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兄狗弟》 第三章 【本章导读】 罗烟灰脖项被掐住,瞠目吐舌,脸红筋暴,只听得他嗓子嘶哑道:“愚兄此刻虽然快背气了,还是不得不提醒贤弟,你讲过游完街请我吃豆花饭的。你我早已响肠鸣饿。狗行千里找屎吃,我两个就吃一顿豆花饭,用得着跑很远唛?” “慌个锤子!”雄鸡公将他掷于地下道,“好饭不怕晚,好地方不怕远。老子有好事情跟你讲,找家清净点的馆子。” 【第二章】 1938年5月1日,国共合组的包括川军李家钰部(第22集团军第47军)在内的“第二战区东路军”,克复山西晋城。 1937年7月7日,日军挑起“卢沟桥事变”,并开始全面侵华,中华民族抗日战争也全面爆发。已升任第47军军长的李家钰(川军最小一个派系——军官系首领),致电国民政府请缨杀敌。老蒋亲自回电关照说,为保留实力,建议只带一个师出川。李家钰又电称:“我以前的部队都在打内战,现在为国效命的时候到了,我不留家底!” 同年8月底,老蒋主导的“川康整军”完竣,刘湘即与川军各部将领共同商议出川抗战事宜,决定派出第一批14个整编师,近20万兵力,分三路奔赴抗日前线。 次月初,北路军由第22集团军总司令邓锡侯率领(辖第41军,军长孙震;第45军,军长邓锡侯;第47军,军长李家钰),从蓉城、德阳及西昌等地启程,因车辆奇缺,沿川陕公路徒步至宝鸡,然后坐闷罐火车抵达西安,欲按原计划经河南前往第七战区,与南路军会合。但由于山西战事吃紧,奉命立即赶赴第二战区。时逢冬月,朔风凛凛,侵肌裂骨,将士仍身着单衣短裤,赤脚穿着草鞋。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既不给川军配发棉衣、棉裤及棉鞋,也不提供太原兵工厂造的好枪,以替换他们手中的破铜烂铁,漠视其孤军薄旅1,冒雪冲寒地跟精甲锐兵的日军硬碰硬。南路军由第23集团军总司令刘湘率领(辖第21军,军长唐式遵;第23军,军长潘文华),在渝中半岛朝天门码头登船,顺流而下经武汉转道许昌、郑州,参加南京保卫战。第三路军则由川军将领杨森率领(辖第20军,军长杨森;第43军,军长郭汝栋),自贵州出发,直抵上海,参加淞沪会战。 1刘湘曾请求老蒋,川军出川后不分割建制,待全部兵力集中后方可作战。老蒋虽满口应承,却言而无信,像五马分尸一样,把川军撕得七零八落,再东一块西一块地扔到各个战场,兵分势弱充当炮灰。尤其是第22集团军常常以营为单位,被分成若干小股,或悬军深入,或单兵孤城。 川军除了刘湘的嫡系部队普遍装备低劣,真可谓朽戈钝甲。比如第22集团军所属部队,每个旅都是一个小派系,且大多数沦为军阀混战的失败者,俗称“杂牌川军中的杂牌”,武器装备长期无从补充。所有步枪百分之八十是川造和“老毛瑟”(产于清末),其余百分之二十是汉阳造,或因质量太差,或因使用过久,要么打两枪就扳不开枪机,要么来复线几乎被磨光,子弹出膛不走直线,像无头苍蝇乱飞。即便是这样的破枪,亦非人手一支。而且绝大多数没有枪刺,手榴弹也不够,以致大刀反倒成了主要近战武器。至于轻重机枪,每师多则四五十挺,少则一二十挺,甚至几挺。火炮方面,每师仅数门迫击炮,山炮、野炮皆无一门。 47军所辖104、178两师均属于丙种师,武器装备虽比保安团好一点,也是寸兵尺剑。每个步兵团二五迫击炮四门,每个步兵营重机枪四挺,每个步兵连捷克式轻机枪两三挺,川造、汉阳造步枪七八十支。李家钰赴临汾面见阎锡山、卫立煌(前敌总指挥),向二人申请配备炮兵部队,却空手而返。47军因此受命守卫二线,李家钰及其将士倒要感激长官们天恩高厚了。 但是,日军108师团104旅团依仗飞机大炮,很快突破到47军防地。47军奋起抵抗,尤以东阳关血战、长治城死战最为惨烈。自1938年2月16日起,东阳关血战持续三天三夜,47军毙伤日伪千余人,牺牲将士两千多。鬼子占领东阳关后,又于19日下午由东、西、北三面分进合击长治城,独独留着南门不围,试图用飞机大炮的狂轰滥炸吓跑川军。47军104师312旅624团守城官兵垒砖石封堵四方城门,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长治城死战,从城头攻防战到城内巷战,九攻九距,昼夜不息。至21日深夜,624团2000多人差不多拼光,其缒城突围者寥寥无几,更没有一个投降者或被俘者。此役也教104旅团伏尸逾千,鬼子气急败丧,屠城泄愤,血流没足。东阳关、长治城失守后,李家钰部在晋南中条山区打游击,一面向当地八路军学习敌后游击战术。因鬼子封锁,该部军需补给困难,过着初民一样的艰苦生活。虽食荼卧棘,却甘之若饴,坚持敌后抗战两年多,屡建功勋。 为了补充军需不足和充实抗战费用,1938年5月1日国民政府第三次发行军需公债,名曰“民国二十七年国防公债”,定额为国币5亿元。 仍是同一天,以沿海及长江中下游200多家迁渝企业工人为主的数万民众,分别在江北、南岸、九龙坡、大渡口等工厂聚集区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国旗献金大游行”。每支游行队伍都展开巨幅国旗,并齐声高唱《献金歌》:“献金,献金,大家快快来献金,不在乎你献多与献少,只在于你一片爱国心。”队伍所到之处,路人皆献金踊跃。有的掏出钞票,有的摘掉耳环,有的褪下戒指……纷纷望国旗上投去。 周边县城也纷纷响应,采取多种多样的形式进行大规模抗日宣传教育活动。比如璧山城举办了一场抗日千人大合唱。千余名中学生在摩登时代广场演唱《赴敌》、《长城谣》、《全面抗战》、《松花江上》、《黄河大合唱》、《大刀进行曲》、《义勇军进行曲》等抗日救亡歌曲,观众人山人海。演出结束,满场掌声雷动,指挥转身面向观众,代表合唱团鞠躬谢幕。报幕员矩步方行,到立杆话筒前欲带头高喊几句抗日口号,却被一阵清耳悦心的竹板互击声抢了个先,仿佛有一匹“不用扬鞭自奋蹄”的快马疾奔而来。 “日寇比癫狗还要癫,一心想打通津浦线,占了青岛又占济南。飞机常常来武汉,二月十八飞四川。广阳坝1投下十二弹,一个凼凼几丈宽。破片大的九斤半,小的都有一指尖……”一位长衫白发老者且唱且步,敲着金钱板走近报幕员身边。 11938年2月18日上午,数架三菱96式陆上攻击机长途奔袭长江上的一个沙洲岛——巴县广阳坝(今南岸区广阳坝),即重庆首座机场(由刘湘派兵修建)。此乃日机第一次轰炸中华民国之战时首都重庆。 “报幕员小妹,”那长衫白发老者道,“老脸不请自来,想耽搁你几分钟,借用一下话筒做抗战宣传,不知可否?” 