侯赵美人都没忘,却独独没给嫔妾回礼唉,怕是因清晨之事对我生了怨。” 太后“唔”了一声:“继续说。” “嫔妾本是好心,却落了埋怨,可姐妹们都是一家人,口舌之争反倒伤了情分。嫔妾也无甚委屈的,只是回了宫左思右想,总觉得妹妹此举不妥。妹妹是陛下的身边人,行|事无度怕是会落人口舌,嫔妾这才想让母后您帮着提点几句。” 说话间,德妃学着太后的样子从一旁的小碟中捻起几枚龙井瓜子去喂鸟,她面前站着的鹦鹉正是太后娘娘的那两只心头好。 绿凤头歪着脑袋瞧了她半晌,忽然啪啪拍着翅膀把德妃的手打到了一边去,张嘴直叫:“坏东西!坏东西!” 德妃:“” “哎哟我的小祖宗哎,您怎么又乱叫!”一旁的侍鸟太监苦了脸,忙说:“这不是坏东西,这是德妃娘娘,该说‘娘娘吉祥’。” 平时总是为西湖龙井炒瓜子折腰的鹦鹉今天却一点都不买账,嘴皮子溜得飞起,一连叫了十几声“坏东西坏东西坏东西”。旁边的红凤头是他媳妇,自然也跟着叫。听得小太监都要给这俩小祖宗跪下了。 这两只鸟儿原本十天半个月也不喊一句“坏东西”,偶然蹦那么一声半声的。可先前被晏回送出宫在唐宛宛的小院里住了十来天。唐宛宛闲来无事的时候常常坐在院子里逗它们玩。 怎么玩呢?鸟儿叫一声“坏东西”,唐宛宛跟着还一句嘴,也骂“坏东西”。一人两鸟能这样对骂半个时辰,俱是乐此不疲,直到一方口干舌燥才停。 所以这两只鹦鹉将这词儿越喊越顺溜。有了它俩带头,满满一园子鹦鹉——除了那几只至今没学会说话的傻鸟——全跟着喊“坏东西”,一时间此起彼伏,场面十分好看。 唯独德妃脸色难看得要命。 小太监不停说:“这是德妃娘娘德妃娘娘!贤良淑德!娘娘吉祥!” 太后跟看戏似的笑得前仰后合,拿帕子揩了揩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小李子,你跟一群鸟讲什么道理?” 小太监没办法了,只能叫身后几个太监将鸟儿一一送入笼中。这些个小祖宗不能打不能骂不能饿,只能关进小黑屋去面壁思过了。 太后娘娘收回视线,被荷赜姑姑扶着坐在石凳上,指了指一旁的位子让德妃也坐下,这才慢悠悠说:“本宫年纪大了,你们年轻姑娘的事儿我也不好掺合。” “宛宛呀孩子脾气,年轻人性子容易急,她刚进宫呀心性还不稳,你就别去招她。子羡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那c那c那同在陛下|身边伺候,总不能不打交道啊!”德妃说话都磕巴了。 老太后慈眉善目道:“宛宛平时要念书,只有休沐日才能来我这儿请安,你们几人却是逢一五请安。再说你俩人一个住东头,一个住西头,平时也碰不着。就算偶尔御花园里见着了,你怕生了龃龉,另换条道儿走不就是了?” 德妃听得都傻了——这哪里是劝架?这心都偏到咯吱窝去了! 难道不是应该给那挨了打的丫鬟赏两样首饰安抚安抚,再跟她说“你放心,母后会为你做主的”,最后把那贱蹄子拎过来训两句话吗?就算不训她,也该旁敲侧击地批评两句,好歹给那小贱人添点堵。刚入宫就在太后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日后还怕收拾不了她吗? 太后年轻时不是最厌恶妃嫔设私刑惩治下人吗?难不成这逗鸟儿逗久了,连性儿都改了吗? 德妃气得差点揉碎了帕子,心里头梗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快要把自己给噎死了。方才面上的委屈模样还是作出来的,可此时这委屈成了真的。 默了半晌,她艰难挤出一个笑:“听母后的意思,妹妹是还要念书的?母后您也知道,先前陛下从翰林院招了个侍讲学士入宫,教我们姐妹几个读史书识大义。” “那学士果然是难得的人才,嫔妾们受益匪浅。”德妃瞧了瞧她的神色,征询道:“不如叫妹妹也来与我们一起上课?” 德妃话音刚落,还没等到太后开口,身后就传来一声冷沉沉的回答:“不必。” “陛下?”德妃骇了一跳,忙起身回头行礼,见陛下神情冷冰冰的,当下心里就是一咯噔。 再瞧见唐宛宛也站在陛下|身侧,德妃心中更慌了:也不知两人来了多久此时对峙她是不怕的,毕竟几个姐妹都是聪明人,该怎么说她们都清楚。可无论她能不能将这茬安在唐宛宛身上,都会惹来陛下的厌嫌,怎么算都是她输了。 心中这么一盘算,德妃只好硬生生接上先前的话头,定了定心神,浅笑着问:“那学士教我们六人尚有余力,正好妹妹也入了宫,不如我们姐妹几个一齐去听那学士授课,也好同妹妹亲近亲近。陛下您觉得如何?” “不如何。”晏回一副经过深思熟虑的模样,淡声答:“你们几人入宫之后学业早已荒废多年,如今学的都是些粗浅知识;而宛宛读书八年没停过,比你们学的好一些。进度不同,那学士怎可一同授课?再者说宛宛在何家学馆的课业还没念完,贸然换夫子反倒不美。” 德妃深深吸了一口气,寸长的甲套深深嵌入了掌心,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有点不敢置信地问:“陛下的意思是妹妹还要在宫外念书?” “有何不可?”晏回眉梢微挑。 德妃勉强撑起一个笑:“嫔妾觉得此举不妥,便是咱们大盛朝史上也从没有一个入了宫还要在外头学馆念书的皇妃啊。” 闻言唐宛宛也忙说:“对啊对啊,怎么入了宫还要上学的?” 半月前她已休了学,唐家人都觉得宛宛入宫之后就不可能再在学馆念书了,唐宛宛还依依不舍地跟同窗告了别,顺便发了好几袋喜糖。 这半个月没有繁重的课业和夫子的唠叨,每天都开心得不得了,怎么还会想再入魔窟?再说喜糖都发了一轮,跟何家姑娘抱头痛哭了一轮,如今再回学馆上课不得被她们笑话死? 晏回笑笑:“既没有先例,那你就做这头一个。将来史书上载——‘晏氏宛夫人读书二十载,一生不忘治学,堪为后妃表率’,将来后代子孙把你读书的事迹画在宫训图上,留待后人瞻仰,这多好啊!” 唐宛宛满脸悲愤地看着他。 德妃连笑都挤不出来了,小两口在她眼前打情骂俏,伤害成倍暴涨,红着眼睛说:“嫔妾先行告退。” 那个丫鬟也赶紧起身跟上,走的时候还不忘以双手护着脸,生怕陛下瞧见了会再多问两句,到时就解释不清了。 这是唐宛宛入宫之后的头一回家宴,前几回留膳时太上皇都没出现,这回人来了。太上皇约莫知天命的年纪,精神矍铄,鬓角却有点点斑白,瞧着比陛下严肃多了。唐宛宛不敢细看,行过礼便低了头。 太上皇却把她和晏回仔细瞧过,提唇笑了笑,只蹦出两个高深莫测的字:“甚好。”大抵是平时不苟言笑,这笑也是硬邦邦的。 用完午膳他还送了唐宛宛一盆文昌竹当见面礼,竹叶青翠欲滴,小小一盆精致得很。这文昌竹乃是民间学子常用的,风水学上讲文昌竹可聚才气催文昌,算是一样小小的风水法宝。 吃过饭后,晏回又勤勤恳恳地去御书房批奏章了,唐宛宛留下陪太后遛弯消食,跟荷赜姑姑一边一个扶着太后。她心里有事,便有点不专心,一不留神被脚下的石子路绊了个趔趄。 好在太后心宽体胖,不光没被她带倒,还把她扶稳了,嗔了一句:“宛宛想什么呢?走路都不留神。” 唐宛宛迟疑一下,声音有点闷:“太后娘娘,我没打人。” 太后拍拍她的手,笑得直眯眼:“宛宛是好孩子,别理这些个糟心事。你吃好睡好心情好,跟皇儿感情好好的,这就皆大欢喜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回门 荷赜姑姑在太后身边跟了二十年,能将太后的每个表情每句话都揣摩得透透的:这吃好睡好心情好感情好, 还怕孙子来不了么? 如今已经九月初, 满园的菊花争奇斗艳。太后慢悠悠地在园子里踱步, 一边给唐宛宛介绍名贵的菊花品种。只是她不爱淘弄花花草草, 记性也不怎么好,总是张冠李戴,要么把瑶台玉凤说成是玉翎管,要么把黄香梨说成是点绛唇。 荷赜和身后跟着的几个识花的丫鬟抿着嘴笑, 也不敢拆太后的台。唐宛宛又是两眼一抹黑,什么品种都不认得, 不管太后怎么说, 她一概夸“好”。婆媳俩相处得十分融洽。 太后忽的想起了什么,问她:“你昨日入宫,后日是不是回门的日子?” 家里有两个胞姐,唐宛宛对这回门礼再清楚不过了。可先前她娘也明明白白告诉她, 宫妃是不能带着陛下回家的, 若是陛下仁慈, 兴许会赏下个让她独自归宁的恩典, 唐宛宛还期待了好几天。 此时听太后这么问, 唐宛宛眼睛一亮:“后天我能回家?” 太后笑笑:“不能设卤簿仪仗, 也不能大张旗鼓地去,省得御史参折子。微服出宫却没什么。”贤妃虽离后位只有一步之遥, 该有的规矩却不能废。 这么说着, 陈年旧事慢慢浮上了心头, 太后心口发暖:当年太上皇怜惜她初为人妇,也在回门那日微服出宫带着她去了外祖家,打那以后她就认定了这人,原先的假意也慢慢转成了真心。 德妃刚入宫那时候也走了这一趟,只是德妃与皇儿回宫的时候都是冷着脸的。太后瞧了瞧身边笑得跟花儿一样的唐宛宛,这些糟心的琐事都略过不提。 次日,晏回批完奏章已是戌时,来了长乐宫却见唐宛宛已经沐浴完了,脑袋上蒙着一块干布巾,发梢还地滴着水,唯独衣裳穿得严严实实。 晏回瞧得好笑,心知这猫儿是防着他呢,专门卡着点在他回来之前沐浴。不由心下腹诽:莫怪学习那么差,机灵劲儿都用在这上头了,也不想想他若真想行周公之礼,她就是把自己裹成粽子都没用。 “陛下回来啦?”唐宛宛起身笑眯眯迎上前来。晏回正为这个上前迎接的举动心里发暖呢,只觉一天的疲惫都散了个干净,也跟着翘了翘嘴角。 却见唐宛宛绕过她,跟外边的小丫鬟催促道:“传膳吧,我都饿死了。” 晏回脸上笑一僵,敢情“陛下回来了”还比不上“能开饭了”的份量重。 他长叹一口气,心知驯妻之路任重而道远。 用过晚膳,晏回沐浴完后进了内室,唐宛宛正躺在床上看一本厚厚的册子,一脸笑模样,不知看什么看得那么开心。殿内烛光明亮,晏回也不担心她伤了眼睛,坐到床边上冲她招招手:“过来。” 唐宛宛还挺上道,丢开手里的书,上前接过他手里的干布巾给陛下擦头发,觉得姿势不得劲,还换成了跪姿。 她手劲轻,又是极细致的,纤细的指尖隔着布巾在晏回头皮上轻揉,晏回舒服得想叹气,只觉被折子中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引起的躁郁之气都被抚平了,从身到心处处熨帖。 唐宛宛把明日归宁的事一说,晏回点点头:“明日早朝之后,朕带你出宫。” “陛下也要去?”唐宛宛还挺诧异。 晏回眼皮一跳,比她更诧异:“你当如何?” “我还以为是我一人回去呢。”昨日晌午太后也没明说陛下会跟着去,唐宛宛还当是自己一人归宁,高兴了大半天。此时听晏回这么一说,她心里还有点失落。 原本自己一人高高兴兴回家多好啊,什么都不用避讳。而陛下同去的话爹娘哥嫂还得给他磕头,都得跟在宫宴上一样拘束,怕是吃不好饭了。 晏回气得牙痒痒,把人从自己背后捞到身前来,蹙着眉尖问:“你回门,都不打算带上朕?” “陛下这不是忙嘛。”唐宛宛悻悻笑道。 晏回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又问她:“你可有准备回门礼?”他寻思着长乐宫以前没人住,私库里头只有唐宛宛带进宫的嫁妆,刚进宫连个赏赐的由头都没有。她总不能拿着嫁妆再回娘家。 嘴上这么问着,晏回已经往自己的奇珍阁琢磨上了。 “我都想好啦,挑了一整天呢。”唐宛宛把手中册子展给他看。 晏回凝眸一瞧,原来她先前看的不是书,而是御膳房做出来的菜谱册子,上头附了张纸,写着金鱼戏莲c黄焖鱼翅c蟾儿肉c金乳酥c冰花松肉等等。 “这些都是御膳房的拿手菜。”唐宛宛笑眯眯说:“明天我让红素去御膳房把这几样菜打包好,带回去给爹娘尝尝。” 晏回又想磨牙了:“别的姑娘回门,姑爷要准备一马车的礼物才有底气进岳丈家门,你却要打包几道菜当回门礼?不知道的还以为朕苛待你呢。” “不行吗?”唐宛宛眨眨眼,还有点舍不得:“御膳房的吃食比我家厨子做的好吃多了,我爹娘还没尝过呢。” 晏回以养生吐纳之法深深喘了几口气,将她手中的册子丢到一边去,径自躺上床阖目养神,一边说:“你别自个儿瞎琢磨了,回门礼朕叫道己去准备,明天再借你个厨子带回家。” 身旁静了一小会儿,腰上忽然揽上一只小细胳膊。唐宛宛还知道哄他,主动搂上他的腰贴上来,脑袋靠在他肩窝,甜甜笑道:“陛下真好。” 晏回掀起眼皮瞟她一眼,心说陛下一点也不好。心气不顺只能肉偿,遂又压着人欺负了一回。 即便先前已经有过一回了,晏回也有经验打底了,唐宛宛却还是嘤嘤切切哭哭啼啼,比钟鼓司最有名的花旦嗓儿还娇,直听得晏回头皮发麻。 晏回怕弄疼她了,愈发放缓了动作,还分出一半心神来观察她的神色。看了一会儿看明白了,宛宛这不是难受,就是爱娇。 她好像天生就有种本事,永远能瞅准谁疼她c谁宠她,逮着人可劲儿娇,算是她独有的狡猾。 ——啧,这小模样真招人疼。 就比如现在,明明晏回速度慢得几乎是在磨了,怎么着也是不会弄疼她的,唐宛宛却还是嘤嘤切切哭哭啼啼,怒视他的眼神也显得有气无力,含着一泡眼泪小声哼哼说:“陛下再欺负我,我明天回了娘家就再也不回宫了!” ——也恁得气人! 晏回微眯眼,加快了动作。唐宛宛一时不防,一连串娇吟从嘴边冒出来,那处绞得晏回头皮发麻。他俯低头凑上她唇边,低声笑着说:“噤声。司寝局的嬷嬷还在外头听着呢。” 唐宛宛大惊:“为什么要听?这是什么毛病?” “你不知道?”晏回倒是有些奇了,以为这些事荣莲女官该给她讲过的,便解释说:“每个月哪一天行了房,从几时到几时,有过几回,几时叫的水。这些事司寝局都得记录,若是没有嬷嬷在外头听着,谁能清楚?” 唐宛宛瞠大眼睛,声音轻得几乎成了气音:“她们也能听到我这样这样叫?” 晏回闷声笑了,探入舌索了一个湿吻,声音也是含糊不清:“你叫得小声些,她们就听不着了。” 其实这规矩自古有之,可晏回心防甚重,尤其厌恶自己的私事被他人窥伺。司寝局确实是有侍寝记录,可谁敢真的听帝王墙角?嬷嬷也不过是候在外殿,以内殿熄烛为始,以叫水为终,这么着估摸个大概时辰。 晏回就是想逗逗她,瞧见身下的姑娘咬着下唇含羞带怯地看着她,被撞得声音破碎还不敢叫出声,自己捂着嘴将声音压在喉咙里,清凌凌的眸子里只有他的倒影晏回就觉得自己一向硬得跟石头一样的心软得不可思议。 这滋味实在难言,比鱼水之欢更进一步,离掏心掏肺还差一步。一下子明白了何为英雄气短。 次日两人是从东面保奉门出的宫,统共三辆马车,最前头的一辆坐人,后头两辆都装得满满的,全是挑出来的回门礼。另有随行侍卫若干。 唐宛宛掀开车帘瞧了瞧,当下大吃一惊:“这么多?” 身为天底下最富有之人,晏回但笑不语,总算找回了点身为金龟婿的自信。 唐老爷朝会结束之后就收到了口信,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家,让仆妇小厮将家里好一通打扫。等晏回和唐宛宛到了,唐家举家在大门口侯着。 唐宛宛喜上眉梢,要跳下马车的当口却被晏回按住了。 “怎么了?”她正诧异,却见陛下先她一步下了马车,然后转身递过一只手将她稳稳当当扶了下来。 这一幕自然让唐家人欣慰不已,心思最细的唐夫人都红了眼圈。 这条街两面住的都是官家,怕人多眼杂,唐老爷将晏回迎进门才请安,正撩袍要跪,晏回却上前两步将他扶住了,微微笑着喊了一声“泰山大人”。 唐老爷一个哆嗦,忙屈膝跪下了,口中直道:“不敢不敢,陛下应以君臣之礼相待,万万不能乱了规矩啊。” 晏回来之前就预感到了这样的情形,毕竟身份使然,他称一声“泰山大人”是情分,唐老爷行君臣之礼是本分。若是唐老爷欣然受了他的礼称,反倒要让晏回多想了。 见过礼之后,唐老爷虎着脸训闺女: “宛宛你又胡闹!陛下朝政繁忙,你怎么能撺掇着陛下陪你出宫来玩!” 晏回笑说:“唐大人不要苛责宛宛,今日出宫是朕拿的主意。宛宛还特意跟朕借了个御厨带回家里做午膳,孝心可嘉,该表扬才是。” “陛下说得极是。”唐老爷脸上严厉的表情一收,又是一副笑模样了。 晏回被人引着一路往正厅行,还不忘一只手虚虚揽在唐宛宛腰间。唐宛宛头回在人前跟他这么亲近,又被她娘笑眯眯瞧着,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可无论走快两步还是走慢两步都避不开腰后的手,只好红着脸不说话。 几个男子去了正厅说话,唐夫人拉着唐宛宛回了自己的屋子,先是挥退了丫鬟,又把门窗都关严实,连支摘窗的横闩都检查了好几遍。即便如此,唐夫人说话时还是压低了声音,悄声问她:“宛宛啊,陛下那腰伤” 唐宛宛嫩脸一红,想起这三个晚上只觉得腰酸腿软,没忍住倒了一顿苦水:“娘啊,陛下他腰伤早好了!他不仅腰伤好了,他还没隐疾,坊间传闻都是假的啊假的!他也没有起早贪黑地处理政务,每晚上都能抽出一个时辰来欺负我!” 唐夫人捂着嘴笑了好一会儿,不光没体谅女儿的心酸,还十分欣慰道:“如此甚好。” 又忙问:“那太后呢?太后可有给你立规矩?别的妃嫔可有欺负你?” 唐宛宛还挺懂事,只报喜不报忧,把太后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快要跟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一个样儿了。 她还专门挑着妃嫔的好处说,不好的事只字不提,避重就轻地打马虎眼:“钟昭仪最爱读书,关婕妤个子最高,侯美人最好看,冯美人送我的珊瑚树最值钱。” 最后眼也不眨地说瞎话:“德妃长得最难看。” 唐夫人诧异:“不能吧?娘虽然没有见过德妃娘娘,却听好些贵夫人说她的容貌是京城出了名的,未入宫前求亲的人就没停过,她家门槛都被踏破了好几条。” 唐宛宛笑眯眯:“反正我就是觉得她最难看,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没一处好看的。” 唐夫人无奈扶额,听她说了一通不着四六的,心里倒是踏实了,想来宛宛还没受什么欺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留膳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她见女儿从妆奁里拣出一支猴子捧桃金簪就要戴,忙说:“这些太孩子气了, 会显得不稳重。宛宛你都要入宫了,再戴这些猴子兔儿的会被陛下笑话。” “怎么还得要稳重啊”唐宛宛咕哝一句,恋恋不舍地合上自己的妆奁,从梳妆台最下层另拿出一个精致的葡萄木妆奁来,里头的首饰都是这个月新打的, 唐夫人给她挑了一支金梅花垂丝步摇戴上了, 左看右看甚为满意。 宫宴设在外廷的保和殿,乘车到了太和门便得下马车, 再换乘宫里候着的小轿,以防有心之人夹带东西。 太和门前已经停了十几辆车马, 正在挨个查检, 唐夫人和两位儿媳都是头回进宫,不由有些局促。等到了太和门前,几人下了车, 却见道己公公打着笑脸迎了上前, 口中道:“陛下怕夫人和两位少夫人识不得路, 特意派老奴来迎。” 这话说得极为讨巧, 从太和门到保和殿统共也没多远, 抬轿的又是宫里的太监, 哪里会认不得路?陛下叫身边的得意人来迎, 不过是要在周围的世家眼中给宛宛做脸面。 唐夫人心道陛下真是心思细致, 竟连此等小事都能想得周到。若不是陛下乃九五至尊, 身份实在贵重,唐夫人都要厚着脸皮想这是不是女婿讨好丈母娘的手段了。 另一旁,钟家老夫人扶着孙女的手下了马车,隔着约莫十步距离,冷眼望着这一幕,瞧见几人与一个公公说话都面露局促的模样,不由低嗤了一声:“当真是上不得台面的。” 前几年钟家老太爷刚从右相之位上退下来,如今在朝为官的钟虞大人是钟老夫人的长子,官至三品太常卿,再有宫里的钟昭仪是她嫡亲孙女,老夫人的底气真是十足十的。 这等簪缨世家向来瞧不上唐家这般的落魄门第,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情形看在她眼中与卖女求荣无异。 话落,钟老夫人又轻轻叹了一声:“芬丫头,你可想好了,踏出这一步,日后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钟宜芬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大殿,仿佛普通的丝竹之乐听在她耳中都成了袅袅仙音。眸底愈添了几分坚定,收回了视线浅浅笑说:“祖母您放心,今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宜芬都想妥了,这回定能得偿所愿。只是回头您得劝着点祖父大人,我怕气着他老人家。” 钟老夫人拍拍她的手笑说:“你祖父就是性子拗,等你真能入了宫,他高兴还来不及,又哪里会怪责?” “祖母能体谅,宜芬真是再欢喜不过了。”一老一小相视一笑,又上了宫里备着的小轿。 太和殿中男女客分座东西两侧,面前的小案上摆着茶盏与点心,另有民间难见的时令瓜果。在这座次之上,晏回倒是没给唐家开后门,几乎坐在殿尾的位置了。 因着唐夫人是头回以诰命夫人的身份来参加宫宴,身旁的夫人们哪个都面生,一时倒有些局促。好在有唐宛宛这么块招牌,旁坐的夫人各个笑意和善,把她夸出了花儿来,唐夫人总算能搭上话。 正宴要等到天黑以后,能放焰火那时候才开。越是官位低的往往来得越早,都得这么干坐着等。 唐宛宛摩挲着自己腕上的平安扣玩,正这么神游天外,身侧行来两位年轻宫女,附耳过来与她轻声说:“姑娘,陛下召您至后殿一聚。” “在哪儿?”唐宛宛喜上眉梢,跟自家娘亲说了一声便跟着两个丫鬟走了。唐夫人都没来得及问她去见谁,宛宛就走远了,一时哭笑不得,寻思着不是陛下就是太后,也就放下心来。 出了后殿又行不远,便见前头有一片明晃晃的灯海。初时以为是灯笼,行得近了才看清这些竟全是各种模样的花灯。缠在树上的灯绳拉了长长一条,数千盏别致的花灯挨挨挤挤挂在绳上,将从景运门到隆宗门之间这小半里地照得恍如白昼,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边。 唐宛宛一眼就看清了陛下,周围桩子一样的太监侍卫都被她的眼睛自动忽视掉了,眼里只剩下自己想看的人。她有那么一瞬间都想连跑带跳上前去,可下一瞬,这几日来学的规矩通通涌入脑海,脚下打了个绊,立马改成了袅袅婷婷的小碎步。 晏回站在不远处看着,灯火点点映在他脸上,眉眼愈显温和。待人走近了,这才轻笑道:“怕你在殿里呆得无趣,不如来猜灯谜玩。” 宫里头寂静,一年到头难得有什么活动,每年元宵与中秋两个灯节就算得上是最热闹的了,许多巧手的宫女太监都会做这些个花灯。灯上还写了谜题,唐宛宛读书多年,自然不会被这些简单的谜题难住,大半瞧一眼就能猜出谜底,一路走来几乎没停过脚步。 每只花灯下头都吊着一只小小荷包,里头装着的便是答对谜题的奖赏,有时是一根漂亮的络子,有时是一颗小小玉珠,有时是包在纸里的几颗薄荷糖c有时甚至是一只草蚂蚱什么匪夷所思的东西都有。 都是太监宫女能拿得出手的,自然没有什么贵重之物。唐宛宛也丝毫不嫌弃,挨个取出里边的奖励,笑眯眯塞进自己的荷包里,没一会儿就塞满了。可很快地,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又回头走了好长一段路,将拿到手的奖励都一一放回灯下吊着的空荷包去了。 晏回如今瞧她做什么都有意思,见状便问:“为何又放回去了?” “因为我聪明呀!”唐宛宛振振有词:“这一条道从头走到尾都没有能难得倒我的谜题,岂不是要把人家的奖励都拿完了?别的来猜灯谜的宫女太监猜完谜题,却发现荷包里边什么都没有,他们得多失望啊?” 可她接下来猜对了灯谜,还是会将荷包打开,探头看看里头装的是什么,又挨个放回去系好。晏回又是不解:“既然不要灯谜的奖赏,为何还要打开荷包来看?” “因为好奇里边装的是什么呀。”唐宛宛仰着头看他,眉眼满是笑意。 晏回听罢静默须臾,仿佛被这么几句话碰到了心底最柔软之处,一时竟有些发怔。 宫里这中秋灯会的习俗已经有好些年头了,每年宫宴那天,这条灯街都会出现在保和殿后头,从景运门到隆宗门,其间怕是有不下两千盏灯。 这条灯街本是为了给每年这日入宫来参加宫宴的夫人小姐添些热闹,可多少年来,从来都是冷冷清清,不见一个贵人来。上位者嫌灯谜简单,落了身份;下位者嫌奖励太薄,丢了脸面。只有那些个刚入宫没两年的小宫女小太监,闲得发慌,才会成群过来玩。 宛宛跟她们都不一样,她能放得下|身段,又能为一众宫女太监着想,怕空荷包会惹她们失望。连此等小事都心存良善,真是世间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姑娘。 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姑娘一连猜出了一百条灯谜,不由沾沾自喜:“可见我只是考试不太在行,猜灯谜这等需要急智的从来难不住我。” 她仰着脸一副得意的模样,明晃晃的灯火照着,那枚小小的石榴玉额心坠儿巍颤颤地落在前额,十分招人眼。 晏回垂眸看着,一时手指发痒,竟想弹她一个脑崩儿可堂堂陛下自然不会将如此不合时宜的念头付之于行,他甚至不知道这么个念头是怎么从自己心里蹦出来的。 四目相对片刻,唐宛宛眼睑浮上两抹晕红,声音发着飘:“陛下一直看我做什么?” 闻言,晏回也没挪开视线,反倒极认真地打量她半晌,正色道:“今日这首饰略显老气了些,你以前那些个兔子猴子老鼠的首饰呢?怎么不戴了?” 被说“打扮老气”的唐宛宛好想瞪他一眼,却又不敢,寻思着以后还是不要再弄巧成拙了。 两人又往前行了几步,晏回忽然停下,抬手将面前一盏花灯从灯绳下取了下来。这花灯是个如意灯,木骨匀称,灯纸透亮,一眼瞧去却也没什么打眼之处。 “寓意极好,拿着吧。”晏回将花灯转了一圈,灯罩上头四个墨字依次在唐宛宛眼前闪过,正是“福寿康宁”四字。 唐宛宛接过这盏花灯,只觉一颗心都化成了甜软的糖稀,抿着嘴笑了好半晌,小声地说:“谢谢陛下。” 殿内坐着的唐夫人已经着了慌,眼瞅着整个大殿都要坐满人了,连太后娘娘都到了,定是快要开宴了,宛宛却还没回来。 方才唐宛宛离席的时候也没说是要去见谁,此时唐夫人心中各种不好的猜测噌噌往上冒:别是掉湖里了吧?别人有醉酒的贵人意图轻薄吧?别是被其它娘娘带去教训了吧? 想来想去,生生把自己给吓到了,唐夫人脸色青青白白,正要带两个儿媳出去寻人的当口,唐宛宛跟着宫女回来了,手中还提着一盏花灯。 “宛宛你去哪儿了?”不管她问什么,自家闺女都摇头不答,将那盏花灯放在小案边上,盯着这么一盏不算好看的灯一个劲儿傻笑。 她刚落座没几息功夫,陛下便从殿外行进来了,两人不过前后脚。 ——得,什么都不用问了。在整个大殿异口同声的请安声中,只有唐夫人无奈地扶了扶额。 唐家又接到太后娘娘让唐宛宛进宫的口谕时,一家人简直是崩溃的。 唐宛宛傻愣愣坐着,拿着一颗五香花生掰了半天,愣是没把里头的花生仁弄出来,满脑子都是“生娃娃”“生娃娃”“生娃娃”的声音在打转。 这两日为了让女儿认清时局,唐夫人给女儿灌输不少后宫多么多么可怕的言论。本是为了让女儿在太后面前多留个心眼,不要再像前几日一样没心没肺的了,可这些话却把唐宛宛吓怕了。 此时见到女儿这样魂不守舍的模样,唐夫人又埋怨自己:宛宛本来就胆子小,自己干嘛要吓她啊!忙描补道:“宛宛不怕,后天早上才进宫呢,爹娘再给你想想主意。” 唐宛宛慢腾腾咽下花生米,含着一泡眼泪点了点头。 这回太后娘娘的口谕明显比上回走心多了,上回是直接唤唐宛宛进宫的,小轿都候在门前了,哪有半点委婉?那日唐夫人一点准备都没有,也没人提点,仓促之中给唐宛宛翻出来的衣裳首饰都没对上宫里的规矩。 这回照旧是荷赜姑姑出宫传太后口谕,却是笑着说:“这几天太后娘娘一直对宛宛姑娘念念不忘的,总是嫌我们几个老奴无趣。后日正好是休沐日,太后娘娘得闲,还想请宛宛姑娘进宫说说话。姑娘好好准备两日,后日清早老奴出宫来接您。” 唐宛宛强撑起一个笑应了是,荷赜姑姑却当她是紧张,这才笑得这么难看的,还笑眯眯开解:“宛宛姑娘放心,太后娘娘对您喜爱得紧呢!” “”唐宛宛更不放心了。 荷赜姑姑略一思索,又走近半步,悄声与唐夫人说:“太后娘娘苦心,说此时送宛宛姑娘衣裳首饰不合适。夫人也不必因此事为难,就让姑娘以平时在家中的打扮入宫便可。” 唐宛宛平时穿的衣裳都是怎么好看怎么来,她孩子心性,戴的首饰也喜欢花哨,妆奁里挑不出一样朴素的,自然不合宫规。这一时半会儿的,去金楼买首饰还赶得及,量身裁衣却是远远不够。 可唐宛宛可还未出阁,若是太后贸然赏下衣裳和首饰来,被外人瞧见了,却是于宛宛名声有碍,所以特意提点让她以平素的装扮入宫就好。 唐夫人几息之间想明白这个道理,心中倒是对心细至此的太后娘娘改观了几分,忙向荷赜姑姑谢过。 晏回头一回对正当年华的姑娘生出些兴致,想抱孙子想了许多年的太后娘娘自然十分上心,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到了:一来五日一休沐,晏回有一整日的空闲,能跟人家姑娘相处整整一天。 二来上回匆促之中入宫,唐宛宛不光穿戴不合规矩,脸上也脂粉未施,比她这个老太太都素净。太后娘娘这回便给了唐宛宛两天的时间准备,小姑娘家好好打扮打扮,让晏回一眼就瞧上,多好啊! 太后娘娘想得挺美,唐家也确实如她所想,做了充分的准备——只是这准备不是为了让唐宛宛得陛下青眼,而是卯着劲往反方向努力的。 毕竟全家的宗旨是想尽办法阻挠唐宛宛进宫,怎么会按太后所想得来? 用过午膳,全家人都坐在正厅,只有唐宛宛一人站着,端的是三堂会审的阵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话本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晏回合上书,沉默了一小会儿。 他自加冠后与年轻姑娘说话的次数两只手能数得清, 只是身在这个位子上,经的事多了, 无论遇到何人何事都能泰然自若,又不是莽撞的少年,如何会因为面前站着的是个漂亮姑娘而拘谨? 沉默的原因是因为这情形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晏回细细瞧了瞧, 唐宛宛穿着一身浅黄色的轻纱襦裙,显得她年纪更小, 鬓边的步摇最前头有个小金坠, 那坠儿不是花卉不是鸟雀, 却是个不伦不类的兔子模样。 先前看着她一路走向湖心亭,此时站在自己面前, 言行举止都只有“局促不安”一词可形容。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怎么看都像是个孩子,跟后宫的几位妃嫔感觉像差开了十岁。 方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合该配个前途敞亮的少年郎。纵然知道太后的意思, 可晏回怎么也没办法将面前的姑娘跟“未来孩子他娘”联系起来。 几息的功夫,晏回心中百转千回, 倒是有些好笑, 指指一旁的石凳说:“坐吧。” 这个“赐座”的情形,唐宛宛他爹昨天专门提点过, 说若是太后或是陛下赐座, 得先诚恳地推辞两句, 辞不过才能坐。 唐宛宛像模像样地推辞了一下,小声说:“臣女不敢。” “嗯?”晏回习惯性地用了个表示反问的语气词,他还没开口说什么呢,唐宛宛便被这个高深莫测的“嗯”惊到了,颤巍巍坐下,挤出一个笑:“谢陛下赐座。” 方才唐宛宛是站着的,此时坐到了晏回对面,几乎在她开口的一瞬间,晏回便察觉到迎面而来的这种古怪的味道了。 眉尖蹙了短短一瞬,晏回便恢复如常,目光中还闪过两分微妙的怜惜。 ——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偏偏有口臭呢? 他亲手倒了一杯茶放到了唐宛宛面前,大意是为了让她喝口水压压味道。唐宛宛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出门前嚼的生蒜已经起到效果了,受宠若惊地捧着这杯半温不凉的茶,浅浅酌了两口。 身为帝王,遇事时波澜不惊已经成了本能,区区口臭丝毫不影响晏回的态度。他顿了顿又道:“说说你家中的事吧。” 先前唐夫人不光跟唐宛宛说了后宫多么可怕,还反复强调“越是身居高位的人心眼越多”。此时在唐宛宛眼中,这位皇帝陛下就是一只大尾巴狼,甭管他面上多温和,心眼定是比炭还黑的!自家的情况怎么能随随便便说给大尾巴狼听? 唐宛宛摸不准这位喜欢什么,生怕自己误打误撞撞上了他的喜好,遂谨言慎行,故意答得呆板:“回陛下,我家上边有祖爷爷和祖奶奶,然后是祖父祖母,我爹排行第二,我有两个嫡兄两个嫡姐,大哥和大姐是龙凤胎。” 这一番答非所问,唐宛宛在心里啪啪啪给自己鼓掌,自认为答得很是妥当,面色镇定声音平稳,丁点没怯场。 晏回挑了挑眉,阖上眼声音淡淡:“去年三月你长兄喜得麟儿,先后办了洗三礼满月礼周岁礼;去年五月你二姐生下一对龙凤胎,又办了洗三礼满月礼周岁礼;去年年末是你爹四十又八的寿辰,又大操办了一回;今年年初你二哥又得一女,想来又是洗三礼满月礼周岁礼一个不差。” 唐宛宛肃然起敬:“陛下竟然对我家的事如此了解?” 传闻中高深莫测的皇帝陛下从鼻子里轻飘飘地哼了一声,指指桌上的厚厚三摞折子,翻开最上头的几本给她看。 “你家人丁兴旺,每年洗三礼c满月礼c周岁礼就要办好几回,大小生辰更是多得数不清。每年御史告状的折子有三分之一都是参你家铺张浪费的,五年间共有六名御史告状,统共参了你家四十七本折子。” 唐宛宛:“哦。” 爹哎娘哎,这种情形咱们没有模拟过啊,到底该做出什么反应才算正确啊! “唐家”如此频繁地在折子中出现,以至于晏回几乎能背下唐家这三代近一半的家谱。 “你可知朝中有规矩,为遏不正之风,三品及以下官员每年因喜事收的礼金不得超过百两?” 唐宛宛心中一紧——一百两,那是妥妥超了。光算唐家上下几百口人上的礼金就不止这个数了,更别说再加上爹的同僚。 可自家已经挺收敛了,长辈的寿辰能小办绝不大操大办,小辈的生辰礼嫡长办c庶隔年办,小孩的满月和周岁礼给女孩办c男孩看心情办。实在是家中人丁兴旺,每年添丁,人多没办法啊! 唐宛宛转念一想更是不妙——自家人丁太兴旺,指不定是刺激到这位身有隐疾的皇帝陛下了,毕竟陛下登基多年却至今一儿半女,可是个真正的孤家寡人啊。 身有隐疾的陛下因为没有皇嗣愁得不行,臣子却子孙满堂,年年洗三礼满月礼周岁礼轮着来,丁点不收敛。换谁心里能好受啊! 设身处地想了想,唐宛宛偷悄悄摸了摸额上的冷汗,寻思着御史已经在背后捅了好几年刀子,这五年陛下却从没因此事批评过爹,今日特意把此事拎出来,怕是陛下已经忍无可忍了。 唐宛宛深吸口气,自己身为唐家一份子,必须得说点什么,不能让陛下误解太深啊! “我家人闲来无事,事一少,就有了空闲,生的孩子就多了些。”唐宛宛咽了口唾沫,绞尽脑汁想词儿:“而陛下日理万机,朝政繁忙,只是抽不出空生孩子罢了将来的小皇子小公主自然是顶顶好的。” 晏回眉心一跳,微眯眼瞧着她,似乎在认真分辨唐宛宛此时是真傻,还是在嘲讽他多年无子,亦或是在试探他所谓的隐疾。 好半晌晏回才喝完了那盏茶,扯了扯唇,喉间短促地笑了一声,轻飘飘地发出一个单音节词。 ——“呵。” 唐宛宛一脸迷茫。 这个未来兴许会成为她丈夫的九五至尊,在初遇之时只留下个耐人寻味的语气词——呵。 慈宁宫。 太后娘娘看着西洋钟数着时辰,午时的钟声一响,太后笑得直眯眼:俩孩子聊了一个时辰,自然是相谈甚欢,那离宛宛入宫还会远吗?离抱孙子还会远吗? 笑得脸都僵了,太后总算收了笑,跟荷赜姑姑说:“去御花园将宛宛丫头接回来吧,头回见面,别让皇儿吓到宛宛丫头。” 荷赜姑姑笑着应了是,可还没出宫门便听殿前监来报,宛宛姑娘被道己公公送到慈宁宫来了。道己公公是陛下身边伺候的,荷赜往道己身后看了看,只看见几个小宫女跟着,并无陛下的人影。 荷赜姑姑心口一突,这是陛下和姑娘相处得不愉快?时间没到就将人送回太后这边了? 她这么想,太后娘娘自然也是这么想的。仔细瞧了瞧唐宛宛的脸色,没从唐宛宛面上瞧出什么伤心失落来,顿时更心疼了:这孩子,定是把难过都藏在了心里。 于是太后她老人家拍拍她的手背,宽慰道:“宛宛不要气馁,咱们再接再厉。” 唐宛宛瞪大了眼——我一点都不气馁,一点都不想再接再厉啊! 善解人意的太后又想了个招:“以后本宫常喊你进宫坐坐,你俩多见几回面,总会看对眼的。” 唐宛宛赶紧站起身,跪在太后娘娘腿前,字字珠玑:“宛宛谢过太后娘娘心意。只是我娘常跟我说,人与人的交情要看缘分的,万万不能强求。既然陛下他于我无意,我常进宫反而会让陛下生厌。宛宛自知愚钝,琴棋书画样样不如人,不如太后您瞧瞧别家的姑娘?” 这番剖心话自然不是唐宛宛的榆木脑袋能想出来的,是爹娘哥姐还有两位嫂嫂全家智慧的结晶。唐家人先前就考虑过这种状况——即太后娘娘瞧上了唐宛宛,但陛下对她无意。所有情形模拟了一遍,可谓用心良苦。 然而这话听在太后娘娘耳中,却又是另一重意思了——宛宛明明难过得不行了,却还处处为皇儿的幸福着想,竟没有半点私心。 太后拿丝帕沾了沾眼角的湿润:“荷赜你瞧瞧,多懂事的孩子啊!”话落又拍着胸脯保证:“宛宛丫头你放心,皇儿他不是个铁石心肠的,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总有一日会被你的真心所打动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唐宛宛心中哭唧唧:爹哎娘哎,怎么什么都跟你们说的不一样啊!!! “陛下‘呵’完之后,就再没说什么了?”唐大人不可置信地问。 唐宛宛摇摇头:“没了。他‘呵’了一声,周围的大太监小太监大宫女小宫女都眼观鼻鼻观心站着,然后陛下招了招手,就让道己公公送我到了太后的慈宁宫。” 唐大人抹了一把冷汗,喃喃自语:“陛下一向严肃却不刻薄,此番这般明显地落了宛宛的脸,不会是对咱们家不满意c却借由宛宛的口告诉咱们吧?” 唐家大哥也是紧张:“不应该啊,祖父大人已经自请辞官了,如今爹又只是个三品大夫。我与少淮虽入了翰林院,却是编修典籍的散官,平日安分守己,身边的朋友也都是家世相当的公子哥,自不会有结党营私之嫌。” “其实我觉得陛下就是‘呵’了一下,好像也没什么深意。”唐宛宛迟疑道:“京城谁家办喜事不要礼金啊,便是秀秀嫁人的时候,我还在荷包里塞了一两银子呢。” 唐大人皱着眉:“宛宛你还小,不懂呢。陛下心机深沉,哪有你想得这般简单?” 唐宛宛只好默默吃点心不出声了,心中感慨:当臣子的真是不容易,连陛下简简单单一个笑都得揣摩出背后的深意来。 这么算算便已经是五世同堂,再加上大房三房四房嫡庶,族谱摞起来足足有半人高。若是再把老太爷的几个弟兄和唐家嫁出去的姑娘通通算上,估计京城十分之一的人都与唐家沾亲带故。 前些年唐宛宛的太爷爷过八十大寿,进去磕头的小辈要子辈c孙辈c重孙辈c重重孙辈这样的辈分排成行,光是唐宛宛同辈的重孙一个院子都挤不下,成了京城一大盛景。 钱岳胡明闰棉侯唐,大盛建朝起的八大世家,这二百年过去了,你大街上寻个人问问,有几个听过的?除了岳家和侯家勉强能看,剩下的都已没落了。 唯独唐家,成了大器的男儿挑不出几个,如唐大人这般入朝为官的已经是其中最有出息的了。唐家跟别的世家一样家道衰落,可如此枝繁叶茂人丁兴旺,整个京城都寻不出几户。这样一来唐家便越发显眼了。 唐家的女儿闻名京城,不是因为出身好——天子脚下,唐家这样的身家丢进水里都不定有个水花; 也不是因为模样标致——谁家挑媳妇只看这一条的? 更不是因为德才兼备——都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姑娘,瞧瞧唐宛宛,这条不提也罢。 单单有一条就足够她们闻名京城——唐家的女儿都好生养,还各个富贵命,摆在家里都能当吉祥物。 比如唐宛宛的大姐唐金儿,是五年前被镇国公府大夫人三催四请娶入府的。那时镇国公府的老夫人重病,老人家临去前的心愿就是看着最疼爱的小孙子成亲。国公府大夫人满京城挑命格好福气旺的姑娘挨个合八字。结果唐家大姐刚过府,他家老夫人的病就有了好转;一年后抱上了龙凤胎,一身富贵病彻底好了。 再比如唐宛宛的二姐唐玉儿,三年前嫁入了刘将军府,此后边疆竟没生过一场战事,相公没再上过战场,连前些年被误会“战死沙场”的公爹都好生生的回来了,直叫一家人又惊又喜。 这些坊间传闻在众口相传之中多多少少失了真,其中有多少喜事是因唐家姑娘的福气带来的,这谁也说不清,毕竟“福气”本就是一种玄之又玄不可捉摸的机缘。然而提起唐家的姑娘们,总是与这些喜事分不开,又有得道真人批命“唐家姑娘旺夫旺子旺宅”的说法,这些事听上去便更可信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骑马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再展开一张——“衣带渐宽终不悔, 为伊消得人憔悴。” 唐宛宛见娘亲变了脸,忙自己招供:“这酸腐诗可不是我写的!是冯知简写的!每回由她妹妹递进来。”唐宛宛平时在学馆上学,背诗跟要命一样,对诗句自然没什么好感。 闻言, 唐夫人脸色稍霁。自从去年定了亲,冯知简的妹妹总是上门作客, 唐夫人想着宛宛的亲事都定好了,跟未来的小姑子处好关系也是顶顶重要的,再加上那姑娘是个性子稳妥的,便也没去细问两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谁知上门作客是假,给两人互通书信才是真! 冯知简自诩是个文采翩翩的雅人, 从来不会用大段的话来表达感情,觉得太俗。每每以诗表相思,两行诗句写完了, 往往信纸还剩下大半张空白。这么空着委实不好看, 冯知简便会在右下角画画,有时画两只鸳鸯, 有时画两只小猫。 这点对上了唐宛宛的喜好, 再加上他每每来信用的花笺纸也漂亮得很, 其上还有淡香。唐宛宛就将信上头的画都拿小剪咔擦咔擦剪下来,做成了一个漂亮的小册子。真正抒发感情的诗句反倒被她剪得一塌糊涂, 有的还叠成了纸鹤啊牵牛花一类的小玩意, 随手丢在了一边。 “你可真是”唐夫人嗔了半句, 连带着两个媳妇都是哭笑不得,这批评的话是接不下去了。 却也暗暗放下了心,先前唐夫人还担心宛宛对冯知简特别在意呢,连冯家退婚的缘由都是在宛宛反复追问下才提了几句。怕女儿伤了颜面一蹶不振,更怕她对那浑人念念不忘,这些日子没敢提过半句。 今夜瞧见宛宛的态度,心知她就是孩子心性,私下通信不过是因为贪新鲜罢了。说来也是,自去年定亲之后,宛宛与冯知简统共见过五回面,好感都提不上,又怎么对他死心塌地? 如今唐夫人瞧冯家就像是一窝臭老鼠,正好宛宛还没来得及跟冯知简发展出真情,婚事就告吹了,也省得将来跳入火坑再后悔。 女儿如此缺心眼,在唐夫人眼中总算成了个好处。 一番折腾已经快到寅时,唐宛宛睡不踏实,接连做了好几个乱糟糟的梦。先是两只鸳鸯在湖里嬉戏,公鸳鸯跟她说“宛宛咱们私奔吧”,唐宛宛拍打着翅膀对着公鸳鸯劈头照脸一顿打。 她刚游上湖,一只大老虎猛地从草丛里跳出来,啊呜一口把她叼进了嘴里,丢进了老虎窝。老虎和老虎他爹娘都对她虎视眈眈,逼着她生小老虎 正是七月酷暑天,唐宛宛被热醒了,家里不让女孩夜里用冰,怕受了凉,再热都得受着。 天刚蒙蒙亮,约莫快要卯时了,唐宛宛盯着床帐怔了一会儿,彻底没了睡意,想起女夫子两个月前布置下的课业,再算算只剩三日了,只好翻身坐起,磨磨蹭蹭去了书桌边,点亮烛灯开始做课业。 凌晨冯知简的事让唐夫人提心吊胆,特地指了正院的两个粗使嬷嬷过来守夜,这两位是家生子,很是靠得住。 两位嬷嬷瞧见屋子里忽然亮了灯,心下不明所以,平时唐宛宛起得晚,就算醒了也得在床上赖半个时辰,不知被唐夫人唠叨了多少回。今日天没亮就起了,一看就不寻常啊。 心思细的那一位脸色微变,声音几乎成了气音:“咱们小姐不会是要做傻事吧?”忙大声喊:“小姐您可醒了?夫人交待奴婢跟您说几句话。” 话音未落,两位嬷嬷就推门进去了,瞧见唐宛宛在伏案写字,心里又是一咯噔——这是在写绝笔书啊! “怎么了?”唐宛宛闻声望来,她刚打了个呵欠,眼里还含着泪花,再加上一宿没睡的憔悴样,登时让两位嬷嬷更应证了心里的猜测,一人冲上前住抱住唐宛宛,一人跑去找唐夫人了。 唐宛宛:“”就想好好补个课业怎么就这么难!! 大盛朝虽开办了女学,只是女子天性求一份安稳,往往到了及笄前后就要考虑嫁人的事了,真正耐得住性子苦读二十年再去考科举的女子并不多,入朝为官的,十年也不定出一个。 所以女夫子平时教的也不是二十四史之类枯燥乏味的治国之策,而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术数,也教女子仪态谈吐,教姑娘们自爱自强,依循本心,敢于抒发己见,别做家族的附庸。 唐宛宛翻着课本,两眼发直。明明两个月前靠死记硬背记得滚瓜烂熟,此刻却一句都释不出了。连意思都琢磨不明白,更别说谈感想了。 她连蒙带猜头昏脑涨地写了一个时辰,丫鬟小芷风风火火地进了门,又给她带来一个坏消息——荷赜姑姑又来传她进宫了,轿子已经候在了府门口。 唐夫人翻出把前日刚做好的新衣裳,发了愁:“也不知道这回太后娘娘会不会留宿。”又不敢冒昧去问荷赜姑姑,便给唐宛宛带了几身换洗衣裳,有备无患。 “宛宛还要带什么?”她一转眼看见女儿在收拾自己的书本,连纸墨笔砚都在往书袋里装。 唐夫人瞧得额角直跳:“太后娘娘喊你进宫是说话去了,你带一堆课业过去是怎么回事?” “夫子三天后就要回来了啊!写不完是要重罚的。”唐宛宛苦着脸,却是算得明白:“太后娘娘一天只见我三回,早膳午膳和晚膳,别的时候我都在偏殿住着的,一天起码能空出六个时辰来。” 唐夫人说不过她,只得作罢。 所以在正厅候着的荷赜姑姑看到唐宛宛背着个鼓鼓囊囊的书袋走到自己面前时,这个在后宫修炼了二十年的老人也难得懵了一瞬,听完唐宛宛的解释,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待送到了正门,唐家人又是好一番叮嘱。 这种全家目送她离府的情境不是头一回了,唐宛宛每每都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凄凉感油然而生,这边说:“爹娘哥哥嫂嫂你们不用送了,回去吧。” 那边说:“宛宛你不要耍小性,不要贪嘴,照顾好自己,别中了暑气。” 一旁的荷赜每回都要忍着笑,不过是进宫小住两三天,怎么弄得跟远嫁异国再也回不来了似的? 告别了家人,唐宛宛背着书袋朝着轿子走去,荷赜姑姑忙拦住:“姑娘,那是奴婢的轿子,您上前头那辆马车。” 唐宛宛眨眨眼,前两回来接她入宫的都是小轿,这回却换成了一辆宽敞的大马车,她心中好奇却也不好多问,听话得行到车辕边上。 却见镂雕的乌木车门忽然开了,从里边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来,坐在里边的晏回收回手,眸色淡淡地瞧着他。 唐宛宛:娘哎!我现在告病还来得及吗? “陛下怎么出宫来了?”唐宛宛一个激灵,几乎通宵没睡的困乏彻底消了个干净,手忙脚乱地行了个福礼。 她今日的衣裳首饰比起上回要素净不少,这般打扮本应更对晏回的性子,晏回心头却浮出两分微妙的不满,却也不知自己这不满从何而来。 他说:“昨日傍晚何太傅陪着孙女放风筝,扭着了腰,朕指了两个御医过府,顺便出宫瞧瞧太傅。” 一旁垂首敛目的道己目光微的一闪,盯着自己的鞋尖默默吐槽自家主子:何太傅扭了腰确是真事,可明明是您今早下了朝专门到慈宁宫问太后娘娘闷不闷的,太后娘娘自然说闷了,这一闷就想到宛宛姑娘了;明明荷赜备好了轿子,是您偏偏说不用的;明明是特意从城北的何家兜了个大圈子绕到城东来接人家姑娘的,偏偏要嘴硬! 车内放着冰,冷气朝唐宛宛迎面扑来,更是凉飕飕的。只是这都走到跟前了,硬着头皮也得上,唐宛宛只好解下背后鼓鼓囊囊的书袋先放上车,踩着脚凳爬上了马车。 马车除了车门的这一向,另外三边各有一个座,两个人坐的话应该一边一个才对称。然而陛下金刀阔马地坐在当中间,也不说往旁边挪挪,唐宛宛只好坐在另一侧。 晏回看着她把鼓鼓囊囊的书袋抱进怀里,看样子还挺沉,眉尖一挑问她:“装的什么?” 唐宛宛硬着头皮答:“回陛下的话,装着课业,没做完。” “呵。”晏回低声一哂,半是气音半是鼻音,又发出一声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呵”。 唐宛宛喉头一梗,也辨不明潜台词是什么,只好忍辱负重地坐着。 马车行走间,时不时会碰到陛下的膝盖,唐宛宛往车门的方向挪了挪腿,这一挪,小腿又碰到了装着冰的琉璃瓶,冻得一个哆嗦,苦逼呵呵地坐正了身子。 她心说陛下不愧为真龙天子,视线有如实质,直盯得唐宛宛脸颊发烧。又不知该往哪儿看,只好低着头看怀里的书袋,把上头的丝绳编成结,又解开;换个花样,再解开。 好半晌,那道灼灼的视线才消失了,唐宛宛做贼一样小心翼翼扭回头,瞧见陛下靠着冰丝枕阖着眼养神了,总算能松一口气。 刚洗漱完的唐宛宛:“”连早膳都没胃口了! 他悠哉悠哉地负手踱步,唐宛宛背着书袋跟在后边,感觉自己快要变成陛下的侍读丫鬟了。不能坐轿子这也罢,可明明从慈宁宫到御书房是能斜穿过去的,陛下却非要领着她在御花园中溜达一圈才折去御书房,美名其曰“晨练”。 走得腿脚酸软满身汗的唐宛宛只有一道心声:辣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围场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文和八年五月廿三。 天儿还未到最热的时候, 早蝉却已经开了唱,听得人心生烦躁。 帝师何太傅的府邸坐落在城北的淮水大街上,此时何府侧门旁停着一辆双骑的马车,已经在此处停了一个时辰。这马车以乌木为材, 通身漆成黑色,车门和侧窗都以黑色的锦帘遮得严严实实, 连条透风的口都没有,光是看着就觉得热。 马车的角落里挂着六只巴掌大小的琉璃瓶,里头原先放着的冰块此时已经化成了细碎的冰茬,稀碎一滩,看得人更心烦了。 车门吱呀开了一条缝, 一双白净的手从门缝中伸进来,手中捧着一块凉水湿过的帕子。车外的人恭恭敬敬说:“爷,咱们出宫已经一个时辰了, 该回了。” 晏回接过湿帕盖在脸上, 阖上眼,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 何太傅连着三日告病在家, 今日又闭门谢客, 晏回在侧门外等了一个时辰, 何府下人进进出出通传了好几回,何太傅愣是不让他进门。 晏回心里明白, 老师是生他的气了。 气他刚愎自用, 气他破釜沉舟, 气他身为帝王却不屑中庸之道,气他破了父皇苦心经营十几年才有的制衡之局。 念及此处,晏回扯了扯唇,他从五岁稚龄起便从师何太傅学习治国理政之道,这么些年,早对何老头又臭又硬的脾气有了深刻认识,满朝文武怕是只有他敢将当朝天子拒之门外。今日虽入不得门,却也见怪不怪了。 “回宫吧。”晏回话音刚落,耳畔隐有几道风声轻啸,他眼皮一动,这是常伴他身侧的暗卫,精通匿藏之法,因今日出宫不宜声张,便没带禁卫军。 马车掉了个头,正要回宫,何府一直紧闭的侧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晏回心中一动,掀起帘子朝外看去。 不是老师。 行出来的是几位年轻姑娘,其中一位身着蓝裙的姑娘生得最好,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朝着身后的几位姑娘挥了挥手,手腕上系着的小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叮叮咚咚地响。这姑娘笑眯眯说:“不用送我啦,我家的马车就在外边呢,过两天去我家玩呀!” “宛宛你赶紧上车吧,小心中了暑气!”门里的众姑娘都笑着应了,目送她出了门。 侧门的三个台阶有些高,这名叫宛宛的姑娘提着裙摆,一阶一阶跳下来,往路边这辆黑黝黝的马车瞅了一眼,又一路小跑着上了不远处停着的马车。马车接到了人,便吱吱呀呀走远了。 晏回眸光有点凉,今日何府大门关着,侧门也关着,把自己这个皇帝拒之门外。可他此时方知:原来这闭门谢客还是分人的,何老头称病不朝,何家的小辈却另请了娇客过府? 虽然早知道何老头的病是假的,可两相对比,晏回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微妙的不爽。他手指扣了扣车窗,窗前很快地贴上一个脑袋,晏回随口一问:“方才那是谁家的姑娘?” 大太监道己有一手记人的好本事,这京城只要七品之上的官家,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微一琢磨便答:“是唐易显唐大人家中的幺女。” “唐易显?”晏回眉尖一蹙,语速飞快:“就是那个上朝时站在我左手边第九排c家中有两个嫡子三个嫡女七八个孙辈c每年光是生辰礼洗三礼满月礼就要办好几次c常被御史参大摆酒席铺张浪费的那个金紫光禄大夫唐大人?” “就是那位唐大人。”道己抹了把汗,心说陛下您记性真好,关注点却有点偏 “回宫。”晏回放下沉黑色的车帘,身子向后一撤靠在柔软的冰丝枕上,暑气减了几分,心里头却更添了两分郁郁。 次日的太和殿上。 “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再议。”年轻的皇帝字字铿锵,眼底却有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似乎一宿没睡好。 站在太和殿中后位置的唐大人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所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那也得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为君分忧。 身为三品金紫光禄大夫的唐大人在朝十多年,平日里几乎没什么正事做,这么些年给陛下拟过奏章c写过草案c掌过御膳c盖过行宫 金紫光禄大夫一职本就是个闲缺,为散官,大事用不着他,小事缺人手的时候拿他去补个漏。唐大人管了多年杂务,至今也没分清自己的职权是啥,能上朝听政都算得上是陛下仁慈。 正这么神游天外,平时摸鱼从没被抓住的唐大人今天却忽然被年轻的皇帝点了名:“唐大人意下如何?” 前后左右一小片散官队伍立马挺直了肩背,各个精神抖擞。唐大人把临到嘴边的呵欠硬生生咽下去,心中不由惶恐:陛下我错了,您刚才说什么来着? 身为朝中的老油条,唐大人深知满朝文武只有自己一个姓唐的,念及此处忙稳住心神,脑子飞快一转——方才议的是江南水患的事,虽他走神了,没听到陛下说了什么,可知道议的是什么事也足够了。 陛下一向心善,百姓遇上天灾自然是要拨款赈灾的,绝无第二种可能。想明白这点,唐大人向左行出两步,恭恭敬敬答:“臣以为此举甚善。” 年轻的陛下一向冷面严苛,今日竟破例地在朝会之上微微勾了勾唇,面上浮起一个冷淡的笑,声音也是淡淡:“甚好。今年夏末的选秀名录一事就交给你整理了。” 唐大人:“”方才议的不是江南水患之事吗?什么时候成了选秀一事了! 晏回微一沉思,又叮嘱道:“不必大肆铺张,只选三人,填满四妃之位便可。” 下了朝的唐大人有点心累,走在太和殿前长长的白玉阶上,平时都有好几位同僚上前跟他唠嗑,今天却一个都没有,如避蛇蝎一般离得他远远的。 这扩充后宫放在历朝历代都是一件好事,除了一种情况会是例外:皇帝老得不行了——这种情况谁也不乐意送自家闺女进宫,没准刚进宫皇帝就崩了,落不着孩子不说,还得守一辈子活寡;若是受老皇帝宠爱,被带上殉葬那就更苦逼了。 然而今上年仅二三,身体康健,还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这点不成立。 陛下只有他登基那年,后宫被塞了六个姑娘进去,可其中身份最高的也不过是一个正二品特进的次女,被封为德妃。唐大人掰着指头算了算,如今是文和八年,离陛下登基已经过去八年了,这六位妃嫔却没一人提过位分,至今后位空悬。 八年来,这还是陛下头回亲自提选秀的事。按理说众臣应该上前来可劲跟唐大人套近乎才对,然而此情此景却大相径庭。 那么陛下想选个秀,为何就没人乐意呢? 因为这位英明的陛下年十五登基,登基八年,后宫六嫔,却至今没一个子女,也没一个能怀上的妃子啊甚至坊间有传闻说,德妃每每归宁,被双亲问起此事时从来都是避而不答,笑得发苦。 唐大人不止一次地揣摩“笑得发苦”这词的深意。 以前陛下还会抬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天下未安,朕无心顾及小家。”后来边疆在陛下的英明指导下平了叛,中原越来越有钱,各地人民安居乐业。陛下似乎再找不出新的借口了。 大臣们每每提到立后或是扩充后宫或是传宗接代的事,年轻的陛下就黑脸,众老臣组团苦苦相谏,陛下被逼急了,有那么几次甚至甩袖退朝,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慢慢地,众大臣悟出了味道,同为男人自然明白男人的苦衷,再没一个敢提扩充后宫的事了,却各自起了些歪心思,朝中局势也渐渐看不清了。 如今陛下忽然提这选秀的事,难不成是多年的隐疾治好了? 可选秀是要从大臣家中挑姑娘啊,谁家姑娘乐意身先士卒地去试个水?要将秀女名录列出来呈上去,这明显是个得罪人的苦差事啊。唐大人越想越愁,眉尖拧成了深深的川字。 他正这么胡思乱想着,此时却听到一道女声唤他:“唐大人?唐大人留步!” 唐大人回头去瞧,见来人是一位身着蓝裳的女官,约摸不惑之年。能在外廷行走的女官不多见,不知是哪位娘娘身边的得意人。想到官员不能与内廷私交的规矩,唐大人心中一凛,立马退后两步,躬身行了个礼,扭头快步就要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醉酒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晏回合上书,沉默了一小会儿。 他自加冠后与年轻姑娘说话的次数两只手能数得清,只是身在这个位子上, 经的事多了,无论遇到何人何事都能泰然自若, 又不是莽撞的少年, 如何会因为面前站着的是个漂亮姑娘而拘谨? 沉默的原因是因为这情形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晏回细细瞧了瞧,唐宛宛穿着一身浅黄色的轻纱襦裙, 显得她年纪更小, 鬓边的步摇最前头有个小金坠, 那坠儿不是花卉不是鸟雀,却是个不伦不类的兔子模样。 先前看着她一路走向湖心亭,此时站在自己面前,言行举止都只有“局促不安”一词可形容。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怎么看都像是个孩子, 跟后宫的几位妃嫔感觉像差开了十岁。 方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合该配个前途敞亮的少年郎。纵然知道太后的意思, 可晏回怎么也没办法将面前的姑娘跟“未来孩子他娘”联系起来。 几息的功夫,晏回心中百转千回, 倒是有些好笑,指指一旁的石凳说:“坐吧。” 这个“赐座”的情形,唐宛宛他爹昨天专门提点过, 说若是太后或是陛下赐座, 得先诚恳地推辞两句, 辞不过才能坐。 唐宛宛像模像样地推辞了一下,小声说:“臣女不敢。” “嗯?”晏回习惯性地用了个表示反问的语气词,他还没开口说什么呢,唐宛宛便被这个高深莫测的“嗯”惊到了,颤巍巍坐下,挤出一个笑:“谢陛下赐座。” 方才唐宛宛是站着的,此时坐到了晏回对面,几乎在她开口的一瞬间,晏回便察觉到迎面而来的这种古怪的味道了。 眉尖蹙了短短一瞬,晏回便恢复如常,目光中还闪过两分微妙的怜惜。 ——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偏偏有口臭呢? 他亲手倒了一杯茶放到了唐宛宛面前,大意是为了让她喝口水压压味道。唐宛宛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出门前嚼的生蒜已经起到效果了,受宠若惊地捧着这杯半温不凉的茶,浅浅酌了两口。 身为帝王,遇事时波澜不惊已经成了本能,区区口臭丝毫不影响晏回的态度。他顿了顿又道:“说说你家中的事吧。” 先前唐夫人不光跟唐宛宛说了后宫多么可怕,还反复强调“越是身居高位的人心眼越多”。此时在唐宛宛眼中,这位皇帝陛下就是一只大尾巴狼,甭管他面上多温和,心眼定是比炭还黑的!自家的情况怎么能随随便便说给大尾巴狼听? 唐宛宛摸不准这位喜欢什么,生怕自己误打误撞撞上了他的喜好,遂谨言慎行,故意答得呆板:“回陛下,我家上边有祖爷爷和祖奶奶,然后是祖父祖母,我爹排行第二,我有两个嫡兄两个嫡姐,大哥和大姐是龙凤胎。” 这一番答非所问,唐宛宛在心里啪啪啪给自己鼓掌,自认为答得很是妥当,面色镇定声音平稳,丁点没怯场。 晏回挑了挑眉,阖上眼声音淡淡:“去年三月你长兄喜得麟儿,先后办了洗三礼满月礼周岁礼;去年五月你二姐生下一对龙凤胎,又办了洗三礼满月礼周岁礼;去年年末是你爹四十又八的寿辰,又大操办了一回;今年年初你二哥又得一女,想来又是洗三礼满月礼周岁礼一个不差。” 唐宛宛肃然起敬:“陛下竟然对我家的事如此了解?” 传闻中高深莫测的皇帝陛下从鼻子里轻飘飘地哼了一声,指指桌上的厚厚三摞折子,翻开最上头的几本给她看。 “你家人丁兴旺,每年洗三礼c满月礼c周岁礼就要办好几回,大小生辰更是多得数不清。每年御史告状的折子有三分之一都是参你家铺张浪费的,五年间共有六名御史告状,统共参了你家四十七本折子。” 唐宛宛:“哦。” 爹哎娘哎,这种情形咱们没有模拟过啊,到底该做出什么反应才算正确啊! “唐家”如此频繁地在折子中出现,以至于晏回几乎能背下唐家这三代近一半的家谱。 “你可知朝中有规矩,为遏不正之风,三品及以下官员每年因喜事收的礼金不得超过百两?” 唐宛宛心中一紧——一百两,那是妥妥超了。光算唐家上下几百口人上的礼金就不止这个数了,更别说再加上爹的同僚。 可自家已经挺收敛了,长辈的寿辰能小办绝不大操大办,小辈的生辰礼嫡长办c庶隔年办,小孩的满月和周岁礼给女孩办c男孩看心情办。实在是家中人丁兴旺,每年添丁,人多没办法啊! 唐宛宛转念一想更是不妙——自家人丁太兴旺,指不定是刺激到这位身有隐疾的皇帝陛下了,毕竟陛下登基多年却至今一儿半女,可是个真正的孤家寡人啊。 身有隐疾的陛下因为没有皇嗣愁得不行,臣子却子孙满堂,年年洗三礼满月礼周岁礼轮着来,丁点不收敛。换谁心里能好受啊! 设身处地想了想,唐宛宛偷悄悄摸了摸额上的冷汗,寻思着御史已经在背后捅了好几年刀子,这五年陛下却从没因此事批评过爹,今日特意把此事拎出来,怕是陛下已经忍无可忍了。 唐宛宛深吸口气,自己身为唐家一份子,必须得说点什么,不能让陛下误解太深啊! “我家人闲来无事,事一少,就有了空闲,生的孩子就多了些。”唐宛宛咽了口唾沫,绞尽脑汁想词儿:“而陛下日理万机,朝政繁忙,只是抽不出空生孩子罢了将来的小皇子小公主自然是顶顶好的。” 晏回眉心一跳,微眯眼瞧着她,似乎在认真分辨唐宛宛此时是真傻,还是在嘲讽他多年无子,亦或是在试探他所谓的隐疾。 好半晌晏回才喝完了那盏茶,扯了扯唇,喉间短促地笑了一声,轻飘飘地发出一个单音节词。 ——“呵。” 唐宛宛一脸迷茫。 这个未来兴许会成为她丈夫的九五至尊,在初遇之时只留下个耐人寻味的语气词——呵。 慈宁宫。 太后娘娘看着西洋钟数着时辰,午时的钟声一响,太后笑得直眯眼:俩孩子聊了一个时辰,自然是相谈甚欢,那离宛宛入宫还会远吗?离抱孙子还会远吗? 笑得脸都僵了,太后总算收了笑,跟荷赜姑姑说:“去御花园将宛宛丫头接回来吧,头回见面,别让皇儿吓到宛宛丫头。” 荷赜姑姑笑着应了是,可还没出宫门便听殿前监来报,宛宛姑娘被道己公公送到慈宁宫来了。道己公公是陛下身边伺候的,荷赜往道己身后看了看,只看见几个小宫女跟着,并无陛下的人影。 荷赜姑姑心口一突,这是陛下和姑娘相处得不愉快?时间没到就将人送回太后这边了? 她这么想,太后娘娘自然也是这么想的。仔细瞧了瞧唐宛宛的脸色,没从唐宛宛面上瞧出什么伤心失落来,顿时更心疼了:这孩子,定是把难过都藏在了心里。 于是太后她老人家拍拍她的手背,宽慰道:“宛宛不要气馁,咱们再接再厉。” 唐宛宛瞪大了眼——我一点都不气馁,一点都不想再接再厉啊! 善解人意的太后又想了个招:“以后本宫常喊你进宫坐坐,你俩多见几回面,总会看对眼的。” 唐宛宛赶紧站起身,跪在太后娘娘腿前,字字珠玑:“宛宛谢过太后娘娘心意。只是我娘常跟我说,人与人的交情要看缘分的,万万不能强求。既然陛下他于我无意,我常进宫反而会让陛下生厌。宛宛自知愚钝,琴棋书画样样不如人,不如太后您瞧瞧别家的姑娘?” 这番剖心话自然不是唐宛宛的榆木脑袋能想出来的,是爹娘哥姐还有两位嫂嫂全家智慧的结晶。唐家人先前就考虑过这种状况——即太后娘娘瞧上了唐宛宛,但陛下对她无意。所有情形模拟了一遍,可谓用心良苦。 然而这话听在太后娘娘耳中,却又是另一重意思了——宛宛明明难过得不行了,却还处处为皇儿的幸福着想,竟没有半点私心。 太后拿丝帕沾了沾眼角的湿润:“荷赜你瞧瞧,多懂事的孩子啊!”话落又拍着胸脯保证:“宛宛丫头你放心,皇儿他不是个铁石心肠的,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总有一日会被你的真心所打动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射猎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削藩之意丁点不遮掩,五位亲王带了大半辈子兵,在边疆呆得好好的, 却被告知要他们卸去兵权回京养老,几代之后子孙也没了爵位, 自然谁都不乐意。若不是念在旧时的兄弟情分, 怕是要直接带着儿孙掳袖子打进京来。 祖皇帝也知道自己这事做得不厚道,许了袭爵还不够, 另许了一条作为弥补。周简说到了点子上, 生得呆板的脸上也带了两分笑:“当时祖皇帝明言——‘凡兄弟们后辈嫡系姑娘, 皆可有一女入宫,品貌中等以上即可,封正一品妃位。’” 一群老油条心中盘算:几代之后子孙没了爵位,便与平民无异。可若是后辈的嫡姑娘能入宫封妃,一来可保身后子孙荣华;二来, 若是诞下皇子未来尚有无限可能啊!祖皇帝这才能安安稳稳地拿回兵权来。 老一辈的都是莽夫,不擅钻营, 回了京反倒被一群笔杆子压得死死的,加之边疆久无战事, 没了用武之地,不得不在“封妃”一途上下功夫。 然而祖皇帝当时已年逾花甲,谁乐意让自家如花似玉的孙女入宫?众位亲王都瞅准了他的儿子, 可高祖一登基, “断袖”的名声又传了出来。众位亲王寻思着再等等, 这一等,直到进了棺材也没等到高祖的皇子出生。 子孙后辈不成器,没一个能扛得起家门的。因此五大世家逐渐没落,渐渐泯然众人矣。而祖皇帝许诺的“封妃”,皇家不提,史官不提,几位亲王临去前又没交待清楚,家中族谱也无人翻看,故而老祖宗之言被子孙后辈忘了个干净。 若不是周简入潜渊阁后将大盛朝国史背了个滚瓜烂熟,几乎如数家珍,怕是再没人能想起来这茬。 祖皇帝也没规定个年限,此时正好被晏回拿来捡了漏,唐宛宛这一支恰恰是唐家嫡系。老祖宗之言,又有史书可查证,当真是谁也不能多一句嘴的。 晏回难得笑得这么畅快,周简入阁五年,头回得陛下如此盛赞——“这回这史书背得十分不错,赏!重重有赏!” 如今除了德妃,妃位还有三个空,众人为了个封号争了一通,最后说:“不如取‘贤妃’之名,贤者良惠,再好不过了。这贤妃与德妃同品级,也不算打眼,还免得姑娘受欺负。等将来姑娘诞下龙嗣,自然是宫里头一人,到那时再改立为后,想来朝中无人敢置喙。如此岂不皆大欢喜?” “贤妃?”晏回一顿,不由失笑,笑得胸膛震动。视线落在纸上的“贤”字上,将这么简简单单一个字瞧了半晌,眸光极温。 众臣子不知陛下在笑什么,一时面面相觑。好在陛下很快收了笑:“拟旨吧。” “唐家姑娘身具凤格”的说法只在市井民间打了个轻飘飘的水花,次日就没了影儿。隔了一日,册妃的旨意便入了家门。 道己公公念完旨,抬眼一瞧,见唐家从老到小都傻愣愣看着他,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竟无一人上前接旨。道己心道:果然唐姑娘的秉性是家族传统啊 他忍了忍笑,上前两步提醒:“姑娘,接旨呀!” “臣女领旨谢恩。”唐宛宛还算全家最镇定的那个,因为她对后宫规制一点不清楚,也不知道陛下愁掉了多少头发,这份圣旨才能到她手上。 可唐家爹娘却是明白人,先前还细细琢磨过:钟昭仪是三品太常卿的嫡长女,沈婕妤是三品卫尉家中嫡长女。冯赵两位美人出身要略差一些,却也比唐老爷这般的散官要好。 唐家爹娘先前还往好处想,兴许陛下中意自家宛宛,封个婕妤亦未可知。谁知竟噌噌跨了两个档,算得上是后宫头一人了,一时晕晕乎乎摸不着北。 道己公公又笑:“奴才先行恭喜娘娘了。钦天监好一通测算,将入宫的时间定在了八月三十,只因那日宜嫁娶,又宜求嗣,是少有的双喜之日。” “求嗣”听得唐宛宛脸一僵,却不好说什么,只能点头。道己公公又说:“只剩一个月,确实有些急了。不过大人与夫人放宽心,太后娘娘派下的两位嬷嬷明日就到府上,需要置办什么,这二位都会弄得妥妥的。另有尚仪局女官一位,也是明日便到,教娘娘学习宫规礼仪。” “这位女官是个和善人,又得了陛下交待,娘娘不必惮虑,放宽心跟她学就是。”道己还特意补充道:“学不过也不会被训的。” 唐宛宛默默瞧了他一眼,都不敢想陛下是怎么形容自己的 临走之前,唐家老爷带着两个儿子送道己公公出门,道己又示意唐老爷往侧旁行过两步,低声道:“陛下特意吩咐内宫监典簿隔日来府上请安,大人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开口便是。” 唐老爷一时还没明白这话里的“为难之处”是什么意思,只说“微臣谢过陛下苦心”,又恭恭敬敬地朝着北边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 次日唐老爷上朝,主动上前跟他搭话的比以前十年都多,直叫唐老爷受宠若惊。这其中冷嘲热讽的有,捧杀的有,唯独真心祝贺的最少,都是他多年至交了。 上朝回来已经是半上午了,唐老爷还没行到正院,却见库房门口一群丫鬟仆妇进进出出,各个脸上带笑。唐老爷喊住一个仆妇,奇道:“这是做什么呢?” 那仆妇眉开眼笑答:“夫人在给小姐置办嫁妆呢。” 唐家到底是传承二百年的大姓了,积蓄自然不菲,只是因着人丁兴旺,分到各家的就少了。旁系子孙大多要靠变卖祖业才能在京城站稳脚跟,可唐老爷这一脉却没有坐吃山空的窝囊废,将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守得好好的,唐宛宛家里光是库房便占了一个小院。 此时院子里许多东西一字摆开,大到梳妆台c西洋镜,小到文玩摆件都分门别类地放好了。唐夫人坐在院子里指挥“这个妆奁样式旧了”c“那个挂灯不够好看”。 唐宛宛的嫁妆原本已经准备好了,就是原先准备带去冯家的那一波。可唐夫人觉得晦气,原先那些统统丢回库房角落落灰去了,打算重新置办新的,这便又开始翻腾家底了。 “这对玉如意是你外祖母给娘的嫁妆,你和两个姐姐都有一对,自然得带上。” “您的嫁妆啊”唐宛宛犹豫了一下才点头,又听唐夫人说:“这四君子桌屏,是娘从你及笄前一年便开始绣的,费了不少功夫,宛宛也带上。” 话落,唐夫人小心捧起一只外形古朴的红木匣,声音都不由放轻了两分:“这是你太爷爷以前从古玩集市上淘回来的一套翡翠三彩玉观音,听人说是什么老坑冰种。娘也不懂这些,只知道你太爷爷古稀之年,仍有富商以千金求买,你太爷爷也没舍得。留在这库房里不见天日反倒不美,正好给你当了嫁妆。” 木匣内有许多凹陷的暗格,每块翡翠都正正好地嵌在其中,一共三排,共有三十三块翡翠,正是观音的三十三法相,或坐或立或手持净瓶,栩栩如生。 唐宛宛小心翼翼捧了一只在手心,只觉质地温润,线条圆滑,抛光细致,纵是她这个对玉一窍不通的门外汉也知道是好东西。好像在摸自己的心头肉似的,小脸一瘪,还挺委屈地絮叨:“怎么这个也要给陛下啊!这都是咱家最值钱的东西了,都能当传家宝一代代传下去了。” 唐夫人迟疑了一下:“要不不带这个?” 唐宛宛忙不迭点头。一旁的唐家大嫂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好半晌终是说:“宛宛啊,你这话嫂子怎么听着不对劲呢?” “啊?”唐宛宛不明白。 唐家大嫂神色复杂:“别人家姑娘都想多带些嫁妆,好给自己做脸面,将来也有底气。怎么宛宛你却把陛下当强抢财物的山大王一样防着呢?这个不想带,那个舍不得的。” 唐老爷和唐夫人面面相觑,好半晌总算回过味来了,怕是在宛宛的心中,嫁妆就是要全部送人的。唐夫人哭笑不得:“宛宛,这嫁妆不是这么算的,嫁妆永远是你的东西,是你安身立命的底气,只要你不开口,别人不能动一分。陛下是不会克扣了你的。” “不是要全送给陛下的?”唐宛宛顿时有点窘。以前她看两位姐姐成亲都是聘礼送过来,嫁妆带过去,还差不多是同等份量,便以为嫁妆是要全送给陛下的。再有先前跟冯家定了亲,嫁妆却都是唐夫人一手操办的,没怎么跟她讲过这事。 好端端给陛下扣了一口锅,唐宛宛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想了想还是说:“那还是留在咱家吧,万一我不小心弄丢了碎了,太爷爷会不高兴的。” 唐夫人却没听她的,愣是把这一匣翡翠观音写到了嫁妆单子中。 唐宛宛回味着这个没半点逻辑的梦,笑得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她的亲事早在一年前便说和好了,对方是书香门第出身,此时离她出嫁的日子也不过三月,想想还挺期待的。 床帐外传来丫鬟小芷的声音,厚实的床帐被她从外边拉开,一下子天光大亮,“小姐快醒醒,奴婢一早上喊了您四回,老爷下朝都回来了,喊您去说事呢!” 唐宛宛哼哼着翻了个身,脑门在枕头上磕了几下,彻底清醒了。 唐家四小姐嗜睡,这是唐府中人尽皆知的事,小厨房每天卯时做好早膳,一个月唐宛宛能按点吃的次数超不过三回,早膳端过去几回都能原封不动送回来。 唐夫人快到而立之年时才有的唐宛宛,明明怀孕时好吃好喝供着肚子里的小祖宗,从没受过惊着过凉的,偏偏生下这么一朵娇花,平日里身体康健得很,偏偏风吹日晒雨淋全都沾不得。 万幸是个富贵命,这要是生在贫苦人家,不知得费多少心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讲课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唐家又接到太后娘娘让唐宛宛进宫的口谕时,一家人简直是崩溃的。 唐宛宛傻愣愣坐着,拿着一颗五香花生掰了半天, 愣是没把里头的花生仁弄出来, 满脑子都是“生娃娃”“生娃娃”“生娃娃”的声音在打转。 这两日为了让女儿认清时局,唐夫人给女儿灌输不少后宫多么多么可怕的言论。本是为了让女儿在太后面前多留个心眼,不要再像前几日一样没心没肺的了, 可这些话却把唐宛宛吓怕了。 此时见到女儿这样魂不守舍的模样,唐夫人又埋怨自己:宛宛本来就胆子小,自己干嘛要吓她啊!忙描补道:“宛宛不怕, 后天早上才进宫呢, 爹娘再给你想想主意。” 唐宛宛慢腾腾咽下花生米,含着一泡眼泪点了点头。 这回太后娘娘的口谕明显比上回走心多了, 上回是直接唤唐宛宛进宫的, 小轿都候在门前了,哪有半点委婉?那日唐夫人一点准备都没有, 也没人提点, 仓促之中给唐宛宛翻出来的衣裳首饰都没对上宫里的规矩。 这回照旧是荷赜姑姑出宫传太后口谕, 却是笑着说:“这几天太后娘娘一直对宛宛姑娘念念不忘的, 总是嫌我们几个老奴无趣。后日正好是休沐日, 太后娘娘得闲,还想请宛宛姑娘进宫说说话。姑娘好好准备两日, 后日清早老奴出宫来接您。” 唐宛宛强撑起一个笑应了是, 荷赜姑姑却当她是紧张, 这才笑得这么难看的,还笑眯眯开解:“宛宛姑娘放心,太后娘娘对您喜爱得紧呢!” “”唐宛宛更不放心了。 荷赜姑姑略一思索,又走近半步,悄声与唐夫人说:“太后娘娘苦心,说此时送宛宛姑娘衣裳首饰不合适。夫人也不必因此事为难,就让姑娘以平时在家中的打扮入宫便可。” 唐宛宛平时穿的衣裳都是怎么好看怎么来,她孩子心性,戴的首饰也喜欢花哨,妆奁里挑不出一样朴素的,自然不合宫规。这一时半会儿的,去金楼买首饰还赶得及,量身裁衣却是远远不够。 可唐宛宛可还未出阁,若是太后贸然赏下衣裳和首饰来,被外人瞧见了,却是于宛宛名声有碍,所以特意提点让她以平素的装扮入宫就好。 唐夫人几息之间想明白这个道理,心中倒是对心细至此的太后娘娘改观了几分,忙向荷赜姑姑谢过。 晏回头一回对正当年华的姑娘生出些兴致,想抱孙子想了许多年的太后娘娘自然十分上心,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到了:一来五日一休沐,晏回有一整日的空闲,能跟人家姑娘相处整整一天。 二来上回匆促之中入宫,唐宛宛不光穿戴不合规矩,脸上也脂粉未施,比她这个老太太都素净。太后娘娘这回便给了唐宛宛两天的时间准备,小姑娘家好好打扮打扮,让晏回一眼就瞧上,多好啊! 太后娘娘想得挺美,唐家也确实如她所想,做了充分的准备——只是这准备不是为了让唐宛宛得陛下青眼,而是卯着劲往反方向努力的。 毕竟全家的宗旨是想尽办法阻挠唐宛宛进宫,怎么会按太后所想得来? 用过午膳,全家人都坐在正厅,只有唐宛宛一人站着,端的是三堂会审的阵仗。 唐大人低咳一声,板起脸作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假设爹就是太上皇,你娘就是太后娘娘,你大哥就是陛下,你大姐二姐和两位嫂嫂就是妃嫔。我们几人都在这坐着呢,你进门该怎么说?” 因为不知道唐宛宛进宫会遇上什么人,唐大人就按最可怕的情况做假设了,就是宫里所有主子都在的情况。 唐夫人隐约觉得这种假设很是大逆不道,被外人听到了怕是没好果子吃。她张了张嘴,又觉得自己为这么件小事打岔,反倒偏离了今日主题,遂按下不表。 唐宛宛一本正经地作了个福礼,“臣女唐宛宛给陛下请安,给上皇和太后娘娘请安,给娘娘们请安。” 她声音一向软糯,平日里都是“爹~”“娘~”这样喊的,习惯把尾音拖长,听上去似乎有种撒娇的味道。 家中老父母听得舒心,以前也从不因这事说她,只是进宫却不能如此马虎了。唐大人蹙着眉尖,头一回对小女儿板着脸:“好好回话,你就是答个是与不是,也得给我捋直了舌头说话。” 唐宛宛只得在爹娘兄嫂面前立正站好,重新请了一回安。 “太后要问你读过什么书,你怎么答?”唐夫人问她。 头回进宫太后只顾着让身旁的嬷嬷看唐宛宛的面相了,问的都是“叫什么”“多大啦”“爱吃什么”“身子好不好”这类浅显直白的问题。至于唐宛宛爱看什么书这类深层次的还真没有问过。 唐宛宛眼神向上飘了一瞬,将认认真真背了一上午的答案细声细气背出来:“读过女诫,内训,女论语。” 唐夫人一蹙眉:“这是谁教你说的?” “就是我二姐出嫁前,你给她写的婆媳范本啊。”唐宛宛眨眨眼。 唐夫人揉揉眉心:“你二姐性子不着调,她婆婆又是个严肃的,我怕你二姐不得亲家母喜欢,那是专门写给她为了讨婆婆欢心的。可你不一样啊,你这回进宫的目的不是为了讨太后喜欢的,是为了不叫她喜欢的。” “太后若是这样问了,你就说从没看过女诫内训,平日里就爱看市井民间的话本子,灵异志怪啦各地游记啦随你说。至于那些个女鬼书生处对象的就甭说了,没得惹人笑话。” 唐夫人有理有据:“太后娘娘出身名门,想来她喜欢的是那种循规蹈矩谨言慎行的姑娘家,她又想寻个明白事理的姑娘进宫服侍陛下,自然瞧不上你这样性子跳脱的。只要你这样答,十有八|九是中不了的。” 唐宛宛只跟太后相处过三天,自以为自己乖巧的模样装得深入人心,太后娘娘让她抄过两回佛经,想来也是喜欢她乖巧的模样。以此推断,太后娘娘见识到她欢脱的本性一定会大失所望。 唐宛宛觉得娘亲的这个推断十分合理,依样学了一遍嘴,唐夫人欣慰地点点头:“若是太后再问你觉得宫里好不好?你又该如何答?” 唐宛宛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还十分应景地做了个对宫里不太满意的表情:“宫里太闷了,没有小吃街,没有套圈儿的耍猴的胸口碎大石的,没有说书人,连糖葫芦和臭豆腐都没有,比不上宫外好。” 唐大人听得直皱眉,若太后娘娘真是个循规蹈矩的,听了这话怕是要训斥宛宛一通。可他犹豫一瞬,又将这话咽下去了,左右宛宛也不图高嫁,日后寻个差不多的门户嫁了,再不会进宫,也就不怕太后娘娘不喜。眼前的事最为要紧,得先把这件事搅黄了再说。 各种问话都模拟了一遍,唐家人自觉十分圆满。 * 次日临出门之前,唐宛宛还嚼了一小瓣生蒜。太后宣她进宫,唐家自然不敢违抗,却敢在这些小细节上败败太后的好感。 唐宛宛含着一嘴怪味,苦着脸上了小青轿,没熏着别人,先把自己熏得满眼泪花,简直要恨死了生蒜。 结果唐宛宛提前准备好的回答一个都没用上,这回太后她老人家甚至没出面,荷赜姑姑直接把她放在了御花园里,笑眯眯地抬手指了指湖心亭,什么话也没说,自己返身坐上了小轿。 唐宛宛彻底傻了眼,踮着脚探着脖子站在车窗前问:“姑姑,这是要我做什么啊?” 荷赜姑姑被她这模样逗乐了,又指了指湖心亭,笑得颇有深意:“姑娘过去就知道了,老奴一个时辰之后再来接您。” 然后就走了,只留下唐宛宛一人,连个丫鬟都没留给她。 唐宛宛原地傻站了好一会儿,僵着后颈扭回头,往湖心亭的方向偷偷瞄了一眼。她眼力好,一眼就看清亭子里有个身着明黄的男人正在看书。几乎在唐宛宛望过去的一瞬间,陛下就察觉到这道视线,抬眼直视过来,眉眼疏淡。 唐宛宛连忙低头,一时想哭的心都有了,又扭过身拿帕子擦干净脑门上的汗,挪着小碎步走过去了。 湖心亭的人倒是多,不光有那一抹明黄的身影,周围宫女太监站了十几个,各个垂着头目不斜视。唐宛宛孤零零一人走过去,显得己方十分没有底气,连屈膝福礼时膝弯都有点抖。 晏回是个懂礼的人,没对着她打量太久,只略略看了几眼便错开了目光,因一时想不到能说什么,随口问她:“你就是唐家姑娘?” 唐宛宛声音发紧地“嗯”了一声,刚出声就意识到不对,立马规规矩矩答:“回陛下的话,我就是唐家姑娘。” ——确实有点傻。晏回默默地想。 晏回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似乎听了个开头就知道她后头要说什么了,面色寡淡地撂下了酒盏,将意兴阑珊都写在脸上。 钟宜芬心口一突,她惯会察言观色,此时陛下虽面无表情,却叫她无端端生出两分不安来。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钟宜芬稳了稳心神,面上羞赧之色更深,轻声说:“臣女自三年前太后寿宴上头回见陛下,便觉得这才该是陛下的模样,英明神武,与我幼时心里想的无半点不同。” 整个大殿如陷入了死寂,钟宜芬只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说:“臣女多年来思慕陛下,恳请陛下准我入宫,今后常伴陛下|身侧。” 方才殿内的静寂立时被打破,众臣哗然大惊,窃窃私语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钟大人脸色涨红,霍然起身斥道:“芬儿,你说什么胡话!” 他从小案后匆匆行出,跪在钟宜芬身侧,请罪道:“陛下恕罪,小女方才吃了酒,这才失态至此,臣带她先行告退。”话落扯起钟宜芬就要走。 钟宜芬也是生平头回受如此多陌生人的指指点点,重重掐了下手指,这才能挺直背脊。她抬起头扬声说了最后一句:“臣女不是不知廉耻的姑娘!敢问太后娘娘,女子追求心中所爱何错之有?” 闻言,方才还置若罔闻的晏回面色陡然一变,手中酒盏立时裂开了几条小小的细纹,杯中酒液顺着裂口流了他一手。 若是她不说这句话,晏回有一百种拒绝她的说辞;可她偏偏抬出了太后,晏回纵是再果断决然,此刻也迟疑了那么一瞬。 方才还交头接耳的众臣都不敢作声了。 钟宜芬问的是太后娘娘,其中内情就值得说道了——因为太后娘娘当年也是在中秋宫宴之上,主动向太上皇表明心意的 太后母家姓程,其母当年生产的时候因血崩而早逝,没给太后留下半个兄弟姐妹。没过几年,亲爹便娶了填房,太后娘娘是被家中奶嬷嬷养大的,父女亲缘愈薄。 其外祖怀家怜惜外孙女,时常照拂一二,待她及笄,又由外祖母百般说和,许下一门好亲事。却没等到出阁,这门亲事就被异母妹妹顶上了。准婆婆瞧着姐姐妹妹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妹妹却还是嫡出的,性子比姐姐温吞,更好拿捏,自然没有不乐意的道理。 这么一拖就拖了三年,有继母从中作祟,亲事更不好找了。亲爹听了继夫人的耳边风,又给她找了一门亲事,对方是年过不惑的吏部侍郎,嫁过去给人家做填房,只为家中嫡子谋个前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挑马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睡不着?”唐大人也没睡着,睁开眼问她。 “你说太后娘娘召宛宛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呀?无亲无故的,又不是世家姑娘,太后见她能做什么呀?” 唐夫人心中没底, 越想思绪越混乱, 声音发紧地问:“难不成太后从哪儿听说了咱家宛宛嗜睡的名声, 觉得女子这般懒散不好,喊宛宛进宫训她两句?” 唐大人忍俊不禁:“你这想的都是什么?太后娘娘哪有这么闲?” 唐夫人只能换个方向继续猜, 想到上午丈夫说那姑姑问宛宛可许了人家的事,犹豫着问:“会不会是太后想要给她家中小辈说亲?” “并非如此。”唐大人眉心拧着,徐徐道来:“太后她老人家生母早逝,并无同胞兄弟,与继母势同水火。当年她入宫后有了今上, 一年之内两次提了位分,程国丈不说为女儿欢喜, 反倒送了两个庶女入宫, 间接使得太后娘娘落了第二个孩子, 亏了身子,此后再无子嗣。” “这些年陛下无子,程国丈一直都不安分,前些年传出的那‘另立新帝’的风声也与程家脱不了干系。太后娘娘与程国丈几次翻脸, 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与程家几个庶兄关系也差得很。你就说她每年中秋归宁, 却从不回程家,一向去的是她外祖怀家,对程家简直是啪啪打脸,如何会为了家中后辈说亲?何况是这坏人姻缘的事?” 唐夫人悚然一惊,先前便生出个苗头的揣测此时彻底压不住了,脑子里只剩下最差的那种可能,颤着声说:“不会是要给宫里的那一位说和吧?” 这是唐夫人昨日便有的猜测,昨天她还安慰自己,兴许是自己想多了。可太后今晨便唤宛宛进宫,这又留了宿,怎么看都不寻常。 唐大人和她想到了一处去,长叹一声:“我怕是啊。” “咱家宛宛已经定亲了!三个月后就要嫁人了!”唐夫人气得眼眶通红:“外臣之女哪有留宿宫中的道理!太后娘娘她c她”唐夫人不敢妄议皇家,只好避重就轻斥道:“这不是坏咱家宛宛的名声?” 唐大人见妻子掉了眼泪,忙温声安抚:“你先别往坏处想,兴许太后就是闲得无聊了,想找个姑娘进宫逗逗趣,住上几天也就回来了。” 这般轻飘飘的安慰劝不了唐夫人,见妻子仍在掉眼泪,唐大人一咬牙:“若是事情真的成了那样,老爷我就是拼着头上的乌纱帽不要,也得在圣旨颁下之前把咱宛宛嫁出去!” “这样不合适吧”唐夫人惴惴不安,一会儿觉得此法会得罪皇家,一会儿又想着女儿的幸福为重,彻底没了睡意。索性翻身坐起,越过丈夫下了床,挑亮了灯芯,坐在灯下看了一整晚的黄历,想着如何才能将原先定好的大喜之日往前挪挪。 唐大人这话说得硬气,然而世事变幻无常,指不定哪儿就出了差错。 次日一早,唐宛宛还没回来,唐家人刚吃过早膳,便迎来了一位客人。来人是个约莫不惑之年的妇人,穿着一身绛紫色衣裳,打扮规矩,却显得有些老气。 这家便是跟唐宛宛定亲的人家,姓冯,两家是去年定的亲。 “亲家母怎么上门了?”唐夫人昨夜几乎一宿没睡,脸色有些差,勉强挤出个笑迎了上去。 唐宛宛及笄前两年就时常有人上门提亲了,可她的性子却被哥姐几个惯娇了,又有点缺心眼,唐夫人掌家多年,知道这大宅院人情往来,做什么都费事,不愿女儿去那大户人家拘着性子,便专门往那落魄些的书香门第挑拣。 这一来二去三般说和,便挑中了冯家。 一来这般的书香人家明礼知事,一切按规矩来,那些大宅院的腌臜事就少些;二来冯家人事简单,跟宛宛定亲的冯知简乃是家中嫡次子,上头只有个嫡亲兄长;三来冯夫人与唐夫人多年手帕交,各自成亲后虽来往少了,可总比寻常人家亲近;四来唐宛宛乃是低嫁,将来也省得受气。 唐夫人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算准了女儿嫁去冯家不会受委屈。冯家自然也乐意,最大的原因便是一条——京城传闻:唐家的姑娘各个福相,据说有得道真人给唐家的姑娘批过命,说她家的姑娘都是实打实的旺夫旺子旺宅相。 甭管这等传闻是从哪儿传出来的,也甭管是不是真的,有个喜庆的说法总是好的。再加上唐宛宛看着娇憨可爱,跟时下流行的清冷孤高不是一个款儿,冯夫人真是越看越喜欢。 然而,这对未来儿媳的喜欢也到此为止了。冯夫人今日就是来退婚的。 刚坐下,冯夫人便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淑华你也清楚咱俩的交情,若不是我实在没了法子,也不会为了这事上门给你添堵。” “到底是何事?你直说便是了。”唐夫人忙问。 冯夫人又是为难:“我当真是想与你家结亲的,可昨日有个跟知简同岁的姑娘忽然上了门,说是老太爷过世前给知简定下的娃娃亲。十几年前的事了,谁知道是真是假,我真是死活不想让她进门,可当家的不同意啊!淑华,你瞧瞧这可如何是好?” 唐夫人的目光先是诧异,后又慢慢转凉,紧紧抿着嘴角望着这个多年的手帕交。 冯夫人被她这眼光看得有点怵,可儿子的婚姻大事半点不能马虎,有了这等决心,便梗着脖子说:“我听闻昨日宛宛被太后娘娘传进了宫?还留宿宫中了?这一留宿啊定是被陛下瞧上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不待唐夫人回话,冯夫人便噼里啪啦说了好一通:“宛宛就要进宫当贵人啦,她被太后传进宫是昨天,正好我家昨天也来了个跟知简指腹为婚的姑娘,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这等巧合定是天意啊!” “你”唐夫人心中又恨又恼,脸色青青白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昨日的荷赜姑姑一行人纵是再轻车简从避人耳目,可终归是从宫里行出来的轿子,随行的又是八个禁卫军。京城多少双眼睛看着,如何能不走漏风声? 唐夫人气的不是这个,气的是昨日宛宛刚被太后传唤进宫,不过是在宫中留宿一晚,冯家听到风声,今日一大早便上门退亲了,用的还是这等荒诞无稽的借口。还说什么“留宿是因为被陛下瞧上了”,看模样竟是在怀疑宛宛的贞洁? 唐夫人气得狠了,发狠道:“退婚!今日就退!芸香秋晴,去将婚书和八字卜合找出来,还有聘礼三十二抬,通通都还给他们!” 冯夫人自知理亏,也不敢再说什么,想到这个多年的手帕交就要断了,心头倒是后知后觉地蔓上了几分苦涩。 唐宛宛还在宫里,退婚的风波她一概不知。 太后留她在宫里住了三天,一日三餐换着花样吃,还允许她点菜。 御膳房的食谱做得十分讨巧,厚厚一大册名目,不光写了菜名和口味,还由宫廷的画师特地配了图,即便是一道小小的凉菜都叫唐宛宛食指大动。 顾忌着这不是自己家,唐宛宛特别得收敛,厚厚一册菜目她只吃了小半沓,剩下的多半沓只能恋恋不舍地放下,把图样记在脑子里。听荷赜姑姑说这份菜谱还不是御膳房的总菜谱,连总菜谱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只将其中清淡的筛了出来,这些适合太后娘娘吃。 唐宛宛对传说中的御膳房总菜谱心驰神往,太后娘娘笑得直眯眼:“宛宛慢慢挑,吃不完也不怕,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呢。” 缺心眼的唐宛宛没多想,还怀着满腔真诚道了谢。三日之后,太后娘娘也不再留她,赐了几匹云锦和两个巴掌大小的妆奁,叫荷赜姑姑送她回了家。 大盛民风开放,唐宛宛出门逛街或是访友的次数不少,以往身边带几个护卫也就是了。这回回府却是头回受到如此待遇,爹娘和两位兄长都在外院等着她,连嫁了人的两位亲姐姐都回了娘家。 “怎么都在等我?”唐宛宛心中稀奇,连跑带跳上了前:“大姐二姐,你们怎么回来啦?” 唐夫人搂着闺女往里走,一眼就瞧见唐宛宛手中拿着两个红木妆奁,没等进屋就打开了,越看心里越慌:“五尾凤簪!百鸟伏花翠钿!红宝石嵌金孔雀步摇!” “款式有点老啊。”唐宛宛凑过来瞧了瞧,“要不重新熔了打新鲜花样?不然送给外祖母吧!” 唐夫人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傻囡囡啊,你还想熔了另打花样!” 唐大人不过是个三品金紫光禄大夫,唐宛宛长至如今见过的唯一的御赐之物就是她爹的敕命诏书,完全不知道御赐之物是不能转送他人的,孤陋寡闻也怪不得她。 两个妆奁看上去并不打眼,里头的首饰统共九样,还没唐宛宛自己的首饰多。唐夫人看着,心口却噗通噗通直跳,因为这些首饰都是逾了制的,也就是以唐宛宛如今的身份根本不可能戴出去的。 宫里的太后自然是人精无疑,若是此举没有深意,如何会送宛宛这么多逾制的首饰?唐夫人忙说:“快快快,你快把太后娘娘说的每句话都讲给我听听,一个字都不许漏!” “太后娘娘人还挺好的啊。”唐宛宛一脸懵,看着自家娘亲这般惶急的模样颇有点摸不着头脑,将这三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最后喏喏答:“还请我吃了烤鹿筋贵妃翅万福肉,还有好多好吃的。” 唐夫人气得拿食指戳她脑门:“你就是个瓷锤锤!人家哪里是好哟!人家分明是要召你进宫生娃娃的!” 这样的情形在一连过了两天之后,唐宛宛便没心情腹诽了,而是逆来顺受:陛下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假思索地应下,反正她说什么都没用。 连跟陛下同用一个砚台都用顺手了 李大人的折子里所写的又是弹劾新臣一事,每回都能找出各种鸡毛蒜皮的理由来,晏回拧了眉,眸光极冷。 大盛建朝二百余年,几大世家树大根深。他们在天子脚下还能收敛着些,可在其故里,百姓只知有世家,竟不知有天子。 他父皇在位时便大兴科举,拔擢新臣,可多方掣肘之下,只打起个轻飘飘的水花。曾经的新臣熬成了老臣,如今都在太和殿最后排垂首敛目站着,年轻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抱负都被磨了个干净,变得油滑世故,如何能委以重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月事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一向自诩为遗世独立白莲花的钟姑娘嘴皮子功夫差得很, 哪里比得过一家子文官谏官的何家姑娘? 钟宜芬被何许之揪着痛脚一顿怼,气得脸色涨红, 瞧见周围的夫人小姐都望向她们这边瞧热闹,更是又羞又恼, 只留下一句色厉内茬的“牙尖嘴利,果然是泼妇模样”, 这便快步逃出了金楼。 何许之打了个漂亮的嘴仗, 那叫一个神清气爽,对着钟宜芬的背影做鬼脸:“哼,人美心丑假清高,难怪陛下瞧不上你!” 唐宛宛从头到尾不在状态,好端端被认定为“小结巴”, 还没怼回去呢,敌人就嘤嘤嘤跑走了。此时听了何许之的话更是摸不着头脑,看她的样子像是知道详情, 忙拉着她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宛宛你不知道?”何家姑娘目光诧异, 瞧见金楼中众人仍看向这边,此时人多眼杂不好明说, 也不挑拣喜鹊登枝簪还是缠枝莲花簪了, 两样全买了下来, 跟着唐宛宛回了唐家。 关上了房门, 何卿之这才解释道:“上个月底陛下不是给你爹委派了差事嘛?就是让你爹准备秀女名录。这意味着陛下想要纳妃了, 虽说陛下在那咳咳咳的方面不太好, 朝中大部分老臣还在观望,可还是有一些人动了心思。” “太后娘娘总共召了两位姑娘进宫,先是瑞家姑娘,然后便是你。钟宜芬仗着自己有个在宫里头当昭仪的嫡姐,拿着‘探望姐姐’的借口进了一趟宫,回了家就把她前年定下的亲事给退了。平白无故就退婚,人家给她的嫁妆却只还了一半。那家如何肯依?上门闹了好几回,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 “钟宜芬死活要退婚,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对陛下动了心思。”何卿之笑得嘲讽:“可再次被传召入宫的只有你一人,陛下也只给你赏下了东西,钟宜芬可是连根簪子都没拿着。这说明太后娘娘和陛下压根没瞧上她啊!她方才对你冷嘲热讽,肯定是气不过呀!” 唐宛宛抽抽眼角,迟疑着问:“这些,你们都是从哪儿听来的啊?”连谁入宫,入宫了几回,谁得了赏都清楚。她还以为自己入宫的两回很隐蔽呢。 何卿之秀眉一扬,笑眯眯说:“全京城都知道了呀!” “知c知道什么了?”唐宛宛颤着声问。 “都知道你和陛下一见倾心两情相悦,年底之前就要进宫当娘娘了呀!两回进宫两回赏赐,咱京城都是人精,哪个瞧不见呀?” 唐宛宛眼前一黑。 送走了何家姑娘,唐宛宛蔫得像是霜打了的茄子,晚饭都没了胃口,喝了一小碗绿豆百合粥就早早睡下了。 她娘先前说过的话在她脑子里盘旋——进宫意味着要将陛下当祖宗一样供着,意味着要天天跪这个跪那个,意味着要被一群坏女人欺负,意味着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家人。每天卯时天儿没亮就得起身去请安,起得晚了要挨骂;擅自出宫要挨骂;生不下孩子更要挨骂 唐夫人出身一般,身在内宅眼界局限,后宫的叵测远远不是她一个内宅妇人能想明白的,可仅仅是这些就足够吓到唐宛宛了。 唐宛宛蜷在床上躺着,越想越委屈,子时的更声响过之后才勉强有了睡意。可她刚合眼,又被一声刺耳的尖叫惊醒了:“啊——!快来人抓贼啊!” 院子里进贼了? 唐宛宛脑子轰得一炸,这声音她绝不会认错,是守夜丫鬟的声音。她咬了咬唇翻身坐起披好衣裳,拿起桌上的瓷瓶就往外冲。 院子里果然站着个男子,披头散发地站着,夜色之下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瞧见那人灼灼发亮的眸子。唐宛宛扛着花瓶冲上前去就要砸贼人的脑袋,却被贼人一把抓住了,对方声嘶力竭喊:“宛宛你做什么?是我啊!” “你”唐宛宛往后退了两步,借着门下的灯笼瞧了瞧这人,他的狼狈还不光是披头散发,面容也十分憔悴,衣裳还被拉了几个大口子,像是被树枝拉破的。 唐宛宛皱着眉,试探着叫:“冯知简?” 冯知简便是跟唐宛宛定亲的那位,上回见这人还是端午节的时候了。可冯知简一向注重仪态,从未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候,是以唐宛宛差点没认出来。 “是我啊!”冯知简大喜,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拉着唐宛宛的手就要往院子外跑。 “冯知简你还敢来!”唐宛宛没挣脱他的手,气得眉头直竖,拎起右手的花瓶“砰”一声砸在冯知简身上,只可惜角度不对,没砸到脑袋,只砸到了前胸。 护卫疾跑的声音c唐大人怒喝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近,冯知简咽下一口血沫,却也无暇解释,扯着唐宛宛继续跑,口中直喊:“宛宛,我们私奔吧!” “混账!谁准你带着我家宛宛私奔!”院门口的唐大人大步走来,小院被十几个护卫手中的火把照得恍如白昼,唐宛宛的爹娘兄嫂都来齐了,粗使嬷嬷都站了好几个,把院子堵得严严实实,各个怒视着冯知简。 唐家的院墙算不得高,大户人家建房子讲究风水,院小墙高在风水上讲是不吉之兆。以唐宛宛的身高,站在院墙边踮起脚来就能眺见外头的大街。 唐家的护卫也不多,京城律法严苛,不管是什么门庭,其豢养家兵的数目都有严格限制。唐家护卫不过二十之数,分两批轮岗,每夜要守大门侧门后门,还有夜里打更值巡,自然没有多余的人手在院墙之下十步一人地守着。 即便唐家只是个三品官家,也是寻常百姓不敢肖想的高门大户。况且天子脚下一向太平,城中既有宵禁,又有彻夜巡街的武德卫,谁敢作奸犯科? 在这宅子里住了二十多年,家中从来没有进过贼,偏偏今夜进来了一个偷偷爬墙的冯知简,还跑进了宛宛的院子!要是丫鬟反应迟钝一些,宛宛的名声就要被他毁了! 唐夫人气得简直想掐死他,看见女儿只着中衣,忙说:“宛宛你回房去。” 冯知简见唐宛宛要走,霎时心神大恸,这一眼竟成了天人永隔一般,忙上前扯住唐宛宛不让她走,言辞恳切地跟唐夫人说:“伯母!你容我跟宛宛说两句话!” 又哑着嗓子喊:“宛宛你听我说,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明明咱俩三个月后就要成亲了,可我爹娘忽然都不同意了。他们说你被陛下临幸过了!可我不在乎!只要你嫁给我,我什么都不在乎!” 