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邪神计划书》 渡鸦之影 第1章 身份成谜 渡鸦之影 第2章 猩红议会 渡鸦之影 第3章 繁荣而破败 渡鸦之影 第4章 地铁站 渡鸦之影 第5章 晦暗深渊之路 渡鸦之影 第6章 酒楼与暗号 渡鸦之影 第7章 亡命徒(今日第三更) 渡鸦之影 第8章 潜藏的隐秘 渡鸦之影 关于签约和更新事宜 渡鸦之影 第9章 焚烧文件 渡鸦之影 第10章 太平警署 渡鸦之影 第11章 诡案 渡鸦之影 第12章 深陷谜局 渡鸦之影 第13章 猩红囚笼 渡鸦之影 第14章 人间蒸发 渡鸦之影 第15章 释放(今日第二更) 渡鸦之影 第16章 关于新世界(今日第三更) 渡鸦之影 第17章 焕然一新 渡鸦之影 第18章 大西女皇戏院 “我当然是我自己。”文品简单回答道,“你是身体不舒服吗?” 不得不说,廖小靖的确有着不同寻常女孩家的观察力,自己的“爸爸”和平日稍有不同,也能很快发现。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我只是借用了你“爸爸”的身体。 文品默想着,我永远不可能真正成为原主,而你的“爸爸”,大概也回不来了。 “抱歉,是我想太多了,爸爸,我只是不习惯,非常不习惯……” 廖小靖嘀咕着,像犯了错误一样,声音越来越小,嘴角却微微一扬。 “但我很开心,因为,爸爸终于会笑了。怎么说,这也是小靖一直的愿望。” “是吗?” 小靖忽然抬起头,戴正了头顶的帽子,郑重地问道:“爸爸,你可以答应小靖一件事情吗?” “嗯?”文品一愣。 “我希望,爸爸永远像今天这样,开开心心的,好吗?” 说到这里,小靖的声音已经几不可闻了,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女那样,害羞地低下头去。 文品没有说话。 只是伸出了一只手,温柔地摸摸小靖的脑袋。 他在心里回答了她:不管,我是不是你的爸爸,我都会好好待你。 遇见,也是缘分。 “去吧,该送韦家兄弟上班了。” “嗯。” “注意安全。” 小靖轻轻躲开他的手,跳下了椅子。 “还有一件事,别忘了下午三点的影戏。” # 吃完早餐,廖小靖已经和韦家兄弟离开了。 文品简单把餐桌收拾了一番,至于碗筷嘛,拿水冲冲就行了…… 他因为太疲倦又躺在沙发上睡了个回笼觉,可不幸的是,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将他吵醒了。 一开始文品以为是那讨厌的方警官,但随后对方只问了一句话: “您是沪津市海门区华阳街09号的先生吗?” “是,怎么?” “明天晚些时候,我们家老爷会来拜访您,先生,请您务必在家等候。” “你是……” 文品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对方便无礼地挂掉了电话。 什么玩意? 文品揉了揉眼睛。估计又是黑衣卫的人来找茬,当然想都不用想,一句话——不等。 他醒来之后接着翻了翻《世界简史》,一直看到了午饭点。 小靖还没有回来,他只好自己去路边摊位买了点麻辣豆皮当做午餐。 然后在电影开始之前,文品特地到华阳街路口去寻找贩卖杂志周刊的移动书商。 在这个世界,有许多推着手推车在街上贩卖书籍的商人,他们一般会到公园或者广场去,撑起一把遮阳伞,把侧箱打开,露出书籍的侧封,然后对着行人叫卖。 “哟,这位小爷,买书吗?” 胖书商满脸堆笑地把汗巾往肩上一甩,搓搓肥厚的手掌,对着文品推销着自己的货物。 “我这儿的书价格实惠,印刷清晰,再看看这线装书的装订,多结实……” 那些最新的周刊日报都被摆在了面上最显眼的地方。 什么《沪津邮报》啦,《沪津爱国者报》啦,还有林哲那家伙编稿的《明日邮报》。 当然,摆得最显眼的自然是那种奇奇怪怪,封面全是妹子的书籍,一看这邪恶胖书商平时就没少祸害周围的有志青年。 文品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沉,道: “等等,我记得上次在你这买书,说要新闻杂志,你怎么给我推了些奇怪的书籍?” 胖书商一愣,“哎呀哎呀,你得知道,主流的杂志周刊报道的都是假新闻,你想了解真实的沪津,那还是得看些‘特别的东西’。” “算了……” 文品扫了一眼,指着一本封面印有旗袍女郎的电影杂志,“我要这本。” “哟,这《环球光影·沪津专刊》要23铜元!” “这么贵?” “纸张涨价嘛。这样,像洋佬,我都收他们30铜元的,对你,我只收20铜元,咱们交个朋友,以后我常驻这附近,你帮我多宣传宣传……” “成交。”文品干脆利落地弹出两枚10元的铜币,拿起杂志就走人。 胖书商连忙接住硬币,“嘿,谢谢爷,小爷慢走,嘿嘿。” 总觉得还是被骗了。 洋佬为什么会买夏文杂志? …… 闻着新鲜刊印的油墨味,文品不禁有些感慨,自从他的世界流行电子书籍以后,很久也没有读过纸质的杂志了。 更何况是这样的,具有“历史感”的读物呢? 文品记得十年前,在过去居住的小区附近,还能找到许多书报亭和小书摊。 小的时候,他最喜欢用零花钱去买故事杂志和画报了,只是现在,书报亭和小书摊都成为了一个遥远的过去。 文品首先翻到了刊登广告的位置,一般来说,市里的影戏院都会在知名的杂志上打打广告。 广告页面眼花缭乱,不只是宣传影戏院和明星的,甚至还有些魔术和戏剧表演的专栏。 什么“震惊!16岁魔术师陈连苏大变活人,吓傻老外”啦,什么“23岁女高生徒身材火爆,走红沪津湾”啦,看来不管是哪个世界,标题党们总是能够大行其道。 另外,不得不吐槽一句,这女高生徒究竟是复读了多少年? 文品快速浏览一遍,很快找到了大西女皇戏院刊登的地址。 “永新区文明街36号,德胜洋行对面。”文品默念着。 这个永新地区虽然不是什么租界,但却居住有很多来自大西联合王国的商人。 这座戏院,还有对面的洋行,都是大西人设立的。 而大西国和北帝国弗拉维亚又向来关系不佳,时常在外交上针锋相对。 一位是年轻貌美且以智慧闻名的“童贞女王”,一位是年长而作风凌厉的“凛冬女皇”。 她们常常暗中较劲,比如指责对方衣着品味差,或是言辞粗鄙云云。 无论是报纸上戏称的“女皇之争”,还是两国激烈的商战,人们都知道,大西国和弗拉维亚都妄想着争夺世界的霸权。 而林哲所说的《列王诗篇》却很讽刺的,由弗拉维亚作家阿列克谢·乌茨恩公爵编剧,大西国的柳肖·金莱勋爵导演,演员则也主要是来自这两个国家。 传说中的西弗两开花嘛。 电影价格也不便宜,一张票要160铜元呢。 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这大西人开的影戏院对自己国家的观众只收半价,对弗拉维亚人一律收双倍票价。 作为报复,弗拉维亚租界的戏院也拒绝引进一切大西国电影。 当然,这部西弗合拍的例外。 冤冤相报何时了,何必呢? 了解到足够的情报之后,文品感叹地耸耸肩。 想着想着,他路过一处叫“静心园”的戏曲道具坊,忽然心中一动。 也是时候回去接小靖了 # ——咚咚咚。 “小靖啊,我回来了。” 敲门声响起,廖小靖惴惴不安地坐在椅子上。 倒也不是因为害怕什么,而是,对于她来说,爸爸变得温柔这一事实她还不习惯。 她告诉自己,这是好事情啊,这不就是你希望的那样吗? 小靖抿抿嘴,从桌上拿起一把折叠刀,藏在口袋里。 “小靖,你还没回来吗?”文品又问了一遍。 “就来!就来!” 公寓门缓缓推开,只见,“爸爸”竟然斜倚在一辆挂着帘子的中式马车旁,冲着自己微笑。 “我花了不少钱才从静心园借到的,不上来吗?” 文品像古时候的官家侍从一样优雅地鞠了一躬,“请,咱们尊贵的小靖殿下。” “啊?”廖小靖看着文品作出一个“邀请”的手势,双眉一沉。 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爸爸忽然变成这副模样,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既然如此,那,小靖恭敬不如从命。” 文品掀开鹅黄的帘子,她在这位忠诚的“侍从”护送下坐上马车。 她慢慢开始喜欢上爸爸现在的样子了。 这是小靖第一次乘坐这样的车子,她对马车的一切都很好奇。 平日里,街上奔走的几乎都是洋马车,那车夫总是坐在车顶的座驾上,神气活现,就像出征的将军一样。 而眼前的马车却大不相同,更像是皮影戏里看过的,古时候达官贵人乘坐的车子。 两旁的窗棂被雕刻成了古香古色的对称花纹,而车内,一串红绳将玉佩悬挂其中。 车夫的座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透过一扇小窗格,还能够和车夫唠唠嗑,谈谈心什么的。 “可是,车夫在哪呢?” 廖小靖兴奋地摇摇面前悬挂的玉佩,发觉座驾空空如也。 “当然是我了。”文品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驾驶位上,“请车夫要多花18铜元,不如我亲自驾驶。” “原来,爸爸还会开马车吗?” “哈,这还用说嘛,我当然不会。”文品回答干净利落,说完便一挥马鞭。 “啊,那你……那你……” “吓唬你的。” 文品拽起缰绳,如同即将征战将军一样大喊一声:“出征!” 车轮“骨碌碌”转了起来,窗外的景色也立刻跟着变化。 最妙的是,马车的木窗棂就宛如古典水墨画的宣纸边框那样,配上洋房洋楼,电线电杆,文化交融,颇有一番风味。 这些年来,沪津市长一直主张保留先史文明遗留的古迹,一路上,有不少废弃的钢筋遗址。 鲜花盛开在倾颓的墙垣上,青苔密布的广告牌似乎诉说着旧日的荣光,它们大都是古时候的百货大楼或者酒店食府,如今沧海桑田。 但是一到永新区,所有的建筑都焕然一新了起来。 电车在黄花槐盛开的街道上徐徐行驶,小靖听说这种车子特别稳,一直很想上去坐坐。 而街道另一头,路边的工人忙着更换新式的弧光灯。 比过去昏暗的煤气灯,这种宛如人造明月的光源才更配得上沪津新区的繁华。 再转过街角,一座淡黄色的巴洛克建筑上竖着一面巨大的夏人牌匾,上面刻着鎏金的雅文夏字——“大西女皇戏院”。 廖小靖揉揉双眼,望着从阶梯上下来的男男女女,即便是小时候生活的林务官邸,也没有见过这么多衣着华丽的绅士和太太。 还有不少金发碧眼的洋人,穿和服木屐的扶桑人,甚至还有戴着黑色大头巾的黑羊帝国酋长。 “来,请小靖公主下车!” 马车停靠稳当,文品翻身下车,拉开帘子,在地上摆上一张坐凳当作阶梯。 小靖渐渐习惯了爸爸的热情,润润嗓子,也学着古时候的公主一样仪态端庄地走下马车,但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成为了最幸福的人。 从小到大,从来也没有人这样好好对她,迎接她的向来是棍子和皮鞭,是兄弟姐妹的冷眼…… 就好像自己只是别人发泄愤怒的工具,从来也不是真正存在的人。 笑着笑着,却也有些酸楚。 “这位先生和小姑娘,里边请啊。” 戏院里走出了一个梳着中分发式,衣着黑色西装的侍者,他虽然没有值得骄傲的身高,但是却皮肤白皙,举止优雅。 他提了提圆眼镜,走到文品的跟前,礼貌地问道:“两位,要买什么票呢?” “等会儿下午三点的《列王诗篇》。”文品回答道。 “哦,先生还需不需要买本书呢?”侍者莫名问道,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文品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目光顿时紧盯着眼前的侍者,追问道: “这里有《西洋枪火通考》吗?” “抱歉,这儿没有,您就不想要本《西国女王秘史》吗?”侍者眼睛微微一闭,嘴角的弧度越来越高。 文品也跟着回答一些奇怪的话:“不需要,去借把枪即可。” “当然。”侍者意味深长地眨了个眼,将手一背,俯身行礼,“两位,请跟我来吧。”</p> 渡鸦之影 第19章 高德领事 “让余猜猜,来者可是苏拉?” “正是,站在你面前的,正是贡多莱的‘咆哮者’,正是人民的‘咆哮者’——苏拉!” 黑白的放映银幕上,文品看到了一位衣着拜占庭链甲的将军,他提剑走上希腊式的大理石皇宫,正气凛然。 “哀哉,叹哉!” 影片中的帝王俯身看着宫廷阳台下,逐渐燃烧的大地。 “可曾想,今日将战火与鲜血带入帝国华庭的,竟是余之肱骨……” “住口!尔乃丧国之君,盲眼之主!弃万民于水火,屈双膝于奸佞,陷天下于蛮夷,又有何面目称作吾辈之君?!” 演员们的表演极度夸张,台词也颇有种莎士比亚戏剧的感觉。 演员们以歌剧的形式来唱出角色的台词,非常有上个世纪老电影的味道。 据说,有声电影也是前几年才传入沪津。 它第一次是在有名的顾园首次上映,被人们称为“传声西洋光影戏”,此后逐渐成为富人们欢迎的娱乐形式。 文品记得之前驾驶马车的时候,就见到了不少有声影戏制片厂。 它们大多都是拍摄一些戏曲故事或者历史演义,捧红了许多歌女和伶人。 不过,外国的歌剧片和无声皮影仍然是沪津影视界的主流。 对于看惯了地球爆米花电影的文品来说,这种偏歌剧式的电影虽然极有艺术性,但他每多坐在这座位上一秒,都成了一种莫大的煎熬。 他望望身旁的廖小靖,只见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大银幕,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每到高潮的地方,她都要挥起小拳头欢呼,就差扑到电影里去,和里边的将军一起并肩作战了。 “爸爸!你看你看!那皇帝为什么不跑呀!”廖小靖拉拉文品的衣袖,激动地小声说道。 唉,小孩子总是精力旺盛。 “可能……邪恶老皇帝没见过像你这么可爱又热情的观众吧……” 文品连打几声哈欠,差不多就要睡着了。 也不知道刚刚戏院门口的侍者哪去了。 他提前安排好了最后一排的座位,还慷慨地付了票钱,但眨眼间就消失在了漆黑的放映厅里,也没见到高德领事。 “先生,请跟我来。”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嗬,说曹操曹操到。 文品转身看到了之前那位在大门负责接待的黑衣侍者。 “让您久等了。”侍者使了个眼色。 文品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如遇救星一般,转身对小靖叮嘱道: “我去下洗手间,一会儿就回来。” “哦,好。”廖小靖蹙起了眉,又小声嘀咕了一句,“总是有事瞒着我……” 文品蹑手蹑脚地从观众席起身,“借过借过啊,不好意思。” 周围的人似乎都突然间不约而同地盯着他,文品只好抱歉地拱了拱手。 “我叫吴菊,领事的新秘书。” 在漆黑的过道上,那名黑衣侍者自我介绍道: “有幸认识文先生,哦对了,您的衣服很好看。” “客气客气。”文品刮刮下巴,好奇道,“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姓文?” “您昨天在警署说的。”吴菊露出职业式的微笑。 “这也能知道……” 文品感到咋舌,心说这高德公馆也太厉害了点。 “那怎么今天没见到林哲那家伙?” “当然是帮先生擦屁股去了。” “等等,擦屁股?” “抹除你登记在警署的记录。” 吴菊笑了笑,“您昨天企图越狱的事情,实在令我佩服。” 啊? 文品愣了愣,很想说一句:我真没越狱。 他领着文品来到了一排只坐着三个人的座位上。 相比之前的拥挤,这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应该是戏院事先没有开放这几排的售票。 两名便服保镖的中间,正坐着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人。 他身着一件银灰色的大衣,脸上的皱纹仿佛在书写他过去不同寻常的经历。 他戴着皮手套的手轻轻刮蹭着下巴稀疏却整齐的胡子。 “哦,我们的文先生来了。” 男人此时点燃一根香烟,随意地把手搭在座椅的靠背上。 他看起来异常平静,但越是这种平静,便越是让人感到不安和压抑,仿佛一举一动都会给人带来巨大的压力。 “要不要来一根?”他问。 男人浓密深黑的眉毛就像一把刀刃,而那深邃的目光也在提醒文品,此人绝非是个随意的人。 因为文品知道,眼前的男人便是国安军高德公馆的领事——高德先生。 在他的记忆中,高德的眼线遍布全国。 为了审讯反抗军的俘虏,他采用过无数可怕的手段。 他曾经将犯人的手指用竹签刺穿,逼迫其吞下活生生的虫子,甚至于动用电刑…… 面对种种酷刑,高德都始终保持着一种极端的平静。 按他的话来说,这都是为了大夏的和平,而对于他的对手来说,高德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 “不用了,高领事。”文品回答说。 高德笑道:“这可不像你。” 文品心底莫名掠过一丝慌乱,难道原主喜欢抽烟? 他赶紧回答道:“戒了。” “嗯,戒了……也好。我女儿也不喜欢这烟味……但有时候,适当来几根能保持清醒,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文品点点头。 高德领事似乎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播放的影戏。 “你瞧啊,这可悲的皇帝,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国家,却最后落得个如此下场……妥协等于背叛了国民,软弱成了昏庸与无能。” 他似乎在嘲讽,又像是在叹息。 “嗯,他只是践行着自己的正义。”文品接道,“他的帝国内忧外患,担不起一轮新的战争,所以,他才要向蛮夷妥协。” “哦?这么说来,你并不认为这个皇帝是坏人喽?”高德像是来了兴趣,又仿佛是在试探。 “世间并无善恶之分,只有成败功名。”文品想到了以前看过的小说,随口就答了出来。 “嗯……你果然和我其他的部下不一样。” 高德深吸一口香烟。 “他们认为,皇帝不过是个懦夫,卖国求荣,但,有的时候,妥协并不是屈服,而是隐忍,等待时机,就像引弓射猎,弓弦越弯,射得越远……可惜,那皇帝并不走运。” 文品感觉领事话里有话,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坐。” “高领事忽然来到沪津是为何事?”文品坐到了领事的后排。 “因为弗拉维亚人。” 高德的声音并不冷漠,但却充满着某种压迫感。 “我需要会见一下‘北帝国’租界的扎里·伊万诺维奇领事,亲自平息一下‘亡灵’事件的不良影响。” 文品不禁有些好奇。 “‘太平区亡灵’跟他们洋人有什么关系?” 高德的语气陡然一沉: “他们要求惩治凶手,确保租界的安全,因为太平区离租界太近,否则,他们就要动用自己的警备队介入。” 看来,这弗拉维亚人倒是很有“正义感”,文品想道。 为了惩治凶手,不惜把事情上升到外交事件,居心值得怀疑。 “那,咱们该怎么办?”文品问。 高德长叹一声,“你知道我向来憎恨洋人,我们二十年前虽然击退了北帝国的侵略,但大夏也因此大不如前了,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来从废墟中重建辉煌。” 文品点点头。 他知道,北帝国弗拉维亚向来觊觎大夏国广袤的土地和资源。 也许他们一直在渴求着卷土重来的机会。 “好了,你知道,我为何找你吗?” 高德呼出一口幽灵般的白气,似笑非笑地看着文品。 “我猜,是因为昨天的事。”文品不动声色。 “啊,是,没错。” 高德说道:“你和狼犬是我手下最得力的干将,能够大闹太平区,把黑衣卫耍得团团转,在特级搜查官的质问下面不改色……很厉害啊。” “领事说笑了。” “我向来不喜欢说笑。” 高德掐灭手中的烟头,若无其事地说道: “一般这种厉害的部下,我都会邀请他们到河边走一趟。” 说完,高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文品莫名感到有些毛骨悚然。</p> 渡鸦之影 第20章 藏刀 “但愿这河水不深。”文品尴尬地跟着微笑。 “不过,这并不怪你。”高德眼睛闪过一道微光,“有人出卖了公馆的计划,所以你和林哲的行动,黑衣卫才了如指掌。” “出卖公馆?”文品不由得身形一震。 他的确有想过,为什么黑衣卫的效率会如此之高,原来,他的行动早已被邪恶搜查官们所知晓,怪不得…… “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你只需要继续完成任务,他会露出马脚的。”高德的表情慢慢变得温和起来,朝那黑衣侍者吴菊做了个手势,“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吴菊会意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证件,递到文品的手中。 这是一张新的大夏国公民证,上面有他的照片,籍贯是“吴州郡沪津市”,出生日期为“新纪319年”。 而姓名那一栏竟然写的是“文品”二字…… “既然你昨天对那些搜查官说了这个名字,那你今后就用‘文品’当作假名来融入沪津市吧。” 高德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如剑。 “遵从领事安排。” 文品表面镇定回答,心里却在疯狂吐槽:什么玩意!到头来我又要假扮我自己了…… 不过也好,至少在世人面前还能正大光明用回自己的名字。 高德满意地点点头,“另外,从明天起,明日报社记者的身份将是你的掩护,好让你继续追查太平区案件的真相。” “是。”文品答道。 随着高德公馆的人物和事件逐渐清晰,他似乎感觉有一段遗失的记忆突然跳回了脑海。 此前,他正是奉了领事的命令,从国都兴安府搭乘轮船前往沪津,去调查这“太平区亡灵”的事件。 高德特意叮嘱他,此事务必隐秘,尤其不能惊动洋人。 因为,高德始终怀疑,这是一场“贼喊捉贼”的案件,目的是制造夏弗冲突的导火线,好为战争寻找借口。 但他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肯定,除非,能够抓住一两个牵涉进凶杀案的邪教徒。 就在前几天,公馆线人在调查中获知了一项绝密的情报。 ——有一辆地铁列车里很可能隐藏着一批信徒,就像那日的黑船事件一样。 文品倒吸凉气,再往下思考,记忆再度中断。 不知道那些信徒究竟是什么人,崇拜什么样的神明,他们离开地铁站了吗,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无数的新问题冒了出来。 他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他的失忆,“他”的死,都和这些神秘的信徒脱不开关系。 “我提醒你一句,莫要相信那些异端。”领事忽然看似无意地说道,“我不希望再有第二个部下变成疯子。” # “匹夫安知天下大计?陷帝国于外夷者,实乃尔等好战狂徒!” “住口!陛下所谓大计,可是偏安一隅,俯首待毙?此刻若不起身反抗,我贡多莱千千万子民,将后世万代皆为豚彘!吾辈今日便替贡多莱之万民,攘除昏君!” 电影里的苏拉将军和皇帝足足唱了有五六分钟,廖小靖的兴奋也逐渐被冗长的歌剧台词给消磨殆尽。 她发现,爸爸还没有回来,周围的观众似乎也和木头人一样,表情怪异而呆滞,好像并没有在关注影片上的内容。 众多陌生人之间,廖小靖忽然感到了不安。 长期以面对危险的敏感让她早已有了一种特殊的直觉。 人们僵硬地坐在座位上,有的人眼睛则在观察着四周,有的人在窃窃私语,眼角的余光也瞥向了一旁座位空荡的区域。 廖小靖立刻警觉了起来,因为,她发现,一旁坐着的洋裙女人的指间细缝里,隐隐透出刀刃的寒光。 还有其他人。 她转身望了望,后排男人敞开的外套里,露出了一小截枪柄。 心跳越来越快,她前后左右的人似乎都带着武器,面无表情。 每到电影高潮的片段,他们也都是机械地跟着喝彩,表情就像下葬的纸人一样。 “爸爸?你在哪里?” 廖小靖忍不住站了起来,从这些“纸人”面前走过,电影的背景音乐越发变得荒诞尖锐起来。 爸爸到底哪里去了。 观众们似乎在诡异地微笑着,看着她。 她只是不停躲闪那些人的目光,边说着“抱歉”,边朝外走,不安逐渐达到了极致。 过道路过一个端着饮料盘子的女仆,她礼貌地朝着观众们微笑着,然而廖小靖却不小心撞到了她,饮料洒在了地上,冒出淡淡的白汽。 “对……对不起。”廖小靖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想要帮她把杯子捡起来。 女仆的脸上在短短一瞬间闪过了不悦,但很快,她却露出了礼貌的微笑,赶在小靖的前面,把杯子捡起。 “没关系,小姑娘。”她说道,目光中却带着一种情绪,小靖一直都对这种情绪十分敏感。 ——那,便是“厌恶”。 廖小靖小心翼翼地从女仆的身边走过,却无意发现,女仆把杯子捡起来以后,很快又将饮料倒满了玻璃杯,像是有目的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她隐隐约约在这个女仆的身上发现了些许不对,但她不确定,只是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就像以前,姐姐往身后隐藏剪刀,想要剪破她裙子的时候; 在表哥和表姐说要带她到巷子里,想要辱骂她的时候; 在读书的贵族学校里,别人不怀好意地问她借作业,想要撕掉她作业本的时候…… 她都有这种不详的预感,到了现在,这种预感成了对危险的警报。 廖小靖警惕地看着女仆的背影,她心中有了一种打算,于是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后。 女仆正挨个询问客人们,是否要喝点什么。 然后她便用与之前不同的玻璃壶装了另一种不同的饮料给了其他人,就好像之前的饮料是专门给某人准备的一样。 电影逐渐到了高潮。 皇帝的禁军们从帷幕之后涌了出来,把电影里的大将军苏拉团团包围,而苏拉也不甘示弱,门外冲进了一群手持刀兵的武士,大有激战来临之势。 女仆便穿梭于这银幕投射的黑白光影间,朝着某个特定的座位走去。 而廖小靖却忽然在那座位上看到了许多人。 他们像是被单独隔离开似的,那一群人所在的区域几乎都是空座,只有他们少数的人密集地坐在了一起。 就在她还想继续观察的时候,却猛然发现,就在他们之中,爸爸也坐在那儿。 那套绣着红色曼珠沙华的唐装,她不会认不出。 那些人都是谁?抱着这样的疑问,廖小靖躲在空座位的后面。 “先生,有人托我给您敬一杯威士忌。”女仆俯下身子,对着爸爸前座,一位穿着灰色大衣的男人说道。 “谁?”男人问道,却没有接过杯子。 “就是……”女人微笑着,指向身后一个方向,“那位先生。” 廖小靖想要再凑近一点观察,然而此时此刻,电影里的战斗终于爆发了。 大将军挥剑刺向了皇帝,禁卫军和战士们展开了殊死搏斗,刀剑碰撞,狂乱的台词和音乐传入耳中。 “罢!苏拉,今日便将汝之长锋刺入余之胸膛,畅饮余之鲜血!” 皇帝高喊道,怒视着眼前的大将军,他敞开胸膛,抓住苏拉握着利剑的手! “让世人所见,尔等狼子野心,如何犯得弑君大罪!汝之好战如何亡得这帝国江山!” 苏拉冷冷一笑,“自由之刃由鲜血所铸,非由他人舍予,我辈今日功过,自有后世评传。” 观众们开始为精彩的电影战斗而鼓掌,掌声逐渐掩盖住他们的对话,老电影喧闹的交响配乐变得越来越紧张激烈。 “那位先生是谁?”男人疑惑地看着女仆指向的方向。 “当然是……” 话及一半,苏拉一剑刺向了皇帝的咽喉!女仆也忽然甩开盘子砸向灰衣男人身旁的秘书,一把锐利无比的刀片赫然出现在手心。 她的微笑变成了杀戮的狂笑。</p> 渡鸦之影 第21章 黑白光影 “今日杀尽国贼,还我河山!”苏拉一剑又一剑屠戮着皇帝的尸身。 黑色的鲜血溅满白色的银幕。 他的歌唱变成了嘶吼、狂躁。 皇帝惨叫着,观众们喝彩着,刀片反射光芒,苏拉的利刃沾满罪恶的血。 廖小靖忍不住惊呼,她的声音立刻就被欢呼覆盖,刀片直刺向灰衣男人的面门! 却在下一刻,一道黑色的残影离席而起,电光火石间抓住了女仆的手,残影身后,是几朵栩栩如生的彼岸花。 “手段并不高明,你果然是刺客。” 灰衣男人仍然平静地坐在位置上,面不改色地说道: “拿下她,要活的。” 出手阻拦的人正是文品。 女仆抿住樱红的双唇,却如同舞者一般,漆黑的蕾丝裙刹那间如花绽放,一阵清风席卷过文品的身旁。 她身体的柔韧性异常惊人,穿着黑丝的右腿迅猛地伸出裙摆,高跟鞋底一瞬间猛击向文品的胸口! “爸爸!”廖小靖终于从座位后出现。 “斩杀暴君,苏拉将军万岁!”电影的战士们逐渐占据上风,他们打碎禁卫军的铁面,拦腰切断他们的身体。 而这时,两道人影却突兀地阻挡了银幕,并且一拳一脚地飞快交击。 文品感觉对手不弱,如果按照这个世界的危险等级评价,这个刺客敢于刺杀高级官员,至少也能达到个地位之一。 “是谁派你来的?”灰衣男人问道 高跟鞋刹那间擦过文品的身体。 他向后凌空一仰,一条完美而迷人的黑丝长腿从他的面前迅速扫过,带来阵阵铃兰花淡淡的香气。 “憎恨国安军的广大公民,高德先生。”女仆说道,干净利落的短发垂过俊俏的下巴。 文品只觉得咽喉掠过短暂的寒意。 也许只差一点,鞋跟便会直接击断他的喉咙。 额头滑落一滴冷汗。 女仆借机挣开文品的手,刀片飞舞银光,锋芒倒映出她身后的观众们。 “他们有枪!爸爸,那些观众……”廖小靖不顾一切地靠近文品的方向。 果不其然,观众们一齐掏出了藏在衣襟里的手枪和刀子。 伴随大将军苏拉的呐喊。 高德领事眼睛一亮,他身旁的保镖们也一同拔枪。 “小靖,趴下!”文品见到小靖出现,他焦急万分地喊道。 ——“砰!”枪声响动。 然而电影刺耳的金属震鸣完美地将枪声掩盖,戏院外的安保人员根本不可能听见。 廖小靖惊慌地躲在座椅下,子弹交错飞舞,从头顶呼啸而过,一枪打碎了身后一名保镖的脑袋。 女仆看准混乱的时机,刀尖化作狂蟒直咬高德的咽喉而来。 “开枪!”领事大喝一声,反而站在原地,压根没有要移动的意思。 白光闪过阴暗的放映厅,文品的眼前掠袭残影,他感觉胸膛齿轮在转动,身体的反应与力量均突破了极限。 他强行反扣住女仆的手臂,把她扑倒在地上,子弹交错射穿座椅,两人侥幸躲过了一轮手枪的射击。 之前那被盘子砸倒的秘书吴菊扶着破碎的圆眼镜,他看不清周围的情况,一只手在地上乱抓,惶恐地叫道: “保护领事……快!” “呵呵,高德今日必死无疑……”文品身下的女仆露出一个动人心魄的微笑。 她如同流淌着露水的双瞳里隐藏着的却是杀戮的快意。 “你看起来很自信。”文品却也报以一笑。 “你也一样。” 女仆的嘴角微微扬起。 她忽然拔下鞋跟,露出暗藏的利刃,迅猛划向文品的身体! “你……” 文品赶紧起身,与此同时,女子宛如黑色的灵猫,一跃而起展开还击! 顷刻间局势反转,文品已然险象环生。 “士兵们,咆哮吧!士兵们,愤怒吧!士兵们,战斗吧!用武器去粉碎高高在上的王,去夺取你们的荣光与自由!” 黑白的禁卫军轰开皇宫大门,放映厅的战斗也陷入僵持。 子弹横飞,女子就犹如穿梭黑白和色彩间的舞者。 在短暂而华丽的演出之后,她化身舞姿优美的交际花,步伐飘逸而紧迫,刀刀直取咽喉。 她虚晃之间逼近文品,又猛然与她的“舞伴”分离,优雅且致命。 她的目标是高德。 就在女仆即将得手之时,高德却早已举起了枪。 “你的化妆舞会结束了。”领事平静地说道。 只差一点点。 女子并不甘心失败。 “你逃不掉的,戏院的所有观众,都是我们的人。”她冷冷回答。 “我知道。”高德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正因如此,我才出现在这。” “什……” 女仆话音未落,她忽然感到脚踝一凉,文品拔出黑竹杖,杖头的鹰钩悄无声息缠上了她的腿。 用力一拉,她猝不及防,奋力想要稳住身形。 文品就如同舞会的绅士,要帮助突然晕倒的贵族少女。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环住其纤细的腰间,但下一刻,文品直接将女子强压在了座椅上。 “到此为止。” 高德领事将枪口对准了女仆的眉心。 “呵,你动手杀我便是,为诛杀国贼而死,自是我等荣耀。”女仆视死如归地说道。 “可我觉得留着你,比死了有用。”高德微笑着回答,朝文品使了个眼色。 文品当即用力按住女仆白皙的手腕,一把夺下刀片。 “况且,你又如何知道,我就没看破你们的小小伎俩呢?” 看着高德轻松的表情,女仆顿时俏眉紧锁,露出不安的神色,“难道你们……” 影戏的交响乐终于达到了一个宏大而诡异的境界。 苏拉高举皇帝的人头放声大笑,镜像的彼端,放映厅外齐刷刷地冲进了一大群荷枪实弹的军人。 他们举起上了刺刀的拉栓枪,将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在座的所有观众。 军人的身后,一名戴着红缨大檐帽的高级军官提着锋利的佩刀走到士兵前面。 他双肩上有一对金色流苏的肩章,金闪闪的勋章点缀胸前,一条赤红绶带斜披过深蓝色的军装。 从其肩章上的三朵梅花来看,这个人至少是个上校级别。 “行了啊,闹够了,就都他娘的放下武器,跟老子走。”那名上校慢吞吞戴上白色手套,懒散地说道。 在场的刺客们陷入沉默,一言不发,他们彼此看着,士兵的出现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料,没人放下武器,却也无人敢动。 “哎呀,看来,你们都不把老子的话当一回事啊……” 上校微微睁开慵懒的眼皮,脑袋往旁边轻轻一侧,突然拔出腰间的盒子炮,“砰”地一枪射穿一名观众的胸膛。 “妈巴羔子,老子的命令向来只说一次。” 他手臂轻挥,士兵们便一同按下了扳机。</p> 渡鸦之影 第22章 女刺客 “动作利索点!把这些皮囊都扛出去!” 女皇影戏院外,那些路过的平民们看到一群军人拖着一具又一具尸体,丢上马车。 人们有些好奇——这个地方的人见惯了死亡与谋杀,不但没有惊慌,反而还想要上去凑个热闹。 眼见平民越聚越多,军队的上校当即纵马向前,红缨飞扬,猛地一勒缰绳,胯下战马嘶鸣,前蹄高高扬起! “闲人避让,都他妈给老子散了啊!”上校不客气地吼道,盒子炮已经拔了出来,指向空中打响。 枪声惊走了屋檐上栖息的鸽子,伴随着逃窜的人群,鸽子扑棱棱地一大片飞向天空。 高德领事背着双手,在士兵的保护下信步走出戏院,他看看满车的尸体,不自觉地笑了笑,对上校说道: “有劳你了,黄箫大校。” “能够帮助赫赫有名的高德领事,自是我黄某的荣幸。” 黄箫上校扶了扶军帽的帽檐以示敬意,他朝着身边的士兵命令道: “好了,三队留下来护送高领事,其他人跟我走。” 望着黄箫上校策马而去,文品带着小靖走到高德的身旁,他看着高德毛骨悚然的笑容,隐隐感到一阵寒意。 早在电影放映的时候,高德领事便提醒他,有人出卖了公馆。 高德早就料到有人可能会对他不利,但这个可怕的公馆主人反而拿自己的生命当作诱饵,冒着巨大的危险来设局。 这样一个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当回事的恶魔,会把别人的性命放在眼里吗? 之前在刺客袭击的时候,文品有想过不要出手。 最后事实证明,刺客身手了得,表面上文品游刃有余,其实他也紧张得不行,仅仅是出于他对原主实力的信任,才决定冒险出击。 重要的是,高德一死,很可能调查原主和玄晖教徒的线索就断了。 况且,高德在刺客袭击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慌乱,想必也是有了后手,另外,此刻制服刺客也能增加高德对他的信任。 只是没想到,高德和邪恶上校竟然会如此残忍地杀死这么多人…… 虽然文品也不知道这些刺客究竟是什么来历,但他终究是因高德对刺客的残忍而感到胆寒。 高德领事摸摸下巴的短络腮,抬头仰望天空的残阳,余晖在他的脸上呈现出血红与阴暗两色。 他像是无意似地缓缓说道:“文先生,你知道,我为何器重你吗?” 文品一愣,他下意识躲避高德的目光,摇头道:“属下不知。” “不是因为你的身手,不是因为你的办事效率……当然,这些固然很重要,但是,我最欣赏你的,便是你甘为大夏献身黑夜的决心。”高德说。 他的眼中微微泛起黄昏的光。 “文先生,在这国度,很多人都不了解我们的所作所为,即便是公馆里的人也一样……有的人只是为了钱、权、色,若没有这些,有谁会心甘情愿成为人们口中的恶魔?” 文品只是默默看着,没有说话。 “你与我,都是这偌大国度的‘影’,是与阳光相悖的‘暗’,总是不会被理解的。” 高德的声音深沉而竟又潜藏着一股淡淡的忧愁,“正义需要替罪羊。希望,你我终不会背离初衷。” “愿为领事不辞万难。” 文品立刻回答道,但是心里却说: 为杀人寻找借口,还说得那么堂而皇之的也只有你了,在下佩服。 说完,高德领事俯下身去,看着文品身旁的廖小靖,他和蔼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能看出观众们携带武器,你的这个小女孩很机灵嘛。” 廖小靖却本能地感到了畏惧,躲开高德的手,藏在了文品的身后,一双明亮澄澈的双眼却满怀敌意。 “她叫什么?” 文品面露难色,他实在不想让高德过多知道关于廖小靖的事情。 犹豫片刻,女孩却扬起头回答道:“廖小靖。” “好,好,小靖,希望你未来也会成为大夏的栋梁之才……”高德领事呵呵一笑,“文先生,这孩子前途无量呢。” 文品却不知为何感到心中一凛。 “呵,过奖了。”廖小靖探出脑袋,像小大人一样回答道。 高德笑着,慢慢移开了手。 影戏院门外停着几辆漆黑而泛着光的老爷车,秘书吴菊藏起了碎掉的圆眼镜,打开车门,躬身道: “领事,请。” 高德满意地点点头,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对了,文先生,你过来一下。” 文品谨慎地靠近汽车,高德摇下车窗,在他的耳畔低声说道: “明天一早,你就去明日报社报道吧。另外,有机会的话,替我多留意一下这两个人……” 两个名字传入了文品的耳朵里,却令他身躯一震,瞪圆了双眼。 “明白了吗?” 文品咽下口水,点了点头,再回过神时,高德领事的汽车已经开走了。 只剩下小靖在身后悄悄拉着文品的袖子,说道:“爸爸,我不喜欢这个人,我们回去吧。” “好的……”文品仍觉得心情难以平复,“我们这就回家。” # 当深夜来临的时候,高德领事的汽车开到了沪津市的郊区,绯红圆月笼罩下,原本便死寂的郊区变得格外诡异起来。 说是郊区吧,这里却林立着一幢幢阴森森的残破房屋,月辉倾洒在废弃摩天轮的残骸上,像是抹上了一层鲜血…… 这里看起来和市区的场景无异,只是格外老旧,仅剩下断墙和碎石堆砌的废墟。 这里没有任何平民居住。 通晓沪津历史的人明白,这里曾是老沪津最繁华的地方。 它在几百年前饱受过残酷而惨烈的轰炸,也惨遭过辐射的波及,曾有无数怨灵埋骨于此。 即便是两百年后的今天,幸存者的后裔们也不敢在此逗留,久而久之,失了人气的自然万物便在这里野蛮生长: 野草与鲜花蔓进昔日的舞厅和酒店,猎鹰与乌鸦在废弃的路灯和电线杆上筑了巢,还能看到不少麝鹿与山兔自由穿梭于断垣残壁之间…… 如果再深入更远的地方,兴许还能碰上一些变异的生物。 高德曾经就在接近辐射区的废墟里,看到过一头身体长满菌类的野犬在撕咬巨大的角鼠。 不过,也不是所有变异生物都具有攻击性。 就比如这里一些变得更为袖珍的,只有巴掌大的橘猫,在人类的饲养下成为了宠物店炙手可热的明星。 总之讽刺的是……人类的鬼城,却成了野性的天堂。 这种地方通常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铁林。 高德领事在士兵的护送下步行一段时间,走进一座表面破败的小楼,推开门,这里还看守着更多的士兵。 残砖破瓦堆砌的过道上安装了昏黄的吊灯。 按理来说,应该在上个纪元遭到摧毁的房门和楼梯,此刻都完好无损地呈现在了眼前,显然是经过人为的修缮。 “把刺客带进来。” 高德领事脱下手套和灰色大衣,挂在房间的衣架上。 士兵们立即把还在挣扎的女刺客带了上来,他们把女刺客推到高德身前,尽管她死命抗拒,但士兵还是动用武力把她按倒在地。 “你叫什么名字?” 高德坐在沙发上,从烟盒里拿出一支香烟,身旁的吴菊赶忙递上打火机。 女刺客扬起下巴,却始终没有开口。 “不说?”高德领事吸了一口烟,吐出幽灵般的白气,“没关系,我迟早会知道……” “梁晨。”女刺客如同湿润的坠玉般澄澈的双眸中,充满了对高德的憎恨。 吴菊秘书走上前狠狠甩了她一巴掌,“臭娘们,你用什么态度说话的?!” “给我回去,吴菊。”高德命令道。 梁晨仍然高扬起骄傲的脸,她原本漂亮的短发如今却像乱草一样垂落在脸庞。 她不卑不亢,虽为柔弱女子,却像是个真正的武者一般毅然看着高德。 “那么,梁晨姑娘,你是为谁工作?”高德慢慢凑近梁晨那冰冷如玉的脸,声音低沉地问道,“又为何,要刺杀高某?” “国贼人人得而诛之!”梁晨慷慨道。 “哦,国贼?”高德似乎来了兴致,“你倒是说说,我如何成了国贼?” “你向北帝国的走狗委曲求全,出卖光明会……”梁晨咬紧牙关,她生气的样子莫名有一种别样的美,“还有……还有……” 声音逐渐颤抖,她的眼眶竟然有些湿润了,“是你,出卖了九哥,是你,害他,害了一大批铁林的兄弟姐妹们惨死于弗拉维亚人之手!” 高德听完以后仅是一笑,“原来,你们是反抗军的人。” 所谓“反抗军”,指的便是一群铁林移民自发组成的党派,全名叫“大夏光明会”。 他们常常采用武装手段对抗国安军政府,有时候也会加入到对抗外国列强的行列中去。 高德把烟头丢在地上,用皮鞋踩灭,“对了,吴菊,给我泡杯茶。” “遵命。”吴菊满脸堆笑。 高德此时反问梁晨道:“那么,我为什么要出卖你的什么‘九哥’呢?” “当然是为了……为了你那肮脏的利益!” “利益?”他慢慢托起梁晨的下巴,“回答得很好,但可惜,高某在这件事当中得不到任何利益。那个人的死活对我来说,毫无价值。” “可是……可是,难道不是你……” 高德将一根手指轻轻竖在她的柔软的唇前,“你不过是个误入歧途的无知少女罢了。” 他不冷不热地说:“有的时候,你们光明会的人要用脑子来看待世界。” 梁晨狠狠剐了高德一眼。 “带下去吧,”他无所谓地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去撬开她的嘴,我想知道更多有价值的事情。” 士兵们立刻抓住女刺客的手臂,用力一拽。 “高德!你这个无耻小人!” 梁晨挣扎着喊道:“你迟早会遭到报应!我诅咒你不得好死,狗贼,我千千万万遍诅咒你,等着吧,终有一天,正义的人们会将你践踏,生食你的心脏……” “诅咒我的人很多,你不是第一个。”高德笑道。 秘书吴菊此刻端上了一壶上好的沪津龙须,啐道:“这娘们倒是嘴硬。” “光明会的人一向如此。”领事长叹道,“这些铁林蛮子的确是可敬的,他们一直希望用行动得到人们的认可……可惜却从不知晓国之大计。” 他顿了一顿。 “不过,相比某些只会阿谀奉承的小人,他们倒是很真实,我欣赏他们,却不赞同他们。” 吴菊一听,不知为何,额头流下了冷汗,他尴尬地赔笑。 “对了,吴菊先生。” “领事请讲。”吴秘书拿出手帕擦了擦汗水。 “你觉得,这场刺杀,真的是反抗军策划的吗?”高德思考道。 “呃,我觉得应该是。”吴菊困惑地说着,“领事,难道这还有问题吗?” “嗯……问题?”领事拿起茶水,小抿了一口,看着头顶的灯光,“反抗军认为公馆出卖了他们。” 他闭上眼睛回味着茶水的甘醇,“这问题大了,嗯……洋人,可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洋人?”吴菊摸不着头脑。 “你去发份电报,让明日报社的段社长写一则报道。”高德睁开眼命令道。 “唔,什么报道?” 高德略加思索了一番,回答说:“高领事遇刺,已连夜乘坐飞艇回京……”</p> 渡鸦之影 第23章 百里香 回到华阳街的时候,文品感觉到肚子有些抗议了,他瞧瞧周围的店铺: 沪津馄饨面,冰城饺子王,还有家陈记烧鹅……他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还曾担心过自己会吃不惯沪津的菜,而如今一见,他却开始担心自己的选择恐惧症来。 有的铺子门前就挂着几只皮酥肉嫩的烧鹅,文品忍不住凑近那烧红的脆皮一闻,他脑海里立刻就浮现出了自己蘸着酸梅酱将烧鹅大快朵颐的样子。 可是呢,再一回头,他又被隔壁铺子的邪恶黄焖鸡给吸引过去了。 下班回家的工人和绅士不分高低贵贱地聚在了一起。 看着人们夹起砂锅里的流淌着汤汁的金黄鸡块,他就感觉自己的荤戒再也坚守不住了。 “喂,爸爸……” 听到小靖的声音,文品咳嗽两声,立刻恢复了原本“世外高人”一本正经的模样。 “嗯哼,那个……嗯,就是……那什么,小靖啊,你饿不饿呢?”文品竭力克制自己的食欲说道。 “还好啦。”看着爸爸奇怪的样子,小靖不禁有些困惑,“啊,对了,家里还有紫菜和鸡蛋,我可以做碗紫菜蛋花汤喝!” “啊,我的意思是,爸爸可以犒劳犒劳你,作为今天没看成影戏的补偿。” 虽说是“大发慈悲”地“犒劳”,但任谁都听得出,带着恳求语气的明明是文品啊。 然而小靖却像个乖乖女一样认真地说道:“没关系没关系,爸爸不用破费了,今天的影戏很好看,小靖很开心!” “别啊,爸爸愿意破费……”说到这里的时候,文品几乎是带着哭腔了。 他心里哀伤地想:这小女孩在别的方面那么机灵,怎么在这方面却这么迟钝啊! 强制压抑了很久,他终于忍无可忍,不能再忍,就像是战场上饱受屈辱的战士,终于决定在临死前呐喊出自己的心声:“小靖,我饿了。” # ——“出征!” 伴随一声咆哮,推开“百里香”食府的大门,文品顶着饥饿的肚子,喊出口号,气宇轩昂地跨进门坎。 在他看来,吃东西是一件非常神圣的事情,必须郑重对待。 也不知道为什么,文品带着廖小靖逛遍整个华阳街,却偏偏选中了这家酒楼,就好像记忆中,便已对其极为熟知似的。 无论是天花板的梁上悬挂着的古香古色的油纸伞,还是每一个如同小灯笼一样的灯盏…… 不知为何,他似乎都在脑海里见到过,只是他有些想不起来了。 也可能是因为它造型奇特吧,放眼整个老旧的华阳街,唯独它奢华气派,一枝独秀。 “百里香”有些像是闽地的鼓楼,整个大厅都是中空的,环绕一周的皆是装饰华丽的龙凤雕栏。 这里的包厢是像戏楼的观景台似的,红桌木椅摆放在了单独分开的小隔间里,它既能保证了相对的独立,却又能让你看到这对面的客人们。 文品信步走在这一楼的环形走廊上,耳畔听到了阵阵丝竹乐声,像是一道清风,又仿佛是来自月下楼阁的仙音,它从鼓楼天井之下轻柔地飘了上来。 廖小靖好像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食府,她轻轻拉着文品的袖子,想要看一看乐声传来的地方。 文品扶住木栏,低头探去,原来在这“百里香”的最下层还设有一座戏台: 那些绣花旗袍的才女们或怀抱琵琶二胡,或动情地吹奏笙箫,弹奏古筝杨琴。 “爸爸,看那里,那些姐姐好漂亮啊!” 小靖兴奋地探出红扑扑的脸,看到戏台下,一群戏剧里的才子佳人,踏着轻盈的步伐,红妆云袖,粉墨登场,赢得满堂喝彩。 但闻一声彩炮响,悬挂于天顶的红绸如同一道燃烧的瀑布飞流直下。 伴随着散落的漫天花雨,几乎从底层到顶层,每一层楼都有人探出头来,为自己钟意的伶人鼓掌喝彩。 文品几乎也看得痴了,只觉得此处犹如地上仙境,在他的世界里,又何曾见过这样的盛景呢? 一柄折扇悄然搭上他的肩头,“这位公子,请往里边请……” 悦耳的女声几乎让他的心都化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定神一看,却见到身旁正屹立着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她身材高挑,朱唇粉面,着一袭青衣旗袍。 就像画中走出的仙子,折扇挥舞间,飘飘乎,如遗世而独立。 文品却半晌说不出话来,支支吾吾半天,他才回答道: “给我来个靠窗的位置。” 女子折扇掩面一笑,“‘百里香’自有选座的规矩,难道,公子来了这许多次,却依然不知吗?” “你认识我?”文品看着眼前的女子,不禁疑惑地问道。 女子轻咳一声,双眸中似是闪过一丝不悦,但转瞬即逝,浅浅笑道:“跟我来吧。” 文品此刻也觉得眼前的女子愈发熟悉了起来。 她穿过忙碌的走廊,身影就像融入了桌上摆放的一件件青花瓷器,让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听过的一句话:一袭青衣,染就一树芳华,两袖月光,诉说绝世风雅。 上菜的店小二和女侍们见到女子的时候,都躬身行了个礼。 女侍娇声道了句:“向苏忻姐姐问安。” “苏掌柜好!”店小二也笑吟吟地问好。 就像见到了一位古时候的宫中女子,不同的是,女侍和店小二的眼中满是亲切,似乎这位“苏忻掌柜”在这“百里香”中颇受大家的欢迎,连走廊路过的食客也会时不时地问候一两句。 而苏忻仅仅是微笑着点点头,一颦一笑间都蕴含着自己内在的修养,叫文品觉得,她不像是个一般的酒楼掌柜,倒像是位身出名门的大家闺秀。 “爸爸,为什么老是盯着那个姐姐看?”廖小靖看到文品魂不守舍的样子,忍不住嘟囔道。 文品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到了花梨木的柜台前,不由得有些窘迫,丢下一句:“胡说,没有。” “啧啧啧。”小靖的眼睛立刻就像逮着犯人一样眯了起来。 “公子,怎么今个儿还带来位小妹妹来?”苏忻忽然像是质问一样问道。 文品一愣,看起来,这个苏掌柜好像真的认识自己。 他不由得感到困惑,努力搜寻着自己的记忆,可是无论如何,也记不起自己在何时何地认识过她。 如果,她是公馆的人,他只要稍加思索,就应该能回忆起来才对。 文品不知该如何回答。 苏忻眉尖微微一蹙,“罢了,你去取块木牌吧。” 只见,柜台旁用条条红绳错落有致地悬挂着一块块木牌,构成层层幕帘,给这酒楼增添了不少韵味。 原来,这“百里香”的规矩,便是让客人们随机摘取一块悬挂的木牌,来选择自己用餐的雅间。 “看来,此地颇有雅趣。”文品学着古时候的文人墨客装模作样。 “仅仅是普通规矩罢了,公子过誉。” 文品轻轻摘下一块木牌,淡淡的梨木香传入鼻尖,牌子上用墨水写着一行娟秀的字迹: 春去秋来,愁心似醉。 再翻到背面,写着的则是:岁月寻花。 “喏,这块牌子。”文品说。 “公子且随我来。” 一切的一切,都好像给这“百里香”添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叫人觉得,这不是一处简单的寻常食府。 雅间门牌写着的字,正是那“岁月寻花”。 这处小小包间装璜却较为之前的朴素,但餐桌一侧则是能够看到井下戏台的雕栏。 此处本应是可以细品美酒佳肴的雅座,可文品却再也忍不住强烈袭来的饥饿,立刻便道: “给我来一份烧鹅,一盘牛肉馅的饺子,啊,还有还有,一条清蒸鲫鱼和一蛊花旗参乌鸡汤……” 文品滔滔不绝地说着:“对了,这里有没有白酒?” “公子想要什么,‘百里香’便应有尽有。”苏忻打了个哈欠,倒一下子令文品有些尴尬。 “那就来一壶。” 然而这个时候,小靖又出来搅了他的兴致,“爸爸,江湖戒律第三十一条,喝酒误事!” “哪有那么多江湖戒律!”文品一捂脑袋,他头疼地说道,“行了啊,今天没有戒律了。” “爸爸越来越奇怪了。”廖小靖不高兴地撑起小脸,无精打采地看着他。 不过话说回来,她有些羡慕起了眼前的大姐姐——优雅、端庄。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变得像她一样呢? 只见苏忻抿嘴一笑,悄悄关上了雅间的门,出去了。 等到大门再度开启的时候,却是店小二们端上了一盘盘丰盛的饭菜的时候。 虽然廖小靖平时不喜欢像其他人那样吃吃喝喝,但她也不禁为瓷盘上精致的饭菜感到惊叹: 原来,这世上也能把一顿饭菜做得如此美观吗? 但见烧鹅整齐切成了大小相当的块,红的像火,白的诱人,一块块像盛开的花瓣一样排列,旁边梅花形的小碟子里盛满了酸甜的酸梅酱。 看着爸爸一块接一块地夹了起来,狼吞虎咽,自己也忍不住拿起筷子,夹起了最小的一块。 仅仅只是想要小小尝一下,她却显得格外认真,就如同面对着自己的使命,观察了很久,她才最终小心翼翼地将一块烧鹅送入口中。 “怎么样啊,小靖?”文品边吃边问道。 只见她像是怔在了原地,又或是见到了某位神明,一句话也没有说,让文品摸不着头脑。 “嗯……嗯……”廖小靖像是嘟囔着什么,但是她的样子却比刚才更认真了。 很快,她又夹起了一块,外酥里嫩的烧鹅肉伴随着酸梅酱的酸甜,令肉香在味蕾完美绽放,接着便是第二块,第三块…… 廖小靖放下筷子的时候,忍不住双手合十道:“此乃上苍的恩赐!” 文品也不禁笑了。 他喝干杯中白酒,心想,这也许是第一次,自己对这陌生的国度,感受到了真正的快活。 虽然,他心里也明白,这个异度的世界是不太平的,甚至随时都可能面临生死的危险。 但是,他此刻却在酒精的作用下,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安逸,就好像忘却了故乡,忘却了自己原本属于的那个美好的和平世界。 戏台上,仙乐动人,他流连于这幻梦之中,一杯又一杯,眼前的小靖也有些看不清了。 有那么一刻,他想要把什么“高德公馆”和“十人议会”都抛诸脑后,不管是“邪教徒”还是“弗拉维亚”,他都想扔到一旁。 只有这时,他才清楚知道,自己的真名叫“文品”,无论身处何地,人生便是要活得如此自在。 慢慢地,他呛着了喉咙,捂住自己的胸膛,摸到了一枚冰凉的吊坠。 视野逐渐模糊。 如果此刻能够永恒,那也挺好,不是吗? “酒,小靖。”文品喝尽壶中最后一滴酒。 所以,我究竟是谁? 就像迷失在另一个世界的孤魂野鬼。 他终于无力地缓缓趴了下去,觉得好像有一位女子正静静站在他的身旁,看着他醉倒的模样,除此外,他再也看不清什么了。 唯独只能听到女子在他的耳畔低声叹惋:“为什么,你都忘记了?”</p> 渡鸦之影 第24章 夜间访客 ——咚咚咚。 他似乎听到有人在敲门。 ——咚咚咚。 “喂……谁啊?” 他微微抽动眼皮,在混沌中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开眼,发觉自己正躺在那华阳街老公寓的床上。 文品感觉自己的脑子有些不清醒,整个人浑浑噩噩。 之前发生了什么? 他记得自己喝了很多的酒,然后便什么也记不得了。 醒来,便回到了家中。 “爸爸……你醒了吗?”廖小靖正静静趴在书桌上,听到动静,她稍稍眯开眼,小声说道,“你喝得不省人事,把你弄回家,真的真的……不容易。” “你有这么大力气?” “当然……当然没有啦,是我叫苏忻姐姐,托店小二一步一步……把你抬回家的。” 小靖打了个哈欠,看起来为了把这个当“爸爸”的送回家,她一直都没有睡好。 “那,饭钱怎么结的?” “苏忻姐姐说不用了,让你……下次来还。” 文品心中暗想,这个“百里香”的老板娘倒是有趣,下次来还,她就不担心我吃霸王餐吗? 这些高档饭菜可都不便宜,快顶得上三天的生活开销了。 总之,这个人情,有机会还是得还。 文品起床,摸了摸小靖的头,示意她赶紧上床休息。 ——咚咚咚! 敲门的声音愈发激烈。 这大晚上的……到底是谁啊? 透过猫眼,文品却看到了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中年人。 他看起来像是上流社会的绅士,脖子上围着一条厚厚的貂皮围巾,手中拄着一根文明棍。 中年人眯着眼睛,微微一笑,满脸的皱纹都挤兑在一起。 “想必,你就是家住海门区华阳街09号的先生吧?我该如何称呼阁下呢?” 文品听着这阴阳怪气的声音,眉头一蹙。 “我姓文。怎么,老先生有何贵干?” 他看起来不像是警署的人。文品仔细打量着。 这个时候,小靖也被夜间的动静给吵醒了,揉了揉惺忪睡眼,慢悠悠地从文品身后走来。 “爸爸,谁啊……” 忽然间,中年绅士的眼睛仿佛掠过一阵晦暗的光。 “我来,找我的女儿。” 听到这个声音,睡意朦胧中的女孩却猛然间清醒。 “你女儿是谁?” 红月洒在冰冷的街道上,原本眯着双眼的绅士此刻露出了一对黯淡的瞳仁。 文品忽然感觉小靖抓住了他的手,回头看去,女孩的眼中竟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恐惧。 “据我所知,她一直都在阁下的家中。” 小靖脸色苍白地向着文品摇了摇头。 “感谢阁下一直以来,对犬女的照顾。” 文品似乎想起了什么,“难道你是昨天来电话的……” 中年绅士脱下了帽子,平放在胸前。 “廖某正是小靖的父亲,两年前,我那不听话的女儿从家里跑了出来,我可是焦急万分,但所幸,文先生肯收留那不孝女。” 文品一下子回想了起来,小靖是因为无法忍受父母兄弟的歧视,从家里逃出来的。 绅士抬起了手,他的身后立刻出现了一个身高接近两米的西装壮汉。 他的胳膊仿佛有水桶那么粗壮,身形几乎占据了整个大门。 与其说那是个保镖,不如说是个人形的杀戮兵器,光是站在他面前都会感受到极大的压迫感。 “今天,我是来接我女儿回家的。” 小靖的父亲皮笑肉不笑地说: “当然,我们不是那些不晓得知恩图报的铁林蛮子,这笔钱算是点心意,感谢你这段时间对小女的照顾。” 说完,他身后的壮汉打开了手中的提箱,里面装满了崭新的银元票。 那一叠叠印着“佰圆”的钞票几乎顶得上一个普通夏国人一生的收入。 恐怕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财。他不禁颤抖着。 绅士似乎很享受地看着文品吃惊的模样,眉目中隐隐带着蔑视与嘲讽。 “那么,我要带小靖回家了。” 老绅士示意身后的壮汉放下钱箱,径直挤过门前的文品。 小靖恐惧地退向走廊深处。 老绅士身后的壮汉宛如魔山一般踏在木地板上,发出阵阵轰响。 文品的脑海里不断闪过当年第一次遇见小靖时的情景: 那时候,她只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她总是把头发盘起来,藏进捡来的帽子里,手中揣着一串冰糖葫芦。 “敢问,您是在幽州当林务官的那位大人吗?” “嗯,怎么?”小靖的父亲停下了脚步,微微回头。 他却看到文品默默攥紧了双拳。 “你觉得,你的女儿就只值这一箱子的银元吗?” “你是对这些钱不满意吗?”林务官冷漠地说道。 “我只是觉得,在你心目中,你从来也没有在乎过小靖的感受,你根本不知道她为何会离开。” “你是想来教训我?” 他用力拄了拄手杖。 记忆汹涌而至。 ——“我以后该做什么?你会给我地方住吗?” ——“那我该叫你什么?唔,主人?大哥?不好不好……” ——“你看起来也没多大,可是说话口气就跟我爸似的。那就……叫你爸爸!” 文品猛地按住了林务官的肩膀!目光如刃。 他只感觉到胸前的热量正在逐渐攀升,他也不知道自己心中何来的勇气,反而踏步向前。 “我绝不会,将小靖‘卖’给你这种人。” 林务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顷刻间,他的眼前笼罩过黑影,巨力威压,一颗暴怒的拳头轰然砸向了文品的脸! ——喀喇!鼻梁骨被一瞬间撞断,鼻血横飞,文品甚至没有重新站稳的机会便被保镖一拳击倒。 “爸爸!”屋子里传来了女孩撕心裂肺的吼叫。 林务官的心中却仿佛被刀刃划开一般,攥紧了手杖 “你这种渣滓,人贩子,又知道些什么?”他语气冰冷地抛下一句话,“你又怎么配让小靖叫你‘父亲’?” 他朝着小靖慢慢走去,丝毫没将文品放在眼里。 可林务官却又感到有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脚踝。 “啧……” 也不知道为什么,文品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为此而拼命。 也许,对于原主来说,小靖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吧? 文品抬起满是鲜血的脸,说道:“最后一次,放,开,她。” 林务官的脸上露出了厌恶与不悦。 他轻轻将头向右一撇,“脏死了。” 西装保镖猛地抓住了文品的后衣领,如同拎起垃圾一般,将他整个人都狠狠抛出门外。 “好了,该跟我回家了,小靖。” 林务官露出了一个和蔼的微笑。 “为了找到你,爸爸几乎找遍了整个大夏国……只要你回去,爸爸一定会给你最贵的娃娃和最漂亮的洋裙。” 黑暗中,小靖的脸上只剩下了惨淡的月光与深邃的黑暗。 也许,她曾经也渴望过父亲的爱。 可是,如今她望着眼前那位过去无比熟悉,又如此陌生的男人,她却只剩下了悲伤与愤怒。 在姐姐将她的裙子划破的时候,这个男人从未出现过。 那个女人在她面前侮辱母亲的时候,这个男人也从未出现过。 她曾经在绝望的墙角,忍受着兄弟姐妹的欺凌。 这个男人只是像个懦夫一样,奉承着他的正妻。 哪怕一句道歉也不曾有过。 “我从不需要什么裙子和娃娃。”小靖退向了身后的茶几。 父亲却冲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女孩猛然抬起头,“我只不过想好好地生活,仅此而已。” 下一刻,小靖抄起身后的茶杯,忽然间砸向了眼前的男人! “混账!” 林务官登时犹如疯狂的野兽咆哮,小靖立刻推开他的身体,冲向屋子之外。 “小靖……” 文品刚抬起头,壮汉又是一拳砸向了他的脸庞。 西装保镖见到小靖想要逃跑,他立刻起身,蛮横地冲过去,想要抓住小靖。 没想到的是,小靖却突然身形一矮,从保镖的身下滑铲而过,扑到了文品的身前,使劲摇晃着他的脸。 “爸爸,你醒醒啊……求求你……” 门前停着一辆西式的黑马车。 小靖看到身后的保镖重新转过了身。 她刚想要逃走,却不料被另一个人紧紧按住了双肩。 “我抓住她了,老爷!”那是一个车夫打扮的仆人。 林务官吐了口唾沫,恼怒地看了看自己被茶水浸湿的西装。 “看来,这些年,小靖跟这些底层的渣滓学坏了,需要回去好好管教。” 廖小靖一遍又一遍呼喊着文品,她不甘心地挣扎着,可是她不过只是个小女孩罢了,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拜托你……醒醒……” 他两眼模糊地看着,似乎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 动起来…… 林务官将女儿推进了马车里,自己也正准备踏入车厢。 动起来啊! 他的胳膊不停颤抖。 “爸爸……救救我……” 机械心脏剧烈跳动。 他感觉胸膛涌现一股暖意。 车夫挥起皮鞭,街道响彻马儿的嘶鸣。 他那苍白无力的双手攥成了拳头。 “老爷,那小子……” “怎么?” 林务官掀开了车窗的帘子。 在黑马车即将离去的一刹那,他重新站了起来。 马车的探照灯映照在文品的脸上,猩红顺着他的脸颊缓慢流淌,仿佛勾勒出血色的战纹。 他瞪着一双狰狞而可怖的双眼,僵尸般机械地缓缓挺立身姿。 “吵死了……老子最讨厌你们这种不请自来之辈。” 寂静的街道回响着文品那如同野兽般粗重的喘息声。 “我敬你是小靖的父亲,也敬你是个六十几岁的老人家,因此,我已让你三拳,而现在——” “——可不要怪我不讲武德了。” 说完,文品露出了那一排沾染鲜血的牙齿。</p> 渡鸦之影 第25章 无尽之心 机械齿轮永恒转动。 文品感觉到议会赋予的心脏开始起作用了,他明明已经丧失了行动能力,可是此时此刻,他竟然觉得全身都充满着一种强大的能量。 它仿佛能够化腐朽为神奇,令已经丧失知觉的身体重新恢复动力。 马车里的林务官不敢相信,文品此时竟然还能重新站起来。 他忌惮地咬了咬牙,吩咐身旁的保镖道:“我希望接下来几天,他都无法离开这里半步。” 保镖用力扳了扳手指,冷笑着点点头,“放心吧,老爷,哪怕是让那龟孙一辈子躺在家里,俺也能办到。” 林务官放下了帷幕,对车夫说道:“回沪津饭店去,明儿一早还要赶飞艇。” 马车徐徐开动。 凶悍的保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投入战斗。 “那么,就让老子来陪你好好耍耍,姓文的。” 说完,他犹如战车横冲直撞,直取文品的咽喉而来。 重拳呼啸碎裂寒空。 他睁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拳头“轰”的一声打在了坚实的肉上。 保镖蔑视地冷笑。 他曾是一名戍边士兵,和铁林可汗的武士战斗过,更曾徒手掐死过一位“那颜”。 他似乎已经看到文品被打得粉身碎骨,再也无法直立的模样。 ——可是!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他忽然感觉自己好像打在了一团坚硬的钢板上,他无论如何发力,却也无法深入半分。 文品握住了保镖那颗硕大的拳头。 他的手臂微微发颤。 “你……”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本应该被一拳打成残废的男人。 ——喀喇,喀喇。 “够了吗?” 文品轻轻转动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目光中闪过一阵暴戾的凶光。 下一刻,机械心脏高速运转,文品反手撕扯,犹如钩镰扣住了保镖的胳膊。 那彪型汉子圆瞪起暴突的双眼,手臂不听使唤地爆发出骨头崩裂的声响。 撕扯的力量越来越大! 保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胳膊被生生卸了下来,却丝毫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现在,该轮到我了。” 身体散发出炙热的蒸汽,文品轰然一拳,砸向了保镖的面门。 # 马车很快驶过了华阳街的转角。 因为小靖一直在反抗,林务官不得不用绳子捆住了她的双手,并紧紧用手帕塞住了她的嘴巴,防止她大叫引来巡警。 “我知道,你一定很恨爸爸,对吗?” 那逐渐迈入衰老的绅士语气平缓地说着: “你心里一定在问,为什么,爸爸一直以来都对你如此冷漠……为什么爸爸从来都没有,带你去见你的亲生母亲……” 小靖拼命地挣扎,然而绳子牢牢束缚着她的双手。 “因为,我在保护你。”林务官轻轻抚摸着小靖的头发,“你不知道,这些年,为父有多想你……我发过誓,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将你找回来。” 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慈爱,与之前暴怒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坚信这么做是正确的。即便你用离家出走来向我宣战,我也坚信自己是对的。”林务官说,“你根本不知道,你亲生母亲是个怎样的人。” 路灯下,林务官的眼眶似乎闪耀着泪花。 “我曾经是如此深爱她……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了她的影子。” 他慈爱地触碰着小靖沾满泪水的脸颊,仿佛欣赏着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你果真和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美丽、可人、桀骜不驯。” 小靖艰难地用身后反绑的绳子去触动车厢的门把手。 “可我……却永远也不能见她,更不敢让你与她相见。”林务官的脸上竟充满了痛苦与悲伤,“你知道吗……那种渴望与心爱的人见面,却永世相隔的痛苦。” “我会失去所有的一切,我的官职,我的荣誉,我的妻子离我而去,我会失去财团的支持,沦为世人的笑柄,甚至,连你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小靖只能“呜呜”地想要发出声音,她又紧张又害怕,她想要离开这辆马车以及眼前的男人。 “你听我说!”林务官忽然歇斯底里地咆哮,仿佛发了狂地掐住小靖的肩膀! 女孩想要尖叫,可是声音却只能生生咽在喉咙里,无力反抗,无力呼喊,丧失一切的自由。 马车里只剩下林务官痛苦的哀嚎:“因为你的母亲,是一个铁林人!一个低贱的,劣等的蛮子!我会因为她失去我为之奋斗一生的前程!” 他快要失去理智,死死掐住小靖的脖子,几乎快要将她掐死! 他又是流泪又是哭诉。 “你知道吗,她还是个妖女,一个跳大神的萨满天师!她诅咒我的家庭永不安宁,她那从废墟里带来的,被辐射所玷污的血统,会毁掉我们……我承认,这是我的过错,是可耻的罪恶!可我……” “——可我,还有你,不是吗?我会好好照顾你,直到……赎清我的罪。好在,我还是找回了你。” # 廖小靖几乎要窒息,她竭尽全力地将绳子卡向扶手。 终于,只听一声“咔哒”的声响——车厢的大门猛然开启。 小靖感到身后一空,仿佛坠下悬崖一般,整个身体都在向后直仰,而林务官也控制不住,紧跟着向车门外的方向直冲而去! 男人那扭曲的面容霎那间变得惨白,他惊慌失措地大吼着:“停车!快停车!” 两人的半截身体几乎完全凌驾于半空,直逼地面。 林务官一只手死死抓住小靖,一只手紧紧扣住了敞开的车门。 马车终于停下了。 几经挣扎,他几乎快要咬碎牙齿,艰难地将小靖给拉回来。 “老爷!老爷!那个……那……”马车前头传来了马车夫的惊呼。 “住嘴!”林务官声音嘶哑地喊道。 他额头满是冷汗,只差一点点,两人就要同时落下马车去。 林务官努力平复着内心的震骇。 好一会儿,他才咽下堵在胸口的闷气,对着马车夫说道:“没事了,我们,赶紧回去。” “好的,老爷。” 夜晚的街道是如此宁静而明亮,连白日里热闹的歌舞厅和大轮盘都变得消停了下来,只剩下霓虹招牌依旧闪耀着夜沪津的辉光。 林务官彻底锁好了车门,疲惫地看着窗外那繁华的夜景。 他听到阳台上的歌女在清唱着那动人的《红月》,靡靡之音书写着沪津的太平。 他自幽州旧日铁林而来,过去从来也没有见过如同沪津这般充满蒸汽、机械与华灯的大都会。 他奋斗一生,也梦想从那边疆铁林来到伟大的沪津,好度过仅存的余生,光耀门庭。 可是,因为那个废墟来的女人,他几乎失去了一切。 林务官越想越悲哀。 窗外的盛景逐渐变得冷清,正如同他起起伏伏的人生,风光无限,走向仕途低谷。 ——等等。 林务官似乎突然清醒了过来。 他发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仔仔细细地观察着窗外逐渐远离灯火的街景,忍不住问道: “喂,你这是要开去哪里?” “当然是回去。”车夫回答说。 “回去?这哪是去饭店的路?” “我们到了,老爷。” 车夫停下马车,发出了一声诡异的笑。 ———— 注:指王公。</p> 渡鸦之影 第26章 林务官 正在林务官疑惑的时候,车夫突然间用力扯坏了门把手,将车门强行打开。 “你……” 车夫抓住了林务官的胳膊,狠狠将他拽下了马车,一把按倒在地上,揪住他的衣领! 林务官这时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哪是什么车夫,而是之前那姓文的混蛋! 他的身旁还躺着自己那身高两米,身强体壮的保镖。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深邃的眼睛,再平凡不过的面容……而正是这样一个,怎么看都是个底层渣滓的家伙,究竟是怎么击败自己的保镖,又一路追上马车的? 林务官有气无力地说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我不知道。”文品故意像是苦恼地捏着下巴思考,“我感觉自己像装了蒸汽机一样,十分火大。如果不能追上你们,带回小靖,我大概得绕着整个沪津跑上一圈。” 说着,文品擦干嘴角的血,上车解开了小靖手上的绳子。 “你根本……什么都不晓得。”林务官不甘心地说道,“她对我很重要,你这下贱的二流子……我说什么,都要,带她回家。” 林务官死死抓着地面,死灰复燃般又重新半跪着站了起来。 他不死心地看着小靖。 “回到爸爸身边来,好吗?” 林务官一步一步地朝着马车爬去,也不知道是因为内疚还是为了赎罪。 他曾经深爱着一位来自铁林的少女,他曾经也天真地以为,他能够打破文明与铁林世界之间牢不可破的坚壁。 那时他初任幽州林务官,那是一块昔日被铁林可汗统治的蛮荒之地,他勤勤恳恳,家人也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升迁到繁华的大都市去。 后来,他遇见了小靖的母亲,一个为铁林人祈福的巫女。 当初,他不过是好奇罢了,想看一看这些愚昧的蛮夷究竟有多荒唐。 谁曾想到,这竟是噩梦的开始,他深深地被那铁林的少女所折服,这一生,也从未见过如她那般神圣、纯真的双眼。 就好像是北方冰蓝的大海,映照天地万物。 林务官深深迷恋上了她。 他曾不顾一切的名声,只为了看一看她披着雪白衣裳的舞蹈,听一听她忧伤婉转的长调。 他发誓,自己必将守护那个少女,他不在乎什么夏夷之别,可结果,他失败了。 他无法承受压力与后果,因为这禁忌的爱恋,他遭到了对手的攻击,失去了升迁的机会。 他的母亲也因为长期生活于辐射区边缘,染上了恶疾,命悬一线。 在这个世界,你会因为同情铁林人而遭到唾骂,面临千夫万人的口诛笔伐,更何况,是爱慕呢? 终于,林务官爬到了马车的边缘。 或许直到最后,他也没能真正理解,女儿为何会离他远去。 “够了。” 林务官最后的一线希望却也被浇灭。 他本热切地以为,女儿会回到他的身边去,可他抬头看到的却是女孩冷漠而哀伤的面容。 林务官苦笑着,如同失去了一切的失败者那般,悲哀自嘲。 最终,他还是松开了手。 文品斜斜靠在马车旁。 本来,他对眼前狂妄自大的林务官没有任何好感,可是当他看到那个身为父亲的男人陷入绝望时的模样,却也不禁动容。 只见,廖小靖慢慢走下了马车。 她看着脚下,那只剩下悔恨与自责的恶魔。 女孩轻轻捧起了父亲粗糙的脸,她没有胜利者的居高临下,也没有心软的慈悲。 她只是像在与一个普通人谈心那样,俯下身去,看着自己的父亲。 “我只是,想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小靖低声道,“如果我的妈妈来自铁林,那我也应当像自由的铁林人一样,驰骋天涯。” 她擦干净自己眼眶的眼泪,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你看,我只是不希望我的存在,会毁掉一个家庭的幸福,不是吗?而我,不愿做这样的罪人,也不愿其他人成为罪人。这些年,我过得很好,你们不欠我什么。” “只是,我只想好好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当一名侦探?去世界各地冒险?或者哪天离开都市,到废墟丛林去喂喂牛羊,这样才符合我铁林混血儿的身份啊。” “也许,富贵人家的生活,并不适合我,我更喜欢自由。” 听着小靖的话,文品的心却不禁软了下来。 女孩松开了手。 父亲却没有再阻拦,就像一个已经心死的人,意识到,自己已经失败了,所作所为都是毫无意义的。 只是,他不甘心,始终感到自责。 文品轻轻拍了拍小靖的肩膀,说道:“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嗯。” “记得洗漱完再睡觉。” “那是当然啊,江湖戒律我比你记得清楚。” 林务官失魂落魄地呆坐在原地。 就在两人即将回去的时候,那个男人却忍不住开口道:“如果这是你的选择,那我……只有最后一个告诫。” 文品推开了半掩的家门。 “永远也不要告诉别人,你母亲是什么人。远离那些铁林的异端、蛮子。” 凄冷的红月下,林务官怔怔地望着华阳街09号那栋老旧的公寓,流下了沉默的眼泪。 # 流水落入盥洗池。 文品擦干净脸上的血,在水龙头前反复冲洗了很久。 “困吗?” 小靖摇了摇头。 “累。” 文品心下无言,发生了这种事情,换做谁都会感到难受吧? 在他印象中,小靖一直都像个可爱的天使,总爱把原主制定的“江湖戒律”挂在嘴边。 那个女孩从来都是笑嘻嘻的,在她的身上总能看到灿烂的阳光。 即使是现在。 她疲倦地躺在了床上,仿佛这个夜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如往昔。 也许,这个乖巧的女孩只不过是希望自己不再担心而已。 第一次遇见小靖是什么时候呢?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他第一个回忆起的事情便是华阳街的老公寓,那里有一个小女孩,她总是叫他“爸爸”,把他当成自己的师父,自己的家长。 她把华阳街的老公寓当成自己的家,年纪轻轻,当富贵人家的女孩都在中学堂念书的时候,她每天都要去街上卖报,然后换来白菜萝卜,回家给自己这所谓的“爸爸”做菜。 文品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房间的灯。 月光温柔地洒在女孩的脸庞,留下酒红色的晕影。 说起来,遇见她也不过几日罢了,可是这几日里,她令他短暂遗忘了远离家乡的孤独,就好像……自己家的一个小妹妹,在他感到孤单无助的时候,总会笑着告诉他: “要打起精神!” 小靖的眼眶悄然落下一滴眼泪。 可是她睡着的时候,脸上仍然挂着淡淡的笑容。 “我说,你这小鬼,要哭就哭,憋着干什么?” 女孩没有回答。兴许是睡着了。 文品轻轻替她盖上了被子,将带着补丁的兔子先生放在了她的身边。 “晚安。”他说道。</p> 渡鸦之影 第27章 明日报社 温和的阳光斜射入窗棂,洒在文品疲倦的脸庞。 他简单洗漱一番后,想起今天是要去明日报社报道的日子。 “小靖……?小靖?” 文品看到自己家那小鬼并不在家,好像是去街上卖报去了。 他不禁长叹。 这个小姑娘昨天才经历这样的事情,今天却依然要起早去工作。 文品匆匆忙忙整理行装,把黑竹杖当成文明棍拿在手上。 林务官已经不在了,仿佛昨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到街头的粉摊吃了碗二两螺狮粉,接着又立刻花了5块的铜元乘坐黄包车,前往报社去了。 沪津永新区,这片靠近多国公共租界的地段伫立着各种各样的新鲜事物: 低价售卖洋货的太熙百货;堪比现代游乐场的东方大世界;轮盘响叮当的赌场;还有正在计划施工的悬空电车轨道…… 这里到处可见洋里洋气的富贵豪绅,他们总是显得与众不同,明明没有瘸腿,也非得拄着一根文明棍。 报社就在东方大世界的对面,也就是说,下班的时候也可以去玩玩碰碰车和摩天轮了。 由于这个时代的报社受西方的影响,外观是一座大门面朝街头拐角的灰白洋楼,具有很典型的中华巴洛克风格。 跨进建筑,里面是一条条不宽的走廊,有不少前来投稿的文坛新人耐心等候在走廊外。 他们手中捧着厚厚的文字稿,有的人面生朝气,期盼着一日能得到编辑的赏识,有幸将文章刊登在报纸上。 也有的人垂头丧气,要么是拖稿被人寄了太多刀片,要么便是日复一日地被拒稿,心力憔悴。 看到他们,文品就想到了当年在电脑前码字的自己。 直到现在,他以报社记者的身份作为伪装,再一次拿起笔头,也算是重操旧业了。 说不定,改天还可以在报纸上连载些现代的网文试试? 文品冒出这么个奇怪的想法: 也许自己在地球的渣作便能以这种方式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写下去,这也挺好啊。 想着想着,他挤过这些排队投稿的人,朝着二楼社长办公室走去。 ——咚咚咚! “干什么的?”门里的人问道,“投稿的话,到一楼找庄桂棠先生,他才是编辑。” 文品润了润嗓子,高声道:“不好意思,我是新来的记者。” “什么名字?” “文品。” “进来吧。” 文品深吸一口气,总觉得这个社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高深莫测,搞不好是什么脾气古怪的高人。 毕竟和高德领事一起办事的人,似乎都是挺危险的角色。 文品扭开铜把手,一推开门,却不禁一愣。 一个脸上布满沧桑痕迹和……面条的大叔正在大口大口地喝汤吃面。 “您……您是段其贤社长吗?” 文品尴尬地咽了咽口水,这社长和他想得不太一样: 时髦的亚塔利加大背头,短小精悍的八字胡,以及40岁中年大叔松弛的脸皮,让人感觉,此人就像是出没于外国脱口秀节目的主持人…… 真叫人难以想象,这竟会是整个沪津乃至整个吴州郡最具影响力的报社社长。 “别客气,坐!我正是段某。” 段其贤嘴唇边上的面条还没吸进嘴里,他就一脸笑意地示意文品坐下。 “谢谢,社长。”文品苦笑着坐在两张桌子拼成的办公桌上。 这案头摆着很多乱七八糟的文件和书籍,从古至今,贯穿中外,什么样的书都有,足见段社长阅历颇深。 并且,就在台灯旁边,文品隐隐约约还看到了一本印着妩媚女子封面的杂志。 段其贤一见到文品就不吝言辞地夸奖: “文字卓绝,天下一品,好名字……好名字,文品先生,不愧是高领事推荐的人!” 文品连忙摆摆手。 “过奖过奖,我也就是偶尔写过系统流、种田流和穿越流的三流作者罢了。” 谁知段其贤听完一拍桌子,立刻竖起大拇指来。 “哎呀,您就别谦虚了,文先生说的三个流派,在下可是闻所未闻呢!” “……”文品心想,要是你听过还得了。 段其贤吃完最后一根面条和最后一粒花生米,把汤底也喝了个精光。 他用袖子擦了擦沾在八字胡上的葱花和面条,笑着问道: “文先生来这儿之前,可是吃了碗螺狮粉?” “你怎么知道?” “不瞒文先生了,我段某没什么本事,但是却有一个灵敏的鼻子,” 段其贤渐渐收敛起笑意。 “无论是你口中酸笋的味道,还是外面那些……背叛公馆的,阴谋的气息,我段某都能,嗯,很快捕捉到,然后在第一时间,将阴谋粉碎。” “嗯……是好本事。” 文品抹了把汗,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后背有些发凉,不禁开始怀疑: 这个邪恶段社长可能并不像表面上看到的这么人畜无害。 “要不要来瓶快乐的青州啤酒?”段社长问。 “呃……下次?” 这个时候,办公桌上的老式拨盘电话机发出了富有节奏的振铃。 “不好意思,文先生。” 段其贤说道,拿起了电话的铜把手。 “喂……是吴先生?呃,领事要回兴安府去了?好……哎,好的……” 挂断电话,段其贤自嘲道: “瞧瞧,事情总是太突然,我这个没用的社长又得干活了。” “您刚刚说高领事回京了?”文品不禁问道。 “是啊,他还说,让咱们把刺杀这件事给报道出来。”段其贤回答,“看起来,公馆打算要追究反抗军的责任。” “看来真是反抗军策划的了?”文品喃喃道。 他静下心来思考,总觉得事情哪里不对劲。 高德领事不像是个会因为刺杀,就害怕到躲回兴安府的人。 在文品看来,高德老谋深算,城府极深。 他特地把这件事拿出来报道,然后点名道姓地要追究“反抗军”的责任,并不像是他的作风。 即便真的是反抗军策划的刺杀,高德也一定会亲自在沪津监督搜捕。 况且,这场刺杀他明明早已料到,要回兴安府的话,他早就回去了。 那么只有一个答案: 高德并没有回京,很可能只是对外放了一个烟雾弹,想要迷惑某些人,但具体的计划,文品便再难推断了。 “文先生,”段社长这时补充道,“除此外,高德领事还交代你和林哲,继续调查那关于‘太平区亡灵’和邪教徒的事情。然后,让我给你们两人安排一次‘采访’任务。” “既然是高领事的安排,我自当遵从。”文品坚定地回答。 利用记者的身份打掩护,来调查一些事件,的确是一种掩人耳目的好办法。 “很好。”段其贤点点头起身,“请文先生跟我来吧。” 文品跟着段其贤离开办公室,去前往一楼编辑和记者工作的大工作室里。 社长边走边说: “这一次,你们可能要去一趟太平区的疗养院……相对来说,这次任务比较轻松,但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对吧?” 疗养院? 文品想起朱世安警官曾经告诉他,黑船的病号正是被送到了这个地方,看来公馆也注意到了这件事。 现在关于太平区事件的线索断绝,前往疗养院寻找剩下的黑船患者的确是唯一的办法了。 “万事不可掉以轻心。” 段其贤表示赞同,“是啊,这家太平区疗养院可不太平,那些被‘亡灵’杀死的受害者,有不少都是这疗养院里的精神病人,非常蹊跷。” 他摸摸唇边的小胡子,叹道: “这座疗养院也算是颇有历史了,大概就是六十年前,由一个弗拉维亚的传教士修建的,是整个沪津最老的西式兼教会医院,向来以隔离精神病人和重度传染病患者为主,里边很容易让人感到压抑……” 嗯。的确是一个不太好的地方。 先抛开疗养院是许多恐怖片的主场不说,光是联想到一群举止怪异的精神病人,文品就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那,我们要采访的人是谁呢?”文品接着问。 段其贤顿了一顿,“就是疗养院的院长杨教授。” “等等,什么教授?!” “杨教授。” # ——咔哒。 段其贤扭开大工作室的门。 文品刚要进去,一些青年作家立刻就想乘虚而入,结果刚到门边就被社长“砰”地一声关上大门,撞到鼻子。 “这些成天想出名的家伙,真是烦不胜烦啊。” 段其贤皱起眉头,随口说道: “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写的那叫文章吗?” 文品看到,这是一间极为宽敞的办公室,四面都是西式的木制墙壁。 窗户之间的位置挂着一幅穿着国安军装的“护国公”张文博的画像: 他腰佩军刀,一只手扶着圆桌,目光凝视着前方,看起来极具领袖风度。 这间工作室里,每个人的座位都被一扇国画屏风给隔开,左边和右边的位置都是忙碌的码字员。 他们使用一种老式的打字机,上面编排着密密麻麻的方格按键。 文品特意凑上前看了看,密集的方格上都是大夏国的雅文字符……粗略下来可能有几百个按键。 文品难以想象,大夏国的码字员们就这样从白天到夜晚,依靠直觉和记忆来飞快操纵这几百个键位的硬核键盘。 然后中间是一张大长桌,这里围坐着的基本都是撰稿的记者,奋笔疾书的专栏作家,和拿着放大镜抠字眼的编辑。 文品听到有人在座位上哼哼一些奇怪的歌曲。 循着声音看去,他居然在这些人之中发现了林哲那熟悉的身影! 林哲看起来还是那么吊儿郎当,他一只手扶着靠椅,一只手转动神圣查理斯帝国生产的“帝侯”牌钢笔。 他看到文品到来的时候“嘿嘿”一笑,眼睛慢慢弯成了一个弧度。 “看来,咱们着实有缘啊,文品妹妹。” 说完,林哲又再一次哼起了那莫名其妙的花楼小调: “今儿把酒欢,哥哥我上青山,文妹妹啊,今日我们再度相见,从此他妈不分离呀……”</p> 渡鸦之影 第28章 泛黄照片 ——啪! 一叠泛黄的老照片被段其贤放在桌前。 “这便是在那太平区疗养院拍到的照片。”他一改之前随意的态度,严肃地说道,“我们此次的任务是要摸清楚疗养院的底细,并且,借着采访院长的机会,接触黑船上的精神病人。” 文品和林哲凑在照片之前仔细端详着。 第一张照片里,是一排生锈的铁网栅栏,漆黑的乱草掩映间,隐隐约约透出一张漆黑的人脸,那个人的眼睛就像夜间觅食的野兽一样散发着微弱而不详的光。 这个人,还能被称之为人吗?文品感觉有些头皮发麻。 就像一道曝光在灯火下的影子。 “他”或者“它”,伸出一双枯瘦的手臂,痛苦地按着布满倒刺的铁网,一道道黑色裂痕化作手指的印迹,逐渐爬满身体。 它干瘪的皮肤紧贴肋骨,脸上的一团黑肉以极为诡异的方式扭曲,如同是看到了什么异常恐怖而难以想象的东西,想要拼命逃脱此地。 “这是《沪津医法》几年前刊登的照片,”段社长脸色一沉,意味深长地说。 “当时就是这张‘病患求生’的照片引起了全市的轩然大波……毕竟人啊,总喜欢将恐惧自我放大,然后纷纷推测,这疗养院发生了虐待病人的事情。” “甚至还有人爆料说,院长曾经拿过一些无亲无故的病患来进行各种骇人听闻的临床实验……” 他拿起另一张照片,“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是院长后来不得不发声澄清,说疯子无时无刻不在认为别人虐待他们,疗养院从未做过任何非人道的事情。反正久而久之,事件没再发生,人们也就把这事给忘了。” “这倒是让我开始怀疑起院长来呢。”林哲插嘴道,“瞧瞧,这照片上的分明是怪物,哪有疯子长得这般吓人的。” 文品也点头表示同意。 的确,这照片上的人若非遭受过虐待,怎么可能会是这种模样? 在心里面,他也觉得这邪恶疗养院可能真的藏有许多问题。 那些惨死于所谓“亡灵”之手的精神病人,恐怕也跟这疗养院脱不开关系。 而第二张照片则是一幢如同西方贵族宅院的建筑。 它矗立在太平区的老宅中间,周围尽是年久失修的空楼。 灰蒙蒙的树枝掩映间,文品能看到一座尖顶的圆柱塔楼,从屋顶白色的天空来判断,这应该不是在晚间拍摄的,但依然莫名给人一种不安。 微开的铁门似是在吸引好奇的人进入,隐隐能看到,花园里有一位黑袍修女推着病人,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也许是距离和那个年代的像素问题,病人和修女的脸都是空白一片,或者糊在一起,让文品看了以后有些不舒服。 “这便是那太平区的疗养院了,我有时坐马车上班会路过那儿,不得不说,那里的确很阴森,让人脖子有些凉飕飕的。” 段其贤接着评价道:“总之,希望那破地方早点倒闭吧,真的,拜托了,设施老旧也是要害人的。” 文品看着那两张照片,其余的照片基本都是些走廊或者大病房的拍摄,和老电影里的教会医院没什么区别,并无奇特之处。 “那么,我们要采访杨院长什么问题?”林哲问道。 “问得好。”段其贤拿出一张椅子坐下,“那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原初教神棍,院长最近在发表的论文里写到,人的疯狂来自于魔鬼的诱导,并且还阐述了一种针对精神病患者的疗法,据说用在了那些黑船病人的身上,效果卓越,很快就有一批人出院了。” 不会是电击疗法吧……文品脑子里却蹦出来这么个奇怪的想法。 “唔,这个疗法我知道。”林哲想是想起了什么,“太平区不是张贴有疗养院的广告嘛……好像是什么‘救赎疗法’,能让患者倾听到来自星空神明的福音,荡涤内心潜藏的恶魔。” 文品听到林哲的话,第一个联想到的却是“邪教”二字,不由得握紧了脖子上挂着的“玄晖”吊坠。 他记得自己曾在那本何塞的《世界简史》里看到过,原初教会与仲裁修会,还有新大陆的猩红诸神,都是这个世界的三大信仰之一。 不同于末世之后才出现的仲裁会,原初教会是西方最古老的教会。 人们推测它诞生于天启之前的纪元,因为它们的《原典》详细记载了第一文明被摧毁时的恐怖场景。 在许多古代废墟中,也都发现了属于原初教会的“虚空奇点”图案。 他们将先民的遗产当作圣物,把浩瀚星空当成造物主的居所。 然而这的确是个合法的宗教,并且和仲裁会一样,都是弗拉维亚和大西国等西方国家半数人口的主流信仰。 看来,这座原初教会修建的疗养院并不简单。 黑船、病患、信徒,地铁站的图案和“我”的死,以及,现在这所古怪的疗养院,似乎都被某种神秘的线索隐晦牵连在一起。 就好像有什么沉没于黑暗海底的事物正在悄悄苏醒,将巨大身躯的一角浮于水面,诱惑着他去发现,然后令他堕入一个又一个问题的深渊。 文品想到了一个问题:“那,我想知道,公馆调查的邪教徒,会不会和那什么邪恶原初教会有关系?” “不可能。”段其贤直接给出了一个否定的回答,“原初教会是许多国家的正统信仰,况且,他们没有在夜间街道祈祷的习惯,他们的标志也不是太阳或者月亮的图案。” 文品点点头,“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越快越好。”段其贤说,“北帝国租界治安局和黑衣宪兵的人很早就盯上疗养院了,领事希望我们赶在他们之前取得有价值的情报。” “所以,走下水道还是坐专车?” 林哲再一次从抽屉里拿出了假胡子和圆眼镜。 “不好意思,习惯了,虽然这次不是去偷拍秋娘、沐蝶还是其他哪位女歌星,但总归来说,也是秘密任务……对吧?”</p> 渡鸦之影 第29章 疗养院 插入钥匙,按下启动键,电动老爷车传出了“嗡嗡”的发动机鸣,听起来就像是垂暮的老年人在不停咳嗽,然后车身便如同得了帕金森一样不停振动。 也难得段社长会愿意将他从大学毕业就一直开到40岁的老爷车给贡献出来。 这玩意通体漆黑,流线体的车头里装着这个世界的发电机,宛如子弹头一样长。 它竖起的车灯也非常老式了,但它就仿佛一位维多利亚时代的绅士,让人感觉到一种西式的优雅。 林哲鼓捣了老半天才把这老古董发动起来,他一擦干汗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办公室的留声机搬过来了吗?” “不就是个简短的采访嘛,至于把留声机搬到车上来?” “你不懂,这叫人生。” 文品把办公室搬来的留声机放在了车后座。 “不是人不人生的问题……”文品无奈地说道,“在这么颠簸的车上,留声机的唱针根本没法准确捕捉唱片的刻痕。” 他此刻坐在左边的副驾驶座上,回头摇动了一会儿留声机底座的转把。 车子开动的时候,整个车身都在不停振动,直要把两人都给晃得精神恍惚起来。 然后那设计成花瓣开口的留声机里果然也跟着振动,发出了恐怖片音效一样的诡异女声。 但林哲丝毫不在乎,边打方向盘就边哼起来,加上他此刻“前朝遗老”的扮相,活像个犯了癔症的糟老头子。 留声机里约莫能听出是个很清亮的女声,有些轻柔,虽然因为汽车颠簸而变了调,音质也极为糟糕,但的确是很动听的。 曲子带有浓浓的“夜上海”风味,不知为什么,文品觉得这女声竟有些像是“百里香”那老板娘的声音。 “这是谁唱的曲子?”文品无意间问道。 “秋娘的《红月》,你不知道吗?”林哲诧异地说,“她可是沪津最有名的歌女之一,与沐蝶、初夏并称为‘沪津三大才女’,你居然这么孤陋寡闻?” “我又不像你那么关注八卦新闻。” “八卦新闻?是关于玄学的新闻吗?” 听到不是熟悉的名字,文品便没有再回答他,脑海里开始回想起那名叫“苏忻”的老板娘的模样来: 她有着一种独特的古典美,叫任何人看上一眼都会难以忘怀…… 可不知为何,文品总觉得自己曾经见过她,包括声音,也是极为熟悉的,只是自己却全然忘记了。 伴随音乐,老爷车穿过一道狭窄的老街,那棵高大得过分的参天巨树越来越近了。 文品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到了太平老城区的范围之内。 这是一切故事开始的地方,是他全新人生的起点,怎么说也令他有些感慨万千。 可直到现在,他也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充满故事的老城区。 时候也不早了,现在是下午三点半,天空已经隐隐开始变得阴沉。 每当风吹过伸出墙头的枯枝,便会发出摇曳的“沙沙”声,给这个地方增添了不少神秘的色彩。 段社长在文品离开前告诉过他,太平城区由上一个文明的废墟重建而来,因此被分为新街和旧街。 随着周围的房屋逐渐变得破败老旧,就仿佛一个人由新生到衰老,也像是从喧嚣走向死寂。 街道变得空旷而狭长,人烟稀少,电线杆歪歪斜斜,两旁低矮的院墙下停放着几架生锈的自行车,连贩卖冰糖葫芦的商贩都不曾见到…… 太平区疗养院正修建在这条荒凉的旧街里。 “我们到了。”林哲说。 车轮逐渐慢下,当汽车完全停下之时,那座存在于老照片里的西式建筑终于出现了。 文品和林哲站在那生锈的铁门前,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它隐藏在深深的树丛之中,静谧的花园里没有任何人,地砖上杂草丛生,有的地方还残存着积水。 它比照片上的更令人生畏,也更显得沧桑和古老。 但它并没有那种黑白照片上阴森恐怖的感觉,有的,仅仅是一种古怪的静谧。 还有凉意。 “准备好了吗?”文品问道。 “你觉得呢?”林哲反问。 “那么……”文品深吸一口气,走到铁门前,雄浑有力地道了声:“出——征!” “什么玩意?”林哲头顶顿时冒出了无数个问号。 “紧张的时候喊一喊,能够缓解气氛。” 说完,文品轻轻推开铁门。 而就在这时,他的身后却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你们两个,来这里想干什么?” 刚才光顾着喊口号,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个人的存在。 # 文品和林哲两人同时转身一看,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外国医生。 他有着一头卷曲的金色长发,面容英俊,棱角分明,显得精明干练。 他的手背上有一道红色花纹,像是某个刺青的部分。 他不停抚摸着胸前形似罗盘的八面菱形项链,白袍飘飘,以一种打量窃贼的目光看着两人。 “不好意思,我们是《明日邮报》的记者,这是我们的记者证。” 文品彬彬有礼地说道:“我们想要采访一下贵院的杨院长。” “哦……又是记者。”外国医生以一种蹩脚的腔调,说着大夏国的雅言,他的脸上明显带着不快,“如果是关于‘太平区亡灵’的事情就不要来了,那些人的死和本院无关,明白吗?” “不不不,我们不是为这件事来的。” 这时林哲赶忙来救场,他赔笑地说: “其实我们是仰慕贵院杨院长发明的‘救赎疗法’,听说这对治疗病患非常有效,所以我们想对此做个采访,嘿嘿。” 外国医生一听,嘴唇微微翕动,好像想要拒绝。 可过了一会儿,他蓝色的双眼却慢慢变得柔和,像是忽然想通了似的,最后开口说道: “啊,真拿你们这些记者没办法,跟我来吧,” 林哲脸上堆满了笑意,向文品眨眼以示成功。 “看来,在这方面,你还得学学我哟,文品妹妹。” 两人终于步入了疗养院的大门,可是文品却感到了那么一丝奇怪。 为什么那医生出现在他们身后的时候,却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文品思考着,也可能是自己太过于关注疗养院本身,或者,太过于紧张,而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存在吧。 此外,刚刚那医生的话里,好像透露出有不少人曾经来采访过疗养院。 疗养院前的花园里种植了许多大榕树,树枝盘龙错节,垂落下道道细长的木须。 它的树冠将方圆几亩的土地给完全覆盖,文品走在林荫道上,光芒消逝在了这树冠的阴影之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凉。 他看到榕树下的座椅上坐着一位白衣的夏国修女。 她低垂着头,厚重的《原典》平放在身旁,她的双手则细心地整理着自己垂下肩头的纱巾。 听到三人的脚步声,那修女像是被惊吓到了,连忙起身,将书本捧在胸前,低头一躬,紧张地说道: “星空庇护您,梁景神父。” 面对白衣修女,那名叫“梁景神父”的医生却只是点了点头,并且带着斥责的口吻说道: “哦,星空在上,齐内莉姐妹,你最好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那……那个,神父,因为11号床的女病人突然间发作,要攻击我,所以……所以……” 那个叫齐内莉的修女好像非常害怕神父,支支吾吾地说着。 “所以这就是你远离病人的理由?” 梁景神父的面孔立刻板了起来,责骂道:“他们都是等待星空救赎的可怜人,你忍心他们的灵魂,在恶魔的折磨下遭受苦难吗?” 齐内莉修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抬起头哀求着,风吹过纱巾的时候,露出了她脸上狰狞的血口。 “是我的错,神父,请宽恕我吧!” 然而梁景神父只是冷漠地说道:“没关系,我的孩子,看来你明年还要在初学院多修行一年……现在,立刻,给我回到病房去,听到了吗?” “是!是的,神父!”齐内莉修女强忍着委屈的泪水迅速逃开了。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文品和林哲都感到一阵惊愕,林哲小声地对文品说:“我怎么觉得这神父有点邪乎?” 文品没说话,只是跟在梁景神父的后面。 “这便是我们的疗养院了,”梁景介绍道,“等会儿你们从右边进门,左边是给病患和神职人员进入的。” 文品和林哲抬头仰望着头顶高耸而老旧的西式建筑。 它很类似贵族的庄园,中间是圆柱形的尖顶塔楼,左边的排屋布满了大小统一排列的落地窗户。 而右边的排屋却非常奇怪的,好像一扇窗户都没有,整座墙面都被大榕树的树冠遮挡,条条碧绿的爬山虎覆盖住墙壁的边缘,中间的空白留有雨水冲刷的痕迹。 文品按照梁景的话从右边走了进去,他心想,这个邪恶老神棍规矩可真不少。 疗养院的环形的大厅异常开阔,整个光滑的地面被布置得像宇宙星空那样。 漆黑地砖上,似乎是按照着行星的排列,摆放着位置各不相同的巨大星体仪器,它们在地面的聚光灯下闪闪发光,给人一种行走于星空的奇妙之感。 “这地方不简单。”文品说。</p> 渡鸦之影 第30章 虚空圣堂 他看到了一对双生的行星,一红一蓝。 果然,这便是这个世界的星球,以及与它相对的绯红之月。 它们的大小几乎一致,彼此相生。 中央的服务台后,两条宽敞的楼梯如同两条长龙交叉而上,而中间则是一座延伸到上方的老式电梯井。 “这也太玄妙了!”对于林哲这样对科学一窍不通的人来说,这样的场景足以能让他震撼。 而饶是像文品这样看遍科幻电影的人,也不由得为之动容。 “跟紧了。”梁景这时露出了“少见多怪”的表情,两人此刻堪比刘姥姥进贾府一样,一路“哇”来“哇”去。 梁景拉开电梯的铁栅栏,等到所有人都进入之后,他才重新拉起栅栏,扭动一旁的金属拉杆。 文品看到,这座疗养院一共有五层楼: 一楼是服务大厅和门诊,二楼写着“精神患者区”,三楼是传染病患者收容区,四楼则是神父和修女,也就是所谓医护人员的办公室以及祷告厅。 梁景把拉杆拉到了最顶端的空白位置,这里只写着“第五层”,却没有写这里是哪。 “电梯是这两年才装上的。”梁景神父说,“没办法,我们的资金不比那些新的世俗医院,毕竟我们也算是慈善机构,仅仅依靠低额的医疗费和捐款维持,这也是我们努力宣传自己的缘由。” “啊,理解,毕竟各位都是星空的子民。”林哲油嘴滑舌地说道。 电梯的上升还算平稳,但是却发出了很大的响声,仿佛是粉笔刮擦黑板,或者生锈的金属摩擦发出来的刺耳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电梯忽然晃动了一下。 可能只是因为这类电梯比较古老,不比现代。 透过铁栏,文品看到了每层楼一闪而过的景象: 二层和三层的大厅两侧都加装了一道巨大的像是监狱的铁网,那应该是防止精神病人和传染病患者逃脱的设施。 不得不说,这样的设计非常不人道,实际就是变相的囚禁。 而第四层的大厅中间则是一个祷告用的大神龛,中间只竖立着原初教会的“虚空奇点”石架,能隐隐约约看到好几名黑袍的正式修女和神父正在祈祷。 电梯在第五层停了下来。 “到了,这里是院长的办公室,等会儿你们在外面等候一下,我去通报杨院长。” 梁景说完,推开一扇颇有气派的红木大门,自行先进去了。 这个时候,文品和林哲才有机会开始交谈。 “我说,文品,这个梁景神棍兮兮的,而且你看看,安装这种红木门,能叫缺乏资金吗?” 林哲小声地对文品说:“我看,这个杨院长私底下一定藏了不少钱。” 文品没有否认,他忽然若有若无地听到,红木门的后面传来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喊叫,又有些像痛苦的呻吟。 除此外,似乎还有人在说着什么,隔着这扇木门,仿佛像是在低语。 文品不禁凑近门旁,侧耳倾听。 模模糊糊有一个分不清是人还是什么物体发出的低沉的声音: “静静聆听、感受……如同漫步于太古虚空。” “孩子,人类本是虚空的羔羊……失去指引,我们只会走在一条陌生而迷茫的道路上。” “现在……静静聆听吧,虚空的回响,听从虚空的呼唤……” 就像是导师在循循善诱,但是文品却感觉这声音说不出的难受,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有些头疼,脑海里有什么东西想要拼命蹦出来。 “忘记魔鬼的‘秘仪’,回归最初的平静……” 不安的情绪在扩散,那是一种虚无的窥视感,如同一双眼睛隔着迷雾盯梢。 直到文品听到有脚步声在向大门靠近,那种感觉却又立刻消失了,他迅速回到林哲的身旁。 ——吱呀,大门重启,露出了梁景那张死气沉沉的脸。 “你们可以进来了,院长很欢迎两位。” 文品和林哲彼此相视一眼,点头表示感谢,便跟着跨入了这神秘的院长办公室。 然而! 就在进入的一瞬,他们却被彻底地震撼了: 七色的光芒斜射向脚下的地砖,一扇十余米高的巨型玻璃雕刻着教会的“虚空奇点”。 圆形天窗中间,八面菱形灿灿生辉,每一块玻璃都填满了暧昧而丰富的色彩,整个偌大的厅堂都笼罩在这奇异的光影下。 左边,是一排排深藏暗影的老书架。 右边,则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药品,福尔马林浸泡的器官标本和骷髅骨架。 文品油然而生出一种近乎恐惧的莫名敬畏感。 穿破天窗的七色光芒是这里唯一的光源,除此以外便是无尽的黑暗。 它构成了某种庄严肃穆的盛景。 宛如一个在宇宙深空中流浪的人突然看到了一颗发亮的恒星,文品不由自主地朝着那扇巨大天窗靠近。 脚步声回响在阴暗的角落。 中间是一张弧形的长桌,一把黑皮的旋转椅正背对着两人,椅背上的人似乎在观赏着彩绘天窗下的某种景象,始终没有回头。 “对,就是这样……” 椅背上的人说道:“听见虚空的呢喃了吗?我想……你确确实实地听到了,祂在你耳边的低语,祂在呼唤着迷失的羔羊……回归星空的怀抱。” 就在那天窗正下方,一座高台上,竖立着一张椅子,上面坐着某位身着白色病服的人。 他的脑袋上架设着某种管道连接的仪器,双手双脚都被皮带固定在了钢铁的座椅上。 病人喘息着,裸露在仪器外的脸颊布满隆起的青筋,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在一起,想要颤抖,却无法动弹,只能一声又一声地发出哀嚎。 “祂……在注视。” 病人痛苦地说道,脸上却在微笑,“我当然……看到了,祂想将我带走……创造了万物的,不朽的,星空的神明……” 他发出了“咯咯”地笑,咧开嘴,那场景尤为怪异。 “你看到了什么?”椅背上的人继续问道。 “眼睛,巨大的眼睛。” 病人的声音在颤抖,声音越来越激动,以至于夹带笑声的言语变得含糊不清。 “祂……比星空的每一颗星辰……都要巨大。” 伸出椅背的一只手轻轻按下了旋转椅旁的按钮,机器停止运作,病人的情绪似乎慢慢稳定了下来。 “祂在我身边……要带我离开……这里。” 他不再狂笑,而是在自言自语之后陷入了某种沉睡,低垂下沉重的头颅,安详,又异常地平静。 黑色靠椅缓缓旋转。 ——嘎吱,嘎吱。 隐藏在背后之人交叉起修长的手指,一截漆黑的衣袖悄然滑落,衰老的手臂干枯而有些发白。 “两位……世俗的访客。” 她的声音低哑而尖锐。 头顶的修女乌纱垂下,那苍白而布满皱纹的脸终于抬了起来,七色光将她的脸庞割裂成阴阳两面,阴影蔓延于皮肤的沟壑间。 她用那微微凹陷的深邃眼睛冰冷注视着眼前的两人。 “欢迎来到敝院。” 文品心中一颤,不由自主地贴紧了腰间的黑杖。 靠椅上正坐的老修女露出了一个异常平静的微笑。 “我便是,你们要找的院长。”</p> 渡鸦之影 第31章 低语 文品谨慎地盯着眼前的院长,没想到,这位传闻中虐待病人的“杨教授”竟然会是一位老修女。 他忽然感觉机械心脏高速运转起来,恶毒的低语再一次在他耳边呢喃: 杀死他们……挖出他们的心脏……藏在牢笼里的人…… 他顿感视野模糊,头疼不已。 又开始了,那可恨的幻听。 好不容易等到这种声音消失以后,他才走了上来,站定后说道: “杨院长,想来梁医生也已经把我们要来的目的告诉了你。嗯……我们……对你发明的疗法表示……赞……好奇,肯定贵院的,那个,呃,‘创新精神’?” 他咽了咽喉咙,这样的环境下,他非但感受不到一丝的神圣,还会有种不知名的紧张感。 “刚刚我已经给你们展示过了。”院长说。 “展示?” 院长将头轻轻一侧,“那就是我发明的疗法。” 文品和林哲看看那七色玻璃下犹如殉道者一般的病人,明明很痛苦,脸上却挂着柔和的笑容。 在夺目的光芒下,他与星空的神秘合二为一,成为了奥秘本身。 椅子旁边放着手术工具的推车,还有一些不明的仪器,它们似乎在悄悄诉说着这道“虚空门下”曾经发生过的骇人听闻的事情。 而最令人无法想到的是,院长竟然将这种诡异的疗法公然展示给了文品和林哲。 不由得毛骨悚然。 叫两人不禁怀疑,虐待的传闻会是真的。 “不好意思,院长。”文品竭力保持镇静,“我不是很理解……贵院疗法的原理。” 老修女捧起桌上的《原典》,只将她凹陷的双瞳裸露在书本外,讲着奇怪的话: “星空的本质是暗,人的疯狂来源于本能,而被恶魔洗礼的人,会无限放大内心的暗。” “所以?”实际上,文品一句也没听懂。 “因此,才需要‘光’。” 说完,院长再一次拿起了遥控器,按下了开关。 那台宛如圣座的仪器立刻发出了“滋滋”的轰响。 某种东西正在沿着墙壁四周的黄铜管道徐徐前进,再转入机器,通过无数电线和胶管,汇聚于病人头顶的仪器。 一瞬间,凄惨的叫声混杂着怪异的笑声回响在阴暗的圣堂中,病人呈现出痛苦与快乐两种极端。 仪器冒出白色的气体缭绕在病人身旁,仿佛一双天使或者魔鬼的羽翼。 院长如同冷漠的机器,解释着: “我发现,当电流的功率和电压调整到某个无限精确的数值时,通过仪器,按照某种顺序,注入大脑皮层的特殊位置,便能使得人类的灵魂脱离恶灵附身的躯体,沟通星空,与神明直接对话。” 文品惊愕地看着这场变态的治疗,他感觉有些恶心,胃部翻江倒海,他几乎可以肯定: 这就是在变相实行暴力,这个畜牲……没想到真的是运用电击来折磨病患。 然,他不能说破,只能在心里为病人祈祷,希望等事情解决以后,能够将这个心理扭曲的老修女绳之以法,把她的暴行公之于众。 林哲此时也拿起了脖子上挂着的照相机,想要把眼前骇人听闻的一幕给拍下来。 ——咔嚓!不料,闪光灯像炸开一样,“嘭”地闪射出耀眼的火花来。 “把照相机拿过来。”林哲的身后,很快传来了梁景神父带着命令口吻的声音。 “我,我只是给你们拍个宣传照而已……” 林哲冷汗直流,感觉到有一只冰冷的手悄悄搭在了他的肩上。 “驱魔仪式的过程,拍照,便是亵渎。”梁景那变调的雅言化作一道凉气,窜上脊背。 纵然林哲万般不愿,但他考虑到自己任务在身,还是被迫做出了妥协,颤抖着将照相机交给了神父。 “愿星空庇护你。” 梁景神父说道,一把夺过照相机,扯出了所有的胶片,递交给院长。 林哲心中恨恨地骂了几句,然而脸上只能表现出顺从和笑意。 院长打开煤气灯罩,扭开开关。 火焰的指尖窜上胶卷,将它牢牢掐在手心,转瞬之间便焚烧殆尽,归为虚无。 “抱歉,院长,我们并不知道这些规矩。” 文品俯下身,想象着绅士该如何行礼,“那么,具体的疗效如何呢?我们想看看那些治疗取得进展的精神病人,可以吗?” 他也恨极了邪恶老院长折磨病人的暴行,但是现在身处险境,这些神职人员无疑才是真正的疯子。 只能顺着他们的心意,然后安全地完成调查和接触黑船病人的任务才好。 “嗯。”院长低头沉思。 身后传来梁景神父走路的声音。 文品有那么一刻也在迟疑着,生怕他们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 不过,他对自己的身手有信心,至少,对原主是有信心。 可万一那两个邪恶老神棍有枪呢? 他懊恼自己不应该贸然陷入险境。 如果一开始选择潜入,可能反不至于被动。 紧张之间,院长终于开口发话了:“我同意你们的请求,但我不希望发现,你们再有亵渎神明的行为。” “拉吉尔兄弟。”她忽然看着梁景神父,说了一句弗拉维亚语,“你带这两位去看看病人。” 文品发觉自己能够听懂她的语言,并且很快判断出了语种。 而“拉吉尔”应该就是梁景神父在他那个国家的名字。 “如您所愿,院长。”神父躬身行礼道,转而面向了文品和林哲,“你们跟我来。” “走。”文品示意发愣的林哲跟上。 离开大门的时候,他们似乎再次感受到了那可怜病患的挣扎。 文品攥紧双拳,不去听那声音,但愿有朝一日,他们能够得到真正的救赎。 # 电梯拉杆移到了第二层的位置。 昏暗的光打亮狭窄的空间。 电梯的墙上挂着一幅抽象的油画,上面大概是一张被分割成几种色块的人脸,有的色块里蕴藏着生物,有的暗藏星空和山脉,其中可能蕴含着某些宗教概念。 三人的高度缓缓下降,电梯依然不安分地振动起来,只是这一次的摇晃似乎更为激烈一些。 文品开始沉思,很快就要见到那些黑船的病人了。他们,大概是仅剩的与他遗失的记忆有关联的人了。 他希望能够从黑船病人的口中打听到一些有价值的情报,然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可能十分困难。 先不说他被梁景神父盯着,即便能够问到病人,也不知道他们的神智是否还清醒。 “喂喂!”