报幕员东张张,西望望,犹豫片刻后,让出话筒。老者揖而谢之,随即往话筒前一站,又打起金钱板来。铿锵顿挫的板声经话筒放大器传遍整个广场,观众都以为主办方安排了金钱板表演节目,立刻凝神寂听。 金钱板,乃四川民间曲艺品种,表演者左手执两块竹板(底板与面板),右手执一块竹板(打板)击节伴奏说唱故事兼表演,因其中两块竹板上镶嵌古铜钱而得名,又叫“金签板”、“三才板”,艺人行话称为“夹夹”。这项民间艺术形成于明末清初成渝两地,流行于民国时期巴蜀汉族地区。金钱板唱词通俗易懂,多用方言土话,诙谐生动。金钱板唱腔以川剧高腔为基础,兼收并蓄四川民歌(包括山歌、号子)、昆曲、胡琴、灯戏、弹戏等曲调。金钱板曲目丰富,经典的传统曲目有“三打五配”,即《打董家庙》(又名《武松传》)、《打洞庭》(又名《打铁山》)、《打毗芦荡》(又名《乾隆访江南》)和《胭脂配》、《芙蓉配》、《龙凤配》、《金婵配》、《节孝配》,以及《闹雅安》、《嫌贫传》、《蓝大顺起义》、《瓦岗寨》、《包公案》、《说岳传》等。金钱板艺人出于爱国之心,自发为抗战宣传创作了《卢沟桥事变》、《华北失陷》、《王铭章大战滕县》、《日寇侵华暴行》等新曲,四处说唱。 正值观众翘首以待时,板声却戛然而止。老者道:“各位同胞请稍站,容老拙告禀。老拙姓戚,就是抗倭大英雄戚继光的戚!老拙是金钱板艺人,早年在璧山跑乡场、扯地圈,后来进茶馆、书场,挣点稀饭钱,可能观众里头有人已经认出老脸。 “老拙膝下三子一女,老大老二去年秋跟随23集团军参加南京保卫战。23集团军奉命扼守南京东南大门,包括宜兴、长兴、泗安、广德、芜湖等一线,跨越苏浙皖三省。23集团军共有五个师和两个独立旅,兵力约六万五千人。面对日军三个师团及一个联队五万余众,川军在人数上并不占优势。我们是贫国弱兵,对抗一个鬼子尚需五个号称德械师的中央军,更何况武器装备与作战训练都远不如中央军的川军。德械师作为淞沪会战的中坚力量,才打五天就折损过半。南京保卫战,德械师依然死伤相枕,川军更甚,可谓兵革满道,流血浮丘。老拙两个儿所在的145师于泗安、广德同日军展开拉锯战,打了五天只剩得一个营的时候,师长饶国华匹马当先,率余部对广德城发起了最后的自杀式攻击,直至矢尽兵穷。次日凌晨,师长饶国华自杀殉国。南京保卫战中,川军群威群胆,舍死忘生,以每牺牲一人则拖延一分钟的代价,阻滞日军西进,为南京中央军的撤退和再部署赢得了时间。 “自川军出川抗日以来,无论是在山西娘子关、东阳关及长治城等战场,还是参加藤县保卫战、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没有哪一仗不是伤亡惨重,牺牲的将士多到原野厌人之肉的地步。第22集团军出川的时候,总兵力四万多人,在山西作战40余天后锐减至两万人,守卫滕县4天半,又伤亡万人。打淞沪会战,第20军牺牲三千多人,伤者七千有馀,损失大部分兵力,撤出阵地后缩编为一个战斗团;而第43军(原第20军第5师)第26师仅剩六百余人。南京保卫战中,第21军第145师丧师殆尽。川军出川抗日到今才八个月,已有不赀之损,甚可痛惜啊!甚可痛惜! “过去川军自相水火,混战二十余载,大仗小仗打了将近480场,把个好端端的天府之国打得满目疮痍。他们争地盘,搞割据,‘就防划饷’,在各自的防区内横征暴敛,竭泽而渔。捐税苛细已极,已至无物不捐,无物不税之地步。实在无物可捐可税则翻倍增收,或预征田赋,预征他几十上百年。劳苦大众不堪重负,破家荡产,甚至鬻妻卖子。群雄连年动兵,军费开支浩繁,寅吃卯粮也难乎为继,竟开放烟禁,抑粮猖毒,不顾四川曾是全国烟毒祸害最深的省份,威迫利诱农民广种鸦片,以‘寓禁于征’作幌子,巧立名目,刮骨吸髓。 “苛捐杂税扼吭夺食,农民已如釜底游鱼,老天爷偏又火上浇油,四川从民国十九年到二十六年旱涝不均、虫害高发、灾雹毁田,造成大面积作物减产或绝收。尤其去前年久旱不雨,沟渠干涸,田土龟裂,千里荒凉。我省共一百四十八县、三屯及一设治局1,受灾地区就有一百二十五县和三屯一局,受灾人口高达三千七百万!农民种粮晓得积谷防饥,但是被逼弃粮种烟,把大片稻田变成了罂粟田,从此颗粒无存,吃完家中余粮,只能买米下锅。他们应付高额捐税已捉襟见肘,哪有财力购储备粮?大旱灾导致凶饥妖孽百姓,哀鸿遍地,嗷嗷无告。饥民成群结队挖野菜、摘野果,食不充肠。吃光野菜野果,又挖草根、摘树叶,挖得田埂山坡像烂蜂窝,摘得桠杈都只剩光杆杆。草根树叶也吃光了,再挖白泥、剥树皮。人怕伤心,树怕剥皮。而在凶年恶岁,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哪个还介意根朽枝枯!饥民采挖白泥常常掏空山脚,屡屡诱发陡崖、陡坡前缘的部分岩土体崩塌,成堆的活人惨遭生埋。又因争挖白泥,时时发生械斗,伤亡不断。再因抢食大量白泥,腹胀如鼓,无法排便,活活憋死的成千上万。更多食不果腹者则缕缕行行地涌向城市,一路上饿殍载道。他们进城后沿门托钵。《新民报》说,仅潼南、铜梁及广安等县挨家乞讨的饥民,竟有八十万之众。但城内升斗小民数米而炊,饔飧不饱,无以救饥。在重庆,短短两个月,警察就掩埋了近4000具饥民尸体。由于街头饿毙者日益增多,政府不得不新建一个火葬场应急。鸟穷则啄,兽穷则攫。各地饥民饿急了则成团打块吃大户、抢米店和劫粮车,甚至从驻军虎口夺食——男女老少喝过草纸灰符水,一边齐声呐喊‘刀枪不入’,一边硬往枪口上撞。乱枪之下,前仆后踣,血流成渠。” “以前鬼影子都没得几个的璧山城,”雄鸡公边走边四处乱望道,“眼目下垰垰角角都打拥堂,尽是南腔北调的下江人。噢!还有牛高马大、挺胸突肚的美国大兵!” 罗烟灰喜掉书袋,卖弄道:“璧山固有泰山之安,是躲避战祸的安身之地,早在东汉至蜀汉期间就叫常安,县府驻地位于王来驿(今璧山来凤驿),隶属巴郡。《太平寰宇记》载,‘蜀汉时,巴郡领县六,江州、枳、临江、平都、乐城、常安。’那时候常安是案板‘不’?” “那我回去问他敢不敢,”雄鸡公作古正经道。 “贤弟贤弟,”罗烟灰慌忙陪笑道,“有啥子话,我两个单聊噻!莫让他晓得,莫让他晓得!” “姐夫怕舅子嗦?”雄鸡公讪笑道。“你学老太婆屙尿——不虚(嘘)噻!” 罗烟灰皱眉叹道:“他跟他姐是一个德性,又哭又闹,上蹿下跳,不晓得收场。家丑不可外扬,愚兄尊为官长,面子要紧!” 雄鸡公嗤笑道:“你娃在家绝对是个‘耙耳朵’,怪不得来当兵。老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我犯过事,迫不得已。你扛月亮锄头的,如果没犯事就是遭你婆娘逼上梁山的!