先头唐宛宛从娘亲口中得知冯家人上门退婚的消息,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追问了好久,她娘才答出实情。此时唐宛宛心头梗着一股火,瞧见冯知简这幅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踹了他两脚,怒声骂:“你才被陛下睡了呢!” 唐夫人想将这龟孙打出门去,可为了宛宛的名声着想,偏偏要好声好气地跟他讲道理,勉强忍下心头火,冷声质问:“什么事不能白天来说?非要夜半爬人院墙,这就是你冯家的家风?冯公子来找我家宛宛,又将与你指腹为婚的那姑娘置于何地?” 冯知简一脸茫然:“什么指腹为婚?什么姑娘?” 听到这里,唐夫人却是明白了:原来冯夫人口中“指腹为婚的姑娘”竟是纯粹瞎编出来了,退婚的缘由从头到尾只有一个——怀疑宛宛在宫中留宿是被陛下瞧上了,怀疑宛宛已经不是清白姑娘了。 唐夫人气得脸色发青,怒道:“好一个知节明礼的书香门第!却尽是些腌臜心思!冯公子你且放心,我家宛宛纵是一辈子不嫁人,也决不进你家门!” 冯知简一声惨嚎,原是唐大人夺过护卫手中的棍棒狠狠抽了他两下,又被两个儿子拦下了:“爹!咱不能打人啊,万一把他打死了咱家就说不清了!” 唐家大哥唐少谨见人多眼杂,好几个嬷嬷都不是家生子,怕她们嘴不严实,立马吩咐所有下人都退到院外去等。 “冯公子。”唐少谨面色极冷,沉声道:“上门退婚的是你母亲,信口诬蔑的是你母亲,此事我唐家未有半点对你不住。我们两家多年深交,你若是念着半点旧情,今日之事便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趁夜回你家去。” “若是今夜之事从你那儿走漏了风声,使我妹妹的名声有损,我唐家定要将此事传扬出去,让京城人都瞧清楚京城四公子之一的冯公子是个什么渣滓!” 这一通连消带打,冯知简彻底没了脾气,原地摇摇欲坠,脸色煞白。好半晌抹了一把脸,惨笑道:“是我糊涂了,冯某这便回家,待劝明了我家中父母,再八抬大轿来娶宛宛。” 唐夫人还要发火,唐家大嫂忙低声提醒:“娘你且忍忍,此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若此事传扬出去,宛宛的名声就要毁了,眼下先安抚住他让他滚回家才是正理。” “滚滚滚赶紧滚!”唐老爷挥挥手,一群五大三粗的护卫押着冯知简出去了。 唐宛宛抻了个懒腰出了房门,下意识地朝老榕树下的兔笼瞧去。到底是心情好,她连看见灰毛兔被白兔压在身下欺负都没生气,笑眯眯给两只小家伙丢了一把胡萝卜干进去,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笼子前看兔子。 公兔被自家不通人事的主人盯了半晌,腿一抖,彻底萎了,哆哆嗦嗦从母兔身上挪了开。 在她头上悬了半个月的名为“生娃娃”的刀此时挪开了一小会儿,唐宛宛总算能舒口气,这一闲下来便觉闷得发慌,看了一上午的小话本也不能排解心中的无聊。她掰着手指算了算,刨去进宫的两回,她已经半个月没出过门了。 正巧赶上何太傅家的两位姑娘上门来找她玩,问她要不要一起逛街,唐宛宛屁颠屁颠跟着去了。 何太傅自晏回幼时起便被太上皇指为太子太傅了,如今帝师之名越发深厚,朝中无人敢出其右。何家后辈也各个成器,有祖荫又有才华,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这般的簪缨世家按理说不该跟唐家这般的人家有太多交集。巧就巧在何太傅心系百姓,叫家中后辈开了个私学馆。在其中任职的都是何太傅的门生,这些人喜欢作学问,却又不想入朝为官,便在老师这里谋个营生。 何家德隆望尊,这私学馆不光收自家子弟,也向外面收人,束脩收得极少,造福了城北不少百姓,常被陛下拿出来当案例大加赞扬。 朝中好些臣子看得眼热,也学着何家建学馆,只是学的不伦不类的。他们既没有何家的底蕴,还没有何太傅的名声,又寻不来学富五车的讲师,自然招纳不来多少学子。所以这何家学馆建成二十年,至今仍是京城的头一等。 唐宛宛几个哥姐都是从里边出来的,唐宛宛自然也不例外,学馆中有个专门的女学馆,她便是这样与何家几位姑娘结识的。 “宛宛,再过三天就是六月初十了,咱们夫子就要回学馆教书了。”何卿之一副看笑话的表情:“你的课业可做完了?” “课业?”唐宛宛瞠目结舌,傻愣了一息功夫,苦着脸说:“我都忘了课业是什么了!” “哈哈哈哈就知道你忘了,我俩专门到最后几天才来跟你讲的哈哈哈哈!”何家两位姑娘毫不留情地嘲讽了一通,还毫不收敛地吐露了自己的小心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着凉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真的?”唐宛宛果断丢下了小铜壶, 喜滋滋地想香满楼是京城鼎鼎有名的酒楼, 一手做鱼的功夫炉火纯青,此时正值七月末, 能吃的鱼多了去了, 鲢鱼美c鳊鱼肥c鲤鱼刺少c鲥鱼汤鲜 她好一番遐想,没等多久,上午的诗会便结束了。那年轻臣子先行辞过,只剩晏回和唐宛宛, 还有赶车的侍卫了。 香满楼离奉阳街不远, 马车行了一刻钟就到了, 自有人引着两人上了顶层雅间。落座之后,店小二刚摆上碗碟,头道菜就开始上了。 上菜的间隙, 香满楼的掌柜还专门带着厨子上来问安, 两人一上来就噗通跪下磕了个头, 直把唐宛宛惊出一身冷汗, 还当陛下已经暴露了身份。见陛下安之若素, 才稍稍放下了心。 “贵客临门, 着实令小店蓬荜生辉啊!”掌柜一脸喜庆,说了几句吉利话才带着厨子退下。 在这天子脚下, 能做大的生意人都是百里挑一的精明。香满楼身为京城排得上名号的酒楼, 便有这么个规矩:但凡京城中的世家大户, 都有香满楼的一样小小信物。 酒楼掌柜也不需要知道来的是谁, 只需明白能拿出这信物的都是得罪不起的贵人,见了就往顶层领。顶层的九间雅间是围圈而成的,也不分什么天地玄黄,全部以菜肴命名,省了许多是非。再带着厨子来磕个头,说些吉利话也就是了。 晏回见她一直不动筷,只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一时有些莫名:“怎么不吃?” 唐宛宛头头是道:“长辈先动了筷,才能吃。这是我家里的规矩。” “长辈”二字听得晏回眼皮一跳,硬生生撂下了筷子,义正言辞道:“朕只比你大七岁,同辈之间没有这个规矩,你动筷就是。” 唐宛宛也不纠结,拿起筷子就冲着目标去了。一十八道菜摆了满满一桌,各种鲜香味道恰到好处地混在一块,丝毫不会抢了主菜风头。 其实这宴并非地道的全鱼宴,古籍记载真正的全鱼宴共有五百多道菜。然当下受时令季节所限,每个季节能吃到的鱼就少了大半;另有京城地处内陆,南方鱼或是海鱼送到京城的时候就不新鲜了,反倒砸自家招牌;再加上厨子手艺有限,古籍上许多菜肴做法已经丢失,有些工序又实在复杂,不好操作;最后大盛朝倡行节俭,考虑上食材成本,剩下的菜肴便有限了。 唐宛宛食指大动,吃了好几块鱼,在逢君楼中喝的那粗茶的寡淡滋味才被压下去。这一回神便发现陛下只动了几筷子凉菜,鱼一口都没吃。她小心瞧了瞧晏回的神色,停了筷子犹豫着问:“这菜不合陛下口味?” 晏回笑笑:“我不爱吃鱼,你吃就是了。” “噢。”唐宛宛心中一下子就升起了几分愧疚,慢腾腾又吃了两口,却又想起上回在宫里太后留膳,正巧陛下也在,桌上也有一道鱼是陛下动了几筷的。宫里的御厨手艺自然没话说,那鱼肉绵软入口即化,芡汁弹牙,最妙的是里头一根刺都没有,似乎不是普通鱼种。 念及此处,她又试探着问:“陛下是不是不会剔刺?” 晏回怔了一瞬,又笑:“猜对了。” 御膳房做鱼,要么是选能整鱼剔骨的鲤鱼一类;用多刺鱼为食材时,也必定会将肉里的小毛刺一根一根剔干净;再有便是将鱼刺熬软,及至入口即化,鱼刺过舌尖而不觉才行。所以晏回他还真不会剔鱼刺。 唐宛宛更过意不去了,口中的鱼肉也没了滋味。香满楼的宴席甚贵,唐家一年不过来奢侈一回半回,今日|她身上带的银子妥妥是不够的。已经注定要让陛下请客了,不能再让人家吃不舒坦啊。 想到这儿,唐宛宛灵机一动,伸长胳膊将晏回面前的小碟拿过来,又拿公筷夹了一块鱼肉,放在碟子里左戳戳右戳戳。等到鱼肉被戳烂的时候,里头的刺也就清晰可见了,轻易便能挑出来。 等挑完了刺,唐宛宛把这碟鱼肉摆回晏回面前,仰着脸挺得意地看着他。 “你这是做什么呢?”晏回笑得不行。这鱼肉本就软,被她拿筷子这么一戳,碟子里只剩一滩零散的鱼肉,委实不忍直视。 唐宛宛还挺得意:“陛下快吃呀,我给您挑鱼刺。” 都做到这份上了,晏回如何舍得落她脸面?挺赏脸地提起了筷。这鱼肉除了败人观感之外,色香味仍是在的,入口细细抿了抿,一根鱼刺都没吃着,果然挑拣得仔细。 晏回心下感慨:可见这姑娘也不是个真缺心眼的,谁对她好还是能瞧明白的。最重要的是这番心意,实打实的不含一点水分,比后宫那几个不知好了多少倍。 一顿饭吃了一个时辰,只余残羹冷炙。全程给陛下剔刺的唐宛宛也不嫌麻烦,既饱了口福,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临走前还跑去后厨又打包了两条鱼,打算带回家去。 早上马车是从唐家侧门出去的,一上午几乎绕着京城转了半圈,又将唐宛宛送回了家。离唐家大门还有一段距离时,晏回忽然问她:“离你生辰还有几日?” 唐宛宛怔了一怔,她不擅长记日子,每年的生辰日都有爹娘记着,自己没多费过心思。掰着指头算了两遍,数明白了才答:“还有十一日。” “正好又是一个休沐日。”晏回如此说着,瞧见等在门外的唐夫人快步迎了上前,微微加快了语速:“你生辰那日入宫来可好?朕出宫不便,也怕到你家中会让你家人不自在。到了那日|你上午入宫来,下午再回家与家人庆贺,如何?” 唐宛宛唰得红了耳朵尖,这是要给她庆祝生辰的意思?脸上的笑怎么也收不住了,小声说:“好。” “行了,回吧。” 唐宛宛乖乖应喏,车前已经有人摆好了脚凳。晏回看着她走上大门前的台阶,却不知怎的站在门槛前顿住了步子,又转过身来望着他,似乎是想目送他走远。 晏回没忍住多看了几眼,最后朝她挥了挥手,放下了车帘。驾车的侍卫扯了扯马缰,两匹大黑马也不用抽打,昂脖轻嘶一声,这便神采奕奕地往前行了。 却见沉黑色的乌木马车方行了没两步,便又停下了。晏回掀起车帘,隔着七八步距离冲她招招手,扬声道:“你上前来。” 唐宛宛忙敛下唇畔的傻笑,小跑着上前去,她个子不高,踮着脚才能从侧窗望进去,“陛下还有事?” 晏回从腰间的玉带上解下一只小小的白玉坠儿,以掌心托着递到她面前,“以后你若想进宫,将此物给宫门前的侍卫看就行了,朕回头跟他们提一句。” 唐宛宛接过来细细瞧了瞧,见这坠儿上雕的竟是一只貔貅,貔貅素有开运辟邪的美誉,等闲人家佩戴此物是违了制的。她小心摩挲了两下,触手滑腻,果真是一块美玉,一时又想咧嘴傻笑了,呐呐问:“陛下日理万机,我进宫没有正事可做,不会扰了陛下?” 晏回挑眉反问:“你的课业都学明白了?下下月初便是秋季考试,可有温过书?又想坐倒数前三排?” “知道啦。”唐宛宛脸一耷,冲晏回挥了挥手,捂着红通通的耳朵尖扭头就朝唐夫人跑去了,连告别的话都没说。 啧,晏回放下车帘,心说小丫头脾气还挺大,作学问不成还经不得说。他却心情颇好地翘了翘唇角。 唐夫人陪她一起目送马车走远,一边悄声问自家闺女:“宛宛你笑什么呢?方才陛下跟你说什么悄悄话了?” “没有!”唐宛宛只管抿着嘴笑,把白玉貔貅严严实实藏在袖口,直叫唐夫人哭笑不得。 晏回细细瞧了瞧,唐宛宛穿着一身浅黄色的轻纱襦裙,显得她年纪更小,鬓边的步摇最前头有个小金坠,那坠儿不是花卉不是鸟雀,却是个不伦不类的兔子模样。 先前看着她一路走向湖心亭,此时站在自己面前,言行举止都只有“局促不安”一词可形容。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怎么看都像是个孩子,跟后宫的几位妃嫔感觉像差开了十岁。 方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合该配个前途敞亮的少年郎。纵然知道太后的意思,可晏回怎么也没办法将面前的姑娘跟“未来孩子他娘”联系起来。 几息的功夫,晏回心中百转千回,倒是有些好笑,指指一旁的石凳说:“坐吧。” 这个“赐座”的情形,唐宛宛他爹昨天专门提点过,说若是太后或是陛下赐座,得先诚恳地推辞两句,辞不过才能坐。 唐宛宛像模像样地推辞了一下,小声说:“臣女不敢。” “嗯?”晏回习惯性地用了个表示反问的语气词,他还没开口说什么呢,唐宛宛便被这个高深莫测的“嗯”惊到了,颤巍巍坐下,挤出一个笑:“谢陛下赐座。” 方才唐宛宛是站着的,此时坐到了晏回对面,几乎在她开口的一瞬间,晏回便察觉到迎面而来的这种古怪的味道了。 眉尖蹙了短短一瞬,晏回便恢复如常,目光中还闪过两分微妙的怜惜。 ——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偏偏有口臭呢? 他亲手倒了一杯茶放到了唐宛宛面前,大意是为了让她喝口水压压味道。唐宛宛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出门前嚼的生蒜已经起到效果了,受宠若惊地捧着这杯半温不凉的茶,浅浅酌了两口。 身为帝王,遇事时波澜不惊已经成了本能,区区口臭丝毫不影响晏回的态度。他顿了顿又道:“说说你家中的事吧。” 先前唐夫人不光跟唐宛宛说了后宫多么可怕,还反复强调“越是身居高位的人心眼越多”。此时在唐宛宛眼中,这位皇帝陛下就是一只大尾巴狼,甭管他面上多温和,心眼定是比炭还黑的!自家的情况怎么能随随便便说给大尾巴狼听? 唐宛宛摸不准这位喜欢什么,生怕自己误打误撞撞上了他的喜好,遂谨言慎行,故意答得呆板:“回陛下,我家上边有祖爷爷和祖奶奶,然后是祖父祖母,我爹排行第二,我有两个嫡兄两个嫡姐,大哥和大姐是龙凤胎。” 这一番答非所问,唐宛宛在心里啪啪啪给自己鼓掌,自认为答得很是妥当,面色镇定声音平稳,丁点没怯场。 晏回挑了挑眉,阖上眼声音淡淡:“去年三月你长兄喜得麟儿,先后办了洗三礼满月礼周岁礼;去年五月你二姐生下一对龙凤胎,又办了洗三礼满月礼周岁礼;去年年末是你爹四十又八的寿辰,又大操办了一回;今年年初你二哥又得一女,想来又是洗三礼满月礼周岁礼一个不差。” 唐宛宛肃然起敬:“陛下竟然对我家的事如此了解?” 传闻中高深莫测的皇帝陛下从鼻子里轻飘飘地哼了一声,指指桌上的厚厚三摞折子,翻开最上头的几本给她看。 “你家人丁兴旺,每年洗三礼c满月礼c周岁礼就要办好几回,大小生辰更是多得数不清。每年御史告状的折子有三分之一都是参你家铺张浪费的,五年间共有六名御史告状,统共参了你家四十七本折子。” 唐宛宛:“哦。” 爹哎娘哎,这种情形咱们没有模拟过啊,到底该做出什么反应才算正确啊! “唐家”如此频繁地在折子中出现,以至于晏回几乎能背下唐家这三代近一半的家谱。 “你可知朝中有规矩,为遏不正之风,三品及以下官员每年因喜事收的礼金不得超过百两?” 唐宛宛心中一紧——一百两,那是妥妥超了。光算唐家上下几百口人上的礼金就不止这个数了,更别说再加上爹的同僚。 可自家已经挺收敛了,长辈的寿辰能小办绝不大操大办,小辈的生辰礼嫡长办c庶隔年办,小孩的满月和周岁礼给女孩办c男孩看心情办。实在是家中人丁兴旺,每年添丁,人多没办法啊! 唐宛宛转念一想更是不妙——自家人丁太兴旺,指不定是刺激到这位身有隐疾的皇帝陛下了,毕竟陛下登基多年却至今一儿半女,可是个真正的孤家寡人啊。 身有隐疾的陛下因为没有皇嗣愁得不行,臣子却子孙满堂,年年洗三礼满月礼周岁礼轮着来,丁点不收敛。换谁心里能好受啊! 设身处地想了想,唐宛宛偷悄悄摸了摸额上的冷汗,寻思着御史已经在背后捅了好几年刀子,这五年陛下却从没因此事批评过爹,今日特意把此事拎出来,怕是陛下已经忍无可忍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贴心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唐家又接到太后娘娘让唐宛宛进宫的口谕时, 一家人简直是崩溃的。 唐宛宛傻愣愣坐着,拿着一颗五香花生掰了半天, 愣是没把里头的花生仁弄出来,满脑子都是“生娃娃”“生娃娃”“生娃娃”的声音在打转。 这两日为了让女儿认清时局,唐夫人给女儿灌输不少后宫多么多么可怕的言论。本是为了让女儿在太后面前多留个心眼,不要再像前几日一样没心没肺的了, 可这些话却把唐宛宛吓怕了。 此时见到女儿这样魂不守舍的模样,唐夫人又埋怨自己:宛宛本来就胆子小, 自己干嘛要吓她啊!忙描补道:“宛宛不怕,后天早上才进宫呢, 爹娘再给你想想主意。” 唐宛宛慢腾腾咽下花生米,含着一泡眼泪点了点头。 这回太后娘娘的口谕明显比上回走心多了,上回是直接唤唐宛宛进宫的,小轿都候在门前了, 哪有半点委婉?那日唐夫人一点准备都没有, 也没人提点, 仓促之中给唐宛宛翻出来的衣裳首饰都没对上宫里的规矩。 这回照旧是荷赜姑姑出宫传太后口谕,却是笑着说:“这几天太后娘娘一直对宛宛姑娘念念不忘的, 总是嫌我们几个老奴无趣。后日正好是休沐日, 太后娘娘得闲, 还想请宛宛姑娘进宫说说话。姑娘好好准备两日, 后日清早老奴出宫来接您。” 唐宛宛强撑起一个笑应了是, 荷赜姑姑却当她是紧张, 这才笑得这么难看的,还笑眯眯开解:“宛宛姑娘放心,太后娘娘对您喜爱得紧呢!” “”唐宛宛更不放心了。 荷赜姑姑略一思索,又走近半步,悄声与唐夫人说:“太后娘娘苦心,说此时送宛宛姑娘衣裳首饰不合适。夫人也不必因此事为难,就让姑娘以平时在家中的打扮入宫便可。” 唐宛宛平时穿的衣裳都是怎么好看怎么来,她孩子心性,戴的首饰也喜欢花哨,妆奁里挑不出一样朴素的,自然不合宫规。这一时半会儿的,去金楼买首饰还赶得及,量身裁衣却是远远不够。 可唐宛宛可还未出阁,若是太后贸然赏下衣裳和首饰来,被外人瞧见了,却是于宛宛名声有碍,所以特意提点让她以平素的装扮入宫就好。 唐夫人几息之间想明白这个道理,心中倒是对心细至此的太后娘娘改观了几分,忙向荷赜姑姑谢过。 晏回头一回对正当年华的姑娘生出些兴致,想抱孙子想了许多年的太后娘娘自然十分上心,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到了:一来五日一休沐,晏回有一整日的空闲,能跟人家姑娘相处整整一天。 二来上回匆促之中入宫,唐宛宛不光穿戴不合规矩,脸上也脂粉未施,比她这个老太太都素净。太后娘娘这回便给了唐宛宛两天的时间准备,小姑娘家好好打扮打扮,让晏回一眼就瞧上,多好啊! 太后娘娘想得挺美,唐家也确实如她所想,做了充分的准备——只是这准备不是为了让唐宛宛得陛下青眼,而是卯着劲往反方向努力的。 毕竟全家的宗旨是想尽办法阻挠唐宛宛进宫,怎么会按太后所想得来? 用过午膳,全家人都坐在正厅,只有唐宛宛一人站着,端的是三堂会审的阵仗。 唐大人低咳一声,板起脸作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假设爹就是太上皇,你娘就是太后娘娘,你大哥就是陛下,你大姐二姐和两位嫂嫂就是妃嫔。我们几人都在这坐着呢,你进门该怎么说?” 因为不知道唐宛宛进宫会遇上什么人,唐大人就按最可怕的情况做假设了,就是宫里所有主子都在的情况。 唐夫人隐约觉得这种假设很是大逆不道,被外人听到了怕是没好果子吃。她张了张嘴,又觉得自己为这么件小事打岔,反倒偏离了今日主题,遂按下不表。 唐宛宛一本正经地作了个福礼,“臣女唐宛宛给陛下请安,给上皇和太后娘娘请安,给娘娘们请安。” 她声音一向软糯,平日里都是“爹~”“娘~”这样喊的,习惯把尾音拖长,听上去似乎有种撒娇的味道。 家中老父母听得舒心,以前也从不因这事说她,只是进宫却不能如此马虎了。唐大人蹙着眉尖,头一回对小女儿板着脸:“好好回话,你就是答个是与不是,也得给我捋直了舌头说话。” 唐宛宛只得在爹娘兄嫂面前立正站好,重新请了一回安。 “太后要问你读过什么书,你怎么答?”唐夫人问她。 头回进宫太后只顾着让身旁的嬷嬷看唐宛宛的面相了,问的都是“叫什么”“多大啦”“爱吃什么”“身子好不好”这类浅显直白的问题。至于唐宛宛爱看什么书这类深层次的还真没有问过。 唐宛宛眼神向上飘了一瞬,将认认真真背了一上午的答案细声细气背出来:“读过女诫,内训,女论语。” 唐夫人一蹙眉:“这是谁教你说的?” “就是我二姐出嫁前,你给她写的婆媳范本啊。”唐宛宛眨眨眼。 唐夫人揉揉眉心:“你二姐性子不着调,她婆婆又是个严肃的,我怕你二姐不得亲家母喜欢,那是专门写给她为了讨婆婆欢心的。可你不一样啊,你这回进宫的目的不是为了讨太后喜欢的,是为了不叫她喜欢的。” “太后若是这样问了,你就说从没看过女诫内训,平日里就爱看市井民间的话本子,灵异志怪啦各地游记啦随你说。至于那些个女鬼书生处对象的就甭说了,没得惹人笑话。” 唐夫人有理有据:“太后娘娘出身名门,想来她喜欢的是那种循规蹈矩谨言慎行的姑娘家,她又想寻个明白事理的姑娘进宫服侍陛下,自然瞧不上你这样性子跳脱的。只要你这样答,十有八|九是中不了的。” 唐宛宛只跟太后相处过三天,自以为自己乖巧的模样装得深入人心,太后娘娘让她抄过两回佛经,想来也是喜欢她乖巧的模样。以此推断,太后娘娘见识到她欢脱的本性一定会大失所望。 唐宛宛觉得娘亲的这个推断十分合理,依样学了一遍嘴,唐夫人欣慰地点点头:“若是太后再问你觉得宫里好不好?你又该如何答?” 唐宛宛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还十分应景地做了个对宫里不太满意的表情:“宫里太闷了,没有小吃街,没有套圈儿的耍猴的胸口碎大石的,没有说书人,连糖葫芦和臭豆腐都没有,比不上宫外好。” 唐大人听得直皱眉,若太后娘娘真是个循规蹈矩的,听了这话怕是要训斥宛宛一通。可他犹豫一瞬,又将这话咽下去了,左右宛宛也不图高嫁,日后寻个差不多的门户嫁了,再不会进宫,也就不怕太后娘娘不喜。眼前的事最为要紧,得先把这件事搅黄了再说。 各种问话都模拟了一遍,唐家人自觉十分圆满。 * 次日临出门之前,唐宛宛还嚼了一小瓣生蒜。太后宣她进宫,唐家自然不敢违抗,却敢在这些小细节上败败太后的好感。 唐宛宛含着一嘴怪味,苦着脸上了小青轿,没熏着别人,先把自己熏得满眼泪花,简直要恨死了生蒜。 结果唐宛宛提前准备好的回答一个都没用上,这回太后她老人家甚至没出面,荷赜姑姑直接把她放在了御花园里,笑眯眯地抬手指了指湖心亭,什么话也没说,自己返身坐上了小轿。 唐宛宛彻底傻了眼,踮着脚探着脖子站在车窗前问:“姑姑,这是要我做什么啊?” 荷赜姑姑被她这模样逗乐了,又指了指湖心亭,笑得颇有深意:“姑娘过去就知道了,老奴一个时辰之后再来接您。” 然后就走了,只留下唐宛宛一人,连个丫鬟都没留给她。 唐宛宛原地傻站了好一会儿,僵着后颈扭回头,往湖心亭的方向偷偷瞄了一眼。她眼力好,一眼就看清亭子里有个身着明黄的男人正在看书。几乎在唐宛宛望过去的一瞬间,陛下就察觉到这道视线,抬眼直视过来,眉眼疏淡。 唐宛宛连忙低头,一时想哭的心都有了,又扭过身拿帕子擦干净脑门上的汗,挪着小碎步走过去了。 湖心亭的人倒是多,不光有那一抹明黄的身影,周围宫女太监站了十几个,各个垂着头目不斜视。唐宛宛孤零零一人走过去,显得己方十分没有底气,连屈膝福礼时膝弯都有点抖。 晏回是个懂礼的人,没对着她打量太久,只略略看了几眼便错开了目光,因一时想不到能说什么,随口问她:“你就是唐家姑娘?” 唐宛宛声音发紧地“嗯”了一声,刚出声就意识到不对,立马规规矩矩答:“回陛下的话,我就是唐家姑娘。” ——确实有点傻。晏回默默地想。 宴上正是和乐融融。待酒过三巡,忽听一道娇柔的女声插了进来:“陛下,臣女有话要说。” 霎时间,整个大殿的低声交谈声c觥筹交错声c欢笑声都消散了。钟宜芬款步行到殿中,朝着上首盈盈下拜,漂亮的流苏裙摆逶迤在地,像是在冰凉的金砖之上绽开了一朵花。 坐在右侧男客席中间位置的钟大人乃是钟宜芬的父亲,此时也是诧异莫名,心头不好的猜测冒了个头,低声斥道:“芬儿,你做什么!” 钟宜芬偏头望去,正是一副巧笑倩兮的美人面,直叫男客席上的许多贵人凝神细细瞧了好几眼——美是真美。 “陛下,臣女有话要说。”钟宜芬正视上首,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轻轻咬了下唇,这才接着道:“臣女自幼时起便将陛下所书的《以民为鉴》c《盛世记》c《二十四史简记》一一珍藏,其中泰半皆可倒背如流。” 晏回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似乎听了个开头就知道她后头要说什么了,面色寡淡地撂下了酒盏,将意兴阑珊都写在脸上。 钟宜芬心口一突,她惯会察言观色,此时陛下虽面无表情,却叫她无端端生出两分不安来。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钟宜芬稳了稳心神,面上羞赧之色更深,轻声说:“臣女自三年前太后寿宴上头回见陛下,便觉得这才该是陛下的模样,英明神武,与我幼时心里想的无半点不同。” 整个大殿如陷入了死寂,钟宜芬只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说:“臣女多年来思慕陛下,恳请陛下准我入宫,今后常伴陛下|身侧。” 方才殿内的静寂立时被打破,众臣哗然大惊,窃窃私语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钟大人脸色涨红,霍然起身斥道:“芬儿,你说什么胡话!” 他从小案后匆匆行出,跪在钟宜芬身侧,请罪道:“陛下恕罪,小女方才吃了酒,这才失态至此,臣带她先行告退。”话落扯起钟宜芬就要走。 钟宜芬也是生平头回受如此多陌生人的指指点点,重重掐了下手指,这才能挺直背脊。她抬起头扬声说了最后一句:“臣女不是不知廉耻的姑娘!敢问太后娘娘,女子追求心中所爱何错之有?” 闻言,方才还置若罔闻的晏回面色陡然一变,手中酒盏立时裂开了几条小小的细纹,杯中酒液顺着裂口流了他一手。 若是她不说这句话,晏回有一百种拒绝她的说辞;可她偏偏抬出了太后,晏回纵是再果断决然,此刻也迟疑了那么一瞬。 方才还交头接耳的众臣都不敢作声了。 钟宜芬问的是太后娘娘,其中内情就值得说道了——因为太后娘娘当年也是在中秋宫宴之上,主动向太上皇表明心意的 太后母家姓程,其母当年生产的时候因血崩而早逝,没给太后留下半个兄弟姐妹。没过几年,亲爹便娶了填房,太后娘娘是被家中奶嬷嬷养大的,父女亲缘愈薄。 其外祖怀家怜惜外孙女,时常照拂一二,待她及笄,又由外祖母百般说和,许下一门好亲事。却没等到出阁,这门亲事就被异母妹妹顶上了。准婆婆瞧着姐姐妹妹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妹妹却还是嫡出的,性子比姐姐温吞,更好拿捏,自然没有不乐意的道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立冬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冯美人立马变了脸色, 在赵美人背上剜了好几眼。 “可嫔妾进了书房才知里头竟不止陛下一人,陛下身旁还坐着一个年轻姑娘, 跟陛下紧紧挨着, 就快倚到陛下身上去了。”赵美人越说越委屈, 声音都带了哭腔:“陛下问我的头句话便是——你今日熬的是什么粥?” 那时赵美人心中欢喜, 也顾不上想御书房为何会有个陌生姑娘,忙答:“今日熬的是绿豆百合雪耳粥, 熬了一个时辰,清热消暑再好不过。” 晏回叫道己公公呈上去,跟唐宛宛一人一碗分着喝了。赵美人傻了眼, 却见陛下还问那姑娘:“好喝吗?” 唐宛宛眼睛还黏在书本上, 没分给来人一个眼神,压根没注意到进来的不是丫鬟,而是自己未来的同僚。闻言咂咂味道,心不在焉地答:“不够甜。” 晏回点头, 吩咐赵美人:“记得下回多加点糖。” 赵美人硬生生掐断了自己两根指甲,明明心头在滴血, 面上还得挤出一个笑:“嫔妾记住了。” 等晏回喝完了赵美人亲手熬的解暑粥, 眼皮子也没抬,只冷冷淡淡赏她一句:“朕尚有要事忙,你且退下吧。” 全程赵美人就跟杆子似的杵在一旁看着, 临走前还得上前将两人用过的碗筷和汤匙收拾了, 这才撑着笑脸行礼退下。她刚转过身, 眼中蕴着的眼泪就忍不住了。 道己公公顶着一张和善的笑脸,抽冷子插了把刀:“姑娘嗜甜,劳烦娘娘多费心了。” 赵美人又是生气又是委屈,觉得自己跟个丫鬟似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半道上就哭得厥过去了。直到小轿抬回了宫,丫鬟才发现自家娘娘把自己给气晕了,又是好一通忙活。 将那日之事转述了一遍,赵美人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的妆也花了,跪在德妃身前嘤嘤切切:“求娘娘给妾做主啊!” 钟昭仪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被德妃娘娘扫了一眼,忙识相地收了声。除了钟昭仪这么个临阵笑场的,剩下几位心头都升起些物伤其类的悲凉。 德妃垂着眼睑,一手摩挲着指尖鲜红的蔻丹,面无表情问赵美人:“那你为何说陛下喜欢爱读书的姑娘?” “因为喝粥的间隙,陛下还时不时与那姑娘说两句话。”赵美人为难,不知这段该怎么转述,犹豫须臾,只好自己分饰两角。 她先是压低了声音模仿陛下——“这句的意思是说女子不应将眼光局于内宅,世间天地广阔,一辈子守着后宅那一亩三分地算计的都是蠢姑娘,反倒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可听明白了?” 紧接着换成呆怔的语气,这是在模仿唐宛宛:“好像听明白了” 赵美人又压低了声音学陛下:“那你把这段释一遍。” 最后又拿女子天生娇软的声音结了尾:“前边那句是什么意思来着?” 赵美人学完嘴,苦笑着说:“陛下的御书房从不许女子进入,嫔妾自然惊愕不已,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陛下那是在给她讲课本呢。” 听完,德妃深深吸了两口气,颈上青筋更明显了,心口都在突突的跳。德妃做人的宗旨是为难谁都别为难自己,该发火时绝不憋着,遂又狠狠砸了一个杯子,气得破了音:“陛下日理万机,连和咱们说话的空当都抽不出来。这贱蹄子竟如此不懂规矩!” 若说这六位里谁最气不过,那一定非德妃莫属了。剩下的钟昭仪c冯赵美人之流都是陛下登基后才被送入宫的,可德妃却比她们早一年就与晏回定下了亲事。 那时陛下还是太子,太后娘娘千挑万选地给晏回挑了两位姑娘,定为了太子侧妃,打算挑好正妃之后便让两人过府。其中一位姑娘突染恶疾,自己将婚事退了。只剩下一个德妃,一时风头无两。 谁知太子妃还没挑好,德妃还没被抬进东宫,太上皇便退位了。接着陛下登基,德妃直接从太子侧妃变成四妃之一,实乃天降之喜。 可她那时年纪轻,受人蛊惑做错了一件事,从那以后一步错,步步错,对也是错。年少时便叫她芳心暗许的郎君,如今生生长成了这般不近人情的模样。 先前大家一齐无宠,德妃连个嫉恨的对象都挑不出来,那时她还能以“陛下不近女色”为借口安慰自己;可如今没了这层遮掩,“陛下心有所属”的真相如尖刀一般戳在她心口,如何能忍? 众妃纷纷跟着附和:“是呀是呀,果然是小户人家出身。” “狐媚惑主的货色!” 唐宛宛进宫三次,众妃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她这三回进宫要么是与陛下在一起,要么是与太后娘娘在一起,众妃还没来得及给她个下马威,也只能在这口头上逞逞威风。 那日回了宫的赵美人哭得心力交瘁,转念一想却又面色发白——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陛下竟还有如此随性的一面?与在她们面前时一点都不一样。 她左思右想,不敢瞒着这事,遂报与几位娘娘。众妃一番商量之后有了心思:陛下百忙之中仍乐意抽空给那狐狸精讲课,他定是喜欢爱读书的姑娘。遂有了今日御花园一行。 六人中书读得最多的钟昭仪迟疑着说:“可嫔妾读的书多,也从不得圣眷” 京城才女无数,然能在贵女的圈子中排得上名的却不多,钟昭仪便是其中数一数二的。其祖父乃是当世大儒,钟昭仪幼时与家中兄弟一齐受祖父言传身教,若不是她进宫太早,去考科举也定能名列前茅。 “嫔妾听了赵美人之言,倒是想到了一条,姐妹们且听我说说。”钟昭仪慢条斯理开口:“我娘也出自书香之家,按理说本该与我爹举案齐眉,可我爹却总爱往一个姨娘的院子里跑。” 这种后院之事还拿出来说,众妃都听得心不在焉,又听钟昭仪说了两句之后却改了态度。 “那姨娘也爱读书,却是个脑子愚笨的,时常装出一副呆愚的模样与我爹问一些浅白的问题,比如‘这个字念什么’c‘那句什么意思’。有时一句话她要翻来覆去问个遍才能明白。连我都常常嫌她粗鄙,可我爹每每听了她的问题,总是笑得合不拢嘴。” 见众人若有所思,钟昭仪又补一句:“方才听赵美人所说,这唐家姑娘也是个擅长装傻充愣的。嫔妾斗胆,会不会越是位高权重的男子,越喜欢那些个痴的愚的?如此方能显出男子的伟岸来?” 她胡乱揣测这么一通,猜错了这“因”,却是阴差阳错地猜对了“果”——陛下确确实实喜欢傻白甜 众妃嫔顺着这条思路往下一想,是啊,装作什么都不懂的傻样儿,不光能借着机会跟陛下多说两句话,还能让陛下心中自得,果然是个好法子。遂纷纷感慨:唐家那个贱蹄子心机颇深啊! 可此时想什么都没用了,想想即将要跟着侍讲学士听课的惨淡日子,再算算每日四个时辰,众妃只觉得眼前发黑,又在唐宛宛身上狠狠记了一笔。 宫外的唐老爷也不舒坦。此时他眉心蹙得死紧,皱成了一条竖纹。 唐夫人正坐在一旁算账,手中算盘拨得噼啪响,微一抬眼便看到相公苦着个脸,停下手中动作好奇地问:“老爷,你愁什么呢?” 此时已是七月中,离夏末只剩一个月了,先前陛下吩咐要唐老爷在夏末之前将选秀的名录整理出来呈上去,唐老爷忙的就是这事。 陛下先前说只欲选三人,填满妃位便可,可唐老爷却不敢私自挑拣,便将三品以上京官家中所有的适龄姑娘都列出了花名册中。 先前唐老爷不想让宛宛进宫,巴不得将整个京城的姑娘其名册都排在宛宛前边,把宛宛的画像压到最底下,呈上去让陛下自己挑拣去。 可如今,宛宛进宫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此时唐老爷再瞅瞅这名录,怎么都不是滋味了。 “刨去尚未及笄的c刨去今年就要成亲的c刨去身有恶疾和名声不佳的,剩下四十七个姑娘。夫人你来瞧瞧,都是个顶个地好啊!”唐老爷忧心忡忡,愁得直揉额心。 唐夫人凑过去一瞧,果然,光是这么一张小像便让人眼前一亮,画上的姑娘明眸善睐,皓齿蛾眉,单说这容貌便远非寻常姑娘可及。 可天底下做娘的,看自家闺女永远是最好的。唐夫人遂瞪大眼睛,怀着十二分挑剔的眼光将画上的姑娘从头发丝儿仔仔细细打量一遍,总算挑出一样不满意的:“这姑娘没咱家宛宛眼睛大!” “那这个呢?”唐老爷又往后翻了一张小像:“这个眼睛大吧?光禄寺少卿家中嫡女,擅琴棋。” 唐夫人心中的危机感一阵阵地往上窜,却口不对心说:“这位耳垂太薄,没咱家宛宛有福相!” 唐老爷又翻一页:“这个呢?” “肤白如纸唇无血色,想来是个身子差的。” “那这个呢?肤色比咱宛宛还红润呢!” 唐夫人手指一戳画像:“老爷您自己瞧,这位两颗门牙长歪了呀!” 老两口跟挑猪崽似的将名册上的姑娘挨个挑拣了一遍,纷纷觉得是自家宛宛是京城贵女圈里综合实力最好的崽儿,总算满意。 “好好好,老爷我明日就将这秀女名录呈上去。”唐老爷经发妻一番开解,心中舒坦了,唐夫人却开始发愁了。 ——这些个姑娘,瞧着哪个都比宛宛聪明啊! 唐宛宛筷子一顿,眼神还挺茫然:“这唱的什么?” 一旁道己笑得直哆嗦,被陛下凉飕飕一眼望过来,忙垂首敛目作竹竿状了。 等到吃饱喝足,又在御花园里溜达了半个时辰,晏回便叫道己备马车送她出宫了。临走前还从腰间解下一只靛青色朴素无花的荷包来。 唐宛宛仔细瞧了一眼,这正是自己上午送的那一书袋荷包中丑得名列前茅的一个,也不知陛下什么时候换上的。当下有点窘:“陛下怎么不戴那两只好看的?反倒把这只丑的戴上了?” “好看的就俩,总得省着点用。”晏回扯唇笑了笑,将这只有点份量的荷包放在她手中,静静看她半晌,还微微翘了下唇角,仔细叮嘱道:“收好了,里边的东西丢了可是要罚的。” 唐宛宛倒抽一口气:“什么东西这样贵重啊?”陛下连能随意出入宫门的白玉貔貅给了她都没这样特意交待,这小小一只荷包里装的是什么啊,丢了竟还要罚? 话落她忙要解开,晏回却正色道:“回家再看。” 陛下有命,唐宛宛不敢不从,耐着性子等到小轿出了宫,觉得方圆十尺内没有陛下的眼线了,这才敢解开荷包,瞅了瞅里头的东西。 荷包里装着的是一枚崭新的黄玉印章,约莫半只手掌大小,没有边款。上面雕着一只长尾巴鸟儿,雕工极其细致,唐宛宛凑得近些,甚至能数清鸟屁|股上统共有九根羽毛。 反面刻着八个小字,她细细辨认了好一会儿,好像是八个纂体字。唐宛宛连蒙带猜地认出了“于”“天”“昌”三个简单的字,剩下五个字笔画多一些,便猜不出了。 也不知陛下送她个印章有什么用,唐宛宛想了一路没想明白,索性也不费心思了。回了家还取过一本写完的课业本,蘸着红印泥啪啪啪盖了一整本。 今上始建潜渊阁,如今阁中仅有十余人,尽数是寒门恩科出身。寒窗苦读十余年,一朝得了陛下青眼,真可谓一步登天。 好些百姓都觉得能进潜渊阁里头当差的都是陛下眼跟前的红人,一人得道c祖孙三辈都能吃穿不愁的那种;然而只有这些个新臣才能切身体悟到其中酸楚,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提着心吊着胆,生怕自己早死十几年——只因陛下他是个不按规矩来的啊! 此时的御书房中,潜渊阁十几位新臣分坐两侧矮案,各自案头上摆着一摞折子,将这摞折子以轻重缓急细细分类,另将每封折子里的要点提笔记下。 整整一个上午,前年的恩科榜眼何缙都有些心不在焉,别人手头的折子都快整理完了,他还有大半摞,眉头更是拧成了深深的川字。 “陛下。”何缙深吸了口气,从矮案前行出几步跪在下首,提前打好腹稿这才敢小心开口:“臣昨日下了朝,在致德街一家茶馆听了会儿书,谁知那说书老朽竟是个信口胡言的,说了一通不着四六的东西。臣一时大怒,令扈从将其扭送到了顺天府。” 两旁坐着的新臣纷纷停下动作,面面相觑,纷纷诧异:这等小事有什么好邀功的? 晏回正在批奏章,闻言并未抬眼,似乎是低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问:“那老朽说什么了?” 何缙小心觑了觑陛下的神色,未果,只得艰难开口:“那老朽说唐家幺女身具福禄寿三星祥瑞,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凤格之命” 众臣都倒抽了一口凉气:何为身具凤格?就是说这姑娘有做皇后的命。 晏回停了笔,竟还能笑得出来:“这话哪里不妥?” “大大的不妥啊!”也不用何缙再说,一众年轻臣子七嘴八舌道:“坊间说书人一向规避皇家事,如何敢有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论?” “陛下应速速着兵士去将这些个胡言妄语的说书人抓起来啊!万万不可让此事传扬开来!” “此等奸计背后定有高人指点,一传十十传百,其后患无穷啊!” 晏回但笑不语,慢腾腾喝完了一杯茶,这才道:“众爱卿口中的奸计,乃是朕想出来的。” 一众年轻臣子都怀疑自己的耳朵聋了 历来这坊间传闻都是天家大忌,说书人什么都能说,唯独不能说皇家之事。若有违者,轻者罚钱,重者问斩。前几年传得沸沸扬扬的“天子无后,国之将亡,应废帝另立”的说法也是这么传开的,陛下用了一年功夫方力挽狂澜。所以这群臣子一听到坊间传闻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万万没想到此事是陛下亲自派人传开的有那脑子活泛的最先反应过来,试探着问:“陛下此举,莫非是想让唐家姑娘入主中宫?” “有何不可?”晏回淡声问。 “万万不可啊!”喊出这话的臣子几乎破了音,才这么几息功夫就出了一脑门子汗,以为陛下是糊涂了,扯着嗓子喊道:“历来帝王不可私自立后,需与朝臣三议方可啊陛下!” 晏回垂眸,纸上是他方才拟好的说辞,此时只是照着念罢了:“唐家姑娘身具凤格,乃是钦天监监正率其下掌天象c历法c吉凶的十数位属官测算七七四十九日得出的结果。唐家姑娘入主中宫实乃天命所归,民心所向。朕只是顺应民意而已。” 这么几句话顿时把在场众位唬住了,毕竟钦天监一直都是个挺玄乎的地界,其测算十之八|九都是准的。那监正更是个奇诡莫测的人,额心竟生着一道竖纹,仿佛那裂纹后头生着第三只眼似的。 御书房静了半晌,一人迟疑着问:“钦天监当真有此测算?” 晏回摇摇头,微笑:“朕编的。明日叫他们按这说辞拟个折子出来,在朝堂之上大声诵读一遍就是了。” “陛下!”忠心耿耿的一群新臣直想抱头痛哭,连天命都敢编一个出来!竟还要钦天监帮着一起瞒天过海! 晏回垂了眼睑,继续批奏章了,还给他们灌输大道理:“成大事者需得另辟蹊径,众爱卿只知墨守成规如何能行?” 御书房里噗通噗通跪了好几个,争先恐后说了一通,好不容易才争出一个顺序来,其中一个慷慨激昂说道:“请陛下三思!微臣知陛下思慕唐家姑娘已久,然而立后一事非同小可。整整八年后宫没有添过人,唐家姑娘入宫便已经是后妃的眼中钉肉中刺了。若是直接入主中宫,定会成为众矢之的,被人从家世到容貌再到品性通通拎出来指摘。陛下当真忍心?” 晏回笔尖微涩,迟疑了一瞬。 另一人又说:“即便钦天监帮着陛下做戏,即便陛下力排众议得以让唐家姑娘为后,可姑娘一上来便要执掌后宫,但凡出了丁点差错,定要被御史指着鼻子骂,成日受朝臣口诛笔伐。陛下当真舍得?” 晏回又迟疑了一瞬。 再有一人说:“陛下若想立后,姑娘的德容言功c诗书礼仪都需层层审核,恕臣直言,姑娘如今年纪尚幼,怕是没几样能合格的。若想将这几样都学明白,起码得一两年功夫,陛下当真能等得及?” 这三个反问听得晏回心中一震,将这三个反问仔细思量:宛宛母家式微,纵是他跟钦天监联手捏造一场“天意”,也只能将将弥补宛宛身份上的缺憾;若是宛宛入宫即为后,自然是要执掌六宫的,真真是得谨言慎行,不能行差踏错半步,若不然面对的便是御史的口诛笔伐; 再有,那德容言功c诗书礼仪,她怕是没一样能行。 落笔后,晏回静默良久,终是苦笑:“是朕心急了。” 他这心病其实由来已久,不光是为了宛宛,便无这立后一事,也会在别的地方露出端倪。世人眼中惊才绝艳的少年天子呵,心中自有万千抱负,便应如鹰鹫一般在高山之巅展翅翱翔,可却偏偏要受世家桎梏,一刻不得松快。 大盛建朝二百余年,沉疴痼疾已埋进了根里,仿佛一棵日渐衰颓的老树,想要这树枝繁叶茂经久不衰,得悠着劲儿将病根一点点挖出来,稍有不慎便伤筋动骨。 晏回靠回龙椅上,阖上眼揉了揉眉心。实在是憋屈,难得想出这么一个不憋屈的法子,也仅能逞一时意气,怕是真的后患无穷。 底下跪着的年轻臣子们见陛下想开了,暗暗松了一口气。瞧见陛下这副疲惫的模样,又生出几分心酸来,忙劝道:“三品及以下品级的妃嫔册立属于陛下家事,也就是说,陛下将姑娘册封为三品婕妤,这是无须与朝臣商议的,端凭陛下心意。” 婕妤确实有些低了,晏回算了算,上头压着德妃与钟昭仪,宛宛不知得受多少委屈。她那么傻,兴许连跟他告状都不会。 念及此处,他又问:“当真没有别的法子?” 众臣子都苦着脸摇头,却有一人迟疑着开了口:“臣尚有一法。” 这厢唐宛宛还没听何卿之讲完前情,那厢钟宜芬已经在何许之的连番攻讦下落于下风了。 一向自诩为遗世独立白莲花的钟姑娘嘴皮子功夫差得很,哪里比得过一家子文官谏官的何家姑娘? 钟宜芬被何许之揪着痛脚一顿怼,气得脸色涨红,瞧见周围的夫人小姐都望向她们这边瞧热闹,更是又羞又恼,只留下一句色厉内茬的“牙尖嘴利,果然是泼妇模样”,这便快步逃出了金楼。 何许之打了个漂亮的嘴仗,那叫一个神清气爽,对着钟宜芬的背影做鬼脸:“哼,人美心丑假清高,难怪陛下瞧不上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探望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匣子里各色的花笺纸散了满地,其上还有字, 看着像是书信。唐夫人心口一突,忙蹲下|身捡起几封,刚展开信眼前便是一黑——“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再展开一张——“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唐宛宛见娘亲变了脸, 忙自己招供:“这酸腐诗可不是我写的!是冯知简写的!每回由她妹妹递进来。”唐宛宛平时在学馆上学, 背诗跟要命一样,对诗句自然没什么好感。 闻言, 唐夫人脸色稍霁。自从去年定了亲, 冯知简的妹妹总是上门作客, 唐夫人想着宛宛的亲事都定好了, 跟未来的小姑子处好关系也是顶顶重要的, 再加上那姑娘是个性子稳妥的,便也没去细问两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谁知上门作客是假, 给两人互通书信才是真! 冯知简自诩是个文采翩翩的雅人, 从来不会用大段的话来表达感情, 觉得太俗。每每以诗表相思, 两行诗句写完了,往往信纸还剩下大半张空白。这么空着委实不好看, 冯知简便会在右下角画画, 有时画两只鸳鸯, 有时画两只小猫。 这点对上了唐宛宛的喜好, 再加上他每每来信用的花笺纸也漂亮得很,其上还有淡香。唐宛宛就将信上头的画都拿小剪咔擦咔擦剪下来,做成了一个漂亮的小册子。真正抒发感情的诗句反倒被她剪得一塌糊涂,有的还叠成了纸鹤啊牵牛花一类的小玩意,随手丢在了一边。 “你可真是”唐夫人嗔了半句,连带着两个媳妇都是哭笑不得,这批评的话是接不下去了。 却也暗暗放下了心,先前唐夫人还担心宛宛对冯知简特别在意呢,连冯家退婚的缘由都是在宛宛反复追问下才提了几句。怕女儿伤了颜面一蹶不振,更怕她对那浑人念念不忘,这些日子没敢提过半句。 今夜瞧见宛宛的态度,心知她就是孩子心性,私下通信不过是因为贪新鲜罢了。说来也是,自去年定亲之后,宛宛与冯知简统共见过五回面,好感都提不上,又怎么对他死心塌地? 如今唐夫人瞧冯家就像是一窝臭老鼠,正好宛宛还没来得及跟冯知简发展出真情,婚事就告吹了,也省得将来跳入火坑再后悔。 女儿如此缺心眼,在唐夫人眼中总算成了个好处。 一番折腾已经快到寅时,唐宛宛睡不踏实,接连做了好几个乱糟糟的梦。先是两只鸳鸯在湖里嬉戏,公鸳鸯跟她说“宛宛咱们私奔吧”,唐宛宛拍打着翅膀对着公鸳鸯劈头照脸一顿打。 她刚游上湖,一只大老虎猛地从草丛里跳出来,啊呜一口把她叼进了嘴里,丢进了老虎窝。老虎和老虎他爹娘都对她虎视眈眈,逼着她生小老虎 正是七月酷暑天,唐宛宛被热醒了,家里不让女孩夜里用冰,怕受了凉,再热都得受着。 天刚蒙蒙亮,约莫快要卯时了,唐宛宛盯着床帐怔了一会儿,彻底没了睡意,想起女夫子两个月前布置下的课业,再算算只剩三日了,只好翻身坐起,磨磨蹭蹭去了书桌边,点亮烛灯开始做课业。 凌晨冯知简的事让唐夫人提心吊胆,特地指了正院的两个粗使嬷嬷过来守夜,这两位是家生子,很是靠得住。 两位嬷嬷瞧见屋子里忽然亮了灯,心下不明所以,平时唐宛宛起得晚,就算醒了也得在床上赖半个时辰,不知被唐夫人唠叨了多少回。今日天没亮就起了,一看就不寻常啊。 心思细的那一位脸色微变,声音几乎成了气音:“咱们小姐不会是要做傻事吧?”忙大声喊:“小姐您可醒了?夫人交待奴婢跟您说几句话。” 话音未落,两位嬷嬷就推门进去了,瞧见唐宛宛在伏案写字,心里又是一咯噔——这是在写绝笔书啊! “怎么了?”唐宛宛闻声望来,她刚打了个呵欠,眼里还含着泪花,再加上一宿没睡的憔悴样,登时让两位嬷嬷更应证了心里的猜测,一人冲上前住抱住唐宛宛,一人跑去找唐夫人了。 唐宛宛:“”就想好好补个课业怎么就这么难!! 大盛朝虽开办了女学,只是女子天性求一份安稳,往往到了及笄前后就要考虑嫁人的事了,真正耐得住性子苦读二十年再去考科举的女子并不多,入朝为官的,十年也不定出一个。 所以女夫子平时教的也不是二十四史之类枯燥乏味的治国之策,而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术数,也教女子仪态谈吐,教姑娘们自爱自强,依循本心,敢于抒发己见,别做家族的附庸。 唐宛宛翻着课本,两眼发直。明明两个月前靠死记硬背记得滚瓜烂熟,此刻却一句都释不出了。连意思都琢磨不明白,更别说谈感想了。 她连蒙带猜头昏脑涨地写了一个时辰,丫鬟小芷风风火火地进了门,又给她带来一个坏消息——荷赜姑姑又来传她进宫了,轿子已经候在了府门口。 唐夫人翻出把前日刚做好的新衣裳,发了愁:“也不知道这回太后娘娘会不会留宿。”又不敢冒昧去问荷赜姑姑,便给唐宛宛带了几身换洗衣裳,有备无患。 “宛宛还要带什么?”她一转眼看见女儿在收拾自己的书本,连纸墨笔砚都在往书袋里装。 唐夫人瞧得额角直跳:“太后娘娘喊你进宫是说话去了,你带一堆课业过去是怎么回事?” “夫子三天后就要回来了啊!写不完是要重罚的。”唐宛宛苦着脸,却是算得明白:“太后娘娘一天只见我三回,早膳午膳和晚膳,别的时候我都在偏殿住着的,一天起码能空出六个时辰来。” 唐夫人说不过她,只得作罢。 所以在正厅候着的荷赜姑姑看到唐宛宛背着个鼓鼓囊囊的书袋走到自己面前时,这个在后宫修炼了二十年的老人也难得懵了一瞬,听完唐宛宛的解释,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待送到了正门,唐家人又是好一番叮嘱。 这种全家目送她离府的情境不是头一回了,唐宛宛每每都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凄凉感油然而生,这边说:“爹娘哥哥嫂嫂你们不用送了,回去吧。” 那边说:“宛宛你不要耍小性,不要贪嘴,照顾好自己,别中了暑气。” 一旁的荷赜每回都要忍着笑,不过是进宫小住两三天,怎么弄得跟远嫁异国再也回不来了似的? 告别了家人,唐宛宛背着书袋朝着轿子走去,荷赜姑姑忙拦住:“姑娘,那是奴婢的轿子,您上前头那辆马车。” 唐宛宛眨眨眼,前两回来接她入宫的都是小轿,这回却换成了一辆宽敞的大马车,她心中好奇却也不好多问,听话得行到车辕边上。 却见镂雕的乌木车门忽然开了,从里边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来,坐在里边的晏回收回手,眸色淡淡地瞧着他。 唐宛宛:娘哎!我现在告病还来得及吗? “陛下怎么出宫来了?”唐宛宛一个激灵,几乎通宵没睡的困乏彻底消了个干净,手忙脚乱地行了个福礼。 她今日的衣裳首饰比起上回要素净不少,这般打扮本应更对晏回的性子,晏回心头却浮出两分微妙的不满,却也不知自己这不满从何而来。 他说:“昨日傍晚何太傅陪着孙女放风筝,扭着了腰,朕指了两个御医过府,顺便出宫瞧瞧太傅。” 一旁垂首敛目的道己目光微的一闪,盯着自己的鞋尖默默吐槽自家主子:何太傅扭了腰确是真事,可明明是您今早下了朝专门到慈宁宫问太后娘娘闷不闷的,太后娘娘自然说闷了,这一闷就想到宛宛姑娘了;明明荷赜备好了轿子,是您偏偏说不用的;明明是特意从城北的何家兜了个大圈子绕到城东来接人家姑娘的,偏偏要嘴硬! 车内放着冰,冷气朝唐宛宛迎面扑来,更是凉飕飕的。只是这都走到跟前了,硬着头皮也得上,唐宛宛只好解下背后鼓鼓囊囊的书袋先放上车,踩着脚凳爬上了马车。 马车除了车门的这一向,另外三边各有一个座,两个人坐的话应该一边一个才对称。然而陛下金刀阔马地坐在当中间,也不说往旁边挪挪,唐宛宛只好坐在另一侧。 晏回看着她把鼓鼓囊囊的书袋抱进怀里,看样子还挺沉,眉尖一挑问她:“装的什么?” 唐宛宛硬着头皮答:“回陛下的话,装着课业,没做完。” “呵。”晏回低声一哂,半是气音半是鼻音,又发出一声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呵”。 唐宛宛喉头一梗,也辨不明潜台词是什么,只好忍辱负重地坐着。 马车行走间,时不时会碰到陛下的膝盖,唐宛宛往车门的方向挪了挪腿,这一挪,小腿又碰到了装着冰的琉璃瓶,冻得一个哆嗦,苦逼呵呵地坐正了身子。 她心说陛下不愧为真龙天子,视线有如实质,直盯得唐宛宛脸颊发烧。又不知该往哪儿看,只好低着头看怀里的书袋,把上头的丝绳编成结,又解开;换个花样,再解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偶遇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唐家人齐齐静默了片刻。 “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唐大人长叹一声,不敢耽搁,领着全家人出去谢赏。 来的是晏回身边的大太监道己, 另有几个小太监和十六名禁卫军跟在身后。道己笑着迎上前来, 手里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 有棱有角的像是一个笼子, 外头蒙着一层黑布,看不出里头装的是什么。 一家人都不吭声看着, 唐家大哥唐少谨见冷了场, 只好出声挑起话头:“敢问公公,陛下赏下的是何物?” “姑娘看好喽!”道己笑眯眯将那黑布一掀, 唐宛宛“啊”地叫了半声, 察觉不妥, 忙把后半声咽下喉咙。 笼子里装着的竟是两只毛绒绒的兔子,比寻常兔子毛更蓬松,耳朵却是垂下来耷拉在两颊的。一只毛色似雪, 另一只灰不溜秋的,“这是上个月西洋人进贡来的垂耳兔, 白的这只是公兔,灰的是母兔, 两个月后便能抱窝了。” 道己介绍完兔子, 看着唐宛宛的目光颇有深意, “老奴多句嘴, 今日姑娘方离了宫, 陛下便亲自将上个月西洋进贡的礼品单逐行看了一遍,觉得这垂耳兔最适合姑娘。西洋总共献了九对兔子,陛下在这九对兔子中选了半个时辰,千挑万选,这才挑好了这两只。” 唐宛宛接过兔笼,捧高在眼前好奇地看着,垂耳兔胆子小,眯着眼睛瑟瑟发抖,两只紧紧地挤在一起,各自缩成个大毛球,看得人心都化了。 唐夫人战战兢兢问:“这c这怎么养啊?”万一一不小心养死了,陛下会不会降罪啊? 道己公公似是知道唐夫人所想,笑笑说:“夫人不必忧虑,这垂耳兔虽比寻常兔子金贵一些,却并不难养。”说话间,道己示意身后的一个小太监上前,又说:“这便是先前养兔子的小太监,夫人寻个人听他讲一遍便明白了。” 御赐之物非同小可,又怕下人心粗记不住,唐家大哥带着妻子去听小太监传授养兔经了。 随后,道己又从身后小太监手里接过来一只紫檀制的匣子,匣子里静静躺着三个小白瓶,瓶身圆润触手柔腻,透着一层温润的光,竟是白玉质的。 唐宛宛拿起一只小瓶,揭开瓶塞瞅了瞅,里头装着许多颗浅碧色的小丸子,不由好奇:“这又是什么?” 道己面上闪过两分尴尬,不好意思细说,含糊地一句带过了:“这是太医院鼓捣出来的,陛下特地吩咐奴才取了来,匣子里另附着一封信,姑娘看了自会明白。” 唐家人谢过赏,目送道己公公带着人离开了,唐宛宛这才拿出小玉瓶底下压着的信,展开来看。字不多,只有四行,一手行草如流水行云一般洒脱,竟显出其人几分不羁来。 然而信中内容却是这样的: ——除臭丹,治疗口臭有奇效,早晚各含服一粒或将其溶于清水中服下,一月后方可见效。 凑上前来一同看信的唐家人:“” “不是口臭!是大蒜啊大蒜!!”唐宛宛脸色涨红,气得手一哆嗦,这张疑似为陛下亲自执笔的书信就被扯成了两半。 道己回了宫时,陛下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他刚要入内,便被一道女声喝住了:“道己公公留步!” 道己回头一瞧,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真想假装没听到。只是尊卑不能乱,道己扯出一个笑迎上前去:“赵美人怎的来了?” 这位赵美人比陛下小一岁,出身四品左谕德家中,当年陛下登基的时候便入了宫。她通晓棋艺擅长女红,入宫前在京城的官家女中也是极有名的。 赵美人从身后丫鬟的手中提过食盒,对着道己浅浅一笑,眸中波光粼粼。这笑拿捏得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仿佛提前对着镜子练了无数遍,美则美之,却失了几分鲜活。 道己刚从唐宛宛那边回来,亲眼瞧过唐家姑娘缺心眼式的笑,看着此时赵美人的笑竟觉得后脊一凉。 赵美人缓缓开口:“近日天儿燥热,陛下又是日理万机,妾甚为忧心,便亲手熬了这一盅薏米百合粥,烦请公公通传一声。” “娘娘当真要进去?”道己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陛下今日心情不美,方才还发了一通火呢。” 听到“陛下心情不美”,赵美人面上的笑倏地一僵,不假思索地将食盒递给道己公公,立马改了口:“既然陛下在处理公事,我便不入内了。待陛下消了火气,公公再将这盅粥送进去便是了。” “恭送娘娘。”道己目送赵美人走远,从袖中翻出了一本小小的手账,上头写着很多条目,比如“陛下在午休”“陛下在与大臣议事”“陛下在批阅奏章”,每条后头都画着几个正字。 道己翻到“陛下今日心情不美”那一页,在空白处画了一条横。 陛下的口谕是“将任何娘娘挡在门外,不能放一个进来”。为了达成这个目标,道己绞尽脑汁编出来的说辞不下三十个,每用过一个就在后头画一条杠,下回换另一个,因为短期之内总是用一个借口容易露馅。 而对于这些娘娘来说,陛下在午休c在议事或是在批阅奏章,都可以候在书房外等一等。唯独“陛下心情不好”,这条向来是无往不利的大杀器。 道己笑了笑,将手账装回兜里,理了理衣摆进了御书房。瞧见陛下在专心批阅奏章,道己不敢打扰,给一旁伺候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便悄声退出去了。 他不主动答,晏回却记得问,“唐家姑娘收到兔子是什么反应?” 道己呼吸一滞,头回见陛下对一个姑娘上心,自己这个做奴才的哪能掉链子?心思飞快一转:陛下千挑万选送了两只兔子,自然是希望姑娘喜欢,姑娘越喜欢,陛下就越高兴。 这个简单的逻辑推理在道己脑子里走了一遭,不过呼吸的功夫就想明白了,道己言之凿凿答:“姑娘十分欢喜,一个劲儿地叫奴才代为感谢,问了好几遍饲养兔子的方法,十分上心。”他觉得这么说还不够让陛下高兴,道己又补一句:“姑娘还抱着兔子转了好几个圈呢。” 若唐宛宛在场,定会被道己睁眼说瞎话的行为气炸——她那时只顾着想谢赏的话该怎么说了,连兔子都没摸一下,连饲养方法都是唐家大哥大嫂记下的。 果然是孩子心性,晏回听得甚为舒心,低声笑了笑,提笔又批了几份奏章。忽的他目光一凝,慢悠悠问:“唐家姑娘,叫什么名儿来着?” 道己忙说:“叠字宛宛,宛如的宛。” 晏回“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当晚唐家大嫂哄闺女的时候提起了兔子这茬,小女儿立马闹腾着想来看兔子,还没长齐的乳牙漏着风,喊了几十遍“兔兔兔兔看兔兔”。 好不容易才哄她睡下,唐少谨和妻子对视一眼,真是哭笑不得。 次日母女俩起了个大早,刚走到唐宛宛的小院前,正巧碰上唐宛宛的丫鬟小芷提着早膳回来了。 “怎么拿回了早膳?宛宛已经醒了?”唐家大嫂奇道。 唐宛宛嗜睡的名声府里人尽皆知,闻言小芷笑着将她迎进门:“大少奶奶快进来吧,小姐正在院里喂兔子呢。” 进了院子一瞧,唐宛宛正在看两只兔子啃萝卜。胡萝卜都切成了丝,大小粗细不一,一看便是唐宛宛的手笔,可放在她身上,已经是十分难得的细心了。 唐宛宛搬着一只小凳子坐在笼子边上,托着腮帮子看兔子,连院里来了人都没注意到,似乎陷入了深思。 “宛宛,你想什么呢?”唐家大嫂问她。 “啊,清清也来看兔子呀?”唐宛宛站起身捏了捏小侄女肉嘟嘟的脸,把凳子让给她,一本正经地回答唐大嫂的问题:“我昨晚一宿没睡,怎么都想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送我两只兔子。今早忽然顿悟了。” 这送兔子确实稀奇,唐家大嫂来了兴致:“为何?” 唐宛宛蹲下|身,从笼子缝伸进手指去戳了戳灰兔子的胖屁屁,皱着眉尖,声音有点闷:“道己公公说西洋进贡了九对兔子,统共十八只兔子,肯定什么色儿的都有。他又说陛下花了半个时辰精挑细选,却偏偏从十八只兔子中挑了这两只。” “这又怎么了?这两只不好么?”唐家大嫂听不明白。 “白兔是公的,颜值高,代表陛下;这只灰不溜秋的是母兔,代表我。”唐宛宛磨了磨牙,指了指自己的脸,忿忿道:“陛下他这是变着法儿的说我长得黑呢!” 唐家大嫂先是怔了一下,按着唐宛宛的逻辑想了一遍,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个小姑子一向是个活宝,永远能想到旁人想不到的事。 唐宛宛其实长得不黑,然而如今正是盛夏,她又一向爱出门逛街,还时常去几个密友家串门,晒了一个月下来,脸和脖子已经不是一个色儿了。 而晏回却是养尊处优,即便是在御花园中走两步消消食,都有宫人撑着华盖给他蔽阳。两相一对比,唐宛宛确实比晏回黑了一个度。 事实上,这两只兔子确实是晏回精挑细选出来的,可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没有唐宛宛想的这么无聊,也没有想过用灰毛兔来讽刺她的肤色。 那日晏回将一把兔粮洒在院里,借着十八只兔子争相抢食的机会挨个瞧了一遍,筛去看上去蔫了吧唧的兔子,筛去瘦弱的兔子,筛去趴在窝里睡觉c瞧见吃食只掀了掀眼皮的懒骨头,再筛去秃毛的丑兔子 连在他身边伺候了十多年的道己都不明白,为何陛下挑两只兔子还这么上心?没忍住好奇问出了口。 晏回言简意赅答:“唐家姑娘看上去不是个心细的姑娘,朕怕兔子被她养死,故而专门挑了这两只身体健康的。” 白兔最机灵,跟别的兔子抢食一抢一个准;灰兔傻乎乎的,抢食的时候被别的兔子踹了好几脚,永远挤不进最中间,最后索性放弃了抢食,蹦到晏回脚下仰着头望着他,咕咕叫了两声表示不满,傻乎乎的样子像极了唐宛宛。 听完这个理由,道己心说自己还是高估了陛下,陛下确实挺无聊的 床帐外传来丫鬟小芷的声音,厚实的床帐被她从外边拉开,一下子天光大亮,“小姐快醒醒,奴婢一早上喊了您四回,老爷下朝都回来了,喊您去说事呢!” 唐宛宛哼哼着翻了个身,脑门在枕头上磕了几下,彻底清醒了。 唐家四小姐嗜睡,这是唐府中人尽皆知的事,小厨房每天卯时做好早膳,一个月唐宛宛能按点吃的次数超不过三回,早膳端过去几回都能原封不动送回来。 唐夫人快到而立之年时才有的唐宛宛,明明怀孕时好吃好喝供着肚子里的小祖宗,从没受过惊着过凉的,偏偏生下这么一朵娇花,平日里身体康健得很,偏偏风吹日晒雨淋全都沾不得。 万幸是个富贵命,这要是生在贫苦人家,不知得费多少心思。 也正因如此,唐宛宛被爹娘哥姐宠着长大,性子又爱娇,琴棋书画都只是个半吊子,没一样拿得出手的。 到了饭厅一瞧,今个儿爹娘和两位兄长都在呢,各个面容沉肃。唐宛宛心道这可真是怪事,笑眯眯行了个礼,挨着二哥坐下了。 唐大人忧心忡忡瞧了她一眼,知道这孩子贪睡是常态,开始讲正事了:“今日老爷我下朝后被一位姑姑喊住了,那姑姑瞧着面生,我细细瞅了瞅也没认出是谁。那姑姑却说她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一上来就把我带到个人少的地儿,悄声问我府上的四姑娘可许了人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请安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唐宛宛抻了个懒腰出了房门, 下意识地朝老榕树下的兔笼瞧去。到底是心情好, 她连看见灰毛兔被白兔压在身下欺负都没生气,笑眯眯给两只小家伙丢了一把胡萝卜干进去, 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笼子前看兔子。 公兔被自家不通人事的主人盯了半晌,腿一抖,彻底萎了, 哆哆嗦嗦从母兔身上挪了开。 在她头上悬了半个月的名为“生娃娃”的刀此时挪开了一小会儿,唐宛宛总算能舒口气, 这一闲下来便觉闷得发慌,看了一上午的小话本也不能排解心中的无聊。她掰着手指算了算,刨去进宫的两回,她已经半个月没出过门了。 正巧赶上何太傅家的两位姑娘上门来找她玩,问她要不要一起逛街, 唐宛宛屁颠屁颠跟着去了。 何太傅自晏回幼时起便被太上皇指为太子太傅了, 如今帝师之名越发深厚,朝中无人敢出其右。何家后辈也各个成器,有祖荫又有才华, 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这般的簪缨世家按理说不该跟唐家这般的人家有太多交集。巧就巧在何太傅心系百姓,叫家中后辈开了个私学馆。在其中任职的都是何太傅的门生, 这些人喜欢作学问,却又不想入朝为官, 便在老师这里谋个营生。 何家德隆望尊, 这私学馆不光收自家子弟, 也向外面收人,束脩收得极少,造福了城北不少百姓,常被陛下拿出来当案例大加赞扬。 朝中好些臣子看得眼热,也学着何家建学馆,只是学的不伦不类的。他们既没有何家的底蕴,还没有何太傅的名声,又寻不来学富五车的讲师,自然招纳不来多少学子。所以这何家学馆建成二十年,至今仍是京城的头一等。 唐宛宛几个哥姐都是从里边出来的,唐宛宛自然也不例外,学馆中有个专门的女学馆,她便是这样与何家几位姑娘结识的。 “宛宛,再过三天就是六月初十了,咱们夫子就要回学馆教书了。”何卿之一副看笑话的表情:“你的课业可做完了?” “课业?”唐宛宛瞠目结舌,傻愣了一息功夫,苦着脸说:“我都忘了课业是什么了!” “哈哈哈哈就知道你忘了,我俩专门到最后几天才来跟你讲的哈哈哈哈!”何家两位姑娘毫不留情地嘲讽了一通,还毫不收敛地吐露了自己的小心机。 唐宛宛气得翻了个白眼,别人家都是闺中密友,放在她这儿愣是成了闺中损友!一边问:“你俩做完了?” 何卿之和何许之脸上的笑一僵,悻悻摸了摸鼻子:“写了十之二三吧。” 闻言,唐宛宛也毫不留情地哈哈哈了一顿,算是给自己找回了脸面。 时下女子并不似前朝那般拘谨,更没有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的劣俗。再加之大盛朝尚文,女子也是能入学馆读书的。 只是姑娘们嫁人嫁的早,此后又要操持家事,治学之路多多少少受了些影响。即便是何家这般的簪缨世家,能寻到的女夫子也只有一个,专门给女学馆授课。 可女夫子也是要生娃的,人家怀着身孕坚持授了半年课,于两月前请了产假。何家学馆找遍京城都再寻不到一个能抽出空代课的女夫子。 让别的夫子代课吧,也不行,学馆里别的夫子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书生,若是放他们过来教这么一群年方及笄的漂亮姑娘,弄出私相授受的尴尬事就不妙了。 这么一来,女学馆便放了两个月的假,唐宛宛也撒欢玩了两个月。 再过三日,生完娃做完月子的女夫子便要回来教课,唐宛宛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况且祸不单行,两个月的课业积在一起,唐宛宛光是想想就觉得眼前发黑手脚发软。 三个姑娘各自发愁,可出来逛街不能被这等琐事搅了兴致,遂把心事撂到一旁手挽着手逛街了,各自的丫鬟护卫隔着五步远跟在后头。 唐家住在城东,这边的街市比城北要热闹得多,也难怪何家姑娘愿意大老远地来找她玩。 虽是盛夏天,大街上照旧熙熙攘攘。远远瞧见珠玉阁前有好多姑娘进进出出,三个姑娘都是眼睛一亮,做好了今日剁手的准备。 珠玉阁名儿起得俗,其实也不是什么雅地,而是京城最大的金楼。有这么个好名声,东西也比寻常金楼卖得贵一些。 门口挤着一群姑娘,连进门都得靠挤,可见客人之多。平时珠玉阁也不会一口气来这么多客人,实在是今日特殊。他家大门口立着一块招牌,字不大,可从它门前走过的姑娘没一个会错过这几个字,上头写着“苏夫人夏季上新”。 若是外地人瞧见这么个语焉不详的招牌,定会觉得莫名其妙,可放在京城爱美的姑娘眼中,“苏夫人”这三个字就是最响当当的招牌。 苏夫人是京城的奇女子,她以一介贫女的身份嫁入伯阳侯府,凭的不光是容貌,还有那一手精妙绝伦的画技。苏夫人成亲之后,到底是自持身份,其画作不便流入市井民间,便另找了个法子打发时间——画各种漂亮的首饰图样。 苏夫人眼光独到,因身在侯府,见过的好东西更是数不胜数,画出的首饰图样各个新颖。她每个季度出一批首饰图样,一年四季上百种花样,从没有一回重样的,每每流出都能成为京城女子的风向标。 唐宛宛的眼光也独到,别的姑娘挑首饰挑的都是花卉的c鸟雀的,怎么漂亮怎么来;偏偏唐宛宛是怎么新奇怎么来,她从来只挑一种图案的首饰,便是动物图案的。几年下来,十二属相的首饰凑齐了一整套。 唐夫人时常看着自家女儿戴着老鼠步摇c水牛簪子或是山羊额心钿招摇过市,都要对女儿的审美绝望了。 买这类的首饰还有一条好,因为少有人像唐宛宛这般审美奇特,这类首饰常常滞销,讨价还价的余地很大,更成了唐宛宛的心头好。 今日她看上的是一条猴子手链,十几只大脸猴摆出各种姿势围成一圈,成了这条链子。金子成色十足,样式又新颖,唐宛宛戴在腕上左看右看,瞧着甚为满意。 金楼的主人都眼熟她了,眼看唐宛宛抬眼朝他望了过来,心知这姑娘要开始问价了,金楼主人顿时一个激灵:“姑娘哎,您这回别跟我磨嘴皮子了,我嘴笨说不过您,这条链子三两银子您拿走!” 唐宛宛掂了掂手里金链的重量,清楚这价格十分公道,笑眯眯地掏荷包了。唐宛宛别的不显,唯独讨价还价这项技能点满,连唐家负责采买的管家都比不过她。 她戴着自己的新手链去了何家姑娘那头,俩姑娘还没挑完,同胞的姐妹愣是为了“究竟是喜鹊登枝簪好看,还是缠枝莲花簪好看”争个不休。 唐宛宛见怪不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托着腮打量金楼里的客人。这么随便一扫,在对面的一个姑娘身上定住了视线。 这姑娘身量挺高,约莫比唐宛宛高出了半个头,身段也窈窕,虽然穿着素净,可光是瞧她手中的绣花团扇便是稀罕物件。再看气质和仪态,无疑是名门出身。 唐宛宛在意的却不是这个,而是那姑娘一个劲地往自己这边瞧,盯着唐宛宛上上下下来回打量,从她的头发丝瞧到绣花鞋,目光挑剔又嫌恶。 唐宛宛被她瞧得莫名其妙,扭过脸戳戳一旁的何卿之:“我脸上的妆是不是花了?” “没有啊。” 她也不用再问,因为对面那姑娘拿着绣花团扇款款上了前。这姑娘身量高,唐宛宛又是坐着的,气势上先低了一等。 随后这姑娘微微昂着下巴,低垂着眼睑,漫不经心地睨了唐宛宛一眼,问她:“你就是唐家姑娘?” 这姑娘摆出一副要找茬的样子,再加上她这头一句话与跟唐宛宛先前进宫时晏回问她的头一句话不谋而合,场景惊人得相似。“生娃娃”三个字突兀地跳出来,唐宛宛顿时又怂了两个度:“啊c啊我是,姑娘你你是?” “哼,还是个小结巴。”这姑娘冷笑一声,看唐宛宛的目光更嫌恶了两分。 这几日,唐宛宛先是被太后盖了个“爱陛下爱到心坎里”的帽子,又被晏回盖了个“口臭”的帽子,此时还被误认为“结巴”,简直要气炸——世间为何有如此多的误解啊! 没等她开口说话,何许之出声了,声音十足的调侃:“哟!这不是钟大美人嘛!平日不是瞧不上这些个金银俗物嘛,怎么今日跟我们进了一道门啊!” “你!”钟姑娘气得胸口起伏,趁着她跟何许之斗嘴的功夫,何卿之拣着重要的跟唐宛宛说了说这钟姑娘的事。 这姑娘名为钟宜芬,是三品太常卿钟虞的嫡次女。她爹与唐宛宛的爹同为正三品,却是不能放在一起比较的。 一来太常卿为九卿之一,是天子近臣,非唐大人这般的散官可比;二来钟家还有另外一个倚仗,便是宫里的钟昭仪娘娘,此昭仪不得圣眷,可放在后宫六嫔皆无宠的情况下,也不显得丢人。 钟宜芬凭着这般的底气,本该在京城贵女中如鱼得水。可事实却是她在世家贵女的圈子里愣是找不出几个朋友,这也是有原因的。 去年太后的五十华诞,邀三品以上命妇入宫为她老人家贺寿。历来这般的盛宴,众命妇都喜欢带着女儿一起进宫去,钟宜芬也在此列。当时好些姑娘为太后娘娘表演才艺助兴,太后娘娘各个夸奖了一番,挨个赏了几样首饰。 别的姑娘都欢欢喜喜谢了赏,偏偏钟姑娘容色淡淡,口出惊人:“臣女谢过太后娘娘好意,只是这金银乃是俗物,华服美饰更是如此,区区俗物不能为女子增色半分。古语有云腹有诗书气自华,太后娘娘若真要赏,不如赏我几本古籍可好?” 钟姑娘一身素净,身上没一样金银首饰,头上装饰的还是浅色的绢花。可满殿的命妇和姑娘听到她这一番言论,气得差点揉烂了手帕:放眼整个大殿,谁不是穿金戴银的,在她口中竟都成了“俗人”? 而且这番话还伤了太后娘娘的脸面:谢了赏的姑娘成了“俗人”,赏赐了一堆俗物的太后自然更是“俗人”了。 太后也没怪罪,三言两语带过,又有钟昭仪求了情,此事遂不了了之了。只是钟姑娘却成了世家贵女的头号公敌,每每瞧见她都要嘲讽几句才能解气。 一旁道己笑得直哆嗦,被陛下凉飕飕一眼望过来,忙垂首敛目作竹竿状了。 等到吃饱喝足,又在御花园里溜达了半个时辰,晏回便叫道己备马车送她出宫了。临走前还从腰间解下一只靛青色朴素无花的荷包来。 唐宛宛仔细瞧了一眼,这正是自己上午送的那一书袋荷包中丑得名列前茅的一个,也不知陛下什么时候换上的。当下有点窘:“陛下怎么不戴那两只好看的?反倒把这只丑的戴上了?” “好看的就俩,总得省着点用。”晏回扯唇笑了笑,将这只有点份量的荷包放在她手中,静静看她半晌,还微微翘了下唇角,仔细叮嘱道:“收好了,里边的东西丢了可是要罚的。” 唐宛宛倒抽一口气:“什么东西这样贵重啊?”陛下连能随意出入宫门的白玉貔貅给了她都没这样特意交待,这小小一只荷包里装的是什么啊,丢了竟还要罚? 话落她忙要解开,晏回却正色道:“回家再看。” 陛下有命,唐宛宛不敢不从,耐着性子等到小轿出了宫,觉得方圆十尺内没有陛下的眼线了,这才敢解开荷包,瞅了瞅里头的东西。 荷包里装着的是一枚崭新的黄玉印章,约莫半只手掌大小,没有边款。上面雕着一只长尾巴鸟儿,雕工极其细致,唐宛宛凑得近些,甚至能数清鸟屁|股上统共有九根羽毛。 反面刻着八个小字,她细细辨认了好一会儿,好像是八个纂体字。唐宛宛连蒙带猜地认出了“于”“天”“昌”三个简单的字,剩下五个字笔画多一些,便猜不出了。 也不知陛下送她个印章有什么用,唐宛宛想了一路没想明白,索性也不费心思了。回了家还取过一本写完的课业本,蘸着红印泥啪啪啪盖了一整本。 今上始建潜渊阁,如今阁中仅有十余人,尽数是寒门恩科出身。寒窗苦读十余年,一朝得了陛下青眼,真可谓一步登天。 好些百姓都觉得能进潜渊阁里头当差的都是陛下眼跟前的红人,一人得道c祖孙三辈都能吃穿不愁的那种;然而只有这些个新臣才能切身体悟到其中酸楚,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提着心吊着胆,生怕自己早死十几年——只因陛下他是个不按规矩来的啊! 此时的御书房中,潜渊阁十几位新臣分坐两侧矮案,各自案头上摆着一摞折子,将这摞折子以轻重缓急细细分类,另将每封折子里的要点提笔记下。 整整一个上午,前年的恩科榜眼何缙都有些心不在焉,别人手头的折子都快整理完了,他还有大半摞,眉头更是拧成了深深的川字。 “陛下。”何缙深吸了口气,从矮案前行出几步跪在下首,提前打好腹稿这才敢小心开口:“臣昨日下了朝,在致德街一家茶馆听了会儿书,谁知那说书老朽竟是个信口胡言的,说了一通不着四六的东西。臣一时大怒,令扈从将其扭送到了顺天府。” 两旁坐着的新臣纷纷停下动作,面面相觑,纷纷诧异:这等小事有什么好邀功的? 晏回正在批奏章,闻言并未抬眼,似乎是低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问:“那老朽说什么了?” 何缙小心觑了觑陛下的神色,未果,只得艰难开口:“那老朽说唐家幺女身具福禄寿三星祥瑞,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凤格之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家书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唐夫人心中没底,越想思绪越混乱, 声音发紧地问:“难不成太后从哪儿听说了咱家宛宛嗜睡的名声, 觉得女子这般懒散不好,喊宛宛进宫训她两句?” 唐大人忍俊不禁:“你这想的都是什么?太后娘娘哪有这么闲?” 唐夫人只能换个方向继续猜,想到上午丈夫说那姑姑问宛宛可许了人家的事,犹豫着问:“会不会是太后想要给她家中小辈说亲?” “并非如此。”唐大人眉心拧着,徐徐道来:“太后她老人家生母早逝,并无同胞兄弟,与继母势同水火。当年她入宫后有了今上, 一年之内两次提了位分,程国丈不说为女儿欢喜, 反倒送了两个庶女入宫,间接使得太后娘娘落了第二个孩子, 亏了身子, 此后再无子嗣。” “这些年陛下无子, 程国丈一直都不安分,前些年传出的那‘另立新帝’的风声也与程家脱不了干系。太后娘娘与程国丈几次翻脸,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与程家几个庶兄关系也差得很。你就说她每年中秋归宁, 却从不回程家,一向去的是她外祖怀家, 对程家简直是啪啪打脸, 如何会为了家中后辈说亲?何况是这坏人姻缘的事?” 唐夫人悚然一惊, 先前便生出个苗头的揣测此时彻底压不住了,脑子里只剩下最差的那种可能,颤着声说:“不会是要给宫里的那一位说和吧?” 这是唐夫人昨日便有的猜测,昨天她还安慰自己,兴许是自己想多了。可太后今晨便唤宛宛进宫,这又留了宿,怎么看都不寻常。 唐大人和她想到了一处去,长叹一声:“我怕是啊。” “咱家宛宛已经定亲了!三个月后就要嫁人了!”唐夫人气得眼眶通红:“外臣之女哪有留宿宫中的道理!太后娘娘她c她”唐夫人不敢妄议皇家,只好避重就轻斥道:“这不是坏咱家宛宛的名声?” 唐大人见妻子掉了眼泪,忙温声安抚:“你先别往坏处想,兴许太后就是闲得无聊了,想找个姑娘进宫逗逗趣,住上几天也就回来了。” 这般轻飘飘的安慰劝不了唐夫人,见妻子仍在掉眼泪,唐大人一咬牙:“若是事情真的成了那样,老爷我就是拼着头上的乌纱帽不要,也得在圣旨颁下之前把咱宛宛嫁出去!” “这样不合适吧”唐夫人惴惴不安,一会儿觉得此法会得罪皇家,一会儿又想着女儿的幸福为重,彻底没了睡意。索性翻身坐起,越过丈夫下了床,挑亮了灯芯,坐在灯下看了一整晚的黄历,想着如何才能将原先定好的大喜之日往前挪挪。 唐大人这话说得硬气,然而世事变幻无常,指不定哪儿就出了差错。 次日一早,唐宛宛还没回来,唐家人刚吃过早膳,便迎来了一位客人。来人是个约莫不惑之年的妇人,穿着一身绛紫色衣裳,打扮规矩,却显得有些老气。 这家便是跟唐宛宛定亲的人家,姓冯,两家是去年定的亲。 “亲家母怎么上门了?”唐夫人昨夜几乎一宿没睡,脸色有些差,勉强挤出个笑迎了上去。 唐宛宛及笄前两年就时常有人上门提亲了,可她的性子却被哥姐几个惯娇了,又有点缺心眼,唐夫人掌家多年,知道这大宅院人情往来,做什么都费事,不愿女儿去那大户人家拘着性子,便专门往那落魄些的书香门第挑拣。 这一来二去三般说和,便挑中了冯家。 一来这般的书香人家明礼知事,一切按规矩来,那些大宅院的腌臜事就少些;二来冯家人事简单,跟宛宛定亲的冯知简乃是家中嫡次子,上头只有个嫡亲兄长;三来冯夫人与唐夫人多年手帕交,各自成亲后虽来往少了,可总比寻常人家亲近;四来唐宛宛乃是低嫁,将来也省得受气。 唐夫人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算准了女儿嫁去冯家不会受委屈。冯家自然也乐意,最大的原因便是一条——京城传闻:唐家的姑娘各个福相,据说有得道真人给唐家的姑娘批过命,说她家的姑娘都是实打实的旺夫旺子旺宅相。 甭管这等传闻是从哪儿传出来的,也甭管是不是真的,有个喜庆的说法总是好的。再加上唐宛宛看着娇憨可爱,跟时下流行的清冷孤高不是一个款儿,冯夫人真是越看越喜欢。 然而,这对未来儿媳的喜欢也到此为止了。冯夫人今日就是来退婚的。 刚坐下,冯夫人便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淑华你也清楚咱俩的交情,若不是我实在没了法子,也不会为了这事上门给你添堵。” “到底是何事?你直说便是了。”唐夫人忙问。 冯夫人又是为难:“我当真是想与你家结亲的,可昨日有个跟知简同岁的姑娘忽然上了门,说是老太爷过世前给知简定下的娃娃亲。十几年前的事了,谁知道是真是假,我真是死活不想让她进门,可当家的不同意啊!淑华,你瞧瞧这可如何是好?” 唐夫人的目光先是诧异,后又慢慢转凉,紧紧抿着嘴角望着这个多年的手帕交。 冯夫人被她这眼光看得有点怵,可儿子的婚姻大事半点不能马虎,有了这等决心,便梗着脖子说:“我听闻昨日宛宛被太后娘娘传进了宫?还留宿宫中了?这一留宿啊定是被陛下瞧上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不待唐夫人回话,冯夫人便噼里啪啦说了好一通:“宛宛就要进宫当贵人啦,她被太后传进宫是昨天,正好我家昨天也来了个跟知简指腹为婚的姑娘,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这等巧合定是天意啊!” “你”唐夫人心中又恨又恼,脸色青青白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昨日的荷赜姑姑一行人纵是再轻车简从避人耳目,可终归是从宫里行出来的轿子,随行的又是八个禁卫军。京城多少双眼睛看着,如何能不走漏风声? 唐夫人气的不是这个,气的是昨日宛宛刚被太后传唤进宫,不过是在宫中留宿一晚,冯家听到风声,今日一大早便上门退亲了,用的还是这等荒诞无稽的借口。还说什么“留宿是因为被陛下瞧上了”,看模样竟是在怀疑宛宛的贞洁? 唐夫人气得狠了,发狠道:“退婚!今日就退!芸香秋晴,去将婚书和八字卜合找出来,还有聘礼三十二抬,通通都还给他们!” 冯夫人自知理亏,也不敢再说什么,想到这个多年的手帕交就要断了,心头倒是后知后觉地蔓上了几分苦涩。 唐宛宛还在宫里,退婚的风波她一概不知。 太后留她在宫里住了三天,一日三餐换着花样吃,还允许她点菜。 御膳房的食谱做得十分讨巧,厚厚一大册名目,不光写了菜名和口味,还由宫廷的画师特地配了图,即便是一道小小的凉菜都叫唐宛宛食指大动。 顾忌着这不是自己家,唐宛宛特别得收敛,厚厚一册菜目她只吃了小半沓,剩下的多半沓只能恋恋不舍地放下,把图样记在脑子里。听荷赜姑姑说这份菜谱还不是御膳房的总菜谱,连总菜谱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只将其中清淡的筛了出来,这些适合太后娘娘吃。 唐宛宛对传说中的御膳房总菜谱心驰神往,太后娘娘笑得直眯眼:“宛宛慢慢挑,吃不完也不怕,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呢。” 缺心眼的唐宛宛没多想,还怀着满腔真诚道了谢。三日之后,太后娘娘也不再留她,赐了几匹云锦和两个巴掌大小的妆奁,叫荷赜姑姑送她回了家。 大盛民风开放,唐宛宛出门逛街或是访友的次数不少,以往身边带几个护卫也就是了。这回回府却是头回受到如此待遇,爹娘和两位兄长都在外院等着她,连嫁了人的两位亲姐姐都回了娘家。 “怎么都在等我?”唐宛宛心中稀奇,连跑带跳上了前:“大姐二姐,你们怎么回来啦?” 唐夫人搂着闺女往里走,一眼就瞧见唐宛宛手中拿着两个红木妆奁,没等进屋就打开了,越看心里越慌:“五尾凤簪!百鸟伏花翠钿!红宝石嵌金孔雀步摇!” “款式有点老啊。”唐宛宛凑过来瞧了瞧,“要不重新熔了打新鲜花样?不然送给外祖母吧!” 唐夫人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傻囡囡啊,你还想熔了另打花样!” 唐大人不过是个三品金紫光禄大夫,唐宛宛长至如今见过的唯一的御赐之物就是她爹的敕命诏书,完全不知道御赐之物是不能转送他人的,孤陋寡闻也怪不得她。 两个妆奁看上去并不打眼,里头的首饰统共九样,还没唐宛宛自己的首饰多。唐夫人看着,心口却噗通噗通直跳,因为这些首饰都是逾了制的,也就是以唐宛宛如今的身份根本不可能戴出去的。 宫里的太后自然是人精无疑,若是此举没有深意,如何会送宛宛这么多逾制的首饰?唐夫人忙说:“快快快,你快把太后娘娘说的每句话都讲给我听听,一个字都不许漏!” “太后娘娘人还挺好的啊。”唐宛宛一脸懵,看着自家娘亲这般惶急的模样颇有点摸不着头脑,将这三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最后喏喏答:“还请我吃了烤鹿筋贵妃翅万福肉,还有好多好吃的。” 唐夫人气得拿食指戳她脑门:“你就是个瓷锤锤!人家哪里是好哟!人家分明是要召你进宫生娃娃的!” 唐宛宛傻愣愣坐着,拿着一颗五香花生掰了半天,愣是没把里头的花生仁弄出来,满脑子都是“生娃娃”“生娃娃”“生娃娃”的声音在打转。 这两日为了让女儿认清时局,唐夫人给女儿灌输不少后宫多么多么可怕的言论。本是为了让女儿在太后面前多留个心眼,不要再像前几日一样没心没肺的了,可这些话却把唐宛宛吓怕了。 此时见到女儿这样魂不守舍的模样,唐夫人又埋怨自己:宛宛本来就胆子小,自己干嘛要吓她啊!忙描补道:“宛宛不怕,后天早上才进宫呢,爹娘再给你想想主意。” 唐宛宛慢腾腾咽下花生米,含着一泡眼泪点了点头。 这回太后娘娘的口谕明显比上回走心多了,上回是直接唤唐宛宛进宫的,小轿都候在门前了,哪有半点委婉?那日唐夫人一点准备都没有,也没人提点,仓促之中给唐宛宛翻出来的衣裳首饰都没对上宫里的规矩。 这回照旧是荷赜姑姑出宫传太后口谕,却是笑着说:“这几天太后娘娘一直对宛宛姑娘念念不忘的,总是嫌我们几个老奴无趣。后日正好是休沐日,太后娘娘得闲,还想请宛宛姑娘进宫说说话。姑娘好好准备两日,后日清早老奴出宫来接您。” 唐宛宛强撑起一个笑应了是,荷赜姑姑却当她是紧张,这才笑得这么难看的,还笑眯眯开解:“宛宛姑娘放心,太后娘娘对您喜爱得紧呢!” “”唐宛宛更不放心了。 荷赜姑姑略一思索,又走近半步,悄声与唐夫人说:“太后娘娘苦心,说此时送宛宛姑娘衣裳首饰不合适。夫人也不必因此事为难,就让姑娘以平时在家中的打扮入宫便可。” 唐宛宛平时穿的衣裳都是怎么好看怎么来,她孩子心性,戴的首饰也喜欢花哨,妆奁里挑不出一样朴素的,自然不合宫规。这一时半会儿的,去金楼买首饰还赶得及,量身裁衣却是远远不够。 可唐宛宛可还未出阁,若是太后贸然赏下衣裳和首饰来,被外人瞧见了,却是于宛宛名声有碍,所以特意提点让她以平素的装扮入宫就好。 唐夫人几息之间想明白这个道理,心中倒是对心细至此的太后娘娘改观了几分,忙向荷赜姑姑谢过。 晏回头一回对正当年华的姑娘生出些兴致,想抱孙子想了许多年的太后娘娘自然十分上心,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到了:一来五日一休沐,晏回有一整日的空闲,能跟人家姑娘相处整整一天。 二来上回匆促之中入宫,唐宛宛不光穿戴不合规矩,脸上也脂粉未施,比她这个老太太都素净。太后娘娘这回便给了唐宛宛两天的时间准备,小姑娘家好好打扮打扮,让晏回一眼就瞧上,多好啊! 太后娘娘想得挺美,唐家也确实如她所想,做了充分的准备——只是这准备不是为了让唐宛宛得陛下青眼,而是卯着劲往反方向努力的。 毕竟全家的宗旨是想尽办法阻挠唐宛宛进宫,怎么会按太后所想得来? 用过午膳,全家人都坐在正厅,只有唐宛宛一人站着,端的是三堂会审的阵仗。 唐大人低咳一声,板起脸作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假设爹就是太上皇,你娘就是太后娘娘,你大哥就是陛下,你大姐二姐和两位嫂嫂就是妃嫔。我们几人都在这坐着呢,你进门该怎么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表妹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又过一会儿, 唐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秋晴来报:“老爷夫人,宫里头赏下东西来了, 几个公公正在前院等着呢。” 唐家人齐齐静默了片刻。 “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唐大人长叹一声,不敢耽搁, 领着全家人出去谢赏。 来的是晏回身边的大太监道己, 另有几个小太监和十六名禁卫军跟在身后。道己笑着迎上前来, 手里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有棱有角的像是一个笼子,外头蒙着一层黑布,看不出里头装的是什么。 一家人都不吭声看着, 唐家大哥唐少谨见冷了场, 只好出声挑起话头:“敢问公公,陛下赏下的是何物?” “姑娘看好喽!”道己笑眯眯将那黑布一掀,唐宛宛“啊”地叫了半声, 察觉不妥,忙把后半声咽下喉咙。 笼子里装着的竟是两只毛绒绒的兔子,比寻常兔子毛更蓬松, 耳朵却是垂下来耷拉在两颊的。一只毛色似雪,另一只灰不溜秋的, “这是上个月西洋人进贡来的垂耳兔,白的这只是公兔, 灰的是母兔, 两个月后便能抱窝了。” 道己介绍完兔子, 看着唐宛宛的目光颇有深意,“老奴多句嘴,今日姑娘方离了宫,陛下便亲自将上个月西洋进贡的礼品单逐行看了一遍,觉得这垂耳兔最适合姑娘。西洋总共献了九对兔子,陛下在这九对兔子中选了半个时辰,千挑万选,这才挑好了这两只。” 唐宛宛接过兔笼,捧高在眼前好奇地看着,垂耳兔胆子小,眯着眼睛瑟瑟发抖,两只紧紧地挤在一起,各自缩成个大毛球,看得人心都化了。 唐夫人战战兢兢问:“这c这怎么养啊?”万一一不小心养死了,陛下会不会降罪啊? 道己公公似是知道唐夫人所想,笑笑说:“夫人不必忧虑,这垂耳兔虽比寻常兔子金贵一些,却并不难养。”说话间,道己示意身后的一个小太监上前,又说:“这便是先前养兔子的小太监,夫人寻个人听他讲一遍便明白了。” 御赐之物非同小可,又怕下人心粗记不住,唐家大哥带着妻子去听小太监传授养兔经了。 随后,道己又从身后小太监手里接过来一只紫檀制的匣子,匣子里静静躺着三个小白瓶,瓶身圆润触手柔腻,透着一层温润的光,竟是白玉质的。 唐宛宛拿起一只小瓶,揭开瓶塞瞅了瞅,里头装着许多颗浅碧色的小丸子,不由好奇:“这又是什么?” 道己面上闪过两分尴尬,不好意思细说,含糊地一句带过了:“这是太医院鼓捣出来的,陛下特地吩咐奴才取了来,匣子里另附着一封信,姑娘看了自会明白。” 唐家人谢过赏,目送道己公公带着人离开了,唐宛宛这才拿出小玉瓶底下压着的信,展开来看。字不多,只有四行,一手行草如流水行云一般洒脱,竟显出其人几分不羁来。 然而信中内容却是这样的: ——除臭丹,治疗口臭有奇效,早晚各含服一粒或将其溶于清水中服下,一月后方可见效。 凑上前来一同看信的唐家人:“” “不是口臭!是大蒜啊大蒜!!”唐宛宛脸色涨红,气得手一哆嗦,这张疑似为陛下亲自执笔的书信就被扯成了两半。 道己回了宫时,陛下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他刚要入内,便被一道女声喝住了:“道己公公留步!” 道己回头一瞧,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真想假装没听到。只是尊卑不能乱,道己扯出一个笑迎上前去:“赵美人怎的来了?” 这位赵美人比陛下小一岁,出身四品左谕德家中,当年陛下登基的时候便入了宫。她通晓棋艺擅长女红,入宫前在京城的官家女中也是极有名的。 赵美人从身后丫鬟的手中提过食盒,对着道己浅浅一笑,眸中波光粼粼。这笑拿捏得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仿佛提前对着镜子练了无数遍,美则美之,却失了几分鲜活。 道己刚从唐宛宛那边回来,亲眼瞧过唐家姑娘缺心眼式的笑,看着此时赵美人的笑竟觉得后脊一凉。 赵美人缓缓开口:“近日天儿燥热,陛下又是日理万机,妾甚为忧心,便亲手熬了这一盅薏米百合粥,烦请公公通传一声。” “娘娘当真要进去?”道己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陛下今日心情不美,方才还发了一通火呢。” 听到“陛下心情不美”,赵美人面上的笑倏地一僵,不假思索地将食盒递给道己公公,立马改了口:“既然陛下在处理公事,我便不入内了。待陛下消了火气,公公再将这盅粥送进去便是了。” “恭送娘娘。”道己目送赵美人走远,从袖中翻出了一本小小的手账,上头写着很多条目,比如“陛下在午休”“陛下在与大臣议事”“陛下在批阅奏章”,每条后头都画着几个正字。 道己翻到“陛下今日心情不美”那一页,在空白处画了一条横。 陛下的口谕是“将任何娘娘挡在门外,不能放一个进来”。为了达成这个目标,道己绞尽脑汁编出来的说辞不下三十个,每用过一个就在后头画一条杠,下回换另一个,因为短期之内总是用一个借口容易露馅。 而对于这些娘娘来说,陛下在午休c在议事或是在批阅奏章,都可以候在书房外等一等。唯独“陛下心情不好”,这条向来是无往不利的大杀器。 道己笑了笑,将手账装回兜里,理了理衣摆进了御书房。瞧见陛下在专心批阅奏章,道己不敢打扰,给一旁伺候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便悄声退出去了。 他不主动答,晏回却记得问,“唐家姑娘收到兔子是什么反应?” 道己呼吸一滞,头回见陛下对一个姑娘上心,自己这个做奴才的哪能掉链子?心思飞快一转:陛下千挑万选送了两只兔子,自然是希望姑娘喜欢,姑娘越喜欢,陛下就越高兴。 这个简单的逻辑推理在道己脑子里走了一遭,不过呼吸的功夫就想明白了,道己言之凿凿答:“姑娘十分欢喜,一个劲儿地叫奴才代为感谢,问了好几遍饲养兔子的方法,十分上心。”他觉得这么说还不够让陛下高兴,道己又补一句:“姑娘还抱着兔子转了好几个圈呢。” 若唐宛宛在场,定会被道己睁眼说瞎话的行为气炸——她那时只顾着想谢赏的话该怎么说了,连兔子都没摸一下,连饲养方法都是唐家大哥大嫂记下的。 果然是孩子心性,晏回听得甚为舒心,低声笑了笑,提笔又批了几份奏章。忽的他目光一凝,慢悠悠问:“唐家姑娘,叫什么名儿来着?” 道己忙说:“叠字宛宛,宛如的宛。” 晏回“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当晚唐家大嫂哄闺女的时候提起了兔子这茬,小女儿立马闹腾着想来看兔子,还没长齐的乳牙漏着风,喊了几十遍“兔兔兔兔看兔兔”。 好不容易才哄她睡下,唐少谨和妻子对视一眼,真是哭笑不得。 次日母女俩起了个大早,刚走到唐宛宛的小院前,正巧碰上唐宛宛的丫鬟小芷提着早膳回来了。 “怎么拿回了早膳?宛宛已经醒了?”唐家大嫂奇道。 唐宛宛嗜睡的名声府里人尽皆知,闻言小芷笑着将她迎进门:“大少奶奶快进来吧,小姐正在院里喂兔子呢。” 进了院子一瞧,唐宛宛正在看两只兔子啃萝卜。胡萝卜都切成了丝,大小粗细不一,一看便是唐宛宛的手笔,可放在她身上,已经是十分难得的细心了。 唐宛宛搬着一只小凳子坐在笼子边上,托着腮帮子看兔子,连院里来了人都没注意到,似乎陷入了深思。 “宛宛,你想什么呢?”唐家大嫂问她。 “啊,清清也来看兔子呀?”唐宛宛站起身捏了捏小侄女肉嘟嘟的脸,把凳子让给她,一本正经地回答唐大嫂的问题:“我昨晚一宿没睡,怎么都想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送我两只兔子。今早忽然顿悟了。” 这送兔子确实稀奇,唐家大嫂来了兴致:“为何?” 唐宛宛蹲下|身,从笼子缝伸进手指去戳了戳灰兔子的胖屁屁,皱着眉尖,声音有点闷:“道己公公说西洋进贡了九对兔子,统共十八只兔子,肯定什么色儿的都有。他又说陛下花了半个时辰精挑细选,却偏偏从十八只兔子中挑了这两只。” “这又怎么了?这两只不好么?”唐家大嫂听不明白。 “白兔是公的,颜值高,代表陛下;这只灰不溜秋的是母兔,代表我。”唐宛宛磨了磨牙,指了指自己的脸,忿忿道:“陛下他这是变着法儿的说我长得黑呢!” 唐家大嫂先是怔了一下,按着唐宛宛的逻辑想了一遍,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个小姑子一向是个活宝,永远能想到旁人想不到的事。 唐宛宛其实长得不黑,然而如今正是盛夏,她又一向爱出门逛街,还时常去几个密友家串门,晒了一个月下来,脸和脖子已经不是一个色儿了。 而晏回却是养尊处优,即便是在御花园中走两步消消食,都有宫人撑着华盖给他蔽阳。两相一对比,唐宛宛确实比晏回黑了一个度。 事实上,这两只兔子确实是晏回精挑细选出来的,可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没有唐宛宛想的这么无聊,也没有想过用灰毛兔来讽刺她的肤色。 那日晏回将一把兔粮洒在院里,借着十八只兔子争相抢食的机会挨个瞧了一遍,筛去看上去蔫了吧唧的兔子,筛去瘦弱的兔子,筛去趴在窝里睡觉c瞧见吃食只掀了掀眼皮的懒骨头,再筛去秃毛的丑兔子 连在他身边伺候了十多年的道己都不明白,为何陛下挑两只兔子还这么上心?没忍住好奇问出了口。 晏回言简意赅答:“唐家姑娘看上去不是个心细的姑娘,朕怕兔子被她养死,故而专门挑了这两只身体健康的。” 白兔最机灵,跟别的兔子抢食一抢一个准;灰兔傻乎乎的,抢食的时候被别的兔子踹了好几脚,永远挤不进最中间,最后索性放弃了抢食,蹦到晏回脚下仰着头望着他,咕咕叫了两声表示不满,傻乎乎的样子像极了唐宛宛。 听完这个理由,道己心说自己还是高估了陛下,陛下确实挺无聊的 枝头上横着一根细细的竹栖木,两只鹦鹉站在上头,一红一绿,各个神气活现,连尾巴上的毛都打理得根根油亮,可见是太后娘娘的心头宠。 荷赜姑姑朝一旁的小太监点了点头,那太监啪啪击了两下掌,两只鹦鹉便一鸟一句开始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吾家孩儿带笑颜~” “宛宛丫头哪哪儿都好~” “太后娘娘好喜欢~” 一鸟一句接着唱了下去,虽然怪腔怪调的,中间还有几句串了词,却也不妨碍唐宛宛笑成个制杖。 唐宛宛笑了好半晌,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直到两只鹦鹉唱完了,她才意识到周围静悄悄的——太后娘娘一脸慈爱;陛下端着一杯茶小口地抿;身边几个嬷嬷虽面上含笑,却也是看她而不是看鹦鹉的;至于丫鬟更是垂首敛目,一声都不会出。 笑得这么肆无忌惮地只有她一人,唐宛宛涨红了脸,以“啊哈哈哈”几声干笑结了尾,乖乖站好请罪:“臣女失礼了。” “专门调|教它们就是为了逗你笑的,如何笑不得?”老太后摸摸她的小脸,说的话让唐宛宛松了一口气。 太后娘娘一向养尊处优,吃过午饭就容易乏,晏回叮嘱道:“母后歇个午觉,儿臣尚有要事没理完,先行告退。” 唐宛宛眼睛一亮,忙起身行福礼,“恭送陛下。”声音里有抑不住的笑意冒了头。 她自以为态度妥当,然而晏回这等人精如何辨不分明?闻言,晏回收住步子转回了身,咂了咂这话的味道,微一琢磨便明白了,眉梢微挑,定定瞧着她。 唐宛宛一脸茫然:“陛下您还有事?” “不是说有课业要做么?”晏回淡声道:“此处人多,易分神,不如与我同去书房。” 唐宛宛一下子傻了眼,呆了一息功夫,干巴巴应了声“好”。 晏回看着她慢吞吞背起书袋,挪着步子跟在自己身后的傻样,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唇,头回发现自己也是有恶趣味的。 御书房并不算大,入目便是几个贴墙的博古柜和满满的书,主位之上摆着一张黑漆描金的长桌。左右两边各有几张小小方案,是平时陛下与朝臣议政时用的,却因臣子是席地而坐,这方案很是低矮,要想写字怕是得弓着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小孩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三百余侍卫抬着纳礼从顺贞门出了宫,一路吹吹打打绕了大半个京城, 送到了城东的唐家。另有一封圣旨, 是加封唐夫人为三品诰命夫人的。 唐老爷接过圣旨, 心说自己当了十几年官也没给夫人挣个诰命回来,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却是看在女儿的面儿上。一时心中好生复杂。 宫里赐下的纳礼将前院堆得满满当当, 几乎没有落脚的地儿。唐家几个家丁小声报与唐老爷:“老爷, 小的们数了三遍, 多出了整整五十抬啊。” 