这个时候,林哲忽然说道,“我说,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思绪打断。 “声音?” 文品刚才没有注意,这个时候仔细倾听,透过嘈杂的机械轰鸣,好像的确听到了什么。 就如同是从留声机里发出来的那样,又像是有人在低语,在碎碎念,微弱的声音来自头顶。 文品的眼睛眯成了刀刃状。 “祂……徘徊……带走……” 声音变得清晰了起来,文品按住了腰间悬挂的黑竹杖。 梁景看着文品和林哲道:“这里哪有什么人?” “等等。”文品往后退,靠住电梯的墙。 那个声音仍在持续:“就在这儿……祂在这儿……不想死……” ——咚咚咚咚。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电梯上缓慢爬行。 电梯的摇晃愈来愈烈。 ——噼啪!灯泡却不经意间骤然熄灭。 电梯下降一瞬间停止,紧紧卡在井中。 “操,我就说有东西!”林哲立刻骂骂咧咧起来。 周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林哲慌忙从衣袋里掏出打火机,“啪”,点起明亮的火苗。 “离开这里……看到祂。” 文品头皮开始发麻。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时候梁景神父也听见了,他按住胸前的项链,像是知道了什么,深蓝的双瞳异常平静,他并没有害怕,只是默默说道: “恶灵退散。” ——咚咚咚,咚咚咚咚。走路或者敲击的声音更清晰了。 文品目光紧盯电梯的格网井盖,刚刚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你们退后。”文品拔出腰间漆黑如剑的竹杖。 他将杖尖缓慢地移向井盖的锁栓,轻轻一撩,锁开了,井盖发出生锈金属摩擦的声响,“嘎吱”一下垂落。 低语消失了。 “有什么东西吗?”林哲问。 文品摇摇头,外面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到。 “那我们该怎么下去?” “先试着喊人吧。”文品收起黑竹杖。 他们试图呼救,张开了嘴呼喊,突然,电梯顶再次传来了响动,有什么东西伸了出来。 “谁?!”林哲慌忙把打火机往上一抬,火苗摇曳,细长的胳膊从井口伸出,漆黑中赫然浮现出一张惨白的人脸。 林哲大吃一惊,“我操,这什么东……”他话音未落,一个人形忽然间掉了下来! 打火机“当啷”落地,四周很快被无尽的黑暗吞没。 林哲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整个电梯都开始晃动起来。 可他什么也看不见。 对方的力量越来越大,几乎要窒息,他死命踢蹬着腿挣扎,一只手用力击打对方的身体,嘶哑地喊道: “文……妹,救我……” 文品当机立断,凭借着声音方位的判断,一杖砸向黑影的腰间。 然而,文品却感觉到一股巨力死死咬上了他的武器。 林哲趁机爬了起来,重新点开打火机,一双布满血丝的可怖双眼赫然出现在三人的面前。 “操!” 黑影的牙齿啃噬着文品的黑竹杖,宛如饥饿的食尸鬼,面容扭曲得不成人形,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古怪的话语: “祂注视我……犹如红月降临人间……祂注视我,犹如红月降临人间……” 文品不禁回想起了那天在监狱里遇到的恐怖少女。 梁景神父后背紧贴着电梯门,额头滑落冷汗,“他是,那天企图逃跑的病人?” 林哲想要过去帮忙,却不料,黑影猛然将文品连人带杖给抬了起来。 “该死,好大的力气!” 黑影如同狂暴的恶兽疯狂将他举起,要将他杀死,撕成粉碎,文品赶紧松开手,一瞬间,巨大的惯性便直接将他甩向了林哲的方向。 ——“小心!” 但闻一声震响,两人同时撞向电梯的墙壁,线缆“砰”地崩断,强烈的动静令整个电梯都开始下坠! 金属尖声嘶鸣,高度急转直下,文品感到了短暂的失重,他立刻抓住扶手,企图稳住身形。 所幸这座疗养院并不是太高。 地面经过一阵剧烈的震动,轰然一声爆发巨响,电梯的画框砸到了黑影的身上,玻璃粉碎,烟尘弥漫,电梯笔直坠向了底部,天旋地转。 之后,剩下的便只有“嗡嗡”的回音。 “快来帮忙!镇静剂!镇静剂!” 文品挣扎着,艰难睁开了眼。 外界的黄光一下子渗透进电梯的铁栏。 宛如神圣的光幕,照亮了此时此刻,电梯内的所有人。 林哲、神父、赶来的修士和修女…… 以及,地上躺着的病人。</p> 渡鸦之影 第32章 中邪 “我看到祂了……放开我……让我走……” 精神病人神志不清地重复着几句话。 “不能让祂带走我……求你们。” 电梯画框的碎玻璃扎满了他的手臂,鲜血染红了整件病服,精神病人却浑然不觉。 此时此刻,他的手脚被固定在轮椅的上,他歇斯底里地吼叫,杂乱的头发像海藻一样披散下来,脸上长满灰斑,满是血迹。 他的目光带着恐惧、癫狂和绝望,嘴角挂着的唾液和血沫黏糊糊地垂吊,每叫一句都会伴随着激烈的挣扎。 “我还不想走。” 他疯狂摇晃脑袋,伤口的血越流越多,眼睛几乎要撑破,眼泪止不住地滑落脸上的每一条沟壑,吼叫逐渐变成了乞怜。 “祂会带走我……那儿很黑,什么也看不到。” 最后口中只剩下含糊不清的抽泣的声音,夕阳破碎分割的光线洒在他的身体上。 他的身旁站着几位白衣修女,她们只是机械地推着轮椅,完全没有理会疯子的呼喊,将他送上二楼的精神病隔离区。 此前,赶来电梯救人的修女们说: 这个病人昨天就失踪了,大家都以为他逃到了外面去,正准备要联系治安巡警进行抓捕。 没想到,这疯子竟一动不动地躲在电梯上面,整整一天。 她们告诉文品,这个病人叫龙科,原本是一名锁匠,在太平区的永宁街工作。 那地方原本便是条古韵极重的老街区,直到现在都还有不少旧时的大户人家和没落家族居住在四合院里。 他们在工业化的沪津城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仍然遵从着古人的习俗,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因此,许多传统的技艺都被保留了下来,而龙科便是这样的传承者。 他的家族是永宁街唯一的锁匠世家,常常为院落里的旧绅们打造各种各样的精美铁锁,生意红火,因此也有了一定的积蓄。 按理来说,这样的生活也算是圆满,只是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龙科在接待了几个古怪的客人之后,便开始变得神经质。 他常常说,自己晚上睡觉的时候,听到有人在枕边说话,但是睁开眼睛,身旁却什么也没有。 他就像在害怕什么似的,自己无论换到了哪个房间,都依然能听到那种细细的,仿佛近在耳畔的呢喃,说,要带走他。 先是每日每夜,最后无时无刻: 在工房修锁的时候,在饭桌和家人吃饭的时候,走在街道的时候…… 他总能感觉有人跟在他的身后。 起初只是一个人,后来,龙科觉得身后窥视的人越来越多,但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隐藏在某处的双眼。 传达给他的低语也越来越杂乱,每次回头,看到的永远都是空旷深邃的街巷,哪有什么东西呢? 他开始提防身边所有的人:他贤惠的妻子,他幼小的孩子,他年迈的老母亲…… 恐惧如影随行,他看不到是何人,但却真真正正感觉到有某种不可描述的东西存在。 那个声音告诉他,要将带他走,因为祂一直在注视着。 龙科相信祂是存在的,他决心再也不离开房子,然后缩小到自己的卧室,不吃不喝,坚决不肯走出房间半步,并且声称: 祂就在外面。 倘若有人要带他离开,他就会突然变得暴躁狂怒,好像不认识任何人似的,甚至有一次,他差点便掐死了来劝他吃饭的妻子。 龙科的母亲坚信,这是他的儿子着了魔怔,中邪了,需要去请一位道行高深的天师来为他驱除恶灵。 然而他城市来的妻子在西式学堂念过半年的书,反复强调:“这分明就是患了精神病。” 眼看龙科一天天变得饥瘦、狂躁和惶恐,他的妻子再也难以忍受这样的神经质,便在某日恳求警署的人帮忙。 最后,在治安队的协力下,将发疯的龙科送进了太平区唯一的疗养院。 说来也奇怪,龙科到了疗养院以后却变得十分平静,也没有再说过自己看到了什么人在窥视他。 每天都作息规律,只是偶尔忍不住会恳求修女们给他带一些修锁和制锁的工具,重新在病房大宿舍里干起了自己原本的工作。 显得比正常人还要正常。 他和隔壁床的疯子大谈制锁的艺术,告诉他们广锁和花旗锁等传统锁的分类,告诉他们钥匙孔形状和花纹雕饰的讲究。 一到夜晚,星辰闪烁的时候,聆听提灯修女为他们吟诵的祷告经文,他总是表现得很安静。 负责他病情的神父认为,龙科很快就能出院,只需要再观察几天即可。 他还高兴地对梁景和院长说,经过这次劫难,他甚至可能会成为一名坚定的原初教徒,为那信息闭塞的永宁街带去星空的福音。 可是有一天,他却毫无预兆地再次变得疯狂,开始砸坏自己制作的铁锁,畏惧任何一个人。 他恳求修女把自己送到别的地方去,哪怕是安置重度精神患者的忏悔室,他都愿意。 因为,那双眼睛又找到他了,他又一次听到了那个声音在低语。 事情有些超出了控制。 龙科说,祂又出现了,就在这儿,那个东西要带他走…… 恐惧就像病毒一样传播,许多人都感觉自己着了魔,快要康复的患者也出现了惶恐、畏惧和不安,他们和龙科一样惧怕着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然而就在苦恼的神父们商量着,要把龙科送到忏悔室隔离的时候,他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修女们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他在哪儿。 没有人想到,这个病人会突然发作,逃出大宿舍,然后一直隐藏在电梯井里。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 “他只是遇见了魔鬼。”梁景神父的声音回荡在疗养院的走廊,“送他到忏悔室吧。” 文品听着这骇人的病患经历,感觉到这疯病的可怕,心里却也不免同情起这病人的遭遇来。 而带给文品的最大疑惑却是,龙科究竟有没有真的听到什么声音在低语,他的遭遇是否属实? 事实上,文品一直都怀疑,这个世界的确是存在着某种力量的。 只是这和自己看过的许多奇幻小说不同,这种力量近乎于高位的神秘,自己难以察觉,但似乎又无处不在。 因为在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他便感受到了这种异常的存在。 那时,他以为这仅仅是幻觉或者心理暗示,而现在,事情比想象中的要更为复杂。 也许,这世界上真的存在魔鬼。 文品与林哲都不禁想要跟着修女们,去瞧一瞧那疯子会被送去哪里,接受怎样的治疗,然而梁景神父却伸手拦住了他们。 “喂,不是说好了让我们看看病人嘛?”林哲不满地说道,“这样,我们怎么为贵院写采访专栏?” 无论林哲如何抱怨,神父都是拒绝放行,他冷漠地说: “下次吧。这个病人已经入魔,我们需要清扫一间新的忏悔室,你们,下次再来吧。” “走吧,林哲。” 文品意识到再怎么努力,都将是白搭,便只好作罢。 林哲低声长叹,小声对文品说:“可惜没有见到黑船的病人,但我们总归不是没有收获,啊……该死的凡事往好处想,文妹,至少我们知道了这院长的秘密。” 修女们打开了牢笼的锁,将发狂的龙科用力推了进去,不知道即将迎接他的,会是什么呢? “不如这样,咱们把今天这老太婆院长的所作所为曝光给社会,然后让人们的口水淹死他们。”林哲忽然提议。 “没用的,我们没有证据,况且……” 文品听了只是无奈地摇头,“上一次《沪津邮报》的报道还有照片,这都没有对疗养院起到任何实质性的影响,我猜,这疗养院的背后,必然隐藏着一股强有力的势力在支撑。” 林哲困惑地摸摸假胡子,“唔,好像有道理。” 可是,这靠山是谁呢?教会?洋人?还是…… 推开疗养院的大门,文品最后望了一眼身后那座沧桑的老建筑,那一扇扇隐藏在榕树下的窗户里,似乎都囚禁着一个个无辜的灵魂。 他们挣扎,他们无助,苦苦等待着哪一刻有人能够拯救他们。 文品打开车门,重新播放留声机上的唱片。 他知道,自己不是救星,只是一个行走于刀尖上的,连自己的真实肉体都已经死去的人,他无能为力。 “咱们直接回报社了啊。” 林哲的声音也多多少少有些沮丧,他没心情跟着留声机里的秋娘高歌。 打起火,汽车开过无人的老街。 “唉,差点被那疯子弄死……要是高领事知道了,大概又会责罚了。” “没关系,不会一无所获的。”文品说道,攥紧了拳头。 至少,龙科的故事给了我们一条新的线索——永宁街。 虽然他还没能确定,永宁街和黑船病人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但是直觉告诉他,得查。 文品向来不是善罢甘休的人,他想搞清楚龙科发疯的原因,龙科那日见了什么人,尤其是,他有没有见过那些被“太平区亡灵”残杀的黑船病人或是其他死者。 他心中一动,有了一个主意,便道:“林哲,你可以送我到一个地方吗?” “啥?”林哲边打方向盘边疑惑道,“咱们不回报社了?” “你送我一人到镇国铁厂门外就行。”</p> 渡鸦之影 第33章 镇国铁厂 镇国铁厂坐落于太平区的贫民聚集地,随处可见的都是那些高耸的烟囱。 废气滚滚而出,像无数条黑龙横越夜空。 它离疗养院并不是太远,靠近一条沪江的小支流,是沪津有名的钢铁厂。 呈现出黑色的混浊河岸常常停靠有外国来的蒸汽轮船,还有一条专门供运煤火车通过的铁道横穿工厂的两头。 林哲将文品送到了大门前便开车回去了。 “你自个儿小心,我林某先走一步。” 一下车,文品看到了一座高耸的大拱门,上面悬挂着硕大的时钟。 他到工厂的时候,刚好是敲着晚七点的钟声。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工人应该已经下班了,可是文品依然能够听到工厂的围墙里,传来阵阵富有节奏的金属敲击声。 镇国铁厂的墙高且平滑,而且上面还布满了防盗的玻璃碴,没法爬进去。 而工厂大门前则守卫着几名体格彪悍的打手。 他们大多都是街上的泼皮混混,敞开脏兮兮的外套,皮带上挂着棍子和小刀,满脸痞相。 那些守卫的头头还配带着一把盒子炮,也就是地球上的毛瑟手枪。 这些都是违反法律的管制武器,而镇国铁厂的看守却能堂而皇之地使用这些东西,想必他们的邪恶老板也是来头不小。 “哎,听说咱们老板在‘蓝莲花’被黑衣卫打了,很不痛快,这个月的奖金是不是要泡汤了?”看门的痞子小声讨论道。 “真的?” “我干啥唬你啊?” “干……马老板向来看心情说话,也许月底的小酒喝不成喽。”满脸刀疤的头头遗憾地说着。 文品听了心生一计。 他朝着正门阔步走去,那些泼皮混混立刻就拦了过来,尤其是那个满脸刀疤的壮汉,蠕动着他脱皮的嘴唇,直接居高临下地说道: “你眼睛长**里吗,这地方闲人免进!” “我想到贵厂里去见几位朋友。”文品平静地回应道。 说着,文品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银元,悄悄塞在了壮汉的手心里,“这一块大洋,你拿去给你的弟兄们买些酒喝。” 壮汉脸上的表情一下子缓和了许多,就像一头憨厚的大猫一样,“算你识相。” 他身旁那些泼皮们一看到亮闪闪的银元,心里大概已经开始盘算着去哪家舞厅通宵了。 这一块银元足够他们喝上二十瓶青州啤酒了。 “你可以进去了,但记住,晚上9点钟,工厂关门,那时候不出来,我们就要撵你出来了。” 壮汉把银元在牙齿上咬了一口,然后心满意足地把银元藏在了裤裆里,让开一条路来。 文品微笑着致意,“谢谢,我当然明白。” “哎,又能‘奢靡腐化信色孽’了……” # 尽管此刻已是夜晚用餐的时间,但是工房里仍然能看到耀眼的火光。 那些工人们坐在一堆钢材下吃着碗里微薄的白稀饭,他们只是看了文品一眼,便继续埋头吃饭去了。 因为他们只有五分钟的用餐时间,然后很快又要再度投入到高强度的工作之中。 文品来这里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去寻找韦家那两兄弟。 想起来,“大韦”阿波在工厂里干的是操作蒸汽门阀和铲煤的活,而“小韦”阿友则常常在一旁清洗机器或者洗衣服。 虽然自己已经大摇大摆地进来了,但为了避免麻烦,他还是选择尽可能远离那些邪恶监工和打手。 文品从钢材和集装箱后面小心翼翼地过去。 他熟练地潜藏于暗影,避开监工手上的探照灯,就像一只夜行的黑猫,步伐轻盈而迅捷如风。 很快,他躲藏在工房无灯的角落里,确认周围无人以后,他爬上墙下的集装箱,寻找一个借力的支点,跃上一旁粗壮的树枝,然后平稳地沿着枝干行进到工房敞开的大窗边缘。 工房里传来蒸汽机的轰鸣,这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煤炭味,文品沿着工房里的铁架行走。 中央有一台巨大的活塞机器,负责挤压气缸内的蒸汽,随着机器摇臂的升降,文品总能听到几声金属的震响,然后管道的通气口中便排放出大量炙热的废气。 “阿强,来帮个忙!我扭不动这破阀门!”工房下层传来童工的呼喊。 “好!我马上来!” 文品站在房顶中央细长的钢筋上,看到不少年岁只有十岁上下的孩子忙碌地作业着机器,他们年纪轻轻便要承担大人的工作。 两个童工卯足了劲去扭动那生了锈的阀门。 那些岩浆一样散发着光和热的铁水,顺着凹槽流淌,周遭的空气波动扭曲,两人汗流浃背,咬紧牙关,身后的衣衫完全湿透了。 那个叫阿强的孩子用力过猛跌倒在地,门阀终于扭动了,然而机器却发出了“咣咣咣”的巨响。 一截黄铜管道里不知怎么爆开了一个口子,蒸汽源源不断地喷射出来,很快,楼上传来了其他工人的惨叫。 “啊!我的脸!救命!救命!啊……”一个脸上被蒸汽烫伤的青年撕心裂肺地嚎叫,一不小心从铁梯上摔了下去。 所有的童工都吓坏了,跌坐在地上的阿强更是惶恐不已,他战战兢兢地蜷缩在角落,抱紧身体。 “快关停机器!快啊!关停机器!” 有人大声提醒道,整座工房都炸开了锅,所有人都手忙脚乱了起来。 “你去关停阀门,再来个人熄火!” 原本在一旁椅子上打盹的监工惊得站起,“他妈的,又是你这个铁林来的小鬼!” 他立刻拿出了皮鞭,狠狠拉了两下,走到阿强的身旁,“上次是你,这次也是你,老子今天他妈要打死你!” 监工怒吼着,“噼啪”甩出声响,一鞭又一鞭,追着阿强使劲打,“打死你这铁林杂种,奶奶的,还敢不敢搞事?啊,还敢不敢?” “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 阿强哭喊着求饶,沾满煤灰的脸颊一瞬间布满了泪痕,血红的鞭痕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瘦弱的身体上。 而他除了害怕和求饶,便只能挨打。 “不敢了?你上次也这么说!”监工把阿强拎起来,按在铁柱旁,“我要给你长点记性。” 机器被关停了,年长和年幼的工人们站在扶手边和楼梯上,目光中充满着怜悯,然而却无人能够去制止他,他们早已见惯了这样的场景。 “铁林杂种来到大都会,要学会感恩!” 谁也不想惹怒监工,谁也不想因此丢了工作,人们仅仅是哀叹,仅此而已。 文品紧紧抓着胸前的衣领,对于来自文明世界的他来说,这样野蛮的行径无疑是可恨且可耻的。 他眼中充满怒火,然而他却也无可奈何,救了那孩子,就会引发更大的麻烦,惊动整个工厂的守卫。 而即便自己救了那孩子,把邪恶监工绑在柱子前,用他自己的鞭子抽打他,那又如何呢? 等自己离开以后,该是怎样还是怎样,监工兴许还会用更残忍的手段来报复和折磨那些孩子们,此刻出手,无疑是害了那些孩子。 文品只能把怨气埋在心底,但他总会有办法让监工为暴行付出代价。 这个时候,不知从哪里跑来一个大男孩,他挤开围观的工人,跑了出来,呼喊道: “别打了!别打了!再打下去,阿强就要死了!” 大男孩冲过去一把抱住监工的腿,拼命地往前撞。 “小王八蛋!你……” 监工重心不稳跌倒在地,但不忘把手中的鞭子一下又一下狠狠甩在大男孩的背上。 “你很勇敢是吧!他娘的很勇敢是吧!” “我再不阻止你,你会打死阿强的。”大男孩死咬着双唇,脸上因为疼痛而颤抖,但愣是一声也没有喊出来。 “别打了,快别打了!”年长的老工人终于看不下去了,站了出来,“阿波还只是个孩子!” 然而失去理智的监工依然没有停手的意思,他用力掐着大男孩的肩膀,蛮横将其推倒在地。 他就半跪在地上,活动一下筋骨,再一次挥起了皮鞭。 “住手!放开我哥!”接着,是第二个男孩,他也挤出了人群,死死抱紧监工握着皮鞭的手臂。 地上奄奄一息的阿强哽咽地说道: “谢谢你们……阿波,阿友……真的,谢谢你们。”</p> 渡鸦之影 第34章 少年侦探 所有围观的人都散尽了,在修好机器以后,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就像刚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工人们阴沉地继续工作,铲煤的铲煤,推车的推车,而监工打累了躺在椅子上再也不想动弹。 阿强和韦家兄弟都被罚去清洗整个工房的机器了。 尽管他们身上的鞭伤像被火焰烧灼一样疼,但无情的监工仍然警告说,哪怕只有一颗螺丝钉没有清洗干净,都不准下班。 并且由于两人的忤逆行为,监工还怒气冲冲地宣布,自己已决定好了要上报马厂长,克扣韦家兄弟的工资。 至于阿强,监工只告诉了他一句:“再有下次,你便可以收拾行李滚回铁林去了。” 文品心情沉重地目睹着这一切,然后顺着钢筋来到板条箱的后面藏好。 他在等待时机,当阿波和阿友扛着拖把来擦拭顶层的仪器时,文品却忽然出现在了他俩的身后。 “爸爸!”两人顿时惊呼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嘘!小声点。”文品竖起手指,然后轻声问道,“还疼吗,孩子们?” 大男孩阿波摇摇头,用大拇指擦干鼻子的血,说:“这点伤算不了什么,我被打习惯了。” 而阿友没说话,时不时疼得哆嗦,看着他强忍疼痛的样子,文品内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难受。 “这些钱,明天拿去买点药,然后吃点好吃的去。”文品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银元,放在阿波的手心里,“下次你们两人不要那么鲁莽了。” “可是……那个恶棍对阿强下手真的好重,我害怕他把阿强给打死了……” 阿波悲愤地说道,握紧了手中的拖把,“厂里的孩子都恨极了他,我过去,起码能替他分担一半的毒打。” 文品苦笑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但再有下一次,你们就告诉我,行吗?” 阿波却摇摇头,“没用的,爸爸帮不了我们。” “相信我。”文品微笑着摸摸两个孩子的头,“我会替你们狠狠教训那个监工的,叫他再也不敢伤害你们。” 两兄弟将信将疑,一直沉默寡言的阿友却开口问道:“爸爸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听到这个问题,文品却开始为难了,原本他是希望两个孩子能当一回“少年侦探”的。 可事到如今,他却又开始犹豫,一回想到之前邪恶监工的毒打,他便有些于心不忍,不希望再去为难这两个孩子。 “爸爸?”一向心思谨慎的阿友很快就看出了文品心中的难处,“有什么希望我们去做的……都交给我们吧。” “其实,我自己来也可以……” “你都来了,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快说吧!我和小韦义不容辞!” 阿波挺起了胸膛,尽管这一逞强疼得自己“哎哟”叫了两声,但他还是没有要退却的意思。 “真的,为难你们了。”文品像真正的父亲一样,轻轻拍着两人的肩膀。 接着,他把自己的计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韦家兄弟: 首先,他需要两人到太平区的永宁街去,打探一些情报,尤其是关注那些行为异常的人。 阿波和阿友的工厂离那儿很近,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之后,文品交代阿友,留心观察一下每户人家大门的锁,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很相信阿友那超越一般孩子的敏锐洞察力。 最后是性格开朗的阿波,文品希望他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一个叫“龙科”的锁匠家住何处,让他来询问当地人应该不成问题。 “大概就是这些了。”文品说,“你们一定要小心,如果有什么危险,务必要中断调查,并且向我汇报。我每过一段时间就来看看你们。” 阿波马上像小军人一样敬了个礼:“使命必达,长官!” “好。” 交代完毕之后,文品忧心忡忡地沿着老路翻回了工房外阴暗的角落里。 文品没有立刻回家,因为他知道自己还剩下最后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去了一趟仓库,顺走了一些东西,然后像幽灵一样潜藏在黑暗里,默默等待着时间流逝。 双眼则时刻紧盯着远处高大的太平钟楼,直到时针一点一点地指向“9点钟”的位置…… 文品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比任何时候都要理智。 也许,这个世界与他无关,也许,自己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但是,他却可以改变这些孩子的一生。 ——当……当……当……钟楼回响。 九点沉闷的钟鸣宛如呜咽声远远传播此地。 文品攥紧双拳。 工人们终于下班了,他们从早上七点半一直工作到现在,有秩序地把工具放回库房里。 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就呆在了这库房临时搭建的宿舍里。 至于生活稍微过得去的人,他们则陆陆续续离开了工厂,准备回到贫民窟的出租屋里去了。 他悄悄离开黑暗,在不经意间混在了下班潮的人群中。 那锐利的目光穿破重重人海,紧盯着的,却是之前那名掌管工房的监工。 # 晕红的月光倾洒在污秽的路面上,马车轱辘“咣咣”转动,掀起厚厚的一层污泥。 监工陆国向马车夫抱怨着今天在镇国铁厂工作时的烦心事。 “今天工厂那铁林来的兔崽子又搞坏了机器,差点就要整炸了,操……那些蛮子除了搞破坏,什么也不会。” 陆国边说着,边苦恼地看看自己昨天刚买的新裤子,上面的煤灰怎么也擦不掉,就像斑马的花纹一样布满每一寸裤腿。 “那多危险啊。”马车夫回应。 “可不是嘛,最他妈气人的还是这些小王八蛋敢动手顶撞我。” 陆国抱怨道:“我这裤子可是进口的巴塔莱纳高级洋布,可贵了,才穿了不到一天。” “这么说,您对他们很仁慈了?” “我家里不富裕,但也没小肚鸡肠地让他们赔偿,只是小小教育了一下。” 陆国点燃一根香烟,想要彻底驱逐掉自己内心中的烦躁。 看到自己那栋坐落在贫民区的小公寓到了,又连忙喊了声: “喂,师傅,就是这儿了。” 马车停靠在路灯下。 丢下车钱,监工扭扭酸软的腰间,站了一会儿,把烟头扔进水沟便上楼去了。 “慢走……先生。”马车夫说道,缓缓摘下帽子,脱下那身黑色防雨斗篷,露出了身后血色绽放的曼珠沙华。</p> 渡鸦之影 第35章 正义 陆国像每天下班回家的时候那样,钥匙打开门,然后面对老婆的唠叨。 ——他的妻子总是会为了点小钱计较,因为她平日的工作便是到市场当算账的帮工。 她每天不是斥责陆国在外面抽烟喝酒,便是胡乱花钱,买些时髦商品,明明自己就是个下层小市民,还妄图和上流绅士攀比,也不知道自己是个几斤几两。 而陆国的回答总是“知道了”、“别提了”、“下次一定改”…… 然后妻子便会扯出家中小女儿需要钱财去上女子学院的问题,说: 你再这么放纵,你女儿这辈子也是贫民窟小市民的命运。 “行吧,你这老娘们说啥就是啥!”陆国不耐烦地嚷嚷道,“一个女孩家上什么学堂,还女子学院,老子简直闻所未闻,跟你一起学学算账不就得了……” 之后说完这句话,迎接他的将是更加激烈的争吵,他早就习惯了。 无非就是吵够了,大家回房睡觉,第二天该咋地就咋地,之后晚上下班再重复着昨天发生的争吵。 可能偶尔换换主题,但是生活就是这么度过的。 陆国把身上的脏衣服一起扔进了木桶里,然后苦闷地坐在窗边的摇椅上,直到家人都睡觉,才又悄悄拿出一根卷烟吞云吐雾起来。 边哼着歌,边拿起旧书摊掏来的外国小说《列王诗篇》来看。 也不是因为喜欢,纯粹是因为没别的东西看,只好翻翻这无聊的闲书。 也不知过了多久。 微微有些困了,就在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忽然感觉有些冷,不知道是谁打开了窗户,外边的寒风都刮了进来,冻得他一阵哆嗦。 “喂,臭婆娘,不就是闺女上学的事情嘛,开窗折磨人干啥?” 见半晌没人回话,刚闭下的眼睛又睁开了,身上还是一阵刺骨的阴冷。 迷迷糊糊之中,昏暗的客厅里似乎立着一个人影。 “谁?!” 他猛然间清醒,刚揉揉眼睛,一块黑布立刻套住了他的整个脑袋。 紧接着有人把他从摇椅上猛拽了下来,连人带椅狠狠掼倒在地上。 “你……我……唔……” 陆国想开口说话,结果迎接他的是一击凶猛的重拳,直打得他眼冒金星,声音生生咽进喉咙里。 他想要反抗,刚站稳脚跟,拔出腰间的小刀,却感觉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剧痛,右手腕竟被人生生打折脱臼。 接着喉间一凉,一只铁钳般有力的手死死掐住了脖子,直接把他的脑袋往桌子上狠狠一磕,好像鼻梁被砸断了,鼻子流出的血一直倒灌进了喉咙。 这时候,陆国想起了报纸上提到的“太平区亡灵”,难不成,竟然给自己遇上了? “饶命……饶命……”他惶恐地哀求道。 那个不知名的人停了手,反手揪起陆国的衣领质问道:“你喜欢挨打吗?” “当然不喜欢,大爷……我这里有点钱……放了我吧。” 陆国摸黑手忙脚乱地想掏出自己的腰包。 紧跟着,又是一个膝盖猛击他的腹部,把他的身体直接撞向身后的墙壁,若不是头上蒙着布,他恐怕是要直接吐出来了。 “那别人喜欢挨打吗?” 一只手提起陆国的脑袋,他毫无还手的余地,只能战战兢兢地说: “是个人,都不喜欢。” “很好。” 陆国感觉自己被人拽着往外拖,之后是阳台门打开的声音。 他被提了起来,脑袋穿过凉晒的衣物,被用力按在栏杆的边缘,好像半个身体都已经悬挂在了空中。 他知道,这里是三楼,摔下去未必致死,但是必定会令自己面临终身的残废。 陆国第一次感到了那种被人胁迫却无能为力的恐惧感,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黑色的布料里传来了他低声的呜咽和乞怜。 “没‘人’喜欢挨打?那你呢?” “我……我刚说了,我是人,当然怕挨打!”陆国哭着说道。 “可我怎么觉得你不像个人啊?”对方冷冷一笑。 掐住他脖子的手更紧了,指甲几乎要刺破他的皮肤,流出血来。 “咳咳,我有手有脚,我……咳咳,我当然是人啊,大爷!饶命啊!”陆国被呛得直咳嗽。 “那我就觉得奇怪了。”对方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嘲讽与质问,“既然你说你是个人,那你为什么,要做一些不是人该做的事情?对无辜的孩童实施暴行,那我可否认为,我也能对你做一些出格的事呢?” “我……这是我的工作……整个大夏,没有哪个工厂……不是这样教训……教训员工的。”陆国挣扎着解释道,“但我现在……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但是,那个不知名的人没有停手,反而把他的身体又往外推了几分。 “哦,我并不相信你。” 那声音以威胁的口吻说道:“不过没关系,我可以记一下你家的地址,还有你和你妻子工作的地方。” 陆国一听,立马条件反射地颤动了起来,哀嚎道: “天地可鉴啊!求求您了……我老婆和女儿是无辜的……至少,至少恳请您放过她们。” “她们睡得很香,不用担心。” 那只手把他的身体重重拉回了地面,那种悬空的感觉消失了,他的全身都几乎失去血色,皮肤变得像僵尸一样苍白。 陆国听到身旁的地面掉落下某种金属物件,接着那个人冷漠地说道: “这些钱,给你女儿上学去。然后,像个人一样活着,如果再有下次……” 掐住脖子的手陡然一松,压迫感消失了。 陆国连忙说道:“谢谢爷!谢谢大爷!” 他咳嗽着摘下头套,也顾不上擦干脸上的血,立即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仰面躺了好一会儿才吃力地爬起来。 可是,刚才那个不知名的人呢? 当陆国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看到的只剩下阳台周围幽灵般舞动的衣物,四周空空荡荡,除了黑暗之外,什么也没有。 就好像刚刚发生的事情都是做梦一般。 唯一能够证明那影子真实存在过的,便只有地上那几枚闪烁着微光的银元,仅此而已。 陆国倒抽一口凉气,寒意再次席卷全身,惶恐地想着: 他究竟,是人还是鬼?</p> 渡鸦之影 第36章 侦探行动 天还没亮,韦家兄弟就已经醒了,由于昨晚上伤口还有些疼,所以两人一直都没睡好。 他们早早就到厂外的早铺里吃了馒头,一等到镇国铁厂七点半提醒开工的铃声敲响,立刻便去仓库里领拖把和水桶去了。 库房里挤满了疲惫的工人,为了给无聊而重复的体力工作寻找乐趣,工人们常常会聚在一起,边干活边唠嗑。 什么“老板上次抽大烟被黑衣卫打了”,什么“国安军又要围剿反抗军了”…… 原本几天前,他们讨论的都是关于“太平区亡灵”的事情。 自从上个月这地段死了不少人,所有的工人都难免有些后怕,担心那不知缘由胡乱杀人的凶手,指不定哪天就会瞅上自己。 也有不少工人的老家靠近辐射区的乡镇,因为那儿总是充斥着各种变异生物,光是洗菜都可能遇到河童,所以总是流传一些迷信的鬼神传说。 他们相信,如果那是连黑衣卫都没有抓到的凶手,那准会是真正的邪灵在作祟。 然而随着这段时间,太平区里都没有发生什么骇人听闻的案件,人们也就渐渐不再谈论这件事情了。 阿友负责清洗的大锅炉附近就有不少喜好热闹的工人。 其中有一个叫“百事通”的,他年纪不大,但是在外头有一座祖父送给他的老公寓。 下班回家的路上,百事通本人也喜欢用工钱去买些报纸来看,所以他总是知道不少事情,一直都是厂里情报的来源。 阿友边擦拭锅炉边斜眼看着,百事通坐在一堆钢筋上,汗巾耷拉在有点佝偻的肩膀,像说书人一样侃侃而谈: “听说啊,咱们大夏国的高德先生就在咱沪津遭遇了刺杀,据传是反抗军干的!现在他人已经连夜返回兴安府了!” 阿友一听到“高德”这个名字便立刻警惕了起来,他知道,爸爸便是为这个人工作的,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竖起一双灵敏的耳朵,悄悄地旁听着。 “啊,我怎么没听广播说他来沪津呢?”身高只有一米六的小黑子像只猴子似的绕到百事通身旁,把铁铲拄地上。 小黑子半信半疑地问:“这国安军有哪个官老爷,不是大张旗鼓,然后屁股跟着仪仗队和轿车的?” “我看老弟是在质疑我的人品啊,我跟你说,此事千真万确!”百事通神神叨叨地看着众人。 他还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消息比所有人都灵通,又跟着说道: “我有个亲戚在德胜洋行当保安,亲眼看到一大批军人在影戏院门口抓人。高德就是在那些军人的保护下撤离的!” 他边说还边用手比划,好像自己亲眼看见似的,“好多人呢!” “怪不得!”这边有个壮汉插嘴道,“前天晚上我起来解手,好像看到有一架飞艇(注)在天上,那信号灯一闪一闪的特别清晰,那肯定就是高领事的私人飞艇。” 百事通看到大家被自己的话题吸引住了,笑吟吟地很是得意,连嘴里的每一颗黄牙都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远处有几个小伙子焦急地赶来汇报,说:“陆工头回来了!快快!” 工人们一听,赶紧一个个四散而去,回到岗位上热火朝天地开始干活。 阿友则熟练地低下头去,选择一个最不容易被注意又方便观察的地方继续工作。 只见,今天的陆监工特别奇怪,走起路来像个刚从战场回来的伤员,脸上也绑着绷带,垂头丧气。 还仿佛见了鬼那样,紧张地四处张望,好像生怕有人来伤害他似的,眼中阴霾密布。 见到他反常的样子,阿友却感到十分困惑,忍不住探出头来多瞅了一眼。 陆监工很快便发现了他,但也许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平日里那蛮横的态度烟消云散,竟然变得格外客气。 阿友刚想躲回去,继续干活,陆监工立刻就走到他的面前,“痛苦”地微笑着,说: “昨天是我的错,小老弟,我不该打你……” 然后他又神经质地回头看看周身,害怕有人会不会在此刻盯着他。 最后回头看着瞠目结舌的小阿友,见阿友不说话,陆监工连忙陪笑着,像躲着怪物一样很快走开了。 阿友立马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心底不由得开始偷笑,没想到爸爸真的能把这坏家伙给治得服服帖帖的。 连工房里的其他工人都觉得纳闷了,陆监工今天好像变了个人,大家纷纷开始议论,都在互相询问着他身上的伤咋来的。 每走一步,陆监工都觉得心中有一股巨大的怨气难以宣发。 他觉得所有人的眼睛都像是在盯着他,羞愧难当之下,他忍不住喊道: “看什么看,再看老子就……” 他刚想拔出鞭子,可又忽然感觉昨天袭击他的不明人物可能在暗中窥视他,又不禁一阵后怕,还是迟疑地把手从鞭子那移开了。 但是,陆监工还是感觉身边所有人都在背后嘲笑他,每次想发作又只能强忍。 最后只好找了张板凳坐在角落,眼不见为净。 之后很多天都是这样,到了周末公休日,陆监工也奇迹般不再强行延长工人们的工作时间了。 现在人们开始觉得,陆监工终于做了好人,也变得和蔼可亲起来了。 尤其是他想打人又打不了,只能无能地说“操”、“可恶”、“妈的”…… 他脸上憋得青紫的模样,简直比戏院里的丑角还要滑稽。 工人们都觉得干活不再是受人压迫,也有了干劲,更有的新人已经开始想和陆监工交朋友了,认为他是整个沪津最开明的工厂监工。 “喂,陆工头,周末愉快,替我向你家人问好!”工人们嬉笑着用刚铲过煤的手轻拍他的肩膀。 “你今天的衣服不错啊,陆工头。” 现在人们都胆大到拍他的衣服了,可陆监工依然只能尴尬赔笑。 毕竟他不想再被打第二次了。 # 趁着周末公休,阿友和阿波决定要去探访一趟永宁街。 虎头虎脑的阿波对于即将到来的冒险表现出了异常的兴奋,他老早就已经在铁厂门口等着阿友到来了。 他听说永宁街是一条始建于皇帝时代的老街,有不少总督和巡抚都是从这条街巷里走出来的,起码拥有两百年的历史。 虽然那儿离铁厂很近,但自己却是一次也没有去过。 “阿友,你快点啊!”阿波催促道。 看着这天空阴沉沉的,望眼过去阴云万里。 远方高耸的证券大厦都快扎进黑云里了,而且那团铺天盖地的阴云还正缓缓地往这里的方向飘动着。 “再慢一点就得下雨了啊。”他再次呼喊。 “哎,别着急,哥……”阿友却总是慢吞吞地,看着几份旧报纸,“我在找关于永宁街的资料。” 阿友向来心思谨慎,出门前便跟百事通打探了一些关于永宁街的事情。 最后百事通为了展示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第二天便找来了几份旧报纸。 他还说:去年的《沪津茶馆报》,这里边报道了一篇关于永宁街旧式婚礼的文章,还顺带讲了当地的情况。 黑白照片上,隐约能看出,这是一队穿着传统服装的迎亲队伍,走在最前头的新郎官胸前挂着大红花,头顶上戴着硬幞头的乌纱帽,骑在一匹白马上。 而身后是一众抬花轿的仆役,旁边的孩童们在燃放鞭炮,花轿的帘子微微扬起,红装的新娘忍不住好奇和欣喜,悄悄掀开盖头的一角,偷偷地看着外面热闹的情景。 碰巧,这一幕便被记者们的相机给永远定格了下来。 阿友越读越津津有味,他曾经跟厂里唯一识字的百事通学过一段时间,后来便热爱上了阅读各种各样的文字。 现在他看到报纸上精彩的片段便忍不住驻足,然后一路上都这样走走停停。 “别找资料了,小韦弟弟,咱们快到了……” 反正阿波不怎么识字,他是搞不懂这些密密麻麻的“鬼画符”有什么乐趣。 周围的建筑逐渐变得低矮,道路尽头出现了一座白玉色的牌坊大门,能看得出,这座牌坊已经有许多年的历史了。 它被厚厚的青苔和三叶草所包围,牌匾上开满了朵朵粉色的无名小花,隐隐约约能看到上面写着“永宁街”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报纸说……这牌坊好像比永宁街本身更加古老哎。” 阿友再度发挥起了他的“科研”精神,拿出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放大镜碎片研究起文字来。 “还说,这牌坊是古时候被摧毁的永宁博物馆的正门,唔,当年的文物都成了永宁街陈家大院的祖传秘宝了……” 没等他说完,阿波就扭住了阿友的耳朵,“别书呆子了,快来干正事!” “哎哎,好,快松手啦,很痛的!” 就在这时,阿友猛然间发现了什么。 “哈哈,就让为兄教训教训你,告诉你怎样才是合格的侦探!” “等下!”阿友指着街道说,“那是什么?” “怎么了?”阿波松开了手,看着弟弟一惊一乍的样子,不由得感到困惑,顺着阿友的手指看去。 “那儿怎么……挂着这么多白色的灯笼啊?” ———— 注:在本书的世界观中,飞艇一般是非富即贵者的专属,而通常情况下,更先进的飞机更多作为武器,而不是运输工具。</p> 渡鸦之影 第37章 永宁街 这里与其说是一条古街,倒不如说是一座古镇。 阿友如同是在观摩一座庄严的千年古刹一般认真对待。 整条永宁街实际上便是一座古镇的中轴线,左侧是静静的流水和街边杨柳,右侧是白墙乌瓦的老房子。 只是他发现,整条老街的屋檐下都挂着摇晃的白灯笼…… 不对,走近一看,阿友又察觉到,这些灯笼其实类似孔明灯,被一条细线固定在地面的铜环上。 微风吹过,它便如同在空中悬浮,就像举办丧事时用的白灯笼一样,白森森的,布满整条街。 “这是哪家有人过世了吗?”阿友喃喃道。 街上空无一人,有的房屋上还挂着猎猎的招魂幡,几乎所有房子都是门窗紧闭,正如这条街的名字一样:永世安宁,死寂冷清。 完全没有报纸上描述的那么热闹。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街道旁随意停有几辆没有马匹牵引的传统马车,上面的帘子都已经破了,好像很久都没有人使用过。 唯一能证明此处有平民居住的,便是石拱桥下停靠的几条乌篷船。 阿波抢着下去观察的时候,发现船上的竹篓里还放着几条刚钓上来的乌鱼。 “居然还活着呢!”阿波惊喜地喊道,他伸手进去把乌鱼抓了出来,那漆黑的大鱼立刻甩动起强健的尾巴,活跳跳地想要挣扎。 “别乱动别人的东西!”阿友连忙制止,“也许船主还在附近也说不定。” 阿波这才把乌鱼放回篓子里。 话虽如此,可周围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咱们,分头行动?”阿波提议道,“你去检查每户人家的铁锁,我去寻找这里的居民。” “成。”阿友点头同意,但他还是有些担心,又补充道,“但是啊,哥,我觉得这里实在古怪,如果有什么问题,咱们就回到牌坊这集合怎么样?” “你小心自己吧。”阿波却不像阿友那样感到不安。 远处的阴霾近了,积雨云像鸡蛋清似的糊糊搅在一起,宛如一朵螺旋向上的巨大蘑菇云。 现在还是早晨,然而天色却已经暗了下来,使白墙上的斑驳水渍异常狰狞,更映衬得永宁街古老沧桑。 蜻蜓低飞,阿友还嗅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 看来是要下大雨了,他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只希望能够尽快完成爸爸交代给他们的任务。 他挨家挨户地搜寻着门锁,注意到这里的街道还连接着不少狭窄的小巷。 巷子里的地砖明显和街道上的不一样,它们显得更加古老,砖缝里已经长出了荒草,如同诉说着百年的沧桑。 那些地砖和墙壁的交汇处还有一条细长的沟渠,如果你仔细看,兴许还能发现有鱼儿在水渠里游动。 真有够复杂的。阿友感慨。 此地巷道纵横交错,如果算上这些巷道周围层层叠叠的老建筑,那么永宁街区的实际范围可能比想象中的还要大。 随着探索逐渐深入,更多有趣的地方展现在了他的眼前: 有的深巷里隐藏着室外的凉茶铺,它的屋檐下竹帘飘动,茶桌旁却空荡无人。 阿友的亲生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就很喜欢到这样的露天茶铺去喝上几杯凉茶。 他知道,稍微大一些的凉茶铺可能还会买进留声机,播放一些戏曲,茶铺总是老人们谈天论地的好地方…… 只是这儿,有的却只是无尽的凄凉。 永宁街也不是那种完全脱离文明世界的地方。 它还是不可避免的出现了“邮局”这样的建筑,只不过它的装璜却也是传统式的江南小楼。 阿友走上台阶,发觉那门窗紧闭着,邮局的大门上了一道枕头锁。 这大白天的邮局莫名关门,实在是蹊跷,准确地说,这里的每个地方都不太对劲。 他拿出爸爸曾经送给他的铅笔,照着枕头锁的样式和图案简单描绘在旧报纸上。 此时此刻,他心中最大的疑惑便是这里的居民,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 为什么整条永宁街都仿佛一瞬间死去?这和他心目中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抱着这个疑问,阿友直接朝着永宁街最气派的大院走去。 天色越来越暗,阴云给房屋镀上了一层漆黑的影子。 那是一座肃穆威严的豪门大院,这里不出意外的,门前也挂着两盏白灯笼。 两排姿势古怪的盆栽整齐摆放在门前:有的像是一丛云朵,有的像是一棵袖珍松树,还有的则如同一只枯瘦的人手…… 他抬头看看大院的门匾,认出上面从右到左写着的是“永宁陈氏”四个金字。 最令阿友称奇的还是门匾下栩栩如生的砖雕: 上面雕刻有亭台楼阁与珍禽异兽,描绘的应该都是神话《天狗食月》里的场景。 下面垂落着两朵灰色花莲,也许它们原本色彩亮丽,只是如今早已黯淡无光。 此外,这浮雕上的楼阁看起来颇为怪异,完全都是倒立着的。 月亮沉入地下,上面的天狗和神仙也趴在天上,外人看去,好比都是爬行在天花板上一般,十分古怪。 会不会是这个永宁的陈家在举办丧事呢? 可是,这至于让整条街的人都悬挂白灯笼和招魂幡吗? 阿友像之前一样走到陈家大院的朱门前,发现这座宅子的大门是从里边栓住的,没有露在外面的门锁。 他本想敲门问问这户人家有没有人在,可是伸出去的手还是缩了回去。 他到底还是有些胆怯,万一真的有人,他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更何况别人还是大户人家,多不好意思。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目光无意间一瞥,忽然在门环上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符号。 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阿友一下子又停下脚步,拿出旧报纸,把之前记录下的门锁上的纹路加以比对: 圆形的轮廓,中间有一只像是眼睛的椭圆图案。 ——这和之前邮局枕头锁上见到的不是一模一样的吗?! 阿友仿佛意外发觉了什么秘密,他很快离开陈家大院,在周围每一户人家的大门前都观察了一番。 几乎所有人的门锁或者门环上都带着一个相同的图案! “这太奇怪了……它有什么含义吗?” 阿友看着旧报纸上的图案思考,这究竟画的是特殊符号还是古代的文字? 他听说古人所用的象形文字和现在的文字是完全不一样的,更类似一种图画。 但这也有可能是某种徽章,就像那些新式学堂的校徽一样。 阿友感觉自己无意间触碰到了某种深藏在重重迷雾之中的隐秘,可是就算自己如何思考,都无法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这与他曾经执行过的任何一个任务都不相同,没有跟踪军火贩那样的凶险,也没有偷听厂长谈话那样的紧张。 可是,他的心脏怦怦直跳,这条永宁街似乎愈发陌生而诡异,了解得越多,便越是感到自己深陷水底,令人窒息。 几滴雨点在不经意间打湿了报纸的一角。 阿友这才从思考中脱离,发觉远处的积雨云已然笼罩在了头顶的深空。 他赶忙把报纸折起来塞进衣兜里,决定要立刻与哥哥会合。 他沿着空旷的街道奔跑,远处的云层里隐隐闪现出雷光,雨点开始密集起来了,噼噼啪啪地打落在地上,越下越大。 “哥!你在哪儿?”阿友焦急地呼喊。 脚下的布鞋已经湿透了,街道凹凸不平的地方很快变成了水坑,阿友也顾不得飞溅的雨水,只是拼命地奔跑。 天空炸开一道雷鸣,他感觉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奔腾。 眼前的事物变得朦胧起来,周围的房屋都化作了一道道灰色的剪影。 他徒劳地用双手遮挡住自己的头顶,然而雨水还是被风吹进了眼睛里。 ——“咣咣咣咣”…… 呼啸的风刮得家家户户的门窗都发出了类似敲门的声音。 好像雨水是迎面冲刷而来似的,在狂风的推动下横扫过岸边的杨柳,刮得条条柳枝有了生命那样扭曲乱颤,又仿佛是女人的头发在迎风起舞。 招魂幡被刮得发出响动,被细线牵连的白灯笼也不安地在屋檐下自己动了起来。 阿友又喊了一遍:“哥,你在哪儿?” 这时候,他终于听到了阿波的回应:“这里!我在这里!” 不远处的一户人家门外,阿波正朝着他努力招手。 “小韦,快进来吧……这户宅院有人居住!”</p> 渡鸦之影 第38章 老宅 ——擦! 火柴轻轻一划。 韦家兄弟静静地看着,昏暗的房间里点亮一束微弱的火苗,光斑下,一尊褪色的城隍像矗立在古旧的神龛中。 它正襟危坐,面容在暗影中呈现出晦暗的颜色。 可能是时代久远,神像上布满了裂痕,身旁文武判官的脸上也是脱落了大块的彩漆。 眼中的色彩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洞,像是在盯着眼前的人,又像是在望着别的什么地方。 三尊神像模糊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摇曳,屋子的老妇人在神龛前虔诚地拜了三拜。 “城隍爷,保佑我们家平平安安吧……” 她将红蜡烛小心翼翼地摆在了神龛的案台上,还又拜了一拜。 整个过程中,韦家兄弟都一言不发。 周围很安静。 阿友紧紧靠在屋子的火盆旁边,湿透的衣服已经拧干了烘烤。 细密的雨点轻击头顶的瓦片,流水顺着屋檐的凹槽流淌,声音在这空旷黑暗的小屋里格外清晰。 时不时的,伴随轰隆的雷声,屋子会短暂地变亮,但那也是稍纵即逝,很快又会变得一片昏黄。 阿友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几次像这样的暴雨,兴许是哪里有台风过境吧。 说来也奇怪,这永宁街周围的每户人家都门窗紧闭,偏生只有这家给他们兄弟俩开了门。 若不是有这好心的老婆婆愿意给他们进来避雨,他们便要顶着暴雨逃回工厂里去了。 阿友刚进门的时候,便注意到一旁无门的房间里摆放着许多制锁的工具。 估摸着,这户人家是干锁匠这一行的吧。 不过奇怪的是,这户人家只有一位老妇人,一个女人和她的女儿,却没有见到任何壮年男子。 隔壁的厨房里传来了女人的呼声:“妈,秀英,来吃早饭了!” 阿友微微感到诧异,估摸着,他离开铁厂到现在那么长时间,可能都已经九点多了,都临近中午,这户人家到这个点才来吃早饭的吗? 老妇人嗫嚅着双唇,说完了最后的祷词,才迟缓地抬起她本就佝偻的背,把手背在身后,慢吞吞地走到阿友和阿波的身前,慈祥地笑了笑,问: “孩子们,也吃点吧?” 大韦阿波早就觉得有些饿了,从刚才他便已经闻到了灶台里传出的腊饭香味,他恨不得立刻就扑到饭桌上去,一口吃个干净。 可是,阿友却摇头道:“不,谢谢,我们早晨已吃过馒头了。” “小韦……” 阿波瞪圆了双眼,刚要说下去,阿友便轻轻捏了他的手臂一把。 “小娃娃们不必客气。”老妇人推开屋门,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我啊,在这住了一辈子,很少见着有外人来。” 阿友礼貌地双手合十表示感谢,“多亏了婆婆,允许我们在这里避雨。” “来来,一起到桌旁坐着吧。” 再三推辞不过,韦家兄弟便跟着老妇人回到屋子的正厅里。 中间摆着一张餐桌,正对着厅堂尽头供奉的祖先牌位。 这户人家的女主人似乎负责了整个家庭的日常,她忙着在厨房里做饭。 然后首先把做好的饭盛上了一碗,送到了祖宗的牌位前,口中念念有词。 女人手中的油灯映过之时,阿友看到牌位上写着“永宁龙氏列祖列宗之位”。 他忽然便想起,爸爸好像便是交代他们要寻找一个叫做“龙科”的锁匠的住处,而这户人家的主人姓龙,家中还放着制锁的工具台,难不成这么巧…… 这时候,女人的女儿秀英端着几碗腊味饭摆在了餐桌上,她还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年纪比韦家兄弟还小上许多,已经能够帮着母亲干活了。 秀英大概是第一次见到陌生人,还些许感到害羞,低垂着小脸,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整理自己的辫子,但是又忍不住好奇想要偷偷看看这两个从闹市区里来的人。 也许是看到韦家兄弟身上的衣服都很脏,也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光鲜亮丽,不免有些失望,心里觉得,也许闹市区的人也不过如此吧。 “别客气,一起吃。”老妇人颇为热情地说道。 朴素的碗里盛满了金黄的饭粒,上面点缀着葱花和一块块切成丁的腊肠。 阿友知道,这腊味饭闷在砂锅里反复蒸煮,揭锅的时候香味扑鼻,虽然嘴巴说着不饿,但是心里的防线却慢慢被腊香味瓦解。 为了抵抗住美食的诱惑,阿友只能开始寻找一些话题。 他很好奇为什么永宁街周围什么人都没有,还莫名其妙挂着白灯笼和招魂幡。 老妇人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消失。 “你们这些外面来的娃娃,还是不必知道为好。”她异常认真严肃地回答道,口中很快小声碎念了一句“祈福平安”。 “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吗?”阿友顿时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追问。 老妇人叹息着摇摇头,“都是因为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啪。 老宅的女主人放下饭碗,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责备道:“这些事情说出去闹笑话的。” 女人表现冷漠,从刚才开始便一直扳着一张脸。 “你不懂,你们外家来的,根本不知道这里的规矩。”老妇人执拗地说,“天地有灵,市里人只道是什么‘愚昧’、‘陋习’……他们都不懂。” “那随你。” 两人之间的对话令人费解。 阿友从刚才开始就隐约觉得,这位老婆婆有些蹊跷,她貌似非常敬畏神灵。 这间屋子到处都能看到风铃、神像和符纸一类的东西,加上老宅的光线很暗,这些辟邪之物反而更加令人有些不安。 雷雨交加,雨越下越大,女孩秀英只吃了几口饭,便把椅子坐近了母亲的身边。 她很畏惧外面滚滚的雷声,难以想象,长期生活在这阴暗的老宅里,怎叫人不心生压抑? 阿友愈发觉得,整间屋子都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气息。 “世道不太平啊……”老婆婆哀叹着说,“我们家家户户,都在送陈姑回去。” “陈姑?” 老妇人咳嗽了几声,喝了几口碗里的水,“她小时候还常常来这儿玩,多好一个姑娘,她以前就像你们这么大。” “她是陈家的千金,二老爷陈宝坤最小的女儿。”桌子的那一头,女人不冷不热地说道,“二十年前弗拉维亚人入城的时候,陈家大院被逃窜的流民洗劫,陈姑也不幸遇害。” 油灯的火光映亮桌旁所有人苍白的脸。 老妇人咳嗽的声音变得更厉害了,“她是好姑娘,施舍过镇里的许多人,她在教会学校里学习过,懂得很多东西,出钱帮永宁街修了邮局,盖了学堂……她不应该遭受这样的命运。” “到底发生什么了?” 老妇人低沉地说道:“事情要从二十年前说起……” 阿友读过书,他知道在国安军推翻皇帝以前,大夏国曾饱受着列强的入侵。 新纪326年的10月,弗拉维亚帝国军以保护教会为由攻破了沪津港,有数万民众惨遭荼毒。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那年沪津混沌的天穹布满飞空鲸鱼(注),震耳欲聋的汽鸣从海岸线上远远传来。 龙骑兵团大肆劫掠了三天三日,无数的百姓流离失所,然而腐朽无能的末帝却优柔寡断,延误军机,导致了屠杀的发生。 那一年,天下大乱,流民四起。 即便弗拉维亚撤军以后,许多流民草寇都从铁林涌入了城市,烧杀抢掠,永宁街正是从那时起破败的。 老妇人说,当时有一帮落草为寇的乱军闯入了陈家大院,他们抢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 然而贪婪的人性啊,乱军的上尉看中了陈家的小女儿,但那泯灭人性的上尉却不喜欢反抗的女子。 他临走前告诉人们,倘若陈姑不从了他,那么,下次乱军依然会带着武器回来。 “事实上,也是我们造的孽。”老妇人愧疚地低下头去,不住祈祷,“人们怕极了他们,生怕上尉还会带着乱军回来,是我们在逼她,陈姑她本是个性子很烈的姑娘……” 第二天,上尉又回来了,因为陈姑的拒绝,他们又杀死了很多无辜的人。 人们痛苦地在陈家大院的门前哭泣,捶打他们的家门,说: 如果你真的还爱着永宁街的百姓,那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因为你一个人而遭受苦难呢? 你所相信的文明,所修建的邮局和学堂,换来的只是入侵和杀伐,看看那儿,狼烟四起,那是大夏的疮痍! 人们开始辱骂她,威胁她,好像所有的这一切,都是陈姑的错,是她,带来了乱军和杀戮! 直到她的家人也背叛她,斥责她是向洋人低头的孽障,她的父亲——陈宝坤知府被迫带着人们砸毁了邮局的大门,一把火烧掉了新学堂,用棍棒赶走了所有教授西学的先生。 第三天,乱军再次回来了。 这一次,没有发生杀戮,因为陈姑含着泪站出来了,她走过愤怒的人群,没有人因此而羞愧,她的牺牲是理所当然的。 人们只听到她哽咽地说着:我愿意成为你的女人……上尉。 “我们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从永宁街的人们到乱军强盗,所有人都欢呼雀跃,没有人悲伤,没有人愤怒,就仿佛我们和强盗是一家人一样。” 老妇人说着说着,再难以咽下口中的饭菜,“那时候我就在人群里……我不过是个老人,我能做什么呢?我……咳咳,我不过是个麻木的老妪罢了,我甚至,咳咳……不敢去告诉他们,你们错了。” “别这么说,老婆婆,你也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不是吗?” 阿友在老妇人的眼中看到了眼泪,听到这个故事,他也感到心中隐隐作痛。 为什么人们就不尝试去反抗呢?让一个帮助过他们的弱女子去承受这些,难道不觉得可耻吗? “奶奶,你怎么哭了?” 小秀英也许还不能理解老人的悲伤,只是好奇地睁大眼睛。 然而大韦阿波却忍无可忍地攥紧了拳头,恨恨道:“这太可恶了!如果当时我在那,我一定会站出来,阻止他们!” “后来乱军们不再回来了,永宁街也的确恢复了宁静。” 老妇人擦干眼泪,“可是再后来,我听说,她在夜里用剪刀杀死了上尉,最后跳下钟楼……乱军为了报复,他们再次洗劫了永宁街,这一次,好多人都被杀死了,可人们依然把罪恶,归结给了陈姑。” ——因为她自私地死去,害死了所有人。 “咳咳……咳咳……咳咳……”老人忽然之间剧烈咳嗽,目光中出现了某种不详的光,死死地盯着屋子的大门,眼白布满血丝,“原谅我……小姑娘,原谅我们……” 筷子落地。 就如同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 注:“飞空鲸鱼”指蒸汽飞艇,是旧社会时,夏人对飞艇的称呼,有时候也叫“大鲲”。</p> 渡鸦之影 第39章 永宁诡事 “秀英,你快扶奶奶回房间里休息!” 女人见到老妇人发作,立刻停下了碗筷,赶到厨房里去找药。 女孩秀英一下子慌了手脚,赶忙跑到奶奶身边,牵住奶奶的手。 却发觉她的手背就像冰块一样凉,血管条条隆起,身体抑制不住颤抖。 “你没事吧,老婆婆?!” 阿友感觉到后背有些发凉,但出于关心,他立刻催促阿波起来帮忙。 “咱们扶婆婆回房里去!” 兄弟俩帮助秀英搀扶着老妇人回到刚才的房间里,老妇人战战巍巍地坐在床边,目光紧盯着的却是床前的城隍像。 一人一神,在黑暗中彼此凝视,蜡烛释放出妖冶的光,将三道影子衬得大而细长。 尽管手还在颤抖,但她紧绷的面部却已慢慢缓和。 “城隍爷保佑永宁街。” 老妇人喃喃地说道,语气中却仍然带着几分恐惧。 “陈姑,您宽宏大量,放过这些百姓吧……” 这时候,房子的女主人端着泡好的药汤进来了。 她吹了吹勺子里的汤,然后小心翼翼地喂给老妇人喝。 “最近天气转凉了,多注意身体。”她说,脸上并无焦急的神色。 秀英在一旁紧张地瞧着,找来手帕擦干奶奶额头的冷汗,也不知道为什么奶奶忽然目光呆滞。 但阿友看着眼前的一幕,却莫名有些不寒而栗,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他却怎么也说不上来。 从刚来到这里开始,他便对那尊城隍像产生了一种警惕: 它明明是静坐不动的,城隍庙里也不是没见过,可究竟为何而对其感到害怕? 趁着大家不注意,阿友悄悄地走近神龛前,想要仔细观察一下那尊神像: 青黑色破碎的面孔,空洞的眼睛,城隍像似笑非笑,双手持令牌。 然而它的衣服却很奇怪,上面堆满了如同毛发一样的东西…… 为什么,阿友觉得,这黑色的神像压根就不是城隍,而是某尊邪神的雕塑呢? 他赶紧在心中默念“城隍爷爷原谅”,然而一股恶寒已然倒生向脊背,仿佛条条冰凉的丝线缠住他的身体。 阿友再一看之时,却猛然发现: 城隍的肩膀上,隐隐约约露出了某种镀了金箔的图案,只是,它被毛发给挡住了。 脑海闪过一个念头,他忽然想拨开城隍像的毛发,看看那到底是个什么图案。 他刚要把手伸进神龛,不料,窗外划过一道闪电,映亮整个房屋! 三道影子变得无比巨大,身后的老妇人突然间再次发作起来。 “城隍爷!请救救我们!” 她惊惶尖叫,打翻了女人的汤碗,这声音把阿友吓得险些跳起来,赶忙把手收了回去。 “送她回去!回去!” 蜡烛熄灭,屋内一片漆黑,渗出窗户的微光斜射在神像上,阿友的眼前仅剩下一道道弯曲的人影。 然后老妇人自己站了起来,阿友看到她佝偻的影子“咚咚咚”地磕头,像中邪了一样,哽咽地说: “她会杀了我们……她来找我们了,城隍爷救救我们……” 黑暗中再度传来磕头的响声。 阿友感到有人抓住了他的肩膀,极度震骇之余他险些跟着惊叫起来! “嘘!是我。” 他听到了阿波的声音,只听阿波在他的耳边说道: “我觉得这里不对劲,咱们还是早点回去向爸爸汇报吧!” 饶是像阿波这样勇敢的人,却也心生出一种畏惧。 ——那就是“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模糊于现实,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仅仅是对未知和怪异心生恐惧。 “妈,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很快,女人重新点亮了油灯,制止老妇人再继续磕头下去,她对秀英说: “你留在这照看奶奶,我再去煮一碗药。” 女人阴沉地朝着门外走去。 阿友和阿波自觉地退到了正厅里,两人始终不敢大声说话,气氛不知不觉有些压抑。 阿友也的确想着,要找个理由离开这里。 或者,直接逃走。 “喂。”厨房里传来了女人的叫声。 阿友一个激灵,转身看着周围,只有自己和阿波两人。 她是在叫我们吗?莫非,她猜到了我们要做什么? 阿友愈发感到,自己的想法已经逐渐朝着阴谋和诡秘层面思考。 “孩子们,不要害怕。”她继续说,“老人家有些糊涂,爱相信那迷信的东西。” 能够听出来,女人对老妇人实际上是非常厌恶的,只是出于本分才对其照顾得无微不至。 阿友屏住呼吸。 “我不明白,老婆婆到底在害怕什么?” “当然是陈姑。” 女人的口吻中带着不屑,“不过是骗人的鬼故事,她却信以为真,就上个月吧,老人家不知从哪来的江湖骗子手里整来这几尊破旧的城隍像,还强迫我和我丈夫的房间里也要放上一尊。” “为什么?” “你们听说过‘太平区的亡灵’吗?” 女人边捣鼓着药边说: “老人家,包括整个永宁街的人,都认为那亡灵就是陈姑,一定是陈姑回来报仇了。” “这跟陈姑有什么关系?” 女人轻声一笑。 “那些无知的人啊,就因为凶手作案的时间与陈姑死去的时辰吻合,地点都在陈姑死去的钟楼附近,更关键的是……那些被杀害的人,就有两位是陈家到西洋留学回来的少爷……他们的父亲——大老爷陈宝亮可是当年带头逼迫陈姑的人……” “加上最近有不少人失心疯了,包括我的丈夫……就因为这些,人们就害怕得不行,真是可笑。” 女人终于端着新煮好的药汤出来了。 “我也算读过几年新学堂,这世上哪有鬼存在,不过都是巧合罢了……唉,只是我的丈夫,不知怎么就患上了脑子里的病。” “巧合?”阿友刮刮下巴思考。 事实上,他从不相信巧合。 按理来说,世上应当是不存在鬼神的,可这些事情当中却分明能嗅出些许灵异的气息。 阿友又想到:没记错的话,爸爸最近在调查的,不正是“太平区的亡灵”吗? 会不会,是有人在利用这传说,以及人们畏惧和迷信的心理,去洗脱自己的嫌疑,让人们都把视野转向于鬼神一类的东西? 他一时半会儿整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只好暂且记下这一番话,希望未来能对爸爸的调查有帮助。 “怎么,吓着了?” 女人走过兄弟俩的身旁,不经意间低语道: “三天之后,便是那陈姑的忌日了,陈家还大张旗鼓地请了个什么天师……当初逼死那姑娘的时候,怎么就不感到后悔?死了人,才想着烧香了?呵呵。” 说完,女人冷笑着进了老妇人的房间,自言自语道: “哎,龙哥啊,我的好丈夫,你怎么会被这些骗子给吓疯呢……” 兄弟俩怔怔看着彼此,半晌说不出话来。 没想到他们要找的龙科家,竟然正是此处。 可是他们如今却没有一点“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喜悦,相反,还有一种如入黑境的感觉。 最后还是阿波率先打破了沉默,“逃吗?”他的声音几不可闻。 “毕竟人家好心给我们避雨,总不能不辞而别。”阿友沉思片刻,“咱们还是要说一声。” “这个……行吧。” 阿波不情愿地说:“现在想想,那桌上的饭,我也有些不敢吃了。那个,小韦,你说爸爸为什么要打探这么怪异的一家人啊?” “不清楚。但我有不好的预感。” 就在两人打定了主意,要去向女主人和老妇人道别的时候,屋外却突兀地传来了一阵清晰的马蹄声。 哒哒哒哒…… 还伴随着车轮驶过地面的响动,声音由远及近,顷刻打破了这永宁街的死寂。 兄弟两人停下脚步,不由得一同望向窗外。 究竟是谁在这暴雨天中驾驶马车疾驰? 阿友走到窗前,稍稍推开一条细缝。 却发现,街道上飞奔过一辆马车,车头上坐着两名头戴乌纱斗笠,一袭黑袍的男人。 仿佛雨中的骑士驾驭风暴,他们斗篷上的饕餮在闪电中张牙舞爪,好像随时都会活过来一般。 兄弟两人心中同时一震。 “方警官,永宁街到了。” 车轮渐停,激荡水花。 马车的窗户里探出了一张男人冷峻的面孔,他看着暴雨肆虐的街道,手中的子弹正一颗一颗的填入手枪的转轮之中。 “直接去陈家大院,封住所有的门。” ——咔哒。马车中的男人将转轮拍回枪身。 微微一笑,拉高斗笠,阴影中露出了男人锐利的眼睛。 “咱们,可不要漏掉任何一个陈家的人……” 阿友“砰”地关紧了门窗! 心脏剧烈跳动。 他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 因为那马车上的,正是那日要逮捕爸爸的人…… 他们是整个沪津最精锐的部队。 而他们的名字,叫做“国安新军黑袍宪兵卫”。</p> 渡鸦之影 第40章 老板娘 雨水淅沥,靴子踏过泥泞的路面。 她望着屋外朦胧的雨景。 屋瓦上“噼噼啪啪”地响,雨水顺着凹痕潺潺流淌,如同细小的瀑布坠下屋檐。 今日的百里香少了许多客人,兴许是暴雨的缘故,不过,热闹却丝毫不减。 毕竟民以食为天,名流们更是热爱那精致的美食,即便楼外暴雨滂沱,也不能阻止马车忙碌的影子。 “一树枯枝荣吹雨,二分秋色敛入怀……” 摘下木牌,好像早已料到似的,苏忻掌柜静静等候在柜台边。 焚香环绕柱间,文品跨进门坎,斗篷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家里练习着使用单手冷兵器的技巧,由于不太可能在家里练习枪法,他将训练近身格斗作为了首要任务。 今天早上起来,他尝试回忆原主的格斗技巧,以棍为剑练习了一番剑术,决定要再去一趟疗养院,希望能比上次取得更多的线索。 但他一路过华阳街上的这家“百里香”,他便又一次回想起那天夜晚奇怪的感觉。 鬼使神差,他再度走进了这里,他隐隐约约觉得,原主曾经来过这个地方,但是为什么许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呢? 苏忻的指尖轻轻抚过木牌的纹路。 “三更夜歌忽如梦,满目艳艳迎彩来。公子,你瞧,春去秋来,众生往复,兴衰更替,有热闹,也有清静,客人在变,沪津也在变。” 她将木牌轻轻摆在桌前,上面写着“浮生”二字。 “但你依旧在这。”文品脱下风帽,不解地问道,“你好像早就知道我会来?” “这自是缘分,不是今朝,亦会是明日。”苏忻言笑道,“怎么,今天被淋得如此狼狈?” “当然是为了还上次欠苏掌柜的饭钱。”说罢,文品接下一袋钱币,放在柜台上,“我不喜欢欠别人什么。” “不上来坐坐吗?”她问。 “不了。” 苏忻拿出一支银花玉嘴的烟管,默默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呼出缕缕白烟,颇为遗憾地一笑。 “也罢。你还会回来的。” 文品转身欲离之时,却还又回首,问道:“你过去认识我吗?” 他到底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如果,与她素未谋面,那么为何她却能令自己感觉到无比的亲切,就好像与她早已相识? 如果,是故人相见,那么为何自己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忆及? 青烟袅袅,焚香漫漫。 苏忻看着文品困惑的双眼,沉吟良久。 不知为何,文品却希望她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却又担心这会令他陷入另一个巨大的谜题。 而最后,苏忻还是平静地摇了摇头,朱唇轻启,“不曾与公子相识。” 不免觉得有些失望,但文品却也卸下了心中的顽石。 “在下文品。”他彬彬有礼地一拱手,“有幸认识苏掌柜。” 不知为何,文品感觉苏忻的脸上却短暂掠过一丝苍白。 但也只稍纵即逝,她低眉还礼道:“苏忻也有幸与文公子相识。” 抬头之时,目光已是换了另一种眼色。 “啊,也不用搞得那么正式……” 文品原本只是觉得在这样的环境下,学着古人那样行礼会比较有气氛。 但结果一看到对方也跟着还礼,却不由得心中慌乱,露出了原形。 他努力回想电影里的场景,思考着该怎么回应。 然而这时,他却见到苏忻从瓷筒里取出了一把素白的油纸伞。 轻轻一启,撑开一幅雁落群山夕阳红的山水画卷,仿佛微微一动,夕阳便洒满江河,大雁也跟着呼之欲出。 “文公子,便当是我送你的礼物。” 说着,苏忻将油纸伞斜斜放在了文品的肩头。 “下次,别再把我百里香的木板弄湿了。” 文品握住伞柄,“不……如此的话,我便又欠了你的情。” “那便下次再还。” 你到底是谁呢? 文品茫然之中,脑海却蓦然闪过一道道模糊的影子。 利刃穿破火光,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回响,但他听不清,只能看到许多坐在长桌上的人影。 就在那无数的人影中,还有另一个人正悄悄地看着自己。 猛然睁开双眼,场景消失不见,文品意识到,那不过是破碎的幻觉。 “你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苏忻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文品只是“嗯”了一声,强打起精神,但他的心中莫名却增添了几分警惕感。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亲近你。看着苏忻动人心魄的微笑,他此刻终于清醒了过来。 既然不知缘由为何,那便顺应其意。 “多谢苏掌柜。” 文品一改此前茫然的状态,学着文人雅士的样子品味油纸伞上的山水画。 “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好伞!” 苏忻见文品忽然间态度大变,先是一愣,随后却愈发对文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好一个‘秋水共长天一色’!文公子随口的诗句竟饱含如此才气……苏忻敬佩。只不过,这伞上似乎并没有什么‘孤鹜’呢。” 文品这才发现自己用错了句子,赶紧回答说:“呃,这其实是一位叫‘王勃’的诗人写的,我只是借用一下句子。” “看来是我孤陋寡闻,竟从未听过历朝历代有这号大人物。” 不知不觉,文品感到有一只手悄然搭在了自己的肩上,带着丝丝冰凉,令他浑身一颤。 “你当然不可能听过。”文品心道。 忽然,那只手陡然一紧,他的鼻尖清晰嗅到了身后女子淡淡的木绵香气。 “前些日子,有不少黑衣卫的人到我这里来打探某个人的行踪,也偏生很巧的,他们要找的人也姓文,单名一个品字……文公子,可是得罪了什么人物么?” “黑衣卫?” 肩上传来阵阵酥麻,文品咬紧牙关,难道苏忻是邪恶黑衣卫派来试探自己的? 不对。他转念又想,如果真是黑衣卫的人,又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那是一场误会,我并未得罪何人。”文品镇定地回答道。 “那便奇怪了。”苏忻似乎是有意无意地说道,“他们为何偏生到我这儿来寻你呢?” 文品心中一凛,难道是在暗示自己,有人一直在跟踪? 说完,苏忻慢慢地松开了手,纤细的指尖顺着他的脖颈,滑向咽喉,悄然指着某个方向。 ——那儿,是二楼的一个包间,护栏边上正坐着一位戴着圆墨镜和黑色贝雷帽的男人。 她为什么要帮我? 文品此刻想到的却是这个问题。我们素不相识,她就不担心一旦被发现,就可能会得罪黑衣卫吗? “还请文公子,学会留神。”苏忻如此说道,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文品当即点头会意,“那么,在下告辞。” “百里香……随时为你敞开大门,文公子。” 有机会,一定还要再来探一探,这家古怪食府深处隐藏的秘密。文品心道。</p> 渡鸦之影 第41章 固执的搜查官 百里香的乐声戛然而止。 看到文品转身跨出大门,二楼的男人放下了酒杯,朝着楼下一众为名伶捧场的纨绔子弟打了个手势。 “丁香‘姐姐’的妃子演得好生美妙,真难以置信,‘姐姐’竟是男儿……可惜啊,不能久陪了,咱们哥俩,只好下次再来喽。” 瘦高的纨绔子弟朝戏台上的花旦丢下几张纸钞,装出虚假的笑容,移开包厢,目光盯着文品,身后很快又跟上一个胖子,两人一同迅速离去。 他们似乎知道文品洞察力了得,因而始终保持着距离,彼此分开一定的间隔,将身形遁入寻常百姓之中。 只见文品一路穿过几条复杂的街巷,推开一扇老巷子的铁围栏,走了进去。 “他这是要去哪?好像跟平时的路线不太一样?”胖子小声地询问道。 瘦子观察了一番,断定:“狐狸要跟同伙接头了,咱们赶紧跟上。” 两人谨慎地推开铁围栏,尽可能不让它发出“吱呀”的噪音。 只见此地空无一人,中间只有一座小花坛。 再往旁边看去,则是一扇扇“特殊店铺”的后门,哪还有文品的踪影? “这王八蛋居然来这种地方!” 瘦子不悦地说道,看着那些门铺上写着暧昧字样的招牌,胸中便涌起一股怒意。 他想,这文品果然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胖子,你敲门进去探探情况?”瘦子说道。 然而半天也没人答应。 “喂,胖子,你搞什么名堂?” 瘦子听到身后传来响动,不禁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同伴竟然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像个死猪一样。 “操!”他意识到自己中了圈套,大骂一声,赶紧掏枪。 ——却不料!身后猛地袭来一阵黑光,眨眼间残影扫荡雨水,一杖击飞瘦子的手枪。 “糟了!” 他到底还是黑衣卫的人,见势不妙,身形急退,从袖子里滑出一截甩棍。 然而不等他有所反应,文品手中的黑竹杖便如同狂蟒突刺,破开雨幕,顷刻间连中瘦子的肩、胸、手臂,大骇之余,他已然步伐紊乱,方寸尽失。 杖头的鹰钩无声搭上后颈,文品向后狠狠一拽,将瘦子拉向身前。 手背倒转,杖头自下而上甩出半圆,迅猛一击,正中下巴,顿时将瘦子打翻向身后的花坛。 “停!停!”瘦子哀嚎道,无力地举起一只手。 在回神之时,眼前暗光闪烁,锐利的杖尖已然指向他的咽喉。 冰冷的雨水顺着黑杖落到脖子上。 瘦子咽下一口唾沫,惊恐地看着面前的袭击者。 “谁让你们来的?”文品冷冷问道。 瘦子吞吞吐吐不敢说话。 “你喜欢吃土吗?” “我……我……” 不知道为什么,文品感觉自己的身体里仿佛隐藏着另一个人,看到他如此做,那个人便越是欢愉。 渐渐的,那情绪也开始影响到自己的内心,竟觉得这有些说不出的畅快。 文品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一把揪起瘦子的衣领,把他的脸强行按进花坛的泥浆里,他嘴巴里立刻倒灌进污秽的泥水,呛得几乎要窒息。 “请慢慢享用,这里有很多,还是湿润的。” “停!咳咳,停,我……我说!”瘦子挣扎着叫道,不停呕出泥水,“是……黑衣卫……黑衣卫让我来的!” “我知道你是黑衣卫的人。”文品的靴子踩在花坛的边缘,凑近瘦子的脸问道,“我的问题是,‘谁’派你来的。” “方……方锦臣!”他拼了命地喊道。 “方锦臣?他难道不知道,你们的搜查官朱世安老先生已经宣布我无罪了么?” 瘦子喘了口气,咳嗽几声,道: “因为,因为方警官仍然认定你是凶手,咳咳……他说,为了沪津的正义,即便是违抗命令,也一定要……找到证据,将你绳之以……咳咳……” “原来如此。”文品喃喃道,“果然是他的作风。” 看来,这个方警官还真的要跟自己杠上了。 不自觉间,文品咧开嘴,露出野狼一般的獠牙,重又将瘦子用力按倒进泥浆中。 方锦臣,此人倒是有一种奇怪的自信与正义感。 倒也令人敬佩。 “求求你……我快……” 瘦子几乎要被呛死,差点要昏厥过去,这个时候,文品才猛然惊醒一般收手。 刚刚到底怎么回事? 为什么我会突然有一种想要杀人的冲动,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不行,你不能这么做,必须克制住。 难道是原主的意志会影响到我的个人? 文品拼命驱散杀意,这些黑衣卫暗探不能杀,否则就是坐实了自己是凶手。 就在他松手的时候,瘦子趁机捡起了地上的甩棍,猛地砸向他的腰间。 文品顿时感到一阵剧痛,踉跄几步差点跌倒。 “该死!” 他黑竹杖反手一挥准备还击,然而瘦子已经飞也似地逃离了小花坛。 “站住!” 文品准备追上前去,却感到脚踝一紧,昏迷的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一把抓住文品的腿往后猛拽! 他当场跌倒在地。 “快啊!”瘦子喊道。 胖子连滚带爬赶了过去。 文品懊恼地重新站起来,两人又把铁门的拉栓用力带上,并不打算恋战,立时便以最快的速度逃走了。 文品摇了摇头。 没想到,还是大意了。 # 黑衣卫的人在陈家大院例行调查了半天,可惜收获并不大。 这个时候,偏生又很不走运的,方锦臣又得到了暗探被文品察觉的消息。 “岂有此理!”方锦臣愤恨地说道,将拳头攥得紧紧的,“看来是我小看这个文品了……” 他绕着陈家大院朱红的门前踱来踱去,雨水顺着斗笠落下,他这辈子也没遇到过如此麻烦的对手。 连环杀人,有巨大的靠山,能识破他布下的暗探,不俗的身手…… 现在上级完全禁止了对文品的追查,若不是手下还有这一班愿意追随他的少数黑衣卫,他完全就是个光杆司令。 不仅得不到警署支持,无法调动起像上次在地铁站那样的大搜捕,而且还有着违抗上命,随时被撤职的风险。 对手异常强大,凶手甚至不止一人。 愤怒无法解决问题,而现在能做的只有保持沉着冷静,寻找文品的破绽。 想通这些以后,方锦臣抬起了头,停下脚步,看着屹立于暴雨中的黑衣卫们。 仿佛一群沉默的寒鸦,静候着无声之战的打响。 “既然文品不喜欢我们来找他,那么……”方锦臣轻轻摘下斗笠,“我们便亲自在这儿,等着他,来找我们。” 黑斗笠被抛向地面,大雨一瞬间打湿了方锦臣的头发,它向海藻一样黏在额前,而他的目光却如磐石坚定。 “可是,方警官,你怎么确定文品会来永宁街?” 方锦臣回头看向质疑他的黑衣卫们。 “他会的,恶人总会与正义一战。”方锦臣抿嘴一笑,“这是小时候,我妹妹曾经说过的话。” 方锦臣长呼一口气,仰望头顶阴暗的天空,笑着笑着,却也感到苦涩。 他知道自己不是英雄,也不能代表正义,而不过是一个渺小的,普普通通的人。 方锦臣站在黑衣卫的中间,就像一尊雕塑。 恍惚之中,他似乎在滂沱大雨中看到了一个瘦小、无助的身影,她只是默默站在那儿,一直都站在某个地方,注视他。 只是眨眼之间,她便悄然离去,就像十年之前,她消失不见,从此再也没有出现。 “那些‘恶人’带走她以后……我便发誓,我要成为她的‘正义’,无论她是生是死,我便注定与邪恶为敌。” 不知不觉,他走过每一个人的身前,他不再是以搜查官高高在上的目光看着他们。 更像一个伙伴,一个朋友。 他们嫉恶如仇,有的人勇敢,也有的人胆小,无论强大或弱小,他们皆因一个固执的理由而走在一起。 ——为了正义。 这也是他曾答应过她的,一个久远的约定…… 黑衣卫们纷纷摘下了斗笠,任凭风雨沾湿他们的脸庞,齐声说道: “我们愿意追随方警官!” 方锦臣展开双臂。 “诸位,你们相信我,愿意冒着违反上令的风险追随我,只因我这个不成熟的执念……我方锦臣,永远感谢你们。” 他微笑看着众人。 他之前想到了很多,也考虑过要学习广播新闻里那些名人,也多希望自己能发表些什么不得了的对话。 想来想去,他最终还是简单地说道: “既选择正义,便与黑夜为敌,此生如此,来世亦然……我们是黑衣卫,弟兄们。”</p> 渡鸦之影 第42章 正义的伙伴 雨夜传来骏马的长鸣,撕裂长空,黑衣卫的马车奔过潮湿的街道,停靠在一座不起眼的客栈门前。 “驭!” 这儿离永宁街并不是太远,抬眼望去,那座完全仿照西式的钟楼便在雷电中展现它巍然的身影。 黑衣卫们跳下马车,径直推开街旁客栈的大门。 “欢迎来到‘大梁客栈’……呃,客官们?” 老板话说到一半,却看到这么多黑衣卫一个接一个跨了进来,不由得呆住了。 “毋须害怕,只是住上几天。” 方锦臣随手丢出一袋沉淀的钱币。 “如果不够,回头还有支票。记住,给我们最大的房间。” “好的好的,大人们。”老板紧张地答道。 “还有,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们在这里。” 方锦臣拿走房间的钥匙,打开门。 这是一间简陋的客房,只有一张木床,一张地上的草席和靠窗的桌,连多余的装饰都没有。 不过,这儿位置却很大,拿来召开接下来的战略会议绰绰有余。 方锦臣把所有人召集到一起,他点亮煤气灯,摆在桌前。 眼瞳中燃烧着摇曳的火焰。 “都安排人手监视陈家大院周围了吗?”他问道。 “当然。” 一名叫做“胡鹏”的独眼黑衣卫督察回答: “他们会潜伏在周围,直到有情况汇报。” 胡鹏眨了眨他仅剩的那只眼睛。 一直以来,他都是整个黑衣卫里最忠实于方锦臣的人。 他和方锦臣同一年加入黑衣卫,也亲眼见证方锦臣一步步为了目标而成为特级搜查官。 他们曾共同在面对“黑旗猎手”的强盗团中遭遇磨难。 那些人驾驭高速移动的“钢铁战马”,使用着辐射区挖掘的先史遗产,对围剿的黑衣卫带来了巨大威胁。 而最危险的一次,当属两年前他们一同深入北地冰原,追捕鸦片走私犯的时候。 当时,狡猾的走私犯躲藏进了深山老林,与某些铁林氏族串通一气,利用复杂的地形,施放吹箭,布下陷阱,不断袭击着黑衣卫的队伍。 那时候很多人都牺牲了。 在计划突破望月坡的铁林营地时,胡鹏便不幸被吹箭射中了右眼,危在旦夕。 他倒在箭如飞蝗的残破都市里。 再睁开眼睛时,右眼传来了剧痛,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仅剩下的眼睛也被血色笼罩。 大概,这就是赴死的感觉吧?他想。 然而,却有一个人抓住了他的手,把他从阎王的手里给夺了回来。 他记得,方锦臣就像黑夜的骑士。 他不顾一切地战斗、拼命,栽倒在雪地里,爬起来,他的意志能粉碎坚冰,即便伤痕累累,也没有人能阻止黑夜骑士的前进。 如果要说,谁能拯救这个罪恶缠身的都市,胡鹏也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只有方锦臣。 雪花湮没了往昔的世界。 “站起来!” 他听到方锦臣声嘶力竭的吼声,如同勇者吹响号角,策马冲锋。 “我绝不会……丢下你!” 胡鹏从来也没想过,这个表面弱不禁风的“小白脸”也能这么勇敢。 也不知道方锦臣又是否受了伤? 他只知道,若不是方锦臣及时出手相助,他失去的可能不只是右眼,还有整条生命。 人数不断减少,伤员不断增加, 当晚,在县城医院,所有人都主张撤退吧,可是唯独方锦臣不肯屈服,他说: “如果不能抓住犯人,那么我们的同伴都将白白牺牲,如果要走,那你们便走吧!” 就像出鞘的寒芒,不斩敌三千誓不罢休。 于是,队伍只剩下了方锦臣和三名黑衣卫,其中一人便是刚刚失去了右眼的胡鹏。 不知道为什么,他相信方锦臣,即便那家伙是个顽固的傻瓜,他也愿意死心塌地地追随他。 方锦臣想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他们冒险越过刺骨寒溪,突破重重铁林,当时正值冬季,大雪纷飞,天寒地冻。 他们几乎没有休息地,又连夜跨过冰原,绕行穿越铁林废墟。 伤势不断加重,胡鹏越来越难以坚持,他跟方锦臣说:“把我丢下吧,我本以为我不会成为累赘。” 可即便如此,方锦臣也没有将他放弃。 这个固执的家伙又想当邪恶的天敌,又想成为正义的伙伴。 事实证明,方锦臣是对的。 走私犯们以为黑衣卫们撤退了,却没料到方锦臣早已带着仅剩的人马从铁林的另一边反杀回来。 虽然吃尽苦头,但他真的做到了,将敌人一举歼灭,还亲手打断了走私犯头目的双腿,将其一路押解回沪津。 于是,人们都说:没有人能击败方锦臣。 因为他会在一次又一次失败中重新站起,挥舞利刃,不死不休。 “希望我们这次行动也能顺利。”胡鹏微笑着敬了个礼。 “顺利什么以后再说,我们要弄清楚文品杀人的目的,还要找出他们的同伙,我相信,太平区的死者背后定然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方锦臣顿了顿说道: “听说三天之后,永宁陈家要进行一场法事,我认为此事极为蹊跷,在此之前,永宁街从未有过先例。” 一个家中死去两名少爷的豪门大家,不为亲人办丧事,却为个二十年前的死人做法事,这怎么说得通? 从这段时间得到的线索来看,太平区一系列的案件都互相有所关联。 方锦臣清晰地明白,对手恐怕不只是文品,还有一个更大的东西隐藏在背后。 只是某种直觉告诉他,这个秘密,兴许他一辈子也无法理解。 即便如此,也要斗上一斗。 他从未觉得自己的思路有如此清晰过。 事情的源头都指向一个地方。 “太平区连环杀人案,绝大部分的死者都出自永宁街……” 方锦臣严肃地说: “有两名陈家的少爷,而其他人也都或多或少居住过永宁街,并且他们无一例外的,全都曾是长期滞留海外的侨民,全都陷入了疯狂,全都进了太平区的疗养院……” 而文品,每一次都出现在案发现场附近,这也是巧合吗? “我们必须抓住文品,失败再多次都没关系,但一定要抓住文品,由我们进行私下的审问,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知道真相。” 方锦臣将一张文件的残页拍在桌上——这正是那日在文品家中搜到的,写有“玄晖”二字的残页。 上面画着的,是一个太阳或者眼睛的图案每一次案发的时候,现场都会发现类似的图案。 方锦臣相信,这一定和黑船病人的疯狂,以及半夜的诵经声有关联。 毕竟在那黑船的墙壁上,可是画满了这个符号。 他做好了最后的安排,为了不让警署的人起疑,他宣布让胡鹏留在永宁街附近,负责所有的工作。 自己还是得回到警署去,陪着朱世安老前辈继续进行无用功的调查。 “你们千万小心,不要被文品,还有警署的其他人察觉了,我们还要等着文品这条大鱼,把他身后的人,也一并引上钩……” “方警官!”身后的房门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请进。”方锦臣抬头看了一眼。 门外走进一个浑身湿漉漉的黑衣卫,他气喘吁吁地进来,还来不及喘上一口气,便说道: “文品居然出现在疗养院了,还是他自己一个人来的!”</p> 渡鸦之影 第43章 重访疗养院 乌鸦站在湿润的枝头,眼睛里流淌殷红,血色泛泛,倒映着暴雨中巍然的疗养院。 “谢谢贵院的配合,朱某感激不尽。” 几辆黑马车组成的屏障围在铁栏外,老搜查官朱世安最后辞别了神父和修女们,领着夏弗两国的警察准备离去了。 “事情变得很复杂啊……”他感叹道,“今天依然毫无收获。” 打开车门,朱世安回到马车上。 这些时日,他率领着黑衣卫和弗拉维亚租界的帝国警察走访太平区的大街小巷。 他问候了死者的家属,也去了死者曾经呆过的疗养院,然而却没有任何有价值的情报。 不免也有些心灰意冷。 也许是年纪大了吧? 曾经的自己对任何事都充满激情,立志要建立法制的国度。 于是他年轻时每日每夜地学习,考上了阿兰格勒的大学。 后来,他被弗拉维亚女皇授予了“特级搜查官”的称号,又回到大夏,成为了租界警察的代言人…… 他的一生,曾就像这掺了伏特加的弗拉维亚咖啡,热情洋溢。 然而岁月如剑,总是会磨平少年时的棱角。 他是沪津租界最优秀的搜查官,却也是人们眼中的卖国贼。 他希望能够用自己的才能给大夏,至少,给沪津带来安宁,可惜事与愿违。 枝头的乌鸦怪叫着,古怪的红色眼珠子似乎在盯着他。 它展开漆黑的羽翼,滑翔过夜空,突然掠过马车的窗前。 轻柔的黑羽洋洋洒洒飘落。乌鸦消失不见了,朱世安眼角的皱纹一瞬间皲裂蔓延。 另一辆马车出现在了道路的尽头,那不是运送病人的,也不是运送药物的…… 马车门徐徐开启,一把油纸伞到了外面,轻轻一撑,一幅“雁落夕山”的山水画呈现在了朱世安的眼前。 “是你?” 文品举着伞,走下马车,微笑着向朱世安挥挥手,“朱老前辈,我们又见面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朱世安淡淡地问道。 “自从上次胸口挨了方警官那一脚,我可是寝食难安,以至于时常胸口疼,听闻此处西医手段高明,特来求医。” 说完,文品故意装作了一副疼痛难忍的样子。 “是嘛。” 朱世安抚着白须,不冷不热地笑了笑,“我倒是觉得,你此刻应该是头疼呢。” “怎么?你们难道还要抓我回去审问吗?” “你想被审问,其实现在也可以。”朱世安说完,轻拍一下马车壁,“只可惜,还不是时候。我不想多花时间给你准备一份搜查令。” “驾!” 两国警察驱动骏马,几辆马车从文品的身旁疾驰而过,带起一片水花,消失在了阴沉的道路上。 文品一言不发地走进疗养院的铁门,事实上,他的后背早已湿透,虚得不行。 若是刚才动起手来,自己可是插翅也难飞。 毕竟一见到警察就跟做贼似的,才更令人怀疑好吧? 那邪恶老警官不是什么善茬。 看来,之前的推测并没有错,黑衣卫和帝国警察的人也老早就盯上了疗养院。 他们的办事效率一直都是惊人的高,也无怪乎都是各自国家百里挑一的高手了。 文品冒险一个人回到这里,到底还是因为那些深藏于心里的重重疑问。 一只红眼乌鸦掠过文品的肩头,飞向阴沉的疗养院,盘旋在枝繁叶茂的榕树冠间。 # 疗养院的电梯已经修好了。 伴随电梯的升降,文品再次孤身回到了这里。 上一次来到此地的时候,电梯上面隐藏着一位神经错乱的疯子,而这一次却平静得多。 又到了出征的时候。 他谨慎地盯着井盖看,直到顶楼的铃声响动,他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没有发生。 ——咚咚咚。 敲响院长办公室的红木门,文品鼓足了气喊道:“我是上次《明日邮报》的记者,院长。” 等待许久,红木门缓缓地打开了,只不过,这次开门的却是一位白衣的年轻修女。 她面容姣好,年龄不过十六七岁,不过她脸颊的一侧却有一道狰狞的伤痕,暗红醒目,早已结痂。 文品立刻认出,她便是上次在疗养院的榕树下整理纱巾的修女齐内莉。 她一见到陌生人,立刻就低下头去,用垂下的纱巾挡住脸颊上的伤痕,略为害羞地躲到一旁去,吞吞吐吐地说: “院……院长同意你进去了……愿……愿星空指引你。” 说完,齐内莉便把自己藏在了门后的阴影中。 真是个怕羞的姑娘呢,文品心道。 她的脸上多出了这样一道可怖的伤痕,仿佛花瓶出现了裂缝,不免也有些可惜。 骇人的雷光映亮那巨大的玻璃圆窗,将教会的“虚空奇点”镌刻在光滑的地面上,闪烁着短暂而耀眼的光。 文品一如那日,踏上这无尽的“太虚间”,虚假的星空在这老旧的疗养院中运行。 这一次,七色天窗下的手术台上换成了另一个人。 条条输液管刺入病人的体肤,妖冶的红色在无数条管道上流动,如同条条彼岸花盛开的花蕊…… 那是一个苍白瘦弱的女孩,她蒙住了自己的双眼,坐在雷光为景,虚空为幕的椅子上。 “鲜血抽出,净化,再回流。” 大厅中央,杨院长正对着文品,她一身黑色的修女袍,使她更像是一具还未死透的尸首,声音尖锐而苍老。 “这是疗法的最后一个环节,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可能只需要一小时,一整天,也可能是一星期,一个月……它关系着,病人是否能够得到救赎。” 女孩的脸上充满了痛苦,蚯蚓一样的青筋爬满了她白净的脸,她嘴唇轻颤,冷汗像泪水淌过脸颊。 可她却在笑,是的,努力地微笑,文品清楚地看见了。 霎时间感觉有一把刀在内心里搅动。 她怎么能这样做?对一个柔弱的女孩进行这样的折磨,不是恶魔,还会是什么? “院长,我希望您能解释一下今天展示的疗法。”文品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压抑着内心的愤怒。 “当恶灵附身的时候,你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滴血,都是浑浊的。” 杨院长平静开口道:“我在净化她身上流淌着的罪恶的血,直到她彻底地纯洁。” “疗效如何呢?” “她很快就能出院。”院长答道。 “出院?”文品开始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叫程澜衣,11号病人,是出生在永宁街的姑娘……” 院长似乎看出了文品内心对星空神明的怀疑。 “来的时候,她说,自己是一个控制不住要伤害其他人的受害者,而现在,她已经慢慢在星空的指引下,找回了迷失的灵魂。” 面对如同邪恶女巫的院长,文品难以想象,她竟然真的认为自己是在给患者治疗。 而那些精神错乱的病人,却也真把这种非人的折磨当成是一种救赎…… “龙科呢?就是上次电梯井里的病人。”文品的言语中隐隐带着质问。 “很可惜,他失踪了。” “失踪?”文品一惊,鬼才信这种不负责任的回答。 “是的,我们把他送进了忏悔室,然而他还是逃了出去。” 院长遗憾地说道:“这几天总是有病人莫名逃出去,我已经联系警署了,他们的人现在已经去了龙先生在永宁街的老房子……虚空庇佑,可怜的人。” “能带我看看忏悔室吗?”文品鞠了个躬,“感谢院长对采访的配合。” 虚空的圣窗外,隐隐呈现出群鸦的影子。 它冷冷盯着幽暗的大堂。 杨院长放下了手中的控制器,笑了笑,“好。” 她转而对门后一直颔首的齐内莉修女说道: “你把11号带回自己的房间去吧,顺便,领这位报社的文先生,好好地参观一下……我们的忏悔室。”</p> 渡鸦之影 第44章 忏悔室 蒙住双眼的少女静坐在轮椅上,看起来安详且恬静。 一路上,她一言不发,对于刚才遭受的可怕“治疗”,却好像从未发生过似的。 “程澜衣,今天你觉得怎么样?” 身后传来齐内莉修女的声音。 她推着轮椅,尽力像面对朋友一样说道,脸上挂着微笑,可是声音却有些颤抖。 “嗯……”少女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在昏暗的吊灯下,她的皮肤显得很白,甚至白得有些不自然,不像是活人该有的颜色。 这是疗养院的二楼,文品跟在齐内莉的身后,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扇阻拦整个右走廊的,像监狱一样的带刺铁网。 与此相对的,左边也有一面铁网,但是却没有倒刺。 透过无数狭隘的网格,文品看到左侧的铁网之后是一间宽敞的大宿舍,摆放着大约十几张病床。 上面躺着的大多是病症较轻的精神病人,而即便如此,里面的场景也像是群魔乱舞: 有人面对墙壁自言自语,在铁网前痴笑、唱歌,脱光衣服手舞足蹈…… 面前的带刺铁网之后,只有一盏散发着隐秘辉光的吊灯,相比左边之下,反而一片死寂。 齐内莉取出一把钥匙,打开右边铁网的锁。 “这里便是重度精神患者待的地方了,文先生。”她说道。 “非常感谢你,齐修女。”文品点点头,“今天怎么没见到梁医生呢?” “他?去浔城的大学堂参加医学研讨会了。” 齐内莉不愿多谈关于梁景神父的事情,文品也不再多问。 即便这里有光,齐内莉还是不得不扭开煤气灯,产生另一束有限的光。 此地安静得只能听到下雨的声音。 轮椅“骨碌骨碌”转,椅子上的少女微微颤动着柔弱的身体,抽动鼻尖,似乎嗅到了忏悔室熟悉的味道。 一座座铁柜子出现在灯火所及处,它看起来如同家中摆放的衣柜,但更大得多。 上面被“太虚七十二星辰”环绕,各种各样的高楼浮雕生长在星空下,像是咒印,又像是高低不平的锯齿。 “这些是什么?”文品问。 “忏悔室。” 齐内莉走过第一间铁柜子,柜门上有许多菱形的孔洞。 提灯的光渗透了进去,刚好照亮在忏悔室中间的“虚空奇点”木架上。 如果说从外面看,这是座挺大的柜子,但如果这是给病人居住的房间,却又小得足以令人感到压抑。 每日每夜,黯淡无光,只能蜷缩在一个四面冰冷的铁柜子里,望着虚空中唯一的影子。 你会忘却自己拥有四肢、身体,最后连存在的意义也会忘却。 你所能拥抱的只有“虚空奇点”。 你所能祈祷的神明只来自星空。 修女神父们会向你传达宇宙深处的福音…… 直到你明白一点,世间只存在着永恒的宇宙,人类不过只是浩瀚银河中渺小的砂砾。 仅此而已。 难道,还有什么比在黑暗中遭受无穷的囚禁,更为令人恐惧的吗? “我们在神明的注视下,呵呵,没有人逃得过神的眼睛。”忏悔室里瘦削的人形一遍又一遍用手指在地上画着。 “他叫古三月,曾经是永宁街西学堂的教书先生,二十年前,夏弗战争发生后便逃到国外去了。”齐内莉说。 “那他怎么会在这?” 齐内莉白了文品一眼,“因为他出现在了黑船上。” 提灯的光亮映亮了古三月骨瘦如柴的后背,随着光明移动,浮现在墙壁上的却是密密麻麻、血红狰狞的符号。 就像一只只爬行在黑暗中蠕动的生物,红痕仿佛泪滴一样爬过冰冷的钢铁。 齐内莉一瞬间整大了眼睛。 “你……你……”她惊恐地捂住嘴。 “无时无刻,你以为神明在何处,小修女?”古三月发出一声怪异的笑。 作画的速度越拉越快,笑声也越来越大。 疯子。 文品感觉墙壁上好像有无数双睁开的眼睛在恶毒地盯着他,又仿佛黑夜中升起了无数猩红的太阳和圆月。 他一瞬间按住了忏悔室的门,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眼睛”。 他是疯子。 可是,文品知道,他在墙壁上所画的图案却并不应该是疯子的所作所为。 因为……他握住了胸前挂着的吊坠,他终于找到了问题的根源。 他找到了一个正在绘制他从照片上看到的“玄晖”图案的人——忏悔室里的病人。 也便是他——或者说是原主,以及高德领事和整个公馆一直都在寻找的,那所谓的“邪教徒”,那一切他妈该死的源泉。 文品激动而又有那么一丝恐惧——那个来自于原本的自己,那个真正的“文品”内心中潜藏的被无限放大的恐惧。 他紧紧将脸贴近那铁柜,又恨不得立刻替那疯子打开牢笼,好当面问问他: 你是谁?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谁杀了“我”?我怎么才能回去? 然而还有一种可能——那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疯子,一无所知且愚昧的信徒,他什么也不知道。 “你终于来了……” 古三月嬉笑着,慢慢转过了头来,用咬破的手指,优雅而轻巧地在唇角向上勾勒出一个微笑。 文品刹那间圆睁双眼。 “有一天,星空会被吞噬,不会再存在过去、现在和未来。” ——砰! 一张犹如僵尸的脸突然撞向菱形洞孔,泛白的眼珠占据了整个空洞,两人无比接近地对视,他张开一口黄牙,唾沫流满鲜红的嘴唇,说道:“您还活着……” “你在说什么?”文品咬紧牙关,“你是……‘亡灵’吗?” 古三月转动着扁平细长的头颅,回答:“羔羊。” “来人!”齐内莉忽然大叫道,“病人发作了!快带他到院长那里去!” 那张恐怖的脸收了回去,紧接着赶来的是好几个手持镣铐和教鞭的修士。 “还活着……还活着!” 忏悔室里传来可怖的笑声,但是古三月的眼中却布满血丝,分明是带着恐惧。 修士们打开忏悔室的门,狠狠抽打他的身体,将古三月按倒在地上,铐住他的手。 然后紧随的修女拿出一支麻醉剂强行注射在他的手臂上。 “神明原谅,文先生。” 齐内莉修女紧张地说道,害怕她眼前所谓的记者,会因为此次事故而写坏疗养院的名声。 “古三月还没来得及接受‘救赎’,因为他之前的表现一直都很好,只是……只是偶尔会画一些奇怪的东西。” 都很好?那他怎么会进到你们的忏悔室来?嗯?文品心道。 “当然,我理解,齐修女。”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其他接受过治疗的人都很听话的,真的……你可以跟我看看其他人……” 也许,齐内莉更害怕的是院长和梁景神父的责骂。 “没关系,冷静,我相信你。”文品牵住修女的手,低声在她的耳畔说,“让我看看其他人吧,好姑娘。” 齐内莉脸上一红,背过脸去,什么也没说。 修士们拖走了被麻醉的古三月。 轮椅上的少女似乎通过听觉也猜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她原本镇定地面容上蓦然多出几分惶恐,指尖也开始躁动地轻敲起了轮椅的扶手。 那双被遮住的眼睛所看着的,却是文品的方向。</p> 渡鸦之影 第45章 极度恐慌 轮椅“嘎吱嘎吱”响,如履冰面。 一座又一座忏悔室的铁柜出现在黑暗深处,里面囚禁着各种各样疯得别致的人。 文品现在开始理解为何要将他们关起来了。 齐内莉一只手推着轮椅,一只手整理着纱巾。 她总是担心脸上的伤痕会露出来,她到底还是寻常女孩,还不能完全抛弃对于容颜的重视,融入到神国的世界中。 文品看着她隐藏在纱巾下的容颜,又想起了什么,低声问道: “恕我冒昧,不知,齐修女的伤是怎么来的?我可能……认识一些良医……” 齐内莉停下了脚步,打开最末一间忏悔室的门,将轮椅推了进去。 ——咔哒。 连接铁墙的镣铐分别铐住了轮椅少女的双手。 齐内莉解开轮椅上的固定带,默默看了一眼少女的脸庞,说道: “良医就不用了,这里就是医院。” 修女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淡淡的怨恨,“一切都因为她。” 目光落在了少女洁白却布满针孔的手背上。 ——少女叫程澜衣,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漆黑如瀑的头发垂落在她起伏的胸前。 她赤裸的双足如同两条带着红色花纹的白鱼交叠,那红纹一直蔓延到小腿上,又从病服的衣领延伸到脖颈,才逐渐淡去。 宛如滚烫的熔岩流淌过缝隙。 “她?”文品感觉不可思议。 摆在他面前的女孩柔弱得甚至有些叫人感到怜惜,怎么看,她都不过是身患重病,日益憔悴的弱女子。 “嗯。”此刻齐内莉丝毫不掩饰对程澜衣的恨意和恐惧。 之前她一直害怕着什么,但直到铁链锁住了少女的双手,她才渐渐胆大了起来。 “这个女孩,会控制不住自己,去伤害周围的人。”齐内莉的眼瞳中掠过一阵灰色,“她是我见过最危险的疯子。” 难以置信。 修女说,程澜衣原本只是关在大宿舍的病人,和其他疯子不一样,她是自愿来到这里的。 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很正常,但正如她在求医的时候告诉我们的: 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伤害别人。 程澜衣原是住在永宁街那一片的贫苦人家,父母双亡,家里还有一个卖鞋为生的弟弟,付不起医疗费。 但是仁慈的院长免费收留了她,还时不时会遣些修士到她的家里给弟弟送些馒头。 程澜衣告诉院长:“我的身体里好像住着一个恶魔。” 起初,大家也是无法想象这样的女孩会做什么伤害别人的事情,便只是把她安排在了普通的大宿舍里,和其他的病人一起居住。 后来有一天,病房里有个疯子因为出言不逊,被程澜衣用不知从哪弄来的刀子斩断了左手。 还有一次,她在夜晚哭泣,因为自己失控时弄瞎了朋友的眼睛——那是程澜衣在疗养院唯一的朋友,愿意接近她,愿意和她说话,包容她。 可最后,程澜衣挖出了朋友的眼睛,因为她控制不住,就像身体里隐藏着一头凶猛的野兽,一旦被唤醒,便会伤害其他无辜的人。 但据她所说,自从来到疗养院以后,她实际已经好了很多很多…… 院长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教她科学知识,梁景神父也常常带一些书籍来给她。 “我希望遥远的未来,能够成为一名修女,去拯救更多像我一样的人。”程澜衣在祈祷的时候微笑着告诉大家,“我想要……偿还我的罪恶。” 最后,程澜衣选择接受了院长的“救赎”,没有遗憾地坐上了铁椅。 那一天,星辰的圣光照耀在她身上,就像《原初圣典》的恒星圣母,七色为翼,混沌为鳞。 她的眼睛是燃烧的恒星,身躯是银河与星空。 程澜衣坚信,恶魔的影子正从她的身体中剥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而就是她,刺破了我的脸。”齐内莉语气冰冷地说道,“不过,我不怪她,毕竟她……是我们的姐妹,世间所有的人都是彼此的兄弟姐妹。” 文品看着修女逐渐揭开了程澜衣蒙在眼睛上的黑布。 她言不由衷。 “在星空的‘救赎’下,她身体里的恶魔不会再令她暴怒了……” 文品指尖一颤。 程澜衣猛然睁开双眼,她的眼瞳如同清澈的水晶,但慢慢的,无名的血色在水晶上扩散,灼烧起红月般的光。 “你……你是?”她问道,收紧拳头,两条修长的腿在颤抖,呼吸渐促。 ——不对劲!文品表情一变。 程澜衣的瞳孔一瞬间收缩,脖颈的血纹生长蔓延,像蜘蛛网在脸上编织,又像熔岩在肌肤流淌。 “怎么回事?”文品连忙后退几步。 她突然尖叫起来,响彻整个黑暗的走廊。 锁链狂蛇舞动,发出“咣咣咣”的激烈声响。 程澜衣好像在畏惧着什么,拼命要挣脱锁链。 齐内莉大惊道:“文先生,快出来!” 可是忏悔室里的少女却只是为了更加努力地将自己靠近墙角阴暗的地方。 一双血瞳在黑暗中散发着诡异的微光,红纹也仿佛黑暗的脉搏,即将勾连起双瞳。 修士们闻声而至,站在忏悔室的门外,举起教鞭。 “她不会伤害我。”文品伸手拦住他们。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难道,眼前的少女真的是被恶魔附身了吗? 文品朝着那双血红的眼睛走去,心跳加速,眼前似乎闪过了一些奇怪的画面。 一面镜子……里面站着一个像是人的影子。 “我没有恶意。”文品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去,低声问道,“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吗?” 他伸手想要触及光滑镜面的暗影。 程澜衣恐惧低语道:“别……接近我。” 文品一愣,却听到走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身后的修士们突然闯了进来,分别按住她的双肩,强迫她喝下了一瓶混浊的药剂。 “你们在干什么?” “救她。” 文品转身看去,说话的人却是院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出现在了身后。 院长沟壑分明的脸上莫名闪出了一个微笑,“同时,拯救你……恶魔。” 文品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说什么?” 他猛然一回头,一截铁棍袭向后脑,眼前仿佛划过一道闪电,他迅猛回身抓住修士手中的铁杖,左肘狠狠撞向他的喉咙。 “上次已经警告过你了,而你却执意回来。”院长念道,“星空在上,吾等将净化奸凶……” ——这是圈套! 文品想要拔出腰间的竹杖,却有一条长鞭霎时冲破阴影,划得空气“噼噼啪啪”作响,如同毒蛇死死咬住他的手臂,缠绕勒紧。 文品暗骂一声,几名修士一同扑了上来,同时抱住他的腰间和双臂。 他奋力挣扎,膝盖用力撞向对手的腹部。 但闻一声惨叫,文品以敌人的双臂为支点,双足同时离地,再度踹向对手的胸前! 提灯的光束来回交替,骨头破碎,火焰点燃了“虚空奇点”的木架,修士一口鲜血喷到了文品的脸上。 文品按住他的脑袋砸向铁壁,“咣”地一声撞倒了中间的神龛。 而倒地的修士却浑然不觉疼痛一般,重又站了起来。 这些人果然是一群疯狗! “别杀我……救救我……”程澜衣不停痛苦地摇晃着头,修士倒在了她的脚下。 黑暗中燃烧起一圈八面菱形的图案。 除此外什么也看不到,而星空的使者早已适应了混沌。 敌人一拳打中了文品的脸颊,靴子踩过火焰,激荡起纷飞的星火,敌人将他推向铁门。 文品感到头脑一阵晕眩,在极度的阴暗中,他不过是个盲人罢了,只能依靠第六感判断。 混乱中,文品踉跄着拔出左轮枪,一脚撩中修士的小腿,将其绊倒,枪口指着面前的黑影。 “停下!”文品大喝。 然而倒下的修士却不知痛苦地爬了起来,依然朝着他走来。 文品按下击撞锤,“既然如此,那我便只好‘正当防卫’了……”指尖搭上扳机。 ——砰! 忏悔室中迸发一阵耀眼的火光!手臂震得酸麻。 ——呵呵,为什么不杀了他们?他们不过是蝼蚁罢了…… 文品握枪的手不停颤抖。 刚刚发生了什么? 那个声音,又回来了。 那个声音在鼓动他杀戮,他的脑海里不停闪回着鲜血的颜色。狂乱、病态,两种表情在他脸上来回交替。 子弹射穿了修士的小腿。 文品忽然感觉后背一凉,一支针筒狠狠插进了他的身体! 如同沉没于漆黑的海底,文品眼前一片模糊。 “咳咳……你……你这个……” 针筒用力拔了出来。