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银烛》
一百四十四 虚以委蛇
自从把太上皇的董才人追封为了太妃,安葬到了西明寺,皇帝每一旬便微服出宫一次,前去拜祭。
那一日秋风愈浓,宜景宜人。
他又扮做民间某君,戴了顶簪花帽,附一附花郎徒的风雅。(基于小树转述的基础版本,小菟做的粉饰解读)
顺便说一句,若是李成蕴知道堂堂圣人都模仿他的路子,不知道又傲物成几何……
某君与住持释力嘉一同用过斋饭,便悠悠然寺中闲逛。尔后见一曼妙女子,只觉其质其貌与往日所见过的女子不太一样。
骨是不同骨,皮非寻常皮。
举手抬足间,别样容姿。
某君春波漾动,当即就起了不轨之心,托小宦官寻了那女子来,称要茶话一番,谈诗论赋。
二人来到茶室,坐下了,某君对女子一派委婉的赞颂之辞。结果那头戴牡丹的女子一开口,竟是男子之声。
四下愣住。
此时某君才恍然大悟,如此百代绝伦之色,岂能是女人所能拥有?这么漂亮,早该知道他应该是个男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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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退左右。
后来茶室中发生了什么不可描述,外人就只能细细推演了。
听到此处,我亦心中疑惑。前度“龙根”才被两只不懂事的小狞猫撕咬抓伤,这到底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除非负责出工具的另有其人……
我与小树又心领神会,窃笑了一番。
首等宫女兰内人看到我俩偷着坏笑,便猜到了一二,走过来训斥道:“都是圣人脾气太好,惯的你们这群小崽子无法无天。”
小树马上佯装正色,对着兰内人一福身:“兰娘娘安好,兰娘娘教训的是。”
兰内人恼羞成怒红了脸,扑过来揪小树,小树就绕着桌子跑,欢腾成了一片。
两人闹的兴起,便忽略了许多事,不注意一脚踏进了书画缸里,只听“吱咛”一声尖厉,小树连忙收了脚,吓的蹦出老远!
然后几只白毛老鼠夹着尾巴从书画缸里跳出,满屋乱窜!
啊!!!
一时间书房内,外头的偏厅里,尖叫之声此起彼伏。
宦官们拿着网补子冲进来,满屋子逮老鼠。崔常侍甩着拂尘哎唷道:“这日日洒扫的头发丝都没,怎么能生耗子呢?!”
我第一时间看向烛台!
银蜡烛引来的,跟我预想的没错!
这藏在了一处的老鼠乱窜,似乎震动了它们的鼠王,紧接着耳听吱吱吱,在鼠王的指挥下,那躲在其他隐蔽处的老鼠也全都蹿了出来。
成群结队的白毛鼠满地出溜,有大有小,有肥有瘦,长着长长的牙齿。有的还从地上爬上坐塌,一通乱咬。
我吓得站上了凳子,就差没上桌子了。
老鼠开始咬人了……
耳听外头有人呜呜惨叫:“啊,老鼠咬我!”
“我的腿!!!”
所有人随手抄起什么就往脚边乱打,口中嚷嚷:“打死你,打死你。”
哄哄闹闹,咚咚嗙嗙。整齐安静的甘露殿好似成了浣衣局,到处都是洗衣棒槌乱抡的声音。
这场打鼠大会持续了一刻钟才结束。
当所有人聚到大殿的时候,我才知道,皇上和美男遭了头鼠袭击。
当时二人正在抚琴,不知怎的,那悬着的装饰琵琶内胆里,竟然也爬出了两只,且体格硕大。
毫无防备,手背上生生被狠咬了一大口,血流不止。美男去揪扯那鼠,也被反咬了一口。
而后甘露殿当值者每人遭了一通审,交待完了当事经过,这才被放出来。而那因踩了一脚惊动老鼠的小树,以及负责洒扫的宫人,就惹上了麻烦,我离开甘露门的时候,他们一批已经被带到了大殿前的空地上。
嗐!又是一场血流满地。
是夜传来消息,遭了鼠咬之人,连同圣人,全部高烧不止。
姑姑一直没回来,想必又是在甘露殿忙的团团转。
我问玫姨:“在孤女岭村的时候,白兔们为我叼来的草药,姨姨可知道是什么?”
绣花针在玫姨的指间翻飞:“就是野地里的蒿子,一种兔草。话说真是物从其类啊,你这只小兔宝儿吃了兔草,竟能病好。”
“其实,我知道那草是什么,就叫青蒿,最能杀菌退烧了。”
玫姨一瞥眼,告诫我道:“前头的事情是天大的事,自有天大的人去负责,轮不到你凑合。”
我会意:“那好吧~”
玫姨说:“菟儿,姨姨的一卷水红丝线前天被秋丫头借去了,现在要用,你要回来去。”
“好勒。”
我掂着步子蹦哒着去姐姐房里。西厢房门没锁,一推便开了。
厅里暗的,睡房里点着灯,门没关。
笃笃笃,“姐姐。”
我探头进去,她一抬头,将手中一物匆忙掖在枕下。
“妹妹何事呀?吓我一跳。”
“玫姨让我来拿丝线。”
“哦,条案右边第二张抽屉里。”
我走过去拉抽屉,骨碌碌,只见抽屉里一只透明的白琉璃瓶。
我心里一咯噔,这不是我的香露瓶吗?曾经周贵妃赠我的,现如今香露许多,何时丢的竟都没注意。
阿秋匆忙下了睡塌:“哎呀呀,我忘了,是左边。”
我还没看仔细,她“库通”一声把抽屉关上,拉开了另一个,速度拿了钱递给我:“在这呢,回去吧。”
我看着她的眼睛:“姐姐是不是拿我的东西了?”
她知我已看见,便就势大大方方道:“你是说那个白琉璃瓶吗?你以为你是家中小的,好东西都只能在你那?这是我的东西。”
“哦?姐姐从哪里寻得的?我也再去添置一瓶。这一味调香娇冶,留香持久,奈何差不多用完了,又不是京货,不好得啊。”
她直愣愣的眼神与我对抗着:“这我还真不知道,不然,妹妹去问姑姑吧。”
我小牙一咯:“行啊,这可是你说的。”
她不以为然的站起来,开始利用身高优势俯瞰我:“是我说的。”
我灵机一动,唰的跳上她的睡塌,从枕下抽出她藏的东西。
一看了不得,一只荷包,绣着一对比目鱼。
“哇哇哇,姐姐这是有了心上人,在绣信物呢!”
她过来夺:“还给我,还给我!”
“不给,就不给。”我把荷包背到身后,摇晃着脑袋。
她愤怒的神色突然一转,柔和下来,神秘的对我说道:“妹妹若帮姐姐保密,那么作为感谢,姐姐就告诉妹妹一件密事。”
我闪着眼睛:“什么密事?”
她伸出小拇指:“拉钩才作数。”
我略想了想,觉得可以一试,便勾上了她的小拇指。
然后她揽着我说道:“我知道你呢,很在乎朋友。旧年选秀,与你一同进京的那个丫鬟,你应该心里也惦记着吧。”
呃?丫鬟,从没有人提起过啊……
我顺着话往下捋:“是呀~”
“我回想了那段时间,有次左相与姑姑会面,姐姐无意听来一句,把谁的贴身丫鬟,从秀女所住的驿馆送去了太仆寺做了驯马女。”
“现在再回头看,肯定是送了你的丫鬟啊。”
我圆张着嘴:“哇~,应该是了。这样分析没错。”
天呐天呐,我终于找到了那段神秘日子的当事者之一,我穿越过来的秘密,「点银烛」的秘密,终于有点线索了……
我巧笑着把荷包还给阿秋:“我绝对守诺,放心吧。”
她笑着抱抱我,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
在这样一个狗皇帝挨了鼠咬的夜里,竟好似有人在笑……
从院子的上空飘来,带着回音,有点吓人。
我竖起耳朵,辨别声音的方向。
北边。
我借口带尖尖出门口拉粑粑,一路往北边摸索。然后在月池和山水池之间的一张石桌处,看见一个女子边饮酒边笑。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乌昭容,这附近住的,也只有她了。
我悄悄走过去,只见一身紫衣披着秋月,更显阴冷。
“乌昭容,你这是出门吓鬼吗?”
她见有人来,先是一惊,又是一喜。掷了酒壶扯着我的手就开始蹦:“小菟子,是你啊!我的天,终于瞧见一个我不想杀他的人了。”
“嘘嘘嘘,可不好瞎说!”
她已半醉,神色不屑,随即望着天,水面的涟漪如同她抽动的唇角,颤栗的牙齿。
“如今我这条命,有了跟没有一样。每逢夜晚,我那死去的孩儿就来找我哭!”
她歇斯底里的嚎了一声又马上刹住:“哭哭哭!我就日日哄着他!烦了烦了,今日就躲远着,不想再听他哭了……”
她摆着手,步履阑珊,坐回凳上对着壶嘴又饮了一口,眉毛一提:“如今,就等着生病的人,病死呢,哈哈。”
我知她心病当需要心药医。
于是也坐下,为她的酒壶盖好孩子,盯着她的眼眸说:“乌昭容可有见过张才人的孩子?”
“昭容设法去见见吧,说不定,一切都变了。”
一百四十三 鼠食银烛
晕乎劲儿过去了,我把自己蒙进被子,特别是要把头顶盖好了,只露出一双眼睛。
晚膳没碰,只喝了一杯牛乳。玫姨看着我的样子叹口气。
姑姑带着笑进来,热乎乎的手捧着我的小脸:“吓着了?”
我脸上还有没干的泪痕,她用指肚抹了,说道:“日日关着你,见不得几个人,倒把胆子给养小了。从下个月初一,回书房上值吧。”
我糯糯“嗯”了一声。
阿秋也进来了,也坐在床沿儿,隔着被子抚我:“妹妹不是一向最胆大么,恶人遭了报实属活该,不怕啊。”
我又“嗯”了一声。
阿秋转眸问道:“姑姑,购置凝肤膏的花费,应该不是库银,可是您自己填补上的?
姑姑道:“是啊。有人设下此局,破局也要有些代价。”
“呵,真行。几人串通支走了三百两,反诬在您的头上。”
姑姑笑叹:“所谓嫁祸,不就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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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秋仍然抱打不平的口气:“您怎么一早就知道那笔银子是以冻疮膏的由头支走的?明明封账那日,唐司账才临时造的册啊。当时还骗我说发奉条子不小心夹在了别处,方寻到的。”
姑姑说:“嗐,每年这个月份,就该支钱订冬衣,置冬货,查一查库房哪一样短了缺了,也就差不多知道了。”
阿秋撇嘴:“置办冬货这些本是库房主管做的事,非强盖在姑姑头上,也不嫌生硬。”
姑姑嗤笑道:“从小物件上开始挖亏空试水,倒也符合常理。”
阿秋一吸鼻子:“今日她们胁迫引诱我污蔑姑姑,真叫人有些后怕。”话说到末尾,开始带了哭腔。
姑姑轻轻一拍她:“都过去了。”然后又看向我,教导道:“经此一事,你们两姐妹应该明白,凡事要相信姑姑,不能对姑姑隐瞒。宫中人事,凶险诡谲,现在懂得团结的重要了吗?”
我和阿秋齐齐点头:“懂了。”
姑姑双手并用,揽着我和阿秋的脑袋,一手拧着一人的后颈皮,直把我俩疼的哭了也没丢手。
“真懂假懂啊?”
我俩吱哇乱叫:“真的懂,真的懂了。”
姑姑这才撒了手:“这就算作保证,姑姑记下了。”
“行了,今日我也乏了,都早些就寝。”姑姑揉了把我俩的脖子,再来回看了一眼我俩,便起身出去了。
九月初一,当我时隔三个月再度回到甘露殿上值的时候,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
银烛!
大大小小的烛台上,形若珊瑚花树的烛台上,所有的蜡烛由以前的黄烛换成了银烛!
“啊,这?”
宫女小树许久没见我,拉着我不松手:“这是「内给事」特供给御用的银蜡烛,十足好用!比尚寝局一贯使的红烛黄烛还足贵!别的多少烟重气腥,这个全然不同。点着了更亮堂,火苗儿还润,味儿也清香了许多!”
我头皮直发麻:“那这蜡油,是什么油可得弄清楚呀……”
小树挑着眉心:“那能是什么油啊?牛油羊油,最贵的不过是鲸油。”
“是人油!”
背后一声吓了我一激灵。
皇上笑呵呵的走过来,看见我变了的颜色哈哈直笑:“瞧给这怂包吓的!”
小树附和:“对呀对呀,你现在怎么战战兢兢的?”
我的手指抓了抓衣摆道:“圣人您别开玩笑,没准,还真是人油……”
他咧嘴坏笑:“朕没开玩笑啊,你们哪个若是犯了错,就捉你们熬蜡油。”
一边的崔常侍逗趣道:“哎哟,那老奴可得多留神,万不敢犯错。我这一身膘,熬出的蜡油得比这帮丫头们多上好些!”
“哈哈哈哈哈。”
甘露殿笑声一片。
没笑的人除了我,还有一个小宦官。被我揪出他神色乌沉的暗瞄了我一眼,两只眼睛像躲藏在隐蔽处的狼。我如芒刺在背,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
“都在笑什么呢?”
门口出现了一位丰腴的丽人。
原来是张采女。哦,人家现在是张才人了。
皇上欢喜的去接她怀里刚满月的孩子:“哎哟哟,快叫阿耶抱抱。”
那孩子双眸明亮,下眼睑一道明显的卧蚕,肤色偏黑,比皇上还黑一些。
我与其他宫女一同向她行了礼,便回到书房,开始捣弄书桌上的蜡烛。刮掉了最表层那层银色,里面的蜡揉在手指尖,果然是细腻非常。
闻了闻,竟然是香草味!
我的天,一时间使我食欲大发,怀念起香草冰淇淋的醇香!!
我凑近了,有对蜡烛咬一口的冲动。这时耳听一句:“可是傻病又犯了,小兔子变成了小老鼠,吃蜡烛喝灯油呢?”
我猛吸一口气:“姑姑你说老鼠是吃蜡烛的?”
“是啊,怎么?”
我恍然大悟道:“遭了遭了,那个老道,就是你们说的辰道长,他可能豢养了奇怪的老鼠,而且……而且供奉「半截观音」!”
姑姑戳我的脑门:“胡说什么?谁是半截观音。”
我着急解释:“就是传说中的一个老鼠精。”然后,便将曾经我中了老道的迷香之后所见所闻,悄悄告诉了姑姑。
并说道:“这银烛许是老鼠爱吃的紧,单独供给甘露殿,没准为了引来老鼠,再发了鼠疫。”
姑姑笑道:“你以为宫人们都是吃闲饭的?莫说是甘露殿,从甘露门就没有老鼠能进得来。”
“别浮想联翩了。至于那辰道长,此人来路本就玄虚。你刚才所说的,休要再对他人讲起。”
我听话的点了点头。
穿堂风一过,吹开了书房的门。
我不经意的抬眸,看住了。
只见一位身着绿纱衣的男子携风而现。飘摇身,被夏绿翡翡。顾盼目,流春水茗茗。
仙之来兮峨眉扃,曳素衣兮游紫庭。
其容色甚清,玉貌雪肤,眉黛如山。
溶溶漫步来,待走的近了,银牙轻启:“侍书姑娘,劳驾取出彩墨来,在下要为圣人聊做涂鸦一卷。”
我取出纸笔画彩于他。他礼貌答谢,于书案另一头坐下,提袖露皓腕,指压狼毫笔,在宣纸上款款勾勒。
我托腮望他,十足好奇。妙人作画,又成另一副妙作。
见其画技纯熟,下笔有神,行云流水间,一副双子射雁图挥洒而就。他端详着画作,添几笔描补,更使画物鲜活如生。
完成了,瞧他面露满意,似是一笔不增,一笔不减之貌。他用镇尺将画幅压妥,启请我道:“再劳您替我周全一二,莫叫旁人动了去。待墨彩明日全然干了,在下再来拿。”
我眨眼,欣赏着眼前“美色”,逗他道:“那可说不好。”
再瞧那画儿,原是两位男子,身形一个方正一个修长,我便狡黠笑道:“你画的是自己和圣人吧?哈哈哈。别处都好,就是……”
说了一半我故意刹住,捂着嘴哈哈直笑。
他面露羞色,叉手对我轻轻一躬道:“拜托了。原是圣人临时起意,命在下当即画来。要不然,便于舍馆画妥了再呈来。”
我抿嘴点头:“行了行了走吧。”
他刚出门,我好不容易憋着的坏笑就忍不住了,笑的我直拍桌子。然后敛着笑泪,拿笔蘸紫彩,在画中皇上的脸蛋上,点了几个点点。
啊哈哈哈,皇上这张千年烂痤疮脸,这粒粒红紫色的痤疮若不细心添上,画作岂不是要失真了!我也是好意,你就心领了吧!
结果这事儿在第二天进入一个小高潮。
两人相伴前来看画,当皇上笑吟吟的开始品鉴,只见那表情由喜转怒,再由怒转成委屈,头一低,把画一掷,调头就走。
这……怎么有点像受气的小媳妇啊!
美男子赶紧拿画端瞧,然后气汹汹的瞪我一眼,就极快的撵出去了。
我对他吐吐舌尖反击,嘟着小嘴问小树:“这人到底是谁啊?活像个演青衣的伶人。”
小树对我挤眉弄眼:“秘书监的少卿,圣人新封的。跟你的郡主之号差不多,你懂吧。”
我夸张的比划着口型:“啊?**?”
小树一牵嘴角:“南风之好,现如今,已成了时髦。”
“怎么认识的?”
小树看了看周围:
“这得从七日前,圣人去了一趟新建成的西明寺说起。”
一百四十二 凿颠之刑
大会中场休憩两刻钟。
我和阿秋跑到大殿内室找姑姑。
姑姑正坐在软榻上揉额头。阿秋扑通跪在地上,抱着姑姑的膝盖就哭诉道:“是秋儿有错!原先您把我调离承香殿,秋儿心中还有些怨气。如今看来,是您一早察觉到淑妃等人对您有异动,这才将计就计!”
姑姑揽着她的头安抚道:“这不是没事了,外头人多,莫再哭了。”
我在一旁看的泪光盈盈,玫姨一推我:“快去劝劝姑姑和姐姐。”
我一走过去,情绪也上来了,扑过去抱着姑姑的腰。我俩就这么一上一下抱着她,委屈道:“姑姑今天遭数人围攻,菟儿着急坏了。”
阿秋本就抽泣难敛,见我过来又抽出一只手搂住我,再度痛哭起来。
受场面打动,我也嘴一张,哇哇的哭。一时间,我们三个抱做一团,哭成一片。
姑姑噙着泪:“好好,都是我的好孩子,关键时刻知道向着姑姑,没白养。”
玫姨赶紧把我俩拽起来:“这在外头呢,你俩再把姑姑的官服哭湿了!”
听了这话才暂收哭声,我赶紧回头去找帕子给姑姑擦衣裳下摆,抽噎着说:“姑姑就是要继续体面的收拾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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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笑着捏了捏我的鼻尖。
上了茶,略做小憩,大会继续。
姑姑再度从大殿出来的时候,依旧容光焕发。
揣林下风范,再度坐回了她的正位。
入了座。三位大人的面上各有颜色。
林作司讪讪的,卯些劲儿唤着宫正司主事:
“陈宫正,你手下的杨司正所查的案子,竟然是一场子虚乌有!你这个宫正司首领,做何解释?”
陈宫正正色答:“回林作司。杨司正所接之密函,以及暗中之行动,无一经下官指示,更未得批准。库银案竟能一时间将矛头指向内司大人,不可不谓捕风捉影,以下犯上。”
陈宫正转头,捩看着杨司正:“尔私自行动,究竟是何居心?还不一一招认!”
杨司正咬着牙齿,负隅抵抗道:“小臣只是尽一份职责,从天芙楼查获的银两,也不是无中生有。至于密函之事,只是一时间无暇禀告宫正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陈宫正冷哼一声:“狡辩!”随即将身子摆正,对姑姑行叉手礼道:“苏内司大人,对于此等逾矩僭越,包藏祸心之徒,请您尽管发落。”
姑姑客套一笑道:“这宫正司虽隶属于内官局,但向来是独立为政。司中人事,自然是宫正大人来裁决。杨宫正就莫再推脱了。”
陈宫正道:“是,下官遵旨。”
然后起身喝道:“来人,把杨司正押至内监候审。”
咳咳,又了结一个!我的心中又开起了一朵小花花。
此刻跪在地上的唐司账已然是哆哆嗦嗦,抖如筛糠。
姑姑转眸:“林作司,这地上之人,今日犯了何罪,你来说说?”
林作司讪笑,瞪着唐司账说道:“此徒大罪有三!”
“一为监守自盗,贪渎库银。”
“二为栽赃他人,诬告长官。”
“三为蒙骗淑妃,欺主罔上。”
“此三条大罪,条条按律皆当处死!”
人群的哄然和唐司账凄厉的求饶声响彻云霄!
覃凤仪摊掌维持肃静。
姑姑往左转视:“钟作司,你怎么看。”
一直默然无话,严肃沉稳的钟作司答:“下官附议。”
姑姑点头:“好,既然二位看法一致,又有宫规在上,法不容情!唐司账所犯之罪,罪行明朗,性质恶劣。为不至人人效而仿之,本官揆情审势之下,今日只得用重典严惩,以儆效尤!”
姑姑吸了一口气,睥睨众人道:“这杖毙,绞刑,鸩杀,想必大家也都看腻了吧。今日,就来点不一样的。”
所有人瞪大眼睛瞧着姑姑皓齿慢启,字正腔圆的说道:“来人,赏她「凿颠之刑」!”
哗————
惊讶之声一浪盖过一浪。
我眨着眼睛一脸懵懂,不解其意。
宦官们上来便将唐司账白绿相间的袍服和官帽扒了,只剩一身麻白色的中衣,再将其往庭中央拖去。
她全力挣扎,鬼哭狼嚎,扑腾的像只待宰的大鹅。
林作司大声呵道:“堵上她的嘴!”
我嗤笑。
一个沉重的石墩被抬放在大庭中央,石墩上面连了个圆形石柱,碗口般粗细。
宦官们将她按坐于石墩上,背靠石柱。石柱的高度,刚刚到她头顶以下两指处。即刻用麻绳一套,从后颈挽着花儿缠过双臂,便将双手牢牢的反向交绑在了石柱上。
双脚,腰上,肩膀,又各缠了数圈麻绳,看起来是稳稳妥妥,非人力所能挣脱的开。
身子准备妥当。掌刑的拆了她头顶的单髻,还手巧的将头发一分为二,来了个直戳戳的中分。然后拿着两股头发,再度交缠于脑后的石柱,并配以细麻绳,绑了个结结实实。
这下子,头也不能动了!
只见唐司账紫红的双目恐惧的瞪着前方,眼泪鼻涕满脸都是。因被堵了嘴,只能从喉中发出呜呜哀呼。
然而下一幕使我脚底生汗,浑身一飘……
一根锥子,一把锤子,亮在了所有人面前。几个掌刑的穿了一身黑,想是如此便不被鲜血所染。
那铁锥子一揸之长,尖细尾粗,在唐司账的头顶比划了比划,便被支在了卤门处。
位置选好了,行刑者左手握锥,右手握锤,像是敲核桃一般,先上下试了试锤子的劲儿,再猛的一锤,铁锥的尖儿就凿进了她的头顶。
呲————
她的头顶顿时形成了一眼细小的喷泉,像刚爆了条缝的水管,呈伞状往外呲着血雨!
我小嘴微张,舌头呆住了。
唐司账的那声惨呜使人的身子凉了半截儿。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人发出这样的声音,像是一只末路的野兽。
“嗙”的一声!
金属又撞击在了一起,眼瞅着那根锥子又凿进去了一段!
我捂着自己的头顶,又开始流泪。
这一声哀呼比刚才更甚,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比哭爹喊娘更凄惨的词,她用尽所有力气去嚎叫,好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找来一个人,一个神,一个鬼来救她!
我用袖子捂着嘴,呜咽的哭了起来。
身后的玫姨揽我入怀,“姨姨带你先走吧,再看下去,你再犯了心症。”
我点点头。
最后一眼看唐司账,她满脸是血,身着血衣,地上到处是喷溅的血花儿。就连行刑者的脸上也是红星子。
锥子已经不用再扶着了,已经牢牢扎在头顶上了,直直矗立。现在行刑者双手把锤子举高,打算狠狠一击……
但画面戛然而止,被玫姨的手指挡下。她捂着我的眼睛,另一手捂紧了我的耳朵,拥着我拨开人群退场。
从指缝可以看见好多人脸色乌青,年纪小的也挂着泪,然后那声“嗙”的重击在蓄势许久之后,还是透过玫姨的手掌钻进了我的耳朵。
我脚下一软,心扑通扑通乱跳。
那受死的人不会喊了,我也走不动了。
虽然绝大部分的宫人都可以保持冷静,但,站不住的人还有……
我或许是幸运的,不用瘫倒在地无人理会,颤栗之中有人将我抱起,我迷迷糊糊的看着那人的脸,心头一喜:“念奕安,你回来了啊。”
然后我便温糯安心的窝在他的臂膀里,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热度。
夕阳的光是白的,一路照着我。所过之处,皆是柔软如锦的白光~
一路回来月池院把我放到床上,他还乖哄的对我说:“好生将养。”
我点点头,答应着,拽住他的手臂:“你又要走吗?何时回来。”
他说:“我一直都在啊。这是你的闺房,我不便久留。我就在房门外守着你,等你缓过来。”
我说,好。
然后松开了抓着他衣袖的手:“别饿着小红马,它还要驮我们去看紫藤瀑布呢。”
他顿了顿,说好。然后三步一回头的出去了,走进了眼前更密的白光里,那光顺滑的像流水——
跟着我听见宛转的短笛声,我嘴角弯弯——你回兰羌的这段时间,又学会了一件好玩的呀……
我躺在床上亦真亦幻的笑,玫姨用清清凉凉的药油揉着我的人中和印堂。她的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从塌边捧了一抷空气,再轻拍到我的身上,口中念念有词:“小菟回来了,回来了~”
我还逗着玫姨:“玫姨你别急……”
“念奕安回来,我便也回来了。”
一百四十一 唇枪舌战
如果每一点目光是一颗星星,那么此刻阿秋的身上,则是星河流转。
恐惧慌乱的她四下看看,然后突然提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说:“是下官与唐司账串通一气,设法侵吞库银。奈何事情败露,她便将罪过甩给下官一人承担!”
场面一时沸腾了!
我第一时间看向姑姑,她的细微表情中有“欣慰”二字。
覃凤仪大声申饬:“肃静!”
人群才安静下来。
淑妃娘娘挑眉冷笑:“哦?那颜司账倒是说说,你们两个将侵吞的库银,藏到哪里去了?”
阿秋从来没有这么坚强过,只见她不卑不亢的说:“唐司账为主谋,下官只是从犯。至于银两的去向,是她告诉下官,等设法换成了普通官银后,再与下官分赃。”
淑妃咧着嘴角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唐司账,你可有分辨?”
唐司账快速点头:“有有有!这颜阿秋纯属是污蔑攀咬下官!事到如今,下官也不得不说了,自从库银出了问题,下官亦上书至了宫正司。因此,司正大人已暗中侦查此事良久,据闻,已查得了消息。”
淑妃点头:“杨司正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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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人群中出列了一个,穿着板板正正的正绿色袍服,跪地道:“下官在。启淑妃娘娘,唐司账所言不虚,经下官着人查访,在东市天芙楼的一间上房内,搜出了五百六十两白银。”
“白银上皆錾刻着「少府监制」字样,由此看来,这应是内官局短缺的五百六十两库银了。”
我嗤笑又担心,真是扯线头一般啊。看似不起眼的开头,如今已扯出了一个大窟窿。
林作司开口:“那这天芙楼与颜司账是何关系?为何库银在天芙楼被查获?”
她发问时机总是恰到好处。
杨司正的眼珠在低垂的眼皮下动了动,有备而来的说道:“经金吾卫来报,这天芙楼和颜司账并没有关系。但——,与苏内司有所牵连。”
该来的还是来了,终于点题了!
但我之前通过薛莫皟之口提前知道了此事并呈报给了姑姑,她应该有所防备吧!
与此同时,我的脑中已电光火石,飞速思考着该怎么样救姑姑……
淑妃以惊讶的语气斥道:“大胆!堂堂一品内司大人,岂容得你毁谤!”
那杨司正说道:“下官不敢。事情碰巧,宫正司中接到了一笺密函,上面检举了另一件丑事。因此,这才查到了天芙楼!不曾料想,竟无意扯出了库银之案。”
林作司厉声:“是何丑事?莫要吞吞吐吐!”
杨司正顿了顿,似乎有所迟疑,但还是下定了决心说道:“密函在此,请淑妃娘娘,诸位大人们亲览。”
宫女将她从怀中掏出的信笺呈给了淑妃。
淑妃扫了几眼,便将信递给了姑姑,玩味着姑姑的神情道:“苏内司,你来看看?”
姑姑双手接过,沉着脸看完信后,起身跪在了淑妃身边。
我见姑姑一下跪,便带着泪珠子恨恨的咬紧了牙齿,恨不得冲上前去把她们几个当糖人嚼了!
姑姑蹙眉说:“淑妃娘娘,请容臣慢慢分辨。”
淑妃马上去扶姑姑,假笑道:“苏内司不必如此,站起来说。”
然后话锋一转:“不过,今日若你不能自证清白,本宫治下,也断然容不得擅权妄为者处在如此高位!”
姑姑听命站起身,反问杨司正道:“查获的银两何在?不妨当庭对质。”
杨司正遂命人将那两大箱银子抬了上来,一掀盖子,明晃晃的雪花银!
姑姑高声道:“既然意指是从本官于天芙居的房内查出了这批银两,那么是否为少府所制,尚需验证。”
“来人,宣二位少府丞。”
我心中一喜,姑姑果然有所防备。
少府丞该是一早就候着了,极快的来到庭前,按吩咐对银两查验。
逐一祥查,细致之极。并将验过的银子,分两堆搁置。众人皆不明所以。
验毕了,少府丞之一行礼道:“启禀淑妃娘娘,内司大人。这五百六十两当中,有三百两着实为少府所制。另二百六十两,是为赝品。”
人群又开始低声的哄闹讨论。
姑姑点头:“二位暂请歇息。”
然后转身对淑妃说:“娘娘,这二百六十两赝品,本是内官局退还给少府的那一批。原是臣为了追查库银之案,从少府特意调出的。不成想,竟误打误撞,被金吾卫搜了去。”
淑妃,林作司,杨司正,唐司账。她们的脸色有些变了,不若刚才那般洋洋得意。
淑妃皮笑肉不笑的点点头:“那么剩余的三百两呢?苏内司有何解释。”
姑姑敞亮说道:“其余三百两,确实是臣从账房支出的,也的确是为了采购冻疮膏所用。”
“只不过臣因为告假休沐,逾了些时日,耽误账房拿到收条。许是因此,便误认为是臣贪污了这批库银。”
姑姑抬头:“来人,将储在物料房内的药膏悉数搬出。”
原来,从孤女岭村带回的凝肤膏是填这个窟窿的……
淑妃的双眉已歪拧,瞧着一大堆白瓷盒装的膏子,轻咬着牙拿了一个检查着。
姑姑补充道:“禀娘娘,此药名为「凝肤膏」,配料稀有,药效甚佳。除了治疗冻疮,亦对疮疖,红伤口有效。伤处以它涂抹,沾生水也少感染溃疡。”
林作司开始陪着笑:“啊这……大人真是细致入微啊,为宫女们采购个药膏子也是这般用心周全。”
淑妃将手中那只瓷盒搁回了托盘。
姑姑吩咐:“先撤下去。待散了会,分发给各宫掌事。”
“是,大人。”搬着大盒小盒的宫女们齐声答道。
淑妃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阿秋:“苏内司,为何颜阿秋的回答,口径与你并不一致?”
姑姑答:“这孩子并不适合这份差使,做起来百般为难。因此账房出了错,又遇今日这情况,只怕是一时急不择言。待散了会,臣便撤了她的职,定将其好生惩处。”
呼————
我心中直叹,原来姑姑完全清楚阿秋跟算账不对付。
从把阿秋调进账房到现在,姑姑这是又下了多大一盘棋啊……
这个节骨眼,有宦官小跑着近前来报:“启禀淑妃娘娘,三品诰命夫人「谢张氏」求见。”
谢添将军的夫人来了……
淑妃眉头一抖,带上讶异:“宣。”
然后那一身礼服,穿戴整齐的诰命夫人端雅而来,飘飘下拜:“淑妃娘娘万福,臣妇给您请安了。”
淑妃问:“谢夫人,怎么这个时候进宫了,可是有急事?”
谢夫人落落大方:“娘娘,臣妇确有急事。近日来耳闻一些杂音,说是苏内司与家夫关系密切,时常共同出入天芙楼私会。”
淑妃脸上带了笑:“原来夫人也听说了,今日可是来叫本宫与你做主的?”
谢夫人礼貌笑笑:“娘娘误会了。此事攸关家夫声誉,臣妇是特意前来澄清的。”
“苏内司与家夫,打垂髫小儿之时就相熟。二人从来都是友人关系,可谓异姓兄妹。”
“至于二人缘何同行出入天芙楼,此乃因为,天芙楼背后的东家,实为我夫妇二人与苏内司。”
“这……”,人群纷纷交头接耳,圈椅上的人也是面面相觑。
谢夫人接着说道:“臣妇不善经营,一直以来,皆由家夫与苏内司主事打理。这如今,看管自家生意倒还招来了闲话,倒叫臣妇不知公道何在了!”
杨司正问道:“谢夫人,下官查询过,天芙楼于衙门的备案,填写的可并不是几位的名讳啊!”
谢夫人笑道:“这位大人许是宫里呆的久了,外头的情况知的少些。这官宦人家做买卖,明面上的掌柜皆是亲信,管家,亲戚等。一是免得走露风声,叫客官们觉得店大欺客,二是为了避些口舌麻烦。”
“名虽未登记。但地契,房契上,都有着我夫妇与苏大人的「私章」。各位还需验证一番吗?”
说着话,谢夫人便从袖中掏出契纸来。
淑妃的脸面早就挂不住了,只见她冷嗦嗦说道:“罢了!原来只是误会一场。”
姑姑面有嘲色:“娘娘,臣的清白可证得了?”
淑妃点头,伸手去牵姑姑的手:“苏内司,本宫也是维纪心切,今日委屈你了。”
林作司又变了脸,对着阶下呵斥道:“杨司正,唐司账,你们好大的胆!事情未查清楚,就敢责难于苏大人!”
唐司账已然颓了,叩首在地,口中大呼冤枉。
姑姑肃然道:“冤枉?今日诬陷本官之事,库银贪渎之事,唐司账之责,可谓是抵死难逃了!”
姑姑话音刚落,一队宦官列队而来,手里皆捧着大大小小的布袋。
为首的近前来告:“启苏内司,奴才们于两刻钟前,在唐司账的房内,搜查出了大大小小五个袋子。打开一看,足足二百六十两。”
“已尽悉验过,皆是少府监制!”
姑姑转身对淑妃行揖礼道:“娘娘,最后短缺的二百六十两,臣已寻得了。”
淑妃盯着唐司账,咬着牙,摇了摇头。
地上的她手脚并用爬上前来,“咣咣咣”向淑妃磕着头:“娘娘救我!娘娘救我!下官没有,银子不是我藏的!”
淑妃脸色阴晴不定,唰的站起身:“苏内司,既已水落石出,这如何惩办,自有你秉公处理。本宫全权交给你了。回宫!”
唐司账开始嚎叫:“娘娘!您不能不管我啊!娘娘!!”
淑妃甩袖走了两步,见谢夫人在一侧,勉强带上笑:“谢夫人许久未见,既然今日入了宫,那便承香殿小叙一番吧?
谢夫人温婉答道:“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此二人先行退场。
今日这淑妃,可谓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一百四十章 大人之威
我在院子里教尖尖跳舞。
“丁字步,重心往前脚掌放。双腿夹紧,转开。注意气息,试着用丹田吸气,一点点的吐气。好,定住。”
尖尖学的有模有样,我围着它走了一圈:“不错,越来越有子午相了。”
它现在出落的有点像小孔雀了,尾巴和翅膀皆长出翎毛来,一抖身子,就漾起蓬松的白雪。
玫姨嘟囔着:“我看你还是窗课太少,跟鸡玩的比跟人都热闹。”
然后她拽我进屋,给我换衣裳:“得了通知,申时内官局大会。在册的,不当值的都要去。”
这身红白相间的宫女制服好久没穿了,如今不知被玫姨用什么法子浆洗过,颜色竟洁白鲜亮了许多。
玫姨换上了与青鸾宫柳阿嬷一样的绀青色袍服。着青色蓝色表品秩低,但袍服又表身份。
嬷嬷们虽没有官位,但受人尊重。
这次内官局大会,竟然连月池院的粗使宫女也去了。如此大的阵仗,还是第一次。
人山人海拥挤在内官局大院中,人声鼎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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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官局大殿门前,台阶之上,于中,左、右,摆放着三座贵重的圈椅。尤以中间最端肃凌人。
凤仪女官维持着秩序,领所有人依队列站好。与太极殿大朝会规模一般无二,皆分左右站班肃列。
我站在右侧第四排左一的位置,视线尚可。
每一排少说四十人,一水儿的制服齐齐当当。回头往后察看一眼,乌压压的人头,十数排有余,密密层层,直排到了内官局大院南墙。
大门内外,侍卫森罗。队列前后,宦官齐整。一个个笔直矗立,神情严肃。
压迫感油然而生,今日这大会,恐怕不简单。
全场肃静,站立了少时,凤仪女官大声宣布:“内司大人至,作司大人至。”
接着,姑姑穿着她正紫色嵌宝镶珠的一品官服从大殿中走了出来,高视睨步,仪态轩昂。
跟随她其后的钟作司和林作司此刻显得黯淡许多。
姑姑步态稳重,缓缓入座。待坐定了,二位作司大人才于左右坐下。负责会议记录的女侍书默默就坐于一旁小桌案,笔墨纸砚已准备妥当。
所有人福身行礼,口呼安好。而后,场面安静的听得见一根针落地。
我偷偷抬眼看,只见姑姑气韵天成,锋芒微露。她略迟了迟,品评了所有人的敬意,方轻轻抬手:“免礼。”
众口齐呼:“谢内司大人。”
这等十足官威,叫我一瞬间怀疑,这是我姑姑吗??
姑姑启口:“此季度已过半,今次局内大会,召尔等前来,一为总结归纳,作为秣马厉兵,砥砺笃行之用。这二来,为了整饬伦纪。近期各部差使,纰漏百出。人浮于事者,以权谋私者,瞒上欺下者,如是等等,尽悉皆有。今日,定要遏一遏这些不正之气。”
姑姑微微转眸:“钟作司。”
钟作司得了授意,拿起几本文书,起身与一众作了管理层所施之制与新策成效的报告。
而后,后宫各宫殿掌事女官,各省部主管女官,尚宫局六尚,一一进行了述职报告。
耗时冗长,听的乏味。
我已神游物外,正打算着托人去制一副扑克牌玩,这时耳听覃凤仪一句:“把人带上来!”
原本面向前方的人群,此刻皆转为面左和面右而立。我也跟着转了身,看见两个脏兮兮的女子被带到台阶之下。
看仔细了,才勉强认出,其中一个竟然是何总管!
她在宫正司被羁押了三个月,已是满身满脸的污垢,头发像是烂墩布一般半贴半蓬在头上。
看来今日,是要当众判决。
接着秦凤仪历数了二人的罪行。何总管秽乱宫闱,豢养狞猫间接导致龙体有损之罪早已是人尽皆知。而另外一个获罪的女子,却是紫云阁乌昭容入宫陪产的嬷嬷。
所谓种种确凿的证据,将她意图以红柰果毒杀皇嗣的事件定为了铁案。
她一脸淡然,似乎看明白了这一切,分辨喊冤已成徒劳之事。
公宣了罪行,秦凤仪恭谨的姑姑回禀:“二人罪状皆已画押,还请内司大人裁决。”
姑姑一派端正,铿锵有力的说了两个字:“杖毙!”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帽翅因此晃动一下也无。她的面不改色使我心里落了一滴冰水,眼泪就掉了下来。
宦官们呼呼啸啸从后面涌来,两个掌刑的拿着大杖。那两根木杖,从地面到男人的肩膀那么长,大臂那么粗!
我甚至觉得一杖下来,人就会一命呜呼。
那何总管被押着双臂,往地上按。死到临头她仍然不服,歇斯底里喊道:“秽乱宫闱的多了!苏晓你个贱人,别以为我不知道……”
姑姑峨眉倒竖,一掌拍在圈椅扶手上:“掌嘴!”
然后一木杖就卷着风直落落的挥到了何总管的嘴上,她未说完的话被打到戛然而止!一刹间鲜血四溅,鼻血连带着打落的牙齿喷了一地!
我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全场皆是暗暗的惊呼。
何总管遭了重击,整个人懵了片刻,醒了醒神后依旧不肯就死,趴在地上还寻找着她的牙齿,口中呜呜咽咽絮叨个不停,但没有一句话可以听得清。
宦官们再度提压起她的胳膊,然后掌刑的将大杖举过头顶,卯足了劲儿抡了下来。漆红的大杖此时化作一条结实的巨蟒!
一声沉响,一声哀嚎。
大杖打在身上的声音可怖的紧,甚至杂糅着骨头被打碎的声音!
似乎为了将杀鸡儆猴做到极致,并不是双杖齐下,而是就这么一杖一杖慢慢打着。从腿开始打,一步步往上,直打到腰。
棍下无生机,要死不得活。
三十杖下去,地上一前一后两滩血汇到了一起,不规则的往四周流淌着……
探了探彻底没了气,果然如阿秋所说,掂着腿拽到一旁的破席上,一卷就被抬走了。
一旁等待用刑的另一女子看了这全程,已然有些呆了。
被人拖趴在地之时,神态恍惚,默不作声。
我别过了头,不忍再瞧。
大概掌刑的也知道她冤,手下仁慈,速速结果了她,打到第三杖的时候就已没了声。
我泪眼朦胧,回头再看她之际,已被卷进了席子,死相要比何总管安详的多。
结束了吧,能让我们走了吗?
我看向姑姑,她带有一丝释放的神情阅览着庭前的画面,但并没有将要结束的意思。
“淑妃娘娘至。”
听内官局大门口一声高呼,半副皇后的依仗入了门。
几位大人立即起了身,所有人跪地行礼。那带着血污的地面,也速度被撒上了草木灰。
淑妃娘娘今日盛装而来,排面可观。她亦光彩照人的走到高坐之前,姑姑敬意十足的搀扶她入了高坐。
宫女们又抬出一椅,放在淑妃之右手旁,姑姑才坐下。
淑妃启口:“听闻今日内官局大会,本宫也来亲览一番,瞧一瞧在本宫治下,各部是否井然有序,遵规守章。”
“苏内司,近来各部之纰漏,问责到哪了?”
姑姑恭谨答:“回禀娘娘,该查问账房与福德宫例银之事了。”
淑妃点头:“好。”
覃凤仪即刻宣:“唐司账,刘司账,颜司账,三者何在?”
然后这三位就出了列,于庭中跪下。
阿秋厉害,这回又有她。
姑姑口气严肃:“唐司账,你乃账房主事,自是你责任最大。本月拨给福德宫的月例银子当中,二百六十两为假。你一句不知详情便想搪塞过关,只怕宫规不许。”
“本官休沐结束返宫之后,已命宫正司大力审查,已确定纰漏不在少府。那么如此,定是被你账房之人,中饱私囊了!”
那唐司账二十多岁,短小精悍。此时努力压着自己的焦虑,说话难免有些慌乱:“回禀淑妃娘娘,内司大人。下官冤枉!”
“下官向来按旧例接收少府拨来的银款,只作清点,也只在各宫发奉的时候再行拨出。这当中时间,库中的银两是动也未动的。也许……是负责运输的兵卫们,监守自盗!”
她长吸一口气,眼珠左右溜了两下:“还有,还有一件疑惑。八月初七,颜司账支走了三百两。发奉条子上书——经上指示,冬日将至,为粗使宫女采购一批冻疮膏药,以免耽误干活。许是,许是颜司账借此机会动了歪心也未可知!”
姑姑眉眼瞬怒。
而林作司抢先开了口:“大胆!若无证据,你可知这是污蔑之罪!”
我心里一激灵,三百两?阿秋前度所说,对不上数的三百两?
阿秋惊呆了,慌乱无措,叩头在地道:“淑妃娘娘,大人们……”
但话说了个头,被姑姑呵止住了:“住口!还没有问你话。”
阿秋收住声,含着泪默默跪着。
姑姑问向唐司账:“还有什么?但说无妨。”
唐司账左右看看高坐上所有人的神色,鼓了鼓勇气说:“账目上一清二楚,颜司账支出了三百两。如今采购的药膏未见,银子也不知哪里去了。”
她装出叹气的样子:“像冻疮膏这种小东西,拖一拖时间,许是大家都该忘了吧。”
“何况,她此次开了银库后,才出了假银两之事。原本这银库,只有下官一人可以进入,直到颜司账调来之后,才多了一人有此权利。”
林作司道:“哦?唐司账的意思是,颜司账不仅巧立名目,贪污了三百两。而且以假换真,又盗取了二百六十两。可是这个意思?”
唐司账点头如捣蒜:“是是,下官真是此意!”
随后林作司向淑妃说道:“禀娘娘,这一个小小的从五品司账,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竟敢一人侵吞五百两有余,莫不成……”
我明白了,有人设局,要攻击的终极对象,是姑姑。我瞧着姑姑的神色,她一直在默默听着,观察着,冷静依然。
淑妃抬眸,白皙的脖颈扭动着,白的刺眼。
“莫不成什么?”
林作司眨了两下眼睛浅笑道:“莫不成有人在背后指使,导致这孩子莫敢不从?”
淑妃提着眉头,皮肤开始往上扬:“颜司账,你可是受人胁迫?你若如实招来,本宫可算你功过相抵,也念在你昔日伺候本宫的份上,赦你无罪!”
唰————
所有人的视线射向阿秋。
我的心里窝进了一根刺。看看姑姑,看看阿秋。
姑姑冷峻的盯着阿秋,我说不出来那种眼神。期盼,伤情、信任、担忧、理解、吞噬……每样都有一点点。不多不少,一定在啃咬着姑姑的心吧。
那种痛感,丝丝缕缕。
而我亦如置身在轻漂脆弱的竹筏上,只觉稍微一动,就该沉了……
零一章 何去何从
我的头顶,周围,包裹着暖黄色的雾霭,软软的光束从浓雾中透进透出,如若一间没有尽头的的湿蒸房。
脚下的路宽窄刚好容许一辆木质架子车经过,延伸到前方看不见归处。一低头,脚下的路面,是散松的浮土。
我的素面布鞋踏着这份柔软,土粒子被荡起微微的尘。
天地似无,这景象从未有过,但我依旧内心平静。偶尔有人影出现于前头,在朦胧中依稀,或稍纵又不现。
刚才所走的那条大路,还见过千样百态的男女老少。可在大路分流小路,层层分流了数次之后,我便零落在这混沌之处了。我来至此地,而他们又归于何方,一路是何样风雪?
我的身旁跟上来一个羸弱的身子,我扭头看她,身形矮小,眼内无物,浑然不理会我的目光。
“嗯,这做派倒颇有我往日之风。”我心内暗暗思忖,当下的我,也只不过是因为好奇,才不住的左顾右盼。
哼,我有兴趣的并不是你好嘛!
突然,轰隆一声,雷声大作!
头顶一声巨响震的胆儿一颤,我抬首仰望,只见那绵厚的雾气也被震得几欲四散。紧接而来的闪电扒开了重围,原本的迷障渐匿了行踪。
脑中有个声音告诉自己:“暴雨将至,速速找个地方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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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头一起,便突然看见,眼前原本无尽的路,在路旁两侧长出数十间不同的房舍来。
若被施了魔法,瞬间而就。
而这数十套房舍,每套的建筑风格截然不同。我见过的,没见过的风格,不管古今中外,异域国度,从陕北大院到江南水乡,有单身公寓甚至草原蒙包……再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气派无极到茅屋陋室,横跨所有的档次,无不齐全。
豆大的雨滴说来就来,片刻间湿透了衣衫,淋的我额上的碎发也黏成一缕,汇成了水流,在睫毛旁滴滴答答。
雨水大的开始往眼睛里灌,依稀中看见那个瘦子姑娘要走进一间若工厂厂房改建的院落,我急忙抹了一把眼睛,好上前去阻止。
“不要去这一套了,有那么多条件好的,何必选这个?”我指了指前头:“去前边那套,看着不错,应该会有炉火烤干衣服。”
她却甩掉了我的手,一副不领情的模样。而且不耐烦的说道:“你在胡说什么?只有这一间而已!”
然后她头也不回的进了那道双开的旧铁门,门上铁锈斑驳掉着铁皮。
她跨进门口之后,身影极速的不见了,而那套房子就同时挟裹着她,一起隐去了。
一起回到了透明,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了无痕迹。
我惊觉周身的血液刹那冰凉……
我……
是死了吗?
很久以前在书上看过,欲将投胎之人,方才会遇雨寻庇所,进了哪扇门便是下一世所生之家……
所以那个女孩因为注定要投生在那套房子里,所以并没有其他选项!可为什么,我的选项这么多?
更大的雨拍的我皮肉生疼,方才把我从天旋地转中带回。
时间不由得我把疑惑考虑清楚,那些原本总总林林的房屋在逐渐的消失,这告诉我现在并不是思考解疑的时候,所幸心一横,奔向了原本最有眼缘的一栋。
之前楼房住了半生,现下里再不选近代建筑。嗯!那里是黛瓦水墨的马头墙,可以在冬天折一枝梅,在夏季的晨间丰收一碗攒蜜的无花果……
心中的向往暗流涌动渐成喷薄之势,然而一切都在片刻后戛然而止。
但凡我踏上那房子的门槛,整座院子便消失不见!可再后退几步,它便又重新现前!反复几次,莫不如是!
为何我进不去?难道我要做一只孤魂野鬼?
我继续淋着滂沱大雨,狼狈的辗转来回,近乎于在泥水里摸爬滚打……可是留下的依旧只有手足无措和逐渐塌陷的时空,岌岌摇摆的世界还是崩溃了,我感受到了什么叫天崩地裂,眼前所有的物质都化为了虚无,我的身体如一粒尘埃不知漂向何处……
不是坠落,也不是飞翔,此时此刻,没有恐惧,也没有欢乐,而有的,只是一种从容。
身心放松而去接纳的一种从容。
待我再次睁开眼睛之时,是亲切的淡蓝色天空。
云丝袅袅,鸟儿鸣鸣。
呼进一口清新空气,还在品味,可脑门上便被重重拍了一记,“醒了还在挺尸,速度起来。”
我看向呵斥之人,竟然是个头挽发髻的古代男人,一脸胡茬。穿着薄甲,赭红粗布衣袖缠着腕带。
我的眼睛一定快要瞪出来,绝对大过铜铃。因为蓝色的天空又围上了几个女生脑袋,就是类似电视剧里看过的妆容发型,只不过要小巧些许!这这这,唐朝?宋朝?横店影视城?
接着我的衣襟被生生提起,这表示了现实的严肃性,需要我表现的服服帖帖。推搡间我并不能认清局面,再加上仍旧头脑昏沉,便又莫名其妙的被簇在一群女子之间,而后数条长麻绳将所有人连成了串儿。
十数个兵丁押送我们如同赶着羊群,往山顶而去。山石荒杂,一副人迹罕至的模样。我找机会往后回望,远远瞧见一座城池笼罩在苍茫暮色之中。斜阳已经不再光辉,唯有高处还剩的一点锋芒映着我的眸子,便又是几世的恍惚……
刚刚我不是在投胎转世吗?怎么一下子就长大了?不对,刚刚似乎是投胎失败?那我这是来了哪里?这是我的身体吗?
我一直是个疑问宝宝,在我“去世”之前就是,常年思索各种疑难杂问以求找出真相。
“加快脚步!天黑前若赶不到便有野兽出没!”那个大胡茬又在粗声粗气的发号施令。在场无一人敢有异意,这氛围不得不使我选择暂时媚俗,毕竟用上辈子二十九年的生活经验来看,自恃勇敢的出头常不能够使结局满意。
地上半死的黄草。干涸的如我的嘴唇。不知道又走了多长时间,脚底磨的快要起火。身体里仅剩的一点水分都化作汗水,滋滋的往外渗,就连眼睛的余光也可以扫到鼻尖的晶莹汗珠……
手指背抹去了汗,顺势舔了舔嘴唇,觉得腌痛。下意识往身上摸去以求摸出点什么,倒是越过襦裙发现内层衣服的口袋里剩了几枚小番茄!是的,那是我二十九岁“生命终结”那天,随意在果盘里抓了那么一把,还没来得及吃。
隔世的东西润起喉来格外甘甜多汁。于此同时还意外发现手链项链竟然全部都在,现下里百感交集。
虽然,它们并非连城珠宝,可却弥足珍贵。
目的地在我将要再度魂不附体的时候终于到达,我许是天生的贫血患者,三魂七魄飞走一两个稀松平常。已经攀爬到顶峰了,一行人儿累的四散瘫倒,捶腿捏腰。个个青春华年倒顾不得姿态,大声喘着粗气,喘成了一群牛。
山营内出来交接的兵卫,将我们的人数清点了数遍。又比对了名册,细致入微,仿佛关乎我们的事情重要之极。
核对完毕并无错漏,才下令放下城门引我们进入。
天早已转黑,大营入口处仅靠几只火把便显得昏暗。
虽说不能看清这山营的囫囵模样,可是重砖磊砌的营墙已经站成了不可撼动的姿势。还有营墙甬道上那密集的岗哨与警觉的哨兵,皆在诉说着里面的秘密。
入门来未走几步,果然被带至那远远看上去,便觉得颇为阴森之处。
这是一座烟囱状的怪塔矗立于北侧绝壁,高约七八丈,直探星河。
即使换算在二十一世纪,也是八层楼的高度。听闻周边此起彼伏的叹吁,像是果真少见到如此怎般的高大建筑。而这怪塔,怪就怪在下瘦上肥,下细上粗,浑然一个颠倒。
随即塔门一开,陈旧霉味扑鼻而来。这没有人气的处所,即使光晒通风再好也免不了破败加速。死角细微之处蛛网残留,看得出只是将将粗略打扫一过儿罢了。
石头砌出来的主体上,到了高处便以木板铺地,我们一圈圈旋转而上,直到被赶至顶层,如同动物般哄进圈内。
这塔顶无床无被,仅有一张桌子,几把条凳。夜风袭袭,又在山中高处,更不胜寒。大家所幸一股脑席地而坐,拥在一起取暖。
唯独片刻后送上来人均一份的饭食水饮,得以续命。此时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味的食物,无甚油水的青菜好比翡翠化生般清脆,而干巴的米粒也嚼出了日月精华的味道!
舔干净了粗瓷大碗,才丢了筷子,我们纷纷找了个中意的位置,其实也算圈了块地,以墙为枕,以地为席,抱着膝盖一边回味口中余香,一边睡意泛上眼皮,精神随着目光溜向窄窗外的星光……
神游中我轻喃一句:“我这是,在哪儿啊?”
我感受到目光齐刷刷冷射过来。
有个浑圆的小姐姐用着浑厚的声音:“你是跳崖吓傻了吗?”
“跳崖?”我反问。
小姐姐懒得站起,挪了挪屁股围了过来,红苹果脸凑在我面前:“我还想问你,那个山间沟虽然下面是水,可是那么高,你以为跳下去能活着逃走?”
“那……”,我支支吾吾问道:“那我怎么上来的?”
苹果姐姐咂着嘴:“你刚跃出一步,就有一道白影从沟里窜出,把你顶到了对岸。那物动作极快,力道又足,砰的一声摔将你摔晕半晌,没叫人看清它的模样便攀着绝壁不见了。”
“啊????”我的脑袋轰隆隆,这几辈子听来的的天方夜谭全在今天一股脑的冲过来,冲的叫人怀疑人生。
苹果姐姐咽下笑意:“咳,山林老地里的野兽怪物,也是年年新奇了”
我只得就着她的话往下接:“我可能真的摔坏了,那些醒来之前的事情貌似都不记得了。”
我抓着她的手压低了声音道:“有劳姐姐告诉我,我们为何被关在这里?”
“啊?是伤到头了吗?”她来回摩挲着我的前额和后脑。
“可是,倒没摸出什么破皮鼓包。”
苹果姐姐持续疑惑着,倒也难免,有谁真正见过失忆之人呢?还不都是电视剧的桥段。但也许是见我生的人畜无害,觉得和我说多几句也并不妨事,瞅了瞅旁边确定了自己该用的音量高低,便与我耳语道:“一个月前各官衙下旨,举国寻找十六周岁白露之日所生的女子。这不,搜寻到我们这十七个倒霉蛋儿。”
我不可思议道:“千方百计找到我们只为了关在这里?”
这时又凑过来一位面容姣好的青衣女子,纱衣垂坠,月光正好洒在她的身上,色若烟雨。只见她巧启朱口:“这个问题,我倒是一路上都想问你来着。”
她盘腿而坐,若有所思道:“你定是听闻了什么,了解了什么,不然怎会冒大险试图脱逃呢?”
“我……”
我想发一个“靓女语塞”的表情包!难道我要告诉她们我是一睁眼才来了这个世界吗?大家完全是初次见面多多关照的节奏好嘛!
我继续顺着她们的话语往下推:“你们确定我是自己跳的?”
“确定!”
她们两个的头点的那么认真,口气那么的笃定!
好吧……
我抬眼环顾一圈,又结合自己素来的倒霉体质,感觉她们所说的若真的发生了,在我这里也算家常便饭,不足为奇。
若改变不了,那只能保持好心态放轻松,比方说现在,我咽了咽口水,毫无波澜着说:“想必有危险,那,还是逃吧!”
零二章 怪塔秘辛
说话间起了风。
塔底栓门的大铁链坠着大铁锁,铁疙瘩们碰撞摩擦的声音响彻黑夜。风擦窗棂似呜咽哀鸣,打断了我们的窃窃密谈。
若要逃走总归要勘察地形。于是凳子摞桌子,摞到屋里北墙。怪塔其它三面重兵把守怕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只有看看这峭壁下是否有铁链小桥滑索一类,好逃出生天。众人扶着桌腿凳子来保证安全,我小心翼翼爬上去,慢慢站起。因着墙面够厚,窗台倒能容一人,便又攀上去坐好,以便拥有更佳的视野。
陈年旧窗推动它时,灰尘便扑簌簌落下,夜晚许是一张遮羞布,连灰尘也婉转如流沙。
“吱呀呀”,窗子久未活动的筋骨倏尔舒展,而我的心扉与此同时若白鹤展翅。眼前无尽风景,无大厦来阻,尽览一城风光。瀚地长天,融汇一起,似无乾坤分别。
逆风吹袭,衣带翩跹。无摇摇欲坠之恐惧,偏有将要飞去之自在。
我几乎忘却了自己是被困的囚徒,虽然只是片刻时间,但带给我精神的愉悦却无法计量。任务在身,我将远眺的眼睛收回,往下探去,见山石陡滑,透着清冷的月色,愈往下色愈沉,深渊总是无始无尽。
我努力搜寻着任何可能逃走的凭借,但一无所获。
“没戏,不然你们上来看看。”我撑手从窗台跃下来,“或者,有一条足够长足够结实的绳子,可以顺着爬下去。当然,就算有这物件儿,可从塔顶直接顺到山下,这个心里素质嘛……”
“啊?那我们怎么办?”
“倒是每人的衣裳撕下来一部分搓成绳子,可这也太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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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是啊,我连树都不敢爬……”
“这样子摔死太容易了,算了,我还是在这里困死吧。”
一众议论如沸,十七个人每人一句,也足够热闹一阵,若两句就能掀了这塔盖子。
突然间,一声怪响拧着耳膜刺的人后背发凉,寒毛森森竖起。声源从塔底直窜上来,回荡在空空的塔里,心口也被揪的生疼。
这声响,像极了以前看过的恐怖片中水琴的配音,暗哑尖刺,不适程度如指甲抓黑板,若电钻钻胸膛,完全噪音级别。
所幸只是十数秒,终被饶过。现下里我不想再究这怪声是何出处,怪物也好,鬼魂也罢,我并不认可我目前的身份!这半日间精力几乎耗尽,再不想思考,更不想动弹。于是挪回我的墙角,把外裳褪掉一半,抽出双臂,盖住脑袋,身体尽可能蜷缩取暖,接着放松身体让自己陷入虚无之中。
“咳,梦中之梦,随他去吧。”
风虽然大,但还不是大幅度降温的季节,身下的地板躺久了,倒生出若蒲草的温暖来,天地到底慈悲,还留我一丝慰藉。
血液如温水,带着我的呼吸归于绵长。就在意识彻底释然的那刻,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甜甜猫。我离家或者离世该有好几日了,不知她怎么样,家里猫粮还能吃一段时间,吃完了会不会饿死……
我翻了个身,祈祷着:“家里所幸是二楼,乖,如果我回不去,你就从阳台跳出去自力更生吧”
这又是个晴天吧,阳光暖暖洒了我一身。
虽未睁眼,却知道又是甜甜猫在窗帘上打秋千之时将它拉开,引得上午的太阳铺满一床。
我伸手去摸她那半柔半硬的毛发,平时在我刚刚醒来之际,总会咕噜噜着凑过来助我清醒。
只是手指探了半天无果,枕头也不见了踪影。当指肚无限的触到坚硬之后,我恍然睁眼,心灵上的打击使我一时间天旋地转。
“我还在这个破塔里呀?”失落在所难免。我坐起来,参考着别人的模样穿回上襦,却发现不是汉族的传统右衽。《论语·宪问》有言:“衣衿向左,谓之左衽。夷狄之人,被发左衽。”
“呵,倒还是少数民族?”
我瞅了一圈众女子的衣衫,式样有初唐晚宋,衣料有绸布绢纱,并不拘于某种时风。
我甚至有一些怀疑我是否误入一个服化道混乱的真人秀剧组。可她们的神态举止真的太过于自然,醒来的姑娘从袖中拿出梳篦,先用齿疏的一面把结团梳开,再握紧头发,用齿密的一面将沾黏在发丝上的污垢篦下来。整个动作流畅自然,不见演的成分。
我摸了摸我的头发,不知昨日如何绾成的矮髻此刻定然蓬松揉乱。我取下发间仅有的一枚白玉簪,以十指做梳,拢了拢,拢到头顶用簪子结了个单髻。
所幸是以前还学了这么一手!!
苹果姐姐笑望于我道:“你怎么梳了男子的发型?”
我突然想起古代女子之所以可以云髻飞天,是因为有刨花水这种神物,也就相当于现代的啫喱水发胶之类。只得回答:“路上便把随身之物丢了,这样也好,利索。”
未充分了解情况之前,还是尽量少的暴露隐私为好。若说不会梳女子发型,怕是有人恶意揣测我这个“异类”。
没有水来洗漱也就罢了,这一夜未曾小解,现下里感觉十足。昨夜里瞧着楼梯下面太黑不敢下去,现在倒是想去寻寻有没厕桶之类,再不济选个偏僻角落随地解决也就罢了。
人有三急,没得办法。
我好说歹说,欲要拖着苹果姐姐和青衣姑娘下楼,她们大概也经不起我的再三晃动而导致的尿急,便决定一起探探路。其余的姐们儿虽说有的已然面带忍耐之色,但还是未尝出声。
白天这塔内看起来平常了许多,层层台阶十分结实,踩在脚下四平八稳。这塔结构中轴为旋转楼梯,我们便旋转到了下一层楼。
此层外壁整整一圈为一间间半隔断,里头自然是砌了许多泥塑的神佛,看的出原本是有鲜艳的彩绘,而现下已然褪去了颜色。
雕工精细,匠人如注入了他们的信仰。
我仔细瞧着每一樽,栩栩如生。可却辨认不出他们是谁,倒更像是我过往认知以外的神佛形象。
阳光从每层楼的窗与隙穿进来,无数条光线射向那些神龛里的塑像。光影流转,流波麟麟。
我的眼睛跟随着光波,像是探究时间与艺术的神秘连接。
可突然冷不丁的一眼使我心中咯噔一声,几欲尿了裤子。
我发现所有神像的眼睛都看向光线射来的地方,那瞳孔似乎活灵活现。而背光者,皆瞪着空洞的双目,不知瞳仁去了何处。
这意外的发现,使我怀疑自己跌入魔窟之中!
我倒吸一口气,心中畏大于敬,小声道:“快走快走。”顺势提起一只在隔断中间看起来废弃的瓦罐,一路小跑往顶楼冲,并不敢大刀阔步再惊了某位神像爷爷。
若有只眼睛跟着我不放,后背凉意嗖嗖的奔回了顶层。
又一重的刺激叫我再顾不上旁的,放好瓦罐就直接宽衣解带。且边泄洪心里边叽里咕噜骂到:“尼玛啊,幸亏是迎着光动眼球,要是跟老子对视,岂不是真的要给你表演尿裤子绝技?”
在特殊的时候,矜持害羞算的了什么。我这泉水叮咚连绵不绝,犹如我这几日所饱受的摧残惊吓般不可尽量。
又熬了半晌,瞧着眼前条凳的影儿开始西斜,便知过了午后。
浑身脏兮兮又加腹内空虚,情绪已然坏到了某个点。我想把桌上的空茶壶扔出去砸到塔门口看守人的头,好让他们也感受一下痛苦的滋味。可我已经预测到在那人头破血流之后,众姑娘先是会心一笑,为我鼓掌喝彩,然后塔下冲上来数个彪形大汉,在盛势的压迫下,甚至他们手中的皮鞭都没有展开,姑娘们便会将我检举出来,推到前面,揭发我袭击工作人员的罪恶行为。
然后我便在不可描述的酷刑与怨念之下,穿越到其他的时空里去。当然,或许他们的长官感念我是个勇敢的好少年,将我释放赐我自由也未可知,只是这样的概率实在是小到令人着迷。
最后,种种分析只能让我放弃扔茶壶的决定。
好在在我试图分析下一个狗血主意之前,隐隐约约听见塔门打开,齐齐刷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此时的脚步声怎么能称作是脚步声,它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做希望。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比困在此处更清晰明确的拐点。
果不其然我们被押送至塔外,甚至没有再用绳索将我们连成串。幸福有时候真的是需要来比较,基础会发生根本的转变。
这山营中数个大帐位于怪塔之东,再往里瞧,远远看着像是练兵骑射场。而西边数圈高大的铁网围栏里是木制的棚房,不知作何用处。
这时一队穿着相同的女子走了过来,像是婢女的模样,她们每个领我们一人,往大帐以南的小院里引。整个山营各方位皆有岗哨,营内连一颗高大的树木都无,即使到了南小院,也只不过是盆栽花草而已。
据我了解,军营里向来禁养女眷。可这南小院门口牌匾上书《怀真抱素》四字,明显是女人的住所,倒不知这里是何规矩了。
院里是两层小楼,口字型建筑,四面皆是房间,而凭栏处可见院内唯一的石景假山与玲珑莲池。因着营墙过高,从外头看倒绝对发现不了这南院儿的踪迹规模。
跟前儿的姑娘礼数周全,一路提醒我抬阶看路,转弯停步。她轻轻的将西排当中的一间房门推开,淡雅的熏香瞬间扑面而来,裹挟着一丝清甜。
房内的大澡盆袅袅冒着白雾,我神往的步入这间古色古香的古代闺房里,兴奋与讶异同时涌上心头。盈盈环顾,雕花家具华光能照物;定睛观瞧,琳琅摆件新奇映满目。
姑娘奉上香料与澡豆,莞尔一笑颔首示意,随即退出带上门,立候在门口。
哇!现在这个小天地是我的了!
我褪下外裙后,将贴身的T恤和运动九分裤叠好,踮起脚尖偷偷将其藏在床帐顶子上。又将脖上的玩具项链和珠链型手表取下,归置在妆台上的首饰盒里。现下只剩这么几件家当了……
然后我就像一枚白巧克力融化在了温水里,身体放松之后双腿慢慢的飘起,随着水波微微荡漾。这刻的感受并不是鱼水之欢的自由惬意,更像是没有意念的浮萍任他东西南北去。
我下意识里认为,在世俗自由之外,有着更高级别的宁静状态。
他不是月亏而盈,而是本自圆满。
零三章 盛装血宴
外面的姑娘“笃笃”轻扣门环亦称我为姑娘,温和细语:“需要我帮手吗?”
“啊,不用了!”
我这才取了数颗澡豆溶于水,在身体上搓开,接着它释出数种药香,在去污的同时,又使皮肤生起光滑。
在我细细涤去数日以来的风尘仆仆,用洁净的原色粗布澡巾抹去水珠之时,我还以为颠沛已暂时告一段落。而在婢女姑娘与我梳妆,被我从镜中揪出她想隐藏的怜悯之色,又使我刚刚落下的心高高悬起。
她始终惜字如金,不相关不必要的话没有同我闲聊一句。她也感知了我想要发问的气息,便默默回避着。只将各式珠花在我发上比着,似要将我妆成盛装赴宴的模样。
我不打算强迫她说出什么不情愿的东西,接下来是福是祸提前知道了又如何?往往躲也不过。
我将目光收回,不如仔细怜取镜中人,瞧见自己五官轮廓未变,只是皮肤的状态着实回到了十六岁。
莹白如荔枝,吹弹或可破。
我沉醉在时间若无的美好之中,不是失而复得,也不是宛若新生。
在她的巧手之下,画眉如烟柳,绛唇一点红,新贴的花黄也是乍见之欢的新奇。
于是乎按照官家小姐的待遇,莫名其妙被人捧在手心里一个下午,就连吃饭也有人替你下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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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赴宴在即,婢女姑娘与我换上了一身锦簇华服,杏粉与玫红交映,渐变出一种娇媚。我几乎没有穿过这么艳泽的衣服,曼妙之处更在于,当它上身之后,举手投足一举一动皆自自然然生出仪态万千来。
因懂它精致,便十足爱惜。轻提裙摆,走路无声。原来我也可以团扇轻摇,步步生香。
众姑娘皆在小南院儿里集合了,一时间可谓姹紫嫣红迷人眼,只单看十七个姑娘那挽在双臂间的各色披帛,便浑然是敦煌壁画飞天之倾城颜色。
一位四十来岁的女官,候于南院门口欲将接我们出去,而她的身后却又是两排持械的兵丁,一个个不修边幅,尽是破坏我眼中刚刚绘上的美丽印记。
再次核对名册,清点人数,冗长啰嗦。
随即一一应声唤出。我点了到,却在即将踏出院门的时刻,园中侍奉我的那位婢女姑娘突然跑来唤我停下,我应声回眸,但见她慌张神色。
她上前抓住了我的衣袖,将之前我放在首饰盒里的两件物品,放回到我手心里,颇有不舍之意的说:“姑娘,你落下的,收好了。”
我一直转头看她,而女官的催促声又使得我无法停留,于是便几步一回望。
她很纤细,长期为婢使她的站姿就那样微蜷着,眼睛半抬不抬,可我知道她是在目送我。
直到这一幕越来越远,看不见了……
我把玩具项链和手表戴好,心中愁云惨淡。我并非是将两物品遗忘在那里,仅是以为晚上还会回到那间处所……现下里,提供的信息太明确了,八成是又回不去了,我心中的猿猴早已在两岸哀啼不住,天大地大,竟无以为家。
一旁的姑娘们还在有说有笑,只有我神色凝重。也是心里苦,境遇如此也罢,又偏偏体会敏感,难过的事也总抢先一步知道,只能叹快乐的时光真是少的可怜。
天幕墨蓝如遮,营中随处可见的火把正烧的热烈。那通红红通映上姑娘们的衣裙更显麟麟锦绣,而我已无心欣赏。
一路被带往最东侧的练兵场,笙箫管乐远远传来,曲调欢快,我深吸一口气提了提神,平静下内心。
“果真是一场宴席呐,许是我想的太多。”我尽可能的欺骗自己,可我发现已不再具备自欺欺人的资质,因为与此同时我已然冷静,并且下定主意:全力护自己周全。
猛然发现,人一旦突破了一层思维上的囹圄,好比不再逃避而理智面对,这破茧的力量便会反之来加持自己。
越有力,越轻盈。
几个月前,大脸娟某天还一脸认真:“玉菟,我真羡慕你的状态!”
“啊?为什么?”
“你现在,轻盈而有力。”
然后这句话成了我脑中关于她最醒目的一个标记。所谓优点不夸不知道,有人如此提炼下来并且回赠于你,简直是对你人生修行日趋成功的认可!
但幽默之处在于,一个人在你心中的闪光点不过是她怎样夸奖过你。这显然代表着两人关系十足的局限,你对她的不认可以及很难成为朋友的事实。
在她说完这些,我便微笑着看她那身怀六甲的体型,和敦实无垠的脸盘儿。我看的并不认真,粗浅划过,甚至目光根本没有汇成一个点落定在她身上的过程,便匆匆略过瞧上她背后的玻璃门,门外的污水总是汇成一滩。
很多成年人社交方面的知识,就好比同事之间一起在桌上吃完快餐,然后你也帮大脸娟丢一次剩饭垃圾,还要捏出快乐的声调说:“我来我来,外面太热孕妇保重。”
就这样,一场成人的简易社交以看似礼貌周全的技巧得以完成,维持了大家表面的和气一团。
我向来对此嗤之以鼻,但长大了为了生活尽量平静而调整些微圆融的尺度,也算是我最后的倔强。至于所谓口蜜腹剑,糖衣炮弹,温柔刀割人性命,为斗米折尽了腰……等等如是作风行为并不在我的认知范畴里。
然后,想对自己好也想对别人好,想面面俱到的我,在那个时空里终未修行得力,半路退赛,以至于今朝辗转在这年代未清,地理未明,诸事诡异的混沌之地。
且以二十九岁的年纪入住十六岁的身体。折我十三年的光影是要告诉我有这么长一段时光是白活了吗?
真的是辛辣讽刺!
心中一通自言自语嬉笑怒骂,使我的心情轻快了许多。
待步行至练兵场右侧,上头命我们自行找位置,排成一行向东而立。按他那话来说,就像站成一排盛装的盆栽?
眼前是未尽的歌舞,左侧高台是数名饮酒啖肉的男子,还有一名身着乌袍的披发道士。
姑娘们以为得赦的机会到了,纷纷往前挤着,站在前排希求有表现的机会。独剩苹果和青衣姑娘,我们三人被沉在了后头,也好,不用我再忙着去扯一把她们的衣衫予以提醒潜在的危险。
再看宴席间,他们多是高谈畅饮,音笑夸张。唯一老者举止较为收敛,不入其流。我偷偷观察,虽说老者只是常服,却是紫袍玉带,想必身份定是贵重。而主席有二,他又入座其左,根据今日穿衣之左右衽的排法,那当是以左为尊了。
说话间两个仆从活抓了一只仙鹤送上宴桌,那坐于右的长脸型男人将匕首从烤羊腿上取下,直接抹了仙鹤的脖子。
鹤唳之声直冲云霄,凄惨之极,闻者悚然。而那男人面不改色,拿酒樽接了鹤血招待众人,神采飞扬的推荐盛誉这“绝世补品”!
紫衣老者忙不迭掸去溅在袖上的血点,一脸不满却绷着情绪,未曾开口阻止,只冷漠的推远眼前的血酒。瞧起来倒像是权利不及长脸男人的样子。
这边数人尝到血味愈发兴奋了,眼睑开始发红,瞳孔中似有烈火奔袭,为首的长脸男人笑逐颜开:“各位,不如开始下一个节目?”
“好啊,好啊!”位列左右的一众奉迎且期待,不忘推杯换盏好不惬意。此时活活放干净血液的仙鹤耷拉着脖子,被拽着膀子掂了出去,毫无生机可言。
长脸男人与披发道士交换了眼神,便重重击掌两声,于是乐师停奏舞姬退场。黑压压的兵丁从暗处以木轮推出一方巨大的铁笼来,估有百十平方,体庞身重,累的人躬身如牛,气喘连连。
那四方铁笼再加顶盖,皆用厚实铁网盘织错就,星月下闪着寒光。因是网状皆有大孔,从外往内看去视野又极为清楚,像极了马戏团里珍禽异兽杂耍表演时的安全屏障。
等挪动到了练兵场正中央,众兵丁便分工而事,一半手托笼网,一半拉紧绳索。等铆足了劲,喊起号子,一刹间用全力往上托举铁笼,而另一边以闪电之势将木轮拉出。随即巨铁坠地,铮铮作响,激起蔼蔼尘雾来。
待他们挥汗下去了,另有数人从西南角牵出一顶囚车,封的严实看不究竟,直到打开铁笼之门,将里面之物撒进大笼里,这才惊煞了我们!
那是一只半大的老虎,爪如铁钩,蹄若磐石,健硕无比。可见它猛虎归山之势,在笼中打转飞奔,再一个加速“咻”的一声往上窜去,铁网仓啷啷直冒火光!再蹚蹚蹚侧奔落地,敏捷利索。接着它狂啸一声,声波远震,怵目惊心!
我不由得将指甲硌疼了手心提醒自己镇定。
旁边的姑娘们已然有隐隐的惊呼。
那长脸男人侧拍着手从席间站起,夸赞手下办事得力:“甚好甚好,这小兽精神十足,孔武有力!”
他们四下里交换了眼神,似是已准备好品鉴一场盛大演出!
长脸男人眼前儿的一名宦官得了授意,揣着把拂尘,走到高台石阶前与我们阴阳怪调半说半唱道:“仙师观星取象,尔等生辰之日定会出异能女子一二,召入宫中,以助天子。圣上恩准,特派左相与王爷前来筛选。既称异能,定当能与虎兽抗争!王爷恩慈,特挑未成幼虎,另每人可选兵器一样,助尔无伤!”
他的薄眼皮对我们身边的兵卫使了眼色:“走~”
我们的人堆已然炸开了锅!嚎哭声、惊叫声、咒骂声,不绝于耳。苹果姐姐话未听完便瘫软如泥,倒地不起了。
我的脑袋即如雷击中嗡嗡直响,外从头皮内到脑髓,麻若死木。再有一股电流自百会穴穿透全身再入脚底,钉的人动弹不得!唯有心口连番绞痛,似有无形手掏心才不至玉山倾倒。
我努力找回自己的知觉,吸气!大口的吸!再吐出,均匀的吐出……
如此反复几遍,慢慢手指有知觉了,身体回暖了……
刚刚能够抬眼,便看见一个姑娘已经撞死在石阶前。我告诉自己必须摈除感情像个机器,只做必要的事情,绝不能有情绪的干扰。我缓缓的迈步,努力在身后的兵卫使我狼狈前维护好自己的节奏,直到那一排武器架前。
斧钺钩叉、刀枪剑戟、绳索棍棒,样样皆有。前头的姑娘们大多已经选好,当然也可能是蒙头拿了一个,长短不一握在手中巍巍抖着。
我见正对着的一把匕首图腾眼熟,匕首,短剑也,在掌小巧趁手,出鞘青光盈盈,有一种指引冥冥中使我认定了它!
“呵,那就在这畜生吞下我的时候,刺穿它的喉咙吧。”
零四章 人肉马戏
在我准备好同归于尽之时,也不忘嘲弄人生:“玛德,过几天我凡汉三又回来了!”
如此一想,便又瞧了一眼宴席上的人面兽心,狠狠的记下他们的模样。
那开在大铁笼上的小门本不宽大,卫兵们悄么呵开了个窄缝,恰恰是野兽窜不出来的大小。
然后属于他们的盛大节目正式拉开帷幕。众卫兵有拉门的,有拽人的,咬牙切齿一味发狠,将最前头两个姑娘往里头塞。两团彩云挣扎扑腾,但无济于事。人整个进去大半,见差不多了再施以两脚,直踹的她们趔趔趄趄倒地啃泥。
虎兽瞧有猎物进来,兴奋的脊梁高耸,尾巴竖直,来回踱着步子先做观察。再加速奔突两步,以为试探。
两个姑娘受惊过度,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无,爬到角落里抱成一团,早已哭的满脸湿黏,最坚固的抵御便是手中两把不会使用的兵刃,只无谓的挡在眼前做无为的躲藏。
虎兽想是许久未食,瞧起来腹部紧窄,饥肠辘辘。它盯着“猎物”两眼发光,看得出它对食物有明显的渴望。它带刺的舌头先是伸出舔了舔前爪,像是擦亮武器。稍后前腿伏低,屁股微撅,做出择机扑食之态。
看到这里我不忍再瞧,眯了眼别过头来。可目光有意无意的扫过宴席台,瞧见除了紫衣老者强忍愤懑外,其余的神色并不亚于那只老虎,嗜血为乐,阴狠毒辣。
一声虎啸,耳边又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尖叫!笼内凄厉之声撕碎了空气,惊飞了附近的候鸟。直待那凄厉变为哀吼,再到沉哑,再归于大快朵颐的咀嚼声……我暗瞄了一眼,血流裹着尘土,污红满地,若开出两朵腥臭的彼岸花。
第一场结束,两具尸体被铁钩勾着往外拉,野兽素爱吃内脏,现下里开膛破肚,未吃完的肠子白生生拖在地上,越拉越长……
等拉出来了,便像对待死猪一般,将两具支离破碎的尸身仍到一旁的草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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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电视上看过,草席方便卷尸体,木车一拉就随处埋了……
等把地面上零落的残肉碎片打扫干净,便推搡着第二组姑娘进场。
如此反复几组,多为不堪一击,或稍作反抗便在一爪之下便再无招架之力。即使反应程度不同,呼声高低,总归是并无新意的修罗场罢了。
而我如置地狱良久,感官愈加麻木,我也必须麻木。瞧着血越积越多色越来越艳,只需把它当做染布的颜料!
宴席台突然生起的兴奋呐喊跟着一顿拍桌喝彩,打断我的注意力。正思考对策的我抬头瞧往笼中,此时倒有一位与众不同,冷眼冷面的女子,是的,姑娘这个词太过柔软而不适宜形容她的敏捷果敢。
她一连几个跟头干脆利索,竟然躲过了老虎的一次袭击!
站定后她手持双刀,架势帅气,倒是个练家子。怪不得惹的那帮货色叫好连连。原来对于他们来说,演员越是挣扎得力,节目才足够好看。
那将我们打扮的漂漂亮亮,想必也是增加节目的观赏性吧!破坏越美好的东西,体验感总归是好过廉价的。
呵,人心!
老虎又一次猛扑,她一个侧身转腰,双刀一闪便划破了老虎的左肋。呜呼一声,那虎便半摔在地,速度舔舐起了伤口。
又一阵拍桌喝彩!
我仔细观察着那姑娘面容,搜罗着脑中关于她的回忆。
她似乎酷爱紫色,换装前后都是一身暗紫色系。又一直阴沉着脸,再加上与我们语言不通,不会讲官话,便更显得孤僻离群。偶然吐出两句,实在难懂,只苹果一个人听了个一知半解,告诉我她来自西南边陲。
她身上种种特殊的东西,告诉我她的来历不凡。可遭难至此,不知进了怎样的圈套。
那虎舔舐着伤口的鲜血,暂时忘却了斗争。
奈何划的不深,伤口很快凝住了。而这一击未重创于它便更加激发了它的野性,再度进攻之时已红了双眼。
接下来的数次反扑中双刀女子愈发体力不支。
我无比紧张,在她之后,马上就要轮我上场了。
而由她带来的希望之火,正一点点的熄灭。再次的,反复的失望之后,我的意志趋于崩溃的临界。
最后,她终究是不敌,脖颈生生被咬的血窜三尺。那件紫衣的紫,本像划破天空的闪电,而现在从肩头流下的血河,使它黑的如同深渊。
我下意识的摸了把自己的脖子,看看它还在不在……正常人到底是有同理心,有着感同身受的意识。
而这无意的动作却使我灵感乍现!这突然生出的计策使我激动的不敢相信!
我项上的玩具项链是个藏银猫头,猫头打开里头是个空壳子,而我之前在里面存了一些“神秘药草!”
生的希望使我一百八十分的精神!
我使劲晃了晃苹果姐姐,希望她可以与我一同抗敌!可她还是不醒,大任务又扛上了自己的肩膀。所幸我俩是最后一组出场,那虎兽气力消耗了太多,前头又吃的够饱,想是战斗力凶猛指数大大不如之前。
于是我走在前头,后面三个人抬着苹果姐姐。
我轻步进了铁笼,平淡着所有的负面情绪,以使氛围得以祥和!是的,祥和!像我看见猫咪时候一模一样的祥和!
此时那兽正抓刨土坑,像极了甜甜猫找地方睡觉的模样,困了?哈哈,真好!
一晚上送上如此多的“猎物”现下已经审美疲劳是吧,对我并不多理睬,谁还没有个厌倦期呢?
他们把苹果姐姐肥硕的身体丢了进来,嘭的一声她还是不醒。我不禁佩服这样的好命,正儿八经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虎兽也抬头看了一眼动静,我随即对它露出了姨母笑!
然后掏出手绢,将藏银猫链打开,取出内胆之中藏着的干药碎,便包在手绢里,然后团了团,瞄准了扔向那老虎!
那虎先是抬手一捉,若捕一羽蝴蝶。然后敏锐的嗅觉便察出药草的异常香甜,如我所料,立即不可自拔,如痴如醉!
“大猫咪,既然你喜欢,那就多来点吧!”
我又扯了苹果姐的手绢,再团一个,抛了过去。助它一次可以尽兴!它抱着两块帕子,用脑袋脸颊不停的蹭啊蹭啊,浑身舒坦的拧着打滚,俨然成了只撒娇的小兽。吸的多了,微微打着喷嚏,然后一个长长的哈欠眼皮便沉了,一骨碌滚进它刚刨的土坑里,即刻便响起了呼噜。
“哈?这世界果然没有猫薄荷治不了的猫咪!即使你又凶又大只!”
我捂嘴窃笑,竟是这样的破解之法。
冷汗方落,如释重负。
我欲对上头讨要说法,而一转身,眼睛便遇上了紫衣老者,对,也是左相。我俩四目相对,彼此激动不已,不知他何时站定在铁网门前。
他欣喜的对我点点头,眼睛里充满了安慰,并命令开门。然后正色对那长脸男人道:“王爷既说胜出者得存,本相已亲眼见证,不知可还说话算数。”
那王爷一脸蔫坏:“可这小兽尚且活着呀!”
我接过话锋,躬身道:“王爷容禀,小女的草药是为密制,仅对虎狮之类有用,少量药剂便致昏睡,若再添剂量,便是昏迷了。使这小兽不醒,再以小女这腰间匕首封了它的喉咙,想是容易。但听闻先贤有言——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想王爷仁德在怀,便请饶它一命吧。”
这是我第一次说这么长一段假话,并且一口气说完!那猛兽即使睡着的状态,我也没有把握将它一击毙命,如若失误,我的下场可想而知!
左相趁热打铁:“既然仙师讲过,定会有一二奇异女子,战胜该猛物。那现下里,答案已晓。此小女奇药而胜,聪明与胆魄无须赘述。而另一小女,哈哈,便更是福泽厚重,于此地此险竟然以酣睡过关,此等上天庇佑,命中吉瑞,定当送进宫中陪侍御前,以助天子。”
王爷数次想要打断左相说话,但又顾全着双方身份没有发作。且我猜他还不想把尾巴露的太多,以致于稍敛跋扈。
左相又言:“夜黑风高,老夫不胜酒力,先请回府。想来宫内礼仪颇多,也当令二女抓紧学习。便一并将尔带下山去,以免圣上急于召见而不得。”
左相处处皆拿皇上压他。我见王爷细微动作仍想阻止,而身旁的披发道士却打岔拦住了。
逃出的机会终于来了,什么拘禁怪塔,什么虎口脱险,这场人肉马戏该散场了吧?我要与你们告别了!
左相背手前行,前头二人伺候灯笼。其余一众围护着我,又有位体壮的随从背起苹果姐姐。我们一队人呼啦啦踩着营中的碎石泥土,用着极快的步子撤离着,不用多说,每个人都忌惮身后追兵的出现。
夜长梦多,久则生变。慌慌张张走的脚下起火,出那山营大门之时若口中吞下了只兔子,心中扑腾个没完。
好在出了山门,一队车马早已候在那里,一年轻男子头戴玉冠,从一匹棕马上跃下来:“父亲,我等您好久了。”
他的声音鲜亮温和,如山间泉水,淌过心田。
美好的事物是樱树初添的新蕊,怎不叫人身心放慢,流连驻足,可这不代表爱情的发生,也未必是占有的开始。
但现实中,往往一开始想要守护的东西,相互欣赏的你我,终将用彼此的双手,亲自揉乱一地花红。
逆境起执着,顺境生贪爱。
都一样。
马车绕到西山,才现出隐蔽的宽敞大路,挥鞭打马,马鸣嘶嘶,长驱直下。如此,我们在夜色中狂奔向前,仅以火把来撑起熹微的光亮。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不知前路茫茫几何许,便只好边走边寻了。
零五章 中秋一叹
极小的浅金色花珠,飘进了马车的窗。
我掀起半开的帘,探头出去。
不知是谁家的院墙,栽了长长一排丹桂。树身高大,满枝星星卷着香风,一不小心就溜过了墙头,落到了过路人的肩上。
我伸手想接两片,可马车队伍已然驶过去了。却见前面那公子掉转马头,扬洒洒而来,浅笑道:“你等着。”
夜下花墙,少年骏马。
宛若一幅画。
他选了一枝心头好,择下来。稍快几步跟上队伍,开心的递于我。
我欲将伸出的手又缩回,犹豫了一下,毕竟投桃报李,彼此的心截然两个世界,并不想有任何的牵扯。
麻烦!
而这时突然一个硕大黑影儿坐了起来,往我脸边一凑:“诶?嘿,是桂花!让我尝尝甜不!”
我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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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一只胖手将花枝接过,用门牙轻嚼一朵。
我被她这顿操作吓了一跳:“苹果,你醒了!”
“啊——,是啊。”她挠了挠头,“我怎么睡了一觉在这了!?”
“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我不禁又气又笑。妈个鸡别人出生入死好几回,你倒是饱睡一觉养足精神,醒来便在游车河了!
那公子不减关照:“二位姑娘,今夜本是中秋,既是相逢便一起小贺团圆吧?”
原来,今天是中秋啊……
我的心田像被花树挡去月光,筛出一片阴影来。
他拿马鞭一指:“前头便是篮子街,有数家出名的馆子。今夜城里不宵禁,整夜都开着呢。”
我暂未出声。苹果姐姐倒是答应的干干脆脆:“好啊好啊,饿的紧呢。”
公子爽朗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双腿一夹马肚,先行走到前面去了。
我悄悄看了眼腕上的手表,夜里十一点整。
“我也饿。如果是以前,我也会直接答应,甚至主动点菜。只是现在总觉得少发表意见会避免不少麻烦,这算是三缄其口还是消极自闭?”我默默揣度着心中那杆天平,察一察,它偏向的方向。
马车在一家名为天芙居的酒楼停下。
这时代最奢华的交通工具跟我坐过的拖拉机一样,来回颠簸,把心肝脾胃肾折腾个遍。
虽已子夜,但路上仍有不少赏月晚归的人,中秋风俗倒一贯时兴如此。路过的民妇,或怀中一筐黄澄澄的柿子,或手中一提红纸包的月饼。不知是今日归宁得娘家人所赠?还是水边拜月,所剩下的祭品。
整条街那铺面前的祭桌还未撤,地上是燃纸灯残留的灰,灰里夹着没烧干净的红色纸屑。
他们栓好了马,相爷为尊由店小二往里请着,我与苹果紧随其后。这酒楼十足气派,想必菜品也是我从未吃过的档次……若不是托别人福,靠我这小民自己来此处消费,就像去北京饭店只吃份蛋炒饭罢了。
倒不是妄自菲薄,只是社会阶级由古至今,真的不容易超越。若不见识别人的生活,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活活脱脱,未必不是一件乐事。
二楼有一雅间名做露月台,一墙未封,延伸露天,今时借着圆月,宜景宜情。
随从们别屋招待去了,此处只留相爷,公子,苹果和我四人。
我不知餐桌礼仪,觉得尴尬。那公子主动缓释生涩的气氛,自我介绍道:“我名为李成蕴,是父亲的第三子,现无功名,便直称我名字罢。”随即话锋转的更为柔软:“倒不知姑娘名讳……”
相爷打断他:“休要唐突,这是凉苏县凡知县的女公子。”
“啊?????”我差点翻了白眼。
这这这,原来我还是有出身来历的?我还以为那名册上的凡玉菟三个大字是时空错乱凭空添上的!
“那我现在可以回家了吗?”我突然用现代人的语速蹦出了这句话,许是内心太过激动!
做一个县城土公主一直是我的梦想啊!
现在就快要实现了吗?!
如果相爷批准了,我一定先载歌载舞一番,但他眉头一蹙,我便知道没有那么好的事情了。
他呷了一口热茶:“姑娘呐,关于你们的事情还未完。”
“此事错综复杂,怕又牵扯甚广。现在无法告诉你们事体究竟。我先将你二人送进宫,随后该如何,自会有人主动与你们联络。”
“嗯嗯,好。”我们两个只得点头应允,一是没有其他选择,二是今夜相爷做主维护我俩周全,也是对他生起了信赖。
说着话菜上齐了,有珍贵的杏酱蒸鹿肉,有烤羊肉,上面抹着那个年代昂贵的胡椒。还有一道在书中见过的菜品——《切鲙》,时鲜鱼肉,切成薄透小片,蘸着佐料,吃出鲜甜嫩滑来。
肉类不少,蔬菜寥寥。似乎流行的是以水果配菜的吃法。
一道羊乳波棱菜我尝了尝,原来是菠菜啊。
每道菜都有着极其好听的名字,比方说——金银夹花平截。
弹白蟹肉与流油蟹黄平铺饼上,卷起横切成片,摆盘后再以金银花丝点缀,瞧得人直咽口水。
大家也都饿了,口腹的满足使气氛变得快乐。我也松懈下来,聊起天:“真没想到我这会儿是坐在这吃东西,本以为即使活着,也得跟难民似的流浪。”
苹果姐姐这才戛然停下筷子,恍然大悟道:“是呀,我们刚才不是要喂老虎了吗?怎么出来的?怎么出来的?”
连番的追问使我们三人忍俊不禁。我忍住狂笑告知她:“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有时间慢慢同你讲吧。”
公子与我们斟满酒杯:“这家的桂花酿最为出色,第一次来京都,算是接风酒,姑娘们快试试。”
我有些讶异于他的热情周到,若我是犯了自恋的毛病,定该自我感觉良好极了。可将心放安静,便只觉这堂堂相爷的公子,怎会对我俩如此身份的人这般贵客相待……
我道谢,轻举杯,学着他们的模样以袖遮面饮下。我不懂酒,但也能喝出这酒的清甜微辣,适口回香,并无刺激难受的灼痛感。
我主动敬相爷一杯:“我瞧王爷一早打定将我们屠杀干净的主意,多亏有您斡旋。”
我一饮而尽难免憋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他了,竟然要赶尽杀绝。”
成蕴公子手指轻轻点着桌子做思考状:“爹,我看他势必不肯罢休,倒不知后手是什么。”
相爷默默咀嚼着食物,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我拿了酒壶,一个劲儿的给自己续杯。这微微上头,却不难受的感觉真好,真好啊!好到心中觉得畅快,甜甜猫来了,时间也回去了,生活也顺利了!什么愁云惨淡万里凝?不存在的,不存在,现在完全是胡琴琵琶与羌笛!
意识飘了一会,那刚刚发生的该死的事情,竟然不自觉的钻回我的脑子里,不停的回放啊回放,像一帧帧电影胶片。可突然放映机卡了带,一件事对不上号了!
我唇边的酒杯停在了半空,我微微摇晃两靥的红云,心中碎碎念道:“不对,总共上去了八组,我和苹果是最后一组,可明明是十七个人呀!还少了一个,是谁?对对,在怪塔时那个穿青色衣服的,是少了她!”
我便连忙告知相爷:“还有一姑娘没进斗兽场!她排在最后一位!我在选兵器前还见过她!”
我们面面相觑,相爷摸了一把胡须眼睛露出惊色道:“是也,明明分组以外,还单出一人!但我们离去之时,并不见在场第三个活着的姑娘。”
苹果接着道:“你说的是总和我俩在一起的那个吧,她叫张若卿。难道趁乱偷偷跑了?”
相爷沉思:“这……注意力都在斗兽场,特别到了双刀女子上场之时,场内更是吸尽了眼球,盛况热烈。”
相爷眼神突然凌厉:“快去查看马车!”
成蕴公子一摸腰上的佩剑,即刻跑出了门。
相爷又唤来随从,吩咐一胖一瘦,脱下自己外袍与我们两个换上。
“这……”
相爷见我二人迟疑,速速催到:“事恐将变,听我安排。”
我和苹果在屏风后用着最快的速度换了装,还好古时男女穿在里头那件白色衬衣看着一样,只用换掉外衫。然后将我们本不舍的华服团了团扔进露台外的墙缝中。
随即把脸直接搁在雅间门口的洗手盆里,所幸古代的化妆品不防水,手巾一抹便掉个精光。一头珠花丢了浪费,便藏进了袖袋里。
慌慌张张抓了个男子发髻,而这时已经听到酒楼门口踢踢踏踏而至的马队声。
“妥了吗?”门口的相爷又催。
“好啦好啦。”我边答应边确认三样东西,颈上项链?在!腕上手表?在!腰间匕首?在!
完事!
幸好我饮酒从未试过断片,即使喝到狂吐不止,也还是意识清楚。
于是我俩便埋在一群人当中,呼啦啦跟着相爷下楼去解决那已开始的纷闹。
成蕴公子跟一武将已然剑拔弩张,两把兵刃在一辆空马车的车帘前较量着,似是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长脸王爷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言不发,表情似在玩味眼前两个人哪个更厉害一些。
相爷喝了一句:“我儿停手!”
随即走上前去问何事争执,而王爷却是一脸假笑反问道:“敢问相爷,这辆马车是何用途?”
相爷叹了一口气,失落的道:“老夫本以为能从王爷手中,多要出几个女子来。成没想到,去了两辆,还空了一辆回来,想来该是老夫无能罢了。”
“哈哈,左相又玩笑了,我怎么听线报,这车上还有一人呢。”
一旁的披发道士走上前行礼:“回左相,我家王爷的意思是,这场选秀虽已结束,但您也知道,方法有些另类特殊,该是不被市井小民所理解。这选中的二位,马上入宫侍奉,或为女官,或为娘娘,将来身份贵重,自然不会提起自己有过这等经历吧,哈哈……可若是别的来路不明,去也不明的,回到民间两片嘴唇一吧唧,说了有损朝廷名声的话,可该如何?”
相爷似乎对于他们的计谋了然于心,但仍然要假装疑惑道:“你在说什么?”
道士随即语调一转,转出了嗔怪的味道:“王爷已经答应了您,核准二女过关。您怎能,又夹带了这么一位呢?”
说罢一反手,猛然掀起了马车帘子。
所有人的眼光,齐刷刷的看向里头,果不其然,正是我所说遗漏的那个,名叫张若卿的。
她真的很像一枚柳叶,在中秋时节就已经颤颤悠悠了……
她哪里都不敢看,眼神跳动着,强压住的战栗快使她坚持不住。
成蕴公子愤然道:“这队车马一直是我在营外亲自看顾,接到父亲之时更未曾见过她,赶车的车夫也没发觉多了一人的重量!怎么偏偏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哈哈。”长脸王爷干笑几声:“我说小哥儿,说话讲究证据,现在人就在这,你们怎好抵赖?”
成蕴用手中折叠的马鞭轻打了一下车轮,音声敞亮的说:“那许是趁我们在天芙居吃饭,她自个儿进来吧。也可能……”
他走上前去,一只手逗了逗王爷的马,抚了抚马脸:“也可能,是王爷您派人送来的呀。”
我被他连番的调皮逗乐了,使劲儿抿了抿嘴。
王爷已然愠恼,嘬着牙花子呵斥道:“黄口小儿,胡说什么!”
一时间场面僵住了,双方都没有退让的意思。
相爷在沉沉的思考之后终于舍车保帅:“王爷,人虽在我车上,但我等刚刚又着实不在场。你我皆有理由,皆有说辞,不如王爷把这落选之女带回便是,好歹您全权处置。由此,你我双方也是两处宽心,你看可好?”
王爷竟一时语塞,好好的计划落了空,一时间又没别的由头挑事,便命人绑了那女子。
勒转马头离开前,仍气势汹汹的扔下这么一句:“今晚左相的嫌疑,本王可是会一一写明,具本呈奏天听的!”
零六章 银烛初现
我们瞧着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走了,叹了口气。
相爷挥手叫我与苹果过去,颇为慈祥的抚在我俩肩头:“这贼人不会就此罢休,原本想留你二人在府中几日,宫中做好铺垫。现下怕是要连夜送你们入宫!”
入宫。
我心中来回复述着这个词,觉得迷离。
相爷转而轻呵成蕴公子:“做事不动脑子,为父差点被这厮一石二鸟了!”
成蕴方才恍然大悟:“唔~,原来他是想叫我们与他动真刀实枪,他就能改口说父亲您是明抢了这二位姑娘,敕令带回!”他点着头把自己拗的可爱:“然后再联合党羽,御前生事!嘿,这老贼!”
老父多偏爱幼子,想必更是吃他这一套撒娇路数,三言两语便叫他改了气色::“行了,快快出发。”
我们随即就了位,相爷与公子骑马在前。而我们的马车周围又是一圈的护卫队形,一切又暂时变得安稳,安全。
深夜静谧,遥闻一叹:“这张若卿,但愿她不是那贼的细作罢……”
苹果听见此话,悄悄地与我讲起:“两日前的事你还能想起一些吗?”
我头靠在角落小憩,车板轻轻震着头皮,像是按摩,酸麻舒服。估计说话的声音也随之抖着:“前天?太久了!我的记忆只从昨天下午醒来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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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双手拄着脸,盯着我咂嘴:“啧啧啧,我看你家在哪里都忘了。”
这可是真的。还不是忘了,是真不知道啊。
我懒得动弹,只转了转眼球瞧向她:“你说嘛,怎么了?”
“前天一早,我带着名帖进了官驿,那天也是所有待选女子报道的最后一日。登记完,去寝所搁行李,因为看错了房间号牌,误推开了隔壁的那间。然后瞧见张若卿跟那个紫衫夷狄女子叽里咕噜说着什么!”
我腾地坐直了:“张若卿也会讲西南方言?”
“玉菟,我可能记错了,我仔细回想了几遍,那方言的发音并不是西南蜀地,而是,西北的——乌氏一族。”
乌氏,古代北方族名。与义渠,大荔,胊衍等,数百年间兴旺于岐山以北。
我快速的搜索脑内小知识库,得到证实:“那这样说,张女的来路还真是蹊跷。”
苹果又话:“二人的口气像在商量什么,还带着点怒气。”
我疑问:“后来呢?还见过两人说话吗?”
“没见过了。”苹果一拍大腿:“奇怪的就是这里呀,两人在公众场合,像是不认识的陌生人!”
她使着眼色:“要把这信息告诉相爷他们吗?”
我拨弄着指甲,这几日速度飞长,涂上红色就能演一段女鬼掏心了。
“张若卿奇奇怪怪。而王爷那班人更是奇奇怪怪,而且我总觉得他们还有更深一层的目的!然后,其实相爷和公子也有一点神秘盘算,大家都是这副模样,呵!还是先保留一点信息留给我们自己——两个敞亮人吧!”
我边思考边慢悠悠的说出这段话,随即被自己逗乐:“估计苹果也觉得我奇怪吧,怎么突然失忆了!苹果好可怜,只有她一个正常人!”
“苹果!苹果!我的本名叫孟雪园。”
“好的,苹果园,哈哈哈哈哈。”或许我这属于艰苦时代的自娱自乐精神,但苹果并未受我感染,神情认真的紧。
“你还别笑人家奇怪,最奇怪的是你。”
我不解:“哦?那你说说为何。”
随即她说出了让我毛骨悚然的话:“我住进官驿舍馆的那晚,也就是前天晚上。你也知道,我这人总是容易饿,驿馆进来后又不让出去买东西,半夜饿了,只得想着找找厨房看有没什么吃的。”
她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道:“厨房向来油污气重,一般皆在园子边边或者角儿里。我猜着它在后院右角,还真是。”
原来苹果姐也会抖机灵。
“这虽然找着了,可是厨房上了大锁,我这体型总不能爬窗户吧!一时没了主意,我就厨房门口转转圈,想想办法。冷不丁一抬头,瞧见前头,那座被假山挡住一半的小亭子里,冒着火光。”
“我第一反应就是,谁跟我一样,饿了呗。许是生个火堆,烤热胡饼,或者支个锅子,煮碗汤饼。”
她的声音开始微微发抖:“因为觉得还不认识,直接过去会不会唐突了别人。所以就把步子放轻点,慢慢走过去。先看看情况,之后再考虑要不要打招呼。”
她这时望了我一眼,似乎在确认我会不会突然变异,生出三头六臂来!
“然后我一瞧,怎么是个姑娘盘腿坐在亭子里头,闭着双眼,穿了身月白衣裳。周围是一圈银色蜡烛,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蜡烛,嘿!你那蜡烛是从哪儿来的?”
这突然一问算是把我问懵了:“啊?别打岔,说重点,继续继续。”
“好吧,关键火苗不是红黄色的,它是一半红一半蓝,交界处给织成了紫的。对了,这是我在家里染布坊学到的知识,红加蓝能成紫色。”
我只提了提嘴角,这个破坏听故事氛围的大王:“好的,我知道了,然后呢?”
“然后那晚其实是起了风的,那处算是个夹道,穿过的风能扬起裙摆,可那火苗竟然不会摇曳,纹丝未动。看到这,我就怕了啊,越想走,脚下越沉。”
她倒吸一口冷气:“仔细一看脚下,吓得我差点哭出来。地上竟然是密密麻麻的血点,从你身下到我脚下,这么一大片地方全是血点。那腥味带着酸气,该是猫血。”
我惊讶:“猫血?”
“是啊,以前哥哥打猎打了个野山猫,就带着酸气。”
我不禁咬了一下牙齿。
“然后那猫血,竟然开始倒流,像雨滴落回天空一般,唰的一下若红色的剑林,往天上去了!”
“我躲的不够快,还沾在身上几滴。若是旧衣服还在,定要给你看看。”苹果下意识的拍拍袖子。
我肯定是选择刨根问底:“后续还有吗?”
“哪里还敢再看,还不溜之大吉了。第二天倒见你依旧人模人样,直到官驿的卫兵将我们用马车送到离山脚下,没过多久你就跳了崖。”
她终于敢凑近点和我说话:“你是不是那晚中了什么邪术?我总觉得和你失忆有关,所以总想找没人的时候问问你。”
见我没那么快出声,她便抱了膀子,声音廖然道:“哼,说不定是你自己练的什么旁门左道,自作自受了!”
“苹果,我……你说这么多,我一点儿也没印象,真的。”
我郁郁的说到,把眼神调得足够诚恳望向她:“其实,我也在找我失忆的原因,我更明白这其中必有蹊跷!”
“咳,我也只是太过疑惑了,想弄个明白。今晚能活到现在,虽然你们都没说,但我知道你的功劳肯定很大,我信你!”
“哈?你这家伙竟然好意思提躺赢的事?真的,一点忙都没帮!”
“哈哈哈哈哈哈哈。”
……
一路的玩笑打闹并没有注意马车走了多少巷子,转了几个弯。
待再次看向外面,瞧瞧走到哪里之时,马车正徐徐上一段缓坡,坡道极长,是到皇宫附近了吗?我略略有些激动,像是第一次要见到故宫时候的状态。
而再看来时的路,那鳞次栉比的民房已然尽收眼底。
天上的星儿真的在眨眼睛,这座城安若童话。
马车停了,我刚才控制住没有往皇宫方向看的心情,就是想在此刻和他来个正式的见面。
下车,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我才缓缓抬头。
夜幕下,高大的青石宫墙如一位耄耋老人,成熟而沧桑。黑陶瓦覆在歇山顶上,飞檐入云霄。他不及黄琉璃瓦的金碧辉煌,却更烘出庄严肃穆。
建筑往往也是人心对所向往之美的物化表达。
我们绕着城墙,来到了西宫门。光看身份无用,扣开大门的,是一块雕龙描金的腰牌。
他命守卫去通传一位名叫苏晓姑姑的。
在这个停档里,相爷微微笑看着我俩,问道:“这宫官编制,六局二十四司,几乎掌尽后宫一切事物,你们二位想去哪里?”
苹果姐姐,不不,人家叫梁雪园,开始数手指:“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
她在思考的时候不是挠头就是挠手心:“这底下的二十四司就太多了……”
而我的注意力早已经瞄准到一个点,跟着我俩异口同声的说道:“司膳司?”
左相扶髯笑道:“你们两个可真是稚子脾性。”
随即语重心长:“孩子们呐,位置不同会好办很多事的,听为相安排。”又安慰一句道:“等到了一定时候,司膳司这档子地方,还不是来去自如!”
呃,可我只是想过简单的日子呀,如果还可以每天品鉴各种美食——这是何样的人间富贵!
咳,左相不过象征性的问问,再趁机做做我们的思想工作。哪里轮得到我们自己来选,真实的想法在自己心中嘀咕嘀咕也就算了……
宫里的人或许随时待召习惯了,不大一会,苏晓姑姑便穿戴整齐的出现在我们面前。
她对相爷行了揖礼,虽始终微笑着,但她身上却散发着一种严肃之感。相爷跟我说:“姑姑也是来自你们凉苏县的。”然后我便学着苹果的模样,也向姑姑问了个好。
“那你就带二女进去吧,明日交局内登记入册,这是二人的户籍身份信息。”相爷从袖中掏出两本册子交于苏晓姑姑,顺带不知何时替我们准备好的两包细软也一并由旁边随从之手递了过来。
我俩就抱着大包袱,向相爷他们挥手道别。那成蕴公子的笑,总显的比别人开心一点。
城门一点点的合上,关于他们的剪影一点点的缩小,直到城门咣噔一声,便将外面的世界生生隔断了……
而我的心,也跟着狠狠震颤了一下。
零七章 娇蛮佳人
苏晓姑姑说,我们居住在掖庭宫。她还说,绝大部分进来的人,就再也出不去了。
“若想出去,但凭本事。”
姑姑讲的第一节课,扼要有力。
她带着东张西望的两个小人,走完大路走小路,进了大院入小院,九曲回肠。
亭台楼阁在掖庭里屈指可数,有的皆是连绵不绝的矮房舍馆。
已经很不错了,我和苹果可以二人住一间,现在也算有属于我们的小屋了。
可以确定一夜安眠的心情几欲使我俩抱头泪奔,但我们不是矫情的玛丽苏女主,不会轻易就喜极而泣。
明明在软和的棉花被子上打滚更能直抒胸臆。
苏晓姑姑人很好,竟不知从哪里提来两壶热水,吩咐我俩盥洗睡下,明日再做安置。
温言温语又不故作长辈姿态,却能够让你对她生起敬意,这样的位上者,我见过的很少,可以说是凤毛麟角。
而大多数,无论是家中的长官还是单位的长官,甚至只是把鸡毛当令箭的长官,他们永远选择在气势上强压你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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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他们究竟是对奴役别人有着征服的快感,从而得到自信心的提升。还是将别人的临时屈服,由于理解偏差而错误解读成对自己的尊重。或者是他曾经受过这样的对待从而心理扭曲报复于人……
无论是哪种,我想这都不是真正聪明的人。
还显得,坏。
但是我没想到我所说的,这种类型的“坏人”,很快便要出现了!还不仅是一个!我发觉自己挺适合搭建七星台,然后一套求雨操作猛如虎。干求雨这一行不需要别的,就靠我这张嘴说什么来什么估计就能胜任。
此处先按下不表。
大铜盆里倒满了热水,我和苹果并排坐在榻上,脚丫子在里面游啊游。游了一会刚刚上岸,便倒下睡着了。
我从来没有入睡这么快过。这一夜,踏实而又香甜,平静极了。
天在几乎大亮的时候,我醒来了。瞧了一眼手表,六点五十分。
我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子丑寅卯……哦,快辰时了。这个时间,估计别人都起了吧。
正疑惑怎么没人来叫我俩,清脆的敲门声便响起了。
我趿拉着鞋子去开门,却见是个年纪不大的宫人,十二三岁的模样。手中是一个木质褐漆托盘,盘上两套衣服叠放的整整齐齐。
她声音宛若银铃:“苏姑姑吩咐,把宫人制服交给你们。你俩穿戴好了自己去膳房吃饭,切勿跑远了。原是今日一早皇上突然下了加封贵妃的诏书,现在尚宫六局各掌司皆在青鸾宫议事,姑姑说且等午后罢。”
哇,一开场就让我遇见了个人精吗?这伶牙俐齿,这个级别是基本参照单位吗?我以后还好不好混?
我接过衣服,把语调放轻对她道了谢,总要有点古代人的语气节奏。
她走出两步又一回头,指着自己的头发:“发型照我这个式样梳,别的就逾矩啦,也不能过多珠花。”
我仔细观察她的头顶。
哈?米奇头!!
每套衣服分为窄袖襦衫,对襟半臂,高腰襦裙,三个部分。颜色上白下红。
裙子虽是较暗的哑红色,但也可对“红裙妒杀石榴花”的年代窥见一斑。
用细绳做结系在肋下,高腰的款式比齐胸略低,却行动方便的多。腰间垂下两缕飘带,灵动风雅。
相比之下,似乎哪个朝代都不及二十世纪的审美缺失。
“啥是米奇?”苹果姐姐已经换好衣服撸好妆,像极了刚刚出土的唐佣。
我压着笑:“米奇就是一只老鼠。”
她把我按在凳子上,绾起我的头发道:“你真是开始越发胡扯了,我看你是怎么梳头也忘了!什么米奇头?是双螺髻!”
她倒手巧,发绕十指翻掌转腕三下五除二,再用妆台上的刨花水一抹,成了。
我摸了摸,紧实稳固:“哇,苹果姐高啊!”参照着刚才那姑娘,胭脂香粉薄薄施了一层,近乎於素颜模样。再簪上两枚造型简约的宝石发钗作为点缀,整个人精神多了。
就这样,新的一天开始了!
感觉自己像只大鹅,甩着穿不习惯的大裙子摇摆啊摇摆,嘎嘎嘎出了小院,就见到成群结队的宫官宫婢,穿着不同等级的制服,往同一个方向走去,我们想那该是膳房的位置。
我俩也随着人流,揣着手往前探险。突然前头一阵人潮涌动,骚乱了起来。
直见五六个太监沿着房檐子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一路拿着手中的拂尘边挥舞边呼喊:“喂,我的姑奶奶,您停停下,快停下吧……”
我循声望去,直见房檐子上,有一只白色长毛猫,头顶有两点黑色小花。
在长街一同看热闹的宫人,突然齐刷刷的靠墙回避,苹果拽了我一把,立刻把我从路中央扯到了路边。
所有人低头福身,半弯着腰,眼睛瞧着前头两步外的地面,像在恭迎某位大人物。
我不禁想起小学时候一个口水乱喷的肥婆老师愤慨的训斥我们没有礼貌,听老师训话时候眼睛竟然敢滴溜溜乱转,要——看,着,老,师,的,鞋,面!懂不懂!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禁感慨,九十年代的阶级依旧那么森严!身为肥婆我觉得她蛮失败的,真的一点都不可爱,完全不是苹果姐的肥而不腻~
但我的眼睛此刻怎么会老实呢?身为一个初来乍到的现代人,好奇心是必备的品质。我的头不动只旋转眼球,但见一个多彩华服,酥胸半露的美人从长街另一边跑了过来。跑的她耳环打腮,步摇凌乱,香汗珠子顺着额角脖子到处流,整个人若刚从水中涝出。实在跑不动了,便一手插腰,一手捂着胸口,脚下疾步,口中断断续续唤着:“给我,给我上房抓住!没用的东西,东西们!”而她身后呼啦啦跟着的一堆婢女也差不多是跑的人仰马翻了。
“瞧这行头,该是位娘娘吧,没想到在这碰见个猫奴还是个娘娘。”我心中默默,刚想到此处,突然觉得膝盖窝被谁突然踢了一下,使我重心不稳往前扑去。
这一扑十分要紧!刚好扑到了娘娘的身上!
我第一时间瞧向始作俑者,是一个面庞圆润的低阶内官,时间不容我太久,我便记下了她那薄溜溜的眼皮,她的三角眼写着明明白白的一个奸字。
“哎哟”,本就累到脚下不稳的娘娘定是扛不住一个人的冲击,被我生生的撕拽在地上。
娘娘好像一屁股墩地上摔得不轻。
完了完了,刚进王者峡谷,开场就要一血不保了……
我的脑袋里头电光火石,快速运转以求找到解决方案,逗猫棒?现做也要费时间,怕是在户外猫咪受了惊,也不愿意玩。
娘娘这时已被婢女搀扶起来,一副晕晕乎乎头重脚轻的模样(我想也有发髻和头饰太过沉重的原因),回了回神正准备向我投放技能,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抬头一笑:“禀告娘娘,小女是突然想到了帮您抓到猫咪法子,因为看您太着急,便没当心自己脚下。”
娘娘本来蓄气已满,技能可达最高伤害,可听我一言,立即右滑取消了技能释放。
她神色松懈下来,脸蛋也重回颜值巅峰:“快说说你的法子!”
我声情并茂的说:“敢问娘娘,这猫儿是何故逃窜的?”
娘娘从鼻孔叹出气:“还不是被那条死狗惊了一大跳,我可怜的乖女儿!”
我心中又喜了一分,不是女大思情就更好办了……
我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尘土,跟娘娘说到:“首先,快命人去糊一个菜篮大小的硬纸盒子去,要有盖子,可这盖子只能和盒身有一面相连。”
娘娘一瞪身边的小太监:“听见没,速度去办。”
然后那太监一溜烟儿的没了。
“其次嘛,这里人太多了,快清场,留三两个侍候的就够了。”
娘娘听完,一挥袖子,娇嗔道:“还不滚!”
然后呼呼啦啦全没了,除了几个近侍,其余跑的之快,像被拖鞋在追赶着打。整条巷子从人头攒动到空空荡荡只用了几秒钟。
我给苹果使了眼色,叫她在前头巷口等我。
便继续指挥道:“好!那几个抓猫的就保持原样不动,里外相夹成个犄角,它应该不会轻易再逃。”
我用食指比了个“嘘”字。
娘娘把声音吞了下去,而大家也收到了指示转为点头示意。
宫里当差的下人,效率果真很快,这一转眼硬纸箱便寻得了。这在造纸工艺并不普及的年代,是何等的珍贵。
我手捧着纸箱,叫一太监驮着我,我便轻轻的放在猫咪附近的瓦片上。
小乖乖,来躲猫猫哟~
接下来就是等,我向娘娘解释着原理:“猫咪都喜欢钻进狭小的空间,它们觉得很安全。”
娘娘煞有介事的点着头,我们便一起抬眼仰望等候。那被墙头隔开的狭长天空,却因着猫儿有了生机。它的毛发是一大朵蒲公英,身后的树叶一动,蒲公英便也漾在了风里……
它先是呆在原地,接着玻璃蓝眼睛左右寻寻,来回探探。
终于,小爪子动了,轻轻站了起来,往纸箱漫步,步子极轻。
对对对,是这样,请保持。
我心中一直默默祈祷,祈祷这位猫咪大神可以助我度过此关。
在它用小爪子碰触几下后,如我所料跳了进去。我便拉着娘娘走到近前儿,叫她过去与猫儿聊聊天。娘娘忽闪忽闪眼睛,随即这宝儿贝儿的叫着,什么美食鱼虾,什么替它打断仇人狗腿之类的话,应承个遍。一来二去,依稀听见箱子内响起了呼噜噜声,终于,这对母女的沟通见了效。
我与娘娘眨了眨眼睛,示意她是时候了。
一旁半只眼睛也不敢挪开的小内侍,把分寸揣的极好,见机就轻轻缓缓的将纸箱端下。
娘娘急忙上前将纸箱抱在怀里,一只手抚摸着它的绒毛:“真是好宝宝,可不能再跑了,好好听娘亲的话哟。”
娘娘好萌……
确认猫咪妥妥帖帖的回来了,心中十足满意便笑望着我,眼睛里有三颗星星。
她是开心便完全写在脸上的人。用平等而热情的口气问我:“你是在哪司做事的?”
“回娘娘,小女名叫凡玉菟,是昨晚才进的宫,还没去拜见大人们。”
她语调欢快:“是小兔子的兔吗?”
我亦笑的鲜艳回应她:“是中药菟丝子的菟。”
她脑袋轻轻一歪,髻上的流苏垂在脸颊上,娇媚极了:“好,我记住你了。以后常来我青鸾宫,与我一起照顾云奴。若谁敢拦你,你就给他看这个。”
言毕,她从腰间众玉佩中,取了一个给我。
“青鸾宫?那您就是新加封的贵妃娘娘?”
她俄而惊呼:“呀!你不说我且忘了,尚宫局那些人在宫中等我议事呢!先走了先走了。”
接着她迈着小碎步,却走出的极快。身旁的宫婢们又怕她累着,想去接过箱子,被她一甩披帛扫开了。
真真儿是个可爱的人。
我摩挲着手中的玉佩,极好的青玉料上雕着一只鸾凤,下面是凌凌水波纹。
请允许我心中开一会儿花!这简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我郑重其事的将这玉佩系在腰间。嚯,再得一件神装护体!
零八章 醍醐灌顶
待时至午后,苏晓姑姑带我俩前往尚宫局拜见姜尚宫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是风云人物了。
一路上可谓“风光无限”,遇到的宫官宫人无一不盯着我瞧,神色耐人寻味。若有个别不明所以的,她的身边便立马拥来一名翻译,随即对我进行简短的介绍。倒不舍得介绍的太久,还要把更多眼神留在我的身上,用来“瞻仰”,呸!从上到下打量我!
大家的业余生活贫瘠到此种境界了吗?可别再说古代没有通讯设备传播不发达了,这种瘟疫型嚼舌根传播,不仅可以为您带来最新的宫闱谜闻,还能够“锦上添花”进行一番再加工,从而使故事显得更有可信度。
咳,绣绣花练练字,寻找一点爱好不好吗?
假如此时再有人跳出来责难我行事高调,进宫刚刚半天便搞得众人尽知,那我可真是冤比窦娥了……
尚宫局是整个掖庭宫最高规格的建筑,位于中轴线中央。单檐歇山顶大殿,正脊饰熬鱼宝珠,翼角若飞。墨绿琉璃覆顶,熠熠生辉。
我们缓缓步入大殿,棕木地板平整光洁,室内装潢有致。一展屏风前,姜尚宫高座于上,与左手侧另一宫官正在笑谈。
见我们进来,便沉声正色。苏姑姑示意我俩行礼,我便学着苹果在地上扑腾着行了个大礼,膝盖还真咯的有点疼。
我上次行这么大的礼还是十几年前回农村给姥爷上坟的时候……
略微上了岁数的人,声音似乎就变得浑厚亮堂:“哪个叫凡玉菟,抬头给我看看。”
我一下子如被人揪住尾巴,“又来?”只能堆了一脸自己都不认得的笑:“回尚宫的话,是小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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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听闻你刚进宫半日便声名鹊起,前有左相推介,今有贵妃赠玉。我倒要考一考你,看你真的是冰雪聪明,还是故弄玄虚。”
尚宫左掌一摊:“那你说说,我左边这位,是二十四司哪位掌司?”
我冷吸一口气,心中的惊恐一定沾上了眉头。
这不是难为人吗?你露个腿我就得知道你是哪种鸟呗?
姜尚宫又补充道:“倘若答对还则罢了。若答错了,尚宫局怕是留不得这么爱抖机灵的人,我可要与苏姑姑好好商议,要不要遣送你去永巷做些粗活杂役。”
趁她说话时候,我用最快的速度将那位掌司大人观察一遍,如果每天都这样,我的脑袋迟早要烧坏。
二十四司,既然送我来见姜尚宫,自然是尚宫局四司,其余二十司排除。
司薄司,掌宫人名籍登录及受赏赐记录。那这属于档案管理员啊,需极善书法,不该由我。且掌司右手指上并未见任何的笔茧。排除!
司闱司,掌宫门内阁锁匙之事。这个算是保安处的工作之一吧,又无实权,关节阻塞,相爷不会将我安插于此处。排除!
接下来的两个可要仔细掂量了!
司记司,掌各种大印。一切宫内各司公文,审核后加印,然后授行。
司言司,掌宣传启奏。后宫各苑一应提拔贬斥,赏罚嘉奖,任何帝后旨意,皆传旨宣读。且逢年过节,外命妇入宫朝贺中宫皇后,皆由司言通传。
相爷要的,该是前朝后宫之间的一条纽带吧!
我抬头再望掌司一眼,观她唇相。但见她的红唇丰盈,唇珠更是饱满,便确定她乃是个极善言谈之人。
我心中落定,便稳稳当当往右一转,施礼道:“向司言大人问安。”
余光中,她们的嘴角上扬。旁边的三位大人,皆相视一笑。
“本座原是考一考你,没想到你果然颇善体察。”
苏姑姑笑道:“那您可真是吓着这孩子了,我竟不觉得她有什么过人之处,我看纯粹是这几次撞了好运罢了。”
天啦噜,果然最理解我的是苏晓姑姑。
姜尚宫唇角一牵,半笑半叹:“你啊!还是一点儿没变。”
又看向司言:“司中现有何位空缺?”
“回尚宫,下官司中,还缺一七品典言。此女子资质堪任,想是略略教导便可担当。”
随即眼睛一转看向苹果:“倒是这另一小女,想问问你平素有何擅长?”
苹果直来直去:“回大人,小女会写字,也读过几本书。曾帮家中布坊算过账但小女不爱这个,您看安置给我什么,能学。”
我也从她们的脸上看到了喜色。许是七窍玲珑心见得太多,突然遇见一个坦率的,经此一刻间,难免不动容吧!
“那就先从女史做起,掌执本司文书,若典言需要时,可做她助手。”
而后我与苹果又是一通肃拜,算是正式参拜了长官大人。又在各种飞来雪片般的文书上签字画押,才算是完成手续。
至此,入册报道的事算是告一段落。
时间转眼就过了一旬。
这日下午,上头未安排差事,人一闲倒神思困倦了,想出去醒醒神。
不知不觉上了安庆门楼,然后漫步上了狭长的城墙甬道。
此门常年不开,因是掖庭与内宫的交界处,这里并未安插守卫,悠悠然只我独身一人。我一边走,一边用指肚轻滑过坚硬的青石栏杆,凉生生的。
树叶瘦了,干瘪如老人的手。可它们并无落叶归根的福分,一旦落下,便被负责洒扫的官婢捡去了。
天色依旧,清风未冷。
这十日,一切都突然安静了,安静的若风暴前的蓄势。
果不其然,片刻后便有事找来了。
许是凭栏远望过于出神,身边什么时候站个人竟然不知道。
直到他悠悠的开口:“典言大人,小的有礼了。”我这才猛的一回神,差点被他惊掉下巴。
我愠怒道:“你是鬼吗?是要找我索命吗?”
这小内侍不言,只捂嘴笑。我见他生的非常白净,带了些阴柔之美。在我的认知意识里,阴柔与娘炮的界限,站在更加清晰了。
“你叫什么?所为何事?”我学着刘司言那一套当官的口气。
谁料他轻轻一合掌:“对了,咱家正等着典言问这个问题呢。典言想想,咱家叫什么?”
我再三看了他的面容:“本官与你素未相识啊。”
他嫣然一笑,眉眼生辉:“左相爷赠您的包袱里,那条薄锦被,上面绣着什么?”
我的脑袋突然闪过进宫当晚的画面,相爷拍了拍我的包袱皮,来了句无头无尾的话:“落雪容易,罗衾难得。”
我的眉心一簇:“鹿?你姓鹿?”
“是,咱家叫鹿呦鸣。”他说起话来唇红齿白,唇色可比胭脂。
着实,那条锦被上的绣工,绝对是这个时代绝无仅有的。我经常在睡前醒来望着那只栩栩如生的梅花鹿出神,不解左相为何不用如此绝妙的绣样去做一扇供人观赏的屏风,却来制成一条任人揉搓的被子。
我立即左右顾盼,生怕被人瞧见,压低声音道:“相爷是有什么话传达吗?”
内侍俄而郑重:“今夜火起之时,淑景殿有贵人召见。”
说罢,他用凝重的表情打断了我的追问,行着揖礼,后腿几步速离了。
我的心断断续续跳了几个时辰。
一想到将要有场人为的大火和未知的任务,便食也无味,坐也难安了。
所幸临近月底,尚宫局所有的女史,不管有无品阶,都去库房清点文书,校对册本了。以至于寝所院内人数无几,方才使我的焦躁未现于人之前。
时间指向亥时,也就是晚上七点。这个季节天已经完全沉了,月亮初上,深宅高墙已经拉出乌黑的影子,与那被月光所照拂的地方,分庭抗礼。
鸟儿还未南归,都已还巢,往日里疏疏落落的鸣上几声,便似融进了梦乡里。而今日,越愈发的聒噪不停,似在宣扬它知道了别人不知的秘密。
树叶很安静,窗纸也纹丝未动,可是院内那棵大树上的鸟儿突然煽动着翅膀惊叫着飞走了,跟着传入耳朵的,便是连天的呼喊,人声逐渐鼎沸:“走水啦!甘露殿走水了!”
甘露殿?那不是皇上的寝殿吗?左相居然敢把皇上点了?
我一边强抑内心崩溃,一边涌在人群中迅速疾走。
显然为了让我避开嫌疑,所以才命我叫我此时逆行而上,选在离火场极近的淑景殿一叙……
从掖庭长街经嘉猷门进来内城,再穿过千步廊,这一路上全是来来往往灭火的水车和无数抱着水桶水盆的宫人,跌跌撞撞,拥挤不堪,一片混乱。
火焰产生的热浪肉体已能感知,那巍峨高俊的甘露殿竟然在无风的天气里以如此快的速度,直烧到檐顶来了。像被赤龙吞噬,火舌窜天,皇城的穹顶已被映的一片橙红!那经过燃烧产生的黑色细末开始纷纷扬扬落下,逐渐呛的人咳嗽作呕,我不得不以帕遮脸,加快脚步。
突然身旁一辆失控的水车,像是轴承坏了,歪歪扭扭还是没有被控制住,直戳戳向我撞来。我急忙收腿转身,却又与一个怀抱水桶之人撞个满怀,那水桶一斜,半桶水直接泼了下来,刹那间冰凉的井水简直浇了我一个激灵!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好睁开眼睛先怒视一番再酌情嘲讽或者破口骂街,可是!这一浇却如醍醐灌顶,突然叫我清醒了起来!
在我面前,路可是两条啊!
第一条,过了千步廊,左转便是归真院,溜着院墙根再往左转,便是碎石小路直入淑景殿了。
而另一条,我为什么不趁乱而逃呢?
零九章 逃之夭夭
什么七品典言,小女子本不恋栈权利。
什么俸禄皇粮,身在皇城有钱拿来没处花。
今晚的“贵人”既然敢大胆把皇上点了,把我召去能有什么好事?再离不了烧杀抢掠这四字真言。
若合谋久了,不就更加骑虎难下?那马脸王爷想要杀我,相爷一流想要利用我,本质上都是叫我以命犯险,殊途同归嘛!
哼哼哼,我要走了,我才不管你们有多重要的密谋,只能怪你们把希望寄托在一个穿越而来的人身上。不沾亲不带故,又无前缘,关系本身明明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我一咬牙,打定主意。
即刻抽身往回,一路大步流星,打算回寝所速度收拾完东西便从膳房送菜的角门开溜。
进了门,苹果还未回来。也好,用不着再解释一番了。
现在唯一不舍的,便仅这一人了。朋友一场,我将前几日得的几件赏赐和攒下的珠花放进她的妆奁盒里,叹口气道:“苹果啊苹果,你这个吉祥物定会事事吉祥。”
我脱下湿衣服,换了身黑色男式圆领袍,擦脸梳头,用最快的速度装扮成男儿模样。再凑齐我的几件宝贝戴好,揣上一袋铜钱和碎银子在路上用,可以了,其他全部撇下吧。
我的脚下如抹了油,一路往外出溜。远远听着甘露殿似乎烧脱了架,大块的屋顶碎片往下塌着,噼里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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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来的人更加多了,往嘉猷门涌入的人中,多了一批手持斧子镰刀的内侍,看来是要锯除甘露殿周围的植物,来阻断火势的蔓延。
这样的场景让我想起离山的大营,那里的火把多的太不寻常,像是被那妖邪道士布了什么五行法阵。
道士?