官家娶妻多是六十四全抬聘礼,可册妃却没几个能参考的例子。唐老爷问了问家中老母亲,从老夫人口中得知当今太妃娘娘早年入宫时的纳礼是九十九抬, 因为皇后聘礼一百二十八抬, 宫妃不能过百以示规矩;又寻人打听了一下德妃入宫时的纳礼, 也是九十九。 唐家就按这个数准备了嫁妆, 可此时这纳礼怎么多出了一半呢? 唐老爷又跟掌印太监问了问, 掌印太监弹了下马蹄袖,将唐老爷带去僻静的角落之处, 这才微微笑道:“陛下苦心, 怕大人因嫁妆之事为难, 另五十抬是从陛下的私库中出来的。” 掌印太监这么一说,唐老爷这才明白:想来册妃的纳礼是从国库出的, 陛下却怕他家拿不出像样的嫁妆, 专门拿自己的私库来贴补的。 唐老爷又把这话跟夫人一说, 老两口心中感慨良多。为凑出一份能看的嫁妆来,几乎掏空了大半家底,如今有了陛下的鼎力支持,又把先前嫁妆中一些拿来充数的换成了上等货,几乎没留下什么。 纳礼虽丰厚,其中却尽数是奇珍摆件,唐家不敢花用,都得好生生供起来。唐宛宛算来算去,此番家里还是大伤元气,可自家人不用见外,嫁妆又是握在自己手中的东西,没有一样是给陛下的。 她仔细一琢磨,陛下才真真是下了血本,什么暹罗的珠宝c西域的昆仑玉c大食的蔷薇水其中大半她都没听过。而陛下,用了一百五十抬这样的奇珍异宝换了一个她。 唐宛宛私底下拿算盘算了一笔账,就算她不是凡胎,就算她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通身都是金子做的,也压根值不上这个价。 ——陛下这笔买卖亏大发了啊!唐宛宛都怀疑陛下的术算是骑射老师教的了。 这么设身处地地想了一想,她一方面觉得自己得好好孝敬爹娘,一方面暗暗打定决心入了宫要好好伺候陛下,立时觉得任重而道远。 接下来的半个月,唐宛宛每天都抽空跟唐夫人身边的丫鬟学习怎么打扇怎么捶背,还像模像样的,直把唐夫人笑得前仰后合,打心眼里觉得陛下能有这么个小棉袄在身边,真是一点都不亏。 太后派来的两位嬷嬷其一是唐宛宛见了好几回的荷赜姑姑,另一位比荷赜年长一些,虽生得一副严肃脸孔,唐宛宛却特别喜欢她。 因为这位乐霁姑姑每天都会问问她想吃什么,生了一双巧手,能做出特别好吃的温补药膳。乐霁姑姑自打来了唐家便成天往厨房跑,弄得全家上下都胆战心惊的,生怕怠慢,唐夫人和唐家大嫂遂也跟着每天往厨房跑,还学了几样吃食的做法。 尚仪局的女官荣莲被指来教唐宛宛宫规礼仪,这位更是个和善人,先前道己公公说“姑娘放宽心跟她学,学不会也不会被训的”,唐宛宛还当是道己公公糊弄她的。 毕竟当初她进何家女学馆的时候,她娘和两位胞姐也这么糊弄她,以“夫子人很好很和善”哄着她入了学,结果打从上学第二天开始,唐宛宛便明白了什么叫“善意的谎言”。刚入学馆那半年,她只要做噩梦,梦里保准是苏夫子的脸。 唐宛宛战战兢兢跟着荣莲女官学了两天,荣莲气度雍容仪态端庄,唐宛宛往她身边一站,差距立马就出来了。她以前在家里学的规矩哪里能与宫中相比?几乎全部都要推翻重来。 荣莲女官每个动作都手把手地教,成日夸她遍:“姑娘仪态真好”c“姑娘学得真快”c“老奴也常被贵人召出宫教女子礼仪,十几年了还是头回见姑娘这般悟性佳的”。 饶是唐宛宛脸皮不薄,也被夸得不好意思了,更是卯足了劲儿好好学。 唐夫人每天带着两个儿媳来瞧女儿的笑话,今日来了,却见荣莲与宛宛对坐于小桌之上,一人面前放着两小碗面。原来荣莲女官正在教她怎么吃面。 荣莲一连教了五遍,每次不过两口的量,唐宛宛也跟着学了五遍,却总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要么筷子握得太低,要么吃得太快出了汗。教过五遍之后,荣莲姑姑忽然停下了筷,苦笑道:“姑娘,咱们明天再接着学吧。” 唐宛宛还有点懵:“时辰还早啊。”平时她白天要去学馆,晚上都要学到戌时正的,今天怎么早早停了? 荣莲姑姑好生为难,面上也有些窘迫:“老奴胃口小,吃撑了。”她原本想着教个一两遍就能完事,谁知道姑娘学得这么慢? 老师都吃撑了,学生还没学会。唐宛宛不由红了脸,恋恋不舍地落了筷,寻思着刚垫了个肚子的自己是不是也该装作吃饱了的样子? 可碗里的八珍面是乐霁姑姑亲手做的,听她说是鲁南极有名的面食,用了十几种食材,香得叫人想把舌头吞下去,她这还没吃几口呢。 “姑娘按平时饭量吃就是了。”荣莲姑姑看出她的纠结,掩着嘴笑个不停,眼角的细纹都笑出来了:“能吃是福。老奴这是前些年饿出来的毛病,姑娘可别与我学。” 唐宛宛又开开心心吃八珍面了。 简简单单一个吃面,唐宛宛学了三天,才勉强做到全程不发出任何轻微动静的境界。面条入口不能有声音也罢了;咀嚼的声音也要做到最小,要保证齿关轻叩的声音只能被自己听到;还不能为了不发出动静而一手执筷一手拿勺,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再有,一次只能挑三根面,一根一根吃太难看,量再多又会因吃不下从而必须得从半中间把面咬断,这就更不好看了;吃面的速度要以鼻尖不能出汗为宜——鼻尖出了汗,说明吃得太快了;喝汤只能喝五勺,不能不喝,因为一碗面的精髓就在汤里,这表示对高汤的赞美,当然还是不能发出声音。 来来回回折腾了三天,唐宛宛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也不想看见面条了 八月十五正是中秋,宫里惯例会在中秋佳节安排一场宫宴,又为了将十五当日留给百官家人团聚,每年都将宫宴定在十四晚上。 以往唐家只有唐老爷一人能入宫,这回宛宛封了妃,唐夫人又有诰命在身,自然收到了帖子。大约是为了彰显皇恩浩荡,帖子上还写了让宛宛两位嫡兄与嫂嫂跟着一起入宫。 这是不是陛下有心提携的暗示?唐老爷丁点不敢想。放在别人家定要额手称庆的事,他却和两儿子忧愁了好几天,生怕祸福相依。 到了宫宴当日,大清早天刚蒙蒙亮,唐夫人和唐老爷就被一阵敲门声给吵醒了。老两口睡眼惺忪地起了身,唐宛宛便把她娘拉走了,路上一叠声地问:“娘,我上个月做的几套新衣裳呢?小芷说您给我收起来了,您收哪儿去了?” 唐夫人无奈,晚上才开始的宫宴,这孩子大清早就惦记上了。她将簇新的衣裳从衣箱里拿出来,唐宛宛换了一身又一身,衣裳鞋子搭出了十几套,半个时辰过去了也没换好。 “这不都挺好看的,你挑拣什么呢?”唐夫人看得心累。 唐宛宛停住动作,睁着黑白分明的杏眼看着自家娘亲,悄悄红了耳朵尖。她还挺认真给唐夫人举例:“我大嫂在大哥面前会穿得好看些;二嫂在二哥面前会穿得好看些;大姐在大姐夫面前会穿得好看些;二姐在二姐夫面前” “成成成。”唐夫人噗嗤一声笑了:“女为悦己者容的道理是吧?你直说想好好打扮就是了,还什么大嫂二嫂大姐二姐的跟我绕!” 唐宛宛红着脸哼了一声,又去捣腾自己的衣箱了。 唐宛宛慢腾腾咽下花生米,含着一泡眼泪点了点头。 这回太后娘娘的口谕明显比上回走心多了,上回是直接唤唐宛宛进宫的,小轿都候在门前了,哪有半点委婉?那日唐夫人一点准备都没有,也没人提点,仓促之中给唐宛宛翻出来的衣裳首饰都没对上宫里的规矩。 这回照旧是荷赜姑姑出宫传太后口谕,却是笑着说:“这几天太后娘娘一直对宛宛姑娘念念不忘的,总是嫌我们几个老奴无趣。后日正好是休沐日,太后娘娘得闲,还想请宛宛姑娘进宫说说话。姑娘好好准备两日,后日清早老奴出宫来接您。” 唐宛宛强撑起一个笑应了是,荷赜姑姑却当她是紧张,这才笑得这么难看的,还笑眯眯开解:“宛宛姑娘放心,太后娘娘对您喜爱得紧呢!” “”唐宛宛更不放心了。 荷赜姑姑略一思索,又走近半步,悄声与唐夫人说:“太后娘娘苦心,说此时送宛宛姑娘衣裳首饰不合适。夫人也不必因此事为难,就让姑娘以平时在家中的打扮入宫便可。” 唐宛宛平时穿的衣裳都是怎么好看怎么来,她孩子心性,戴的首饰也喜欢花哨,妆奁里挑不出一样朴素的,自然不合宫规。这一时半会儿的,去金楼买首饰还赶得及,量身裁衣却是远远不够。 可唐宛宛可还未出阁,若是太后贸然赏下衣裳和首饰来,被外人瞧见了,却是于宛宛名声有碍,所以特意提点让她以平素的装扮入宫就好。 唐夫人几息之间想明白这个道理,心中倒是对心细至此的太后娘娘改观了几分,忙向荷赜姑姑谢过。 晏回头一回对正当年华的姑娘生出些兴致,想抱孙子想了许多年的太后娘娘自然十分上心,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到了:一来五日一休沐,晏回有一整日的空闲,能跟人家姑娘相处整整一天。 二来上回匆促之中入宫,唐宛宛不光穿戴不合规矩,脸上也脂粉未施,比她这个老太太都素净。太后娘娘这回便给了唐宛宛两天的时间准备,小姑娘家好好打扮打扮,让晏回一眼就瞧上,多好啊! 太后娘娘想得挺美,唐家也确实如她所想,做了充分的准备——只是这准备不是为了让唐宛宛得陛下青眼,而是卯着劲往反方向努力的。 毕竟全家的宗旨是想尽办法阻挠唐宛宛进宫,怎么会按太后所想得来? 用过午膳,全家人都坐在正厅,只有唐宛宛一人站着,端的是三堂会审的阵仗。 唐大人低咳一声,板起脸作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假设爹就是太上皇,你娘就是太后娘娘,你大哥就是陛下,你大姐二姐和两位嫂嫂就是妃嫔。我们几人都在这坐着呢,你进门该怎么说?” 因为不知道唐宛宛进宫会遇上什么人,唐大人就按最可怕的情况做假设了,就是宫里所有主子都在的情况。 唐夫人隐约觉得这种假设很是大逆不道,被外人听到了怕是没好果子吃。她张了张嘴,又觉得自己为这么件小事打岔,反倒偏离了今日主题,遂按下不表。 唐宛宛一本正经地作了个福礼,“臣女唐宛宛给陛下请安,给上皇和太后娘娘请安,给娘娘们请安。” 她声音一向软糯,平日里都是“爹~”“娘~”这样喊的,习惯把尾音拖长,听上去似乎有种撒娇的味道。 家中老父母听得舒心,以前也从不因这事说她,只是进宫却不能如此马虎了。唐大人蹙着眉尖,头一回对小女儿板着脸:“好好回话,你就是答个是与不是,也得给我捋直了舌头说话。” 唐宛宛只得在爹娘兄嫂面前立正站好,重新请了一回安。 “太后要问你读过什么书,你怎么答?”唐夫人问她。 头回进宫太后只顾着让身旁的嬷嬷看唐宛宛的面相了,问的都是“叫什么”“多大啦”“爱吃什么”“身子好不好”这类浅显直白的问题。至于唐宛宛爱看什么书这类深层次的还真没有问过。 唐宛宛眼神向上飘了一瞬,将认认真真背了一上午的答案细声细气背出来:“读过女诫,内训,女论语。” 唐夫人一蹙眉:“这是谁教你说的?” “就是我二姐出嫁前,你给她写的婆媳范本啊。”唐宛宛眨眨眼。 唐夫人揉揉眉心:“你二姐性子不着调,她婆婆又是个严肃的,我怕你二姐不得亲家母喜欢,那是专门写给她为了讨婆婆欢心的。可你不一样啊,你这回进宫的目的不是为了讨太后喜欢的,是为了不叫她喜欢的。” “太后若是这样问了,你就说从没看过女诫内训,平日里就爱看市井民间的话本子,灵异志怪啦各地游记啦随你说。至于那些个女鬼书生处对象的就甭说了,没得惹人笑话。” 唐夫人有理有据:“太后娘娘出身名门,想来她喜欢的是那种循规蹈矩谨言慎行的姑娘家,她又想寻个明白事理的姑娘进宫服侍陛下,自然瞧不上你这样性子跳脱的。只要你这样答,十有八|九是中不了的。” 唐宛宛只跟太后相处过三天,自以为自己乖巧的模样装得深入人心,太后娘娘让她抄过两回佛经,想来也是喜欢她乖巧的模样。以此推断,太后娘娘见识到她欢脱的本性一定会大失所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邰家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时间为24小时。  “陛下, 臣女有话要说。”钟宜芬正视上首, 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轻轻咬了下唇, 这才接着道:“臣女自幼时起便将陛下所书的《以民为鉴》c《盛世记》c《二十四史简记》一一珍藏, 其中泰半皆可倒背如流。” 晏回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似乎听了个开头就知道她后头要说什么了,面色寡淡地撂下了酒盏,将意兴阑珊都写在脸上。 钟宜芬心口一突, 她惯会察言观色,此时陛下虽面无表情,却叫她无端端生出两分不安来。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钟宜芬稳了稳心神,面上羞赧之色更深,轻声说:“臣女自三年前太后寿宴上头回见陛下,便觉得这才该是陛下的模样, 英明神武,与我幼时心里想的无半点不同。” 整个大殿如陷入了死寂, 钟宜芬只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说:“臣女多年来思慕陛下, 恳请陛下准我入宫, 今后常伴陛下|身侧。” 方才殿内的静寂立时被打破, 众臣哗然大惊, 窃窃私语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钟大人脸色涨红, 霍然起身斥道:“芬儿, 你说什么胡话!” 他从小案后匆匆行出,跪在钟宜芬身侧,请罪道:“陛下恕罪,小女方才吃了酒,这才失态至此,臣带她先行告退。”话落扯起钟宜芬就要走。 钟宜芬也是生平头回受如此多陌生人的指指点点,重重掐了下手指,这才能挺直背脊。她抬起头扬声说了最后一句:“臣女不是不知廉耻的姑娘!敢问太后娘娘,女子追求心中所爱何错之有?” 闻言,方才还置若罔闻的晏回面色陡然一变,手中酒盏立时裂开了几条小小的细纹,杯中酒液顺着裂口流了他一手。 若是她不说这句话,晏回有一百种拒绝她的说辞;可她偏偏抬出了太后,晏回纵是再果断决然,此刻也迟疑了那么一瞬。 方才还交头接耳的众臣都不敢作声了。 钟宜芬问的是太后娘娘,其中内情就值得说道了——因为太后娘娘当年也是在中秋宫宴之上,主动向太上皇表明心意的 太后母家姓程,其母当年生产的时候因血崩而早逝,没给太后留下半个兄弟姐妹。没过几年,亲爹便娶了填房,太后娘娘是被家中奶嬷嬷养大的,父女亲缘愈薄。 其外祖怀家怜惜外孙女,时常照拂一二,待她及笄,又由外祖母百般说和,许下一门好亲事。却没等到出阁,这门亲事就被异母妹妹顶上了。准婆婆瞧着姐姐妹妹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妹妹却还是嫡出的,性子比姐姐温吞,更好拿捏,自然没有不乐意的道理。 这么一拖就拖了三年,有继母从中作祟,亲事更不好找了。亲爹听了继夫人的耳边风,又给她找了一门亲事,对方是年过不惑的吏部侍郎,嫁过去给人家做填房,只为家中嫡子谋个前程。 其中辛酸略过不提。生母早逝,爹不疼后娘不爱的,谁都敢谋算她的婚事。太后娘娘心说与其被别人算计,嫁给一个老鳏夫做填房,不如自己谋算一番。 好在这继夫人人前一向大度,但凡京中有贵人设宴,从来都是亲闺女与原配女儿一齐带着的,也好彰显自己的大度。于是当年中秋宫宴之上,太后娘娘凭着心中一口气,面君而无惧色,出口惊人:“臣女思慕陛下已久,愿入宫常伴君侧。” 历来选妃都是由皇家挑拣,这么自荐枕席的还是头一位,此举一出,不知受了多少冷嘲热讽。 太上皇却是个特立独行的,心说此女好胆色,待知晓她家事,不由心生怜惜,遂毫无芥蒂地将人迎进了宫,许以二品昭仪之位。没两年太后诞下皇子,一年之内两次提了位分,越过一群比她进宫早的妃嫔,直接入主中宫了。 程家与太后之间多年龃龉暂且略过不表,眼下之事才叫人头疼。钟宜芬的原话是:“臣女不是不知廉耻的姑娘。”接着又问太后:“女子追求心中所爱何错之有?” 这姑娘字斟句酌寻不出破绽,又有破釜沉舟的胆气,大庭广众之下表明心迹,生生将自己的后路堵死了;前头又有太后的例子摆在那儿,晏回若是没有理由就一口回绝,便是坐实了“女子追求自己所爱就是不知廉耻”的说法,就要把自己母后给坑了,一时竟真想不出一个拒绝的由头来。 太后脸色沉得能滴下水来,一旁坐着的太上皇也是哑口无言。 在场的文武百官都开始感慨钟姑娘的好手段了,没人觉得陛下会拒绝,毕竟这么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又是多年倾慕陛下,多感人啊!再说陛下本就想扩充后宫,如此美人如何能辞? 正当此时,只听荷赜姑姑惊叫一声:“太后娘娘!您怎么了?” 众人惶然抬头,竟见先前还高高兴兴的太后竟扶着额,连声哀叫“头疼”。 一时竟连晏回也分不清自家母后这头疼是装的还是真的,心思电转,当下霍然起身,眸光冷冷地盯了钟宜芬一眼,只留了一句“此事容后再议”,这便扶着太后往后殿行去。 待太后扯了扯他的衣袖之后,晏回这才定下心神,心知母后这头疼是装出来的,只为解他当下窘境。 临走前他朝右侧殿尾之处望了一眼,还以为能与唐宛宛对上视线,谁知这么一眼就瞧清唐宛宛埋着脑袋在吃鱼。 ——啧,真是个小没良心的!他这头被为难得差点下不来台,人家眼睛都没抬一下 那边的唐夫人大惊失色,慌里慌张问:“宛宛!你鱼刺怎么没吐出来?卡着没有啊!” 唐宛宛怔怔看着她,好半晌,才摇了摇头。 好好的宫宴不欢而散,入宫的众人看了一场大戏,心满意足地离了宫。除了唐家与钟家,还有被捎带上的程家,再没人为这事费心神了。 保和殿后殿,廊下灯笼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游廊两旁黑沉沉的夜色汹汹袭来,看得人心中惴惴。钟宜芬已经在此处等了好一会儿,远远瞧到了来人忙迎上前去,亲亲热热唤了一声:“姐姐。” 钟昭仪被两位近侍搀扶着快步行来,蹙着眉语声急促:“姐姐说的话你都当耳边风是不是?先前姐姐便与你说过,凭你家世容貌,京城半数以上的男儿都任你挑拣,可你偏偏要往这宫里撞!” 钟昭仪越说越气,连妹妹的脸面都顾不上照拂了,紧接着又说:“这宫里有什么好?处处需得谨小慎微,连个能说得上话的都没有,一年到头不得松快,你怎么就想不明白!” “为何要谨小慎微?”钟宜芬迟疑着问:“如今宫中位分最高的就是德妃娘娘,四大妃不是还有两个空缺吗?” 听罢,钟昭仪先是一怔,随后不可置信地瞧了她半晌,目光十分奇异。方才她又气又怨地把人训了一通,话里却满是关切,此时她的神色竟慢慢转凉:“这话听得好笑,妃位空缺,与你有什么关系?” 钟宜芬神情微变,忙说:“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想要踩在您头上。”她放缓声音循循善诱:“多年来陛下一向是这样c这样待姐姐的我既入了宫,定会事事帮衬着姐姐,我们姐妹二人同心” “住口!”钟昭仪眸光极冷,身侧的宫女还是头回见自家主子如此疾声厉色,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喝惊得哆嗦,忙跪在了廊下。 “陛下待本宫如何也是你能置喙的?你自己心比天高,就别拿本宫做幌子!爹娘都是聪明人,不想竟教出你这么个脑子浑的!” 瞧见不远处有宫人在探头探脑,钟昭仪顺了顺心头火气,放缓了声音:“既为同胞姐妹,本宫再奉劝你一句,陛下最厌的便是心有城府的女子,即便你入了宫也必定不能得偿所愿。” 话落她轻笑了一声,不知是嗤是讽:“至于妃位空缺,妹妹还是不要妄想了。” 钟宜芬怔怔地看着她走远,魂不守舍地跟着宫婢回到太和门。钟家主母忙下了马车,连声问道:“芬儿,你姐姐怎么说?” “祖母呢?爹呢?” 钟夫人好生为难,只好强笑道:“你爹先回去了。你祖母陪着等了一会儿,可晚上夜风凉,我让她也先回去了。”话落又忙着问:“你姐姐是怎么说的?” 夜风一吹,钟宜芬打了个寒噤,几乎湿透衣襟的冷汗更是透心凉——父亲回去了,怕是气得不想见她了。 虽有大用,却丁点不知变通,性子也古板,故而周简在这潜渊阁中一向不打眼。 晏回只当他又要长篇大论了,正要唤小太监添茶的当口,便听周简说:“前朝末年气数已尽,兵祸四起。祖皇帝于赣南揭竿而起,随其南征北伐的有八大姓,乃是钱岳胡明闰棉侯唐这八家。其中钱胡棉三家老祖宗不幸战死沙场,至祖皇帝入京,剩下五位皆封授异姓亲王,俱是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 “祖皇帝晚年常因此事忧虑,为收束兵权,下旨令异姓亲王其子孙可爵袭三次,待次尽,降等降领袭爵。” 削藩之意丁点不遮掩,五位亲王带了大半辈子兵,在边疆呆得好好的,却被告知要他们卸去兵权回京养老,几代之后子孙也没了爵位,自然谁都不乐意。若不是念在旧时的兄弟情分,怕是要直接带着儿孙掳袖子打进京来。 祖皇帝也知道自己这事做得不厚道,许了袭爵还不够,另许了一条作为弥补。周简说到了点子上,生得呆板的脸上也带了两分笑:“当时祖皇帝明言——‘凡兄弟们后辈嫡系姑娘,皆可有一女入宫,品貌中等以上即可,封正一品妃位。’” 一群老油条心中盘算:几代之后子孙没了爵位,便与平民无异。可若是后辈的嫡姑娘能入宫封妃,一来可保身后子孙荣华;二来,若是诞下皇子未来尚有无限可能啊!祖皇帝这才能安安稳稳地拿回兵权来。 老一辈的都是莽夫,不擅钻营,回了京反倒被一群笔杆子压得死死的,加之边疆久无战事,没了用武之地,不得不在“封妃”一途上下功夫。 然而祖皇帝当时已年逾花甲,谁乐意让自家如花似玉的孙女入宫?众位亲王都瞅准了他的儿子,可高祖一登基,“断袖”的名声又传了出来。众位亲王寻思着再等等,这一等,直到进了棺材也没等到高祖的皇子出生。 子孙后辈不成器,没一个能扛得起家门的。因此五大世家逐渐没落,渐渐泯然众人矣。而祖皇帝许诺的“封妃”,皇家不提,史官不提,几位亲王临去前又没交待清楚,家中族谱也无人翻看,故而老祖宗之言被子孙后辈忘了个干净。 若不是周简入潜渊阁后将大盛朝国史背了个滚瓜烂熟,几乎如数家珍,怕是再没人能想起来这茬。 祖皇帝也没规定个年限,此时正好被晏回拿来捡了漏,唐宛宛这一支恰恰是唐家嫡系。老祖宗之言,又有史书可查证,当真是谁也不能多一句嘴的。 晏回难得笑得这么畅快,周简入阁五年,头回得陛下如此盛赞——“这回这史书背得十分不错,赏!重重有赏!” 如今除了德妃,妃位还有三个空,众人为了个封号争了一通,最后说:“不如取‘贤妃’之名,贤者良惠,再好不过了。这贤妃与德妃同品级,也不算打眼,还免得姑娘受欺负。等将来姑娘诞下龙嗣,自然是宫里头一人,到那时再改立为后,想来朝中无人敢置喙。如此岂不皆大欢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胡舞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唐宛宛从头到尾不在状态, 好端端被认定为“小结巴”, 还没怼回去呢,敌人就嘤嘤嘤跑走了。此时听了何许之的话更是摸不着头脑, 看她的样子像是知道详情,忙拉着她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宛宛你不知道?”何家姑娘目光诧异, 瞧见金楼中众人仍看向这边, 此时人多眼杂不好明说,也不挑拣喜鹊登枝簪还是缠枝莲花簪了, 两样全买了下来,跟着唐宛宛回了唐家。 关上了房门, 何卿之这才解释道:“上个月底陛下不是给你爹委派了差事嘛?就是让你爹准备秀女名录。这意味着陛下想要纳妃了,虽说陛下在那咳咳咳的方面不太好, 朝中大部分老臣还在观望,可还是有一些人动了心思。” “太后娘娘总共召了两位姑娘进宫, 先是瑞家姑娘,然后便是你。钟宜芬仗着自己有个在宫里头当昭仪的嫡姐,拿着‘探望姐姐’的借口进了一趟宫, 回了家就把她前年定下的亲事给退了。平白无故就退婚, 人家给她的嫁妆却只还了一半。那家如何肯依?上门闹了好几回, 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 “钟宜芬死活要退婚, 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对陛下动了心思。”何卿之笑得嘲讽:“可再次被传召入宫的只有你一人, 陛下也只给你赏下了东西, 钟宜芬可是连根簪子都没拿着。这说明太后娘娘和陛下压根没瞧上她啊!她方才对你冷嘲热讽, 肯定是气不过呀!” 唐宛宛抽抽眼角,迟疑着问:“这些,你们都是从哪儿听来的啊?”连谁入宫,入宫了几回,谁得了赏都清楚。她还以为自己入宫的两回很隐蔽呢。 何卿之秀眉一扬,笑眯眯说:“全京城都知道了呀!” “知c知道什么了?”唐宛宛颤着声问。 “都知道你和陛下一见倾心两情相悦,年底之前就要进宫当娘娘了呀!两回进宫两回赏赐,咱京城都是人精,哪个瞧不见呀?” 唐宛宛眼前一黑。 送走了何家姑娘,唐宛宛蔫得像是霜打了的茄子,晚饭都没了胃口,喝了一小碗绿豆百合粥就早早睡下了。 她娘先前说过的话在她脑子里盘旋——进宫意味着要将陛下当祖宗一样供着,意味着要天天跪这个跪那个,意味着要被一群坏女人欺负,意味着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家人。每天卯时天儿没亮就得起身去请安,起得晚了要挨骂;擅自出宫要挨骂;生不下孩子更要挨骂 唐夫人出身一般,身在内宅眼界局限,后宫的叵测远远不是她一个内宅妇人能想明白的,可仅仅是这些就足够吓到唐宛宛了。 唐宛宛蜷在床上躺着,越想越委屈,子时的更声响过之后才勉强有了睡意。可她刚合眼,又被一声刺耳的尖叫惊醒了:“啊——!快来人抓贼啊!” 院子里进贼了? 唐宛宛脑子轰得一炸,这声音她绝不会认错,是守夜丫鬟的声音。她咬了咬唇翻身坐起披好衣裳,拿起桌上的瓷瓶就往外冲。 院子里果然站着个男子,披头散发地站着,夜色之下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瞧见那人灼灼发亮的眸子。唐宛宛扛着花瓶冲上前去就要砸贼人的脑袋,却被贼人一把抓住了,对方声嘶力竭喊:“宛宛你做什么?是我啊!” “你”唐宛宛往后退了两步,借着门下的灯笼瞧了瞧这人,他的狼狈还不光是披头散发,面容也十分憔悴,衣裳还被拉了几个大口子,像是被树枝拉破的。 唐宛宛皱着眉,试探着叫:“冯知简?” 冯知简便是跟唐宛宛定亲的那位,上回见这人还是端午节的时候了。可冯知简一向注重仪态,从未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候,是以唐宛宛差点没认出来。 “是我啊!”冯知简大喜,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拉着唐宛宛的手就要往院子外跑。 “冯知简你还敢来!”唐宛宛没挣脱他的手,气得眉头直竖,拎起右手的花瓶“砰”一声砸在冯知简身上,只可惜角度不对,没砸到脑袋,只砸到了前胸。 护卫疾跑的声音c唐大人怒喝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近,冯知简咽下一口血沫,却也无暇解释,扯着唐宛宛继续跑,口中直喊:“宛宛,我们私奔吧!” “混账!谁准你带着我家宛宛私奔!”院门口的唐大人大步走来,小院被十几个护卫手中的火把照得恍如白昼,唐宛宛的爹娘兄嫂都来齐了,粗使嬷嬷都站了好几个,把院子堵得严严实实,各个怒视着冯知简。 唐家的院墙算不得高,大户人家建房子讲究风水,院小墙高在风水上讲是不吉之兆。以唐宛宛的身高,站在院墙边踮起脚来就能眺见外头的大街。 唐家的护卫也不多,京城律法严苛,不管是什么门庭,其豢养家兵的数目都有严格限制。唐家护卫不过二十之数,分两批轮岗,每夜要守大门侧门后门,还有夜里打更值巡,自然没有多余的人手在院墙之下十步一人地守着。 即便唐家只是个三品官家,也是寻常百姓不敢肖想的高门大户。况且天子脚下一向太平,城中既有宵禁,又有彻夜巡街的武德卫,谁敢作奸犯科? 在这宅子里住了二十多年,家中从来没有进过贼,偏偏今夜进来了一个偷偷爬墙的冯知简,还跑进了宛宛的院子!要是丫鬟反应迟钝一些,宛宛的名声就要被他毁了! 唐夫人气得简直想掐死他,看见女儿只着中衣,忙说:“宛宛你回房去。” 冯知简见唐宛宛要走,霎时心神大恸,这一眼竟成了天人永隔一般,忙上前扯住唐宛宛不让她走,言辞恳切地跟唐夫人说:“伯母!你容我跟宛宛说两句话!” 又哑着嗓子喊:“宛宛你听我说,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明明咱俩三个月后就要成亲了,可我爹娘忽然都不同意了。他们说你被陛下临幸过了!可我不在乎!只要你嫁给我,我什么都不在乎!” 先头唐宛宛从娘亲口中得知冯家人上门退婚的消息,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追问了好久,她娘才答出实情。此时唐宛宛心头梗着一股火,瞧见冯知简这幅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踹了他两脚,怒声骂:“你才被陛下睡了呢!” 唐夫人想将这龟孙打出门去,可为了宛宛的名声着想,偏偏要好声好气地跟他讲道理,勉强忍下心头火,冷声质问:“什么事不能白天来说?非要夜半爬人院墙,这就是你冯家的家风?冯公子来找我家宛宛,又将与你指腹为婚的那姑娘置于何地?” 冯知简一脸茫然:“什么指腹为婚?什么姑娘?” 听到这里,唐夫人却是明白了:原来冯夫人口中“指腹为婚的姑娘”竟是纯粹瞎编出来了,退婚的缘由从头到尾只有一个——怀疑宛宛在宫中留宿是被陛下瞧上了,怀疑宛宛已经不是清白姑娘了。 唐夫人气得脸色发青,怒道:“好一个知节明礼的书香门第!却尽是些腌臜心思!冯公子你且放心,我家宛宛纵是一辈子不嫁人,也决不进你家门!” 冯知简一声惨嚎,原是唐大人夺过护卫手中的棍棒狠狠抽了他两下,又被两个儿子拦下了:“爹!咱不能打人啊,万一把他打死了咱家就说不清了!” 唐家大哥唐少谨见人多眼杂,好几个嬷嬷都不是家生子,怕她们嘴不严实,立马吩咐所有下人都退到院外去等。 “冯公子。”唐少谨面色极冷,沉声道:“上门退婚的是你母亲,信口诬蔑的是你母亲,此事我唐家未有半点对你不住。我们两家多年深交,你若是念着半点旧情,今日之事便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趁夜回你家去。” “若是今夜之事从你那儿走漏了风声,使我妹妹的名声有损,我唐家定要将此事传扬出去,让京城人都瞧清楚京城四公子之一的冯公子是个什么渣滓!” 这一通连消带打,冯知简彻底没了脾气,原地摇摇欲坠,脸色煞白。好半晌抹了一把脸,惨笑道:“是我糊涂了,冯某这便回家,待劝明了我家中父母,再八抬大轿来娶宛宛。” 唐夫人还要发火,唐家大嫂忙低声提醒:“娘你且忍忍,此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若此事传扬出去,宛宛的名声就要毁了,眼下先安抚住他让他滚回家才是正理。” “滚滚滚赶紧滚!”唐老爷挥挥手,一群五大三粗的护卫押着冯知简出去了。 唐宛宛被接进慈宁宫,太后一下子有了精气神,让嬷嬷丫鬟先去打点,随后领着唐宛宛去了后殿的水阁。水阁南北有山阻隔,东西两向大敞,风可直贯而入,佳木繁茂湖风习习,正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老太后指着枝头,笑得直眯眼:“这是侍鸟太监们这几日调|教出来的,宛宛丫头你瞧瞧?” 枝头上横着一根细细的竹栖木,两只鹦鹉站在上头,一红一绿,各个神气活现,连尾巴上的毛都打理得根根油亮,可见是太后娘娘的心头宠。 荷赜姑姑朝一旁的小太监点了点头,那太监啪啪击了两下掌,两只鹦鹉便一鸟一句开始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吾家孩儿带笑颜~” “宛宛丫头哪哪儿都好~” “太后娘娘好喜欢~” 一鸟一句接着唱了下去,虽然怪腔怪调的,中间还有几句串了词,却也不妨碍唐宛宛笑成个制杖。 唐宛宛笑了好半晌,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直到两只鹦鹉唱完了,她才意识到周围静悄悄的——太后娘娘一脸慈爱;陛下端着一杯茶小口地抿;身边几个嬷嬷虽面上含笑,却也是看她而不是看鹦鹉的;至于丫鬟更是垂首敛目,一声都不会出。 笑得这么肆无忌惮地只有她一人,唐宛宛涨红了脸,以“啊哈哈哈”几声干笑结了尾,乖乖站好请罪:“臣女失礼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年宴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谁?”唐宛宛一骨碌翻身坐起,瞌睡虫立马跑了个干净, “陛下”这两字快要成她的克星了,比“夫子”的震慑力还强个千百倍。 唐夫人一边指挥丫鬟打水洗漱, 一边手脚麻利地给她换衣裳:“陛下在正厅等着呢,说要带你去奉阳街瞧热闹, 也没说是要去做什么。” 陛下忙里偷闲, 偶然出宫一回两回的,还记得宛宛喜欢瞧热闹。瞬间在唐夫人的心中又好了一个档,跨进了好女婿的门槛。 穿在身上的衣裳是泥灰色的,上下一般粗细,唐宛宛看得眼角直抽:“我的流苏裙绢纱裙如意裙百褶裙呢?怎么穿这样的?” 唐夫人笑眯眯给她系了一条同色丝绦,勉强算收了收腰,口中说:“这是陛下专门给你带来的衣裳,想来是让你扮成个小厮模样。” 灰扑扑的衣裳上了身,唐宛宛对着等身高的西洋镜瞧了瞧,真真丑得没边儿了, 硬生生把貌美如花的她衬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 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衣裳还挺合身, 唐夫人将女儿上下一打量, 笑得直捂嘴, 犹豫着说:“要不咱换一身丫鬟衣裳?” 唐宛宛摆摆手:“陛下赐的, 自然有他的道理。” “说得也是。”唐夫人也不再多言, 牵着她快步去了正厅。 唐宛宛进了门, 一眼就瞧见陛下在首位坐着, 唐老爷和她两位兄长分作两侧,主客的座次掉了个儿。她再一瞧,今日陛下穿的是一身靛蓝色的锦袍,并非时下男子中流行的长袍广袖,而是修身笔挺的,更衬得他面如冠玉华彩照人,也更衬得唐宛宛土里土气的。 她先快步行到晏回面前给他请了安,晏回瞧她一眼,眉梢微挑又瞧了她一眼,然而慢腾腾地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递上前,跟她说:“嘴边沾着点心屑。” 唐宛宛红着脸,只得接过帕子把唇边的点心屑擦干净。来的路上干吃了两块点心,吃得有些急了,现在还堵在嗓子眼。擦完了,攥着手里的帕子又不该如何是好了。 晏回又问她:“没用早膳?” “起得迟了。”唐宛宛小声说。何止是迟了,陛下进门的时候她还在床上睡着呢。 晏回低声笑了笑,又道:“离时辰还早,去用早膳吧。” “多谢陛下。”唐宛宛立马喜笑颜开,坐到一旁的小桌上去吃早饭了。 堂堂九五至尊亲自上门,唐宛宛这正主不说出门去迎也就罢了,还得让陛下候着她洗漱完,候着她吃完早膳,一旁陪着说话的唐老爷和两个儿子都快要笑不出来了。 唐宛宛只喝了小半碗红枣粳米粥,一碟什锦包子各个小巧,她吃了一个肉的一个素的,刚夹起第三个包子,唐夫人就在她背后掐了一把。唐宛宛手一哆嗦,筷尖夹着的包子噗通一声掉地上,一路滴溜溜滚到了晏回脚边。 唐家爹娘和两位兄长都没脸看了。 晏回垂眸瞧了瞧脚边白嫩嫩的包子,喉间滚出几声低低的气音,抬手在唇畔压了一下,这才冲她微微一笑:“不急,你慢慢吃。” “臣女吃饱了”唐宛宛不无悲愤地放下筷子——别以为她眼神不好,陛下方才分明就是在偷笑! 今日微服出巡需避人耳目,晏回是从唐家侧门进的府,外边候着的照旧是那辆沉黑色的乌木马车,车前只有一个侍卫扮作车夫模样。 晏回先行上了车,唐宛宛绕着马车转了一圈,爬上车忙问:“陛下没带侍卫?”万一路上磕着碰着可怎么是好? 这本是机要之事,晏回却也不瞒她,他几乎不假思索便答了:“二十步内你能瞧见的所有成年男女,其中多半都是暗卫。” 唐宛宛肃然起敬。 马车行走间没有半点颠簸,连车轱辘的声响都比寻常马车小许多。她不主动说话,陛下也不说话,车内和车外仿佛成了两个世界。 一旁坐着这么一尊大佛,唐宛宛也不敢掀开车帘瞧热闹。她想了想,心说陛下今日挺和蔼的,将来都要当一家人了,总不能这么闷着,又没话找话:“道己公公呢?没跟着陛下出宫来?” 晏回轻描淡写答:“道己不懂事,罚他思过三日。” ——因为好心提醒陛下“姑娘的生辰就在这月底”c而被小心眼的陛下以“姑娘的生辰,你竟比朕记得还牢靠”这样荒诞无稽的理由被罚思过三日的道己在心底默默淌泪。 马车从城东兜了个大圈子,一路行到了奉阳街。奉阳街坐落在城西,是京城鼎鼎有名的才子街。这条街不算长,从街头走到街尾约莫一千两百步,可其中大小学馆c书舍就有十几家,最有名的却是一家逢君楼。 逢君楼并不是一座楼,而是隔街相对的两座小楼,皆是三层高。西边那座楼匾额之上题有三字——“逢卿临”,其中只迎男客;东边的楼也是三字匾额——“知君意”,专迎女客。 因着时下女学尚未成气候,西面的“逢卿临”要比东面的“知君意”热闹多了,每隔几日就要举办流觞赛诗c飞花令c文擂等等,诡辩赛c博闻赛也时有举行。 为了方便众人围观,逢卿临甚至连大门都拆了。天下文人万千,每年都有无数学子跋山涉水而来,就为在这逢君楼以文会友,早已是京城一大盛景。 要说这逢君楼的历史,几乎可与大盛朝建朝的历史比肩。 前朝时女子地位极低,七出之条曾扩增到十四出,甚至连妻子贴补娘家c妻子私动嫁妆c妻子贪嘴c幼儿生病这些理由都被列入了十四出之条中。 及至本朝,祖皇帝用二十年时间改律例,却也未见多大成效。“女子生来便是男子附庸”几乎成了根深蒂固的观念,着实可恶。京城尚且如此,各州县更不必提。 祖皇后不忍见女子式微,便在京城建起这么两座隔街相望的楼,下懿旨令几位公主及世家贵女时常在此走动。姑娘们各个花容月貌,惹得对面楼里的寒门书生心不在焉,卯足了劲博头彩,就盼着得几分赏识;甚至是想要找门当户对的姑娘为妻的世家公子哥,也得跟一群穷书生同台竞艺,赢了才能往对面楼里递一篇小赋进去。 久而久之,女子敢于走出家门,敢于抛头露面,父母之命也不再是不可撼动的。这两座楼被合称为“逢君楼”,二百年间促成姻缘无数。 奉阳街不光有很多才子,还常有贩夫走卒来瞧热闹。姑娘们时常被冲撞,换上男装倒省了不少麻烦。 今日逢君楼果然是有热闹可瞧,半条街都被车马堵死了,任暗卫能耐再大,也没法开出一条路来。 唐宛宛循着做小厮的本分,先行下了车,然后抬起右臂作出一个搀扶的动作。直叫晏回啧啧称奇,这还是头回见她这般懂事,抬手在她胳膊上轻轻一搭,几乎没用什么力道便下了车。 逢君楼前围着十几圈人,唐宛宛瞧得目瞪口呆:“不就是作个诗吗?怎么这么多人?” 唐宛宛对京城每一条大街小巷都门儿清,可这逢君楼她还真没能进去过。因为想要入内的人太多了,入门前必须对个对联,以此来证明自己是有真才实学的。唐宛宛连着三回被卡在门外,彻底恼羞成怒,打那以后连这条街都不想走。 当然对对子这事是难不住陛下的。身后排队的人乱嘈嘈一团,唐宛宛甚至没听清上联是什么,陛下把下联一说,那人就放了行。 进了门四下张望一圈,唐宛宛越看越失望。逢君楼与它的名声及其不符,并不是她想象中金碧辉煌的模样,除了正中有一块半人高的擂台,擂台四周围着几圈桌椅,再没什么可说道的了。倒是目之所及处处都有题字,楷书行书草书碑体,什么样的都有,这却是她这等外行分辨不出的了。 身前行来一个其貌不扬的青年,沉默地将两人引上了三楼。窗边摆着一面轻透的屏风,楼下一切热闹都能尽收眼底,底下的人却瞧不见上头。 楼下短暂的安静了一会儿,等一入正题,唐宛宛便瞧明白了,今日开的是一场文擂。这文擂是逢君楼最有意思的一种玩法,一人守擂,一人挑擂,挑擂者胜了就变成了守擂方;若是守擂者胜了,就接着面对下一人的挑战。 “一月前,有七位外地学子进了京,自称是江南老儒徐克己门下。”晏回将前情徐徐道来:“他们每日派一人出来守擂,多的时候一日有七八十人挑战,少的时候也有三四十。而这七位连着半月未曾有一场败绩,将我京城学子踩在了脚底。” 唐宛宛呼吸一滞,吞吞吐吐问:“陛下不会是想砍他们脑袋吧?” 晏回被她说得一怔,回过神来忍俊不禁,拿折扇在唐宛宛脑门敲了一下,“啪”得一声脆响,口中还不依不饶地落下一句:“果真是倭瓜脑袋。” 唐宛宛委屈兮兮地揉脑门,又猜:“陛下是想将他们收为己用?” 晏回笑笑:“这回说对了。” “陛下为何不召他们进宫去?还特地出宫来?” 晏回轻咳一声,“想出宫来见你”这个由头说不出口,十分自然地转了话风:“如今入朝为官有两途:一为世家子弟,二为科举出身,尚无其它先例。这几位初入京城,心思浮动,若是贸然召进宫去,无论我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这群人都会被认作是有真才实学的,反倒为他们造了势。” “有心的大臣一番探问,怕是会一窝蜂入了世家门下,如此却是不妥。”晏回又说:“况且能在金銮殿上瞧出来的东西都是浮于表象的,只有在这市井民间才能瞧出名堂来。” 唐宛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说话间,晏回面上的笑意沉入眼底:“若只会作两句酸腐诗,留在朝中也是浪费食粮。朕的潜渊阁可是宁缺毋滥的精贵地儿。” 唐宛宛犯了两年蠢,每回早早到了学堂就开始收拾洒扫,总是穿着簇新的衣衫来上学,一身灰土回家去。直到被何家姑娘提醒之后,她总算明白了为何学堂开门的第一日或者每回休沐结束后的第一日,同窗都去得特别晚,便也开始随了俗。 学馆落在城北润良街,占了大半条街,一路行来高墙红瓦,墙上的灰雕已经有些年代了。“何家学馆”四个字是何太傅亲手提的,皆一尺见方,字形丰腴开阔,却又暗含锋芒,可见太傅其人秉性。 好些玉树临风的公子哥候在学馆门前,帮着师姐师妹们做些活计。几个以前爱跟唐宛宛说话的公子瞧见她走近,目光俱是十分复杂。好半晌才敛去眼中最后几分留恋,长身作了一揖:“先行恭喜师妹了。” 这一声“恭喜”听得唐宛宛一头雾水,还没待细问,何家姑娘便拉着她往后转了个向。 门前停下一顶小轿,马上男子利索地翻身下了马,快步走到轿前将妻子扶了下来。从轿子中行出的妇人一身长袍广袖,正是学馆的女夫子苏黎。 两月不见,苏夫子胖了整整两圈,原先刻板的长脸也变得圆润,生生多了几分慈祥。她丈夫也是何家书院的教书匠,被宛宛班上的学生们戏称师公,二人是京城有名的恩爱夫妻。 唐宛宛和何家姑娘来得有些迟,后头还有比她们更迟的。知书达理的学生都不会轻易越过老师去,苏夫子和师公慢悠悠地前行,三个姑娘落后三步,挪着步子跟在后边。 前头的苏夫子和她相公也不避嫌,如在家里一般自然,因为距离近,谈笑声字字不漏地传进唐宛宛的耳中。 师公唠唠叨叨:“你讲课的时候不要站着,也别多写字,别累着胳膊。若学生不听话该罚罚该骂骂,别憋着气反倒气着自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入夜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公兔被自家不通人事的主人盯了半晌,腿一抖,彻底萎了, 哆哆嗦嗦从母兔身上挪了开。 在她头上悬了半个月的名为“生娃娃”的刀此时挪开了一小会儿, 唐宛宛总算能舒口气,这一闲下来便觉闷得发慌,看了一上午的小话本也不能排解心中的无聊。她掰着手指算了算, 刨去进宫的两回,她已经半个月没出过门了。 正巧赶上何太傅家的两位姑娘上门来找她玩,问她要不要一起逛街,唐宛宛屁颠屁颠跟着去了。 何太傅自晏回幼时起便被太上皇指为太子太傅了, 如今帝师之名越发深厚,朝中无人敢出其右。何家后辈也各个成器, 有祖荫又有才华, 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这般的簪缨世家按理说不该跟唐家这般的人家有太多交集。巧就巧在何太傅心系百姓,叫家中后辈开了个私学馆。在其中任职的都是何太傅的门生, 这些人喜欢作学问,却又不想入朝为官,便在老师这里谋个营生。 何家德隆望尊,这私学馆不光收自家子弟, 也向外面收人, 束脩收得极少, 造福了城北不少百姓, 常被陛下拿出来当案例大加赞扬。 朝中好些臣子看得眼热, 也学着何家建学馆,只是学的不伦不类的。他们既没有何家的底蕴,还没有何太傅的名声,又寻不来学富五车的讲师,自然招纳不来多少学子。所以这何家学馆建成二十年,至今仍是京城的头一等。 唐宛宛几个哥姐都是从里边出来的,唐宛宛自然也不例外,学馆中有个专门的女学馆,她便是这样与何家几位姑娘结识的。 “宛宛,再过三天就是六月初十了,咱们夫子就要回学馆教书了。”何卿之一副看笑话的表情:“你的课业可做完了?” “课业?”唐宛宛瞠目结舌,傻愣了一息功夫,苦着脸说:“我都忘了课业是什么了!” “哈哈哈哈就知道你忘了,我俩专门到最后几天才来跟你讲的哈哈哈哈!”何家两位姑娘毫不留情地嘲讽了一通,还毫不收敛地吐露了自己的小心机。 唐宛宛气得翻了个白眼,别人家都是闺中密友,放在她这儿愣是成了闺中损友!一边问:“你俩做完了?” 何卿之和何许之脸上的笑一僵,悻悻摸了摸鼻子:“写了十之二三吧。” 闻言,唐宛宛也毫不留情地哈哈哈了一顿,算是给自己找回了脸面。 时下女子并不似前朝那般拘谨,更没有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的劣俗。再加之大盛朝尚文,女子也是能入学馆读书的。 只是姑娘们嫁人嫁的早,此后又要操持家事,治学之路多多少少受了些影响。即便是何家这般的簪缨世家,能寻到的女夫子也只有一个,专门给女学馆授课。 可女夫子也是要生娃的,人家怀着身孕坚持授了半年课,于两月前请了产假。何家学馆找遍京城都再寻不到一个能抽出空代课的女夫子。 让别的夫子代课吧,也不行,学馆里别的夫子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书生,若是放他们过来教这么一群年方及笄的漂亮姑娘,弄出私相授受的尴尬事就不妙了。 这么一来,女学馆便放了两个月的假,唐宛宛也撒欢玩了两个月。 再过三日,生完娃做完月子的女夫子便要回来教课,唐宛宛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况且祸不单行,两个月的课业积在一起,唐宛宛光是想想就觉得眼前发黑手脚发软。 三个姑娘各自发愁,可出来逛街不能被这等琐事搅了兴致,遂把心事撂到一旁手挽着手逛街了,各自的丫鬟护卫隔着五步远跟在后头。 唐家住在城东,这边的街市比城北要热闹得多,也难怪何家姑娘愿意大老远地来找她玩。 虽是盛夏天,大街上照旧熙熙攘攘。远远瞧见珠玉阁前有好多姑娘进进出出,三个姑娘都是眼睛一亮,做好了今日剁手的准备。 珠玉阁名儿起得俗,其实也不是什么雅地,而是京城最大的金楼。有这么个好名声,东西也比寻常金楼卖得贵一些。 门口挤着一群姑娘,连进门都得靠挤,可见客人之多。平时珠玉阁也不会一口气来这么多客人,实在是今日特殊。他家大门口立着一块招牌,字不大,可从它门前走过的姑娘没一个会错过这几个字,上头写着“苏夫人夏季上新”。 若是外地人瞧见这么个语焉不详的招牌,定会觉得莫名其妙,可放在京城爱美的姑娘眼中,“苏夫人”这三个字就是最响当当的招牌。 苏夫人是京城的奇女子,她以一介贫女的身份嫁入伯阳侯府,凭的不光是容貌,还有那一手精妙绝伦的画技。苏夫人成亲之后,到底是自持身份,其画作不便流入市井民间,便另找了个法子打发时间——画各种漂亮的首饰图样。 苏夫人眼光独到,因身在侯府,见过的好东西更是数不胜数,画出的首饰图样各个新颖。她每个季度出一批首饰图样,一年四季上百种花样,从没有一回重样的,每每流出都能成为京城女子的风向标。 唐宛宛的眼光也独到,别的姑娘挑首饰挑的都是花卉的c鸟雀的,怎么漂亮怎么来;偏偏唐宛宛是怎么新奇怎么来,她从来只挑一种图案的首饰,便是动物图案的。几年下来,十二属相的首饰凑齐了一整套。 唐夫人时常看着自家女儿戴着老鼠步摇c水牛簪子或是山羊额心钿招摇过市,都要对女儿的审美绝望了。 买这类的首饰还有一条好,因为少有人像唐宛宛这般审美奇特,这类首饰常常滞销,讨价还价的余地很大,更成了唐宛宛的心头好。 今日她看上的是一条猴子手链,十几只大脸猴摆出各种姿势围成一圈,成了这条链子。金子成色十足,样式又新颖,唐宛宛戴在腕上左看右看,瞧着甚为满意。 金楼的主人都眼熟她了,眼看唐宛宛抬眼朝他望了过来,心知这姑娘要开始问价了,金楼主人顿时一个激灵:“姑娘哎,您这回别跟我磨嘴皮子了,我嘴笨说不过您,这条链子三两银子您拿走!” 唐宛宛掂了掂手里金链的重量,清楚这价格十分公道,笑眯眯地掏荷包了。唐宛宛别的不显,唯独讨价还价这项技能点满,连唐家负责采买的管家都比不过她。 她戴着自己的新手链去了何家姑娘那头,俩姑娘还没挑完,同胞的姐妹愣是为了“究竟是喜鹊登枝簪好看,还是缠枝莲花簪好看”争个不休。 唐宛宛见怪不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托着腮打量金楼里的客人。这么随便一扫,在对面的一个姑娘身上定住了视线。 这姑娘身量挺高,约莫比唐宛宛高出了半个头,身段也窈窕,虽然穿着素净,可光是瞧她手中的绣花团扇便是稀罕物件。再看气质和仪态,无疑是名门出身。 唐宛宛在意的却不是这个,而是那姑娘一个劲地往自己这边瞧,盯着唐宛宛上上下下来回打量,从她的头发丝瞧到绣花鞋,目光挑剔又嫌恶。 唐宛宛被她瞧得莫名其妙,扭过脸戳戳一旁的何卿之:“我脸上的妆是不是花了?” “没有啊。” 她也不用再问,因为对面那姑娘拿着绣花团扇款款上了前。这姑娘身量高,唐宛宛又是坐着的,气势上先低了一等。 随后这姑娘微微昂着下巴,低垂着眼睑,漫不经心地睨了唐宛宛一眼,问她:“你就是唐家姑娘?” 这姑娘摆出一副要找茬的样子,再加上她这头一句话与跟唐宛宛先前进宫时晏回问她的头一句话不谋而合,场景惊人得相似。“生娃娃”三个字突兀地跳出来,唐宛宛顿时又怂了两个度:“啊c啊我是,姑娘你你是?” “哼,还是个小结巴。”这姑娘冷笑一声,看唐宛宛的目光更嫌恶了两分。 这几日,唐宛宛先是被太后盖了个“爱陛下爱到心坎里”的帽子,又被晏回盖了个“口臭”的帽子,此时还被误认为“结巴”,简直要气炸——世间为何有如此多的误解啊! 没等她开口说话,何许之出声了,声音十足的调侃:“哟!这不是钟大美人嘛!平日不是瞧不上这些个金银俗物嘛,怎么今日跟我们进了一道门啊!” “你!”钟姑娘气得胸口起伏,趁着她跟何许之斗嘴的功夫,何卿之拣着重要的跟唐宛宛说了说这钟姑娘的事。 这姑娘名为钟宜芬,是三品太常卿钟虞的嫡次女。她爹与唐宛宛的爹同为正三品,却是不能放在一起比较的。 一来太常卿为九卿之一,是天子近臣,非唐大人这般的散官可比;二来钟家还有另外一个倚仗,便是宫里的钟昭仪娘娘,此昭仪不得圣眷,可放在后宫六嫔皆无宠的情况下,也不显得丢人。 钟宜芬凭着这般的底气,本该在京城贵女中如鱼得水。可事实却是她在世家贵女的圈子里愣是找不出几个朋友,这也是有原因的。 去年太后的五十华诞,邀三品以上命妇入宫为她老人家贺寿。历来这般的盛宴,众命妇都喜欢带着女儿一起进宫去,钟宜芬也在此列。当时好些姑娘为太后娘娘表演才艺助兴,太后娘娘各个夸奖了一番,挨个赏了几样首饰。 别的姑娘都欢欢喜喜谢了赏,偏偏钟姑娘容色淡淡,口出惊人:“臣女谢过太后娘娘好意,只是这金银乃是俗物,华服美饰更是如此,区区俗物不能为女子增色半分。古语有云腹有诗书气自华,太后娘娘若真要赏,不如赏我几本古籍可好?” 钟姑娘一身素净,身上没一样金银首饰,头上装饰的还是浅色的绢花。可满殿的命妇和姑娘听到她这一番言论,气得差点揉烂了手帕:放眼整个大殿,谁不是穿金戴银的,在她口中竟都成了“俗人”? 而且这番话还伤了太后娘娘的脸面:谢了赏的姑娘成了“俗人”,赏赐了一堆俗物的太后自然更是“俗人”了。 太后也没怪罪,三言两语带过,又有钟昭仪求了情,此事遂不了了之了。只是钟姑娘却成了世家贵女的头号公敌,每每瞧见她都要嘲讽几句才能解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过年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宫宴设在外廷的保和殿,乘车到了太和门便得下马车, 再换乘宫里候着的小轿,以防有心之人夹带东西。 太和门前已经停了十几辆车马, 正在挨个查检,唐夫人和两位儿媳都是头回进宫, 不由有些局促。等到了太和门前, 几人下了车, 却见道己公公打着笑脸迎了上前, 口中道:“陛下怕夫人和两位少夫人识不得路,特意派老奴来迎。” 这话说得极为讨巧,从太和门到保和殿统共也没多远,抬轿的又是宫里的太监,哪里会认不得路?陛下叫身边的得意人来迎, 不过是要在周围的世家眼中给宛宛做脸面。 唐夫人心道陛下真是心思细致, 竟连此等小事都能想得周到。若不是陛下乃九五至尊,身份实在贵重, 唐夫人都要厚着脸皮想这是不是女婿讨好丈母娘的手段了。 另一旁, 钟家老夫人扶着孙女的手下了马车,隔着约莫十步距离, 冷眼望着这一幕,瞧见几人与一个公公说话都面露局促的模样, 不由低嗤了一声:“当真是上不得台面的。” 前几年钟家老太爷刚从右相之位上退下来, 如今在朝为官的钟虞大人是钟老夫人的长子, 官至三品太常卿,再有宫里的钟昭仪是她嫡亲孙女,老夫人的底气真是十足十的。 这等簪缨世家向来瞧不上唐家这般的落魄门第,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情形看在她眼中与卖女求荣无异。 话落,钟老夫人又轻轻叹了一声:“芬丫头,你可想好了,踏出这一步,日后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钟宜芬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大殿,仿佛普通的丝竹之乐听在她耳中都成了袅袅仙音。眸底愈添了几分坚定,收回了视线浅浅笑说:“祖母您放心,今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宜芬都想妥了,这回定能得偿所愿。只是回头您得劝着点祖父大人,我怕气着他老人家。” 钟老夫人拍拍她的手笑说:“你祖父就是性子拗,等你真能入了宫,他高兴还来不及,又哪里会怪责?” “祖母能体谅,宜芬真是再欢喜不过了。”一老一小相视一笑,又上了宫里备着的小轿。 太和殿中男女客分座东西两侧,面前的小案上摆着茶盏与点心,另有民间难见的时令瓜果。在这座次之上,晏回倒是没给唐家开后门,几乎坐在殿尾的位置了。 因着唐夫人是头回以诰命夫人的身份来参加宫宴,身旁的夫人们哪个都面生,一时倒有些局促。好在有唐宛宛这么块招牌,旁坐的夫人各个笑意和善,把她夸出了花儿来,唐夫人总算能搭上话。 正宴要等到天黑以后,能放焰火那时候才开。越是官位低的往往来得越早,都得这么干坐着等。 唐宛宛摩挲着自己腕上的平安扣玩,正这么神游天外,身侧行来两位年轻宫女,附耳过来与她轻声说:“姑娘,陛下召您至后殿一聚。” “在哪儿?”唐宛宛喜上眉梢,跟自家娘亲说了一声便跟着两个丫鬟走了。唐夫人都没来得及问她去见谁,宛宛就走远了,一时哭笑不得,寻思着不是陛下就是太后,也就放下心来。 出了后殿又行不远,便见前头有一片明晃晃的灯海。初时以为是灯笼,行得近了才看清这些竟全是各种模样的花灯。缠在树上的灯绳拉了长长一条,数千盏别致的花灯挨挨挤挤挂在绳上,将从景运门到隆宗门之间这小半里地照得恍如白昼,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边。 唐宛宛一眼就看清了陛下,周围桩子一样的太监侍卫都被她的眼睛自动忽视掉了,眼里只剩下自己想看的人。她有那么一瞬间都想连跑带跳上前去,可下一瞬,这几日来学的规矩通通涌入脑海,脚下打了个绊,立马改成了袅袅婷婷的小碎步。 晏回站在不远处看着,灯火点点映在他脸上,眉眼愈显温和。待人走近了,这才轻笑道:“怕你在殿里呆得无趣,不如来猜灯谜玩。” 宫里头寂静,一年到头难得有什么活动,每年元宵与中秋两个灯节就算得上是最热闹的了,许多巧手的宫女太监都会做这些个花灯。灯上还写了谜题,唐宛宛读书多年,自然不会被这些简单的谜题难住,大半瞧一眼就能猜出谜底,一路走来几乎没停过脚步。 每只花灯下头都吊着一只小小荷包,里头装着的便是答对谜题的奖赏,有时是一根漂亮的络子,有时是一颗小小玉珠,有时是包在纸里的几颗薄荷糖c有时甚至是一只草蚂蚱什么匪夷所思的东西都有。 都是太监宫女能拿得出手的,自然没有什么贵重之物。唐宛宛也丝毫不嫌弃,挨个取出里边的奖励,笑眯眯塞进自己的荷包里,没一会儿就塞满了。可很快地,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又回头走了好长一段路,将拿到手的奖励都一一放回灯下吊着的空荷包去了。 晏回如今瞧她做什么都有意思,见状便问:“为何又放回去了?” “因为我聪明呀!”唐宛宛振振有词:“这一条道从头走到尾都没有能难得倒我的谜题,岂不是要把人家的奖励都拿完了?别的来猜灯谜的宫女太监猜完谜题,却发现荷包里边什么都没有,他们得多失望啊?” 可她接下来猜对了灯谜,还是会将荷包打开,探头看看里头装的是什么,又挨个放回去系好。晏回又是不解:“既然不要灯谜的奖赏,为何还要打开荷包来看?” “因为好奇里边装的是什么呀。”唐宛宛仰着头看他,眉眼满是笑意。 晏回听罢静默须臾,仿佛被这么几句话碰到了心底最柔软之处,一时竟有些发怔。 宫里这中秋灯会的习俗已经有好些年头了,每年宫宴那天,这条灯街都会出现在保和殿后头,从景运门到隆宗门,其间怕是有不下两千盏灯。 这条灯街本是为了给每年这日入宫来参加宫宴的夫人小姐添些热闹,可多少年来,从来都是冷冷清清,不见一个贵人来。上位者嫌灯谜简单,落了身份;下位者嫌奖励太薄,丢了脸面。只有那些个刚入宫没两年的小宫女小太监,闲得发慌,才会成群过来玩。 宛宛跟她们都不一样,她能放得下|身段,又能为一众宫女太监着想,怕空荷包会惹她们失望。连此等小事都心存良善,真是世间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姑娘。 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姑娘一连猜出了一百条灯谜,不由沾沾自喜:“可见我只是考试不太在行,猜灯谜这等需要急智的从来难不住我。” 她仰着脸一副得意的模样,明晃晃的灯火照着,那枚小小的石榴玉额心坠儿巍颤颤地落在前额,十分招人眼。 晏回垂眸看着,一时手指发痒,竟想弹她一个脑崩儿可堂堂陛下自然不会将如此不合时宜的念头付之于行,他甚至不知道这么个念头是怎么从自己心里蹦出来的。 四目相对片刻,唐宛宛眼睑浮上两抹晕红,声音发着飘:“陛下一直看我做什么?” 闻言,晏回也没挪开视线,反倒极认真地打量她半晌,正色道:“今日这首饰略显老气了些,你以前那些个兔子猴子老鼠的首饰呢?怎么不戴了?” 被说“打扮老气”的唐宛宛好想瞪他一眼,却又不敢,寻思着以后还是不要再弄巧成拙了。 两人又往前行了几步,晏回忽然停下,抬手将面前一盏花灯从灯绳下取了下来。这花灯是个如意灯,木骨匀称,灯纸透亮,一眼瞧去却也没什么打眼之处。 “寓意极好,拿着吧。”晏回将花灯转了一圈,灯罩上头四个墨字依次在唐宛宛眼前闪过,正是“福寿康宁”四字。 唐宛宛接过这盏花灯,只觉一颗心都化成了甜软的糖稀,抿着嘴笑了好半晌,小声地说:“谢谢陛下。” 殿内坐着的唐夫人已经着了慌,眼瞅着整个大殿都要坐满人了,连太后娘娘都到了,定是快要开宴了,宛宛却还没回来。 方才唐宛宛离席的时候也没说是要去见谁,此时唐夫人心中各种不好的猜测噌噌往上冒:别是掉湖里了吧?别人有醉酒的贵人意图轻薄吧?别是被其它娘娘带去教训了吧? 想来想去,生生把自己给吓到了,唐夫人脸色青青白白,正要带两个儿媳出去寻人的当口,唐宛宛跟着宫女回来了,手中还提着一盏花灯。 “宛宛你去哪儿了?”不管她问什么,自家闺女都摇头不答,将那盏花灯放在小案边上,盯着这么一盏不算好看的灯一个劲儿傻笑。 她刚落座没几息功夫,陛下便从殿外行进来了,两人不过前后脚。 ——得,什么都不用问了。在整个大殿异口同声的请安声中,只有唐夫人无奈地扶了扶额。 唐家人一向胆子小,这“胆子小”说好听点是安分守己,说不好听点就是胆小怕事,成不了大器。若是哪天被帝王当成了心腹,兴许自己就得把自己给吓死了。 又过一会儿,唐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秋晴来报:“老爷夫人,宫里头赏下东西来了,几个公公正在前院等着呢。” 唐家人齐齐静默了片刻。 “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唐大人长叹一声,不敢耽搁,领着全家人出去谢赏。 来的是晏回身边的大太监道己,另有几个小太监和十六名禁卫军跟在身后。道己笑着迎上前来,手里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有棱有角的像是一个笼子,外头蒙着一层黑布,看不出里头装的是什么。 一家人都不吭声看着,唐家大哥唐少谨见冷了场,只好出声挑起话头:“敢问公公,陛下赏下的是何物?” “姑娘看好喽!”道己笑眯眯将那黑布一掀,唐宛宛“啊”地叫了半声,察觉不妥,忙把后半声咽下喉咙。 笼子里装着的竟是两只毛绒绒的兔子,比寻常兔子毛更蓬松,耳朵却是垂下来耷拉在两颊的。一只毛色似雪,另一只灰不溜秋的,“这是上个月西洋人进贡来的垂耳兔,白的这只是公兔,灰的是母兔,两个月后便能抱窝了。” 道己介绍完兔子,看着唐宛宛的目光颇有深意,“老奴多句嘴,今日姑娘方离了宫,陛下便亲自将上个月西洋进贡的礼品单逐行看了一遍,觉得这垂耳兔最适合姑娘。西洋总共献了九对兔子,陛下在这九对兔子中选了半个时辰,千挑万选,这才挑好了这两只。” 唐宛宛接过兔笼,捧高在眼前好奇地看着,垂耳兔胆子小,眯着眼睛瑟瑟发抖,两只紧紧地挤在一起,各自缩成个大毛球,看得人心都化了。 唐夫人战战兢兢问:“这c这怎么养啊?”万一一不小心养死了,陛下会不会降罪啊? 道己公公似是知道唐夫人所想,笑笑说:“夫人不必忧虑,这垂耳兔虽比寻常兔子金贵一些,却并不难养。”说话间,道己示意身后的一个小太监上前,又说:“这便是先前养兔子的小太监,夫人寻个人听他讲一遍便明白了。” 御赐之物非同小可,又怕下人心粗记不住,唐家大哥带着妻子去听小太监传授养兔经了。 随后,道己又从身后小太监手里接过来一只紫檀制的匣子,匣子里静静躺着三个小白瓶,瓶身圆润触手柔腻,透着一层温润的光,竟是白玉质的。 唐宛宛拿起一只小瓶,揭开瓶塞瞅了瞅,里头装着许多颗浅碧色的小丸子,不由好奇:“这又是什么?” 道己面上闪过两分尴尬,不好意思细说,含糊地一句带过了:“这是太医院鼓捣出来的,陛下特地吩咐奴才取了来,匣子里另附着一封信,姑娘看了自会明白。” 唐家人谢过赏,目送道己公公带着人离开了,唐宛宛这才拿出小玉瓶底下压着的信,展开来看。字不多,只有四行,一手行草如流水行云一般洒脱,竟显出其人几分不羁来。 然而信中内容却是这样的: ——除臭丹,治疗口臭有奇效,早晚各含服一粒或将其溶于清水中服下,一月后方可见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千叟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有面前这么扇屏风挡着, 唐宛宛有些看不清,不由往前探了探脖子。待看清了怀易安的模样,顿时眼前一亮, 连忙拍了拍晏回的手, 十分欢喜:“快看快看,这人模样好俊啊!” 晏回偏过头瞧了她一眼,从喉中低低地“嗯?”了一声表示反问。声音微凉,还隐隐有点威胁之意。 唐宛宛一激灵,立马回过了神,她以前上街都是跟着何家姑娘一起的,三个姑娘瞧见俊秀青年, 这般反应早已是常态。可方才她一个走神就忘了旁边坐着的不是何家姑娘, 而是陛下这尊大佛了。 “啊哈哈”唐宛宛干笑了两声,连忙补救:“我就随口一说。” 晏回身后坐着一位男子, 此时开口接了腔,声音里含着笑:“不过是中人之姿, 不及陛下万分之一。” 雅间并不大, 约莫五步见方,刨掉唐宛宛和晏回还有两个年轻男子, 一人垂首静立在墙根, 方才上前来添过茶;另一人坐在晏回左后侧的一张桌子前, 桌上笔墨纸砚齐备。 因为两人都穿着灰扑扑的衣裳, 跟唐宛宛的衣裳一个色, 都扮作陛下的下人,唐宛宛便把他俩都当成了陛下的暗卫,方才也没多看。 可哪有敢擅自插话的暗卫?唐宛宛扭头瞧了他几眼,心说这位大概是潜渊阁的新臣,今日跟着陛下出宫来物色能人了。 这男子饶有兴致地对上她的视线,站起身来一揖到底,复又抬起脸冲着唐宛宛和善一笑:“微臣唐突。” 唐宛宛忙站起来,不知该行个什么礼,为难地站在原地,只好说:“不唐突不唐突,我方才细细瞧了瞧,确实是陛下更俊。” 这男子又笑:“娘娘慧眼。” 生平头回被喊“娘娘”的唐宛宛:“”这话没法接了! 她一个怔愣,对方已经坐下,提笔舔墨开始写字了。唐宛宛偷偷瞧了瞧晏回的神色,见陛下只是笑着瞧她,也没出声纠正那人的称谓,心说自己再多嘴解释反倒不好。 正好底下一阵急促的古筝声横|插进来,代表文擂开始了。唐宛宛再低头看去,台子另一边也站了一个书生,大概是刚才上台的。他朗声说:“李某自前年酒醉时得此一首,两年来竟不能更改一字,自认为此诗已经圆满。烦请怀公子赐教。” 唐宛宛静下心来听诗,人家念完四句,她只记住第一句遂长长地叹了口气,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了。 大盛朝尚文,这文擂是由来已久的传统。何家学馆每隔三月也会举办一次文擂,就在平时学生学射箭的那个大院中。唐宛宛也曾去听过几回,却总是心不在焉的。 实在是什么热闹可瞧,老师规定个题目,让两方去写诗,限时半个时辰。一首诗要字斟句酌,两刻钟内写完都算得上是文采顶顶好的。中途为了让场上书生集中精神,底下观战的学生还不能说话,要闷头坐着等。 一上午干坐着等着听几首诗,纵是那几十个字能写出花儿来,夺了头彩,也不过能得来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越发没意思。故而每每参赛的要么是各班翘楚,被夫子寄予厚望;要么是想要展露文采,在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中混个脸熟的。 这逢君楼的文擂却不一般,没有出题人,挑擂者带着自己得意的诗作上台,他的诗作是什么题目,守擂的怀易安就要以此题作诗。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台下观众倒数二十个数,守擂的怀易安竟要在这二十个数内作出一首诗来,诗作的质量还要胜得过挑擂者才算赢。 古有陈思王七步成诗,千年来传为美谈,可见短时间内成诗靠的是急智。可若是如怀易安这样站在擂台上一整日轮轴转,全天几乎没有间隙地应付台下轮番上阵的京城书生,起码成诗十首,还得在台下大声倒数的嘈乱声中静下心来,怕是曹植再世也得犯怵。 更何况这些挑擂者并非现场作诗,他们带上台的是自己精雕细琢的得意之作,拿自己精心准备的去跟人家现场作的诗比优劣,简直太不公平了! “三c二!” 二十个数很快到了结尾,唐宛宛光是看着都替怀易安捏了一把冷汗,也不知她一个学渣替人家大才子着什么慌。 可二十个数数完,怀易安朗声一笑,出口成章:“著书何似观心贤?不奈巵言夜涌泉。百卷书成南渡岁,先生续集再编年。”(引用见作话) 唐宛宛瞠目结舌:这哪是普通书生?光是这一首作诗的本事就能在天底下横着走了! 底下观战的数十位京城书生齐齐静了片刻,还在琢磨两首诗到底如何,一时没人能给出个决断。 可楼外围观的一众百姓倒是扬声高喝:“好啊!” “好诗!” “怀公子高才!” 先前提过的,为了方便更多人观赛,逢君楼早年便将大门给拆了,外头围着十几圈人,此时震天响的喝彩声c鼓掌声c叫好声,几乎要将逢君楼掀了去。 几十位京城书生脸色都不太好看。因为此时上台挑擂的这人名李徵,乃是去年秋闱解元,文采自不必说,必定在明年春闱中有个好名次。他若是输了,京城也就差不多没人了。 李徵面庞涨红,恨恨咬了咬牙,低声说:“怀公子,李某认输。”话落便快步下了台去。 怀易安面上仍旧是温文尔雅的笑,拱手客气道:“承让。”门外远远围观的百姓见他风度翩翩,又是一通叫好声,这第一场守擂便是胜了。 晏回身后的那年轻臣子奋笔疾书,李徵与怀易安的两首诗都被他一字不落地记了下来。 又有一位书生上了擂台,穿着一身锦袍,一看便知家中富贵,他意气风发道:“在下何家学馆陈鹤别,特来向怀公子挑战。” 唐宛宛啪啪啪鼓掌,这位是自家师兄,虽是男学班的,却成天被苏夫子拿出来当范例翻来覆去地讲,自然得鼎力支持。 陈鹤别也吟了一首诗,这回怀易安照旧是二十步成诗,底下又是一通震耳欲聋的叫好声。 陈鹤别眉头紧蹙,沉默了几息功夫,面色陡然变得十分难看。似乎还低咒了一声什么,黑着脸认了输之后便匆匆离开了,有些失了风度。 “有点意思。”晏回忽然笑了,问:“你觉得哪首好?” 唐宛宛怔了一怔,这个问题真是十分尴尬,她又不能乱指一通,只能诚恳认怂:“他们说得太快了,我还没想明白是哪几个字呢” 话音未落,便听身后那年轻臣子答:“依臣之见,第一擂,两人尚在伯仲之间;可这第二擂,怀易安的诗却略输一筹。” 唐宛宛眨眨眼——噢,原来陛下不是问她的,而是问身后那年轻臣子的。忙闭上嘴巴,偷偷摸了摸泛红的耳朵尖。 晏回勾唇笑了:“朕也这么想。” 唐宛宛没听明白:“可怀易安的诗作一出,大家都叫好啊,再说这两位挑擂的书生自己也认输了呀。” “这才是高明之处啊。”晏回眉眼中的沉峻都褪了个干净,面上只余笑意,将其中关节给她一一拆开来讲:“方才你可有注意到最先喝彩的是哪些人?” 唐宛宛细细回想了一下,刨去怀易安和他的六个师弟,楼里的书生都是京城书生,自然更倾向自己这方。怀易安的诗作一出,他们尚没来得及细细琢磨,就有人开始叫好了。 心思电转,唐宛宛忙说:“最先喝彩的是楼外的百姓。” “是呀。”晏回指了指楼外挤成一团的那些人:“你再瞧瞧,那些人都是什么打扮?” 楼外大多是没能进门的书生——逢君楼地方不大,来得晚了就得在外边站着; 有大腹便便的员外——这是想要物色个前途敞亮的穷书生当上门女婿的; 也有约莫不惑之年穿金戴银的妇人——要么是来凑热闹的,要么也是来挑穷女婿的; 还有几位却是只穿着件单薄汗衫,打着赤膊的中年男子,有的头上还裹着条汗巾子,应该是贩夫走卒之类——这就是纯粹来凑热闹的。 晏回说:“方才最先喝彩的就是那几位壮汉,各个胸无半点墨,他们哪懂什么叫好诗什么叫高才?却一直喊怀易安作的诗好,嗓门还恁得大。旁的人一知半解,听他们大声喝彩,也要顺势叫两声好。” 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老百姓大多是外行,看的就是热闹。他们并不关心两首诗到底哪篇更精妙,只看怀易安二十数内成诗,有风度有文采有急智,赢得如此洒脱,哪还用得着比诗? 晏回接着道:“而这些外行都一窝蜂地说好,楼里的书生会是什么反应?他们若是对怀易安的诗句细细推敲,挑拣出哪个字哪个词用得不好,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于是挑擂的人只能面红耳赤地认了输,以此博个好风度。这些个书生是被自己好面子的毛病给拖累了。” 他身后坐着的年轻臣子接过话头:“天子脚下人才济济,敢上台的书生都是胸有成竹的,怀易安二十步成诗不过是个噱头,真要与咱们京城书生的佳作相比,哪里会有如此胜率?” 唐宛宛听得义愤填膺:“那对咱们京城书生多不公平啊!” “不止如此。”晏回又指了指那几个贩夫走卒:“奉阳街位于城西,这条大街往东住着的是下品官家,西边多是富贵人家,没有落魄户。书生跑过来是为了看门道的,贵人过来是为了挑女婿的,可你说这几位贩夫走卒大老远来这儿又有何用?有这闲工夫不如多接两趟生意。” “别的不说,这几位定是怀易安等人刻意买通了来造势的。他们算准了楼里的书生好面子,以百姓之言给自己造势,迫得挑擂者认输。如此另辟蹊径,实在狡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4.初二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在她头上悬了半个月的名为“生娃娃”的刀此时挪开了一小会儿,唐宛宛总算能舒口气,这一闲下来便觉闷得发慌,看了一上午的小话本也不能排解心中的无聊。她掰着手指算了算, 刨去进宫的两回,她已经半个月没出过门了。 正巧赶上何太傅家的两位姑娘上门来找她玩, 问她要不要一起逛街,唐宛宛屁颠屁颠跟着去了。 何太傅自晏回幼时起便被太上皇指为太子太傅了, 如今帝师之名越发深厚,朝中无人敢出其右。何家后辈也各个成器,有祖荫又有才华, 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这般的簪缨世家按理说不该跟唐家这般的人家有太多交集。巧就巧在何太傅心系百姓,叫家中后辈开了个私学馆。在其中任职的都是何太傅的门生,这些人喜欢作学问,却又不想入朝为官, 便在老师这里谋个营生。 何家德隆望尊, 这私学馆不光收自家子弟, 也向外面收人,束脩收得极少,造福了城北不少百姓,常被陛下拿出来当案例大加赞扬。 朝中好些臣子看得眼热,也学着何家建学馆, 只是学的不伦不类的。他们既没有何家的底蕴, 还没有何太傅的名声, 又寻不来学富五车的讲师,自然招纳不来多少学子。所以这何家学馆建成二十年,至今仍是京城的头一等。 唐宛宛几个哥姐都是从里边出来的,唐宛宛自然也不例外,学馆中有个专门的女学馆,她便是这样与何家几位姑娘结识的。 “宛宛,再过三天就是六月初十了,咱们夫子就要回学馆教书了。”何卿之一副看笑话的表情:“你的课业可做完了?” “课业?”唐宛宛瞠目结舌,傻愣了一息功夫,苦着脸说:“我都忘了课业是什么了!” “哈哈哈哈就知道你忘了,我俩专门到最后几天才来跟你讲的哈哈哈哈!”何家两位姑娘毫不留情地嘲讽了一通,还毫不收敛地吐露了自己的小心机。 唐宛宛气得翻了个白眼,别人家都是闺中密友,放在她这儿愣是成了闺中损友!一边问:“你俩做完了?” 何卿之和何许之脸上的笑一僵,悻悻摸了摸鼻子:“写了十之二三吧。” 闻言,唐宛宛也毫不留情地哈哈哈了一顿,算是给自己找回了脸面。 时下女子并不似前朝那般拘谨,更没有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的劣俗。再加之大盛朝尚文,女子也是能入学馆读书的。 只是姑娘们嫁人嫁的早,此后又要操持家事,治学之路多多少少受了些影响。即便是何家这般的簪缨世家,能寻到的女夫子也只有一个,专门给女学馆授课。 可女夫子也是要生娃的,人家怀着身孕坚持授了半年课,于两月前请了产假。何家学馆找遍京城都再寻不到一个能抽出空代课的女夫子。 让别的夫子代课吧,也不行,学馆里别的夫子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书生,若是放他们过来教这么一群年方及笄的漂亮姑娘,弄出私相授受的尴尬事就不妙了。 这么一来,女学馆便放了两个月的假,唐宛宛也撒欢玩了两个月。 再过三日,生完娃做完月子的女夫子便要回来教课,唐宛宛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况且祸不单行,两个月的课业积在一起,唐宛宛光是想想就觉得眼前发黑手脚发软。 三个姑娘各自发愁,可出来逛街不能被这等琐事搅了兴致,遂把心事撂到一旁手挽着手逛街了,各自的丫鬟护卫隔着五步远跟在后头。 唐家住在城东,这边的街市比城北要热闹得多,也难怪何家姑娘愿意大老远地来找她玩。 虽是盛夏天,大街上照旧熙熙攘攘。远远瞧见珠玉阁前有好多姑娘进进出出,三个姑娘都是眼睛一亮,做好了今日剁手的准备。 珠玉阁名儿起得俗,其实也不是什么雅地,而是京城最大的金楼。有这么个好名声,东西也比寻常金楼卖得贵一些。 门口挤着一群姑娘,连进门都得靠挤,可见客人之多。平时珠玉阁也不会一口气来这么多客人,实在是今日特殊。他家大门口立着一块招牌,字不大,可从它门前走过的姑娘没一个会错过这几个字,上头写着“苏夫人夏季上新”。 若是外地人瞧见这么个语焉不详的招牌,定会觉得莫名其妙,可放在京城爱美的姑娘眼中,“苏夫人”这三个字就是最响当当的招牌。 苏夫人是京城的奇女子,她以一介贫女的身份嫁入伯阳侯府,凭的不光是容貌,还有那一手精妙绝伦的画技。苏夫人成亲之后,到底是自持身份,其画作不便流入市井民间,便另找了个法子打发时间——画各种漂亮的首饰图样。 苏夫人眼光独到,因身在侯府,见过的好东西更是数不胜数,画出的首饰图样各个新颖。她每个季度出一批首饰图样,一年四季上百种花样,从没有一回重样的,每每流出都能成为京城女子的风向标。 唐宛宛的眼光也独到,别的姑娘挑首饰挑的都是花卉的c鸟雀的,怎么漂亮怎么来;偏偏唐宛宛是怎么新奇怎么来,她从来只挑一种图案的首饰,便是动物图案的。几年下来,十二属相的首饰凑齐了一整套。 唐夫人时常看着自家女儿戴着老鼠步摇c水牛簪子或是山羊额心钿招摇过市,都要对女儿的审美绝望了。 买这类的首饰还有一条好,因为少有人像唐宛宛这般审美奇特,这类首饰常常滞销,讨价还价的余地很大,更成了唐宛宛的心头好。 今日她看上的是一条猴子手链,十几只大脸猴摆出各种姿势围成一圈,成了这条链子。金子成色十足,样式又新颖,唐宛宛戴在腕上左看右看,瞧着甚为满意。 金楼的主人都眼熟她了,眼看唐宛宛抬眼朝他望了过来,心知这姑娘要开始问价了,金楼主人顿时一个激灵:“姑娘哎,您这回别跟我磨嘴皮子了,我嘴笨说不过您,这条链子三两银子您拿走!” 唐宛宛掂了掂手里金链的重量,清楚这价格十分公道,笑眯眯地掏荷包了。唐宛宛别的不显,唯独讨价还价这项技能点满,连唐家负责采买的管家都比不过她。 她戴着自己的新手链去了何家姑娘那头,俩姑娘还没挑完,同胞的姐妹愣是为了“究竟是喜鹊登枝簪好看,还是缠枝莲花簪好看”争个不休。 唐宛宛见怪不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托着腮打量金楼里的客人。这么随便一扫,在对面的一个姑娘身上定住了视线。 这姑娘身量挺高,约莫比唐宛宛高出了半个头,身段也窈窕,虽然穿着素净,可光是瞧她手中的绣花团扇便是稀罕物件。再看气质和仪态,无疑是名门出身。 唐宛宛在意的却不是这个,而是那姑娘一个劲地往自己这边瞧,盯着唐宛宛上上下下来回打量,从她的头发丝瞧到绣花鞋,目光挑剔又嫌恶。 唐宛宛被她瞧得莫名其妙,扭过脸戳戳一旁的何卿之:“我脸上的妆是不是花了?” “没有啊。” 她也不用再问,因为对面那姑娘拿着绣花团扇款款上了前。这姑娘身量高,唐宛宛又是坐着的,气势上先低了一等。 随后这姑娘微微昂着下巴,低垂着眼睑,漫不经心地睨了唐宛宛一眼,问她:“你就是唐家姑娘?” 这姑娘摆出一副要找茬的样子,再加上她这头一句话与跟唐宛宛先前进宫时晏回问她的头一句话不谋而合,场景惊人得相似。“生娃娃”三个字突兀地跳出来,唐宛宛顿时又怂了两个度:“啊c啊我是,姑娘你你是?” “哼,还是个小结巴。”这姑娘冷笑一声,看唐宛宛的目光更嫌恶了两分。 这几日,唐宛宛先是被太后盖了个“爱陛下爱到心坎里”的帽子,又被晏回盖了个“口臭”的帽子,此时还被误认为“结巴”,简直要气炸——世间为何有如此多的误解啊! 没等她开口说话,何许之出声了,声音十足的调侃:“哟!这不是钟大美人嘛!平日不是瞧不上这些个金银俗物嘛,怎么今日跟我们进了一道门啊!” “你!”钟姑娘气得胸口起伏,趁着她跟何许之斗嘴的功夫,何卿之拣着重要的跟唐宛宛说了说这钟姑娘的事。 这姑娘名为钟宜芬,是三品太常卿钟虞的嫡次女。她爹与唐宛宛的爹同为正三品,却是不能放在一起比较的。 一来太常卿为九卿之一,是天子近臣,非唐大人这般的散官可比;二来钟家还有另外一个倚仗,便是宫里的钟昭仪娘娘,此昭仪不得圣眷,可放在后宫六嫔皆无宠的情况下,也不显得丢人。 钟宜芬凭着这般的底气,本该在京城贵女中如鱼得水。可事实却是她在世家贵女的圈子里愣是找不出几个朋友,这也是有原因的。 去年太后的五十华诞,邀三品以上命妇入宫为她老人家贺寿。历来这般的盛宴,众命妇都喜欢带着女儿一起进宫去,钟宜芬也在此列。当时好些姑娘为太后娘娘表演才艺助兴,太后娘娘各个夸奖了一番,挨个赏了几样首饰。 别的姑娘都欢欢喜喜谢了赏,偏偏钟姑娘容色淡淡,口出惊人:“臣女谢过太后娘娘好意,只是这金银乃是俗物,华服美饰更是如此,区区俗物不能为女子增色半分。古语有云腹有诗书气自华,太后娘娘若真要赏,不如赏我几本古籍可好?” 钟姑娘一身素净,身上没一样金银首饰,头上装饰的还是浅色的绢花。可满殿的命妇和姑娘听到她这一番言论,气得差点揉烂了手帕:放眼整个大殿,谁不是穿金戴银的,在她口中竟都成了“俗人”? 而且这番话还伤了太后娘娘的脸面:谢了赏的姑娘成了“俗人”,赏赐了一堆俗物的太后自然更是“俗人”了。 太后也没怪罪,三言两语带过,又有钟昭仪求了情,此事遂不了了之了。只是钟姑娘却成了世家贵女的头号公敌,每每瞧见她都要嘲讽几句才能解气。 “睡不着?”唐大人也没睡着,睁开眼问她。 “你说太后娘娘召宛宛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呀?无亲无故的,又不是世家姑娘,太后见她能做什么呀?” 唐夫人心中没底,越想思绪越混乱,声音发紧地问:“难不成太后从哪儿听说了咱家宛宛嗜睡的名声,觉得女子这般懒散不好,喊宛宛进宫训她两句?” 唐大人忍俊不禁:“你这想的都是什么?太后娘娘哪有这么闲?” 唐夫人只能换个方向继续猜,想到上午丈夫说那姑姑问宛宛可许了人家的事,犹豫着问:“会不会是太后想要给她家中小辈说亲?” “并非如此。”唐大人眉心拧着,徐徐道来:“太后她老人家生母早逝,并无同胞兄弟,与继母势同水火。当年她入宫后有了今上,一年之内两次提了位分,程国丈不说为女儿欢喜,反倒送了两个庶女入宫,间接使得太后娘娘落了第二个孩子,亏了身子,此后再无子嗣。” “这些年陛下无子,程国丈一直都不安分,前些年传出的那‘另立新帝’的风声也与程家脱不了干系。太后娘娘与程国丈几次翻脸,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与程家几个庶兄关系也差得很。你就说她每年中秋归宁,却从不回程家,一向去的是她外祖怀家,对程家简直是啪啪打脸,如何会为了家中后辈说亲?何况是这坏人姻缘的事?” 唐夫人悚然一惊,先前便生出个苗头的揣测此时彻底压不住了,脑子里只剩下最差的那种可能,颤着声说:“不会是要给宫里的那一位说和吧?” 这是唐夫人昨日便有的猜测,昨天她还安慰自己,兴许是自己想多了。可太后今晨便唤宛宛进宫,这又留了宿,怎么看都不寻常。 唐大人和她想到了一处去,长叹一声:“我怕是啊。” “咱家宛宛已经定亲了!三个月后就要嫁人了!”唐夫人气得眼眶通红:“外臣之女哪有留宿宫中的道理!太后娘娘她c她”唐夫人不敢妄议皇家,只好避重就轻斥道:“这不是坏咱家宛宛的名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皇陵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可在坊间传闻中, 唐家却是名声不小, 常被提起的有这么几条:唐家的姑娘好命;唐家的姑娘旺夫旺子旺宅;唐家是被送子观音娘娘庇护的;唐家的姑娘好生养 唐夫人一向清楚这些传闻, 总觉得自家姑娘传出这般名声不太好,说“好命”“福气”也就罢了, 竟还传出了“好生养”的说法,又将未出阁的姑娘置于何地? 可唐家人丁兴旺是事实, 子孙满堂也是事实, 自然管不住别人的嘴。尤其他们这嫡系一脉,如今老太爷和老夫人还在世,公婆身体康健,唐夫人的嫡长孙都已经入学堂了。 这么算算便已经是五世同堂,再加上大房三房四房嫡庶,族谱摞起来足足有半人高。若是再把老太爷的几个弟兄和唐家嫁出去的姑娘通通算上, 估计京城十分之一的人都与唐家沾亲带故。 前些年唐宛宛的太爷爷过八十大寿,进去磕头的小辈要子辈c孙辈c重孙辈c重重孙辈这样的辈分排成行,光是唐宛宛同辈的重孙一个院子都挤不下, 成了京城一大盛景。 钱岳胡明闰棉侯唐,大盛建朝起的八大世家, 这二百年过去了,你大街上寻个人问问,有几个听过的?除了岳家和侯家勉强能看, 剩下的都已没落了。 唯独唐家, 成了大器的男儿挑不出几个, 如唐大人这般入朝为官的已经是其中最有出息的了。唐家跟别的世家一样家道衰落,可如此枝繁叶茂人丁兴旺,整个京城都寻不出几户。这样一来唐家便越发显眼了。 唐家的女儿闻名京城,不是因为出身好——天子脚下,唐家这样的身家丢进水里都不定有个水花; 也不是因为模样标致——谁家挑媳妇只看这一条的? 更不是因为德才兼备——都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姑娘,瞧瞧唐宛宛,这条不提也罢。 单单有一条就足够她们闻名京城——唐家的女儿都好生养,还各个富贵命,摆在家里都能当吉祥物。 比如唐宛宛的大姐唐金儿,是五年前被镇国公府大夫人三催四请娶入府的。那时镇国公府的老夫人重病,老人家临去前的心愿就是看着最疼爱的小孙子成亲。国公府大夫人满京城挑命格好福气旺的姑娘挨个合八字。结果唐家大姐刚过府,他家老夫人的病就有了好转;一年后抱上了龙凤胎,一身富贵病彻底好了。 再比如唐宛宛的二姐唐玉儿,三年前嫁入了刘将军府,此后边疆竟没生过一场战事,相公没再上过战场,连前些年被误会“战死沙场”的公爹都好生生的回来了,直叫一家人又惊又喜。 这些坊间传闻在众口相传之中多多少少失了真,其中有多少喜事是因唐家姑娘的福气带来的,这谁也说不清,毕竟“福气”本就是一种玄之又玄不可捉摸的机缘。然而提起唐家的姑娘们,总是与这些喜事分不开,又有得道真人批命“唐家姑娘旺夫旺子旺宅”的说法,这些事听上去便更可信了。 然而再多的传闻都跟唐宛宛没关系。 “生娃娃?”唐宛宛哆哆嗦嗦吐出这三个字,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觉欲哭无泪。 “娘你没教过我怎么生啊啊啊,我不会生怎么办啊?会被太后c太上皇c陛下还有各大妃大小嬷嬷穿小鞋的吧?” 唐家二姐捂着嘴咯咯笑了,含嗔带笑地白了她一眼:“瞧你说的!如今后位空悬,帝王家向来子息不盛,如今这位更是即位八年无子,你进了宫就是香饽饽,上头三位主子都得把你当成眼珠子护着,谁敢给你小鞋穿?” 唐宛宛打了个哆嗦,泥猴似的扑到唐夫人怀里:“我不想做眼珠子,我想留在家里做娘的小棉袄啊。”猛地想起了一个救星:“婚约呢我那婚约呢!我是有婚约的姑娘!他们凭什么让我进宫!” 这大热天儿的,唐夫人把她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此时她自己心中都没个谱呢,也顾不上训唐宛宛这站没站相的样子了,揉了揉眉心道:“你前脚刚被轿子抬进宫,冯家的后脚便上门来解了婚约,从他们那边寻了个过错,不碍你名声。” 提起这事,唐夫人还是脸色不佳,咽了一口茶才勉强把这口气咽下去。 前几天唐老爷还想着赶在圣旨下之前快点把宛宛嫁出去,谁知皇家的意思还没明着显出来,冯家先上来退婚了,直把唐夫人气了个半死。 “冯家上门退婚?”唐宛宛眼睛一瞪,漂亮的杏眼里闪过恼羞成怒:“啊呸!冯知简上个月还来信说此生非我不娶呢,奶奶个熊他扭头就变卦?” “你跟谁学的这粗话!”唐夫人一拍桌子,转念更怒:“冯知简竟敢私信于你!堂堂京城四君子之名,竟如此不懂规矩!” 唐宛宛缩成鹌鹑状,撅着嘴嘟囔:“我这不是头回收情书,特别新鲜嘛”被唐夫人瞪得收了声。 “行了行了,这事儿不已经掀篇了吗?还提他作甚?”唐家大姐无奈地插|进话来当和事老:“想想小妹这事该如何才是正理。” 是了,此事还能细细揣摩太后的意思。唐夫人颦着眉尖,在心头细细思量。 宛宛跟冯家的亲事本都定好今年秋时了,谁曾想这时候冲出个拦路虎来,太后娘娘对宛宛是什么心思偏不说明白,赐下的妆奁又弄得人心慌。 若是太后娘娘对宛宛不满意,这还好,另寻一门亲事也就是了;可若是留宿宫中和赐下的妆奁中那九样逾制的首饰代表了太后娘娘的态度,那这事就复杂多了。 陛下登基八年,却没个一儿半女,坊间传闻都说陛下有隐疾。最初唐夫人可能还当个笑话听听,可经过八年的时间,这传闻与事实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宛宛若是入了宫,侥幸能生下一儿半女算是好,将来一生荣宠定是不愁了;可若是她如别的宫妃一般生不了娃,按宫里几位主子的意思,怕是要一个劲地往宫里添人,谁知后头进宫的还有多少姑娘?宛宛这般出身,这般心计,定会被她们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偏偏太后认准了“唐家出品”,似乎瞅准唐家的姑娘了。 入宫为妃几乎等同于给人做妾,唐夫人怎么舍得?更何况还是这般的情形。 人人都知婚姻需要经营,可将来的夫妻情分全系在宛宛的肚子上时,无论成与败,都叫人心酸。宛宛若是因为“好生养”的名头入宫,将来也得为这个目标而活,无异于在唐夫人心头割肉。 一家人都在正厅坐着,没了唐宛宛插科打诨,气氛越发低沉。唐家大姐只好出声开解:“爹娘你们别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太后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咱们还不清楚呢。再者说了,我瞧宛宛活泼可爱,就算进了宫,她哪里比别人差了?兴许皇上就喜欢她这一款的呢!” 全家人望向唐宛宛,看着她此时四仰八叉地瘫在椅子上两眼无神的模样,又揪了一把心。 ——皇上口味得多独特才会喜欢这一款的啊? 身为大盛朝最尊贵的人,晏回的烦心事委实不少。晌午到慈宁宫请安,留下用个午膳,太后娘娘也是一脸愁容:“皇儿啊,今日侯美人又来找我诉苦了。” 晏回眉梢一挑,光是这么一个微表情便显出了两分迫人的味道,“她又说什么了?” “说你半年没去她的梅雨阁,门庭冷情,宫人看碟下菜云云,她想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晏回扯扯唇角,眼中有些嘲讽。 太后长长叹了一声,见晏回不喜这个话题,倒是另想起了一事:“昨日我唤来太医院院正问了问,皇儿你c你那c那” 太上皇拿筷子尾端笃笃笃敲了几下桌子,口中道:“皇儿日理万机,就别拿这些事来烦他了。”一边说着,一边给太后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问了。 太后欲言又止,晏回本还不知道母后想要问什么,看二老这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也明白了,又是一阵郁气翻上心头,嘴里的菜也没了味道,只好宽慰道:“儿臣省得,母后不必忧虑。” “我怎么能不操心,你瞧瞧你自个儿!”太后拿帕子沾了沾眼角的湿意,“这都多少年了,司寝局的侍寝记录空白一片。平日|你每每忙到深夜,身旁却连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都没有,也没个一儿半女的,竟成了个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 太后苦口婆心说:“皇儿你听母后一句劝,这京城有好几户人家的姑娘都好生养,你从中挑几个顺眼的纳进宫来可好?都说这生育能力是会传给子孙后辈的,你瞧哪户人家最是枝繁叶茂子孙满堂,挑他家的姑娘保准错不了!” 晏回听得好笑,“母后您这是从哪儿听来的?” “上回你太姥爷家的几个姨姥姥进宫,母后跟她们仔仔细细问过了。” 太后叫一旁侍膳的荷赜姑姑将她枕头底下压着的名册拿来,一张张翻开,“母后给你说说,你且细细听。赵家老夫人膝下七个儿女,大夫人四个儿女,二夫人五个儿女;瑞家老夫人膝下八个儿女,嫡系子孙更是有二十之众” “再比如那唐家,跟你同辈的少爷也有十几个,只可惜他家的姑娘嫁人都早,如今跟你年纪合适的,就剩唐家二房的幺女。先前母后翻画像,觉得这姑娘模样最讨喜,前几天召她进宫来瞧了瞧,果然是个” “唐家?”晏回心中一动,打断了太后的话:“哪个唐家?” 这些消息都是太后从表姐妹口中听来的,太后冲着“好生养”这一条挑出来的姑娘,还没来得及细细查其家世。唐家人丁兴旺分支众多,太后又不了解朝事,自然不清楚是哪个唐家。 晏回长臂一伸,将那画册拿到手中自己瞧了瞧,这么一看就笑了,真是巧得很,果然是前几天在何府侧门瞧见的那姑娘。 宫廷画师的画技当真不错,将唐家姑娘画得活灵活现的,黑白分明的杏眼十分传神,颊侧隐隐的酒窝更添了几分俏皮,双环髻上各缠着一团小小的绒球,更显她年纪小。 ——也显得有点傻。 太后瞧见他来了兴致,忙趁热打铁:“京城传闻说这几户人家的姑娘都好生养,尤其唐家的姑娘,各个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旺夫旺子旺宅相!只可惜他家女儿大多嫁了人,就剩一个幺女了,若是能娶进宫来,兴许你这多年的隐疾就能治好了啊!” “隐疾”二字晏回听得喉头一哽,假装不甚在意,将画册上的这张纸扯下来,随手一叠收入了袖中。 太后欣慰不已,还要说些什么,却见皇儿又开始用膳了,脸上哪有半点好奇?分明是和往常一样无动于衷的表情。 “你怎么也不劝劝!”太后一急,忙推推旁边的太上皇,瞪着他出声埋怨:“是谁天天念叨想抱孙子的,怎么就我一人着急!” 太上皇正夹着一筷子珍珠丸,被妻子这么一推,丸子噗通掉进了汤碗里。太上皇抬眼,目光沉沉看着自家儿子:“听你母后的话。” 晏回无奈应道:“儿臣知晓。” 太后娘娘眼睛一亮:“那要不要见见?母后知道你不喜欢精明强干的姑娘,这回专门挑得是娇憨呆实可爱的。” “母后与你说,这唐家姑娘特别得有意思,抄个佛经都会抄串行,讲起她家中的趣事来却能连着说两个时辰不停她每天大清早起来就去跟廊下的鹦鹉说话,把鸟笼提在眼跟前,一边说一边走,一个趔趄差点栽到荷花池里。” “还有每天半上午和半下午御膳房的人来问膳,她都眼巴巴地看着。母后让她也点几道菜,她点的菜太多了,自己又拿笔划掉几样,这道也舍不得,那道也舍不得。还会默默记下自己吃过哪道没吃过哪道,来我这住了三天就没见她点过重样的菜,特别得逗趣。” 晏回以前吃过精明女子的亏,以至于他这些年每每遇上才高八斗的c舌灿莲花的c长袖善舞的姑娘心里都会打个突。纵是模样再动人,晏回也放不下心中的警惕与戒备,神经绷得紧紧的,总觉得这些姑娘都是披着兔子皮的食人花,一个不慎就会生吞了他。 而唐宛宛这么个“傻萌”的属性,阴差阳错之下却正正好入了他的眼。 晏回目露犹疑:“这唐家姑娘,当真有您说得这般傻?” “是啊是啊。”太后知道自家儿子对有心计有城府的姑娘一向是敬而远之,见状赶紧说:“可惜皇儿你不能轻易出宫,若不然赶明儿我再把她喊进宫来,你亲眼瞧瞧如何?” 晏回心中微微一动,仿佛一池平静无波的水泛起了涟漪,点头说“好”。 唐家人齐齐静默了片刻。 “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唐大人长叹一声,不敢耽搁,领着全家人出去谢赏。 来的是晏回身边的大太监道己,另有几个小太监和十六名禁卫军跟在身后。道己笑着迎上前来,手里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有棱有角的像是一个笼子,外头蒙着一层黑布,看不出里头装的是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6.客栈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她梦到自己嫁人了, 八抬花轿比她想象中的要大很多,她娘掀开帘子笑眯眯抬进来一麻袋苹果, 跟她说:“傻囡囡,娘知道你胃口大, 省着点吃啊, 别吃完了, 拜堂的时候手里得拿着个苹果。” 唐宛宛笑得比鬓边的杜鹃花簪还甜, 颇有兴致地扯下了盖头, 蹲在麻袋旁边数苹果,压根忘了自己该去瞧瞧相公什么样。 “咚锵——”锣鼓声一响,她就醒了。 唐宛宛回味着这个没半点逻辑的梦, 笑得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她的亲事早在一年前便说和好了,对方是书香门第出身, 此时离她出嫁的日子也不过三月,想想还挺期待的。 床帐外传来丫鬟小芷的声音,厚实的床帐被她从外边拉开,一下子天光大亮,“小姐快醒醒, 奴婢一早上喊了您四回, 老爷下朝都回来了, 喊您去说事呢!” 唐宛宛哼哼着翻了个身, 脑门在枕头上磕了几下, 彻底清醒了。 唐家四小姐嗜睡, 这是唐府中人尽皆知的事,小厨房每天卯时做好早膳,一个月唐宛宛能按点吃的次数超不过三回,早膳端过去几回都能原封不动送回来。 唐夫人快到而立之年时才有的唐宛宛,明明怀孕时好吃好喝供着肚子里的小祖宗,从没受过惊着过凉的,偏偏生下这么一朵娇花,平日里身体康健得很,偏偏风吹日晒雨淋全都沾不得。 万幸是个富贵命,这要是生在贫苦人家,不知得费多少心思。 也正因如此,唐宛宛被爹娘哥姐宠着长大,性子又爱娇,琴棋书画都只是个半吊子,没一样拿得出手的。 到了饭厅一瞧,今个儿爹娘和两位兄长都在呢,各个面容沉肃。唐宛宛心道这可真是怪事,笑眯眯行了个礼,挨着二哥坐下了。 唐大人忧心忡忡瞧了她一眼,知道这孩子贪睡是常态,开始讲正事了:“今日老爷我下朝后被一位姑姑喊住了,那姑姑瞧着面生,我细细瞅了瞅也没认出是谁。那姑姑却说她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一上来就把我带到个人少的地儿,悄声问我府上的四姑娘可许了人家?” 唐宛宛眨眨眼,手里端着一碗红枣银耳粥,此时只剩了个底儿,勺子不好舀,丢了又浪费,索性端起来一口干了。 一旁坐着的唐家二哥看得眼角直抽,张了张嘴,到底舍不得说她。 唐大人愁眉苦脸接着说:“我一寻思,府里大姑娘是咱家金儿,二姑娘是咱家玉儿,三姑娘是大哥家中的珠儿,都已经嫁了人。四姑娘不正是咱家宛宛吗?” “当时我就赶紧回那姑姑,说咱宛宛已经许了冯家。那姑姑也不说话,就一个劲儿地冲着我笑,笑得老爷我心里发慌。” 唐宛宛悟性不佳,爹说的话她一句都听不明白,神游天外地想,其实她小名原本不叫宛宛。唐家爱女如命,这“金玉珠宝”四字自然是得全乎了,落到她头上正好是个“宝儿”。 只是这名儿重名率太高,自打幼时她娘一声吆喝,院里的洒扫仆妇c插花丫鬟都应了声,连檐下鸟笼里的绿鹦鹉都闻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过来。打那以后唐宝儿死活要改名,遂改成了唐宛宛。 “太后娘娘身边的姑姑?专门喊住你?问咱家宛宛许了人没有?”唐夫人心里一咯噔,把所有细节又问了一遍。 唐大人一连说了遍,直说得口干舌燥。一家人眉毛都拧成了小小的川字,饭厅里落针可闻,连午膳送来了都没几人动筷的。 唐宛宛端着一小碗炸酱面小口吸溜,拿帕子抹了抹鼻尖碎碎的汗珠子:“不就是随口一问嘛,这有什么好想的?” 全家人看着自家傻丫头,心中更没着没落了。 第二日一大早,唐家大门前停了三顶小青轿,后头两顶轿子坐着两位姑姑,前头一顶轿子是空的,随行护卫也不多,不过八人,算得上是避人耳目。 领头的便是昨天在宫里喊住唐大人说话的那位荷赜姑姑,这是太后娘娘身边的老人,在宫中修炼二十年,通身气度与官家主母也差不离了。 她笑容可掬地说:“这几日天儿燥,太后她老人家闲来无事,派老奴来请宛宛姑娘进宫,与她说说话。” 这话任谁听了都没半个字可指摘的,可关键是唐家是什么人家?若是太后娘娘的本家,找个后辈姑娘进宫逗逗趣也罢,可偏生唐家跟太后娘娘没半点关系,唐家不过是个三品门庭,别说唐宛宛了,全家人都没一个见过太后娘娘圣颜的。 唐夫人心跳都停了好几拍,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太后喊唐宛宛进宫是为了什么,唐夫人心中纵有千百个揣测,却愣是抽不出空来提点唐宛宛几句。 昨晚她还在琢磨会不会是自己想太多了,谁曾想昨天才刚露了个端倪,今日皇家就上门了,打了唐夫人一个措手不及,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 她又怕唐宛宛进宫说错了话,急得心里发慌,只能借口更衣的空当,把女儿从床上拉拔起来洗漱穿戴好,飞快地叮嘱了几句。 “别耍小性!别吃太多!见了太后娘娘不能笑,也不能绷着脸!你平时在女夫子面前是什么样,在太后面前就那样!” 唐宛宛的女夫子不光教书极其严苛,还惯爱纠正学生的言行举止。唐宛宛在她面前比在爹娘面前规矩多了。 唐宛宛乖乖点头,用最快的速度用了些点心喝了半碗粥,规规矩矩换了一身水绿衣裙,坐上了小轿。 荷赜姑姑已经等了半个时辰,唐夫人怕她等得不高兴了,小心回道:“方才不知该穿什么样的衣衫,耽误了些功夫。” 唐夫人这么解释着,荷赜姑姑眉眼含笑,只说:“无妨。” 唐夫人心里慌得没底,刚从袖子口掏出银锭子,又被一旁的长子不着痕迹地按了回去,只能眼睁睁望着女儿被小青轿抬进了宫。 