文品逐渐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都凭空消失了一般。 握枪的手无力松开了。 左轮“当啷”落地,传来金属的回音。 “别害怕,孩子……” 修士一拳砸向文品的脑袋。 他重重倒下,却无力再站起来。 提灯的火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杨院长就在他的眼前,而身体却再也动弹不得,慢慢失去了知觉。 “我会驱散你心中的魔鬼,拯救你迷失的灵魂。” 她的脸上充满了圣母的慈悲,冰冷的手轻抚着文品的脸颊。 “星空之下,万物永恒。” 疼痛似乎消失了。 声音就像来自宇宙的呢喃。 他只想好好睡一觉。渐渐的,文品沉重闭上了双眼。 黑暗降临,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如入银河,悬浮于虚空。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文品听到的,只有一阵来自暗影的低语,还有忏悔室里,女孩的哭泣声,齐内莉修女的尖叫声。 以及,胸前机械之心的心跳声。</p> 渡鸦之影 第46章 租界领事 嘀嗒……嘀嗒……嘀嗒。 指针缓缓旋转,垂落的机械钟暗示着某个时刻的来临。 红马甲的酒保穿梭于金碧辉煌的舞会大厅,他平稳托着盘子,步伐轻盈,酒瓶里的并州红酿平静得像是冰面。 他礼貌地向西装革履的绅士们微笑。 围坐在舞厅两旁的人们像是在等候着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幕帘紧闭的舞台上。 台下,身着燕尾服的钢琴家在表演一场指尖的舞蹈,伴随投入的神情,踏着皮鞋,音乐轻快而优雅。 壁上的灯光游弋于身体之间,留着小胡子的酒保熟练地穿过起舞的男男女女。 光影在他的镜片上来回交替,眼角的余光却是在暗中观察着某个人。 这里是弗拉维亚租界的“云中仙境”,向来是沪津沿海名仕荟萃,群芳汇集的高档歌舞会。 它仿照阿兰格勒的帝国大剧院,在墙壁上装饰以金色的花纹浮雕,招聘来自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国的名花和乐师,来为最上层的社会打造世界一流的社交场所。 “女士们,先生们,我是走遍永冻荒原、遗忘之海和废墟丛林的冒险家史明亮!我寻遍无数的美丽少女,就为了给在场的所有人——献上最迷人的身姿和最动人的歌喉……” 长相滑稽的主持人跟着钢琴的旋律走上舞台,聚光灯打在他的身上,使得他的油头闪闪发亮。 “所以你就是那位要献身给我们的少女?”台下观众挖苦道,“唉,你不凸不翘,身姿不行啊。” “如果我是少女,那我早就为各位献身了……” 主持人幽默地回答。 他脱下礼帽,像魔术师一样挥动手臂。 “那么事不宜迟,让我们开始表演!” 钢琴乐声戛然而止,接着,四周响起一阵急促的小军鼓声。 机械钟滴滴答答,在不经意间指向夜晚八点的位置。 “当当!”主持人身后的帷幕悄然拉开。 舞台上展现出了一支带有西洋和传统乐器的乐队,但是聚光灯却只汇聚在了两个人的身上。 主持人兴奋地说道: “走遍世界,也还是咱们沪津的姑娘令人心动!今天,我要告诉大家一个令人激动的消息!万人追捧的明星——秋娘和初夏姑娘,将同台为我们带来大家熟悉的歌曲——《红月》!” 一位是风华绝代的旗袍女子,一位是坦肩露背的红裙少女,“夏去秋来”,他们以各自不同的风格,吸引住了所有观众的目光。 然而,酒保却仍然只是默默盯着酒桌上的某个人。 ——那是一位金发碧眼的弗拉维亚人。 他身材微胖,满脸雀斑,圆润的下巴上蓄着一撮山羊胡,他瞪着像绿豆一样小而略带圆滑的眼睛,色咪咪地看着舞台上的歌女。 他指着其中一个女子,用弗拉维亚语问道:“那个女人是谁?” “她叫秋娘,貌似在沪津很受夏人喜欢,长官。”弗拉维亚人身旁的保镖很快回答道,“她不仅能歌善舞,而且做得一手好菜。” “哦?有点意思。” 弗拉维亚人顿时来了兴趣,他平生最喜欢三种东西: 女人、美食和权力。 他咧嘴一笑,说:“华金斯基,我想好好认识一下这个东方女人……你去帮我打听一下,我想知道她的电话和地址。” “遵命,长官。” 保镖敬了个礼,很快便离开了。 弗拉维亚人点上一支香烟,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又想要找找格瓦斯,结果发现酒瓶早已空了。 他刚想叫来服务员,这时候,红马甲的酒保却忽然出现在他身旁,主动倒上了一杯并州红酿。 鲜红欲滴的酒水散发着阵阵诱人的香气。 “那边的先生敬您一杯,尊敬的扎里·伊万诺维奇领事。”酒保缓缓说道。 “哦?似,似哪个先设?” 被称为“扎里”的弗拉维亚人用蹩脚且结巴的雅言问道。 酒保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指向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扎里不禁感到好奇,向着手指的方向看去,蓦然发现了一个身着灰色大衣的男人正举起酒杯,朝着他的位置点头致意。 扎里越看便越是觉得此人熟悉。 灰衣男人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如同是多年不见的老友相见,但是又多了几分不怀好意的气息。 ——忽然!扎里浑身一震,他认出来了! 手中的酒杯一瞬间停在半空,他不禁脱口而出:“高德?他,他不似……灰到兴……兴安府去呢吗?” 他明明在报纸上看到,高德已经连夜乘坐飞艇回兴安府去了! 为了确认这一消息,他的人还特地去机场进行了调查,得知高德的私人飞艇的确已经起飞不假。 而现在,高德却又出现在了这“云中仙境”里。 扎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刻放下了酒杯,想从座位上起身离开,结果肩膀上不知何时搭上了一只手。 转身一看,他的身后多出了好几名身材高大的男侍,他们声音低沉地对扎里说道: “请跟我们走一趟,扎里先生。” “啧,俄……要似拒……拒绝呢?”他傲慢地回答道。 “那可就得罪先生了。”说话的是身旁的酒保。 一把手枪悄然抵在了扎里的腰间。 人们的视听都被舞台上的两名女子给吸引去了,而男侍们的身体又恰好挡住了酒保的手枪。 扎里额头上流出冷汗,但仍强硬道: “俄警告里们……俄可是,可是……弗拉维亚的租界领事!” “只要配合,你自然会没事。” 酒保将枪口往前推进几分,死死顶住了弗拉维亚人肥厚的腰间。 “里想干设么?” “跟我们走。” “里不敢开枪,俄只要……只要喊一声。” “你可以试试看。”酒保说道,“歌声、乐器和掌声会掩盖装了消音器的枪声。” “俄死了,冬皇(注)会替俄……报仇。” “冬皇不在你身边,但我在。” 头顶的时钟滴滴答答。 舞厅丝竹悦耳,歌声绕梁,人们陶醉于靡靡之音。 扎里沉默不语,面色一沉。 酒保在扎里的耳边低语:“得罪了,领事大人,这都是为了你的生命安全着想。” 说完,酒保指着周围说道:“留神你身边的人。” 一名绅士表面上在和陪酒舞女说笑,但是眼睛却时不时地盯着扎里的一举一动。 不仅如此,还有端着牛排的厨师,他盘子上的餐刀锯齿锋利得夸张,就如同是鲨鱼锐利的牙齿,分明就是用来杀人放血的。 滴答滴答…… 扎里额头流出了冷汗,脸上不禁有了愠色。 “这……里到底在胡说八道些设么?” 领事话音刚落,舞台后台突然间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响! 强烈的冲击波将特效灯震碎,他连忙扶住桌子。 奢华的水晶吊灯从天顶坠落下来,玻璃裂成无数尖锐的碎块。 舞台四周一瞬间被黑暗所吞没,人们四散奔逃,女人惊声尖叫,孩童大声哭泣,偌大的舞厅里顿时陷入了极度的混乱! 很快! 漆黑的舞台上闪过枪口明亮的火焰,紧接着枪声大作,人们连滚带爬地逃离现场,唯恐流弹将自己打中。 “快保护扎里领事!”弗拉维亚人身旁的酒保喊道。 围住领事的壮汉当即掏出腰间的手枪,开始和不知名的袭击者展开了激烈的枪战。 这下扎里彻底懵了,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摸不着头脑,以至于他都忘了该要逃跑了。 堂堂弗拉维亚租界竟然会发生恐怖袭击?他难以置信。 “保镖呢,华金斯基?” 正在扎里困惑的时候,酒保一把拉住了扎里的手,“没时间解释了,跟我走!” 一颗飞来的流弹刚好打中扎里身旁的一名绅士,绅士惨叫着跌倒在地,脑袋撞上酒桌。 扎里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他哪有心思去在意袭击者是哪来的? 他抱住脑袋,低下身子穿过一张张酒桌,别看他一身赘肉,逃跑起来却堪比疯狂的野猪。 这时候,扎里的面前忽然闪出一个头戴麻袋面罩的男人,他举起手枪正要扣下扳机。 酒保立刻冲锋滑铲,将袭击者绊倒,最后对着脑袋狠狠补上一拳。 “完事了,请不要惊慌。” 扎里惊魂未定,只得紧紧跟在酒保的身后。 两人从“云中仙境”的侧门悄悄离开,外面的雨还没有完全停,深邃的黑巷里出现了两盏车灯,仿佛是魔鬼的眼睛一般闪耀着黄光。 “那些人都是来刺杀你的,”酒保说,“不过,我们会保障你的安全。” 就像早有准备似的,巷子里停靠有一辆黑色老爷车。 车上的司机是个戴着圆眼镜的矮个子男人,他老早就已经撑起大伞等候领事的到来。 “久等了,扎里大人,情况紧急,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司机微笑着鞠了一躬。 酒保冲他眨了眨眼,彼此会意,司机主动上前替扎里挡雨,酒保则打开后车座的车门,两人配合得默契协调。 扎里原本正犹豫着要不要上车,但随后舞厅里又传来了爆炸的声响。 战斗从室内延伸到了室外,几个蒙面暴徒也跟着冲了出来。 他便再顾不上许多,直接就把身体硬塞了进去。 大功告成。酒保心道。 汽车当即发动起来,雨点“噼噼啪啪”打在车窗上,雨刮显得有些力不从心,雨水将原本繁华的城市模糊成印象派的油画。 车子在雨夜中快速穿行,酒保拿出了一台留声机。 “即便是如此短的距离,也不能忘了听歌嘛。” 摇杆摇啊摇,金色喇叭里放起了秋娘的招牌金曲《红月》。 身后的大舞厅里不断冒出耀眼的火光,金红映亮水坑,隆隆的声音化作惊雷。 而车子里的三人却像是休闲旅游一般,酒保哼起了调子,音乐和枪炮声齐鸣,竟令人感到一种大歌剧的史诗感。 “好险。”扎里领事长吁一口气,他转而用雅言说道,“感谢里们,夏人,敢问……究竟似谁派里们来绑助俄的呢?” 酒保摘下了假胡子,另一只手撑着车窗,看似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还有谁呢?当然是您的老朋友了。” 他最后顿了一顿,就像贵族家的侍者那样递上请帖: “亲爱的扎里领事,高德先生有请。” ———— 注:“冬皇”是弗拉维亚君主的专有头衔,同后文黑羊帝国的“苏丹”或“苏丹娜”,密忒拉斯帝国的“巴西琉斯”。</p> 渡鸦之影 第47章 鸿门宴 “幽然、凄怆的红月,你为何自云端出现?(注)” 雨水渐停,酒保摇下了车窗,音乐不息,一幢奇怪的酒楼出现在了几人的视线中。 “穿越冰冷的铁林,将酒红的光辉倾泻,淡淡地,隐约地,映照我恋人的脸庞。” ——它就像一座中空的鼓楼,静静躺在古旧的老街里,与周围低矮的老宅格格不入。 酒保打响响指,“咱们到了。” 早已等待的几名酒楼女侍在地上铺上红毯,一齐向车内的客人鞠躬道: “欢迎光临‘百里香’!” “里们这似把俄带到哪里来了?”扎里微微感到不安。 “当然是高德先生替大人预订的雅间。”酒保做了个“请下车”的手势,口中说的话已然变成了标准的弗拉维亚语。 “哦?”扎里心中思索着,这高德一定有什么阴谋。 在接替前任领事的工作时,他的父亲鲁滕伯格公爵曾经告诉他,整个大夏国有两人必须注意,一位是总理大臣张文焕,一位便是这位叫做“高德”的人。 此人城府极深,又掌控着整个大夏国最精锐的特务机构——“高德公馆”。 任何地方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其麾下耳目。 如果能够消灭高德……那么,冬皇陛下想要征服大夏也就指日可待了。 走廊的屏风层层叠叠,屏风白鹤展翅高飞,忽而飞入桌案上的青花瓷,忽而落入宣纸的黑墨山水之间。 整座酒楼充斥着一股东方韵味。 扎里最讨厌这些远东人的调调,无论是夏人还是扶桑人的艺术,在他看来,全都是些该死的异端玩意。 不过,东方女人倒是非常美丽,这皆是他所无法抗拒的。 看看那惹眼的旗袍吧,东方女子怀抱琵琶,轻弹浅唱,她们修长而迷人的身姿,仿佛诉说着古老的神秘和优雅…… 扎里的眼睛开始不老实了起来。 “坐!”酒保拉开靠椅,做了个“请”的手势。 扎里这才恢复到认真严肃的态度。 他短哼一声,不知道哪里跑来一只黑猫。 他刚想入座,黑猫便从他的双脚间窜过,飞也似地奔到了雅间主人的身旁。 扎里定神一看,没错,此人正是高德。 “来,吴菊,叫人上酒上菜,可不要亏待了我们的贵客!” 高德正坐在雅间长桌的正对面,口中说的是弗拉维亚语,他此刻完全展现出一副主人邀请客人的姿态。 周围站着一圈的人,男侍们守在大门口。 之前那名开车的司机听到高德的命令当即出列,到走廊轻轻一鼓掌,酒楼的女侍们很快端上了一盘又一盘精致的菜肴, 之前的酒保替扎里倒上一杯并州红酿,一旁的女侍还担心扎里是个外国人,不会用筷子,特地准备了刀叉摆在面前。 “你有什么就直说吧。”扎里不客气地说道。 “阁下是个爽快人,但是,有什么问题,还得先填饱肚子再说。” 高德不紧不慢地拿起筷子,夹来一块梅菜扣肉,轻轻咬上一口,细嚼慢咽,宛如美食家一般发出一声感叹: “怎么,扎里领事吃不惯夏国菜吗?” “我可是很忙的。”扎里嘴巴上如此说,然而喉咙却咽下了口水。 他坚信,高德绝不可能只是请他来吃饭这么简单的。 他刚刚才从恐怖袭击中逃脱,怎么说,这都不是用餐的时候。 “既然没事,那我就回去了。” 说完,扎里便要起身离开,没想到身后的酒保却一下子按住了他的肩膀。 “喂,你这是干什么?”扎里严厉质问道。 “当然是为了你的安全啊。”高德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那些刺客还没有被抓到,如果阁下出了问题,我怎么好向贵国交代呢?” 黑猫“喵”了一声,灵巧地跃上高德的怀中。 高德边抚摸着黑猫柔软的身体,边用另一双筷子夹起肉片,像对待讨要糖果的顽童一样,将肉片送进黑猫的嘴里。 扎里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然而自己已经深陷虎穴,只好重新坐了回去。 好,他心想,让我看看你究竟想搞些什么名堂。 扎里冷笑一声,也不再拘束,动起了刀叉。 这样的局面大约持续了十来分钟。 高德只是自顾自地逗猫,旁边的一干人也一动不动,宛如木人一样庄重肃穆。 气氛愈是这样安静压抑,扎里就越是心中烦躁。 再怎么说,我也是堂堂弗拉维亚冬皇钦点的帝国大使,这些东方人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难不成要拘禁我一辈子? 呵,如此的话,他们很快就会感受到帝国的震怒。 终于,雅间的门外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两人同时放下筷子。 “林哲,去开门吧。”高德用手帕擦干胡子上的汤汁。 酒保点头允诺,不一会儿,他竟然拖着一具蒙面的尸体重新回到了雅间内。 “高德,你这是干什么?” 扎里微微一惊,他看到那尸体身上有几个正在流血的窟窿,身上的衣服明显是弗拉维亚流行的黑红侍从服装。 “报告领事,袭击者的主使已被击毙。”林哲敬了个礼。 “好,好,好,不愧是我大夏的精英。”高德面露喜色,鼓起了掌。 那头黑猫不知所措地“喵喵”叫着。 它跳到地面上,像大毛球一样跑到尸体旁边,它红蓝双色的猫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尸体看,又用猫爪拨弄了一下死者的手。 这时候,林哲一把揭开死者的面罩,“扎里领事可否认得此人呢?” ——咚! 不料,扎里却猛地一拳砸在饭桌上,震得饭菜摇晃。 “高德,敢问你是把我扎里当成了傻子么?” 黑猫吓得逃到了一边。 扎里脸上顿时一阵青红,呈现怒色——因为那地上的尸体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私人保镖“华金斯基”! 而华金斯基此刻竟然被高德的人给当场击毙,这怒气怎能咽下?! “哦,没想到,此人竟然是扎里先生的保镖……那更是杀得妙了。”高德反倒笑了起来。 扎里怒不可遏,“你说什么?” “高某很荣幸地,能替堂堂北帝国大使除掉了一个隐藏的祸患。” 高德故弄玄虚地说道:“我们的人看到,你的这位保镖,今天可是偷偷摸摸地在后台和反抗军的人搭话呢。” “胡说!我的人怎么会跟光明会的人在一起?” 扎里站了起来,指着高德说道:“我警告你,我会将此事告知冬皇陛下。” “阁下稍安勿躁。” 高德异常冷静地回答说:“你的人不会,但是其他北帝国的同僚会,阁下,下一届租界领事的选举快到了吧?听说鲁滕伯格家族的对手们都在广积人脉呢。” “你……” 就在扎里准备发作的时候,他的身后又传来了一个女子轻柔的嗓音: “扎里先生,小女子秋娘,可是亲眼看到那位先生,鬼鬼祟祟地在舞台周围跟可疑人物搭话哦。” 不知何时出现的女子温柔地将手搭在扎里的肩膀上,声音妩媚而充满着某种虚无感。 她的出现无声无息,犹如鬼魅,扎里竟丝毫没有察觉。 “你不是那唱歌的女人吗?” “也许有人告诉过先生,小女子除了诗词歌赋外,还热衷于钻研厨艺。” 秋娘在他耳边低语:“这家‘百里香’便是我开的。” ———— 注:歌词改编自俄国作家普希金的《月亮》。</p> 渡鸦之影 第48章 与洋人谈判 扎里原本新月形的小眼睛硬生生撑成了满月。 该死的高德!他心中大骂道。 他明知道自己被人摆了一道,却在情理上大大地输了一筹。 如果现在翻脸,他反倒成了不讲理的一方了! 扎里强压怒气。 现在更需要冷静,想办法,兴许对方就是希望我失去理智,好抓住我的错误。 先瞧瞧高德想要干什么吧! “看来,是高某让阁下不愉快了。” 高德脱帽致了个歉。 “原谅我没有通知阁下……咱们此前约定好的谈判,我并未说过要取消,因此,今天临时安排了这场会议,来让我们好好讨论一下,如何解决太平区案件的问题。” 他先亮出酒杯,然后从容地将如血的红酿一饮而尽。 “虽然事出突然,但我想,处理掉这些不安份的刺客,便也足以证明高某的诚意了吧?” 扎里一捶桌面,佯装气愤地回答:“我告诉你,夏人,这会议可算不得数!” “没关系,只要签署的文件合法,我们便算谈妥了。” 说完,高德领事笑着向吴菊打了个响指。 那圆眼镜的秘书恭恭敬敬地将早已备好的文件和钢笔摆到了扎里的面前,然后鞠了一躬。 “啧。” 扎里蹙了蹙眉,两条浓厚的金眉宛如屈伸的大蚕,他心道: 高德居然连他自己的名字和印章都已经提前整好了。 之前,他一直以为高德已经离开了沪津,现在看来,他是故意放出消息,好来迷惑所有人的。 文件是一份协议,上面用夏人的雅文和弗拉维亚的密忒拉字母标注了相同的内容,大致说的是: 双方在今日达成一致,在调查“太平区案件”期间,夏国军方有权在除了租界外的领土范围内,对弗拉维亚公民,包括教会的产业进行合法搜查。 此外,协议期间,通过双边引渡条例。 杯子的红色液体倒映着扎里扭曲的面容。 他看完后,只是不冷不热地回复道:“你签这个干什么?” “当然是为了大夏公民,以及,所有尊贵的北帝国公民的安危啊。” 高德说:“你想想,现在反抗军胆大妄为,居然企图巴结贵国的臣子,他们一旦得到了某些贵国公民的庇护,那么,今天的事情很有可能还会重演。” “你是在怀疑我帝国的公民?!” “并不。我怀疑的,不过是少数勾结反抗军的弗拉维亚人,你想想,他们竟然敢刺杀阁下这样显赫的人物,他们已经不配再称作冬皇的子民了。” 高德似乎话里有话。 扎里冷“哼”一声甩开了秋娘按在肩上的手。 “不好意思,我没有带印章,光是让我签字,这份协议也只是一张废纸。” “没关系!”高德毫不在意,“我已经考虑到了。” 雅间的门再度推开,扎里回头一看,却看到自己那瘦弱的秘书被林哲给带了进来。 “长……长官,您找我?” 扎里立时头疼地捂住前额。 看来,这次是我被反将了一军,扎里想道。 这样的情况下,自己被动受迫,且没有见证者,即便吃了亏,也只能忍着。 竟敢如此大胆地胁迫外国领事……高德啊高德,是我太低估你了。 他烦躁地转动钢笔。 既然如此,干脆就顺着高德的意思,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是的,我找你。”扎里对秘书说。 想到这里,他反而很干脆地签好了字。 然后倒霉蛋秘书带来了领事馆的印章,扎里往协议上一盖,代表北帝国皇室授权的六翼狮鹫纹章立刻显现在了文件上。 只见那头异兽张牙舞爪,六翼化为散射的利刃,气势磅礴,仿佛即将冲锋陷阵,尽显帝国皇权的威严。 “给你们签字,仅仅是出于协议的合理性。我相信,如果是为了帝国子民的安危,冬皇陛下可以给予贵国支持。” 扎里话锋一转,反而多了几分威胁的口吻。 “但是,你们胁迫帝国大使签字,我非常不满……假若你们做出了任何损害我帝国公民利益的事情,冬皇定不轻饶。” “放心。大夏尊重弗拉维亚的朋友。” 高德满意地点头,又装作郑重地起身来感谢,“你为正义所做的一切,沪津的两国公民定不会忘。” 扎里暗中咬牙,高德看起来丝毫没有诚意,甚至有一种在玩弄他的感觉。 不过,扎里虽然气愤,却并没有发作。 直觉告诉他,要对付高德,现在还不是时候。 姑且算你赢了一局。 下次出行得随身携带窃听器了。 “客气,阁下。”扎里冷冷道。 “那如此,扎里领事,”高德轻抚着下巴的胡须,起身走到扎里的身旁,笑道,“关于令兄兰兹·伊万诺维奇遇刺一事,我们便两清了。” “你说什么?” “当然是因为……高某在不可能的时间里,给予了令兄关于反抗军刺杀的情报啊,呵呵。” 高德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扎里的肩膀。 “你现在不欠我人情了。” 扎里霎时间握紧拳头,立刻便听出了高德的言下之意,脸上笼罩着一层阴霾。 厉害,这个对手非常厉害。 扎里深吸一口气。 原来高德早已经猜到了我的意图。 难怪,他之前故意提到“光明会和弗拉维亚公民勾结”这样的字眼。 好你个混账高德,原来是在旁敲侧击地试探我。 的确。他们原本约定,两国各派出一位代表到沪津,就“太平区案件”进行谈判。 黑船的死者虽是夏人,却大多入了弗拉维亚的国籍。 他们惨遭杀害,就是冬皇的子民惨遭杀害,两国必须协商解决。 而扎里却希望谈判破裂,这样就能制造出两国出兵的借口。 不久之前,反抗军策划刺杀他的弟弟兰兹·伊万诺维奇团长,此事便是最佳的导火索。 只需要放出假消息,嫁祸给高德,让光明会认为是公馆的特务出卖了他们。 然后加以利用光明会与国安军之间近乎世仇的矛盾,来刺杀高德。 这样,谈判就会因为暗杀而拖延。 只是没想到,高德竟然放出回京的假消息,蒙蔽了所有人。 但即便他看破了,也不敢公然向我发难,撕破两国的关系,扎里心想。 如果撕破了,公开向大使馆发难,哪怕是他企图报复我,只要我有个三长两短,也算是夏国侵犯了租界条例。 那正好又为冬皇陛下制造了一个出兵大夏的借口。 要知道,就在滨州郡边境,二十万北帝国陆军和装甲龙骑兵团(注)正在待命。 就只差一个能煽动起国民好战情绪,以及蒙蔽人类国际的正当出兵理由而已。 高德,你敢冒这样的风险和我作对吗? 你就乖乖吃亏装哑巴去吧…… 况且,我现在已经知道你在沪津了。 这局算你赢了。 接下来,就好好期待一番我的回礼吧。 “那么,高先生,我便要回去了,身为帝国大使,我日常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 扎里重重丢下钢笔,高德的手这才移开。 高德没有阻拦,扎里感觉他依然在注视着自己的后背。 犹豫片刻,见夏人没有任何举动,他便推门而去,快步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望着弗拉维亚人的背影,高德轻轻拿起桌上留下的协议书,为自己的反击成果感到满意。 他命吴菊拿来一叠钞票,分发给在场的所有人,当他走到百里香掌柜的面前时,他礼貌地微笑道: “苏忻,这是给你的报酬,感谢你一直以来为大夏国做出的贡献。” “报效国安,小女子自是应当。” 说着,苏忻微微欠身,舒展开一对俊俏的轻眉,毫不客气地收下了那叠钞票。 黑猫悄然跳上高德的肩头,现在,事情可以畅通无阻了。 他如获至宝般看着文件,眼睛闪过微光,忽然对身旁的林哲说道: “现在,狼犬,拿着协议书和疗养院的窃听器,通知黄箫大校,咱们明日一早,便将那北帝国教士开办的医院给彻底搜查一番……” ———— 注:龙骑兵指同时擅长骑战和步战的士兵。</p> 渡鸦之影 第49章 对峙军官 文品莫名拜访了疗养院。 方锦臣寝食难安。 他在大梁客栈思考了很久,他原本认为文品的下一个目标是永宁街才对。 方锦臣研究了许多国内外的案例,但是没有任何一个案子会像“太平区亡灵”事件这样扑朔迷离。 虽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文品一人。 可是,方锦臣无论如何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受害者,又是怎样躲开了人们的视线。 除此外,文品的举动也颇为怪异,完全无法用正常人的逻辑来推理。 ——也就是,方锦臣无法得知文品作案的动机。 可是有的时候,方锦臣更相信直觉,而非理性。 就像小时候发生的那件事情一样,无法用常理解释。 持续了一天的暴雨逐渐停息,转而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 他把最后一卷《世界奇案录》合上,不知不觉有些疲倦,便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响起了一阵零点的钟声,悠长而神秘,如同凄婉的歌谣。 方锦臣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站在一个狭窄黑暗的房间里。 房间没有窗户,没有门,没有其他多余的家具,只有一张孤零零的桌子。 这里是哪儿? 桌前点亮橘黄的灯,一个年幼的女孩安静地坐在那儿,瀑布般的长发垂落腰间。 她埋头看着什么,如同教室里认真读书的学生。 光斑像一只神秘的眼,引诱着方锦臣一步步前进。 “老虎老虎,森林里的警官,谁若冒犯,你便伸出利爪,张开獠牙,将坏人吃掉……” 小女孩低声浅唱,声音在黑暗里清晰回响。 她拿起红色的铅笔,在桌上涂涂画画。 方锦臣愈发感到熟悉,这一幕似乎似曾相识。 随着两人的距离愈来愈近,方锦臣逐渐看清了桌前的少女。 “阿纯?”他打了个冷颤。 那是他小时候失踪的妹妹。 尽管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可他永不会忘记,妹妹在书桌前唱着儿歌的场景。 “老虎撕开黑山羊的胸膛,挖开它的心脏,吃掉它的肝肠……老虎老虎,正义的警官……” 小女孩对着桌子冷笑,轻轻踢蹬着双腿。 方锦臣悄悄走到她的身后,刚想伸手去触碰她的肩膀——却忽然发现! 妹妹的白纸上赫然画着一个近似于太阳或者眼睛的血红图案! 伸出的手僵持在半空。 方锦臣知道,他的妹妹方纯早在他还小的时候便失踪了,眼前的女孩不过是梦中的幻象。 一样的背影,完全陌生的感觉。 “坏人,都会被消灭。”阿纯说。 慢慢地,小女孩站了起来,她笑着转过身,牵住方锦臣的手。 “哥哥,你会像老虎一样……消灭坏人吗?” 她抬起了头,露出一张黑山羊阴森可怖的脸。 # 方锦臣猛然惊醒。 果然是噩梦…… 身后的黑衣卫不停摇晃着他的肩膀,焦急地喊着:“方警官,出事了!出大事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方锦臣才发觉自己的后背竟已完全湿透。 “发生什么了?” 黑衣卫慌慌张张地说道:“疗养院……太平区疗养院……租界朱警官让你赶紧去一趟……” 方锦臣疲惫的眼睛里顿时闪过一道微光。 他立刻起身,披上饕餮斗篷,将左轮填满子弹,取下黑斗笠戴好。 最不详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老人说,噩梦往往昭示某种未来。 他此刻有些头晕目眩,但他还是强忍着倦意离开客栈。 “方警官……”门前的黑衣卫们俯身行礼。 天空刚刚蒙蒙亮,昨夜暴雨过后,街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坑。 方锦臣踏过湿滑的路面,爬上马车。 他努力想搞明白这一切事情的关联,然而他的愚钝无法令他领悟。 只知道,诸多不详预示着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 “到疗养院去!”方锦臣说。 黎明的太平区异常宁静。 他在车上忐忑不安地检查武器。 他隐隐约约觉得,梦里在警告着什么,他正慢慢朝着自己无法理解的道路越走越远。 道路周围变得破败,极少的行人如同行走于废墟的骨骸,只有三三两两胡乱摆放的自行车隐藏在墙角。 方锦臣没想过沪津竟还有这样老旧的街道。 它不像永宁街那样充满古韵,只是单纯的荒废,叫人觉得这里好像有了数百年的历史。 电线杆上贴满了过时的广告,低矮的平房里似乎早已无人居住。 窗户里空洞洞,门外冷凄凄,地上的杂草已经蔓上了台阶。 疗养院周围的人都已经搬走了吗?为什么呢? 方锦臣不停擦拭着左轮,仿佛即将面临什么大敌。 然后马车在路上遇到了朱世安老前辈率领的帝国警察。 他们身着立领的白色制服,骑一匹黑马,他们拿着手枪,腰间悬挂一把西洋阔剑。 虽然说,这些帝国警察是为弗拉维亚租界服务,但是出于现实考虑,领事馆的扎里先生招募了大量当地的夏人,因此整支队伍里鲜有洋人的面孔。 方锦臣隐隐觉得出的事情很大。 今天的朱老前辈特地换上了弗拉维亚的搜查官制服。 两支队伍相遇的时候,也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话。 只有方锦臣忍不住问道:“敢问老前辈,疗养院发生了什么?” “和之前一样的手段。”朱世安严肃地说,“但比之前更残忍。” 他不愿去详细描述发生的事情,只补充道:“一个修女报的案,但她也没有讲清楚情况,然后电话就断了。” “又是‘亡灵’?”方锦臣死死攥紧拳头。 寥寥几句话便能听出事情的严重性。 他的目光看向了尽头那座隐藏在榕树林里的教会医院,它似乎比以往更加阴森。 他心中恨恨地想: 凶手泯灭人性地疯狂作案,如果不能将其绳之以法,那我还配当个特级搜查官吗? “停!”在前方带路的黑衣卫突然喊道。 队伍一下子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朱世安问。 “那边有好多士兵!”黑衣卫说,“他们把疗养院的大门给围了起来,还拒绝让我们进去……” 不等他说完,方锦臣已然下了马车,从黑衣卫的身旁走过去。 他看到大门前的整齐地站着一排国安军的步兵。 他们手持上刺刀的拉拴枪,如同一堵人墙牢牢封锁住前进的道路。 方锦臣咬紧牙关,走向士兵的前面。 只见他们大喝一声,同时迈出左脚,刺刀往前一挺,十几把锐利的锋芒同时指向方锦臣的方向。 “你们这是干什么?”他质问士兵们。 然而士兵不回答,仅仅是冷眼相视,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这时候,士兵的身后来了一骑人马。 他头顶象征军官的帽缨在风中翻腾,手握一把军刀,趾高气昂地从他们之中出来。 “不好意思,诸位兄台,现场,由我黄箫的人接管了。” 军官不屑地看着在场的黑衣卫们。 “原来是上校大人,我道是谁呢……”方锦臣强压着不满,说道,“你们不知道,案发现场都是警署负责吗?” “没错。但是,你们得先等我的部下们办完事情,才能进来。”黄箫上校不冷不热地答道。 方锦臣刚想发作,朱世安却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先别说话。 然后朱世安朝着黄箫上校拱了拱手,微笑着说道: “久闻黄大校勇武善战,今日一见,果真相貌不凡……只是,我们向来有规矩,我想,黄大校应该晓得,疗养院是教会的财产,不归国安军管辖。” “呵呵,黄某当年行走江湖,是讲道理的人,这点,您老就安心吧。” 说完,黄箫身后小跑来一名副官,他拿出一张协议书,让副官递交给朱世安。 朱世安摊开文件一看,立刻皱起眉,并且提起单片眼镜,仔仔细细看了一眼签字和盖章的地方。 ——花体弗拉维亚文和六翼狮鹫。 “这的确是扎里领事的签名……皇室的印章也没错,嗯……” 老搜查官喃喃道:“领事馆已经批准军方对沪津的外国产业进行任何形式的调查,并且批准了双边引渡。” “朱老前辈,您没看错吗!” 朱世安点了点头。 方锦臣感觉浑身都在发抖,就好像自己被人反复戏弄。 他越想要抓住案件的真凶,阻挠他的人便越多,仿佛非要彻底摧毁他的决心,要让他心灰意冷。 差一点点,每次都是差一点点。 这如何会甘心……? 方锦臣目光中燃烧起火焰,他忽然朝着士兵们气势汹汹地走去。 “怎么?我们的特级搜查官是个罔顾法律的人吗?” 黄箫不以为意,反而还把军刀收了起来,如同看一个负气的小孩子一样嘲弄道。 “让开。”方锦臣冷冷地说道。 “啧啧,这可不行。”黄箫轻轻一抬手。 前排的士兵同时挺着刺刀行半跪,同时,后排的每个人都将手指放在了开枪的扳机上,组成了排枪射击的线列阵型。 “你可以尝试靠勇气突破,小子。” 黄箫一勒马头,调转身形。 “我说了,老子最喜欢讲道理,拳头即真理,只要你能闯到老子面前……我的人就不拦你。” 黑衣卫们也纷纷拔出了左轮枪,两路人马顿时针锋相对,在潮湿的空气中点燃无形之火,大有剑拔弩张之势。 “方锦臣!”朱世安拦在了所有人之间,“都给我住手!” 他板起严厉的面孔,即便老搜查官已经年过半百,但是吼起来却宛如一头发怒的雄狮。 “朱老前辈……” “别说了!”朱世安道,“我们不能意气用事,既然黄箫上校是有合法文件的,我们就不应阻拦。” “难道你忘了我们的本心吗,前辈!”方锦臣愤懑道。 朱世安长叹一口气,走到方锦臣的身旁,低声在他耳畔说道: “你虽然年纪轻轻,立功无数……但这些方面,你还不懂……” 方锦臣死死咬住双唇。 “有些事情,不是光凭正义就能解决的。”</p> 渡鸦之影 第50章 死院 黑暗里传来一束模糊的光线。 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文品发觉自己被囚禁在了医院的忏悔室里。 他感觉很疲惫,似乎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浑身动弹不得。 铁门的小窗外出现了亮光,映衬出一道人影。 “是……是谁?”文品有气无力地问道。 那个人没有回答,黑暗中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 强光使得门外的人更像是一道漆黑的剪影,映衬得他无比高大,只听那影子说道:“你自由了。” 文品想要询问,可是那人立刻便转身离开,文品也没有力气起身追上去。 只是觉得,那个说话声莫名有些像是梁景医生的声音。 是的,不会听错,他带着弗拉维亚人的口音。 可是,他不是去浔城大学参加医学研讨会了吗? 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这时候,文品听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钟声,它自很远的地方飘来,细微得像是富有节律的心跳。 文品想要立刻逃出去,眼皮越来越重,可是神志始终不太清醒,可能是药效还没过去。 忏悔室外似乎还传来了更多嘈杂的声音,脚步窸窸窣窣,还有很多人在暗中低语。 舔舐、撕裂、咀嚼。 慢慢地,文品的眼皮重又变得沉重,他看到很多人的影子从门外经过,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强烈的倦意。 然而心脏却越跳越快,仿佛那颗机械之心就要跃出了身体一般。 之后是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第六感”的知觉涌入神经。 最后,怪异的声响变得如同催眠曲。 另一种力量使文品渐渐无视了奇怪的“第六感”,终于还是闭上了双眼。 ——嘀嗒,嘀嗒。 血滴落入黑水,泛起阵阵涟漪。 如同行走于无尽的黑夜。 钟声自远方来。 那边的混沌升起一轮环形的满月,它的影子在水中倒映出扭曲的红色。 “我们行走于崩坏的世界……”某人说,“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反省我们堕落的原因。” 那个声音如同生锈的机械,刺得人耳朵生疼。 “我们的祖先不断挑战这个世界……因此,最终带来了灭亡。”某人的身影出现在红月下。 文品追随着红色的月光前进,周围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腥味。 “你是什么人?”他问。 越来越多人影自黑水浮现。他们似乎只是喃喃自语,没有人理会文品的存在。 “狂猎……狂猎……狂猎……”影子如同魔鬼扭曲折断,颤抖着细长的身形,在月光下重复一句话,“迷失的灵魂……失控的猎手……” 影子朝着某个方向跪拜,黑水躁动不安地波动水纹。 十人议会? 文品感到一丝恐惧。 他听到尽头传来了无数人呢喃的声音。 他看不见红月尽头是什么,但他感觉有某种东西正在接近。 不知其为何物,不知其大小,不知其数目。 好像是无数的爬虫鸣叫,又好像是成千上万人朝着此地狂奔,或者某种铺天盖地之物以极快的速度逼近! 文品顿时僵在了原地。 那个东西想要靠近,他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想要逃跑,却不知道逃往何处。 那不可言状之物位于任何一个地方,四面八方都能感受到祂的存在。 水中生长出了如同血管的东西。 祂似乎已经出现了,却又变得异常迟缓,始终无法将其发现。 先是窥觑,然后奔着一个目的而来。 脚下的血管如同章鱼的触手狂乱舞动,野蛮生长。 文品绷紧全身,隐隐约约感到心脏在跳动,祂越接近跳动便越激烈。 黑暗中必然存在着什么,只是无法看清祂的真面目。 红月下,影子的领袖被众人捧起,对着那轮异常巨大的月亮吟诵道:“玄晖将至,我等皆为迷失的子民……” 月光悄然熄灭。 “文先生,该清醒了。” # 黑色退散。 文品感觉手臂有了知觉,醒来的时候,夜晚的杂音已经消失了。 他看看手表,发现已经是早晨,但是忏悔室里黯淡无光,和夜晚无异。 昨晚发生了什么呢? 文品努力回想,我被邪恶老院长扎了一针,失去知觉,然后被关在了这个忏悔室里。 后来,好像有个人打开了忏悔室的门,要让我出去。 原本,文品怀疑夜晚发生的事情都是虚幻的梦境,可是直到他扶着墙壁站起,靠近铁门轻轻一推,发现忏悔室的门竟然就这样直接开了。 怎么会这样?他们抓走了我,又直接把我放出来?文品百思不得其解。 他怀疑有诈。现在身上的武器都已经被收走了,他必须万分谨慎。 走廊里没有灯火,只有尽头的铁栅栏外透进几缕阳光。 文品尝试依靠听觉来分辨周围可能隐藏的活物。 然而,他发现,他听不到一丁点儿声音,哪怕是忏悔室的病人一动不动,依靠议会给予的感知力也应该能够察觉到普通人的呼吸才对…… 可是整条走廊的忏悔室好像成了一座座寂静的铁棺材,文品察觉不到任何活人存在。 他靠近另一座忏悔室的门,他记得那里原本关着一个用血画画的疯子,却发现那间忏悔室的门也是开着的。 里面空无一人。 再看看其他房间,也全是空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这里的疯子都到哪去了? 文品有种不祥的预感,快速朝着尽头的大门奔去。 那扇门也是开的,上面还沾上了暗红色的液体。 他不知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敢说话,想着要去拿回自己的武器,或者干脆直接逃离这里。 对了,需不需要报个警呢? 文品思索一阵,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我可不希望,再见到一次方警官那中二热血加冷峻的嘴脸。 不过,他还是希望能在这里找到其他院长非法虐待和拘禁病人的证据,好带回去,让公馆尽快派人来查抄此地。 走廊外的大厅也是空的。 久违的阳光如同薄纱轻笼在星空的砖石上,映亮地面的繁星。 整座疗养院都好像一瞬间死去。 文品看着对面铁栏后的患者宿舍,里面的病人好像还躺在床上,被单微微隆起一个人的形状。 “有人吗?”文品问道。 床上的人没有丝毫动静。 随着他逐渐接近,他突然发现,有些床上的白色被单竟浸染有大块的红斑,遍地都是蚯蚓一样歪歪扭扭的血迹。 一股恶臭传了过来,文品再走近一看——所有病人都被什么东西咬得体无完肤,整张脸都已经丧失了人的模样! 文品急忙后退! 一股无形的恐惧弥漫在空气中。 他想起了过去曾经看过的丧尸电影,可是现在的情况比电影里吃人的丧尸更为复杂。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地上,修士和修女们倒在血泊里,喉咙被割断,或者腹腔被刺穿。 有的人临死前还在绝望地祈祷,但是她的下半身已经不知所踪,只剩半截身体面对着墙壁的阴影哀求。 凶手以极为残忍的手段杀死了病人和疗养院的神职人员。 很难想象,这会是人类做出的事情。 文品原以为在这个世界经历了这么多怪事,早已经对所谓凶杀习以为常,可是如今一看,依然会忍不住打上一个寒颤。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感到脚踝一紧,有人从床底伸出了一只血淋淋的手! “是谁?” “救……救我!” 文品立刻认出来,地上的人便是昨日带他到忏悔室的齐内莉修女。 只见她本就负伤的脸上布满了更多的伤痕,素白的长袍变成了血色,她挣扎着说: “魔鬼……魔鬼……” “其他人呢?”文品焦急地追问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魔鬼……救救我……他们是魔鬼!”齐内莉就像中邪了一样不断重复一句话。 “魔鬼长什么样子?”文品俯下身询问。 “我不知道……像一个人……但是魔鬼是看不到的……” “看不到?” “我真的不知道……大家突然被杀死了。” “你们难道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吗?” “有……乌鸦,树上有很多乌鸦。” 说完,齐内莉呕出一口血,挣扎着往外爬,原本明亮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乌鸦在窗外窥视我们……然后呼唤魔鬼……来杀死我们。” “你们的院长呢?” “楼上。” 说完,她趴在了地上,再无法动弹。 她露出床底的半截身体,插满了手术刀和针筒。</p> 渡鸦之影 第51章 血色星空 无法察觉的危险是最令人感到恐惧的。 文品茫然地走过地上的血迹。 到底是什么人杀死了他们? 这个作案手段像极了报纸上描述的“太平区亡灵”,可是,凶手竟然和自己同处一所医院……文品想想便有些后怕。 无论是“亡灵”还是杀死这些人的凶手,他们的身份都是未知的,他们的作案过程是未知的。 甚至,他们的动机也是未知的。 未知无疑是最恐怖的。 他们可能是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隐藏在茫茫人海里,你无法察觉到他们何时会大下杀手,也无法知晓他们为何如此做。 那么,就挨个排除吧。 除去当前看到的死者,嫌疑最大的便是:忏悔室失踪的病人,邪恶老院长,当然,还有那位去参加学术研讨会的梁景医生。 文品记得昨晚上,他便听到了梁景的声音。 这座教会医院似乎隐藏了很多秘密,那些神棍的所作所为怪异荒诞,即便是他们杀死自己人恐怕也没什么奇怪的。 文品轻轻合上齐内莉修女的双眼。他虽然觉得这些神棍死得凄惨,但他们虐待病人的行为却不值得同情。 现在,他要去找杨院长问个明白。 这次,绝不会犯上一次的错误。 文品拉下电梯的拉杆,伴随着齿轮机咬合的尖声嘶鸣,电梯徐徐上升。 ——叮。 现在,是第三次回到院长的办公室了。 文品不再鲁莽地闯入,而是将耳朵贴紧大门,仔细倾听。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和外面一样,他感知不到任何人存在。 没有了虐待病人的惨叫,院长的办公室竟然变得陌生了起来,仿佛自己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难不成院长跑了? 不对。 文品立即发现脚下的门缝里赫然渗出几分血迹。 他心中一凛,立刻推开了办公室的大门! 笼罩黑暗的星空圣光依旧,“虚空奇点”的巨大天窗不知何时破裂了。 只剩下空的骨架,无数玻璃碎块散落在偌大的办公室里,如同一片片带血的刀刃插在地面上。 院长还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将靠椅背向大门的方向。 文品心中已经有了预感,他壮着胆子朝那张弧形的办公桌走去。 遍地都是僵死的乌鸦。这些报丧的鸟儿似乎不顾一切地击碎了玻璃,闯入这间大厅。 齐内莉修女临死前并没有说谎。 空中飘散着漆黑的鸟羽,如同星空弥漫的尘埃。 院长一生狂信的原初星空破碎了。 就像恒星爆炸后短暂的辉煌,彩绘玻璃在晨光下闪耀着虚幻的光芒,之后,便是宇宙弥散的死寂。 随着靠椅徐徐转向,那张熟悉的苍白的脸从暗影中浮现。 只是这次,文品再也感觉不到那种压迫感。 院长撑大了双眼注视他。 一把锋利的组织剪深深插入了院长的心脏。 她的手指仍然紧按在扶手的控制器上,说明,死亡只是一瞬之间,她甚至可能来不及看到凶手的样子,便已经一招毙命。 快、准、狠,凶手的手段干净利落也异常凶残。 昨天,院长还如同幕后主使一样将他监禁,而仅仅只过了一晚上,她竟也如同那些惨死的神职人员和病人一样死于非命。 文品一时难言。 凶手非常可怕。 这是他唯一的结论。他甚至不确定有朝一日不得不面对凶手的时候,自己能否将其击败。 另外,血洗疗养院的人,究竟是不是“太平区的亡灵”呢? 如果是……文品有些细思极恐,那我将面对的,便是那个将“我”残忍杀害的真正凶手了。 一方面是激动,一方面是恐惧。 他终于和真凶近距离接触了,然而对手的实力比想象中更恐怖,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不过现在看来,凶手已经不在这里了。 文品叹了一口气,去一旁的书架里翻找关于“救赎疗法”的文件或者手册。 他在一层柜子里发现了他被收走的黑竹杖和左轮枪,以及苏忻送给他的油纸伞,和装有各种证件的钱夹。 “嗯……记者证、公民证、钞票……一样没少,还有点良心。”他清点着。 书柜里的书籍都很陈旧了,大多都是著名医学家留下的著作,也有一些是手抄的牛皮书。 文品飞快地浏览了一遍书名,最后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关于“救赎疗法”的文件。 他不想知道这些虐待病人的疗法究竟是个什么原理,只是简略翻了一下: 大致看到什么“秘仪”、“合道”、“占星”、“驱魔”之类的玩意…… 看得出来,这是出自于手写,并且留有院长的署名,他便把文件带在了身上,好在未来把它当作疗养院违法犯罪的证据。 这个时候,文品忽然听闻窗外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喊。 紧接着是阵阵整齐行进的脚步声。 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立刻就赶到破碎的落地圆窗前。 往下一看,竟然发现了一支三十人左右的部队。 他们肩扛步枪,列阵门前,一位雄姿英发的军官驭马向前,挥刀出鞘,正在他们面前训话,好像是要包围这里。 文品定神一看,发现那骑马的军官正是那天包围影戏院的黄箫上校。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不成是高德派来救我的?莫非您就是传说中的未卜先知? 连找发报机和电话的时间都省了…… 文品连续冒出三个带着惊叹的反问,他先在心中为高德公馆的办事效率点了个赞,然后很快便带着收集到的东西离开办公室。 上校的士兵已经分成两组开始搜查疗养院的每个角落。 但是他们似乎遇到了点麻烦。 透过窗户的玻璃看出去,他发现邪恶黑衣卫的马车也出现在了疗养院的护栏外。 士兵和黑衣卫彼此僵持对峙,就像是两大黑帮准备要火并一样,大老远都能闻到那火药味。 # “都放下武器吧!” 疗养院的大门外,老搜查官朱世安无奈地向身后的黑衣卫们说道。 尽管众人心中有怨气,但是最后还是不得不向军方屈服,纷纷放下了枪。 “很好,还是朱老前辈讲道理。”马背上的黄箫满意地点了个头,“这样我们就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微笑着朝方锦臣抬了抬军帽,看着那年轻搜查官气愤的样子,他心中便觉得说不出的好笑。 “小子,跟你的前辈多学学,搞清楚什么叫‘谦卑’。” 黄箫冷嘲热讽一番,耀武扬威地猛拽缰绳,令战马的铁蹄高高扬起,然后便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方锦臣心中的愤怒早已到达了极致,若不是朱世安阻拦,恐怕他早就要带着黑衣卫们好好教训一下这些飞扬跋扈的士兵了。 可最终,他还是败给了权力。 多么耻辱。多么无奈。 方锦臣的脸色异常难看,他靠在马车旁,眼睛死死盯着上校的背影。 他心中开始揣测上校的目的。一场他娘的案件怎么就会触动军方的人? 而朱世安警官其实也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从报警的电话对面得知: 当时的情况很紧急,受害人仅仅告诉警署,有很多人被杀了,然后话没有说完,电话那头突然便断了。 大约等待了有一个多小时。 方锦臣才看到陆陆续续有士兵从疗养院里出来。 “啧。”他稍微挺直了腰间。 也不知道士兵在里面干了什么。 然而,就在领头的黄箫上校向黑衣卫和帝国警察致敬的时候,方锦臣猛然间注意到,士兵们中间有一个令他无比熟悉的人。 ——那个人每次都会出现在他的调查和逮捕名单里。 他在众人眼皮下进了局子又若无其事地被送出来,并且还袭击黑衣卫,口出狂言,坏事做尽。 ——没错,就是那个该死的文品。 方锦臣的眼睛就像利刃一样狠狠剐了文品一眼。 为什么每次都是他? 哪里有凶杀,哪里就有文品,这个丧尽天良的家伙…… 朱世安看出方锦臣又想要发作,赶紧按住他的肩膀,摇摇头。 而文品却装作没看见,自顾自地低头沉思。 他的身上也没有像是镣铐或者绳子之类的东西,俨然就是成了黄箫上校的座上宾,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只有我是傻子? 方锦臣忍着没发火,只得回报以一个带有怨念的笑。 现在还不是时候,消灭毒虫需要忍耐…… 你就继续笑吧,好好等着吧,文品。 “好……好,既然你们军方搜查完了……”他立刻命令手下的人,“跟我进去。” 方锦臣疾步走进疗养院的林荫大道。 他的心情比以往更加沉重,他一次次眼睁睁看着文品这个恶人从眼皮底下逃走,却无能为力。 到底还当什么搜查官?凭什么领导这维护大夏正义的黑衣卫? 方锦臣重重推开疗养院的门。 杂念忽然烟消云散。 随后进来的黑衣卫们也都一同呆住了。 周围变得格外沉寂。 方锦臣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如同星空的大厅。 他的脚底踩到了湿滑的东西。 大厅的天体仪器上躺着各种各样的人。 他们挂在红月上,压在球体下。 正中间象征太阳的恒星顶端,一个穿着病服的人被轴心刺穿,正翻着白眼直勾勾看着他们。 方锦臣感到了无名的寒意,麻木自指尖直蹿向头顶。 “他们……怎么了?” 方锦臣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他浑浑噩噩地走过这些躺在天体上的人。 这些难道会是文品一个人干的吗? 恶臭的味道抑制不住涌入鼻尖。 案件的恶劣程度恐怕已经达到了“地位一”的程度,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杀人案件。 这是各种势力从中作梗,一手促成的惨案。 方锦臣忽然感到了悲伤,他不敢去看那些牺牲的人,他们死不瞑目,不停用一种声音诅咒呼喊,让他找到真凶。 就像当年,眼睁睁看着妹妹被坏人从身边抢走,自己却无能为力。 她哭着向我求救,她一直相信我会像歌谣里的老虎一样伸张正义,来救她,可是我没有。 我害怕了。 我向坏人们屈服了。 我当了他妈的懦夫。 方锦臣永远无法忘记那绝望的目光,也无法忘记妹妹最后离去时的哭泣。 他再也无法忍受良心的谴责。 如果不能为正义发声,我还不如丢下这身黑衣,烧掉特级搜查官的证件! “文品……我绝不会放过你,还有你背后的人。” 方锦臣握紧拳头发誓。 “无论你们地位再高,权势再大……审判也许会迟到,但终究会降临,等着吧。” 猩红漫过,辉煌宇宙变成了血色星空。</p> 渡鸦之影 第52章 火车站 部队带着文品来到老街口。 黄箫上校看到再过两条道就要到人流密集的地区了,他勒令队伍停下,然后亲自叫文品到他跟前。 “来人,纸笔。” “遵命,上校!” 黄箫接过副官的便签本写下了什么,然后将写好的东西撕下,塞到文品的手心里,说道: “等会儿如此做,在没有人的地方拆开。” 文品当即会意地点头。 “很好。”黄箫没有再多说什么,喝令队伍继续前进了。 文品则脱离了士兵,沿着布满脏水的胡同里走。 在他确认周围没有人之后,他才打开纸条。 ——钟楼广场火车站。 文品心中默念,上面还写着接头暗号。 看来高德领事想得很周到。 文品将纸条撕碎了抛洒在污水里,然后用鞋子掀上一层污泥掩盖好。 纸条上提到的地方并不远,广场上的钟楼从这里也能看见。 从外观上观察,这座钟楼像极了地球的大笨钟,只是颜色比较晦暗,整体没那么宏伟。 钟楼早就没有敲钟人了,由于缺乏必要的维护,反而让人觉得,钟楼的年代堪比中世纪泰晤士河畔的监狱塔,沧桑古老。 火车的站台就在钟楼广场对面的铁桥下。 文品反复确认周围没有人跟踪之后,便尽量融入人流走下台阶,装作普普通通的市民到一旁的售票亭买票。 挂在亭子铁栏外的牌子上写着前往不同地区的票价。 由于这条火车是环城线,所以它并不像长途火车那样出售软硬卧的票,也不会带有餐车,但是却根据票价分成了一二等座。 二等座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木椅,没有桌子。 而一等座则堪比豪华餐厅一样,不仅铺有大红地毯,连车顶上都挂着水晶吊灯,还会有红马甲的服务生随时前来送上香槟或者咖啡什么的。 文品记得在书上看到过: 半个世纪前沪津环城线刚刚通车的时候,由于铁路是外企出资修建的,所以一等座都留给了朝廷命官和洋人乘坐。 并且,火车站还雇佣了黑羊国的佣兵团把守,严令禁止平民入内。 这样不公平的规定自然导致了广大群众的强烈反对。 最终在一片呼声中,时任吴州总督的王汉金大人挺身而出,将铁路收归大夏国有,并且勒令取消了此等有辱国民的规定。 现在,轮到文品买票了。 售票亭里,工作人员始终埋着一个头,左手压着空白车票,右手拿着钢笔,旁边摆着车站大印章。 他此前就像个人形机器一样,签字、盖章、递票一条龙,甚至不肯用正脸看一下排队的人群。 只听售票员用公鸭嗓不耐烦地问道:“去哪儿?” “我想去兴安府。”文品微笑着回答。 售票员一愣,顿时抬起了头,狐疑地扶了一下小胡子。 “你耍我呢?在环城线买长途车票?” “我是认真的。” 文品冲他眨了眨眼,“要一间四人软卧,床位在左侧,另外,我腿脚有些不便,所以我还要求下铺。” “哦……”售票员的嚣张的态度忽然间变了,手中的钢笔飞快地写下什么。 “帮你转车可是要多付80铜元手续费的。” “可有位朋友告诉我,这里不需要转车。”文品很自然地回答道。 “哦,是,你说得没错。” 售票员很快盖上印章,使了个眼色,将一张车票递给了文品。 “十分感谢。” “下一位!”售票员重新恢复了懒散的状态。 文品带着车票离开队伍,他看到那张车票上并没有写着火车的班次,只在候车站台那一栏 上写了一个相当于中文的“叁”字。 文品当即朝着三号站台走去,装作一个候车的普通人立于遮阳棚下。 这时候有人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紧接着,那人在他耳畔说道: “兄弟,借本《西洋枪火通考》。” 文品立刻便听出了林哲的声音,他也笑着回答道: “我只有《西国女王秘史》啊,林哲兄弟。” 果不其然,那人便是他的好搭档“狼犬”林哲,他一把环住了文品的脖子,哈哈一笑: “没关系,去帮我借把枪就可以,文品妹妹……” “我说,能不能别这么Gay里Gay气的,换个称呼行不行?”文品抱怨道。 “啥是‘给里给气’?” “啊,就是你现在的行为。” “哦哦哦,那敢情好啊!我们是好搭档,当然‘给里给气’!哈哈,还是文品妹妹见多识广,什么稀有词汇都知道!” 林哲乐呵呵道,加上他戴着假胡子和圆墨镜,他现在活像是个街头乐开花的盲人卖艺大叔,就是缺了把二胡啥的。 文品尴尬地笑,他严重怀疑林哲是不是对这个词语产生了误解。 “没想到来找我的居然是你啊。”林哲说,“话说,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是领事派上校来救我的吗?”他好奇道。 “什么救你啊,发生什么了?我们不过是突击搜查那邪门的医院。” 说完,林哲悄悄亮出了一枚不起眼的窃听器。 “上次那神棍不让我们拍摄,但我偷偷把病人的惨叫和院长跟我们的谈话录下来了,嘿嘿……加上领事用计谋得到了那洋鬼大使的批准,我们才得以让军方直接搜查那破医院啊。” “这么巧?” “巧合的事情多着呢。” 林哲拽着文品的手说: “咱们到车上再谈,高领事在等着汇报呢……要知道为了煮熟这碗汤,公馆可整了多少工序……” 林哲把汽车停在了路边,那辆车还是上次段其贤社长的“帕金森老爷车”。 文品永远无法忘怀那老爷车令人窒息的震感。 这一次同上次一样,林哲又把那该死的留声机给搬到了车后座。 伴随着那震得变调的歌声,老爷车缓缓启动。 “这次我们要到市郊去。”林哲说。 文品不禁问:“去那里干什么?” “当然是见高德领事。” “高领事没有离开沪津?!” “当然,你以为我们干嘛刊登他回首都的新闻?不得不说,咱们高领事也真是绝了,把外界骗得团团转。” 林哲感叹道:“为了让所有人相信,他还让部下把私人飞艇给开走了……估计现在不明真相的兴安府市长正忙着铺红地毯等候飞艇降临呢。” 看来当初的猜想没错,高德并不是一个会因为暗杀就躲回兴安府的人。 他就像一条善于攻心的老狼,时时刻刻都用假象迷惑愚蠢的羊羔。 从这一点看来,高德的确是非常有能耐的。 加上其手段老辣,在他眼皮底下搞事情,恐怕非常困难。 汽车离市区越来越远,他们经过一片村镇,然后沿着树林的公路开了一阵。 很快,林中陆陆续续出现了被森然古木吞噬的现代建筑。 摇下车窗,这里四处都回荡着不知名鸟类的叫声。 路障、废弃的轿车、红绿灯、倒塌的广播塔……熟悉的现代物件轮番出现。 刚下过雨的马路淹没在落叶和水坑当中,人去城空,昔日繁华的都会只剩下飞禽走兽。 文品惊叹于眼前的场景。 他已经离开现代文明很久了。 如今只能看到这被人们称为“古代遗产”的废墟。 仿佛文明已经远去,连他自己都快忘了地球上现代社会的生活。 “咱们到了,文品。”林哲说,“欢迎来到沪津真正的‘市中心’。” 路边,一面长满藤蔓的手机产品广告牌上写着“沪津欢迎你”几个字。 啊,真怀念。 文品轻轻拂去广告牌的灰尘,对上边的智能手机望眼欲穿。 可惜这世界没有爪机,已经好久没有签到我心爱的“塔防游戏”了,也不知道出新干员了没……</p> 渡鸦之影 第53章 废墟城市 推开车门,这座“现代都市”里充斥着郊外新鲜的空气,文品一下车就狠狠吸了一口。 结果林哲马上说道:“小心嚯,这里离辐射区挺近的。” “啥?”文品一听,马上把嘴巴闭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这个世界曾经遭遇过全球性的核战争,还有许多地方仍然是生命的禁区。 不过,这种地方不穿防化服真的好吗? “哎,吓唬你的,这里离辐射区外围近是近,但也差不多有几百公里。”林哲笑着说,“不过呢,也不是说就没危险,这里可能有怪物出没。” “怪物?”文品一下子警觉了起来。 “别整那么紧张啦,怪物又不一定有攻击性。比如那种巨大的兔子啥的……人畜无害,还挺可爱,哈哈。” 林哲锁好车门,然后从后车座拿出一面绣有白蟒的旗帜,还递给了文品一面。 “拿着。”林哲说,“不然你会被狙击手直接打死。”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水塔、公寓楼和两旁“枝繁叶茂”的商铺,“这些地方可能都有士兵。” “嗯,毕竟得谨慎。” 文品学着林哲的样子把旗子举起来挥舞。 不一会儿,他听到空旷的城市里传来了一阵阵有规律的像是猫头鹰的叫声。 他知道,这很有可能是某种彼此交流的信号,模仿动物的叫声算是一种常用手段了。 然后只过了一小会儿,一旁挂着“上洛咖啡”的店铺里钻出来了几名背着郡国零式步枪的士兵,不用说也知道,肯定是来盘问的。 两人表明了身份以后,由其中的一名士兵带路前行。 街道中心,红绿灯上站满了独眼的不明鸟类,再往前,一辆大红色的巴士如同城墙一样横卧在马路中间。 文品能够看到上面被人安装上了一挺类似马克沁机枪的武器。 防护得如此严密,应该不仅仅是为了保护高德领事吧?他猜想。 就在穿到巴士的后面时,文品立刻被之后的场景所震惊了: 那儿凌乱地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废旧汽车,然而就在那些人类文明的产物之间,却是一片绿意盎然。 马路凹陷的大水坑如同一面明镜,郁郁葱葱的花草竞相勾勒于水中,水边的麝鹿和野猪丝毫不害怕人类。 即便几人从它们身旁经过,这些动物们也悠然自得地享受这雨夜之后的甘霖。 就在汽车敞开的后车盖下,兔子在里面安了巢穴,一旁建筑里,开满白花的树枝从窗户里伸了出来,成了这片天堂唯美的华盖。 也许当初建造这座城市的古人们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家园会被大自然重新夺占,并且成为了后人们所惧怕的“鬼城”。 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高德临时作为“指挥部”的地方是一座不起眼的小楼,夹在两座被摧毁的百货商场之间。 这里刚好是“T”字路口的交汇点,从这个方向望过去,还能看到道路尽头的摩天轮。 “古人的建筑很特别啊,难道没有人想着去模仿吗?” 文品随意提了一下,他想,既然有现成的先史遗产,那为何现在的人类不去仿造呢? “这种建筑有啥好模仿的,除了高之外,还有什么值得看的?” 林哲边走边说:“不是我说啊,古人一点审美意识都没有……但是,不得不承认,古人比我们更文明。” “那我们可以学习古人的技术啊。” “学技术?” 林哲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古人都死光了,研究他们的技术需要很多很多钱……不过,公馆也确实在研究,只是事情困难重重。” “怎么说?”文品好奇地问。 “护国公大人不感兴趣,因为这必须派遣不少科考队到辐射区里,先不说辐射区有多少怪物,光是那些躲在地下的‘铁林军阀’都够受了……” 林哲边解释就边做出了个骑摩托的姿势,“那些家伙总是穿着防护甲,骑一匹铁马(注),像捡破烂的乞丐一样出没于废墟里,还有时候,他们会骑铁马到附近的城镇去抢劫呢,总之是一群麻烦的家伙。” “也就是说,这考察就相当于剿匪了。”文品接道。 “可以如此理解。有时候反抗军的人也会被迫躲藏在辐射区里,总之,没人愿冒着生命危险去考察,再说了,带回来的老古董又要投资一大笔钱去研究,能不能捣鼓出什么都是个问题……” “就没有任何收获吗?” “有是有,古人用于特务活动的发明倒是不少……就比如,上次我用来录音的玩意。” 说着,林哲拿出了外衣口袋里的窃听器和一个不知名的装置,“领事目前也只关心这种东西。” 也难怪了。 谁会破费那么多钱去干那种几乎看不到回报的事情。 文品深感可惜,心中暗暗觉得,如果自己当初是个理科生就好了。 不然也可以学着某些小说里的桥段,造个现代的火箭导弹啥的称霸工业世界多有意思。 不过,这种违背历史发展规律的事情,是否真的可行也是个问题……毕竟作为坚定的唯物史观者,是决不能有这种奇怪想法的。 在小楼外,士兵收走了两人身上的武器,进去通报了一番,之后出门来迎接的就是领事的贴身秘书吴菊了。 那家伙笑吟吟地向两人鞠躬,“请吧,领事等候两位多时了。” 文品一直觉得吴菊是个只会拍马屁的家伙,除了对领事忠心外就没有半点用处。 他从来都只会点头哈腰,而且还喜欢在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让人很不舒服。 这已经是第二次面见高德了。 那位神秘的公馆主人就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怀里抱着一只毛茸茸的黑猫。 他轻轻抚摸着黑猫的绒毛,而那只乖巧的小动物却瞪大了一双如同宝石的猫眼,仔细地瞧着文品。 “高领事,我们回来了。”文品和林哲一同行了个礼。 “嗯……”高德从罐头里取了一些猫粮放在手心,好让那只懒散的黑猫能够伸出舌头舔舐,“来,太子,开饭了。” 仿佛高德的眼中只有那只名叫“太子”的黑猫,也没有正眼去瞧两人一眼。 “关于疗养院的事情,我们已经有调查结果了。”林哲敬礼汇报,“另外,今天疗养院还发生了大事。” “说下去。”高德仍然在逗怀中的黑猫。 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从哪来的,但它看起来和一般的黑猫不一样。 它的双瞳颜色是完全不同的,一只是红色,一只是蓝色,按理来说一般双色瞳的猫都是金色和蓝色才对。 文品也没有考虑太多,便递出了在疗养院搜到的关于“救赎疗法”的文件。 ———— 注:“铁马”指摩托车,大夏国常常称呼摩托化骑兵为“铁骑”。</p> 渡鸦之影 第54章 蹊跷 “秘仪?”高德简单翻了翻,喃喃念道,“合道、驱魔、占星……” 文件上写满了各种语言标记的注释和插图,晦涩难懂,唯一能看明白的便是“秘仪”这个夏文词汇,以及下分的三种不知名的分类。 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医学文件,倒像是神棍的经卷。 文品将自己不小心被院长抓住,以及醒来之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高德。 高德的脸上一直很平静,直到他听到疗养院的人全部被不知名的人杀害的时候,高德才明显闪过一阵不安的神色。 “没有人活着?” “嗯。” “也没人知道凶手长什么样?” “很遗憾,齐内莉修女临死前只是反复强调‘凶手是魔鬼’。” 高德的双眉狠狠蹙了一下,他把太子放回了地上。 “嗯……古怪,非常古怪。”他沉吟道,“你们有没有查到那些失踪的病人,都是什么人?” “上校的部下检查过档案室。”文品回答说,“他们全都是长期居住弗拉维亚的侨民,除此外,还有个非常惊人的发现……” 说完,文品把忏悔室病人的名单呈了上去。 高德扫视一眼名单,不禁低声念道:“永宁陈家的少爷、永宁学堂的教书先生……也就是说,他们都曾是太平区永宁街的居民了。” 这也正是文品很早就发现的疑点。 第一次在疗养院遇见的病人龙科,就是永宁街的锁匠。 他的症状和黑船病人类似,总是声称看到了神明或者某种不可言状的东西,并且,病人会变得具有攻击性,伤害周围的人。 如果龙科发病过程的描述准确,那么永宁街很有可能是一个受到黑船病人“传染”的首发地。 而如今,大家又得到了这份病患清单,才发现黑船病人原本就都来自永宁街。 那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是谁把他们聚在了同一艘船上?或者,是他们自发坐了同一条船?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这似乎是有预谋的,从更新的线索推断,永宁街甚至可能才是这种“怪病”真正的发源地…… 文品想到了什么,又问道:“对了,高领事,没有人去调查那黑船的船长吗?” 高德点了一根烟,回答说:“死了。” “死了?!” “淹死了,租界警署认为是自杀。” 高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其他船员也有人去调查过,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所以黑船线索断了。” “那黑船呢?” “一天夜里突然消失了。” “啊?!”文品几乎合不拢嘴, 林哲这时候插嘴道:“会不会是弗拉维亚人干的?他们可能是为了掩藏什么。” “有可能。”高德思索道,“但是他们没必要这么做。毕竟他们自己也在调查,如果想掩人耳目,他们大可以把整个黑船事件都隐瞒起来。所以,我担心……这可能并不是他们策划的。” 那如果是这样,事情就变得可怕了。 文品想,这就等于,整个事件的背后存在着第三个势力。 这意味着“太平区亡灵”事件可能不止一个人,甚至,是一个极为庞大的势力在左右整个事情的发展。 仅仅是邪教和杀人犯?恐怕这也只是整个事件冰山的一角。 他们肆意残杀,令正常的人类突然疯狂,并且胆敢和公馆、黑衣卫、北帝国和原初教会对抗…… 这个势力连高德公馆和北帝国都不曾知晓。 他们的一切都是空白的。 他们的目的也是未知的。 就像真正的魔鬼,隐藏在黑暗中,又化作阴霾笼罩在整个沪津的上空,掌握生杀大权。 然后,在他们想要的时机,给整座城市带来种种可怕的厄运。 “你们跟我来一下。”高德说道。 他丢下烟头站起,文品等人也跟着动身起来。 伴随着脚步,那只黑猫“太子”也飞快穿梭在每个士兵的脚下,对它而言,这就如同是穿山洞一样有趣。 它的身后,高德领事领着文品和林哲信步走过灰色的走廊。 每过一处转角,士兵们都会立时站定行礼,踩得地面震响,然后把太子吓得炸毛,灰溜溜躲到高德的身后。 听林哲说,这黑猫“太子”原来是高德的女儿小琴从扶桑带回来送给他的。 这类喵星人好像还是大灾难以后发现的新物种,叫做“猫又”。 它本身没带辐射性,而且还能适应辐射区的环境。 据说可能是变异的缘故,扶桑人说猫又年老的时候还会长出第二条尾巴呢。 高德非常喜爱自己那听话的女儿,所以常常会把“太子”带在身边。 面对太子,高德就像看到了亲生女儿一样。 真叫人分不清楚,他到底是喜欢猫还是喜欢女儿了。 “哈,听说,咱们高领事的女儿小琴也像那猫又一样可爱,而且至今还没有结婚呢。她出身名门,又在扶桑岛城京大学攻读法学博士……怎么样,兄弟要不要试试啊?没准,还有机会被提拔……” 林哲再度发挥起了“八卦新闻记者”的本能,低声在文品耳边吹起了牛来。 “得了啊,高领事还在旁边。”文品咳嗽两声提醒。 林哲这才把话匣给闭上。 这时候,高德领事站在负一层地下室的门前。 他身边的秘书吴菊抢在大家前面,小跑去解开了地下室的门。 “你们说,疗养院的杨院长真的是为了折磨病人吗?” 不知道为什么,高德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呃,可能是她钻研神学太投入,已经失了智吧。”林哲不解地答道。 “失了智……可凶手作案不会失了智,嗯……教会医院被‘灭门’恐怕另有蹊跷。” 高德思来想去,又嘱咐吴菊道: “我们需要联系一下浔城的薛仁川教授,让他看看这所谓‘救赎疗法’是个什么名堂。” ——咔嗒。 吴菊解开了地下室的锁,他立刻躬身道“是”。 “另外,疗养院的事情,我不希望闹大,该瞒就瞒。” 说着,高德斜眼看了林哲和文品一眼。 “不管你们怎么对外解释,反正我不希望引起新的恐慌。”</p> 渡鸦之影 第55章 拷问 “明白了。”两人跟着点头道。 高德推开地下室的门。 里面散发着一股强烈的霉味,文品挥挥手散开灰尘,小天窗外斜射的阳光映照出地下室里摆放着的种种刑具: 藤鞭、水箱、钢针、拶刑(注)工具…… 高德右手轻抚着下巴的胡子,目光如刃,盯着尽头的一间牢房,微笑着说道:“猜一猜,我想让你们看什么?” “这……” 文品隐隐约约看到牢房里有一个人影,他猜到了什么,走近一看,果然是上次行刺高德的女刺客! 上一次和这名少女交手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傲气凛然的女杀手。 而如今,她却成了阶下囚,原本乌黑漂亮的短发凌乱披散在脸庞,眼睛里失去了那种清澈与纯净,多了几分阴郁和黯淡。 她的手臂伤痕累累,双膝跪在茅草堆上,原本在影戏院的女仆装早已破破烂烂,差点遮挡不住她雪白的肌肤…… 可以想象到她到底经历了怎样残酷的拷问。 文品回想起那日与她短暂的战斗,优雅而华丽,如果不是原主身手过人,恐怕她的刺杀已然得逞。 只可惜,她应该是个高傲的战士,不应该被当作囚徒对待。 “她叫梁晨,是反抗军的人。”高德背过双手,以主人的姿态居高临下,“无论怎么审,她都不肯说出反抗军在沪津的大本营。” 听到声音,梁晨慢慢抬起了头,即便她遭受折磨,却也仍然鄙夷地看着所有人,仿佛此刻遭受拷问的是公馆的所有人,而不是她。 “你们觉得,我该怎么办呢?” 高德俯下身去,对视着梁晨的双眼。 他随手拿起一根铁钳,放在手中抚摸。 “继续换用刑罚?直接按照国法处置?不不不……我向来不喜欢暴力。” 文品和林哲相视一眼,不知道高德究竟想搞什么名堂。 只见他轻轻抚摸着梁晨的头发,“你很像我的女儿,她呢,也和你的年纪相仿……很可惜啊,你年纪轻轻,走上了歪路,暴力的凶杀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梁晨抗拒地躲开高德的手。 黑猫太子双色的眼瞳里,一边是好奇,一边是怜悯,它发出“喵”的叫声,又跑到高德的脚下了。 真正的战士总是高傲的,文品想,即便她是女性,只要将她再度释放,相信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再度拿起剑,顽抗到底,直到复仇。 然而高德却并不在意,忽然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说出一句令所有人都大为吃惊的话: “我打算放了你。” 文品不禁感到惊讶。 “我希望能和你们好好相处。”高德踱着步子继续说道,“国难当头,我们的对手是弗拉维亚。” 文品知道领事向来不按套路出牌。 可是……说放就放,还妥协求和,并不像是高德的风格。 在文品看来,他也是一名战士,只不过他以诡计为剑,是另一条阴暗之路上的武者。 当两个战士剑锋相向的时候,不可能会有一方妥协。 除非某方被彻底击败。 梁晨的眼睛越睁越大,“你以为这样,我就会被你收买吗?”她用力拖动着手中的锁链。 “友谊是买不来的。” 高德命令吴菊解开女刺客的镣铐。 梁晨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很快,她又用余光盯着身旁尖锐的刑具,怀以极度的戒备。 “先别急着报复,好好考虑我的话。”高德露出期许的目光。 不等他指示,吴菊从文件袋的众多文件中拿出了一份,递交给女刺客。 梁晨活动着手腕,困惑而戒备地接过那份文件。 “这相当于是一份‘停战书’。”高德郑重地说,“如果可以,请帮我递交给你们的领袖林登万将军。” “停战书”大致是传达了国安军政府对和平的期望。 并且,必要的话,会做出一定的让步,给予包括光明会成员在内的大夏铁林人平等的公民权。 这也是大夏光明会一直在追求的平等。 他们过去大多是受到歧视的辐射区居民。 由于他们特殊的背景,人们都认为他们是受辐射影响的,在某种方面存在巨大缺陷的劣等人。 从帝国时代开始,铁林人便如同奴隶一样遭受歧视。 因此,有的人为平等奋起发声,也有的人则选择回到辐射区落草为寇,用武力报复那些歧视他们的人。 而仍然努力融入城市的铁林人便成为了大夏光明会最初的创始者。 歧视和压迫,这是从帝国时代起就存在的问题,一直便延续到了今天。 然后愈演愈烈,成为了追求平等的大规模运动,连遭受外国人和金融家压迫的底层爱国民众也站了出来。 只听梁晨冷冷回道:“高先生,你的话能代表护国公吗?” “你只需要相信我就可以。”高德领事说道,“同不同意,是你们林登万将军的事。” 梁晨冷“哼”了一声,扬起脸道:“可以。但别抱希望,我只是万千渴求平等之‘奴隶’的一员,我还不曾有幸见到林将军。” “好。”高德鼓起了掌,“为和平的第一步表示祝贺!” “合作愉快!”林哲也跟着愉快地应和道,“这样,让我来送梁晨姑娘回市区去吧。” 说完,他那对阅遍沪津名花的眼睛已然不老实了起来。 “嗯,务必要保证她的周全。” “这是自然的。”林哲笑道,“请跟我来吧,梁晨姑娘。” 女刺客犹豫不决,她自然不可能相信高德,但转念一想,还是欣然道:“好。” 毕竟深陷敌营,对于她而言,赶紧脱险才是正道。 只要能够脱离狼穴,一切都还有机会。 我若生还,下次,便是取尔等性命之时,梁晨心中暗道。 只见林哲如同西方的绅士一样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披在了梁晨裸露的双肩上,柔声道: “我美丽又高傲的小姐啊,你会没事的,如果可以,你还将会是实现大夏和平的功臣呢……” 不知道为什么,文品感觉高德和林哲两人似乎在一唱一和。 因为就在不经意间,他们的眼中都闪过了一阵阴晴不定的光。 高德喃喃道:“诸君,可不要错过今晚的焰火晚会啊……” ———— 注:拶刑是通过拶子夹住犯人的五指,将其用力收拢,使受刑者感到剧痛的酷刑,一般多用于女性。</p> 渡鸦之影 第56章 大夏光明会 为了防止公馆临时指挥部的位置泄露,林哲将梁晨的眼睛用黑布蒙了起来。 即便如此,她凭借着走过的路程和几日有限的“观察”判断,这个地方应该大致位于沪津郊外众多国有铁林之中的某一处。 她被推着上了汽车,然后在颠簸中等待了很久。 这期间,梁晨一直在思考着高德的用意,她不相信高德会轻易将自己放走,毕竟老狼不可能会和羊羔和平共处。 总之,所谓和平书决不能相信。 她打算等脱离危险以后直接就将协议书给丢弃,不管高德有什么计划,也绝不能给他一丝机会。 不过,这次高德的计划也并不高明,梁晨想,也亏他相信我能有机会见到林登万将军了。 随着颠簸逐渐平息,汽车进入了市区边缘。 “我呢,就放你在这里下车吧。”林哲笑着,终于解开了蒙在梁晨眼睛上的黑布。 久违的阳光深深刺痛她的双眼,也不知道是有多久没有看到太阳了。 梁晨擦干流出的眼泪。 她想起来小的时候,第一次见到阳光时也是如此兴奋吧。 梁晨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出生于铁林地下的孩子。 从小,她便几乎在黑暗中成长。 学着如何在下水道里苟且偷生。 学着如何用武器对抗铁林的变异怪物。 学着如何逃脱铁林军阀灭绝人性的残杀…… 在地底下,摇曳的灯光便是最亮的太阳。 童年的时候,她一直以为太阳也不过如此。 世界是冰冷的,世界是充满令人窒息的恶臭的,世界便是隐匿怪物的黑暗。 她过去从未憧憬太阳。 自打出生起就只能看到洞穴阴影的人,又怎么能想象地上世界的美好呢? 直到有一天,一次偶然的机会,她的父亲终于带她到地面上去了。 那个情景令她永生难忘。 正如今天这样,阳光笼罩着荒芜的大地。 她不曾想过,这世间竟会有这样的火种。 它毁灭了漆黑,连带着也驱走了恐惧和寒冷。 ——那是一盏永不熄灭且能照亮黑夜的长明灯,即便隔着厚厚的呼吸罩,也依然能够感受到它的光明。 爸爸对年幼的她说: 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够回到一个叫做“社会”的地方去,我们大家就能够永永远远享受这不灭的阳光了…… 林登万将军说过:光明,向来是值得让生于黑暗的人们去奋斗和争取的。 或许没有人理解,肖九为什么奋不顾身去刺杀迫害铁林人的兰兹·伊万诺维奇团长。 或许那些习惯安逸的人们,永远也不知道抗争的价值…… 梁晨长吁一口气。 大夏光明会和铁林军阀不一样,和深居地下的铁王爷不一样。 我们的抗争,是为了文明人与铁林人的平等和自由,永远都不是混乱与破坏。 这就是信条。 如同始终逆流而上的鲑鱼,如同永远追逐火焰的飞蛾,愚蠢又锲而不舍。 这里离城市不远了。 她看到,远方的原野上出现了一幢幢参差不齐的房子和烟囱。 那儿的上空永远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雾霾。 她回头看看林哲,发现他仍然坐在车里。 她想要脱下林哲的外套还给他,而林哲却礼貌地说道: “你衣服破成这样,不怕别人说闲话吗?权当我借给你吧,梁姑娘,不用还的那种。” 假情假意,没安好心。梁晨心中暗道。 不过,他也说得有理。 女孩子到底还是怕羞的,经他这么一说,自己反而更加裹紧了那件外套,脸上泛起一抹潮红。 她没有答话。 她原本心中想要找个机会反劫持林哲,逼问他高德的藏身处,但静下来想了一下,还是没有采取这种激进的办法。 毕竟现在又累又冷又饿,囚禁的时日里几乎没有吃过一点儿正常的东西。 梁晨见林哲没有跟上来,于是凭借着自己反追踪的本能,很快消失在道路的拐角。 她故意走了很多弯路,穿过店铺和小巷,她担心自己会被人跟踪。 因此她格外谨慎,刻意时不时地回头查看,最后沿着一条小路,朝某个地方匆忙离去。 而此时此刻,梁晨或许并不知道身后很远的地方,那个依旧坐在汽车里的男人终于走下了车门。 他手中拿着某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仪器,像是很早就知道了她的去路一般,默默跟了上去。 # 梁晨一刻也不敢停下,她迫切想要回到同伴的身边去。 一路上,她穿过了郊外的树林,来到了被称为“山城”的废墟城区。 这儿其实离沪津的市区很近,甚至可以说是互相联结的。 它建造于沪津的后山脚下,当年曾是先民重要的工业小镇,后来彻底毁于战火。 经历了百年的荒凉,光鲜不再,只剩下了空的躯壳。 有的时候,她会站在后山的山顶上,眺望脚底绯红的大地: 那边是繁华的都市,这边是贫穷的山城。 很久以前,住在边缘的市民会把垃圾杂物扔到山城中去,也有的市民会时不时地到山城里拾荒,寻找一些有用的东西。 其实早在好几年前,沪津市长就曾考虑过结束山城的荒废,将它开发成一座新兴的旅游小镇。 这种想法很好,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儿就来了一大批“铁林”的移民。 他们自辐射区而来,却又不能融入到普通市民的生活中去。 他们被迫住在荒废的山城里,白天到沪津城里打工,晚上就成群结队坐着驴车回到山城。 在城市里,他们是公民口中的异类,回到山城,他们亦是因为自卑而彼此疏远隔离。 慢慢地,这类人成为了新时代的“奴隶”。 也许有的人能够靠着聪明才智发家致富,但他们依然被打上了“铁林人”的烙印。 很少有人能够摆脱残酷的现实,因此,有的人干脆落草为寇,有的人从此远离文明。 久而久之,城市的公民不再把铁林移民当作公民,更倾向于说他们是“野人”,是入侵者。 就这样,山城成了“野人”的大本营,成了城市公民不敢靠近的禁地。 其实这样倒也挺好,她想,我们也不需要他们的打扰。 梁晨裹紧外衣,走在脏乱而热闹的街道上。 路边穿着旧衫的铁林人蹲在店铺门外的角落里: 年轻人叼着劣质的卷烟空望街道,老头子在路边摆下棋盘,用刻着文字的石头当作棋子,旁边围了一圈面黄肌瘦的孩子…… 这里鲜有外来的人。 因为,一旦有外人到来,迎接他们的就会是乞讨、欺诈,抑或是敌视。 就像是一座大夏境内的小城邦,而这样的“城邦”遍布大夏国,乃至整个世界。 ——因为全世界的文明人,从东方到西方,从绅士到普通公民,都打从心眼瞧不起从辐射区来的铁林人。 这些铁林来客只能被驱逐于文明社会的边缘。 梁晨哀叹一口气,其实,光从外表看,铁林人和正常人哪有什么区别呢? 却还是被治安队们强制登记,从公民统计中抹除,成为“不存在的大夏公民”。 这不公平,她想。 我们也热爱大夏这片土地,我们也是大夏的公民,也会因为国土沦丧而感同身受,也会与列强斗智斗勇…… 凭什么我们就是异类? 山城看不到市里的治安队和黑衣卫,看不到汽车,甚至连马车都是稀少的。 这里的道路蜿蜒曲折,每隔一段还会有上升的台阶,而街道两旁的房子也和道路一起向上爬升。 她沿着街道的台阶一路上山去,反抗军的据点就在山城的某处。 放眼望去,尽头隐隐约约能看出是一座寺院,但是已经有很多年的历史了。 沪津的市民也不知道里面供奉着什么样的神,信众有多少,香火如何…… 只有知晓的人才明白,这里是沪津反抗军的据点。 反抗军——准确来说,是个正式名字叫做“大夏光明会”的铁林移民武装——他们通常都会伪装成普普通通的老百姓。 眼下山城据点的光明会成员都打扮成了寻常的信众。 他们每天都会派出一部分人到沪津城里宣讲经义,并且借着机会接近那些社会名流,进行打探或者行刺的活动。 “抱歉啊,今天月神寺不开放。”一位看门的老奶奶边扫着落叶边说道,她带着明显的“铁林口音”。 “王奶奶,你瞧瞧我是谁?”梁晨微笑着俯下身去,凑到她的身前。 老人家一愣,睁眼一看,硬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老奶奶还是一如既往硬朗,都已经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却仍然坚持每天清理一次寺院门前的落叶。 梁晨知道,老人家不是大夏光明会的人,每个山城的铁林人都默默支持着他们的事业。 而山城正是光明会在沪津的据点,这在铁林人当中也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人们暗中帮助政府口中的反抗军,协助他们一次又一次躲过特务的搜捕。 直到今天,山城发展壮大,俨然已经成为了光明会秘密的堡垒。 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听着寺院里传来阵阵诵经声,梁晨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活着回到同伴的身边。 梁晨轻轻握住老奶奶的手,亲切地在她耳边慰问。 她抬头看看日落的晚霞。 天空还没有成为黑暗的领土,那光暗交界的地方,巨大的绯红圆月已经悄然从后山升起,就像山顶的赤色光环,烧得漫山遍野都是血的颜色。 多美。 虽然前路漫长,但是为了这美好的一切,受再多苦也是值得的,对吗? 她迫不及待回去看一看她熟悉的朋友和亲人了。 然而,她却没有发现,寺院里的所有人都在以一种异常戒备的目光冷冷注视着她。 就像监狱里,那些审问她的狱卒们一样,目光犀利得几乎要将她杀死。 只听某人在她身后怨恨地低声道: “叛徒,我以为你死了……”</p> 渡鸦之影 第57章 月神寺 夕阳西下,余影难觅。 晚钟惊走了漫山遍野的鸟儿。 它们铺天盖地飞向暗红天空。 寺前道场矗立着四尊侍童石像。 它们手提灯盏,微光烁烁。 道场中间,一座巨大的香炉飘出袅袅熏烟,寺院的阁楼在黄昏中变成一道高耸的剪影。 阁楼的竹帘后隐隐透出昏黄的灯光,映照出席地打坐的人影。 人影法袍长冠,革带飘摇,身形屹然不动。 帘后传来阵阵绵长久绝的诵经声,伴随晚钟,回荡在红月之下。 月神——铁林人之间广泛的信仰,没有人知道这种信仰诞生于何时,只知道祂非常古老,在末日天启之前便已存在。 也没有人知道月神的样子。 只能凭借想象,一千个信众就有一千种月神的模样。 或者慈眉善目,或者凶神恶煞,或者无眼无口…… 不止于此的,无论月神喜好什么,为何诞生,全然都是未可知也。 只能从传承的黑白天师口中得知,祂来自红月,奔走于黑夜,是命运的象征。 月神之命即天命,《雅言》中如此写道。 梁晨走进月神的道场,信众们挥舞手中修长的仪刀。 秋风所至,刀锋所向,划过几轮弦月,袭卷遍地枫叶,长袖轻舞,浩气凛然。 武艺也是修行中重要的一环。 每个铁林来客都曾在晦暗的岁月中与危险搏斗,练就了过人的武艺,他们以月神为精神支柱,一路战斗。 同时,红月也代表了火焰和光明。 信众们踏进、聚合、四散,刃锋相接。 就在梁晨出现于所有人面前之时,信众们却以寒芒一般冷漠的目光看着她,纷纷停刀而立。 分明是怀着浓厚的敌意。 她微感诧异,不禁问道:“大家……这是怎么了?” 人们没有说话,气氛变得压抑了起来。 竹帘后的诵经声逐渐止息。 席地而坐的人影不知何时立起。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梁晨忍不住后退了几步,却一下子撞到了身后的某人。 他戴着一张青黑阴森的月神傩面,看起来就像是庙里的城隍,但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面具上的毛发像狮鬃一样披散,面目僵硬,浑然没有生气。 那个人的声音透过傩面沉闷地传了过来:“叛徒,我还以为你死了。” 叛……叛徒? 梁晨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你们……在说什么?” 她慌忙闪开,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众人给死死围了起来。 一柄柄仪刀倒映红光。 她意识到自己被囚禁的时日里必然发生了什么,但,她还是不明白,他们到底为什么忽然像对待仇人一样看着我呢? “我是梁晨啊!大家……” 戴着月神面的男人迫至她身前,问道:“为何只有你活着呢?” 她感到一丝慌乱,连忙回答:“他们抓住了我,所以……” “所以你背叛了我们。”男人忽然抓住了梁晨的手腕,“所有人都死了,你却活下来了。” 她的脸上像发了烧一样通红,她像拨浪鼓似地努力摇头,坚决否认道: “我没有。” 另一个戴着微笑傩面的信士悄然出现在她身后,“我在你的眼中看到了欺瞒。” “你和高德的人走在一起,他们如同座上宾一样待你!”月神面的男人声若洪钟。 望着众人怀疑的目光,梁晨感觉自己已经被无穷的质疑所包围。 这时,她才察觉到道场里绝大部分人都是新入会的新人。 不过相比刚才,她倒是宽慰了许多。 原来不过是因为一场误会,她想,那些新人并不熟悉我的为人,只要能够解释清楚就好了。 面对众人的质疑,梁晨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那是因为,高德那贼子希望与林登万将军和谈,把和平的协议书交给了我。” 她解释道,想要从外衣的口袋里拿出那份协议书。 这个时候,她突然发现口袋里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像是铁疙瘩,似乎是林哲遗忘在外衣口袋里的。 她没想太多,还是先把协议书拿了出来。 “你们看……” “月神面”一把夺过那张折起来的文件,粗略扫了眼。 梁晨如同被长辈责骂的小女孩那样,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众人开口。 “当然,我们绝不能相信那奸贼……这一定是谎言。”她补充道,“我本来想要将它丢弃的……” “可你还是留着。”月神面反问道,“为何高德只留下你一个活口呢?难道是让你来劝降?” “为什么你们就不能相信我!” 梁晨着急了,她褪下那套外衣,露出手臂上条条斑驳的血痕。 “他们对我严刑逼供,你们看!我从来就没有背叛大家啊!” “严刑逼供,也可能因此屈从强权。” 掐住梁晨手腕的那只手更紧了,月神面那双空洞的双眼带着深深的杀意。 “连外衣都是敌人给的,看来,公馆对你还真不错啊。” “你胡说八道什么?”梁晨又羞又愤,“‘黑道人’呢?他知道我是怎样的人,让他来!” 这些新来的同伴竟然敢这样对待一个忠诚于光明的志士,她既感到愤慨,又感到委屈。 我们为了刺杀高德,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遭受屈辱、折磨,而他们…… 一群新来的人,却胡乱地指责我,就好像同伴的死都是我的错。 啊,是,的确,我没能刺杀高德,可…… 梁晨心烦意乱,奋力挣脱他的手,拿出了前辈该有的气势,傲然看着这些晚辈们。 “黑道人?”月神面冷笑了一声,“永宁陈氏请他做法事去了。” 不会这么巧吧? 梁晨仍不死心地追问:“白道人呢?” “到兴安府刺杀高德去了。” 月神面缓缓拔出腰间的仪刀。 “可现在看来,高德没有回兴安府去,我想……刺杀失败是有人告密吧?” 梁晨心底一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仿佛这山城上处处隐藏着某种危机,在松柏中、楼阁里、后山上。 她孤零零站在道场的正中央,脚下是一幅古老的法阵图案: 如同太阳或者月亮,睁开了一只妖冶的眼睛,窥觑世间万物…… 大殿竹帘轻微拂动。 那道人影愈发瘦长巨大,像是纤细的竹竿,仿佛漂浮在帘后,灯火闪动之时,影子也如同折断了一样突然扭曲了一下。 她的手心在颤抖,不由得想起高德说过的一句话: “你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我会让你发挥这个价值……” 竹帘伸出一只焦黑枯瘦的手,紧接着传来了一个女子飘渺虚无的声音:“山下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 梁晨感到疑惑,她没有听过这个女人的声音。 难道,竹帘后的女人也是新来的? 可是道场的所有人都对她唯命是从,一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他们立刻虔诚地低下头去。 就像所有光明会的同伴们都变成了真正的信众,不再遵从于林登万将军,而成为了这个不明女人的追随者! “天旦未曦!” 道场的人们莫名齐声呐喊,宛如一群疯狂的教徒,他们纷纷戴上凶恶的傩面,把自己打扮成鬼神的样子。 竹帘后的女人平静地说道:“天旦未曦,玄晖长临。”漆黑的手指指向了下山的方向。 ——喀喇,喀喇喀喇。 如同具有一种致命的魔力,刹那间,所有戴着面具的人一同将脑袋转了过去。 她到底是谁……? 竹帘摇曳,掀开一角之时,露出了漆黑的长角,那个女人戴着如同山羊头骨的傩面。 那一瞬间,梁晨与她的眼睛对视——深远、神秘、空灵…… 傩面之下仿佛隐藏着来自遥远时空的秘密,那双眼睛直达心灵。 “如果他陷我们于危难,那便杀戮他,处决他……”女人平静地说道。 仿佛有什么东西接近了。 竹帘落下。 某种响声由远及近。 漫山遍野的鸟儿飞向血色天空。 最后一抹夕阳也沉没殆尽,被漫漫长夜和横穿天际的极光所吞噬。 取而代之的,是一轮硕大浑圆,布满发光漩涡的红月。 它的影子笼罩了整个月神寺。 梁晨握紧了胸前的衣领,胸中一凛…… 一阵凶猛的风暴顷刻冲破寺院的高墙,伴随着雷霆的响声,法袍猎猎而起! ——它飞跃所有人的头顶,如同恐怖的狂兽,横冲直撞,擦裂屋瓦,誓不停留! ——轰隆! 某种东西突然间一发击中了寺院的楼阁,爆发出骇人的声响! 木头、石块、瓦片……像溅射的雨点四散,寺院里的一架青铜编钟坠落翻滚,“咣咣咣”地长鸣。 楼阁的屋顶碎裂倒塌,然而信众们浑然不觉,一个个拿起了腰间的剑。 梁晨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耳畔一下子回响起枪声、马鸣、呼喊和求救。 她甚至于忘记了此刻身处于险境,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她僵持。 那分明是杀戮的声音。 她死死拽紧手中的外衣,脑海一片空白。 “是这个叛徒带来的。”月神面说,手中已然举起了锋利的仪刀。 梁晨惶恐地后退,“不是我……我没有背叛……” 她的手心触碰到衣袋里的某物。 它闪烁着有规律的红光。 她丢下那套外衣,后心贴紧了香炉。 脑海飞速闪过破碎的记忆——那是她小时候在铁林的场景: “梁晨,带上它。”男人说。 “这是什么啊,爸爸?” “这是古人的宝贝喔。” “宝贝?” “对,有了它,无论你走到哪里,爸爸都能回到你身边。” “为什么?” 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因为,我无时无刻不看着你……” 梁晨的双唇慢慢开始颤抖,她的眼睛写满了懊悔和恐惧,她低下头,最初的傲气变成了无尽的自责: “对不起。” 她一脚踩碎那金属物件。 她终于明白,真的是自己,害了所有人。 ——那是发射信号的定位仪器,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发明。 “对不起……大家。” 身后的楼阁里,神秘女人的影子消失了。 梁晨站在弥漫的尘埃之中,面对无数剑影,宛如月光下怆然凋谢的秋华。</p> 渡鸦之影 第58章 火蔓山城 黄箫上校策马奔于废墟之上,他拿出望远镜,眺望远方的情景: 铁蹄踏碎火焰,伴随震耳欲聋的炮击,猎骑兵的身影从灰烬中出现。 他们手持军刀和手枪。 战马喷出炙热的鼻息,如同闪电撕裂一道缺口。 猎骑兵策马横冲,手起刀落,大肆屠杀,惊散街道的平民。 黄箫微笑着,对于他来说,铁林人压根不算是大夏的公民。 他收起望远镜,拔出军刀。 这是个清除垃圾的好机会,他想。 手指轻轻擦拭着锐利的刀锋。 他向来不喜欢这些肮脏的奴隶,现在可好,他们私藏反抗军成员,这将是个极佳的借口。 一辆又一辆运载着臼炮的堡垒马车从黄箫的身旁经过。 只听他高呼一声“准备”。 马车上的炮兵立刻装填炮弹,将漆黑的炮管对准山城的寺院。 “大校!这可是会误伤平民的!” 就在黄箫准备挥刀的时候,林哲却出现在了他的马下。 然而黄箫只是淡淡地回答道:“你将反抗军的据点告诉我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后果。” “大校!他们不是反抗军啊!”林哲焦急地喊道,“我们是有底线的,我们的所作所为不都是为了百姓……” “开炮。”黄箫猛地一拽缰绳,战马人立而起,他高举军刀,断然命令道。 林哲的面前闪过一道道耀眼的火光。 轰击的巨响震颤大地,连受训的郡马也躁动不安地嘶鸣起来。 炮弹如同流星坠向山城,炸毁房屋和街道,点燃起熊熊的大火。 林哲看到无辜受害的铁林人四散奔走: 他们躲藏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然后被猎骑兵的手枪射穿了胸膛。 他们只能无助奔逃,可猎骑兵又追上去,用军刀砍下他们的脑袋。 黄箫上校根本不在意他的话,只是满意地欣赏着这场杀戮,陶醉于尸山和血海。 其实林哲早已想到了这样的结果。 在他按照高德领事的意思,将信号追踪器放进外衣口袋的时候起,他便已预料到了最后的结局。 高德当初说道:“这是我们必然要做的。” 高德将那件先人的发明塞到林哲的手心,让他寻找机会放在梁晨的身上,之后在他们察觉之前,用最快的速度召集猎骑兵团和战车团进行追踪和歼灭。 ——攻克反抗军最好的办法便是“攻心”。 高德常常如此说: 让敌人轻敌,让敌人误以为获得了自由,让他们觉得我们软弱,然后离间敌人,削弱敌人,出其不意,抓住死穴。 最后就像今天这样,给予致命一击。 要么不干,要么就要将敌人压迫粉碎至无以翻身,丝毫不留予东山再起的机会。 和平年代的铁林人会夺走大夏公民的工作,会成为杀人抢劫的罪犯,将辐射区的糟粕带到城市; 混乱年代的铁林人会反抗文明社会的“霸权”,协助被推翻的大夏皇族,抑或成立游牧联盟和海盗共和国,攻城掠地。 就像杀戮的火种,铁林人将战火烧遍全世界,留下遍地疮痍。 林哲知道成就大业是必须要付出代价的,他也深知,如果最后能换来大夏的和平,再来一次,他也一样会做。 他刺杀过外国人,绑架过银行家,还胁迫过无辜的女子…… 领事说,欲实现大善,必先要付出成为大恶的代价。 一将功成万骨枯。 可是这样的代价,会不会太沉重了呢? 林哲只好默默不看,假装瞎子,将墨镜和假胡子重新戴上。 他始终会忠实执行公馆的命令。 与此同时,他也有选择蒙蔽双眼,忽略恶果的权力。 “消灭铁林人,就是对百姓的交代。”黄箫上校在堡垒马车和骑兵的护送下驭马前行,“铁林蛮子只会带来灾厄和破坏。” 国安军的士兵已经控制了山城的每一处街道,他们在马车上架起转轮机枪,疯狂扫射着街道的人群。 尽管反抗军的人竭力抵抗,但最终都倒在了枪炮之下。 烈火蔓延山城,连黑夜都宛如白昼。 上校与士兵包围寺院,将火炮对准大门。 上校的红缨在烈风飘扬,映衬他滴血的军刀,变得格外鲜红。 黄箫润了润嗓子,对着月神寺喊道: “你们有三条路可以走:和寺院陪葬,出来领死,或者呢,为你们的信仰殉道……” # 信众们倾听着上校的最后通牒。 他们沉默伫立,就像一尊尊灰烬中的泥塑。 “我只数五声。”墙外的扩音器说道。 梁晨等待着审判的倒计时,她知道此刻意味着什么。 要么像猪狗一样被宰杀,或者像个英雄一样死去。 “五……”黄箫开始倒数。 周围的人仿佛静止了,梁晨漫步在凝固的灰烬之中,身后崩坏的寺院在半空僵持。 她走过呆立的信众,看到他们举起剑,傩面上沾满飞灰,眼睛里黯淡无神。 他们如同殉道的使者。 枪炮就在门外,那一刻,所有人冲锋前的姿势都被定格,撕裂的法袍扬起,如同流苏。 倒数仍在继续。 她知道外面等待的是什么。 她听到,抱着孩子的妇女跪在地上恳求国安军放过她的孩子,她听到,刺刀穿透身体,撕心裂肺的惨叫。 她也知道外面的军人是谁带来的。 她明白同伴们再也不会相信她,因为她的粗心害了所有人。 尘埃一瞬间倒流,气息回到口中,门外的火炮将倾吐的火焰吸收。 “四……三……二……” 倒数直至最后一秒。 黑夜闪过火光。 院墙坍塌,楼阁坠落,巨力粉碎一切意志,击穿屋檐,打碎廊柱,毁灭整个寺院。 枪声、马鸣、呼喊和求救……种种噪音再度响起。 她看到月神面带头破门而出。 不知为何,寺院的人如同行尸走肉,只是一个接一个地送死。 他们被打中了,竟然却又爬了起来,眼睛里泛出猩红的光,冲向马车堡垒,直到彻底断气。 梁晨捂住双耳,回过头去。 爆炸的碎屑洒满她的后背,炙热的风暴裹挟残肢断臂,她假装看不到听不到。 一具碎裂的月神面具跌落在她脚底。 她怔怔地看着那副怪异的月神傩面,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自空洞的面具下注视着她。 我不是叛徒…… 她的心中传来某种声音。 我从未背叛大家。 梁晨失声跪在地上。 但是我啊,却害死了铁林的同胞。 她伸手去触摸那张冰冷的面具。 你必须赎罪。 你从来也不是叛徒。 你一直都坚持着战斗的理想。 步枪和炮弹交响演奏出一曲盛大的交响乐,夹带着肉体被撕碎的声音。 她颤抖地拿着面具。 赎罪,必须赎罪。 她跪在巨大玄晖图案的正中间,两种声音交错着在耳边循环,一方面是仇恨,一方面是悔恨。 或许阴差阳错,或许鬼使神差,梁晨将面具轻轻戴在了脸上。 回过头去,她立于滚滚尘埃,忽然感觉自己不能再变得犹豫和自责,她踏过尸骸,拾起地上的仪刀,从同伴的尸体旁拿出手枪。 我不是叛徒,她在心里说,我会用行动证明。 梁晨扬起戴着月神面的脸,仪刀倒扣,手枪暗藏,一遍又一遍默念: “黄箫、高德、吴菊……张文焕。” 伴随着炸裂的轰鸣,她的身影悄然消失于寺院烟尘之中。</p> 渡鸦之影 第59章 月神面 乌鸦在头顶盘旋。 苍凉的风刮过地上的残骸。 战斗毫无悬念,大火仍在燃烧,士兵们从尸体上抽出了最后的军刀,把山城的财物掠夺一空。 在炮火停息之后,军队副官终于踩着信众的遗体走进寺院,他小心翼翼,丝毫不敢怠慢。 他挥挥手驱散浓烟,用刺刀顶了顶地上的尸体,好像生怕地上的死者会突然站起来似的, 战斗结束了,他依旧心有余悸。 明明是他的军队占据了上风,可是他却十分害怕着什么。 直到完全确认地上的人已经死去,他才慢吞吞地带着一小队人进到残破的月神寺里。 说出来,可能其他人也不会相信。 副官记得:就在刚才的战斗中,他看到火焰里冲出来了一个戴笑脸面具的人。 他当时对着那个人连续开了好几枪,两枪打中腹部,四枪打中胸膛…… 他向来对自己的枪法很自信。 按理来说,正常的人应该已经丧命了,可是那个戴面具的家伙仅仅是倒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又像诈尸了一样突然站了起来。 疯狂地扑过来将他按倒,若不是身后的同伴一枪打碎了那家伙的脑袋,自己就要被刀子给刺死了。 难道是我没打中要害? 副官心想,要是被其他人知道了,我这面子以后搁哪儿放啊?哎…… 地上的人确实是死了,他把尸体翻了过来。 如同在马蜂窝里掏取蜂蜜一样,他咬紧牙关,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谨慎地扒开那微笑的傩面。 他过去在乡下长大,老人们曾说过,傩面是曾经的神婆和天师使用的一种驱邪的面具。 那些巫祝把自己打扮成鬼神的样子,歌唱原始的歌谣,进行某种复杂而怪异的仪式,企图借助鬼神的力量,完成凡人无法完成的事情。 只是有的时候,这些巫师也可能会借助鬼神去做一些邪恶的事。 副官努力把不安的想法驱散。 这些都是迷信罢了,他告诉自己。 来到城里以后,人们说,所谓巫术妖法,不过都是古人那些奇怪的发明,碰巧被神棍们给捡到罢了。 面具揭开,那下面仅仅是一张普普通通的人脸。 果然。 副官自我安慰道,这也没什么吓人的……嗯,可不能给别人看到我这副样子。 他傻傻笑笑,可忽然,他心中莫名又有些发凉,不知道为什么,那张看着平淡无奇的脸上却好像长着一双爬虫类生物的眼睛。 副官大吃一惊! 只见那眼睛的血丝一瞬间皲裂扩散,仿佛要撑破、炸裂眼白,自裂缝中涌出无尽的猩红! 心脏怦怦狂跳,他连忙揉了揉双眼。 然后再回过神时,那双诡异的双瞳不过只是普普通通的双眼罢了。 也许是因为死者额头上空洞的伤口里,源源不断地渗出红色的液体,进而充斥了那死亡的眼瞳。 “喂,长官,咋回事啊?”身后的士兵碰了碰他的脊背。 副官吓了一跳,但很快,他擦干冷汗摇摇头说: “没……没什么,我们分头去各处看看。这儿可能还有反抗军的人……” 他远离了那些同伴,他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这副神神叨叨的模样。 他躲在月神寺的房舍后面,背靠着一棵松柏,掏出一支卷烟点燃,给自己一些勇气。 黑夜里总是潜藏着未知的恐惧。 他明白,人类最古老而又最强烈的情感是恐惧,而最古老又最强烈的恐惧是未知(注)。 副官觉得自己像得了帕金森病一样抖个不停。 他总是回想起刚才生死之间的情景,那个长着血红眼睛的面具男人——差一点点他就要将自己给杀死了。 副官打了好几次火都没将烟头点上。 闪动的火苗让倒塌的寺院显得格外静谧。 一丛丛古柏矗立在被毁的房舍旁,远处火光点点,硝烟如同幽灵飘摇直上。 “操!”副官低声骂道,烦躁地甩了甩打火机。 然后低头用手捂住火苗,好不让晚风吹熄了这火焰。 “终于着了。”副官喃喃道。 他立刻狠狠吸了一口,好一会儿才将烟雾吐了出来。 副官觉得自己好多了。 然而白烟散尽,他的面前却蓦然间出现一张漆黑可怖的月神面具! 副官陡然一惊,“啊,你……” 他话音未落,一把锐利无匹的仪刀刹那间从咽喉刺入,贯穿后颈! “咳……呜……咳咳……” 夹带着血沫,副官的喉咙里发出垂死的呻吟。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张月神假面,脑海里想到的却是另一张长着血红双眼的脸。 他挣扎着想将手伸向傩面。 我不想死啊……副官痛苦地想。 指尖触及面具,留下了一道细小的血痕。 月神面猛地将刀刃拔出咽喉,划出一弯红弧,炙热的血注立刻如同喷泉喷洒了出来。 副官沉重倒在地上,眼睛望着散发微光的烟头,心中不断说道: 我真的不想……下地狱。 # 梁晨挥刀斩下副官的头颅。 她提起血淋淋的脑袋,系于腰间,轻轻攀上矮墙,踮起步子飞快行走于屋瓦。 如同影子穿梭于夜,如同夜枭舞蹈于空,不留下一丝声响。 黄箫上校身旁还剩下十余名士兵。 梁晨握紧红绳缠绕的刀柄,屏住呼吸,落地轻巧如燕,她借着月色潜伏于暗,将身形隐藏于倒塌的房屋之后。 她露出一双敏锐的眼睛,隔着月神假面,目光直指横刀立马的上校。 她当然知道那是谁,口中不断默念着他的名字。 她知道,正是这个不可一世的军官杀死了她的同胞们,逮捕了光明会的志士,大肆屠杀山城百姓,恶事做尽。 “黄箫、高德、吴菊……张文焕。” 梁晨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她的名单。 她幻想着将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杀死,刺穿他们的心脏,剥开他们虚伪的外皮,让世人看看,他们有多么丑恶、腐朽和无能。 红月在凝视,乌鸦在倾听,利刃在流血。 只要我活着,他们必将血债血偿。 梁晨将副官的脑袋用力抛出废墟。 头颅“骨碌骨碌”顺着下山的街道滚去,立刻惊动了上校身边的士兵。 “啊,谁在那?” 他们握起卡宾枪,警觉起来,朝着废墟走去。 然而早在士兵们察觉之前,梁晨便早已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堡垒马车的后面。 她将炮兵一刀割喉,迅捷如风,继而抢夺了马车的驾驶位。 梁晨死死盯着黄箫的身影,倒扣仪刀,攥紧马缰。 “黄箫、高德、吴菊……张文焕。”她再度念道。 猛然一拽马缰。 “黄箫。” 梁晨一刀斩向战马的臀部,两匹战马一瞬间嘶吼起来,如同离弦的弓矢,发了狂地直奔向黄箫的方向! ——咣啷咣啷咣啷…… 咆哮的马车惊走一地乌鸦。 士兵们大吃一惊,车轮横冲直撞,直接碾过面前的士兵。 但闻“喀喇”一声,骨断身折,上校身旁的士兵当即惊恐地向两旁扑倒。 “上校!当心啊!”士兵这时才发现马车上竟然坐着一个头戴月神面具的人,无不大惊失色道,“快闪开!” 黄箫措手不及,赶忙调转马头,就在马车和上校身形交错的一刹那,梁晨突然间离座而起,刀锋直向! 月光倾洒在如水的刀刃上,如同燃烧起火红的炙焰。 她想到了无数死在国安军手下的铁林人。 她想起了同伴看着她时,大家憎恨的目光。 我从来都不是叛徒。 屈辱、悲伤的泪没过面具下的那张脸。 “高德、吴菊……张文焕。” 闭上眼,耳畔响起的是铁林人的恸哭。 睁开眼,亦是垂死的人们在嚎啕。 地上仿佛掠过雄鹰的影子,梁晨凌空一跃,仪刀挑起“烈炎”,猛刺向那骑马的上校。 即便杀死他无数次,那也死不足惜! 战马人立,她左膝撞向上校的胸前,将他击落战马。 梁晨将上校压倒在地,他想要掏出手枪,却被梁晨一刀钉穿右掌! 街道顿时回响着一阵惨叫。 “你……是谁?”那个不可一世的军人此刻挣扎着说道。 “亡灵。” 她将利刃拔出,对准上校的心脏。 “呵,我认出你了……女人。” 黄箫微微扬起嘴角,然目中没有一丝恐惧。 “我黄某并不畏惧死亡,即便我知道这样的结局,我也依然会选择宰杀反抗军……为了大夏,老子从不后悔。” 面具下的双眼释放出复仇的光。 她狠狠握住刀柄,依然淌血的尖锋落下几滴血水。 黄箫露出病态的笑。 “天命在我,你们注定是失败者。”他说,“动手吧。” “停下!”就在梁晨即将挥刀的时候,她听到身后传来了手枪拉开保险的声音。 林哲正站在她的身后,他的脸上亦写满了悔恨和哀伤。 “我知道我们所做的事情很残忍,梁晨姑娘。”林哲说,“但我们皆是为了大夏,铁林人的存在永远是威胁。” “难道滥杀无辜的铁林百姓,向北帝国屈服,也是为了大夏吗!”梁晨声嘶力竭地厉声质问。 “反抗军永远也不会明白。你已经失败了,你不仅失去了同伴,还失去了同伴的信任,你不过……是个失败者罢了。”林哲苦笑着说。 泪水充斥假面。 梁晨明白,无论再怎么努力,她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 她不能改变世界,也不能成为像林登万将军那样伟大的人。 自始自终,她都不过是徘徊于夜间,向往着白昼的影,微不足道。 她有想过放弃,她曾走过崩溃,在投入监狱的时候,她也曾无数次幻想着自杀。 “对,我是失败者……” 父亲带我来到地面,本以为铁林之外就是光明。 可每个人都像是怪物,他们比怪物更丑恶。 外面的世界,比铁林更像黑暗的丛林。 “可我总会记得,爸爸带我看过的晨光,那是全世界不朽的火种。” 梁晨紧握仪刀,毅然说道:“我不过是愚蠢地……追求着太阳罢了,我没有错……” 蓦然间,林哲扣下了扳机。 她感觉身后像被利刃贯透,鲜血淋漓, 子弹射穿了她的身体,剧烈的痛楚令她几乎要倒下。 “抱歉。”林哲遗憾地说,“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女子。” 可梁晨依然举着那仪刀,她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毅然选择了抗争。 接着,军刺刺穿了她的腹部。 然后,是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 仪刀终于落地。 黄箫一把推开了梁晨逐渐冰冷的身体,丢下手中染血的军刺。 终于还是失败了。 她哀伤地想。 我多么渴望复仇,然而已是不能。 她无法闭上双眼,模糊的视野中闪过无数人的身影。 叛徒……反贼……贱民……他们说。 她看着头顶那颗红色的月亮。 绯红的光如同轻纱轻洒在她的月神假面上。 她忽然间很想哭泣,嘲笑这个无用的自己,然后像个丢失了洋娃娃的小女孩那样大声嚎啕。 可是如今连哭泣的力气也没有了。 就如同她身旁死去的铁林百姓,就如同这座死去的山城。 人群和喧嚣逐渐远去。 她看着头顶的月亮,心中不停重复着几个名字: 黄箫、高德、吴菊……张文焕……现在,还要加上一个林哲。 黑暗如同潮水吞没了她,身体慢慢堕于深海。 很冷,没有尽头,永远都在下落。 就在快要死去的一刻,她却看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身影。 就像宣告死亡的信使,女人的傩面长着犄角,她向她伸出一双焦黑的手。 “你……是谁?”梁晨用尽最后的力气问道。 天旦未曦。 女人摘下面具。 玄晖长临。 她露出一个摄人心魄的微笑。 布满火红裂纹的手指轻抚过梁晨的月神面,她嗅到了麝香的味道。 女人最终回答道:“遵循黑色天命之人。” ———— 注:此句出自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的《克苏鲁神话》。</p> 渡鸦之影 第60章 焰火与晚餐 沪津市的夜空升起几束烟花,它们仿佛流星那样划过星辰,继而炸裂成无数陨落的火花,烧灼星空,坠入海滨。 文品坐马车回到华阳街09号的家中时,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了。 虽然天色已晚,但是今日里听说,国安军总理大臣——张文焕先生要来沪津。 张文焕久闻旧时“烟花沪津口”的美名,常说要亲眼看一看。 因此一直热衷于旅游开发的沪津市长立刻号召了一大批富商,在沪津的海滨燃放大量的焰火。 搞得沪津炮声大作,亮如白昼,希望能博得总理大臣的欣喜。 这场盛大的烟花晚会足足筹备了两个星期。 就赶在飞艇到达沪津上空的时候燃放,既劳民又伤财,但是却颇为壮观。 然而文品早就累得无暇观赏焰火了。 他白天从铁林鬼城那儿回到市里,跑了趟报社,还帮段其贤社长写了份关于疗养院惨案的报道。 然后不知咋的,段社长说今天负责“小说栏目”的庄桂棠先生因为母上去世,回老家去了。 而林哲那小子又被领事拉去办事。 眼看就要筹备下一期的小说了,他老人家就希望文品能够顶一顶,写出些故事来。 文品早就忙得不可开交了。 他还赶着回去询问韦家兄弟关于永宁街的消息呢,但又不好拒绝段其贤的盛邀。 其实嘛,主要还是邪恶老社长答应涨工资,并且下周请吃饭。 于是文品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下来。 这段时间他挥金如土,表面阔绰,其实公馆给的工资早就不够花了…… 坦白地讲,接下这写小说的工作,也是为了圆自己前世的一个梦想。 回家的路上,文品一直在思考这故事该怎么构思。 他考虑着如何把网文引入工业时代。 他把常年混迹网文圈学到的流派统统想了一遍,但他还是不知道这大夏国的人喜欢什么样的故事。 修仙?都市?灵异?玄幻?奇幻? 他甚至连“兵王”和“赘婿”都想到了。 转念思考,文品又觉得,也许这个世界的人不喜欢这些邪恶套路,可能会更喜欢类似《三国演义》或者《水浒传》之类的故事? 可能是灵光一现,也可能是在下车的时候,脑袋磕到了车顶,他忽然间就冒出了一个新想法: 为什么不写写原主的故事? 嗯,假设有一个人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获得了一套刺客系统,能够通过各种系统的奖励获得超能力。 然后在那儿发光发热,成为了威震世界的刺客大师…… 这个世界应该没人看过这种穿越加系统的套路。 可这样没有内涵啊。 或许还可以考虑,加上一些反映那个架空世界黑暗丑陋的社会现实。 文品想着想着,推开家门,等候着他的果然便是廖小靖那声久违的“江湖戒律第n条”。 廖小靖抽着鼻子,责备道:“爸爸!你终于回来了!江湖戒律第二十九条,不能无故夜不归宿!” 她手里还拿着扫帚,身前围着做家务的围裙,这几天没卖出去的报纸还在客厅里堆着。 “但愿是无‘故’。” 文品丢下公文包,直接慵懒地躺在了沙发上,眼睛一瞥。 “小靖啊,我饿了,给我做碗面吃。” “太过分了吧!一天不回家,还到处要求这要求那的!” 廖小靖一听,立刻就生气地双手一叉,不满道: “厨房有菜,自己做去!” 说完,小靖把扫帚扔到了墙角,气冲冲地上楼去了。 “一看就是叛逆期到了。” 文品眼睛一斜,也不知道该叹气还是该笑。 想着想着,他还是坐了起来,把袖子一卷。 好吧,也是时候出征了。 文品系上围裙,戴上一顶弗里吉亚小白帽,伸了个懒腰来到厨房。 虽然说,他的前世是个不折不扣的死宅,但或许也正因为宅,才使得他喜好研究一些菜谱吧? 毕竟,去大排档和美食街也是要花费不少时间出门的,而天天吃外卖和泡面又是很不健康的。 “少得可怜的猪肉,白萝卜,葱花,白菜,辣椒……” 数来数去,其实也就那么几种常见的菜。 思来想去,文品还是首先把白萝卜放在菜板上去皮,然后抄起菜刀飞快而富有节奏地切了起来。 可能是因为继承了原主的身手,文品感觉自己比以前更擅长刀功了。 切出来的萝卜片大小均匀,薄得就像一片冰晶,又柔软得仿佛面皮。 再将猪肉捣成肉馅,用一片片白萝卜夹起来,放到锅里蒸上十分钟。 与此同时,文品将生抽、香油和淀粉混合在一起制成调料,又去把辣椒给切成粒。 等到白萝卜夹肉蒸熟了,他便把调料和辣椒倒进锅里翻炒。 接着是葱花。 文品熟练地搅动锅铲。 慢慢地,锅里传来了一阵辣椒诱人的香味,不断刺激着他的鼻子。 文品忍不住凑上去嗅了嗅,满意地点点头。 汤汁鲜红粘稠而冒着阵阵白气,红辣椒浮动其中,如果拿来拌饭也都是极好的! 趁着还热乎,他小心翼翼地把汤汁淋在了白萝卜和肉馅上。 直到肥嫩的猪肉与辣椒相互交融,直到白萝卜如同冰山浸泡在汤汁里…… 今天的晚餐便大功告成了。 “小靖,开饭了!”文品又煮了白米饭,把菜端到顶楼的阳台上。 廖小靖大概是赌气不出来,只是在房门里回答说:“我吃过面了。” “你这样就让我很没面了……” 文品没好气,只好亲自来敲门。 “小靖啊,你看爸爸我特地多做了一份给你。” ——咔哒,门锁打开。 廖小靖依然带着淡淡的“怨念”说道:“就尝一口。” “成。” 两人来到阳台,文品拿了两张板凳拼成一张桌子,把饭菜统统摆在上面。 “为什么要来阳台吹风?菜都凉了。” “你之前不是不想吃吗?”文品笑着反问道。 “嗬,那是我给爸爸面子!”说完,廖小靖伸出筷子夹了一块肉馅的白萝卜。 说实话,她很怀疑爸爸这么一个大忙人,怎么可能做得好菜呢? 她从认识爸爸到现在都没见过他做菜呢…… “之所以来阳台,是因为今晚有烟花。”文品默默盛满一碗饭,“光给那些个官员欣赏,多可惜。” 远方的城市尽头升起一道道灿烂的花火。 如同小兔子一样,小靖轻轻咬了一口肉馅的白萝卜。 焰火映亮都市石碑(注),星火的余光书写着时光的记忆,将光影残留在都市的躯壳上。 汤汁在舌尖上悄然化开。 五彩缤纷的光稍纵即逝,闪过女孩稚嫩的脸庞。 小靖怔怔地看着烟花,觉得那像盛开的玫瑰,又如同夜晚的太阳,只觉得酸甜苦辣都已经蕴含在了心中。 她记得自己曾经为了逃避哥哥姐姐们的欺负,独自一人跑到了别墅外的森林里。 那儿是个奇妙的地方,有很多没有人的房子,也有装满水的咖啡厅和开满鲜花的马路。 那时候,她认识了几个镇里偷跑出来的孩子。 他们把废弃的城市当作天堂,那是只属于他们几个孩子的城市森林。 有一次,孩子们不知道从哪里整来了烟花和炮仗,在一天夜里悄悄燃放了。 她坐在布满灰尘的钢琴前,挥手弹奏着不成曲调的乐章。 那照耀森林和城市的光芒从破碎的窗前渗透,洒在地上盛开的紫罗兰上,令她永生难忘。 只不过,也正因为那件事,大家惊动了巡林的大叔,他怒气冲冲地赶来逮住了调皮鬼们。 后来她便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那座森林的小城里了。 “味道怎么样?”文品问道。 “嗯……表扬一下,好吃。”廖小靖揉了揉眼睛。 “你哭了。” “没有。”小靖埋下头去,“焰火太亮。” 可能是觉得不好意思,她又很快岔开了话题: “对了,韦家兄弟带来了一些消息,希望我转交给你。” 文品不说话,廖小靖从衣兜里拿出一封信。 上面写满了歪歪斜斜的字迹,不用说,那肯定是阿友写的。 他为了识字写字十分努力,每天每夜都在和铁厂的“百事通”学习。 他们打探到了永宁街的情报。文品浏览了一遍信件。 上面写了一段怪异的传闻,好像是说,永宁街的百姓都相信,杀人的邪恶凶手是一个鬼魂,还打算要请天师来举行一场涉及整条街的驱魔仪式。 时间是两天后,旧历八月十三,凌晨子时。 而他想要调查的叫龙科的病人家也找到了。 但是他的家属说,龙科没有回过家里,而且他们相信龙科也是遇上了邪祟,因此才变得疯狂。 文品蹙了蹙眉。 奇怪,如果龙科没有回家,那么他去了哪里? 文品想起邪恶老院长说,龙科是自己逃走的。 他认为院长可能没有撒谎,就像那些失踪的忏悔室病人一样,龙科消失了。 这件事本身就带着蹊跷。 他翻开下一张信纸,仅仅是看了一眼,他立刻便全身一震! 连口中正在咽下的饭菜都险些噎住了。 文品两眼发直地,死死盯着那张信纸。 “门锁的图案……?”他低声念道。 廖小靖看到爸爸这副可怕的模样,不禁有些慌张,连忙询问: “怎么了?这封信有问题吗?” 文品额头冒出阵阵冷汗,他摇头道:“不……今天的菜太咸了。” 那张信纸上,赫然画着一个类似太阳或者眼睛的诡异图案。 这是……玄晖…… ———— 注:都市石碑指摩天大楼的残骸,用以纪念第二纪元留下的伤痕。</p> 渡鸦之影 第61章 奇思妙想 文品吃完东西后很快就收起了碗筷,一言不发地回房去了。 尽管他早已猜到,永宁街一事与“太平区亡灵”有极大的关联,但是现在真正确定的时候却依然感到了那么一丝不详。 文品开始后悔让孩子们涉入这个危险的事件之中了。 如果推断得没错,那么……整个永宁街的居民恐怕都跟这一系列神秘的事件脱不开关系! 他嘱咐小靖明天告诉韦家兄弟,立刻终止对永宁街的调查,为了孩子们的安全,他不得不亲自前往永宁街一趟。 # 第二天一早,文品还是决定先去趟明日报社,通知一下林哲。 自从上次在疗养院吃了亏,他开始变得比以前更加谨慎,无论做什么事,缺少队友总是不利的。 今日的报社也同样忙碌,来投稿的人络绎不绝。 这次还多了不少专程为张文焕先生写赞词的诗人。 他们写了一大堆狗屁不通的诗句,一个个红光满面,妄想着能够得到这位总理大臣的赏识。 而这张文焕又是何许人呢?文品在报纸上常常都能见到这个名字。 他是当今护国公张文博先生的弟弟和海陆军元帅张文武将军的兄长,总领着大夏国的内政要务,并且设立编制了都城的装甲攻坚团。 这是一支完全装备了先史遗产的精锐部队。 换句话来说,就相当于古时候的御林军团了。 他们专门保护夏宫,也负责天位级以上的重大事件,例如镇压铁林军阀叛乱,超自然案件,甚至参与军团战役…… 张文焕还创办了许多重工企业,例如龙夏舰炮制造局就是他一手设立的。 除此外,大夏第一艘装甲舰“铁浮屠”号也是在他的努力下成功下水的。 张文焕的权势可想而知。 想要拍他马屁的人自然比比皆是。 不过,文品曾经在街上听到有人这么传言: 张文焕与他的弟弟张文博之间嫌隙日增,似乎有着将大夏元首之位取而代之的野心,护国公纯粹是忌惮其权势才没有对其动手。 文品刚走到大办公室的门前,一个蓬头垢面的作家就被段社长一脚踹了出来。 “你写的什么狗屁玩意?!拍马屁都不会拍,当个啥的作家,滚!” 段其贤气冲冲地把文稿和帽子一起丢了出来。 那倒霉蛋作家还极为委屈地喃喃道: “我说敬爱的张文焕先生‘体恤下民,从来不高高在上,常常认为自己和天下百姓是一丘之貉’到底哪写得不好了?” 文品苦笑着帮他捡起稿子,然后才进到办公室里。 毕竟写作都不容易好嘛。 “社长,我有些事情想要……” 文品话没说完,段其贤霎时间眼睛放光,就像看到了干儿子一样给了文品一个结实的熊抱。 “啊哈,是文先生,今天这么早来上班?昨晚没遇到好看的姑娘?还是说,被窝不够暖?” “呃,我不喜欢这些。” “我懂了,你更中意暹国的姑娘(注)。”段其贤笑道,“我认识几个……” “哎哎哎,我没说我喜欢带枪的。” “暹国的不拿枪,都缴了。”社长纠正道。 “咳咳,这不是带不带枪的问题,人嘛,要行得正。” “难道你是童子鸡?”段社长震惊道。 “我还白切鸡呢,我觉得,咱们还是进屋里谈。” 走廊排队的作家们都仿佛在观赏某种奇景。 “看什么看?!今天不收稿,都回去了!回去听到没!” 段其贤把大背头一撩,突然变得凶神恶煞起来,瞪了几眼那些捧着稿子的家伙。 然后抄起门旁的扫帚,把一干人吓得连滚带爬。 “哈哈哈,这些自以为是的孤儿,穿衣服的龟孙,成天他妈浪费老子的时间,今天咱大获全胜,终于把这帮会写字的蝗虫全给扫干净了,奶奶的,干得漂亮!” 段其贤回到办公室开了一瓶青州啤酒,“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段社长,那个我今天希望……” “不用说!我明白!” 段其贤强行打断文品的话。 “你一定构思好了下一期的小说!苍天啊,就靠你了,文先生!快说说,你都想了什么故事?” “我……其实来这……好吧,确实构思了一个故事,只不过……” 文品避开了段其贤挥舞的酒瓶。 “没有只不过,我相信你。”社长给予了一个肯定的目光。 “呃,事实上,我希望写一个关于‘刺客’的‘穿越流’小说。” “哈?” 文品花费了整整一个小时来向段其贤这“古代人”解释啥是“穿越”和“系统”。 又花了一上午来表述自己的构思和大纲,几乎都要把自己来的目的都给忘了。 段其贤听得津津有味。 有那么一刻,啤酒瓶的口子歪了,倒在了他的衣服上,段其贤也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到了文品所构思的故事中去。 “天才……难道这就是天才?” 社长震惊地说道,仿佛一道圣光照耀在他的脸庞。 “究竟是什么样的旷世奇人才能想出‘穿越’和‘重生’这种流派!操,如果我能穿越到过去,可能俺就是‘护国公’了……不过我年纪也大了,男人即将消磨殆尽的情怀还是寄托给这小小的报社吧。” “这就是魅力所在啊。”文品说道,“故事里可以无限可能。” “期待你快点完成这故事。” 段其贤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如同迟暮的老人一样感叹辉煌过去。 “当年咱可是反抗皇上的志士,行侠仗义,和虎贲锐士斗智斗勇,把燕王皇甫君赶入铁林,把皇帝老儿逼去国外……害,现在不成喽!” 两人就这么在办公室里一直感叹人生,直到林哲一脸阴沉地出现在办公室里,文品才突然想起来: 我今天是来找“狼犬”林哲的。 奇怪的是,林哲今天并不像往日那样精神焕发,仿佛昨晚上在下水道里没有休息好,或者门外水沟堵塞了一整天…… 总之,他今天就像饿了几天的熊猫一样无精打采。 “发生什么了?下水道堵了?”段社长不合时宜地问道。 “没什么。” 林哲像平常一样捡出秋娘的唱片碟,塞进唱片机里,把播放速度调到慢速。 “我需要冷静一下。” “需要来瓶快乐的青州啤酒不?”文品询问。 “相比美酒,我更喜欢佳人。”林哲随着律动转手指。 “暹国的?”社长问。 他似乎有心事,文品想。 “昨天领事让你去干什么了?”他又问。 林哲闭目养神,“听炮仗、看烟花,然后火焰点着了城镇,所有人都烧死了,我心情郁闷,就这样。” 文品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然后林哲似乎又想起一件事情,忽然睁眼对社长说: “等会儿咱们得写篇报道,就是昨夜山城违规燃放烟花,导致山林大火,最后死伤惨重,几乎无人生还,然后,黄箫上校将会率领军队展开紧急救援和慰问……” 他说到这里,声音开始变得微弱,又一次闭上了眼,仿佛经历了心理上的巨大挣扎,牙齿紧咬双唇。 他依旧觉得不安,最后还是对文品说道:“算了,给我一瓶冰镇帝鹰威士忌。” 文品猜到了什么。 段社长从冰柜里取出那种帝鹰皇室酿酒厂认可的威士忌。 拔出软塞,倒了三杯酒,再加上几块冰块,分别将其中两杯递给了林哲和文品。 “咕嘟咕嘟”几口下肚,林哲擦干唇边麦色的酒水,然后叹息道: “昨天的女刺客被我杀了。我们走后,连同反抗军的据点一起,军队放火烧了整座山城。” “这不是很好么?”段其贤忽然说道,“斩草除根,方能永保太平。” 林哲眼中立刻闪过愠色,“至少,无辜的人不该死。” 文品见状连忙举起酒杯道:“为沪津的危险解除,干杯!” “干杯!为了大夏!” “干杯。” 三人酒杯相碰,金浪和泡沫上下翻腾起来,透明的玻璃倒映着三人此刻的面容: 忧愁、不安、面露微笑。 三人一饮而尽。 林哲虽是特务,但也是个有底线的人,文品想。 不像高德那般将冷酷隐藏,不像黄箫那样尽显霸道,他更像是个实实在在的人。 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而成为特务呢? 他为什么喜欢住在下水道里?为什么老爱扮成个大叔?为什么总是举止怪异? 相信,他一定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过去吧。 文品放下酒杯,走到他身旁,说道:“阿哲,我今天来,其实是来找你的。” “哦,找我啊……嗯……等等……你叫谁‘阿哲’呢,文品妹妹?我可是正经人,我们应该符合我们的身份,正经交流。” 林哲跷起二郎腿,故意把自己的心事藏回心底,展现以原本乐观的姿态。 “难不成该叫‘小哲哲’?不然,‘骚话林’也挺不错,蛮符合你的。” “啊这,算了,你想叫啥就叫啥吧……” “行,那么,我现在认真问你个问题,阿哲。”文品忽然严肃道。 “你说。” “我希望你跟我去一趟永宁街,可以吗?” 林哲微微一愣,“你指的是病人档案上提到的地方?” “没错。” “为什么叫我一起?” “我希望遇到危险的时候,我能把后背交给你。” “你又怎么知道有危险?” “直觉。” 文品盯着林哲,林哲交叉起五指,两人简短地一问一答,彼此的目光短暂对视。 林哲拿起酒瓶,自己为自己斟了起来。 文品问道:“要冰块吗?” 最后,还是林哲打破了沉默:“好……嗯,好一个直觉。” “无论如何,十分感谢。” “毕竟我们是搭档。”林哲忽然闭上眼睛笑,“希望,我也能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你……干杯,文品妹妹。” “干杯,阿哲兄弟。” “你还是叫我骚话林吧,起码没那么麻。” “是呗,你也知道这么称呼恶心啊。”说着,文品故意做了个想吐的表情。 段社长挠挠头,“所以说,你们都不喜欢暹国女人喽?” ———— 注:本书中,旧时的暹国太监以美貌闻名。</p> 渡鸦之影 第62章 少年侦探集合 杯子相碰,啤酒沫溢了出来。 镇国铁厂的工人们为公休日的到来而互相庆祝。 “啊,大家到齐了吗?” 百事通歪戴着便帽,站在钢筋上说道。 “对了,我怎么没看到铁子、小阿强和冯老汉?” “听说昨晚他们家失火了,不知道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人们七嘴八舌议论了起来。 “失火?难道指的是……” “原来他们家是在山城啊。”百事通遗憾地说。 其中有个老工人拄着铁铲说:“可我听说,铁林人没有燃放烟花的习惯,除非是有人在他们中间放了几炮。” “嘘,这种话别乱说,不然下一个开花的就是咱厂了。” 眼看人群愈发沸腾,百事通开始制止大家继续说下去。 他拿出口风琴说道:“这样,我给大家表演个才艺,如何?” 人们的骚动这下才慢慢平息下来。 大家围坐在地上,百事通深情地吹着口风琴,想要借着难得的工友聚会好好展现一下自己的才艺。 虽然他也就只会吹这首《黑羊国度的冬季》。 而且还老吹错调。 但没有音乐细胞的工友们仍然是拍手赞许,使得百事通格外得意。 这曲子是他从一个外国乞丐那儿学来的。 当时百事通在街上闲逛,看到路边有一个金发碧眼的乞丐。 他缠着条破布头巾,衣服镶着鳞片,胸前抱着把生锈马刀,腿还缺了一条。 那乞丐当时吹着口风琴,到处寻找工作。 百事通好奇地问他:“你是从哪来的洋佬啊?” “沙海。” 百事通听说那乞丐过去是个马穆鲁克(注1)骑兵,为黑羊国的某个“巴依老爷(注2)”工作。 直到有一天,他的巴依老爷在战争结束后被人挂在树上用脖子荡秋千,连头盖骨都被当成了碗使…… 这位马穆鲁克悲惨地失业了。 后来,他听说北帝国要招募一批外国佣兵到沪津当租界警察。 他便欣然前往,又不幸在一次任务中被铁林军阀的人给打断了腿。 醒来的时候,和其他帝国警察一起被扒光衣服扔进了附近乡镇的猪圈里。 虽然命保住了,但是饭碗又丢了。 只能一直流浪,他每天都在吹《黑羊国度的冬季》,依靠乞讨为生。 百事通挺同情乞丐的遭遇,然后请这洋佬到街边吃了碗麻辣粉。 乞丐无以回报,就教了这首曲子给他。 “多谢支持,兄弟们!没有陆监工为我们工人着想。咱们也不可能像今天这样一聚啊!” 百事通表演结束后举起了啤酒,“这一杯,敬我们亲爱的陆国监工!愿他长寿!” “敬陆监工!愿他长寿!” 大伙笑着干杯,有人想去邀请陆监工一块来喝酒。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死活都不愿意,神神叨叨的,仿佛害怕又如同心虚。 他仅仅是尴尬陪笑,然后谎称自己昨晚没睡好,要到树底下打个盹。 陆国在心中把百事通咒骂了无数遍: 老子正发着闷气,你这小王八蛋倒好,他妈使劲嘲讽…… 看着他们快活欢乐,自己却有气难出,遭人胁迫,可是又不敢吭声。 他只好假装瞎子和聋子,心中安慰自己: 只要他们老老实实工作,偶尔开个篝火会也没什么。 不用管事情,还有钱拿,其实也挺好。 陆国在树下摇蒲扇,他不去想烦心事,尽管他挨了神秘人一顿打,但是却无意间唤醒了他对自己家庭的责任。 他想到了女儿上女子学院的事情。 这几天每到休班的时候,他便跑到火车站附近招生的办事处去打探情报。 听说那女子学院是浔城大学堂下属的全日制学校,即将到任的院长还顶有名,是一个叫秋玉洁的女博士。 她师从那吴州郡医学会的副会长薛仁川教授,去弗拉维亚留过学,写出过不少轰动学界的论文。 秋院长名声又好,本事极大,人还年轻,简直就是天才啊,女儿去了肯定有出息。 另外啊,这浔城大学堂虽然不在沪津市里,但是有铁路线直达,坐火车过去浔城的话,还是挺快的。 未来开学,一个月看她一次也没啥问题。 就是,他听说这女子学院貌似不能给男子进入。 他就不明白了,这你妈什么道理,身为父亲还不能看女儿了? 眼睛还没有眯多久,陆国就开始烦躁了起来。 “请问,我可以……进去送点东西吗?” 他听到耳边传来了一阵小女孩说话时清脆悦耳的声音。 他眼皮翕动着,不耐烦地问道:“谁啊?干什么的?” “我来给我的弟弟们送些点心,可以吗?” 女孩挎着篮子,里边装了一些水果。 只见她歪戴着八角帽,一对辫子轻轻摇晃,看起来乖巧可爱。 但她一双眼睛里却又隐藏着某种狡黠。 她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香梨,放在陆国的手心里,然后很有礼貌地双手合十致意: “拜托了,大叔。” “行行行。”陆国捂住额头,“怎么我老婆和女儿就没给我送过香梨?” 恐怕想破脑袋也得不出个答案了。 # 女孩走过高歌的工人身旁,摘下帽子,悄悄坐在韦家兄弟身后的栏杆上,踢蹬着小腿,哼着小调,静候着大伙的表演。 等到百事通结束了他的演奏,女孩忽然朝着阿波和阿友的身后大声说道: “喂,你们俩也学着大人喝酒呢?这可是不好的哟!” 兄弟俩吓了一跳,阿波赶紧丢下手中的瓶子,抬头挺胸,敬礼道: “报告小靖队长!我没有喝酒,那是白开水!” 廖小靖轻巧地蹦下栏杆,一脸坏笑地看着他。 “啧,耳朵烧起来了。原来喝水也会醉嘛。” 在大男孩阿波的魁梧的身材前,她反而像是大姐姐一样,踮起脚尖,轻轻揪住阿波的耳朵根。 “下次不许这样。撒谎我会告诉爸爸的,这周要扣你的零花钱哦。” 阿波满面通红,仿佛快要喷发的火山,恨不得用酒瓶子当场把自己砸晕。 他暗自懊恼,为什么自己第一次尝试喝酒就被小靖给逮住呢? 倒是阿友那小机灵鬼机智,拿着酒瓶子,但是木塞没开。 他装模作样地在大人们面前做出喝酒的动作。 小靖出现的时候他也不辩解,只是跟个小姑娘似地低头,这反而不会被小靖教训。 狡猾啊,狡猾…… “呼,算了,我开玩笑的啦。” 看着阿波窘迫的样子,廖小靖又变成了“大姐大”的模样。 她站在钢筋上,同时摸了摸两个大男孩的头发,如同姐姐安慰着两个弟弟。 “小靖队长……那个,其他厂里的小弟看到我这样,我……我会很没面子啊!” 阿波明显注意到大家似乎都在小声议论着自己,一个劲地偷笑。 “懂了。”廖小靖眨了眨眼,突然拉住两兄弟的手,“我们换个地方说去。” 她哼着歌儿,如同春日的樱花,仿佛总有用不完的活力。 “你们厂的监工没有想象中那么蛮不讲理啊,倒是你们比较像经常偷懒的坏孩子呢。” “报告小靖队长,你是不知道之前陆国打人有多凶狠呢!” 大韦阿波立定站直,不服气地举起手抗议,还展现出了自己手中的几道伤疤。 “上次的伤口到现在都没好!” 小韦阿友认真地证实道: “是啊,此言为真,阿波哥哥上次为了保护阿强,差点都要被陆国给打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陆监工性情大变,有些意外地平和呢。我猜这事情和爸爸有关。” “唔,好吧。”廖小靖好奇地问道,“话说为什么我最近没有见到阿强呢?” “他……听百事通说他们家里失火了,然后阿强就立刻赶回家去了。” 阿友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 “今天家住山城的冯老汉也没有来呢。但愿他们没事才好。” “失火?” “对,整个山城都烧了呢。那天人人都在看烟花,没有人注意到城郊的山林会失火。” 说到这儿,阿友细细思考起来,“但我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也许是大哥阿波想要表现一下自己,他抢着说: “我也察觉到了,我让一帮侦探队的小弟四处搜集阿强他们的情报去了,相信很快会有结果的。” “还不是阿友提醒了你吧?”小靖扮个鬼脸。 “没有!绝对没有!” 阿波义正辞严道,又故意转移话题。 “此外,我有一言,队长辛辛苦苦来这里,一定不只是为了刁难我吧?” “算你聪明。” 廖小靖交叉起双手。 “我呢,希望这次咱们侦探队也能够帮助爸爸调查永宁街事件,我决定,咱们明天也悄悄跟过去,如何呀?” “什么?!”此言一出,阿波和阿友同时惊讶道。 “这不好吧……太危险了。”阿友有些犹豫。 “怕什么,咱们上次都去过了!” 阿波表示赞同,“那地方虽然怪异,但是我认为还是得去,说不定我们能找到爸爸也无法找到的情报呢!” “可是……” “嗯,小阿友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们不能给爸爸添乱。”廖小靖刮刮下巴思考。 明天就是韦家兄弟所说的,天师做法的日子了,想必明晚一定会异乎寻常地“热闹”呢。 古怪的锁匠,凄婉的传说,神秘的法事,恐怖的案件…… 光是想想,就觉得其中必然充满了无尽的冒险。 以往的爸爸从来都不会考虑到大家的危险,如果是从前,他一定会让侦探队出动的。 他一直都相信我们,廖小靖想,从来不担心我们会出事。 可现在的爸爸却变得很温柔,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总之,她不希望让爸爸分心,但是又希望能够尽到侦探队的责任,参与到调查中去。 就在这时,她忽然灵机一动。 “这样,我有主意了。” 廖小靖胸有成竹地说道:“咱们明天晚上,要干一番‘大事业’。” ———— 注1:指奴隶士兵。 注2:意思是贵族或地主。</p> 渡鸦之影 第63章 翰林书院 文品在报社和整个编辑部“腐化享乐”了一中午。 段社长喝得醉醺醺,林哲也几乎脚步虚浮。 文品不太能喝酒,加上他知道喝酒误事的道理,所以稍微克制了一些。 由于林哲平时没事时,有下午嗜睡的习惯。 加上他这段时间身心俱疲,文品约定第二天一早就到林哲的下水道去叫他。 “文先生……嘿嘿,记得……记得稿子……” 段其贤打了个酒嗝,满脸笑意地欢送两人离开。 离开报社以后,文品想着,现在难得有个空闲的时间,还没来得及在这个世界好好逛过。 报社的附近有一家气派的百货大楼,据说是夏侨富商黄壹开设的沪津第一座百货大楼——“太熙百货”。 据说当初太熙百货开业之前,黄壹集团还特地在各大报纸上连登了十四天广告,吹得天花乱坠。 说是要将西方的商业艺术介绍到大夏来。 如果翻一翻旧的《明日邮报》,兴许还能找到当年的广告。 可是文品向来有个乱花钱的坏习惯。 他实在是不敢随便走进这种引诱人剁手的场所,生怕自己进去以后就变成穷人了。 于是,他选择走进了旁边的玩具商店。 这次买个骰子就好,太熙百货什么的,下次再说吧…… 文品上辈子是个跑团爱好者,也是个重度选择强迫症患者。 这两者的结合到底是什么呢? 就是“遇事不决投骰子”,没有什么事情是骰子解决不了的。 除非,你用的是灌了铅的。 沪津貌似没有那种十面或者二十面的骰子。 所以,文品选了颗黑色红点的六面骰子。 既然没办法通过数值判定,那单双总行吧? 离开玩具店,文品很快将骰子娘投入了“实战”。 时间还有一大把。 他平时喜欢去图书馆,但又想亲眼看看沪津的歌舞厅,毕竟这可是人们口口相传的“沪津三绝”之一,不去一次太遗憾了…… 因而他左右为难。 所以到底去哪呢? 文品想想,只好拿出了骰子,然后单数去图书馆,双数去歌舞厅。 “来吧,骰子娘。”文品蹲在地上,掷出骰子。 骨碌!骰子娘滚了滚,把代表“三”的肚皮朝上。 单数。 行吧,图书馆。 了解世界最好的方式便是图书馆。 毕竟那谁说的来着?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对吧? 歌舞厅什么的,那是有钱人潇洒的地方,在外边看看不进去就好。 文品记得沪津市的“翰林书院”是个挺有名的图书馆,有轨电车能直接到翰林书院的大门口。 说实话,电车这玩意在这时代看起来很先进,按理来说应该有些费钱,但其实这算是比较平民化的公共交通方式了。 当然,除非你要买的是上等座的票。 沪津电车是分上下两层的。 下层的位置比较拥挤,是留给平民乘坐的,而上层则是半露天的观光位,不仅宽敞,还更贵了。 文品虽然有乱花钱的习惯,但这一次他选择上座真的不是因为非理智消费在作怪。 而是因为晕车啊…… 上辈子坐公车,每次到车子走走停停或者摇摇晃晃的时候,每次人挤人,空间又密闭的时候,他都会感到一阵恶心。 因此,文品果断选择了半露天的上等座,然后麻木地把钱丢给了售票员。 伴随司机踩踏脚的“叮叮”声,电车还算平稳地启动了。 文品一路上参观了沪津著名的大港湾,那儿由于和租界相邻,所以也格外繁华,到处都是老爷车和红色电车的身影。 这个地段的广告牌也很多,由于附近就有个东西合办的大马戏团,所以一路上都是些魔术师或者小丑的图画。 一条观光船航行过有些混浊的海面。 船上的广告牌上用夏文和弗拉维亚语写着“神秘的东方法师降临沪津湾”,而牌子上画着的竟是一个有着蓝眼睛的夏人。 拿着大喇叭的人就站在观光船上层呼喊着马戏团广告。 无论是人行道还是海面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异常热闹。 而与之相对应的远海上,却孤零零地伫立着几座被淹没的古代断楼。 这些建筑应该是上个纪元被海水上涨淹没的古人遗址。 真难以置信,一个废土世界竟然如此生机勃勃,完全不输给上辈子去过的大都会啊。 翰林书院就坐落在这个繁华的地段。 文品站在上层,享受着迎面吹来的海风。 这时,一座庄严的中式建筑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它白墙黑瓦,呈回字型,四角建造着宛如城堡一样的书楼。 而中间则是一座高大的双子塔,塔的样式颇像是古时候的大雁塔。 其实嘛,去图书馆借书也是为了克制“买买买”的冲动。 因为过去文品到书店里,每次一看到什么封面或书名令他感兴趣的书籍,总是控制不住要买下来。 结果这些书基本没看到一半,就统统躺在书柜里吃灰了。 “你的公民证呢?” “啊,这里。” 翰林书院的门前有四个警卫在检查来访者的证件。 文品在钱包里掏了老半天才将证件拿出来。 “不是铁林来的,进去吧。”大块头警卫说道,“下一位,请出示公民证!” 文品看到,那些凡是从铁林移民过来的公民,统统都被要求登记在簿子上,就像生怕这些铁林人做贼偷书似的。 以现代人的角度看,这无疑是不公平的。 尽管文品心中觉得这些规定有些过分,但他也无法改变这些事实。 他记得,这个世界的所有国家,都好像极为厌恶铁林出身的人,怀疑他们天性顽劣,且自带有辐射。 因而,铁林人基本被当作是二等公民,甚至当成是奴隶来看待。 撇开这些闹心事,文品顺着中间的大道一路走进双子塔里,之后立马就被眼前的事物震撼了: 塔楼是中空的,周围的墙面满是书架,就好像这儿的每一块砖都是一本精致的书籍。 而正中间呢,有五根根直达穹顶的石柱,上面同样披着一层书架外衣。 然后有一道螺旋上升的扶梯环绕着石柱书架,并且,每一道扶梯的转角处都延伸出了一盏吊灯。 人们就站在螺旋的阶梯上寻找着自己想要借阅的书籍。 能在这样的环境下读书,学习效率铁定倍增啊。 真的,这也太壮观了吧?文品啧啧赞叹着。 而且这么大一个空间,竟然安静得出奇。 明明这里处在繁华地段,却听不到一点儿外面的噪音。 书架与书架之间的间隔安装有窗户,无数道阳光就从这些窗户里穿透进来,又营造出了一种神圣的气息。 “不好意思,先生……请问一下,关于法律的学习资料在什么地方?” 文品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个外表瘦弱,戴着眼镜的男生。 他衣服脏兮兮的,穿着一双旧布鞋,胸前还挂着个代表铁林人身份的牌子——这应该是门口的警卫要求佩戴的。 除此外,他的肤色也被太阳晒得发黑,手指上有着厚厚的老茧,全身都散发着一股鱼腥味。 “真的很抱歉,我问了老半天了,可就是没有人愿意告诉我。”铁林人委屈地说道。 看起来人们真的很厌恶铁林人。 文品实在无法理解这种歧视。 虽然,他很想帮助这个倒霉的铁林人,可是…… 讲老实话,他也才第一次来,压根不知道这怎么分类的啊。 “算了,我不该问的。抱歉,真的打扰了。” 铁林人失望地垂下头去,冒出一连串话。 文品听到他边走边沮丧地说道: “我不过是想打个官司……我的亲人和朋友都死了……我不相信山城的火灾只是意外……那些官员必须赔偿……” 文品知道,自己的力量很渺小,压根改变不了这个世界。 马丁·路德·金先生也不是谁都能当的。 除了慨叹之外,他也就只能祈祷,希望铁林人能有自己的“马丁·路德·金”吧。 文品试图了解一下这个图书馆的分类方式。 他发现这里的每个楼层都是相近一大类的书籍,之后每个书架才是细分出来的子分类。 因为明天一早就到永宁街去了,他不知道这地方有没有关于永宁街的资料。 这类应该属于第二层楼的文史类。 文品沿着回字型走廊绕了一圈,看到了民俗文化类的书架。 “这儿的书很多啊,还有些挺特别的书……” 什么《民间鬼神考》,什么《古人的死亡文化》之流。 这时候,文品的身旁来了一个人,伸手从文品旁边的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 文品转头一看,忽然觉得这个人有些莫名熟悉。 他的打扮有些奇特,穿着一身赤色锦衣,腰间系着玉带和香囊,头发则扎着发髻,宛如一个穿越到近代的古人。 而他的年纪看起来也不大,甚至像是还在读书上学的少年。 可是他却有一种超越于同龄人的非凡气质,自带一股书卷气,以及贵族般的冷静和成熟。 然而,最为奇特的还是锦衣少年的一双深蓝的眼睛。 它就像两颗森冷的宝石一般,自有一种仿佛穿透人心的魔力,给人一种朦胧的神秘感。 “请问,您可以让一让吗?先生。”少年礼貌地问道。 “哦哦,好。” 文品稍稍让了一下,少年伸手从书架里拿出一本牛皮封面的旧书来。 这个人不是…… 文品思索到中途,楼下突兀地传来一声争执,在这尤为安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刺耳。 书桌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地望向楼下。 有人在大喊道:“该死的铁林狗,竟然敢来这里偷东西!”</p> 渡鸦之影 第64章 是非争执 文品扶着木栏杆,看着一楼的红地毯上,一群黑色校服的国中生将一个瘦弱的男生围在中间。 ——那个被围的人不是之前见到的铁林人吗? 只见,领头的国中生把铁林人按在墙角,厉声喝道: “你为什么动我的东西?” 领头的国中生也不是什么强壮的汉子,但无奈身边人多,铁林人被几个人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他只能支支吾吾地回答说: “你一本书摆在桌上……旁边又没人……我就借来看了……” “好啊,没人你就能偷书了?” 领头的学生拿起一本《法学之路》羞辱似地拍拍铁林人的脸。 几个国中生跟着附和道: “就是就是!铁林人都是强盗!明目张胆地偷书!” “活该被诅咒!” “你们铁林人就应该滚出这个社会,当回你们的野人去!” “我说了……我真的是借书啊……” 铁林人挣扎无果,相反还挨了一顿劈头盖脸的骂,心中又羞又愤。 “你等着,我去叫保安。”领头的学生不客气地说道,“很快就送你到看守所去。” 铁林人脸上红得像烧起来一样,他似乎真的被逼急了,开始用力挣脱束缚,最后终于忍不住大声怒吼: “我!真的!没偷!” 他歇斯底里地喊着,声音回荡在整个空旷的图书馆里。 领头的学生笑了笑,“我最讨厌狡辩的人,尤其是你这种强盗般的铁林杂种。” 说着,他把右手的五指合拢握拳。 “沪津永远不会遗忘铁林人犯下的罪,这里不欢迎你们。” 他一拳朝着铁林人的脸上砸去。 然而拳头挥到一半,却被文品死死抓住了。 文品本来不想参与到“文明人与铁林人”之间的争执中去,但这几个国中生的行为实在过了火,他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这位先生并没有私自将书本带出翰林书院,又如何算‘偷’呢?” 文品尝试着心平气和地解决问题。 “你是谁?”领头的学生极为不悦地问道。 “呃,路人甲?”文品回答,“反正我只是来奉劝各位消消火气,你们看看啊,这么大个图书馆,全是你们几个的声音,这样不太好……” 那学生试图挣开文品的手,但尝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只觉得这手心就像老虎钳一样紧,怎么也无法摆脱。 几个国中生想要来拯救他们的老大,一个个悄悄绕到文品身后,朝他拳打脚踢过来。 可是文品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轻而易举躲过了这些学生背袭。 此时此刻,文品宛如表演了一场双人舞,他一只手始终掐着学生领头的手腕,闪躲过一轮又一轮攻击。 时不时地,他还会把国中生的领头给推出去当盾牌,在这倒霉蛋要撞上同学的拳头时,文品又一下子把他拉了回来。 领头被这么一折腾,险些吓晕过去,而那几个同学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就是一个劲地往前扑。 ——咣啷! 有人一脚踹在了铁架旋梯上,立马有十几本书从书架上掉了出来,砸到几个国中生的脑袋上。 “停!停!您也是个文明人吧?我想……你应该也能知道,铁林人是什么个本性!” 领头的学生见势不妙,紧张地大叫着,帽子掉在了地上,被自己和同学不知道踩了几脚。 他放弃了抵抗,转而指着铁林人说: “他只是现在不偷,等会儿就会把书偷出去的!” 文品皮笑肉不笑地说着:“亏你还是个看法学书籍的人……你这逻辑我很佩服。” 这一连串的巨大动静直接引来了图书馆的安保人员。 三个健硕的大汉拿着警棍赶到了现场,“怎么回事?!” 几个国中生仿佛找到了救星,连忙喊道: “保安师傅!这里有个铁林人偷东西,而且,他还有个同伙莫名其妙攻击我们!” 他们反倒装成了无辜的人,开始期待保安来教训文品了。 而那些个保安似乎不明真相,一听到铁林人偷东西,一个个便开始变得凶神恶煞起来。 “那个贼在哪儿?” 国中生们整齐划一闪到一旁,不约而同地指着铁林人和文品的方向,好像把文品也当成了偷书贼一般。 文品心中暗骂一句“该死”,他原本最担心的就是,插手这件事会引来安保人员的注意。 如果一个不小心,让他们给报警了,那么那位“名侦探”方锦臣肯定又得来找他的麻烦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 文品收起之前的态度,礼貌地对安保人员说: “各位师傅,很抱歉弄出这么大动静,我只是路见不平来帮助这位铁林人,贵书院的规定也说了吧,只有未经登记,私自把书带出书院才算偷书,而这个铁林人并没有把书带出去啊。” 保安们点点头,好像觉得有理。 可是几个吃了亏的国中生不甘心失败,接着血口喷人起来: “师傅!铁林人没偷书的话,他的这个什么‘救星’为啥要打我们?你们看啊,他还把书柜的书弄掉了,完全就是寻衅挑事啊!” 操。文品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 这几个邪恶国中生不好好读书,搁这来污蔑我! 这书院好像没有在室内加装摄像头,压根没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铁林人穿得破破烂烂,哪像是个来读书的是吧?”国中生们接着说道,“一看就是想混进来偷书卖钱!” “冤枉啊!” 铁林人忍不住发声道: “我只是想了解如何打官司,我希望有人给我们山城的铁林人一个交代和赔偿!” 他说着说着,因为情绪激动,声音逐渐颤抖起来。 “我的父母和朋友在那天的火灾里丧生了……我不相信这是事故,我想要和官员们理论!” “至少……给我们个交代吧,我弟弟旷了工,从铁厂赶回家想看家人最后一面,但那帮士兵却把我弟弟打成重伤,轰了出来……” “我真的需要那些书,我希望能运用法律,给我的亲人和朋友讨回公道啊!” 虽然铁林人也在竭力证实自己的清白,但他们人多,加上保安主观情绪上厌恶铁林人,因此局势明显倒向了对铁林人不利的一边。 保安头疼地捂住脑袋说: “闹够了啊,咱们先到警署再听你辩解。” 关键时刻,文品的身后走来一位锦衣的少年。 他的面容看起来如同书卷般古朴典雅,可是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却又让人联想到了西方的绅士。 在保安准备动手抓人的时候,少年却拦在了他们的身前,以一口清亮的少年音对他们说道: “我可以作证,这位先生并没有动手打人,而这位铁林先生呢,之前也一直在问:哪里有关于法学的书籍……我想,如果是偷书贼,为何非得偷法学的书呢?” 几个保安刚想说些什么,一看到这个少年,却莫名变得恭敬起来。 “啊,竟然是陈连苏大师,失敬失敬!” 陈连苏?文品好像想起了什么,盯着少年那森蓝的双眼。 ——对啊!他好像就是之前广告牌上的什么“神秘的东方法师”! 也就是说,这个少年是个变戏法的?而且在沪津还很有名? 保安们立马变了个态度,“既然陈大师这么说了,那这铁林人一定是被冤枉的。” 说着,他们面朝向几个国中生,手中的警棍不停轻拍着左手心。 “我看,这书是你们这些家伙弄翻的吧?” 国中生们完全傻了眼,机灵的老早就开溜了,而愣在原地的统统都被逮了起来,被迫赔偿了一笔损毁书籍的费用。 活该。文品心道。 “感谢你为这个铁林人所做的事情。”锦衣少年走过文品的耳畔,悄悄留下了这一句话。 文品正想追问什么,那个少年便已经拿着一本名为《楚地巫法》的书籍离去了。 文品也没有跟上去,只是感到有些好奇。 不知道这个少年怎么会有这么大本事,而且,还长着一双如同外国人的蓝色眼睛…… ——咚咚! 忽然间,文品感觉自己的心跳开始加剧! 望着陈连苏远去的背影,他的脑海中闪过尖锐的低语。 “凝视……交汇……降临……” 奇怪。 文品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谢谢你,先生。” 他听到铁林人感激地说道:“真希望有一天能够报答您……” 努力保持清醒。 “这没什么,你自己以后小心一些。” “一定!”铁林人点了点头,“我在码头有个小船屋,如果不嫌弃,未来你随时都能来我这要几条鱼吃。” 铁林人最后又道了声谢。 文品现在只想立刻离开这里。 他随便借了一本《铁林的研究》,便登记离去。</p> 渡鸦之影 第65章 蒸汽摩托 回家以后,文品简单看了看书的开头。 里面讲的都是些部落习俗,以及晦涩的铁林萨满文化,觉得有些难啃。 加上那个叫陈连苏的少年总让他感觉到一丝不详,心绪不宁。 就把书撂到了一边,打算以后再看。 他简单制订了一下第二天的计划,准备好了带去永宁街的“装备”。 基于他对这个世界有限的情报了解,他预感到: 永宁街的所谓送走“陈姑”的安魂仪式上,很可能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 最后空闲的时间里,文品又思考了一会儿小说的事情,简单列了个大纲就睡觉去了。 # 旧历八月十三前一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文品换上了一套不怎么起眼的黑衣,外在肩上披上风衣斗篷,拿起煤气灯,悄悄离开家门。 他不希望打搅到熟睡的小靖,因此踮起了脚,离开公寓的时候几乎不带一点声音。 除了路过小靖房间的地毯的时候,脚底好像踩到了像是花生壳的东西,发出了轻微的噼啪声响。 即便文品是个谨慎的人,他也永远不会知道一个小女孩“鬼”起来到底会有多“吓人”。 就在房间里,被窝里的廖小靖微微眯开了一只眼,正偷偷地看着他从房间外走过呢。 离开公寓,文品沿着老皇桥的方向走,那是一条横跨沪江的大拱桥,底部有大大小小十多个能走一般船只的桥洞。 海风拂面。 文品翻身落至河堤边缘,尽管现在还是清晨,但是晨雾之中已经布满了橘黄的船灯,映亮黑色的海面。 自远海而来的蒸汽轮船从雾霭中伸出一个翘起的钢铁船头,揉碎浪花和光点,形成一个奇异的景象。 一时之间,汽笛声、螺旋桨声、蒸汽机的轰鸣声一同回响在沪津海面上,编织成了黎明前近海的交响曲。 文品借着晨雾隐藏身形,他推开一座干涸下水道的铁栏杆。 打开煤气灯,伴随扭曲的光,然后找寻着林哲留下的标记,他一路回到了那久违的下水道房间里。 他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都已经是将近半个月前的事情了。 兴许是这段下水道没有流通污水,因此味道不像上次那么重。 小房间的铁门之后传来了阵阵鼾声,回荡在空旷密封的下水道里显得“别有风味”。 文品刚想上去敲门,无意就踩到了一根细线,接着牵动起了房间的某个机关。 铁门里有什么东西掉了,可能是书本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看来,林哲还是挺谨慎的嘛,不知道这小房间里是不是还隐藏了别的暗道什么的。 铁门中间拉开了一道小闸门,露出了细小的猫眼,然后又很快关了起来。 里面传来了林哲慵懒的哈欠声,不一会儿他就换好了一身“前朝大叔装扮”走了出来。 “早安啊!”林哲挥挥手。 “汽车备好了吗?”文品直截了当地问道。 “哎,着急啥啊?昨晚社长的老爷车被牛车给撞了,现在都还在修呢。”林哲耸耸肩道,“他老人家哭得可难受了。” 林哲沿着下水道的另一条路走,这条大隧道上明显地残留了更多先民的遗迹: 深绿的树藤延伸至一座又一座安全屋之中,地上散落着许多机械零件,左边一条通往黑暗的通道里诉说着无限的神秘。 林哲告诉文品要跟紧他。 不仅仅是迷路的问题,有的隧道口可能会通向辐射区的地下。 虽然绝大多数通往铁林的隧道都已经人为地封死,但是依然存在有危险的可能。 不然,地上怎么会出现畸形生物的头骨呢? 这一次通往地面的道路终于不是某个小黑巷的井盖了。 两人打开一扇铁门,顺着楼梯直上,出来的位置竟然是一座被废弃的都市石碑的内部: 此地杂草丛生,到处都是碎砖块和裸露钢筋,房间和走廊被半人高的长草遮挡,显得十分荒凉。 头顶是直通天际的大天井。 两人就像立于深渊之下,在荒废之地徘徊。 光芒从无数孔洞之间斜射出丁达尔效应的光线,映亮翡翠色的苔藓。 林哲把下去下水道的门锁上,在草丛里搜索一阵,从废铁堆里兴奋地拖出一架自己改装的蒸汽摩托来。 这架摩托车仿佛是一个蒸汽时代的迷你火车头,前后装上了两个轮子。 林哲用力扭了扭旋转把手启动,漆黑的蒸汽摩托立刻“咣咣咣”、“咔咔咔”地震动起来。 排气管道当即喷射出炙热白汽,发出机械轰鸣。 “天才的发明!” 林哲爆出一句“大西语”。 “来,文妹妹,上车!我们——出——征!” “啥?!” 文品听到最后两个字顿时一愣,这家伙怎么也学会了? 林哲宛如秋名山老车神,充满着满满的自信。 文品没好气地坐上车后座,林哲脚踏踏板发力加速,然后蒸汽摩托飞快行驶,卷起草皮泥土,酷炫异常。 不得不说,这个世界的人们常常爱使用一些奇怪的东西啊。 林哲的围巾猎猎翻腾,蒸汽摩托沿着石碑的护墙狂奔,冲出生锈的大铁门,穿过冷清的小街。 两人仿佛公路骑士一般,闯进大街上,在行人的惊诧中开过街道,疾驰过行驶的汽车和马车。 “呀哈!听说铁林军阀就爱驾驶这‘铁马’,挥舞手中的骨朵儿和卡宾枪四处劫掠,我算是知道这玩意有多刺激了!” 林哲大声叫唤,躲过一架又一架迎面而来的车马,然后炫技一般漂移一道大弯,甩掉笨重的红色消防马车。 又从穿城而过的电车轨道上驶过,低矮的房屋在倒退。 车子“噔噔噔”地碾压过上坡街道的台阶,路过万国机械博物馆门前那一面面招展的旗帜。 文品估摸着,林哲此刻脑海里想到的,也许是十万大夏具装铁骑“策马”奔腾的场景了吧? 那漆黑的蒸汽车头仿佛无数列车穿破平原。 摩托上武装重甲的骑兵吆喝着举起火山枪对着潮水般的敌军射击,然后一同拔出雷霆马刀(注)破阵杀敌,将敌人碾为尘埃! 反正文品是感觉不到那种热血和震撼,反倒是被林哲整得差点上吐下泻。 这出征出得有点过分刺激了。 文品过去一直有些晕船晕车,这特性被带到了蒸汽世界里,这又是摇又是晃又是加速又是漂移…… 不好意思,激动不起来。 还有,这要是撞上了路上的马车岂不是要两人一起上天? 这高危行为真的该道句“请勿模仿”,事实上,他也不敢模仿。 “文品妹妹,还承受得住不?”林哲笑道。 “建议减速。” “当然,毕竟咱们到了。” 林哲在永宁街的牌坊前华丽刹车,一瞬间便烟雾滚滚。 “咳咳……” 文品踉跄着下车,第一次觉得双脚踩在地面的感觉是如此美好。 看来工业时代的发明,安全性还有待考量。 “太愉快了,难得有机会骑‘铁马’出来,只不过……” 林哲关闭蒸汽机的阀门,然后敲了老半天。 “只不过这老古董经常出问题,需要‘手动修理’一下。” 之后,蒸汽机的小喷嘴上又释放了一大团熏人的白汽,好不容易才把它给停下来。 “对了,加把锁。不是因为防盗,是怕它自己动起来。” 林哲把蒸汽摩托藏在了不起眼的树下。 两人循着青石古道,来到那座永宁街古老的牌坊之前: 黄花自墙头伸出,盛开在白玉色的门坊身旁,无尽的翠绿包裹住伫立的门柱。 文品惊奇地发现,这座牌坊似乎并不是真正传统意义的中式建筑。 它更像是一座属于现代文明的产物,然后被这个时代的人们加以改造,将飞檐、灯笼和砖雕强加于现代艺术的残骸之上,增添了浓厚的古典风格。 他还发现“永宁街”的毛笔大字虽然悬过砖楼,但这门匾之下似乎还隐藏有其他的字样。 然而就是这三种风格: 现代、古风和废土,竟然完美融合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永宁街”式建筑。 “唔,这个地方不简单呢……”文品喃喃道。 但愿,能有所发现。 ———— 注:雷霆马刀是一种精锐骑兵配备的带致命电流的军刀,用以对付装甲步兵,所谓“十万具装铁骑”,纯属夸张用法啦,铁骑是很贵的。</p> 渡鸦之影 第66章 死者家属(上) 永宁街事实上也不算狭隘,但是两侧古旧的矮墙和砖房让人觉得密闭压抑。 文品在事先对永宁街,以及有名的陈氏家族做了相当完备的攻略。 他了解到,永宁街过去曾是“永宁博物馆”的所在地,最早是新纪45年,也就是大夏帝国乾正七年时被永宁陈氏的族人发现的。 那时候永宁陈氏的老祖被朝廷派到沪津来当知府,一眼就相中了这永宁博物馆遗址的所在地。 当时的老人都认为这是古时候仙人留下的宅子,里面发现了许多见所未见的宝物。 陈知府相信这地方是有仙气存在的,便带着一家老小在这儿安家落户,兴建街坊,并亲自在“仙宅”所在的街坊提名了“永宁街”三个大字。 一直到大夏和弗拉维亚爆发“龙鹫战争”(注1)之前,永宁陈氏向来都是顺风顺水: 出了不少总督、将军和辅政大臣,被人们称为“东吴第一大族”,连当地的豪门望族都以安家于永宁街为荣。 但自从二十年前,龙鹫战争爆发之后,沪津城遭到了巨大的破坏,北帝国的飞艇轰炸了沪津三天三夜。 当时率领侵略军的德米特里将军也放任军队掠夺了三天三夜,炮击工厂,摧毁古迹,将府衙付之一炬。 虽然后来皇帝派来增援的“步人甲”(注2)军团将德米特里的龙骑兵赶回了大海,但是大祸已经酿成。 北帝国大肆劫掠和铁林军阀的趁火打劫,令无数百姓都惨遭荼毒。 为平息民怨,末帝将自己“撤军保甲”的失误归咎于沪津知府陈宝坤擅离职守。 ——事实上,陈宝坤在灾难来临之前也一直坚守在沪津,还因此失去了自己的女儿“陈姑”,可最后却落下个众叛亲离,冤枉致死的下场。 永宁陈氏自此没落,家族走出的许多朝廷命官都被安上了疏于海防、作战不利的罪名,而被末帝免官乃至押解京师斩首。 到了现在,当年的“永宁望族”越来越跟不上时代,在沪津人的口中沦落成了“腐朽没落”和“封建迂腐”的代名词。 “来看看这些灯笼,文品。”身旁传来林哲的叫声。 两人发现永宁街每户人家的门前都用细线拴着一个如同孔明灯一般飘浮在空中的惨白灯笼。 阿友之前写的字条里提到过这个场景,如今一见,文品依然感到诡异异常。 更为令人不安的是,这种象征祭奠与死亡的白灯笼上赫然写着一个倒过来的“福”字。 这种极为反常的情况让文品的心脏怦怦直跳,就好比是街道的居民将死亡的到来看作是一种福分。 而街上也不像是阿友在纸条上提到的那般冷清。 相反的,文品看到了许多穿着送葬白衣却显得喜气洋洋的百姓。 他们的目光里埋藏着恐惧,但是脸上却展露变态的喜悦。 人们如同在筹办婚事,讨论着喜庆的话题。 然而人人都像是行尸走肉,眼眶发黑,肤色苍白。 看到文品和林哲的时候,人们脸色一变,缩住头,把手藏进袖管,貌似不欢迎他们的到来,但是不好明说,于是人们只好四散而去。 “莫名其妙,我觉得我长得不丑啊。”林哲交叉起手说道,“至于把他们吓跑吗?” “或许让他们害怕的不是你。” 文品拿出几张关于黑船病人资料的复印件。 “我们按照这上面的家庭住址,一个个调查。” 第一个要调查的当然是病人龙科的家人——那个当初一动不动躲藏在电梯井里,然后伺机袭击他们的怪人。 阿友提到,龙科家里只有三个人:他的老母亲,他的妻子,以及女儿秀英。 他们一家过得并不富裕,家中狭窄黑暗。 只有两个卧室,一个灶房,一个和祖先牌位混一起的厅堂,一个即是卧室又是工作间的仓房。 毕竟龙科的身份是“锁匠”,整条街的锁都出自他的手中,要是太富有难免会被人说闲话。 按照地址,文品沿着地上的青石路走。 今日虽然有阳光,但是空气里却始终弥漫着一股湿气,晨光仿佛垂死挣扎一般,只在很远的地方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放眼观望,整个沪津市依然有些朦胧。 永宁街的巷道墙角有着纵横交错的小沟渠,文品记得上辈子在一些古村镇里旅游的时候,看到过类似的东西。 这些沟渠里的水都引自河流,下可见底,甚至能走游鱼。 过去的人们都爱在自家门前的沟渠里洗衣洗菜,只是如今,这样的沟渠已经很难见到了。 ——咚咚咚。林哲叩响了龙科家的门。 “请问,有人在吗?” 林哲又敲了几下,可是无人应门。 “这是怎么回事……”林哲喃喃道,“家里没人吗?” “那先去下一家吧。” 文品刚说完,老宅的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紧接着传来了一个妇人烦躁的声音: “你们是谁啊?”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她穿着朴素的宽袖袄裙,发髻缠在脑后,穿过一根细细的银针。 在门后黑暗的衬托下,她一身素白,白得被黑暗排斥,又仿佛白得困入阴影。 如果没猜错,她应该就是龙科的妻子。 门前的女人明显和其他永宁街的居民不一样,她不喜悦,也不像其他人那样表露出畏惧的神色,反倒像是整个永宁街最正常的人。 文品记得齐内莉修女提到过,龙科的妻子在西式学堂念过书,和其他街坊的人不太一样,多多少少接受过新的教育。 “虚空指引您,夫人,在下乃是太平区疗养院的工作人员诺瑟·文修士,而我旁边这位则是范德·林神父。” 文品亮出伪造的疗养院文件,按照早已计划好的说辞说道。 说着,还刻意显摆了一下脖子上挂着的“虚空奇点”。 “哦,有什么事情吗?”女人问道。 “是这样,我们这次来,主要是关于您的丈夫龙先生。” 文品想像着当初梁景神父和齐内莉修女向院长行礼的样子,模仿了一番。 “他怎么样了?” “不太乐观,他从我院逃出去了……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因此我们才想要拜访您,好询问……” “他没有回来过。” 女人说道,接着变得刻板起来。 “这种事情难道不是你们医院负责的吗?你们把人给整丢了,反而过来询问家属?呵,我想,我是不是该去状告你们呢?” “我们,呃……不要紧张,夫人,我们……” 文品一时被逼问得哑口无言,在某些争论的时候,尤其是面对女性的质问的时候,他总是难免感觉慌乱。 关键时刻还是林哲来救场,他彬彬有礼地鞠躬,然后微笑解释一切的缘由。 告诉她龙科在医院袭击工作人员,并且神秘失踪的经过。 该略过的略过,该删减的删减,谎话里夹带不牵涉真相的真话,真话里夹带着让人信以为真的假话。 不得不承认,“忽悠人”有时候也是一种技术,林哲描述得绘声绘色,连文品自己都快信了。 “事情就是这样,为了您先生的安危,也为了其他人的安全着想,还希望夫人能够告诉我们一切有用的消息。” 说完,林哲再次拱了拱手。 就像把眼前的女人当成了大舞会的交际花,无论表情还是声调都带有一种俘获一般女性的致命魔力。 除此外,眼神的暗示也很重要。 高,实在是高。 这得有多少“阅历”才能运用得如此熟练? 看来林哲这家伙不仅是搜索八卦新闻的好手,还是“制造”八卦新闻的高人。 文品心中感叹,然后屋子里“噔噔噔”传来了跑步的声音。 不一会儿,女人的身后探出了一个娟秀女孩的俏脸,只见她一脸担忧地问着她的母亲: “娘,是他们要带我爹回来了吗?” 然而紧接着,她们身后的黑暗之中又传来了一个老妇人沙哑难听的声音: “他回不来了。” ———— 注1:大夏皇族的旗号是“苍龙”,弗拉维亚皇室的纹章是“六翼狮鹫”,因而称为“龙鹫战争”。 注2:“步人甲”一名出自宋代的重装步兵,本文里为帝国时期大夏国的铁甲御林军,装备防弹盔甲和盾牌,通常使用重火力武器或者雷霆钢刀,配合新军步兵联合作战,数量极为稀少,类似于国安军治下的“装甲攻坚团”。</p> 渡鸦之影 第67章 死者家属(下) 即便使出了浑身解数,文品和林哲也打探不到有用的消息。 女人始终坚称,龙科并没有回到过家中。 “麻烦一下,我们能够进屋里详细谈谈吗?” 林哲询问道,“我们只是希望能够得到有关您丈夫的详细信息,这样也有助于我们大家一起找到他。” 费尽口舌,好不容易才说服龙科的妻子让他们进屋里详谈。 文品一直在寻找机会,去观察阿友提到过的东西: 整条永宁街住户的锁都存在问题,作为永宁街唯一的锁匠,这些门锁很有可能都出自于龙科之手。 在上辈子,世间不存在什么玄学,而如今到了这个世界,他不得不改变以往的思路。 未知的事物太多了,超脱他所掌握的科学范畴的事情接踵而至,运用现实世界的常识恐怕难以解决问题。 有的时候,或许只有盲猜和联系线索,困难才能迎刃而解。 文品猜想,问题可能出在锁本身上。 在进门的时候,他便注意到门锁的确如阿友所说的,绘制有一个玄晖的图案。 也就是原主的文件里,那个如同太阳或者眼睛的诡异图案。 如今,他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在意的是这个图案的含义,以及它出自于何人之手,它究竟有怎样的魔力。 “今晚我们街坊要做法事,是不欢迎外人来的。” 房屋的女主人说着,在沉闷的客厅里寻找着蜡烛。 文品沉默不语,他事先从情报中了解到,永宁街似乎一直迷信着关于冤魂“陈姑”的恐怖传说。 他们认为一切祸端和不幸的根源都与当年冤死的陈家小姐有关。 这原本可能只是普普通通的法事,不过迷信罢了。 但如果牵扯上了公馆调查的神秘教派,那么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不知道为何,他隐隐觉得自己踏入了某种禁忌的领域,自从进入永宁街开始,这种感觉便愈发强烈。 他不知道追究下去的结果会是什么,他觉得晚上有必要悄悄留下来观察一番。 “也就是说,我们在晚上仪式开始前必须离开了?”文品试探性地问道。 “如果不离开,整条街的人也会将你们撵走。天师送灵的时候,街上不能有其他人,然后挂上白灯笼和招魂幡,绘制符文,铺设神道,摆下香案……呵,我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规矩。” 她似是在吐露心中的不满。 “不是我不给你们面子,街上的人厌恶一切牵扯上洋人的东西,包括你们的教会。” 看起来,龙科的妻子也并不像是个迷信的人,文品心想。 “那么仪式什么时候才开始?” “子时。” ——嚓! 火星窜入阴影,女人点上了一支蜡烛,老宅的光线一直很暗,为了节省,整座屋子原本只是有人的卧室里才会点燃蜡烛。 “那没事,我们一会儿就离开了。”文品说道,“今天不过是来询问些问题。” 几人围坐在桌旁,文品将失踪病人的名单摆在了桌子上。 只听他问道:“除了您丈夫以外,还有这些人也都失踪了,他们也是出自永宁街的病人,您对这些人有印象吗?” 文品本以为,自己可能会等来否定的答案。 就在女人看向名单的时候,她竟是一怔,眼睛蓦然落在了其中一个名字上。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一个叫“古三月”的病人。 他? 文品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座匍匐在角落里的忏悔室。 他依稀记得,古三月就是那个在墙壁上绘制各种血色符号的疯子。 他用扭曲的脸撞上铁栅栏,如同癫狂的萨满。 他咬破手指绘制“玄晖”,用上翻的眼白看着文品,宣称自己是“羔羊”,然后不停地说道: “你终于来了。” 就是这个叫“古三月”的人,很可能便是公馆一直在寻找的邪教徒。 而那天夜晚,他也随着其他病人一起神秘失踪了,难以想象,这么一个变态自残的疯子一旦到了外面世界,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文品甚至开始怀疑,古三月便是那太平区真正的亡灵。 “你认识他吗?”文品看到女人神色不对,当即追问道。 她露出了犹豫的神色,但最后还是默许地点了点头。 “我听说,二十年前,他是永宁街西式学堂里唯一教授外语的教师。”林哲无意间提到,“我听说,您年轻的时候在那儿上过学,该不会……” “是又怎样?” 女人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我也就念过几年书,后来先生到西洋去了,家里人就让我辍学了,坦白说,看到先生的名字我的确很意外,但他的事情和我无关,我只关心如何才能找到我的丈夫。” “我们了解您的苦恼,我们也很着急。” 林哲赶忙安慰道: “这事关我院的荣誉啊,夫人,我们定当赴汤蹈火,不辞万难,说什么也会找到您丈夫的,但我们需要知道更多可靠的情报,是吧?” “范德·林说得没错,我们认为这次病人逃脱是有预谋有计划的行动。” 文品和林哲一唱一和。 “我们担心这可能不只是单纯的逃亡,甚至可能是劫持!” 两人心照不宣,仅仅凭借眼神交流。 时而故作阴沉,强调事情的严重性,时而又变成了知己先生,缓和紧张的气氛,在适当的时机打气。 “好吧。” 女人似乎隐隐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她开始谨慎地注意起周围,仿佛害怕自己的婆婆和女儿听到似的,悄声对两人说道: “昨天,我确实在菜市场看到了很像古先生的人,只是老了许多,但那时,我认为那个人不可能是他,他现在应该在国外,怎么会在菜市场呢?可现在想一想……” “哪里的菜市场?”文品觉得自己已经抓到了事情的关键。 她回答说:“这儿只有一座菜市场,就在钟楼广场附近。” “他在那里干什么?”林哲也跟着追问。 “呵,谁知道呢?大概是在四处找人吧,若非不是他逮人就问,我恐怕也不会注意到他。”女人回忆道。 奇怪。这个菜市场的人究竟是不是古三月呢? 文品心中琢磨,如果是的话,他又在找谁?不会是找我吧? 转念一想,他又很快将这个念头否决: 如果是找来我的,那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在疗养院就见面呢? 那时候我无法动弹,这可是大好时机。 显然,古三月的注意力并不在我身上。 病人从疗养院里逃脱,出现在街上不停找人……文品细细琢磨几件事情之间的联系。 忽然间,他发现卧室门缝里渗出的光线消失了。 他无意抬头一看,猛然惊觉一个人影阻挡住了隔壁卧室门缝里的光线。 文品的双眸凌厉一瞥,门后的人立刻缩了回去,灯光复又透了出来。 他顿时警觉。 那个人是谁呢?老妇人还是小女孩?抑或……其他什么人? “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女主人有些耐不住了,此刻反问道:“好了,那么现在,我想搞清楚,你们究竟想怎么找到我丈夫呢?” “这个不着急。” 林哲郑重直起身子,学着教会的人向天空起誓: “虚空神明在上,我们很快就会给您答复。” 火光在女主人的眼睛里一闪而过,她翕动双唇,以一种质疑的语气问道: “这么说,你们现在一点办法都没有喽?” “不,不是这个意思……” 文品看着林哲向屋子的女主人解释半天,真实演绎了一番尴尬紧张的“医患关系”,稍不注意,两人就可能露馅。 林哲好不容易才讲清楚,然后暗示文品赶紧离开。 可能读过书的人都不太好骗吧。 两人匆匆忙忙找了个借口下台,然后重新回到了街上。 “呼,好险,问得太多了,差点要被识破。” 林哲深吸一口气。 “事情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没办法……就像小时候我喜欢读各种故事一样,爹娘总是逼我读什么圣贤书,可我就是对曲折离奇的新鲜故事感兴趣。” 两人背靠在巷子的灰墙下,文品依旧在意着之前偷听的人。 其实,也可能是女主人的亲属对事情比较好奇,偷听也没什么稀奇的。 只是在这个处处透着诡异的世界里,多长些心眼总没错。 他正想问问林哲这事儿,可林哲却倏地止住了口中的话题,绷紧身体,朝着巷子口望去。 “嘘,有人跟过来了。” 两人发现青石路面上蓦然多出了一个瘦小的影子。 文品悄悄把手放进了口袋里,摸住袖珍左轮的枪柄,然而那个影子却不动了,好像已经察觉到两人发现了自己。 于是,那个“影子”就这么躲藏在拐角之后,声若蚊蝇,难以掩饰其内心的恐惧,说道: “我爹其实早就回来了,奶奶也看见了,只是,他不记得我了……我很害怕,到底该怎么办……”</p> 渡鸦之影 第68章 神巫 影子颤颤巍巍,文品让林哲留在原地,他自己试着靠近。 他听到了影子轻微而急促的呼吸声,如同穿过缝隙的风鸣。 过了好一会儿,影子探出了头,露出一双黑醋粟般湿润的眼睛。 那是龙科的女儿秀英。 她看起来比小靖还小上几岁,脸上有一颗泪痣,看起来既可爱,也叫人怜惜。 她缓缓挪动着小布鞋,从墙后出来,然后低语道: “我爹昨天晚上就在门外,一动也不动……” 秀英始终和两人保持着距离,她的眼神仿佛渴望文品能够给予她帮助,可是她又陷入了某种难以自述的恐惧。 “你是说,你爸爸昨天晚上回来过?!”文品惊讶地问道。 “嗯。”秀英点点头,“我确定。” “但你母亲为什么没说?” “她不知道。” 秀英很犹豫,如同绝望的羔羊想要寻求郊狼的帮助,不知道自己能否信任这些陌生的食肉者一般。 但最后,她还是开口道: “昨夜我本来差不多要睡着了,可半夜我突然听到钟楼传来钟鸣,就醒来了,感觉有点儿口渴,到厨房里找水喝。” 钟鸣? 文品心道:太平区的钟楼不是很多年都没有敲钟人了吗? 秀英继续说着: “然后我就无意间听到门外有很多说话的声音,很乱,但是越来越近,我忍不住找了一张板凳垫高,扒在门后,透过猫眼,结果……” “我看到了好多好多戴着面具的人匍匐在街道上,向天空朝拜。” 秀英的语气逐渐急促,眼睛不时移向周围,仿佛那些戴面具的人还在,生怕自己的声音被他们听到。 “然后……然后,我看到那些人里面,就有我爹。” 她几乎破音。 “他好像发现我了,他朝我走来,我虽然没看到他的脸,但我不会认错。” “我爹的右手曾经被打磨器割伤过,那个人的右手也有一模一样的伤痕……” 我本来想开门叫他,可是他的眼睛就像蛇的眼睛一样……还在流血,特别红……特别红……我很害怕。” “别着急,你慢慢说。”文品拍拍女孩的肩膀安慰道。 “嗯……这时候有人忽然拍了我的后背,然后我听到奶奶在我身后说话,转过头的时候,她的脸离我有这么近,快贴到我的鼻子了……吓得我差点就从板凳上摔下来了。” “我跟奶奶说,我看到我爹了,可她却告诉我,我爹已经死了,到乌城隍的身边去了。我不信,也不敢把事情告诉我娘,奶奶也没有告诉她。” 秀英的讲述中处处透着一丝诡异,但她应该没有撒谎。 正因为其认真的讲述,文品的心里凭空涌起一股寒意。 “‘乌城隍’是什么?”他问。 “奶奶说,他是红月上的神仙,我家里就有一尊乌城隍的雕像,是上个月一个叫‘黑道人’的天师送给咱家的,可是我从来也不敢靠近,城隍爷爷长得很吓人。” 看来是迷信。 在文品印象里,城隍不应该是地界的守护神吗? 他曾经还去过几次城隍庙。 那里的城隍爷慈眉善目,根本不是凶神恶煞的样子。 难道是这个世界里的城隍不太一样吗? 或者,那根本不是什么城隍…… 文品没再询问,又回到了之前的关键点。 “你勿要害怕,如果那真的是神仙,那一定是会保护人的。” 除非那是邪神。 文品说道:“你可以告诉我,你爹和那些戴面具的人后来去哪里了?” “他们……” 秀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咬咬牙道: “他们到程澜衣姐姐家去了。她家就在我家对门,那些人除了我爹,其实,其实都是面朝着程姐姐家里的,他们砸开了门,有人进去了,但后来我不知道了,我看到我爹朝我走来就……” “等等,你家对面住的人,叫做‘程澜衣’?” 文品猛然想起了什么,这个名字不也是那疗养院病人中的一个吗? 他拿出病人的名单,看到一行序列中赫然就有着“程澜衣”这三个字。 而且她的家庭住址居然如此巧合地,就在龙科家的对面! ——她是我见过最危险的疯子。 不知怎么的,文品脑海里回响起了齐内莉修女的声音。 就在这时候,文品看到街坊周围的门一下子全部打开了。 女孩秀英也止住了声,似乎发现街上那些穿丧服的人居民又多了起来。 周围响起了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人们陆陆续续开始聚集在了永宁街的大门那儿。 “嘘,可能是天师来了。” 秀英小声地说道: “奶奶说,今天大伙都要去迎接呢。” 两人发现,人群狂热地拥挤向大门,有的人点起鞭炮,吹起唢呐。 仿佛是见证救世主的降临一般,他们眼中饱含热泪,如同疯了一样时而抽泣,时而欣喜。 文品当即顺着人群的方向看去,蓦然间看到一副赤红的鬼神傩面。 它咧嘴微笑,半张脸仿佛裂开,扭曲在一起,露出獠牙,假面上的鸟羽微微摇晃。 ——咚咚! 一位颇似萨满的神巫出现在永宁街的牌匾之下,手持兽皮鼓,边走边敲,发出狂乱野蛮的鼓点。 他的身后也跟着一位弟子。 那个弟子的头冠垂下灰色的长毛,下巴涂成惨白色,远远看去,好像整张脸都是虬结的白发一般。 鼓声震撼人心,晨雾逐渐迷茫,天师化作漆黑的影子若隐若现。 微风吹拂,他全身上下垂落的黑带如同万千蠕动的触手招摇,又像是某种直立的爬虫,那些黑带就是生物的绒毛,让人头皮发麻。 这是人,还是鬼? 文品莫名冒出这个疑问。 到最后,雾霾彻底笼罩,只剩下了人群的身影。 永宁街的居民又是磕头又是祈祷,似乎无比崇拜这位天师。 假如此刻有人对天师产生不敬,文品相信,这个人铁定会遭到整条街居民毫不犹豫的报复和围攻! 见到文品怔怔的样子,秀英忽然感到害怕,立刻躲到两人的身后。 “这个人就是奶奶说的‘黑道人’啊!” 她惊慌地指着天师说: “他上个月来过我家订锁,那时候我爹爹也在!” 林哲丝毫不理解两人此刻的反应,他没有看到过地铁流淌的血液,没有看到过疗养院里惨死的尸骸。 他也许只认为,这仅仅是永宁街居民的愚昧罢了。 这个世界,的确是存在有某种难以窥探的恐怖力量的。 它看不见,摸不着,潜藏在各个角落,无形中能让人为之癫狂或者畏惧或者崇拜,而没有人知道这股力量究竟是什么。 它比原初教会的星空更神秘。 它比世间的国度更古老。 它潜藏于人类的骨髓和记忆,诱惑人们探索,迫使人们敬畏。 这种恐怖名为“未知”。 “小妹妹不用紧张……很感谢你告诉我们这些。” 林哲见文品傻乎乎的,丢下人家小女孩一个人害怕,就赶来说道: “其实,现实中不存在鬼神的,很多都是心理作用,你放心好了,我们会找到你爸爸的。” “可是,你们教会不是相信虚空造物主存在的吗?” 秀英擦了擦眼睛,紧紧拽着林哲的袖子。 “咳咳,其实呢,我们教会相信的是科学之神,不是啥骗人的鬼神……” 林哲差点忘了自己目前的身份是“范德·林”神父,连忙改口道: “咱们现在先送你回家,你不要乱跑。” 文品却抓住了林哲的手,“阿哲,我们去程澜衣家。” “啊这,我现在是范德·林啊,诺瑟·文!” 在追寻真相的强烈驱使下,文品早就忘了自己伪装的身份。 但他此刻的脑海又无比清晰,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喃喃地说道: “今晚我倒要去看看,这黑道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们,会不会也是疗养院的病人呢?</p> 渡鸦之影 第69章 失踪的姐姐 炉灶伸出了一只手。 男孩推开大锅,从灶里缓缓探出了脑袋。 尽管窗外的阳光已然斜射入屋内,但他依然对昨夜恐怖的遭遇心有余悸。 男孩一整夜都躲在这狭窄的炉灶里,与木炭和灰烬做伴。 他不敢睡着,即使闭上眼睛也能听到那杂乱的脚步声。 他如同刚刚经历过一场磅礴大雨,全身上下都湿透了。 男孩抹干净脸上的黑灰,生怕房间里还有着其他的人。 即便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出来,即便他已经听不到任何其他人存在的声音,每分每秒也都仿佛窒息。 他战战兢兢站在狼藉的房屋之间。 他的四面八方都用血迹画上了眼睛,以至于他觉得全身上下都被盯梢。 男孩绝望地抱住膝盖,坐在床前。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下了什么罪,为什么要经受这样的恐惧? 他的父母曾是陈家大院的佣人,他们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只剩下年幼的他和姐姐相依为命。 一直以来,都是姐姐一个人在照顾他。 她每天都会替织女坊织一些布,或者编些毛衣,然后到市里去贩卖。 有的时候,她也会找些机会到工厂里去,因为人们都说工厂的帮工比织女来钱快,虽然脏点累点,但是没有人会对钱过不去。 有的时候,他也希望自己能够帮助姐姐。 他虽然只有十岁,但是也能够缝一些布鞋,或者卖些报纸,哪怕是像织女们一样,帮着织些布…… 只要能够赚些钱,替姐姐减轻一些负担也好,他也会很开心很开心。 姐姐总是爱轻轻点着男孩的鼻子,微笑着留下一句话说: “你还小,这不是你应该干的事。” 男孩每次都会撅起嘴说: “我明明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啊!我也可以保护姐姐的,你看我的胳膊!” 说着,他撩起袖子,露出那虽然结实却宛如竹竿似的细胳膊。 “但在我眼里,你永远是孩子,小祯。” 姐姐掩面一笑,双眸里倒映流星。 生活很苦,即便一辈子都只能呆在漆黑的屋子里,但只要有她在,夜晚的时候,他便不再是一个人对着夜空发呆。 他便觉得,再苦也能挺过去。 他知道,姐姐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她是他唯一的亲人。 有时候,他难免也会憧憬富裕的生活。 从小到大,男孩永远只能羡慕地看着陈家大院的老爷们乘坐轿子,风风光光地被仆人们抬过永宁街——他也就只是羡慕罢了,却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他不过是希望能够和姐姐一起安安稳稳地苟活过余生,从未奢望过别的。 可为什么会落魄到今天的境地? 男孩抽泣着,虽然刚刚才经历过生死的危险,可现在他脑海里想到的,仍然是姐姐会带着馒头回家的场景。 “我真的好饿……姐姐你快回来吧……”他绝望地说。 男孩从枕头底下的暗格里,拿出一本皱巴巴的经卷,灰黑的封面上留有和墙面上一模一样的醒目图案: 一个如同眼睛的黑色太阳。 这是姐姐临走前唯一留下的东西。 不知从何时起,姐姐开始信奉了某位神明,那段时期是他们最艰难的日子。 自从城里的纺织工厂建立以后,织女坊破产了,越来越多的工厂逐渐开始取代手工技艺。 为了生存,姐姐四处借钱,又四处想方设法还债。 有一次,他看到姐姐跟一位年轻绅士在一起。 他特别羡慕那些穿着“文明装”,拿着“文明棍”的人,也在那时候以为,姐姐是要嫁给有钱人家了吧。 可有一天,她回来的时候,她的身上却多出了许多伤痕,衣服也破了。 再到后来,男孩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绅士,但那时起,家里的经济问题不知道为何缓解了许多。 可就算这样,他们欠下的债还是如同滚落山丘的雪球一样,越积越多。 镇压林登万起义,国安军要花钱; 应对北帝国的垄断,国安军要花钱; 消灭前朝皇室的残党,国安军要花钱; 大夏国百姓若要安居乐业,国安军也要花钱。 而钱从哪来呢? 男孩发现物价越来越高,那段时间的生活越来越困难,原本一袋米的钱可能只够买一斤米。 似乎就是从那时起,姐姐开始将希望寄托于神明。 也正是从这本经卷出现在家里以后,姐姐变得越来越奇怪。 她每天都会在夜间离开家里,然后第二天回来时,手中多出了一把剪刀,还有好几张带血的纸币,她告诉弟弟: “别害怕,我们有钱花了,我们……能够挺过去了,小祯。愿玄晖长临。” 她有的时候回家早,会独自在巨大的绯红之月下祈祷,匍匐在地上,然后低声吟诵一些无法听懂的晦涩语言。 姐姐从来不允许男孩看她祈祷的样子,因为她觉得那是对神祗的亵渎。 有一次,他还是忍不住偷偷睁开眼睛看,却震惊地发现: 姐姐的双瞳好像忽然间变成了血红色,好比是毒蛇的眼睛一般,条条血管在眼眶周围绽开。 他立刻闭上眼睛假装熟睡,拼命想要逃避不安的想法。 窗外传来乌鸦恐怖的嘶鸣。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姐姐仍然是那温柔而苍白的模样,看起来一天比一天虚弱,哪像是昨晚那可怕的样子? 男孩只道是做了噩梦罢了。 墙上猩红的太阳流下一道道血痕,宛如余晖融化,夕阳已死。 那不知是什么的神,似乎真的带来了好运,姐姐每天都能带钱和吃的回来。 可每天晚上,男孩再也不能和姐姐一起看星空,有的时候他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赖吧。 他问姐姐:“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神呢?” 姐姐摇摇头,“不知道。” “没有像寺院里的雕像和画像吗?”男孩困惑地问。 “没人能有幸见到神祗,所以没人能描述神的样子。”姐姐语气冰冷地说道。 “那祂到底该叫什么神啊?” 姐姐长叹一口气,“没人知道,但祂真实存在。” “为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一切都是未知而空白,明明一无所知,姐姐却对其极为敬畏,深信不疑。 也许正因为这种未知,男孩变得越来越害怕这个“没有模样”的神祗。 即便祂给家里带来了“好运”,而男孩只要一看到经卷上的符号,他便觉得那所谓的神祗正悄然间盯着他。 时而在身后,时而在身旁,看不见,摸不着,但窥视好像无处不在。 没人能逃脱这个“无面神祗”的眼睛。 男孩一直想知道,姐姐每天究竟在和谁对话。 他发现姐姐变得越来越暴躁,易怒,常常会责骂他,但是在那之后又会陷入无尽的自责和后悔之中,宛如分裂成了两个人格。 她会克制不住自己拿起剪刀,好像在压抑着巨大的痛苦,然后不得不离开家中。 从此以后,她离去的次数越来越多,离去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男孩不知道姐姐去干了什么,每次一如既往地带着钱回来,他不知道钱的来源是什么,生怕姐姐做了可怕的事情。 “我是你弟弟,唯一的亲人,对吧?”男孩问道。 她点点头。 “姐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告诉我吗?” 姐姐的表情变得严肃。 “你问吧。” “你有没有做过伤害别人的事情?” 空气逐渐凝固,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无形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什么人在角落里低语——那是墙上血红的眼睛,眼睛仿佛在说话。 男孩死死捂住额头,眼睛圆睁,明明面前空无一人,然而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接近,就在门外。 姐姐娟秀的脸庞被夕阳割裂,仿佛在黑暗中燃烧。 她的双眸平静如水,倒映着余晖的赤色。 “你每天拿剪刀……干了什么?” 男孩抿了抿嘴,声音开始颤抖,问出了一个不知怎么就冒出来的问题。 ——“回答我,你……伤害别人了吗?” 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始终注视着“姐姐”流血的眼睛。 伴随着脚步声,屋外的两人走了进来。 姐姐一瞬间死死按住眼睛,她痛苦地流泪,犹如身体被撕扯,被黑暗吞噬,尔后四分五裂。 窗外群鸦发了狂地鸣叫,她如同害怕着什么。 她挣扎着离开家门,捂住眼睛的指缝间流出血。 太阳穴膨胀起暴怒的血脉,红色的如同岩浆的裂痕从小腿蔓延上脖颈。 她最后低声说道: “我没有……小祯,对不起。” 姐姐逃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夜晚的星空下只剩下了男孩一个人。</p> 渡鸦之影 第70章 男孩 把秀英送回家以后,文品和林哲就站在程澜衣的家门前。 房子的砖块已经很旧了,岁月留下的水渍给它留下了深刻的印迹。 屋子的背后是河流,能看到一条乌篷船停靠在岸边,上面常常备来打鱼的篓子被人为弄翻了。 他们看到屋子的锁也遭到了破坏,门半掩着,能明显观察到撞击和切割的痕迹。 秀英告诉两人,程澜衣家里只有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男孩,叫程小祯,他是程澜衣的弟弟,也是其唯一的亲人。 林哲在屋外喊了几声,然而无人回应。 文品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下意识轻轻一推,门开了,“吱呀吱呀”就像水手走过甲板发出的声音。 屋子很旧,文品联想到了上辈子学校后山的老房子,屋里静悄悄的。 许多家具上都积满了灰尘,静静躺在角落里,有的桌案布满厚厚的蜘蛛网,连杯子里都堆积着不明的尘埃。 屋外没有门联,屋子里连寻常人家的神龛都没有…… 唯一看起来比较值钱的东西就是纺织机了。 然而这架纺织机已经长满了灰斑,只要指尖轻轻一擦,便能抹下厚厚的灰尘,看起来很久没人使用了。 “有人吗?”林哲又一次喊道。 文品立刻将手指竖在唇前,示意林哲不要说话,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像是在哭诉,但是却极为微弱。 声音是从卧室里传来的,文品推开门进去。 卧室里空空如也。 床上缝缝补补的旧床单拖到了地上,枕头也被扯破甩到了一旁,明显被人破坏过。 木凳木桌翻倒在地,杯子和盘子被砸坏…… 最为可怕的不止于此。 林哲紧随其后,而他立刻便被眼前的景象所震骇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从墙壁到窗户,从桌椅到衣柜,到处都用红色绘上了一个如同太阳或者眼睛的图案! 而那些图案的周围,被人为地用血字写上了“杀死叛教者”、“处决异端”的字样。 红色的“墨水”已经干涸,变成狰狞的痕迹爬满墙面,又如同放射的阳光,字字醒目而骇人。 文品咬了咬牙,这密密麻麻的字迹足以令一名密恐症患者崩溃,他立刻便联想到了古三月那间诡异的忏悔室。 这又是那些邪教徒的杰作。他们宛如游荡的幽灵,行踪怪异,飘忽不定。 文品暗自长叹,似乎每次都会比这些恶魔慢上一步。 他发现有好几张黑白的照片被撕成几片抛撒在地上。 他捡起撕碎的照片拼接在一起,之后,他看到了一位穿着病服的羸弱少女。 她面容姣好,即便只是素颜,也很容易让人有一种为之倾倒的感觉。 然而,少女的眼睛被人涂成了红色,脖子画上了一道红痕。 照片的背后,有人用潦草的字迹写上了——“我知道你是谁了”几个大字。 “这……太可怕了吧?” 林哲不免有些咋舌,虽然他见惯了各种残酷的场面,但是像这样充满死亡和宗教意味的场景他却是第一次看到。 不像疗养院那虚空圣堂的壮丽,也不像一般宗教仪式场景那般神圣。 ——这些仅仅是充满了野蛮、暴力、疯狂和血腥的景象,让人不寒而栗。 它纯粹是为了表达一种原始的杀戮。 难以想象,这究竟该是个什么样邪恶丑陋的神明,才会孕育出这样可怕的子民? “文妹……不,文品,我觉得那个叫程澜衣的病患已经不在这儿了……要么逃走了,要么,就已经遇害了。”林哲推测道。 不对。 文品仔细观察着这个房间。 他明明听到有人在抽泣,但那个人意识到了两人的到来,因此很快就保持了安静。 文品的目光落在了衣柜上,接着,他将柜门一拉,里面立刻窜出了一个瘦小的人影! 他眼中闪过金属的亮光,一把黑色剪刀刺向了他的身体! 但他轻而易举便卡住了袭击者的手腕,令剪刀无法再深入半分。 文品定神一看,原来袭击者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男孩。 男孩大嚷大叫:“你们把姐姐还给我!还给我!” 他拼了命地想要抵抗,然而在文品的面前,他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劳。 文品卸下剪刀,一面安慰一面表露出自己没有恶意。 等到男孩逐渐不再反抗,转而开始低声抽泣之时,文品才慢慢松开了手,说道: “我们是程澜衣的朋友,我们来这儿,是想来帮助她的……那么,我想知道,你就是她的弟弟小祯吗?” 男孩始终持以敌意,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小小的眼睛里充满着愤怒和悲伤。 无奈之下,文品只好蹲下身去,好让自己能和男孩面对面交流,他思考了一阵,认真地说道: “我们没有恶意,你姐姐很可能面临着巨大的危险,现在也许只有你能拯救她了,小祯。” 男孩嗫嚅着双唇,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我没有开玩笑。” 文品稍微加重了语气,有的时候善意和温和是必要的,但是只有学会适当的严肃,让幽默与矜持并存才能成为真正的绅士。 “如果你不希望姐姐出事,那么……” 文品正要继续说下去,林哲却强行打断: “哎哎,打住啊,你这凶狠怪叔叔的模样是要把人家小孩子吓死吗?” 文品心想:你那奇葩的前朝遗老装扮明明才更像怪叔叔好吧? 就在两人争论的时候,男孩终于开口了:“你们真的能帮助她吗?” “那是当然了!”林哲毫不犹豫地接过话,“我可以保证。” 出于理性,文品没有回答。 如果信誓旦旦答应了某个承诺,却无法实现,那无异于对别人带来更大的伤害。 从种种迹象来看,程澜衣很可能与邪教徒们有牵扯。 她值不值得救,她能不能救,都全然是未知数。 兴许,她自己也是个无恶不作的邪教徒呢? 男孩犹豫了一会儿,坦白地说道:“我姐姐失踪了……” 他把程澜衣失踪前的所有异常都告诉了两人。 “她离开以后,每天都会有一些,跟你们一样,戴着奇怪项链的人到我家里来。” 男孩指着林哲胸前的“虚空奇点”说: “他们也自称是姐姐派来帮助我的,每天都会给我带一些馒头和豆浆。” 文品思索,疗养院的神棍们来这里干什么呢? “听说,昨天有人闯入你家里,他们的脖子上有没有这个项链呢?”他问道。 “我没看见他们的样子,但我觉得不是。” 男孩努力回忆昨晚的事情。 “我听到昨夜钟楼响了,然后我醒来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街上念经,我透过猫眼,看到好多好多人坐在我家门前,我很害怕,他们开始敲门,然后我就躲到了灶里,以前有人来我家讨债的时候,我也是躲在里面。” “我看到他们的脚,很多很多双脚……他们有很多人,有人也匍匐在地上,像蜘蛛一样爬行,我还以为我会被他们发现,然而他们……好像就是在祈祷而已……” 嗯。擅闯民宅,毁坏私人财产,足以构成犯罪了,文品心中喃喃道。 回头可以联系联系亲爱的方警官立个案。 省得他老是像个中二热血青年那样满脑子想着把我送进监狱。 “对了,我姐姐留下了这个东西。” 男孩忽然拿出了一本翻旧的漆黑经卷。 封面赫然有一个红色的“玄晖”图案。 文品立即来了兴趣。 他翻开看了一看,发现上面竟然是用一种完全陌生的楔形文字书写的。 它既像是某种符号,又如同某种代码,它完全迥异于世界各国的文字, 正当他打算合上经卷的时候,似乎是眼前出现了幻觉,他隐隐约约听到了某种声音,好像有人在他耳边吟诵着经卷的内容,绵延不绝。 按理来说,他应该无法听懂和看懂这种语言和文字。 可是,文品却惊讶地发现,他能够读懂这些楔形文字了。 对这些畸形文字的理解,就仿佛早已镌刻在他的基因里,天生便已经掌握。 他流出冷汗,无数的内容开始涌入他的脑海。 这就像是游戏和小说里的“金手指”一样。 问题是在现实当中,这种凭空拥有的能力反而令他感到深深不安。 它不来自议会的奖励,而出自本能,这实在令人感到诡异。 这本书里记载的是一种古老的秘密仪式。 文品只是粗略看了一下,上面提到了三大类“秘仪”,翻译成夏文,大概就是: 合道、占星和驱魔。 而这本书里记载的似乎是关于“驱魔”范畴中的秘术。 即便他此刻能够看懂经卷里的文字,但他也难以理解其中晦涩的内容。 “我说,这写的都是什么鸟语?”林哲凑过来看了看,一头雾水。 文品猜想,那些闯入程小祯家的邪教徒,会不会是来寻找这本书的呢? 可没道理啊,他们好像纯粹是来清理门户,杀死什么异端的。 除了这间房间以外,其他地方并没有任何被翻找的迹象。 他决意,有时间要将这本经卷好好研究一下。 如果能够搞清楚这个世界隐藏的秘密,说不定就能找出自己“死亡”的真相。 甚至,能够回到他所熟知的“文明古国”去? 再接着询问,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了。 时候也不早了,估摸着还要规划一下晚上的计划。 文品便最后问了男孩几个关于天师和法事的问题,了解到了某些具体的情况。 “嗯,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每个事件之间都存在着某种看似微弱却无法分割的联系。” 文品沉思了一会儿,似乎得出了某个结论,他异常郑重地对林哲说道: “看来今日,我们要提前吃顿晚餐,来提神醒脑了……”</p> 渡鸦之影 第71章 公馆来客 刷刷刷……钢笔飞快划过稿纸,如同清风刮过树叶。 辉煌的大会议室里有很多人。 左边是统一着装白色西装的西医,右边是清一色使用传统服装的夏医。 会议话题是:西医与夏医究竟谁更优秀? 花瓣吊灯灿灿生辉,灼烧起众人的双眼。 双方宛如列阵对峙的军队,互相进行了一场紧张激烈的口诛笔伐。 今天的研讨会持续了两个小时,双方并没有争论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 会议上,夏医明显处于了下风,但所幸德高望重的医学会副会长薛仁川教授在关键时刻力挺夏医。 否则,只怕那些时刻等待结果的记者们就要将“夏医的战败”登上报纸了。 薛仁川背着双手,跟随散会的人群无奈地离开席位。 他去年便已过了半百,须发斑白,但平时常常练习五禽戏,因此身体依然健朗。 他实际并不是专门的夏医,他也曾是第一批留洋学医的留学生之一。 可是他并没有觉得传统的夏医便比不上洋医生。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探讨着将东西方医学结合融汇的方法,希望能借此消除分歧。 同时,他也得到了一个结论: 西医与夏医是可以互补的,没有什么学科优劣之分,只存在着学艺精湛与否。 如果能够将传统夏医的“经验”总结成科学的文字,或许便能够重新焕发其活力。 他长叹一声,想起之前研讨会上有一个名叫“拉吉尔”的年轻外国医生。 拉吉尔的攻势十分激烈,几乎一开口就将夏医的支持者们给压倒在地。 他逻辑清晰,理论娴熟,也是少有的能流利使用雅言的外国人。 薛仁川作为中立的主持者之一,本应不该对任何一方有所偏袒,若非拉吉尔逼人太甚,他也不至于出手。 “请问,薛教授,您对当今东西方医学之争有什么看法?” “薛教授,听说您是西医出身,您对‘夏医皆巫术迷信’之说赞同吗?” 会议厅外挤满了凑热闹的记者,他们多如蝗虫,等待的不过是一个具有爆炸性的答案罢了。 摄像机的闪光灯一眨一眨,薛仁川边模棱两可地应付,边匆匆地挤过人群。 会议厅外是一条直通大教学楼的林荫道,这儿的树林就像真正的森林一样茂密,平日里一直都很清静。 原本每天晚上,他都会在这林荫道上散散步,哪怕是刮风下雨,他都常常会在夜晚撑起一把洋伞来这儿走走。 下雨天总是能给人灵感,尤其是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 水汽弥漫的林荫道里总会冒出那么几盏微黄的树灯,宛如星星萤火,点缀林间。 然而,多管闲事的记者破坏了这份和谐,他们如同赶着和蜂后交欢的雄蜂,粗鲁、野蛮、扎成一堆。 薛仁川敷衍地回答了一句:“既然夏医能治好病,那其必然是存在有科学依据的。” “可是夏医中的‘阴阳五行’怎么可能存在呢?难道这也是科学吗?”一个无礼的租界记者满带着嘲讽的意味反问道。 薛仁川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这纯粹就是在找茬罢了。 他拒绝回答任何问题,而愈是如此,眼前那些记者便愈是蜂拥,如同在会议厅之外展开了第二场战斗。 他费了很大劲才脱离到人群的边缘。 此时,薛仁川的眼前出现了一位黑色西服,戴着小圆眼镜的男人。 他留着中分的发式,面目柔和,唯一令人遗憾的是,他的身材相对瘦小。 男人似乎不是一个记者,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薛仁川,他的出现引起了薛仁川的注意。 就在薛仁川即将从他的身旁走过之时,男人却忽然低声说道: “薛教授,您今天下午三点半有空吗?我表弟得了怪病,总是会忍不住去啃噬老鼠和野猫的尸体……” 听到这句话,薛仁川立刻便如同触电一般,好像有什么东西直击咽喉,身体一下子绷紧了起来。 薛仁川正要回答什么,男人却已经转身走进了人潮之中。 薛仁川干燥的双唇微微一颤,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双手无意间伸进了衣兜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将一张纸条塞进了他的口袋。 他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拐进林荫道附近的花园之中,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才将纸条打开。 上面只写着一行简短而有力的字迹:崇德楼二〇五实验室。 薛仁川推了推眼镜架。 这一次,公馆又准备计划些什么呢? 他沉吟片刻,很快回到办公室里,换了一件朴素的灰大衣,然后泡了杯姜茶提神。 高德公馆的人已经很久没有来找过他了,这次突然到访,他总觉得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办公室的门外传来了清脆的敲门声,薛仁川阖上茶盏,道: “请进。” 门外是一位年轻的女博士,她约莫二十来岁,身材高挑,着一件束腰的医士长裙。 如同每一位知性的女人一样,她的双眸里闪烁着超乎同龄人的智慧之光。 她常常将一头秀发盘起,显得干净利落。 她嗜书如命,工作起来也不知疲倦,以至于像其他有学问的男士一样早早就戴上了眼镜。 “抱歉,薛老师,这个时候来打扰你……” 女博士先是将长裙的下摆微微提起,优雅而礼貌地鞠了一躬。 “原来是玉洁啊,坐,请坐。”薛仁川和蔼地说道,“今天来,有什么事情吗?” 女博士拿着一本笔记本。 “是这样的,虽然我没有参加今天的辩论,但是我都有认真地记下薛老师的笔记,我想来请教一些问题。” “嗯,问吧,什么问题随便问,别客气。”薛仁川也给她倒上了一杯姜茶。 他对玉洁的出现没有丝毫意外。 一直以来,薛仁川都对他这位勤学好问的学生报以极大的期望。 她叫秋玉洁,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她同其他心高气傲的弟子们不一样。 她年纪轻轻便取得了阿兰格勒大学生命科学与医学博士的学位。 她不久前发表的关于“辐射与铁林物种”的论文,还得到了扶桑岛城京大学著名学者森下良典的极力赞许…… 即便如此,她也始终保持着谦卑和做学问的态度。 “我想知道,古代夏医是否对‘铁林’的物种以及‘铁林人’有过科学的记载?” 然秋玉洁一开口,薛仁川便愣住了。 他犹豫着该不该回答,可最后,他还是低声道: “《地统》、《海藏》、《天命》,三大经卷里曾有过记录,不过人们只把‘地、海、天’三经当作是荒唐的志怪之书……那么,你问这个干什么呢?” “公道。” 秋玉洁听完后坦诚地说道: “我希望能够证明,铁林人和我们一样,都是不分高低贵贱的‘人’。” 薛仁川的茶盖不小心被他用力滑开。 他吃惊地说道:“你在想什么?” “我是认真的。铁林人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携带着‘诅咒’,更不会将‘诅咒’传染,他们和我们一样,没有区别。我希望能够找到有力的证据。” 秋玉洁微微颔首,一缕卷发垂落坚定的脸庞。 “抱歉,我需要老师的帮助。铁林百姓遭到全世界的鄙视,他们理应得到公平。”她再一次说道。 薛仁川沉默不言。 兴许是喝完了姜茶,身体有些发汗,思绪也久久不能平息。 他努力保持冷静,可右手又开始摆弄起茶盏。 “玉洁,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他说,“我不希望你前途尽毁。” “可老师,你不是告诉我,要学会发现真相吗?” “人人都知道真相,但假若人人都不愿承认真相,那么真相便不再是真相。” 薛仁川杯子里的茶水空了,他就着空茶盏抿了一口。 望着秋玉洁失落的神情,他缓缓开口: “你的未来绝不只是小小的一座女子学院的院长,这只是开始,你的舞台是全世界,你不能成为全世界的敌人。” “可是……” “听着,你仔细想想,为什么大夏的林登万会遭到全世界每个国家的通缉?”薛仁川异常肃穆地说道。 他虽然也很想说出真相,然而当全世界都充当了瞎子,那么真相也便毫无意义。 无论是国安军还是北帝国皇室,无论是西联邦的至高女皇还是亚国的大总统…… 全世界任何文明国家的领袖,从未正式承认过铁林人是与文明人平等的存在。 人们表面对其立法保护以示仁慈,但几乎无一例外地默许人们对铁林人采取集体的歧视。 秋玉洁努力克制住心中的委屈。 “也许我讲得激动了一些。”薛仁川说道。 “没有的,我想明白了。”秋玉洁低声说着,默默站了起来,“抱歉,老师,请允许学生离开。” 她的姜茶还冒着热气,她把椅子轻声放回桌下。 “也许,我也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院长……”秋玉洁的脸上写满了失望。 薛仁川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只剩下无奈的苦笑。</p> 渡鸦之影 第72章 秘仪 按照“约定”,薛仁川提前十五分钟便到了崇德楼下。 这是一座结合了大夏飞檐与西式碑楼的建筑。 它高高耸立,以百草为衣,百花为袍,自下而上,宽度递减,宛如丛林圣殿,宏伟而神秘。 这个时间点,学校的理科生早就已经下课了,崇德楼的实验室基本都是空的。 昏黄的余晖透过迷雾,笼罩在漫长的走廊上,薛仁川爬上三楼的阶梯,每一层楼的拐角都挂着一幅当代名人的油画。 出于勤俭的习惯,薛仁川顺手熄灭了墙上忘记关闭的煤油灯,心里想着要在第二天好好教训一下这些忘记关灯的学生。 幽暗拾级而上。 即便已经到了三楼,茂密的树种依然顺着窗户延伸入走廊。 一旁的实验室里,桌椅板凳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个个水龙头被黄昏镀上一层光泽,在寂静里显现出一种迟暮和彷徨。 薛仁川打开了三〇五实验室的门。 他发现,门锁早就已经被人解开了,然而早上的神秘人却没有出现。 正在他犹豫之时,他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您很准时。” 薛仁川心里一惊,他什么时候出现的,自己却毫不知情。 “呵呵,吴菊,你也是。现在还在兴安府工作吗?” “不,现在我为高德先生工作。”吴菊说道,“我现在是他的秘书。” “高领事竟如此器重你?恭喜恭喜。” 薛仁川微微翕开眼皮,客气地拱拱手,“咱们进去说话。” 神秘人正是高德身边的秘书吴菊。 薛仁川还记得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吴菊也不过是兴安府一个小小的间谍处线人,没想到现在飞黄腾达,已经能够到高德的身边做事了。 “那么,公馆来找我这个老古董有何贵干呢?”薛仁川问。 “很简单,高领事器重教授的才能,需要您看一份文件。” 吴菊干净利落地说明来意,从公文包里拿出几张复印件,摆在实验台上。 薛仁川扫了一眼,却一下子便抓住了其中的两个字眼——“秘仪”。 他的指尖微微一颤,但不动声色。 “这是从哪弄来的?” “领事说,您不需要知道,只需把这份文件的研究结果汇报公馆即可。”吴菊微笑着回答道。 “我明白了。” 吴菊也没多做停留,只是鞠了一躬,便很快退出了实验室。 薛仁川额头上的褶皱终于变得明显。 他躁动不安地按着手指,随后找来一张靠椅坐下,借着夕阳,一个个白纸黑字浮现在眼前。 薛仁川常常会自备放大镜,他此刻将文件逐字逐句地开始理解。 前几张的文字里在总结一种叫“秘仪”的东西,而秘仪又被下分为“合道”、“驱魔”和“占星”。 这看起来像是某种教派的仪式,毫无科学性可言。 薛仁川在心中默念着文件上的内容: 11号病人手上有一本奇怪的书籍,里面写满了我无法理解的语言。 11号病人逐字逐句地将内容翻译,我将内容一一记录了下来。 她告诉我,这似乎是某本秘术典要的总则,里面记录了许多古老的秘仪。 秘仪是这些异端们修行的手段,令我震惊的是,他们的存在比我想象的更加久远,足以追溯到第一次天启…… 他们信奉某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神祗,祂无形无意无名,拥有某种我无法理解的邪恶力量。 我只能推测,他们的神祗便是《原典》中提到的古老恶魔“黑皇帝”。 在弗拉维亚,祂被称为“黑神切诺伯格”,在文兰,祂又叫“尼德霍格”,而在我们夏国,祂则是乡下人口中的“无量高天玄晖上帝”、“黑可汗”…… 魔鬼的教徒无处不在,不只是铁林人……我们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黑皇帝的使徒…… 我希望位于新康斯坦丁的教廷能够重视潜在的威胁。 #关于秘仪# 合道学派,源自古老的东方,古时候的楚地上巫主要通过炼器,借助一切神圣之物来进行萨满仪式,从而达到通神的目的。 而山林之中的隐修者则通过反思内心,甚至诸如梵世的苦行僧那样依靠摧残肉体来获得某种启示。 下一行字里忽然带上了文件作者的主观情绪: 驱魔学派,乃是出自于中世纪的西方。 驱魔学派的人,有的像巫师那样研究元素之学,炼制害人的魔药,妄图改变星空造物主的法则。 他们还有的人喜欢制作人偶,并假借腹语和操线赋予其生命,希望有朝一日将自己变成造物主。 可笑…… 不过,他们也的确能通过巫术改变自己的身体构造,就像崇拜榭寄生的德鲁伊一样,成为杀人机器。 这篇总则里将这类人称之为‘黑杰克’,乃是堕落的骑士。 他们似乎还借鉴了萨满通天巫的占星学。 占星学派认为自己能够窥探过去与未来,和他们信奉的神祗签订契约,出卖灵魂与肉体,或者直接布下结界,逆转天命…… # 这些内容毫无逻辑性,根本不符合科学的常理,为什么高德领事会对它感兴趣呢? 前半部分文件总结起来也就是四大内容: 秘仪是某个神秘教派的修行手段,他们下分出“合道”、“驱魔”和“占星”三大学派。 其中,合道分为炼器、求道和苦行手段。 驱魔则类似于西方的元素师、腹语者,或者有的被文件的作者称为“黑杰克”。 最后是占星,原作者在文件里则把其分为了“命运”、“契约”和“世界”。 这些记录看起来晦涩难懂。 以科学角度看,这些东西无疑是无稽之谈,但原作者似乎还为了确认自己的研究,采用了“科学式”的观察来佐证。 简而言之,就是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接下来的是一份日记式的研究报告,看起来有些杂乱无章,内容记录了每一天实验发现的成果。 #日记# 四月十日,对患者α、β、γ的行为进行观察,仪器能检测到患者体内存在异常的波动,类似于某种放射物。 但参考阿列克谢博士的元素周期表,我们发现,这是一种全新的放射元素,我将其命名为‘零号’元素。 四月十五日,教会送来了新的异端,他们与无意识的“未眠者”不同,他们能够保持清醒,只不过,他们身体内零号元素的能量异常强大,随时有失控的危险。 也许我能够发明一种仪器,来检测携带这些元素的异教徒。 相信,这会是对人类的伟大贡献。 五月七日,这段时间本院发生了意外,有的病人逃脱了疗养院。 我不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为此,我给忏悔室的大铁栏加上了倒刺。 五月八日实验如期进行,病人的身体出现了变化…… 十分钟后,不知道为何,照明断电了,四周一片漆黑,我告诉那些胆小的修女和修士们不要惧怕。 我初步认为,零号元素的扩散对光源造成了干扰。 但不得已,我们只好终止了实验。 我发现始终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在阻挠我。 我时常听到魔鬼的低语,我决定每天都延长睡前的晚祷…… 五月十七日,实验之后,我发现病人莫名变得癫狂,无法控制,就像传说中的‘未眠者’一样,不分昼夜地活动。 五月十八日,昨天的病人死了。 因为他在夜间用自己的脑袋不停撞击铁门,我责备那些修女为何不向我报告。 她们却哭着说害怕……她们何时才能成为虚空合格的仆人?” 六月十二日,我发现办公室变得有些陌生,好像变得格外肮脏,我从来没有觉得疗养院如此复杂过…… 我感觉,我发现了本不存在的道路,但是第二天,道路消失了, 不知道哪一天起,它又出现了……魔鬼想要击败我,但我相信那是痴心妄想。 九月三日,感谢11号病人的配合,这本总则记载了驱逐零号元素的方法。 我不仅学会如何战胜心魔,还将能拯救误入歧途的玄晖信徒,净化其血脉,这便是造物主的救赎。 11号病人说,恶魔会在梦境中将她肢解又重塑,令诅咒深入血脉。 我需要那颗石头。 # 看到这里,薛仁川有些厌烦了,这完全就是疯人呓语,他可以想象到文件原作者的样子: 一个自以为是的,热衷研究又相信虚空神明的疯狂科学家。 再看下去,我就要和这个家伙一样了。 薛仁川把文件塞进自己的公文包,刚准备要离开,他却猛然听到通往隔壁教室的门徐徐开启。 薛仁川后心一凉,顿时停下脚步。 “请你等一下。”他听到了一个带着外国口音的声音,“往下看,看到最后。”门后的人说道。 “你,你不是……”薛仁川立刻站了起来。 “您可真健忘,教授,早上您的发言很精彩。”门后的人慢慢移出阴影,似乎早已至此潜伏。 他的胸前挂着“八面菱形”,每走一步,胸前的挂饰便叮当作响。 “原来是你。”薛仁川按紧公文包,“你来这里干什么?刚刚的你都听见了?” “我只是提醒你将文件往下看,教授。”他回答说。 脚步声清晰可闻。 薛仁川重新拿起文件,盯着最后几页上的记载,只是看了一眼,心脏立时发出了可怕的跳动! “难以置信!这都是……”后面的内容彻底震惊了他。 “这不可能。”薛仁川喃喃自语,手心剧烈颤抖起来,“难道这是真的?不对,这不可能……” 目光落在了“救赎疗法”的内容上。 他强烈预感到,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了。 ——掌握总则,我将狩猎神明。 不知何时,不速之客走近薛仁川的身后,一根手指无声竖于教授的唇前。 他低声在薛仁川的耳畔说道:“玄晖长临……秘密当永沉大海。” 他露出诡异的微笑,手中握着一株长着怪异人脸的菌类。 他亲吻着那张人脸,眼眶悄然淌落鲜红的液体。</p> 渡鸦之影 第73章 永宁街行动 与此同时,永宁街附近。 “快快!目标出现了!” 大梁客栈里的黑衣卫们立刻捡起了墙角的步枪! 独眼的黑衣督察官打开大门,跨上高大的郡国猎马。 他左手轻轻按着漆黑的眼罩,将梨花木的霰弹枪扛在肩头。 一想到蛰伏多日,终于将展开新的猎杀,他全身上下的热血都开始汹涌翻腾,连郡马都按耐不住阵阵低鸣。 方锦臣的推测果真是不错的,文品的确来了,自他跨入永宁街的那一刻起,便已经纳入了黑衣卫的“天眼”监控之下。 黑衣卫在街区安装了摄像头,并且时时刻刻都有斥侯轮流值班,潜伏于永宁街周围,定时向客栈里的督察传递情报。 因此,黑衣督察一掌握消息,便迅速动员起了太平区的所有黑衣卫。 