我端详了一下我的这件袍子,像极了道袍。
一计升上心头。
我便瞅准机会,在路过的内侍腰间抽了一把拂尘。
哈哈,混乱如此,有谁能看的出来他们的典言小大人竟然升级成为小道童了。
膳房位于掖庭宫西门以北,靠墙的那几排院子,层层连通。
根据平时我的观察,这会子正是所有官婢杂役全部下值之时,而一贯只留下几个大龄阿婶守夜,一个侍卫也无。而厨房后院的小角门便会在此时开上一刻钟左右,负责往外运送泔水。
我看了一眼手表,七点四十六分。
不错,时间刚刚好,差不多八点前可容许我自由操作了。
我便探着动静,穿过一层层的门,往厨房走去。
偌大的厨房灯烛已经暗了,将将能就着点烛光。数量上百的灶子经受一整天的油污,现下又被擦的亮堂。说真的,要是晚上躲进厨房这种处处零碎东西的地方,真的不容易找出一个人来,随处一口锅就比人大。
我的脚步很轻,从这头走到那头,通向后院的门没有意外的关上,像敞开的怀抱在迎接我的到来。
我大大方方的模样步入后院,边上水池一个阿婶在搓板上用力搓洗着一大盆抹布,并未察觉我的来到。
后院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白天运泔水的木板车就停在这里。我瞧着地上有刚淋上的油水被拖成了长线,延伸到了角门。
看来泔水刚刚运走了。
我欢喜着一推角门,心中已经准备吟诵诗歌:“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然后,两个抱着膀子的阿婶,一左一右站在门口,齐刷刷向我看来。
我马上调整状态,拂尘一挥,右手一个单立掌行道家之礼:“两位善女子,你们好。”
根据我的观察,在这个全民信奉道教的时代,听闻太上皇那老头连皇帝都不干了,速度传位给儿子,自己躲起来炼丹玩。那就更别提你们这些小群众们,那反应必须巨大呀!
如我所料,这两位阿婶眼中冒光一脸崇拜,双手扑闪着作揖:“道长,您怎么上咱们这地方来了?”
我端着架子,将声音压的像男声:“哈哈哈,二位善女子客气了,我乃是钦天监主薄的弟子。因今夜甘露殿大火,上师察觉宫内有一股不正之气蹀躞,想是有妖异作祟。然具体四位八方却难敲定,时有变化,特命我等一干弟子持咒掐诀,上下巡缉。”
她们不时点头,十分配合:“那道长现在要去哪里揪出妖祟?”
我合上眼睛,呜呜啦啦念了一段我也不知道是啥的咒语,然后睁开眼睛道:“出这角门,再沿着城墙寻上半圈,再从永安门入,想必应有所获,”
两人热情:“那道长快请吧。”
我立掌道谢:“我见二位善根颇足,定会在老祖面前与二位多多祷告祈福。时间要紧,先行告辞。”
她们两个激动的差点没跪下来,又是一通作揖,目送我离开。
我便继续稳稳妥妥,口中念念有词,直到了拐角处,将我的身影再看不见了,我便撒腿就跑!这时我将用尽吃奶的力气诠释的淋漓尽致,速度之快简直能将地上的尘土蹚出一道白烟来……
我坐在京城闹市的一家路边摊上,抱着一大碗馄饨吃的美滋滋。
那无敌大海碗香烟直冒,里头满满漂着白嫩皮薄的小胖子,咬一口,肥而不腻的油汁就溢出来了,鲜香味美。再连皮带馅送入口中,竟不知可以软滑至此。
就连碗中的汤也是回味无穷,喝一口,肠胃便舒服的润润贴贴。叫人想去珍惜这每一滴,以不辜负馄饨师傅的精绝手艺。
我的描述一点也不夸张,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这种情感纯粹是打心底有感而发。
品味完这一顿盛宴,我才开始想着下一步去哪儿。
回二十一世纪我估计够呛,虽说我这不太像是投胎成功,可也无法确认那个时空里我的肉身还在。再说了,也没回去的渠道呀。
既然他们说我在这个时空里,有个爹是凉苏县城的知县,那我就偷偷回家找爹爹吧!自此潜伏在家,啃老一生!
目前看来,这最好的去处倒是极其适合我这个宅女呀!
“这位阿叔,您知道凉苏城怎么走吗?”
馄饨摊主转过身来满脸笑意:“咳,我说哥儿,这么晚了您可是走不了咯。只能明天一早,挨个客栈问问有没回凉州的车,给几个钱看能一路捎上您不。”
“很远吗?”
“在咱京城西南,五百多里地。要是白天赶路晚上投宿的话,马车十日左右便到。”
我点点头,见别人在桌上放上两枚铜钱,我便放了三个离开了。并不是耍阔,只是美好到叫人动容的事物,值得被买单。
西市真热闹,这个时候了还有几家卖汤饼宵夜的店铺宾朋满座。
这京城里都是正南正北的街道,纵横交错,每家铺子招牌各有特色,倒不容易迷路。
我寻着灯笼巷往前走着,遥闻前有琵琶之声。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
……
曲儿婉转清丽,不知是哪家女子在月下抚琴。今夜既是无事之身,何不近前一赏。
寻香误觅亭侯。
原来引我来的,竟是一家唤坐怜音阁的女乐馆。
馆中檀香弥散到了门口,我便踏上软木台阶,轻掀帘幕,进入阁中。选了处无客的矮席,跪坐在柔软的蒲团上。
有婢者见有客来,奉上银壶银樽各一,附几叠果脯糕点。
我便与自己斟满葡萄美酒,赏着台子上半遮面的姑娘抚弄琴弦。举杯啜饮一口,就唇齿生香。待一杯饮尽,便若溺醉在这五颜六色的迷离灯影中。
古时的酒真香啊。
琵琶娘一曲又完,起身行礼退场,安静有礼的宾客们此时才会轻拍几案以做喝彩。
而下一位将要出场的艺伎,由司仪介绍,是位刚来未出几日的新人。
但见她身姿娉婷,年纪虽小,却也初现婀娜。羞羞然转屏风出场,一身胡服样式的装扮,而遮面的面纱,倒由珍珠串成,珠光奕奕。她手持一枚短笛,笛尾流苏如泻。
那该是羌笛吧。
她走路的模样,倒叫我感觉有些熟悉。
只见她玉步登台,一撩外衫,半坐半倚在半月型的凳上。轻举羌笛,手腕旋动挽了个花,便挽在了唇边,透过珠帘面纱的缝隙,幽幽吹奏起来。
羌笛的声音空旷悠久,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好一番别致滋味。
然而赏的越久,越能够从她的颔首点头,气息吞吐间识出故人模样。
她是谁?
我在脑中过着这十二日来,有印象的所有人。
我去!张若卿?
我腾地坐直了腰身,再也没有心思品酒赏乐。
原来你还乐淘淘的有了一份新的工作,开始了新的生活。还是份在现代人眼中,叫做明星的工作,名利双收啊!
光是你成为了我小时候想成为的人,这已经够可气的!你竟然还在前几天伙同马脸王爷在半路上堵我,想要杀我,那真的是有够过分了啊!
我决定要惩罚她,不仅安慰自己,也是安慰那个惨被断喉的紫衣女子。今夜宫中我未赴约,想必当权者已经连夜起草通缉公告,明日一早便会在各个城门处等着逮我了。
刚好,我就多留一天。
我起身大摇大摆的走到柜台前,学着男人模样说道:“台上的这位姑娘,本公子明日午时想约她一同进餐。初次见面嘛,哈哈,就先聊心事,倒不知她是不是朵解语花呢?”
那鸨母将手一拍:“公子哪里的讲话,我这里的姑娘,各个善解人意。一看就知道您对她颇为好奇,哈哈哈,那明儿个,是送到贵府上?”
我佯装满意的点点头,坏笑道:“如此甚好。不劳烦妈嬷相送,明日午前,我派车来接姑娘。”
我俩相视一笑,突然发现鸨母与客人之间,竟也存在着神秘的情感链接,那是一种知你懂你且依着你的体贴……
于是交付了定金,拿上盖戳的收据,我便背手阔步离了这怜音阁。
今日不停的演戏使我累极了,只想速速寻到一家客栈歇息了。
零十章 迷香幻境
转天起来,我便在客栈楼下,找了个代笔先生写了封信,给店小二两个钱让他把信送去左相府。
另一边在客栈对过,荔珍楼的二楼订了个雅间,妙就妙在两间屋子隔路相望。打开我眼前的窗户,便把正对面看的一清二楚。
瞧着上午十来点钟,午时将至。我便命提前订好的马车出发去往怜音阁了。
日头一点点挂上正当空,光芒普照。阳光直落落的照进那间朝南的雅间,真好,这时节里阳光已经没有了力量,不至于让里面的人太晒而关上窗户。
最主要的是,我的视线一片清晰。而从外头看向我的方向,处在背光的我那便是一片模糊了。
真好。
我昨晚选在这里留宿的时候,还没有想到这么多这么细致。有时候天时地利这个东西,真的是冥冥中自然有安排。
我倚着窗子,慢慢悠悠品着一壶茶,只等马车回来。
不多时,便远远听见叮咚叮咚的马铃声,我循声看去,原来是成蕴小哥儿骑着他那匹棕色高头大马来了。
来的倒早。
还是那副气派模样,也不怕识得她的人望风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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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地儿飞身下马,留一个随从安置马匹。他便和几个手下仓朗朗二阶迈做一步窜到楼上,推开雅间瞧了瞧,勘察完了地形,便各自找位置埋伏了起来。
现在只等张若卿上门了。
我摆弄着茶盘上的茶宠,过往经验告诉我越是要成事的时候越容易出状况,就越需要警醒。
我掰响手指关节,咯嘣响后感觉畅快,来调整突然涌来的紧张。可我现在人在暗处我还紧张个鬼?咳,到底是心理素质不够老练,还是和“与人斗其乐无穷”那种兴奋无法真正共情?
我真是一个善于思考的人,你们若是看到思考者雕塑,便联想到我就对了。
终于,那辆熟悉的马车由远及近,穿过汹涌人潮,停靠在了荔珍楼下。
车夫掀开车帘,里面的胡服女子缓步下来,还是一身的青色。我仔细观察她的走路姿势,体态神韵,尽可能确认着,她是真还是假。
店小二引她入门,交待了几句场面话,便带上门出去了。她飘然入座,将头面上的幕篱摘下。在她将摘未摘之时,这一刻我心中的感觉如同一位画师将要完成她的杰作,而那最后一笔,在颤颤巍巍后凝神聚气,最终下笔如有如神。
画眉入鬓。
狭长诱惑的媚丝眼是她的标志。
没错了。
随即对面楼梯上传来呼呼啦啦的脚步声,但见那雅间的门猛被踹开,我便不必再看下去了。
与客栈的账早已结完,只待喝完这壶茶。
我将这最后一杯饮尽,再不管对面荔珍楼的喧嚣,像是一个潇洒的剑客,从侧门悄然离去,深藏功与名。
正午明晃晃的四方大街上,我掂了掂见了底的钱袋。
剩下的这点钱要是省着点花,怕是也只能撑两天了。
正踌躇着,看见路旁隐巷里拴着一队骆驼货车,西域商人们便在紧挨的那间馆子里,吃着水盆羊肉。
我瞧着他们一个个从衣冠到鞋袜都颇为干净,不像是刚刚经历了远途跋涉,浑身风尘仆仆刚刚进城的模样。倒像是饱餐一顿,即将踏上回程的归人。
这条路再往前便是延平门。
“不如,我就先出了城门再想来钱的事?”
我心里头暗暗盘算,趁他们不注意悄悄靠近了骆驼车队。
嘿,这些骆驼个子真大,浓密的黄毛在太阳底下油水锃锃,吃的太饱使得驼峰结实高耸。我把车身的盖布掀个缝,挨个往里探探,确实装着三大样,绸缎茶叶和瓷器。
我选了个装绸缎的车,盖布被捆的太紧,叫我好不容易才钻了进去。好在货舱装的没那么满,还有我翻身的空间。我躺进绸缎堆里,再翻出几卷盖在身上作为掩护,由此便可闭目养神,小憩一会了。
可没想到的是,再次睁眼的时候,眼前便是一片漆黑了。原本只想略略眯会儿,等出了城门就找机会下车,没想到竟酣眠不醒到现在。
我摸了摸周围,滑腻腻的触感告诉我还在绸缎车上。车子不再颠簸,周围也不闻人声,这该是投宿到哪家驿站了。
我扒开车围布,只露出眼睛,瞧好了情况方才下了车。
双脚刚沾地便突闻道家经忏诵唱的声音,吓得我一个激灵。我环视一圈,确认这着实是个破落的道观。
后院只有几间房舍,连个跨院也无,仅有的一小片空地被骆驼车队占了个满满当当。我往前头走着,有个小钟楼,也是极其简陋,连底下第一层也只是副空架子,搭建上去在第二层装了枚大铜钟。
到了钟楼,左手边便是通往前院的月门。
前院是单檐庑殿顶大殿含东西配殿。正殿大门敞着,看进去有着极高的挑梁,大梁的裂缝清晰可见。或许曾经有过描金彩绘,可现在完全看不出踪迹,只有陈年的乌木之色。
从房梁高高垂下的灯托上,点着几星油灯。
神像前一名花发老道在蒲草席上双盘而坐,我心中奇怪,只一人小声诵念,为何刚才能声如洪钟!
我抱着墙偷看了一会,里面的念诵突然停止。又闻一声:“进来吧。”
那老道语气平静如水。
咦,被发现了……嘿嘿,怪不好意思的。
我讪讪着往里走,那一直背对我的老道徐徐回头,我欲当面向他问好。
可当我直面看到他那张脸的时候,我感觉所有的精气神都向外发散,魂不附体了。
那张脸的两个眼睛是空空的黑洞,眼皮塌拉在眼眶上是两坨没有生机的死肉。而嘴是张着的,黑黄的烂牙歪歪扭扭,然后那嘴越张越大,越张大越扭曲,然后嗡嗡嗡从里面飞出一群蝇虫来……
头重脚轻的感觉达到了极限,我再撑不住了。
可是刹那后又一晃,我来到了这所道观的山门处,砭人肌骨的寒风卷着枯叶擦在地上哗哗啦啦的响,直到把残身刮碎。我像是来过这里,故地重游,再次跟着念诵声进了正殿。
一样的地方,只是焕然一新。整个屋顶全是神秘的图腾,元始天尊神像的金漆仿若新油,而刚才那恐怖老道也恢复了略年轻时候的模样,我迈过门槛儿进去,而他望着我所在的方向和蔼的笑,那笑容绽放如春光和煦。
我不敢相信,却也不敢把话说的太明白,只絮絮叨叨:“你,你刚才,刚才不是……”
可他像是没有听见我说的话,眼睛还是望着刚才的方向,而此时从我的身旁走上来一位梳着双丫髻的道童。原来,他是对着道童在笑。
那约摸只有八九岁的道童浑像个精细人,将手中满满一大碗白腻晶莹的油膏举的高高递给老道。
老道抚了抚他的头,问他还能再炼出几碗来。道童答:“回师父,炉房还在提炼,那个大个子挺能出货,许还有两三碗。”
大个子?那个大个子?你们是在炼什么油?
我再看殿侧那宽阔案几上,铺排着满满当当的蜂巢,模具,用棉线搓成的蜡烛烛心。桌角是堆成摞的半成品蜡样,色泽剔透,散着异香。
冥冥之中我感觉这蜡烛就是苹果那晚所说的“神秘银烛”。
我走近仔细端详了那些蜡烛,不知缘由,晾干的烛身竟然在表面析出了银色来。素来蜡烛有红又白,可这带着萤萤一点光的银色蜡烛究竟是何道理?
我在工作台那里摩挲了半天,并偷偷藏了一支放进袖中。但一直没人理会我带来的动静。
他们竟完全看不见我。
待那道童再次出门,我便跟了出去,想一同去看看他们所说的炉房。
小院的陈设未改,走到钟楼处以它的框架为圆,时而转左,时而转右,或绕外圈几步,或点与点相连,反反复复之后,位于圆中心竟然一声暗响,一道完全不起眼的暗门开了。
只见地下灯火通明,道童踩着紧窄的阶梯往下走,而我也准备跟上去……
可正要迈步之时,我感觉我的人中徒然一阵针刺之痛,眼前的楼梯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蒙,那花发老道手持银针出现在我眼前。
他的双眼不再是两个黑洞,嘴巴也不再狰狞恐怖。
一切都回归正常的模样。
乍醒使我迷蒙缱绻。我未言语,他先开口:“闻不习惯我观中的濯缨香,产生了幻觉,吓坏了吧!”
幻觉?
那一切真实的可怕,你说只是幻觉?
我下意识掏了掏袖子,刚才藏的蜡烛不见了。难道真是幻觉?
心中暗暗存疑,却未敢问出声来。若把刚才所看到的如实托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被杀人灭口了怎么办?我坐起身,额头还很昏沉。
老道默默擦拭着用过的银针,再细心放回针灸袋里码放妥帖。然后净了手,倒了碗热茶给我,适才开口问道:“你这个小家伙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便只把偷偷搭乘别人货车的一段掐出来明说了。
老道一笑:“你个女儿家男扮女装,四处乱跑,怕不是个江湖混子吧。”
“不不,倒是别人把我拐到京城,这不刚得了自由。”
“哦?我倒也得知一件秘闻,不妨说出与姑娘听听。闻言前阵子官府四处张贴告示所招揽的十数个女子,并未直接送进宫中以充椒房。而是被北境藩王带去了他在离山的大营,现下里情况未卜,不知道姑娘与我所说的,可是一件事?”
我语塞难言,而他也只是瞧了瞧我的神色,从而继续自顾轻声慢语讲予我听:“这北境王与现在的圣上,只是叔伯兄弟,他一直辖制北地诸国,倒也保得一国上下不受夷狄来犯。直到十年前,太上皇莫名其妙的迷上了炼丹药修仙术。而后一发不可收拾,愈陷愈深,便于五年后禅位于膝下唯一的皇子,而这皇子的年纪只是刚满二十岁。皇子性格算是不暴不敛,可到底经验摆在那儿。这样一来,北境王便坐不住了,猖狂之势,渐趋昭彰。”
“可是非要屠净辛卯年白露日所生女子,是何道理?”话音未落我便意识到说漏了嘴。咳!这老道太过了解人心,用一个秘密在潜移默化中取得信任,再套出另一个秘密。
他接上我的疑问:“老道也是不解呐!遂起一卦。而卦像显示,此事只与王爷闱间秘密有关,而与朝廷并无干系。至于官衙或者其他的说法,无非只是借口托词。这件事说到底,不过是王爷威胁圣上,从而除掉他想除掉的人罢了!置于为何偏要除掉此日所生女子,还需进一步侦查。”
“怎么威胁的?”
“这个还不简单,直说那北境近来太平无事,可撤军三成回护京都,只此一件便足矣。”
“喔……”我若有所悟,却不透彻。
老道说着话又从柜中拿出一碟素饼,搁在我的面前:“所以呢姑娘,在离山能帮你逃过一劫的人,可是真得感谢人家啊。”
他这一番话说出,似乎只有“对不起”这三个字才能够匹配了。虽然,我隐隐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现下里却无从反驳。
我心中龃龉:“至少替左相抓住张若卿,也算是一件报答。”
素饼未吃两口,门外便有敲门声,传来一年轻小道声音:“师父,相爷派来的人,问您那姑娘找到了没?”
“你!”我的眼睛刹那喷出怒火,未下咽的饼噎满了一喉咙。
十一章 甘心如荠
此生第一次体验被五花大绑的精绝感受。
每一次的呼吸都会把手臂带入更深一步的淤塞麻木中。喉咙被绳子扼的不停想做吞咽动作,而胸腔的憋闷又使胃气想往上窜!
太难受了,我恨不得化身为一枚陀螺,钻天遁地来释放我的不痛快。
刚刚,那花白头发的老道居然看着我被绑的样子还哈哈直乐。作为把我“出卖掉”的弥补,便赠了一胭脂盒大小的独门秘制濯缨香给我。
他背手在我面前踱着步子,幽幽道:“此香配料难得,光是配齐一副原料便得用上五载的功夫。至于后头炼香提香的过程稍有错漏,便前功尽弃。因此能得此方所需要的重要元素之一,乃是运气。”
他说的头头是道,我心中暗暗嘲讽:“行嘞,简直比薛宝钗的冷香丸还难得,总成了吧!”
他一脸认真继续着:“方才我正殿试香,半香匙的量未及燃尽,便足足使你昏聩了一个时辰。你可知这用量如何掂量吧?”
掂量?我现在只想把整整一盒扣到你们所有抓我的人脸上!
我在马车里用尽所有办法试图挣脱,在座位靠背磨断绳子,靠先天柔韧试图掏出一只手腕,都以失败告终……对对,我的宝贝匕首呢,它还藏在腰带里,于是我便在马车里用上所有的姿势,试图把匕首蹭出来,什么蝗虫式,鸽王式,头倒立式,棕熊蹭痒式……
我从座位蹭到地上,再一路毛毛虫蛹进,翻两个跟头再接着鲤鱼打挺,我忙的满头大汗!
终于终于,匕首滋溜,掉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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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喜过望,腰一侧弯用手指一夹,便就着那劲儿很快把绳子划开了。突然的释放使双臂的血液快速回流,猛然的酸麻若百蚁啃咬,不由得使我表情扭曲。再加上双手使不上劲儿,连番哆嗦,不得不靠牙齿把绳子取下……
因此,突然打开车门的人,会看到一个少女嘴啃麻绳,衣冠不整,坐在地上正在无声的歇斯底里……
“这……”
我听到了他们小声的讶异!
而我恨不得哀鸣一声!天诶,忙这么半天居然忙到目的地去了喂!
我被扔到了尚宫局的大堂上。
我便摆出半坐半跪,神思倦怠的模样,没打算配合。时至今日我未能适应她们动不动便直戳戳的行跪拜大礼。虽未抬头,但我知道尚宫局姜尚宫及副尚宫,司言司刘司言以及副掌司皆在此列。
位在我之下的全部不在,别的掌司也一个没来。按理说,宫人私逃这种事情不是应该批斗大会,召集各司,杀一儆百,以儆效尤的吗?
可是真够给左相面子的。
姜尚宫发话:“说,为什么私逃?”骤然一句,声音荡在夜晚的大殿似有回声嗡鸣。
“想回家,想自由。”我不想再装了,说出实话的感觉真痛快。
刘司言拍案:“真是放肆!宫规在你面前就是一张白纸?”
我不慌不跌的说:“各位大人,小的其实半月前摔坏了脑袋,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但此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挑衅宫规,只是想踏上漫漫人生路来寻找自我!还请明鉴。”
我确实说的是实话,但她们却认为我在狡辩。而往往狡辩的时候,她们会以为是实话。
只听见一向颇稳得住的姜尚宫怒斥:“我只问你,知不知错?”
我该说什么。知错?我要觉得错就根本不会去做。不知错?那我们要对峙到什么时候……
我迟迟不做声,场面一度陷入了僵持。
那位一贯少言的副位林尚宫倒开口了:“诸位大人可莫要动气,我瞧此女到底精诈,她这是拿准了我们的斤两。”
刘司言冷笑道:“也是,她岂不知换做旁人该是立即明正典刑,当众处死。还由得给她机会申辩?姜大人,我看这尚宫局她也不用呆了,今天暴室来信儿,说是废妃萧氏突然瞎了,眼前儿只能看见点光影。上头传旨选一人前去伺候。我看不用选了,就她吧,去到那种地方,也好改改她那不知好歹的毛病!”
我始终眼睛看着地板,近乎于没有表情。不做眼神交流也好,省劲。
余光中姜尚宫站起来口气严肃:“就按刘司言说的办。另外,我看你至今跪无跪相,到底勤能补拙,那就在这尚宫殿门口跪上一夜吧!”
说罢,揣着双手昂首去了。
可跟在后头的刘司言不肯罢休,稍留两步,对我略略切齿,申斥道:“本官会吩咐守夜的人盯紧了你,若有懈怠早退,我定传杖五十,绝不饶你!”
她留下了霸气的语言带走了霸气的背影。但我却又善于理解别人:“算了刘司言,我不恼你,想必在你手下丢了人,你也担了罪咎,遭了叱责吧。”
我跪在尚宫殿门口的廊下,瞧着满天的星星。
心中有如晴夜,真好,到了明天,就算物质紧短,也不再被逼着出生入死了。
这一夜,我就把自己的双腿当成别人的双腿,直愣愣跪着吧,很快就好,很快就好。
我理了理在马车上揉乱的头发,要和月亮婆婆遥遥相望一整夜,给她留个好印象。
有这么多空闲时间,数星星数月亮,便数回了刚才的那座道观。该是怎样隐秘的地方,就连载我回宫的马车也被封死了窗户。
我把灈缨香从袖中拿出,打量着这盒松绿色的粉末。老道说,它可以将人们心中的恐惧和怀疑,以幻觉的形式变现成真或者夸张放大。
他还说,若我老实在宫中配合行事,便把我心中想要探寻的一个真相告诉我。
心理战?连我心中在探寻什么问题你也知道?我看三清殿的元始天尊也该让贤于你了,你去当神像吧,我一定供香火钱。
天呐,如果我真的十六岁,你们的这些说辞我没准就选择相信了呢!看好了各位,不是相信,是“选择”相信,多加了一个词细细品来简直云泥之别!那个时候我多愿意相信每个人都是善人,每个人都说真话呢!
但成长的区别就在于,我如今并不是“选择”不相信,而是你的种种举止,根据我的分析,我认为不可信!
这看待事物的位置,从主观到客观,一经跨越,回头再望来时路,心中已然东海扬尘,沧海桑田了。
我要把我的生活,变得主动起来。
于是我就在黑暗的深夜里,默默为自己打气,“加油加油”,再嘻嘻哈哈的偷笑一番。
可没想到不远处守着尚宫门的内侍宦官倒是耳朵灵敏,直叹道:“我说姑娘,罚跪有什么好笑的,咱家还是第一次瞧见有人受罚这么开心的!”
我掩嘴把笑咽了一半回去:“没事没事,长夜无聊,想起笑话来了。”
“嘿,是什么笑话啊?说出来与咱家一同乐乐!”
于是我便声情并茂的讲着:“在我老家那个地方,所开设的学堂,不仅男童可以就读,女童也可以。当时有一位同窗好友,十分厌学,总要找各种借口去向先生告假。这一日,下了堂,他又屁颠儿屁颠儿的找先生,称第二天有事不能来上学了。先生问他所为何事?只见他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的说:‘先生,我明日有可能伤风发烧呐’!”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哎哟,这是谁家的小兔崽子呐。”内侍大哥笑的前仰后合,拍手称快。
我见他如此受用,便继续讲到:“后面还有呢!先生因此把这家伙一路提溜到家,将原话奉上告知他的父母。待先生走后,那自然是抄起家伙就打啊,可是我这好友虽然正挨着打,可是突然想起先生说过做人要孝敬父母,就大脑短路问候他父亲:‘您老吃饭了吗?’,此话一出,这还得了,他父亲只觉得是挑衅啊,便气的他老人家拿菜刀将他追出了二里地去……”
我话没说完,内侍大哥便又笑的被口水噎住,哈哈直喘气。
不知道这位大哥到底是笑点太低,还是太久没听过笑话了。
等笑罢了,他拿了一袭披风过来,与我披在了肩上:“女子家的,可不能着了寒,本想着拿个软垫给你衬着膝盖,但又怕刘司言万一知道了,会罪过于你,再熬会儿吧!”
我感激的看向他,他的容貌果然生的和善,许是净身的晚,项颈上还有着小小的喉结。
我俩便攀谈了起来:“大哥,你是怎么入了宫的?”
他叹口气:“咳,大家还不是一样,家里兄弟多,又逢连年天灾,地里颗粒无收,家里头便给我寻了个这样的出路。在宫里好歹是有着稳定的俸银拿,每个月总能关照着他们,有个活路。我这十三岁进了宫,如今便也二十五岁了。”
他们的人生,只是为了一口饭。我心中凄楚:“那有想过出去吗?”
他苦笑:“出去做什么?在宫里许是差当的好了,有天能混个一官半职,人家也就不低看你一眼。要是出去了,身无所长,不成了流浪了。”
他们的生存经,真实有他的道理。其实细细想来,什么朝代都有这样的人。就好比曾经我所处的单位里,为了一份工资,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的中年男人,比比皆是。
我不时倒腾着两只膝盖,好换着受力方向,不至于全部麻掉。挺直的腰身早已经是酸痛难耐了,要不时用手指按摩放松几下,才能略微缓缓。
内侍大哥看着我难受,便也与我聊起了他的一些见闻,好分散着我的注意力。自然,每个人的经历总有一些绚丽多彩的,我听的认真,便也记得清楚。
我俩就一直这样兴致勃勃的聊着,直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终于天亮了,等钟楼敲了日夜交班钟,你便可以回去了。”他的语气有替我开心,似乎也有些意犹未尽。
“我知你之前是司言司七品典言,我呢,是内侍省掖庭司的监事,有时负责尚宫局的守卫,也掌杂役洒扫之事。”
他四处看看:“我要回门口那站着了。”
我笑答:“我叫凡玉菟,快回去吧。”
他的笑容也爬上了眉梢:“我叫卢笛。”
一刻钟未到,外面的世界便开始喧嚣了起来。第一批晨起的宫人早已开始细致洒扫着各路庭院长街。第二批已然习惯了步履匆匆,赶着去内宫各宫苑里侍候主上。第三批诸位理事便也准备各就其位,各司其职。
她们远远走过,并没有出现我想象中,纷纷将我围观,幸灾乐祸的场面。似乎,忙碌困倦的早晨只顾得上自己的疾苦。
只有苹果出现在我面前,她对我无奈的笑了笑,告诉我她告了半天假,来接我。
我揉了揉熬红了的眼睛,对她呵呵傻笑着。
此时钟楼上连响了十声,声彻云霄。
时间到了,我抬头嬉皮笑脸:“苹果,我动不了!”
十二章 贬黜暴室
苹果背着我,从晨间的人潮逆行回寝所小院。
到底一身男装还穿成了猪圈打完滚的模样引人侧目,我将脸躲进苹果宽厚的后脑勺。我想起很多年前,初中的数学老师跟我说:“玉菟,你就只管好好学,你后座的梦娜是你坚强的后盾。”
果然,那个时候有不懂的题目就问梦娜,而她也是毫不保留的讲给我。而此刻,苹果亦成了我坚实的盾牌。
回到小屋里,脱了鞋袜,裤脚卷高,整块膝盖已经黑紫,可是感觉不到疼。整条腿又凉又木,直到用一大桶热水将皮肉泡热了,双腿才虚虚囔囔的肿起来。热水放松了肌肉经络,使得水肿显现,而表皮又被热水烫的通红晶莹,看上去简直像两条巨型水萝卜!
洗干净了我趴在床上,苹果帮我按摩着后背,哄逗我道:“跑都跑了,怎么被抓着了?”
苹果的手力温柔,若在安抚,我迷迷糊糊的说了句:“这是个谜。”便在她的无限宽慰下睡着了。
可我没想到,在我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件事。
待我一睁眼,便看见苹果的嘴角微微破损,半边脸肿着。我惊问:“谁打你了?”可她却不愿意说,只道是不叫我多事。
我甩被下了床:“趁我还没去暴室,我去找趟苏晓姑姑,让她替你做主。”
苹果第一次那么严肃:“找苏姑姑?是皇后宫里的人,你当如何!”
我怔住了,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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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室——最早乃是宫中晾晒丝织品的地方。而到了后来,宫中女子有疾病及后妃有罪废黜者,皆置于此处。
如果说永巷是后来的辛者库,那暴室便基本算是冷宫了。
暴室大院与戏园子“众艺台”,粮库“太仓”,比肩于掖庭宫的最北边。
苹果替我抱着棉被行李,边走边向我普及着基本知识。
我听到此处不禁哑笑,把太仓放在暴室的旁边也是心宽,真的不怕有破罐破摔的亡命之徒一把火给烧了?
说到着火我突然想起甘露殿来:“咦,苹果,皇上前晚是不是被烧死了?这宫里怎么不发丧啊?”
苹果被吸进去的空气呛住了,咳嗽了几声,嗔怪道:“你小命还要不要了,净胡扯!皇上身体无恙。”
我疑问:“为什么?我可是听说,他夜夜喜在甘露殿看书。”
“起火之前呢,圣上恰好看书困了,便自己一人从寝殿后门走出去醒醒神儿,刚好躲过一劫。”
“那为什么有人喊着救皇上?”
“咳,咱们这位天子看书的时候向来不喜欢有人在旁边伺候。那晚出门时估计未将书合上,想是风一吹翻起书页碰到烛台上的火苗,才引了大火。那候在前门外头的内侍宫娥,肯定以为皇上还在里头呗。”
我扮鬼脸吸着嘴唇,露出两颗门牙用斗鸡眼看向苹果:“这套说辞是谁告诉你的哇?”
苹果被我逗乐:“上头给的说法,咱们还不是上行下效,听一说一。”
借着背后洒来的阳光,我突然发现苹果清减了一些。
我绕着苹果蹦蹦跳跳,左扭右摆,又唱又念:“我的好姐姐,最近做事费心瘦了,快从苹果变木瓜了,不能不能!回头妹妹做一道美食给你尝尝!”
“什么美食?”她真的没有吃好,一听我说食物,眼睛便流露出了兴致。
我眨着眼睛:“先保密,就快知道了!”
和苹果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轻松。即使在通往暴室这条越来越荒凉的路上,也是喜溢眉宇,言笑晏晏。
我想过很多版本关于暴室大院有多荒芜杂乱。
可怎么也没料到,竟然到了把大门一推,掉下来半扇的地步。
这样的见面礼使我哭笑不得,还好门不大,不然真得把走在前头的苹果压成苹果泥。
门口守卫是两个懒散的小内侍,见苹果有女史腰牌,客客气气的过来把大门扶正靠在墙上,笑骂道:“这破门吱吱呀呀一年半载了,不想今儿个掉下来又砸到了到您,我这就找匠人来修。”
入了门,眼前的长方院子倒是很大。像极了七八十年代单位所发的,平房家属院的模样,一整排硬山顶瓦房朝南而建。不管曾经是什么出身,什么身份,搬到这里的人,此刻全部比邻而居。
败瓦剥落,续上茅草,这屋顶看上去是一块接一块的补丁。
尘封的院落被陈年落叶铺了几层,未黄的野草扎在墙根良莠不齐。
我和苹果挨间问着萧废妃的屋子,大多数的房间脏乱恶臭,令人掩鼻。只有寥寥几间,仅算规整。
她们大多孤僻无言,或者摆弄着一个物件自顾玩着,并不理人。一直快走到了头,才有一位正举着向日葵,从上面抠瓜子嗑的大妈搭理我们。她把下巴一扬:“你走过了,进门数第五间就是。”
第五间?天呐,我对第五间印象极为深刻,那位约摸三十来岁的姐姐浑身酒气,正枕着门槛呼呼大睡。
我们赶紧折返回去,放下行李,一头一脚的把她抬到那已经看不出被衾颜色的床上。那要非说脏的黑明黑明,也说得过去……
屋内本无什么摆设物件,但视觉感受依旧是横七竖八。趿拉成拖鞋的翘头鞋一只在桌上,而另一只成了宠物,正抱在怀里。
就算收拾,竟一时间无从下手。
苹果帮我把房间另一边,那张窗前的小床铺好,佯装瞪我一眼:“你个祸殃子就在这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吧!”
又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放在床上:“喏,你的公文。上头倒允许你持册在宫中行走。”
说罢她笑着打量我的衣服叹到:“现下里穿着最低阶的宫服,倒还是有特权。还有,这身紫藤灰穿你身上,倒像是个小道姑呢。”
“嘿,你敢取笑我。”我俩便又打又闹,嘻嘻哈哈追赶到院子里。
刚好,我把她往外送:“好啦好啦,你也该回去了。”
她忍了一下情绪,挥手与我告别。
我不愿意让无谓的情绪来消耗我的精力,转身回来,换了一口气振作精神,开始我的新生活。
除了年久失修,这里只是欠缺收拾罢了。规格不如这里的房子,我小时候还住过一段时间呢。那个时候在小胡同里,哪里有此处宽敞明亮。
开始着手收拾。
我挽起袖子,凭着感觉从水井里打出水来,把从房间里搜拣出来的脏衣服脏手巾,统共那么几件,一股脑儿全部泡到大盆里。
然后学着以前姥姥洗衣服用搓板的样子,一件件的搓完。大件的便用浣衣锤捶打。这该比在永巷轻松多了,加上自己统共只干两个人的家务,并算不上劳累。
未过一会儿便将脏衣涤洗干净,晾平在院中的竹竿上。
皂角粉在此时可是稀罕之物,我将洗衣水反复利用。先草草将窗格桌案,床底地面的灰尘扫干净,再用抹布蘸皂角液进行擦拭,算是消毒杀菌。
等脏污不见了,便用清水再擦拭一遍。我推着抹布从地板这头到那头,忙的好不热闹。
终于窗明几净,新鲜的风从窗户吹进来,我感觉丰收了成果。
收拾完了屋子,开始打理院子。院子太大,只得先扫门前雪。
我将落叶与杂物一筐一筐的拖到院子最西边的几颗松树下。终于在几趟之后,才完全把石板地面显出来。
再打几桶水冲刷地面,从房檐下的台阶往南冲,地势本也北高南低,水哗啦啦的带走灰尘,再沿着墙根的导水渠慢慢流走了。
我看了下手表,三个小时。虽不能焕然一新,但足以改头换面。
今日的清洁就到此吧,我拍拍手,将衣服捋顺,眼中存着欣喜。可这时,一直在旁边看戏的那位向日葵大妈,吐掉嘴中的瓜子皮,鄙夷的嘲讽我一句:“你以为你能够改变?看来你不懂什么是绝望。”
绝望。
只一秒钟,她便打破了“努力”这个词。
如果还能够努力,那便是还有选择。那么,如果努力的机会也没有呢?
我原本暖融融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窟里,两行清泪突然就滴滴答答。
可是当我感受到泪珠滑过脸颊热滚滚时,我心头便也随之一暖。在我穿越来这个时空之前,我的眼泪是温凉的,那个时候我知道,我的身体没那么好了。可现在,不是又好转了吗?
我有一种发现,际遇会随着心念转变而转变。
还没消化完这一痛一喜,便听见屋内乒铃乓啷。
我急忙进去察看情况,只见陶瓷杯摔碎一地。我赶快扶她坐下:“萧娘娘,我是新来伺候您的,您别动,我来。”我将刚晾好的茶水递到她的嘴边,她渴极了,放量牛饮。如是连喝了三杯,方才止了。
她斜靠在枕头上,打着嗝儿:“你就是他们说的小兔子?”
“啊?嗯嗯,是小女。”
没想到她立即啐了一口:“这帮打粉擦花的吊死鬼,我还以为要给老娘送来份烤野兔吃,没想到是个活人。哎哟喂,大失所望啊!”
这这这,我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劝了,支支吾吾道:“娘娘,您不是眼睛不舒服吗?上头怕您不能正常起居,所以才……”
我走近前看向她的眼睛,眼球混浊,瞳孔附近一层厚厚的白膜。看来这不是失明,而是后来人们所说的白内障。
“瞧完了没?我这眼睛,打小就容易有眼疾。这两年看东西有个白影一天严重于一天,前两天开始基本上算是瞎了,好比现在,我只看见前头有个人形,至于你啥样?瞧不见咯!咳,还找人伺候我干嘛,早一天死早好!”
我试图宽解她:“娘娘,您这病说不定能治呢。在我老家,有许多治好的例子。”
她不作声,世界又重归一片缄默。
我从包袱里拿出带来的果仁蒸糕,分给娘娘。这暴室一日里,外头只送来早饭中饭,晚饭向来是没有的。还好我早做了心理准备,中午在例餐外多吃了两只大鸡腿,快饱到了嗓子眼,这才使我撑到现在也不饿。
我躺在床上,寻思着明日吃饭的问题该如何解决,一来二去便睡着了。
睡的正香的时候,我依稀回到了我以前的卧室,又听见我的甜甜猫在门外用爪子挠门的声音。她在提醒我,快开门,我要睡到你的枕边。
这声音是我生命中的记号,每至于此,我便会敏锐的从梦中醒来,去开门放她进来。
而这次,也不例外。我迷糊着坐起来,开了点眼缝儿才惊觉我是在另一个时空里,而那挠门的声音,竟然出自眼前的窗户。
“是谁?”我小声惊呼。
然后一道影子从窗前跃下,一闪而过。
“是甜甜吗?”
我急忙追到门外,可是叶静虫眠,朗夜星稀,一切都杳然无声。
十三章 奇技淫巧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和萧妃的杀猪声便响彻了整个暴室大院。
我死死抱着她的腰往远拖拽:“娘娘!你别跳,不能死!
她蹦跶着拼命挣脱:“快松开!松开!”
我跟着嚎:“不能松啊!病了就治,死什么!”
“谁要死了?我是喜欢探头进井口,听里头的声响!”
啊???
我终于丢了手,她的破衣服基本上也被我拽出了口子。
我扶腰喘气:“娘娘,这井里头有啥好听的?”
她把侧耳继续往里头探着:“咳,你们不懂,眼睛不好的人听的比别人清楚。这水井里头每天清早轰隆轰隆,好听着呢。”
“莫不是有井龙王?那这算是在天界多小的官啊!”我不信,便揶揄到。
她抽出脑袋:“不信你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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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呢,小的怕您把我推进去!”可这次言行难一,不由自主的往井口凑,好奇心一旦萌芽便不可收拾,便也探进去一只耳朵。虽然以防落井,我的双手死死扳住了井沿儿。
井下果然传来一阵阵穿透力极强的声音,最初像是钢铁激烈碰撞的轰鸣声,而后又越发觉得似一种野兽的怪吼嘶鸣!
听久了便感觉被鬼气森森的阴寒之感沾染一身,脊背发凉。我赶紧抽身回来:“怪瘆人的,这有什么好听的。”
萧娘娘竟然一脸美滋滋:“只有我知道这底下是什么。我悄悄告诉你,底下住着一只水猴子。”
我的脑袋里不禁想起老一辈人讲的民间故事,便追问道:“您怎么知道的?”
她却一脸得意:“你当我是怎么进这暴室的?想当初就是我把那贱人推下水喂了这水猴子。自从这家伙吃了人肉提了灵气,更是一日日的强健。自是和我缘分深厚,便日日晨起游到此处地下,跟我请安问好呐!”
我不可思议的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接着道:“我才不死,我活着一天便有这猴子问安一天,我也就想起那个贱人被生吃时候的惨叫,那真的是最动听最优美的声音!”
我轻轻的说道:“娘娘,您进来也十几年了,她也死十几年了,还是不能忘吗?”
她从嗓中低吼着,唾沫星子喷的到处都是:“不能忘!绝不能忘!原本做皇帝的,该是我儿子!”
“好好好,不忘,不忘。”我赶紧做着补救。
瞧着她身上的衣服就要衣不蔽体,我实在看不下去,便劝她道:“娘娘我扶您进屋坐好,打水给您梳头洗脸,今天咱们打扮打扮,让那女人知道您还活的有滋有味不是更解恨呀?”
“诶?对啊,就听你的。”
我把自己包袱里的常服选了一套颜色稳重的铜绿色与她换上,毕竟小四十岁了,穿套粉红怕是被人诟病老黄瓜刷绿漆。
又费了好大功夫把她打结的头发梳通:“娘娘,宫人的双螺髻我也是刚刚会梳,不怎么会复杂的发髻,就给您梳个元宝吧。”
或许女人的性格真的会根据穿什么衣服来调整,她竟然说话不再撒泼,反而婉转一笑:“那看来你也是大户人家的出身,不熟悉这伺候人的活计。”
我自嘲道:“这有一种人吧,出身是一生的起点,这又有一种人呢,出身成了一生的最高点。”
“我也是我也是。”
萧娘娘把胸口拍的咚咚直响,然后我们二人便湮在了狂笑之中。
忙忙碌碌一上午。我把院子里该处理的杂物进一步归置利索。萧娘娘脏污的铺盖也拆洗了,并将里头的棉花套子同时晒在了廊下。
还好小时候跟着手巧的外婆在一旁见习,知道棉花被子的棉芯是不能水洗的。那个时候,经常会在午休之后,外婆在客厅铺上竹席,再把要打理的被子抻平,然后盘腿而坐唤我过去:“快来~帮姥姥把针给认上……”
然后她便将所有套被子的材料摊好铺匀,一点点将棉花絮成棉芯,再结上棉网,渐成一个整体。而到了每次快完工的时候,我都要上去蹚一蹚,骨碌几下,充分感受那一份无可比拟的温暖柔软。
那是外婆很光辉的时刻,她手戴顶针,就那么一针一线的缝着,成就了全家的每夜安眠。
回忆这个东西真的是无孔不入,特别是我这个从不健忘的大孩子。
而现在,萧娘娘简直成了个老孩子,在我对她各种叮咛嘱咐之后,才敢放心出门一趟。
昨天掉下来的门果然修好了,不知道苹果背着我对守门的施加了什么淫威。而且外头送来的饭食即使简陋,却也瞧着比其他屋的新鲜。
走出去没多远,便想先找个地方静思片刻。于是就坐在不远处的白石小桥栏杆上,将脑中的千丝万缕理清思路,总结出马上要着手解决的三件事情。
第一,要把伙食水平提高了。今日的早中两餐,一顿是蒸饼配炖冬瓜,一顿是胡饼配捣茄泥。油水极少,盐味也乏。再这样下去,一定会营养不良。
第二,萧娘娘的眼疾或者可治。虽然时下没有手术的能力和条件,但白内障的起因有很多,外伤、中毒、紫外线和缺乏维生素C。她这十几年该是没吃过几个水果,想必治疗方法可以从这里入手。
第三,甜甜猫会不会也穿越来了。若要相认总要想办法和它取得情感上的连接。那不如就做顿她平素爱吃的鸡胸肉猫饭放在窗檐试试。
主意敲定,现在万事具备,只欠银子。
赚钱,我有点犯愁……
我在过去并不善于赚钱。或者从另一个角度说,关注点总不在钱上,因此求仁得仁,始终与它失之交臂,得而复失。
我拔了一根芙蓉渠边上的甜草,放在嘴里无聊的嚼着。
正无所适从,突然听见不远处有嘤嘤嘤的哭泣声。
我便往前寻去,在前头的大梧桐树下,一位年轻女子正梨花带雨。
见有人来,她便止住了哭声,用帕子擦干泪痕。我这才认出是司饰司那位新上任的典饰小大人,与我曾经一样,该是这宫中年纪最小的七品内官。
我不由问到:“你怎么啦?怎么躲这里来哭?”
因为年纪相仿,之前也算交好,她便在我面前说话没那么忌讳,倾诉于我听:“你也知道我们司饰司掌各种器玩之事,这几年宫里的小皇子们长起来了,各个爱动爱玩。稚子淘气,若无新鲜玩具把玩,便就各宫里抓猫逗狗,上房揭瓦,惹的娘娘们极为不悦。因此局中掌司给我们下了任务,每人想一件新奇玩意儿交上去,若逾期不完成,怕是我这位子也难保了。”
玩具?小男孩们喜欢什么不是很简单吗?除了烧蚂蚁洞,厕所炸屎,上树掏鸟蛋,玩弹珠踢皮球,往别人头发上粘口香糖——还喜欢奥特曼啊!
“何时交差?”
“明日便是了。”她又抽泣了起来,肩膀一怂一怂,我真的不明白她这个官是怎么当上来的。
“时间够了!”我笃定的口气使她眼前一亮。
“玉菟,你有主意?”
“嗯,有是有。但是第一,你要找个木匠来。”
她点头如捣蒜:“有的有的,司里匠人足够。”
“第二嘛,关于这个玩具,总共有两个部分。这第二部分需要我今晚连夜赶工,写一个故事小册出来。可是我现在,没有笔墨纸砚,灯油也怕是不够了。”
“这还不是好说。”她掏出钱袋的时候,我心头的花儿也开了。
她也是急切,所幸将钱袋整个递来:“我现在身上只带了一百文,玉菟你先拿着,若事情成了,我再报答你二百文买胭脂香粉。”
我爽脆接过:“行嘞,咱们抓紧时间吧。”
在司饰司的大作坊里,我先执笔画图,将我最熟悉的赛文奥特曼轮廓图画了出来。他的头顶像极了一把竖立的扇形刀刃,刀刃直延伸到后脑勺再往外凸出,活脱脱像把刀柄。
他的额心是一枚绿色的宝石信号灯,用以发射无敌镭射光线来秒杀罪恶小怪兽。他的脸庞大概是奥特曼家族最精致帅气的一位了,就连肩上的镂空铠甲也是那么的英武非凡。
总之整整一个下午,匠人在我无理的要求和无情的挑刺之下,完成了这个木制的赛文奥特曼!而我也对那被我折磨到脸黑的匠人大哥表示极高的崇拜,因为我没有想到这个时代的木制玩偶,其关节灵活性可以这么大。
接下来便是上色,所幸奥特曼需要的颜色不多,可追求精致的我,作为监工便只能对匠人大哥进行第二轮的非人道折磨。
天擦黑的时候终于完事,两尺高的赛文奥特曼男神终于活灵活现的站在了工作台上!
匠人大哥此时瞧着自己的最新杰作,眉头锁成了疙瘩,抱着双臂一言不发。而典饰小大人亦是惊的合不拢嘴。
“玉菟,这这,这真的能行吗?”
我一巴掌拍在她的肩上,她许是正心虚便没了主心骨,差点把她拍到地上去。
“放心!今夜你用心将此物照看妥当,明天一早你晨会交作品,我们便在尚服局门前集合。”
回来暴室大院一路无书,我连忙将刚才从司记司买来的一本空册子拿出来,再摊开笔墨,点足油灯,开始奋战。
脑海中回忆着童年看赛文奥特曼时候的激动心情,不曾想到我依然能将故事记得那么清楚,第一集隐形挑战者,第二集绿色的恐怖,第三集湖的秘密……
我将每集的故事酌情改编了一番,换成他们可以接受可以理解的名词名称。因为记忆犹新,便自然落笔生花,洋洋洒洒写了五个篇章,将这本册子填了个满当。
完事搁笔,若宝剑归鞘,我长出了一口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十四章 月约星期
晨间朝会。
尚服局的正殿中,当所有人看到典饰小大人献上的作品时,都做出大跌眼镜的表情,她们的嘴巴简直咧成了棉裤腰子。
然后便由她把奥特曼的来由梗概,人物特点介绍给了大家。
表述的还算不错,多亏我俩起个大早在梧桐树下排练了半天。
殿上尚服局四司的大人们依旧似懂非懂的眯着眼,呈现一副血液流通不畅的模样。
这个时候便该我出场了,我与小典饰眼神一交换,她便启奏道:“各位大人,这位叫奥特曼的玩偶英雄踏入江湖之后,便一心惩恶扬善,降魔除妖,这中间又发生了哪些惊险刺激的故事呢?下面就由我的助手娓娓道来!”
我不知是哪里得了什么邪劲儿,从不爱当众发表讲话的我,此刻竟然像是说评书的附体,就差来一段——竹板儿这么一打呀,哎别的咱不夸,我夸一夸这传说中的英雄奥特曼呐!
我将昨晚写好的文案通过语言再加工一遍,把故事由浅至深展开,再用声情并茂的语气将情节层层推进,果不其然逐渐抓住了她们的注意力,情绪开始跟着我走,并且随着情节的跌宕起伏不时发出惊叹声!
奥特曼系列本就优秀,略施技巧引导她们进来,那她们自然容易被这引人入胜的情节吸引,一旦融入便觉如飨盛宴。
一篇讲完,话音落了许久,她们才回过神,纷纷点头称好。于是我将手写的小册子也呈了上去,告诉她们,如是照着故事先跟小皇子们讲一遍,他们便更容易喜欢上新玩偶。
瞧着司饰大人的表情逐步转变,我感受到,我或许解了整个司的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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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尚服笑道:“我记得这丫头。前一阵帮贵妃捉猫的典言小大人凡玉菟,这怎么差事做的好好的,就被贬去暴室了?”
我腼腆笑笑,这样的感觉有点当众处刑:“回尚服,小女有时也是心中偏僻,倒觉得这几个地方各有长短。今日受托来此,既然已完结,那小女便回去伺候萧娘娘了。”
李尚服本来还有话要问,直愣愣被我拦腰截断了。
我告退出来,这一遭总算交了差,现在这一百文,可是能买不少东西了。
正想着去膳房挑些东西,可心中突然咯噔一声。
咳,幸亏是小皇子们要玩具。若是帝姬,我是不是得讲白雪公主,灰姑娘这一类……这样的故事放到这个时代,岂不是秽乱宫闱了吗?这样的罪名太可怖,我感觉到了一丝后怕。
我提醒自己做事还是要留个心。
于我而言,留心其实就是警惕起来,紧张起来。人一放松便会露出最原本的一面,如若丢了铠甲,只剩一身软肉。
而不是某些人的那种,眼睛滴溜溜乱转,眼睛珠子一整天搁在别人身上的留心……
膳房的中庭小院,每天都会摆着一些时鲜水果茶点,供掖庭宫的人购买,毕竟每日的三餐份例十分有限,有能力的自然会自我填补。
因此,若常在这里出现的,便也是各宫的能耐人,他们总有着各种赚钱的路子。不然仅凭着每个月一至二两的俸禄,怕是不行。
照看铺子的小伙计属于司膳司外包给外头货商的雇佣,并不属于掖庭的编制在内。
在他身上我见到了所有优秀小卖部老板的特质:爱笑、好客、健谈,最主要的是,知道谁的荷包满满。
总有一些人做着些“包打听”“百事通”的特殊工作。而这位小哥便是宫中各种私下买卖的“百事通”,人们都唤他小治。
我挑了一果篮刚下的新橘,新鲜到指甲轻轻一掐果皮,便可呲出水来。又给厨房小灶一些钱,告诉他晚膳后来一份特制菜:“把鸡胸肉和两只虾子切丁后白灼,放上少许油盐便可,千万不可放其他调料,切记切记!”
我再三叮咛,生怕不妥当的食材吃坏了我的甜甜猫。
接下来整整半日,我感觉空气也是甜的,幸福感漫溢。
我和萧娘娘并排坐在门槛上吃着橘子,酸甜入口,生津怡情。初时品橘之原味,尝其鲜其纯,再食便用橘瓣儿蘸上几粒细盐,使口感层层丰盈,更进风味。
我瞧见萧娘娘的双手竟生的极好,修长白皙,十指纤纤。便不由的想起一首宋词来。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我将这首少年游的上半阙咏给萧娘娘听。
她宛然笑了,我第一次听见她声音那么柔:“这故事,说的是一对眷侣吧。想当初我也曾与故人,凛冬寒夜,相拥炉边,以火烤橘……那炙橘的味道,和今天一样好吃啊。”
她沉浸回了旧梦里,而我也突然有些感动,她把我的这一点心意,归在了她人生的宝贵时刻里去了。
我把剥下的橘皮摊在高粱杆编制的锅排上,晒在太阳底下,打算物尽其用,试着做一道九制陈皮。当然,也确实开始怀念许多近现代小吃的味道了。
再欣欣然把弄些小物什儿,时间便轻易打发了。
直到晚膳时候门外的看守唤我出去,说是有人来寻。
我想,该是甜甜猫的鸡肉虾仁饭送到了。可一出来,却发现是在尚宫局外罚跪那夜所认识的卢笛大哥,他带着舒畅的笑容,在夕阳下站成了一副高大的模样。
“卢大哥,你怎么找来这里的?”我惊讶问到。
他将手中的两个食盒递给我:“我家乡托人带到京城的老腊肉,想送你一些尝尝,可去尚宫局找你,她们却说你来这了。”
我高兴接过,道着感谢。
“这另一盒是你在膳房定的肉食,小厨房那位与百事通小治,两个刚好是我同乡,刚才我去寻他们,顺口一提要来暴室送东西,便一并与你带来了。”
“哇?这么巧的。”
卢大哥一笑:“你也是奇怪,竟这样的吃法。这几日住在暴室,可有受得委屈?”
我一拍食盒:“嘿,怎么会,有问题解决了就可以啦,放心。”
他一副拿调皮孩子无可奈何的神情,叹口气道:“你呀,别逞能。若有难题,只管来内侍省找我。我先回去,手上还有些未完的事,得空便来看你!”
我报以大大的微笑:“好勒,快回去吧。”
送走了卢笛大哥,我偷偷在外面品了品那碗肉食,好确定没有加入花椒葱姜蒜什么的。当然,也怕暴室的个别“暴徒”闻见肉味,过来哄抢了。
一切准备完毕,直等到夜晚熄灯时分。
我悄悄探了探里里外外的动静,听见此起彼伏的酣眠声。直到萧娘娘的呼吸也变得悠长之时,我才小心翼翼将肉食端出。再蹑手蹑脚将窗户开了个窄缝,把碗搁在外头的窗台上。
全部就位,只等我的甜甜猫上门。
这一夜,我的耳朵是醒着的。我一边做着浅浅的梦,一边将窗外的动静听的一清二楚。整整一宿,飞过去了几只鸟儿,巢中的乌鸦叫了几声,又有几片叶子落在院中,我几乎了若指掌。
可直到能闻鸡叫,也未听见窗外有小爪子拨碗弄响的声音。
我猛地睁开眼,一翻身便下了床。一提窗户,只见那碗肉还原封不动的呆在那里,肉碎凝成一坨,像是被冻上的期盼,空欢喜一场。
我收了窗上的碗,把它放到墙沿儿上,看有没有小鸟来啄。
这天的早晨骤然凉了,天也亮的迟。我隔着小衫吹着院儿里墨蓝色的风,微微有些刺骨。许是风儿钻进了红色血液里,吹久了,皮肤表面便晕出浅浅的紫来。
真冷啊,一夜之间,萧瑟又起,如换天地。
一连三日,我精心准备的猫饭都落了空。倒是萧娘娘听话,每日一大篮橘子按时当药服下,光晾晒的橘皮之多就熏香了整个走廊,可谓漫漫清甜丝丝绕,萦了一怀抱。
而在这中间,倒有一件让我意外的小事,司饰司的典饰小大人竟然主动来寻我,将之前应承的二百文钱交到我手中。
我有些讶异,古代人信守承诺的概率这么大的吗?
因为心中已经做好对方可能会过河拆桥的准备。在过去的经验里,我已经充分体验过部分人的蝇营狗苟,驱去复返。我本不愿用此词抨之,奈何现实中着实有人将自己活成了力道迥劲的贬义词。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闪着光:“玉菟,我学着你的样子先讲故事,再推出奥特曼。小皇子们果然很喜欢!现在司里的匠人正赶工呢,要多做几个出来,不仅皇子们要人手一个,就连皇亲家的数个世子也要抢着玩呢!”
我也心中畅快:“好啊好啊,他们喜欢不就皆大欢喜了。”
我拿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子觉得开心,虽然这是我的劳动所得,但可以顺利拿到手,就此事而言,我竟然生出了一种感恩……咳,现实把我折磨成了什么鬼样子。
我已经想到持续来钱的法子,差不多用奥特曼这一个办法就能短时间内一劳永逸,毕竟奥特曼有六十八个之多啊!
我故作不以为然道:“其实奥特曼家族里面兄弟很多,故事也很多。没想到刚刚讲了冰山一角,他们便这么喜欢呢!”
典饰小大人高兴的搓了搓手:“那我下个月的许是还要找你。”
我点头应允。
事情完了。可我知道我学会套路别人了,如果是以前,我根本不愿诱导别人先开口。可若不这样,别人就该对我的用意生起质疑,疑我的帮助纯粹是为了利用。
这个世界多少的矛盾都是因怀疑而起。可是为了避免怀疑,又做了多少值得怀疑的事情。
做人真的矛盾。
三日了,甜甜猫还是不来。
是不是,那夜映在窗上的身影,只是在梦中看见的呢?
惆怅了一番,我决定对于此事放松一些,不再一心扑在上面了。如果那晚见到的真的是它,它便自然知道我在这里。既然不现身,想必一定有它的道理。
不能因为爱,就去勉强别人,或者勉强自己。
十五章 旧事悲欢
时间是檐角的风铃,在或缓或促的铃铃声响中交替更迭。
转眼间已是霜降节气后的残秋。农历九月将尽,天高云散,霜肃露结。翠色拂褪去,万物当破败。
一场大风裹挟着冰雨,将所有树叶打落个干净。新发下来的袄裙穿在身上如同纸片,依旧把人冻得哆哆嗦嗦。
除了必要的走动,我和萧娘娘连续两天蜷缩在床上裹紧被子,开始了冬眠。此刻呆在暴室对于我这个懒虫来说真的是极好,不用再一整天奔波于后宫和掖庭之间。
九月最后一天的清早,天还半黑,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却被萧娘娘叫起了床。
“小菟小菟,你最近怎么不喂你的宠物了?”
我揉开眼睛:“我何时有宠物了?”
她邪魅一笑:“嘿,小丫头,别以为我不知道。前阵隔三差五的弄一碗肉搁在外头,是不是你干的?”
“你怎么知道?”
她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同住一个屋檐下,早说了,我这个鼻子可不一般。快起床快起床,我的宠物也该喂了。”
“哈?你的宠物?井里的龙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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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连拖带拽离开了热被窝,颇有点起床气,这么一大早又巨冷巨冷的,非要在院里喝西北风。
她指着井架上吊下去的井绳说:“刚给它送下去一块肉。”
我这时才猛然发现:“哇哇哇!!娘娘,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她也愣住了,半天才癔症回来:“是诶,是能隐约瞧见人模样了!”她高兴的直拍双手,拍完又来搓我的脸:“小菟啊,你跟我想象中长得一模一样,怪不得我刚才全不当做‘头次见面’呐!”
我俩在院子里高兴的直蹦,直到听见水井摇架的辘轳咕噜噜的转才止住。萧娘娘急忙趴到水井边,小声招呼我过去:“快来快来,它开始吃了。”
我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嗯?娘娘,你从哪儿得的肉?”
她倒爽快:“柜子里你的腊肘子啊。”
“你……我特意留个肘子等立冬邀朋友过来吃饭的!啊……我的心意啊!”
她抚着我的背:“一样的一样的,我的宠物也重要啊。”
等瞅着垂在水中的井绳没了动静,萧娘娘笑眯眯的说:“它吃完了。”然后便轻摇辘轳,将绳子卷了上来。
叫我大为诧异的是,那井绳绑着的,果然只剩一根骨头,而肉已被啃食干净!
萧娘娘瞧我惊了颜色,便口气深长的说道:“这下信了吧,我就说底下有水猴子,牙齿锋利着呢!”
我捂着嘴欲要作呕:“我,我再也不喝这井里的水了。”
跟着,萧娘娘便细细给我讲了她和这只水猴子的故事。
萧娘娘本名叫萧媞,出身于前朝大姓萧氏一族。从小家里伯母多婶母多兄弟姊妹更多,作为不受器重的孩子,即使是在院中疯玩忘记吃饭的时间,也并没有使长辈发现饭桌上少了她一个。
她倒也不受什么影响,自是觉得别人不看重自己是别人的事情,与自己何关。离爱无羁缚,不被看好便也不受管束,家里的私塾索性也不上,每日玩泥巴就这么玩到了十二三岁。
时光如水,本来以为日子就这样每天流泻下去了,懵懵懂懂过一生,何尝不好。
只是后来总是听家里人说,外面在打仗,族里的钱充了不少军饷。再到后来,家中的佣人缩减了,情况依旧是每况愈下,她能感受到每个人都在简衣缩食。
以至于菜贩子往家里送鱼送肉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少。于是一群嘴馋的孩子听说庄园后头那个小水库今年长出来了许多野生鱼虾,便约着一起,去瞧个究竟。
家族的田地就有上百倾,因此这座水库的建立,初衷也是为了积聚黄河泛滥时候的洪水和平时的雨水,来用做于田地的育苗灌溉。
她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兄弟姊妹偷偷的跑到堤坝上,果然家里的长工说的没错,鱼虾不少,水面上不时竟有鱼儿跳跃翻起的水花。
只是别人都忙着捕鱼撒网,萧媞却沿着堤坝往前去,因着前头长了一颗野桃树引人入胜。
那时初夏已至,满树粉色雪绣球一般的桃子挂满了枝丫,该是得尽了日月照拂,方能生的如此之好。
桃果之香馥郁浓甜,她选了一颗最心仪的摘下,拿到水边清洗掉表面那层绒绒白毛。
正搓着桃皮,突然水里浮出一个小脑袋,竟然也是白绒绒的模样。
萧媞先是小小一惊,却发现是只不大寻常的小猴子。它的毛尖为白,毛根为黄,还有浅绿色的毛发穿插其中,毛质短而硬,呈发散状。可小脸儿倒跟别的小猴子没什么区别了。
只见它两只精灵灵的眼睛望着萧媞手中的桃子,红润的小舌头舔了舔弯月牙嘴巴。
“你也想吃。喏,这个给你吧,一定好吃呢!”年纪小小的萧媞感觉分享是件快乐的事情。
她回身又在桃枝间摘了一个,于是一人一猴就蹲在水边啃着那颗甜蜜,心中满是简单的快乐。小猴子吃的美美的,把自己的小爪子搭在萧媞的手臂上,算是感谢,也是亲近。
直到不远处同行而来的人唤她回去,她才记起来这水库原本所为何事。临走之前,她又从树上摘了几颗放在水边,跟小猴子说道:“我要回家了,这几颗果子我放在这里,你想吃的时候就自己游上岸来拿。”
经此一事,萧媞便有了一位神秘的朋友。但她却不敢告诉家人,因为她记得长辈们说过,在水里面生活的水猴子叫水尸鬼,那么这个词的后缀,便是千万个不好了。
“真的不好吗?可是它爱吃水果,也没有獠牙。”
确实,每次萧媞带去水果给它,它都吃的开心。即使是一年过去了,它越长越大,可是面貌看起来一点也不凶,还是整整齐齐的白牙齿。有时候萧媞用石头打水漂唤它出来的时候,嘴里还叼着根儿水草在嚼呢。
“这该是只吃素的好水猴吧!”萧媞心中拿定看法。
而事情的转折点就在于,又是一年盛夏。一场罕见暴雨,连续五天五夜的银河倒泻,使水库决了堤。冲出来的大水浇坏了大片的农田,家里前去囤土治水的人们顺便在积水的田地了捡到了一只“怪物”。他们把它手足反剪,用木杠抬回家,扔进木笼里,声称要十五那日以它之血来祭水神!
整个家族的人沸沸扬扬的过来观望,待萧媞努力挤进人潮,却发现是她的好朋友,可是再多的替它告饶求情都化作无奈的呼喊,凭借一己之力,压根无济于事。
可也是在那一天,家里来了位大人物。
族长召集了整个家族豆蔻年华的女子,当着大人物的面儿问着各房当家的:“时下新朝伊始,天子必当充裕后宫,哪个房里主动推荐自家孩子送去宫中上承天恩,下耀我族的?”
没有人敢大声说话,但他们的心里都炸开了锅。
萧媞那刻再也不想顾及别人的悲喜,只一刹那便做好决定,出列两步正色说道:“我愿意。”
族长许是被她的冒失唐突和不知腼腆惊了一跳,欲要责怪,却被大人物的叫好声挡回去了。
“大人,但小女有一个条件,我要带上今日府中捕获的那只水猴子一起前去京都。”
萧媞说,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明白勇敢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那位大人物就是莫名其妙认定了她,不仅允了她的要求,还说为了让她们经常相见,便把猴子撒进了新建皇宫中的人造湖里——西海。
萧娘娘讲到这里,我不由得打断她:“猴子不是在后宫的西海里吗?怎么跑这井底下了。”
她又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没常识,地下的水本就有暗河,可以顺着水流游过来。再者,即使不通,水猴子越长越大,魁梧有力,双爪锋利结实,就这么点路怎么可能挖不穿!”
“哦哦,原来这样。”我点着头,让我生起疑惑的还有那位大人物,便尝试着询问道:“娘娘,您说的大人物是谁呢?”
而这时,娘娘的眼神突然变得悠长了,她那还有些混浊的眸子,透出了远不可及四个字。
只淡淡的说:“陈年老事了,他究竟是成全了我,还是误我一生呐……”
她的故事还没有讲完,便心情跌入低谷转身进屋了,留下了一个落寞的背影和一段口气戚戚的话:“你想知道,便给你知道。他就是现今皇后的姐夫,现今皇上的堂兄,现今的北境王李灈。”
一连三个“现今”,将靶子定位到了那个马脸王爷身上。
所以呢?二十年前王爷选秀用来宫斗,二十年后王爷选秀用来屠杀,这其中的用意和转变,按已知的信息点,一时间着实连接不上。
但目前表现出来被王爷所迫害的,便是在离山死去的姑娘,萧娘娘,还有两个时空的凡玉菟。
对哦,我为什么不多像苏晓姑姑打听打听,另外一只小菟的事情……为什么我莫名其妙的替代了她?
若能把真正的她找回来,每准大家就能各归其位了。
十六章 弱子下瓦
宫官除却尚宫局外,负责后宫各殿近前伺候者皆录属于宫闱司。
苏晓姑姑说过,她是两仪殿的御前内司,口语化来说便是两仪殿的掌事姑姑。
两仪殿本是皇上举行内朝,日常听政议事之处。但自从圣寝甘露殿走水之后,在重建的这段时间,皇上便暂时迁来此处起居。
这么严肃的场合,我溜过来找苏姑姑,却是问她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会不会挨她骂呢?
我在殿下的汉白玉阶处转悠着,始终拿不定主意托人通传。
正犹豫着却突然响起了呜呜的哭声,我寻着声音,悄悄探头,瞧见一位女子正跪在两仪殿大门口哭天抹泪。
我仔细瞧了瞧,咦~这不是青鸾宫的周贵妃吗?
又见从殿内走出来一位公公,不知对她说了些什么,倒惹的周贵妃更加气急败坏,将手中擦泪的手绢团了团砸了过去,瞧那样子就差没丢鞋底子了。
周贵妃身旁的宫女上前去半拉半哄,劝她离开,可她还是不走。直到苏晓姑姑出现了,看样子亦是说客,不知劝了两句什么,贵妃这才哭着起身了。
等她下了台阶,我便上去与她请安,毕竟一玉相赠也是对我的照拂。
她瞧见我,刚收起的眼泪又下来了,一把抱住我的脖子,做久别重逢状:“小菟子,你的主意最多,快帮我想想办法,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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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贵妃其实也就十八九岁的年纪,这个年龄很多事情说是懂,其实多是只懂皮毛,反而更容易行差走错,倒不如完全不懂。
“娘娘,别哭别哭,怎么啦?”我接过她身后宫娥递来的帕子,抹上她的一大把鼻涕泡泡。
“皇上自从加封我为贵妃之后,反而一次也没来过我宫里,真是莫名其妙!我来找他,他也是托词不见,我真的不记得自己哪里做错了!”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渣男?
一般情况下不吭不响就不理人的,渣男无疑啊。
我该怎么拯救这个痴情少女?有情饮水饱真的是一种诅咒。
这节骨眼上我只得随她一起来到青鸾宫,在外面说话到底不方便。
宫内椒墙含香,玉暖生烟,无有一处不绮丽。
而这宛若仙居的宫室在她的眼中即使再好,此刻怕是也成了广寒宫。我俩斜倚熏笼上,静静聊着此事。
我问她:“娘娘,皇上在你面前,会时常有撒娇幼稚的时候吗?”
她思忖了片刻:“似乎没有,倒一直颇为关怀于我,许多事情也是宠惯着我。他的性子素来比较稳妥平和,极少生气。只是这最近,却是冷了……”
“那他对皇后呢?”
而这时周贵妃便露出了鄙夷的笑容:“尊敬。”
我捂嘴笑:“敬而远之的敬吗?”
哈哈哈哈,终于有个笑话一解愁眉锁。
我继续问道:“那娘娘您加封贵妃的契机是什么?”
她将右手食指的指甲放进口中咯着:“这……只那一晚皇上留宿我这青鸾宫,跟我聊起后宫的婢子们时有懈怠之处,给我贵妃之位便有了协理后宫的权利,可辅佐皇后分忧呀。”
“那您是如何分忧的?”
“自然是严明纪律,违者严惩啊。光罚去永巷的便有十几个呢。”
我摇摇头:“不对……若真是如此简单,知会皇后一声不就妥了,何必多此一举。再想想,是不是皇上的真正想法你忽略了?”
“这……难道是皇上想借我的手做些什么?”
“皇上想要什么?”
周贵妃俄而睁大了眼睛:“前阵子皇上还真有件不痛快的事,他御幸了一个奉茶宫娥,连召三晚,想是喜爱极了。可是那宫娥未等到册封,便被皇后身边的掌事内司以狐媚惑主的罪名给处死了。皇上的脸色因此沉了好几天。”
我托腮,对着周贵妃眨眨眼:“这便是咯。”
“哦~原来是这样,他竟不直说,这不是跟我见外了吗?”周贵妃嘟着小嘴,略带委屈的嘟囔着。
她整个人片刻间就如释重负了,还笑骂道:“那个黑心肝毒妇,我早就与她嫌隙了,这下一有机会,便有她好看的!”
我不想就此事再说什么了,毫无保留投身于爱情的人撞南墙拆南墙,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于是便与她就其他的话题随意闲扯一番,胡撸胡撸她宫里的猫儿雪奴,便告退出来了。
离了青鸾宫,我心里扑簌扑簌的疼。
肌肤如此亲近之人,心却离得那么遥远。这个事实,我无法理解,更不会接受。
我低着头一格一格踩着地上的青石板,理着心里这团疙瘩。
正不防备时突然迎头一声痛喝,惊得我一个哆嗦。
“是哪处的婢子,见了皇后娘娘凤驾竟不回避!”
我急忙退到路边行礼,还好未如以前那般条件反射的抬头,不然更加麻烦。也是笑了,现在但凡有事,先低头就对了。
呵斥我的人走到跟前儿,瞧了一眼我便哈哈直乐:“这近期大肃宫闱,有这么不长眼的就该发配至永巷暴室了。你倒好!直接穿着最低等的制服,想是也没有贬斥的空间了。”
我的眼前只有她们的衣摆和鞋子,我看见一双明黄色金线绣凤的翘头鞋停在前头,我便知确实是皇后,于是急忙赔礼道:“皇宫娘娘仁慈,婢子初来乍到,瞧着地上的青石板居然干净的像是桌面,便看出了神,心里正想着该是中宫皇后治下有方,才会连细微处也如此得体。却没成想,不小心惊了您的凤驾,还请娘娘宽宥。”
“哟,倒是个嘴上抹了雀油的丫头。”
此一句声音极其浑厚,看来皇后娘娘的体重,绝对在苹果之上。
“走吧王内司,抬手不打笑脸人,也是小错,再跟这丫头过不去,怕是有人要诟病本宫苛责下人了。”
被饶过的喜悦还未来得及爬上嘴角,便又听见身旁那王内司尖着嗓子:“哎哟我的娘娘您快看,这婢子腰上带着青鸾宫的玉佩门牌呢!”
她不依不饶:“这得了贵妃娘娘赠玉牌的,貌似只听说过一人呐,那不是尚宫局的典言小大人吗?怎么又在你身上了?”
我心中已然火起,此人果然尖酸刻薄。可只得压着情绪说道:“回内司大人,婢子之前确是七品典言,奈何婢子胸无大志做事粗陋,便被贬去暴室伺候萧娘娘了。”
耳听得皇后冷笑一声:“这身在暴室却可自由走动者,建朝以来你乃第一人。我瞧你走来的方向,像是刚离了青鸾宫,这身上又有宫门玉牌,想是没错了。”
皇后娘娘说话不急不躁,既能稳坐中宫,也必不是无能之人。
我本以为会面临一场暴风疾雨,可是皇后却没再说什么,起驾走了。
只留得我在原处,几欲冒出一身冷汗。
我以为逃过一劫,便开开心心的去膳房小院挑了些好吃的,又与百事通小治闲聊墨迹了一会,才抱着一大篮东西蹦蹦跶跶的往回走。
可是回到暴室大院门口,却发现苏晓姑姑已然等在了那里。
我一笑:“姑姑,你怎么在这里?”
却没料到姑姑神色颇为严肃:“你方才不是寻我来着?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我把篮子放在旁边的石桌上,想拿个刚搜罗的民间小吃给姑姑。可没来得及动手,她却寒气凛凛的向我走来。
她把背在身后的手放回前面来,手中竟然拿着一根细长的荆条。
我的脑袋轰隆一下子,完了,今日是注定要挨罚吗?
“跪下。”苏姑姑的声音不大,可口气却不得违逆。
我不知道我也有如此的一天,我居然被一个数面之缘的长辈拿住了,人与人之间的感觉真的微妙莫测,说不清楚。
诚然,我毫无反抗便乖乖跪下了。
她走到我身后,我听见荆条划破了清风,然后化成一道霹雳穿过夹袄透了进来。我感觉背上的皮肤燃起了火焰,要烧透衣服熔烬在这苍茫茫的季节里。
时间被拆分了,我从未把一秒钟体会的如此细致,背上重复的笞打与叠加的痛楚,一定使我的身体扭曲成了难看的模样。
我咬紧牙齿来加持我的意志,拼命的忍痛并咽下任何呜咽的可能。一直强忍,忍的我开始头部钝痛。一开始只是双手微微战栗,而现下已经放大到了肩头。
当我收紧全身来抵御下一次抽打之时,我知道我快要跪不住了,可是荆条却在此时戛然停止。
我一放松坐在地上,用双手抱紧了膝盖,像个舔舐自己伤口的小兽。
姑姑把荆条一扔,依旧冷嗦嗦的问我:“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我的三魂七魄还未归全,只有气无力:“不,不知。”
“两件事。第一,你前阵出逃之事。不仅害得膳房那两个放你出去的佣妇丢了命,而且使得你阿爷上书于左相赔罪。今天便不再瞒你,你也本知你阿爷曾是左相的幕僚,因此离山大营之事,左相本就与你阿爷保证,定护你周全。所以一早便在离山大营的兵卫中安插了死士,若那虎真扑向于你,那些藏在死士袖中的剑弩便会瞬间齐发,救你性命。”
“第二,今日你来两仪殿寻我却不通传,竟与那几欲浑闹御前的贵妃大殿阶下举止亲密,一路同行且至青鸾宫叙话。你可知若皇上知道了,会不会疑你在背后唆使贵妃有如此乖张行为?若其他妃嫔知道了,会不会疑你已经蹚了后宫浑水?宫中处处是眼睛,你若再如此自由行事下去,谁也保不了你。”
我默默听着连番的训斥,一声不吭。
可苏姑姑又温和了下来,半俯下腰,以手掌抚我头顶。她热乎乎的手突然使我泪如雨下,化作珠子咂在地上溅开了花儿。
“我给你带来几套换洗衣服,两床被子,托守卫给你拿进去了。真是三岁定八十,你不记事的时候姑姑还抱过你呢,那个时候你脾气就倔。”
我竟然不好意思看她,也不好意思说话。
“对了,你方才找姑姑是有何事?”
我张了张嘴又把字咽了回去。
她反而轻轻一笑:“那就等想好了,再找姑姑说罢。好啦,姑姑走了。”
她没有嗔怪我不回话的无礼,站起身径直走远了。
我还是抱着膝盖,在地上坐了很久,很久。
我感觉彼方世界的小菟模糊了,而此方世界的小菟清晰了。
十七章 危机四伏
天空在预谋着一场大雪。
雾沈云暝,烟聚波属。积厚如茧,灰晦无际。
我瞧着头顶那方天愈压愈沉,心想若是大雪封门,怕又是要钻被窝好几天不想下床了。
暴室院内的小厨房平时有着少量的木柴或者粗碳可供烧用,倒也每日足够我坐两壶热水泡茶洗漱。只是雪一下,那些从不喝开水只喝井水的英雄邻居们,也得用到热水灌手炉了。想来上头分给暴室的那一点分例,算是彻底不够用的。
我拿出因奥特曼赚来的积蓄,一连帮司饰司做了两个月的故事小册,除了每月典饰小大人给的三百文外,还分了一两银子的赏钱。
若是只靠“勤劳双手”,不指望后台势力或者姻亲联袂,一时间真得盘算着过日子。
现下便把积蓄抽出一部分来,打算置办一套炭盆火炉,再来几斤上好的木炭,把天气骤变的这几天先对付过去。
萧娘娘凑了过来:“小菟,又要去私坊买东西呀?这次能不买橘子吗?”
“那橙子?或者芦柑?你选一个吧。”
我脱口而出,没有正面回答,故意忽略她的重点,以说明继续“吃药”的不可撼动!
她一拍大腿:“哎呀,一连吃了两个月,虽然眼睛明了,可肚里有酸水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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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得哄哄这个老孩子:“你乖啦,我给你买肉肉吃,中和下,就不酸了。”
她这才笑了笑,一边鼓弄她的手工去了。
除了上次她给我讲那半篇故事之时,我看到了她原本的模样。而其余大多数的时间,真的是神经受过很大刺激,精神面貌返老还童了……
我找了在膳房做工,那位卢笛大哥的同乡来帮我操办所要物品。虽然司饎司官仓柴碳是供给主子们的,这个虽拿不到手,但我知道他有其他好路子可以拿来想要的东西,只要钱管够。
订金付完,瞧见厨内有刚出炉的烧鸡,便想起苹果啃鸡翅的模样,刚好今天又是苹果的休沐日,便拿了两份。一份留给自己和萧娘娘,而另一份带去给苹果补补秋膘。
许久未见过她了,自从我来了暴室,这家伙只托人给我送过两次东西,竟也不来瞧瞧我。
我径自去了以前的寝所小院,见门虚掩着,便耍宝似得一推门想逗个乐,大喝一声:“嘿!是谁在这偷懒?”
坐在床上的苹果一惊,打翻了手中的药膏,那个圆盒子就骨碌碌从桌上滚到了地下。
她既慌乱又愠怒:“谁让你来的?”
我急忙放下手中食盒,弯腰去捡那药膏,放在鼻边嗅了嗅,麻凉麻凉的。
“苹果,你怎么了?为什么擦药?”
她的态度很是冷淡:“没什么大碍,你既不是郎中,告诉你也没用。”
我这暴脾气一下子就上来,直接就冲上去抓着她胳膊一撸袖子。只见她整条胳膊上密密麻麻全是红色小点,指甲痕一条条红色犹在,有几处已经被抓破渗血。
“我的天呐,怎么搞的?”
她将半张脸别过去:“就说让你别过来,还不懂!我怕传染给你!”
我丢开她的手,摸了一把她的额头并未发热,又询问了是否会呕吐腹泻等不适,回答是无。
“这不是传染病,任何并发症状都无,一定不是病毒性的。”
我用现代医疗常识作着判断,一半安慰一半动手,直接剥了她的上衣。
我拿着油灯贴近了,那场面简直使我头皮发麻。我后背那些被苏姑姑创作出来的红蚯蚓也不再疼了,现在跟着苹果的节奏一起爬啊爬,痒的抓心挠肝……
我强忍着不适,仔细观察她背部所有的皮肤症状。细细密密的红点与手臂一致,若菜籽小粒,颗颗大小雷同,并非是馒头样肿块,也没有出现红圈圈或者红云状的病灶。
“并不是真菌导致的皮癣一类。”
“也不是湿邪入侵生出的荨麻疹。”
“知道了,是过敏!”我搁了油灯,从密集恐惧症当中醒醒神,喝口水疗愈下我的精神创伤。
我接着问:“多长时间了?”
苹果忍不住刺痒,不停的抓挠:“有半月余了,一开始只是些微发痒,却是一日痒似一日了。”
“可有什么新奇的饮食,或者接触什么新鲜物件?”
她亦摇头:“用饭是膳房集体配备,床褥也未曾换过,更没得什么赏赐。再说了,那点俸禄,并不够买什么新物件。”
我开始仔细搜检她室内的物品,各样都摸过,并不觉得有奇怪之处。
柜中的棉织物丝织品我亲自披上身试了一会,也无异常。
比着我离开的时候,房内确实没添什么新东西。我四下环视之间,将注意力落在了她的新制服上。
灵光一闪,我突然想起以前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过的恶作剧玩具——痒痒粉!
难不成真的是?
我把苹果拽下床,开始抖搂被褥,未见白绒沫子。然后拿了针线筐里的剪刀,把她刚脱下来的夹袄摊在桌上,一点点的拆线,直到露出里面的棉芯。便再拿着藤拍往那棉芯打去,果然,仅一拍下去便泛起了白雾,直呛得人口鼻刺痒喷嚏不断。
我用手指拈了落在桌上的白色粉末,果然是绒毛状软糯细粉。
“原因找到了,起因是岩棉粉。”
苹果讶异,凑过来仔细观察。
我接着道:“此物十分难得,是火山喷发后,附近岩石经高温炼化,从而形成了岩棉。后经人工收捡,再把它们打成细小粉末,这便是岩棉粉。不知是谁弄来这样的稀有之物,还藏进你的夹袄里。于是袄中的粉末就这样一点一点透过棉布渗出来,每天通过你的走动渗出的量不大,因此不容易被发觉,但足以引起过敏。此细末可钻进毛孔里,时间久了,伤及肌里,便可引起过敏性休克甚至猝死。还好,现在算是悬崖勒马了~”
我一边长篇大论的扫盲,一边把她这件衣服拿个包袱皮卷了:“苹果,知道是谁干的吗?”
苹果一脸的错愕,迟迟不能恢复。半晌了才红了眼眶:“小菟,我这段日子,还以为自己染了什么疫病,要全身溃烂而死呢。”
她抽了抽鼻子:“这宫人制服自然是尚宫局发放的,只是刘司言说我的尺寸偏大一些,便要晚两日才能发下来,于是就和别人不是一个批次拿到。没想到,竟然被人动了手脚。”
我蹙眉道:“刘司言?她前阵子对我二人,还是颇为耐心教导,怎么如今……对我如何也就罢了,你可曾得罪于她?”
苹果一脸无辜:“并没有呀。既为女史自然是誊抄记录的工作,我向来细心。以前因是你的副手,倒常随你去后宫走动理事,现如今你也不在,我这掖庭也未出过啊!”
我把带来的烧鸡拿过来打开盖子,香气瞬间四溢,还好,到底美食还能翕的动她的嘴唇。
我把语气放的很轻松顺道:“好了,现在人没事了不是,也是好事一件,值得庆祝!再不吃可就凉透了。”
那烤鸡在灯光之下,显得红润剔透,泛着喷香的油光。苹果拿去鸡翅大口啃着,一副加把劲给自己压惊的模样。
果然是容易叫人省心的孩子,哈哈。
她一边吃,我一边劝:“这个事儿呢,没那么简单,我们没有任何证据,只能先暂时按下。但我会知会苏姑姑的,你也是傻,有了事居然不去找她?”
苹果支吾着:“我,我还以为是自己得的病,怕说了遭别人嫌弃。”
我叹气:“咳,你也是个二货!”
“嗯?啥是二货?”
我在想一个完美的回答:“就是很可爱很可爱那种人!”
“好的哦,那我们都是二货。”
“嗯嗯,都二都二。”我差点把自己笑劈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我回来暴室,进门先把吃食搁下,因瞧着外头云翳愈沉,便又烫了壶甜酒。于是就着银亮的合和窗二人小酌,一旁黄暖温馨的灯火舒展摇曳。可将将与萧娘娘传杯弄盏未多时,便听见门外有人唤我。
刚刚身上暖和,并不舍得再出去融进风里,奈何那人似有要事,口气急迫,只得披上外袄应门。
开门一看,是个没见过的宫娥。她神色慌张:“你就是凡玉菟吧,这几日听闻得你的照顾,萧娘娘的眼病有所改善。我们熏风殿的许昭仪近来也是眼睛不适,还请姑娘前去看看。”
我讪笑着拒绝:“这,我并不懂医术。萧娘娘眼睛能够好些许是歪打正着,还是给许昭仪传正经医官才好。”
她倒不肯作罢:“姑娘,是昭仪的意思,我们底下人哪能做主。难不成请姑娘去趟熏风殿,还得去请皇后娘娘手谕才调得动吗?”
很好,我目前确实忌惮着皇后,极其不想让我的名字在她的耳边出现。若加深了她对我的印象,怕是不妥。
她见我迟疑,便趁水和泥:“姑娘莫要多想,只是叫您去瞧瞧昭仪的症状是否与萧娘娘一致,宫门落锁前我定送姑娘回来。”
我还没想好,这宫娥便搀上我的手臂。
虽不想再出门喝风,但转念一想许昭仪似乎只是个安分守己的角色,应该问题不大。虽然未曾去过熏风殿履行上务,但素闻她在嫔妃中颇为默默无闻,负面的风言风语确没听过。
想到这里,我便跟随她前去了。
十八章 雪虐风饕
头顶的云茧快要包裹不住凛冬之力,已无奈释出零星雪晶,只若针尖大小,洒在皮肤上蓦然一点凉。
掖庭宫位于整个皇城以西,若去前朝后宫必得经过嘉猷门。这次的路线与淑景殿未赴之约相差无几,亦是穿过千步廊往东,直到归真院。再以归真院为点,平时宫娥内侍一等,便在此处或左或右分流,前去后宫不同位置伺候。而这熏风殿便在后宫西海之左。
我俩过了归真院该向左转之时,那宫娥偏要引我去归真院正北的彩丝院。
我疑惑,这两处院落早已空置无人。
归真院因位于宫官宫婢日常出入内宫之处,人事喧杂,早已不安置后妃入住。
而它北面这处彩丝院,虽说围了一圈石山花木相对僻静,可到底位置不够讨巧。无非新帝初登大宝之时,新入宫的秀女暂住彩丝院待召待封,现如今已然空了三载。
我不解:“去这空荡荡的宫室做什么?”
只见宫娥逢迎一笑:“昭仪生怕人多嘴杂,便在这里等候于妹妹您呢。”
我心里纳闷,真是小题大做!
那宫娥前头引路,推开彩丝院的大门,虽是日日洒扫,可是没有人气的地方到底觉得阴风阵阵。
这彩丝院与别的宫室建筑不同,迎面没有大殿,进去便是宽敞的院子和北面的一座二层楼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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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方形的楼阁几乎占满了北墙,只剩左上角留有一扇闭锁的后门。而右边则是临墙三间廊房。除此之外,只剩几个盆景寥寥,并无其他建筑。
只见楼阁廊房皆未点灯,不像是有人在等候。我刚想问询,便突然被人从背后猛然一推,那力量冲击的我往前趔趄了几步。还好站得直,不然又是一次嘴啃泥。
我又中招?
刚收住脚下,我便立即转身望去,那宫娥居然正在关门!
我飞奔过去,死死抓住门把手与之抗衡,就在我挤出半边身子快要逃脱之时,不知从哪儿又冒出了一人。
新加入一股力量,我的局面瞬间转为劣势,撕扯中我竟然又看见了那双印象深刻的薄眼皮,那张圆而不润的脸。我惊诧,又是你来害我?虽然现在力量悬殊,我无从抵抗,但当外头二人齐心协力将我往里推的时候,我死死抓住了薄眼皮女子的一只袖子,如何都不放手。
沉重的大木门砰的一声,夹住了她的手臂。随之一声惨叫,她的手腕处瞬间血管爆裂,鲜血喷涌而出,跟着淋漓一地。
犹如血浆爆竹点燃炸裂的场面,惊得我一丢手躲开老远,她们便趁机把那血手抽了出去,门咣当锁上了。
外面传来因疼痛而颤抖的声音,然而憎恨之意并没有因此减去分毫。
“好你个小贱人!今天你伤了我的左手,我明天来捡你的尸骨。实话告诉你,也好叫你做个明白鬼,主子一心除你,你就今夜安安心心的冻成冰疙瘩吧!”
我疯狂的晃荡那门,可最多只撑开一条缝隙。通过门缝,瞧见她们两个搀扶着走远,那两身衣服,应是宫闱局八品宫娥的妆配。
好,这次我可记清楚了。等我出去,咱们来日方长。
她们为了置我于死地做足了准备。
彩丝院中任何向外攀爬的凭借也无。没有绳索,没有靠墙的树木,没有能够挪动的垫脚石。
墙是两个我那般高,一尺那么厚。我呼喊求救,只喊了两声我便认输,声音的穿透力还不如路过的鸟儿,它们至少还可以被我听见扑棱翅膀的声音。想必把嗓子喊破,也是无济于事。
楼阁与廊房紧锁,就连窗户也从里面封死。唯一的藏身之处竟是两处建筑之间的夹角,至少三面是墙可挡寒风,至少屋角飞檐略遮霜雪。
我默然站在院中,而雪,已经开始狂舞倾城了。
漫天而来的雪之灵,看起来简直是温暖衣被中的棉絮啊……那么一大片一大片的落着,可是伸手去接,却是冰凉。
凉透指尖,冷到心里。却又能发出一枚新芽来。
我哪里是白露日所生,我本是寒冬腊月所生的孩子,我出生在一个下雪天,那是一场连下三天的大雪。
我就莫名其妙的爱雪,怎么看,怎么爱。
我多享受一会儿雪的沐浴该有多好,我的灵魂当初不就是雪载来的吗?我就站在这里迎着它们吧,多么干净,足以涤净因爬墙而脏污黢黑的双手,因地面湿滑而沾衣的泥垢,因十年风月了无情而造就的困倦之身。
如果此生将在今夜被雪带走,我毫无遗憾。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能够顺便带走我转世千百轮回的古老灵魂,那将是何等的欢喜。
然微微而笑。可叹一心妄念。
雪若有知雪不染,风如有情风也宁。
短暂的低沉总会消化完毕,满满的求生欲也会爬满心头。我得先活着出去,再谈乘风归去。
于是乎掸掉身上的雪,收紧衣袖,老老实实的躲进那个遮风的角落里,全身缩成一团,尽可能的保存体温。
真冷啊,地板和墙面全像冰块。现在给我一筐蒲草,也得能好受许多。
脚下开始冻透了,就这样寒意一路顺着小腿往上爬。我看了下手表,先映入眼帘的手背已经红紫不堪。正是晚上十点来钟,罚跪那夜还有人予我披风,同我聊上半宿,只是现在,还有整整一夜,我该如何挺过去……
我将领口提高,将口鼻埋了进去,再拆开发髻,以头发护住耳朵。就这样,呼气哈气之间,还有些热流,不至于让整个人快速的冻透。
雪扑簌扑簌的只管堆砌,我虽然闭着眼睛眯瞪着,可能感知四周的积雪有多厚。
早该是睡觉的时间了,在这个没有电的时代,普通民众并没有熬夜的资格。一到点,我便条件反射的哈欠连天,可是现在我不能睡,也睡不着。
不知道又熬了多久,我感觉寒冷侵浸到了骨头里,已经不是冷了,我感觉疼,好疼。可是却不似刚才那般寒战打个不止,哆哆嗦嗦了。身体趋于平静,呼吸和心跳好像都放缓了……
这种感觉很像微醺。
我越来越不能控制意志,像是进入了休眠状态里,若一颗石头沉入了海底。
就在似睡非睡,半梦半醒间,我感觉有个毛茸茸的东西贴过来了。
是谁给我盖上了一张狐裘毯吗?
我转动着眼球,可睁不开眼睛,只能感受着毛茸茸越贴越近,直到把我整整包围。我仿佛睡进了一只大棕熊的怀里,柔软,温暖,再不惧风雪。
我把最后的那点清醒泄掉,安心的睡去了。
我又梦见甜甜猫舔我的头发了,她那带刺的小舌头像块砂纸,刺啦刺啦的来回刷着。
清洁毛发是猫咪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当然,也可以帮自己的心上喵共同清洁。
而我就是她心上的人形喵咪。
可她今天有点过分,竟然往我脸颊上舔,刺痒刮痛使我清醒过来。待缓缓睁开眼睛,借着满地的雪光,我竟然看见了一个与我的头一般大的猫头!!
她那大舌头又刷了过来,简直遮天蔽月,又刷了一道我的鼻子,舔走鼻梁上的落雪。
天呐!甜甜???
我手一撑坐了起来,才发现她蜷着身子,让我躺在她的怀中。而盖在我身上的,是另一只白色的猫,头顶和尾巴是蓝灰色,长得像个海盗。
我的个老天鹅啊!!你怎么长这么大了??
我喜极又感动之极,他们竟是这样用自己的体温护我一夜的周全。
甜甜和以前一样。一和她说话便发出咕噜噜幸福的声音。
“你又是怎么穿越来了?还穿成了“狮子”?这是你的男朋友吗?”
她轻喵了两声,声调婉转,是在告诉我他们两个现在在一起生活。
没想到“一家人”竟然在这里团聚了,看来前些日子出现在窗台上的影子真的是她。现在我明白了,该是顾虑着自己体型过大,不能轻易出现。
呜咽的寒风又把我吹回到他们两个的怀里,我们三个继续团在一起,现在我家甜甜这毛发,怕是浓密到睡雪窝子也不怕了。
我一直和他们说着话,告诉她,若时间与地点妥帖,我就摇铃铛与他们相见。
我的手指并拢,在她眼前忽闪忽闪比划着。就像她小时候,我用铃铛逗她那样子,她一定听的明白。
不多时,天色欲亮,一夜的大雪还未停,不远处长街上扫帚清雪的声音已经响起。
甜甜和海盗猫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除了长得和幼狮不一样外,大小可真的没有分别。
是时候了,我呼噜呼噜他们两个的毛,拍拍他们的背:“好啦,这一关过了,趁人不多,快走吧。”
甜甜又拿头蹭了蹭我,现在这力度可是差点把我蹭倒,依依不舍之中,还是回望了我一眼,才与海盗猫攀上廊房,沿着墙头不见了。
许是清雪任务繁重,这清晨第一班上值的人比平时早了三刻钟。
哗啦一声,门开了,一位小哥迎头与我撞见。
见我如见鬼。
扔下扫帚打着出溜摔得落花流水的跑了……
也是,来打扫没人居住的宫室,一开门就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能不跑吗?
上天助我,早开门这会子时间,赶在了来捡我“尸体”的人前面。
我便双拳一攥,飞风一般的窜了出去。
外头的雪真厚啊,一步下去便如踩进了雪洞里,步履维艰。但我只能没命的跑着,生怕再出现几个陌生人把我提溜了去。我的衣裙上,头发上,沾上了满满的雪花,狼狈如一个迷失在荒原中的不归人。
我该去哪里?回暴室,去找苹果,还是去找苏姑姑做主。
可是脑中如镜,照出了一个人来。
我该去的地方应该是青鸾宫啊。
害我和苹果的人,单那股子急迫的狠劲儿,就太像北境王李灈了。何况再加上其他的迹象,能和这马脸王爷一条绳上的人,还能有谁。
现在,只有周贵妃和我的矛头指向的是同一个地方了——中宫昭庆殿。
那枚青鸾玉佩此刻成了登天梯,直通到周贵妃的寝殿外。
贵妃尚未起身,而此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虚礼,我急切拍门喊到:“快!快拿一碗鸡血,泼到彩丝院去!”
十九章 造因得果
“有个叫凡玉菟的小官婢,昨天夜里居然死在了彩丝院,整片雪地开满红花,全都是鲜血……还有还有,早上一个小内侍前去打扫,看见了她的鬼魂了……”
“啊?真的吗真的吗?她这是跟谁结了仇?”
“说不清,低等官婢宫娥,偷偷不见的多了。这好歹还留个尸身,听闻有两个内侍宦官把她的尸身抬入了青鸾宫……”
“听闻这姑娘护得萧废妃养好了眼睛,倒是个对主上用心之人。”
“咳,咱们这些人哪能算做人呢。”
未出一个上午,满后宫满掖庭,闲言碎语已经从各个角落滋长蔓延。
所谓舆论也是双刃剑,利用得宜,它便不在是助长歪风邪气的的负面事物,而是可以扫除奸佞的正面力量。
这皇城中大多数皆是卑微之人,如此唇亡齿寒之事,怎能不偷偷议论如沸?
外头热不热闹,倒无需我费心了。此时的我正在青鸾宫的一张锦榻上,安然吃着一盏花蜜海棠炖雪梨。
经过沐浴熏香,再换上干净漂亮的薄荷色软裙小袄,还有第一次梳的精美灵蛇髻,这些都源自周贵妃的关怀照顾。
与此同时,正有一队人浩浩荡荡的前去捉拿皇后宫中的王内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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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除正主,先灭爪牙。
“王内司啊王内司,想必你的主子一个示下,这些聪明主意该都是你出的吧。只不过聪明久了,生出骄傲,错把别人低估!皇上虽托贵妃除你,可是你若不帮皇后害我,也不会被人揪住了尾巴,还是能够多活两天的。”
可惜这些话只能在心中回荡,没机会当面和她就事论事,掰扯清楚了。
此时我也笑了,不知想要和随意害人的人讲道理,算不算一种执着?
执着即是痴心,痴心后面跟着的词,叫妄想。
我把手边的茶水滴了几滴在地上,以茶代酒,全当送她一程。
致以一整杯?汝何德何能。
也该说说另一厢的别样风云。
周贵妃今日一改平常娇艳打扮,直装扮的庄重大气,以彰身份。
腰持协理后宫令牌,身后鸾仪整齐恢宏。
专事纠察惩处宫官罪责的宫正司诸人与一队皇城羽林军,一左一右,相拥护持。就这样,声势赫赫的扣开了昭庆殿的大门。
而皇后娘娘则携昭庆殿守卫两厢对峙。
飘雪未止,天寒地冻,而双方阵仗争持如火。
周贵妃禀明来意:“启奏皇后娘娘,因何事要带走王内司,容妾禀来。妾宫中内侍有二,今日一早承旨去外头园子里打几只麻雀,用来喂食青鸾宫的猫。当二人路过彩丝院,只见门户大开,不成想有几只麻雀竟在院中地上,正在啄些什么。”
贵妃小声一喝:“你们两个来说。”
随即队伍里面的两个小宦官速度出列,跪地扣头,其中一个头脑快的说道:“皇后娘娘,小奴两个拿弹弓瞄准了院里的麻雀,射中了一只。这便进到彩丝院内去捡,可走近了才瞧见,那院子一角处竟然躺着个姑娘,血流一地,染红了白雪,这才知道是撞见了命案现场。”
皇后从鼻孔里哼出气来:“血流一地,为何只有你们两个看见?”
“回皇后,不是的。小奴一惊,自是惊出了声,外头负责洒扫的闻声而来,许多都瞧见了。”
皇后咬牙道:“暂且不论这个,说一说你们为何认定是王内司所做?”
那个小宦官接着讲:“回皇后娘娘,小奴们把那趴在雪地上的姑娘一翻身,好看看是哪处伺候的,是否见过。没想到一推她,身子底下便出来个手帕,上面血书写着王诺丹三个字!这不就是王内司的大名。”
周贵妃此时把话接了回来:“这两个内侍想着他们本是我青鸾宫的人,妾也有着协理后宫之权不是,便近水楼台,干脆把那姑娘抬回了青鸾宫。所以现如今,只得带王内司前去审案问话,娘娘还是放人吧。”
皇后不以为然道:“听闻出事的,只是个最低等官婢,无品无级。这尊卑有别,上下有序,若走程序,此二人身份之差距,也不该宫正局出面,该由宫闱局内调查。”
周贵妃暗自嗤笑:“皇后娘娘您有所不知,这出事的凡玉菟虽说在暴室伺候,但这仅作为之前在尚宫局任职出现纰漏的短期惩罚。妾查实,尚宫局司言司的官籍上并未将她除名,现如今名册上其实是八品女史的身份。王内司既然涉嫌谋杀内官,自然要由宫正局带走查处。”
周贵妃随即一挥手,两个羽林卫便听令入门,逮捕那王内司。此时只见她哆哆嗦嗦惊慌失措,慌乱跪地,抱着皇后的大腿不肯撒手。
皇后一脸无奈,本也对贵妃地位日盛无可奈何,对其今日之来意亦是心中理亏。现下既不占理也无证据,便只得暂退一步,凛然道:“王内司,你先随他们去,本宫自会帮你想办法洗清冤屈,不至让你含冤莫白!”
而那毒妇王内司,蓦然被反押着双臂,不可动弹。剩下的,唯有一声声不甘的呼喊,一句句苍白的冤枉。
可谓穷途末路,哀鸿遍野。
宫正局暗无天日的刑房里,大刑只用过三四种,王内司便一命呜呼了。
上头一心要她的命,倒也不必多费周折,留着慢慢折磨而死到底缺点慈心,不如过一个审讯的流程,下了死手算妥。
也算以恶人的办法治了恶人,认罪书早已有人替她写好,句句在理,字字考究。这一套搬过来,着实好用,现下只拿着她的手指一摁血手印便能了事。
或许有人当问,用恶人之方法不就也变成了恶人?其实不然,做事在不得已之时但看结果与目的是善是恶,是助纣为虐还是拨乱反正。
有言道——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其中真意还需个人慧根来领悟一二。
而关于谋害于我的招供,自是不能写出把我骗进彩丝院欲将冻死的真相,现实总有残忍矛盾的一面,许多的真相往往伴随着证据的缺失。
只见供状上书:“罪犯歹毒狭隘,因龃龉小事,遂起杀心。遂将八品凡姓女史诱拐至彩丝院,以匕首刺其胸口,女史受创倒地,罪犯与伙同者二人匆忙逃窜。伙同二人均为昭庆殿八品近侍宫娥,王平儿,徐海霞。”
我粗略看完罪状书,呈还给周贵妃:“娘娘,那两个宫娥也有拿到?”
贵妃笑曰:“这有甚么难的,你既帮我大忙,本宫自是帮你雪恨,经你描述,那个手腕受伤的叫王平儿。”
我轻叹:“若不是出不了门,我真想问问她,缘何第一次相遇就加害于我。”
可转念一想:“唉,算了。即使问了,也怕是蝉不知雪,夏虫不可语冰。”
而周贵妃却详看着我的气色:“哎呀,你怎么脸颊这么红,是不是发烧了?”
着实,我感觉我的身体已经蒸腾起来了,热气直往头顶烘。
我点点头,将锦被捂紧了些。周贵妃倒是十分关切,像是不爱端架子之人,不仅为我催促医官煎药,又叫床榻旁边添了一个熏笼来。
身心俱疲。我对贵妃报以感激的微笑,便躺好睡下了。
作为一个“命悬一线”的重伤者,接下来的任务,不仅要医好伤寒感冒,还得“缠绵病榻”一些时候,才足以养好胸前的“伤口”。
暖阁幽深,比不得窗前的小床,现下里听不见雪落,闻不见风声,只剩下炉中瑞碳的小声辟呖……
乌升部被封了正二品昭容。
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差点没把调羹吞进肚里。
在离山大营,我们被送入虎穴那晚,我可是亲眼看见那位身穿紫衣叫做乌升部的女子,被虎兽生生咬断了脖子……
周贵妃忙着发脾气,把桌案下的瓷唾壶踢的咕噜咕噜满地跑。
周可爱又开始撒小性:“又来一个,又来一个,这边倒不往宫里接了,那厢还想着往宫里送!”
我赶紧帮忙熄火:“娘娘先别急。真是今天才进宫的?活脱脱的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难道还是一条狗吗?对了,算是跟你一波招选的秀女!”
“啊?呃……”
我的嘴已经咧歪了,我也知此刻自己神色复杂:“谁送进来的?”
周贵妃粉拳一握:“乌氏一族的车队拿着名帖送来的,说是路上遭遇强盗洗劫财物,没了盘缠便一连耽误了两个月。”
我的心上泛起层层涟漪,这又是唱的哪出戏?真假美猴王?
便也只能先开导贵妃道:“娘娘您又不是不明白,帝王之家后宫与前朝肯定是千丝万缕的联系,这西北藩国送来的女人,皇上如何能够拒绝。不如您那,就只想着过好自己的日子,要真是喜欢一个人,便在心中一点一滴喜欢着不就好了。”
眼前儿这个娇滴滴的美人叹了口气:“咳,我不也是生气么,本以为办妥了事,皇上会第一时间来看我。”
我心算着时间,光我高热退了又起,不断反复,也是熬了两天两夜。如今每天喝着苦汤子,如今第五天了,才觉得神清气爽了些许。
瞧着她深坐蹙蛾眉,我便一笑道:“娘娘,您等着,明晚皇上他准来。”
二十章 凭虚公子
我“养伤”的这段时间,日子颇为平静,虽不能出青鸾宫的大门,但这对于宅女来说不是问题。
一波风云渐落,大家总要有口喘气的机会。
周贵妃又得皇上恩宠,虽顾碍着皇后未曾高调行赏,但据贵妃所说,情意更绵。其幸福的模样整日里溢于言表,就连神采也焕发了几重。
因对我照拂,特赐我在其寝宫西偏殿将养,因此里常在晚膳后,便可听闻正殿内总是笙歌欢笑之声不绝。
每至御驾亲临之际,我便自觉回避,并不在二人眼前晃悠。只因心中明白,本是秀女一流其实尴尬,但话说回来,这宫中的女子皆是如此。避嫌要紧,若不小心惹得这个爱情最大的醋包子生出误会,可就不好了。
瓜田李下,不立于危墙,许是我刚刚学会的常识。不管是哪一种交好关系,还是不要给考验的机会,除非你热衷于品尝失望。
经宫内医官散出我“重伤得救”的信息后,苹果和苏姑姑想是宽心了些许,只不过我非但没听劝反而住进青鸾宫这个事实,不知道苏姑姑作何感想。
想到这里,我有点担忧。
唯独叫我不放心的,便是萧娘娘了。她的眼睛渐好,恐怕是不会再给她配备婢女。可我若不在,想必她的日子便没有那么舒坦了。但想到柜中还存放着不少铜钱,便也随即坦然,她并不是死板之人,自会用去打点生活。
于是便不想明日不思来处,放松下来与贵妃胡天胡地的在青鸾宫玩了月余,医官才说是时候可以出去走动走动了。
此时已然是十一月中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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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儿南归,万象破败,唯一能想到的活跃颜色,便是花把势暖房内的花儿了。
既是散步总是随意,便悠着步子,去往后宫安礼门旁的内苑花坊。
照顾花儿的花把势是个五十来岁的仆妇和她的老生女儿,虽只见过一面,倒对这家人印象深刻。一家人姓水,便也是巧做滋养鲜花的意头了。她的小女儿年方十四,不仅生的曼妙,名儿也曼妙,唤做水司斯。
一近花房,便觉芬芳。从房内蒸腾出来的热气,萦的花棚顶上烟雾袅袅,颇有春色迷濛,柳烟花雾之感。
进入花棚之中,处处便是供养给各宫的熏殿香花,逞娇呈美,缤纷错落。哪有不爱花之人,就连《华严经》也有讲,花是表法之物,表十波罗蜜,简而言之,便是表一切美好之意。
可想,即使身从花丛过,亦可得赠满身香风袭袭,经久不退。由此窥处,可见一斑。
那水姑娘正在里头伺弄着一盆含苞待放的丽格海棠。却又见她身旁,经花束半掩,隐约间像是个男子背影。走进了,便看清是一名羽林卫着装的男子,正顽闹般揪住她髻环下垂落的发辫儿。
听闻有人来了,水司斯打掉他的手,忙向我微笑请安,许是因为羞涩,脸颊变得绯红。她本就现出腼腆的心性,此情此景,倒让我坏坏的想起“烟视媚行”一词了。
那羽林卫也速度调整了做派,背手望来,我俩四目相对之时,倒让我惊愕。
原来是李成蕴。
他看到是我之后,亦羞臊难为情起来,略显窘态的对我笑着,没错,是属于他的笑容,那意味总有些假中含真,真中有假。并且奇怪的是,我竟觉得有点稚子无辜之感。
我客气道:“李公子,您怎么来羽林卫效力了?”
他亦语气轻和:“每日里骑射打猎,也是无聊,便寻了个公职。现任羽林卫右骁卫,倒是好在有了俸禄,不讨父亲嫌弃罢了。”
于是便又草草寒暄几句,我便借故出来。
水姑娘倒是勤谨,折了数支腊梅于我,笑言心意聊表。
我正瞧着这几枝嫩黄吐芳蕊,惟妙惟俏,回去插瓶再好不过。
可到底未走出多远,后头李成蕴便追了上来。
第一件事竟然是给了我一个脑瓜蹦儿。
我讶异他毫无来由的亲近,不适之余,便也难掩异色调侃道:“怎么,抛下屋里的红颜知己倒来找我,怕是不妥吧?”
可他显然没读出我的意思,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于我解释道:“咳,我便与她也是相识未久,只觉得此女虽乍看腼腆,其实鲜活,倒觉得有趣儿。”
我哂笑道:“那在下便提前恭喜李公子得一妾室,大喜大喜。”
他一个转身,转为面朝向我,倒退走着,活泼且嬉皮赖脸:“怎么,吃醋了?都是我不好。”
“大白天里几个菜了?喝这么高。”我暗白了他一眼。
“本公子可是说真的,你瞧。”他将缠在腕上的星月菩提手串展示于我:“前几日逛鬼市,我一眼就瞧上这串了,付了钱才发现,手串坠子竟是只小兔子。看来,我和小兔还是有缘分的。”
我捂嘴一笑:“你说话真好听,要是再真点我就信了。”
“有物证在此,物真价实呐”。
他见我不再作声,便接着道:“好啦,说点其他正事。我一早知你在内宫,可身份有碍,未能及时与你见面,倒是有件事要告诉于你。”
“什么事,关于张若卿?”
他停下来,拉我在就近的马球亭中坐下,跟我讲起这事。
“你可知张若卿招供了什么?”
讲故事的人总少不了卖关子。
“张若卿至今还在与我们讨价还价,不肯彻底就范,若真动刑她便给出一死了之的态度。只称自己与那北境王只是契约合作,并非是其细作。因此里百般与她交涉,她才肯透出北境王前度选秀的真实目的。”
李成蕴拿出随身携带的香口丸嚼起来,他是一个细碎动作很多的人,似乎静坐是件别扭之事。
“十六年前,辛卯年春。北境王府中的一个侍妾与人私通,后被发现。因此府中主母北境王妃欲要处置于她,她倒手足灵巧,半夜爬树离了王府。本来逃便逃了,可奈何这个侍妾留下手书一封,声称得知关于王爷身世的一件秘辛,如果放过她还则罢了,否则定想办法鱼死网破。”
“这话一出,那还得了!事件的性质完全变了,那侍妾原本尚有活路,而时下北境王自是下定决心,想尽一切办法追杀到底。派出去的人东搜西罗,直到年尾,才终于查找到她的下落。杀手日夜跟踪,终于找到机会,用绳索勒其咽喉使她窒息而亡。”
“人已毙命,自是带着尸身回去交差领赏,可是验尸的仵作却说此女子不久前生过孩子。”
我有点明白了:“斩草要除根?”
“对,聪明。”他的笑容又闪烁了一下。
“后来继续派人,在那女子住所附近多方打听,才得出确切信息,原来正是在数月前白露那日,她产下一女。只不过那孩儿满月后,女子便悄悄着人送走了,去处未知。信息到了这里,便断了线索。后面的,该是盲人瞎马,做了许多年的无用之功,以致北境王心热炽盛,生出奇计了。”
一时间,关于身份原罪的大把疑问似乎突然找到了答案,我心中百种滋味:“所以他才和我们过不去……只是想来,他该是做了越描越黑,欲盖弥彰的蠢事。”
可徒然间又觉得残忍:“那侍妾腹中胎儿铁定是私通所来吗?会不会是王爷血脉?”
李公子倒也哑然:“这,想是北境王也不能说的清楚。”
确实,对于王爷来说,带着所谓巨大秘闻逃跑的侍妾之女,这孩子手上不仅有可能握着自己的把柄,况且还未必是亲生骨血。宁可错杀不能失误也好,子嗣众多不足珍贵也罢,弃了便是弃了。
“那么当年,声称发现侍妾私通之事的王妃如今身在何处?”
我突然的发问似乎打了李公子一个措手不及,他刹那间的慌乱印上了我的记忆。但他反应足够敏捷,很快以笑容掩饰:“那王妃还在灵州北境府邸,王爷未曾携她一起来京。”
我象征性的点点头:“所以李公子是想告诉我,王爷身世暗藏玄机,有待商榷。往小了说由他世袭本不应当,往大了说可能不是皇家正统,或者北境王世袭一脉对当今圣上大为不利。因此李灈为了掩盖事实真相,所以屠戮无辜,歇斯底里般保其地位,是这个吧。”
我一口气说完,偶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倒也无所谓且畅快。
他一咂嘴,嗔怪我到:“王爷的身世尚未查实,不可乱讲!”
我瞧着西斜的阳光打在这个美少年身上,镀上一层薄薄的光芒。如果他今日不刻意做出引导我思维的举动,倒真的是一派美好的样子。
我将手中的腊梅递给他一支:“喏,你们两口子的花,还给你一支。没准倒是追这腊梅来的,好赖不赖说了这么多鬼话。我可要回宫了,今夜青鸾宫有一道好菜要吃,告辞,回见。”
我转身便走,由得他在后头“啊喂啊喂”喋喋不休……
我的直觉告诉我,此话不可尽信。我明明记得,离山血宴那晚,马脸王爷瞧我们的眼神,几乎与那只割颈饮血的仙鹤无异,并不似大仇得报的畅快之态。
孰真孰假,时间早晚会把答案带到身边。
二十一 百越蛤蟆
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
可今晚的小火炉不再是陶土锅子,而是我画了图纸,托工匠打造的黄铜鸳鸯火锅。
热气腾腾的麻辣汤底被碳火煮沸,虽说找不到辣椒,但有花椒、葱、姜、茱萸、桂皮、香叶等调料再吊以大骨汤,闻起来也是久违的味道。
而不辣的一面是我用红枣,党参,配以鸡骨,做出的菌汤底。
将羊肉切成纸样薄片,还有新打的虾滑,各色小酥肉,还有一样吃火锅必不可少的神仙伴侣——炸腐竹。江西高安运来京城的腐竹泡发了之后,特意叫膳房炸好的。菜蔬不必多说,算是结尾时候的点缀。
一切就绪,当食材涮了数秒钟后送入口中,那种幸福感觉瞬间被点亮。
周小贵妃原本只是好奇这样的吃法,可试了几口之后,只嚷嚷道好吃好吃,便也亲自开涮大动干戈起来。
我们吃的正高兴,突然瞧见殿门口探进来一个小脑袋,是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手中还抱着我监制的奥特曼木偶。
许是玩的次数太勤,奥特曼的红漆已脱落了些许颜色,并不那么艳红了。
周小贵妃一看那小子,却还心中欢喜:“呀,这不是三郎吗?怎么跑到周娘娘这了,快进来。”
三郎。原来是许昭仪的儿子,未见其母,倒先见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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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忙着招呼他进来,吩咐下人再添幅碗筷。
我有些想拦,可又来不及,人已经坐到席间来了。
这别人家的孩子,贵妃非但不避嫌,还高兴的张罗招待,这份赤子之心好似还没有这三皇子成熟。
这三郎坐定后,恭敬的说道:“谢贵妃娘娘的晚膳,大哥二哥刚才不带我玩了,我听见了您宫里的笑声,就进来看看。”
贵妃夹了满满一筷子的涮羊肉与他:“周娘娘和你小菟姐姐就是吃了这个,才开心的,你也尝尝。”
这孩子却也乖巧,大口一试,便也跟着大人的氛围称赞起来。
我回忆我六七岁的时候,许是因为脾胃虚弱,除了嗜甜如命以外,别的食物都觉得难吃。汤面是苦的,青菜更是苦的。
而三郎的胃口似乎着实不错,周贵妃夹什么他吃什么,从不拒绝,也不嫌辣。
贵妃小可爱瞧着眼前小娃儿吃东西的模样,眼神变得温柔起来:“我也想生一个这么乖巧的,皇上已经有四个儿子了,不如我给他添个公主吧。”
一旁周贵妃的乳母赶快往地板上啐:“呸呸呸,娘娘您又胡说,这龙生九子,真龙都是喜欢皇子的!”
我看着这一幕不禁咯咯直笑,乳母倒是更来劲了:“菟姑娘你说是吧,公主又不能替圣上分忧,哪会喜欢。”
“是呢,是呢。阿嬷说的对。”我嬉笑着应和。
正说着话,小宦官又呈上来一个托盘:“贵妃娘娘,百越府老大人特意千里飞骑给您送来的蛤蟆,刚刚送到,小的瞧您正吃锅子,正配这一味!”
“哇,有牛蛙。”我既惊讶又惊喜。
小贵妃眼睛闪着光:“我阿爹果真是世上顶顶好的阿爹,还记得我冬来吃暖锅喜食此物。”
我凝望着这一盘“奇珍”,蛙身整体较大,定是现代所称的牛蛙,反而被他们统称为“蛤蟆”了……想起那煮熟后嫩白弹滑的肉质,只觉胃口大开,原本以为,再也品不到这种滋味了……
贵妃笑说:“这剥了皮,好像人腿啊!”
我瞧着那结实的大腿肌肉,线条分明,也确实是。
我把牛蛙一只只送入辣锅中煮沸,需要略长的时间才足以保证健康。那粉红的“肌肉”在锅中翻滚着,先变得雪白,再一点点上色入味,使人垂涎欲滴。
可一旁三皇子却突然哭了,惹的一圈人忙问他为什么。
只见他抽着鼻子泪珠子吧嗒吧嗒:“呜呜呜,你们居然吃奥特曼的肉,你们是坏人,我要回宫找娘亲。”
这,小孩子的想象力真的是很丰富啊。
我赶紧哄道:“不怕啊三皇子,奥特曼是大英雄,而且个子很大,是不会被人吃肉的。”
可一时间竟劝不住:“我看见了,是奥特曼的肉,都是红色的肉。”
周贵妃也是被这孩子哭的手足无措,到底是没有见过这种阵仗,便只得托乳母将他抱还给熏风殿。
这孩子拖着尾音的哭声走出去好远还能听得到,现在,倒只剩下我和贵妃面面相觑了。
一顿开开心心的晚膳吃到一半被人扫了兴。我本以为大家吃的欢喜,便可以趁机拜托贵妃,多打造几个在此时颇为昂贵的黄铜锅,也好给苏姑姑,苹果,她们试试。
只是现在,贵妃显得情绪失落,不迁怒于此已是不错了。
三皇子那句“你们都是坏人”估计打在了她的心上。好心好意的招待了一场别人的孩子,结果闹得宾主都不开心,她怎不知若换成别宫的娘娘,都是避之不及呢。
她嘟着小嘴:“我今儿可算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意思了。”
我暗中窃笑,我看你哪里是明白,满心里净是不甘心,发发牢骚罢了。
撤了膳桌贵妃去翻阅最新搜罗来的民艺画册了,既然不闹着让我讲新奇见闻,我便得了空,心想着去找一趟苏姑姑。
今日里既被允许走动,若不去见她,也不合适。
惴惴不安的一路。
我也在思考,我为何会如此在乎苏姑姑的感受,仅仅是因为我想善待一个好人吗?
在两仪殿之右的献春门,倒刚好与苏姑姑碰了个照面。
我一时语塞,而苏姑姑却淡然一笑:“我正准备着人传你,现在去新册的乌昭容处办差,圣旨由你司言司之人宣读。”
我行礼接旨:“下官遵命。”
我跟在姑姑身侧,跟随于我二人身后的,是浩浩荡荡的宫娥宦官,各个手呈托盘,上面全是谕旨赏赐之物。
乌升部喜爱紫色的事情再度得到证实,看来确有其事,我只匆匆一扫那些赏赐,服饰类一水儿的紫,或浓或淡。就连皇上赐她所住的宫苑,也是紫云阁。
这紫云阁位于后宫平面图右上角,光走过去就不知穿过了多少曲廊小桥,颇费周折。将她安置在如此偏远之处,竟不知沾了这个“紫”字几分干系了。
因我是宣读圣旨之人,进了紫云阁大门中,自是由我行步在前。
瞧着快步出殿迎接的乌昭容,我的心中还是咯噔一声。那长相与身高,与我在离山大营所见的乌升部并无二致。
此时她神态自若,微笑中满是礼貌。见到我没有任何的讶异,更不像是熟识于我。
奇怪的是,她一副不认识离山大营凡玉菟,却认识司言司八品女史凡玉菟的模样。径直跪地听旨,无有犹豫。
而此时我未着官服,也未佩司言司腰牌。对我的身份如此笃定,真是耐人寻味。
我与苏姑姑对视一眼,才接过一旁宫娥呈上的圣旨,正色宣读。
圣旨中除了数十种赏赐外,还有对其乌氏一族的恩佑。
她听旨的时候十分认真,神情娴静,倒不再是那个满是戾气的模样。
待我宣读完毕,她双手接过圣旨,我仔细瞧了一眼她的双手,习练兵刃之人皆是双手粗糙,而此时倒看不出端倪。
苏姑姑亲和一笑,语气温婉:“乌昭容,圣上口谕,今夜御幸紫云阁,稍后便有尚寝局理事前来伺候。下官一等先行告退。”
听闻至此,乌昭容羞涩难挡。还极其老练的抓了把御赐的金瓜子赠与姑姑作为茶水钱。这宫中门门道道的潜规则,倒是悉数知晓,十分上手。
苏姑姑携我来紫云阁蜻蜓点水,我自是知晓其意。
出了门,遣散了身后的侍者,只留亲近二三。我挽上苏姑姑的臂弯,小声与她讨论起来。
“这乌昭容和之前的乌升部,绝非是一个人。但哪个是真正的秀女,小菟证据不足。”
苏姑姑皓齿轻启:“你还看到了什么?”
“她在入宫前做足了功课,关于我和梁雪园的功课。您瞧今日,我浑身上下哪处能够证明是司言司之人?她却对我的身份十分笃定。”
我把声音压的更低:“若大胆揣测,离山大营那位,像是真的秀女。”
苏姑姑神情认真:“乌氏一国,西戎草原,游牧为生。你是说其神韵与气概不像?”
我眨巴了一下眼睛:“对呀姑姑,游牧民族,时常狼群出没,其族之人各个神色警醒,眼神锐利。而乌昭容,颇有汉人之风。但话说回来,这世界真有如此相像之人,也是稀罕。”
苏姑姑点了点头:“那看来今夜,可没那么简单了。”
“啊?”这下轮到我迷惑不解了。
苏姑姑未做解释。倒是凝望着我的发髻:“发底青青,灵蛇骄娇。真是近朱者赤,在青鸾宫呆了几天,打扮就颇有周贵妃之味了。但是你要明白,这个宫中,你真正的主子是谁。”
“姑姑……你对我怎么也只讲三分话了。”
我发现我的语气有些撒娇。
姑姑也是一笑:“不是姑姑不愿意多说,而是你这孩子,是个凡事都需自己先想清楚,才愿意去做的人。”
“嘻嘻……”
这个世界上如此了解我的人千里无一,可是越是这种难得珍贵的时候,我越说不出话来。
旋即姑姑又表扬于我:“我知你今日来找我所为何事。现如今明白有事要来汇报,也算进步一件。我已去过宫正司,暗暗审过那两个诱你进入彩丝院的宫娥。事情由来梗概,我已明了。”
于是我便又将前度苹果岩棉粉过敏一事,汇报给了姑姑。
却不曾想姑姑叹了口气道:“雪园小女,姑姑也正替她发愁呢!”
我把姑姑的手臂攥的更紧了:“不如就把她调到两仪殿,跟着您不就妥了。”
可却被第一时间拒绝了:“好了,许多事情并不是你我可以安排的,快回去吧。”
告别间,苏姑姑理了一把我髻上的乱发。
啊喂,摸头杀。
二十二 一波又起
天光未亮,我陷入了纷乱的噩梦里。
我看见一个女子,被吊在了京都城墙之上。
就那么一根粗麻绳,将她绑缚悬挂,恶风一吹,还随之晃荡。她的嘴唇皴裂,布满了血口子。她的眼睛已经没有了光彩,只默然的看着这片大地。
过往的流民货商,皆对着她指指点点,充满笑虐,何求怜悯。
此情此景,我不禁咬牙切齿。这一咬,牙齿的痛感层层迭起直至倒海而来,使我不能自胜,蓦地惊醒。
我喘着粗气坐了起来,用双手理了理遮脸的发,“咳,又上牙咬下牙,自己跟自己较劲了。”
许多时候,但凡睡得不安稳,都差一点把自己的牙齿咬碎。
可梦里看到的女子是谁,此刻回想,却无所记忆了。
此时有宫娥跌跌撞撞的跑到我的我的床前:“凡女史,您快去瞧瞧娘娘吧。”
我一惊:“贵妃怎么了?”
宫娥一脸焦急:“娘娘四更时分便被皇上传去熏风殿了,婢子们刚得了信,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三皇子高热不止,口中呓语不断,还说了一句‘青鸾宫吃蛤蟆,也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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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身下床,火速穿衣梳头。
“怎么不早些叫我?”
“来传娘娘的人只说皇上召见,别的一概没有透露,贵妃这才不以为然去的。”
呵,我就感觉要生出事来。
我俩大步流星的往熏风殿赶去,曾经在我心中是被人利用角色的许昭仪,此刻我开始改变了看法。
说不后悔是假的,又一次对人性的复杂掉以轻心,使我有些懊恼。
进了熏风殿,扑面而来的不是紧张焦虑的气氛,反而是一股股的浓醋味儿。我一路从前殿穿到后院,倒见有三四个锅子在煮醋熏殿。此刻真成了正儿八经的——熏风殿。
皇上已去上朝,后院三皇子寝殿内是乌黑眼圈的周贵妃和泪痕涟涟的许昭仪。
小贵妃的样子有点呆,我不知道她这几个时辰遭受了多少的训斥。
她看见了我,把手伸过来,说了一句你来了便泪如雨下。
我急忙抱住她,安慰道:“莫哭,没得事。本就只是吃的东西,不至于吓成这样。”
我把擦泪捶背的活儿交给宫娥,便走到三皇子寝床边与许昭仪请安。
眼前的许昭仪是个皮肤白中透黄,身形高挑的女人,像一棵缺乏调养的树木,无甚气韵。
我自请坐在三皇子床边,好多讲几个奥特曼不死之身的故事进行开解。然而许昭仪却是千万个不肯,将帕子一捂嘴,又淅淅沥沥的哭道:“皇儿是在你们那受的惊,现如今青鸾宫的人可莫想再碰他。”
“好好好,昭仪娘娘别再哭了。”
我在床榻两步之外,观察着三皇子的模样,只见小脸惨白,而嘴唇却是艳红。经医官所述,还伴有不时的惊厥。
然而突然之间,三皇子从昏迷中睁开了眼睛,跟着竟坐了起来,对着一旁的许昭仪说:“阿娘,蛤蟆怎么那么大,我怕……”
许昭仪以为儿子醒了,正一脸欣喜的前去抱他,可情况却急转直下,本来还坐着好好说着话,就猛的一下子全身陷入了疯狂的抽搐,手舞足蹈双腿乱蹬,全身的肌肉紊乱,失去控制。
抽搐从激烈再到缓慢,所有人都吓懵了,我惊的后退了两步,而扑过去的许昭仪却也不敢触碰于他。
三皇子踢掉了被子,脚后跟在床单上又用力蹬了两下,便身体一僵,瞪着空洞的大眼睛,不动了。
每个人都倒吸着气,哆哆嗦嗦。他身体的扭曲若一场无奈的呐喊,何曾见过一个完好的生命进入了一场这般的歇斯底里,将仅有的能量释放之后,一切戛然而止,像极了一场诡谲闹剧。
每个人都往前走了走,想探知床上未知的答案。
许昭仪在医官从殿外冲进来之前探上了他的鼻息,随即她指尖的颤抖蔓延到了全身。一声哀鸣只刚刚过到嗓子还没冒出来,整个人便直愣愣的往后倒去了。
一群宫娥从后面接住了许昭仪,这可忙坏了太医署,兵分两路两厢抢救。只见太医令大人翻看了三皇子的眼皮,又把上了脉,一番折腾后便也只能摇摇头。
那三皇子从不再动弹的那刻起。身子就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神情扭曲,浑身僵硬。
张着的嘴巴再也合拢不上,放大的瞳孔是无底黑洞,无边恐惧……
我紧紧的闭上双眼,不愿意再看了。
那样的遗容论谁看了都会生起噩梦。
遗憾已经造就,恐怕无以挽回。虽说许昭仪一定急切讨要公正,可是我亦知贵妃无辜,此刻便绝不能再使更多人遭受不幸。
极速的思考,使我的脑中开出一片火树银花。
这样出离常理的事实摆在面前,我只觉匪夷所思。明明是吃了一餐大家都没事的晚膳,何以这般惨痛的结果。即使是看见剥皮的牛蛙,哭了一阵子,那也是气愤和伤心的哭泣,究竟和惊吓关系不大啊!
贵妃惊得连腰也挺不直,躲在我的身后偷偷的往床上看。
她是个大胆的人,可在生命的陨落面前,在放大的内疚面前,她噤若寒蝉至此。
她说话声音带着哭腔“小菟,小菟,三郎真的不在了?”
我一鼓勇气拉着周贵妃便往外走:“我们先回宫。”
早已不知所措的贵妃任凭我往外拽,倒也是边走边回望:“回去真的可以吗?”