不,是从巴县南彭乡逼上璧山的!” 雄罗烟灰昂首伸眉道:“前些年几个草头王兵革互兴,直打得崖裂土翻,日月变色,致天府萧条,赤地千里,民生凋敝,实在是不像话!愚兄岂能熟视无睹,就丢了锄头,跑出来劝一劝。东家打西家,西家打东家,打来又打去,自家打自家。‘刀兵二十二年多,蜀乱从头数岂讹。战役四百七十九,伤心父老泪滂沱。’” 雄鸡公扭转身来,将他推了一个趔趄道:“爬爬爬!你龟儿读了几天私塾,就给老子装猪八戒念诗文——冒充圣人!” “地主要租官要捐,债主要帐无钱还,逼不过才进营盘。”这是四川军阀混战时期百姓口头流传的一句歌谣,也是罗烟灰被逼当兵的真实原因。那些军阀武器落后,争夺防区靠兵多,而兵越多开销越大,对农民的盘剥变本加厉。如在刘湘防区每种一斗田,除纳正税6元外,另征军费30元,附加税20元,临时派款10元,烟亩捐6元2角,团费6元5角,共70余元。田赋正、附税负担总额已占总收益三分之二以上。更有甚者搞田赋预征,也就是田颂尧防区射洪xian一年竟征14年粮;邓锡侯防区预征到民国50年;刘存厚最牛,预征到百年之后。苛敛一至于此,可谓剥肤及髓,使农民倾家荡产,仍负债累累。 除了军阀盘剥,还有灾荒打击。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四川,旱灾、水灾、雹灾、虫灾等天灾频繁。据《中国近代农业史资料》(第二辑)记载:“1925年四川遭大旱灾,蜀省饥歉,被灾达80余县,饿死者三千万人,流离失所者不可胜计。”又据30年代报纸与省“赈济会”公布的资料,1932年全省有16县受灾,1933年增至53县,1934年为101县,1935年为108县,1936年、1937年几乎无县不灾。农民破产后,要么落草为寇,要么当兵吃粮——“郎当兵,莫奈何,断口断粮难过活,不当没下落。” “好郎君,相亲爱,自从离别我,心中好难过。郎君呀,心中好难过。郎当兵,没奈何,断口绝粮难过活,不当没下落。郎君呀,不当没下落。听人说,官长恶,三操两讲勤务多,一天真难过。郎君呀,一天真难过。扣军饷,修洋房,买起田庄接婆娘,一天把福享。郎君呀,一天把福享。士兵们,莫钱使,两顿稀饭不够吃,官长吃好的。郎君呀,官长吃好的。到冬天,士兵们,身上穿的烂襟襟,冷得真要命。郎君呀,冷得真要命。去打仗,真骇人,士兵上前去拼命,官长在后跟。郎君呀,官长在后跟。死的是,士兵们,几千几万埋一坑,说起真伤心。郎君呀,说起真伤心……”这首妻子思念久役丈夫吟唱的歌谣,曾经流行于鄂豫皖及川陕地区,也陪伴着罗烟灰的婆娘秀瑛,在漫长的牵肠挂肚的日子里煎熬。 为了能定期给家里汇钱,以偿还债主,罗烟灰不得不跟随雄鸡公,常去璧山几个“明堂子”,混迹其间“耍老千”。 罗烟灰眼尖,洞隐烛微,且过目不忘。随便给他一副牌九或麻将,不管是竹木制的,还是象牙兽骨做的,经他一番静观默察,析毫剖厘,即能通过牌头和牌背纹理认牌,张张都一字不差。这种“看头筋”与“看背筋”的能力,乃认牌法中最上乘之本领。雄鸡公私下称他为“牌九司务”、“麻将郎中”。 雄鸡公手快,神不知鬼不觉,在牌桌上弄巧作伪,将那“袖箭”、“攉跳”、“拍准”、“挖角”等掉牌法玩得神乎其技。罗烟灰想起唐朝晚期著名诗僧齐己,他的《谢高辇先辈寄新唱和集》开头一句是:“敢谓神仙手,多怀老比丘。”罗烟灰借花献佛,也私下称雄鸡公为“神仙手”。 二人一搭一档,一个眼尖,一个手快,配合甚为默契,十赌九赢。罗烟灰却不敢得意忘形,他记着“三言两拍”之《醒世恒言》中一句话:“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他一向谨慎规矩,迫于无奈硬着胆,一次一次走险。因为刘湘经常拖欠军饷,一拖便是数月。 一次刘湘到唐式遵部巡视,顺便发三个月军饷以犒劳士兵。第一个丘八领到军饷后一数,还差两个月的,便大声嚷嚷道:“报告军长,这饷明显不够噻!” 刘湘本是心虚,却故作镇静,回头对唐式遵丢了个眼色。唐式遵会意,挺身而出道:“弟兄们,我怕这银洋发到你们手上,你们非赌即嫖,很快花光,所以我把它扣起来做生意,等发了财,再加倍还给你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 【本章导读】 “你要拦劫火车呀?”罗烟灰惊讶道。 “拦劫个锤子!”雄鸡公不以为然道。“老子一个小班长,手下有几杆枪?再说你这个副排长,军官不算军官,兵头不是兵头,讲话没人听,下令没人行,好比光棍儿过日子——孤单得很!” 【第一章】 班长雄鸡公率领所部之兵,非止一个班而是整整一个连,到荒郊野外扒铁路,撞大运截住了一列“蓝钢皮”特快。但是这些丘八不识货,倒骂司机偷奸耍滑,跑一趟只拉七节车厢,说他们屙的干屎都不止七节。他们不知道“蓝钢皮”是当时最高级的火车,由美国铁路设备制造商acf生产,内部设施豪华,因全钢车壳,蓝漆涂装而得名。张学良专列“泰山号”、宋美龄专列“美龄号”皆是“蓝钢皮”。这民国时期投入商业运营的“蓝钢皮”,均系国际联运专运列车,票价非常昂贵,不是普通大众买得起的。 丘八些骂归骂,听见雄鸡公鸣枪传令,立刻哄哄嚷嚷地蜂拥而上,你推我挤,跌跌滚滚,自相践踏,丢帽落鞋。雄鸡公看他们手忙脚乱的,一个个像落汤螃蟹,气得皱眉闭眼,把脸扭向一边,咬牙恨齿道:“一群瓜批,乌合之师,瓦合之卒,扑爬连天的,催命鬼撵的呀?就你们这副批样子还去抢人,给老子丢人差不多!” 冲在前面的丘八些朝“蓝钢皮”胡乱打枪,噼噼啪啪的枪声此起彼伏。子弹或扑扑乒乒地射穿车窗玻璃,吓得旅客们抱头惊叫,藏藏躲躲;或叮叮当当地打在坚硬光滑的车壳上,走投无路就反弹回来找亲爹,唬得丘八些瞠目伸舌,东倒西歪。雄鸡公暴跳如雷道:“哪个龟儿子伤了肉票一根毫毛,老子把他脑壳割下来做夜壶!” 丘八些用枪托砸碎车窗玻璃,踩着同伴的肩背爬上窗户跳到车厢里,大吆小喝地将旅客及乘务员统统赶下车去,然后一个个眉欢眼笑,抢光他们的行李和邮车的包裹,并卷走所有卧铺的床垫、毛毯,甚至连餐车的锅碗瓢盆、刀叉杯碟、洋酒、汽水、面包、牛肉都打包裹走。总之,凡是能掠走的,倒糠拍箩——一点不留。 雄鸡公不仅要劫财,而且要劫质,即掳人勒赎。上士排副罗烟灰伛步来报:“兄弟们一下绑了一百多个金头银面的肉票,其中有不少高鼻子洋人!”他胁肩谄笑道:“你娃这一趟搞肥了!黄狗掉到粪凼里头——搞肥了!” 罗烟灰,本名罗彦辉,巴县南彭乡人,三十五六岁,正当壮年的七尺汉子,却未老先衰,发秃齿豁,背曲腰躬,瘦骨穷骸,整天烟杆不离手,一抽叶子烟就咳痰,哇哇地乱吐。别看他伛偻老态,目灼灼如流星,动辄圆睁两眼四边瞧,一副贼眉溜眼的样子。 