虽然他不知道文品目的为何,但这次必然要在他犯案之前,将其尽快抓捕,永绝后患。 大家都听说了前几天在疗养院发生的惨案。 同僚们告诉督察,那日方锦臣便当着所有人的面,向死者下跪,发誓要抓住连环杀人案的真凶。 他从来也没见到方锦臣如此愤怒过。 也许别人不会理解,但他与方锦臣出生入死,他永远清楚方锦臣心中的执念。 “此役必须干净利落,不得破坏街区平民的仪式。”黑衣督察说道。 骏马扬起铁蹄,夕阳擦亮枪管。 “战车班,封锁正门!” 伴随一声铿锵有力的号令,马车里的黑衣卫们架起了步枪。 这种百年以前出现于鸢尾花革命的车垒战术现在普及向了世界各地。 战车的设计者还在车厢加装了钢板,这种移动堡垒能够有效的保护车内的枪手。 督察有条不紊地继续下达命令: “狙击班,埋伏屋顶,必要的时候可以直接将嫌疑人射杀。骑手班,随我等待,依我手势行动。” “遵命,督察官!” 宪兵战车如同坚固的壁垒截断永宁街的入口。 黑衣督察用力拉动霰弹枪的杠杆,将作为“保险”的空弹壳退出枪膛。 “是时候让那法外狂徒见识见识绝对武力了。”督察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这把西联邦生产的气动霰弹枪一直都是他的最爱。 其优秀的射击速率远超过一般的霰弹枪,许多西联邦殖民地的赏金猎人也十分钟爱这款优秀的武器。 它弹无虚发,火力四射,被西人尊称为“郡长”,是绝对的犯罪克星。 一切行动隐秘而迅捷,即便是黑衣卫的骑手也放慢了脚步,把煤油灯熄灭,遁入黑暗,尽可能不惊扰到街区里的民众。 黑衣骑手隐匿于巷子深处,宛如夜枭静静等候,每个人都擦亮了眼睛。 “胡鹏督察,这场搜捕……我们真的不需要请示方警官了吗?”督察身旁的狙击手问道。 督察拉低斗笠,留下一句:“来不及了。” 他消失于迷雾之中。空余下狙击手孤零零的身影。 # 背负狙击枪的黑衣卫借助车厢轻而易举攀上屋顶,如同幽灵穿行于边檐。 他们透过细长的准镜,目光移入重重迷雾,永宁街道空无一人,只有一座临时搭建的木质神坛矗立在街道中央。 红月的冷光自迷雾中晕开,映亮风中摇晃的惨白灯笼。 高高的神坛上隐约扎着几个栩栩如生的“稻草人”。 它们被穿上了祭祀用的灰袍,脸上覆盖有木质的假面,密集而杂乱的白毛遮挡住假人的脸。 一根尖桩自下而上将稻草人的胸腹、咽喉和四肢刺穿,使它们以各不相同的怪异姿势悬在半空。 “冉遗(代号),那究竟是什么东西?”狙击手轻声询问同伴。 他发现这些瘆人的假人身上还站着几只乌鸦,它们似乎一点儿也不害怕假人,只是呆头呆脑地注视前方。 “下葬用的。行了,嘘声。”同伴不耐烦地回答。 狙击手只好压低气息,可当他重新透过准镜观察神坛的时候,却发现假人背上的乌鸦消失了。 他不禁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此时此刻,永宁街请来的天师还没有出现在高台。 目标的行踪也尚未发现,文品应该还在永宁街内。 不知道为什么,狙击手总觉得心里有些烦躁。 雾霾笼罩永宁街。 他无法得知其他同伴的情况,也看不到任何一个活物。 除了晚风吹过门缝的声响,连一点儿多余的声音都听不到,仿佛与世隔绝。 他的手心出了汗,总是时不时将湿润的指尖移开扳机,锁定的视角也不再是神坛周围。 他经受过多年的训练,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却无法像平时那样冷静,手指颤个不停,像个新手一样总要时不时平复呼吸。 狙击手努力回忆当初导师教授他的方法,暗示自己: 我是猎手,而敌人才是猎物。 督察说了,对手只有文品和他的同伴,不过两个人而已。 不过他也忧心忡忡,没有了方警官,他总是害怕行动会失败,内心里隐隐觉得: 我们的人还是太少了,不向方警官寻求增援是个错误的决定。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强烈的寂静几乎要把他吞没,长夜漫漫,漆黑化作封闭的棺椁,四周的空气也变得寒冷起来。 “听,是不是有人来了?”狙击手忽然听到同伴小声地提醒道。 他当即一个激灵,紧张地握紧枪托,“在哪里?” 他什么也看不见,晚间的雾气愈发浓重,他从街区移向河边,从河边移向层层叠叠的古镇,哪儿有什么人在? “人在哪里,冉遗?喂……冉遗请回答?” 他终于忍不住想再看看同伴到底在做些什么。 就当狙击手回头的时候,一声突兀的钟鸣忽然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 ——当……当……当……当…… 钟声自远方来,空灵而渺远,如同潮涨潮落,一阵接着一阵,时而大时而小,富有规律。 那钟楼不是很久都没人了吗?怎么今天晚上…… 想到这儿,钟声戛然而止。 他猛然发觉同伴不见了。 他身旁的屋檐上竟空空如也。 “冉遗?!”狙击手忍不住小声喊道。 他彻底只剩下了孤身一人,他心底下持久压抑的恐惧开始蔓延。 “你在哪里?发生啥事了吗?”他开始不顾督察的命令,离开岗位。 他发现街道的尽头出现了亮光,星星点点,如同野火在幽暗中燃烧。 随之而来的是深沉的鼓声。 他以为是云层里的闷雷,可慢慢地,似乎有人和着鼓点吟唱,由远及近。 那声音仿佛被空气撕扯,苍凉野蛮,就像远古部落里,神巫萨满的长吟。 “喂,你他妈在哪儿,说话啊?” 枪口不受控制地摇晃。 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渡鸦突然间从他的肩头飞过,在他的耳畔发出一声嘶哑的鸣叫。 后背就像被人狠狠撞了一下,恐惧一经开始便不再停歇。 狙击手拼了命地跑! 他是黑衣卫,他本不该临阵脱逃,可他分明预感到: 我才是猎物,冥冥之中,“它们”才是猎手。 “它们”要撕裂我的身体,啄食我的肝脏,把我四分五裂,挫骨扬灰! 脚下霎时间布满密集的阴影,可他不敢抬头去看。 整片屋檐,整个街道,四面八方响起了乌鸦的叫声。 它们在老树上展开双翼,自屋檐下决起而飞,黑羽散落,铺天盖地,仿佛整个城市的渡鸦都在此云集! 这里是……地狱吗?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满天飞舞的群鸦。 那一定是神迹吧?狙击手绝望地想: 或许,我只需要能像原始的穴居人一样,找一个安全的角落躲起来,等到天亮…… ——但前提是,这儿还存在有安全的地方。 地面彻底被暗影淹没。 疯狂的鸦影变得愈发狂乱、暴躁。 好像有成千上万只带翼的魔鬼掠袭过街道上空,遮挡月光。 救……命。 他痛苦地捂住双耳,闭上眼睛,却一不小心踩空,从屋顶上滑了下来,重重摔落。 其他人在哪儿? 狙击手似乎变得清醒了,他强忍剧痛,顶着模糊的视野缓缓爬行。 好像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挣扎着想要找到自己的枪,却不知何时,一双黑色的皮靴出现在了他的身前。 狙击手艰难地抬起头,口中喃喃地说道: “太好了,冉遗,原来你他妈在这里……快汇报督察,我们需要……” 同伴一动也不动,看起来异常平静。 一只奇怪的大手逐渐从身后伸了出来,遮挡住冉遗的双眼。 光暗徘徊的暮色下,饕餮披风渗透着鲜血。 就在同伴恐惧的面容之后,出现了一张又一张完全扭曲的惨白的脸。 “我们需要增……援。” 狙击手终于摸到了腰间左轮的扳机。 尖锐的枪鸣破碎在风中。 他调转枪头,射穿了自己的喉咙。 在闭上眼睛之前,他看到人影前赴后继,像饥饿的野兽一样凶猛扑袭。 灰雾中,一个佝偻的老妪手持偃月刀,对准他的脑袋挥舞。 一刀,两刀…… 魔鬼舔舐鲜血,他们手持利刃,无数尖锐的刀锋切开了黑衣卫的身体。</p> 渡鸦之影 第74章 神鸦社鼓 夜深人静,乌鸦栖于枝头。 一连串轻微的说话声从巷子深处传来。 “现在外面好像没人了。” 废弃荒院的门后,廖小靖悄悄探出了脑袋。 她如同暮色中的猫头鹰那样,瞪大敏锐的双眼,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咱们可以出去了吗?我都在草丛里蹲了一整天了。” 她身后,韦家兄弟艰难地和蚊子战斗着。 小靖白天领着少年侦探队来到永宁街,计划着要秘密加入这场调查。 为了不被爸爸发现,他们找到了一间废弃的屋子。 这儿很久没人居住了,院子都长满了杂草,只消蹲久一些,那些恼人的飞虫就会疯狂挑衅,边怪叫边咬得你发疯。 最要命的是,他们就这么无所事事地在这破地方蹲上了十几个小时,连随身带来的馒头都吃光了! 阿波无聊到蹲在屋子角落的“狗洞”玩蚂蚁,边吃馒头,就边撕点碎屑撒上去,想看看蚂蚁是怎么搬食物的。 之前,他们听到院子外有敲锣打鼓放鞭炮的声音,还以为是哪户人家结婚了呢。 等小靖攀到屋顶上去偷看,才发现这儿的人都在迎接几个怪人的到来。 那些怪人一个个都戴着吓人的面具,或哭泣,或愤怒,或狂笑,或痴傻,也有的被龙须一样的白毛遮挡,看不到面容。 小靖过去曾听幽州铁林附近的老人说过: 这些人戴的是傩面,是用来惊吓鬼神的玩意。 但有的时候,也可能是巫祝们为了更好地接近鬼神,所以才将自己打扮得和恶鬼一致。 阿波和阿友只能听小靖在上面描述,没法亲眼看到。 尤其是阿波,那好奇心几乎逼得他想要冲出院子,看个舒服。 但他一想到这次行动不能打草惊蛇,因此还是强行克制住了。 “队长啊,现在应该没人了吧,咱们还不出去吗?” 阿波边拍蚊子边说: “看这月亮,都到半空了,他们的天师也准备要开始干活了吧?” “你怎么老是这么猴急啊,你带灯了吗?”小靖责备地说,“外面的雾挺大,我有些看不清楚。” “我当然带了啊,瞧瞧,我办事一直牢靠!” 说完,阿波就从阿友身上抢来了煤油灯,顺带扭了扭开关,证明其品质优良,用爱发光。 “嗯,我得出的结论是:下次办事还得靠阿友。” “凭什么!”阿波不满地说。 “凭我不是瞎子。” 小靖淡淡地回道,不客气地接过煤油灯。 “走,外边没人,咱们可以悄悄出去了。” 三人蹑手蹑脚地推开院子的门,可能是阿波不小心用力了一些,木门“嘎吱”一声发出了老大的声响。 “大韦哥哥小心点!”阿友忍不住教训道。 “知道啦……” 廖小靖走在大家的最前面,她向来是侦探队里身手最好的一个。 她擅长翻墙,身体柔韧,小跑起来甚至无声无息。 当初“文品”也是看中了她这一点,才将她收入麾下,最后成为了侦探队的领袖。 煤油灯的微光似乎是这迷雾中唯一的光源。 韦家兄弟紧跟在小靖的身后,只要有人一不留神掉队,立刻就会陷入重重迷雾和混沌黑暗之中。 三人一刻也不敢分开。 白天,永宁街的老房子看起来颇有古韵,倒有一种梦回前朝的感觉。 可到了夜晚,整条街区的江南小楼都变成了阴森可怖的死宅。 两侧的墙壁像是被撕开了一道道伤痕,斑驳焦黑,裂痕的周围还有像是霉点的斑纹。 街上也没有任何人,连鸡鸣狗吠都不可听闻。 夜晚的温度也很低,小靖有些后悔不再多披一件外套了。 巷子的出口就在眼前,她已经能隐约看到那飘在半空中的白色灯笼了。 就在这时候,廖小靖隐隐约约听到了一阵怪异的钟鸣,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声音忽而大,忽而小,一会儿钟声又像是在周围,一会儿又飘渺得几无听闻。 机敏的阿友忽然说道: “那座钟楼很久都没响了呀,我和大韦哥哥在铁厂打工快两年了,几乎从未听到钟楼响过。” “胡说,我记得前些日子好像还响过几次。” 阿波交叉起结实的手臂补充道,“那时候我半夜起来撒尿,听得一清二楚。” “也只是最近才……” “嘘!”廖小靖突然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大伙儿嘘声,“那边有动静!” 三人立刻紧张地背靠墙面,躲在影子之下。 “怎么了?”阿波问。 小靖却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巴,“呆瓜,仔细听。” 巷子外面的街道上,好像传来了一阵怪异的鼓点。 ——咚,咚,咚……声音由远及近,鼓声深沉而苍凉。 伴随而来的,竟然还有许多人的低吟。 乍一听杂乱不堪,但随着声音愈发接近,那些吟唱就像一群魔鬼的低语: 仿佛将死之人在喘气,仿佛饥饿的野兽在低吼,鼓声隆隆,吟唱不息。 “这是……”廖小靖不禁感到头皮发麻。 黑暗的街道深处,竟然冒出了一个个在地上爬行的人。 他们犹如一道道影子匍匐在地面,脑袋和四肢都像在抽搐一般。 他们脸上戴着傩面,空洞的眼睛时刻注视着前方,仿佛在一直盯着小靖看,吓得她立刻藏回了墙后。 “外面是什么人?”阿波忍不住问道。 “嘘,应该是他们请来的天师。”他的身后,阿友小声说道。 “那也就是说,爸爸应该也在这附近了?”阿波像只聒噪的八哥一样,“可我没看到他啊!” 廖小靖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这才禁声。 那些人真的是来驱鬼的吗? 小靖不敢大声喘气,她只是谨慎地露出双眼,发现那些人登上了街道中央的木台。 阿波也从上面探出一个脑袋来观察,可他当即发现,木台上面还插着几个人偶: 它们的肢体动作栩栩如生,仿佛是真正的活人被倒插在尖桩上一般,诡异异常。 阿波险些叫出来,但幸好,早有先见之明的小靖果断堵上了他的嘴。 尽管小靖此刻也惴惴不安,可她尽可能保持着镇静。 爸爸说过,如果要成为影子的舞者,就必须学会像影子一样缄默。 “你们呆在这里。”廖小靖说。 她攀上矮墙,借力踏上屋檐,阿波阿友目瞪口呆。 小的时候,为了躲避哥哥姐姐的欺凌,她曾向镇子里一位奇怪的乞丐学习过一种名为“飞跃道”(注)的技巧,也就是人们俗话说的“飞檐走壁”。 乞丐曾是燕王皇甫君手下的侍卫统领。 现在皇帝被推翻了,王爷都带着残兵败将逃到铁林当“铁王爷”去了,乞丐不愿去那被诅咒的破地方。 他又常常说道: 俺搞不懂什么工厂还是企业,总之,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生意又不会做,自然流落街头。 他一身本事眼看后继无人,碰巧遇到了这么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孩,于是他将自己“飞檐走壁”的本领倾囊而授。 而现在,这项本领派上了用场。 敏捷如猫。 乞丐当时如此道。 她放低身形,迅速而轻盈地走过屋檐。 轻柔似水。 她匍匐在屋檐上,脚尖勾住屋顶的正脊,保持着固定的姿势。 廖小靖发现,神台的另一头似乎还有座更大的神台,只不过那儿雾气太浓重,看不太清楚。 她也不敢离开韦家兄弟太远,便只好呆在这里。 视线向下,穿过漂浮的灯笼,几只乌鸦停在了人偶的肩膀上。 那一瞬间,她发现乌鸦的眼睛是红色的,一人一鸦,彼此对视。 “吾等身陷迷惘戴镣上铐,吾等背负无知穿越荆棘……” 倒插的假人和爬行的影子之间屹立着一个像是萨满巫师的人。 他的整张脸都被头冠下垂的白须覆盖,身上披着七八个小铜镜,腰间系着十几个铃铛。 他挥舞手上的撞锤歌唱。 萨满似乎是白天那黑衣道人的徒弟。 “玄晖兮长临……群星之主,猩红之王,我献上这第一曲神乐。” 萨满重重敲打兽骨,所有爬行的影子突然抬起了头,手舞足蹈,对着空气做出抓取的动作,宛如群魔乱舞。 ——咚,咚,咚! “骄傲自大的人说:我驾驭众生,挥刀而取豚彘五脏,悬于梁木,是为神明,吾今引强而射之。” 那些爬行的人像是发现了什么,倏然间停下手中的动作。 他们低声附和: “愚者化身血鹰,扇动白骨飞翔……愚者妄自称王。他行于荒野,注视玄秘。我等献上第二曲神乐。” 鼓声愈发急促,厚重的浓墨泼洒天际。 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出现了。 廖小靖几乎屏住呼吸,连萨满也不动了。 静默中,传来乌鸦的叫声。 不会被发现了吧? 小靖有些惊慌,但是随后她发现,那些人的目光并不在此。 那一颗颗戴着傩面的头颅嗅到了什么味道,佝偻着身体四散向街道的各个方向。 小靖脑海中立刻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不好!难道是韦家兄弟被他们察觉了吗? 她正想要赶回去,却猛然发现一个人影——它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萨满的身后,然而好像无人发觉它的存在。 小靖心中一凛。 那黑影的头发竟然在蠕动、生长,逐渐蔓延向萨满的脚下。 萨满却浑然不觉,仍然低吟道: “盗匪枭其首,狐黄取其心。日落西山,黑了天……” 寂静的街道传来一声突兀的枪响。 猛然间,屋檐下直窜上无数飞起的渡鸦,密密麻麻布满血色夜空! 发生什么了?! 廖小靖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群鸦退散,鸦羽纷飞。 那萨满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一把锐利的剪刀刺穿了他的心脏。 黏稠的红色很快布满了他的衣襟。 “我献上……第三曲神乐。” 腰间的铜铃叮叮当当,胸前的铜镜也乒乒乓乓。 黑色的头发逐渐包裹了萨满的身体。 剪刀一击毙命。 他的唱词慢慢变成了怪异的“咕咕”声。 廖小靖忍不住一阵惊呼,鞋尖勾住的正脊竟忽然断裂。 她不慎滑了下去。 惨淡的红月下,只剩下群鸦的嘶鸣。 ———— 注:“飞跃道”就是跑酷,在这个世界中,跑酷就是真正的轻功。</p> 渡鸦之影 第75章 黄雀在后 “快到子时了,我感觉,仪式也应该差不多开始了吧。”林哲边擦掉嘴角的面条边说道。 此时,永宁街程澜衣的家中,文品和林哲刚愉快地享用了一顿夜宵。 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永宁街,林哲又一次走了下水道,这一招可谓屡试不爽。 只是这夜宵可能带了些“味道”。 一开始,文品是拒绝的。 但是当林哲把“张记烤串”的椒盐鸡排,“洪福饺子”的煎虾饺,“太平面馆”的牛肉炒面摆在桌子上时…… 他还是忍不住道了句“真香”,然后把“邪恶下水道快餐”的事实给忘得一干二净。 “喂,诺瑟·文,别吃了,快到点了。”林哲指着腕上的手表催促道,“你是来品鉴美食的吗?” 文品依依不舍地把最后一根炒面吸进嘴里,“现在我们就不用装了吧?” “行行行,文妹妹,快起来干活!” 文品痛快地把盛面的布放下,卷起来带走。 他还特地给小祯留下了不少好吃的。 “现在,是时候出征了。”文品擦干嘴角的面条。 “那么,我宣布,咱们动身去进行最后一项调查。”林哲一拍桌子站起来,“出——征!” “出征!”文品跟着挥拳喊道。 “好了,希望,这无厘头的最后一项调查有所发现吧。” “什么叫做无厘头?”文品不满地说。 “看到人家搞些封建迷信就觉得可疑,这还不是他妈的瞎猜?” “这叫‘类比推理’。”文品也懒得多作回答了。 这一看就是没学过“逻辑学”,他吐槽道。 假设前几次案件是“甲”,这一次永宁街法事是“乙”。 其中甲的属性有: 案件都发生在太平区,死者来自永宁街,出现了可疑的邪教徒,杀人狂魔和某种怪异的符号。 而乙里也有类似的成分: 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神棍,永宁街的法事。 并且,那个叫“黑道人”的天师赠送给龙科的母亲一尊带有和甲相同符号的城隍雕像…… 甲具有属性“子丑寅卯”,乙具有属性“子丑寅”。 两者都具有相同的属性“子丑寅”。 因此甲可能也会存在着属性“卯”,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因而,可以推测,如果这叫“黑道人”的天师等同于邪教徒,那么连环杀人案的凶手甚至极有可能和这黑道人有关。 “诺瑟·文先生,学生我听不懂。”林哲险些打瞌睡。 就知道这家伙会糊涂。 下次可以考虑去翰林书院借本《逻辑学》教材给他看看,让他体验一下什么叫绝望。 “听,大哥哥,外面是不是有人在打鼓?” 就在两人争论不休时,小祯却悄悄拍了拍文品的身后。 文品这时才警醒。 糟糕,光顾着争辩,外面的仪式已经开始了。 两人立刻收拾东西开始动身。 他们如同窃贼一样深入空旷的巷子。 两人先是听到一阵奇怪的吟唱,然后发觉到天师果然已经开始做法了。 “看看,时间被耽误了!”林哲责备道,“这就是满嘴跑火车的后果。” 文品没有答话,他发现街道上有两座屹立的神台。 这个方位只能看清楚那位黑道人所在的神台,而另一座神台却隐藏在雾霾中,上面的情况完全不了解。 “他行于荒野,注视玄秘。我等献上第二曲神乐。” 月光下,天师拔出仪刀,割破手心,鲜血汩汩流出,顺着刀锋浸润。 他挽刀一挥,刹那间洒出一道妖冶而绚丽的红弧。 “他自残干什么?”林哲好奇地问,“这家伙脑子是不是有……” 林哲话音未落,不远处的街道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枪声! 文品当即警觉起来,声音是从那边的神台传来的,这大半夜的古街上怎么会有枪响?! “不好!出事了,林哲,你快去看看,务必要小心!我在这儿盯着天师!” 仪式刚开始就出现了乱子,看来自己所猜测的也不错,只是希望问题不是太严重才好。 林哲在关键时刻总是会变得比任何人都要严肃。 他点点头,立刻攀上屋顶,朝着枪声传来的方向赶去。 然神台上的天师却对这枪声置若罔闻,仍然自顾自地进行着仪式。 “日落西山,黑了天。我献上第三曲神乐。” 天师的赤鬼傩面咧嘴笑,仿佛突然间活了过来,鸟羽乱颤,衣裳的黑带四散飞舞。 他麾下的一众巫师神汉发了疯似地盯着另一处神台。 他们拔出腰间的仪刀,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她出现了。”天师沉闷的声音从面具之后传了出来。 文品定神一看,果真是那群玄晖教徒! 那些戴面具的神巫当中,就有那疗养院里的病人古三月,还有其他他在疗养院里见过的人。 看来这“黑道人”根本不是什么“天师”,压根就和那帮邪教徒是一伙的! 只见,黑道人身边一群戴着傩面的神巫抬起了头,发出了“喀喇喀喇”的爆响。 奇怪的是,他们犹如行尸走肉,似乎无意识地被人为操纵。 突然之间,他们跑了起来,速度越来越快,以至于如同狂奔一般,朝着另一座神台的方向涌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干什么去了? 文品拔出腰间的左轮。 他想着,也许可以趁着这黑道人手下的“怪物”离开的机会,去把黑道人给劫持了,好逼他吐露这一切事情的真相: 我为何会出现在这个世界?我原本的身体究竟怎么了?我怎么才能回去? 文品悄无声息地接近黑道人的身后,他渴望这个素不相识的怪人能够告诉他答案。 这是绝好的机会,眼看就要追查到一切谜团的源头,文品便抑制不住内心澎湃的波澜。 ——机械心脏怦怦直跳,好像比以往更加剧烈。 我会不会对议会给予的力量过于自信了?他忽然这么想。 这好像兆示着某种不详的预感,这种感觉愈是接近天师,便愈是变得强烈。 黑道人似乎浑然不觉。 而且,那个声音。 那个潜藏于内心的恶魔也在不停催促着,狞笑着。 ——要文品,杀死他。 这种想法愈加强烈。 文品举起了枪。 对……就是这样。耳语如此道。 在经历一番内心挣扎之后,他决定要干! 至少对于原主的身手,他还是相信的。 我有枪,还有近战的武器,要是打不过,我还能逃走,不是吗? 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恐怕线索将是彻底断了…… 我永远也不能回到现实世界中去。 “放下武器别动。”文品的枪口对准了黑道人的身后。 天师毫无反应,像是一尊漆黑的雕像屹立在神台上。 他没有放下仪刀,甚至忽略了文品的存在,如同是在自言自语: “天旦未曦,玄晖长临……我献上最后一曲神乐。” ——喀喇! 几只盘旋的乌鸦猛地俯冲向天师的方向。 但它们最终却像凭空改变轨迹一般,一头撞上了周围的窗户和房子! 第一只,第二只,然后是第三只……鲜血淋漓。 房屋里顿时传来了居民的尖叫! 然而即便是这样大的动静,整条永宁街也都是门窗紧闭,无人开门一觑。 “我说最后一遍,放下武器。”文品解除了左轮的保险,“不要装神弄鬼。” 黑道人慢慢转过头来,露出了那张赤红鬼神的面具。 文品咬紧牙关。 他可不希望真的一枪打死天师,毕竟天师可是唯一的线索了。 文品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没想到这黑道人竟然完全不害怕自己的威胁。 “好吧。”文品直截了当地将黑竹杖抽出,紧握在手心,朝着天师快速走去。 只好一棍子把他敲晕带走了! 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文品即将接近天师的时候,四面的巷子里突然间冲出来七八骑人马! 他们手持霰弹枪,一袭饕餮纹黑袍,将文品给团团包围。 “这……”文品彻底傻了眼,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 “终于逮到你行凶了,这回你无法逃脱法律的制裁了。” 黑衣卫的督察纵马向前,仅剩的独眼闪过火光,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将手中的搜查证亮出。 “国安军黑衣宪兵卫沪津区督察官胡鹏,在此依照《大夏国刑法》,宣布将犯人文品逮捕。” 糟糕。文品苦恼地想,好一个“黄雀在后”。 事实上,他之前也听到了奇怪的动静。 但是他一时间疏忽大意,只道是躲藏在屋子里的永宁街百姓,丝毫没有想到会是黑衣卫的人埋伏在此。 眼看一群荷枪实弹的黑衣骑手将他围得水泄不通,文品心中苦笑。 看起来,方锦臣那家伙不依不挠地纠缠,就是为了等到今天。 “你们这算‘钓鱼执法’吗?” 文品不甘心地问道: “你们的朱世安警官已经宣布将我无罪释放,呵,没想到为了抓我,你们就一直跟着我,然后设局将我逮捕,原来堂堂大夏的黑衣卫竟是这样的……” “我不管你怎么说,文品,” 胡鹏督察将霰弹枪对准了文品的身体,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我不过是忠实地执行我上司,以及至交好友——方锦臣警官的命令。这场连环杀人案是时候结束了。” 完了,这回真到了百口莫辩的境地。 偏生在准备劫持天师的时候,被这群搅屎棍一般的黑衣卫给逮了个现行。 文品焦急万分。 就在他犹豫着寻找脱身之道的时候,黑衣卫的身后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 他们的猎马莫名变得躁动不安,如同遇到危险时的本能预警,开始不听使唤地嘶叫起来。 “怎么回事?”胡鹏不禁回过头去。 迷雾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闯进来了。 文品的心跳更加激烈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那一天夜里的梦境: 红色的月光下,如血的水面上掀起阵阵波澜,某种东西正要在混沌中出现…… 他无意间听闻到天师的低语: “没想到,堂堂狂猎竟沦落到如此境地,可叹……我本以为你死了。” 文品心中的不安终于达到了极致。 他身前的黑道人露出了一双淌着鲜血的眼睛。 锐器风啸,仪刀犹如狂蟒刺向了文品的心脏。</p> 渡鸦之影 第76章 杀戮仪式 一只手拼命抓住屋檐的边缘,廖小靖终于遏制住了下落的趋势。 此刻,她内心紧张到了极点。 她看不到身后,但她知道自己定然已经被那些怪人发现了。 他们也许正盯着自己的身后,一想到这儿,小靖就拼命地想要往上爬。 然而她抓住的瓦片却开始松动,她暗道一声“不好”——喀喇!瓦片崩坏,她索性直接翻滚落地。 地面和屋檐的高度不算太高,除了有些疼痛之外,没有受什么伤。 这里是永宁街邮局的正门。 小靖抬起头,那一刻,她终于看到了萨满身后的黑影。 ——那似乎是一个女人,她全身上下都被夜空一般漆黑的影子包裹。 仅仅是一瞬,赤色的“裂痕”如同纹身爬上她的脖颈。 女人露出了极度痛苦却又充满病态笑容的脸,宛如是一个精神分裂的病人。 她将剪刀插入萨满的心脏,又将剪刀狠狠拔了出来,刹那间划出一道血线。 随后那阴影又一次化作无数黑暗的发丝,笼罩住了女人的脸。 慢慢地,她变成了一道影子,潜伏进夜色之中。 她的消失伴随着萨满的倒下,无数食死的乌鸦立刻扑满了萨满死去的尸体,开始疯狂啄食、分解他的全身! 廖小靖的心脏不停狂跳,她从来也没有见到过如此诡异的景象。 神巫们对她的存在毫无察觉。 她大骇之下,身体紧紧贴住邮局的大门,指尖不停打抖。 那个女人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天师的徒弟杀死了…… 她究竟是怎么做到这些的?她如何出现,又如何消失? 她……真的是人类吗? 就如同一个邪灵,突然而至,又消失无踪。 她,到底是谁呢? 难道,她就是永宁街百姓口中的“鬼”? 可廖小靖转念便又摇头: 别傻了,爸爸曾经说过,绝不能用“神鬼学说”来分析问题。 万事皆有人为啊,小靖,毕竟一群凡人的破事,鬼神又为什么会感兴趣呢? 可她还是很害怕,也许,恰恰因为“他们”都是人吧? 女人消失了,而那些戴面具的人却一同看向了小靖的方向。 “我只是……路过而已。” 小靖的牙齿不停打颤。 理论上,这些请来驱鬼的人应该不会伤害路人才对。然而他们看起来却来者不善。 神巫们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锐器,有匕首,有斧子,有虎爪叉,有仪剑仪刀…… 他们的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但是却始终沉默不言。 对于萨满的死,他们也似乎毫无触动。 廖小靖果断选择了逃跑! 她转过身去,然而却迎面撞上了另一个神巫! 她忍不住尖叫。 神巫摘下傩面,露出了狰狞的面孔。 他手中的匕首高高举起,眼睛犹如充血一般赤红。 他张开嘴,舌头像蚯蚓一样蠕动,舔舐牙齿,唾沫横流。 仿佛陷入了癫狂的疯子,眼中只有食物,腹部只剩饥饿,恨不得要将一切活物生生咬死! 怎么会这样……他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他们为什么平白无故地攻击人? 那一刻,小靖觉得自己死定了。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匕首朝自己的身体刺下,什么也做不了。 可关键的时刻,廖小靖忽然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 紧接着,神巫的脑袋自内向外炸开一个大洞! 子弹命中后脑,击碎头骨,撕开烂肉,从他的面部贯穿出来,神巫立刻便倒了下去。 “正中红心!” 一位古怪的大叔正站在他的身后,他轻轻吹了吹火山枪冒出的白烟。 一看到小靖,他不禁头疼地捂住额头,说道: “你不是文妹身边的小鬼嘛……哎哟,我忽然觉得脑壳有些疼,谁能告诉我,你是从哪儿蹦出来的?” 小靖傻了眼。 她也很快认出来,眼前的怪叔叔就是和爸爸一起工作的林哲先生。 “林叔叔,其实我不想打搅你的思考,但我觉得……我们应该赶紧离开这。” 林哲顿时绷紧脸,让廖小靖到他的身后。 “你们几个装神弄鬼的家伙,立刻给我停下。” 林哲将枪口对准了最近的神巫。 “我警告你,你的同伴就是你的下场。” 然神巫无动于衷。 “啧。”林哲果断扣下扳机,一枪打中神巫的膝盖。 神巫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他的同伴们依然在前进。 而中弹的神巫仅仅是抽搐了一阵,竟然又伸出手,不知疼痛地拼命往前爬行! 这家伙没有痛觉吗! 廖小靖听爸爸说过,火山枪的威力非常大,那一枪绝对已经打碎了神巫的膝盖。 可神巫毫无感觉,爬行的动作越来越快,面目愈发恐怖。 膝盖流出的血液拖出了一道红色的轨迹,速度几乎与奔跑无异。 林哲的额头冒出冷汗,“我已经……给过你们机会了!” 他直接用火山枪朝着神巫的要害发射,枪口倾吐火焰。 突然之间,神巫们狂奔了起来! 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他们之中的几人中弹倒下,然而剩余的人却依旧狂暴地冲锋。 他们将利刃对准林哲的胸膛,犹如饥渴的野兽,脸上的青筋膨胀起来,就像一条条蠕虫在脸上爬动。 手枪的子弹打光了。 “操,操,操!快逃!” 饶是像林哲这样的人竟然也感到了恐惧。 可韦家兄弟怎么办?他们还在那边…… 廖小靖几乎要窒息,林哲当即抓住她的手,带着她赶紧逃离。 其中的几个神巫停下了脚步,竟然围在同伴的尸体旁,挥起刀子。 他们竟然在争夺一具尸体! 廖小靖不敢再看,身后传来了切割肉体和咀嚼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不只是她,即便是林哲这样阅历颇丰的人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可怕的事情。 “他妈一群疯狗!”林哲边骂边跑边上子弹。 很不凑巧的是,两人面前的道路上忽然又多出了几个拿着霰弹枪的人: 他们一袭黑衣,戴着斗笠,仿佛是黑夜的使者,立于街前。 是黑衣卫! 他们怎么会在这儿? 小靖想起那天黑衣卫用枪托威胁她的事情,就不禁开始咬牙。 “站住!什么人?”黑衣卫问道。 “站你妈个大头鬼啊!”生死关头,林哲哪还管你那么多。 黑衣卫恼怒地举枪瞄准,“我警告你,我要开……” 他们话没说完,忽然看见了林哲和小靖身后那一群手持利器的神巫。 “队长,这群神棍是怎么回事啊?”黑衣卫们互相询问。 “督察叫我们不要打扰他们的仪式。” “可他们看起来好像不对劲啊……” 就在他们思考的空档,林哲拉着小靖拐入了隔壁的小巷。 那群神巫的目标一下子转变成了街头的黑衣卫。 “喂喂,停下!你们干什么!” 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神巫们直接便扑向了他们,手中的锐器疯狂地刺向黑衣卫的身体。 黑衣卫的队长开枪打中其中一个神巫的腹部,霰弹枪巨大的冲击力将这个疯子的身躯向后击退,血肉横飞。 另一个神巫一榔锤砸向他的枪杆。 队长顿时感觉虎口震裂,霰弹枪脱手而出。 他赶紧抽出甩棍! “他妈的别管死活了!”他大喊一声。 队长反手打折神巫的胳膊,又一棍子砸裂他的面具。 骨骼爆响,神巫开裂的面具下露出了布满唾液的牙齿。 他顶着因为骨折而不停甩动的手臂,他刚倒地又迅速自下向上仰了起来。 “天旦未曦,玄晖长临……天旦未曦,玄晖长临……” 失去理智的神巫们不停重复着同样的话,一波又一波地冲了上去。 黑衣卫完全被一群疯子给吞没了,他们无力抵挡如此众多的敌人。 有人一口咬住了队长的肩膀。 他惨叫一声,竭力想甩开神巫,可是敌人就像将牙齿与肩膀焊死了一般,不肯松口。 队长挣扎着掏出左轮对着神巫的脑袋开了一枪。 前者刚倒下,而后一个神巫立刻一剑刺入队长的腹部,再用力往左一拉,狠狠剖开腹部! 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站稳脚跟。 ——咔嚓! 又一个榔锤狠狠砸向他的脑袋,耳朵剧烈翁鸣,他重重倒在地上,整个脑袋都好像裂开了。 他无力地朝天空伸出手,他想下达“撤退”的命令,可他的身体再也不给面子了,满口都是腥味。 好像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红色。 刺鼻的味道在鼻尖萦绕。 战友们仍在战斗,只是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他似乎看到了乌鸦,很多很多乌鸦,铺满整个天空。 雾气笼罩的世界上,只剩下红月朦胧的辉光,而那些黑色的鸟儿便是其唯一的使者。 “玄晖长临……玄晖长临……” 漫长的极夜就要降临,他想。 神巫踏上了他的身体,口水落到了他逐渐冰冷的脸上。 神巫“嘻嘻”一笑,说道: “我要你的灵魂。” 他用虎爪叉划断了队长的脖子。</p> 渡鸦之影 第77章 子夜杀机 “出事了!” 躲在墙后的阿友听闻一声枪响。 晚间的迷雾中什么也看不清。 他不知道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看到一群神巫的影子在街巷中聚集。 奇怪,人怎么越来越多了? 而且他们漫无目的地搜寻着什么,朝这里越来越近。 “糟了,如果我们不撤退的话,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里!” 阿友根据那些神巫的移动轨迹忽然得出一个判断。 阿友立刻把头缩了回去,如此近的距离,他们甚至可能直接发现两人躲藏的位置。 “可是……可是小靖队长还没回来啊,我们不能抛下她。”阿波说道。 “她会飞檐走壁,你会吗?” 阿友的理性终究占据了上风,“等会儿咱们成了累赘,反倒要她来救我们,这才是最要命的啊,大韦哥哥!” “但队长到底是女孩子啊,我们两个大男生丢下她自己跑了,岂不是很没面子?我觉得这儿这么黑,我们只要蹲下来一点,声音小一些,就可以……” ——滴答。 忽然,阿波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他本想要争辩些什么,可额头上一触冰凉渍湿的感觉打断了他。 阿友感觉到某种异样。 一道红得发黑的液体顺流而下。 “大韦哥哥……你额头上那是什么啊?”他忍不住指着阿波那异样的额头。 黑色的液体如蜿蜒的触手般顺着阿波的头皮滑到脸颊。 阿波瞪大着双眼,强忍着剧烈的呼吸,慢慢将手伸向额头。 指尖传来一股粘稠的触感,放在鼻前轻轻一闻,令人作呕。 但这种气味,阿波并不陌生。 这股味道,和城里肉屠黑摊上隔了好几天的臭猪肉一样,充斥着溃烂的气息。 ——滴答……滴答…… 这些恶臭的液体接二连三地跌落进几人脚边的积水中。 涟漪诡异地扭动着,揉碎了殷红的月光,格外夺人眼球。 透过五指缝隙,阿波忍不住看向那扭动的水面。 涟漪层层散去,那一道道弯曲的波面好似一张张诡异的笑脸,在短暂地“欢愉”过后,渐渐归于平静。 他本觉得没什么,但静止的水坑上,仍有一张笑脸在水中“漂浮”着! 阿波下意识揉了揉眼。 没错!绝对没错! 在那破碎的波面上,在那泛滥的血光中,一张反复扭动的笑脸隐约可见! 他当即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后背不由自主地倒生一股恶寒,抬头一看: 房檐的阴影中,透着一双爬虫类一般的眼,散出昏暗而诡异的光芒。 在那之下,是一张生生裂开几乎呈“U”字的嘴。 那东西始终犹如人偶一般倒吊在房檐下,歪着脑袋,沉默地盯着他们,眼眶流出的血迹浸染着傩面的沟壑,裂成血色溪流,使得狂笑的恶鬼面具像是流泪一样。 他究竟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 阿波不禁毛骨悚然:之前居然有人在深夜里,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匍匐在我们头顶,一直一动不动盯着我们看…… 而我们却始终没有发现他。 那张面具动了起来,身体发出“喀喇喀喇”的怪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木偶运动时的声音。 他的脑袋怪异抽搐着,身体以极快的频率颤动。 他伸出一只黑色手臂,上面带着明显的伤痕,接着,如尖刺一般突击划破背后的皮肤——一根根手指如出洞的蜘蛛般爬出血红的裂隙——一只手臂从背后钻了出来! 紧接着,又是几声撕裂血肉的声响,腐臭的液体如雨洒下,将水中的倒影彻底扭曲。 阿友揉了揉双眼,他怀疑自己看错了: 一个正常的人怎么可能有四只手臂?!那诡异的场景让他汗毛直立。 ——喀喇喀喇,喀喇喀喇,仿佛木偶颤动的声音越来越频繁。 终于,伴随着“咔嚓”一声,他的肢体顷刻间犹如骨折一般倒折过来,脑袋也向后折去,几乎平行于屋顶。 他的脸就这样直直地望着屋檐下的猎物。 阿波紧紧抓住阿友的手,仿佛呼吸都要停滞。 突然间,面具人像蜘蛛一样在屋顶飞快爬行,他的阴影投射在地面上,身体又细又长,朝着两人越来越近! 弟弟阿友果断地朝阿波低声喊道:“跑啊!” 阿波终于明白了现在的处境,跟着阿友使劲狂奔,朝着巷子的深处逃亡! 他们身后,面具人从屋顶上“落”了下来,身体仰面倒地。 ——喀喇!他的肢体再次犹如骨折一般倒折过来。 迷雾之中,他直接仰着身体爬行,就像巨型的蜘蛛一样移动。 阿友不敢回头看,只能通过那刺耳的关节爆响来判断——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究竟是人是鬼?阿友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身体。 这远远超出了一个12岁孩子的认知。 阿友难以想象,爸爸居然在调查这样一个恐怖的事件,他心中不由得开始担心起了小靖。 那个面具人是一直呆在屋檐上的吗,那之前小靖爬上屋顶的时候岂不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巷子中间晾有一些衣服,他们不停掀开这些幽灵般的织物,阿友甚至开始担心,这些“幽灵”的身后可能还隐藏着别的什么东西。 不过幸运的是,这些都没发生。 他们掀开一件又一件衣服,“喀喇喀喇”的声音始终挥之不去。 阿友焦急万分,如果不想办法甩掉他,被追上就是迟早的事情了! 况且,他现在觉得自己体力有些不济,呼吸逐渐粗重,步伐也有些打飘,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大韦哥哥,你能不能……想办法引开他?”阿友气喘吁吁地说道。 “啥,引到哪去?” “我们……呼呼……之前你玩虫子的地方……记得么?” 阿友的喉咙里已经充满了血腥味,他此刻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说话。 阿波很快便会意,两人从小到大培养的默契此刻终于发挥了用场。 凭借衣物和被单的掩护,阿友一下子闪进一家凉茶铺的竹帘之后躲藏起来。 哥哥阿波故意停了一下,好吸引那面具人的全部注意。 虽然他自信自己从小体力过人,但是一看到身后那追逐的怪物,便感觉后脊发凉。 也不再停留,赶紧朝着之前侦探队躲藏的废弃屋子里跑去。 鞋子踩过湿润的青苔地砖,狭窄的街巷好像把天空都挤压成了一条缝隙,唯有红月挥洒的柔光映亮黑暗。 阿波闯入杂草丛生的破屋,推开房门,屋里伸手不见五指。 他顿时感到了紧张,在白天,这里还能依稀辨认出废弃家具的轮廓,而夜晚什么也看不见。 他不停碰到看不见的东西,磕磕绊绊。 月光从狭小的窗户渗透进来,他循着月光努力搜寻着。 ——喀喇喀喇,他听到了自己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面具人跟进来了。 阿波几乎要崩溃,关键的时刻又被什么东西给绊倒了,几乎要哭出来。 冷静!冷静!冷静! 幸运的是!恰好是这一摔,他看到了角落里渗出的红光——那是白天他观察蚂蚁时发现的狗洞! 阿波用尽一切力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没了命地似地使劲钻了进去! 洞口恰好能容纳住他的身体。 光明就在眼前,阿波欣喜地想,他的身体已经爬了出来,这个洞口不足以让那个怪物钻出。 屋内传来了门闩的声响,阿友将屋子的大门给锁了起来,现在面具人已经被牢牢困在了屋子里。 终于得救了!阿波几乎要欢呼。 可就在这时,身后那潜藏于暗的手臂不甘地抓住了他的腿!</p> 渡鸦之影 第78章 垂死挣扎 阿波心中一凛,立刻感到一股巨力在将他拖拽,他赶紧死死抓住泥沙,将五指深深嵌入地面。 “救命……救命……” 他绝望地呼喊,缺口里,那张面具笑脸顺着他的腿“爬”了上来。 “哥!抓住我的手!” 就在阿波觉得自己完蛋的时候,阿友一把拉住了他。 “别松手!别松手!” 阿波豁出了往外撑,强烈的求生欲望使他不顾一切地抓紧阿友的手臂,那力量把阿友的皮肤也抓出了血。 “我说什么,也不会放弃哥哥的……哪怕阎王老子来了,我也要……” 阿友咬紧牙关,强忍剧痛,他用脚顶住屋墙。 “我也要跟他抢一抢!” 两人同时一声大吼,面具人扯下了阿波的布鞋,而阿友终于将阿波给拉了出来! 两人跌坐在地上,面具人的上半身卡在洞里,无法出来,最后他转动了一下头颅,重新隐入了黑暗之中。 “呼……呼……”阿波惊魂未定。 他刚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现在疲惫地躺在地上,再也不想动了。 他的腿上沾满了恶心的黏液,好几道血痕深深印刻在他的腿上,宛如死神的刺青。 那些红黑色的液体渗入伤口,隐隐令人感到疼痛和瘙痒。 但是他不敢去碰。 “哥,没事吧?”阿友问。 “死不了。”阿波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到底还是你机灵。但……这个人怎么长成这样……?” 他心有余悸地看着墙角的破洞,他们和面具人仅有一墙之隔。 “现在怎么办?”他问。 “我们必须快点找到小靖,她一个人可能有危险。” “好。” 阿波擦干嘴角的泥巴,其实腿上的伤口也没什么,走起来不打紧。 他们刚松一口气,屋内便传来了激烈的敲门声,灰尘纷飞,门闩在巨力影响下开始弯曲,力气之大几乎要破门而出! “该死!”阿波骂道,两人顾不上休息,只能尽快逃离。 事情果然没有那么简单,但是两人现在都筋疲力尽,而那个怪物却一点儿也不知疲倦。 最要命的是,他们发现原来的路已经走不通了,那儿隐隐约约出现了不少人影,只怕又是像面具人一样的怪物。 “永宁街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阿波愈发沉不住气,他受够了该死的逃跑。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说硬打吧,两个孩子赤手空拳怎么跟这群怪物打? 说逃跑吧,体质较弱的阿友已经不行了,而我腿上也有伤,压根顶不了多久。 弟弟阿友竭力保持镇定,他说道:“有机会的,我们走这边。” 两人在迷宫一样的古镇街巷里奔逃。 两旁房屋悬挂着的白灯笼不知何时开始闪烁起来,忽明忽暗,就像电压不足的白炽灯一样。 一系列的超自然现象无不是在把人引向崩溃的边缘。 “谁能救救我们啊……救命啊……” 警察、镇民、爸爸……谁都好啊,来个人啊,为什么偌大的永宁街,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 好像外面的事情和他们无关,即便有人求救,他们也无动于衷,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无人表现出惊恐。 死一般沉寂。 两人听到废弃房屋的门被撞破了。 阿友体力不支跌倒在地上,阿波只能过去扶他起来,肩并肩地走。 阿波想要放弃了,可是他不希望阿友出事,他觉得自己死掉没有关系: 毕竟我没有文化,还不识字,又蠢又笨又冲动,将来长大了也还是给人打工当狗的命。 可,阿友不同啊。 他那么聪明,又看得懂那鬼画符一样的夏字,他有文化,他将来一定会有出息,一定能彻底摆脱这贱命。 对了,把小靖交给他也一定没有问题吧…… 想到自己要死了,而死亡又那么突然,当初就不应该来这个破地方。 阿波难过得快流泪,他一直打心眼里喜欢小靖,可这份心意还没来得及说出来,便要带着这份遗憾溘然而逝。 至少,也要救出弟弟吧。 “哥,你自己跑吧……我真的……跑不动了。” “放屁!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偷懒,打工的时候你总是找借口去厕所看报纸……你以为,我不知道嘛?” 阿波的衣衫被汗水和泥水浸透了。 累吗?他也很累,他想干脆就此放弃。 可前提是,阿友能够虎口逃生。 “这种关头,你就……不要……不要偷懒了好吧!” 阿波却不小心一脚踩到了凹陷的水坑,两人一同跌倒在地。 完了。全完了。阿波悲伤地想。 咱俩都死了,谁来保护小靖啊?谁来帮助爸爸啊? “小韦,我命令你……起来跑!就像刚才你救我一样!” 阿友擦干眼泪,挣扎着站起来。 身后的面具人回来了。 而阿友却抓住了阿波结实的手腕,说道:“看不出来吗?我们早就跑不掉了。” 阿波苦涩地笑。 “我要是先跑了,等会儿……我们就不能一块儿上路了。死嘛……迟早的。”想到这儿,阿友释怀了。 “你才多大啊,天天死啊死的……我还以为你很聪明啊,蠢货!” “你说爸爸和小靖会没事吗?” 阿波想也不想就回答:“废话。他们比咱俩强多了……对了,你说,咱们死了,小靖会难过吗?” 阿友点点头,“会的。” “我希望死了以后,也能变成灵魂来保护她。” 他们已经能够清晰看见面具人的模样。 他畸形的肢体带着他的躯干爬行,他的面具已经布满了裂痕,不过事到如今,面具人也不再可怕了。 两人靠在一扇屋子的大门前有说有笑,心中却在默默倒数。 三,二,一。 三,二…… 就在他们觉得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候,他们身后的大门却悄然间打开了。 “大哥哥,快进来!” 两人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他们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们相视一看,好像凭空生出了力气,再度看到了新的希望。 就像三天前,永宁街大雨倾盆的时候,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扇为他们敞开的大门。 三天后,依然是这扇门,为他们遮风挡雨。 说话的人正是龙科的女儿秀英。 千钧一发,两人躲进了屋子,秀英将锁一栓。 犹如太阳或眼睛的图案浮现在铁锁上,屋外的面具人再也没有追进来。 渡鸦之影 第79章 失控 整条街道的光源忽然变得不稳定起来。 白灯笼熄灭又亮起,循环往复,如同被某种东西干扰一般,黑暗自远方来,由外向内,整片街区的光源阴晴不定。 黑衣卫的猎马不安地扭动脖子,打着响鼻,发出危险的警告。 “怎么回事?!”胡鹏督察不安地问道。 他努力拽住缰绳,街道忽明忽暗,组成包围圈的黑衣卫们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彼此紧张地注视着四周。 ——啪! 黑色的深渊处传来古怪的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那边发生什么了?”胡鹏努力睁大仅剩的那只独眼。 古街黑漆漆的,仿佛巨兽的口。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海里联想到了森林——杀机四伏的原始丛林。 这样一处普普通通的城中老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胡鹏的右眼隐隐作痛,脑海里一瞬间闪回出破碎的记忆: 忽而是被巨型荆棘缠绕的都市,忽而是一群戴着金属面具的铁林氏族。 霜冻的都市丛林里,幽灵一般的铁林人潜藏在暗影的角落,他们在倒塌的墙垣上绘制各种各样畸形丑陋的图案。 然后,伴随一声战鼓,他们自窗户里释放毒箭,自下水道中伸出刺刀,暗影无处不在。 铁林军阀与鸦片贩子串通一气。他和同伴奔行于结冰的积水坑中,拼命翻越汽车组成的迷宫和陷阱。 而后,一枝吹箭射中了他的右眼。 他倒下的时候全身都浸在了灰烬和白雪之中。 耳畔唯有邪恶野蛮的战鼓在回响。 思绪忽而闪回现实,胡鹏不禁紧紧捂住右眼,那种刺痛的感觉就像是在提醒和警告他什么: 这小小的古街周围,竟如同当年的铁林一般令人不安。 该死,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这儿。 是文品的同伙吗?总之,先把文品稳住再说。 胡鹏举起霰弹枪,坐骑却突然高高跃起了前蹄。 ——他瞪大双眼,就在他的眼前,神台上的天师竟然将仪刀狠狠刺进了文品的腹部! 但见文品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他死死抓着仪刀,想要拔出来,然而天师又将仪刀反手一绞。 文品猛地咳出一口血! 天师似乎没有罢手的意思,将仪刀抽了出来,又准备进行第二次攻击! “喂,该死的,快住手!” 胡鹏大吃一惊,天师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向文品出刀! 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方锦臣怀疑的凶手竟然被另一个来路不明的天师给刺杀了…… 胡鹏拽住缰绳的手心出了汗,他果断地大声命令道:“快阻止他!快!” 黑衣卫们如梦方醒,齐刷刷地举起枪支,朝文品和天师逼近。 # 刀尖淌下鲜血。 黑道人一步一步走近。他好像完全不在乎黑衣卫的枪口。 “你……到底是谁?” 文品强忍着剧痛,他只感觉自己的腹腔仿佛已经被绞碎,生命正一点一点地流逝。 此前他一直都对原主的身手充满自信,然而现在,他却被黑道人轻而易举地一刀命中。 文品疼得无法站直腰间,冷汗像冰锥一样刺入全身。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怎么会这样? 他内心在无力咆哮,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在这个世界混得顺风顺水,回到现实也将指日可待,可没想到…… 这终究不是网络里的剧情,这是活生生的现实,充满诡异和神秘的世界。 他所了解的不过是冰山的一角。 夜郎自大终将会把自己给害死。他痛苦地想。 然而,文品不甘心就这样死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有一口气,他挣扎着后退,衣服已经完全被血迹染红。 难道……就和我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一样——满是鲜血的出现,又满是鲜血的结束吗? 该死,多么讽刺。 文品咬牙切齿,他爬行在神台上的一群人偶之间。 黑道人又一次提起刀。 “住手!听到没!” 胡鹏紧咬着双唇,他终于忍不住翻身下马,走近了瞄准天师的身体。 “我要将你一起丢进大牢,不想死的话就放下武器!” 黑衣卫的包围圈在收缩。 黑道人的面具下传来一声不经意的冷笑。 ——啪。 又是一声物体坠落的声响。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黑衣卫们惊奇地发现自己手中的提灯也跟着忽明忽暗起来。 众人的影子在光影之间隐匿又出现,黑道人的身形也在光影中摇摆不定。 # 胡鹏屏住呼吸,朝着两人越走越近。 他慢慢拿出手铐,眼睛仍然一刻也不敢离开眼前的两人。 亮起,闪烁,亮起,闪烁……循环往复,光源一次比一次微弱。 胡鹏再也顾不得什么怪异现象,他现在只想把犯人带走,快点结束这次行动。 “别动!”他再一次警告天师。 天师的脑袋依旧盯着文品,手中仪刀仍未放下。 ——啪! 又是那个声音!胡鹏愈发烦躁,异乎寻常地压抑。 众人的影子映照在神台上。这一次的光源明显比前几次暗了很多。 “很好,很好……” 胡鹏不停活动着手指,想借以缓解手心被冷汗浸湿的感觉。 他踏上神台的阶梯。 不知道第几次重新恢复光亮。 就在胡鹏的眼前,一道阴影从众人的影子之上落下。 ——啪! 胡鹏瞪大了双眼。 ——啪! 又是一下。宛如肉块从高处坠落。 光线再一次亮起之时,胡鹏的脚步僵住了。 神台的下面,房屋的上面,众人的后面,他眼前的黑暗……多出了无数的影子。 仪刀轻敲皮鼓。 宛如深山寺院之中传来的敲击,富有规律,一阵长,一阵短。 黑道人举起仪刀。 胡鹏却无助地从枪套里拔出信号枪,朝着夜空发射。 烟雾就像游龙直冲云霄,炸裂成无数耀眼的火花,将夜色的古街映如白昼。 “我们需要……增援。” 他的身后,传来了猎马凄惨的嘶鸣。 # 文品不断向后退。 黑道人再度挥舞利刃! 文品的眼前顷刻间闪过一道锋芒,劈开夜幕,带着逼人的寒气,迎面刺来。 ——撕啦! 文品强行挥起手臂阻挡,强烈的求生欲望迫使他抵抗。 仪刀穿透了文品的手臂,撕开一道巨大的伤口,左轮枪再也无法握住,落到地上。 他几乎疼得昏死过去。 黑道人很显然想要置他于死地。 文品不知道黑道人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自己只是初次见面,哪至于像仇人一样拔刀相见? 而唯一的解释便是: 他认识我。 准确地说是“原主”,他们之间有着血海深仇,或者有着不可调解的矛盾,非要致对方于死地不可。 “慢着……我们能否有话好说?”文品想要拖延时间。 他竭力伸出鲜血淋漓的手,差一点点就能够够到左轮……他边挪动身体,边尝试着挣扎。 黑衣卫不也算警察吗? 文品心道:为什么他们还不来帮忙呢?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嫌疑人”被杀? 由于过分用力,他的伤口反而渗出了更多的血。 黑道人又一次举起仪刀,丝毫不留机会。 渡鸦之影 第80章 孤岛 仪刀凶猛斩落,文品用尽全力接住了致命的一击。 他双手死死夹住刀刃,从手臂到手背,从脖子到额头,血脉喷张,仿佛全身都要炸开,血液源源不断地涌出伤口。 失血过多了,只剩下机械心脏还在提供动力,否则早就支持不住了。 文品的眼前逐渐模糊了起来。 他这时才听到四周响起了激烈的枪声。 一道道影子从身旁奔跑而过,黑衣卫的骑手被什么东西拽下了马背。 火器狂怒,子弹狂舞。 他听到头颅被打碎的声音,也听到肢体被撕裂的惨叫。 失控的猎马从迷雾中奔逃出来,却被另一位策马狂奔的黑衣卫迎头撞上,连人带马侧翻。 ——噼啪! 炸碎的提灯跌落到神台上,点燃了好几个被钉死的假人。 刹那间尖桩窜起冲天烈焰。 仿佛中世纪的火刑柱,假人在火焰中扭曲变形,像是痛苦地挣扎…… 我不想死。 文品的手心几乎麻木了。 可他意识到,如果一旦昏迷过去,那将必死无疑。 就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突然有人跃上了神台,举起火山枪,二话不说直接开火突袭! 黑道人当即松开了刀柄,在致命的枪弹到来之前便已迅速遁入了黑暗。 “操!文品!你这什么情况?简直他妈一团糟!” 文品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当即激动地大喊:“快来帮我一把!” 他感到了希望,不顾一切地想要站起来。 局面已经彻底失控了。 这个时候,文品才发现自己的身边躺着许多黑衣卫和神巫的尸体。 “爸爸!” 文品一愣,忽然听到了小靖的声音。奇怪,她怎么也在这里? 林哲拉了文品一把,他焦急地说:“咱们赶紧撤退吧……这儿太危险!” 两人互相搀扶着逃离。 然而台下的廖小靖却又惊恐地喊道:“爸爸,你们后面!” 文品余光一瞥,那黑道人就像索命厉鬼一样紧追不舍。 我跟你有仇啊我! 文品咬紧牙关,单手拔出黑竹杖,倒刃刺向身后的天师,这一刺几乎没有什么威力,但却让黑道人不得不躲开。 林哲见状朝后胡乱开了几枪,希望能逼退那阴魂不散的黑道人。 “我说文妹……为啥人人都跟你有仇,你到底干了啥事啊?” 林哲撤退时还不忘吐槽几句。 文品心中真是有苦说不出。 要是我知道“我”干了啥,我就不会去招惹这该死的天师了。 文品边走边咳血,腿就像灌了铅一样不好使。 “你受伤了?!”林哲语气顿时变得凝重。 废话。 文品苦笑道:“多谢你来救我……” “说这屁话干啥啊!” 林哲用力撕下衣服一块布。 “该死的,你坚持住,先拿这布捂上,咱们现在就撤!” 文品的脸色变得比白纸还要苍白,满手都是血,堵也堵不住,碎布很快被红色吞没。 他步履蹒跚起来,好像很快就要死去。 “妈的,这伤口太严重了吧?”林哲咬紧牙关,“坚持住,你他妈别死啊!” 整条永宁街都超出了控制,黑衣卫们在乱战,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疯子大开杀戮,而且人数越来越多。 就仿佛是天师请来的增援似的。 他们似乎已经不再是正常人类,毫无理智,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都比一般人类更强。 廖小靖躲在相对无人的巷子口朝两人招手。 “快过来啊!” 黑道人就站在神台上冷漠注视着他们。 燃烧的神台蒸腾起热气。 他衣衫上犹如触手的黑带波动扭曲,使他看起来就像一道被气流割裂的残影。 文品回了回首,黑道人亦沉默地注视他。 慢慢地,黑道人眼中的血色逐渐退散,他轻轻敲响了萨满鼓。 ——咚咚咚…… 黑道人低声吟唱。 文品的眼中似乎出现了幻觉——和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时,脑海闪过的碎片一样: 古老的街道升腾起暗影,包裹天空,遮天蔽日。 他看到自己正坐在一间会议室的长桌前,他的对面,一个擎着手杖的黑影正襟危坐在长桌的尽头。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的一员,是我们的‘狂猎’……”他说。 刹那间,幻象支离破碎,他看到“自己”站在云海浮动的塔尖上,将什么人推下深渊。 又突然间,他走过客轮摇晃的夹板,割断了一个外国人的喉咙…… “迷失的灵魂,疯狂的猎手……”他说。 “天旦未曦,玄晖长临。”黑影亲吻胸前的吊坠。 “天旦未曦,玄晖长临。”所有人都虔诚地回答。 文品睁大眼睛,他看不清那些人的脸,但从衣服上看他们有各种各样的人: 有军官,有权贵,有商人,也有水手…… 就在那些人的当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再想追溯之时,幻影消失了。 这不是他的记忆。 这似乎是原主的记忆。 一辆堡垒马车撞碎了幻境的边缘,闯入神台之前,将黑道人的影子遮挡。 幻象土崩瓦解,被“暂停”的杀戮重又开启,刹那间,金属碰撞与枪声充斥耳膜。 鼓声仍在持续。 “爸爸……你怎么了……爸爸……” 文品意识逐渐感到模糊,小靖拉住他的手,和林哲一起搀扶着他。 “死不了。”文品说道。 黑暗和寒冷还是抑制不住地吞没了他。 # 爆炸的信号弹如同陨落的流星,尾迹撕裂夜空,燃烧起绯红的火光,但仅仅稍纵即逝。 声音响彻星空。 赤色在胡鹏的脸上闪过,随后消失在他黯淡的左眼之中。 是我判断失误了。他悲哀地想。 胡鹏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的境地,他只不过是希望能够完成方警官的愿望。 可没想到,这竟是一场屠杀,就像几年前的冰封铁林一样。 他仿佛置身于血骸之间,同伴一个接一个倒下,来历不明的神巫扑到他们的尸体旁撕咬。 敌人怎么也杀不完,他们好像从四面八方汇集于此,杀死一个又会出现一个。 这些疯子毫无恐惧可言,他们不畏惧死亡。 就算枪口正对面门,他们也会狂热地冲上去,中弹也要拼命上前,带着恶意的笑容,把手中的利刃刺入黑衣卫的身体,一刀又一刀。 怎么会这样呢?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要抓的难道不是文品一人吗?这些人又是谁呢? 难道说,这些吃人的疯子……全都是“太平区的亡灵”吗? 胡鹏手中的霰弹枪喷吐出热浪,将神巫的脑袋打成碎片。 拉动杠杆,退出空弹,裂开的傩面落在他的靴子旁。 他发现自己被包围了,身旁仅剩下两名同伴,其他人都被黑色的人潮吞没了。 他的内心剧烈颤抖,这样变态而疯狂的人群他闻所未闻…… 他们来自何处?他们为何会这样? 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胡鹏在内心发问,未知一个接着一个。 最后,内心的防线逐渐开始崩溃: 我会被这些人撕碎,生吞活剥,变成疯子的晚餐,就像其他人一样。 胡鹏将牙齿咬着的最后一颗子弹填入弹仓。 他无法像方锦臣那样勇敢。 他到底不愿面临这样的结局。 三人背靠背,宛如黑潮之间的孤岛,而胡鹏便是这孤岛唯一的灯塔。 渡鸦之影 第81章 人潮 其余两人早已是勉力支撑,子弹打光了,他们双手紧握着最后的甩棍,不知何时会被汹涌的人潮吞没。 胡鹏瞄准眼前的神巫,眼睛凑近瞄具。 这时候,他听到沉闷压抑的鼓声。 神台上的天师敲响了死亡的战鼓,苍凉悲壮,仿佛蕴含着某种力量。 几乎所有的神巫都狂欢起来,嘶叫起来,就像狩猎归来的恶魔,口中唾沫横飞,恶心的黏液混杂血迹,遍布裂开的假面。 胡鹏忽然有了一种想法: 这个天师会不会就是这些疯子的领袖呢? 假如,我能够将天师杀死,那么…… 胡鹏深吸一口气。 就像当年铁林之战那样,谁又知道最后能够胜利呢?他这么安慰自己,给予自己勇气。 他慢慢挪动发抖的腿,扳机上沾满了指尖的汗水。 究竟能够成功吗?他扪心自问。 胡鹏向剩余的同伴做了个暗示,三人一步步朝天师靠近。 此前他们击退了一波又一波攻势,精疲力竭,全身都被伤痕和疼痛包裹。 战鼓隆隆。 这是最后一发子弹。 透过仅剩的左眼,他看到了古老的街道; 穿过失明的右眼,他看到了苍茫的雪原。 逆风如刃,冰冷、死寂、黑暗,他匍匐于霜冻的橡树之上。 方锦臣指着走私犯身旁的铁林军阀,对他说: “那个脸上有刺青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能命中?” 他瞄准猎物,冰雪堆积他的肩头。 方锦臣率领最后的黑衣卫掩藏在冻结的巴士之后,四处回响着狼群的哀嚎。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天。 “我觉得你能命中。”方锦臣简单回答。 思绪回到现实。 “那个黑袍戴着赤色裂口面具的人。”此刻,他心中告诉自己,“我能拯救大家……” 刹那间,黑衣卫将面前的神巫一棍击倒。 胡鹏冲上神台的阶梯,枪托犹如铁锤将阻挡的敌人砸下阶梯,他迅速将枪口对准天师。 “那个黑袍戴着赤色裂口面具的人……” 枪声雷动,烈火化作雷霆,子弹顷刻间发射——它仿佛穿透两个时空,从过去的荒原直到遥远的现在。 胡鹏既恐惧又悲伤。 身旁牺牲的同伴就像倒在记忆的冰层里,被大雪掩埋,他们从冻土中伸出冻得发紫的手。 ——去死吧,该死的神棍,去死吧! 胡鹏内心咆哮! 他再也不管什么,他不要法律的制裁,他知道黑衣卫的职责不应该是杀戮。 但现在,他只是一门心思要杀了那黑衣的天师。 最后的同伴垂死挣扎,被无数招摇的手吞没。 他透过右眼,看到子弹击穿了那个脸上有刺青的人。 胡鹏咬牙切齿,将霰弹枪抛下,拔出最后的甩棍。 而左眼,他却没看到子弹击穿那个戴着赤色裂口面具的人。 天师的身前,两个翻着白眼的疯子挡在了枪口之上。 他们的身体多出了好几个血洞,他们怪笑着跪倒在震惊而绝望的胡鹏面前。 就像一个个小丑。牙齿里满是鲜血。 胡鹏发现,狭窄的街道上,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他将甩棍从前指到后,从后指到前,阶梯之下竟全是戴着面具的人。 一腔热血蓦然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恐惧。 在绝对的恐惧面前,热血一无是处,即便最勇敢的人都会成为懦夫。 胡鹏手中的甩棍“当啷”落地。 怎么会这样? 临死前的神巫用血淋淋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腿。 远方传来“隆隆”的声响。 胡鹏也曾希望自己能像方锦臣那样勇敢,可事到如今,他只剩下恐惧。 他掏出左轮,想要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开枪。 他不想活生生被一群疯子撕碎,然而转轮已经空了,再怎么扣下扳机都是徒劳。 他看看左边,又回首右边,茫然无措,此刻他似乎明白了命运的安排: 他将失去最后一只眼,今后永远只能看到黑暗。 他闭上左眼,雷鸣愈近。 等待了许久,他感觉到一股疾风席卷周身,吹起他染血的斗篷。 死亡并未如期而至,他尝试慢慢睁开眼。 ——刹那间,一辆堡垒马车犹如巨兽般横冲直撞,两匹披挂具装的战马将人群碾过。 战车的射击口上伸出一杆杆步枪,开火射击,车轮滚滚,一瞬间在人潮中撕开一道裂口! “督察!快上车!”驾驶战马的黑衣卫喊道。 胡鹏终于看到了希望,他重新捡起枪杆和甩棍,就像手握两把宝剑,做最后的殊死搏斗。 马车的后门打开,了胡鹏千钧一发躲了进去,大家立刻将后门锁死! ——砰!人群撞击车厢,即便这是专为战斗设计的车厢,也无法经受住这一波又一波的攻击。 “准备好,我们要撤了!”驾车的黑衣卫说着,狠狠一扬马鞭。 可这一次却不像他们进来时那么轻松。 战车调转马头,疯狂的神巫们竟然直接冲近战马身旁,用斧头和战刀劈砍鳞甲。 受惊的马儿被人群团团包围。 “操!” 驾车的黑衣卫不停鞭策战马,然而下一刻,他发觉自己也被人群盯上了,他赶紧朝着车厢上爬。 神巫一斧头砍断了战马的脖子,没有安装固定架的马车登时失去平衡。 接着,人潮将马车用力冲撞,它就像倒塌的堡垒一样侧翻。 伴随一声巨大的声响,车里的人天旋地转,从一头被甩到另一头。 胡鹏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月光从射击孔透进车内,映亮最后几人的脸庞。 他们不敢立刻爬起来。 外面似乎安静了一会儿,他们再没听到什么声响。 有几滴血从射击口外流了进来,落在胡鹏的脸颊上。 透过孔洞,他们清晰看到了头顶绯红的月亮,营造出一种柔和、宁静的景象。 他们挤在小小的车厢里,犹如被囚禁地底,却意外地有一种奇怪的安全感。 一名黑衣卫壮起胆来,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他慢慢弓起腰站了起来,仰起头,他的眼睛透过射击口: 他看到了一只手,那只手无力垂在射击口旁。 待他想要再看仔细之时,一把利剑突然从外向内刺穿他的眼睛,白刀进红刀出。 他来不及喊叫。 在黑暗透出的红光中,就像西方圣画中具有宗教美的仪式,他化作黑影,僵硬地跪在光芒之下,等待救赎。 原本,胡鹏是不相信神鬼的。 直到利剑拔出,同伴的尸首就躺在他的身旁。 他开始相信一个事实。 这世界上或许不存在神明,但一定,有“魔鬼”存在,有某种邪恶的东西存在。 胡鹏痴痴地看着头顶的孔洞,那里逐渐被血红的眼睛所覆盖。 “神啊,救救我们……” 渡鸦之影 第82章 玄甲号 远远的,沪津码头的夜空传来一声如同雷霆般的汽鸣。 方锦臣拉高斗笠的帽檐,揭开乌纱。 层层叠叠的码头建筑之上,露出了一座巨大堡垒的护墙。 他的身后,黑衣卫的骑手与弗拉维亚骑兵分列队伍的两侧。 一辆“大夏金銮”牌的轿车在道路中间徐徐前进。 现在已是深夜,街上早就没有什么人了,然而方锦臣却在不久前接到了马处长的命令。 说张文焕先生决定夜访租界码头,要求黑衣卫务必保障总理大臣的安全。 看来张文焕突然到访沪津并不是为了欣赏烟花那么简单,方锦臣心想。 现在他走进了洋人的地盘里。 弗拉维亚的骑兵队早已等候在码头周围。 北帝国骑兵向来以华丽的军装而闻名: 他们腰配恰西克军刀,头戴羽饰熊皮军帽,一条赤红绶带斜披过绀蓝色的军装,手中一杆新型的瓦连京卡宾枪。 看起来威武异常。 这样的军队的确可称之为虎狼之师,他想。 不久前,报纸上还说,北帝国在战争中击溃了密忒拉斯帝国和黑羊苏丹的军队吗? 想到这,方锦臣便不由得担心起来。 北帝国的侵略野心人尽皆知,然而他们总能找到堂而皇之的借口: 伪造宣称,助剿叛军,利用王室继承争端…… 总能“合法”地躲避人类国际的谴责。 那么,张文焕来洋人的地方干什么呢? 而且,还选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另外,护送总理大臣这种事情,不是应该交给黄箫那混账手下的士兵来做吗? 租界的军官忽然大吼一声“列队”! 弗拉维亚骑兵一瞬间出列,在高耸的沪津海门之前挥刀出鞘,列成仪仗阵队。 柔和的晚风穿过海门的铁栏,使他们的披风夹克(注1)猎猎而起。 方锦臣看到,朱老前辈今天已经换上了租界搜查官的白色制服,腰间配一把精致的西洋笼手剑,跟随在北帝国骑兵的队伍里了。 他用眼神向方锦臣致了个敬。 “欢迎欢迎,张文焕阁下,我们帝国的好朋友。” 海门之中走出一个微胖的外国人,他的体型虽然酷似北极熊,但是步伐平稳敏捷,丝毫不乱。 方锦臣认出来,他便是北帝国租界的领事扎里·伊万诺维奇,北帝国权贵鲁滕伯格老公爵的长子。 许多报纸上都能找到扎里出席租界议会和贵族晚宴的照片。 因此世人都知道,扎里领事乃是个金发碧眼、虎背熊腰的弗拉维亚胖子。 轿车的门徐徐打开,伸出一只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接着是一根梨花木手杖。 张文焕不紧不慢地走下轿车。 他面色蜡黄,留着整齐的八字胡,犹如古典晦暗的肖像油画。 虽然目光看起来颓唐无神,但却更令人感到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货物’到了吗?”张文焕问道。 “几个小时前刚抵达。” 扎里伸出戴着金色钻戒的手。 “冬皇陛下赏赐的东西,你大可放心。” 张文焕脸上掠过一丝短暂的不悦,但很快,他便带着微笑与扎里握手。 “只会比‘铁浮屠’号更好。” 扎里补充了一句,转身便对身旁的弗拉维亚军官低语了什么。 “打开海门!”军官的声音比军号更嘹亮。 巍峨的海门就像两座直入云霄的尖塔。 它头顶红月,横跨大海,屹立于东海之滨, ——那是早期殖民者建立的海门。 当时动用了不知多少贫苦的夏国工人,耗时数年,最终才落成,并且成为了租界的标志性建筑。 宛如铁幕的大门向外开启,方锦臣与其他黑衣卫一同下马,护送张文焕。 说实话,这是他第一次到租界的码头,也是第一次参观北帝国建造的军港。 听张文焕和扎里的对话,他推测是总理大臣又购置了一艘新的铁甲舰。 这几年来,张文焕一直都致力于加强大夏国的军备建设。 而身为护国公的张文博老爷则与他这位兄长的意见大为不同。 护国公认为大夏当务之急是重振经济。 张文焕则认为唯有武力才能跻身世界前列,因而两人矛盾甚深。 不过现在,方锦臣总算能够理解,为何张文焕如此提倡军备了。 随着他逐渐走进海门,之前那座露于“空中”的堡垒终于展现出了它的真面目: 它笼罩了整个漆黑的大海,海雾中,无数橘黄的灯光从密密麻麻的窗口与射击口中渗透出。 ——那是一座海上的堡垒、铁甲的岛屿。 方锦臣抬头望去,它的桅杆与烟囱伸入天际,壁垒遮蔽天空,巨大的机械转轮就像太阳一般浮在水面。 护墙后,延伸出的“城堡”尖端闪烁着灯塔一样的红光。 不仔细看,他甚至以为,这又是一座外海的城墙,抑或海上的都市。 方锦臣怔怔地望着那庞然大物的“铠甲”之上,用夏文和弗拉维亚文写着“玄甲号”几个大字。 人类的科技竟能达到这样的高度…… 他不敢相信,玄甲号远远超过了铁浮屠号的规模。 如果说,铁浮屠号是一座移动的楼船,那么毫无疑问,玄甲号便是漂浮的城市。 它的甲板上屹立着大大小小的堡垒和炮台,上面还停放着一艘长达百米,直径约二十米的蒸汽飞艇。 “请记住,张文焕先生,这便是帝国的实力,做我们的朋友,你不会吃亏。” 扎里带着自豪与傲慢的口吻说道: “这权当夏弗友好的小小礼物。” 饶是张文焕这样经历过战争和政变的人都不禁动容。 慢慢地,张文焕的喜悦渐形于色,他赞许地点点头。 了解他的人便知道,这已经是总理大臣对于事物最大的认可。 “要上来参观一下吗?”扎里问道。 张文焕没有拒绝,扶正了便帽。 海上堡垒的侧面装有旋梯。 看到张文焕要登舰,黑衣卫们彼此之间开始商量让方锦臣来跟随张文焕上去。 第一,他年轻有为。 第二,大家都知道,方锦臣将来可是要升任郡级搜查官的人,这份殊荣不交给他,还能给谁呢? 方锦臣此刻内心也是忐忑不安。 一方面,他也很激动,毕竟这是他第一次登上铁甲舰。 甚至,他还可能会是第一个登上铁甲舰的黑衣卫。 但是在这样的“巨兽”之下,他太渺小了。 就像上古大鲲前的凡人,他只敢远远观望,却从未曾想过攀上大鲲,一窥究竟。 不远处的朱世安善意地示意他登舰。 方锦臣咽了咽喉咙,终于准备出队。 然而就在这时候,远处的夜空中突然升起了一道红色的“流星”。 它在因为宵禁而略显黑暗的部分夏区(注2)上空十分明显。 接着,“流星”爆炸了,变成了一束极为耀眼的红斑,方锦臣远远便已看到。 “今天又要放烟花吗,那些家伙……” 张文焕驻足于悬梯前,回首望着那明亮,却并不美丽的焰火,露出了厌恶和轻蔑。 “这种烟花,让扎里领事见笑了。” 似乎整个军港上,唯有方锦臣一人不寒而栗。 因为他知道,那不是什么烟花,而是黑衣卫的最高警报。 ——象征着天位级重大危机的增援信号。 那个方向是……方锦臣顿时瞪大了双眼。 太平区! 方锦臣浑身冒出了冷汗,一种强烈的不安席卷全身。 他本要跟随张文焕登上玄甲舰,可是现在他意识到: 他最忠实的部下遇到了莫大的危险! ——天位级。那可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整个沪津二十年来就只放过一次天位级信号——那便是过去弗拉维亚军队攻打沪津,危及朝廷天命的时候。 方锦臣不得不选择放弃这份荣耀,他转身便要离开。 “你怎么了?” 这时候,朱世安搭住了方锦臣的肩膀。 “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 注1:“披风夹克”就是近代欧洲军装中的“阿提拉夹克”,外观类似半截外套,起初流行于东欧,后来逐渐成为欧洲普遍的军装样式之一。 注2:“夏区”指沪津的非租界地区。1616044197 渡鸦之影 第83章 陷入绝境 方锦臣咬咬牙,说道:“我觉得朱老前辈比晚辈更适合得到这份荣耀。” 朱世安蹙了蹙眉,脸上的皱纹多了几分。 他松开手。 方锦臣立刻叫上了几乎所有的黑衣卫,只留下几人在军港。 这个时候,人命关天,恕我无礼了,张文焕大人。方锦臣心中默道。 黑衣卫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也认出了天位级的紧急信号,没有多问,立刻便跟着方锦臣一起匆忙离开。 朱世安长叹一口气,回首看着扶梯旁愣住的张文焕,愁容变化成了和蔼的笑容。 “方警官还年轻,不懂规矩,就让我来护送两位先生登舰吧。” 扎里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张文焕淡淡地回答道: “现在我大夏的年轻人不懂规矩……那么,身为总理大臣,自然应当像慈父一样教教这些孩子,何为规矩。” 张文焕跟着扎里登上广阔的甲板,置身于“机械城市”的中央。 领队的海军士兵提着提灯领路。 到处都是说不上名字的仪器和表盘,有的管道里冒出阵阵白汽。 战舰的探照灯宛如哨兵的双眼,洞察黑暗的一切。 玄甲号上甚至能够自给自足,他们穿过堡垒中的人造温室,乘坐电梯来到顶层的会议间。 “你在外面等候就可以了。”张文焕对朱世安说道。 他和扎里一同走进了富丽堂皇的会议室,禁闭楠木大门 花瓣吊灯之下,酒红色的房间充斥西方贵族的糜烂与奢华。 这里仿佛是北帝国冬皇的御前会议厅,四面悬挂着名贵油画,粉饰有浮夸的巴洛克花纹。 “这儿隔音怎么样?”张文焕坐在桌前低声道。 “即便是林语夫人(注1)也无法听到我们的谈话。”扎里回答。 “那么,我要的那批武器呢?也在船上?” “一批从铁路运进滨州郡,一批刚从库曼斯克港出发,还有一批就在这儿。” 扎里简单地说道:“你想要的,冬皇都已经满足你了。只是你的诚意,我还没有看到。” 张文焕的手不停摩擦着光滑的手杖,脸上没有表露出明显的欣喜,他熟练地谈判道: “虽然我是军人出身,但本质上,我依然是个生意人。这点,你放心。我会给予贵国更多的特权。” “但我们有句俗话,‘送佛送到西’,我想驱逐那些大西国和密忒拉斯的侨民,把割让出去的土地都收回来,这光凭我的力量是不够的……” “密忒拉斯皇帝很快就会放弃他在东方的殖民地。” 扎里轻蔑地说道: “他的帝国正在四分五裂,工人和有资本的企业家已经拿起枪杆了。” “至于大西女皇……她不过是个无所作为的,连房事都不知道的无知少女罢了,她的议会也仅仅是一群庸才,她不敢为了几块殖民地而得罪我们。” “很好。” 张文焕抚摸着唇边的八字胡,但很快又露出一个苦恼的表情。 “那么,我只剩下最后一个难题了。我该如何击败我兄弟,执掌大夏国的权柄呢?” “这得看你自己了。” 扎里果断说道: “这也是冬皇对你的考验——你究竟是否有资格成为我们真正的朋友……毕竟,帝国可不需要累赘。” 张文焕紧闭双唇,一时不语。 “不过,如果你能做到一件事情,我或许可以考虑。” 扎里话锋一转,事情一下子又柳暗花明起来。 犹豫片刻,张文焕开口道:“什么事情?” “除掉高德。”扎里说道。 没想到,张文焕听完只是呵呵一笑。 “可惜这里没有酒杯啊,朋友……” 他如释重负地靠在了背椅之上。 “人人都讨厌林语夫人,同样,大家也不会喜欢‘林语先生’。” # 马车堡垒里仅剩下最后的几人,以及一具还在汩汩流血的尸体。 胡鹏绝望地靠在车壁前,静静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马车里一片漆黑,他能闻到尸体浓烈的腥味,几人挤在一起,也分不清身旁是活人还是尸体。 这儿就像一口拥挤的棺材。 胡鹏闭上眼睛。 睁开还是闭着都一样,反正什么也看不见,他也不敢去看那射击孔外面的世界,生怕会落得个和身旁同伴一样的下场。 他绝望地想:我竟然会死在一群疯子手里。 他们会吃人。 他亲眼看到他们是如何对待其他黑衣卫的,马车被突破也是迟早的事情。 与其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撕碎,倒不如闭上眼睛。 能睡着就好了。 马车的门“砰砰砰”地响。 胡鹏的脸几乎扭曲在一起,他紧闭着左眼,死神就在门外,他紧抓住同伴的手,粗重的喘息传入耳畔…… ——砰砰砰……砰砰砰…… 就在他们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激烈的敲门声戛然而止。 胡鹏猜测,也许,是他们进来了。 可死亡并没有如期而至,外面很安静,连乌鸦的叫声都听不见了。 “别想引诱我去看……” 胡鹏听到同伴自言自语道,声音难掩其恐惧。 没错,也许这是圈套。 胡鹏心想,刚刚他们就用这个法子弄死了一个,而我们万万不能中套。 他们挤在狭窄的空间里,尽可能往后缩。 胡鹏听到头顶有什么东西在爬行,他几乎全身都湿透了,更加坚信这是诡计。 “你还有子弹吗?”胡鹏问道。 黑暗中,他的同伴迟疑片刻,还是“嗯”了一声。 “给我一颗。” 如果他们真的进来了,我起码能死在自己的枪口下。胡鹏心道。 射击孔的月光时而被遮蔽,时而又露出红光,好像有很多东西在头顶爬过。 胡鹏头顶的每一根头发都在战栗,他无法得知马车外的情况。 他把同伴的子弹填入弹仓,把枪口对准下巴,但是他的手在发汗,手指时而穿进扳机的铁环,又因为没有勇气而作罢。 “督察,你说……局里会有补贴吗?” “有。” “我儿子上个月刚满5岁,我死了,他怎么办呢……督察,我老婆也在等我给她换新家……就在凯旋街7号……房子都挑好了,那儿很便宜,离新办的学校很近……我希望我儿子将来学成了,要赚脑子的钱,不要像我一样……每天都在刀尖上走,拿命去讨生活。督察……” 黑衣卫的声音变成了抽泣,胡鹏逐渐听不懂他的话了,若是在平时,他肯定会好好教训一下这样的懦夫。 “别说了,凡人终有一死(注2)。” 时间很漫长,寂静也持久得可怕。 “但死之前,我们的故事都将默默无闻,真的……很悲哀。” ———— 注1:“林语夫人”是弗拉维亚民间传说里的人物,传说她是一位法力高强的女巫,她的耳朵长在树木上,森林里的一切风吹草动都无法逃过她的掌控。 注2:凡人终有一死(Var Mhulis),此句出自乔治·R·R·马丁的《冰与火之歌》,引用致敬。 渡鸦之影 第84章 神秘消失 可能越是临死的时候,一个人想说的话便越是要从胸中涌出。 “我曾经当过大西国的雇佣兵,本来也应该死在战场上。” 另一个年纪较长的黑衣卫靠在尸体旁说。 “记得五年前的‘百花战争’吗?” “那一年我才刚刚到沪津。街上每一张报纸都在说这事。”胡鹏回答说。 “那可是场大战,百花王朝的末帝驾崩以后,后继无人,整个西方都在争夺神圣查理斯帝国的皇位,你肯定没见过那惨状……” “那一群洋鬼子彼此都想消灭对方,每天炮弹都会从我头顶飞过,即便睡觉也能梦见飞艇、毒气弹和蒸汽坦克,有一回,他们一天就得阵亡好几万人啊。” “听说这场大战没有赢家。” 胡鹏回忆说: “虽然帝鹰家族的威廉三世加冕了皇帝,但是‘神圣查理斯帝国’的名号也名存实亡。” “几乎所有列强都衰弱了,只有北帝国受益匪浅,他们借机侵占帝国东边的选帝领,还趁着列强们元气大伤,低价购买了不少殖民地。” “啊,是这样。” 年长的黑衣卫点点头。 “帝国解体以后,北帝国那老妖婆柳博芙也开始自称是百花王朝的正统继任者了,貌似是因为她的叔婆,还是姑奶奶是百花王室的公主来着……我觉得帝鹰和老妖婆吧,迟早掐起来。” “不愧是‘世纪大战’。”胡鹏干笑着说,“世界都洗牌了。” “那是。顺带一提啊,那时候我也是个战车兵,跟一群戴头巾的梵人一个编队,有一次我一人就打死了好几个想偷袭我车队的帝鹰士兵。” 年长的黑衣卫就像迟暮的老兵滔滔不绝地夸耀自己当年辉煌的战绩。 “若不是他们的蒸汽坦克来了,我还能多干死几个……你瞧瞧,这样的战争,老子都活下来了,竟然却要在这个鬼地方……” 似乎是他忽然发觉到自己的话题又回到了沉重的基调,他立刻便住了口: “要在这个鬼地方……呃,蹲着。” 胡鹏渐渐不再绷紧全身,疲惫不堪地靠在角落。 其实这样也挺好,起码不会那么死得太难受。 他不再忌讳那死掉的同伴,就好像他也是这“故事会”的一员那样。 “谢谢。” 胡鹏对面的黑衣卫说着: “我觉得我好多了。也许有一天,孩子也会称赞他爹是个英雄。” “你说,那些洋人的皇帝为啥都是选出来的啊,老子不理解了,像咱们以前的皇帝那样,立个太子就没那么多屁事了……” 年长的黑衣卫放开了话匣,他身上的冷汗顺着手臂流到胡鹏的衣服上,湿答答的。 “然而咱们的皇帝老儿不仅流亡海外,还给人暗杀了。”胡鹏补充道。 爬行的声音似乎听不到了。 大家也不知道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和尸体拥挤了多久。 这个时候,他们又一次听到了马车外的响动,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 来了吗? 胡鹏再次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下巴。 死神或许会迟到,但从不缺席。 马车的车门传来了金属摩擦的声音,仿佛是利爪在用力刮蹭钢板,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 大家原本沉下的心又一次悬了起来。 ——砰! 血迹溅到了胡鹏的脸上。 年长的黑衣卫自杀了。 他选择了最简单直接的方式。 其他人吓得说不出话来。 胡鹏的耳朵嗡嗡作响。 他觉得自己坚持不住了,头晕目眩,鬼使神差地使手指扣在了扳机上。 金属摩擦变成了巨大的声响。 拉栓崩断了。 胡鹏抬头看着头顶,就这样,一了百了吧。 马车门被生生撬开,耀眼的光束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彻底放弃了生的希望,与其被食人的疯子活活吃掉,倒不如直接去死。 就在他即将扣下扳机的时候,车门外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他娘的在干什么?快把枪放下!” 有那么一刻,胡鹏怀疑自己听错了,觉得一定是那群“巫师”用妖术来欺骗他。 可当他睁开眼,却发现方锦臣和一群黑衣卫的同僚便站在马车的外面。 “到底发生了什么!快告诉我!” 方锦臣脸上充满了极度的愤怒和悲伤。 “都给我出来……出来!” 胡鹏吞吞吐吐说道: “灯光……街上的灯光都灭了,包括……包括我们的提灯……然后……” “别说这明的灭的,告诉我谁杀害了我的部下!” 方锦臣的声音就像暴风雪,冰冷而狂怒,孕育着无限的悲伤。 胡鹏感觉自己被人从马车里抬了出来,仿佛自己已经是一具尸体,没有力气,没有生命力。 “他们……” “说啊!”方锦臣揪住他的衣领吼道。 “他们被……被……” 胡鹏斜眼看到,空荡的永宁街上,竟然只剩下了黑衣卫惨死的尸体。 那些人呢? 那些袭击的神巫呢? 他震惊地发现,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白色灯笼释放着柔和的光明,黑暗早已散去,他们连尸体都没留下。 怎么会这样? 我们也打死了不少神巫,可是,尸体呢? 总还有血迹留下吧? 然而这放眼过去,压根无法找到任何神巫存在过的证据。 连神台上的假人也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空的木台子。 刚刚所经历的一切,竟全都如同一场噩梦一般,醒来便灰飞烟灭! 怎么可能呢? 他们究竟是什么东西? 方锦臣严肃地站在他的面前,问道: “是文品干的吗?” 胡鹏望着街道出神,最后,他苦笑着回答他: “只可能是鬼神。” 方锦臣狠狠给了他一拳。 “你疯了吗?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方锦臣歇斯底里地吼道: “你把我的部下还回来啊!混账,我就应该一枪毙了你……我就不应该把他们的命交到你手上……你为什么擅自行动?你为什么不通知我?” 方锦臣的眼眶里几乎要流出眼泪。 他本想好好地教训一下他们,然而拳头到了面前,却又始终无法下手。 “抱歉。”胡鹏说。 方锦臣终究是放开了他。 “为什么我的所作所为,换来的却都是失败和死伤?” 方锦臣想不通。 “我不畏惧死亡,无论何等的对手,我都要战斗到底。” “牺牲的是我一个人都不打紧,可他们……” 他干笑了几声。 “可他们……都是跟我一起患难的弟兄……他们本不应该死去。” 脸颊的疼痛让胡鹏清醒了许多。 可是他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只能缓缓吐出一声“抱歉。” “不……这不是你的错。” 方锦臣如同疯子一样脱下斗笠,甩在地上,自相矛盾地说: “我本不该让你们调查这么危险的事情。” 胡鹏躺在担架上,沉默地看着他坐在同伴的遗体前,任旁人怎么劝也不肯离开。 哀伤与自责同样席卷他的全身。 仿佛是有无数双冤魂的手掐住他的脖子,说: “凭什么你能活下来,而我们却要下地狱?” 先是冤死的无辜平民,现在轮到了我们黑衣卫。 究竟还要牺牲多少人,才能找到真正的凶手? “复仇。” 方锦臣的脸庞在阴影中显得更加可怕起来,两个字平淡却酷似毒誓。 “只有我一个人。” “无论对手是文品,还是其他人。” 之后他便没再说什么,也没再捡回斗笠,不顾大家的阻拦,骑上自己的猎马便离去了。 胡鹏疲倦地闭上眼。 是的,复仇。 他终于能够彻底地睡去。 但愿醒来之后,今夜的一切都是噩梦。 他任由人们担走。 在梦中,他看到老黑衣卫射穿了他的脖子。 渡鸦之影 第85章 父亲 恶夜常潜藏不为人知的秘密。 烛火摇曳,阿波和阿友的影子如同两个巨人,静默地蜷缩在屋子的角落里,与两人形成鲜明对比。 秀英从屋里找来些包扎用的绷带。 锁匠这类和五金打交道的家庭里常常都会备上这种东西。 兄弟俩相对沉默,他们实在没有一点力气了,若不是秀英及时相救,此刻两人必然已经轮落到了面具人的手中。 “疼不疼?”秀英问阿波。 秀英的声音很小声,大概是担心被奶奶和母亲听到。 因为今晚上是送灵的缘故,她一回想起那天看到父亲站在门外的样子,便难以入眠,想悄悄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但也正是因为她的紧张不安,才使得韦家兄弟死里逃生。 没想到这样小的女孩子也已经能够熟练地使用绷带了。 她小心地在阿波受伤的腿上缠上一圈绷带,她的动作很轻巧,几乎不会令人感到疼。 “辣。” 阿波说:“毕竟那么大一道口子……但是,换做别人来包扎,也许我就不只是辣,该喊痛了。” 秀英什么也没应,只是在缠好绷带以后,默默打上了一个结。 “以前我替爹爹包扎惯了,这没什么。” 她这才擦干额头的汗,站起来,醋栗一样湿润而明亮的眼睛看着家门,自言自语地说道: “现在,我能见到他,却不敢相认。” 阿波想起来,上次来这儿的时候,秀英那阴阳怪气的母亲似乎提到过: 秀英的爸爸龙科得了一种奇怪的疯病,现在已经住到疗养院里了。 想必是疯得很厉害吧? 阿波向来情商欠缺,尽管弟弟阿友戳了他一下,他还是直白地表达出了自己的好奇: “那个……你爸爸怎么了呢?为什么不敢相认?” 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又犯傻了,戳了别人痛处。 阿友白了他一眼,可是话已出口,便无法收回,他只好补上了一句“对不起”。 秀英摇摇头。 “没什么……你们不用说什么道歉的话,那不是你们的错。奶奶说,生病,那是心不诚,所以病魔至……” 阿波却挠挠头,心说: 这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不注意健康,成天劳累,生活不规律,所以才会生病嘛。 “其实。”秀英忽然变得有些阴郁,她紧紧抿住双唇,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内心的话。 最后,她还是艰难地说出一句足以令人吃惊的话: “其实……刚刚追你们的人,就是我爹爹。那个人手臂上那个伤痕……和他一模一样。” 她内心低落到极点。 她本不愿承认,可是当年爹爹的手臂的伤口是她亲手包扎的,也是她亲手解开的绷带,她绝不可能认错。 似乎因为不得不承认这一个事实,当她直面自己所恐惧的真相的时候,一开始装作无知的面具终于被撕下。 心里舒坦了很多,但迎来的却是更大的悲伤。 韦家兄弟一脸震惊地看着她。 怎么可能呢? 人怎么会凭空生出几条手臂? 人怎么会像蜘蛛一样爬行? 又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阿波本是不相信这种奇怪的说法的。 小时候,他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他记得,他的母亲常常翻阅一本名为《海藏》的古籍。 里面记载了各种各样关于大海之外的事物: 有不为人知的怪物,甚至,连铁林里也存在着一些神奇的国度。 这些国家的百姓和动物都拥有灵性,是掌握着某种神秘力量的。 他们借助月影方士,能和魂灵对话,能沟通天上不知名的神,他们甚至能把人类变成怪物。 随着逐渐长大,阿波开始觉得,这本书里的东西都是无稽之谈。 毕竟世界各地的国家都是连成一体的,如果有这种国度存在的话,那么全世界都会知道。 而且,报纸最喜欢报道铁林的东西了: 那都是土匪和铁林军阀的地盘,再靠近的话,便是被诅咒的辐射区,基本上生灵勿进,哪来的什么人居住呢? 而书里记载的神秘力量,也从来没人见过。 但今天晚上的所见所闻,都远远超乎了阿波的认知,使他不由得联想起母亲的“故事书”来。 难道,这世界上真的有无法解释的东西存在吗? 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世界观。 “你说,那‘怪物’……不,那怪人,是你爹?” “不是的,肯定不是的,应该是我错了。” 秀英却擦擦眼泪,只是哭了一会儿就止住了。 “奶奶说,爹爹回不来了,所以……所以那个人肯定不是我爹爹,肯定不是!” 秀英又矢口否认,矛盾充斥内心。 她宁愿相信家门外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外面和里面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就像梦境与现实,噩梦里的玩意儿都不是真实的。 爹爹怎么可能变成怪物呢? 可她最后还是忍不住流泪,即便是噩梦,也足以让她心碎。 她想起爹爹曾经背着她到市区里去买包子。 她想起爹爹拿着一把把精致的锁和钥匙,放在她的手心里。 金色的大锁闪闪发亮,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就像一块漂亮的金子。 他会告诉她,这个是枕头锁,陈家的千金们都用这些精致的锁来锁住那些珍贵的金钗玉镯; 他还会告诉她,那个是吉祥锁,是用来锁住幸福和好运的。 小秀英眨巴着玻璃一般透亮的眼珠子问他:“这些锁真的能锁住一切吉祥吗?” 爹爹仔细地雕刻好最后一道纹路。 “有了它们,不只是吉祥,它能把你、我、娘亲、奶奶都锁住,这样,我们一家无论去了哪里,你嫁人也好,我和你娘死了也罢,咱们永远不分离……” 他爽朗地笑了。 “只可惜,咱们这门技艺就要失传了。” 笑容里又带着苦涩。 “那是祖宗留下来的东西。” “失传?为什么?” “女孩家,学什么制锁呢?这年头也没人会学这种落伍的技艺,爹爹我将来挣点钱,供你去学堂读书,以后,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要回来。” 他把几把大锁摆在桌前,其中一把大锁之上,有一个像是太阳或者月亮的图案。 秀英从来也没见过这种锁,爹爹说,那是给客人定制的。 后来,奶奶便把这奇怪的锁用在了家门口上。 秀英抱着膝盖坐在韦家兄弟身边。 她有些困了,但是却不敢入眠,她只是想象着门外的人。 也许,那根本就不是爹爹,那是个怪物,和爹爹无关。她如此安慰自己。 三人背靠在晦暗的墙边,空荡荡的屋子里,桌子就像一副框架,把昏暗框住,将所有思绪都逼入阴暗的角落。 # 始终保持沉默的阿友却在内心思考,如何求救,何时才能离开此地。 他似乎是从秀英的对话中捕捉到了什么关键点,因此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忽然问道: “为什么那些人不追进房子里来?之前的怪人可是连门闩都能撞断的……为什么呢?” “我说小韦,你也太无情了,秀英现在伤心,这些往后再提吧……我们在这里也挺安全的。”阿波嘟囔着插了一嘴。 “不对不对……这很不正常。” 阿友思考起来就像真正的学者一样,眉头猛地一皱,陷入巨大的困惑。 他好像抓住了什么关键的东西,但是又百思不得其解。 他的目光很快落在了那把精致的锁上。 他忽然联想到几天前观察到的现象——几乎家家户户都备上了这种奇怪的锁。 “嘿!你干啥呀?!”阿波小声喊道,生怕他犯傻。 然而阿友只是自顾自走到门前,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仔仔细细地观察着那把刻有奇怪图案的铁锁。 又是这个东西。 阿友开始察觉到异常。 可是就在这时候,他的身后却传来了一声干枯得犹如摩擦树皮的声音: “天旦未曦,玄晖长临,隐匿于极夜之下,便是最后的太平。” 三人顿时吓了一跳,等到阿友回首的时候,秀英却露出了惶恐不安的神情。 她怯生生地朝着阴影中的老妇人叫道: “奶奶……你怎么……醒了呢?” “当然是为了帮那娃娃处理伤口,不然的话……他可是会死的哦。” 说着,黑暗中露出了老妇人那张仿佛带有血渍的脸。 渡鸦之影 第86章 失落的搜查官 “凶手难道不是文品,怎么可能呢……?” 方锦臣孤身一人纵马回到警署的时候,天刚刚蒙蒙亮。 他把猎马拴在马厩里,将斗篷一解,挂在办公室的衣架上。 值班的小李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方锦臣进来的时候,他惊得站了起来。 “啊,方警官,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其他弟兄呢?” 方锦臣不说话,找来一张椅子坐了上去。 “抽烟吗?”小李问,“现在这儿没人。” “不抽。” “我柜子里还有一瓶青州啤酒。” “不渴。”方锦臣不耐烦地说。 他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悲伤,曙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唯独无法给他带来光明。 失意和不幸如影随形,男人丧失斗志和理想的时候,往往借酒消愁,抽烟享乐。 但他知道两者解决不了问题,人生本就醉梦中度过,喝酒抽烟只会一醉再醉。 况且,她不喜欢酒,也不喜欢烟。 阿纯最讨厌父亲酗酒和抽大烟的样子。 她恨他。 酗酒使人发疯,抽大烟使人发狂。 如果不是这两个天杀的玩意,父亲便不会折磨阿纯,她便不会逃离这个家,便也不会被恶人带走…… “发生什么事情了?”小李战战兢兢地问他。 方锦臣简单地说道:“大家都死了,我的错。” “啊?!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小李吃惊地问。 办公室的门“砰”地一声打开! 方锦臣交叉五指,他似乎早已预料到将要发生的事情。 “方锦臣在不在!” 门外,一名肤色黝黑,体格彪悍的警官宛如门神一样推门而入。 “我在这儿,马处长。” 那彪形大汉怒气冲冲走到方锦臣面前,直接指着他的鼻子吼道: “你为何擅离职守?你知道张大人昨夜有多气愤吗?” 方锦臣把茶杯重重放在办公桌上,似乎在暴风雨前面不改色。 “我知道。抱歉。”方锦臣平静地说。 “你以为你方锦臣算个什么东西?” 马处长“啪”地一掌拍在他身旁的桌上。 “老子告诉你,你就他娘是个屁,你把张大人一个人撂下,带着黑衣卫擅离职守,你丢的不仅是沪津宪兵队的脸,你还让咱们张大人在洋人面前丢人现眼!” 方锦臣顿时目光凛冽地看着他。 一口一个“张大人”,他是你什么人呢? 马处长脸上本来就长满麻子,头发秃了一半,腰大膀圆,他那阿谀奉承的样子就像头又丑又笨的熊。 在他面前,方锦臣似乎小得不值一提。 一高一矮,一壮一瘦之间,无声较量。 小李着急地看着,着实捏了把汗,他挤眉弄眼地提醒说: “方警官,赶紧道个歉吧!” 方锦臣的手心微微颤抖。 “道歉吧,方警官,真的。” 方锦臣死死咬着嘴唇。 处长开口讨论的不是牺牲的那些弟兄,却是一个大臣的喜怒。 本以为一场硝烟逐渐弥漫,换作平时,他会抗议,他会抗争,可现在…… “抱歉。” 他说,所有悲伤最终都化为平静,从不低头的人低头了,永不服输的人认输了。 “等会儿写份辞职申请,你不要在这干了,听到了吗?” 马处长语气冰冷,一字一句却犹如一道道惊雷,落在方锦臣心里。 “为什么?” 他攥紧双拳,犹如挨了一记重击。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 马处长宛如胜利者那般扬起麻子脸,他喜欢看到下属的屈服。 “你违抗上级命令,在没有警署批准的情况下,擅自调查‘太平区案件’……” 方锦臣浑身冰冷。 “你让十几名黑衣卫白白牺牲。” “你害死了他们,你的愚蠢,你的失误,我有什么理由不将你开除?” 曙光下,方锦臣犹如将死的亡灵,漆黑的身影被灼烧得体无完肤。 “我没有将你送上法庭,已经是给你面子了。” 马处长说道:“你要搞清楚你是谁,即便你是特级搜查官,你也不过是个小小的黑衣卫,不要太看得起自己。” 马处长句句如剑:“你让我们蒙羞。” 方锦臣站了起来。 这场行动最终还是宣告了他的失败,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竟如此脆弱。 他觉得自己彻底输了,输得一无所有,现实会冻结所有热血,亦会使精力消磨殆尽。 “我离开……可以。” 方锦臣缓缓说道,那双充满斗志的目光变得一片黯然。 “不过,我有一个问题。” 他唇角轻颤,慢慢踱到到马处长的身旁,问道: “无所作为的警员,凭什么伸张正义?” 不等他回答,方锦臣已然丢下了搜查官证,摔门离去。 # 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警署,屋檐展翅高飞,大夏青龙猎猎,两尊狴犴依然雄赳赳地屹立在那。 他提着行李箱离开警署的时候,黑衣卫们刚好归来,他却低下头,匆匆离去,从此便是陌路人。 “师傅,去一趟西山公墓。” 方锦臣叫来一辆马车,离去的时候,脑海里想着的仍然是那一袭饕餮黑衣。 他记得第一天披上黑袍的时候,沪津下了一场很大的雨,仪式是在****中进行的。 他还记得那声雨中的誓言: 我们是大夏的坚盾,正义的利矛,我们于黑暗守护,与黑夜为敌,此生如此,来世亦然。 当年一同加入黑衣卫的朋友呢? 很多人都牺牲了。 他就像一匹孤狼,与天斗,与地斗,闯入风暴,伤痕累累。 清晨的公墓罩着一层薄雾,青松苍翠,墓碑林立,他的身影也仿佛融化在了迷茫之中。 他走过几座墓碑,那是几年前,在冰封铁林里牺牲的朋友。 他们的墓碑上仍然挂着那黑衣卫的斗笠,每年鬼月和清明节,他都会在老战友的墓碑前挂上一顶新的斗笠。 他走过父亲和母亲的墓碑,他们和众多的亡灵一同长眠。 几年前,他还来看过他们,后来他却再也不敢来看他们。 父亲是抽大烟抽死的,母亲却是当年他追查鸦片走私犯的时候,遭到报复,被残忍枪杀的。 他的正义带来的只有悲伤,但他义无反顾坚持了下去,也因此,他再也不敢来看母亲的墓。 毕竟,母亲因他而死。 荒草爬满墓园的路。 最后,方锦臣停在了一个孤零零的墓碑前。 它比任何墓碑都要破旧,藤蔓缠绕斑驳石碑——那是一座空坟,墓碑上隐约写着“爱女方纯之墓”几个字。 那时候还小,父母对他说: 阿纯回不来了,妹妹兴许是死了吧…… 过去那么多年,他却始终不肯相信这个现实。 他从不到妹妹的墓碑前,每年扫墓,他总是固执地反驳父母: 阿纯没有死,她一定在什么地方等我,等着我击败坏人,等着我救她出来。 她也许很害怕,她或许很孤独,她可能很悲伤…… 方锦臣看着妹妹的名字,手里握着从警署偷偷带出来的左轮枪。 也许妹妹早就死了。 如今,他所能做的只有复仇,与天下恶人为敌。 仅仅六发子弹。 他再也不是黑衣卫,然而即便身无黑袍,誓言却永不改变。 “我会追查到太平区的‘亡灵’,阿纯,我会让他下地狱。”方锦臣说。 他将第六发子弹藏入领口的衣袋。 他下定决心,当审判来临的时候,这最后一发子弹将会留给自己。 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来践行我的正义。他说。 公墓空无一人,青山下,他是唯一的活物,他知道,亡灵们在偷窥,骸骨在倾听。 “老虎老虎,正义的警官……” 方锦臣轻声唱起妹妹小时候唱过的童谣。 他一根一根拔掉荒草,扯断藤蔓。 阿纯,你不要哭,哥哥替你消灭这些坏人。 “谁若冒犯,‘我’便伸出利爪,张开獠牙,将坏人吃掉。” 先是文品,我会亲自找到你。 然后是真凶。 一个也逃不掉。 方锦臣将左轮藏进衣兜,闭上双眼,混沌中,他看见了妹妹娇小无助的影子。 渡鸦之影 第87章 文品的推理 文品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脱逃的了。 文品只记得自己被林哲一路搀扶着,有许多人在追他,但是林哲数次用枪把敌人击退,他们的目的似乎并不在他身上。 之后便是虚无缥缈的视觉,如同行走云端。 他看到一个很像是十人议会的地方,但那里空无一人。 只有他自己,端坐在主座的位置上。 他的面前有一道长桌,上面摆满了死者的躯体。 他撑着脸,宛如游戏的操纵者,无数根细小的丝线借由他手,连接着万物生灵。 一只红眼乌鸦踩在他的肩上尖叫。 “轮回……轮回……” 最后,一切都稳定了下来。 只是个梦。 恢复神志的时候,文品发觉自己已经躺在了一个整洁的大房间里。 清晨的阳光宛如轻纱,照在他脸上,温暖得有些发痒。 他身旁的床头柜上放着一瓶水仙花,白色屏风环绕床位,中间放下了一块帷幕。 点滴瓶的针头顺着长蛇似的输液管深埋入左臂,他腹部一圈到处缠着绷带。 应该是医院吧,文品心想。 “他康复得很快,难以置信。难道这就是先史遗产的力量?” “这样的病历绝无仅有啊,林先生,他的伤口几乎痊愈了……” “行了行了,别再纠缠我了,我得走了。” 文品隐隐约约听到身边有人说话。 “您不考虑让病人留下做个研究吗?也许这会是医学界的重大成果,喂!别走啊,林先生!” 文品看到一群白衣大褂的医生围在病床周围,和林哲叽里呱啦地说些什么。 他眨眨眼睛,突然,视野中冒出了一张女孩的“鬼脸”! “爸爸!你竟然醒了!” 文品险些吓得跌下床去。 女孩就趴在床边看着他,眼睛周围挂着一圈厚厚的黑眼圈,显然一晚上都没睡好。 除此外,她的鼻尖红红的,像一颗不成熟的小樱桃。 “怎么感觉你巴不得我醒不来似的。” 女孩不开心地吐了吐舌头,说: “我才没有!我刚刚趴着睡呢,然后你突然动一下,吓到我了……” 廖小靖用手捂着文品的额头,像算命的天师一样掐指。 “好像没发烧,面色还挺红润的,排除烧坏的可能性。” 文品慢吞吞直起身来。 明明腹部缠着厚厚的绷带,但好像已经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了。 只是伤口有些发痒,那是正在愈合的征兆。 “我睡了多久?” 他问道,脑子逐渐回忆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竟觉得自己出奇地清醒。 廖小靖打了打哈欠。 “比我晚上的睡眠长不了多少。本来我还……我还担心你醒不来了……” 她悄悄擦干净眼眶的泪痕,生怕自己的心事被看穿似的。 文品一愣,心道:这好得也太快了吧? 这是怎么回事呢? 该不会议会还给予了更多未被发掘的特殊能力吧? 说实话,他一直把重心放在调查邪教徒的线索上,却从没有认真研究过自身的能力。 文品在心里默默总结: 首先,机械心脏能使体力和体能远远高于常人,甚至可以说,就像机器一样不知疲倦。 然后,监狱里的神秘声音给予了他敏锐的第六感,一般人的一举一动都能被轻易洞察。 除非,对手不是一般人。 接着,是最近才注意到的一点: 在某些时候,不知道是他本能察觉到危险,还是超自然现象的时候,机械心脏跳动的频率会骤然加快。 在疗养院的时候如此,在永宁街的时候亦如此。 不过,这一点还有待观察。 最后,便是这惊人的自愈能力。 换作其他人,恐怕非死即残,就过了半个晚上哪可能像现在这样生龙活虎? 还有那次遇到林务官的晚上,他受了不小的伤,到很快就康复了。 或许原主本身就拥有着不同寻常的恢复能力。 也可能是因为机械心脏,加快的不只是体能恢复,还有自愈的速度? 但他也不敢再像原来那样冒险,毕竟自己依然存在被杀死的可能性。 如果被刺中心脏呢? 或者,直接丢了脑袋,烧成灰烬,在一招毙命的情况下,还有可能痊愈吗? 文品脑中窜过无数种可能。 经历了这次惨痛教训,他可不敢再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了,没人会再想去鬼门关前走个第二圈。 可以肯定的是,自己身上必然还存在有不同凡响的秘密。 可惜,许多关键记忆都像锁在柜子里的文件,无从得知。 他开始考虑先从挖掘自身的力量开始,这也是为了提高在这个诡异世界生存下去的概率。 况且,最尴尬的就是: 我不认识原主,但好像人人都认识原主。 而要命的是,我还不知道哪些人和原主有仇呢…… 万一有什么特别厉害的家伙来寻仇怎么办? 文品感觉现在身体还有些虚弱,随便来个什么人都能把他掐死,现在暂时在医院里休整一阵也好。 “话说,林哲去干啥了?”文品问小靖,“就是那个奇怪的叔叔。” “他……我拜托他去找韦家兄弟了……” “等下!”文品忽然反应过来,“你为什么会在这?你们几个小鬼昨晚都干了什么?!” “我……我……那个……” 廖小靖戳戳手指,声音几不可闻。 “他们昨晚上没有跟我们一起回来。对不起……” “哈?!” 文品险些吓得跳下床。 “我的小祖宗啊!你知道昨晚多危险吗?啊?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也是想帮助爸爸呀。”小靖委屈地说。 该死,要出事。 但愿林哲找到他们才好。 “那你说说,你帮上了什么?” “这个嘛……” 她的小脸晕上一层羞红,就像偷东西被逮着的小毛贼那样,不依不挠地狡辩。 “看来我有必要送你们去念书了,真的,我不能再让你们这些熊孩子参与这么危险的事情。” 文品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变得像那些讨人厌的家长一样教训小孩子。 文品知道,这几个孩子虽然有些幼稚中二,但这真的是对他们好。 