“是我们的责任,我们认。不是我们的责任,何苦有罪似得站在那里,倒落人口实。”
从后院出来,我才深呼一口气,一是振作下精神,二是品品新鲜空气。真不知这熏风殿里,害的又不是伤风之症,偏偏四下里煮沸老陈醋是以为何……
我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召贵妃的乳母一问昨晚的情况。
柳阿嬷本也是实心之人,被猛的一问倒也是一头雾水。
“这,这还能有什么特别的?抱着那孩儿往熏风殿回,一路上又气又闹,一直叫嚷的是咱们吃了奥特曼的兄弟。还说啥子?”
柳阿嬷突然一顿:“对了,我记得临到了熏风殿门口,还气呼呼的说去找神堂里正打坐的阿娘,让他阿娘把这事告诉神仙,好惩罚我们来着!”
“我当时就直捂嘴笑啊,真的是气也不是,乐也不是。矮矮的一个小人儿,倒是主意不小。”
我蹙眉:“没别的了?一路上也没再碰见什么?”
柳阿嬷两手一摊:“这夜灯初上,走趟熟悉的夜路还能有什么新奇的。”
我点点头,吩咐昨日晚膳所有在场的人,不用多想,但凡上头问话,只用实话实说便好,千万不可自讨嫌疑。
而周贵妃却一直在旁边发呆,半晌蹦出几个字:“他说我是妒妇。”
然后单手抹了一滴清泪:“也罢了。”便没有再说什么,只往香塌上一歪,合衣睡下了。
让她安静安静吧,此时多做宽慰也是无用,我交待寝殿的宫娥将她看好,不可留她独处。
望了一眼她沉静的样子,下却纱帘,我缓步退了出来。
偏偏在此时,大家正五内俱焚,门卫却来通传,乌昭容前来向贵妃娘娘晨定问安。
这宫内的掌事内司前些日子告假,柳阿嬷也不是个管事的,现在贵妃精神又颓,我倒一下子成了一宫上下主持大局的。
闲云野鹤如我,好不适应。
原本我想替贵妃回绝,称病不见。可所来之人偏偏又是乌昭容,这个诱惑实在有些大,便只应道:“快快有请。”
乌昭容今日脱去了胡服,改为一身日常的齐胸襦裙。夹衫子之外,套着件紫貂坎肩,竟穿出了一身的混搭。
她见我看着她的时髦模样,便先笑道:“凡女史可莫要见笑,京都阴寒,既没得骑马动弹,又穿不惯你们的短袄夹袄的,只得这样凑合了。”
我暗暗一笑向她问好:“乌昭容晨好,快请。”
我引她入正殿上座,而她已将随侍的两名宫娥留在了殿外,只身一人入来。
她径直推掉茶水,爽利索问是否有马奶茶一饮。
她的直接让我有些意外:“昭容,这一味还需茶房现做,您请稍等。”
我招呼宫娥再上一品奶豆腐,更带笑脸说道:“今日里贵妃娘娘蒙受些误会,现下里精神倦怠,不适睡下了。倒不知乌昭容所为何事,可与下官说来,定当转告。”
乌昭容双眼一黠:“不,我不是来找贵妃的,是来找你的。”
我吃惊一笑:“来找下官?”
她重重的点了一下头:“是,我便也开门见山了。”
她从主位上下来,凑到了我的身边席位,几乎算是耳语道:“私下与你邀约,倒不如直接拜访来的合情合理。况且,我行的,也是嫔妃首次得幸之后,向中宫及贵妃理应的参拜之礼。”
我只得点头:“是,您接着说。”
“我在入宫之前,随从们与我做了数月之久的准备,自是提前将这宫中的人与事了解过一遍,也算对凡事能做到心中有数。年纪最小便做到七品典言的凡大人,我怎会不知,你的画像,其实也早就入了册子。”
听到这里我不禁暗暗发笑,以古代的简笔线条画,真的能看出来分清楚谁是谁吗?
她见我不够相信,便接着道:“我自然有我了解你们的原因和办法,说这些其实不重要。言而总之,我想说的是,我相信你可以帮我!而我,也可以帮你!”
我将眉毛高挑:“昭容是想让下官做些什么呢?”
来上马奶茶的宫娥眼力见十足,见势匆匆离去。乌昭容托杯呷了一口,感觉温度适宜,便畅饮了半杯。
待砸了砸舌,品完后味,才正色说到:“昨夜皇上并未真正御幸于我。我想请凡女史帮我找出原因。”
我宛转一叹,将眼神从她的身上拿开,洒向了门口:“昭容为什么认为下官愿意相帮呢?”
“因为……”,她将声音放的神秘且笃定。
“入宫前,凡玉菟姑娘脑中的那道迷题,我可以帮她找到答案……”
二十三 未雨绸缪
这个世界上,做人可以做个七窍玲珑空心人。但是做事,却需要实在二字。
乌昭容说,乌氏一族负责情报的“月勾门”,可担实在之名。
我心中直叹,原来这个时空的凡玉菟竟能录入乌氏的“生死薄”,看来也是个能惹事的“怪力少女”。
乌昭容声貌从容,似乎在展示着相交的诚意,言辞间不见闪烁,就连其国内这样非黑非白的组织,也不吝相告。
数十年来,疆土不大的乌氏在西北数国之间可以久盛不衰,左右维系,单是情报准确这一项,便是一样国本基石。
只是管理严密的月勾门,三个月前内部突然爆出了细作,有人受害,有人叛逃。此事波及之深,牵连甚广,以至月勾门不得不解散重组。
作为乌氏国首领的女儿,也遭此事所累。甚至导致自己来京的车队亦遭遇洗劫,路途多舛。而且因为月勾门几个骨干的离去,至今都未能查出是何方势力从中梗阻。
我听着她阵阵有词,心中又对乌升部这个人物,加盖了神秘印章。
言毕了,她主动站起身来:“凡女史今日不必答复于我,我也总要留给你考虑的时间。我且透一样信息于你,五日之内,大荔国必犯你朝西北边境。这是我勾月门解散之前探得的密信,到时我值不值得信赖,自然揭晓。不多久留,告辞了。”
我站起身亲自往外相送,才发现她昂首阔步之间,步速之快,竟使我需快做几步小跑,才可相应。
这双腿之矫健,若说是草原女子,便也没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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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昨日里我判断她身份的标准是谈吐神态间夹含儒生之气,不够离山所见那位朔风凛冽,可如今一叙,便再度将我拖入了迷茫不清当中。
既说五日,那就五日之后再看此事。
而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要想办法应对接下来皇上或对贵妃的处置……
我想起三皇子去世前的最后一句话。于是唤来昨晚呈上牛蛙那道菜的小宦官,问询道:“你既管理青鸾宫内小膳房,也自是对食材之类颇为了解的吧?”
他快速的点点头:“是是,小的原本也是掖庭局膳房任职的,跟着师傅学过三载的厨技,自然是应有的食材都见过摸过。后来上头特意挑选出一批人手,分配到了各宫小厨内,因小的生在南方,所以分来了青鸾宫。”
我点头:“你可知,什么食材跟剥过皮的百越蛤蟆极像,却又大过它不少的?”
小宦官嘬舌眯眼,细想了半天,只犹豫的道:“百越蛤蟆身形,算是同种类中最大的。除非是幼时有所耳闻,个别荒郊野地里,会有蟾蜍成精,竟一口水壶那般大。”
旋即他又抓耳挠腮:“小菟姑娘,这到底不过是乡野杂闻,柳仙狐仙黄仙倒是真有,只不过这个嘛,小的并未亲眼见过。只怕是,少之又少,不足为信呐……”
我叫他退下了。
其实自己想来也是,这两栖类难道宫中还有人吃蜥蜴鳄鱼的吗?何况还带着尾巴,到底不十分相似。
或者并不是吃的东西,三皇子是不是撞见了其他的可怖之物?又是在哪里撞见的?
这样的疑问涌上我的心头。
我站在青鸾宫附近的铃铛阁上往熏风殿方向瞄。
只见各路仪仗,人头攒动。步履慌乱之余,甚至能依稀听见许昭仪断断续续的哀哭之声。
想必皇后已经到达,正巍巍然主持局面,业已听了满耳的片面之词。
我心中的不详之感逐渐壮大,这青鸾宫上上下下,连我在内,怕是皆逃不过一场审问。
我火速下了铃铛阁,要赶在青鸾宫极可能发生的失势前,利用好这段时间。
我换套衣服,不至于被守卫看出我晨间来过一趟。也不用再穿司言司制服,着常服在外走动,倒更像个低阶御妇采女之流,便于行事。
我默默的一路低头前行,跟着人群,混在淑妃仪仗之后,再次进了熏风殿。
时下四妃九嫔,能来的全都来了。便也不在正殿呆着,一股脑儿全往后院涌去。熏风殿中值守的宫娥与内侍人手哪里足够,只见四下里忙着迎来送往,上茶添水,手忙脚乱。
我便得了这个空,在其正殿,东西偏殿,左右廊房,来了一场大检查。
翻箱倒柜不至于,但是明处暗处,我全给过目了一遍。无非只是寻常摆设物件儿,还真没瞧见什么诡异之物。
寻找无果,只能再一次从回忆中抽丝剥茧,反复回想所有人说过的话语,猛然想起三皇子口中的神堂来。
呵,这所谓的神堂,该是昨晚他回宫后找其阿娘,第一个去的地方吧。
神堂佛堂一类的屋舍,向来小而隐蔽,会设在主人自认为极其稳妥的地方。一来因为个人的隐秘需要安全空间,二来是缘着对信仰的敬畏,不容旁人随意踏足,规避亵渎。
于是,我将注意力瞄准了许昭仪的寝殿。
正殿的宝座之后,越过两顶华丽的雀羽执扇,便是寝殿的门了。
然而,门上的一块大锁,截断了我进一步调查的方向。我只得及早的退出,以免被可能进来的人撞见。
出了大殿我便又在其外围走了一圈,亦无甚收获,而后院各位娘娘比肩接踵,更不用提,此时便只能作罢。
这几个时辰下来,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守门的侍卫们早已松懈下来,出来之时倒也毫无难度。
我托着腮坐在熏风殿不远处的一颗梨树下。
石头砌成的树围子冰冰凉凉,毛织料的裙子在这冬日里,也照样是寒气透心。
每日里在殿内呆着还好,出来一阵子,双腿便不由得添上紫红。我真的好想做条老棉裤啊,只不过在这宫中,有失美感的穿着并不被允许。
这大概是我第两千八百八十八次打退堂鼓,我真的不知道我现在所经历的这一切到底有什么价值?她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要走完,让我出现横加干预,我并不认为这是所谓的使命,更像是一场“怨憎会”……
在二十一世纪做个无聊的现代人挺好的呀,有想法可以在一个小领域里奋斗,没想法也可以坐吃等死浪费青春。
虚度光阴和岁月静好之间,所差的不就是心甘情愿一词。
而我现在,山雨欲来风已满楼,我却无从应对,这种深深的无力感着实使人丧气。
我把双手往后一撑,抬头看看天。今年的冬天一直就这样阴郁着,灰蒙蒙散不去的云似乎也心中含怨。
我的双手撑着身体,按在半黏的泥土上,可是却突然感觉有个干呼呼,像是硬橡胶的东西在我手指尖上蹭。
一开始不以为然,只挪了挪手,可是很快那个感觉又回来了,并且加快了扭动速度,使我感觉那物体微微有些粗糙。
“是谁还来烦我?”
我怒视着一回头,然后一声尖叫,我的声带几欲撕裂。
我跳起来的频率此刻人如其名,俨然成了一只大兔子上蹿下跳。
那那那,竟然是一条黑黄斑纹的蛇!
平生除了怕鬼便是怕蛇啊!
那玩意除了恐怖以外,长得可是有够恶心啊!!
我撒央子拔腿就跑,跑的跟“越狱离宫”那夜一样的快……
回来青鸾宫,我用澡豆洗了半个时辰的手,心中的膈应才稍稍去掉了些。今日里气氛不快的众人,见我又蹦又跳的疯跑回来,总算是被逗的笑逐颜开一回。
午后久而未见的苹果传来了话,称苏姑姑托她转告,两仪殿圣上的朝会,从辰时起,到未时仍未止。北境十城暴雪成灾,流民四窜,冻死饿死之数难以统计。更甚者,其间还衍生了暴徒匪患,自勉为王之事。种种迹象看来,至少一两日间,圣上便顾不上后宫是非了。三皇子之殁,可收敛介怀,自有变数。
这样的一席话使我悬着的心略略放稳了些。好吧,好歹明天天亮之前,暂缓为安了!
我用各色水果,煮了一道果茶,招待苹果。
许久没有能够在一个人面前这么放松过了。
苹果将脸埋在水汽之中,闭上眼睛,长长的滋溜一口,像是在排解心中的不快。
“你怎么了?”
她叹气:“咳,你可知灾情与匪患最是凶猛的地界,乃是我的家乡。动乱已起,我家那一个小铺子,怕是不保了。父母幼弟若断了生计,我便不敢再想了。”
未说几个字,她便湿了眼眶:“我说怎么那么奇怪,原本半个月与家中通一次书信,现如今已一个月没收得回信。”
我宽慰她道:“苹果,不如去求一求苏姑姑,让她托人替你打听打听情况。”
“求过了,姑姑也应下了。只是探听归探听,靠别人帮扶能保得几时?也都赖我无甚本事,自己家人也护不周全。”
我明白她的难处,莫说她每个月只守着死俸禄,得那一两银钱,就算是我隔三差五想辙赚来的那点填补,也无非只可做添置家用的分量。若是指望这种不靠任何借力的来钱方法,想安置几个大活人,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个时代,对于女人来说最能安身立命的凭借是什么呢?我上下轻磨着牙齿,咯吱咯吱。
算是解压,也是一种思考状态。
嫁人!
我揪住苹果的衣袖:“苹果,这宫里宫外,可有你中意的良人?”
二十四 探奥索隐
苹果说,她其实不是特产理解男人和女人为什么要在一起。
只不过大家都这样做,形成了一种规矩模式,一种人间法则。
她这话一出,我便笑了,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以前到高三的时候,才知道喜欢一个异性是什么感觉。
在此之前,我只认为这是两波不同的物种。别说做朋友,话不说也没多大问题。
喜欢一个人呢,就是那天晚自习的教室很无聊,那晚天空的月亮很平常,那个夏夜还是热到汗水湿黏。可是你就百无聊赖的四下闲看,突然瞧见对面墙角有那么一个男孩,一瞬间,你觉得所有的平凡和不美好的都值得了。
我将这种精神体验告诉苹果,也告诉她,幸运的话,第一次喜欢的人便是注定在一起的那个。而不幸运的话,还不如对情之一字从不开窍。
“我不愿陷入麻烦。”苹果的神情永远都有一种从底子里透出来的平静。她接着道:“若有可托付之人,当履妻妾之责。至于书中情爱,我不欲招惹。”
我托腮望着这个真正十六岁的少女,感觉一个人的幸运体质并不是来的毫无缘由。她清楚自己要什么,或者自己不要什么。
但无论怎样的选择,都基于本心丰盈。而不是唯独希求外物,以望满足。
送走了苹果,也询问了她最近的生活,倒是还算安稳。也是,皇后满处的心思,正放在对付周贵妃和我身上呢。
转头回来,瞧见睡了一整天的周可爱终于起了。她命人拿了酒,上了酸梅鸭,炙青虾,只召唤身边一群人共同开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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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饮人先醉:“我一个南疆百越长成的女子,如今却也觉得北地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是真来劲!来来来,快入席,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
好好好,瞧着贵妃那娇憨样子,我们憋着笑入了席。
酒樽已全部换成大酒碗,就这样每人一碗,像极了梁山好汉痛饮摔碗的场面。
周贵妃扬颈灌下一碗,两股水流顺着嘴角淋了一身。大口的吞咽呛的她咳嗽,咳完了还竖起大拇指笑称痛快。
氛围一下子烘上来了,我与柳阿嬷,宫娥云露,内侍嬴牙,纷纷举杯。
人一喝高便胡诌海侃,聊到今日我为何飞风似得回来,我便把遇蛇一事又添了几分颜色说出来,惹的一圈人鸡皮骤起。唯独内侍嬴牙幽幽的说道:“这寒冬腊月的,蛇虫不都冬眠了,小菟姐姐使了什么方法,把它引出来的?”
我已经喝的半醉,迷离中我扯着嗓子怪腔怪调:“诶?你若不说我还真忘了!是该冬眠的呀,看来这条蛇不是一般的蛇,是柳仙!”
她们兴奋的拍着桌子:“柳仙柳仙!听说遇仙可以许愿。快快!小菟你前方带路。我们也要去一瞻柳仙的尊容!”
“好勒!”我飘飘然站起身。
就这样我们五个人借着酒兴,说走就走。前头唤了俩宫娥打着灯笼,我们在后面踉踉跄跄勾肩搭背,此刻也忘了什么尊卑有序,皆成了一帮江湖兄弟。
周贵妃和柳阿嬷开口唱起了百越小曲,婉转悠扬,迂回在黑夜的后宫花园里,别是一番风月。我享受着这份天籁之声,声声切切,揉人心肠。
宫娥云露大概是喝的最少的,可也是手舞足蹈的为贵妃伴舞。嬴牙诙谐亦有才,竟用口技模仿出乐器的声音,为此调伴奏。
一时间里,声情更茂,其乐更融。
我们后宫民乐团就这样吹吹打打,来到大梨树下。
我一指:“喏!看见没,土里头有个洞!”
她们纷纷探头过来,叽叽喳喳。
我就着灯笼的灯光,突然发现这树下有一块翻上来的新土,土质松软,颜色浅淡。
我指出这个新发现:“快看快看,有人挖过这土,是不是他把柳仙给惊出来的?”
周贵妃小嘴一撅,一巴掌拍在树干上:“拜柳仙他也排在我们前头!哼,我们也挖!”
嬴牙从一旁搜捡了几个干枝丫,我们就这样嘻嘻哈哈的捅了起来。挖了半晌不够来劲儿,便亲自下手开始挠拨。
几个人将玩土玩的真开心的贵妃扯开,醉酒之际也不忘保护她的纤纤玉手:“娘娘您一旁静候佳音,有小的们在,尽管给您挖出来。”
贵妃一跳,“嘿”,便坐上了树围子。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对坑洞满眼期盼。
“哎哟。”嬴牙冷呼了一声。
“怎么啦怎么啦?”
“这里头有个硬东西,差点划伤了我的手。”
跟着我们找来了半个瓦片,慢慢的把土一点点的扫开,最后挖出来几大块透明的碎琉璃。
我们把碎片一拼,沾了泥土亦可见它晶莹剔透。扑鼻而来的,还有未失的浓郁酒香。
原来竟是个双耳琉璃酒瓮。
柳阿嬷叹道:“是谁如此奢靡,竟把如此昂贵的琉璃瓮打碎偷埋于此,质若雪莲,宫中少有。”
热汗已落,此时我已酒醒了大半。
我瞧了瞧这琉璃酒瓮,又瞧了瞧离此最近的熏风殿,感觉两者之间必有联系,便知会她们,我的怀疑。
我们一群人达成共识,便开始蹑手蹑脚,一改之前豪放模样,将此物带回了青鸾宫。
回来宫中,先将酒瓮碎片上的尘土清掉,再用鱼鳔胶将其复原。
每个人皆围着它走了两圈,挖空记忆也遍寻无果。
唯一的信息就是,可以确认此物是曾经京城第一巧匠的谢世之作。老先生驾鹤西游,年湮世远。
有色同寒冰,无物隔纤尘。
再也没有第二个匠人可以烧出如此精品。
按理说,这样的器物完整之时才值钱,碎了便是碎了,与打碎的瓷碗无异。若按照其余的废弃物品一般处置,才是寻常。
若是值得入土,有了仪式,如贾宝玉将林黛玉所赠的琉璃绣球灯推入河流,实为水葬。那必定是珍贵奇特之物,往往不欲与人所知。
而瓮中酒香未散,树下泥土新翻,便可确定是这几日内所生之事了。
只是不知是怎样的好酒堪配这样的酒瓮。
看来,瓮虽珍贵,酒更甚之。
转天晨起,便有信来。
后宫甘露殿后侧的佛光寺,为三皇子设了灵堂。
按照宫规,贵妃并不用向皇太子以外的皇嗣施礼。于是便由我和柳阿嬷暂代青鸾宫,前去上香聊表心意。
佛光寺内白练交错,素服青烟。正殿之中僧道两团一左一右,皆在唱念诵经。
点燃三炷香,我诚心祈祷,随之插在了香炉之上。只是我二人的祭拜,不知是否会影响他过身后的心中清净,要知道不合宜的好意,也会成为别人的负担。
我合掌为他念诵一段《心经》,正投入之时却有人拍我的肩膀。
我抬头一看。
又是李成蕴。
似乎爱做点小动作是他的专属符号。
他倒大方,还带来些金纸银纸糊的元宝与器玩,拖我一并于三皇子烧了。
瞧着他来来回回翻着火盆中的冥物,我倒觉出玩的意味,不由得奚落他:“嘿,玩火尿裤子。”
他扑哧一笑道:“你可不懂了,这冥币一类,定要烧的彻底完整,要不然人在底下,拿到的银钱是缺损的。”
我不屑的小嘴一撇:“嗯,李公子果然精通礼仪人情。”
他未改祭奠的跪姿,只转着眼珠瞧我:“我发现了,你对我颇有意见。”
我将最后一捧元宝一股脑丢进了火盆里:“此处叙话总归不妥,我在佳蓝亭等你,有事相商。”
我与柳阿嬷兵分两路,叫她前往熏风殿看看许昭仪的情况。
而我便在亭中等待李成蕴,此时借用左相一流的力量,想是正当时。于彼于此,想必都是好事一件,他们不也正等着我主动低头,好言相求的么。
李成蕴来的时候古灵精笑着,整个人洋洋洒洒,不被一物所羁绊的模样。
我突然有些嫉妒他,有的人,真的用天之骄子的姿态,大摇大摆在你的面前,吸走了万丈光芒,就连反射出来的余光,也是你从未拥有过的华彩。
虽然,我有着自己的光。
可属于他的,更像是一种命运偏心的抉择,偏爱到日月皆予惠泽。
我吁了一口气,抚平自己。虽有嫉妒,但不怨恨,更不会损毁。
他开口的语气,总像在领略一场趣事般,充满探索的兴致。
“小菟姑娘约我至此,可有什么赏心乐事?”
“三皇子过身蹊跷,另有原因,此一件可算乐事?”
他敛却嘻笑,转为认真的模样,听我将所见所闻一一复述。他静静听讲之时睫毛低垂,不停把弄着手上的扳指,做思考状。
极其快速,他的眸子一闪:“你是说,打破的琉璃酒瓮,与三皇子之殁有密切关联。那除非,酒中便有他临终前所说的——大型蛤蟆。”
我点头:“是!我揣测了许多次,只感觉两者之间,这样的对接方式,可能最大!”
“只不过,这只‘大蛤蟆’现在何处,还真不好论断。”
我亦叹道:“是啊,若是已被销毁,这件事情怕是永无真相大白之日了。”
见我惆怅,他的笑容旋即挂上两颊:“担心什么,若真牵连与你,我便在这京城大摆蛤蟆宴,瞧瞧能吓死几个!”
二十五 不疾不徐
起雾了。
这几天清晨的大雾,五步之遥,人脸不辨。
影影绰绰,到午时方散。而此时昼短夜长几乎达到极致,下午晚膳之前,天便黑了。
因此只觉得这两三天,恍然都在昏暗里。
皇上圣驾出宫,去京郊大营参观骠骑大将军所设的边陲防御沙盘,苏姑姑便也随圣驾前往。
这样一来,虽给够时间继续查事,却也少了一个关键的通气之人。
事情进展基本陷入了僵局,前去熏风殿搜宫是不可能的事情。只不过李成蕴知会我,他已经在重要的位置,命守门的羽林卫严密观察诸人来往携带之物。
事情多些人来办,到底省劲。不知是否是因为这几日陪贵妃酗酒的缘故,感觉身上困乏之极,一身酸肉。
午膳后我又把自己扔到床上,想起离乌昭容所说的五日之期,还有最后一天,睡意迷蒙上来,只会觉得凡事皆可退散,庄周晓梦迷蝴蝶才是最大。
睡得香甜,进入梦境的层次很深,整个人就如同一枚未发芽的种子,连生存的状态都脱离了一半。
被云露唤醒的时候,我睡的正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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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度困乏使声音也哆嗦成了绵羊音:“什么事?睡觉睡觉。”
她又摇了摇我:“小菟快起,皇后娘娘昭庆殿传你,一并还有司饰司掌司,典饰等几人。”
浑身真的好难受,我勉强坐起来,感觉每个毛孔都是闭合的,皮肤干到快起了层。
简单洗了把脸,此时整个人颇为迟钝,本以为是会被问询蛤蟆之事,只是把司饰司也拖过去,不知是何用途。
癔症难醒,即使快进了昭庆殿的门,我还在回味着锦被的柔软。
今日的状态简直一塌糊涂。
大殿之中,司饰司的人跪了一地,我先在门口愣看了几秒,方才走进去。
这昭庆殿不愧是中宫居所,多以金色与正红装饰,显得气派庄重,贵气十足,宝座之后两顶繖扇也是金光闪闪。
我不紧不慢的模样似乎打乱了她们的气氛,浑然有一种各做各事,各说各话的状态。
我悠悠的上前跪地请安。时间愈久,我这双膝盖越黑,它们已经不属于我了,已经算是交待出去了。
皇后还未说话,我身边倒扑通扔过来一个人,吓了我一跳。
我扭头一看,竟然是典饰小大人,她趴在地上气喘吁吁,双手血肉模糊,面如土色。
我心中一惊,这是怎么了?
皇后字正腔圆:“杨典饰,刑已用过,还不将你们谋划之事和盘托出?”
她惊恐的眼睛避掉我的目光,结结巴巴的说道:“皇后娘娘,下官招认,两个月前凡玉菟偶然听我说起司饰司正为皇子们器玩之事筹备新物,便主动与我交好,百般说服我采纳她的主意。”
“所以,这个奥特曼玩偶,其实是凡玉菟一手设计,一手监工的。而宫中流传的那些奥特曼故事册子,最本初的一本,也是她亲手完成的。”
她整理好姿态,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转为跪姿,双手支楞着不能合拢,那模样叫人不忍直视。
然而不忍直视的,还有她接下来说的话。
“因为下官与她年纪相仿,便曾经也当凡女史为普通姐妹,又一时误信了她的巧言令色。还以为她是单纯为了帮助下官,是我愚钝,受她蒙蔽!”
皇后的声音提了一个调门:“她蒙蔽了你什么?”
“那时下官以为她帮我完成一样任何,便感谢于她,除了几百文的银钱外,还带了些果品酒酿与她。我们二人那天酒吃的多了,她许是因为得意,便悄悄向下官讲出了她发明此物的真实意图来!”
她已经把我这个当事人绕晕了,我就像听别人的故事一般继续往下听着。
“凡女史先反问我,这奥特曼玩偶的样子,仔细看来像什么?”
“下官当时想了想,便说样子第一眼看去着实奇怪,而且并不亲切。”
“她听了哈哈直乐。直说到此物看起来亲切才怪呢。”
“接下来她的神情变得有点狰狞,她说此种创意开自于她曾经见过的一具尸体!”
此时此刻,我已经忍俊不禁。这样的故事,编的比奥特曼还精彩。
上头又发话了:“大声说,什么尸体!”
“凡女史说她早年在刑狱里,见过一个脸上带有铁面具的大盗,那面具早与皮肉长在了一起,拿不下来。因为罪孽深重,当地的县官判了它剥皮之刑。因此,那人除了面部,全身都被活活剖了皮,露出红烂烂的肉来,令人作呕!”
杨典饰说了半晌,咬字越来越有力,好像她已经相信这些凭空而出的谎言成了事实。
“所以,凡女史便把这一幕记在了心中,直到那一天她认为时机到了,便造出这怨毒傀儡。皇子们公子们皆是幼子,日夜与这傀儡为伴,怕是早已被阴魂叨扰,时常受惊。因此三皇子,定是被这傀儡引来的不祥之物迫害了!”
“对对,凡女史说,是因为不满选入宫中,所以伺机报复,瞄准小儿便于行事罢了!”
声声切切,切切声声,戛然而止了。
一场以假乱真的演说似乎告一段落。我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往我身上挪。
皇后一拍宝座扶手,我甚至能听见她戒指断裂的声音:“凡玉菟,你可有话辩解?”
我此刻啥也不想说了的,这编排出来的故事戏剧性强,逻辑严密,滴水不漏,跌宕起伏,越听越上头……我还辩解个锤子?这样一件艺术品一般的诬告证词简直使我这个含冤之人都想配合演出了……
这是出于一种对匠人精神的尊重与感动之情啊!!
我自顾自的思考,仿佛世界只剩下思考,谁说话也成了耳旁风。
要说是专注思考也行,要说是整个人迷了也行,我此时只觉得我自己是从这个世界剥离出去的。
“抬头!看着我说话!”皇后一味的大声。
那我便配合着抬头,瞧见皇后的脸颊,原来她的眼睛很大,鼻梁很高,仔细看来五官颇为端正。只是胖,水肿且松软。而且这虚胖越往下越严重,以至于我先前对她印象——大腹便便。
黄面皮下不见润泽,双眼无神,时下又装满了怒气,整个人的感觉糟糕极了。
我不顾其他,往前挪了两步,以使声音变得足够小又能听的清楚,终于慢条斯理的开口:“娘娘,您是不是极喜吃糖?达到以甜食充作正餐的地步?每日里倦怠易乏,夜半流有口涎。下官可帮您想办法摆脱体丰,让您逐渐回归少年时候模样,但这需要时间。就如同下官今日,百口莫辩,但若自证清白,这也同样需要时间。还请皇后娘娘相信,下官是一个不爱说谎之人。”
我的一席话突然使昭庆殿宁静了下来,我感受到了自己的光芒。我也知道,她们也被我的光芒拂照了。
皇后娘娘仿佛从戾气的巅峰解脱下来,平静了许多,对我点头道:“好,你既鸣冤,本宫便给你洗脱罪责的机会。许你一段时间,望你达成今日之诺,否则数罪并罚,必当严惩!明日起,你便每日前来本宫殿中报道。”
“喏,下官遵命。”
我领命退下,并不需要再看司饰司一众颜色。
想必现在里头所做的,则该是三令五申,将今日审案一事,暂行保密了吧。
昭庆殿位于后宫以西,我便越过金水渠,上了那道巧夺天工的木拱桥,回去后宫以东的青鸾宫。
当走到桥上的制高点之时,便远远瞧见贵妃她们一路小跑着过来了。
她跑步的时候忽闪着裙摆,像一只振翅的蝴蝶。
我向她挥舞摇摆着手臂,告知她一切安好。
可是突然,我觉得左手的脉搏颤动了一下,如同遭遇静电了一般。
然后我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带在左手的手链腕表,时间下午三点十七分。
可是我一个眨眼,再瞧上去,分针竟突然快进了八分钟,时间更改为了下午三点二十五分。
我的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便只能沿着拱桥木栏,溜着它蹲了下去。
我这手表中的石英电池,原本还有一年半的寿命,不可能是突然坏掉暴走吧!可是我既然不曾触碰调时间的扭键,它为何能在一眨眼间跳动了八分钟之多?
难道是我今日魂不附体,所以两眼昏花了吗?
我的头好疼。
我靠在栏杆上,将手指插入头发,使劲摩挲着头皮。
睡,只想睡。
我感觉到贵妃她们已经小跑到我的身边,然后众口乱启,在与我说着话。虽知晓她们在做什么,可是她们的声音却那么远,像是在沉沉的水中喊话,听见与答复,皆是无力。
不再坚持了,我出了一口气便睡了过去。
我来到了一条长廊上,白与蓝的墙壁与地板,伴着静谧的灯光。到处是消毒水的气味,左右手两排的房间,上面全是数字编码。
我跟着感觉进入了一间编号为一七二五的房间。
别的都模糊,便只在一张乳白色的桌上,见到了我的手链腕表。
它孤立且孤独,上面的时间,三点二十五分。
二十六 龙舌兰蜜
不不,我不是晕倒了,我是真的睡着了。
因为还做着梦呢,就是瞌睡到动弹不得。
周可爱说当时怎么晃我也不醒,直到听见我微微打起了鼾,这才把心放下。
醒来后的我龇牙问道:“我居然会打鼾?”
一圈人点点头:“是的。”
我的天呐,我的肺功能一向很好的,这不在我的认知范围内吧……
柳阿嬷来了一句:“有时候困倦到极致,是会如此。”
我总算受到点安慰,毕竟睡个觉能呼噜震天响,快把墙推了的能耐我还是真不想拥有啊!
嬴牙告诉我,是他背我回来的,然后我模模糊糊呓语了一句:“一七二五。”
原来,这个门牌号是真实梦见过的。
我拼命反复回忆那个梦,和手表上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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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狭长的走廊和号牌一七二五,那该是医院。
这么说,我在曾经那个空间,我来处的地方,还以某种状态存在着。或许是病重之人,或许是散魂游魄飘荡。唯一可以认定的是我的手表,它突然之间快进了八分钟,定然是有人调整了它的时间。从而从另一个空间,传递到了这里。
两个世界的感知和联系,太过微乎其微。
那场“意外”发生的时候,我后脑朝下从高处跌落,那便是我关于那个世界最后的记忆。
哪堪回忆?心中钝痛又来牵扯,由生至死,我在那个世界中的快乐,回首间却也多成一场虚空。
蛛网落满了尘埃,被风一吹就散了。
今夕往昔,每个时代所遭受的苦痛困惑虽形式不同,可想来受用相同。
所谓自由的现代世界,还不是由整个社会和家庭做主导,将我关在所谓的学校里,一关二十年。
这样的软禁之祸,实为我心中一恨。
他们不仅为“我”和“更多的我”,设置了有实无名的监牢——学校。除此之外还有困难模式——寄宿学校,地狱模式——一个月才双休两日的寄宿学校。
并且无孔不入的给洗脑,给传播失智的言论,企图控制对善恶的判断,从而因此再造几所心的囹圄,将自己层层包围。
甚至熄灭我等双眼的亮光,从此戴上两架窗户,成为一个看东西都不能自理的天性丧失者。
造化钟神秀。
因为迷失本心,所以暴殄天物,他们却说,这是社会法则。
那为什么,不多尊重一点自然规则呢?
我心中一股脑儿的吐槽完了,才发现自己除了疲惫不堪之外,也有些烦躁易怒。
眼前熏笼里的碳火汹汹,散发出的香料之味浓郁的使我有些反胃。
可是呼啸的北风使我没有熄灭它的勇气。
恰巧这时,送碳的小宫娥进来了,瞧见我咳嗽作呕的样子,关切的说到:“小菟姑娘,你这是前几日饮酒过多,肝火旺盛了吧。那今夜烧炭的量就减半可好?这样火气就下来了。”
我忙着难受,只点了点头。
她将碳盒打开,将一半添入熏笼中。我瞧见剩下的那一半,突然发现今日这瑞碳颜色,怎么比平时乌沉了许多。
我拿起一块,仔细的研磨,原来,这碳上竟被浇上了水,酥软黏腻了太多。
怪不得我困到老娘都快不认得了……
这水分过多的碳经过燃烧,会产生比平时多几倍的一氧化碳来,我这是轻微的一氧化碳中毒啊!若不是及时发现,明天早上我这条小命可能就呜呼哀哉了!
我握着那碳恨不得把它掐成粉来。
身旁的小宫娥唤着我:“小菟姑娘,你怎么了?这碳末子进了指甲缝里,没准会腌痛呢,可莫要再抠碎了。”
我松了手,将手中的碎块丢回了碳盒里。
尽量控制语气的平和:“没事,你先下去吧。这半盒碳就留在这里,要是半夜冷了,我可以自己添上。”
她莞尔一笑:“好,那姑娘可莫烫了手,小人下去了。”
她一脸的云淡风轻,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待她走后,我第一时间冲到贵妃房中检查她用的碳,然而却被贵妃的睡相吓了一个激灵!
“呀!”
我的一声叫喊也把贵妃从睡梦中惊醒。
四目相对,我俩就互相看着彼此踢腾几下,场面一度陷入了幽默之中。
“娘娘,你吓死我了,你怎么睡觉还眼睛半睁,翻着白眼呢?我还以为你……”
“是吗是吗?”
贵妃急忙揉搓着双眼,焦急的小声嚷到:“完了完了,我会不会吓到过皇上?”
“那可说不准。先言归正传,我刚才差点以为娘娘您中了湿碳的毒,整个人过去了。”
随即五个人的大会再度召开,我把前前后后的经过讲了一遍。
让大家一致感觉奇怪的是,唯独我房中的碳火是湿碳,而贵妃房中的经过检查,却是完好无损。
整个青鸾宫,便也只有我得了娘娘的照拂,能够与她分享西域进贡的瑞碳。至于柳阿嬷的房中,也是按惯例,使用的则是稍次一些的螺碳。
看来,是有人故意在瑞碳中做了手脚。
可是这暗中的黑手究竟要害我还是贵妃,一时找不到准确答案。
毕竟从外人的角度来看,我是没有使用瑞碳的资格,更像是苗头指向了贵妃,而误伤于我。
若说是皇后主持除我,今日昭庆殿中她的计策已施。中宫的力量此刻是绝对压倒性的,并没有必要使计划双管齐下。
于是,我们商讨了一个办法,来暗中探个究竟。
咳,等待水落石出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真是人有人愁,国有国患,天道好循环。
此到西陵路五千,烽台列置若星连。
欲知万骑还千骑,只看三烟与两烟。
烽火台传信,夜间点火,白天施烟。台台相连,从夜半燃到了清晨,才把西北战事传到了京城。
皇上本就在京郊大营勘察最新边防规划新策,现下藩国犯境,便欲留待军中,坐帐理事,将军情一并先知,紧握时效。
而传回青鸾宫的圣旨,上面则对贵妃之父,百越府都统进行了嘉奖与勉励,夸其守边勤勉,兢兢业业,投袂荷戈,如是之词通其全篇,不多赘述。且因念及老大人之功,特提升贵妃宫中分例与中宫无异,赏各类珍宝一百余件。
那么现在,不管三皇子之事真相如何,皇上心中对贵妃的怒气,也暂时埋葬了。
贵妃接过圣旨,喜不自胜:“阿爹既然能给皇上效力,也是我百越周氏一族的荣耀。”
众人纷纷前来向贵妃道喜,按照贵妃的习惯,自是大方的对这些人赏之又赏。
我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看着贵妃的如花笑靥,能够开心,总归是好的。
而对于我来说,乌昭容说的话,成真了。
不过究竟如何选择,还是先往后放放。现在首要的事情,是去中宫请安。
也是机缘巧合,我不久前在青鸾宫的库房里,瞧见了两罐龙舌兰蜜。当时我拼读了盒罐上的字母,也是由衷一惊,这是在二十一世纪也非常宝贵,对糖尿病人极其治愈的食疗之物。
贵妃因不爱食甜,便将这极其难得的珍品搁置了。
龙舌兰蜜在此时必定是从南洋国家漂洋过海而来,属于少之又少的经贸产品。此蜜甜度是普通蔗糖的四倍,而糖分却是其四分之一,对于皇后之症,再好不过!
经过数次对皇后体型的观察,以及昨日“神志不清”之下得以阅其容颜,我便确定,皇后娘娘脾脏虚弱之极,甚至有初步的糖尿病之症。
若问我何以判断,只因皇后与我之前一朋友母亲的体型症状如出一辙。
而尽可能减少糖分的摄入,则是当下首重之事。像这样简单的医疗常识,在古代完全空白,想必又是开了些草药汤子,以调养僭越治疗。
我带着这两罐蜜糖,前来昭庆殿报道。
皇后娘娘今日倒是精神了一些,脸上身上少了些戾气,到底让自己和别人,都舒服了不少。
我行礼问安,将所带之物,呈于案上。然后不卑不亢的说道:“皇后娘娘,这便是您要服用的良药。用法非常简单,将您一贯所食用甜食中的砂糖,换成此物则可。除此甜料外,您不可再食用其他。”
皇后娘娘端详着龙舌兰蜜罐,似有不明之处:“哦?此乃何物?与砂糖有何不同?”
我努力收敛着气场,让自己看起来柔软温顺:“娘娘,此物为南洋小国所产的花蜜,口感甚甜。然而不同之处在于,砂糖多食,便对身体极其损害。而此蜜却可避其缺点,多食无妨。过些时日,您就可见成效。”
我申请传来了太医正与负责皇后饮食的主事,当着合宫上下,亲自示范,将龙舌兰蜜饮下两酒樽之多,以证明其无毒无害。并将此蜜之用量再三叮嘱左右其人,以免疏忽纰漏。
皇后瞧着我忙前忙后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我感觉出了她的笑容中,有些满意的神色。
哪有真正不爱美的女人呢?
直到诸项附庸事宜,交待完毕退出之后,我满嗓子还是甜的心慌。
齁甜齁甜的啊。
可是这对于诬告之人所付出的代价,算是凤毛麟角。宫内从不缺新闻,那昨日被拶指的杨典饰很快得来消息,听闻其当晚便被抹去品级,从司饰司贬去永巷了。
兔死狗烹一词,并不仅是好人受害的专属,干了墙头跟风的坏事,照样不能幸免。
就算被逼无奈又如何,本意不愿又如何。结果恶毒,全盘恶毒。并不该因为所谓原因而混淆恶毒事实。
只是前无怨由,也曾朋友一场,到底心中酸涩。
或许我想个别的方式来钱,也学学别个做些手工,宫内宫外转卖些时兴头花,不引出这场玩偶之乱,是不是很多事情便不会发生了?三皇子也不会死,贵妃也不会被骂妒妇,我也不会被出卖,太多太多了。
一片五味杂陈的乌云飘上了我的眼眸,我双手搅着帕子,愀怆望着眼前的路,整个世界因着我的悲伤,正一点点的变形着……
二十七 暗度金针
据查,许昭仪几日间连上三道奏疏请旨为三皇子配**人殉一事。
皇上以南周朝从建朝以来,秉承宽仁于民之心,从未设殉葬制度,故驳回了两回。
第三道奏疏许昭仪便也不得不退让一步,不再请求以活人殉葬,恳请圣上拣选近来几日去世的官家女儿,择优者与三皇子配对姻亲,同葬墓穴。
皇子停灵七日后便要入棺大殓,而身在京郊大营的圣上并不能亲自送一送亲生儿子,心中惭愧,便降下恩旨准许**一事,由皇后娘娘督办。
圣旨来由细末,我既是司言司之人,调出原档查阅翻看,自是稀松平常。
我在许昭仪的字里行间,看出了此事只能成功不许失败的迫切意味。
文字的组合亦是一种信号,完全能够透露出书写之人的状态来。
而现在,离三皇子盖棺出殡还有两日,倒不知谁家女儿可以当选。
究竟是得了“王妃殊荣”或是“惨遭横祸”,幸与不幸之间,怕是不好论断了。
一旁的苹果神神秘秘的凑过来,平时一惯没有小女儿情怀的她竟然脸上一片娇羞桃红:“小菟,你那日问我,有没有中意之人。我这几日想了想,倒是发现和一人挺聊的来,而且,他对我似乎也不太一样。”
我噗嗤一笑:“是谁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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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咬了咬嘴唇,圆润的下唇嘟嘟弹着:“嗯~你也认识的,膳房卖货的百事通小治啊!”
“哦?是他呀。”
也是,以苹果的交际圈子,日常见得最多的男人,便是小治了。“他对你有什么不同,你倒说来让我听听。”
她又抿嘴笑,脸颊的肉往上生长着:“一开始的时候,倒没过多留意。只是去他那里买些果品,针线,碎锦缎什么的,他总是多赠我不少。一开始婉拒过几次,总不好没端端多拿人家东西。只是下一次再去了,他还是与我多添斤两。只说着常见我自己一人,他在这宫中也常是自己,互相帮衬罢了。就这样一来二去,倒习惯了。”
苹果说话间眉飞色舞,那是每一个女子,都曾经拥有过的神色。
她接着道:“日子久了,便更加熟识。总能各种各样的事情聊上一会子,有次他甚至半开玩笑的说,他阿娘就喜欢丰腴壮硕一些的女子……”
空气中漫溢着幸福的滋味,幸福到我不忍心打断。
这宫中的女官,宫娥,官婢。婚姻之事到底要由位高权重的主上赐婚,哪里可能自由做主。
或者,你的良人可以决定你的身份去留。
看来,她对这些事情,并不明白啊。
我鼓了鼓腮帮子,把声音降到最轻柔:“也好,若是你二人一心,便可以从现在开始,谋划以后的出路了。比方说,求得宫中哪位主子为你们做主?不过,左相这边,刚刚把我们送进来,只怕,并非朝夕之事了。”
苹果听完,热情瞬间凉了下去。我怎不明白,她最想解决的问题——将家人妥善安置,再一次陷入了“此路不通”的囧地。
但我最怕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她对小治,真的动情了。
该处理的事情总要一件件的办。
我例行前去中宫问安后,便沿着小路,绕了一大圈,才转去了紫云阁。
在这宫中,我最大的一件利好便是自由了。每日里独身一人四处办差的,怕是无出其右者。
也算求仁得仁。心之所向,便一定要付出相应代价。
就好比选择逆风而行,就不要抱怨诸多阻逆。
紫云阁外竟罕见没有侍卫,扣了门报上名字,亦省了通传这一项。
入来后只见院中的乌昭容正在调教一只幼鹰。
她又换回一身胡人装扮,紧袖窄衫,一头的发辫儿。
“胡人多散发”,结成一头纤长均匀的散辫儿,从观感上不仅觉得灵动活泼,亦使女子添了娇怯温柔之感。
没错,我也喜欢这样的发型。
乌昭容笑问我:“哦?凡女史似乎总对本宫的容貌和打扮颇为好奇。”
我笑着施礼。
她竟于我还礼,巧笑道:“我知你会来。”
随即将我往殿内引:“有什么不明白的,咱们等下好好聊聊。”
未在厅堂待茶,便径直去了她的寝殿。
又意外的,当着我的面解下了她外衣高领的扣子,将整个肩膀暴露在我的目光之下。
她皓齿轻启:“我便不唤你官称了。小菟姑娘,你既总爱往我脖颈上瞄,那现在,便与你看个仔细。”
穿过窗户与纱幔的光此刻被染的极柔,抚上她的肌肤,白皙细腻。即使我是女子,便也觉得美好之尤。
我走近两步,好确认是不是敷上的脂粉,掩盖了老虎的齿痕。
没有,除了肌理脉络,一切了无痕。
“可看仔细了?那现在便由我发问,你何以如此?”
我浅笑:“昭容,三个月前,我见过与您长相一模一样的人。看着她由生至死,她的致命之伤,便在脖子上。”
乌昭容缓缓的坐到妆奁台前,对着镜子一个个系好扣子,整理着衣衫发辫,一边平静的说道:“那是我的孪生妹妹。”
我立在她的身后,也通过镜子瞧着自己。不够清晰的人影儿里依旧照的出两幅淤塞心肠。
“其实,能够活到前些日子,也算她命大。在我们乌氏一族,双生之胎向来被视为不祥之物,因此约定俗成,便有了规矩。将双生之胎先降世的留下,而后降生的,抱去野地里喂狼。”
我挑眉:“那她当时是如何幸存的?”
“其实我们乌氏知道她还活着的信息,是在三年后。原来给额吉接生的产婆之一,是别国派来我部落的细作之妻。他们得了二公主,便带回其国,可谓精心培养再煽动仇恨。”
乌昭容转过身来,直直的瞧着我:“因此里,我这二妹,便自十二岁起,成了敌国的爪牙,对我母族连年征讨,大有不死不休之势。”
我又问:“你可知,她的兵器是什么?”
“双手弯刀。她身手敏捷,再配那对难得的奇兵,可谓是珠联璧合。”
“您不问问她为何丢了性命?”
乌昭容却不屑的笑道:“这其一,你若肯说,便自会说与我知。这其二,我已经告诉过小菟姑娘,我乌氏勾月门重组在即。无需太久,这四个月来所有未知的情报,便会一一寻来,到了那时,我自会尽数掌握,了然于心。”
我点头。她此刻的解释,是绝对有真话在其中。
于是我便也将真话摘了一句与她:“昭容此前的问题,我现在有一言可以相答——我对您的疑惑,皇上也有。”
乌昭容哈哈笑了:“看来,这几个月风云骤起,天也变了。”
她旋即将眼珠转向我,我就用俯视角看着她的丹凤大眼,读到了美丽和坚韧。
“小菟姑娘其实也变了。曾经古怪偏僻,醉心道术,可谓是以一计障眼法吓退凉苏县数十悍匪的半个仙家。如今倒像是术术尽失,只靠绞尽脑汁来上下应对的凡胎肉身了。”
我咧了咧嘴道:“即使你所谓勾月门情报再过准确,可是若说完全了解一个人,怕是不能极尽。”
乌昭容站起身:“你还是不够信我。”
然后她从一旁的暖炉中,倒出两盏酥油茶来,递于我之前,先行饮下她的那盏。
我亦学着她的样子,盘腿坐在了白狐裘毯上。
她呼着热气,喝的畅快。因嘴里裹着食物,说话有些含糊不清:“你承不承认,我不和你争论,但是你启程来京之前,默默研究了整整两年的换魂之法,这总没有说错吧?”
我的脑中若一道霹雳,轰的我耳鸣目眩!
换魂之法?
所以我的灵魂就是被一场邪术转换至此的?那么现在,凉苏县凡玉菟的魂魄,飞去了哪里?
我浑身的血液因惊讶沸腾着,甚至肤表有着隐隐的灼热。
而乌昭容自是一览我的惊讶神色,唯独值得庆幸的是,她不知穿越的这一段来由。从而宽慰我道:“小菟姑娘不必吃惊或者担心,所谓道法仙术,皆是正邪两用,不必怕沾惹邪术害人的污名。何况我勾月门,自有一套清明作风。”
她拍上我的肩膀:“放心,此事无人知晓。何况此等级别的道法,我等也只是知晓其名罢了。”
紧张之时,我时常屏住呼吸,直憋到心跳跳动异常,才发现忘记呼吸已久。
我喘了口气,为使她说出后面的话,便故意应道:“咳,其实你说的没错。研究了太多高深之法,却没掂好自己的分量,未尝斟酌便一意孤行。因此屡遭失败,不仅伤了道身,心中亦是不振啊。”
乌昭容总算带上满意的笑,随即与我言说:“这便是我一开始,声称要告诉你的关节秘事。”
“你所研究的换魂之法,我勾月门在另外一个研习之人那里,也悄悄探得一事。”
“此道法又名点银烛,其余流程如何,不明就里。但探得当中一个环节,其所需的火种,要在白昼最长的夏至之日,将午时一分为二,选择最中间的时刻将火种取来,此乃极阳之焰,必要不偏不倚。”
我喃喃道:“火种?昭容可知是取何处之火。”
她摇头:“当真不知。探来之信,尽数在此,已悉数告知小菟姑娘了。”
她的眼睛,没有现出心虚躲闪。然后丹凤眼笑的凤尾高挑:“那现在,小菟姑娘愿意将我的问题,做一些补充吗?”
我也舒展了笑容,和聪明的人说话,其中的较量与拉扯,不可不谓风靡云涌。
二十八 心有呢喃
婚礼,亦称“昏礼”。
男子属阳,女子属******礼是“阳往而阴来”,因此黄昏之时常被定为嫁取吉时,取阴阳合和之意。
而“配骨”,则在夜间子时举行。
红漫十里的迎亲队伍,接来了中书侍郎家新丧未久的女公子。
锦团花簇的喜车里,载的不再是盖头遮羞的怯生新娘,而是一副系有龙凤结的厚重棺椁。
除了时间紧促,其余流程排场,皆按照皇子大婚之规举行,六礼完备。
外头敲敲打打的喜乐声在熄了灯的寝殿里显得格外诡异,我裹着被子想象着那对诡夫妻的面容,浮粉胭脂底下是两张乌黑腐败的皮肉,不由得毛骨悚然。
仪式办便办了,还好没有整个后宫与皇亲国戚前去吃“喜酒”一项,不然这样的酒席可是难以下咽。
几个时辰没歇着了,长夜漫漫,似有敲打到天亮的劲头。我用被子半蒙着头,以期减少鼓乐唢呐的聒噪。只是越想睡着,睡意越无。
而这时,青鸾宫门守夜的侍卫托宦官来我门前通传,外头有人见我。
算了,既无睡意,还不如趁兴夜游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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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戴整齐出了宫门,才发现不是苹果或者乌昭容亦被吵的睡不着,而是一身值夜装束的李成蕴。
我徒然笑了:“这样宽容的宫禁,怪不得杨玉环与安禄山作“三日洗儿”呢!”
月光下他也能笑出白牙:“哈?杨玉环是谁?”
我赶快摆手:“没得没得,我随便说说,瞎杜撰而已。你这个时辰来找我,是趁夜要协助我逃出宫去,了我心愿吗?”
我开玩笑道。
他摇头直言不是,倒不像过去那般再与我逗趣几句,扯着我的胳膊便开始小跑,直往佛光寺去。
我俩攀上佛光寺后墙的云阶,再踩着墙面凹洞那参差不齐的砖石,然后沿着房檐,跳到了寺中二楼廊上。
悄然半蹲下来,便正好瞧见佛光寺宽敞的大院。
大院是红白两色搭成的灵棚,三皇子刚刚入殓,转灵至棺椁内。放眼望去,院中竟然是左中右三副棺木。李成蕴说,除了配骨之妻外,许昭仪声称还从民间找来个八字于三皇子有益的“誊妾”,一同陪葬。
我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那是一副较小,规格较低的棺椁。因此时未到盖棺吉时,棺内便大敞着,甚至各色陪葬金器宝物,已然借着灯烛之火烁烁发光。而唯独这副最小的,不仅陪葬宝器较少,最主要的是,里面却好似压根儿空荡荡,瞧不清楚有人的模样。
我俩猫着腰溜着栏杆,往前悉索了几步,好看清楚一些。
到近处了,我俩睁大双眼努力观瞧,才发现那棺椁中躺着的竟然是个身着华服的襁褓婴儿!
婴儿!看起来未满月的婴儿!
李成蕴低声说道:“我便是带你来,一同确认此事的。”
他解释道:“羽林卫亲信方才来报,今晚入宫的配骨结亲队伍,其实并没有携此所谓‘誊妾陪嫁’一同入宫。想来,这婴孩死尸,该是早在许昭仪手中。”
我的嘴巴惊讶的能吞下一枚杏子。
旋即脑中灵光一闪:“婴尸泡酒?”
李成蕴听我一说,于是便立即找来在佛光寺操持配骨仪式的内线人,让她找一个来由接近那婴儿尸体,以做观察。
不多时得来的回信儿,也自是不出所料。
那婴尸酒气甚重,熏人掩鼻。又浑身干瘪,皮肤纤维化,几成僵尸模样,瞧起来过世时间,绝对在三年以上……
事情的大致过程已然揭晓。
许昭仪用那宝贝琉璃瓮将此女婴尸体泡酒,不知作何宝贝用途。秘密存放在她的神堂内,不时拿出来祭拜或者饮用其酒,其余时间皆妥当存放。
可是自己的儿子一天天的长大,许昭仪却过于忽略,仍然以为孩子不知她拥有小神堂的事情,更不知自己的儿子知晓她去礼拜的日程安排。
直到那一天三皇子哭泣着去小神堂找自己的阿娘评理,以致不小心看见了琉璃瓮中的婴儿尸体。
那尸体皮肤破败,显出肌肉纹理,在神龛红烛的映射下,像极了火锅里面煮沸的百越蛤蟆啊!
然后他一个吃惊,整个人倒下,顺带将琉璃瓮也摔破,刹那间酒水四溢!
李成蕴接着我的话说到:“所以第二天,也就是三皇子去世的那一天,熏风殿熏了一整天的老陈醋,就是为了掩盖酒味!”
之前所有探得的线索如散珠,而在契机成熟之时,便轻松串成了项链。
我问李成蕴:“如何告知皇上实情,为贵妃洗冤?”
而他却突然神色清冷了下来:“为她洗冤?我可没有说过。”
“为什么?”
“贵妃是贵妃,我们是我们呀。你可是为我父亲做事的。”
我气不打一处来:“那你跟我一起忙前忙后干什么?”
他赖皮起来:“和你一起了解下许昭仪的真实为人,水平本事,自有咱们的道理啊。”
“当真?”
他不以为然:“当真。”
说话间他伸手帮我挪了挪拖在地上的裙子,裙角不小心沾在了一滩污水上。
我趁势一甩裙子站了起来:“谁和你是咱们!你不帮贵妃质证,我帮。告辞!”
怎么爬上来的,现在得怎么往回跳。
他站在房檐子上抱着双臂:“诶~我说,上次那个不听安排私自行动的,坟头草可比你还高了……”
这个节骨眼上,我总算得了空回去暴室大院,瞧瞧萧娘娘。
其实最重要的,还是心情。不能因为每日的愁云惨淡的心境,从而影响了别人。
她一见我就兴奋的跳到桌子上,抱着我各种揉搓。
“娘娘,一个来月没见,您的身手这么矫健了?”
一如既往,她高兴的像个老孩子:“哎哟,还不是兔子留在柜中不少的银钱,叫我这天天都能吃上鸡。”
她一拍我的胸脯:“对了,我有老实听话,小治那里的橙啊橘啊,一半都是我吃的。现如今,眼睛更明了!”
我检查了之前预定的铜炭盆和螺碳,挺好,一切如我所愿,帮她度过这个凛冬。
萧娘娘高兴完了又哭了,涕泗滂沱:“好好的正吃着酒呢,说出去一趟,怎么现在才回来呢!”
这一句直打的我热泪盈眶。
我努力克制着情绪,若我也由着感情释放,那只剩抱头痛哭的份了。
也是这一瞬间我决定,今晚依旧留宿这里,睡在我靠窗的小床上,多陪着彼此,然后,哈哈,多说些疗愈彼此的疯话。
找人捎信传回青鸾宫今夜不回的消息,我便与萧娘娘将上次未完的酒局续上。
小菜几碟,果子几品,新烫的热酒满杯添上,香烟袅袅直窜到房顶,再一圈圈旋转下来,将我二人团团围绕。
我俩围坐在塌上,碰杯几个来回后,便开始手舞足蹈,以筷敲杯,好不热闹。
我说,娘娘,您今天叫我想起了我的奶奶。
于是我便讲起一件俗之又俗的民情悲喜来。
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媳妇都和婆婆是天生的敌人。
我的阿娘自然是由我记事那天起,便明里暗里,渗透给我——奶奶是不好的。措辞从不过分,但是那话中之意,年纪再小也是可以听的明白。
小孩本就和阿娘亲,这种亲的程度,本就连阿爹也比之不得。那么自然,会对奶奶疏离,会忽略关于奶奶的一切爱意。
我说,奶奶采来的凤仙花,而她却唤这花儿叫“小丹红”,用绣花帕子包了,放在我房间的桌案上,说染指甲正好。
阿娘看见了,却说,这花染上去斑驳丑陋,只有外头乡间孩子,才爱用此物,扔了去吧。
我听了全世界最亲的阿娘之话,抓起那些新鲜的花瓣儿,在院子里撒在了天上。我旋转着,身边有嫣红的花瓣雨落下,我终于做了一回幻梦中的花仙子。
后来,草地上的残花被奶奶看见了。我知道,她不是故意来巡查的,她只是个过于懂花的人。
她没有高声,只是愠怒着问我:“给你准备的花瓣,你都扔了?”
多少还是有些惭愧,我喃喃说道:“阿娘说现在不时兴了……”
奶奶没有再继续追究,如今回想,她其实心中有一块极其宽厚淡泊的润土。她只是很平静的,带有缓和气氛的,仿佛在安慰自己也在安慰于我的说道:“也是啊,现在应该是不时兴了,不用咱们就罢了!”
“罢了”,是奶奶偶尔会说到的一个词,比方在我因故吃不下去东西之时,她也会说,“罢了。”
这是个多么美好的词,它装着满满的不强求。
说完罢了,她身影淡淡,从我家的后院,离开了。
我揉搓着酸涩的眼窝,向萧娘娘讲着这样一件往事。造化弄人,很多时候你想要的珍贵品质,却会在无数个曾经,奇奇怪怪的没能紧握。
不强求于我的奶奶,和事事强求我的阿娘。
为什么我对她们的爱,那么天差地别。有时候该有的回应,更像是反过来了呢?
用奶奶的心意,造就的那场花瓣雨,因为爱的注入,它终究没有辗作成泥,而是活成了另一种成全。
二十九 吐故纳新
醉酒醒来的时候,油灯上的小火苗只剩下最后一星儿光亮。
天外的月牙透过朦胧的窗纱,显出浅白的轮廓。
黑夜正准备卷起,泛上了蓝色的花边。
离起床的时候还有一会儿呢,我将枕头半枕半抱,微微伸个懒腰,脚尖在滑溜的褥子上蹭蹭,浑身真酸呐!
可当我准备再续美梦的时候,却听见萧娘娘先是咂嘴弄舌,后又冷笑嘲弄道:“哼,到底你还是死不足惜!就连你的亲生儿子当了皇帝,也没为你追封名号!他只认太后才是他的亲阿娘!你就在地底下,慢慢哭去吧……”
断断续续说完了这些,便又响起了微微的鼾声。
太后?
只听闻太后与太上皇,夫妻二人目前一个老道一个老尼,分门别派,各自修行,互不相扰。
这其实也算新奇一件,对外哪敢公布这样的秘闻。太上皇禅位了随他自由,可哪有太后娘娘离宫去当尼姑之事,可谓前无来者。
而官方说辞无非是太后娘娘一心向佛,在宫中长期斋戒闭关,概不理事,圣上孝极,自天子往下,皆不可置喙叨扰。
若不是萧娘娘发梦呓语,怕是太后这个名词,已经没人提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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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这个老孩子也是个敏感如针尖的人,单从她的记忆力极好这一点,便可知那些曾经所有结成疙瘩,一定日日夜夜的硌痛着她。
这一点上,我也算是颇有体会。但或许好一点的是,我会一波一波的消化。
我回去青鸾宫的时候,将柜中存着的灈缨香和短剑带在了身上,然后将钱袋与萧娘娘留下,好说歹说,承诺每一旬过来探望她一次,这才勉强哄住。
真的没撤,我总不能告诉她,每天只呆在暴室,你家兔子可真会被人做成一道“红烧兔肉”,丢了小命。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三皇子大殓之后,便由宫中送出陵寝安葬,从佛光寺到永春门,落在一路上的纸钱,恍如又下了一场白雪。
我本以为那所谓陪葬的“誊妾”,这一件有力的证据,亦随之埋葬了。
然而葬礼仪式结束后,李成蕴却托人送来一张字条,上书“移花接木”四字。
我心中总算安然一乐。
虽不知他如何操作,但到底这张底牌留着,贵妃便于此事上,有洗清的机会。
我学着苹果往“家里”写书信,问候家中的情况。所幸是凉苏县县衙收件,不然我还得四处打听“自己家”的地址,只怕叫人笑掉大牙。
因为我偷偷冒出来一个想法,毕竟昨夜突然想念奶奶起了念头。
二十一世纪的我,奶奶已然过世了,会不会这个时代的奶奶是同一个人并且健在?我迫切想知道这个答案,如果如我所想,这可是一个极好的弥补机会。
我把信封套信封,封口处用多几个火漆封缄,缺乏安全感这件事可以体现在各个方面。
信寄出了。
皇后娘娘在配合调养中,
周可爱不仅没得到惩罚反而得到了嘉奖。
乌昭容听了我的劝,择时机从侧面告诉皇上孪生妹妹的旧事。
水浇瑞碳的毒计,我们正在放长线钓大鱼。
一时间,所有静待结果的事情都安稳有序的进行中,日子变得畅快轻松起来。
时间是一场冬雪一场晴,雪水化了融进土壤,再在天上转身成云。
风在这个季节来的少了,它便集中在一个日子里进行补偿。只由着性子痛痛快快呼啸一回。昨夜的那场雪,虽不盛大也算丰盈,然尔突遇一整天的疾风阵阵,竟使一粒雪晶也没有落下。
这是多大的一场风啊,我厚重的猩猩毡斗篷被扬的老高,怀中彰满了透明的力量,像是要振翅欲飞一场。
股股乱流交错,并不安心吹袭一个方向,迎面而来的时候,皮肤也要被刮走了。因此里,佛晓之时还是雪国之色,只半日下来,就连背阴角落都成了一片干土。
还是又干又冷的冬,天上洒着金光的日头只是副空皮囊,暖意太过熹微。
离过年只差三天了。
腊月二十七,宫里过年的年货都发放下来,红灯笼连成串儿,极尽一切张灯结彩。
浓厚的年味儿瞧着便是满满的喜兴。
皇后娘娘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在以龙舌兰蜜替代了糖,又配了几道冬瓜饮来排出身体多余水分后,减脂的效果算是看到一个明晃晃的初步成效。
新衣的尺寸,使皇后娘娘脸上的花儿开的极艳。
昭庆殿里上下也在搬凳搭梯,忙着结下灯笼红海,到处热闹。来的次数多了,便也免了通传,也免了正殿见我的故作模样
时常的,叫近身伺候的通传一声,我便能够寝殿花厅,都能够行走了。
熟识起来的宫娥瞧见我来了,笑着打招呼:“你来了,皇后娘娘在书房写对联呐!”
我以笑容还礼。
如果不是马上要发生的转折,我还以为我已经和她们融入到一起了。
书房外并无人看守,我欲掀开厚厚的毡帘。却突然听见娘娘的陪嫁,承欢姑姑说起了我的名字。
下意识的,只留个缝隙,往里面偷看。
“娘娘,那个凡玉菟您打算放过她了?”
皇后搁了笔,那蘸了金粉的墨不小心弄在了手指上,她接过一旁准备好的热帕子,捂了上去。
热水润上冻了半晌的手,使她舒服的浑身随之一颤。
像是可以缓解写字的酸累般,她长吁一口气才悠悠开口:“这不是正帮我养着身子呢。”
承欢姑姑的嗓音一直有些男相:“王爷可催您三四次了,这明显是左相安排进来的细作,现在又攀上青鸾宫那贱蹄子,早晚是个祸害。”
一向情绪颇为平稳的皇后有些不耐烦了:“打住吧,日日同一句话啰嗦。”
我的心突然扬起来了,像是结开了一对儿宿命冤家,正准备感慨人间有真情。
然而情况急转直下,使我刚刚飞扬起来的心重重摔在了地上。
皇后娘娘许是怕刚才的嗔怪伤了“得力干将”的心,便补充了这么几句,语气变得愈驱柔和道:“本宫自有安排,待她调好了本宫的身子,将她那点小伎俩都撒出来完了,定除不赦。你说这宫中的医官倒都是吃闲饭的,试过的纤体方法,倒不如这黄毛丫头的野方子。”
她的一席话使我脖颈的汗毛变成了针,茂密森森的针,寒光闪闪的针,刺入我的脉搏中,使我的心脏不规律的悸动了几下。
而后腹内又升上了一团火焰,越来越往上窜,只灼烧的胃内翻腾,即刻间我快跑几步,扶上旁边的墙干呕起来。
还好清晨吃过的百合甜藕羹颜色不够鲜艳,不然一定得使我“羞愤而亡”。
肚子里清空了,便又淅淅沥沥呕出不少酸水胃液来……
我在外头惊天动地哇哇的吐,惊动了书房里头的人。
承欢姑姑撩帘一瞧,马上用袖子遮捂上口鼻,扭着胯骨将不远处的一个宫娥揪着耳朵提了过来,那宫娥吃痛的忍不住低哼,手上满满的金银彩线拖了一地。
骂完了眼里没活儿的“懒驴”。
她对我还算留有客气,捏着腔调说道:“我说凡女史,身体不适可以跟娘娘告假啊,怎么吐到咱们昭庆殿来,这大过年的。”
我用帕子将嘴捂的严实,看见她那副嘴脸,又一阵恶心直涌上来。我用最快的速度行了揖礼,然后一边往外冲一边吐,像极了一个奔跑的浇花壶。
我一口气跑到了人烟僻静的山水池旁,瞧着一汪素滩烟波浩渺,心情始才平复。
树欲静而风不止的人生,我过够了。
这样无休无止的被算计谋害,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时至今日,该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了。你既要赶尽杀绝,或者我也可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三十章 一岁除夕
我为皇后娘娘研制了一味新药。能够确保她在最后,能够美丽一场。
我将黄芪,茯苓,桂枝,槟榔皮等一类运化水湿的中药材焙炒之后,再细细研磨成粉。
然后将同等分量的蜂蜜“炼蜜”之后,与药粉搀在一起,像是和面般揉成均匀的团状。
最后是挫条与和丸。我将这活计干的十分精细,确保每一丸不大不小,用水送服的尺寸刚刚小。
况且蜜用的量偏少,这样下来,整个“霄水丸”颇为硬实,并不惹人有咀嚼的欲望。
这样,我藏在每一个丸内的“特殊佐料”,新得以轻巧隐蔽。
做好的霄水丸自是我自己留着,打算每隔一日与皇后娘娘呈上三颗。这样差不多再过半个月,便该是收获的日子了。
当我端着这份新药,在年三十清早向皇后娘娘做新年贺词之时,她的眼睛显露出来满满的渴求。
“凡女史,这可是我前几日,想要加快纤体速度,你想出的新法子?”
我强拗出来的温柔简直使自己也不忍直视:“皇后娘娘,小臣挖空心思又想出了此方子,您只需按时服用,效果立竿见影。”
她的双眼闪着光,简直是白日星芒。我在她的注视下试吃了其中一丸,用水服用之后我还砸了咂嘴,好似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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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例行的试吃结果,她很满意。
我看到她痛快服下,我很满意。
这第一日呈上的,自然全部是没有“特殊佐料的”,后面的那些,我等您慢慢品尝。不过放心,不是快毒,也不是慢毒。
诚实如我,说它特殊,便真的特殊。
年下了,今夜万春殿合宫宫宴,共同守岁。
这是我入宫以来,第一次见到如此盛大的场面。仅仅是整个后宫,平时都在名册上便也罢了,聚集在一处,原来人数如此可观。
灯火通明,亮若白昼。笙箫管乐,难敌人声鼎沸。
骨瓷的盘儿,白玉的碟儿。闪光的银筷,嵌宝的壶儿。全部一股脑上来流水的席,吃不完的果鲜,品不尽的肉香,饮不到头的玉液琼浆再满上。
托周可爱的福,坐在她的席桌旁,贵妃一位乃四妃之首,此刻位于最佳的观景台之一。我们正目不转睛看着戏台上道州进贡的节目——侏儒戏。
所有人都被这些小矮子们顽皮诙谐的表演逗乐了,一波一波的喝彩声此消彼长,好不欢乐。
而此时,我听见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从我的左边传出……
可是我的左边,正是宴席的上座啊!皇上与皇后二人此刻正同坐高位,我偷偷瞄了瞄,可还是没敢直视龙颜。
“好!赏!”
又一声喝彩把我的好奇心培养到了最大。
我扭头往声源处看去,我在万千中声音中寻找着那一种曾经,此刻其他都恍若白驹,我只专注去找寻那声音的载体——是皇上吗?
我愣住了。
真的是他……
他不仅拥有着我熟悉的声音,更有着熟悉的脸庞!
没过多久,他自然感受到有人在盯着他看了。便一转头,与我四目相对间,眼神交锋,电光火石!
非云树之思,非不归良人。简言之,不是朋友,不是爱人。
虽不至是仇人相见,但足令人眼红分外。我眼中的血丝炸裂成刀子,此刻只想自剜双眼,在这也能遇到?
而他却宛然另一种神色。依旧睁着他那双天生桃花眼,用暧昧的眼神丈量我。
呕……
在皇后娘娘察觉我二人正在目送“刀刃”,准备瞪我之前,我急忙收回眼神,转头继续看节目。此刻戏台上,正百般欢腾的演着一出“从军戏”,我哂笑,演“狭路相逢”更是寓情于景呐!
我和周可爱另一侧的柳阿嬷换了位置,好黯淡去自己的身影,埋头在食物堆里继续吃喝。有时候放纵自己做一个装满美食的气球,也是一种减压放松。
晚宴一直到丑时方止,皇上与皇后按例先行退场,每逢重大节日以及每月初一十五,皇上亦是必去中后休息。
所有人做今夜最后的祝福语后,跪地恭送圣后先行回銮。瞧着二人华服的拖尾远远的不见了,我终于能顺顺畅畅的吸口气来。
没料到苏晓姑姑华丽丽的把我叫到一旁,责问我道:“不仅直视天颜,你竟敢眼带不敬之色!你可有解释?”
我支吾了起来,这该如何解释嘛,难道我要说,我穿越过来之前,认识他,并且有过节?
我一脸作难:姑姑,这,您怎么又看见了?
苏姑姑一点我的头:“你这丫头,不知道我是干嘛的?天子是我的主子,他的一举一动我自是事事留意。”
我咬了咬嘴唇:“皇……皇上和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很像,并且有过龃龉,所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还以为皇上是他呢……就,不太和颜悦色……”
苏姑姑从鼻孔里叹出气来,怒气未减:“皇上定是将你横眉怒目看个完全。可我也意外,竟瞧不出他遭你冲撞的气愤来!要知道,从来未有人敢忤逆于他。”
我快嘴一句:“他还高兴呢。”
苏姑姑抬手欲打我后脑,我赶紧一躲。巴掌拍在了我的发髻上,玉簪摔在地上,“噼啪”一声,碎了。
“你且自己掂量着,往后里皇上是否还记得追究,看你的造化福分了。”
苏姑姑厉声说完,转身走了。只剩我心中微凉,看着地上那折腰的几片零落白玉,精雕细琢而成的小白兔,也摔断了耳朵。
那是我穿越到这个世界后,头上便带着的第一样饰品,后来遇到许多华丽的,也不及这一枚带给我的感觉之好。
该是从家中带出来的吧,我能感觉的到,它寄托了赠予者的一片情真,只是现在,辜负了。
大年初一前朝参加恢宏的百官朝拜,而后宫又是一整天的大戏可看。
只不过今日的戏台子分为好几处,各宫可随意选择。
一个上午除了朝拜完皇后,其余时间便开始接受所有后宫妃嫔的参拜,我一旁瞧着周可爱客套中夹杂着不耐烦,不由得笑出了声。
直到丧子未久的许昭仪进了青鸾宫大殿,贵妃才些微提了提自己的精神。
瞧着本就个条颀长的许昭仪,如今她探颈的毛病似乎更严重了,不懂得人,浑觉得与驼背无异。
她的眼圈陷的更深,只有气无力的问完安说着祝福语,便自请退下。
机会来了。贵妃与我一合眼神,便说道:“许昭仪莫要着急,本宫瞧你精神仍旧欠妥,也是忧心。这年下刚好扬州刺史进贡了一顶上佳玄妙的送子观音,其材质竟然是珊瑚与贝壳所制,此种上吉之物,本宫今日便赠送给许昭仪,望昭仪得其庇佑,再添龙子。”
在这宫中,赏与罚一样,没有不领的道理。
许昭仪只得谢过贵妃。
贵妃右手一抬:“快快免礼,既是如此,便由凡女史护送观音,亲自安置在昭仪宫中的神堂内可好?”
许昭仪顿了顿,无从拒绝之下,只得行礼谢恩。
原来许昭仪的神堂,竟然藏在了寝殿背后,与后院夹墙的一个位置,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间小厕。
只是入了门,里头别有洞天。
我竟不知她对于泡酒有如此之大的兴趣,各色昆虫蛇蚁,可谓应有尽有,“口味齐全”,顺顺溜溜一整排码放着。
各色奇怪的鬼画符,奇怪的法器。贴在墙上,搁在展示架上,密密麻麻又整齐有序。
用骨头做成的顽器和帘子,比比皆是,分不清是人骨还是动物骨。
借太阳光的介质不是窗户,而是几面镜子将墙洞透进来的一束光几番折射,使得这屋子不似黑夜昏暗。然而桌面墙上,酒翁盖子上,出现最多的红绸缎,蓝绸缎,映照的一切光怪陆离,诡谲悚然。
我抱着送子观音的双手渗出了汗,真的想放下就走,一刻也呆不下去。
随我前来的宫娥云露扯了扯我的袖子:“咱们出去吧,过年呐!这屋子,哪像人间啊。”
三十一 前尘今事
这神堂给人的感受简直一步一鬼,差点使我忘了所来的目的。
我清了清嗓子:“云露,来,与许昭仪帮把手。”
云露做出诚敬的模样,双手接过我怀中的菩萨,与许昭仪一同,小心翼翼,郑重其实的将其放入一座空置的神龛内。
我也不禁发笑,这么多的鬼神,能拜的完吗?
让云露去咋咋呼呼引开她们的注意力,我借由这个时间,做参观的模样四处走动观瞧,快速选了一个外貌穷凶极恶的神像,将早已准备好的字条压在了下头。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可东张西望,与做小抄的学问一样,只大大方方的将字条从袖中滑到指尖,再顺势用双手将神像抚摸端详,放回的时候便轻松成事。
现在起,这张字条便如一粒种子扎了根,只待它的破土之日。
大年初一,所有的戏台齐番开唱。后宫统共有四处台子,哪处都是人潮涌动。
今日里的观众席,各宫嫔妃大小主子不再是坐上宾。更像是民间的年会市集,宫娥婢女们这一日得了恩典,可自行选择喜爱的歌舞戏剧同凑热闹,同享喜乐。
本来忙完熏风殿的事,我去寻了苹果,可是寝所内空空如也,问了别人,亦不知她去了何处。
这大年初一,膳房与司膳司不少外包执事都暂时歇假了,跟小治躲在一旁风花雪月倒也不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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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太多,便只管自己先乐呵乐呵得了。我习惯于在人群中做一个随时抽身的旁观者,若不是关系过硬的陪伴,我宁愿一个人在这急竹繁丝,欢声笑语里穿梭而过,片叶不沾。
我正在不熟识的人堆里看的喜恰之时,突然一双手拥在了我的腰间。
我一惊,“登徒子”的骂语欲将破口而出时,却发现那人不是旁的,而是一身极其朴素的乌昭容,服饰之简单,叫人看不出品级来。
“怎么,吓了一跳?我就知道你在这!”
“昭容,您这好奇心也忒大了吧?”
“咳,这样的集会,倒不允许我凑凑热闹?”
我笑道:“昭容喜欢跟底下人一起玩?”
“咳,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各有乐趣,只做高姿态也是累事一件。对了,这句是我的汉人师傅教的,这老头子的学问,倒使我还真能跟你们掰扯几句。”
因为知晓着彼此的一些秘密,这使我二人之间产生了一种朦胧的绑定。
她又向来礼尚往来,比方说,当按照我说的方式,初步取得了皇上信任,得了名副其实的恩宠后,也悄然知会我——皇上应该和左相一脉的交好非同寻常。
“明白吗?比你之前所认为的,更进一步!”
戏乐与人声一浪高过一浪,她趴在我的耳朵上喊着,恐怕我听不见。
震得我连忙堵上耳朵。
而她却哈哈直乐,笑的前仰后合。乐完了拧了拧我的脸颊:“白透像荔枝,这么薄皮儿的姑娘,稍不爱惜便容易生出色斑来。经不起的除了烈日骄阳,更不耐伤神一场,我倒真想替你护着这皮肉呐……”
啊?
我是被乌昭容一个女子,调戏了吗?
“昭容,别闹。”
正和乌昭容天上一句海里一句扯着呢,青鸾宫的小婢女从人群外“游”了进来:“小菟姑娘,娘娘口谕,今晚皇上将在青鸾宫晚膳,命你一同赴宴。”
我一听,饭还没吃,就差不多饱了。
此处简单介绍一下我与“皇上”的前情回顾。(此处的情是剧情的情……)
曾几何时,我将二零一六年的他当做师长(真不知道这个词会不会敏感了)来看待,虽然年纪相仿,但是我从来没觉得任何一个“老师”对我如此的认可与欣赏。
他带给我最大的闪光点在于,让我知道——“原来,我也可以把一件事做的这么好。”
能够提供这样的价值,我可以说十分感激。因感激生出依赖,也因为感激忽略了他对我日趋偏离的言行举动。
比方说,上课之时抚摸我的头……
类似举动太多太多,且当时进行的十分自然,我俩都没有察觉异样。
被不被一个人喜欢,怎么会不知道呢?在我对他产生某种情节之时,他对我的感情,已经越过了某种界限。
然后,他原来是有女朋友的。
事情到了这里,一切亦可以戛然而止。从此学习归学习,你如果从此对我与其他同学一般模样,那我幻想中的“敏感词情节”便也会消亡。
只是他敛不住的东西没有改变,见了我永远像一株认真发芽蓬勃抽条的柳树,春意盎然。
偶得机会,他跟我讲他童年的事情,讲父母的离异,讲以前每次都是失恋,讲喜欢身形纤细的女孩子。我也问了,是不是喜欢我这样的?
总被点拨的心湖,始终没有该有的肯定。一切爆发在一日里,其实没有发生什么,吵了几句嘴,指桑骂槐罢了。
吵架后的三天,他在晚上十二点给我弹了个视频,我没有接听。
后来,听彼此共同的朋友说,他女朋友在四处唱着我的坏话——说我与他吵架的那天,对他表白了,他当时就拒绝了。
事情到了这里便开启了一切狗血剧情的序幕。
我“勾引”了那个平时人五人六的男人成了公开的秘密。呵,好在心里记着的第一件事就是参加一场比赛取得名次,不然,真的能被流言蜚语淹没了。
曾经所有的感激与情分日趋恶化,对于后来他的心理路程我不多赘述,只说一件,在我学业有成,彻底离开那个环境的前夜。
我在晚课后,坐在舞蹈室的地板看窗外脸上美滋滋的发呆,他从门外进来,拿走我身旁把杆上他的衣服,依旧盯着我看了少说二十秒。
余光中,一件再简单不过的背心在他手中来来回回的翻腾着,好给自己永远忍不住洒下的眼神做充足的掩护。
窗外棕榈树上的灯比月还明,我甜笑着憧憬着与他不相关的事。我不再关心他盯着我不动之时在想着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那一夜,有个女生彻底摆脱了一层雾霾,回到了初来之时的模样。
静谧若水,温润如玉。
而现在,一个再也不必相见的人,却钦点了你一同进膳,而且,他还是皇上,是整个皇宫真正的主子。
这是什么哈士奇般的际遇?!他也是穿越来的?
所以现在,我对于周贵妃之前的遭遇再理解不过,这完全就是那个男人的作风嘛!利用完了还有后话呢,就问“出卖你”怕不怕!
我用小拳头捶捶脑袋,好麻木一些的时候,便不用那么辛苦“硬着头皮”了。
也算是“忝居荣宠”,今夜竟然在贵妃之下,备了个膳桌于我。
又称是“自家小酌”,更是斥退所有伺候之人。
整个晚膳过程我的眼睛一下子也没往皇上那边抬,听着贵妃一直在活泼的说个没完,真好。
主菜上的差不多了,皇上缓缓开口,温柔一贯属于他的伪装色:“爱妃,朕想品尝你亲手点的茶。”
贵妃想也没想便答应了:“您在这等着,马上就好。”她小跑出去的时候,步伐满是欢快。
支走了贵妃,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的声音真是丝毫没变:“抬头看朕!”
我屏住一口气,幽幽抬起头,眼睛没往他的身上落。
“朕不戏言。朕梦见过你。只是梦中你看朕的眼神,绝非昨夜那般嫌厌且愕然。”
嗯?他不认识我?
我挤出笑脸站起身来行礼:“皇上赎罪。小臣昨夜乍见天颜,却发现与我曾经交恶之人有一些相似,一时没反应过来冲撞了您,还望降罪。”
他语气温和的笑了笑:“坐下说话。”
“原来是故人。既然你我二人皆用其他方式有过会面,今日一见,亦做久违。”
我讪笑:“皇上不与小臣计较,是小臣的福分。”
他叹气道:“早知这左相推荐过来的是寡人的‘入梦之人’,就该多些信任,托鹿呦鸣与你接线之时,多解释几句,想必你便不会逃了。”
我的脑中高速回放着城墙之上和鹿呦鸣的对话——“今夜火起之时,淑景殿有贵人相见。”
……
我猛然一惊:“皇上便是那位贵人?”
皇上俄然郑重点头。
嚯,所以皇上因全盘知晓离山之事,便一开始将乌昭容置之不理。而今日里乌昭容又在我耳边喊出的那句话,也得到了验证。
原来,不是左相一流要焚毁甘露殿谋害皇上,而是皇上为了在那夜和我,甚至还有旁人共谋一事,而做的掩护。
但由于我没有出现,便使得欲将筹谋之策暂时搁置或者另辟蹊径了。
这样的恍然大悟,使我对左相之前的怀疑生出些许愧疚,从而有些口呿舌挢,默默问道:“皇上召我,是有何事?”
他举杯一笑,那份嗜酒如饮水的模样使我又差一点走神。
这样两个世界的随时转换,非把我闪出癔病不可。
“寡人已然知晓,皇后三番几次欲要至你于死地。若你当时听话赴约,这些苦不就免了吗?”
他挑眉,似在告诫,似有嘲弄。
接着他的眼睛冷峻如鹰目:“用你的办法除了皇后。不然,你便来我宫中做通房婢女罢了,寡人不赐你任何品级,这样日日都能瞧见你在中的那般笑容了。”
我的心情又惊又怒!
这一刻我真想把桌子掀在他那张下颌发达的方脸上。
前世今生,你总能把握局势,趁势嚣张呐!
他又开始玩味我的神色。
场面不可化解之时传来一声娇嗲:“皇上,快尝尝这盏青梅白雪。”
谩摘青梅尝煮酒,旋煎白雪试新茶。
还舍得用心的,只有贵妃一人了。
三十二 溶溶我心
阿爹回信了。是的,我还叫不习惯阿爷这个时代感称呼。
拆开信,看见奶奶这两个字,在白纸黑字间,简直能生出金光来。我感觉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跳动着。
信里说奶奶日日念叨,百年后要把手上戴的几个宝贝大金戒指传给我。还百般交待着让我帮左相办完了事,争取早日回家。
回家,这个词使我满怀憧憬。
信里还提到,让我转告苏晓姑姑,她失散的幼弟竟然出人意料的回来了。
这些年竟是在云中城为蒙古人为奴,靠着所剩不多的记忆,找准时机南下而逃,先是躲进了北疆边境胜州。
又辗转了半年之久,与我回信那日方才寻回了家。现在苏府仅剩的苏老夫人看着少爷,日日高兴的合不拢嘴,说着重振苏家总算有望了。
我将信件中关于苏家的内容誊抄了一份,打算交给姑姑。这样的家事悲喜,并不方便口述,还是留一个私人空间给苏姑姑消化才好。
甘露殿快要重建完毕了,我去寻她的时候,瞧见她正在甘露门的望楼上往远处眺望。
春节刚过,太阳的力量便马上不同往常了,照在自己身上暖烘烘,照在别人身上晶灿灿。
苏姑姑此时便是那么的夺目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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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着杏色间黄栌的衫裙,在高处柔风中摇曳着。那仍是一位佳丽,年愈四十岁依旧是一身的不染。
我悄悄上了望楼,生怕步子重了打断姑姑的凝思。
我可能是第一次如此细致的观察着她的背影,淡然凭栏于此,却站成了一种仰之弥高的模样。
姑姑的身量还要高我两指,这或许是让我生出依赖感的原因之一。她的头发生的真好,如今依旧是黑油如墨,不见一丝霜雪。
离的近了,我轻轻微笑:“在苏姑姑的身上,便可看到一句话——时光从不败美人哇。”
人说话的时候若有笑容,对方一定能够知道。
她亦含笑回眸:“小兔子今日不跟姑姑犯倔,姑姑倒不习惯了。”
我趁势从身后双臂抱住姑姑,像一只猴子抱住大树,“姑姑在这里发什么呆呀?”
“在想着你今日这么嘴甜,是兔子成精,在讨什么封呢?”
“嘿嘿,姑姑。昨天皇上在青鸾宫跟我有过叙话,上次火起的缘故,我大概知道了。我想问问,如果完成了任务,我能离宫回家吗?”
我感觉姑姑的身体有着轻微的战栗,我猜想,姑姑也想家了。
我便接着腻乎道:“姑姑,宫中伺候的人这么多,要不然咱们两个到时候一起回凉苏县可好?”
姑姑轻轻拍了拍我箍在她腰上的手背:“皇上与相爷的计划,姑姑也只是知道个皮毛。这宫中,钦天监,太医局,尚宫局,掖庭局,后宫,羽林卫等等,北境王的势力和人脉罗织广布,绝非看上去那么简单。想必皆在暗中蛰伏,伺机而动。”
“所以,计划中,便需要有至少一个可以扎根在后宫的人,有能力来帮助皇上与相爷扫清佞党。”
我点头:“姑姑,我也是这几日才知晓皇上与相爷是一脉的,是不是有些晚了。”
姑姑柔和的声音中生起了喜悦:“现在能够明白,便也是孺子可教。没有人对你是纯粹私心的利用,皆是因为朝堂暗藏的诡谲风云,为了不生动乱而做出的抵御啊。”
姑姑的道理义正词严,听起来无从辩驳,只是我一想到当今皇上的真实品性,便不由得生起疑惑。
我亦双手扶上栏杆,好看一看苏姑姑的视野。风儿马上就蹭上了脸颊,鬓角的碎发轻轻的飞扬。
“姑姑,我想问您一个问题,但或许,您又要生气了。”
姑姑噗嗤一声笑了:“你问,你有问的权利,姑姑我有打的权利。”
“啊?姑姑你……”
姑姑直视着我:“还敢问吗?在宫中行事,说话前若不懂得三思,打的就是这种人。”
“在姑姑这也不行?”
姑姑正色回答:“不行。”
我把欲将脱口的问题——“皇上是个好人吗?”,咽回了肚子里。眨了眨眼睛,换了种方式说道:“姑姑,我想问的是。您伺候皇上,多长时间了呢?”
人在回忆的时候,眸子总是陷的很深。
停顿了一会儿,姑姑方才开口说道:“姑姑差不多也是十六岁才进了宫,这在宫娥中算是晚的。但在我进宫次年,便被安排在还是五皇子的宫中伺候。那时皇上仅有一岁,我算是看着他长起来了。皇上没了亲阿娘时候还小,他也是个有心事的人,你可切莫胡乱生出偏见!”
我惊叹:“哇,您进宫二十四年了,那是如何见过我的呢?”
姑姑说:“你出生在辛卯年。辛卯之前是庚寅年,那一年姑姑的阿爷病逝。而姑姑在那时已经是宫闱局六品掌事,又加主子宽宏,赐了我还家丁忧三载的恩典。”又突然叹气:“唉……后来又因为一事,便多留家了一年。”
姑姑旋即看向我:“所以,你刚才所问,事成之后可否还家,那就看你可否让主上恩佑于你了。”然后姑姑双眉轻轻一飞扬:“当然,棋若下的好,姑姑自会帮你说项。”
我的双脚垫着步子,激动的快要跳起来,拽着姑姑的胳膊连番欢腾。
这一嘚瑟,袖中的信便也跳动起来。
“姑姑真好,还不忘让小兔高兴。小兔也恰好得知一事,也能让姑姑高兴。”
说罢,我把信取出,放在了姑姑的手心里。
姑姑微蹙眉,这?
“姑姑您且自己看吧,小兔先告退,不耽搁姑姑在这消遣啦。”
我笑看着姑姑,跑开了。还一个完整的天地予她。
上次说过的马球球场旁边,有个球场亭子。
一般情况下,李成蕴托人找我交换消息,便是常在此处碰头。
大年初五这日,他告诉于我,经羽林卫中内线查访,以及宫闱局的线人禀告,许昭仪并没有将贵妃所赠的送子观音丢出,倒是日日顶供,做足样子。
而且,之前偷偷与青鸾宫的一个内贼联系,往贵妃瑞碳上淋水的那个小宦官,经过经查,竟然从熏风殿调去了皇后宫中当差。
我用手指托着下巴,凝思道:“那看来,最晚从将我关在彩丝院一事开始,许昭仪便和皇后搭伙在一起,脱不了干系。倒是一开始,扮出被人嫁祸的模样,反而洗了嫌疑。”
李成蕴背手瞧着亭檐下的鸟巢,缓缓说道:“在这些事情中,许昭仪仿佛一无所得,并且赔上了儿子。”
我点头:“还真的是哦。她究竟图什么呢?难不成贤妃之位有空缺,皇后应承了她什么?”
“许有这个可能。”
我心中突然一声咯噔:“会不会她们谋划的事情,还有许多我们没有发现的。”
冬日的凉亭石凳坐久了,到底会升上来寒意。
可是李成蕴并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突然抬高了声调:“小兔姑娘,我看此处甚是僻静,半晌都无一人,不如初八夜里亥时,我们一同约在此处赏月可好?”
我欲要站起身来摸摸他的额头,是不是又发烧了。
可他却趁我没完全站起来,两步跨过来用手臂将我一揽,于是我失去重心,整个人便跌入了他的怀中。
“别动,有人。”
李成蕴小声的知会方阻止了我的挣扎。
我就硬着骨头坚持着没有再动,而李成蕴或许正在假戏真做,用另一只手刮了刮我的鼻尖,而后竟然绽放出一脸坏笑。
我的眼睛半瞪半眯,眉毛极度往上提着做躲避貌。
因怕我乱动,他把我抱的很紧,在我快要呼吸不上来的时候,他终于松开了。
我赶紧大喘了几口气,无奈的瞪他几眼。
他瞧着一旁干黄的灌木丛,忿忿不平的说道:“敢把眼睛安在我的身上,小心我来一场将计就计。初八那晚你在青鸾宫呆着哪儿也别去,看我怎么收拾这帮小老鼠。”
“小老鼠?公的啊,快告诉我他什么样?”
“咳,你记得大老鼠就好,小老鼠记不完的。散了散了,羽林卫今日还有事项。”
言毕他与我一挥手做道别,便转身走了,把刚才鼻息都打在我脸上的事抛于脑后,浑不提了。
我踢着路上的鹅卵石,心中有些介怀,这已经被别人瞧见了,早晚又是麻烦一场。
那萤白的鹅卵石咕噜噜滚到了石山旁,在阳光的照射下,旁边还有一物熠熠生辉,珠光宝色。
我定睛一瞧,怎么地上有一枚红玉海棠发钗呢?
刚才的“眼睛”,除了有小老鼠,还有一个未发现的女子?
三十三 不祥征兆
前度朐衍国对西北边境的侵犯,至今已经鏖战近两月。
借着北边连天雪灾内忧之际,大肆搜刮边民的家产财物,而今又欲攻破城池,侵占边塞要城。
敌方的骑兵太过于剽悍,极善战伐,数次对阵,我南周朝的步兵可谓节节失利,溃不成军。
暂无对策之下,河西节度使只得领兵退转据守,紧闭城门拒不出战。一做缓兵之计,二可耗敌粮草。
当所有的女子,包括我在内,都未将前朝之事略萦心上时,乌昭容却绘制了一套兵器样图,呈给皇上御览。
兵器名曰“陌刀。”
身长九尺,顶端尖锐,像是长矛与长刀的结合。言而总之,上砍人头,下削马腿,极其适合步兵使用。且因其长度,可挺在身前,遇有骑兵,更宜直刺而入。
皇上与一众将军细细品评此兵器后,大喜过望,当即敕令工部督造二十柄,先行试练。若堪大用,再行投放到前方战线去。
如是看来,这皇后以下,四妃之一的贤妃之位,乌昭容指日可待了。
对位分之争介怀的,首当其冲便令人想起皇后和许昭仪,这二人也是忙乱,要对付的人可谓是应接不暇。
然而每当前去昭庆殿送“霄水丸”时,看到最多的是皇后对自己身形日渐消瘦的迷恋,流连镜前,瞧着她近日来格外精美的妆容发髻,这人一旦有了希望啊,精气神儿就全提上来了,便不似之前那么破罐子破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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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白了,对比别人,胖还是胖的。可是比量着她之前,不可不谓大相径庭。
很多时候,女人的心中都只能装得下一件事,是不是现在满心都是对美丽的向往,就可以忘记争斗?
瞧着她揽镜自顾的模样,我突然生出了一种希求,“你我都停手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止战停戈,你已是皇后,自此好好生活不好吗?
然而她的一句话,又使我快速的清醒:“凡女史,你近来为本宫操持,功劳甚巨,更是费心。不如本宫安排一个助手于你,替你制药,也好替你减缓劳累。”
我行礼谢恩:“为皇后娘娘做事,小臣不敢忝居功劳。过了元宵节,青鸾宫便有一事需要小臣来忙,娘娘既然有意为臣分忧,便在那个时候安排下来吧!”
我的回答,使她满意的笑了。
而我的心中,则是嘲讽的冷笑。
淑妃娘娘托人给我送来了一盘香辣卤鸭头!
那个送货的姐姐温温柔柔,说话慢条斯理:“小兔姑娘,娘娘特意交待了,不叫用官称,没得显拘谨。今日咱们宫里制了这川蜀味道的鸭头,平素里大公主最是爱吃,装盒的时候,淑妃娘娘竟偏偏想起姑娘了,说是觉得姑娘跟公主有几分相似。娘娘便揣摩着,也给姑娘送来一份,没准试了也喜欢呐。”
这一长串如同绕口令般,要知道,我和淑妃娘娘到现在为止,只不过是“点头之交”呀……
那位颇为面善的姐姐一手一个食盒,伸到了我的面前:“喏,两个一样,姑娘挑一个吧。”
我忙着道谢,然后选了左边的。
她笑着与我点头:“小兔姑娘,那我先走了,还要去趟公主院呢,得了闲来承香殿叙叙话也好。”
“姐姐慢走,托姐姐替我答谢淑妃娘娘的心意。”
对于半生不熟之人,礼貌客气总不会错。
我提着食盒坐到了青鸾宫的院中石桌凳上,打开盒盖,肉香滚滚,愈发扑鼻。
只是眼瞅着这一大盘香喷喷的鸭头有点不知所措。
吃?不吃?
有毒?没毒?
想吃吗?想。
敢吃吗?这……
嬴牙凑了过来:“我早就跟底下那帮崽子们说过,论人缘,小兔当得第一。”
我拍他脑袋:“你也来打趣我!”
嬴牙嘬着牙花子:“这淑妃娘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的口水已经快要滴下来了:“嬴牙,你先说这能不能吃吧!”
“哼,看我的!”
说罢他徒手拿了一个,竟然囫囵吞枣的搁进嘴里大嚼起来!
“呀嘿,小嬴牙,倒不知道原来你挺胆大啊。”
他叽里咕噜吐出了几根骨头,意犹未尽咂了咂舌:“真好吃!我看你也是被她们整的草木皆兵了。刚才我在一边瞧着呢,放心吃吧!再说了,谁害人会这么明目张胆。”
我点头:“嗯嗯,说的有理。”
然后便也对那还带着饱满鸭舌的卤鸭头风卷残云起来。
就在快吃完的时候,冷不丁一根尖利的小骨头直扎进了我的上颚,我忍痛急忙将它拔下。瞧着尖刺上的血迹,和口中涌起的血腥味,痛楚的把人五官都拧在了一起。
刚才的美味之旅瞬息乍变成此刻吐出的血唾沫,我的心中生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不知是苹果有恙,还是李成蕴今夜——也就是大年初八夜里的计划有误,一时间我只能试图阻止碰碰运气。
奈何我围着皇城城墙找了一大圈,包括羽林卫轮休之所也都试着一一找过,今日竟然就是寻不见人,连问其同值也都话不知去向。
正当我准备调转身来找苏姑姑禀告事由之时,却在路上撞见了花把势的女儿,水司斯。
她关切的询问道:“凡女史小大人,您这么着急是怎么了?”
我瞧着眼前这个明艳又颇显稚嫩的小姑娘,想起她亦算与李成蕴交好,女儿心意我也明了,不至于迫害于他,便小声问道:“水姑娘今日内若见到右骁卫,就替我转告三个字‘恐生变’,切记!”
我将手拍在她的肩上,以示郑重。
她点头如拨浪鼓:“凡大人放心,婢子若见到右骁卫大人,定当转告。”
我记下了她此刻水光滢滢的眼睛,重重一点头便拔腿走了。
然而之后,苏姑姑却也两大殿中与寝院中,都找寻不到。
今天是约好了集体消失?
一时间我心中无名火起,真想把以皇帝为首的左相一流全部批评一遍,既然安排我为你们效力,为什么不给我配备相应的人手信史呢?究竟是谁不信任谁!
……
时下我已然奔走的浑身是汗,大口喘着气瘫坐在清明渠旁,先吹吹风,打算等汗落了,再去找苹果。
然而事情巧便巧在,眼前澄澈见底的浅渠水上竟漂着一个荷包,我便顺着它往低处流去的方向,紧赶几步,试图把荷包打捞起来。
水流湍急,它到底走远了。
然而却因此瞄见,前方渠边几株枯黄的花树中,露出半个人的身影。
瞧着那身尚宫局制服和体态,隐隐约约我感觉像是苹果,便往近处凑了凑,于是听见有两个人说话。
“梁女史,那新鲜的东瀛海货即将运往膳房百小治那里,三日内,便可开始着手行事了。”
鹿呦鸣的声音!
虽然我只和他见过一面,但是我记得他那清秀的声音。
“鹿公公,事要做成了,那许诺好的事情,可要兑现呐。”
鹿呦鸣微微一笑:“梁女史总是这样子说话,倒真和咱们不像齐心协力之人啊。”
苹果有些结巴:“不不,小臣不是这个意思,还请主上放心,定当全力以赴。”
树丛中闪过一道白影儿,鹿呦鸣甩了一把拂尘,那是公公内侍们,常有的动作。就像甩出了自己的不满情绪,畅快说道:“诶诶,这样说话,不就对了。那我先回了,你仍然留意画在你门上的记号,若有出现,按约定会面。”
苹果竟在他迈步离开之时施了揖礼,到底品级无差甚几,竟不知她为何如此唯唯诺诺。
她也如释重负般,长吁一口气,摇了摇脖颈,从我眼前的这一面,扒开花树丛,迈了出来。
我抱着手臂准备要捉她。
她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一抬头,与我四目相对之时,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我脆利的发问:“谋划什么呢?”
她咬紧牙关,不欲作答的样子,然后猛吸一口气,转身便跑。
跑?
我让你跑!
苹果还能跑得过兔子不成?!
三十四 爱莫能助
我三步并做两步,轻轻巧巧便把苹果堵在了清明桥上。
“跑呀!跑呀!没路了吧,现在只能往渠里跳了!”
苹果憋的脸通红,左右看看,好像明白了自己跑步的速度着实慢于常人,便做放弃状,单手插腰喘气道:“好啦好啦,再不跑了,真累。”
我揶揄道:“见我就跑,我还当你这劲头,真的会化成大鱼游走呢!只怕渠水太浅,你再搁浅咯。”
“兔子,你这嘴!有时候真坏。”苹果鼓囊着两腮,微瞪着我。
我双手一拍:“别打岔,快交待鹿呦鸣指派了你什么?”
苹果浑身都是抵御貌,又嘟嘟囔囔:“不,不说。”
我蹙眉:“你着魔了吧!我听见了你们的部分对话,他完全是在压制于你,倒是你在恳恳切切,净落下风。这计划,恐对你不利。”
苹果口气萧索:“这是我的事情,你去忙你的吧。”
我直接高光上身,一步跨过去双手掐着她的脖子,威逼利诱道:“你敢不说,我就告诉贵妃,你在我面前造她的谣,说大不敬的话。”
我加大了手劲:“说不说!说不说!是挨罚还是坦白交待你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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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算是拿准了这家伙软糯的一面,如果说这算得上欺负,那这种情况下,也是不得不这般如此。
我把她掐的双脸从红苹果快变成了紫茄子,不停咳嗽道:“我说,我说……”
我松开的时候顺势推了她一把,她往后趔趄一步,撞在了桥栏杆上。
栏杆被震的抖了抖。
她因为缺氧而作呕的喉咙不停的上下,做着吞咽动作,与我商量道:“那,那我告诉你了,你可不能插手进来。”
我继续威势逼人:“快说!”
接着她支支吾吾道:“小兔,怕是你还不知,过年前我便被调去了司膳司,仍然是八品女史,紫云阁的膳食由我携领配送。”
我恍然大悟:“住处也搬了?我说上次去司言司寝所找你,只见你的房间大门紧锁。”
苹果难为的点点头:“是啊,你别怪我告诉你不及时,你现在每日不是青鸾宫便是昭庆殿来回跑的,那两个地方我哪里好近前。”
“哦——”,我拉着长声:“鹿呦鸣刚才提到的东瀛水货,是一种奇特食材吧,所以,是想让你掺入乌昭容的饮食里?”
苹果一脸惊慌,双手摇着:“别,先别这么说……”
旋即她马上又与我解释道:“你别以为这是下毒,鹿公公说了,此物毒性不强,只是与避子汤差不多。”
我哂笑道:“你看,我什么时候说过下毒二字。”
苹果的处境踌躇艰难,一边自圆其说,一边心乱如麻。
她握上我的手,可怜巴巴着:“我的好兔子,无论如何,咱们不都是别人手中的线牵木偶么?听主子的安排,也算有个靠山不是。若再被主子弃了,那可更糟糕了,更不知如何是好啊。”
我真的好想把她如何调去司膳司以及这个计划从头到尾,来龙去脉,全部问个清楚,替她分析个明白,再找出个对策来。
现如今大致情况已见分晓,想必也是留她在司言司无用,上头便调她去了司膳司行事,究根结底无非是为了今日做的准备。
而这些我明白了不紧要,紧要的是如何让这个正五迷三道的人清醒。
可是时间不等人,她的朦胧泪眼还没收住,只望了一眼天色便又嗟叹:“哎呀,遭了,传晚膳的时辰怕要误了,我得走了。”
她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便一路小跑着离去了。
我瞧着她并不轻盈的身影还未淡出我的视线,便开始累的上气不接下气。突然悲从中来,她人生的许多方面,会不会就像做最基本的跑跳蹦跃这般用尽全力,然而却没人知道她有多作难。
贵妃可谓是个酒腻子,每餐都需拿酒下饭,时不时的还会在午后闲夜里小酌一番。
我一回到青鸾宫,便与我夸口,今日皇上竟赏赐了一壶千金难得的猴儿酿。
所谓猴儿酿,是山中诸猴采百果存于一树洞,始为贮藏越冬粮食。但若当年冬季食物充沛,仍可采食到新鲜之物,猴儿们便会将储存过的“粮仓”抛诸脑后。
然后这一洞百果便逐渐发酵,而后酿成一洞百果酒。
此类天然野酿,实属机缘巧合,可遇不可求也。
贵妃兴致盎然的与我介绍此酒的百般珍贵,用完了晚膳,便只拖着我一人与她对饮。
本也是身上乏了,吃些东西后更甚,便想着饮上几樽许是好事,可一解疲累。
贵妃今日不仅顾着自己添满杯,还连连顾着我,接连的碰杯,四五樽饮下,我的双颊便开始红云灼烧,真的是不胜酒力。
而她却是越饮越畅快,饮的多了,整张脸红润光泽,还微微冒出细小汗珠来。倒显得人更润更透,别有一番娇俏。
而我真不能再喝了,我开始推脱。
今日午后预感不佳,尔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和嬴牙等几个小内侍约好,今夜戌时末,一同带着猫儿雪奴,陪我去球场亭子“走一圈”,权做“寻猫”借口。
然而贵妃却是不依不饶,又有百般说辞。我只得硬着头皮,再饮上三杯。
喝多的临界线到了,我不得不耍赖,便开始装醉,学着口舌不清的模样说几句无关痛痒的“醉话”,然后便往酒桌上一趴,假寐起来。
现在,任是你再把我摇晃,我也不起。
贵妃做了一会子努力,见无济于事,便开始自斟自饮。一边软软哼小调,一边嘬嘬饮琼浆,只到最后摇一摇那酒壶,连酒根儿也不浪费,方才起了身,步履娇无力,晃悠着回她的寝殿了。
我数着步子,听见扑通一声,贵妃倒在了塌上,酣眠入睡。
十日里有七日,我都是陪着贵妃饮到最后的酒友,已经习惯了在她喝足了之后为她盖上被子。
这次也不例外,我起身慢步行去,瞧一眼她。
而这时寝殿的门咯吱开了,我一看,竟然是皇上!
又是那个剑眉大眼,桃花微波到处触摸的男人。他只走进来一步,我便觉得寝殿内装满了动物的荷尔蒙,含蓄又骚气的那种。
他瞧见醒着的人竟然是我,脸上倒有些诧异:“哟,寡人只知贵妃好酒量,今日里倒有青胜于蓝者。”
我不自在的与他行礼道:“皇上玩笑了,小臣饮酒的量,不及贵妃娘娘的一半。”
然后他的面皮一转,神色由松弛改为严肃,清了清嗓子道:“你们到底是侍奉主上的,日日见贵妃过量饮酒,过则伤身,竟不做相劝。”
原本想溜之大吉早走早好的我还没来得及告退,便只得继续对付道:“是,皇上说的极是,小臣下次定当力劝。”
虽说我没抬头,但隔着空气我也能感受到他的得意洋洋,呼吸都变得舒展延绵。只听他话带得意,语气轻快的说道:“那今晚的疏漏,可也要罚啊!”
他在我眼前踱着步子:“罚你什么好呢?”
我的天,那口气之玩味,简直是无情戏弄。
“好了,念你平时也算尽心,便就罚你在床帐五步之外,为寡人和贵妃守夜好了。”
???
天知道你们夫妇二人同宿,竟然需要别人这么近来守夜?就算我不羞,你就决定不害臊吗?
我暗暗咬着牙齿,计从心来,凭借着我的舞蹈功底,往后劈了五个叉!
余光中我看到渣男的眼球快掉了下来,下巴也基本张到极限快脱了臼……
现在这五步之遥,已经退到寝殿门口了。
我收敛着反击初步成功,喷薄欲出的快意,礼敬说道:“皇上金口玉言,说是五步,小臣倒忘了问是多大的五步。不知这样的五步,可还算数?”
皇上叹为观止的点了点头,此刻要是驳我,便也失了自己的面子。
只能够半叹半恼的说道:“好好好!你真厉害!行行,你且就在门口处妥妥守着,若我夜半不见人,唯你是问。”
放完狠话,总算消停了!一旁数个憋笑快要憋成肺气肿的宫娥和嬷嬷,强忍着一脸的抽搐,侍候皇上洗漱更衣,手脚无有一个不利索。很快完毕后,他便抱着贵妃,钻进了被窝睡下了。
我靠着关上的寝殿大门,瞧着黑幕中仅有的几盏夜烛,萤火微茫,点点昏黄。
无尽长夜再次向我招手。
我偷偷看了一眼手表,已是戌时末了,今夜的计划,关于我的最后补救,关于李成蕴可能遭遇的圈套,难道就这样无计可施了?
我想告诉皇上,由他主持一下,好作为李成蕴计划的后盾。
可是,我除了不好的预感外,竟然没有任何证据指出靠近李成蕴的危险是什么!就靠我捡来的那一枚红玉海棠发钗吗?何曾有半点说服力!
更可怕的是,若成功避免李成蕴入险境还则罢了,如果我的预感和分析有误,白扰了皇上一场,岂不是也算作一种欺君?如果这样,罪责之巨恐我难以承受。
思来想去,思前想后,一时间完全没有两全之法。
虽不能让自己深陷泥潭,但也不想眼睁睁看着本来可以扭转的事情,放任自流啊!
我站在那里如芒刺在背,局促不安。心中如置碳火般,火急火燎,焦躁难耐。
直到听见外头钟楼亥时的钟声想起,我浑身的血液方才一刹那冷却了。如同沸水遇冰河,冰封雪盖了……
或好或坏,已然开场,什么都来不及了。
三十五 环环相扣
梦回橙在屏风曲,雨霁梅迎拄杖前。
轩窗之上梅影横斜,皎皎月光掩映成辉,光束轻透,铺在地上宛成一泓白纱。
熏殿的新橙搅着梅香,阵阵扑朔,馥郁凝宁。
假使塌上那缕浊气不在,倒更会觉得此情此景颇有风月。
见那二人睡的纯熟,我便也松懈下来,寻两条毯子一铺一盖,靠在大门上依稀睡去。
未多几时,半梦半醒间听到院中脚步悉索,再由远及近,层层扣门,直传到寝殿中来。
外间的灯烛已亮,我闻声急忙开门,是皇上身边的崔常侍漏夜而来。
皇上好似睡的不沉,已然醒来。崔常侍急忙禀告道:“启禀圣人,皇后娘娘在球场亭子抓住了两个偷偷幽会的宫人。本以为是哪两个不检点的宦官和宫娥吃吃对食,罚了也便罢了。可谁知竟然是羽林卫右骁卫和花房的女婢!这羽林卫中军纪严明,向来不可与宫内女眷暗结私情。现下里皇后娘娘顾及着左相,不知如何处置,又不敢随意关押左相之子,便带了其二人一同前来青鸾宫,有请圣人亲审。现下里,皆在正殿候着呢!”
花房女婢?水司斯?
没有搞错吧?
她替我劝人,劝到了事发之地?这是什么神仙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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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崔常侍又接着说了段更加大跌眼镜的话:“圣人,更奇怪的是,一同还捉了个男扮女装的,竟然是羽林右卫的谢参军。”
咳咳……世界更多彩一些了。
贵妃还在睡着,皇上只穿上外袍头发亦未梳,便披散着往正殿去。
我跟在后头打算一看究竟。
皇上那宽阔的肩膀就在我眼前晃着,像极了挡箭牌,脚步声噔噔铮铮,迫切而又严肃,渲染的气氛亦紧张起来。
正殿中皇后坐于次位,等待着皇上高座审酌。
我跟着侍立在主位一侧,视野极佳。
前排跪着的三人,一个泪水涟涟,一个满脸愤懑,一个却令人捧腹。
而后又呼呼啦啦跪了一大片,十六卫中来了两卫——羽林卫和龙武卫一左一右,分庭抗礼,剑拔弩张。
这深夜也没舍得卸妆的皇后开口了:“圣人,臣妾接到线报,说是球场亭子近来成了一些私情密会者暗度陈仓风花雪月之地,臣妾便想些此风不可长。为免人人效仿,于是便派了帝后亲卫——龙武卫数人不时巡查,何曾料到今晚竟将蕴公子和这粗使女婢拿了个正着。”
皇后瞧着皇上凝固的脸色,把声音压低了少许:“这,一时间这到底是误会,还是真有其事,还是由蕴公子来申辩方好。”
但说了几句大方话她又不能甘心,又接着道:“不过,若说这是误会,那这豆蔻少女前来密会男子,这……”
皇后故意把尾音收住,像是说了一段未完的话,引导众人将她吞掉的话语自动续上。
皇上声色俱厉:“寡人给了你右骁卫之职,就是方便你行此等荒诞之事?”
李成蕴紧握的双拳硬的像块石头,直咬牙道:“臣下亦是得了线报,说是有人欲将诬陷臣下有男女苟且之事,所以便与谢参军商议一计,好引出始作俑者。只不过这花房女婢为何会突然出现在球场亭子,想必只是夜来闲逛,误打误撞罢了。”
皇上冷笑一声,然后走到谢参军的面前,抓着他盘起来的发髻,瞧了瞧他猴屁股的妆容,嫌弃的大嘴直撇。
嘲怒道:“来,谢美人,轮到你说。”
此情此景,无论如何都要使人笑岔了气。我按着抽搐不已的腹部,快憋出了内伤。
那谢参军一脸委屈貌:“臣,臣下确实与右骁卫商讨过此事,本来是由臣假扮女子,好引蛇出洞。这,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啊。”
皇上从鼻中呼出一口气,转身问向水司斯:“你这女婢,为何深夜奔赴那方尴尬之地?”
水司斯声音呜咽:“婢子我,只是今夜奇怪睡不着觉,便想着出来多走几步,走乏了许就好睡些。没成想误入桃源,竟生起这般误会。”
皇上点点头。
这三人说辞一致,一时间并无破绽。
“皇后,你看,匆忙之间想必他们也无准备的时间,口径如此一致,许是真的误会。”
然后皇上他一拍座椅扶手,厉声道:“竟不知向你们两波密告之人是谁,胆敢如此放肆,欲行挑拨离间之事。”
皇后一时间没了头绪,却又不愿就此作罢,于是便叫后头跪着的那波人一一提上口供来。
仿佛在拖延着时间。
果不其然,承欢嬷嬷很快便带了几个宫娥,入了正殿。
速速跪地后直入正题:“启圣人皇后,下官刚才为了扫清误会,便自己做主搜查了此女婢的寝所。在隐秘处发现了两样信物,一一带来呈阅御览。”
话声落,一个宫娥手捧着红漆小盘,上面一枚血玉扳指,一串刺绣荷包。
那荷包绣工未完,图案意像简单,几朵祥云下是一潭池水。
我的脑中哄的一声,糟了,这两个人到底见了光!
皇上招招手,那举托盘的宫娥眼力见十足,上前呈给皇上。
皇上拿起那枚扳指,照着头顶的灯光仔细瞧了瞧扳指内圈所刻的小字。是的,大户人家的首饰,多有着府邸的名号。
看毕了,皇上将扳指重重一掷喝到:“李成蕴,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看见李成蕴额头上的汗晶莹着,只见他一闭目一恒心,俯首一礼道:“臣知错,臣确实平日里和水姑娘互有好感,可是我二人之事,与今夜之事并无干系!”
皇后娘娘哈哈笑道:“怎么?蕴公子的意思是,今夜所约并非是这水姑娘,而是另有其人?”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但马上又落下。这毒皇后还没将我利用完毕,应该没这么快鸟尽弓藏。
李成蕴快答一句:“非也!今夜之事始末,臣下已然解释过了!”
皇后点头:“也好,其实言而总之,即是私情已有,何时期约不是约呢!蕴公子前途大好,怎容流出此等违反军纪且有伤风化之事,不如~”
皇后看了一眼皇上,试探着彼此心中尺寸,然后话风稍转:“不过本宫倒觉得,蕴公子何样的闺秀良娣不容选择,怎么会看上个如此低贱之人,想必定是遭受了纠缠。”
水司斯又开始梨花带雨,更又不敢出言分辨,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皇上沉沉一声:“来人,把这曲意魅惑之人拖下去,暗中处死。”
我瞪大了双眼,只觉心寒齿冷!难道这两情相好桃来李答之事,只落成一个人的责任?
“圣人饶命!饶命!”水司斯凄惨的求饶着,我听着这声音,只觉得心中簌簌雪落,正考虑着打底要不要挺身而出,告诉大家水司斯只是我派去的说客之时,李成蕴突然抓住了水司斯的臂膀,扯回她即将被拖拽下去的身体。
“圣人,娘娘,此事臣也有责任,男子汉大丈夫,不可逃避。请圣人将水姑娘赐于臣,臣便将她收房为妾。至于违了军纪,臣愿领责罚。”
皇上咧着一边儿嘴角笑了笑,大致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然而我从他的侧脸看去,只觉得他的细微表情极其复杂,更像是藏着几种深层的情绪,尚需人仔细琢磨一番。
顿了顿识才开口:“我再给你一个机会,这里都是自己人,我叫他们封口便能封口。你若求赐一个低贱婢子,那对你的影响,你可想好了?”
李成蕴握着瑟瑟发抖的水司斯,一咬牙道:“臣确定。”
皇上起身大声命道:“把羽林卫右骁卫暂押内监,明日玄武门外鞭刑处置!”
然后看向皇后淡淡说道:“这女婢脱宫籍之事,你来料理。”
说完了话一甩袖子大步流星,连后头贵妃寝殿也不再回,径直转宿他的甘露殿去了。
龙武卫上来几个将李成蕴往后拖拽,他和水司斯的双手牵扯不住断开之时,还一个哭,一个笑。
我在一旁看的动容。
芳华少年尚小,别情离愁已老。
情之一味是为猛毒,直叫稚气顿染沧桑。
三十六 鞭挞之楚
纷闹了一场直闹到后半夜,熬夜过了头便不再好入睡,整一夜都是浅浅眯着。
我的脑中反复捋着整件事,自始至终,抽丝剥茧。
第一,皇后的背后之人是谁?
第二,这个背后主谋,才是灌木丛中那双眼睛的真正主子。
第三,尚宫局,宫闱局等女官之署,与王亲贵胄相好者向来有之,并无明律阻止。唯龙武卫羽林卫这样的皇宫禁军守卫,才有军令律法明禁。所以说,此事针对的主要之人,便是李成蕴。
第四,遗落红玉海棠发钗之人会不会是另一双眼睛?或者与本案存在什么联系?
第五,莫名其妙出现在现场的水司斯,为何知道李成蕴亥时就在球场亭子?下午遇见她之时,除了“恐生变”三个字,我再无透露其他。会不会她又见过谁,或者受谁利用?
但如果怀疑水司斯也是整个事件的棋子,我还是不能够相信。昨夜若不是李成蕴决意将她收房,那此刻小命已然休矣。
只是昨夜还未来得及询问她几样问题,便第一时间被承欢嬷嬷带走,据说锁进了她的寝所内,离宫之前暂时禁足。
这样一来,我还要想办法去会面一次水司斯,当面对质一些疑问,方能逐渐揪出背后那位手眼通天的撒网之人。
直到天擦亮了,我才觉得睡意袭来,头脑由一夜的兴奋始回平静。算了,自从我来到这个南周朝,正儿八经的懒觉一次也没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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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弃了早膳,一觉睡到大晌午,来一场身心的疗愈。
随后便睡的香甜,如置身于云端翩跹遨游,却突然猛转直下,跌进一个冰窟里。
冷的一个激灵便惊醒了,原来是有人掀了我的被子。
我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谁啊?几点啦?
然后我就被揪上了耳朵。
“睡睡!我最讨厌睡懒觉的人!”
咦?怎么是苏姑姑的声音!
我赶紧坐起来,苏姑姑已然拿过衣服直往我身上套,迷迷糊糊之中被人按着拽着,很被动的穿衣感觉,像极了小时候晨起要去上幼儿园的时候。
这突然叫我陷在了一种近乎于遗忘的美好之中,我完全没有动作,穿完衣服又被她脱去妆台梳头,全程皆在品味。
突然发现恰到好处的任人摆布也是一种享受。
直到耳边又来责怪:“还愣着!巳时你要与我一起在玄武门监刑!”
“哈?监刑?”
苏姑姑此时从袖中掏出一枚颗大光润的东珠发簪重重宛在了我的发髻上:“对。”
一瞬间我清醒了不少。我本以为刑罚李成蕴只是走走过场,没想到竟然来真的。还叫人去观刑不就是真枪真棒来一套实实在在么……
玄武门外那座宽敞坚固的点兵台接受着四季的日晒雨淋,依旧岿然不动。
今日里阳光正浓,万千金束打落下直晒的人微微冒汗。
出了玄武门,人声喧哗,皇宫两卫不当值的将领卫兵皆拥在此处,那铠甲反射出来的亮光刺痛着双眼。
待越过人潮,往前走去,便是一展高大的木质刑架摆在练兵台上。
这可真是不讲情面,公开处刑啊!
我不禁疑问:“姑姑,皇上为什么如此狠绝?蕴公子到底是左相的儿子。就算是摆出秉公办案的无私样貌来,罚了便是,为何还要当众现眼!”
姑姑示意我收声,倒没有训斥我,只说皇上自有他的圣意,不容得随意置喙。
杂音喧哗逐渐停止,几排卫兵前后夹拥着李成蕴出来了。
我的眼睛一路跟随着他,除此无谓的关注外我不知还能做些什么。上衣全部褪去,光膀子的他飒然上了刑架。他倒满满的淡定从容,背对着台下站上了踏脚处,傲然举起双臂,任由别人将他的双手双足牢牢捆绑。
充满好奇的神态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此时也不忘左顾右盼。发现我站在点兵台一侧时,还调皮的对我眨了眨眼,好似接下来什么也不会发声。
当他的手腕脚踝被绑妥了以后,四条麻绳再往四处一拉,整个人呈一个火字型被固定在了刑架上,像是粘上了蛛网的飞蛾,动弹不得。
看到这里我便难过了,人生百态,多的是不忍卒读。
皇上身边的崔常侍宣读了圣旨,绕口文字言而总之写的是法不容情,以儆效尤八个字。最后宣布处刑数量,鞭刑五十。
人群中脱口而出的惊叹声还未成型便又被压了回去,我也惊得杏口圆张。
天呐,五十下牛皮短鞭是什么概念!我简直不敢细想!
我瞧了一眼苏姑姑,她紧锁的眉头想必与我一样的困惑。
而李成蕴深呼吸了一口,似乎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
负责执行的监刑官大喊一声:“鞭刑开始。”
一旁的士兵便手握刑具,走到了李成蕴的身后,右手高高将皮鞭举起。
为了蓄力,士兵的右脚往回掂了一步,身子右扭将重心往远处放,然后再一回身猛抽下来,给了力量足够的传递距离,就像黑色的闪电霹雳而来,重击在了毫无遮挡皮肉上。
那噼啪一声震彻心扉,直怂的人头皮发麻。
那平坦的皮肤先是有一道痕迹深深的陷进去,呈现白色,然后再一点点的红涨,直到鲜红的血液渗出,一点一滴的往下流着。
物伤其类,就连观看的人还没消化好这第一鞭的痛楚,第二鞭又呈迅雷之势来了。
我紧闭上了双眼,再睁开的时候,两条比邻的血痕就那么真实又残忍的绽放着。
李成蕴的后背原本颇有肌肉,只是在血口子的对比下,开始显得弱小不堪。
鞭声持续响起。
我拽着姑姑的胳膊请求道:“姑姑,咱们回去了成么?”
早已经将眼神从刑架上收回,瞧着远方的姑姑叹了口气道:“姑姑是奉皇后娘娘之命而来,还要将此监刑过程呈禀至皇后娘娘。”
我心中抱恨:“好啊这个母猪虫,不叫自己宫里的人来监刑,倒派了你我,是何用心!”
姑姑瞪了我一眼,没再说话,只脸色惨白,眼中无物的继续盯着前方。娥眉犹蹙,皓齿紧合,尽量收敛着她的情绪。
李成蕴的臂膀已经在颤抖了,因疼痛而流出的汗水使他若水洗了一般。
二十鞭落下,伤口横七竖八几乎将整个背填满,血肉模糊,淋漓不堪。再加上脖颈留下的汗水流进了伤口里,想必又是第二轮的腌痛。
我不知再打下去,会不会伤到他的脊椎,只也眼眶生疼,鼻子一酸。此情此景,只叫闻者伤心。
此时行鞭的士兵换下,由第二位补上。
不错,为保证刑罚的力度,每至一定数目便更换施刑人,就连这项规定也走章程,我们这位皇上果然是我曾经认识的那般无二。
第二个行鞭的上来,瞧见整个背满目疮痍,无从下手,许是顾及着他的身份,便看向那监刑官。
监刑官的胡须抖了抖,瞧了一眼气喘吁吁的蕴公子,略略皱了眉,便做主点了点头。
行鞭者得了授意,便一转鞭峰,鞭子便没有再重叠在已有的血口子上,只往下抽去,打在了臀部上。
我感到苏姑姑战栗了一下,她回避的眼神忍不住往刑台上看了一眼后,便隐隐间长出了一口气,似将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谁又不是这样呢?
听闻背部受鞭过多,可露出森森白骨来。这打了臀部,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在背上那般要害。
齐刷刷连着三鞭,蕴公子开始吃不住疼,快咬碎的牙齿也吞不下那沉声低吼。
未及十鞭,那落栗色的裤子便开始被鲜血濡湿,衣料开始破损,我又开始跺脚,我的天,数目还有一半呐!
蕴公子那紧绷到僵硬的身体已经开始放松了,刚刚通红的眼睛也黯淡了下去,只半睁半合,如同跌入了梦里,似乎浑身麻木,一切皆为泡影,已然感受不到痛楚了。
昨日那男扮女装的谢参军打断了行刑,已然跪地,向监刑官请命了。
而监刑官却叫人将他拖下去。只喝道若再有求情者,一并惩处。
正当左相之流报团起哄之时,突然听见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片刻间一对人马出现在了刑台之前。
那为首的男子一身便服,一件简单的乌金色袍衫,亦衬出他英武俊秀。
一片腿,从马上跳跃下来,只见身姿挺拔。
他郑重看了一眼李成蕴,便来到了监刑官面前,一躬身将手中的卷轴呈上。
他的声音清亮:“太后娘娘懿旨,特赦我三弟,有请大人亲览!”
听到这里,我心中那关于担心与痛惜的暗哑,此刻转为炸开的烟火,开释消解,虹彩漫舞。
无论如何,罪不至此之人之事,得到了宽宥保护,这该是冥冥之中所给的力量吧。
三十七 血写医案
李成蕴被松绑下来的时候,整个人恍恍惚惚,没由的他站稳,底下一群人一哄而上,端着他的腹部便将他脸朝下抬了起来,跟着大公子的人马,前簇后拥着送走了。
他所过之处,地上便淅淅沥沥的淋上血滴,我别过头,不忍再瞧。
到底是王亲贵胄瞧上一个婢女的无聊事体,毫无新意,所谓羽林卫又不是前线军队编制,严格意义上并不该若触犯军法般严苛处置。
皇上对于此事用力过猛,令人侧目。
直到在昭庆殿瞧见皇上竟当众搂着皇后的腰,略秀恩爱之时,才开始逐步验证我的想法。
这怕是一出苦肉计。
虽说皇后娘娘在日渐的调理下,渐渐算是有了腰,但这绝对不是皇上对她徒增感情的原因,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而即使是一人之下的皇后,也不过有着大多普通女子的心思——渴望得到夫君的关爱。而此刻,我第一次瞧见了她显出小鸟依人的模样。
一个演的忘我,一个傻的认真。
我和苏姑姑立候在殿中良久,这二人才犹如刚刚发现我俩的存在般,从腻歪中出来。
苏姑姑将方才刑罚的过程有条不紊的口述一遍,说到太后传旨赦免之时,我看见皇上怒火燃眉,瞳仁中似有火星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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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此时满眼都是皇上,只闻她音声温柔道:“圣人,太后娘娘也是瞧着蕴公子长大的,哪里舍得他遭受如此皮肉之苦,您就体谅下她那份心吧。”
皇上俄而一转神色,唤着皇后的爱称:“梓童果然堪当天下母仪。”
我像吞了一整瓶可乐,气儿直往上涌,打了个虚嗝儿,不料引来了皇上的注意。
他又是一脸兴致盎然,像见到新鲜的物什儿般瞅了我几眼,却说道:“凡女史总是奇药致胜,不知对皇后身体的调理,还有多少时日?”
冷不丁有此一问,我与他对视间读出了他的意思,人的细微表情往往传情达意最是厉害。
“回圣人,今日大年初九,待十五元宵节那日,小臣为皇后娘娘特制的霄水丸便可服最后一剂,后续效果将更进一步。至于第三幅药是什么——要稍加观察些时日,小臣方能根据娘娘的情况对症下药。”
说完后我闪了一下眸子,探一探他的意思。
他向来眼波流动,弯弯绕绕,里头有九曲流觞。
水流转个弯,便又是一样心思。
而此时,我感受到了合作配合的意味。
他接着道:“凡女史单此两件奇巧疗法,已是金玉在前。想必配一剂鞭刑药膏,也是不在话下,若能使受刑的皮肤完好如初,朕对你重重有赏。”
未叫我答话,他转而拉住皇后的双手:“寡人想着平素里太医署的药膏即使能够治愈,也总免不了留有疤痕。蕴公子到底年纪还小,留着满背的伤痕怕是被以后的娘子介怀。罚是罚了,寡人与你若不稍加体恤,怕是伤了左相这老臣的心啊。”
皇后在温柔攻势下无比配合的点了点头:“圣人说的极是,要不把太医正也送去左相府中为蕴公子治疗吧。”
“也好也好,梓童的想法很是周全。”
皇上看向我,一边不忘拍着皇后的手背:“不如凡女史也尽快制好药膏,与太医正一同去左相府中瞧病如何?”
“小臣听圣人的。”
“那好,元宵节那日你服侍完了皇后娘娘,朕便着马车送你们过相府会诊,可有异议?”