雄鸡公闻言大喜道:“驼背儿,你给老子爬!是割宝肋肉搭边油——肥上加肥!老子起先屙尿才发现,早上把窑裤穿反球了,正默倒脱下来重新穿过,龟儿子的财神些就到了。都说‘反穿裤儿要发财’,这个话硬是老太婆扎鞋底——千真(针)万真(针)!” 肉票们被身上全是大包小包的丘八些押往深山老林。迤逦而行的队伍从雄鸡公面前经过时,其中一个白人青年的满头红发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伸臂将其拦下,再三审视。白人青年毫不畏惧他钢眉刀耳的凶相,烦得扒耳搔腮,厌气作恶声道:“whatafuckareulookingat!” 雄鸡公自然是牛听弹琴,也挝耳揉腮道:“红毛鬼叽哩咕噜讲的啥子哟?……” “我晓得!我晓得他讲的啥子!”矮脚大头娃娃兵假精灵抢上前搀话接舌。“他讲‘我得饭,啊……要一箩筐,挨刀的!’” 罗烟灰在旁听说,明夸暗讽道:“落雨天不带伞——你娃硬是精灵(经淋)!” 假精灵鼻孔朝天,哼的一笑,顾盼自豪道:“不要看我小,弟弟长得好。本人就是聪明!” “鸡下巴吃多球了——假聪明!”雄鸡公满脸鄙厌地白了他一眼道。“给老子夹起你的弟弟爬!有好远爬好远!” “我为啥子要爬?”假精灵强嘴拗舌道,“我又没高兴得像乌龟一样四脚爬地!” 雄鸡公见假精灵身披花毛毯,左挟一个公文包,右拎一个手提箱,腰间布制弹药带上,还挂着七长八短的花里胡哨的纱裙丝巾。雄鸡公一时不知该怎么嘲骂假精灵,抬手指着他的头问:“你脑壳上我们想精想怪,我说你狗咬月亮——少见多怪!那些站街的婆娘1、扛板凳的婆娘2,我看她们一把瓜子从早剥到黑,手上没得袋袋,旗袍又没得包包,瓜子从哪里来的?肯定在胸罩里头藏了很多噻!” 1站街的婆娘:沿街拉客的‘土鸡’。 2扛板凳的婆娘:在犄角旮旯睡板凳卖肉的‘土鸡’。 “乡坝头的狗上不得街,”雄鸡公挖苦道。“你到璧山街上就看鸡剥瓜子?我说你是夜明珠打飞机——宝上天,你说你是猪妖,站起没得坐起高!起先我喊你爬,现在我改主意了,喊你去死!附近堰塘河沟都没盖盖子,你找高处跳下去淹死!” 假精灵笑道:“我抱木头跳水——不沉,倒把你气死!” 罗烟灰插嘴道:“他死了,我还在嘛!你看周围哪块大石头顺眼,一脑壳撞将去!姐夫我守到你咽气,还给你念两句欢送词,‘脸朝河对门,二世变好人。喊你做生意,你要去抢人!’3” 3旧巴县枪毙死刑犯,一般都在朝天门两江交汇处河滩上。执刑者对死刑犯大声说:“脸朝河对门,二世变好人。喊你做生意,你要去抢人!”然后枪响弹发,打得死刑犯脑花四溅。 雄鸡公不想跟假精灵再费口舌,转面对红毛鬼道:“看你一张脸白得像萝卜干饨豆腐——没点血色,反倒长了一脑壳红毛。你明明是个高鼻子洋人,居然会讲我们这方的土话!你硬是骆驼生的骡子——怪种!” 红毛鬼仰起头,双臂交叉当胸,昂然自若道:“it‘snoneofyourbusiness!” 雄鸡公喝道:“说人话!” 红毛鬼一字一顿地回答道:“管你娃球事!” 雄鸡公横眉竖目道:“咦!你个龟儿子——对了,你开头的那句鬼话是啥子意思?” 红毛鬼点点头,示意雄鸡公向他靠近些。雄鸡公大步近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见他神神秘秘地压低嗓音告诉道:“你盯个锤子盯!” 雄鸡公听了大怒,端起老套筒,枪头对着他的肚子猛地戳了一下。红毛鬼惨叫了一声,倒退数步,蜷曲身躯,捂着肚子。雄鸡公欲乘胜追击,罗烟灰慌忙上前扯住他道:“打不得!打不得!” “锤子打不得!妈老汉把我惹毛照样挨捶!”雄鸡公急挣道。 罗烟灰又抱着他苦劝道:“令尊令堂值不值5万大洋,鄙人不便估价。但是这个家伙好手好脚的话,值5万大洋。如果把他打伤打残,他的价码就往下垮,垮得比我们遇到光胯婆娘脱裤儿还快!” 雄鸡公闻得此言,朝红毛鬼啐了一口唾沫,咬牙恨恨地扛起长枪,跟着队伍走了。 罗烟灰径来到红毛鬼身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我们积雷山摩云洞,有个万岁狐王。那狐王昨天死了,遗下一个女儿,叫做玉面公主。那公主有百万家私,无人掌管。她就喜欢洋人,情愿倒陪家私,招赘为夫。你有没得兴趣?有兴趣就快点走!你看,和你一路的洋人多得很,都跑前头去了。你再耽搁,恐怕连公主的屁都闻不到!” “他遭牛圈屋关过1,肚子里头骚故事多得很。你听他吹,尿罐都会飞!”假精灵提醒红毛鬼。 1此处指关在学堂里念书。 罗烟灰曾读过族塾,即由宗族捐资,聘师设塾,免费教育本宗的贫寒子弟,属于宗族内部办学,不招收外姓儿童。他修业十年,后来父亲积劳成疾,病势尪羸,而他除了大姐二姐没有兄弟,不得不弃卷务农。躬耕之余,或田间地头,或堂屋院坝,常常见他被男人们环如墙堵地围着讲故事。他看过不少闲书,如《聊斋志异》、《笑林广记》及“三言两拍”等,又喜欢给别人讲里面那些黄段子、荤笑话,绘声绘色的,引人入胜,直听得淫心紊乱,色胆纵横,连蔫巴老头都雄起了,冲回家按到老太婆整。 在军营,罗烟灰每次讲到黄段子、荤笑话时,便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葫芦下水似的嘴里吞吞吐吐。他这长袍马褂瓜皮帽的老一套了。其实早有许多丘八围着他,一个个鹅伸颈望着他,不明白他怕谁听见。待他吊足了大家胃口,又摇头叹道:“后面龌龊他娘哭龌龊——龌龊死了!口说之业,有善有恶,妄言、绮语、恶口、两舌,即口恶业也。绮语乃淫词媟语,教人邪思,讲多了会折损婚姻,半生落得孤家寡。” 老兵们哪管他这套理论,七嘴八舌催他快讲。班长、排长,甚至连长都威胁道,再不讲就骟了他,卵子拿去喂狗。有些新兵不等得令即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扒他的裤子…… 罗烟灰不露声色地给假精灵讲了个《卵穿嘴上》的故事,说一女无故而腹中受孕,父母严诘其故,女曰:“并无外遇,止有某日偶遇某人对面而来,嘴上撞了一下,遂尔成胎。此外别无他事。”父沉吟良久,忽悟曰:“嗄,我晓得了,这人的卵袋,竟穿在嘴上的。” 假精灵口尚乳臭,怎知生男育女之事,可他从不放过在人前卖弄假聪明的机会,便道:“我晓得,我早就晓得,女娃儿和男娃儿亲了嘴,就要生小娃儿!” “那你还不快去?”罗烟灰催促道。“去把肉票中间的女娃儿都亲一遍,让她们帮你生一大堆假精灵,以后看哪个再敢欺负你!” “丑的老的我不干!”假精灵掬着嘴道。 “年轻漂亮的多,放心去嘛!祝你瓜瓞绵绵!”罗烟灰道。 红毛鬼见假精灵屁股颠颠地去了,忍俊不禁道:“硬是个瓜娃子,噘他卵穿在嘴上都听不明白!”