唐家爹娘都是随性的人,平时从不拘着儿女,唐宛宛常带着丫鬟出门逛街,整个京城就没有她没去过的地方。这一路上她光是靠耳朵听轿子外的动静,就知道走过了什么路。 “今日的喜八件卖完啦,明儿您赶早!”一听这吆喝声,便知是秀水大街上的一品酥点心店。 “沙瓢西瓜富士果,陕北枇杷甘露桃!”这声音亦是耳熟,他家的桃子最好吃。 再往前行,那一阵鲜香霸道的味儿透过车帘的缝隙传了进来。唐宛宛吸吸鼻子,定是柳记热锅子无疑。 轿子是从皇城出来的,按理说回宫的路本不该这么吵,怪就怪在唐家住得太偏了。三品的散官在京城委实不够看,十年的俸禄加一起也不够买一座大宅子。如唐家这般的官家跟富商同住在城东,周围鱼龙混杂自不必说。 再往前行了半个时辰,到了城北就要僻静多了。从北面的顺贞门进宫,前后|进了三道门,停轿检查了三回,总算进了内廷。 小轿从御花园斜斜穿过,唐宛宛趴在窗沿上,掀起云锦帘的一个小角,透过窗格子看御花园的一步一景,深吸口气闻了闻满园花香,还美滋滋地想自己也是进过皇宫的人了。 下一瞬,抬轿的小太监苦笑着小声说:“姑娘您别一直往这边坐,您往另一边挪挪,奴才快要抬不动了” 抬小轿的是两个太监,唐宛宛之前扫过一眼,看模样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身板也不结实,力气自然大不到哪里去。听得这话,正趴在左边透过窗格子看景的唐宛宛嫩脸一红,赶紧挪了挪屁股,乖乖坐好了。 唐宛宛的父亲和两位兄长都在朝中任职,可唐家一向规矩,下朝之后从不妄议皇家之事。对于这位太后娘娘,唐宛宛除了知道她母家姓程,是今上的生母,膝下只有这一子,除此之外再不知其它了。 太后住在慈宁宫,小轿停在后门,一旁的小丫鬟刚伸出手做出一个搀扶的姿势,唐宛宛便自己下了轿。小丫鬟怔了一怔,看向荷赜姑姑,见对方笑着挥了挥手,轻吁口气退到了身后。 从后门到正殿的一路挺远,走的都是雕花游廊,依山临水,再配上湖中的莲花|苞,无一不透着精致。 游廊之上挂着好多漂亮的鸟笼子,里面却瞧不见一只鸟。荷赜姑姑看唐宛宛走路都偏着头看廊下的鸟笼,眼中满满都是好奇,便笑着说:“笼子里养的都是鹦鹉,每天清晨被驯鸟的太监带去学说话,晌午再送回来。姑娘若是喜欢,且等晌午用过午膳,老奴再带您来看看。” 唐宛宛脸一红,又不敢推辞,只好细声细气地谢过。 又走一刻钟便到了正殿,唐宛宛深吸一口气,提裙跨过门槛之后头也没敢抬,刚往前走了两步屈膝就往下跪,跪得离太后娘娘足有三丈远。 太后娘娘噗嗤一声笑了,身边姑姑丫鬟们也跟着小声笑。 “快起来吧,上前来让本宫看看。” 唐宛宛这才敢稍稍抬了抬眼,用一年前刚学会的小碎步走了上前,借着起身时的一点余光小心看了看人。 太后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是个挺和善的老太太,一上来就唤人上了好多茶点和时令果蔬,唐宛宛左右两侧的小桌都被摆了个满。没一会儿又摆了午膳。 唐宛宛也不是真蠢,到底出身官家,平日在家里不修边幅,可在外边还是能撑得起台面的,起码多年修炼出来的餐桌礼仪没半点可指摘的,端的是大家闺秀风范。 慈眉善目的老太后问她:“宛宛乳名叫什么呀?噢就叫宛宛呀多大年纪啦?噢十六呀家中三个姐姐性子都怎么样呀各自生了几个娃娃呀” 唐宛宛规规矩矩答了,太后慢腾腾地用过午膳,又领着她在御花园逛了一圈,面色有些乏,唐宛宛乖巧地喊她回去歇个午觉。 本以为见过太后就能回家了,谁知荷赜姑姑将她安排到了偏殿中睡午觉。唐宛宛有心问问何时才能回家,纠结半晌又开不了口,总不能问“什么时候才放我回家”吧?只好耐着性子装乖巧。 床帐薄得仿佛蝉翼,一点都不遮光。唐宛宛又没有午休的习惯,放在平时,这是她看话本子的时辰,自然睡不踏实。可连她翻个身,帐外的两个丫鬟都要问问“姑娘可是热得慌?要不要喝水?要不要用冰?要不要奴婢给您打扇?” 唐宛宛没法子,只能闭上眼平平整整躺在软榻上,半梦半醒中想着:太后娘娘喊她进宫到底是做什么呢? 唐夫人心神不宁,怕闺女嘴笨不会说话,怕她惹太后生气,更怕她招太后喜欢。心中扭成了一团乱麻,子时的更声响过了,她仍是辗转反侧,怎么都合不上眼。 “睡不着?”唐大人也没睡着,睁开眼问她。 “你说太后娘娘召宛宛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呀?无亲无故的,又不是世家姑娘,太后见她能做什么呀?” 唐夫人心中没底,越想思绪越混乱,声音发紧地问:“难不成太后从哪儿听说了咱家宛宛嗜睡的名声,觉得女子这般懒散不好,喊宛宛进宫训她两句?” 唐大人忍俊不禁:“你这想的都是什么?太后娘娘哪有这么闲?” 唐夫人只能换个方向继续猜,想到上午丈夫说那姑姑问宛宛可许了人家的事,犹豫着问:“会不会是太后想要给她家中小辈说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7.镇安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唐大人长叹一声, 不敢耽搁, 领着全家人出去谢赏。 来的是晏回身边的大太监道己, 另有几个小太监和十六名禁卫军跟在身后。道己笑着迎上前来,手里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 有棱有角的像是一个笼子, 外头蒙着一层黑布, 看不出里头装的是什么。 一家人都不吭声看着,唐家大哥唐少谨见冷了场, 只好出声挑起话头:“敢问公公, 陛下赏下的是何物?” “姑娘看好喽!”道己笑眯眯将那黑布一掀,唐宛宛“啊”地叫了半声, 察觉不妥, 忙把后半声咽下喉咙。 笼子里装着的竟是两只毛绒绒的兔子,比寻常兔子毛更蓬松, 耳朵却是垂下来耷拉在两颊的。一只毛色似雪, 另一只灰不溜秋的,“这是上个月西洋人进贡来的垂耳兔, 白的这只是公兔, 灰的是母兔, 两个月后便能抱窝了。” 道己介绍完兔子,看着唐宛宛的目光颇有深意, “老奴多句嘴, 今日姑娘方离了宫, 陛下便亲自将上个月西洋进贡的礼品单逐行看了一遍,觉得这垂耳兔最适合姑娘。西洋总共献了九对兔子,陛下在这九对兔子中选了半个时辰,千挑万选,这才挑好了这两只。” 唐宛宛接过兔笼,捧高在眼前好奇地看着,垂耳兔胆子小,眯着眼睛瑟瑟发抖,两只紧紧地挤在一起,各自缩成个大毛球,看得人心都化了。 唐夫人战战兢兢问:“这c这怎么养啊?”万一一不小心养死了,陛下会不会降罪啊? 道己公公似是知道唐夫人所想,笑笑说:“夫人不必忧虑,这垂耳兔虽比寻常兔子金贵一些,却并不难养。”说话间,道己示意身后的一个小太监上前,又说:“这便是先前养兔子的小太监,夫人寻个人听他讲一遍便明白了。” 御赐之物非同小可,又怕下人心粗记不住,唐家大哥带着妻子去听小太监传授养兔经了。 随后,道己又从身后小太监手里接过来一只紫檀制的匣子,匣子里静静躺着三个小白瓶,瓶身圆润触手柔腻,透着一层温润的光,竟是白玉质的。 唐宛宛拿起一只小瓶,揭开瓶塞瞅了瞅,里头装着许多颗浅碧色的小丸子,不由好奇:“这又是什么?” 道己面上闪过两分尴尬,不好意思细说,含糊地一句带过了:“这是太医院鼓捣出来的,陛下特地吩咐奴才取了来,匣子里另附着一封信,姑娘看了自会明白。” 唐家人谢过赏,目送道己公公带着人离开了,唐宛宛这才拿出小玉瓶底下压着的信,展开来看。字不多,只有四行,一手行草如流水行云一般洒脱,竟显出其人几分不羁来。 然而信中内容却是这样的: ——除臭丹,治疗口臭有奇效,早晚各含服一粒或将其溶于清水中服下,一月后方可见效。 凑上前来一同看信的唐家人:“” “不是口臭!是大蒜啊大蒜!!”唐宛宛脸色涨红,气得手一哆嗦,这张疑似为陛下亲自执笔的书信就被扯成了两半。 道己回了宫时,陛下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他刚要入内,便被一道女声喝住了:“道己公公留步!” 道己回头一瞧,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真想假装没听到。只是尊卑不能乱,道己扯出一个笑迎上前去:“赵美人怎的来了?” 这位赵美人比陛下小一岁,出身四品左谕德家中,当年陛下登基的时候便入了宫。她通晓棋艺擅长女红,入宫前在京城的官家女中也是极有名的。 赵美人从身后丫鬟的手中提过食盒,对着道己浅浅一笑,眸中波光粼粼。这笑拿捏得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仿佛提前对着镜子练了无数遍,美则美之,却失了几分鲜活。 道己刚从唐宛宛那边回来,亲眼瞧过唐家姑娘缺心眼式的笑,看着此时赵美人的笑竟觉得后脊一凉。 赵美人缓缓开口:“近日天儿燥热,陛下又是日理万机,妾甚为忧心,便亲手熬了这一盅薏米百合粥,烦请公公通传一声。” “娘娘当真要进去?”道己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陛下今日心情不美,方才还发了一通火呢。” 听到“陛下心情不美”,赵美人面上的笑倏地一僵,不假思索地将食盒递给道己公公,立马改了口:“既然陛下在处理公事,我便不入内了。待陛下消了火气,公公再将这盅粥送进去便是了。” “恭送娘娘。”道己目送赵美人走远,从袖中翻出了一本小小的手账,上头写着很多条目,比如“陛下在午休”“陛下在与大臣议事”“陛下在批阅奏章”,每条后头都画着几个正字。 道己翻到“陛下今日心情不美”那一页,在空白处画了一条横。 陛下的口谕是“将任何娘娘挡在门外,不能放一个进来”。为了达成这个目标,道己绞尽脑汁编出来的说辞不下三十个,每用过一个就在后头画一条杠,下回换另一个,因为短期之内总是用一个借口容易露馅。 而对于这些娘娘来说,陛下在午休c在议事或是在批阅奏章,都可以候在书房外等一等。唯独“陛下心情不好”,这条向来是无往不利的大杀器。 道己笑了笑,将手账装回兜里,理了理衣摆进了御书房。瞧见陛下在专心批阅奏章,道己不敢打扰,给一旁伺候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便悄声退出去了。 他不主动答,晏回却记得问,“唐家姑娘收到兔子是什么反应?” 道己呼吸一滞,头回见陛下对一个姑娘上心,自己这个做奴才的哪能掉链子?心思飞快一转:陛下千挑万选送了两只兔子,自然是希望姑娘喜欢,姑娘越喜欢,陛下就越高兴。 这个简单的逻辑推理在道己脑子里走了一遭,不过呼吸的功夫就想明白了,道己言之凿凿答:“姑娘十分欢喜,一个劲儿地叫奴才代为感谢,问了好几遍饲养兔子的方法,十分上心。”他觉得这么说还不够让陛下高兴,道己又补一句:“姑娘还抱着兔子转了好几个圈呢。” 若唐宛宛在场,定会被道己睁眼说瞎话的行为气炸——她那时只顾着想谢赏的话该怎么说了,连兔子都没摸一下,连饲养方法都是唐家大哥大嫂记下的。 果然是孩子心性,晏回听得甚为舒心,低声笑了笑,提笔又批了几份奏章。忽的他目光一凝,慢悠悠问:“唐家姑娘,叫什么名儿来着?” 道己忙说:“叠字宛宛,宛如的宛。” 晏回“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当晚唐家大嫂哄闺女的时候提起了兔子这茬,小女儿立马闹腾着想来看兔子,还没长齐的乳牙漏着风,喊了几十遍“兔兔兔兔看兔兔”。 好不容易才哄她睡下,唐少谨和妻子对视一眼,真是哭笑不得。 次日母女俩起了个大早,刚走到唐宛宛的小院前,正巧碰上唐宛宛的丫鬟小芷提着早膳回来了。 “怎么拿回了早膳?宛宛已经醒了?”唐家大嫂奇道。 唐宛宛嗜睡的名声府里人尽皆知,闻言小芷笑着将她迎进门:“大少奶奶快进来吧,小姐正在院里喂兔子呢。” 进了院子一瞧,唐宛宛正在看两只兔子啃萝卜。胡萝卜都切成了丝,大小粗细不一,一看便是唐宛宛的手笔,可放在她身上,已经是十分难得的细心了。 唐宛宛搬着一只小凳子坐在笼子边上,托着腮帮子看兔子,连院里来了人都没注意到,似乎陷入了深思。 “宛宛,你想什么呢?”唐家大嫂问她。 “啊,清清也来看兔子呀?”唐宛宛站起身捏了捏小侄女肉嘟嘟的脸,把凳子让给她,一本正经地回答唐大嫂的问题:“我昨晚一宿没睡,怎么都想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送我两只兔子。今早忽然顿悟了。” 这送兔子确实稀奇,唐家大嫂来了兴致:“为何?” 唐宛宛蹲下|身,从笼子缝伸进手指去戳了戳灰兔子的胖屁屁,皱着眉尖,声音有点闷:“道己公公说西洋进贡了九对兔子,统共十八只兔子,肯定什么色儿的都有。他又说陛下花了半个时辰精挑细选,却偏偏从十八只兔子中挑了这两只。” “这又怎么了?这两只不好么?”唐家大嫂听不明白。 “白兔是公的,颜值高,代表陛下;这只灰不溜秋的是母兔,代表我。”唐宛宛磨了磨牙,指了指自己的脸,忿忿道:“陛下他这是变着法儿的说我长得黑呢!” 唐家大嫂先是怔了一下,按着唐宛宛的逻辑想了一遍,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个小姑子一向是个活宝,永远能想到旁人想不到的事。 唐宛宛其实长得不黑,然而如今正是盛夏,她又一向爱出门逛街,还时常去几个密友家串门,晒了一个月下来,脸和脖子已经不是一个色儿了。 而晏回却是养尊处优,即便是在御花园中走两步消消食,都有宫人撑着华盖给他蔽阳。两相一对比,唐宛宛确实比晏回黑了一个度。 事实上,这两只兔子确实是晏回精挑细选出来的,可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没有唐宛宛想的这么无聊,也没有想过用灰毛兔来讽刺她的肤色。 那日晏回将一把兔粮洒在院里,借着十八只兔子争相抢食的机会挨个瞧了一遍,筛去看上去蔫了吧唧的兔子,筛去瘦弱的兔子,筛去趴在窝里睡觉c瞧见吃食只掀了掀眼皮的懒骨头,再筛去秃毛的丑兔子 连在他身边伺候了十多年的道己都不明白,为何陛下挑两只兔子还这么上心?没忍住好奇问出了口。 晏回言简意赅答:“唐家姑娘看上去不是个心细的姑娘,朕怕兔子被她养死,故而专门挑了这两只身体健康的。” 白兔最机灵,跟别的兔子抢食一抢一个准;灰兔傻乎乎的,抢食的时候被别的兔子踹了好几脚,永远挤不进最中间,最后索性放弃了抢食,蹦到晏回脚下仰着头望着他,咕咕叫了两声表示不满,傻乎乎的样子像极了唐宛宛。 听完这个理由,道己心说自己还是高估了陛下,陛下确实挺无聊的 这日又赶上五日一休沐,唐宛宛连着五日早起上学堂,趁着这一日就要可劲睡觉了。 大清早的,蝉鸣声已经起了趟,唐宛宛照旧睡得踏实。谁知今日扰她清梦的却是唐夫人,带着两个丫鬟推门进来了,毫不留情地掀她被子,一叠声催促道:“宛宛快起来,陛下出宫来啦!” “谁?”唐宛宛一骨碌翻身坐起,瞌睡虫立马跑了个干净,“陛下”这两字快要成她的克星了,比“夫子”的震慑力还强个千百倍。 唐夫人一边指挥丫鬟打水洗漱,一边手脚麻利地给她换衣裳:“陛下在正厅等着呢,说要带你去奉阳街瞧热闹,也没说是要去做什么。” 陛下忙里偷闲,偶然出宫一回两回的,还记得宛宛喜欢瞧热闹。瞬间在唐夫人的心中又好了一个档,跨进了好女婿的门槛。 穿在身上的衣裳是泥灰色的,上下一般粗细,唐宛宛看得眼角直抽:“我的流苏裙绢纱裙如意裙百褶裙呢?怎么穿这样的?” 唐夫人笑眯眯给她系了一条同色丝绦,勉强算收了收腰,口中说:“这是陛下专门给你带来的衣裳,想来是让你扮成个小厮模样。” 灰扑扑的衣裳上了身,唐宛宛对着等身高的西洋镜瞧了瞧,真真丑得没边儿了,硬生生把貌美如花的她衬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 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衣裳还挺合身,唐夫人将女儿上下一打量,笑得直捂嘴,犹豫着说:“要不咱换一身丫鬟衣裳?” 唐宛宛摆摆手:“陛下赐的,自然有他的道理。” “说得也是。”唐夫人也不再多言,牵着她快步去了正厅。 唐宛宛进了门,一眼就瞧见陛下在首位坐着,唐老爷和她两位兄长分作两侧,主客的座次掉了个儿。她再一瞧,今日陛下穿的是一身靛蓝色的锦袍,并非时下男子中流行的长袍广袖,而是修身笔挺的,更衬得他面如冠玉华彩照人,也更衬得唐宛宛土里土气的。 她先快步行到晏回面前给他请了安,晏回瞧她一眼,眉梢微挑又瞧了她一眼,然而慢腾腾地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递上前,跟她说:“嘴边沾着点心屑。” 唐宛宛红着脸,只得接过帕子把唇边的点心屑擦干净。来的路上干吃了两块点心,吃得有些急了,现在还堵在嗓子眼。擦完了,攥着手里的帕子又不该如何是好了。 晏回又问她:“没用早膳?” “起得迟了。”唐宛宛小声说。何止是迟了,陛下进门的时候她还在床上睡着呢。 晏回低声笑了笑,又道:“离时辰还早,去用早膳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8.查案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时间为24小时。 唐家宅子小, 两个儿子十四五岁的时候仍是同住一个院子的, 对三个女儿却是宠爱至极。即便如此, 唐宛宛的闺房仍然不大, 外屋光是书柜书桌等一干家具便摆得满满当当,里屋则是起居之所。 唐夫人侧躺在床上,床的里侧贴着墙,这一面墙上头画的全是各种吃食图案,老大一只鸳鸯锅c火架子上的炙肉串笼屉冒着热气的汤包c被剔得干干净净的鱼骨头c还有包装精美的糖果点心点缀其间 唐夫人瞧得直笑:那时宛宛年纪小, 白天觉多, 夜里总是睡不着, 总馋嘴想吃点什么。唐夫人怕她积了食,吩咐丫鬟不许她胡闹。怕是饿得狠了,便把想吃的全画在了墙上。 “娘,你今天怎么突然想跟我一起睡啦?”唐宛宛洗漱完, 熄灭烛灯, 湿着脚丫子摸黑跑到床边的兔绒毯上一阵磨蹭, 这就算擦了脚。又摸黑跨过唐夫人躺在了床里侧, 亲亲热热地挽上她娘胳膊,一边好奇地问:“难不成是爹惹你生气了?” 唐夫人一阵恍惚, 宛宛小时候怕黑,也常央着她过来同睡。那时唐夫人总觉得这床极大, 母女同睡也一点不挤。此时, 却明显能感觉到束手束脚的了。 明明屋子里已经熄了烛灯, 只能瞧见人的轮廓,细微末节都看不清。即便如此,唐夫人还是撑起一个笑,这才唏嘘道:“宛宛也是大姑娘啦。” “娘怎么忽然这样说?”唐宛宛笑得可乐,换了个姿势趴在床上:“我不是去年就及笄了嘛!” 唐夫人没作声。她抬起手,轻轻地将唐宛宛的碎发掩回耳后,又浅浅笑说:“娘想跟你说点事。” “说什么呀?”唐宛宛好奇地看着她。 唐夫人斟酌了措辞:“宛宛你对陛下是怎么想的?” 唐宛宛眼神飘忽了一瞬,立马心虚地摸了摸耳朵,细声细气答:“陛下他人还挺好的”想了想,她还补上一句:“比冯知简好。” 唐夫人一阵唏嘘——统共才见过三次面,头回进宫面君那次,宛宛还是被她和老爷哄着去的。这才短短一个月,就从“不想嫁”变成“人还不错”了,女儿家的小心事都知道藏着了。 明明陛下拟份圣旨便能召宛宛进宫,却偏偏能放得下|身段,带宛宛去瞧热闹是投其所好,带宛宛去吃全鱼宴也是投其所好。回府之后,宛宛欢喜得将今日之事跟全家人都讲了一遍。 陛下对宛宛上心,唐夫人本该欢喜,可细细思量之后又心生不安。唐夫人甚至不知道陛下是怎么知道宛宛喜欢吃鱼的,要么是在宫中留膳时发觉的——可堂堂九五至尊,哪会有那般细致的心思? 要么便是已经派过人将家中琐事一一打探清楚了,怕是连宛宛的日常作息c饮食喜好都摸了个透。念及此处,唐夫人心里又是一突,心说明日还得告诫家人日后定要谨言慎行,万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她这一番思量,回神之际却见宛宛仰着头,把|玩着手中的白玉貔貅。那貔貅被她拴了根红绳络系在手上,成了个不伦不类的链子,小小的玉坠儿在黑暗中泛着柔和的光。 唐夫人又是一阵难受,人家随手赏下的一个玉饰,宛宛便如获至宝,能欢喜好几日,洗漱时还不忘摘下,真真是再细心不过。可后宫之中,陛下又给多少人赏过东西?将来又会将这份宠爱分给多少人? 上位者哪有十成十的真心?兴许此时就是瞧着宛宛好玩,先逗弄一番罢了。宛宛这样的傻孩子,除了模样生得好一些,她这个做娘的,愣是挑不出什么别的优点来了。琴棋书画没一样能拿得出手,心机手段更是半点没有,入宫之后哪能与那些个人精相比? 宛宛的头发护养得极好,摸上去甚至滑手,唐夫人细细摩挲着,心事重重开了口:“陛下对你有意,怕是年前就要下旨让你进宫了。宛宛不能再像如今这样贪玩了。” 唐宛宛张了张唇,想说自己没有贪玩,临到嘴边了却又将这话咽下去了,只仔细听着。听她娘接着说:“宛宛得见越来越多的人,明白越来越多的事。你得学会照顾自己,学会明辨是非,学会揣摩人心。” 唐夫人喉间发涩,眼里更是酸得厉害,悄悄抹了抹眼角,复又将女儿搂在怀里,轻叹一声:“你要去的地方太高,爹和娘已经护不住你了。” 次日的何家学馆。晌午休息的间隙,何家姑娘从前排跑来找她玩,见唐宛宛居然没抽空看话本子,而是托着腮望着窗外。 何家姑娘顺着她的视线往外一瞧,院子里除了几棵桂树什么都没有。如今尚不到桂花花期,树上还是绿油油一片。 何卿之好奇地问:“宛宛,你想什么呢?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 唐宛宛回了神,寻思着面前这两位也都是许了人家的,兴许比她自己想得明白。遂拉过两人小声问:“咳,你们可有给男子送过礼物?” 虽然先前定过一门亲,可她还真没给冯知简送过礼物。一来两人见得少,二来冯知简并非七窍玲珑心,因多年读书学迂了,只爱写情诗诉衷肠,却从不理会俗物,也就没给宛宛送过什么。 “哟,这才一个月,就已经为定情信物发愁啦?”何许之笑得揶揄:“把自己打扮漂亮就行啦,年底直接带上嫁妆进宫,还送什么定情信物呀?” 唐宛宛正要说话,何许之摆了摆手,截住了她的话头:“你不懂,这男子啊最容易蹬鼻子上脸,拉过小手就想搂搂肩,搂了肩还想摸摸脸。你送了他这个,赶明儿他就想要那个了,万万不能惯着!” 唐宛宛窘窘地看着她。何卿之气得直骂自家胞姐是蠢货,什么都跟人说,连忙岔开话题:“宛宛你别听她胡说,你怎么忽然想送陛下礼物了?” 被两个嘴皮子利索的闺中密友打趣了半刻钟,唐宛宛只好从实招来:“不是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嘛?陛下送过我几回东西,我却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多不好意思呀。” 头回陛下送了西洋进贡来的垂耳兔,那除臭丹不提也罢;上回教她做课业,赏下的墨条与砚台连她爹都啧啧称奇;昨日陛下请她吃了全鱼宴,又送了一只白玉貔貅,也不是寻常物件;若是再加上太后娘娘之前赏下的妆奁,那就更贵重了。 想想自己生辰那日还要进宫去白吃白喝,唐宛宛十分过意不去, 何家姑娘是何太傅的嫡孙女,晏回还是太子的那时候,但凡有疑惑不解之处便往何太傅家中跑,与何家姑娘也不陌生。太上皇还有心连个姻缘,可惜那时何家姑娘年纪尚幼,双方来往几年,也没擦出半点火花来。 但问起晏回的喜好,何家姑娘还是清楚一些的。何卿之说:“陛下喜欢大家字画,以前我父亲送过一幅百福字,是行书大家墨道居士的真迹,陛下还是挺高兴的。” “陛下及冠那年,祖父送的是一张千斤重的弓。当时爹和几位叔伯他们都说不合适,为了这弓还吵了两天。祖父却说他另有深意,将这弓送了出去。”何许之捂着嘴笑:“那么重的弓,也不知陛下能不能拉得开。” 与唐宛宛同坐的方姑娘听了好一会儿,笑眯眯插|进话来:“哪里用得着那么贵重?女子送荷包就最好不过了呀。刚过去的七夕节,大街小巷不都是卖荷包的嘛。” 唐宛宛恍然大悟。 到了她生辰当日,晏回是叫道己公公出宫来接的人。 卯时正便出了宫,小轿行得极稳当,道己公公眯了一会儿,掀起车帘瞧了瞧天色,见已经到了秀水街,便跟抬轿的侍卫说:“别走这么急,陛下还特意叮嘱说姑娘起得晚,让咱家别去得太早扰了姑娘晨觉。先绕个远路,咱去将香满楼的做鱼厨子请进宫去。” 抬轿的侍卫应了喏,等去了香满楼传过话,再折回唐家的时候,道己公公惊诧地发现唐宛宛已经准备好了,唐家全家人都在外院的大榕树下坐着乘凉。 道己公公忙迎上前去:“姑娘等久了?” 唐宛宛真的等了很久了,昨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今天早上又起了个大早,吃过早膳换好衣裳就坐在外院等着了,都仰在椅子上睡了个回笼觉。闻言只说“没等多久”,笑眯眯地告别爹娘,上了轿子。 道己公公把人送到御书房的时候,晏回第一眼看清的甚至不是唐宛宛,而是她背后那个鼓鼓囊囊的书袋,跟上回进宫补课业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晏回瞧得直皱眉:“就这么一日休沐,你们夫子竟然布置了这么多课业?”别是一整天都得在御书房过了 “不是课业。”唐宛宛笑眯眯走上前来,将书袋放在晏回的桌案上,解开束口的带子给他看,“古语云来而不往非礼也。陛下送过我兔子,上回还送了白玉貔貅。可我能送出手的都不是稀罕物件,便专门挑了这些荷包出来,陛下瞧瞧喜欢哪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9.赃银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待陛下走了, 德妃劈手砸了桌上的青花杯盏, 心头火气已然上了脸。因为她身子纤瘦,颈上兀起的淡淡青筋便显得愈发狰狞。 碎瓷溅了一地, 众人心里都是一咯噔, 周围的丫鬟慌里慌张跪了一圈。 德妃出身正二品特进家,打小养尊处优,又自恃身份,将底下几个庶妹压得死死的,入了宫也一切如故。此时语气森然, 听得渗人:“是哪个与本宫说陛下喜欢爱读书的姑娘的!” “娘娘息怒。”赵美人盈盈起身上前,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瞧不见半分血色,她跪倒在德妃脚边, 轻轻拭了拭眼角:“那日嫔妾去御书房给陛下送祛暑粥, 道己公公说陛下在处理政务, 嫔妾便让公公通传了一声。” “本以为这回又像往常一样见不到陛下, 谁知陛下竟叫我入内了。这还是嫔妾入宫八年, 头回亲眼得见御书房是什么模样。” 冯美人立马变了脸色,在赵美人背上剜了好几眼。 “可嫔妾进了书房才知里头竟不止陛下一人,陛下身旁还坐着一个年轻姑娘, 跟陛下紧紧挨着,就快倚到陛下身上去了。”赵美人越说越委屈, 声音都带了哭腔:“陛下问我的头句话便是——你今日熬的是什么粥?” 那时赵美人心中欢喜, 也顾不上想御书房为何会有个陌生姑娘, 忙答:“今日熬的是绿豆百合雪耳粥,熬了一个时辰,清热消暑再好不过。” 晏回叫道己公公呈上去,跟唐宛宛一人一碗分着喝了。赵美人傻了眼,却见陛下还问那姑娘:“好喝吗?” 唐宛宛眼睛还黏在书本上,没分给来人一个眼神,压根没注意到进来的不是丫鬟,而是自己未来的同僚。闻言咂咂味道,心不在焉地答:“不够甜。” 晏回点头,吩咐赵美人:“记得下回多加点糖。” 赵美人硬生生掐断了自己两根指甲,明明心头在滴血,面上还得挤出一个笑:“嫔妾记住了。” 等晏回喝完了赵美人亲手熬的解暑粥,眼皮子也没抬,只冷冷淡淡赏她一句:“朕尚有要事忙,你且退下吧。” 全程赵美人就跟杆子似的杵在一旁看着,临走前还得上前将两人用过的碗筷和汤匙收拾了,这才撑着笑脸行礼退下。她刚转过身,眼中蕴着的眼泪就忍不住了。 道己公公顶着一张和善的笑脸,抽冷子插了把刀:“姑娘嗜甜,劳烦娘娘多费心了。” 赵美人又是生气又是委屈,觉得自己跟个丫鬟似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半道上就哭得厥过去了。直到小轿抬回了宫,丫鬟才发现自家娘娘把自己给气晕了,又是好一通忙活。 将那日之事转述了一遍,赵美人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的妆也花了,跪在德妃身前嘤嘤切切:“求娘娘给妾做主啊!” 钟昭仪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被德妃娘娘扫了一眼,忙识相地收了声。除了钟昭仪这么个临阵笑场的,剩下几位心头都升起些物伤其类的悲凉。 德妃垂着眼睑,一手摩挲着指尖鲜红的蔻丹,面无表情问赵美人:“那你为何说陛下喜欢爱读书的姑娘?” “因为喝粥的间隙,陛下还时不时与那姑娘说两句话。”赵美人为难,不知这段该怎么转述,犹豫须臾,只好自己分饰两角。 她先是压低了声音模仿陛下——“这句的意思是说女子不应将眼光局于内宅,世间天地广阔,一辈子守着后宅那一亩三分地算计的都是蠢姑娘,反倒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可听明白了?” 紧接着换成呆怔的语气,这是在模仿唐宛宛:“好像听明白了” 赵美人又压低了声音学陛下:“那你把这段释一遍。” 最后又拿女子天生娇软的声音结了尾:“前边那句是什么意思来着?” 赵美人学完嘴,苦笑着说:“陛下的御书房从不许女子进入,嫔妾自然惊愕不已,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陛下那是在给她讲课本呢。” 听完,德妃深深吸了两口气,颈上青筋更明显了,心口都在突突的跳。德妃做人的宗旨是为难谁都别为难自己,该发火时绝不憋着,遂又狠狠砸了一个杯子,气得破了音:“陛下日理万机,连和咱们说话的空当都抽不出来。这贱蹄子竟如此不懂规矩!” 若说这六位里谁最气不过,那一定非德妃莫属了。剩下的钟昭仪c冯赵美人之流都是陛下登基后才被送入宫的,可德妃却比她们早一年就与晏回定下了亲事。 那时陛下还是太子,太后娘娘千挑万选地给晏回挑了两位姑娘,定为了太子侧妃,打算挑好正妃之后便让两人过府。其中一位姑娘突染恶疾,自己将婚事退了。只剩下一个德妃,一时风头无两。 谁知太子妃还没挑好,德妃还没被抬进东宫,太上皇便退位了。接着陛下登基,德妃直接从太子侧妃变成四妃之一,实乃天降之喜。 可她那时年纪轻,受人蛊惑做错了一件事,从那以后一步错,步步错,对也是错。年少时便叫她芳心暗许的郎君,如今生生长成了这般不近人情的模样。 先前大家一齐无宠,德妃连个嫉恨的对象都挑不出来,那时她还能以“陛下不近女色”为借口安慰自己;可如今没了这层遮掩,“陛下心有所属”的真相如尖刀一般戳在她心口,如何能忍? 众妃纷纷跟着附和:“是呀是呀,果然是小户人家出身。” “狐媚惑主的货色!” 唐宛宛进宫三次,众妃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她这三回进宫要么是与陛下在一起,要么是与太后娘娘在一起,众妃还没来得及给她个下马威,也只能在这口头上逞逞威风。 那日回了宫的赵美人哭得心力交瘁,转念一想却又面色发白——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陛下竟还有如此随性的一面?与在她们面前时一点都不一样。 她左思右想,不敢瞒着这事,遂报与几位娘娘。众妃一番商量之后有了心思:陛下百忙之中仍乐意抽空给那狐狸精讲课,他定是喜欢爱读书的姑娘。遂有了今日御花园一行。 六人中书读得最多的钟昭仪迟疑着说:“可嫔妾读的书多,也从不得圣眷” 京城才女无数,然能在贵女的圈子中排得上名的却不多,钟昭仪便是其中数一数二的。其祖父乃是当世大儒,钟昭仪幼时与家中兄弟一齐受祖父言传身教,若不是她进宫太早,去考科举也定能名列前茅。 “嫔妾听了赵美人之言,倒是想到了一条,姐妹们且听我说说。”钟昭仪慢条斯理开口:“我娘也出自书香之家,按理说本该与我爹举案齐眉,可我爹却总爱往一个姨娘的院子里跑。” 这种后院之事还拿出来说,众妃都听得心不在焉,又听钟昭仪说了两句之后却改了态度。 “那姨娘也爱读书,却是个脑子愚笨的,时常装出一副呆愚的模样与我爹问一些浅白的问题,比如‘这个字念什么’c‘那句什么意思’。有时一句话她要翻来覆去问个遍才能明白。连我都常常嫌她粗鄙,可我爹每每听了她的问题,总是笑得合不拢嘴。” 见众人若有所思,钟昭仪又补一句:“方才听赵美人所说,这唐家姑娘也是个擅长装傻充愣的。嫔妾斗胆,会不会越是位高权重的男子,越喜欢那些个痴的愚的?如此方能显出男子的伟岸来?” 她胡乱揣测这么一通,猜错了这“因”,却是阴差阳错地猜对了“果”——陛下确确实实喜欢傻白甜 众妃嫔顺着这条思路往下一想,是啊,装作什么都不懂的傻样儿,不光能借着机会跟陛下多说两句话,还能让陛下心中自得,果然是个好法子。遂纷纷感慨:唐家那个贱蹄子心机颇深啊! 可此时想什么都没用了,想想即将要跟着侍讲学士听课的惨淡日子,再算算每日四个时辰,众妃只觉得眼前发黑,又在唐宛宛身上狠狠记了一笔。 宫外的唐老爷也不舒坦。此时他眉心蹙得死紧,皱成了一条竖纹。 唐夫人正坐在一旁算账,手中算盘拨得噼啪响,微一抬眼便看到相公苦着个脸,停下手中动作好奇地问:“老爷,你愁什么呢?” 此时已是七月中,离夏末只剩一个月了,先前陛下吩咐要唐老爷在夏末之前将选秀的名录整理出来呈上去,唐老爷忙的就是这事。 陛下先前说只欲选三人,填满妃位便可,可唐老爷却不敢私自挑拣,便将三品以上京官家中所有的适龄姑娘都列出了花名册中。 先前唐老爷不想让宛宛进宫,巴不得将整个京城的姑娘其名册都排在宛宛前边,把宛宛的画像压到最底下,呈上去让陛下自己挑拣去。 可如今,宛宛进宫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此时唐老爷再瞅瞅这名录,怎么都不是滋味了。 “刨去尚未及笄的c刨去今年就要成亲的c刨去身有恶疾和名声不佳的,剩下四十七个姑娘。夫人你来瞧瞧,都是个顶个地好啊!”唐老爷忧心忡忡,愁得直揉额心。 唐夫人凑过去一瞧,果然,光是这么一张小像便让人眼前一亮,画上的姑娘明眸善睐,皓齿蛾眉,单说这容貌便远非寻常姑娘可及。 可天底下做娘的,看自家闺女永远是最好的。唐夫人遂瞪大眼睛,怀着十二分挑剔的眼光将画上的姑娘从头发丝儿仔仔细细打量一遍,总算挑出一样不满意的:“这姑娘没咱家宛宛眼睛大!” “那这个呢?”唐老爷又往后翻了一张小像:“这个眼睛大吧?光禄寺少卿家中嫡女,擅琴棋。” 唐夫人心中的危机感一阵阵地往上窜,却口不对心说:“这位耳垂太薄,没咱家宛宛有福相!” 唐老爷又翻一页:“这个呢?” “肤白如纸唇无血色,想来是个身子差的。” “那这个呢?肤色比咱宛宛还红润呢!” 唐夫人手指一戳画像:“老爷您自己瞧,这位两颗门牙长歪了呀!” 老两口跟挑猪崽似的将名册上的姑娘挨个挑拣了一遍,纷纷觉得是自家宛宛是京城贵女圈里综合实力最好的崽儿,总算满意。 “好好好,老爷我明日就将这秀女名录呈上去。”唐老爷经发妻一番开解,心中舒坦了,唐夫人却开始发愁了。 ——这些个姑娘,瞧着哪个都比宛宛聪明啊! 这夜,唐老爷度过了孤枕难眠的一夜——夫人陪女儿睡觉去了。 唐家宅子小,两个儿子十四五岁的时候仍是同住一个院子的,对三个女儿却是宠爱至极。即便如此,唐宛宛的闺房仍然不大,外屋光是书柜书桌等一干家具便摆得满满当当,里屋则是起居之所。 唐夫人侧躺在床上,床的里侧贴着墙,这一面墙上头画的全是各种吃食图案,老大一只鸳鸯锅c火架子上的炙肉串笼屉冒着热气的汤包c被剔得干干净净的鱼骨头c还有包装精美的糖果点心点缀其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0.夜谈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这日又赶上五日一休沐, 唐宛宛连着五日早起上学堂,趁着这一日就要可劲睡觉了。 大清早的, 蝉鸣声已经起了趟,唐宛宛照旧睡得踏实。谁知今日扰她清梦的却是唐夫人,带着两个丫鬟推门进来了,毫不留情地掀她被子,一叠声催促道:“宛宛快起来, 陛下出宫来啦!” “谁?”唐宛宛一骨碌翻身坐起, 瞌睡虫立马跑了个干净,“陛下”这两字快要成她的克星了, 比“夫子”的震慑力还强个千百倍。 唐夫人一边指挥丫鬟打水洗漱,一边手脚麻利地给她换衣裳:“陛下在正厅等着呢,说要带你去奉阳街瞧热闹,也没说是要去做什么。” 陛下忙里偷闲,偶然出宫一回两回的, 还记得宛宛喜欢瞧热闹。瞬间在唐夫人的心中又好了一个档, 跨进了好女婿的门槛。 穿在身上的衣裳是泥灰色的, 上下一般粗细, 唐宛宛看得眼角直抽:“我的流苏裙绢纱裙如意裙百褶裙呢?怎么穿这样的?” 唐夫人笑眯眯给她系了一条同色丝绦,勉强算收了收腰, 口中说:“这是陛下专门给你带来的衣裳, 想来是让你扮成个小厮模样。” 灰扑扑的衣裳上了身, 唐宛宛对着等身高的西洋镜瞧了瞧, 真真丑得没边儿了,硬生生把貌美如花的她衬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 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衣裳还挺合身,唐夫人将女儿上下一打量,笑得直捂嘴,犹豫着说:“要不咱换一身丫鬟衣裳?” 唐宛宛摆摆手:“陛下赐的,自然有他的道理。” “说得也是。”唐夫人也不再多言,牵着她快步去了正厅。 唐宛宛进了门,一眼就瞧见陛下在首位坐着,唐老爷和她两位兄长分作两侧,主客的座次掉了个儿。她再一瞧,今日陛下穿的是一身靛蓝色的锦袍,并非时下男子中流行的长袍广袖,而是修身笔挺的,更衬得他面如冠玉华彩照人,也更衬得唐宛宛土里土气的。 她先快步行到晏回面前给他请了安,晏回瞧她一眼,眉梢微挑又瞧了她一眼,然而慢腾腾地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递上前,跟她说:“嘴边沾着点心屑。” 唐宛宛红着脸,只得接过帕子把唇边的点心屑擦干净。来的路上干吃了两块点心,吃得有些急了,现在还堵在嗓子眼。擦完了,攥着手里的帕子又不该如何是好了。 晏回又问她:“没用早膳?” “起得迟了。”唐宛宛小声说。何止是迟了,陛下进门的时候她还在床上睡着呢。 晏回低声笑了笑,又道:“离时辰还早,去用早膳吧。” “多谢陛下。”唐宛宛立马喜笑颜开,坐到一旁的小桌上去吃早饭了。 堂堂九五至尊亲自上门,唐宛宛这正主不说出门去迎也就罢了,还得让陛下候着她洗漱完,候着她吃完早膳,一旁陪着说话的唐老爷和两个儿子都快要笑不出来了。 唐宛宛只喝了小半碗红枣粳米粥,一碟什锦包子各个小巧,她吃了一个肉的一个素的,刚夹起第三个包子,唐夫人就在她背后掐了一把。唐宛宛手一哆嗦,筷尖夹着的包子噗通一声掉地上,一路滴溜溜滚到了晏回脚边。 唐家爹娘和两位兄长都没脸看了。 晏回垂眸瞧了瞧脚边白嫩嫩的包子,喉间滚出几声低低的气音,抬手在唇畔压了一下,这才冲她微微一笑:“不急,你慢慢吃。” “臣女吃饱了”唐宛宛不无悲愤地放下筷子——别以为她眼神不好,陛下方才分明就是在偷笑! 今日微服出巡需避人耳目,晏回是从唐家侧门进的府,外边候着的照旧是那辆沉黑色的乌木马车,车前只有一个侍卫扮作车夫模样。 晏回先行上了车,唐宛宛绕着马车转了一圈,爬上车忙问:“陛下没带侍卫?”万一路上磕着碰着可怎么是好? 这本是机要之事,晏回却也不瞒她,他几乎不假思索便答了:“二十步内你能瞧见的所有成年男女,其中多半都是暗卫。” 唐宛宛肃然起敬。 马车行走间没有半点颠簸,连车轱辘的声响都比寻常马车小许多。她不主动说话,陛下也不说话,车内和车外仿佛成了两个世界。 一旁坐着这么一尊大佛,唐宛宛也不敢掀开车帘瞧热闹。她想了想,心说陛下今日挺和蔼的,将来都要当一家人了,总不能这么闷着,又没话找话:“道己公公呢?没跟着陛下出宫来?” 晏回轻描淡写答:“道己不懂事,罚他思过三日。” ——因为好心提醒陛下“姑娘的生辰就在这月底”c而被小心眼的陛下以“姑娘的生辰,你竟比朕记得还牢靠”这样荒诞无稽的理由被罚思过三日的道己在心底默默淌泪。 马车从城东兜了个大圈子,一路行到了奉阳街。奉阳街坐落在城西,是京城鼎鼎有名的才子街。这条街不算长,从街头走到街尾约莫一千两百步,可其中大小学馆c书舍就有十几家,最有名的却是一家逢君楼。 逢君楼并不是一座楼,而是隔街相对的两座小楼,皆是三层高。西边那座楼匾额之上题有三字——“逢卿临”,其中只迎男客;东边的楼也是三字匾额——“知君意”,专迎女客。 因着时下女学尚未成气候,西面的“逢卿临”要比东面的“知君意”热闹多了,每隔几日就要举办流觞赛诗c飞花令c文擂等等,诡辩赛c博闻赛也时有举行。 为了方便众人围观,逢卿临甚至连大门都拆了。天下文人万千,每年都有无数学子跋山涉水而来,就为在这逢君楼以文会友,早已是京城一大盛景。 要说这逢君楼的历史,几乎可与大盛朝建朝的历史比肩。 前朝时女子地位极低,七出之条曾扩增到十四出,甚至连妻子贴补娘家c妻子私动嫁妆c妻子贪嘴c幼儿生病这些理由都被列入了十四出之条中。 及至本朝,祖皇帝用二十年时间改律例,却也未见多大成效。“女子生来便是男子附庸”几乎成了根深蒂固的观念,着实可恶。京城尚且如此,各州县更不必提。 祖皇后不忍见女子式微,便在京城建起这么两座隔街相望的楼,下懿旨令几位公主及世家贵女时常在此走动。姑娘们各个花容月貌,惹得对面楼里的寒门书生心不在焉,卯足了劲博头彩,就盼着得几分赏识;甚至是想要找门当户对的姑娘为妻的世家公子哥,也得跟一群穷书生同台竞艺,赢了才能往对面楼里递一篇小赋进去。 久而久之,女子敢于走出家门,敢于抛头露面,父母之命也不再是不可撼动的。这两座楼被合称为“逢君楼”,二百年间促成姻缘无数。 奉阳街不光有很多才子,还常有贩夫走卒来瞧热闹。姑娘们时常被冲撞,换上男装倒省了不少麻烦。 今日逢君楼果然是有热闹可瞧,半条街都被车马堵死了,任暗卫能耐再大,也没法开出一条路来。 唐宛宛循着做小厮的本分,先行下了车,然后抬起右臂作出一个搀扶的动作。直叫晏回啧啧称奇,这还是头回见她这般懂事,抬手在她胳膊上轻轻一搭,几乎没用什么力道便下了车。 逢君楼前围着十几圈人,唐宛宛瞧得目瞪口呆:“不就是作个诗吗?怎么这么多人?” 唐宛宛对京城每一条大街小巷都门儿清,可这逢君楼她还真没能进去过。因为想要入内的人太多了,入门前必须对个对联,以此来证明自己是有真才实学的。唐宛宛连着三回被卡在门外,彻底恼羞成怒,打那以后连这条街都不想走。 当然对对子这事是难不住陛下的。身后排队的人乱嘈嘈一团,唐宛宛甚至没听清上联是什么,陛下把下联一说,那人就放了行。 进了门四下张望一圈,唐宛宛越看越失望。逢君楼与它的名声及其不符,并不是她想象中金碧辉煌的模样,除了正中有一块半人高的擂台,擂台四周围着几圈桌椅,再没什么可说道的了。倒是目之所及处处都有题字,楷书行书草书碑体,什么样的都有,这却是她这等外行分辨不出的了。 身前行来一个其貌不扬的青年,沉默地将两人引上了三楼。窗边摆着一面轻透的屏风,楼下一切热闹都能尽收眼底,底下的人却瞧不见上头。 楼下短暂的安静了一会儿,等一入正题,唐宛宛便瞧明白了,今日开的是一场文擂。这文擂是逢君楼最有意思的一种玩法,一人守擂,一人挑擂,挑擂者胜了就变成了守擂方;若是守擂者胜了,就接着面对下一人的挑战。 “一月前,有七位外地学子进了京,自称是江南老儒徐克己门下。”晏回将前情徐徐道来:“他们每日派一人出来守擂,多的时候一日有七八十人挑战,少的时候也有三四十。而这七位连着半月未曾有一场败绩,将我京城学子踩在了脚底。” 唐宛宛呼吸一滞,吞吞吐吐问:“陛下不会是想砍他们脑袋吧?” 晏回被她说得一怔,回过神来忍俊不禁,拿折扇在唐宛宛脑门敲了一下,“啪”得一声脆响,口中还不依不饶地落下一句:“果真是倭瓜脑袋。” 唐宛宛委屈兮兮地揉脑门,又猜:“陛下是想将他们收为己用?” 晏回笑笑:“这回说对了。” “陛下为何不召他们进宫去?还特地出宫来?” 晏回轻咳一声,“想出宫来见你”这个由头说不出口,十分自然地转了话风:“如今入朝为官有两途:一为世家子弟,二为科举出身,尚无其它先例。这几位初入京城,心思浮动,若是贸然召进宫去,无论我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这群人都会被认作是有真才实学的,反倒为他们造了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1.小虐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唐宛宛慢腾腾咽下花生米,含着一泡眼泪点了点头。 这回太后娘娘的口谕明显比上回走心多了,上回是直接唤唐宛宛进宫的, 小轿都候在门前了, 哪有半点委婉?那日唐夫人一点准备都没有,也没人提点, 仓促之中给唐宛宛翻出来的衣裳首饰都没对上宫里的规矩。 这回照旧是荷赜姑姑出宫传太后口谕, 却是笑着说:“这几天太后娘娘一直对宛宛姑娘念念不忘的, 总是嫌我们几个老奴无趣。后日正好是休沐日, 太后娘娘得闲,还想请宛宛姑娘进宫说说话。姑娘好好准备两日,后日清早老奴出宫来接您。” 唐宛宛强撑起一个笑应了是,荷赜姑姑却当她是紧张,这才笑得这么难看的,还笑眯眯开解:“宛宛姑娘放心,太后娘娘对您喜爱得紧呢!” “”唐宛宛更不放心了。 荷赜姑姑略一思索,又走近半步,悄声与唐夫人说:“太后娘娘苦心, 说此时送宛宛姑娘衣裳首饰不合适。夫人也不必因此事为难, 就让姑娘以平时在家中的打扮入宫便可。” 唐宛宛平时穿的衣裳都是怎么好看怎么来,她孩子心性,戴的首饰也喜欢花哨, 妆奁里挑不出一样朴素的, 自然不合宫规。这一时半会儿的, 去金楼买首饰还赶得及,量身裁衣却是远远不够。 可唐宛宛可还未出阁,若是太后贸然赏下衣裳和首饰来,被外人瞧见了,却是于宛宛名声有碍,所以特意提点让她以平素的装扮入宫就好。 唐夫人几息之间想明白这个道理,心中倒是对心细至此的太后娘娘改观了几分,忙向荷赜姑姑谢过。 晏回头一回对正当年华的姑娘生出些兴致,想抱孙子想了许多年的太后娘娘自然十分上心,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到了:一来五日一休沐,晏回有一整日的空闲,能跟人家姑娘相处整整一天。 二来上回匆促之中入宫,唐宛宛不光穿戴不合规矩,脸上也脂粉未施,比她这个老太太都素净。太后娘娘这回便给了唐宛宛两天的时间准备,小姑娘家好好打扮打扮,让晏回一眼就瞧上,多好啊! 太后娘娘想得挺美,唐家也确实如她所想,做了充分的准备——只是这准备不是为了让唐宛宛得陛下青眼,而是卯着劲往反方向努力的。 毕竟全家的宗旨是想尽办法阻挠唐宛宛进宫,怎么会按太后所想得来? 用过午膳,全家人都坐在正厅,只有唐宛宛一人站着,端的是三堂会审的阵仗。 唐大人低咳一声,板起脸作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假设爹就是太上皇,你娘就是太后娘娘,你大哥就是陛下,你大姐二姐和两位嫂嫂就是妃嫔。我们几人都在这坐着呢,你进门该怎么说?” 因为不知道唐宛宛进宫会遇上什么人,唐大人就按最可怕的情况做假设了,就是宫里所有主子都在的情况。 唐夫人隐约觉得这种假设很是大逆不道,被外人听到了怕是没好果子吃。她张了张嘴,又觉得自己为这么件小事打岔,反倒偏离了今日主题,遂按下不表。 唐宛宛一本正经地作了个福礼,“臣女唐宛宛给陛下请安,给上皇和太后娘娘请安,给娘娘们请安。” 她声音一向软糯,平日里都是“爹~”“娘~”这样喊的,习惯把尾音拖长,听上去似乎有种撒娇的味道。 家中老父母听得舒心,以前也从不因这事说她,只是进宫却不能如此马虎了。唐大人蹙着眉尖,头一回对小女儿板着脸:“好好回话,你就是答个是与不是,也得给我捋直了舌头说话。” 唐宛宛只得在爹娘兄嫂面前立正站好,重新请了一回安。 “太后要问你读过什么书,你怎么答?”唐夫人问她。 头回进宫太后只顾着让身旁的嬷嬷看唐宛宛的面相了,问的都是“叫什么”“多大啦”“爱吃什么”“身子好不好”这类浅显直白的问题。至于唐宛宛爱看什么书这类深层次的还真没有问过。 唐宛宛眼神向上飘了一瞬,将认认真真背了一上午的答案细声细气背出来:“读过女诫,内训,女论语。” 唐夫人一蹙眉:“这是谁教你说的?” “就是我二姐出嫁前,你给她写的婆媳范本啊。”唐宛宛眨眨眼。 唐夫人揉揉眉心:“你二姐性子不着调,她婆婆又是个严肃的,我怕你二姐不得亲家母喜欢,那是专门写给她为了讨婆婆欢心的。可你不一样啊,你这回进宫的目的不是为了讨太后喜欢的,是为了不叫她喜欢的。” “太后若是这样问了,你就说从没看过女诫内训,平日里就爱看市井民间的话本子,灵异志怪啦各地游记啦随你说。至于那些个女鬼书生处对象的就甭说了,没得惹人笑话。” 唐夫人有理有据:“太后娘娘出身名门,想来她喜欢的是那种循规蹈矩谨言慎行的姑娘家,她又想寻个明白事理的姑娘进宫服侍陛下,自然瞧不上你这样性子跳脱的。只要你这样答,十有八|九是中不了的。” 唐宛宛只跟太后相处过三天,自以为自己乖巧的模样装得深入人心,太后娘娘让她抄过两回佛经,想来也是喜欢她乖巧的模样。以此推断,太后娘娘见识到她欢脱的本性一定会大失所望。 唐宛宛觉得娘亲的这个推断十分合理,依样学了一遍嘴,唐夫人欣慰地点点头:“若是太后再问你觉得宫里好不好?你又该如何答?” 唐宛宛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还十分应景地做了个对宫里不太满意的表情:“宫里太闷了,没有小吃街,没有套圈儿的耍猴的胸口碎大石的,没有说书人,连糖葫芦和臭豆腐都没有,比不上宫外好。” 唐大人听得直皱眉,若太后娘娘真是个循规蹈矩的,听了这话怕是要训斥宛宛一通。可他犹豫一瞬,又将这话咽下去了,左右宛宛也不图高嫁,日后寻个差不多的门户嫁了,再不会进宫,也就不怕太后娘娘不喜。眼前的事最为要紧,得先把这件事搅黄了再说。 各种问话都模拟了一遍,唐家人自觉十分圆满。 * 次日临出门之前,唐宛宛还嚼了一小瓣生蒜。太后宣她进宫,唐家自然不敢违抗,却敢在这些小细节上败败太后的好感。 唐宛宛含着一嘴怪味,苦着脸上了小青轿,没熏着别人,先把自己熏得满眼泪花,简直要恨死了生蒜。 结果唐宛宛提前准备好的回答一个都没用上,这回太后她老人家甚至没出面,荷赜姑姑直接把她放在了御花园里,笑眯眯地抬手指了指湖心亭,什么话也没说,自己返身坐上了小轿。 唐宛宛彻底傻了眼,踮着脚探着脖子站在车窗前问:“姑姑,这是要我做什么啊?” 荷赜姑姑被她这模样逗乐了,又指了指湖心亭,笑得颇有深意:“姑娘过去就知道了,老奴一个时辰之后再来接您。” 然后就走了,只留下唐宛宛一人,连个丫鬟都没留给她。 唐宛宛原地傻站了好一会儿,僵着后颈扭回头,往湖心亭的方向偷偷瞄了一眼。她眼力好,一眼就看清亭子里有个身着明黄的男人正在看书。几乎在唐宛宛望过去的一瞬间,陛下就察觉到这道视线,抬眼直视过来,眉眼疏淡。 唐宛宛连忙低头,一时想哭的心都有了,又扭过身拿帕子擦干净脑门上的汗,挪着小碎步走过去了。 湖心亭的人倒是多,不光有那一抹明黄的身影,周围宫女太监站了十几个,各个垂着头目不斜视。唐宛宛孤零零一人走过去,显得己方十分没有底气,连屈膝福礼时膝弯都有点抖。 晏回是个懂礼的人,没对着她打量太久,只略略看了几眼便错开了目光,因一时想不到能说什么,随口问她:“你就是唐家姑娘?” 唐宛宛声音发紧地“嗯”了一声,刚出声就意识到不对,立马规规矩矩答:“回陛下的话,我就是唐家姑娘。” ——确实有点傻。晏回默默地想。 正巧赶上何太傅家的两位姑娘上门来找她玩,问她要不要一起逛街,唐宛宛屁颠屁颠跟着去了。 何太傅自晏回幼时起便被太上皇指为太子太傅了,如今帝师之名越发深厚,朝中无人敢出其右。何家后辈也各个成器,有祖荫又有才华,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这般的簪缨世家按理说不该跟唐家这般的人家有太多交集。巧就巧在何太傅心系百姓,叫家中后辈开了个私学馆。在其中任职的都是何太傅的门生,这些人喜欢作学问,却又不想入朝为官,便在老师这里谋个营生。 何家德隆望尊,这私学馆不光收自家子弟,也向外面收人,束脩收得极少,造福了城北不少百姓,常被陛下拿出来当案例大加赞扬。 朝中好些臣子看得眼热,也学着何家建学馆,只是学的不伦不类的。他们既没有何家的底蕴,还没有何太傅的名声,又寻不来学富五车的讲师,自然招纳不来多少学子。所以这何家学馆建成二十年,至今仍是京城的头一等。 唐宛宛几个哥姐都是从里边出来的,唐宛宛自然也不例外,学馆中有个专门的女学馆,她便是这样与何家几位姑娘结识的。 “宛宛,再过三天就是六月初十了,咱们夫子就要回学馆教书了。”何卿之一副看笑话的表情:“你的课业可做完了?” “课业?”唐宛宛瞠目结舌,傻愣了一息功夫,苦着脸说:“我都忘了课业是什么了!” “哈哈哈哈就知道你忘了,我俩专门到最后几天才来跟你讲的哈哈哈哈!”何家两位姑娘毫不留情地嘲讽了一通,还毫不收敛地吐露了自己的小心机。 唐宛宛气得翻了个白眼,别人家都是闺中密友,放在她这儿愣是成了闺中损友!一边问:“你俩做完了?” 何卿之和何许之脸上的笑一僵,悻悻摸了摸鼻子:“写了十之二三吧。” 闻言,唐宛宛也毫不留情地哈哈哈了一顿,算是给自己找回了脸面。 时下女子并不似前朝那般拘谨,更没有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的劣俗。再加之大盛朝尚文,女子也是能入学馆读书的。 只是姑娘们嫁人嫁的早,此后又要操持家事,治学之路多多少少受了些影响。即便是何家这般的簪缨世家,能寻到的女夫子也只有一个,专门给女学馆授课。 可女夫子也是要生娃的,人家怀着身孕坚持授了半年课,于两月前请了产假。何家学馆找遍京城都再寻不到一个能抽出空代课的女夫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2.危机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这是?”唐家大嫂目光一疑。 匣子里各色的花笺纸散了满地,其上还有字,看着像是书信。唐夫人心口一突,忙蹲下|身捡起几封, 刚展开信眼前便是一黑——“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再展开一张——“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唐宛宛见娘亲变了脸, 忙自己招供:“这酸腐诗可不是我写的!是冯知简写的!每回由她妹妹递进来。”唐宛宛平时在学馆上学,背诗跟要命一样,对诗句自然没什么好感。 闻言, 唐夫人脸色稍霁。自从去年定了亲, 冯知简的妹妹总是上门作客,唐夫人想着宛宛的亲事都定好了, 跟未来的小姑子处好关系也是顶顶重要的,再加上那姑娘是个性子稳妥的,便也没去细问两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谁知上门作客是假,给两人互通书信才是真! 冯知简自诩是个文采翩翩的雅人,从来不会用大段的话来表达感情, 觉得太俗。每每以诗表相思,两行诗句写完了,往往信纸还剩下大半张空白。这么空着委实不好看, 冯知简便会在右下角画画, 有时画两只鸳鸯, 有时画两只小猫。 这点对上了唐宛宛的喜好, 再加上他每每来信用的花笺纸也漂亮得很,其上还有淡香。唐宛宛就将信上头的画都拿小剪咔擦咔擦剪下来,做成了一个漂亮的小册子。真正抒发感情的诗句反倒被她剪得一塌糊涂,有的还叠成了纸鹤啊牵牛花一类的小玩意,随手丢在了一边。 “你可真是”唐夫人嗔了半句,连带着两个媳妇都是哭笑不得,这批评的话是接不下去了。 却也暗暗放下了心,先前唐夫人还担心宛宛对冯知简特别在意呢,连冯家退婚的缘由都是在宛宛反复追问下才提了几句。怕女儿伤了颜面一蹶不振,更怕她对那浑人念念不忘,这些日子没敢提过半句。 今夜瞧见宛宛的态度,心知她就是孩子心性,私下通信不过是因为贪新鲜罢了。说来也是,自去年定亲之后,宛宛与冯知简统共见过五回面,好感都提不上,又怎么对他死心塌地? 如今唐夫人瞧冯家就像是一窝臭老鼠,正好宛宛还没来得及跟冯知简发展出真情,婚事就告吹了,也省得将来跳入火坑再后悔。 女儿如此缺心眼,在唐夫人眼中总算成了个好处。 一番折腾已经快到寅时,唐宛宛睡不踏实,接连做了好几个乱糟糟的梦。先是两只鸳鸯在湖里嬉戏,公鸳鸯跟她说“宛宛咱们私奔吧”,唐宛宛拍打着翅膀对着公鸳鸯劈头照脸一顿打。 她刚游上湖,一只大老虎猛地从草丛里跳出来,啊呜一口把她叼进了嘴里,丢进了老虎窝。老虎和老虎他爹娘都对她虎视眈眈,逼着她生小老虎 正是七月酷暑天,唐宛宛被热醒了,家里不让女孩夜里用冰,怕受了凉,再热都得受着。 天刚蒙蒙亮,约莫快要卯时了,唐宛宛盯着床帐怔了一会儿,彻底没了睡意,想起女夫子两个月前布置下的课业,再算算只剩三日了,只好翻身坐起,磨磨蹭蹭去了书桌边,点亮烛灯开始做课业。 凌晨冯知简的事让唐夫人提心吊胆,特地指了正院的两个粗使嬷嬷过来守夜,这两位是家生子,很是靠得住。 两位嬷嬷瞧见屋子里忽然亮了灯,心下不明所以,平时唐宛宛起得晚,就算醒了也得在床上赖半个时辰,不知被唐夫人唠叨了多少回。今日天没亮就起了,一看就不寻常啊。 心思细的那一位脸色微变,声音几乎成了气音:“咱们小姐不会是要做傻事吧?”忙大声喊:“小姐您可醒了?夫人交待奴婢跟您说几句话。” 话音未落,两位嬷嬷就推门进去了,瞧见唐宛宛在伏案写字,心里又是一咯噔——这是在写绝笔书啊! “怎么了?”唐宛宛闻声望来,她刚打了个呵欠,眼里还含着泪花,再加上一宿没睡的憔悴样,登时让两位嬷嬷更应证了心里的猜测,一人冲上前住抱住唐宛宛,一人跑去找唐夫人了。 唐宛宛:“”就想好好补个课业怎么就这么难!! 大盛朝虽开办了女学,只是女子天性求一份安稳,往往到了及笄前后就要考虑嫁人的事了,真正耐得住性子苦读二十年再去考科举的女子并不多,入朝为官的,十年也不定出一个。 所以女夫子平时教的也不是二十四史之类枯燥乏味的治国之策,而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术数,也教女子仪态谈吐,教姑娘们自爱自强,依循本心,敢于抒发己见,别做家族的附庸。 唐宛宛翻着课本,两眼发直。明明两个月前靠死记硬背记得滚瓜烂熟,此刻却一句都释不出了。连意思都琢磨不明白,更别说谈感想了。 她连蒙带猜头昏脑涨地写了一个时辰,丫鬟小芷风风火火地进了门,又给她带来一个坏消息——荷赜姑姑又来传她进宫了,轿子已经候在了府门口。 唐夫人翻出把前日刚做好的新衣裳,发了愁:“也不知道这回太后娘娘会不会留宿。”又不敢冒昧去问荷赜姑姑,便给唐宛宛带了几身换洗衣裳,有备无患。 “宛宛还要带什么?”她一转眼看见女儿在收拾自己的书本,连纸墨笔砚都在往书袋里装。 唐夫人瞧得额角直跳:“太后娘娘喊你进宫是说话去了,你带一堆课业过去是怎么回事?” “夫子三天后就要回来了啊!写不完是要重罚的。”唐宛宛苦着脸,却是算得明白:“太后娘娘一天只见我三回,早膳午膳和晚膳,别的时候我都在偏殿住着的,一天起码能空出六个时辰来。” 唐夫人说不过她,只得作罢。 所以在正厅候着的荷赜姑姑看到唐宛宛背着个鼓鼓囊囊的书袋走到自己面前时,这个在后宫修炼了二十年的老人也难得懵了一瞬,听完唐宛宛的解释,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待送到了正门,唐家人又是好一番叮嘱。 这种全家目送她离府的情境不是头一回了,唐宛宛每每都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凄凉感油然而生,这边说:“爹娘哥哥嫂嫂你们不用送了,回去吧。” 那边说:“宛宛你不要耍小性,不要贪嘴,照顾好自己,别中了暑气。” 一旁的荷赜每回都要忍着笑,不过是进宫小住两三天,怎么弄得跟远嫁异国再也回不来了似的? 告别了家人,唐宛宛背着书袋朝着轿子走去,荷赜姑姑忙拦住:“姑娘,那是奴婢的轿子,您上前头那辆马车。” 唐宛宛眨眨眼,前两回来接她入宫的都是小轿,这回却换成了一辆宽敞的大马车,她心中好奇却也不好多问,听话得行到车辕边上。 却见镂雕的乌木车门忽然开了,从里边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来,坐在里边的晏回收回手,眸色淡淡地瞧着他。 唐宛宛:娘哎!我现在告病还来得及吗? “陛下怎么出宫来了?”唐宛宛一个激灵,几乎通宵没睡的困乏彻底消了个干净,手忙脚乱地行了个福礼。 她今日的衣裳首饰比起上回要素净不少,这般打扮本应更对晏回的性子,晏回心头却浮出两分微妙的不满,却也不知自己这不满从何而来。 他说:“昨日傍晚何太傅陪着孙女放风筝,扭着了腰,朕指了两个御医过府,顺便出宫瞧瞧太傅。” 一旁垂首敛目的道己目光微的一闪,盯着自己的鞋尖默默吐槽自家主子:何太傅扭了腰确是真事,可明明是您今早下了朝专门到慈宁宫问太后娘娘闷不闷的,太后娘娘自然说闷了,这一闷就想到宛宛姑娘了;明明荷赜备好了轿子,是您偏偏说不用的;明明是特意从城北的何家兜了个大圈子绕到城东来接人家姑娘的,偏偏要嘴硬! 车内放着冰,冷气朝唐宛宛迎面扑来,更是凉飕飕的。只是这都走到跟前了,硬着头皮也得上,唐宛宛只好解下背后鼓鼓囊囊的书袋先放上车,踩着脚凳爬上了马车。 马车除了车门的这一向,另外三边各有一个座,两个人坐的话应该一边一个才对称。然而陛下金刀阔马地坐在当中间,也不说往旁边挪挪,唐宛宛只好坐在另一侧。 晏回看着她把鼓鼓囊囊的书袋抱进怀里,看样子还挺沉,眉尖一挑问她:“装的什么?” 唐宛宛硬着头皮答:“回陛下的话,装着课业,没做完。” “呵。”晏回低声一哂,半是气音半是鼻音,又发出一声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呵”。 唐宛宛喉头一梗,也辨不明潜台词是什么,只好忍辱负重地坐着。 马车行走间,时不时会碰到陛下的膝盖,唐宛宛往车门的方向挪了挪腿,这一挪,小腿又碰到了装着冰的琉璃瓶,冻得一个哆嗦,苦逼呵呵地坐正了身子。 她心说陛下不愧为真龙天子,视线有如实质,直盯得唐宛宛脸颊发烧。又不知该往哪儿看,只好低着头看怀里的书袋,把上头的丝绳编成结,又解开;换个花样,再解开。 好半晌,那道灼灼的视线才消失了,唐宛宛做贼一样小心翼翼扭回头,瞧见陛下靠着冰丝枕阖着眼养神了,总算能松一口气。 晏回偏过头瞧了她一眼,从喉中低低地“嗯?”了一声表示反问。声音微凉,还隐隐有点威胁之意。 唐宛宛一激灵,立马回过了神,她以前上街都是跟着何家姑娘一起的,三个姑娘瞧见俊秀青年,这般反应早已是常态。可方才她一个走神就忘了旁边坐着的不是何家姑娘,而是陛下这尊大佛了。 “啊哈哈”唐宛宛干笑了两声,连忙补救:“我就随口一说。” 晏回身后坐着一位男子,此时开口接了腔,声音里含着笑:“不过是中人之姿,不及陛下万分之一。” 雅间并不大,约莫五步见方,刨掉唐宛宛和晏回还有两个年轻男子,一人垂首静立在墙根,方才上前来添过茶;另一人坐在晏回左后侧的一张桌子前,桌上笔墨纸砚齐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3.有孕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学馆落在城北润良街, 占了大半条街, 一路行来高墙红瓦, 墙上的灰雕已经有些年代了。“何家学馆”四个字是何太傅亲手提的,皆一尺见方, 字形丰腴开阔,却又暗含锋芒,可见太傅其人秉性。 好些玉树临风的公子哥候在学馆门前,帮着师姐师妹们做些活计。几个以前爱跟唐宛宛说话的公子瞧见她走近, 目光俱是十分复杂。好半晌才敛去眼中最后几分留恋,长身作了一揖:“先行恭喜师妹了。” 这一声“恭喜”听得唐宛宛一头雾水, 还没待细问, 何家姑娘便拉着她往后转了个向。 门前停下一顶小轿, 马上男子利索地翻身下了马, 快步走到轿前将妻子扶了下来。从轿子中行出的妇人一身长袍广袖,正是学馆的女夫子苏黎。 两月不见, 苏夫子胖了整整两圈,原先刻板的长脸也变得圆润,生生多了几分慈祥。她丈夫也是何家书院的教书匠,被宛宛班上的学生们戏称师公,二人是京城有名的恩爱夫妻。 唐宛宛和何家姑娘来得有些迟, 后头还有比她们更迟的。知书达理的学生都不会轻易越过老师去, 苏夫子和师公慢悠悠地前行, 三个姑娘落后三步, 挪着步子跟在后边。 前头的苏夫子和她相公也不避嫌,如在家里一般自然,因为距离近,谈笑声字字不漏地传进唐宛宛的耳中。 师公唠唠叨叨:“你讲课的时候不要站着,也别多写字,别累着胳膊。若学生不听话该罚罚该骂骂,别憋着气反倒气着自己。” 苏夫子忍俊不禁,斜斜睨他一眼:“我班上都是姑娘,各个乖巧,哪比得上你班上那些个混世魔王?” “对着风口的窗户得关上,别受了头风。”说到这,师公又长声叹了口气:“早说要你多歇一个月了,偏你好强。” 两人边走边说话,好得蜜里调油似的。行在两人身后的唐宛宛光明正大听墙角,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她家中爹娘c兄嫂c姐姐姐夫各个夫妻和睦,连瞧见话本子里的恩爱夫妻都觉得心头发暖。 何许之见她听得仔细,压低声音揶揄一笑:“哟!怎么着?这是想先跟咱们夫子偷个师,把这些学蜜话都学明白,留待将来哄陛下呢?” 唐宛宛神思一恍,不知中了什么邪,十分不应景地把这般情境放在她和陛下|身上,一个情意绵绵说“宛宛你小心受凉”,另一个含羞带怯说“陛下您别累着自己”。 啧,这大热天儿的,唐宛宛愣生生打了个寒噤,立马脸一黑,轻飘飘地瞪了何许之一眼,“净瞎说!” 另一边的何卿之又装模作样地瞪大了眼:“宛宛你什么时候学会瞪人了?这瞪人的功夫也是跟陛下学的吧?” “”唐宛宛无话可说,又一向嘴笨,只能被两个闺中损友轮番调侃。 几人来得晚,学堂已经窗明几净了,丁点灰尘都瞧不见,不知是哪些个大公无私的姑娘打扫干净的。唐宛宛寻了自己的位置坐下,倒数第三排。 学馆每两月一次考试,成绩好的做前排,成绩差的坐后边。这么个简单的法子放在隔壁的男子班,只能起到三分效果;可放在这群爱面子的姑娘身上便成了十分,各个卯足了劲用功读书坐前排,连一向坐在倒数前三排的唐宛宛都自知丢脸。 女学馆的姑娘大多自视甚高,官家姑娘瞧不上唐宛宛这样死记硬背还成绩落后的,寒门姑娘瞧不上唐宛宛这样出身优渥还不思上进的,上下两不着,故而整个女学馆六十余人,还真挑不出来几个能说得上话的。 苏夫子布置了两个月的课业是为了让她们不要松懈,厚厚三沓课业收上去,她自然没功夫一字字细细审阅,将每个人的课业一目十行扫上几眼,便能瞧出态度如何了。 “顾芸芸,短短一篇小赋你释错了五句,这两月可有温书?” 被点到的姑娘颤巍巍站起来,紧紧咬着唇,不敢作声。苏夫子又批评了几句才让她坐下。 “唐宛宛。” 唐宛宛赶紧直起身子坐等批评,两个月的课业她用了两天半做完,还匀出了半天看话本,课业的质量可想而知。 女夫子似乎有些诧异,盯着手中的课业又仔细瞧了瞧,抬起脸朝唐宛宛笑着说:“这回倒是知道用功了,十分不错。” 唐宛宛假装谦虚地埋下头,她在女学馆念了六年书,这还是第二回听到夫子夸奖,头一回是夫子夸她“值日做得不错” 这回才是实打实的褒奖,唐宛宛心里那个美滋滋。她托着腮,瞅着陛下赐下的新砚台和新墨条出神:要是将来入了宫还真有一个好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陛下能天天给她开小灶,她再也不用发愁课业了,也再不用听夫子批评了。 堂堂九五至尊在她眼中竟仅剩了这么个好处,若是晏回知道她的心路历程,估计还得冷笑一声“呵呵”。 唐宛宛离宫回了家,晏回清晨散步的习惯却留了下来,只是没了身后那个屁颠屁颠跟着的小尾巴,这御花园的一步一景看着也失了几分味道。 晏回兴致缺缺,正要折回去了,却忽听林子深处传来女子的琅琅读书声——“今上知人善任,察纳雅言,恭俭爱民,仁厚礼贤。曾开运河,改律例,除佞臣,建学馆,平南疆叛乱,实乃圣明之君” 晏回侧耳听了两句,笑了。 跟在他身后的道己却是脸色一黑,心说这群娘娘大热天的不好好呆在各自宫里避暑,这又是作的什么妖! 历朝历代都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说是规矩也算不上,该是说窍门才对。每位帝王在位之时为歌功颂德,为在天下百姓间传扬自己的名声,得让文官写一堆赞颂之词彰其功绩。 这颂词怎么写也有大讲究,不能没边儿的夸,得拿捏得恰到好处才行。写出来之后张贴在各城各府各州县,制成小册供百姓传阅。 而几位娘娘方才念的便是这个。 晏回循声望去,郁郁葱葱的林中沿着一条小径,曲径通幽,正是折子湖畔。本朝的太|祖皇后爱听折子戏,常唤来钟鼓司的戏子在此湖畔唱曲儿,遂名为“折子湖”。 今日坐在这儿的不是戏子,却也差不离了。 亭子里几位宫妃围圈坐着。晏回扫了一圈,橙黄绿青蓝紫,后宫统共六位妃嫔都搁这儿坐着呢,一人穿一个色,可谓独树一帜。每位娘娘手里还捧着一本书,书香雅韵配上如画美人,真真是极美的。 此时瞧见晏回,各个目露惊喜,一叠声地问:“陛下怎么来了御花园?” 道己垂着眼睑,默不作声地翻了个白眼:这大清早的候在陛下的必经之路上,算着时辰齐齐念出声,念的还是陛下的颂词,不是专门招陛下过来的嘛!明明湖心亭更凉快,却偏偏要往林子边上的这个亭子里坐,也不怕招蚊子! “陛下坐嫔妾这里!”冯美人抢先让了座,一旁的赵美人暗暗咬了咬牙。 晏回也不坐,只笑笑说:“朕朝务繁忙,不似几位爱妃得闲,方才路经此处听见读书声,几位爱妃这是做什么呢?” 德妃笑得温善:“今日天儿正好,我们姐妹几个在念书呢。” “陛下。”一双柔荑玉手捧着书伸到晏回面前,抬手间一阵幽香窜进他鼻间。 晏回心中一突,额角青筋欢快地跳了两跳,立马屏息长长地闭了一口气。 冯美人生母乃是个江南瘦马,擅唱曲擅钻营,得了际遇嫁入官家当了填房,她将身上的优点悉数传给了女儿。冯美人一把好嗓,声音柔得几乎滴出|水来,她指着书本上一行勾红问:“妾愚钝,陛下能否给妾讲讲这句的意思?” 晏回垂眸扫了一眼,没答她的话,转头跟一旁垂首静立的道己说:“既然众爱妃有心钻研学问,不若从翰林院请个侍讲学士,给你们讲讲课。” 六位妃嫔一齐齐傻眼。 晏回又补一句:“古语云勤能补拙,众爱妃资质愚钝悟性不佳,必须勤奋才能学有所成。那就一日学四个时辰吧,上午两个时辰,下午两个时辰,如此可好?” “陛下!”冯美人含着一泡眼泪望着他。几位娘娘常年深居简出,日日以牛乳敷面,各个肤白,冯美人尤甚,再加上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更添了两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她刚进宫那时候老自称有心疾,跪久了要晕,坐久了要晕,吃不好睡不好要晕,被罚抄佛经也要晕太医几次请脉无果,晏回也懒得明面上戳穿,索性任她扮矫情了。 此时,冯美人捧着心口殷切道:“妾读书就是为了陛下,妾自知才疏学浅,常与陛下说不到一处去,这才起了读书的心思。妾只想为陛下分忧,只想和陛下多说说话。” 听了这一番肺腑之言,晏回望着她,微扯嘴角露出浅浅一个笑,语气亦是欣然:“爱妃能有如此觉悟,实在令朕心甚慰。” 冯美人心中一喜,还要再添补两句,晏回却以安抚的目光冲她点了点头:“爱妃莫急,读书治学非一朝一夕之事,等你学明白四书五经和二十四史,就能和朕说到一处去了,朕天天跟你说话。” ——等你学明白四书五经和二十四史,朕天天跟你说话。 闻言,冯美人倒吸一口凉气,先前盈眶的热泪顺着面颊扑簌簌滚落,坐在石凳上摇摇欲坠,怔怔望着陛下走远。 道己默默地想:四书五经还算容易,可这二十四史它并不是一本书,它是二十四部史书,共计三千余卷,四千万字,它还是晦涩难懂的古文。 陛下打五岁开始读,苦读十年,登基那年刚刚读完 “你说太后娘娘召宛宛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呀?无亲无故的,又不是世家姑娘,太后见她能做什么呀?” 唐夫人心中没底,越想思绪越混乱,声音发紧地问:“难不成太后从哪儿听说了咱家宛宛嗜睡的名声,觉得女子这般懒散不好,喊宛宛进宫训她两句?” 唐大人忍俊不禁:“你这想的都是什么?太后娘娘哪有这么闲?” 唐夫人只能换个方向继续猜,想到上午丈夫说那姑姑问宛宛可许了人家的事,犹豫着问:“会不会是太后想要给她家中小辈说亲?” “并非如此。”唐大人眉心拧着,徐徐道来:“太后她老人家生母早逝,并无同胞兄弟,与继母势同水火。当年她入宫后有了今上,一年之内两次提了位分,程国丈不说为女儿欢喜,反倒送了两个庶女入宫,间接使得太后娘娘落了第二个孩子,亏了身子,此后再无子嗣。” “这些年陛下无子,程国丈一直都不安分,前些年传出的那‘另立新帝’的风声也与程家脱不了干系。太后娘娘与程国丈几次翻脸,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与程家几个庶兄关系也差得很。你就说她每年中秋归宁,却从不回程家,一向去的是她外祖怀家,对程家简直是啪啪打脸,如何会为了家中后辈说亲?何况是这坏人姻缘的事?” 唐夫人悚然一惊,先前便生出个苗头的揣测此时彻底压不住了,脑子里只剩下最差的那种可能,颤着声说:“不会是要给宫里的那一位说和吧?” 这是唐夫人昨日便有的猜测,昨天她还安慰自己,兴许是自己想多了。可太后今晨便唤宛宛进宫,这又留了宿,怎么看都不寻常。 唐大人和她想到了一处去,长叹一声:“我怕是啊。” “咱家宛宛已经定亲了!三个月后就要嫁人了!”唐夫人气得眼眶通红:“外臣之女哪有留宿宫中的道理!太后娘娘她c她”唐夫人不敢妄议皇家,只好避重就轻斥道:“这不是坏咱家宛宛的名声?” 唐大人见妻子掉了眼泪,忙温声安抚:“你先别往坏处想,兴许太后就是闲得无聊了,想找个姑娘进宫逗逗趣,住上几天也就回来了。” 这般轻飘飘的安慰劝不了唐夫人,见妻子仍在掉眼泪,唐大人一咬牙:“若是事情真的成了那样,老爷我就是拼着头上的乌纱帽不要,也得在圣旨颁下之前把咱宛宛嫁出去!” “这样不合适吧”唐夫人惴惴不安,一会儿觉得此法会得罪皇家,一会儿又想着女儿的幸福为重,彻底没了睡意。索性翻身坐起,越过丈夫下了床,挑亮了灯芯,坐在灯下看了一整晚的黄历,想着如何才能将原先定好的大喜之日往前挪挪。 唐大人这话说得硬气,然而世事变幻无常,指不定哪儿就出了差错。 次日一早,唐宛宛还没回来,唐家人刚吃过早膳,便迎来了一位客人。来人是个约莫不惑之年的妇人,穿着一身绛紫色衣裳,打扮规矩,却显得有些老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4.清醒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唐家人齐齐静默了片刻。 “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唐大人长叹一声, 不敢耽搁,领着全家人出去谢赏。 来的是晏回身边的大太监道己, 另有几个小太监和十六名禁卫军跟在身后。道己笑着迎上前来, 手里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有棱有角的像是一个笼子,外头蒙着一层黑布,看不出里头装的是什么。 一家人都不吭声看着,唐家大哥唐少谨见冷了场, 只好出声挑起话头:“敢问公公,陛下赏下的是何物?” “姑娘看好喽!”道己笑眯眯将那黑布一掀,唐宛宛“啊”地叫了半声, 察觉不妥,忙把后半声咽下喉咙。 笼子里装着的竟是两只毛绒绒的兔子,比寻常兔子毛更蓬松, 耳朵却是垂下来耷拉在两颊的。一只毛色似雪,另一只灰不溜秋的,“这是上个月西洋人进贡来的垂耳兔,白的这只是公兔, 灰的是母兔,两个月后便能抱窝了。” 道己介绍完兔子,看着唐宛宛的目光颇有深意, “老奴多句嘴, 今日姑娘方离了宫, 陛下便亲自将上个月西洋进贡的礼品单逐行看了一遍,觉得这垂耳兔最适合姑娘。西洋总共献了九对兔子,陛下在这九对兔子中选了半个时辰,千挑万选,这才挑好了这两只。” 唐宛宛接过兔笼,捧高在眼前好奇地看着,垂耳兔胆子小,眯着眼睛瑟瑟发抖,两只紧紧地挤在一起,各自缩成个大毛球,看得人心都化了。 唐夫人战战兢兢问:“这c这怎么养啊?”万一一不小心养死了,陛下会不会降罪啊? 道己公公似是知道唐夫人所想,笑笑说:“夫人不必忧虑,这垂耳兔虽比寻常兔子金贵一些,却并不难养。”说话间,道己示意身后的一个小太监上前,又说:“这便是先前养兔子的小太监,夫人寻个人听他讲一遍便明白了。” 御赐之物非同小可,又怕下人心粗记不住,唐家大哥带着妻子去听小太监传授养兔经了。 随后,道己又从身后小太监手里接过来一只紫檀制的匣子,匣子里静静躺着三个小白瓶,瓶身圆润触手柔腻,透着一层温润的光,竟是白玉质的。 唐宛宛拿起一只小瓶,揭开瓶塞瞅了瞅,里头装着许多颗浅碧色的小丸子,不由好奇:“这又是什么?” 道己面上闪过两分尴尬,不好意思细说,含糊地一句带过了:“这是太医院鼓捣出来的,陛下特地吩咐奴才取了来,匣子里另附着一封信,姑娘看了自会明白。” 唐家人谢过赏,目送道己公公带着人离开了,唐宛宛这才拿出小玉瓶底下压着的信,展开来看。字不多,只有四行,一手行草如流水行云一般洒脱,竟显出其人几分不羁来。 然而信中内容却是这样的: ——除臭丹,治疗口臭有奇效,早晚各含服一粒或将其溶于清水中服下,一月后方可见效。 凑上前来一同看信的唐家人:“” “不是口臭!是大蒜啊大蒜!!”唐宛宛脸色涨红,气得手一哆嗦,这张疑似为陛下亲自执笔的书信就被扯成了两半。 道己回了宫时,陛下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他刚要入内,便被一道女声喝住了:“道己公公留步!” 道己回头一瞧,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真想假装没听到。只是尊卑不能乱,道己扯出一个笑迎上前去:“赵美人怎的来了?” 这位赵美人比陛下小一岁,出身四品左谕德家中,当年陛下登基的时候便入了宫。她通晓棋艺擅长女红,入宫前在京城的官家女中也是极有名的。 赵美人从身后丫鬟的手中提过食盒,对着道己浅浅一笑,眸中波光粼粼。这笑拿捏得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仿佛提前对着镜子练了无数遍,美则美之,却失了几分鲜活。 道己刚从唐宛宛那边回来,亲眼瞧过唐家姑娘缺心眼式的笑,看着此时赵美人的笑竟觉得后脊一凉。 赵美人缓缓开口:“近日天儿燥热,陛下又是日理万机,妾甚为忧心,便亲手熬了这一盅薏米百合粥,烦请公公通传一声。” “娘娘当真要进去?”道己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陛下今日心情不美,方才还发了一通火呢。” 听到“陛下心情不美”,赵美人面上的笑倏地一僵,不假思索地将食盒递给道己公公,立马改了口:“既然陛下在处理公事,我便不入内了。待陛下消了火气,公公再将这盅粥送进去便是了。” “恭送娘娘。”道己目送赵美人走远,从袖中翻出了一本小小的手账,上头写着很多条目,比如“陛下在午休”“陛下在与大臣议事”“陛下在批阅奏章”,每条后头都画着几个正字。 道己翻到“陛下今日心情不美”那一页,在空白处画了一条横。 陛下的口谕是“将任何娘娘挡在门外,不能放一个进来”。为了达成这个目标,道己绞尽脑汁编出来的说辞不下三十个,每用过一个就在后头画一条杠,下回换另一个,因为短期之内总是用一个借口容易露馅。 而对于这些娘娘来说,陛下在午休c在议事或是在批阅奏章,都可以候在书房外等一等。唯独“陛下心情不好”,这条向来是无往不利的大杀器。 道己笑了笑,将手账装回兜里,理了理衣摆进了御书房。瞧见陛下在专心批阅奏章,道己不敢打扰,给一旁伺候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便悄声退出去了。 他不主动答,晏回却记得问,“唐家姑娘收到兔子是什么反应?” 道己呼吸一滞,头回见陛下对一个姑娘上心,自己这个做奴才的哪能掉链子?心思飞快一转:陛下千挑万选送了两只兔子,自然是希望姑娘喜欢,姑娘越喜欢,陛下就越高兴。 这个简单的逻辑推理在道己脑子里走了一遭,不过呼吸的功夫就想明白了,道己言之凿凿答:“姑娘十分欢喜,一个劲儿地叫奴才代为感谢,问了好几遍饲养兔子的方法,十分上心。”他觉得这么说还不够让陛下高兴,道己又补一句:“姑娘还抱着兔子转了好几个圈呢。” 若唐宛宛在场,定会被道己睁眼说瞎话的行为气炸——她那时只顾着想谢赏的话该怎么说了,连兔子都没摸一下,连饲养方法都是唐家大哥大嫂记下的。 果然是孩子心性,晏回听得甚为舒心,低声笑了笑,提笔又批了几份奏章。忽的他目光一凝,慢悠悠问:“唐家姑娘,叫什么名儿来着?” 道己忙说:“叠字宛宛,宛如的宛。” 晏回“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当晚唐家大嫂哄闺女的时候提起了兔子这茬,小女儿立马闹腾着想来看兔子,还没长齐的乳牙漏着风,喊了几十遍“兔兔兔兔看兔兔”。 好不容易才哄她睡下,唐少谨和妻子对视一眼,真是哭笑不得。 次日母女俩起了个大早,刚走到唐宛宛的小院前,正巧碰上唐宛宛的丫鬟小芷提着早膳回来了。 “怎么拿回了早膳?宛宛已经醒了?”唐家大嫂奇道。 唐宛宛嗜睡的名声府里人尽皆知,闻言小芷笑着将她迎进门:“大少奶奶快进来吧,小姐正在院里喂兔子呢。” 进了院子一瞧,唐宛宛正在看两只兔子啃萝卜。胡萝卜都切成了丝,大小粗细不一,一看便是唐宛宛的手笔,可放在她身上,已经是十分难得的细心了。 唐宛宛搬着一只小凳子坐在笼子边上,托着腮帮子看兔子,连院里来了人都没注意到,似乎陷入了深思。 “宛宛,你想什么呢?”唐家大嫂问她。 “啊,清清也来看兔子呀?”唐宛宛站起身捏了捏小侄女肉嘟嘟的脸,把凳子让给她,一本正经地回答唐大嫂的问题:“我昨晚一宿没睡,怎么都想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送我两只兔子。今早忽然顿悟了。” 这送兔子确实稀奇,唐家大嫂来了兴致:“为何?” 唐宛宛蹲下|身,从笼子缝伸进手指去戳了戳灰兔子的胖屁屁,皱着眉尖,声音有点闷:“道己公公说西洋进贡了九对兔子,统共十八只兔子,肯定什么色儿的都有。他又说陛下花了半个时辰精挑细选,却偏偏从十八只兔子中挑了这两只。” “这又怎么了?这两只不好么?”唐家大嫂听不明白。 “白兔是公的,颜值高,代表陛下;这只灰不溜秋的是母兔,代表我。”唐宛宛磨了磨牙,指了指自己的脸,忿忿道:“陛下他这是变着法儿的说我长得黑呢!” 唐家大嫂先是怔了一下,按着唐宛宛的逻辑想了一遍,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个小姑子一向是个活宝,永远能想到旁人想不到的事。 唐宛宛其实长得不黑,然而如今正是盛夏,她又一向爱出门逛街,还时常去几个密友家串门,晒了一个月下来,脸和脖子已经不是一个色儿了。 而晏回却是养尊处优,即便是在御花园中走两步消消食,都有宫人撑着华盖给他蔽阳。两相一对比,唐宛宛确实比晏回黑了一个度。 事实上,这两只兔子确实是晏回精挑细选出来的,可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没有唐宛宛想的这么无聊,也没有想过用灰毛兔来讽刺她的肤色。 那日晏回将一把兔粮洒在院里,借着十八只兔子争相抢食的机会挨个瞧了一遍,筛去看上去蔫了吧唧的兔子,筛去瘦弱的兔子,筛去趴在窝里睡觉c瞧见吃食只掀了掀眼皮的懒骨头,再筛去秃毛的丑兔子 连在他身边伺候了十多年的道己都不明白,为何陛下挑两只兔子还这么上心?没忍住好奇问出了口。 晏回言简意赅答:“唐家姑娘看上去不是个心细的姑娘,朕怕兔子被她养死,故而专门挑了这两只身体健康的。” 白兔最机灵,跟别的兔子抢食一抢一个准;灰兔傻乎乎的,抢食的时候被别的兔子踹了好几脚,永远挤不进最中间,最后索性放弃了抢食,蹦到晏回脚下仰着头望着他,咕咕叫了两声表示不满,傻乎乎的样子像极了唐宛宛。 听完这个理由,道己心说自己还是高估了陛下,陛下确实挺无聊的 晏回只当他又要长篇大论了,正要唤小太监添茶的当口,便听周简说:“前朝末年气数已尽,兵祸四起。祖皇帝于赣南揭竿而起,随其南征北伐的有八大姓,乃是钱岳胡明闰棉侯唐这八家。其中钱胡棉三家老祖宗不幸战死沙场,至祖皇帝入京,剩下五位皆封授异姓亲王,俱是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 “祖皇帝晚年常因此事忧虑,为收束兵权,下旨令异姓亲王其子孙可爵袭三次,待次尽,降等降领袭爵。” 削藩之意丁点不遮掩,五位亲王带了大半辈子兵,在边疆呆得好好的,却被告知要他们卸去兵权回京养老,几代之后子孙也没了爵位,自然谁都不乐意。若不是念在旧时的兄弟情分,怕是要直接带着儿孙掳袖子打进京来。 祖皇帝也知道自己这事做得不厚道,许了袭爵还不够,另许了一条作为弥补。周简说到了点子上,生得呆板的脸上也带了两分笑:“当时祖皇帝明言——‘凡兄弟们后辈嫡系姑娘,皆可有一女入宫,品貌中等以上即可,封正一品妃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5.欢喜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时间为24小时。 可唐家人丁兴旺是事实, 子孙满堂也是事实, 自然管不住别人的嘴。尤其他们这嫡系一脉,如今老太爷和老夫人还在世, 公婆身体康健, 唐夫人的嫡长孙都已经入学堂了。 这么算算便已经是五世同堂, 再加上大房三房四房嫡庶,族谱摞起来足足有半人高。若是再把老太爷的几个弟兄和唐家嫁出去的姑娘通通算上, 估计京城十分之一的人都与唐家沾亲带故。 前些年唐宛宛的太爷爷过八十大寿, 进去磕头的小辈要子辈c孙辈c重孙辈c重重孙辈这样的辈分排成行, 光是唐宛宛同辈的重孙一个院子都挤不下, 成了京城一大盛景。 钱岳胡明闰棉侯唐, 大盛建朝起的八大世家,这二百年过去了, 你大街上寻个人问问,有几个听过的?除了岳家和侯家勉强能看,剩下的都已没落了。 唯独唐家, 成了大器的男儿挑不出几个, 如唐大人这般入朝为官的已经是其中最有出息的了。唐家跟别的世家一样家道衰落, 可如此枝繁叶茂人丁兴旺, 整个京城都寻不出几户。这样一来唐家便越发显眼了。 唐家的女儿闻名京城,不是因为出身好——天子脚下, 唐家这样的身家丢进水里都不定有个水花; 也不是因为模样标致——谁家挑媳妇只看这一条的? 更不是因为德才兼备——都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姑娘, 瞧瞧唐宛宛, 这条不提也罢。 单单有一条就足够她们闻名京城——唐家的女儿都好生养,还各个富贵命,摆在家里都能当吉祥物。 比如唐宛宛的大姐唐金儿,是五年前被镇国公府大夫人三催四请娶入府的。那时镇国公府的老夫人重病,老人家临去前的心愿就是看着最疼爱的小孙子成亲。国公府大夫人满京城挑命格好福气旺的姑娘挨个合八字。结果唐家大姐刚过府,他家老夫人的病就有了好转;一年后抱上了龙凤胎,一身富贵病彻底好了。 再比如唐宛宛的二姐唐玉儿,三年前嫁入了刘将军府,此后边疆竟没生过一场战事,相公没再上过战场,连前些年被误会“战死沙场”的公爹都好生生的回来了,直叫一家人又惊又喜。 这些坊间传闻在众口相传之中多多少少失了真,其中有多少喜事是因唐家姑娘的福气带来的,这谁也说不清,毕竟“福气”本就是一种玄之又玄不可捉摸的机缘。然而提起唐家的姑娘们,总是与这些喜事分不开,又有得道真人批命“唐家姑娘旺夫旺子旺宅”的说法,这些事听上去便更可信了。 然而再多的传闻都跟唐宛宛没关系。 “生娃娃?”唐宛宛哆哆嗦嗦吐出这三个字,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觉欲哭无泪。 “娘你没教过我怎么生啊啊啊,我不会生怎么办啊?会被太后c太上皇c陛下还有各大妃大小嬷嬷穿小鞋的吧?” 唐家二姐捂着嘴咯咯笑了,含嗔带笑地白了她一眼:“瞧你说的!如今后位空悬,帝王家向来子息不盛,如今这位更是即位八年无子,你进了宫就是香饽饽,上头三位主子都得把你当成眼珠子护着,谁敢给你小鞋穿?” 唐宛宛打了个哆嗦,泥猴似的扑到唐夫人怀里:“我不想做眼珠子,我想留在家里做娘的小棉袄啊。”猛地想起了一个救星:“婚约呢我那婚约呢!我是有婚约的姑娘!他们凭什么让我进宫!” 这大热天儿的,唐夫人把她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此时她自己心中都没个谱呢,也顾不上训唐宛宛这站没站相的样子了,揉了揉眉心道:“你前脚刚被轿子抬进宫,冯家的后脚便上门来解了婚约,从他们那边寻了个过错,不碍你名声。” 提起这事,唐夫人还是脸色不佳,咽了一口茶才勉强把这口气咽下去。 前几天唐老爷还想着赶在圣旨下之前快点把宛宛嫁出去,谁知皇家的意思还没明着显出来,冯家先上来退婚了,直把唐夫人气了个半死。 “冯家上门退婚?”唐宛宛眼睛一瞪,漂亮的杏眼里闪过恼羞成怒:“啊呸!冯知简上个月还来信说此生非我不娶呢,奶奶个熊他扭头就变卦?” “你跟谁学的这粗话!”唐夫人一拍桌子,转念更怒:“冯知简竟敢私信于你!堂堂京城四君子之名,竟如此不懂规矩!” 唐宛宛缩成鹌鹑状,撅着嘴嘟囔:“我这不是头回收情书,特别新鲜嘛”被唐夫人瞪得收了声。 “行了行了,这事儿不已经掀篇了吗?还提他作甚?”唐家大姐无奈地插|进话来当和事老:“想想小妹这事该如何才是正理。” 是了,此事还能细细揣摩太后的意思。唐夫人颦着眉尖,在心头细细思量。 宛宛跟冯家的亲事本都定好今年秋时了,谁曾想这时候冲出个拦路虎来,太后娘娘对宛宛是什么心思偏不说明白,赐下的妆奁又弄得人心慌。 若是太后娘娘对宛宛不满意,这还好,另寻一门亲事也就是了;可若是留宿宫中和赐下的妆奁中那九样逾制的首饰代表了太后娘娘的态度,那这事就复杂多了。 陛下登基八年,却没个一儿半女,坊间传闻都说陛下有隐疾。最初唐夫人可能还当个笑话听听,可经过八年的时间,这传闻与事实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宛宛若是入了宫,侥幸能生下一儿半女算是好,将来一生荣宠定是不愁了;可若是她如别的宫妃一般生不了娃,按宫里几位主子的意思,怕是要一个劲地往宫里添人,谁知后头进宫的还有多少姑娘?宛宛这般出身,这般心计,定会被她们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偏偏太后认准了“唐家出品”,似乎瞅准唐家的姑娘了。 入宫为妃几乎等同于给人做妾,唐夫人怎么舍得?更何况还是这般的情形。 人人都知婚姻需要经营,可将来的夫妻情分全系在宛宛的肚子上时,无论成与败,都叫人心酸。宛宛若是因为“好生养”的名头入宫,将来也得为这个目标而活,无异于在唐夫人心头割肉。 一家人都在正厅坐着,没了唐宛宛插科打诨,气氛越发低沉。唐家大姐只好出声开解:“爹娘你们别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太后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咱们还不清楚呢。再者说了,我瞧宛宛活泼可爱,就算进了宫,她哪里比别人差了?兴许皇上就喜欢她这一款的呢!” 全家人望向唐宛宛,看着她此时四仰八叉地瘫在椅子上两眼无神的模样,又揪了一把心。 ——皇上口味得多独特才会喜欢这一款的啊? 身为大盛朝最尊贵的人,晏回的烦心事委实不少。晌午到慈宁宫请安,留下用个午膳,太后娘娘也是一脸愁容:“皇儿啊,今日侯美人又来找我诉苦了。” 晏回眉梢一挑,光是这么一个微表情便显出了两分迫人的味道,“她又说什么了?” “说你半年没去她的梅雨阁,门庭冷情,宫人看碟下菜云云,她想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晏回扯扯唇角,眼中有些嘲讽。 太后长长叹了一声,见晏回不喜这个话题,倒是另想起了一事:“昨日我唤来太医院院正问了问,皇儿你c你那c那” 太上皇拿筷子尾端笃笃笃敲了几下桌子,口中道:“皇儿日理万机,就别拿这些事来烦他了。”一边说着,一边给太后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问了。 太后欲言又止,晏回本还不知道母后想要问什么,看二老这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也明白了,又是一阵郁气翻上心头,嘴里的菜也没了味道,只好宽慰道:“儿臣省得,母后不必忧虑。” “我怎么能不操心,你瞧瞧你自个儿!”太后拿帕子沾了沾眼角的湿意,“这都多少年了,司寝局的侍寝记录空白一片。平日|你每每忙到深夜,身旁却连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都没有,也没个一儿半女的,竟成了个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 太后苦口婆心说:“皇儿你听母后一句劝,这京城有好几户人家的姑娘都好生养,你从中挑几个顺眼的纳进宫来可好?都说这生育能力是会传给子孙后辈的,你瞧哪户人家最是枝繁叶茂子孙满堂,挑他家的姑娘保准错不了!” 晏回听得好笑,“母后您这是从哪儿听来的?” “上回你太姥爷家的几个姨姥姥进宫,母后跟她们仔仔细细问过了。” 太后叫一旁侍膳的荷赜姑姑将她枕头底下压着的名册拿来,一张张翻开,“母后给你说说,你且细细听。赵家老夫人膝下七个儿女,大夫人四个儿女,二夫人五个儿女;瑞家老夫人膝下八个儿女,嫡系子孙更是有二十之众” “再比如那唐家,跟你同辈的少爷也有十几个,只可惜他家的姑娘嫁人都早,如今跟你年纪合适的,就剩唐家二房的幺女。先前母后翻画像,觉得这姑娘模样最讨喜,前几天召她进宫来瞧了瞧,果然是个” “唐家?”晏回心中一动,打断了太后的话:“哪个唐家?” 这些消息都是太后从表姐妹口中听来的,太后冲着“好生养”这一条挑出来的姑娘,还没来得及细细查其家世。唐家人丁兴旺分支众多,太后又不了解朝事,自然不清楚是哪个唐家。 晏回长臂一伸,将那画册拿到手中自己瞧了瞧,这么一看就笑了,真是巧得很,果然是前几天在何府侧门瞧见的那姑娘。 宫廷画师的画技当真不错,将唐家姑娘画得活灵活现的,黑白分明的杏眼十分传神,颊侧隐隐的酒窝更添了几分俏皮,双环髻上各缠着一团小小的绒球,更显她年纪小。 ——也显得有点傻。 太后瞧见他来了兴致,忙趁热打铁:“京城传闻说这几户人家的姑娘都好生养,尤其唐家的姑娘,各个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旺夫旺子旺宅相!只可惜他家女儿大多嫁了人,就剩一个幺女了,若是能娶进宫来,兴许你这多年的隐疾就能治好了啊!” “隐疾”二字晏回听得喉头一哽,假装不甚在意,将画册上的这张纸扯下来,随手一叠收入了袖中。 太后欣慰不已,还要说些什么,却见皇儿又开始用膳了,脸上哪有半点好奇?分明是和往常一样无动于衷的表情。 “你怎么也不劝劝!”太后一急,忙推推旁边的太上皇,瞪着他出声埋怨:“是谁天天念叨想抱孙子的,怎么就我一人着急!” 太上皇正夹着一筷子珍珠丸,被妻子这么一推,丸子噗通掉进了汤碗里。太上皇抬眼,目光沉沉看着自家儿子:“听你母后的话。” 晏回无奈应道:“儿臣知晓。” 太后娘娘眼睛一亮:“那要不要见见?母后知道你不喜欢精明强干的姑娘,这回专门挑得是娇憨呆实可爱的。” “母后与你说,这唐家姑娘特别得有意思,抄个佛经都会抄串行,讲起她家中的趣事来却能连着说两个时辰不停她每天大清早起来就去跟廊下的鹦鹉说话,把鸟笼提在眼跟前,一边说一边走,一个趔趄差点栽到荷花池里。” “还有每天半上午和半下午御膳房的人来问膳,她都眼巴巴地看着。母后让她也点几道菜,她点的菜太多了,自己又拿笔划掉几样,这道也舍不得,那道也舍不得。还会默默记下自己吃过哪道没吃过哪道,来我这住了三天就没见她点过重样的菜,特别得逗趣。” 晏回以前吃过精明女子的亏,以至于他这些年每每遇上才高八斗的c舌灿莲花的c长袖善舞的姑娘心里都会打个突。纵是模样再动人,晏回也放不下心中的警惕与戒备,神经绷得紧紧的,总觉得这些姑娘都是披着兔子皮的食人花,一个不慎就会生吞了他。 而唐宛宛这么个“傻萌”的属性,阴差阳错之下却正正好入了他的眼。 晏回目露犹疑:“这唐家姑娘,当真有您说得这般傻?” “是啊是啊。”太后知道自家儿子对有心计有城府的姑娘一向是敬而远之,见状赶紧说:“可惜皇儿你不能轻易出宫,若不然赶明儿我再把她喊进宫来,你亲眼瞧瞧如何?” 晏回心中微微一动,仿佛一池平静无波的水泛起了涟漪,点头说“好”。 “睡不着?”唐大人也没睡着,睁开眼问她。 “你说太后娘娘召宛宛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呀?无亲无故的,又不是世家姑娘,太后见她能做什么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6.孕吐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坐在右侧男客席中间位置的钟大人乃是钟宜芬的父亲, 此时也是诧异莫名, 心头不好的猜测冒了个头, 低声斥道:“芬儿, 你做什么!” 钟宜芬偏头望去, 正是一副巧笑倩兮的美人面, 直叫男客席上的许多贵人凝神细细瞧了好几眼——美是真美。 “陛下, 臣女有话要说。”钟宜芬正视上首, 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轻轻咬了下唇,这才接着道:“臣女自幼时起便将陛下所书的《以民为鉴》c《盛世记》c《二十四史简记》一一珍藏,其中泰半皆可倒背如流。” 晏回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似乎听了个开头就知道她后头要说什么了,面色寡淡地撂下了酒盏,将意兴阑珊都写在脸上。 钟宜芬心口一突, 她惯会察言观色,此时陛下虽面无表情,却叫她无端端生出两分不安来。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钟宜芬稳了稳心神, 面上羞赧之色更深, 轻声说:“臣女自三年前太后寿宴上头回见陛下, 便觉得这才该是陛下的模样, 英明神武, 与我幼时心里想的无半点不同。” 整个大殿如陷入了死寂, 钟宜芬只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说:“臣女多年来思慕陛下,恳请陛下准我入宫,今后常伴陛下|身侧。” 方才殿内的静寂立时被打破,众臣哗然大惊,窃窃私语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钟大人脸色涨红,霍然起身斥道:“芬儿,你说什么胡话!” 他从小案后匆匆行出,跪在钟宜芬身侧,请罪道:“陛下恕罪,小女方才吃了酒,这才失态至此,臣带她先行告退。”话落扯起钟宜芬就要走。 钟宜芬也是生平头回受如此多陌生人的指指点点,重重掐了下手指,这才能挺直背脊。她抬起头扬声说了最后一句:“臣女不是不知廉耻的姑娘!敢问太后娘娘,女子追求心中所爱何错之有?” 闻言,方才还置若罔闻的晏回面色陡然一变,手中酒盏立时裂开了几条小小的细纹,杯中酒液顺着裂口流了他一手。 若是她不说这句话,晏回有一百种拒绝她的说辞;可她偏偏抬出了太后,晏回纵是再果断决然,此刻也迟疑了那么一瞬。 方才还交头接耳的众臣都不敢作声了。 钟宜芬问的是太后娘娘,其中内情就值得说道了——因为太后娘娘当年也是在中秋宫宴之上,主动向太上皇表明心意的 太后母家姓程,其母当年生产的时候因血崩而早逝,没给太后留下半个兄弟姐妹。没过几年,亲爹便娶了填房,太后娘娘是被家中奶嬷嬷养大的,父女亲缘愈薄。 其外祖怀家怜惜外孙女,时常照拂一二,待她及笄,又由外祖母百般说和,许下一门好亲事。却没等到出阁,这门亲事就被异母妹妹顶上了。准婆婆瞧着姐姐妹妹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妹妹却还是嫡出的,性子比姐姐温吞,更好拿捏,自然没有不乐意的道理。 这么一拖就拖了三年,有继母从中作祟,亲事更不好找了。亲爹听了继夫人的耳边风,又给她找了一门亲事,对方是年过不惑的吏部侍郎,嫁过去给人家做填房,只为家中嫡子谋个前程。 其中辛酸略过不提。生母早逝,爹不疼后娘不爱的,谁都敢谋算她的婚事。太后娘娘心说与其被别人算计,嫁给一个老鳏夫做填房,不如自己谋算一番。 好在这继夫人人前一向大度,但凡京中有贵人设宴,从来都是亲闺女与原配女儿一齐带着的,也好彰显自己的大度。于是当年中秋宫宴之上,太后娘娘凭着心中一口气,面君而无惧色,出口惊人:“臣女思慕陛下已久,愿入宫常伴君侧。” 