他在故意支开我,我有些意外还有些微微惊喜。行礼道了遵命,便与苏姑姑一同退下了。
若说去除疤痕,在二十一世纪医疗中便是红光蓝光激光,再者就是激素类药物。而现在,最可能取材研制之物,便是芦荟胶了。
还好,依稀记得自制芦荟胶的做法。
我在太医署翻看着医书,看看能不能再添几味药材进去。
医书阁中排排书架云屯森立,罗列有序。有许多我看不懂的古本,甚至还有难得一见的竹简书。
年深日久,竹片褪色。卷卷堆砌在角落之中,裹上牛皮纸,便是另一个年代。
想必早已将竹简上内容,誊抄入纸书之上,不然怎会任它尘封破败。就好像没必要去捡的回忆,就让它在那里陈酿成酒,灌醉昨天。
而书阁的最里头,是个没上锁的小屋,此时,身体里附着的好奇宝宝便探出了头,指引着我前去推门。
“吱扭”一声,门开了。
倒是一小间通风与日晒都不错的抱厦。
三面墙上依旧是满满的书册。我随手翻了几本,让我惊讶的是,竟然全部都是去世之人曾经的诊治医案。
因病而亡的,死因千奇百怪。意外去世的,往往颇有前奏。
而在我一目十行之后,难免瞧见几个感觉眼熟的。比方说——癸巳年董才人几番肝气郁结,邪火炽盛,以致日夜难寐,月事瘀滞……而关于她的医案,在那年夏天戛然而止,后来只字未书。
这该不会是萧娘娘的死对头,皇上的生母吧?癸巳年,距今已有十三载,这时间又与萧娘娘进入暴室的时间吻合,想必正是此人了。
还有一个医案上书,罕见怪病者。戊戌年尚宫局秋尚宫俄然体虚,面如白灰,伴有晕厥,初时常出鼻血,而后竟双齿松动,牙龈血流不止,待过世之时,头发竟已脱落了大半……
症状仿似是某种重金属中毒,堂堂五品尚宫竟也遭人毒手。
而这些年头已远,都是太上皇那一朝之事了。现如今纠结起来,怕我也于事无补。
我着重翻了翻今朝,自皇上登基,这五年来的亡者医案。
其数目犹然惊心,五年来已近百例。
且罹患病痛,又得以宣太医署诊治之人,不是后宫的娘娘妾妇,便是有品级的女官。有身份之人尚且如此之数目,更莫提那些不入品级的女史宫娥,而至于永巷暴室杂役中人,更不堪设想。
我翻到了皇上登基次年,也就是甲辰年的一条医案,不禁让我瞪大了双眼。
三十八 乖僻邪谬
大公主在子夜的秋千架上唱着歌。
秋千架儿多高,她便用力荡到多高,荡起的风儿齐唰唰响。她乐的咯咯直笑,心情好了,便开始咿咿呀呀唱着童谣。
“河蚌出,采珍珠,一采采到人眼珠;红饴糖,流满床,美人的肚子开了膛……”
这些仅属于她的童谣,兴致大发的时候便津津有味的哼唱着,不选时机,不分昼夜。
若不是公主院中的大宫娥偷跑了一个出来,哭喊求饶着周贵妃把她调去别处,我还没听过这等事。
原来,淑妃娘娘的大公主,竟然如此……
贵妃嘟着小嘴:“你怎么不去求皇后娘娘?照顾大公主的人当初是她亲自选的,本宫插手替换,岂不是又叫人揣度了本宫。”
那宫娥一脑袋磕在地上,额头即刻红肿起来:“贵妃娘娘体恤,婢子刚才去寻过皇后娘娘,门口的侍卫说圣人今夜宿在昭庆殿中,奴婢不敢打扰,所以才不得不来叨扰贵妃娘娘。”
贵妃瞧着她那狼狈样子,侧目道:“你也伺候几年了,不是也该适应了?”
那宫娥声泪俱下:“贵妃娘娘,奴婢实在是不堪折磨了。大公主无论何事想起一阵便是一阵,前日里突发奇想,拿剪子铰了一宫娥的半片嘴唇,说是太厚了不好看。”
“昨儿一天拿着饭碗,每块青石板上搁一粒白米,整整忙活了半晌还不叫收拾,直到院内地板搁满了。这下总该消停会了吧?然而公主又无名火起,叫奴婢们来场比赛,挨个将米粒用舌头舔起来吃掉,速度最慢的那个,公主便用两根葱插到他的鼻孔里,直辣的那小内侍两眼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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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前儿个淑妃娘娘说我和大公主有三分像是几个意思??难道她火眼金睛看出来我有此种精神病潜质??
话还没听完我已经惊讶的歪头斜脑,在场之人无一不是梗着脖子。
这宫娥用袖子抹了一把泥泞的脸颊接着道:“最主要的是,这两天公主吃着淑妃娘娘送来的卤鸭头,吵着好吃,竟然说哪天懒得活了,就把自己的头卤了请大家尝尝……这,奴婢太害怕了,奴婢实在受不了!”
她又连着几个响头,直砸的地板噔噔响:“贵妃娘娘,您把奴婢降品级调用,哪怕贬去永巷,或者逐出宫去,哪样都成,若要让奴婢回去,奴婢只有死路一条了。”
贵妃本就心软,瞧着眼前这精神已处在崩溃边缘的人想是又生怜悯,一时间语塞,无法平衡住局面。
柳阿嬷接过一句:“大人既然是宫闱局七品宫娥,上有公主院六品掌事,再往上宫闱局五品内司有二。王内司先前获罪已殁,现下还有苏内司,不如您还是去找这顶头大人才妥。”
这宫中习惯的踢皮球作风果然厉害,我传你,你传他,踢来踢去的许是能够把人绕的忘记还有球门这件事。
现在又把球踢给了苏姑姑,我感觉到了不妥。
我在脑中极速分析着整件事,若是恩准于她,公主院中其余侍者定争相效仿。若是暂缓决议,放情绪即将失控之人回去,或许会有伤公主。
我想到了一个权宜之法,便弯腰对周贵妃耳语了一番。
贵妃点点头,认可了这个决策。于是断然拍案,大声说道:“此等不肖之人,今夜当值,擅离职守,藐视宫规。且诽谤主上,罪加一等。着二十板子,暂压内监,明日交由宫正司处置。”
上来的守卫利索的把她拖了下去,极快的,外头响起了清脆的行杖之声,只听她惨叫了两声,便好似被堵上了嘴般,只剩下嗓子中展不开的低沉呜咽。
贵妃好不容易端起来的架势已然卸了,她嘟着小嘴,摇了摇头,眉宇神色间又恢复成一汪清泉。
只悻悻的口气:“柳阿嬷,知会宫正司一声,给她安排个去处吧。”
“是,不过,这大公主的事儿,咱们还是少沾惹。她亲娘还不叫她住自己的承香殿,把她扔去了公主院。圣人更是不准她出席任何宴席,又从旧年开始,连公主院的门儿都不让她出了。自己老子娘况且如此,与咱们何干!”
我疑问道:“这大公主年龄几何啊?”
柳阿嬷用着市井俚妇传闲话的神色说道:“九岁了!圣人十六岁大婚那年便有的她,一开始真可谓千般娇宠,万般呵护。”
我扬眉眨眼:“那缘何这般模样?”
柳阿嬷撇嘴:“都说啊,是胎里带的!”
随即她赶紧摆手捂嘴:“莫提了!菟姑娘也莫提了!这在宫里是大忌讳。”
我心中不屑,“胎里带”,“都说是?”
舆论这种事物,越是偏重于倒向一方,答案越是不足为信。
原本离元月十五越近,我应该越紧张。
奈何后有皇上撑腰,前有灯会可期,竟不知不觉中有些小小兴奋,这种感觉像是饮了只够微醺的酒,但是效用连绵且悠长。
我往百事通百小治的鱼缸中投喂着鱼食的时候,还心心念念着十五之日京都长街的趣顽,还能再嘲笑逗趣一番李成蕴挨打出丑。
鱼缸中的小鱼儿嘴巴圆张抢走了鱼食,不知为何,它们突然一惊,四散沉入水中,只有尾巴溅出的水星打在我的身上。
与此同时,我也把自己惊了一跳。
这是我这几天第几次想到这个人的名字了?
不过也罢。
成长便是教会你对所有的事情坦然。
越能摈除一丝执着,便越能增加一缕力量。
得益于这个道理,我感觉到了受用无穷。
我拍了拍满手的粟米饼渣渣,将这些残羹完全留给鱼儿。
已经瞧过了它们的模样,都是些常见的鲶鱼皖鱼之类,并无新鲜罕见的鱼种,我要寻找的“东瀛水货”并不在此列。
这家伙见来人是我,颇为自觉的装了满满一纸托的什锦蜜饯递到我的手上。
他今日的笑冒着傻气:“嘿嘿,我们雪园的好姐妹,以后要吃零食尽管来。”
话虽近了,但我觉得气氛却比着往日有着疏远。
我手上用硬纸卷成的锥形桶真好,就这样举者不妨碍边走边吃,我拿了一颗又一颗,边咯吱嚼着边观察着他。
他被我看的不好意思了,搔搔脸颊呵呵笑道:“小大人今儿这是咋了?”
“我仔细瞧瞧眼前的小哥儿,到底如何带雪园出宫成家呢!”
百小治的脸上一阵青来一阵红,未敢正视于我,低头回避貌说道:“人不可貌相,大人你,小瞧于我了!”
我瞧着他气氛的样子,忍笑道:“听卢笛说,你和他是同乡。来到这京中后,是如何谋得这份差使的?其实说来也不容易,混迹于这样复杂的场合,不失为一种本事。”
他叹口气道:“咳,不过是图着我三分察言观色的能耐,认识个贩卖鲜货的商人,跟着东家不辞辛苦的干着,许是觉得我不会得罪人,他就便把宫中卖货这件巧差派给了我。”
喔~原来如此,我点着头。
我瞅了一圈,四下无人,便以认真的口吻说道:“那不知小治,有无想着在公门寻份差事呢?”
他笑叹道:“小大人又取笑我了不是!一无学识,仕途无路。二无武功,参军无望啊!”
我转而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我阿爷是为县丞一位,虽不是高官大吏,但是安排一个站班皂隶,衙役捕快,想必是没有问题的。”
他的眼睛中快速有光闪过,然后未敢耀跃太久,便被压了下去。
我乘胜追击道:“莫提其他,单说这捕快出一趟差使,可是原告被告双方都得打点铺路,这银钱真可谓日日得来如水流啊。倒不知阁下,是否有意向为我阿爷效力呢?”
“这……大人的意思可是,愿帮小人引荐吗?”
他说起话来,浅滩试水,看似稳扎稳打,可是已然动念颇深。
我正色:“自然如此。但肯定有交换条件,只要你保证离开梁雪园,从此一别两宽,再不相好。我便修书两封,一封你携带在身,是为你见到我阿爷的条子。另一封我会寄回府中,为你陈情引荐。”
他没有作声,沉沉思考着。
我从一旁的廊房内,寻来了一套纸笔,当着他的面书写了一张“请见条子”,盖上了因当时选秀,随身携带的名讳印章。
我将写好的字条折起来放在他的面前,红色的印痕刺眼夺目,力透纸背。
随后我郑重其事说道:“希望你能明白我的用心。虽说你只能在膳房内活动,但有着日日能够离宫回家的自在。你并不真正懂得雪园真正的处境。好了,言尽于此。何去何从,你来定夺。若我自明日起便在宫中瞧不见你,我们的合约即为生效!”
他看向我,即刻又将眼睛挪开。然后再看向我,再挪开。
我疏疏浅笑,翩然离去。
于隐约间,我听到了纸张握在手中的沙沙声。
像小虫翻动着泥土,像夏蝉震动着翅膀,那个人亦如此,生机盎然。
当我过了嘉猷门,回青鸾宫之时,突然想起公主院其实就在我的右手边不远处。
右拐进了安仁门,眼前便是与圣寝甘露殿比肩一线的千秋殿和公主院。
这宫中的苑室,没有一处不风雅有情。瞧着满满花树绕青墙,等到春日里,净是粉霞满霜天罢!
我轻挪小步,未敢惊了此处镇守的“土地公公”,只怕生面孔唐突了他。
把话这样说就成了一种美好的矫情,比生硬的真实动听了太多。
而这“真实”已然化身成为心中的一个小精灵,他在那里唧唧喳喳:“凡玉菟你来这里干什么!凡玉菟你又在没事找事!”
他太聒噪了,我便停了脚步。想静下来,问问内心真实的声音。
我已经可以看到那座传说中高大的秋千架了,它比院墙还要高出一丈,此刻结实的麻绳垂坠而下,纹丝不动,静谧的等待玩耍的伙伴。莫说是九岁的公主,就算是我,也想坐上去,好好的飞一场。
就再走近几步吧,近处瞧瞧也能略掩好奇。
于是我便悄然来到了公主院的石墙下。
满壁雨痕水墨白,斑驳罅隙苔藓青。
被人遗忘的地方,却是其他生命的乐土。一切都安静的出奇,我沿着墙根儿观察着苔藓的长势,我从未见过如此规模的轨迹。
青碧欲滴,鲜压软玉。
竟能在这冬日里以蜿蜒的身姿,得以留存。
而不经意间,却发现院墙下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洞,似乎刚好可任猫儿小狗通过。
我蹲趴下来,试图往公主院中瞧去,好探一探里面的环境。
然而当我往洞中看去,却突然有一张人脸出现在我面前!
我吓的大声惊呼!一时间手也软了脚也软了,爬起不动,只能胡乱踢蹬乱舞着。
谁知那张脸却开口说话了:“这个小姐姐,我不是鬼呀,你瞧我是不是跟你一样可爱。”
哈????
我趴在地上再次往那洞中看去,咳!还真是个小姑娘的脸庞——那我便知道是谁了!
我从惊魂未定中缓过神来:“你就是大公主吧!好勇斗狠的那种坏蛋!”
她拄着脸回敬我:“嘿!我看你更是。”
我挑眉一仰脸,“才不是。”
她切的一声:“你唬得住别人,唬不住我。你跟我差不多,一半佛,一半魔。”
她用手中的小铁铲子继续捅着石墙,像个小大人似得说话:“不过嘛,我表现的明显一些!而你呢,没有机遇表现罢了!”
她得意洋洋的瞥了我一眼,但其实她的心中没有嘲弄,她就是嘚瑟与下意识的试探人性罢了。
看来我可以理解于她,或许在某种角度上,还真是同一类思维方式。
我继续逗她:“在下虽然没有公主位高尊贵,可是能到处玩呀!公主嘛,哈哈,任性的后果还得用小铲子挖狗洞~”
然后她说:“你!敢把手伸进来吗?”
我大概也是用上了一股子邪劲儿:“嘿,这有什么不敢的!”说罢便把手伸了进去……
然后她抓着我的手指揉了揉,突然之间用铲刃儿将我的食指指肚划破,鲜血直流。
我一疼收回了左手,然后换只手以电闪雷鸣的速度把她的胳膊拽了出来,取下一枚银簪,也在她的指肚上划了个大口子,权当礼尚往来。
没想到她却咯咯笑了:“他们都虚伪,碍于我的身份竟也百般忍辱,不敢反击,甚是讨厌。可姐姐不同,我喜欢姐姐!”
然后她隔着石头洞,竟然圆嘟小嘴,隔空亲了我一口!
呃,这个行差走错,认知只走偏锋的小魔怪……
姐姐也不过是仗势所为罢了!
三十九 动若脱兔
为了避免破伤风,柳阿嬷拽着我的手指,反复用药草汁冲洗着。
原本快粘合住的口子现在又炸开来,又蛰又疼,我不仅嗷嗷叫:“好了吧好了吧!”
柳阿嬷一边嗔怪一边为我涂好药膏,然后用薄棉布条把伤口包扎起来,在指背上打了个小结,叮咛我道:“可是不敢沾水。”
我嗯嗯的点着头,做出听话的模样,省的她再继续审问,谁用金器划了我这么深一道口子。
方才如盐腌痛间我也在寻思着这个问题——我为什么要信任这个小疯子?
而思考出来的答案,想必信任的起因是源自小疯子说过“把我的人头卤了给大家尝尝”这句话。
卤自己的人头,而不是卤别人的,说明她心中存有着一种少有的,甚至是许多人无法企及的“善根”和“没有分别”。若不然,在我回敬她同样一道伤口时,她缘何会不怒反笑呢?!
但是我还是错在,过分放大了她隐藏的“正面”,过分忽略了她裸露的“负面”。
就像红楼梦第二回贾雨村对于宝玉的“正邪两赋”论——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
大公主亦是此类。
其不近人情之举,现在宫中已是人人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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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桌案上几大篮淑妃娘娘刚刚又着人送来的小礼物,吃的有甜酪,蜜饯杂果丝,酱卤鸭舌。玩的有毛毡娃娃,油纸风筝,七彩琉璃球……
送这些小孩子喜欢的东西,又像是公主一份,我一份了。
这样的心思真别说,很是受用。
元月十五上元节,这一天终于到了。
我在皇后娘娘午后小憩之后,缓步无声,毕恭毕敬的将手中的托盘,未倾半分的呈到了昭庆殿。
大殿中的皇后此时正沐浴在刚刚破云而出的阳光里,将一身华丽的玫红色明霞锦,掩映的艳泽夺晖。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
自然柔软的倭堕髻单向一侧俯偃,正如娘娘此刻慵懒闲适的倚在月牙凳上。
画师在一副颇大的画布上浓墨重彩,尽心把皇后娘娘的样貌跃然于纸上,绘影绘声间绘出她崭露头角的温婉气质来。
而皇上就安稳静坐在一旁,看起来下足了血本,舍得花费大量的时间,像极了一对恩爱夫妻。
并且暖言暖语的说道:“以前咱们画过帝后朝服之像之后,为梓童再画一幅常服风姿,寡人心中揣了好多年了。”
如是无聊的等候早该打起了瞌睡,可因为一直被皇上含情脉脉的目光包围,皇后不时羞臊的脸颊绯红。
从臃肿渐变成丰腴,从受冷落到备受关注,幸福中的女人,气质转变的很快。
只不过这一切假象,很快就要随风远去了。
假作真时真亦假,假的太久,大脑已经自动催眠,叫人误以为这真的是一份温馨画面。
我急忙从气氛中抽身,始才开了口。
“启禀圣人,娘娘。今日这最后一剂霄水丸送到,愿娘娘服用后容颜更盛,圣心永隽。”
他们的目光纷纷抛过来。
皇上先启口:“梓童,先把药服下,再慢慢画,不着急。”
皇后巧笑着拿过那五枚药丸,手上的戒指映着光束闪耀着,一颗一颗的以水送服。
我说过,不好嚼的,里面的药粉会染了牙齿。她求美心切,便十足听话。
待她服用完毕,我和皇上对视了一眼,以作示意。
我看见他的眼中有一种力量正在腾云驾雾,比阳光还要耀跃。
行礼退下之时,这阴天乍晴的阳光更加明媚了,仿佛在透支着春寒时节的能量,以至炫目非常。就好像那个近来半月敛尽圣心疼爱的人,也在用最短的时间,透支着一生的宠爱。
而我的身后,关于那个女人的剧情,于我而言,已然落幕。
正如无边落木,萧萧直下,陷落入泥,再难复还。
永春门的车马,已然等候多时。
待坐稳了出发了,我终于忍不住欢脱起来,天呐天呐,我终于出宫放风了,心中的小鹿也开心的踢踏踢踏。
飞驰的马车带着我和太医正,片刻间就脱离了厚重沉闷的宫墙,一头栽进了京城幻彩的灯堆里。
这种感觉,像是幼年的我,恣意跳进了欢乐的波波池里,那种满足无可比拟。
天色已然泛黑,街上的人开始稠了。各色花灯早早亮起,用尽所有魅力往自家生意招徕着人缘。趁势卖杂货的小贩儿也出来了,挑着担子,推着车子,百样琳琅,满目新奇。
绣样儿多到数不清的手绢儿,奇特材质配搭而成的珠花,琦瑶美玉雕成的首饰,巧夺天工的器顽……我简直要看花了眼!
人一多,车便行的极慢。我把上半身从车窗探了出去,就这样看见什么直管双手一搓,怀里一揽,自然有身后护送马车的谢参军付钱。
他气急败坏:“喂喂,我说,悠着点买啊!本参军就这点俸禄!”
我哈哈直笑:“别逗了,你去找圣人报销了便是。”
一提起什么“圣人”,我便恨不得把所有摊子整体打包带走。瞧见他对皇后那副样子,本来皇后挺讨厌一人,硬是因为他叫人感觉可怜。
我赶紧摇摇头,算了算了,不想!现在是玩的时间!
若说这上元节的场面如何,满城花灯亮若白昼,一夜鱼龙舞上银河。各位请自行参考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此刻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当我一激动顺便从人家小孩的冰糖葫芦上咬了一口之时,我发现我的状态可能是开心疯了。
那小孩倒不哭不闹,瞪着大眼睛瞧着这个“动若脱兔”的姐姐,一脸的难以理解。我嚼着那口酸甜,兴奋的跟那孩子挥手:“嘿,回见啦!”
太医正终于忍耐不住,幽幽的开了口:“我说这位女史,不如让老臣为你把把脉,瞧瞧你这初春气脉蒸腾,心浮气躁之症啊。”
我把头抽回来,哈哈笑着。出了宫就别在端着宫里那一套了,我从新买的宝贝中抽出几样年纪大些可以用的,塞进了他的怀里:“太医正大人,既然今夜您不能在家团聚,这几样便送给您夫人吧。可莫要拒绝,也不贵重,只当玩物戴着有趣,图夫人一乐吧!”
太医正抚髯笑道:“你啊你啊,净叫人又好气来又偏生喜爱。”
我捧着脸:“谢谢大人。大人快抓紧时间,多看看灯呀!”
说罢我将马车左右两窗的帘子都开到最大,现在,整个世界不可不谓流光溢彩满堂辉,火树银花不夜天了。
而当所有的花灯都是花红叶绿,色泽自然之时,却突然一座迥然不同的人偶灯映入眼帘。
我心中一震,急忙叫车夫停下,立刻跳下马车近处观瞧。
谢参军见我面带异色,也即刻下马跟了过来。
这盏人偶灯,实在是太诡异了!关键是,它的模样还似曾相识。
只见它通体绿色,浓艳浅淡的绿,层峦叠嶂的绿,一层层一圈圈绘成立体有致的面庞。浑身最夺目的便是人偶额头之上带了个铁箍,铁箍直挤压的满脑袋的皱纹沟壑纵横,而皱成疙瘩的眉头下,两颗往外突出的眼球像是能被勺子轻易剜去的模样,叫人悬心。
还有那朝天鼻的两个大鼻孔,又大又圆,匠人门也是手巧,连鼻孔两个窟窿眼儿也能糊的这般细致。又在墨绿色的勾画下,完全成了两个黑洞。我试了试,每个鼻孔真的能容纳我的一只拳头。
而嘴巴却是极小的,像孩童的吸奶时候的嘴,像鸭子玩偶的嘴,鼓鼓囊囊,圆而外撅。
我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来回细看。才发现这不就是曾经那座差点把我吓尿裤子的人偶!除了先前见的那个是泥塑成,浑身土色,许是掉了绿漆颜色,至于形状,一模一样!
我不由得问道:“谢参军,你可知这人偶灯什么出处?”
谢参军交叉双臂抱在胸前,又上下打量了几眼,直摇头道:“这还当真不知,不过这是一人正在受刑的模样。”
“啊?受刑,什么刑?”
“是一种轻可剜眼,重可碎头的酷刑,叫‘猿猴戴冠’。那头上的铁箍可以不断拧紧,以做刑讯。若犯人不肯招认,眼珠便随着铁箍不断拧紧而努形于外,再用铁勺或者小刀,便能轻易剜下双眼。”
我听的胆寒发竖:“这么不吉利的象征,这店家怎么摆在门口啊?别人家都是摆着福禄寿喜财五神,这家倒好,也不怕招来晦气。”
这时一位老者从店内出来,只见他头戴软裹幞头,身穿翻领袍衫,腰挂几串钥匙,一副掌柜模样。
他瞧了瞧我们嗤之以鼻道:“你这丫头竟说胡话,这是咱们制灯油,蜡烛、一行的祖师爷。市面上这几十年才兴起用的新蜡乃祖师爷亲创,倒由得你们这些黄口小儿在这里置喙。况且祖师爷离世后已羽化为烛仙,逢年过节的,自是得礼敬一番,以祈得生意顺遂!”
瞧着这老者夸夸其谈的样子,手指还指指点点。我心中不忿,明明就是看起来阴森古怪,过节呢再吓着人了……再说,他且泥菩萨过江自身不保哪里还能护佑别人。
我便直戳戳的说道:“那您们的祖师爷,为什么会罹罪受刑呢?到底塑起他平素时候的模样,忘却这屈辱之事,岂不是更好。”
老者瞪大了眼怒火蹿腾,但碍于谢参军一身铠甲,未再争论,只摔了半扇大门,没去了身影。
话一脱口我便有些后悔了,到底他是一位老者,且确实是我冒失在先,叫人家怒骂几句也便罢了。
于是我急忙追了进去,选了货架上几盏造型好看的香蜡,招呼小伙计替我包上。虽说我心底有关于这座人偶像更多的疑问想要向掌柜的打听,奈何现在谢参军在外侯着并不方便,只悄悄记下了此店家的地址和名字。
这家店名略带诙谐——“阿苟灯烛坊。”
原来这北境王李灈竟然在怪塔中私供烛仙儿。
若不是今日见闻,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知晓塔中所塑偶像是为何方神圣了。倒是不知左相和皇上对此事是否有所耳闻。
我心中默默揣度着这件事,只盼尽快再得了时间和那老掌柜攀谈一番。
在左相府门前下车之时,皇宫的方向燃爆了千朵烟花。
一早就听闻宫中吵嚷着这场惊为天人的烟火盛宴,说是西凉节度使进贡入京的奇工巧物,光小心翼翼的运送,便花费四个月之久。
彼时听闻我便心中嗟叹,西凉之地战火正盛,若是早些能把这些火药制成火弹,也能早见分晓了。
没见过的平民纷纷驻足,惊叹道:“瞧呐,皇城头上在下金雨!”
“哎呀,真好看真好看!不仅有金色,还有红色!”
“这是上天对咱们大周朝的庇佑吗?”
听到此句,我不禁掩面而笑,惹的谢参军疑惑:“女史何故又发笑?我等皆被此景所撼。”
我莞尔:“有何喜祸,世人皆惯于求告于神佛,奈何神佛只是我等凡夫之榜样,而非庸恶之人的登云天梯。”
“哈哈,姑娘的见解,立意新颖。”
我回眸一望,原来是鞭刑那日所见过的李家大公子。
他特意迎客而来,举手投足间尔雅端正,在与谢参军和太医正互为施礼后,便把我们请进了府门。
这左相府内,自建筑到摆设,墨守成规,规行矩止。无一处粗简有失,更无一处极奢僭越。
种种细节,但可见左相之心性。
大公子礼貌说道:“家父此刻正在宫中赴宴。今日既是上元佳节,便在花厅摆了一席,略备薄酒,还望各位不弃。”
太医正接过话来:“大公子好生客气。吃酒事小,倒不如叫臣下,先瞧瞧三公子的伤势如何?”
大公子叹气直笑:“我这三弟,在床上趴了不足五天,便已然下床走动了,这会子已然在花厅候着了。”
“哇~”,我心中暗暗惊呼,随即又不禁笑道,难道这鞭刑,也有真打假打,伤肉或伤皮的区分。
四十章 偷渡成仙
潇洒处,月淡又黄昏。
相府的花厅临着水榭,还伴一隅翠竹,正是一枝照水弄精神。
又竹里清香帘影明,隔着帘隙,瞧见那个熟悉的人影儿。
原本每日好似活力无尽的蕴公子今日里却安静了许多,碍着身上的伤,便与太医正略略行了个未成形的礼,而对于我亦然颇为正经,只是浅笑点头。
我瞧着他的一举一动,未敢快速伸臂,也未敢塌腰而坐,只一味直愣愣挺着,像极了一只大鹅。
超过三人的聚会,且多是不熟识之人,我便习惯于默不作声,若有必要的说话也是聊表寒暄,生分十足。最能吵闹的那一位今日也闭上了嘴,倒只剩大公子和太医正连连聊着大理寺内所遇的惊奇案子。
我默默自斟自饮,酒至半酣之时,只见头顶一轮圆月高悬,溶溶色,淡淡风。每至十五便可如此一观,就连月的情绪也并不相同。
两队侍者列队整齐的过来,爽利利加了一套席桌。
没成想相爷却提前从宫中回来了,平时合宫宴饮,往往至子时才结束。婢女们伺候他去了外衣,净了手,方才入了正席。
他开口之时我便探出是件“喜事”,因着口气的活脱。
“宫中今夜上元佳宴,刚刚入席未久,歌舞也不过进行到开场,皇后突然腹内绞痛,片刻间面色苍白,大声哀呼,甚有掀桌打滚之势。圣人当即传奴婢们将其送回后寝,宣太医署所有当值的医官皆往昭庆殿待命。圣人又勉强坚持着与咱们臣工同饮一轮,便也耐不住担心,离席去了。咳!帝后都已退席,我等何来继续欢宴之道理,便也纷纷离宫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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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下三人无一不忍俊,唯独我觉得自己此刻锋芒过盛。我的谋筹计策,就这样赤裸裸的在别人面前发挥了作用,改日若有枪打出头鸟的一天,真不知此时之盟友会置我于何地。
大公子举杯敬我:“凡女史于此事上秉轴持钧,乘高居险,李成麒先干为敬。”
我亦双手举杯礼敬道:“大公子言重,小臣亦是为圣人分忧,只是小小把戏,怎及各位大人运筹帷幄之智谋。”
左相冁然而笑:“你这小家伙可莫要在阿伯面前打官腔了,快说说你那霄水丸中,藏了什么方子。”
我不禁凝顰,然一味藏掖只怕不行,只细声:“那丸中,我藏了棉线。”
太医正瞪大了双眼叹道:“这食下足量棉线,确实有极大可能引起肠道梗阻,治无可治。但是,却也不是万全之策,仍然会有少数之人,将此物排泄出来。你是如何做到万无一失的?”
我回避着他们的目光如炬,低眉颔首,将我的方法未敢全抛,只说道:“那最后一剂的药丸中,棉线绑着极为细小的铁钩,所以……况且皇后娘娘向来脾胃失调,湿重则肠胃浮肿,于是,便更加容易了。”
太医正不禁抚掌大笑,左相更是喜眉之下目光炯炯,大公子好似恍然大悟般拍案笑叹,他们三个的反应除了让我害羞外,却颇为正常,到底还有着同盟之人庆祝胜利之喜。
而唯独李成蕴,他投来的目光我隐隐感觉有些寒意。
这个家伙是怎么了?而且在席间,相爷也未曾与他有过一言。
唤出歌姬与琴师,对着圆月奏上一曲,以助雅兴。
相爷与我和太医正说道:“圣人的意思,叫二位在我府中暂住两日,稍后便有人从宫中传话出来。”
我二人称是,也好,到底可再得两日时间自由安置。宴席结束后太医正随着李成蕴去了他的房中查看伤势,而我被婢女引到了女眷所居的后院,一处孑然而立的绣楼里。
我双手一直隔着衣服,鼓弄着袖中为李成蕴制作的祛疤痕芦荟膏,只不过他一副冷淡的样子,想要赠与他的心思,只能作罢。
否则更是何苦来……
绣楼的位置也是绝佳,或许只是新喜劲儿盛,半开窗子望着月亮,不一会儿便揉搓着锦被,睡着了。
一夜安睡无书,第二日早上听见楼下轻轻的脚步声,我便起了。
为我打水梳洗的婢女穿着上好的衣料,倒像是从正房里临时调配过来的。
我打算出府门一趟,便好声好语的说道:“这位姐姐,人行在外,总想要安全一些。不如姐姐帮我找身男装可好?”
她笑看了我一会儿,便应承了。这姐姐速去速回,拿回了一件白色圆领锦袍,上用金线绣着竹叶片片。穿好了再梳起油光的男子单髻,未及二十不用带冠,只清清爽爽的一枚发簪便好。
再一脚蹬进黑靴中,只教我在铜镜中欣赏着自己,若不是身高差了两寸,我也是如假包换的玉树临风一少年嘛。
只怕有人拦着,哪里敢声张,况且更不能让人知道我此去何为。凭栏望了一会子,瞅准看守角门的两个小哥偷懒的时机,我一闪身便钻了出去。
现在,大路条条在我脚下坦坦荡荡,我大跨着步子,以抒胸臆。
吃了份民间的早餐,如尝小鲜。便径直去了昨日那间——阿苟灯烛坊。
将将开门的老掌柜还在收拾着昨日灯会的残余,将未清之物悉数拆下,指挥着店中的小伙计忙碌着。
人一上年纪,手便颤颤巍巍,我急忙过去抄起竹竿儿,将店招牌上不小心挂上的一张纸片撩了下来。
老掌柜看向我:“怎么是你?快走快走,此处不留小爷。”
我急忙满脸堆笑:“这位翁翁,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昨日里是我言语不周,今日里特地来向您赔罪来了。”
“喏~”,我举起手中的礼物,呲牙笑道:“这是茶铺子最好的紫笋茶,老翁翁真不请我进去喝一杯吗?”
在我的蜜语攻势,死缠烂打下,老翁翁耐不过,只得引了我进入铺子里,在窗前的茶桌处,烹起我带的茶来。
喜看人烹茶,更喜手法细致入微者,将烹茶上升为极好的享受。
我看的专注,亦激起了老翁翁的表现欲:“怎么姑娘,家中没有长辈教你茶道?”
我一叹:“咳,今日得见老翁翁亲力亲为,实觉温馨。”
我便就着此话往下顺:“昨日回家后,小可突然想起曾经亦有一位恩师,偶然被一友人讽之,小可便当场气极,非要与他理论一番。由此回忆,联想昨日之事,只觉惭愧。虽说无心,但到底对老翁翁的祖师爷失了敬意,不知这位烛仙大人,是否会怪罪于我。”
老掌柜哈哈一笑:“姑娘既知惭愧,也是明事理之人,哪有不给人机会改正的道理。姑娘宽心,祖师爷既已飞升成仙,自是对此等小事不会介怀于心。”
我做出惊喜的模样:“真的嘛!这就好。这祖师爷也是厉害,人中楷模!虽说只是一介制蜡熬油的平民,修为功德却远胜诸侯将相呐。”
老掌柜已经眉飞色舞,抚髯笑道:“自然,祖师爷为了位列仙班,先是在功过格上,做满了三万件善事。就算是一日一善,累积下来也需十年呐……”
接着,在我的推波助澜下,老掌柜的话匣子,一点点的在向我打开。
原来,老掌柜口中的烛仙儿,原名叫荀句,生于百年前。
家里世代以制灯油这活计为生,到了荀句这辈儿,一日里突发奇想,将几样材质熬化了倒入模具里,竟然制成了最早的蜡烛。
这蜡烛的光亮更甚于油灯,且使用方便,很快成为了宫廷王府的上用之物。因着这一项,荀家亦是有不少钱利进账。
彼时世人,始兴修道法仙术,祖师爷亦受时风所感,欲有成仙之想法。
谁知一夜入梦,竟机缘巧合,梦见一鹤发童颜仙人授之一法,虽说名为“偷渡”,可实为快速便捷之法。
那时南海鲛人为祸一方。所谓鲛人,便是半人半鱼之怪物,又名人鱼。
而此梦便是以鲛人熬油为蜡,再合其他材质,制成之后,蜡烛表面便析为罕见银色。
再集至阳之火种,于当夜子半阴尽阳起之时,以此火种点七七四十九支银烛,环绕此身,做法之人于正中掐诀念咒,行偷渡成仙之法阵。
既要成仙,必要历劫。
临场心有不诚者,或三万件善事未做足者,等等原因之下若万一偷渡不成,则定被反噬。除当场毙命外,其魂魄会直下三恶道,十次轮回不得人身。
如是情况,可选择一亲近灵兽,或猫犬蛇虫,或鸡鸭狐狸,有缘者皆可。取其鲜血均匀滴洒于法阵周围,此乃护法。
若渡仙成功者,此灵兽便分你三成福慧功德。若渡仙失败者,除了渡仙者减寿二十载外,灵兽便替你下三恶道一世。且渡仙者要以三世报恩于此灵兽。
至于这三世如何报恩,方式不尽相同。有夫妻养一智残小儿者,有爱侣倾其一生被辜负者,甚至有一渔夫偏护一条大鱼者,业因复杂,不可尽述。
而祖师爷在一切就绪之后,于城郊别院中行渡仙之法。
时值子半,围绕祖师爷的四十九支蜡烛由最初的红黄两色,转为红蓝紫三色,渡仙者需一心咒念,不可生起杂念。而在此时,大门外竟然有人群在砸门。
千钧一发之际,祖师爷道心纯粹,直见所有的银烛在颜色闪动之后,蓦然全更为碧绿之色,与此同时地上的千万滴灵兽血雨逆行上天,直入云霄。
刹那之后银烛开始急剧燃烧,绿光齐天,几乎将那夜的云彩也映成碧色。
破门而入的人们瞧见绿蔼中的荀句,一时间竟不敢上前。
待银烛燃尽,绿光暂收,做法完毕后,祖师爷始才缓缓睁眼。
那为首的男人为荀壹的舅公,一心想霸去荀家的财产,便诬告荀句以人油熬蜡,习练妖法。
他怂着那帮手拿农器的乡民,连夜将荀壹送到了县衙。
而县令问到人油是何出处之时,其舅公竟然指认荀句以自己亡未多时的老母尸身进行熬油,“此等不孝只能以舅父之位送他忤逆”。
背后的种种操作,又加开棺验尸。又加买通了那黑心县令,很快便为此等“大恶之人”施以极刑。
而那刑罚便是昨日谢参军所说的“猿猴戴冠”,活生生的将双眼挖下,血流如注,淋的满脸满身。
挖眼以惩亵渎母身之罪,而后判处的斩首之刑,则是对于“十恶重罪”的处置。
然而将荀句扔进监牢,第二天狱卒巡查之时,却发现监内门锁纹丝未动,地皮墙面亦然完整,而人已经不知去向,只剩下他之前穿的那身带血囚衣。
事至此处,便知祖师爷荀句那场渡仙仪式是为完成,这也解释了他为何不争不辩的默默忍受了那场诬告与惨绝人寰之酷刑。
欲要成仙之人怎会不知,这是他该所历的最后一劫!
老掌柜将泡了三旬的茶滋溜滋溜品着,依旧叹道:“咳,老朽我十年了,只将此师传秘闻,告知了你一个外头人!没办法,倒突然觉得跟你这丫头投缘!”
我急忙拿起茶壶,再与老掌柜满上:“翁翁,听您讲完故事,我觉得再没有比祖师爷爷更厉害的人了。那您说,祖师爷爷所用的偷渡密法,外间有没有人在偷学呢?”
老掌柜嗤笑道:“哼,这些蠢人。其实呐,这法子并没有什么稀罕之处,珍贵的是习练之人的品行。况且,知道这偷渡密法真章的,也不过是当年祖师爷最看好的徒弟,哈哈,也就是传给我师父的这一脉!”
他嚼了一颗瓜子,咂了咂舌:“若说祖师爷其他弟子那些旁支杂系,有不检点者无操行者,甚至将这偷渡密法公然开价出售!愚信者不少,使用不当不得真章,那可真真的成了妖法邪术,破费钱财,了无效果还是最好的结局,听闻个别的因此术家破人亡亦有。”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我和甜甜猫便是此不正之风的“受害者”……
我继续问道:“那既然翁翁知道密法真章,也不妨告诉个别想要修仙的善人,也算是好事一件呐!”
老掌柜叹了口气:“这密法一百年来,少说历经了五位祖师爷爷的口,先不说话传话是否有误,就说进我耳朵的这部分,也有大量遗漏之处。”
我不禁点头:“是啊!刚才您说布法阵之时要掐诀念咒,可这咒决是什么,您仿佛不知!”
老掌柜一拍大腿:“对嘛!光这最重要节骨眼上的东西,到我这里已经失传了,所以说,这所谓渡仙密法,估计早已不在世间了!我若像他们,把这些残篇卖出去,岂不是害人不浅!”
老掌柜摇头摆手:“这样的事儿啊,咱家不做。”
我突然对老掌柜肃然起敬,有可贪之财而不为所动者,屈指可数。
喜欢上一个人了,便很轻松发现他的可爱:“所以翁翁咱们这店铺招牌,您是选了个和祖师爷名讳差不多的字吧。”
老掌柜亦舒心笑着:“姑娘当真体谅人,老朽啊没读过书,字也不认得几个,为想这招牌,硬是拿着书卷瞎看了几天,终于瞅见个眼前一亮,又能避开祖师爷名讳的字了!只是招牌挂上了,后头才知它的读音……”
哈哈哈哈哈,我二人此时爆出的笑声,简直震扰了店中的顾客。
老掌柜笑岔了气,还说着,不换了不换了,习惯了还挺好。
我清了清笑哑的嗓子,突然想起这偷渡成仙之法的名字还未知,便再问了一句。
老掌柜依旧压低了声音,浅言一句——点银烛。
四十一 红梅欺我
不知不觉在“阿苟灯烛坊”中与老掌柜攀谈到了午时,他竟然热情的留我吃了中饭。
老掌柜颇有傲骨,得到他的信任不是易事。然而此类性格,也多内心空旷孤独,常有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之感,要么成为他欣赏的人,要么是和他一样情怀的人。
至于一味逢迎谄媚,利来而聚,自是不入老掌柜之眼。
我将第一次逃出宫去,所遇到的那个道观模样讲与了老掌柜:“翁翁,那老道与您年纪相仿,据我观察,好似也在行此偷渡之事。”
老掌柜却是摇头:“说起道观,这京城内外的几座,活到我这把岁数,不知去过了多少次,但确实无有一家山门处是紧窄台阶,破败如斯的,哪个不是香火旺盛,雕栏玉砌。”
连老掌柜也是闻所未闻,看来那处之隐秘非比寻常。
用过午饭,又与老掌柜聊起旁事扯了一会儿,我便和他约好,若得了空定来铺中再与他海侃一翻。
告别了老掌柜,我想起上次在城门处羊肉馆遇见的一队西域商人。
那时藏进他们的车里蒙混出了城,醒来时车还在,人却一个都不见了。关于他们的下落,当时竟怂了一回没敢质问恐怖老道,心中始终悬着这件事,没着没落,好不别扭。
我找到那家羊肉馆,向店家打听着消息,而结果与我设想的一样,在城门口儿的食店每日各色人等,客来客往,确是早就忘了。
唯独那机灵的店小二与我多话一句:“这位哥儿不如去西市旁的斜街问问,那里是胡人的聚集地,想是有人记得这队货商。不过哥儿还是寻个伴儿一同过去方好,瞧你文弱,那处鱼龙混杂,怕是常遇盗窃打劫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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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的退堂鼓咚咚打着,万一再把我像苏姑姑的小弟那般卖到了云中城,可如何是好。
瞧着下午的时光已经过去了一半,我在路边吃了份鸳鸯凉粉,便悠悠晃晃的走回相府。
后院的角门轻轻一推,却发现门竟然是虚掩的。
看门的两个小哥哪去了?这是神灵与我起了感应,助我利利索索的出去,顺顺利利的回来吗?
我不禁心中畅快,哼着小曲儿回到后院。可是走着走着,突然听见了前头小花园里的哭喊叫嚷声,我急忙溜到路一旁,小心上前探探虚实。
远远瞧着竟然是几个奴婢家丁跪趴在地上正挨板子,求饶声不绝于耳,细细看去竟然还包括了伺候我洗漱的那个侍女。
我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该是因为我溜出府去,惹了场池鱼之殃。
而那发号施令,耀武扬威的,竟然是李成蕴其人。他此刻悠哉坐在条凳上,漫不经心的俯视着脚边的一切。
我急忙冲上前去,大声说道:“三公子,你罚他们做什么?我不是在桌案上留了条子,说出去一趟便回来吗?”
李成蕴站起身来,向我走了两步,眸子深极了,像一片寒潭。口气奚落我道:“我堂堂相府,今日竟叫一个黄毛丫头说进进,说出出,当成了菜园子。拎不清的货色中,本公子只能先罚这几个没出息的,有本事的那个,这不是把她等回来了么。”
我瞬间火起,怒瞪着他:“你什么意思?谁拎不清?你是什么货色?”
他侧身不再看我,对一旁掌刑的吼道:“这些奴才们,再罚十杖,重打!”
随即满眼便是木杖挥舞的重影儿,满耳都是噼里啪啦的清脆和疼痛的吵嚷。
我不禁从齿中挤出几个字:“丞相公子果然势大,倒忘了自己也曾有过此等待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呐。”
十杖很快打完,世界又马上回归了安静。
李成蕴用指甲刮着手上的扳指,嘴角一抹邪笑的看着我:“他们罚完了,轮到你了。”
我心中咯噔一声,变了脸色。
他的声音不再亢奋,而是戏谑:“来呀,把这姑娘拿了。”
我转身欲要跑,已经被旁边的家丁拦住,一人一边擒着我的胳膊,把我往那张条凳上拖,奈何此刻我就像被抓住两只耳朵的大兔子,怎么挣扎都于事无补。
踢腾的双脚很快被握住了脚腕,肩膀也被一人按住,而此时我还在为挣脱做着最后的努力,我凭感觉往肩上一抓,好似把按着我的那人手背也抓破了。
李成蕴啧啧说道:“看吧,按不好她,你们也得遭殃。”
随即他们加大了力度,我的胸腔挤在硬实的檀木凳子上,就快出不来气儿。
“好了,用刑。”李成蕴好轻松的一声。
然后我瞧见前头两个婢女,一人一大把红梅花枝握在手中,朝我走来。
那枝上的梅花开的正盛,红艳入骨,难道刑具——竟然是这两把红梅?
未及多想,身后已是飒飒秋风。然却打在我的身上丝毫不疼,并跟着开出了一场花雨,直把那千朵梅心,万瓣红蕊挥舞的漫天漫地,蹁跹之间,或徜徉于我的白色袍衫上,红白相映,点点丹红雪里开。或在我的衣上留下一缕香魂便滑脱在地,更使褐土偏拥芳红。
还有的不偏不倚,依偎于我的发间,轻轻一动弹,花瓣儿便抚着脸颊落下,像是一片“醉红自暖”,与我同归寥落。
我恨恨的抬头怒骂:“李成蕴!你刻意辱我!”
他突然蹲下来掐住我的脖子,目光如炬:“说!你为什么要让水司斯来马球亭子找我?”
我的咽喉被他掐的说不出整句话,只能时断时续的说着:“不,我没有。”
他似乎一早认定我不是无辜,便也无瑕给我完整的解释机会,仍愤恨的说到:“你以为你来了我们相府是客?在宫中有个小品级便是女官了?我告诉你,你到底是为我们李家做事的奴婢。”
我感觉我要被掐的窒息了,满面涨红,双齿已经不能合拢,拼命的喘气间作呕感又袭来,直憋的眼泪口涎亦星星点点的往外渗着。
把我按在条凳上的人还未收手,李成蕴叽叽咕咕说着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而在此时我感觉有个人影一把将李成蕴提了起来,与此同时,施压在我身上的力量便在一瞬间释放了。
我急剧的咳嗽着,恍然间,李成蕴的脸上挨了响彻云霄的一耳光,那般脆响使我也即刻清醒了起来。
还趴在凳上缓神儿的我,抬头看了了一眼,只见李成蕴的衣襟儿仍被相爷提着。他那轻微流血的嘴角,在瞧见自己阿爹后便又绽放成了那副露着白齿的招牌笑容。且声调撒娇的说道:“阿爷阿爷,您莫动气,小女史今日又不守礼,私自上街。儿子这是吓唬吓唬她!”
好一出恶人先告状。
此情此景,原本若是只单单瞧见相爷,我便还能坚强下来,平定好情绪。
奈何我在相爷身后,瞧见了苏姑姑的身影,这下便再也控制不住了,只哇的一声,便嚎啕大哭起来!
四十二 弦外之音
一时间我哭的天昏地暗,两眼暴雨倾盆,找不着北,活脱脱成了个泪人。
一群婢女过来要把我从条凳上搀起来,我偏不,拽着凳子腿不依不饶。
我那意思就是,说把我按这就按这,说让我起来就起来?
就不,就不,就不,就不!
左相推开我身边的婢女,抚我的肩道:“小家伙在我府上受了委屈,怎样才能不哭,快说说看。”
我见势哭的更惨了:“我要回家!”
左相明显有点作难,这时苏姑姑也不哄我,只说道:“相爷,她要哭就随她去。不愿意起来就趴着,来,你们几个,将她连人带凳抬回她房里去。”
我闻言只觉得一肚子的窝火,又丢了发泄的由头,便握好了凳腿双脚开始踢腾,哪里还顾得上家丁挨了我多少窝心脚,只气急败坏的喊着我要回家!放我回家!
这些人果真把我一个人扔回了绣楼里!
还托婢女与我传话:“苏内司大人让我转告姑娘,您要是想清楚了,肚子饿了,就自己去前院提海楼入席。今日厨里,倒还得了一篓冬日里出膏的梭子蟹,看着很不错。”
梭子蟹?鲜甜的蟹肉,流油的蟹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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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听有些馋了,只是想到李成蕴那副嘴脸,还冤枉于我,便没答话,从咯疼我的条凳上爬起来,一头栽在锦塌上,和衣而卧,先睡一觉再说。
酝酿睡意的时候我想起了苹果,说起这螃蟹,倒不知鹿呦鸣口中那批东瀛水货是否到了。
而我成功“劝退了”百小治,于他们这计划,是否会有搁浅之效,这几日着实无暇顾及。
那在苹果面前表现的非卿不娶的痴情男,在我诱之以利的第二天,便没再出现于膳房。
而在我刻意向顶替他的那伙计打听百小治的去处之后,得到的回答是“因事告假回乡一趟”。
我不禁笑叹他的聪明,后路且留着,估计苹果那厢,也该是巧言令色设法维系中。
呵,最现实的,莫过于男人。单说身边见识的这几位,哪个不现实?!
而李成蕴,看来我根本就不应该和他当面说话。很多事情真的不用去分析原因,单看结果,便是一恶百恶,当可一笔抹煞。
有时睡眠就像是一只点水蜻蜓,让意识幻化成它,轻震薄翼,于湖心之间不经意一触,则轻巧泛起圈圈波纹。我一翻身,任凭意识出离,悄无声息就沉在了涟漪荡漾的梦里。
模模糊糊中,我感觉有一双温柔的手抚摸我的额发,我跟随着那份呼吸,慢慢的醒来。
我睁开眼睛,看见苏姑姑坐在床边,在用热帕子为我洁着面。而鞋袜和外衫已然脱掉,我此刻正暖暖的在被子里。
“姑姑,我阿娘呢?”癔症间,我恍恍惚惚来了这么一句。
苏姑姑的手顿了顿,随后轻轻说道:“菟小茶睡迷糊了?县令夫人早年便过世了。”
“小茶?”
姑姑宛然一笑:“咳,小茶便是称呼自家的小丫头。这是姑姑老家的叫法,很久很久以前了,比举家搬迁至凉苏县,还要久。”
“茶尖青青小幼,姑姑总觉得我是小孩。今日里,也觉得是我有错。”
说到这里,我又开始委屈。
她将帕子融进热水盆中,搓了搓。
语重深长的说道:“这是相爷第一次当众掌掴三公子,有相爷的安抚,姑姑若再添油加醋,怕是叫相爷难堪啊。”
我紧紧抓着被头:“可李成蕴的心中,觉得我是李家的奴婢。”
姑姑佯做嗤笑的样子:“那到底是个愣头青。我们菟小茶,其实也本该是高门之女。遥想凡县令当年,年轻有为,未及而立便做了大理寺少卿。后来因一事,才被贬去了凉苏县做区区一介县令。”
姑姑单眉一挑,小声对我说:“所以相爷对菟小茶,一直极其照顾,当中曲折,还不心中明了?”
我的心口被姑姑戳了戳。
上一辈人的爱憎会,名利网,一下子以笼统的面貌,震彻而来。
那其实话说回来,在相爷处所得的一点照顾和礼敬,不过源自阿爹曾经对仕途的牺牲。我们爷俩要是一直伏低做小,听话为他做事,那偶尔在“主子”面前过分一些,还是有一定的“犯上”空间……
“咳,姑姑,那点情分算得了什么,人走茶凉,哪里能对别人的‘感恩之心’抱有奢望。或是回报,或作补偿,没有约束之下,仅一念存于心中?不过是常做更迭,来去自如,哪敢当真。”
姑姑欣然笑道:“就知你心中留有一地分寸,姑姑才好将大人们的事告诉你一些。不过,也不要把事情定性的太清冷,背后情况,你不知的尚多。”
我笑到:“那姑姑不妨再说些。”
“好了,姑姑会择时机告诉于你。今日小花园的事,有下人如数向相爷交代了,那个水姑娘,已经派人去查她的底细了。”
我叹气:“瞧她十四五岁,有时神态纯的像夏荷露珠,反而不知不觉中摆了我一道。何况,这什么来由嘛!我和李成蕴只叙话几次,不过尔尔,哪里值得她拈酸吃醋。再说,她竟然知道马球亭子的计划!”
姑姑眉眼一闪:“不过尔尔?”
我睁大眼睛:“当真,姑姑可莫多联想。”
姑姑俄倾一笑:“尔尔之间,三公子就是误以为是你给他使绊子,这才气大发了。若不然,也不会有如此出格举动。”
我……
姑姑见我深蹙着眉,接着说道:“他只大你一岁,亦是少年气性不懂事礼,加上这次马球亭私自行动,两件错事下来,相爷已经严厉申饬他好几日了。太医正说,他身上伤口可是由背至大腿,无一处好肉,虽然结痂,动弹的久了还会开裂,难不成再打他一顿?”
我垂眸:“也不是。”
“只不过他刻意欺侮我,经由姑姑一说,倒十足轻描淡写。”
姑姑一手指点在我的脑袋上:“什么欺侮!两个小孩子打架罢了!他就是想办法撒撒心中的怨气,也不敢真弄疼你。”
这。
所以现在事件的性质就变了?简化成了两个小孩打架,家长们做主说和,以至两个人非要握手言和方好?
见我面子上不再纠结和李成蕴的龃龉,苏姑姑便告诉我,昨天皇后腹中绞痛了一夜,大汗淋漓。至今日早上,便面色如蜡纸,眼窝深陷,开始不断的呕吐。
把胃清空了,呕出的东西便像是肠内的腐败之物,且混有血丝,腥臭难掩。
太医署众医官用尽了所有医术,也不察病因,只说像是误服了金刚石粉。便以菜油灌洗,然而仍吐不泄,可又在呕吐物当中,寻不到金刚石粉的影子。
按摩博士摸到了皇后的腹部一块块,一坨坨,坚硬如石,无论如何也是疏通不能,忙到最后,竟然请来了钦天监前来行法事驱邪治病。
皇后痛昏过去几次,再几次被痛醒。
弥留之际,遣出所有人,只剩皇上在寝殿内陪着,门外之人只闻皇后一句吐字不清的长呼,而后便一口气不来,晏驾西去了。
今日申时,昭庆殿便设上灵堂,停上三日,便可发丧于天下了。
然后姑姑郑重其事的看着我:“皇后之丧,首要之重便要防备北境王借此由头生乱!不过国丧一事,北境王妃定是要携带世子来京奔丧,这便于他有了约束。在此期间,宫中宫外,关节联络,更是不容懈怠之时。此时你吵闹着回乡,你可知错?”
姑姑的气势劈头盖脸,来势汹汹,压的我不禁往被子里面躲,只露出两只眼睛。
我也不是无话可辩,只是在一些境遇和气氛下,只会觉得有些人有些事不容反抗。
然后想起皇后,不禁胆寒,毕竟她的死是我直接造就的。
她去世前的凄惨模样想必姑姑只是潦草带过。穿肠烂肚,死相扭曲,只恐潜入梦境来。
我又赶紧拽起姑姑的手腕:“姑姑,我有点怕,怕她晚上来找我。”
“那姑姑今夜便陪你宿在一处。”她把我的手放回到被中:“原本你若赴淑景殿之约,哪里用得着你来做最险的一环。罢了,过去的事情不提了。你记得,有争斗,就一定有人折陨,无关好坏。”
我点点头。
她给我盖好被子:“你先睡,姑姑在旁边书桌写封信。”
我的眼皮沉沉,随着她轻拍的节奏,我闭上了眼睛,好像回到了遥远的襁褓之年。
四十三 无宠小妾
冬日里睡觉,我时常蜷缩的像个小猫。待被子暖了,便从蜷缩转为趴睡,用脸颊拱在枕头一角。
这夜拱着拱着,便拱到了温和的臂膀,皂角香与花香揉在一起,浅浅的笼罩,安然的依偎。
没有很热烈,却在安全感之上,恰如其分。
就让我永远在这种感觉中呆下去吧。
这夜不再是碎片一样的睡眠,不时醒来,只是在五更天儿交替的时候,听到了今年的第一声春雷。这才使我短暂的睁开眼睛,瞧了瞧苏姑姑静谧的睡颜,便又贴了贴她,合眼睡下。
而再次醒来的时候,便是觉得身体右侧突然一空,少了个依托般,使我乍然而醒。
苏姑姑站在床边,已经将外衫穿好。见我睁眼,便说:“你再睡会,左相安排你午后回宫,姑姑先回去一步。”
然后我便目视着她一步步的梳洗上妆,好似潜意识觉得要把这些细节都存在心海中一般。
她是个极其整洁利落的女子,举手之间比那些上楼侍候她的婢女还要精准。
洁牙粉是由升麻,冰片,薄荷,再加入煳盐,研磨而成。苏姑姑以骨柄小刷轻蘸,然后以袖掩口,细细将每一颗牙齿刷干净后,再以花瓣水漱口,全程滴水未沾衣。
轮到伺候洗脸水的那一个婢女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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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她欲要蹲下,高举水盆侍候,然而姑姑没有接受这份待遇,只是示意她将其搁在一旁的六足面盆架上。
她先是在盆中摊开削葱十指,由热水将骨节泡的灵活柔软,许是护手养甲极佳的。
然后再濡湿帕子,以帕洁面,遇了水的皮肤更显白弹,人人皆话我皮肤细腻,只是比着姑姑年轻时候,想是远远不及。在面部,以自下而上的手法擦拭,再连带颈部一并清洁敷热,最后沾了沾手腕作为结尾。
明镜之前,圆而微倾的坠马髻腔调大方,又在堂皇富丽与简约端庄之间,恰到好处。
眸映青蓝渐拂晓,丽人匀却胭脂膏。
新颜长流旧时影,一瞥弯黛云岫遥。
是日午时,一想起要回宫,我便心情沉重。
又瞧见使我“分外眼红”的李成蕴和谢参军在膳席对面叽里咕噜,不时还瞄我一眼,不由得胃口全无。
若不是相爷夫人在,我真想摔筷子走人!
每天都有这么多的顾及我也真的是心力交瘁,力量这个东西不是朝外释放便是朝内,按捺的久了要么集中爆发,要么心中扭曲,而大部分人便人日渐佛系。
本欲起身离红尘,奈何影子落人间。
人间真的不是人呆的啊!!!过会儿回去我还得应“组织”刚传达的要求,前去皇后的灵前哭丧一抱儿!我真的好想现在就上桌子蹦一蹦,天天假笑也便罢了,还得叫你装哭!!
我要双手合十,默念心如止水一百遍吗???
“凡姑娘,怎么停下了,是不合口味吗?”
夫人约摸五十出头的年纪,笑起来双眼如月牙,酒窝依旧生动,不似有些妇人的呆滞压抑。
我只能笑颜敬答,托词小有不适,便告退出了夫人房里,在外头沿着池水寻了处凉亭,透透气。
我抱着双膝,坐靠在石椅上正发呆,突闻一言:“这是哪家的小姐,竟在此处闷闷不乐?”
真烦,又来一个。
听这声音,是个二十未几的文静小娘子,想是又叫我替她出什么主意。既然她是从背后而来,我便即刻闭上眼睛装睡。
然而突然一件恶作剧的灵感生起,我咬碎了口中的山楂浆糖,让红色糖浆顺着嘴角流下来,然后半翻白眼,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那莲步慢慢踱来,从身后再绕到我面前。待站定了看向我,本欲要开口,便忽从笑语盈盈转为大惊失色,猛退两步后,尖声大叫起来。
我忍着笑,再坚持一会看看会发生什么。
只闻她这一声长鸣像烧开的水壶,狭促悠长,并跳着脚,在地上踢踢踏踏打着拍子,做起了伴奏。
看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了,笑声喷薄而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刹那间,她跳的更高了,见我又“活了过来”,随即停在原地,脸上青一阵来红一阵。
而我瞧着她的一连串反应,双眼已经笑起了泪花。一时间手中的帕子不知道是擦眼角还是擦嘴角,便只上下挥舞着,乐的我恨不得拍大腿。
她怒了:“你!故意戏耍我。”
我笑的往回抽着气:“谁叫你扰我清净的?自己呆一会子也要被人盯着,可别说你是偶遇,不信。”
她的脸上出现讪讪难为情的意味。
我翘着二郎腿晃荡着,这样随心的姿势有的时候真放松。
“说吧,找我做什么?”
见我开门见山,她倒欲言又止,忍了忍没忍住,只没有底气的说道:“小姐说的对,妾已然默默逛园子逛了三日,这才得了机会。”
我若身处上风,挑着眉近乎玩味的看着她,想知道她想索取些什么。
而她只是默默接着说道:“城南十里亭有处十亩地的樱桃园,是家父所手植。每年四月中下旬,便是樱桃成熟的时候。妾想邀请小姐应时节来园中品赏。”
“哇……樱桃园!整整十亩……”,讲真的,我震惊了,一刹那便跌进了那红软丝甜的憧憬之中。
她看见我的反应,不由得泛起微笑:“只是不知小姐,能否得了空出宫。”
我激动的上前抱住她蹦蹦跳跳:“好姐姐,能种十亩樱桃的,肯定是极好的人!只是不知为何初次相见,连姐姐名讳都不知,便邀请我呢?”
那姐姐婉转一笑,一双嘴唇薄而不显寡意:“妾是大公子的三房娘子,云姓,名丹姝。妾父亲与小姐父亲曾是旧交。旧年父亲便听闻小姐来了京城,一直想来探望,只是父亲现在一介布衣,想见小姐或者凡县令,怕也是难了。”
我疑惑:“姐姐为何不托大公子说项,或者既然想见我阿爹,为何不去凉苏县寻他?”
她的一双杏眼染上愁色:“小姐说笑了,大公子整年也不来我房中。况且父亲,也根本离不了那个园子……”
睫毛翕动间,又是一个深闺哀怨之人。
话未说完她便扑通跪下了,握着我的手四下看看,央求我道:“小姐切记,父亲与县令是极好的旧交。小姐千万莫要声张你我今日叙话的内容,若叫旁人知道了,丹姝想是小命不保。”
她瑟瑟发抖的双手和声声恳切的话语,把我惊住了。
我拉她起身:“姐姐的意思我懂了,我会想办法将此事告诉阿爹。”
她大喜过望,眼擒泪光。缓缓松开我的手,退后两步行了个揖礼:“人多眼杂,不敢久处,妾拜别小姐。”
深施一礼后,她便又迈着极轻的莲步,悄悄离开了。
我望着她躲躲藏藏,怵怵悄悄的背影,一身淡雅的薄柿颜色之外,醒目的唯独那方桃红帕子,在她手中焦急的,战战兢兢的半甩半握着。
我的心中不由得替她捏了一把汗,刚才我这样吓她,好在这大中午的,没叫旁人听了去。
可我以为刚刚安全了下来,又突闻一声:“看什么呢?”
嘶……这相府的人都喜欢躲人家背后这一出?
李成蕴抱着膀子,面对我的一脸愠怒,他却回归了语气轻快:“阿娘叫我寻你呢,说瞧你喜食甜,便备了杂果奶酪浇,叫谢参军先备着车,等你用完了再启程,回宫的路上口不渴。”
这这这,堂堂一品诰命夫人,对我也太体贴了吧!!
这和云丹姝刚才所说的小命险矣是同一个府邸吗???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好吧,你们既然要把我捧到云彩眼里,那我就待会儿是会儿。
四十四 风雨晦暝
昭庆殿中守灵的二皇子正披麻戴孝,用烧火棍不停翻搅着盆中的纸钱。
瞧见我用万分悲恸的姿势从殿外冲了进来,然后伏在灵桌前一阵表演,他也被我渲染的呜呜直哭。
眼看着这个七岁的孩子嚎哭声要压过我,我不得不用上语言攻势:“啊~~~皇后娘娘,还是您做主让我离宫几日任件外差,顺便算做休沐,怎么我一回来,最后一面也没见着,您就去了呢!!”
一旁主持法坛的钦天监正史与我使了眼色,随即我便挤眉弄眼的再弄出几滴金豆,才退到一旁。然后他手持木剑,挑了香炉炉灰高洒在空中,循环数次,其动作衔接若一段剑舞,流风倜傥。
随着最后一撮土的落下,监正以剑指地,大喝一声“现形!”
我随着木剑所指的方向一看,竟然在地上那层铺就的细细香灰中,逐渐现出一个乌红色的小人轮廓来。
像是从地下反渗的血,一点点的聚集,再伴着土色的香灰,和成了一片血污之色。
原本在寝殿侯着的皇上,闻声而来,仓促的问道:“如何了?”
监正五指并拢手心向上以手势敬引:“圣人,快请看。”
皇上愣了一下,然后不可思议的瞪大双眼:“这,卿家有何说法?”
监正答:“回圣人。臣经过两日的推演,可确定皇后娘娘被人暗中行了压胜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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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知是何时何地?”
“臣断定,是近一年来皇宫所修缮之处,被人行了此术。”
一旁的崔常侍躬着身子走上前来:“圣人,监正,这旧年里,前朝后宫,所修缮或重建之所,便有一十六处。监正可否再提供准确些的信息,咱家也好着人去查。”
监正便又绕着那小人转上两圈,挥一挥木剑,口中振振有词,像极了我忽悠膳房老嬷嬷的样子。
然后他压低了声音,使一旁的我也不得不往前一步,竖起耳朵方才依稀听见——正殿大梁斗栱之处。
听罢,崔常侍便当即以笔列出这十六处宫殿名字来呈交御览。
我瞄着那张纸默默念出它们的名字来——甘露殿、武德殿、翰林院、司宝库、亲亲楼、公主院、尚寝局,鹤影宫、承香殿、西革门鼓楼……
我的天,我在尽我所能记下全部的名字,在心中那副草图上,以点作为标记。点与点连接,至结尾处,却是闲置东宫的一处殿名——宜春北苑。
我脚下欲要站不住,准备开溜。
可还没滑出两步,便有人叫住我:“去哪儿呢?”
渣男。
我一转身:“回圣人,小臣拜谒过皇后娘娘了,现在该告退了。”
皇上背着手,小步伐一撅一撅的走到我跟儿前,声音柔的像水:“你这司言司的人,日日在青鸾宫住着,怕是不妥吧。不如调来宫闱局,做你苏姑姑的手下,寡人呢,也能感受一下贵妃口中的‘菟女颇有意思’是什么意思。”
我咧着嘴笑道:“嘻嘻嘻,圣人,我这种人用一种方言说就是无帮衬搞搞阵,食野唔做野,做野打烂野。”
渣男眉头一拧,一脸便秘表情:“什么?”
“就是不会侍奉人,再细的活儿也得出岔子,上杯茶也得给打咯。”
当他还回味在我的三脚猫粤语,开始模仿的时候,我一句“小臣告退,”便急忙撤了。
虽不知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独一样对这一十六处宫殿检查,便不知要翻出多少花样来。
心中的“山雨欲来风满楼”与现实来了个结合——刚跑出昭庆殿的大门,便被一股邪风给呛了满口。
喉咙中满灌的干燥与尘沙,使我狂咳不止,而且只这一下子,寒意便刮透了我刚刚换上的薄棉夹袄,早上还春雷滚滚,下了一会子的绵绵小雨。而现在,寒冬终归没有完全匿迹,又在片刻之间,肃杀回来了。
冷雨说下便下,暗沉沉的天,昏灰中带着隐约的紫色闪电。闪电很小,雷声也不大,只有滂沱的雨声,哗哗啦啦。
往各个宫里张罗送晚膳的队伍,打起了褐黄色的油纸伞。官婢们低头俯背,因全力护着食盒的周全,便顾不得伞角的水流倾倒在自己的后背。
地上溅起的水花如白色的浅浪,早已沾湿她们的裙边和鞋袜,再一点一点,往小腿蔓延。
苹果或许没有那么惨,不用护着食物,不用考虑盘碗是否倾斜。她只用管好这一队人,如果有一人犯错,她便要首当其冲受罚。
我想,我之所以喜欢她,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不论当初我做了她十天的上司,还是我身在暴室,抑或我现在所谓亲近权贵。而她对我,永远都是一个样子。
她没有与我进行生死之交的绑定,没有想在我身上得到过任何,就连先付出再得到回报的想法也无。
她就孑然一身在那里,云卷云舒只看今日,今日里与谁好了笑了,她不奢求明日。她也从不扎堆,不喜欢的,便绕道回避。
那句君子之交淡如水,若说懂,我想没有人可以懂得过苹果。
负责往青鸾宫送膳食的掌膳岑琦,我瞧见雨水湿了她的眉角,便不由得惦念起了苹果。
“岑掌膳,司中女史梁雪园,近来如何呀?”
“咳,那丫头踏实本分,日日里除了干好差事,话也难说几句,还不是老样子。”
“那……”
我其实是想问问,百小治走了后,她如何了。还有,那该死的东瀛水货,现在在哪儿!
胸中有一口气未舒之时,殿外有个小宦官跌跌撞撞的跪在门口通报:“岑掌膳,快去昭庆殿看看,二皇子晚膳刚用到一半,便呕吐不止,呼吸闭塞,现正大吵着腹内疼痛呢!”
我们唰的一声站起身来,无不面带惧色的瞧着这满桌佳肴。柳阿嬷为贵妃布菜的手一甩,将银筷扔出老远。
岑琦急传人手,将贵妃的膳食再细细验一遍毒,随即告退冲进了大雨里。
嬴牙捡回了柳阿嬷扔的筷子,对着灯晃了晃,还是洁净的银色,眼下只能排除砒霜此一种剧毒。
司膳司的饭菜可以被下毒!
这样公然恶劣的事件,直叫每个人心中惶惶。而我还多了一层迷惑,不应该啊,就算要出事,明明前度所有的迹象,指向的是紫云阁啊!
岑琦走后,我只顾望着无边无际的大雨发呆,回忆着苹果与鹿呦鸣的对话,满脸约摸都映着乌云颜色。
而当周贵妃已然穿戴整齐的出现在我身旁之时,我突然发现,她已经从协理后宫,变成了统领后宫之人。
她将那一身国丧的素服也穿出了气势,黑玛瑙制成的一整套头面,别具华光。特别是高高悬下的黑色耳坠衬着白皙的皮肤,有一种妖冶凌人之气。
有一瞬间,我以为周贵妃换了个灵魂。
“小菟,愣什么?现在本宫是后宫主事,得去履行当家人职责了,你也随本宫一同前去,多个人多份警醒。”
“是,娘娘。”
说罢我跟上了她的鸾仪。外头的世界被这大肆铺张的冬雨浇灌成白濛与墨黑混淆的杂色,寒湿两气不由得拒绝便侵人肌理。
云露扶她上了步辇后,我却辇跟在了一旁。不知为何,仅仅就在这一小段时间里,我感觉哪里有些变了。
身旁的侍者为我们重重叠叠打着伞,不使一滴雨落在身上,只是地面来不及进入水渠的雨水,已然汇成了一条银练。
亦步亦趋,水花溅落。
我抬手,随意指了个执伞的小宦官:“来,你来背我。”
我认为,我要选择成为“不湿鞋子”的那个人。
昭庆殿中,皇上抱着奄奄一息的二皇子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医官们取来大量的牛乳,示意皇上配合捏其鼻撑其口灌下。
皇上的精神有些崩溃了,只听他大声吼叫:“你们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刚才灌浓茶,现在灌牛乳,这么小的孩子,撑坏了如何!”
“圣人圣人,听臣一言,这牛乳定不可少,一来洗胃,二来催吐。”
说罢皇上将二皇子往床上一搁,自己悲痛气恼无处发泄,便将外衫一撕,冲进了院子里淋雨去了。
这下更多的人坐不住了,纷纷也冲将出去,推推搡搡势要将皇上抬回来。一时间吵嚷哄乱,倒跟闹剧之态并无二致了。
我往膳桌旁走去,那里已经有数个龙武卫看守着一桌膳食,提防有人趁乱会动手脚,毁灭证据。那队传膳的司膳司之人,被押解在膳桌旁一角,各个抖得体若筛糠。
我筛查了两遍,所幸,没有苹果。我激动的心稍微平稳了一些。
待问询了侍候的人,只回答今日二皇子对一份双色并蒂雪莲切鲙饶有兴致,从上桌便瞅准了这一样。
切鲙——生鱼片。我去,东瀛水货?
我瞪大眼睛看向那盘切鲙,远远瞧着,拼盘太过惊艳,是一白一红两朵并蒂莲花,晶莹的白,剔透的红,取材于两种不同的鱼肉。
那红的是一种现代人常吃的海鱼。红虽炫目,然却无毒。想必有毒的,是那无辜的白。
那样熟悉又陌生的肉质,我曾经数次下筷,终归未敢一尝的极鲜极美之物。
它真的极鲜极美,还是因为身有剧毒,反而因祸得福,将它送上了“极”字巅峰。
爱上这种鱼肉的人,一定会爱上追逐——越是不够踏实,越觉得欲罢不能。
只是在这个时代,我要做第一个当众揭穿此鱼便是毒药的人吗?
我想我不愿做。
河豚之祸。这些在场的,与不在场的始作俑者,个人因果,个人承担吧。
四十五 弄巧成拙
白练层峦叠嶂,悬在各处梁楣,若未化的积雪。
三皇子的丧礼犹在眼前,而如今,昭庆殿皇后停满三日,一国之母鸾驾宾天,举国哀恸,始由今日发丧。
而咽气未久的二皇子,业已停在了昭庆殿偏殿。两件丧事撞在一处,说句顽笑话,倒也方便了大家一同拜谒举哀。
二皇子去之前,便开始浑身僵硬,而后逐渐气息微弱,整个人若跌入了沼泽泥潭般狰狞变形,到彻底断气时候,身体已经硬的像个木偶。
而当时去膳房缉拿所有涉案人手之时,竟然发现此道“莲花切鲙”的厨子已经死去,死相与二皇子一致,皆是浑身僵硬。
此厨师的小徒弟在御前哆哆嗦嗦的说着:“师傅在最新的一批时令水货里,发现了几只不一样的河鲜。因二皇子素爱食鲙,今日昭庆殿的菜单便有一道切鲙。师傅说是看着此鱼肉质鲜嫩,许是别处进贡的新品,便选了两条回来试试,且将其切片后,也是依律先试吃了几口。”
“我我,我在一旁瞅着,师傅本欲是尝尝,可没想到他似乎一发不可收拾,一边叹其鲜滑,一边筷不离手。这,这吃掉的部分,只得拿了别的海鱼充上,才有了朵双色并蒂莲。后来奴才出了上厨,去下厨张罗内侍省的饭菜,也就一炷香的时间再回来,才发现,发现师傅已经倒在了他的隔间内。”
皇上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那是什么鱼?”
直吓的那小厨子磕起响头:“背部黄花儿,腹部洁白,有时候会鼓成一只球。至于名字,奴才不知啊!师傅也是说头一次见,因混在普通河鲜里,哪会想到它是有毒的,望圣人明鉴!”
“查!继续给人查!”
翻来覆去,又将负责接收这批水货的司膳司掌膳岑琦提了出来,亦是招认与往常并无二致,是按照定货单子来核对的,审阅有三,不会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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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琦且说:“禀明圣人,货单上将此鱼称作东瀛蜡头。”
……
我的记忆中,明明是这物被鹿呦鸣安排下来,该由那膳房外包部门的百小治接收。中间到底是出了什么岔子,才导致这含有剧毒的鱼走了官路?
原本,若无人插手,根本不会直接流入各宫贵人的餐桌。要知道百小治的东西,只会卖给各处官宦婢仆。
这皇上与贵妃二人高座亲鞠,审问与刑讯一同进行。
我立在贵妃身后只觉得头昏脑涨,那些用刑之后凄厉的惨叫此起彼伏,而所给出的供词却一直十足平常,并无新意。
翻来覆去都声称——是与平时一样的职务流程,竟不知缘何出了天大错漏。
我在一旁听着这些话悲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觉得讽刺。那些河鲜池子我远远的看见过,就位于膳房仓库的院中,管理颇严,非相关人员尚需持腰牌接近。
那些水池中的河鲜鱼虾,往往养不了几时便被烹煮,所以水池皆是露天敞着,鳞次栉比,莫不是一个下午暴雨不止,使那些个池子涨了水,导致这些鱼儿心情大好,随便串门,跳到了别人家去?
这样无厘头的答案突然涌入心扉,整件事若按照我心中的推演,只怕是皇上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可笑可叹。
除此之外,乌昭容的安危算是亮起了红灯。
听闻西北战事依旧吃紧,乌昭容研制的兵器“陌刀”经过试炼,也已投放到了前线。
到底于战事有功,何况有她留在宫中,亦是对西北乌氏的一种制衡与盟约。
至于除掉她,显然对于皇上也是弊大于利,却叫人看不懂了。
发丧已毕,按昭各路藩王当携眷于成服礼前按时入京,不得有误。
十日后为“大殓”,再过三日,便是“成服”。成服日群臣哀服入临,列班奉慰。
前头说过,皇上是太上皇留存的独子。而唯一的宗室藩王,皇上叔叔,便是北境王李灈。所谓北境,亦称为受降城。
其余归属我南周朝的,属于军功立藩或者地方势力,南有百越府,西有兰羌族。
我翻看着地图,盯着兰羌的版图瞧了半天。它的旁边,没多远的旁边,就是我心心念念的凉苏县啊。
好希望兰羌王进京的时候,可以顺路带上阿爹啊!虽说在这个时空里还未谋面,可到底是可以互相仰仗(其实我更想依赖)的至亲呐!
算了,心里先幻想幻想,做做白日梦吧。
我拄着脑袋,寻思着要不要与阿爹修书一封。这个时候各个官驿来京的车马定是很多,说不定搭搭顺风车真的能来呢。谁说白日梦就不能争取~
只是我刚提笔,便又搁下了。心里有些疙疙瘩瘩,我这“亲爹”什么模样什么脾性,关于和他的回忆,现在是一无所知。当真见了面,这老人家能不能承受得了我这大姑娘“失忆”的事情,更是未知。万一再一激动,联想到失忆的傻姑娘以后没人要嫁不出去,诸如此类为人父母统一配备的焦虑,血压再一不稳,我岂不是罪过大大……
想见又不敢见,心中好生折磨。
犹豫不决之时,手上更是闲暇无聊,便铺开了宣纸,在上面信笔涂鸦,想要能画出个答案来。
不经意间背后响起一句:“再过十日,菟姑娘小命怕是难保,此时此刻倒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鬼画桃符?”
我一惊:“哈?”
只见乌昭容又是一身的紫晶色,头上像是紫虎皮鹦鹉羽毛点成的头饰,妆在精致的回心髻上,煞是好看。
她的口脂也是粉中微紫,盈盈笑着,带着一些高雅与莫测。
我在充满疑问不解的时候,神情便不自觉间眉头耸起,眉尾回落,大概有点无辜之态,所以每当他们看见我这个表情,总会泛上点慈祥之意。
“吓到你了?”
我回到:“昭容你这,青鸾宫也能随意进来了?”
她已在我书桌对面坐下:“咳,贵妃这一会儿不在,我还不能通传来你房里?到底本宫也是二品昭容。”
我小声默默:“昭容娘娘,您刚才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她脖颈微倾,侧颜看向我:“连我都怀疑皇后之死出自你手,那么北境王一系呢?到时候其子带着数万大军,乌泱泱的冲到京城要为皇后讨要说法,你当如何?”
我本想说已得了皇上的授意,可是动了动嘴,还是把话吞了进去。到底乌昭容是个特殊的存在,她一直上帝视角保持中立,却也愈发使我难以对她十足信任。三缄其口,势必少不得。
她见我不语,又接着道:“本宫知道,若无人暗中为你撑腰,你那场昭庆殿的哭丧,也显得太过张狂了。急着告诉全天下,是皇后命你离的宫。自然,在有些人眼中,算是划重点刨除嫌疑。不过在本宫这里,老觉得有点欲盖弥彰。”
她的眉峰本就高,时下一挑,便显得颇为强势:“你想,若是到时候有人巴不得借你撕开口子,寻得兴兵动戈的由头。那么,你背后的人,或者左相,或者皇上,或者是我猜不到的哪位主子,大概会选顾全大局而顾不得卿卿性命罢?”
我矢口否认:“昭容娘娘想太多了。小臣岂有本事,更无胆量加害皇后娘娘。”
她站起身来,悠悠说道:“我只是觉得,你心中别有根芽,该是这宫中,极少的,值得我信任的人。所以,便也礼尚往来,将我的想法说与你听。是否采纳,还是得菟姑娘自己做决定。以本宫的能力,此事若是成真,也护不了姑娘,只能稍作提醒了。”
她平视看向我,而我依旧寡言少语,使她没得到相应的回复。她鼻息一叹,转身欲走。
我在她的背影后行礼:“小臣恭送昭容娘娘,谢娘娘关怀。”
她轻甩罗袖,快速跨出门槛,带着一丝生气离开了。
此时此刻,我想到皇后之死指向我的唯一证据,便是留存在她体内那几个米粒大小的铁钩了。
从体外来看来查,是绝对不会知晓的。若是北境王一族拼着损伤凤体的罪责也要请仵作开腹验尸如何?
或者,数年之后,皇后的遗体化成了一架白骨,那么其腹内的铁钩,不就再次重现天日了?
不行,我得想办法。铁钩不拿,终究是一件隐患。
而我,自然而然的便想到了我的“神兽”——甜甜猫。
在风雪连天被困彩丝院的那晚,我便与甜甜猫约定好,若要会面,便在空旷地响十二声铃铛,她便现身。
她当时听了我的话,便“喵呜”的一声答应了。想必距离对她来说,完全不是难事,我推测,皇宫玄武门以北的宫廷园林——北苑,便是现如今大如小狮的甜甜猫,占山为王之地了。
说到这里我有些感慨,若不是从相府回来的马车被看守的过于严密,直把我送进宫门,我原本是打算特意去一趟北苑的。
在宫中会面,慎之又慎之下,也得匆匆收场。
况且,如果不是不得已,我情愿她不要再出现于人堆中了。
人人,皆是猎人。
四十六 用心不轨
凌晨三点,我说不惯的寅时初刻,我像个幽灵般溜出了青鸾宫。
恐怕睡过了头,硬生生的熬到了现在,至于宫禁,角门的小锁哪里算个问题,多留一把钥匙自然容易。
我来到了北宫墙处的马球场外沿儿,这是此时此刻最独立最僻静的地方了,何况这种不住人的场所,守卫也只会潦草滤一遍,不会格外上心。
再说马球亭刚抓了李成蕴和水司斯,想来没有人会以为,有人仍会夜半在附近出没吧~
可我就这样来了,甚至有点骄傲。
而这骄傲来自于,我似乎正在无止境的接近自由。
所以我如果在人群中跳起,那一定不是要碾压别人或者目中无人,而是灵感乍现,正在感受自由。
如果某些时间,我的世界只有自己,那么同样的,别人也可以只看到自己。
这个状态并不会侵害到任何,只是完全在体验自我,感知自我。
灵魂的重量,灵魂的来路,以及去处。轻盈或者负重,分别或无,
灵魂或者是迷魂。于我之身,他时而过于深刻,时而过于超脱。大多数时间他都是孑然一身,踽踽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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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世界会给你一个误导——二人之灵可开出一朵并蒂莲。所希求的至真假想,到最后会如那盘河豚切鲙,未尝品够,便毒发身亡。
杠精要来了。
他会说:“是你没有智慧可以祛除‘河豚’的毒。”
是。智慧与业障对峙,在彻底放下不甘,无名妄想之前,智慧的真身难以现前。
凡夫冥顽——有所保留的投入到一段感情中去,这于我这种执拗的人来讲,与心中所追求的至真相悖。
所以这个世界就像是,把萝卜擦成丝的擦丝器,不吝将我层层寸蹀。
世智辩聪的外表,与反叛不羁的内心深处所冲撞,不定时的,要以某种怪异的举动,来进行缓释。
所以我现在,恰好迎着月光在路边发现了一块白垩石,便在马球场大门上画了两只大王八。
四周探了探,该召唤甜甜猫了。
然后我便用准备好的铜铃铛,铃铃铃,摇了十二声长响。
那只巨型橘猫很快来了,飞檐走壁,无声无痕间,便跳到了我的面
前。
浑身又香又臭,不知道是有多可爱!
我俩开始狂热的见面礼,她蹭我蹭啊蹭,我撸毛撸啊撸。
不多一会儿,我就像穿了身貂,一身的毛。
我将怀中的一包煎虾仁拿出来,我便也席地而坐,和她一起吃着,弦月皎皎,共进宵夜。
待我窸窸窣窣的将近来的闲话与她讲完,顺便帮它检查了身体——看有没有被欺负,有没有吃野味变得健硕之后,我才与她耳语道:
“甜娃娃,去把那个死人的肠子掏出来!”
若是以前,这样的对话一定惊悚又意外。
只是现在,“占北苑为王”的甜甜猫眼睛一眨,便可使普通的野味闻风丧胆,别说是屈屈一副死人的黑肚肠。
她啊呜的一声回应我,从语调听出她明白了。然后又蹭蹭我作为告别,我与以前一样,与她额头顶额头,作为爱的信号传递。
然后她真的有如神兽般,四蹄一蹬,神出鬼没般,没入后宫那片乌乌麻麻的建筑群中去了。
为了使一切保持原貌,不得不按照往日作息起床。
统共加起来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我用着厚厚的脂粉遮盖着我浓黑的大眼圈。
然而外头极快传来的沸言沸语,成了一道兴奋剂。忍痛容易,忍痒却难,不能分享的感受当真别扭。
我在贵妃寝殿外,听到崔常侍向皇上禀道:“启圣人,今晨约摸是寅末卯初,皇后娘娘的凤体受了冲撞。”
皇上还睡意朦胧,带着哈欠说道:“冲撞?究竟是何事体?”
“那会子正后半夜,灵堂做经忏的那帮和尚老道,都是有口无心的念瞌睡眯着了。唯独有个小和尚说一时尿急,便想要如厕。此时突然听见皇后娘娘身上有些窸窸窣窣的怪声,一睁眼,还没瞧清楚,便见一道影子一闪而过,继续追着那影子,只见它速速跳上了房檐,像极了野山猫那么大个儿。”
“然后呢?”
随后崔常侍压低了声音,即使竖起耳朵,便也听不详细了。
嬴牙和云露为了听闲话,已然将头贴在了门框上。谁料那门没锁,一个重心不稳便推开了大门,这二人互相揪着对方试图保持平衡,直到趔趄着摔进了房内。
整个世界安静了,可我实在按捺不住,以袖掩口,退到一旁哈哈的笑着。
腰带只系了一半的皇上指着摔在地上的俩人,诘问贵妃道:“爱妃调教的宫人,竟是这般无礼模样?”
贵妃羞红了脸,压着嗓子低声呵斥:“你们两个,给我跪到院里去!”
这两人便连滚带爬的去跪着了。
我本以为没有人会有闲暇顾及我,等他们的眼神从门口挪走了,我便可以退下了。
可是突然之间,狗皇帝居然大步流星的向我走来,一刹那我好像被王者荣耀哪吒大招定位了般局促难安。
然后他一个吕布跳大,便把魔爪按在了我的后背上,然后他的手一揽,我还没反应过来,就把我拦腰夹在胳肢窝里,迈步就走。
我去?????您老人家是做什么?用老电影中把珍妃投井的姿势夹着我,是打算把我也投了井吗?
我拍打着他的腿,到处抓挠着,并抬头向贵妃求助道:“娘娘,快救我!救我!”
只闻狗皇帝大喊一声:“谁敢跟来!”
正当我恐惧着,以为是他发现了什么,欲要把我扔去哪里问罪,他却径直往我的房间走去。
待进了来,还顺带着一脚踢上门,然后便把我扔到了塌上。
他扭了扭腕子,动了动脖子,一副累极了的模样,反而怪罪我道:“你挣扎的真有劲!”
我惊的呼吸都忘了,惶恐的看着他。
可他只是右边的嘴角一咧,皮笑肉不笑的说:“想什么呢?没事了。寡人就是私下交待你一件任务。”
这还是私下?全青鸾宫的人都知道了。
还用此等骚操作公然进了我的房间,只为了布置任务?
高啊,实在是高。
然后他有板有眼的告诉我,为三位藩王来京准备的府邸,现在要从宫中暂拨一些人手过去。因着他们在京时间不长,事若完毕,便再调回宫中。
他宽厚的肩膀像块巨石,横绰绰,厚墩墩,认真说话的样子,竟有了稳重感,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这北境王府,只怕将你生吞活剥了。百越王府……”他哂笑,:“怕是也不妥。不如,你就与鹿呦鸣一同去兰羌王府,暂做一段中书舍人。”
他并没有落座,只站着与我说话,反而私下与我保持着较远的距离。
他时下才向我走进了一步,看着我的眼睛,有些咄咄逼人:“你可知这中书舍人,负责什么?”
我宛然答到:“与司言司各大人一样,掌管诏令、宣旨、接纳上奏文表等事,主要负责传宣圣旨。”
我抬眼对峙着他眼中的气势:“自然,还帮圣人,随时传递兰羌王与眷属其人,有价值的信息。”
他满意的笑了笑:“一点就透,甚好。也不枉费我叫你出去避避风头的用心。”
言毕,他便转身离开了,且与我轻轻关好了门……
这是他人格中彬彬有礼的一面?
人类真的是清奇复杂啊。
我整了整方才因为拼命挣扎而歪扭的衣衫,准备告诉贵妃我现在安全无碍,皇上只是找我叙话谈事。
可当我出了房门才发现,所有人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
我小跑到正殿,身影晃在她的面前,她便侧着脸冷冷一瞥,周可爱,也变了。
一瞬间,我懂了,渣男皇帝,真的不容我在青鸾宫住下去了。
甚至,他的目的,不仅如此。
四十七 醋海翻波
眼前的世界仿佛一瞬间结上了霜,浩淼寒烟聚成一道冰河,横行无忌。
贵妃哀伤的眼眸低垂,我急忙蹲到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告诉她实情与表像乃是天差地别。
她冷言薄语:“你无需再狡辩什么,圣人刚才已知会本宫,吩咐好生为你打点行装,明个儿便派人来接你,挪去别苑住下。”
笼罩在她鄙夷愤恨的眼神下,我像吞了一只大鹅在嗓中,无法说出口的话就在喉咙里扑腾个没完。
算了,保命要紧,现在哪里是透露我的去向之时。
于是我吞下了那只活蹦乱跳的大鹅,撂下一句:“娘娘,时间会自证清白”,便小跑离开了。
我有些失落的走在外头的长街上,不满的叹道,就连与友人交往,也不能够一帆风顺。
和周贵妃之间,或许永远留存着一丝裂缝了。再说苹果,自从支走了百小治,虽然寻不得空见她,可说到会面,心中不免有些怵头。
一时间漫无目的的溜达,不经意间来到了宫闱局的门口。
往里面一望,大殿里座无虚席,高坐以下,宫娥们排班肃列,整齐有序。
原来苏姑姑正在开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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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进院子,将自己隐在凉亭的柱子旁,饶有兴致的往殿内瞧去。
姑姑有条不紊的将元月份局内职务所遇到的问题提出整改,且对下一月皇后丧期之间的职责变动进行了布置安排。
她说起话来简明扼要,不蔓不枝。
我更加欣赏她的作风了,这外在表现根植于内在气度。不会刻意为了获得他人敬畏,从而耀武扬威。不卑不亢,不矜不伐,张弛有度,因而反生出端正庄重之气,以使得人人皆对她敬而生畏。
而无能的大人们往往相反,恨不得每一刻都张牙舞爪,做足派头,生怕别人不惧怕于他。
不多时会议散了,先是宫娥们有序的退出,随后各宫的掌事依次向姑姑做些汇报,不久也散了。
等了这半晌,终于等到姑姑忙完,我可以上前夸一夸她工作时候的样子真有魅力了。
然而当我准备起身,想去“突然袭击”吓一吓姑姑之时,那殿中一旁做集会记录的宫娥搁了笔,巧笑着贴近了苏姑姑。
她将刚刚从正座上缓步下来的苏姑姑掺到茶桌旁坐下,然后双手抚在姑姑肩上不停捏着,殷勤极了。
姑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停下,然后便牵着她的袖,意思是叫她坐在身旁。
那宫娥沏好一杯茶,呈给姑姑后,方才坐了过去,茶凳低矮又无把手,所以,我现在看去,两个人基本是半分相依偎的姿势。
我的心突然就酸了……
然后,然后,苏姑姑与她说话的表情,竟然很是关切!
竟然,竟然,一边言谈一边帮她整理衣襟,还拈了一缕她鬓角的碎发掖在了耳后!!!!
此时此刻,柠檬山柠檬海纷纷落下,我泡在无边无际的柠檬汁里,快要淹死。
我一瞬间增进了对周可爱的理解,天呐,她简直是个伟人,居然还够耐心听了我几句解释,还极度压抑忍耐着情绪未曾爆发。
她明明该第一时间把我扔出天际的好嘛!!!!!!
正殿门口的盆景架上,有株硕大的盆梅,我悄悄溜过去,躲在盆梅后,透过枝条隙缝,散出我如电目光,瞧一瞧是哪个在跟我抢苏姑姑。
而当我看清楚那张面孔之时,不禁大吃一惊,那宫娥竟然是前度给我送卤鸭头那个,我还曾说她颇为面善来着!
她仍旧喋喋不休的在与姑姑说着什么,好像在请教问题,沐浴在姑姑温情脉脉的解疑答惑之中。
二人谈话的氛围融洽愉悦,那宫娥柔婉中带着点不明显的撒娇,哼哼,也不用太多,但凡你有一点撒娇的蛛丝马迹,我都能捕捉到。
她的眼睛还一闪一闪,那是她的星光我的刀片,把我剜的有一种隐隐想哭的感觉。
可是这种伤情它又埋藏的太深,不至于让眼泪立即奔腾而出,显得来路漫漫。
这个世界上的眼泪分为很多种,也会用不同的路奔赴而来,而关于这一种,最新滋味的眼泪,在此时此刻,它诞生了,萌芽了,已经在路上了。
因为她,我的世界又添了一道泪痕,即使,那是在将来才可能发生的事。
我就默默的蹲在盆景后,一刹那间,我的元神出窍,飘荡在了身前那盆梅间,这是梅花最后的时节,星星点点的红已呈败落之势。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
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承香殿是吧,淑妃娘娘是吧,原本我对你们的招徕没有兴趣,可是我现在,突然有兴趣了。
一切就等我履行完毕兰羌王府差事,后来之后再论!
而心念的转变,它会受到神秘力量的加持,任何拐点不尽善也不足恶,从来好坏参半。
是夜,我将寝殿的门,锁的紧紧,甚至还顶上了桌子,才一夜乱梦的勉强过了一晚,因着心中那种没着没落的不安全感。
起身收拾好所有家当,再看一看我在青鸾宫住了三个月的房间,时间过得真快,马上又要进入下一阶段了。
我仍然是曾经那个每年转一个学校的小菟,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光仅此半年,便流连过多少地方呀。
唯独那昨日在铁链上跪了一个白日的嬴牙,一瘸一拐的过来我房内,与我告别。他帮我将几样匣子包袱汇在一起,好使得稍后来接我的人不至于漏掉什么。
有时候异性之间的友情会显得距离感更好,此情此景如果手上有香烟,我真想和他蹲在地上,抽上一支。
他默默找个地方坐下,放松着微翘二郎腿,对我说道:“小菟,你若走了,我只怕这青鸾宫,便不如往日太平了。”
我扔给他满满一包铜钱,姑姑隔三差五送来的东西中,从不缺这个,现如今,我也是个完全不愁零花钱的小盆友了。
“来,我不在的时候,帮我照应着司膳司梁雪园和暴室萧娘娘,还有一半,给你打酒喝。”
“诶,菟大人倒比六品掌事还要阔绰。”这家伙又坏笑着打趣我。
我鼓了鼓腮,对他做了个鬼脸,然后故意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道:“贵妃娘娘呢,现在已经位同副后,如此高位岂是轻易撼动了的,不过嘛,若有什么决策,还是得劳你和柳阿嬷,多加看顾了……”
我咬了咬嘴唇,眼睛忽闪几下看着他,希望彼此都没说尽的话,可以通过一点默契来领会。
这时,云露捧着一个大木盒,气喘吁吁的进来了,随手往我的箱匣上一堆,只淡淡说道:“淑妃娘娘派人送来的,说是听闻凡女史要离宫去往别苑,便备了些日常用品,不至于用得着之时,还要临时去寻。”
我站起身:“来人何在?还是答谢一句方好。”
云露暗瞥了一眼地板:“刚叫她走了,今日青鸾宫做清洁,不欢迎外人。”
说完这句,她便甩着小手,直撅撅的走了。
嬴牙在她背后拍了一把空气:“唉,我说,你劲儿什么劲儿。”
随即嬴牙一咧嘴替她解释道:“小菟你别理她们,她们啊,头脑简单,倒没恶意。”
我嘻嘻哈哈笑了起来,有时候我的笑点低的过分,甚至是源于——我所认为的幽默吐字。
有些东西,会在深究之后才发现,极其有趣。
未尝多时,我便重新坐上欢腾的马车,但凡出了宫,心情总会好一些。
假如说,时下帘外春意正浓,该有多好。
只是这黏腻的冬,抵死难脱。年前的霜雪,以及年后的雨霾,都使得冬衣穿够两三日,便觉蓄满了水汽。若再对着熏笼烤一烤,则浑身上下便觉外干内湿,两气不融。
昨夜本该浴盆里泡一泡,奈何那种气氛下唤人打水无异于给自己添麻烦,便只好作罢。而这会子又感觉浑身有些汗黏,别扭极了,刚扬起的情绪随之跌了下去,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一旁的鹿呦鸣开口了:“今日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我们的小大人出了宫,居然不撒欢打闹,反而低落叹气。”
我突然想起他对苹果说话的态度,那副捏软柿子的样子,不由得屁股一挪,坐远了一些。
“要你管!”
没目视他,我也知道他那双水灵灵的眼睛一滚,那薄而嫣红的嘴唇努了努。
“小大人不喜欢我?”
我继续双手拄着下巴看窗外,不想理会。
可他似乎不肯干休。形状卑怯的抚了抚自己的大腿,音声颤抖间却说出一段别有用心的话来:“我本想将这兰羌王府前身是什么,又何处闹鬼的情况告诉小大人,可小大人不爱听,公公我,便也不自讨没趣了。”
咳咳,要想骗人,先把你那忍不住试探的眼光全然收回去了再说。
闹鬼?
我慵懒的揶揄道:“既然同在兰羌王府,鹿常侍不仅为人说话阴气十足,更是美艳如妖魅,想必这鬼定碍于鹿常侍姿色,并不敢出来,羞煞于人前呢!”
他听见我那半损半夸的话,竟咯咯直笑,然后突然声调一转,像是不再逗我的模样,凛然一气道:
“不碍得,莫怕,咱家已然带了宝器,回头便将鬼捉来给你看!”
四十八 庭院深深
眼前这座显贵之宅,堂阔宇深。竹影白阶下,空自寂寥,门可罗雀。
亦可做寻幽访胜观。
刚制好的青底描金匾额已然高悬,在此之前,旧门匾早已化在了尘里。
空了五载的宅院因着一向的保养修缮,倒像是昨日才腾空般,人声笑影犹在。
只是稀释了,吹散于翠竹林风,流落于泥花瓦下。
从大门一路慢步入来,未敢喧哗,只怕扰了旧主人的清梦。阵阵凉风,如轻丝袅袅,薄冷细微。不知昨日是谁的寒骨凉彻,直透到如今,也未好。
只有我的行囊最多,像个旅人,也似归人。
今日里,第一批到来的人,可尽赏孤灯独月了。
可我未曾料到,随心一叹的这四字——孤灯独月,竟是一语成谶。
只是现下,我却毫无感觉,搬来新居所,正是一心好奇,忙不迭四处观光玩乐之时。
“玉舍人,明日里丫鬟仆从调过来了,可得敛着些仪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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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抿嘴笑看着鹿呦鸣:“那你还是鹿常侍吗?我帮你改成花管家吧,更趁你这花一样的妙人。”
他用食指一咯下巴,俏丽一笑,与我打嘴仗道:“那可不用,咱家虽说是这府邸的掌事官家,可行不更名,不像有些人只能躲进兰羌王府,不然就真成了萧废妃口中的红烧兔肉!”
“嘿,我说!我和萧娘娘的玩笑话你怎么知道?”
他得意道:“别说这个,你每晚起几次夜我都知道。”
我上前掐住他的脖子:“好你个变态,居然派人监视我。”
我现在才知道,甜甜猫在窗前忽闪一下,便再也没敢出现的原因了。
他佯装吃痛的模样:“啊呀啊呀,饶命饶命,监视你是保护你,先松开,松开。”
我也是掐不动了,龇着两排小白牙瞪他一眼。
他揉了揉脖子,嘀咕道:“再说了,又不是我的命令……”
我快言快语审问他:“既然如此,我被关在彩丝院一夜,怎么不来救我?”
他的声音马上正经了一些,压低了声音说:“那两日值守在暴室的眼线,原来是王爷那厢的细作,后来才查实的,已处置了。”
我嗤之以鼻:“呵,还说保护我。要是全指望着你们保护,骨头渣都不剩咯。”
他抱着双臂一哼:“那,用不着帮忙是吧?宫闱局调拨给你的丫鬟,我叫车夫送回去便是。”
“丫鬟?”
“自然,现在玉大人是七品中书舍人,怎么能没个丫鬟使唤。”
“她是谁喔?”
我的脸上云淡风轻,可是心中已经乐开了花,有人来跟我说话,还能满足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的“巨婴症”,自是好事。若不是不得不,谁愿意断奶呢,是吧~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我往前看。
此刻我们正站在正殿厅堂之前的空地上,等着数个车夫一趟趟的将我二人的行囊搬至此处。
那随着车夫一同搬着东西过来的,果然有一宫娥,另还有一宦官。
那小宦官看见鹿呦鸣,如见老父,亲昵的唤到:“师父,人给您带到。”
动作很多,一边说话,一旁推那宫娥的手臂,示意人家快些请安。
还好,那宫娥是个有条有理,节奏叫人舒适的性子,不似锅中炒豆乱蹦跶。静好笃定的深施一礼:“奴婢见过玉舍人,鹿常侍。”
最引起我注意的,是她的眼睛生的极好,是有福相的那种好。眼角粉肉包裹着珍珠般质感的眼白,未有血丝在上面,眼圈与印堂任何的暗沉也无,倒是整张脸最亮堂的地方。
又见她体型微微有些敦实,身上紧致,仅是骨架不算纤细窈窕那类。看样子着实是个睡眠极佳,心宽开朗之人。
又有一副嘟嘟笑唇,嘴角天生上扬,满满喜色,应有着能说爱笑的一面。
我轻快道:“姐姐不必拘礼,你我本来品级也相差无几。”
她态度谦卑:“奴婢名叫冬休,舍人直唤奴婢名字便可。”
我扶她起身,觉得她这名字甚有趣味,便笑说与众人听:
“这冬天休眠了,春天可不就要来了……冬休姐姐是我们的祥瑞,今夜可得好好让她多喝几杯!”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是夜,我们四人在府邸正殿摆了酒席,小酌一番。待几日后正主驾到,这厅堂之位,我这小卒又该回归到次坐之中。
冬休一开始不敢入席,只说道恐怕僭越,磨不过我的死乞白赖,才终于坐了下来。
菜正香,酒正酣处,便是胡诌海侃之时。
鹿呦鸣便将白日里所说的“鬼”,与我们娓娓道来。
这府邸的前身,原为先右相的宅子。五年前太上皇禅位于皇帝之时,右相下了大狱。
结党营私、贪赃枉法、鬻官卖爵、暗通盗贼,这四样大罪判了右相与其二子绞刑,所有女眷变卖为奴或充入掖庭,其家产全部充公抄没。
“你猜抄出了什么?”鹿呦鸣神叨叨的问我。
“各式珠宝金银,还有可当货币使用的胡椒呗。”我摇头晃脑的说到,已然进入了微醺的状态。
“嗯,除了这些,库房竟然存了大量的炉甘石,甚是奇怪,整整装满了三间屋子,少说上千石。”
我疑惑:“这不是一味药材吗?常作外敷之用,可治荨麻疹风团,缓急痒之症。”
“说的就是这个,这物虽说略值些钱,但浑似并无大用。”
一边默默听着的冬休接过话头:“好似不少脂粉商,也会添这么一样材料,可使皮肤萤白光泽。”
话到嘴边,我却突然忘记炉甘石属于哪一种重金属,只能摇摇头,对她说:“你可千万别乱用此种配方,初时效果甚好,日子久了,皮肤可是每况愈下。”
她一惊:“玉舍人,此话当真?”
我醉醺醺,搂上她的肩:“姐姐,私底下叫我小菟便可。我说的话,自然当真啊!”
她暖暖一笑:“没错没错,菟小大人最棒了。”
鹿呦鸣在那喂喂喂,“还听不听鬼故事了?”
“听听听,你继续讲!”
于是他又一脸故作神秘,展开了下面的故事。
曾经人丁兴旺的右相府,一夜之间萧索败落,子孙凋零。
府中原本孙辈有七,五男二女。奈何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七个孩子,从襁褓到弱冠,竟然在先右相下狱至行刑期间,先后夭折,且皆是死于意外。
我插话:“哈哈哈,你们就是‘意外’,对吧?”
恐怖的气氛被打断。
鹿呦鸣把手一挥:“别闹,那个时候我还未进宫呢!”
好吧,故事继续。
那时府中有头脸的管家掌事,皆被抓去问话审讯了,年青的家丁丫鬟,又被牵走变卖。只剩了几个门房仆妇,还有个打更的老冯。
家道再是中落,府中下人该有的工作也不能缺。那一夜更夫老冯刚刚上值,便看见孙六少爷自己从后院溜达了出来,手中正把玩着一柄尖细的花铲。
老冯气愤的骂着后院那些懒婆娘,连个三岁的娃娃都看不住,其正儿八经的模样还惹得路过的一个门房窃笑。
也是心疼这孩子,毕竟一时间六亲全部被关在狱中,生死未卜。
他便放下梆子,抱一抱这开始玩泥巴的小家伙。
正哄着逗着,未曾料到,天上突然一道惊雷,随即一道紫光粼粼的闪电,正劈到院中,振聋发聩间,直惊的那老冯手一哆嗦,便没再抱住,摔了那孩子。
可这一摔了不得,孙六公子手中的花铲竟直戳戳的插进了口中,穿透了孩子的细小喉咙,从后颈处扎了出来。
小公子连哭一声都来不及,手脚弹腾了几下,便淹没在了滚滚的血泊中。
老冯当时就站不住了。
随即瓢泼大雨倾盆而至,与血泊融汇,血液便如水中红绸,滑溜溜的游走了。
或许人一想到死,确定死,便又有了力量。
老冯即时振作了精神,站了起来,铆足了劲一头撞到墙上,当场而亡,后来仵作说,那一撞,竟然离奇的掀翻了半个天灵盖……
这一府的人,似乎所有的意外都能赶的上。
更诡异的在于,自那之后,相传每逢雷电交加的雨夜,老冯的魂魄便会在孙六少爷死去的地方来回转悠几圈,再悄无声息的鬼影遁地,消失不见。
听到这里,我们已经背后生出着凉意。
我便问道:“鬼混是在哪处院落转悠呀?”
鹿呦鸣一抬下巴一努嘴:“喏,就外面。”
啊??????
我们三个听众不约而同的发出惊呼。
他又一指,作为补充:“右花坛旁,那块空地,至于那沾上脑浆的墙,最右便是。”
我们纷纷害怕又难耐好奇的,往他所指的地方张望。可是门口廊上忽然一阵阴风吹过,呼的一声,那两盏高悬的大红灯笼,突然灭了。
四十九 初写黄庭
第一次见到念奕安的时候,天空笼霾的那场春雪,正跋前疐后,时而色淡了,时而色又浓。
我穿着与晦暗天穹一色的银鼠袄,恰巧的,他也是。
府邸所有该在场的主事与下人,在正殿院中,列队等候着兰羌王爷。而他,就默默的跟在王爷的一侧,不像他的两位哥哥那般光鲜照人。
彼此所在于正对的位置,他可以直视我,我亦可以直视他。
若说大多公子哥的气韵是往上走的,冲发出去的,趾高气昂的。或者一些不遭待见,不受宠爱者,是伏在地上的,两极乱窜的。这些人,显得头重脚轻。
而他的气韵则是松快又稳的定在地上,好好的立,好好的行。
我想,我感知到了他的不一样。而他,临着我的目光,微微有些含蓄。他的眼神未与我交锋,也未回避,只是薄薄的敛着。
那个分寸告诉我,他害羞了。
我会心一笑,生出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好感来。真正会害羞的人,不多了。
三位公子许是随乡入俗,俱是京中打扮。唯独王爷仍是辫发,戴着一顶镶宝插翎的毡帽,袍服外穿着件水貂坎肩,胸前一串银丝编成的珊瑚珠,脚踩一双赭色焰纹鹿皮靴。
跟随而来的随从们,亦皆是兰羌装束,尤其侍女们统身制服,身上色彩繁多,又以湖蓝为主,清丽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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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正值壮年,贴面的络腮胡有些蓬松,体板威武,笑声朗阔。
我与鹿常侍一众满脸盈笑,目视着他们从二进门绕过影壁,再走过宽广的院子,阔步到我们面前。这说短不短的时间里,浅浅读出他们每个人的性格,已然足够。
我等整齐有素,肃拜见礼:“恭迎兰羌王,世子,二位公子回府。”
兰羌王声若洪钟,抱拳道:“二位大人有礼,小王兰羌念氏一族,今携三子首次来京,以后还要仰仗各位。”
鹿常侍敬回:“王爷,世子,二位公子,寝殿已准备妥当,请跟随臣下前来。”
我与冬休退至一旁,瞧着早为各处寝殿配置的丫鬟各列一队,跟随着诸位客人鱼贯而入,一个个涌入第三进院落去了。
先做安置,沐浴休憩,一洗风尘后,再以接风宴飨之,惯例当中。然虽有珍馐美馔,但服丧期间,一切宴席不可载歌载舞,做不得琴歌酒赋,只能浅斟低酌,薄饮三杯。
由此一来,只得靠两张嘴皮子暖场应酬,所有客套与我而言,甚觉乏味。
冬休见我嘟起小口,便逗我道:“小大人,你说这下雪的日子,鬼会不会出来,再吓着王爷他们。”
果不其然,我哈哈直乐。
因着想起前几日一股阴风吹灭了两盏红灯笼,我们四人嗷嗷惨叫的场面。
可笑过之后又有些后怕。
再说回那一晚。
当夜我们照着鹿呦鸣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觉得他手指的范围中,那颗杏树像能结出骷髅头一般可怖,然而更悚然的是,门口高悬的两个大红灯笼,好似鬼魅吹了一口气,在无风的天气,树梢的枝条丝毫未动,而灯笼却灭了。
接下来殿内像数支喇叭齐鸣,然后四个人齐滚滚的缩成了一团,争先恐后的躲进桌子底下去。
可是蜷缩了好久,便不再听到任何动静了。于是掀开桌布探出头,往四周探探。
殿内一切如常,没有红爸爸蓝爸爸,诸如此类的恶鬼形象。
我们缩头缩脑的出来,试探着往外走,好瞧一瞧门口的古怪是不是并无其事,只是里面的烛烧完了,纯属怕鬼的内心在作祟。
然而我们刚迈出大殿门槛,只听见殿内一声巨响!
回头一看,刚才我们四人用膳的圆桌,被头顶的那一盏巨型青铜吊灯给砸的粉碎……
我的老天鹅诶!
若是灯笼不灭,不曾把我们引出来,此刻可是直接砸在我们的头上!
圆桌整个倒塌,碟碗碎片四处迸裂。吊灯上满满的红烛,跌的炸开了,烛油像鲜血一般溅的满地都是!
闻声而来的守卫见着这场面,也是一惊,长吁着气瞧瞧地板,再瞧瞧我们,好似在说——“差一点就替你们收尸了……”。
然而这时冬休的一席话却冰释了凝固的气氛:“小大人,鹿常侍,咱们安心住下。按老一辈儿人的说法,这是有保护神给引路了,神明庇佑,这几日奴婢代两位大人,每日晚间香供花供一番,算是信女聊表谢忱!”
哇,会发光的冬休。
皇后之薨,按制度各级官员需着五服中最重一服——斩缞,于大殓成服礼始,每日进宫哭丧吊灵,直至下葬为止。
昨夜的接风宴兰羌王爷极为收敛,似为表哀思之意,放声大笑亦无,恐沾惹不敬之嫌。
王爷三缄其口,大世子深沉寡言,二公子口无遮拦,叫我耳目一新的,居然是三公子念奕安的交际之风。
却是他,在调和着气氛,使得整体融洽相合,即使这场晚宴未多几时匆匆收场,倒也结束的顺理成章,不显尴尬。
大多时候,我厌极了许多人在酒桌上的那一套,可唯独是他,竟不知不觉被他带进一种恬乐的感觉里,颇为舒适。
如果见过真诚,那么虚伪一定无所遁形。
我在许久之后才略略明白,从那时起,念奕安便在告诉我一个道理,最高级别的应酬,是有一颗真挚的爱人之心。
而此时的我尚不懂得些许,瞧见他们穿着一身粗麻布,准备入宫吊唁,正在顽劣的窃笑。
尤其看见念奕安将麻布也穿的最为板正之时,我便笑的更大声了。
他的眸子跌进羸弱颤悠里,对于我的嬉笑,他显得慌张无措。
一瞬间,我的心中也泛起涟漪,觉得好像欺负了一个无辜的大孩子。
但我没有刻意的去弥补,因为他很快调整好了,毫不介意,仍然礼貌笑道:“玉舍人早,今日要入宫,竟不知宫中举哀之仪,还望玉舍人知会一二。”
我莞然:“公子不必担心,整个仪典每个步骤,皆有公公们带领,依样画瓢便是。”
他笑着与我点头,方才快行几步,跟上了王爷和哥哥们的步伐。
若说往日的忙碌,忙则忙于各宫里的辗转,忙在那些启承运转之事。而单说我的职位,倒是悠闲。在宫中之时也不过每三日领一样司言司的差事,一旬一次的例会。
现如今身在王府,若王爷无奏事启请,皇上无圣旨宣召,仅有的职责不过是每日上奏一折书录文表,写写套话便罢。
鹿呦鸣带着他们入宫了。我和冬休坐在府中的花园里,无聊的直拿弹弓四处乱弹。
而这时,一墙之隔的外头,突然传来沉重的车轱辘声。
该是运送极重的东西,车的轴承咿咿呀呀,车夫的鞭子打在马匹的身上,却不响亮,也不闻车子加快的声音,仍旧是呼噜噜沉闷闷的声响。
我寻到院墙根儿,找到一扇闭锁的侧门,通过门缝往外看去。
原来这西墙外头,竟是条只有六尺宽的小巷子,只容得下一辆马车经过。
那马车的木车轮好像快嵌进石板里,不负重荷。拉车的马儿步履维艰,像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从方才到现在,就这么一长串的货车,一辆辆的经过,连绵不断,络绎不绝。
而且车夫与车夫之间噤口不言,一脸警惕。
这不禁使我生疑:“这是谁家的车队?怎么不走大路,偏偏钻这胡同,鬼鬼祟祟的。”
冬休蹲在地上,也正瞧的认真:“奴婢也觉得,走这偏僻小路,那也该是运到谁家宅子偏门暗门的货物。”
我抬头望了望天,只见冷雾缤纷,那昨日踌躇了一日又飘走的雪,这会子又回来了。
“咳,看来他们是要赶在下雪前,把东西运到。”
瞄着手中的弹弓,突然灵感来了。
我叫冬休推着大门,将门缝撑到最大,我便把弹弓尽可能的往外架,掏出袖中专门的铅制弹丸放进皮套里,拉紧鹿筋子,瞄准缓缓而来的一只马眼。
聚精会神间,用全力将那弹丸弹射出去。
马儿啊马儿,你可别怨我,谁叫你趟进了浑水里。
还好,弹丸打在了马儿的眼皮上,没有直伤瞳孔,但这足矣使它受惊。
只闻被击中的马儿一声长嘶,便四蹄乱舞,本欲撒腿就跑,可碍于车套的重量,又使它拉将不动,一时间竟成了上蹿下跳。
车夫猛拉缰绳,奈何控制不住,在马儿的极力蹦弹之下,车身开始东倒西歪。
一阵趔趄不稳,车身渐呈翻倒之势,那被雨布盖着的货物噼里啪啦压断了货仓围栏,但见一只圆碌碌的大铁桶从车上滚落下来,里面的内容物冲破盖子,汩汩流出,直倒的满地都是银花花的黏液。
未汇成滩涂的,则溅落成银色的珍珠,骨碌碌,溜的满处。
水银。满地的水银。二十车的水银。
这是要做什么?
前前后后同行的车夫见势,齐刷刷的奔跑过来。原本我以为他们定该将那马儿一通痛骂抽打,却未料到并未多言,只默默将那大铁桶扶正,用小铲子将洒在地上的水银铲回桶中。
我努力看向那桶上贴的纸签,奈何角度实在不顺,只勉强看到一个“府”字。
他们手脚麻利,极快的便把地面打扫个七七八八,为了掩盖未能彻底清走的残余,他们在地面撒上了一层薄薄的硫磺粉。
搬回了铁桶,重新拴好了货物,安抚了马儿。在东张西望,吓得我们赶紧从门缝处躲开之后,又沉重的,警惕的,又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车怠马烦,厚墩墩的前去了。
我心中呢喃,既然有个“府”字,不是民宅私用,那便好说了。
我拍了拍冬休:“快,通知门口守卫,跟上去一个。”
五十章 鲜衣怒马
从宫中传回的消息说,李灈今日在皇后的灵柩前悲声大放,不惜匍匐跪行,以头撞棺,示以悲恸。
细究起来,皇后不过是他的妻妹,而其悲态,竟夸张的如丧考妣。咬牙切齿间,誓要为皇后寻出死因,以慰在天之灵。
那么势必的,要求皇上降旨,严刑审讯一应服侍过皇后之人,包括我。
得了这个信儿,我在想着,是不是时候把“替罪羊”推出来了。
但李灈的种种做作倒惹得旁人瞧之不过,兰羌王嗤之以鼻的说道:“此人矫揉之态,定想是借题发挥。若说是服侍之人害了皇后,难不成整个太医署也替一介小小奴婢帮腔助势?”
一旁的二公子眼神可爱:“阿爹阿爹,不是说那个凡女史是左相推介的嘛,想必有所凭仗。”
王爷瞪他:“左相也容得你置喙?下去!”
然后他灰溜溜,往后退了几步。
我掩起神色,故作平淡的问:“那后来,圣人是如何回应的?”
“圣人自是推辞,不想留下苛待下人的名声。且叫崔常侍调前度的医案与宫人供录与他,叫他自己看去。”
“那北境王就此罢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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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着群臣百官的面,他当如何,难不成违逆圣意?!”
我逢迎一笑:“王爷说的甚是。”
从厅堂出来,鹿呦鸣倒是又与我补充了些许,称是圣人为了安抚李灈,又刻意说到已将昭庆殿伺候不周的宫人们尽数发送了,并声称我已被“贬至京郊茉城别苑服了杂役”。
倒是听来听去,皇后尸身被甜甜猫开膛破肚的事儿,是秘而不宣了。
我不禁窃笑:“他会不会私自带兵上别苑逮我去?”
鹿呦鸣抿嘴,脸肉扭成一种满意的狡黠:“那便叫他去吧。”
话还没说完,门房小跑过来向我禀告:“玉舍人,派遣出去的侍卫,说是刚出了夹道巷子,就把人跟丢了。”
我差一点就当场骂了人。
这是何样的酒囊饭袋能把慢吞吞的大马车给跟丢了……
我摆摆手:“下去吧。”
鹿呦鸣关切:“发生了何事?”
我先是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道:“你可知近来这京城内外,有何处是需要大量使用水银的?”
鹿呦鸣蹙眉一想:“除了皇后快要建成的地宫,需用大量水银来制江河百川,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先别问。那这水银归何部门所辖?”
“掌冶署。”
“所以说是官货,不可私自挪用?”
“那自然。水银产量极少,即使加上周边藩国,供给朝廷的量也不过是每年千斤。”
我被这样的产量惊讶了,虽知一滴水银是清水的十倍重量有余,所以每车两个大铁桶便足使马儿负重难行。可若说足足二十车,那则是十年的官用之量,如此数目,直叫人咂舌!
“我今日下午,就在花园外墙的夹道,见到运送水银的车队?可是送往皇后陵寝的?”
鹿呦鸣瞪大了眼睛:“不该啊!皇后陵寝特远了城外西北五十里一块福祉,怎会将修陵的物料从巴地调来,再多此一举,绕道城中一番。况且,前几日圣人还面见过主持后陵修建的将作少府二位中候大人,有提过一句,说是所有材料足备,已尽数运至修建之地了。”
我一叹:“通知上头吧,不是有人要私贩水银,便是要生一件大事了。此时诸侯在京,携带的军队又都驻扎在城外,只怕多事之秋,横生祸端。”
鹿呦鸣郑重其事:“还可见到什么细节?”
“应是哪路公侯官府在背后主事,纸签子上,书有一“府”字。还有,你明日从府卫里挑一个机警的,随我出去一趟,或许能探出什么端倪。”
他婉转一笑:“哪里需要劳动玉大人亲临前往,交待下来,我等去办了便是。”
我笑答:“这件事呀,还真的是非我不可。”
簌簌的小雪落下来了,像盐粒子般痒而微疼的打在肤上。
想必从此刻伊始,车辘的痕迹,被成功的掩入了这场雪里……
我住的院落是极好的,就在花园里,名作水精域。
一楼为厅,可见百花垂影。二楼为寝,览尽四色更迭。
梳妆台前落地大窗,打开了走出去,便是一处露风高台。
我趴在窗前瞧着露台上一点点增多的积雪,像是糖霜铺了一层又一层,再洒上蜜饯果酱,便成了吃不完的冰果子。
想着想着,我便快要口水滴答了。
冬休笑道:“还是第一次瞧见,有人看雪看饿了的。”
我撅起小嘴:“也美呀,你看远处,这么快,就转了颜色。只是春雪,冰封不了湖面,倒觉得湖水,更凉了。”
“冰河底下的水确实很暖的,奴婢家乡每年冬天,都要在湖心凿开厚冰,捕捞肥美的大鱼做年菜,想如今,再尝不到那种味道了。”
“咦~,你是来自北边还是渤海郡?”
“奴婢是受降城来的。”
“那不是北境王李灈的封地吗?”
“是的小大人,不过在北境王来到以前,长辈们都说家乡叫河外城,漠南草原也未被军营占去。”
接下来我便没有多问了,只怕会惹了冬休的伤心事。因着早有耳闻,李灈为了邀功求赏,将当地一些富商富农的家产强取豪夺,又为遮盖恶行,不惜害得一众家破人亡。
并将此欺君罪状充作“讨伐匈奴贵族,从而受降于我朝”,“间接削弱了突厥汗国实力”的大功一件。且为了歌功颂德,连带着把城池的名字也改了。
这李灈处处行事高调,能够张皇如此之久,倒叫人不敢对他轻举妄动了。
想到这里,再回忆离山那晚,左相见他滥杀无辜却只能忍而又忍的场面。始才发觉,这该是左相被他处处压制的原因之一罢。
技巧在足够的力量面前,往往会显得无能为力。
白雪皑皑的日子,最适合穿上大红色的哔叽缎袄子,配上淡一调的暗花锏裙。一来防雪沾湿,二来红白相映成趣。
唯独我不喜发上装饰太多,精心宛成的灵蛇髻流风余韵,只需一枚极妙的发簪点睛便可,珠花太多,反晦我灵动高雅。
而冬休发上,却也是青丝素淡。
我将妆奁匣中一枚蝶恋牡丹琉璃钗别在了冬休的双螺髻上,“喏,送你一朵人间富贵花。”
她喜笑:“人常说,人间富贵总腥膻,不过小大人赐的,一定甜而清香。”
“啊哟啊哟,你也这么会说话?”
“奴婢说的可是真的,看的出来,小大人没准是散财童子投生而来呢。”
……
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我不由的咯吱她:“好你个冬休,转着圈的说我不珍惜东西!”
她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小大人最棒,这也能听出来。”
一路说说笑笑,我们来到了西城开远门附近的马市。
满地的雪泥儿虽铺上了蒲草,仍旧黏糊湿滑,使我一直惦记着脚下。
这厢是贩马,那边是卖牛,到处都是难闻的牲口味,我的天!我甚至觉得马粪的味道有些辣眼睛。
两排的马栏看不到尽头,从小马驹儿到老马,各种颜色,各类品相,各种价钱。
来选马的人络绎不绝,翻看着马的牙口,捋着马鬃马背,与贩子谈着价。形形色色,三教九流,谈笑风生一浪接过一浪。
眼尖的贩子往各个好穿着的客人身边凑,问询着客官的意向。
有个身形瘦小,皮肤黢黑的贩子也围了过来,只见他眯成缝的眼睛半张脸都是都是大笑的嘴巴。
“这位官家姑娘,想要个什么马儿呢?”
我拉着长腔:“嗯~,是这样,家父曾有一匹枣红银鬃的小马,最特别的啊,是两眼之间有块白色星斑。那感情,可谓是陪我长大的一位发小。”
我一转悲伤貌:“可后来,马儿岁数大了,便去了世。现如今,倒真想再买匹一模一样的。倒是看了前头那几家,都没有啊……”
贩子大哥热情又自信,大拇指一竖,指向自己:“姑娘,您几位在这等会,我给问问去,这市场里,就没有我打听不到的马。”
随即他便一头扎进供各店家喝茶休憩的木棚里去,雪正大片的飘落着,茶棚里的水壶沸腾,冒着白烟,暖意袅袅。
他挫着皴皱的手,与端着茶碗的人说着话,似是无果,便又转到下一个木棚。这次不同了,很快的,便笑呵呵的小跑出来了。
“得嘞姑娘,还真有。”
他双手一拍:“也是巧了!刚好今个儿晨起,老胡家收了一匹这样花色的马,现如今不在这市场里,在他家门面后院拴着呢,我带您去瞧!”
说话间他蹦跶着前头带路,活泼极了,我不禁扑哧一笑,觉得有趣。
穿过几间马栏,左边有个巷口,拐进去第一间虚掩的院子,便到了。
进了院门,比肩接踵的马厩高高低低,草盖上已经落满了白雪,封闭的最不透风的那间,我瞧见里头是匹母马,刚诞下了油亮奶气的小马驹。
“请,还在里头。”这贩子大哥礼数周全,摊着手掌一路引着我们。很快的,我便看见了那匹脑海中的马儿。
他正昂首挺胸,直愣愣站在围栏里头,轻轻甩着尾巴,梗着脖子,与别的马比个子。
别比了别比了,你比人家高大总成了,你就是传说中的高头大马!
他好像认识我般,头一歪,微微呲着牙,奶凶奶凶喔~
唯独那昨日被我用弹弓打伤的右眼,肿的鼓鼓囊囊,以至于眼皮半睁半合,可怜之间又有点像在抛媚眼……
贩子大哥指着它:“就是这匹,不过姑娘您先听我说,它的眼睛啊受了点外伤,所以肿胀着,就没往马场里头牵,想起养好了再卖。咱们收马的时候检查过了,没啥大碍,停几天便好,绝不是害了眼病,成个马瞎子。所以,姑娘您?”
我摸了摸它的马脸,它还一副要吐我口水的样子。我看着这马儿,打算给这大牲口一点颜色瞧瞧,便咬牙切齿的说:“就它了,怎么卖?”
贩子大哥被我的语气折腾的一头雾水,他搔了搔耳后,虽依旧笑么呵但声音小了不少:“哈哈,姑娘,这马若说别的地方,可是匹良驹。您要是要,十三两银子。”
“冬休,付钱。”
冬休张大了嘴:“我说姑娘,您也不讲讲价。”
然后她看向贩子大哥:“我说这位店家,是瞅着我们小姐千金难买心头好不是?万一眼伤治不好,没法子骑,慢说十三两,只怕三两也不值。这样,八两,不行的话,我们就再等等。”
贩子大哥作难的笑笑:“这位姐儿真是伶牙俐齿,可这八两实在太低了,最低等的马匹,也没下过九两哪!”
我转身与跟随而来的府卫目光相汇了一眼,他与我点点头,示意并没有被可疑之人跟随。
我才放心说道:“店家,牵这匹马来卖的,是生面孔还是熟面孔?是何打扮?或者你瞧着像哪一路的?如实告知于我,我便应了你这九两的价格。”
冬休已经配合的将九两银子从钱袋里掏出来,在手中上下扬着。
贩子大哥瞧着眼前的“诱饵”,嘿嘿一笑道:“不瞒姑娘,是个生面孔,头一次见。那打扮嘛……怎么说,虽穿的是哪个府里的下人模样,但小的瞧着气概不像,倒似个从武之人,腰里还别着把黑鞘兽面纹的短刀!”
“可看清楚刀鞘什么纹路什么制式?”
他微微摇摇头:“小的对兵器不懂,不是很敢说,只是以前见过一位商户带着同样的防身武器,说是,突厥刀。”
看着他那挖空记忆的样子,他大概是实在不知了,我便叫冬休付了钱,接过了大哥双手呈上来的缰绳。
我拍了拍马头:“大家伙,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马咯!”
牵着我的最新兽神,晃悠悠的回到马市街上,好似卖货品的地方,永远是看的比买的人多。想要走出去,还得小步行一阵子。
跟随的府卫说道:“这突厥刀,现如今也不是什么新奇物什了。哪个武将家里不搁着一柄,今个儿,算是白来了。”
我瞅了瞅身边的“宝马”,哈哈笑道:“没白来,这家伙能耐多着呢。”
没想到它的大眼睛珠子敢露出鄙夷之色。
“好喂,我要骑着你回府!”
府卫接过缰绳,我便踩着马镫子爬上马背,舒舒服服的坐进了马鞍子里。
冬休放心不下:“玉……姑娘,你会骑马吗?”
“嘿,这不有人牵马吗?我只负责坐的高看得远。”
呼呼~第一次坐在马背上,感觉有点兴奋!
没想到这只犟马的背这么平坦,还挺温暖,简直是行走的马肉电热毯啊。视野又好,看谁都是俯视,我简直也快生出骄傲了好嘛!
马上要走出马市街,它的表现还不错,步伐轻稳,在工作的时候,还是个文静的小伙子。
我的两条腿轻轻荡着,用鞋子轻轻擦着马肚,拍了拍它的鬃毛:“你乖哦,回家有好吃的,鸡腿,虾子……诶,不对,你是吃草料的吧?”
可我话音未落,它突然嘶鸣一声,然后拔腿便跑!
谁能料到它还有这一手,牵着缰绳的府卫被它扽趴在地,然后将其整个人拖行了数丈之远后终于耐不住,还是被甩开了。
我的世界顿时难以聚焦,到处都在乱晃,他就在大街上疯跑,耳边是路人惊惧的尖叫,余光中是攒动的人影。
我的双手紧紧抓住它茂密的马鬃,双腿加紧马肚,努力向前趴着,好找到一丝平衡。可它就是下定决心般,要把我从马背上甩下去!
“你这只滚蛋马!你给我停下!”
然后他非但不听,反而更加激动起来,蓄力几步,竟然高高一跃,在平地上表演起“白驹过隙”!我已经无力夹住马肚了,我已经开始从马鞍上滑脱了!现在,只剩下两只死死抓住马鬃的双手,可是,就要坚持不住了……
我好似被扬在了空中,红衣绽放,襟飘带舞,与雪同歌。
再一次,跌进进没有方向的空间里,时间开始变得很长很长,长到所有的声音离我很远,长到心中从恐惧,变成了宁静。
像是踏上了来时的路。
难道就这样,原路折返吗?
五十一 熙熙融融
飘零的寒酥,待招的迷魂。
蹁跹之后,无力突破自身的重量,也学不会飞翔。
身如聚沫心如风,幻出无根无实性。
如我之力,微乎其微,不能逆转境遇,最后只能是一个重重跌回地面的结局。我在等着落地的一刹,地面是不是熟识的坚硬?
可是,却突然有一双大手接住了我……
我突然清醒了一半。像是濒死的人,提了一口气,便又活过来。
我看见苍穹上的白光,然后雪片旋转着,越转越快,直到周围的世界也开始旋转,然后便旋进了一个人的胸膛。
他也开始旋转,我看不见太多,只能看见他的襟扣,和天上地下流转的画面。
像是看拉洋片般,由快及慢,逐渐停下了。
意识是朦胧的,两耳全是自己喘息的声音,眸子一点点的聚焦,看回现实当中。
又是蜂拥而至的人头,我躺在地上三魂不见了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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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摇晃着我:“你没事吧,快醒醒。”
我慢慢意识到,一个人接住了被马儿甩在空中的我,他旋转着身子试图卸掉莫大的力量,最后抱着我,一并滚在了满地的泥里。
不停与我说着话的面孔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微微有些棱角的鹅蛋圆脸,眼睛不算大,鼻子不算高,嘴唇有一点圆嘟嘟,肤色偏暗,可是整体却觉得看起来很舒服。
我缓缓吐出几个字:“念奕安。”
他笑了,露出整齐的门牙:“我还以为你被吓傻了。”
冬休也飞跑而来,将我扶身坐起。
袄裙全脏了,脏泥巴滚的到处都是,十指间因抓马鬃而灼的红亮,狼狈极了,羞愤极了。
随从们已经将那匹混蛋马捉了回来,一边勒着缰绳一边用马鞭恫吓着它!