也许原主是个只会利用孩子去冒险的混账,但我文品不是。 我终究还是要想办法回到我的世界的,如果我回去了,那这些孩子怎么办呢? 他们都是好孩子,不应该过那打工卖报的生活,更不应该跟我文品一起冒险。 他们应该好好念书,将来过上好的生活才是。 他想起上次闯入陆国家里的时候,听说浔城有一所不错的女子学院。 学院院长的导师似乎还是高德领事的老朋友,叫薛仁川,是个顶有名的教授。 有机会得去好好拜访一下他,让这调皮的小姑娘接受一下正规的教育。 可是小靖听到这个消息,却犹如晴天霹雳,失落得抬不起头来。 “我们真的不会再成为累赘了……你嫌弃我们了吗……” 文品顿时手足无措。 他最受不了小女孩哭了,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蠢笨地安慰说: “啊,小靖乖,小靖别哭啊!” 廖小靖暗暗吐了吐舌头,立刻用手捂住小脸,眼泪如同流沙从指缝间溢出。 手掌下,却是小女孩狡黠的微笑。 她继续“呜呜呜”地装哭,边哭就边说: “我们都是乖孩子啊,爸爸,我真的有所发现的。我昨晚上看到一个奇怪的事情,有一个黑色的女人,把天师的徒弟刺死了……” “黑色的女人?”文品脸色一变,“什么黑色的女人?” “那女人就像鬼一样,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就一瞬间,把天师的徒弟杀掉了。” “你是说,那群巫师神汉被另一个黑色的女人袭击了?” 小靖点点头,“千真万确。” “那女人呢?” 文品激动的样子很吓人,险些牵动起扎针的手臂,他好像抓住了什么关键,但是却又无法理解。 “都说了,突然消失了啦。”小靖认真回答,“如同影子进到黑暗里,一眨眼就没了。” 巫师神汉攻击我们,黑色的女人攻击巫师神汉,这太奇怪了…… 联想到之前韦家兄弟打听到的消息,那群邪恶老神棍事实上是来替永宁街的百姓驱除“陈姑”的邪灵的。 难不成,永宁街真的有邪祟存在?而我们又碰巧破坏了他们的仪式? 不对,这不可能。 一群巫师神汉只是驱鬼的话,怎么可能会发了疯地攻击外人? 文品思考得出神,廖小靖就像看怪物一样好奇地看他。 忽然,他有了头绪——这些神棍恐怕只是借着“驱鬼”来达成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记得之前有个叫“小祯”的男孩。 在仪式之前,曾有一群戴邪教徒闯入他家里,并且留下了“杀死叛教者”、“处决异端”的字样。 会不会,这次事件,压根就是一群邪教徒要清理门户呢? 有了这个思路,似乎所有线索都清晰了起来,他现在又有了一个新的大胆猜测: 昨晚的黑道人也是公馆正在调查的邪教徒,而原主和邪教徒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因此黑道人认识原主,而且还要将原主置于死地。 他记得黑道人称呼他是“狂猎”。 难道自己十人议会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可是议会里,明明所有人都是隐秘的,黑道人怎么知道我的长相? 那么只有一种解释了。 那就是——原主本身就是十人议会的成员。 他还记得主座提到过一个因为背叛而被抹杀的成员。 该不会……就是原主吧…… 该死。 要是我一旦暴露身份,就不是我在追查他们,而是他们在猎杀我了! 为了确认,文品追问道: “那个黑色的女人长什么样?是不是很瘦小?不对不对……这都不是关键。” 他在努力思索着什么,最后继续追问:“她身上有没有什么奇怪的特征?” “她……”小靖伤脑筋地说,“老实讲,她真不像个正常的人类。” “怎么说?” 廖小靖努力回想,声音不禁颤抖起来: “她几乎全身上下都被头发包裹,唯一露在外面的身体,爬满了异常明显的红色血痕。” 渡鸦之影 第88章 协议 事情正朝着文品不情愿看到的方向发展。 此前,异能和超凡仅仅是类似于超自然事件那样出现。 而现在,隐藏于暗处的怪异开始蠢蠢欲动,文品相信,这些事情只会越来越多,危险也将越来越大。 在文品的理解中,对超自然的解释有两种可能: 第一,十人议会包括其他超自然现象来源于某种法术。 第二,他所看到的东西是超越常人认知的“黑科技”。 毕竟何塞·马丁内斯的《世界简史》上说,我们所处的世界曾经存在过更加高等的文明。 事实上,还应该存在着第三种可能——那就是,魔法和黑科技,两者同时存在。 他并不理解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他有理由相信,这个世界绝大部分的人并不相信异能的存在。 人们对超自然事件知之甚少,印象里,他也从来没有看到过相关内容的书籍。 但这不代表着不存在。 毕竟这个世界的人类对自己所处的星球也不甚了解。 文品记得,他曾在原主的书房里看到过一张大夏国地理出版社的世界地图。 那里绘制了全世界已知的所有国家,但这些国家几乎都在北半球,那南半球呢? 地图上画出了几块陆地的轮廓,上面写着“南铁林死亡地”几个字。 那儿都是遭受了严重辐射的地方,寸草不生,人们无法穿越广袤的沙漠辐射区,也无法渡过污染严重的不眠之海。 难道整个南大陆都被辐射所笼罩吗? 文品不禁产生一个疑问。 说不定,辐射的后面还存在有一个高度文明的国度? 抑或,隐藏着无数使用魔法的氏族? 也许还可能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工业国家呢? 这些都不得而知。 即便是已知的国度里,也遍布着许许多多的铁林…… 也许,奥秘就隐藏在人们难以到达的地方。 文品深刻觉得,自己不能按照常人的习惯来看待这个世界。 他必须要思考,必须要发现,至少要搞清楚这一系列神秘事件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否则下一次,躺的就不是病床,而是太平间了…… 不知不觉,夜色已深,他一整天都只能呆在病床上望天花板。 此时大病房里已经熄灯了,文品也早已让小靖先回家里休息。 空旷的大病房中,患者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文品烦躁得难以入眠。 他翻来覆去,想从床头柜里找找打火机和蜡烛,然后让护士去拿份报纸过来。 结果,他没找到蜡烛,却摸到了一本册子。 文品摸黑将册子拿出来,把它对着窗户的月光,隐隐约约,册子的边缘浮现出了一串陌生而晦涩的象形文字。 它沟通古老,连接现实,仿佛一个个字符都活了过来,变成扭曲的人形,涌入脑海。 这不是那天小祯给的册子吗? 文品记起来,小祯说,这是他姐姐失踪之前留下来的。 望着这本翻得卷边的黑册子,他忽然间好像发现了什么。 他莫名觉得自己竟能够读懂这些文字。 “秘仪……”某个奇怪的词汇脱口而出。 就在这时候,文品听到病房的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文先生的房间就在这里。” “好的,谢谢你了。” “不用……等一下,先生,现在是病人休息的时间啊,您走路轻声一点!” 病房的门“咔嚓”一声扭开。 外面的光亮一瞬间刺了进来,惹得病房里被吵醒的病人不停抱怨。 文品揉揉眼睛,正在困惑之时,他看到亮光之中,一道高高的人影屹立于门外。 那人影慢慢关上门,将门从内部反锁,竟径直朝着文品的方向走了过来。 “林哲?”文品小声问了一句。 不对,不像,不是他。 那人没有回答。 文品莫名感到了危险,他赶紧把册子藏在枕头底下,然后立刻想去拔下点滴的针头。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下一瞬,冰冷的枪口毫不留情指在了他的额前。 “告诉我,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人影的声音冷若寒霜,语气低沉,带着深深的仇恨和怨念。 “你是……方警官?”文品吃惊地问道。 “我不想多问,你就老老实实回答。” 人影按动左轮的轮机。 “我现在不是‘黑衣卫’了,我不介意直接打死你,文品。” 果然是邪恶方锦臣。 文品看到他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阴森可怖,目光中带着愤怒和悲伤。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处于失控边缘的疯子。 他今天没有穿着黑衣卫的制服,也没有带着其他的人,就是他孤身一人在这儿。 这到底是怎么了?被警署开除了? 他的气色很不对劲。 无论如何,文品今天算是人生第一次对这讨人厌的警官感到了些许害怕。 他唯恐方锦臣在情绪激动之下真会直接一枪崩了他。 “方警官,你别激动……我们有事好商量。” 文品只得暂且认怂,心里暗暗思考着脱身的计策。 “你想了解的都是什么?” 方锦臣从旁边拖来一张椅子,坐在文品的病床边,跷起二郎腿不客气地问道: “究竟是谁,攻击了我的下属?” “假如我告诉你,你会相信我的话吗?”文品反问。 “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相不相信,那是我的事。” 文品心里那叫一个苦,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被这姓方的给治了。 “好吧。”文品说。 他只得一五一十地将那晚发生的事情告诉给方锦臣听。 当然,有些事情他选择跳过,不能随便让外人知道。 先稳住这疯子才是正道。 讲到天师那儿的时候,方锦臣明显蹙起了眉。 他似乎半信半疑,对这些超自然的事情几乎无法相信。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该把枪放下了。” 方锦臣依旧指着他说:“你的意思是,是一群疯子杀了我的部下?” “我为什么要骗你?假如你有幸存的部下,你可以去问问他们。” “那好,姑且相信你,假如你欺骗我,我定然回头杀了你。” 方锦臣还是不肯放下枪口。 “最后两个问题,那些人为什么要攻击你?你和这几次案件究竟有什么联系?” “我怎么知道?我也是受害者啊,我被那黑道人刺了一剑,你看我身上插着几根针?我也想证明清白啊。” 文品快被方锦臣气得脑溢血。 为什么这姓方的这么顽固?他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方锦臣冷“哼”一声。 “你无不无辜我不知道,但你确实不是真凶,至少,你不是唯一的凶手。” “那你可以把枪口放下了吗?” “不行。但我们可以暂时‘和谈’,现在,我有一个条件。” 方锦臣缓缓说道: “如果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无辜,那我姑且相信你,而你,必须无条件配合我调查凶手。” “假如我不愿意呢?”文品反问道。 “不愿意我现在就杀了你。” “没问题。”文品耸耸肩道。 肯定没问题啊! 如果你早这样通情达理,我们之间何必有这么多麻烦? 文品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道。 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出真正的太平区亡灵。 或许黑衣卫掌握着一些公馆也不知道的情报? 想到这,文品反而配合地说道: “其实,我们可以直接约个地方,彼此可以长期交换情报,反正你我都是要调查这些神秘案件的人,携手共进,岂不美哉?” “你把这当成是土匪谈判么?”方锦臣不客气地说道。 “反正你也说你不是黑衣卫了,咱们现在跟匪帮有啥区别?” 方锦臣思考了一会儿,他很不情愿,但权衡利弊之后,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有区别,我是匪,但没帮。我不是不讲理的人,老实说,我也缺少帮手。” 文品长吁一口气,道: “两天后,华阳街百里香,仍旧晚上这个点。” “好。”方锦臣终于放下了左轮。 身后的走廊外传来许多嘈杂的脚步声,他打开医院的窗户,回首对文品说: “你若违背约定,我依然有办法找到你。” “我若违背约定,你我牢里共进晚餐。” 看着文品一本正经说屁话,方锦臣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不行,我不相信你。” 说着,方警官拉开抽屉,拿出了文品的钱夹。 如同清点战利品的强盗一样,他抽走了公民证和记者证,还有一大堆重要的证件。 “操,你好卑鄙!”文品顿时骂道。 “彼此彼此。” 晚风轻轻吹拂窗户的白帘,方锦臣如同夜枭悄然立于窗台。 病房外又传来钥匙开锁和护士的声音。 “那怪人一进到病房里就把门锁了,现在都还没出来,我可急死了……” 护士抱怨着,重新解锁房门。 然而当她带着一群保安进来的时候,方锦臣已经离开了。 白帘如同幽灵飘动。 只剩下一扇敞开的窗户,依旧诉说晚风的低语。 渡鸦之影 第89章 地底之下 少女微微翕动沉重的眼皮。 她觉得自己沉睡了很久,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到自己在漫长的往生之海中徘徊,死去又复生。 睁开眼,她苏醒过来,头顶的天空漆黑而阴沉,模糊又昏暗,不自然的昏暗。 她瞪大双瞳,极力想要在头顶这片高深的阴暗中找到一丝足以心安的光明,但毫无收获。 她只能看到零星或结队的黑影窸窣着晃过,发出“吱吱”的声响,还有一阵阵令人浑身发毛的扑棱声。 她的瞳孔下意识地捕捉着每一丝光亮,循着头顶的那片昏暗向侧面看去,尽头是一片椭圆状的黯淡白光。 与其说是白光,倒不如说是面前能与黑暗区分开的色调。 它就像是一面无比巨大的“虚空之门”遥立于远方。 ——那些窸窣的黑影在那扇“门”前渐渐清晰,那是成群散发微光的洞穴夜莺。 这里……是地狱吗? 随着记忆逐渐清晰,她记得,她被林哲开枪打中,然后黄箫上校又刺中了她的腹部。 按理来说,她必死无疑。 即便活着,也不应该是在这个地方。 梁晨……梁晨…… 少女头痛欲裂,脑海中好像有无数的低语,在冥冥呼唤着她的名字。 梁晨…… “闭嘴。” 她痛苦地捂住额头,挣扎着想要起身。 待双眼适应幽暗,她最终发觉,她处在一座巨大的地下空间之内。 梁晨有些艰难地爬起来,指尖摩挲着冰冷而粗糙的地面。 手指之下规则有序的凹陷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低头看去,身下的地面上刻着许多符号。 这是某种文字吗?还是象征性的表达? 这些造型怪异的符号绝不是她所认识的任何一种文字。 哪怕是南方氏族居住的铁林地区,也不可能出现这样怪异扭曲的表达。 她循着这些符号向前探查,它们似乎并非由手工雕刻,而是在某种高热的能量装置刻印下,呈一定的规则排列。 忽然! 她手下一空,仿佛一只有力的手从深渊处拉住了她的手臂,整个人险些翻坠下去。 好在她左手下意识地抓紧了地面。 紧接着就是一阵碎石掉落的声响。 平复下剧烈跳动的心脏,梁晨终于意识到身下的地面是有尽头的。 而自己刚刚正专心探索着地面的符号,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切。 此时她的整个上半身都已经探在了半空。 梁晨本想赶快将身子缩回来,可眼前的景象,却令她整个呆住了。 地下空间的规模已经远远超出了她所能想象的范畴: 深渊下,是绵延不绝的城市,无数的房屋高楼遍布地下空间的底层,城市半隐在混沌和迷雾中。 放眼望去,能看到的尽头都布满了这些密集如同锯齿一般的建筑群。 阑珊的灯火将一幢幢平房点缀,就像发光的地下真菌。 巨大的黑色石笋化作一只只从幽暗泥沼中伸出的手,饥渴地伸向高远的穹顶。 它们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地下建筑如同蝼蚁爬满四周。 在洞顶上,同样巨大的石笋与根须垂直而下,犹如一支支穿天而下的利矛,毫不留情地指向地面。 某些洞穴夜莺栖息其中,上面同样布满了人造物。 索道和缆绳像蛛丝将它们串联,世界已然化作一片虚幻而辽阔的光影之海。 而自己,正处在一面高耸至半空的巨大平台顶端。 俯瞰眼底,仿佛自己成为了昊天巨人,她仰望穹庐,又感觉自己好似一粒望天蜉蝣。 这个地方她陌生而又熟悉。 ——地下铁林! 一个词汇从她口中呼之欲出。 梁晨怀疑自己已经死了,所以才会看到眼前的景象。 她过去与家人居住在铁林的地下。 这些庞大的地下遗迹出自于先民的手笔,许许多多无依无靠的铁林人都选择居住在这些地下的废墟里。 白天到地面上寻找食物和能源,有的时候,还有些氏族的战士会通过下水道来到地面上,劫掠文明社会的乡镇,然后一到夜晚便回到洞穴的堡垒之中…… 假如资源耗尽,氏族便会选择遗弃城市,游牧到下一处铁林,周而复始。 有的时候,还可能会游牧到文明世界的城市地下,因为那儿总有吃不完的食物和用不完的资源。 虽然她没到过这个地方,但是通过以往的经验来看,这里必然是一座“地下铁林”的遗址。 而且被荒废了很久,现在正被一群新的游民所占领。 梁晨撩开自己的衣服,发现腹部缠绕着一圈圈绷带,伤势几乎没什么大碍了。 可更大的疑惑摆在了她的面前——我还活着,为什么?是谁救了我? 她似乎想起一个戴面具的女人。可是那女人呢? 梁晨环顾四周,只有几座陈旧的桥组成漂浮的黑色“系带”横亘于幽静的高空,联系着远方。 偌大的空间里静谧得可怕,四处飘散着雪花一样的灰烬。 她想离开这个地方。 梁晨冷静下来之后,隐隐约约,地下铁林之中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吟诵声。 她侧耳倾听,声音一阵一阵,让她联想到了北方氏族的呼麦。 但是又有些不同,它充满某种神秘而原始的力量,让人联想到深不可测的夜空。 “有人吗?这儿有没有人?” 回声四散,无人应答。她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梁晨战战巍巍靠近最长的那座桥。 从双脚踏上脚面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这并非什么铁林人造的简易木桥,而是先史的遗产。 整座桥中部镂空,仿佛一条公路只剩下了两侧的人形道。 历史的尘埃早已掩盖了它本来的面目,唯独那些沿着两侧金属结构不断延展的输流槽与能量槽还能依稀辨别。 在两侧不算很宽敞的实体桥面上,排列着大大小小的黑影。 它们周身萦绕着细微的浮火。 虽是静止,却又似循循而来,仿佛无数来自幽冥的巡礼者,在幽远的阵阵低吟中提灯走来。 如果世间存在地府,或许便是如此吧。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时,桥尽头的指示灯突然如蓝色的双眼般骤然睁开。 整座桥似乎感应到来访,在一阵异响中被激活了过来。 未知能流顺着能量槽蔓延。 它们所过之处,原本空空的桥面开始逐渐发光,从两侧溢出的能量逐渐填满其中,变成了苍蓝的桥面。 这究竟是何等的奇迹! 她在心中惊呼着,向自己发问到,先民们究竟创造了何等不可想象的文明。 流动的光在她面前汇成一条黄泉的河流。 两侧的黑影也已经显现了出来: 那是一尊尊大小不一的石刻像,大的足有一人高,小的能托在掌中。 它们大小不一地摆放在一起。 有的是扭曲肢体的鹿首女人,有的是狂乱的傩面天师,有的已经断裂,只剩下半截身体…… 这些雕像的头部,肩部和脚边都摆放着蜡烛,融化的蜡好像白色的藤蔓一般凝结在雕像上。 而雕像的面部和眼脸似乎都被抹上了白色液体,五指的痕迹与掌纹都还清晰可见。 她壮着胆子走了过去,可那些神情或狰狞,或扭曲的人物,虽死犹活,即便不去看它们,也能感觉到它们的注视。 仅仅是片刻的注视,那些面孔却开始一张张地颠倒着,旋转着,出现在她眼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低沉的呼麦此起彼伏。 空气中弥漫着口簧琴的声音,沙哑而低沉的吟诵,急促的短呼,压迫着每一根神经。 她只能闷着头向前冲去。 她听不懂,更不愿意听到这蛮荒的咒语。 石桥的尽头有几块巨型齿轮,在石壁前徐徐转动。 她听出声音是从几块齿轮间的裂缝传来的。 裂缝大概能容纳一个半的人,几条黄铜管道穿行而过,冒出滚滚蒸汽。 梁晨……梁晨…… 裂缝里似乎有人在呼唤她,尖锐的刺痛直抵太阳穴。 “谁在里面?” 她边喊边试图驱散低语。 梁晨小心翼翼地靠近裂缝。 这时候她发觉,裂缝里爬满了章鱼触手一样的老树根,有的缠绕住蒸汽管道,有的藤蔓下隐藏有森冷蓝光。 裂缝的尽头出现了火焰的颜色,一道巨大的黑影投射在地上,梁晨躲藏在一旁,窥视着裂缝中的情景: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人,洞穴一般的石室里有很多很多人。 他们穿着各种各样的衣服,而他们的脸上都戴着奇形怪状的傩面。 许多许多人,许多许多道静止的阴影,他们仿佛一尊尊人俑,保持着固定的姿势。 难道说,这里是光明会的新分舵吗?大家终究还是从地上回到了地下吗? 正中间是一座怪异的神龛,它坐落在深扎地下的老树根前,烛光点点。 火星如同繁星漂浮在黑暗中,映亮神龛中的神祗——梁晨发现,那座木神龛中的神祗是一片虚无——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道用黑色颜料涂成的影子。 傩面下的人“呜呜”长吟。 他们的面前是一个女人,她的身体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 渡鸦之影 第90章 黑山羊少女 她展开双臂,无数白色缎带就像这洞穴的老树根一样垂下,露出她焦黑皲裂的手臂。 她的傩面上是公羊弯曲的犄角,她的身形在火光下被无限放大,宛如恶魔的影子长长拖在地上。 梁晨忽然感到有些害怕。 这里似乎并不是大夏光明会的分舵,更像是某种原始异教的集会。 而那个女人,便是她在月神寺里看到的陌生人。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大家一看到她,就仿佛着了魔怔,变得像另一个人似的。 但这个时候,她的脑海里却闯入一个怪异的想法: 也许,竟是这陌生的女人救了她? “死”前的片段涌入脑海,她似乎洞穿了那副可怖的公羊傩面,看到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 女人的眼睛隐约倒映赤色血光,面部惨白得像雪,不明的纹路从脖颈扭曲上脸颊。 就在梁晨思索的同时,女人道出了一句雅言:“天旦未曦。” “玄晖长临。”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退到一旁,一同喊道。 声音低沉绵延,他们高昂起头,呼声破碎,变得嘶哑,其中还掺杂着其他国家的语言。 只有一个天师打扮的男人仍站在原地。 他一袭黑色的长袍,身上挂着七八面铜镜,腰间配着仪刀,古怪的刺青如同青蛇在他手臂上蔓延开来。 “给我一个失败的理由。”女人问他。 “他逃走了。”黑衣天师简单地回答说,“还完成了第四重仪式。” 女人伸出黑色的手臂,捏住男人的下巴,“你还有话说。” 红色如同熔岩流淌过她“烧焦”的手臂。 “黑衣卫搅局。” “没有了?” 黑衣男人抬起头,“你不会相信的。” 女人凝视他的眼睛。 “我看到你说的人了。”他冷笑着,“他中了我一剑,能不能活下去都是问题。他对我们已经构不成威胁了。” “你没有看错吗?”女人反问,“我总感觉,他是个不稳定因素。” “你怀疑我?”黑衣天师冷笑,“我见过他很多次,比你更熟悉,不会认错。” 女人沉默不语,从男人身前移向身后,过了许久,她说道: “仅仅一剑可未必杀得了他。而且,这事情有古怪。他无法受到黑尘的影响。” “不管怎样,我已遣人将消息送到慈父手中了。”黑衣天师补充道。 梁晨努力去观察洞穴里的人。 天师回了回头,她忽然间发觉,这个男人似乎便是昔日‘大夏光明会’月神寺据点的住持——黑道人。 这怎么可能呢? 梁晨想起来,她第一次被安排到月神寺的时候,黑道人说自己平时并不参与林登万将军的计划,只是名义上愿意帮助光明会的事业,平日里常常云游。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庇护着月神寺的铁林人,以及其他反抗外国列强的仁人志士。 她从来也不知道,黑道人竟然与这地下铁林的秘密集会存在联系…… 突然,梁晨发现她脚下的光线被遮住了。 她抬起头的时候,那女人的公羊傩面正紧贴在她面前。 她顿时吓了一跳,这才发觉所有的人都朝着她的方向看来。 “你醒了?”女人问道。 梁晨带着浓厚的敌意后退,反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解读秘密的人。” 她发觉,女人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高。 相反,陌生女人的身形很单薄,秀发如同瀑布披在肩上,散发着淡淡的麝香。 如果不是因为那公羊傩面带来的压迫感,以及……那宛如烧焦木炭的手臂,她可能更像是一位柔弱的少女。 “是你……救了我一命对吗?”梁晨边说边后退,“我很想感谢你,但我现在必须要回到地面上。” “为什么?”女人问。 “复仇。” “向谁?” “黄箫、高德、吴菊、林哲……张文焕。”梁晨咬牙切齿地说。 她永远无法磨灭这些恶人给她带来的创伤。 “然而,复仇是有代价的。” “不惜一切。” 女人踮起赤足,温柔轻抚着梁晨的乌黑的头发,替她拍掉尘土,“首先,你得能走出这里。” “你要阻拦我吗?”梁晨充满警惕地问。 女人摇摇头。 “没人阻拦你。” 梁晨逐渐退到了裂缝之外,她看到女人不再跟来,便快步离开了这里,决定自己寻找回到地面上的路。 她看着这广阔的地下遗迹,身后传来女人的嗤笑: “谁又知道,深渊里隐藏了什么呢?” # 梁晨朝着地下峡谷的边缘前行,深渊的城市仿佛一座死去的鬼城,静悄悄的。 黑暗中传来潺潺水声,一条细长蜿蜒的暗河穿城而过。 她小时候住过的地下城市里也有过这么一条地下河。 每天早上(也许是夜晚?)醒来,隔壁的士兵大叔会带着孩子们到地下河去抓一些洞穴鳟鱼,这些鱼儿的肉质比地上的还好。 那时候肖九也还活着,他还不是那热血冲动,敢于刺杀外国军官和国安军官员的青年。 大家都是活在铁林的孩子,哪懂什么国家大义。 肖九知道梁晨最喜欢吃煎鳟鱼了,常常叫爸妈做上一份,然后自己偷偷用布包着送到梁晨家里来。 不过有一天,暗河里游进来一条畸形丑陋的鱼摩罗——那是一条特别大的怪物,就像鳄鱼一样。 不过它比鳄鱼大得多,而且破坏了好多沿河的地下城,往日的生活变了,大家都不敢再靠近河流捕鱼打水了。 后来,士兵大叔自告奋勇拿着一把猎枪,一杆鱼叉和一捆土炸药去猎杀鱼摩罗。 士兵大叔曾经是个坚强的战士,和铁林军阀的掠夺者战斗过,也参与过无数次地下守城战,挫败了铁王爷皇甫君一次又一次的侵略。 不过,即便是最强壮的武士,也会走向传奇的终点。 他成功了,他将炸药塞进了鱼摩罗的巨口,在脑袋中炸出一个血洞,但大叔也因此失去了双腿。 他再也没有带孩子们去捕鱼,在床上躺了半年便去世了,这也成为了梁晨小时候的遗憾。 如今听到地下河的水声,她便不由得怀念过去的时光。 假如还能和大叔,和九哥还有其他的伙伴们一起,再去捕猎一次洞穴鳟鱼,那该有多好。 可是铁林是阴暗的丛林,无论是地上还是地下。 它没有爱,因为任何爱都会在困境和贪婪中被扼杀,灰飞烟灭; 它没有怜悯,这里只有弱肉强食,为了生存,军阀根本不在乎老幼妇孺的生命…… 铁林,是真正如同钢铁一般冰冷的黑暗世界,只有强者才能生存下去。</div> 渡鸦之影 第91章 黑暗世界 步入峡谷尽头,摆在梁晨面前的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窟。 她取下洞口的火把,火光如同地下的太阳,浮现于深邃。 她不确定前往地上的路是否是这儿,洞穴的后面是什么,是另一座古城?更深的地下? 假如出去之后呢?地上是铁林,是普普通通的森林还是文明世界? 她苦恼于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她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她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她觉得,我真该好好问问那神秘的女人——联想起她,不知道为何,梁晨觉得心里竟有一种平静舒坦的感觉。 她就像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尽管她的傩面有些瘆人,但是她却丝毫不令人觉得害怕。 神圣、空灵。 梁晨壮起胆子,步入洞穴。 洞穴的入口处挂着许多风铃,而洞穴里没有风,这些风铃多多少少显得有些多余。 她经过的时候,轻轻一掀,这些铜铃才叮叮当当地响起来,好像一群孩子在洞穴里嬉笑。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这里和其他地下铁林不一样。 虽然同样蛮荒、古老,但这里多了一层神秘,而且与荒废的“死”不同。 她隐隐觉得,这里充满着一种怪异的矛盾,这里死气沉沉,却好像又活着。 只不过,那种感觉仿佛沉睡,稍不留神,某种东西就会苏醒。 梁晨……梁晨…… “谁在那儿?”她又一次听到了奇怪的低语,这次变得更为清晰。 这个声音听起来很熟悉,它并不陌生,似乎从洞穴深处传来,但是又像来自于脑海和记忆。 那声音也在不停变换着,她竟然听到了父亲和母亲的声音,听到了肖九的声音,听到了大叔的声音,甚至高德和林哲的声音…… 梁晨开始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可是她又感觉自己的神智无比清醒。 火光覆盖的洞壁上,白色的花纹交织成无数奇怪的图像,似乎是出自先民的手笔: 它们旋转上升,几个歪歪扭扭的小人站在大地上,他们头顶的天空画满了大大小小的,像是“米”字型的东西。 而最令人不安的是,那夜空中最大的天体竟然是一只眼睛。 小人有的跪拜在眼睛之下,有的手舞足蹈。 一名萨满打扮的长者站在小人的面前,指着天空的眼睛,如同在嘲笑着什么,小人的脑袋画上了夸张的嘴巴。 有的人在天上飞,想要到眼睛那里去。 惨白的纹路在之后的道路之中产生了变化,变得光怪陆离。 花纹愈发繁杂,眼睛不见了,天空中出现了倒立的山川河流,大地上的小人四散奔逃。 像是房屋或者尖塔的巨型建筑似乎被某种力量压倒,开始弯曲变形。 “我想看一看,这真实的世界。” 梁晨耳畔蓦然响起一个声音,她更加感觉熟悉了,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我们曾经辗转于地上地下,我们曾经陷入无尽轮回。” 是谁? 她感到头晕目眩,说话的人变了,声音从身后传来,又忽而从头顶传来。 墙壁上的建筑灰飞烟灭,小人被撕成碎片,圆形的脑袋和细长的枝干四分五裂。 幸存的小人跪下乞怜,有的人躲藏于地下,瑟瑟发抖。 “我们总是在犯同样的错误,相似的事情仍会重复发生。” 梁晨紧张地环顾四周。 是谁? 到底是谁? “我们想要征服宇宙……却无法打破祂的法则。” 她觉得自己被偷窥。 梁晨伸出火把挥舞,烈焰短暂分割黑暗,火星被混沌搅碎了。 她怔怔地望着深渊,好像无穷无尽,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忽然,地上漫过漆黑的潮水,冰冷透彻心扉,梁晨感觉自己正行走于高原寒溪。 空穴也来风了。 刺骨寒风从深渊里席卷而来,火光变得忽明忽暗。 她感觉光暗交替之间,墙上的壁画变了,变成了高山流水,天空变成了倒立的高楼大厦,眼睛在地上,陆地在天上。 风铃叮叮当当地响。 “我们缺乏洞悉的眼,祂却能知晓我们的一举一动。” 潮水越涨越高,梁晨感觉快淹上了她的咽喉,她终于感到了恐惧,想要回头。 然而回首之时,洞穴已不是洞穴,四周变得宽敞,两岸浮现出房屋和堡垒的剪影,灯光如同萤火,而洞穴变成了幽暗的冥河。 她惊恐地发现,一头如同魔山般巨大的鱼摩罗正漂浮于地下暗河之上。 它周身覆盖钢铁一般的鳞片,双鳍如同钢刀,身体宛如水中央的城堡。 它张开可怕的巨口,而它的咽喉中垂吊着一颗发光的球,将河水变成昏黄的颜色。 它是风暴,将建筑粉身碎骨;它是灾厄,整个世界都仿佛摇摆不定。 梁晨拼命地游,拼命地想逃走。 然而阴影笼罩整个黄泉,她抬起头,牙齿已然覆盖于头顶。 慢慢合拢,黑暗降临得很慢,日落时,黑夜的战车也姗姗来迟,但是,夜晚总会降临。 “我们无法跳脱法则。”那熟悉的声音说道,“但我们,却可以利用法则。” # 梁晨微微翕动沉重的眼皮。 睁开眼,她苏醒过来,头顶的天空漆黑而阴沉,模糊又昏暗,不自然的昏暗。 刚刚所发生的,都是噩梦吗? 梁晨手脚冰冷,她凝视天空,无数倒立的尖锥仿佛下一刻便会刺破她的眼球。 待双眼适应幽暗,她最终发觉,她处在一座巨大的地下空间之内。 梁晨有些艰难地爬起来,指尖摩挲着冰冷而粗糙的地面。 手指之下规则有序的凹陷,她低头看去,身下的地面上刻着许多符号。 这个情景她感到似曾相识。 梁晨忽然有些头皮发麻,她有一种预感,战战兢兢地沿着符号走去。 不一会儿,她走到了尽头,鞋尖踢下一块边缘的石块,它坠入萤火的黑海,脚下是零星的火,阴沉的城。 一头散发微光的洞穴夜莺悄然飞过她的肩头。 她从未如此恐惧过,心脏怦怦直跳。 她回到了原地。回到了之前醒来的平台。 黑暗悄然降临,却又无比温暖。 “你在想些什么?”女人的声音萦绕在她耳边。 “复仇……我要回到地面上。”梁晨绝望地跪在平台边缘,“我不能留在这儿。” 温柔的手掌逐渐合上了她的眼睛。 她觉得不再寒冷了,心境变得平静如水。 “向谁复仇?”女人问。 “黄箫、高德、吴菊、林哲……张文焕。”梁晨静静回答。 女人放开了手。 梁晨重又睁开了眼,她仍身处幽暗的地下,却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看得明白。 于是,她不再害怕,缓缓站起身,戴着黑山羊面具的女人紧紧拥抱着她。 只见,布满裂痕的手臂穿过她的腋下,就像流水般轻柔,刮擦过肌肤。 她的手中拿着一副月神的面具——它面目狰狞,毛发披散,宛如活物。 “戴上它。”女人说着。 面具的阴面,锐利的尖锥从面具的“眼睛”那儿延伸。 在冥冥中划过微弱寒光,指向梁晨那双如同黑曜石般,闪耀着光泽的眼眸。 女人悄然一笑,那声音充满着致命的魔力: “你将洞悉这黑暗的世界。” 下一刻,梁晨毫不犹豫戴上傩面,尖锥刺穿了她的双眼。</p> 渡鸦之影 第92章 携手合作 沪津市级医院。 文品自娱自乐地玩了一整天骰子。 “单数留在医院,双数离开。” 骰子被他抛到半空,落到病床上“骨碌碌”滚啊滚。 ——数字六。 文品摘下了针头。 他还是决定尽早离开医院。 毕竟证件全被姓方的拿走了。 自从那天晚上挨了方警官这突然袭击的教训,他顿时觉得每在这医院多呆一会儿都是莫大的风险。 他感觉伤口好得差不多了,也多亏了原主这实用的自愈能力…… 等到熄灯时间一到,文品便带上那黑色的册子,也学着昨晚方锦臣翻窗离开的样子,有大路不好好走,非得当回“沪津飞人”,从屋顶上离开。 现在离约定碰面的时间还早,文品心想。 在这儿之前,他想先弄明白这奇怪的册子都写了些什么。 他提前来到百里香的门前,算起来也是第三次来到这儿了。 说来也奇怪,每一次看到酒楼悬挂的一串串小木牌,他总能本能感到一种回家般的熟悉感。 只不过今天,那位妩媚的老板娘苏忻似乎并不在。 她能去哪呢? 柜台前只有一位正在卸妆的花旦,“她”伸出纤纤玉指,卸下金光闪闪的凤冠,翡翠发簪轻轻滑下黑发。 “她”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还未完全卸下的妆容,粉面桃花。 “她”抿了抿朱唇,又像在检讨着自己今日的表演。 文品隐约记得,这位花旦应该就是被百里香的客人们所追捧的“丁香姐姐”吧? 当初第一次看到她表演的时候的确十分惊艳。 “不好意思,我需要一处雅间,越清静越好。” 文品知道眼前的这位花旦应该是个男性扮演的。 但兴许是“她”的容貌实在像极了古时候倾国倾城的妃子妖姬,以至于他就像跟一位漂亮姑娘说话似的,浑身不自在。 尤其是在他说完话之后,那“丁香姐姐”忽然间瞪了他一眼。 这时候文品才发觉自己还穿着医院的病服呢…… “咳咳……那个,这是雅间的订金。” 好像生怕被丁香姐姐误解似的,文品又很快微笑着接了一句: “我真的不是从医院跑出来的疯子,况且,我也认识你们的老板娘……” 这个时候,文品尴尬地发现,自己貌似把钱包给落在医院里了。 一种难以名状的窘迫化作滚烫的红色烧上脸颊。 完了,居然没钱!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文品就一直过着不愁没钱花的生活,可谁想到居然有一天,自己竟把资金全给落在了医院里! 原来没钱才是最致命的啊! 管你是名士侠客还是王侯将相,真想不明白,某些小说里,没钱的穿越者到底是怎么坚持下去的? 所有的底气一瞬间都没了! 现在丁香看着文品的样子更像看一个从疯人院里出逃的疯子了,就差接线报警了。 “等一下,我应该还有多余的钱……” 文品想再掏掏自己的口袋,把黑色的册子也拿出来快速翻了一遍,生怕遗漏了“潜在的”钞票和铜元。 “咳咳。” 这个时候,有人轻轻拍了拍文品的身后。 “这钱我来付吧。” 文品愣了一下,回头便看到了身着灰风衣的“名侦探”方锦臣。 “你来得这么快?时间还没到呢。” “我一般都会选择提前到。” 方锦臣表面大方地排出了两块银元,但是却露出了极为肉痛的神情。 丁香白了两人一眼,伸手摘下悬挂的木牌,递送到两人面前,用极为阴柔的男性声音读着木牌上的字: “嗯……孤山求道,心存万里。两位客官的雅间在二楼。” 方锦臣接过木牌,道了声“感谢”,回头便又朝着文品小声补充了一句: “我现在没工作了,你这钱还是得还我。” 文品好一阵困惑,原来上次他说自己不是黑衣卫了竟是真的?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是因为“暴力执法”被某位上司炒了? “你出院就不能换套正常人的衣服吗?” 方锦臣忍不住评价了文品一番: “第一次看到你,你像个三天没洗澡的地铁工人,现在,你又穿得像个疯人院来的疯子。” 这愚蠢的前黑衣卫,吐槽起来也是语气冰冷,显得极为不协调。 文品越听越觉得此人甚是讨厌。 “我想穿黑衣卫的饕餮外袍,你给吗?”文品不客气地回应道。 方锦臣懒得跟他贫嘴,“你刚刚拿的‘黑本子’是什么?” 文品心底一惊:被他发现了? 虽然已经临时休战合作,但老实讲,他并不想把这关于黑色册子的事情透露给方锦臣。 他想了个理由搪塞道: “这东西是我的外语读物,记载的都是外国的风土人情。” 没想到方锦臣却紧紧盯着他的双眼,故意“嗯”了一声。 “你说话的时候,眼神一直在闪躲,喉咙有明显的,吞咽唾沫才有的变化,所以,我可以认为你在撒谎吗?” “哈?” 没想到还是低估了方警官,到底是当过特级搜查官的人,果然是瞒不过他啊。 文品流出一滴冷汗。 “好吧,这是我在调查案件的时候,无意间收集到的东西。” 方锦臣推开雅间的门,“然后呢?这和案件有什么联系?” “我很难讲清楚。但我觉得,这个是破解‘太平区案件’的关键。”文品老老实实回答道。 方锦臣冷“哼”一声。 雅间窗明几净,装璜古朴,他随便找了张红木椅便坐下了。 “你倒是挺会选地方,平日寻花问柳惯了?” 方锦臣无论何时何地,总用着一种像是审犯人的口吻来说话。 “选什么地方是我的事。”文品说。 “好,这黑本子里写了什么?”方锦臣突然把话题又转了回来。 “不知道。”文品回答得干净利落。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让我放松戒备? “你在隐瞒我。” 方锦臣的语气职业本能地变得步步紧逼起来,“把黑本子给我。” “黑衣卫要实事求是,不要没事乱怀疑,也不要随便侵夺他人财产……虽然,你现在不是黑衣卫了。” 文品逮着机会也是一个反怼,“况且,这册子是用外文写的,给你也看不懂。” 方锦臣接过黑册子端详了好一阵,一时半会儿他竟然认不出来这是哪国的语言。 按理来说,这沪津也算世界名城,聚集的外国商人不在少数。 在租界,发行的报纸就有大西语、弗拉维亚语、扶桑语和梵世语的,甚至还有用象形文字书写的阿顿语报纸…… 加上长期调查跨国案件的经验,已经能够使他辨析出许多国家的语言和文字。 可这黑色的本子上,到底用的是什么语言? 某种古老文字?还是说,某个组织内部通用的自创语言? 方锦臣百思不得其解,随意翻了几页,发现上面有一些插图,而其中一张插图的图案,他无比熟悉。 “这是什么?” 他指着一个像是太阳又像是眼睛的怪异记号问道: “我当初在你家看到过一模一样的图案,该不会……你是个邪教徒吧?” “你能不能别老怀疑我?我可是守法好公民!” 文品反驳道: “这个图案,也是我想弄明白的,不过,你倒是说对一点,这个标志确实应该与某个邪教有关。” “看来你的确有一定价值,你知道些什么,也许这是你戴罪立功的机会。” 文品虽然憋了一肚子火,但还是如实回答说: “这个标记应该叫‘玄晖’,可能指的是黑色的太阳,或者……黑色的月亮,也可能是指玄色的辉光。”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方锦臣接着审问,“你又为什么要调查这些?” 他拿出了随身的笔记本和钢笔开始做笔录,一丝不苟。 文品无奈地想: 总不可能告诉他,我调查这些都是为了回到我原本属于的世界吧? 而且,我也不知道原主为啥要调查这些事情。 是因为高德公馆的安排? 文品觉得,方锦臣看起来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坏,但是这不代表自己就能把原主特务的身份给暴露出来。 天知道一旦泄露了自己的身份,又会不会遭到什么不可预料的危险呢? 按照他对高德的了解,一旦某人失去了利用价值,那么高德必然会将其抹杀。 因此,文品只能挑着将事情告诉方警官,忽略掉任何与公馆有关的事情。 套方警官的情报不容易啊。 “……事情就是这样,我是报社记者,同时又是侦探悬疑爱好者,假如我能以我调查的经历写出一篇连载报道,哼!那可是大新闻啊!我升职当主编就指日可待了!” 文品故意吧自己表现得很俗气,看起来追求也就这么点大。 不过,这貌似也是最合理的解释了。 “搞不懂你们这些记者。” 方锦臣嘲讽似地说: “我上次调查了和你一起搞事情的家伙,叫林哲对吧?也是明日报社的记者?” 这你都知道? 文品终于感受到了黑衣卫的效率。 明明林哲也就是那次行动中无意暴露了自己的样貌,方锦臣便一下子就调查得差不多了。 文品只好点头。 “没错,他……是我发小,我俩从小玩侦探游戏玩大,我们的梦想是成为真正的神探,就像波洛先生和福尔摩斯先生一样。” “这两个人是谁?” 文品忽然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这世界哪来的波洛和福尔摩斯呢?</p> 渡鸦之影 第93章红月的新娘(上) 他连忙回答道: “这些人物是……在大西国很冷门的侦探里的角色。” 方锦臣也没有在意文品的解释,只是一个人在思考着文品的讲述。 就如同一个复杂而漫长的故事,其中不乏有惊心动魄和超自然的成分存在。 但最不可思议的部分被省略了,例如文品的穿越,以及……某些他无法确认的事情。 最令方锦臣在意的,是文品讲到太平区疗养院的时候。 当时,方锦臣一直怀疑文品便是凶手,尤其是看到监狱里发生的事情以后。 除了文品,还有谁能杀死那些狱卒? 他甚至还发下毒誓,一定要逮住文品。 而现在,文品就在眼前了,可他却对自己的推测产生了质疑。 的确,确认文品是凶手还为时过早,之前的推测必须全部推翻。 至少,杀死了他那些黑衣卫弟兄的人,有着更大的嫌疑和危险性。 但考虑到文品狡诈顽劣,他依然无法将其从嫌疑人中排除。 “他们为什么要杀死疗养院的人?”方锦臣苦苦思考,“对了,你说的疗养院失踪的病人有哪些?” “……龙科、古三月,还有一个,叫做程澜衣的女孩。” 方锦臣立刻用小本子把名字记了下来。 “程澜衣……程澜衣?”方锦臣忽然间发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想起来一个离奇的杀人案件,思绪豁然开朗起来。 “我记得半年前,还是什么时候,富贵街分署那里接到个富家公子被灭口的案件……该死,当时被怀疑的凶手当中就有一个叫程澜衣的人……” 方锦臣愈发激动,双目的瞳孔几乎缩成一点,他把记事本快速往前翻,又用笔头开始飞快绘制起思维导图。 “她似乎是死者的情人,但是接受调查的时候,程澜衣已经疯了,在疗养院里接受治疗……妈的……妈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看着方锦臣一脸认真严肃,文品也不好打断,等到方锦臣慢慢陷入思维的瓶颈,文品才悄悄提醒了一句: “其实这本黑色的册子,就是程澜衣留下的。” ——啪。方锦臣把钢笔重重扔到了桌上。 与此同时,雅间外传来了“笃笃笃”的敲门声。 之后,一个女子婉转动听的声音自门外飘了进来: “两位公子久等了,要来点茶水吗?” # 一小时前,“夜笙箫”歌舞厅。 女子静坐在圆镜前,双唇轻轻抿住薄叶似的棉纱。 粉色花瓣落于盆中清水,她小心翼翼地洗去妆容。 梳妆台的灯光朦胧而神秘,像在女子妖艳华美的面上笼罩一层薄纱。 她对着镜子微笑,台灯的光华沿着绯色皮裘缓缓绽开,勾勒出旗袍上鲜活的玫瑰。 她的演唱已经结束了,但“夜笙箫”的歌舞却昼夜不息。 自从“云中仙境”发生爆炸以来,她很快辗转于各大租界的舞台,她的名气有增无减,追随者亦蜂拥而来。 毕竟,美貌的歌姬总会成为名流们竞相争夺的尤物。 此时此刻,镜子里多出了第二个人的影子。 那是一个男人,西装革履红领结,长长的燕尾微微拂动。 他面目英俊,手指纤长,目光透露出一丝淡淡的慌乱和渴求。 女子仿佛沉入大海之下的玉雕,在静谧的深渊处展现着傲人的曲线。 唱片机里还播放着她甜美的歌声。 她按着胸前隐藏的奇怪吊坠,和声浅唱,对身后的男人视若无物。 “秋娘啊,既然你已经同意我走进你的房间,那么,你又为何要对我不理不睬呢?” 男人着急了,伸手按住女子的肩膀。 他本是吴州郡知名的钢琴家,才艺双全,年纪轻轻,又出身豪门,渴望嫁给他的女人不计其数。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偏偏迷上了这歌舞厅卖艺的歌女。 自从第一次和那女子合作了一曲《红月》,他茶饭不思,千方百计地想要得到这沪津当红的女星。 为了她,男人从金碧辉煌的大音乐厅,来到这灯红酒绿的歌舞厅; 为了她,他自降身份,宛如仆从一样追随在女人的身后。 直到现在,女子似乎答应了男人的表白。 在男人看来,眼前的女子必然是唾手可得了吧。 可是此时此刻,她反倒如同是静候无辜野鹿的猎手,把男人玩弄于鼓掌。 “秋娘……” 男人刚想说些什么,便被高跟鞋所发出的一声脆响给生生打断了。 黑色高跟鞋尖轻轻点地,高脚椅便转了过来。 高开叉旗袍下那如美玉一般交叉的双腿没有一丝保留,好似月光流泻。 女子的右手撑开一把折扇,折扇后,朦胧的双眼又仿佛沉没于纱云的初月,在黯淡中散发出飘渺的微光。 她左手托起桌上的玉嘴烟枪,在唇前一点。 “呼……” 朦胧而迷离的烟雾瞬间淹没了男人的面庞。 他轻咳两声,怎料却被纤指封住了双唇。 “嘘。” 褪去朱红的薄唇,犹如将败的牡丹,淡漠中暗想着红颜薄幸的哀愁, “欲摘蔷薇,必触荆棘,心念红颜,定招祸水。” 她的唇贴着男人的左耳,一对皓齿几乎要咬住他的耳垂。 “你,想要什么?” “你知道的……我什么也不怕!只怕今日无你,明日无你,此生亦无你!” 男人的心脏怦怦直跳,火热与焦灼席卷全身。 他年轻、有才、自负,却始终坚信着爱情的圣洁。 他第一次疯狂地爱慕一个女子,就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年,渴望着甜蜜真诚的爱,认为付出必有回报。 女子的唇离开他的耳侧,离开得毫不留情,就像落华离枝。 她不再说话,只是侧看着一旁,不去看他。 男人毫不犹豫点点头。 “欲折蔷薇,必予其血,心念红颜,定予其身!” 他呼唤着,歇斯底里地呼唤着,希望那躲入烟云中的初月,能再度照向自己,仿佛阴暗中的生物渴求一丝最卑微的光明。 她俏皮地轻启朱唇:“你是说?” 果然,她的眼眸再次望着他的面颊,下巴微微抬起,手中的烟枪也抵在男人的胸口。 “你是说,真爱如血如肉,殷红炽烈,真情如骨如筋,不可离断?” 她笑了,她终于笑了,这一刻,他只觉得落华再盛,残月又明!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热浪要冲破胸腔,折断肋骨,就连炽热的心脏也即将迸发。 烟枪顺着胸口一点点划下,最后沉沉点在心口。 即便是压迫带来的丝丝疼痛,也几乎让他欣喜若狂,让他化作一只困于她囚笼的疯兽。 那旗袍上粉嫩的玫瑰娇艳欲滴。 “当然,当然!” 他几乎是要挣脱最后一丝理性的束缚。 不可再忍耐了,不能再忍耐了! 他要为她献上心与血,不,是为她献上自己的全部! 她虽笑,却难掩眸中的黯淡,却难掩语中的哀幽。 她的薄唇轻轻触碰他的双唇,但他却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距离。 他扑了上去,贪婪地吮吸着那诱人的唇,狂烈地贴住她的胸膛,感受着心口的那片柔软与温暖,感受着即将迸发的灼热刺痛。 正如唱片机里的歌声: “你是红色之月,我是黑色之夜,月亮拼尽全力燃烧夜空,只因暮色是月亮的新娘。” 胸口好像灼烧起来了,世界变得模糊与绯红,刺痛变得剧烈,变成撕裂与破碎,口中腥甜狂涌。 他逐渐沉溺于唱片机的歌声,仍旧拼尽每一丝气力,去感受着这份爱的温存。 她没有逃避,没有反抗这只凶残的“野兽”。 她或许带着爱意,又或许,只是为了弥补猎物倒下前,那最后的一丝歉意。 因为,他是“猛兽”,而她才是猎人。 她的歌声中唱道:“今夜,我便是红月的新娘。” 男人幸福地看着她,脸庞渐渐地离开她,嘴角泛起血红,脸上逐渐失去血色。 她苦涩地笑了。 “对不起,但愿,你的最后一刻,是幸福。” “你献予我心与血,骨与肉,我必永不遗忘。” 唱片的刻针划向了尽头。 男人重重倒下,撕裂的胸前伸出一只黑色扭曲的触手。</p> 渡鸦之影 第94章红月的新娘(下) 她提着精致的小提包离开歌舞厅。 高跟鞋落地富有节律,噔噔噔……噔噔噔……犹如红木桌上左右跳动的节拍器。 地上的积水是红色的,天上的月亮是红色的。 她流连于尘世的笙箫,然在远离奢靡浮华之时,她摇身一变,便又成为这芸芸众生之间再普通不过的行人。 她站在无人街道的路牌前。 倾斜的路灯将她变成一道巍巍的影,电车轨道从面前穿行而过,她在等最后的末班车。 微微颔首,她好像在思考着什么,胸前的吊坠闪烁着黑色的光。 窸窸窣窣。 屋顶传来不易察觉的响动。 电车头从远方的雾霾中慢慢浮现。 窸窸窣窣。 响动近在咫尺。 女子此时笑了笑,却好像自言自语地说道:“你们……在等什么呢?” 四名刺客的身影出现在女子的身后,他们握着手枪或刀刃,将面容隐藏在面纱之中。 他们不由得一怔:她竟然发现了他们。 但刺客没有答话。 因为无论一个女人再怎么精明,也无法逃脱子弹的猎捕。 他们将手枪指向了她的后脑。 “让小女子猜猜……” 她似笑非笑。 “你们右手使用的是新月弯刀,你们落地无声无息,想必接受过严格的训练……那么,你们来自黑羊,还是白羊呢?” 女人对身后的威胁无动于衷。 饶是这些刺客也感到了吃惊,她使用的竟是古老的阿顿语。 是的,没错。 他们来自于遥远的白羊国度,接受过鸣沙长者艰苦的暗杀训练。 他们使得一手月牙刀术,也能轻而易举潜入任何地方。 他们敏捷地穿行于黑夜,游走于街头,世界各地,葬身鸣沙的亡魂数不胜数。 可他们惊讶的是,这个小小的猎物竟然猜出了他们的来历。 “小女子再斗胆猜测一下,看影子,你们左手拿的是鲁滕伯格公司生产的手枪。” 女人的有条不紊地推理着,仿佛一只看不见的眼,在冥冥中观察着。 “听说,鸣沙长者并不喜欢枪支,那么……想必你们已被逐出教团,并且投奔到了弗拉维亚人的旗下。我说得对吗?” 刺客手中的枪开始不自觉轻颤。 “不错,你是个聪明人,苏忻。” 刺客终于用阿顿语说道: “但可惜,你站在了高德的一边。” 女子听了长叹一口气,“没想到啊,贵国领事竟是如此记仇的一个人……” 刺客的指尖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雾霾中,电车发出“咣啷咣啷”的声音, 枪声恰好被噪音覆盖了。 苏忻的身后,影子一分为四。 血红的“泪水”流淌过苏忻的脸颊。 那些影子膨胀扭曲,狂暴地钻出地面,突破胸膛,犹如一把把地狱尖枪,顷刻将刺客的身体分离地面,顶上半空! “你到底……是什么人?” 地上没有留下一滴血。 刺客们眼睁睁地看着一条黑色手臂从他们的胸腔里伸出。 掌心握着炙热跳动的心脏。 他们的衣服不带一点血污,就像他们生前一样干净。 “补充一点,我不为高德办事。我只为自己而活。” 苏忻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擦干“眼泪”。 路面积水倒映末班的电车,在车轮激烈的摩擦中,火花四溢,电车停靠于夜晚车站。 “奇怪,我明明看到刚刚还有七八个人在这儿的?”驾车的司机困惑地打量着。 “也许他们不想乘车了吧。”苏忻回答说。 司机似懂非懂地挠挠头。 等苏忻走上电车的时候,司机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禁大叫道: “哎呀,你不是秋娘嘛!我爱人和我儿子可喜欢你的歌了!可不,我儿子就给我送了张《红月》的唱片!” 苏忻靠着车窗坐下了。她的答复是一个礼貌的微笑。 电车徐徐开动,它逐夜而来,发出刺耳的噪音。 咣啷咣啷……咣啷咣啷……电车远去,迷雾中的黑手消失了。 四具完好的尸体落在末班车的站牌下。 “你没有保镖吗?像你这样的当红歌女,一个人很容易遇到危险。” 电车司机“哼哼”着歌谣,“最近沪津老是发生命案啊。听说前几天,还死了很多黑衣卫呢。” “嗯,晚上确实很危险。”苏忻淡淡地说,“你开夜班车也要当心了。” 司机笑了,“能得到美人关心,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次,真的非常荣幸。” “唉,我开了十年夜班车,现在开电车,过去开火车……你不知道,火车在夜间穿过铁林边缘的时候最危险,我还被铁王爷的人袭击过。” “说实话,比起我经历的……我还真不怕什么‘亡灵’还是‘凶手’。” “那你一定是很勇敢的人了。”苏忻赞许地说。 “哈哈,那是!” 司机呵呵大笑。 “我有个儿子,他也跟我一样勇敢,那小子在镇国铁厂当保镖呢,如果你需要强壮的护卫,我家那小子绝对……” “谢谢了。”苏忻打断他的话。 吊灯与钟摆一同摇曳,黑白轮替,影子被灯光勾连牵扯。 她在心里说道:我始终被保护着,从不孤独。 座椅上空无一人,只浮动着似隐似无的影。 “我下车了,老师傅。”苏忻说。 电车到站时,她踏着高跟鞋默然离去。 司机哼着曲调,疲惫的眼中,似乎看到了几人模糊的背影。 # 苏忻回到百里香的时候,酒楼里客人已经不多了。 “苏家班”的戏子们早就全部做好了打烊的准备,一个个在桌子前剥橘子吃。 见到老板娘一回来,她们赶紧把果肉塞进嘴里,齐刷刷地躬身请安: “苏忻姐姐回来了!” “怎么,你们为什么都聚在这里呢?” 丁香刮刮下巴,露出一个困惑的神情,他皱着眉头说: “是这样的,今天来了个像是疯人院里跑出来的客人,他身上也没带一分钱,然后最有意思的是,那家伙还说他认识你呢,我就很纳闷了,苏忻姐姐怎么可能认识一个傻子呢?” 说罢,戏子们都掩面偷笑起来,声音清脆得像铃铛。 “姐,你不知道,他找钱的样子可好笑了……不过后来又冒出个冰山一样冷漠的男人,他倒比表面上看起来好心,帮那傻子付了钱。但是我看那男人付钱的手一直抖个不停呢!我猜他们也点不起菜,所以咱们姐妹也没去找他们。” 听到这,苏忻也忍不住笑了,她挥挥手说: “你们真的胡闹,他们毕竟是客人,付了钱就要好好招待啊!” 丁香故意用那温柔的男声道歉说: “不好意思呀,姐,那我们这就去给俩傻子倒杯茶水喝?” 大家接着哄笑起来,苏忻却摇摇头,“不用,让我去吧,客人在哪个房间?” “孤山求道。” 苏忻把茶壶和杯子放在托盘上,稳稳当当地端上楼去。 但是在就在准备进门的时候,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他? 苏忻微微一笑。 犹豫一会儿,她悄悄把托盘放下,脸庞紧贴在门边,屏住呼吸,仔细倾听着两人的谈话。 他们似乎提到了什么“案件”或者“永宁街”的事情。 她不由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直到她耐心地等待两人将事情说完,然后,她才重新拿起托盘,轻轻敲了敲门。 ——笃笃笃。 “两位公子久等了,要来点茶水吗?” 说完,苏忻故意直接推开房门。</p> 渡鸦之影 第95章 秘密之书 屋内的两人措手不及,文品似乎想要隐藏住桌上的黑册子,但那只是徒劳。 因为,在进屋的一瞬,苏忻就已经看见了。 文品和方锦臣互相露出一个埋怨的目光,好像彼此指责对方“为啥不锁门”。 不过苏忻装作什么也没发现,摆上杯子,倒好茶水。 “文公子,今个儿怎么这副打扮?”苏忻故意打了个哈欠,“最近身体不舒服吗?” “没。”文品一愣一愣地回答,“我只是刚去了趟医院。” 看起来还真挺像精神病院患者的打扮。 之前被个男扮女装的花旦看到还好,现在又被个漂亮的姑娘给看到,换做谁都会觉得尴尬啊。 “需要我叫姑娘们借你套衣服吗?” “这……不用了。”文品摆摆手说,“多谢苏掌柜的茶水。” 接着,苏忻就像平时朋友之间唠嗑一样,有意无意地说: “最近世道不太平,‘太平区的亡灵’还没有被抓住呢……现在夜深人静,文公子,不然你今晚就暂住在咱们这儿,如何?” “谢谢,不用了。” 文品希望苏忻赶紧离开,因为他现在有重要的事情,但是看在自己欠她的一伞人情上,又不好这么开口。 “我和旁边这位失业人士要……” 方锦臣刚到嘴边的茶差点吐出来,脸上一副要把文品摁死在桌前的样子。 苏忻看看墙角上落地钟的时间,“本来这个点,我是要打烊了。毕竟前几天刚入鬼月,深夜开店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文品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什么鬼月?” “鬼月算是古时候的说法了吧。” 方锦臣觉得文品少见多怪,一看就是缺乏文化的人。 他接着解释说: “每年这个时候,月亮会比往时更为殷红,就如同血一样,并且这会持续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古人认为,这时候鬼门大开,亡灵徘徊,深夜不宜出行,门窗也得紧闭,否则,就会有不干净的东西进入家门。” “切,原来大名鼎鼎的‘名侦探’方锦臣还信这种东西?”文品又一次挖苦道。 方锦臣当即恼羞成怒,“我知道常识,不代表我就会迷信这些。” 两人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哪像是来一块讨论问题的,倒像是一对冤家约好时间和地点准备干架。 看着这局势,苏忻把茶具都留在了桌前,想要离去,看来是不打算再打搅到两人之间的“大战”了。 然而就在即将走到门前的时候,她却微微回首,说道: “虽是鬼月,但也不完全是逢凶时刻,有时候,古人也会举行仪式,向鬼神祈祷,说不定,就能实现什么未了却的心愿吧……” 不等两人反应过来,苏忻已然关上了雅间的门。 她悦耳的声音令两人暂时平静了下来。 不过,文品一开始并没有在意苏忻,等到她离开了,他才开始觉得奇怪: 为什么这老板娘进门之前,我却完全无法察觉到她的存在呢? 会不会是因为之前受了伤,以至于原主那过人的感知能力被削弱了? 方锦臣又打断他的思考,“好了,咱们继续,时间不多了。关于程澜衣这个人,你还知道多少?” “我了解得并不多,但我知道,她有个弟弟。”文品如实地说,“叫程小祯,住在永宁街。” “那,程澜衣有什么鲜明特征吗?” 方锦臣紧接着追问,那样子和嗅到骨头的哈士奇没有多大区别。 文品点点头,“有,她的小腿,还有脖子上,有火红色的裂痕。” “裂痕?是类似伤疤吗?” “我不知道。” “好吧。这也应该算是个鲜明特征。” 方锦臣看了看手表的时间,“我想了解的也差不多了。” 他喝干自己杯中的茶水,并隐隐觉得,自己有必要去调查一下程澜衣,以及,那个关于富家公子哥被害的杀人案件。 方锦臣隐约察觉到了几次案件之间的联系: 他开始怀疑,程澜衣或许会是整个太平区事件的关键。 无论如何,都想要办法找到这个女人。 方锦臣也懒得说声“再会”,直接就裹紧风衣走人。 有了目标,他顿时觉得自己还没有被马处长解职,依然是那个与邪恶战斗的黑衣卫。 或许,得再去一趟永宁街才行。方锦臣心想。 “喂,我的公民证和记者证呢?!”文品喊道。 “等抓到凶手再还你。” 文品气不打一处来,不屑地看着方锦臣离去。 不过,这蠢货方警官总算是走了。 文品心想着,过去把雅间的门给拴上。 他慢慢把桌上的黑色手册捧了起来。 事实上,他一直隐瞒了方警官一个事实: 那就是他能看懂这本书籍的文字。 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按理来说,文品不应该能看懂这种晦涩的文字。 它不属于世间任何一个国家的通用语言,光是看那数学符号似的楔形体,都足以让人头疼个几天几夜。 但偏偏他全都能看懂! 这实在太奇怪了。莫非原主还是个研究古文字学的博士? 记得上次粗略地看过一次,这本书里提到了几个令他印象深刻的词汇: 合道、驱魔和占星。 在这本书里,这三种东西有一个固定的称呼,叫做“秘仪”。 从字面上看,好像是指某种秘密的仪式。 联系到程澜衣的身份,这种仪式该不会和那玄晖邪教有关吧? 文品翻开下一页,这本书里绘制了一些插图,他看到之前绘制有玄晖记号的页面,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从以前到现在,无论任何教会,任何圣人,他们所接触的都只有一个神明。 若非黑,便是白;若非正,便是反。 这是什么意思呢? 难道,这本书的作者认为,这个世界从古至今所有教会都确实感知到了神明,但他们遇到的都是相同的神祗。 那后面一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文品粗略推测,这会不会指,神明只有正邪两种呢? 可是,这两句话有些自相矛盾,假如他们所遇到的都是同一个神明,那祂怎么又会黑又会白呢? 也许,这只是某些神秘学者的臆想之作罢了。 可文品还是忍不住往下看下去,神不神明他不关心,他只知道,这帮邪教徒似乎真的掌握了某些超凡的力量。 如果从现在起,他也能学会这些秘术: 一是能大大增强这个世界的存活概率,二是说不定能找到回去现实世界的方法。 嗯,说干就干! 出征! 文品挑着来翻书。 这本书里有关于“秘仪”更加详尽的解释: 首先,秘仪分为三大类,而每大类又细分出许多不同流派,这本书只讲述了其中的一种——驱魔教派之下的“黑杰克”。 这是个奇怪的名字,听起来像是西方的命名,不禁让文品联想到了“开膛手杰克”或者“兰斯洛特”这样的形象。 在现实世界的扑克牌中,“J”代表“Jack”,牌面的人物一般都是古代君王的侍者。 比如查理曼大帝的侍从霍格尔和罗兰。 而“黑杰克”这名字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扑克牌中的“Black Jack”,也就是梅花J或者黑桃J。 这个牌面的代表人物是兰斯洛特与霍格尔。 文品以前挺喜欢玩扑克,上大学时常常和舍友玩玩斗地主,收藏过几套订制的“权游”扑克牌,并且也去了解过部分关于扑克牌背后的故事。 他记得,在亚瑟王的传说中,兰斯洛特是十二圆桌骑士之一,但他后来因为与王后的爱情而背叛他的君王,最终导致了亚瑟王的失败。 至于霍格尔,也曾经和自己的君王为敌,并且与之对抗了七年之久。 这两个“黑杰克”相当富有传奇色彩,而且故事极具戏剧性和矛盾性——都是高尚与强大的象征,但却都背叛过自己的君王。 不知道为什么,文品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这本书里的“黑杰克”,该不会是要教人成为高尚的二五仔吧……</p> 渡鸦之影 第96章 黑杰克 文品一个人在雅间里呆了很久。 通过黑册子里有限的描述,文品觉得,这些玄晖门徒(姑且如此称呼吧)似乎认为,通过某些复杂的仪式能够使凡人完全掌控神明赐予的力量。 但条件极为苛刻,且所有超凡皆来自于某个神秘的神祗。 包括人类文明得以延续,本身就是神明的恩典。 文品不禁更加好奇了。 这本书反复强调世间的一切奇迹来自于一个神明。 那么为什么它始终没有描述,这所谓的“神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让文品想起了萨满教,以前他在搜集小说素材的时候,读过一些关于蒙古、鄂伦春和印第安萨满的研究: 许多时候,一个人突然癫狂,一个人突然大彻大悟,往往兆示着某种力量降临到了他的身体之中。 这本书上所说的情况也极为类似——如果某人被神明选中,那么他必然异于常人。 但书上没有提到什么情况才叫异于常人。 无论怎样天赋异禀,人类永远都是神的仆从,书上如此写道。 异于常人恰恰是苦痛的根源。 祂将赐福与予仆从,而凡人是难以承受住超越认知的恩泽的。 只有能够驾驭超凡的人,才勉强有资格成为神的使徒。 历史上,许多贤者都意识到了这种力量的存在。 从东方到西方,从草原到沙漠,从神明降临以来,无数巫师和圣贤都竭尽所能去掌控超凡。 而这本书中的秘仪,则是西方人发掘和控制神秘力量的方法。 这些内容看得文品心痒痒,假如真能够掌控超凡,那就相当于获得了打开隐秘的钥匙。 只不过下一句话,却令他感到犹豫了。 ——秘仪一经开始,便无法回头,疯子与神选仅有一步之遥。 这怎么看都是歪门邪说啊…… 也许这世界真的存在神秘力量,但天知道触及了会有怎样的后果。 很快的,书上给出了一个标准答案: 无法承受恩泽的仆从,将逐渐失去灵魂与自我,化为行尸走肉。 失去自我?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一旦失败了……我就会成为疯子? 文品不禁感到咋舌。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得不偿失了。 好好活着不好吗?虽然我这身病服和疯子倒是挺配。 这时候,他又莫名想起了永宁街那些可怕的疯子,恍然大悟——那些人该不会就是失去了自我的仆从吧? 一想到那些疯子如同僵尸一般活着,文品不得不掂量一下自己了。 可是就这么放弃,却又有些可惜。 既然如此…… 遇事不决,投骰子吧。 一到三尝试,三到六放弃。 设定好了判定条件,文品拿出骰子娘往桌上轻轻一滚。 只有一颗红点正面朝上。 这是,在暗示我要尝试这本神秘学书籍……? 不妨,试一试? 就尝试一步,假如有什么异常,那就赶紧停止。 况且,谁知道我算不算“被神选中的人”呢? 不知不觉,文品已经将目光移到了“黑杰克”仪式的第一步。 而且这第一步还异常简单,仅仅是闭上眼睛,念一段极为拗口的咒语,然后想象自己的灵魂离开躯壳。 ——简单得仿佛是这本书的编纂者在诱惑他尝试“黑杰克”的仪式。 文品的心脏怦怦直跳,鬼使神差,他照着书中的一串咒语念了出来。 它大致是如此发音,翻译成夏文应该是: 渡鸦之主,三眼之王,您的眼睛洞悉过去,知晓未来。 这串咒语应该不会造成什么负面影响吧? 文品脑海中的担忧挥之不去。 这第一步仅仅是在检测,一个人是否是被神明选中的仆从。 假如不是,那么咒语自然也不会生效。 究竟会发生什么呢? 文品闭上眼睛想象自己灵魂出窍。 等了很久,又担心又期待,然而他却没有感觉自己发生了变化。 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念得不够标准。 可是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开始觉得自己更加像傻子了。 面对仪式失败,他反而松了口气。 一方面是庆幸自己没有出什么岔子,但另一方面,又不免感觉失望。 看来,这本书要么是骗人的,要么,除了原主除了机械心脏和身手过人外,并不是什么异于常人的家伙。 文品想着想着,忍不住睁开双眼。 可下一刻却忽然发现! ——自己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准确的说,眼前的景象已经不再是那古香古色的雅间,已经变成了夜晚的城市! 文品瞪大了眼,他发觉自己站在一个很高的地方,像是钟楼的塔顶,俯瞰这灯火辉煌的凡世。 这儿是哪里?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但很快他就发现,这里不是别的地方,脚下的城市正是沪津! 因为,他看到了远方高耸入云的大树——它宛如核爆之后的蘑菇云一般,黑漆漆的,直升向穹顶——那可是太平区标志性的景观。 而他身下不远处,似乎就是那条如同江南小镇的永宁街呢! 我依然在沪津城。文品冷静下来之后得出一个结论。 咒语竟然生效了。 高处不胜寒。 阵阵晚风吹拂过他的身体,他看着脚下不禁感到一阵眩晕。 ——这实在太高了。 灯光在左右跳动着,漆黑辽阔的海平面变成了一道巨大的弧形,仿佛整个城市都摇摇欲坠。 除此外,文品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轻飘飘的,并且暂时无法掌控四肢的活动。 这种感觉就像你被囚禁在了别人的身体当中。 你能感觉到他人的五感,但却无法左右另一个躯壳。 文品努力想说话,哪怕喊一声出来也好。 当他张开嘴巴的时候,却又发觉自己口中发出的竟是一声嘶哑的鸣叫。 ——紧接着,“他”展开乌黑的羽翼,血红的月光下,“他”的翅膀仿佛镀上了一层朱砂。 ——伴随一声长鸣,“他”径直冲向夜空——那速度也快得惊人,咆哮的风暴自下而上逆向冲击! 文品终于明白了,他居然附身在了一只乌鸦身上。 卧槽!文品内心尖叫一声。 “他”正俯冲向脚下的大地,四周顿时一阵天旋地转。 偌大的城市顷刻倒立在他头顶,仿佛正要沉重地压下来,将他挤成粉碎。 而就在即将撞向房屋的时候,“他”又敏捷地扭转方向,飞快穿梭于层层叠叠的屋檐。 晾晒的衣物组成一道道天门,密集的枝干变成了迷宫的障碍。 “他”轻巧地避开一切危险,最终优雅着陆,降落在一棵老树的枝头。 总算停下了。 文品心想,要是再刺激点儿,我的晚饭就得吐出来了。 可是等等,我现在是乌鸦,乌鸦又会吐出来啥? 只见周围满是白墙黑瓦的江南小楼,附近还有一条潺潺的小河。 不用想也能认出来。 毫无疑问,他现在所处的位置便是太平区唯一的“古镇标本”——永宁街区。 文品开始思考,咒语好像让他附身在了乌鸦的身上,但是却并没有给予他操控乌鸦的能力。 他只是被动地通过乌鸦的视觉观察四周。 那么,我该怎么回到原本的身体呢? 此刻,“他”正凝视着老树对面的玻璃窗。 顺着乌鸦的眼睛看去,文品只看到了一个正在床头熟睡的男孩。 男孩因为寒冷而蜷缩起身体,双手交叉在胸前,就像梦到了一场霜寒。 那不是程小祯吗?!文品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个男孩。 小祯家的门锁还没有修好。 那面肮脏的墙上依旧写满了“处死叛教者”的字样。 就仿佛,小祯被无数血红的咒文所包围,沉睡在某种法阵的中央,这个景象尤为怪异。 乌鸦好像流出了眼泪,文品觉得自己的眼眶湿润润的。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可惜乌鸦没有手,他也不可能去控制“他”的翅膀去擦干眼泪。 莫非,乌鸦真的在哭? 当文品心中冒出这么个疑问时,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某人的目光狠狠刺了一下,一瞬间剧烈跳动起来! 那种感觉就像被人发现,被用恶毒的目光注视。 他的视野一下子变得朦胧,所有色彩都糊糊地仿佛鸡蛋清一样搅和在一起。 “凝视……星空……神祗……交汇……降临……” 某种声音如同邪恶的魔咒纠缠不清。 文品心中大骇:必须得赶紧停止仪式! 他焦急地控制自己的意志,就在眨眼之间,眼前的景象统统消失了。 他趴在雅间的桌子上,外面的天井已再无火光,漆黑一片。 不知不觉,原来早就过了百里香关门的时间。 文品浑身冒着冷汗,偌大的酒楼之中,唯有他这一个房间仍点亮着灯光。 到了这个点,那神秘的老板娘也没有驱逐他,可是文品却感觉自己无法再呆下去。 他立刻带着那本黑色手册,回到走廊上,掀开窗户的门。 他必须想办法通知林哲或者方警官,然后,立刻再回到永宁街一次。 虽然这没来由的有些奇怪,但是假如没猜错,他预感到了某种危险的存在。 如果无动于衷,很可能就会酿成难以预料的后果。 因为就在刚刚附身的时候,他清楚地感觉到了: 那股乌鸦身上带着的强烈杀念。 那是一种矛盾而复杂的情感。 夹带着爱怜、疯狂,亦夹带着痛苦,以及死亡。 文品似乎明白了什么。 ——是的,他所透过观察的,是一双恶魔与凶手的眼睛。</p> 渡鸦之影 第97章 资深搜查官 方锦臣打了声喷嚏。 他已经一个人在夜晚奔波了很久,尽管白天睡过觉了,但是一宿不眠仍然令他精神不佳。 此时此刻,方锦臣一人匍匐在太平区警署不远处的高楼上,鹰隼一般的目光牢牢盯着警署之内的景象。 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些什么——这是一件极为危险,却又十分必要的事——他想要盗取警署的案宗。 方锦臣拿出单筒望远镜观察,警署大门的警卫只有两个人。 而里面,则是出中空的天井式院落,再往下,就是大监狱和档案室,那儿才是戒备森严的地方。 警署周围没有什么高大的建筑。 过去天子当朝的时候,这太平警署的位置就是古代的行刑场。 据说最乱的那些日子,每天都有人被送上刑台,或斩首示众,或凌迟处死。 如果说什么地方阴气最重,那除了公墓和乱葬岗外,便是这无数罪恶灵魂徘徊的地方了。 直到国安军当权,新到任的沪津市长觉得这地方不吉利,便规划在这建造了一处警察署,好镇镇此地亡灵的怨气。 所以,这偌大的处刑广场上就只有太平警署这一处建筑了。 外人想要潜入进去并不容易,方锦臣心道,可是,我并不是一般的外人。 当初他负责调查“太平区亡灵”案件的时候,来过这儿很多次。 他的记忆力向来不错,平时警卫换班的时间和巡逻的地点,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超凡的记忆力,是一名特级搜查官必备的品质。 如果没记错,警署东南方向有处断墙遗址。 那曾经是遭受北帝国轰炸的旧衙门,一般没什么人去,所以便成了一班子巡逻警卫偷懒抽烟的好地方。 为什么方锦臣会知道?因为他平时有晚上散步,思考案子的习惯。 他有一次边思考边溜达,忽然闻到一股浓烈刺鼻的烟味——方锦臣对这味道再熟悉不过——他不禁思考,警署严禁巡逻的时候抽烟,那为啥附近还有香烟的味道?这实在不太对劲。 于是他立马循着烟味过去,当场就逮到了一个偷懒的胖警察。 那胖警察一把鼻涕一把泪,一会儿说自己的老母八十,一会儿又说自己的爷爷八十,恳求方警官不要告诉署长。 后来一问之下才明白,原来这儿经常会有开小差的警察偷跑来抽烟休憩。 制定好潜入计划之后,方锦臣借着黑衣遁入夜色,避开墙外不时游走过的灯光。 不出其然,又有人在断墙后边抽烟了。 只见遗址里冒出明亮的火星,方锦臣无声无息地靠近,这才发现,这他妈又是那偷懒的胖警察,真是屡教不改。 方锦臣掏出闷棍,上去对着胖警察的后颈就是一下,将他当场打晕。 “就当是你擅离职守的惩罚吧。” 方锦臣说着,把他肥硕的身体拖到一个隐秘的地方,然后剥下他的制服,自己换上。 这套警察制服有些大了,帽子戴着不是很稳。 接着换上裤子,露出事先缠上的绑腿,他感觉自己像在穿马裤似的,大腿的裤子微微鼓起,皮鞋也不合脚,还是过去黑衣卫的夜行靴舒服。 将就一下吧。 方锦臣翻出胖警察身上携带的值班表,然后伪装成胖警察在巡逻,神不知鬼不觉地骗过巡逻警卫,从那个值班有漏洞的路线靠近警署的高墙。 他看着四下无人,便蹬墙翻上墙头,又借势攀上内院建筑的红木扶手,上到二楼。 在这地方,他必须小心再小心,因为木地板不慎就会发出巨大声响。 方锦臣踮起足尖,把皮鞋脱了,提在手上。 那胖警察可能几天没洗脚了,臭味完全附着在了皮鞋上,方锦臣蹙着眉头,忍不住直接把鞋子丢进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他正在找地方攀上房顶,然而刚爬了一半,他就听到走廊上面传来了踩踏木地板的声音。 他赶紧抓牢护栏边缘下去,然而不凑巧的是,下边也出现了提灯的白光。 居然两路来人,该死。 方锦臣不得不扒住屋檐,一条腿挂在翘起的飞檐上。 可恨的是,这屋檐太窄了,半截身体只能紧贴住二三楼之间的狭小位置。 他静静等着头顶的人过去,他的身下,白光也好几次从他的身体旁擦过去。 过去,快过去啊!方锦臣心里焦急地喊。 时间显得无比漫长,若不是他过去参加过黑衣卫攀爬山崖的“轻功训练”,恐怕他早就坚持不住了。 警卫们离开后,方锦臣轻盈地翻了上去,屋檐上的红灯笼映照他额头流出的汗水。 他谨慎跟在之前那警卫的身后,然后找到了进入内院天井的走廊。 如果没记错,署长的办公室就在这附近,办公室的门前应该挂着“威”“武”两个灯笼,很好辨认。 方锦臣凭借记忆摸了过去,发现署长办公室的灯仍然亮着,署长正背对着大门,在书架上找东西。 而档案室的钥匙就悬挂在署长的腰带上。 好机会。 那署长正撅着个屁股翻高处的书。 在方锦臣的印象中,这家伙平时就爱看某些垃圾作者写的小说,而且常常因为看小说而误事。 方锦臣听到署长抱怨说:“《列王游戏》也看完了,唉,作者这死鸽子,总是拖更,没办法,只能把《列王诗篇》再看一遍了……” 方锦臣半蹲着走到署长身后,手心紧张得冒汗。 没想到有一天,堂堂黑衣卫也会来干这偷鸡摸狗的事…… 但没办法,这都是为了大义。 方锦臣屏住呼吸,他此刻就站在署长的屁股后面。 每当这家伙踮脚尖找书的时候,屁股总会扭来扭去,险些就撞到了方锦臣的脸。 他在心里骂了无数句“该死”。 他也不知道哪串钥匙是档案室的,只好看准署长拿书的时机,一只手弹出刀片割线,一只手接住钥匙串,一股脑把所有钥匙全都给偷了过来。 方锦臣赶紧溜了出去。 而署长就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他纳闷了好一阵,碰巧这时候办公室的电话响了。 他没有纠结太多,便去接电话了。 “唔……你说‘夜笙箫’附近有四个外国人离奇遇害?啥……检验吏来了还找不到伤口?成,这起码得是地位三级案件了,你赶紧通知黑衣宪兵去调查。” 咔!挂掉电话,署长便坐回靠椅,继续拿起刚找来的《列王诗篇》愉快偷懒了,完全没发现自己的钥匙串已经不翼而飞。</p> 渡鸦之影 第98章 档案室 方锦臣顺着楼梯走到警署地下,按照老办法先弄晕看门的警卫并且拖走。 负一层的铁栅栏已经锁上了,但有了钥匙,这都不是啥难事。 地下有左右两条通道。 虽然方锦臣还没有去过太平警署的地下,但他听到左边不时会传来犯人夜间聊天的声音。 “害,我干这行十年了,偷过的蒸汽摩托,起码有一百架……啊不对,一千架都有了!” “你就吹吧,整个沪津都没有那么多摩托。” 犯人们七嘴八舌地聊天,快活得就像在家里一样。 方锦臣断定档案室应该往右走。 地下的房间很多,有检验吏的解剖室,也有存放凶器或者证物的储物间。 兴许是经费不足,或者署长贪了点小钱,这地方压根就没装几盏灯,他妈黑得离谱。 在穿过好几个拐角以后,方锦臣总算找到了档案室的门。 “呼……” 事情有些简单得过了头,看来没了我,这太平警署的防备变得一塌糊涂,实在令人痛心。 不过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 方锦臣掏出胖警察衣兜里的打火机,点亮火光,开始挨个搜寻案宗。 关于富家公子遇害的案子是几个月前发生的,不算太久远,应该不难找到。 一个个书架就仿佛一面面黑墙,这里不通风,气味十分难闻。 在这里。 方锦臣取出档案袋,开始浏览当时警方对富家公子遇害案件的调查: 嫌疑人程澜衣,女,吴州郡沪津人,21岁,原本从事织女工,后在古董店“天光墟”工作。 ……九月三日,富贵街分署警员前往太平区疗养院,嫌疑人程澜衣此时已经失去了正常的行为能力,疑似精神受到损伤,无法准确回答我们的问题。 ……记录一个细节,程澜衣似乎染上了某种怪病,她的身体上有许多如同鲜血一样的疤痕,目前国内还没有类似的病例。 看来文品的话倒有几分真实,读到这里,方锦臣想道,这的确是程澜衣本人的鲜明特征。 他接着往下翻: 经过调查……我们可以确定,嫌疑人曾与死者保持着暧昧的男女关系。 并且死者的妻子杜梅在得知程澜衣与死者的关系之后,还曾命仆人当街殴打嫌疑人,造成轻伤,富贵街分署也曾给杜梅开出了5银元的罚单…… 方锦臣读到这,便没再读下去了,这个案子尚未侦破。 后来警署还怀疑过死者的妻子,以及死者的兄弟姐妹,什么“情杀说”还是“遗产争夺说”都有,基本没有参考价值。 那么结合文品给出的信息,程澜衣在疗养院惨遭“灭门”之后忽然失踪了,这实在极为可疑的事情。 方锦臣从案宗里找到了程澜衣原本家庭的住址。 紧接着,他往下翻了翻,想看看具体案件的描述。 没想到这一看,方锦臣顿时眼睛一亮! 死者系锐器致死,从后背一击命中心脏,生前毫无反抗痕迹。 经查证,死者乃是永宁陈家的陈江晖先生的私生子陈启明。 家住太平区富贵街4号,在钟楼广场经营一家名为“天光墟”的古玩店。 死者妻子还证实,死者生前常与某些宗教人士接触。 ——又是永宁陈氏的人?! 假如没记错,陈江晖便是陈家族长陈宝亮老爷的大公子。 他早年留学海外,后来因为夏弗战争的缘故一直没有回国。 直到前几个月,他突然归来,却又突然遭到了杀害…… 也就是说,陈江晖父子都是连坏杀人的受害者。 方锦臣的手心不停颤抖起来。 为什么当初没人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 难道有人在故意隐瞒事实,企图误导我,或者……压根就不想让我知道真相? 他现在回想起来,这个案件也是草草结束。 也怪他当时完全沉浸在调查“亡灵”的案件之中,丝毫没有在意这桩命案的进展。 “太平区亡灵”杀害的死者有两名永宁陈家的公子,加上这个,已经是第三个,难道这真的只是巧合? 方锦臣咬紧牙关,一方面痛斥自己的失误,一方面又开始怀疑: 难道是有人故意不让我牵涉进这桩案件吗? 想到这,他决定将案宗塞回文件袋,准备带走。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方锦臣却突然察觉到身后传来了风声。 他顿时寒毛倒立,条件反射地回头,只见一道黑影掠袭过身旁,他赶忙下意识格挡! “糟了!”他惊呼道。 黑影的力量大得惊人,一股巨力险些打断他的双臂,刹那之间,打火机便脱手而出,撞向书架。 火苗点着了档案室的文件,星星之火很快就会蔓延爬升,然后吞没整个书架,将此地焚烧成炙热火海! 方锦臣急退向后方,与黑影拉开距离。 但是这太黑了,他的后腿撞上书架,装着案宗的文件袋如同雪崩一样落了下来。 就在火焰无法触及的黑暗中,一个朦胧的轮廓逐渐出现在他的眼前。 方锦臣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他却发现了一双散发着幽光的眼睛。 就仿佛是两颗充血的琥珀,那不像是人类的双瞳,倒像是恶鬼或毒蛇的双眼。 方锦臣很快便察觉到,此人绝非是太平警署的警卫。 方锦臣果断拔出甩棍,“啪”地一声将杖头甩了出来。 尖端慢慢划过火焰,擦出一道明亮的红弧。 他将这燃烧的“火剑”直指向黑影,口中冷冷问道: “说吧,你究竟是什么人?” 方锦臣表面从容,实则内心已经陷入了极大的惊惧。 方才短暂的攻守之中,他已然领教了对手的实力。 他的手臂仍然感到酸麻,假若正面交战,恐怕没有什么胜算。 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方锦臣推测,此人绝对是个熟悉太平警署的人,不然是不会那么容易避开警卫,混入档案室的。 此人也必然接受过专业的战斗训练,从身手上看,已经远远超乎常人。 方锦臣不由得出一个可怕的答案: 难道……他也是个黑衣卫?不然还有谁能具备这样的条件? 可是为什么,他的眼睛是血红色的…… 黑影缓缓拔出腰间的剑,在火焰映衬下,剑的护手鲜红欲滴,剑刃窄而长,犹如蝎刺般锐利。 这是把西洋笼手剑?! 不等方锦臣反应过来,黑影已然抢先攻击——只听“撕啦”一声,剑尖如同雷电划破他的衣袖。 方锦臣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对手实力不俗,使用的似乎是北帝国的鹰派剑术,剑风凶猛凌厉,棍剑“砰”地一声撞击交叉,顷刻间火焰四溢! 不过对手的防范并不是很强。 方锦臣瞅准时机,甩棍向后翻转,脱离十字护手的纠缠。 但见黑暗中自下而上闪过一道光轮,重重地打向黑影的手臂。 ——咔! 档案室里传来一声巨响。奇怪的是,方锦臣却感觉自己命中了一块巨石,坚硬得难以置信。 “这……” 他使了使劲,甩棍接连命中黑影的胳膊、身体和大腿,而对方也不闪躲,就那么纹丝不动。 攻击竟然毫无作用! 如果是一般人,早就骨断筋折了! 方锦臣终于开始感到了恐惧,这到底是人吗?</p> 渡鸦之影 第99章 火烧警署 黑影活动了一下骨关节,若无其事地举起剑。 档案室的火焰逐渐蔓延到了各个角落,熊熊火光照亮了黑影的外貌。 ——不出其然,他穿着黑衣卫的制服,然而扭曲的火焰却倒映出了斗笠之下,那一张黑白双色的鬼神面具。 魔鬼森然的红眼透过面具的眼窝。 不知道为什么,方锦臣又觉得这个人的身形有些熟悉,他应该在哪里见过这种剑术。 方锦臣逐渐后退,浓浓的烟雾也呛得他头晕目眩,他感到自己不能再抵挡下去了。 即便他想起自己身上带有左轮枪,但再打下去丝毫没有意义。 这么大的动静肯定会惊动警署的人。 “我说,你也就这点能耐罢了……咳咳……”方锦臣故意说道,“若不是这浓烟,我已经击败你了。” 无名黑衣卫挽出一道剑花,方锦臣却不敢再贸然交战,慢慢退到了档案室的门口。 他紧握住燃烧的甩棍,向右高举,杖尖朝下。 黑衣卫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提着剑走了过来。 方锦臣眼睛一亮,使出全身的力气,向后猛退,与此同时将手中的“火剑”飞快甩出——刹那间,火焰旋转飞舞。 黑衣卫手起剑落,打飞甩棍,“咣啷”一声爆发出金属的轰鸣, 火焰就像破碎一样四溢开来,当四周重归黑暗,方锦臣早已用最快的速度开始逃脱了! 烟雾顺着走廊滚滚冒出,如同笼罩在狭窄通道上的一层黑云。 监牢区的囚犯们也闻到到了烧焦的味道,开始大吵大嚷,尖声呼救。 “咳咳……” 方锦臣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摸到回去地面的道路。 这个时候,楼顶的巡警看到了地下负一层冒出的滚滚浓烟,赶忙敲响了警铃。 “失火了!失火了!愣着干啥,快他妈来救火啊!” 原本寂静的警署顷刻间炸开了锅,各处巡逻的警卫手忙脚乱地赶去提桶装水,方锦臣趁乱朝着人少的地方逃走。 他原路跑上二楼,却在拐角处,他听到楼上署长正在大呼大叫:“我的钥匙怎么不见了!” 署长的呼声又吸引了好几个警卫,方锦臣刹住脚步,又改换另一条道路。 楼下的天井之中,被他打晕的胖警察光着条裤衩出现在了大家的视野中,他也不停叫唤着: “有人潜入了警署!”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边守地下室的警卫也被人发现弄醒了。 “一组、二组立刻去救火!三组,跟我来抓人,纵火者跑不了多远!” 火势惊动了警署驻扎的黑衣卫,方锦臣立刻蹲下了身,他不知道之前袭击他的人是否正混在这群黑衣卫当中。 他像猫一样快速移动,翻下护栏,跃至高墙,熟练地翻滚落地。 身后的浓烟黑漆漆的延伸向天空。 没想到再一次归来,竟会是以这样收场,方锦臣不禁有些苦涩。 方锦臣疲惫不堪,他觉得自己险些被浓烟呛死,扶着墙边不停喘气,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他慢慢地朝着住宅区移动,远处的灯光混乱摇晃,他们都朝着警署内部奔去。 可是非常不凑巧的,方锦臣没走多远,身后却传来一个质问的声音: “那边的是谁?你要去哪?” 他心中一凛,僵硬地转过身来,低下头,用帽檐挡住自己的脸,说: “我……我刚刚看到有人往那里跑了,我怀疑是纵火的人。” 对方是两个骑着猎马的黑衣卫,领头的人驭马向前,将信将疑地说: “我怎么没有看见?这里我只看到你一个人。” “那人穿着深色衣服,你可能没看清。” “慢着,我好像在哪见过你?啊……你不是方……” 领头的黑衣卫正要拔出长剑一般的甩棍,没想到方锦臣果断冲上去把他从马背上用力拽下来,接着翻身上马。 “驾!”方锦臣大喝一声,猛地一拽马缰,头也不回地朝着房屋密集的住宅区奔跑! “那人是方锦臣!”落马的黑衣卫大叫道,“我没有看错!” 傻眼的黑衣卫们立刻纵马追赶。 方锦臣低下身,几乎是趴在马脖子上。 身后的追兵引来了更多骑马的巡警,他们有的人掏出了左轮或卡宾枪,向方锦臣喝令道: “赶紧停下!否则我们就要开枪了!” “他是方锦臣啊,咱们不能开枪!” “管他是谁,我们得按规矩办事!” 方锦臣听到身后的追兵还争吵了起来。 他知道他们当中有他曾经的黑衣卫弟兄,可是如今,他却成了被追捕的犯人…… 对不住了,兄弟们。方锦臣心中说。 熟悉方锦臣的黑衣卫毕竟是少数,自从那天,黑衣卫在永宁街行动惨遭屠杀以后,新来的成员大多都是其他城市抽调而来的新人。 终于,在方锦臣闯入住宅区的时候,有人举起“郡长”打响了第一枪,子弹擦亮火花,从他的脸庞擦过。 大夏国的治安警察不配备枪支,他们转而开始辅助黑衣卫的行动,分头骑向岔道,打算抄近道拦截方锦臣的去路。 熟知黑衣卫和沪津警察的方锦臣自然知晓他们的战术。 因此,他决意朝着北帝国租界的方向逃去。 他记得北帝国领事签署了允许大夏调查境内帝国与教会资产的协议,但是北帝国的租界却不在协议范围内。 骑马巡警显然也察觉到了方锦臣的意图,他们早已绕路提前阻拦在了方锦臣的面前。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方锦臣绷紧神经。 黑衣卫一枪打中他的猎马。 就在巡警们认为方锦臣只能束手就擒的时候,方锦臣双脚移出马镫,早已做好了脱离坐骑的准备! 奔跑的猎马凄惨长鸣,前腿跪地翻倒。 方锦臣直接借助马背跃起,双手抓住一杆悬挂的六翼狮鹫旗,轻轻摆荡,跃上伸出的广告牌! ——“砰”!子弹打爆了广告灯。 “德龙茶铺”几个大字闪现出耀眼的电火花,而其中的“龙”字“咣啷”落地,砸坏了楼下的路灯,街道顿时黑了一大块。 由于方锦臣之前脱了鞋,踩着坚硬的广告牌边缘,脚底说不出的疼,险些就要失衡摔下去。 他只能咬咬牙坚持,敏捷地翻上屋顶,楼下,黑衣卫们也下了马,准备爬楼追捕。 北帝国租界与夏区之间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这个时辰街上也没什么车辆了,零零散散停着几辆黄包车。 方锦臣回头看了看,发现这一届的黑衣卫相当有本事,已经准备爬上来了。 现在可不是什么犹豫的时候。 方锦臣往后退了几步,下定决心,然后一瞬间加速冲刺,在黑衣卫上来的同时,直接跃向马路半空! 紧接着急转直下,他拼尽全力,迎面抱住电线杆,然后快速滑落,中途跃向一座洋楼敞开的阳台。 动作一气呵成! 到底还是昔日沪津黑衣卫首屈一指的大师,到底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特级搜查官。 追赶的黑衣卫目瞪口呆,看着方锦臣撞碎洋楼的玻璃,落入咖啡厅里。 方锦臣感觉全身都要爆炸了,他扶着桌椅,但最后还是重重躺在了沙发上。 很疲惫,但他已经安全了,黑衣卫不能进入租界。 可他依然不能停下,他必须到永宁街一趟,因为,事情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刻。 方锦臣终于意识到,案子的复杂程度早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紧握住拳头,喃喃地说着: “阿纯……我啊,一定会击败那些恶人……你看,没有什么能阻止我……”</p> 渡鸦之影 第100章 暗影 华阳街09号老公寓。 今天又是独自当家的一天,廖小靖心想。 她忙完了家务活,按照老规矩,江湖戒律第十七条,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睡前得做好防范准备。 廖小靖把花生壳剥下,藏在地毯下面,然后回床上看了会儿报纸,才把身体藏进被窝里。 今天她看到报纸上说,沪津军港多了一艘新的铁甲舰,驶入码头的商船大老远就能看到那宏伟的“战舰城市”。 人们对这样的景象啧啧称奇,据说周围还贴了不少招募后勤海军的启示,工作居然是在船上种植作物…… 一时间吸引了好多人的注意力,工资还很丰厚,包吃包住,一个月可以得到两枚银元呢。 不过,这种优待并不包括铁林人,官方说是担心铁王爷的间谍混进来,但是真正的原因大家都清楚。 事实上,廖小靖以前也真的见过类似的铁甲舰。 那时候说出来,别人还不敢相信。 她的哥哥姐姐嘲笑她童话书看多了才会冒出海上都市这样的白痴想法。 她千真万确看到过,而且不在别的地方,就在老家附近的国有铁林里。 那时候,教授她“飞跃道”的乞丐带她在铁林里练习。 这些先民的遗迹古木丛生,高楼林立,是天然的训练场。 他们训练时常常会途径一处废弃工厂里休息。 而也就是在这儿,廖小靖发现了一些像是船头的巨型物体。 虽然只有被拆分的几截半成品,但是她在某间密室里发现了一张图纸,它被锁在奇怪的箱子里,至今都没有腐坏。 图纸上面写的是一种她无法读懂的象形文字,而上面描绘的图案竟是一艘搭载着城市和农田的巨型舰船。 仅从残骸上看,它可能比报纸上描述的“玄甲号”还要巨大得多,简直难以置信…… 乞丐当时看着这张图纸,忽然问她:“你知道铁林人为何遭到歧视吗?” 廖小靖困惑地摇头,不知道乞丐师父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因为,他们的祖先曾创造了如此辉煌的文明啊……”乞丐感叹道,“而我们,原本才是他们的奴隶。” 廖小靖熄灭了灯,抱起枕边破旧的玩具熊,久久无法入眠。 她又想到了韦家兄弟,不知道林哲叔叔有没有找到他们; 她又想到了爸爸,不知道现在他的伤势好了吗? 晚上总是胡思乱想的好时机,黑夜会唤醒一个人的思绪。 廖小靖闭起眼睛,说服自己快快睡吧。 然而却在这个时候,门外的地毯“噼啪”几声响了。 廖小靖当即睁开了眼! 死死盯着卧室的门外,她看到有什么东西忽然闪过走廊,她揉揉双眼,可外面什么也没有。 她蹑手蹑脚下床,拾起一把带尖头的雨伞,步入走廊上。 走廊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她起初怀疑是不是家里闹了老鼠,要知道这破公寓,除了大就是旧,专招老鼠和蟑螂,可以丰富一下生物圈,其余一无是处。 可是很快,楼上又传来了明显翻找东西的声音。 廖小靖顿时绷紧了全身,谨慎地沿着狭窄的楼梯上去。 真的有人闯入了家里,可是为什么她没看清楚那人的模样呢? 仿佛一团黑影步入阴暗,只能勉强看到轮廓,却无法看清样貌,这种感觉就像是那天在永宁街看到的女鬼…… 难道!是女鬼尾随到家里来了吗? 想到这儿,廖小靖开始有些害怕,犹豫着要不要上楼去。 可是她仔细想想,如果那不知名的影子想要伤害她,那为什么刚刚不动手呢? 廖小靖鼓起勇气,循着声音上楼。 声音是从顶楼的储物间传来的,她想象自己是一名剑客,学着爸爸的样子举起伞。 假如真得有贼进来了,就悄悄接近,对着他脑袋狠狠来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爬上顶楼。 但她不敢立刻出去,而是先探了探脑袋,观察四周,但是楼顶太黑了,她看不到任何人。 这时,她的头顶突然传来响动,通往屋顶的铜盖被打开了。 又是一道人影闪过,绯红的月光一下映亮储物间众多的杂物: 老旧的钢琴,堆在角落的刀剑,还有空空如也的衣架。 廖小靖呆呆望着头顶的光,不禁思考,难不成,我遇到鬼了吗? # 公寓的屋顶能够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甚至能直接看到太平区那高耸的钟楼。 文品扣上衣服最后一粒扣子,把锯齿匕首别在腰间,顺带换上了消音手枪。 为了防止再出现上次那样的事情,这次他打算全力以赴,不再手软。 此前,他按照黑册子的方法,在百里香进行了一场实验性的仪式,没想到仪式真的奏效了。 也就是说,这些玄晖门徒所谓的秘仪是真实有效的,按照这个逻辑推测,他们崇拜的神明恐怕也…… 文品不愿再想下去,这神存不存在没有意义,他只关心这黑册子里记载的力量,既然秘仪是真实的,那么可以如此推测: 原主极有可能与这些邪教徒存在某种联系,而他当初在照片上看到的血腥符号,应该就是某种秘仪残存的法阵。 似乎一切都明朗了,他不关心原主是什么人。 他现在只想找个人问清楚,原主过去干了什么,有没有办法再重启法阵,把自己给送回现实世界去。 为此,文品觉得自己有必要采用些“不得已”的手段。 既然这个世界存在着隐秘,那么即便是幻觉、梦境都必须注意。 之前进入乌鸦视觉的时候,他隐约察觉到那只乌鸦的身体里似乎还存在着第二个精神意志。 简单来说,就是还有另一个人的意识也并存于这只乌鸦的躯壳之中。 那个意志充满癫狂、暴戾、矛盾和痛苦,就像遭受了非人的折磨,灵魂处于被撕裂的边缘。 因为意志同属于一个躯壳,那种感觉也有意无意传达到了文品的内心之中。 某人在利用某种力量操纵乌鸦的躯壳,文品亦能够清楚感知到对方的目的,很显然,某人的目标正是程小祯。 而且,那个意志也一定察觉到了我的存在,文品心道。 他不知道这个意志属于未知的神灵,还是某个病态的人类,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那么,那个人想对程小祯干些什么? 文品本想要联系方警官或者林哲,但恐怕现在没有时间去找他们了。 虽然他一心想着回到现实世界,但出于良心,他无法对一个孩子面临威胁而坐视不管。 红月笼罩他得全身。 文品看着自己的双手,从之前离开百里香开始,他就发觉自己的身体出现了某种变化。 似乎有什么黑色的粒子环绕在周身,就像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影子。 但是当他将身体暴露在月光下,“影子”又消失了。 他觉得有些不安,自从尝试了那怪异的仪式,他总觉得自己哪里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来。</p> 渡鸦之影 第101章 重访永宁街(上) 此刻文品居高临下,寻找着街上可能存在的马车的士或者电车,可现在太晚了,时间已经过了零点,根本不可能还有司机上班。 仅仅是存在着侥幸的心理,可没想到,还真得有一辆可以代步的交通工具。 而且这不是别人的车,竟是段其贤社长那标志性的老爷车! 文品惊愕地看到驾驶座上,一位熟悉的“大叔”正要从上面下来。 林哲?他怎么来了? 文品以最快的速度下到街上。 林哲正准备要敲门,公寓的主人便已出现在了林哲的身旁。 “喂,你怎么来了?” 林哲吓了一跳,“嗨呀,我道是谁呢……我之前在段社长那闲聊,医院突然给我打了通电话,说你人没了,毕竟是兄弟,我这不是担心嘛……” 原来是这样。但,这消息会不会来得太快了? 文品笑了笑,但随后又严肃地说道:“我没事,是我自己离开的……你来得正好,我要借一下车子。” “啥?发生什么了?”林哲一头雾水,“你又他娘要出征?” “没时间了,上车再说!” 林哲只得坐上驾驶位,把安全带系好。 他问道:“去哪里?” “永宁街。” 听到这个地名,林哲不禁愣住了。 就在文品跟着坐进后车座的时候,华阳街的路灯仿佛被某种力量干扰了一般,突然变得忽明忽暗起来。 “你这地方的公共设施该修修了。”林哲长叹一口气,吐槽道。 没有任何意见,他发动了汽车。 可不知道为什么,文品觉得今天林哲有些奇怪。 先是莫名前来此地,然后是他今天的状态。 比以前更沉默,没有那么浮夸。 若按照平时,林哲必然会趁着开车的时机放一波轻松愉快的音乐,然而今天他没有这么做。 或许是因为现在太晚了?或许是撩妹失败了感到悲伤? 文品没想更多了。 他试图调动一下气氛,老实说,林哲也是关心他的情况才特地赶来的,现在一言不发就搭林哲的便车实在不够朋友。 “这几天我在医院,公馆有没有安排什么指示?” “指示?没有。”林哲边开车边回答,“不过,高德领事提醒我们留神张文焕的人。” “张文焕?” “总理大臣有新动作,你听说‘玄甲号’的事情了吗?” “我好像在医院的报纸看到过。”文品回想了一下。 “那是张文焕的手笔,说是要加强大夏的海防力量,但谁知道呢?” 林哲说道这,咳嗽了几声,语气一变,“啊,当然,高领事也不是怀疑张文焕大人,只是有些担忧,毕竟‘玄甲号’出自弗拉维亚人的造船厂。” 文品刮刮下巴,今天的林哲的确很奇怪。 “你听说过‘不眠方舟’吗?”林哲故作神秘地说。 “略有耳闻。” “西大陆的夏安土著传闻说,在不眠之海与往生之海的日落之地,有一艘搭载亡者都城的方舟,他们的船长曾与名为‘剥皮圣主’的巨大妖魔签订契约。” 林哲接着说道: “这种怪物有着如同骷髅的人脸和鳄鱼的身体,它喜好鲜血和牺牲,常年隐藏深海,但有时候会浮上海面,与不眠方舟一同毁灭沿海的城市。” 他仿佛话里有话,“作为契约的条件,水手也会剥下死者的皮肉献给剥皮圣主,留下骨头扩建甲板,而剥皮圣主也会贪婪地伸出长舌享受未眠者的战利品……” 林哲喃喃道:“本来,我以为这种搭载城市的方舟以及人面兽心的海怪只是传说罢了……” “战舰上的城市还是太夸张了。” 文品接道:“‘玄甲号’只是搭载了堡垒的军舰而已。况且,张文焕先生也不可能召唤出海妖吧?” 文品并没感觉奇怪,毕竟他见过一种类似的事物。 在地球上,它叫做“航空母舰”,但玄甲号显然不是用来充当机场的。 倒更像是……海上城堡? “不不不,你不明白。” 林哲忽然斜眼看了看后视镜上的文品,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觉得呀,这个世界上,我们不了解的事物还是太多了……就比如秘密,就比如人心。” 文品下意识地跟着盯着汽车后视镜,本来不看还不打紧,而这一看,他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有些灰蒙的镜面上,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悄然扒在文品的身后,用那无数漆黑扭曲的触手,逐渐包裹他全身。 路灯的灯罩突然间破裂,街道顷刻陷入黑暗。 “文品?” 听到林哲的声音,文品才从幻觉中清醒过来,他揉了揉眼睛,后视镜上除了自己之外,什么也没有。 只不过在黑暗里,他的身影似乎比往常更加模糊。 文品惊魂未定,他轻轻按着太阳穴,试图使自己平静下来。 也许真不该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尝试邪教徒的仪式。 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自己太紧张了,所以才出现了幻觉。文品试图说服自己。 “没什么,路灯突然灭了,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解释说。 “啊,怕黑早说啊。”林哲打开车灯。 光线孤独地映照在清冷的街上。 “我说,你为什么还要回永宁街去?”林哲说道。 文品思考着该怎样向他解释,他总不可能把自己尝试解读秘仪的事情告诉他。 想了想,他回答说:“我觉得那天那个男孩会有危险,而且,我觉得他的姐姐肯定知道些什么。” “你不怕又遇上那些疯子?” 林哲不无担忧地反问:“你难道忘了那该死的神棍?” “高德领事希望我们摸清楚那邪教的底细,我觉得这个险,值得冒一冒。”文品肯定回答。 林哲听了叹气道: “这么说吧……前几天你家那小鬼拜托我去永宁街找她的同伴,然后昨天,我悄悄过去了一次,发现那儿已经被警方拉上了黄线。” “啥?!”文品惊愕道,“你是说还有孩子留在永宁街里没出来?” 林哲点点头,“似乎是这样。” 文品头疼不已,他本以为那两个孩子都已经平安无事,但没想到...... 那这样就更得去永宁街了啊。</p> 渡鸦之影 第102章 重访永宁街(下) 正因为他体会到了那天的凶险,才不由得担忧起来。 被困在永宁街的熊孩子是谁呢?阿波?阿友?还是……两个人都没回来? 这几天报纸上有报道永宁街的惨案,但是上面只说有许多黑衣宪兵遇难,并没有提到孩子或是其他人。 也许,那些个熊孩子暂时还是安全的? 林哲又说道:“其实我的意思是,就算没有疯子,你也可能会惹上新的麻烦。” “我们可以谨慎一点。”文品说。 “你的想法是?” “下水道。”文品简单道,“做我们擅长做的,潜入进去。” 林哲微微笑了笑,似乎重新恢复了生气。 “干,为‘下水道之王’欢呼,你总能想到我喜欢的馊主意。但我依然不理解,你为什么非要急着回到永宁街去……” # 兴许,最初命名这条街道的人,或者准确地说,那位命名过去“永宁博物馆”的人,一定对这个地方给予了美好的愿望。 然而现实却是,此地永不安宁。 虽然说永宁街驻扎了黑衣卫的人,但是潜入进去并不是太困难。 生活在沪津的这段日子里,文品学到了一个宝贵经验,那就是利用复杂的下水道能够事半功倍。 “现在这个点,人家小孩子应该睡觉了。” 林哲和文品站在程小祯家的门前。 今天不像那天那样气氛怪异,街上的白灯笼都被黑衣卫勒令摘下了。 听说为了调查这件事情,黑衣卫新担任指挥的搜查官直接向整条街的居民施加了压力。 他带人进入陈家大院,并且严格限制了所有人的自由。 相比方锦臣,他的强硬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一点儿也没打算给当地居民好眼色看。 四周静悄悄的,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异常,文品心想,看来时间还赶得及。 他稍微松了口气,现在冷静下来想,也许真的是自己太过敏感了。 平时他总爱看些玄幻、奇幻的故事,因此到了这个世界,总是习惯性地过度解读幻境。 说不定有的时候,幻境还真的就只是普普通通的幻境。 文品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他的指关节刚碰到门板上,就发现程小祯家的门和上次一样是开着的。 还没有找人修好门锁?文品蹙了蹙眉,伸手直接推开了房门。 不对。 文品努力调动起感官,他并没有感知到任何活物存在的气息。 没有动静,没有呼吸。 四周静得可怕,他立刻朝着小祯半掩的房门走去。 “喂,等一下!”林哲小声叫道。 文品猛地推开门! 墙上邪恶的血字依旧,然而本应入眠的男孩却已经不见了! “糟了……” 文品赶忙在整间屋子里四下搜寻起来,先是床底,然后是衣柜,接着是炉灶,每个角落。 可是任何可能躲藏的地方都找不见一个人的影子。 一个可怕的想法涌上心头——那个幻境是真的,那个凶手的意志也是真的! 他来晚了一步,已经有人将程小祯给带走了,凶手究竟要那个男孩干什么? “我没找到他!”林哲烦躁地说道,“到处都找遍了,他该不会去哪个亲戚家里了吧,毕竟一个小孩子在家也会……” 文品摇摇头,“不可能。” 这个人有着某种邪恶的目的,他明确的认识到,假如让那个凶手得逞,那么必然将会发生什么无法预料的可怕后果! 他握紧双拳,果断地说道:“带走小祯的人应该还没有走远,我们必须赶紧把人找出来!” “喂,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林哲反而拦在文品跟前,“你冷静点,你没有线索,没有目的,你想去哪找人?” 不,还有一个办法。 文品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他觉得应该试一试。 他低下头去,努力回忆着黑色册子的内容,口中默念起一串晦涩拗口的咒语。 “霍勒喀撒,霍勒喀撒,库勒阔昔朗玛……” 渡鸦之主,三眼之王,您的眼睛洞悉过去,知晓未来。 文品闭上双眼,就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眼前的景象骤然间发生了变化: 他发觉自己盘旋在天空,看到了满天飞舞的群鸦。 它们的羽毛纷纷扬扬,影子密密麻麻,环绕着矗立的钟楼。 ——嘀嗒……嘀嗒……嘀嗒…… 大钟的指针富有节律地运动着,内部齿轮运转的声音也清晰回响在“他”的耳畔。 逐渐地,群鸦开始躁动不安,片片黑羽落向塔顶。 塔楼的大钟上,鲜红的印迹涂满了整个表盘,宛如一只狰狞的眼,正在夜空中默然注视着沉睡的都市。 ——嘀嗒……嘀嗒。 群鸦呆滞地站在塔楼的顶端,而它们的脚下,一个沉睡的男孩被具有仪式感地捆绑于奇怪的树干之上。 乌鸦嘶哑怪叫,男孩就像稻草人一样毫无生气。 文品想要努力看清男孩的模样,然而就在下一刻,乌鸦的眼前冒出了一张女人病态的脸: 她披头散发,目露血光,脸上的红痕开始膨胀蔓延,犹如一条条小蛇沿着她的肌肤爬行。 文品的心跳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找到凶手了! 文品的视野支离破碎,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景象一瞬间被拉回了现实。 他坚信自己看到了,他又一次与凶手一同进入了乌鸦的视觉! 虽然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这一次他十分确定,书上的秘仪是有效的,的确是存在有某种神秘力量的。 他亲眼看到了绑架小祯的凶手——程澜衣,男孩的姐姐。 文品回忆起第一次在疗养院看到程澜衣的场景: 她虚弱,瘦小,被病痛折磨,孤独地蜷缩住身体,甚至让人感到怜惜…… 可为什么她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此时此刻,他不由得想起了当初齐内莉修女生前说过的话: 她是我见过最危险的疯子。 “喂!文品,你发什么呆啊,有人来了!”林哲忽然焦急喊道。 文品这才回过神来,侧耳一听,果然有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他赶忙拔出左轮,指向大门。 “是谁?” 正当那人闯入房屋的时候,文品一枪指向了他的脑袋。 而与此同时,那人也在眨眼间掏出了手枪,下一刻,两人黑洞的枪口一瞬间互相指向了对方。 “为什么哪儿都有你,文品?” 那人面色苍白,略为疲惫地说道:“你这混账不是应该在百里香吗?” 文品微微一怔,“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你吧,‘名侦探’方警官。” 随后,文品苦笑着放下枪,心里五味杂陈: 看起来事情已经发展到了极为复杂的地步。</p> 渡鸦之影 第103章 陈家大院 与此同时。 黑衣卫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停靠在陈家大院气派的朱门前,宛如一堵堵高墙,封锁这古老的旧式宅邸。 夜间,陈家大院依旧灯火通明。 婆娑树影之间,大院的仆从们列成两队沉默的石俑,他们早已等候多时,目光冷峻。 庭院里走进许多黑衣卫。 马车的帘子掀开了一角,紧接着,一只棕色皮靴踏上青石地面,新到任的搜查官不紧不慢地走下马车。 他看起来又高又瘦,甚至比周围的黑衣卫们还要高出几个头来。 即便他披着西式的短披风,也无法掩盖其轻微的佝偻。 黑衣卫们似乎有些害怕这位新来的办案指挥。 他的头发又卷又乱,但胡子却剃得干干净净。 