历来选妃都是由皇家挑拣,这么自荐枕席的还是头一位,此举一出,不知受了多少冷嘲热讽。 太上皇却是个特立独行的,心说此女好胆色,待知晓她家事,不由心生怜惜,遂毫无芥蒂地将人迎进了宫,许以二品昭仪之位。没两年太后诞下皇子,一年之内两次提了位分,越过一群比她进宫早的妃嫔,直接入主中宫了。 程家与太后之间多年龃龉暂且略过不表,眼下之事才叫人头疼。钟宜芬的原话是:“臣女不是不知廉耻的姑娘。”接着又问太后:“女子追求心中所爱何错之有?” 这姑娘字斟句酌寻不出破绽,又有破釜沉舟的胆气,大庭广众之下表明心迹,生生将自己的后路堵死了;前头又有太后的例子摆在那儿,晏回若是没有理由就一口回绝,便是坐实了“女子追求自己所爱就是不知廉耻”的说法,就要把自己母后给坑了,一时竟真想不出一个拒绝的由头来。 太后脸色沉得能滴下水来,一旁坐着的太上皇也是哑口无言。 在场的文武百官都开始感慨钟姑娘的好手段了,没人觉得陛下会拒绝,毕竟这么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又是多年倾慕陛下,多感人啊!再说陛下本就想扩充后宫,如此美人如何能辞? 正当此时,只听荷赜姑姑惊叫一声:“太后娘娘!您怎么了?” 众人惶然抬头,竟见先前还高高兴兴的太后竟扶着额,连声哀叫“头疼”。 一时竟连晏回也分不清自家母后这头疼是装的还是真的,心思电转,当下霍然起身,眸光冷冷地盯了钟宜芬一眼,只留了一句“此事容后再议”,这便扶着太后往后殿行去。 待太后扯了扯他的衣袖之后,晏回这才定下心神,心知母后这头疼是装出来的,只为解他当下窘境。 临走前他朝右侧殿尾之处望了一眼,还以为能与唐宛宛对上视线,谁知这么一眼就瞧清唐宛宛埋着脑袋在吃鱼。 ——啧,真是个小没良心的!他这头被为难得差点下不来台,人家眼睛都没抬一下 那边的唐夫人大惊失色,慌里慌张问:“宛宛!你鱼刺怎么没吐出来?卡着没有啊!” 唐宛宛怔怔看着她,好半晌,才摇了摇头。 好好的宫宴不欢而散,入宫的众人看了一场大戏,心满意足地离了宫。除了唐家与钟家,还有被捎带上的程家,再没人为这事费心神了。 保和殿后殿,廊下灯笼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游廊两旁黑沉沉的夜色汹汹袭来,看得人心中惴惴。钟宜芬已经在此处等了好一会儿,远远瞧到了来人忙迎上前去,亲亲热热唤了一声:“姐姐。” 钟昭仪被两位近侍搀扶着快步行来,蹙着眉语声急促:“姐姐说的话你都当耳边风是不是?先前姐姐便与你说过,凭你家世容貌,京城半数以上的男儿都任你挑拣,可你偏偏要往这宫里撞!” 钟昭仪越说越气,连妹妹的脸面都顾不上照拂了,紧接着又说:“这宫里有什么好?处处需得谨小慎微,连个能说得上话的都没有,一年到头不得松快,你怎么就想不明白!” “为何要谨小慎微?”钟宜芬迟疑着问:“如今宫中位分最高的就是德妃娘娘,四大妃不是还有两个空缺吗?” 听罢,钟昭仪先是一怔,随后不可置信地瞧了她半晌,目光十分奇异。方才她又气又怨地把人训了一通,话里却满是关切,此时她的神色竟慢慢转凉:“这话听得好笑,妃位空缺,与你有什么关系?” 钟宜芬神情微变,忙说:“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想要踩在您头上。”她放缓声音循循善诱:“多年来陛下一向是这样c这样待姐姐的我既入了宫,定会事事帮衬着姐姐,我们姐妹二人同心” “住口!”钟昭仪眸光极冷,身侧的宫女还是头回见自家主子如此疾声厉色,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喝惊得哆嗦,忙跪在了廊下。 “陛下待本宫如何也是你能置喙的?你自己心比天高,就别拿本宫做幌子!爹娘都是聪明人,不想竟教出你这么个脑子浑的!” 瞧见不远处有宫人在探头探脑,钟昭仪顺了顺心头火气,放缓了声音:“既为同胞姐妹,本宫再奉劝你一句,陛下最厌的便是心有城府的女子,即便你入了宫也必定不能得偿所愿。” 话落她轻笑了一声,不知是嗤是讽:“至于妃位空缺,妹妹还是不要妄想了。” 钟宜芬怔怔地看着她走远,魂不守舍地跟着宫婢回到太和门。钟家主母忙下了马车,连声问道:“芬儿,你姐姐怎么说?” “祖母呢?爹呢?” 钟夫人好生为难,只好强笑道:“你爹先回去了。你祖母陪着等了一会儿,可晚上夜风凉,我让她也先回去了。”话落又忙着问:“你姐姐是怎么说的?” 夜风一吹,钟宜芬打了个寒噤,几乎湿透衣襟的冷汗更是透心凉——父亲回去了,怕是气得不想见她了。 “宛宛你不知道?”何家姑娘目光诧异,瞧见金楼中众人仍看向这边,此时人多眼杂不好明说,也不挑拣喜鹊登枝簪还是缠枝莲花簪了,两样全买了下来,跟着唐宛宛回了唐家。 关上了房门,何卿之这才解释道:“上个月底陛下不是给你爹委派了差事嘛?就是让你爹准备秀女名录。这意味着陛下想要纳妃了,虽说陛下在那咳咳咳的方面不太好,朝中大部分老臣还在观望,可还是有一些人动了心思。” “太后娘娘总共召了两位姑娘进宫,先是瑞家姑娘,然后便是你。钟宜芬仗着自己有个在宫里头当昭仪的嫡姐,拿着‘探望姐姐’的借口进了一趟宫,回了家就把她前年定下的亲事给退了。平白无故就退婚,人家给她的嫁妆却只还了一半。那家如何肯依?上门闹了好几回,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 “钟宜芬死活要退婚,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对陛下动了心思。”何卿之笑得嘲讽:“可再次被传召入宫的只有你一人,陛下也只给你赏下了东西,钟宜芬可是连根簪子都没拿着。这说明太后娘娘和陛下压根没瞧上她啊!她方才对你冷嘲热讽,肯定是气不过呀!” 唐宛宛抽抽眼角,迟疑着问:“这些,你们都是从哪儿听来的啊?”连谁入宫,入宫了几回,谁得了赏都清楚。她还以为自己入宫的两回很隐蔽呢。 何卿之秀眉一扬,笑眯眯说:“全京城都知道了呀!” “知c知道什么了?”唐宛宛颤着声问。 “都知道你和陛下一见倾心两情相悦,年底之前就要进宫当娘娘了呀!两回进宫两回赏赐,咱京城都是人精,哪个瞧不见呀?” 唐宛宛眼前一黑。 送走了何家姑娘,唐宛宛蔫得像是霜打了的茄子,晚饭都没了胃口,喝了一小碗绿豆百合粥就早早睡下了。 她娘先前说过的话在她脑子里盘旋——进宫意味着要将陛下当祖宗一样供着,意味着要天天跪这个跪那个,意味着要被一群坏女人欺负,意味着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家人。每天卯时天儿没亮就得起身去请安,起得晚了要挨骂;擅自出宫要挨骂;生不下孩子更要挨骂 唐夫人出身一般,身在内宅眼界局限,后宫的叵测远远不是她一个内宅妇人能想明白的,可仅仅是这些就足够吓到唐宛宛了。 唐宛宛蜷在床上躺着,越想越委屈,子时的更声响过之后才勉强有了睡意。可她刚合眼,又被一声刺耳的尖叫惊醒了:“啊——!快来人抓贼啊!” 院子里进贼了? 唐宛宛脑子轰得一炸,这声音她绝不会认错,是守夜丫鬟的声音。她咬了咬唇翻身坐起披好衣裳,拿起桌上的瓷瓶就往外冲。 院子里果然站着个男子,披头散发地站着,夜色之下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瞧见那人灼灼发亮的眸子。唐宛宛扛着花瓶冲上前去就要砸贼人的脑袋,却被贼人一把抓住了,对方声嘶力竭喊:“宛宛你做什么?是我啊!” “你”唐宛宛往后退了两步,借着门下的灯笼瞧了瞧这人,他的狼狈还不光是披头散发,面容也十分憔悴,衣裳还被拉了几个大口子,像是被树枝拉破的。 唐宛宛皱着眉,试探着叫:“冯知简?” 冯知简便是跟唐宛宛定亲的那位,上回见这人还是端午节的时候了。可冯知简一向注重仪态,从未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候,是以唐宛宛差点没认出来。 “是我啊!”冯知简大喜,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拉着唐宛宛的手就要往院子外跑。 “冯知简你还敢来!”唐宛宛没挣脱他的手,气得眉头直竖,拎起右手的花瓶“砰”一声砸在冯知简身上,只可惜角度不对,没砸到脑袋,只砸到了前胸。 护卫疾跑的声音c唐大人怒喝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近,冯知简咽下一口血沫,却也无暇解释,扯着唐宛宛继续跑,口中直喊:“宛宛,我们私奔吧!” “混账!谁准你带着我家宛宛私奔!”院门口的唐大人大步走来,小院被十几个护卫手中的火把照得恍如白昼,唐宛宛的爹娘兄嫂都来齐了,粗使嬷嬷都站了好几个,把院子堵得严严实实,各个怒视着冯知简。 唐家的院墙算不得高,大户人家建房子讲究风水,院小墙高在风水上讲是不吉之兆。以唐宛宛的身高,站在院墙边踮起脚来就能眺见外头的大街。 唐家的护卫也不多,京城律法严苛,不管是什么门庭,其豢养家兵的数目都有严格限制。唐家护卫不过二十之数,分两批轮岗,每夜要守大门侧门后门,还有夜里打更值巡,自然没有多余的人手在院墙之下十步一人地守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7.养胎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削藩之意丁点不遮掩, 五位亲王带了大半辈子兵, 在边疆呆得好好的,却被告知要他们卸去兵权回京养老, 几代之后子孙也没了爵位,自然谁都不乐意。若不是念在旧时的兄弟情分, 怕是要直接带着儿孙掳袖子打进京来。 祖皇帝也知道自己这事做得不厚道,许了袭爵还不够,另许了一条作为弥补。周简说到了点子上,生得呆板的脸上也带了两分笑:“当时祖皇帝明言——‘凡兄弟们后辈嫡系姑娘,皆可有一女入宫, 品貌中等以上即可, 封正一品妃位。’” 一群老油条心中盘算:几代之后子孙没了爵位,便与平民无异。可若是后辈的嫡姑娘能入宫封妃, 一来可保身后子孙荣华;二来,若是诞下皇子未来尚有无限可能啊!祖皇帝这才能安安稳稳地拿回兵权来。 老一辈的都是莽夫,不擅钻营, 回了京反倒被一群笔杆子压得死死的, 加之边疆久无战事,没了用武之地,不得不在“封妃”一途上下功夫。 然而祖皇帝当时已年逾花甲, 谁乐意让自家如花似玉的孙女入宫?众位亲王都瞅准了他的儿子, 可高祖一登基, “断袖”的名声又传了出来。众位亲王寻思着再等等, 这一等,直到进了棺材也没等到高祖的皇子出生。 子孙后辈不成器,没一个能扛得起家门的。因此五大世家逐渐没落,渐渐泯然众人矣。而祖皇帝许诺的“封妃”,皇家不提,史官不提,几位亲王临去前又没交待清楚,家中族谱也无人翻看,故而老祖宗之言被子孙后辈忘了个干净。 若不是周简入潜渊阁后将大盛朝国史背了个滚瓜烂熟,几乎如数家珍,怕是再没人能想起来这茬。 祖皇帝也没规定个年限,此时正好被晏回拿来捡了漏,唐宛宛这一支恰恰是唐家嫡系。老祖宗之言,又有史书可查证,当真是谁也不能多一句嘴的。 晏回难得笑得这么畅快,周简入阁五年,头回得陛下如此盛赞——“这回这史书背得十分不错,赏!重重有赏!” 如今除了德妃,妃位还有三个空,众人为了个封号争了一通,最后说:“不如取‘贤妃’之名,贤者良惠,再好不过了。这贤妃与德妃同品级,也不算打眼,还免得姑娘受欺负。等将来姑娘诞下龙嗣,自然是宫里头一人,到那时再改立为后,想来朝中无人敢置喙。如此岂不皆大欢喜?” “贤妃?”晏回一顿,不由失笑,笑得胸膛震动。视线落在纸上的“贤”字上,将这么简简单单一个字瞧了半晌,眸光极温。 众臣子不知陛下在笑什么,一时面面相觑。好在陛下很快收了笑:“拟旨吧。” “唐家姑娘身具凤格”的说法只在市井民间打了个轻飘飘的水花,次日就没了影儿。隔了一日,册妃的旨意便入了家门。 道己公公念完旨,抬眼一瞧,见唐家从老到小都傻愣愣看着他,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竟无一人上前接旨。道己心道:果然唐姑娘的秉性是家族传统啊 他忍了忍笑,上前两步提醒:“姑娘,接旨呀!” “臣女领旨谢恩。”唐宛宛还算全家最镇定的那个,因为她对后宫规制一点不清楚,也不知道陛下愁掉了多少头发,这份圣旨才能到她手上。 可唐家爹娘却是明白人,先前还细细琢磨过:钟昭仪是三品太常卿的嫡长女,沈婕妤是三品卫尉家中嫡长女。冯赵两位美人出身要略差一些,却也比唐老爷这般的散官要好。 唐家爹娘先前还往好处想,兴许陛下中意自家宛宛,封个婕妤亦未可知。谁知竟噌噌跨了两个档,算得上是后宫头一人了,一时晕晕乎乎摸不着北。 道己公公又笑:“奴才先行恭喜娘娘了。钦天监好一通测算,将入宫的时间定在了八月三十,只因那日宜嫁娶,又宜求嗣,是少有的双喜之日。” “求嗣”听得唐宛宛脸一僵,却不好说什么,只能点头。道己公公又说:“只剩一个月,确实有些急了。不过大人与夫人放宽心,太后娘娘派下的两位嬷嬷明日就到府上,需要置办什么,这二位都会弄得妥妥的。另有尚仪局女官一位,也是明日便到,教娘娘学习宫规礼仪。” “这位女官是个和善人,又得了陛下交待,娘娘不必惮虑,放宽心跟她学就是。”道己还特意补充道:“学不过也不会被训的。” 唐宛宛默默瞧了他一眼,都不敢想陛下是怎么形容自己的 临走之前,唐家老爷带着两个儿子送道己公公出门,道己又示意唐老爷往侧旁行过两步,低声道:“陛下特意吩咐内宫监典簿隔日来府上请安,大人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开口便是。” 唐老爷一时还没明白这话里的“为难之处”是什么意思,只说“微臣谢过陛下苦心”,又恭恭敬敬地朝着北边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 次日唐老爷上朝,主动上前跟他搭话的比以前十年都多,直叫唐老爷受宠若惊。这其中冷嘲热讽的有,捧杀的有,唯独真心祝贺的最少,都是他多年至交了。 上朝回来已经是半上午了,唐老爷还没行到正院,却见库房门口一群丫鬟仆妇进进出出,各个脸上带笑。唐老爷喊住一个仆妇,奇道:“这是做什么呢?” 那仆妇眉开眼笑答:“夫人在给小姐置办嫁妆呢。” 唐家到底是传承二百年的大姓了,积蓄自然不菲,只是因着人丁兴旺,分到各家的就少了。旁系子孙大多要靠变卖祖业才能在京城站稳脚跟,可唐老爷这一脉却没有坐吃山空的窝囊废,将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守得好好的,唐宛宛家里光是库房便占了一个小院。 此时院子里许多东西一字摆开,大到梳妆台c西洋镜,小到文玩摆件都分门别类地放好了。唐夫人坐在院子里指挥“这个妆奁样式旧了”c“那个挂灯不够好看”。 唐宛宛的嫁妆原本已经准备好了,就是原先准备带去冯家的那一波。可唐夫人觉得晦气,原先那些统统丢回库房角落落灰去了,打算重新置办新的,这便又开始翻腾家底了。 “这对玉如意是你外祖母给娘的嫁妆,你和两个姐姐都有一对,自然得带上。” “您的嫁妆啊”唐宛宛犹豫了一下才点头,又听唐夫人说:“这四君子桌屏,是娘从你及笄前一年便开始绣的,费了不少功夫,宛宛也带上。” 话落,唐夫人小心捧起一只外形古朴的红木匣,声音都不由放轻了两分:“这是你太爷爷以前从古玩集市上淘回来的一套翡翠三彩玉观音,听人说是什么老坑冰种。娘也不懂这些,只知道你太爷爷古稀之年,仍有富商以千金求买,你太爷爷也没舍得。留在这库房里不见天日反倒不美,正好给你当了嫁妆。” 木匣内有许多凹陷的暗格,每块翡翠都正正好地嵌在其中,一共三排,共有三十三块翡翠,正是观音的三十三法相,或坐或立或手持净瓶,栩栩如生。 唐宛宛小心翼翼捧了一只在手心,只觉质地温润,线条圆滑,抛光细致,纵是她这个对玉一窍不通的门外汉也知道是好东西。好像在摸自己的心头肉似的,小脸一瘪,还挺委屈地絮叨:“怎么这个也要给陛下啊!这都是咱家最值钱的东西了,都能当传家宝一代代传下去了。” 唐夫人迟疑了一下:“要不不带这个?” 唐宛宛忙不迭点头。一旁的唐家大嫂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好半晌终是说:“宛宛啊,你这话嫂子怎么听着不对劲呢?” “啊?”唐宛宛不明白。 唐家大嫂神色复杂:“别人家姑娘都想多带些嫁妆,好给自己做脸面,将来也有底气。怎么宛宛你却把陛下当强抢财物的山大王一样防着呢?这个不想带,那个舍不得的。” 唐老爷和唐夫人面面相觑,好半晌总算回过味来了,怕是在宛宛的心中,嫁妆就是要全部送人的。唐夫人哭笑不得:“宛宛,这嫁妆不是这么算的,嫁妆永远是你的东西,是你安身立命的底气,只要你不开口,别人不能动一分。陛下是不会克扣了你的。” “不是要全送给陛下的?”唐宛宛顿时有点窘。以前她看两位姐姐成亲都是聘礼送过来,嫁妆带过去,还差不多是同等份量,便以为嫁妆是要全送给陛下的。再有先前跟冯家定了亲,嫁妆却都是唐夫人一手操办的,没怎么跟她讲过这事。 好端端给陛下扣了一口锅,唐宛宛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想了想还是说:“那还是留在咱家吧,万一我不小心弄丢了碎了,太爷爷会不高兴的。” 唐夫人却没听她的,愣是把这一匣翡翠观音写到了嫁妆单子中。 削藩之意丁点不遮掩,五位亲王带了大半辈子兵,在边疆呆得好好的,却被告知要他们卸去兵权回京养老,几代之后子孙也没了爵位,自然谁都不乐意。若不是念在旧时的兄弟情分,怕是要直接带着儿孙掳袖子打进京来。 祖皇帝也知道自己这事做得不厚道,许了袭爵还不够,另许了一条作为弥补。周简说到了点子上,生得呆板的脸上也带了两分笑:“当时祖皇帝明言——‘凡兄弟们后辈嫡系姑娘,皆可有一女入宫,品貌中等以上即可,封正一品妃位。’” 一群老油条心中盘算:几代之后子孙没了爵位,便与平民无异。可若是后辈的嫡姑娘能入宫封妃,一来可保身后子孙荣华;二来,若是诞下皇子未来尚有无限可能啊!祖皇帝这才能安安稳稳地拿回兵权来。 老一辈的都是莽夫,不擅钻营,回了京反倒被一群笔杆子压得死死的,加之边疆久无战事,没了用武之地,不得不在“封妃”一途上下功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8.抄家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文和八年五月廿三。 天儿还未到最热的时候, 早蝉却已经开了唱,听得人心生烦躁。 帝师何太傅的府邸坐落在城北的淮水大街上,此时何府侧门旁停着一辆双骑的马车, 已经在此处停了一个时辰。这马车以乌木为材, 通身漆成黑色, 车门和侧窗都以黑色的锦帘遮得严严实实, 连条透风的口都没有, 光是看着就觉得热。 马车的角落里挂着六只巴掌大小的琉璃瓶,里头原先放着的冰块此时已经化成了细碎的冰茬, 稀碎一滩, 看得人更心烦了。 车门吱呀开了一条缝,一双白净的手从门缝中伸进来,手中捧着一块凉水湿过的帕子。车外的人恭恭敬敬说:“爷, 咱们出宫已经一个时辰了, 该回了。” 晏回接过湿帕盖在脸上,阖上眼,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 何太傅连着三日告病在家,今日又闭门谢客,晏回在侧门外等了一个时辰,何府下人进进出出通传了好几回, 何太傅愣是不让他进门。 晏回心里明白, 老师是生他的气了。 气他刚愎自用, 气他破釜沉舟, 气他身为帝王却不屑中庸之道,气他破了父皇苦心经营十几年才有的制衡之局。 念及此处,晏回扯了扯唇,他从五岁稚龄起便从师何太傅学习治国理政之道,这么些年,早对何老头又臭又硬的脾气有了深刻认识,满朝文武怕是只有他敢将当朝天子拒之门外。今日虽入不得门,却也见怪不怪了。 “回宫吧。”晏回话音刚落,耳畔隐有几道风声轻啸,他眼皮一动,这是常伴他身侧的暗卫,精通匿藏之法,因今日出宫不宜声张,便没带禁卫军。 马车掉了个头,正要回宫,何府一直紧闭的侧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晏回心中一动,掀起帘子朝外看去。 不是老师。 行出来的是几位年轻姑娘,其中一位身着蓝裙的姑娘生得最好,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朝着身后的几位姑娘挥了挥手,手腕上系着的小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叮叮咚咚地响。这姑娘笑眯眯说:“不用送我啦,我家的马车就在外边呢,过两天去我家玩呀!” “宛宛你赶紧上车吧,小心中了暑气!”门里的众姑娘都笑着应了,目送她出了门。 侧门的三个台阶有些高,这名叫宛宛的姑娘提着裙摆,一阶一阶跳下来,往路边这辆黑黝黝的马车瞅了一眼,又一路小跑着上了不远处停着的马车。马车接到了人,便吱吱呀呀走远了。 晏回眸光有点凉,今日何府大门关着,侧门也关着,把自己这个皇帝拒之门外。可他此时方知:原来这闭门谢客还是分人的,何老头称病不朝,何家的小辈却另请了娇客过府? 虽然早知道何老头的病是假的,可两相对比,晏回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微妙的不爽。他手指扣了扣车窗,窗前很快地贴上一个脑袋,晏回随口一问:“方才那是谁家的姑娘?” 大太监道己有一手记人的好本事,这京城只要七品之上的官家,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微一琢磨便答:“是唐易显唐大人家中的幺女。” “唐易显?”晏回眉尖一蹙,语速飞快:“就是那个上朝时站在我左手边第九排c家中有两个嫡子三个嫡女七八个孙辈c每年光是生辰礼洗三礼满月礼就要办好几次c常被御史参大摆酒席铺张浪费的那个金紫光禄大夫唐大人?” “就是那位唐大人。”道己抹了把汗,心说陛下您记性真好,关注点却有点偏 “回宫。”晏回放下沉黑色的车帘,身子向后一撤靠在柔软的冰丝枕上,暑气减了几分,心里头却更添了两分郁郁。 次日的太和殿上。 “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再议。”年轻的皇帝字字铿锵,眼底却有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似乎一宿没睡好。 站在太和殿中后位置的唐大人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所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那也得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为君分忧。 身为三品金紫光禄大夫的唐大人在朝十多年,平日里几乎没什么正事做,这么些年给陛下拟过奏章c写过草案c掌过御膳c盖过行宫 金紫光禄大夫一职本就是个闲缺,为散官,大事用不着他,小事缺人手的时候拿他去补个漏。唐大人管了多年杂务,至今也没分清自己的职权是啥,能上朝听政都算得上是陛下仁慈。 正这么神游天外,平时摸鱼从没被抓住的唐大人今天却忽然被年轻的皇帝点了名:“唐大人意下如何?” 前后左右一小片散官队伍立马挺直了肩背,各个精神抖擞。唐大人把临到嘴边的呵欠硬生生咽下去,心中不由惶恐:陛下我错了,您刚才说什么来着? 身为朝中的老油条,唐大人深知满朝文武只有自己一个姓唐的,念及此处忙稳住心神,脑子飞快一转——方才议的是江南水患的事,虽他走神了,没听到陛下说了什么,可知道议的是什么事也足够了。 陛下一向心善,百姓遇上天灾自然是要拨款赈灾的,绝无第二种可能。想明白这点,唐大人向左行出两步,恭恭敬敬答:“臣以为此举甚善。” 年轻的陛下一向冷面严苛,今日竟破例地在朝会之上微微勾了勾唇,面上浮起一个冷淡的笑,声音也是淡淡:“甚好。今年夏末的选秀名录一事就交给你整理了。” 唐大人:“”方才议的不是江南水患之事吗?什么时候成了选秀一事了! 晏回微一沉思,又叮嘱道:“不必大肆铺张,只选三人,填满四妃之位便可。” 下了朝的唐大人有点心累,走在太和殿前长长的白玉阶上,平时都有好几位同僚上前跟他唠嗑,今天却一个都没有,如避蛇蝎一般离得他远远的。 这扩充后宫放在历朝历代都是一件好事,除了一种情况会是例外:皇帝老得不行了——这种情况谁也不乐意送自家闺女进宫,没准刚进宫皇帝就崩了,落不着孩子不说,还得守一辈子活寡;若是受老皇帝宠爱,被带上殉葬那就更苦逼了。 然而今上年仅二三,身体康健,还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这点不成立。 陛下只有他登基那年,后宫被塞了六个姑娘进去,可其中身份最高的也不过是一个正二品特进的次女,被封为德妃。唐大人掰着指头算了算,如今是文和八年,离陛下登基已经过去八年了,这六位妃嫔却没一人提过位分,至今后位空悬。 八年来,这还是陛下头回亲自提选秀的事。按理说众臣应该上前来可劲跟唐大人套近乎才对,然而此情此景却大相径庭。 那么陛下想选个秀,为何就没人乐意呢? 因为这位英明的陛下年十五登基,登基八年,后宫六嫔,却至今没一个子女,也没一个能怀上的妃子啊甚至坊间有传闻说,德妃每每归宁,被双亲问起此事时从来都是避而不答,笑得发苦。 唐大人不止一次地揣摩“笑得发苦”这词的深意。 以前陛下还会抬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天下未安,朕无心顾及小家。”后来边疆在陛下的英明指导下平了叛,中原越来越有钱,各地人民安居乐业。陛下似乎再找不出新的借口了。 大臣们每每提到立后或是扩充后宫或是传宗接代的事,年轻的陛下就黑脸,众老臣组团苦苦相谏,陛下被逼急了,有那么几次甚至甩袖退朝,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慢慢地,众大臣悟出了味道,同为男人自然明白男人的苦衷,再没一个敢提扩充后宫的事了,却各自起了些歪心思,朝中局势也渐渐看不清了。 如今陛下忽然提这选秀的事,难不成是多年的隐疾治好了? 可选秀是要从大臣家中挑姑娘啊,谁家姑娘乐意身先士卒地去试个水?要将秀女名录列出来呈上去,这明显是个得罪人的苦差事啊。唐大人越想越愁,眉尖拧成了深深的川字。 他正这么胡思乱想着,此时却听到一道女声唤他:“唐大人?唐大人留步!” 唐大人回头去瞧,见来人是一位身着蓝裳的女官,约摸不惑之年。能在外廷行走的女官不多见,不知是哪位娘娘身边的得意人。想到官员不能与内廷私交的规矩,唐大人心中一凛,立马退后两步,躬身行了个礼,扭头快步就要走。 却听身后的女官追出了两步,压低声音道:“唐大人,我是太后娘娘身边的菏赜,奉太后口谕与您问两句话。” 唐大人停下脚步,半惊半疑地望着她。 他自加冠后与年轻姑娘说话的次数两只手能数得清,只是身在这个位子上,经的事多了,无论遇到何人何事都能泰然自若,又不是莽撞的少年,如何会因为面前站着的是个漂亮姑娘而拘谨? 沉默的原因是因为这情形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晏回细细瞧了瞧,唐宛宛穿着一身浅黄色的轻纱襦裙,显得她年纪更小,鬓边的步摇最前头有个小金坠,那坠儿不是花卉不是鸟雀,却是个不伦不类的兔子模样。 先前看着她一路走向湖心亭,此时站在自己面前,言行举止都只有“局促不安”一词可形容。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怎么看都像是个孩子,跟后宫的几位妃嫔感觉像差开了十岁。 方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合该配个前途敞亮的少年郎。纵然知道太后的意思,可晏回怎么也没办法将面前的姑娘跟“未来孩子他娘”联系起来。 几息的功夫,晏回心中百转千回,倒是有些好笑,指指一旁的石凳说:“坐吧。” 这个“赐座”的情形,唐宛宛他爹昨天专门提点过,说若是太后或是陛下赐座,得先诚恳地推辞两句,辞不过才能坐。 唐宛宛像模像样地推辞了一下,小声说:“臣女不敢。” “嗯?”晏回习惯性地用了个表示反问的语气词,他还没开口说什么呢,唐宛宛便被这个高深莫测的“嗯”惊到了,颤巍巍坐下,挤出一个笑:“谢陛下赐座。” 方才唐宛宛是站着的,此时坐到了晏回对面,几乎在她开口的一瞬间,晏回便察觉到迎面而来的这种古怪的味道了。 眉尖蹙了短短一瞬,晏回便恢复如常,目光中还闪过两分微妙的怜惜。 ——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偏偏有口臭呢? 他亲手倒了一杯茶放到了唐宛宛面前,大意是为了让她喝口水压压味道。唐宛宛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出门前嚼的生蒜已经起到效果了,受宠若惊地捧着这杯半温不凉的茶,浅浅酌了两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9.郁闷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一旁布膳的道己默默感慨:活了二十三年的陛下头回追姑娘, 委实令人不忍直视啊。先前陛下还问了问钟鼓司庆祝生辰的戏曲有什么。钟鼓司的掌印太监闻言都快哭了,只因时下年轻人的生辰从不大办, 除了有个给长辈祝寿的《麻姑贺寿》,再没有别的戏本了,只能临时将《麻姑贺寿》中不妥的词儿改改,就这么将就着上了。 唐宛宛偶尔听一耳朵,她打小性子欢脱, 没有静下心来听戏的能耐, 听不懂也不为难自己, 全部心神都放在一桌美食上。 “这戏不好听?”晏回问她。 唐宛宛筷子一顿,眼神还挺茫然:“这唱的什么?” 一旁道己笑得直哆嗦, 被陛下凉飕飕一眼望过来,忙垂首敛目作竹竿状了。 等到吃饱喝足,又在御花园里溜达了半个时辰, 晏回便叫道己备马车送她出宫了。临走前还从腰间解下一只靛青色朴素无花的荷包来。 唐宛宛仔细瞧了一眼, 这正是自己上午送的那一书袋荷包中丑得名列前茅的一个,也不知陛下什么时候换上的。当下有点窘:“陛下怎么不戴那两只好看的?反倒把这只丑的戴上了?” “好看的就俩,总得省着点用。”晏回扯唇笑了笑, 将这只有点份量的荷包放在她手中,静静看她半晌,还微微翘了下唇角, 仔细叮嘱道:“收好了, 里边的东西丢了可是要罚的。” 唐宛宛倒抽一口气:“什么东西这样贵重啊?”陛下连能随意出入宫门的白玉貔貅给了她都没这样特意交待, 这小小一只荷包里装的是什么啊,丢了竟还要罚? 话落她忙要解开,晏回却正色道:“回家再看。” 陛下有命,唐宛宛不敢不从,耐着性子等到小轿出了宫,觉得方圆十尺内没有陛下的眼线了,这才敢解开荷包,瞅了瞅里头的东西。 荷包里装着的是一枚崭新的黄玉印章,约莫半只手掌大小,没有边款。上面雕着一只长尾巴鸟儿,雕工极其细致,唐宛宛凑得近些,甚至能数清鸟屁|股上统共有九根羽毛。 反面刻着八个小字,她细细辨认了好一会儿,好像是八个纂体字。唐宛宛连蒙带猜地认出了“于”“天”“昌”三个简单的字,剩下五个字笔画多一些,便猜不出了。 也不知陛下送她个印章有什么用,唐宛宛想了一路没想明白,索性也不费心思了。回了家还取过一本写完的课业本,蘸着红印泥啪啪啪盖了一整本。 今上始建潜渊阁,如今阁中仅有十余人,尽数是寒门恩科出身。寒窗苦读十余年,一朝得了陛下青眼,真可谓一步登天。 好些百姓都觉得能进潜渊阁里头当差的都是陛下眼跟前的红人,一人得道c祖孙三辈都能吃穿不愁的那种;然而只有这些个新臣才能切身体悟到其中酸楚,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提着心吊着胆,生怕自己早死十几年——只因陛下他是个不按规矩来的啊! 此时的御书房中,潜渊阁十几位新臣分坐两侧矮案,各自案头上摆着一摞折子,将这摞折子以轻重缓急细细分类,另将每封折子里的要点提笔记下。 整整一个上午,前年的恩科榜眼何缙都有些心不在焉,别人手头的折子都快整理完了,他还有大半摞,眉头更是拧成了深深的川字。 “陛下。”何缙深吸了口气,从矮案前行出几步跪在下首,提前打好腹稿这才敢小心开口:“臣昨日下了朝,在致德街一家茶馆听了会儿书,谁知那说书老朽竟是个信口胡言的,说了一通不着四六的东西。臣一时大怒,令扈从将其扭送到了顺天府。” 两旁坐着的新臣纷纷停下动作,面面相觑,纷纷诧异:这等小事有什么好邀功的? 晏回正在批奏章,闻言并未抬眼,似乎是低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问:“那老朽说什么了?” 何缙小心觑了觑陛下的神色,未果,只得艰难开口:“那老朽说唐家幺女身具福禄寿三星祥瑞,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凤格之命” 众臣都倒抽了一口凉气:何为身具凤格?就是说这姑娘有做皇后的命。 晏回停了笔,竟还能笑得出来:“这话哪里不妥?” “大大的不妥啊!”也不用何缙再说,一众年轻臣子七嘴八舌道:“坊间说书人一向规避皇家事,如何敢有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论?” “陛下应速速着兵士去将这些个胡言妄语的说书人抓起来啊!万万不可让此事传扬开来!” “此等奸计背后定有高人指点,一传十十传百,其后患无穷啊!” 晏回但笑不语,慢腾腾喝完了一杯茶,这才道:“众爱卿口中的奸计,乃是朕想出来的。” 一众年轻臣子都怀疑自己的耳朵聋了 历来这坊间传闻都是天家大忌,说书人什么都能说,唯独不能说皇家之事。若有违者,轻者罚钱,重者问斩。前几年传得沸沸扬扬的“天子无后,国之将亡,应废帝另立”的说法也是这么传开的,陛下用了一年功夫方力挽狂澜。所以这群臣子一听到坊间传闻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万万没想到此事是陛下亲自派人传开的有那脑子活泛的最先反应过来,试探着问:“陛下此举,莫非是想让唐家姑娘入主中宫?” “有何不可?”晏回淡声问。 “万万不可啊!”喊出这话的臣子几乎破了音,才这么几息功夫就出了一脑门子汗,以为陛下是糊涂了,扯着嗓子喊道:“历来帝王不可私自立后,需与朝臣三议方可啊陛下!” 晏回垂眸,纸上是他方才拟好的说辞,此时只是照着念罢了:“唐家姑娘身具凤格,乃是钦天监监正率其下掌天象c历法c吉凶的十数位属官测算七七四十九日得出的结果。唐家姑娘入主中宫实乃天命所归,民心所向。朕只是顺应民意而已。” 这么几句话顿时把在场众位唬住了,毕竟钦天监一直都是个挺玄乎的地界,其测算十之八|九都是准的。那监正更是个奇诡莫测的人,额心竟生着一道竖纹,仿佛那裂纹后头生着第三只眼似的。 御书房静了半晌,一人迟疑着问:“钦天监当真有此测算?” 晏回摇摇头,微笑:“朕编的。明日叫他们按这说辞拟个折子出来,在朝堂之上大声诵读一遍就是了。” “陛下!”忠心耿耿的一群新臣直想抱头痛哭,连天命都敢编一个出来!竟还要钦天监帮着一起瞒天过海! 晏回垂了眼睑,继续批奏章了,还给他们灌输大道理:“成大事者需得另辟蹊径,众爱卿只知墨守成规如何能行?” 御书房里噗通噗通跪了好几个,争先恐后说了一通,好不容易才争出一个顺序来,其中一个慷慨激昂说道:“请陛下三思!微臣知陛下思慕唐家姑娘已久,然而立后一事非同小可。整整八年后宫没有添过人,唐家姑娘入宫便已经是后妃的眼中钉肉中刺了。若是直接入主中宫,定会成为众矢之的,被人从家世到容貌再到品性通通拎出来指摘。陛下当真忍心?” 晏回笔尖微涩,迟疑了一瞬。 另一人又说:“即便钦天监帮着陛下做戏,即便陛下力排众议得以让唐家姑娘为后,可姑娘一上来便要执掌后宫,但凡出了丁点差错,定要被御史指着鼻子骂,成日受朝臣口诛笔伐。陛下当真舍得?” 晏回又迟疑了一瞬。 再有一人说:“陛下若想立后,姑娘的德容言功c诗书礼仪都需层层审核,恕臣直言,姑娘如今年纪尚幼,怕是没几样能合格的。若想将这几样都学明白,起码得一两年功夫,陛下当真能等得及?” 这三个反问听得晏回心中一震,将这三个反问仔细思量:宛宛母家式微,纵是他跟钦天监联手捏造一场“天意”,也只能将将弥补宛宛身份上的缺憾;若是宛宛入宫即为后,自然是要执掌六宫的,真真是得谨言慎行,不能行差踏错半步,若不然面对的便是御史的口诛笔伐; 再有,那德容言功c诗书礼仪,她怕是没一样能行。 落笔后,晏回静默良久,终是苦笑:“是朕心急了。” 他这心病其实由来已久,不光是为了宛宛,便无这立后一事,也会在别的地方露出端倪。世人眼中惊才绝艳的少年天子呵,心中自有万千抱负,便应如鹰鹫一般在高山之巅展翅翱翔,可却偏偏要受世家桎梏,一刻不得松快。 大盛建朝二百余年,沉疴痼疾已埋进了根里,仿佛一棵日渐衰颓的老树,想要这树枝繁叶茂经久不衰,得悠着劲儿将病根一点点挖出来,稍有不慎便伤筋动骨。 晏回靠回龙椅上,阖上眼揉了揉眉心。实在是憋屈,难得想出这么一个不憋屈的法子,也仅能逞一时意气,怕是真的后患无穷。 底下跪着的年轻臣子们见陛下想开了,暗暗松了一口气。瞧见陛下这副疲惫的模样,又生出几分心酸来,忙劝道:“三品及以下品级的妃嫔册立属于陛下家事,也就是说,陛下将姑娘册封为三品婕妤,这是无须与朝臣商议的,端凭陛下心意。” 婕妤确实有些低了,晏回算了算,上头压着德妃与钟昭仪,宛宛不知得受多少委屈。她那么傻,兴许连跟他告状都不会。 念及此处,他又问:“当真没有别的法子?” 众臣子都苦着脸摇头,却有一人迟疑着开了口:“臣尚有一法。” 唐宛宛犯了两年蠢,每回早早到了学堂就开始收拾洒扫,总是穿着簇新的衣衫来上学,一身灰土回家去。直到被何家姑娘提醒之后,她总算明白了为何学堂开门的第一日或者每回休沐结束后的第一日,同窗都去得特别晚,便也开始随了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0.游湖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时间为24小时。 底下书生中传来三三两两的嘁声表示不满。怀易安也不在意, 笑了笑又说:“今日正巧轮上怀某守擂, 咱们大家以文会友, 莫要伤了和气。” 有面前这么扇屏风挡着,唐宛宛有些看不清, 不由往前探了探脖子。待看清了怀易安的模样, 顿时眼前一亮, 连忙拍了拍晏回的手, 十分欢喜:“快看快看,这人模样好俊啊!” 晏回偏过头瞧了她一眼,从喉中低低地“嗯?”了一声表示反问。声音微凉, 还隐隐有点威胁之意。 唐宛宛一激灵,立马回过了神,她以前上街都是跟着何家姑娘一起的,三个姑娘瞧见俊秀青年, 这般反应早已是常态。可方才她一个走神就忘了旁边坐着的不是何家姑娘, 而是陛下这尊大佛了。 “啊哈哈”唐宛宛干笑了两声,连忙补救:“我就随口一说。” 晏回身后坐着一位男子, 此时开口接了腔, 声音里含着笑:“不过是中人之姿,不及陛下万分之一。” 雅间并不大,约莫五步见方, 刨掉唐宛宛和晏回还有两个年轻男子, 一人垂首静立在墙根, 方才上前来添过茶;另一人坐在晏回左后侧的一张桌子前,桌上笔墨纸砚齐备。 因为两人都穿着灰扑扑的衣裳,跟唐宛宛的衣裳一个色,都扮作陛下的下人,唐宛宛便把他俩都当成了陛下的暗卫,方才也没多看。 可哪有敢擅自插话的暗卫?唐宛宛扭头瞧了他几眼,心说这位大概是潜渊阁的新臣,今日跟着陛下出宫来物色能人了。 这男子饶有兴致地对上她的视线,站起身来一揖到底,复又抬起脸冲着唐宛宛和善一笑:“微臣唐突。” 唐宛宛忙站起来,不知该行个什么礼,为难地站在原地,只好说:“不唐突不唐突,我方才细细瞧了瞧,确实是陛下更俊。” 这男子又笑:“娘娘慧眼。” 生平头回被喊“娘娘”的唐宛宛:“”这话没法接了! 她一个怔愣,对方已经坐下,提笔舔墨开始写字了。唐宛宛偷偷瞧了瞧晏回的神色,见陛下只是笑着瞧她,也没出声纠正那人的称谓,心说自己再多嘴解释反倒不好。 正好底下一阵急促的古筝声横|插进来,代表文擂开始了。唐宛宛再低头看去,台子另一边也站了一个书生,大概是刚才上台的。他朗声说:“李某自前年酒醉时得此一首,两年来竟不能更改一字,自认为此诗已经圆满。烦请怀公子赐教。” 唐宛宛静下心来听诗,人家念完四句,她只记住第一句遂长长地叹了口气,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了。 大盛朝尚文,这文擂是由来已久的传统。何家学馆每隔三月也会举办一次文擂,就在平时学生学射箭的那个大院中。唐宛宛也曾去听过几回,却总是心不在焉的。 实在是什么热闹可瞧,老师规定个题目,让两方去写诗,限时半个时辰。一首诗要字斟句酌,两刻钟内写完都算得上是文采顶顶好的。中途为了让场上书生集中精神,底下观战的学生还不能说话,要闷头坐着等。 一上午干坐着等着听几首诗,纵是那几十个字能写出花儿来,夺了头彩,也不过能得来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越发没意思。故而每每参赛的要么是各班翘楚,被夫子寄予厚望;要么是想要展露文采,在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中混个脸熟的。 这逢君楼的文擂却不一般,没有出题人,挑擂者带着自己得意的诗作上台,他的诗作是什么题目,守擂的怀易安就要以此题作诗。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台下观众倒数二十个数,守擂的怀易安竟要在这二十个数内作出一首诗来,诗作的质量还要胜得过挑擂者才算赢。 古有陈思王七步成诗,千年来传为美谈,可见短时间内成诗靠的是急智。可若是如怀易安这样站在擂台上一整日轮轴转,全天几乎没有间隙地应付台下轮番上阵的京城书生,起码成诗十首,还得在台下大声倒数的嘈乱声中静下心来,怕是曹植再世也得犯怵。 更何况这些挑擂者并非现场作诗,他们带上台的是自己精雕细琢的得意之作,拿自己精心准备的去跟人家现场作的诗比优劣,简直太不公平了! “三c二!” 二十个数很快到了结尾,唐宛宛光是看着都替怀易安捏了一把冷汗,也不知她一个学渣替人家大才子着什么慌。 可二十个数数完,怀易安朗声一笑,出口成章:“著书何似观心贤?不奈巵言夜涌泉。百卷书成南渡岁,先生续集再编年。”(引用见作话) 唐宛宛瞠目结舌:这哪是普通书生?光是这一首作诗的本事就能在天底下横着走了! 底下观战的数十位京城书生齐齐静了片刻,还在琢磨两首诗到底如何,一时没人能给出个决断。 可楼外围观的一众百姓倒是扬声高喝:“好啊!” “好诗!” “怀公子高才!” 先前提过的,为了方便更多人观赛,逢君楼早年便将大门给拆了,外头围着十几圈人,此时震天响的喝彩声c鼓掌声c叫好声,几乎要将逢君楼掀了去。 几十位京城书生脸色都不太好看。因为此时上台挑擂的这人名李徵,乃是去年秋闱解元,文采自不必说,必定在明年春闱中有个好名次。他若是输了,京城也就差不多没人了。 李徵面庞涨红,恨恨咬了咬牙,低声说:“怀公子,李某认输。”话落便快步下了台去。 怀易安面上仍旧是温文尔雅的笑,拱手客气道:“承让。”门外远远围观的百姓见他风度翩翩,又是一通叫好声,这第一场守擂便是胜了。 晏回身后的那年轻臣子奋笔疾书,李徵与怀易安的两首诗都被他一字不落地记了下来。 又有一位书生上了擂台,穿着一身锦袍,一看便知家中富贵,他意气风发道:“在下何家学馆陈鹤别,特来向怀公子挑战。” 唐宛宛啪啪啪鼓掌,这位是自家师兄,虽是男学班的,却成天被苏夫子拿出来当范例翻来覆去地讲,自然得鼎力支持。 陈鹤别也吟了一首诗,这回怀易安照旧是二十步成诗,底下又是一通震耳欲聋的叫好声。 陈鹤别眉头紧蹙,沉默了几息功夫,面色陡然变得十分难看。似乎还低咒了一声什么,黑着脸认了输之后便匆匆离开了,有些失了风度。 “有点意思。”晏回忽然笑了,问:“你觉得哪首好?” 唐宛宛怔了一怔,这个问题真是十分尴尬,她又不能乱指一通,只能诚恳认怂:“他们说得太快了,我还没想明白是哪几个字呢” 话音未落,便听身后那年轻臣子答:“依臣之见,第一擂,两人尚在伯仲之间;可这第二擂,怀易安的诗却略输一筹。” 唐宛宛眨眨眼——噢,原来陛下不是问她的,而是问身后那年轻臣子的。忙闭上嘴巴,偷偷摸了摸泛红的耳朵尖。 晏回勾唇笑了:“朕也这么想。” 唐宛宛没听明白:“可怀易安的诗作一出,大家都叫好啊,再说这两位挑擂的书生自己也认输了呀。” “这才是高明之处啊。”晏回眉眼中的沉峻都褪了个干净,面上只余笑意,将其中关节给她一一拆开来讲:“方才你可有注意到最先喝彩的是哪些人?” 唐宛宛细细回想了一下,刨去怀易安和他的六个师弟,楼里的书生都是京城书生,自然更倾向自己这方。怀易安的诗作一出,他们尚没来得及细细琢磨,就有人开始叫好了。 心思电转,唐宛宛忙说:“最先喝彩的是楼外的百姓。” “是呀。”晏回指了指楼外挤成一团的那些人:“你再瞧瞧,那些人都是什么打扮?” 楼外大多是没能进门的书生——逢君楼地方不大,来得晚了就得在外边站着; 有大腹便便的员外——这是想要物色个前途敞亮的穷书生当上门女婿的; 也有约莫不惑之年穿金戴银的妇人——要么是来凑热闹的,要么也是来挑穷女婿的; 还有几位却是只穿着件单薄汗衫,打着赤膊的中年男子,有的头上还裹着条汗巾子,应该是贩夫走卒之类——这就是纯粹来凑热闹的。 晏回说:“方才最先喝彩的就是那几位壮汉,各个胸无半点墨,他们哪懂什么叫好诗什么叫高才?却一直喊怀易安作的诗好,嗓门还恁得大。旁的人一知半解,听他们大声喝彩,也要顺势叫两声好。” 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老百姓大多是外行,看的就是热闹。他们并不关心两首诗到底哪篇更精妙,只看怀易安二十数内成诗,有风度有文采有急智,赢得如此洒脱,哪还用得着比诗? 晏回接着道:“而这些外行都一窝蜂地说好,楼里的书生会是什么反应?他们若是对怀易安的诗句细细推敲,挑拣出哪个字哪个词用得不好,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于是挑擂的人只能面红耳赤地认了输,以此博个好风度。这些个书生是被自己好面子的毛病给拖累了。” 他身后坐着的年轻臣子接过话头:“天子脚下人才济济,敢上台的书生都是胸有成竹的,怀易安二十步成诗不过是个噱头,真要与咱们京城书生的佳作相比,哪里会有如此胜率?” 唐宛宛听得义愤填膺:“那对咱们京城书生多不公平啊!” “不止如此。”晏回又指了指那几个贩夫走卒:“奉阳街位于城西,这条大街往东住着的是下品官家,西边多是富贵人家,没有落魄户。书生跑过来是为了看门道的,贵人过来是为了挑女婿的,可你说这几位贩夫走卒大老远来这儿又有何用?有这闲工夫不如多接两趟生意。” “别的不说,这几位定是怀易安等人刻意买通了来造势的。他们算准了楼里的书生好面子,以百姓之言给自己造势,迫得挑擂者认输。如此另辟蹊径,实在狡猾。” 唐宛宛沉默,不是她故作高深,实在是听得一知半解,只好问:“那怀易安作的诗不好?” 晏回点头:“好,却不该胜。” 这几位江南书生用这等诡计,连着半月将京城才子踩在脚下,可唐宛宛从陛下脸上愣是瞧不出半分生气,他还一直笑。唐宛宛心里跟被猫爪子挠了似的,忍不住问:“他们太狡猾了,是不是不适合被重用?” “非也。”晏回拊掌大笑:“有真才实学,又不像那些个迂腐书生,擅变通擅取巧,能审度人心,亦能放低身段。最最重要的是寒门出身,背后无势力牵扯,正当得起大用!” 唐宛宛:“” 怪道能当皇帝的人都是万里挑一,这九转十八弯的脑回路委实非常人能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1.算计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唐宛宛见娘亲变了脸, 忙自己招供:“这酸腐诗可不是我写的!是冯知简写的!每回由她妹妹递进来。”唐宛宛平时在学馆上学, 背诗跟要命一样, 对诗句自然没什么好感。 闻言, 唐夫人脸色稍霁。自从去年定了亲, 冯知简的妹妹总是上门作客,唐夫人想着宛宛的亲事都定好了, 跟未来的小姑子处好关系也是顶顶重要的,再加上那姑娘是个性子稳妥的, 便也没去细问两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谁知上门作客是假,给两人互通书信才是真! 冯知简自诩是个文采翩翩的雅人,从来不会用大段的话来表达感情,觉得太俗。每每以诗表相思,两行诗句写完了,往往信纸还剩下大半张空白。这么空着委实不好看, 冯知简便会在右下角画画,有时画两只鸳鸯,有时画两只小猫。 这点对上了唐宛宛的喜好, 再加上他每每来信用的花笺纸也漂亮得很,其上还有淡香。唐宛宛就将信上头的画都拿小剪咔擦咔擦剪下来,做成了一个漂亮的小册子。真正抒发感情的诗句反倒被她剪得一塌糊涂,有的还叠成了纸鹤啊牵牛花一类的小玩意, 随手丢在了一边。 “你可真是”唐夫人嗔了半句, 连带着两个媳妇都是哭笑不得, 这批评的话是接不下去了。 却也暗暗放下了心,先前唐夫人还担心宛宛对冯知简特别在意呢,连冯家退婚的缘由都是在宛宛反复追问下才提了几句。怕女儿伤了颜面一蹶不振,更怕她对那浑人念念不忘,这些日子没敢提过半句。 今夜瞧见宛宛的态度,心知她就是孩子心性,私下通信不过是因为贪新鲜罢了。说来也是,自去年定亲之后,宛宛与冯知简统共见过五回面,好感都提不上,又怎么对他死心塌地? 如今唐夫人瞧冯家就像是一窝臭老鼠,正好宛宛还没来得及跟冯知简发展出真情,婚事就告吹了,也省得将来跳入火坑再后悔。 女儿如此缺心眼,在唐夫人眼中总算成了个好处。 一番折腾已经快到寅时,唐宛宛睡不踏实,接连做了好几个乱糟糟的梦。先是两只鸳鸯在湖里嬉戏,公鸳鸯跟她说“宛宛咱们私奔吧”,唐宛宛拍打着翅膀对着公鸳鸯劈头照脸一顿打。 她刚游上湖,一只大老虎猛地从草丛里跳出来,啊呜一口把她叼进了嘴里,丢进了老虎窝。老虎和老虎他爹娘都对她虎视眈眈,逼着她生小老虎 正是七月酷暑天,唐宛宛被热醒了,家里不让女孩夜里用冰,怕受了凉,再热都得受着。 天刚蒙蒙亮,约莫快要卯时了,唐宛宛盯着床帐怔了一会儿,彻底没了睡意,想起女夫子两个月前布置下的课业,再算算只剩三日了,只好翻身坐起,磨磨蹭蹭去了书桌边,点亮烛灯开始做课业。 凌晨冯知简的事让唐夫人提心吊胆,特地指了正院的两个粗使嬷嬷过来守夜,这两位是家生子,很是靠得住。 两位嬷嬷瞧见屋子里忽然亮了灯,心下不明所以,平时唐宛宛起得晚,就算醒了也得在床上赖半个时辰,不知被唐夫人唠叨了多少回。今日天没亮就起了,一看就不寻常啊。 心思细的那一位脸色微变,声音几乎成了气音:“咱们小姐不会是要做傻事吧?”忙大声喊:“小姐您可醒了?夫人交待奴婢跟您说几句话。” 话音未落,两位嬷嬷就推门进去了,瞧见唐宛宛在伏案写字,心里又是一咯噔——这是在写绝笔书啊! “怎么了?”唐宛宛闻声望来,她刚打了个呵欠,眼里还含着泪花,再加上一宿没睡的憔悴样,登时让两位嬷嬷更应证了心里的猜测,一人冲上前住抱住唐宛宛,一人跑去找唐夫人了。 唐宛宛:“”就想好好补个课业怎么就这么难!! 大盛朝虽开办了女学,只是女子天性求一份安稳,往往到了及笄前后就要考虑嫁人的事了,真正耐得住性子苦读二十年再去考科举的女子并不多,入朝为官的,十年也不定出一个。 所以女夫子平时教的也不是二十四史之类枯燥乏味的治国之策,而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术数,也教女子仪态谈吐,教姑娘们自爱自强,依循本心,敢于抒发己见,别做家族的附庸。 唐宛宛翻着课本,两眼发直。明明两个月前靠死记硬背记得滚瓜烂熟,此刻却一句都释不出了。连意思都琢磨不明白,更别说谈感想了。 她连蒙带猜头昏脑涨地写了一个时辰,丫鬟小芷风风火火地进了门,又给她带来一个坏消息——荷赜姑姑又来传她进宫了,轿子已经候在了府门口。 唐夫人翻出把前日刚做好的新衣裳,发了愁:“也不知道这回太后娘娘会不会留宿。”又不敢冒昧去问荷赜姑姑,便给唐宛宛带了几身换洗衣裳,有备无患。 “宛宛还要带什么?”她一转眼看见女儿在收拾自己的书本,连纸墨笔砚都在往书袋里装。 唐夫人瞧得额角直跳:“太后娘娘喊你进宫是说话去了,你带一堆课业过去是怎么回事?” “夫子三天后就要回来了啊!写不完是要重罚的。”唐宛宛苦着脸,却是算得明白:“太后娘娘一天只见我三回,早膳午膳和晚膳,别的时候我都在偏殿住着的,一天起码能空出六个时辰来。” 唐夫人说不过她,只得作罢。 所以在正厅候着的荷赜姑姑看到唐宛宛背着个鼓鼓囊囊的书袋走到自己面前时,这个在后宫修炼了二十年的老人也难得懵了一瞬,听完唐宛宛的解释,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待送到了正门,唐家人又是好一番叮嘱。 这种全家目送她离府的情境不是头一回了,唐宛宛每每都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凄凉感油然而生,这边说:“爹娘哥哥嫂嫂你们不用送了,回去吧。” 那边说:“宛宛你不要耍小性,不要贪嘴,照顾好自己,别中了暑气。” 一旁的荷赜每回都要忍着笑,不过是进宫小住两三天,怎么弄得跟远嫁异国再也回不来了似的? 告别了家人,唐宛宛背着书袋朝着轿子走去,荷赜姑姑忙拦住:“姑娘,那是奴婢的轿子,您上前头那辆马车。” 唐宛宛眨眨眼,前两回来接她入宫的都是小轿,这回却换成了一辆宽敞的大马车,她心中好奇却也不好多问,听话得行到车辕边上。 却见镂雕的乌木车门忽然开了,从里边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来,坐在里边的晏回收回手,眸色淡淡地瞧着他。 唐宛宛:娘哎!我现在告病还来得及吗? “陛下怎么出宫来了?”唐宛宛一个激灵,几乎通宵没睡的困乏彻底消了个干净,手忙脚乱地行了个福礼。 她今日的衣裳首饰比起上回要素净不少,这般打扮本应更对晏回的性子,晏回心头却浮出两分微妙的不满,却也不知自己这不满从何而来。 他说:“昨日傍晚何太傅陪着孙女放风筝,扭着了腰,朕指了两个御医过府,顺便出宫瞧瞧太傅。” 一旁垂首敛目的道己目光微的一闪,盯着自己的鞋尖默默吐槽自家主子:何太傅扭了腰确是真事,可明明是您今早下了朝专门到慈宁宫问太后娘娘闷不闷的,太后娘娘自然说闷了,这一闷就想到宛宛姑娘了;明明荷赜备好了轿子,是您偏偏说不用的;明明是特意从城北的何家兜了个大圈子绕到城东来接人家姑娘的,偏偏要嘴硬! 车内放着冰,冷气朝唐宛宛迎面扑来,更是凉飕飕的。只是这都走到跟前了,硬着头皮也得上,唐宛宛只好解下背后鼓鼓囊囊的书袋先放上车,踩着脚凳爬上了马车。 马车除了车门的这一向,另外三边各有一个座,两个人坐的话应该一边一个才对称。然而陛下金刀阔马地坐在当中间,也不说往旁边挪挪,唐宛宛只好坐在另一侧。 晏回看着她把鼓鼓囊囊的书袋抱进怀里,看样子还挺沉,眉尖一挑问她:“装的什么?” 唐宛宛硬着头皮答:“回陛下的话,装着课业,没做完。” “呵。”晏回低声一哂,半是气音半是鼻音,又发出一声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呵”。 唐宛宛喉头一梗,也辨不明潜台词是什么,只好忍辱负重地坐着。 马车行走间,时不时会碰到陛下的膝盖,唐宛宛往车门的方向挪了挪腿,这一挪,小腿又碰到了装着冰的琉璃瓶,冻得一个哆嗦,苦逼呵呵地坐正了身子。 她心说陛下不愧为真龙天子,视线有如实质,直盯得唐宛宛脸颊发烧。又不知该往哪儿看,只好低着头看怀里的书袋,把上头的丝绳编成结,又解开;换个花样,再解开。 好半晌,那道灼灼的视线才消失了,唐宛宛做贼一样小心翼翼扭回头,瞧见陛下靠着冰丝枕阖着眼养神了,总算能松一口气。 车门吱呀开了一条缝,一双白净的手从门缝中伸进来,手中捧着一块凉水湿过的帕子。车外的人恭恭敬敬说:“爷,咱们出宫已经一个时辰了,该回了。” 晏回接过湿帕盖在脸上,阖上眼,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 何太傅连着三日告病在家,今日又闭门谢客,晏回在侧门外等了一个时辰,何府下人进进出出通传了好几回,何太傅愣是不让他进门。 晏回心里明白,老师是生他的气了。 气他刚愎自用,气他破釜沉舟,气他身为帝王却不屑中庸之道,气他破了父皇苦心经营十几年才有的制衡之局。 念及此处,晏回扯了扯唇,他从五岁稚龄起便从师何太傅学习治国理政之道,这么些年,早对何老头又臭又硬的脾气有了深刻认识,满朝文武怕是只有他敢将当朝天子拒之门外。今日虽入不得门,却也见怪不怪了。 “回宫吧。”晏回话音刚落,耳畔隐有几道风声轻啸,他眼皮一动,这是常伴他身侧的暗卫,精通匿藏之法,因今日出宫不宜声张,便没带禁卫军。 马车掉了个头,正要回宫,何府一直紧闭的侧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晏回心中一动,掀起帘子朝外看去。 不是老师。 行出来的是几位年轻姑娘,其中一位身着蓝裙的姑娘生得最好,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朝着身后的几位姑娘挥了挥手,手腕上系着的小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叮叮咚咚地响。这姑娘笑眯眯说:“不用送我啦,我家的马车就在外边呢,过两天去我家玩呀!” “宛宛你赶紧上车吧,小心中了暑气!”门里的众姑娘都笑着应了,目送她出了门。 侧门的三个台阶有些高,这名叫宛宛的姑娘提着裙摆,一阶一阶跳下来,往路边这辆黑黝黝的马车瞅了一眼,又一路小跑着上了不远处停着的马车。马车接到了人,便吱吱呀呀走远了。 晏回眸光有点凉,今日何府大门关着,侧门也关着,把自己这个皇帝拒之门外。可他此时方知:原来这闭门谢客还是分人的,何老头称病不朝,何家的小辈却另请了娇客过府? 虽然早知道何老头的病是假的,可两相对比,晏回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微妙的不爽。他手指扣了扣车窗,窗前很快地贴上一个脑袋,晏回随口一问:“方才那是谁家的姑娘?” 大太监道己有一手记人的好本事,这京城只要七品之上的官家,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微一琢磨便答:“是唐易显唐大人家中的幺女。” “唐易显?”晏回眉尖一蹙,语速飞快:“就是那个上朝时站在我左手边第九排c家中有两个嫡子三个嫡女七八个孙辈c每年光是生辰礼洗三礼满月礼就要办好几次c常被御史参大摆酒席铺张浪费的那个金紫光禄大夫唐大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2.事了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这戏不好听?”晏回问她。 唐宛宛筷子一顿, 眼神还挺茫然:“这唱的什么?” 一旁道己笑得直哆嗦,被陛下凉飕飕一眼望过来, 忙垂首敛目作竹竿状了。 等到吃饱喝足, 又在御花园里溜达了半个时辰,晏回便叫道己备马车送她出宫了。临走前还从腰间解下一只靛青色朴素无花的荷包来。 唐宛宛仔细瞧了一眼, 这正是自己上午送的那一书袋荷包中丑得名列前茅的一个, 也不知陛下什么时候换上的。当下有点窘:“陛下怎么不戴那两只好看的?反倒把这只丑的戴上了?” “好看的就俩, 总得省着点用。”晏回扯唇笑了笑,将这只有点份量的荷包放在她手中, 静静看她半晌, 还微微翘了下唇角, 仔细叮嘱道:“收好了, 里边的东西丢了可是要罚的。” 唐宛宛倒抽一口气:“什么东西这样贵重啊?”陛下连能随意出入宫门的白玉貔貅给了她都没这样特意交待,这小小一只荷包里装的是什么啊, 丢了竟还要罚? 话落她忙要解开,晏回却正色道:“回家再看。” 陛下有命, 唐宛宛不敢不从, 耐着性子等到小轿出了宫, 觉得方圆十尺内没有陛下的眼线了,这才敢解开荷包,瞅了瞅里头的东西。 荷包里装着的是一枚崭新的黄玉印章, 约莫半只手掌大小, 没有边款。上面雕着一只长尾巴鸟儿, 雕工极其细致,唐宛宛凑得近些,甚至能数清鸟屁|股上统共有九根羽毛。 反面刻着八个小字,她细细辨认了好一会儿,好像是八个纂体字。唐宛宛连蒙带猜地认出了“于”“天”“昌”三个简单的字,剩下五个字笔画多一些,便猜不出了。 也不知陛下送她个印章有什么用,唐宛宛想了一路没想明白,索性也不费心思了。回了家还取过一本写完的课业本,蘸着红印泥啪啪啪盖了一整本。 今上始建潜渊阁,如今阁中仅有十余人,尽数是寒门恩科出身。寒窗苦读十余年,一朝得了陛下青眼,真可谓一步登天。 好些百姓都觉得能进潜渊阁里头当差的都是陛下眼跟前的红人,一人得道c祖孙三辈都能吃穿不愁的那种;然而只有这些个新臣才能切身体悟到其中酸楚,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提着心吊着胆,生怕自己早死十几年——只因陛下他是个不按规矩来的啊! 此时的御书房中,潜渊阁十几位新臣分坐两侧矮案,各自案头上摆着一摞折子,将这摞折子以轻重缓急细细分类,另将每封折子里的要点提笔记下。 整整一个上午,前年的恩科榜眼何缙都有些心不在焉,别人手头的折子都快整理完了,他还有大半摞,眉头更是拧成了深深的川字。 “陛下。”何缙深吸了口气,从矮案前行出几步跪在下首,提前打好腹稿这才敢小心开口:“臣昨日下了朝,在致德街一家茶馆听了会儿书,谁知那说书老朽竟是个信口胡言的,说了一通不着四六的东西。臣一时大怒,令扈从将其扭送到了顺天府。” 两旁坐着的新臣纷纷停下动作,面面相觑,纷纷诧异:这等小事有什么好邀功的? 晏回正在批奏章,闻言并未抬眼,似乎是低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问:“那老朽说什么了?” 何缙小心觑了觑陛下的神色,未果,只得艰难开口:“那老朽说唐家幺女身具福禄寿三星祥瑞,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凤格之命” 众臣都倒抽了一口凉气:何为身具凤格?就是说这姑娘有做皇后的命。 晏回停了笔,竟还能笑得出来:“这话哪里不妥?” “大大的不妥啊!”也不用何缙再说,一众年轻臣子七嘴八舌道:“坊间说书人一向规避皇家事,如何敢有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论?” “陛下应速速着兵士去将这些个胡言妄语的说书人抓起来啊!万万不可让此事传扬开来!” “此等奸计背后定有高人指点,一传十十传百,其后患无穷啊!” 晏回但笑不语,慢腾腾喝完了一杯茶,这才道:“众爱卿口中的奸计,乃是朕想出来的。” 一众年轻臣子都怀疑自己的耳朵聋了 历来这坊间传闻都是天家大忌,说书人什么都能说,唯独不能说皇家之事。若有违者,轻者罚钱,重者问斩。前几年传得沸沸扬扬的“天子无后,国之将亡,应废帝另立”的说法也是这么传开的,陛下用了一年功夫方力挽狂澜。所以这群臣子一听到坊间传闻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万万没想到此事是陛下亲自派人传开的有那脑子活泛的最先反应过来,试探着问:“陛下此举,莫非是想让唐家姑娘入主中宫?” “有何不可?”晏回淡声问。 “万万不可啊!”喊出这话的臣子几乎破了音,才这么几息功夫就出了一脑门子汗,以为陛下是糊涂了,扯着嗓子喊道:“历来帝王不可私自立后,需与朝臣三议方可啊陛下!” 晏回垂眸,纸上是他方才拟好的说辞,此时只是照着念罢了:“唐家姑娘身具凤格,乃是钦天监监正率其下掌天象c历法c吉凶的十数位属官测算七七四十九日得出的结果。唐家姑娘入主中宫实乃天命所归,民心所向。朕只是顺应民意而已。” 这么几句话顿时把在场众位唬住了,毕竟钦天监一直都是个挺玄乎的地界,其测算十之八|九都是准的。那监正更是个奇诡莫测的人,额心竟生着一道竖纹,仿佛那裂纹后头生着第三只眼似的。 御书房静了半晌,一人迟疑着问:“钦天监当真有此测算?” 晏回摇摇头,微笑:“朕编的。明日叫他们按这说辞拟个折子出来,在朝堂之上大声诵读一遍就是了。” “陛下!”忠心耿耿的一群新臣直想抱头痛哭,连天命都敢编一个出来!竟还要钦天监帮着一起瞒天过海! 晏回垂了眼睑,继续批奏章了,还给他们灌输大道理:“成大事者需得另辟蹊径,众爱卿只知墨守成规如何能行?” 御书房里噗通噗通跪了好几个,争先恐后说了一通,好不容易才争出一个顺序来,其中一个慷慨激昂说道:“请陛下三思!微臣知陛下思慕唐家姑娘已久,然而立后一事非同小可。整整八年后宫没有添过人,唐家姑娘入宫便已经是后妃的眼中钉肉中刺了。若是直接入主中宫,定会成为众矢之的,被人从家世到容貌再到品性通通拎出来指摘。陛下当真忍心?” 晏回笔尖微涩,迟疑了一瞬。 另一人又说:“即便钦天监帮着陛下做戏,即便陛下力排众议得以让唐家姑娘为后,可姑娘一上来便要执掌后宫,但凡出了丁点差错,定要被御史指着鼻子骂,成日受朝臣口诛笔伐。陛下当真舍得?” 晏回又迟疑了一瞬。 再有一人说:“陛下若想立后,姑娘的德容言功c诗书礼仪都需层层审核,恕臣直言,姑娘如今年纪尚幼,怕是没几样能合格的。若想将这几样都学明白,起码得一两年功夫,陛下当真能等得及?” 这三个反问听得晏回心中一震,将这三个反问仔细思量:宛宛母家式微,纵是他跟钦天监联手捏造一场“天意”,也只能将将弥补宛宛身份上的缺憾;若是宛宛入宫即为后,自然是要执掌六宫的,真真是得谨言慎行,不能行差踏错半步,若不然面对的便是御史的口诛笔伐; 再有,那德容言功c诗书礼仪,她怕是没一样能行。 落笔后,晏回静默良久,终是苦笑:“是朕心急了。” 他这心病其实由来已久,不光是为了宛宛,便无这立后一事,也会在别的地方露出端倪。世人眼中惊才绝艳的少年天子呵,心中自有万千抱负,便应如鹰鹫一般在高山之巅展翅翱翔,可却偏偏要受世家桎梏,一刻不得松快。 大盛建朝二百余年,沉疴痼疾已埋进了根里,仿佛一棵日渐衰颓的老树,想要这树枝繁叶茂经久不衰,得悠着劲儿将病根一点点挖出来,稍有不慎便伤筋动骨。 晏回靠回龙椅上,阖上眼揉了揉眉心。实在是憋屈,难得想出这么一个不憋屈的法子,也仅能逞一时意气,怕是真的后患无穷。 底下跪着的年轻臣子们见陛下想开了,暗暗松了一口气。瞧见陛下这副疲惫的模样,又生出几分心酸来,忙劝道:“三品及以下品级的妃嫔册立属于陛下家事,也就是说,陛下将姑娘册封为三品婕妤,这是无须与朝臣商议的,端凭陛下心意。” 婕妤确实有些低了,晏回算了算,上头压着德妃与钟昭仪,宛宛不知得受多少委屈。她那么傻,兴许连跟他告状都不会。 念及此处,他又问:“当真没有别的法子?” 众臣子都苦着脸摇头,却有一人迟疑着开了口:“臣尚有一法。” “谁?”唐宛宛一骨碌翻身坐起,瞌睡虫立马跑了个干净,“陛下”这两字快要成她的克星了,比“夫子”的震慑力还强个千百倍。 唐夫人一边指挥丫鬟打水洗漱,一边手脚麻利地给她换衣裳:“陛下在正厅等着呢,说要带你去奉阳街瞧热闹,也没说是要去做什么。” 陛下忙里偷闲,偶然出宫一回两回的,还记得宛宛喜欢瞧热闹。瞬间在唐夫人的心中又好了一个档,跨进了好女婿的门槛。 穿在身上的衣裳是泥灰色的,上下一般粗细,唐宛宛看得眼角直抽:“我的流苏裙绢纱裙如意裙百褶裙呢?怎么穿这样的?” 唐夫人笑眯眯给她系了一条同色丝绦,勉强算收了收腰,口中说:“这是陛下专门给你带来的衣裳,想来是让你扮成个小厮模样。” 灰扑扑的衣裳上了身,唐宛宛对着等身高的西洋镜瞧了瞧,真真丑得没边儿了,硬生生把貌美如花的她衬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 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衣裳还挺合身,唐夫人将女儿上下一打量,笑得直捂嘴,犹豫着说:“要不咱换一身丫鬟衣裳?” 唐宛宛摆摆手:“陛下赐的,自然有他的道理。” “说得也是。”唐夫人也不再多言,牵着她快步去了正厅。 唐宛宛进了门,一眼就瞧见陛下在首位坐着,唐老爷和她两位兄长分作两侧,主客的座次掉了个儿。她再一瞧,今日陛下穿的是一身靛蓝色的锦袍,并非时下男子中流行的长袍广袖,而是修身笔挺的,更衬得他面如冠玉华彩照人,也更衬得唐宛宛土里土气的。 她先快步行到晏回面前给他请了安,晏回瞧她一眼,眉梢微挑又瞧了她一眼,然而慢腾腾地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递上前,跟她说:“嘴边沾着点心屑。” 唐宛宛红着脸,只得接过帕子把唇边的点心屑擦干净。来的路上干吃了两块点心,吃得有些急了,现在还堵在嗓子眼。擦完了,攥着手里的帕子又不该如何是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3.血崩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天儿还未到最热的时候,早蝉却已经开了唱, 听得人心生烦躁。 帝师何太傅的府邸坐落在城北的淮水大街上, 此时何府侧门旁停着一辆双骑的马车,已经在此处停了一个时辰。这马车以乌木为材,通身漆成黑色, 车门和侧窗都以黑色的锦帘遮得严严实实, 连条透风的口都没有,光是看着就觉得热。 马车的角落里挂着六只巴掌大小的琉璃瓶,里头原先放着的冰块此时已经化成了细碎的冰茬, 稀碎一滩,看得人更心烦了。 车门吱呀开了一条缝, 一双白净的手从门缝中伸进来, 手中捧着一块凉水湿过的帕子。车外的人恭恭敬敬说:“爷, 咱们出宫已经一个时辰了, 该回了。” 晏回接过湿帕盖在脸上,阖上眼,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 何太傅连着三日告病在家,今日又闭门谢客,晏回在侧门外等了一个时辰,何府?私龀鐾u撕眉富? 何太傅愣是不让他进门。 晏回心里明白, 老师是生他的气了。 气他刚愎自用, 气他破釜沉舟, 气他身为帝王却不屑中庸之道,气他破了父皇苦心经营十几年才有的制衡之局。 念及此处,晏回扯了扯唇,他从五岁稚龄起便从师何太傅学习治国理政之道,这么些年,早对何老头又臭又硬的脾气有了深刻认识,满朝文武怕是只有他敢将当朝天子拒之门外。今日虽入不得门,却也见怪不怪了。 “回宫吧。”晏回话音刚落,耳畔隐有几道风声轻啸,他眼皮一动,这是常伴他身侧的暗卫,精通匿藏之法,因今日出宫不宜声张,便没带禁卫军。 马车掉了个头,正要回宫,何府一直紧闭的侧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晏回心中一动,掀起帘子朝外看去。 不是老师。 行出来的是几位年轻姑娘,其中一位身着蓝裙的姑娘生得最好,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朝着身后的几位姑娘挥了挥手,手腕上系着的小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叮叮咚咚地响。这姑娘笑眯眯说:“不用送我啦,我家的马车就在外边呢,过两天去我家玩呀!” “宛宛你赶紧上车吧,小心中了暑气!”门里的众姑娘都笑着应了,目送她出了门。 侧门的三个台阶有些高,这名叫宛宛的姑娘提着裙摆,一阶一阶跳下来,往路边这辆黑黝黝的马车瞅了一眼,又一路小跑着上了不远处停着的马车。马车接到了人,便吱吱呀呀走远了。 晏回眸光有点凉,今日何府大门关着,侧门也关着,把自己这个皇帝拒之门外。可他此时方知:原来这闭门谢客还是分人的,何老头称病不朝,何家的小辈却另请了娇客过府? 虽然早知道何老头的病是假的,可两相对比,晏回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微妙的不爽。他手指扣了扣车窗,窗前很快地贴上一个脑袋,晏回随口一问:?讲拍鞘撬业墓媚铮俊?br /> 大太监道己有一手记人的好本事,这京城只要七品之上的官家,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微一琢磨便答:“是唐易显唐大人家中的幺女。” “唐易显?”晏回眉尖一蹙,语速飞快:“就是那个上朝时站在我左手边第九排c家中有两个嫡子三个嫡女七八个孙辈c每年光是生辰礼洗三礼满月礼就要办好几次c常被御史参大摆酒席铺张浪费的那个金紫光禄大夫唐大人?” “就是那位唐大人。”道己抹了把汗,心说陛下您记性真好,关注点却有点偏 “回宫。”晏回放下沉黑色的车帘,身子向后一撤靠在柔软的冰丝枕上,暑气减了几分,心里头却更添了两分郁郁。 次日的太和殿上。 “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再议。”年轻的皇帝字字铿锵,眼底却有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似乎一宿没睡好。 站在太和殿中后位置的唐大人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所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那也得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为君分忧。 身为三品金紫光禄大夫的唐大人在朝十多年,平日里几乎没什么正事做,这么些年给陛下拟过奏章c写过草案c掌过御膳c盖过行宫 金紫光禄大夫一职本就是个闲缺,为散官,大事用不着他,小?比耸值氖焙蚰盟ゲ垢雎l拼笕斯芰硕嗄暝游瘢两褚裁环智遄约旱闹叭ㄊ巧叮苌铣愕蒙鲜潜菹蚀取?br /> 正这么神游天外,平时摸鱼从没被抓住的唐大人今天却忽然被年轻的皇帝点了名:“唐大人意?绾危俊?br /> 前后左右一小片散官队伍立马挺直了肩背,各个精神抖擞。唐大人把临到嘴边的呵欠硬生生咽?ィ闹胁挥苫炭郑罕菹挛掖砹耍詹潘凳裁蠢醋牛?br /> 身为朝中的老油条,唐大人深知满朝文武只有自己一个姓唐的,念及此处忙稳住心神,脑子飞快一转——方才议的是江南水患的事,虽他走神了,没听到陛下说了什么,可知道议的是什么事也足够了。 陛下一向心善,百姓遇上天灾自然是要拨款赈灾的,绝无第二种可能。想明白这点,唐大人向左行出两步,恭恭敬敬答:“臣以为此举甚善。” 年轻的陛下一向冷面严苛,今日竟破例地在朝会之上微微勾了勾唇,面上浮起一个冷淡的笑,声音也是淡淡:“甚好。今年夏末的选秀名录一事就交给你整理了。” 唐大人:“”方才议的不是江南水患之事吗?什么时候成了选秀一事了! 晏回微一沉思,又叮嘱道:“不必大肆铺张,只选三人,填满四妃之位便可。” 下了朝的唐大人有点心累,走在太和殿前长长的白玉阶上,平时都有好几位同僚上前跟他唠嗑,今天却一个都没有,如避蛇蝎一般离得他远远的。 这扩充后宫放在历朝历代都是一件好事,除了一种情况会是例外:皇帝老得不行了——这种情况谁也不乐意送自家闺女进宫,没准刚进宫皇帝就崩了,落不着孩子不说,还得守一辈子活寡;若是受老皇帝宠爱,被带上殉葬那就更苦逼了。 然而今上年仅二三,身体康健,还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这点不成立。 陛下只有他登基那年,后宫被塞了六个姑娘进去,可其中身份最高的也不过是一个正二品特进的次女,被封为德妃。唐大人掰着指头算了算,如今是文和八年,离陛下登基已经过去八年了,这六位妃嫔却没一人提过位分,至今后位空悬。 八年来,这还是陛下头回亲自提选秀的事。按理说众臣应该上前来可劲跟唐大人套近乎才对,然而此情此景却大相径庭。 那么陛下想选个秀,为何就没人乐意呢? 因为这位英明的陛下年十五登基,登基八年,后宫六嫔,却至今没一个子女,也没一个能怀上的妃子啊甚至坊间有传闻说,德妃每每归宁,被双亲问起此事时从来都是避而不答,笑得发苦。 唐大人不止一次地揣摩“笑得发苦”这词的深意。 以前陛下还会抬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天下未安,朕无心顾及小家。”后来边疆在陛下的英明指导下平了叛,中原越来越有钱,各地人民安居乐业。陛下似乎再找不出新的借口了。 大臣们每每提到立后或是扩充后宫或是传宗接代的事,年轻的陛下就黑脸,众老臣组团苦苦相谏,陛下被逼急了,有那么几次甚至甩袖退朝,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慢慢地,众大臣悟出了味道,同为男人自然明白男人的苦衷,再没一个敢提扩充后宫的事了,却各自起了些歪心思,朝中局势也渐渐看不清了。 如今陛下忽然提这选秀的事,难不成是多年的隐疾治好了? 可选秀是要从大臣家中挑姑娘啊,谁家姑娘乐意身先士卒地去试个水?要将秀女名录列出来呈上去,这明显是个得罪人的苦差事啊。唐大人越想越愁,眉尖拧成了深深的川字。 他正这么胡思乱想着,此时却听到一道女声唤他:“唐大人?唐大人留步!” 唐大人回头去瞧,见来人是一位身着蓝裳的女官,约摸不惑之年。能在外廷行走的女官不多见,不知是哪位娘娘身边的得意人。想到官员不能与内廷私交的规矩,唐大人心中一凛,立马退后两步,躬身行了个礼,扭头快步就要走。 却听身后的女官追出了两步,压低声音道:“唐大人,我是太后娘娘身边的菏赜,奉太后口谕与您问两句话。” 唐大人停下脚步,半惊半疑地望着她。 这样的情形在一连过了两天之后,唐宛宛便没心情腹诽了,而是逆来顺受:陛下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假?鞯赜一拢凑凳裁炊济挥谩?br /> 连跟陛下同用一个砚台都用顺手了 李大人的折子里所写的又是弹劾新臣一事,每回都能找出各种鸡毛蒜皮的理由来,晏回拧了眉,眸光极冷。 大盛建朝二百余年,几大世家树大根深。他们在天子脚下还能收敛着些,可在其故里,百姓只知有世家,竟不知有天子。 他父皇在位时便大兴科举,拔擢新臣,可多方掣肘之下,只打起个轻飘飘的水花。曾经的新臣熬成了老臣,如今都在太和殿最后排垂首敛目站着,年轻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抱负都被磨了个干净,变得油滑世故,如何能委以重任? 晏回五年前在外廷建潜渊阁,专挑殿试之上口若悬河文思敏捷的寒门子弟,如今已有十余人,世家出身的一个不要。只可惜这些新臣资历尚浅,晏回纵是有心拔擢也得悠着劲儿来。 他将这封折子丢到一边,又翻开一本,竟还是弹劾新臣的内容。晏回翻回案首瞧了瞧,果然是李大人的亲家上的折子,妥妥的一丘之貉。 心中有了两分火,晏回正在暗自?鳌疤炝沽耍钍霞鸥贸伊恕闭獍阆湃说氖赂萌绾问凳醇也嗪鋈簧旃恢话啄勰鄣氖掷础?br /> 唐宛宛伸笔过来,在他的砚台中饱蘸一笔,滴滴答答在桌案上留下几点墨点子,她随手拿起一张宣纸噌噌擦掉了桌上的墨点,一副驾轻就熟的样子;刚一提笔就写错了字,她也不重写这张,而且将那字涂成个大黑块,眼也不眨地继续往下写。 这要是放在晏回身上,铁定是不能容忍的瑕疵;可放在唐宛宛身上,晏回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瞧着可乐。 他一笑,唐宛宛便是呼吸一滞,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仰着头小心问:“陛下笑什么呢?” 晏回未答,心神一恍惚,倒是记起另一事,他发现上回见她时那种怪味道没有了,唐宛宛面朝他说话的时候,还有点贡菊|花茶的淡淡清香飘入鼻尖。 于是他问:“那丹药你服得如何了?” 丹药,自然是上回赐下的那治疗口臭有奇效的除臭丹了早被她爹当作御赐之物供了起来,就放在老祖宗的牌位旁边 唐宛宛慢腾腾眨了眨眼,寻思着自己若是回答?说ひ保蔷褪瞧劬蝗羰腔卮稹懊环保巧匣刈约撼陨庾翱诔舻氖虑榫鸵苈读耍峁故歉銎劬?br /> 飞快地权衡了利弊,唐宛宛打掉牙和血吞,挤出一个笑:“已经服了两瓶,陛下赐的丹药自然是顶顶好的。” 晏回甚为满意:本就是个漂亮姑娘,性子欢实心思浅白,如今连唯一的瑕疵都没了,真真满意得不得了。他又善解人意地补上一句:“回家的时候与道己说一声,再捎上三瓶回去,彻底除了根才好。” 唐宛宛深深吸了一口气,乖乖应了是。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三回被召进宫,唐家彻底没了精气,连瞧见唐宛宛回了家都有些恹恹,问得没有前两回那么细致了。 毕竟就算是放到普通人家,相看三回,也就意味着板上钉钉了。何况这又不是普通说亲,哪有转圜的余地? 离学堂开课还有半日,唐宛宛补完了课业,趁着这最后半天养精神,将妙笔书屋新上市的话本子一口气买了回来。都是新瓶装旧酒的老套路了,她还能看得津津有味。 “宛宛,你做什么呢?” 听着这声,唐宛宛一骨碌从凉榻上翻身坐起,赶紧把小话本坐在身下。 “别藏了。”唐夫人叹口气,唐宛宛动作一顿,微微瞪大了眼睛。她看话本子专爱看苦情女鬼配本分书生c朝中才俊配妖艳狐狸精这类的,以前唐夫人每每瞧见她看这些都会训上两句,非得拿去一字一字过了目才肯还给她,若是里边有一句半句的香艳描写,得,甭想再拿回来了。 这回却没训她,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唐夫人只满目怜惜地摸了摸女儿软软的发。“娘以后不说你了,你多看点小话本也有益处。” 唐宛宛嘴巴张得能吞下鸡蛋,深深怀疑她娘糊涂了。 “前两日我听你三姨母提起她相公的小侄女,就前年还与你一起玩过投壶的那个香叶。”唐夫人唏嘘道:“多好的姑娘啊,却被一个花言巧语的教书秀才骗得团团转,偷拿了家中的银钱补贴那穷秀才,愣是把家里人瞒得死死的。” “若那秀才是个好的,把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凑齐,这也就罢了。可这几日却有一个妇人闹来,才知那秀才竟是个有妻室的!那秀才在鹿鸣学馆教书,他娘子瞧见秀才换了荷包,心中起了疑,去学馆闹了一通,又顺藤摸瓜找上了门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4.夜雨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唐夫人心神不宁, 怕闺女嘴笨不会说话, 怕她惹太后生气, 更怕她招太后喜欢。心中扭成了一团乱麻,子时的更声响过了,她仍是辗转反侧,怎么都合不上眼。 “睡不着?”唐大人也没睡着,睁开眼问她。 “你说太后娘娘召宛宛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呀?无亲无故的, 又不是世家姑娘, 太后见她能做什么呀?” 唐夫人心中没底, 越想思绪越混乱,声音发紧地问:“难不成太后从哪儿听说了咱家宛宛嗜睡的名声, 觉得女子这般懒散不好,喊宛宛进宫训她两句?” 唐大人忍俊不禁:“你这想的都是什么?太后娘娘哪有这么闲?” 唐夫人只能换个方向继续猜, 想到上午丈夫说那姑姑问宛宛可许了人家的事,犹豫着问:“会不会是太后想要给她家中小辈说亲?” “并非如此。”唐大人眉心拧着, 徐徐道来:“太后她老人家生母早逝,并无同胞兄弟, 与继母势同水火。当年她入宫后有了今上, 一年之内两次提了位分,程国丈不说为女儿欢喜, 反倒送了两个庶女入宫, 间接使得太后娘娘落了第二个孩子, 亏了身子,此后再无子嗣。” “这些年陛下无子,程国丈一直都不安分,前些年传出的那‘另立新帝’的风声也与程家脱不了干系。太后娘娘与程国丈几次翻脸,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与程家几个庶兄关系也差得很。你就说她每年中秋归宁,却从不回程家,一向去的是她外祖怀家,对程家简直是啪啪打脸,如何会为了家中后辈说亲?何况是这坏人姻缘的事?” 唐夫人悚然一惊,先前便生出个苗头的揣测此时彻底压不住了,脑子里只剩下最差的那种可能,颤着声说:“不会是要给宫里的那一位说和吧?” 这是唐夫人昨日便有的猜测,昨天她还安慰自己,兴许是自己想多了。可太后今晨便唤宛宛进宫,这又留了宿,怎么看都不寻常。 唐大人和她想到了一处去,长叹一声:“我怕是啊。” “咱家宛宛已经定亲了!三个月后就要嫁人了!”唐夫人气得眼眶通红:“外臣之女哪有留宿宫中的道理!太后娘娘她c她”唐夫人不敢妄议皇家,只好避重就轻斥道:“这不是坏咱家宛宛的名声?” 唐大人见妻子掉了眼泪,忙温声安抚:“你先别往坏处想,兴许太后就是闲得无聊了,想找个姑娘进宫逗逗趣,住上几天也就回来了。” 这般轻飘飘的安慰劝不了唐夫人,见妻子仍在掉眼泪,唐大人一咬牙:“若是事情真的成了那样,老爷我就是拼着头上的乌纱帽不要,也得在圣旨颁下之前把咱宛宛嫁出去!” “这样不合适吧”唐夫人惴惴不安,一会儿觉得此法会得罪皇家,一会儿又想着女儿的幸福为重,彻底没了睡意。索性翻身坐起,越过丈夫下了床,挑亮了灯芯,坐在灯下看了一整晚的黄历,想着如何才能将原先定好的大喜之日往前挪挪。 唐大人这话说得硬气,然而世事变幻无常,指不定哪儿就出了差错。 次日一早,唐宛宛还没回来,唐家人刚吃过早膳,便迎来了一位客人。来人是个约莫不惑之年的妇人,穿着一身绛紫色衣裳,打扮规矩,却显得有些老气。 这家便是跟唐宛宛定亲的人家,姓冯,两家是去年定的亲。 “亲家母怎么了?”唐夫人昨夜几乎一宿没睡,脸色有些差,勉强挤出个笑迎了上去。 唐宛宛及笄前两年就时常有人提亲了,可她的性子却被哥姐几个惯娇了,又有点缺心眼,唐夫人掌家多年,知道这大宅院人情往来,做什么都费事,不愿女儿去那大户人家拘着性子,便专门往那落魄些的书香门第挑拣。 这一来二去三般说和,便挑中了冯家。 一来这般的书香人家明礼知事,一切按规矩来,那些大宅院的腌臜事就少些;二来冯家人事简单,跟宛宛定亲的冯知简乃是家中嫡次子,上头只有个嫡亲兄长;三来冯夫人与唐夫人多年手帕交,各自成亲后虽来往少了,可总比寻常人家亲近;四来唐宛宛乃是低嫁,将来也省得受气。 唐夫人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算准了女儿嫁去冯家不会受委屈。冯家自然也乐意,最大的原因便是一条——京城传闻:唐家的姑娘各个福相,据说有得道真人给唐家的姑娘批过命,说她家的姑娘都是实打实的旺夫旺子旺宅相。 甭管这等传闻是从哪儿传出来的,也甭管是不是真的,有个喜庆的说法总是好的。再加上唐宛宛看着娇憨可爱,跟时下流行的清冷孤高不是一个款儿,冯夫人真是越看越喜欢。 然而,这对未来儿媳的喜欢也到此为止了。冯夫人今日就是来退婚的。 刚坐下,冯夫人便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淑华你也清楚咱俩的交情,若不是我实在没了法子,也不会为了这事给你添堵。” “到底是何事?你直说便是了。”唐夫人忙问。 冯夫人又是为难:“我当真是想与你家结亲的,可昨日有个跟知简同岁的姑娘忽然上了门,说是老太爷过世前给知简定下的娃娃亲。十几年前的事了,谁知道是真是假,我真是死活不想让她进门,可当家的不同意啊!淑华,你瞧瞧这可如何是好?” 唐夫人的目光先是诧异,后又慢慢转凉,紧紧抿着嘴角望着这个多年的手帕交。 冯夫人被她这眼光看得有点怵,可儿子的婚姻大事半点不能马虎,有了这等决心,便梗着脖子说:“我听闻昨日宛宛被太后娘娘传进了宫?还留宿宫中了?这一留宿啊定是被陛下瞧上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不待唐夫人回话,冯夫人便噼里啪啦说了好一通:“宛宛就要进宫当贵人啦,她被太后传进宫是昨天,正好我家昨天也来了个跟知简指腹为婚的姑娘,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这等巧合定是天意啊!” “你”唐夫人心中又恨又恼,脸色青青白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昨日的荷赜姑姑一行人纵是再轻车简从避人耳目,可终归是从宫里行出来的轿子,随行的又是八个禁卫军。京城多少双眼睛看着,如何能不走漏风声? 唐夫人气的不是这个,气的是昨日宛宛刚被太后传唤进宫,不过是在宫中留宿一晚,冯家听到风声,今日一大早便退亲了,用的还是这等荒诞无稽的借口。还说什么“留宿是因为被陛下瞧上了”,看模样竟是在怀疑宛宛的贞洁? 唐夫人气得狠了,发狠道:“退婚!今日就退!芸香秋晴,去将婚书和八字卜合找出来,还有聘礼三十二抬,通通都还给他们!” 冯夫人自知理亏,也不敢再说什么,想到这个多年的手帕交就要断了,心头倒是后知后觉地蔓上了几分苦涩。 唐宛宛还在宫里,退婚的风波她一概不知。 太后留她在宫里住了三天,一日三餐换着花样吃,还允许她点菜。 御膳房的食谱做得十分讨巧,厚厚一大册名目,不光写了菜名和口味,还由宫廷的画师特地配了图,即便是一道小小的凉菜都叫唐宛宛食指大动。 顾忌着这不是自己家,唐宛宛特别得收敛,厚厚一册菜目她只吃了小半沓,剩下的多半沓只能恋恋不舍地放下,把图样记在脑子里。听荷赜姑姑说这份菜谱还不是御膳房的总菜谱,连总菜谱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只将其中清淡的筛了出来,这些适合太后娘娘吃。 唐宛宛对传说中的御膳房总菜谱心驰神往,太后娘娘笑得直眯眼:“宛宛慢慢挑,吃不完也不怕,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呢。” 缺心眼的唐宛宛没多想,还怀着满腔真诚道了谢。三日之后,太后娘娘也不再留她,赐了几匹云锦和两个巴掌大小的妆奁,叫荷赜姑姑送她回了家。 大盛民风开放,唐宛宛出门逛街或是访友的次数不少,以往身边带几个护卫也就是了。这回回府却是头回受到如此待遇,爹娘和两位兄长都在外院等着她,连嫁了人的两位亲姐姐都回了娘家。 “怎么都在等我?”唐宛宛心中稀奇,连跑带跳上了前:“大姐二姐,你们怎么回来啦?” 唐夫人搂着闺女往里走,一眼就瞧见唐宛宛手中拿着两个红木妆奁,没等进屋就打开了,越看心里越慌:“五尾凤簪!百鸟伏花翠钿!红宝石嵌金孔雀步摇!” “款式有点老啊。”唐宛宛凑过来瞧了瞧,“要不重?哿舜蛐孪驶ㄑ坎蝗凰透庾婺赴桑 ?br /> 唐夫人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傻囡囡啊,你还想熔了另打花样!” 唐大人不过是个三品金紫光禄大夫,唐宛宛长至如今见过的唯一的御赐之物就是她爹的敕命诏书,完全不知道御赐之物是不能转送他人的,孤陋寡闻也怪不得她。 两个妆奁看上去并不打眼,里头的首饰统共九样,还没唐宛宛自己的首饰多。唐夫人看着,心口却噗通噗通直跳,因为这些首饰都是逾了制的,也就是以唐宛宛如今的身份根本不可能戴出去的。 宫里的太后自然是人精无疑,若是此举没有深意,如何会送宛宛这么多逾制的首饰?唐夫人忙说:“快快快,你快把太后娘娘说的每句话都讲给我听听,一个字都不许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5.坏心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时间为24小时。  唐宛宛筷子一顿, 眼神还挺茫然:“这唱的什么?” 一旁道己笑得直哆嗦, 被陛下凉飕飕一眼望过来, 忙垂首敛目作竹竿状了。 等到吃饱喝足,又在御花园里溜达了半个时辰, 晏回便叫道己备马车送她出宫了。临走前还从腰间解下一只靛青色朴素无花的荷包来。 唐宛宛仔细瞧了一眼, 这正是自己上午送的那一书袋荷包中丑得名列前茅的一个, 也不知陛下什么时候换上的。当下有点窘:“陛下怎么不戴那两只好看的?反倒把这只丑的戴上了?” “好看的就俩, 总得省着点用。”晏回扯唇笑了笑, 将这只有点份量的荷包放在她手中, 静静看她半晌, 还微微翘了下唇角,仔细叮嘱道:“收好了,里边的东西丢了可是要罚的。” 唐宛宛倒抽一口气:“什么东西这样贵重啊?”陛下连能随意出入宫门的白玉貔貅给了她都没这样特意交待,这小小一只荷包里装的是什么啊, 丢了竟还要罚? 话落她忙要解开, 晏回却正色道:“回家再看。” 陛下有命, 唐宛宛不敢不从,耐着性子等到小轿出了宫,觉得方圆十尺内没有陛下的眼线了, 这才敢解开荷包,瞅了瞅里头的东西。 荷包里装着的是一枚崭新的黄玉印章, 约莫半只手掌大小, 没有边款。上面雕着一只长尾巴鸟儿, 雕工极其细致,唐宛宛凑得近些,甚至能数清鸟屁|股上统共有九根羽毛。 反面刻着八个小字,她细细辨认了好一会儿,好像是八个纂体字。唐宛宛连蒙带猜地认出了“于”“天”“昌”三个简单的字,剩下五个字笔画多一些,便猜不出了。 也不知陛下送她个印章有什么用,唐宛宛想了一路没想明白,索性也不费心思了。回了家还取过一本写完的课业本,蘸着红印泥啪啪啪盖了一整本。 今上始建潜渊阁,如今阁中仅有十余人,尽数是寒门恩科出身。寒窗苦读十余年,一朝得了陛下青眼,真可谓一步登天。 好些百姓都觉得能进潜渊阁里头当差的都是陛下眼跟前的红人,一人得道c祖孙三辈都能吃穿不愁的那种;然而只有这些个新臣才能切身体悟到其中酸楚,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提着心吊着胆,生怕自己早死十几年——只因陛下他是个不按规矩来的啊! 此时的御书房中,潜渊阁十几位新臣分坐两侧矮案,各自案头上摆着一摞折子,将这摞折子以轻重缓急细细分类,另将每封折子里的要点提笔记下。 整整一个上午,前年的恩科榜眼何缙都有些心不在焉,别人手头的折子都快整理完了,他还有大半摞,眉头更是拧成了深深的川字。 “陛下。”何缙深吸了口气,从矮案前行出几步跪在下首,提前打好腹稿这才敢小心开口:“臣昨日下了朝,在致德街一家茶馆听了会儿书,谁知那说书老朽竟是个信口胡言的,说了一通不着四六的东西。臣一时大怒,令扈从将其扭送到了顺天府。” 两旁坐着的新臣纷纷停下动作,面面相觑,纷纷诧异:这等小事有什么好邀功的? 晏回正在批奏章,闻言并未抬眼,似乎是低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问:“那老朽说什么了?” 何缙小心觑了觑陛下的神色,未果,只得艰难开口:“那老朽说唐家幺女身具福禄寿三星祥瑞,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凤格之命” 众臣都倒抽了一口凉气:何为身具凤格?就是说这姑娘有做皇后的命。 晏回停了笔,竟还能笑得出来:“这话哪里不妥?” “大大的不妥啊!”也不用何缙再说,一众年轻臣子七嘴八舌道:?患渌凳槿艘幌蚬姹芑始沂拢绾胃矣写说却竽娌坏赖难月郏俊?br /> “陛下应速速着兵士去将这些个胡言妄语的说书人抓起来啊!万万不可让此事传扬开来!” “此等奸计背后定有高人指点,一传十十传百,其后患无穷啊!” 晏回但笑不语,慢腾腾喝完了一杯茶,这才道:“众爱卿口中的奸计,乃是朕想出来的。” 一众年轻臣子都怀疑自己的耳朵聋了 历来这坊间传闻都是天家大忌,说书人什么都能说,唯独不能说皇家之事。若有违者,轻者罚钱,重者问斩。前几年传得沸沸扬扬的“天子无后,国之将亡,应废帝另立”的说法也是这么传开的,陛下用了一年功夫方力挽狂澜。所以这群臣子一听到坊间传闻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万万没想到此事是陛下亲自派人传开的有那脑子活泛的最先反应过来,试探着问:“陛下此举,莫非是想让唐家姑娘入主中宫?” “有何不可?”晏回淡声问。 “万万不可啊!”喊出这话的臣子几乎破了音,才这么几息功夫就出了一脑门子汗,以为陛下是糊涂了,扯着嗓子喊道:“历来帝王不可私自立后,需与朝臣三议方可啊陛下!” 晏回垂眸,纸上是他方才拟好的说辞,此时只是照着念罢了:“唐家姑娘身具凤格,乃是钦天监监正率其下掌天象c历法c吉凶的十数位属官测算七七四十九日得出的结果。唐家姑娘入主中宫实乃天命所归,民心所向。朕只是顺应民意而已。” 这么几句话顿时把在场众位唬住了,毕竟钦天监一直都是个挺玄乎的地界,其测算十之八|九都是准的。那监正更是个奇诡莫测的人,额心竟生着一道竖纹,仿佛那裂纹后头生着第三只眼似的。 御书房静了半晌,一人迟疑着问:“钦天监当真有此测算?” 晏回摇摇头,微笑:“朕编的。明日叫他们按这说辞拟个折子出来,在朝堂之上大声诵读一遍就是了。” “陛下!”忠心耿耿的一群新臣直想抱头痛哭,连天命都敢编一个出来!竟还要钦天监帮着一起瞒天过海! 晏回垂了眼睑,继续批奏章了,还给他们灌输大道理:“成大事者需得另辟蹊径,众爱卿只知墨守成规如何能行?” 御书房里噗通噗通跪了好几个,争先恐后说了一通,好不容易才争出一个顺序来,其中一个慷慨激昂说道:“请陛?迹∥3贾菹滤寄教萍夜媚镆丫茫欢10笠皇路峭】伞u四旰蠊挥刑砉耍萍夜媚锶牍阋丫呛箦难壑卸と庵写塘恕h羰侵苯尤胫髦泄ɑ岢晌谑钢模蝗舜蛹沂赖饺菝苍俚狡沸酝ㄍ喑隼粗刚1菹碌闭嫒绦模俊?br /> 晏回笔尖微涩,迟疑了一瞬。 另一人又说:“即便钦天监帮着陛下做戏,即便陛下力排众议得以让唐家姑娘为后,可姑娘一上来便要执掌后宫,但凡出了丁点差错,定要被御史指着鼻子骂,成日受朝臣口诛笔伐。陛下当真舍得?” 晏回又迟疑了一瞬。 再有一人说:“陛?粝肓10螅媚锏牡菅怨一6槔褚嵌夹璨悴闵蠛耍〕贾毖裕媚锶缃衲昙蜕杏祝率敲患秆芎细竦摹h粝虢饧秆佳靼祝鹇氲靡涣侥旯Ψ颍菹碌闭婺艿鹊眉埃俊?br /> 这三个反问听得晏回心中一震,将这三个反问仔细思量:宛宛母家式微,纵是他跟钦天监联手捏造一场“天意”,也只能将将弥补宛宛身份上的缺憾;若是宛宛入宫即为后,自然是要执掌六宫的,真真是得谨言慎行,不能行差踏错半步,若不然面对的便是御史的口诛笔伐; 再有,那?菅怨一6槔褚牵率敲灰谎苄小?br /> 落笔后,晏回静默良久,终是苦笑:“是朕心急了。” 他这心病其实由来已久,不光是为了宛宛,便无这立后一事,也会在别的地方露出端倪。世人眼中惊才绝艳的少年天子呵,心中自有万千抱负,便应如鹰鹫一般在高山之巅展翅翱翔,可却偏偏要受世家桎梏,一刻不得松快。 大盛建朝二百余年,沉疴痼疾已埋进了根里,仿佛一棵日渐衰颓的老树,想要这树枝繁叶茂经久不衰,得悠着劲儿将病根一点点挖出来,稍有不慎便伤筋动骨。 晏回靠回龙椅上,阖上眼揉了揉眉心。实在是憋屈,难得想出这么一个不憋屈的法子,也仅能逞一时意气,怕是真的后患无穷。 底下跪着的年轻臣子们见陛下想开了,暗暗松了一口气。瞧见陛下这副疲惫的模样,又生出几分心酸来,忙劝道:“三品及以下品级的妃嫔册立属于陛下家事,也就是说,陛下将姑娘册封为三品婕妤,这是无须与朝臣商议的,端凭陛下心意。” 婕妤确实有些低了,晏回算了算,上头压着德妃与钟昭仪,宛宛不知得受多少委屈。她那么傻,兴许连跟他告状都不会。 念及此处,他又问:“当真没有别的法子?” 众臣子都苦着脸摇头,却有一人迟疑着开了口:“臣尚有一法。” “娘,你今天怎么突然想跟我一起睡啦?”唐宛宛洗漱完,熄灭烛灯,湿着脚丫子摸黑跑到床边的兔绒毯上一阵磨蹭,这就算擦了脚。又摸黑跨过唐夫人躺在了床里侧,亲亲热热地挽上她娘胳膊,一边好奇地问:“难不成是爹惹你生气了?” 唐夫人一阵恍惚,宛宛小时候怕黑,也常央着她过来同睡。那时唐夫人总觉得这床极大,母女同睡也一点不挤。此时,却明显能感觉到束手束脚的了。 明明屋子里已经熄了烛灯,只能瞧见人的轮廓,细微末节都看不清。即便如此,唐夫人还是撑起一个笑,这才唏嘘道:“宛宛也是大姑娘啦。” “娘怎么忽然这样说?”唐宛宛笑得可乐,换了个姿势趴在床上:“我不是去年就及笄了嘛!” 唐夫人没作声。她抬起手,轻轻地将唐宛宛的碎发掩回耳后,又浅浅笑说:“娘想跟你说点事。” “说什么呀?”唐宛宛好奇地看着她。 唐夫人斟酌了措辞:“宛宛你对陛下是怎么想的?” 唐宛宛眼神飘忽了一瞬,立马心虚地摸了摸耳朵,细声细气答:“陛下他人还挺好的”想了想,她还补上一句:“比冯知简好。” 唐夫人一阵唏嘘——统共才见过三次面,头回进宫面君那次,宛宛还是被她和老爷哄着去的。这才短短一个月,就从“不想嫁”变成“人还不错”了,女儿家的小心事都知道藏着了。 明明陛下拟份圣旨便能召宛宛进宫,却偏偏能放得下|身段,带宛宛去瞧热闹是投其所好,带宛宛去吃全鱼宴也是投其所好。回府之后,宛宛欢喜得将今日之事跟全家人都讲了一遍。 陛下对宛宛上心,唐夫人本该欢喜,可细细思量之后又心生不安。唐夫人甚至不知道陛下是怎么知道宛宛喜欢吃鱼的,要么是在宫中留膳时发觉的——可堂堂九五至尊,哪会有那般细致的心思? 要么便是已经派过人将家中琐事一一打探清楚了,怕是连宛宛的日常作息c饮食喜好都摸了个透。