可它还对我得意的小声嘶鸣了一声……
我不禁双脚乱踢,嚎哭起来:“今晚我要吃烤马肉!把它牵回去宰了!”
冬休连忙来劝:“不行啊,要吃也得查完事再吃呀!”
“不查了不查了!现在我就要宰了它!”
念奕安拽着我的袖子:“小大人可是忘了,杀马乃是违法!这还是当街!不如将这贼马交于我,我找个时机,偷偷把它给宰了,替小大人出这口恶气!”
光打雷不下雨的我停下了:“真的?”
他的眉毛一扬:“自然,我这就把它牵回去,先赏它五十鞭子。”
说罢,他站起身,对牵马的随从说:“你,先带着马回府,好生理料它。”
那随从笑着,一抱拳:“是,小的遵命。”
念奕安望了望我,从亲信手中拿过他的披风,为我遮挡满身的泥泞。
但他没有越礼,而是递给冬休。待冬休接过了,方才与我穿上。
我看了看他的一身黑色,泥污并不明显,方才踏实领受了这番好意。
宽大的斗篷将我裹得严实,这才站起身,否则下裙一屁股墩儿的污渍,想是更难见人。
府卫随从们赶走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群,又叫了辆马车过来,送我回府。
这才想起还没向念奕安致谢,便掀开了车帘子,只见他的回眸轻盈而和煦:“小大人怎么了?”
我突然口齿变得没往日利索了:“嗯,三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他冁然一笑:“谁人不闻开远马市常有良驹,现如今看来,倒是与小大人一路的。”
我突然觉得谢谢两个字显得生分了,只逗乐道:“那可要小心了,今儿个老黄历写着专有疯马出没!”
我二人哈哈一笑,再与对方点点头,我便掩上帘子,回身坐好。
第一次觉得,心中的阴霾,可以放晴的这么快。
回来房中,一番沐浴更衣,始才握了两把积雪,靠在禅椅上,冰一冰十指间的红肿,以及聚在皮下的血点。
在地上骨碌那么多圈,反而身上一点擦伤也无,想是在力所能及的被保护之下,伤到的该是他吧。
于是拭净了手,起身从药匣里选了一瓶跌打损伤药膏,打算着人送到念三公子房里。
可这时,扣门的声音响起了,我不由得将瓷瓶掖进了袖里。
冬休开门,放进来一脸耍宝模样的鹿呦鸣。
“你猜,今天宫里有什么新事?”
我压着眉尾,提起眉心:“怎么,一副喜事,但又喜的不彻底的模样……难道,贵妃有孕了?”
他的眼睛一闪光:“哎哟你真能猜,不过只对了一半,不是贵妃,是乌昭容~”
说话间他已经入了茶席,在不同的茶罐里挑了一味渠江薄片,就着落地大窗,琉璃白雪,烹一壶茶香。
可我却突然将这一幕,看成了别人的影子。
我揉了揉眼睛,才发现是真的看错了,又觉得有些遗憾。
此情此景,茶匙轻曳,化作腕间清流。公子尔雅,润于杳杳天雪。
——不该是他。
“你倒自觉,这罐茶我瞧着极少得,还打算留着。”
“怎么突然小气了?”他瞄了一眼冬休:“看来苏内司果真知人善用,分给你一个小抠包,这么快就见效了。”
我心中一叹,姑姑……有些想她了。
冬休笑着接过话:“鹿常侍也是有些夸张,奴婢家里是生意人,账目难免精打细算,许是延续家风了罢。”
不知不觉,话题偏离了太远。
我便将主题拉回来:“乌昭容有孕几时了?”
“今日早膳刚用了两口便吐个没完,说是闻不得鱼糜小天酥的味道。后来医官去了,竟号出喜脉,胎儿一月有半。”
我不禁笑道:“乌昭容若是怕鱼糜,当真说得过去。”
“啊?”
“没什么没什么,那圣人是喜呢?还是喜呢?”
鹿呦鸣将烫洗好的茶杯往我面前一搁:“这是什么奇怪言语!圣人自然欢喜,连着殁了两个皇子,你说呢!”
“哦~~原来如此,看来子嗣也着实重要。”
我往前凑了凑:“这三皇子死于惊惧,二皇子死于中毒,可有将幕后真相抽丝剥茧,查个一清二楚?”
鹿呦鸣滋滋的品着茶,眼睛翻着个儿,绕过杯口看着我:“有些事情不便细查,细查了也不便尽说。”
他的眼神让我有些担忧,好似我遣走百小治的事情被他们知道了,算着日子,若在路上没耽搁,这时候百小治已经到了凉苏县,拜谒过阿爹了。
饮完茶,他回房的时候告诉我,京中官员太多,每家宅邸查一遍尚需时日,暂无哪家私进水银的消息。
我点点头,两个都有话藏掖的人,聊起天来如口中嚼着一张纸,窒碍不畅。
二月二日涉笔新,水仙竹叶两精神。
与幼时一样,总爱用水彩涂鸦,画着窗外的春色初上。
正点着宣纸上有如针尖大小的满树绿芽,冬休来唤我:“小大人,有人在院外等你。”
色碟里的颜料原本淡了,本欲再添些,在这个节骨眼中断,倒是还好,不喜看到明艳的颜料,风干皲裂的样子。
我将笔掷在笔洗里,旋即浅青之中绽开了绿云,别开生面。
是“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的生机勃勃之感。
冬休接过画笔:“我来,小大人且去。”
我便踮着步子下却楼梯,刚到露天之地,便觉暖风融融,微微扬起我樱草绿的裙摆。
但见念奕安站在院外,依依柳枝捲着新芽,摇摆于少年身旁。
我的樱桃口扬起了弧度:“怎么是你?”
他闻声抬头看我:“特意来找小大人的,快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哦?是哪里,这般神秘……”
“等下就知道。”
没再追问,便同他一起,从花园的角门出去,踏上了那条夹道宅巷。
狭长的巷子今日里有着春光映衬,也显得活泼起来,不似初见之时的局促暗沉。
我与他并排行着,不知是哪处的琉璃瓦竟在地上照出溢彩的光圈来,我二人竟不自觉的小跑着去踩,争先恐后,哈哈直乐。
又看见邻家院墙头垂下的紫藤,我不禁跳起来去够,那一跃做足了势,铆足了劲,虽没有够着,那种感觉简直像要飞了天!
看到我如此,他也如此,我倒退着蹦跶,瞧着他的猛然一跳,手指恰巧碰到,顺带着揪下来一小枝。
他欢呼着:“够着了够着了!”
然后加快两步,将含苞待放的花枝,插在了我的发间。
紫藤的花苞,是毛茸茸的穗子。我轻轻抚摸耳后那一枝轻柔:“好看吗?”
他笑的极其灿烂:“好看好看。”
他似乎一时间想不起别的词语,只是朴实无华的说着好看。末了又添了句:“我知道一处紫藤瀑布,待开的浓了,一起去看看吧?”
我亦盎然在春和景明里:“几时?”
他的白齿变的明朗,双颊上的轻微不安一扫而空:“还有一个月。”
“好。”
五十二 绮纨之岁
一路雀跃,这小巷虽长,倒也步伐爽快,感觉没用太多时间。
念奕安一扬下巴,示意我前头便出了夹道小巷。
收起胡同口打闹的幼稚小孩模样,变成了无意路过漫不经心的大人。
前面是个丁字路口,远远瞧着也不过六七尺宽窄。说白了,这一块多是大户人家的府邸宅院,出于各种考虑,后门或侧门总显得颇为隐蔽,倒也可以理解。
深宅大院,地广人稀,与皇城处在同一条水平线,位于整个京都北轴。
若要去平洋闹市,从王府正门南行两条路口便是了。而我们现在,一路往北而去。
在丁字路口一右转,只觉得视野豁然开朗,本在远处瞧着,以为又是条甬长小道,转过来却是条大路。
而且是一条有些眼熟的大路。
街上马车二三,东去西归者寥寥。我踟蹰着步子,不住张望,疑惑的问道:“三公子,我怎么觉得这条路这么像王府门前的清风街啊?”
念奕安手臂轻挥:“你瞧!”
我顺着看过去,只觉全身的血液开始倒流,差点没把我吓的叫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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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前头五十步外,熟悉的青底描金匾上书着四个大字——兰羌王府。
我惊恐的看着念奕安,心中满满问号:“这是发生了什么?四四方方的大宅子若要绕回前门,不是应该转三个弯吗?怎么一个弯就到了?”
他一耸肩:“我竟也不知,这府邸从里头往外看,着实是规整的四方,除非墙外的巷子是个环形,许能如此。”
我苦思冥想:“可我们走了这么久,只觉小巷颇为径直,虽少有倾斜,可不至蜿蜒啊?”
念奕安用手指敲了敲院墙,探探有多厚实,“着实离奇怪癖。”
“你怎么发现的?”
“是你的小红马带的路呀!”
“哈??你不是把他料理了吗?”
他一笑:“是料理了呀,刷净了毛,喂足了精料,再给眼睛上了药。这几日,活灵活现,得意极了。”
我撅着嘴,心中生起一丝不快。
他宽慰疏解道:“好啦~不是我故意玩文字游戏。冬休告诉我,你买这匹马儿,是因为它知道一个地址,你需要它带路。所以我才替你先留着它,不好生照顾引导,它怎么会如实交代呢!”
我的眼睛潺潺:“所以,它……”
“所以它昨日带着我从巷头转回了巷头,走到方才的转弯处便停住了。关键是,它还用一种‘你明白了吗’的眼神看着我!哈哈,我也是无奈了,竟然参悟不透马儿要提示的信息。”
“哼!”
我语气或许有些娇蛮:“才没有,这家伙肚子里还有货藏着掖着呢!”
念奕安一直默默微笑着:“说的便是这个,待我慢慢让它交底儿。这不,初见成效了,若不是它,我们怎知这样的窄巷奇事。”
我继续嘟着嘴,委屈的说道:“这府邸我算是怕了,不知道还藏着多少机关。这负责建造的大匠何许人也,这么才华卓著,先右相一家死于非命也算是人家技艺的证明。”
念奕安大笑着双手一合:“你是说厌胜之术啊!我其实不太信这个,虽说风水有些道理,但他更像是心念的现影。”
“二月二的茶果,这京中又叫富贵果子,听闻今日的花样口味特别多,不如找一家馆子一同去尝尝?”
因瞧见他的嘴唇有些干涸,许是不适应京中的干燥,我便突然想到了这一句。
他极快的适应了我的“冷不丁。”
浮生掠影,洋洋洒洒,再漫春光里。
新开张的谪仙楼,当属热闹第一,就连常在深闺的蝶粉蜂黄,今日也有不少与家人同至,欢聚一番。
谪仙楼建在城中明湖屿上,依水而筑,四面环水,桥带交错。踏上木桥,脚下噔噔作响,稚嫩新木如若少年心思。水光潋滟,湖风裹着湖水味道,酒旗旖旎,吹衫不凉。
路桥襟带着观景桥,目光眺去,一直往湖心延伸,三弯九曲,佳期美人在畔。还未进门,先自下往上而视,观景位上人影重重,座无虚席。
此时此地,坐在雅间倒显无趣,最宜在楼上大厅寻一视野敞快之位,与众人同沐万物初发之喜。
尚得一幸,我二人赶上个绝佳妙处,可览整片春湖。再远些,十字街市依稀可见,似将《清明上河图》观得一隅。
正值午膳时候,先来几样热菜配一壶淡酒,我二人浑不见外,筷子下的随意,嘴中嚼着东西也可尽情说笑。
瞧着其他桌一家老少,携着垂髫小儿,我始才问道:“三公子是何年生人?好似也到了成亲的年纪。”
他慢慢嚼着一块雪婴儿,说到这一品在今年年头才开始风靡京都的名馔,我不由得笑叹,其用料便是旧年贵妃爱吃的百越蛤蟆。去除表皮内脏,整只裹以豆粉烹熟,因其裹粉色白,状如婴儿,故名。
竟像是造化弄人般,若再晚三个月,不知那件惨事,会不会是不一样的结局。
念奕安吃完这一口,嘴里才得了闲:“庚寅年九月。倒是有一位竹马之交,彼此家长常年撮合,奈何我对她并无此意。”
我歪头数着时间:“你大我十个月呀。那你总有喜欢过的女子吧?”
他轻转眼眸:“是有一个,她是其他部族的公主,但其父倒嫌我是庶出之子。我得了此信儿,便寻来我堂妹做场戏,就不再有瓜葛了。”
“啊?这么简单就断开了。她没有再找过你?你们也都不需要对方解释吗?”
他嘿嘿一笑,脸上并没有乌云,像是已经消化掉了,说着别人的事情般轻描淡写:“没再找过了,事情到了这一步,其实也不用什么解释。”
我将下巴咯在手臂上:“如果是我,还是想互相把话说开,哪怕好好道别一场呢。”
他露出整齐的门牙:“凡事都有回应,对嘛?我知你的意思。其实这事情看似斩断的是我,其实漂浮不定,最终远去的是她。”
我点头:“我懂了。你选择,去成全她的选择。”
我和他相视一笑。
“那说说你吧,小大人有没有喜欢过谁?”
我做出嗤之以鼻的模样:“有过,但都是误会,剥除了因为幻想而对他的高估之后,只觉不过尔尔,亦无提起的必要了。”
他看着我说:“别瞧你有时候喊打喊杀,可到底心中鲜有嗔恨。因此做出的模样,便显得可爱了。”
我咬着下唇:“是吗?那这样是不是镇不住坏人,怎样才能更凶狠些?”
然后我俩便一同咯咯直笑,笑到浑身颤抖去了。
撤了午膳盘碟,酒倌送上来骰子,便又玩了半晌的“彩选格”与“葫芦问”,待到太阳微微西垂时候,只叫人欣赏其美姿的“看果”与雕花蜜煎一行上了桌。
下午茶伊始,便初绽芳华。
一套“富贵果子”下来,没细数了,层层叠叠,摆满了整张席案,满眼的新鲜,数十种滋味,近百样花色……
每样在碟中一点点,只够尝上一口、两口,再配着新沏的“神泉小团”,入口甘香,芬芳满颊,恰到好处。
满足的一天。
回府之时,我二人在马车上一左一右,距离不近也不远。倚靠在车身,一同安静的瞧着斜阳,光束把所有的影儿拉的很长,我们眯上了眼睛,像是疯玩过后的孩童,下意识的想安睡一场。
五十三 新事一桩
回来房中,冬休有些着急的问我:“小大人怎么一去这么久?倒叫奴婢担心了。”
我面部的肌肤一直微微向上扬着,带些笑意。一股脑就半躺半倚在小巧的美人塌上,好歇歇脚。今日一路步行到谪仙楼,到现在双腿还有些酸胀,许久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了。
“哪里用得着担心,难不成还有人把我卖了不成?”
“可不敢在外头淘气,内司大人叮咛过的,叫我看好你。”
我接过冬休递来的热毛巾捂了捂双手,再递还给她:“姑姑还说什么了?”
冬休一笑:“内司大人不叫声张,不过我就偷偷告诉小大人好了。还说到小大人就寝最喜趴着,叫我夜半多看你两眼,若睡得不稳就给你翻个身,怕你一口气提不上来。”
嗯?
确实如此,甚至有时在睡梦中会忘记呼吸,把自己憋醒过来。
就说呢,这几日醒来之时,竟躺着的姿势多些。
但仅仅和姑姑同宿过一晚,她怎么这么清楚,难不成小时候也宿在一起过?
冬休打断了我的思考:“方才鹿常侍来找过小大人。说是明日北境王请其余二位藩王到府中作客,叫我们扮成兰羌侍女跟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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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惺忪的眼皮:“为何?北境王府不是也有安排过去的人手。”
冬休蹲在我身旁小声说道:“原本这李灈若在京,一直住在离山大营里,这次王妃入京,才配备了王府与他们。可是安排过去的中书舍人和掌事,听消息说这两日一个病了,一个不见了。”
“这么嚣张?”
“不仅如此,王妃房里和小世子房里的丫鬟,说是伺候不周,杖毙了几个。凡是宫中安排过去的,一应没有好果子,也只叫他们从封地带来的人贴身伺候。”
我不满道:“那叫我们去做什么?再做一轮炮灰?”
“念二公子着人接了娘子来京游玩,今日午时才到的京。明日我们便跟着二少夫人,女眷嘛,自然是王妃招待。鹿常侍说,叫小大人想办法弄一副王妃的墨宝出来。”
我撇着小嘴:“要这个做什么?”
冬休补充道:“鹿常侍说上头自有用处。只叫小大人尽管一试,成了有赏,不成也无罚。”
虽说帮着在我心目中形象并不光明正大的皇帝做事到底有些不情愿,但一想起那夜老虎笼中满地的鲜血和白花花的肠子,我也不由得决定试一试。
转天下午,我与冬休在二少夫人房里,换上了兰羌侍女的服饰。
湖蓝色袍衫,衫长及踝,领镶梅花纹银饰。满头辫子,再戴一方绣花头帕,身有飘带,腿缠红绳,脚下一双似若小船的云云鞋。
兰羌贵族女子饰品纷繁色彩艳丽,就算是大侍女身上也是耳环,领花,银牌,手镯……只觉得节日穿穿也罢,平时真有些“万条垂下绿丝绦”之感了。
二少夫人倒是个极爱聊天之人,这便是最好,能够提供尽量多的时间与契机于我,便于行事。
若说悄悄去北境王妃书房里拿一纸墨宝想是不易,一是碍于处处的设防,二是我对地理位置不熟,至于第三点,就算成功溜进了王妃的书房,她自从来京之后一字无书,倒也是极其正常的事情。
倒不如,设法让她现写一幅。
我思考着前前后后可能发生的情况,尽可能的做足准备。
念奕安似乎觉得他嫂嫂身后的侍女有些眼熟,盯着我半晌始才笑了:“小大人又在耍什么新花样?招跟班小弟否?”
我低声了一些,强扭着自己说出这么一段话:“你老实吃酒便好,我只是跟过去,想瞧一瞧在那里当差的一位友人,用原本身份过去,只怕招惹麻烦。”
在他面前,下意识的反应本是大声的拖个底儿给他。
念奕安半信半疑:“哦~~既然如此,那我可不管有些人会不会上房揭了瓦。”
我捂嘴直笑。
二少夫人开始插科打诨,拉着我说:“玉大人,我们家三哥儿平素说话可没这么想一出是一出,今日竟叫我撞见了别的模样。”
被人泼辣说笑着,念奕安有些脸红。
瞧见王爷和世子过来了,二公子和夫人的笑声方止,许是这念家二房里,平素没少挨老王爷的训斥。
我也退到了少夫人身后,隐在了侍女堆里。
一路上,少夫人像只黄鹂,小两口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看见一处便讨论一处,二公子一直开心的把话接起,浑然一副久处不厌的模样。
我突然觉得,念家的家风,真的很好。
北境王府原是前朝某位皇子的府邸,许多年来给了皇帝寡居的姑姑做了长公主府,前年时候长公主病逝,经由这几番易主,又辗转成了李灈的住处。
对于李灈来说,未成年时一直居住在宫里,行了冠礼便第一时间支了番地,现如今终于在京城有了个宅子,不知是何感受。
如若是我,怕是再也不想回那极北苦寒之地。大半年时间都是凛冬的受降城,只怕浑身筋骨也鲜有通畅之时,正如此次王妃进京,竟出人意料带了未满两岁的小世子,想必定是极喜京中气候。
我将想法说与冬休,她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将北境王妃的身世轻言细语的告知于我,着实另我大吃一惊!
原来,她竟是先右相的长女,而已故皇后,则是先右相的小女。
“右相”只是口语化称谓,官称乃是中书令。这曾经操持大局,负责起议朝政决策的中书省第一长官,在全家获罪之时,仅有两个嫁人之女得以漏网。
冬休正色说着:“关于右相一家的事情,宫里谁人,皆是讳莫如深,只怕顾虑有三,不仅是怕冲撞了皇后娘娘。至于进宫的新人,罕有人知,小大人始才听闻,当属自然。”
我心中一沉,原来我现在竟住在被自己亲手除掉的皇后家中……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了“鸠占鹊巢”四个字,然后的,我又在努力抚平心中隐隐的罪恶感。
心中的悲悯种子,在不合宜的地方发了芽,定要及早根连株拔。否则缺了智慧的“悲悯”,亦会流于“我执”,成为一样“烦恼”。
而收集王妃笔迹的事情,原本我想到的是在席间与王妃等命妇玩一玩猜谜游戏,书写答案于纸上,而后一齐揭晓迷题的玩法,现在看来倒不用了,何须如此麻烦。
方案又多了一项,现在心中只觉十拿九稳,便也松快了不少,与二夫人一同赏起眼中风物来。
一城分为东西两半,整个东城看起来要比西城讲究不少,就连道路也较之明亮。
我这县城出来的“土坷垃公主”倒是逛不惯这冒着奢靡浮华之气的东市,瞧着路边高档商铺里的贵族女子,其妆容头饰,竟比宫中各位娘娘还要花哨。但花哨的并不仅限女子,不少公子哥身上带的顽器折扇,再配备特有的步伐身段,不可不谓潇洒放逸,跌荡风流。
倒突然想起李成蕴了,他该是这些店铺的座上之宾,带着各种秦楼楚馆的头牌姑娘。当然,不限于此,也可以是任意一个觉得新鲜之人。
我摇摇头,突然觉得有些事情躲过一劫般,回嗔作喜。
冬休许是瞧着我望着窗外宜嗔宜喜的样子,一旁小声笑着,拍了拍我:“小大人,就到了。”
李灈的大儿子长着与他父亲一样的长脸,在府门外相迎。
我和冬休只管默默跟在少夫人后头,将周边适度打量着。
与兰羌王府一样,都是六进的院子,过了二门绕过影壁便看见了厅堂。
李灈此时从厅中走出,精神焕发,笑逐颜开的与兰羌王双方见礼,随即热闹客套的被让进厅内入座。
我“随侍”进去,站在不起眼的位置,在暗中尽揽一切。
原本宴飨者有三,奈何迟迟不见百越王前来,于是王爷与公子们一众便在厅堂中闲聊着边关安防,番地管理,朝岁贡贺等一类我无心了解的话题,久久不能如席。
原来做宫娥侍女这么累,保持仪态站不了太久,便双腿开始酸麻,正欲哭无泪之时,见一侍卫侍卫神色慌张,飞奔来报。
“王爷,百越王他来了,还扛着条人腿!”
嚯!!
五十四 指破谜团
伴着一众哗然,那位面黑身瘦的百越王怒气冲冲的将一整只白生生的断腿扔到了门廊下。
所有的男子簇拥过去,而我们女子直往后躲。
血腥气垢秽恶臭,令人掩鼻。我隔着人群瞄了一眼,只见那只裸腿截断处血肉模糊,并不规整,还连着弹蹦蹦的肉筋,直像是用刀砍了一半,再将腿生生拽下来的样子,惨状十足。
李灈黑着脸,强装镇定:“周兄,这是为何?”
百越王一口沙哑,说着不标准的京话:“你倒来问我?这不是你埋伏在路上,准备半截刺杀我之人!”
“周兄,周兄诶!这定是有误会,我既下了请帖,怎么会做出此等嫌疑之事!”
李灈手舞足蹈忙着澄清,而其长子业已蹲下,检查着那段残尸。
“你自己看!”周王爷将一块腰牌扔给李灈。
李灈来回翻看着那块牌子,踌躇说道:“不瞒周兄,此腰牌着实是我府上之物。但本王着实没有下过此等命令,还请周兄容我两日,定举全府之力将此事查清,还周兄一个交代!”
周王爷覆手点头:“好!本王就给你两日时间。若你不能自证,咱们就御前相见!自然,若你真属清白,本王亲自上门赔罪。今日里的酒宴,便先免了,告辞!”
说罢,未容得念王爷一众劝勉相留,便掉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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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灈叹气:“此尸其他部分何在?”
一旁的侍卫答:“还躺在进来咱们王府的巷口处。”
李灈怒言:“还不赶快收了,速查此人底细!”
旁观瞧着,倒觉李灈难得真情实意一回,倒像真的被冤枉了般带着懊丧。
念王爷和事道:“李兄也莫要动气,被奸佞小人所诬之事,岂能叫他蔽日遮天了不成,一查便知究竟!”
一向惜字如金的念家世子难得开口:“李叔叔,小事一桩何须挂心,侄儿还等着喝您的美酒呢。”
念奕安在人多的时候,并不会夺其大哥的风头,在不该他言语之时,便一直默默候在一旁。
一众的安慰倒使李灈捡回些心情和面子,他也是强笑着:“既然如此,我们便只管入席,其他的,叫手下查去便是。”
他手臂一展:“念王爷,各位公子,咱们花厅有请。”
而后念姓一家用其乐融融的气氛,裹携着李灈与其长子,畅步而去了。
薄暮昏晓,天际玉轮初上。
府内大丫鬟一脸甜笑,带着我们往后院王妃殿中去。
殿前两排落地红纱灯,房内数瓶百合暗芳倾逸,红影照花,满满迎客的意味。
王妃妆得一身华贵,衣香鬓影,谈吐客气,除了身形正常,容貌生的与皇后极似。
迎接我们之时,王妃将怀中的奶娃娃交给了其乳母,我看了一眼那孩子,刚刚长出了四颗下门牙,大眼睛浑圆有神,流着口水倒也觉得可以接受,想捏一把他的小脸。
乳母抱着小世子下去了。但见款设的晚宴将在旧式案几上进行,每人一席,与京中逐渐兴起的大方桌摆膳饮宴不同。
还有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与我差不多的年纪,已经自动坐在她的次席,见人来了也不出声,只顾磕着案几上的葵花子。
少夫人眼睛一亮:“这便是恺恺县主吧?一向听闻县主打小是个美人坯子,如今看着倒更像是仙女了。”
王妃和县主皆是脸上一乐,王妃轻斥道:“恺恺,还不问安?”
县主这才站起身,浅施一礼:“嫂嫂万福。”
王妃牵着少夫人的手送到席间入座,口中絮絮说道:“这孩儿打小娇惯坏了,就这两年才给他添个弟弟,还日日跟我埋怨如今不偏疼她了!倒是打算给她找个婆家,好好管管她。”
县主把嘴一撅:“阿娘,你又来!逢人就说这个。”
少夫人笑道:“倒不知县主生辰几何,我且想想哪家高门子弟,与恺恺年纪相仿。”
聊起闲天,王妃倒也说话敞亮:“辛卯年六月初十。正是三伏天,月子里直捂的我一身痱子啊。所以说这孩子,净是讨债来的~”
哈哈哈哈,席间传来笑声一片。
我心中嘲讽,呵!倒是只大我两个月,若这恺恺也是白露日所生,难不成早就在离山会过面了?
可又想起李成蕴前阵在马球亭子与我所讲的风月旧事,若说为真,倒也解释的通。遥想当年,王妃与一侍妾同时有娠,感觉地位受到威胁,设法将其除掉,那么也是老戏本了。
承蒙王妃关照,我与冬休此刻身为“大丫鬟”的身份,倒也分得离门口最近的一席位置,同喜同乐,默默烘着席间氛围。
一旦开始热乎,少夫人与二少爷一样口无遮拦的毛病开始显现,居然问起我心中正想着的这件“公案”。
“听闻王妃您当年怀着恺恺之时,府中有个极不安分的小妾竟出了墙,您可真是仁慈,只遣了她出门,没用家法处置。”
王妃闻言有些尴尬的笑道:“十几年前的事了,何须提他。当时怀有孩子,自是多多积福,平时还要对神佛供养礼敬,莫说此时,更无杀生的道理。”
呀呼~,这传闻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一转眸我瞧见了恺恺县主脸上的微表情好像嗤笑了一下,稍纵即逝。
掂着其中分量,妙不可言。
我便趁机接话道:“王妃娘娘平素里想必定是乐善好施,虔心礼拜之人。奴婢只知兰羌所拜之神,不知如今京中时兴拜哪路神仙了,请王妃赐教。”
王妃悦然一笑:“福禄寿三神,黎山老母,甚至后土,门神……到这几十年才时兴的佛教,京中之人,各家供奉不一,若你心诚,神佛皆是相通。择最有缘者,供奉便是了。”
我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哇~多谢娘娘提点,那既择有缘,便在我们府中神堂礼拜便可了。”
“只是……我们兰羌王府别处都保存妥当,只是神堂破败不堪。神像已然失了原貌,看不出是谁来了。还有几尊牌位,可字体已经剥蚀不现。不知这样,可会对神灵不敬呢?”
我说话的时候,王妃的面部抽动了几下,吁出几口气来。
而后若有所思的说到:“神像有损,应当修缮,以表敬奉。不过,你到底也不是主子,只能求得你家少夫人,瞧她可否主持。”
少夫人瞧了一眼我,顺着话说道:“我这大丫鬟,从来如我幼妹一般,修个泥塑,到底好说,我这就应了她!”
我随即欢天喜地般行了个大大的万福礼。
“谢谢二少夫人,谢谢王妃。还有,奴婢该以何物供奉些呢?”
王妃满脸溢笑:“鲜花供,生果供,清水供,檀香供,抄录经文,均可。”
我还未来得及答话,王妃便将头转向一边:“去取我刚抄的《南华真经》交于这丫头。”
然后郑重的对我说:“回去后,且托姑娘替我将这套《南华真经》烧于贵府神堂吧,今日竟在此处遇见小同修,聊表心意。”
“是,多谢王妃赏赐。”
真好,戳了你的痛点,来一场“诱敌深入”,战果得来全不费工夫。
后半场的宴会帮着应付,匆匆了了事。
一路回府,不予赘述。
在府邸的门口下了马车,我下意识的往那条两府中间的夹道巷口看去。
黑不溜秋,黑咕隆咚……
有一种感觉在指引着我。我扯了扯冬休:“拿灯笼来,咱俩再去探探那条窄巷。”
“咦惹,小大人,你不怕黑了?”
“那就拿两盏咯。”
夜色渐浓,月儿未央,几缕云丝在头顶拖沓着,算不上是一个晴夜。
我俩就从西边巷口进入,打算沿着那天马车走的方向,再走一遍。
步行未久,便至前院的花园角门,即是我用弹弓伤了马眼的地方,我隔着门缝往里面看看,确定了这一点。
是真黑啊,几乎没有月光,冬休手中那盏颇大的黄色灯笼,成了无边夜幕下的唯一明灯,我俩掺着手,怯怯的往前走着。
冬休强忍着颤巍:“不是和三公子来探过一遍了吗?怎么还来,要不回去吧~”
我倒有些时候胆大的惊人:“没探出来什么一二三,再看看,稳住。”
七分灯影,三分月光,再走了几步,前面的路就像活了一般,变了样子。
我的头皮瞬间麻了,但我表现的很冷静。只见那时觉得径直的小巷,此刻在我眼前扭成了向右弯的弧度……
白天是直的,晚上是弯的——
见此场面如入阴司!
我凛凛的说了句:“真的是有鬼。”
冬休惨叫一声,吓的跳脚:“鬼鬼鬼?不要来吃我!”
然后背后突然一声说话,吓得我也跳起一步。
“既然敢来,还叫嚷什么?”
待认的清明了,胸口突然一阵发紧,倒是被他吓着了。我用手疏着胸口,长吸着气:“念奕安,你要疯啊!”
他哈哈一乐:“我原本打算默默跟着保护你们,瞧你们这么怕,只好现身啦。”
冬休已经快哭了:“二位二位,可不敢再折腾了,我可没想过我是有朝一日被吓死的啊!”
这哭腔带着幽默,引出我和念奕安的一阵狂笑。
捶胸顿足的笑完了,我一指前头:“瞧吧,变了!”
念奕安左右拍打着墙面,嘭嘭直响:“不该啊,这可是实打实的青石墙,怎么会自己挪动?”
我扑簌扑簌眨着眼,用脚踢了踢墙根,坚实无比:“这,可能是命运的玩笑以及神灵的馈赠……”
“你这家伙真能闹,再往前看看吧。”
我们三人便沿着这右倾弧度并不明显的小巷走着,是不过巷子足够长,才显得往右弯转很多。若是被蒙上眼,感觉上确实与直路没差。
我寻找着上次瞧见的那株漫出墙头的紫藤萝,大概就是到底这个位置之前,曾有一片琉璃光很是刺眼。
现在找一找,看看这份记忆是否真的存在。天呐,我居然有些怀疑是记忆出了问题……
不多时,紫藤找到了,灯笼打近些,那含苞待放的紫色绒穗在暗夜里,好似睡着了,不似晴天时那般醒目。
我抬头望着四周有没有闪亮,可惜月光太晦暗,看不出什么反光的介质。而此时,突然听见了涓涓流水之声。
细细听来,是从左手边,路西那间宅子发出的,许是墙内跟角处的导水渠罢了。
念奕安持着灯笼,伸开双臂:“你瞧,现在路宽一些了,不仅六尺。”
我突然有些明白了:“那看来,左侧领居家的墙倒是笔直无误的。”
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继续走一段,再量。”
又走了近百步,再度丈量的时候,却比着刚才相差未几。念奕安摇头:“不该啊,若是道路一直往右倾斜,路应该越来越宽。”
我们趴在左手边的西墙上,再听那导水渠涓涓流水之声,只觉得声音小了,离得远了。
我疑惑道:“怎么觉得,这西墙,变厚了,像是有两层?!”
说到此处,我和念奕安同时瞪大了双眼,脑海中汹涌湍急,浮现出记忆中的一幕。
“前头路西的那道门,不是邻家的角门!”
而是一道正门,可以进入比着邻家围墙而建的三角小院……
五十五 三更惊梦
当真相降临到我们面前,便不由得往前快步飞奔,一探究竟。
不知各位看官可否阅的明白,这府邸院墙外的框架结构。
我总述一遍。
第一点:兰羌王府整体俯瞰貌是个半圆,整体院墙呈一个半圆弧形。因此里,首次走过夹道之时,出现第一次右转弯便回到大门的现象。
第二点:半圆形的院子势必会在四四方方的地皮上,留下两个趋近于三角形的空地。
第三点:领居府院方正十足,因此便依着邻家外墙,将第二点空出的两块三角形的空地,砌成房屋或者院落。
而第四点想必是疑惑——关于为何只有夜晚看时才现出原貌,而白天看时如若施了障眼法的疑惑。
我在彼时做了一个简单的分析,这大概是曾经建这宅子的匠人手艺了,类似于利用了现代科学理论的——“大小恒常错觉”。通过将右侧石墙砖块的大小,设置的与左侧邻家大小不同。再加上地面的坡度略有调整,实际上是一高一低,然而地板的格纹大小再度经过设计,也会掩饰这种倾斜。最后配合上白日里充足的光线,多方引导下,产生了窄巷是直的错觉。
越是处在立体的环境中,便越容易有此视觉错觉的产生,所以在夜晚,光线明显不足,立体感降到最低,因此这窄巷的真实面貌,才得以现形。
哟呵~,也是曾经去游乐场玩过数次“艾姆斯房间”,才叫我想起此种合理解释,而不是轻易的归咎于魑魅魍魉,灵异邪术!
我们三人兴冲冲的找到了左手边那道铁链封锁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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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链已经锈蚀成了红色,而红锈又流到了门板上,只有那大锁头倒像是新换的。
门板的木材是极好的,如今看来也显得厚厚敦敦,那日路过时不经意看了一眼,曾以为是邻家废弃封锁的角门。
我们咣当起这门,希望能够抖出一条门缝来,可惜铁链将门绕的太紧,严丝合缝。
念奕安抽出埋在衣襟里面的一条黑绳,上面坠着一个象牙哨。
这哨声吹起来迤逦悠扬,很是动听,在一长两短又一长后,浅笑着对我们说:“等着便好。”
尔后不久,他素日的贴身随从有三,整齐而至。
我讶异道:“咳,我还以为他们会拿柄斧头劈锁呢!”
念奕安一笑:“哪里用得到斧子,卓奚,开锁。”
然后三人之一麻利的取出袖中的一把金属小棒,比挖耳勺略微大些,然后将其伸进了锁孔中,未几,吧瞪儿一声,锁便开了……
“如何?我这几个小兄弟,各个身怀绝技。”念奕安佯做耍宝模样看着我。
我双手竖起大拇哥:“真是赞叹啊!不如我们改行吧,全国首富指日可待!”
他扑哧一笑:“好,我们也叫黑风寨如何?豪横霸气!”
我频频点头:“甚好,这名字值得拥有!”
一边贫嘴,一边大门上的铁链已被哗啦啦的拿掉了,然后卓奚他们不敢猛推,只试探着一点点将门打开。
灯笼开路,用这有限的光亮慢吞吞的进了门,脚步踩着地上的光圈,一点点往前挪着。
行了十几步,前番的推断得以证实,果然是一间三角形的房屋。挑梁极矮,矮于外墙。房顶的用料倒是简陋,可见稀薄的瓦片。
地上反渗着潮气,霉团若小孩尿在被上的云图,一朵朵,一圈圈,青而转黑。地上碎落的蒲草,有陈年腐烂的,有干燥新添的,处处藏污纳垢。
这屋子拖拖拉拉极长,像是切了一半的菱角,中段宽阔。
光亮迷蒙中,搁了一地的大铁桶出现了。过膝高,一抱儿粗。数了数,整整四十个,不多不少。灯笼一照,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鹿呦鸣毫无头绪,纸签上各个写着“中书令府”几个字……中书令一职五年未再封,而中书省的事务也由副职中书侍郎掌管至今。这早已消逝的府名,何以去查?
倒成了某些人心中,最安全的地方。
撬开一顶盖子,里头绵密的银灰色液体,在最上层铺了层清水,防止挥发。
我一喜:“这些水银还没有被取走!”
念奕安道:“哦~,原来你这几天,竟在找这些。”
越过铁桶,再往前走,走到北墙,又发现了一道门,亦是由外锁着。听闻路上不时有脚步声传来,还有时近时远的喧哗,便知门外是北街了。
沿着北墙再往东走,本以为两块三角形房屋是相连而设,然而却未通,已由砖石死死的封上。
勘察完了地形,我对念奕安说:“三公子,我要回府去通知鹿常侍了,先让卓奚他们悄悄候在附近吧!等下便会有其他人手过来,洞悉有人来了,你们便撤。”
又觉话没说完,便附耳告诉了念奕安:“我不想让鹿常侍知道你掺和进来了,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可还明了?”
他清风一笑:“明了。不过今日帮了小大人这个大忙,让我想想该让你怎么向我致谢吧。”
我眼眸流转:“那你就先想着,我和冬休先回了。”
互相点点头,我二人转身出来,再瞧着这漆黑一团,全然是别样心境了。
待将北境王妃手抄的经文,和发现水银之事汇报给鹿呦鸣时。
他轻拍着手,啧啧称赞于我:“我们玉舍人,真是一个人能顶千军万马啊!”
我一直不喜欢他那幅做作样子!什么好话从他嘴里说出,总有些变味!
叮嘱他派几个精细能耐的,前去布防潜伏,若有可疑动静来取水银时便悄悄跟上,便可顺藤摸瓜,将幕后黑手覆窟倾巢了。
该做的做好,该说的说完,其他的也并不归我辖制。我也一刻不多留,回房歇息了。
这一天许是累了,又连番受了些惊吓,躺下后脑中回溯这一日,想起在北境王府之时,与虎谋皮,到底心有余悸。
辗转反侧了良久,心口仿佛有颗小麦粒不时弹跳两下,这样难以描述的声音,也只有自己听得见。
也像手指捏了两下心房,微微的发紧之后,便又回归正常,水平如镜。
直到心中的鲜血温麻的流到四肢,逐渐有了困意,依稀入睡,岂料有梦入来。
我梦见了一个有浅浅酒窝的女子,只有在她笑的热烈,或者抿嘴叹气的时候,那酒窝才显现。
酒窝无酒也醉人。
她抱着我在一处院中赏花,我用还未完全出头的四颗门牙,啃着她白玉无瑕的脸庞。口涎滴答,她也不恼,只喜悦笑着,皓齿丹唇在我面前划着红与白的影子,不寂不灭。
画面一转,我徜徉在竹编摇床上,虽说醒了,可是突然想开个玩笑,眼缝微睁,仍装作继续睡的模样。
然后又看见那个云髻偏倚的她,着着一身杏色,轻移莲步过来了。或许稚子的眼睛,看着世界总有流光,我就瞧着她身有光芒,轻轻伸出食指,来探一探我的鼻息。
确定了我还在呼吸之后,她才微微喘出一口气,柔声说道:“睡这么久,也不知醒来吃奶。”
我闻言便将眼睛睁大,想给她一个惊喜,可是突然,天地变了。
我的摇床上面挂的璎珞不见了,现于眼前的不再是那个翩然女子,而是一个满脸刻板的妇人。
她见我醒来,却也不多理会我,只因我不哭不闹,便又走开了。
我就安静的在摇床里等啊等啊,可是想见的人儿,便再也没回来……
小肚子也饿了,我终于找到了放声大哭的合理理由,在我的良久哭嚎之下,终于听见了脚步声。
是她吗?是她吗?
可是眼前之人的模样再度使我失望之时,我便陷入了更深一层的尖厉哭声中。
嗓子和世界都仿佛崩裂了……
“快醒醒!快醒醒!”
当我真实梦醒的时候,已是满脸泪湿若泉水涌过,鬓发如洗,而脖颈间的泪滴,仍在无拘无束的滑落。
我喘着气,冬休揽着我的头,正给我擦泪。
我将袖子一把捂在脸上,这样抹鼻涕眼泪,最省劲儿不过了。
“这是做噩梦了?怎么难过成这样?”
回归了现实,我清醒了一些,呢喃说道:“我好像梦见我阿娘了,只不过她走了,再不回来了。”
“小大人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了吗?”
“大致上是不记得了,可是若见到,一定会觉得有些不一样。”
我一翻身,将床帐掀起一些,可以看着落地窗外的夜色,转移心情了。
“冬休,你去睡吧,我自己缓缓便好。”
我支走了冬休,不是不想说话,而是这话题,没法儿再继续了。
梦中的女子虽说我看的不够真切,可是凭感觉,凭那身姿,凭那一对儿浅酒窝,我就知道,那不是苏姑姑吗?
这是旧景重现?还只是因为日有所思……
因为看见了北境王妃怀中的奶娃娃,所以在梦中进行了一场联想吗?
或者,真的是一种感应。
我不敢确定,也暂无睡意,起身点了灯,伏在书案上写了一封信,将疑问跃然纸上。
明日一早,便寄回凉苏县。
五十六 牙人元婆
裙间的环佩玎珰使我突然觉得有些吵闹。
低头一看,只觉秋冬已过,正是物换星移时~
进宫那日,左相给我的包裹中,夹带的一枚镂空五福佩,因觉得好看,平素里一直带着,时下只觉得和李成蕴腰间所佩的雕工风格如出一辙,摘下来!
青鸾宫佩带习惯了,也该去了,摘下来!
上元日出宫那天,狂喜之下一通乱抓,谢参军买单,狗皇帝报销的银杏叶莲蓬子双坠儿玉佩,摘下来!
全部揪下来扔了一桌,觉得轻快。
我的信中书写的几点内容,全是隐私之事,有对百小治近况的询问,有受云丹姝所托的转告,当然最为秘密的,肯定是自己的心事……便觉得走平日的公文驿寄不妥,自然,也是碍于这个,早该写的一封信,推迟到现在。如今觉得可托念奕安帮帮忙,该有别的法子。
瞧见鹿呦鸣带着他的小徒弟离了二门回宫奏事,我这才安然来到念奕安的住处,命人通传。
他出来的时候精神不错,虽然黑眼圈微微浮现。
即刻,我二人发现彼此的腰间皆是空空如也,愣了一刹。
瞬息后,相视一笑,其中意味,心领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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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玩笑道:“昨夜这是挑灯夜读了,打算争取下一届的状元郎?”
“咳,还不是因为你。昨夜我们四个硬是守到丑时,才倥倥偬偬来了几个人,瞧着来人不像是京都十二卫府中人。不过,按你所说,有人接应便可,我们就悄悄撤了。”
我对他明媚一笑:“有劳你”。
“小大人也是眼周泛青,又是为何?”
“许是想家了,这不,连夜修书一封,不知三公子是否另有门路,帮我寄它回凉苏县。”
他的眼睛一闪:“小大人家乡是凉苏县的?倒离我兰羌极近。若不想走官邮,我便托回兰羌的臣属,替你带回去便可。”
我将信递于他,潜意识告诉我,可以信赖。
他是个无意窃私之人,接到信,直接叠起放入袖中,甚至连上面的收信人,也未细瞧。自然,我此次上书的地址,并不是县衙,而是家中私宅地址。不知情者,亦不会知晓我的身份。
其实,就算他知道,也没什么~
“不知不觉间,三公子竟帮了我两件大忙,倒不知怎么感谢了。”
他一笑,便觉一切静好。
“举手之劳,言何感谢。再说了,我还真有一桩事需要小大人襄助。”
“你说~”
“我素来有在兰羌做一些商贸,兰羌多山,这两年新出了一种茶。此次来京,倒是托人介绍了一位‘牙人’,人称元婆,想通过她在西市可以将此茶推广给一些西域商贩。据打探来的消息,这牙人年轻时曾在宫中伺候过,我想,小大人与我一同去,许是和她能有共同话题,也好锲入畅谈。买卖,也是人情嘛……”
我点头道:“素闻这些牙人神通广大。说合贸易,拉拢买卖,代管经售,协议物价,就连和官府的生意,也多有牙人出面。着实,若她愿意帮谁多操一份心,局面自是不同。你既觉得我合适,我便也不推脱。”
“那便最好。今日圣人传召,还要入宫一趟,许是用过午膳才回来,有劳小大人在府内等待了。”
“无碍,那我先回了。”
做了别,我将他的事挂了心,便想着向冬休打听打听那元婆。
冬休听闻后,将眉头蹙成一团:“小大人,先容奴婢想想。”
然后她便在房中转着圈的溜达,掰着手指头,口中念念,自言自语,十足逗趣。
转够了三圈,终于开口:“若说是袁姓的老嬷嬷,有一位仍在永巷负责浣衣。倒是还有一个,前几年因为生病被遣送出了宫,可说她是生意人,奴婢觉得不像。”
她搓着手,“我再想想,想想。”
然后双目一闪:“咦~,不会是苏内司的老师吧?”
我愕然:“老师?”
“宫闱局的情况小大人有所不知,因为所涉的职务多是近前伺候,其中门道,细腻庞杂,都需一位老师带着言传身教。会在每一届刚采选的小宫女当中选些好苗子,然后局中二位内司,数位侍中,数位掌事,每人挑选一名作为徒弟,负责教养管束,平日里又同吃同住,其实也算是半个母亲的角色。待小宫女大些了,或学成了,择优录送至圣人,皇后,太后的殿中。”
我问道:“你如何知道是姑姑老师呢?”
她利索答道:“以前局中修宫籍的时候,奴婢不经意看过一眼,便记得苏内司的老师,也就是曾经太后宫殿的掌事大人,名讳中有一个元字。”
我点头:“喔~,原来如此。你可见过她?”
冬休答:“那得是七年前了,奴婢刚进宫,哪里敢抬眼瞧大人们,偶尔一次从侧面见过她的容貌,气质干练,尤记得,她的眉间有一粒明显的痦子。”
我将这些信息牢牢记住,又问道:“是因为太后娘娘一心离宫修行,所以其宫殿一应侍奉之人,便解了职吗?”
“并不完全如此,均可分配至别的宫室,许是掌事大人自请致仕退休吧。”
如此看来,这元婆倒是“自己人”了。
下半晌众人皆在午觉的时候,我和念奕安捡着此时候颇为清净,来到了西市。四通八达的巷子连通着这一方之地。
西市的建筑皆是四方小楼,每一栋在二楼有天桥相连,纵横交错。从一楼到二楼,店面密密麻麻,紧罗密布。悬挂的招牌与幌子各式各样,满目琳琅。
前面来过西市,只在外围,如今深入进来,若逛迷宫。
登上二楼,踩着仅能一人通过的天桥,还有些微微颤悠。一路东拐西绕,终于在一家叫做广荣商会的铺子前驻足了。
许是寸土寸金,门面极小,单扇的宅门,旁边是个小窗。
我透过半透的帘子往里看,房内进深狭长,通道两侧是满满的货架,摆着许多茶叶的样品。通到里头是一间方正小屋,坐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正在审着一本簿子。
眼睛应有些老花,便左手持着一枚放大镜,右手拿着一杆子笔,不时的勾勒。
念奕安上前叩门,先轻叩一声,再稳稳三下,节奏不快不慢,声音不大不小。
随即从里头传来一声明朗:“来了,稍等。”
当元婆开门之时,第一眼看到的却是没有正对房门的我。
我与她四目相对,果如冬休所说,右眉间生了一粒痦子,是她了。
而她的双眼亦紧盯着我,眼中风起云涌,然后狂风骤雨,穿云裂石,再转为瀚海阑干百丈冰。
音声顿转的问我:“苏晓是你何人?”
这冷不防的一问使我有些措手不及,这与想象中的谈话流程出入太大:“啊?苏…苏姑姑啊,我们是同乡。”
她冷笑:“都喊姑姑了,她不仅是你同乡,还是…还是你老师吧?”
我灵机一动,顺着她的话:“是!婆婆怎么知道我就是?”
她再度上下打量我:“呵,第一眼的感觉。”
俄而拉下脸来:“宫中之人,又是她教养的孩子,快走!这里不欢迎你们。”
元婆说话就要关门,我也是急中生智:“婆婆您听我说,今日里不是苏姑姑让我来寻您的,只是我这朋友是个生意人,今日带我来也是因缘际会。不曾料到,竟见到了未谋面的外婆!”
她的双颊抖动了两下:“外婆?”
我黏腻乖巧的说道:“您提起苏姑姑时候,一副怒斥晚辈的模样,又闻姑姑的老师离了宫,那看来您便是了。虽称姑姑,更是母亲,母亲的母亲,自然是外婆咯!”
岂料她登时红了眼圈,叹口气道:“你这一句,倒叫我觉得她还剩这么一丝好处!”
然后好似心中涌起了极多情绪与话语,不脱了口也于心不足,便恨恨的说道:“谁曾想过那丫头竟是个狼子野心的东西,也是我感情用事失了察,早该杖毙了她!”
我干笑着:“这……外婆您是不是和姑姑有些误会?”
她侧目道:“现如今你日日受她熏陶,只怕是同一类人,算了算了,我并不想旧事重提,快走吧。”
我急忙攀上她的手臂:“外婆您仔细看看,我除了爱吃就是爱玩,还爱睡觉,除此之外,妆也懒得上,哪里有什么野心?十日里有三日都想出宫玩耍,以后可算有去处了,来这里还有外婆疼呢!”
她的愤懑卸掉了很多,神色嗔中带喜,我便推了推念奕安。
他被我们这一通操作整得无语极了,一时间如看大戏般投心剧情,浑然忘我,一句话掺不进来。
受了我的提示始才笑笑,抱拳一礼道:“元婆,我是前阵托人介绍于您的兰羌商人,此次来京,带来了一种新茶,不如先请一试,咱们再议?”
元婆点点头,小声一语:“进来吧。”
我跟在后头默默进去,就连脚步也收着不敢弄出动静,生怕哪里再惹毛了她,坏了念奕安的事。
外间里到处都是零碎的东西,我把呼吸也放轻,以免给震落下来。咳,曾经的我只是个到哪里都只管蹦蹦跳跳的状态,是什么学的谨慎了……
进到内间,还算有几步挪动的地方,再延伸出去,有个后门,也算能通气进来。不然这样局促的环境,真是叫人憋闷难喘。
入了座,我离元婆很近,像个小孩的模样依偎在她周围,瞧着她一言一语。
念奕安客套之后,便一边讲述这茶的来历,一边着手烹茶。
此茶的制法与众不同,竟加了一些面粉与芝麻进去,眼看着好奇,鼻闻着醇香。
烹得了,一人一杯。元婆在灯下摇着瓷碗,观其颜色。用小匙上下翻搅,知其浓稠。最后放在唇边,小呷一口,似要将每滴都品一个细致入微。
念奕安瞧着她久未作声,有些惴惴不安。但见元婆的嗓子动了动,将这茶咽进喉中,始才晓其后味。
见她启口:“嗯,甚鲜。咸香新颖,不妨推广一试。”
我与念奕安还未来得及喜上眉梢,又闻她言:“不过,有个条件。你们若答应了,我才与你们谈下一步的合作。”
念奕安如履薄冰:“什么条件,您请讲。”
元婆意味悠长的看向我。
“将这小丫头留在我这里一日,明日晚膳之前,酉时之间,我再送还。”
五十七 憎之始爱
念奕安闻听此言,当即拒绝:“女儿家家,岂能夜不归宿!”
说罢,便准备拉着我离开。
元婆冷笑道:“怎么?方才还称我外婆。被外婆留待一日,不过分吧?”
正不知如何化解之时,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谁啊?”元婆朗声问道。
可外头未答,只是又轻敲两下,表示人还在。
元婆脚步噔噔的去开门,不知这楼板是何材质所建,声音格外的脆生。
将那木门一拉,外头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儿,一身庄重贵气。
我不由得站了起来,心里喜也不是怕也不是——怎么是苏姑姑……
元婆和姑姑,二人就站在那里四目相对,电光火石,剑拔弩张。
爱者,憎之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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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之弥深,恨之弥切。
真不知这对“母女”经历过什么,一见面就好像互相戳到对方最柔软的地方一般,大有“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的意味。
元婆用劲儿一甩门,瞟着眼转身进来。那门荡了回去,直往姑姑身上撞,嘭的一声,姑姑用双手一挡,可算是抵住了……
然后姑姑强压着气恼,关好了门,也拉着脸进来了。
我和念奕安站在一边,被这场面整的说不出话来。
“元姑姑,这么久才找到您,费了我好大气力。”苏姑姑尽可能平静的说到,但语气的强硬避无可避。
元婆进来后绕过茶桌,坐的远远去了,仍旧暗瞥了一眼才说话:“寻我做什么,看见你我怕是连饭也吃不下!”
唔……这话,只见姑姑的牙齿轻轻咬了一下,牵动了两腮,再一侧身进到里头内间来。
我的心咚咚直跳,完了完了,在这里碰见岂不是要挨骂了。
姑姑进来便瞧见站在墙角,讪讪的我和念奕安,脸上一惊,厉声问道:“你怎么在这?”
我支支吾吾:“回…回姑姑,我陪念三公子来谈生意,就,没料到碰到了婆婆。”
考虑着姑姑的感受,我把外婆改成了婆婆。
姑姑脸上勉强带了笑容,语气客气了许多:“念三公子有礼了。”
念奕安恭敬还了礼:“苏内司大人安好。”
然后念奕安环视一圈说道:“倒是晚辈来的不是时候了,无意打扰了两位商讨家事,这便先行告退,改日再来拜访。”
说罢,他再与苏姑姑笑着点头,往门外退着步子。
我也脚下挪动,正打算跟着一块走了,离开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谁料姑姑一挑眉:“你去哪儿?给我站住。”
我听了即刻立住。好似这样的氛围,有一点明火便一点就着。
姑姑对念奕安笑说:“三公子先回,我着时间送她,您且放心。”
念奕安看了看我,便先走了。
姑姑面朝元婆,在茶凳上入了座,直愣愣的瞧着她在书架前,继续打理那些本子册子,完全对自己不予理会。
房间安静的吓人,半晌了姑姑开口:“元姑姑,可否一谈?”
没人做声。
姑姑脸上也是快挂不住了,又直截了当的说:“我这次来是寻回我的东西,望您赠还。”
这句话依旧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我不忍让姑姑这么尴尬下去,便斟了一碗未凉的茶给姑姑端过去,搁在她手边,轻声道:“姑姑先用茶”。
可我这没想太多的举动,却正好撞在她的气头上。
姑姑抬眼看向我:“谁允你离府乱逛,谁允你与外男私会?”
“我……,姑姑,我既在王府当差,与几位公子,定少不了有交际,友人之间,不就是一起共事,不时沟通,如此才熟络的嘛。”
姑姑目光汹汹,我从未见过她如此有情绪过,然后将字眼从齿间挤出:“过来!”
我倒吸一口气,怯怯的往她身边走了一小步,觉得不够,便又挪了半个脚掌那么远……
姑姑登时一扯我的左臂,把我往下一扽,本就身形纤小的我又加心虚,自然脚下不稳,一个趔趄便趴在了她的左腿上!
然后腰部被左手一揽,小腿再被其右腿一压,巴掌便往我屁股上招呼了……
我真是又惊讶又意外,又害羞又委屈,噼里啪啦如疾风骤雨,虽不算太疼,但此情此景,若对无知小儿的掴打,诛心之力更盛!
面朝地板,屁股撅高,如此这般对自尊心的碾压,不由得使我哇哇哭了起来。似乎只有这样幼稚的哭法,才配得上这样幼稚的姿势。或许是因为凑成了一套,大家面子上会好看一些;或许是因为催眠了自己,好从心里上去接受挨这样的打……
总之,我哇哇哭着,没有尖声不是嚎哭,只是满满的委屈和一点伤心。
人一旦伤心,哭声便会奶声奶气,还有被自己呛到的哽咽。
可姑姑似乎还嫌不够,由打遍整个屁股转为只到一块肉上拍去!
这下是真的疼了,愈积累愈疼,我的全世界只有自己的哭声和清脆的巴掌声,还有姑姑不时的训斥声:“叫你倔!不认错反而还嘴!”
我的意识好似变成了一汪潭水,水面被连绵不断的击打,漾起无边无际的水花。
或许是哭的惨了,或许是不耐吵闹,元婆终于看不下去。走过来将我抱起身,拥着我站远两步,拿袖子给我擦了一把泪。
我不敢看姑姑,只是目无定点,泪眼朦胧的收了哭声,转为啜泣。
元婆叹口气说:“你也不用借着打孩子来跟我撒筏子。”
姑姑只道:“这孩子太气人,主意极大。咳,如今也知元姑姑您曾经教养我的难处了。”
元婆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从鼻中呼出一口气来:“你现在知道了?晚咯,没用处咯。”随即又斜着眼看了一眼姑姑,转而冷笑道:“算了!也素知你阳奉阴违的本事。这会子,想是又装腔作势,诓骗我这个老太婆呢!”
元婆轻轻推着我的后颈,把我带到她的书架前,继续奚落姑姑道:“还别说,今儿个第一眼看见这孩子,举手投足间就有你的模样,你嫌她不就是嫌你自己个儿么。待说多了几句话,我倒觉得这孩子比你尚佳,有股子直爽劲儿。”
我怕再挨打,扯了扯元婆的衣角。
苏姑姑被她不停的数落驳斥的满面涨红。
这二人可真有意思,你们两个打仗为什么武器是我,受伤的也是我啊?
想到这里,我刚刚收起的眼泪,又要落下。
“啊哟啊哟,不哭不哭,咱们不说她了,婆婆等会带你去吃好吃的,玩好玩的”,元婆安慰我道。
然后元婆看着苏姑姑正色说道:“好了,你不用再试图做任何努力来说服我,你想要的物件,我已赠给了别人。”
姑姑一脸焦躁的站起身:“这物件岂能随意赠人?母亲您真的不顾及一点情分了吗?”
在宫中说一不二的一品女官做久了,姑姑岂能不爱面子,如今抛却甚多,元婆依旧不买账。
元婆哈哈直乐:“母女情分?苏内司可莫再说胡话。今日里我只看着这小丫头好玩,不如叫她陪我一日,你若允了,没准我一高兴,能把受赠之人,告诉于你呢!”
苏姑姑一脑门子的愁云难以舒展,听了这话一副死马权当活马医的神情,口气寥落:“那便叫她陪母亲一日吧。菟儿,你可愿意?”
我为了弥补一些本不该由我弥补的东西,便也利索点头:“姑姑,听您的。”
然后苏姑姑对着元婆深揖一礼:“母亲,明日这个时候我来接菟儿。不在这里拘着惹您不快了,先行告退。”
随即姑姑带着门外的数位随从,悻悻离去了。
窗外开始擦黑了,一楼的门面渐渐亮了,渐呈通明。而二楼则开始一间间的暗了下去,是收档的时候了。
元婆将手边的册子整理完毕,和蔼的对我说道:“好咯,忙完了,今个一天又快过去咯~”
岁数大的人,如此感慨仿佛成了常事。
我对接下来未知的“节目”充满了好奇,把刚才哭过的事暂抛脑后,回归了活泼模样,由婆婆牵着手,一路雀跃。
此时的西市,是一片广袤灯海,车水马龙畅游其间。我们走进了一条满是桌椅的时鲜街,一多半的位子,已有食客入座。各色各样的小吃飘香四溢,勾引着一众馋猫的味觉。
于是就这样,每样买一点,一路从街头吃到了巷尾,吃的欢乐之时,我突然想起了传言中的“鬼市”,便不由得问道:“婆婆,人言说,这西市又名鬼市,是何道理啊?”
婆婆端着给我预备的“蜜拥剑”,便是蜜糖腌蟹钳了,在人潮之中大声说着:“不过是京外之人传的神乎其神,无非是晚上子时才开始摆在市场最中央的一圈摊子罢了,有贫民卖些柴火粗碳,也有人收了估衣来卖。自然,珍玩奇物不在少数,但是真假参半,鱼目混珠。还有些扒手盗来的东西,不一定是什么稀罕少见之物,多在这里出货,不少来逛的人,都存了颗捡漏的心。”
我安心接受着婆婆的投食,咬下她剥好的一大块蟹钳肉,鼓囊着小嘴不忘记说话:“啊~,就如此简单呀?不是说,鬼市是地下城吗?”
婆婆诡谲一笑:“其实,还真有。但地下城可不是鬼市了,正儿八经来讲,其实是黑市,会住些流窜的匪徒,做些见不得光的买卖,不少人在那里存储秘密,而且,地下城四通八达,究竟有多少条暗路,又通往哪里,没有人能够说得清……”
我樱口圆张:“哇~~,这么刺激的吗?婆婆可有去过?”
婆婆神秘的问我:“怕那种地方吗?”
我转了转眼睛,咬着下唇:“嗯…有人罩着就不怕。”
婆婆忍俊不禁:“好,待天黑透了,便带你去地下城逛逛!”
五十八 地下之城
月中登高滩,星汉交垂芒。
自南而北纵惯西市的咏安渠流水淙淙,引渠水在西市之东北角疏挖一“海池”,作一放生之所。海池周边各种佛屋经楼,可见民风对宗教信奉之盛炽,而平时亦是一处景观。
许多人倒在晚饭之后,沿着渠水两岸漫步消食,飨着初萌春意。方才在人群中拥挤,热得浑身出了一层薄汗,现下跟着婆婆在岸边吹风,觉得舒服极了。
婆婆说不敢呆的久了,二月半里的风,还有些硬气。于是便又从石拱桥上折回,在高处瞧着那池柔韧的素水,入了夜来,海池一片只剩点点星光,人影已稀。
婆婆说,地下城的入口,便在海池那边。
我樱口圆张,发出小声的感慨:“哇~,会有很多人知道吗?”
婆婆笑道:“自然不是,知道其门路的十个人中,八个人便是婆婆这样的牙人,不乱传播,这也是我们东西两市牙人的规矩。其余知情的,还有个别需要重金换来消息的‘包打听’,官府某些蹊跷衙门的头子。总而言之,若非有可信之人引荐,生头生脸的出现一人买这信息,便不与交易。”
我疑问道:“可是,既在地下,本就缺光少亮,我们又趁着夜色过去,岂不是伸手不见五指?”
婆婆一提嘴角:“谁说是去地下城游玩的?天黑了自然要睡觉,地下城黑市也是白天接待客人,婆婆是带你去办件事。”
我又兴奋又期待,又对未知有些害怕的跟着婆婆往前走着,到了海池畔上,便是一圈模样差不多的楼阁,二层或者三层,檐角齐飞。
我们走到靠里的一栋没有挂招牌的楼阁之下,乍看像极了一家私宅,可转头又觉得不是,因为门还开着,往里头看,还有做账的柜台,一位年青的小账房正在那里拨着算盘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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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门,那小账房一抬头,喜庆一笑:“哟,元婆,您来了!快楼上请。”
元婆手背一摆,示意他“只顾忙去”,便牵着我的手上了楼梯,二楼只是几樽象征性的神像,几个功德箱,一间禅室,其余空间被木板隔开,便看不到了。总之有些敷衍的意味,并不像是靠香火钱过营生的生意。
再踩上几步楼梯,便听见三楼的吵闹。等掀起楼梯尽头的油毡帘,亮光扑面而来,眼前是毫无坐相的男人们,油烟气臭不可闻,房内熏得是云雾缭绕,直叫我掏出帕子掩上口鼻。
这原来是一家私烟馆。
在此时极其稀有的烟草是远渡重洋,远道而来的极品,稀有中的稀有。听闻京城中有能耐人脉开这馆子的不过三家,这便是其中之一了。
一眼扫过,只见各个拿着一节儿极细的竹筒子,约摸只有一指粗,两寸长。
在一头填上一撮烟草,点燃了,再从另一头用嘴吸入,与后来的烟卷异曲同工。
我哼唧道:“婆婆,怎么来这,真污浊。”
“忍下忍下。咳,不过婆婆可是抽过,很是舒坦。菟儿要不要试试?”
“啊?”我有些惊讶,原来元婆如此“开明”。
随即她一叹:“还是算了算了,你那假正经的姑姑若知道了,又得恼死我。”
咦惹,随时也要损一句,婆婆真是个幼稚鬼呢!
那些人正吞云吐雾十足投入,顾不得瞧见旁人,我俩未入大厅,只在柜台前一转,沿着走廊往内厢走去。
当我的眼睛从吞云兽们身上拔开之时,突然瞧见鹿呦鸣穿着一身儿便装,与几个不认识的人坐在一角里满脸陶醉,我不由得一喜。
嘿,小样儿,可算让我逮住你的把柄了……
我快行两步,将身影匿去。
在走廊上东拐西拐,每个岔路婆婆都记得清楚,一通迷宫游戏后,拐了最后一个弯,可前头,还是走廊。黄焦焦的墙皮,昏暗暗的油灯,我不由得打起手影儿来,在墙上映出一只大兔子,慢慢张大了嘴,要吞掉婆婆的头。
“嘿~,呀!”
我比划着,往前一窜。
婆婆看在眼里,笑出了声。旋即比划出一只大老虎来,要和兔子对战。我俩就在廊上疯跑着,你追我赶,笑的前仰后合。
跑到尽头时,但见一个小屋,小屋旁边是通向外面的露台。我准备往露台去,可婆婆又抚上我的后颈皮:“这边!”
“啊呀啊呀,婆婆您在拎猫呢?”
“嘘,别吵!”
进来这小屋,只见稀疏的木板铺地,踩在上面有种悬空之感,像是木材搭起的高台。里面是一座最古老的升降机,四方铁架,三面栏杆,硬木踏板。踏板之下是与整个铁框架熔铸为一体的铁网,踩上去十足牢靠,极粗的铁丝绳将这升降机悬挂在梁架上,四个角四个大辘轳是将人垂直运送的首要器械。
元婆拿了烛台上一盏灯,拉动了墙上垂下的一根麻绳,好似是扽了六次之多,才带我站上了升降机。
我扎好姿势使劲摇动着栏杆,整座升降机便微微晃了起来:“质量还是不行嘛,不算太稳!”
婆婆轻拍我的手背:“别乱动!”
我撅起小嘴,心中嘀咕,真小气!铁打金铸的东西,要是能被我给晃坏了才稀罕呢!
突闻铁链的哗啦之声,然后升降机便开始动了!
速度不快,开始一点点的告别地面,往下沉去。
四周空间狭蹙,一开始可见的墙体只是木板,下降了不多时,便成了土墙。那墙面不知做了什么处理,用指尖一戳,竟然没有沙土粒掉下去,十足坚实。
婆婆又来阻止:“竟这么多动,仔细擦伤了手指。”
她这一句话使我陷入思考中,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在外文静的菇凉呀。在穿越过来之前,也就最多沿下桥栏杆,偶尔抓着交车上的把手做引体向上,地摊上五毛钱量一次体重的秤上给人家跳上去一回……诸如此类的小动作而已,比着拆家的表弟,那可差飞了!
所以我得出的结论是,因为她担着婆婆和妈妈的角色,所以她婆婆妈妈!吼吼!
想起此词语,我咬着下唇,偷笑了片刻。
手中的灯火在黑暗中摇曳着,时间好像很久很久,直到升降机噗通一声停下,火苗也好似安稳了些许。
眼前的门开了。
开门的小胡子男人礼貌笑说:“元婆,怎么这么晚。”
元婆道:“轮你值夜啊!近来城里不安稳,可得劳你费心些。今晚就把升降机放在底下吧,若有人拉铃,你上去接。”
男子殷勤点点头:“好勒。”
我又开始雀跃:“婆婆好厉害,竟然能在地下城说上话!”
婆婆一笑:“看路,看路!”
前头的门槛一跨出去,我便惊呆了!
眼前浑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地下西市,像被施了黑魔法一样将其照搬过来,傲然耸立在我面前!
穹顶之上是一半墨蓝色的大月亮,隐隐可见水波流动,我看的呆住了,如此美轮美奂!
我抬尽了头,转着圈儿,目不转睛的看,觉得自己真成了一只玉兔,无限的接近梦中的广寒宫!
婆婆瞧见我的样子,大笑道:“傻孩子,这是海池之下。”
呃……
接着婆婆手指着头顶告诉我:“白日里池水反射着太阳的光,是这地下城的太阳。而晚上,就成了月亮。不过这日月可并非只有一枚,倒像是后羿射日之前的世界,足有七轮,每轮不一,蔚为壮观!”
我连连赞叹:“哇!!!鬼斧神工!!还有池底的石质,竟然是透明的!”
婆婆说:“这里本是一处硕大的白水晶矿,曾经有位大人物突发奇想,在上蓄水,把下面挖去一半,逐渐形成今日模样。”
唯一外貌与地上西市不同的,是每隔一段路,便有一段“通天石柱”,作为支撑。
还有,为了照明,路旁的灯笼,可谓是全天不灭。只不过深夜里,灭去了七七八八,为有需要的人,照亮道路。
这地下,是没有风的。
东张西望了好久,亦没有大树,只有一些不喜光的植物,郁郁一角,或慵懒攀缘,或独自绽放,缺些生气。
现在大概是夜里亥时末,离子时还有一会儿。可是不比地上有宵禁管束,不时的会迎面遇到一个两个莫名其妙的人来。
所谓莫名其妙,其神情其姿态其打扮,可谓叫人始料不及。脸上有刺青者,鼻孔穿环者,缺手缺脚者,一脸凶煞者……还有当街玩着死老鼠的小孩,以及衣着暴露的女人,正搔首弄姿,招揽顾客。
我有些抵触了:“婆婆,他们好像很不近人情啊!”
婆婆瞧了瞧我的表情,眯着眼睛逗我:“把这些人当成锋利的石头便可,冷冰冰死沉沉,但凡能耐大点,也不能够住进这半拉墓地里来。”
“那您说的黑买卖,不是这帮人做的?”
“自然不是,雇佣杀手,定向偷窃,人口买卖,等等,那些人都是白天从上头下来开工的,只有极少数时间会留宿。”
我忽闪了两下眼睛:“那这些生意,不常有吧?那这地下西市,人既不多,何必建造这么大。”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个别衙门还会在这里置一栋产业,存放着见不得光的东西。”
“不怕这些暴徒偷吗?”
“多是别的入口搬下来的大件儿东西,况且这些人都是各地逃避追捕的暴徒,选择进来,都是准备死在这的,何况他们也出不去。”
我接着问:“可是一路走来,并未见太多守卫呀,加把劲怎会出不去。”
“升降机每晚子半关闭,晨间卯时开起,值守的那个,更是高手。先不说能不能上得了升降机,单说方才三楼那一堆烟鬼,有一小半就是辖制地下城秩序的。”
我点头:“原来如此!”
此时已走出了一里地有余,空气中的霉味儿越来越盛,我能感受到空气的稀少,使我开始不舒服起来。
婆婆瞧我有点打蔫儿,忙说道:“就快到了,很快就好。不过等会子,要听婆婆话。”
我点头,既然姑姑把我留在这,就表示她仍然是信任元婆的,所以应该对我不会产生什么危害吧!
转进一条胡同,又行数十步,在一处小宅门前停住了。
婆婆拿钥匙开了锁,里面依旧是个民房小院,有左右中三间房子。
黑漆漆之下,婆婆吹着了火折子叫我拿着,再打开正房的门,然而进去后,她不叫我点灯,就这样,在黑暗里立着。
她摸索到一个金属环一样的把手,一拧之后,刺啦一声,锁开了。
又现出一个内间来。
她招呼我进去,我便摸索着往里头走,直见眼前现出一匣子的“小星星”来!
无数的小圆豆豆,有的不动,有的闪亮,烁出浅绿色的光芒。
“哇~,这是萤火虫卵吗?”
“不是,虽说此时像极了,可无非是这些幼卵狡猾的保护色,待它们长大了,露出本来面目,用锋利的牙齿和三对利足,可以把人啃成白骨。尤爱食人舌头,便叫做舙虫!”
“啊?那也太可怕了吧!”
“来,把手递给我!”
我毛骨悚然:“不要不要,做什么?”
元婆一咂嘴:“刚才说的什么,忘了?婆婆取你几滴血,便可治住它们!”
说罢便揪住我的手,强行拉了过去,吓唬我道:“不配合就把你留在这儿!”
借着火折子那点光亮,我正颤颤巍巍说着不字,还没攥够力气逃跑,只见一把锋利的小刀便割破了我的手指!
十指连心,痛彻心扉。
我惨叫一声便呜咽起来,太疼太惊悚了!
婆婆挤着伤口,鲜血往下滴滴答答,洒在那些虫卵身上,霎时间,血液便被吸收进了卵内!方才浅绿色的荧光光不见了,变成了血红微茫!
我又惊呆了!
婆婆拿出帕子为我捂住伤口,一手赶快摸上我的头:“好咯好咯,虽疼了一下,可是未来十年,菟儿遇到这些虫子,便不会被伤害了!”
我满脸泪花,抽着鼻涕:“本来就没见过这种虫,我躲着不就行了,还得遭这罪。”
婆婆将帕子在我手指上打了个结,语重心长的说道:“你可知你苏姑姑在逼我交出什么?”
我讶异:“难不成姑姑要这虫子?”
元婆摇头:“她要的不是这舙虫,而是一把钥匙!”
她字正腔圆,嘴唇的轨迹夸张而深刻,重重冲击着我的耳膜。
“而现在,你的血,便是这把钥匙!”
五十九 以血为媒
舙虫,音同“话”。
存活在日光稀缺的地方,比方墓穴,地宫、枯井、山洞。
它以红色血液的活物为食。
在食物匮乏的时候,成千上万只便抱在一起沉睡,若一堵墙般坚固。而此时千万不要以为它们真的是休眠状态,但凡感知到活物的温度,便第一时间醒来,若沙堆倾倒般涌向那活物,直到将其啃噬干净,甚至在白骨上,还留有斑斑牙印。
而在饱腹之后,便会活泼起来,四处挖洞,祸患无穷。
元婆说,当初这地下之城的挖掘,便有这虫子的汗马功劳。
一旦数量过于庞大,便会大肆屠杀一次。然而成虫因其外壳的构造,又跑的极快,因此里火烧水淹,刀砍斧劈,成效皆差。
最后找到一种极好用的办法——用水银毒杀。
水银????
我不由得想起六尺巷三角屋的水银,难不成近期又有大量舙虫需要消杀……
我的神思被婆婆拉回,听她往下讲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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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利用好这舙虫,其数量便一定要严格的控制。
所幸其虫卵,需要人血的濡沐,才能够得以孵化。而且一生只产一次卵,没来得及收集起来的,都枯死了。就算收集起来,在给它们找到主人前,续命的养护自是极其复杂。
于是大多数的虫儿便在孵出来之前,就命丧黄泉。而饮了鲜血的,便认此血为主人,一辈子都认得出主人的味道。
因此里,虫活一世,十年之整,若遇主人,必不能伤。
我嘟着小嘴:“可是,只有那一木匣子虫卵,就算它们长大不伤我,要是遇见其他群体的成虫呢?”
婆婆一笑:“这世间的舙虫卵,只剩那么些了。”
“今日喝了菟儿的血,一个月内便孵化了。别看现在豌豆大小,等逐渐长成了,可像枚小元宝。”
听闻这体型,我只觉瘆得慌,随即问道:那它们长成了,会有多少?”
婆婆一指房间:“喏~,咱们这屋子,如此高低,若他们抱在一起,该有一丈之厚。”
我惊讶的樱口圆张:“婆婆是准备用它们做什么?”
“派它们去某处,看护一样秘密。可谓是活着的‘大石门’,物尽其用,极好。又到十年之期,旧虫将死,这些小东西们,就快要派上用场咯!所以婆婆说,你的血便是钥匙!”
我语气甜甜:“婆婆,什么秘密?”
可她却将被子一抻,往下一秃噜,钻进了被窝里:“好啦,婆婆故事会到此为止,睡觉咯~~”
我不依,摇晃着她:“说嘛说嘛,婆婆最好了。”
可是呼噜声突然传来,竟然这么快便打起了酣……
我有些生气了,小声嘟囔道:“哼!明明就是在想办法约束苏姑姑,倒又把我拉下了水!”
装睡的人醒来了,把我按进被窝,半哄半斥道:“不许多想!这事情对你和苏姑姑,甚至更广的方面,没有害处。快睡!”
床前的油灯烧完了最后一滴,灭了。
睡房里的月色渐渐明了,我再三确认,我是回到了地面上的婆婆家里,而不是还在地下城中,才慢慢放松下来,呼吸逐渐变的悠长,眼皮渐沉。
这一日,十二个时辰,从做噩梦到被割手指,连着哭了三回,我突然感受到了自己性格上的变化。这是怎么了?缘何爱哭了……
没有思考人生的睡前仪式,总是“不完美”的,想着想着,耗尽了最后一点体力,意识如打破了壳的鸡蛋,滩了一床,淌进梦里。
转天起来,便被按在梳妆台前,婆婆亲自为我梳着头发。
她一边轻理着发丝,一边碎碎念说道:“小宫女和小女官,各个都是螺髻,不是单螺便是双螺。知你最近在外头任差想换个式样,可还是梳一个适合你年纪身份的百花分髾髻方好。”
“好的哦,婆婆。”
“以后你苏姑姑若说一句,你可不能还她两句。婆婆年纪轻些时候,也是气盛,处死过几个顶撞犯上的小丫头,如今年纪大了,想来只觉罪过。”
“好的哦,婆婆。”
应付长辈们的“苦口婆心”,只管答应着,已经习惯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不过说到这里,我终于明白婆婆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之人,她明明还很体谅姑姑,但说出的话,则没有一句中听。
对着铜镜瞧着婆婆的细致手法,所谓百花分髾髻便是将总汇在头顶的发一分为二,左右各结一个圆环。挽出一种轻柔娇小之感,瞧上去稚气未脱。
官不至三品,便没有资格使用假髻。因此里发式仅靠自己的那点发量,十足受限。若不是刨花水定型的功劳,只怕再简单的花样也捏不出,只能软趴趴的耷拉在头顶上。
婆婆从妆奁匣子的底层取出一枚锦盒,拿出一支引人注目的桃红碧玺葡萄发钗来,与我妆点在髻环之上。
“初次见菟儿,算是聊表心意。”
我素来不喜花草造型的头饰,直到看见了这一枚。几片绿叶子下是一串浅桃红葡萄,配色不流于俗,极其雅致。妆在发上,葡萄轻摇,只觉得美好灵动,一见便如吃到葡萄的酸甜~
我用舌尖轻抵着门牙,左右端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副自赏模样。
只是此时难以料到,几个月后,竟因这枚发钗,衍生了一场风波。
婆婆揽着我的肩膀,把头凑过来,慈笑着说:“菟儿的眼睛怎么天生有些神伤的意味,不过这小口若朱墨一点,配搭起来,我见犹怜,瞧着便觉不愿伤害。不过,可是要抓紧时间,再长些个子。”
“才不是呢,瞧着不忍伤害是因为瞧的人好,若那人心肠歹毒,只会觉得便宜下手罢了。”
“喔?倒是挺有见地。”
我转眸:“婆婆,您平时就一个人吗?可会孤单?”
婆婆笑容未减,只不过眼中闪过一次冷清:“在宫中当差了大半辈子,以前哪里想过一朝还能出宫生活,近来倒是想着,不如忙完了手头上的事,还去找老主子吧。”
“您是说,太后娘娘?”
婆婆点头:“晨钟暮鼓,亦是归宿。”
“那婆婆跟菟儿的想法,倒是一致啊!”
婆婆一指头点向我的头:“行,以后你要做小尼姑,婆婆便给你准备禅房。”
镜中的我们,欢乐的笑成一团。
这一天里婆婆的生意格外好,不停的有客户前来谈事,而我则在店铺门外招猫逗狗了一天。
当苏姑姑的身影被夕阳拉的极长,走到我的身边之时,我正手握一小把鹅卵石,蹲在栏杆前,一颗一颗的往楼下瓷器摊子的花瓶里丢。
得空练练准头,是加强注意力的好方法。
隐隐中感觉有个人越来越近,我这才一瞄,接着微微一哆嗦便直接从蹲姿便成了跪姿。(哎呀我这个怂比样子……因为跪的多了便把跪地不当一回事了吗?快醒醒)
“姑姑安好。”
我小心翼翼的问安,没有抬头。
闻得姑姑一笑:“今日里倒这么大礼了!好玩吗?若你喜欢这样子嬉戏,姑姑等下带你去买一套顽具飞镖。”
嗯?一波娇宠突如其来。
我抬了一半的眸子又马上收了回来,小声道:“谢谢姑姑。”
几巴掌罢了,倒也不至于记仇,只是脑中那条和姑姑相连的感情线昨日折腾的有点累,便想暂时歇一歇。
苏姑姑领着我去向元婆道别。这二位母女今日再见到的时候,便不似昨日那般刀光剑影了,都平和了不少。
婆婆将我往她身边一推:“喏,孩子原样奉还。你想知道的那把钥匙,便叫菟儿告诉你吧!”
姑姑眼中的星芒初绽,福身到底:“女儿谢谢母亲体恤。”
婆婆一挥手:“起吧起吧!先别着急谢,快回去吧!”
转而又看向了我:“菟儿得空常来看看婆婆啊!”
现在的我不喜离别之色,只可爱一笑:“那是自然,还要来讨零花钱呢!”
六十章 不外如是
半人高的飞镖靶子,被两个丫鬟哼哧哼哧的抬进了我的房里。叮当当,钉了了墙上,好方便我随时玩耍。
靶子是由盘绕的麻绳结在圆形木板之上,再涂以颜料,很是色彩可爱。还有数十支尾羽缤纷的飞镖针,皆是方才精心选的,被整齐的码放在雕花的木匣中,像是卖花女身上的花篓,总想多看两眼。
姑姑再三叮嘱要注意安全,坚持叫器顽店的掌柜换上最不锋利的镖针。
除了买下这套飞镖以外,姑姑差不多带着我将西市逛了个三成,我就乖乖的跟在她旁边,见我今日文静不主动讨要,姑姑便把所看见的好玩有趣的小物什儿,什么假面木偶小风筝,空竹陀螺布老虎,胭脂水粉花裙子……全部打包,足足装了一马车!
大人们说抱歉的方式总是这么凶猛直接的吗?
(画外音:菟儿的好基友说如果是这样请每个月打她一回,她愿意成为姑姑的出气包!汗颜!!开玩笑开玩笑!)
买妥帖了,姑姑在送我回来的马车上拉着我的小手,问我怎么伤的手指。
于是我便将来龙去脉以及何谓“钥匙”,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姑姑。
姑姑的脸上晴一阵儿来阴一阵,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便就此事没再说什么,我想知道的部分,便只能卡在这里,暂且按下了。
到了王府门口,便传门里的小厮丫鬟来搬东西,姑姑抚了一把我发上的小葡萄,柔和的说道:“葡萄谐音可是‘不淘’,元婆婆的心思,菟儿可得领会啊。已故皇后的陵寝就要修好了,定于下月,便是三月十五日下葬。完了此事,便接你回宫。”
我眼神羸弱的看着姑姑点点头,便抱着布老虎往里走着,转身之际,我好像进一步理解了姑姑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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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我昨日的梦境一般,会不会在彼此的意识里,我的年龄有两个?一个是及笄之年的十五岁,在这个时代算得上刚刚成年。而另一个年龄,则永远停留在她离开凉苏县的那一年,在千沟万壑的心间,还有一个我,乳臭未干。
当然,如果这一切真的如同我的推测,或者想象……
最近觉得心脏老是不大舒服,有时候会跳的快些,气息微弱,隐隐作痛,好像需要努力的去呼吸。
夜半眠时,几颗后牙咬合的甚紧,硬是把自己疼醒过来。
我隔着脸蛋儿揉了揉牙床,微微的头昏目眩之下是不太平静的肠胃。
难受难受。
我坐起身来,心口处只感觉噼啪两声,若打了两个闪电般,带着一丝嗡鸣,微微麻了一下,血液方才流动的畅快了些。
老天爷该是跟我一样,也是心脏不适了,甩出一道闪电来,好似在天际,又好似划在我的落地窗前。
滚滚的春雷也是他加速的心跳,只是这“病症尚浅”,比不得夏日的轰雷掣电,能不能引得“小鬼的垂涎”,还是另一说。
我唤醒了冬休:“快,去叫人盯着正房厅院儿,雷电来了,鬼要出来了!”
冬休揉着眼睛:“小大人快安心睡吧,昨日下午你没回来时候就安排妥了,鹿常侍得了钦天监的消息,说是今夜有雷雨。”
哪里还有睡意,我站在露台上往正院儿的方向看去,一切还很安静。只闻头顶一记闷雷,雨点儿便开始落了。
好奇心使然,便非得撑了伞去看一眼,主要是心中算不得怕,就算是鬼,那也是一只傻鬼。
冬休无奈,只得跟了来,到了正院儿前说啥不敢进了,只得将她生拉硬拽。
瞧见隐在廊下,花坛,石雕后的几个人影儿,我便也择一位蹲了下来,悄悄探出眼睛去。
渐密的雨滴使得油纸伞愈发沉了,水流从伞檐儿沥下,不小心便打在裙上。我身后的冬休完全将自己扣在了伞中,恨不得做一顶蘑菇。
俄顷之间,突然一道闪电宛若蛟龙,击在了西厢庑房与院墙夹墙根的那颗大枣树之上。然而树身并没有因此受损,只见一股紫色的电光盘旋而下,像是绕着树身上那根我见过铜丝的路径奔袭。
曾经无意发现好好一棵树缠着铜丝的时候,竟还有不解,于今日始才明了。
片刻后,叫人血脉贲张的一幕出现了。
在场之人无不倒噎着气,而我的小心脏也开始咚咚锵锵。
直见从那墙缝里吱吱扭扭出来一个侏儒大小的“鬼”。
我第一时间闭上了眼睛,整个人蜷缩的更小了,当再次透过手指缝往那边瞧去,只见那鬼步伐缓慢,倒无想象中的凶戾之色。
看仔细些了,着实穿着传闻中更夫老冯的一身土褐色。隔着雨帘,面貌看不清楚,那头颅仿似一颗土豆,坑坑洼洼,并不平整。
明明是一件破烂的外衫,穿在那侏儒身上就成了长袍子,双腿比常人缺了一大半,而脚下又若踩了风火轮,不需抬脚,直挺站着就可以满地没有规则的挪动,前行几步,左转右拐。
活动的范围并不大,就在西厢前的那块空地上辗转,约摸只有三五米的地方,离前文所说的院中那颗杏树还差了些距离。
我想起我的小米平衡车来,这家伙还真像踩了个透明的啊!
一位弓弩手射出一记冷箭,乓啷一声,正中它的右肩,可是那不知是人是鬼者,却是毫无反应,仍旧沧浪浪满地扭着。
诶????难不成不是个活物?
我知会不远处的鹿呦鸣:“带网了吗?快网住它!”
鹿呦鸣就蹲着出溜了过来:“你觉得行?万一激怒了它!”
我一咧嘴角:“要吃你早吃了!快下令吧。”
跟着一声令下,数个府兵将雨伞一扔,抻出一张大网来,扑到前面去用那网巧妙的一拢,那侏儒便在原地“嗡嗡响”几下,待将网扯的更紧些,便不再动了……
“火把!快点火把!”
极快的,数支火把在廊下点燃,最前头的府兵接过它们,誓要看一看其庐山真面目!
我也凑了过去,架在那侏儒脖上的兵器已是剑林,和雨滴对峙的火把冒着白烟,凑到了侏儒的脸上。
哇!众人皆惊!
原来,竟是个木头雕的傀儡人偶!
用颜料画上口眼鼻唇,再裹身衣裳,脚底下连了个做工复杂的双层架子,架子下装着几枚木轮。
所有人都吁出一口气。
可有一点却值得人惊叹,这个时代,竟然有引闪电为动能的机械?
待雨过天晴,白日里再来瞧时候,将作府的匠人们正在热火朝天的讨论研究。
我仔细翻看一番,发现那人偶两只脚下的板材一左一右竖向固定着两大片金属,靠下的那一部分插进了板材夹层中的绿矾液中,其间又有一些金属线相连。
叫人确认了,那两片金属确实是一铜片一锌片!
我明白了一些,这傀儡的底座竟是个最古老的铜锌电池!
年深日久,这电池里微小的电量该早已消耗殆尽,可偏偏雷雨天那棵大枣树总是莫名其妙的引了闪电下来,又使得此电池暂时充入了一些电力,发动了“电机”,连动了“齿轮”等一套装置,所以才能使得它骨碌碌在地上转悠会儿。
理工科渣渣只能将这原理与将作大匠们讲到这里了,叹气。
“真是鬼斧神工啊!!!”
一众或许是第一次听说“电池”这个概念,皆是赞叹不已。
念奕安在一旁看着我演说眼中有光,脸上带笑:“小大人怎么知道的?”
我只能信口胡诌,编出缘故来:“嗯~,以前偶然看了本怪书残本,有一段提过这个,后来再找此书,却不见了,好生遗憾。”
可我仍有不解:“这傀儡既然在墙缝里,为何多次修缮这府邸,皆未能发现呢?”
一匠人抬手指到:“姑娘且去墙缝处看看,未曾料到这大枣树以里的缝里,还有道细窄的金属门,平日里藤蔓遮着,何曾注意。再说了,修缮也多是补些瓦片,描漆画金,房梁墙体这些主要结构是没有动的,因此里不曾发现,也是有的。”
我的心中到底还是埋进了一份讶然和畏惧,这样近现代的工业技术,何以在此时出现?究竟是哪位神人在这前右相府布下了如此多的“奇门机关”?
我告诉鹿呦鸣,还是早一点揪出这背后的邪佞鬼匠为好。
他既然能用电动小汽车的原理制造出“行走的傀儡”,今日里“无伤大雅”,明日里会不会“祸及众人”?
加上近来所出现的一系列信息点,炉甘石,二十车水银,舙虫……它们之间到底有没有关联?
我眉眼颦蹙,思绪沉沦在了一团迷雾里。
六十一 百转千回
小园东,花共柳。红紫又一齐开了。引将蜂蝶燕和莺,成阵价、忙忙走。
春天一层层的将自己描红画翠,就是给姑娘们绣扇扑蝶用的。
主角儿是我,春是画布。
“扑到了何如?”
我摇头,“趣味全在扑不着上。”
“原本要帮你捉呢?看来就不必忙活了。”
正与一只蓝羽蝶玩着捉迷藏的我“败下阵来”,它晓梦的翅膀越过障碍,翩跹去了,而美尤在。
我忙着玩耍,却又成了他眼中的风景。
闻他又言:“倒是第一次见在花丛中取闹,却不曾摘花的姑娘。”
我对他无拘束的笑着:“今生向善容貌美,前世佛前供花人。供花尚且如是,想必护花更甚。所以说,我的来世,该会比今世漂亮~”
他亦笑的自若:“这样的说辞,该是看了什么经书吧?你哪里会想这么多,也不是刻意求得什么漂亮,只是觉得一花一木,皆为平等,心有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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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瞬时有些感动。
他斜靠着一块小石山。我玩的累了,皮肤遇阳光便被灼的双颊绯红,时下用扇子扇起凉风,往那小石山上一坐,凉丝丝的一阵惬意。
“咦,小兔子。”
我一惊,抬起眼眸:“你知道了?”
倒轮到他不解:“知道什么?我是说你头上的发簪其一,竟是枚小兔子形状的大珍珠。”
喔~,说的是那枚东珠簪啊……
还是那日玄武门看“鞭刑大戏”之前,苏姑姑为我梳头之时赠与我的。
一颗硕大圆润的珍珠上,偏偏长了两个兔耳型突起,再用两粒极小的红钻嵌在上面作为眼睛,真是小菟之化身,喜爱之极,便也日日戴着。
我咳的一声:“还以为,你知道了我究竟是谁呢!”
说罢,我扯过他的手腕,在他的手心中,慢慢的写下了我的名字。
他笑了:“噢,原来是李灈的小通缉犯。”
我有些愠恼:“你……”
也突然有一些后悔,若他知道皇后之死出于我手,会不会……我不敢往下想了。
可他又说出一段让我安然的话:“其实我早就猜到,圣人有心除这李灈。你这马前小卒,倒也命大,仍保着你。”
然后他的脸颊一红,慢吞吞的说道:“你既信我,我定不辜负这份信任。”
我拄着脸颊,抿着嘴,笑看着他。
此时冬休飞跑过来:“三公子,小大人,王爷正到处找你们两个呢。百越王家的小县主来了,不知为了何事正在前厅哭哭啼啼。偏偏二少夫人又出门去了,也没个女眷能安慰一句,快去看看吧。”
百越王的小县主,那不就是周贵妃的妹妹嘛。
入了前厅门来,看见那娇滴滴的小县主十四岁左右的模样,一头软髻没个魂儿,倒像是平时在府中,还扎着两枚“总角”的样子。
泪水未干,仍在抽噎。
王爷焦急的开口道:“玉舍人,安儿,正要与你们商讨此事,可又人人不在。百越王爷未启圣上,便领了驻扎在城外的兵,前去李灈的离山大营讨要说法去了!”
我一惊,“还是为了前度刺客之事?”
王爷一拍扶手:“咳!又生了另外一事,现如今两事并发,才惹的百越王大动干戈!”
王爷转而看向小县主:“姑娘,事件起因你说要告诉府中女眷,可能说了?”
我赶紧递了帕子给小县主:“可莫要哭了,再哭就没你的贵妃姐姐漂亮啦!往日在宫里,周贵妃有什么心事,就告诉我,所以现在,有什么难以启口的,可以说给女官小姐姐吗?”
小县主本就急切,于是趁势落篷,附耳于我小声说道:“昨日下半天,我与两个丫鬟出街逛逛。不曾想遇到一个酒半酣的登徒子,约摸十七八岁,说要即刻带我走。我不肯,便…便掀,掀我裙子,拧我脸蛋,吵嚷着自己是北境王手下中郎将之子,谁敢不从他。”
“那后来呢?你是怎么跑脱的?”
讲到这里,小县主始才敢大声,当众说道:“有个机警的丫鬟悄悄找了块石头猛然楔在他的鼻子上,他一吃痛才丢了手,我们三个疯也似的跑,他还在后头喊人要追,便只能躲进一人家的牛棚里藏了许久,那个场面,今日还在我脑中晃悠。”
“辗转了一夜,还是忍不住,前前后后跟阿爷说了,都怪我一时欠了思量!阿爷一听便暴跳如雷,前几日本就因为北境王生了一场大气,于是抄起兵刃便出了门!”
“阿爷素来脾气暴躁,我这生怕他在京中再惹出事来!我跟在后头又追不上,无法相劝。也是巧了,今日里一早哥哥跟着皇上去了茉城别苑。常侍和舍人二位大人又未从宫中回来……”
“如今初来此地,更无熟识亲友,一时间没地方求援,无奈之下,只想到贵府,王爷您与阿爷还有过数面之缘,许能想办法周全一二。”
王爷紧锁眉头,传身边近卫过来:“今日里,你可探知北境王所在何处?”
禀王爷:“听闻皇上启程去了茉城别苑,虽未被传召,却也跟去了。”
“他带了多少人去茉城?”
“约摸三百。”
王爷扶髯:“只三百……传令下去,集合府兵五十。安儿,你与我便服轻械,去一趟离山。”
念奕安即刻严肃答是。
随后王爷交待与我:“玉舍人,本王前去,只望能稳住局面。这边小县主,就劳你看顾了。”
“是,王爷且去。”
父子二人与我交换了眼神,便巍然转身出门去了,一边大步流星,一边与参军商讨着进一步的接应计划,策略布置。
我吁出一口气来,一是觉得时日不太平,一是觉得这外厢用兵之事,倒像是从来都把女子给忽略的一干二净……
兵戈在前,我只剩看孩子的份了。
想着此时的离山大营,两波势力定是僵持不下。一方骄纵跋扈,一方暴躁如雷,还不是陨石撞了大海,非掀起惊涛骇浪来。
无论如何,只愿该平安的人,平安就好。
一整天下来,我尚且是惴惴不安,更不用提小县主,完全是食不甘味,如坐针毡。
从上午等到午膳,从下午等到日落,直到酉时末,才遥闻大门处响起错落不断的马蹄声。
他们回来了!
小县主撒开步子就往外迎,焦急万分的心情一刻也不能多等。
念家父子一身的汗湿,洇透了后背。又加满脸满身的污渍和隐约可见的血迹,叫人看了一颗心咚咚直跳。
“王爷,公子,如何了?怎么瞧起来不妙的情况。”
二人累极了,气喘嘘嘘,只摆了摆手,“先喝口水!”
接过丫鬟们递来的茶水,一通豪饮鲸吞,连用数杯才止,敞坐在椅上倒腾着气儿。
气儿平了王爷开口对小县主说道:“你父亲无碍。今日里我和安儿赶到之时,双方已然动了手,虽说双方兵士都有不少死伤,但南衙禁卫到底阻止了进一步恶化。圣人得了飞马传书,便也半路折回,亲审了此案!”
我和小县主异口同声:“审理结果如何?”
“圣人直接在离山大营升帐鞫谳,涉事的中郎将被贬为飞骑蔚,其子着一百军棍,流于登州苦役三载。前度刺客之事,因那尸身竟无人来认,只得继续排查。至于两位王爷未经圣谕,私动兵戎,则削这二番养兵饷银三成,并设安北都护府与安南都护府,以为制约惩处。”
我心中一叹,如今皇上削弱番地的意图已经浮出水面,彰明较著了。而且机会来的甚好,有理有据,顺理成章,倒叫百越王和李灈辩无可辩。
小县主拍着自己胸口:“阿爷身体无恙便好。”
王爷又说:“那驻扎在离山大营中的军队差不多三万有余,你阿爷今日虽带了五千,可到底悬殊。今日我和安儿,也算是拉了一场偏架,制住了几个架秧子起哄之人,要不然火烧的越旺,后果可不堪设想。”
小县主即刻起身为王爷行了个肃拜大礼,王爷又速速将她扶起。
我问到:“王爷,今日死伤多少?”
“起始多为弓弩射死,而后开了营门,又来了数十回合的单挑比试,打死方休。守在后门的,还有一小波的持械乱斗。这双方总共加起来,得有近千。”
“那可不少了!”
我再度看向念奕安,确认他是否安然无恙。
他会意,用一个稳稳的微笑表示他没事。
王爷看向小县主:“孩子,你阿爷这时间也该回府了,不如送你回去?”
可她却颤颤巍巍,欲言又止,最后点了点头。
于是披着满天星斗,我和念奕安一同送她回去,然而到了南城百越府,叩响大门,来应门的只有孤零零的一个门房,门口的守卫竟无一人!
再往里一瞧,漆黑一片,鸦雀无声。
小县主察觉出了异样,着急起来:“这……人呢?父亲哥哥他们呢?”
“小县主您总算回了,王爷和公子今日出了门就没回来。刚才又来了一批禁军,将所有的丫鬟家丁,悉数带走了!”
六十二 承间投隙
一层又一层的打听,才得知那百越王在皇上亲审之后,诸方逐渐散去之时,又于心不足,调转马头再度闯入因恭送圣驾而未闭锁的营门。
直接策马入了方才的大帐中,一枪挑了那涉事的中郎将。
枪头贯胸而入,立毙其马下。百越王仍恨恨的说道:“教出此等登徒浪子,定是宵小之辈,纵子损我百越府清誉,何以苟活于世,一枪了结于你,便是本王宽宥了!”
其子尔后追来之时已晚,便保的百越王飞骑出了重围,父子二人追上皇上的车辇,主动请罪去了。
对于此等抗旨行为,皇上自是大发雷霆,震怒之下当即将这父子二人由南衙禁军押解至大理寺看押。
百越王与其子倒是一副不多辩驳,任凭带走的模样,且喝令手下的部署,退回京南大营,不得生事。
而至于稍后作何处置,便看如何圣裁了。
小县主一直哭,哭到最后浑身直哆嗦,断断续续的说着:“都怪我不好,阿爷本不欲带我来京的,都是我非要跟来,呜呜呜呜呜……”
她又不肯去二少夫人房里,非跟着我回到水精域,这大半夜的,刚哄住没过一会儿,又突然哭,反复几次,把我和冬休折腾的没辙了,只能等她哭累了自己作罢。
本以为不再搭腔,她也就无趣睡了,可谁知没人理她反而越发来劲了,由抽泣转为了一嗓子高一嗓子低的哭声!
果然是一家人啊,有点周贵妃的意思了。我这个暴脾气!在姐姐面前来姐姐玩剩下的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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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即刻拽着她的手臂把她从床上拖下去,将门一开,直接给她推到外面露台上,就让她穿着身寝衣,在外面凉快凉快清醒清醒吧。
我斥她道:“自己琢磨一下,是哭有用?还是动脑解决问题有用!”
然后啪的一声,关门锁死,熄灯躺下,万事大吉。
她就抱膝蹲在地上望着天儿,呵,遇事哭哭咧咧的人闹起人来,也不过就这个尺度了,我一翻身,一枕上手臂瞌睡便近了。
快睡着的时候依稀听见冬休悄悄开了露台门,揽着她去外间床上,轻言劝了几句,便也不再作声了。
转天起的晚些,瞧见那小县主顶着高高肿起的灯泡儿眼,不由得笑了一阵儿。
这时候鹿呦鸣来了,一脸怪笑的对我说:“玉舍人,院门外有人找你。”
我心中咯噔一声,难道念奕安来寻我和鹿呦鸣碰了个正着,那这碎嘴子可有的发挥了。
我踟蹰着下了楼,来到院外,当看到那个人居然是李成蕴的时候,我的神色便不由得冷了下来。
他先开口,皮子扮的礼貌且羞涩,仁儿里是皮实又蔫坏:“有一阵子没见你了,最近如何?”
我不过是皮笑肉不笑:“当差而已。李公子是来府里拜会王爷吧,可是寻错了前厅。”
然后他变戏法似得拿出一个银蓝釉的小盒子来:“你瞧,这是什么?”
盒子后面是他依旧俊俏的脸庞,而如今看来也只觉得过目则忘。
不过这盒子,我也着实认识。
他的招牌笑容又来了:“你留在绣楼上的,丫鬟拿来时候说是一盒芦荟膏,我想了想,该是你当时为了给我治伤疤,特意制的。都赖我,没能叫你送出手。”
然后他打开盒子,话音一转:“不过,平时里习练刀枪棍棒,也时常受些小伤,如今里时常涂着,也快用光了!”
我四处望了望,却也找不到什么由头离开,便无奈应付道:“许久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李公子快回吧,叫人家看见了,只怕再故技重施一次。”
“小菟子可别介怀了,我那时也是气急败坏,现如今已知水司斯撒了谎,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好?”
提起水司斯,我心中就有一颗被欺骗被设计的愤怒种子开始灼热。那晚在马球亭子捉到她和李成蕴之后,我还去禁足她的地方找过她两次,试图问出些什么,好替他们求情,可皆被老嬷嬷们挡在门外。如今回想,没准还是她本人不想见我,倒也讲的通顺。
见他不肯作罢,我便也放松下来奚落他道:“是水姑娘如今不水灵了,还是李公子闲下无聊了,又来招惹旁人。李公子若有差事吩咐,还请示下。至于别的,哪怕是普通友人,想来卑职也是不能高攀的。”
他有些急了:“我是来看你的!”
“再说那水司斯,之前因得我在御前非纳她不可,皇上恩准,不能再违。她本身就是官婢之籍,又赶上国丧期间,便只择了吉日接来府里,任何的仪式也无,配一住处养着便是。已知晓她深沉心思,自是防着,如今也不多见了。”
我嗤笑:“公子家事,何足对外人道。”
他见哄我不住,便耍起浑来。突然揪下了我的小兔子发簪,蹦跳着举到半空,得意的笑着。
“快还给我!还给我!”
我往前扑着去抓他的手臂,试图索要回。心中更是来气,但凡是不重要的物什儿,我便转头走了。
我往左跳,他便递到右手,我往右抓,他又递回左手。实在够不着我便揪着他的衣裳对着他的胳膊一通捶,他佯装起来,嗷嗷呼痛。
“杀人了,杀人了。”他吵闹着。
追赶了好一阵子,他终于放低了胳膊,我便一把夺了回来。而这混不吝却也趁势揽了一把我的肩膀。
待我退后一步,怒视着他的时候。却发现念奕安站在远处,垂着两手,有些神伤的看向我,满是落寞。
他来多久了……
是不是看见了这所谓的“打闹”?
这样的狗血事件为什么在历史长河中不停的重复,重复,再重复!
我准备跑过去解释,可他却一转身,箭步如飞的离开了。
“呀,这是谁啊?念家的几公子?等会子我还要去问候一番。”
李成蕴话中有话,带着挑衅。
我瞬间懂了,真可谓是后知后觉!他明明所有的行为就是为了最后让念奕安看到这一幕,我竟然还当他是个正常人,听他说了半晌的废话虚话!
我用发簪指着他怒斥道:“你若在念家人面前胡说八道,我就……”
他一背手,玩味的笑道:“你就如何呀?”
喵了个咪的,话说到这,竟不知该如何压制他了,身份悬殊,心余力绌,我一咬牙,便转头冲进了院内。
鹿呦鸣正扯着小县主的手下楼,说着县主央求带她进宫去,这几日不妨在青鸾宫住下,也算是给姐妹二人团聚的机会。
我听了便更恼了,这二人竟无一个好东西,此时带县主进宫岂不是又顶了皇上的怒火!何况以贵妃的性子,姐妹俩一见一哭一委屈,脑子再一热,不一定又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替父求情之举,只会陷百越府以更被动的境地。
我瞪着小县主严肃的说道:“姐姐只劝一句,此时动不如静,你只需老实呆着不要添乱。你若执意去,那姐姐也无力阻拦,你自己考虑吧。”
言尽于此,我踏着步子噔噔噔的上了楼,只先躲着期望李成蕴速速滚蛋。
事情的最后,王爷做主拦下了小县主,而我去找念奕安时,却有丫鬟说道:“公子不在房内,大人另择时间再来吧。”
我留下口信:“元婆那里已交待妥当,公子但去无妨。”
我揣摩着这事,李成蕴明显是知道我最近和念奕安熟络的事情了。
可究竟是谁知会他的呢?
再者,我的身份背后还隐藏着什么玄妙之处,究竟能给他带来什么利益,才使得高高在上的相爷家公子愿意在我这里讨得没趣。
可别说是因为“喜爱”。我已被告知,世俗的喜爱多会与利益并存,毫无所图的喜欢不过是电光朝露,一刹昙花。
可是,还有一人,他叫念奕安啊……
六十三 偶遇贼人
转眼间五六日已过。
这日清晨,收到了阿爹的回信。
心中的那种迫不及待,那种不安与期盼,直惹的人花枝乱颤。
然而,回信的内容,则一度使我陷入迷茫之中。
关于苏姑姑的那一部分,阿爹只说是与苏家交好,正巧当时二十多岁的姑姑丁忧在家,该有孩子的年纪膝下空无一人,心情可知。只见我幼时生的粉雪可爱,十分讨喜,又因我生母早丧,因此里出于爱怜,不时常串门看望于我罢了。
看了这一段,我的眉毛耷拉成了两条垂头丧气的虫子。
难道,真的是我一厢情愿,单方臆测……
可若如此,为什么元婆婆第一眼看见我,便联想到她?何况,姑姑对待我的细微动作和眼神,我还是觉得不一样!
阿爹会不会在说假话?要知道,长辈们骗起孩子,各个可都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轻车熟路,手到拈来。
算了,我保留质疑的权利。
然而提起百小治,阿爹却说从未有此名姓之人拿着我写的条子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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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诡异了,是生是死,人在何方,竟能凭空不见了?
好像一些事情,早已出离了我的控制范围。或者说,根本就未曾在我的手掌心呆过。
而在最后,阿爹告知我,已得了旨意,四月间要来京都述职,我不由得雀跃起来!
可是可是,见了面说起话来,我这横空出世的女儿,穿帮了怎么办?
正当我巴不得有个人来跟我讲讲凡玉菟和凡县令的前尘往事之时,还真有那么一个人出现了。
拜无聊的日子所赐,念奕安又不来找我,身边还多了个跟屁虫小县主,好吧人家叫周婵牧,后文将用小婵(小缠)替代。哈哈哈,人如其名此言不虚。
我们三个实在府中呆够了,楼阁之上遥望外头的清风街最近每到下半天便开始热闹一些。许是因为天儿一日比一日晴好,如今已换上了单衣,而外面卖五色饮的摊子,自然也该摆出来了。
如今出了门哪里还敢走远,净惹事生非了,此时的代言人小婵可是最具有发言权。
便只在这一串摊子七八家当中随便选了一家坐下,凉棚下瞧着街上各色人等,桌上稀松平常的一碗甜品总能吃出不一样的味道。反正有一种心情叫做外面的凉水也总要比家里好喝的。
小老板一旁介绍着——五色饮,扶芳叶为青,楥禊根为赤,酪浆为白,乌梅为玄,江桂为黄。
听起来煞是新鲜,好像味道都很好的样子,便每样来一壶试试。
再要些核桃果仁,小老板就这样来来回回的上着东西。
冷不丁他开口了:“这位穿铃铛花衫子的姑娘,可是凉苏县县令的小女?”
我一愣,瞧了一眼我白底蓝花的衣衫,方才抬起头:“店家可是唤我?”
他干瘦的脸上绽着笑容:“是,小的是唤您。方才就瞧着眼熟没敢认,可越看越认得清,您如今还是听了县令的话,来京城了?”
我脑子一转:“嗯……是呀,你怎么知道?”
“咳,小的前年过年时候,在您府上当过几个月的粗使小厮,小姐您日日里只跟自己玩,不认得我是应该的。”
我示意他坐下:“既然京中能再遇见,也是缘分。我以前也是年幼无知,如今倒觉得与友人一二聚聚,很是得宜。”
“咳,每个人脾性都不同也是寻常。您还研究那些奇书异术吗?”
“这……”,我一时倒不知如何回答。
可他却一拍腿哈哈大笑:“小姐您当时整整两个书架的书籍,全被老爷扔到院子里烧毁,小的当时也在场,可不得违命,一把火足足烧了半晌,那么多珍本孤本,可惜了。”
小婵也替“我”惋惜,拉着长腔:“哈~~,那姐姐岂不是要心疼坏了!”
店家把话接的及时:“那可不!平素里半拉仙人似得小姐,当时和老爷吵闹的声嘶力竭,嗓子都哑了。听丫鬟们说,后来硬是将小姐锁在房里半个月,正过年呢,走亲访友也不叫去!大人还说什么,叫小姐来京里交由谁看管来的……最后逼得答应了,才放出来。”
咦?我不是被李灈逼迫皇上贴出的告示召来京城的吗?难道是和阿爹命我来京的想法,撞在一起了?
见我不怎么出声,他蓦然停了,讪讪笑着:“啊哟我这个快言快语的毛病,小姐是不想再提了吧!”
我急忙笑道:“不会不会,现如今再提这旧事,倒也是不一样的心境了。”
小婵撇着小嘴:“什么奇书异术,你怎么不说旁门左道呢?姐姐该是喜欢读经书修仙术吧,这有什么不好的?!姐姐的阿爹真小气!”
店家笑了:“嘿!这小姑娘真是伶牙俐齿。你换位想想,这世间的父母哪个不希望自家的儿男学问好,能有个仕途功名。女儿家贤惠懂事,觅得良婿。至于别的,说翻了花,都有点不务正业的影儿吧!”
我扑哧一乐,这年纪最多二十岁的小摊主,说起话来倒一套一套的。我接着问他:“那店家怎么不在府里做下去了,倒想起来这京中做这苦力小生意?”
他嘿嘿一笑:“不单是做这个,不同季节来些不同买卖,如今这清风街住的人逐渐多了,小的便看准了这里。哈哈,以前虽说在府里谋得差使,可心中老想着来京城逛逛,许能光景不一样呢!”
一提起生意,冬休倒来了兴致,便拆干果边说道:“我这几日里瞧着这一排摊子,粗略算算,你这一日的流水差不多一百二十钱到一百五十。一千钱为一两银子,一个月刨除成本,留最多三成的利,净收入不过一两稍多。”
“不过,从下个月始,再至炎夏,添些砸果冰之类的,可是翻几翻咯。”
店家眼睛一亮:“这位姑娘可是心中有一本好生意经,竟说的一点不差。”
茶饮用的差不多了,看着人来人往也看腻了,该回府了,虽还想问些什么,但是又当着这两个丫头,何况若问我爹长什么样子,那实在是太过分了……
于是掌管钱袋的冬休付了钱,我们三人正准备离开之时,那摊主唤我来到一旁,对我低声说道:“当日焚烧小姐爱书之时,小的瞧着珍贵难得,悄悄藏在怀里几本。本是瞧着书名好奇,什么《蛟人录》,什么《血契通本》,想着收藏着,可到底我这个粗人既看不懂,更用不上!今日既碰见了小姐,自当奉还。”
我寻思着这几本书会不会告诉我更多“点银烛”的秘密,便喜悦道:“如此便多谢于你了。”
然后他胳膊一抬,指着东边说道:“小姐您看,清风街前头北拐,有个毛利胡同,往里走数着,左手边第九户院子,是家小客栈,也是我最近的住处。明后几日我这摊子是我表叔来照应,您就来客栈门口,托小二喊我出来便是了。”
我一听,倒也不远,便点了点头,记下了他的名字,离开了。
然而当我回府跨进大门门槛之时,仅那一刹,便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那小摊主的神色很是希望我去客栈是为其一。他呈饮品上桌时候的手法有些生涩是为其二。他口中的书籍是顺手牵羊还是偷窃而来尚不明确是为第三。
便当即吩咐几个府卫,告知他们地点与时辰,找一身走卒贩夫的旧衣裳穿好,跟在我身后,佯装成前去投宿之人。总之,见机行事。
过了一夜,辰时初刻。
我闪着眼睛问冬休:“交待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她笑么呵:“小大人~,奴婢问过他房里的丫鬟了,只说最近时常去外边骑马,满头大汗的回来。要么就是去经办他的生意呀。”
我一掌拍在冬休的肩上,郑重其事的模样:“好姐姐,趁现在还早,快替我去找他一趟。就说小大人我去毛利胡同客栈贼窝了!只说这一句,至于来不来,随他。”
“喂喂喂,小大人你真的假的,先别走,跟奴婢说清楚啊!”
“听我的,你快去!”
瞧了瞧今日几个府卫的打扮,还不错,就是这仪容太干净了。我叫他们在地上抹了一把灰,搁头发脸颊上揉搓揉搓,脸上沾了尘,头发油泥蓬乱,这才有几分下苦力者该有的样子。
随后便稀稀落落的前后走着,全当不认识。
这毛利胡同路过之人,瞧上去就不像是老实安分的住家人家,各个流里流气,好似瞧见个女子很不容易似得,皆要往我身上瞄上几眼。
数着数,找到了那间客栈,满是尘土的大门挂着脏兮兮的帘子,乔装的府卫先进去一个。
“小二!小二!”
店虽不大,却很硬气,店小二正漱着口,嘴里呜呜啦啦:“喊什么喊什么,大清早这么大声,有人没起呢。”
府卫声称住店,便自觉的往大堂里一坐,端起茶壶来。
我敲了敲门,客气说道:“劳烦小哥儿,传唤住店的冯二马。”
那店小二一扭头,一脸的横肉乱抖,蛮横又狡黠,瞧着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睛中满满的猪油,贪婪阴狠之色溢于言表,压着心中的奸笑说道:“姑娘等会儿,他住后院的单间,我去寻他来!”
其实在这个节骨眼,我明明应该转身便逃。
可还是自恃带了几个人,洋洋自得,并没有把已经预知的危险,放在心上……
六十四 互明心迹
初升的太阳抖搂抖搂身子,开始挥洒光芒,门上的灰尘被镀上了圣光,就连这腌臜小客栈亦被白日染白了几分。
泥土块得了加持,也能做几天黄金条。
等人的这一会儿,思考者凡小菟又开始了她的哲学之旅~
冯二马略略蹦跶着出来了,手中倒还真的拿了几本封好的书。
主动向我问过好后脸上笑的灿烂,将书递于我的手上道:“小姐回去慢慢看。”
嗯?这样简单利索就完事了?
我亦谢过他。就点点头,转身缓步离开。
心中满满的不可置信!本以为他不是人贩子就是要绑架我勒索一笔钱财,少说也要跟我带来的人来一场打斗吧。可……就如此……雁过无声?
随我而来的府卫见无事发生,便继续保持路人状,悉数散开了。
走到了巷口,回到了清风街上。算是彻底放下心来,手中紧紧攥着这几本宝贝,因着迫不及待,便当街撕下牛皮纸的封皮,想立即翻看一番缓缓心瘾。
直觉告诉我真的是孤本珍本,光从外观来看,纸质和装订皆是一流的水平,虽说旧了,光彩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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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在手心,刚刚去翻动书页,还未完全展开,却突然一道鞭子电掣而来,一声响亮,手中的书被抽飞在了地上!
我的拇指也遭了殃,火辣辣的疼。
我一抬头,又惊又气:“念奕安,你做什么?”
他却快跑快来,扯着我往一旁迈了一大步,然后用马鞭一指地上:“快看!”
我低头一看便只觉后背发毛,那几本书如同自燃了一般开始冒烟,未及一秒便转为了黑烟滚滚,热浪蹿上了一尺之高,速度之快令我瞠目结舌!虽隔了些距离,但闻那燃烧气味,鼻腔与眼睛亦隐隐有些腐蚀烟熏之痛!
几个随从以袖挡脸,火速将那几本仍在燃烧的书籍,踢去了墙角。
念奕安把我一推,“扔”给了随从卓奚:“你看着她。其余的,跟我来!活捉那贼人!”
我还未开口,他便带着人跑进了胡同里,闻声而来的府卫们亦聚了过去。我心中着急,生怕他不认得谁是冯二马,欲要跟去,又被卓奚拦下。
“可莫要添乱去!公子从昨日就开始打探这贼人的信息了。小大人和小县主在那摊子吃东西时候,公子便在远处瞧见那人有些鬼祟。”
我瞬时有些羞愧,听闻有人能告诉我心头急切想知道的事情,便可以欠缺考虑到如此地步。
虽站在胡同口,已能听见里头叮叮咣咣的喧嚣之声,遥看那冯二马竟上了墙,正在房檐上四蹿!
念奕安一等也已经爬到了房顶,有向其投掷瓦砾的,有加快步子试图赶超的,可那冯二马精瘦的身躯此刻十足敏捷迅速。从这家的房顶跳到那家,高矮长短之间如履平地,浑然一个,在天是窜天猴,在地是地出溜!
不过,总归是双拳难敌四手,当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四面八方叫他无处可逃之时,念奕安一甩马鞭,声势烜赫,挥在空中煞是好看。鞭绳若有灵,恰好卷在他的脖子之上,收臂一扯,便将其整个人重重掀翻在地!
随从们蜂蛹而上,将其五花大绑,等着他们押着冯二马走出巷子的时候,那满脸横肉的店小二也一齐被绑了出来,此时已被捶的满头大包,被揍成了猪头。
我不由得哈哈大笑,前仰后合。
念奕安看着我,无可奈何的笑道:“你啊!”
吩咐卓奚先押他们去审问,我二人随后再至。于是便在街上慢慢走着,心情从刚才的跌宕,转为安适。对于瓮中之鳖,我倒没有趁机再丢两块砖的兴致。(嗯,侠客都这样式儿~)
他扯了扯我的袖子:“手还疼吗?”
我这才忆起这回事,抬手揉了揉,“没事,一点红肿。”
他笑叹:“你有时竟比我想象的要皮实,小脸儿和眼睛差点被灼伤,没事人一般,倒不怕了?”
我嘟哝着小嘴:“许是经常刀山剑树里晃悠,竟也习惯了,这半年多来,鬼门关参观过好几回呢!”
他看我的眼波此刻流转了一下:“你这样一说,我竟想带你回……”,他一顿:“回凉苏县呢。”
我的心里化开了一颗糖,轻轻问道:“你不误会我了?”
他腼腆一笑:“着实误会了几天。不过说来你就莫要取笑于我,就在前天夜里,突然忆起孩提之时,阿娘阿爷曾经在我面前恩爱打闹的样子。细细回忆,你当时的背影与气韵,并不若阿娘那般欣喜飞扬。始才发觉,事有蹊跷。”
不知何时开始,和他说话的音色开始变得幼稚:“咳,你的阿爷和阿娘,真好……”
他用手指咯了一把下巴:“这话怎讲?”
“好的父母亲便是最好的模板榜样呀,可以一生受其灌溉。”
他的眉毛微微起伏着,正在尽力感知着我说出此话的来由。
随即我对他爽快一笑:“好啦,跑题了。那人你该也知是谁了,那日夺了我的发簪不还,故意引逗于我。说到底,你只知我在回避他便是了。”
怒色冲上他的眼眸:“竟也能时时寻到你。”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我阿爹本是他家的幕僚,我进宫就得品级仍是仰仗他家。关键,阿爹将我强按头,为他家当牛做马,能有什么办法?逃了一日,又被逮回来。申请还家,开口就被驳回。如今府门口吃份甜饮,也能被哪一路的神仙算计了……唉,天大地大,小兔子却没个踏实的草窝。成语里还说着狡兔三窟呢,我和雪园,乌昭容她们,算得上最惨的一届兔宝宝了。”
我这一席话又逗的他怒中带笑,笑中生怜,非可怜之怜,乃是心疼怜爱之怜。
“小菟,我带你回去!先安心等待一阵,容我想办法。”
他第一次叫我小菟。
也是第一次说出肯定的话来。
我心中一颤,轻轻,又深刻的点了点头。
王府马苑里,审讯着刚刚逮到的冯二马与店小二。
还好是蒙着眼睛押进来的,他们并不知此处为何地,这几个随从办事,真合人意。
此刻这二贼被绑在马棚的木柱上,浑身已经是青红紫褐黑,成了调色盘。
卓奚呵斥:“说吧,对着姑娘再讲一遍你为何害她?”
冯二马一脸的淤肿,倒还有些臊于见我,只垂着脑袋告饶道:“小姐饶了小的吧,小的真是一时见钱眼开,鬼迷了心窍。”
接着他啐了一口旁边被捶成鼓包的店小二:“都是这王胖海,平日里跟我闲扯,净吹牛。我便一不服气,声称以前当过衙役。可这一扯谎就停不住了,后来他知道小的是在凉苏县县衙当的差,就眼睛一亮!说是能给小的介绍个活儿干。”
另一随从踹了一脚那王胖海:“轮你说了!”
这蛮横之人如今也塌了架儿,癔癔症症,口齿不灵:“是是,小人说!小人说!”
“小人的一个远房表姑在宫里当差,约摸二十天前,拿给小的一张画像。只说这画上的姑娘是凉苏县县令的闺女,生性顽劣,最近就在这清风街住着,定是时常出来走动。她知道小的在这一块里混的熟,吃的开,便叫小的想辙常在路上观察着,盯上了……”
他吞了吞口水,磕磕巴巴的接着道:“若是盯上了,就,就想办法对姑娘下手,断胳膊少条腿,眼瞎耳聋,或者叫她破了相都成。只说是,没必要弄死……”
念奕安比我激动,恨的牙痒痒,指着他道:“接着说!把你知道的不吐干净了,今日剥了你的皮!”
王大胖带着哭腔:“这位爷爷,小的都是原样照搬,一字不敢漏一字不敢假。她她,我表姑,给了五十两银子的定金,只说是事成了还有二百两的赏银,这才一时起了歹心啊……”
他突然抬头望望天儿,“对了,对了,这该午时了,快叫小的回客栈吧,也能戴罪立功呐!”
“戴罪立功?”
“是是,表姑本来稍信儿,说是今日午时,来我店中一趟!”
六十五 故事大会
我们再度折返小客栈,在王胖海房里的内间儿,找到了他的表姑。
那老阿嬷正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空气中飘着皮焦肉熟的气味。
走近了两步只见她的头发近乎烧完了,而脸庞,前胸,双手,则呈一片焦炭模样,一套衣裳也整整被烧掉了一半。唯她倒下的位置都是硬木桌椅硬石板,没有可燃之物,不然这整个房间也要不保。
嚯!多行不义必自毙之现世报专场吗?
靠墙的铜制珍宝柜子开着一扇抽屉,锁孔里还插着一串钥匙没来得及拔出。
桌上半翻着的一个精密的匣子还在微微冒着烟,其工艺像是套娃,数层密封,最里头还有未烧完残留的粉末。
王胖海拍着大腿往地上一坐,嗷嗷哭叫道:“啊哟我的天老爷,这算什么事,您这好端端的动这黑沙做什么!”
然后他爬过去晃动那老妇,好似还存着一口气儿!
我们亦速速围了过去。
当真正看见她那张脸的时候,只觉胆寒肝颤。微微翕动的嘴唇里头才能看出完整的肉,除此之外可见之处再无一块好皮。
焦黑与红剌剌的肉斑驳在整张脸上,她努力睁开快黏合在一起的眼皮,开口有气无力的说道:“是胖海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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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看见这里里外外的惨样,我这才后怕起来。
王胖海晃悠着她的胳膊,没料到那老妇竟然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给了他一嘴巴,才有进的气没出的气,一伸腿不行了。
呀?
这一顿操作惊呆了众人。临终前不是应该交待交待私房钱存在哪儿的吗?
我突然想起:“快快,搜她的腰牌。”
拿到那腰牌一看,竟是司制司的一个老裁缝!
这低品阶的女官尚无出宫的权利,莫提这不入流的仆妇一个。
只是出了这等子事,只怕是不能叫死人开口说话。至于放她出宫来的上级,她听命于谁,背后的始作俑者,怕是又断了线。
吩咐府卫将这老阿嬷送还宫去,以谋害兰羌王府中书舍人的名义,直接交给宫正司。
再叫念奕安的随从们,将这王胖海押至衙门,细查这厮,定能抖搂出更多的罪行。
至于冯二马,暂且留着,还有用处。
叫人将他从马苑里松了绑,给伤处擦了药,在附近的一处酒楼订下一桌酒菜,瓜子花生小板凳,一切就绪,只等听故事。
他臊眉耷眼的进来了,连连作揖。
“坐,坐!”
我语气松懈,他更是一脑门子雾水。
我看了他一眼,开门见山的说道:“原本呢,打算将你与王胖海直接绑到衙门,不过念在也算是旧相识,偏生的想着能不能也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他激动的欲要跪地叩谢。
“先别先别,我这话还没说完呢!”
他此时的笑容之逢迎卑微估计亲爹娘看见了都不认识。
我接着说道:“你既说曾是我府中家丁,可我着实也不认识你,那几本书没看着呢,又烧了。倒像是谎称家丁蒙骗于我。说!你是不是个惯偷,还在我家偷窃了什么?”
他还是跪下了,哀声道:“小姐明鉴,小人除了干这一件错事,真的没沾别的。”
“好,那我问你,我家中还有几口人,都是谁?平素里做些什么?有何爱好?”
他连珠炮似得说道:“有老爷,老太太。夫人早逝,老爷一直没续弦。前些年老太太为老爷张罗个小姨娘,可……”
“可什么?”
他抬眼怯怯的看了看我:“可小姐您扮鬼作妖的,把她折腾回了娘家,小的离府的时候,她还在娘家住着,也一直未有所出……”
“对对,您还有叔叔一家,在折冲府担任旅帅,管着三百人一团的兵。”
我不禁掩嘴直笑,我们家也算是在文官和武官的两大阵营都成了垫底的了,简直是我南周朝的坚实后盾啊!
他有些惶恐:“小姐您笑什么?”
我压了压笑意:“不关你的事,你接着说!”
他点头如拨浪鼓:“是是。还听闻老爷曾有一长子,小姐未出生前他便过世了。至于原因,小的真不知道。这府里就这些人了。”
他挠了挠脸腮:“老爷平素处理完公务,便喜爱去折冲府找二老爷切磋武艺,因此里身体一直健硕。喜食生果,喜饮茶。老太太逢年过节会想起他的大孙子哭一会,大多数时间还是闲适的,最爱侍弄花草。”
而说到了我,他就有些作难了,恐怕惹我生气,在努力整理着措辞。
“小姐您就往房里一钻,或者大晚上在院子里一通鼓捣,也没人知道是干啥。还爱去山顶云彩眼儿里,说是采气。”
我动了动眉尾:“打络子绣花样儿,书画种花,或是烹茶小点,可有我会的?”
“得看心情,有时候您看老太太做这些女红,您也拿着玩玩。小的认为……您要是学,立马的事儿,您就是非要跟老爷对着干。”
冯二马见我脸上堆了笑,他也附和笑着:“哈哈,小姐,是挺可乐的。老爷一高声,还没罚您呢,老太太就即刻出来护着,拿着笤帚疙瘩佯装打老爷,口中念着,就这一根独苗,几岁的孩子,不许嚷着吓着了。”
我开始哈哈直乐,冯二马见状,演说的更有兴致了:“有一次我在院子里扫地,听见老爷大声斥道——娘亲诶,这么些年了您能不能换句词儿,她已经十来岁了,不是几岁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放声大笑!直笑的满眼泪花!
待笑完了,我对他说:“行了,说了这么多,便也再信你一回。记住了,就在老地方安生呆着,有该让你做的事,我着人来通知你!我先回了,你便自己在这里,好好吃顿午饭吧。”
在他的千恩万谢下,我起身离了这酒楼雅间。
念奕安不解的问我道:“干嘛饶了他,这种谋害旧主子的人,处于流刑都是轻的。”
我莞尔一笑:“且等着吧,留着他,这宫里的始作俑者,才会露头呢。”
念奕安一叹:“这一层真这么重要?他既然比旁人对你知根知底些,以后害你的手段也自是技高一筹。我怕的是这个!今日里不就是如此,除了熟人,哪个会想出这样的毒计?”
我撇了撇嘴,觉得他说的也很有道理。
“好了,我先派人盯着他几天,若短期内见不到其他线人,便了结了他。以自己来钓鱼,哼,就你能想得出。”
我将闪烁的眼眸抬起,看向他:“当时你怎么知道,我手上的书有问题?”
他轻轻点了点我的脑门:“你啊,粗心!这正是今日一早探得的消息,正准备去找你,冬休就来了,你倒跑的够快!这小客栈的王胖海,表面上是店小二,也是半个掌柜,还偷偷在地下城,卖他制作的黑沙。这个小客栈,也是黑沙的交易地点之一。”
“买走黑沙的人,就将其偷偷洒在人身上,夹在书页里,藏在炉灶内,等等,近些年官府记载的案子里皆有此一笔。还有这黑沙的主要成分,有铁粉,蛭石,热解碳,在加一定量的铜粉!平时只能保存在密闭的器皿中。若充分见了空气,后果你已经知道了。那老妇遭了更大的剂量,便就一命呜呼了!你嘛,我再晚来一步,哈哈,我还得带着你上长生山,找雪灵仙妃治你的小脸儿!”
我瞬间来了精神:“长生山?雪灵仙妃?好美的名字!是何来历?”
念奕安耍宝似得神秘说道:“这是我们兰羌传说中的一位仙子,她是天后娘娘的养女,有着半仙半魔之身。一些缘由,被封印在长生山至今。然而其仙法卓绝,可令一切破损的容颜肌肤得以复原,甚至能够肤若凝脂,有冰肌玉骨之美。若要寻她,不易。若求得恩赐,更难。”
我樱口圆张:“哇~~,神乎其神!可有人见过仙妃?”