又笑问罗烟灰:“玉面公主不是中意牛魔王唛?” 罗烟灰愣了一愣,讪皮讪脸道:“牛魔王狐臭味太重了,公主只喜欢闻羊臊气!” 红毛鬼摆摆手道:“不说了,我有兴趣!”言罢,揉着肚子伛偻道上。 罗烟灰忽想起他那勾当来,双手围在嘴边做喇叭状,高声通知道:“旅客朋友们,请竖起耳朵听清楚了,都保留好各自的车票,以便按车厢等级缴纳赎金。诸位请记住,三等车,每人2000块大洋,二等车1万块大洋,头等车3万块大洋,洋人5万块大洋。如果遗失车票,均按头等车论!谢谢合作!” 雄鸡公走得不远,闻言展眉解颐,仰见满空银元锵锵而下,势如骤雨,登时手舞足蹈,大喊大叫道:“我发了!我发了!” “你痔疮发了,还是发梦冲?”罗烟灰边问,边推醒他。 雄鸡公猛然坐起来,睡眼惺忪地四下里张顾,神意恍惚道:“咦!我啷个睡在铺上?” 罗烟灰笑道:“我们在营房,又没行军打仗,不睡大通铺睡地下?你硬是发梦冲了!” 雄鸡公勃然变色,倏地站起来,一拧身跳下大通铺,光着脚丫子,又转背回身,劈胸揪住他,拖出被窝连连追问道:“我的钱喃?银元?袁大脑壳?” 罗烟灰战战兢兢道:“我,我……没有看到你的钱!你问假精灵看到没得!” 雄鸡公把脸扭向卧榻之侧,见假精灵被窝蹬在脚后.嘴里不停地吸吮着一根手指头,正发出一连串嘬奶声。雄鸡公掷下罗烟灰,伸手揪住假精灵的耳朵,用力拧扯道:“你给老子装睡,装睡!装个舅子像个舅子,装得硬是像!” 假精灵痛极而醒,大号不止,惊扰全排人的美梦,惹得骂声满屋。排长毛三叫叱道:“清早八晨的闹麻球了!硬是你妈的一笼鸡,这个不叫那个叫!都想吃军棍了,是不是?” 骂骂咧咧的丘八些立刻闭口藏舌,却听见雄鸡公嚷道:“老子还没吃过军棍,你去抱一捆来!” 毛三叫闻得声音,顿时气焰矮了大半截,轻言软语道:“抱一捆做啥子嘛,又不是请你啃甘蔗。” 毛三叫是个欺弱怕强的纸虎,曾被雄鸡公打得满地找牙。雄鸡公蔑视他道:“老子量你屙不出三尺高的尿!” 假精灵趁雄鸡公说话分心,挣脱了手,连滚带爬躲到大通铺靠墙那头。雄鸡公跳上铺去抓他,一面张狂哮吼施威猛。唬得假精灵惊呼而起,沿墙边逃避,但所经之处皆有同铺的绊子腿,一步一跌,跌得身麻脚软,头晕眼花,爬也爬不动。老杂皮满脸奸笑,扯起铺盖蒙住假精灵的大脑壳,同铺的随即一拥而上,对他拳打脚踢。丘八些平素是一有机会就揍他,没机会便制造机会。假精灵宝里宝气,处处卖弄假聪明,好自矜夸,尊己卑人,为此常遭修理,还钉嘴铁舌的,直教猪嫌狗恨——猪见猪拱,狗见狗咬。 雄鸡公虽好勇斗狠,却看不惯背后下黑手,即喝退众人。他回到自己铺位穿上裤子,披衣下地,寻过草鞋穿起,然后邀请罗烟灰一同去屙早屎。罗烟灰也起床了,谦让道:“贤弟客气,先请先请!愚兄就在屋头将就尿桶小解……” 雄鸡公不由分说,夺了他的军裤,扬长而去。罗烟灰慌了,光着双腿,一边穿草鞋,一边单脚跳着后追。雄鸡公出了门,并未左拐去茅房,因为那里早间人满为患。他经过操场,径奔营区外面。罗烟灰追至营区门口,营门卫兵雄纠纠的两边挡住。拦路鬼笑脸相迎道:“罗副排长,你穿军装不穿裤子,兄弟我们不敢放你出圈喔!” “我去把我的裤子要回来,”罗烟灰指着门外尴尬地笑道。“我今天不出门!” 拦路鬼摇头说:“违反军容风纪,不准跨出这道门,是内务条令规定的,不是我们的规矩!” “我是了解二位的,八斤半的王八中状元——规矩(龟举)不小。好说,好说!”罗烟灰嘻嘻笑道,一面伸手去衣袋中摸出两根裹好的叶子烟,递与拦路鬼、敲竹杠。 敲竹杠不屑一顾道:“兄弟我们不抽叶子烟!” 罗烟灰将他的自制叶卷烟放回到兜里,道:“那我出去给二位买两包纸烟……” 拦路鬼道:“请问罗副排长有营区出入证没得?” “我没得,”罗烟灰道,“我刚才说了我今天不出门。” 拦路鬼道:“罗副排长没得出入证,兄弟我们更不敢放你出去!” 敲竹杠向拦路鬼挤眉弄眼道:“罗副排长出去给我们买烟,四包‘老刀’!” 罗烟灰暗暗地叫苦道:“四包‘老刀’,你这不是割我的肉唛?硬是较场坝的老鸹——飞起吃人嗦!” 敲竹杠催促道:“请罗副排长快去快回!” 罗烟灰贼眉溜眼道:“我听说‘骆驼烟是真正的香烟’,不晓得二位抽过没得?” “没抽过,”拦路鬼道。“以前常抽‘老刀’,后来海上1成了沦陷区,小鬼子封锁得凶,我们这边货源紧张得很,虽然也有走私货,但是黑市价贵得咬人,只好买本地手工卷烟抽。” 1海上:沪之别称,清末民初很流行的叫法。 敲竹杠道:“骆驼烟是老美洋烟,美国大兵喜欢抽。现在璧山的美国大兵不少,走私进来好多骆驼烟。” “二位想不想开洋荤啦?”罗烟灰问。“我去买几包回来,犒劳犒劳二位?” 二位喜笑盈腮道:“要得,要得!” 罗烟灰道:“不过我有个条件,二位要答对我出的个谜语,这个谜语并不难!答对了,莫说几包,一条我也买。答错了,或者猜不到,我出去只找裤子不买烟。如何?” 二位道:“你说过的话,落地巴灰?” “落地巴灰!”罗烟灰道。“谜题是‘你和猪站在一起,猜一种动物。’” “啥子稀奇古怪的谜语哟!”敲竹杠嚷道。“听起来像是噘人的话!” “正儿八经的谜题,”罗烟灰道,“不是噘人的话!” 两人胡猜乱想,猜了半晌,绞尽脑汁,抓耳搔腮。拦路鬼不耐烦道:“猜球不到!直接亮谜底!” 罗烟灰看着敲竹杠冥思苦想的样子,知道他也是棒槌敲竹筒——空想(响),便提醒道:“我亮谜底了哈!是——象!” “是象?”拦路鬼纳闷道,“啷个会是象喃?” 罗烟灰道:“你面对他重复说三遍谜题、谜底,自然会东方欲晓——渐渐明白!” 拦路鬼懵懵懂懂的,转面向敲竹杠道:“你和猪站在一起,是象!你和猪站在一起,是象!你和猪……” 敲竹杠闻言努目撑眉,猛地将他一推,骂道:“你才像猪!” 拦路鬼立站不稳,跌了个蛤蟆晒肚皮——四脚朝天,恼得一骨碌爬起,拽开步,躬着腰,往那敲竹杠胯裆着实撞了一头。两人都跌落尘埃,又扭作一团,满地乱滚。一个骂:“猪是你妈!”一个也照样骂:“猪是你老汉!” 罗烟灰见此二狗打架——你咬我,我咬你,忍不住掩口匿笑,连少陪都不说一声,溜之乎也。出了营门,一条大路从他足下直通十里外璧山城。大路两侧,清风摇动稻千畦。罗烟灰在大路上引颈徘徊,东张西望。瞧了一会儿,四无踪迹,又到营房墙边,沿墙找寻。那里杂草丛菁,他蹑露而行,捏脚捏手,生怕惊扰了草窠中的墨蚊和蜱虫。他只顾提防蚊虫,却被一土块打了个猝不及防,痛得啊唷一声,捂着额角蹲在地下。欲睁眼偷觑四野,又一棵草连根带泥凌空飞来,慌得把头偏一偏,砸到了肩背上,吓得高声大叫道:“任班长,任老弟啊!手下留情,愚兄来陪你出恭!” 雄鸡公蹲在树后唤道:“是驼背儿嗦,你赶紧过来噻!我刚屙了一大堆,你趁热过来!” 罗烟灰循声找着他,打躬作揖讨要裤子。 