念及此处,唐夫人心里又是一突,心说明日还得告诫家人日后定要谨言慎行,万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她这一番思量,回神之际却见宛宛仰着头,把|玩着手中的白玉貔貅。那貔貅被她拴了根红绳络系在手上,成了个不伦不类的链子,小小的玉坠儿在黑暗中泛着柔和的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6.生娃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时间为24小时。  唐夫人心中没底, 越想思绪越混乱, 声音发紧地问:“难不成太后从哪儿听说了咱家宛宛嗜睡的名声, 觉得女子这般懒散不好, 喊宛宛进宫训她两句?” 唐大人忍俊不禁:“你这想的都是什么?太后娘娘哪有这么闲?” 唐夫人只能换个方向继续猜,想到上午丈夫说那姑姑问宛宛可许了人家的事,犹豫着问:“会不会是太后想要给她家中小辈说亲?” “并非如此。”唐大人眉心拧着, 徐徐道来:“太后她老人家生母早逝, 并无同胞兄弟,与继母势同水火。当年她入宫后有了今上,一年之内两次提了位分,程国丈不说为女儿欢喜,反倒送了两个庶女入宫,间接使得太后娘娘落了第二个孩子,亏了身子,此后再无子嗣。” “这些年陛下无子, 程国丈一直都不安分,前些年传出的那‘另立新帝’的风声也与程家脱不了干系。太后娘娘与程国丈几次翻脸,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与程家几个庶兄关系也差得很。你就说她每年中秋归宁, 却从不回程家, 一向去的是她外祖怀家, 对程家简直是啪啪打脸, 如何会为了家中后辈说亲?何况是这坏人姻缘的事?” 唐夫人悚然一惊, 先前便生出个苗头的揣测此时彻底压不住了,脑子里只剩下最差的那种可能,颤着声说:“不会是要给宫里的那一位说和吧?” 这是唐夫人昨日便有的猜测,昨天她还安慰自己,兴许是自己想多了。可太后今晨便唤宛宛进宫,这又留了宿,怎么看都不寻常。 唐大人和她想到了一处去,长叹一声:“我怕是啊。” “咱家宛宛已经定亲了!三个月后就要嫁人了!”唐夫人气得眼眶通红:“外臣之女哪有留宿宫中的道理!太后娘娘她c她”唐夫人不敢妄议皇家,只好避重就轻斥道:“这不是坏咱家宛宛的名声?” 唐大人见妻子掉了眼泪,忙温声安抚:“你先别往坏处想,兴许太后就是闲得无聊了,想找个姑娘进宫逗逗趣,住上几天也就回来了。” 这般轻飘飘的安慰劝不了唐夫人,见妻子仍在掉眼泪,唐大人一咬牙:“若是事情真的成了那样,老爷我就是拼着头上的乌纱帽不要,也得在圣旨颁下之前把咱宛宛嫁出去!” “这样不合适吧”唐夫人惴惴不安,一会儿觉得此法会得罪皇家,一会儿又想着女儿的幸福为重,彻底没了睡意。索性翻身坐起,越过丈夫下了床,挑亮了灯芯,坐在灯下看了一整晚的黄历,想着如何才能将原先定好的大喜之日往前挪挪。 唐大人这话说得硬气,然而世事变幻无常,指不定哪儿就出了差错。 次日一早,唐宛宛还没回来,唐家人刚吃过早膳,便迎来了一位客人。来人是个约莫不惑之年的妇人,穿着一身绛紫色衣裳,打扮规矩,却显得有些老气。 这家便是跟唐宛宛定亲的人家,姓冯,两家是去年定的亲。 “亲家母怎么了?”唐夫人昨夜几乎一宿没睡,脸色有些差,勉强挤出个笑迎了上去。 唐宛宛及笄前两年就时常有人提亲了,可她的性子却被哥姐几个惯娇了,又有点缺心眼,唐夫人掌家多年,知道这大宅院人情往来,做什么都费事,不愿女儿去那大户人家拘着性子,便专门往那落魄些的书香门第挑拣。 这一来二去三般说和,便挑中了冯家。 一来这般的书香人家明礼知事,一切按规矩来,那些大宅院的腌臜事就少些;二来冯家人事简单,跟宛宛定亲的冯知简乃是家中嫡次子,上头只有个嫡亲兄长;三来冯夫人与唐夫人多年手帕交,各自成亲后虽来往少了,可总比寻常人家亲近;四来唐宛宛乃是低嫁,将来也省得受气。 唐夫人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算准了女儿嫁去冯家不会受委屈。冯家自然也乐意,最大的原因便是一条——京城传闻:唐家的姑娘各个福相,据说有得道真人给唐家的姑娘批过命,说她家的姑娘都是实打实的旺夫旺子旺宅相。 甭管这等传闻是从哪儿传出来的,也甭管是不是真的,有个喜庆的说法总是好的。再加上唐宛宛看着娇憨可爱,跟时下流行的清冷孤高不是一个款儿,冯夫人真是越看越喜欢。 然而,这对未来儿媳的喜欢也到此为止了。冯夫人今日就是来退婚的。 刚坐下,冯夫人便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淑华你也清楚咱俩的交情,若不是我实在没了法子,也不会为了这事给你添堵。” “到底是何事?你直说便是了。”唐夫人忙问。 冯夫人又是为难:“我当真是想与你家结亲的,可昨日有个跟知简同岁的姑娘忽然上了门,说是老太爷过世前给知简定下的娃娃亲。十几年前的事了,谁知道是真是假,我真是死活不想让她进门,可当家的不同意啊!淑华,你瞧瞧这可如何是好?” 唐夫人的目光先是诧异,后又慢慢转凉,紧紧抿着嘴角望着这个多年的手帕交。 冯夫人被她这眼光看得有点怵,可儿子的婚姻大事半点不能马虎,有了这等决心,便梗着脖子说:“我听闻昨日宛宛被太后娘娘传进了宫?还留宿宫中了?这一留宿啊定是被陛下瞧上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不待唐夫人回话,冯夫人便噼里啪啦说了好一通:“宛宛就要进宫当贵人啦,她被太后传进宫是昨天,正好我家昨天也来了个跟知简指腹为婚的姑娘,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这等巧合定是天意啊!” “你”唐夫人心中又恨又恼,脸色青青白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昨日的荷赜姑姑一行人纵是再轻车简从避人耳目,可终归是从宫里行出来的轿子,随行的又是八个禁卫军。京城多少双眼睛看着,如何能不走漏风声? 唐夫人气的不是这个,气的是昨日宛宛刚被太后传唤进宫,不过是在宫中留宿一晚,冯家听到风声,今日一大早便退亲了,用的还是这等荒诞无稽的借口。还说什么“留宿是因为被陛下瞧上了”,看模样竟是在怀疑宛宛的贞洁? 唐夫人气得狠了,发狠道:“退婚!今日就退!芸香秋晴,去将婚书和八字卜合找出来,还有聘礼三十二抬,通通都还给他们!” 冯夫人自知理亏,也不敢再说什么,想到这个多年的手帕交就要断了,心头倒是后知后觉地蔓上了几分苦涩。 唐宛宛还在宫里,退婚的风波她一概不知。 太后留她在宫里住了三天,一日三餐换着花样吃,还允许她点菜。 御膳房的食谱做得十分讨巧,厚厚一大册名目,不光写了菜名和口味,还由宫廷的画师特地配了图,即便是一道小小的凉菜都叫唐宛宛食指大动。 顾忌着这不是自己家,唐宛宛特别得收敛,厚厚一册菜目她只吃了小半沓,剩下的多半沓只能恋恋不舍地放下,把图样记在脑子里。听荷赜姑姑说这份菜谱还不是御膳房的总菜谱,连总菜谱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只将其中清淡的筛了出来,这些适合太后娘娘吃。 唐宛宛对传说中的御膳房总菜谱心驰神往,太后娘娘笑得直眯眼:“宛宛慢慢挑,吃不完也不怕,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呢。” 缺心眼的唐宛宛没多想,还怀着满腔真诚道了谢。三日之后,太后娘娘也不再留她,赐了几匹云锦和两个巴掌大小的妆奁,叫荷赜姑姑送她回了家。 大盛民风开放,唐宛宛出门逛街或是访友的次数不少,以往身边带几个护卫也就是了。这回回府却是头回受到如此待遇,爹娘和两位兄长都在外院等着她,连嫁了人的两位亲姐姐都回了娘家。 “怎么都在等我?”唐宛宛心中稀奇,连跑带跳上了前:“大姐二姐,你们怎么回来啦?” 唐夫人搂着闺女往里走,一眼就瞧见唐宛宛手中拿着两个红木妆奁,没等进屋就打开了,越看心里越慌:“五尾凤簪!百鸟伏花翠钿!红宝石嵌金孔雀步摇!” “款式有点老啊。”唐宛宛凑过来瞧了瞧,“要不重?哿舜蛐孪驶ㄑ坎蝗凰透庾婺赴桑 ?br /> 唐夫人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傻囡囡啊,你还想熔了另打花样!” 唐大人不过是个三品金紫光禄大夫,唐宛宛长至如今见过的唯一的御赐之物就是她爹的敕命诏书,完全不知道御赐之物是不能转送他人的,孤陋寡闻也怪不得她。 两个妆奁看上去并不打眼,里头的首饰统共九样,还没唐宛宛自己的首饰多。唐夫人看着,心口却噗通噗通直跳,因为这些首饰都是逾了制的,也就是以唐宛宛如今的身份根本不可能戴出去的。 宫里的太后自然是人精无疑,若是此举没有深意,如何会送宛宛这么多逾制的首饰?唐夫人忙说:“快快快,你快把太后娘娘说的每句话都讲给我听听,一个字都不许漏!” “太后娘娘人还挺好的啊。”唐宛宛一脸懵,看着自家娘亲这般惶急的模样颇有点摸不着头脑,将这三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最后喏喏答:“还请我吃了烤鹿筋贵妃翅万福肉,还有好多好吃的。” 唐夫人气得拿食指戳她脑门:“你就是个瓷锤锤!人家哪里是好哟!人家分明是要召你进宫生娃娃的!” “这戏不好听?”晏回问她。 唐宛宛筷子一顿,眼神还挺茫然:“这唱的什么?” 一旁道己笑得直哆嗦,被陛下凉飕飕一眼望过来,忙垂首敛目作竹竿状了。 等到吃饱喝足,又在御花园里溜达了半个时辰,晏回便叫道己备马车送她出宫了。临走前还从腰间解下一只靛青色朴素无花的荷包来。 唐宛宛仔细瞧了一眼,这正是自己上午送的那一书袋荷包中丑得名列前茅的一个,也不知陛下什么时候换上的。当下有点窘:“陛下怎么不戴那两只好看的?反倒把这只丑的戴上了?” “好看的就俩,总得省着点用。”晏回扯唇笑了笑,将这只有点份量的荷包放在她手中,静静看她半晌,还微微翘了下唇角,仔细叮嘱道:“收好了,里边的东西丢了可是要罚的。” 唐宛宛倒抽一口气:“什么东西这样贵重啊?”陛下连能随意出入宫门的白玉貔貅给了她都没这样特意交待,这小小一只荷包里装的是什么啊,丢了竟还要罚? 话落她忙要解开,晏回却正色道:“回家再看。” 陛下有命,唐宛宛不敢不从,耐着性子等到小轿出了宫,觉得方圆十尺内没有陛下的眼线了,这才敢解开荷包,瞅了瞅里头的东西。 荷包里装着的是一枚崭新的黄玉印章,约莫半只手掌大小,没有边款。上面雕着一只长尾巴鸟儿,雕工极其细致,唐宛宛凑得近些,甚至能数清鸟屁|股上统共有九根羽毛。 反面刻着八个小字,她细细辨认了好一会儿,好像是八个纂体字。唐宛宛连蒙带猜地认出了“于”“天”“昌”三个简单的字,剩下五个字笔画多一些,便猜不出了。 也不知陛下送她个印章有什么用,唐宛宛想了一路没想明白,索性也不费心思了。回了家还取过一本写完的课业本,蘸着红印泥啪啪啪盖了一整本。 今上始建潜渊阁,如今阁中仅有十余人,尽数是寒门恩科出身。寒窗苦读十余年,一朝得了陛下青眼,真可谓一步登天。 好些百姓都觉得能进潜渊阁里头当差的都是陛下眼跟前的红人,一人得道c祖孙三辈都能吃穿不愁的那种;然而只有这些个新臣才能切身体悟到其中酸楚,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提着心吊着胆,生怕自己早死十几年——只因陛下他是个不按规矩来的啊! 此时的御书房中,潜渊阁十几位新臣分坐两侧矮案,各自案头上摆着一摞折子,将这摞折子以轻重缓急细细分类,另将每封折子里的要点提笔记下。 整整一个上午,前年的恩科榜眼何缙都有些心不在焉,别人手头的折子都快整理完了,他还有大半摞,眉头更是拧成了深深的川字。 “陛下。”何缙深吸了口气,从矮案前行出几步跪在下首,提前打好腹稿这才敢小心开口:“臣昨日下了朝,在致德街一家茶馆听了会儿书,谁知那说书老朽竟是个信口胡言的,说了一通不着四六的东西。臣一时大怒,令扈从将其扭送到了顺天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7.鼠疫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唐宛宛被接进慈宁宫, 太后一下子有了精气神, 让嬷嬷丫鬟先去打点,随后领着唐宛宛去了后殿的水阁。水阁南北有山阻隔, 东西两向大敞, 风可直贯而入, 佳木繁茂湖风习习, 正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老太后指着枝头, 笑得直眯眼:“这是侍鸟太监们这几日调|教出来的,宛宛丫头你瞧瞧?” 枝头上横着一根细细的竹栖木,两只鹦鹉站在上头, 一红一绿,各个神气活现,连尾巴上的毛都打理得根根油亮,可见是太后娘娘的心头宠。 荷赜姑姑朝一旁的小太监点了点头, 那太监啪啪击了两下掌,两只鹦鹉便一鸟一句开始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吾家孩儿带笑颜~” “宛宛丫头哪哪儿都好~” “太后娘娘好喜欢~” 一鸟一句接着唱了下去,虽然怪腔怪调的, 中间还有几句串了词, 却也不妨碍唐宛宛笑成个制杖。 唐宛宛笑了好半晌,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直到两只鹦鹉唱完了, 她才意识到周围静悄悄的——太后娘娘一脸慈爱;陛下端着一杯茶小口地抿;身边几个嬷嬷虽面上含笑, 却也是看她而不是看鹦鹉的;至于丫鬟更是垂首敛目, 一声都不会出。 笑得这么肆无忌惮地只有她一人,唐宛宛涨红了脸,以“啊哈哈哈”几声干笑结了尾,乖乖站好请罪:“臣女失礼了。” “专门调|教它们就是为了逗你笑的,如何笑不得?”老太后摸摸她的小脸,说的话让唐宛宛松了一口气。 太后娘娘一向养尊处优,吃过午饭就容易乏,晏回叮嘱道:“母后歇个午觉,儿臣尚有要事没理完,先行告退。” 唐宛宛眼睛一亮,忙起身行福礼,“恭送陛下。”声音里有抑不住的笑意冒了头。 她自以为态度妥当,然而晏回这等人精如何辨不分明?闻言,晏回收住步子转回了身,咂了咂这话的味道,微一琢磨便明白了,眉梢微挑,定定瞧着她。 唐宛宛一脸茫然:“陛下您还有事?” “不是说有课业要做么?”晏回淡声道:“此处人多,易分神,不如与我同去书房。” 唐宛宛一下子傻了眼,呆了一息功夫,干巴巴应了声“好”。 晏回看着她慢吞吞背起书袋,挪着步子跟在自己身后的傻样,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唇,头回发现自己也是有恶趣味的。 御书房并不算大,入目便是几个贴墙的博古柜和满满的书,主位之上摆着一张黑漆描金的长桌。左右两边各有几张小小方案,是平时陛下与朝臣议政时用的,却因臣子是席地而坐,这方案很是低矮,要想写字怕是得弓着腰。 道己正在犹豫,却见自家主子十分自然地指了指手边的空地,说:“在此处添一张桌子。” 道己明知这不合规矩,却也不多言,吩咐小太监挪桌子,摆在晏回身后一尺的位置。这个位置也有讲究,既显出了尊卑,也方便陛下扭头就能看见姑娘。 唐宛宛战战兢兢坐下,掏出书本和笔墨纸砚,研墨的手都是抖的。 站在陛下|身后打扇的道己偏着头瞧着一旁伏案写字的姑娘,打扇的动作不妨碍他走神,心下默默感慨:自陛下登基八年来,进过这御书房的人不下百数,有听政议事的当朝肱骨,有唠唠叨叨的言臣谏官,有寒门恩科出身入了潜渊阁的新臣,也有痛哭流涕求陛下饶命的佞臣贼子。 总之来这御书房的都是做正经事的。 道己这还是头回瞧见进御书房补课业的,怕是大盛朝二百年来都是头一遭。若是被后宫那几位娘娘瞧见了,怕是得气出个好歹来。 陛下如此看重姑娘,道己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应对,一会儿小声问问:“姑娘要吃什么茶点?” 又过一会儿,见唐宛宛手边的顾渚紫笋茶一直没动过,又小声问问:“这茶可是不合姑娘口味?换成花茶如何?” 一会儿瞧见唐宛宛揉了揉眼睛,道己又凑上前去问问:“姑娘可是乏了?不如停一会儿歇歇眼?” 唐宛宛一概以“不敢劳烦公公”回复,道己还在琢磨有什么能送出去的好意,回头便见陛下蹙着眉尖,冲着他挥了挥手,叫他退下了。 道己心中哀叹:怕是主子在嫌自己话太多。 历来帝王心防都重,如今朝中局势复杂,晏回更甚,除了道己和另一位跟了他十几年的近侍,从不许任何人进御书房。 此时道己一走,御书房只剩下两人,仿佛空间一下子小了大半。唐宛宛有点紧张,紧张了一会儿见陛下也没怎么着她,又把心神放回了课业上,连猜带蒙地释了几句,忽听身侧传来一声低笑:“不懂?” 唐宛宛啪一声掉了笔,纸上染了一滩墨都无暇在意了,涨红了脸,又不敢不答,只好认怂:“确实不懂。” 晏回又问她:“不懂为何不问?” 唐宛宛瞅着他,心说要是在我家我肯定问啊,问我爹娘哥哥嫂嫂随便哪个都行啊! 她正这么想着,却见晏回将唐宛宛的桌子往他那边挪了挪,紧紧挨着晏回的书案放下了,一条缝都没留。然后拿起书本,一句一句地给她释义。 唐宛宛知道自己悟性差,往往听三遍才能记住,忙提笔将他说的重点都写在纸上,尽量一字不漏。 晏回放慢语速仔细地讲,偏过头瞧了一眼,见她纸上的墨色越来越浅了。这漆烟墨原本颜色深重,如何会越写越浅?正疑惑着,却见唐宛宛拿羊毫蘸了些水,调进了本就色浅的残墨里,搅和了两下继续写。 晏回:“这是在做什么?为何不重新研墨?” “研墨浪费时间啊。”唐宛宛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挺认真地给他解释:“研墨起码得一刻钟,有这功夫都能写完好几页了。” 所以就这么添点水?晏回眼角直抽,长臂一伸取过她的砚台来,拿起墨条开始研墨。手腕微动,快慢适中,确实是把研墨的好手。 “陛c陛c陛下?”唐宛宛吓得肝颤,虽说她进宫没两回,可也知道让陛下服侍她写字简直是大逆不道的重罪啊,真怕外边走进个什么人来撞见这一幕,立马把她拖出去斩了。 可她一个小虾米又不敢推拒,只能艰难地把视线挪回到课业上,战战兢兢继续往下写。还在心中默默为自己抹了一把眼泪:她发现自从她摊上这事,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有了这结巴的毛病,但凡遇上与皇家相关的事,说话总是打磕巴。 虽说自己以前就不是个伶牙俐齿的姑娘,可也从没有结巴过啊!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她与陛下八字不合啊! 晏回拿着墨条研了几下,停了动作,觉得手感不对,上等的漆烟墨应该顺滑细腻,无杂且不晦涩,而砚台中的墨汁却连点光泽都瞧不出来,出墨也慢。便问她:“你这墨是什么墨?” 唐宛宛仰着头,喏喏答:“就是一般的墨条。” “用朕的。”晏回从自己的书案上另取过一根墨条,这墨条泛着紫玉光泽,其上隐有淡淡清香,上头雕着的龙纹十分显眼,不用明说也知道是皇家专用;他取来的端砚上头倒是没有龙纹了,却有浮雕的“文和”二字,这是晏回登基后改的年号。 唐宛宛又是眼前一黑,“大逆不道”一词如天雷般连番劈在她脑门上,直想捧着自己的小心脏赶紧逃回家去,总觉得这趟进宫跟在断头台走了一遭似的,回了家怕是得在床上躺三天顺便喝三天的压惊养神药才能缓过劲来。 还写个鬼的课业,全程都是陛下讲什么,她照着写什么;陛下说她哪句写错了,她就按他的话一字不落地改过来。 陛下还问她:“你为何总写错字?” 唐宛宛:“”因为我肝颤啊!!! 可在坊间传闻中,唐家却是名声不小,常被提起的有这么几条:唐家的姑娘好命;唐家的姑娘旺夫旺子旺宅;唐家是被送子观音娘娘庇护的;唐家的姑娘好生养 唐夫人一向清楚这些传闻,总觉得自家姑娘传出这般名声不太好,说“好命”“福气”也就罢了,竟还传出了“好生养”的说法,又将未出阁的姑娘置于何地? 可唐家人丁兴旺是事实,子孙满堂也是事实,自然管不住别人的嘴。尤其他们这嫡系一脉,如今老太爷和老夫人还在世,公婆身体康健,唐夫人的嫡长孙都已经入学堂了。 这么算算便已经是五世同堂,再加上大房三房四房嫡庶,族谱摞起来足足有半人高。若是再把老太爷的几个弟兄和唐家嫁出去的姑娘通通算上,估计京城十分之一的人都与唐家沾亲带故。 前些年唐宛宛的太爷爷过八十大寿,进去磕头的小辈要子辈c孙辈c重孙辈c重重孙辈这样的辈分排成行,光是唐宛宛同辈的重孙一个院子都挤不下,成了京城一大盛景。 钱岳胡明闰棉侯唐,大盛建朝起的八大世家,这二百年过去了,你大街上寻个人问问,有几个听过的?除了岳家和侯家勉强能看,剩下的都已没落了。 唯独唐家,成了大器的男儿挑不出几个,如唐大人这般入朝为官的已经是其中最有出息的了。唐家跟别的世家一样家道衰落,可如此枝繁叶茂人丁兴旺,整个京城都寻不出几户。这样一来唐家便越发显眼了。 唐家的女儿闻名京城,不是因为出身好——天子脚下,唐家这样的身家丢进水里都不定有个水花; 也不是因为模样标致——谁家挑媳妇只看这一条的? 更不是因为德才兼备——都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姑娘,瞧瞧唐宛宛,这条不提也罢。 单单有一条就足够她们闻名京城——唐家的女儿都好生养,还各个富贵命,摆在家里都能当吉祥物。 比如唐宛宛的大姐唐金儿,是五年前被镇国公府大夫人三催四请娶入府的。那时镇国公府的老夫人重病,老人家临去前的心愿就是看着最疼爱的小孙子成亲。国公府大夫人满京城挑命格好福气旺的姑娘挨个合八字。结果唐家大姐刚过府,他家老夫人的病就有了好转;一年后抱上了龙凤胎,一身富贵病彻底好了。 再比如唐宛宛的二姐唐玉儿,三年前嫁入了刘将军府,此后边疆竟没生过一场战事,相公没再上过战场,连前些年被误会“战死沙场”的公爹都好生生的回来了,直叫一家人又惊又喜。 这些坊间传闻在众口相传之中多多少少失了真,其中有多少喜事是因唐家姑娘的福气带来的,这谁也说不清,毕竟“福气”本就是一种玄之又玄不可捉摸的机缘。然而提起唐家的姑娘们,总是与这些喜事分不开,又有得道真人批命“唐家姑娘旺夫旺子旺宅”的说法,这些事听上去便更可信了。 然而再多的传闻都跟唐宛宛没关系。 “生娃娃?”唐宛宛哆哆嗦嗦吐出这三个字,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觉欲哭无泪。 “娘你没教过我怎么生啊啊啊,我不会生怎么办啊?会被太后c太上皇c陛下还有各大妃大小嬷嬷穿小鞋的吧?” 唐家二姐捂着嘴咯咯笑了,含嗔带笑地白了她一眼:“瞧你说的!如今后位空悬,帝王家向来子息不盛,如今这位更是即位八年无子,你进了宫就是香饽饽,上头三位主子都得把你当成眼珠子护着,谁敢给你小鞋穿?” 唐宛宛打了个哆嗦,泥猴似的扑到唐夫人怀里:“我不想做眼珠子,我想留在家里做娘的小棉袄啊。”猛地想起了一个救星:“婚约呢我那婚约呢!我是有婚约的姑娘!他们凭什么让我进宫!” 这大热天儿的,唐夫人把她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此时她自己心中都没个谱呢,也顾不上训唐宛宛这站没站相的样子了,揉了揉眉心道:“你前脚刚被轿子抬进宫,冯家的后脚便来解了婚约,从他们那边寻了个过错,不碍你名声。” 提起这事,唐夫人还是脸色不佳,咽了一口茶才勉强把这口气咽下去。 前几天唐老爷还想着赶在圣旨下之前快点把宛宛嫁出去,谁知皇家的意思还没明着显出来,冯家先上来退婚了,直把唐夫人气了个半死。 “冯家退婚?”唐宛宛眼睛一瞪,漂亮的杏眼里闪过恼羞成怒:“啊呸!冯知简上个月还来信说此生非我不娶呢,奶奶个熊他扭头就变卦?” “你跟谁学的这粗话!”唐夫人一拍桌子,转念更怒:“冯知简竟敢私信于你!堂堂京城四君子之名,竟如此不懂规矩!” 唐宛宛缩成鹌鹑状,撅着嘴嘟囔:“我这不是头回收情书,特别新鲜嘛”被唐夫人瞪得收了声。 “行了行了,这事儿不已经掀篇了吗?还提他作甚?”唐家大姐无奈地插|进话来当和事老:“想想小妹这事该如何才是正理。” 是了,此事还能细细揣摩太后的意思。唐夫人颦着眉尖,在心头细细思量。 宛宛跟冯家的亲事本都定好今年秋时了,谁曾想这时候冲出个拦路虎来,太后娘娘对宛宛是什么心思偏不说明白,赐下的妆奁又弄得人心慌。 若是太后娘娘对宛宛不满意,这还好,另寻一门亲事也就是了;可若是留宿宫中和赐下的妆奁中那九样逾制的首饰代表了太后娘娘的态度,那这事就复杂多了。 陛下登基八年,却没个一儿半女,坊间传闻都说陛下有隐疾。最初唐夫人可能还当个笑话听听,可经过八年的时间,这传闻与事实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宛宛若是入了宫,侥幸能生下一儿半女算是好,将来一生荣宠定是不愁了;可若是她如别的宫妃一般生不了娃,按宫里几位主子的意思,怕是要一个劲地往宫里添人,谁知后头进宫的还有多少姑娘?宛宛这般出身,这般心计,定会被她们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8.孩子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宛宛你不知道?”何家姑娘目光诧异, 瞧见金楼中众人仍看向这边, 此时人多眼杂不好明说, 也不挑拣喜鹊登枝簪还是缠枝莲花簪了,两样全买了下来,跟着唐宛宛回了唐家。 关上了房门,何卿之这才解释道:“上个月底陛下不是给你爹委派了差事嘛?就是让你爹准备秀女名录。这意味着陛下想要纳妃了, 虽说陛下在那咳咳咳的方面不太好,朝中大部分老臣还在观望, 可还是有一些人动了心思。” “太后娘娘总共召了两位姑娘进宫,先是瑞家姑娘, 然后便是你。钟宜芬仗着自己有个在宫里头当昭仪的嫡姐, 拿着‘探望姐姐’的借口进了一趟宫, 回了家就把她前年定下的亲事给退了。平白无故就退婚, 人家给她的嫁妆却只还了一半。那家如何肯依?闹了好几回, 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 “钟宜芬死活要退婚,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对陛下动了心思。”何卿之笑得嘲讽:“可再次被传召入宫的只有你一人, 陛下也只给你赏下了东西,钟宜芬可是连根簪子都没拿着。这说明太后娘娘和陛下压根没瞧上她啊!她方才对你冷嘲热讽, 肯定是气不过呀!” 唐宛宛抽抽眼角,迟疑着问:“这些, 你们都是从哪儿听来的啊?”连谁入宫, 入宫了几回, 谁得了赏都清楚。她还以为自己入宫的两回很隐蔽呢。 何卿之秀眉一扬, 笑眯眯说:“全京城都知道了呀!” “知c知道什么了?”唐宛宛颤着声问。 “都知道你和陛下一见倾心两情相悦,年底之前就要进宫当娘娘了呀!两回进宫两回赏赐,咱京城都是人精,哪个瞧不见呀?” 唐宛宛眼前一黑。 送走了何家姑娘,唐宛宛蔫得像是霜打了的茄子,晚饭都没了胃口,喝了一小碗绿豆百合粥就早早睡下了。 她娘先前说过的话在她脑子里盘旋——进宫意味着要将陛下当祖宗一样供着,意味着要天天跪这个跪那个,意味着要被一群坏女人欺负,意味着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家人。每天卯时天儿没亮就得起身去请安,起得晚了要挨骂;擅自出宫要挨骂;生不下孩子更要挨骂 唐夫人出身一般,身在内宅眼界局限,后宫的叵测远远不是她一个内宅妇人能想明白的,可仅仅是这些就足够吓到唐宛宛了。 唐宛宛蜷在床上躺着,越想越委屈,子时的更声响过之后才勉强有了睡意。可她刚合眼,又被一声刺耳的尖叫惊醒了:“啊——!快来人抓贼啊!” 院子里进贼了? 唐宛宛脑子轰得一炸,这声音她绝不会认错,是守夜丫鬟的声音。她咬了咬唇翻身坐起披好衣裳,拿起桌上的瓷瓶就往外冲。 院子里果然站着个男子,披头散发地站着,夜色之下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瞧见那人灼灼发亮的眸子。唐宛宛扛着花瓶冲上前去就要砸贼人的脑袋,却被贼人一把抓住了,对方声嘶力竭喊:“宛宛你做什么?是我啊!” “你”唐宛宛往后退了两步,借着门下的灯笼瞧了瞧这人,他的狼狈还不光是披头散发,面容也十分憔悴,衣裳还被拉了几个大口子,像是被树枝拉破的。 唐宛宛皱着眉,试探着叫:“冯知简?” 冯知简便是跟唐宛宛定亲的那位,上回见这人还是端午节的时候了。可冯知简一向注重仪态,从未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候,是以唐宛宛差点没认出来。 “是我啊!”冯知简大喜,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拉着唐宛宛的手就要往院子外跑。 “冯知简你还敢来!”唐宛宛没挣脱他的手,气得眉头直竖,拎起右手的花瓶“砰”一声砸在冯知简身上,只可惜角度不对,没砸到脑袋,只砸到了前胸。 护卫疾跑的声音c唐大人怒喝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近,冯知简咽下一口血沫,却也无暇解释,扯着唐宛宛继续跑,口中直喊:“宛宛,我们私奔吧!” “混账!谁准你带着我家宛宛私奔!”院门口的唐大人大步走来,小院被十几个护卫手中的火把照得恍如白昼,唐宛宛的爹娘兄嫂都来齐了,粗使嬷嬷都站了好几个,把院子堵得严严实实,各个怒视着冯知简。 唐家的院墙算不得高,大户人家建房子讲究风水,院小墙高在风水上讲是不吉之兆。以唐宛宛的身高,站在院墙边踮起脚来就能眺见外头的大街。 唐家的护卫也不多,京城律法严苛,不管是什么门庭,其豢养家兵的数目都有严格限制。唐家护卫不过二十之数,分两批轮岗,每夜要守大门侧门,还有夜里打更值巡,自然没有多余的人手在院墙之下十步一人地守着。 即便唐家只是个三品官家,也是寻常百姓不敢肖想的高门大户。况且天子脚下一向太平,城中既有宵禁,又有彻夜巡街的武德卫,谁敢作奸犯科? 在这宅子里住了二十多年,家中从来没有进过贼,偏偏今夜进来了一个偷偷爬墙的冯知简,还跑进了宛宛的院子!要是丫鬟反应迟钝一些,宛宛的名声就要被他毁了! 唐夫人气得简直想掐死他,看见女儿只着中衣,忙说:“宛宛你回房去。” 冯知简见唐宛宛要走,霎时心神大恸,这一眼竟成了天人永隔一般,忙上前扯住唐宛宛不让她走,言辞恳切地跟唐夫人说:“伯母!你容我跟宛宛说两句话!” 又哑着嗓子喊:“宛宛你听我说,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明明咱俩三个月后就要成亲了,可我爹娘忽然都不同意了。他们说你被陛下临幸过了!可我不在乎!只要你嫁给我,我什么都不在乎!” 先头唐宛宛从娘亲口中得知冯家人退婚的消息,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追问了好久,她娘才答出实情。此时唐宛宛心头梗着一股火,瞧见冯知简这幅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踹了他两脚,怒声骂:“你才被陛下睡了呢!” 唐夫人想将这龟孙打出门去,可为了宛宛的名声着想,偏偏要好声好气地跟他讲道理,勉强忍下心头火,冷声质问:“什么事不能白天来说?非要夜半爬人院墙,这就是你冯家的家风?冯公子来找我家宛宛,又将与你指腹为婚的那姑娘置于何地?” 冯知简一脸茫然:“什么指腹为婚?什么姑娘?” 听到这里,唐夫人却是明白了:原来冯夫人口中“指腹为婚的姑娘”竟是纯粹瞎编出来了,退婚的缘由从头到尾只有一个——怀疑宛宛在宫中留宿是被陛下瞧上了,怀疑宛宛已经不是清白姑娘了。 唐夫人气得脸色发青,怒道:“好一个知节明礼的书香门第!却尽是些腌臜心思!冯公子你且放心,我家宛宛纵是一辈子不嫁人,也决不进你家门!” 冯知简一声惨嚎,原是唐大人夺过护卫手中的棍棒狠狠抽了他两下,又被两个儿子拦下了:“爹!咱不能打人啊,万一把他打死了咱家就说不清了!” 唐家大哥唐少谨见人多眼杂,好几个嬷嬷都不是家生子,怕她们嘴不严实,立马吩咐所有下人都退到院外去等。 “冯公子。”唐少谨面色极冷,沉声道:“退婚的是你母亲,信口诬蔑的是你母亲,此事我唐家未有半点对你不住。我们两家多年深交,你若是念着半点旧情,今日之事便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趁夜回你家去。” “若是今夜之事从你那儿走漏了风声,使我的名声有损,我唐家定要将此事传扬出去,让京城人都瞧清楚京城四公子之一的冯公子是个什么渣滓!” 这一通连消带打,冯知简彻底没了脾气,原地摇摇欲坠,脸色煞白。好半晌抹了一把脸,惨笑道:“是我糊涂了,冯某这便回家,待劝明了我家中父母,再八抬大轿来娶宛宛。” 唐夫人还要发火,唐家大嫂忙低声提醒:“娘你且忍忍,此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若此事传扬出去,宛宛的名声就要毁了,眼下先安抚住他让他滚回家才是正理。” “滚滚滚赶紧滚!”唐老爷挥挥手,一群五大三粗的护卫押着冯知简出去了。 这日又赶上五日一休沐,唐宛宛连着五日早起上学堂,趁着这一日就要可劲睡觉了。 大清早的,蝉鸣声已经起了趟,唐宛宛照旧睡得踏实。谁知今日扰她清梦的却是唐夫人,带着两个丫鬟推门进来了,毫不留情地掀她被子,一叠声催促道:“宛宛快起来,陛下出宫来啦!” “谁?”唐宛宛一骨碌翻身坐起,瞌睡虫立马跑了个干净,“陛下”这两字快要成她的克星了,比“夫子”的震慑力还强个千百倍。 唐夫人一边指挥丫鬟打水洗漱,一边手脚麻利地给她换衣裳:“陛下在正厅等着呢,说要带你去奉阳街瞧热闹,也没说是要去做什么。” 陛下忙里偷闲,偶然出宫一回两回的,还记得宛宛喜欢瞧热闹。瞬间在唐夫人的心中又好了一个档,跨进了好女婿的门槛。 穿在身上的衣裳是泥灰色的,上下一般粗细,唐宛宛看得眼角直抽:“我的流苏裙绢纱裙如意裙百褶裙呢?怎么穿这样的?” 唐夫人笑眯眯给她系了一条同色丝绦,勉强算收了收腰,口中说:“这是陛下专门给你带来的衣裳,想来是让你扮成个小厮模样。” 灰扑扑的衣裳上了身,唐宛宛对着等身高的西洋镜瞧了瞧,真真丑得没边儿了,硬生生把貌美如花的她衬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 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衣裳还挺合身,唐夫人将女儿上下一打量,笑得直捂嘴,犹豫着说:“要不咱换一身丫鬟衣裳?” 唐宛宛摆摆手:“陛下赐的,自然有他的道理。” “说得也是。”唐夫人也不再多言,牵着她快步去了正厅。 唐宛宛进了门,一眼就瞧见陛下在首位坐着,唐老爷和她两位兄长分作两侧,主客的座次掉了个儿。她再一瞧,今日陛下穿的是一身靛蓝色的锦袍,并非时下男子中流行的长袍广袖,而是修身笔挺的,更衬得他面如冠玉华彩照人,也更衬得唐宛宛土里土气的。 她先快步行到晏回面前给他请了安,晏回瞧她一眼,眉梢微挑又瞧了她一眼,然而慢腾腾地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递上前,跟她说:“嘴边沾着点心屑。” 唐宛宛红着脸,只得接过帕子把唇边的点心屑擦干净。来的路上干吃了两块点心,吃得有些急了,现在还堵在嗓子眼。擦完了,攥着手里的帕子又不该如何是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9.线索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每天卯时正上朝, 议事花半个时辰, 晏回下朝之后便直奔慈宁宫。太和殿在外廷, 慈宁宫在西, 大老远过去就为了撂下一句:“跟朕去御书房。” 刚洗漱完的唐宛宛:“”连早膳都没胃口了! 他悠哉悠哉地负手踱步, 唐宛宛背着书袋跟在后边, 感觉自己快要变成陛下的侍读丫鬟了。不能坐轿子这也罢, 可明明从慈宁宫到御书房是能斜穿过去的, 陛下却非要领着她在御花园中溜达一圈才折去御书房,美名其曰“晨练”。 走得腿脚酸软满身汗的唐宛宛只有一道心声:辣鸡! 这样的情形在一连过了两天之后, 唐宛宛便没心情腹诽了,而是逆来顺受:陛下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假思索地应下,反正她说什么都没用。 连跟陛下同用一个砚台都用顺手了 李大人的折子里所写的又是弹劾新臣一事,每回都能找出各种鸡毛蒜皮的理由来,晏回拧了眉, 眸光极冷。 大盛建朝二百余年,几大世家树大根深。他们在天子脚下还能收敛着些,可在其故里,百姓只知有世家, 竟不知有天子。 他父皇在位时便大兴科举, 拔擢新臣, 可多方掣肘之下, 只打起个轻飘飘的水花。曾经的新臣熬成了老臣, 如今都在太和殿最后排垂首敛目站着,年轻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抱负都被磨了个干净,变得油滑世故,如何能委以重任? 晏回五年前在外廷建潜渊阁,专挑殿试之上口若悬河文思敏捷的寒门子弟,如今已有十余人,世家出身的一个不要。只可惜这些新臣资历尚浅,晏回纵是有心拔擢也得悠着劲儿来。 他将这封折子丢到一边,又翻开一本,竟还是弹劾新臣的内容。晏回翻回案首瞧了瞧,果然是李大人的亲家上的折子,妥妥的一丘之貉。 心中有了两分火,晏回正在暗自思索“天凉了,李氏集团该抄家了”这般吓人的事该如何实施,却见右侧忽然伸过一只白嫩嫩的手来。 唐宛宛伸笔过来,在他的砚台中饱蘸一笔,滴滴答答在桌案上留下几点墨点子,她随手拿起一张宣纸噌噌擦掉了桌上的墨点,一副驾轻就熟的样子;刚一提笔就写错了字,她也不重写这张,而且将那字涂成个大黑块,眼也不眨地继续往下写。 这要是放在晏回身上,铁定是不能容忍的瑕疵;可放在唐宛宛身上,晏回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瞧着可乐。 他一笑,唐宛宛便是呼吸一滞,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仰着头小心问:“陛下笑什么呢?” 晏回未答,心神一恍惚,倒是记起另一事,他发现上回见她时那种怪味道没有了,唐宛宛面朝他说话的时候,还有点贡菊|花茶的淡淡清香飘入鼻尖。 于是他问:“那丹药你服得如何了?” 丹药,自然是上回赐下的那治疗口臭有奇效的除臭丹了早被她爹当作御赐之物供了起来,就放在老祖宗的牌位旁边 唐宛宛慢腾腾眨了眨眼,寻思着自己若是回答“服了丹药”,那就是欺君;若是回答“没服”,那上回自己吃生蒜装口臭的事情就要败露了,结果还是个欺君。 飞快地权衡了利弊,唐宛宛打掉牙和血吞,挤出一个笑:“已经服了两瓶,陛下赐的丹药自然是顶顶好的。” 晏回甚为满意:本就是个漂亮姑娘,性子欢实心思浅白,如今连唯一的瑕疵都没了,真真满意得不得了。他又善解人意地补上一句:“回家的时候与道己说一声,再捎上三瓶回去,彻底除了根才好。” 唐宛宛深深吸了一口气,乖乖应了是。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三回被召进宫,唐家彻底没了精气,连瞧见唐宛宛回了家都有些恹恹,问得没有前两回那么细致了。 毕竟就算是放到普通人家,相看三回,也就意味着板上钉钉了。何况这又不是普通说亲,哪有转圜的余地? 离学堂开课还有半日,唐宛宛补完了课业,趁着这最后半天养精神,将妙笔书屋新上市的话本子一口气买了回来。都是新瓶装旧酒的老套路了,她还能看得津津有味。 “宛宛,你做什么呢?” 听着这声,唐宛宛一骨碌从凉榻上翻身坐起,赶紧把小话本坐在身下。 “别藏了。”唐夫人叹口气,唐宛宛动作一顿,微微瞪大了眼睛。她看话本子专爱看苦情女鬼配本分书生c朝中才俊配妖艳狐狸精这类的,以前唐夫人每每瞧见她看这些都会训上两句,非得拿去一字一字过了目才肯还给她,若是里边有一句半句的香艳描写,得,甭想再拿回来了。 这回却没训她,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唐夫人只满目怜惜地摸了摸女儿软软的发。“娘以后不说你了,你多看点小话本也有益处。” 唐宛宛嘴巴张得能吞下鸡蛋,深深怀疑她娘糊涂了。 “前两日我听你三姨母提起她相公的小侄女,就前年还与你一起玩过投壶的那个香叶。”唐夫人唏嘘道:“多好的姑娘啊,却被一个花言巧语的教书秀才骗得团团转,偷拿了家中的银钱补贴那穷秀才,愣是把家里人瞒得死死的。” “若那秀才是个好的,把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凑齐,这也就罢了。可这几日却有一个妇人闹来,才知那秀才竟是个有妻室的!那秀才在鹿鸣学馆教书,他娘子瞧见秀才换了荷包,心中起了疑,去学馆闹了一通,又顺藤摸瓜找上了门去。” 这鹿鸣学馆也是京城的私学馆之一,前些年刚建起来的,起了个好名儿,却是跟何家学馆没法比的。师者也是良莠不齐,上到同进士,下到秀才都有。 何家女学馆并非等闲人能进得去的,毕竟整个学馆就那么一个女夫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皆通,能入她门下的多是官家姑娘。掏不出束脩的贫女也收,却得是有天分的,还要与何家签个书契,将来学成之后要留下来当三年的女夫子。 唐夫人母家行商,唐宛宛的三姨母也嫁给了一个姓周的商户,话里的香叶姑娘自然没有进何家女学馆的天分,便在鹿鸣学馆念书。那教书秀才一番花言巧语把人家姑娘骗得芳心暗许,又在妻子面前露了马脚,这几日|他那妻子带着兄弟几个上周家闹了好几回。 唐宛宛听得瞠目结舌,唐夫人又唏嘘道:“她就是见的世面太少,识不破人心,任琴棋书画学得再精也是不行的。你嫂嫂又说话本子也不全是糟粕,也有其中道理。娘思来想去也想明白了,你多看点话本子,多见些事,多明白些道理,日后入了宫就能少挨些欺负。” 她看见唐宛宛乖乖点头的模样,又是一阵怜惜:“我让金儿和玉儿最近多回家走走,教教你大户人家的为人处事,你可得认真学。” 听完这番肺腑之言,唐宛宛犹豫了一下,似乎在纠结该不该问,可好奇心一起了就压不住了,小声问:“娘,你和我爹先前说陛下有‘隐疾’,这‘隐疾’是什么疾?” 来了来了,傻白甜模样又显出来了,唐夫人一阵哀叹,不知该怨女儿太傻,还是该怨自己把她护得太好。明明这些事她也没跟大女儿二女儿怎么说过,怎么那俩成亲前就懂了七七八八,宛宛却丁点都不明白呢? “就是”唐夫人支吾了一会儿,隐讳答:“陛下他伤过腰” 唐宛宛:??? 唐夫露尴尬,又觉得女儿是个傻白甜,本来就不机灵,若是什么都不告诉她,入宫之后两眼一抹黑,却是不好。 只能强忍尴尬继续往下说:“那时你还小,太上皇还没退位,陛下那时仍是太子,似乎是十四五岁的年纪。” “有一年秋狝围猎,你爹与你两位兄长也跟着去了,陛下在围场之上出了意外,好像是惊了马,又好像是缰绳断了,或许是马镫断了也说不准,陛下从骏马之上栽了下来。好在陛下身有轻功,落地时借了些力,虽受了一身伤,却无性命之忧。” “然后呢?”唐宛宛忙问。 唐夫人又尴尬了一瞬,索性破罐子破摔往细说:“那回陛下伤了腰,太医院正骨的大夫都有好几个被撵出了宫,似乎伤情还挺严重。你爹说在那之后的半年,陛下上朝听政时都是太上皇专门给赐座的。后来陛下登基八年,却没有皇嗣,连妃嫔的喜讯都没有一个,想来就是那回留下了病根。” 唐宛宛见过晏回两次,确实没有见他剧烈运动过,走路时迈的步子虽大,却是慢悠悠地踱着步。这一联想,她又想到陛下不管何时座下都会铺着软垫,马车上是这样,坐石凳是这样,在书房批奏折的时候也是这样,铁定是有腰伤啊! 唐宛宛奇道:“陛下没有皇嗣跟腰伤又有什么关系?” 有这么个傻白甜闺女,唐夫人在心里默默垂泪,这事又不好跟她一个姑娘摊开来说,只能旁敲侧击地点拨,妄图把女儿的榆木脑袋点明白:“外人说是伤着了腰。可事实上,谁知道他是伤着了哪儿啊” “啊?”唐宛宛傻呆呆看着她娘,好半天没眨眼,仿佛是听明白了,又隐隐约约有点不明白。可再追问几句,她娘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了。 周简其人最大的特点便是死读书,他能将古今史书背得滚瓜烂熟。五年前的殿试之上,无论晏回问他策论还是民生,周简都能从三皇本纪起,沿着春秋战国史记汉书这么个顺序,一直讲到大盛朝,将其间所有与题目相关的典故一一筛出来,以史为鉴,背一个时辰都不用歇口气的。 虽有大用,却丁点不知变通,性子也古板,故而周简在这潜渊阁中一向不打眼。 晏回只当他又要长篇大论了,正要唤小太监添茶的当口,便听周简说:“前朝末年气数已尽,兵祸四起。祖皇帝于赣南揭竿而起,随其南征北伐的有八大姓,乃是钱岳胡明闰棉侯唐这八家。其中钱胡棉三家老祖宗不幸战死沙场,至祖皇帝入京,剩下五位皆封授异姓亲王,俱是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 “祖皇帝晚年常因此事忧虑,为收束兵权,下旨令异姓亲王其子孙可爵袭三次,待次尽,降等降领袭爵。” 削藩之意丁点不遮掩,五位亲王带了大半辈子兵,在边疆呆得好好的,却被告知要他们卸去兵权回京养老,几代之后子孙也没了爵位,自然谁都不乐意。若不是念在旧时的兄弟情分,怕是要直接带着儿孙掳袖子打进京来。 祖皇帝也知道自己这事做得不厚道,许了袭爵还不够,另许了一条作为弥补。周简说到了点子上,生得呆板的脸上也带了两分笑:“当时祖皇帝明言——‘凡兄弟们后辈嫡系姑娘,皆可有一女入宫,品貌中等以上即可,封正一品妃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0.乳名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唐宛宛抻了个懒腰出了房门, 下意识地朝老榕树下的兔笼瞧去。到底是心情好, 她连看见灰毛兔被白兔压在身下欺负都没生气, 笑眯眯给两只小家伙丢了一把胡萝卜干进去, 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笼子前看兔子。 公兔被自家不通人事的主人盯了半晌, 腿一抖, 彻底萎了, 哆哆嗦嗦从母兔身上挪了开。 在她头上悬了半个月的名为“生娃娃”的刀此时挪开了一小会儿, 唐宛宛总算能舒口气,这一闲下来便觉闷得发慌, 看了一上午的小话本也不能排解心中的无聊。她掰着手指算了算,刨去进宫的两回,她已经半个月没出过门了。 正巧赶上何太傅家的两位姑娘shàng én来找她玩, 问她要不要一起逛街,唐宛宛屁颠屁颠跟着去了。 何太傅自晏回幼时起便被太上皇指为太子太傅了,如今帝师之名越发深厚,朝中无人敢出其右。何家后辈也各个成器,有祖荫又有才华,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这般的簪缨世家按理说不该跟唐家这般的人家有太多交集。巧就巧在何太傅心系百姓, 叫家中后辈开了个私学馆。在其中任职的都是何太傅的门生,这些人喜欢作学问,却又不想入朝为官, 便在老师这里谋个营生。 何家德隆望尊, 这私学馆不光收自家子弟, 也向外面收人,束脩收得极少,造福了城北不少百姓,常被陛下拿出来当案例大加赞扬。 朝中好些臣子看得眼热,也学着何家建学馆,只是学的不伦不类的。他们既没有何家的底蕴,还没有何太傅的名声,又寻不来学富五车的讲师,自然招纳不来多少学子。所以这何家学馆建成二十年,至今仍是京城的头一等。 唐宛宛几个哥姐都是从里边出来的,唐宛宛自然也不例外,学馆中有个专门的女学馆,她便是这样与何家几位姑娘结识的。 “宛宛,再过三天就是六月初十了,咱们夫子就要回学馆教书了。”何卿之一副看笑话的表情:“你的课业可做完了?” “课业?”唐宛宛瞠目结舌,傻愣了一息功夫,苦着脸说:“我都忘了课业是什么了!” “哈哈哈哈就知道你忘了,我俩专门到最后几天才来跟你讲的哈哈哈哈!”何家两位姑娘毫不留情地嘲讽了一通,还毫不收敛地吐露了自己的小心机。 唐宛宛气得翻了个白眼,别人家都是闺中密友,放在她这儿愣是成了闺中损友!一边问:“你俩做完了?” 何卿之和何许之脸上的笑一僵,悻悻摸了摸鼻子:“写了十之二三吧。” 闻言,唐宛宛也毫不留情地哈哈哈了一顿,算是给自己找回了脸面。 时下女子并不似前朝那般拘谨,更没有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的劣俗。再加之大盛朝尚文,女子也是能入学馆读书的。 只是姑娘们嫁人嫁的早,此后又要操持家事,治学之路多多少少受了些影响。即便是何家这般的簪缨世家,能寻到的女夫子也只有一个,专门给女学馆授课。 可女夫子也是要生娃的,人家怀着身孕坚持授了半年课,于两月前请了产假。何家学馆找遍京城都再寻不到一个能抽出空代课的女夫子。 让别的夫子代课吧,也不行,学馆里别的夫子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书生,若是放他们过来教这么一群年方及笄的漂亮姑娘,弄出私相授受的尴尬事就不妙了。 这么一来,女学馆便放了两个月的假,唐宛宛也撒欢玩了两个月。 再过三日,生完娃做完月子的女夫子便要回来教课,唐宛宛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况且祸不单行,两个月的课业积在一起,唐宛宛光是想想就觉得眼前发黑手脚发软。 三个姑娘各自发愁,可出来逛街不能被这等琐事搅了兴致,遂把心事撂到一旁手挽着手逛街了,各自的丫鬟护卫隔着五步远跟在后头。 唐家住在城东,这边的街市比城北要热闹得多,也难怪何家姑娘愿意大老远地来找她玩。 虽是盛夏天,大街上照旧熙熙攘攘。远远瞧见珠玉阁前有好多姑娘进进出出,三个姑娘都是眼睛一亮,做好了今日剁手的准备。 珠玉阁名儿起得俗,其实也不是什么雅地,而是京城最大的金楼。有这么个好名声,东西也比寻常金楼卖得贵一些。 门口挤着一群姑娘,连进门都得靠挤,可见客人之多。平时珠玉阁也不会一口气来这么多客人,实在是今日特殊。他家大门口立着一块招牌,字不大,可从它门前走过的姑娘没一个会错过这几个字,上头写着“苏夫人夏季上新”。 若是外地人瞧见这么个语焉不详的招牌,定会觉得莫名其妙,可放在京城爱美的姑娘眼中,“苏夫人”这三个字就是最响当当的招牌。 苏夫人是京城的奇女子,她以一介贫女的身份嫁入伯阳侯府,凭的不光是容貌,还有那一手精妙绝伦的画技。苏夫人成亲之后,到底是自持身份,其画作不便流入市井民间,便另找了个法子打发时间——画各种漂亮的首饰图样。 苏夫人眼光独到,因身在侯府,见过的好东西更是数不胜数,画出的首饰图样各个新颖。她每个季度出一批首饰图样,一年四季上百种花样,从没有一回重样的,每每流出都能成为京城女子的风向标。 唐宛宛的眼光也独到,别的姑娘挑首饰挑的都是花卉的c鸟雀的,怎么漂亮怎么来;偏偏唐宛宛是怎么新奇怎么来,她从来只挑一种图案的首饰,便是动物图案的。几年下来,十二属相的首饰凑齐了一整套。 唐夫人时常看着自家女儿戴着老鼠步摇c水牛簪子或是山羊额心钿招摇过市,都要对女儿的审美绝望了。 买这类的首饰还有一条好,因为少有人像唐宛宛这般审美奇特,这类首饰常常滞销,讨价还价的余地很大,更成了唐宛宛的心头好。 今日她看上的是一条猴子手链,十几只大脸猴摆出各种姿势围成一圈,成了这条链子。金子成色十足,样式又新颖,唐宛宛戴在腕上左看右看,瞧着甚为满意。 金楼的主人都眼熟她了,眼看唐宛宛抬眼朝他望了过来,心知这姑娘要开始问价了,金楼主人顿时一个激灵:“姑娘哎,您这回别跟我磨嘴皮子了,我嘴笨说不过您,这条链子三两银子您拿走!” 唐宛宛掂了掂手里金链的重量,清楚这价格十分公道,笑眯眯地掏荷包了。唐宛宛别的不显,唯独讨价还价这项技能点满,连唐家负责采买的管家都比不过她。 她戴着自己的新手链去了何家姑娘那头,俩姑娘还没挑完,同胞的姐妹愣是为了“究竟是喜鹊登枝簪好看,还是缠枝莲花簪好看”争个不休。 唐宛宛见怪不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托着腮打量金楼里的客人。这么随便一扫,在对面的一个姑娘身上定住了视线。 这姑娘身量挺高,约莫比唐宛宛高出了半个头,身段也窈窕,虽然穿着素净,可光是瞧她手中的绣花团扇便是稀罕物件。再看气质和仪态,无疑是名门出身。 唐宛宛在意的却不是这个,而是那姑娘一个劲地往自己这边瞧,盯着唐宛宛上上下下来回打量,从她的头发丝瞧到绣花鞋,目光挑剔又嫌恶。 唐宛宛被她瞧得莫名其妙,扭过脸戳戳一旁的何卿之:“我脸上的妆是不是花了?” “没有啊。” 她也不用再问,因为对面那姑娘拿着绣花团扇款款上了前。这姑娘身量高,唐宛宛又是坐着的,气势上先低了一等。 随后这姑娘微微昂着下巴,低垂着眼睑,漫不经心地睨了唐宛宛一眼,问她:“你就是唐家姑娘?” 这姑娘摆出一副要找茬的样子,再加上她这头一句话与跟唐宛宛先前进宫时晏回问她的头一句话不谋而合,场景惊人得相似。“生娃娃”三个字突兀地跳出来,唐宛宛顿时又怂了两个度:“啊c啊我是,姑娘你你是?” “哼,还是个小结巴。”这姑娘冷笑一声,看唐宛宛的目光更嫌恶了两分。 这几日,唐宛宛先是被太后盖了个“爱陛下爱到心坎里”的帽子,又被晏回盖了个“口臭”的帽子,此时还被误认为“结巴”,简直要气炸——世间为何有如此多的误解啊! 没等她开口说话,何许之出声了,声音十足的调侃:“哟!这不是钟大美人嘛!平日不是瞧不上这些个金银俗物嘛,怎么今日跟我们进了一道门啊!” “你!”钟姑娘气得胸口起伏,趁着她跟何许之斗嘴的功夫,何卿之拣着重要的跟唐宛宛说了说这钟姑娘的事。 这姑娘名为钟宜芬,是三品太常卿钟虞的嫡次女。她爹与唐宛宛的爹同为正三品,却是不能放在一起比较的。 一来太常卿为九卿之一,是天子近臣,非唐大人这般的散官可比;二来钟家还有另外一个倚仗,便是宫里的钟昭仪娘娘,此昭仪不得圣眷,可放在后宫六嫔皆无宠的情况下,也不显得丢人。 钟宜芬凭着这般的底气,本该在京城贵女中如鱼得水。可事实却是她在世家贵女的圈子里愣是找不出几个朋友,这也是有原因的。 去年太后的五十华诞,邀三品以上命妇入宫为她老人家贺寿。历来这般的盛宴,众命妇都喜欢带着女儿一起进宫去,钟宜芬也在此列。当时好些姑娘为太后娘娘表演才艺助兴,太后娘娘各个夸奖了一番,挨个赏了几样首饰。 别的姑娘都欢欢喜喜谢了赏,偏偏钟姑娘容色淡淡,口出惊人:“臣女谢过太后娘娘好意,只是这金银乃是俗物,华服美饰更是如此,区区俗物不能为女子增色半分。古语有云腹有诗书气自华,太后娘娘若真要赏,不如赏我几本古籍可好?” 钟姑娘一身素净,身上没一样金银首饰,头上装饰的还是浅色的绢花。可满殿的命妇和姑娘听到她这一番言论,气得差点揉烂了手帕:放眼整个大殿,谁不是穿金戴银的,在她口中竟都成了“俗人”? 而且这番话还伤了太后娘娘的脸面:谢了赏的姑娘成了“俗人”,赏赐了一堆俗物的太后自然更是“俗人”了。 太后也没怪罪,三言两语带过,又有钟昭仪求了情,此事遂不了了之了。只是钟姑娘却成了世家贵女的头号公敌,每每瞧见她都要嘲讽几句才能解气。 大清早的,蝉鸣声已经起了趟,唐宛宛照旧睡得踏实。谁知今日扰她清梦的却是唐夫人,带着两个丫鬟推门进来了,毫不留情地掀她被子,一叠声催促道:“宛宛快起来,陛下出宫来啦!” “谁?”唐宛宛一骨碌翻身坐起,瞌睡虫立马跑了个干净,“陛下”这两字快要成她的克星了,比“夫子”的震慑力还强个千百倍。 唐夫人一边指挥丫鬟打水洗漱,一边手脚麻利地给她换衣裳:“陛下在正厅等着呢,说要带你去奉阳街瞧热闹,也没说是要去做什么。” 陛下忙里偷闲,偶然出宫一回两回的,还记得宛宛喜欢瞧热闹。瞬间在唐夫人的心中又好了一个档,跨进了好女婿的门槛。 穿在身上的衣裳是泥灰色的,上下一般粗细,唐宛宛看得眼角直抽:“我的流苏裙绢纱裙如意裙百褶裙呢?怎么穿这样的?” 唐夫人笑眯眯给她系了一条同色丝绦,勉强算收了收腰,口中说:“这是陛下专门给你带来的衣裳,想来是让你扮成个小厮模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1.封后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唐老爷接过圣旨, 心说自己当了十几年官也没给夫人挣个诰命回来,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却是看在女儿的面儿上。一时心中好生复杂。 宫里赐下的纳礼将前院堆得满满当当, 几乎没有落脚的地儿。唐家几个家丁小声报与唐老爷:“老爷,小的们数了三遍,多出了整整五十抬啊。” 官家娶妻多是六十四全抬聘礼, 可册妃却没几个能参考的例子。唐老爷问了问家中老母亲,从老夫人口中得知当今太妃娘娘早年入宫时的纳礼是九十九抬,因为皇后聘礼一百二十八抬,宫妃不能过百以示规矩;又寻人打听了一下德妃入宫时的纳礼,也是九十九。 唐家就按这个数准备了嫁妆,可此时这纳礼怎么多出了一半呢? 唐老爷又跟掌印太监问了问,掌印太监弹了下马蹄袖, 将唐老爷带去僻静的角落之处, 这才微微笑道:“陛下苦心,怕大人因嫁妆之事为难, 另五十抬是从陛下的私库中出来的。” 掌印太监这么一说, 唐老爷这才明白:想来册妃的纳礼是从国库出的, 陛下却怕他家拿不出像样的嫁妆, 专门拿自己的私库来贴补的。 唐老爷又把这话跟夫人一说, 老两口心中感慨良多。为凑出一份能看的嫁妆来, 几乎掏空了大半家底, 如今有了陛下的鼎力支持, 又把先前嫁妆中一些拿来充数的换成了上等货,几乎没留下什么。 纳礼虽丰厚,其中却尽数是奇珍摆件,唐家不敢花用,都得好生生供起来。唐宛宛算来算去,此番家里还是大伤元气,可自家人不用见外,嫁妆又是握在自己手中的东西,没有一样是给陛下的。 她仔细一琢磨,陛下才真真是下了血本,什么暹罗的珠宝c西域的昆仑玉c大食的蔷薇水其中大半她都没听过。而陛下,用了一百五十抬这样的奇珍异宝换了一个她。 唐宛宛私底下拿算盘算了一笔账,就算她不是凡胎,就算她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通身都是金子做的,也压根值不上这个价。 ——陛下这笔买卖亏大发了啊!唐宛宛都怀疑陛下的术算是骑射老师教的了。 这么设身处地地想了一想,她一方面觉得自己得好好孝敬爹娘,一方面暗暗打定决心入了宫要好好伺候陛下,立时觉得任重而道远。 接下来的半个月,唐宛宛每天都抽空跟唐夫人身边的丫鬟学习怎么打扇怎么捶背,还像模像样的,直把唐夫人笑得前仰后合,打心眼里觉得陛下能有这么个小棉袄在身边,真是一点都不亏。 太后派来的两位嬷嬷其一是唐宛宛见了好几回的荷赜姑姑,另一位比荷赜年长一些,虽生得一副严肃脸孔,唐宛宛却特别喜欢她。 因为这位乐霁姑姑每天都会问问她想吃什么,生了一双巧手,能做出特别好吃的温补药膳。乐霁姑姑自打来了唐家便成天往厨房跑,弄得全家上下都胆战心惊的,生怕怠慢,唐夫人和唐家大嫂遂也跟着每天往厨房跑,还学了几样吃食的做法。 尚仪局的女官荣莲被指来教唐宛宛宫规礼仪,这位更是个和善人,先前道己公公说“姑娘放宽心跟她学,学不会也不会被训的”,唐宛宛还当是道己公公糊弄她的。 毕竟当初她进何家女学馆的时候,她娘和两位胞姐也这么糊弄她,以“夫子人很好很和善”哄着她入了学,结果打从上学第二天开始,唐宛宛便明白了什么叫“善意的谎言”。刚入学馆那半年,她只要做噩梦,梦里保准是苏夫子的脸。 唐宛宛战战兢兢跟着荣莲女官学了两天,荣莲气度雍容仪态端庄,唐宛宛往她身边一站,差距立马就出来了。她以前在家里学的规矩哪里能与宫中相比?几乎全部都要推翻重来。 荣莲女官每个动作都手把手地教,成日夸她遍:“姑娘仪态真好”c“姑娘学得真快”c“老奴也常被贵人召出宫教女子礼仪,十几年了还是头回见姑娘这般悟性佳的”。 饶是唐宛宛脸皮不薄,也被夸得不好意思了,更是卯足了劲儿好好学。 唐夫人每天带着两个儿媳来瞧女儿的笑话,今日来了,却见荣莲与宛宛对坐于小桌之上,一rén iàn前放着两小碗面。原来荣莲女官正在教她怎么吃面。 荣莲一连教了五遍,每次不过两口的量,唐宛宛也跟着学了五遍,却总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要么筷子握得太低,要么吃得太快出了汗。教过五遍之后,荣莲姑姑忽然停下了筷,苦笑道:“姑娘,咱们明天再接着学吧。” 唐宛宛还有点懵:“时辰还早啊。”平时她白天要去学馆,晚上都要学到戌时正的,今天怎么早早停了? 荣莲姑姑好生为难,面上也有些窘迫:“老奴胃口小,吃撑了。”她原本想着教个一两遍就能完事,谁知道姑娘学得这么慢? 老师都吃撑了,学生还没学会。唐宛宛不由红了脸,恋恋不舍地落了筷,寻思着刚垫了个肚子的自己是不是也该装作吃饱了的样子? 可碗里的八珍面是乐霁姑姑亲手做的,听她说是鲁南极有名的面食,用了十几种食材,香得叫人想把舌头吞下去,她这还没吃几口呢。 “姑娘按平时饭量吃就是了。”荣莲姑姑看出她的纠结,掩着嘴笑个不停,眼角的细纹都笑出来了:“能吃是福。老奴这是前些年饿出来的毛病,姑娘可别与我学。” 唐宛宛又开开心心吃八珍面了。 简简单单一个吃面,唐宛宛学了三天,才勉强做到全程不发出任何轻微动静的境界。面条入口不能有声音也罢了;咀嚼的声音也要做到最小,要保证齿关轻叩的声音只能被自己听到;还不能为了不发出动静而一手执筷一手拿勺,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再有,一次只能挑三根面,一根一根吃太难看,量再多又会因吃不下从而必须得从半中间把面咬断,这就更不好看了;吃面的速度要以鼻尖不能出汗为宜——鼻尖出了汗,说明吃得太快了;喝汤只能喝五勺,不能不喝,因为一碗面的精髓就在汤里,这表示对高汤的赞美,当然还是不能发出声音。 来来回回折腾了三天,唐宛宛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也不想看见面条了 八月十五正是中秋,宫里惯例会在中秋佳节安排一场宫宴,又为了将十五当日留给百官家人团聚,每年都将宫宴定在十四晚上。 以往唐家只有唐老爷一人能入宫,这回宛宛封了妃,唐夫人又有诰命在身,自然收到了帖子。大约是为了彰显皇恩浩荡,帖子上还写了让宛宛两位嫡兄与嫂嫂跟着一起入宫。 这是不是陛下有心提携的暗示?唐老爷丁点不敢想。放在别人家定要额手称庆的事,他却和两儿子忧愁了好几天,生怕祸福相依。 到了宫宴当日,大清早天刚蒙蒙亮,唐夫人和唐老爷就被一阵敲门声给吵醒了。老两口睡眼惺忪地起了身,唐宛宛便把她娘拉走了,路上一叠声地问:“娘,我上个月做的几套新衣裳呢?小芷说您给我收起来了,您收哪儿去了?” 唐夫人无奈,晚上才开始的宫宴,这孩子大清早就惦记上了。她将簇新的衣裳从衣箱里拿出来,唐宛宛换了一身又一身,衣裳鞋子搭出了十几套,半个时辰过去了也没换好。 “这不都挺好看的,你挑拣什么呢?”唐夫人看得心累。 唐宛宛停住动作,睁着黑白分明的杏眼看着自家娘亲,悄悄红了耳朵尖。她还挺认真给唐夫人举例:“我大嫂在大哥面前会穿得好看些;二嫂在二哥面前会穿得好看些;大姐在大姐夫面前会穿得好看些;二姐在二姐夫面前” “成成成。”唐夫人噗嗤一声笑了:“女为悦己者容的道理是吧?你直说想好好打扮就是了,还什么大嫂二嫂大姐二姐的跟我绕!” 唐宛宛红着脸哼了一声,又去捣腾自己的衣箱了。 削藩之意丁点不遮掩,五位亲王带了大半辈子兵,在边疆呆得好好的,却被告知要他们卸去兵权回京养老,几代之后子孙也没了爵位,自然谁都不乐意。若不是念在旧时的兄弟情分,怕是要直接带着儿孙掳袖子打进京来。 祖皇帝也知道自己这事做得不厚道,许了袭爵还不够,另许了一条作为弥补。周简说到了点子上,生得呆板的脸上也带了两分笑:“当时祖皇帝明言——‘凡兄弟们后辈嫡系姑娘,皆可有一女入宫,品貌中等以上即可,封正一品妃位。’” 一群老油条心中盘算:几代之后子孙没了爵位,便与平民无异。可若是后辈的嫡姑娘能入宫封妃,一来可保身后子孙荣华;二来,若是诞下皇子未来尚有无限可能啊!祖皇帝这才能安安稳稳地拿回兵权来。 老一辈的都是莽夫,不擅钻营,回了京反倒被一群笔杆子压得死死的,加之边疆久无战事,没了用武之地,不得不在“封妃”一途上下功夫。 然而祖皇帝当时已年逾花甲,谁乐意让自家如花似玉的孙女入宫?众位亲王都瞅准了他的儿子,可高祖一登基,“断袖”的名声又传了出来。众位亲王寻思着再等等,这一等,直到进了棺材也没等到高祖的皇子出生。 子孙后辈不成器,没一个能扛得起家门的。因此五大世家逐渐没落,渐渐泯然众人矣。而祖皇帝许诺的“封妃”,皇家不提,史官不提,几位亲王临去前又没交待清楚,家中族谱也无人翻看,故而老祖宗之言被子孙后辈忘了个干净。 若不是周简入潜渊阁后将大盛朝国史背了个滚瓜烂熟,几乎如数家珍,怕是再没人能想起来这茬。 祖皇帝也没规定个年限,此时正好被晏回拿来捡了漏,唐宛宛这一支恰恰是唐家嫡系。老祖宗之言,又有史书可查证,当真是谁也不能多一句嘴的。 晏回难得笑得这么畅快,周简入阁五年,头回得陛下如此盛赞——“这回这史书背得十分不错,赏!重重有赏!” 如今除了德妃,妃位还有三个空,众人为了个封号争了一通,最后说:“不如取‘贤妃’之名,贤者良惠,再好不过了。这贤妃与德妃同品级,也不算打眼,还免得姑娘受欺负。等将来姑娘诞下龙嗣,自然是宫里头一人,到那时再改立为后,想来朝中无人敢置喙。如此岂不皆大欢喜?” “贤妃?”晏回一顿,不由失笑,笑得胸膛震动。视线落在纸上的“贤”字上,将这么简简单单一个字瞧了半晌,眸光极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2.请旨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德妃出身正二品特进家, 打小养尊处优,又自恃身份,将底下几个庶妹压得死死的,入了宫也一切如故。此时语气森然, 听得渗人:“是哪个与本宫说陛下喜欢爱读书的姑娘的!” “娘娘息怒。”赵美人盈盈起身上前,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瞧不见半分血色, 她跪倒在德妃脚边, 轻轻拭了拭眼角:“那日嫔妾去御书房给陛下送祛暑粥, 道己公公说陛下在处理政务,嫔妾便让公公通传了一声。” “本以为这回又像往常一样见不到陛下, 谁知陛下竟叫我入内了。这还是嫔妾入宫八年,头回亲眼得见御书房是什么模样。” 冯美人立马变了脸色, 在赵美人背上剜了好几眼。 “可嫔妾进了书房才知里头竟不止陛下一人,陛下身旁还坐着一个年轻姑娘,跟陛下紧紧挨着, 就快倚到陛下身上去了。”赵美人越说越委屈, 声音都带了哭腔:“陛下问我的头句话便是——你今日熬的是什么粥?” 那时赵美人心中欢喜, 也顾不上想御书房为何会有个陌生姑娘, 忙答:“今日熬的是绿豆百合雪耳粥,熬了一个时辰, 清热消暑再好不过。” 晏回叫道己公公呈上去, 跟唐宛宛一人一碗分着喝了。赵美人傻了眼, 却见陛下还问那姑娘:“好喝吗?” 唐宛宛眼睛还黏在书本上, 没分给来人一个眼神,压根没注意到进来的不是丫鬟,而是自己未来的同僚。闻言咂咂味道,心不在焉地答:“不够甜。” 晏回点头,吩咐赵美人:“记得下回多加点糖。” 赵美人硬生生掐断了自己两根指甲,明明心头在滴血,面上还得挤出一个笑:“嫔妾记住了。” 等晏回喝完了赵美人亲手熬的解暑粥,眼皮子也没抬,只冷冷淡淡赏她一句:“朕尚有要事忙,你且退下吧。” 全程赵美人就跟杆子似的杵在一旁看着,临走前还得上前将两人用过的碗筷和汤匙收拾了,这才撑着笑脸行礼退下。她刚转过身,眼中蕴着的眼泪就忍不住了。 道己公公顶着一张和善的笑脸,抽冷子插了把刀:“姑娘嗜甜,劳烦娘娘多费心了。” 赵美人又是生气又是委屈,觉得自己跟个丫鬟似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半道上就哭得厥过去了。直到小轿抬回了宫,丫鬟才发现自家娘娘把自己给气晕了,又是好一通忙活。 将那日之事转述了一遍,赵美人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的妆也花了,跪在德妃身前嘤嘤切切:“求娘娘给妾做主啊!” 钟昭仪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被德妃娘娘扫了一眼,忙识相地收了声。除了钟昭仪这么个临阵笑场的,剩下几位心头都升起些物伤其类的悲凉。 德妃垂着眼睑,一手摩挲着指尖鲜红的蔻丹,面无表情问赵美人:“那你为何说陛下喜欢爱读书的姑娘?” “因为喝粥的间隙,陛下还时不时与那姑娘说两句话。”赵美人为难,不知这段该怎么转述,犹豫须臾,只好自己分饰两角。 她先是压低了声音模仿陛下——“这句的意思是说女子不应将眼光局于内宅,世间天地广阔,一辈子守着后宅那一亩三分地算计的都是蠢姑娘,反倒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可听明白了?” 紧接着换成呆怔的语气,这是在模仿唐宛宛:“好像听明白了” 赵美人又压低了声音学陛下:“那你把这段释一遍。” 最后又拿女子天生娇软的声音结了尾:“前边那句是什么意思来着?” 赵美人学完嘴,苦笑着说:“陛下的御书房从不许女子进入,嫔妾自然惊愕不已,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陛下那是在给她讲课本呢。” 听完,德妃深深吸了两口气,颈上青筋更明显了,心口都在突突的跳。德妃做人的宗旨是为难谁都别为难自己,该发火时绝不憋着,遂又狠狠砸了一个杯子,气得破了音:“陛下日理万机,连和咱们说话的空当都抽不出来。这贱蹄子竟如此不懂规矩!” 若说这六位里谁最气不过,那一定非德妃莫属了。剩下的钟昭仪c冯赵美人之流都是陛下登基后才被送入宫的,可德妃却比她们早一年就与晏回定下了亲事。 那时陛下还是太子,太后娘娘千挑万选地给晏回挑了两位姑娘,定为了太子侧妃,打算挑好正妃之后便让两人过府。其中一位姑娘突染恶疾,自己将婚事退了。只剩下一个德妃,一时风头无两。 谁知太子妃还没挑好,德妃还没被抬进东宫,太上皇便退位了。接着陛下登基,德妃直接从太子侧妃变成四妃之一,实乃天降之喜。 可她那时年纪轻,受人蛊惑做错了一件事,从那以后一步错,步步错,对也是错。年少时便叫她芳心暗许的郎君,如今生生长成了这般不近人情的模样。 先前大家一齐无宠,德妃连个嫉恨的对象都挑不出来,那时她还能以“陛下不近女色”为借口安慰自己;可如今没了这层遮掩,“陛下心有所属”的真相如尖刀一般戳在她心口,如何能忍? 众妃纷纷跟着附和:“是呀是呀,果然是小户人家出身。” “狐媚惑主的货色!” 唐宛宛进宫三次,众妃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她这三回进宫要么是与陛下在一起,要么是与太后娘娘在一起,众妃还没来得及给她个下马威,也只能在这口头上逞逞威风。 那日回了宫的赵美人哭得心力交瘁,转念一想却又面色发白——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陛下竟还有如此随性的一面?与在她们面前时一点都不一样。 她左思右想,不敢瞒着这事,遂报与几位娘娘。众妃一番商量之后有了心思:陛下百忙之中仍乐意抽空给那狐狸精讲课,他定是喜欢爱读书的姑娘。遂有了今日御花园一行。 六人中书读得最多的钟昭仪迟疑着说:“可嫔妾读的书多,也从不得圣眷” 京城才女无数,然能在贵女的圈子中排得上名的却不多,钟昭仪便是其中数一数二的。其祖父乃是当世大儒,钟昭仪幼时与家中兄弟一齐受祖父言传身教,若不是她进宫太早,去考科举也定能名列前茅。 “嫔妾听了赵美人之言,倒是想到了一条,姐妹们且听我说说。”钟昭仪慢条斯理开口:“我娘也出自书香之家,按理说本该与我爹举案齐眉,可我爹却总爱往一个姨娘的院子里跑。” 这种后院之事还拿出来说,众妃都听得心不在焉,又听钟昭仪说了两句之后却改了态度。 “那姨娘也爱读书,却是个脑子愚笨的,时常装出一副呆愚的模样与我爹问一些浅白的问题,比如‘这个字念什么’c‘那句什么意思’。有时一句话她要翻来覆去问个遍才能明白。连我都常常嫌她粗鄙,可我爹每每听了她的问题,总是笑得合不拢嘴。” 见众人若有所思,钟昭仪又补一句:“方才听赵美人所说,这唐家姑娘也是个擅长装傻充愣的。嫔妾斗胆,会不会越是位高权重的男子,越喜欢那些个痴的愚的?如此方能显出男子的伟岸来?” 她胡乱揣测这么一通,猜错了这“因”,却是阴差阳错地猜对了“果”——陛下确确实实喜欢傻白甜 众妃嫔顺着这条思路往下一想,是啊,装作什么都不懂的傻样儿,不光能借着机会跟陛下多说两句话,还能让陛下心中自得,果然是个好法子。遂纷纷感慨:唐家那个贱蹄子心机颇深啊! 可此时想什么都没用了,想想即将要跟着侍讲学士听课的惨淡日子,再算算每日四个时辰,众妃只觉得眼前发黑,又在唐宛宛身上狠狠记了一笔。 宫外的唐老爷也不舒坦。此时他眉心蹙得死紧,皱成了一条竖纹。 唐夫人正坐在一旁算账,手中算盘拨得噼啪响,微一抬眼便看到相公苦着个脸,停下手中动作好奇地问:“老爷,你愁什么呢?” 此时已是七月中,离夏末只剩一个月了,先前陛下吩咐要唐老爷在夏末之前将选秀的名录整理出来呈上去,唐老爷忙的就是这事。 陛下先前说只欲选三人,填满妃位便可,可唐老爷却不敢私自挑拣,便将三品以上京官家中所有的适龄姑娘都列出了花名册中。 先前唐老爷不想让宛宛进宫,巴不得将整个京城的姑娘其名册都排在宛宛前边,把宛宛的画像压到最底下,呈上去让陛下自己挑拣去。 可如今,宛宛进宫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此时唐老爷再瞅瞅这名录,怎么都不是滋味了。 “刨去尚未及笄的c刨去今年就要成亲的c刨去身有恶疾和名声不佳的,剩下四十七个姑娘。夫人你来瞧瞧,都是个顶个地好啊!”唐老爷忧心忡忡,愁得直揉额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3.往事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他自加冠后与年轻姑娘说话的次数两只手能数得清,只是身在这个位子上,经的事多了,无论遇到何人何事都能泰然自若,又不是莽撞的少年,如何会因为面前站着的是个漂亮姑娘而拘谨? 沉默的原因是因为这情形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晏回细细瞧了瞧,唐宛宛穿着一身浅huáng sè的轻纱襦裙,显得她年纪更小, 鬓边的步摇最前头有个小金坠,那坠儿不是花卉不是鸟雀, 却是个不伦不类的兔子模样。 先前看着她一路走向湖心亭, 此时站在自己面前, 言行举止都只有“局促不安”一词可形容。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怎么看都像是个孩子,跟后宫的几位妃嫔感觉像差开了十岁。 方二八年华的小姑娘, 合该配个前途敞亮的少年郎。纵然知道太后的意思,可晏回怎么也没办法将面前的姑娘跟“未来孩子他娘”联系起来。 几息的功夫, 晏回心中百转千回, 倒是有些好笑, 指指一旁的石凳说:“坐吧。” 这个“赐座”的情形,唐宛宛他爹昨天专门提点过,说若是太后或是陛下赐座, 得先诚恳地推辞两句, 辞不过才能坐。 唐宛宛像模像样地推辞了一下, 小声说:“臣女不敢。” “嗯?”晏回习惯性地用了个表示反问的语气词,他还没开口说什么呢,唐宛宛便被这个高深莫测的“嗯”惊到了,颤巍巍坐下,挤出一个笑:“谢陛下赐座。” 方才唐宛宛是站着的,此时坐到了晏回对面,几乎在她开口的一瞬间,晏回便察觉到迎面而来的这种古怪的味道了。 眉尖蹙了短短一瞬,晏回便恢复如常,目光中还闪过两分微妙的怜惜。 ——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偏偏有口臭呢? 他亲手倒了一杯茶放到了唐宛宛面前,大意是为了让她喝口水压压味道。唐宛宛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出门前嚼的生蒜已经起到效果了,受宠若惊地捧着这杯半温不凉的茶,浅浅酌了两口。 身为帝王,遇事时波澜不惊已经成了本能,区区口臭丝毫不影响晏回的态度。他顿了顿又道:“说说你家中的事吧。” 先前唐夫人不光跟唐宛宛说了后宫多么可怕,还反复强调“越是身居高位的人心眼越多”。此时在唐宛宛眼中,这位皇帝陛下就是一只大尾巴狼,甭管他面上多温和,心眼定是比炭还黑的!自家的情况怎么能随随便便说给大尾巴狼听? 唐宛宛摸不准这位喜欢什么,生怕自己误打误撞撞上了他的喜好,遂谨言慎行,故意答得呆板:“回陛下,我家上边有祖爷爷和祖奶奶,然后是祖父祖母,我爹排行第二,我有两个嫡兄两个嫡姐,大哥和大姐是龙凤胎。” 这一番答非所问,唐宛宛在心里啪啪啪给自己鼓掌,自认为答得很是妥当,面色镇定声音平稳,丁点没怯场。 晏回挑了挑眉,阖上眼声音淡淡:“去年三月你长兄喜得麟儿,先后办了洗三礼满月礼周岁礼;去年五月你二姐生下一对龙凤胎,又办了洗三礼满月礼周岁礼;去年年末是你爹四十又八的寿辰,又大操办了一回;今年年初你二哥又得一女,想来又是洗三礼满月礼周岁礼一个不差。” 唐宛宛肃然起敬:“陛下竟然对我家的事如此了解?” 传闻中高深莫测的皇帝陛下从鼻子里轻飘飘地哼了一声,指指桌上的厚厚三摞折子,翻开最上头的几本给她看。 “你家人丁兴旺,每年洗三礼c满月礼c周岁礼就要办好几回,大小生辰更是多得数不清。每年御史告状的折子有三分之一都是参你家铺张浪费的,五年间共有六名御史告状,统共参了你家四十七本折子。” 唐宛宛:“哦。” 爹哎娘哎,这种情形咱们没有模拟过啊,到底该做出什么反应才算正确啊! “唐家”如此频繁地在折子中出现,以至于晏回几乎能背下唐家这三代近一半的家谱。 “你可知朝中有规矩,为遏不正之风,三品及以下官员每年因喜事收的礼金不得超过百两?” 唐宛宛心中一紧——一百两,那是妥妥超了。光算唐家上下几百口人上的礼金就不止这个数了,更别说再加上爹的同僚。 可自家已经挺收敛了,长辈的寿辰能小办绝不大操大办,小辈的生辰礼嫡长办c庶隔年办,小孩的满月和周岁礼给女孩办c男孩看心情办。实在是家中人丁兴旺,每年添丁,人多没办法啊! 唐宛宛转念一想更是不妙——自家人丁太兴旺,指不定是刺激到这位身有隐疾的皇帝陛下了,毕竟陛下登基多年却至今一儿半女,可是个真正的孤家寡人啊。 身有隐疾的陛下因为没有皇嗣愁得不行,臣子却子孙满堂,年年洗三礼满月礼周岁礼轮着来,丁点不收敛。换谁心里能好受啊! 设身处地想了想,唐宛宛偷悄悄摸了摸额上的冷汗,寻思着御史已经在背后捅了好几年刀子,这五年陛下却从没因此事批评过爹,今日特意把此事拎出来,怕是陛下已经忍无可忍了。 唐宛宛深吸口气,自己身为唐家一份子,必须得说点什么,不能让陛下误解太深啊! “我家人闲来无事,事一少,就有了空闲,生的孩子就多了些。”唐宛宛咽了口唾沫,绞尽脑汁想词儿:“而陛下日理万机,朝政繁忙,只是抽不出空生孩子罢了将来的小皇子小公主自然是顶顶好的。” 晏回眉心一跳,微眯眼瞧着她,似乎在认真分辨唐宛宛此时是真傻,还是在嘲讽他多年无子,亦或是在试探他所谓的隐疾。 好半晌晏回才喝完了那盏茶,扯了扯唇,喉间短促地笑了一声,轻飘飘地发出一个单音节词。 ——“呵。” 唐宛宛一脸迷茫。 这个未来兴许会成为她丈夫的九五至尊,在初遇之时只留下个耐人寻味的语气词——呵。 慈宁宫。 太后娘娘看着西洋钟数着时辰,午时的钟声一响,太后笑得直眯眼:俩孩子聊了一个时辰,自然是相谈甚欢,那离宛宛入宫还会远吗?离抱孙子还会远吗? 笑得脸都僵了,太后总算收了笑,跟荷赜姑姑说:“去御花园将宛宛丫头接回来吧,头回见面,别让皇儿吓到宛宛丫头。” 荷赜姑姑笑着应了是,可还没出宫门便听殿前监来报,宛宛姑娘被道己公公送到慈宁宫来了。道己公公是陛下身边伺候的,荷赜往道己身后看了看,只看见几个小宫女跟着,并无陛下的人影。 荷赜姑姑心口一突,这是陛下和姑娘相处得不愉快?时间没到就将人送回太后这边了? 她这么想,太后娘娘自然也是这么想的。仔细瞧了瞧唐宛宛的脸色,没从唐宛宛面上瞧出什么伤心失落来,顿时更心疼了:这孩子,定是把难过都藏在了心里。 于是太后她老人家拍拍她的手背,宽慰道:“宛宛不要气馁,咱们再接再厉。” 唐宛宛瞪大了眼——我一点都不气馁,一点都不想再接再厉啊! 善解人意的太后又想了个招:“以后本宫常喊你进宫坐坐,你俩多见几回面,总会看对眼的。” 唐宛宛赶紧站起身,跪在太后娘娘腿前,字字珠玑:“宛宛谢过太后娘娘心意。只是我娘常跟我说,人与人的交情要看缘分的,万万不能强求。既然陛下他于我无意,我常进宫反而会让陛下生厌。宛宛自知愚钝,琴棋书画样样不如人,不如太后您瞧瞧别家的姑娘?” 这番剖心话自然不是唐宛宛的榆木脑袋能想出来的,是爹娘哥姐还有两位嫂嫂全家智慧的结晶。唐家人先前就考虑过这种状况——即太后娘娘瞧上了唐宛宛,但陛下对她无意。所有情形模拟了一遍,可谓用心良苦。 然而这话听在太后娘娘耳中,却又是另一重意思了——宛宛明明难过得不行了,却还处处为皇儿的幸福着想,竟没有半点私心。 太后拿丝帕沾了沾眼角的湿润:“荷赜你瞧瞧,多懂事的孩子啊!”话落又拍着胸脯保证:“宛宛丫头你放心,皇儿他不是个铁石心肠的,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总有一日会被你的真心所打动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唐宛宛心中哭唧唧:爹哎娘哎,怎么什么都跟你们说的不一样啊!!! “陛下‘呵’完之后,就再没说什么了?”唐大人不可置信地问。 唐宛宛摇摇头:“没了。他‘呵’了一声,周围的大太监小太监大宫女小宫女都眼观鼻鼻观心站着,然后陛下招了招手,就让道己公公送我到了太后的慈宁宫。” 唐大人抹了一把冷汗,喃喃自语:“陛下一向严肃却不刻薄,此番这般明显地落了宛宛的脸,不会是对咱们家不满意c却借由宛宛的口告诉咱们吧?” 唐家大哥也是紧张:“不应该啊,祖父大人已经自请辞官了,如今爹又只是个三品大夫。我与少淮虽入了翰林院,却是编修典籍的散官,平日安分守己,身边的朋友也都是家世相当的公子哥,自不会有结党营私之嫌。” “其实我觉得陛下就是‘呵’了一下,好像也没什么深意。”唐宛宛迟疑道:“京城谁家办喜事不要礼金啊,便是秀秀嫁人的时候,我还在荷包里塞了一两银子呢。” 唐大人皱着眉:“宛宛你还小,不懂呢。陛下心机深沉,哪有你想得这般简单?” 唐宛宛只好默默吃点心不出声了,心中感慨:当臣子的真是不容易,连陛下简简单单一个笑都得揣摩出背后的深意来。 车门吱呀开了一条缝,一双白净的手从门缝中伸进来,手中捧着一块凉水湿过的帕子。车外的人恭恭敬敬说:“爷,咱们出宫已经一个时辰了,该回了。” 晏回接过湿帕盖在脸上,阖上眼,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 何太傅连着三日告病在家,今日又闭门谢客,晏回在侧门外等了一个时辰,何府下人进进出出通传了好几回,何太傅愣是不让他进门。 晏回心里明白,老师是生他的气了。 气他刚愎自用,气他破釜沉舟,气他身为帝王却不屑中庸之道,气他破了父皇苦心经营十几年才有的制衡之局。 念及此处,晏回扯了扯唇,他从五岁稚龄起便从师何太傅学习治国理政之道,这么些年,早对何老头又臭又硬的脾气有了深刻认识,满朝文武怕是只有他敢将当朝天子拒之门外。今日虽入不得门,却也见怪不怪了。 “回宫吧。”晏回话音刚落,耳畔隐有几道风声轻啸,他眼皮一动,这是常伴他身侧的暗卫,精通匿藏之法,因今日出宫不宜声张,便没带禁卫军。 马车掉了个头,正要回宫,何府一直紧闭的侧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晏回心中一动,掀起帘子朝外看去。 不是老师。 行出来的是几位年轻姑娘,其中一位身着蓝裙的姑娘生得最好,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朝着身后的几位姑娘挥了挥手,手腕上系着的小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叮叮咚咚地响。这姑娘笑眯眯说:“不用送我啦,我家的马车就在外边呢,过两天去我家玩呀!” “宛宛你赶紧上车吧,小心中了暑气!”门里的众姑娘都笑着应了,目送她出了门。 侧门的三个台阶有些高,这名叫宛宛的姑娘提着裙摆,一阶一阶跳下来,往路边这辆黑黝黝的马车瞅了一眼,又一路小跑着上了不远处停着的马车。马车接到了人,便吱吱呀呀走远了。 晏回眸光有点凉,今日何府大门关着,侧门也关着,把自己这个皇帝拒之门外。可他此时方知:原来这闭门谢客还是分人的,何老头称病不朝,何家的小辈却另请了娇客过府? 虽然早知道何老头的病是假的,可两相对比,晏回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微妙的不爽。他手指扣了扣车窗,窗前很快地贴上一个脑袋,晏回随口一问:“方才那是谁家的姑娘?” 大太监道己有一手记人的好本事,这京城只要七品之上的官家,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微一琢磨便答:“是唐易显唐大人家中的幺女。” “唐易显?”晏回眉尖一蹙,语速飞快:“就是那个上朝时站在我左手边第九排c家中有两个嫡子三个嫡女七八个孙辈c每年光是生辰礼洗三礼满月礼就要办好几次c常被御史参大摆酒席铺张浪费的那个金紫光禄大夫唐大人?” “就是那位唐大人。”道己抹了把汗,心说陛下您记性真好,关注点却有点偏 “回宫。”晏回放下沉黑色的车帘,身子向后一撤靠在柔软的冰丝枕上,暑气减了几分,心里头却更添了两分郁郁。 次日的太和殿上。 “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再议。”年轻的皇帝字字铿锵,眼底却有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似乎一宿没睡好。 站在太和殿中后位置的唐大人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所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那也得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为君分忧。 身为三品金紫光禄大夫的唐大人在朝十多年,平日里几乎没什么正事做,这么些年给陛下拟过奏章c写过草案c掌过御膳c盖过行宫 金紫光禄大夫一职本就是个闲缺,为散官,大事用不着他,小事缺人手的时候拿他去补个漏。唐大人管了多年杂务,至今也没分清自己的职权是啥,能上朝听政都算得上是陛下仁慈。 正这么神游天外,平时摸鱼从没被抓住的唐大人今天却忽然被年轻的皇帝点了名:“唐大人意下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4.离宫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唐宛宛偶尔听一耳朵,她打小性子欢脱,没有静下心来听戏的能耐, 听不懂也不为难自己, 全部心神都放在一桌美食上。 “这戏不好听?”晏回问她。 唐宛宛筷子一顿,眼神还挺茫然:“这唱的什么?” 一旁道己笑得直哆嗦,被陛下凉飕飕一眼望过来, 忙垂首敛目作竹竿状了。 等到吃饱喝足, 又在御花园里溜达了半个时辰, 晏回便叫道己备马车送她出宫了。临走前还从腰间解下一只靛青色朴素无花的荷包来。 唐宛宛仔细瞧了一眼,这正是自己上午送的那一书袋荷包中丑得名列前茅的一个,也不知陛下什么时候换上的。当下有点窘:“陛下怎么不戴那两只好看的?反倒把这只丑的戴上了?” “好看的就俩,总得省着点用。”晏回扯唇笑了笑, 将这只有点份量的荷包放在她手中,静静看她半晌, 还微微翘了下唇角,仔细叮嘱道:“收好了,里边的东西丢了可是要罚的。” 唐宛宛倒抽一口气:“什么东西这样贵重啊?”陛下连能随意出入宫门的白玉貔貅给了她都没这样特意交待, 这小小一只荷包里装的是什么啊,丢了竟还要罚? 话落她忙要解开, 晏回却正色道:“回家再看。” 陛下有命,唐宛宛不敢不从, 耐着性子等到小轿出了宫, 觉得方圆十尺内没有陛下的眼线了, 这才敢解开荷包,瞅了瞅里头的东西。 荷包里装着的是一枚崭新的黄玉印章,约莫半只手掌大小,没有边款。上面雕着一只长尾巴鸟儿,雕工极其细致,唐宛宛凑得近些,甚至能数清鸟屁|股上统共有九根羽毛。 反面刻着八个小字,她细细辨认了好一会儿,好像是八个纂体字。唐宛宛连蒙带猜地认出了“于”“天”“昌”三个简单的字,剩下五个字笔画多一些,便猜不出了。 也不知陛下送她个印章有什么用,唐宛宛想了一路没想明白,索性也不费心思了。回了家还取过一本写完的课业本,蘸着红印泥啪啪啪盖了一整本。 今上始建潜渊阁,如今阁中仅有十余人,尽数是寒门恩科出身。寒窗苦读十余年,一朝得了陛下青眼,真可谓一步登天。 好些百姓都觉得能进潜渊阁里头当差的都是陛下眼跟前的红人,一人得道c祖孙三辈都能吃穿不愁的那种;然而只有这些个新臣才能切身体悟到其中酸楚,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提着心吊着胆,生怕自己早死十几年——只因陛下他是个不按规矩来的啊! 此时的御书房中,潜渊阁十几位新臣分坐两侧矮案,各自案头上摆着一摞折子,将这摞折子以轻重缓急细细分类,另将每封折子里的要点提笔记下。 整整一个上午,前年的恩科榜眼何缙都有些心不在焉,别人手头的折子都快整理完了,他还有大半摞,眉头更是拧成了深深的川字。 “陛下。”何缙深吸了口气,从矮案前行出几步跪在下首,提前打好腹稿这才敢小心开口:“臣昨日下了朝,在致德街一家茶馆听了会儿书,谁知那说书老朽竟是个信口胡言的,说了一通不着四六的东西。臣一时大怒,令扈从将其扭送到了顺天府。” 两旁坐着的新臣纷纷停下动作,面面相觑,纷纷诧异:这等小事有什么好邀功的? 晏回正在批奏章,闻言并未抬眼,似乎是低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问:“那老朽说什么了?” 何缙小心觑了觑陛下的神色,未果,只得艰难开口:“那老朽说唐家幺女身具福禄寿三星祥瑞,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凤格之命” 众臣都倒抽了一口凉气:何为身具凤格?就是说这姑娘有做皇后的命。 晏回停了笔,竟还能笑得出来:“这话哪里不妥?” “大大的不妥啊!”也不用何缙再说,一众年轻臣子七嘴八舌道:“坊间说书人一向规避皇家事,如何敢有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论?” “陛下应速速着兵士去将这些个胡言妄语的说书人抓起来啊!万万不可让此事传扬开来!” “此等奸计背后定有高人指点,一传十十传百,其后患无穷啊!” 晏回但笑不语,慢腾腾喝完了一杯茶,这才道:“众爱卿口中的奸计,乃是朕想出来的。” 一众年轻臣子都怀疑自己的耳朵聋了 历来这坊间传闻都是天家大忌,说书人什么都能说,唯独不能说皇家之事。若有违者,轻者罚钱,重者问斩。前几年传得沸沸扬扬的“天子无后,国之将亡,应废帝另立”的说法也是这么传开的,陛下用了一年功夫方力挽狂澜。所以这群臣子一听到坊间传闻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万万没想到此事是陛下亲自派人传开的有那脑子活泛的最先反应过来,试探着问:“陛下此举,莫非是想让唐家姑娘入主中宫?” “有何不可?”晏回淡声问。 “万万不可啊!”喊出这话的臣子几乎破了音,才这么几息功夫就出了一脑门子汗,以为陛下是糊涂了,扯着嗓子喊道:“历来帝王不可私自立后,需与朝臣三议方可啊陛下!” 晏回垂眸,纸上是他方才拟好的说辞,此时只是照着念罢了:“唐家姑娘身具凤格,乃是钦天监监正率其下掌天象c历法c吉凶的十数位属官测算七七四十九日得出的结果。唐家姑娘入主中宫实乃天命所归,民心所向。朕只是顺应民意而已。” 这么几句话顿时把在场众位唬住了,毕竟钦天监一直都是个挺玄乎的地界,其测算十之八|九都是准的。那监正更是个奇诡莫测的人,额心竟生着一道竖纹,仿佛那裂纹后头生着第三只眼似的。 御书房静了半晌,一人迟疑着问:“钦天监当真有此测算?” 晏回摇摇头,微笑:“朕编的。明日叫他们按这说辞拟个折子出来,在朝堂之上大声诵读一遍就是了。” “陛下!”忠心耿耿的一群新臣直想抱头痛哭,连天命都敢编一个出来!竟还要钦天监帮着一起瞒天过海! 晏回垂了眼睑,继续批奏章了,还给他们灌输大道理:“成大事者需得另辟蹊径,众爱卿只知墨守成规如何能行?” 御书房里噗通噗通跪了好几个,争先恐后说了一通,好不容易才争出一个顺序来,其中一个慷慨激昂说道:“请陛下三思!微臣知陛下思慕唐家姑娘已久,然而立后一事非同小可。整整八年后宫没有添过人,唐家姑娘入宫便已经是后妃的眼中钉肉中刺了。若是直接入主中宫,定会成为众矢之的,被人从家世到容貌再到品性通通拎出来指摘。陛下当真忍心?” 晏回笔尖微涩,迟疑了一瞬。 另一人又说:“即便钦天监帮着陛下做戏,即便陛下力排众议得以让唐家姑娘为后,可姑娘一上来便要执掌后宫,但凡出了丁点差错,定要被御史指着鼻子骂,成日受朝臣口诛笔伐。陛下当真舍得?” 晏回又迟疑了一瞬。 再有一人说:“陛下若想立后,姑娘的德容言功c诗书礼仪都需层层审核,恕臣直言,姑娘如今年纪尚幼,怕是没几样能合格的。若想将这几样都学明白,起码得一两年功夫,陛下当真能等得及?” 这三个反问听得晏回心中一震,将这三个反问仔细思量:宛宛母家式微,纵是他跟钦天监联手捏造一场“天意”,也只能将将弥补宛宛身份上的缺憾;若是宛宛入宫即为后,自然是要执掌六宫的,真真是得谨言慎行,不能行差踏错半步,若不然面对的便是御史的口诛笔伐; 再有,那德容言功c诗书礼仪,她怕是没一样能行。 落笔后,晏回静默良久,终是苦笑:“是朕心急了。” 他这心病其实由来已久,不光是为了宛宛,便无这立后一事,也会在别的地方露出端倪。世人眼中惊才绝艳的少年天子呵,心中自有万千抱负,便应如鹰鹫一般在高山之巅展翅翱翔,可却偏偏要受世家桎梏,一刻不得松快。 大盛建朝二百余年,沉疴痼疾已埋进了根里,仿佛一棵日渐衰颓的老树,想要这树枝繁叶茂经久不衰,得悠着劲儿将病根一点点挖出来,稍有不慎便伤筋动骨。 晏回靠回龙椅上,阖上眼揉了揉眉心。实在是憋屈,难得想出这么一个不憋屈的法子,也仅能逞一时意气,怕是真的后患无穷。 底下跪着的年轻臣子们见陛下想开了,暗暗松了一口气。瞧见陛下这副疲惫的模样,又生出几分心酸来,忙劝道:“三品及以下品级的妃嫔册立属于陛下家事,也就是说,陛下将姑娘册封为三品婕妤,这是无须与朝臣商议的,端凭陛下心意。” 婕妤确实有些低了,晏回算了算,上头压着德妃与钟昭仪,宛宛不知得受多少委屈。她那么傻,兴许连跟他告状都不会。 念及此处,他又问:“当真没有别的法子?” 众臣子都苦着脸摇头,却有一人迟疑着开了口:“臣尚有一法。” “宛宛也是大姑娘啦。”唐夫人摸摸她一头光亮的乌发,眼中湿了一瞬,忙侧过身抹了抹眼睛。 她见女儿从妆奁里拣出一支猴子捧桃金簪就要戴,忙说:“这些太孩子气了,会显得不稳重。宛宛你都要入宫了,再戴这些猴子兔儿的会被陛下笑话。” “怎么还得要稳重啊”唐宛宛咕哝一句,恋恋不舍地合上自己的妆奁,从梳妆台最下层另拿出一个精致的葡萄木妆奁来,里头的首饰都是这个月新打的,唐夫人给她挑了一支金梅花垂丝步摇戴上了,左看右看甚为满意。 宫宴设在外廷的保和殿,乘车到了太和门便得下马车,再换乘宫里候着的小轿,以防有心之人夹带东西。 太和门前已经停了十几辆车马,正在挨个查检,唐夫人和两位儿媳都是头回进宫,不由有些局促。等到了太和门前,几人下了车,却见道己公公打着笑脸迎了上前,口中道:“陛下怕夫人和两位少夫人识不得路,特意派老奴来迎。” 这话说得极为讨巧,从太和门到保和殿统共也没多远,抬轿的又是宫里的太监,哪里会认不得路?陛下叫身边的得意人来迎,不过是要在周围的世家眼中给宛宛做脸面。 唐夫人心道陛下真是心思细致,竟连此等小事都能想得周到。若不是陛下乃九五至尊,身份实在贵重,唐夫人都要厚着脸皮想这是不是女婿讨好丈母娘的手段了。 另一旁,钟家老夫人扶着孙女的手下了马车,隔着约莫十步距离,冷眼望着这一幕,瞧见几人与一个公公说话都面露局促的模样,不由低嗤了一声:“当真是上不得台面的。” 前几年钟家老太爷刚从右相之位上退下来,如今在朝为官的钟虞大人是钟老夫人的长子,官至三品太常卿,再有宫里的钟昭仪是她嫡亲孙女,老夫人的底气真是十足十的。 这等簪缨世家向来瞧不上唐家这般的落魄门第,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情形看在她眼中与卖女求荣无异。 话落,钟老夫人又轻轻叹了一声:“芬丫头,你可想好了,踏出这一步,日后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钟宜芬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大殿,仿佛普通的丝竹之乐听在她耳中都成了袅袅仙音。眸底愈添了几分坚定,收回了视线浅浅笑说:“祖母您放心,今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宜芬都想妥了,这回定能得偿所愿。只是回头您得劝着点祖父大人,我怕气着他老人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5.哄娃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时间为24小时。  唐宛宛从头到尾不在状态, 好端端被认定为“小结巴”, 还没怼回去呢,敌人就嘤嘤嘤跑走了。此时听了何许之的话更是摸不着头脑, 看她的样子像是知道详情, 忙拉着她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宛宛你不知道?”何家姑娘目光诧异, 瞧见金楼中众人仍看向这边,此时人多眼杂不好明说,也不挑拣喜鹊登枝簪还是缠枝莲花簪了,两样全买了下来, 跟着唐宛宛回了唐家。 关上了房门, 何卿之这才解释道:“上个月底陛下不是给你爹委派了差事嘛?就是让你爹准备秀女名录。这意味着陛下想要纳妃了, 虽说陛下在那咳咳咳的方面不太好, 朝中大部分老臣还在观望,可还是有一些人动了心思。” “太后娘娘总共召了两位姑娘进宫, 先是瑞家姑娘,然后便是你。钟宜芬仗着自己有个在宫里头当昭仪的嫡姐,拿着‘探望姐姐’的借口进了一趟宫,回了家就把她前年定下的亲事给退了。平白无故就退婚,人家给她的嫁妆却只还了一半。那家如何肯依?shàng én闹了好几回,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 “钟宜芬死活要退婚, 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对陛下动了心思。”何卿之笑得嘲讽:“可再次被传召入宫的只有你一人, 陛下也只给你赏下了东西, 钟宜芬可是连根簪子都没拿着。这说明太后娘娘和陛下压根没瞧上她啊!她方才对你冷嘲热讽, 肯定是气不过呀!” 唐宛宛抽抽眼角,迟疑着问:“这些,你们都是从哪儿听来的啊?”连谁入宫,入宫了几回,谁得了赏都清楚。她还以为自己入宫的两回很隐蔽呢。 何卿之秀眉一扬,笑眯眯说:“全京城都知道了呀!” “知c知道什么了?”唐宛宛颤着声问。 “都知道你和陛下一见倾心两情相悦,年底之前就要进宫当娘娘了呀!两回进宫两回赏赐,咱京城都是人精,哪个瞧不见呀?” 唐宛宛眼前一黑。 送走了何家姑娘,唐宛宛蔫得像是霜打了的茄子,晚饭都没了胃口,喝了一小碗绿豆百合粥就早早睡下了。 她娘先前说过的话在她脑子里盘旋——进宫意味着要将陛下当祖宗一样供着,意味着要天天跪这个跪那个,意味着要被一群坏女人欺负,意味着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家人。每天卯时天儿没亮就得起身去请安,起得晚了要挨骂;擅自出宫要挨骂;生不下孩子更要挨骂 唐夫人出身一般,身在内宅眼界局限,后宫的叵测远远不是她一个内宅妇人能想明白的,可仅仅是这些就足够吓到唐宛宛了。 唐宛宛蜷在床上躺着,越想越委屈,子时的更声响过之后才勉强有了睡意。可她刚合眼,又被一声刺耳的尖叫惊醒了:“啊——!快来人抓贼啊!” 院子里进贼了? 唐宛宛脑子轰得一炸,这声音她绝不会认错,是守夜丫鬟的声音。她咬了咬唇翻身坐起披好衣裳,拿起桌上的瓷瓶就往外冲。 