他看人的时候总是居高临下,脸色苍白得吓人,他总是保持着奇怪的微笑,比表面看起来更使人心生畏惧。 传闻这位搜查官来自兴安府,原本是国都按察司的干员,他手段强硬,解决事情干脆利落,向来不留情面。 他办事的时候,向来喜欢把多余的问题排除在外,仅仅考虑事情本身,不计一切后果,只需达成目的。 他逐恶而来,相信小恶能够换取大善,在这一方面,他相当敬佩高德领事,并且将其信条奉为真理。 尤其是在镇压铁林叛党的时候。 他不留情面地捣毁了铁林人崇拜的月神寺院。 认为征服一个种族,必要的就是摧毁其信仰。 更有传言说,这位搜查官从国都带来了一位神秘人物。 在接手案子之前,他直接上报按察总使,将太平区案件上调至了天位三级,申请调用国都的资源,打算尽早结束这个棘手的案件。 搜查官戴上大檐帽,提起一个鳄鱼皮的手提箱,径直走过大院仆从之间。 大院的牌楼上书写着“永宁陈氏”的牌匾,牌楼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拄着拐杖,矗立于朱门前。 老者宽袖蓝袍,头戴“六合一统”帽,看起来慈眉善目,即便年过七十也依旧气色红润。 他丝毫没费劲地微低下头去,袖子一挥,做出主人欢迎宾客的手势,说: “老朽陈宝亮,在此恭候诸位大人,我已经命仆人备好酒菜,为诸位接风洗尘。来吧,里边请……” “时间如金,对您老而言,尤是如此。” 新指挥淡然回复,微微抬起大檐帽还礼,“兴安府按察司中校尹天纵。咱们呢,就在这儿谈吧。” 陈宝亮苍老的眼眸里似乎略过一道暗光。但很快,他眯起眼睛说道: “既是如此,那大人请便。” “好。” 尹天纵笑吟吟地背过手去,环视一周庭院,闭上眼睛,用鼻子嗅了嗅。 他问道:“您老……家里在做法事么?我好像差人说过,在我查清楚谁杀死那些黑衣卫之前,这条街不允许进行任何仪式活动。” 陈宝亮锊锊胡子,回答: “院里焚香呢,大人,这是为了……驱逐那些害虫。” “驱逐害虫?”尹天纵故意反问,“您老不是想着驱逐我们就行。” “不敢,不敢。” 陈宝亮的手心不停摩挲着拐杖。他活了大半辈子,和旧时朝廷命官打过交道,和铁林军阀打过交道,但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难缠的家伙。 他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在打着自己的盘算。 尹天纵轻轻拍着陈宝亮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 “您老不用担心,我呢,相信永宁街的诸位都是守法的公民,只是啊……你看,死了这么多黑衣卫,上面派我下来接手调查,我总不能……空手而归,不是吗?” “老朽定当尽力配合。” “你们府上真的没有隐藏某些可疑人物?”尹天纵出其不意地问道。 “怎么可能呢?” “假如我掌握了确切的证据,您老又该如何回答呢?” 陈宝亮布满沟壑的额角流出阵阵冷汗,他摇头否决说: “这绝不可能,定当是有人诬陷。” “呵呵,别紧张,老先生。” 尹天纵转到陈宝亮老爷的身后,犹如盯着犯人一样打量着他。 “我只是说说罢了。在找到凶手之前,我不会乱抓人。” 陈宝亮咽了咽口水,无形的压力令他难以抬起头来。 尹大人还会问些什么呢? 他问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是想要抓住陈家的把柄? 对于一个老者来说,持久的站立实在是一种考验,更要命的是,眼前的搜查官却宛如阴魂一般,纠缠不放。 尹天纵接着问道:“那天,我听说你们府上请了一批天师,他们现在都在什么地方?” “他们是云游四方的江湖道士,大人,恐怕老朽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陈宝亮的语气明显不悦。 “啧啧,协助共犯可是要进大牢的。” 尹天纵忽然睁大一只眼睛,加快语速,“陈家上下十几口,都不想早早没了主子吧?” 陈宝亮再也忍耐不住,他身为一名长者,却频繁遭到一个后生挑战,颜面尽失。 他不禁义正辞严道: “陈家从未帮助过他们!这点,我以永宁陈氏百年的名声担保!” “担保?” 尹天纵伤脑筋地说: “我抓过的每个犯人都不约而同地喜欢发毒誓,希望,这仅仅只是个巧合。” 他的目光慢慢移向了陈宝亮身后的宅门。 “你……” 陈宝亮正要发作,尹天纵忽然开口道: “门后的阁下,外边如此热闹,咱们为何不出来一起谈谈呢?” 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陈宝亮老爷说到一半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只见一位身着赤色长袍,腰缠玉带的少年踏出门外。 他约莫十五六岁,目光澄澈而暗藏空灵,双瞳在灯光下竟隐隐透露出惊心动魄的蓝色。 他丝毫没有因为被发现而感到慌乱。 少年微笑着向尹天纵拱了拱手,道: “晚生听闻今夜一番谈话,不免为祖父深感不平。老人家失去了亲生儿子,而大人竟还怀疑一位孤苦老人,设计利用驱晦的仪式来谋害黑衣卫的大人们……您,未免欺人太甚了。” “陈连苏!”陈宝亮老爷呵斥道,“你不用掺和进此事来!” 尹天纵紧盯着少年的双眼,饶有兴趣地说道: “陈连苏……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他没有因为少年的顶撞而感到生气,他背过双手,踱步打量。 “陈连苏,嗯,我想起来了,你年纪轻轻,在租界却很有名,去过北帝国和大西,是个魔术师,那些洋人说你能够空手接子弹,能从水缸里变出一个婴儿,说你……是个‘东方的神秘法师’,对吗?” 陈连苏沉默不语,不卑不亢地看着他。 “我不喜欢变戏法的,无论天师也好,魔术师也罢……但比这类人更让我讨厌的是,某些不伦不类的混血儿……” 尹天纵冷笑道: “当然,我指的是那些自称文明出身的铁林杂种。” 尹天纵话中句句带刺,颇有种故意挑衅的意味。 陈连苏当然听得出来,尹大人在嘲讽他是夏弗混血的杂种。 他的父亲陈江晖当年在国外生活,娶了他的母亲娜塔莉娅,这件事情曾在沪津引起了轩然大波,在他长大的乌辛扬卡城也产生了不小的轰动。 沪津人厌恶北帝国,而洋人也不喜欢大夏人。 陈家原本力图阻止这场婚事,但无奈鞭长莫及。 女方所在的留里克家族也是乌辛扬卡地区的大贵族。 她的姐姐早年嫁给了鲁滕伯格公爵的侄子米哈伊·巴甫洛维奇将军。 虽然家族早已衰弱,但再往上追溯到历史根源上,她身上也延续着君主斯特凡大公的血脉。 可以说,这场婚礼完全是场不平等的,遭受巨大非议和阻挠的婚礼。 然而,两人却势不可挡地走到了一起,并且生下了陈连苏这个黑发蓝眼睛的混血儿。 人们都歧视混血种,就像人们都歧视铁林人一样。 在新大陆的选侯领,和夏安人混血的公民比土著地位更低下。 无法继承家业,无法跻身贵族,无法从事上层职业,在夏安部落中间也被视为被血色龙舌兰诅咒的罪人,找不到容身之处。 “行了,我今天主要是给各位提个醒。”尹天纵说道,“在凶手抓到之前,任何人不得离开永宁街。” “另外,除了我的命令之外——尤其是某些自大黑衣卫或者警察的指令都是绝对无效的,明白了吗?” 陈宝亮老爷点点头。 尹天纵脱下帽子,程序性地说了声“再会”。 庭院里的黑衣卫跟着他一同离开了陈家大院。 陈宝亮和陈连苏没有送客的意思,只是带着敌意盯着黑衣卫们的背影。 末了,尹天纵忽然微微回头,说道: “对了……我很纳闷一件事情,这位‘魔术少年’……为什么没有和自己的父亲同乘黑船归国呢?” 陈连苏顿时心中一凛,紧紧握住双拳。 尹天纵冷笑道: “莫非你真有魔力,能够预测黑船上会爆发瘟疫,呵呵……” 大院门外,尹天纵踏上了马车,没有等待陈氏爷孙的回答,马蹄的回响便清晰传入众人耳畔。 黑衣卫们匆忙跟上。 空旷的街道上,出现了一个古怪的黑影。 好像衣着白色长袍和扇翅帽,又高又大,甚至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高度。 而他走起路来却犹如机器,显得格外僵硬。 陈连苏的手心满是冷汗,但他却又感到异常兴奋。 “看来,今晚有好戏看了。”他喃喃地说道。 关上朱门,陈老爷疲惫不堪地踱步回去休息。 “连苏啊,我们今日依旧不够谨慎。” 陈连苏点点头,“是我们低估了这搜查官。他比上次那个姓方的搜查官更加麻烦。” “看来,计划需要加紧了。”陈宝亮慢吞吞坐回了太师椅上。 陈家的仆人熟练地为老爷端茶倒水,丫鬟也主动地为老爷扇起了扇子。 “那两个孩子呢?”老人此时问道。 “现在一直待在龙科家中。”陈连苏回答。 “好……我们今晚找个机会,把他们都带到大院来。下一趟船,准备从新大陆出发了。” 陈宝亮抿了一口茶,逐渐舒张起脸上紧绷的皱纹。 陈连苏剑眉低垂,“诚可叹也……谁让他们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挥挥袖子,他信步离开陈老爷的视野。 “我们的大计,绝不能暴露于文明世界。”</p> 渡鸦之影 第104章 狭路相逢 此时此刻,方锦臣气喘吁吁地闯入了小祯的家里。 对于邪恶方警官的出现,文品并没有感到意外。 此人向来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执着,只是他这身装扮实在让人忍不住吐槽。 文品看到方锦臣穿着一套肥大臃肿的警察制服,腿上缠着面条似的绑腿,双脚却只穿有一双破洞的袜子,那样子又狼狈又滑稽。 方锦臣无视其异样的目光,质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文品一本正经回答说:“我在做跟你一样的事情……嗯,调查案子。” “让开。” “这一家姐弟都不在这,你不用白费力气。”文品说。 方锦臣眼睛闪过一道亮光,差点揪住文品的衣袖,“他们去哪了?!” “我来的时候,屋子里空无一人,门还是开着的。” 方锦臣气得紧握拳头。 “怎么会这样……难道有人事先知道了我的计划?嗯?先是有人在档案室袭击我……然后现在唯一的线索又断了……到底是哪个未卜先知的王八蛋干的?” 虽然说,看到方警官气急败坏,文品也很想劝他消消气,可现在真的不是浪费时间安慰的时候。 文品立刻说道:“我们现在赶紧去钟楼,可能还来得及!” “钟楼?” 文品不等方警官反应过来,便拉着林哲一起离开了房子。 “等等!”方锦臣跟着快步追上,“为什么要去钟楼?” “凶手极有可能把小祯带到那儿去了。”文品想都不想就回答道。 “你怎么知道的?” 文品一愣,方警官问了一个相当严肃的问题。 这的确不好回答。 假如说告诉他们,这些都是我进入乌鸦视觉看到的景象,他们一定会觉得我疯了,文品心里暗想。 讲老实话,他也没有确切把握凶手就在钟楼上,谁知道那视觉是否是真实的? 但他认为凶手是程澜衣的可能性有十之八九,他还是倾向于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事物。 文品思索了一阵,只能如此回答道: “我调查到,前几次发生事故的时候,那座无人的钟楼都在凌晨十二点到一点之间的时间段响了……” 讲到这里,林哲忽然打断了两人的谈话,说道: “停停停!你们两位别玩侦探游戏了,有人来了!” 三人顿时刹住脚步,迎面与一个队伍狭路相逢。 “快快快,躲起来。”文品当机立断。 可没想到的是,对面的马车里却传来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三位阁下,还没见面就要匆匆离去吗?” 他们竟然已经发现了我们!文品心中震惊道。 好几名身着饕餮黑衣的宪兵很快纵马追上,朝他们举起了卡宾枪。 “出师不利,兄弟们。”林哲苦笑道,把双手抬了起来,“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黑衣卫又把咱们逮了个正着……” “连带着还逮着了个前黑衣卫。”文品补充道。 马车徐徐停靠在三人身前,马车上走下了一位身着黑色风衣的男人,他胸前挂着一枚象征“按察司特使”的牡丹徽章。 “我听说太平区的案子都发生在这个点,想来这儿碰碰运气,没想到收获颇丰。” 男人微笑道,提着手提箱,朝三人脱帽致敬。 “兴安府按察司中校尹天纵。”他苍白的脸上显露出高深莫测的气息。 看着眼前的男人,文品不由自主感觉到一股压迫感。 他记得,只要是带着“兴安府”三字的头衔,必然都来头不小。 “嗯,我想想……”尹天纵摸摸下巴,眼睛如同狐狸一样打量着三人,“一个是刚被解职的搜查官,一个是前不久被调查的嫌疑人,还有一个……嫌疑人的共犯?” “同事。”林哲纠正道。 尹天纵笑了笑,“很好,有幽默感,我喜欢。” “可惜,我早已心有所属。” 尹天纵没有在意林哲的贫嘴,“希望其余两位,也像这位兄弟一样,放轻松些,我呢,只是来问些简单的问题,希望你们老老实实回答。” “尹大人,你是不相信我方锦臣吗?” 方警官按捺不住了,他听说就是这位尹大人接替了他的位置。 虽然他不至于因此而产生怨恨,但到底冤家路窄,如今尹天纵竟然把他当犯人一样审问,这无论如何也是他忍耐不了的。 “我只是公事公办,抱歉。”尹天纵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行了,回答我,这么晚,你们在这里干了什么?” “调查案子。”方锦臣毫不犹豫地回答。 “和嫌疑人一起调查案子?” 尹天纵哑然失笑,他嘲讽道:“我以前在兴安府的时候,听说你是个天才,现在看来,是个不怎么会撒谎的天才。” 方锦臣握紧拳头。 “况且你早就不是黑衣卫了,小子。”尹天纵冷笑道,“很遗憾,无论你做了什么,在封锁期间,只要闲杂人等进入永宁街,我们都得带走,向来没有什么情面可讲。” 说完,黑衣卫们翻身下马,从腰间取下镣铐,朝着三人一步步靠近。 文品默不作声。 没想到啊,当年犹如瘟神一样对他纠缠不放的方警官,今天竟然得和我一起进大牢了…… 可此时他压根幸灾乐祸不起来。 文品观察四周,在寻找着脱身的机会。 永宁街的房屋向来低矮,假如动作够快,或许还有机会。 可是,速度再快也不可能有子弹快啊。 逃跑归逃跑,把命搭上就太不值了…… “方警官。”拿着镣铐的黑衣卫站在方锦臣的身前,他的眼中露出了遗憾的目光,默默地说道,“真的很抱歉。” “要抓赶紧抓,不要磨磨叽叽的。”方锦臣宛如即将赴死的义士似的。 文品正犹豫着要不要伸手。 就在黑衣卫走到他面前的时候,远方的钟楼响了。 犹如哀婉久绝的丧鸣,带着撕人心肺的悲伤和怨念,悠悠地传入众人的耳畔。 “麻烦您伸出手来,兄弟。”黑衣卫不耐烦地说道,“你不希望挨枪杆子吧?” 文品慢慢抬起手,咬紧牙关。 “前提是你枪杆子够硬。” 黑衣卫的提灯在不经意间闪烁了一下。 林哲像接相声似地插了一句: “瞧瞧这年头,枪杆子不硬,还指望别人听话,笑死人了您咧……” 林哲话音未落,黑衣卫手中的提灯,马车上的煤气灯,房屋里的火光,忽然一下明一下暗。 文品怔了怔。 如同上次一样,整条街道的光源都莫名其妙开始闪烁了起来。 黑衣卫们顿时撑大眼睛,在光暗中露出惊疑的神色。 “怎么回事?!”他们喊道。 文品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突然一个头槌撞向眼前的黑衣卫! 林哲和方锦臣也不约而同地将眼前的人放倒。 “给你这一拳,我也很抱歉。”方锦臣心中说道。 “跑!”文品小声喊着。 两人当即会意,借着短暂的黑暗,猛冲入小巷。 光亮恢复之时,文品连蹬墙面,飞身上瓦,三人犹如暗夜的鹰隼在屋顶狂奔。 “给我追上去。”尹天纵平静地命令道。 骑马的黑衣卫犹如暮光的骑士,马蹄回响,踏破沉寂。 尹天纵不紧不慢回到马车上,打开了皮箱。 # 文品三人挑准了不好骑行追赶的方向,用最快的速度远离低矮的江南古宅。 直到回到闹市区,他们才发现,不只是永宁街,整个太平区都发生着诡异的闪烁: 黑暗自远方来,从路灯到工厂的探照灯,从汽车的尾灯到夜间巡警的提灯…… 文品感觉自己的机械之心又在狂躁不安地跳动。 ——“啪”! 目光所及的所有照明之物接二连三地熄灭,仿佛整个都市都陷入了长久而死寂黑暗。 “这……发生了什么?停电了?” 方锦臣额头流出冷汗,站在屋顶上,风力发电站的方向,那些扇叶仍在持续转动着,然而他却看不到一丝光亮。 “难道胡鹏说的是真的?” 远方的租界灯火辉煌,而太平区的所有地块却是一片漆黑。 三人眼前,唯有那颗巨大的红月在天空中倾洒血色的光芒。 月球上的漩涡比以往更为清晰,糊糊搅拌在一起,光斑明亮而柔和,犹如一颗睁开的眼睛。 而在月亮之下,钟楼的影子高高升向夜空,伴随黑暗而来的,是塔顶传来的那阵阵钟鸣。 现在终于可以确定,自己在幻觉中看到的景象,都是真实的了。 文品死死盯着塔尖上屹立的那个人影。 而人影也透过深沉的暮色注视着他。 他的耳畔传来了方警官咬牙切齿的声音: “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这一次,我绝对要抓住你。” 方锦臣拔出左轮,将子弹一颗一颗地装填了进去,直到五颗放满。 “程澜衣……你跑不了。”</p> 渡鸦之影 第105章 门徒(一) 太平区老钟楼。 她站在巍巍然的塔尖上。 她低头看着摇摇欲坠的世界,手中握着的剪刀仍在颤抖。 他终究是回来取走那本书了。她想。 黑尘缓慢而轻柔地笼罩她的身体。 她悲伤而痛苦地闭上眼睛,脸颊滑落一行血泪。 # 半年前,清明。 乌鸦落在公墓的松枝上,雨水淅淅。 姐姐牵着弟弟的手,墓碑上字迹斑斑,雨伞歪歪斜斜。 距离父母去世已经过去了七个年头,这是她第一次带弟弟来到父母的墓碑前。 由于家中的贫乏,她始终没有机会为双亲的墓碑重新漆上新字。 父亲是最早过世的,他生前不过是个小小的厨房帮工,和母亲一起为陈家做事。 在弟弟出生的时候,他为了给母亲补补身子,趁着陈老爷不在的时候,偷了厨房几颗从扶桑进口的苹果,却不幸被二少爷陈江亮发现,活活打断双腿,赶出了陈家。 虽然他侥幸捡回一条命,但他最终还是没撑过寒冬便一命呜呼了。 陈老爷是个念旧的人,他并没有因为父亲的偷窃而驱逐母亲,反而狠狠教训了那喜好折磨和棍棒的少爷。 “他是个贼,是贼嘛,就得被打,他那叫活该!” 江亮少爷嘻笑着说,丝毫不把陈老爷的责骂当回事,而事实上,他永远也不可能遭到实质性的惩罚。 姐姐牵着弟弟的手,耳畔似乎回响起了陈江亮颐指气使的声音: “你父母都是下人,你父母的命都是我家给的,程澜衣,你自然也是我家的下人。” 那时候,她不过和弟弟现在这般年纪,江亮少爷常常会借着父亲的事情羞辱她,说她是“贼女”,污蔑她母亲也是“窃贼”。 程澜衣什么也不懂,她不过是个小小的丫头,二少爷常常会逼得她哭泣,强迫她到他的房间里去。 而陈江亮最喜欢的事情不是别的,他最喜欢折磨,从野猫野狗到宅邸的仆人,即便是比他小很多的女孩也一样。 “我要教会你,程澜衣,你必须知道,我只是在告诉你如何像个合格的丫鬟,如何才不成为你爹那样该死的贼!” 她很害怕,她所学会的唯一的动作就是蜷起伤痕累累的身体,躲在房间的角落,等着江亮少爷的鞭子,等着他去撕碎她的衣服。 一时为奴,永世为奴。母亲曾说过。 她希望程澜衣永远不要像她一样成为奴隶。 程澜衣从不屈服,她一次也没向江亮少爷低头过,即便挨再多的鞭子和拳头,她从不肯承认父亲是贼。 原本一切都会原班不动地持续好几年。 在弟弟三岁那年,事情败露的时候,陈家的老太看着眼前的一幕,震惊大叫: “小小年纪,不学好,啊,该死的……就学会勾引男人?果然贼父必有贱女!我就该劝老头子赶你们出去!” 程澜衣麻木地看着她,目光里倒映黑暗和火焰,以及汹汹而来的棍棒和仆从。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陈家的了。 她看到这罪恶的房间里燃烧地狱的业火,所有人都化身成冥间的妖魔鬼怪。 老太吐着长舌,江亮少爷变成了蒸煮死者的无常厉鬼。 青皮小鬼们抓住她的手,从少爷的房间一路拖向大门。 “你们……带我去哪?” “见阎王。”仆人笑着说道。 陈家老太把她赤条条扔在街上。 她看到街上走过一只又一只面黄肌瘦的饿鬼,他们的眼睛仿佛刀子一样锐利,张开尖牙,想要把她吃掉。 母亲把她接走的时候,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觉得羞愤难当,她无法忍受这样的屈辱。 母亲只是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能照顾好小祯吗?”丝毫没有在意她的感受。 程澜衣茫然点点头。 晚上睡觉前,母亲忽然要求她牵住弟弟的小手,要她再发一次誓。 “我在织女坊有个从小长大的姐妹,她会想办法给你物色个工作。” 母亲将一封信留在桌上。 “我这辈子虽然只是下人,但我从不求人,除了这次。” 母亲噙着眼泪,说: “一时为奴,永世为奴……永远不要沦落为奴隶。也许我们只是弱者,但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抗争,我们不需要地主老爷的冷饭……” # 第二天,程澜衣去了织衣坊。 她把信交给织女的时候,没有出任何意外,老板娘收留了她,可她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她算是离开陈家了吧,但并没有觉得自己就离开了地狱。 老织女送给她针线和一把剪刀。 “你娘呢?她为什么没来?”老织女问她。 程澜衣听到的却都是其他年轻织女的议论。 她隐隐约约记得,那天围观的魑魅魍魉之中,她们就站在中间,和那些长舌三眼的饿鬼们站在一起,斜着眼冷笑。 “她……” 死了。 程澜衣回到家里的时候,没有找到母亲,到处都找不到。 她也不敢到陈家去问,从她常去的馒头铺到米店,最后去了太平钟楼下的大市场。 她看到很多人聚在一起,熙熙攘攘。 几个小毛孩子蹦蹦跳跳,拍着手边笑边叫: “哇!死人了!快过来看!快看啊!” 程澜衣挤过一个又一个看热闹的人。 她太矮了,只能看到头顶伫立的钟楼。 烈日刺得她的眼睛睁不开,她突然开始畏惧阳光起来。 当她好不容易挤出人群的时候,母亲便躺在钟楼巨大的阴影下。 红色的血染红肮脏的积水。 “也许我们只是弱者,但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抗争。” 程澜衣紧握着手中的剪子。 “你知道陈姑的故事吗?” 母亲那天晚上跟她说: “她帮助了所有人,却被所有人抛弃,最后她选择跳下钟楼,用死亡的血花诅咒这永不安宁的街道。” 刀尖剧烈颤抖。 “这是一条罪恶的街,人们从未学会任何教训,只会重复同样的错误。” 她有一个冲动,想要亲手刺穿自己的心脏,好终结这无尽的噩梦。 她没有失声痛哭,也没有去认领母亲的尸体,只是怎么挤进来,便如何挤回去。 程澜衣一直奔回了永宁街最深的地方。 她跪在墙角,丢下剪刀,手臂紧紧按着斑驳的砖,露出刻骨的血痕,终于流下痛楚的眼泪。 “死的人是你母亲?” 程澜衣没有回答。 “你恨陈家吗?” “恨。” “你想复仇吗?” “恨!” “天道永恒,却有诸多不公,唯有红月阴晴圆缺。” “我恨!” 程澜衣哭了很久,才慢慢抬起头,看着地上延伸的男人的影子。 “起来吧。等你想通的时候,我会来找你。” 她转身看到一个披着黑色斗篷,戴着饕餮面具的男人。 “我已经想通了,我想复仇。”程澜衣拦在他的身前。 “你没有,你没有做好准备。”男人平静地说,“你远没有做好准备。” # 后来,程澜衣在雨中埋葬了母亲,把墓碑立在了父亲的身旁。 陈宝亮老爷出于愧疚,差人抬了棺材和墓碑,父母才最终得以像个人的样子下葬。 日子依旧得过,程澜衣答应过母亲,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照顾弟弟。 可她心中却恨他,恨他出生,所以父亲才会被打死。 也因为他,家里才会陷入绝境,母亲因此而离开她。 白天,程澜衣到织女坊领了活干,老织女体恤她,也向老板娘允许她回家里织布,好能够照顾好她年幼的弟弟。 工钱很微薄,但是却也能勉强养活自己和弟弟,她就像母亲一样照顾他。 她恨他,但他却一点也不知道,织布的时候,小祯喜欢抓她的头发绕手指玩。 每到这个时候,她对小祯的厌恶便与日俱增。 她会没来由地责备他,惩罚他去倒水,去拿东西,而弟弟也总是整得一团糟。 有的时候,弟弟拿针线会被刺伤手指,有的时候,还会弄翻整个碗里的水。 最要命的是,小祯小的时候喜欢躺在脏兮兮的地面上,从客厅蹭到卧室,然后他的衣服脏兮兮的,每次都得洗。 不过,每当责骂他的时候,他从来也没有怨言,老是笑哈哈的,跟个傻小子似的。 还有的时候,看到小祯像小狗一样在地上打滚,程澜衣也会感觉到莫名的轻松,就如同苦日子总有一天会走上尽头。 慢慢地,她也不再要求弟弟去干那些倒水拿针的活。 后来有一天,小祯偷偷拿了姐姐的针线,想要自己织毛衣,可是却把姐姐辛辛苦苦织到一半的毛衣给弄坏了。 程澜衣很生气,弟弟只是委屈地说: “我想……我只是想为姐姐做些什么。” 看着小祯眼泪汪汪的样子,她无法忍心责骂他。 “针线是女孩家干的活,你一个男子汉,织什么衣服?” “可是,这样姐姐就不会那么累了。” “……” 程澜衣不知道该怎么哄自己的弟弟听话。 她试图回想起当年母亲对她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小祯的鼻尖,说: “你还小,这不是你应该干的事。” “我明明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啊!我也可以保护姐姐的,你看我的胳膊!” “但在我眼里,你永远是孩子,小祯。” 程澜衣不由自主,嘴里说着母亲当年对她说过的,一模一样的话。 # 一个月过去了,程澜衣找到了一份工厂里做帮工的活。 都听织女姐妹们说,那些洋厂子里的活儿来钱快,许多姐妹都转行到织布厂里去了。 她希望能让自己和小祯过上体面的生活,也开始在闲下来时候,跟着姐妹一起到市区里去,找找那些山羊胡子的大老板。 而她运气还不错,周末的时候,有的厂子缺人,洋老板同意程澜衣在双休日的时候来擦洗机器。 一天可以挣到40个铜元——也只有周末有这待遇,可以说相当不错了,能够买好多份馒头呢。 第一次领到工资那天,她特地买了一份肉馅的包子,排了老长的队。 回到家里的时候,她惊讶地看到,小祯正坐在小板凳上,自顾自地学习怎么编布鞋,也不知道他是跟街坊哪个老头学的。 那天晚上,程澜衣和小祯坐在狭窄的小窗下,边吃着肉包子,边看着窗外有限的星空。 浩瀚的银河上,红月冉冉升起,像一颗巨大而明亮的眼睛,照进柴草和孤零零的空杯上。 “姐姐,你有愿望吗?”小祯指着月亮说。 “嗯……我希望将来能够搬出永宁街,有个新的房子。”程澜衣思考道。 小祯撑着脸,说: “我的愿望是姐姐能够嫁一个富贵人家,这样,我们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胡说什么呢……”程澜衣脸上一红,“我可没有那福分。” “什么时候,月亮才会变成黑色呢?天狗吃掉它的时候吗?”小祯认真地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啊?” “今天我在家门口看到一个怪叔叔,他戴着斗篷,长得像怪物一样,衣服上绣有红色的花,他跟我说,当月亮上的黑色降临的时候,神明会实现每个人的愿望。” 奇怪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程澜衣想起了好几年前,她曾经遇到过的那个戴饕餮面具的怪人。 后来有一天,她到在去织女坊的路上再一次遇到了他。 和几年前一样,突然出现,又神秘消失。 男人问她:“你还恨吗?” “恨。” “你想复仇吗?” “不想。” 男人顿了一顿,说道:“看来,你已经准备好了。”</p> 渡鸦之影 第106章 门徒(二) 程澜衣不安而困惑地看着他,“准备好了?准备什么?” 神秘男人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告诉她: “假如你走投无路,记着,晚上12点到凌晨1点,来钟楼来找我。” 男人像上次一样,转身便离去了。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程澜衣想。 今天刚刚是周末休假结束的第一天,她早早就到了织女坊,但是奇怪的是,今天坊间的门前围了不少工人。 仔细一看,有人爬着梯子上去,竟然在用锤子狠狠敲着织女坊的招牌。 “你们干什么?!”程澜衣冲到工人们面前,试图阻拦他们,“那是我们的坊子!” 她又捶又打,甚至抄起了扫帚,吓得工人们连连后退。 “哎哎哎!程姑娘啊,快住手!”老织女见状赶忙阻止她。 “他们……要拆我们的坊子!”程澜衣气愤地说。 老织女唉声叹气,“程姑娘啊,老板娘已经把坊子给卖了。” “卖了?!”程澜衣不愿相信,怎么好好的坊子,说卖就卖呢? 她不顾阻拦,一路闯了进去,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织女坊早就无法承受逐月的亏本了。 自从越来越多的外国厂子入驻沪津,坊子就开始入不敷出,来买手工衣物的人越来越少。 外国厂子有机器,一天生产的衣服是铺子几个星期的量,卖出去的价格还惊人的便宜,所以买织女坊衣服的人越来越少。 而且最重要的是,许多姐妹都走了,她们去了更加赚钱的工厂,不再留在这过气的小作坊里了。 这年头有耐心等待织女织布和裁衣的人还有多少呢? 人们都喜欢生产得更快,更多,更便宜的东西,再也不喜欢过时的精致和内涵。 织女们用心编织的丝绢,可能还不如那些流水线生产的劣质洋布受欢迎。 说来也讽刺,程澜衣想,也许要不是我和某些姐妹们周末到厂子里赚了钱,恐怕还没有那么多人辞了工作,到工厂里去。 一连几天,暴雨横流,她撑着伞去了好多家工厂,他们表示并不接受女工,他们也直截了当地告诉她: 如果你是未婚女性,将来怀孕了,会给厂里带来巨大麻烦,你签着劳工合同,厂里不好解除,可你又占着位置……我们毕竟不是搞慈善的,但是欢迎你周末的时候来打打临时工,那时候缺人。 而能够接受她的厂子,要求又太苛刻,从白天忙到黑夜,工资却少得可怜,压根养不起两个人。 有的时候路过一些灯红酒绿的场所,那里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也带着诱惑性的口吻告诉她: 有的活轻轻松松就能赚到很多很多的钱,尤其是“雏”,有的富豪就好这口。 甚至运气好,还能遇到阔绰的“鬼佬”,他们挥手就是大把大把的银子。 程澜衣自然知道这些活指的是什么,她的一些姐妹在坊子破产以后,就去了这些地方。 她们还曾经劝过她,说这年头,像我们这种女人,想要赚钱只能如此,况且澜衣妹妹又那么漂亮,很容易就能找到富家公子吧? 不。她告诉她们,我娘跟我说,一辈子都不能当奴隶,一时为奴,永世为奴。 姐妹们“哈哈”笑,“这连年战乱和饥荒的,哪个不是命运的奴隶?” 程澜衣很沮丧,本来稳定的生活又面临着支离破碎。 不过有的时候碰碰运气,有的厂里会缺些人手,凭着不稳定的打工活儿,勉强还能维持生计。 可惜好景不长,听说一个叫“林登万”的将军举起了反抗军的旗帜,率领着一大群铁林人和憎恨国安军的前朝遗老、热血青年和仁人志士,攻克了好几座边陲城市,想要挑战护国公的权威。 镇压叛乱总是要花钱的,国安军不断加重税收,又加印钞票,以至于物价飞涨。 程澜衣几乎被逼上了绝境。 前几天她还能勉强买些馒头糊口,现在却连白米粥都难喝到。 她饿了好几天,每次省下来的粮食都优先让给了弟弟。 有一次,她险些在路上饿昏过去,幸好有好心的警察帮助他,勉强给了她半碗白米粥喝,才挺过去。 今天依然一无所获,因为经济困难,工厂都在裁员,更不可能给你打临时工。 回到家里,小祯倒是乐呵呵的,他拿起白天自己编的布鞋炫耀,“姐姐,你看,我能够自己赚钱了,今天还有人来找我买鞋呢!” 程澜衣又累又饿,疲倦地躺在床上,问道:“是吗?” “那人给了我整整三块银元!”小祯兴奋地说道。 “三块银元?!”程澜衣瞪大眼睛。 小祯亮出手中亮闪闪的银币,上面还印着护国公张文博的头像,他放在牙齿上咬了一下。 “货真价实的银元!” “谁给你的?” “就是……上次那个怪叔叔。”小祯回答说。 “是他?” 其实仅仅一块银元就足以拯救一整家人的性命! 程澜衣不由得想起了那句话。 ——假如你走投无路,记着,晚上12点到凌晨1点,来钟楼来找我。 他究竟是什么人呢?为何要好心帮助我们?她并不打算求人,不过,道个谢总是要的。 该怎么谢谢人家呢?买些……水果? 思来想去,程澜衣翻出了老织女原来送给她的剪刀。 这看起来仅仅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剪子,但听老织女说,那是她母亲送给她的。 老织女的母亲原来是地主家的女儿,但是因为外公好赌,赔光了田产,以至于沦落成了普通的小市民。 这把剪刀据说是用虚空石的碎片做的,虽然表面看起来黑漆漆的,但是锋利异常。 原本老织女是要把剪刀传给她的女儿的。 只可惜,她的女儿出嫁到朱门港去的时候,遭遇了何罗老者的攻击。 那是一头长着老者面孔的巨型章鱼,常常出没在夜叉海…… 人们眼睁睁看着迎亲的船队被何罗老者的触须卷入深渊,却无可奈何。 即便最困难的时候,程澜衣也一直舍不得将剪刀卖掉。 可是那神秘人的慷慨施舍救了她和弟弟的命,就当是答谢吧。 晚餐的时候,程澜衣带着弟弟到面馆里饱餐了一顿,那是他们离开父母以来吃得最好的一次。 然后回到家里,她哄弟弟睡着以后,自己悄悄离开了家门,在午夜十二点多的时候到钟楼广场去了一趟。 说实话,她其实并不想回到这里,传说里,陈姑就是死在这儿,而母亲也是在这儿离开了她…… 望着头顶漆黑如剑的钟楼,无数黑鸦盘旋在夜空之上,发出死亡的尖啸。 她长叹一口气,站在钟楼的门前,自从这里装上了机械钟,已经很久没有敲钟人了,也就是每年春节前会有人上去检修一次,换换零件什么的。 它的大门也没有上锁,白天的时候,也有不少旅人会在这儿登高望远,但自从她母亲跳塔以后,就没有什么人再敢上去了。 人们说,这钟楼是个不详的地方,晚上,那些在这儿死去的人都会变成亡灵在此徘徊…… 其实,程澜衣一点儿也不怕亡灵,如果真的有…… 已经好久没有见过母亲了,她真的很想再见她一面。 程澜衣正要推开钟楼的门,身后却传来了神秘男人熟悉的声音: “你来了。” 程澜衣吓了一跳,她之前明明什么人也没看到。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 “我看得到。”男人指着自己的额头说。 “看得到?怎么可能呢?”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说道:“跟我来。” “等等,我今天……是想来答谢你的好意……” 程澜衣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大晚上孤男寡女的,多多少少不习惯。 男人不说话,打开钟楼的门。 程澜衣慢慢拿出那把剪刀,鼓起勇气说:“请收下我的好意。” 见到男人一直保持沉默,她递剪刀的手一直僵在半空。 她慌乱地想,是不是自己送的东西不够好,人家看不上? “进来吧。” “进……进来?”程澜衣呆呆地说,“那剪刀……” “你自己留着。” 男人自己走了进去,程澜衣犹豫一会儿,也慢慢地跟紧。 他要做什么呢?在跨进钟楼的时候她忽然有些害怕和后悔,万一……他不是什么好人呢? 可是他看起来不像是那种坏人。 程澜衣从来没有进过钟楼的内部,她抬头望去,头顶竟是深远的天井。 一层层阶梯如同巨蛇一样,沿着墙壁螺旋攀升。 “您是……钟楼的主人吗?”程澜衣好奇地问,她的声音一下回响在寂静的天井里。 “钟楼的主人是我朋友。”男人回答说,“不过,他已经死了。” “死了?” “四十年前因病去世了。” “四……十?可是您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程澜衣惊讶地说。 她不由得开始猜想,难道说,那张饕餮面具之下,会是一张满脸皱纹的大叔的面容吗?可是声音听起来却很年轻,顶多就是二十几岁的人才对。 程澜衣不敢多说,生怕惹恼了大恩人。 他们拾级而上,钟楼指针的声音清晰回荡——嘀嗒、嘀嗒、嘀嗒…… 程澜衣甚至听到了齿轮咬合时发出的声音。 “你知道,这个塔楼的作用是什么吗?”男人莫名提问道。 嗯……报时?地标?纪念?答案应该不会如此简单。程澜衣只好摇摇头。 “为了更接近月亮,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程澜衣微微一怔,男人带她走上了塔顶。 高处不胜寒,晚风吹拂她黑如醋栗的长发,她第一次到这样高的地方来。 她看着远方的城市,黑夜里,路灯和广告灯交相辉映,斑斓璀璨,就像神话里的长明火一样。 一只双眼血红的乌鸦落在男人的肩头,抖动翅膀,悄然看着程澜衣的脸庞。 她伸手想逗一逗塔顶那些漆黑的天使。 “是你跟我弟弟说,当月亮变成黑色的时候,神明便会实现我们的愿望?”她问。 男人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只是说了一句晦涩难懂的话:“天旦未曦,玄晖长临。”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本该天亮的时候,晨曦却没有降临,唯有玄晖永世长存。”男人说着,看向了她的眼睛。 被这么一瞧,程澜衣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抱歉,我听不明白。”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额头被轻轻点了一下。 她抬眼望去,却发现男人面具下的双瞳竟然变得像鲜血一般红,仿佛被尖针刺破虹膜一样,红得可怕,红得瘆人。 “你……您的眼睛怎么……” 男人喃喃低语着什么。同样赤红的月光点燃塔顶灰白的石砖。 她的后背慢慢靠向冰冷的栏杆。 程澜衣感觉不太对劲,男人丝毫没有要收手的意思,口中的念词逐渐加快。 “您怎么了?您要干什么?” 天空的鸦群躁动不安地狂叫,它们铺满天空,像一层笼罩钟楼的乌云。 男人眼中的猩红剧烈扩散,化成鲜血流淌过面具,他低声说道:“实现你心中所想。” 说完,他猛地一推。 程澜衣坠下了冰冷的深渊。</p> 渡鸦之影 第107章 门徒(三) 她梦见自己在街道醒来,四处悬挂着惨白的灯笼。 她慢慢支撑起地面。 地面有些湿滑,青石砖上覆盖着一层犹如皮肉的血苔藓。 她凝望四周,周围很暗,她几乎只能看清笼火周围的事物。 这里是永宁街? 她喃喃自语。她明明记得自己被人从钟楼上推了下来,可为什么会在这儿苏醒? “程澜衣……” 街上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时而在身后,时而在身前。 “程澜衣……”声音又响起来了。 白色的光斑前,似乎有雪花飘零过天空,程澜衣伸手一抓,却发现那“雪花”竟是如同灰烬一般的黑尘。 程澜衣忐忑不安地行走在空旷的街上,灯下无行人,街道比墓园更安静,几乎连走路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 程澜衣不敢说话,虽然永宁街她再熟悉不过了,但是今天的街道却变得异常奇怪。 每家每户的门前长满了粗大的树根,枯黄之蔓如同密布荆棘的毒蛇,从墙缝里钻出来,伸缩蠕动,暗影翩跹。 她抬起头,四周恍如丛林,树冠笼罩夜空,黑色的枝干化作一条条饿鬼的手臂招摇——它们似乎长着眼睛,暮色中,一颗颗红色的眼球如同活物眨巴眼皮。 程澜衣紧紧抱住头,她觉得黑暗的角落里隐藏着什么,好像有许多人躲藏在树丛里偷窥她。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下地狱了,那些眼睛……不正是阴间饿鬼的双眼吗? 那些路人冷漠的眼睛,仆役恶毒的眼睛,还有江亮少爷病态的眼睛,无数双眼睛…… 程澜衣的眼中写满恐惧。 她仿佛看到了一个个躲藏在树林里的吃人厉鬼,它们佝偻僵硬的躯体,皮肤被烧得发黑,从树干后、草丛里探出只有眼睛的脑袋。 “哇——哇——”枝头突然窜出一只乌鸦,它瞪着鲜红的眼睛,盘旋在程澜衣的头顶。 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厉鬼的身影变成了黑翼。 她呆呆抬头望去,那些象征死亡的信使漫天飞舞。 绯红月光穿过黑羽的缝隙,落在她的羸弱之躯上。 尽头有人在抽泣。她本能意识到了危险,不敢靠近。 可哭声却越来越近。程澜衣打了个寒战,不由开始后退,没走几步,哭声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她身后。 “是谁?!” 程澜衣猛地一回头,却看到一个男孩低头跪坐在杂草丛生的街道上,光斑打在他的身前,抽泣停止了。 而令她不安的是,地上有几只散落的布鞋,它们宛如几只看不见的鬼影,正怯生生站在男孩的身后。 “小祯?!” 她认出了弟弟的衣裳,却不敢直接过去,只是以一种极慢的速度靠近。 男孩依然捂着脸,它的身体一半是黑,一半是白,那情景尤为怪异。 程澜衣始终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 因为她看到,男孩的身后悄然立着一个与他体型毫不相称的影子。 它又细又长,仿佛扭曲弯折的枯木,又如同一个女人在灯笼下微微抽搐。 “嘀嗒——嘀嗒——嘀嗒——”男孩的口中发出奇怪的声音。 “小祯……你在干什么?” 程澜衣俯下身子,发现男孩膝盖下的地缝里竟然冒出了汩汩鲜血。 不知怎么的,她的脊背倒生一股恶寒。 恶夜的手心轻抚过她的肩膀。 女人的头发像无数条黑色的蜈蚣蜿蜒爬行。 “嘀嗒——嘀嗒——嘀嗒——” 她看到颤抖的女人伸出了手,从她的身后,一路摸上她的双眼。 影子发出了“母亲”那熟悉的声音:“程澜衣……你可不能……成为别人的奴隶。” 那双手温柔地捂住她的双眼。 呼吸逐渐急促,脸颊开始麻木。 而“母亲”仍旧轻声呢喃:“你的生命属于玄晖,你是归墟的子民。” 男孩也紧紧抱住了她的身体,说:“姐姐,当月亮上的黑色降临,神明就会实现人们的愿望……” “你不是小祯……不……” 指缝之外的夜空上,悄然睁开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 嘀嗒——嘀嗒——嘀嗒—— 钟楼的指针缓缓滑向凌晨一点的刻度。 程澜衣猛然睁开眼,钟楼塔顶传来阵阵富有节律的钟鸣,时而长,时而短。 她发觉自己在以极快的速度下坠,头顶的天空越来越远。 晚风咆哮! 她瞪大眼睛,眼看就要坠塔身亡。 然而就在身体即将撞向地面的一瞬间——漆黑的尘埃拥抱了她的躯体。 顷刻,黑尘炸碎成无数四散的群鸦,它们怪叫着冲入大街小巷,报丧的鸦鸣撕裂了长久的宁静。 它们是逆向而上的旋风。 纷扬的羽毛是夜晚的精灵。 精灵留下长长的尾迹。 它们化作黑雾弥漫,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乌鸦,追随长风而去,尔后尖叫的鸦群又重新汇聚塔顶。 “天旦未曦,玄晖长临……天旦未曦,玄晖长临。”神秘男人默念着。 待群鸦完全化作黑影,程澜衣才从暗影中分离,屹立于塔楼顶端。 她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想要拼命钻出来,眼眶周围的血管剧烈膨胀。 那些过去留下的伤疤灼烧成鲜明的红痕,从她白皙的腿上注入鲜红,又像狂涌的火焰爬升至脖颈。 她血色的双眸中满是震惊与愕然。 戴面具的男人正在敲响塔顶古老的铜钟。 钟声缥缈,仿佛充满了魔力,要唤醒她体内逐渐苏醒的力量。 程澜衣痛苦地捂住双耳。 “住……手。” 程澜衣跪在地上,身下的石砖画着猩红的法阵,它诸如一只铺满地面的眼睛,在朦胧中散发神秘。 “玄晖赐福予你。”男人说道,“你命中注定会完成复仇。” 不知何时放置于四角的香炉冒出袅袅熏香,熏得她流泪,她轻轻一拭,食指沾满了血。 程澜衣抬头看着他,他将一本黑色的书籍放在她的手中。 男人在她耳畔低语道:“替我保管它,直到有一天,我将它取回来……” 之后他还说了一些其他的话,程澜衣浑浑噩噩地僵在那。 说完,男人如同往日那般离开她的身旁。 缓缓回头,他却已消失不见。 唯剩下几片黑色鸟羽,在风中遗落凋零。 #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程澜衣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家里的了。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中梦,她侧身看到弟弟仍在沉睡,一切都很安详。 她没有叫醒他,只是默默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本黑色的书籍。 它的封皮已经翻卷,上面只有一个空洞的记号,冷漠、呆滞,在她看来仿佛是一颗赤色的眼珠。 这似乎是唯一能证明昨晚梦境的真实性的东西。 里面好像夹着什么东西,程澜衣翻开经卷,却发现自己的剪刀正平静躺在某一张页面之上。 她移开剪刀,看到这一页塞着纸条,上面用钢笔写上了一行醒目的大字: “祂终有一天会醒来……当黑与白交汇,长夜漫漫,人们于月下苏醒,又将在黑暗中沉睡……活着的人犹如行尸,死去的人化为生者……我们将于铁林深处祈祷,抑或于归墟之中长眠。” 这并不是用夏文书写的,而是使用了某种陌生的文字,可怪异的是,程澜衣竟然看懂了这些内容。 这行怪诞的讯息让她心生凉意,紧接着,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开始刺痛起来,仿佛有无数的声音在她耳畔低语: 天旦未曦,玄晖长临。 程澜衣合上了经卷,低语立刻便消失了。 她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把黑册子重新藏进了枕头下,如往常一样,用清水洗了把脸,用最后剩下的米煮了碗白米粥留给弟弟。 只要不动那本黑色的经卷,那么一切都和往日没有什么区别。 起床、洗漱、做饭,换衣服,找活干,在疲倦中回到家里,有饭就吃晚饭,没饭就饿肚子,接着睡觉,循环往复。 此后几天也是如此,没有什么异常。 除了,她觉得自己的运气变好了之外。 钟楼广场附近新开了一家名为“天光墟”的古玩店,正缺员工,里面卖的宝贝主要是面向租界洋人和大户员外的。 程澜衣碰巧在开张的第一天到店里应聘——首先,她姿色不俗,其次,她又是太平区的本地人,另外,她过去在陈家大院的时候见识过不少古董,多多少少能识些货,因而被老板一眼相中,很幸运地得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而老板呢,是个极为富有的年轻男子,他不仅知书达礼,而且相貌堂堂。 从先史的仪器到王朝时代的玉器瓷器,他总能说出个传奇的故事。 人们称赞他是大才子,而来往于古玩店的也大都是社会上的名流,可谓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啊。 当然,除了程澜衣以外。 不过她虽然出身低贱,可是也算得上聪慧,她学得很快,比其他任何店员都快,仅仅一个月就已经能够向客人讲清每件宝贝的历史了。 老板常常大方地奖励她额外的工钱,而程澜衣也总是努力工作。 有的时候,老板会带着程澜衣到后院的凉亭里吟诗作对,程澜衣自然不懂这些,但老板很耐心地教她背诵一首又一首诗,带她鉴赏古玩字画。 他为她订制了昂贵的旗袍,他也第一次邀请她到租界的影戏院去,坐最漂亮的马车,风风光光。 人们常说“郎才女貌”,久而久之,程澜衣觉得自己坠入了爱河。 她也第一次尝到了爱情的甜蜜,学会了如何为一个心爱的男人梳妆打扮,让自己像那些绅士家的少奶奶一样优雅。 “澜衣姑娘。”英俊的老板郑重站在她的面前。 她在等待一个答案,可是却又忐忑不安,她所能做到的只有沉默。 她渴望自己有一天能与他结婚,她幻想着他向她求婚的样子。 她觉得自己的悲苦走到了尽头,就像古代传说里的柳叶姑娘,受尽屈辱,但苦尽甘来,终会与海上仙国的王子相遇。 不需要许愿的神鱼,不需要绣花金丝鞋,也不需要翠坊天衣,她只需要简简单单的幸福。(注) 她会拥有一个豪华气派的宅院,她和弟弟能够过上体面的生活,再也不会挨饿。 她开始相信,某个神明一定在冥冥之中庇护着她,定是如此。 可是,她从未想过,柳叶姑娘的故事是虚假的,传说到底是传说。 贫贱与富贵,又怎么可能相容呢? 就像黎明与黑夜,坚冰和烈火,永远也不可能共存。仙君向来配仙子,荣华向来予富贵。 老板平静地说道:“下周是我的婚礼。你……来吗?” 程澜衣的脑海顿时一空,可她还是抱着仅存的侥幸强颜欢笑:“你可真会说笑。” “父亲给我指定的……在我很小的时候。” 不知道为什么,程澜衣觉得自己手脚冰凉,胸口说不出的疼痛,她哽咽几声,到底还是没有忍住,仅存的幻想也支离破碎。 “抱歉,是我陈启明的错。”年轻的老板说道,“虽然我恨他,但他到底是我的生父,我不能违抗父亲的意思。” 程澜衣什么话也没说,把手心紧握的剪刀重新藏回衣袖,默默逃离了他的世界。 ———— 注:改编自叶限姑娘的传说,是唐代作者段成式所撰的笔记小说《酉阳杂俎》续集《支诺皋上》中的一则故事,剧情类似于西方童话里的《灰姑娘》。</p> 渡鸦之影 第108章 门徒(四) “姐姐,那天那个大哥哥是谁?”小祯问道。 程澜衣如同屋檐下的雕塑,秀眉微垂,低声祈祷。 “我看到了。”小祯好奇地瞪大眼睛问,“他一定是个善良的人,因为他对姐姐很好,对吗?” 小祯没有看到,一行泪水悄然淌过姐姐的脸颊。 “姐姐喜欢他,姐姐会嫁给他吗?” 小祯没有看到姐姐咬住嘴唇,紧紧合十自己的手。 他只听到姐姐告诉他:“我们不用依靠任何人。” 小祯困惑地看着她的背影。 她泪眼汪汪,却语气平缓,温柔得如同湖水,与往日无异。 “我们只需要信仰。” 她说着,泪水缓缓滑落下巴,像细沙一样落入指缝。 “我们只需要相信,终有一天,月亮上的黑色会来临。然后……神明会祝福我们,告诉我们,这不过是一场漫长的梦,一切都会变好。” 小祯没有再问,他不理解这番话。 回过头的时候,程澜衣早已擦干泪水,她的微笑让人平静,甜美得仿佛能够融化一切悲伤。 姐姐轻轻牵着弟弟的手,就像小时候母亲让她牵着他的手发誓那样。 “我只有你一个亲人,小祯……” 流星划过璀璨星空,诉说着银河的神秘。 她觉得今夜的月亮很圆,明亮得像颗亮红色的樱桃。 她想,如果每天都如同今夜,那该多好…… 我不过是想幸福地生活着,仅此而已。 # 她决定去参加陈启明的婚礼。 她花了一整夜,写了一封她认为最得体,最不煽情的辞职信。 她决定要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织女坊,只有自己一个人,她愿意努力工作,用心织出最漂亮的布,裁出最美丽的衣服。 不需要多富有,只要能够过上平静的生活,简简单单,她再也不需要任何人。 程澜衣为自己画上秀丽的蛾眉,粉饰自己脸上的悲凉与沧桑,最后一次穿上了他送给她的旗袍与蕾丝,穿着母亲当年出嫁时的白色绣花鞋。 她犹如一枝独秀的蔷薇,踏入荆棘的花园。 她希望这最后一次,能够有个华丽的谢幕。 天光墟的门前张灯结彩,鲜红的地毯从店里铺到店外,犹如火焰长河,喜庆热闹,祝福的人也布满广场内外。 她远远看到新郎胸前的红色花朵,也看到新娘头顶那羞涩的盖头。 悲伤吗?她在心里发问。 不,一点都不。她很庆幸看清了自己。 那么,我算什么呢? 我好孤独。 内心为何如同缺失了什么? 他是骗子。 多希望此刻粉面红妆的是自己。 …… “请问,您是程澜衣姑娘吗?” 她回头望了望,却看到一个娇弱的女子羞答答地说:“程姑娘,我们家少爷知道你会来。你能跟我走一趟吗?他希望你在婚礼结束以后,能够等等他。” 程澜衣的双眸中闪过一丝辉光。她点点头,跟着女子步入一条狭小的街巷。 她忐忑不安地等了很久,她拿着辞职信的指尖已经湿润了,心里却想着将要如何面对他。 可最后,等来的却不是陈启明。羞涩的女子很快害怕得逃开了。 她等来的是两个样貌丑恶,身强体壮的家丁。 “你们是谁?”程澜衣慢慢后退。 “我们家少奶奶不欢迎你。”脸上有一道疤痕的家丁说,“她让咱们哥俩给你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陈启明呢?他在哪里?” “你不会真那么天真地想,咱家少爷会从少奶奶那快活的洞房里跑出来见你吧?”他们摩拳擦掌,相视大笑,脸上露出贪婪的表情。 程澜衣只觉得自己冷得发抖。 ——他是骗子。她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两个家丁叽叽喳喳,嚷嚷不停,“我看这小娘们长得不错,打破了脸蛋多可惜啊……哎,兄弟,这儿没人,要不咱们……?” “我看行!少奶奶巴不得咱们这样干!” 他们立刻如同野兽按住程澜衣的肩膀,准备扯破她的旗袍。 程澜衣丢下了那封辞职信,袖口的剪刀慢慢滑入手心。 下一刻,她用力一刀刺入了疤脸家丁的大腿,鲜血一刹那溅满旗袍。她几近麻木地拔出剪刀,只觉得内心里有一个疯狂的声音在告诉她: 复仇。 “你!你!”最后剩下的男人吃惊地叫道,“你这疯娘儿们!” 疤脸家丁的惨叫响彻小巷,他疼得满地打滚。 家丁大吼着掏出了铁棍,程澜衣趁着机会立刻逃离,愤怒的家丁紧追不放。 然而一个弱女子又如何逃得过一个强壮的男人呢? 程澜衣逃到街上,家丁立刻就追上了她,一棍子打中她的后背。 在路人惊恐的尖叫声中,家丁把她按在地上,用棍子打她,夺下她的剪刀,疯狂地剪断她的长发。 “老子打死你!臭娘儿们!”家丁咆哮着,“敢他妈伤害我兄弟!” 程澜衣只是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看着他一拳一拳地打她,看着他扇她的脸。 就像那些路过的行人一样呆滞。 那些“啧啧”慨叹事不关己的人,那些拍手说“打架了打架了”的孩子…… 魑魅魍魉,他们长着长舌和巨大的眼睛,他们本该躲在黑暗的丛林里,如今却都逃了出来,嘶哑地叫,像乌鸦一样括噪,议论纷纷。 人们的喧嚣和尖叫,新婚的爆竹和礼炮,多么不协调的交响曲。 “住手!喂,听到没,住手!” 人群的围观引来了巡逻的警察,他们赶来制止了家丁的暴行,狠狠把他拽了起来。 程澜衣凝望头顶的钟楼,它犹如利刃,直插云霄。 她伤痕累累,两眼放空,仿佛再也感觉不到这世界的存在。 她拒绝了警察的救助,她挣扎着自己站起来,不知疼痛地从人们之间走过。 黑色发丝如灰烬飘零。 她的脚下蔓延出黑暗的枝干,她的眼中布满黑尘,所有人都是隐藏于影子的饿鬼。 她把滴血的剪刀藏回袖口里,走过天光墟,走过大广场,走过母亲当年坠亡的地方。 她没有像小时候那样逃离,她只是缓慢而优雅地,娇弱的身躯颤颤巍巍,手臂和双腿鲜血直流。 “我不需要任何救助。”她又一次推开警察,固执地说,“从没有人能拯救我们。” 程澜衣越走越远,没有人再说话,如同戏曲的散场,她慢慢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野中。 # 程澜衣翻开那本漆黑的书。 “祂终有一天会醒来……当黑与白交汇,长夜漫漫,人们于月下苏醒,又将在黑暗中沉睡……活着的人犹如行尸,死去的人化为生者……我们将于铁林深处祈祷,抑或于归墟之中长眠。” 如此的世界,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姐姐,你为什么……全身都是血?”小祯担忧地问道,“是有人伤害你吗?” 程澜衣沉默不语。 “是哪些坏家伙?我会教训他们!”弟弟义愤填膺地挥舞拳头。 她依旧一言不发。 她只是终日静坐祈祷,而每一次的结果却是矛盾的平静和烦躁,她有时心无杂念,有的时候,恨意却像巨浪汹涌而来。 ——你知道陈姑的故事吗? ——她帮助了所有人,却被所有人抛弃,最后她选择跳下钟楼,用死亡的血花诅咒这永不安宁的街道。 程澜衣想起母亲讲过的故事。 内心的矛盾犹如一场搏斗厮杀。 ——也许我们只是弱者,但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抗争。 程澜衣眼眶的泪水不停打转。 很多很多天以后,她收到了陈启明的道歉信。 他希望自己能够有机会亲自向她道歉。 程澜衣仍然抱着一丝幻想。他或许是真心的。 想了很久,程澜衣在回信中写下了短短一行文字:“后天子时,太平钟楼。”。 这一次,她没有换上他送给她的旗袍,没有穿上母亲的绣花鞋,没有梳妆打扮。 她知道,自己从不是柳叶姑娘,她只不过是程澜衣,她永远就是她自己。 红月在上。 陈启明赶到的时候,程澜衣孤独一人站在塔顶,血色笼罩她娟秀的脸庞,她仿佛稍纵即逝的花朵,在晚风中摇摇欲坠。 “喂!澜衣姑娘,你别干傻事!”陈启明急匆匆奔向钟楼的塔顶。 他用力抱紧她,不让她落下。 她感受他指尖的温度。 好温暖。 程澜衣抑制不住地流泪。 “对不起。”她哭着说,“对不起……” “该道歉的,不应该是我吗?”陈启明轻轻抚摸她的脸颊,“你为什么要干这种傻事?” 他伸手擦干她的眼泪,说:“你可以原谅我吗?那天的事情……我不该让我妻子那么做。” ——程澜衣或许仍然抱着一丝幻想。 “我知道。”她说着,盯着陈启明胸前那一块漆黑的玄晖吊坠。 ——只不过这一次,她不想再如同奴隶一样活着。 程澜衣哽咽地说:“我什么都知道,只是,我不可能原谅你。” 陈启明的内心像被突然刺痛一般,“为什么……”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真心爱你,正如同你一般。” 程澜衣缓缓拔出那把刺入他心肺的剪刀,陈启明苦笑着,致命的伤口涌出血水,灵魂一点一点死去。 “抱歉。我永远不会忘记陈家给我带来的痛苦。” 地上画着一个鲜红的法阵。他沉重倒在了她的面前。 “天旦未曦,玄晖长临。”她默念着,心中却满是苦涩,她知道,那伤疤再也无法愈合。 “你成功了。” 许久,戴着饕餮面具的男人从钟楼角落里走了出来,“秘仪一经开始,便无法停息。先是陈启明,然后是陈江亮……一个也逃不掉。” 血色蔓延,鲜红笼罩她的身体,化作无数藤蔓缠绕她的四肢。 程澜衣只感到无尽的悲凉,但某种力量却重新激发起她内心对复仇的渴望。 “去吧,把我丢失的东西要回来。”男人犹如恶魔一般说着,“总则应该就藏在天光墟里。” 她带着流血的剪刀,犹如亡灵步入暗影,纵身一跃,化身群鸦。 丧钟呜咽,时而长,时而短。 # 半年后,秋。 程澜衣站在巍巍然的塔尖上 纷乱漫长的过去回到现实。 如今……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秘仪一经开始,便无法停息。 她的身后传来了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轻烟弥漫,她静候着秘仪的开始,亦静候着迟来的客人。 “终于找到你了……叛教者。” 身后,一个干枯诡异的声音响起,“你的靠山已经死了,新的复仇契约已经签订,你最好把总则交予慈父。” 她低头看着摇摇欲坠的世界,血泪滴答滴答,剪刀仍在颤抖。 程澜衣知道,她再难控制住自己濒临崩溃的理智。 来自深渊的力量正逐渐腐蚀她的身体。 她语气冰冷地说道: “假如,我不愿意……又假如,我选择杀光你们……那结局会怎样呢?” 程澜衣微微一笑,敲响了最后的晚钟。 “这个世界不曾给我活路,那我,只好选择杀戮。”</p> 渡鸦之影 第109章 暮中人 太平区似乎莫名笼罩了一层薄薄的迷雾。 循着钟声,文品三人朝着钟楼的方向赶去。 “站在塔顶的人是程澜衣吗?”方锦臣问道,“你之前告诉我,她的弟弟可能被她带走了,按理来说,畏罪潜逃带着家人很正常,但是,她到钟楼上面做什么?” “天知道呢,她是个疯子,疯子啥都可能干出来。”文品简单回答道。 但他心中实际猜想,事情绝不会像他回答的那么简单。 首先,每次太平区发生凶杀案,钟楼都会奇怪地敲响,说明这个地点是一系列案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也许是和同伙碰头的地方,也许是凶手的据点。 总之,程澜衣挑选钟楼必然有其选择的道理。 钟楼就在眼前了,身后追赶的黑衣卫也慢慢消失在了暮色中。 钟楼前的广场上隐约看到两个夜间巡警的身影,他们在互相抱怨太平区的供电,声音大老远都能听到。 “要不要我过去放倒他们?”林哲询问道。 “不用了,少惹麻烦,我们赶紧上钟楼去。” 文品领着两人小心翼翼地回到地面上,借着黑夜潜伏过去的确省力不少。 巡警互相抱怨的声音也一直伴随着三人的前进。 “妈的,这供电局的,该换新风扇了。原本这晚上一闪一闪的,老子眼睛都快瞎了,谁晓得巡逻到一半,直接断电,现在可好,老子他娘的真‘瞎’了!” “呵,有钱给张老爷放烟花,也没钱维修供电,啧啧啧。”巡警的同伴跟着挖苦。 “哎,那边那个是谁?站住!” 文品走到一半,听到这声音,不由得心底一惊: 卧槽,这么黑都能看见,你们的眼睛都是热成像定位? 随后巡警们又大声喊道:“站住,别过来,停下脚步,不然我……唔……” 突然,巡警们的叫声如同被吞噬了一般骤然消失,还不等文品等人反应过来,便听到黑暗的广场里传来摔倒和拖动的声音。 再回头一看,那两个巡警的影子竟然已经不见了。 “发生什么了?”方锦臣敏锐察觉到了某种异样,“那两个人哪里去了?” 文品四处张望,也依然没有找到那两人的身影。 难不成那都是幻觉? 不可能。 明明三个人都看到都听到了,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 ——刚刚那两个巡警看到的是别的东西,他们被袭击了! “事情不妙,广场上有其他人!” 林哲反应很快,文品刚想到这一点,他便立刻提醒道。 忽然间,方警官的位置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紧接着,文品看到一个人影,犹如秃鹰一般猛扑向方警官的头顶! 方锦臣惊呼一声,被人影用力按倒在地上。 对手死死掐着他的脖子,力气大得惊人,方锦臣死命想挣脱对手的束缚,然而对方越掐越紧,他不停踢蹬着腿挣扎,呼吸渐促。 “混……账……” 方锦臣一咬牙,直接对着人影的脑袋扣下扳机! ——砰!伴随一声巨响,子弹狠狠击穿了对方的太阳穴。 头骨应声破碎,鲜血顿时混杂着脑浆喷洒到他的脸上。 方锦臣推开面上的死尸,踉跄着站起来。 他用衣袖擦干脸上的血,低头看着方才杀死的敌人。 “方警官好身手。”林哲夸道,“只是嘛,枪声大了些。” 文品走到两人的身旁,借着月色观察这袭击者的尸首。 月光惨淡,一张狰狞的面孔在破碎面具之下若隐若现。 方锦臣用足尖踢开那人的面具,才发现袭击者的双瞳猩红异常,嘴角周围还挂着大片血迹。 “古三月?!”文品忍不住小声叫道。 “什么古三月?”方锦臣问,“你指的是疯人院里的家伙?” 文品点点头。 是的,没错,就是他。 文品无法忘记那天在忏悔室里看到的人,脚下的死者头颅扁平,身体瘦削,几乎能看清皮下的骨头。 最令人感到发指的是,古三月的身上刻满了密密麻麻像蚯蚓一样的文字。 文品认出来,这上面的文字与黑色手册上用的是同一种文字: 杀死叛教者。阻止秘仪。夺回失窃的总则。 这似乎写的是某种毒誓,古三月的身上来来去去不断重复这三行字。 文品记得在永宁街的时候,龙科的妻子曾说过,她看到古三月神神叨叨地出现在钟楼广场附近的菜市里。 为什么偏偏是钟楼? 程澜衣选择了钟楼,而其他邪教徒也看中了这个地方,这究竟是个什么风水宝地? 如果古三月在这儿,那么这意味着…… 方锦臣开始职业性地搜查古三月的尸首。 “疯子。”林哲看着尸体上的血字,不禁感到反胃,“果真就是人才辈出疗养院呗。” 方锦臣撕开古三月的上衣,看到他的身体上好像有些不对劲,胸前的肋骨凸了出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想要钻出他的胸腔。 “这是……?” “喂,你们注意点,有动静。” 就在刚才,文品隐隐约约听到了有活物活动的声音。 他直觉告诉他,还有人在附近! 他现在觉得自己真得好好感谢一下原主的感官能力了。 刚才的枪声吸引了很多隐藏在黑暗中的事物。 不只有邪教徒,可能还有黑衣卫。 现在方锦臣和林哲也听到了马蹄飞奔的声音。 广场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有的时候,恐怖的不是寂静无人,而是你明知道有很多人在附近,但你却无法看到他们。 “别管了,上钟楼!”方锦臣说道。 与此同时,他们听到塔顶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 文品刚走到钟楼的门前,塔顶立刻摔下来一具死尸,正好头朝地坠落到他身前,刹那间血肉模糊。 不好,程小祯那孩子可能有危险……可是文品不明白,为什么塔顶会发生战斗? 也许——文品想到了什么——那所谓的“叛教者”,指的便是程澜衣。 想到这儿,文品莫名感到小腿一紧,他低头一看,那具“死尸”竟然抓住了他的腿。 这都没摔死?! 那鲜血淋漓的尸体张开了血盆大口,正准备要撕咬,林哲千钧一发之际一脚猛踹向死尸的脑袋。 可尸体依然在颤抖,文品不由得联想到上辈子看过的丧尸片,举一反三,朝着他的脑部连开几枪,直到他彻底无法动弹才终于收手。 文品胆战心惊地看着眼前的死者。 这世界不像是有丧尸病毒的样子啊?他心想,这些邪教徒近乎不死的能力究竟是如何获得的? “奇怪!太奇怪了!”方锦臣不禁说道,“我参与调查那么多案件,见过使用机械骨骼的铁林军阀,也见过能够改变容貌的机器,但就没有见过类似这种情形的……” 暮色的钟楼里潜藏低语,仿佛远古蛮荒的诅咒,它模糊不清,犹如老式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广播。 文品感觉身后有一种冰冷的凉意,那种凉意来源于无数双眼睛恶毒的注视。 “在门后面。”文品把枪口对准钟楼的门,“有人在门后面……很多很多人。” 方锦臣眉心紧锁,林哲也一改那副轻浮的态度。 “来了!他们要出来了。” 身后的广场闪烁过几道微弱的萤石光,紧接着,是马车轮子嘈杂的声响。 林哲回了回头,却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车头的棚子下挂上了两盏散发幽绿光芒的灯盏。 事情不妙…… “看来,我找到你们了。” 马车里传来尹大人的说话声,“下次记着,大夏国禁止普通公民配枪,即便是前黑衣卫也一视同仁。” 黑衣卫们排列成枪阵,将钟楼的大门团团包围。 “喔,我觉得他们好像在外面,文品……”林哲说道。 马车里探出了尹天纵的脸,他笑着说道:“好啦,游戏结束了,跟我们走吧。” 文品仍旧没有回头的意思,他耳畔的低语逐渐尖锐,犹如尖锥不断冲击着耳膜。 猛然瞪大双眼。 他突然低声朝林哲和方锦臣说道: “他们来了,闪开……” ——钟楼的大门顷刻间洞开,无数漆黑的人影化成狂暴的黑潮奔涌而出! “我说了闪开!”文品大喊道。 方锦臣和林哲赶紧往两旁扑倒。 黑潮汹涌而至,直奔前方,站在最前排的黑衣卫们还没来得及开枪便被人海吞噬! 黑暗中传来无数凄厉的惨叫。 人影撕咬着身下的黑衣卫,即便枪口就在他们的面前,他们也不知生死地冲锋奔袭。 “开枪!快开抢!”黑衣卫骑手驾驭战马边撤退边射击。 “快去呼叫周围的巡警增援!” “战车班!战车班在哪里!” 可是这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 有的骑手撞上了路灯,从马背上倒翻下来。 有的猎马横冲直撞,把主人甩进了广场的水池里。 枪弹也不知道打中的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尹大人,我们后撤一下。” 马车夫借着临时悬挂的萤石灯,探清道路,跟随马车的精英黑衣卫有条不紊地撤退。 “有意思,很有意思。”尹天纵摸了摸那鳄鱼皮的箱子,兴奋地说道,“看来,我的判断没有错误。” 他将箱子的密码解开,展现出箱子里黄铜色的金属仪器。 “案件的危险程度早就达到了‘天位’。”尹天纵露出森森白牙,“是时候让你一展身手了,朋友。” 说完,他打开了仪器的开关,将某个旋钮从“地”调到了“天”。 马车身旁旋即传来一声机械暴躁的轰鸣。</p> 渡鸦之影 第110章 太平钟楼 “这些王八蛋从哪里冒出来的!” 疯子们如同巨浪一般涌出,黑潮将三人分割开来。 方锦臣的视野彻底被人群吞没了,他和林哲无法看到对面的文品。 失控的人群很快发现了方锦臣和林哲。 两人拔出手枪还击,但是考虑到子弹有限,他们不得不节省。 方锦臣喊道:“后撤,我们先后撤!不能被他们围住!” 那些疯子们完全丧失了理智,他们几乎逮到活人就是一阵乱砍乱杀。 即便有的黑衣卫已经倒地,那些凶残的家伙依然追上去用武器砸在黑衣卫的身体上,然后用牙齿用力撕咬他的身体。 这根本就是吃人的野兽,哪里还像个正常人类! 黑衣卫的战车班姗姗来迟临时组建成车垒,到底是训练有素的精英部队,他们踏上马车顶,开枪还击。 ——砰砰砰! 枪口喷吐愤怒的火焰,释放的白雾犹如幽灵笼罩在广场上空。 方锦臣记起之前的教训,对付这些疯子必须击中要害: 大脑或者心脏,否则便无法起到任何作用。 他捡起疯子尸体旁的斧子,朝着身前的敌人重重一挥,血雾喷洒,连头带肩将其削成两截。 他和林哲边打边退,疯子们没有经受过专业的训练,几乎是胡乱攻击。 虽然表面难缠,但找到窍门其实并不难对付。 方锦臣斩下一颗又一颗脑袋,用尽全力掌击打断疯子的喉骨。 又一个疯子扑向他的身体,方锦臣当即飞身一腿正中袭击者的面门,“砰”地一声将疯子的脑袋踢得向后断折。 可是这样没完没了,一时半会儿根本没法接近钟楼。 “文品!”方锦臣喊道,“你这家伙在什么地方?” “文妹的处境好像比我们更好一些,警察先生。”林哲说道。 文品熟练地挥舞匕首,在敌人冲锋而至时,刀锋迎面突袭,直插眼窝,用力将脑袋钉向墙壁。 说来也奇怪,疯子们似乎对文品不感兴趣,他的周围倒是没有太多疯子,疯子大多都冲着黑衣卫和方警官的方向过去了。 文品回应了方锦臣一声。 方警官说:“钟楼里好像没什么人了,你赶紧上去救那孩子,我们一会儿就来……” 文品点点头,顺手一刀割断敌人的脖子,毫不犹豫地朝着楼上奔去。 “现在,我们得赶快脱身了。”方锦臣倒转斧子,俨然做好了全力以赴的准备。 # 暗红的光芒笼罩中空的塔楼。 塔顶巨大的铜钟被四根粗大的铁链栓住,高高在上,仿佛一张巨魔的大口,令人敬畏。 文品孤身进入虎穴,难免心理有些紧张,他左手紧握锯齿匕首,右手将左轮架在左腕上。 螺旋的阶梯好似通往天际,漫长而诡异。 他总能听到周围有怪异的低语和脚步声,然而他却看不到任何人。 除了,地上的死尸。 每上一层楼梯都能看到被割喉或穿心的尸体,或倒挂在扶手上,或躺在黑暗的角落里,手法快而致命。 他们几乎像是在一瞬间被杀死,丝毫没有还手的余地,他们的眼中甚至没有恐惧的神色,仍然保持着死前癫狂的状态。 这些人都是之前那些疯子,他们竟然统统死在了楼梯上。 文品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的尸体。 难道这些人都是程澜衣杀的吗? 他无法想象,一个柔弱女子竟有如此的能耐。 若非赶着救人,否则他绝不想单独面对这样恐怖的对手。 你究竟在什么地方?文品心道。 钟楼褪色的墙壁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越往上墙面便越破旧,蛛网般的裂痕也越来越多,地上的尸体也越来越多。 文品站在接近塔顶的位置上,忽然,他听闻一声惨叫,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从顶端坠落,跌入了深邃的天井之中。 幸好不是我。他胆战心惊地想。 文品顺着楼梯走上了大表盘之后的机械室里。 指针滴滴答答,机械喀喇喀喇,它们彼此交织,如同暗夜的协奏曲,清晰回荡。 车轮般巨大的齿轮不停转动着,血色的月光刺破玻璃表盘,直射入阴暗的机械室。 这时候,文品发现机械室往上的墙壁布满了诡异的树根,它们在月光照射下化成一条条粗壮的血管,爬满破旧的墙壁。 有的地方,那些“血管”将一具具死尸捆绑在墙上和地上。 枝干和藤蔓像舌头一样从死者的口中延伸出来。 月光映照地面,枝干和尸体上站着食死的乌鸦,它们刚刚显然美美饱餐了一顿。 他踩过血色和绿色的苔藓,又湿又滑,如同踩在烂泥之上。 那些红眼的乌鸦立刻便从树根包裹的死尸上飞走,留下那些几乎完全被咬烂的人脸,升入钟楼的塔顶。 文品往上抬头,发现那口大钟也被树根所缠绕,铁链上挂着长而细密的木须,就像无数条蠕虫悬在空中。 这也太恶心了……文品感觉喉咙里有什么东西想要吐出来。 文品扶着铁栏往下看,钟楼之下已是一片黑暗,深不见底。 他咽了咽口水,通往钟楼塔顶的便是这最后一扇生锈的铁门了。 文品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很希望此刻林哲能在自己身后,哪怕是那憨憨方警官也好。 然而此时此刻,只有自己,没有别人。 他深深预感到了某种威胁。 ——一种深刻在骨髓里的,本能感到的威胁。 与之前的不同,这种危险来自于对未知的恐惧。不是太平区疗养院带来的压迫感,不是永宁街所带来的惊悚感。 ——他并不害怕程澜衣,也不害怕疯子,他所害怕的,是这个世界中,他所不知道的神秘力量。 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掌控一切,每个人都是牵线木偶,我是,邪教徒们也是。 机械心脏怦怦直跳。 他不由得想起何塞先生那本《世界史》里的一句话: 人类永远也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人们不知道自己的祖先都做过什么事。 也不知道不眠之海更南方的世界存在着什么,铁林是否存在文明,我们的地下世界又存在什么样的秘密…… 不是人类不想发掘,而是人们对无法理解的事物感到恐惧,闭上眼睛,一切便不存在。 文品最后检查了自己的武器。 半透明的表盘镜面里倒映着自己那张阴郁,且犹如短命鬼般的苍白脸颊。 ——阴影笼罩着镜面的文品,随着角度的变化,他的身影也在不断扭曲。 他下定了决心,也思考到了无数种结果,他最终还是决定要出其不意,一瞬之间用子弹将威胁直接清除,决不能如同上次面对天师那样手软。 他在心中默默倒数。 三……二……一! 文品立刻微微曲身,疾步走向那扇生锈的铁门,步伐迅捷而轻盈。 他拨下左轮撞击锤,将子弹调整至待击位置,将手伸向门把。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文品发现自己的眼前融入了一片深邃的黑暗。 他犹如幽灵一般直接穿入了封死的大门之中。 # 再睁开眼睛之时,文品猛然发觉自己站在一处荒凉的废墟中。 “这里是……” 他感觉这里很像是十人议会的幻境,可是有些不太一样,所有的一切都是左右颠倒的,红月沉没在无边的大海中。 此地空无一人,没有主座,没有其他的议会成员,只有他自己。 这里是一个新的未知空间,难道会是程澜衣创造出来的吗? 可他却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文品在一张废墟里的长桌上看到了一套绣花旗袍,远远看去仿佛是印在桌上的人形水渍。 它看起来很破旧,可是却被铺得整整齐齐,它的主人一定非常爱惜它。 四周的残柱上挂着各种书法卷轴,上面都是一些描述爱情和希望的句子,落款上备注的名字却是“陈启明”,而另一个人则是“程澜衣”。 四处弥漫着黑尘,撕裂的风吟似乎在诉说某段尘封的过往。 就在文品努力寻找出口的时候,通往混浊大海的方向莫名浮现了一道漆黑的大门。 文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手穿入了那扇怪异的黑门。 外面竟然就是钟楼的塔顶! 而就在离开幻境的一刹那,他撞上了一个迎面而来的影子。</p> 渡鸦之影 第111章 蒸汽轰鸣 正文 第111章 蒸汽轰鸣 钟楼广场。 疯子的攻势一波又一波,黑衣卫们从来也不知道,自己所生活的城市里,竟然存在着这么多的怪物。 马车壁垒之上的黑衣卫逐渐无法抵挡人潮的进攻。 但尹天纵并没有感到紧张,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他坐在马车上,手指轻轻按动着皮箱思考: 数量如此庞大的疯子是从哪里来的? 假如他们都在沪津城里,那么他们早就该被发现了才对…… 他过去接手过几件威胁程度达到天位级的案件,细细回忆起来,他突然想起一个关于地下铁林的案件: 过去,兴安府的夜间经常发生离奇的谋杀案,凶手总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有的时候,一个晚上会发生七八起血腥命案,还有的时候,一次性就死了一工厂的人。 后来兴安府按察司开始介入调查,在夜间蹲点,终于找到了其中一个凶手,并一路跟踪。 他们穿过一条老地铁站,沿着黑暗的隧道走了好几个小时,最后在地底下发现了一座庞大的古代都市。 那些凶手就占据着兴安府的地下,每天夜里都会到地上世界来劫掠,神出鬼没。 最后还是派出了装甲攻坚团才最终攻陷这座地下都市,将铁林强盗的据点一举捣毁。 而眼前这些疯子,会不会也是从地底下出现的? 尹天纵不由得感到一丝兴奋。 他觉得人生最有趣味的事情就是面对一个又一个威胁,然后毫不留情地将其铲除,看到那些敌人被杀戮、折磨,他便会有一阵奇怪的快感。 不知道这些疯子面对电刑和穿刺的时候,是否还像现在这般无所畏惧呢? 他们看起来有些类似铁林人变异的征兆。 在大西国军校学习的期间,他听闻来自新大陆的夏安士兵讲过一个传说: 那些故事是老一辈的巫医传下来的,在新大陆南方的不眠之海彼岸,有一块完全被诅咒的大陆,那里生活着永不疲倦的未眠者。 他们是遭到猩红诸神惩罚的罪人,他们迷失了自己的灵魂,并将永远在亡者国度的迷雾之间徘徊。 未眠者们被邪恶的魔鬼所驱使,像野兽一样吃人。 他们会驾驭死灵的方舟出海寻找祭品,献给猩红神明之一的“剥皮圣主”,祈求风暴大海的庇护,以逃避诸神的天罚。 而一些夏安帝国的永恒王(注)们,为了追求真正的长生不老,而让巫医将自己化身为未眠者,并且永远囚禁于血雾镜的神庙之中。 尹天纵并不相信有什么“猩红诸神”和“不死帝王”的存在。 但是,他倾向于认为,是铁林深处的辐射带来了变异,因而新大陆的夏安土著流传下了这样的传说。 他早就知道这些该死的铁林杂种应当被永远驱逐。 今天的事情,一定是那帮铁林军阀在搞鬼,尹天纵坚信。 “很好,很好……让我看看,你们究竟是何方神圣……”他撑着脸颊,露出一个阴冷的微笑。 迷雾之后出现了更多的疯子,黑衣卫们惊恐地退却,站在马车壁垒之下的排枪队都不敢再在防御工事之外抵挡。 然而就在这时,他们的身后出现了一个高高的人影。 当黑衣卫们都开始溃逃,那人影却巍然屹立。 他身着素色长袍,头上长着四片如同蝶翼的扇翅,看起来就仿佛戴着一顶双翅的宋代官帽。 待迷雾褪去,那黑夜之中出现了一只发光的“眼睛”,人影僵硬却敏捷地走到马车壁垒之前,黑衣卫们莫名都停下了脚步,仿佛看到了救星。 ——轰隆! 人影撕碎了自己的外袍,露出一身黄铜色的机械躯体,身后爆发一阵炙热的白汽,发出一声蒸汽轰鸣的声响! “机械……机械督察?!”马车之后有人战战兢兢地说道。 他们也只是听说过这种传说中的杀人机器。 当年皇帝还坐在龙椅上的时候,手底下曾有十二名机械禁军,几乎刀枪不入,永不疲倦,且装备了可怕的杀人兵器。 他们被人们称为“大内十二羽林郎”,在皇族统御天下的时候,从来也没有刺客能够闯入皇城半步。 直到皇帝被推翻,这些仅剩的铁卫则被改编成机械督察,纳入了兴安府按察司的管辖,成为镇压铁林之乱的工具。 可悲的是,这些屠杀铁林人的机械督察,正是当年铁林人的祖先所发明的。 疯子们的身影犹如黑暗丛林的树干。 只见机械督察从胸前用力抽出一片锋利的圆锯,安装在右臂之上——接着又是“轰隆”一声,手臂喷出蒸汽,圆锯与手腕分离出胳膊——一条由刀刃组成的锯齿铁链紧紧连接着圆锯与身体。 黑衣卫们听到了巨大圆锯转动时尖锐的呼啸。 他们瞪大双眼,一道金属的白光瞬闪而过,残影凶猛横扫过眼前的人潮,转瞬之间劈开一道血色巨浪! 这些黑暗丛林的枝干犹如切菜般被拦腰斩断,血肉横飞。 站在车垒上的人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金属外壳因为过载而发热烧红,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 机械督察以极快的速度冲锋破阵,圆锯挥舞风暴,毫不留情地斩杀发疯的人群,犹如无人之境。 当四周重新恢复沉寂的时候,尹天纵将皮箱上的旋钮重新移动到了a的位置。 机械督察的身旁留下了一大片被切成两段的尸体。 啪——啪——尹天纵轻轻拍了拍手。 “预计的时间比我想象要稍微长一些。”他掐着怀表说道。 # 钟楼广场满是血液的腥味。 方锦臣好不容易才从最后一具尸体之下爬出来。 放眼望去,阴森的广场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十几具死尸,那边摆满摊位的菜市场里可能死了更多的人。 方锦臣气喘吁吁地丢下斧子,上面早已沾满了血。 远处一个匍匐的疯子正在撕咬着黑衣卫的遗骸。 他们到底是黑衣卫,到底是曾经的同事,现在方锦臣终于知道了永宁街上,那些残害他部下的凶手。 他怒不可遏,走上前一斧头砍下了疯子的脑袋。 “一个整城市安保的也这么暴力嘛?”方锦臣身后传来林哲的声音。 “我已经不是黑衣卫了。”方锦臣说道。 “都发生什么了?” “我被炒了。”他简单回答,“因为我害死了我的部下。” “所以现在你是在替他们复仇?”林哲擦干匕首上的血。 “不只是如此。” 林哲听了微笑不说话。 “好了。”方警官丢下已经砍钝的斧子,“我们赶紧上钟楼去,你那姓文的兄弟随时可能遇到危险。” “我还以为你恨不得他和凶手同归于尽呢。”林哲挖苦道。 “我是讲道理的人。”方锦臣冷眼瞥了他一下,“我听到塔顶有打斗的声音,咱们赶紧走吧。”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响,像是重物移动的声音,还有金属摩擦过地面的尖锐声响。 “慢着,有情况!”方锦臣警惕地观察四周。 之前那个正在食死的疯子已经不见了。 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手持链锯,冒着滚烫蒸汽的瘦高人影。 ———— 注:夏安族王朝最高统治者的封号,意为“于神国永恒不朽的帝王”。?</p> 渡鸦之影 第112章 机械督察 正文 第112章 机械督察 那瘦高的人影面部,是一个泛着红光的机械之眼,它盯着方锦臣和林哲的方向,犹如一具金属的骸骨岿然不动。 “这东西看起来不怎么友好。”林哲评论道。 那金属铁卫像是在观察着他们,手中拖着的链锯蠢蠢欲动。 或许林哲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方警官却非常清楚——因为身为前黑衣卫,他再熟悉不过,这眼前的怪物便是兴安府按察司所掌控的机械督察。 出现机械督察督察意味着什么呢? 它说明案件的威胁程度至少达到了天位三,只有当地黑衣卫无法控制局面的时候,才会申请从兴安府调动机械督察或者攻坚团。 一般这种情况的下的案件大多是超自然案件,高科技作案,抑或是危及国家命运。 新纪332年的铁林之乱中就出现了机械督察的身影,那些攻克了军械库的起义军却最终在蒸汽轰鸣中土崩瓦解。 按理来说,看到机械督察出现清场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毕竟它扫清了那些疯子。 可是现在看来,却莫名令人觉得有些来者不善。 也许是因为,带来机械督察的人,是尹天纵那个疯子吧。 很早以前,方锦臣就听说过,尹大人是个残酷的“科学怪人”,热衷于研究军械,当然,也热衷于发明各种折磨人的刑具。 他喜欢西方的“铁处女”,也喜欢电椅和老虎凳,有的时候,他嫌这些东西太普通,还会来点自认为有意思的事情。 比如将犯人放到铁丝电网包围的猎场里,把犯人当成猎物来狩猎。 有时候,他会在他们身上测试一下新发明的枪械; 有的时候,他干脆会放出新研发的机械督察,测试它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将犯人找到并杀死…… 方锦臣如临大敌。 之前从他眼前逃走的行为,无疑激怒了这位来自兴安府的大人。 机械督察忽然开始运作,它的视觉锁定了方警官和林哲,接着,它的身后喷吐白汽,手臂挥舞起链锯。 “不好!快躲进市场里!”方锦臣看出了它的攻击意图。 两人当即拼命奔向夜间休市的菜市场。 链锯紧随而至,横扫过无人的摊位,摧枯拉朽地斩断一大片棚子。 “这么厉害吗?”林哲身后几乎湿透了。 两人就躲在摊位之下,不敢冒出脑袋。 “有什么办法能击败这个铁人吗?”林哲问道。 方锦臣摇摇头,“光凭咱们的血肉之躯,几乎不可能。” “看来最好的选择就是逃走了。”林哲耸肩道。 方锦臣不置可否。 的确,借助菜市场的摊位,躲开机械督察的追捕也不是不可能,可是他不可能就这样放弃对凶手的追捕。 “要逃你先逃吧,我得到钟楼上面去。”方锦臣肯定地说道。 “真的,我就服你这种,黑衣卫兄弟……” 方锦臣趴在地上,从摊位下面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地面满是白天菜市倒出的污水,夹杂有各种各样血肉的腥味,他不由得想要作呕,但是这种情况,他只得忍耐。 机械督察已经朝着这里走过来了。 他完全没想到这位尹大人居然会对他也动真格,现在,他算是对尹大人的为人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方锦臣重新背靠着摊位,其实他心底也发虚,不知道该如何成功摆脱机械督察的搜索,混入钟楼之中。 沉重的脚步声就在他们身后传来,机械督察与它们之间似乎仅有一米之遥。 他不敢再探头出去,他很清楚机械督察的感官系统有多灵敏,即便是黑夜,如此近的距离,它一眼就能分辨出人的形象来。 “你不跑,我可得跑了,黑衣兄弟。”林哲在他的耳畔低声道。 方锦臣一愣,只见林哲突然从他的身旁站起,捡起地上的石头狠狠砸向机械督察的身体。 然后“砰”的一声,石头被敏锐的机械督察一掌劈飞! “文妹的安全就交给你了,咱得跑路了!” 说完,林哲右手按住摊位的桌子,敏捷地侧翻过一个又一个摊位。 方锦臣瞪大双眼,链锯犹如巨蟒般直追向林哲的后心,但林哲千钧一发之际向下滑铲过摊位的下方。 机械督察也异常迅捷地奔跑着,掀翻沿途的摊位,紧追不舍。 他绕着广场中间的大水池跑,然而机械督察只是纵身一跃,便跳到了喷泉的雕像头顶。 它摄像头一般的独眼释放可怖的红光,如同鹰隼寻觅猎物一般紧盯林哲的后背。 这个蠢货!方锦臣心里焦急地骂道。 在帮助林哲还是赶去钟楼之间,他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既然林哲选择帮助他引开机械督察,那他只能选择相信队友——虽然只是临时的队友——不然林哲做出的选择便毫无意义。 趁着机会,方锦臣赶紧从摊位之后脱身,朝着钟楼的方向轻盈而快速地移动。 他几乎拿出了曾经在训练中学会的所有技巧。 希望这个白痴能够像上次逃脱我的包围网那样,逃脱机械督察的追捕吧,方锦臣为林哲祈祷道。 也不知道外面还有没有游荡的疯子或者搜捕的黑衣卫。 他甚至还不清楚机械督察出动了多少,万一还有着其他的督察在,那么危险就大了。 他以至于不敢轻易将自己暴露在月光下,只能潜伏于暗影,如同鬼魅一般穿梭到钟楼之下。 过去局里周末放假的时候,方锦臣也曾经来参观过这座老旧的钟楼,它整体是参照于西方钟楼设计的。 当时作为导游的胡鹏告诉他: 这座钟楼的主人据说是一位外国来的神秘学家,是个梵人,叫毗娑罗,据说非常富有,被前大西国王亨利三世册封为荣誉爵士,在大西国的神秘学协会里也名列特级顾问。 传闻里,曾有人看到毗娑罗在钟楼塔顶上修行一种像是瑜伽的神秘法术。 后来这位钟楼主人也在四十年前病逝在塔顶上,没有留下任何遗嘱,因此钟楼最终归属了大夏国的管辖。 可是往后四十年的时间里,钟楼先后有两人跳楼身亡,一人被杀害。 人们都说这是个被诅咒的钟楼,到现在,几乎再也没有人敢进去过。 附近茶馆的说书人常常说,那是毗娑罗法师的怨灵在作祟,那些曾在钟楼附近死去的人都会化作害人的厉鬼,在黑暗的塔楼之中徘徊。 甚至有的老人说,当年的毗娑罗法师并没有死。 他从魔佛波旬那儿学会了不死不灭的邪恶法术,尸体到现在都没有腐朽,每过六年的轮回便会复生一次,然后重新回到他的钟楼里。 要是不幸有人恰好呆在塔顶,那么毗娑罗便会用无形的手将其推下深渊,使其成为这个梵人永世的奴隶。 怪诞的传说似乎给钟楼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不可置疑的是,这太平钟楼的确是个该死的被诅咒的地方,至少,它如今成为了一群疯子和杀人犯的巢穴。 拿出你的勇气来,像古时候的徐起将军以五百人之力击退铁林可汗一样勇敢。 方锦臣深吸一口气,心理暗示自己,举枪走进了这多生事端的是非之地。 但愿这一次,能够成功抓住那导致一切凶案的幕后主使。 他默默祈祷,冰冷的汗水沾湿了他搭着扳机的手指。?</p> 渡鸦之影 第113章 亡灵 正文 第113章 亡灵 污秽纳垢的钟楼塔顶之上。 程澜衣划开了最后一个疯子的喉咙,放眼之下,地上满是是冰冷的尸骸。 血液滋润着黑暗深处的根系,地狱的乌青冈开始生根发芽。 姐姐回首望着沉睡的弟弟。 乌青冈的树枝犹如蟒蛇缠绕着他的身体。 程澜衣的脑海里仿佛有无数的声音在低语,她痛苦地捂住脑袋,有人在尖啸,有人在唆使,紧紧掐住她的咽喉。 她觉得地狱的业炎在灼烧她的身体,肌肤上的红痕越来越多,痛楚也随之膨胀增长。 她几乎无法忍受这深渊的呼唤。 “秘仪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程澜衣挣扎着走向小祯的方向,“不能功亏一篑。” 为了今天,她准备了太久太久。 未眠者的诅咒正在慢慢腐蚀她的身体,而玄晖门徒们也在不断追杀着她。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亡灵,游离于黑暗与尘世。 她杀死了自己所爱的人,夺走了记述古老神明秘密的总则,从那时起,玄晖门徒的报复便如浪潮般一浪接着一浪。 她借助秘仪先后手刃仇敌,再将他们献祭予群鸦,几乎挫败了玄晖门徒在沪津的所有力量。 然而,复仇是有代价的。 她在梦中不断梦见两颗双生的太阳,一黑一白,它们互相吞噬彼此。 在梦境里,还有一个声音在唆使她不断杀戮复仇。 随着未眠者的腐蚀逐渐深入,也导致她的痛楚与日俱增。 饕餮面具的男人告诉她,解除痛苦的方法只有秘仪,而秘仪一经开始,便无法停歇,痛苦会随着秘仪的深入而增长,也会随着秘仪的完成而终结。 只有那个时候,才能完全控制未眠者的诅咒。 血祭仇敌,献予双生暗日。 血祭生者,献予赤殇夫人。 程澜衣遵照着书本的内容,以“陈姑冤魂”的名义,杀死了一个又一个陈家的少爷,以及那些追杀她的玄晖门徒,并将他们一一献祭。 鸦群啄食着死者的脸,她的力量不断膨胀,诅咒也在随之加强。 当到了最关键的一步的时候,她却停止了自己的计划。 因为书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第三步,血祭至亲,献予血色龙舌兰。 程澜衣几乎陷入崩溃,内心的直觉告诉她不能这么做,可是外在力量又疯狂压迫着她。 玄晖门徒一次次进攻,她就不得不越来越多地借助于未眠者的诅咒。 明明同样身为玄晖神祗的门徒,戴饕餮面具的男人却坚定地与玄晖门徒为敌。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个引导她走上真理之路的男人消失了。 血腥的仪式令她开始对真理产生动摇,等她真正开始想要摆脱诅咒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她无数次因为非人的痛苦而朝着弟弟举起剪刀,但她也无数次地克制住可怕的想法。 在祈祷无用之后,她选择将自己关进了教会医院。 这是最安全的地方,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在这里,她无法再去伤害别人,而别人也无法再去伤害自己。 程澜衣要求院长把自己关起来,关在最坚固的病房里,无论她说些什么,都不能把她放出来。 院长觉得她是个非常奇怪的精神病人。 因为没有任何一个疯子会认为自己是疯子,也没有人会主动要求自己被关进病房。 院长总是对程澜衣格外关照,叫齐内莉修女悉心照料她,不让她感到悲伤和难过。 后来,院长得知程澜衣还有一个贫苦的弟弟,疗养院也毫不吝啬地派出牧师们定时去救济他,送去些食物。 或许是离开母亲太久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能像母亲一样教导她真理,愿意宽容她,保护她的人。 直到遇见杨院长,程澜衣觉得她是一个像慈母一样善良的修女,就如同那位照顾她的老织女一样。 可她不敢将自己的经历告诉院长,生怕有一天这位“慈母”知道了,便会像对待魔鬼一样,将她送入警署,将她送上刑场。 站在辉煌的七色圣窗下,院长告诉她:“你只不过是被恶魔附身罢了。” “那我究竟如何才能得到救赎?” “虚空造物主创造了宇宙,那么祂对所有事物的爱,都是一视同仁的。你所需要的,不过是虔诚和悔过。” 思考了很久,她也对背弃信仰一事而挣扎。 最后,程澜衣认为自己不能再被邪神所摆布。 在第二天,程澜衣终于鼓起勇气,把自己的过去告诉了院长。 没想到的是,院长没有因为她手上的罪孽而厌恶屏弃她,相反地,院长会带着她到虚空奇点的圣座前祈祷,与她谈心,告诉她许多道理。 “我常常会梦到地狱的情景,我梦到深坑的根系在生长,也梦到被我杀死的人向我索命。”程澜衣痛苦不堪地倾诉着。 而杨院长不过是如同母亲面对犯错的儿女一样教导她。 程澜衣决心要彻底摆脱诅咒,她主动将自己藏着的异教总则献给了院长。 她向“慈母”发誓,假若能够从无尽噩梦中苏醒,假若能够摆脱异教神明的注视,她愿意从此为虚空献身,向世人行善。 杨院长理解她的痛苦,日夜寻找着解除诅咒的办法。 所幸的是,通过那本异教的总则,疗养院很快便找到了一种能够彻底清除罪恶腐蚀的疗法: 调整电流的频率,不断刺激受到侵蚀的大脑皮层,或许便能将那种未知的恶念驱除。 但这是一种近乎酷刑的疗法。 程澜衣忍受住了,还有什么比诅咒腐蚀精神更为痛苦的呢? 医疗起初很有效。 杨院长也开始对玄晖的秘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想要知道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邪恶信仰。 她收容了许多可能与玄晖信仰有关系的病人。 她发现这个神明会腐蚀人的心灵。 而最令她无法理解的是,即便是玄晖的信徒,也根本不知道他们信奉的是个怎样的神明。 只知道玄晖是一种意象,并不是那个神明的名字。 玄晖门徒认为那位无名的神祗是无形无色且无处不在的,祂的意志左右整个世界,只是绝大部分世人都被蒙蔽在愚昧之中不能理解。 门徒的所作所为,并不是渴求神明的赐福,而是因为畏惧。 “这是一种邪恶的信仰,我认为这和《原典》中所记载的恶魔‘黑皇帝’极为相似。” 杨院长对程澜衣说道:“但我无法确定,因为黑皇帝并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祗,有可能是一种更趋向于未知的存在。” “那……我们该怎么办?”程澜衣忐忑不安地问道。 “等你完全康复,我会带着我的研究,到新康斯坦丁的教廷去,你会跟我一起去吗?”院长严肃地问道。 “一起……?” 程澜衣没有给出一个真正的答复,说实话,她没有去过国外,更害怕将自己的秘密暴露给全世界。 后来有一天,疗养院里来了一个自称是记者的人,她从第一次看到他起,便本能唤醒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这种感觉就像与玄晖的狂信徒接触。 他的身上弥漫着一种恶念的气息。 很熟悉。 她觉得在哪里见过那个记者,她坚信,一定是玄晖门徒找到了她。 当天晚上,院长接着带她到七色圆窗下进行治疗,然而奇怪的钟声自远方响起,忽然间便唤醒了她体内躁动不安的恶念。 程澜衣立刻便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是秘仪开始的晚钟。 那股恐怖的杀戮意识竟一瞬间被激发。 她也不记得自己究竟干了什么,只知道清醒的时候,她手中的刀刃插入了院长的心脏。 痛苦、悲伤、矛盾、悔恨……无数复杂的心情宣告着所有治疗的结果付之东流。 程澜衣疯狂地想要逃出疗养院,而那些一同关在忏悔室里的病人们也发了狂地杀戮…… 她无心恋战,遁入暗影,化身为群鸦消失在了这炼狱之中。 玄晖门徒发现了她的存在,现在她终于意识到,那位神祗的确是无处不在的。 一经堕落,便无处可逃。 过去的痛楚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里,并以极为可怕的态势扩张。 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注视她,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左右她,逼着她将秘仪完成。 越来越多的异教杀手从世界各地来到沪津。 早在很久之前,为了猎杀她,一艘运载着未眠者的黑船从外国出发,但是却因为她的销声匿迹而不了了之。 然而未眠者一直隐藏在沪津的某个地方,只等待着程澜衣的出现。 或许,只有秘仪的终结,以及我的死,才能结束这疯狂的一切。 程澜衣站在塔顶上,悲哀地想。 她紧握着当年老织女送给她的剪刀,低头看着自己的影。 # 塔楼之下传来了脚步声。 未眠者的诅咒令程澜衣拥有了超乎常人的感官。 来吧,既然找上了门,那我便只好选择杀戮。 程澜衣的意识逐渐模糊,她知道某种意志正在逐渐掌控她的身体。 死亡的黑尘汇聚在一起,犹如无数根头发包裹她的全身。 她化身为暗影,潜入那扇生锈的铁门之后,用她无数次躲避死亡而学会的暗杀术,准备将最后的敌人送入归墟。 ——突然!另一道阴影却从铁门之后突破。 程澜衣反应不及,对手顷刻间将她从暗影之中给逼了出来。?</p> 渡鸦之影 第114章 丧钟 文品看到自己的视野变成一片黑白。 他伸手按在铁门的扶手上,却发觉自己的手臂已然被一种奇怪的黑尘所包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紧接着,自己一瞬间便穿入了铁门之中。 这是咋回事啊?! 文品心中惊呼道,进入了一片混沌的空间。 然后还没搞清楚周遭的情况,便顷刻间与另一个迎面而来的女子相撞。 两人一下子同时被撞出了混沌的世界。 文品的视野重新恢复色彩,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钟楼的塔顶上。 犹如触手般的树根在地上蠕动,穹顶上垂落下条条木须,而就在根系无法触及的边缘,一个鲜血绘制的法阵图案鲜明呈现在他的眼前。 ——是玄晖的标志!文品很快就辨认了出来。 随着对事情的了解,他已经不像当初在地铁站上看到这个图案时那般震惊了,他早已见怪不怪。 文品大致上猜到了程澜衣的目的: 她应该正在进行一场异教的仪式,而如果没猜错的话,仪式的关键便是她的弟弟程小祯。 他看到男孩被缠绕在凭空生长的树干上。 当务之急的是将小祯给救出来,无论程澜衣出于什么目的,都必须阻止她继续将仪式进行下去。 文品将匕首交替于右手,上前准备割断男孩身上的树根。 然而他却猛然惊觉寒芒在背,脚下凭空浮现一道暗影,他本能将匕首倒转——乓! 金属撞击出耀眼的火花,等到文品回过神来之时,那道暗影又立刻潜入了钟楼的阴影之中,不见踪迹。 在哪?敌人在哪里? 文品本能地开始慌乱,即便上辈子在电影和动漫里看过无数种类似的情景,可是一旦轮到自己遇到这种诡异的情况,却只能束手无策。 ——又来了! 文品眼中划过一道闪电。 背后的墙面伸出半截漆黑的人影,利器致命的锋芒犹如暴风骤雨般冲出暗影。 即便有原主的肌肉本能支撑着他,也难以抵挡这无声而迅猛的袭击! 文品的身体绽放出道道血线,他看准时机对着暗影的身体举起了左轮。 ——砰砰砰! 他连续扣下三次扳机,耀眼的亮光一阵接着一阵。 枪声唤醒了脚下的树根,那些木须如同蚯蚓一般躁动地晃动起来。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子弹在命中的一瞬间,暗影炸裂成四射的尘埃,化作无数阴森恐怖的黑鸟。 黑暗的“丛林”中顿时涌现无数猩红的眼珠。 它们扇动起黑翼,犹如黑色乱流,鸦羽纷纷,利爪抓伤了文品的脸和手背,嘶哑怪叫着冲过他的身旁。 怎么办?怎么办! 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凡人罢了,遇到这种科学无法理解的力量,根本丝毫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 文品感到了恐惧,他扶着那粗大的树根,尽量不再靠近黑暗的地方。 黑鸟汇聚在一起,重又化作了人形。 程澜衣从影子里走了出来。 她依然如同那日疗养院里遇见她的时候一样,楚楚动人,娇弱得叫人怜惜。 可是她那苍白得如同死者的身躯之下,却隐藏着极为可怕的力量。 文品再一次想起来了齐内莉修女生前说过的话: 她是我见过最危险的疯子。 现在,文品真真切切地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可是这样一个少女,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事情,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疯狂可怖的样子。 程澜衣身体上的红痕仿佛要将她羸弱的身体撕碎。 她痛苦不堪地捂住头,眼眶边缘的血管以极为可怕的态势膨胀了起来,眼睛如同注入鲜血一般殷红。 “程澜衣……我知道你这么做一定有苦衷对吗?”文品气喘吁吁地后退,“我们……可以帮助你,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他嘴上边说边朝着小祯的方向移动过去。 现在是绝好的机会。文品挥刀砍断缠绕住小祯右手的根系。 程澜衣从苦痛中恢复了过来。 “从来也没有人能帮到我们,也没有人能理解我们……过去、现在直到未来,我们不过是玄晖的弃民。” 她突然暴起,身后的影子宛如章鱼的触手,狂乱、扭曲,像七八柄利矛穿刺而过。 文品朝着支撑穹顶的支柱跑去,蹬墙借力向上,身体向后急仰,黑矛犹如穿透夜幕的死光射向支柱。 文品后空翻落地,侥幸逃脱了致命的一击。 但程澜衣的攻势并未停歇,他只能边躲边退,完全处于被动。 文品脚步虚浮地退到外围,身体碰到了钟楼边缘的扶手。 身后是数十米的高空,光是站在边缘他都感觉视野在摇晃。 周围是方圆几公里的黑暗,远处是灯火阑珊的夏区和奢靡浮华的租界,整个世界仿佛只有太平区陷入了恐怖的深渊。 “等一下!你为何要如此看轻自己?” 文品再次喊道:“真正的神明应当对世间万物一视同仁,有句话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神不会眷顾任何人,也不会抛弃任何人,假如神抛弃了你,那么那个神一定是个邪神,你应该反抗!” 虽然文品知道,说这么多废话根本不可能打动一个疯子,毕竟自己不是漩涡鸣人,但起码能分散她的注意力。 哪怕一点点都好。 这种紧要关头,那些该死的黑衣卫却没有一个出现,他们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来坏事,而在关键的时候却起不到一点作用。 程澜衣似乎真的愣住了一下,她的内心陷入巨大的挣扎,一双眼眸里浸润了殷红的血。 “我曾经反抗过,但我知道,祂是真实存在的……”程澜衣精神分裂一般自言自语,“我逃不掉,无论我在哪儿,祂的眼睛都在注视着我……” “祂把我带入未眠者的国度,那里没有任何活人,只有不该活着的活物……我好害怕。” 两行血泪从她的脸颊划上鲜红的印迹。 见鬼。文品心中骂道,他感觉程澜衣的情绪正在失控。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邪教?委实害人不浅啊。 文品慢慢沿着边缘移动,企图绕到程澜衣的身后去。 现在已知的情况是,程澜衣能够驾驭暗影,并且可以化身鸦群,凭借自己正面硬上,根本不可能将她击败。 铁扶手冰冷得可怕,而文品的手心却不停地冒汗。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 假如她没发现,那么她应该是来不及进入暗影的吧? 一步、两步……快了,程澜衣似乎没有发觉。 文品重新将左轮交替回右手,收起匕首,按下左轮的击撞锤,对准她的后心。 必须一枪命中。 扣下扳机的一刻,程澜衣却忽然间回头,眼睛完全被血色吞没,呈现出爬虫类生物的“I”字形。 “我知道你是谁,你在那些饿鬼之中,骗子。” 她反而迎着枪口迅猛突袭,用身体硬接下子弹。 少女的肩膀立时炸开一道血花,弹头从她的身后穿破。 绯红羽翼绽开,她不知疼痛地撞向文品。 他抬起右手抓住程澜衣手中突刺而来的剪刀,可是那力量太强大了,利刃猛然钻破他的手心,冲锋向前! “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程澜衣的左手犹如鹰爪掐住他的脖子。 喉咙顿感窒息。 在巨大的冲击之下,他身后的铁扶手“咔嚓”一声崩断。 “糟了!” 文品感觉身后失去了支撑,两人一同跌下了钟楼之巅。</p> 渡鸦之影 第115章 不祥鸟 钟楼天井。 方锦臣步入钟楼的一刻,便立即被混浊的空气呛得咳嗽。 钟楼里弥漫着淡淡的薄雾。 他看到那些惨死的尸体,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这些死者有各种各样的人种,有大夏人,有洋人,也有脸上涂迷彩的夏安人…… “这些人是……?” 方锦臣忽然注意到了什么,俯下身去观察这些死者的容貌。 他仔细回想一番,似乎自己在和租界的警察调查黑船的时候见过他们。 方锦臣习惯性地伸手翻了翻死者的眼皮,想要确认一下死亡的状况。 可一瞬间,死者的脸部在接触到活物之后,莫名开始颤动起来,方锦臣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开枪。 随后,死者的脸部开始剧烈膨胀,鼓起一个隆起的巨物,就像有什么东西自内向外想要拼命冲出他的身体。 ——突然!死者的脸部被犹如狂放的花蕊般撕裂上翻,露出粉红色的肉来。 那是几条布满倒刺的荆棘,它们野蛮地生长着,随后尸体的耳朵和鼻孔里也冒出了纤细的枝干。 这些寄生植物似乎生长出来不久,便停止了运动。 方锦臣本能地远离这些怪异的死尸。 惊骇之余,他也终于搞清楚了问题的所在。 ——没错!这些死者都是当时黑船“冰海之牙号”上的乘客! 当时船上虽然悬挂了代表疫病的黄黑旗帜,但实际上被送去疗养院的只有那几个出现癫狂症状的人。 迫于船上有不少贵族和企业高管在施加压力,乘客们只是接受了警署的调查,认为没有出现癫狂症状,所以很快便放走了。 而在事情平息之后呢,黑船被遣返回了弗拉维亚。 理论上,这些人应该也跟着冰海之牙号离开了大夏,可是现在看来,这些乘客不仅都留在了沪津,而且也都呈现出了癫狂的症状。 方锦臣懊恼地握紧拳头。 我当初就应该阻止租界警署将黑船送回。 这艘船问题很大,要是能够用些非常手段审问,也许就能避免后来这一系列惨剧!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就必须赶紧加以解决才行。 方锦臣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一路走上螺旋阶梯,越往上走,那些超出常人认知的事物便越是接二连三地出现: 血腥、污秽、阴暗……墙上爬满一些植物的根系,看起来有些像水青冈的枝干,但明显要干枯、扭曲得多。 树根之中还插有怪异的图腾,这些带有隐晦含义的邪教印记令人尤为不适。 方锦臣推开最上一层的生锈铁门。 顶楼竟然什么动静也没有,塔顶的四角摆放着香炉,味道熏得人咳嗽。 “文品?”他叫了一声,无人应答。 方锦臣开始后悔不穿双鞋就上来了,脚底下尽是湿滑泥泞的苔藓。 说不定,这还不是苔藓,可能是别的什么恶心玩意。 方锦臣四处搜寻了一下,没有文品,没有凶手,没有打斗的声音……人都到哪里去了? 这时候,他发现了一个被捆在枝干上的男孩,但他一时不敢靠近,生怕又是如同刚才被植物寄生的死尸那样,冒出几条荆棘触手来。 直到方锦臣小心翼翼接近,才发现男孩还活着,胸口因为呼吸而缓缓起伏,只是双目紧闭,似乎陷入了沉睡。 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应该就是程澜衣的弟弟程小祯。 可怕。连自己的弟弟都要下手,方锦臣心中暗道。 看他的手指,小小年纪就起了厚厚的茧子,身上的衣服也缝缝补补。 虽然方锦臣从小没经历过这种贫穷的生活,他即便最艰难的日子里也能有碗带肉丁的清汤面吃,无法真正理解到那种因为看病而倾家荡产,因为饥饿而家破人亡的痛苦。 但是,他却明白自己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那就是公道和正义,他可以挽救这个孩子免遭毒手,他可以将犯人绳之以法…… 呵,可现在的情况来看,我大概算不上一名执法者了。方锦臣感叹道。 那丧尽天良的凶手应该是在进行某种邪恶的仪式,因而精心布置了一番。 不过这些不知名的植物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却百思不得其解。 他印象里也不认识这种植物,有些类似水青冈。 也许是外国传进来的吧,听说新大陆就有不少类似水青冈的奇怪植物。 钟楼里似乎处处透着诡异,他过去接手过不少案子,但是从来也没有见过像这样离奇而恐怖的案件。 凶手和文品也不见踪影。 但,起码人质还没事,不是吗? 那么现在,究竟该怎么弄开这些枝干呢? 上面没有荆棘倒刺,这倒是好事。他尝试用力扯了很多下,好不容易才掰断一些早就被人割开一半的树枝。 这样的效率实在太低。 方锦臣又回到之前有死尸的地方,从死者手中捡走一把砍刀,对着树根割了几下,终于把男孩从上面解救了下来。 他擦干额头的汗水,割树枝费了不少时间,但事情的进展很顺利。 看来,现在只剩下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了:文品和凶手到哪里去了? 方锦臣看着不远处断裂的扶手,心中闪出一个不好的猜测。 # 钟楼之下。 程澜衣死死掐着文品的脖子,逆向而上的狂风令她的头发飞扬起来。 她的全身弥漫着尘埃,犹如溶解一般,身体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漆黑的尾迹。 文品看着头顶的钟楼越来越远,天旋地转。 程澜衣用剪刀刺伤他的手臂,文品则不断反抗着她的攻击。 两人纠缠不清,不断溢出的黑尘将他们完全笼罩,犹如一颗双尾彗星笔直陨落大地。 文品死死咬紧牙齿,地面仿佛扑面而来,面对着程澜衣血红的双眼,他心想: 这次兴许是真的完了吧…… 真没想到对手竟然会来这么一出,即便没被掐死,凭着这个高度,也毫无疑问会摔成一摊肉泥。 强烈的失重感让他觉得五脏六腑都快吐了出来。 文品几乎绝望了,甚至放弃了抵抗,也许摔死前被人掐死还不会那么疼。 然而这时,程澜衣的注意力好像被别的东西吸引了过去,力道不像之前那么大了。 她抬头看向了塔顶的方向。 文品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就算自己是死定了,但是,我也可以把凶手一起带上路。 也许是死亡近在咫尺,总之,他早已无所畏惧,右手仍然紧握住程澜衣的手臂,左手拔出腰间的匕首,用力朝她的腹部刺去! 可下一刻,文品却感觉右手抓空了,眼前散落鸦羽,匕首也刹那间刺入了虚无。 “这是,怎么回事?” 文品眼睁睁看着程澜衣消散入一片黑雾之中。 巍峨的钟楼投射下巨大的影子,将整个世界吞没。 