雄鸡公喝道:“先陪老子屙屎,陪高兴了再要回裤子!” 罗烟灰无可奈何,只得依言领诺,遂解开裤腰带,将大裤衩褪至膝盖,欲就地蹲下。雄鸡公叱道:“不长眼哪?去下风屙!” 罗烟灰喏喏连声,拎着大裤衩转移到下风处。雄鸡公又命令他道:“离老子近点!在老子一巴掌打得到你脸的地方屙!” 罗烟灰奉令唯谨,在雄鸡公一耳光扇得到的地方,与他并排而蹲。雄鸡公谐谑道:“老子屙的屎,味道如何?” 罗烟灰承欢献媚道:“仿佛乎麝兰之味,不胜馨香之至!” 雄鸡公呵呵大笑道:“你以为老子真的丢钱了?” “我以为你发梦冲了!”罗烟灰道。 “老子也没发梦冲,”雄鸡公道。“是不甘心哪!老子梦到好多银元从天而降,屁股都笑圆了。结果笑醒了,发现是和尚看花轿——一场空欢喜!心不甘哪!心不甘!就来个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罗烟灰问:“平白无故天降银元?” “那倒不是,”雄鸡公道。“就因为你提醒那些肉票保留好各自的车票,以便按车厢等级缴纳赎金。说三等车,每人2000块大洋,二等车1万块大洋,头等车3万块大洋,洋人5万块大洋。老子越听越兴奋,看啥子都像卖水的望大河——眼睛里头尽是钱!” “啥子肉票、车票?你都梦些啥子哟?”罗烟灰又问。“请老弟娓娓道来!” 雄鸡公从头至尾细述了一遍,叹道:“老子给你讲的时候,感觉这个梦啊,就像老子亲身经历过的事件一样,硬是真真切切的!” 罗烟灰附和道:“碗底的豆子——历历在目(粒粒在目)。” “是历历在目!”雄鸡公点头道。“你读书多,帮老子分析分析,这个梦是不是在给老子递点子,应该弄他一票!” “你要拦劫火车呀?”罗烟灰惊讶道。 “拦劫个锤子!”雄鸡公不以为然道。“老子一个小班长,手下有几杆枪?再说你这个副排长,军官不算军官,兵头不是兵头,讲话没人听,下令没人行,好比光棍儿过日子——孤单得很!” “愚兄有你贤弟足矣,”罗烟灰谄笑道。“我两个有段时间没去赶场1了,要不按老方子抓药——还是老一套,‘耍签签’2?” 1赶场:此处指去赌场。 2“耍签签”:即“耍老千”。 “你我‘耍签签’是耗子娶媳妇——小打小闹,”雄鸡公道。“在‘明堂子’3赌注大的台面,赌场老板都安插了‘老千’,我们就是猴子看戏——干瞪眼!” 3“明堂子”:指公开赌场。 罗烟灰叹道:“这些赌场老板或者老板的靠山,要么是军政大官,要么是堂口大爷4,有权有势的我们惹不起呀!” 4堂口大爷:哥老会(袍哥组织)各码头堂口首领,又称舵把子。 雄鸡公道:“‘私窝子’5更是豪赌大博,‘老千’也少,但是我们又进不去!” 5“私窝子”:指不公开或半公开赌场,设在公馆、银行、钱庄、公司、字号内。 罗烟灰点头道:“‘私窝子’只接待达官显贵、富商大贾和社会名流,下级军官、贩夫走卒及引车卖浆之流,不得入内。” 雄鸡公道:“财神爷既然托梦给我,不是喊我们搞小钱!我们好生筹划筹划,想一想另外的生财之道,尤其是你白了尾巴尖的狐狸——老奸巨猾,给老子当好狗头军师!当不好,老子开你飞机!晓得刘莽子6买的飞机噻,老子把你当沙明松飞机开!好啦,老子不屙了,有纸没得?” 6刘莽子:刘湘外号。 “啥子纸?”罗烟灰假痴假呆道。 雄鸡公劈胸揪住他,鼓睛暴眼道:“少给老子装莽,草纸拿来!” “我身上好像没得草纸,”罗烟灰道,“你让我摸摸看……” 雄鸡公松开手,盯着他将几个衣兜翻找了一遍,最后掏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烟盒纸,便一把夺过。罗烟灰央告道:“你给我留半截噻!” “留个锤子!”雄鸡公道,“这张纸还没得巴掌大,对半分都不够用!你是假精灵的姐夫——真精灵,各人想办法!抓把草揩,要不捡根树枝刮,田里头还有水,水洗更干净!” 雄鸡公匆匆擦了,提裤子起来穿好,忽纵身一跃,从桠杈上扯下一条灰色军裤,扔给愁眉苦脸的罗烟灰,自己径奔营门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一章 谁会想到一向畏强欺弱,对穷人敲诈勒索习以为常的长警,他们中竟有吃了豹子胆的,买通门房溜进富人家去盗财。 四等警长罗烟灰于楼门口把风接应,好像头一回做贼似的,心上如小鹿乱撞。忽然,西南方向锣声响处,即金紫门与储奇门两处火光冲天。他惊得三魂失二,七魄剩一。等他回神过来,方才想起是防空演习中的消防演习,口里嘟嘟哝哝地骂防护团:“龟儿子些,你们是搞演习还是放毛火(烧山)?二甩甩(吊儿郎当)的,把演习当儿戏,罔顾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真的引起火灾,你们一个个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 五等警长雄鸡公在楼上各房间乱串,翻箱倒柜。偷了一大堆东西,扯条床单包裹了,沉甸甸提在手中,大摇大摆下楼来。罗烟灰迎上前胁肩谄笑道:“贤弟不光‘耍老千’是‘神仙手’,做贼娃子也照样得心应手,愚兄十分佩服哟!” 罗烟灰的个头看上去比雄鸡公矮一截子,其实他俩身高都是一米七五。长警待遇微薄,雄鸡公每月薪饷21元法币,比他视如敝屐的罗烟灰少了3元,却从不妄自菲薄,反而傲慢不逊。倚恃着一副钢筋铁骨,且膂力过人,虎跳龙拿,好勇斗狠,吃软不吃硬,连他的在明处!” 雄鸡公听得不耐烦,喝道:“有屁就放!不放屁把东西包好爬开,莫挡路!” 罗烟灰巧言如流道:“贤弟,你我名虽各姓,情同手足。如果我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绝不跟贤弟分个彼此。不过,你我拖家带口,事事要为屋头着想。‘人亲财不亲,人熟理不熟。’诸如此类的话,贤弟碍于情面,茅司头捡帕子——不好开(揩)口,愚兄就厚皮老脸的直言不讳了。” 雄鸡公不等他说完,没好气道:“你记心遭狗吃了哇!我们有约在先,我城墙上头放风筝儿——出手高,拿五成;你癞疙宝(癞蛤蟆)坐田缺——把水口,分四成;老杂毛豆芽儿拌粉条——里勾外连,赏一成。” 罗烟灰假痴假呆地“哦”了一声,一面拴束包袱,一面自言自语,又故意让雄鸡公听见。罗烟灰半文半白的话,雄鸡公听得半懂不懂的,插嘴问道:“说哪个该打沟子(尻子),莫打胯胯;该割脑壳,莫割耳朵?啥子卵意思?” “我随便一说,”罗烟灰诡笑道。“意思是该啷个就啷个,莫要污儿麻杂(乱了章法)!” “你说老子污儿麻杂?”雄鸡公横眉竖目道,赶上前,伸开大手,一把揪住罗烟灰的脖领,提将过来。唬得罗烟灰藏头缩颈,张口吐舌,像个吊死鬼,直僵僵的。