院子里果然站着个男子,披头散发地站着,夜色之下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瞧见那人灼灼发亮的眸子。唐宛宛扛着花瓶冲上前去就要砸贼人的脑袋,却被贼人一把抓住了,对方声嘶力竭喊:“宛宛你做什么?是我啊!” “你”唐宛宛往后退了两步,借着门下的灯笼瞧了瞧这人,他的狼狈还不光是披头散发,面容也十分憔悴,衣裳还被拉了几个大口子,像是被树枝拉破的。 唐宛宛皱着眉,试探着叫:“冯知简?” 冯知简便是跟唐宛宛定亲的那位,上回见这人还是端午节的时候了。可冯知简一向注重仪态,从未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候,是以唐宛宛差点没认出来。 “是我啊!”冯知简大喜,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拉着唐宛宛的手就要往院子外跑。 “冯知简你还敢来!”唐宛宛没挣脱他的手,气得眉头直竖,拎起右手的花瓶“砰”一声砸在冯知简身上,只可惜角度不对,没砸到脑袋,只砸到了前胸。 护卫疾跑的声音c唐大人怒喝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近,冯知简咽下一口血沫,却也无暇解释,扯着唐宛宛继续跑,口中直喊:“宛宛,我们私奔吧!” “混账!谁准你带着我家宛宛私奔!”院门口的唐大人大步走来,小院被十几个护卫手中的火把照得恍如白昼,唐宛宛的爹娘兄嫂都来齐了,粗使嬷嬷都站了好几个,把院子堵得严严实实,各个怒视着冯知简。 唐家的院墙算不得高,大户人家建房子讲究风水,院小墙高在风水上讲是不吉之兆。以唐宛宛的身高,站在院墙边踮起脚来就能眺见外头的大街。 唐家的护卫也不多,京城律法严苛,不管是什么门庭,其豢养家兵的数目都有严格限制。唐家护卫不过二十之数,分两批轮岗,每夜要守大门侧门h一u én,还有夜里打更值巡,自然没有多余的人手在院墙之下十步一人地守着。 即便唐家只是个三品官家,也是寻常百姓不敢肖想的高门大户。况且天子脚下一向太平,城中既有宵禁,又有彻夜巡街的武德卫,谁敢作奸犯科? 在这宅子里住了二十多年,家中从来没有进过贼,偏偏今夜进来了一个偷偷爬墙的冯知简,还跑进了宛宛的院子!要是丫鬟反应迟钝一些,宛宛的名声就要被他毁了! 唐夫人气得简直想掐死他,看见女儿只着中衣,忙说:“宛宛你回房去。” 冯知简见唐宛宛要走,霎时心神大恸,这一眼竟成了天人永隔一般,忙上前扯住唐宛宛不让她走,言辞恳切地跟唐夫人说:“伯母!你容我跟宛宛说两句话!” 又哑着嗓子喊:“宛宛你听我说,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明明咱俩三个月后就要成亲了,可我爹娘忽然都不同意了。他们说你被陛下临幸过了!可我不在乎!只要你嫁给我,我什么都不在乎!” 先头唐宛宛从娘亲口中得知冯家人shàng én退婚的消息,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追问了好久,她娘才答出实情。此时唐宛宛心头梗着一股火,瞧见冯知简这幅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踹了他两脚,怒声骂:“你才被陛下睡了呢!” 唐夫人想将这龟孙打出门去,可为了宛宛的名声着想,偏偏要好声好气地跟他讲道理,勉强忍下心头火,冷声质问:“什么事不能白天来说?非要夜半爬人院墙,这就是你冯家的家风?冯公子来找我家宛宛,又将与你指腹为婚的那姑娘置于何地?” 冯知简一脸茫然:“什么指腹为婚?什么姑娘?” 听到这里,唐夫人却是明白了:原来冯夫人口中“指腹为婚的姑娘”竟是纯粹瞎编出来了,退婚的缘由从头到尾只有一个——怀疑宛宛在宫中留宿是被陛下瞧上了,怀疑宛宛已经不是清白姑娘了。 唐夫人气得脸色发青,怒道:“好一个知节明礼的书香门第!却尽是些腌臜心思!冯公子你且放心,我家宛宛纵是一辈子不嫁人,也决不进你家门!” 冯知简一声惨嚎,原是唐大人夺过护卫手中的棍棒狠狠抽了他两下,又被两个儿子拦下了:“爹!咱不能打人啊,万一把他打死了咱家就说不清了!” 唐家大哥唐少谨见人多眼杂,好几个嬷嬷都不是家生子,怕她们嘴不严实,立马吩咐所有下人都退到院外去等。 “冯公子。”唐少谨面色极冷,沉声道:“shàng én退婚的是你母亲,信口诬蔑的是你母亲,此事我唐家未有半点对你不住。我们两家多年深交,你若是念着半点旧情,今日之事便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趁夜回你家去。” “若是今夜之事从你那儿走漏了风声,使我èi èi的名声有损,我唐家定要将此事传扬出去,让京城人都瞧清楚京城四公子之一的冯公子是个什么渣滓!” 这一通连消带打,冯知简彻底没了脾气,原地摇摇欲坠,脸色煞白。好半晌抹了一把脸,惨笑道:“是我糊涂了,冯某这便回家,待劝明了我家中父母,再八抬大轿来娶宛宛。” 唐夫人还要发火,唐家大嫂忙低声提醒:“娘你且忍忍,此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若此事传扬出去,宛宛的名声就要毁了,眼下先安抚住他让他滚回家才是正理。” “滚滚滚赶紧滚!”唐老爷挥挥手,一群五大三粗的护卫押着冯知简出去了。 虽有大用,却丁点不知变通,性子也古板,故而周简在这潜渊阁中一向不打眼。 晏回只当他又要长篇大论了,正要唤小太监添茶的当口,便听周简说:“前朝末年气数已尽,兵祸四起。祖皇帝于赣南揭竿而起,随其南征北伐的有八大姓,乃是钱岳胡明闰棉侯唐这八家。其中钱胡棉三家老祖宗不幸战死沙场,至祖皇帝入京,剩下五位皆封授异姓亲王,俱是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 “祖皇帝晚年常因此事忧虑,为收束兵权,下旨令异姓亲王其子孙可爵袭三次,待次尽,降等降领袭爵。” 削藩之意丁点不遮掩,五位亲王带了大半辈子兵,在边疆呆得好好的,却被告知要他们卸去兵权回京养老,几代之后子孙也没了爵位,自然谁都不乐意。若不是念在旧时的兄弟情分,怕是要直接带着儿孙掳袖子打进京来。 祖皇帝也知道自己这事做得不厚道,许了袭爵还不够,另许了一条作为弥补。周简说到了点子上,生得呆板的脸上也带了两分笑:“当时祖皇帝明言——‘凡兄弟们后辈嫡系姑娘,皆可有一女入宫,品貌中等以上即可,封正一品妃位。’” 一群老油条心中盘算:几代之后子孙没了爵位,便与平民无异。可若是后辈的嫡姑娘能入宫封妃,一来可保身后子孙荣华;二来,若是诞下皇子未来尚有无限可能啊!祖皇帝这才能安安稳稳地拿回兵权来。 老一辈的都是莽夫,不擅钻营,回了京反倒被一群笔杆子压得死死的,加之边疆久无战事,没了用武之地,不得不在“封妃”一途上下功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6.春节 临到年关了,宫人分批回家探亲去了, 宫里愈发冷清得厉害, 又不像民间那样处处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的,只在红砖墙下头和廊檐下挂了些红灯笼, 亮堂是亮堂, 可总觉得少了几分味道。 以前宛宛没嫁人的时候宁愿跟着管家跑遍京城订年货,也不愿意在家里窝着。这会儿总觉得一点年味都没有, 宫外再热闹,隔着一道高高的红砖墙,传不到宫里来。 好在有两个小包子陪她玩,倒也不觉得无聊。 腊月二十六这日,晏回早早封了笔,这意思是皇帝从今日一直到正月初五都不用上朝, 也不用批奏章了,歇几天过个好年。 他进了门在屋里环视一圈,开口就问:“你们娘娘呢?” 红素笑盈盈说:“在隔壁逗小主子呢,今天小皇子会翻身了,娘娘高兴得不得了。” 先前医女说的话晏回已经熟记于心了, 这会儿又拎出来默念了一遍:三抬四翻六坐,七滚八爬九扶立,周会走。 嘿,好小子, 翻身比别家孩子早一个月, 果不愧是朕生的。 晏回这么想着, 乐颠颠地进了内室,还没转过屏风就听到宛宛在哼一首儿歌:“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嗯嗯嗯嗯嗯嗯嗯;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c二十五宰鸡还是卖肉来着?哎哟娘亲把后面给忘了,咱换一首。” 晏回翘了翘唇角,刚转过屏风就看到宛宛胸前有个小包子在拱来拱去的,好像是饿了。 晏回脚下步子一顿,微微眯了下眼,心说穿靛蓝色锦绸,确实是馒头不假。 他挥退了身后的丫鬟,大步行到床边把儿子拎起来了,低斥一声:“坏东西,每天六顿还不够你吃,你自己瞅瞅,都要长成一个肉球了,衣领子都没你脖子粗,还得针工局给你做个棉大褂穿!” 馒头还瞠着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娘亲离得越来越远,被奶嬷嬷接过了怀里。馒头刚张嘴要哭,立马又因为熟悉的奶香味而屈服了。 唐宛宛笑成一团:“咱儿子不就是饿了么,陛下跟他较什么真?” 晏回睁着眼睛说瞎话说:“咱闺女每天吃六回,他都吃八回了还不够。奶嬷嬷喂的量是正正好的,你再喂一顿半顿的,吃撑了可怎么是好?你看馒头现在这么胖,没听过小时候越胖的孩子长大越笨么?” “真的假的啊?”唐宛宛听得心里发虚,把陛下这话咂摸一遍,又觉得有两分道理。娘亲说她小时候就胖,果然长大了就不精明,唐宛宛立马打定主意以后不偷偷喂儿子了。 花卷舞着小拳头“啊啊”叫了两声,晏回低头亲了亲她的小拳头,心都软得化了,果然女儿才是爹娘的小棉袄。 他在宫人的服侍下褪下鹤羽大氅,唐宛宛瞧着好奇:“去年冬天陛下穿的这件大氅,今年怎么还不换?” “去年那件早脱毛了,这是另一件,只是跟去年那件做得一模一样。” 这鹤羽大氅是用仙鹤的黑毛做的,仙鹤身上只有俩翅膀尖上头的毛是黑色的,做这么一件大氅,要拔光十几只仙鹤的翅膀尖。 京城的仙鹤不多见,晏回的珍禽阁里养着十几只,这会儿都光秃秃蔫巴巴的,也不知道是天冷冻的还是被拔了毛气的。 不过宛宛喜欢,拔些鸟毛又算得了什么? 晏回正这么想着,便听唐宛宛感慨道:“陛下怎么老是穿一身黑?除了龙袍和寝衣,陛下别的衣裳大都是一身黑,大晚上的只能看见你白惨惨的一张脸,瞧着怪渗人的。” 怪渗人的 晏回脸上表情僵了一瞬,心里暗骂了一句,心说这还不是因为你?他在宛宛面前穿过的衣裳颜色其实不少,宛宛却只在去年冬天,在他穿着上一件鹤羽大氅的时候夸过他“陛下可真俊”。 晏回为这么句话记了一年,此后的常服都换成了黑的。 这会儿她又不喜欢了,得,又得换。谁让宛宛最喜欢好看的东西?有时候看到模样俊俏的公公她都要多瞧两眼,惋惜人家怎么就做了太监。 从腊月二十四到正月十五,每一天乾清门门口都要放鞭炮,白天放,晚上也放,噼里啪啦地放够一刻钟才停。 馒头和花卷听习惯了,就算在长乐宫门口放,这么大的动静都能安睡如猪。 这年的除夕过得一点都不好,整个长乐宫都跟着一宿没睡,因为从傍晚起小皇子一直呕奶,还在腹泻,哭得嗓子都哑了。 听到宫人传信的时候,唐宛宛和晏回还在慈宁宫用年夜饭,脸色立马就白了,哪还顾得上什么宫宴,急忙赶回了长乐宫。 这大过年的,御药房值夜的只剩了三个太医,都是年轻面孔,其中一人仔细看了看馒头的舌苔和手心,问嬷嬷:“今天可是给小皇子吃了什么性凉的吃食?” 管小皇子的嬷嬷忙说:“没有的,民妇的吃食都是医女给做的,少油少盐性温,从没贪口吃过别的。” 性凉的吃食?晏回心里一咯噔,蹙着眉问:“橘子是不是性凉?今天下午朕喂了他一瓣橘子。” 太医还没开口,唐宛宛急了:“陛下怎么又乱喂呢!医女早就说过前四个月只能吃奶只能吃奶,什么水果都不能吃的,会上火还可能卡喉,上回你给他乱喂核桃酪就把他呛住了,咳嗽了好半天,你怎么还要乱喂!” 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模样还挺凶,三位年轻的太医瞠目结舌地看着皇后娘娘把陛下训得无地自容,真想捂上耳朵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晏回真是百口莫辩,还得低声下气地赔不是:“我就想酸他一下,只捏着橘瓣挤了一点汁水到他嘴里,没整瓣喂进去,不会卡了喉的。” 冬天盛产橘子,刚送进宫里也新鲜。晏回下午时尝了一瓣,这橘子也不知怎么,酸得厉害,他看到馒头张着嘴想吃,一时想逗逗他,就挤了点酸酸的汁水进去。当时小孩瘪了瘪嘴,没哭也没闹的。 太医插|进话说:“娘娘别急,陛下只喂了点橘子汁没什么的,小殿下这是因为着凉了,兴许是出门散步的时候受了些风,拿热帕子暖暖肚子,过一晚上就好了。” 晏回松了口气,“我就说不是橘子的错。” 唐宛宛剜了他一眼,气鼓鼓抱着馒头回自己房里了,还叫红素把女儿也抱了过来,甚至把里屋的门给锁上了。 要命,宛宛这回是真生气了!晏回贴在门上一声声呼唤:“宛宛,你开门,朕知错了。” “宛宛开门。” “宫人都在外头听着呢,你好歹给我留点面子。” “一会儿送热水的丫鬟来了,咱还得给馒头捂肚子呢。” 这句话音刚落,房间门咯吱一声开了。晏回在心里抹了一把辛酸泪,敢情还得拿儿子的名义才能叫开门。 晏回坐在床边低声讨饶:“朕真的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乱喂他东西了。” 唐宛宛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冷声说:“陛下自己算算你犯过多少回了?上回让他舔一瓣生蒜,上上回拿着筷子尖蘸辣酱逗他,这回又喂橘子!” 晏回底气不足地辩解一句:“我就是想酸酸他” 唐宛宛拿个枕头砸他身上了,眼睛瞪得圆圆的:“你为什么要酸他!想逗孩子用什么不能逗,拨浪鼓竹蜻蜓什么不行,非得乱喂东西,合着儿子不是你亲生的是吧?把他逗哭你才高兴!” 入宫一年多了,宛宛这还是头回发火,疾声厉色的。晏回本就心虚,这会儿被她逮着错处一阵怼,越发得低声下气,哄了半个时辰才把孩儿他娘给哄好。 娘仨在床上躺着,没他的位置了,晏回只好拖了一张矮塌支在床边,将就着窝了一晚上。 宛宛睡得太沉,一晚上儿子拉臭臭都是晏回抱去外屋找奶嬷嬷收拾的,到了最后索性不把他往床上放了,睡在自己身侧。 晏回手臂枕在脑后默默地想,今儿可是除夕啊,年夜饭没吃上也就算了,他连饺子皮都没尝着,宛宛吃了个七分饱,可他只陪太上皇喝了两杯酒,用了点下酒菜而已。 听到宛宛又蹬被子了,晏回翻了个身,伸手给孩儿她娘掖了掖被角。 给馒头拿热水捂肚子以后,呕奶和腹泻的症状第二天一早就没了。唐宛宛却仍心有余悸,连初二回娘家都没去,怕馒头着了风。 晏回等了两日才重新看见她的笑脸,心里松了口气,微微笑着问她:“明日回你家看看你爹娘如何?” 唐宛宛想了想,把馒头和花卷也带上了。他俩都四个月大了,也不能天天闷在家里,带回家去给爹娘看看。 俩孩子还是头回走这么远,刚开始马车走在大街上还觉得新鲜,待行到了唐家所在的秀水大街,这一条路好些年没修过,地上的青砖时有破损,再宽的车轮行上去也要颠簸,馒头和花卷被晃荡得头晕。 唐宛宛在俩孩子刺耳的哭声中跟陛下对视一眼,哭笑不得地说:“这要是有路人听见了,没准会把咱们当成拐孩子的拍花子呢。” 真怕一会儿跳出个正人君子来拦下马车,质问他俩是不是偷偷拐了别人孩子,那可就出了大糗了。 馒头和花卷这一哭,一直哭到了唐家大门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下车时冷风一吹,顶着两张红通通的小脸进了唐家门。 唐夫人和自家老爷一人一个接过,顿时气得不轻:“孩子不舒服就原地停下车哄好了再走,就让人家一路哭着来?你这是亲娘么?” “太医说这么大的孩子了,坐马车没事的,我也不知道他俩会晕马车啊。”唐宛宛小声解释。 晏回但笑不语。可见世间是一物降一物,前两天宛宛训他时声色俱厉的,这会儿被唐夫人一训就又怂了。 晏回不知怎的有点好笑,揽着她往里走,一边接过唐夫人的话头。 “您别训她,方才马车行过那条路的时候我也觉得颠簸得厉害,是该将这条路翻新一遍了,趁着冬天出门的人也少,回头我让工部拟个折子出来。” 轻轻巧巧上升到修路的层面了,到底是陛下呢,这财大气粗的谱儿一摆,唐夫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笑着迎着人进了正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7.省亲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时间为24小时。  唐宛宛见娘亲变了脸, 忙自己招供:“这酸腐诗可不是我写的!是冯知简写的!每回由她èi èi递进来。”唐宛宛平时在学馆上学, 背诗跟要命一样,对诗句自然没什么好感。 闻言, 唐夫人脸色稍霁。自从去年定了亲, 冯知简的èi èi总是shàng én作客,唐夫人想着宛宛的亲事都定好了, 跟未来的小姑子处好关系也是顶顶重要的,再加上那姑娘是个性子稳妥的,便也没去细问两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谁知shàng én作客是假,给两人互通书信才是真! 冯知简自诩是个文采翩翩的雅人,从来不会用大段的话来表达感情,觉得太俗。每每以诗表相思, 两行诗句写完了,往往信纸还剩下大半张空白。这么空着委实不好看,冯知简便会在右下角画画,有时画两只鸳鸯,有时画两只小猫。 这点对上了唐宛宛的喜好, 再加上他每每来信用的花笺纸也漂亮得很,其上还有淡香。唐宛宛就将信上头的画都拿小剪咔擦咔擦剪下来,做成了一个漂亮的小册子。真正抒发感情的诗句反倒被她剪得一塌糊涂,有的还叠成了纸鹤啊牵牛花一类的小玩意, 随手丢在了一边。 “你可真是”唐夫人嗔了半句, 连带着两个媳妇都是哭笑不得, 这批评的话是接不下去了。 却也暗暗放下了心,先前唐夫人还担心宛宛对冯知简特别在意呢,连冯家退婚的缘由都是在宛宛反复追问下才提了几句。怕女儿伤了颜面一蹶不振,更怕她对那浑人念念不忘,这些日子没敢提过半句。 今夜瞧见宛宛的态度,心知她就是孩子心性,私下通信不过是因为贪新鲜罢了。说来也是,自去年定亲之后,宛宛与冯知简统共见过五回面,好感都提不上,又怎么对他死心塌地? 如今唐夫人瞧冯家就像是一窝臭老鼠,正好宛宛还没来得及跟冯知简发展出真情,婚事就告吹了,也省得将来跳入火坑再后悔。 女儿如此缺心眼,在唐夫人眼中总算成了个好处。 一番折腾已经快到寅时,唐宛宛睡不踏实,接连做了好几个乱糟糟的梦。先是两只鸳鸯在湖里嬉戏,公鸳鸯跟她说“宛宛咱们私奔吧”,唐宛宛拍打着翅膀对着公鸳鸯劈头照脸一顿打。 她刚游上湖,一只大老虎猛地从草丛里跳出来,啊呜一口把她叼进了嘴里,丢进了老虎窝。老虎和老虎他爹娘都对她虎视眈眈,逼着她生小老虎 正是七月酷暑天,唐宛宛被热醒了,家里不让女孩夜里用冰,怕受了凉,再热都得受着。 天刚蒙蒙亮,约莫快要卯时了,唐宛宛盯着床帐怔了一会儿,彻底没了睡意,想起女夫子两个月前布置下的课业,再算算只剩三日了,只好翻身坐起,磨磨蹭蹭去了书桌边,点亮烛灯开始做课业。 凌晨冯知简的事让唐夫人提心吊胆,特地指了正院的两个粗使嬷嬷过来守夜,这两位是家生子,很是靠得住。 两位嬷嬷瞧见屋子里忽然亮了灯,心下不明所以,平时唐宛宛起得晚,就算醒了也得在床上赖半个时辰,不知被唐夫人唠叨了多少回。今日天没亮就起了,一看就不寻常啊。 心思细的那一位脸色微变,声音几乎成了气音:“咱们xiǎ一 jiě不会是要做傻事吧?”忙大声喊:“xiǎ一 jiě您可醒了?夫人交待奴婢跟您说几句话。” 话音未落,两位嬷嬷就推门进去了,瞧见唐宛宛在伏案写字,心里又是一咯噔——这是在写绝笔书啊! “怎么了?”唐宛宛闻声望来,她刚打了个呵欠,眼里还含着泪花,再加上一宿没睡的憔悴样,登时让两位嬷嬷更应证了心里的猜测,一人冲上前住抱住唐宛宛,一人跑去找唐夫人了。 唐宛宛:“”就想好好补个课业怎么就这么难!! 大盛朝虽开办了女学,只是女子天性求一份安稳,往往到了及笄前后就要考虑嫁人的事了,真正耐得住性子苦读二十年再去考科举的女子并不多,入朝为官的,十年也不定出一个。 所以女夫子平时教的也不是二十四史之类枯燥乏味的治国之策,而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术数,也教女子仪态谈吐,教姑娘们自爱自强,依循本心,敢于抒发己见,别做家族的附庸。 唐宛宛翻着课本,两眼发直。明明两个月前靠死记硬背记得滚瓜烂熟,此刻却一句都释不出了。连意思都琢磨不明白,更别说谈感想了。 她连蒙带猜头昏脑涨地写了一个时辰,丫鬟小芷风风火火地进了门,又给她带来一个坏消息——荷赜姑姑又来传她进宫了,轿子已经候在了府门口。 唐夫人翻出把前日刚做好的新衣裳,发了愁:“也不知道这回太后娘娘会不会留宿。”又不敢冒昧去问荷赜姑姑,便给唐宛宛带了几身换洗衣裳,有备无患。 “宛宛还要带什么?”她一转眼看见女儿在收拾自己的书本,连纸墨笔砚都在往书袋里装。 唐夫人瞧得额角直跳:“太后娘娘喊你进宫是说话去了,你带一堆课业过去是怎么回事?” “夫子三天后就要回来了啊!写不完是要重罚的。”唐宛宛苦着脸,却是算得明白:“太后娘娘一天只见我三回,早膳午膳和晚膳,别的时候我都在偏殿住着的,一天起码能空出六个时辰来。” 唐夫人说不过她,只得作罢。 所以在正厅候着的荷赜姑姑看到唐宛宛背着个鼓鼓囊囊的书袋走到自己面前时,这个在后宫修炼了二十年的老人也难得懵了一瞬,听完唐宛宛的解释,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待送到了正门,唐家人又是好一番叮嘱。 这种全家目送她离府的情境不是头一回了,唐宛宛每每都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凄凉感油然而生,这边说:“爹娘哥哥嫂嫂你们不用送了,回去吧。” 那边说:“宛宛你不要耍小性,不要贪嘴,照顾好自己,别中了暑气。” 一旁的荷赜每回都要忍着笑,不过是进宫小住两三天,怎么弄得跟远嫁异国再也回不来了似的? 告别了家人,唐宛宛背着书袋朝着轿子走去,荷赜姑姑忙拦住:“姑娘,那是奴婢的轿子,您上前头那辆马车。” 唐宛宛眨眨眼,前两回来接她入宫的都是小轿,这回却换成了一辆宽敞的大马车,她心中好奇却也不好多问,听话得行到车辕边上。 却见镂雕的乌木车门忽然开了,从里边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来,坐在里边的晏回收回手,眸色淡淡地瞧着他。 唐宛宛:娘哎!我现在告病还来得及吗? “陛下怎么出宫来了?”唐宛宛一个激灵,几乎通宵没睡的困乏彻底消了个干净,手忙脚乱地行了个福礼。 她今日的衣裳首饰比起上回要素净不少,这般打扮本应更对晏回的性子,晏回心头却浮出两分微妙的不满,却也不知自己这不满从何而来。 他说:“昨日傍晚何太傅陪着孙女放风筝,扭着了腰,朕指了两个御医过府,顺便出宫瞧瞧太傅。” 一旁垂首敛目的道己目光微的一闪,盯着自己的鞋尖默默吐槽自家主子:何太傅扭了腰确是真事,可明明是您今早下了朝专门到慈宁宫问太后娘娘闷不闷的,太后娘娘自然说闷了,这一闷就想到宛宛姑娘了;明明荷赜备好了轿子,是您偏偏说不用的;明明是特意从城北的何家兜了个大圈子绕到城东来接人家姑娘的,偏偏要嘴硬! 车内放着冰,冷气朝唐宛宛迎面扑来,更是凉飕飕的。只是这都走到跟前了,硬着头皮也得上,唐宛宛只好解下背后鼓鼓囊囊的书袋先放上车,踩着脚凳爬上了马车。 马车除了车门的这一向,另外三边各有一个座,两个人坐的话应该一边一个才对称。然而陛下金刀阔马地坐在当中间,也不说往旁边挪挪,唐宛宛只好坐在另一侧。 晏回看着她把鼓鼓囊囊的书袋抱进怀里,看样子还挺沉,眉尖一挑问她:“装的什么?” 唐宛宛硬着头皮答:“回陛下的话,装着课业,没做完。” “呵。”晏回低声一哂,半是气音半是鼻音,又发出一声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呵”。 唐宛宛喉头一梗,也辨不明潜台词是什么,只好忍辱负重地坐着。 马车行走间,时不时会碰到陛下的膝盖,唐宛宛往车门的方向挪了挪腿,这一挪,小腿又碰到了装着冰的琉璃瓶,冻得一个哆嗦,苦逼呵呵地坐正了身子。 她心说陛下不愧为真龙天子,视线有如实质,直盯得唐宛宛脸颊发烧。又不知该往哪儿看,只好低着头看怀里的书袋,把上头的丝绳编成结,又解开;换个花样,再解开。 好半晌,那道灼灼的视线才消失了,唐宛宛做贼一样小心翼翼扭回头,瞧见陛下靠着冰丝枕阖着眼养神了,总算能松一口气。 在她头上悬了半个月的名为“生娃娃”的刀此时挪开了一小会儿,唐宛宛总算能舒口气,这一闲下来便觉闷得发慌,看了一上午的小话本也不能排解心中的无聊。她掰着手指算了算,刨去进宫的两回,她已经半个月没出过门了。 正巧赶上何太傅家的两位姑娘shàng én来找她玩,问她要不要一起逛街,唐宛宛屁颠屁颠跟着去了。 何太傅自晏回幼时起便被太上皇指为太子太傅了,如今帝师之名越发深厚,朝中无人敢出其右。何家后辈也各个成器,有祖荫又有才华,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这般的簪缨世家按理说不该跟唐家这般的人家有太多交集。巧就巧在何太傅心系百姓,叫家中后辈开了个私学馆。在其中任职的都是何太傅的门生,这些人喜欢作学问,却又不想入朝为官,便在老师这里谋个营生。 何家德隆望尊,这私学馆不光收自家子弟,也向外面收人,束脩收得极少,造福了城北不少百姓,常被陛下拿出来当案例大加赞扬。 朝中好些臣子看得眼热,也学着何家建学馆,只是学的不伦不类的。他们既没有何家的底蕴,还没有何太傅的名声,又寻不来学富五车的讲师,自然招纳不来多少学子。所以这何家学馆建成二十年,至今仍是京城的头一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8.赏灯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香满楼离奉阳街不远,马车行了一刻钟就到了,自有人引着两人上了顶层雅间。落座之后, 店小二刚摆上碗碟,头道菜就开始上了。 上菜的间隙,香满楼的掌柜还专门带着厨子上来问安,两人一上来就噗通跪下磕了个头,直把唐宛宛惊出一身冷汗, 还当陛下已经暴露了身份。见陛下安之若素,才稍稍放下了心。 “贵客临门,着实令小店蓬荜生辉啊!”掌柜一脸喜庆,说了几句吉利话才带着厨子退下。 在这天子脚下,能做大的生意人都是百里挑一的精明。香满楼身为京城排得上名号的酒楼,便有这么个规矩:但凡京城中的世家大户,都有香满楼的一样小小信物。 酒楼掌柜也不需要知道来的是谁,只需明白能拿出这信物的都是得罪不起的贵人, 见了就往顶层领。顶层的九间雅间是围圈而成的,也不分什么天地玄黄,全部以菜肴命名,省了许多是非。再带着厨子来磕个头,说些吉利话也就是了。 晏回见她一直不动筷,只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一时有些莫名:“怎么不吃?” 唐宛宛头头是道:“长辈先动了筷, 才能吃。这是我家里的规矩。” “长辈”二字听得晏回眼皮一跳, 硬生生撂下了筷子,义正言辞道:“朕只比你大七岁,同辈之间没有这个规矩,你动筷就是。” 唐宛宛也不纠结,拿起筷子就冲着目标去了。一十八道菜摆了满满一桌,各种鲜香味道恰到好处地混在一块,丝毫不会抢了主菜风头。 其实这宴并非地道的全鱼宴,古籍记载真正的全鱼宴共有五百多道菜。然当下受时令季节所限,每个季节能吃到的鱼就少了大半;另有京城地处内陆,南方鱼或是海鱼送到京城的时候就不新鲜了,反倒砸自家招牌;再加上厨子手艺有限,古籍上许多菜肴做法已经丢失,有些工序又实在复杂,不好操作;最后大盛朝倡行节俭,考虑上食材成本,剩下的菜肴便有限了。 唐宛宛食指大动,吃了好几块鱼,在逢君楼中喝的那粗茶的寡淡滋味才被压下去。这一回神便发现陛下只动了几筷子凉菜,鱼一口都没吃。她小心瞧了瞧晏回的神色,停了筷子犹豫着问:“这菜不合陛下口味?” 晏回笑笑:“我不爱吃鱼,你吃就是了。” “噢。”唐宛宛心中一下子就升起了几分愧疚,慢腾腾又吃了两口,却又想起上回在宫里太后留膳,正巧陛下也在,桌上也有一道鱼是陛下动了几筷的。宫里的御厨手艺自然没话说,那鱼肉绵软入口即化,芡汁弹牙,最妙的是里头一根刺都没有,似乎不是普通鱼种。 念及此处,她又试探着问:“陛下是不是不会剔刺?” 晏回怔了一瞬,又笑:“猜对了。” 御膳房做鱼,要么是选能整鱼剔骨的鲤鱼一类;用多刺鱼为食材时,也必定会将肉里的小毛刺一根一根剔干净;再有便是将鱼刺熬软,及至入口即化,鱼刺过舌尖而不觉才行。所以晏回他还真不会剔鱼刺。 唐宛宛更过意不去了,口中的鱼肉也没了滋味。香满楼的宴席甚贵,唐家一年不过来奢侈一回半回,今日|她身上带的银子妥妥是不够的。已经注定要让陛下请客了,不能再让人家吃不舒坦啊。 想到这儿,唐宛宛灵机一动,伸长胳膊将晏回面前的小碟拿过来,又拿公筷夹了一块鱼肉,放在碟子里左戳戳右戳戳。等到鱼肉被戳烂的时候,里头的刺也就清晰可见了,轻易便能挑出来。 等挑完了刺,唐宛宛把这碟鱼肉摆回晏回面前,仰着脸挺得意地看着他。 “你这是做什么呢?”晏回笑得不行。这鱼肉本就软,被她拿筷子这么一戳,碟子里只剩一滩零散的鱼肉,委实不忍直视。 唐宛宛还挺得意:“陛下快吃呀,我给您挑鱼刺。” 都做到这份上了,晏回如何舍得落她脸面?挺赏脸地提起了筷。这鱼肉除了败人观感之外,色香味仍是在的,入口细细抿了抿,一根鱼刺都没吃着,果然挑拣得仔细。 晏回心下感慨:可见这姑娘也不是个真缺心眼的,谁对她好还是能瞧明白的。最重要的是这番心意,实打实的不含一点水分,比后宫那几个不知好了多少倍。 一顿饭吃了一个时辰,只余残羹冷炙。全程给陛下剔刺的唐宛宛也不嫌麻烦,既饱了口福,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临走前还跑去后厨又打包了两条鱼,打算带回家去。 早上马车是从唐家侧门出去的,一上午几乎绕着京城转了半圈,又将唐宛宛送回了家。离唐家大门还有一段距离时,晏回忽然问她:“离你生辰还有几日?” 唐宛宛怔了一怔,她不擅长记日子,每年的生辰日都有爹娘记着,自己没多费过心思。掰着指头算了两遍,数明白了才答:“还有十一日。” “正好又是一个休沐日。”晏回如此说着,瞧见等在门外的唐夫人快步迎了上前,微微加快了语速:“你生辰那日入宫来可好?朕出宫不便,也怕到你家中会让你家人不自在。到了那日|你上午入宫来,下午再回家与家人庆贺,如何?” 唐宛宛唰得红了耳朵尖,这是要给她庆祝生辰的意思?脸上的笑怎么也收不住了,小声说:“好。” “行了,回吧。” 唐宛宛乖乖应喏,车前已经有人摆好了脚凳。晏回看着她走上大门前的台阶,却不知怎的站在门槛前顿住了步子,又转过身来望着他,似乎是想目送他走远。 晏回没忍住多看了几眼,最后朝她挥了挥手,放下了车帘。驾车的侍卫扯了扯马缰,两匹大黑马也不用抽打,昂脖轻嘶一声,这便神采奕奕地往前行了。 却见沉黑色的乌木马车方行了没两步,便又停下了。晏回掀起车帘,隔着七八步距离冲她招招手,扬声道:“你上前来。” 唐宛宛忙敛下唇畔的傻笑,小跑着上前去,她个子不高,踮着脚才能从侧窗望进去,“陛下还有事?” 晏回从腰间的玉带上解下一只小小的白玉坠儿,以掌心托着递到她面前,“以后你若想进宫,将此物给宫门前的侍卫看就行了,朕回头跟他们提一句。” 唐宛宛接过来细细瞧了瞧,见这坠儿上雕的竟是一只貔貅,貔貅素有开运辟邪的美誉,等闲人家佩戴此物是违了制的。她小心摩挲了两下,触手滑腻,果真是一块美玉,一时又想咧嘴傻笑了,呐呐问:“陛下日理万机,我进宫没有正事可做,不会扰了陛下?” 晏回挑眉反问:“你的课业都学明白了?下下月初便是秋季kǎ一 shi,可有温过书?又想坐倒数前三排?” “知道啦。”唐宛宛脸一耷,冲晏回挥了挥手,捂着红通通的耳朵尖扭头就朝唐夫人跑去了,连告别的话都没说。 啧,晏回放下车帘,心说小丫头脾气还挺大,作学问不成还经不得说。他却心情颇好地翘了翘唇角。 唐夫人陪她一起目送马车走远,一边悄声问自家闺女:“宛宛你笑什么呢?方才陛下跟你说什么悄悄话了?” “没有!”唐宛宛只管抿着嘴笑,把白玉貔貅严严实实藏在袖口,直叫唐夫人哭笑不得。 可在坊间传闻中,唐家却是名声不小,常被提起的有这么几条:唐家的姑娘好命;唐家的姑娘旺夫旺子旺宅;唐家是被送子观音娘娘庇护的;唐家的姑娘好生养 唐夫人一向清楚这些传闻,总觉得自家姑娘传出这般名声不太好,说“好命”“福气”也就罢了,竟还传出了“好生养”的说法,又将未出阁的姑娘置于何地? 可唐家人丁兴旺是事实,子孙满堂也是事实,自然管不住别人的嘴。尤其他们这嫡系一脉,如今老太爷和老夫人还在世,公婆身体康健,唐夫人的嫡长孙都已经入学堂了。 这么算算便已经是五世同堂,再加上大房三房四房嫡庶,族谱摞起来足足有半人高。若是再把老太爷的几个弟兄和唐家嫁出去的姑娘通通算上,估计京城十分之一的人都与唐家沾亲带故。 前些年唐宛宛的太爷爷过八十大寿,进去磕头的小辈要子辈c孙辈c重孙辈c重重孙辈这样的辈分排成行,光是唐宛宛同辈的重孙一个院子都挤不下,成了京城一大盛景。 钱岳胡明闰棉侯唐,大盛建朝起的八大世家,这二百年过去了,你大街上寻个人问问,有几个听过的?除了岳家和侯家勉强能看,剩下的都已没落了。 唯独唐家,成了大器的男儿挑不出几个,如唐大人这般入朝为官的已经是其中最有出息的了。唐家跟别的世家一样家道衰落,可如此枝繁叶茂人丁兴旺,整个京城都寻不出几户。这样一来唐家便越发显眼了。 唐家的女儿闻名京城,不是因为出身好——天子脚下,唐家这样的身家丢进水里都不定有个水花; 也不是因为模样标致——谁家挑媳妇只看这一条的? 更不是因为德才兼备——都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姑娘,瞧瞧唐宛宛,这条不提也罢。 单单有一条就足够她们闻名京城——唐家的女儿都好生养,还各个富贵命,摆在家里都能当吉祥物。 比如唐宛宛的大姐唐金儿,是五年前被镇国公府大夫人三催四请娶入府的。那时镇国公府的老夫人重病,老人家临去前的心愿就是看着最疼爱的小孙子成亲。国公府大夫人满京城挑命格好福气旺的姑娘挨个合八字。结果唐家大姐刚过府,他家老夫人的病就有了好转;一年后抱上了龙凤胎,一身富贵病彻底好了。 再比如唐宛宛的二姐唐玉儿,三年前嫁入了刘将军府,此后边疆竟没生过一场战事,相公没再上过战场,连前些年被误会“战死沙场”的公爹都好生生的回来了,直叫一家人又惊又喜。 这些坊间传闻在众口相传之中多多少少失了真,其中有多少喜事是因唐家姑娘的福气带来的,这谁也说不清,毕竟“福气”本就是一种玄之又玄不可捉摸的机缘。然而提起唐家的姑娘们,总是与这些喜事分不开,又有得道真人批命“唐家姑娘旺夫旺子旺宅”的说法,这些事听上去便更可信了。 然而再多的传闻都跟唐宛宛没关系。 “生娃娃?”唐宛宛哆哆嗦嗦吐出这三个字,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觉欲哭无泪。 “娘你没教过我怎么生啊啊啊,我不会生怎么办啊?会被太后c太上皇c陛下还有各大妃大小嬷嬷穿小鞋的吧?” 唐家二姐捂着嘴咯咯笑了,含嗔带笑地白了她一眼:“瞧你说的!如今后位空悬,帝王家向来子息不盛,如今这位更是即位八年无子,你进了宫就是香饽饽,上头三位主子都得把你当成眼珠子护着,谁敢给你小鞋穿?” 唐宛宛打了个哆嗦,泥猴似的扑到唐夫人怀里:“我不想做眼珠子,我想留在家里做娘的小棉袄啊。”猛地想起了一个救星:“婚约呢我那婚约呢!我是有婚约的姑娘!他们凭什么让我进宫!” 这大热天儿的,唐夫人把她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此时她自己心中都没个谱呢,也顾不上训唐宛宛这站没站相的样子了,揉了揉眉心道:“你前脚刚被轿子抬进宫,冯家的后脚便shàng én来解了婚约,从他们那边寻了个过错,不碍你名声。” 提起这事,唐夫人还是脸色不佳,咽了一口茶才勉强把这口气咽下去。 前几天唐老爷还想着赶在圣旨下之前快点把宛宛嫁出去,谁知皇家的意思还没明着显出来,冯家先上来退婚了,直把唐夫人气了个半死。 “冯家shàng én退婚?”唐宛宛眼睛一瞪,漂亮的杏眼里闪过恼羞成怒:“啊呸!冯知简上个月还来信说此生非我不娶呢,奶奶个熊他扭头就变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9.心愿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底下书生中传来三三两两的嘁声表示不满。怀易安也不在意,笑了笑又说:“今日正巧轮上怀某守擂, 咱们大家以文会友, 莫要伤了和气。” 有面前这么扇屏风挡着,唐宛宛有些看不清, 不由往前探了探脖子。待看清了怀易安的模样,顿时眼前一亮,连忙拍了拍晏回的手, 十分欢喜:“快看快看,这人模样好俊啊!” 晏回偏过头瞧了她一眼,从喉中低低地“嗯?”了一声表示反问。声音微凉,还隐隐有点威胁之意。 唐宛宛一激灵, 立马回过了神,她以前上街都是跟着何家姑娘一起的, 三个姑娘瞧见俊秀青年, 这般反应早已是常态。可方才她一个走神就忘了旁边坐着的不是何家姑娘,而是陛下这尊大佛了。 “啊哈哈”唐宛宛干笑了两声,连忙补救:“我就随口一说。” 晏回身后坐着一位男子,此时开口接了腔, 声音里含着笑:“不过是中人之姿,不及陛下万分之一。” 雅间并不大,约莫五步见方, 刨掉唐宛宛和晏回还有两个年轻男子, 一人垂首静立在墙根, 方才上前来添过茶;另一人坐在晏回左后侧的一张桌子前,桌上笔墨纸砚齐备。 因为两人都穿着灰扑扑的衣裳,跟唐宛宛的衣裳一个色,都扮作陛下的下人,唐宛宛便把他俩都当成了陛下的暗卫,方才也没多看。 可哪有敢擅自插话的暗卫?唐宛宛扭头瞧了他几眼,心说这位大概是潜渊阁的新臣,今日跟着陛下出宫来物色能人了。 这男子饶有兴致地对上她的视线,站起身来一揖到底,复又抬起脸冲着唐宛宛和善一笑:“微臣唐突。” 唐宛宛忙站起来,不知该行个什么礼,为难地站在原地,只好说:“不唐突不唐突,我方才细细瞧了瞧,确实是陛下更俊。” 这男子又笑:“娘娘慧眼。” 生平头回被喊“娘娘”的唐宛宛:“”这话没法接了! 她一个怔愣,对方已经坐下,提笔舔墨开始写字了。唐宛宛偷偷瞧了瞧晏回的神色,见陛下只是笑着瞧她,也没出声纠正那人的称谓,心说自己再多嘴解释反倒不好。 正好底下一阵急促的古筝声横|插进来,代表文擂开始了。唐宛宛再低头看去,台子另一边也站了一个书生,大概是刚才上台的。他朗声说:“李某自前年酒醉时得此一首,两年来竟不能更改一字,自认为此诗已经圆满。烦请怀公子赐教。” 唐宛宛静下心来听诗,人家念完四句,她只记住第一句遂长长地叹了口气,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了。 大盛朝尚文,这文擂是由来已久的传统。何家学馆每隔三月也会举办一次文擂,就在平时学生学射箭的那个大院中。唐宛宛也曾去听过几回,却总是心不在焉的。 实在是什么热闹可瞧,老师规定个题目,让两方去写诗,限时半个时辰。一首诗要字斟句酌,两刻钟内写完都算得上是文采顶顶好的。中途为了让场上书生集中精神,底下观战的学生还不能说话,要闷头坐着等。 一上午干坐着等着听几首诗,纵是那几十个字能写出花儿来,夺了头彩,也不过能得来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越发没意思。故而每每参赛的要么是各班翘楚,被夫子寄予厚望;要么是想要展露文采,在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中混个脸熟的。 这逢君楼的文擂却不一般,没有出题人,挑擂者带着自己得意的诗作上台,他的诗作是什么题目,守擂的怀易安就要以此题作诗。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台下观众倒数二十个数,守擂的怀易安竟要在这二十个数内作出一首诗来,诗作的质量还要胜得过挑擂者才算赢。 古有陈思王七步成诗,千年来传为美谈,可见短时间内成诗靠的是急智。可若是如怀易安这样站在擂台上一整日轮轴转,全天几乎没有间隙地应付台下轮番上阵的京城书生,起码成诗十首,还得在台下大声倒数的嘈乱声中静下心来,怕是曹植再世也得犯怵。 更何况这些挑擂者并非现场作诗,他们带上台的是自己精雕细琢的得意之作,拿自己精心准备的去跟人家现场作的诗比优劣,简直太不公平了! “三c二!” 二十个数很快到了结尾,唐宛宛光是看着都替怀易安捏了一把冷汗,也不知她一个学渣替人家大才子着什么慌。 可二十个数数完,怀易安朗声一笑,出口成章:“著书何似观心贤?不奈巵言夜涌泉。百卷书成南渡岁,先生续集再编年。”(引用见作话) 唐宛宛瞠目结舌:这哪是普通书生?光是这一首作诗的本事就能在天底下横着走了! 底下观战的数十位京城书生齐齐静了片刻,还在琢磨两首诗到底如何,一时没人能给出个决断。 可楼外围观的一众百姓倒是扬声高喝:“好啊!” “好诗!” “怀公子高才!” 先前提过的,为了方便更多人观赛,逢君楼早年便将大门给拆了,外头围着十几圈人,此时震天响的喝彩声c鼓掌声c叫好声,几乎要将逢君楼掀了去。 几十位京城书生脸色都不太好看。因为此时上台挑擂的这人名李徵,乃是去年秋闱解元,文采自不必说,必定在明年春闱中有个好名次。他若是输了,京城也就差不多没人了。 李徵面庞涨红,恨恨咬了咬牙,低声说:“怀公子,李某认输。”话落便快步下了台去。 怀易安面上仍旧是温文尔雅的笑,拱手客气道:“承让。”门外远远围观的百姓见他风度翩翩,又是一通叫好声,这第一场守擂便是胜了。 晏回身后的那年轻臣子奋笔疾书,李徵与怀易安的两首诗都被他一字不落地记了下来。 又有一位书生上了擂台,穿着一身锦袍,一看便知家中富贵,他意气风发道:“在下何家学馆陈鹤别,特来向怀公子挑战。” 唐宛宛啪啪啪鼓掌,这位是自家师兄,虽是男学班的,却成天被苏夫子拿出来当范例翻来覆去地讲,自然得鼎力支持。 陈鹤别也吟了一首诗,这回怀易安照旧是二十步成诗,底下又是一通震耳欲聋的叫好声。 陈鹤别眉头紧蹙,沉默了几息功夫,面色陡然变得十分难看。似乎还低咒了一声什么,黑着脸认了输之后便匆匆离开了,有些失了风度。 “有点意思。”晏回忽然笑了,问:“你觉得哪首好?” 唐宛宛怔了一怔,这个问题真是十分尴尬,她又不能乱指一通,只能诚恳认怂:“他们说得太快了,我还没想明白是哪几个字呢” 话音未落,便听身后那年轻臣子答:“依臣之见,第一擂,两人尚在伯仲之间;可这第二擂,怀易安的诗却略输一筹。” 唐宛宛眨眨眼——噢,原来陛下不是问她的,而是问身后那年轻臣子的。忙闭上嘴巴,偷偷摸了摸泛红的耳朵尖。 晏回勾唇笑了:“朕也这么想。” 唐宛宛没听明白:“可怀易安的诗作一出,大家都叫好啊,再说这两位挑擂的书生自己也认输了呀。” “这才是高明之处啊。”晏回眉眼中的沉峻都褪了个干净,面上只余笑意,将其中关节给她一一拆开来讲:“方才你可有注意到最先喝彩的是哪些人?” 唐宛宛细细回想了一下,刨去怀易安和他的六个师弟,楼里的书生都是京城书生,自然更倾向自己这方。怀易安的诗作一出,他们尚没来得及细细琢磨,就有人开始叫好了。 心思电转,唐宛宛忙说:“最先喝彩的是楼外的百姓。” “是呀。”晏回指了指楼外挤成一团的那些人:“你再瞧瞧,那些人都是什么打扮?” 楼外大多是没能进门的书生——逢君楼地方不大,来得晚了就得在外边站着; 有大腹便便的员外——这是想要物色个前途敞亮的穷书生当shàng én女婿的; 也有约莫不惑之年穿金戴银的妇人——要么是来凑热闹的,要么也是来挑穷女婿的; 还有几位却是只穿着件单薄汗衫,打着赤膊的中年男子,有的头上还裹着条汗巾子,应该是贩夫走卒之类——这就是纯粹来凑热闹的。 晏回说:“方才最先喝彩的就是那几位壮汉,各个胸无半点墨,他们哪懂什么叫好诗什么叫高才?却一直喊怀易安作的诗好,嗓门还恁得大。旁的人一知半解,听他们大声喝彩,也要顺势叫两声好。” 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老百姓大多是外行,看的就是热闹。他们并不关心两首诗到底哪篇更精妙,只看怀易安二十数内成诗,有风度有文采有急智,赢得如此洒脱,哪还用得着比诗? 晏回接着道:“而这些外行都一窝蜂地说好,楼里的书生会是什么反应?他们若是对怀易安的诗句细细推敲,挑拣出哪个字哪个词用得不好,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于是挑擂的人只能面红耳赤地认了输,以此博个好风度。这些个书生是被自己好面子的毛病给拖累了。” 他身后坐着的年轻臣子接过话头:“天子脚下人才济济,敢上台的书生都是胸有成竹的,怀易安二十步成诗不过是个噱头,真要与咱们京城书生的佳作相比,哪里会有如此胜率?” 唐宛宛听得义愤填膺:“那对咱们京城书生多不公平啊!” “不止如此。”晏回又指了指那几个贩夫走卒:“奉阳街位于城西,这条大街往东住着的是下品官家,西边多是富贵人家,没有落魄户。书生跑过来是为了看门道的,贵人过来是为了挑女婿的,可你说这几位贩夫走卒大老远来这儿又有何用?有这闲工夫不如多接两趟生意。” “别的不说,这几位定是怀易安等人刻意买通了来造势的。他们算准了楼里的书生好面子,以百姓之言给自己造势,迫得挑擂者认输。如此另辟蹊径,实在狡猾。” 唐宛宛沉默,不是她故作高深,实在是听得一知半解,只好问:“那怀易安作的诗不好?” 晏回点头:“好,却不该胜。” 这几位江南书生用这等诡计,连着半月将京城才子踩在脚下,可唐宛宛从陛下脸上愣是瞧不出半分生气,他还一直笑。唐宛宛心里跟被猫爪子挠了似的,忍不住问:“他们太狡猾了,是不是不适合被重用?” “非也。”晏回拊掌大笑:“有真才实学,又不像那些个迂腐书生,擅变通擅取巧,能审度人心,亦能放低身段。最最重要的是寒门出身,背后无势力牵扯,正当得起大用!” 唐宛宛:“” 怪道能当皇帝的人都是万里挑一,这九转十八弯的脑回路委实非常人能及 唐宛宛见娘亲变了脸,忙自己招供:“这酸腐诗可不是我写的!是冯知简写的!每回由她èi èi递进来。”唐宛宛平时在学馆上学,背诗跟要命一样,对诗句自然没什么好感。 闻言,唐夫人脸色稍霁。自从去年定了亲,冯知简的èi èi总是shàng én作客,唐夫人想着宛宛的亲事都定好了,跟未来的小姑子处好关系也是顶顶重要的,再加上那姑娘是个性子稳妥的,便也没去细问两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谁知shàng én作客是假,给两人互通书信才是真! 冯知简自诩是个文采翩翩的雅人,从来不会用大段的话来表达感情,觉得太俗。每每以诗表相思,两行诗句写完了,往往信纸还剩下大半张空白。这么空着委实不好看,冯知简便会在右下角画画,有时画两只鸳鸯,有时画两只小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0.使者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咚锵——”锣鼓声一响,她就醒了。 唐宛宛回味着这个没半点逻辑的梦, 笑得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她的亲事早在一年前便说和好了, 对方是书香门第出身,此时离她出嫁的日子也不过三月,想想还挺期待的。 床帐外传来丫鬟小芷的声音, 厚实的床帐被她从外边拉开, 一下子天光大亮,“xiǎ一 jiě快醒醒, 奴婢一早上喊了您四回, 老爷下朝都回来了,喊您去说事呢!” 唐宛宛哼哼着翻了个身, 脑门在枕头上磕了几下, 彻底清醒了。 唐家四xiǎ一 jiě嗜睡, 这是唐府中人尽皆知的事, 小厨房每天卯时做好早膳, 一个月唐宛宛能按点吃的次数超不过三回, 早膳端过去几回都能原封不动送回来。 唐夫人快到而立之年时才有的唐宛宛,明明怀孕时好吃好喝供着肚子里的小祖宗, 从没受过惊着过凉的, 偏偏生下这么一朵娇花, 平日里身体康健得很, 偏偏风吹日晒雨淋全都沾不得。 万幸是个富贵命, 这要是生在贫苦人家, 不知得费多少心思。 也正因如此,唐宛宛被爹娘哥姐宠着长大,性子又爱娇,琴棋书画都只是个半吊子,没一样拿得出手的。 到了饭厅一瞧,今个儿爹娘和两位兄长都在呢,各个面容沉肃。唐宛宛心道这可真是怪事,笑眯眯行了个礼,挨着二哥坐下了。 唐大人忧心忡忡瞧了她一眼,知道这孩子贪睡是常态,开始讲正事了:“今日老爷我下朝后被一位姑姑喊住了,那姑姑瞧着面生,我细细瞅了瞅也没认出是谁。那姑姑却说她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一上来就把我带到个人少的地儿,悄声问我府上的四姑娘可许了人家?” 唐宛宛眨眨眼,手里端着一碗红枣银耳粥,此时只剩了个底儿,勺子不好舀,丢了又浪费,索性端起来一口干了。 一旁坐着的唐家二哥看得眼角直抽,张了张嘴,到底舍不得说她。 唐大人愁眉苦脸接着说:“我一寻思,府里大姑娘是咱家金儿,二姑娘是咱家玉儿,三姑娘是大哥家中的珠儿,都已经嫁了人。四姑娘不正是咱家宛宛吗?” “当时我就赶紧回那姑姑,说咱宛宛已经许了冯家。那姑姑也不说话,就一个劲儿地冲着我笑,笑得老爷我心里发慌。” 唐宛宛悟性不佳,爹说的话她一句都听不明白,神游天外地想,其实她小名原本不叫宛宛。唐家爱女如命,这“金玉珠宝”四字自然是得全乎了,落到她头上正好是个“宝儿”。 只是这名儿重名率太高,自打幼时她娘一声吆喝,院里的洒扫仆妇c插花丫鬟都应了声,连檐下鸟笼里的绿鹦鹉都闻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过来。打那以后唐宝儿死活要改名,遂改成了唐宛宛。 “太后娘娘身边的姑姑?专门喊住你?问咱家宛宛许了人没有?”唐夫人心里一咯噔,把所有细节又问了一遍。 唐大人一连说了遍,直说得口干舌燥。一家人眉毛都拧成了小小的川字,饭厅里落针可闻,连午膳送来了都没几人动筷的。 唐宛宛端着一小碗炸酱面小口吸溜,拿帕子抹了抹鼻尖碎碎的汗珠子:“不就是随口一问嘛,这有什么好想的?” 全家人看着自家傻丫头,心中更没着没落了。 第二日一大早,唐家大门前停了三顶小青轿,后头两顶轿子坐着两位姑姑,前头一顶轿子是空的,随行护卫也不多,不过八人,算得上是避人耳目。 领头的便是昨天在宫里喊住唐大人说话的那位荷赜姑姑,这是太后娘娘身边的老人,在宫中修炼二十年,通身气度与官家主母也差不离了。 她笑容可掬地说:“这几日天儿燥,太后她老人家闲来无事,派老奴来请宛宛姑娘进宫,与她说说话。” 这话任谁听了都没半个字可指摘的,可关键是唐家是什么人家?若是太后娘娘的本家,找个后辈姑娘进宫逗逗趣也罢,可偏生唐家跟太后娘娘没半点关系,唐家不过是个三品门庭,别说唐宛宛了,全家人都没一个见过太后娘娘圣颜的。 唐夫人心跳都停了好几拍,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太后喊唐宛宛进宫是为了什么,唐夫人心中纵有千百个揣测,却愣是抽不出空来提点唐宛宛几句。 昨晚她还在琢磨会不会是自己想太多了,谁曾想昨天才刚露了个端倪,今日皇家就shàng én了,打了唐夫人一个措手不及,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 她又怕唐宛宛进宫说错了话,急得心里发慌,只能借口更衣的空当,把女儿从床上拉拔起来洗漱穿戴好,飞快地叮嘱了几句。 “别耍小性!别吃太多!见了太后娘娘不能笑,也不能绷着脸!你平时在女夫子面前是什么样,在太后面前就那样!” 唐宛宛的女夫子不光教书极其严苛,还惯爱纠正学生的言行举止。唐宛宛在她面前比在爹娘面前规矩多了。 唐宛宛乖乖点头,用最快的速度用了些点心喝了半碗粥,规规矩矩换了一身水绿衣裙,坐上了小轿。 荷赜姑姑已经等了半个时辰,唐夫人怕她等得不高兴了,小心回道:“方才不知该穿什么样的衣衫,耽误了些功夫。” 唐夫人这么解释着,荷赜姑姑眉眼含笑,只说:“无妨。” 唐夫人心里慌得没底,刚从袖子口掏出银锭子,又被一旁的长子不着痕迹地按了回去,只能眼睁睁望着女儿被小青轿抬进了宫。 唐家爹娘都是随性的人,平时从不拘着儿女,唐宛宛常带着丫鬟出门逛街,整个京城就没有她没去过的地方。这一路上她光是靠耳朵听轿子外的动静,就知道走过了什么路。 “今日的喜八件卖完啦,明儿您赶早!”一听这吆喝声,便知是秀水大街上的一品酥点心店。 “沙瓢西瓜富士果,陕北枇杷甘露桃!”这声音亦是耳熟,他家的桃子最好吃。 再往前行,那一阵鲜香霸道的味儿透过车帘的缝隙传了进来。唐宛宛吸吸鼻子,定是柳记热锅子无疑。 轿子是从皇城出来的,按理说回宫的路本不该这么吵,怪就怪在唐家住得太偏了。三品的散官在京城委实不够看,十年的俸禄加一起也不够买一座大宅子。如唐家这般的官家跟富商同住在城东,周围鱼龙混杂自不必说。 再往前行了半个时辰,到了城北就要僻静多了。从北面的顺贞门进宫,前后|进了三道门,停轿检查了三回,总算进了内廷。 小轿从御花园斜斜穿过,唐宛宛趴在窗沿上,掀起云锦帘的一个小角,透过窗格子看御花园的一步一景,深吸口气闻了闻满园花香,还美滋滋地想自己也是进过皇宫的人了。 下一瞬,抬轿的小太监苦笑着小声说:“姑娘您别一直往这边坐,您往另一边挪挪,奴才快要抬不动了” 抬小轿的是两个太监,唐宛宛之前扫过一眼,看模样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身板也不结实,力气自然大不到哪里去。听得这话,正趴在左边透过窗格子看景的唐宛宛嫩脸一红,赶紧挪了挪屁股,乖乖坐好了。 唐宛宛的父亲和两位兄长都在朝中任职,可唐家一向规矩,下朝之后从不妄议皇家之事。对于这位太后娘娘,唐宛宛除了知道她母家姓程,是今上的生母,膝下只有这一子,除此之外再不知其它了。 太后住在慈宁宫,小轿停在h一u én,一旁的小丫鬟刚伸出手做出一个搀扶的姿势,唐宛宛便自己下了轿。小丫鬟怔了一怔,看向荷赜姑姑,见对方笑着挥了挥手,轻吁口气退到了身后。 从h一u én到正殿的一路挺远,走的都是雕花游廊,依山临水,再配上湖中的莲花|苞,无一不透着精致。 游廊之上挂着好多漂亮的鸟笼子,里面却瞧不见一只鸟。荷赜姑姑看唐宛宛走路都偏着头看廊下的鸟笼,眼中满满都是好奇,便笑着说:“笼子里养的都是鹦鹉,每天清晨被驯鸟的太监带去学说话,晌午再送回来。姑娘若是喜欢,且等晌午用过午膳,老奴再带您来看看。” 唐宛宛脸一红,又不敢推辞,只好细声细气地谢过。 又走一刻钟便到了正殿,唐宛宛深吸一口气,提裙跨过门槛之后头也没敢抬,刚往前走了两步屈膝就往下跪,跪得离太后娘娘足有三丈远。 太后娘娘噗嗤一声笑了,身边姑姑丫鬟们也跟着小声笑。 “快起来吧,上前来让本宫看看。” 唐宛宛这才敢稍稍抬了抬眼,用一年前刚学会的小碎步走了上前,借着起身时的一点余光小心看了看人。 太后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是个挺和善的老太太,一上来就唤人上了好多茶点和时令果蔬,唐宛宛左右两侧的小桌都被摆了个满。没一会儿又摆了午膳。 唐宛宛也不是真蠢,到底出身官家,平日在家里不修边幅,可在外边还是能撑得起台面的,起码多年修炼出来的餐桌礼仪没半点可指摘的,端的是大家闺秀风范。 慈眉善目的老太后问她:“宛宛乳名叫什么呀?噢就叫宛宛呀多大年纪啦?噢十六呀家中三个姐姐性子都怎么样呀各自生了几个娃娃呀” 唐宛宛规规矩矩答了,太后慢腾腾地用过午膳,又领着她在御花园逛了一圈,面色有些乏,唐宛宛乖巧地喊她回去歇个午觉。 本以为见过太后就能回家了,谁知荷赜姑姑将她安排到了偏殿中睡午觉。唐宛宛有心问问何时才能回家,纠结半晌又开不了口,总不能问“什么时候才放我回家”吧?只好耐着性子装乖巧。 床帐薄得仿佛蝉翼,一点都不遮光。唐宛宛又没有午休的习惯,放在平时,这是她看话本子的时辰,自然睡不踏实。可连她翻个身,帐外的两个丫鬟都要问问“姑娘可是热得慌?要不要喝水?要不要用冰?要不要奴婢给您打扇?” 唐宛宛没法子,只能闭上眼平平整整躺在软榻上,半梦半醒中想着:太后娘娘喊她进宫到底是做什么呢? “睡不着?”唐大人也没睡着,睁开眼问她。 “你说太后娘娘召宛宛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呀?无亲无故的,又不是世家姑娘,太后见她能做什么呀?” 唐夫人心中没底,越想思绪越混乱,声音发紧地问:“难不成太后从哪儿听说了咱家宛宛嗜睡的名声,觉得女子这般懒散不好,喊宛宛进宫训她两句?” 唐大人忍俊不禁:“你这想的都是什么?太后娘娘哪有这么闲?” 唐夫人只能换个方向继续猜,想到上午丈夫说那姑姑问宛宛可许了人家的事,犹豫着问:“会不会是太后想要给她家中小辈说亲?” “并非如此。”唐大人眉心拧着,徐徐道来:“太后她老人家生母早逝,并无同胞兄弟,与继母势同水火。当年她入宫后有了今上,一年之内两次提了位分,程国丈不说为女儿欢喜,反倒送了两个庶女入宫,间接使得太后娘娘落了第二个孩子,亏了身子,此后再无子嗣。” “这些年陛下无子,程国丈一直都不安分,前些年传出的那‘另立新帝’的风声也与程家脱不了干系。太后娘娘与程国丈几次翻脸,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与程家几个庶兄关系也差得很。你就说她每年中秋归宁,却从不回程家,一向去的是她外祖怀家,对程家简直是啪啪打脸,如何会为了家中后辈说亲?何况是这坏人姻缘的事?” 唐夫人悚然一惊,先前便生出个苗头的揣测此时彻底压不住了,脑子里只剩下最差的那种可能,颤着声说:“不会是要给宫里的那一位说和吧?” 这是唐夫人昨日便有的猜测,昨天她还安慰自己,兴许是自己想多了。可太后今晨便唤宛宛进宫,这又留了宿,怎么看都不寻常。 唐大人和她想到了一处去,长叹一声:“我怕是啊。” “咱家宛宛已经定亲了!三个月后就要嫁人了!”唐夫人气得眼眶通红:“外臣之女哪有留宿宫中的道理!太后娘娘她c她”唐夫人不敢妄议皇家,只好避重就轻斥道:“这不是坏咱家宛宛的名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1.带坏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穿在身上的衣裳是泥灰色的, 上下一般粗细, 唐宛宛看得眼角直抽:“我的流苏裙绢纱裙如意裙百褶裙呢?怎么穿这样的?” 唐夫人笑眯眯给她系了一条同色丝绦, 勉强算收了收腰, 口中说:“这是陛下专门给你带来的衣裳,想来是让你扮成个小厮模样。” 灰扑扑的衣裳上了身,唐宛宛对着等身高的西洋镜瞧了瞧,真真丑得没边儿了, 硬生生把貌美如花的她衬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 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衣裳还挺合身, 唐夫人将女儿上下一打量, 笑得直捂嘴,犹豫着说:“要不咱换一身丫鬟衣裳?” 唐宛宛摆摆手:“陛下赐的,自然有他的道理。” “说得也是。”唐夫人也不再多言,牵着她快步去了正厅。 唐宛宛进了门, 一眼就瞧见陛下在首位坐着,唐老爷和她两位兄长分作两侧,主客的座次掉了个儿。她再一瞧, 今日陛下穿的是一身靛蓝色的锦袍, 并非时下男子中流行的长袍广袖,而是修身笔挺的,更衬得他面如冠玉华彩照人,也更衬得唐宛宛土里土气的。 她先快步行到晏回面前给他请了安, 晏回瞧她一眼, 眉梢微挑又瞧了她一眼, 然而慢腾腾地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递上前,跟她说:“嘴边沾着点心屑。” 唐宛宛红着脸,只得接过帕子把唇边的点心屑擦干净。来的路上干吃了两块点心,吃得有些急了,现在还堵在嗓子眼。擦完了,攥着手里的帕子又不该如何是好了。 晏回又问她:“没用早膳?” “起得迟了。”唐宛宛小声说。何止是迟了,陛下进门的时候她还在床上睡着呢。 晏回低声笑了笑,又道:“离时辰还早,去用早膳吧。” “多谢陛下。”唐宛宛立马喜笑颜开,坐到一旁的小桌上去吃早饭了。 堂堂九五至尊亲自shàng én,唐宛宛这正主不说出门去迎也就罢了,还得让陛下候着她洗漱完,候着她吃完早膳,一旁陪着说话的唐老爷和两个儿子都快要笑不出来了。 唐宛宛只喝了小半碗红枣粳米粥,一碟什锦包子各个小巧,她吃了一个肉的一个素的,刚夹起第三个包子,唐夫人就在她背后掐了一把。唐宛宛手一哆嗦,筷尖夹着的包子噗通一声掉地上,一路滴溜溜滚到了晏回脚边。 唐家爹娘和两位兄长都没脸看了。 晏回垂眸瞧了瞧脚边白嫩嫩的包子,喉间滚出几声低低的气音,抬手在唇畔压了一下,这才冲她微微一笑:“不急,你慢慢吃。” “臣女吃饱了”唐宛宛不无悲愤地放下筷子——别以为她眼神不好,陛下方才分明就是在偷笑! 今日微服出巡需避人耳目,晏回是从唐家侧门进的府,外边候着的照旧是那辆沉黑色的乌木马车,车前只有一个侍卫扮作车夫模样。 晏回先行上了车,唐宛宛绕着马车转了一圈,爬上车忙问:“陛下没带侍卫?”万一路上磕着碰着可怎么是好? 这本是机要之事,晏回却也不瞒她,他几乎不假思索便答了:“二十步内你能瞧见的所有成年男女,其中多半都是暗卫。” 唐宛宛肃然起敬。 马车行走间没有半点颠簸,连车轱辘的声响都比寻常马车小许多。她不主动说话,陛下也不说话,车内和车外仿佛成了两个世界。 一旁坐着这么一尊大佛,唐宛宛也不敢掀开车帘瞧热闹。她想了想,心说陛下今日挺和蔼的,将来都要当一家人了,总不能这么闷着,又没话找话:“道己公公呢?没跟着陛下出宫来?” 晏回轻描淡写答:“道己不懂事,罚他思过三日。” ——因为好心提醒陛下“姑娘的生辰就在这月底”c而被小心眼的陛下以“姑娘的生辰,你竟比朕记得还牢靠”这样荒诞无稽的理由被罚思过三日的道己在心底默默淌泪。 马车从城东兜了个大圈子,一路行到了奉阳街。奉阳街坐落在城西,是京城鼎鼎有名的才子街。这条街不算长,从街头走到街尾约莫一千两百步,可其中大小学馆c书舍就有十几家,最有名的却是一家逢君楼。 逢君楼并不是一座楼,而是隔街相对的两座小楼,皆是三层高。西边那座楼匾额之上题有三字——“逢卿临”,其中只迎男客;东边的楼也是三字匾额——“知君意”,专迎女客。 因着时下女学尚未成气候,西面的“逢卿临”要比东面的“知君意”热闹多了,每隔几日就要举办流觞赛诗c飞花令c文擂等等,诡辩赛c博闻赛也时有举行。 为了方便众人围观,逢卿临甚至连大门都拆了。天下文人万千,每年都有无数学子跋山涉水而来,就为在这逢君楼以文会友,早已是京城一大盛景。 要说这逢君楼的历史,几乎可与大盛朝建朝的历史比肩。 前朝时女子地位极低,七出之条曾扩增到十四出,甚至连妻子贴补娘家c妻子私动嫁妆c妻子贪嘴c幼儿生病这些理由都被列入了十四出之条中。 及至本朝,祖皇帝用二十年时间改律例,却也未见多大成效。“女子生来便是男子附庸”几乎成了根深蒂固的观念,着实可恶。京城尚且如此,各州县更不必提。 祖皇后不忍见女子式微,便在京城建起这么两座隔街相望的楼,下懿旨令几位公主及世家贵女时常在此走动。姑娘们各个花容月貌,惹得对面楼里的寒门书生心不在焉,卯足了劲博头彩,就盼着得几分赏识;甚至是想要找门当户对的姑娘为妻的世家公子哥,也得跟一群穷书生同台竞艺,赢了才能往对面楼里递一篇小赋进去。 久而久之,女子敢于走出家门,敢于抛头露面,父母之命也不再是不可撼动的。这两座楼被合称为“逢君楼”,二百年间促成姻缘无数。 奉阳街不光有很多才子,还常有贩夫走卒来瞧热闹。姑娘们时常被冲撞,换上男装倒省了不少麻烦。 今日逢君楼果然是有热闹可瞧,半条街都被车马堵死了,任暗卫能耐再大,也没法开出一条路来。 唐宛宛循着做小厮的本分,先行下了车,然后抬起右臂作出一个搀扶的动作。直叫晏回啧啧称奇,这还是头回见她这般懂事,抬手在她胳膊上轻轻一搭,几乎没用什么力道便下了车。 逢君楼前围着十几圈人,唐宛宛瞧得目瞪口呆:“不就是作个诗吗?怎么这么多人?” 唐宛宛对京城每一条大街小巷都门儿清,可这逢君楼她还真没能进去过。因为想要入内的人太多了,入门前必须对个对联,以此来证明自己是有真才实学的。唐宛宛连着三回被卡在门外,彻底恼羞成怒,打那以后连这条街都不想走。 当然对对子这事是难不住陛下的。身后排队的人乱嘈嘈一团,唐宛宛甚至没听清上联是什么,陛下把下联一说,那人就放了行。 进了门四下张望一圈,唐宛宛越看越失望。逢君楼与它的名声及其不符,并不是她想象中金碧辉煌的模样,除了正中有一块半人高的擂台,擂台四周围着几圈桌椅,再没什么可说道的了。倒是目之所及处处都有题字,楷书行书草书碑体,什么样的都有,这却是她这等外行分辨不出的了。 身前行来一个其貌不扬的青年,沉默地将两人引上了三楼。窗边摆着一面轻透的屏风,楼下一切热闹都能尽收眼底,底下的人却瞧不见上头。 楼下短暂的安静了一会儿,等一入正题,唐宛宛便瞧明白了,今日开的是一场文擂。这文擂是逢君楼最有意思的一种玩法,一人守擂,一人挑擂,挑擂者胜了就变成了守擂方;若是守擂者胜了,就接着面对下一人的挑战。 “一月前,有七位外地学子进了京,自称是江南老儒徐克己门下。”晏回将前情徐徐道来:“他们每日派一人出来守擂,多的时候一日有七八十人挑战,少的时候也有三四十。而这七位连着半月未曾有一场败绩,将我京城学子踩在了脚底。” 唐宛宛呼吸一滞,吞吞吐吐问:“陛下不会是想砍他们脑袋吧?” 晏回被她说得一怔,回过神来忍俊不禁,拿折扇在唐宛宛脑门敲了一下,“啪”得一声脆响,口中还不依不饶地落下一句:“果真是倭瓜脑袋。” 唐宛宛委屈兮兮地揉脑门,又猜:“陛下是想将他们收为己用?” 晏回笑笑:“这回说对了。” “陛下为何不召他们进宫去?还特地出宫来?” 晏回轻咳一声,“想出宫来见你”这个由头说不出口,十分自然地转了话风:“如今入朝为官有两途:一为世家子弟,二为科举出身,尚无其它先例。这几位初入京城,心思浮动,若是贸然召进宫去,无论我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这群人都会被认作是有真才实学的,反倒为他们造了势。” “有心的大臣一番探问,怕是会一窝蜂入了世家门下,如此却是不妥。”晏回又说:“况且能在金銮殿上瞧出来的东西都是浮于表象的,只有在这市井民间才能瞧出名堂来。” 唐宛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说话间,晏回面上的笑意沉入眼底:“若只会作两句酸腐诗,留在朝中也是浪费食粮。朕的潜渊阁可是宁缺毋滥的精贵地儿。” 又过一会儿,唐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秋晴来报:“老爷夫人,宫里头赏下东西来了,几个公公正在前院等着呢。” 唐家人齐齐静默了片刻。 “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唐大人长叹一声,不敢耽搁,领着全家人出去谢赏。 来的是晏回身边的大太监道己,另有几个小太监和十六名禁卫军跟在身后。道己笑着迎上前来,手里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有棱有角的像是一个笼子,外头蒙着一层黑布,看不出里头装的是什么。 一家人都不吭声看着,唐家大哥唐少谨见冷了场,只好出声挑起话头:“敢问公公,陛下赏下的是何物?” “姑娘看好喽!”道己笑眯眯将那黑布一掀,唐宛宛“啊”地叫了半声,察觉不妥,忙把后半声咽下喉咙。 笼子里装着的竟是两只毛绒绒的兔子,比寻常兔子毛更蓬松,耳朵却是垂下来耷拉在两颊的。一只毛色似雪,另一只灰不溜秋的,“这是上个月西洋人进贡来的垂耳兔,白的这只是公兔,灰的是母兔,两个月后便能抱窝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2.贪墨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娘娘息怒。”赵美人盈盈起身上前,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瞧不见半分血色,她跪倒在德妃脚边, 轻轻拭了拭眼角:“那日嫔妾去御书房给陛下送祛暑粥,道己公公说陛下在处理政务,嫔妾便让公公通传了一声。” “本以为这回又像往常一样见不到陛下, 谁知陛下竟叫我入内了。这还是嫔妾入宫八年,头回亲眼得见御书房是什么模样。” 冯美人立马变了脸色, 在赵美人背上剜了好几眼。 “可嫔妾进了书房才知里头竟不止陛下一人,陛下身旁还坐着一个年轻姑娘, 跟陛下紧紧挨着,就快倚到陛下身上去了。”赵美人越说越委屈,声音都带了哭腔:“陛下问我的头句话便是——你今日熬的是什么粥?” 那时赵美人心中欢喜,也顾不上想御书房为何会有个陌生姑娘, 忙答:“今日熬的是绿豆百合雪耳粥,熬了一个时辰, 清热消暑再好不过。” 晏回叫道己公公呈上去, 跟唐宛宛一人一碗分着喝了。赵美人傻了眼, 却见陛下还问那姑娘:“好喝吗?” 唐宛宛眼睛还黏在书本上, 没分给来人一个眼神, 压根没注意到进来的不是丫鬟,而是自己未来的同僚。闻言咂咂味道, 心不在焉地答:“不够甜。” 晏回点头, 吩咐赵美人:“记得下回多加点糖。” 赵美人硬生生掐断了自己两根指甲, 明明心头在滴血,面上还得挤出一个笑:“嫔妾记住了。” 等晏回喝完了赵美人亲手熬的解暑粥,眼皮子也没抬,只冷冷淡淡赏她一句:“朕尚有要事忙,你且退下吧。” 全程赵美人就跟杆子似的杵在一旁看着,临走前还得上前将两人用过的碗筷和汤匙收拾了,这才撑着笑脸行礼退下。她刚转过身,眼中蕴着的眼泪就忍不住了。 道己公公顶着一张和善的笑脸,抽冷子插了把刀:“姑娘嗜甜,劳烦娘娘多费心了。” 赵美人又是生气又是委屈,觉得自己跟个丫鬟似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半道上就哭得厥过去了。直到小轿抬回了宫,丫鬟才发现自家娘娘把自己给气晕了,又是好一通忙活。 将那日之事转述了一遍,赵美人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的妆也花了,跪在德妃身前嘤嘤切切:“求娘娘给妾做主啊!” 钟昭仪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被德妃娘娘扫了一眼,忙识相地收了声。除了钟昭仪这么个临阵笑场的,剩下几位心头都升起些物伤其类的悲凉。 德妃垂着眼睑,一手摩挲着指尖鲜红的蔻丹,面无表情问赵美人:“那你为何说陛下喜欢爱读书的姑娘?” “因为喝粥的间隙,陛下还时不时与那姑娘说两句话。”赵美人为难,不知这段该怎么转述,犹豫须臾,只好自己分饰两角。 她先是压低了声音模仿陛下——“这句的意思是说女子不应将眼光局于内宅,世间天地广阔,一辈子守着后宅那一亩三分地算计的都是蠢姑娘,反倒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可听明白了?” 紧接着换成呆怔的语气,这是在模仿唐宛宛:“好像听明白了” 赵美人又压低了声音学陛下:“那你把这段释一遍。” 最后又拿女子天生娇软的声音结了尾:“前边那句是什么意思来着?” 赵美人学完嘴,苦笑着说:“陛下的御书房从不许女子进入,嫔妾自然惊愕不已,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陛下那是在给她讲课本呢。” 听完,德妃深深吸了两口气,颈上青筋更明显了,心口都在突突的跳。德妃做人的宗旨是为难谁都别为难自己,该发火时绝不憋着,遂又狠狠砸了一个杯子,气得破了音:“陛下日理万机,连和咱们说话的空当都抽不出来。这贱蹄子竟如此不懂规矩!” 若说这六位里谁最气不过,那一定非德妃莫属了。剩下的钟昭仪c冯赵美人之流都是陛下登基后才被送入宫的,可德妃却比她们早一年就与晏回定下了亲事。 那时陛下还是太子,太后娘娘千挑万选地给晏回挑了两位姑娘,定为了太子侧妃,打算挑好正妃之后便让两人过府。其中一位姑娘突染恶疾,自己将婚事退了。只剩下一个德妃,一时风头无两。 谁知太子妃还没挑好,德妃还没被抬进东宫,太上皇便退位了。接着陛下登基,德妃直接从太子侧妃变成四妃之一,实乃天降之喜。 可她那时年纪轻,受人蛊惑做错了一件事,从那以后一步错,步步错,对也是错。年少时便叫她芳心暗许的郎君,如今生生长成了这般不近人情的模样。 先前大家一齐无宠,德妃连个嫉恨的对象都挑不出来,那时她还能以“陛下不近女色”为借口安慰自己;可如今没了这层遮掩,“陛下心有所属”的真相如尖刀一般戳在她心口,如何能忍? 众妃纷纷跟着附和:“是呀是呀,果然是小户人家出身。” “狐媚惑主的货色!” 唐宛宛进宫三次,众妃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她这三回进宫要么是与陛下在一起,要么是与太后娘娘在一起,众妃还没来得及给她个下马威,也只能在这口头上逞逞威风。 那日回了宫的赵美人哭得心力交瘁,转念一想却又面色发白——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陛下竟还有如此随性的一面?与在她们面前时一点都不一样。 她左思右想,不敢瞒着这事,遂报与几位娘娘。众妃一番商量之后有了心思:陛下百忙之中仍乐意抽空给那狐狸精讲课,他定是喜欢爱读书的姑娘。遂有了今日御花园一行。 六人中书读得最多的钟昭仪迟疑着说:“可嫔妾读的书多,也从不得圣眷” 京城才女无数,然能在贵女的圈子中排得上名的却不多,钟昭仪便是其中数一数二的。其祖父乃是当世大儒,钟昭仪幼时与家中兄弟一齐受祖父言传身教,若不是她进宫太早,去考科举也定能名列前茅。 “嫔妾听了赵美人之言,倒是想到了一条,姐妹们且听我说说。”钟昭仪慢条斯理开口:“我娘也出自书香之家,按理说本该与我爹举案齐眉,可我爹却总爱往一个姨娘的院子里跑。” 这种后院之事还拿出来说,众妃都听得心不在焉,又听钟昭仪说了两句之后却改了态度。 “那姨娘也爱读书,却是个脑子愚笨的,时常装出一副呆愚的模样与我爹问一些浅白的问题,比如‘这个字念什么’c‘那句什么意思’。有时一句话她要翻来覆去问个遍才能明白。连我都常常嫌她粗鄙,可我爹每每听了她的问题,总是笑得合不拢嘴。” 见众人若有所思,钟昭仪又补一句:“方才听赵美人所说,这唐家姑娘也是个擅长装傻充愣的。嫔妾斗胆,会不会越是位高权重的男子,越喜欢那些个痴的愚的?如此方能显出男子的伟岸来?” 她胡乱揣测这么一通,猜错了这“因”,却是阴差阳错地猜对了“果”——陛下确确实实喜欢傻白甜 众妃嫔顺着这条思路往下一想,是啊,装作什么都不懂的傻样儿,不光能借着机会跟陛下多说两句话,还能让陛下心中自得,果然是个好法子。遂纷纷感慨:唐家那个贱蹄子心机颇深啊! 可此时想什么都没用了,想想即将要跟着侍讲学士听课的惨淡日子,再算算每日四个时辰,众妃只觉得眼前发黑,又在唐宛宛身上狠狠记了一笔。 宫外的唐老爷也不舒坦。此时他眉心蹙得死紧,皱成了一条竖纹。 唐夫人正坐在一旁算账,手中算盘拨得噼啪响,微一抬眼便看到相公苦着个脸,停下手中动作好奇地问:“老爷,你愁什么呢?” 此时已是七月中,离夏末只剩一个月了,先前陛下吩咐要唐老爷在夏末之前将选秀的名录整理出来呈上去,唐老爷忙的就是这事。 陛下先前说只欲选三人,填满妃位便可,可唐老爷却不敢私自挑拣,便将三品以上京官家中所有的适龄姑娘都列出了花名册中。 先前唐老爷不想让宛宛进宫,巴不得将整个京城的姑娘其名册都排在宛宛前边,把宛宛的画像压到最底下,呈上去让陛下自己挑拣去。 可如今,宛宛进宫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此时唐老爷再瞅瞅这名录,怎么都不是滋味了。 “刨去尚未及笄的c刨去今年就要成亲的c刨去身有恶疾和名声不佳的,剩下四十七个姑娘。夫人你来瞧瞧,都是个顶个地好啊!”唐老爷忧心忡忡,愁得直揉额心。 唐夫人凑过去一瞧,果然,光是这么一张小像便让人眼前一亮,画上的姑娘明眸善睐,皓齿蛾眉,单说这容貌便远非寻常姑娘可及。 可天底下做娘的,看自家闺女永远是最好的。唐夫人遂瞪大眼睛,怀着十二分挑剔的眼光将画上的姑娘从头发丝儿仔仔细细打量一遍,总算挑出一样不满意的:“这姑娘没咱家宛宛眼睛大!” “那这个呢?”唐老爷又往后翻了一张小像:“这个眼睛大吧?光禄寺少卿家中嫡女,擅琴棋。” 唐夫人心中的危机感一阵阵地往上窜,却口不对心说:“这位耳垂太薄,没咱家宛宛有福相!” 唐老爷又翻一页:“这个呢?” “肤白如纸唇无血色,想来是个身子差的。” “那这个呢?肤色比咱宛宛还红润呢!” 唐夫人手指一戳画像:“老爷您自己瞧,这位两颗门牙长歪了呀!” 老两口跟挑猪崽似的将名册上的姑娘挨个挑拣了一遍,纷纷觉得是自家宛宛是京城贵女圈里综合实力最好的崽儿,总算满意。 “好好好,老爷我明日就将这秀女名录呈上去。”唐老爷经发妻一番开解,心中舒坦了,唐夫人却开始发愁了。 ——这些个姑娘,瞧着哪个都比宛宛聪明啊! “睡不着?”唐大人也没睡着,睁开眼问她。 “你说太后娘娘召宛宛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呀?无亲无故的,又不是世家姑娘,太后见她能做什么呀?” 唐夫人心中没底,越想思绪越混乱,声音发紧地问:“难不成太后从哪儿听说了咱家宛宛嗜睡的名声,觉得女子这般懒散不好,喊宛宛进宫训她两句?” 唐大人忍俊不禁:“你这想的都是什么?太后娘娘哪有这么闲?” 唐夫人只能换个方向继续猜,想到上午丈夫说那姑姑问宛宛可许了人家的事,犹豫着问:“会不会是太后想要给她家中小辈说亲?” “并非如此。”唐大人眉心拧着,徐徐道来:“太后她老人家生母早逝,并无同胞兄弟,与继母势同水火。当年她入宫后有了今上,一年之内两次提了位分,程国丈不说为女儿欢喜,反倒送了两个庶女入宫,间接使得太后娘娘落了第二个孩子,亏了身子,此后再无子嗣。” “这些年陛下无子,程国丈一直都不安分,前些年传出的那‘另立新帝’的风声也与程家脱不了干系。太后娘娘与程国丈几次翻脸,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与程家几个庶兄关系也差得很。你就说她每年中秋归宁,却从不回程家,一向去的是她外祖怀家,对程家简直是啪啪打脸,如何会为了家中后辈说亲?何况是这坏人姻缘的事?” 唐夫人悚然一惊,先前便生出个苗头的揣测此时彻底压不住了,脑子里只剩下最差的那种可能,颤着声说:“不会是要给宫里的那一位说和吧?” 这是唐夫人昨日便有的猜测,昨天她还安慰自己,兴许是自己想多了。可太后今晨便唤宛宛进宫,这又留了宿,怎么看都不寻常。 唐大人和她想到了一处去,长叹一声:“我怕是啊。” “咱家宛宛已经定亲了!三个月后就要嫁人了!”唐夫人气得眼眶通红:“外臣之女哪有留宿宫中的道理!太后娘娘她c她”唐夫人不敢妄议皇家,只好避重就轻斥道:“这不是坏咱家宛宛的名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3.清算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待陛下走了,德妃劈手砸了桌上的青花杯盏,心头火气已然上了脸。因为她身子纤瘦,颈上兀起的淡淡青筋便显得愈发狰狞。 碎瓷溅了一地,众人心里都是一咯噔,周围的丫鬟慌里慌张跪了一圈。 德妃出身正二品特进家, 打小养尊处优,又自恃身份, 将底下几个庶妹压得死死的,入了宫也一切如故。此时语气森然, 听得渗人:“是哪个与本宫说陛下喜欢爱读书的姑娘的!” “娘娘息怒。”赵美人盈盈起身上前,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瞧不见半分血色,她跪倒在德妃脚边,轻轻拭了拭眼角:“那日嫔妾去御书房给陛下送祛暑粥, 道己公公说陛下在处理政务,嫔妾便让公公通传了一声。” “本以为这回又像往常一样见不到陛下,谁知陛下竟叫我入内了。这还是嫔妾入宫八年,头回亲眼得见御书房是什么模样。” 冯美人立马变了脸色,在赵美人背上剜了好几眼。 “可嫔妾进了书房才知里头竟不止陛下一人, 陛下身旁还坐着一个年轻姑娘, 跟陛下紧紧挨着, 就快倚到陛下身上去了。”赵美人越说越委屈, 声音都带了哭腔:“陛下问我的头句话便是——你今日熬的是什么粥?” 那时赵美人心中欢喜, 也顾不上想御书房为何会有个陌生姑娘, 忙答:“今日熬的是绿豆百合雪耳粥,熬了一个时辰,清热消暑再好不过。” 晏回叫道己公公呈上去,跟唐宛宛一人一碗分着喝了。赵美人傻了眼,却见陛下还问那姑娘:“好喝吗?” 唐宛宛眼睛还黏在书本上,没分给来人一个眼神,压根没注意到进来的不是丫鬟,而是自己未来的同僚。闻言咂咂味道,心不在焉地答:“不够甜。” 晏回点头,吩咐赵美人:“记得下回多加点糖。” 赵美人硬生生掐断了自己两根指甲,明明心头在滴血,面上还得挤出一个笑:“嫔妾记住了。” 等晏回喝完了赵美人亲手熬的解暑粥,眼皮子也没抬,只冷冷淡淡赏她一句:“朕尚有要事忙,你且退下吧。” 全程赵美人就跟杆子似的杵在一旁看着,临走前还得上前将两人用过的碗筷和汤匙收拾了,这才撑着笑脸行礼退下。她刚转过身,眼中蕴着的眼泪就忍不住了。 道己公公顶着一张和善的笑脸,抽冷子插了把刀:“姑娘嗜甜,劳烦娘娘多费心了。” 赵美人又是生气又是委屈,觉得自己跟个丫鬟似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半道上就哭得厥过去了。直到小轿抬回了宫,丫鬟才发现自家娘娘把自己给气晕了,又是好一通忙活。 将那日之事转述了一遍,赵美人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的妆也花了,跪在德妃身前嘤嘤切切:“求娘娘给妾做主啊!” 钟昭仪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被德妃娘娘扫了一眼,忙识相地收了声。除了钟昭仪这么个临阵笑场的,剩下几位心头都升起些物伤其类的悲凉。 德妃垂着眼睑,一手摩挲着指尖鲜红的蔻丹,面无表情问赵美人:“那你为何说陛下喜欢爱读书的姑娘?” “因为喝粥的间隙,陛下还时不时与那姑娘说两句话。”赵美人为难,不知这段该怎么转述,犹豫须臾,只好自己分饰两角。 她先是压低了声音模仿陛下——“这句的意思是说女子不应将眼光局于内宅,世间天地广阔,一辈子守着后宅那一亩三分地算计的都是蠢姑娘,反倒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可听明白了?” 紧接着换成呆怔的语气,这是在模仿唐宛宛:“好像听明白了” 赵美人又压低了声音学陛下:“那你把这段释一遍。” 最后又拿女子天生娇软的声音结了尾:“前边那句是什么意思来着?” 赵美人学完嘴,苦笑着说:“陛下的御书房从不许女子进入,嫔妾自然惊愕不已,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陛下那是在给她讲课本呢。” 听完,德妃深深吸了两口气,颈上青筋更明显了,心口都在突突的跳。德妃做人的宗旨是为难谁都别为难自己,该发火时绝不憋着,遂又狠狠砸了一个杯子,气得破了音:“陛下日理万机,连和咱们说话的空当都抽不出来。这贱蹄子竟如此不懂规矩!” 若说这六位里谁最气不过,那一定非德妃莫属了。剩下的钟昭仪c冯赵美人之流都是陛下登基后才被送入宫的,可德妃却比她们早一年就与晏回定下了亲事。 那时陛下还是太子,太后娘娘千挑万选地给晏回挑了两位姑娘,定为了太子侧妃,打算挑好正妃之后便让两人过府。其中一位姑娘突染恶疾,自己将婚事退了。只剩下一个德妃,一时风头无两。 谁知太子妃还没挑好,德妃还没被抬进东宫,太上皇便退位了。接着陛下登基,德妃直接从太子侧妃变成四妃之一,实乃天降之喜。 可她那时年纪轻,受人蛊惑做错了一件事,从那以后一步错,步步错,对也是错。年少时便叫她芳心暗许的郎君,如今生生长成了这般不近人情的模样。 先前大家一齐无宠,德妃连个嫉恨的对象都挑不出来,那时她还能以“陛下不近女色”为借口安慰自己;可如今没了这层遮掩,“陛下心有所属”的真相如尖刀一般戳在她心口,如何能忍? 众妃纷纷跟着附和:“是呀是呀,果然是小户人家出身。” “狐媚惑主的货色!” 唐宛宛进宫三次,众妃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她这三回进宫要么是与陛下在一起,要么是与太后娘娘在一起,众妃还没来得及给她个下马威,也只能在这口头上逞逞威风。 那日回了宫的赵美人哭得心力交瘁,转念一想却又面色发白——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陛下竟还有如此随性的一面?与在她们面前时一点都不一样。 她左思右想,不敢瞒着这事,遂报与几位娘娘。众妃一番商量之后有了心思:陛下百忙之中仍乐意抽空给那狐狸精讲课,他定是喜欢爱读书的姑娘。遂有了今日御花园一行。 六人中书读得最多的钟昭仪迟疑着说:“可嫔妾读的书多,也从不得圣眷” 京城才女无数,然能在贵女的圈子中排得上名的却不多,钟昭仪便是其中数一数二的。其祖父乃是当世大儒,钟昭仪幼时与家中兄弟一齐受祖父言传身教,若不是她进宫太早,去考科举也定能名列前茅。 “嫔妾听了赵美人之言,倒是想到了一条,姐妹们且听我说说。”钟昭仪慢条斯理开口:“我娘也出自书香之家,按理说本该与我爹举案齐眉,可我爹却总爱往一个姨娘的院子里跑。” 这种后院之事还拿出来说,众妃都听得心不在焉,又听钟昭仪说了两句之后却改了态度。 “那姨娘也爱读书,却是个脑子愚笨的,时常装出一副呆愚的模样与我爹问一些浅白的问题,比如‘这个字念什么’c‘那句什么意思’。有时一句话她要翻来覆去问个遍才能明白。连我都常常嫌她粗鄙,可我爹每每听了她的问题,总是笑得合不拢嘴。” 见众人若有所思,钟昭仪又补一句:“方才听赵美人所说,这唐家姑娘也是个擅长装傻充愣的。嫔妾斗胆,会不会越是位高权重的男子,越喜欢那些个痴的愚的?如此方能显出男子的伟岸来?” 她胡乱揣测这么一通,猜错了这“因”,却是阴差阳错地猜对了“果”——陛下确确实实喜欢傻白甜 众妃嫔顺着这条思路往下一想,是啊,装作什么都不懂的傻样儿,不光能借着机会跟陛下多说两句话,还能让陛下心中自得,果然是个好法子。遂纷纷感慨:唐家那个贱蹄子心机颇深啊! 可此时想什么都没用了,想想即将要跟着侍讲学士听课的惨淡日子,再算算每日四个时辰,众妃只觉得眼前发黑,又在唐宛宛身上狠狠记了一笔。 宫外的唐老爷也不舒坦。此时他眉心蹙得死紧,皱成了一条竖纹。 唐夫人正坐在一旁算账,手中算盘拨得噼啪响,微一抬眼便看到相公苦着个脸,停下手中动作好奇地问:“老爷,你愁什么呢?” 此时已是七月中,离夏末只剩一个月了,先前陛下吩咐要唐老爷在夏末之前将选秀的名录整理出来呈上去,唐老爷忙的就是这事。 陛下先前说只欲选三人,填满妃位便可,可唐老爷却不敢私自挑拣,便将三品以上京官家中所有的适龄姑娘都列出了花名册中。 先前唐老爷不想让宛宛进宫,巴不得将整个京城的姑娘其名册都排在宛宛前边,把宛宛的画像压到最底下,呈上去让陛下自己挑拣去。 可如今,宛宛进宫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此时唐老爷再瞅瞅这名录,怎么都不是滋味了。 “刨去尚未及笄的c刨去今年就要成亲的c刨去身有恶疾和名声不佳的,剩下四十七个姑娘。夫人你来瞧瞧,都是个顶个地好啊!”唐老爷忧心忡忡,愁得直揉额心。 唐夫人凑过去一瞧,果然,光是这么一张小像便让人眼前一亮,画上的姑娘明眸善睐,皓齿蛾眉,单说这容貌便远非寻常姑娘可及。 可天底下做娘的,看自家闺女永远是最好的。唐夫人遂瞪大眼睛,怀着十二分挑剔的眼光将画上的姑娘从头发丝儿仔仔细细打量一遍,总算挑出一样不满意的:“这姑娘没咱家宛宛眼睛大!” “那这个呢?”唐老爷又往后翻了一张小像:“这个眼睛大吧?光禄寺少卿家中嫡女,擅琴棋。” 唐夫人心中的危机感一阵阵地往上窜,却口不对心说:“这位耳垂太薄,没咱家宛宛有福相!” 唐老爷又翻一页:“这个呢?” “肤白如纸唇无血色,想来是个身子差的。” “那这个呢?肤色比咱宛宛还红润呢!” 唐夫人手指一戳画像:“老爷您自己瞧,这位两颗门牙长歪了呀!” 老两口跟挑猪崽似的将名册上的姑娘挨个挑拣了一遍,纷纷觉得是自家宛宛是京城贵女圈里综合实力最好的崽儿,总算满意。 “好好好,老爷我明日就将这秀女名录呈上去。”唐老爷经发妻一番开解,心中舒坦了,唐夫人却开始发愁了。 ——这些个姑娘,瞧着哪个都比宛宛聪明啊! 宫里赐下的纳礼将前院堆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落脚的地儿。唐家几个家丁小声报与唐老爷:“老爷,小的们数了三遍,多出了整整五十抬啊。” 官家娶妻多是六十四全抬聘礼,可册妃却没几个能参考的例子。唐老爷问了问家中老母亲,从老夫人口中得知当今太妃娘娘早年入宫时的纳礼是九十九抬,因为皇后聘礼一百二十八抬,宫妃不能过百以示规矩;又寻人打听了一下德妃入宫时的纳礼,也是九十九。 唐家就按这个数准备了嫁妆,可此时这纳礼怎么多出了一半呢? 唐老爷又跟掌印太监问了问,掌印太监弹了下马蹄袖,将唐老爷带去僻静的角落之处,这才微微笑道:“陛下苦心,怕大人因嫁妆之事为难,另五十抬是从陛下的私库中出来的。” 掌印太监这么一说,唐老爷这才明白:想来册妃的纳礼是从国库出的,陛下却怕他家拿不出像样的嫁妆,专门拿自己的私库来贴补的。 唐老爷又把这话跟夫人一说,老两口心中感慨良多。为凑出一份能看的嫁妆来,几乎掏空了大半家底,如今有了陛下的鼎力支持,又把先前嫁妆中一些拿来充数的换成了上等货,几乎没留下什么。 纳礼虽丰厚,其中却尽数是奇珍摆件,唐家不敢花用,都得好生生供起来。唐宛宛算来算去,此番家里还是大伤元气,可自家人不用见外,嫁妆又是握在自己手中的东西,没有一样是给陛下的。 她仔细一琢磨,陛下才真真是下了血本,什么暹罗的珠宝c西域的昆仑玉c大食的蔷薇水其中大半她都没听过。而陛下,用了一百五十抬这样的奇珍异宝换了一个她。 唐宛宛私底下拿算盘算了一笔账,就算她不是凡胎,就算她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通身都是金子做的,也压根值不上这个价。 ——陛下这笔买卖亏大发了啊!唐宛宛都怀疑陛下的术算是骑射老师教的了。 这么设身处地地想了一想,她一方面觉得自己得好好孝敬爹娘,一方面暗暗打定决心入了宫要好好伺候陛下,立时觉得任重而道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4.逃走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时间为24小时。 唐宛宛笑得比鬓边的杜鹃花簪还甜, 颇有兴致地扯下了盖头, 蹲在麻袋旁边数苹果, 压根忘了自己该去瞧瞧相公什么样。 “咚锵——”锣鼓声一响, 她就醒了。 唐宛宛回味着这个没半点逻辑的梦, 笑得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她的亲事早在一年前便说和好了, 对方是书香门第出身, 此时离她出嫁的日子也不过三月,想想还挺期待的。 床帐外传来丫鬟小芷的声音, 厚实的床帐被她从外边拉开, 一下子天光大亮, “xiǎ一 jiě快醒醒,奴婢一早上喊了您四回, 老爷下朝都回来了,喊您去说事呢!” 唐宛宛哼哼着翻了个身, 脑门在枕头上磕了几下, 彻底清醒了。 唐家四xiǎ一 jiě嗜睡,这是唐府中人尽皆知的事,小厨房每天卯时做好早膳, 一个月唐宛宛能按点吃的次数超不过三回, 早膳端过去几回都能原封不动送回来。 唐夫人快到而立之年时才有的唐宛宛, 明明怀孕时好吃好喝供着肚子里的小祖宗, 从没受过惊着过凉的, 偏偏生下这么一朵娇花, 平日里身体康健得很,偏偏风吹日晒雨淋全都沾不得。 万幸是个富贵命,这要是生在贫苦人家,不知得费多少心思。 也正因如此,唐宛宛被爹娘哥姐宠着长大,性子又爱娇,琴棋书画都只是个半吊子,没一样拿得出手的。 到了饭厅一瞧,今个儿爹娘和两位兄长都在呢,各个面容沉肃。唐宛宛心道这可真是怪事,笑眯眯行了个礼,挨着二哥坐下了。 唐大人忧心忡忡瞧了她一眼,知道这孩子贪睡是常态,开始讲正事了:“今日老爷我下朝后被一位姑姑喊住了,那姑姑瞧着面生,我细细瞅了瞅也没认出是谁。那姑姑却说她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一上来就把我带到个人少的地儿,悄声问我府上的四姑娘可许了人家?” 唐宛宛眨眨眼,手里端着一碗红枣银耳粥,此时只剩了个底儿,勺子不好舀,丢了又浪费,索性端起来一口干了。 一旁坐着的唐家二哥看得眼角直抽,张了张嘴,到底舍不得说她。 唐大人愁眉苦脸接着说:“我一寻思,府里大姑娘是咱家金儿,二姑娘是咱家玉儿,三姑娘是大哥家中的珠儿,都已经嫁了人。四姑娘不正是咱家宛宛吗?” “当时我就赶紧回那姑姑,说咱宛宛已经许了冯家。那姑姑也不说话,就一个劲儿地冲着我笑,笑得老爷我心里发慌。” 唐宛宛悟性不佳,爹说的话她一句都听不明白,神游天外地想,其实她小名原本不叫宛宛。唐家爱女如命,这“金玉珠宝”四字自然是得全乎了,落到她头上正好是个“宝儿”。 只是这名儿重名率太高,自打幼时她娘一声吆喝,院里的洒扫仆妇c插花丫鬟都应了声,连檐下鸟笼里的绿鹦鹉都闻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过来。打那以后唐宝儿死活要改名,遂改成了唐宛宛。 “太后娘娘身边的姑姑?专门喊住你?问咱家宛宛许了人没有?”唐夫人心里一咯噔,把所有细节又问了一遍。 唐大人一连说了遍,直说得口干舌燥。一家人眉毛都拧成了小小的川字,饭厅里落针可闻,连午膳送来了都没几人动筷的。 唐宛宛端着一小碗炸酱面小口吸溜,拿帕子抹了抹鼻尖碎碎的汗珠子:“不就是随口一问嘛,这有什么好想的?” 全家人看着自家傻丫头,心中更没着没落了。 第二日一大早,唐家大门前停了三顶小青轿,后头两顶轿子坐着两位姑姑,前头一顶轿子是空的,随行护卫也不多,不过八人,算得上是避人耳目。 领头的便是昨天在宫里喊住唐大人说话的那位荷赜姑姑,这是太后娘娘身边的老人,在宫中修炼二十年,通身气度与官家主母也差不离了。 她笑容可掬地说:“这几日天儿燥,太后她老人家闲来无事,派老奴来请宛宛姑娘进宫,与她说说话。” 这话任谁听了都没半个字可指摘的,可关键是唐家是什么人家?若是太后娘娘的本家,找个后辈姑娘进宫逗逗趣也罢,可偏生唐家跟太后娘娘没半点关系,唐家不过是个三品门庭,别说唐宛宛了,全家人都没一个见过太后娘娘圣颜的。 唐夫人心跳都停了好几拍,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太后喊唐宛宛进宫是为了什么,唐夫人心中纵有千百个揣测,却愣是抽不出空来提点唐宛宛几句。 昨晚她还在琢磨会不会是自己想太多了,谁曾想昨天才刚露了个端倪,今日皇家就shàng én了,打了唐夫人一个措手不及,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 她又怕唐宛宛进宫说错了话,急得心里发慌,只能借口更衣的空当,把女儿从床上拉拔起来洗漱穿戴好,飞快地叮嘱了几句。 “别耍小性!别吃太多!见了太后娘娘不能笑,也不能绷着脸!你平时在女夫子面前是什么样,在太后面前就那样!” 唐宛宛的女夫子不光教书极其严苛,还惯爱纠正学生的言行举止。唐宛宛在她面前比在爹娘面前规矩多了。 唐宛宛乖乖点头,用最快的速度用了些点心喝了半碗粥,规规矩矩换了一身水绿衣裙,坐上了小轿。 荷赜姑姑已经等了半个时辰,唐夫人怕她等得不高兴了,小心回道:“方才不知该穿什么样的衣衫,耽误了些功夫。” 唐夫人这么解释着,荷赜姑姑眉眼含笑,只说:“无妨。” 唐夫人心里慌得没底,刚从袖子口掏出银锭子,又被一旁的长子不着痕迹地按了回去,只能眼睁睁望着女儿被小青轿抬进了宫。 唐家爹娘都是随性的人,平时从不拘着儿女,唐宛宛常带着丫鬟出门逛街,整个京城就没有她没去过的地方。这一路上她光是靠耳朵听轿子外的动静,就知道走过了什么路。 “今日的喜八件卖完啦,明儿您赶早!”一听这吆喝声,便知是秀水大街上的一品酥点心店。 “沙瓢西瓜富士果,陕北枇杷甘露桃!”这声音亦是耳熟,他家的桃子最好吃。 再往前行,那一阵鲜香霸道的味儿透过车帘的缝隙传了进来。唐宛宛吸吸鼻子,定是柳记热锅子无疑。 轿子是从皇城出来的,按理说回宫的路本不该这么吵,怪就怪在唐家住得太偏了。三品的散官在京城委实不够看,十年的俸禄加一起也不够买一座大宅子。如唐家这般的官家跟富商同住在城东,周围鱼龙混杂自不必说。 再往前行了半个时辰,到了城北就要僻静多了。从北面的顺贞门进宫,前后|进了三道门,停轿检查了三回,总算进了内廷。 小轿从御花园斜斜穿过,唐宛宛趴在窗沿上,掀起云锦帘的一个小角,透过窗格子看御花园的一步一景,深吸口气闻了闻满园花香,还美滋滋地想自己也是进过皇宫的人了。 下一瞬,抬轿的小太监苦笑着小声说:“姑娘您别一直往这边坐,您往另一边挪挪,奴才快要抬不动了” 抬小轿的是两个太监,唐宛宛之前扫过一眼,看模样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身板也不结实,力气自然大不到哪里去。听得这话,正趴在左边透过窗格子看景的唐宛宛嫩脸一红,赶紧挪了挪屁股,乖乖坐好了。 唐宛宛的父亲和两位兄长都在朝中任职,可唐家一向规矩,下朝之后从不妄议皇家之事。对于这位太后娘娘,唐宛宛除了知道她母家姓程,是今上的生母,膝下只有这一子,除此之外再不知其它了。 太后住在慈宁宫,小轿停在h一u én,一旁的小丫鬟刚伸出手做出一个搀扶的姿势,唐宛宛便自己下了轿。小丫鬟怔了一怔,看向荷赜姑姑,见对方笑着挥了挥手,轻吁口气退到了身后。 从h一u én到正殿的一路挺远,走的都是雕花游廊,依山临水,再配上湖中的莲花|苞,无一不透着精致。 游廊之上挂着好多漂亮的鸟笼子,里面却瞧不见一只鸟。荷赜姑姑看唐宛宛走路都偏着头看廊下的鸟笼,眼中满满都是好奇,便笑着说:“笼子里养的都是鹦鹉,每天清晨被驯鸟的太监带去学说话,晌午再送回来。姑娘若是喜欢,且等晌午用过午膳,老奴再带您来看看。” 唐宛宛脸一红,又不敢推辞,只好细声细气地谢过。 又走一刻钟便到了正殿,唐宛宛深吸一口气,提裙跨过门槛之后头也没敢抬,刚往前走了两步屈膝就往下跪,跪得离太后娘娘足有三丈远。 太后娘娘噗嗤一声笑了,身边姑姑丫鬟们也跟着小声笑。 “快起来吧,上前来让本宫看看。” 唐宛宛这才敢稍稍抬了抬眼,用一年前刚学会的小碎步走了上前,借着起身时的一点余光小心看了看人。 太后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是个挺和善的老太太,一上来就唤人上了好多茶点和时令果蔬,唐宛宛左右两侧的小桌都被摆了个满。没一会儿又摆了午膳。 唐宛宛也不是真蠢,到底出身官家,平日在家里不修边幅,可在外边还是能撑得起台面的,起码多年修炼出来的餐桌礼仪没半点可指摘的,端的是大家闺秀风范。 慈眉善目的老太后问她:“宛宛乳名叫什么呀?噢就叫宛宛呀多大年纪啦?噢十六呀家中三个姐姐性子都怎么样呀各自生了几个娃娃呀” 唐宛宛规规矩矩答了,太后慢腾腾地用过午膳,又领着她在御花园逛了一圈,面色有些乏,唐宛宛乖巧地喊她回去歇个午觉。 本以为见过太后就能回家了,谁知荷赜姑姑将她安排到了偏殿中睡午觉。唐宛宛有心问问何时才能回家,纠结半晌又开不了口,总不能问“什么时候才放我回家”吧?只好耐着性子装乖巧。 床帐薄得仿佛蝉翼,一点都不遮光。唐宛宛又没有午休的习惯,放在平时,这是她看话本子的时辰,自然睡不踏实。可连她翻个身,帐外的两个丫鬟都要问问“姑娘可是热得慌?要不要喝水?要不要用冰?要不要奴婢给您打扇?” 唐宛宛没法子,只能闭上眼平平整整躺在软榻上,半梦半醒中想着:太后娘娘喊她进宫到底是做什么呢? 床帐外传来丫鬟小芷的声音,厚实的床帐被她从外边拉开,一下子天光大亮,“xiǎ一 jiě快醒醒,奴婢一早上喊了您四回,老爷下朝都回来了,喊您去说事呢!” 唐宛宛哼哼着翻了个身,脑门在枕头上磕了几下,彻底清醒了。 唐家四xiǎ一 jiě嗜睡,这是唐府中人尽皆知的事,小厨房每天卯时做好早膳,一个月唐宛宛能按点吃的次数超不过三回,早膳端过去几回都能原封不动送回来。 