念奕安嘿嘿一笑:“反正从我记事起,还没有一个人求见成功。”
“哈?你是在拿个神话骗我呢!”,我攥起粉拳往他身上捶。
他边笑边躲:“没骗你,没骗你!是真的。带着一样你觉得妥帖的礼物,在长生山底,向山巅的一枝雪莲跪拜有三,便会有一支仙雀飞下来,绕你飞翔数圈。若它衔走了你的礼物,便是仙妃择选了你,只需稍待,便会有仙使来接你上山了~”
我睁着大眼睛:“没被选中呢?”
他学着我撇嘴的模样逗我:“没选中,就原路返家,下一年再来!”
我又问:“那除了驻颜之术,仙妃还愿意为凡人行其他法术吗?”
念奕安凝神想了想:“还有一样,但闻言需条件交换,代价深重。可求她施法通灵,与死去之人,再见一面,再叙一话。”
我不禁心中一激灵,所求此事之人,其心境直叫人不忍卒读。
我揉着眼睛假哭:“这个请求,实在是太惨了~~~”
他又笑了,眼睛闪起小星星:“这就要哭了?那我可不敢再讲雪灵仙妃的故事了,招惹个鼻涕虫,没得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不行,讲~快讲~!”
于是在园子的跷跷板上,你一头,我一头,坐在上面聊起了这位未曾耳闻的仙子。
一个聚精会神的讲,一个津津有味的听。
六十六 少年意气
长生山巅,缠云带雾,不见真貌。山之半腰,白雪皑皑,冰洁渊清。有传仙人,五指拈花,拢于一处,山始成矣。
缥缈仙宫,只闻其名,偶夜色瑛盘,素蟾低照,幻雾里薄薄一渺。软玉宫墙,雕栏檐飞,妃与仙雀宛转其中。
遥念当年,切切于心。
雪灵仙妃原本只是一凡俗人家所生之女。
然而曾有一位名声赫赫的巫师曾告知其族,祖先墓地风水有异,利女不利男。若族内所出的长女,在长大出阁之后,祖坟便会护佑女儿和女婿,以使自家衰落。若想家族繁荣,代代相传,便有个不成文的家训,每房里若生长女,定不能使其存活,溺毙冻饿,数代循之。
到了仙妃出生的时候,家中已经遵从祖训九代之多,果不其然,家中日盛,一别贫瘠。
可仙妃之父生性良善,平日里对猫儿狗儿甚是爱护,更不用提处死亲生骨肉之举。
妃落生之时呱呱啼哭,小包被未裹上身,就被涌进屋来的妯娌婆姨轮翻确认性别。
看见是个女儿,便要求其父母按祖训处置。而其父态度坚定,仍以全力保下了她。
就这样,女儿成了爹爹的小棉袄,出趟门也要带在身边。
指间流沙,一晃十二年。妃的父亲得了肺病,日夜胸痛。缠绵病榻仅半年,便在一个清晨,发现他已安静的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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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硬气的靠山,家族的人又吵着近几年光景不好了,便执意要处死这个克父败家的灾星。
大摆仪式,又请来一法师,求了三把桃木剑,刺妃心堂,只求灭其三魂七魄不留一丝一毫,彻底杜绝孤魂怨鬼的索命报复。
见妃血流如注,满堂始才心安。愚昧之恶,偏私之毒,无以复加。
待血流尽,仍胸插三剑,按法师指引,择凶煞之地匆匆下葬。
佛曰: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
因缘际会,谁料那法师竟是一天人幻化而来,当胸而入的桃木剑更是注入了天人的千年修为。
妃如受万虫啃噬而不能动弹,不死不活的在棺中躺够三天三夜,而后脱胎换骨,起死回生。有知微之力,获不坏仙身。
其族之人目睹那金光仙雀,口衔一片白云,啄开棺木,唤妃乘之,而后扶摇直上,电光石火,匿形无踪。
而后之事,半仙半魔,困陷长生山,百般由来处,则不与凡人所知了。
我拄着脸听念奕安讲完,却迟迟不肯从这个故事里出来。
他五指在我眼前晃了晃:“还回味呢,小傻瓜!”
唔……
我长出着气,捂着胸口:“咳,想着仙妃所遭受的创伤,我竟也觉得心口疼。”
念奕安笑了,随即表情也陷入一丝沉重中去:“不知死活,如同活埋的那三日,若是我,不知精神可否崩塌。”
我突然发现,念奕安的心中,也潜藏一些悲剧色彩,悲情人物的影子。
反惹的我笑了:“哈哈哈,你倒比我还悲天悯人!男子汉家如此的,头一回见呢!”
他也笑了,带着些害羞。
冬休提着裙子踏踏踏的小跑过来,每次一找人就这个模样。
“小大人,三公子。刚才左相府派人送来两封请帖,给你们二位的。”
我俩接过一看,竟是李成蕴发来的生辰宴请,上书三日后酉时,于东市香坞楼一聚,只邀同龄友人,劳驾赏光,盼能尽兴。
看了一眼我便合上了:“切,又在搞什么幺蛾子,不去。”
念奕安却挑眉说道:“人家大大方方的下帖子,言辞客套,若不去岂不是失礼于人。管他何为,有招拆招便是。”
“咳,何必呢。你若跟他说过话,便知他是个凡事不达目的不罢休之人!”
“无妨。”
我知念奕安有了被挑衅的感觉,为了某种尊严,便也是劝不住的。
三月初一说来就来,我二人带着两份薄礼,前往约定地点赴宴。
香坞之华丽盛景,远在我意料之外。大厅里歌姬舞伎,技艺绝尘,在高悬的彩绸之间,飞天徜徉。数十步外,又有伶人鼓上起舞,鼓点阵阵,与弦乐交融成曲。
侍者引我们入楼上极奢一包厢,不认得的公子小姐,已来了二十有余,在一张长方大桌上围坐一圈,聒聒噪噪,好不闹腾。
一侧演艺台上已有乐师演奏,而台下之人正扎堆儿玩着游戏。
一看见这场面我就生畏,和陌生之人玩的投入尽兴,恕我不能理解。
刚赢了一把的李成蕴高呼着跳起来,然后欢实着走来迎接我和念奕安,将我二人带到他的身边位置坐下。
呃,其余之人除了谢参军,竟是一个不认识,我的尴尬癌又犯了……
而我身边的念奕安倒是十足自然,与一圈人相互介绍,未尝一会便融入了他们的氛围当中,受邀参与到棋牌等游戏。虽叫我一同玩耍,而我第一反应便是连连推脱。
人这么多,听别人说话都费劲,还玩游戏……
所幸上了酒菜,大家一边开动一边看节目之时,我才始觉松快一些。
喝了点酒,李成蕴便开始起哄架秧子,直叫撤掉酒樽,直接上海碗来。
然后命人击鼓传花,浑浑的说道:“今儿个我生辰,不分彼此,要玩就玩大些!只玩十五轮,花停在谁手里,男的就亲一口姑娘,去外面拉一个也成。要落到女子手中,那便找一男的趴在地上做你的大马,骑上走几步!若寻不到人配合你,那只能罚酒了,每人一大海碗!”
我去,这个混世魔王!
可在场之人,竟然纷纷拍桌同意,兴奋的嗷嗷直叫。
而此时,于何人脸面,却又走不掉。
我皱着眉看着念奕安,他说没事,能喝。
随即鼓点响起,一朵大红花在人手中速度传流转。
前两次落鼓,那二人还真的拽进来两个歌姬,一通亲吻。
只不过第三次,挑事情的尾巴就按捺不住了,落在了念奕安的手中。
念奕安站起,双手捧碗,满满的喝光。众人鼓掌,叹道好酒量!
再开一轮时,花儿落在一小姐身上,她便当即揪起一个人的耳朵,骑上了大马!
十轮下来,已落在念奕安手中三次,我知道,他将该落在我手中的次数,替我承担了。
一旁有人开始起哄了:“光喝酒有什么意思,旁边那姑娘不是跟你一起来的吗?亲她!亲她!”
念奕安仍旧满脸堆笑,将酒喝完。
三大碗下去,我已见他双颊通红,略有不稳了。
玩到了最后一轮之时,眼看要停的花又到了他的手中,我便一把抢了过来!果不其然,鼓点骤然停了!
全场的人目光向我投来,像是准备要看一场大戏。
我将红花往桌上一丢,捧起大碗来,说道:“祝李公子生辰快乐,我便干了!”
我看了一眼能装下我脑袋的海碗,眼睛一闭,仰脖痛饮,席间就开始哄闹!
已经有些头重脚轻的念奕安来夺我的酒碗:“我来替你。”
他们敲桌的声音更大了:“不能替!不能替!”
“不如你就趴下,给这姑娘做马儿吧!”
我笑着摆手,不好不好!我能喝完!
席间开始喝倒彩,“咦~,好没意思!”“都一起来了,真能够装模作样。”
我不理会这些言语,只管往下咽着酒水。这今日的酒并无什么甜味,满满苦涩,喝了一半我便呛住了,咳嗽不止。
念奕安夺下我的酒碗,掷在桌上。
场面突然安静了下来。
李成蕴装出一副半醉的模样来到我的身边:“怎么,玉舍人,最后一轮了你可不能坏了大家的规矩啊!”
我借着酒劲儿说:“不行了,再喝便吐了。不如,你趴下,我来骑你这匹小马?”
席间又爆发出了狂笑!
果有三四个好事者喊到:“蕴公子,趴下!蕴公子,趴下!”
那李成蕴还真不嫌臊,当即便撸了袖子跪趴成一匹马,对我大笑道:“快上来吧!”
我……
有人喊着:“姑娘要是骑了蕴公子,想是得把蕴公子一并收了才好!”
“哈哈哈哈哈……”,在场者又是一片哄笑。
妈个鸡,早说什么了,根本不应该来的好嘛!
我一咬牙,一跺脚,拽着李成蕴胳膊起来:“行嘞行嘞,我哪里敢把左相公子当马,这碗酒,我拼命也喝完,成了吧?!”
我端起碗便灌,李成蕴不依:“不带耍赖的啊!人都趴下了,没有起来的道理!”
念奕安也来夺我的酒碗。
一时间三只手争持不下,那海碗东撞西撞,咯噔一声,突然撞到了我的嘴上,牙齿咯了嘴唇,当即流出血来!
念奕安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他夺过那碗便砸在了李成蕴的头上!一声脆响,碎片四裂!
席上炸开了花!
过来拉架的人大多没有出力,都在等待着这场热闹变的更加热闹!何况两个气极的人,更不是轻松能拉的住的。
不知哪只手将我推到了一边,那二人便扭在一起厮打起来,一时间杯碟匙羹满天飞舞,眼花缭乱,乒铃乓啷!
我看见念奕安的右手正血流不止,而李成蕴的头上也是淋漓了一片,便冲上去试图将二人分开!
我往门外拽着念奕安,对他嚷道:“不能再打了!回府吧!”
本以为会有人控住李成蕴,可得了闲的他从桌上抄起一把剔烤肉的刀,往念奕安砍来!我尖叫之余,念奕安一躲身子,还是生生的砍在左边手臂上!
不过后来才知,还算躲得利索,只是划破了衣服和一层表皮。
看见这一幕,我的腿当即软了,蹲在地上,一颗心咚咚咚要跳出来。
恍恍惚惚间又好像看见李成蕴挨了一脚,往后趔趄了几步,被众人扶住才没有撞到桌角。
我强撑着站起来,用帕子系在念奕安受伤的臂膀上,有气无力的说:“可以了,足够了!再打事儿就大了!”
唯独谢参军够些意思,扒开前排的人,用全力将李成蕴拦腰抱住,示意我二人速速离开!
我摇摇晃晃的推着念奕安往楼下去,楼梯两侧已经满满是观礼的人,随着我俩走动的位置,一路行着注目礼!
又见他满手的血,我简直如行走在云里,脚下一片绵软。
可只能强打精神振作着,直到走到香坞大门口之时,却发现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个水司斯。
多日不见,她愈发明艳了。
看见我便瞪大了眼睛,虽有些颤巍,可不曾料到竟将手中的一节儿空心铁棍就甩在了我的身上,生疼生疼的。
“又是你!听闻我家相公今日宴请了女宾,又是你!我便是来打你的!”
我瞬间腿也不软,头也不晕了!
冲上去抢过那棍子便对着她一通的抡!
小我一岁,比我还纤瘦,还能让你上脸了不成!
她旁边的丫鬟过来护着,而我一棍在手,谁挡敲谁!我大概是用上了所有的核心力量与爆发力!只抡的她们三个嗷嗷直叫!
轮到念奕安劝我了:“可以了可以了!再打事大了!”
这才住了手,我用棍棒指着她的鼻尖说:“小贱人,回头我还得撕烂你的嘴一回!”
发够了狠,我拿走了她的“兵器”继续防身,和念奕安走在了弯月似镰,人流如潮的大街上。
六十七 家有家规
沿街找了家医馆,进去处理下伤口。
有着药香或檀香的地方,我会感觉到很舒服。这种宁静感于我来说,是花香果香不能比拟的。花香生热,果香生馋,哈哈。
我坐在生凉的木板凳上,俯在桌上看着老郎中一点点的清掉念奕安双手双臂的血渍,有晚风吹来,很是清新,轻轻吹过他的伤口,他的疼痛也会减轻很多的吧~
手臂上的那道刀口,方才划破了袖子很是吓人,现如今检查只有一枚铜钱的厚度,所幸没有伤到经络。
虎口的伤口是海碗碎片割的,双拳的血肉模糊也是些皮外伤,我吁出一口气来:“咳,没事就好!你刚才真是个小疯子!”
他笑了:“这样的人若不修理,可是没有道理了。”
我拄着半边脸歪着头看他:“奕哥哥真帅。”
他闻宠若惊。有些情绪在收敛的时候,却比张扬更是深刻,念奕安便是如此。眼睛和表情都是单纯的欢喜,还有,害羞。
相顾而笑,他的轮廓高大了起来。我开始觉得,我的世界,不再独身一人了……
回府的路上,两人慢慢走过几条大街。身影在前头,就这样一步步追赶着自己的影子,脚印是一枚枚印章,刻录在共同走过的大街小巷。
在进大门的时候,念奕安突然一怔,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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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头对我说:“我要受家法了!只两件事嘱咐你,第一件,切勿替我求情。第二件,不要为我担心,皮肉之苦而已。”
“啊?”
我慌张说道:“是他先挑衅的,你已经一忍再忍了,向王爷陈情一番,总能免的。”
念奕安笑叹道:“小菟子,每家家风不同,从小到大阿爹都在告诉我,罚我的是家训规矩,而不是爹娘。”
我突然对这种观念肃然起敬。
可一看他手臂还缠着绷带,不由得亮晶晶在眼睛里打转,最近这泪窝算是越来越浅了。
我吸了吸鼻子说道:“那趁有时间,在身上加个棉垫子去。”
他哈哈一乐:“你啊!当掌刑的是吃闲饭呢。好了,不多想了。”
他的预感真准确。
进了二门,过了影壁,便看见院中灯火通明,王爷已在堂屋前正襟危坐了。大公子二公子,二少夫人,以及数个家丁仆从,侍立在两侧,无人敢出声。
最中央处,一条漆亮的刑凳闪着寒光。
这场面当即震惊我了……古时候果然是家法森严啊!这跟罪犯过大堂似得气氛严肃,甚至是,冷酷……
念奕安轻推了我的手臂示意我往一边儿去,他快行几步跪到了王爷的面前。
王爷启口:“回来了?可还闹够了。你在外斗殴的事传回来的速度,倒比你人还快。”
念奕安模样顺服的低着头:“孩儿有错,知错。错在不该跟无礼挑事之人讲理,赌气,意气用事。至于其他,孩儿无错。”
王爷哼的一声,顺带看了一眼我,我不由得躲闪着王爷的目光。
再转回双目,看着态度坚定的儿子,高声一句:“好——,有担当。”
然后话锋一转:“不过,家法有违,自己说,犯了哪一条?”
念奕安回话:“家法第十五条,言行不慎,妄作是非,饮酒滋事,斗争伤损,各笞十杖。”
王爷怒而有制:“你既自知,我便不再多说。总共四十,来呀,行家法。”
我深蹙着眉,心中满是疙瘩。眼前只见二少夫人在用手指绞着帕子,谁能不胆寒呢?
念奕安利索站起,骑跨在那条等待已久的刑凳上,手肘又撑着凳头,一副咬牙硬扛的模样。
掌刑的拿着三尺长的竹杖蘸了凉水,甩开膀子往哥哥的下半截儿盖去。噼啪听了响儿,那旁边报数的,跟着大喊着,一。
我能感受的到,他的每一寸肌肤都是疼的!
可我如何能阻挡得了王爷教子?若真去阻止,亦不是哥哥的意愿。只看到第三板,我便坚持不住了,双手一捂住耳朵,哭着跑开了。
可是捂的再紧,也能听见竹杖呼啸而来,重击在他身上的声音。他的痛楚被自己深深锁在了喉中,实在按捺不住了,便低呼一声,声音小到没有人可以听得见。
跑回水精域,我抱着冬休一通哽咽:“为什么?有的人已经做的很好了,还是要挨打?人为什么被要求十全十美?为什么!”
冬休拍着我的肩膀,扶我坐下,安慰我说:“许是所有家训的初发心,都是希望错者改过,贤者更贤吧。”
我用帕子抹着脸:“可这分明是长辈们的执着!什么是错?什么是贤?看问题的角度不同,立场不同,都会因时而异的。”
小婵人小鬼大的端着零食凑过来给我吃,忽闪着眼睛嘟着嘴说:“可是,姐姐喜欢的还是在这样家训下长大的奕安哥哥呀~,而不是喜欢自由不羁的成蕴哥哥。”
这……
我惊看着随口一言的小孩,如梦初醒。
我是不是有了一些,享受到果子的鲜甜,却痛骂栽培辛苦的糊涂想法?
转天一早,我穿好制服,应王爷要求,一同去左相府上门致歉。
可是大门一开,一辆马车便在府门前停了下来。
竟然是相爷赶在我们出发前,把李成蕴绑了来!
相爷揪着他身上的麻绳,提溜到王爷的面前,呵斥道:“你这畜生!还不向你念叔叔赔罪!”
话没落便一脚踢在他的膝窝上。那头上裹着布条,伤口还一片红的李成蕴一脸怒气,怄的满面通红,不情愿的被踢跪在地。
王爷赶紧上前扶他:“使不得,李公子快起。”
转而满脸暖笑春风:“相爷这是做什么!小王本欲过府,怎料兄早来一步,惭愧惭愧!我这不肖之子昨夜里被行了家法,不然定叫他亲往,兄既来,正厅待茶,快快有请!”
相爷一叹:“唉,弟真乃小题大做!打孩子做甚!哥儿之间打架,稀松平常,你我年少之时,是何模样?”
二人互道着不是,携手往前厅去了。
李成蕴没理我,甚至头亦未多抬,黑着脸,像个行走的粽子,也跟进去了。
我站在大门口,无意的往远处望望,北归的大雁刚刚醒来,又结成了队,在晨光中穿梭。
恣意的抻一抻我的侧腰,再涮一涮。许久未跳舞了,基本功也告别最基本了……想起练功便练功,心血一来潮,直接就在门口拿了个大顶,搭在墙上一个拱桥,倒着看一看这世界。
还真的有一人由远及近,朝我走来了。
“小姑娘,你这青天白日的嘚瑟什么?哼,我也会。”
嘿……
开口这声音是个岁数极大的老婆婆,却好像比我还幼稚,谁嘚瑟了?
她将手中那个箩筐一扔,就在我旁边也拿起了大顶……
然后头一转向我,嘿嘿一笑。
满脸的皱纹却有着活灵的眼睛,花白的头发乱蓬蓬,一脸的夸张表情。嗯,生理年龄七十,心里年龄七岁。
腿一蹬墙,我便下来了。控的太久,裙子一直往下出溜,若露着里头的裤子,到底不好被人瞧了去。
她见我不玩了,便也下来了,拍了拍手,对我略略略,做着鬼脸。
这时门房闻声出来了,马上轰她走。
“去去去!玉舍人可莫要理她,从咱们住进来,这疯婆子日日在府门前捣乱。”
我不禁笑了,今日始才见着,该错过了多少乐子。
老婆婆不瘦不胖贴骨膘儿,一身的衣裳满满油光,就快看不出底色来了。可那精神之活跃,我说真的,许多困顿的青年都不及。
她压低了气声,偷偷问我:“这是右相府吗?”
我惊了,竟还有人问这种问题。
“以前是,怎么了?”
她突然焦躁起来:“什么以前是!是就是是!又在骗我!我就是来问问,中书令他……”
她又一转娇羞貌:“他,何时纳我,接我进府啊?”
可我未来得及答话,她便又开始小声啼哭:“嫁衣裳红的很呐,可他说不要我,就不要了。”
我被她这随时情景对换整得水土不服就服她。
然后又,哼哼哈哈,一通阴笑。
跟我凑的更近了,眼神带上了毒刺,得意的对我说道:“我可知他私藏吃肉傀儡的秘密,密密麻麻,数不过来。”
“正室我都不求,若连小娘子也不给,我便去御前!告他一个包藏祸心的大罪。”
我一惊:“吃肉傀儡?”
她眉飞色舞:“对呀,还当不知道!他藏傀儡的地方,还是我阿爷主建的呢,真笨~”
说完这句话,她像是起舞般,忘形离去。
我跟着她走了几步,想再问她些什么,她却只管哼唱不成调的小曲,当我不存在了。
六十八 无常迅速
吃肉傀儡。吃肉傀儡。
我心中反复念叨着这个名词。
装神弄鬼的傀儡是见过了,至于怎么个吃肉法,一时还真不好判断。
等到午后,我和小婵,冬休,三人成行,一同去探探奕哥哥。
午睡还未起的时辰,府中后院安静静的,这时节穿着两层单衣裳,也觉得热了。
应门的丫鬟见是我们,笑盈盈的说:“姑娘们来了,哥儿正无聊的紧呢。”
推开镂花门,进了内间儿,一身中衣的伤员正趴在床上鼓捣着一套鲁班锁。
见有人来了,缓缓抬起头,笑了。
小婵跑的最快:“奕安哥哥还疼不?”
“不多疼了。争取明儿个就爬起来……”,他的眼睛转向我:“带你们放风筝去。”
“好喂~”,小婵雀跃起来:“早就听闻京城春日里时兴放风筝,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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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禁嘲他道:“这下半截肿的跟发面糕似,穿裤子都困难,净说大话了。”
直惹的他们哈哈直笑。
我坐在他床前的凳上,给他打着扇。
扎着两个丫髻的小婵又开始人小鬼大,抚着哥哥:“奕安哥哥我给你疏疏背,我以前挨打了,阿娘就用手这样替我顺顺,说是去肝火。”
念奕安枕着双臂,开心的笑道:“哎哟这顿打真没白挨,一大一小两位仙女来照顾我,赚大发了。”
我坏笑道:“你竟也贫嘴了!来,冬休,把带来的药拿出来,给他上药!”
他咻的抽过被子,盖在身上:“不给不给,看了可是得收钱呢,一百两起价!”
“呀,你这屁股怕不是镀金的吧!”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正欢快笑着,卓奚打外边慌慌张张的进来了,喘着气说:“宫里有太监来了,好像是要带走小大人,现已经寻过来了!”
我和念奕安大惊失色,他用胳膊将我往后一揽,示意我坐在他身边。
可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重,已经涌了进来。
我抬头一看,领头者是皇上身边的崔常侍,而后跟着五六人之多。
崔常侍表情严肃声音洪亮:“玉舍人接旨吧!”
我跪下听旨,念奕安悄悄拽着我的袖子。
“圣人口谕,兰羌王府六品中书舍人玩忽职守,行为不检,煽动他人寻衅斗殴,敕令其革去中书舍人一职,速召回宫,即刻执行。”
我感觉一柄无形的剑正劈在我的眉心,我疯狂摇着头:“不不不,下官的差事还没有做完,不是要等到皇后娘娘下葬之后吗?怎么这么快!”
崔常侍皱着眉头:“玉舍人可是听不懂?需要咱家再宣一遍吗?”
我的眼泪竟直接撞出了眼帘:“还是劳公公宽限几日,总要给我收拾东西的时间啊!”
“玉舍人的行礼包袱,鹿常侍已经在为你打点了,很快便妥。马车已在府门在等候,还是这就跟了咱家回宫,不耽搁时间了。”
我握住念奕安伸来的手,看向他,他忧伤的眼睛在看见我流泪之后,便立刻红了。
他试图阻止道:“这位常侍大人,玉舍人做事素来稳妥,怕是各中有些误会,我念氏诸人,都喜与她共事,不知可否做主留她!”
崔常侍一牵嘴角讪笑道:“怎么,圣人召回一个小小的下臣,还要经过讨论商议吗?公子可莫要丢了分寸。”
我和念奕安的手紧紧牵着,身体不住的颤栗。
小婵瞧这场面,哇的一声哭了:“不要!你们不要带走姐姐!要么我也进宫去!”
她这一哭,更是乱了。
见我不动,崔常侍身后二人已过来扶我。
念奕安支起来上半身,忍着伤口的疼痛牵我入怀,一只手抱着我,一只手为我擦着眼泪:“不哭,便先回宫去。”
我涕泗横流,声音抽搐的说道:“可是刚还说去放飞筝呢!还有,紫藤瀑布,还没看呢。”
他在我耳边最轻柔又最肯定的说道:“我们的时间还长着呢,等娶了你,每一天都可以。不能闹,回宫吧,我会想办法联系你。”
我笑了,又幸福无比的笑了,虽然嘴角一上扬,泪滴子便流到了口里,可品出的竟不是苦涩。
我身边的两个人将我往后一扯,这力量将这怀抱断开了。哥哥也被顺带着从床上拉出半个身子,可他对我点了点头,坚定的,向我传达着四个字——一切无碍。
我退着步子,他目送着我,虽几步之遥便到门外,但是若能多看一眼,便是盛景无数。
身后的,那使我欣喜的一切,此刻皆已安住在我的心间。
它加持着我,灌注着力量。
出了后院,我便坚强了起来。
奕哥哥不在身边的时候,为了我们,也要坚强啊!
也笑话了一下自己,本以为如今对情之一字百般斟酌千般小心,临事方知一别难!
何时已铭了心,刻了骨……
阳光正好呢,就如哥哥所说,哪里都没有变!
抬头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正弥漫着杨柳的气息,我平复着自己,振作着精神。
冬休始才敢触碰我,用帕子帮我擦着脖子。我这才发现,脖颈处一片湿黏,再一低头,前胸洇湿了一片,满是泪痕。
府门外三辆马车,有两辆已经装满了我的东西,检查了,全都在,水精域该被腾空的干干净净。
这么突然。
想到这,脑子还是轰鸣了一下。
举手弹指之倾,三十二亿百千念,念念成形,念念生灭,无常迅速。
鹿呦鸣幸灾乐祸的上下瞧着我,蔫坏的笑道:“这哭成这样,演的是哪一出生离死别呀?”
我瞥他一眼:“怎么?你羡慕了?谢谢喔。”
他脖子一拧,像个麻花,瞪着我:“嘿——,行,本来还想帮你等会子求求情,现在看来,倒是咱家咸吃萝卜淡操心。也好,省事了~”
话说到一半他便双臂交叉,抱起了膀子,娘们唧唧。就这一出,在首次见他之时,竟然还觉得他颇有阴柔之美,嚯,是我太善良!
我嗤之以鼻道:“不劳动鹿常侍求情了,本来挨顿骂呢,您再一求,我可得挨打了!”
哭唧唧的小婵和安静的冬休,皆扑哧笑了。
我牵着可爱丫头的小手,走到一边对她交待着:“方才有件事忘记说了,你记下,替我转告奕安哥哥或者卓奚。”
小婵的睫毛还沾有泪星儿,嗯嗯答应着。
“咱们王府大门口,每日清早会有个衣衫褴褛的疯婆婆路过,她有个秘密,跟王府里发现的傀儡有关,多加打探。”
“姐姐放心,我一定转告。”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小婵也放心,姐姐一定尽量让周贵妃和你相见。”
宫中来的人,开始催我上路了。
她吸了吸鼻子,又撅起小嘴:“我喜欢玩的人,又见不着了。”
我一叹:“二少夫人和几位大哥哥,都能陪小婵游戏的。好了,姐姐走了,下次见了有礼物呢。”
我笑看着她转身,三步并作两步上了马车。
再看一眼翠竹掩映的王府,那高高的石阶门槛,那筛下来柔滑的阳光。墨玉小狮和梁柱上的雕花,婉转的,是沁人的林风,是温脉的流觞,是不被时光所束的经纬纵横。
下却窗帘,浅笑,愿安然。
六十九 我的名字
宫门是一道分界线,它隔开一个世界,就连阳光的颜色,也隐约不同。
那些在脑中隐去的触点与记忆,俄然被唤醒,这里的条框在眼前无形的铺开,我像是被卷入了莫大力量组成的洪流中。
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只是这道洪流中的沙石,无非有的,可以激起浪花。可总归要被更大的力量,淘洗剥蚀,送去远方。
获取更高层次的力量,达到逆流而上,这便是灵修之人的课题了。
我越来越能感知身体里另外一个凡玉菟。这两个自己融汇在一起,却又好像不知不觉间生出第三个我来,怪哉,妙哉。
跟在崔常侍身后,瞧着他琥珀色的蟒服,繁繁复复好几层的中单,将那宽身粗腰也是绑的拘拘束束。
被带到了甘露殿,瞧见皇上正在中书侍郎呈阅的诏书上画敕。崔常侍一摆手,示意我近前拜见。
我收敛着自己,颔首低眉,施礼问安。好赖,也得装一会儿~
皇上拿着朱笔在手里转了个花,瞧见了我,很有层次的一笑:“哟,寡人的小功臣回来了?”
“小臣不敢。”
“起来起来,到这儿来。”他拍了拍自己的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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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摸着走过去。
他绕有兴致的看着我,像看一只被捕获的小动物,还能再做什么困兽之斗。
大概是数完了我的情绪有多少种,始才似笑非笑,神色又急转直下,咻的将一摞文书摔在我的面前。大声斥道:“这就是你办的差!日日的奏表皆是无事安好,竟全然没搜检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我的胸口嘭嘭直跳:“启圣人,念家之人着实安分,无有悖言乱辞,更无异动。”
他冷笑:“呵,我瞧你的心力,全用在鼓动两位哥儿为你斗殴滋事上了吧!”
我的怒火唰的一下便起了,是我鼓动?难道不是某人寻衅在先?
我真想把眼前这个长了暗疮的方砖脸砌到墙里去,抠都抠不出来那种!可是可是,只能忍着!!!
“敢瞪寡人?”
他一探腰一伸手,使劲掐住我的脸蛋。
我耐不住:“呼呼呼~,疼啊。”
他加了把劲又拧了一下,才松了手道:“在外间议论如沸之前,寡人还是及早的撤职换人为妥。差事办成这样,尚宫局司言司你也不用再呆了。”
我喜上嘴角,难道撤销宫籍,遣返回家的机会来了?
皇上五指弹着桌面:“咳,已知你生性不管事,上茶打破碗,该怎么安置你呢?”
他的眼睛又扫过来,邪魅一笑:“正好,寡人身边缺了个小书女。代朕笔,批阅修改奏折文书,每日来书房伺候,还要随寡人三天一早朝。”
我锁眉,只觉责任之大:“回圣人,这不是女尚书的职责吗?”
皇上笑道:“是也,小书女是为尚书副手,如今女尚书空缺,这一职便全权归任于你了。”
我急忙推辞:“这……小臣对前朝政事一无所知,不敢忝居此位。”
他将将拿过一本奏折,准备继续览阅,听我所言语气一沉:“任你此位,定有寡人道理,不必多言。苏内司,把这劣徒带下去好生教导,五日后御书房当值!”
不知何时,苏姑姑已候在书房门外。她听宣入来,施礼领旨。
而后,将我带出了甘露殿。
姑姑今天穿着官服——一身紫色袍服,腰缠玉带,配蹀躞。头戴官帽,帽檐和帽翅上是整圈的珍珠,精神干练,好看极了。
可是她也留了个背影给我……
我想开口和姑姑说话,被冬休轻拍了一把,对我比划着:“嘘……”
我这才完全注意到旁边数个宫女的走姿,各个收着下巴,目视前方。腰身直立,脚尖向前,不可偏移。步子虽小却看着方正,无有声响。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叠放在胸腹之间。
这般谨慎整齐,使我一惊。
我也不由自主略收正蹦跶着的脚步,有的时候,我走路看天儿,十足活跃……
怪不得刚才甘露殿的小宦官看见我跟着姑姑走了,对我意味深长的笑笑,此刻算是乍悟——我以前猴子称大王的日子,是不是到头了?
压迫感随之而来。苍天啊大地啊,请听一听我这底层人民的呼喊吧~~
出了甘露殿一路向东,过了佛光寺与神龙殿,便是宫闱局了。
进到局中大殿,苏姑姑高座于上,一旁还有几个我不认得的女官。
冬休悄悄告诉我:“正式拜见,行肃拜大礼,说官话。”
我只身走上前去,心中拘谨。平日里见了姑姑没大没小,如今当众装模作样,好生尴尬……
晃晃悠悠的跪下,双手交叠举在眉前,然后弯腰行礼,口中说道:“小臣凡玉菟,原司言司八品女史,拜见苏内司大人,以及各位女官大人。”
我感觉她们全部忍着笑,我感觉后背开始长毛了……尬的长毛……
姑姑开口说话,好像只剩上下级关系一般:“好了,你既调来我宫闱局,今后便应事事勤谨,遵守规矩章程。往日里你在尚宫局如何,毋须多说,素知姜尚宫碍着左相,贵妃娘娘,甚至是本官的情面,对你从未深管。即日起,如何行事,奖惩赏罚,你且自己掂量。”
我低声:“是,小臣时刻谨记。”
“覃凤仪,今明两日,叫她熟背守则,熟识礼仪,了解局中人事事务。带她下去吧。”
背书?天啦噜!今天已经快要用晚膳了,还算一天吗?
一旁绿色袍服的女官领了旨,笑着对我说:“菟儿随我来。”
我撅着小嘴委屈巴巴看了一眼姑姑,她轻轻一瞪我:“本官可是要逐项检查的。”
我灰溜溜的跟着覃风仪来到一旁的书堂,这么多的小书案和坐席,该是平时培育小宫女的地方吧。
然后同样的书册也与我发了一份。呃,时隔多年,又开学了……
覃凤仪说话极为柔和,教导也很是耐心,好像每个“妈妈”身边都有一个这样一个和气开朗的阿姨。循序渐进,先是与我介绍到宫中女官的等级。
覃凤仪谈辞如云,只靠口述,便简单勾画了一副女官等级框架出来:
一品:内司大人(总领宫中事务)
二品:作司大人(执行宫中事务)
三品:女侍中(皇后,太后,身边的执印女官,同管后宫嫔妃)、掌事(各宫殿领事,负责分发其所掌之处宫女俸禄及职务分配)
四品:女尚书(相当于皇上身边的秘书郎兼管理文书事务,暂时空缺)、凤仪女官(教导二品以下嫔妃以及宫闱局宫女礼教领事)
五品:尚宫(尚宫六局总管,姜尚宫大人便是其一)、礼教司仪(凤仪女官副职,掌新入宫秀女及小宫女之礼仪教导)、女书史(女尚书副职,暂时空缺)、令侍(掌事副职,后宫五品及以上妃嫔贴身大宫女)
六品:司侍(尚宫局二十四司领事,曾经的顶头上司刘司言便在此列)、主管(包括永巷主管,御花园主管,佛堂主管,以及五品以下嫔妃住所主管)、小书女(女尚书的小助手,现在便是我啦~~)
七品:典侍(二十四司副职,曾经我做过十天的典言小大人便在此列)、一等宫女(亦称宫人,宫娥,伺候各位嫔妃奉茶更衣沐浴等)
八品:女史(二十四司掌文书等,前度我的挂名官职便在其列)、二等宫女(伺候嫔妃以及五品以上女官大人)
九品:三等宫女(伺候低阶嫔御以及低阶女官,冬休便在此列)
无品级:无品阶女史、低等粗使宫女、官婢,数量广大,两千人有余。
听她娓娓道来,脉络清晰,我便也很快记下了主要的人事分布,至于一些从品,覃凤仪说日久便熟,不多赘述。
她见我听的认真,记的极快,面上便更带喜悦,唤小宫女拿来一壶清甜的薄荷玫瑰露奖励于我。
覃凤仪又说,之前尚宫六局六尚宫虽是五品,却是直接向皇后娘娘禀事,实际权利倒与内司大人成比肩之势。如今已全然按部就班,不可逾次超秩。六局有何奏请,先行各自拟撰,呈交内司大人审核修润,批准之文书,便发给作司大人执行。
且如今尚宫六局二十四司所辖管的范围日渐缩小,人数亦是精简。只负责各宫主子的外围之事,近前之职,全然已由宫闱局接替。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随着尚宫六局权利的滑落,甚至有着将来撤销的可能,皇帝仍留我在那里,总归行事不够得宜灵便罢了。
一转念又想到姑姑,她每日里要担负的职责,许是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做到的~
初进宫之时,姑姑的权利还与六局尚宫,以及同位的王内司分庭抗礼!仅仅半年,障碍全扫,我想起元婆婆说过姑姑的话,当然,问罪王内司,设计皇后,我“功不可没”,有意无意间,帮了皇上,也帮了姑姑。如今这些连在一起回想,心情突然复杂,对于姑姑的情感,也愈来愈层层迭迭……
太阳西沉,落霞一片橙红,拥挤的云偶尔露出一角白光,明煊如镜。书堂暗了,覃凤仪将刚讲了一遍的局中守则放在我的手中:“菟儿,今晚多读几遍,内司大人素来要求严苛。明日辰时,准点来此处,先与刚采选的宫女共上一课。”
我离座行礼:“谢凤仪大人教导,菟儿告退了。”
可刚准备迈步,我便停下了:“大人,菟儿的住处在哪儿……”
覃凤仪一笑:“喏,你阿秋姐姐等你有一阵儿了。”
我转身一看门外,一个高挑的姐姐,十八九岁的样子,正站在廊下对我甜笑……呃,不就是给我送卤鸭头,给苏姑姑捏肩,我说过她面善的那一位么。
我不解:“姐姐?”
覃凤仪揽着我的肩把我送到门外:“你如今也是内司大人房里的孩子了,私下里称呼,阿秋自然是你的姐姐,回吧。”
喔?那就是说阿秋和姑姑同吃同住好多年了??
我……摔!
阿秋的热情简直十里春风都不如她,立马牵着我的手妹妹长妹妹短,我睁大眼睛认生的看着她。
这样的亲热,我只在幼时跟姥姥回老家的时候见过。换言之,那是个还很淳朴的年代~虽说我不适应,但不可否认,阿秋确实一副真挚的样子。
我浅浅对她笑笑,盛情难却,便也说声阿秋姐姐好。
走了没多久,来到了整个后宫之东,有一小院屹在月泉以南,大门向西而开,名为月池院。
阿秋向我介绍:“这便是咱们的住处了。”
我问到:“宫闱局其他的大人也住在此处吗?”
阿秋摇头,一指右下方东南角一隅:“那一片才是宫闱局的寝所,其余大人与宫女们,皆宿在那里。不过侍中大人和一等宫女,时常宿在各宫主子殿中。”
我转眸:“姐姐是什么官位呢?”
她温婉一笑:“原本是承香殿淑妃娘娘身边的一等宫女,两个月前提了五品令侍,如今奉茶此等轻活儿亦是有人替了我。当职的时候,只帮着掌事大人做些文书记录,辖制宫人。陪伴娘娘下棋练字闲聊罢了。”
我一歪脑袋:“倒是清闲。”
月池院的门开着半扇,进门便看见有两个粗实宫女在修剪着院中的绿植。定睛一看,竟然是那么大一株碧色欲滴的女萝草,亭亭如盖,每片叶子皆生来是千丝万缕的细条,缠绵悱恻。其枝叶间,嫩黄娇幼的菟丝子缠绕其上,细长连绵,难理轻丝同处生,连绵万条不断绝。
缠绵又加缠绵。
她们修剪的动作大了些,惹的阿秋斥责:“混账,大人最喜的绿植,岂容得你们大动手脚,全不爱惜……”
她们受责和认错的模样,我已经无暇顾及了,眼前满满是与我名字有关的画面。
有诗云:
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
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
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
谁言会面易,各在青山崖。
女萝发馨香,菟丝断人肠。
枝枝相纠结,叶叶竞飘扬。
生子不知根,因谁共芬芳。
中巢双翡翠,上宿紫鸳鸯。
若识二草心,海潮易可量。
这院子的主人,竟是如此浪漫……
七十章 时光变慢
“果真是缘分。”
阿秋看看我,再看看那一拢菟丝,憬然有悟般一笑。
正对门前,菟丝缠女萝,半人高的石山将其与南墙的玉兰树相隔,那一片空中白玉,安谧在枝桠间。
大门虽向西,但院中的房室格局仍旧是坐北朝南。
转身往左走,却未见素有的,作为影壁之用的小凉亭。
只显的一片院落更加宽敞。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石桌,几个石凳,构造小巧,像极了民家所用,颇觉亲切。
两侧厢房各有三间。西厢之下又有着两间较为矮小的廊房,为阿秋和几个小宫女的住处。一道游廊与前厅相连。
在看前厅,同是三间,然深阔高大许多。中央为厅,西间用膳,东边的那间单独改为一间,门亦朝南,为姑姑的书房。后寝与前厅紧挨,为姑姑的睡房。
阿秋说:“姑姑最爱干净,尤重书房。除了打扫,伺候笔墨,其余时间不可随便进入。”
“不过~”,她话音一转,抿嘴笑道:“若冷不丁被唤进书房,十有八九是有一杯热茶要喝,日子久了妹妹便知,能够少进去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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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鼓着两腮,只顾瞧姑姑书房窗外,那数株初开的西府海棠,花面粉白,花背嫣红,若娇小飘逸的女子,靥粉鬓绿。而未开的骨朵,只见胭脂点点,既香且艳。
一隅海棠,一隅桂树,错落相连。而树下安了一席凉塌,就知夏日不远。
眼睛跟着桂树,看了一圈,看到了东厢房,我便知是我的住处了。望着里头熟悉的人影儿,一看就知是冬休在张罗布置。
摆膳的人从前厅撤出来。阿秋牵着我的手:“先吃饭吧。”
进了厅中一看,满满的桌子,空空的房间。我抬眸问:“姑姑还未回来吗?”
“姑姑近来不是在甘露殿,便在局中用膳。圣人近来对后宫的诏喻不少,姑姑要修润安排。皇后葬礼就在眼前,乌昭容胎像又不稳,一位婕妤一位采女始传有孕,局中又刚刚采选了一批宫女。百般的事情,应接不暇。”
阿秋一边帮我盛着羹汤,一边语气不快不慢,将我近来不隐约知的情况,说了一个遍。
“贵妃娘娘呢?”
“青鸾宫禁足当中。”
唔……竟不觉得意外。
聊着宫里的事情,小小的肚子很快就吃饱了,别了阿秋回到了东厢房,不大的一个厅往里去有个小间儿,被屏风所隔。
我将手左的两扇小门一推,便见一间清雅的睡房。正对房门开了一扇圆窗,透过绿窗纱可见那一隅桂树掩映花影儿。
窗边是梳妆台,铜镜打磨的镜面如水。我的数把发梳和妆奁盒子,已归了位。再旁边的净瓶头面盆架雕工精美,挂着崭新的面巾。
睡房后部中央,摆着一张正方大床,三面儿的矮栏,像是大号的摇篮。从房顶悬下一顶圆形床幔,素纱倾泻,再加一圈璎珞点缀。床头案几上插着几支在院中刚折的花枝,并几盘各式样的饴糖。
临右墙摆着一套衣柜书案,析出浅浅的花梨木香。
案上一排的笔筒中,装满了毛笔,墙上又挂着一副劝学图,满满叫人读书识礼,墨染黑潭的意图……
好吧,我老实背宫闱局守则,总行了吧。
背诵了一会儿,却发觉冬休未在我跟前儿晃悠,正好奇是什么情况之时,隐约从外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之声。
走出去将头探进隔间里一看,只见她蜷缩在床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赶紧凑过去:“这,是谁欺负我们了?”
她赶紧抹掉眼泪,坐了起来:“小大人什么时候回来的,奴婢竟不知道,奴婢有错。”
我感觉有些心酸:“就我们两个人,你何必这样奴婢奴婢的讲着。如今我说的最多话的,倒是姐姐你了。”
“小大人可不敢再这样讲,您这样称我,岂不是让阿秋,不,颜内人,脸上无光。”
我感觉她意有所指,便问道:“怎么?下午我听课的时候,她为难你了?”
“不不,奴婢失态是因为方才得知一同进宫的小姐妹去世了,所以才……小大人千万不要多想,我这就打热水去给您洗漱。”
“啊喂……”
见她不说,我便也不做勉强。洗白白后躺在新鲜的床上,心中默背了两遍守则,天才刚刚黑透,困意却早早袭来。
一翻身,念奕安的脸庞好似在我眼前笑了笑,便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是不是昨夜香坞打架的缘故,身体酸沉的很,半夜里模模糊糊觉得腿部抽筋了好几次,可又极困,没来得及醒过来,便继续沉睡酣眠。
直到耳边响起:“起来上课啦!”
我这才一激灵醒来,“几时了几时了?”
“离辰时还有两刻。”
我啊的一声,一骨碌下了床,火速穿戴梳洗,口中叼了块糕点,撒腿便往书堂飞奔!
冬休跟在后头拿着我的书册,亦是忙不迭的小跑。
“怎么不早些叫我呐?”
“小大人你昨晚又没说!方才有宫女特意来提醒,我才知的。”
终于终于,在最后五分钟里,冲进了书堂。
喘着气选了个后排的空位坐下来,才有空四下瞧瞧,满当当的房间内挤下了一百人之多。
冬休告诉我,这些新采选的宫女年龄从十岁到十六岁不等,以十二十三最佳。虽说二十五岁至三十岁之间可以离宫嫁人,但是仅限无品级之人。
冬休叹口气:“基本上进来的,都出不去了。有一半在离宫之前就折损了,还有一小部分做了女官不愿出的。因此里,最后出去的人,寥寥无几。”
我知她在叹去世的小姐妹,便随口问道:“她是谁呀?我可认识。”
冬休默默,小声说道:“小大人认识的,她叫李云露。”
“云露?周贵妃身边的二等宫女云露?”
“是……”
我感觉不妙,青鸾宫定是出过大事了。
喧闹的书堂顿时鸦雀无声,覃凤仪携几位礼教司仪进来了。
然后在听了一通长篇大论之后,很荣幸的列队到了庭院中,练习了一上午的站、立、坐、行、跪、福身礼、肃拜礼、稽首礼……
骄阳当空,当我头顶着瓷碗,再撒一把辣椒面就快熟了的时候,只见冬休坐在旁边的凉荫处看着我略略略的笑。
我回敬了一个鬼脸,便得了覃凤仪一个警告。
没过一会儿,吹黏在脸上的头发,又得了一个警告。
若得了三次警告,便要出列挨五下板子!人家好歹也是六品小书女了,当真要脸啊!!
当一个跟着一个,继续顶着碗,绕圈练习走姿的时候,可乐的一幕出现了。最前面的一个小宫女一时不稳,往后跌倒,便马上呈现多米诺骨牌之势,呼呼啦啦,乒铃乓啷,人儿一个接一个的倒,瓷碗一个接一个的碎,滑稽非常。
我笑的前仰后合,俨然忘记了头上的碗。只觉头顶一松懈,那青色瓷碗便倾斜不稳,欲往下跌。
我这时才紧张起来,天呐天呐!碗打了岂不是要第三次警告了!
可我身后突然有一只无影手,从旁接住了那碗,快速定了定,没等别人发现,便又稳在了我的头上。
而她头顶上那盏,已经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这……
认出了我的身份不同?
我正欲询问她为何,她却先开了口:“你再有一次,便三次了。我还有机会。”
我瞧了瞧她,与我差不多的年纪,内双的眼睛,嘴唇右上方有颗小小的黑痣,却挺别致。而浑身,却又透着一股男儿气。这种感觉和乌昭容胞妹,那种凛冽的“女壮士”之感完全不同。
问她道:“你叫什么?”
她答的爽快:“林燕子。”
我轻轻一笑,只用了半边嘴角,这笑容,十足没有分量。审视她道:“你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报答?如果,这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分量呢?”
她一耸肩,并不是很在乎的模样道:“每受罚一次,便会记录在案一次,会影响以后的位置所在。今日我未得到警告,只是好心帮你。你不领情,是你的事。我帮不帮,是我的事。你与我之间,本也不相干的。”
嗯~,在这宫里,难得听到如此硬话。
礼教司仪们整肃着队列,我们便重新归了队。至于瓷碗被打碎的,自然算作警告一次。这样一来,那柄毛竹小板子,怕是要打劈了。
覃凤仪宣布,未警告三次的解散,回归寝所用膳午休。满三次的留下受罚。
其实说归说,我心中还是对林燕子生出些好感。虽说我只当这无聊的课程糊弄过去便罢,可林燕子这样的性格,其用心若说是真的也未可知。
我赶紧也坐到凉荫处,歇会劲儿,瞧着那背影也极男儿气的林燕子在大宫女的带引下,列队离开了。
而这一边,排队受罚的另一半。正一个个轮流着走上前,俯身弯腰,扳住自己的膝盖,摆出一个趁手的姿势,清清脆脆挨着每一记板子。
我真怕哪一下打猛了,会整个人栽一跟头。
打出了泪,又不敢哭出声,她们无奈的模样看了十足醒神儿。
不由得嗤笑道:“切!这么多人受罚,溜走一个又如何。”
冬休道:“哎哟,这里可不敢再叫小大人呆了,你要在这,非得策反了她们不成。”
我笑着咯吱于她,打打闹闹的,出了宫闱局。
七十一 一事一情
再说说衣裳的事儿。
大晌午的阿秋把我拖到她的房间,“敲黑板”道:
宫人的服饰按品级各有不同。
无品级,窄袖上衫,中腰下裙。宫女着浅蓝,女史着正蓝。官婢着浅灰,银灰,深灰。仆妇着灰,褐,靛蓝。
那么此处不得不恭喜穿过灰衣裳的我和水司斯小朋友成功突围……
七至八品,衫裙与上同,配对襟半臂。服色红白相间,尚宫局以红多。宫闱局以白多。
自六品往上皆着袍服,其制式在胸前后各有一方形补子,可通过上绣图案得知官职品级。又名补服,补袍。
六品浅绿袍,领袖腰为白边。绣鸬鹚。
五品正绿袍。绣白鹇。
四品朱红袍,领袖腰为白边。绣大雁。
三品朱红袍。绣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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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浅紫袍。绣锦鸡。
一品正紫袍。绣仙鹤。
自四品至一品,上职之时皆着官服官帽。
而五品六品,官帽重要场合或庆典方戴。平日里因需要近前伺候,方便得宜为上。
好比我吧,跟着圣人三日一朝会才戴。若在书房侍候,便无需。
而发髻,除了低品阶的单螺、双螺,也只能梳些规矩的云髻,园髻,分肖髻,元宝髻等,不得高髻飞天,招摇过市。
阿秋口气郑重:“得知了种种的门道,便认得清尊卑次序,心里能有一道尺度分寸。”
未时两刻,也就是下午两点。在我去和书堂上课前,阿秋利用一半的午休时间,又给我恶补了这些。
我最不喜琐事,已然是一脑门子官司,惆怅的问她:“该都讲完了吧?”
她叮咛道:“可千万不能不耐烦!奉茶、梳妆、陈设、插花、叠衣、铺床、伺候更衣、沐浴,这些都不用你学,已然轻松极了。熟记了人事常务,背下了局规守则,接下来便要了解文房四宝,善用笔墨纸砚,学着如何书房伺候了。还有,作为小书女,字体可是要一等好的~”
我当即便要翻白眼晕倒了,前面写那几封家书所用的繁体字已经用尽了毕生功力……当初写奥特曼说明书故事辑还有萧娘娘的帮助,这今后可怎么办是好……
“好吧。”
我用手搓了搓眼睛,洗了把脸,“背上小书包”无可奈何的上学去了。
来早了近两刻,远远瞧着书堂里那一丛青葱之色已经开始分门别派,扎不同的堆了。
最大的“部落”约摸有小二十人,扎在一处簇拥着一个手舞足蹈,风风火火之人。
挑唆着被自己收服的无脑小手下,对别人呼来喝去,一副自封班长的模样。
一瞧那体态神色,便知是个“放刁撒泼”之徒。咳,一肚坏水,悍妒他人,对这个品种,我还是很容易辨识出来的。
气场一对峙,她也盯上了我。
然后她抱着肩膀,拧着脖子,从人堆里走出,来到我面前,“诶~,我说,为什么咱们都穿制服,就你是便服?”
我掸了掸衣袖,压低了声音,确保只有她一人听得到。继续装相说道:“这便是你没有眼力了。覃凤仪大人这几日肩膀不适,我发现北边的白湖边,有一味药草,开着一簇紫色小花。这在我家乡,可是一味治肩颈疲累的良药,将花瓣摘下,捣碎了外敷,效果甚好。”
我故作骄蛮:“昨日里去采,不小心叫毛毛刺划破了制服,这才脱下去缝补的。因此向大人请示着便服,未尝不可呀。过会子下了课,我还要去采一些,够量了便呈送给大人呢。”
又不屑的看了她一眼:“哼!到时候大人定觉受用。”
然后我一甩裙子,摇摇摆摆的走开,径直进了书堂。
然后便瞧着那功利熏心的蠢人,悄悄的召唤了三四个“小手下”,不吭一声溜出了宫闱局院子。
啊哈哈……
我已经难掩笑意了。轻轻咳嗽了几声,为将要破口而出的笑声做着掩护。
抬头一看林燕子正倚在我斜前方的书桌边,饶有兴致的看着我,嘴唇欲言又止,似乎已将一切了然于心。
我对她挤了挤眼。
她扑哧一声笑了,与我说道:“总算有人能治治她了。”
我挑了挑眉:“怎么?她也不是你的对手啊,何苦忍耐。”
她嘬了下牙齿,一耸肩膀:“惯用武的了,宫中施展不开。用文的,还不适应。”
她这回答彻底点燃了我的笑点,我拍着桌子哈哈直乐,“来跟我坐,坐我旁边。”
外面的人渐渐涌进书堂,纷纷坐下,我还未来得及告诉林燕子我的名字,覃凤仪和司仪大人们便进来了。
开始点名答到,那五个出去采药的药童,也快回了吧。
想着接下来的场面,我已经迫不及待,挠了挠林燕子的手心,她忍着笑,回敬于我。
正偷偷闹着,只见外头一位常侍,揪着那领头宫女的耳朵,直揪的她龇牙咧嘴,脚步踉跄。
就这样保持大快人心的样子,一路给揪到了书堂的门口,后面的几个小喽啰吓得哆嗦索索。
常侍道:“覃凤仪,可是你处的宫女?”
覃凤仪走出去:“是我局中之人。敢问李常侍,不知她们犯了何事?”
李常侍手持浮尘,指着跪地的几人,气的直哆嗦,腔调细长:“何事?!这几个东西竟然跑到白湖旁去摘……去摘淑妃娘娘特意为大公主祈福的凤目莲!特别是这个……”
李常侍指着那领头之人:“她还站在一边指挥着人家摘,摘了递来,她来捆那些花儿。你,你们做大人的,是怎么当差的?属下竟如此无法无天!”
覃凤仪怒视着地上的几人,呵斥道:“黄宝儿!你做何解释!”
她痛哭道:“小的冤枉!小的是受了别人的诓骗,她说您肩膀不适需要这一味药草,小的一心想着孝敬大人!便误信了这话,请大人明察!”
覃凤仪蹙眉:“本官却有不适。是谁告诉你这话的?”
她发狠的往我身上一指:“是她!那个穿便服的。”
所有人齐刷刷的看向我。
我不慌不忙的站起来说道:“禀告大人,方才小的与黄姑娘闲聊了几句,便不觉说道——经过观察,您这两日会不时揉搓肩颈,因此料定少有不适。后来只说道大人您繁忙辛苦,我们小的希望您能珍重身体。至于其他……小的便再没说了,许是黄姑娘媚上逢迎之心急切,弄巧成拙也未可知。还望大人明鉴。”
覃凤仪目光一扫:“可有其他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孰真孰假,起来作证。”
满书堂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时候林燕子站起来了,我的心怦怦直跳。
“启禀覃凤仪大人,小的听到了。我身边这姑娘,说的是实情。”
覃凤仪点头。
那黄宝儿呼冤不停,大声求告。
覃凤仪俄然一转身,呵斥道:“住口!来人,将她们五人脱下去,每人手板三十,于院墙外跪铁链至亥时,以儆效尤。暂留局内,留待查看。”
她们到底识相了点,未敢再辩,哭着被拖拽到院中去了。
李常侍冷笑一声,似对处分程度有所不满。覃凤仪笑着引常侍门外叙话,不知说着什么,不多时便也携小宦官们离开了。
一下午的课程便在学习墨的知识,种类几何,产自何处,珍贵平贱,如何分辨,如何研磨,如何取用,如何保存,如何清洁……百般的细节,细细讲究起来,竟也是繁芜庞大。
酉时散了课,覃凤仪单独又开了一会儿小灶于我,这才放风回了月池院。
进了院门便见前厅灯火通明,我心中一暖,姑姑终于得空回来吃饭了!
肉肉的香味从房中溢出,我小跑进去,果然瞧见姑姑正在净手,准备用膳。
“姑姑!”
我扑过去抱住她的腰。阿秋一旁笑着。
姑姑放下毛巾,轻轻摸了一把我的头说:“好了,先吃饭。”
我入了坐。一桌三个人,有些家的意思了。
“姑姑,你真忙,一个人竟当两个人用了。”
姑姑浅浅笑道:“所有事情,赶在这个节骨眼了,忙过就好。”
我一转眸:“我知了,最近没有皇后娘娘理事,周贵妃又是个不管事的,所以……”
阿秋踢了踢我的脚。
姑姑转头盯着我看了几秒,我不由得底下头扒饭。
心中嘀咕着,怎么她们好像不喜欢饭桌上聊天的样子呢?
走着神,饭粒子扒掉了一些在桌上。
我完全没注意到这是不应该的事,在过去的时代,米饭馒头都是整碗整个扔的……可,却又讨了姑姑的一脸严肃。
她左手点了两下桌面,对我说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若再有,捡起来吃掉。”
我的情绪跌落下来,没敢再说话,筷子也没远伸,就着阿秋为我夹的菜,把那一碗米饭吃干净了。
饭后饮茶,用完了一盏,便被姑姑领到了书房。
跟在后面低头进去的,可还是没忍住四周看看。进门右侧先是一张坐塌,塌前矮几上摆着熏屋的水果。塌后一扇轩窗,将海棠香影儿尽收。
书房后侧,整面后墙与半边右墙,两面儿的书架,书本卷轴装的是整整齐齐,满满当当。挨着右侧书架的,是一盏不宽的多宝格,从上至下五层,放着几样精致的玉雕器顽。
关键有样吓人的东西——正中间最直观处,摆着个三层的戒尺架。三把大小不一,长短宽窄也各有不同的檀木戒尺,威赫凌人。
可姑姑顺势抽了一把,往书桌上一搁。
檀木尺配着宽大的檀木桌,光滑而坚硬,紫檀的颜色和光感,把严肃的感觉烘到了极致。
姑姑面东而坐,拿起册子,对我说:“局规守则二十条,背吧。”
我吸一口气,使内心平静如水,有条不紊的逐一背诵出来。
姑姑比对着册子,点了点头:“不错,一字不差。”
我一喜。
接着被提问女官职务品级之类的问题,我也一一答出。
通过书房与客厅之间的小窗,我看见了阿秋对我轻轻拍手,点头微笑。
我也对她一笑。
姑姑的神色还算满意,看着我道:“看起来用心听,用心记了。”
我正准备把心稳稳的放下来,姑姑神色一转:“今日课前,几个宫女去白湖堤摘凤目莲之事,是你在背后鼓动吧?”
我心中一咯噔,却也不服,这事儿如何能够再度过我一堂呢……
我微微噘着小嘴:“已经当众向覃凤仪解释过一次了,若再解释,话还是那话。”
姑姑抄起尺子,“伸手。”
我眼中立马泛起泪光,委屈巴巴的说道:“姑姑不去惩罚那些媚上欺下的坏人,反倒来罚无错之人。何况,花更不是我摘的。”
姑姑压着怒色:“你自以为无辜是吧?她们谄媚逾矩是真,而你鼓动怂恿亦真。且不管你是何发心,单论结果,毁坏淑妃娘娘精心栽培的昂贵花草是不是事实?这结果有没有你的一份原因?说!”
我被呵斥的又怕又气,不知是哪一种情绪多些,竟使我的身子微微有些颤抖,带着轻微的哭腔说道:“可惩罚泼焊不良之人,总要有些代价,再名贵不易,也只是些花草。”
姑姑一咬后齿道:“无大无小!先说惩罚她们,即使该罚,也轮不到你来。再说那些花草,贵人主子们只会认为,今日你敢毁坏主上的花草,明日你便敢蹬鼻子上脸毁坏主上的性命。”
姑姑将戒尺抬起来,语气坚决:“伸手!”
我抽着鼻子,准备伸出右手。
姑姑又道:“左手。”
我颤颤悠悠的伸出去,一点点张开手掌。
然后尺子挥的快速,噼啪一声,正中手心。
我连忙将手收回,右手捂着左手,放在嘴边吹着。这一惊使我噙着的泪掉了下来,轻轻跺脚呜咽了两声。
“谁让你躲的,继续。”
我揉着手心开始小声嘤嘤嘤。
这个时候阿秋推门进来抚了抚我的背,随即跪下替我求情道:“姑姑饶了妹妹吧,刚来咱们房里第二天,您就罚她。何况,这事情并没闹出什么动静,淑妃娘娘方才还只说都是孩子,一时贪玩也是有的,并未生气。姑姑就不要跟妹妹计较了吧!”
姑姑一横眉:“怎么今日里你也多话?出去,不然连你一同罚了。”
阿秋不敢再阻,退出去了。
姑姑看向我。
我知拗不过姑姑,便咬牙又把左手伸了出去,别过头来。
又是一声脆响,我抱着手哭出声来,可只哭了两声,便赶紧收了,哽咽说道:“姑姑见菟儿十次,有五次都是要打一巴掌的。如今半个月没见,想姑姑了,可热乎笑脸没见,又是一顿打!覃凤仪知道我背后有您,还叫她们几个跪在院墙外惹您看见,撺掇您罚我。若姑姑也不疼呵菟儿了,估计彩丝院雪夜之灾,和昭庆殿被皇后娘娘拿着木玩偶故意非难这种事情,便又要日日有了。”
姑姑呼出一口气,气韵柔和了下来。
她静默了一会儿,放下了戒尺。竟意外的拉我入怀,抱着我坐在了她的大腿上。
双臂揽着我,拿过我的左手,轻轻揉着。温和说道:“彩丝院叫你在雪地蜷缩了一夜,是姑姑的疏漏,姑姑每次想到这事,也是心中一紧。不过皇后借口发难你那天,圣人得了信前去救你了。”
“只不过你这丫头自己办法想的快,圣人快要走到昭庆殿宫门之时,便看见你摇头晃脑的从里面出来,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圣人还嘀咕说你无礼,后来知道你伤风病了,便也没放在心上。”
我一抬眼帘,睫毛上的泪光便一闪,“真的?”
“自然。所以除夕夜,姑姑瞧见你看他的神情有些不敬,方才说了你几句。你想想,这前前后后,许多事情,是不是你有很多不对在里面。”
我又底下了头。
“好了,摘花一事,便不再罚你了。但姑姑讲的道理,希望你能够用心想想。”
她轻轻拍了拍我的右手背:“留着右手不打,原是叫你练字的。姑姑可是拜读过菟儿的字体,真可谓是春蚓秋蛇,小鬼画符,乱七八糟。”
我咯咯笑了。
“来,趁还早,姑姑教你临一贴字。”
七十二 初写黄庭
桌上铺好书画毡垫,洁白的宣纸便展开了。
姑姑拿出一本《黄庭经》,于我讲道:“若练小楷,用此经贴入门,乃是一惯之法。此经许多书道大家皆留有范本,且经文教人爱惜身体精神,洞悉人与天地日月的关系,内能修心,外可修身。”
“嗯嗯,是,姑姑。”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姑姑搬了张圆凳坐我右边,开始纠正我拿笔的姿势,手把手的教我如何悬腕,如何运笔。
指力和腕力的灵活运用,基于头正,身正,手正。百般的提醒矫正,姑姑仍是耐心不减。
叮嘱我记下如何发力,便一笔一画的开始临帖。
可仍旧是深一脚浅一脚,根本无法控制柔软的笔尖。该细的地方被涂上了两道黑眉毛,该聚的地方画成了大劈叉。
姑姑哈哈笑着,仍旧继续讲解。告诉我不要贪快,每一笔都要聚精会神。
我用力感知着我和毛笔之间的连接,我明白,若要写的好,便需要人笔合一。不仅书道如此,任何的艺术门类亦如此。
感觉来了些,便很快灵力覆在了笔尖上,再写下去,觉得趁手多了。
姑姑夸我:“好,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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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望了一眼姑姑,她上扬的凤眼大而有神,星光奕奕,略深的眼窝和挺拔的鼻尖相应出特别美好的模样。
我尽量保持着这种感觉,可临了半幅《黄庭经》,便肩酸手痛了。
姑姑让我停下,拿过宣纸仔细的又看了一遍,对我说道:“好了,今天就练到这里,循序渐进便可。每隔一日,你便来书房一趟,慢慢教你。空余的晚上,也不能闲着,要把所学的字帖,尽心抄上三遍,算是留给你的功课。可记清楚了?”
“记下了,姑姑。”
“明后两日你继续去书堂学着伺候笔墨,后晚检查。”
她拍了拍我的肩:“好了,去玩吧。姑姑还有两份公文要审。”
我起身跟姑姑道了晚安,便准备蹦跶出来。
“哦,对了。”
“怎么了姑姑?”
姑姑认真说道:“今日里姑姑生气,还有一点是因为,姑姑不想让你惹事树敌,只愿你安生长大,知道了吗小祸精?”
我给姑姑一个甜笑:“知道了姑姑。”
走到院子里想着姑姑的谆谆告诫,揣摩着安生长大和严格教养之间的关系——这一点表面上有些矛盾,又好似相辅相成,一时间我竟也想不明白。
还有一点疑惑的地方,我好像确实每到一个集体,便能用最快的速度生起硝烟纷争来,宿敌竟是这么多的么……
唉!
回来东厢,一进门就看见阿秋正和冬休聊天。
阿秋抬头:“妹妹回来了,快,叫姐姐看看手心。”
正说着话便扯过了我的手,打算给我上药。
“咦,倒是无碍?”阿秋抬眼看着我,一双不大的新月眼带着关切。
我一出溜便躺到冬休腿上,这早春没什么好吃的水果,拿了一颗腌青梅在口中嚼着,咔呲咔呲说着:“好不容易才得了赦的。”
冬休拿着冰帕子给我捂着手呼呼。
“谢谢姐姐方才为我求情。”
阿秋笑道:“是姐姐应该的。原是姑姑疼惜妹妹,若罚别人,断无中途免了的道理。”
我眨着眼睛嘟着嘴说道:“别人竟不知。但觉得定是没怎么罚过姐姐的,尺子崭新的一样。要不然,这么几年,早该想办法将它藏起来了。”
阿秋捂嘴笑:“藏尺子?这便只有妹妹才能想起来了。”然后她话音一转,“承蒙姑姑看得上我,才把我留在身边,自然是不能给姑姑添乱添堵。五年来,挨训不少,若说挨打,仅有两次吧。”
然后她又像教育我般说道:“以后我也得多提醒监督着妹妹,少惹姑姑生气。妹妹早些睡吧,明天还有早课呢。我回了。”
她轻轻关上门,刚到院子里,便听到她连连唤着宫女芸豆,祥顺,给姑姑准备的洗澡水如何了,浆洗的衣服如何了,连番的查问。
刚刚对她生起的一些感谢开始飘走,如今这院子里她便是二当家了……
转天起来上了一天的书堂,学了研墨,开笔、掭笔、洗笔、护笔。
瞄了黄宝儿她们几眼,双手掌肿的跟癞蛤蟆似得,心中还是偷偷一乐。
但彼此经昨日一役,都消耗了精力,今日里皆文静收敛着。其余旁人,也被杀鸡儆猴了一场,今日里课前也无人敢交头接耳,扎堆结党了。
下午散了课,离晚膳时间还有一会儿。我和林燕子便自然而然的汇在了一起,结伴走着。
她摘了一枚柳叶放在唇上,吹着哨子。我听了会儿,竟然还能成调儿。
这柳叶哨声极其清幽,竟还有些西域之感。
“哇~,倒是有趣,我也试试。”
我也摘了一片,学着她将柳叶折起,一吹,浑然只有空气擦过的声音。
“啊哟,怎么这么难。”
林燕子得意洋洋的看着我,竟然吹出了一片蟋蟀叫声。
此处必须有掌声。
她把树叶拿开,对我说道:“你选的叶片就不对,要新鲜完好的,肉不能太厚。”
她抬眼在柳下一望,极快的选了一片给我,“喏,这样的。”
你把嘴唇润润,双手拿着叶子两边,吹的时候,双唇不可碰到叶片上去,悬空着,掌着远近。吹的气儿还得匀速,太猛叶子就倒,太轻了叶子不震动。”
按照她说的方法一试,嘿!果然能出声儿。
正玩的起劲儿,突闻身后脚步声哒哒哒哒,像几匹撒欢的小马。
转身一看,一个未满十岁的姑娘正疯跑过来,一手拿着一支大号的火折子,一手吊着一尾大红鲤鱼。
后面几个宦官宫女正追赶着她:“停下!小祖宗快停下!”
一对上眼神儿,便知是熟人。
“大公主?”
她拽着我的衣裙,笑盈盈的说道:“原来是小坏蛋姐姐,快挡着我。”
嘿——
然后在我和林燕子的身前身后蹿着,跟追上来的人躲猫猫。
那宦官急的一脸通红:“我说公主奶奶,您把这锦鲤赐还给小的行吗?这佛光寺放生池里头的灵物,可是不能宰的呀。是淑妃娘娘为您祈生辰平安特意放生的,您这……”
大公主掂着那鱼钩晃着,锦鲤的鱼唇往下溢着血,“嘿,就不给你。我还要烤了吃呢。”
说罢就把那火折子往鱼的嘴里杵,鱼儿被烧灼的连连动弹,嘴上的伤口子撕的更大了。
宦官赶紧跪地,求告道:“您就饶了小的们吧,看管吉物不周这罪过,小的们担不起啊。”
待伸手去抱那挣扎的鱼儿,争抢中公主来了兴致,揪着那宦官的头发便要去烧。
林燕子看不下去:“我说这泼皮孩子,毫不讲理是吧!”
大公主将脸一扬:“你也敢来管我?”
然后抱着两个小膀子,把下巴仰到了天上。
我揪了揪林燕子的衣裳小声道:“这可是公主。”
然后抢在她开口前说道:“咳,素来知道公主做事有公主的因法,不妨说说,如何能放了这鱼儿吧~”
大公主提着眉毛,满脸桀骜不驯道:“我只不过在鱼池旁边,想看鱼儿会不会吞火,这帮废物可就被点了命门。那着急的样子,看着太有趣,比这鱼儿好玩多了。那自然,要游戏一番了。”
她将那鱼唰的扔在地上,佯装要踩,对跪在地上的人说道:“拿走也可,谁给我表演口吐火龙,我就准了。”
这……
无有一人不面面相觑。
这时林燕子嗤的笑道:“这还不简单。”
说话她夺过公主手中的火折子,吹一吹,把火吹的极旺,蹿出苗儿来。
然后从腰间解下来一个小皮袋子,含了一口里面的液体在嘴里,轻轻漱了漱,抬头斜对着天儿。
将火折子快速的在口里一过,马上举远,只见花火先从口中点燃,然后喷薄出来两尺之远!
我们看惊了!
她喷完了这一口,淡淡说道:“这得晚上才好看,现在天刚开始暗,效果不行。”
已经挺行的……那火龙的长势,跟以前在电视中看到的无有不及!
林燕子以胜利者的姿态,看向大公主道:“如何?该叫他们走了吧。”
那宦官见势,抱过大鲤鱼,道着感谢,见公主没再阻止,一溜烟跑了。
公主的神色变的欣喜,好像找到了什么难得的小玩伴一样,拉着林燕子的手道:“宫女姐姐还有什么好玩的?我以后想日日都和姐姐玩耍。”
林燕子故意摆出得意凌人的姿态,拍了拍手上灰尘,不齿说道:“谁要和你玩呀?你最喜玩耍别人,这样太过时了!还是公主自己一人慢慢享受吧,小的告退!”
我抿着嘴笑的不行,林燕子一拉我的胳膊,便将我拽走了,留下公主一个在原地独自彷徨。
我俩一路小跑,生怕那小作精在背后熬的一嗓子再哭了,就麻烦了。不过倒发现她吃了没趣,还一个人敛着,回头一望,有点垂头耷脑,失落模样。
我问燕子:“你这些江湖本事,竟是在哪里学的?采选来的宫女,不都得出自士人良家?”
她一垂眸:“爹娘嫌我是女子,赔钱货,又不想等我长大出嫁妆。便把我一早卖给杂耍班子,前两年在街上正卖艺呢,碰见了叔父。他看不过,给我赎了身,养在他家里,又归了良籍。”
“原本只说是到了十六岁给我许个人家,奈何婶母又病了,瞧病的花销越来越大,大哥哥便又一心把我往外赶。正不知去向,还好,上个月得了宫中采选宫女的信儿,我和叔父商量,觉得也是个去处。”
她轻轻一叹:“原本来应选,是把我刷下来的,也是啊,我瞧着便也不是温顺模样吧。”
我忙问:“那后来呢?”
“后来考官大人,在复核的时候,看见我的档案薄上写着善玩技艺把戏,便觉少见,以能够取逗主子为乐的由头留下了。”
我笑道:“倒也福之所倚了!”
她认真点点头道:“所以,方才还得谢你提醒,我这脾气差点给点着了。如今只一心学业,盼着半年后经过考核,能够分个不错的去处,上了职便能有份例银钱了。”
“小菟你呢?训教上堂的前五天,怎么没见过你呢?”
她说话的音色叫人感觉很沉静。突然发现,我比着她,声音活泛的简直像枚银铃:“咳!我和你们不是一批次的,也不是采选宫女进来的。是去年初秋征召的一批秀女。”
她很惊诧,俄而笑道:“那也该是位采女,才人了呀!怎么没有充了后宫?”
我避而答到:“也是说来话长,但总有出色的,乌昭容便位居二品后妃了呢。”
她拉着长腔:“哦——,我想起来了,当时官府还贴了告示来着,只要辛卯年白露日之女,我那时还玩笑说,若晚生半年,便也不用审核,直接能做娘娘了呢!”
我哈哈笑道:“不紧要,不紧要,如今也来得及!明日里燕子穿上袒胸纱衣,在圣人面前转一圈,不就成了?!”
她轻拍我道:“你还真是个小坏蛋!不亏的公主如此唤你。”
打闹了一路,在街口我称想起别的事来,便和她道分两路,回了月池院。
饭桌上,最晚赶回来用膳的阿秋笑着对我和姑姑说:“今日倒是奇怪了,大公主跟淑妃娘娘说,看上了一个宫女,非要了去。”
我扑哧一乐:“天呐,林燕子要遭殃了。”
姑姑佯笑着看向我:“你又知道?”
我一脸无辜:“方才看见了嘛。”
阿秋补充道:“姑姑和妹妹猜猜后面怎么样了?”
姑姑笑而不语。
我脆生接道:“是不是先约法三章?”
“对!叫秋儿意外的是,为了要那宫女,公主竟然答应了娘娘叫她去上书房的条件。不过,娘娘也宽限,只说是先坚持够了半个月。半个月里,好好读书,不惹事,不气先生,便允了她。”
姑姑说:“诱之以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胁之以威。人人皆适合呐。”
阿秋利索一句:“秋儿记下了,谢姑姑教导。”
嗯??我难道也要这样应答殷勤么,不这样会不会显得没有礼貌……
我心中正嘀咕着,姑姑却又对我说道:“瞧你秋儿姐姐多把姑姑的话放心上。做事说话,以后学些她的勤谨和缓。”
我不自觉的嘴角往下溜:“那菟儿学姑姑不好吗?”
姑姑笑了,慢慢说道:“你这放逸脾性,净是这么些年纵的,幼时就该着手修剪。”
我……
哑口无言。
虽没再分辨,但心中只觉得,不拘教条,心中逍遥,让自己快乐一点,又没去霸占别人什么,有什么不好吗?
用过了晚膳回来自己房中,正一笔一划抄着《黄庭经》,冬休鬼鬼祟祟,十分神秘的的走了进来,甚至探了探窗外没人路过,才悄悄的塞过来一封信。
我大喜,差一点就蹿了起来,极小声问她:“谁送过来的?”
“羽林卫的一个小侍卫送来的。”
我打开信封,只觉满纸的的温柔,字间含蓄有情——
卿卿小菟,见字如晤。
七十三 天降红雨
露台微风,寻踪而往。唯剩一月,清辉渺茫。手捧纱一泓,落指间,独影难双。
他去过水精域了,对我说,只剩下满屋的月华。
我曾有多次,在露台上贪着晚凉。可时节未到,久处体寒,只想着若是再等等,夜醉清风,该有多好。
昨日我思,今又换他。
一时间,我倒想饮一杯酒了。情肠一绕,便成了个大人。
又突然想起和周贵妃住在青鸾宫的时候,几乎夜夜醉饮,倒也不失为一种怀念。不过我这不合格的酒徒,只喝甜酒。
所幸如今,十酒有八皆甜。
信的末尾,他交待于我,一直在跟进府门外疯子婆婆进行查问,得出一件不祥之事,信中不便细表。且劝诫我,皇后娘娘下葬之日,尽量避免随队跟去陵寝地宫。
我想了想,大行皇后安葬之期定为三月十五日,而今三月初四,还有十一日。
此次皇上为表重视,决议亲自送葬至京北陵寝,超越了以往帝至宫门的旧制。
因例,宫内外各处官员,自四品始,至一品,再加皇亲国戚,王子公主,皆需亲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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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传到时的送葬队伍至少会有一千五百余人,白幡遮天,连绵十几里地。
所以说,届时我这刚刚上任的小小六品,很大几率该是轮不到我去的。再说,同行人数如此之多,若还有险情,难道是天上下刀子,地上裂口子不成……
其实,若能有机会前去,说不定还能得见一面。
我拄着脸,看着眼前的字帖发呆。
三月初五,这一天被圈上了记号。
这一天,下了一场红雨。
从早起便觉得天空发红,到了前半晌,窗外已然是红彤彤的一片。
书堂的我们已经禁不住外面的奇特天景,张望不停。正在教课的博士敲着桌子,这才暂拉回我们的注意力。
可实在是太诡异了,满天如同刷上了鲜血!云层越来越厚,像是新杀的肥猪肉,血肉模糊。
若说美吗?这样的感觉,心中生不出诗情画意。
滴答,滴答。
雨滴开始落了,咂在地上,红的,若一滴鲜血四溅。
直叫人突然的心惊!
林燕子悄悄的说:“这是天界屠了龙,还是诛仙台上谁掉了头……”
“咦惹,怪瘆人的。”
我双眉微曲,瞧着外面的地砖就一点点被染红。
心不在焉的等到散了课,所有人一股脑的往外冲。可到了廊下,又不约而同住了步。
汇聚的血河,只怕会染红了绣鞋。迸溅的血雨,滴在衣衫便洇出一朵红莲。
远眺望去,整个皇宫都在被这颜料冲刷。无边无际,是鸽血石穿成的无穷珠帘;晦冥变化,是黑砚台勿掺了殷红朱砂。
冬休撑了一顶极大的伞来接我了,我把裙腰提了提,踏进了天漏里。
我感觉这雨水有着淡淡的腥味,伸手接了一滴,便在手心留下一道痕迹。路旁的白湖今日可是要改名了,原本以湖堤为汉白玉砌成而得名,时下一改往日洁白模样。就连湖中的水,柳上的叶,它色的花,着物皆赤色,无有不染。
所有的鱼皆浮在水表,张大了嘴,好似在拼命呼吸,不时翻腾着,想跃出湖面。
我讶异道:“这雨怕不是有毒吧!”
这时候又轮到冬休镇静了:“怕什么,这也一个多时辰了,若是有毒,大家便一起去世好咯。”
然后她又觉得自己失言,用手指打着自己嘴唇:“呸呸呸,如今奴婢这嘴怎么也没个把门的了。”
我被她逗的前仰后合,但还是直往伞中央凑,直觉告诉我,事出反常必有妖,这雨定是哪里有危害。
中午在床上正睡得迷迷糊糊,还做了个短短的梦。醒来便不记得梦见什么了,等再闭上眼,那些鱼儿若袋子一样张大的嘴又浮现于脑海。它们,该是缺氧了吧,出不来气儿被憋死的感觉,该有多痛苦。
我猛然一个激灵,睁大了眼睛。
水猴子!萧娘娘的水猴子!
鱼儿若缺氧,水猴子也定然缺。我的天,这时候水猴子岂不是要爬出来了?若还在湖底,被憋死了,萧娘娘便也活不下去了。
我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瞧着外面雨已暂停,心中的那股子担心推动着自己,顺手拿了条绿色的床单。又怕这雨继续下,另拿了一把伞,确定了院中所有人还在午觉,便悄悄出了门。
萧娘娘说,当时水猴子是被丢进后宫西侧的西海池中喂养。而且,后宫这数个湖渠水池,也只有西海离暴室的那口水井最近。
我便决定去西海找一找它。
横跨后宫,从东至西,跑起来也要一刻钟的时间,可没有办法,我只能迈大步子争取时间。
喘着气到了西海边,时下天地尤红,所有的绿植如泡在血液里良久,污浊不堪。如我所料,水面上大片的鱼儿翻着白肚子,尸体连连。
我绕着西海,回忆着萧娘娘讲过的水猴子模样,努力筛检着湖堤上的一切。
哪里有一坨白毛带绿的家伙。哪里有一坨白毛带绿的家伙。我心中念叨着……
不过,也该被染成……粉红了吧……?
不负寻找,我果然在草窠子看到了一个粉红的墩布!
我轻轻走近了,却又不敢太近,万一他发起怒来要吃我,可得留着供自己逃跑的安全距离。
轻轻唤着:“嘿~”
它一惊,本来正啃脚指甲啃的有滋有味,时下不由得往远处挪了几步。
并没有传说中那么高大呀,也就约摸一米四吧,不过瞧那臂膀,却是我的腿一般粗。
我轻言轻语和它说着话:“小猴子,我认识萧媞,是她的朋友,我是来看你的。”
它见我没有攻击它的意思,好似听懂了一般,慢慢转过身来,抬起头看着我。
我这才看见它的面容。
头是人一般的大,除了嘴巴略尖一些,脸上长满了白毛,其余地方跟猴子没什么两样。眼睛也是黑白,或许发怒了才是传说中的赤红?当然,露出的四只獠牙,锋利坚固的紧。
我把床单拿出来,然后展开,披在了自己身上,为它做了一遍演示。
然后便将床单丢给它。
猴子学样,果然灵验。
它麻溜的披在了身上。
我指了指旁边的小桥,小桥底部的莲叶开的极盛,将下面的桥洞遮掩的密密实实。
我折了根树枝拨开莲叶,告诉他道:“你躲进去,乖乖呆着!晚上我给你送果子来。”
它果然通人性,用床单掩着自己,爬进了桥洞。
是日下午,书堂的课暂停了。
因得整个皇宫一片狼藉,负责洒扫的官婢和宦官不够用,便调了这波宫女应援。
这人手都在外面打扫,况且还要打捞各个池中死去的鱼儿,我生起了隐隐约约的担心。要是发现了那个不起眼的桥洞……咳!
我在房里玩着飞镖,尽量不去想它,因知多想无益。
不多时,院里的几个宫女便沸沸腾腾的回来,又好似带回一个沸沸腾腾的消息,坐在外面的石凳上开始窃窃私语。
我心中一紧,连忙跑了出去。
还没介绍过她们。这月池院除了住着姑姑,阿秋,我和冬休以外,另还有四人。
两个三等宫女,两个无品级粗使宫女。
她们负责着姑姑和阿秋下职以后的近身伺候,整个院子的洒扫,以及小厨房偶尔的菜品粥汤。
而姑姑当值的时候,一向有另外四个宫女,随行姑姑出入甘露殿,两仪殿、宫闱局,这四人住在宫闱局寝所,不在院内。
光姑姑身边每天都跟着这么多人,更别提那些后妃娘娘们了,长期以往,个人的时间少得可怜……难道,她们不觉得碍手碍脚吗?
好了,画面切回来。
眼前的四个人,聪颖的芸豆,细致的祥顺,有双巧手的景珍,少年老成的桦萝。
我凑了上去,芸豆马上为我让了座。
然后她们挤眉弄眼的说道:“方才宦官们下湖打捞死鱼,竟然在西海池打捞出一样吓人之物,小大人猜猜是什么?”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试问道:“是个没见过的?”
景珍一拍手:“居然在底下的淤泥里,找到了一副白骨。”
我这才略略放下心:“哇!可有认出是谁的?”
祥顺接过话:“听管理西花园的常侍说,那骨架的左手,还带着个金镯子。最主要的是,这信儿传开没多久,圣人居然亲去看了……”
接下来便没人吭声了,似乎都对当初圣人生母之事知而不敢言。
一直默默听着的桦萝开口了:“快瞧瞧,咱们院里到处都是红渍,还没清理完竟得空扯闲话。快动起来吧,没得再受了罚。”
说罢她们便与我点点头散开,去南墙的玉兰井打水,准备冲刷院子。
想起我藏着的那本陈年医案——《甲辰年出诊录事》。皇上的生母怎么称呼来着,对,董才人。
联想到萧娘娘的处境,又觉得疑惑,皇上居然留着杀害自己生母的人至今,当真是件稀罕事了。
天上的浓云未退,今日的天竟在晚膳前便黑了。
我拿了一包果子,去给水猴子送饭。
待走到西海,池边已经设起了香桌香炉,各样的贡品摆的齐整,明灯长亮。
是何情况已然明显。
我站在藏水猴儿的桥上,装作漫不经心看风景的模样,将那包果子,一个个的丢进了桥洞。
瞧见伸出来一只毛绒绒的手去捡骨碌到边上的果子,我才放了心。
我从桥上弯下半个腰,凑的离桥洞近些说道:“小猴子呀小猴子,我不能来的太勤,你省点吃~”
突然之间,一只手触到了我的背。
我大惊!
是谁要把我推下湖去……
七十四 黑手是谁
一声尖叫不曾出声,身体便漾在了风里。
在落水之前,我尽全力扭转着身子看向罪魁祸首,奈何只看到一个穿常服的女人身影,她模糊的半张脸冷笑一句:“让水猴吃了你,贼丫头!”
其余再看不到,听不到。
噗通!
我大头朝下,冲破了天与水的分界面,栽进了水中。
粉红的水波纹外面是半边粉色半边已暗的天。
我不知我在扑腾挣扎,还是静谧的随波飘荡。
水里的声音全变了!我好像什么都听不到!
胸闷气短!下意识的张口呼吸,奈何湖水咕噜噜的往口中涌来,我喝了几大口,开始慌了,扑腾了几下。
潜意识告诉我还是要静下来,于是,我便像一只水母,在湖下飘摇,天地轮转。
慢慢的慢慢的,身子不再动弹了,便脸朝上浮了上来,我吸了一口气,身子又沉了,再次往下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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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之间,觉得身子底下有一只大手托住了我。
是水猴儿!水猴来救我了。
它就托着我,一点点的往西海池边上游。
我的整个头可以露在外面了,虽说意识有些迷糊,但慢慢感觉,快碰到湖堤了,我伸出两只手,试图扒住堤岸。
这个时候,突然一个绳套飞了过来,套住了我的手腕。
与此同时,隐在水下的水猴松了手,默默游走了。
岸上的人用绳子将我拉了上去。
我躺在泥窝子里,有人在按压我的腹部,很快的,大口的水便喷了出来!
我咳嗽了几声,眸子才得以聚焦。
眼前是个圆圆乎乎的老宦官,他眯缝着眼睛,一副眼神不多好的模样。
盯着我的脸半天,竟认出了我来:“哟!这不是刚去苏内司房里的姑娘吗?怎么如此不小心!”
啊?您是因为近视所以十米之外人畜不分!?没看到我是被推下来的?
可嗓子眼还有湖水般,涩剌剌的使我说不出话来。
老宦官吩咐身边两个小徒弟:“快,把姑娘扶起来,送回去。”
前半截路可以说是被架着走的,许是缺氧了太久,头脑混沌,双腿无力。后半段路吸够了空气,缓回了神儿,这才不需要人家的支撑,能慢慢的走了。
当我一头水草一头泥,满身染的粉红沥喇着水,回来的时候,姑姑和阿秋登时搁了筷子大步走了出来。
一旁的老宦官不知是真老眼还是假昏花,还说着浑话:“老奴前一眼还瞧着这姑娘站在桥上丢石子玩呢,一会子没看,就把自己当石子儿给丢进了湖里。还好她能扑腾着到岸边,老奴和徒弟们这才把她捞了上来。内司大人,您房里的姑娘要是在我辖制的西花园出了事,老奴可担待不起啊。”
说完了瞎话终于带着徒弟滚蛋了。
垂着头的我抬眼看看姑姑和阿秋,姑姑眼中带着火星。而阿秋看看姑姑又看看我,也带了点怒色。
原本,我还以为能够被担心体贴宝啊贝儿的一回……
看这形式,下一秒我要面临的可能是一场她们母女二人的混合双打!
可是我又不愿意在此刻说出是被人推了下去,再等等,等到水不红了,猴子住回去以后再说!
情急之下,急中生智。我往地上一蹲,假呕起来。
可这一装相不要紧,突然联想到满湖里泡过的死鱼和刚打捞出来的白骨,胃里果然翻江倒海起来,然后哇哇哇的往外吐着没倒干净的湖水!
阿秋赶紧蹲下来拍着我的背为我催吐,紧张道:“喝了这么多脏水可怎么是好!桦萝,快去太医署叫女医来。”
桦萝小跑着去了。正在一旁举着铜盆罚跪的冬休也跑过来,用帕子擦着我嘴角和身上的呕吐物。
可我这越吐越反胃,越觉得这脏水腥膻,到最后吐无可吐只剩干呕。
直到女医来了,将我扔进了药浴盆里,灌下一大碗竹苓汤来杀死脏水的细菌和虫毒……
我这才从心理上好受一些,没那么恶心了,便也止了吐。
奄奄一息的坐在澡盆里,闻着苦而清爽的药香,直到手指和脚趾被泡出了褶皱,才依依不舍的爬出了澡盆。
冬休在帮我反复擦干湿哒哒的头发时候,我便趴在床边睡着了。
可我把心肝脾肾都快吐出来的事情并没有能够影响今晚日程表里的练字一项……
正睡着被姑姑提着后颈皮弄醒了,命我吃完半碗果蔬粥,马上坐到书桌那儿去。
我浑身如电流涌过,困啊累啊!
撑着吧。
转天覃凤仪给我上了一天的小课,将小书女该做的一套讲了个完完全全。
简而言之,参与朝会旁听是以了解时事政局,从而襄助皇上批阅奏折,代笔文书的时候,不至于一无所知。
大部分奏疏的朱批无非只是写上“朕批准”“朕已阅”三个大字!毕竟朝事决策早已由中书省拟定,呈交御览过一道程序,最后再由左相——门下侍中,带领的门下省进行再度的审核或者封驳。
被封驳的奏折文书便发还于中书省,不再起议或更改修润。而通过审核的,则发往尚书省执行。尚书省下负责执行的部门,便是工,兵、吏、户、刑、礼,六部。
这国家之事大大小小,就算折子仅在御前一过,那也是数量颇巨。
我便是代笔写那三个大字的小秘书了。
那……我只先把这几个字,练的极佳,不就妥了?
吼吼,也没有前几日想象的那么难嘛!
自然,除此之外职责还有两件。
其一:伺候御批笔墨。
其二:对直达皇上的文书和大臣上奏的密折,进行整理和存档。
咳咳,今后可接触到的东西,也太核心机密了,圣人怎么对我这般信任……
先不想别的,单在心中盘算着这五日学的东西,对于明日的上值,还算有点底气。
下了学,我在空荡荡的宫闱局大殿兜了一包果子和点心,去探望水猴子。
听闻今日百十辆水车运了不少山泉水来,将那池中的脏水换了一部分,估计明日,水猴子便又可长时间在水下呆着,住回老家了。
然而到了西海池,只见昨日我落水的小桥边上,堆满了人。
我飞奔过去查看,只见一人倒在地上!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穿着一身砂黄色衣裳,脖子上四个触目惊心的大血洞正往外汩汩流着鲜血。
地上的一滩越聚越大,几乎快要把她漂起来了。
她还没死。
胸口喘息着,手指弹动着,不愿合上的眼睛充满了求生欲。
凭借着昨日看见的那一丁点侧脸和神韵,我便可以确认这是昨日推我落水的那人!
呵,这小水猴,昨天没有第一时间来救我,该是去观察这行凶者的样貌,记下她的气味了!
虽然解恨,但见这惨状,还是心中好生别扭。
一队龙武卫和两个医官跑了过来,我悄悄的往桥洞方向退。
我见缝插针,往桥洞里看。
猴呢???
猴不见了……
我再瞧瞧这西海池里的水,基本上正常了。
嘿嘿,猴儿该是替我打击报复了坏人,回家了。我把果子一股脑丢进了西海池里,免得被别人瞧见我行踪诡异。
正准备上岸,却瞧着姑姑和宫正司的人,全过来了。
我不禁弯腰爬进了桥洞,从另一边儿悄悄溜走了。刚走出没多远,那队侍卫便开始在四周搜捡起来,看一看有没有罪犯留下的痕迹。
嗐!那兵器痕迹一看就是我家水猴的靓丽牙齿好嘛!
不过,倒在血泊中的女人虽没见过,却是有些身份的模样。
晚上传来的信儿,得知那女人伤势过重,医官来了也是回天乏术。只躺在湖边干嗷嗷着,血流尽了还不愿死,走的时候还双眼瞪的如牛铃!
而她的身份——鹤羽宫的总管,位居六品。
鹤羽宫就在西海池以北,住着五位采女。因此里她需日日经过西海一角的那座小桥多次,乃是寻常之事,并非特例。
若说这鹤羽宫,我从未有过交集,就连当初司言司的宣旨差事,也并未领过一件。
况且后宫嫔御众多,最末等的八品采女所居之处,也基本上是半个冷宫了。
唯独近日,其中之一的张采女有了身孕。
事发之时,又是那总管拿了张采女的尺寸,去司制司为她定做几身孕期的衣裙。
一提起司制司,我马上想到了误拿王胖海的黑沙,被烧糊了的那个老仆妇。
这两个人,皆想要害我。只不过一个暗中布局,一个该是恰巧碰到了……
我问冬休:“你在宫里的时间长,这总管以前还有什么履历?”
冬休将眼睛转了半圈道:“奴婢进宫之时,记得她最早是青鸾宫的三品掌事。未有一年,不知因何事被降了职位,调到司制司去做了七品典制,专管衣服裁制缝纫之事。据说,女红缝纫,本就是她的老本行。”
有些线索,慢慢开始相连。
还有岩棉粉事件,不知与她有没有干系……
然后冬休揉着下巴,继续讲道:“好似今年元月里,咱们去王府的前几日,才将她调回宫闱局,担了这一宫的总管。至于契机是何,奴婢便不知了。”
我联想着这些关键词。
突然灵光一闪~
“冬休,后宫哪位娘娘嫔御,是出身司制司的?或者,娘家是做裁缝的?”
冬休愕然一惊:“小大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是谁?”
“奴婢不敢说。”
然后便见冬休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字说出——
“德妃娘娘。”
呵!
那个年长皇上三岁,与周贵妃明面儿上已经撕破了脸,又拥有皇长子的德妃娘娘。
她来害我,仅仅是不想让我襄助周贵妃吗?
这是一道新问题。
七十五 事奉上朝
卯正四刻,天边鱼肚白未起。
而两仪殿,早已灯火通明。
崔常侍高呼一声——临朝!
两仪殿六扇大门齐开,百官依次进入。
我立在皇上的仪仗队中,再次正了正官帽,捋了捋官服。
得令始入。
列队最前的八个宫女手提八宝香炉,启步开路。
随之是头戴冕旒,身着龙袍的皇上。
其后是手撑龙袍拖尾的两位常侍。
再后本应是女尚书,既此位空缺,此刻便是副职小书女,我了。
仪仗的最后是六位宫女,手持六把孔雀翎五明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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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宝座台恢宏庄严,持香炉者于台下环侍左右,帝登台入坐,只见那龙椅上紫铜和黄金精雕的十三条龙,上下飞舞。
崔常侍立于帝右,我立于其右后方。
另两位常侍,一左一右侍立于宝座台两侧。
待皇上坐定,那六把五明扇才从龙椅正前方扬起,宫女们执扇于宝座台后。
百官始见龙颜。
我端端正正站在这至高之处,克己慎行。
眼前的百官,左文右武。
也是第一次在朝堂上见到左相。身为侍中令,他位列左一。其次为尚书令与中书侍郎。
位列右一的武官,为三公之一的太尉。
皇上临朝再度嘉奖着这位新任的太尉。
他原是三品安西将军,就在二十天前,他刚刚彻底击退犯我南周朝的大荔国,一并扫清了西北边境的散勇倭寇。
如今召回京内,委任一品武职,配金印紫绶,赐豪宅大院。
皇上称将军已五十有三,不忍再置将军于西北穷荒绝徼之地。且安北,安南,安西,三处都护府之政又初设,更是需要将军此时回京,掌管全国军事。且论功论德,唯有将军堪担此大任。
我默默听着,听着清楚,也觉看的不迷糊。以往历史课上便讲过,许多个朝代,太尉一职位高而权虚。
平日无战事,这一品大员无非是皇帝身边的军事参谋,军事顾问罢了。
若有战事,一旦要用兵,皇帝掌握一半虎符,在外将军掌握另外一半虎符,两块虎符只有合一,军队才可调动。
许多时候,此官衔不过是个加号,在原本职位上加的一种荣誉而已。
还好当前国内部分州县还保留着“府兵制”,仍留着六所折冲府。这样算下来,倒还是有些差使可以做的。
我抿了抿嘴,未敢发笑。
竖耳听着百样政事,北部灾民业已安置妥帖,那趁机作乱的女匪首逃到了极北的云中城,等等。一通议论启奏至辰时五刻方止。
纹丝未动的站了一个时辰有余,朝会方散。
便也是极能考验身体耐力的时候了。
退出两仪殿的时候,听见崔常侍和皇上在前头的小声谈话。
崔常侍将自己的腰背压的很低,如同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拂尘一般柔软顺从:“圣人,那水猴子您宽纵了这么些年,如今再度伤人,您看?”
我手心一紧,抓了把袍服。
皇上搓着自己的手指,话有不满的说道:“又当如何?保那萧废妃的人犹在,屠了她的猴儿,再大闹一场,说些疯言疯语。朕的颜面可还能存?”
崔常侍急切道:“这太后娘娘身在宫外,哪里还能管得这许多。不妨……”
这老家伙双眼一动,斜目看过来:“你们都散了吧。”
我不得不退下,这老家伙对皇上出些什么馊主意,便不得而知了。
我三步并做两步回来房中,更了衣手书一封,交由我和念奕安的小信差。此种情况下,莫说水猴的命悬了,只怕萧娘娘也有危险。
我首先想到的便是托念奕安去京郊的平云庵,知会一声太后娘娘。
若说为什么非要保护萧娘娘。
我想,在我的意识里,和萧娘娘一起生活的那段时间,可谓是我生命的净土。
旧年九月,暴室桃源,无罣无碍。
果不其然,就在隔日一早,太后娘娘乘着一辆朴素的马车,回了宫。
这速度之快,出我意料。
宫里闻讯炸开了锅!
整个后宫所有妃嫔和女官第一时间前往玄武门迎接太后娘娘。我在队列里瞧着,只见老太后年逾花甲,一头鹤发藏在僧帽里,并未剃度。一身的灰色海青素淡之极。
只见她手拿菩提子佛珠,被皇上亲手搀扶着下了车乘。精神尤好,腰杆挺拔,未有老态龙钟之像。
皇上扮演起乖顺:“母亲怎么不通知孩儿一声,孩儿理应亲自去接母亲还宫。”
太后神色淡淡:“何须那些虚礼,近来思绪不宁,得佛菩萨指引,老身便打算回来住上一些时日。”
淑妃与德妃马上涌了过去,行过大礼后一左一右馋着太后好生亲热。周贵妃和乌昭容则姿态寻常,默默跟在后头,一并围了太后移步嘉寿殿。
太后离宫五年,嘉寿殿原样保持了五年。这突然回宫,宫闱局便也立即调了曾经在嘉寿殿伺候的宫人回去,虽不能全部,也是有一算一,好供太后驱使方便。
次日得知,太后派人为几位太妃,包括萧娘娘在内,送了不少穿戴过去。到底算是向皇上宣告了态度。
我听后心中乐悠悠。不由得口中哼着小曲儿~,前去书房上值。
到了御书房,却见到北境王妃和恺恺县主来了。
我默默来到书桌旁边,一边整理文书,一边听她们的谈话。
原本,我从不爱去听别人在旁边说些什么,如今却也是环境改变作风……
淑妃娘娘关怀的为恺恺剥着干果:“听闻这丫头最喜食这些果仁,来,淑娘娘替你去壳。”
一边哄着县主,一边与王妃闲聊些家长里短。半天竟也未听出来个子丑寅卯。
又聊到恺恺的婚事。
王妃一副女大不中留的口气说道:“再过几日,便十六了。妾和王爷通过气儿,也该提上日程了。”
皇上有意无意的往我这瞄了一下,眼神狡黠,对王妃说道:“据悉兰羌王念家的第三子尚未婚配。这家世地位,人品样貌,想是堪与恺恺相衬。”
啊这……
我心中立时疙疙瘩瘩,郁结了起来。
恺恺接过话说:“我记得那位哥哥,三年前咱们一同去灵州狩猎时候见过,很讲义气,也很勇敢。”
然后她的眸子俄而一转:“不过,恺恺竟不知这男女之情是何感觉,若是阿娘不提这事,竟也是如何想不起的。”
王妃拍了她的脑袋一把:“净是胡扯,圣人若与你指婚在上,你竟然敢将私情与此并谈。”
一巴掌把她的大小姐脾气打出来了,干果摔在地上,撅起嘴来。
王妃本欲起身教训,淑妃急忙拦住,将恺恺带到自己的身边坐下,拍着她的手背安抚着。
随即劝道:“孩子懂什么,王妃何必动肝火。”
跟着若玩笑般说道:“听闻那念家家教颇多,条条框框。咱们恺恺倒是在北境精习骑射,自由惯了的。一下子被拘束了去,只恐不适应。不妨考虑一下军武世家,本宫这儿,倒也有一人选。
淑妃娘娘看了一眼皇上,见没有遭到反对,便接着说道:“刚回京的太尉大人,膝下有一孙儿,年刚十七。性格爽朗,心量包容。最主要的,门第还是其次,关键太尉府在京城,以后可不就方便咱们娘儿几个探望恺恺了。”
王妃脸上有点喜色。看看皇上又看看淑妃,似在掂量着二位所给出的人选。
又闲聊了几句,王妃便说回府先与王爷商量,再作答复。
携恺恺行了礼,退下了。
坐塌上二位并未散,继续小声商量着什么。
过了约一盏茶的时间,突闻殿外有幼儿啼哭之声。
接着崔常侍便抱了那孩子进来了。
只消一眼,直教人瞠目而视!
这不是北境王家的小世子吗?
那孩子哭的撕心裂肺,大鼻涕泡泡吹的满脸都是。
淑妃赶紧接过孩子,乖啊宝啊的哄着,用手掌捧着孩子的头,颇有温柔疼爱的意思。
然后请示皇上道:“那妾就带这孩子回宫了!这些时日,定当看顾周全。”
皇上认真点了点头,一副极其信任淑妃的模样:“爱妃先回,如此辛苦,朕一定多多陪你。”
二人相视一笑,恩爱满满。
我竟是第一次从皇上的眼中,看到了真情流露的部分。
……
我盯着淑妃的背影发呆,而那小世子,不知是离的远了还是被哄住了,哭声已然听不到了。
皇上身板很是放松,悠哉悠哉的走近书桌,含着笑与我说道:“愣什么?可是想知道,怎么留下这孩儿的?”
我鼻息一叹:“圣人托鹿常侍命我拿到北境王妃的手书笔迹,原来是做这个的……”
他哈哈一笑:“是也!”
他握了拳头,抵在书桌上,抻了抻肩膀,吐口气,不屑说道:“先行支开李灈。再传王妃和县主进宫,意欲讨论指婚之事。而后将拓写王妃笔迹的假手书发到王府里,称太后娘娘想要看一看这侄儿,命乳母抱进宫来,便成咯~”
我有些鄙夷之色:“巧妙错开他们的时间,布局精密。且这负责拓写之人,可真是才华卓著,矫矫不群。”
皇上一转身,看着我的面庞说道:“朕身边之人,自是愈发得力!朕那日召回玉舍人的第一句话,便是称尔为小功臣。可是忘了?”
他手指肚托了一把我的下巴颏:“朕的话,你要细听。”
我动了动脑袋,不悦的脱离掉他的手。
他也不气不恼,咧着半边嘴坏笑着,一掀下裳入了座,开始翻阅奏折。
我正研着朱墨,使自己的心安静。
本以为皇上已稳下来认真理政,可他却俄然一抬头,有些神经质般的问我:“你说,太后突然回来,给我这么好的时机,是何缘故?”
我面上几粒细胞弹跳了一下。
但语气轻盈如羽:“太后娘娘已然说了前因不是,有佛菩萨指引。”
圣人提了提额头,不再言语了。
七十六 春日花宴
院儿里的海棠开的满了。
我坐在被花瓣环抱的纳凉塌上,看着花儿娇透的肌骨发呆,不肖多时,衣衫也沾了香意。
五日一休,今日里不需当值。我便也穿了海棠一般的衣裳,白色裙裾,是桃粉色的边。
恰若海棠初染。
亦是今年,第一次着纱裙。
香荫静谧,一声温婉似乎漾动了花枝——
“妹妹若再薄饮几杯,等双靥晕红,姐姐需得唤了画师来,绘上一副《醉卧海棠图》方好。”
我笑着望向阿秋,映着初上的阳光,身形丰润高挑的她着了一身樱草色,十足打眼。倒是第一次见她穿的如此鲜亮。梳着中等女官常有的朝云近香髻,一枚收敛的银流苏步摇,在青丝间曳动。
“姐姐才是美人,正儿八经的亭亭玉立,光这身高,便是我赶不及的……”
嗯,还是每个人口中的有德之女。不过,这后半句,我没说出来。
她和煦一笑,来牵我的手道:“大公主上学在即,今日里圣人为其安排的伴读女公子来承香殿拜见请安,淑妃娘娘略备赏花宴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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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想着年岁相当的总能玩在一起,不至于叫伴读席间拘束,能够一起玩乐热闹。便叫我一同带了妹妹过去,刚好今日妹妹又值休沐,恰是巧了。”
呃,加班来了……
阿秋下达完通知,即刻拽着我往外走。基本上征求我意见的姿态也是没有。
我加快步子才能跟上她的速度。
不由问道:“大公主不是一直被禁足在公主院吗?缘何放了出来。”
阿秋学着大人的眼神笑看我一眼:“你呀!禁足个一年半载是为惩罚。到底为人父母的,怎么可能不为公主考虑计议?”
我轻哼了一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大公主发展成如今的性格,便也对这对父母的所谓‘计议’窥见一斑了。”
而阿秋却嘻笑我道:“理可不能这样讲,无缘不聚无债不来,各个孩子缘法不同。就好比宫作司大人知道你贪玩掉进湖里,还笑谈姑姑如今年岁渐有,开始喜欢热闹,选徒儿的品味也改成能闹腾的。”
我感觉被她噎了:“啊喂,姐姐。我那掉进去是有原因的。再说,我的意思是,有些父母嘴上说着为孩子计议,实际是为自己计议。”
阿秋停下步子正色看着我:“这话你对我说说便罢!若与你计较,这番论调可称得上忤逆。姑姑若知,饶不了你!”
“我!……”
“我”字的口型张了老大。
“这就算忤逆了?”
阿秋瞪我:“住口!”
我气呼呼的垂下头,阿秋用力扯了一把我,叫我不要磨叽。
心中很是龃龉抵触,曾经在青鸾宫,周贵妃也不曾这样和我说过话的……
承香殿的院落是极大的,算是在院里另辟了个小花园。
一翼凉亭扎在花堆里,在里头摆上几桌简席,无有一面不是花儿,无有一席不临春景。
席间百样儿用鲜花烹制的佳肴,那壶酿桃樱香醇可口,只说是为年青女儿特制的,又叫“不醉人”。
伴读女公子也不过是小婵那么大的年纪,书卷气满满,说话也是老练。公主欲要和她逗乐,她倒一副不喜玩耍的模样,只和淑妃娘娘谈些读书启蒙的学问之道。
大公主这家伙为了讨得林燕子这个玩伴,也算是“煞费苦心”,安安生生这么多天,竟不知“憋坏”了没有。
我看着她在一旁坐不住的模样,不由得捂嘴窃笑。
谈了一会子话,淑妃娘娘命人摆上一口双耳壶来,叫我们投壶玩。
本正玩的开心,淑妃娘娘将我唤到一旁,极其温柔的问我一些问题。
“小菟姑娘,娘娘首次见你,就觉得你的眼神和大公主时而颇像。便以为你二人的思想该有共通之处。但若说想法一类,小菟到底灵心慧性,娘娘这公主可谓是目无尊长,桀骜难驯。娘娘只是想着,小菟许是能比着咱们,多了解公主几分呐!”
我甜笑回话:“娘娘可是谬赞了,方才路上还遭了阿秋姐姐一通训斥。其实说来也简单,无非是性子里浑不知世间法,也不懂长幼有序有何珍贵道理。虽觉人人平等,但又难通人情。最喜黑白分明,有一说一。自然瞧着那些口不应心,话说三分的人虚伪至极。”
我眸子一转,看了看娘娘的神情,但见她微微点着头,便接着把话说完:“所以,公主平日里苛待下人,该是因着厌恶她们这些。而林燕子,对公主相对坦白,公主反而受用。”
娘娘的眼睛闪着,好似明白了一些,接着问道:“所以调拨那宫女过来,看来是好事了?”
我低头凝思,浅声道:“小菟不知。人之执念,念头变化,心之不足,小菟说不好。公主有持势,可也该有所畏惧。关键之处,可能还是在于娘娘和圣人吧。”
淑妃娘娘粲然一笑,摸着我的头道:“小菟倒是提醒娘娘了。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此时有宫女走了过来:“娘娘,为王妃家小世子请平安脉的医官来了。”
淑妃牵着我的手道:“你也一同来,娘娘瞧着你今日双唇发白,不妨一诊。”
随即娘娘又关切的看了她们一眼,生怕一会儿不看着,公主再闹出事来。只见由阿秋哄着,三人在花树间耍起了彩球。这才放了心。
我二人起身来到旁厅,奶娘抱着小世子也过来了。
今日来请脉的小医官年纪不大,一副清清秀秀的模样,我看着他,浑然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便也问他一句:“怎么未有师父带你过来?”
他眼眸轻轻一抬,睫毛如帘,口齿清晰:“额,回姑娘的话,卑职学医七载,师父说是时候试着独自出诊了。”
“哦?我瞧你也没有多大呀,竟是个老医仙了。”
他礼貌一笑:“姑娘说笑了。卑职年十五,因跟着师父早,便也略略多些经验。”
我说道:“你也是辛卯年生人?”
他睫毛一垂:“是。”
我不自觉记下他的样貌,记下他的一举一动。他十指白皙纤长,搭在小世子肉墩墩的手腕上,秉心静气,十足认真。尔后又摸了摸小世子的脑后,脖颈,手心,脚心。
淑妃娘娘问:“如何了?”
小医官答到:“并无大碍,许是之前哭闹的久了,怄出些痱子来。突然变了环境,也有些积食。无需用药,卑职开两道食疗方子便可。”
娘娘点点头,拿过我的手,将自己的帕子搭在我的脉上:“来,也替这姑娘瞧瞧。平素里宫人都是司药司的女医看顾,今日本宫可得比一比你们太医署的水平。”
小医官又是礼貌一笑,继续把诊问脉。他本就清汤寡水的面容配着一身天青色官服,更是澄澈。不过不知我的脉象出了什么问题,他的神情泛上一层涟漪,继而平复了。但随之,微波再起。
如此一会儿,方才住了。语气祥和的说道:“姑娘有一些贫血之症,先天和后天因素皆有,日常定要多食菠棱菜和鸡肝猪肝方好。而且……”
他顿了顿,睫毛一眨:“而且,姑娘须知注重保养,情绪稳妥为上。”
呃。
这是几个意思?
他随之神态放松:“姑娘若是不怕吃药,卑职可开道补气血的方子。若不喜,食补也好。”
我正准备说,食补好食补好。被淑妃娘娘厉声抢去:“这小医官也是,哪有人喜欢苦汤子的?竟然还问。速速去开药吧!”
小医官领命,执笔写药方去了。
完事回来的时候,他那走路的姿势,一闪之间,我又觉得留有印象。
到底,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他呢?
他收拾着医箱,与淑妃娘娘告退道:“明日卑职再来,跟进小世子的情况。”
然后退将出去了。
这倒好,好赖不赖的给自己赚口药吃。
我自是知道幼时害过贫血,但那也是三四岁了不吃辅食所致,如今三餐还算正常,何必多此一举。淑妃娘娘也不过是聊表心意罢了……
跟她们一起用过午膳回来月池院,三日后为大行皇后送葬的名单下来了。
因后位空缺,方才圣旨来宣,由淑妃娘娘暂管后宫,苏内司大人留宫协理。
因此里,送葬仪仗姑姑不去。
可名单上也无阿秋,唯独有我。
倒也真是圣心难测了。
再说前两日北境王妃得知小世子被骗进宫来,再度折返皇宫之时,是被新调拨来嘉寿宫的掌事女官给堵了回去。
到底也要以太后娘娘的名义,声称想多留那孩子几日,全当以后再归平云庵留个念想了。
那自然,派嘉寿宫的人应对最为妥当。
王妃怄的双目通红,想哭又不敢哭,想夺更夺不回,跪了许久反得了申饬,无奈之下帕子一捂脸走了。
太后知道此事也并未嗔怪皇上什么,只是屏退左右,自己在房中好生打坐了一番。
呵,这圣人的帝王心术,如今愈加运用自如了。
眼看离山屠戮之夜的罪魁祸首将要得报,我却没有曾经想象中的那股高兴劲儿。
有一种感觉告诉我,长期与深渊做着搏斗,会不会自身已在深渊当中,也未可知。
还有那个关于北境王出逃小妾的传闻,我们生辰之日的密码……如是云云,还没有还原清楚,投射向李灈的箭弩,已经按部就班,正式迸发了。
七十七 淑妃推恩
转天的早朝,工部尚书向皇上回了一样水利改建工程。
细细听了,原是关于离山后崖的当归涧。
当归涧?莫不是此方小菟跳下,而我穿越过来的那道山涧?
其名当归,意味深长。
这山涧流下的泉水一直被山下的农夫灌溉了麦田,极好的水质不得最好的利用,实为可惜。于是便由下起议草拟,若能引了山泉水进皇宫,作为饮水之一,则是物善其用。且无需再日日去北苑园林用水车大量拉水回来,亦能缩减人力物力。
而农夫的灌溉用水,另修一渠绕半边山脚,引附近河水而来,便是两边兼顾,各得其所。
此议项从御批核准到开建,再到如今已完工,百般的顺利。
此时玉陛下众臣高呼:“真乃天子圣德,感召日月。”
呃,原来你们说这个是歌功颂德的?
下了朝,整个上午便也空闲。午后方去御书房当值。
用了早膳,口中无味,突然想喝一杯陈皮洛神花茶!想起那酸酸甜甜的味道,便觉口中生津,打算去太医署买上一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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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月池院,一路往南去,很快左手边便遥遥望见内官局的寝所和另外几位大人的小院。
继续向南,是条宽阔的横街。过了这道内庭与内朝的分界线,便是硕大的内尚食院。跟掖庭的膳房不同,那里负责内侍省,尚宫局,永巷,暴室的例餐。也是许多食材的仓库之地。
而这里,负责的是整个后宫的膳饮。
太医署就在内尚食局旁边。四方大院,三面的廊房,中间儿的大厅坐北朝南,不时有学徒进进出出。
自进了大门,便是满满的药香。药香苦而回甘,甘而熨帖。
刚唤了药师为我抓几副花茶,便看见阿秋并两个宫女,站在院子的另一头。
于是拿了一包甘草梅给她:“姐姐怎么在这?”
她接过一笑:“听小世子的奶娘说,这孩子最近一直有些咳嗽。医官就建议抱来太医署,到药蒸房里熏艾,很快便能有效果呢!”
说罢她一指眼前的房间,果然从门缝窗缝里正飘着袅袅白烟。
我问道:“还是前日替我诊脉那个医官吗?”
阿秋答:“是他,名叫木佳。新一批医官中最出色的。”
“哦~”,我略带思索的点点头:“姐姐怎么不一同进去,小世子不怕生吗?”
说到怕生,我联想到前几日那孩子哭的模样,明明是嗓音洪亮的一批,缘何今日不做声?
于是我便趴到窗边,尽量往里看去。
阿秋在我身后不紧不慢的说着:“对太医署还能有什么不放心。再者医官说了,里面艾草和热气同时熏蒸,只怕湿了我们几个的衣裳便不好了。”
这窗纸里头不知道还糊了什么,结实非常,我好不容易抠开了一点,往里看去,仍是白茫茫的一片。
我心中疑惑渐丰,这烟雾浓稠之态是给小儿治病的?你若不说我还当是放了烟雾弹呢!
烟雾弹?
我心中突然一惊,大声道:“快快!快叫人过来!小世子被带走了!”
四下里皆惊!
另外两个宫女飞跑着去唤侍卫了。我和阿秋用力的踹着门,奈何撼之不动。
我撒腿绕到这间房后头,果然有一后门,一拉便开了!
室内烟雾太多,什么都看不见。蒸腾的热气扑了满身满面,熏的睁不开眼。
我强忍着进去寻了一圈,果然空无一人,竟不知道何时被偷偷从后门带走了……
我大声问阿秋:“你们在外面站了多久了?”
她急得直跺脚:“快一盏茶了!”
我抹着脸上的水汽:“还来得及!快通知下去,封闭所有宫门!这时候应该还没出去!”
“好好!”
我沿着药蒸房的后门溜着,寻到了太医署的角门。
那角门果然没有上锁。本以为能知道下一步的路,可一打开,竟是片空地,四通八达之下,该往哪儿去寻呢?
我已听见侍卫们奔突的脚步声,以及各色乱哄哄的议论声。这些忙乱从内宫里每一块响起,整个世界都好像沸腾了。
我靠在角门外的墙上闭眼观想。
整个皇城的地图在我的脑中摊开。该去哪呢?
往北是内宫,出北宫门要经过玄武门或安礼门,门禁森严,亦是医官罕走之路。
往西是掖庭,人多嘴杂,距离最远,不妥。
往东是东宫,目前未立太子,东宫闭锁。
那只能往南去了……
他们这场筹谋定然是接力棒的形式,不可能由涉事医官独自完成。
那么,往南边人最多的地方是什么?
武德殿,大吉殿,本是留给皇子们成年前的住所,如今也是空置。
弘文馆和翰林院?对,那里有不少的校书郎,翰林学士,至于学徒更是数众。
那么他们的下一站,极大可能便该锁在这两处。
皇上和淑妃娘娘呼啦啦全部涌来了太医署,穿过角门在我面前来回踱着步子打着转。
我睁开双眼,阳光已当空,我揉了揉眼睛说道:“圣人,淑妃娘娘。若小臣没猜错,小世子现在应该被藏在一个大书箱里,试图被带出长乐门。”
圣人吼道:“都听见了没?快去!”
一旁的侍卫领命而去,几个小常侍也忽闪着跟了过去,简直疾如雷电。
我有点开始担心阿秋了,若人找不回来,有证据证明李灈自己偷回世子还妥,若是无证据,再被李灈反咬一口,后果恐是不堪设想……
只见她与那两个宫女此刻正一脸惶恐的跪在淑妃娘娘身旁,而淑妃娘娘亦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双手搓着,无暇理会。
淑妃娘娘第一日管理后宫便出了这等子事,其心情可知。
但每个人都知道现在不是请罪认错哭泣处罚的时候,各个除了一身焦急,剩下的只有等待。
忙忙乱乱,搜搜检检一个上午,我们也就地于太医署大堂里等了半晌,到了午时才传来了信儿。
崔常侍一身老迈,倒着气儿跑了进来:“回,回圣人!世子找着了,果然躺在一个大书匣子里正睡着,因被灌了些微的迷药,便也不哭不闹,睡的极沉。”
皇上瞪眼厉色:“可是在宫门处抄检出来的?”
崔常侍又喘咳了一大口,老肺快要喘爆的模样:“十个宫门封了八个,各个检查仔细,均未得见。老奴是带人在弘文馆和翰林院搜查出来的,这每人一个书匣子,足足查抄了三百多个,终于查出来了。原来那罪人狡猾,想躲开风头,在酉时下学的时候,再与众生员一同将世子私带出宫门。”
一众这才略敛担心,脸上泛上喜色与轻松。
皇上喝道:“罪人何在?”
“快了,龙武卫正押着过来了!”
话音刚落,大堂外便叮叮咣咣,两个拖着沉重手链脚链的人被推搡着进来了。
哐啷啷跪在地上,铁链的回声绕梁。
医官木佳嘴角已紫红一片,另外一个小贡生好似右臂被打断了般,直戳戳的垂着。
皇上亲鞫之下,二人也是咬定了是个人的行为,背后无人指使,宫外无人接应。
上了夹棍,把脚踝夹的血流满地,木佳仍是咬牙不招。
而那小贡生耐不住了,扣头在地求饶,将这事件始末供了出来。
称有一不认识的宦官寻来,与他们几人合谋,以重利诱之。同谋之人有太医署的医丞大人,小世子的乳母。
计划便是医丞大人派一个可信之人以问脉的方法接近小世子,再骗其出来,行这暗度陈仓之计。
贡生的声音哆嗦着:“罪员只知道这些了,后头的计划,便是接到了这医官提来的药箱后,将里头的孩子转移进书匣里,酉时再与其他贡生一起出宫。”
“对,对了!当初是说那一班守门的羽林卫已经安排妥当了,定能护罪员周全,不被发现。这才一时间受了蛊惑!请圣人宽恕啊!”
他的额头又咂到了地板上,像是摔烂了一个苹果。
木佳双臂被侍卫押着,痛的前摇后摆。面色惨白之下而不忘咒骂这贡生:“好你个贼人,你定死于口舌生疮!无端端的冤枉师父作甚?师父与你何仇何怨!”
随即又带了医丞与乳母来,百般的刑讯审问之下,总算三份口供对上了。
吵闹了半天圣人也是烦躁,挥手道:“带下去。先不用移交大理寺,暂押在宫正司,待审了那一队羽林卫,再一并发落!”
侍卫来拖他们,我在木佳的脸上仍未看见害怕的神色,倒不知这人经历过什么,如此境地竟还能一副看得开的模样,竟也难得。
我从淑妃娘娘的座位之后来到皇上身侧,附耳说道:“禀圣人,那医官木佳,需得着人看好,不得使其伤口感染,暂保其命。”
可能因为头大的缘故,皇上的眼睛也特别大,转头抬眼看着我:“为何?”
我笑道:“他的身世定有秘密。不妨叫下官今夜先去牢中探他一探,应有惊喜。”
皇上窃笑着点了点头,唤一旁的宫正大人给我一道出入宫正司的令牌。
随即眼睛一眯瞧着我,又开启他的天然放电模式道:“朕的小书女今日可谓是汗马功劳。淑妃!你看着赏。”
他站起身,扭了扭肩颈,咯吱咯吱的,“朕先回甘露殿。”
说罢“踩着”满地的恭送,扬长而去了。
淑妃娘娘一个上午都是脸色讪讪,神貌悻悻,不免透出难堪和失落。
虽未得圣人的斥责,可依他的秉性,这事到底是先揣在心里了。
我既知,淑妃便更知。
圣人一去,剩下的局面“打扫”便由淑妃主持。
只见她拍了一把椅子扶手,手上戴的玉戒呯铃一声,几乎碎裂。
跟着大声喝道三个人名:“颜阿秋。孙诺。艾群。”
我急忙看了一眼副座上的姑姑,而姑姑却喜怒不形于色,脸上一时看不出什么来。只是微微翕动了一下嘴唇,静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人。
阿秋三人行着最大的礼,拜跪俯身,手肘完全在地,等待处置。
我分析着情况。这淑妃娘娘素以体恤贤淑著称,何况及时挽回,本该不至重罚。然而此事本就特殊,又逢“新官上任三把火”。几样考虑冲撞在一起,还真难说……
淑妃温柔的鸭蛋脸今日真是百般颜色:“在本宫身边伺候如此之久,竟能这般失察大意,全把本宫叮嘱之话抛诸脑后!”
地上三人呜咽叩首:“奴婢错了!奴婢有罪!”
淑妃娘娘将胸中之气吐出,神色松懈了下来:“本欲将尔等重罚,然在大行皇后丧期,少动刑狱是为祈福。且本宫初领后宫,亦想以仁心为表率。但罪不可纵,错便当罚。姑念在尔等一向安分勤谨,此等错漏又是初犯,便处罚俸半年,每人书一份谢罪书,于明日在内官局当众宣读!”
三人即刻吸着鼻子谢恩:“是,奴婢谨记!奴婢谢淑妃娘娘饶恕!”
我心中一叹,如此轻罚。
没错了,果然是淑妃娘娘的作风。若升职第一天就与平日的举止大相径庭,没准还叫皇上以为自己平日的贤淑是装出来的呢……
此等心志,小菟佩服。
我正想着此事,突闻一句:“小书女,今日你功劳不小,不妨说一说,你想要些什么奖励?娘娘也好随了你的愿。”
哇……
我上前行了万福礼道:“谢娘娘!小菟在宫中什么也不缺,就是偶尔想出去踏踏青看看山水,便想像诸位女官大人们,能有在不当值时候,自由出宫的权利。”
我偷瞄了一眼娘娘和姑姑的神色,马上接着说道:“但,但小菟不敢要的多,一个月能有两次,就足够了。”
淑妃娘娘示意我上前,牵着我的手笑道:“你竟是要自由来的,这愿望娘娘准了。”
我喜悦极了,正准备答谢,却见淑妃娘娘眉毛一动话音一转:“不过,本宫虽准允,内司大人准不准,就需要小书女自己去争取了。”
“啊?这……”,我看看姑姑,又看看娘娘,轻轻晃了晃娘娘的手,做些撒娇模样。
淑妃娘娘声调温柔:“夏日将至,另赏小书女各式上品珠钗三盒,时新夏装十套。五套缭绫,五套纨绮。再附赏银五十两,聊作零用。”
心中又是一波意外,这赏赐太重。
我连忙说道:“禀娘娘,听闻那缭绫一匹千金,如此贵重,小臣恐担不起。”
淑妃娘娘拍了拍我的手背:“今日你为主上减免了一样大损失,定是重赏了,才更能鼓励旁人为主子尽心尽力~”
说着话,她站了起来:“好了,今日之事诸位看在眼中,各自心中也应有所体悟。喧闹到现在,午膳怕是也要凉了,速速散了~”
言毕,众人行礼。
也依次从太医署回了。
七十八 一差二错
姑姑领了我们二人回房。三人各有心事,一路无言。
进了院门,常随姑姑那四个宫女就归了她们的住所,时下外人一走,我便知会谈要开始了。
刚进堂屋,阿秋便跪在姑姑的脚边,哭泣道:“秋儿今日惹了这么大的祸事,罪责深重。也给姑姑丢脸了,秋儿无用,请姑姑责罚。”
似乎憋了半晌的泪,皆在此刻决了堤。她的眼泪吧嗒吧嗒,沿着脸颊汇在下巴上,泛着透明的光。
我盯着姑姑的反应,心情与方才淑妃问她罪时截然不同,还有些小小喜悦——这下~,挨骂的人总算不是我了!
你犯错,我得赏~
飘啊飘,小菟扳回了一局。
姑姑瞧着阿秋泪流不止的样子,弯下了腰,将手抚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拍说道:“你已受过罚,也已知错,断无一事二罚的道理了。莫再哭了,今后警醒注意便是。”
姑姑边说着话,边拉着她的手臂起身:“先用午饭吧。”
我在一旁倒吸一口气,睁大了双眼……
就这,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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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打不罚也就算了,训斥也无一句?居然还安慰?
阿秋赶紧用帕子擦了擦脸,搀着姑姑入了座,自己才归了位。
我有些不满的,用脚尖勾了勾圆凳,挪到合宜的位置,方才坐下。
阿秋眼带泪光,对我笑言:“今日最是要感谢妹妹!若无妹妹及时勘破,扭转局面,姐姐哪里有现在回房吃饭的福分。”
我假兮兮的笑道:“姐姐客气了,都是一个房里的。本以为帮人帮到底,回来还要替姐姐求情呢,没想到竟省事了。嗯嗯,也好。”
姑姑嗤的一笑,看了看我,眼中意味深长。继而说道:“小菟子今日拿了头彩,璀璨夺目,真是照了众人之眼啊。”
我笑嘻嘻的提了提凳子,往姑姑旁边凑了凑:“那姑姑奖赏菟儿什么?”
姑姑嚼着食物时候,几乎不出声音。而后她提了嘴角笑道:“你既刚说帮人帮到底,就赏你帮助秋儿完成她的谢罪书吧!没谁你以后也能用的上。”
我立时委屈起来,下巴硌在饭桌上,嘟起小嘴。
阿秋看着我们聊天,又恢复了平时的笑意。
姑姑夹了些菜放进我的碗中:“快吃,不然耽搁午睡了。”
我郁闷的开始扒饭。姑姑啊姑姑,想听你一句夸奖,那么难吗?
“还有,淑妃娘娘赏你那三盒珠钗和五十两银子,姑姑先替你收着。那十套衣服过于华贵,只有节庆生辰时候可以穿,听明白了吗?”
我泪滴子都快落下来,然而闻听姑姑口气认真,只得说道:“是,菟儿记下了。”
以下是小菟的心声——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这是理想中,所谓的“顾虑”,被我踩的稀碎的声音!
下半晌御书房折子不多,便有空着人调了上半日的出入宫记录,翻看到了有意思的一条——北境王庶出长子李耐在巳时有过出入宫记录。
而事因是得尚服局司饰司宣,来宫中取走大行皇后晏驾之前留给母家长姐的手镯钗环等物,以留哀思……
我不禁窃笑一番,来拿些纪念物也需要大公子亲来亲往,果然“看重”呐!
同样都姓李,这个李家比着左相李家,智力的差距可不是一点点。
待等到天黑,夜来愁入肠,人心开始脆弱之时,我提着灯笼,缓缓步入了宫正司。
刨除外面的大堂,理事办公区域,及存放各后妃宫人犯错的档案库。
剩下的刑房和看押室,无非是半个地牢,入来才知其阴森广阔。
昏黄的烛火,照的人心中惆怅。刑讯用的碳炉半熄着,已不再火红,黯淡下去。
许多人的性命就结束于此地。这使我想起另一个世界的火化炉,所以,人们最后一程的颜色,就是火将灭的颜色吗?
这里的每一物,皆是压抑。
往左一扭头,刑房里两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正在受刑。脖子和头发被绳索悬着,只有踮起脚尖强撑起身体,才不至于被缢死。
额。
为什么不一砖头拍死算了,还要虐杀。
典正嬷嬷将我领到一间看押房前,叮嘱道:“小书女只管去问话,若这厮不老实,您便摇铃,嬷嬷和看守们听声儿就过来。”
我推开那木栅门,满地的干草好像是新铺的,不见霉菌没有血迹。
医官木佳蜷缩双腿侧躺着,以臂为枕,见有人来了只是缓缓睁开了双眼,丝毫未动。
我坐在嬷嬷为我搬进来的矮凳上,瞧了瞧他受伤的脚踝。看来已处理过了,此刻已缠上了厚厚的白叠布。
我先开口:“小医官前日还为我诊脉开方,怎么如今全不认识了?”