雄鸡公威迫地向他逼视道:“老子哪点污教(不合规矩)?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老子把你天灵盖抠下来,送给你抖烟灰儿!” 罗烟灰战战兢兢道:“我没说贤弟污儿麻杂,我是说人熟理不熟,凡事从规矩定方圆。” “哪样规矩?”雄鸡公问。 “盗亦有道嘛!”罗烟灰答。“盗跖讲,做贼之前先踩点,相机而动,为智;隔皮断货,猜出财物所在,为圣;下手之时,一马当先,为勇;得手之后,掩护同伙离开,为义;不存私心,将所盗财物公平瓜分,为仁。” 雄鸡公将信将疑道:“是不是你吃竹子屙篾篓——肚皮头编的哟?啥子稻子谷子的,算哪把夜壶?” “盗跖不是夜壶,”罗烟灰道,“他是孔圣人一个好友的弟娃儿。《庄子·杂篇·盗跖第二十九》载,‘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用重庆言子讲,他是个棒老二(土匪)。后来贼娃子些尊奉他为祖师爷。” 雄鸡公沾沾自喜道:“祖师爷要求贼娃子智、圣、勇、义、仁,我尽都做到了噻!” 罗烟灰道:“愚兄眼见为实,诚如贤弟所言,智、圣、勇、义是的确做到了。不过,最后一个……愚兄还没眼见……” “见个锤子见!”雄鸡公骂道。“非要等钱分到手上,你才相信唛?” “愚兄说的不是这个……”罗烟灰道。“祖师爷讲的,不存私心,将所盗财物公平瓜分,为仁。其中‘所盗’二字,是指所有盗财!” “我搞醒豁(明白)了,”雄鸡公恍然大悟道。“灶神上巴门神——你话(画)里头有话(画),说你并不相信,我是倒糠拍箩——一点不留,把这次偷的东西摆在你面前。我要脱光衣服裤儿,交给你逐一检查,用事实证明我没有瞒藏‘私心’,你才深信不疑!” “我不是不相信贤弟,”罗烟灰惺惺作态道。“无私有弊,贤弟恁个做也是为了避嫌嘛!” “重庆人图撇脱(简便),你直接搜身,要得不?”雄鸡公问。 “要得,要得,我本来也只想搜个身!”罗烟灰不小心说漏了嘴,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雄鸡公肚里好笑,笑他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冷言冷语道:“不怕你牛吃草帽——一肚皮的圈圈(诡计多端),肚皮饿了要现肋巴骨的。你假兮兮地讨好卖乖,给老子灌迷魂汤;又把祖师爷的规矩搬出来,挽个圈圈套我的话,让老子主动提出请你搜身。你想一箭双雕,目的达到了,也不会惹些虱子到脑壳上抠(自找麻烦)!” 罗烟灰听言,慌作一团,语无伦次地辩解,连说带比划,似落汤螃蟹手忙脚乱。无奈雄鸡公杜耳恶闻,罗烟灰空费词说,他丧气垂头,嘴唇东扭西歪,装出一副有口难辩的可怜样儿。 “恁个(这样),”雄鸡公道,“老子让你搜!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猫儿不跟狗搭伙!” 罗烟灰连连赔笑道:“一个猪儿不吃糠,两个猪儿吃得香。你我弟兄不搭伙,吃嘎嘎(肉)都不香哦!” “半路上留客——嘴巴亲热!”雄鸡公白眼相看道。“你又想和老子搭伙搞米米(捞钱),又对老子有岔肠心(猜疑心)。在你眼睛头,老子不过是个用得信不得的杂皮(痞棍)。你平时一口一声‘贤弟’,说奉承话是两斤花椒炒二两肉——麻嘎嘎(肉麻),舔饿肥(献媚)是癞疙宝舔牛沟子——连蹦带跳的舔。你把老子哄安逸咾,哄得老子巴心巴肠(一心一意)地为你卖力出汗!你起先一边说我们情同手足,一边怀疑老子在身上瞒藏‘私心’,不觉得你各人黑锤子(很鄙劣)唛?你各人讲,你是不是酒坛子泡鸡儿——最(醉)锤子?” 罗烟灰嘴上支支吾吾,心下却怏怏不平道:“要我各人说各人最锤子,你啷个不先说你最锤子?说啥子我利用你,你啷个不说你利用我?大哥莫说二哥,大家都差球不多!我利用你,起码先要花说柳说哄你开心,而你倚仗各人的砣子(拳头)硬,豪强霸占,要人就要人,麻雀儿吃胡豆儿——从不跟屁(股)眼儿打商量,鬼丁哥(猫头鹰)日麻雀儿——估倒(强迫)干!最锤子的是你,有用是亲,不用是仇。要人就要人,不要人就屙尿淋!” “嗯?”雄鸡公磨牙凿齿,立眉瞪眼。他金刚怒目的样子,吓得罗烟灰抖抖瑟瑟,急不择言道:“最锤子的是你!不不不,我最最最锤子!” “少批胯(别废话)!”雄鸡公恶声恶气道。“猪腰子在哪里?” 听说“猪腰子”三字,罗烟灰知道不妙,强作镇静,满脸堆笑道:“贤弟不光有凤表龙姿,而且博闻多识,硬是才貌超群哦!猪腰子的妙用多多,贤弟自是了然于胸,医治水肿腹大、大肠脱肛、久泄不止、腰脚无力、肾虚腰痛、肾虚遗精、肾虚阳萎……” 雄鸡公喝道:“你看老子像阳萎唛?” 罗烟灰一怔,忙道:“贤弟不像,你神龙马壮,雄得很!猪腰子也治强中,就是阳强不痿。《诸病源候论·消渴病诸候》云,‘强中病者,茎长兴盛不痿,精水自出。’假如贤弟你时不时射各人一裤裆,水过三丘了,雀儿还怒冲冲硬翘翘的,称为‘强中’。” 雄鸡公手起一拳,打得罗烟灰“嗳哟”了一声,皱眉苦面道:“我……腰子……打脱咾!” 雄鸡公笑道:“我打你猪尿脬(膀胱),关你猪腰子屁事!你个‘看背筋’的‘麻将郎中’,给老子讲啥子《猪病猿猴论》(《诸病源候论》),想改行当兽医嗦?东拉西扯又扯到老子身上,转弯抹角洗刷(挖苦)老子。好,你敢洗刷老子,看老子不打得你大肠脱肛,久泄不止!”言罢,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作势再打。 “再打不得,再打我就翘杆儿(死)了!贤弟一记重拳,可以把一个大汉打得吐血,我干虾虾的没得二两血,哪敢洗刷你嘛!我说笑只为取悦贤弟呀!”罗烟灰虽护疼发晕,却不忘求饶。 “你再往好肉上贴烂膏药——自找麻烦,莫怪老子拳脚无情!”雄鸡公警告道。一把将罗烟灰推开,径至门口向外张望片刻,又催促道:“走咾!走咾!把包子扛起,快点!演习该刹角(结束)了!” 罗烟灰如梦初醒,连忙去拎包,莫想得动分毫,双手抱起仍甚觉吃力,故意放手往后一倒,跌了个仰八叉,哭丧着脸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两肩荷口哇!”又说奉承话:“这百多斤的东西,贤弟提在手上轻飘飘,健步如飞,一息千里。熊虎士硬是人如其名,勇武有力,超越常人。力拔山兮气盖世,贤弟真乃当代项羽啊!” “紧倒(没完没了)批胯(废话)啥子?”雄鸡公叱道。“你想等到警报解除,主人家回来请你喝两杯唛?”说着话,趁罗烟灰翻身爬起之际,一只手提了包袱,丢在他肩背上。 “荷叶上头放秤砣——承受不了啦,”罗烟灰趔趄着脚儿叫苦道,“你这是泰山压卵哟!” “你是金包卵压不得!”