他坠下了冰冷的铺石地面。 影子之上顿时犹如辐射那样炸开层层无声的涟漪,燃烧起一片火焰般的黑色巨浪! 兴许,这就是神迹吧。 绯红月光无法触及的黑暗里,尘埃破散,愤怒的群鸦展翅高飞。 这冷酷、丑陋、阴森、恐怖,缩而又不祥的昔日鸟,猩红的双眼里倒映着火焰与哀伤,双翼扇动着地狱涅槃的复仇与渴望。 黑雾散去之后,广场再度陷入了死亡的寂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人也没来过。 唯有辉煌红月,孤独而永恒地释放光明。 压抑的意志,渐渐苏醒了。</p> 渡鸦之影 第116章 黑暗渴望 方锦臣将小祯背了起来,他必须要把男孩带到安全的地方去。 虽然他很想将凶手亲手逮住,但是他也明白,光顾着对付凶手,而不去救助弱者,压根是本末倒置的行为。 他心里一直有个不好的预感,毕竟这儿太安静了。 他之前明明看到凶手出现在塔顶上,文品也进入了钟楼,然而两人都消失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男孩始终弄不醒。 方锦臣背着男孩下到机械室,他发觉原本缠绕在墙壁上的树枝和藤蔓莫名已经枯萎了,变得细而卷曲。 难道是因为小祯被我救走了,所以导致了仪式中断,这些植物也跟着死去了吗? 这些无名根系纷纷开始脱落,露出一具具被腐蚀的尸体。 他们的嘴巴里掉出舌头一样的荆棘,皮肤破开了许多大洞,展现出胸肋和大腿上的森森白骨。 过去,方锦臣办案的时候也没少见过残肢断臂和腐烂的尸体,但这样的惨状他还是第一次看到。 钟楼的光源似乎开始慢慢恢复了。 围绕着玻璃表盘的灯光微微闪烁着。 就在楼梯的拐角,方锦臣无意间瞥见了一道一动不动的人影。 他立刻将小祯放了下来,拔出手枪。 “谁在那儿?” 方锦臣大喝一声,闪了出来,刚准备开枪,却看到一具靠在楼梯口的尸体。 尸体原本是被缠绕在墙上的,现在失去了根系,方锦臣刚一过来,尸体直接犹如断线木偶,倒在了他的身前。 原来是虚惊一场。方锦臣松了口气。 这地方总是叫人有些提心吊胆,在这里每多待一秒都是一种煎熬。 方锦臣稍微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理,回过头去。 可是就在此时,他的面前突兀闪现出一个人影!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敌人便对着他的胸口狠狠刺去,方锦臣急忙后退,但依然被一下刺穿左肩! 方锦臣顾不得肩膀的剧痛,赶紧开枪。 然而对手的速度快得惊人,低身躲开枪口,子弹射空。 “你是……程澜衣?” 方锦臣话音未落,敌人的五指横扫过他的咽喉,他急忙侧闪,可是破绽已现。 电光火石间,程澜衣连攻数刀,招招直逼面门,丝毫不给方锦臣重新稳住步伐的机会。 程澜衣突然一刀刺向方锦臣的胸前,犹如快而凌厉的雷光。 他当即将手护在刀前,锐利的刀尖刹那间穿透他的手臂,鲜血狂涌。 程澜衣顺势一脚横扫过方锦臣的脚踝,将他撂倒在地。 敌人丝毫没有给他留下喘息的机会,连续挥舞锐器向下猛刺。 阴暗中划过一道白光,方锦臣翻滚闪躲开这致命的一击,但紧随而至的是敌人的足尖,不偏不倚正中他的腹部。 身体重重撞向墙面,方锦臣感觉整个小腹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可恶……你这家伙……” 方锦臣咳嗽着,喉咙顿感腥甜,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他看清了眼前的敌人,是一个半身笼罩在黑雾里的女子。 女子的身影仿佛幻化成了无数重影。 她手握复仇与怨恨的利刃。 此刻,她便是死告的天使。 身体像被尖桩钉在了地面上,疼痛令方锦臣几乎动弹不得。 他不甘心就这样被击败,挣扎着捡起自己的手枪。 女子用力一脚踏在了他的手背上,钻心的疼痛差点令方锦臣惊叫出来。 为什么会这样呢? 难道一切努力都要白费了吗? 明明凶手就在眼前啊,那些死去的黑衣卫弟兄……都在等着我给他们复仇。 为什么一败再败? 方锦臣死死盯着眼前的女子,心里既失望又不甘,他强忍着剧痛,咬紧牙关。 ——哥哥,你会像老虎一样……消灭坏人吗? 阿纯?是阿纯的声音吗? 方锦臣拼命地想要站起来,程澜衣的剪刀却高悬在他的头顶。 他仿佛看到阿纯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看着他,就像小时候那样,总是天真地看着他,觉得哥哥顶天立地,永远都能保护她,不受欺负。 “我才不会认输……”方锦臣一字一句死咬着说道。 阿纯在看着我,她会看到我消灭坏人,她会看到我践行真正的正义。 我可以的,我能够战胜凶手! 剪刀刺下,方锦臣另一只手迅猛地抓住剪刀。 尖锋划破了手心,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流了下来。 “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 方锦臣犹如受伤的野兽大吼着,全然不顾伤痛,拼尽全力要将剪刀给掰回去。 “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消灭像你们这样的恶人!” 因为剧烈的动作,肩膀的刀口流出了更多的血,伤口也在逐渐撕裂。 猎杀走私犯的时候挺过来了,对抗铁林军阀的时候挺过来了,区区一个丧心病狂的凶手……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几乎把嘴唇咬出了血,双瞳中布满血丝。 哪怕死……也要将凶手拉下来陪葬! 反抗似乎真的有了效果,程澜衣的力气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方锦臣逐渐遏制住了剪刀下刺的趋势。 可是接着,程澜衣重重一拳打在了方锦臣的面门上。 他的脑袋险些撞向下面的齿轮。 接着又是一拳。 程澜衣按着他的脸,要把他的脑袋压进转动的齿轮里。 方锦臣鼻血流了满脸,视野一片猩红,他依然在咬牙死撑着,但渐渐也快坚持不住了。 这个时候,两人的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住手!否则我会杀了他!” 程澜衣停止了攻击,放开奄奄一息的方锦臣。 她回首看到了文品,眉毛微微耸动,不由得露出惊异的神色,仿佛在问:你还活着?这怎么可能? 闪烁的灯光下,文品那张犹如短命鬼的苍白面孔忽明忽暗。 “你能进入新议会……”程澜衣冷酷地说道,“你究竟……是谁?”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将自己的匕首架在了小祯的脖子上,面目狰狞地冲她喊道: “你不是要祭品吗?你再敢动我的朋友,我便一刀杀了他,让你的仪式永远也无法完成!” 方锦臣捂着肩膀的伤口,低声喊道:“你在……干什么?混蛋……你怎么能……” 文品当然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数三声,如果你不丢下武器,我便敢说敢做。” 文品吐出一口血沫,冷笑着,匕首更加抵近了男孩的脖颈,仿佛丝毫没有手软的意思。 他知道这么做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他也在借机寻找着程澜衣的破绽。 毕竟自己不可能真的对一个孩子下手。 程澜衣冷冷注视着文品,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极度的怨念——那是一种异常可怕的,不死不休的怨恨。 红痕几乎完全布满了她的身体,犹如一道道血色咒印,编织着地狱的誓言。 到底是什么力量在驱使她杀戮? 是来自黑暗的渴望,还是另有原因? 文品被这股怨念深深震撼了。 兴许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她仿佛一阵风就能刮倒,她娇弱、美丽、楚楚动人,却也致命、恶毒、怨念缠身。 程澜衣抬起头,宛如冰霜般留下一句话:“你敢动他,我便将你碎尸万段……” 文品不禁打了个冷颤。 就在灯光陷入黑暗的短暂空隙,程澜衣瞬间犹如狂暴的杀手,破碎成鸦群。 在灯泡重新恢复光亮的同时,突然出现在文品的身后。 ——糟了! 他错误判断了程澜衣的速度,但他好歹早已有了防备。 程澜衣的袭击并未得逞,文品不得不放开了小祯,而她的注意力也被小祯吸引了过去。 机会来了! 文品的眼前仿佛闪过一道无形的直线,双手紧握锯刃,左脚抬起,银光犹如居合斩破黑雾,瞬闪过程澜衣的咽喉。 灯光熄灭,刀锋划开一道血线,溅上他的脸颊。 但是在这明暗须臾之间,程澜衣已然从他的眼前忽然消失,重又回到了文品的身后! 糟糕,伤痕太浅了!压根就来不及防御! 文品回身的同时被连中几刺,虽然闪躲及时,都不致命,但是文品此刻也犹如残烛一般,再不能与之对抗下去。 为什么会这样! 文品心里咆哮着,强烈的求生欲迫使他远离眼前这个致命的杀手。 可是真的无法再抵抗下去了。 他踉跄着后退,脊背再往后便是转动的巨型齿轮。 一定还有什么办法的。 程澜衣举刀逼近,她的长发像散落的黑羽,白玉般的脖颈上多出了一道血色的伤痕。 此时此刻,她便是猎手,所有人都是她的猎物。 “住……住手……我开枪了!” 没想到已经倒下的方锦臣,此刻颤颤巍巍地举起左轮,扣下扳机。 可是文品并没有听到子弹出膛的声音。 “没有子弹!为什么……为什么这关键的时候……”方锦臣嘶哑地叫喊着。 他死命朝着程澜衣的身后爬去,试图要阻止她。 程澜衣仅仅是停了一小会儿,重又朝着文品走去,而后举起了那把锋利的剪刀。 在她眼里,方锦臣俨然同死人无异。 只是,这个“死人”向来也不甘心乖乖地死去。 方锦臣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扶着墙壁重新站了起来,威胁似地说道: “放开他……否则……我真的会杀死你。”</p> 渡鸦之影 第117章 方锦臣 她仍旧朝着文品走近,并没有在意方锦臣说了什么。 程澜衣的眼中只剩下漆黑的街道。 ——他们在看着我,好多眼睛。 为什么,他们都要这样看我? 走不出的雾,看不到尽头的街道。 过去,人们一半是黑,一半是白,可现在,他们只剩下极度的黑,一张张吃人的嘴。 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 我真的,好害怕。 他们举起了名为“冷漠”的刀刃,一刀一刀切开她的身体。 好痛,真的好痛。 …… 程澜衣举刀刺向文品,文品也做好了拼命的准备——而下一刻,阴森的钟楼里回荡起刺耳的枪声。 文品睁大眼睛看着,程澜衣的身体轻微颤抖了一下,她艰难地朝着他走来,跌跌撞撞。 最后,她的嘴角流出一行鲜血,膝盖再无法支撑住身体的重量,程澜衣竭尽全力,可还是失败了。 她重重倒在他的身前,哀叹着:“我的使命……结束了。” 却也仿佛解脱了一般,她的眼眶悄然滑落一滴血泪。 “你到底还是……取回你的东西了……” 程澜衣喃喃地说道,指尖轻轻触碰到了文品的鞋子。 血迹顺着地缝流淌,没入齿轮的缝隙。 她努力尝试前进,哪怕是爬一小点,哪怕只有举起剪刀的力气。 最后可能实在办不到了,连说话的力气都完全丧失。 她只好丢下剪刀,看着不远处沉睡着的弟弟,目光中的血色已经褪散。 她想着:至少结束的一刻,并没有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情。 仪式最终还是圆满完成了。 虽然,我并没有将这玄晖的赐福留给弟弟,但我将自己,献给了神明。 那些地狱的景象支离破碎,躲在丛林里的一张张脸也消失不见。 她看到自己孤独躺在湿滑的街上。 看到了吗……妈妈……我自始自终,都在对抗现实。 我从来不是任何人的奴隶。 她露出一个欣慰却悲伤的微笑,在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杀人的女魔头,不过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少女。 ——诅咒唯一的破解方法,只有死亡。 # 凌晨两点的钟声敲响了。 红月光倾洒在程澜衣的逐渐冰冷的身体上。 文品的脑海中浮现出一道猩红的大字: 恭喜你,文先生,你已经成功完成议会的委托。 接下来,是给你的奖励。 ——我将会把太平区亡灵的能力剥夺,并赐予你。 从今以后,你是黑暗的影,是风中的渡鸦,这些告死的天使将成为你的仆从。 文品倒吸一口凉气,好一会儿才从恐惧中回过神来。 有惊无险,可最终还是顺利击败了程澜衣。 可他总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方警官……原来你还有这么多子弹,我以为你早就打光了。” 方锦臣精疲力竭地靠在墙角上,苦笑道:“这子弹本来是留给我自己的。” 原本,他在墓地发誓的时候便为自己留下了最后一颗子弹。 如果不是子弹碰巧从衣袋里掉了出来,恐怕悲剧便已经发生了。 “文品……”方锦臣气喘吁吁地说着,“加上之前你欠我的钱,现在……你还欠我一颗子弹。” “没想到你是这么抠门的一个家伙。” 文品也跟着坐在墙边,再也不愿动弹。 “沪津最厉害的黑衣卫,和沪津最厉害的嫌疑犯,强强联手……真可笑。” “你害我自杀不成,我现在……也许得找个新的工作了。”方锦臣如释重负地笑道,“不然,我他娘的……饭都吃不起了。” “你先照顾好自己的伤势,再谈整活的事情。” “欠你的公民证……” 方锦臣从染血的口袋里拿出几张证件,扔到文品身旁。 他又强忍着疼痛,扶住墙壁走向程澜衣的尸体,他跪在地上,眼眶里却淌下一行热泪。 “兄弟们,我为你们复仇了!” 他前一秒还好端端的,此刻却哭得像个大男孩一样,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战争。 他趴在地上掩面哭泣,“阿纯,看到了吗,哥哥击败了坏人,没有人能逃脱正义的制裁,没有!” 虽然文品并不想打搅到方锦臣的感慨,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说方警官,你为啥老是头铁办事?简直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啊。” 如果说,文品的拼命只是为了能够活下去,只是为了能够回到现实世界,那么相信,方锦臣也一定有着自己拼命的理由吧。 “你不要得寸进尺了……你别忘了,你自己还是个嫌疑犯。” 方锦臣嘴上这么说着,但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恶意。 “不过呢。”他大哭一场后擦干眼泪,补充了一句,“也大概只有你这家伙,能够倾听这故事了?” “洗耳恭听。”文品说。 方锦臣找了个没有根系和苔藓的地方坐下,那地方刚好在闪烁的灯泡底下,也不算太黑。 他撕下衣服的布条止血,静静地思索着,望着机械齿轮发呆。 “我过去曾有个家庭,家庭里有我的父母和我的妹妹,那时候我们一家住在东原市,家门口是条巷子,巷子出去就是闹市区。” “父母常常带着我和妹妹去广场上看那些卖艺的小孩翻筋斗,也常常带我们去吃些糯米团子和小糖人……” “东原是个不错的地方,至少在我父亲迷上烟酒之前是这样,那地方的小糖人最甜了。” 方锦臣回味地说着,“我比我的妹妹阿纯大三岁,她最喜欢拉着我去糖人店买‘糖虎’,她说:哥哥就像老虎一样勇敢,老虎是百兽之王,专门咬死那些作恶多端的坏人。” “阿纯年纪小,不懂事,也常常被其他院里的大孩子欺负,我呢,总是保护她,她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女孩,要是其他男孩敢欺负她,我一定会狠狠把那家伙揍到求饶为止。” “本来我的家庭应当是幸福的,我一直都这么相信,直到后来,父亲迷上了洋人的烟酒,隔三差五便会到胡同里去,跟一群狐朋狗友纵饮狂欢,回来了,便会发酒疯揍我,这些我都忍了。阿纯总是帮我说话,我擦干嘴巴的血说‘这儿没你的事’。” “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在家里抽大烟,阿纯只是跟他理论了一句,希望他别再抽烟喝酒了,结果父亲一巴掌便甩在了阿纯的脸上。” 说到这,方锦臣死死攥紧了拳头,眉毛愤恨地挤在一起。 文品忍不住“啊”了一声,“后来呢?” “后来?”方锦臣冷笑了一声,“阿纯哭着逃出了家门,那时候我和母亲都不在,等到我们回家的时候,才知道阿纯丢了。” “我焦急地从巷子一头跑到另一头,再跑到广场上,挤过那些看戏的人群,一直呼唤着她的名字。最后,我找到了那家糖人店,我问老板,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妹妹。” “他回答说,她跟着一个古怪的外国人走了,那个外国人看起来像个新大陆来的夏安人,一身灰色的长袍,额头上好像刺有一个奇怪的图案。” “我一路按照老板说的方向追去,可当我看到那外国人的时候,我却害怕了,屈服了……那夏安人的身体上满是古老可怖的咒文,我本能地退却,眼睁睁看着妹妹被带走……” 方锦臣悔恨地说着,仿佛内心正忍受着良心的谴责。 “我永远无法忘记妹妹当时失望而恐惧的眼神。” “母亲找了妹妹很久。我父亲在瘾头过去了以后懊悔不已,一连半个月也没再抽过大烟,但悲剧已经酿成了。” “母亲以前听茶馆的人说,夏安土著吃人,她为此担惊受怕,还找了码头和火车站的乘务员,问他们有没有见过这么一个古怪的外国人。他们说,那个外国人带着一个小女孩,好几天前便搭乘火车离去了。”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阿纯。”说到这,方锦臣的语气里满是悲凉。 “她兴许在世界某个角落等着我来救她吧,就像过去那样,如同老虎一样制裁那些欺负她的恶人。” “她一定很孤独,很害怕,相信我能够拯救她,可我只是个懦夫,我做不到。” “再到后来?我当了黑衣卫,升任了搜查官,为的就是能够接触各种各样的案件,希望有一天能够找到关于她的线索。 “另外……我再也不会退却,我发誓要匡扶正义,尤其是将那些走私鸦片的,贩卖人口的,害得百姓家破人亡的混账们……全部消灭!” 方锦臣一字一句地咬着牙说道: “我的父亲抽大烟抽死了,我的母亲也是因此而死的。走私犯们报复我,在我母亲去街上买菜的时候……枪杀了她。” “为了复仇,我带着弟兄们追捕他们直到冰原和铁林,将他们一网打尽。” “你说我固执也罢,蠢也罢,总之,我就是这样的人。”方锦臣干笑道。 钟楼的齿轮富有节律的转动着,伴随着的是一个男人的苦笑和叹息。 文品默默看着他在灯光下的身影,似乎也能稍微理解他的固执和愚蠢了。 谁没有个心结呢? 文品扪心自问: 我又为啥固执地要回到现实世界去?单单是因为不想在这兵荒马乱的世界度过一生吗? 我有熟悉和爱我的亲人,有每天晚上开黑的兄弟,还有少得可怜的一直支持我的读者。 有的人等我回家吃饭,有的人等我上号杀敌,有的人等我更新……这些都是一个个来自他人的牵挂啊。 我还有个梦想,那就是真正能够写一个受人们欢迎的故事,能被读者们聚在一起热闹讨论的故事。 所以我才想回去。 长久的缄默。 两人靠在墙头,看着眼前分针和秒针的剪影,仿佛一切的事情,都已经随着程澜衣的死去而终结。 可惜的是,还没来得及从“亡灵”的身上了解到有用的情报。 坐了一会儿,文品想起了什么,他问方锦臣:“奇怪,林哲哪里去了?” 然而不待方锦臣回答,答案很快就已经揭晓。 片刻的宁静被钟楼之下的声音所打破。 有人用喇叭在下面高声呼喊着: “方锦臣,还有其他嫌疑人,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如果你们不乖乖出来的话,你们这位朋友的下场,我可就不知道了……”</p> 渡鸦之影 第118章 渡鸦之影 “是那姓尹的小人!”方锦臣一听,当即愤怒地说道,“该死,我就不该……让他一个人去面对机械督察!” “机械督察?!那是什么东西?”文品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 “甭管了,那是兴安府按察司的玩意,不是你我能对付得了的……我去跟他理论去……” 印象里,文品记得高德公馆唯一无法涉及的便是兴安府按察司。这两个机构互相敬佩学习,又暗中敌对不和 “到底发生了什么?”文品追问道。 “林哲……”方锦臣刚想要勉力站起来,“林哲被黑衣卫抓住了。” 文品攥紧拳头,心脏狠狠跳动了一下。 林哲被黑衣卫抓住了?! 文品感觉心中的杀念好像随着林哲的被俘而逐渐升腾,难以克制。 他心中的某个意志似乎察觉到了他情绪的波动。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心魔的声音再度回响在他耳畔: 阻挡狂猎者,必杀之。 文品死死捂住前额,想要控制住这股被操纵的怒火。 但那个声音告诉他:你们在前面与凶手玩命,而他们,永远都在背刺。 黑衣卫……次次都是黑衣卫! 他想要强忍住内心的咆哮,而那隐藏在身体里的意志却变得更为暴戾。 自从坠下钟楼以后,那股意志似乎变得更为强大,并开始影响到自己的意识,想要霸占他的身体。 文品猛然抬起了头,只感觉有一双无形的手慢慢蒙住了他的双眼,告诉他: 你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除了复仇。 慢慢地,文品仿佛变了一个人,他轻轻按住了方锦臣的肩膀,微笑道:“这次让我来吧,你带着小祯找机会离开。” “你?你被人刺了几刀,难道还想跟他们硬碰硬?” “你去,会死。我去,顶多也是死。” 说完,文品做出一个“OK”的手势,便直接扶着栏杆下楼去了。 留下方锦臣一个人在思考,他不停比划着文品刚刚的手势,“等等,这是……某种暗号嘛?为什么你挨了几刀,还跟个没事儿人似的……” # 文品回到一楼,躲在钟楼的窗户后面喊话:“姓尹的,你到底想干啥啊?” 坐在马车里的尹天纵简单回答道:“不怎么样,我只是单纯想逮捕你们,就以,嗯,就以拒捕罪处理,如何?” “那我乖乖跟你们走,你会放了我?”文品贫嘴道,“我希望我的牢房每天都有茶水喝,还有牛肉加餐。” 他边说废话,边借机从窗子的一角偷窥,看到门外正立着一个手持链锯的机器人,而林哲就被那机器人用圆锯架住身体。 有点难办了。 只听尹天纵回答道:“这是自然,只不过我不能保证,你还能完好无缺地回到家里。” “这样不成,现在我觉得……应该给你个永生难忘的教训,这样你才会老老实实放开我的朋友了。” “教训?”尹天纵仿佛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有意思,你觉得,你能从我的督察手下救人?” “谁知道呢?也许可以试试。” 文品咬紧牙关,他不知道究竟能不能行。 刚来到这个世界,是林哲无数次地帮助他,其他人可以不管,但再怎么样,朋友必须得救,这是原则。 文品握紧利刃。 仿佛感知到了他此时此刻下定的决心,脑海那低沉的声音终于吟诵道: 渡鸦之主,三眼之王,您的眼睛洞悉过去,知晓未来……阻挡狂猎者,必杀之…… 尹天纵也拭目以待,想知道对方到底想如何击败他手下的机械督察。 “那我数三声,你若不敢出来,我便先锯掉这家伙的腿,再砍了他的手,然后,我们亲自来找你。” 尹天纵放下狠话,饶有兴趣地期待着文品的表现。 “三。” 他看着钟楼的窗户打开了,嘴角不由得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二。” 里面飞出了一群被惊动的黑色鸟儿,看来,他很快就要出来了…… 机械督察也立刻察觉到这一点,身后“兴奋”地冒出滚滚蒸汽,随时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尹天纵露出一个残忍而不经意的微笑。 “一……”他故意将这最后的数字拖得长长的,“看来,我只能……” 尹天纵话音未落,身旁的马车却忽然间开启,紧接着喉头一凉,一把锋利无匹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架上了他的脖颈。 “我不需要对付你的机械督察,我只需要对付你就行了。” 尹天纵定神一看,不知何时,文品竟已然出现在了他的马车里。 “你是怎么办到的?”尹天纵依旧保持着镇静,但难以掩饰其目光中流露的惊愕。 文品另一只手拔出尹天纵腰间的手枪,对着皮箱上的仪器毫不留情地连开几枪。 “很可惜,按察司的人也会判断失误。” 仪器应声破碎,化作废铁。 机械督察也仿佛失去了动力,无力地垂下那条钢铁的手臂。 “你一直都躲藏在马车周围?” 尹天纵来了兴趣,就像遇到了对手一样激动万分,“告诉我,你是怎么办到的?” 那些列阵排枪的黑衣卫听到了枪声,一个个朝着马车移动了过来。 文品没有回答尹天纵的话,只是将匕首贴近了尹天纵的脖子,刀锋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叫你的部下全部撤出广场。”文品几乎以命令的口吻说道。 尹天纵听了反而大笑了一声,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缠。 他一脸轻松地对部下喊道:“你们所有人都退出去,我要和这位朋友好好谈一谈。” 黑衣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甘心地一个接一个退了下去,没有人知道文品是怎么进到马车里的。 明明刚才所有人都盯着钟楼,声音也确实是从钟楼里发出来的,可不知怎的,嫌疑人就直接越过了枪阵和机械督察,出现在了马车的位置。 狙击班的黑衣卫试图救人,他们计划着躲在暗处将文品一枪爆头,但是文品离尹大人太近了,很容易误伤。 文品的感官察觉到有人依然躲藏在周围,于是他不客气地喝令道: “我说的是所有人,包括狙击手。” 黑衣卫们彻底震惊了,心里不禁冒出一个巨大的疑问:嫌疑人是怎么知道有人躲藏在暗处的? “有意思,真的有意思。”尹天纵就差鼓掌了,他笑吟吟地命令部下,“你们都退下吧,该回警署的,就回警署。” “可是大人……” “哎呀,我说了,我很享受跟一名强者的深度交流。”尹天纵不耐烦地说道。 黑衣卫们这才慢吞吞地撤出了广场。 “然后呢?你想干什么?”尹天纵故作好奇地问道。 文品懒得搭理他,朝林哲和钟楼的方向大喊:“你们赶紧离开这儿!” 林哲见到周围的黑衣卫们全部撤走了,机械督察眼睛里的红光也已经熄灭,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果断地逃离了此处。 走的时候,还不忘记向马车的方向竖起一根大拇指。 等到文品看到方锦臣也带着小祯离开的时候,文品才慢慢把手枪塞回尹天纵的枪套里。 文品手中的利刃更加深入了几分,脖子上浅浅的血痕变成了一道更加明显的伤痕。 嗅到血液的腥味,文品内心的渴望一瞬间爆发了出来。 声音也变得愈发杂乱:杀了他……杀了他!吸干他的血! 心魔如同在贪婪舔舐着双唇,原主的意志不停强迫他动手,要他割断尹天纵的喉咙! 没错,这就是你想要的,低语说,让他的生命如同沙漏一般流逝。 可是,文品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能这么做,无论出于理性,还是原则。 如果杀了按察司的人,那么将后患无穷。 “现在就剩你我两人了。”尹大人耐人寻味地说着,“怎么?不杀了我?” 文品的匕首不停颤抖。他恨不得一刀杀了尹天纵这疯子。 可最后。 “我和你不一样……不会乱抓人,也不会滥杀无辜。” “哦?” 文品竭力保持语气平稳地回复道:“我只是告诉你,我不杀人不放火,即便是疯子我也会礼让三分……但假如你们欺人太甚,我也必定原样奉还。” 尹大人的双唇微微颤动,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脖颈的那一道冰凉已然消失,再回过头的时候,文品已经走下了马车。 尹天纵露出一个阴险的微笑,当即拔出手枪,钻出马车! 但只见偌大的广场上,除了闪烁的路灯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人也没有。 尹天纵走到驾驶座旁边,问那驾马的黑衣卫:“刚刚下车的人呢?” 黑衣卫摇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发现。 尹天纵耸耸肩,把手枪塞回枪套里,无所事事地活动了一下筋骨。 他口中喃喃地说道:“这样的对手,才比较有意思啊……” “那我们该怎么办,大人?” “今天他们犯的事情,暂时一笔勾销。” 尹天纵简单回答道:“不过若有下次,我会用最大的惊喜,来好好回报一下,他今日的‘不杀之恩’。” 说完,尹天纵宛如找到玩物的孩子一般舔舐双唇,露出一个毛骨悚然的笑。 整个太平区恢复了稳定的光照。 他抬头看着寒空,一行漆黑的鸦影掠向星辰。 他喃喃自语:“狩猎……开始了。”</p> 渡鸦之影 第119章 片刻安宁 黑灰色的雾霾逐渐散去,永宁街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马车的轮子轱辘轱辘地驶过青石路,两盏摇晃的白灯笼如同怪物的双眼,清冷地注视着古老的街道。 陈连苏轻轻拉停马缰,停在一家歇业的锁店前。 他稍微正了衣冠,郑重地走下驾驶座,礼貌地叩了叩锁店家的门。 “请问,家里有人吗?” 路面的积水倒映着陈连苏白皙的脸颊,他看起来自带有一种少年的书卷气,加上一身古韵的玉带赤袍,令他看起来更像是过去的王子王孙。 很快,锁店里传来了女孩的声音:“你是谁?” “我?”陈连苏故作神秘地回答道,“我是你爹爹的朋友,他在街上一个人游荡,说有些想你了,所以……我带你爹爹回家来了。” 陈连苏打了个响指,马车的帘子顿时掀开了一角,露出一张男人憔悴的面孔,他眼睛里布满血丝,好像在害怕着什么。 女孩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不不,那不是我爹爹!” “真的吗?”陈连苏反问道。 他撩开男人手臂的袖子,露出一道极为特别的伤痕来。 “这不可能!”女孩不禁失声叫道,“这不可能!” 陈连苏抿嘴一笑。 “如果不开门的话,那我只好让你爹爹,自己进来了。” 他身旁的男人目光里突然闪现一道血光,身体畸形地扭曲着,肌肉之下仿佛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在怪异隆起。 男人痛苦地嚎叫,身体逐渐膨胀,变大了好几倍——只听一声撕裂的声响! 他的后背、腹腔、嘴巴,暴长出了一条条可怕的荆棘,它们如同蟑螂的触须那样蠕动,接着又像麻花一样交互拧成一团,化作一只只变异的人手。 ——轰! 男人用力撞击着房门。 女孩害怕极了,躲藏在桌子下,不敢出来。 救救我,救救我……恐惧笼罩着全身。 一下、两下。房门被生生撞碎。 扭曲而巨大的阴影浮现于地面,宛如一颗长满触手的硕大肉瘤。 那个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的父亲,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头不可名状的怪物,屹立在女孩的身前。 陈连苏背着双手跨入门坎,“嗯?那两个男孩……到底藏到哪里去了呢?” # 一宿之后。 海门区华阳街09号,老公寓。 外边传来了躁动的门铃响,文品本来凌晨四五点才回到家里,结果睡不到5小时,就被来收租的包租婆给整醒了。 现在差不多早上十点,文品被小靖给拽了起来。 他匆匆忙忙把最后的钱拿去交租,然后刷牙洗脸,领受女儿的一顿教训。 什么“江湖戒律第n条”不准夜不归宿啦,什么不能赖床不起啦,什么勤劳是种美德云云。 文品昏昏沉沉地坐在餐桌前,嘴巴嗦着廖小靖做的清汤面,脑海里想的却是昨晚发生的事情。 今日阳光明媚,而谁知道就在好几个小时前,我正在经历一场生死考验呢! 果然活着的感觉真好,每天吃吃清汤面,然后去报社,最后回家,三点一线混吃等死其实也是挺好的。 然而文品也知道,自己干的是躺刀尖的活,压根没有安逸可言,除非有一天能够回到和平安宁的故乡去…… “爸爸,你怎么突然从医院回来了?”廖小靖用筷子戳了戳发呆的文品,“你该不会……是自己偷溜出来的吧?快老实承认。” “怎么可能呢?我是那种人吗?我当然是光明正大出来的了!”文品大言不惭地说道。 “这么说来,今天医院寄到家里来的账单都是假的喽?”廖小靖带着怀疑的目光反问。 接着,小靖还把一个精致的小钱包“啪”地摆在了餐桌上,“光明正大的爸爸还把钱包落下了,不过放心,医院已经自己从里面扣除了相应的费用。” “咳咳……”文品礼貌而不失尴尬地轻咳了几声,“反正账单……还是付清了对吧?” 文品翻开钱包。 哈,公民证、记者证,还有些杂七杂八的证件都在,所幸,里面除了钱之外,啥也没少。 早知道之前应该节约点的。 还得想办法送小靖读书呢…… “对了,爸爸,昨天晚上家里闹鬼了!”廖小靖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边比划边说道,“那时候我听到有走路的声音,甚至还看到了人影,但我就是没亲眼见到人。” 文品再次咳嗽了一声,他大概知道小靖指的是谁了。 其实自从昨天尝试了黑书里的秘仪,他就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太对劲,好像有什么与生俱来的东西被唤醒了。 尤其是坠下钟楼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他没有摔到地面上,而是落入了钟楼的阴影之中。 之后,他进入了那个无人的高位空间。 现在,十人议会将程澜衣的力量赐予了他。 也就是说,他将和程澜衣一样,能够潜入暗影中的幻境,并与鸦群共生。 昨天对付邪恶尹大人的时候,他便是尝试化身为乌鸦,接着悄无声息出现在马车身旁,将尹大人劫持,之后有惊无险地逃出了黑衣卫的魔爪。 刚开始,他还觉得自己像做梦一样,突然掌握了这些奇怪的能力,可是,他知道其实这一点也不酷。 相反地,这似乎应证了一个他一直以来都不敢确认的观点,那就是,原主极有可能与玄晖门徒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个神秘的教派依然隐藏在城市的角落里,保不准哪天,就会对他展开可怕的报复。 而更加令他不安的,还是他们所信仰的神明。 他对其一无所知,天知道这信仰的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十人议会和他们究竟有没有联系,这都是巨大的谜团。 当然,最大的谜团就是原主。 与力量一同苏醒的,还有某个强大而可怕的意志,似乎是原主正在慢慢唤醒我的力量,也在慢慢唤醒原主内心中那股杀戮的本能。 如果不能克制住,天知道会发生怎样的后果。 吃完早餐,文品去了趟明日报社,在街上听到人们都在讨论昨天晚上钟楼广场发生的事情。 没想到官方很快就找到了托辞,说: 昨晚上有大规模黑帮械斗,估计和永宁街的是同一批,他们破坏了太平区的供电,还和黑衣卫正面冲突,但是都已经被兴安府来的搜查官给消灭干净了。 据说被杀害的还有个很漂亮的姑娘,年纪轻轻被人枪杀,路人都在痛骂那些坏事做绝的黑社会势力。 # 今天林哲没有去报社,只有段社长那家伙在抱怨说自己的车子还没还回来。 文品借了下发报机,发消息到林哲在下水道的房间去,但久久没有回信,估计是太累了,还在睡觉,毕竟下水道里没有包租婆打扰。 编辑部的人都在热火朝天地干活。 段其贤社长慷慨地将公馆发来的工资交付到了文品手里,又一次热情地邀请文品写一份连载小说的稿子。 终于,盛情难却之下,文品开始动笔“出征”了。 后来一连几天,他都在为这件事情而忙活,为此,他还去了好几次翰林书院,收集关于这个世界的资料,一整天都泡在书架中间。 翌日回到报社准备动笔,他都要突然大喊一声经典口号,然后在“出征”的号召下奋笔疾书。 文品打算写一个穿越到异世界的无名作者,写那小角色在异世界经历的种种冒险,思来想去,小说的名字便暂定为了《狩猎邪神计划书》。 按理来说,这样的故事放到地球上,简直是俗得不能再俗了。 可谁知道这个世界的人却压根没看过这种套路的故事,小说一经刊登,立马就收到了一大堆读者的回信。 “老天爷!你这小子他娘的火了!”段社长使劲摇着文品的肩膀。 文品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催更的来信一封接着一封。 过了几天,明日报社的门口出现了一位熟悉的朋友,他对门卫说,要见文品。 文品很快就认出来,那位老哥便是“名侦探”方锦臣警官。 “祝贺你小说走红,姓文的。” “谢谢……”文品听得出方锦臣的语气里并没有嘲讽的意味,“话说小祯怎么样了?” “我把那孩子送到了医院去,他沉睡了一整天,值得庆幸的是,他没有什么大碍。”方锦臣回答说,“只不过,他醒来的时候,说自己梦到了姐姐,问我姐姐到哪里去了……” “你咋回答的?” “我告诉他说,你姐姐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方锦臣深深叹了口气,“我不可能告诉他真相,那对小孩子的心灵创伤该有多大啊……然后我找了孤儿院,小祯就是固执地不肯去,说要等姐姐回来,没办法,我只好联系儿童救助基金会了……” “唉,有机会我们应该去看看他。”文品不禁感到一阵悲哀。 没想到一个邪教,毁掉了一个家庭。 “没错。虽然我知道现在这情况提这个不太好,但其实我来这儿是想说,医院医药费是我垫的,现在我没了工作,生活拮据。” 方锦臣话题一转,立马就谈到了伤感情的事情。 他思考道:“我明白,太平区的真凶不止程澜衣一人,我的妹妹也没有找到,因此,我的战斗没有结束……” “嗯。” “我想了很久,”方锦臣仿佛畅谈理想一样说道,“虽然我不是黑衣卫了,但我还有目标,生活也还得过下去,对吧?我也是时候重新开始了。” “没错。” 文品肯定地点点头,甚至有些感动,心中不禁感慨:终于啊,这死脑筋的家伙总算想通了。 “所以,文品,你准备啥时候把钱还我?”</p> 渡鸦之影 第120章 浔城 文品把欠方锦臣的钱连本带利还清了。 不过,方锦臣又拜托他一件事情,那就是关于找工作的事。 没想到当年叱咤风云的黑衣卫搜查官,竟然沦落到了无业游民的境地。 唉,曾经你满沪津追捕我,现在换我满沪津给你找工作了。 文品无奈慨叹。 像方锦臣这种热血冲动的暴力执法分子,哪个地方敢要啊? 总不可能把他介绍到高德公馆去吧? 虽然,方锦臣出色的侦查能力倒是挺适合当特务的。 不过,好在方锦臣没啥特别要求,只需要能够包吃包住,和黑衣卫差不多的职业就行了。 总之,看情况吧。 # 文品打算今天到隔壁浔城一趟,给小靖找个合适的地方读书,省得这小鬼又偷偷跟着他去冒险。 首先,浔城的教育事业挺发达,基本上与国际接轨,而且还不像沪津那种外国人开的教会学校。 其次,他记得浔城有个女子学院,学院院长的老师薛仁川教授和高德领事的关系还不错。 这样的话,小靖应该能够得到很好的照顾。 而且如果没记错,小靖以前是读过小学堂的,这女子学院大致是个中学水准,未来还可能会扩建成浔城大学的女子校区。 送小靖到学校也是为了她好。 而且文品自己也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发觉,自己开始有些难以控制内心潜藏的意识了,不知道哪天便会伤害到小靖。 他到海门区车站买了张二等座的车票,这一次他真的下定决心不乱花钱买一等座了。 一等座的装璜堪比西方的宫殿,不仅车顶装的是水晶吊灯,人们坐的是豪华餐桌,吃的是精致的西餐,就连过道都铺了红地毯。 但想想还是算了,看看就好,毕竟自己只是个当特务的,家里没矿。 从海门车站到浔城并不远,也就是坐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因为两座城市仅仅只有一桥之隔嘛。 相比沪津,浔城并不算是个很大的城市,但是据说,浔城是从一处旧时铁林改造而来,有相当多接近地球现代风格的建筑。 在火车到站之前,文品还有幸看到了浔城的地标:一处荒废的立交桥。 它仿佛是过去先古文明科技发达的最后见证,如今辉煌已不再。 唯独剩下这“巨人的尸骸”在警示人们,当年发生的灾难给人类文明造成了多大的破坏。 文品在火车上的《浔城旅游指南》上得知了一些关于这座城市的历史。 还是八十年前的时候,浔城还相当荒废,里面只居住着一批铁林牧民。 当时有个诗人说那地方:羊从车间入,雀从梁上飞。驰道生旅谷,沟缘生旅葵(注)。 这首诗大概就是说: 当时的浔城,能看到羊群从废弃的汽车旁边穿过,麻雀从废墟的铁梁上起飞,古时候的公路长出了谷子,水沟的边缘环绕着葵菜。 古代浔城的荒凉可见一斑。 后来,大概也就是新纪264年,大西王国的梵世舰队强行占据了浔城,并且企图在浔城修建港口,以作为殖民侵略的跳板。 好在那时候大夏帝国还不像后来那样落后,在世界上依然是数一数二的强盛大国。 在梵世舰队入侵以后,夏光宗很快就分兵几路击退了大西国陆军。 只不过,浔城直到半个世纪以后,才最终从大西国手上收回来,在这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浔城也有了充分的发展,俨然有了近现代都市的雏形。 “好一个有故事的城市。”文品感慨着,走下火车。 这里过去虽是铁林,但文品却觉得浔城的空气比沪津要清爽得多,上个文明留下的硝烟味早就散得一干二净了。 这时候,一个男孩飞也似地跑到了文品身旁,问:“先生,要不要咱帮忙提行李啊!包送到酒店去,一次只要1枚铜……” 但随后,男孩发现文品手上啥行李也没有,顿时又失望地准备寻找下一个下车的乘客了。 “等等。”文品叫住了他,“我想问问,你们这那什么女子学院在什么地方?” “啊,就在思源区大学路,你说的女子学院应该在大学城的中学部里。”男孩回答说。 “谢谢。”文品不忘记给男孩递上一枚硬币。 男孩睁大眼睛一看,居然是一枚银元! 要知道一枚银元可是顶得上普通人一个月的花销啊,对于穷人来说,他们甚至一个月都挣不到一枚银元。 男孩顿时连声向文品道谢,满心欢喜地收下银币,蹦蹦跳跳地寻找下一位“顾客”了。 文品欣慰地笑了笑。 这个世界的人们并不生活于安逸,他觉得自己只要财力充裕,就应该多帮帮这些下层的人。 按照男孩的指路,他决定自己徒步前往学院。 主要是因为小城市的缘故,大学城一般都建造在城市外围,从火车站步行个半小时就能到达。 浔城大学就在眼前了,这看起来是个西式建筑,很有维多利亚的风格。 他站在一座白色尖塔的底部,周围是一圈古老的城墙,上面布满大大小小的射击口,只不过现在都被加装了玻璃,使之更为美观。 而城墙之上每隔一定的距离,就会延伸出一座与之前一模一样的尖塔,在过去,这是大西国士兵放哨的地方。 据说,这里曾经是大西国总督的官邸。 在浔城收复以后,政府就据此扩建,把官邸改成了教学楼和办公处,昔日的总督府便成为了今天的浔城大学。 文品跨进大学城的“城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大草坪。 这完全是参照大西贵族的庄园修造的: 草坪的位置像棋盘一样布局,中间的位置有一处喷水池,而喷水池的雕像是一个穿着铠甲的将军。 听说,这水池上的雕塑原本是几个天使,在浔城收复以后,人们把天使雕像给换成了当年抗击梵世舰队的严徐提督的雕像。 喷水池的位置还是个十字路口,通向大学的不同区域,每一条道路中间都有一把被焊在地上的宝剑。 文品看到了许许多多上下学的学生: 有的人长着知识青年的模样,边走边思考问题; 有的是一对情侣,就坐在水池的长椅上说着甜言蜜语; 当然,也有那种打打闹闹的中学部国中生。 文品不禁想起了上辈子读书时候的经历,他一边感慨当学生真好,一边感叹自己当初没能进到像浔城大学这样漂亮的学校。 大学城里的女子学院是单独被铁栅栏隔开的,里边肯定是严禁男士进入的。 只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这地方就完全没有男士。 来报名和放假接送的家长,只要经过门卫登记批准,也是能够进去的。 像学院有时候也会邀请大学部的教师来上课,而且看大门的门卫大爷也招收男士,毕竟女孩子们都需要个强大的护盾来保护。 ——对啊,门卫大爷! 文品忽然看到门卫室的墙上贴着个招聘启示。 貌似咱们这位大爷准备退休了,学院需要招聘一个新的门卫。 没准,“名侦探”方锦臣能够当当“门卫大爷”? 这样,他这家伙也能帮着保护小靖,免受其他女生欺负,毕竟他知道校园霸凌有时候是很可怕的。 ——虽然文品觉得,这整个学院可能都没谁有本事能欺负小靖…… 不管怎样,方锦臣老哥的饭碗是有着落了。 他那么能打,要是当了门卫大爷肯定很威风。文品心中忍不住偷笑道。 文品在门卫室登记了自己的名字,正准备要寻找招生办事处。 这时,他听到了一阵争执。 尽管不是那种特别激烈的争论,只是那种家长与老师的理论,但这还是引起了文品的注意。 因为那家长不是别人,正是镇国铁厂的监工陆国先生。 文品不由得感慨:哎呀,世界还真小,竟然在这里遇到了这个家伙。 ———— 注:此诗句改编自汉代乐府诗《十五从军征》。</p> 渡鸦之影 第121章 洞察之眼 未知的地下国度。 她再无法看清任何东西。 梁晨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她醒来的时候,眼中只剩下黑暗。 她拼命想睁开眼,但眼皮沉重得像灌铅,伴随着深入内心的剧痛,她浑身如同触电一般颤抖。 梁晨感觉自己漫步在深渊之中,耳畔尽是奇怪的声音。 有人在不远处咀嚼着什么,发出肉体被咬碎的声音; 有人在模仿野兽低吼,围绕火堆跳舞; 有人演奏乐器,将死者的遗骸丢入深坑…… 她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但却能够感知到许许多多的东西。 她仿佛误入地狱深坑的鸟儿,战战兢兢。 “我在什么地方?” “我为什么看不见了?” “我必须……回到地上去。” 慢慢地,她的视野里出现了两道光亮。 梁晨穿过黑暗中的光,那是两轮地平线升起的暗日——太阳与红月被深邃的黑色所笼罩,星辰陷入黯淡。 她的脚下漫过冰冷彻骨的潮水,有什么东西从水底升起来了。 日食之下,梁晨看到了几颗巨大的头颅,像山脉一样漂浮在水面上。 那是大鱼吗? 不对,那好像是人类的脑袋,但是异常巨大。那些脑袋被束缚在某物的躯干上。 迷雾中,那一双双黑洞般的眼睛呆滞而乏力。 它们如同海上的洞穴。 眼窝里,吐出舌头的巨口中,一条条仿若幽灵的黑船从深渊中出现,上面耸立着辉煌的金字塔,金字塔的阶梯上,站满了狂热的人群。 有一个吹笛子的白发少女引领着船上的人舞蹈,人们不知疲倦地纵饮狂欢。 梁晨感受到了少女深深的怨念。 “这些人在干什么?” 少女露出复仇的快意微笑。 人们发了疯地吞噬着身旁一切能够吞噬的东西,歌声和舞蹈永不停歇。 有的人跳得精疲力竭,但还是疯狂地挥动酸痛的四肢,跟随白发少女走向船只的边缘。 一个接一个地往下跳。 一个接一个地落入海中张开的人类巨口。 怪物黑曜石般的獠牙沾满鲜血。 白发少女的笑容愈发病态,海风阵阵,她的秀发与长裙飞舞乱颤。 她的一颗眼睛是黑,一颗眼睛是白。 她的衣裙是黑色的,然而现在沾满了血;她的长发是雪白的,然而现在染满了红。 笛声悠扬而哀伤,就像不眠的晚涛,编织复仇的渴望。 她将笛子抛入大海,水中蔓延出黑色的根系,宛如深水的古木升空而起。 梁晨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那艘船上的,是人类。” “他们孤独、自大,漂浮在渺小的方舟上。” “他们无法看清雾霾之后的世界,蜷缩在狭小的甲板上。” “现在,你看到了。” 女人在梁晨的耳畔细细低语。 “人类一次又一次重复着错误,编织谎言,掩盖过去。” “这个世界存在着至高法则,顺者昌,逆者亡。” 滔天的巨浪将城市变为汪洋。 昔日屹立的塔尖成了大海上的腐朽铁柱。 那笼罩浩瀚天空的红月,在浮动的云层里睁开了眼,将世间化为极夜。 孤苦的严寒伴随迷雾,从北境蔓延到沙海,热带雨林也被冰霜笼罩。 女人戴着黑山羊的面具,从身后紧贴着梁晨的脸。 原始而诱人的麝香萦绕鼻尖。 “不该醒来的,会从迷雾的另一头苏醒。不再有昼夜,不再有四季,不再有文明。” “纪元终焉之时,唯有玄晖永恒而辉煌。” 梁晨抗拒地扭头,“我不知道这些,我不在乎世界的衰亡,也不在乎你们的事业。我只希望离开这儿,完成我的复仇,仅此而已。” “从来也没人阻止你的离去,只是你不肯睁开眼罢了。” 女人将捂在梁晨眼前的双手悄然移开。 梁晨努力地睁开眼睛,眼皮与睫毛微微颤抖。 那海上魔影的身体上长出密集的人面,像一串串葡萄似的的瘤子。 那无数张脸在深渊里窥视她。 “滚开!你们都给我滚开!” 梁晨不停驱赶那些恶意的窥视,她顺着树木的枝干向上爬,企图逃离这些可怕的幻象。 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脑海一空,抬头看到了白发少女那张惨白的脸。 少女嬉笑着,剥开自己的脸皮,立刻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 少女一层层扒开自己的皮肤,面容也在千变万化,哭的笑的,老的少的…… 最后,白发少女竟变成了梁晨那张惊恐的脸。 “你命中注定会卷入风暴。” 一黑一白两双手,一前一后轻抚着梁晨的脸颊,“从回到地面开始,我便赐予你复仇的权力……” # 梁晨如梦惊醒! 她发觉自己躺在一座植被茂密的城市里。 阳光照耀在她的脸颊上,温暖得有些发痒。 她又能看清东西了,若非自己能够清醒感知到身上的酸痛,她又要以为这是一场怪异的梦境。 我从……地下出来了?刚刚的,都是幻觉?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苏醒。 梁晨爬上一辆废弃公交车的车顶,前面是一大片犹如湖面的积水。汽车、路牌、邮筒……统统淹没在积水里。 而身后,则是森林一般的街道。 她觉得自己的视野出奇的清晰。 她甚至看见,远方有一座摇摇欲坠的双子摩天楼,上面盘旋着双头的共命鸟,它们在摩天楼延伸的树枝上搭造了窝棚,使之如同颇具生命力的细长山峰。 这里是一处铁林。梁晨清醒意识到。而且,这儿还是有人类存在的铁林! 马路两侧的建筑里延伸出一杆杆崭新的日月苍龙旗帜。 路灯上俨然挂着“燕王”二字的战旗。 她沿着大地的根系前进,绕过湖泊,重新回到马路上。 很快,她便搞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两旁的房屋里出现了一个个装备生锈山文甲的武士,他们手持通电的斩马刀,有的装备着劣质的鸟枪,背着恶兽图案的刀牌。 他们像幽灵一般,微风吹拂他们的长樱,阴森的目光透过鬼神面具,冷峻地盯着梁晨的方向。 而领头的老巫祝全身上下都覆盖着金属和裸露的蒸汽管道,就连脸颊上也被大半的钢铁掩盖。 他的眼睛犹如鼠目,下巴露出灰白而肮脏的长胡,使他看起来更像是头大老鼠。 “干净玩意也敢来这!来这!” 他拄着悬挂羊头骨的巫旗,站在废墟的阳台上,挥舞那条半是肉体,半是金属的手臂,以一个怪异的语气命令道:“把这干净玩意儿带去见王爷!王爷!” 梁晨紧紧握着手上的仪刀,以及一面月神的傩面,冷汗直流。 因为此时此刻,她竟然跨入了铁王爷的疆域。 从老餐厅到旧银行,从古代雕像到废弃旅馆,无数臣服于大夏皇族的部落民手持武器,将她重重包围。 蛮荒而残破的铁林里,回荡着老巫祝尖锐而可怖的笑声。</p> 渡鸦之影 门主新书《猎杀黑客教父》 门主新书,还请各位书友捧场! 赛博题材,一样的手艺,不一样的庞大世界观!这次的故事将更进一步! 简介: 欢迎来到教父Kill Man的直播间! 今天上演的好戏是猎杀轮入道。 你们的打赏将决定他最后的下场…… 感谢水友“丑客”的1万红幕点。 今晚还会抽取幸运观众,赠送百鬼众成员——幽谷响的义体“厄难回音”一件! # 阳纪年间,名为“百鬼众”的骇客组织横行岛国高天原。 我的兄弟因此死于非命,而我也一度沦为废人。 我决心斩尽百鬼,为他复仇。 “准备好了吗?”AI少女在他耳边低语。 雨幕下,关智贤戴上面具,开启红幕直播。 左手死寂,右手溃灭。 两把利刃渴望鲜血。 今夜,我们便是这都市的永世传奇。</p> 渡鸦之影 第1章 癫狂学说 正文 第1章 癫狂学说 “在座的诸位,我今天要讲的题目是‘癫狂’。正如大家所知,我是个研究西方医学的学者,而了解的人会知道,‘癫狂’一词出自夏医的术语……” 窗外星光点点,时针正悄然朝着凌晨一点的方向滑去。 此时此刻,薛仁川教授对着房间的镜子练习明天的演讲。 作为学习医学的人,他自然知道熬夜对身体造成的危害,但明天所要发表的学术话题至关重要,他决意要加班加点,直到稿子能够让自己满意为止。 “那么,我为何要用这个词语作为主题呢?” 他自言自语,边尝试变换以各种语气,边把临时想到的点子加到演讲稿上。 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将夏医学说与西医的内容结合,鬼使神差,他选择了一个奇怪的学术话题——“癫狂”。 这一届吴州学术研讨会上的主题是“夏医与西医”,他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发现证明夏医和西医是能够相辅相成的。 其实很早之前,薛仁川便已开始在东西方“癫狂学说”上进行了详细的研究,但却始终陷入一个瓶颈。 那就是夏医有关“癫狂”的记录实在偏乎玄学,令人参悟不透。 就比如大夏有句古话,叫做“魔由心生”,癫狂的本质是“心”出了问题,因而阴阳失调,神智俱失。 事实上,在原初教会也有类似的观点: 人的癫狂是恶魔在驱使,魔鬼的诱惑与附体使一个人的灵魂遭到污染。 夏医认为医治癫狂重在养性和修行,原初教会则相信恶魔需要驱魔者的仪式驱除。 直到最近,他却有了新的发现:有的铁林氏族和土著部落认为,癫狂是被神明选中而出现的现象,是一种神灵对选民的考验。 无法通过考验的人,将无法承受神的恩赐,而彻底沦丧,只能在无尽折磨中苟活于世。 但有的萨满巫师却能依靠癫狂与神明沟通,能够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感知到常人无法感知的东西,从而获得强大的力量。 这种观点在任何笃信科学的人看来,都是无稽之谈。 兴许,疯子和神选仅有一步之遥吧。 那么,人类究竟为何会突然陷入癫狂? 他试图从东西方的医学研究中解读这种现象背后的秘密。 薛仁川拿起一份文件,提提眼镜,重新思考起来。 这是好几天前,高德领事的秘书送来的东西。 它来自于某位原初教会的老修女,里面记述的都是关于对精神病患者的实验,老修女宣称她是在医治某种因为恶魔附体而产生癫狂的患者。 “……癫狂,会使人迷失自我,有的人在梦境中被撕碎,有的人会无数次地目睹自己最恐惧的东西,陷入无尽噩梦之中,无法自拔,彻底沦为恶魔的傀儡……” 薛仁川重新整理了一下演讲稿,他决定把这份文件里的内容加入进去。 那么,如何才能解决癫狂呢? 办公室的落地钟滴滴答答地响。 薛仁川顺着自己的思路理下去,他准备翻一翻桌案的材料。 他的桌子有些乱,上面还摆着一株同事送来的稀有菌类人面蕈。 因为这段时间比较忙,他都还没来得及对这种奇特菌类的药用价值进行研究。 这时候,一封不起眼的信纸从书本之间掉了出来。 薛仁川微微一怔,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他想起来,这似乎是白天,他的学生秋玉洁留在他办公室里的信。 当时他正在忙着整理研究报告,还没有来得及看。 ——致我敬爱的老师薛仁川先生。一行娟秀的钢笔字落在干净的信封上。 薛仁川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拆开信封,他看着上面的字迹,就仿佛回到了七八年前,看到教室里那一个个学生。 那是他完整带过的最后一届学生,也是最得意的学生。 “薛老师,明天我就要到任女子学院的院长了,我不知道我能否做好。” 秋玉洁在信纸上写到。 “我过去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希望用我的知识,帮助更多的人,然而随着我慢慢接触到一个更为真实的世界,我却发现我的力量真的十分渺小。” “我希望那些铁林的女孩们也能接受正规的教育……有的时候,舆论就像无形的剑,会伤人……那天你告诉我,人人都知道真相,但假若人人都不愿承认真相,那么真相便不再是真相…… “全世界的人类都欺骗自己是虚空的选民,俨然自认高高在上……我想逃离这虚妄的梦境。” 读到这,薛仁川却蹙起眉。 忽然,一声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嗯?到底是谁在这么晚的时候打到这儿来?难道公馆的人吗? “我是薛仁川,请问您是哪位?” 电话机的那头寂静而空灵,就如同是来自湖畔的讯息,他听到细微的声音,沙沙低沉,像是雨点或白噪音。 “没有人的话,我便挂了。”老教授不快地说道。 话筒那头终于传来了一阵似有似无的人声: “凝视……星空……神祗……交汇……降临……” “抱歉,您是哪位?”薛仁川教授觉得这声音说不出的难受。 它是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可在他听来,却又仿佛是身后,又好像在耳畔,如同风吹败叶,叫人不安。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令薛仁川挂断了电话。 他迟疑地起身,说道:“请进。” 敲门声没再传来,也没有人进来。 也许是太过于疲惫,所以听错了。 人在陷入疲劳的时候,有时会听到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比如楼上传来玻璃珠滚动的声音,比如窸窸窣窣的走动声,这都是正常的现象。 薛仁川干咳几声,喝了几口茶提提神。 可是他刚放下茶杯,门外又传来了一阵更为清晰的敲门声。 ——咚咚咚、咚咚咚! “谁在外面?”薛仁川可以确定,这不是幻觉。 因为办公室大门的玻璃窗上,正浮现着什么人的影子。走廊的灯光很暗,仿佛是被干扰了一般,变得阴晴不定。 他看不清楚来访者的样子。 薛仁川警惕地从柜子里拿出提灯,慢慢走到办公室的门前,灯光之下,那个人的影子却不见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扭开了大门。 外面空空如也,哪有什么人在? 只是,走廊之间似乎弥漫着一层怪异的薄雾——他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平时熟悉的走廊好像有了什么变化,好像……比以前更加破败,更加老旧。 两旁的教室玻璃上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地面肮脏污秽,墙上的油漆像是褪了色,变得黯淡阴沉。 薛仁川自嘲地想: 我一个研究精神方面的人,居然有一天也会因为疲惫而出现幻觉…… 他朝着洗手间走去,把提灯放在盥洗池旁边,扭开布满斑黄铁锈的水龙头,想要洗把脸清醒一下。 橘黄的光斑将他的影子映衬得很大。 他无意间发现镜面斑驳不堪,盥洗池沾满了血苔一样的污垢。 流淌的水流比以往更为冰冷,冲洗过脸颊的时候,他竟然感到了刺骨的寒意,就仿佛是雪山冰泉一样,寒冷透骨。 极度的安静中,他似乎听到鸡蛋壳破裂的声音,由远及近。 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生长蔓延。 薛仁川戴上眼镜,却忽然发现镜子里的洗手间和原来不太一样了。 他瞪大双眼,洗手间的墙面好像长出了许多如同血管一样的藤蔓。 它犹如蛛网一样缠绕着墙壁、地面和天花板。 有的藤蔓是活着的,在轻微膨胀收缩,地面皲裂,延伸出粗大的树根来。 厕所的门歪斜敞开,四处弥漫着尘埃和灰烬,落在地面上。 许多不知名的菌类如同被这些黑尘唤醒,雨后春笋般生长,使得瓷砖上多出了一块块红色和绿色的苔藓…… 薛仁川凝视着镜面,整个洗手间已然变成了一处烟雾弥漫的黑暗丛林。 “差不多……该开始了……复仇契约……总则。” 薛仁川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他听到了和电话那头一样,沙哑低沉的声音。 薛仁川猛地关上水龙头,回过头去,洗手间的一切安然无恙: 没有藤蔓,没有迷雾,洗手间被清洁工洗刷得干干净净。 走廊外,墙面崭新如初,灯光也如同往常一般长久而明亮地驱散黑暗。 “我果然还是太累了。” 他大力的揉按了两下胀痛的太阳穴,叹气说道,重新回到了办公室,接着完成那份“癫狂学说”的演讲稿。?</p> 渡鸦之影 第2章 新的开始 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了。 文品白天去了一趟浔城的女子学院,拜访了薛仁川教授和学院的女院长,给小靖报了个名,大概下周就送她到学校报道。 有意思的是,文品在校门口还见着了陆国那家伙,如果没猜错,他的女儿应该也在这所学校念书。 当时,邪恶陆监工想要进去给女儿送点吃的,结果却被拦了下来。 他当头头当惯了,此刻居然被一群女教师给阻挡了去路,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忍不住理论了一番,好在这家伙有原则,不打女人,不然可能就得闹出事情来了。 回到沪津,文品去了一趟方锦臣的出租屋。 那家伙现在成天无所事事,家里乱七八糟,不是把水杯放到了地上,就是把枕头丢到了窗台上。 出租屋的墙上贴满了案件记录,钢笔、铅笔和记号笔滚得到处都是。 这位“名侦探”呢,基本每天都蹲在家里思索太平区案件的来龙去脉,已经日渐消瘦,头发又长又乱,看起来好比地球上的网瘾少年。 “你这家伙来得正好,来看看我的新发现。”方锦臣以命令的口吻说道。 “你还真是指挥当惯了啊。”文品忍不住吐槽。 他走到方锦臣的身旁,看着他墙上贴的东西: 上面一部分是已知嫌疑人的照片,另一部分则是案件死者的照片,每张照片的下面都被方锦臣标上了注释,比如死亡日期和死亡原因。 “怎么?这些人我们不是都知道了吗?”文品说。 “你看看我这里贴的照片。”方锦臣指着一块区域说道。 文品看了看,发现那些照片上的人似乎都是太平区疗养院里的神职人员,有齐内莉修女,有杨院长,还有梁景神父…… “发现问题了吗?”方锦臣坐回板凳上,撑着脸,像看喜剧演员一样看着文品那一脸呆滞的表情。 “有问题。”文品幽幽地说,“你现在毫无黑衣卫大佬的邪恶气质。” “你这呆子,疗养院的所有人都死了,唯独梁景还活着!” 方锦臣加重语气,“当时黑衣卫调查过他,但是有不少人都能证明说梁景当时在浔城的医学研讨会上和会长吵了一架,认为他这么短时间里,没有作案机会。” 文品接道:“所以,你是怀疑梁景一瞬间从一个城市转移到了另一个城市,然后杀光了疗养院的人?” “不,我觉得就像程澜衣一样,他不是唯一的嫌疑人,但质问他很重要。” 文品打了个哈欠,“你这又是无证据推理啊,名侦探。” “也许吧。” 方锦臣倒了两杯茶,一杯放在文品面前,一杯自己趁热喝了一口。 “但是,”他又说到,“自从我看到程澜衣那不可思议的‘法术’以后,我觉得,梁景是否也可能通过某种戏法,来达成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呢?” “我相信这世界存在超自然,毕竟我们不知道古人到底都发明了什么东西。”方锦臣补充道,“我需要找机会试探梁景,说不定咱们能够得到有用的情报。” 文品不客气地喝光了杯子里的茶,带着笑意说:“这的确是你的作风:不管对方有没有罪,先捉住盘问一番再说。” “少挖苦我。”方锦臣颇为不悦,转而说道,“你帮我找到工作了吗?我刚交了下煤气费、水电费、垃圾处理费,还有房租,现在生活极为拮据。” 方锦臣伤感地说着,就只差拿着破碗到街上蹲着了。 “正好,我觉得有个工作挺适合你。”文品忽然故作神秘,“那工作也正好也是在浔城上班。” “什么工作?” 文品强忍着笑意回答:“浔城女子学院的‘门卫大爷’。”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但没想到方锦臣那家伙轻轻松松就同意了,丝毫没有抗拒。 估计方警官当门卫,就好比你学校管事的是个邪恶黑衣卫,那些想闹事的人全都没有好果子吃了。 不过走的时候,方锦臣却遗憾地冒出一句:“其实我想等自己有钱了,开个侦探事务所的……” # 此时此刻,文品躺在自家的床上呆望窗外的星空,脑海里乱七八糟。 一会儿是关于自己小说的大纲,一会儿又是自己未来的命运,一会儿又是过去在地球上的生活…… 假如回不去了怎么办?文品忽然想到这样一个问题。 其实嘛,这个世界也并不差,至少有这么几个出生入死的朋友,现在也有了小说读者,生活也还过得去,公馆的工资不低,再说了,还有稿费呢…… 但,总觉得这样的生活差了些什么。有点儿不可思议,有点儿像做梦,就像,窃取了别人的人生。 原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这一生都经历了些什么? 上一次坠下太平钟楼的时候,有一部分关于原主的记忆被唤醒了,同时也他继承了原主原来掌握的能力。 文品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男人,出现在钟楼上,他戴着一副饕餮的面具,身旁跟着一个肤色较深的外国人。 只可惜画面很模糊,只知道那个外国人戴着白色头巾,头上有一根鲜艳的孔雀羽。 面具之下传来空洞的笑声,男人纵身跃下高塔,化作了飞舞的群鸦。 ——找出杀死我的凶手。男人说道。 这个戴饕餮面具的人是谁呢?难不成是原主吗?文品连续冒出新的疑问。 文品整理了一下这段时间一切幻境所传达的信息,大致就是: 原主和玄晖门徒联系密切,他可能也是一个信奉玄晖的人,并且,他和其他门徒一样,掌握着某种神秘的力量。 但是不知道何种原因,原主被什么人杀害了,然后也就是我,意外附身到了本该死去的原主身上。 原主明显是个超凡者,这点对文品来说,无疑大大增加了在这个乱世生存的机率。 可世界上可没有白吃的午餐,原主那些天大的麻烦也跟着一起继承到了文品身上。 最坑的还是,文品压根就不知道原主到底干了些什么,这就意味着未来的风险会越来越大。 原主生前留下的最大的怨念,就是让我找出杀死他的凶手。 原本,文品觉得这个凶手可能就是程澜衣,可现在程澜衣已经死了,原主的那股怨念却仍然存在。 这使得文品推断,这个邪恶凶手肯定不简单,甚至和他的穿越,他的死,都存在着莫大的联系。 只能顺着这个思路寻找下去了。 文品心想:目前的情报相当有限,其实方警官怀疑的梁景也确实可能是一条线索。 也许这几天可以考虑联系一下公馆,看看能不能打听到梁景的住所。 文品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可是突然,他又感到头顶一阵剧烈的疼痛,他猛地睁大眼睛! 阵阵烈风席卷过身旁,赫然间,他发现房间的四壁开始腐烂脱落。 最后只剩下锈迹斑斑的钢筋,以及铁林般蛮荒的都市残景。 “欢迎回到议会,我的家人们。” 文品听到了议会主座那熟悉而深沉的声音。 他一直觉得很奇怪,他听不出主座的口音,像是有意而为之的,压根无法判断这个人来自哪个国家。 议会广场的中央再度矗立起九道人影。 “老规矩,我需要清点一下在场的诸位。” “金田一御直。” “大卫·摩根。” “米……” 这个时候,文品从钢筋丛林之中走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了他的身上,只听他冷静而沉稳地说道:“文品。”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抱歉,我来迟了。”他说道。 过了好一会儿,主座缓缓站起身来,紧接着,所有的人跟着起立。 此时此刻,文品没有感到恐惧,这段时间的遭遇,早已令他经见怪不怪。 没想到的是,主座并没有因为他的冒失而生气。 那个神秘的男人只是展开了双臂,仿佛是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似的。 “文先生为我们的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铲除掉了那太平区的亡灵,你功不可没。” 议会一片死寂,过了好一阵,才有人勉强鼓掌响应。 似乎人人都心怀鬼胎,互相猜疑。 只有一个人乐呵呵地响应着主座: “看来啊,咱们这个新人远远超出了大家的预料,在座的某些人可要努力喔!” 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马戏团的小丑,油腔滑调。 文品记得最初进入议会的时候,这个家伙还曾猜测他是个“妹子”。 敢在主座面前说笑的家伙,恐怕不简单。 可是会议的气氛没有因为“小丑”的插科打诨而变得诙谐。 “遗失的总则不在程澜衣的身上。”主座说道,“务必找出其下落。” “而且……” “我们之中产生了不和谐的声音。” 主座的语气陡然间变得阴森起来。 似乎令在场的人都猝不及防。 “今天我叫你们来,只有一件事情。我不希望有人,在我耳边继续发出相反的音调。” …… ——咚咚咚!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敲门的声响。 思绪一下子被拉回现实。 睁开眼睛,窗外是那颗巨大的红月。 文品感觉脑袋下面的枕头完全湿透了。 不和谐的声音? 难道议会中发生了分歧? 文品沉思着。 廖小靖突然睡意惺忪地扭开房门,探出小脑袋说:“爸爸,刚刚楼下有人敲门,吵得我睡不着啦。” “这么晚……敲门?” “是啊,你现在怎么像老人家一样迟钝了,你才多大呢……” 小靖没大没小地责备着,打了声哈欠。 “好了,该说的都说了,我要睡觉喽,晚安!” 谁嘛,这大半夜的……文品心中喃喃道。 他透过房门的猫眼,看到了一个戴着圆眼镜的人。 来访者身材偏矮,穿着一身漆黑的西服,头上顶着中分发式,还抹了发油,显得油光发亮。 唉,有的时候,公馆的人比曹操来得还快……文品不禁吐槽。 只不过他有些纳闷:为什么这次来的人不是林哲,却是他? 文品打开门,“晚上好啊,吴菊先生,是啥风把您吹来了?” 吴菊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俯身行李道:“很抱歉打扰了,文先生,高德领事有请。”</p> 渡鸦之影 第3章 高德的计划 汽车朝着高德在郊外“鬼城”的据点前进。 “我说,高领事为啥这么晚还要见我?”文品坐在副驾驶座上说,“我本来还在睡觉呢。” 吴菊笑了笑,“文先生也知道,高领事向来谨慎,白天还是太人多眼杂了点。” 总觉得大晚上叫人,一般都没啥好事情,文品心想。 夜间的郊区显得比往日更加荒凉,车灯打在公路上,能隐隐约约看到路边的孤塚。 原来白天经过这里的时候,虽然也看到了这些无名的坟墓,但远没有晚上来的瘆人: 漫山遍野都是飘动的破旧白幡。有的墓碑已经被古老的橡树根所缠绕,宛如被勒死的人一样歪倒在路边。 见文品好奇,吴菊边开车边讲述了一下这地方的往事。 二十年前,这附近有一个小山村,村子里的居民既有文明人也有铁林人,他们的木制品很出名,尤其是油沙杉木的棺材,据说能够入水则沉,入土难朽。 尽管靠近铁林,但这个山村却凭借着自己的祖传技艺世代繁荣,在这深山老林里也缔造出一片桃花源来。 可惜好景不长,自从那场龙鹫战争打响以后,山村被弗拉维亚人烧毁了,幸存的居民又遭到了附近铁林军阀的屠杀……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注)。 二十年后,山村便只剩下了废墟和坟土,这片地区再没有百姓居住过。 透过车窗,文品还能看到一幢幢阴森的林间废屋。 “文先生,这就是高领事厌恶洋人和铁林人的原因。” 吴菊说道:“他们带来的只有毁灭和破坏,高领事唯一的愿望便是收复河山,驱逐洋人和铁林人。” “那很伟大啊。” 若不是文品见过高德对待犯人的手段,估计他都得被这番话感动哭了。 如同上一次来这儿一样,汽车停在了古代爪机广告牌的旁边。 一下车,吴菊便从后备箱里拿出了两根白色荧光棒。 “晚上和白天的通行信物不一样,拿错了可是会被狙击手击毙的。”吴菊一只手放在后背,俯身将荧光棒递给了文品,“请。” 高德想得挺周到啊,夜晚是看不到旗帜类信物的,所以改成了荧光棒? 文品看到夜间鬼城的守卫多了不少,“公交车护墙”上除了那挺转轮机枪外,还多了七八个士兵。 鬼城的探照灯都已经打开了,那些光柱时不时就会从文品身旁扫过,加上周围遍地废墟和荒草,颇有种末世的感觉。 文品甚至担心这地方会突然冒出个异形来呢。 高德的临时住所前有两名武装了蒸汽装甲的士兵: 他们戴着防毒和辐射的金属面罩,头盔则是仿照了古代飞碟形状的笠盔。 而他们的身体关节上都加装了类似机械骨骼的东西,能够通过转化蒸汽能来提供动力,使正常人类能够突破身体的极限进行战斗。 没想到这个世界还有这样的黑科技……文品心中暗叹。 貌似这样的一套高科技装备,对于这个世界来说,造价不菲吧? 看到文品感到惊讶,吴菊淡然地说道:“他们是攻坚团的士兵,护国公当年特许给高领事一队装甲士兵,不过和平年代,高领事一般都让他们进入铁林去探索。” “攻坚团的人很厉害吧?” “嗯。”吴菊提了提眼镜,“在他们眼里,配做他们对手的,只有铁林的怪物。” 怪物……? 文品听到这个词语,才恍然间回想起来,这个世界的民间流传有许多妖魔鬼怪的传说,对于地球而言,这些传说无疑类似于《山海经》里的记载,然而在这个世界里,怪物可是真真正正存在的。 因为,这些怪物都是遭到辐射而变异的生物,可能相当危险。 虽然自己掌握了暗影和鸦群的能力,但是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杀伤本领,一旦遇到变异生物,恐怕就是九死一生了。 另外一个比较致命的问题是,文品在家里曾尝试过练习新掌握的异能,他发现这些能力有个非常大的弱点: 在阳光下,他无法正常地潜入暗影,而且维持乌鸦形态的时间也相当有限,仅仅只有两三秒。 “文先生,愣在那干什么?高领事已经在等你了。”吴菊催促着。 “哦,好!”文品赶忙答应,跟着进入客厅里。 # 高德领事正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黑猫“太子”。 他轻轻抚摸着太子毛茸茸的脑袋,太子那一对金红两色的猫瞳炯炯有神地盯着文品的脸看。 “喵……” 太子抬起头,很机灵地抬起爪子,指着文品的方向,好像在提醒自己的主人:客人来了。 高德微笑着示意文品坐下。 “嗯,领事好。”每次文品见到高德,总是会不由自主感到一阵紧张。 高德边逗猫,边简单地说道:“把你这段时间调查到的东西,都跟我汇报一下。” 就这个?文品一愣,这事情白天也能汇报啊,再不济,也可以发电报呢…… 但毕竟别人是大佬,文品只好如实将情况上报:“我和林哲发现,太平区作案的凶手是邪教徒不假,只不过,凶手不止一个人。” “我听狼犬说过了。”高德把太子放下来,拿出打火机,点了一根烟,“我指的是,把你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我。” “我自己知道的?” 高德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比如……关于那些邪教徒的‘巫术’。” 文品心中一凛,内心惊呼道:这你也都晓得了?! 他不由得再次感叹起高德公馆的情报能力。 “那些邪教徒信奉一个叫做‘玄晖’的神明,他们通过完成某些秘密仪式,似乎能够获得一些超自然的力量……” “另外,有一些比较奇怪的事情,秘仪进行的时候,好像会造成光源的闪烁,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高德听完以后,却莫名其妙地说道:“因为‘零号元素’。” “零号元素?”文品愣了一下。 “嗯。”高德接着说,“薛仁川教授今天把部分研究成果告诉我了。那些邪教徒的身上携带有一种未知的新元素,一旦这些元素大量聚集,那么光源就有可能被这种元素吞噬。” “这……听起来有点儿像‘黑洞’啊。”文品有些咋舌。 也就是说,那些邪教徒大量聚集在一起,使得零号元素也跟着汇聚,所以就导致了太平区的光源被干扰、吞噬? “我怀疑,那些邪教徒的力量,和这种新元素有关系。”高德握紧了拳头,“如果我们能够掌握它,那么……” “那么大夏就有了对抗洋人的利器。”文品接道。 “是的。”高德领事点头赞同,“这就需要我们,去活捉一个邪教徒了。” 说到这儿的时候,高德不由得加重了语气,仿佛即将到手一件稀世珍宝,难掩其内心的渴望。 文品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假如高德这样的人真的获得了玄晖门徒的力量,天知道会做出些怎样可怕的事情来。 吴菊给两人端上了泡好的毛尖茶,茶水里还冒着热气。 文品端起来喝了一小口,以平复内心的波澜。 “茶的味道怎么样?”领事问道。 “呃,苦中带甜,挺不错的。” 高德领事此时微微笑道:“薛仁川教授已经在根据那天得到的文件进行研究了,相信,很快就能研发出检测零号元素携带者的仪器来。” 文品忽然“噗”地一声把茶水吐回了茶杯里。 “咳咳,不好意思……茶水太烫。” ———— 注:出自三国时期曹操的《蒿里行》。</p> 渡鸦之影 第4章 伪装计划 文品尴尬地把茶杯放回茶几上。 他听到公馆要研发检测零号元素的仪器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 因为假设玄晖门徒,或者说“超凡者”的异能来自于零号元素,那么原主拥有异能,也就是说原主身上很可能也存在着零号元素。 如果公馆真的拥有了这种仪器,那我很可能就会被检测出来啊……要是真的被高德发现了,他会不会想办法把我捉住做实验呢? 文品虽然并不能肯定异能是零号元素带来的,但他依旧感到提心吊胆。 他不觉得高德会是个念旧情的人,要是高德知道他掌握异能,那么他就会陷入极大的风险。 如此一来,这异能相反成了累赘了…… “文先生,其实我今晚叫你来这里并不只是为了说这件事。”高德似乎倒没有看出文品内心复杂的想法。 文品赶忙道:“领事请讲。” “你喜欢出海吗?” “啊?我不……”文品听到这怪问题不由得发懵,“不,我是说,我喜欢啊,但前提是我有船能出海。” 高德吸了一口烟,似笑非笑地说:“如果,我安排你到某条船上当一名水手,你能做好吗?” “我……我其实……” 我其实晕船啊。文品悲伤地捂住前额,愣是没把这后半句说出来。 他到底还是言不由衷地回答说:“我其实挺乐意的。” 望着文品呆滞的样子,高德不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明天早上九点钟,到下午四点半,是‘玄甲号’最后一天招募船员,我希望你找机会混到船上去,把一个人给我带过来。” 这是让我混到军舰上去啊!领事也太抬举我了吧!文品的后背不由得升腾起阵阵凉意。 况且,早上九点到下午四点半,可能根本无法运用秘仪的力量。 文品没有说话。高德将几张黑白照片摆在了茶几上。 一共有三张照片:第一个人是个傻头傻脑的愣头青,第二个是个贼眉鼠眼,酷似窃贼的人,而第三个则是个颇有气质的中年大叔。 “你只需要带走其中任意一个人就可以了。”高德领事说道。 “为什么要带走他们?” “还记得黑船那件事情吗?”泛着昏黄的灯光映照在高德的脸上,他的表情一瞬间肃穆了起来,“昨天‘玄甲号’也出现了类似的病人。” “您的意思是,那艘战舰上出现了癫狂症状的患者?”文品似乎来了兴趣。 “嗯,但是海军并没有对外放出任何消息。” “您如何确定呢?” “我的人已经打探到了,消息基本不会有误。只是,他们没有机会将病人带出来。”高德坦白地说道,“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不知什么时候,黑猫太子已经跃到了文品的肩头,用那黏黏的舌头轻轻舔舐着文品苍白的脸颊。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这次,林哲不跟我一起吗?”文品询问道。 高德掐灭了烟头,“他还有其他任务要去办……” “明白了。” 正当文品准备起身出发的时候,高德忽又带着古怪的笑意说道:“文先生,你的小说写得不错,我女儿常常在我面前夸你,她正期待着你的后续。” 说完,领事喝完了杯子里的毛尖茶,喃喃地说着:“你要活着回来,别让她,也别让我失望了。” # 离开鬼城的时候,文品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凌晨三点,估计回到市区就准备天亮了。 高德给了他一张伪造的公民证和工作简历,大致计划是伪装成一名资深水手,来应聘玄甲号的后勤人员。 潜入进去应该不算太难,怎么把人运走才是天大的难题。 假如说,那些突发癫狂症的人真的跟玄晖门徒有联系,那么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们带走,真的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讲老实话,文品其实压根不希望把任何玄晖门徒带给高德,这方面也是出于一定的私心,他害怕自己真的会被什么机器检测出零号元素来。 文品换上了一件普通退役海军的水手服。 吴菊秘书把文品送到了码头附近的渔人酒吧门前。 这里是离军港最近的商业码头,算是个顶热闹的地方,即便现在是凌晨时分,也依然有不少装货卸货的工人在忙碌。 可能是深夜值班的缘故,有的工人实在累得不行了,就靠在集装箱旁边睡着了,值夜班的巡警也只能无聊地聚在一起聊天,好维持那残存的清醒。 望着此刻墨水般漆黑的海面,还能看到好几艘远道而来的轮船。不远处的造船厂也不分昼夜地开工着,窗户里不时透出耀眼的火光来。 文品推开酒吧的门,夜间的渔人酒吧倒是显得比白天热闹,那些打算一醉今宵的水手们疲惫了一整天,全都一整桌一整桌地聚在一起喝酒猜码打扑克。 酒吧的女侍是个挺漂亮的姑娘,她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贵族家的女仆,别看她身板小,她可是能左手端着烧鸡,同时右手托着一盘子啤酒杯的。 有的人喝醉了,胡言乱语地讲述起自己当年的风流往事,还有的单身醉汉似乎被这家伙吹的牛皮给激怒了,嚷嚷着要干架。 酒吧里充斥着酒精、汗臭和鱼腥的味道。这种平民酒吧里有野蛮,但也有令人舒适的地方。 兴许是远离家乡太久了,有的水手一个人靠在墙角吹着忧郁的口风琴,琴声悠扬,让人不由得好奇起他的冒险经历来。 文品找了个角落,打算就这样眯一会儿,等待到天亮。 然而刚眯上眼睛,他却听到一个陌生人在叫他。 “哎呀,恩人,居然能在这里遇到你!” 文品困惑地揉揉眼睛,看到了一个看起来瘦瘦小小,戴着圆眼镜且神似年轻孔乙己的铁林人。 “咦,你不是……” “没错没错,我们在图书馆里见过,那时候多亏你出手相助呢!”铁林人笑吟吟地说道。 “啊啊,记起来了!”文品一拍脑袋,看来沪津还真有够小的,到处都能遇到熟人呢。 “你上次那个官司打赢了吗?”文品问道。 “害,那些狗官打算息事宁人,不希望咱闹大,给了我一笔钱,虽然嘛,这不是我要的结果,但总的来说,还是取得了一定斗争胜利的。” “你弟弟的伤势如何?” “阿强他……可能以后都不能工作了。不过,我能扶养他。” 铁林人如同见到了失散多年的好同志,激动得和文品握手,“真的非常感谢你。啊,对了,要不要到我的船屋上?昨天我刚打到了好几条大鱼……” 热情的铁林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快把文品的手都给晃断了。 一开始,文品本来想要拒绝的,可是转念一想,他似乎有了个更好的想法: 兴许,可以借这铁林人的船用一用?这样任务会方便很多。 于是文品点了点头,“请教一下你尊姓大名。” “客套啥,你叫我小周就行了。” “好,那么,在下文品。” 小周在前面带着路,他的船屋就停在远处。 那倒是个挺温馨的蒸汽渔船。 小周在上面盖了一座茅草屋,屋子虽然小,但却五脏俱全: 它的屋檐下悬挂着煤气灯,屋门的上方还有一个金枪鱼的脑袋,推开门,船屋里不仅有木头小床,还有烧烤架和简单的桌椅板凳。 小周扭开煤气灯,如同欢迎贵客一样,故意模仿着广播广告里那种雄厚的声音说道: “欢迎来到——小周的奇妙小屋!咱尊敬的文先生!”</p> 渡鸦之影 第5章 船屋 灯光给这小船屋增添了不少暖意。 小周把水桶里的三文鱼抱了出来,那大家伙还是活的呢!在小周的怀抱里跳来跳去,时不时还想用那灰色的尾巴狠狠甩他一巴掌。 “厉害啊,这么大一条。”文品找了张板凳坐着,觉得这小船很平稳,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摇晃。 得到夸奖,小周腼腆地笑了笑,大概这是他第一次被外人肯定。 小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切下鱼头,将肥嫩的鱼肉平均分成了好几大块,然后用铁夹把三文鱼放在了崭新的烧烤架上。 “我用那些狗官的赔偿金买的,”小周边给三文鱼涂烧烤酱边说道,“有了这玩意,以后钓鱼,我就能自给自足了,好歹是不愁吃了。” 烤三文鱼的肉块上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微爆响,原本粉红的嫩肉逐渐变成了诱人的金黄色,鱼肉的纹路也清晰可见。 “你吃得辣不,文先生?” 文品听了,微微舔舐了一下双唇,“无辣不欢。” 小周痛快地在三文鱼上撒起了黑胡椒,还涂了一些其他的文品认不出的奇怪酱料。 “这是咱沪津铁林的特产,土司蜂蜜,这些可都是铁林独有的土司黄蜂产的蜂蜜……我大舅子就在乡下当养蜂人。” 小周滔滔不绝地说着,他把这种特殊的蜂蜜涂在烤鱼上,不一会儿,浓浓的肉香里多出了黑胡椒和蜂蜜的香味,忍不住叫人味蕾生津。 “香,真香……”文品竖起了大拇指。 “哈哈,是吧,我的烤肉技术是一流的。”小周得意地说。 “这些黑胡椒和蜂蜜应该不便宜吧?” “唔,你是贵客,咱铁林人热情好客,不在乎这些。” “这怎么好意思呢……话说,你们铁林人很少有出来打渔的吧?”文品想到一个问题。 “是这样没错。”小周回答说,“我们部族绝大部分都是在林子里放牧,我小时候就是在铁林出生的,我的部族都很害怕大海。” 文品愈发感到好奇,“铁林人害怕大海?为什么?” “啊,我指的只是我这个部落,世界其他地方我不知道……如果非要说的话,可能是因为” 小周身体前倾,将声音压低,神秘的说到:“我们的巫祝相信,终焉时刻到来的时候,黄泉的大鲲会从深渊里浮现,将人们引渡到未眠者的世界,就像前几个纪元终结一样,这个世界也终会走向毁灭。” “噫……听起来好吓人。”文品故意打了个抖。 “都是骗小孩的传说啦。”小周耸了耸肩,“即便是真的,我觉得我这辈子也不会遇上。” 小周像是在回忆着小时候的经历,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大海。 “也许,是因为我少年时看的第一本书是个关于航海的冒险小说,叫《水下十二西尺》,所以我和部民们不一样,很向往大海。虽然沪津的海湾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它不像天空那样碧蓝,也没有海盗船和宝藏小岛,但它辽阔,一望无垠,仿佛装着整个世界,不像铁林那样狭小阴森。” 文品这才发现,小周的奇妙船屋里还放着不少省吃俭用买下的旧书。 可以想象,这个铁林人平日里可能唯一的休闲,就是在这夜色的小船上,打着船灯,看着自己喜欢的书,宛如夜空里孤独的流星,宛如冰原上翻飞的雪花,孤零零在海上漂泊流浪。 看着小周入迷的样子,文品也不禁开始向往起神秘的大海来。 小时候,他也和小周一样,喜欢航海的故事,什么“黑胡子”、“白棉布杰克”、“黑色准男爵”还有某个“草帽海贼团”,都是他耳熟能详的东西。 小周喃喃地说着: “假如有机会,我也想到新大陆去看看,到世界尽头去航行,看看其他地方的铁林人都是啥样的……他们放羊还是打渔?会不会也有一个像我一样憧憬大海的青年?啊,我都在说些什么奇怪的东西……三文鱼都快糊了。” 小周赶紧将烤架上的三文鱼一块块夹出来,放在缺角的盘子上。 “哎呀呀,来来来,文品先生,来尝尝!”小周用鼻子嗅了嗅,结果被自己烤出来的三文鱼给馋得险些流口水。 “恐怕狗官们的早餐也不如咱们这来的痛快。” 文品不客气地捡起筷子,夹了一块,轻轻一咬。 文品与小周不约而同瞪大了双眼,鱼肉炸得香香嫩嫩,牙齿落下去,整块肉里的香味都一瞬间蔓向空气。 这口感、这味道……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可能小周也感到了惊喜,心里暗叹:没想到这次钓上来的三文鱼竟然这么香。 不仅有烤鱼的香味,黑胡椒与土司蜂蜜还混合出一种诱人的甜辣味。 如此简单的做法也能这么好吃。文品险些就要丢失礼节,和小周争抢剩下的烤鱼了。 吃完了,文品走到船头上,感受着阵阵清爽的海风,一晚上通宵的疲惫也逐渐被洗去。 应该是要天亮了吧? 黑暗的边缘泛着霜白,远海的都市石碑笼罩在柔和的白光下,原本漆黑的海域波光粼粼。 大约一刻钟的时间,白色开始被玄色取代。 地平线之下升起了暗红的日轮,仿佛是神秘苍穹的一角被撕开了一个火焰的洞穴,渗出的阳炎不断扩散,燃烧起一大片朦胧而幽暗的云层。 “感觉,那里既是天堂,又是地狱。”文品感叹着。 小周收起了锚,启动蒸汽机,将船屋驶向了太阳升起的方向。 他喃喃地说:“我长大的铁林里,看不到这样的日出,小时候的太阳都是被高楼和松柏框死的。” “话说,你的家人当初为什么要离开铁林呢?在这文明世界,几乎人人都是些只会歧视的败类。”文品无意问道。 “这个……” 小周长叹一口气,似乎想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 “你不知道,铁林的氏族之间是互相征伐的,强大的吞并弱小的,有的时候,还会因为世仇而彼此征战,每个铁林人都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更别提那些怪物,虽然我们的部族远离辐射区,但深林中失踪的事情还是年年发生。” 小周顿了一顿,“谁不想成为文明人呢?不用忍受恶劣的环境,不用担惊受怕,真的,对我们来说,歧视远比生活于恐惧好受……可谁知道呢?我的父母,我的弟弟,都在火灾里丧生了,他们躲了一辈子军阀,却没躲过一场大火。” 随着逐渐对铁林人的了解,文品似乎慢慢能够理解他们悲惨的境遇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曾经在影戏院见到的女刺客,他们那些视死如归的决心,大概都是在铁林这样残酷的地方磨练出来的吧? “夜叉海水深又深,龙帝潜渊在龙宫,何罗老人卷长髯,摩罗大鲲做头阵。夜叉海水深又深……(注)” 小周唱起了沪津水手常常唱的船歌。 海面犹如血一般深红,漂浮的水沫里潜藏在铁林人刻骨铭心的记忆,苦的、甜的……都融化在这深红里,变成炙热的火焰,变成梦幻的光影。 文品静静地靠在船边,眯起了双眼。 # 临近早晨九点钟的时候,文品被港湾震耳欲聋的汽笛给弄醒了。 他伸了个懒腰爬起,发现港口更加热闹起来了,来来往往的人挤满了岸边,那些拉煤的大马车都准时等候着需要补给的轮船了。 “你醒了?”小周揉揉眼睛问道。 “嗯。我得出征了。” “出征?” 文品整理了一下这次行动准备的退役海军服,然后活动了一下筋骨。 “对了,小周,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嗯,你说。” 文品润了润嗓子,悄声在小周的耳畔说道:“我等会儿需要你尽可能地靠近军港的‘玄甲号’,直到我回来……” “啊?!” ———— 注:改编自福建霞浦县三沙镇民歌。</p> 渡鸦之影 第城6章 战舰城堡 船屋停靠在了海上外墙的边缘,假如再靠近的话,便是受到大夏海军管控的区域了。 文品此刻换上了一件旧海军装,然后给自己贴上了一对夸张的八字胡,顺便再想办法把自己弄得脏一些。 除此外,他回忆了一下事先准备好的说辞,确保自己不会露出马脚,毕竟自己要面对的可是一群真枪实弹的海军士兵。 准备完毕了以后,文品昂首挺胸地朝着军港的岗楼前走去。 那座巨型的“海上堡垒”就停靠在海岸边,犹如山脉一样横亘在广阔的水面上。 文品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感到吃惊,作为上辈子在电视上看过航空母舰的人,这种“少见多怪”的惊讶并没有浮现在他的脸上。 海军募兵处就在岗楼之下,那儿坐着一个白军帽、黑制服的军官,他腰佩海军刀和毛瑟手枪,地位应该不低,看肩章上的梅花数量,至少也是个少校级别。 “你来干什么的?”军官趾高气昂地问道。 文品压低了嗓音说:“我想来应征成为玄甲号的水手。” 军官如同大狗看到了食物一样,仔细打量着文品,“你以前入过海军?” “对,长官,我是沪津海军学院毕业的四年级学生曾夏下士,原来在‘铁浮屠’号上服役,出征过无数次了,但是因为耳朵受伤,不幸退役了!” 说着,文品把伪造的公民证和军官证摆在了桌上,脸上保持着老道自信的微笑。 军官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嗯,很有精神……你以前都在船上干什么?” “我擅长维修电机,还能熟练计算出雷达的测距。” 文品按照事先想好的话说了下去,“而且,我过去还在扶桑的东乡海军学院学开了一年军舰,基本的舰船操作我还是能熟练掌握的。” 军官点点头,和旁边的副官讨论了一番,然后神态变得庄重起来。 他从座位上站起,笔挺起胸膛,严肃地向文品敬了个礼,“恭喜你,士兵,你被海军征召了。” # 没想到这么轻松就混进来了……公馆还真是神通广大,伪造的证件天衣无缝啊。 海军只是搜查了一番,确认文品身上没有携带违禁品以后,军官便带着他登舰了。 高德领事所说的,患上癫狂症的水手似乎被关在战舰的底仓。 现在文品还找不到机会接近那个地方。 军官正带着文品参观这艘异世界的铁甲舰,之前文品并没有觉得这条战舰有什么稀奇的,可直到真正登上战舰的时候,他才真正感到了震惊: 这和地球上的航空母舰完全不一样。 玄甲号有自己内循环的一套生态系统,上面有模拟的种植园和牧场,他看到一些被称为“务农兵”的后勤部队正在棚子里打理芭蕉树。 在这底下还有个能够过滤海水的大型仪器,它大概是通过热能蒸馏海水,然后汲取到适宜人类饮用的淡水。 这种科技对于地球来说都是相当发达的。 中央机器甚至还能够利用战舰牧场的动物粪便来提供能量,将阳光和水流转化为动能。 而且玄甲号比想象中的更加大,上面建设了如同城市的路灯和道路,士兵和普通水手执行任务时常常需要驾驶轨道车或者蒸汽摩托。 真叫人难以置信,这个世界竟依然停留在工业文明的时代。 军官边走边说:“士兵,我想,你原来在铁浮屠号上服役,可能不太习惯玄甲号这样的新型战舰,你也许不相信,这艘船是能够完全自给自足的。” 文品开始感到有些好奇了,“这样一艘战舰需要消耗很大的能源吧?这些能源是从哪来的?” “嗯,的确。”军官简单回答,“玄甲号是依靠虚空石来驱动的。” 虚空石?这个词汇倒是新颖。 文品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在书上看过,虚空石好像指的是某种陨石,通过电力刺激这种新型矿物质,能够产生出惊人的能量。 在这个世界,虚空石可以说是替代核能的存在,一节车厢大小的虚空石就能够驱动一艘铁甲舰内循环半年,更为安全可控,也貌似……没有副作用? 不过可惜的是,虚空石据说来自于上古时期的霜月。 由于没有任何典籍留下科学的记载,人们只能通过神话推测,上古时期这个世界存在有两个月亮,一个是红月,一个是霜月。 但不知道为何,其中的一颗月亮破碎了,从宇宙中消失了。 霜月的一部分变成了红月的光环,一部分则坠落到了这个星球上,而这些碎片,就被称为虚空石。 “虚空石应该很难找到吧,玄甲号是从哪里弄来这些石头的?铁林?还是……” 军官斜眼顶了文品一下,“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你只需要服从命令。” “遵命,长官!”文品赶紧敬了个礼。 他不敢再多问,生怕露馅。 文品跟随军官来到战舰中央的堡垒,可能是因为弗拉维亚制造的缘故,堡垒完全是参考西式的: 护墙呈现出六边的星辰状,每个棱角处都有个舰炮炮台,上面站着守卫的士兵,他们无论昼夜,都会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 护墙之中则是弗拉维亚式的穹顶建筑,屋顶外边看起来有些像是洋葱,上面粉饰了翡翠色的涂料,宛如碧色的云朵。 而这些云朵之下却是能够向四面发射炮弹的炮楼,它的防御性远比外表看起来的更加强悍。 也许,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奇迹吧? “当今世界上,拥有堡垒级铁甲舰的国家并不多。”军官自豪地说着,“士兵,你很走运。” “啊,是啊,多亏了张文焕大人。”文品应和着。 “唉,只可惜……世界上只有三个国家能独立制造堡垒级战舰,而我们并不在其中的行列……” 说着说着,军官也有些感到惋惜,语气逐渐低落起来。 这军官倒是个性情中人,文品心想。 他接着军官的话说:“长官,我觉得……咱们只要迎头追赶,大夏也能拥有自己的堡垒战舰。” 军官收起那淡淡的愁容,“你说得不错,士兵。大夏国需要你这样士气高昂的战士,终有一天,夏人不会再需要外国人。” “是的,长官。” 两人进入了堡垒内部,军官打算安排文品到C号动力室去工作。 城堡里有相当多有意思的设施,兴许是为了避免长期航行,致使士兵们感到枯燥和厌烦,玄甲号上还建设有酒吧和餐厅。 这些地方的老板签署了保密协议,也相当于是船上的士兵,只不过他们不同于军需官,他们更加类似随军商人,在战斗激烈的时候,也必须要确保后勤工作。 总理大臣手下的士兵倒是挺滋润哈……文品吐槽着,看到不少喝得烂醉的士兵在酒吧门口打瞌睡。 军官不客气地上去把这些懒鬼教训了一通,因为这个点是他们白天值班的时间,还没到休息的时候。 “潘斯宇、辛鸿超,你们两个,一人扣十分,罚扫甲板一星期,并且,这一整个月都不准进酒吧。” “不是吧,长官……我们错了还不行吗。” “你们没听见吗?在海军军舰,长官说错了就是错了!” “是。”几个人沮丧地说。 长官火冒三丈,“你这是立正的姿势吗?眼睛别往别处看!重来!” 他们赶紧立正,大吼一声“是,长官”! 军官毫不留情面地把他们的名字记上,并且直接把“处分报告”贴在了酒吧的告示牌上。 两个士兵再度垂头丧气地到杂物间扛拖把去了。 文品看得一愣一愣的,毕竟他还没见过有这么管理的军队。 “咳咳,士兵。”军官肃然地对文品说道,“你瞧见了吧。我们真没有啥魔鬼式的军纪要求,只要你能遵守规章,你我都不会有任何麻烦。” “啊,是的是的,长官!”文品额头流下了尴尬的汗水,“遵守命令是士兵的天职!” 他心里想着:这些家伙也太奢靡腐化了,要是上辈子地球的部队有这么松散的管理,我早就去参军了…… 看来,国安军治下,海军败仗多是有原因的啊。</p> 渡鸦之影 第7章 甲板下的下村庄 军官所说的C号动力室在战舰的内舱。 文品跟随军官朝着前往甲板下的通道走去,一路上,文品看到了好几个装备机械骨骼的攻坚团士兵。 攻坚团的人和那些聚在板条箱旁聊天的普通海军不一样,他们始终坚守在岗位上,没有与任何人交流。 ——噔噔噔!三名装甲士兵整齐划一地向军官踏步敬礼。 文品一时不知道要做什么,也跟着回敬了一下,但是那些装甲士兵压根就没朝他这儿看。 整得跟个机器人似的……文品心里不悦地想。 军官扭开C号动力室的舱门,这地方空间很大,排列着大大小小十几个涡轮发动机。 复杂的黄铜色管道和仪器表盘几乎遍布了动力室的每个角落,排气孔时不时地喷射出白热的蒸汽来。 这里只有一个老煤炭工正忙着铲煤,他的脑袋几乎全秃了,但脸上倒是留着一大把又硬又厚的胡子。 看到长官来了,他脱下黑色的圆墨镜,用那脏兮兮的黑手敬礼道: “长官,今天仪器出了点问题,表盘压根没法准确报数,这让老头子我很难办啊……” 军官蹙起眉头,“老家伙,你以后不用担心这种问题了,新来的士兵会维修机器。” 老煤炭工黯淡的眼珠子直勾勾盯了文品一眼,“哦,没想到老头子还需要后辈帮忙了。” “让我看看你的能力,士兵。”军官转身命令文品。 糟糕,我不会修啊……文品听到这个命令浑身一颤。 老煤炭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那一搓大胡子不停蠕动着。 文品犹犹豫豫地靠近那表盘,说:“能不能给我来个扳手和螺丝刀?” “后辈,不会自己拿吗?”老煤炭工双手抱胸,鞋子旁边就是工具箱。 文品道了个歉,弯腰打开工具箱,这个时候,他的脑海里飞速闪出一个主意。 他装模作样地捡起工具,到管道的表盘旁边,开始假装拆卸起来。 约莫过了十分钟。 “长官,修好了,你看看。”文品指着表盘说道,“只不过,这表有些奇怪,你看看……” “怎么了?” 军官走到文品身旁。表盘的数字比较小,他低头看了看,发现表盘的指针依然一动不动。 他刚准备要说话,文品突然按着军官的后脑,用力撞向仪器! ——啪!表盘应声而碎,军官也跟着昏死过去。 “对不住了,长官。” 旁边还有那个老煤炭工,文品生怕他喊人,于是紧接着就从军官腰间掏出毛瑟手枪,指向老煤炭工的脑袋。 “老先生,我希望你转过身去。” 文品四处搜索着绳子。 然而,老煤炭工却仍然像神威大将军一样站在原地,口中喃喃地说道:“后生,要借书吗?” “借书?” “对,咱这有书。” 文品先是一怔,接着忽然明白了什么,跟着回答道:“要,我在找一本《西洋枪火通考》。” 老人戴上墨镜,“很抱歉!后生,俺这儿只有本《西国女王秘史》。” 文品心中一喜,原来老煤炭工是公馆的人! 他放下手枪,笑道:“不需要了,你帮我借把枪就行。” “公馆暗桩,代号矮子。”老煤炭工说道,“你就是领事派来带走病患的吧?” 文品点点头。 老煤炭工只是勾了勾粗大的手指,“跟我来。” 老人在动力室的某个箱子里藏了一套海军制服,示意文品赶紧换上。 接着,两人把军官拖到了隔壁储物间里。 “好了,你快把俺绑起来。”老人掏出了一节麻绳,直截了当地说道,“别让其他人知道俺帮你。” “好的好的!”文品利索地把老人五花大绑,“话说,那几个病患在什么地方?” “后辈,不会自己找吗,俺的工具箱里有地图。”老人说话的时候,胡子都快吹起来了。 “明白了。”文品用布料堵上了老人的嘴巴,“晚辈十分感谢。” # 不得不说,这地图画的有些简陋。 文品鼓捣了老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方向。 这战舰的甲板下面也宛如迷宫似的,设施相当多,有运动场跑道,有影戏院,还有游泳池……活脱脱一个“泰坦尼克号”豪华游轮。 这些士兵挺能享受哈。 文品一路上看到一大堆光膀子,叼烟头闲逛的**,甚至他还发现了西方漫画的粉丝,手臂上纹了个“疯猪侠”的社会标志。 只不过战舰越往下,人就变得少了起来,整个玄甲号的最底部的个巨大的空间,里面足以容纳一座正常的村庄。 而且这也的确是统一规格修建的房屋,还有专门的牧场。 远远望去,仿佛这儿是个黄铜色天空的陆地,里面道路纵横交错,西式的房屋层层叠叠。 为了促进氧气供应,道路周围还种满了绿化带,确保每座房屋旁边都有一棵松树。 然后每天固定的时间,玄甲号会利用虚空石的能量,制造人造阳光,好促进光合作用。 这个时间点,绝大部分人都已经去值班了,只有少部分呆在牧场里的务农兵在照料牲畜。 这地方的光源也比较暗,为了节约能源,士兵们离开房子的时候,都会默认关闭绝大部分路灯,唯独牧场周围孤零零地发光。 文品走在这“村庄”半空的铁桥上,心里由衷称赞着这样的盛景。 看来,这世界的科技虽然退回了工业时代,但仍然保留下了极为超前的黑科技。 村镇中间有一座直通向黄铜天顶的高塔,它仿佛是一棵枝干四通八达的参天巨树,按照地图上描述的位置,病患应该就被关在这地方了。 这次行动出乎意料地轻松,文品庆幸地想,现在就只差把人带出来了。 文品扭开高塔的阀门,天花板上的细缝里透出刺眼的白炽光束,他意识到,自己的头顶便是装载虚空石的隔间。 这能量大得叫人吃惊,即便隔着一层隔板,都能感觉到浑身在发热。 文品沿着阶梯往下走,这地方很深,他必须格外小心,随着高度下降,虚空石的光芒也无法触及到深渊处的黑暗了。 所幸的是,这地方每隔两米,便有一个散发赤色光芒的小灯。 望着下面仿佛无穷无尽的红色斑点,他有些担心这条道路会一直通向地狱深处,永远没有尽头。 不过,这到底是战舰,不是无底洞,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文品才看到眼前出现了一个密闭的大铁门。 轻轻一推,一处令人压抑的漆黑监牢展现在了文品的眼前。 “终于,找到了。”</p> 渡鸦之影 章第8章 看门人 监狱里基本都是空的,除了某些被关禁闭的士兵之外。 文品路过那些黑暗中昏昏欲睡的海军士兵,他们还以为是长官要把他们放出来了,声音嘶哑地说:“长官,我们知道错了……” 他们抓住文品的靴子,文品用力把他们的手给甩开。 “你们继续躺着吧。”他脱帽向士兵们致敬,“天还没亮。” 混浊且不流通的空气让这里显得格外闷热,文品把帽子和外套脱了下来,挂在手臂上。 “应该是这个方向吧。”文品顺着地图,找到一处完全封死的大铁门,铁门的外面宛如银行金库一样加装了密码锁。 好在老人的地图上还注释了铁门的密码“伍柒肆壹”。 这些密码锁是拨动式的,文品费了点时间——咔哒,锁开了。 文品不得不保持警惕,从腰间拔出毛瑟手枪。 假如说,那些疯子真的是玄晖门徒,或者,受到玄晖影响的人,那么他们极大可能会有攻击性。 他用力扭动阀门,一直到头。 就在文品即将打开铁门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手枪上膛的声响。 “朋友,我劝你不要打开那扇门。” 文品微微侧过身,看到不远处,一个身材健硕的士官正用枪指着他的后背,看来,这个地方还是有看门人的。 昏暗的走廊里飘浮着灰尘,四处弥漫着腐坏的气味。 那个士官强壮得犹如一头公牛,身上的制服压根就无法掩盖其肌肉的线条,相比之下,文品就显得太过于弱小了。 不过,只要有足够的黑暗空间,潜入影子的能力便能发挥巨大的作用。 思及此,文品顿时有恃无恐地说道:“假如,我非要打开呢?” 看门人笑了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借助暗影的力量,袭击我,我也知道,我的手枪无法阻止你,所以……” 文品瞪大了双眼——这个人怎么知道,我能够潜入暗影? “你现在很惊讶,对吗?” 看门人从监牢角落里拿出一根半米长的大铁钳,他的手臂看起来好比水桶一样粗壮,条条青筋暴怒地张开,似乎只消一击就能把文品给打死。 “我知道,你是得到了神恩的人,拥有凡人所无法拥有的力量,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为所欲为。” “你是什么人?”文品慢慢转过身来。 “和你一样,是得到恩赐的人。”看门人压低枪口,“我主修占星学派的命运之术,不过,我和玄晖门没有任何关系。” 文品感到一阵震惊:军舰上居然还存在着异能者! 想起上次光是对付程澜衣就如此棘手了,要是真的和这个看门人打起来,就算可以取胜,恐怕也会惊动外面的人! 文品尝试着寻找机会智取,边问话,边寻找一个合适的落脚点,偷袭眼前的看门人。 可是看门人似乎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故意站在监狱的灯光之下,不留给文品袭击的机会。 这个人难道可以未卜先知? 文品在那本黑书上看到过,虽然书里讲的是驱魔学派中的“黑杰克”,但也简单提到过占星学派的事情。 占星起源于黑羊与白羊帝国的大漠之中,古时候的拜火男巫通过观星仪式来参悟玄晖的力量,并且逐渐获得了对空间和时间的感知能力。 书上说,令世界闻风丧胆的刺客组织——鸣沙教团,也是个崇尚占星学的秘密组织——刺客们总能提前预知目标的行动,因此才能出刀必中,出手必死。 也就是说,这个人能够事先预判对手的目的,甚至能够达到近乎读心的效果! 文品强迫自己冷静。他应该并不能完全参透我内心的想法,如果表现得紧张,那么他自然能够看出我在害怕。 文品勉强笑道:“既然你不是玄晖门徒,那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看门人朝着文品越走越近,“履行一个军人的职责,我发现了这三个可能威胁战舰安全的家伙,而现在,我又发现了你……身为军人,自然要将威胁铲除。” 文品眼睛微微一眯,突然举起手枪,然而看门人早已预判到他的动作,凶猛一拳打中文品的枪管。 这一拳震得文品几乎虎口开裂,手枪脱手而出。 ——好大的劲!文品内心惊呼道,左手拔出军刺,顺势刺向看门人的腹部。 可是,看门人的铁钳速度更快,直接砸向文品的腰间——只听监牢里爆发出一阵巨响,犹如炮弹命中了金属,铁钳硬生生将蒸汽铁管打爆! 缺口顿时喷射出炙热白汽,待看门人想要继续攻击时,文品已然不见了踪影。 借助监牢的暗影,文品移动到了监狱上方的管道上。 不愧是真正的军人……无论是体魄,还是格斗技巧,都太强悍了。 文品不敢再贸然交战,脑海里思考着对付的办法。 看门人如同魔山把守住了铁门,“我给你个机会,现在离开这里,否则……” 看门人用力一脚便踩烂了地上的毛瑟手枪,“这就是你的下场。” 文品咽了咽口水,手腕到现在依然隐隐作痛,硬碰硬恐怕是无法击败邪恶看门人的。 可能是听到了监狱里巨大的声响,那些禁闭室里昏昏沉沉的士兵都一瞬间清醒了过来。 “有人打架?哎呀,快让我看看!” “喂,你们打架为啥不关禁闭,就俺们在这蹲着啊!” “打架!我们都爱打架!” 文品听到这些声音,忽然心生一计,悄悄移动到存放监狱钥匙的柜子旁边,将所有钥匙都取了下来。 看门人正四处寻找着文品可能躲藏的地方,耳边忽地传来一阵阵欢呼声: “俺们被放出来了?!” “长官开恩了!” 紧接着,十几个士兵手舞足蹈地从禁闭室里跑了出来,踩得铁皮地面“咣咣咣”地响。 “我们哥俩要喝酒庆祝一番!” “走走走!” 看门人眉头一蹙,当即吼道:“都他娘给我回来!” 借着看门人分神的机会,文品果断化身群鸦,仿佛幽灵一般出现在他的身后。 看门人似乎听到了脑后的风声,立时以左脚为轴,手中的铁钳如风暴般反手猛击,但闻“砰”的一声爆响,一股巨力野蛮冲撞向身后的铁门,直接将早已解锁的门阀给狠狠砸开! 电光火石之间,文品再一次瞬闪到他身后的黑暗。 “该死的家伙。”看门人启用巫术预判出了文品将要出现的位置。 这一次他动了杀心,掏出手枪,决意要在文品潜入暗影之前,快速将其击毙。 “你该不会觉得,你的速度比子弹更快吧!”看门人看准目标,“入伍之前,我可是军校里枪法最好的一个!” 他自信地说着,正准备扣下扳机—— 就在这个时候,看门人身后的铁门,打开了。 文品出现在了看门人的对面,可是看门人却没有开枪。 原本文品做好了鱼死网破,破不了就跑路的准备,但此时此刻,他却看到看门人的表情竟充满了恐惧和惊慌,不禁感到困惑。 “你……你这个家伙,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吗?” “我?”文品摸不着头脑。 监狱的灯光开始躁动不安地闪烁了起来。 看门人僵硬地把身体转向身后的铁门。 那之后传来了沉重的呼吸与脚步声,越来越近。 两人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不禁屏住呼吸。 文品的耳畔传来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慢慢地,铁门的蒸汽溶解散开了。 看门人的脚底下浮现出了几道畸形而扭曲的黑影。 他近乎无声地说道:“你这混账……黑尘,唤醒了未眠者……” 噼——啪。 灯泡破碎,监狱里只剩下了无尽的黑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