他本不理我,又突然嗤笑道:“早知此事能坏在你手上,我就该当天开一剂猛药毒杀了你。”
“啧啧啧!”,我砸嘴道:“想法不错哟,可惜错失良机了不是?”
他咬了咬牙,从鼻中呼出一口气来。满满意难平的模样。
我看了笑道:“如今,你竟然还有精气神用在气愤上。若我是你,便该想着如何能保一条小命了。”
他摆弄着一根干草,拽拽的说道:“我命如何,怎劳他人费心。”
我提眉说道:“莫不是,小医官还指望着那李灈来救你?”
他不言。
我接着说道:“可惜了~,谁会救一枚无用的棋子呢?但凡你有点能耐,也不至于半日就把小世子给找出来吧。”
那前日清风寡淡的少年今日里经此一役,即刻染了一身的哀怨愤懑之气。
看来“不经过历练的善良,并非真善”,而所谓的“淡然”亦如此,稍稍一摧,便乱了。
微微涌动的怒火搀着乱七八糟的情绪,他没忍住斥我道:“你懂什么?!”
我继续逗他:“喔?我懂的也不多,只不过知道,你我是同一日所生之人呀!”
我把“同一日”三字,咬的极重。
他猛的一惊坐了起来,瞪大了眼睛,不安的看着我。
我扑哧一笑,原本我还不能十足确定,瞧你这反应,没差了。
与此同时,深埋在我心底的一点火种,突然在此刻熊熊燃烧!
我狠狠说道:“这呆傻蠢笨的李灈,举全国之力寻找,原来是男是女都能给搞错!”
跟着平复着自己情绪,继续眉飞色舞:“难得碰见一个辛卯年白露日所生的男孩子,快说说你是什么时辰生的?我们也好分个长幼次序呢。”
他的脸憋的涨红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晃着小腿,一副娇蛮模样:“你虽外貌不似李灈,可是,却和你姐姐李恺恺,在举手投足,某个节点,形韵相像!真的是,光这一点惹我细思了两日,煞是头疼呐!”
他脸颊的肉往上抿:“还有呢?叫你作如此判断的原因,总不能只有一个。”
我哈哈一乐:“不错不错,开始上道儿了。”
“着实还有另一原因。也是巧了,昨日不经意瞧见了你从承香殿出来,身边却是小世子的乳母相送,可是也送的太远了些,都送到假山旁边了。”
“我这一不小心就起了好奇心~,略略走近两步,呜呜啦啦的,只听见了二少爷三个字。”
“回来就不停的寻思,这北境王府有大少爷和小世子,这二少爷是谁呢?”
“哈哈哈,我就今日早上,才猛然觉得,这二少爷该是称呼的你吧。”
我盯着木佳眸子笑道:“敢情儿是这帮奴才们为了利用木医官,为你编织了一个为父效力,得父承认,得以归家的美梦了吧?!”
他恼羞成怒的扑过来欲要对我挥拳,可奈何他双脚重伤行动缓慢。我身子一侧,他扑了空,撞在地上抱着脚踝嘶嘶呼痛。
我不屑道:“别闹了!”
费了好大的劲儿,我才把他拖回了草垫上。
我呼着气:“你真重。”
又学着语重心长的口气说道:“你若对我撒气,那可是错了。你们的口供并不完整,还有未曾招供的部分。但是,我还未向圣人禀告呢!”
“今日巳时,李耐进宫,由他将小世子偷带出宫。这,才是你们的第一计划吧?”
“奈何事情被发现的太早,城门十之有八紧闭,各个出入者连外袍都要脱了检查。这才逼得你们不得不放弃最快捷的第一计划,改为了第二计划。我说的,可还正确?”
他听我说完,蜷缩起身体,开始低声抽泣。
这……
我们这一天生人,女的都是女汉子,男的都是娇滴滴吗?
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道:“哭个鬼哦你,实话跟你说吧。今次我来,表面为公,其实为私。我只是想弄清楚,北境王想方设法屠杀我们的背后原因,你不妨告诉我!没准你说了,我便不向圣人禀告你们的第一计划了,岂不是保全了你们的兄弟情分?”
我看了看他的反应,仍旧弹着泪花,就继续说道:“你若仍相信这几个奴才的许诺,甚至是李耐大公子的许诺,以为北境王能认了你,那你便相信去。在离山大营,我们十七个女子他已杀死十四个!”
“木佳,他其实杀的是你!”
“他已经杀了你十四次了,还缺第十五次吗?”
他捂起耳朵,低吼道:“别说了!别说了!”
世界回归了一片安静。
窄如刀面的窗户从外面透进皎洁的月光来~
虫鸣还没有,偶尔听见的,依旧是远处铁链的回响声。
那泓月光慢慢打在了他的身子上,眼睛上。他轻抬眸子,瞳仁犹澈,还带着一丝纯真……
只见他缓缓动了动唇:“罢了。藏了十年,憋坏了,说说也好。”
七十九 亲情存系
莫南草原的大峡谷里生活着一群狞猫。
体型若母狮大小,双耳尖尖,尖出一撮毛来,像是宫灯下面的穗子,迎风摇摆。
这狞猫凶猛异常,恩仇必报,就连猎豹野狼也畏它三分。既然算作“猫”,那最厉害的必是爪子上的功夫,其坚其利,再加身段灵活,可攀峡谷峭壁。
(插一句:难道甜甜猫穿越成了狞猫?)
在这峡谷里世代生活着“哥舒氏”一家。
只不过这氏族许是气脉问题,子嗣一直不多,倒也没有形成一个大的部落。
若说特别之处,则在于这哥舒氏领导着这群狞猫。
若用“豢养”一词,便会词不达意。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是一种至交好友。虽听命于哥舒氏,但基于一种代代相传的“恩情契约”,而并非收买驯养。
哥舒氏在莫南草原上颇有威信,因为他们带着狞猫守护着这一方水土不被外族侵占,不使牧民们流离失所。
那时,刚到封地的北境王李灈很快瞄上了这一片草原。
未动一兵一卒,只是想方设法接近了哥舒氏大家长的女儿,哥舒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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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那个传说中“红杏出墙”的小妾,女官木佳的生母。
后来的故事就是一出“鸠占鹊巢”了。成功占领莫南草原,拉开了私占民宅民地的帷幕。而后以致驱赶流民,苛捐杂税,屠戮富商,谎报战功……(这一段自然是我说的,木佳才不会说他爹爹不好。)
目的已达,恩爱渐消。
然而到底被王爷盛宠一时,僭越之处,王妃自是念念不忘。
又加草原人本就性格粗枝大叶,不经意间冲撞王妃的地方,也自然是被清清楚楚列在了“记仇薄”上。
辛卯年春,王妃与哥舒琴一前一后有孕。
而此时因为李灈和其母家已势如水火,已将其一家困于大峡谷中不得出。二人也基本上到了情感决裂的时刻。
此时的王妃再无所顾忌。
何况经郎中诊脉,自己腹中为女,哥舒琴腹中为男。除这“心腹大患”之心更是坚定。
于是买通郎中隐瞒了胎儿的性别,雇佣了一个小混混夜晚爬进哥舒琴的房间,再知会好了府里的小厮婆子,一通操持之下给哥舒琴安了个通奸的罪名。
随之把她扔进柴房,等待王爷“打秋风”回来再行处置。
可是却忘了,有狞猫的帮忙啊!
哥舒琴的陪嫁丫鬟悄悄溜出了府,带回来几只狞猫,在一个夜晚悄然袭击了把守的小厮,抓烂了柴房的门,护送哥舒琴翻了院墙,逃离了受降城。
木佳的眸子陷的极深,露出悲凉:“在我满月之时,本欲一起投奔在关内做小生意的表舅。然而阿娘怕有人跟踪,先行将我送去。她等确定安全了,再跟来。谁知道,便再无音讯了。”
他揉了揉眼睛:“自然,才满月能知道什么。如今也不清楚阿娘长什么样子……后来,表舅喝醉了,向五岁的我吐出这段往事,还将阿娘的手书和信物给我看了,我才知道。”
他又叹:“结果第二天,表舅便后悔了。可他以为我年纪小,以为我听完就忘了。哈哈!别说五岁,我生来记事早,不到一岁时候的某些场景也能记得住。”
我点点头:“能理解,我也如此。”
又问他道:“既然你一心想认父,为什么不在封地时就接近他呢?”
他摆弄着腰带:“在表舅的跟前儿,他如何能够愿意?”
“后来随表舅来京城做生意,不经意认识了在太医署有差使的师父。我便想着能在皇宫里做事,定有一日能见着父亲,就开始从了医。也是巧了,未曾想到,师父原是与父亲交好的,我便捡个空,悄悄告诉了师父此事,希望他能够引荐。”
我笑了,真不知这家伙是一心想寻回父亲,还是寻回“二公子”这个身份……
我继续问道:“那么传说中,你母亲逃走时留下的一封威胁北境王的书信,是怎么回事?”
他睁大眼睛:“什么传闻?什么威胁?我不知。”
我便将书信中以北境王“身份的秘辛”作为要挟的这一段说予了他。
他摇摇头,一脸鄙夷:“竟还有这么一段,我从未听舅舅讲起,阿娘留的书信中也无。”
随即又咬牙切齿道:“定又是那刁钻毒妇所为!”
问完了,我站起身,知会他道:“你若想保命,留好你的书信和信物,只说你同意配合偷出小世子之举,是为了接近李灈,想当面质问他一句——‘为何对你母亲和你这般决绝无情’!”
“至于其他,所谓孝心,所谓跟随父亲,所谓替父操劳,只字别提。当然,亦不可说你要为母报仇!”
我整了整衣衫:“我走了,你仔细想想。”
他突然呜呜哭了,爬过来抱住我的腿:“求小书女转告父亲,这世上还有一个我在,父亲一直是受那毒妇蒙骗欺扰,才使我父子不得相见!”
其声其茂,仿佛在说着李灈是有多么可怜无辜……
我甩开他的手,厌弃的说道:“所以你的名字是哥舒木佳呢?还是李木佳。不,是李佳吧?呵,拆了李灈这二字一半为名,当真孝心一片。就是不知你阿娘若泉下有知,感想如何。”
他楞在原处。
我甩上牢门,懊悔自己方才还教他脱罪,这种人实不可相与。
天已晚了。
一路回去只见各个湖里都是闪闪星河~
也听闻月池到了夏季里,会映出一轮好大好大的月亮。
可莫说等到夏天,就算是现在,也瞧着池里的圆月,比天上的还要大,还要明。
后天就是三月十五了,应该能和奕安哥哥见上一面了。我甜甜的想着。
回到房中洗漱完毕,换上寝衣,突然忆起姑姑今日还差一句对我的夸奖没说呢~
于是乎蹑手蹑脚溜进了上房,再突然将头伸进了姑姑的帐子里。
姑姑的房间真漂亮啊,金银双色的床幔配着玫瑰色的被褥,甚是华贵。
正在用角梳按摩头皮的姑姑被我吓了一跳!
我跳上了床:“姑姑你头皮发紧吗?菟儿给姑姑按按。”
然后我坐在床头处,第一次摸到姑姑的头发,也是那么的柔韧。
姑姑眯着眼,放松起来:“原来你不只会捣鬼啊!还会体贴人。”
我嗲声道:“对别人就不会了,只体贴姑姑。”
姑姑笑了。
我溺进姑姑怀里,枕在她肩上说:“姑姑,您喜欢我吗?”
她点着我的鼻尖:“现在是乖乖的小棉袄,就喜欢。”
“那,那,其他时候呢?”
我有些害羞的小脸微红。姑姑基本上知道了我的意思,不禁笑道:“别的时候啊,从心里也是喜欢的。”
我听了好生欢喜,轻轻凑上前亲了一口姑姑的脸颊:“我也喜欢姑姑。”
我看见姑姑的细微表情里有惊讶,有不适应,也有幸福。
便从心里知道,极其亲密高度的情感交流,对于姑姑来说亦是久违了。
我依偎着她:“姑姑抱着菟儿睡。”
姑姑剪断了床头桌上那盏蜡烛的烛芯,房间黑了下来,而这夜幕却如此温馨。
姑姑躺下来,揽着我的头道:“以前小菟子还裹着尿布的时候,姑姑也这样搂着几次,还给你讲故事呢。虽然你听不懂,却一讲,就睡着的快。”
我跟着姑姑的心跳声呼吸着:“现在听得懂了,再讲一遍吧~”
“好啊。”
“很久很久以前,山里有一家猎户,这对夫妻很是恩爱。但其妻身体差,调养到年将四十才生了一个孩子。这孩子生下来后却是先天不足,百般难养。”
“只养到两个月大,就把这对夫妻熬的显出老态。可是孩子又病了,像是痢疾之症,依样开方,却是无效。村里的老郎中摇了摇头,称自己无能为力。”
“那只得出了山去,再寻良医。男人便带了孩子出去了,女人留在家里。在外辗转三个月方回,孩子也大病痊愈的带回来了。”
“女人瞧着这大胖儿子虽然欣喜,却也疑惑为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孩子竟能病疴全消,体格大变。”
“男人只是憨憨笑笑,称有菩萨庇佑,遇有神医。”
“日子终于平静了下来。这孩子自此也是乖巧听话,健康长大。而且在后来求得了功名,得了官职。”
“这对夫妻享福的晚年便也说过就过。老头子临终前拉着妻子的手说:老婆子,我这一辈子别的事都没骗过你,就有一件事骗了你,心里过不去啊。如今临了了,只想着跟你说说。”
“变成老婆婆的女人笑道:说什么,我早就知道了。”
姑姑用手指轻抚了一下我:“那么菟儿可知道,老爷爷想说什么吗?老婆婆又在想什么?”
我已在半梦半醒之中,虽听得见姑姑的柔声细语,可是想动了动嘴说话,却没说出声来。
姑姑笑叹了一声:“咳,还是这么有效。”
然后她扯了被子与我们盖好,用搂着我的手胡撸胡撸瓢儿,便也静静睡下,呼吸越来越绵长起来~
我的呼吸汇入了她的呼吸里,不知不觉间,全然睡去了。
八十章 皇后葬礼
是日,三月十五,皇后大葬。
冥币如雪,白练遮天。
一众披麻戴孝,脚踩白鞋,满头白花。从内到外,从上到下,一应儿的素白。
天还未亮,仪式便已开始。当皇上在灵牌前烧上了三炷香,躬身拜了拜,便正式起棺。
送葬之人在内宫佛光寺外,已集结多时。此刻正式“启欑发引”,待送葬队伍行至宫门处,所有外臣于宫门“幄次”——按次序跟上列队。
自皇宫到陵寝地宫,路程近百里,皆为步行。不过沿途会搭设“芦殿”,以供送葬队伍休息。
整个队伍,前有引蕃人,次有卤薄仪仗队,再是抬棺椁梓宫的杠夫,而后是全副武装的侍卫。
侍卫之后便是以皇上龙撵打头的送葬亲眷臣属,皇亲国戚。
队列的最后为大批的和尚与道士。
粗略估计少说一千五百余人,不得不谓庞大震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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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行一百里地!
这个时候,好想拥有有一辆电动平衡车啊。
我在队伍里行着,想找一找念奕安在何处。可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打扮,面部又被遮挡进麻布里一半。这使我数次回眸,都不得结果。
这一路实在叫人崩溃,直走的我脚底生烟,眼前发黑。即使分几次在芦殿稍作歇息,但排队“方便”就占去了大部分的时间。
在路上走够一个时辰之后,就能听见有小姐公子,累的长吁短叹之声。
但这打扮谁也不认识,有谁那么牢骚几句,大家听了权当一乐。
后来我实在遭不住了,只得心生一计,假装体力不支晕倒在地。而后终于得了救,由几个身板壮硕的宦官轮番背着我走了后半段的路,喜大普奔。
我也就趴人家那宽厚肩头上只管闭目养神。
自五更天寅时起床(半夜三点啊喂),卯时正式出发,队伍直走到下午未时初刻方才进了陵墓地宫的地界。
背着我的人拍了拍我:“小菟子,快醒醒,要到了。”
咦?怎么是念奕安的声音?
我睡眼惺忪,从肩头看向他的侧脸。还真的是……
我又喜悦又好奇:“怎么是你呀?”
他虽累但语气温糯:“我在后头瞧着前面有一人许是体力不支,被人背了好久,又见体格瘦小,总觉得像你!刚在芦殿休息时候,发现你被人搁在墙角的条凳上,睡得那个香啊!”
我哈哈直笑:“反正又不可能被扔到大路上,我只管睡我的。”
他接着道:“所以,休整完毕后,我便顶了那宦官的职,亲自照料下你。这队伍早乱了,人也到处站,喏——”
他抬下巴示意我往前看:“瞧见了吧,这几个都是学你的。”
我一直都在默默的笑,一觉醒来,在意的人就回到身边,满满的甜。
凤仪,司仪女官们开始整肃队伍,我从他背上下来,默默问他道:“你在信中说,不宜来此处,是为什么?”
他扯了一下我的袖子:“不好在人堆里说,并且,那疯婆婆话说的断断续续,我也只是推断。”
我往前边张望,可是除了白纸白布糊的仪仗,其余什么都被遮挡了。耳听哀乐大奏,便知仪式将启。
进了石牌楼,队列在变化,按照仪典的规制,各自分不同的区域重新列队。
此刻那高大的坟丘才豁然于我的面前!
而坟丘之下便是气派宏大的地下宫殿。这地宫之门大敞,此刻由和尚道士开道,先行进入,而后二十四个杠夫抬棺入内,再跟着是部分仪仗,接下来才是随行的所有皇亲眷属,官员侍从。
我心里暗暗一震,我们居然还要进去……
太恐怖了吧!万一地宫大门不小心落了怎么办?
盗墓电影的场面此刻历历在目。现在还能再装一次晕倒吗?或者悄悄躲进不用入地宫的列队中……
皇上也已下了龙撵,由崔常侍搀扶,大阔步的往地宫行进,不得不使我等一并跟上。
进了地宫大门便觉得阴风阵阵,阴气袭来。
“咦~~~,阴森!”
我的小声嗫嚅惹得念奕安一笑。
过了几道大石门,来到了地宫的中央广场。
这地宫算是把地上的昭庆殿搬到了地下。角楼、前殿、藏室、墓室、和甬道等。地宫大殿前,高悬明月珠为日月。龟油膏为灯烛,此刻已开始“长明”。
金银为凫雁,玉石为松柏,墓室穹顶上画着天文星图。地下有弯弯绕绕的人造湖渠——此刻还是空置,只等葬礼结束,我们退出之后,再用机械灌输水银,象征江河大海,川流不息。
念奕安小声跟我说:“这陵寝原是三十年前,前朝的皇帝为自己准备的。刚建到一半,王朝便覆灭了。于是就空置于此,风吹雨打几十载,倒也未伤根本。”
我讶异:“哦~,怪不得后陵不到三个月便可完工,原来是这样。”
队列停了下来,闻听正前方敲敲打打,法器齐鸣,入葬仪式已开始。
位于最前的皇上,正处于墓室,这队列熙熙攘攘排到我站的位置,连正殿都没进,就在外面的广场中。
前面在跳什么大神我也看不着,又不能放开了说话,无聊的紧。
看久了白色觉得眼睛刺痛,我低下头,无意识的用鞋子划拉着地板。
突然觉得脚下石砖不太一样~
至于哪里不太一样,一下子总结不完全。只觉得石头本应该是坚硬平滑的表面,可这地砖踩下去,有一些踩在土地的感觉。有些疙疙瘩瘩,有些软弹,用鞋尖使劲搓那表皮,还能搓下一层黑褐色的黏土泥儿出来……
我唤念奕安:“快瞧!这是什么。”
他低头,学着我用脚尖搓地,结果那黑泥不止是只有一层,只见越搓越多,很快竟然挖出一个小坑来。
我俩不禁面面相觑。
他弯腰捏了一点那黑泥,搓了搓,闻了闻,皱眉道:“竟有一些腐臭之味。”
哈?
我疑惑道:“这地宫不是应该全部为石头砌成吗?方得万年不坏。就算是泥土地,这黑乎乎,软黏黏的又不像是土啊……”
瞧着粘在鞋帮上的粘稠好像快能拉出丝来,只觉一阵恶心。
恰恰此时,一人碰倒了路边的烛台,七八只蜡烛哗啦啦的散碎一地。
本不算什么事,可溅在地上的火星却久久不灭,并且这地面好似可燃物一般,火团竟然越烧越大!
那原本打算踩灭火星的人吓坏了,蹦跳起来!一人骚动,十人慌乱!
片刻间我身边的人几乎全部跳起了踢踏舞!!!我感觉到地宫开始摇动,但很轻微,只是有一些头晕的程度。
所有人都忙着吵嚷,哄闹声已沸沸扬扬,我拽着念奕安意欲往地宫外跑去。
他摇摇头喊到:“人太多,路又窄,只怕挤不出去。”
说罢他把我往腋下一夹,扒开旁边的人,提溜着我跳到了干水渠里。
“这里定然最坚固,你先呆着,实在不行沿着水渠自己找路出去,我回去找父亲!”
说罢他便扭头跑了。
“喂喂喂!回去危险啊!”
他大喊一句:“听话!”
瞧见广场中央——我们刚才站的位置,那些火苗还在地上蹿腾,像数条火龙般绕在地上,扭扭曲曲,吓得他们六神无主!又有正殿,墓室里面的人往外挤,一时间冲冲撞撞,乱作一团。
眼睛还未看定,只听轰轰隆隆,那块地皮若倾倒的积木,若山体滑坡,塌陷了下去!
我惊的魂不附体……
沉重的泥土撞裂声,嘈杂的歇斯底里声,甚至还有坠落之人在地洞之中空旷的回声……
我还不能够相信,这是我亲眼所见。
那地皮被扒开的口子,一点点的放慢撕裂的速度,最后定格在了半个地宫广场大小。
坍塌停止了,所有人也安静了。
此刻,不敢动,不敢说话,生怕呼吸的大声了,会引起下一场的坍塌……
八十一 地洞奇景
仿佛有一双手在我心口弹起了琵琶。
无形的手指又“绷绷绷”的捏着血管,使脉搏猛的抽抽几下,“簌簌簌”收紧的声音从心头通向了耳朵。
几点轻轻的耳鸣,以致听到的声音忽远忽近。伴着心头肉的隐隐绞痛,一路往上延,舌根有些轻微的麻了。
而呼吸也好似只能进行到一半,吸进来的空气只能进到锁骨处,再往下就开始困难,融不进身体里。
我这是怎么了……
眼前半黑半花,我扶着干水渠边缘,蹲了下来,双手双脚也是半软半麻。
但是很快,这种感觉就离去了。
重新恢复了呼吸顺畅,也不心跳紊乱了。
我站起来,看着前方地宫不若方才那般混乱,安静有序了起来。
便从这干水渠里爬出去,上前看看事态如何了。
大部分人都不敢在塌陷的地洞边儿呆着,退到了边边角落。以至于地洞边缘还有好些个位置,我大着胆子,往那边上凑,想看看下头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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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想排除,掉进去的人里没有他。
我一边走一边掂量着脚下的感觉,没有坍塌的地皮部分,确实是由石头所砌成。
而坍塌的部分,则是由不明何物的材料,虚搭起的一层地皮,下面又是中空,站上去的人多了,不塌才怪!
而且,这材料里头还有可燃物。
那么定是有人故意为之,在这好好的地宫里挖了一个大洞,祸心昭彰!
走到了黑洞边缘,心中难免紧张。我蹲下身,确定脚下的石头地砖不会晃动,手脚并用的往前探着身子,瞄上一眼。
可这一眼使我定在原处,樱口圆张!目不转睛!
只见这无底黑洞之中正盘旋着一只发着荧光的白色仙鸟!
哇~~~
边缘上的人纷纷发出赞叹之声!
太美了吧!!千丝万缕的白色羽毛婉转飘逸,姿态旖旎,从洞底一层层摇曳而上~
那白羽间似乎镶有白晶碎钻,星光闪烁,银花迷离。鸟头上三支翎毛灵动跃然,面孔又秀丽美好……
这是罕见的鸾鸟,还是传说中的白凤凰?
这时,有人把我往后拽拖了一步。
“还敢往下看!不怕头一晕栽下去吗?”
我一喜:“小安子,你没掉下去啊!”
他一拧我的鼻尖:“居然不叫奕安哥,改叫小安子了!”
“咳,我是小菟子,你是小安子,多搭配!快说说刚才怎么跑脱的?”
他叹道:“方才这塌陷之处,地表全是火龙,谁都得往两边儿躲吧?难不成还站着被火烧穿鞋底,烧破裤子?”
我哈哈笑道:“原来这一把莫名其妙的火,还救了大家!”
他点头道:“是啊!将作府已采了那土样,在旁边就地开会,研究那土质去了。建设地宫的一应人等,这下有的调查了!”
周围又炸开了锅!
我们扭头一看,原来是那白鸟飞了上来,又霎时加快了动作,在这地宫之中打圈儿的飞翔!
可不知为什么,这鸟儿看起来却不若方才美丽华光了……
弓箭手都来了。
但遥望前方几个老臣拥着皇上,纷纷劝道:“此鸟看模样是祥瑞神鸟,不好损伤啊!”
皇上瞪着他的牛眼,气的额上青筋暴起:“着你们重点督建三个月的地宫能给朕塌了,这还是祥瑞?!”
他怒喝:“射下来!寡人倒要看看谁能在天子面前装神弄鬼!”
弓箭手听命万箭齐发,可那鸟儿却愈飞愈快,呼呼啸啸,只成了一片白影。
我看到有两只箭扎在了那鸟儿身上,可是,它却不鸣不叫,仍然在穹顶之下打着转儿~
只不过,圈儿越来越小,速度又慢了下来。
正在所有人疑惑之时,那鸟儿突然撞向穹顶中央那枚高悬的明月珠!
人们惊呼着!
那花瓶胆大小的透亮珠子一刹那就被撞落下来,跌落进那黑洞中。
而白鸟也如“使命”完成了一般,不再飞翔了,打着璇儿飘在了地上。
可以看见,它的颜色逐渐的加深着,等落到了离我不远处的地上,身上已变成了可怕的血红色……
然后若被浇上了硫酸一般,滋滋啦啦的极速腐败着,再从血红便为黑色,最后烂成了一滩污泥。
我有些难过。方才还那么漂亮,一眨眼就成了这般,为什么?!为什么?!
有一老和尚走上前,瞧了瞧地上那一滩,掐指默算,随即合掌说道:“阿弥陀佛,此白羽鸾鸟只怕已死去良久!只不过地表未开,深藏地下,尸身得存。如今地洞陷落,它得以遇空气飘翔而出。再跟着这地宫的气流磁场旋转,以致最后飘至最高之处,在撞坏了明月珠后,终被空气所腐。”
这……
皇上走过来,不解问道:“缘何不在地下就腐烂,却会飘拂上来呢?”
老和尚从袖中掏出一条手巾,以手指捏住,往黑洞之上伸去,只见那手巾呼啦啦飘扬了起来。
随即说道:“这黑洞之下,定有悬虚。有一股气流往上冲来,至于是何缘故,贫僧一时间亦无法知悉。”
另一老道上前:“禀圣人,贫道看法与法师一致。不过,贫道建议,不必究根究底,只将这陷洞填满,以坚固大石修平这地皮,便妥了。”
一旁的左相,中书侍郎,六部尚书等,皆纷纷点头,讨论道:“是也是也,这天地间的洪荒之力,不得尽知,也不便凡人探知啊!”
皇上正一张便秘脸,负责陵寝地宫的将作大监前来启事。
只见他双腿不稳的一跪,口齿不畅的说道:“启禀圣人,经所有将作府官员讨论,以及问询过随行太医官。下官们以为这坍塌之处的地皮,并不是某种土质,或者石质。”
他抬眼看看皇上脸色,接着道:“而是一种虫子的尸体!”
我心中一惊,是“舙虫”?
所有人都是一脸莫名其妙。
将作大监继续说道:“此虫已销声匿迹多年,名曰‘舙虫’。”
哈,果然是了~
你们还不知道新一波舙虫的领导人凡小菟就在你们面前吧,嘻嘻。
“这舙虫外壳黑硬,口器尖利,六对毛足可黏在万物之上。在缺乏食物或者休息的时候,会成千上万只抱在一起,形成一面假墙。曾经有人发现了它们这个特点,便利用起来,可做宝藏密址的保护屏障。如今,想是在臣等动工之前,便有人挖了这大坑,用此虫充作地砖了!”
“只不过,这虫不吃不喝休眠起来,最多半年。半年后若再不进食,皆会死掉。但死掉之后,其形成的‘假墙’仍然存在。只因其身体,含有大量的油脂,不易被风化!”
左相扶髯道:“怪不得方才竟能在地面烧起火龙来,原来如此!”
将作大监回道:“是,侍中令大人您说的是,着实可做此解!下官们研究了这虫尸的腐败程度,该是三年前死掉的。因此,曾于同一时间,有人悄然在这地宫做了手脚吧!”
那面相极为复杂,男有女相的中书侍郎开口了:“三年前此陵寝尚是废弃状态,无人看管,倒是谁如此极目前瞻,能算出今日圣人亲至,企图刺王杀驾!”
将作大监再度被此话吓到,对圣人扣头道:“圣人,臣亦不知啊!臣自领修建陵寝地宫以来,一直尽心竭力!就是,就是忽略了这一块地砖地皮……”
皇上不耐烦挥袖道:“行了行了,如何论罪,回宫再议!”
说罢,皇上大喊一句:“北境王!”
人群中突然安静,无人作声。
“李灈何在?”
皇上又唤,仍无人作声。
“哪位爱卿瞧见北境王了?”
众人小声议论,有一位常侍上前禀告道:“回圣人,方才黑洞刚落陷之时,奴才还见过北境王和王妃。”
中书侍郎呼道:“既不曾掉落下去,北境王何不应召现身啊?”
仍是无人应声。
我心中一哆嗦,小声一句:“他该是偷跑了吧!”
不曾料到我这低声呢喃,惹的众人回头看我。
片刻之间,突然有种嗡嗡作响的声音,由远至近,由外至内,经墓道涌入。
好似千万辆马车奔腾而来,欲要将我们重重包围!
八十二 险象环生
从墓道滚入地宫广场中央的,竟然是无数个铁球!
——探险一日游附送波波池礼券吗?
若铁球之海奔涌而来,这波浪中,隐隐现出三四个庞然大物,看清楚了竟然是几尊金属大犀牛。
犀牛的鼻子上长着一只大犄角!
叫我惊愕的是,那犄角的顶尖冒着电花!
我揉揉眼,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再度瞧时,只见那犄角上的电花越来越盛,紫蓝双色的电路正噼里啪啦……
我的天,这和兰羌府的小傀儡,同出一人手笔吧!
这位匠人难道也是穿越过来的?
我本欲大声叫大家躲开那铁球,可脱口之际我又生咽了回去。这阵势还是先保自己吧,我不想那么伟大……
我拽着念奕安,唤着念家人,小声说道:“快,快爬到边角落的假山上去,这铁球碰不得。”
念家人一脸不解:“玉舍人,这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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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急得直跺脚:“听我的!”
人群前排的人还在好奇,对奔涌而来的危险全无认识。
“趁有人身盾牌,快去啊。”
念奕安信我的话,搀起王爷便往假山上攀。
说是假山,不过是园艺石景,不足一人高,好在造型宽阔平坦,不是尖险之态。
人群中最外缘已经开始鼎沸了!
我们数人爬上去后登高望远,只见铁球所到之处,碰在谁人身上皆能引起一阵抽搐哀吼!
还好目前来看,电力没有那么大。只不过是四尊移动的大犀牛身上满满的电,传感到铁球处的量,不至于有姓命之忧。
念奕安对着人群大喊:“快躲!离铁球远些!”
地上的人又开始一波一波的东奔西窜,像是踢起了蹴鞠……
瞧见皇上被那帮老臣又拥着,再有侍卫和宦官相护,折回了陵墓正殿,并“哐当”关上了大门。
四尊大犀牛已全然驶进了广场,这陵寝的构造本就是个下坡,如今释放这些器物,只用安上轮子,却也全不费功夫。
可糟糕的是,那负责往沟渠灌注水银的机械突然启动了!
河海沟渠本就在墓道与广场交界处,位于地势的上方。这猛然间释出的水瞧着却不是水银,而是清水!!
那水流若瀑布直下,滔滔不绝,瞬间就把沟渠注满了。水位高涨,哗啦啦的直往外溢漫,流的满地皆是。
我心中一叹,完了完了,水最能导电!本来那铁球单个独立,无非碰撞之中,带上点电。如今导电体连在一起了,不敢想象……
冲在最前面的侍卫已有一圈倒下了。中电的“噼里”声,不敌一众恐惧的惊呼。
铁球的数量实在太多了……
我无力的大喊:“快把流水和铁球往黑洞里引啊!”
可忘记冷静的人占了多数,他们只顾得上六神无主,被铁球冲撞的中电倒下,或者拼命往边缘儿上拥挤造成了踩踏……
可塌陷黑洞的地方是最低洼的,水和铁球到底是要滚落进去的。
黑色的铁球和沾了泥的黄汤,像是满地的珍珠奶茶,倒入了大地妈妈的血盆大口中!而几尊大犀牛停在了广场中不再动弹,电力耗尽……
演了一出人间炼狱。
始才发觉,今日之生机,竟全然拜这塌陷的黑洞所赐。
如若不然,以铁球之多,水流不止,即使没有被电死,也该被埋压于此吧……
骚动停止了,所有人吁出一口气。
候在地宫之外的侍卫们纷纷入了来,一时间抬人的抬人,医治的医治……
我捧着小脸疲惫的坐在石头上,呢喃道:“小安子,咱们回吧!不在这呆了。”
他拍了拍我的背说:“这个时候,支援的兵马也该到了,再等等就能回了。”
如他所说,皇上和那帮老臣要臣,先被送出了地陵。
其后便轮到我们了,有南衙卫亲自过来搀扶。
实在是累也累够,惊也惊够了,我无精打采的往地陵外挪着步子。
当蓝天再度盖在自己头上之时,我终于能够确认今天的历险记到此为止。
此刻数万的禁卫军已在陵园集结。
南衙卫将军来报,北境王方才假传圣旨,称得了召命,已带领王妃和一众亲信快马加鞭,正在赶回北境的路上!
皇上下旨:“着羽林大将军速速拦截,定要活捉!”
又有武官来报:“启圣人,离山大营的三万部队,在昨夜三更。便成功被太尉大人领兵控制。至今日午后未时,未有异动叛乱!”
原来,调安西将军入京加封太尉,并不全是架空其权利,还有此用~
而此时又看见百越王,带着一群人马,从陵园门外长驱直入,挥鞭嚯嚯。
原本是羁押在大理寺待审,如今竟也成了扳倒李灈计划的一部分。嗯,有意思!
身边的小婵雀跃道:“是阿爷!阿爷什么时候被放出来了!”
那一向急躁的百越王今日更是面色赤红,爽利从马上跳下抱拳行礼道:“启圣人,小王已按照原计划,成功大败俘虏了李灈暗藏在附近的奇袭军队。总计五千人,已斩杀其大将,首级在此!”
嚯,敢情“敌我双方”的大计划,都在今日进行啊!
百越王说罢从马肚子上解下了一个包裹,献于皇上面前。
我一看那血淋淋的包布就快站不住了……
念奕安拥着我,小声说道:“过一会我还有任务在身,一同为此事善后。”
他指了指旁边:“喏,接女官回宫的马车已经来了,我先叫二嫂嫂送你上车。”
然后轻轻弹了弹我的髻环,一笑晴空万里:“过几日要进宫拜见太后娘娘,我到时寻机会找你。好了,去吧。”
我点点头,对他噘嘴皱了皱鼻子。他又笑了,他的牙齿好看之处不在于“一口利齿亮白整齐”,而是看起来和他的心一样,态相柔软且善。
我和二少夫人寒暄几句,便对赶车的卫兵亮了腰牌,上了马车。
凭着自己瘦小,往那坐席上一躺,呼呼大睡起来。
这一觉直睡到转天的早膳时间。
印象中回到皇宫已然夜半,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好似被几个宫女抬回了月池院。
昨日一天的透支劳累和腹内空空,使我此刻在餐桌上大快朵颐。
姑姑看着我直笑道:“敢情饿了一天是好的,倒也不挑食了。”
我嘬着灌浆馒头里的汁儿,摇摇头支吾道:“不是呀,今日的东西特别好吃!”
阿秋被我的吃相勾引的直咽口水,逗趣道:“瞧妹妹这吃的香甜,倒也惹的我能多用半碗粥了。”
然后我边嚼边笑。
最主要是心中畅意~
进宫那夜在天芙居酒楼,相爷说的那段话一直在我心里搁着——“关于你们的事情还未完。此事错综复杂,怕又牵扯甚广。现在无法告诉你们事体究竟。我先将你二人送进宫……”
此刻只觉得,这一件任务完成了。
早膳后有宫女来通知我去御书房一趟,圣人要我写一份离山大营那夜的笔录,以供对李灈判罪所用。
我一路步子轻盈,简直松快的像一滴晨露~
进了书房,瞧见皇上和昨日那掐指神算的老和尚正在坐榻上叙话,我慢步上前,日常请安。
起身之际,那老和尚的眼睛突然盯紧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居然面露一丝惊喜之色。
嗯???
他对皇上笑言:“这位该是后宫的哪位小主子吧?昨日好似也在地宫见过,按例后妃皆送灵至宫门方止,圣人还一路携带着她,如此宠幸,也好也好。”
啊喂,只是这会不到上值时辰没穿制服,别误会啊。
皇上一愣,随即斜着眼看我,眼神在我身上跳了跳。戏谑道:“法师看走眼了,这就是个黄毛丫头,发育不良呢,没人要的!”
我……
朝你马哦!(太后娘娘对不住,不是故意捎带您,情绪需要)
小姐姐我如今是比穿越来之前矮了不少,可穿上鞋也有一米五八好吗?
我心中自顾自骂着。
老和尚略皱了皱眉,但随即又抚平,问我生辰八字何许。
皇上好似觉得老和尚对我说话的语气太过客气,不屑抢答道:“就是去年李灈死乞白赖上书,招的那批秀女。咳,也作为当时他同意回京的条件,朕才允了的。”
老和尚点点头,继续问道:“那姑娘出生的时辰是?”
我就信口编了一个时辰:“亥时。”
可他的神情却有着“如他所料”的意味,对我点点头道:“姑娘且去忙。”
然后就当我不存在般,在我的背后继续讨论我道:“圣人如何不将她曳练椒房,充了后宫呢?”
我差点就跪了,心里默默祈祷道——求您了,千万别听这妖僧信口胡沁!
还好圣人的反应没让我失望,他一直面带讥笑。
我坐在书桌上往他们方向偷瞄,看着皇上那幅样子,又满意又有些想挠烂他的脸……
可不知那妖僧又低声说了什么,突然使皇上的神色严肃了一下!
不过随即他摇摇头,站起身道:“法师竟是一派胡言了,寡人倒不信这个!走吧,两仪殿来议事的几位元老重臣该到了!”
二人迈步出去,我对他们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而此时,一无所知的我,竟不知那妖僧已在圣人心中,埋下了一根毒刺。
一根午夜梦回,让他辗转反侧的毒刺!
八十三 吃扭扭酥
我问姑姑:“姑姑可知道我是什么时辰出生的?”
她略顿了顿:“亥时。”
我直接将口里的茶水喷了出来:“还真的是亥时呐!”
姑姑疑惑:“怎么了?”
我面带委屈的说道:“方才御书房有一妖僧,非问我的生辰八字,还问圣人,我是不是后宫的小主子。神神叨叨的,讨厌极了。”
接着我把事情经过对姑姑讲述了一遍。
姑姑微微蹙着眉道:“那老和尚是耶伽法师,负责大行皇后在佛光寺的经忏法会。近来时有伴驾,与圣人谈些佛法治世学问。”
姑姑眼波流转:“不过——,身为出家之人,说些置喙后宫的话,那可就不应当了。”
我快速的点着头:“对呀对呀。”
姑姑道:“不过圣人对他这话不屑一顾,便先随他去吧。”
这话结尾处,姑姑一提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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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姑姑神色写的有“我自会处理”几个字。虽没说出口,但心领神会。
姑姑抚了抚我的背:“今日方知昨日在地宫那般危险,早知如此,便做主将你从名单上剔除了。原以为做着侍书一职,多见识仪典是好的。嗐!以后姑姑绝不让你再涉险境。”
我抱住姑姑暖暖笑了。
羽林大将军用了一整夜的时间,追赶至今日天明。与一早埋伏好的另一路军队两面夹击,将往北逃窜的李灈活捉了回来,并王妃,其长子李耐,与三千名士兵。
现已将此三人关押在大理寺。
另外受降城的北境王府已降旨查抄。那早两日便被往北送的县主李恺恺,和留在受降城的其余侧妃小妾与小姐们,均已被拘,候审当中。
我在御书房听着近臣一会儿一趟的启禀,看着一道又一道关于此案的最新奏折,心中百感交集。
是日下午的书桌,被这些摞的山高的折子搁满了,基本将我和皇上埋在里头。
皇上审过一遍的全扔给我,光是“朕已阅”、“朕批准”、“朕敬纳”,这数个字,我已经要写吐了。
胳膊酸的很,我搁笔揉了揉,突然想起一事,便问道:“圣人,前度小臣禀告的二十车水银之事,没有下文了?”
皇上“哼”的一声:“你还说呢!差点坏了朕的好事!”
“哈?”
他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脑门:“查案子查到自己家里来了!那是寡人悄悄下旨,用清水替换了灌注地宫江河的水银,暂时寻一地方给藏起来。你倒好!竟给破了密。”
我龇着小白牙:“为什么呀?”
皇上说道:“寡人自是知道那李灈想在地宫行叛乱事!量大的水银毒性极强,自然要换掉。”
我眉飞色舞:“噢~~,原来这是一出计中计。先昭告众臣,圣人您亲往送葬至地宫的消息,引得那李灈上了勾,动了在地宫动手的想法。”
“然后故意让他掌控了灌溉水渠的机械。再表面对他宽松,任他策划布置,绝不打草惊蛇,而后一举剿灭……”
皇上没等我说完,将奏折往桌上一掷,伸个懒腰说道:“朕懒得和你这黄毛丫头废话。累了,歇息一阵儿去。”
我窃笑道:“圣人别走啊,小臣还没问清楚呢~”
他摆摆手,比划了一把刀吓唬我。
我也趁机休息休息,用杯果饮,再去一趟位于角落的“溷轩”。
甘露殿就是不一般,“方便”的地方起了个这么的雅称,里面干净非常,满满的香料和鲜花……
想当初我在暴室的时候,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这个,往往无法承受了,就溜去小松林解决问题,咳咳。
方便完了回来,路过偏厅,不经意听见皇上轻言一句:“苏姐姐,许久没吃到你亲手做的扭扭酥了~”
纳尼,苏姐姐?
我马上站住,想听听下文。
随即传来姑姑的声音:“圣人竟还记得。既然想这一口,下官明日做了便是。”
皇上的音声软的瘆人:“阿娘刚走那几年,好长时间无心饮食,全是苏姐姐和元姑姑费尽心思做些花样儿的点心吃食于我,想叫我多吃一口是一口。”
姑姑道:“圣人怎么突然说起这些?这都是下官应该做的。”
我隔着屏风,依稀看见皇上的手指相互挫捏着,注意力全投在姑姑身上,一副想说什么又羞于启齿的模样。
而姑姑正坐在一旁核对着甘露殿所有宫女“春季补”的银钱。
半天了方才抬头,看了看皇上那欠巴巴的样子,笑言道:“圣人如今不也颇为照顾下官。”
只见皇上叹道:“咳,莫说内官局,整个后宫被你辖制,也没什么。”
???????
发生了什么?我有点晕……
难道姑姑和皇上之间有着微妙的“姐弟之情”?
一个二十六岁,一个三十有八,差了十二岁!若再多几年,可是两代人了。
只见姑姑拿着数本册子,站起身来。抿了抿嘴看着皇上道:“圣人这样说,可是叫下官无立足之地了。能为圣人尽心做事,已是下官的福分。局内有事待议,下官先去了。”
态度表明之后,未忘记有个温和的结尾:“扭扭酥,半边玫瑰,半边白杏。”
然后福了福身,离开了。
皇上吞吞吐吐,又瞧着姑姑的背影笑笑。
而我基本上一口老血也快按不住了,强扶着心口,脚下无声的溜回了书房。
我突然觉得,自从第一次见皇上,我就暗暗瞪他,一瞪瞪到现在,他之所以能够包容,很大程度是因为——看在和姑姑的情分上?
这实在是一个叫人无语凝噎的发现。
第二天上午,姑姑还真的在小厨房忙活起来了。
甜香飘满了整座院落~
我站在一边儿目不转睛的看着面粉一点点的成为贝壳一样的扭扭酥。
果然做了两种口味,一半搓入酸甜玫瑰酱,红白相间。一半搀入白杏牛乳,在表面洒上杏仁儿碎,白雪糯糯。
口水快把前心打湿了……
我伸手想拿一块,被姑姑阻了:“还热!”
完事后,装了两盘,对我说道:“这一份是留给菟儿秋儿的。”
我欣喜的接过来。
而后姑姑把另一份放进食盒里,净了手,更了衣,提着往甘露殿去了。
呃。
其实,原本,围在小厨房除了想吃,也是想问问,皇上到底为何说那样别扭的话……可始终,又问不出口……
算了算了,或许皇上自己已经说过了,没了娘亲后把她当“姐姐”,可能男人在“大姨爹”期间,也会犯病吧……
上次去太医署抓花茶喝,结果抓出了一个案子来~
本来是想着就近去找苹果的。她既然调去在司膳司做事,那定然是在太医署旁边的内尚食院上职。
今日难得好时候,还能捎带李灈将要受报的好消息给她。
我垫着步子来到尚食院,可所有体面的殿舍都找了,一个个瞄去,不见她人。
然后便入了厨房。这时间离着饭点还有一阵,这会儿只是一些厨师在准备着食材,也未见苹果。
我又跑到后院来,逮住一个小官婢问道:“可知道梁雪园在哪儿?”
她一怔,然后往我身边一指:“这个就是。”
我一转身,我的天呐!
苹果正蹲在地上,穿着一身灰色衣裳在烧火!
我的眼睛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急忙蹲下去鉴赏着她!像鉴赏一樽大神!
只见她满脸满手的碳黑,头发上还飘上了柴火渣滓,用手背一抹鼻子,又擦出了两道黑杠杠!
我梗着脖子,膜拜道:“苹果!你为什么总能给我带来惊喜!”
她这才蓦地一转头:“呀!怎么是你啊,小菟。”
随即她嘿嘿笑着,挠了挠头,憨憨的说:“我刚正想办法烧火呢,竟没注意你来了。刚做这个活儿,还不太会!”
我鼓着两腮,笑也不是,不笑也忍不住:“你不是负责紫云阁乌昭容处的摆膳吗?”
她脸上神色平常,继续捅着柴火道:“那可是老黄历了!好似元月底的时候,我就从八品降到了无品级,一开始还是负责文书,就这么一步步的,烧火来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爆笑着坐到地上,手脚拍地,笑的直擦眼泪!
她眨了两下眼睛:“笑什么呀?不都是工作。”
我抚在她的肩头,清了清笑嗓:“对,你说的没错。就是成了挖煤的黑熊怪,我忍不住。”
接着拍了拍她:“快说说,到底是为什么被贬了!”
她一噘嘴:“因为元月里,鹿常侍叫我去掖庭膳房的仓库里,拿‘东瀛蜡头鱼’给乌昭容的寝殿做观赏鱼,我记错了时间,晚去了一日,就……”
然后她揉了揉屁股,始才委屈说道:“还挨了三十板子呢。”
我一惊:“这鱼并不是让乌昭容吃的?而只是说观赏所用?”
苹果道:“鹿常侍前后两次找我,计划不同。第一次是说仓库收了鱼,转到百小治那里,我再去拿,取鱼肝放进乌昭容的饮食中,有避子不孕的作用。”
我蹙眉:“那第二次呢?”
苹果答:“百小治留了封手书给我就消失的第二天,鹿常侍只说计划有变,取来丢进乌昭容的观赏鱼缸内便妥了。”
我仔细搜捡着当时二皇子误服“东瀛蜡头鱼”去世的回忆……
这糊涂计划又交给了迷糊人去办,到了如今,还像是一团浆糊。当初所谓的结案,了结的,也只是表面。
真正害二皇子的幕后操盘者,定有一人。但是,皇上还一副不急不急的模样,那么我这个局外人忙什么,还是安心的去吃我的扭扭酥吧~
八十四 怪塔解密
乘上马车,再往离山。
今夜押了李灈过来,叫他指认屠杀无辜女子,“人祭”一案的现场。
当再度进入了那座下窄上宽的怪塔,这次却没有往上登,而是由李灈带路,一圈圈的往下走。
细铁锁将李灈捆了个结结实实,脚铐上还挂了个铁锤,不仅走的慢,而且哐哐啷啷,咯咯噔噔。
上次若待宰的羊羔,被赶着进来,何曾注意到这塔不仅有地上七层,还有地下七层。
最前头的小卫兵将壁上的灯点亮,不知那灯油里添了何样物质,燃起来光线发白。
我走在人群的最后,跟着姑姑,像是她的小尾巴。
那李成蕴原本和相爷并排在前走着,不知怎地也磨叽到了后面,开始在我身旁捣乱。
一会儿揪我的头发,一会儿故意在转弯处撞我。我始终避着,不予理睬。
他不作罢,故意踩上我的鞋子。
当我看到绣着小白兔的新鞋被踩成了小黑兔,怒火彻底被点燃,对着李成蕴一顿“拳打脚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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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嗷嗷的躲着,挑衅我道:“诶诶诶,打不着打不着~”
一众回头看向我俩。
相爷瞪着李成蕴道:“孽障,再生事我扒了你的皮!”
姑姑蹙眉:“你们两个怎么一见面就打?”
我装哭道:“呜呜呜,李成蕴偷袭我,欺负我!”
姑姑闻言就来提我的后颈皮,“你俩离远些罢!”
“啊哟,姑姑姑姑,我自个儿走……”
我忍着脖后颈的痛狠狠怒视李成蕴,他一脸得意乖张,对我比了比小拇指。
我本欲告状,可突然袭来的一阵冰凉之气,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不知不觉间,衣衫已凉透。
这越往下走,空间越大。每多走几步,便愈冷几分。自第五层始,便是大冰窖了。
一块块的大冰砖透白晶莹,摞的满满当当,冒着萦萦寒气~
鼻子嗅着这冰雪味道,敏感起来。我抱着膀子,牙齿直打架,哆哆嗦嗦间伴着小小的喷嚏。
走在前面的是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以及御史中丞。“三司”长官齐在,相互一视,问询李灈建这冰窖是何用途。
那李灈的音色素来暗哑,如今大势已去,更见消沉。头发凌乱,衣衫不整,拖着沉重的步子,有声无气的说道:“难不成本王全部用来砸冰吃的?自然是储存东西!”
那嗓音洪亮的刑部尚书斥他道:“废话!本官问你,你就如实作答,好叫书吏存录!”
一旁跟着的书吏,低着头只管在册子上实时做录。一边顾着墨盒,一边下笔如飞,将三司长官和李灈的对话,逐一登记。
当下到最底一层,呈现在眼前的,简直是一座“水晶宫”。
冰雕的殿宇,冰雕的桌椅,就连灯罩也用冰雕成。
满眼都是冰冷的雪光。
李灈嗟叹道:“本王这层神殿,这方神坛,今日也好叫你们涨涨见识。”
他指着铺地的石砖,咬字狠狠的说:“这!是本王从沙陀运回的天肌石,火烧不燃,冰冻不裂。若有破损,还能自行修复!与这样特质的天赐之物同修道法,是为最佳。”
哎哟,这么厉害的?
我赶紧蹲下来,拿手指去捅。这石头怪不得叫天肌石,触感还真的有肌肉的软弹。
我用指甲往下钻,没费多大力气,竟然钻出一个洞来。我闻了闻这石头的碎屑,竟然有一种乳香味!这……莫不成是冰淇淋吗?
李灈看到我破坏他的宝贝石头,呵斥我道:“喂!你这兔崽子,住手!”
一旁的谢参军不屑说道:“王爷该是受人诓骗,大损财资了吧。什么天肌石,这铺地的其实是白鳝泥!当然,如您所说,确实防火,是一剂颇强的防火材料。”
“但是,哪有这么神乎其神了。什么会自动复原,不过是这白鳝泥质地疏松,又加这冰窖湿气重。此泥遇湿就体积膨胀,若条件允许,甚至可胀为十几倍之大。自然摸起来柔韧有黏性。泥嘛,都能捏的!”
这样的解释惹得一众笑声连连。
李灈的鼻孔被气的大张,能插下两根筷子。
我趁机说道:“难不成北境王屠杀我等无辜女子,也是因为上当受骗,误信奸人所致?”
他反而喟然长叹,一副不与“宵小”争论的模样。一转身,往里头走去。
里面的厅室布置了一张圆形的法坛,可供一人打坐,实在走火入魔了倒下,也能躺一会儿的大小。
法坛之后的冰墙雕了一张人脸!
我瞧了瞧那模样,一脸狰狞,眼球凸出,不就是“银烛仙人”么!
原来,整个事件还有这第二个诱因。
法坛周围有六根冰柱,放着六样物品。最显眼的一根上,放着一盏白琉璃瓮,里面的红紫色液体已被冻成了冰。其他的放着有桃木剑,有纸符,有香炉,有供果,还有一把摇铃。
银色蜡烛正式出场了!
绕着法台,满地的烛台,我数了数,竟然多达四十八支。
李灈潇洒的一指那瓮道:“你们要找的十四个女子的尸身,全在这了。瓮里是血,这一圈的银色蜡烛是她们的人油熬成的!至于别的边角料,早扔了。”
哈?我瞬间毛骨悚然。
接着他补充道:“十四个人的心头血,存了这么一坛子。可道长说,还差四个人的。若达一十有八,按八卦来算为一加八等于九也,上吉之数!”
说罢这话,他饶有兴致的看着我。
我赶紧捂着自己心口,往姑姑怀中蹭。
李灈面容可憎的说道:“本王算了算,加上这兔崽子和小胖子,还有那个什么乌昭容。这才不过十七副心头血……”
“嗐!”
他一声叹息:“想是天命,不该叫本王完成这渡仙仪式。”
左相问道:“原来被王爷半路带回的女子张瑞卿,身份是假的。”
李灈一咧嘴:“她只不过是本王的细作。”
刑部尚书轻蔑说道:“王爷已是位高权重,一方诸侯!缘何于心不足,轻信巫师之言!”
李灈突然歇斯底里:“你们怎知本王的胸怀!这十几个人看似是死了,可是她们从此有了更大的价值!待本王成了仙,她们便可做我身边的仙童!享有本王一半的天岁和福德!”
他转而又指着我道:“按你们若说,若行这渡仙之术有罪,那快抓了这兔崽子啊!她进京时候的包袱里,满满的渡仙笔记,不信你们看!”
他搓着步子,从一旁的角落里拎出一个木箱子,摔在我们面前。
“都看看!都看看!还是把这小东西趁早处死,防患于未然吧!当时有手下,莫名其妙把这一箱子物什呈了上来,原来一看,竟是同道中人啊!其中的某些篇幅,可是叫本王的仙师,也觉望而不及呐。”
我的脸青一阵儿红一阵儿,天呐,双生火焰凡小菟二号,你以前到底研究了什么???今日叫我来背锅……
左相道:“你休要牵扯别人!孩儿的把戏玩意,岂能与你这恶积祸盈之人相比?”
李成蕴一副看耍猴儿的模样,笑问道:“别说别人,说说你自己。你这偷渡成仙的怪招,谁能保证仪式成功呢?若不成功,难不成陪王爷一起进畜生道,投了马胎?”
李灈啐了一口,癫狂的说道:“有我仙师主持法事,怎会失败!唯独就是‘祭品’尚缺,本王这才不得已,试图控制皇帝,待夺回这三个祭品!再放归圣人!”
大理寺卿嗤笑道:“王爷如今,竟然把刺王杀驾,攻袭玄武门的大罪,全然归咎于如此单纯的缘故。实乃荒唐之极,叫人啼笑皆非啊!”
李灈双眼满布血丝,捶胸顿足道:“只怪第十八个辛卯年白露日的女子找不到!不然,就算是暗杀,也要早些挖了她们的心出来!”
我听着这赌咒一样的话,只觉得后怕。
刑部尚书说道:“王爷可是前言不搭后语了!若按你方才所说,既然‘祭品’还差一人,何必心急如焚的起兵叛乱,试图闯进内廷,抢夺乌昭容娘娘与另二女呢?!”
大理寺卿补充道:“况且……还在地宫内外,布置了两个月余。”
李灈瞪大双眼,一时语塞:“我……我……”
刑部尚书厉声斥道:“哼!休拿这妖法邪术的说法,试图遮盖你谋朝篡位,犯了十重罪之首的事实!”
一旁少言的御史中丞开口了:“尚书大人勿要动怒,此行本就是为了‘人祭’一案来的,还是多问问此案之事。”
随即他看向李灈,语气平和的说道:“敢问王爷,为何单单选了辛卯年白露日所生之人,还定要是女子。此之为何?”
对对对,终于问到点子上了,御史中丞大人靠谱!!
李灈无奈,无力的坐在那圆法台上,揉了揉双眼,支着沉重的头说道:“原本~,童女皆可。但此日生人,她们的八字对这法事有所助益。”
他搓了搓脑袋:“何况……”
一众笑问:“何况什么?”
“何况,可以清理门户。”
姑姑说道:“如此说来,王爷认为侍妾‘哥舒琴’腹中的胎儿,是为女胎了。不过近来,宫正司中,押着一个辛卯年白露日所生的少年。他口口声声称,想见见他的父亲——王爷您。”
李灈猛然抬头,瞪大了双眼,双唇大张,满满的不可思议!
姑姑道:“那少年今日已由宫正司移交大理寺了,稍后王爷就能见到。父子二人,也可一诉衷肠。”
此时,李灈突然一头撞在了一根冰柱上!
我吓得惊声尖叫。
一旁的侍卫马上将他拉住。他额上的鲜血顺脸而下,像是几行血泪。口中念着:“弄错了,弄错了……”
刑部尚书示意:“带走吧。”
于是侍卫押着这狼狈的李灈,先行拖走了。
我悄悄溜到“我”的箱子那,先打开看看。只见里头满满的书本册子,还有一串铜香囊,并一些日常用品。
我抱了它,跟在大人们身后往外走。悄悄的护着,如获至宝。
这里面,可有着连接两个世界的路哇!
八十五 时空密函
“我”的神秘宝箱被姑姑没收了,放在她的书房里。
此刻,我正在书房门外转悠。
门是锁的,那四个宫女才有钥匙。我往外提了提窗户,有重大发现,嘿嘿,窗户没锁。
爬窗跳进去不费什么力气,但要清理掉窗台上的鞋印。
我在书架的底层把箱子找到,满怀憧憬的开始拜读凡小菟二号的作品。
统共六本手抄录。当看到册子上的字体时候,我惊呆了,跟我之前的手迹一模一样。我是穿越到另一世的自己身上了吗?
翻看了一阵,结合之前灯烛店老掌柜所讲的“银烛仙人”如何渡仙的故事,便在原有基础上补充了一些信息。
启动仪式的蜡烛究竟为多少支?原来,是根据每个人的本命属相来算。那么去年小菟二,跳当归涧的前一夜,实际上离十五周岁还差几天,可因为属相为兔,仍旧算作十五支。
最重点的,咒语是什么?
我匆匆翻着手抄录,想快点把这最神秘的部分抖搂出来。终于,在其中一本找到了咒语的内容!使我激动的双手颤抖!
可是再往下翻,我又给跪了……满满不认识的字符,三页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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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书啊!
我无奈的咧了咧嘴角,将六本册子码好。整理的时候突然从包书的桃花纸里掉出一封信来。
我眼前一亮!
正欲打开看时,突闻书房门外钥匙叮铃的声音。糟了糟了,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我急忙将信往怀里一揣,速速将箱子放回原处。此刻,翻窗户出去已来不及了,怎么办怎么办?
我扫视书房,并无屏风衣柜这等藏身绝妙之处,情急之下只得躲进了大书桌底——朝内一侧的洞洞里。
呼……
我轻轻吐着气,听见姑姑的迈着熟悉的脚步声进来了。
她直接坐到椅子上,开始批阅文书。
我蜷缩在桌底,只和姑姑的腿有一木板相隔,实不敢弄出动静。
挤眉弄眼,咬牙坚持。可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姑姑怎么一点起来的意思也没有啊?
天气渐热,此刻半封闭的环境又密不透风,我的汗水已经层层往外渗了。头靠着木板,手抱着双膝,睡也睡不着,动也动不得。
把我难受的快要翻白眼,索性心一横,爬了出去。
爬出去就是椅子,我抓着把手,嬉皮笑脸的喊着姑姑。
姑姑看了我一眼,眼神继续回到了公文上,平常的说道:“藏不住了?”
我一愣:“啊?姑姑,您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笑叹道:“你日日吃甜食吃酪,身上一股子甜腥味,我打进门就闻到了。”
我赶紧揪起衣服闻了闻自己。
没觉得啊……
姑姑搁了笔,端过来了那箱子。问我道:“你来是想拿回这个的吧,我倒要看看,你以前脑子里天天想的是什么。”
我欲要起身,姑姑的目光投射过来:“别起了,先跪着吧。”
呃,小菟二,我恨你。
那宝箱被翻了个底朝天,暗格里还藏着几本古籍,也被搜了出来。
姑姑每翻看一本,就把一本摔在我的面前。
我已经快要气死了。
姑姑胸脯上下起伏着,声音严肃起来:“听你父亲说,自从学着认字开始,好书是一本不看,净看这些刁钻杂本!”
然后她开始翻看小菟二做的手抄录,我心里一叹,完了。
“银烛仙!你还当真研究这糊涂可笑之事!”
姑姑怒视着我:“凡县令说你性格乖僻,孤介不群,不与时合。我原本还不太信,只因着瞧你在暴室之后的行为表现不至如此。如今看来,倒没屈说你。”
我嗫嚅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不那样了……”
姑姑接着教育道:“这三十年来所谓渡仙功者,未闻一人。却不知有多少贵胄富商,家破人亡在这所谓的银烛仙仪式上。各个做人还未做好,就想着成仙之事。如此认妄为真,荒诞不经!若像李灈一流,贪图做仙人的权利物欲享受,不过是蠢钝之人。”
“但若是自命不凡,以为清高嫉俗者,实则离经叛道,种种不肖。如果再不服管教,那可真该活活打死了!”
最后这句话,姑姑盯着我的眼睛说道,目光炙热。
可,小菟二没准真的是清旷超俗啊……
我穿越过来的事情,想是跟她的仪式有关。
心里话归心里话,但知硬杠需要付出代价。脸上只得带上笑,哄姑姑道:“姑姑莫要动气,那些都久远到自己也忘了。如今菟儿大改了不是?”
姑姑见我乖顺,神色舒缓了下来,把箱子往我的方向一推:“若真改过,拿这些书册去院中烧了!走,我亲眼看着。”
我心中清明,这些册子留不下了。
还好翻看过一遍,整体轮廓在脑中印下了。我借着搬动木箱的空隙,偷偷将那三页咒语撕了下来,藏在袖中。
院子里支起了火盆,阿秋和冬休她们也围了过来,观赏着一个“洗心革面”的少女,烧掉她“不务正业”的过去。
纸张遇火便卷曲,烧出大大的黑洞,再成为灰烬,随着热流扬起屑子。
我望着眼前蹿腾的火苗发呆,蓦然发现,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被姑姑控制了。而且,她对我的控制,还在一步步的加深着。
正如此刻,我的表现足够让她满意,她便满足的喜悦的,拍了拍我的肩膀,像是再给一颗糖般说道:“听话了,才敢带你到处玩。明日太后宫里有宴席,随姑姑去。”
这颗糖真诱人,我是真的想去……
我基本上是躲进被窝里,才偷偷拿出那封掉出的书信。
当我展开对折的信纸,刚刚看见第一句,就觉眼前的白纸黑字,于一瞬绽放恍惚,似若迢迢星河。
眼前眩晕了片刻,点点微茫。
但见信中所书:
「阅此函者,你即是我,我即是你。于观想中,但见他方世界之己,命在旦夕,而意念盼生。又逢我一心修行,厌离婆娑,欣求极乐。特行替身之术,续汝之命,亦替我尽此方之世未尽之责。千般诸事,定数在前,毋需劳心。汝若望归,当归涧寻。」
「另,你我兄长之尸身,于西明寺塔碑下深埋。其二,余下六册手抄,只为障眼所用,其中颠倒。点银烛,在于移魂,非渡仙尔。世人蒙昧,以讹传讹,不得真章。」
「仅此奉闻」
我愣住了。
这一纸薄笺,看得我惊心失色。旋即悲从中来,却又难以名状。
我捏着信的手,颤抖着,微微麻凉。再往字里行间看去,却发现上面的字淡了。
我快疯掉了。
拼命抖搂着那张纸,仍是无力挽回,直到那些字体,全部消逝不见……
我崩溃的哽咽两声,又马上停下。
冬休听见动静,冲了进来。见我对着一张白纸发呆,摸了摸我的额头。
“小大人可是哪里不舒服?怎么对一张纸闹情绪?”
我只是空洞的睁着眼睛,没有定点,颤悠悠的问道:“冬休,你可知这世上有什么墨水,自己会消失?”
她摇头:“不知。”
我又问:“冬休,你可知西明寺在哪儿?”
她亦摇头:“不知。”
可我清楚的知道,我绝不会看错。那些都是真的,真的。
我拉过被子躺下,将自己包的严严实实。内心只觉得有一种无名的恐惧……
另一个我,还预知了什么?
究竟为何,抛下一切,也要逃离。
耳边传来阿秋和几个宫女在院子里的玩闹声。
她们叽叽喳喳:“听说了吗?方才传说一件幽默之事。”
“什么什么?快说啊!”
“圣人不是托耶伽法师看一块风水之地嘛,欲要建成‘国寺’,为其生母安魂追福所用。”
“是哦,下红雨那天,打捞出来的那副骨架,一直在神龙寺的内殿停着呢。”
“嘘……你们小声点。接下来呢?”
“哈哈,耶伽法师好巧不巧的看中了尚书令杨家的后花园。本来也是公差,结果那杨家的两个幼子,最是讨厌和尚,直接泼了耶伽法师一行僧人满身的粪水!现下里,都传开了。”
嘻嘻又哈哈。
我心里一个激灵,要建寺庙?
会不会这就是信里所提到的西明寺啊!
八十六 旧案了结
转天起来,我就精神抖擞了。
「汝若望归,当归涧寻」
看来,哪天实在混不下去了,还有一条退路呢
我心中美滋滋,用舞姿出手圆胸,配合着为我穿衣服的冬休。
她笑道:“今儿个可是奇了怪,怎么没有起床气了?”
我抿着嘴,得意的一脸狡黠,扭了扭腰身道:“突然觉得,又自由了些。”
冬休提了提额头:“咳,小大人的觉悟咱们可是赶不上了,我还不知道自由是什么东东呢!”
我瞧着镜中自己这身儿浅绿色配白边儿的六品官服,也觉得比往日好看了一些。
“穿上它,立马就得端着姿态。这就是不自由,人被身份给控制了。”
我正了正头上的绉纱官帽,看着帽耳朵上的珍珠寥寥几粒,比着大人们的成色差远了。
又悠悠的说道:“但身体如此,心可以不被控制。就好比帽子上的珍珠又少又稀,可是你觉得和一品的制式一样,也和没官帽的无二致。这样,心就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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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种自由呢,太初级!”
冬休的五官往一起拢去:“啊?”
阿秋不时何时站在我的门口,捂嘴笑着:“妹妹又说胡话了。若觉得什么阶层都一样,倒和大街上乱窜的天生弱智儿像了。它们就是不管冷脸热脸,逢人就笑,这不是傻,还是什么?”
我心中一叹,“没有分别心”这个概念她们大概是领悟不到的,便也懒得分辩,只道:“算了算了,和你们说不清楚,我上职去了。”
今日早朝,御审北境王十恶罪之案。
那曾经狂纵的李灈和清爽的木佳,未出几日,就被糟践成了两个浑身黑泥儿的“跛足道人”。
并一群亲信将领,参军给事,一排排押了进来。
皇上道:“哪个是监造大犀牛的?出来给寡人瞧瞧。”
哈,这也是我好奇的。
后排有一个二十出头的白面书生出列了,瞧上去没受什么刑,动作顺畅。跪地之时,还带着些傲气出来。
皇上问道:“你建造那庞然大物,并无数个铁球一起发动,伤人的原理是何?”
那书生垂眸,淡淡回到:“此乃小生已故去上师父的不传之技,当年被在下千方百计窃取了来。粗略来说,由铜,锌,明矾液搭配组成,可产生与天上闪电一样的物质。人畜触及,轻则浑身麻痹,重则心肺骤停,体内体外伴有焦灼。”
皇上粗粗的换了一口气:“那么,需要的大量铜和锌,你是哪里来的?”
书生看了看李灈,接着说道:“受降城的漠南草原有个铜矿。”
喔~~,怪不得不抢占漠南草原不罢休。
“至于锌,是由原右相府内,存贮的大量炉甘石,经泥罐所炼出的。”
我这才想起《开工天物》上,着实有这么一段记载,然而此时此地,根本就无“科学”二字,这发明者的才华,也太精绝了吧!
一旁的御史中丞启禀道:“圣人,此子乃是原中书令的私生子。不知为何,六岁便跟着当年名噪一时而又行踪神秘的百鸣匠为徒。当年全家问罪之时,也是因此成了漏网之鱼。而且,坊间传闻的右相府闹鬼的傀儡,亦是出自此子之手。”
皇上一直歪着头看着那书生,时下点点头,绕有兴趣的问道:“你为何助贼人行叛乱事?”
那书生面色平静:“父家除了我,全家灭门,甚冤。不必再审了,小生该说的也都说了,有死而已。”
皇上似笑非笑:“你倒视死如归!不如,将你这精绝技术,尽数说出,或者派给你几个学徒,替朕带出几个人来。朕能免你一死。”
书生不以为然道:“先师之遗愿,便是将此技术灭绝于世上。先师一直信奉一话——有什伯之器而不用,有舟舆而无所乘,有甲兵而无所陈。使民复结绳而用之。”
“如此,人们才会安贫乐道,不会冒进讨死。”
随即他的表情转为苦笑:“在下立过一誓,只背弃先师遗愿一次。断不会一错再错!如今成王败寇,愿赌服输,还望圣人赐死。”
皇上习惯性的叹气咧嘴,无奈又不耐烦的神情已经灌注在了他的肌肉里。只见他摆着手道:“拖下去拖下去,想办法让他吐出来。”
然后侍卫们就把他提下去了。
随即开始审问下一位少年,皇上亮声:“木佳,可是见到你父亲了,感觉如何啊?”
只见那家伙机巧的答到:“凭空幻想,南柯一梦。见了父亲一面,便心满意足,不敢奢求其他。”
皇上呵呵笑了。
跟着,崔常侍呈上了两道密折,一封是在旧年翻修过的大殿主梁上找到的,一封是当年的知情者上奏。
揭露了那个让李灈日夜心惊的“身世秘闻”,原来,李灈的生父实为自己的叔叔。也就是太上皇的三弟,不知因何早被处死的三弟。
早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说到底,肥水没留外人田。到底还是他们李家人,怕什么呢?势必要将小妾哥舒琴的孩子处死,就是怕泄露这个丑闻啊。咳!
最后,列了李灈的十大罪状。钦定于十日后斩立决。
听到这三个字,只觉刺耳。
其长子,王妃,一干将领谋士,一并问斩。
念县主李恺恺年幼,贬为庶民,永不再入皇族玉牒。其余侧妃侍妾庶女,一应没为官婢,发配永巷。
木佳流放岭南。
当论到那只有两岁的小世子时,皇上犹豫了下来。一众大臣力柬斩草要除根,不妨给一个绞杀的决议。
我听到这里,头脑一阵嗡鸣。
皇上听到这里,拍案而起,大声说道:“容朕三思,今日,就议到这吧!”
散朝了。
我经历过的“离山大营屠杀案”,终于在此刻,敲定了。
我不知心中有着几分的泄愤解气,只觉得自己的骨头不若往日挺拔,放慢了脚步,晃荡荡走在路上。
还是以“杀伐”来了结了另一场“杀伐”。但是,若不这样,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进到内廷的横街,正准备回居所,迎头撞见一人。
我一看,周贵妃。
如今怎么面黄肌瘦,眼神涣散?
我急忙请安,自然,在她跟儿前养成的习惯就是意思意思就行了。
“娘娘,你这是?”
她一看是我,愣住了,小菟两个字说了一半噎了一半,登时泪流汹涌。旧日的娇蛮之色已剥去了一大半,如今显出了凄然哀苦之色。就连打扮妆容,也是草草了事。
我急忙为她擦着眼泪:“如今这是怎么了,只是两个月未见,好像变了一个人似得。”
她抽噎道:“两个月未见,云露已经被打死,柳阿嬷也已然在宫正司关了一个月了,我来找圣人求情。”
我急忙劝道:“现在不是时候,圣人正为北境王小世子如何处置焦心,不如我随你回青鸾宫,好生分析分析。”
她还是很听我的,挽着我的手臂,一副寻得了依靠的模样,不由得让我可怜起她来。
可突然从路边窜出一只小猎犬来,对着我俩一阵狂吠!
周贵妃小声惊呼,“啊,又是这死狗,德妃怎么连个狗都看不住。”
周贵妃越怕,那狗越往她身上扑。我一开始只是拍巴掌,想要引开它,可它仍然扑腾着要袭击周贵妃。
只得佯装踢它,欲把它速速赶走。
这狗也是少见,还会见人下菜碟,看了看我的脸色后,以为我不会真的伤害他,就继续找机会往贵妃身上蹿。
贵妃也是,怎么出门也不带个人呢?
我被扰的烦了,用力一脚踹在了那狗身上,顺带踢飞了鞋子。
那狗嗷嗷两声,虽不敢再过来了,但对着我的鞋子一通啃咬。
我去!
这时耳边响起一句:“哎哟,小书女踢的好!我们娘娘昨天还说这狗欠打呢,您就替着教训了。”
我扭头一看,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嬷嬷,梳着矮髻,还带着朵小红花。
这些嬷嬷们位置特殊,不是后妃们带的奶娘,就是娘家跟来的保姆,虽没有品级,却又和主子亲近,最是难缠。
她弯着腰捡回了我的鞋子,拍了拍灰,语气矫情着:“坏了,小书女的鞋子被这畜生咬破了几个洞。不如,随奴婢一起回趟褔德宫,换一双?”
我拿来与自己穿上,婉拒道:“不用了,一双鞋子而已。”
只见德妃牵着她那条狗过来了。
果然是一处的人,头上的颜色好多。
她的气质很浮,像是脸上的浮粉,虽笑着,却生不起亲和之感。
“本宫刚在一边都听见了,咱们这福德宫上下,好几个都是绣娘裁缝出身的,弄坏了小书女的鞋子,哪有不赔一双的道理。”
说罢,就亲手上来扯我。
周贵妃欲要来阻,我便笑言没事,叫她先回青鸾宫,晚些再去找她。
呵,青天白日的,去你一趟福德宫又如何,还能吃了我不成?
一路随了去,刚入了院子,德妃便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了,屋都没让我进。
嗓音挑着:“去,看准了这丫头什么鞋号,拿一双漂亮的,合适的。”
我也只无言等着。
片刻后,刚才那嬷嬷果然拿回了一双绣样精美的新鞋。只是,当摆在我的面前之时,却发现,它小了!
“红花嬷嬷”翻着眼皮说道:“奴婢见小书女脚儿小巧,便精心挑了这双,快试试吧。”
我冷笑:“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穿小鞋?”
德妃一掷茶杯:“好大胆的丫头!
本宫好心赐你绣鞋,你还不领情谢恩!来呀,你们伺候她穿鞋。”
我未做多少挣扎便被冲过来的嬷嬷宫女淹没。有人抱我,有人拽我的腿,直把我按坐在地上!
然后摁肩膀的,摁腿的,强行穿鞋的……
天呐!这鞋子为什么这么扎脚?
伴着我的一连串尖叫,那小一码的鞋子终于套在了我的脚上。
我感受到鞋子里满满的小刺扎入我的脚底!有的慢慢钻进皮肤,有的一蹴而就,如若钉板之刑。
钻心的疼痛使我撑在地上扭动着身体,半天了才知要把脚蜷缩回来,去脱掉那鞋。
“谁叫你脱的?”
德妃将她那一柳弯眉挑的更高了,满面惬意的看着我道:“穿着它,滚吧。若是敢脱下来,本宫就治你不敬之罪。”
我已疼的满面涨红,脚底的刺痛一路上行,整条腿都浸泡在了苦涩颤抖之中。
我强咬着牙齿,一点点的爬起来。每一步的挪动,都使那些木刺,钻的更深一些……
伴着她们兴高采烈,志得意满的讥笑声,我步履蹒跚的走出了福德宫的院子。
八十七 大意轻敌
我几乎可以感受到每一根利刺在血肉里蠕动。
走多了几步,当利刺完全嵌入了,它们像是寻到了安稳的母体,不如方才闹的热烈。
脚底在尽量适应着它们,尽量免疫着伤害。
轻轻的走,慢慢的挪。出了褔德宫门十几步远,还是走不动了。
我扶着外面的柳树,气息短促,冷汗直落。
然后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小菟,这是怎么了?”
我抬头一看,林燕子!这是上天派来的救兵吗?
我该怎么形容她?
矫健硬朗的一个瘦子美女?但是力拔山兮气盖世吗?
她背着我走,完全不觉得累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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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头埋在她的肩膀,小声嗫嚅道:“燕子,我之前没对你坦诚很多,你生气吗?”
她道:“你也没有刻意隐藏什么呀,若满世界的昭告你已是六品的小大人,还不得惹来许多闲话。正常,正常。”
我嘻嘻一笑:“你理解就好。嗯,你怎么在这啊?”
“刚刚被淑妃娘娘传去问话了。”
“是哦,大公主一心要你,如今半个月的考验期也到了。那,你愿意吗?”
林燕子说话的语气显出她有些疲累了,把我往上提了提。说道:“愿意。为何不愿意?早几个月拿俸禄例银,还是八品内人。做个孩子王嘛,难什么。”
我的脸颊安然的贴着她:“也是喔,分配到别处,估计还不适合你呢。咳,有道是物以类聚,蛇鼠一窝,臭味相投呐。”
她扑哧一声笑了:“你这比喻,蔫坏!看来德妃扎你是对的。”
虽说疼痛的冷汗未落,但已然在回去的路上嘻嘻哈哈。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月池院上空回荡着我的惨叫~
脱了袜子,所幸的是,没有大面积出血,但满满的血点也是惊心,像是未绽放的花蕾。
女医说,就在院子里拔刺,看得清,处理的干净!
我上半身窝进椅子里,双脚搁到石桌上,等待着接下来的恐怖时刻。
身体紧绷,难免的抗拒。
冬休拿来枕头叫我抱着,压着我的肩头。芸豆和祥顺按着我的双腿,恐怕我吃不住疼,给女医一脚……
那反着光的银镊子贴近我的脚底之时,我快把牙咬碎了,不由得将脸埋进枕头,不忍再看。
刺埋的太深了,还要用针挑。
我大喘一口气,叫苦不迭。发出的声音不能用“哼唧”来形容,我觉得方言“吭叽”更为传情达意。
哼唧的程度还浅,可我已经吭,吭,吭了,这简直是无法忍耐的前一秒……
姑姑和阿秋迈着大步从外面回来,看见我正抱着枕头“吃瘪”,赶紧过来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此时刚好第一根尖刺猛然拔出,痛苦漫出了眼皮,我吱哇一声哭道:“德妃干的,姑姑快替我报仇。”
姑姑看向女医。
女医拿着镊子,把拔出的东西给姑姑看道:“还好还好,不是铁钉绣花针一类,只是细小的木刺。”
姑姑听我讲完整个事件经过,皱着眉头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跟某位娘娘过于交好,以免叫别个认为你站了队。不听话就这个下场!”
又一根利刺拔出来,我委屈的喊疼。
姑姑走过来抚摸我的脸,用手指和帕子给我抹泪:“乖孩子,再忍忍。”
我不知是如何挨到一根根的木刺拔出,又在消毒的时候,整双脚泡入麻辣的药水中良久。
承受了这么多,最后却被告诉,早在当初,冯二马那件事。于我们送那个被黑沙烧死的老嬷嬷去宫正司之后,就已经知道是德妃派遣的人了。
姑姑抱着我安慰道:“德妃娘娘如今呢,只是想给你一些苦头吃吃,置于其他惩处,便不会了。”
“为什么?”
“你想,曾欲伤害于你,但失了手,搞得圣人亦知悉。如今贵妃已失了势,今日又给足了你颜色。今后不再触她霉头,便不会再针对菟儿了。”
阿秋附和道:“是呀是呀,用这样的路数,就是想警告妹妹罢了。”
我眼前朦胧:“那姑姑的意思是,这亏只能吃下了?”
阿秋先不满了,不悦之色上了眉头:“妹妹!那可是德妃娘娘!你叫姑姑怎么为你讨公道啊?去问责一位正一品夫人有没有给一个小小女官使绊子?不荒唐吗?”
这连珠炮似的数落,好似全世界只有她最关心姑姑。
本还在委屈里泡着的我说道:“我没说去问责,我只是想商量怎么应对,好不吃哑巴亏。”
阿秋又道:“在宫里伺候的,就你不能吃亏了?”
我怒道:“你不要偷换概念。”
姑姑打断我俩的龃龉:“好了,秋儿先出去,叫她们分一些午膳给妹妹拿进来。”
阿秋马上对姑姑甜笑道:“秋儿刚才就交待过了。那——,妹妹好生休息吧。”
说罢,从我房间离开了。
我往姑姑怀里钻了钻:“阿秋姐姐总是这样,好似整个院子都没她殷勤。”
姑姑轻拍我道:“好了,你们几个就属她最年长,还不能教导你们几句了?至于今天的事,只能到此为止。当然,如果德妃若还想有行动,姑姑也不会任她妄为。你可听明白了?”
我抬眼望了望姑姑,又垂了垂眼帘,点点头。
姑姑笑说:“睫毛真长。”
然后吩咐冬休好生照看我,便也出去了。
好在木刺细小,也许是我的恢复力惊人,转天起来双脚就好了大半。
我扳着脚底看了看,不再渗血,这样的伤处应该也不会结痂,只不过表面还肿着,看得到密密麻麻的小红点。
我下地试了试,嗯,感觉还行啊。
外面如酥的小雨洒着,我最喜微雨和雪天,此刻,哪里还坐得住。
携一纸油伞而不撑,一半惬意的来到了青鸾宫,还是得马上脱下鞋子,晾着双脚呼痛一番。
贵妃问道:“这可是踩了仙人掌了?”
我笑答:“踩着豪猪了!强行给我穿一双鞋,里面全是木刺。”
贵妃的眉毛差点成竖的:“又是那个市井刁妇,粗鄙无双,当年圣人可是有多猴急,偏能把火泄她身上去!”
“啊哈哈哈哈哈。”
我大声笑着,在坐塌上打着滚。又可以叫回周可爱了,久违的感觉啊!
笑完了方知这殿内冷清,便问道:“娘娘,这人呢?”
贵妃亲手烹着茶,如今淡扫蛾眉,提起一些事来,说话也是淡淡:“哪儿还有几个人呢,剩两个宫女,一个跟儿前的,一个粗使的。对了,嬴牙还在。”
我差点爆粗:“不是吧,你到底是四夫人之首啊,是如何混成采女级别待遇的?”
她一脸萌哒哒:“自然是靠本宫源源不断的努力和持之以恒的决心呀!”
我笑的喷出了口水。
我端过只有青鸾宫才有的青梅子茶,满足的喝上一口,觉得什么都还在。便对她说道:“得勒,既然咱们想这么开,不如就这样过日子吧。”
她滋滋的呷着茶,如今举手投足更是不羁:“我也觉得。只是想救回柳阿嬷。此事要成了,便就这么过吧。”
我皱眉:“到底出了什么事?”
周可爱道:“说来也简单,还记得咱们的计划吗?送给许昭仪的那尊送子观音之时,顺手压在她神堂里的那张字条,本打算指使她对大行皇后行了诅咒压胜之术的。后来你去了王府,这事就搁下了。”
“然后呢?”
“后来,直到听到嬴牙打探回的消息,才知是这样:有一日德妃去了那许昭仪处,我竟不知这二人何时开始私交的。又不知为何,请出了大把神像,不再供奉了。于是,就发现了你和云露压的那张字条。”
“整件事,先由许昭仪告发,还是在皇后小祥日祭奠的时候,当着李灈的面儿告发。声称是在我送的那尊送子观音之下,寻到的厌胜之术字条。”
“当时便有德妃在一旁煽风点火,又加李灈怒不可遏。圣人只得审问此事,去神堂的只有你和云露,当时又称已将你贬为行宫官婢,早做了处置。只拖了云露出来刑讯。”
贵妃的眼睛上了忧伤之色:“云露许是知道,那样的情况下,招与不招都活不了了……便把所有的罪责一并揽下,声称是一己所为,无人指使。这才使圣人只治了我驭下不严之罪,薄惩罢了。而云露,当时就被乱杖打死了……”
她的眼睛没容下滚动的泪水,低落在杯里的青梅上。
擦了一把,接着苦笑说到:“嗐!后来都怨我不死心,也不识时务,非要闹着给云露鸣冤什么的,又把柳阿嬷给闹进了宫正司。许是还用得着父亲,面儿上贵妃的位子还留着,别的一应缩减了。这不,太后回宫时候,才解的禁足。”
瞧着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再想起那同样可爱的,生气时候撅着小嘴的云露,心里满满不是滋味。
更有愧疚。
我揉着酸涩的眼睛道:“赖我!原本在皇后殡天之后,就该着时机处理这纸条了。要么向圣人‘揭发’许昭仪行压胜之术。要么,想办法销毁。而我,一直不够重视,才使得她们反咬一口,害了云露。”
贵妃挪过来,抓着我的手臂,噤若寒蝉道:“小菟,别这样说,办法是咱们一群人商量的。你突然被派离了宫,当时我又误会你。许是,你想说的话,都被我给拦住了吧……”
我俩趴在茶桌上,歪着头看着门外淅沥的春雨。
跳跃着,迸溅着,冒着一丝春寒。
也想着,下一步的计划。
八十八 星眸朗夜
我被打扮的一身可爱!
蝴蝶蓝色的衫衣萦着紫光,像是多染了一分霞色。樱粉的襦裙,恰若将一湖粉钻穿在了身上。
虽说不出这衣物的名字,但闪闪亮亮之物,总会叫所有女孩多注目一分。
又配以金质项圈,垂坠下来的碧色莲佩再穿数个玉环,直逶迤到膝盖。与胸腰两侧系的带子相映成趣,飘逸玎珰。
虽说未出阁的女子和低级女官的发型非常受限,但青丝挽成了玲珑小巧版的百合髻,如此,头顶的两个小髻环便有了装饰珠钗的空间了。
姑姑上下瞧着我,满意说道:“今晚虽说是带你去看节目玩乐的,但也不能让我们菟儿逊了颜色。”
今日,其实是太后娘娘的寿诞。
但太后极要求素简,莫说是大操大办了,甚至信儿都没有多传,不过是寻常家宴的级别。
进到嘉寿殿门口,里面的喜色吉庆已是烘闹渲染,迎面扑来。
几位朝中大员的外命妇带来的哥儿姐儿,唧唧喳喳玩成了一团。
跨过门槛便第一时间在人群中找到了念奕安,而他也是,四目相对,粲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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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大的长方桌,赴宴的人一并绕圈而坐。姑姑把我领到一个位置,交待我安生待着,便不知她干什么去了。
我看了看,周婵牧,李成蕴,大公主都在。
后妃中只来了四夫人九嫔,和那个有孕的张采女。如今,肚子已显了怀。
再看同样有孕的乌昭容,许久未见身姿丰盈了不少,瘦长的脸型有些肉了,整个人润了起来。而她的腹部,倒是和张采女差不多大小。而最大的变化,是神态,竟然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她可是与我同一日生人,可就要当娘了??我的天诶,少年怀孕,对母子两个会好吗?
那么这个事情我就不得不吐槽狗皇帝了。他可真是“口嫌体正直”的代表人物。前一秒洞房夜还晾着人家,还要用河豚毒杀人家,后一秒就变了……也不杀了,改观赏鱼了,还制造个小人出来……
男人心,海底针啊!
乌昭容看到了我,脸上满溢笑容,竟然挪过来坐我旁边,热情的说道:“小菟,许久不见。我只顾着养胎,平日出门也是极少的。”
我嘬着嘴唇,看向她的肚子,疑惑的问道:“什么感觉啊?”
她嘻哈一乐,半捂着嘴告诉我:“医官说,还要再过半个月才能有胎动,但是,我已经能感受到他很久了。”
我咬着手指:“啊?那是怎么感受啊?”
她用幸福的表情想了想:“嗯~,身体累,肚子沉,伴着孕吐,腰也有些酸了。”
我倒吸一口气:“呃,这都是不舒服的感受吧!”
她又笑了:“参半。还有呢,能通过脐带,感受与孩子的连接。”
我龇起小牙:“脐带?这都行啊。”
我有些悚然,轻“咳”一声,噘嘴道:“你不觉得你还是孩子吗?”
她眨了眨眼,“其实有了便也有了,以后是个伴儿啊”,随即她压低了声音:“我既没有周贵妃那股子以爱情为生的劲儿,家乡又在天边。长日无聊的,有个念想有个寄托吧。”
我突然共情了乌昭容心中的空旷寂寞,这才理解她一些了。又联想到她之前总爱寻我,大概也是想找个说话的人。
我点点头,轻轻摸了摸她的肚子。
这时耳边一阵热闹,我抬眼望去,太后今日终于没有穿海青,着了一身寿星服,被一众簇拥着,从后殿出来了。
一边是淑妃,一边是姑姑,两人搀扶着太后娘娘,送入了主座。圣人依在太后身边就坐,一团和气。
我这才忆起,姑姑曾经是太后宫里的侍中啊,也该是感情深厚。
德妃今日,头上的花冠像顶着一个花篮,当真是“落英缤纷”。虽殷勤着想往太后跟儿前挤,却莫名围不进去,被所有人暗暗排斥在外。
我不禁讥笑。
她这不被任何人正眼瞧的怨气,怎么前度选择了往我身上发呢?
真是无知者无畏,小菟若现了真身两米八!既然你以为我好欺负,那么,我只能让你学会点什么。
众人纷纷就坐,流水的碟儿,百十样儿的前菜便上来了。
节目开始,先是圣人为太后准备的《麻姑献寿唱剧》,这大概是最早版本的戏曲了。
几个暖场节目结束,我与周贵妃眨了眨眼睛。
伶人们退下,周贵妃站起致贺寿辞,敬酒,并端庄说道:“下一个节目,是妾为圣母太后准备的。太后娘娘您皈依佛法,此诚此敬,妾心感佩。特准备了一舞,名做《千手观音》,望太后笑纳。”
而后重击两掌,临时搭起的舞台帘幕渐起,从两边地面上冒出了袅袅白烟,惹得一众喝彩惊呼。
恰好舞台在我的背后,虽需扭头观看,也能第一时间观察演出情况。
哈哈,那几大盆冰块掐着时间从冰窖中取出,在方才贵妃致辞的时候,再给冰盆套一个更大的容器,倒入热水。于是冷热交替,自然是白烟袅袅,有如仙境了。
时间紧促,只够两天时间排练,所以人数不宜太多,总共远了八名舞蹈演员。从内教坊悄悄调来五名伶人,再加青鸾宫的两名宫女,为了突出搞笑喜气效果,还把百八十万不情愿的嬴牙编入了队中。
打头的,是宫女秀秀。在我给她狂打强心针下,她现在从容镇定,摆着起范儿舞姿。
必须要用熟面孔打起青鸾宫的招牌啊!
而后是几个艺伎,算是舞蹈美感的主力。
另一宫女其后,嬴牙压场,算是最后的彩蛋。
音乐起,舞蹈起。
穿着金色舞裙的演员们,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将我与她们编排的舞蹈,活灵活现,淋漓尽致的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每次队形的变化,都有小小的喝彩,而当千手观音的经典动作——开屏,展现之时,场面达到了鼎沸!
我满意极了。即使有些微的瑕疵,但舞蹈有的时候不在于动作标准,而在于传情达意~
在舞蹈的最后,嬴牙小哥满脸娇羞的打了一个圆场。如我所料,一阵大笑。
最后翩然的落定在了舞台中央,与领舞秀秀背靠背坐下,双手合十。
所有演员亮相,舞蹈结束。
我跟大家一起,欢呼着快把桌子拍烂。
太后看了这节目,亦合掌了许久,看着贵妃赞叹道:“我的儿,劳你有心,太殊胜了!”
贵妃赶快起身行礼:“太后娘娘谬赞,妾也是受人指点。”
太后拉着她的手,眼睛里还满是激动:“喔,是谁想的这等善巧主意呢?”
贵妃默默道:“回太后,是妾的保姆柳嬷嬷。她年轻时候,通些舞技,便一早跟妾说过,读佛经体虚,与舞艺融合,便偶然想出了这样的编排。”
太后点头道:“那她人呢?老身可得好好赏她。”
贵妃道:“回太后,前些日子妾任性冲撞了圣人,嬷嬷怕我受罚,便自己顶了去。如今,还在宫正司……”
太后顿了顿,神色严肃了些,但思忖了片刻,便转头对皇上说道:“孩子,若不是大事,且放她出来吧。”
皇上一笑:“听母亲的。”
贵妃立即跪下大礼叩谢,太后唤她起身道:“罢了,对从小跟到大的保姆观照,人之常情。快去坐着吧,咱们,接着乐~”
一众听了这一句,纷纷举杯,场面再度热腾回来。
周贵妃含泪看了一眼我,我对她点点头。
这其中的把戏,太后这把岁数,定然知悉。不管是真善还是假善,她总是要表现的“慈悲”。拿准了这个特点,再加场面烘到了这种程度,便也是情之难却,面子也难却了。
后头的节目,便都是为了宴席而准备的“配料”了。
主菜刚上,又是一通助词贺语,太后赶紧示意大家坐下。
这第一筷,还等着太后先动。
可不知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悬在半空的筷子突然停下了。
眼神像席间望来道:“好似大理寺少卿家的姑娘也来了,哪个是啊?”
席间闻声,站起了一位小姐。
太后马上笑着摇头:“看我这老糊涂,许多年都没改过来口,我说的是另一个。”
小声的疑惑声起。
姑姑突然推了推我,我这才冷不丁的一惊……
说我呢?
我踟蹰的站了起来,不知道什么情况。
太后看见我便眼睛一闪,赶紧对我招了招手。
我颔首乖乖的走了过去,福了身。
她抓住我的手腕,上上下下打量着,眼里似乎还有泪光,叹道:“真像啊!和你父亲长的真像!”
我一脸无辜,不明所以的看着她。
看完了我,又突然唤道:“念家那个小小子呢,快来~”
念奕安也是一脸意外,同样披着众人的目光,走了过来。
太后娘娘一手牵着我们一个,说道:“有人在我面前絮叨着,说你俩般配,如今这么一看,还真是对儿金童玉女……”
太后没说完,皇上开口打断了:“母亲,今日您才是主角,两个晚辈的事情,私下再议吧。”
太后咧嘴笑叹:“哎哟,年纪大了,还不是得抓紧时间,操一操你们的心。老身每想起这凡家,这心里就……”
这次被淑妃“及时”打断了,她走过来,一手搭在我和念奕安肩膀上一只,喜笑颜开的说道:“妾身也喜欢这两个孩子。如果谈及大事,不得招了念王爷和凡大人一同商讨才好?咱们先用膳,明日妾身就替您一并张罗了。”
太后这才点点头,看看我,又看看念奕安,笑着让我俩先行入座。
此刻我和念奕安默默的对视了半眼,又不敢多看,可心里那份悸动,倒也全然顾不得别人的各色眼光,各色情绪了。
下面的宴席,一如平常。
吃席吃了一半,我借故出来,等着念奕安。
等待总是漫长,我在小花园里摆弄着树叶,突然一个拥抱,猛的将我举个高高。
我咯咯笑着,而他趁势转着圈,越转越快,好似我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
世界在我眼前幸福到模糊,我乐的忘乎所以,好似全世界就只剩下我和他。
累到举不动了,便把我扛在肩头,歇一歇,再来几个猛转。
我已经快笑岔气了。
最后放我下地,我拽着他的手臂前仰后合道:“原来,你竟也是个没分寸的!不怕有人看见吗?”
他笑的清爽:“看见就看见呗,我们光明正大,怎么不能看了!”
我仰望着他的笑容,此时他背后的夜空幕布,正好有一颗星星极亮。
该是从他的眸子里,跳出去舞动的一颗呀。
八十九 变色兰花
宴席散了,远远瞧见周婵牧窝在她姐姐周贵妃的怀里,开心的回青鸾宫了。
我有一种大功告成的感觉。
我和阿秋一左一右跟着姑姑,往回走。
夜晚的横街很静谧,即使会有路过的大人与姑姑相互问好,但每个人的脚步声,都听得清。
阿秋哼唧道:“今晚若不是轮我当值,真想和姑姑一起赏节目啊。”
姑姑笑道:“宴席有的是,或者下次带秋儿出宫去看杂耍。”
阿秋声音兴奋:“好啊好啊。”
然后挽着姑姑的手臂,甜笑着。
我斜眼看了一眼阿秋,倒比姑姑还高出两指,总得有个一米六八那般高,可是起腻起来,只叫我觉得肉麻的紧。
呵,不就是带我看个演出嘛,这也要跟我争风。
我抓紧走快些跟上,不然又成小尾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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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泠然一句,“菟儿来”。
我眨眨眼,辨析着姑姑的情绪。待走上前,姑姑摸着我的头问道:“你当真对念家那三公子有意?”
乍然这么问,我有些无所适从:“唔……他人很好,是我喜欢的那种好。”
姑姑嗤的笑了:“少年时候的喜欢,往往太过天真。”
我答:“不,是成熟的。是知道自己为何喜欢的。”
姑姑又问:“若要和他在一起,可是要去西南兰羌的,菟儿舍得姑姑吗?”
我抱住姑姑:“不舍得。要不姑姑也一起回凉苏县吧,我们的家都在那啊,还和兰羌城墙之隔。”
姑姑浅笑:“你倒是会安排!”
阿秋嘀咕:“姑姑去哪儿,秋儿也去。”
姑姑声音有些严肃:“好了,一个个净说胡话。她不懂事你也不懂?”
阿秋马上认错。
我正窃笑阿秋挨了骂,闻听姑姑又言:“还有菟儿,定亲之事我和你父亲谈过,你年纪尚小,只说是一两年内先不做计议。”
“如今太后也只是兴起,随口提起一句,暂且还是莫当一回事。何况,这等大事,本也就轮不到你发表意见,听明白了吗?”
我的心中咯噔一声,情绪退减了下来,姑姑好像不是很同意……
我垂着头默默走着,不再说话。
阿秋一向话不算少,只听她又窃窃道:“咦~,姑姑,差点忘了说,只觉得今日里贵妃大有不同,说话也不横冲直撞了。竟然,还能想出个巧宗儿,赦了柳阿嬷。您怎么看?”
姑姑哂笑道:“还能有什么,军师回来了呗!”
姑姑说罢,睙我一眼,我控制着表情,尽量无声无息……
只剩下懵嚓嚓的阿秋,疑惑的自言自语,“军师?”
我可算知道,姑姑当初在众多小宫女中选了她,看上的,不过是顺服听话省心了。
晚春丽阳,兰花露浓。
冰根碧叶绕以粉紫色的剔透玉瓣,安逸幽独。许多含蓄意,清潜入夏凉。
花期良久,夜来闻香,当伴美人安睡。
那日在福德宫,目光所及之处,看到最好看的东西,便是院墙边儿上,那十几盆兰。若说德妃浑一个庸脂俗粉,唯独她喜欢兰花一件,倒叫她不彻底暗哑无光。
经打听,有时前晌,有时后晌,德妃会将她精心养护的兰花搬出来,晒晒太阳。
我托念奕安寻来一样“宝物”,也可以说是如出一辙的“花瓣”,可使她那十多盆兰花,开的“再艳一些”。
傍晚,在她们将兰花回收到寝殿之前,我与嬴牙过来,叠罗汉踩到了他的肩头,攀着院墙,往下洒落了那一匣的“花瓣”,等待它们,自动长在花茎之上。
轻松完事。
拍了拍手,就等待着出结果吧。
第二天午后,我在御书房上值。
狗皇帝微微带些酒气,双眼迷离的过来了。
若说他和贵妃的连接与共同爱好,寻思了下,也就是饮酒了。两个酒腻子能从早膳就开喝,一天三顿下饭用。有时还得再来几樽当宵夜。
今天不知是心里爽还是心里苦,难得能睡一觉还有些薄醉。
我看了看他那桃花眼泛着粉红,赶紧低下头,只觉浊气太重。平素里我也不爱和他聊闲话,而他若说什么,也时常断头断尾,话说一半就收住了,再道一句——“和你这无知小儿说了,你也不懂。”
而今日,从过来书房就开始盯着我,目不转睛。
我烦极了,强挤出一丝笑脸:“圣人可是有什么事吗?”
他嘿嘿一笑,又嘶的吸口气,满脸疑问道:“朕原本,还以为你喜欢李相家那孩子!那孩子生来漂亮,京里喜欢他的女公子,可是不少。怎么偏你不同,看上个相貌平平的小庶子呢?”
我笑道:“圣人自是比小臣清楚,有些东西,无关样貌,无关身份。他只是他,仅此而已。”
他冷笑一声。
“行了,你父亲四月十五日左右到京述职。太后娘娘提过的事,届时再议。”
我抬眸,看见他起伏不定的情绪。不禁把我带入迷雾疑云中去,你这反应,不至于吧!又没让你喜欢奕安哥!
不多一会,报讯儿的来了。
福德宫的小宦官蹿了进来:“启禀圣…圣人,德妃娘娘,出…出事了!”
皇上一停笔:“先把舌头捋直了!出什么事?”
“德妃娘娘午觉起来,发现自己被兰花咬了!”
“啥?”
皇上五官扭曲的,像是第一次吃到榴莲。
我的头快笑掉了!可只能拼命忍着,脸蛋儿已经颤个不停,只能喘喘气,轻咳两声。
那小宦官答到:“是的!是兰花一样的东西咬的!一觉醒来,十个手指头上的肉快被啃食完了,身上也被咬了许多口子!圣人快去看看吧!”
皇上咬着牙摇摇头,扶案起身,扬长而去。
唉,此刻福德宫凄美的惨叫和可怜的哭泣,我算是无缘见识了!
但马上就有消息传来,听闻,见识德妃惨相的宫女,都吓哭了。
我也往甘露殿的宫女堆里凑:“怎么了怎么了?”
故事主讲人——小树姐姐,得了说相声的真传,开始绘声绘色的跟我们讲道:“我的天呐,单看德妃娘娘的双手,还以为她已成了白骨精!”
“啊!!!!!”
我们一群小声惊呼。
“别闹别闹!听我慢慢道来。方才午睡刚起未起之时,德福宫的红花嬷嬷发现她这主子,怎么今日,迟迟不醒。”
“于是就完全掀了那半敞的床帐,定睛一瞧!这一瞧不要紧,直吓的红花嬷嬷是胆战心惊,魂飞魄散!”
我随着她们认真的听着,津津有味,好像我不是当事人似得。这就是艺术的魅力啊~
小树接着讲:“只见那床榻上,一片血泊!德妃娘娘露在外面的双手,已是血肉模糊,白骨森森!”
小树把一只手比划着,五指并拢往前钻:“像是被虫子,一口,一口,又一口,慢慢啃食成这样的!那没吃完的肉红剌剌的,伤口凌乱,还挂着点皮,提溜在那!”
我们捧着脸:“呃……什么虫啊?”
小树的手势极能带动情绪,示意我们安静,而神情亦表演到了一定境界:“再瞧那凉被之上,竟然是一堆跟粉色兰花瓣儿一模一样的东西!”
“可细细一瞧,那东西居然会动!原来,还有头有身,有铡刀一样的足,有翅。通身儿的颜色,好看!真好看!白中有粉,粉中有紫,剔透的跟兰花一般无二!”
一众唧唧喳喳:“就是这东西咬的?叫什么?”
小树的鼻孔鼓起,正色说道:“是,它们的口器和足上,还带着血迹呢,正所谓人证物证俱在。”
“后来,太医署和司言司的人去了,验证了半天才知道,那咬人的东西,竟然叫——兰花螳螂!”
“兰花螳螂?”大家兴奋的嚷道。
小树夸张的点点头:“对,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这是一种会变色,把自己伪装成兰花的螳螂!它们的身体变得极其像兰花瓣的构造和颜色,而且根据兰花的种类不同,螳螂的种类也不同,颜色还能随时跟着花儿变来变去!”
哇哇哇,好厉害啊!
我也变成了小迷妹,一并起哄着。
有宫女提问:“可是,被虫子一咬疼,不就醒了吗?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小树撇着大嘴,晃着食指:“这就是厉害之处了,这个品种,最厉害!在捕食的同时,会散发出一种让皮肉麻木的液体,且又在睡梦中,自然不知道疼了!”
听众们长叹一声!
“唔……那德妃娘娘的手,只怕以后不能再拿针绣花了!”
“还做绣活?双手能不能保得住,还是个事呢!”
还没聊完,有放风的小跑过来:“快散了快散了,圣人和苏大人回来了。”
不到一秒,这八卦的圣地,偏厅,就已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了。
拿绣花针之人,本该是带着赋予他人温暖与美丽的使命。
而时至今日,害我有三,是时候以直报怨,收回你这天赋了。
九十章 一本画册
李灈人头落地后的第五天,是我最后一次在宫里看见李恺恺。
她先是拜别了太后,又来御书房拜别皇上。
我看着她,心中隐疼。而她如今,只有一脸的淡漠。个中变化,好似距离上次在御书房见她,差了十年。
潦草叙话那么几句,说着以后的去处。从此跟着奶娘,在城南的一方小宅里过活。又得太后娘娘照拂,可每年领三十两银子作为生活贴补。
对于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来言,一年三十两,不过是凤毛麟角,担一餐饱饭罢了。
皇上脸上有些尴尬。只说到底是血亲,有什么危难的,一定要送信儿回来。
恺恺皮笑肉不笑,末了了,请求道:“可否让小书女送我出宫门?”
皇上看了一眼我,准允了。
开始西斜的太阳是橙色的。
洒在少女的身上也本该是活泼的。
而恺恺,好像只是将光芒背在身上,再也穿不透她那颗凝固的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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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客气的对我说:“听闻去年我父亲要杀你,今日特意代父向你陪个不是。他已西去,做孩儿的,只愿多替他消些罪业。”
她的眼睑低垂,怯生看我一眼。
我伴着她在长街上缓缓走着,步子在默默数着每一块的地砖。有一只鸽子从眼前飞过,白羽也镀上了一层鲜艳。
我亦轻轻说道:“县主放宽心吧。现在不都过来了,活在当下才好。虽说曾经很是计较,只是如今有了这结果,也觉得心中不适。到底,还是希望没有杀伐的吧~”
她笑了:“他们总是争个没完。”
“喔,对了。”她俄然转头看向我。
“前些日子不小心听见了阿爷阿娘的谈话,提到了你们凡家。”
我眉头挑起,眉尾下压,充满疑惑。
“我这才知道,当时咱们这乾周国,开国的五家元老,还有你们凡家。”
我樱口圆张:“啊?”
恺恺又点点头:“没错的。这五家按当初的长幼次序,分别是皇李,白家,原右相孟家,左相李家,你们凡家。”
随即她讥笑一声:“现如今,这五家生死之交,真是星落云散啊。倒也都是祖父一辈的事了,如今唯一历经过开国之役的,仅剩左相一人。”
我问到:“白家目前在朝中担任何职?我怎么从未听过。”
恺恺答:“这是他们弟兄五个当中,唯一的女流,也是二姐,名讳为白宪昭。”
随即一段故事,从恺恺口中款款流出:
三十五年前,女相乱政。
曾经五人共谋天下,得胜后,守前约,由大哥即位,荣登大宝。
二姐位临女相。于外,上朝听政,参权议事。于内,总领一切后宫事务,皇后之权亦落于她手。
太祖皇帝临位三载,病疴缠身。于是那女相便借此之机,挟势弄权。且又与当时的骠骑大将军沆瀣一气,一时兵权在手,权倾朝野。呼群结党,图谋篡位之事。
其中过程不祥。
许是上天不助,结果是莫名其妙的败了。而后太子殿下登基,便是如今的太上皇了。
可这一国之律法,倒无夷女子三族的条律与先例。
这女相又行事不检,据传与三四个不同的男子,各有私生子女。经一番调查,处死了其后辈中,年纪较大的,已成气候的。至于其他的,便不得而知了。
自此朝中,再无女相。御前略沾着政事的女尚书,也是许久未立。
说到此处,李凯凯看了看我道:“如今你这个小书女,算是最贴近前朝的女官了。不知圣人为何让你担任此敏感之职,到底是坏事还是好事,尚难定论。”
我嘟起嘴:“只不过能看见折子罢了,侍书而已。”
她盯着我的制服:“你的绿色袍服呢?”
我淡淡答:“只在伺候上朝的时候穿。平素在书房,只着与内人一样的红白色衫裙。袍服太过正式,原也是苏姑姑不叫多穿的。”
恺恺笑道:“你们有这个意识就好。”
我问道:“县主可知我们凡家,缘何衰落的?”
恺恺讪讪道:“直呼我名字便好。我素不爱听人闲话,父母亲所聊的,我也只是路过听去了几句。好似是凡大人官位于大理寺少卿之时,年轻气盛,办错了什么案子,又在太上皇面前出了什么犯上之言吧。”
我默默的点了点头。
宫门就在眼前,李恺恺叹了一口气,从包袱里取出一本画册来递于我道:“除了我的一些旧用品,旧书本,王府被抄的一块布都不剩。今早被赶出来之时,才在书摞里发现了这本画册。女相的故事,还是我方才在马车上看了几眼。”
她笑道:“这里头,我略略瞄了瞄,还有你凡家之人呢。权当是我的赔礼之物,如今……旁的也送不起了。”
我赶紧把画册往怀里一贴,安慰她道:“恺恺的礼物很是贵重,喜欢极了。”
她与我对视一笑,点点头,再与我挥挥手,做了再见。
我目送着她的背影,这个一瞬间失去所有世俗光芒的姑娘,正是因为她的那一份不羁,才得以坚强的吧。
我迫不及待的翻开了画册,而画着的,刚好是开国前五年的历史。
极厚的牛皮纸上,画作精细艳丽,人物活脱,好像下一秒就从纸上跃起,向我盈盈走来。
我看见了那女相,神态强势,气质贵重,仪态万千。好似其他人都成了这主角人物的陪衬。
我找了找,找到了那五兄弟同框的画页,有一个眼睛最大,气宇轩昂的,该是我凡家人了吧。
我一边看的津津有味,一边回到了月池院。
见姑姑刚从阿秋房里出来,正经过游廊回上房,手里还把玩着一把折扇。
迫不及待分享的心情,使我雀跃跑了过去:“姑姑快看,好绝伦的画技,快帮我找找,哪个是爷爷和阿爹。”
姑姑接过册子,翻看了几张。我还等待着她有一个喜悦的反应之时,却见她平静的神色俄然震怒,双目圆睁,脸色已然是青一阵红一阵,切齿间双目已窜出火来……
从没见过姑姑这么生气。
我讶异,刚倒吸了半口气,后脑勺便挨了重重的一巴掌!不,不是巴掌打的,是折扇柄抽的!
我登时眼前一黑,接着金星闪闪,天旋地转。
第一时间捂着后脑勺,往下蹲去,以求找个安稳的姿势。可实在是太晕了,我跌坐在地,手臂包住自己的头,难受的我前俯后仰,双腿蜷缩,门牙紧合,不知东南西北。
与此同时,耳边爆发了姑姑的怒斥:“孽障!你是何意思?”
我哪里说的出话,后脑勺好像裂开了一般!待稍微减低了一丝晕厥,剧痛继续复苏,持续袭来。
从头骨到头皮,连带着经络血管,可怖的痛楚四散开去。泪水当即决堤,又伴随着对这一切未知的恐怖,使我只能挤出小声的嘤嘤哭声。
阿秋跑过来揽着我:“姑姑,不好打头的,要打就打别处吧。”
她又去拿被姑姑摔在地上的画册,翻看着说道:“这是什么啊?怎么把姑姑气成这样。”
可不知怎地,阿秋略略看了,也恼了,训我道:“如今所有女官,你自知姑姑位置最高。又拿这几十年前乱政女相的东西呈给姑姑,你可是含射姑姑也有篡权夺位之意?!”
我依旧是头晕到眼睛只能半睁,而阿秋气势汹汹,掀着我,又往我大腿上扇了几巴掌。边打边骂:“如此大不敬!”
全家都要打我,我彻底无助了。
我一手撑着地,往远处退了一步,想唤冬休来救我。
姑姑用扇子指着我:“你说!是何缘由?说不好,我今日便打死你。”
游廊的栏杆有着好几道影子,不时还会旋转晃动,我的双眼涌着泪水,看什么都是一片模糊,一片白茫。强敛着自己,寻到姑姑的影子,微微抬头之际,泪珠又划过鼻子,强吐出一行话:“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是李恺恺给我的。她说……说,这上面有凡家人。”
话到此处,无边委屈,直哭的什么都看不清了。
姑姑后悔了。
她赶紧蹲下来拥我入怀,轻轻抚着我的后脑勺,柔声哄着:“是姑姑误会了。菟儿乖,疼坏了吧?咳,你怎么那么会戳人心窝子呢。”
然后掬着我的腋下,把我抱了起来,揽入了屋里。用帕子湿了几番,来回给我擦着脸和手。
我惊魂未定,心伤犹在,有些轻轻发抖。
又闻阿秋小声惊呼:“呀,肿起来一个大包!”
我听见,更难过了。
姑姑马上散开我的头发,趴在桌上,点灯来检查。
那块地方,只要轻轻的碰触,就会连带着脑仁儿,一起疼。疼极了我便一番颤抖,呼喊不出口,就连说话的声波,也会把我震的头晕。
着女医过来,开了些安神的汤药,还有些消炎的药膏。只说道,虽没有破皮出血,但鼓起的包,半个鸡蛋那么大,有些惊人。且因伤在脑后,尚需观察,不宜过早进行活血化瘀疗法。
我从姑姑与女医的交谈声中,听出了她潜藏的害怕和无措。
可我顾不上其他,太阳穴一阵热辣,跟着胃部翻涌,哇的一声便将方才喝的茶水吐了出来。
女医听了脉说道:“小书女只是太过头晕,脉象倒无大碍。”
……
这一夜,我虽静默着。但待遇好像是个三岁孩子,被喂着吃,哄着睡,还免了每日的书法作业。躺在姑姑的床上,被按摩太阳穴使我舒缓,闻薄荷香使我醒脑。
床边还围着两个宫女守夜,生怕我夜半犯了脑疾,一命呜呼连个抢救的机会也无。
不由分说的过激惩罚和无微不至的补偿安慰,成了姑姑在我心中最新的标签。她在“我”,这个她认为可以控制的角色面前,渐趋真实——极致而又独断专行。
曾经第一印象的恬淡与和蔼感,只是因为那时候还不熟吗?
所以,是不是“亲生的”,都这样?
我自我安慰到。
九十一 兔耳酪坊
此时,我不住的往马车窗外张望,再兴奋又不安的坐好,心里的小鼓咚咚打着。
阿爹昨夜刚到的京,马上就要见到他了,天呐天呐!
姑姑看着我的模样,直笑。
然后叫我枕在她的腿上,趁还有一会子时间才到,借机给我揉揉脑瓜儿。
近来每日里,被抓去揉脑瓜儿都是必要项目。
我躺在坐席上,脸朝外侧枕在姑姑腿上,然后她便用光滑的手穿过我的发丝,找到那块肿包。先轻轻探探它有没有变小,然后松一松它周围的皮肉,使得血液循环畅快,加快散瘀消肿的速度~
从后脑再揉到脖子,每次把我胡撸的都快要流下哈喇子,放松睡去。
也有些念头会像小冰晶一样跳出来,比方说那句“要打死我”。但是姑姑的“好”使我依恋沉溺,我只能选择性遗忘某些瑕疵,不去理会。
马车走到东市以南,拐进了一条安静又宽阔的巷子里。
最后停在了一处不大不小的宅院前。
我跳下车,疑惑的张望着宅子的大门,“姑姑,这是哪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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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答:“这是凡家的旧宅子。”
呃……只有我不知道!
应门的门房看见了我,马上欢喜道:“小姐回来了?”
我连忙点头问好。
院里的两个婆子两个丫鬟也赶紧围过来,百般的亲昵,我只能连连配合。
进堂屋之前,我还担心等会儿认错了爹,捅了大篓子该怎么办。可是刚跨进门一步我就知道这担心是多余的,第一眼瞧见的那位四十多岁男子,跟我太像了啊!太像了!
我赶紧扑过去抱着阿爹的脖子,蹦跶着,再往他脸上亲了一口。嗲声说道:“阿耶,我想死你了!”
阿爹对我这一通操作搞得满脸惊讶又惊喜,好像在说——我的天这是我生的那个吗?怎么改了性啊?
可这时突然传来了哭声……
我转头一看,方才旁边的一位男子正跪在姑姑面前,二人相拥而泣。我的心里有些感伤,第一次瞧见姑姑落泪。
院里的婆子连忙去搀他们两个,笑说道:“啊哟,苏家姐弟,见面了不是高兴的事吗?别净忙着哭啊。”
原来是姑姑那个被掳去云中城,给突厥人做了十几年奴隶,刚逃回来不久的弟弟呀。
我赶紧去打圆场,手中拽他口中唤着:“舅舅,舅舅!快起来!可别再哭了,男子家成了小哭包,可是羞羞脸呐!”
二人扑哧一声,被我逗笑了。
坐下后,其乐融融的氛围上来了。
我瞧着阿爹,头发已有一些白了,但双目炯炯,鼻子高挺,一张有棱角的帅脸!
爹爹年轻时候该是玉树临风一少年哇~
再看舅舅,三十出头,却和姑姑不怎么像。不知是不是做奴隶卑躬屈膝了太久,身上隐隐有些软糯之气,眼中带怯。
饭桌上饮上几杯,欢声笑语。
阿爹为我夹着菜,又敬姑姑道:“我真没想到菟儿这孩子如今能这般乖巧,大出所料。都是苏内司的教养功劳!我原以为,她会悖逆不断,出逃不断,也是好生头疼了一阵呐!”
姑姑亦举杯笑道:“凡知县可是言重了!我倒觉得她不及之前来信所说的邪枉怪异。”
我窃笑。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顺则成凡逆成仙。高频的小菟已经以某种姿态处在看不见的地方了,现在的是低频的初级版本~
阿爹哈哈笑道:“那是你没见过她之前的模样。在她眼中,我等都是凡夫俗子,不相与为谋,只恐染污了道骨仙风。”
姑姑看了我一眼:“她在我这,试试。知县就是太纵惯她了。”
我赶紧转移话题,免得再继续背大锅。
“阿耶,你这次来京呆多久啊?”
爹爹答:“如今先等待圣人召见,看是何事体,商议后才知。”
“奶奶呢?奶奶怎么样?”
爹爹破口而出:“知道我进京,连花都不侍弄了,非跟着来。好劝歹劝,劝不住,我这还是五更偷偷启的程。”
我蹙眉:“啊?那奶奶岂不是要气坏了。”
爹爹笑叹:“为父我再带着个老小孩,还办不办事了?”
舅舅接话说道:“老夫人是怕小菟在京里受委屈,三番五次的说要接回家。去年选秀女之事,从州府下来了上差,未表明来意,却先翻了户籍记录信息。倒先把咱们知县大人的小姐给翻了出来,次日就往京里送。”
“老夫人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又生怕你误会是大人和老夫人在背后出的主意。老夫人就是想当面跟小菟说——你被送往京里后,大人可是动用了一切人力,为你张罗斡旋啊。”
我点点头:“菟儿后来是知道的,叫奶奶和阿耶忧心了。”
爹爹拍了把我的肩膀:“叫贼人将你置于离山险地,为父我心中有愧。虽说那段时间也在逼你进京,但只是想将你搁在姨母家,叫她教你些女德女训。”
我疑惑,看向姑姑:“姨母家?”
我以为跟姑姑有什么关系。可姑姑却说:“是知县夫人的胞妹家。”
呃,这个遥远的“知县夫人”,名义上的“阿娘”……我怎么觉得那么生疏!
我这时脑子一抽,冷不丁的一句:“县令夫人真的是我娘吗?为什么我觉得阿娘另有其人?”
爹爹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舅舅也呛出了饭粒。
姑姑抿嘴半笑半嗔:“你不经夸是不是?知县刚说你好,你就开始胡言乱语。”
然后她推了推舅舅手臂:“行了,吃的差不多了,带她出去玩。稍后有客来访,提醒门房和小厮们警醒些。”
哼,有什么大事,还不叫我俩听!
再说了,是我带着这个胆小舅舅玩还差不多!
我说躲在门外偷听,舅舅不依,说想吃东市的豆沙酪奶卷。
我想了想,舅舅是个小可怜,便同意了。
又是每月十五,月朗星稀。
地上亮堂极了,不打灯笼,也可以看到很远很远。再说,有东市那一大片华彩夜灯在指路呢。
我拽着衣带,在地上跃动出影子,问舅舅道:“舅舅如今是跟着阿耶做事吗?”
舅舅答:“是呀,做着小吏呢。”
“舅舅为什么被掳去云中城?可能说说?”我迫不及待问到最好奇的问题。
他默默道:“小菟真想听?听了,该是要怨舅舅了。”
我摇头:“不会不会。”
他挑眉:“那我说咯?”
“嗯!”
然后舅舅目视远方,眸子里有化不开的结:“因为他们把我,当成了你长兄。又把你长兄,当成了我。”
“所以,贼人本想掳走你长兄,杀掉我灭口。但是,却不小心,弄反了。”
我怔在原处。
舅舅抓了一把天上的月亮,继续说道:“十三年前,你刚刚两岁。你长兄年十六。距离凡大人被贬斥,已有五载。”
“当时太上皇不忍见凡家唯一的男丁埋没乡野,便敕下一道恩旨,召他反京,封他为羽林卫的羽林郎,掌一队羽林宿卫。”
“而我当时,亦是少年气概,想来京中一闯。但那时家父因病过世,家姐亦守孝在家,本就不是出来的好时机。然我不听劝阻,执意跟着你兄长,一同来了京。”
我听着往事,不知不觉间,已进入了东市。人潮开始拥挤,装潢华丽的街道,已向我们展开。
路人欢乐的气氛,叫我差一点忘记,我在听一个人悲伤的呢喃。
舅舅突然停下了讲述,指着路边的一家奶酪店说道:“小菟快看!这家店竟然还在呢!”
我看了这家老字号的招牌——兔耳酪坊。
嘿!有意思。
舅舅赶快牵我走向这家门脸儿不大的小店。就在廊下的凉桌处坐下,点了方才说的豆沙酪,奶卷,还有三色果砖。
店家热情的说:“想是熟客了吧,单子没瞧,就点了咱家的招牌。”
舅舅表情复杂,也有些激动,点着头道:“是啊是啊,上次吃,还是十三年前的雨夜。”
我的眉毛又拧成了小虫子:“舅舅是说,这是和长兄的最后一餐吗?”
他揉揉双眼,眼睛微红,叹口气道:“是啊。那夜微雨,天已寒了,我二人就在这街上走着。蓦地瞧见了这家铺子,他说,看见了招牌,突然想起了妹妹,想进来尝尝……”
舅舅还是有滴泪落下了,但马上擦去。接着说道:“从没听他说过,想吃什么甜食。那夜就偏偏与往日不同,进来一通的吃,吃完了说着,好一些了,不多想家了。”
“我那时还笑他,平日里乐呵无边,今日怎么突然思家情切了?真没出息,不想着如何立功一件,将大人调回京来。”
“直到后来我才想通,人要是遇到生死变数之前,该是冥冥中有感应的吧,他应该是感应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我的眼睛已经濡湿,鼻水也隐隐冒了出来,在鼻腔里头轻轻淌着,像钻进一条小虫子,痒痒的。
我用手指关节拭了一下眼角和鼻头,好不动声色,好不去加深这份伤情。
舅舅接着道:“那时很晚了,店家把最后一份,全卖给了我们,满意的收档了。我二人就抱着膀子,往家里溜达。谁知刚出东市,就围上了一群黑衣人,各个身穿软甲,蒙面持刀。”
“二话不说,痛下杀手。我们全力反抗,但两人哪里是十几人的对手!余光里我见他身中了一刀,鲜血窜了起来。我也被捅到了肋下,再挥右手,便是切齿的疼。”
“我俩就拥在一起,被他们围在中间,那个为首的杀手被你哥哥伤了,额头到眼角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他们继续攻击,而我俩只能对着眼前的一切乱砍!真的是乱砍……雨水和血灌了一眼睛,什么都快看不清了。”
我紧张着:“那后来呢?”
“后来,实在反抗不动之际,突然又奔涌过来一行人马,口中说着突厥语。”
舅舅低下头:“说来惭愧,我有些羡慕你长兄的羽林郎之位。那一天,便把他官配的剑别在腰间,哈,虽不能及,也想象一下。”
“或许就因我拿了你长兄的佩剑,导致那帮突厥人以为我是他,立刻突围来掳了我,绑在了马上,带走了。”
他轻轻捶了下桌子:“当时不明所以,我只趴在马背上呼号为何,但突厥人无一理我。我强睁眼望向你兄长,只见他已倒在了地上。雨水在夜里都成了黑色,看不见血了……”
我凝色问道:“是不是那一夜过后,长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舅舅点点头,满面愧色。
又戚戚说道:“我立时被抓去了云中城,对此间事,再无所知。到了那里,对我审问之后,才发现竟可笑的抓错了人。但又无法放归,便做了十几年的养马奴。”
“逃出来后归了国土,但无颜面对你们凡家人,便在外流浪了数月。最后想到,或许只有我回来了,将当年之事说予大人,才有为凡贤弟报仇雪恨的机会啊。”
我瞧着正稠的灯火,怅然说道:“倒不知我阿耶,如何得的兄长死讯。”
舅舅说:“大人前阵告诉过我,当时残杀现场,有一商贾目击。只说是一剑穿胸,难再活命。尸身当即便被那帮黑衣人拖走了,去向不知。”
我抽抽鼻子,听着这遥远到像梦一般的往事,有些梦魂颠倒之感,一时间不知何谓现实,更不知阿爹的午夜梦回,是何心境。
恍惚间一个人的脸映入了我的眼中,一张四方脸,一撮小胡子,带着顶黑幞头,关键的是,他的右侧眉头斜划了一条伤疤,跨越鼻根,直到左眼角。
我屏住呼吸,瞪大了双眼!
极速推了推舅舅:“快看!”
九十二 拴住今生
刀疤男进了旁边的酒肆。
酒帘下隐隐有胡姬来迎。舅舅叫我在奶酪店坐好,他去去就回。
我紧张的望着他的背影。总觉得跟踪这种事情,不属于舅舅的能力范围,他整个人石墩墩像个牛,还不如让我去呢。
到底,我也曾经从配枪守卫的军区大门,蒙混出去过。(学校军训被关到那里的)
我突然想到,这面带刀疤之人,该是极其惹人注意,他若常在东市晃悠的话,应该很多人都有印象啊。
于是就笑容扬起,语气轻松的与奶酪店的掌柜攀谈起来:“这位伯伯,小女方才见一男子眉心处有一刀疤,煞是惊吓!他是何人,难不成以前做过匪徒不成?”
掌柜嘿嘿笑了:“姑娘可是猜错了。他乃是金吾卫的旅帅,保咱们东市这一块平安。”
我垂眉:“金吾卫?负责京城巡警的金吾卫?”
掌柜答:“对,没错。姑娘该知这京城十二卫分为北衙和南衙。北衙最有权势的是羽林卫,守卫皇宫,可谓是圣人亲军。”
“那么这南衙,最有势力的就是金吾卫了。不仅同守皇城南门,与北衙相互牵制,还负责保护皇室出行,掌管京城日夜巡查警戒。”
我受教的点点头,继续问道:“那这旅帅,是什么品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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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手上边忙乎边答:“从六品。这一旅一百人,掌十个小队。
我心中龃龉,还不如我哥哥“羽林郎将”位置高,到底还是从五品的禁卫。
我叹了一口气。
接着道:“那看来掌柜与这旅帅倒是很熟识了。”
掌柜答:“咳,所有的禁军官爷里,论到好说话,张旅帅可是这个!”说着话,他竖起大拇指来。
我错愕:“啊?看起来很凶的呀。”
掌柜一甩抹布,笑叹道:“你小姑娘家的不懂,看人不能只看样貌,虽说那道疤有点别扭,但还是追捕贼人时候留下的。”
好气人。
我强敛着没拉下来脸,对掌柜点点头。然后嚼了一块没吃完的果砖,拄着脸对着大街上人来人往发呆。
不经意间,我看到一个半生不熟的身影。
李成蕴。
怎么是他?
我的意思是,他怎么也会有失魂落魄的时候?这种情绪,好像不该属于这个集光环于一身的人吧。
我没叫住他,不打算打招呼,只是看他从我眼前划过。他的肩膀上灰溜溜,像是一个刚被大巴掌呼晕的小男孩。那巴掌足够铺天盖地,已经打的他蔫头耷脑,六神无主。
这只是比喻。但他的状态,不外如是。
没有骑马,没有随从,甚至也没有名媛相伴。就这样一个人,微微的低着头,默默的走着。很快的,便在路口不见了。
我撇了撇嘴,只叹什么都有的人,更会装可怜。
舅舅头上带着汗珠回来了,我估计是吓的。
“怎么样了”,我赶快问到。
舅舅说:“打听到了,那个男人三五日便去酒肆一回,常找一个叫朱酒儿的胡姬陪侍。”
我眨眨眼:“先不要打草惊蛇,不妨先从那胡姬入手。平时刀疤男一定醉言醉语,跟那胡姬讲过不少东西。”
舅舅喜上眉梢:“诶,不错。小家伙倒随了长姐了。”
我眼前放光:“舅舅说啥?”
他用指节揉了揉鼻子道:“长姐未诞育孩子,已把小菟视为己出了。”
“哼!”
又来这个。
我思忖着,哥哥被深埋在西明寺塔碑之下的事情,还是停一停再告诉他们。一来圣人召阿爹进京意图尚不明确。二是那西明寺刚开始动工启建。
快到家时,瞧见客人的马车还在门口。大门开了半扇,几个小厮正在廊下玩骰子。
那车顶的围布趁着月色,好生熟悉。好似以前天天见着一般,可猛然一下,又想不起来。
舅舅听话的很,拉着我说:“客还未离,我们再等等。”
偏不。
我撒腿就跑,往院子里窜。舅舅就在后面抓我。大而威猛抵不过小而灵活呀,我随意转弯,直听见身后的大家伙哐哐嗵嗵,将院里的木桶打翻。
“哈哈哈哈哈”,我边笑边飞跑。
舅舅发着狠:“兔崽子看我不逮着你!”
“来呀来呀,大铁牛。”
最后在花丛边被逮到,他一把倒提起我,抓着我的脚踝,把我头朝下拎着,吓唬我道:“还跑不跑了?嗯?不听话把你吊树上去。”
可我只觉得有趣,做倒吊人挺好的嘛,看看反面的世界,仍尖声笑个不停,玩疯了。
余光中从正屋出来了人影,在地上拉的好长。
“苏昼,不是叫你把她带远些吗?”姑姑有些训斥他的意味。
舅舅赶紧把我放下来,挠挠腮帮子嘿嘿说道:“我以为,时间够久了。这出去一趟,还打探到一点消息。”
我意犹未尽,往舅舅后背上一扑,让他驮着我,笑嘻嘻的说:“原来舅舅叫苏昼啊,若再往下排,是不是该有苏暮和苏晚了?”
“菟儿!”阿爹打断了我。
我这才想起,家里还有客人呢。这才安静的跳下来,躲在舅舅胳膊之后。
叫我大跌眼界的是,站在后面的客人,居然是念王爷!
这是什么神秘莫测的剧情?
念王爷看见了我哈哈笑道:“原来她就是凡知县的女公子啊,早先她在王府里当差,一时间倒没敢认。”
到底是念奕安的爹,我急忙褔了福身。
随即王爷一转身说道:“凡兄,苏内司,那今日就先到这里,改日再叙。”
他们送王爷出门去了,我心里暗丝丝的高兴,难道,谈的是我和念奕安的事?