唐夫人快到而立之年时才有的唐宛宛,明明怀孕时好吃好喝供着肚子里的小祖宗,从没受过惊着过凉的,偏偏生下这么一朵娇花,平日里身体康健得很,偏偏风吹日晒雨淋全都沾不得。 万幸是个富贵命,这要是生在贫苦人家,不知得费多少心思。 也正因如此,唐宛宛被爹娘哥姐宠着长大,性子又爱娇,琴棋书画都只是个半吊子,没一样拿得出手的。 到了饭厅一瞧,今个儿爹娘和两位兄长都在呢,各个面容沉肃。唐宛宛心道这可真是怪事,笑眯眯行了个礼,挨着二哥坐下了。 唐大人忧心忡忡瞧了她一眼,知道这孩子贪睡是常态,开始讲正事了:“今日老爷我下朝后被一位姑姑喊住了,那姑姑瞧着面生,我细细瞅了瞅也没认出是谁。那姑姑却说她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一上来就把我带到个人少的地儿,悄声问我府上的四姑娘可许了人家?” 唐宛宛眨眨眼,手里端着一碗红枣银耳粥,此时只剩了个底儿,勺子不好舀,丢了又浪费,索性端起来一口干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5.吵架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一旁道己笑得直哆嗦,被陛下凉飕飕一眼望过来, 忙垂首敛目作竹竿状了。 等到吃饱喝足, 又在御花园里溜达了半个时辰,晏回便叫道己备马车送她出宫了。临走前还从腰间解下一只靛青色朴素无花的荷包来。 唐宛宛仔细瞧了一眼,这正是自己上午送的那一书袋荷包中丑得名列前茅的一个, 也不知陛下什么时候换上的。当下有点窘:“陛下怎么不戴那两只好看的?反倒把这只丑的戴上了?” “好看的就俩,总得省着点用。”晏回扯唇笑了笑,将这只有点份量的荷包放在她手中, 静静看她半晌,还微微翘了下唇角, 仔细叮嘱道:“收好了, 里边的东西丢了可是要罚的。” 唐宛宛倒抽一口气:“什么东西这样贵重啊?”陛下连能随意出入宫门的白玉貔貅给了她都没这样特意交待,这小小一只荷包里装的是什么啊,丢了竟还要罚? 话落她忙要解开,晏回却正色道:“回家再看。” 陛下有命, 唐宛宛不敢不从,耐着性子等到小轿出了宫,觉得方圆十尺内没有陛下的眼线了, 这才敢解开荷包,瞅了瞅里头的东西。 荷包里装着的是一枚崭新的黄玉印章,约莫半只手掌大小, 没有边款。上面雕着一只长尾巴鸟儿, 雕工极其细致, 唐宛宛凑得近些,甚至能数清鸟屁|股上统共有九根羽毛。 反面刻着八个小字,她细细辨认了好一会儿,好像是八个纂体字。唐宛宛连蒙带猜地认出了“于”“天”“昌”三个简单的字,剩下五个字笔画多一些,便猜不出了。 也不知陛下送她个印章有什么用,唐宛宛想了一路没想明白,索性也不费心思了。回了家还取过一本写完的课业本,蘸着红印泥啪啪啪盖了一整本。 今上始建潜渊阁,如今阁中仅有十余人,尽数是寒门恩科出身。寒窗苦读十余年,一朝得了陛下青眼,真可谓一步登天。 好些百姓都觉得能进潜渊阁里头当差的都是陛下眼跟前的红人,一人得道c祖孙三辈都能吃穿不愁的那种;然而只有这些个新臣才能切身体悟到其中酸楚,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提着心吊着胆,生怕自己早死十几年——只因陛下他是个不按规矩来的啊! 此时的御书房中,潜渊阁十几位新臣分坐两侧矮案,各自案头上摆着一摞折子,将这摞折子以轻重缓急细细分类,另将每封折子里的要点提笔记下。 整整一个上午,前年的恩科榜眼何缙都有些心不在焉,别人手头的折子都快整理完了,他还有大半摞,眉头更是拧成了深深的川字。 “陛下。”何缙深吸了口气,从矮案前行出几步跪在下首,提前打好腹稿这才敢小心开口:“臣昨日下了朝,在致德街一家茶馆听了会儿书,谁知那说书老朽竟是个信口胡言的,说了一通不着四六的东西。臣一时大怒,令扈从将其扭送到了顺天府。” 两旁坐着的新臣纷纷停下动作,面面相觑,纷纷诧异:这等小事有什么好邀功的? 晏回正在批奏章,闻言并未抬眼,似乎是低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问:“那老朽说什么了?” 何缙小心觑了觑陛下的神色,未果,只得艰难开口:“那老朽说唐家幺女身具福禄寿三星祥瑞,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凤格之命” 众臣都倒抽了一口凉气:何为身具凤格?就是说这姑娘有做皇后的命。 晏回停了笔,竟还能笑得出来:“这话哪里不妥?” “大大的不妥啊!”也不用何缙再说,一众年轻臣子七嘴八舌道:“坊间说书人一向规避皇家事,如何敢有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论?” “陛下应速速着兵士去将这些个胡言妄语的说书人抓起来啊!万万不可让此事传扬开来!” “此等奸计背后定有高人指点,一传十十传百,其后患无穷啊!” 晏回但笑不语,慢腾腾喝完了一杯茶,这才道:“众爱卿口中的奸计,乃是朕想出来的。” 一众年轻臣子都怀疑自己的耳朵聋了 历来这坊间传闻都是天家大忌,说书人什么都能说,唯独不能说皇家之事。若有违者,轻者罚钱,重者问斩。前几年传得沸沸扬扬的“天子无后,国之将亡,应废帝另立”的说法也是这么传开的,陛下用了一年功夫方力挽狂澜。所以这群臣子一听到坊间传闻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万万没想到此事是陛下亲自派人传开的有那脑子活泛的最先反应过来,试探着问:“陛下此举,莫非是想让唐家姑娘入主中宫?” “有何不可?”晏回淡声问。 “万万不可啊!”喊出这话的臣子几乎破了音,才这么几息功夫就出了一脑门子汗,以为陛下是糊涂了,扯着嗓子喊道:“历来帝王不可私自立后,需与朝臣三议方可啊陛下!” 晏回垂眸,纸上是他方才拟好的说辞,此时只是照着念罢了:“唐家姑娘身具凤格,乃是钦天监监正率其下掌天象c历法c吉凶的十数位属官测算七七四十九日得出的结果。唐家姑娘入主中宫实乃天命所归,民心所向。朕只是顺应民意而已。” 这么几句话顿时把在场众位唬住了,毕竟钦天监一直都是个挺玄乎的地界,其测算十之八|九都是准的。那监正更是个奇诡莫测的人,额心竟生着一道竖纹,仿佛那裂纹后头生着第三只眼似的。 御书房静了半晌,一人迟疑着问:“钦天监当真有此测算?” 晏回摇摇头,微笑:“朕编的。明日叫他们按这说辞拟个折子出来,在朝堂之上大声诵读一遍就是了。” “陛下!”忠心耿耿的一群新臣直想抱头痛哭,连天命都敢编一个出来!竟还要钦天监帮着一起瞒天过海! 晏回垂了眼睑,继续批奏章了,还给他们灌输大道理:“成大事者需得另辟蹊径,众爱卿只知墨守成规如何能行?” 御书房里噗通噗通跪了好几个,争先恐后说了一通,好不容易才争出一个顺序来,其中一个慷慨激昂说道:“请陛下三思!微臣知陛下思慕唐家姑娘已久,然而立后一事非同小可。整整八年后宫没有添过人,唐家姑娘入宫便已经是后妃的眼中钉肉中刺了。若是直接入主中宫,定会成为众矢之的,被人从家世到容貌再到品性通通拎出来指摘。陛下当真忍心?” 晏回笔尖微涩,迟疑了一瞬。 另一人又说:“即便钦天监帮着陛下做戏,即便陛下力排众议得以让唐家姑娘为后,可姑娘一上来便要执掌后宫,但凡出了丁点差错,定要被御史指着鼻子骂,成日受朝臣口诛笔伐。陛下当真舍得?” 晏回又迟疑了一瞬。 再有一人说:“陛下若想立后,姑娘的德容言功c诗书礼仪都需层层审核,恕臣直言,姑娘如今年纪尚幼,怕是没几样能合格的。若想将这几样都学明白,起码得一两年功夫,陛下当真能等得及?” 这三个反问听得晏回心中一震,将这三个反问仔细思量:宛宛母家式微,纵是他跟钦天监联手捏造一场“天意”,也只能将将弥补宛宛身份上的缺憾;若是宛宛入宫即为后,自然是要执掌六宫的,真真是得谨言慎行,不能行差踏错半步,若不然面对的便是御史的口诛笔伐; 再有,那德容言功c诗书礼仪,她怕是没一样能行。 落笔后,晏回静默良久,终是苦笑:“是朕心急了。” 他这心病其实由来已久,不光是为了宛宛,便无这立后一事,也会在别的地方露出端倪。世人眼中惊才绝艳的少年天子呵,心中自有万千抱负,便应如鹰鹫一般在高山之巅展翅翱翔,可却偏偏要受世家桎梏,一刻不得松快。 大盛建朝二百余年,沉疴痼疾已埋进了根里,仿佛一棵日渐衰颓的老树,想要这树枝繁叶茂经久不衰,得悠着劲儿将病根一点点挖出来,稍有不慎便伤筋动骨。 晏回靠回龙椅上,阖上眼揉了揉眉心。实在是憋屈,难得想出这么一个不憋屈的法子,也仅能逞一时意气,怕是真的后患无穷。 底下跪着的年轻臣子们见陛下想开了,暗暗松了一口气。瞧见陛下这副疲惫的模样,又生出几分心酸来,忙劝道:“三品及以下品级的妃嫔册立属于陛下家事,也就是说,陛下将姑娘册封为三品婕妤,这是无须与朝臣商议的,端凭陛下心意。” 婕妤确实有些低了,晏回算了算,上头压着德妃与钟昭仪,宛宛不知得受多少委屈。她那么傻,兴许连跟他告状都不会。 念及此处,他又问:“当真没有别的法子?” 众臣子都苦着脸摇头,却有一人迟疑着开了口:“臣尚有一法。” 再展开一张——“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唐宛宛见娘亲变了脸,忙自己招供:“这酸腐诗可不是我写的!是冯知简写的!每回由她èi èi递进来。”唐宛宛平时在学馆上学,背诗跟要命一样,对诗句自然没什么好感。 闻言,唐夫人脸色稍霁。自从去年定了亲,冯知简的èi èi总是shàng én作客,唐夫人想着宛宛的亲事都定好了,跟未来的小姑子处好关系也是顶顶重要的,再加上那姑娘是个性子稳妥的,便也没去细问两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谁知shàng én作客是假,给两人互通书信才是真! 冯知简自诩是个文采翩翩的雅人,从来不会用大段的话来表达感情,觉得太俗。每每以诗表相思,两行诗句写完了,往往信纸还剩下大半张空白。这么空着委实不好看,冯知简便会在右下角画画,有时画两只鸳鸯,有时画两只小猫。 这点对上了唐宛宛的喜好,再加上他每每来信用的花笺纸也漂亮得很,其上还有淡香。唐宛宛就将信上头的画都拿小剪咔擦咔擦剪下来,做成了一个漂亮的小册子。真正抒发感情的诗句反倒被她剪得一塌糊涂,有的还叠成了纸鹤啊牵牛花一类的小玩意,随手丢在了一边。 “你可真是”唐夫人嗔了半句,连带着两个媳妇都是哭笑不得,这批评的话是接不下去了。 却也暗暗放下了心,先前唐夫人还担心宛宛对冯知简特别在意呢,连冯家退婚的缘由都是在宛宛反复追问下才提了几句。怕女儿伤了颜面一蹶不振,更怕她对那浑人念念不忘,这些日子没敢提过半句。 今夜瞧见宛宛的态度,心知她就是孩子心性,私下通信不过是因为贪新鲜罢了。说来也是,自去年定亲之后,宛宛与冯知简统共见过五回面,好感都提不上,又怎么对他死心塌地? 如今唐夫人瞧冯家就像是一窝臭老鼠,正好宛宛还没来得及跟冯知简发展出真情,婚事就告吹了,也省得将来跳入火坑再后悔。 女儿如此缺心眼,在唐夫人眼中总算成了个好处。 一番折腾已经快到寅时,唐宛宛睡不踏实,接连做了好几个乱糟糟的梦。先是两只鸳鸯在湖里嬉戏,公鸳鸯跟她说“宛宛咱们私奔吧”,唐宛宛拍打着翅膀对着公鸳鸯劈头照脸一顿打。 她刚游上湖,一只大老虎猛地从草丛里跳出来,啊呜一口把她叼进了嘴里,丢进了老虎窝。老虎和老虎他爹娘都对她虎视眈眈,逼着她生小老虎 正是七月酷暑天,唐宛宛被热醒了,家里不让女孩夜里用冰,怕受了凉,再热都得受着。 天刚蒙蒙亮,约莫快要卯时了,唐宛宛盯着床帐怔了一会儿,彻底没了睡意,想起女夫子两个月前布置下的课业,再算算只剩三日了,只好翻身坐起,磨磨蹭蹭去了书桌边,点亮烛灯开始做课业。 凌晨冯知简的事让唐夫人提心吊胆,特地指了正院的两个粗使嬷嬷过来守夜,这两位是家生子,很是靠得住。 两位嬷嬷瞧见屋子里忽然亮了灯,心下不明所以,平时唐宛宛起得晚,就算醒了也得在床上赖半个时辰,不知被唐夫人唠叨了多少回。今日天没亮就起了,一看就不寻常啊。 心思细的那一位脸色微变,声音几乎成了气音:“咱们xiǎ一 jiě不会是要做傻事吧?”忙大声喊:“xiǎ一 jiě您可醒了?夫人交待奴婢跟您说几句话。” 话音未落,两位嬷嬷就推门进去了,瞧见唐宛宛在伏案写字,心里又是一咯噔——这是在写绝笔书啊! “怎么了?”唐宛宛闻声望来,她刚打了个呵欠,眼里还含着泪花,再加上一宿没睡的憔悴样,登时让两位嬷嬷更应证了心里的猜测,一人冲上前住抱住唐宛宛,一人跑去找唐夫人了。 唐宛宛:“”就想好好补个课业怎么就这么难!! 大盛朝虽开办了女学,只是女子天性求一份安稳,往往到了及笄前后就要考虑嫁人的事了,真正耐得住性子苦读二十年再去考科举的女子并不多,入朝为官的,十年也不定出一个。 所以女夫子平时教的也不是二十四史之类枯燥乏味的治国之策,而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术数,也教女子仪态谈吐,教姑娘们自爱自强,依循本心,敢于抒发己见,别做家族的附庸。 唐宛宛翻着课本,两眼发直。明明两个月前靠死记硬背记得滚瓜烂熟,此刻却一句都释不出了。连意思都琢磨不明白,更别说谈感想了。 她连蒙带猜头昏脑涨地写了一个时辰,丫鬟小芷风风火火地进了门,又给她带来一个坏消息——荷赜姑姑又来传她进宫了,轿子已经候在了府门口。 唐夫人翻出把前日刚做好的新衣裳,发了愁:“也不知道这回太后娘娘会不会留宿。”又不敢冒昧去问荷赜姑姑,便给唐宛宛带了几身换洗衣裳,有备无患。 “宛宛还要带什么?”她一转眼看见女儿在收拾自己的书本,连纸墨笔砚都在往书袋里装。 唐夫人瞧得额角直跳:“太后娘娘喊你进宫是说话去了,你带一堆课业过去是怎么回事?” “夫子三天后就要回来了啊!写不完是要重罚的。”唐宛宛苦着脸,却是算得明白:“太后娘娘一天只见我三回,早膳午膳和晚膳,别的时候我都在偏殿住着的,一天起码能空出六个时辰来。” 唐夫人说不过她,只得作罢。 所以在正厅候着的荷赜姑姑看到唐宛宛背着个鼓鼓囊囊的书袋走到自己面前时,这个在后宫修炼了二十年的老人也难得懵了一瞬,听完唐宛宛的解释,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6.和好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有面前这么扇屏风挡着, 唐宛宛有些看不清,不由往前探了探脖子。待看清了怀易安的模样, 顿时眼前一亮, 连忙拍了拍晏回的手,十分欢喜:“快看快看, 这人模样好俊啊!” 晏回偏过头瞧了她一眼,从喉中低低地“嗯?”了一声表示反问。声音微凉,还隐隐有点威胁之意。 唐宛宛一激灵,立马回过了神, 她以前上街都是跟着何家姑娘一起的, 三个姑娘瞧见俊秀青年,这般反应早已是常态。可方才她一个走神就忘了旁边坐着的不是何家姑娘,而是陛下这尊大佛了。 “啊哈哈”唐宛宛干笑了两声,连忙补救:“我就随口一说。” 晏回身后坐着一位男子,此时开口接了腔, 声音里含着笑:“不过是中人之姿, 不及陛下万分之一。” 雅间并不大, 约莫五步见方, 刨掉唐宛宛和晏回还有两个年轻男子,一人垂首静立在墙根, 方才上前来添过茶;另一人坐在晏回左后侧的一张桌子前, 桌上笔墨纸砚齐备。 因为两人都穿着灰扑扑的衣裳, 跟唐宛宛的衣裳一个色, 都扮作陛下的下人,唐宛宛便把他俩都当成了陛下的暗卫,方才也没多看。 可哪有敢擅自插话的暗卫?唐宛宛扭头瞧了他几眼,心说这位大概是潜渊阁的新臣,今日跟着陛下出宫来物色能人了。 这男子饶有兴致地对上她的视线,站起身来一揖到底,复又抬起脸冲着唐宛宛和善一笑:“微臣唐突。” 唐宛宛忙站起来,不知该行个什么礼,为难地站在原地,只好说:“不唐突不唐突,我方才细细瞧了瞧,确实是陛下更俊。” 这男子又笑:“娘娘慧眼。” 生平头回被喊“娘娘”的唐宛宛:“”这话没法接了! 她一个怔愣,对方已经坐下,提笔舔墨开始写字了。唐宛宛偷偷瞧了瞧晏回的神色,见陛下只是笑着瞧她,也没出声纠正那人的称谓,心说自己再多嘴解释反倒不好。 正好底下一阵急促的古筝声横|插进来,代表文擂开始了。唐宛宛再低头看去,台子另一边也站了一个书生,大概是刚才上台的。他朗声说:“李某自前年酒醉时得此一首,两年来竟不能更改一字,自认为此诗已经圆满。烦请怀公子赐教。” 唐宛宛静下心来听诗,人家念完四句,她只记住第一句遂长长地叹了口气,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了。 大盛朝尚文,这文擂是由来已久的传统。何家学馆每隔三月也会举办一次文擂,就在平时学生学射箭的那个大院中。唐宛宛也曾去听过几回,却总是心不在焉的。 实在是什么热闹可瞧,老师规定个题目,让两方去写诗,限时半个时辰。一首诗要字斟句酌,两刻钟内写完都算得上是文采顶顶好的。中途为了让场上书生集中精神,底下观战的学生还不能说话,要闷头坐着等。 一上午干坐着等着听几首诗,纵是那几十个字能写出花儿来,夺了头彩,也不过能得来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越发没意思。故而每每参赛的要么是各班翘楚,被夫子寄予厚望;要么是想要展露文采,在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中混个脸熟的。 这逢君楼的文擂却不一般,没有出题人,挑擂者带着自己得意的诗作上台,他的诗作是什么题目,守擂的怀易安就要以此题作诗。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台下观众倒数二十个数,守擂的怀易安竟要在这二十个数内作出一首诗来,诗作的质量还要胜得过挑擂者才算赢。 古有陈思王七步成诗,千年来传为美谈,可见短时间内成诗靠的是急智。可若是如怀易安这样站在擂台上一整日轮轴转,全天几乎没有间隙地应付台下轮番上阵的京城书生,起码成诗十首,还得在台下大声倒数的嘈乱声中静下心来,怕是曹植再世也得犯怵。 更何况这些挑擂者并非现场作诗,他们带上台的是自己精雕细琢的得意之作,拿自己精心准备的去跟人家现场作的诗比优劣,简直太不公平了! “三c二!” 二十个数很快到了结尾,唐宛宛光是看着都替怀易安捏了一把冷汗,也不知她一个学渣替人家大才子着什么慌。 可二十个数数完,怀易安朗声一笑,出口成章:“著书何似观心贤?不奈巵言夜涌泉。百卷书成南渡岁,先生续集再编年。”(引用见作话) 唐宛宛瞠目结舌:这哪是普通书生?光是这一首作诗的本事就能在天底下横着走了! 底下观战的数十位京城书生齐齐静了片刻,还在琢磨两首诗到底如何,一时没人能给出个决断。 可楼外围观的一众百姓倒是扬声高喝:“好啊!” “好诗!” “怀公子高才!” 先前提过的,为了方便更多人观赛,逢君楼早年便将大门给拆了,外头围着十几圈人,此时震天响的喝彩声c鼓掌声c叫好声,几乎要将逢君楼掀了去。 几十位京城书生脸色都不太好看。因为此时上台挑擂的这人名李徵,乃是去年秋闱解元,文采自不必说,必定在明年春闱中有个好名次。他若是输了,京城也就差不多没人了。 李徵面庞涨红,恨恨咬了咬牙,低声说:“怀公子,李某认输。”话落便快步下了台去。 怀易安面上仍旧是温文尔雅的笑,拱手客气道:“承让。”门外远远围观的百姓见他风度翩翩,又是一通叫好声,这第一场守擂便是胜了。 晏回身后的那年轻臣子奋笔疾书,李徵与怀易安的两首诗都被他一字不落地记了下来。 又有一位书生上了擂台,穿着一身锦袍,一看便知家中富贵,他意气风发道:“在下何家学馆陈鹤别,特来向怀公子挑战。” 唐宛宛啪啪啪鼓掌,这位是自家师兄,虽是男学班的,却成天被苏夫子拿出来当范例翻来覆去地讲,自然得鼎力支持。 陈鹤别也吟了一首诗,这回怀易安照旧是二十步成诗,底下又是一通震耳欲聋的叫好声。 陈鹤别眉头紧蹙,沉默了几息功夫,面色陡然变得十分难看。似乎还低咒了一声什么,黑着脸认了输之后便匆匆离开了,有些失了风度。 “有点意思。”晏回忽然笑了,问:“你觉得哪首好?” 唐宛宛怔了一怔,这个问题真是十分尴尬,她又不能乱指一通,只能诚恳认怂:“他们说得太快了,我还没想明白是哪几个字呢” 话音未落,便听身后那年轻臣子答:“依臣之见,第一擂,两人尚在伯仲之间;可这第二擂,怀易安的诗却略输一筹。” 唐宛宛眨眨眼——噢,原来陛下不是问她的,而是问身后那年轻臣子的。忙闭上嘴巴,偷偷摸了摸泛红的耳朵尖。 晏回勾唇笑了:“朕也这么想。” 唐宛宛没听明白:“可怀易安的诗作一出,大家都叫好啊,再说这两位挑擂的书生自己也认输了呀。” “这才是高明之处啊。”晏回眉眼中的沉峻都褪了个干净,面上只余笑意,将其中关节给她一一拆开来讲:“方才你可有注意到最先喝彩的是哪些人?” 唐宛宛细细回想了一下,刨去怀易安和他的六个师弟,楼里的书生都是京城书生,自然更倾向自己这方。怀易安的诗作一出,他们尚没来得及细细琢磨,就有人开始叫好了。 心思电转,唐宛宛忙说:“最先喝彩的是楼外的百姓。” “是呀。”晏回指了指楼外挤成一团的那些人:“你再瞧瞧,那些人都是什么打扮?” 楼外大多是没能进门的书生——逢君楼地方不大,来得晚了就得在外边站着; 有大腹便便的员外——这是想要物色个前途敞亮的穷书生当shàng én女婿的; 也有约莫不惑之年穿金戴银的妇人——要么是来凑热闹的,要么也是来挑穷女婿的; 还有几位却是只穿着件单薄汗衫,打着赤膊的中年男子,有的头上还裹着条汗巾子,应该是贩夫走卒之类——这就是纯粹来凑热闹的。 晏回说:“方才最先喝彩的就是那几位壮汉,各个胸无半点墨,他们哪懂什么叫好诗什么叫高才?却一直喊怀易安作的诗好,嗓门还恁得大。旁的人一知半解,听他们大声喝彩,也要顺势叫两声好。” 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老百姓大多是外行,看的就是热闹。他们并不关心两首诗到底哪篇更精妙,只看怀易安二十数内成诗,有风度有文采有急智,赢得如此洒脱,哪还用得着比诗? 晏回接着道:“而这些外行都一窝蜂地说好,楼里的书生会是什么反应?他们若是对怀易安的诗句细细推敲,挑拣出哪个字哪个词用得不好,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于是挑擂的人只能面红耳赤地认了输,以此博个好风度。这些个书生是被自己好面子的毛病给拖累了。” 他身后坐着的年轻臣子接过话头:“天子脚下人才济济,敢上台的书生都是胸有成竹的,怀易安二十步成诗不过是个噱头,真要与咱们京城书生的佳作相比,哪里会有如此胜率?” 唐宛宛听得义愤填膺:“那对咱们京城书生多不公平啊!” “不止如此。”晏回又指了指那几个贩夫走卒:“奉阳街位于城西,这条大街往东住着的是下品官家,西边多是富贵人家,没有落魄户。书生跑过来是为了看门道的,贵人过来是为了挑女婿的,可你说这几位贩夫走卒大老远来这儿又有何用?有这闲工夫不如多接两趟生意。” “别的不说,这几位定是怀易安等人刻意买通了来造势的。他们算准了楼里的书生好面子,以百姓之言给自己造势,迫得挑擂者认输。如此另辟蹊径,实在狡猾。” 唐宛宛沉默,不是她故作高深,实在是听得一知半解,只好问:“那怀易安作的诗不好?” 晏回点头:“好,却不该胜。” 这几位江南书生用这等诡计,连着半月将京城才子踩在脚下,可唐宛宛从陛下脸上愣是瞧不出半分生气,他还一直笑。唐宛宛心里跟被猫爪子挠了似的,忍不住问:“他们太狡猾了,是不是不适合被重用?” “非也。”晏回拊掌大笑:“有真才实学,又不像那些个迂腐书生,擅变通擅取巧,能审度人心,亦能放低身段。最最重要的是寒门出身,背后无势力牵扯,正当得起大用!” 唐宛宛:“” 怪道能当皇帝的人都是万里挑一,这九转十八弯的脑回路委实非常人能及 可唐家人丁兴旺是事实,子孙满堂也是事实,自然管不住别人的嘴。尤其他们这嫡系一脉,如今老太爷和老夫人还在世,公婆身体康健,唐夫人的嫡长孙都已经入学堂了。 这么算算便已经是五世同堂,再加上大房三房四房嫡庶,族谱摞起来足足有半人高。若是再把老太爷的几个弟兄和唐家嫁出去的姑娘通通算上,估计京城十分之一的人都与唐家沾亲带故。 前些年唐宛宛的太爷爷过八十大寿,进去磕头的小辈要子辈c孙辈c重孙辈c重重孙辈这样的辈分排成行,光是唐宛宛同辈的重孙一个院子都挤不下,成了京城一大盛景。 钱岳胡明闰棉侯唐,大盛建朝起的八大世家,这二百年过去了,你大街上寻个人问问,有几个听过的?除了岳家和侯家勉强能看,剩下的都已没落了。 唯独唐家,成了大器的男儿挑不出几个,如唐大人这般入朝为官的已经是其中最有出息的了。唐家跟别的世家一样家道衰落,可如此枝繁叶茂人丁兴旺,整个京城都寻不出几户。这样一来唐家便越发显眼了。 唐家的女儿闻名京城,不是因为出身好——天子脚下,唐家这样的身家丢进水里都不定有个水花; 也不是因为模样标致——谁家挑媳妇只看这一条的? 更不是因为德才兼备——都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姑娘,瞧瞧唐宛宛,这条不提也罢。 单单有一条就足够她们闻名京城——唐家的女儿都好生养,还各个富贵命,摆在家里都能当吉祥物。 比如唐宛宛的大姐唐金儿,是五年前被镇国公府大夫人三催四请娶入府的。那时镇国公府的老夫人重病,老人家临去前的心愿就是看着最疼爱的小孙子成亲。国公府大夫人满京城挑命格好福气旺的姑娘挨个合八字。结果唐家大姐刚过府,他家老夫人的病就有了好转;一年后抱上了龙凤胎,一身富贵病彻底好了。 再比如唐宛宛的二姐唐玉儿,三年前嫁入了刘将军府,此后边疆竟没生过一场战事,相公没再上过战场,连前些年被误会“战死沙场”的公爹都好生生的回来了,直叫一家人又惊又喜。 这些坊间传闻在众口相传之中多多少少失了真,其中有多少喜事是因唐家姑娘的福气带来的,这谁也说不清,毕竟“福气”本就是一种玄之又玄不可捉摸的机缘。然而提起唐家的姑娘们,总是与这些喜事分不开,又有得道真人批命“唐家姑娘旺夫旺子旺宅”的说法,这些事听上去便更可信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7.盔甲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时间为24小时。 香满楼离奉阳街不远, 马车行了一刻钟就到了, 自有人引着两人上了顶层雅间。落座之后,店小二刚摆上碗碟, 头道菜就开始上了。 上菜的间隙,香满楼的掌柜还专门带着厨子上来问安,两人一上来就噗通跪下磕了个头,直把唐宛宛惊出一身冷汗,还当陛下已经暴露了身份。见陛下安之若素, 才稍稍放下了心。 “贵客临门, 着实令小店蓬荜生辉啊!”掌柜一脸喜庆, 说了几句吉利话才带着厨子退下。 在这天子脚下, 能做大的生意人都是百里挑一的精明。香满楼身为京城排得上名号的酒楼, 便有这么个规矩:但凡京城中的世家大户,都有香满楼的一样小小信物。 酒楼掌柜也不需要知道来的是谁, 只需明白能拿出这信物的都是得罪不起的贵人,见了就往顶层领。顶层的九间雅间是围圈而成的,也不分什么天地玄黄, 全部以菜肴命名,省了许多是非。再带着厨子来磕个头,说些吉利话也就是了。 晏回见她一直不动筷, 只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一时有些莫名:“怎么不吃?” 唐宛宛头头是道:“长辈先动了筷, 才能吃。这是我家里的规矩。” “长辈”二字听得晏回眼皮一跳, 硬生生撂下了筷子,义正言辞道:“朕只比你大七岁,同辈之间没有这个规矩,你动筷就是。” 唐宛宛也不纠结,拿起筷子就冲着目标去了。一十八道菜摆了满满一桌,各种鲜香味道恰到好处地混在一块,丝毫不会抢了主菜风头。 其实这宴并非地道的全鱼宴,古籍记载真正的全鱼宴共有五百多道菜。然当下受时令季节所限,每个季节能吃到的鱼就少了大半;另有京城地处内陆,南方鱼或是海鱼送到京城的时候就不新鲜了,反倒砸自家招牌;再加上厨子手艺有限,古籍上许多菜肴做法已经丢失,有些工序又实在复杂,不好操作;最后大盛朝倡行节俭,考虑上食材成本,剩下的菜肴便有限了。 唐宛宛食指大动,吃了好几块鱼,在逢君楼中喝的那粗茶的寡淡滋味才被压下去。这一回神便发现陛下只动了几筷子凉菜,鱼一口都没吃。她小心瞧了瞧晏回的神色,停了筷子犹豫着问:“这菜不合陛下口味?” 晏回笑笑:“我不爱吃鱼,你吃就是了。” “噢。”唐宛宛心中一下子就升起了几分愧疚,慢腾腾又吃了两口,却又想起上回在宫里太后留膳,正巧陛下也在,桌上也有一道鱼是陛下动了几筷的。宫里的御厨手艺自然没话说,那鱼肉绵软入口即化,芡汁弹牙,最妙的是里头一根刺都没有,似乎不是普通鱼种。 念及此处,她又试探着问:“陛下是不是不会剔刺?” 晏回怔了一瞬,又笑:“猜对了。” 御膳房做鱼,要么是选能整鱼剔骨的鲤鱼一类;用多刺鱼为食材时,也必定会将肉里的小毛刺一根一根剔干净;再有便是将鱼刺熬软,及至入口即化,鱼刺过舌尖而不觉才行。所以晏回他还真不会剔鱼刺。 唐宛宛更过意不去了,口中的鱼肉也没了滋味。香满楼的宴席甚贵,唐家一年不过来奢侈一回半回,今日|她身上带的银子妥妥是不够的。已经注定要让陛下请客了,不能再让人家吃不舒坦啊。 想到这儿,唐宛宛灵机一动,伸长胳膊将晏回面前的小碟拿过来,又拿公筷夹了一块鱼肉,放在碟子里左戳戳右戳戳。等到鱼肉被戳烂的时候,里头的刺也就清晰可见了,轻易便能挑出来。 等挑完了刺,唐宛宛把这碟鱼肉摆回晏回面前,仰着脸挺得意地看着他。 “你这是做什么呢?”晏回笑得不行。这鱼肉本就软,被她拿筷子这么一戳,碟子里只剩一滩零散的鱼肉,委实不忍直视。 唐宛宛还挺得意:“陛下快吃呀,我给您挑鱼刺。” 都做到这份上了,晏回如何舍得落她脸面?挺赏脸地提起了筷。这鱼肉除了败人观感之外,色香味仍是在的,入口细细抿了抿,一根鱼刺都没吃着,果然挑拣得仔细。 晏回心下感慨:可见这姑娘也不是个真缺心眼的,谁对她好还是能瞧明白的。最重要的是这番心意,实打实的不含一点水分,比后宫那几个不知好了多少倍。 一顿饭吃了一个时辰,只余残羹冷炙。全程给陛下剔刺的唐宛宛也不嫌麻烦,既饱了口福,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临走前还跑去后厨又打包了两条鱼,打算带回家去。 早上马车是从唐家侧门出去的,一上午几乎绕着京城转了半圈,又将唐宛宛送回了家。离唐家大门还有一段距离时,晏回忽然问她:“离你生辰还有几日?” 唐宛宛怔了一怔,她不擅长记日子,每年的生辰日都有爹娘记着,自己没多费过心思。掰着指头算了两遍,数明白了才答:“还有十一日。” “正好又是一个休沐日。”晏回如此说着,瞧见等在门外的唐夫人快步迎了上前,微微加快了语速:“你生辰那日入宫来可好?朕出宫不便,也怕到你家中会让你家人不自在。到了那日|你上午入宫来,下午再回家与家人庆贺,如何?” 唐宛宛唰得红了耳朵尖,这是要给她庆祝生辰的意思?脸上的笑怎么也收不住了,小声说:“好。” “行了,回吧。” 唐宛宛乖乖应喏,车前已经有人摆好了脚凳。晏回看着她走上大门前的台阶,却不知怎的站在门槛前顿住了步子,又转过身来望着他,似乎是想目送他走远。 晏回没忍住多看了几眼,最后朝她挥了挥手,放下了车帘。驾车的侍卫扯了扯马缰,两匹大黑马也不用抽打,昂脖轻嘶一声,这便神采奕奕地往前行了。 却见沉黑色的乌木马车方行了没两步,便又停下了。晏回掀起车帘,隔着七八步距离冲她招招手,扬声道:“你上前来。” 唐宛宛忙敛下唇畔的傻笑,小跑着上前去,她个子不高,踮着脚才能从侧窗望进去,“陛下还有事?” 晏回从腰间的玉带上解下一只小小的白玉坠儿,以掌心托着递到她面前,“以后你若想进宫,将此物给宫门前的侍卫看就行了,朕回头跟他们提一句。” 唐宛宛接过来细细瞧了瞧,见这坠儿上雕的竟是一只貔貅,貔貅素有开运辟邪的美誉,等闲人家佩戴此物是违了制的。她小心摩挲了两下,触手滑腻,果真是一块美玉,一时又想咧嘴傻笑了,呐呐问:“陛下日理万机,我进宫没有正事可做,不会扰了陛下?” 晏回挑眉反问:“你的课业都学明白了?下下月初便是秋季kǎ一 shi,可有温过书?又想坐倒数前三排?” “知道啦。”唐宛宛脸一耷,冲晏回挥了挥手,捂着红通通的耳朵尖扭头就朝唐夫人跑去了,连告别的话都没说。 啧,晏回放下车帘,心说小丫头脾气还挺大,作学问不成还经不得说。他却心情颇好地翘了翘唇角。 唐夫人陪她一起目送马车走远,一边悄声问自家闺女:“宛宛你笑什么呢?方才陛下跟你说什么悄悄话了?” “没有!”唐宛宛只管抿着嘴笑,把白玉貔貅严严实实藏在袖口,直叫唐夫人哭笑不得。 唐宛宛回味着这个没半点逻辑的梦,笑得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她的亲事早在一年前便说和好了,对方是书香门第出身,此时离她出嫁的日子也不过三月,想想还挺期待的。 床帐外传来丫鬟小芷的声音,厚实的床帐被她从外边拉开,一下子天光大亮,“xiǎ一 jiě快醒醒,奴婢一早上喊了您四回,老爷下朝都回来了,喊您去说事呢!” 唐宛宛哼哼着翻了个身,脑门在枕头上磕了几下,彻底清醒了。 唐家四xiǎ一 jiě嗜睡,这是唐府中人尽皆知的事,小厨房每天卯时做好早膳,一个月唐宛宛能按点吃的次数超不过三回,早膳端过去几回都能原封不动送回来。 唐夫人快到而立之年时才有的唐宛宛,明明怀孕时好吃好喝供着肚子里的小祖宗,从没受过惊着过凉的,偏偏生下这么一朵娇花,平日里身体康健得很,偏偏风吹日晒雨淋全都沾不得。 万幸是个富贵命,这要是生在贫苦人家,不知得费多少心思。 也正因如此,唐宛宛被爹娘哥姐宠着长大,性子又爱娇,琴棋书画都只是个半吊子,没一样拿得出手的。 到了饭厅一瞧,今个儿爹娘和两位兄长都在呢,各个面容沉肃。唐宛宛心道这可真是怪事,笑眯眯行了个礼,挨着二哥坐下了。 唐大人忧心忡忡瞧了她一眼,知道这孩子贪睡是常态,开始讲正事了:“今日老爷我下朝后被一位姑姑喊住了,那姑姑瞧着面生,我细细瞅了瞅也没认出是谁。那姑姑却说她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一上来就把我带到个人少的地儿,悄声问我府上的四姑娘可许了人家?” 唐宛宛眨眨眼,手里端着一碗红枣银耳粥,此时只剩了个底儿,勺子不好舀,丢了又浪费,索性端起来一口干了。 一旁坐着的唐家二哥看得眼角直抽,张了张嘴,到底舍不得说她。 唐大人愁眉苦脸接着说:“我一寻思,府里大姑娘是咱家金儿,二姑娘是咱家玉儿,三姑娘是大哥家中的珠儿,都已经嫁了人。四姑娘不正是咱家宛宛吗?” “当时我就赶紧回那姑姑,说咱宛宛已经许了冯家。那姑姑也不说话,就一个劲儿地冲着我笑,笑得老爷我心里发慌。” 唐宛宛悟性不佳,爹说的话她一句都听不明白,神游天外地想,其实她小名原本不叫宛宛。唐家爱女如命,这“金玉珠宝”四字自然是得全乎了,落到她头上正好是个“宝儿”。 只是这名儿重名率太高,自打幼时她娘一声吆喝,院里的洒扫仆妇c插花丫鬟都应了声,连檐下鸟笼里的绿鹦鹉都闻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过来。打那以后唐宝儿死活要改名,遂改成了唐宛宛。 “太后娘娘身边的姑姑?专门喊住你?问咱家宛宛许了人没有?”唐夫人心里一咯噔,把所有细节又问了一遍。 唐大人一连说了遍,直说得口干舌燥。一家人眉毛都拧成了小小的川字,饭厅里落针可闻,连午膳送来了都没几人动筷的。 唐宛宛端着一小碗炸酱面小口吸溜,拿帕子抹了抹鼻尖碎碎的汗珠子:“不就是随口一问嘛,这有什么好想的?” 全家人看着自家傻丫头,心中更没着没落了。 第二日一大早,唐家大门前停了三顶小青轿,后头两顶轿子坐着两位姑姑,前头一顶轿子是空的,随行护卫也不多,不过八人,算得上是避人耳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8.出征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陛下, 臣女有话要说。”钟宜芬正视上首, 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轻轻咬了下唇, 这才接着道:“臣女自幼时起便将陛下所书的《以民为鉴》c《盛世记》c《二十四史简记》一一珍藏, 其中泰半皆可倒背如流。” 晏回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似乎听了个开头就知道她后头要说什么了,面色寡淡地撂下了酒盏,将意兴阑珊都写在脸上。 钟宜芬心口一突, 她惯会察言观色, 此时陛下虽面无表情,却叫她无端端生出两分不安来。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钟宜芬稳了稳心神, 面上羞赧之色更深, 轻声说:“臣女自三年前太后寿宴上头回见陛下,便觉得这才该是陛下的模样, 英明神武,与我幼时心里想的无半点不同。” 整个大殿如陷入了死寂,钟宜芬只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说:“臣女多年来思慕陛下, 恳请陛下准我入宫, 今后常伴陛下|身侧。” 方才殿内的静寂立时被打破,众臣哗然大惊, 窃窃私语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钟大人脸色涨红, 霍然起身斥道:“芬儿, 你说什么胡话!” 他从小案后匆匆行出,跪在钟宜芬身侧,请罪道:“陛下恕罪,小女方才吃了酒,这才失态至此,臣带她先行告退。”话落扯起钟宜芬就要走。 钟宜芬也是生平头回受如此多陌生人的指指点点,重重掐了下手指,这才能挺直背脊。她抬起头扬声说了最后一句:“臣女不是不知廉耻的姑娘!敢问太后娘娘,女子追求心中所爱何错之有?” 闻言,方才还置若罔闻的晏回面色陡然一变,手中酒盏立时裂开了几条小小的细纹,杯中酒液顺着裂口流了他一手。 若是她不说这句话,晏回有一百种拒绝她的说辞;可她偏偏抬出了太后,晏回纵是再果断决然,此刻也迟疑了那么一瞬。 方才还交头接耳的众臣都不敢作声了。 钟宜芬问的是太后娘娘,其中内情就值得说道了——因为太后娘娘当年也是在中秋宫宴之上,主动向太上皇表明心意的 太后母家姓程,其母当年生产的时候因血崩而早逝,没给太后留下半个兄弟姐妹。没过几年,亲爹便娶了填房,太后娘娘是被家中奶嬷嬷养大的,父女亲缘愈薄。 其外祖怀家怜惜外孙女,时常照拂一二,待她及笄,又由外祖母百般说和,许下一门好亲事。却没等到出阁,这门亲事就被异母èi èi顶上了。准婆婆瞧着姐姐èi èi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èi èi却还是嫡出的,性子比姐姐温吞,更好拿捏,自然没有不乐意的道理。 这么一拖就拖了三年,有继母从中作祟,亲事更不好找了。亲爹听了继夫人的耳边风,又给她找了一门亲事,对方是年过不惑的吏部侍郎,嫁过去给人家做填房,只为家中嫡子谋个前程。 其中辛酸略过不提。生母早逝,爹不疼后娘不爱的,谁都敢谋算她的婚事。太后娘娘心说与其被别人算计,嫁给一个老鳏夫做填房,不如自己谋算一番。 好在这继夫人人前一向大度,但凡京中有贵人设宴,从来都是亲闺女与原配女儿一齐带着的,也好彰显自己的大度。于是当年中秋宫宴之上,太后娘娘凭着心中一口气,面君而无惧色,出口惊人:“臣女思慕陛下已久,愿入宫常伴君侧。” 历来选妃都是由皇家挑拣,这么自荐枕席的还是头一位,此举一出,不知受了多少冷嘲热讽。 太上皇却是个特立独行的,心说此女好胆色,待知晓她家事,不由心生怜惜,遂毫无芥蒂地将人迎进了宫,许以二品昭仪之位。没两年太后诞下皇子,一年之内两次提了位分,越过一群比她进宫早的妃嫔,直接入主中宫了。 程家与太后之间多年龃龉暂且略过不表,眼下之事才叫人头疼。钟宜芬的原话是:“臣女不是不知廉耻的姑娘。”接着又问太后:“女子追求心中所爱何错之有?” 这姑娘字斟句酌寻不出破绽,又有破釜沉舟的胆气,大庭广众之下表明心迹,生生将自己的后路堵死了;前头又有太后的例子摆在那儿,晏回若是没有理由就一口回绝,便是坐实了“女子追求自己所爱就是不知廉耻”的说法,就要把自己母后给坑了,一时竟真想不出一个拒绝的由头来。 太后脸色沉得能滴下水来,一旁坐着的太上皇也是哑口无言。 在场的文武百官都开始感慨钟姑娘的好手段了,没人觉得陛下会拒绝,毕竟这么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又是多年倾慕陛下,多感人啊!再说陛下本就想扩充后宫,如此美人如何能辞? 正当此时,只听荷赜姑姑惊叫一声:“太后娘娘!您怎么了?” 众人惶然抬头,竟见先前还高高兴兴的太后竟扶着额,连声哀叫“头疼”。 一时竟连晏回也分不清自家母后这头疼是装的还是真的,心思电转,当下霍然起身,眸光冷冷地盯了钟宜芬一眼,只留了一句“此事容后再议”,这便扶着太后往后殿行去。 待太后扯了扯他的衣袖之后,晏回这才定下心神,心知母后这头疼是装出来的,只为解他当下窘境。 临走前他朝右侧殿尾之处望了一眼,还以为能与唐宛宛对上视线,谁知这么一眼就瞧清唐宛宛埋着脑袋在吃鱼。 ——啧,真是个小没良心的!他这头被为难得差点下不来台,人家眼睛都没抬一下 那边的唐夫人大惊失色,慌里慌张问:“宛宛!你鱼刺怎么没吐出来?卡着没有啊!” 唐宛宛怔怔看着她,好半晌,才摇了摇头。 好好的宫宴不欢而散,入宫的众人看了一场大戏,心满意足地离了宫。除了唐家与钟家,还有被捎带上的程家,再没人为这事费心神了。 保和殿后殿,廊下灯笼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游廊两旁黑沉沉的夜色汹汹袭来,看得人心中惴惴。钟宜芬已经在此处等了好一会儿,远远瞧到了来人忙迎上前去,亲亲热热唤了一声:“姐姐。” 钟昭仪被两位近侍搀扶着快步行来,蹙着眉语声急促:“姐姐说的话你都当耳边风是不是?先前姐姐便与你说过,凭你家世容貌,京城半数以上的男儿都任你挑拣,可你偏偏要往这宫里撞!” 钟昭仪越说越气,连èi èi的脸面都顾不上照拂了,紧接着又说:“这宫里有什么好?处处需得谨小慎微,连个能说得上话的都没有,一年到头不得松快,你怎么就想不明白!” “为何要谨小慎微?”钟宜芬迟疑着问:“如今宫中位分最高的就是德妃娘娘,四大妃不是还有两个空缺吗?” 听罢,钟昭仪先是一怔,随后不可置信地瞧了她半晌,目光十分奇异。方才她又气又怨地把人训了一通,话里却满是关切,此时她的神色竟慢慢转凉:“这话听得好笑,妃位空缺,与你有什么关系?” 钟宜芬神情微变,忙说:“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想要踩在您头上。”她放缓声音循循善诱:“多年来陛下一向是这样c这样待姐姐的我既入了宫,定会事事帮衬着姐姐,我们姐妹二人同心” “住口!”钟昭仪眸光极冷,身侧的宫女还是头回见自家主子如此疾声厉色,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喝惊得哆嗦,忙跪在了廊下。 “陛下待本宫如何也是你能置喙的?你自己心比天高,就别拿本宫做幌子!爹娘都是聪明人,不想竟教出你这么个脑子浑的!” 瞧见不远处有宫人在探头探脑,钟昭仪顺了顺心头火气,放缓了声音:“既为同胞姐妹,本宫再奉劝你一句,陛下最厌的便是心有城府的女子,即便你入了宫也必定不能得偿所愿。” 话落她轻笑了一声,不知是嗤是讽:“至于妃位空缺,èi èi还是不要妄想了。” 钟宜芬怔怔地看着她走远,魂不守舍地跟着宫婢回到太和门。钟家主母忙下了马车,连声问道:“芬儿,你姐姐怎么说?” “祖母呢?爹呢?” 钟夫人好生为难,只好强笑道:“你爹先回去了。你祖母陪着等了一会儿,可晚上夜风凉,我让她也先回去了。”话落又忙着问:“你姐姐是怎么说的?” 夜风一吹,钟宜芬打了个寒噤,几乎湿透衣襟的冷汗更是透心凉——父亲回去了,怕是气得不想见她了。 枝头上横着一根细细的竹栖木,两只鹦鹉站在上头,一红一绿,各个神气活现,连尾巴上的毛都打理得根根油亮,可见是太后娘娘的心头宠。 荷赜姑姑朝一旁的小太监点了点头,那太监啪啪击了两下掌,两只鹦鹉便一鸟一句开始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吾家孩儿带笑颜~” “宛宛丫头哪哪儿都好~” “太后娘娘好喜欢~” 一鸟一句接着唱了下去,虽然怪腔怪调的,中间还有几句串了词,却也不妨碍唐宛宛笑成个制杖。 唐宛宛笑了好半晌,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直到两只鹦鹉唱完了,她才意识到周围静悄悄的——太后娘娘一脸慈爱;陛下端着一杯茶小口地抿;身边几个嬷嬷虽面上含笑,却也是看她而不是看鹦鹉的;至于丫鬟更是垂首敛目,一声都不会出。 笑得这么肆无忌惮地只有她一人,唐宛宛涨红了脸,以“啊哈哈哈”几声干笑结了尾,乖乖站好请罪:“臣女失礼了。” “专门调|教它们就是为了逗你笑的,如何笑不得?”老太后摸摸她的小脸,说的话让唐宛宛松了一口气。 太后娘娘一向养尊处优,吃过午饭就容易乏,晏回叮嘱道:“母后歇个午觉,儿臣尚有要事没理完,先行告退。” 唐宛宛眼睛一亮,忙起身行福礼,“恭送陛下。”声音里有抑不住的笑意冒了头。 她自以为态度妥当,然而晏回这等人精如何辨不分明?闻言,晏回收住步子转回了身,咂了咂这话的味道,微一琢磨便明白了,眉梢微挑,定定瞧着她。 唐宛宛一脸茫然:“陛下您还有事?” “不是说有课业要做么?”晏回淡声道:“此处人多,易分神,不如与我同去书房。” 唐宛宛一下子傻了眼,呆了一息功夫,干巴巴应了声“好”。 晏回看着她慢吞吞背起书袋,挪着步子跟在自己身后的傻样,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唇,头回发现自己也是有恶趣味的。 御书房并不算大,入目便是几个贴墙的博古柜和满满的书,主位之上摆着一张黑漆描金的长桌。左右两边各有几张小小方案,是平时陛下与朝臣议政时用的,却因臣子是席地而坐,这方案很是低矮,要想写字怕是得弓着腰。 道己正在犹豫,却见自家主子十分自然地指了指手边的空地,说:“在此处添一张桌子。” 道己明知这不合规矩,却也不多言,吩咐小太监挪桌子,摆在晏回身后一尺的位置。这个位置也有讲究,既显出了尊卑,也方便陛下扭头就能看见姑娘。 唐宛宛战战兢兢坐下,掏出书本和笔墨纸砚,研墨的手都是抖的。 站在陛下|身后打扇的道己偏着头瞧着一旁伏案写字的姑娘,打扇的动作不妨碍他走神,心下默默感慨:自陛下登基八年来,进过这御书房的人不下百数,有听政议事的当朝肱骨,有唠唠叨叨的言臣谏官,有寒门恩科出身入了潜渊阁的新臣,也有痛哭流涕求陛下饶命的佞臣贼子。 总之来这御书房的都是做正经事的。 道己这还是头回瞧见进御书房补课业的,怕是大盛朝二百年来都是头一遭。若是被后宫那几位娘娘瞧见了,怕是得气出个好歹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9.来信 晏回确实忙得厉害。这回去边关, 他从京城带走的兵士不多, 只有万人, 若是从京城出兵,步兵反倒会拖慢行军速度,再说京城的兵是富贵兵,没上过战场, 平时剿个匪寇还成, 拉到战场上就是去送命的。 古北关东西共四道关隘, 驻守兵士统共六十多万,此番便打算从这几城调兵。粮草却是要从江南直运边关, 用的是春种夏末收的早稻。原本晏回算着粮草该在六月底就到了, 谁知江南连着一月大雨,耽搁了不少功夫。这么算算,等将士到了边关还得等半月才能送来粮。 带的粮草倒是足够,不怕等这半月, 却怕粮草运来的时候已经长了霉。晏回索性让督运官等雨停了再上路, 先拿北边几城的粮食周转, 这几日就是在忙这个。 一到行宫落脚,他总不忘给宛宛写信。 “六月廿七,接连两日暴雨,不能上路, 滞留行宫。上回你说朕给你的信太短, 这会儿得了空闲, 给你写长点罢。” 就这么三行字, 感觉跟没说完似的,唐宛宛翻到背面瞅了瞅,空白的;又拆开信封瞧了瞧,里头再没第二张纸了。唐宛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陛下还说要写长点呢,统共四十二个字! 她把这四十二个字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十分懂事地想:陛下忙陛下忙,忙里偷闲写封信,短点就短点吧,自己可不能敷衍,提笔开始写回信。 写着写着,一旁的馒头喊了一声娘,唐宛宛应了一声,转头瞧见他坐在地上,手里抓着一只大毛笔揪上头的毛,好好一支笔被玩得不成样子了。唐宛宛心中一动便叫红素研磨,随后握着馒头的手,一笔一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小男孩,又握着女儿的手,在旁边画了个小姑娘。 他俩不安分,唐宛宛握着手画出来的也不过勉强瞧出个人形。她开始照着镜子画自己,螓首蛾眉明眸善睐,还颇有心机地把额头上爆起的一颗痘去掉了,画得比真人还要美两分。 唐宛宛左瞧右瞧十分满意,把这张画也附在信里了。 “七月初六,朕已至平城,恰逢小股匈奴兵侵扰乌桓牧民,小捷,勿念。” “七月十一,今日拿着沙盘推演军情之时,略一走思,沙盘上有山有水,有兵有将,阡陌纵横,甚有意思,回京后做一个给你玩玩。” 唐宛宛笑眯眯回他:“陛下不认真,看着沙盘都能走神。” 从边关送回的信都是只言片语,唐宛宛的回信却从不敷衍,严格遵循着陛下的要求,三日一封,不少于千字,有真情实感,还从不拿诗词充数。 “七月十五中元节,朕去城郊祭冢,亡者四百余,无坟无碑,不过是乱葬岗中洒三杯清酒。” 凄凉萧瑟之意仿佛要透纸而出,唐宛宛面上有些沉重,犹豫了好久也不知这封回信该怎么写,她想写“打仗时伤亡是必不可少的,陛下别难过”,也想写“陛下带那么多兵,伤亡四百,陛下已经很厉害了”,又想写“我只要陛下全须全尾地回来就够了”。 反反复复写了好几遍,写着写着,唐宛宛抹了一把眼睛,觉得自己真是自私极了,陛下心系天下,她只心系他一人,只牵挂他一人的安危。只要陛下安然无恙,她便觉庆幸。 这封信不知怎么回,唐宛宛索性没有回,开始讲自己身边的趣事。 “七月廿三,朕今夜咳,甚想你。” 唐宛宛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也是晚上,躺在床上看着这行字吃吃笑了,爬起身来写道:“陛下是不是偷偷摸摸做坏事了?六月中旬走的,陛下居然一直忍到了现在,可见平时欺负我的时候说什么‘忍不了’都是骗人的哈哈哈憋着伤身,陛下自己想办法吧。” 写好以后拿火漆蜡封了口,唐宛宛躺上床准备睡了,刚合眼又想到了一事,光着脚拆开了信封,在信的末尾补了一句,“不能睡别的姑娘!” “八月初一,边关开始冷了,朕麾下几个将军都穿上了棉衣,说是他们夫人亲手做的。朕心有艳羡,可惜宛宛手笨,拿不得针线。” 手笨二字太扎眼了,唐宛宛不满地回他:“谁说我手笨了?陛下的荷包还都是我亲手缝的呢!不就是件棉衣么,我给陛下做好送过去。” 次日唐宛宛唤人去请针工局的掌印。掌印嬷嬷匆匆赶来了,还当是皇后娘娘缺衣裳了,谁知娘娘却是要她教怎么做衣裳,生生把掌印吓了一跳。 跟这掌印学了好几日,唐宛宛彻底颓了,给陛下回了一封信:“我做了两双棉手套,还有两双绒袜,随信寄去了,陛下收到没有?你家媳妇就是手笨,棉衣什么的还是不要奢望了。” “八月十四,大捷,匈奴退出百余里。回营之后,朕见边城千百民妇聚在营门口,给家人送衣食。可惜你给带着的月饼已经坏了,朕也没心思吃别人做的,甚想你。” 这封信唐宛宛看着直掉眼泪。边城的民妇都去给相公送吃食了,陛下却连月饼都没吃上。别人亲亲热热中秋团圆呢,她与陛下却隔着千山万水,只能从信里的只言片语中得些安慰。 从八月中旬到九月中旬,一封封捷报往京中传,还都是大捷,匈奴与靺鞨节节溃败,朝中一片欢欣。 可随着天越来越冷,陛下的回信从日一封变成了七日一封,又变成半月一封。整个九月唐宛宛只收到一回信,是三封一起来的,不知是陛下写好了没空寄,亦或是军驿的哪一环出了疏漏。 唐宛宛收不着信就焦虑,脸上几乎瞧不见笑模样了,有时吃饭吃一半就开始掉眼泪,一闲下来神思就不知道飘到了哪儿去,手头必须得做点什么才行。只有在陪孩子的时候,她才能勉强笑得出来。 以前她在宫里呆着老觉得闷,直到这时唐宛宛才恍然发现,以前觉得闷是因为她没把宫里当成家,这会儿当成家了哪里还会闷?连关婕妤好心进宫来陪她打叶子牌,唐宛宛都成了敷衍,就想安安静静地在宫里等着陛下回来。 唐玉儿时常带着三个孩子进宫来,这回她脸上扑了粉也掩饰不住气色差。唐宛宛瞧得心惊,“姐姐这是怎么了?” 唐玉儿紧紧了怀里的手炉,望着几个正在玩耍的孩子,轻声说:“你姐夫半个多月没来过信了,这些日子我总是睡不好,夜里梦到他在跟我说话,说的什么却一句也听不清。” 跟自己的情形还挺像,唐宛宛心中不好的预感蹭蹭往上蹿,忙按了按心口压下去这阵心慌,不敢在面上带出来,还笑着安慰她:“姐姐就是自己吓自己,陛下走的时候跟我说个月就回来了,六月中旬走的,没准这个月底就回来了呢。” 唐玉儿避过身沾了沾眼角,“说是个月能回来,三个月是肯定不成的,光走个来回就得一个半月,打仗一个半月怎么能够?你姐夫跟我说约莫得五个月,到了十一月份底,北边就冷得呆不住了,咱们将士也得回来过年。” 话落她又叹了一声:“我这半月天天求神拜佛的,以前从不信这个,临时抱抱佛脚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肯定是有用的。”唐宛宛掰着指头数,“陛下走的时候,什么平安符c平安扣c护心锁c如意结c玉观音c祥云翡翠c无事牌我就给他带了一大包呢。” 听着她数了一连串,唐玉儿笑得合不拢嘴,“怎么信这么多,跟玩似的。” 唐宛宛还振振有词:“世上那么多人都拜佛,万一佛祖没听到呢?我给陛下带那么多保平安的,总有一个会管用的。” 十月初二,天色灰蒙蒙的,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也就是这日,竟有三百将士从边关回来了,带回来的不是捷报,而是一口棺材。 这是刘老将军的尸身,虽天气寒冷,可回来时尸身也已发了腐,几乎瞧不出人形。护棺回来的年轻将军跪在朝堂之上,满脸愧色,“匈奴绝地反击,刘老将军带兵深入,却不幸落马,被乱马踩踏至死。” 唐宛宛看着那口棺材,整个人都在哆嗦:“陛下呢?陛下怎样了?” 那年轻将军沉声道:“末将离开时,匈奴已攻城三日,平城已有城破之兆。陛下不肯弃城,亲自带兵上战场了。” 唐宛宛眼前黑了一瞬,仿佛被人当面抡了一锤,一时竟觉天旋地转的,站都站不稳了。身边有人扶着她慢慢坐下,唐宛宛怔怔坐了好一会儿才喘匀了气,听到红素劝她:“娘娘别焦虑,陛下有真龙之气护身,肯定不会有事的。” 几个丫鬟都在劝,翻来覆去却不过这么几句话,这安慰轻飘飘的,解不了唐宛宛心中惶恐,反倒越听越烦乱。 去刘家报丧的时候,唐宛宛也跟着出宫了。瞧见这口棺材,刘家大夫人抱着棺材痛哭失声,当场就厥过去了,已经年逾古稀的老夫人只得强忍悲痛,让家丁去置办灵堂。 “刘德少将军呢?”“刘棣将军呢?”刘家几位少夫人满目惊惶地问询自己的相公。唯独唐玉儿双眼瞠得大大的,死死盯着报信的人,却抿着唇一句话不说,生怕自己这段时日心中不好的预感都在此时应验了。 可该来的信总会来的,那年轻将军跪着没起,低声说:“刘家二郎与四郎追敌而去,被匈奴人俘了,生死不知。” 二少夫人哀叫了一声,唐玉儿眼里一瞬间就蕴了泪,她踉跄着站起来,别的什么都没问,径自往后院跑去了。 “玉儿你去哪儿?”刘老夫人大惊,怕她做傻事,忙叫下人去追。 唐宛宛也跟着去了,进了屋却见她二姐翻箱倒柜地在收拾包袱。满屋的丫鬟仆妇怔怔看着,尚回不过神来。 唐宛宛跑上前一把抱住她,“二姐你要做什么呀?” “我得去找他。”唐玉儿跟失了神似的,低声说了这么一句,她把屋子翻得乱糟糟的,打包了几件衣裳,又装了两张银票。 刘家老夫人怒道:“你一个内宅妇人怎么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去了又有什么用?四郎被匈奴俘了,难不成你还能将他救出来?” 唐玉儿扯开宛宛,屈膝在老夫rén iàn前跪下了,她伏在地上磕了个头,含着泪说:“孙媳不孝,求老夫人放我离开。” 老夫人慢腾腾坐下,定定瞧了她一会儿,终是松了口,“边关路途遥远,你出了城知道往哪边走?路上遇着坏人该如何?你且等一日,祖母给你挑几十个得力的家丁出来护送着去。” 边关在哪儿,出了城该往哪儿走,多久能到,路上该带些什么,她通通都不知道。 唐玉儿慢腾腾坐下,轻轻拍了拍宛宛的背,明明是自己的丈夫生死不明,宛宛却哭得比她还厉害。 屋子里的下人都离开了,只剩两姐妹抱在一起哭。直到眼泪都流干了,唐玉儿盯着虚空一处怔怔出神,喃喃自语:“以前外头人都说我是有大福的,我深信不疑,要不怎么能嫁了个这么好的夫君,要不怎么能血崩还能留下这条命,世上几个女子能熬过去的?没准我去了,福气罩着他,他就能回来了” “上个月一直收不着信儿,我就觉得不好宛宛,你说他给我托梦,是人还在,还是已经没了?” 唐宛宛出不了声。 唐玉儿说不下去了,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中只剩坚定。 “就算他人没了,我也得把他带回来。” 那一整日,唐宛宛全身都是冰凉的,哪怕身上穿得再厚实也没能暖回来。 她一晚上没说话,脸色白得吓人。仿佛脑子里有许多道声音在打架——陛下上战场去了?陛下怎么能亲自上战场去呢!明明先前说好是坐镇后方的,他却食言了。半个月前,平城就有城破之兆,还能守到如今么?连身经百战的刘老将军都战死沙场了一个月只收过一回信,陛下为什么不来信?会不会是受伤了? 想得头痛欲裂,唐宛宛也不再等,当晚去了慈宁宫,一进屋便屈膝跪在了地上。 太后听明她的来意,脸色霎时大变,几乎和刘老夫人是一样的说辞:“胡闹,你去边关能有何用?淮儿和溪儿那么小,还是需要母亲照顾的年纪,如何能离得了你?且再等等,等下一封信来了再作打算。” 唐宛宛进宫以来还是头回见太后冷脸,她不知是委屈的还是急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伏在地上哽咽道:“我等不了了再等就要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0.边关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唐宛宛因为肤色和除臭丹的事憋屈了一整天, 可她不记事也不记仇, 次日心情便好了几分——没有太后娘娘传召入宫的每一天都很美满。 唐宛宛抻了个懒腰出了房门,下意识地朝老榕树下的兔笼瞧去。到底是心情好,她连看见灰毛兔被白兔压在身下欺负都没生气,笑眯眯给两只小家伙丢了一把胡萝卜干进去, 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笼子前看兔子。 公兔被自家不通人事的主人盯了半晌, 腿一抖, 彻底萎了,哆哆嗦嗦从母兔身上挪了开。 在她头上悬了半个月的名为“生娃娃”的刀此时挪开了一小会儿, 唐宛宛总算能舒口气, 这一闲下来便觉闷得发慌,看了一上午的小话本也不能排解心中的无聊。她掰着手指算了算,刨去进宫的两回,她已经半个月没出过门了。 正巧赶上何太傅家的两位姑娘shàng én来找她玩, 问她要不要一起逛街, 唐宛宛屁颠屁颠跟着去了。 何太傅自晏回幼时起便被太上皇指为太子太傅了, 如今帝师之名越发深厚,朝中无人敢出其右。何家后辈也各个成器,有祖荫又有才华,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这般的簪缨世家按理说不该跟唐家这般的人家有太多交集。巧就巧在何太傅心系百姓, 叫家中后辈开了个私学馆。在其中任职的都是何太傅的门生, 这些人喜欢作学问, 却又不想入朝为官, 便在老师这里谋个营生。 何家德隆望尊,这私学馆不光收自家子弟,也向外面收人,束脩收得极少,造福了城北不少百姓,常被陛下拿出来当案例大加赞扬。 朝中好些臣子看得眼热,也学着何家建学馆,只是学的不伦不类的。他们既没有何家的底蕴,还没有何太傅的名声,又寻不来学富五车的讲师,自然招纳不来多少学子。所以这何家学馆建成二十年,至今仍是京城的头一等。 唐宛宛几个哥姐都是从里边出来的,唐宛宛自然也不例外,学馆中有个专门的女学馆,她便是这样与何家几位姑娘结识的。 “宛宛,再过三天就是六月初十了,咱们夫子就要回学馆教书了。”何卿之一副看笑话的表情:“你的课业可做完了?” “课业?”唐宛宛瞠目结舌,傻愣了一息功夫,苦着脸说:“我都忘了课业是什么了!” “哈哈哈哈就知道你忘了,我俩专门到最后几天才来跟你讲的哈哈哈哈!”何家两位姑娘毫不留情地嘲讽了一通,还毫不收敛地吐露了自己的小心机。 唐宛宛气得翻了个白眼,别人家都是闺中密友,放在她这儿愣是成了闺中损友!一边问:“你俩做完了?” 何卿之和何许之脸上的笑一僵,悻悻摸了摸鼻子:“写了十之二三吧。” 闻言,唐宛宛也毫不留情地哈哈哈了一顿,算是给自己找回了脸面。 时下女子并不似前朝那般拘谨,更没有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的劣俗。再加之大盛朝尚文,女子也是能入学馆读书的。 只是姑娘们嫁人嫁的早,此后又要操持家事,治学之路多多少少受了些影响。即便是何家这般的簪缨世家,能寻到的女夫子也只有一个,专门给女学馆授课。 可女夫子也是要生娃的,人家怀着身孕坚持授了半年课,于两月前请了产假。何家学馆找遍京城都再寻不到一个能抽出空代课的女夫子。 让别的夫子代课吧,也不行,学馆里别的夫子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书生,若是放他们过来教这么一群年方及笄的漂亮姑娘,弄出私相授受的尴尬事就不妙了。 这么一来,女学馆便放了两个月的假,唐宛宛也撒欢玩了两个月。 再过三日,生完娃做完月子的女夫子便要回来教课,唐宛宛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况且祸不单行,两个月的课业积在一起,唐宛宛光是想想就觉得眼前发黑手脚发软。 三个姑娘各自发愁,可出来逛街不能被这等琐事搅了兴致,遂把心事撂到一旁手挽着手逛街了,各自的丫鬟护卫隔着五步远跟在后头。 唐家住在城东,这边的街市比城北要热闹得多,也难怪何家姑娘愿意大老远地来找她玩。 虽是盛夏天,大街上照旧熙熙攘攘。远远瞧见珠玉阁前有好多姑娘进进出出,三个姑娘都是眼睛一亮,做好了今日剁手的准备。 珠玉阁名儿起得俗,其实也不是什么雅地,而是京城最大的金楼。有这么个好名声,东西也比寻常金楼卖得贵一些。 门口挤着一群姑娘,连进门都得靠挤,可见客人之多。平时珠玉阁也不会一口气来这么多客人,实在是今日特殊。他家大门口立着一块招牌,字不大,可从它门前走过的姑娘没一个会错过这几个字,上头写着“苏夫人夏季上新”。 若是外地人瞧见这么个语焉不详的招牌,定会觉得莫名其妙,可放在京城爱美的姑娘眼中,“苏夫人”这三个字就是最响当当的招牌。 苏夫人是京城的奇女子,她以一介贫女的身份嫁入伯阳侯府,凭的不光是容貌,还有那一手精妙绝伦的画技。苏夫人成亲之后,到底是自持身份,其画作不便流入市井民间,便另找了个法子打发时间——画各种漂亮的首饰图样。 苏夫人眼光独到,因身在侯府,见过的好东西更是数不胜数,画出的首饰图样各个新颖。她每个季度出一批首饰图样,一年四季上百种花样,从没有一回重样的,每每流出都能成为京城女子的风向标。 唐宛宛的眼光也独到,别的姑娘挑首饰挑的都是花卉的c鸟雀的,怎么漂亮怎么来;偏偏唐宛宛是怎么新奇怎么来,她从来只挑一种图案的首饰,便是动物图案的。几年下来,十二属相的首饰凑齐了一整套。 唐夫人时常看着自家女儿戴着老鼠步摇c水牛簪子或是山羊额心钿招摇过市,都要对女儿的审美绝望了。 买这类的首饰还有一条好,因为少有人像唐宛宛这般审美奇特,这类首饰常常滞销,讨价还价的余地很大,更成了唐宛宛的心头好。 今日她看上的是一条猴子手链,十几只大脸猴摆出各种姿势围成一圈,成了这条链子。金子成色十足,样式又新颖,唐宛宛戴在腕上左看右看,瞧着甚为满意。 金楼的主人都眼熟她了,眼看唐宛宛抬眼朝他望了过来,心知这姑娘要开始问价了,金楼主人顿时一个激灵:“姑娘哎,您这回别跟我磨嘴皮子了,我嘴笨说不过您,这条链子三两银子您拿走!” 唐宛宛掂了掂手里金链的重量,清楚这价格十分公道,笑眯眯地掏荷包了。唐宛宛别的不显,唯独讨价还价这项技能点满,连唐家负责采买的管家都比不过她。 她戴着自己的新手链去了何家姑娘那头,俩姑娘还没挑完,同胞的姐妹愣是为了“究竟是喜鹊登枝簪好看,还是缠枝莲花簪好看”争个不休。 唐宛宛见怪不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托着腮打量金楼里的客人。这么随便一扫,在对面的一个姑娘身上定住了视线。 这姑娘身量挺高,约莫比唐宛宛高出了半个头,身段也窈窕,虽然穿着素净,可光是瞧她手中的绣花团扇便是稀罕物件。再看气质和仪态,无疑是名门出身。 唐宛宛在意的却不是这个,而是那姑娘一个劲地往自己这边瞧,盯着唐宛宛上上下下来回打量,从她的头发丝瞧到绣花鞋,目光挑剔又嫌恶。 唐宛宛被她瞧得莫名其妙,扭过脸戳戳一旁的何卿之:“我脸上的妆是不是花了?” “没有啊。” 她也不用再问,因为对面那姑娘拿着绣花团扇款款上了前。这姑娘身量高,唐宛宛又是坐着的,气势上先低了一等。 随后这姑娘微微昂着下巴,低垂着眼睑,漫不经心地睨了唐宛宛一眼,问她:“你就是唐家姑娘?” 这姑娘摆出一副要找茬的样子,再加上她这头一句话与跟唐宛宛先前进宫时晏回问她的头一句话不谋而合,场景惊人得相似。“生娃娃”三个字突兀地跳出来,唐宛宛顿时又怂了两个度:“啊c啊我是,姑娘你你是?” “哼,还是个小结巴。”这姑娘冷笑一声,看唐宛宛的目光更嫌恶了两分。 这几日,唐宛宛先是被太后盖了个“爱陛下爱到心坎里”的帽子,又被晏回盖了个“口臭”的帽子,此时还被误认为“结巴”,简直要气炸——世间为何有如此多的误解啊! 没等她开口说话,何许之出声了,声音十足的调侃:“哟!这不是钟大美人嘛!平日不是瞧不上这些个金银俗物嘛,怎么今日跟我们进了一道门啊!” “你!”钟姑娘气得胸口起伏,趁着她跟何许之斗嘴的功夫,何卿之拣着重要的跟唐宛宛说了说这钟姑娘的事。 这姑娘名为钟宜芬,是三品太常卿钟虞的嫡次女。她爹与唐宛宛的爹同为正三品,却是不能放在一起比较的。 一来太常卿为九卿之一,是天子近臣,非唐大人这般的散官可比;二来钟家还有另外一个倚仗,便是宫里的钟昭仪娘娘,此昭仪不得圣眷,可放在后宫六嫔皆无宠的情况下,也不显得丢人。 钟宜芬凭着这般的底气,本该在京城贵女中如鱼得水。可事实却是她在世家贵女的圈子里愣是找不出几个朋友,这也是有原因的。 去年太后的五十华诞,邀三品以上命妇入宫为她老人家贺寿。历来这般的盛宴,众命妇都喜欢带着女儿一起进宫去,钟宜芬也在此列。当时好些姑娘为太后娘娘表演才艺助兴,太后娘娘各个夸奖了一番,挨个赏了几样首饰。 别的姑娘都欢欢喜喜谢了赏,偏偏钟姑娘容色淡淡,口出惊人:“臣女谢过太后娘娘好意,只是这金银乃是俗物,华服美饰更是如此,区区俗物不能为女子增色半分。古语有云腹有诗书气自华,太后娘娘若真要赏,不如赏我几本古籍可好?” 钟姑娘一身素净,身上没一样金银首饰,头上装饰的还是浅色的绢花。可满殿的命妇和姑娘听到她这一番言论,气得差点揉烂了手帕:放眼整个大殿,谁不是穿金戴银的,在她口中竟都成了“俗人”? 而且这番话还伤了太后娘娘的脸面:谢了赏的姑娘成了“俗人”,赏赐了一堆俗物的太后自然更是“俗人”了。 太后也没怪罪,三言两语带过,又有钟昭仪求了情,此事遂不了了之了。只是钟姑娘却成了世家贵女的头号公敌,每每瞧见她都要嘲讽几句才能解气。 本朝却并非如此,大盛刚建朝那时候国库空虚,宫妃的月例极低,想要打点人事远远不够。慢慢地,便有了宫妃自带嫁妆入宫的习俗,民间贵妾也有样学样,显示了与夫家荣辱与共的决心。 为宛宛准备的嫁妆几乎掏空了唐家大半家底。好在没过几日,宫里的纳礼就到了,这是太后娘娘老早就给晏回备好的,在私库中放了五六年,如今终于能得见天日。其中大多都是珍贵的老物件,这些未作改动,再添上一些西洋的新鲜玩意也就齐了。 三百余侍卫抬着纳礼从顺贞门出了宫,一路吹吹打打绕了大半个京城,送到了城东的唐家。另有一封圣旨,是加封唐夫人为三品诰命夫人的。 唐老爷接过圣旨,心说自己当了十几年官也没给夫人挣个诰命回来,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却是看在女儿的面儿上。一时心中好生复杂。 宫里赐下的纳礼将前院堆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落脚的地儿。唐家几个家丁小声报与唐老爷:“老爷,小的们数了三遍,多出了整整五十抬啊。” 官家娶妻多是六十四全抬聘礼,可册妃却没几个能参考的例子。唐老爷问了问家中老母亲,从老夫人口中得知当今太妃娘娘早年入宫时的纳礼是九十九抬,因为皇后聘礼一百二十八抬,宫妃不能过百以示规矩;又寻人打听了一下德妃入宫时的纳礼,也是九十九。 唐家就按这个数准备了嫁妆,可此时这纳礼怎么多出了一半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1.暖心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晏回合上书, 沉默了一小会儿。 他自加冠后与年轻姑娘说话的次数两只手能数得清,只是身在这个位子上, 经的事多了, 无论遇到何人何事都能泰然自若,又不是莽撞的少年,如何会因为面前站着的是个漂亮姑娘而拘谨? 沉默的原因是因为这情形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晏回细细瞧了瞧,唐宛宛穿着一身浅huáng sè的轻纱襦裙, 显得她年纪更小,鬓边的步摇最前头有个小金坠, 那坠儿不是花卉不是鸟雀, 却是个不伦不类的兔子模样。 先前看着她一路走向湖心亭,此时站在自己面前, 言行举止都只有“局促不安”一词可形容。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怎么看都像是个孩子, 跟后宫的几位妃嫔感觉像差开了十岁。 方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合该配个前途敞亮的少年郎。纵然知道太后的意思,可晏回怎么也没办法将面前的姑娘跟“未来孩子他娘”联系起来。 几息的功夫, 晏回心中百转千回, 倒是有些好笑, 指指一旁的石凳说:“坐吧。” 这个“赐座”的情形,唐宛宛他爹昨天专门提点过, 说若是太后或是陛下赐座, 得先诚恳地推辞两句, 辞不过才能坐。 唐宛宛像模像样地推辞了一下,小声说:“臣女不敢。” “嗯?”晏回习惯性地用了个表示反问的语气词,他还没开口说什么呢,唐宛宛便被这个高深莫测的“嗯”惊到了,颤巍巍坐下,挤出一个笑:“谢陛下赐座。” 方才唐宛宛是站着的,此时坐到了晏回对面,几乎在她开口的一瞬间,晏回便察觉到迎面而来的这种古怪的味道了。 眉尖蹙了短短一瞬,晏回便恢复如常,目光中还闪过两分微妙的怜惜。 ——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偏偏有口臭呢? 他亲手倒了一杯茶放到了唐宛宛面前,大意是为了让她喝口水压压味道。唐宛宛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出门前嚼的生蒜已经起到效果了,受宠若惊地捧着这杯半温不凉的茶,浅浅酌了两口。 身为帝王,遇事时波澜不惊已经成了本能,区区口臭丝毫不影响晏回的态度。他顿了顿又道:“说说你家中的事吧。” 先前唐夫人不光跟唐宛宛说了后宫多么可怕,还反复强调“越是身居高位的人心眼越多”。此时在唐宛宛眼中,这位皇帝陛下就是一只大尾巴狼,甭管他面上多温和,心眼定是比炭还黑的!自家的情况怎么能随随便便说给大尾巴狼听? 唐宛宛摸不准这位喜欢什么,生怕自己误打误撞撞上了他的喜好,遂谨言慎行,故意答得呆板:“回陛下,我家上边有祖爷爷和祖奶奶,然后是祖父祖母,我爹排行第二,我有两个嫡兄两个嫡姐,大哥和大姐是龙凤胎。” 这一番答非所问,唐宛宛在心里啪啪啪给自己鼓掌,自认为答得很是妥当,面色镇定声音平稳,丁点没怯场。 晏回挑了挑眉,阖上眼声音淡淡:“去年三月你长兄喜得麟儿,先后办了洗三礼满月礼周岁礼;去年五月你二姐生下一对龙凤胎,又办了洗三礼满月礼周岁礼;去年年末是你爹四十又八的寿辰,又大操办了一回;今年年初你二哥又得一女,想来又是洗三礼满月礼周岁礼一个不差。” 唐宛宛肃然起敬:“陛下竟然对我家的事如此了解?” 传闻中高深莫测的皇帝陛下从鼻子里轻飘飘地哼了一声,指指桌上的厚厚三摞折子,翻开最上头的几本给她看。 “你家人丁兴旺,每年洗三礼c满月礼c周岁礼就要办好几回,大小生辰更是多得数不清。每年御史告状的折子有三分之一都是参你家铺张浪费的,五年间共有六名御史告状,统共参了你家四十七本折子。” 唐宛宛:“哦。” 爹哎娘哎,这种情形咱们没有模拟过啊,到底该做出什么反应才算正确啊! “唐家”如此频繁地在折子中出现,以至于晏回几乎能背下唐家这三代近一半的家谱。 “你可知朝中有规矩,为遏不正之风,三品及以下官员每年因喜事收的礼金不得超过百两?” 唐宛宛心中一紧——一百两,那是妥妥超了。光算唐家上下几百口人上的礼金就不止这个数了,更别说再加上爹的同僚。 可自家已经挺收敛了,长辈的寿辰能小办绝不大操大办,小辈的生辰礼嫡长办c庶隔年办,小孩的满月和周岁礼给女孩办c男孩看心情办。实在是家中人丁兴旺,每年添丁,人多没办法啊! 唐宛宛转念一想更是不妙——自家人丁太兴旺,指不定是刺激到这位身有隐疾的皇帝陛下了,毕竟陛下登基多年却至今一儿半女,可是个真正的孤家寡人啊。 身有隐疾的陛下因为没有皇嗣愁得不行,臣子却子孙满堂,年年洗三礼满月礼周岁礼轮着来,丁点不收敛。换谁心里能好受啊! 设身处地想了想,唐宛宛偷悄悄摸了摸额上的冷汗,寻思着御史已经在背后捅了好几年刀子,这五年陛下却从没因此事批评过爹,今日特意把此事拎出来,怕是陛下已经忍无可忍了。 唐宛宛深吸口气,自己身为唐家一份子,必须得说点什么,不能让陛下误解太深啊! “我家人闲来无事,事一少,就有了空闲,生的孩子就多了些。”唐宛宛咽了口唾沫,绞尽脑汁想词儿:“而陛下日理万机,朝政繁忙,只是抽不出空生孩子罢了将来的小皇子小公主自然是顶顶好的。” 晏回眉心一跳,微眯眼瞧着她,似乎在认真分辨唐宛宛此时是真傻,还是在嘲讽他多年无子,亦或是在试探他所谓的隐疾。 好半晌晏回才喝完了那盏茶,扯了扯唇,喉间短促地笑了一声,轻飘飘地发出一个单音节词。 ——“呵。” 唐宛宛一脸迷茫。 这个未来兴许会成为她丈夫的九五至尊,在初遇之时只留下个耐人寻味的语气词——呵。 慈宁宫。 太后娘娘看着西洋钟数着时辰,午时的钟声一响,太后笑得直眯眼:俩孩子聊了一个时辰,自然是相谈甚欢,那离宛宛入宫还会远吗?离抱孙子还会远吗? 笑得脸都僵了,太后总算收了笑,跟荷赜姑姑说:“去御花园将宛宛丫头接回来吧,头回见面,别让皇儿吓到宛宛丫头。” 荷赜姑姑笑着应了是,可还没出宫门便听殿前监来报,宛宛姑娘被道己公公送到慈宁宫来了。道己公公是陛下身边伺候的,荷赜往道己身后看了看,只看见几个小宫女跟着,并无陛下的人影。 荷赜姑姑心口一突,这是陛下和姑娘相处得不愉快?时间没到就将人送回太后这边了? 她这么想,太后娘娘自然也是这么想的。仔细瞧了瞧唐宛宛的脸色,没从唐宛宛面上瞧出什么伤心失落来,顿时更心疼了:这孩子,定是把难过都藏在了心里。 于是太后她老人家拍拍她的手背,宽慰道:“宛宛不要气馁,咱们再接再厉。” 唐宛宛瞪大了眼——我一点都不气馁,一点都不想再接再厉啊! 善解人意的太后又想了个招:“以后本宫常喊你进宫坐坐,你俩多见几回面,总会看对眼的。” 唐宛宛赶紧站起身,跪在太后娘娘腿前,字字珠玑:“宛宛谢过太后娘娘心意。只是我娘常跟我说,人与人的交情要看缘分的,万万不能强求。既然陛下他于我无意,我常进宫反而会让陛下生厌。宛宛自知愚钝,琴棋书画样样不如人,不如太后您瞧瞧别家的姑娘?” 这番剖心话自然不是唐宛宛的榆木脑袋能想出来的,是爹娘哥姐还有两位嫂嫂全家智慧的结晶。唐家人先前就考虑过这种状况——即太后娘娘瞧上了唐宛宛,但陛下对她无意。所有情形模拟了一遍,可谓用心良苦。 然而这话听在太后娘娘耳中,却又是另一重意思了——宛宛明明难过得不行了,却还处处为皇儿的幸福着想,竟没有半点私心。 太后拿丝帕沾了沾眼角的湿润:“荷赜你瞧瞧,多懂事的孩子啊!”话落又拍着胸脯保证:“宛宛丫头你放心,皇儿他不是个铁石心肠的,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总有一日会被你的真心所打动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唐宛宛心中哭唧唧:爹哎娘哎,怎么什么都跟你们说的不一样啊!!! “陛下‘呵’完之后,就再没说什么了?”唐大人不可置信地问。 唐宛宛摇摇头:“没了。他‘呵’了一声,周围的大太监小太监大宫女小宫女都眼观鼻鼻观心站着,然后陛下招了招手,就让道己公公送我到了太后的慈宁宫。” 唐大人抹了一把冷汗,喃喃自语:“陛下一向严肃却不刻薄,此番这般明显地落了宛宛的脸,不会是对咱们家不满意c却借由宛宛的口告诉咱们吧?” 唐家大哥也是紧张:“不应该啊,祖父大人已经自请辞官了,如今爹又只是个三品大夫。我与少淮虽入了翰林院,却是编修典籍的散官,平日安分守己,身边的朋友也都是家世相当的公子哥,自不会有结党营私之嫌。” “其实我觉得陛下就是‘呵’了一下,好像也没什么深意。”唐宛宛迟疑道:“京城谁家办喜事不要礼金啊,便是秀秀嫁人的时候,我还在荷包里塞了一两银子呢。” 唐大人皱着眉:“宛宛你还小,不懂呢。陛下心机深沉,哪有你想得这般简单?” 唐宛宛只好默默吃点心不出声了,心中感慨:当臣子的真是不容易,连陛下简简单单一个笑都得揣摩出背后的深意来。 “娘,你今天怎么突然想跟我一起睡啦?”唐宛宛洗漱完,熄灭烛灯,湿着脚丫子摸黑跑到床边的兔绒毯上一阵磨蹭,这就算擦了脚。又摸黑跨过唐夫人躺在了床里侧,亲亲热热地挽上她娘胳膊,一边好奇地问:“难不成是爹惹你生气了?” 唐夫人一阵恍惚,宛宛小时候怕黑,也常央着她过来同睡。那时唐夫人总觉得这床极大,母女同睡也一点不挤。此时,却明显能感觉到束手束脚的了。 明明屋子里已经熄了烛灯,只能瞧见人的轮廓,细微末节都看不清。即便如此,唐夫人还是撑起一个笑,这才唏嘘道:“宛宛也是大姑娘啦。” “娘怎么忽然这样说?”唐宛宛笑得可乐,换了个姿势趴在床上:“我不是去年就及笄了嘛!” 唐夫人没作声。她抬起手,轻轻地将唐宛宛的碎发掩回耳后,又浅浅笑说:“娘想跟你说点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2.战胜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钟宜芬偏头望去, 正是一副巧笑倩兮的美rén iàn,直叫男客席上的许多贵人凝神细细瞧了好几眼——美是真美。 “陛下,臣女有话要说。”钟宜芬正视上首, 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轻轻咬了下唇, 这才接着道:“臣女自幼时起便将陛下所书的《以民为鉴》c《盛世记》c《二十四史简记》一一珍藏,其中泰半皆可倒背如流。” 晏回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似乎听了个开头就知道她后头要说什么了,面色寡淡地撂下了酒盏,将意兴阑珊都写在脸上。 钟宜芬心口一突, 她惯会察言观色, 此时陛下虽面无表情, 却叫她无端端生出两分不安来。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钟宜芬稳了稳心神, 面上羞赧之色更深, 轻声说:“臣女自三年前太后寿宴上头回见陛下,便觉得这才该是陛下的模样, 英明神武,与我幼时心里想的无半点不同。” 整个大殿如陷入了死寂, 钟宜芬只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说:“臣女多年来思慕陛下, 恳请陛下准我入宫, 今后常伴陛下|身侧。” 方才殿内的静寂立时被打破, 众臣哗然大惊, 窃窃私语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钟大人脸色涨红,霍然起身斥道:“芬儿,你说什么胡话!” 他从小案后匆匆行出,跪在钟宜芬身侧,请罪道:“陛下恕罪,小女方才吃了酒,这才失态至此,臣带她先行告退。”话落扯起钟宜芬就要走。 钟宜芬也是生平头回受如此多陌生人的指指点点,重重掐了下手指,这才能挺直背脊。她抬起头扬声说了最后一句:“臣女不是不知廉耻的姑娘!敢问太后娘娘,女子追求心中所爱何错之有?” 闻言,方才还置若罔闻的晏回面色陡然一变,手中酒盏立时裂开了几条小小的细纹,杯中酒液顺着裂口流了他一手。 若是她不说这句话,晏回有一百种拒绝她的说辞;可她偏偏抬出了太后,晏回纵是再果断决然,此刻也迟疑了那么一瞬。 方才还交头接耳的众臣都不敢作声了。 钟宜芬问的是太后娘娘,其中内情就值得说道了——因为太后娘娘当年也是在中秋宫宴之上,主动向太上皇表明心意的 太后母家姓程,其母当年生产的时候因血崩而早逝,没给太后留下半个兄弟姐妹。没过几年,亲爹便娶了填房,太后娘娘是被家中奶嬷嬷养大的,父女亲缘愈薄。 其外祖怀家怜惜外孙女,时常照拂一二,待她及笄,又由外祖母百般说和,许下一门好亲事。却没等到出阁,这门亲事就被异母èi èi顶上了。准婆婆瞧着姐姐èi èi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èi èi却还是嫡出的,性子比姐姐温吞,更好拿捏,自然没有不乐意的道理。 这么一拖就拖了三年,有继母从中作祟,亲事更不好找了。亲爹听了继夫人的耳边风,又给她找了一门亲事,对方是年过不惑的吏部侍郎,嫁过去给人家做填房,只为家中嫡子谋个前程。 其中辛酸略过不提。生母早逝,爹不疼后娘不爱的,谁都敢谋算她的婚事。太后娘娘心说与其被别人算计,嫁给一个老鳏夫做填房,不如自己谋算一番。 好在这继夫人人前一向大度,但凡京中有贵人设宴,从来都是亲闺女与原配女儿一齐带着的,也好彰显自己的大度。于是当年中秋宫宴之上,太后娘娘凭着心中一口气,面君而无惧色,出口惊人:“臣女思慕陛下已久,愿入宫常伴君侧。” 历来选妃都是由皇家挑拣,这么自荐枕席的还是头一位,此举一出,不知受了多少冷嘲热讽。 太上皇却是个特立独行的,心说此女好胆色,待知晓她家事,不由心生怜惜,遂毫无芥蒂地将人迎进了宫,许以二品昭仪之位。没两年太后诞下皇子,一年之内两次提了位分,越过一群比她进宫早的妃嫔,直接入主中宫了。 程家与太后之间多年龃龉暂且略过不表,眼下之事才叫人头疼。钟宜芬的原话是:“臣女不是不知廉耻的姑娘。”接着又问太后:“女子追求心中所爱何错之有?” 这姑娘字斟句酌寻不出破绽,又有破釜沉舟的胆气,大庭广众之下表明心迹,生生将自己的后路堵死了;前头又有太后的例子摆在那儿,晏回若是没有理由就一口回绝,便是坐实了“女子追求自己所爱就是不知廉耻”的说法,就要把自己母后给坑了,一时竟真想不出一个拒绝的由头来。 太后脸色沉得能滴下水来,一旁坐着的太上皇也是哑口无言。 在场的文武百官都开始感慨钟姑娘的好手段了,没人觉得陛下会拒绝,毕竟这么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又是多年倾慕陛下,多感人啊!再说陛下本就想扩充后宫,如此美人如何能辞? 正当此时,只听荷赜姑姑惊叫一声:“太后娘娘!您怎么了?” 众人惶然抬头,竟见先前还高高兴兴的太后竟扶着额,连声哀叫“头疼”。 一时竟连晏回也分不清自家母后这头疼是装的还是真的,心思电转,当下霍然起身,眸光冷冷地盯了钟宜芬一眼,只留了一句“此事容后再议”,这便扶着太后往后殿行去。 待太后扯了扯他的衣袖之后,晏回这才定下心神,心知母后这头疼是装出来的,只为解他当下窘境。 临走前他朝右侧殿尾之处望了一眼,还以为能与唐宛宛对上视线,谁知这么一眼就瞧清唐宛宛埋着脑袋在吃鱼。 ——啧,真是个小没良心的!他这头被为难得差点下不来台,人家眼睛都没抬一下 那边的唐夫人大惊失色,慌里慌张问:“宛宛!你鱼刺怎么没吐出来?卡着没有啊!” 唐宛宛怔怔看着她,好半晌,才摇了摇头。 好好的宫宴不欢而散,入宫的众人看了一场大戏,心满意足地离了宫。除了唐家与钟家,还有被捎带上的程家,再没人为这事费心神了。 保和殿后殿,廊下灯笼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游廊两旁黑沉沉的夜色汹汹袭来,看得人心中惴惴。钟宜芬已经在此处等了好一会儿,远远瞧到了来人忙迎上前去,亲亲热热唤了一声:“姐姐。” 钟昭仪被两位近侍搀扶着快步行来,蹙着眉语声急促:“姐姐说的话你都当耳边风是不是?先前姐姐便与你说过,凭你家世容貌,京城半数以上的男儿都任你挑拣,可你偏偏要往这宫里撞!” 钟昭仪越说越气,连èi èi的脸面都顾不上照拂了,紧接着又说:“这宫里有什么好?处处需得谨小慎微,连个能说得上话的都没有,一年到头不得松快,你怎么就想不明白!” “为何要谨小慎微?”钟宜芬迟疑着问:“如今宫中位分最高的就是德妃娘娘,四大妃不是还有两个空缺吗?” 听罢,钟昭仪先是一怔,随后不可置信地瞧了她半晌,目光十分奇异。方才她又气又怨地把人训了一通,话里却满是关切,此时她的神色竟慢慢转凉:“这话听得好笑,妃位空缺,与你有什么关系?” 钟宜芬神情微变,忙说:“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想要踩在您头上。”她放缓声音循循善诱:“多年来陛下一向是这样c这样待姐姐的我既入了宫,定会事事帮衬着姐姐,我们姐妹二人同心” “住口!”钟昭仪眸光极冷,身侧的宫女还是头回见自家主子如此疾声厉色,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喝惊得哆嗦,忙跪在了廊下。 “陛下待本宫如何也是你能置喙的?你自己心比天高,就别拿本宫做幌子!爹娘都是聪明人,不想竟教出你这么个脑子浑的!” 瞧见不远处有宫人在探头探脑,钟昭仪顺了顺心头火气,放缓了声音:“既为同胞姐妹,本宫再奉劝你一句,陛下最厌的便是心有城府的女子,即便你入了宫也必定不能得偿所愿。” 话落她轻笑了一声,不知是嗤是讽:“至于妃位空缺,èi èi还是不要妄想了。” 钟宜芬怔怔地看着她走远,魂不守舍地跟着宫婢回到太和门。钟家主母忙下了马车,连声问道:“芬儿,你姐姐怎么说?” “祖母呢?爹呢?” 钟夫人好生为难,只好强笑道:“你爹先回去了。你祖母陪着等了一会儿,可晚上夜风凉,我让她也先回去了。”话落又忙着问:“你姐姐是怎么说的?” 夜风一吹,钟宜芬打了个寒噤,几乎湿透衣襟的冷汗更是透心凉——父亲回去了,怕是气得不想见她了。 这一声“恭喜”听得唐宛宛一头雾水,还没待细问,何家姑娘便拉着她往后转了个向。 门前停下一顶小轿,马上男子利索地翻身下了马,快步走到轿前将妻子扶了下来。从轿子中行出的妇人一身长袍广袖,正是学馆的女夫子苏黎。 两月不见,苏夫子胖了整整两圈,原先刻板的长脸也变得圆润,生生多了几分慈祥。她丈夫也是何家书院的教书匠,被宛宛班上的学生们戏称师公,二人是京城有名的恩爱夫妻。 唐宛宛和何家姑娘来得有些迟,后头还有比她们更迟的。知书达理的学生都不会轻易越过老师去,苏夫子和师公慢悠悠地前行,三个姑娘落后三步,挪着步子跟在后边。 前头的苏夫子和她相公也不避嫌,如在家里一般自然,因为距离近,谈笑声字字不漏地传进唐宛宛的耳中。 师公唠唠叨叨:“你讲课的时候不要站着,也别多写字,别累着胳膊。若学生不听话该罚罚该骂骂,别憋着气反倒气着自己。” 苏夫子忍俊不禁,斜斜睨他一眼:“我班上都是姑娘,各个乖巧,哪比得上你班上那些个混世魔王?” “对着风口的窗户得关上,别受了头风。”说到这,师公又长声叹了口气:“早说要你多歇一个月了,偏你好强。” 两人边走边说话,好得蜜里调油似的。行在两人身后的唐宛宛光明正大听墙角,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她家中爹娘c兄嫂c姐姐姐夫各个夫妻和睦,连瞧见话本子里的恩爱夫妻都觉得心头发暖。 何许之见她听得仔细,压低声音揶揄一笑:“哟!怎么着?这是想先跟咱们夫子偷个师,把这些学蜜话都学明白,留待将来哄陛下呢?” 唐宛宛神思一恍,不知中了什么邪,十分不应景地把这般情境放在她和陛下|身上,一个情意绵绵说“宛宛你小心受凉”,另一个含羞带怯说“陛下您别累着自己”。 啧,这大热天儿的,唐宛宛愣生生打了个寒噤,立马脸一黑,轻飘飘地瞪了何许之一眼,“净瞎说!” 另一边的何卿之又装模作样地瞪大了眼:“宛宛你什么时候学会瞪人了?这瞪人的功夫也是跟陛下学的吧?” “”唐宛宛无话可说,又一向嘴笨,只能被两个闺中损友轮番调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3.完结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防盗比例50%, 时间为24小时。  这两日为了让女儿认清时局,唐夫人给女儿灌输不少后宫多么多么可怕的言论。本是为了让女儿在太后面前多留个心眼, 不要再像前几日一样没心没肺的了, 可这些话却把唐宛宛吓怕了。 此时见到女儿这样魂不守舍的模样, 唐夫人又埋怨自己:宛宛本来就胆子小, 自己干嘛要吓她啊!忙描补道:“宛宛不怕,后天早上才进宫呢,爹娘再给你想想主意。” 唐宛宛慢腾腾咽下花生米, 含着一泡眼泪点了点头。 这回太后娘娘的口谕明显比上回走心多了, 上回是直接唤唐宛宛进宫的, 小轿都候在门前了, 哪有半点委婉?那日唐夫人一点准备都没有, 也没人提点, 仓促之中给唐宛宛翻出来的衣裳首饰都没对上宫里的规矩。 这回照旧是荷赜姑姑出宫传太后口谕,却是笑着说:“这几天太后娘娘一直对宛宛姑娘念念不忘的,总是嫌我们几个老奴无趣。后日正好是休沐日,太后娘娘得闲, 还想请宛宛姑娘进宫说说话。姑娘好好准备两日, 后日清早老奴出宫来接您。” 唐宛宛强撑起一个笑应了是,荷赜姑姑却当她是紧张,这才笑得这么难看的, 还笑眯眯开解:“宛宛姑娘放心, 太后娘娘对您喜爱得紧呢!” “”唐宛宛更不放心了。 荷赜姑姑略一思索, 又走近半步, 悄声与唐夫人说:“太后娘娘苦心,说此时送宛宛姑娘衣裳首饰不合适。夫人也不必因此事为难,就让姑娘以平时在家中的打扮入宫便可。” 唐宛宛平时穿的衣裳都是怎么好看怎么来,她孩子心性,戴的首饰也喜欢花哨,妆奁里挑不出一样朴素的,自然不合宫规。这一时半会儿的,去金楼买首饰还赶得及,量身裁衣却是远远不够。 可唐宛宛可还未出阁,若是太后贸然赏下衣裳和首饰来,被外人瞧见了,却是于宛宛名声有碍,所以特意提点让她以平素的装扮入宫就好。 唐夫人几息之间想明白这个道理,心中倒是对心细至此的太后娘娘改观了几分,忙向荷赜姑姑谢过。 晏回头一回对正当年华的姑娘生出些兴致,想抱孙子想了许多年的太后娘娘自然十分上心,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到了:一来五日一休沐,晏回有一整日的空闲,能跟人家姑娘相处整整一天。 二来上回匆促之中入宫,唐宛宛不光穿戴不合规矩,脸上也脂粉未施,比她这个老太太都素净。太后娘娘这回便给了唐宛宛两天的时间准备,小姑娘家好好打扮打扮,让晏回一眼就瞧上,多好啊! 太后娘娘想得挺美,唐家也确实如她所想,做了充分的准备——只是这准备不是为了让唐宛宛得陛下青眼,而是卯着劲往反方向努力的。 毕竟全家的宗旨是想尽办法阻挠唐宛宛进宫,怎么会按太后所想得来? 用过午膳,全家人都坐在正厅,只有唐宛宛一人站着,端的是三堂会审的阵仗。 唐大人低咳一声,板起脸作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假设爹就是太上皇,你娘就是太后娘娘,你大哥就是陛下,你大姐二姐和两位嫂嫂就是妃嫔。我们几人都在这坐着呢,你进门该怎么说?” 因为不知道唐宛宛进宫会遇上什么人,唐大人就按最可怕的情况做假设了,就是宫里所有主子都在的情况。 唐夫人隐约觉得这种假设很是大逆不道,被外人听到了怕是没好果子吃。她张了张嘴,又觉得自己为这么件小事打岔,反倒偏离了今日主题,遂按下不表。 唐宛宛一本正经地作了个福礼,“臣女唐宛宛给陛下请安,给上皇和太后娘娘请安,给娘娘们请安。” 她声音一向软糯,平日里都是“爹~”“娘~”这样喊的,习惯把尾音拖长,听上去似乎有种撒娇的味道。 家中老父母听得舒心,以前也从不因这事说她,只是进宫却不能如此马虎了。唐大人蹙着眉尖,头一回对小女儿板着脸:“好好回话,你就是答个是与不是,也得给我捋直了舌头说话。” 唐宛宛只得在爹娘兄嫂面前立正站好,重新请了一回安。 “太后要问你读过什么书,你怎么答?”唐夫人问她。 头回进宫太后只顾着让身旁的嬷嬷看唐宛宛的面相了,问的都是“叫什么”“多大啦”“爱吃什么”“身子好不好”这类浅显直白的问题。至于唐宛宛爱看什么书这类深层次的还真没有问过。 唐宛宛眼神向上飘了一瞬,将认认真真背了一上午的dá àn细声细气背出来:“读过女诫,内训,女论语。” 唐夫人一蹙眉:“这是谁教你说的?” “就是我二姐出嫁前,你给她写的婆媳范本啊。”唐宛宛眨眨眼。 唐夫人揉揉眉心:“你二姐性子不着调,她婆婆又是个严肃的,我怕你二姐不得亲家母喜欢,那是专门写给她为了讨婆婆欢心的。可你不一样啊,你这回进宫的目的不是为了讨太后喜欢的,是为了不叫她喜欢的。” “太后若是这样问了,你就说从没看过女诫内训,平日里就爱看市井民间的话本子,灵异志怪啦各地游记啦随你说。至于那些个女鬼书生处对象的就甭说了,没得惹人笑话。” 唐夫人有理有据:“太后娘娘出身名门,想来她喜欢的是那种循规蹈矩谨言慎行的姑娘家,她又想寻个明白事理的姑娘进宫服侍陛下,自然瞧不上你这样性子跳脱的。只要你这样答,十有八|九是中不了的。” 唐宛宛只跟太后相处过三天,自以为自己乖巧的模样装得深入人心,太后娘娘让她抄过两回佛经,想来也是喜欢她乖巧的模样。以此推断,太后娘娘见识到她欢脱的本性一定会大失所望。 唐宛宛觉得娘亲的这个推断十分合理,依样学了一遍嘴,唐夫人欣慰地点点头:“若是太后再问你觉得宫里好不好?你又该如何答?” 唐宛宛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还十分应景地做了个对宫里不太满意的表情:“宫里太闷了,没有小吃街,没有套圈儿的耍猴的胸口碎大石的,没有说书人,连糖葫芦和臭豆腐都没有,比不上宫外好。” 唐大人听得直皱眉,若太后娘娘真是个循规蹈矩的,听了这话怕是要训斥宛宛一通。可他犹豫一瞬,又将这话咽下去了,左右宛宛也不图高嫁,日后寻个差不多的门户嫁了,再不会进宫,也就不怕太后娘娘不喜。眼前的事最为要紧,得先把这件事搅黄了再说。 各种问话都模拟了一遍,唐家人自觉十分圆满。 * 次日临出门之前,唐宛宛还嚼了一小瓣生蒜。太后宣她进宫,唐家自然不敢违抗,却敢在这些小细节上败败太后的好感。 唐宛宛含着一嘴怪味,苦着脸上了小青轿,没熏着别人,先把自己熏得满眼泪花,简直要恨死了生蒜。 结果唐宛宛提前准备好的回答一个都没用上,这回太后她老人家甚至没出面,荷赜姑姑直接把她放在了御花园里,笑眯眯地抬手指了指湖心亭,什么话也没说,自己返身坐上了小轿。 唐宛宛彻底傻了眼,踮着脚探着脖子站在车窗前问:“姑姑,这是要我做什么啊?” 荷赜姑姑被她这模样逗乐了,又指了指湖心亭,笑得颇有深意:“姑娘过去就知道了,老奴一个时辰之后再来接您。” 然后就走了,只留下唐宛宛一人,连个丫鬟都没留给她。 唐宛宛原地傻站了好一会儿,僵着后颈扭回头,往湖心亭的方向偷偷瞄了一眼。她眼力好,一眼就看清亭子里有个身着明黄的男人正在看书。几乎在唐宛宛望过去的一瞬间,陛下就察觉到这道视线,抬眼直视过来,眉眼疏淡。 唐宛宛连忙低头,一时想哭的心都有了,又扭过身拿帕子擦干净脑门上的汗,挪着小碎步走过去了。 湖心亭的人倒是多,不光有那一抹明黄的身影,周围宫女太监站了十几个,各个垂着头目不斜视。唐宛宛孤零零一人走过去,显得己方十分没有底气,连屈膝福礼时膝弯都有点抖。 晏回是个懂礼的人,没对着她打量太久,只略略看了几眼便错开了目光,因一时想不到能说什么,随口问她:“你就是唐家姑娘?” 唐宛宛声音发紧地“嗯”了一声,刚出声就意识到不对,立马规规矩矩答:“回陛下的话,我就是唐家姑娘。” ——确实有点傻。晏回默默地想。 擂台上走上一位年轻书生,穿着一身淡青色斜襟襕衫,细缎束发美玉带扣,通身上下无不妥当,仿佛在墨香书馨中浸了十几年,光是一个照面就叫人不由道一声好。 “在下江南怀易安,师从老儒徐先达。” 他朝着台下观众拱了拱手,笑意清浅:“师父常说京城人才济济,哪怕闭着眼睛随手拎个书生出来都比我们几人出彩,他还说明年科考,我们必定名落孙山。我与师弟六人如何能服?此番提早两月进京,就为了瞧瞧:同是十数年寒窗苦读,这京城的诗礼人家究竟比我们好在何处?” 底下书生中传来三三两两的嘁声表示不满。怀易安也不在意,笑了笑又说:“今日正巧轮上怀某守擂,咱们大家以文会友,莫要伤了和气。” 有面前这么扇屏风挡着,唐宛宛有些看不清,不由往前探了探脖子。待看清了怀易安的模样,顿时眼前一亮,连忙拍了拍晏回的手,十分欢喜:“快看快看,这人模样好俊啊!” 晏回偏过头瞧了她一眼,从喉中低低地“嗯?”了一声表示反问。声音微凉,还隐隐有点威胁之意。 唐宛宛一激灵,立马回过了神,她以前上街都是跟着何家姑娘一起的,三个姑娘瞧见俊秀青年,这般反应早已是常态。可方才她一个走神就忘了旁边坐着的不是何家姑娘,而是陛下这尊大佛了。 “啊哈哈”唐宛宛干笑了两声,连忙补救:“我就随口一说。” 晏回身后坐着一位男子,此时开口接了腔,声音里含着笑:“不过是中人之姿,不及陛下万分之一。” 雅间并不大,约莫五步见方,刨掉唐宛宛和晏回还有两个年轻男子,一人垂首静立在墙根,方才上前来添过茶;另一人坐在晏回左后侧的一张桌子前,桌上笔墨纸砚齐备。 因为两人都穿着灰扑扑的衣裳,跟唐宛宛的衣裳一个色,都扮作陛下的下人,唐宛宛便把他俩都当成了陛下的暗卫,方才也没多看。 可哪有敢擅自插话的暗卫?唐宛宛扭头瞧了他几眼,心说这位大概是潜渊阁的新臣,今日跟着陛下出宫来物色能人了。 这男子饶有兴致地对上她的视线,站起身来一揖到底,复又抬起脸冲着唐宛宛和善一笑:“微臣唐突。” 唐宛宛忙站起来,不知该行个什么礼,为难地站在原地,只好说:“不唐突不唐突,我方才细细瞧了瞧,确实是陛下更俊。” 这男子又笑:“娘娘慧眼。” 生平头回被喊“娘娘”的唐宛宛:“”这话没法接了! 她一个怔愣,对方已经坐下,提笔舔墨开始写字了。唐宛宛偷偷瞧了瞧晏回的神色,见陛下只是笑着瞧她,也没出声纠正那人的称谓,心说自己再多嘴解释反倒不好。 正好底下一阵急促的古筝声横|插进来,代表文擂开始了。唐宛宛再低头看去,台子另一边也站了一个书生,大概是刚才上台的。他朗声说:“李某自前年酒醉时得此一首,两年来竟不能更改一字,自认为此诗已经圆满。烦请怀公子赐教。” 唐宛宛静下心来听诗,人家念完四句,她只记住第一句遂长长地叹了口气,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了。 大盛朝尚文,这文擂是由来已久的传统。何家学馆每隔三月也会举办一次文擂,就在平时学生学射箭的那个大院中。唐宛宛也曾去听过几回,却总是心不在焉的。 实在是什么热闹可瞧,老师规定个题目,让两方去写诗,限时半个时辰。一首诗要字斟句酌,两刻钟内写完都算得上是文采顶顶好的。中途为了让场上书生集中精神,底下观战的学生还不能说话,要闷头坐着等。 一上午干坐着等着听几首诗,纵是那几十个字能写出花儿来,夺了头彩,也不过能得来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越发没意思。故而每每参赛的要么是各班翘楚,被夫子寄予厚望;要么是想要展露文采,在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中混个脸熟的。 这逢君楼的文擂却不一般,没有出题人,挑擂者带着自己得意的诗作上台,他的诗作是什么题目,守擂的怀易安就要以此题作诗。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台下观众倒数二十个数,守擂的怀易安竟要在这二十个数内作出一首诗来,诗作的质量还要胜得过挑擂者才算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