雄鸡公讥讪道。“重得很唛?这点钱算个球!胆大骑龙骑虎,胆小骑抱鸡母。只要敢搞,我们就是易胆大的班子——要啥子有啥子!” 雄鸡公说“这点钱算个球”,是哑巴吃汤圆——心头有数。此番盗得八九大金六只、四四大金十多只、金钱仔三十余只、全金镯两对、金钱仔镯两对、戒指二十余枚、万寿藤小儿金镯三只、银圆两千多枚、港币两千余元,共计折合法币一万多块,至少能买一百头耕牛或两百头黄牛。雄鸡公每月薪饷二十一元,罗烟杆每月薪饷二十四元,一万多块法币相当于二人三十年工资。 罗烟灰肩负一百多斤重物,是蚂蚱驮砖头——吃不住劲。他努筋拔力,肛管发胀,快把屎坨坨挣出来了。雄鸡公却在后面接二连三地踢他屁股,似个催命鬼一样催促他撒开鸭子。恨得他咬牙切齿,肚里冷嘲热讽道:“自视‘人中吕布’,你一天幺不倒台(自以为了不起),沟子下头夹黄鳝——行市溜咾(神气活现的)!你如花似玉的女朋友,遭她亲叔父族长派她两个堂兄强按头,呛死在石灰盆里面。君子报仇三年,小人报仇眼前。你主要是想耍威风,正好有一身吕布的扮相——头戴三叉束发紫金冠,上插两根六尺雉鸡翎,体挂西川红锦百花袍,身披兽面吞头连环铠,腰系勒甲玲珑狮蛮带。三国第一猛将扮相确实是八面威风,衣服角角都扇得死人。可惜你胯下没得嘶风赤兔马,啥子马也没得,哪怕一块萨其马。你不是行市(能干)得很唛,没得马学梭老二(蛇)过梭(蛇行)噻!你还是晓得各人没那本事,雇了一辆黄包车代步。坐个车儿也是雷翻阵仗(声势汹汹)的,一边抡戟满空乱舞,一边像瘫子撵强盗——坐倒吼,‘老贼以我江东无人,敢如此相侮耶!吾与老贼誓不两立!誓当杀此老贼,以雪吾耻!’你的车夫在前头日鼓鼓的(嘀咕),‘遇球得倒哦,老子拉了妈个武疯子,他莫不给车钱哈,癞疙宝吃豇豆——老子心头悬吊吊的!’你要杀人,该带杀猪刀,你手上的方天戟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坟关山耍大刀——你吓死人,但人家是个活人,老太婆屙尿——不虚(嘘)!掏出盒子炮,抬手一枪,倒把你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从万县跑到重庆。看你扑爬连天(跌跌爬爬),威风扫地,人家都懒得追。你臊皮(丢脸)哟!平时对我龇牙裂嘴的,我也懒得跟你计较,可怜你是条臊皮狗!” 熊罗二人出了楼门,横穿过白象街,钻入街对面一条巷道。幸亏是月夜,否则在巷道内伸手不见五指,因为两边楼窗里都黑咕隆咚的。更确切一点说,包括白象街在内相邻的十二条大街,即市防护团按市警察局警区划分下设六个区分团中第三区分团所辖防护区,已于当日19时防空演习警报发出后开始灯火管制。巷道中暗幽幽的,而且是又陡又长的阶道,七弯八拐地通到扬子江(长江)边。二人脚高步低,摸索着下石梯。 这天是1937年9月10日,农历八月初六,进入白露节气的第三天。晚来一霎霏微雨,单衣渐觉,西风冷也。罗烟灰两腿打颤,说话也哆嗦:“愚兄力不能支了,下梯坎脚杆打闪闪。天雨路滑的,万一我一个跟斗跩(摔)下去,伤筋动骨事小,把一包银钱撒得一坡到头,那才是曹操背时遇蒋干,胡豆背时遇稀饭——倒霉透了!我两个摸黑猫儿(摸黑)捡,只怕躬起背背儿到天亮都捡不完!” 雄鸡公道:“勤剃头,少说话,就算背时也不怕,闭上你的乌鸦嘴!你脚杆打闪闪是你身上冷,多走一阵儿就热和(暖和)咾!” 罗烟灰忙分辩道:“我身上不冷,还在冒汗,是脚软筋麻,真的扛不动了……”话未说完,将肩头一倾,兀自卸了包袱,鼻蹋嘴歪的,一屁股瘫坐在石级上。 雄鸡公道:“我帮你提,你那份就不是你的咾!”言毕,走下来俯身伸手去拎包袱。 “贤弟是拔山举鼎的英雄,”罗烟灰急按住包袱道,“但河(江)边的路更难走,泥沙滩陷脚,乱石滩硌脚,斜坡坡滑脚,草笼笼绊脚。我们一起用手抬嘛,你走起也松活(轻巧)些!” 雄鸡公挺胸突肚道:“我当灯客(夜贼),你管接赃,捣蒜剥葱——各管一工。头旗马,二旗报,三旗麻麻(小鬼),四旗轿,不得乱了规矩。你起先不是讲凡事从规矩定方圆唛?原来你的‘规矩’是你胸膛上挂镜子——只照别人,不照自己嗦!好嘛,要我跟你一起抬,我的规矩是力钱十块!” 罗烟灰愁眉苦眼道:“力钱十块,将近我半个月薪饷了,你硬是菜园坝的老鸹——飞起来吃人嗦?” “把爪爪儿拿开!”雄鸡公喝令道。“多稀罕你十块力钱,老子各人提起走!包袱里头的东西,万岁爷的茅司——没得你的份(粪)!” 罗烟灰知道雄鸡公狗脸上长毛——翻脸不认人,把他惹毛了自己就是猴子捞月亮——白忙一场,只得依了他的规矩。即一同提了包袱,继续往下走。 “贤弟,”罗烟灰忽然叫道,“你现在是肥得流水哟,周身哗哗地响!” 冷不防被罗烟灰的橡皮钉子刺中要害,雄鸡公竟有点心虚,脚步畏缩不前,一面色厉内荏道:“流你妈个苋菜水水,明明是包袱里头在响!” 罗烟灰道:“我个人扛的时候,的确是只听到包袱里头哗哗地响。和你一起抬才发觉,你身上也在哗哗响。你莫停,继续下梯坎,肯定是走一路,响一路!” 雄鸡公强辩道:“老子今天带了‘袁大脑壳’(银圆)的!” “咦,”罗烟灰故作一惊道,“那我早先啷个没听到?” “早先你猪耳朵掉到烧腊(卤菜)铺去咾!”雄鸡公恼骂道。 “坟堆堆高头撒花椒——你麻(骗)鬼哟!”罗烟灰心中也骂道。“揣一身银圆哗哗响,走到哪里响到哪里,还轻脚轻爪(蹑脚蹑手)去偷东西,你脑壳有包(脑子有病)差不多!扯个把子(撒谎)扯得漏汤滴水的,莫把你各人裤裆打湿咾!”又暗暗地发恨道:“老子缺牙巴啃西瓜——道道(办法)多,早迟让你不打自招,让你把私吞的银钱倒糠拍箩——一点不留,都给我吐出来!”想到此际,心情稍稍舒畅了些,口里念经似的哼着挑夫号子:“重庆不平坦,山城多坡坎。挑担走上坡,脚杆酸又软。挑担下坎坎,脚杆打闪闪……” 罗烟灰前报:“踩左。” 雄鸡公后答:“在我。” 罗烟灰前报:“踩右。” 雄鸡公后答:“将就。” 罗烟灰前报:“斜石一面坡。” 雄鸡公后答:“踩稳才不梭(滑)。” 罗烟灰踩到狗屎,打了一个趔趄道:“天上鹞子飞。” 雄鸡公扑嗤一笑,颤声答道:“地下一大堆。” 他俩一唱一应,将轿夫报路号子学得有模有样。轿夫在重庆又叫“抬滑竿的”,大多并居于轿铺巷内,即连接上半城与下半城的十八梯旁的穷巷陋室。一副滑竿两个轿夫,一前一后,抬着客人爬坡上坎,后面的视线被客人的肩背遮挡,前面的负责随时报告路况。若前面的唱“天上鹞子飞”,意思是前方出现不明排泄物。后面的回答“地下一大堆”,表示“roger”(收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