舅舅突然凑过来,挤眉弄眼的说道:“我知道你在想啥,太后娘娘说的那话是啵?虽说那话已到处传了个遍,但舅舅还是要说一句——别臭美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捶着舅舅手臂:“你才臭美!你才臭美!”
阿爹和姑姑回来的时候,看着我的神态,有些一丝一毫的回避和不好开口之相。在我们汇报完刀疤男的事情后,却也没有主动告诉我什么。
所以,全部都让我自己猜吗?
一夜过去。
转天先回到宫里,午后随着皇上一起去南书房,看一看大公主和大皇子第一天上学的情况。
说到这大皇子,之前一直随着远嫁到高句丽的霫阳长公主他国游历,以增见闻。
本该在皇后大丧之际归来,倒又被别的事绊住了脚,至两日前方归。
瞧了瞧大皇子一副知书达礼的模样,真的很难相信他是德妃的儿子。
德妃今日也来了,双手还缠着厚厚的白叠布绷带,像个木乃伊,使我憋笑憋的五脏六腑都要震坏了。看来,不似宫女谣传的那般白骨森森嘛,若真被啃干净了皮肉,只怕得要剁手了……
少傅在讲桌前做着开学演讲,圣人淑妃和德妃也各个坐在前头的书桌上,陪着自己孩子上着人生第一课。
突然间,余光中伸出来一只手,在后门处划了划。
我感知到了信号,悄悄溜了出去。
阳光下,正是我脑海中的那个人。
“念奕安,你怎么来了?”
他一说话就露着可爱的牙齿:“大皇子的伴读,是我一好友。我随他一起来的。”
“喏”,他提了提手中的书匣,“只称我是书童便是。”
我抿嘴笑着,和他一起溜到了旁边阁楼上。
许久没有登高望远了,好似只要和念奕安在一起,目光所及,便是绵绵几万里,柔柔方寸间。
我们提着书匣,步子郎朗悦悦,一口气上了三楼。
到顶了,朝着眼前的一览无遗,长呼一口气!
刚好是北苑的方向。我指了指那片缥缈中的绿丛,“你可知道,我在那里,有个秘密?”
“难道是那边的嫩草,特别肥美好吃吗?”
我哈哈一笑,“那里住着我的好伙伴,很多次,我都想和你一起去看看它。”
他扳着下巴思考道:“不如,我们偷偷跑去北苑,去探望你的好伙伴。”
偷偷两个字触动到了我,我嘟着小嘴:“我们两个只能偷偷吗?”
他叹了口气:“问过父亲几次,他从不做正面回答。”
我转眸看向他:“我这边也是。”
跟着我俩依偎在了一起,我靠在他的手臂上,他就稳稳的让我依靠。对这目前的情况,还不算很失望,因为还没有正式的批示下来。可又有着隐约的不祥之感,好像每一个人,对我俩的事情,都有着一种不同的心思……
我突然问他:“怎么去?”
他笑了,“傻子,有我想办法入宫来看你就好了,你老实呆着。”
我忽闪忽闪眼睛。
他又问我:“小菟,你说我,只是想从事些经商贸易,无心仕途,甚至家中的世子之位想也未想过,这样……他顿了顿,“符合常理吗?”
我转眸答道:“常理是什么?大多数人的想法和做法吗?如果所做的事情,没有伤害到别人,而且让自己高兴,那有什么不好。”
他说:“自从来了京城,我感觉自己有些无力。”
“元婆婆那边的贸易谈妥了吗?”
他点头:“妥了。”
我抱着他的手臂说道:“你真好。还愿意把没那么坚强的时候,说给我听。”
“但我知道,在该坚强的时候,你是这世上最坚强之人。”我轻轻,将这句话说完。
他话语诙谐:“完了,被看穿了。快用你的观微之术,来瞧瞧我还给小菟带了什么?”
我当即掐指:“嗯~,经小仙女观想,此物可戴在身上,睹物思人~”
他大笑:“你还真行!喏~~”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串白玉珠子,以粉线穿就。
他说:“这玉是极品羊脂,关键,倒不在于这个,而是每颗珠子上雕刻着一种草。”
“这种草,只有兰羌有。唤作长安垂心草。名字好,意象也好,表示小兔子,有窝呢。”
他蹲下来,亲自为我戴在左脚腕。
我永远都会记得这一刻。他那么认真的,努力的,将珠串的两条绳子归拢翻转,在指间缠缠绕绕,打了一个牢固美丽的凤尾结。
我的脸颊是有热度的,整个人的灵魂分子是散落的。
戴好了,被两根小绳子累到脸红的他笑问道:“是不是有些好奇,为什么是脚链。”
我抿嘴:“对啊。”
他嘿嘿一乐:“我也自私一回。这样子,不仅这辈子,下辈子也能找到你了,可不管你愿不愿意啊!”
这是一个古老的说法——拴住今生,系住来生。
仿佛这一辈子,心中都没有当下这么安稳。
我又倚回他的臂膀,悄悄说道:“如果,天黑之后你能来,我便把北苑的好伙伴叫来给你看,这样子,我们之间就又少一个秘密。”
他说,“好。”
然后又刮了一把我的鼻子:“不公平,我对你,可没有秘密了。”
九十三 升官加职
大朝会上,我直直侍立在玉陛之上,像是头顶连着一根线,被人拎着。
而阿爹此时,正在宝座台下卑躬屈膝,谨小慎微,目睹这些,心中好不是滋味。
阿爹年青时候,该是脾气很大的,如今年月渐增,风霜渐浓,倒把他磨蚀的疲惫沧桑了。
但到底是我阿爹,瞧着仍是不若别的大人油腻混浊,双目依旧是龙马精神。
阿爹条例清晰的将近年来,在凉苏县推行的养农新策,府兵政改、倭寇抵御,等等诸多政绩,一一做着总结汇报。
皇上听罢,满意的点点头。
我知这一切绝非临时起意,这“点头”无非是整个计划中,某个篇章的句号罢了。
只不过,是谁设的棋局,谁是棋子,抑或是一场局中局,这些于当下,都未可知。
阿爹述职完毕,中书侍郎从左侧坐塌上站起。来到宝座台下,手持笏板躬身道:“启圣人,梁州太守亦上书嘉奖过凡知县做事雷厉风行,成效显著。”
“且经户部校勘,近十载以来,益州人数每年都呈上涨之势。以致全国的六所折冲府,唯有凉苏县这一所,所招府兵人数达于标准。”
“凡知县高瞻远瞩,早在任职前期,就大力开发良田,再分发下去。以使府兵们农忙之时,放归他们于自家田地干农活。农闲之时,便回折冲府训练军事武艺。并且一人入兵籍,便减免全家的征粮税。实现了圣人先前所主张的‘军农合一’,若有外敌入侵,便可第一时间平地召集一支军队,进行抵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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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哈哈笑着,而后正色说道:“这凉苏县虽附属于益州,然其面积之大,竟占全州五分之一。其边境线,又大量与吐蕃和兰羌接壤,兰羌不用多说,已是我朝附属国。只是这吐蕃国近来,似有蠢蠢欲动之象。”
“朕思忖再三,决定推行一向新的政令,为防止边陲各异族进犯,特设防戍军镇,名为‘蕃镇’,再设‘节度使’一职,赐‘旌节’,是为全权印信。可对当地折冲府和其余部队,全权调度。”
四下哗然,小声讨论不断。
皇上又言:“不妨就叫这凉苏县先行一步,其余地区,逐步施行划分。着凉苏县更名为西川郡,凡知县擢升为西川节度使,同掌民政与军政事,官五品。”
这番议策,如同一串爆竹,在每个人心中炸开了花!
这……
我心中大喜之后,是对未知大大的疑惑。
阿爹原地连升两级?
我突然成为五品官的女儿了?
莫大的恩惠?
为什么对阿爹委此重任,是因为阿爹没有儿郎,不会为了权利冒险,成不了大的气候吗?
还是说,就是为了让阿爹去打仗。
我看了看左相,他始终没说话,神色瞧不出什么。倒是中书侍郎,一口一个的圣人深谋远虑,鉴往知来。
而阿爹,是欢喜的。
我想,无论如何,这便足够了。
散了朝,甘露殿的宫人们便开始恭喜我了。
“小书女,令尊高升,可喜可贺。想来不久,小书女也要晋升,堪匹配这贵重出身了。”
我微笑着还礼,“客气客气,托您吉言。”
虽说前朝的品级稍显混乱,三品的权势高过一品二品。但阿爹刚刚被封的五品,正式公文还没下来,哪里就来的贵重?
哼!这帮人类,见风就歪。
这个时候,日子还显得非常有序。
呃,我的意思是,有序之后,往往跟着无序,或者……人心的混乱?
下一件高潮的事件,发生在第二日清晨!
冬休素来睡得晚又起得早。
这日天刚擦亮,突然听见我东厢门口,洗脸盆直接被扔了的声音……
乒铃乓啷,一阵乱响。再嗡嗡嗡的打着旋儿,直闻那铜盆骨碌个老远。
谁没事扔洗脸盆玩?冬休也不是粗心大意随便打翻东西的人呀。
我迷糊着爬起来,一身寝衣晃到外面。
然后……然后……我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圣人?”
我讶异的张大了嘴。
他一身儿常服,满身酒气,双目困倦呆若木鸡,顶着两个大黑眼圈。眼白有条条血丝,像是一夜都没有睡了。
然后他瞪了眼我:“没你的事,回房去。”
然后就径直去了上房,进了堂屋。
我和冬休直惊的面面相觑,赶紧上前劝阻道:“圣人可是醉酒了?您九五之尊,私下来女官的房里,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啊!”
他用手指戳了一把我的额头:“怎么?寡人小的时候,苏姐姐就常睡在我的寝殿外间,如今为何不可?”
他什么也不顾,直管往后寝里闯。
胶着之际,后寝的门开了。
姑姑已穿好了衣裳,挽了个最简单的家常云髻。匆忙之下,青丝只靠一支钿头钗固定。
姑姑淡淡的看着眼前的人,轻启皓齿:“圣人可是又在撒孩童脾气?”
然后对我摆了摆手,示意我退下。命冬休将前厅的灯点上,做一道醒酒果腹的糯米圆子来。
狗皇帝就一屁股墩在了坐塌上,眯着眼看着姑姑。
这种反感像吞了一只蛤蟆,而且蛤蟆腿还耷拉在嘴外踢腾着恶心我。
咬了咬下唇咧着嘴,转身出来,心中仍是满满的不可思议。又感慨姑姑辛苦,被一个这样的货色缠上。
……
过了早膳时候,他还不走!
我们的早膳差点没蹲院子里吃。我心里直骂道:“你不要脸面,我们姑姑还要呢!”
终于终于,崔常侍急的跟尾巴着火了似得,火急火燎寻了过来。
小声呼着:“哎哟我的万岁爷,您不是说一会儿就回嘛!”
我跟进堂屋,只见狗皇帝在坐榻上躺着,呼呼正睡。
姑姑正坐在一旁,手执针线缝补着一件香囊。看见崔常侍了,极快收了针,交于他道:“这是圣人平素随身佩戴之物,许是哪位娘娘所赠。方才他使小性子揪扯下来,崔常侍还是替圣人拿好吧。”
崔常侍接过,立即唤几个内侍,去搀扶皇上。
狗皇帝迷迷糊糊间,看见是一帮来催命的,好生不耐烦,硬着舌头说道:“敢把我来这的事儿说出去,非把你榨成油!”
“是是是,老奴定把我这嘴拿大头锁,牢牢锁上,绝不透露一个字。”
几个人搀着晃晃悠悠的皇上,坐上外面的肩舆,抬走了。
人走了,姑姑长出一口气。
我远远看了看姑姑,只见她情绪不佳,便没敢置喙。
待姑姑去上值了,阿秋才跑过来于我说道:“妹妹你方才,好在没多话,不然姑姑可是要尴尬再三了。”
我蹙眉:“他怎么能往我们这跑?”
阿秋赶紧嘘的一声:“不是一次了,前些年也来过。”
我撇撇嘴,表达不屑,施以嘲讽。
当下情况,不能再任由下去。我决定,先探一探皇上的虚实。
是日午后,在书房伺候。
我瞅准时机,轻唤一声:“圣人~”
他抬起眼皮:“你想说什么?”
我忽闪忽闪眼睛:“圣人可是喜欢苏姑姑?要不要小菟帮您劝劝?”
他嘶的一声,咂了嘴,又歪着头看着我。似笑非笑道:“你打算怎么劝?”
“那自然是见机行事,往心坎儿里劝啊。”
他凑近了些小声道:“你个黄毛丫头又在盘算什么呢?你姑姑也敢卖了?”
我噘嘴道:“我见姑姑独身一人至今,也想多个人照顾她。今日小菟,其实是替姑姑高兴的。”
皇上咬着笔杆,做思考状,第一次和我以聊天的语气说话:“小菟你知道吗?我其实就是想要她能像以前那样对我……这种感觉,可以做夫妻,但更多的,好像又高于夫妻!但是,若只是别的关系,又觉得不够。”
越是心里话,越羞于见人。关键词上,他说的含糊。
我接道:“咳,我懂,依赖嘛。”
皇上抬眸:“你真懂?”
我点点头:“自然了。有些感情必须要靠肢体的亲昵来体现,对于不同性别的成年人来说,唯有男女关系这一条路咯。”
他十指交叉于下颏前,脸上带了惊喜:“你真是个小鬼头!”
然后像个急吃糖的小孩般揪了揪我的袖子:“那你说,朕直接下旨怎么样?封她为贤妃。”
我差点惊出一身冷汗……
急忙反应过来,岔开了正确答案,试图把他往偏路子上引:“依小菟对姑姑的了解呢,只怕遵旨了,也难免寒心和冷漠的。若贸然得了人,却磨蚀了过往情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他的情绪又急转直下:“嗐!你说的,便也是我纠结的所在。”
素知皇上柔懦寡断,一个拖字决,在他这里可以解决很多棘手问题……
我便应付搪塞道:“圣人莫慌。不然,小菟和您双方配合,分别找时机,与姑姑谈一谈关于以后的打算。圣人可以将自己渗透进她的未来里呀,一步步来。”
他笑了,并赠送了我两道宫禁令牌。称上次我向淑妃讨要这恩典没被允准,就赠我两次出宫玩耍的机会。
我雀跃着谢恩。
—————
收好了牌子,我脑中暗流汹涌,胸中磨刀霍霍!
呵,姑姑没准是我的亲生阿娘,你想娶我娘?
滑天下之大鸡啊!
我的头脑电光火石,想着对策。突然,前阵子领命跳《千手观音》的一个舞姬,从记忆深处现出身来。
那条儿,那盘儿,那五官,与姑姑有三分相似啊。
我狡黠一笑,计上心头。
九十四 樱桃红了
樱桃。
此二字很美。
读音也美,意象也好。
众果莫相诮,天生名品高。人们爱它,总比爱别的鲜果,多一点。
熟时香浓,形儿娇。金盘之上红珠转,贝齿轻咬,染了一抹口脂膏。
但凭想一番,舌尖透酸甜。
昨夜被告知今日之行,激动的我大半宿都没睡着。
「京南十里亭,十亩樱桃园。」云丹姝的这句话,藏在我心里许久了。而今日,正是得见这十亩樱珠彤丹的时刻!
也是第一次出城门。
城墙是那么的厚重,以夯土与青砖垒砌而成,穿过进深数丈的门洞时候,感觉一阵清凉。
我好奇的趴在马车窗上,看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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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胡撸胡撸我的羊角髻丱发,笑道:“小丫鬟,来啊,给舅舅捶捶腿!”
我哼的一声:“姑姑给梳的,说是民间习俗,未定亲的都得这样!”
姑姑打掉舅舅的手:“还提这个,我好劝一阵子。以往天天打扮的纯熟老成,净在外面给我招惹人。”
我垂下眼眸,心中不悦。我知道姑姑的意思,暗暗责怪我招惹了念奕安。如果他以为我幼稚,没准就退避三舍了。
阿爹附和道:“听你姑姑的话。”
“嗯。”我不情愿的答应着。
可摇摆的思绪终于被漫天的果香覆盖了。
马车已奔赴在路旁满是樱桃树的乡间小道上。那枝头上的红色果串儿映着跳跃的阳光,点点丹心,生在碧油的叶间,活泼非常。
这样的盛景,丰盈,看了后心中也丰盈。
樱桃园的主人住在樱桃园深处,只用简易的木篱笆做院墙。木门上一匾,上书云家果源。
马车驶入了院内,我们依次从马车上下来。满面春风迎上来的,是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妻,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童,梳着与丱发差不多的总角。
两口子连忙行了个大大的揖礼,阿爹赶快去扶起。那老伯泪眼婆娑的开口道:“大人,卑职终于把您给盼来了。”
那大娘过来拉住我的手,用她粗糙的手掌抚摸我的脸,手茧把我剐蹭的都有些疼了。
她也是激动说道:“这就是咱们小姐吧,从落生还是第一次见呐。”
姑姑推我,“快叫人啊。”
我赶紧说道:“大娘好,云伯伯好。”
房舍简陋,正屋三间泥土房,搭着毛草盖。偏屋两小间,是柴房和厨房。所以,也就干脆不把我们往屋里引了,直接以院中的大凉亭作为待客之处。
许是这方土地本就有几块大石头,现下已被打磨的光滑平坦,成了宽阔的大石凳,几乎如坐塌那般尺寸。配着这已经热起来的晚春时节,坐上去颇为舒服。
三面儿的石凳围着一张长方形的大木桌,桌上略略有几样烹茶的器具和茶叶罐子,还有几只打眼的新茶杯,好似是特意为我们准备的。
云伯说话的时候胡须颤颤的:“这樱桃园也三十来年了,以前只叫下人们打理着。哈哈,如今没成想,自己都搬进来十多年了。我们这小小子,还是在这果园子生的。”
阿爹叫那男童坐在跟儿前,问他叫什么。
他也并不认生,大方回答:“云上洲。”
阿爹一笑,“好名字。”
云伯又看着姑姑:“苏小姐,咱们也得十年未见了吧?”
姑姑笑道:“是啊。诚没想过,二位竟一直在京城南郊住着,还以为一早还乡了。”
云伯叹道:“故园早已不在,处处可为家咯。”
我心中疑惑,姑姑与左相一直颇有交际,为什么云丹姝不找姑姑,告诉其父母的下落之事呢?
于是,便插话问道:“姑姑不知李相家大公子的小妾,就是云家女儿吗?”
“有些耳闻。只等着别人亲口告诉我呢。”
姑姑挑着眉,看向云伯伯。
云伯讪讪说道:“只因说起来,到底尴尬。这早年间跟李相家订的婚事,拖拖拉拉到三年前,相爷才勉强应的约。硬是把我这大姑娘,拖到二十二岁才过门。”
姑姑眼睛眨了眨:“云大哥为自家孩子,也是煞费苦心。”
云伯苦笑道:“嗐!孩子们都被我连累了,为了不牵扯出来我这个早该死的人,嫁孩子过去也是草草了事。一顶花轿抬过去了算,仪式都未敢办。”
话刚开个头,云大娘手呈一个大托盘过来了。托盘之上,是数只白瓷盏。
她热情极了,先放在我面前一盏,我一瞧,立时满口生津~
满满一盏的蔗浆浇樱桃!
白盘映着红玉珠,裹在冰晶雪莹的糖浆里。樱桃还是去了核的,直接用小匙擓着吃,简直是超大口的满足!
而后又是几道以樱桃为主题的菜品点心,有樱桃肉,樱桃炖水鸭,樱桃毕罗……末了了,还有开盖飘香的樱桃酒。
云大娘说着:“从去年那一波樱桃里啊,挑了最好的果酿成。酒坛子一直保存在屋后地下,刚挖出来的!”
我一尝,酸甜更佳,便也贪杯了。
直把自己喝的双颊透红,微醺薄醉。姑姑不叫我再饮,拿个小篮子给我:“自己从枝头上采摘一些鲜果子去,我们带回宫里吃,不要走太远。”
我拿着小篮子晃晃悠悠的进入了樱桃林。
这樱桃树真是得天地之造化,生的是不高不矮,我这小个头,一抬手,还能触及到不少的枝桠。枝桠上,全是沉沉的果子呢。
我选了色泽最剔透红亮的果儿。这林子深处,樱桃的品种也不尽相同。有的果子表皮,不尽是全红的,而是红白相间,真像我此时醉酒的小脸蛋儿啊。
贪心每一株的味道,便每棵树上,只摘数枚。我将它们连柄摘下,这样能够保存几日。
采着采着,一回头,找不见茅草屋了,整个人迷路在这樱桃林里了。
可我也不怕,许是有酒劲儿,许是感觉美好,我就继续体验着当下果香满身的感觉。
突然,我瞧见了一棵不太一样的。
我惊讶的瞧着它。它是那么高大,茂密,亭亭如盖。
结出的果子虽不若别的树上摞成了串儿,稀稀疏疏,却每一颗樱桃,都大的像小灯笼一般!
天呐,这究竟是樱桃,还是沙果啊!
我踮起脚尖,摘了一颗,手绢儿擦擦,就往口中送。
咯吱一咬,果汁四溅,溅了几滴在衣服上,像是染上了胭脂。
惬意极了,酒醉也突然更上头了。
我便往这棵树下一坐,靠着树根,跟随着酒意和睡意,瞧着眼前儿的绿叶和被送入天幕的红珠,极快的睡着了。
像是进入了梦境,因为眼前的世界多了一圈浅红色的光圈。可又不像,因为又显得过于真实。
我梦见了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
皮肤的状态告诉我她有四十来岁,盛装艳抹,蝉鬓回鹘髻,形式华丽。戴着最高规格的十二花树头钗,珠眉金靥,口涂乌膏。
裙,衫子,披子,全是金色。郁金香金,金橘金、砂金、乌金,流波参差。
她就静静的看着我,我讶异道:“女相?白宪昭?”
她笑了,华贵逼人。而后又一转严肃,傲气凌人,启口道:“无知小儿,竟敢直呼本相名讳。”
我大惊之色:“您……您不是,早就不在了吗?”
她一指我靠着的樱桃树:“这棵树便是本相。它长在我的身体之上,吸食我的血肉为养,才长得如此茂盛,结出如此硕果!”
啊??
我当时就快吓哭了!
也有些反胃!我吃了人血滋养的樱桃?
呜呜呜,救命!
她见我害怕,捂嘴窃笑。又向我走近两步。
我支支吾吾:“您,您是埋在这吗?”
她颔首:“是。当初我受寸蹀之刑,唯有这果园子的主人乔装而来,为我收尸,埋在这块荒野之地。未敢有坟丘,只立了一小块石牌为碑。”
我赶紧围着树找了找,果然有。
她接着道:“因受刑之前,吃了此果,误吞了果核。后来,便从我的腹中,长出了一颗樱桃树。他不忍锄乏,便由着此树长大,越长越茂。最后,干脆修了这樱桃园,来保护这棵我幻化的樱桃树。”
我怯生生看着她:“那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我抱着膝盖,蜷缩在树根。
她走到我身边,蹲下,捏着我的小脸斥道:“找你有什么事?树上总共有一百零八颗果子,你吃了一颗,如今数目不够了,可如何是好?”
我一听,是来讨债的,可是已经吃掉了,可怎么办?
要不然,跑吧!
可还没站起来,便被揪着耳朵,推回了地上。
如此几次,我只得蹲回树根,泪眼汪汪道:“相国大人,小女不知究竟,您放过我吧。”
她气势凌人:“难道你父母没教过你,损坏侵占了他人之物要赔偿,做错了事要认罚吗?”
我揉揉眼睛:“相国大人不妨明示,小女该如何赔偿?”
她浅笑说道:“原本,这一百零八颗果子,果熟蒂落,自然落地之日,便是我投胎之时。如今,只能继续再做这孤魂野鬼了。”
我脑子一抽问了一句:“相国原本是要投胎到哪家去呢?”
她凛凛道:“后宫张采女腹中。”
“啊??”我愕然!
话没说完,女相突然一句:“有人来了。小家伙,改日再叙。”
然后眼前的红色光圈不见了,我突然又感知到自己跌回了沉睡之境。斜倚树干,酣眠在甜风里。装果儿的篮子倾倒在身边,红珠子撒满了一裙子。
是舅舅过来寻我。
他见我睡得正香,笑了笑,横抱起我,回去了。
九十五 哥哥之殁
云大娘在石凳上铺了层毯子,怕熟睡的我着凉。然后舅舅把我轻轻放了上去。又在头下搁了一只干花枕,香气袭袭。
这觉睡得好生奇怪。
明明闭着眼睛在梦境,可是周围发生的动静,又全部知道。
包括,长辈们的谈话。
原来,曾经哥哥在京任羽林郎将的时候,是云伯伯在旧宅子里做的管家,哥哥出事后,他未报信,更未报案,竟然私逃了……
阿爹到底旧愤难疏,质问他道:“缘何不知会一句便没了行踪?难道我儿的死跟你有关?既然逃了,又为何后来返京,还试图投奔左相。”
云伯语气羞愧:“大人,您听卑职慢慢说。”
“癸巳年八月,卑职记得清楚,天儿已经没热乎劲儿了,可公子一直贪凉,日日里冲凉水澡饮冰茶,搞得出事的前几日,还有些伤风之症。那夜突然大雨,家里的婆子想着公子下职回来,恐要淋湿身上,还为公子准备了驱寒的姜茶。可是,等啊等啊,等到了子时,还不见公子回家。”
“我和两个小厮就出去寻,什么也没见着。心里想着,到底是年轻的哥儿,没准酒肆赌局里玩去了,也没太担心。嗐!”
“第二天一早,外面胡同里有人开始碎言碎语,说是墙跟处留着几缕血迹!我这就慌了神,马上四处打听,打听了半日,到北衙问了才知,今日公子未曾告假却缺勤,中郎将亦在四处拿他。”
“折转回来,我去他房里仔细翻找翻找,希望能知晓些他平日的行踪,没准躲哪去了。可是却发现,他在搜集资料,想要推翻旧案。就是大人您,被贬谪的那个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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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立即问道:“可是得了什么线索?”
云伯爽利答到:“公子每查访一处,皆有笔记,抽丝剥茧之下,查到了一个人。具体来说,是一个刚刚剃度未久的僧人,俗名为潘佑权。”
我心中一惊,第一时间就想起了耶伽法师!
云伯接着说:“我继续往下翻看笔记。公子对当年这名噪一时的「狞猫案」,重新做了分析。”
嗯?狞猫案?跟狞猫有关?
“当时旧的案宗是这样。张御史与陈主薄,于张家偏厅夜半饮酒。第二天张家人报案,称张御史颈部被利器所伤,直切掉了小半个脖子。浑身其余地方,亦有多处伤口。”
“按照案发时间,现场,人证物证,以及仵作验尸。所有的罪证都指向了陈主薄。且凶器,被认为是一把弯钩镰刀,于陈家厨内找到了相同的数把。”
“大人判陈主薄斩立决。就在刚刚被处决的第二日,张家又一人被伤,仍是同样的伤口,而这次却有目击者,及时阻止了凶手。而凶手,竟然是一只小豹般的狞猫!全家合力围捕,终于用箭射死了那狞猫。”
“于是,陈家人便不依了。那专管朝廷马政的太仆寺丞,亦是陈家人。于是上书弹劾大人。后来的,大家也都知道了。”
云伯咳嗽了几声,好似身体不怎么好的模样,又接着道:“而公子所查出的线索,其一:这僧人潘佑权早前,竟然是陈家的门客。第二:传说中,这狞猫只听命于「哥舒氏族」,这一族的人,有个极其好分辨的特点。那就是其小脚趾甲,不若我们这般完整,他们是一分为二,从中间裂开,呈两瓣状。而那僧人,便是如此。”
舅舅听到此处,一拳捶在桌上:“岂有此理。凡小弟当时确实背着众人,暗自里行踪神秘。原来竟是偷偷查出了这危险之事,连我也瞒着!如今看来,只怕是被这妖僧设法灭了口!”
阿爹声音颤抖:“你既知如此,缘何今日才说?”
云伯抹了一把鼻涕:“大人啊!卑职确实是贪生怕死,只怕凶手会连我也一并灭了口,这才立即出逃的。可走时藏好了线索匣子,就是为了先等着风头过去。而且,也不是完全没有为大人着想。公子已去,不可复生。您那时在凉苏县的处境刚刚安稳下来,以您的脾性,卑职也不敢告诉啊!”
云大娘从屋里拿出了一个匣子,放在桌上:“公子的这匣子东西,老云一直当宝贝收着呢,就是等着有朝一日,亲自呈还给大人。”
阿爹和姑姑翻看了一番,又好叹了几口气。
我感觉是时候“发表意见”了,于是想要醒来。
可是可是,若被梦魇绊住,怎么都出不去。
我努力瞪着双脚,手指在石凳上乱抓。
这时听见云大娘笑道:“快看快看,小丫头在发癔症呢。”
然后一圈人,皆爆发出了笑声。
舅舅走过来捏着我的鼻头:“喂,快醒醒,快醒醒。”
我憋气憋的难受,还是醒不来。
只闻舅舅大喊:“呀,有条蛇!”
我哇的一声便坐了起来,手脚乱踢,“在哪儿在哪儿?把蛇赶走!快赶走!”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呜呜呜呜……
我的哀嚎声被他们的笑声淹没了。
意识到被耍了,我的小拳头又捶在舅舅身上:“大铁牛也会骗人!”
舅舅佯装被我捶的一头包,嗷嗷叫道:“谁叫你怕蛇的。哎呀哎呀,疼死了,杀人了!”
姑姑把我扯回去,给我理着睡乱的头发。我拿来哥哥留下的匣子,也扒着看了看。
“咦,怎么没有僧人潘佑权的画像呢?只说身高七尺(一米七),年过而立,面庞长圆,眉若缠龙,头若橄榄……”
我瞬间笑到喷出口水!
我是随了哥哥的幽默感吗?!
我看向姑姑:“姑姑,您觉不觉得,这个僧人,很像宫里的耶伽法师?”
姑姑脖颈微斜,一脸沉思:“你这样一说,还真的相似。那耶伽法师年近五十,岁数也对得上。如今虽是膘肥体壮,但……呵,头顶到底明显。”
我继续问道:“那西明寺,如今建的如何了?”
姑姑说:“与尚书令杨家的地盘纠纷谈妥之后,如今图纸已出,工部正在大力督建。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垂下眸子,心里估算着云家人的可信度,觉得还是单独和姑姑阿爹说才好,便摇了摇头,只说:“那耶伽法师能跟随圣人,可见能耐不小。”
阿爹饮完一杯茶,只道天色已晚,旧案子亦需慢慢查清,急不在一时。
于是,便携我们,与云家人告辞。
云大娘又热心的奉上几大篮的樱桃,说是小儿子方才为我们摘的,千万笑纳。若不及时享用,再过几日遭一场大雨,这满园子的果子,就该过季了。
太阳已经斜入了枝头,从树丛的缝隙间,穿来最后的光。
天地暮色,一片暗黄。
回程的马车上,我踟蹰说道:“阿爹,姑姑。做梦,你们信吗?”
我把双生火焰的来信,嫁接给了梦境。
“什么梦?”二老异口同声,神色一致。
我正蹲在地上,将手埋入车夫采购的米粒里玩,仰头看着他们,别有一番美好感觉~
我竟有些不忍心打断这样的氛围。
在用心铭记了这一刻后,我小声说道:“我梦见,哥哥的尸身,深埋在西明寺塔碑之下……”
阿爹和姑姑瞪大了眼睛。
舅舅凑过来摸我的额头:“小菟子,难道是刚才树下睡着吹了风,发烧了?”
我拿开他的手,“哎呀,没有没有。是真的!反正西明寺图纸也有了,又在动工当中,不妨阿耶您请示工部,试试也好呀!”
姑姑不以为然,斥我道:“这也能信?净给你阿耶添乱!”
阿爹一抬手:“诶,既然梦见,定有因缘!到底,能叫鹤儿移入祖坟,有一点希望也得试试看啊。”
鹤儿~
我方才在哥哥的笔录缀名处看到,哥哥叫凡中鹤。
我心中怅然,凡中之鹤,人之才俊,阿爹曾对哥哥倾注了多大的希望啊!
不像我,一只“玉兔”,只需成为嫦娥怀中,那只乖巧的小白兔。
——我隐隐感觉,被赋予的初级生命灵数,便是如此。
九十六 姐妹争宠
回到宫里第一件事,便是检验一下我的舞姬们今日的练习情况。
既然打算给皇上添点乐子,那么,说行动就行动。
早在打定主意的当即,便从内教坊选了三个“人间水蜜桃”。
此处邪恶脸。
不上值的时候,就亲自为她们排练舞蹈。
什么舞蹈呢?来段椅子秀吧。
窃笑。
随便来几个简单动作——圆胸,八字胯,大小波浪,甩头,钻啊钻啊钻~
就该钻的皇上心痒痒吧……
到底,这都是他们没有见过的撩人之姿呢!
先叫她们多加练习,等跳出味道来了,再择机“献”给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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溜进内教坊,找到排练厅。我的三个越努力越幸运的宝贝儿还在练习呢!她们已经充分领悟到学习的机会珍贵,就业的方向难得。
如此踏实省心,这不禁使我这个老师感到无比欣慰!
然后传来乐师,在妖娆的音乐下,验收开始。
直见她们白腿半掩,桃波涌涌,表情享受,媚眼如丝,像三只毛毛虫般以木凳为中心,爬啊爬,蛹啊蛹的时候,我知道,这作品,要成熟了!
椅子秀就要搞掂了!那么,该由谁,替我引荐呢?
我啃着手指想了半天,突然发现,最近好像没怎么见鹿呦鸣嘛!
这家伙每日里都在忙什么呢?每个月就那么三两银子的俸禄,就算是平时投机取巧,找点巧宗儿,还有个徒弟孝敬,到底也不过是甘露殿的六品常侍而已。
位置有限,他能开出什么花呢?
关键是,人家居然有银子去烟馆,抽那价值千金的南洋烟草。
这在此时,可是大多皇亲国戚都没碰过的高档货啊!
不行不行,我得跟踪跟踪他。
果然,在两日后,于后宫的司宝库,逮着了他。原来,他在监守自盗,偷了好些个库房里压箱底的摆件出去卖。
当被我发现,他那张白生生的小脸立即发了青,壮着胆子问我:“你想怎么样?”
我咂咂舌,要想保密,便需答应引荐水蜜桃给皇上的事情。他爽脆应承,并且还嘻嘻哈哈的,“咳,这等小事,菟小爷只管找我嘛!”
呵呵呵,以你的脾性,拿你一粒儿芝麻,你也得寻思着如何找补回来。此刻装什么大方……
万事就绪,第二天的晚膳之后,鹿呦鸣以内教坊特意为接下来的端午家宴,排了个新节目,先由圣人过目的名义,成功将那三名舞姬,送入了甘露殿的偏厅。
我站在甘露殿外,听到里面的音乐响起,心中感觉到踏实多了。
这一夜,三个舞姬,直到三更天,才出来。
阿秋也挺有意思。
拿到我们带回的樱桃,喜中带点闷气。
吃醋了。
可她又不好表现出来。或者,自己也不允许自己表现出来。只是眸子神伤了片刻,然后欢笑着和院子里的宫女们,一同品果子,边吃边假笑。
她一定以为,我和姑姑出宫摘樱桃都不带她,受冷落了。
我有些共情到她的委屈,本想解释解释,可一想到前几天她和姑姑“通同一气”打了我几巴掌,就立刻作罢了。
谁叫你当时使我感觉无助的,哼!
晚上就寝的时候,冬休神秘兮兮的过来跟我说道:“小菟,快猜猜阿秋正干嘛呢?”
我一脸人畜无害:“嗯?拜月还是求雨啊?这几天真热!”
冬休捂嘴直笑:“什么啊!她刚顶了芸豆的差事,正给大人洗脚呢!”
“咳!真孝顺呐。”我喃喃道。
冬休眉飞色舞:“这两日奴婢都看在眼里呢,阿秋各种殷勤,看来你这姐姐,是要和你争宠呢!”
我内心毫无波澜并且有点想啃凤爪:“争去呗,我倒是好奇她能使出什么特长呢!”
说到这里,我突然灵感大发,打算腌制一道菜,来讽刺讽刺颜某秋同学~
以下是小菟私房秘制柠檬酸辣凤爪做法:
「选上等优品白皙肥美凤爪一斤,切块后冷水下锅,放入葱姜,香叶、八角、桂皮、花椒、料酒,开火煮沸。」
「去除沫子后,再煮沸一刻钟,捞出镇凉水。再度捞出后,就可以放入蒜末香菜一勺盐两勺糖香油适量白醋陈醋酱油少许!」
「最主要的是放入柠檬啊!切成薄片后放入!搅拌均匀!」
说起这柠檬!还是我好不容易托掖庭膳房的百事通接班人替我找到的!听说是“打劫”了南洋商人。
腌制了半日,我尝了尝,味道不要太棒棒!
剩下的柠檬,我干脆做了蜂蜜柠檬茶,蜂蜜+柠檬片+红茶!然后给阿秋那杯里,又滴了不少白醋~
天呐,我难道是个小天才?
晚膳的时候,我把我的作品开心的呈上饭桌。
“姑姑快尝尝,菟儿新发明的菜色。”
姑姑一试,点头说好。
喜笑颜开道:“很是别致。竟用稀有的柠檬入料,将这酸涩利用的恰到好处。这样的做法,还是第一次见。”
我听了,甜笑如蜜,姑姑一直喜食酸,此种做法,自然容易取巧了。
“姑姑喜欢,菟儿最高兴了。还有蜂蜜柠檬茶,姑姑也试试~”
说着,我从一旁端来准备好的琉璃杯。
也把为阿秋特制的,放在她面前:“姐姐也试试。”
阿秋喝了一口,从嘴角淋了几滴出来,皱眉说道:“怎么酸苦酸苦的!”
姑姑疑惑:“嗯?并不会,我怎么觉得酸甜合宜。”
我马上说道:“姐姐最近可是肠胃不大好?因为肚里酸,所以觉得什么都是酸的?还是传医官来瞧瞧,再不治,可是要成柠檬精了。”
我对一旁的冬休眨眨眼,她一直强憋着笑。
姑姑关切她:“当真味觉不佳?是不是这几日劳累的?我就说了,你下了值好生休息,姑姑这里有人伺候。”
阿秋已经心中憋屈的快哭了,我赶紧招呼冬休:“快,给姐姐撤了,换杯纯蜂蜜水。”
然后她用帕子沾了沾嘴角,挤出笑脸:“谢姑姑关心,秋儿可能这几日身上来了,所以……无碍的。倒不像妹妹,不知葵水的难受。”
我去??你怎么知道我没来大姨妈的……
话说,自从我换了这个身体,得知这老亲戚迷路了走丢了,还高兴了一段时间!不仅没有姨妈,上面也只是两个小包包,下面也是光溜溜的……别提有多舒服了,完全没有发育带来的负担啊!
姑姑愕然抬头:“什么?可是真的?”
我笑说:“没有便没有嘛!多省事安心。”
姑姑神情正式起来:“当真幼稚,什么叫没有便没有。大多数女子十三四岁就该有的,你已十五岁过半。”
冬休马上替我说话:“大人,着实有些十七八岁才初潮,许是未到时候。”
姑姑叹道:“我竟把此事忽略了。先吃饭,明天带你瞧郎中!”
我登时僵硬在原地。
晚饭后我质问冬休:“是不是你透露出去的?”
她马上赔了笑:“嘿嘿,小大人,奴婢经常和芸豆祥顺她们一块儿洗衣裳,好似是不经意说过一嘴,被阿秋听去了吧!”
我已握紧粉拳:“好啊,我给她吃酸的!她让我吃苦的!”
第二天果然被揪上了马车。
今日姑姑还带了阿秋,两个人“押”着我,去看名满京城的妇科圣手何郎中!
我一路哼哼唧唧,以示不从,还是被提溜了进去,并且对我进行了“屈辱”的检查……
完事了,何郎中何老太笑呵呵的说道:“器官齐全,并无大碍。各人体质总有不同,此小女略有一些生长迟缓之症。夫人您看是静待时日,叫她自然长成。还是开几贴药,补一补这不足之处。”
姑姑果断说:“开药。”
嗷嗷嗷啊,每天喝苦汤子啊,还要每个月四分之一的时间都要在不方便当中,救救孩子吧!
阿秋添油加醋道:“妹妹可是要谨遵医嘱,已明说了你生长迟缓!以后姐姐我,可是要每日监督妹妹好好吃药,以免偷奸耍滑,倒了吐了的,岂不是浪费了姑姑的心意和这良药!”
姑姑点点头:“对,是得有人监督着,秋儿可是要看好妹妹。”
阿秋笑道:“姑姑放心。”
当我看见何郎中的小副手,提过来大量的中药,像一团被子那么大之时,更加愤懑于胸,不禁干哭了两声。
又惹来了一众“耻笑”……
春夏之夜,清凉习习。
姑姑履行前诺,带阿秋去夜市街头看杂耍。走索顶竿傀儡戏,吞刀吐火耍流星。
我本就有些郁闷,又个子矮腿没人家的长,步子一慢,又成了小尾巴跟在后头。
听着阿秋欢快的笑声,直泪眼盈盈恨恨道:“好你个阿秋!你等着!”
这时,天上突然炸开了一枚烟花!
声音之大,使我一惊。
金雨银花还未散开,又见一盏硕大的孔明灯飞至了半空。真的是硕大,若热气球一般。
于此同时,那盏灯坠着的小篮子里,爬出了一个小婴儿!
一瞬间,人群沸腾了。
九十七 谑笑科诨
一时间,绝无仅有的“好戏”开场了!
不是节庆,这夜市原本只是三五人成群走过,并不算拥挤。而现在,附近的人一下子全往那巨型孔明灯下涌。
姑姑赶紧回头,扯紧了我,恐怕我被人群冲走了。虽然随行的,还有两个内侍随从。
我们一行也慢慢走了过去。走近了才发现,原来那巨灯连了条长麻绳。而持绳子的人,正站在一家两层酒楼的屋顶。
那是个旖旎艳丽的女人,未足二十。见人们都聚来了,开始泣诉,嗓音尖亮。此情此景,颇有沉鱼出听的意境。
“各位街坊们,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且停停脚,听我小妇人一言。”
此时那在半空中的小篮子正晃晃荡荡。里面的婴孩,已经摸索着探出了脑袋,双手也已伸出,在半空中正玩的开心。太叫人为他捏一把汗!
有围观者呼喊道:“先把孩子放下来!”
那女子不理,自顾说道:“各位,这孩子的生父,可是在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下面有人起哄:“谁啊?谁啊?”
女子接着道:“孩子的生父,就是侍中令左相爷家的三公子,李成蕴!可是,他不认我们娘俩。今天,就在这,想请诸位评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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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一时间议论如沸,众人的口水都化为了滚烫的热油。各种惊讶,各色言语。
我震惊着看向姑姑,她亦是神色诧异,当即命一个随从,去京兆府带人过来。
女子继续泣诉:“今日里,他李家人能过来,认下这孩子还则罢了。若是拒不负责,小妇人便同这孩子,一并坠了楼,摔死完事!”
说罢了哭天抹泪,直牵的那巨型孔明灯摇三摇。
几匹快马踢踢哒哒,在人群中劈开了一条路,直闯了进来。
是李成蕴和相爷,并几个随从来了。
李成蕴一下马,便指着那女子破口大骂:“贱人!好不知廉耻!一载半之前,我只碰过你一次,之后从未听你言语。怎么如今给我变出个十个月大的孩子了!你诬我是孩子父亲,空口无凭!”
女子厉声反击:“一个月前我就找到了你,同你讲了缘由!为何如今才带孩子出现的缘由!我虽是教坊出身,也是卖艺不卖身,只委身过你一人。说白了,若这孩子是他人的,我何必找你!”
李成蕴冷笑:“谁知道你这贱人是何意图!”
我突然想起前几天,在兔耳酪坊看见李成蕴垂头丧气的事。难不成,他当时就是因此,变成了被霜打的茄子?
女子听到这些,便往房檐上走,嘴里喊着:“行!你既不愿承认!我也只能以死证明清白!”
噼啪一声,房檐上的青瓦,掉下来了一片!
相爷那张脸早已是挂不住了,摇摇头招呼那女子道:“姑娘,莫要激动,你先下来,咱们慢慢谈。本相我,定给你公道。”
女子闻言,才站住了:“相爷此话当真?众人皆可为我作证。”
相爷压着掌,宣誓着和平与稳定:“当真。”
女子往后退了几步,开始慢慢往回收着麻绳。
那早已登上屋顶的几个人,也纷纷过来帮忙,一点点的将巨型孔明灯,往回拉。
然而,世事难测,就在离屋顶仅有一丈之遥的地方,突然一阵阴风袭来,吹向了灯中的火!
灯中的燃料本就所剩无几,火苗渐弱,遭风一吹,立即灭了!
只见孔明灯极速往下坠落!那些人一扽绳子,装婴孩的小篮子便翻了……
可怜那孩子还以为是好玩的游戏,仍咯吱咯吱笑着,然后整个人摔在二楼栏杆上,碰撞之下,又往下弹来!
人群以伸出数双大手,去接这孩子。
然后,接到了。再一检查,孩子的天灵盖,已经在栏杆上撞碎了,七窍流出血来。
所有人已经懵了,包括李成蕴。
我听见姑姑叹气了。很多人叹气了。
屋顶上那尖叫号哭的女人倒是被人控制住了,正往楼下带。
而此时,我冷静异常。
相爷到底对我有恩,此刻,总要为能够改变的东西,做些挽回!
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将酒楼门口那做摆设的玫红色芍药摘下一朵最大的,立刻簪在发上。
再扯了扯衣襟和裙腰,使其变成低胸式样。从阿秋随身带的胭脂盒里,抹了个大红脸蛋儿。
然后扭着屁股,往前去。
姑姑在后面唤我:“你干什么?”
“姑姑放心。”
我扒开人群,妖里妖气的去堵那刚刚下楼的女子。
我上前抓着她的衣裳就直接开始矫情:“我说姐姐,妹妹劝过你多少次了,不要走这步险棋,你非不听!如今可好,我大外甥就这样没了!”
说完了我就蹲在地上做作大哭。
“这……”,人群再度开始了议论。
那女子还犹在梦里,问我道:“你是谁啊?”
我急忙捧着她的脸,晃着道:“姐姐,你是悲伤过度傻了吗?我是你认的妹妹啊!”
相爷带来的随从,把我俩往相爷面前赶。
我趁机甩着帕子,往相爷脚前一跪。
相爷认出了我,虽满眼惊讶,但按了下来。
我求情道:“相爷!这位公子!二位饶了我这姐姐吧!她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想给孩子找个有头脸的父亲,能过好日子罢了!”
那女子扑过来欲要打我,被随从们按住了。
相爷配合着我演戏,斥问道:“那这孩子,并不是我李家血脉了?”
我用帕子扭捏着擦了泪:“不瞒您说,去年姐姐服侍过三公子后,又被个胡商骗去家中,后来两人常有来往……这才有了身孕的。”
我继续装相,抽着鼻子:“今日这大外甥遭了横祸,想是我这姐姐怀了歹心,立刻受了报吧!”
我一气呵成,将李相家的脸面,尽量拢了回来!
相爷看向那女子,喝道:“真是胆大包天!”
“相爷相爷,看在我说实话的份上,请您开恩……”
看大戏的人们顿时觉得剧情不像想象中的精彩了,“咦咦唏唏”的,纷纷长出着气……但还是不舍得散。
直到京兆府的人来了,驱散了他们。
清了场,姑姑他们走过来。
演的怪累的,我也叹着气,赶紧拢好衣裳,将头上的大花拿下来扔了。
姑姑抿着嘴,过来先拧我的脸。然后强敛着笑,用帕子擦着我的红脸蛋。她大概此刻,“爱”我给的惊喜又“恨”我过分调皮……
相爷一副对我刮目相看的模样,点着头,眼中有光,是欣赏也是感激。
李成蕴已经笑的蹲在了地上,直捂着肚子,惹的相爷一脚踹过去。
阿秋却不可思议的看着我,像是看一只小魔怪。在她心中,我好像更贴近于一个坏人。
因为事关左相府清誉,于是就在这酒楼里要了间房,并京兆府来的京兆少尹大人一同在内。押了那女子,先进行一番审问。
问了半天,那女子仍不改口,抱着那没了气儿的小孩一副生无可恋之态。
相爷仔细瞧了瞧那孩子容貌,检查了手指脚趾,摇了摇头,只说:“襁褓小儿,像与不像,难看分明。”
我没敢走上前,既不忍瞧见,亦心中害怕,听闻小小婴灵最是凶悍。
李成蕴这会子没敢说话,人少的地方,想是相爷也不会再给他多留面子。
场面陷入了胶着。
姑姑说道:“既然,此女非说是委身了蕴哥儿,才诞下孩子。可这生产未足一年,便腰身纤纤,这身体恢复的速度,快的叫人起疑。不如,就先从最基本的验起。”
姑姑命随从道:“去找一个稳婆来,我倒要看看,她是真生过,还是假生过。”
嘻嘻,姑姑好厉害,这办法当真巧妙。
女子竖眉瞪眼:“不!你们这是在辱我!”
相爷劝道:“姑娘莫慌,此法也是不得已而为。当下情况,若换做你,该当如何呢?”
未多几时,稳婆来了,叫来几个酒楼的侍女,强行给她验了身。其中吵闹撕扯,辣泼之态,不堪描述。
查清后,稳婆上前回报:“各位大人,此女虽不是完璧,却从未生养过。”
呵……
那京兆少尹闻听此言,站起来对相爷行了叉手礼:“左相,既然如此,那便与贵府没有干系了。如此看来,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这女子,行这诽谤污蔑,居心叵测之事。不妨,由下官将她带回衙门一审。”
李成蕴幽幽说道:“不仅如此,还有这婴孩的来历,说不定是拐子处买来的。以及,当街闹事,败坏风气之罪。”
相爷又斥他:“畜生,哪有你说话的份!”
然后走向那女子,坐在她面前,语气温和的说道:“你一个流落教坊的姑娘,做下此事,定是有难言之隐吧?”
那女子知道骗局已被拆穿,干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只是冷笑。
相爷道:“吾家早年,亦有一小女,粉雪可爱,调皮之极。五岁那年,一日在后院里玩,偷偷和厨房婆子家的女儿换了衣裳。为了溜出去,买冰糖葫芦。”
“两个小孩商量好了,一起从仅有两人看守的角门冲出去。自然,小厮抱错了。我那孩子溜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
“如今瞧见你怀里殉命的这个,老夫心里就想起了她,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
女子轻哼:“您不必跟我说这些!我做下此事,完全自愿。”然后看着京兆少尹道:“好了,可以将我押走了。”
我心中怅然。
让一个女子能够含笑饮鸩酒的,往往只有爱情了。
我对姑姑附耳说道:“不妨,先假意放了她。秘密跟踪一段时间,查出她的心仪之人,便是其上线了。”
姑姑斜看我一眼,咧了嘴角浅笑。拉着我站起来说道:“李相,既然如此,我们便先回了。我另有一事,还请借一步说话。”
相爷将我们送到楼下,姑姑小声告知他道:“拒查悉,南衙金吾卫的旅帅之一,有一名唤张巢的。他不仅涉嫌杀害凡家公子鹤儿,而且该与今日之事有关。他平素与两个风尘女子相好,一个叫朱酒儿,一个叫蓝素昔。楼上的那个,该是后者。”
我咯咯笑着,插话道:“这张旅帅是有什么怪癖吗?找女人也得是一红一蓝。”
姑姑瞪了我一眼。继续对左相说道:“而且,这张巢还有一个妹妹,叫张果,就是后宫的张采女。”
相爷扶髯,点点头道:“本相知道了。”
姑姑一转眸,又问:“今晚左相为何来的如此之快?”
相爷答:“吾与蕴儿正在一街之外招待同乡。”
姑姑嗤笑道:“贼人定是估算好了时机,设下圈套。”
二人随即交换了眼神,完全是多年的老搭档,未说的话,心领神会。
相爷转而看向我,摸着我的头道:“今日多亏了菟儿,改日伯伯可是要好好奖励奖励。”
我甜笑着说好,与相爷行了揖礼作别。
九十八 伶牙俐齿
“姑姑,为什么现在查到的消息,或者有什么行动,都不告诉我了呢?”
“以前也没告诉你呀。谁叫你曾经自作主张,只好关你去暴室,吃点苦头。”
我低下头:“那为什么……”
姑姑笑我:“为什么让你参与行动是吧?圣人明说让你解决了皇后,其实是逗你,也是试你。没想到,你还真答应了。”
我的两颊突然绯红。
我曾经以为,我简直是整个计划的中流砥柱啊,如今看来……
然后姑姑道:“不过,快捷的揪出王内司的罪行,却是菟儿的功劳。别看她一惯讨嫌,但从不犯明错。”
我撇着小嘴:“这哪里是功劳嘛,明明是苦劳。”
姑姑笑的更大声了。
阿秋早就坐上了马车,见我们终于回了,叹口气道:“姑姑,叫秋儿好等。是什么大事呀,叫妹妹听,都不叫我听。”
我嘴坏说道:“当然是件重要的大事,我们讨论着把阿秋姐姐卖去南洋。这样的模样人物儿,能有个好价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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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阿秋怒视着我,然后扭头看着姑姑委屈道:“姑姑,妹妹能这么说,就敢这么做,不是玩笑!您得管管她。”
我扑进姑姑怀里,枕着姑姑的腿,对阿秋略略略:“谁跟你玩笑了?我们都收到定金了,明儿个就把你送到人牙子那儿!”
姑姑一直不说话,好像在故意观察我们两个吵嘴。
阿秋看看姑姑看看我,从鼻中呼出气来:“行,可是你说的。后天一早,若我还在宫里,没被卖掉,我就按犯了说谎的过错罚你。”
我不屑:“哼~,你有什么资格给我立规矩,你说的不算。”
她越来越气:“我是你姐姐,自然有资格!”
这个时候,姑姑的手臂正好揽着我的脖子,我躺的别提有多温馨了,只慵懒道:“切,就大我三岁而已,装么做大。”
阿秋的影子映在马车顶角,刚好在我眼前,她的胸部起伏着,但没有再说话了。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不屑置辩。
我合上眼睛,从睫毛的缝隙中看着姑姑的下巴,就快睡着了。
马车内安静了下来。
姑姑这才开口:“吵完了?还吵吗?如果不吵的话,我可要定输赢了。”
我又把眼睛开了条缝,看见阿秋的影子也扭过来了。
姑姑说:“单论这场口舌,菟儿赢,秋儿输。今天有奖有惩,规则与平素不同,回去就知。”
嗯?这是几个意思?
回来的时候,已经戌时了,离平时熄灯的时间,只差两刻钟。
按照姑姑方才说的那话,我们两个自然而然被带到了书房。
我突然有些后悔了,不该当着姑姑面就和阿秋龃龉。
关上门,我们两个默默站着,没处拿捏。
最不希望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姑姑去拿戒尺了。
那三层的檀木戒尺架,我平时路过,都要侧侧身子,绕远一点。
我以为要打我,正准备滚地板抵赖,可不料想,姑姑却径直朝阿秋去了。
诶?
哎嘿!
阿秋一脸惊诧。
姑姑严肃说:“既分输赢,赢的有赏,错的当罚。”然后厉声一句:“跪下,伸手!”
阿秋立时就想痛哭。
可强忍着,眼泪瞬间涌出,流到颤抖的双唇上。无奈又痛心的伸出左手。
可我好像并没有特别高兴,虽有一些得意,但也有一丝物伤其类的感觉。我攥着自己的小手,悄悄往一旁躲了躲。
姑姑对阿秋说:“二十手板。敢躲一次,加五个数。”
然后戒尺在她伸着的手心点了点,试试位置,便挥下来了。
“啪。”
我跟着这声音一躲。
在这夜晚,显得格外脆响。
然后那戒尺就在我的视野中幻化成了一道黑影,一只颤动翅膀的黑蝴蝶。
黑檀木与皮肉不停的撞击,使我愣愣的看着眼前这一幕,揣着一颗紧张跳动的心。
姑姑就保持差不多的力度打她,并没有因为她的难过模样,放水轻饶。
我感觉每一下,都打在她忍耐的边缘上。
阿秋没有躲,也没有求饶,就是流泪。然后嗓子里是未成型的哭声,嘴巴半咬着呼痛声。
手指本能的缩了缩,又再度摊平,迎接着下一板。
她为什么不求饶呢?这是属于她的倔强,还是她认为求饶无用,或者,她就是这么实在……
我也不敢替她求情,心中只觉得今次的赏罚有蹊跷,还是不出声的好。
唯独最后一板,姑姑加大了力,打的她吃痛不住,哭叫一声。
足足二十手板打完,阿秋的整个手掌已是通红,最中央的部分已是连片的血点。
她颤抖着,用右手包着左手,看着自己的伤处百般委屈难心,眼泪滴答在逐渐肿起的手掌上。
姑姑放回了戒尺,我心里一舒……
然后姑姑看了一眼阿秋后,就望向了我。她从怀中拿出钱袋,取了几枚银瓜子,似笑非笑的递给我道:“今日菟儿有赏,知你平时爱买些零食玩物的,拿去做零花吧。”
我忽闪着无辜的大眼睛,不敢去接。
姑姑拿着我的手,将银瓜子放进我的手心,轻柔摸着我的小脸道:“好了,你先回房睡觉。”然后眉毛一挑:“不要让姑姑抓到你在偷听。”
我赶紧点点头,对姑姑褔了身,马上拔腿跑了。
天呐天呐!
姑姑的表情太有层次了,叫人怪害怕的!
我冲回了房内,抱着冬休,一顿哼唧。
“在姑姑这得赏,是这样的吗?”
冬休不解,我便将事情,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
冬休听了,冁然说道:“依奴婢看呢,许是大人觉得,她连自己的小丫头妹妹都应付不来,以后堪能委以重任呢!大概是恨铁不成钢,才打她的。”
“而这赏呢,应是赏小大人能言巧辩吧!”
我正啃着食指指甲,听她一说,顿觉豁然开朗,一掌拍在她的肩上:“真是当局者迷啊!我竟然迟迟没想到这一层。冬休,你真是本小爷的解语花,喏,你看。”
我扬着手中的银瓜子,“想吃什么,跟小爷说,明儿带你喝花酒去!”
然后我们两个就嘻嘻哈哈疯闹着,在一张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我买了两壶荔枝雪糯酒,带着冬休去青鸾宫找周贵妃这个酒鬼。
爱酒的人,才一起喝着香啊!
只见贵妃又一个人百无聊赖的坐在殿里,一只手托着头,发泄般的扔着羽毛箭,没有一根儿投进壶里。
我蹦跶着进去:“怎么自己啊?小婵呢?”
她抬头一看是我,笑逐颜开,赶快伸手招呼我:“快来快来!呀,还带了酒啊,太好了吧!”
我们四仰八叉,毫无坐相的围着案几,怎么舒服怎么来。柳阿嬷去小厨房做了几道小菜,满面春风的端过来坐下,一起开怀畅饮。
我属于三杯就脸红,贵妃则是一饮就流汗。这样的,千杯不醉。
冬休初时拘束,喝了一会儿,也放开了些。
嬴牙看着我们,无奈的说:“你们喝你们喝,这青鸾宫总要留两个清醒的人吧。”
啊哈哈哈哈哈。
我和周可爱放肆的笑着,无拘无束。
海扯了一阵,说到耶伽老和尚,我和贵妃同时啐了一口!
贵妃嬉笑怒骂:“这头乱拱的肥猪,前一阵就是他告诉许昭仪,该一心信奉佛菩萨,别再供奉那些怪力乱神。这才在请出塑像时,发现了条子,害死了云露。”
我嗤之以鼻道:“光从此种邪说,就能看出他是个歪曲佛教真实意的妖僧了,佛教讲究圆融!圣人居然与他为谋。”
贵妃鄙夷道:“三天两头的撺掇圣人这那的,还非说那个周采女的生辰八字对圣人有助。这才把快放发霉的周采女给掏出来,临幸了一番。”
我挑眉:“还有这事?如此置喙后宫亵渎女眷,实属张狂。前阵子,还问询了我的生辰八字一番,他不搞事情,怕是着急!”
柳阿嬷撇嘴道:“娘娘,小菟,你们还不尽知呢!那老货平时看见宫女们,就色眯眯的,暗盯着人家脖子胸脯看。”
“咦……”
我们连忙抱着膀子,恶心连连。
我哼了一声:“要是有机会,我可真想收拾收拾他!”
贵妃用筷子敲着碗边,嘬着牙齿道:“嬷嬷,那老货最近不是忙着修西明寺吗?今日可在宫里?”
柳阿嬷答:“在呐!这不要五月初五端午节了,佛光寺又在准备祭祀仪式。库里总要拨钱下来,那老货岂能放过这捞一把的机会。”
贵妃窃笑道:“前几日啊,小婵在我这,那丫头竟然还给我带了几枚家乡的鱼尾葵,我们百越人,又叫它痒痒果。”
“只需钻一个小口,挤出一点汁液涂在皮肤上,很快就能痒的人百爪挠心,哭爹喊娘!”
我大喜过望:“真的?那我们……就试试去吧。”
我坏笑个不停。
贵妃也是极感兴趣:“好啊好啊,走,痒死那猪妖!”
喝的晕晕乎乎的冬休劝道:“会不会又惹事啊!”
我拽着她起身:“教训一个毫无官阶的臭和尚,又何不可?快来。”
我们三个借着酒兴,半走半飘,悄悄溜进了佛光寺的后院。
这后院不过是一排禅房,不分正房和东西厢。
我们挨间瞧了瞧,都没人。唯有最中央那一间最大的屋子,门是虚掩的。
我推开个缝,往里瞧着。
这里头比想象中要深,几道屏风将这间大屋子隔了几个功能区。我隐隐听见,有水花儿的声音,还有人在唱歌~
“老东西好像在洗澡。”我分辨出了声音,悄悄说道。
贵妃嫌弃道:“这老货真骚,青天白日里洗澡,还唱着淫曲儿。”
我强憋住笑,和贵妃在一起真的是分分钟欢乐到爆裂。
轻轻推开门,我们两个鬼鬼祟祟的进来,由冬休在门口放风。
那大澡盆在第一道屏风内。此时,他正背朝着我们,掬一捧水,以为自己是美人出浴般,滴撒在自己的猪肘子上自我欣赏。依稀中可见那洗澡水上,还有满满的花瓣……
令人兴奋的是,他的僧衣和鞋子,正在我触手能即的地方!哈哈。
我伸伸手。
贵妃将一枚痒痒果拿出来,用发簪捅了个洞,慢慢递给我,用口型跟我说:“小心点。”
我点点头,仔细接过来。
我找到了他叠放好,准备换新的袜子,均匀滴在了他的袜筒里。
然后再拿来一枚,滴在了他的裤裆里……
我基本上已经憋笑憋的脸色铁青,要窒息笑死了。
完事后,再将他的衣裳原样放回,对贵妃挤挤眼点点头,一起蹑手蹑脚的出去了。
然后找草堆丢了果子壳,好生净了手。再折回佛光寺前殿,在佛前上香拜了拜,祝福佛菩萨身体安康,顺便等待着一会儿的好戏。
九十九 个中变化
妖僧洗了白白,自我感觉芳香四溢,走路带风的出来了。
见到了装模做样,佛前忏拜的贵妃,走上前来问好。双手合十躬下腰去:“阿弥陀佛。”
贵妃亦双手合十:“法师好。”
话音未落,只见那妖僧突然面部扭曲,像拧麻花一样,斜眼歪嘴,嗷嗷跳脚!
我跟贵妃挤了挤眼睛,传送下得逞的小星星。
妖僧小跑几步,想第一时间跑回后院。可实在是太痒了,当即墩坐在地,也顾不得众人的眼光,直接脱鞋脱袜子,然后抱着自己的脚丫子一顿乱挠,就差没啃上了!
贵妃悄悄在我耳边说:“这痒痒果沾到身上一滴,就能叫人痒的六亲不认,别说滴了那么多。”
我捂着嘴笑,然后牵了冬休,跑了上去。
“耶伽法师,这突然是怎么了?”我语气关心。
他难受的龇牙咧嘴:“痒!怎么这么痒!”
“啊?这么奇怪?我替你看看。”我趁势观察他的脚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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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的两个小脚指甲,竟然是空缺的……
我多看了几眼,确认没有看错。
而他只顾着抓挠,眼见那双胖脚,已是条条红色抓痕,渗出血来。可他仍不解痒,一边吭哧着,一边继续。
这个时间,贵妃手持了两根香烛走了过来:“法师,你这奇痒,倒像是中了蛊毒蛊虫,听闻它们怕火,不妨用这香烛,烤一烤?”
他许是痒的神经错乱,病急乱投医,竟然一把接过。
在脚丫子周围烤了烤,不起效,所幸心一横,直接将火苗戳上了脚底板。
“啊!!!!!”
他发出了痛并快乐的呼喊后,又嘀咕道:“好些了,好些了。”
所有围观的人皆被这神奇滑稽的一幕弄笑了。
我们三个已经是前仰后合,笑出泪花。
这佛堂主管和两个小僧人这时才跑过来,焦急的问道:“怎么了这是?”
那与我同为六品的佛堂主管姓何,也是个精干的女人,平时带着一点强势。此刻却神色紧张,眼神愈发柔软,命那两个小僧速速抬起师傅送回房里,又唤宫女去传医官来。
贵妃斥道:“传医官?宫中规定,无品级者,皆无诊医资质。何总管这是第几次僭越逾矩了?”
她的眼睛都在妖僧身上,这才发现人群中有周贵妃。马上跪地请安道:“贵妃娘娘安好。您怎么没带仪仗就出来了,请恕下官无礼之罪。”
贵妃俾昵道:“问你话呢?谁给你的胆子,给他请医官的?要瞧病是吧,出宫瞧啊。”
何总管解释道:“娘娘,圣人一直对耶伽法师颇为看中,又在主持西明寺的建设。虽无品级,已有国师之实。”
贵妃嗤笑:“本宫竟不知我乾周朝何时有了国师,难不成是何总管给封的。得了,托宫女去给法师拿几副药。至于你,先对本宫不敬,而后行越权之事,本宫就罚你,在这日头底下,跪上两个时辰。”
然后贵妃娇哼一声,一拂袖:“咱们走。”
我和冬休跟在后面,抿着笑离开了。
出了门贵妃大呼痛快:“原来借由宫规教训人,这么得意的!”
我们三人又是一阵欢笑。
是日晚膳,我在饭桌上见到阿秋的时候,突然发现,她好像一日之间,成熟了五岁。
其神态举止,比着以往稳重从容了好多。
呃呃呃,就连散发的气场,就好像在说:“姐姐我已经升级了,现在下副本打怪,特别对付小兔子精,施一个技能死一片……”
我幻想着这场景,不由得愣起神儿。
姑姑刚更了衣出来坐下,“这是梦游哪里去了?”
我连忙回了神,嬉笑着往姑姑身边凑,小声说道:“那耶伽法师的两个小脚趾,没有指甲。许是他要掩盖自己哥舒氏的身份,故意弄没的。”
姑姑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又带上笑,摸我头道:“好孩子,今日是你休沐,还利用这时间获知了讯息。原来,有什么热闹场面,我们家菟儿都是在的。”
我垂下眼眸,姑姑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奇怪?而且,她虽然脸庞儿在笑,可是眼睛却没有笑。
虽说有不解,有疑惑。但是姑姑对我的温和与关怀未减,我便也没有想太多。
第二天吃过早饭,阿秋端着中药,带着三个宫女,把我挤在了墙角。
脸上平静坦然的说:“这中药七日为一疗程,一天服用两次,从今天开始,由我来监督妹妹服药。”
我睁大了眼睛,由于身高差,我还得仰视着她。
她的语气比以前坚定了好多:“我劝你还是乖乖喝完,不然今日,你也出不了这门。”
可这药在我看来,简直是灭掉我少女时代的毒药,我心里一万个说不。
阿秋拧着眉毛:“喝不喝?”
我对峙着不说话。
然后她叹口气道:“那你就可别怪姐姐对你来硬的。”
我眼睛大大瞪着她,瞳孔恨不得吞掉她。
只听她说:“你们几个来,把这药给她灌下去!”
我开始东碰西撞,大喊着:“冬休,冬休,快来救我!”
可她一直在外围被桦萝挡着,进不来。
我惨叫连连的被人抓住,按到地上,有人捏鼻子,有人扳头掐嘴,有人按手按脚。
虽用尽全力挣扎,可动弹不得,连尖叫都叫不出。
阿秋端着药碗过来,用银匙舀着汤药,压着舌头往我喉咙里灌。灌一口,给我缓一口气,再接着灌下一口。
我如受刑一般,感觉自己像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药喝了一半,阿秋见药碗不满,不会轻易弄洒了,就直接用碗往我嘴里灌。
此刻靠翘起舌头是挡不住药汤的,水流倾泻而下,我除了往下咽别无选择。试图挣脱的尝试,无非就是让寥寥几滴,从嘴角分流,淋落到衣裳上。
“咕咚咕咚……”
在别人看来,时间或许很短,对于我来说,好像咽下了一个水库。
灌完了,她们松开了我,马上用帕子给我擦着脸上身上的药滴。
我委屈的大哭起来……
那几个宫女赶紧逗我:“哪里就这么严重了?”
“药哪儿有不苦的?”
我心里直骂,你们知道什么?我不喝的原因你们又不懂!
阿秋又来劲了:“都不要哄她!身有不足用药医是为道理。她又不是三岁小孩不懂事,她就是故意不讲理。”
三个宫女听她一训,纷纷散开了。只有冬休过来揽着我。
阿秋蹲下来看着抽泣的我道:“我决定还是要说话算数。前个儿晚上你说要昨日卖了我,既然今日我还在这,那只能治你的说谎之错了。”
我看着她,紧咬着牙齿。
她审视着我的表情,仍不紧不慢的说:“你也看到了,这院里的宫女在你我之间,是听谁的。念你初犯,给你个选择。是趴到我的腿上挨打,还是认真跟我道个歉。嗯?”
我知我今日必落下风,撇撇嘴,抽抽鼻子,低下头只好道歉:“姐姐对不起,菟儿不应该故意挑事,惹怒姐姐。”
阿秋点点头:“好,我就当你认识到自己的不是了。”
说罢,她起身离开了。
冬休扶我起来,与我换了一套衣裳。
我气呼呼道:“是姑姑教的她怎么做!姑姑为什么要这样?”
说罢,我又咔咔咔的哭起来。
冬休说:“怎么可能!奴婢看在眼里,大人最偏疼你了!”
我鼻涕一把:“那她为什么突然变了?”
冬休明亮的眼睛轻轻转动:“奴婢估摸啊,大人教她做人做事,如何驭下,肯定是有的。叫她监督你吃药,该是个对她的考验。如果这等小事都做不好,那还叫她跟着承香殿掌事嬷嬷学什么?可这话说回来,今日多亏是品级高过小大人你,院里几个丫头才听了她的。”
我轻哼一声:“不就是高我一品么,神气什么。”
冬休说:“她可是首等宫女,不用值夜,没有杂活,就陪着淑妃娘娘,代掌事做些小事。”
我吃着手指:“那就是说,姑姑果真栽培她,升职只是时间问题了。”
冬休点头:“是啊。别人都为了升职尽心努力呢,只有咱们一天天不当回事。”
“咱们别有怀抱。”我默默说道。
午后在书房当值,张采女挺着大肚子过来了。
我瞅着皇上,想是最近被那三个水蜜桃掏空了身体,整个人虚弱弱的。一看见又来了一个,怪腻乎人的,脸上不禁生起厌烦。杵着椅子把手将自己撑了起来,头重脚轻的去搂着她:“果儿怎么来了?天儿越发热了,更是要休养。”
张采女有点他哥哥的结实劲儿,骨架儿可不细小,倒是一张脸略有姿色,声音也颇好听:“今日这腹中孩儿不停踢我,妾忍不住,想亲自过来,叫他阿耶也瞧瞧这孩子有多调皮。”
我突然想起樱桃树下梦鬼之事,不禁毛骨悚然。
若那梦是真的,你这孩儿只怕是要死在腹中,活不下来的。
而此时,俩人还正摸着那大肚子,有说有笑。谁又知道,这里头居然是被剁成碎肉的白宪昭。我看着这一幕,如看恐怖片般,倒吸寒气。
皇上问:“还有多久能见到咱们孩儿?”
张采女答:“旧年十一月有的,还有两个月,初步估在六月底。”
皇上点头,哪壶不开提哪壶道:“那还真的与乌昭容的产期难分前后了。”
张采女哼唧道:“圣人~,长子您已经有了,我们两个为您生的孩子,谁做哥哥都行。”
皇上坏笑道:“你就那么确定都是男孩?朕可是想要一个乖巧可人的小公主。”
张采女还未答话,外面突然响起一声惊雷。
直震的人心中一惊。往窗外看去,已在片刻间乌云压顶,这殿里速度黑了下来。
“这天儿怎么说变就变。”宫女们嘀咕着,开始点灯。
「再遭一场大雨,满园的樱桃就该过季了。」
「等到这一百零八颗樱桃自然长成,果熟蒂落之日,便是我投胎之时。」
这两句话突然在我脑中出现,若咒语般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天上轰隆隆滚着暗雷,顷刻间迅电流光,大雨入注。耳边是千万雨滴支离破碎的声音,哗哗啦啦,无边无际。
不知怎的,张采女开始呻吟,并且愈演愈烈,直从坐榻滚到地上。
“疼,好疼。肚子,我的肚子!”
皇上吓疯了,眼睛都快要瞪出来:“来人!太医!快传太医!”
内侍宦官们得令,撒腿就跑,去太医署的,去司药司的,兵分两路。
宫女们全涌进了书房,抬着不停打滚儿的张采女,往寝殿里挪。
我瞧着她那痛苦之态和已经被血洇红的裙子,心中恻然。
这就是拼命让我喝“成长药”的目的么?拿血洗澡就是被认为的正常人生?
……
我在电闪雷鸣的昏暗书房里,发呆了好久。
一百章 画册说话
女人的哀鸣声太尖刺可怖了,听多了会做噩梦。
我没有往寝殿那边凑,只站在书房门口,看着檐下水花飞溅。
打落樱桃的大雨,原本是白宪昭的三魂七魄全部入胎之际。然而因我搅黄了这仪式,入胎未成功,所以导致张采女突然腹痛,有了小产之兆。
我的思路,莫名其妙的这样走了……
我赶紧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自己跟自己说道:“喂,快醒醒,真信了这神神鬼鬼了吗?那说不定只是一场梦!”
我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小声念着:“没有鬼,没有鬼,没有鬼……”
突闻一声妖里妖气:“哟,这是为张采女祈祷呢?小书女什么时候又和张采女交好了。”
德妃坏女人!
我克制一下嫌恶的表情,睁开眼睛,看见她的双手仍缠着绷带,却还是不辞辛苦的过来,看一看别人的笑话。
我行揖礼问好,并解释道:“不是的德妃娘娘,小臣只是害怕这雷声,向雷公祈祷,不要再打雷了。”
她俗媚一笑,倒像是不记得给我穿过小鞋似得,将那“残肢”搭在我的肩上,“来来来,咱们也进去瞧瞧。你跟本宫说说,她是为何突然要滑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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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讨厌这种心里要弄死你,身体又跟你亲近的。我嫌弃的后背直起汗毛,马上挣脱掉了,笑说道:“娘娘手上有伤,不宜多动。”
然后又答到:“张采女本来和圣人正说着话呢,毫无预兆,突然就身体不适了。”
德妃点点头:“行吧。”然后便和红花嬷嬷围进去了。
我在外圈儿听着里头人说话,鹤羽宫负责照顾张采女的内侍和宫女们全被带了来,正在审问。
最里头床榻上,张采女已经喊叫的没有力气了。床边围着几个稳婆,都在忙活,从床帐里递出来的铜盆,一盆盆全是血水。就这样,光我看这一会儿,就有三四盆端出来。
我摇摇头,这样的情况,胎儿若能保得住,那才是稀奇。
到了下值的时间,我没再多留,速速回了。
晚膳之后,灌药大军又来了。
正不由分说过来按我,我连忙伸手示意:“自己来!”
然后我端起那晚药,硬着头皮,吨吨吨的一饮而尽。
真苦啊!又酸又苦又怪!
她们几个看着我直笑。阿秋抿嘴道:“这就对了,知道被人强灌的难受了。”
胃里被这苦汤子刺激,流下的口水拉着长线,还混着药的颜色,又淋在衣裙上。
阿秋过来给我擦着,剥了糖塞我嘴里。好似要多观察我一会儿,生怕我这反胃模样,她一走我再偷偷吐了。
“你为什么要那样?”
她突然诘问我一句。
我愣了一下,知道她在说我冒充歌伎的事。便带着些冷笑回答:“怎么?姐姐是觉得我诽谤诋毁那女子了?”
阿秋表情认真:“若那女子所说为真,你岂不是颠倒黑白。”
“可她说的是假的,我也刚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阿秋不齿道:“你这是碰了运气。虽说你想帮左相家挽回颜面,可若等事实查明,清者自清。”
我扑哧一笑:“如何清者自清呀,若当晚看热闹的人群散了,不出一个时辰,全城都得知道左相家的丑事,并且只会是刚掏的茅坑——越闻越臭。”
“就算事实查明,张贴布告,宣布那女子诬陷敲诈,蓄意设计,你以为民众就会相信了?他们只会说相府势大,掩盖事实,沽名钓誉,富贵不仁。”
我一口气儿,把这话全部抖搂了出来。
阿秋眨了两下眼睛,略略思忖,又道:“出这样的事情,一定与那李家公子行为不检有关,你何必全然将过错的帽子扣到女子头上。相对的和稀泥也好,何必赶尽杀绝。你的一番话,足够使她臭名远扬,就算做歌伎粉头,恐怕客人们也避之不及了。”
我躺在床上慵懒道:“权宜之计啊姐姐。矫枉必须过正啊姐姐。”
她鼻息一叹:“小小年纪,善恶还不能分辨清楚,就先会这等子心术。你若想使坏,定然比其他人容易太多。”
我俄然坐起来,盯着这个叫人头大的姐姐,蹙眉道:“你想太多了吧。我什么时候打算使坏了?”
阿秋严肃说道:“恃才傲物,欺凌弱者,这是人的劣根性。你素来鬼点子多,且以为荣。又爱咋咋呼呼,喜与偏僻性格之人相交。所有的迹象都在说明你很容易做坏事,做错事。”
呼……
我吐出一口气倒回枕头上,装睡起来。
阿秋把我掀翻过来,盯着我的脸说:“你不要将我说的话不当一回事,有空了自己想想,免得以后吃苦头。顺便告诉你,姑姑只是没说,不代表她没有这样想过。”
说完了这段话,她终于走了。
我的老天鹅啊,我以后要经常面对她的碎碎念吗?
今日的睡前故事,是冬休与我讲述听来的小道消息。
耶伽法师的一双猪脚经过反复捶打,持续虐待,已经肿成了超胖加大码,现如今只能穿超大号木屐了。
当时被抬回禅房,便叫小弟子们拿来绣花针,进行针灸。灸完了再把脚放入装满酒的盆子里,进行泡制。而且有个小僧特别上道,还扔进盆中几片生姜,大概是受到名菜「猪脚姜」的启发吧。
前前后后差不多折腾了一个时辰,双脚总算不痒了。
奈何宽衣休息的时候,解下了“兜裆布”,再度坐回床上的时候,屁股和腿当间又开始痒了。
这个位置可是特殊啊,那是抓不得挠不得!两个小僧为了保持师傅是一个健全的男子,只得“违逆犯上”,将他五花大绑了起来。
这样一来,耶伽法师的喊叫,不仅惊动了整个佛光寺,直嚎到了外头的横街上。
因贵妃娘娘不叫就医,医者不知症状只开了些不明就里的药膏,随便敷敷。
说到最后,冬休捂嘴小声嘀咕道:“听闻整整一天,他下身儿肿的尿都尿不出来。”
我俩笑的快把嗓子哑掉。
原本我以为忘记了男子还穿兜裆布这回事,白白浪费了一个痒痒果。却没想到由裤裆沾到了床单上,到底是安排上了,哈哈。
睡前兴奋了一番,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睡意。
但是却睡得极其不踏实。
隐隐中好像听见有人小声叫我:“小菟子,小菟子……”见我迟迟没醒,便语气粗重了一些:“喂!兔崽子,起来尿尿了!”
我猛地睁开眼睛,还是深夜,睡房里只点了一只昏暗的夜烛,依稀能够看见点亮。
可,呼唤我的声音还在持续……
“是谁?”我惊恐问道。四下看了看,冬休已经回外间睡了,房里只有我一个啊。
“小菟子,我在这,我在这……”
我直起鸡皮,竖着耳朵找寻声音的来源。书桌?空空如也。但是……却好像在书桌周围……
我下了床,慢慢挪过去,隐约感觉是书桌旁的小书架有声响。
我的书不多,除了几本小人书,就是字帖。
那声音又嚎一句:“这呢!”
我差点白眼一翻背过气去——画册说话了!
还是那本李恺恺送我的画册,害得我后脑勺肿了十天大包的画册。
我赶紧将它抽出来,翻开!找到了女相白宪昭头像那一章。
然后,惊恐的一幕出现了,那头像“活了”,正表情生动的看着我!
我吱哇一声将画册扔了老远,真的是活见了鬼!
她又开始说话了,带着点怒气:“死孩子,把我给捡起来!”
见我不动,她奸笑着威胁我道:“哼哼!你若不捡,我就要开始喊叫了,告诉她们你豢养了小鬼,我看你姑姑不打死你。”
听了这话,我气急败坏,冲过去对着那画册就是一通乱踩,跳起来踩,“叫你厉害,还厉害不?厉害不!”
然后,然后,她真的开始喊叫了,拉着长声:“有人在吗?快来人啊!我是凡玉菟养的鬼,你们哪个比较好吃啊?我先吃条人腿垫垫……”
卧槽啊!!!
“嘘嘘嘘!!!!!”
我瞪大了眼睛听她半说半唱,终于暂时认输,示意她停下。
“大哥大哥,不不,女相国大人,您找我有什么事?说吧。”
我翻开画册,蜷回床上,用被子裹着自己只露出眼睛,生怕她从画中跳出来。
她窃笑着对我点点头:“这还差不多。原本我还正想着附到哪里来见你呢,没想到你竟有我的画册。”
我撇撇嘴,无奈道:“我不是故意的哟,拿到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你。”
她正色说道:“好了,话归正题。上次在樱桃树下,本相就告诉过你,还会来见你的。今日,你亲眼所见张采女滑胎,可原本,这该是我正式入胎的时间。现在,只能亡羊补牢,告诉你如何补偿于我。”
我瞧着她活灵灵的眼睛,“那么,方法是?”
她郑重说道:“原本,乌昭容腹中的孩子,是我今后的臂膀,可助我兴起一片基业……”
“啊?您还对皇权念念不忘呐。”
她斥我:“不要打断我说话。”
“然而,现在因你贪嘴,导致天数生变。对于我下一次要投生的胎命来说,乌昭容腹中的孩子便更改成了我的劲敌。所以,你要替我,想办法去除掉那孩子!”
我樱口圆张:“啊?你叫我去杀一个无辜的小孩?”
她咄咄逼人道:“这,便是我今日来到,要通知你的事情。至于如何操作,你自己安排。只告诉你,速速办理,我会不定时来提醒的。”
然后她又轻哼一声:“我知道你这小崽子脾性,一觉醒来,又以为是做了梦吧?”
“那我告诉你,明日清晨,露珠未落,院中的菟丝子会开花。届时,但可一瞧。”
一百零一章 人心斤两
一惊醒来,天微微亮。
我立时冲到院子里瞧。只见那株幼绿的菟丝子,真的开花了。
昨日还是白色的花苞紧闭,竟然一夜之间从缠缠绕绕中开出五瓣的朵儿来,簇簇拥拥。花托聚拢,像是匠人雕的花头玉簪,摘下来,就可以一绾青丝。
早起的景含惊讶的过来了,口气稀奇:“咦~,竟然比往年早开花了半个月!”
我一抬头:“真的?”
她点头:“没错,奴婢记得真真儿,旧年五月中旬才开的。”
我心里一时间马蹄疾疾,有被厉鬼索命之恐,掉头回房,摊开信纸与念奕安书信一封,叫他五日后,来玄武门外接我。
惴惴不安的换好袍服。今日是五月初一,每逢朔日望日,都有大朝会,在更前的太极殿举行。
一路揣着心事,晃荡到了甘露殿,皇上好像还没起床,一群的宫女端着洗漱用具,在寝殿外排成了长龙。崔常侍揣着拂尘,在一旁徘徘徊徊,嘀嘀咕咕着,一脸着急。
我走上前:“崔常侍,圣人今日是?”
他跺脚一叹,把我拉到一旁说道:“自从前度小鹿子那家伙带了三个伶人过来,这圣人是一天比一天沉溺酒色。今个儿五更天,这寝殿里还是一片笑语,能按时起来临朝,才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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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眸:“崔常侍也不劝劝?”
他大嘴一撇:“谁敢劝啊?圣人叫这甘露殿伺候的人闭紧了嘴,若敢把这宠幸伶人的事儿传去了后宫,或者太后娘娘那,一并处死!嗐,搞得本公公我,想找个人劝劝圣人也难……”
我思忖一二,既然能惹的崔常侍来跟我絮叨,那看来最近确实有点过分呢~,哈哈。
我只劝道:“崔常侍还是宽些心吧,到底只是夜间召幸一番,并未册立位分。想来,圣人还是留有理智的。”
崔常侍吸着气点点头道:“如今只盼着,能够早些厌倦了好。”
我暗笑,厌倦了?这些女子的把戏最多,平素只是缺个露脸的机会。
临朝的时间眼看就到,寝殿的大门这才开了。宫女们鱼贯而入,崔常侍见此,也小跑着进去了。
最近的政事还算平静,除了西南边境。仍是遭吐蕃所扰,是非不断。但目前的态势,还只是寻隙滋事的程度。
今日大朝来的官员过多,我一直在遥望着阿爹,他淹没在后边,只能看见一点点身影。回凉苏县,哦,现在是西川郡,上任的公文已经下来,一时间也随了阿爹的立业之心。
只不过,我原本以为的,会谈起的我和念奕安之事,如今若风浪被抚平,颇有按下不提的意味了。
下了朝我正打算回去,结果那三个水蜜桃在路上等我。
如莺燕环绕,将我请去了一旁无人僻静处。
为首的那个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放进我的手中:“这是小的几个,孝敬小书女大人的。”
我笑道:“这可是圣人给的赏?到底是你们招人疼才得的,自己留着便好。”
她们红唇乱启:“不不不,若没您的提拔之恩,小的们哪有今日的福分呀。大人千万收下,要不然,还以为大人当我们是外人呢!”
我也莞尔:“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拒了。你们三个最近和圣人处的可好?”
为首的答:“欢乐有余,只是觉得,圣人好像只与我们行乐,无有半点收房的意思。”
另一伶人补充道:“是啊,说到底,有个最低的名分,可保长期无虞不是。”
“是呀,难不成有朝一日有了新人,我们还得回教坊不成……”
“小书女大人,劳您再指点一二吧。”
说着话,她们三个跪了下来。
我赶紧叫她们起来:“无需这么大礼。”
我想了想她们三个的境遇,皇上不过是与她们消遣享乐,以此来抵心中的「不可得」之苦。虽无爱意,但皇上还是有着心肠柔软的一面,到底是待人有些温度的。
于是我告诉她们:“想必你们也知圣心如何,既求名分,其他的就不要贪心妄想。”
她们卑弱说道:“小人们哪敢奢求爱情或者专宠。”
我点头:“清楚便好,我说的要听好了。”
她们点头:“我们一定听话。”
我有条有理的告诉她们:“第一,保持低调。今日这种玩到五更天,惹得圣人起不来床的事,千万不能再发生了。可以在前半宿闹的尽兴,这样子他累了,便也能早些睡下了。”
她们听的无比认真。
“第二,崇拜他。平素的话题可以宽泛些,谈谈民间趣闻,谈一谈他的子民有多爱戴他。总之,要让他听些跟别人反馈过来的,不一样视角的东西。需知,圣人的内心,是不够自信的。”
“第三,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若每日里,圣人只觉得你们嘻嘻哈哈,满面笑意,自然不会生起帮扶之心。不如偶尔趁势佯装生气,佯装委屈,讨得更多好处,但千万不可贸然去讨名分。此方核心不在于‘哭’字,而在于‘会’字。其中分寸,只能你们自己掂量。”
“第四,日久生情。”
“第五,设法怀孕。”
我环视她们三个:“好了,说完了。”
她们三个拼命往脑中录入着,恨不得做个手抄笔记。
正说着话,我突然瞧见前头佛光寺的后门有吵闹声,探头一看,是那何总管正揪着一个宫女掌嘴。
我挥挥手对她们三个说:“先散了散了,我还有事。”于是就从假山后出来,探头探脑的迂回向前,去瞧一瞧究竟。
两人正打的热闹,丝毫没注意有人来了。
那宫女已被打的双颊通红,跪在地上哀求道:“何姑姑,您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四处乱窜了。”
原来还是何总管的徒儿。
何总管手指戳着她的脑袋:“我告诉你,要不是念在你是我房里的,立时就处死。”
宫女边哭边点头:“是是!谢姑姑恩德,馨儿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没看见。”
何总管又恨恨的拧了拧她那快被打烂的脸,厉声道:“给我在这跪着,罚你一天不许吃饭。”
呵,这何总管可是真厉害。
宫人素来极少掌嘴,因为脸上若带了伤,如果被皇上看到,那就是“惊驾”!
嘶……这宫女馨儿,是四处乱窜,发现了什么好事吧?
我顿时生起了好奇心。
我啃着手指往回走,寻思着其中道理,这佛光寺日日是何总管在主事,现在又来了三个和尚常驻。这男女一见面,能被撞见啥呢?
嘿,该不会是那何总管与耶伽法师有什么私情吧?
我扑哧一笑,又洞见了一个秘密。
回来吃早膳,只有阿秋一人。
“姑姑呢?”
“姑姑今日早两刻用餐,内官局四品以上的大人们有晨会。”
我往阿秋身边凑了凑:“姐姐,六品的女官,对下面的人,有生杀之权吗?”
阿秋吸了一口气,侧眼看我:“怎么,你要杀谁?”
我急忙摇摆起双手“不是啊!我就问问,好奇。”
阿秋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天,也许是感知到了我的“诚恳”,随即说道:“自四品始,往上,皆有此权。五品六品,比方说你我,是没有的。我等是有位无权。需得是一处的总管或者是一局的尚宫,有位有权者才可。但若处死有品级的宫人,定是要向内司大人和宫正局呈递文书的。
“自七品到九品,莫说生杀予夺,即使是惩戒权也无。”
我嘟着小嘴:“喔~~,我明白了。”
原来人家何总管,还真不是装大尾巴狼呢!
阿秋提眉:“你又在谋划什么?”
我眼神无辜:“真没有!”
阿秋嘴角一牵,学着姑姑的样子摸着我的头道:“既然你对处死宫人感兴趣,姐姐就告诉你。有的毒杀,有的绞死,有的杖毙。死后多是拿破席破被子一卷,由内侍省奚官局拉出去随便一埋。你若敢乱来,有了这一天,姐姐我会给你好好妆裹的,好歹裹你的那条被子,得是全新的。”
我凝视着她,听着这段言之凿凿的警告。然而依旧不疼不痒,思维跳跃,我眼前这个人,还是曾经那个温婉的她吗???
我捧着碗赶紧把粥喝完,立马跑了,顺便撂下一句话:“你少吓唬我。”
我把得的那一锭银子找人拆分了,扔给冬休十两。
哄她道:“好姐姐。帮我做两件小事。”
她摩挲着雪花银,笑眯眯的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菟小爷尽管吩咐~”
我嘻嘻笑道:“你从入宫以来,也该有很多小姐妹吧,是时候带她们喝点果酒,吃些炙羊肉,熟络一下感情。顺便告诉她们,佛光寺宫女馨儿亲口跟你说过,她师父何总管和耶伽法师,二人情意缱绻,彼此爱慕,‘师父也算老有所依了’。”
冬休捂嘴直笑:“小大人这招真是有趣,这个倒简单。第二件呢?”
我骨碌骨碌眼睛道:“你想办法得一件何总管的肚兜,从她房里的宫女处买也行,顺手牵羊也行。总之冬休你家是生意人,知道这与人做买卖的学问。”
冬休点点头:“听起来倒不算难,奴婢保证完成。”
我们两个心甜意洽,眨着一只眼睛,迎着一缕光线,将食指对在了一起,以为契合。
哈哈哈……
没笑几声,冬休神色稍转,静静说道:“小菟,早膳时候阿秋说的话,奴婢是听到的。奴婢觉得,阿秋有动过让你死的心,或者,她觉得你该死。”
我一惊:“为什么?”
冬休的睫毛颤动了两下:“她的话,简而言之,就是‘你不听话,我来替你收尸’。最起码,她的脑中试演过你死的场景。你想想,哪有咒自己家人被处死的道理。”
我还是很疑惑,啃着指甲:“应该是她认为我性子不规矩,所以严厉警告吧?她只是觉得坏人该死,对事不对人。”
冬休一副“你有所不知的”表情,又说道:“可是小菟在她心中就是未来的坏人。贴近于坏人。”
我继续啃指甲:“这个我也有一点感觉。可她还没有敲定自己的想法。而且,她怎么想,我也并不十分在乎,因为我不是那种人。”
她叹口气:“小大人还是有些天真,善眼看人,不知谗言的厉害。小大人刚还说了,我是生意人。那么,最知人心的斤两。”
呃……
冬休的这番话,使我陷入了翻来覆去的思考当中。
一百零二章 白骨还家
挖出哥哥白骨的那一日,太阳格外的大。
好似上天在用骤升的温度,来烤化阿爹心中那块寒冰。也好像在说,我让你们流些汗来,就会忘记流泪。
西明寺忙碌的工地上,建造材料堆的满处都是。那一块塔碑将设之处,做下标记,几个工人正拿锄镐耒耜,一点一点往下挖土。
我们围了一圈,瞧着原本平坦的土地,一点点的被刨成大洞。翻出的新鲜泥土是湿润的,堆在外面,渐成小山。
已经挖出一人高了,下面的工人喊道:“大人,并没见人骨,还继续挖吗?”
阿爹看了看我,我连忙说道:“一定在这儿,说了,是‘深埋’。”
阿爹点头,朝下面喊到:“继续。”
然后一锹一锹的土,继续往外飞起。
左相也附和:“菟儿素来有灵气,既然她说在,一定有她的道理。”
姑姑抿嘴道:“只怕大家白白被她消遣了半日。”
我噘起小嘴:“姑姑,您老是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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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点了点我的鼻尖:“行,这次就看你脑中的奇灵异说管不管用。”
李成蕴又开始耍贱,他热的不行就蹲着走过来,躲我的身影后头,叫我给他挡太阳。又素来多动,口中不停嚼着渍丁香,还递来两块给我。
我不接:“才不要。”
他揪了揪我的裙边儿道:“干嘛,前几天还当街救我,今儿个又变脸啦?”
我弯下腰小声鄙夷他道:“哪个是为了你哦?还不是看在相爷的份儿上。”
他坏笑:“你就承认了吧!在你念小哥那儿,你可没有这么勇敢。”
“真是厚颜无耻……”,我小声嘀咕道。
他迎挫折而上,又扯了扯我:“喂,我跟你说件事儿。”
我不耐烦的看向他:“什么?”
他站起来附耳对我说道:“我听说,你们凡家和念家,好像暗中真有婚约。不过~”
只见他的眼眸狡黠一闪,我瞪着他,声音不由得放大了:“不过什么?”
姑姑和相爷同时扭头。
“你们两个老规矩,离远些。”姑姑一把将我扯到旁边。
相爷也拿马鞭把李成蕴赶走了:“休得欺负菟儿!”
大铁牛舅舅却嘿嘿嘿乐了:“这俩是欢喜冤家吧!”
我愕然转头:“舅舅别乱说,他跟谁都这样。”
李成蕴拉着长腔:“嘿——,你很恶劣嘛,竟损本小哥清誉。”
我嗤之以鼻笑着,还没来得及回怼,只听土坑里人声传来:“有了!有了!”
我们呼啦一下子全涌了过去。
在边缘儿往里看,坑深已经差不多三米,近乎于两个我高。瞧见一根刺眼的白骨躺在泥土之中,我一时间只觉眩晕。
阿爹当即就跳落下去,徒手开始扒土。
我一瞬间就湿了眼眶。
再小的土铲,在爹爹的心中,也是会伤到哥哥的吧……
我欲要爬下去一起,被姑姑拦腰抱住,挣扎了两下就哭出了声。
只有李成蕴这个破坏气氛的来了句:“你哭太早了!还没确定是谁的遗骨。”
然后他和舅舅也扑簌簌的跳了下去,一起用手开刨。
我不忍看,不敢看,然而心声又告诉我看下去。只得看两眼一扭头,模糊泪眼之下,见那副完整的白骨,逐渐现出轮廓来。
阿爹先仔细端详了整个头骨,叹口气酸着鼻子说:“是鹤儿。他练武的时候,不小心撞掉了半颗虎牙。”
入土太久的人,原来每块骨头,是散开的。
他们小心核对着每一块,与随从和工人们小心翼翼的请出,放在早已备妥的棺椁里。
我说要近前看看,姑姑揽着我来到棺椁处,我扒着棺木往里头瞧。
浮土之下,哥哥的骨头真白啊,一看就是少年的骨,埋在地下多年,依旧带着青春之气。他的牙齿很漂亮,极其整齐,牙质白亮。除了阿爹说的,右侧虎牙,断了那个牙尖尖。
我不敢看眼窝那两个大洞洞,那里太黑了,一点生命的迹象也无。就是在表示着两个字,死亡。
以此种面貌,再不相见的死亡。
余生路过,再也无我的死亡。
我用手指摩挲着棺木,像是在安抚着哥哥。
我还想多看几眼,感受与他意念上的连接。好通过他的骨,知道他的音容笑貌。
但姑姑把我拖走了。她说,好了,再看,你该做噩梦了。
我突然发现,姑姑对哥哥,完全是后妈的作风……
阿爹的眼睛就一直红着,擒着泪,于不经意处挥洒一滴,再掩去声色。我不知道这个铁铮铮的汉子,在此刻忍得有多辛苦。
午时之前,哥哥的骸骨全部清出,搭上了诵经布,先挪回了家中。
前番一别,再度归家,一隔十三载。
翻箱倒柜从来都是我的特长。
晚上在姑姑书房上“写字课”的时候,姑姑有事出去了一刻。
我便临时来了感觉,瞧见满满当当的两座大书架,该有许多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珍本奇书吧!
万一翻出来一本比乌龙院还好玩的呢~
我就凭着感觉,一层一层的翻找。在最隐蔽处的那格,发现了一个精雕细琢的木匣子。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几个尺寸偏小的画轴。每个都系着小巧的络子,跟我帐子上的一样精致呢。
我拆开一卷,一看,惊讶了。
画中是一个小姑娘,樱桃小口一点点,正骑在一个硕大的布老虎上。
再看落款——「丙戌年白露日凡玉菟五岁龄录。」
是我!
我刹那间全身都微微颤抖起来,连忙拆开其他的画轴。全部,全部是我。从出生到十四岁,一共十四副。
而最前的两幅,是合影。其中之一,与我曾经的梦境重合。那个美好的女子怀中抱着只有四颗门牙的我,在花圃旁依依笑着。
而后的十二幅,便只有我一个了。
这是阿爹每年找画师,在我生辰之日所画,寄给姑姑的吧……所以,缺了旧年的十五岁。
那在暴室大院过的十五岁,彼时,还对一切,一无所知。
我正看的激动不已,姑姑轻步回来了。
“我定找时机,改一改你这不听话的性子。有没有三令五申,姑姑的东西不可以随便乱翻?”
我以为自己拿到了姑姑是我亲生阿娘的证据,仍兴高采烈的一转头看着姑姑问道:“姑姑,你是我阿娘吗?”
却见姑姑脸上带了怒色,柳眉倒竖,斥我道:“装好,搁回去!”
姑姑的反应使我大出所料……
我连忙把画轴卷好了,码顺了,物归原位。然后讪讪的坐回书桌前。
姑姑的怒色平静了下来,语气寻常的说道:“你和秋儿既是养在我房里,我自然是你们的母亲。如今,已不下三五人说我偏疼小的,忽视大的。怎么,你还于心不足,想要亲上加亲,全然将我独占去了不成?”
我连忙哼唧道:“姑姑您莫听她们乱说,都是见不得别人开心,吃饱撑的,指手画脚别人家的事,撺掇别人教训孩子。”
姑姑浅笑:“哦?那你的看法是?”
我闪闪眸子:“姑姑何时忽视姐姐了?菟儿瞧着,姑姑对姐姐计议深远着呢。”
我一转话音:“话说回来,也不是为了独占姑姑,到底阿秋姐姐和您相处的时间更长……只是,若姑姑不是菟儿亲生阿娘,怎么会对别人家的孩子这么念念不忘,留有如此多画像呢。”
姑姑一刮我的鼻子道:“姑姑在家守孝那三年,光替你换尿布就不知有多少次!那时怀里抱着个咿咿呀呀的你,只觉得是亲生的。回来宫里,免不得时常想念,就每年讨来一张画像,瞧瞧小菟儿长什么样了。”
“那您说,县令夫人何时去世的?”
姑姑一点我的脑袋:“这也能忘?你刚出世两个月,夫人犯了喘疾去的。”
我把下巴搁在书桌上,默默说:“原来这样啊……”
姑姑将毛笔递给我:“来,继续写字。”
再一次的探问被驳回,然我心中依旧觉得,答案不是这样。
作为一个三眼轮极其有力的人来说,我相信我的直觉。
翌日听见了两件稀罕事。
张采女经过了三天的诊治,居然保住了胎儿。现在只一心一意在鹤羽宫将养,有专属女医全天候陪护。
闻听此事,只觉荒谬。甘露殿今日还有些血腥气,其落胎之兆搞得满城风雨,如今说没事便没事,简直在玩变戏法嘛。
而另一件,佛光寺何总管升官了!
直接跳过了姑姑内司大人,也跳过了暂领后宫的淑妃娘娘,更无太后娘娘懿旨。而是,由皇上提拔的……
皇上原意是,国寺将设,大兴佛法,以遏制道家炼丹异术之邪风。
故,与佛寺相应一切之事物,皆需擢升其位,以示庄严。
因此,佛光寺六品总管,平地抬了一个品秩,成了正五品。将原本比肩的永巷主管,花园主管,鹤羽宫(采女宫)主管……全抛开了距离。
皇上的这波操作,真的是,特立独行呢~
甘露殿宫女小树,相声表演艺术家那位,见了我就撇嘴说道:“小菟你有所不知,昨日值夜的宫女们说,耶伽老和尚呈给圣人一套全新的经书,说是天竺来的,博士们刚刚翻译圆满。叫圣人欢喜的不行。”
我瞬间就明白何主管为什么升官了,谁人背后张罗,一清二楚。
我嘬着小嘴问道:“那经书叫什么名字?”
小树转转眸子,挠了挠额头:“叫……叫华什么经……《华严经》。”
咦~,居然是教世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的华严哦!
这时鹿呦鸣笑咪咪的凑过来了,耍宝似得跟我们说:“方才圣人与淑妃娘娘商定,端午祭当天举行一场活动——为新经‘华严’征一条开经偈。届时由十位大学士做评委,入选者,有大赏!就算只拿了前十名,也是各赏银五两。”
听到有钱拿,马上又围过来几人。
小树问:“什么是开经偈?”
鹿呦鸣答:“咳!所有的经书,在首页都会一首五言或者七言绝句,总共四句,这就叫开经偈,也叫偈子。在念诵整本经书之前,都要先念诵这四句偈子。”
我嗤笑他道:“你美滋滋什么啊?难不成你要参赛?”
他佯装瞪我一眼:“怎么了?鹿公公我就不能作诗了?圣人说了,谁都可一比!再说了,那可是大赏。”
我手指咯着下巴窃笑。又问他:“你可知,现在都有谁报名了?”
鹿呦鸣摇头晃脑,神色伶俐的说:“高位的娘娘和女官们,公公们,自然不会参加了,总得保持仪态啊。”
“无非就是几个才人,宝林、采女,还有咱们这些品级的人了。说到底,也是个过场游戏叫大家乐乐。假如没有一首妥当的,自然是靠十位大学士和耶伽法师共同拟定了!”
我俾昵道:“耶伽法师?他的腹中怕不是诗书,而是一大盘卤下水。”
哈哈哈哈哈,大家直乐。
鹿呦鸣扑哧一笑:“好了,我就通知你们一声,有没有一起去报名儿的。”
她们唧唧喳喳:“在哪儿报名?”
“这场仪典,是淑妃娘娘主持,她已派人在佛光寺门廊设了报名处。”
“好啊,一起一起。”
两三个胆大的拥着鹿呦鸣就往外走。
我脚底发痒,略想了想。
不妨,要不,我先去看看热闹好了。
一百零三章 运筹帷幄
佛光寺外人潮涌动,但看热闹的居多。
此刻小菟菟就是其中一个。
端午将近,淑妃娘娘也在佛光寺亲自巡查,与尚仪局两位尚宫,还有那满面春光的何总管一起核对端午祭的事项安排。
阿秋一副忙里忙外的样子,于淑妃娘娘身旁张罗着,诸多琐事逐一向娘娘汇报,怀里抱着要批的文书条子。
我悄然看着这一幕。若淑妃娘娘有朝一日册立为皇后,那么阿秋该是三品侍中了吧。
没办法,女侍中之位,仅皇后与太后身边各一。
做着差不多的差使,跟着皇后就是侍中,跟着贵德淑贤四妃,那只能是「首等内人」。
淑妃的位置,也一定程度上与阿秋的前程绑定了。
想来,阿秋也明白这一点。
我心里突然就流入了一滴冰水。
我一向与周贵妃交好,倒不知我这位姐姐,有没有把我当成她升官之路的假想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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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呐天呐,这么重要的信息点,我以前居然完全视若无睹……
阿秋也看见了我,像是在人群中瞥见了熊孩子一般,以为我要扰乱公共安全秩序。走过来审问我道:“你在这儿干嘛?”
我也疑惑:“我,我为何不能来了?我随鹿常侍过来瞧瞧。”
她突然带了一丝哂笑:“你要报名?哈哈,妹妹的字写成那样,原来还会作诗。”
我被偏见打了一个猝不及防。
满眼不可思议的看着她。并且,心中多多少少,还是被激了。
她意识到自己失了言,马上哄回我:“哎呀,姐姐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说你不会,只是以为,你不喜诗歌之类。”
我也不甘示弱:“那不妨,我们来打个赌。若我参赛,拔得头筹,你便叫我一天姐姐,我称你一天妹妹如何?而且,还要把脸画成大花猫,在月池旁大叫三声「喵喵喵!我是颜阿喵!」”
阿秋瞬间就恼火了,本就在太阳底下晒的脸儿发红,此刻更是添足了颜色。
她咬着牙点点头,一副小样儿看我怎么收拾你的神色,不啻说道:“若你拿不到头筹,该当如何?”
我眉毛一压,一脸萌态,闪着无辜的大眼:“但听姐姐安排。”
她咧嘴一笑:“好,我若赢了,你需熟背整本《孝经》。并且,把咱们院子北墙处的杂草全清了。”
我一嘬小嘴:“喔——,原来姐姐是想将我劳动改造啊,没问题没问题。”
阿秋正色:“好,一言为定。”
说完此句,她转身走了。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嗐!这次就得让她知道啥叫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然后嘛,我扭着兔子尾巴,来到比赛报名处,在一长条名录的最后,写上凡玉菟三个字。顺便瞄了瞄以上的姓名,咦,还有两个姓“释”的,这该是耶伽老和尚的徒弟。
这一对儿师兄弟的名字相当炸裂!一个叫释力嘉,一个叫释多甸,真真儿的好名字啊!(士力架和士多店)
笑得我肝肠寸断。
午睡的时候,冬休耍宝似得给我变出一个布包。
“喏~”,她一叉腰,脑袋一歪,手指一点。
我打开一看,是个大红肚兜兜,绣着一对儿恩爱鸳鸯。
嘶……很多人的小衣都是浅色的,倒是这何总管正经的外表下,有一颗躁动不安的心呢。
“怎么得的?”
冬休眼睛一眨。我最喜欢看她的眼白部分,若杏仁的质地,温润白糯。
“这何总管往日只是六品,不像四品之上的大人们,有单独的院落。现在仍和她那唯一的徒弟馨儿,住在内官局的寝所里。所以她们的衣裳,都是拿去浣衣局浆洗的。”
“奴婢见那馨儿今个晨起,一瘸一拐的往掖庭宫去,就猜着是送洗衣裳。奴婢就故意撞了她一下,脏衣篓子撒了一地。一时间地上五颜六色,蹦出了好几个大红肚兜。帮她捡起的空当,顺了一个呗。”
我问道:“她丝毫没察觉?”
冬休神秘的答到:“还真没有。那馨儿整个人怔怔的,脸色又差,像是害了大病一般,目光呆滞。”
我一骨碌眼睛:“五月初一晚上开始散布的桃色秘闻,到今天也两日了,应该能传回何总管耳朵里了吧。”
冬休一点头一蹙眉:“是啊,看来馨儿可是惨咯。”
我俩目光一合,决定弃了这午睡,听听门缝儿去。
邪恶脸。
我还是第一次去到内官局的寝所。
与之前我住的尚宫局寝所没什么大差,都是大院套着小院,整排的廊房,一屋挨着一屋,密密杂杂。
冬休带着我七拐八拐,走进了一个僻静处。我四下张望着,是整个大院儿的边缘。通过院墙头,能看见墙外种着几株硕大茂盛的合欢树。
冬休指了指:“就在最边上,单独辟了三间给她。还盖着树影儿,夏天很是凉快。”
这会子午休伊始,到处安静非常。说真的,要不是捣鬼太过于吸引人,谁背着潮热的太阳出门啊。
(不过嘴上说是捣鬼,心中早已是曲曲连连的为兄复仇之心。)
我俩将准备好的苍蝇拍举起,扮演起院中打苍蝇,以防被别人瞧了去生出嫌疑。
于是,就慢慢靠近了何总管的房间。
听起来,里面的人还没睡,有些寥寥的脚步声,而且……好像还有猫!
我蹲下去往前挪,挪到门口,通过那一丢丢的缝隙往里瞧。
不出我所料,真的有猫!
那是两只浅褐色带有深色圆斑的小猫,看样子也就三个来月,正在吭吭哧哧舔着一大盆羊乳。带刺的舌头溅出去了水花儿,直洒的地板上全是奶星子。
它们耳朵尖尖,并从最尖处生出一撮毛来,长长的垂着。像是前几天姑姑给我梳的丱发,从羊角髻上垂下来两绺儿发丝。
我定睛观瞧,狞猫啊!
叫爹爹遭贬谪的“狞猫案”一直未能翻案,哥哥也是因为查到了狞猫和潘佑权的线索惨被灭口。现如今,这是罪魁祸首感觉技痒难耐,高处不胜寒,所以故意送人头吗?
然后屋里突然的一声哭叫,吓了我一跳。
我抚了抚胸口,继续看。
何总管揪着馨儿的耳朵,从里屋揪了出来,踹在了地上。用手指指着她的鼻尖低声斥道:“不许给我哭出声!”
馨儿满口黄连说不完的苦,抽抽搭搭求饶道:“姑姑,馨儿真的没有在外头乱说。馨儿怎么会那么蠢,抹黑姑姑,不也是抹黑自己么。”
何总管抱着膀子,脸色青紫继续审问道:“前日里我罚你在后门跪了一天,可有遇见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吗?”
馨儿先是摇摇头,后又点点头,口齿不清的说道:“有遇见几个,都是闲话,馨儿只说是没当好差事,才挨了罚的。”
何总管用鼻子叹着粗气,咬着牙摇摇头,命令馨儿站起来,挽起裤子,露出小腿肚。
然后弹了几下舌头,把那两只小狞猫唤了过来,再一指馨儿的腿肚。
两只猫儿得了授意,马上欢快的用爪子在馨儿的腿肚上挠了起来。一猫一腿,好不乐乎。
片刻之间,馨儿疼的前仰后合,泪流如注,空张着嘴从嗓子里冒出啊啊啊的哭噎声。
用人腿做猫抓板,给猫磨爪子,何总管挺有一套啊!
随即,她的血从细小而凌乱的伤口一点点渗出,血点一点点的鼓大,而后聚成饱满的一滴,顺腿滑下,直划的满腿血道子。最后,再洇红鞋袜。
看到这里,我心中有如五味瓶打翻。馨儿到底无辜,利用了她的内疚感开始啃咬着我。我想,一定找时机补偿她。
见馨儿快倒下去,何总管喝退了猫儿。咧着嘴角继续问道:“这样了,还不招吗?人人都说,是你亲口传出去的,不是一个两个!难道,所有人都在栽赃陷害你不成?”
馨儿抓着裙摆,跪在何总管脚边,有气无力说道:“姑,姑姑,您不也没有明查,只是在听大家伙以讹传讹。要不查查吧……对对,我突然想起来,耶伽法师的大徒弟释力嘉一直颇为自负,跟我说过他师父若能做国师,他也能。馨儿想……他没准是想取而代之的吧!因此,若是他想了此等计策,也未尝不可……说句不该说的,这种事情,还是佛光寺的人知道内情的可能大呀姑姑……”
何总管听了馨儿这番话,冷静了下来。又直愣愣的盯着馨儿半天,才弯腰扶她起来。
面上也带了点愧色,语气温和了不少:“唉,你可别怨姑姑,这等事牵扯太大……”
俩人说着,于一旁坐塌处坐下,清理伤口去了。
趁这机会,我赶紧趋着往后退几步,招呼一旁掩护我的冬休,极速的溜走了。
于此同时,我身体里那个狡黠的小孩儿又往外探着脑袋,连环之计浮出~~
不过,按搞笑程度来说,不像计策,更像是一出恶作剧。
既然是端午祭,那便有粽子,有法会,有赛龙舟,有放生……今年,还加了“浴佛”一项,经打听,算得上是打水仗了。
以名香泡水,先行灌洗佛像。而后由一队演员出场,其余有兴趣者也可加入。用清水相互冲泼,其以示洗去霉运灾病,这便是“浴佛”了。
离仪典还有两日,所有的人都在为这节庆做着准备工作,不得不谓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目的。
而我一方面和周贵妃打好了招呼,一方面将一张字条偷偷塞入了大徒弟的释力嘉房里。
若他真的如馨儿所说,心存觊觎,那么这天降的利器,他应该会用的上。
一百零四章 诗偈大赛
端午节热热闹闹的开场了。
一大早,各房的姑姑们,就开始给自己的姑娘们戴上五彩绳。脖子,手腕、脚腕,无一漏下。发髻也缠上了红丝带,丝带上还有两枚镀银铃铛,泠泠作响。
姑姑拿着毛笔,蘸了雄黄酒,在我额心间轻轻一点,笑说着:“雄黄一抹,虫豸不叮。”
耳间和手足心也要抹一些,完事了,身上再挂上数枚香囊,走起路来香风飘飘。虫子们闻见了,就跑远了。
轮到阿秋的时候,她满脸不好意思道:“姑姑,我这么大了,不点这小孩的东西了吧。”
姑姑笑道:“再点一年,明年就不点了。”
说着,轻扯阿秋手臂,叫她与我并排蹲下。也在她的额间,画了个水滴。
姑姑很是仔细,确保画的不偏不倚。画完了,看看阿秋再看看我,左右端详着,然后笑说,有着两个画儿一样的孩子。
这一刻,我的肩头,有吹拉弹唱的小精灵路过呢。
太阳升起,祭典由佛光寺开始。
我和冬休牵着手,喜色洋溢的从院里出来。一路上,碰见了许多甘露殿的宫女。姑娘们各个彩绳缤纷,每一房里,彩绳都有不同的打法,争奇斗艳。我们欢笑着,互相道着端午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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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差事操持,此时和冬休成了最舒坦的人。与来参加「开经偈」比赛的人,一并在佛光寺院中候着,很是自由。
佛光寺从大门到廊下,甚至每一展窗户,都悬挂着艾叶。
大殿金像前的供桌上,摞着山高的粽子,空气里铺满了糯米的香甜。
皇上,太后,皇子公主,四夫人九嫔,再从婕妤到采女,后宫几乎来的是齐齐当当。直从殿内排到院中。
不过,内命妇总体来说三十人而已。许多妃嫔之位皆是空缺。我们这个皇上,在爱惜名声方面,做的是相当不错了。
说起这「端午节」,本起源于上古先民择“飞龙在天”吉日拜祭龙祖,祈福辟邪。后来才注入夏季时令“祛病防疫”的风尚,至于其他拜屈原,或者是现在的拜佛祖,皆是一种“因时制宜”。
梵钟一响,巳时正,仪典始。
由司仪宣读了端午祭辞,在诸僧的念祝之中,贵人们依次上前,敬香礼拜。
此时闲暇,我特意在人群中找了找释力嘉和释多甸。那耶伽老和尚的身后,只有一群从宫外临时调来的小沙弥,这两位大弟子想必正准备比赛事宜,无暇顾及。
当我和释力嘉眼神对上的时候,他便知道,是我递给他的纸条了。
这大概是一种意念相通的力量。好吧,也可以说是蛇鼠一窝的默契。
(顺便说一句,在小菟的心中,很多词都是没有褒义贬义的,传情达意之用罢了)
他坏笑着,眼神笃定的对我点了点头。天啦噜,我二人只是数面之缘,未曾说过一句话,这便组队了?人真的是因利而聚啊,我自嘲道。
大殿的贵人们上香完毕,列队走出,全部摆驾到佛光寺北的太液池畔。今日在那里搭设了高高的观礼台,三面的观众席,可将诗偈大赛,龙舟大赛,一览无余。
我们参赛者也被各自分发了号牌,随行其后。一时间浩浩荡荡,来到了正式会场。
太液池是整个内廷最大的人工湖了。而且堤岸坡缓,即使失足入内,也不至卒然溺水。
当下已见五条龙舟在浅水滩齐备。五条龙舟,五色各异。龙头系着五彩花结,龙尾放着红色大鼓,硕大的鼓槌儿包着红布。
赛龙舟的男子们是从羽林卫和龙武卫选来的。他们穿着与自家龙舟一样颜色的短袍和半臂,露着半截儿胳膊,正在岸边等候。
皇上,太后、淑妃娘娘、耶伽法师,十位大学士,在观礼台上入了正座。
报名的人只接受前一百个,我的号牌是九十九。
现在,台子上排放了一百张小案几,崔常侍引着我们进入,每人一案。
微风吹着案上的宣纸,阳光将一切都照的炫目白亮。
我在最后一排。坐定后,四下里望望。娘娘们坐在右侧观礼台,女官大人们坐在左侧观礼台。
姑姑瞄见了我,有点讶异,随即笑了笑。阿秋伺候在淑妃之后,算是站在一个极显眼的位置,看见我时,也是牵着嘴角笑笑,一副“今日就让你知道天高地厚”的意味。
我没在怕的,转着毛笔,就等着锣鼓一敲,比赛开始。
耶伽法师起身致辞:“端午佳节,万物值此皆盛。我朝蒙福,今得正法传入。今日之诗偈大赛,机缘成熟,庄严殊胜。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五蕴悉从生,无法而不造。劳各位施主,四句为一偈,于一刻钟内写下参赛作品,立时开始。”
“镗……”
铜锣金鸣,沙漏开始计时。
我摊开宣纸,仔细的给毛笔蘸上墨汁,用姑姑教的书法,有条不紊的写下这字字珠玑的四句: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武则天的这四句偈子,人称佛教第一开经偈!
智慧巧妙,千余年来,无出其右。
我就不信摘不得桂冠!
我工工整整的写完,确保一字无误。再按照规定,于角落缀上名字。待墨水全然干了,轻轻卷起,放进锦袋中。
这才抬头看看别人。几乎所有的人都是有备而来,多半已顺利完成。交头接耳间,神色各异。有气定坦然者,亦有紧张不安者。
铜锣再响,开始收卷。
我们起身离案,站在观礼台下等待结果。
穿插这个间隙,内教坊送上了一舞,名叫「娃娃射五毒」。这端午五毒,即为蝎、蛇、蜈蚣、壁虎、蟾蜍。由五个小男孩扮演,形神兼备,好生有趣。再由另一批身背弓箭的孩子设法抓捕,
翻腾跳跃几个回合之后,五毒纷纷“中箭倒地”,其憨态幽默,令人捧腹。
待小伶人们退了场,诗偈大赛便开始宣布前十名了!
此时内心不由得咚咚咚激动起来!
崔常侍于台上高声念到:“十佳者请上台,分别为:吕才人,叶采女,鹿呦鸣,释力嘉,释多甸,黄宝儿……”
我正掰着手指头数人数,突然听见了黄宝儿三个字,怎么有点熟悉啊,好像是跟我“打架”那个?
“孟小树、寇湄、薛满满、凡玉菟。”
呼……
怎么最后才念到我啊!
我一抬头,披着众人的目光,心中得意的走上台去。
覃凤仪大人开始当众朗读我们前十佳的诗偈,为之后的头筹之选,作为公示。
当读到释多甸的偈子,耳听那四句——「耶娘菩萨善如水,伽南香引禅心归。是日蒙受华严光,佛之意兮祖之髓。」
我抿嘴暗笑,这个一向软糯的小师弟,果然被他师哥安排的妥妥当当。也不负我苦思冥想,做的这首藏头诗。
我们一排十人,默默站在台上,听着两旁喁喁私语,各色讨论。当念到最后一首之时,音声渐如沸,添了点惊喜赞叹。
心头再一阵美滋滋~~
十位大学士经过激烈的议论,将第一的名字写在一折空白文书上,呈交给皇上。
揭晓答案的时刻就要来到了!
皇上翻开文书一看,脸上露出意外又嗤笑之色。动了动嘴角笑笑,手指搜了搜鼻头,又下意识的摇摇头,递给了崔常侍。
崔常侍接过,高声宣读道:“此次诗偈大赛魁首,《大方广佛华严经》开经偈入选偈子的作者为——凡玉菟!”
哇!小菟子人生的高光时刻之一!聚光灯在哪里?欢呼声在哪里?
我禁不住的雀跃,第一时间看向阿秋,只见她满满的惊讶和不可思议,像是吞下了一个杯子般怔在那里。豁,全胜而归。
观礼台上,一众哗然!跟鞋又是连连的喝彩!
此刻,我听见姑姑周边的女官大人们,皆在向姑姑道喜。
淑妃娘娘招呼我走向前,眉开眼笑的拉着我的手说道:“便知你聪敏好学,你为魁首,惬心贵当。娘娘毫不意外。”
然后她的手一摊,招呼佛光寺何总管呈上奖品。
红布一掀,一座金光闪闪的佛像简直能刺痛双眼。
观礼台上又是一片哗然。
淑妃娘娘大声说道:“此次拔得头筹者,大赏足金佛像一座。”
我连忙施礼道谢,再小心翼翼的接过这块金疙瘩。还好还好,该是空心的。不然这么一尺之高,我该是端不动了。
接过赏,退回到队列中。其余九位也各自拿了五两银子的赏钱,我们才依次下了台。
下来后,我第一时间把金佛递给了冬休。叫她先将佛像送回月池院,供在堂屋里为好。
此刻,观礼台上的贵人和大人们,开始用些茶点,少做休憩。两刻钟之后,便是赛龙舟了。
支开了冬休,草草应付着他人对我的道喜。然后溜到了周贵妃附近,和她使了使眼色。
一百零五章 端午龙舟
五月五日天晴明,杨花绕江啼晓莺。
两岸罗衣破晕香,银钗照日如霜刃。
鼓声三下红旗开,两龙跃出浮水来。
坡上人呼霹雳惊,竿头彩挂虹蜺晕。
……
五条彩龙已在太液池中奔突,伴着高亢的鼓点,船桨齐刷刷的往前划动。观礼台上或者台下的欢呼声,皆随着气氛而热烈。
太液池畔也是挤满了人,不需上职的宫人内侍悉数来了,闹哄哄的一片。偶尔不在整齐肃列当中,也是别样一番风景。
“咚跶咚,咚咚锵……”
满耳的热闹喧腾。
周贵妃已不在观礼台坐了,现下与我,嬴牙,柳阿嬷一起,全部站在台下的池畔浅滩处。当然,释力嘉也在几步之外。周围早已安置好了十几个大水缸,供一会儿“浴佛”使用。
我们无心看龙舟,只瞄着耶伽老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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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悄悄问释力嘉:“那几个小沙弥可靠不?能不能看的住他?”
释力嘉眼睛看着赛龙舟,凑近了对我肯定说道:“放心吧,全力围着师父,定不叫他得了闲暇跑掉。”
我噗嗤一笑:“那就好,我们这边就少出人力了。”
释力嘉问我:“姑娘为什么有此想法?”
我笑答:“厌恶一个人,不需要理由也可。总之,两不相容。”
我抬眸:“法师是为何?”
释力嘉利索说道:“师父德行有失,难配其位。”
我心中暗笑,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啊。
人群中炸出的欢呼鼓劲儿声,将我的注意力拉回了龙舟大赛现场。
只见红色龙舟与蓝色那条齐头并进,难分伯仲,正全力冲刺终点线。
比赛现场准备了五种颜色的手花,支持哪一队的,就戴上哪一队的颜色。赢了的,每人可分得一块端午烧猪。
而现在,简直成了红蓝两队的烧猪之争了。
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最后在到达终点线时,红队以早半米的距离超越了蓝队,取得了胜利。
那些手戴红花儿的人,为自己能吃到烧猪,不不,为自己取得小小的胜利兴奋雀跃着。哈哈哈,差一点就嘴坏了。
当红队代表上台领奖的时候,我才发现居然是李成蕴。
他从人堆里跑过的地方,有小迷妹夹道欢迎,这么斩少女的吗?
到了台上,因离的较远,淑妃说些什么已经是听不清的。只见到赏了一艘玉雕的小龙舟像,并一整只烤猪,由四个人抬着下来,才完成了礼品的颁发。
然后司仪敲着铜锣,表演“浴佛”的伶人们上了场,简单的舞蹈之后,便开始了疯玩一样的泼水。
站在近处的人群兴奋了,许多也加入到了打水仗当中。我们一群人往后躲着,以防被水沾湿衣裳。
是时候拖耶伽老和尚上场了。
在人头攒动之中,找寻着那个大和尚的身躯。他那身儿浅灰色的绸缎海青淹没在人海中,不时只能看见一些剪影。
释力嘉个子不矮,他踮踮脚一挥手,示意那几个小沙弥一并拖了耶伽进来打水仗。
就算是个胖子,一人也不是四人的对手,很快的,便被小沙弥们连哄带拽的拖进了泼水的区域。
伶人们见这“大德高僧”来了,纷纷起哄架秧子,用瓢盆舀着水,往和尚们身上泼。
四个小沙弥手舞足蹈,迎着水花。唯独耶伽老和尚在当中一通焦急,几欲突围离去。
奈何人撞人,人挤人,又得四个小鬼缠着,一时间如何也出不去。
又要敛着脾气,维护高僧的仪态,这下瞧着他,当真是满满的无可奈何。
提前安排好的一个伶人看了看贵妃,得了示意后,直接一铜盆的水浇在了耶伽老和尚胸口!而其中一个小沙弥顺势一拽,将他的衣襟拽了个四方大开……
突然间,世界安静了!
只见老和尚袒肤露背,里面穿着一件大红肚兜兜!
我们几人在此刻,难掩邪魅一笑。
司仪大人走上前去,满脸尴尬的问道:“法师,你这是?”
耶伽满脸涨红,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四个小沙弥赶快跪地磕头:“对不起师祖,对不起师祖。徒孙们一无所知,净顾着跟您耍闹,竟失了体统!”
老和尚欲要穿上衣服,被贵妃喝住:“慢着!”
贵妃带着盛气走了过去:“耶伽法师,圣人既然有心尊你为国师,那么自然是看中你的德行韬略。怎么?原来私下里,法师竟是个有女装怪癖的妖人?”
耶伽双眼冒着刀子。
(不过,怎么恼火也不为过。方才借贵人们休憩的两刻钟,这红肚兜还是我们威胁他穿上的。)
贵妃接着冷哼道:“你这宵小之徒竟然伪装圣贤。欺名盗世,诳时惑众。如今,还敢欺瞒到圣人头上来了,真是大胆!”
释力嘉赶快走上前去,佯装求情。
观礼台上诸人见这厢生出事端,纷纷起身赶来,一睹究竟。
当皇上和淑妃看见耶伽老和尚满怀香艳的时候,眼睛珠子也快要掉将下来。
耶伽躬身解释道:“禀圣人,这佛教千百种修炼方法当中,有一样叫做「密宗」,既用男女双修之法,反向操作,断除淫心。贫僧我,只不过以穿女装,略略试行此等心法。在此处解释不清,不妨容贫僧退下更衣,稍后自会求见圣人。”
我接话说道:“法师此言差矣,凡俗之人还需守五戒十善,更无需提法师此等具足比丘戒者。即使是行所谓密宗心法,那也是要在修持戒律清规,达到畅通无碍,不觉拘束的品行才可。”
“只是近日……小臣倒还听来几句关于法师的桃色秘闻,想来,这戒律……法师守的并不是很足呢!”
皇上瞪眼问:“什么桃色秘闻?”
我双眸一垂,腼腆说道:“圣人,这种绯闻,小臣怎么好意思讲的出口。再说,也是道听途说。不妨,叫第一个传这话儿的,佛光寺宫女馨儿,出来讲讲吧。”
皇上鼻息一叹:“此人何在?!”
青鸾宫的宫女们早就押来了馨儿,此刻一把将她推到了御前。
馨儿吓得哆哆嗦嗦,跪地说道:“启圣人,奴婢冤枉,奴婢什么也不知道。”
青鸾宫宫女秀秀一掀馨儿的裙摆:“圣人,请您亲自过目。”
众人一看,只见馨儿满小腿的伤痕通过白色亵裤透了出来。
秀秀接着说道:“启圣人,宫中皆在传耶伽法师与何总管有私情之事。想必这腿上的伤,也是何总管对她的惩罚和威胁吧。毕竟,何总管既是馨儿顶头长官,又是师父。只有何总管最轻易罚得了她。”
淑妃看向何总管,叱责道:“可有此事?”
何总管矢口否认。
我清声道:“既无此事,缘何耶伽法师,穿着何总管的小衣?”
何总管切着牙齿,怒斥我道:“凡玉菟,你休要血口喷人。你有何证据,证明是我之物?”
我一指衣角:“喏,绣着个小小的何字呢。该是平素去浣衣局送洗,较好分辨吧。”
一众闻听我言,纷纷往那衣角看去。
皇上摇了摇头:“羽林卫,把耶伽法师带走。”然后甩袖转身:“淑妃,苏内司,剩下的你们处理。”
淑妃与姑姑行礼说是。
侍卫们押了耶伽老和尚,随着皇上带走。释力嘉和那几个小沙弥也装模作样的跟在后面,去做“人证”了。
这端午祭典开到最后,还爆了个大瓜,想必已经足够娱乐大众了。
常侍们早已开始遣散宫人,现下,不相关者,皆已退去。
姑姑厉声问责道:“苑馨儿,事情源委,想必你最清楚。还是当下招了,免得本官传宫正司用刑!”
馨儿看看姑姑又看看何总管,闭上眼睛一副绝望神色,流着泪扣头道:“内司大人,奴婢五月初一那日一早,有事情要回何总管,然而佛光寺前院遍寻不得。于是,便去后院一找,结果撞见了何总管正在耶伽法师房里……”
姑姑挑眉,继续审道:“在房里如何?说清楚!”
馨儿吸了吸鼻子,再不敢看何总管,只继续默默淌泪道:“瞧见他们二人只穿着小衣坐在榻上,正在笑谈。后来,何总管便将奴婢提到佛光寺后门外罚跪。可是,可是何总管到底是奴婢的师父,奴婢真的没有传绯闻,嚼舌根啊!”
姑姑转眸看向青鸾宫宫女秀秀,问道:“你是如何得知,苑馨儿腿上有伤?”
周贵妃抢答道:“苏内司不妨问本宫吧,是我等瞧着馨儿走路一瘸一拐,便托人抹了她的裤管子瞧见的。”
姑姑客气的笑了笑:“娘娘所说,下官自是相信。只是苑馨儿口口声声说不是她传的话,为了整肃宫闱不良风气也好,下官到底有责任,将这背后搅弄风云的人找到。”
我心里一激灵,姑姑不要啊,再查就查到自己家了……
淑妃说道:“周妹妹,苏内司,不妨多叫几个宫女过来,问一问她们最早听见这话,是通过谁的口?这样一层层上去,总能找到第一个。”
周贵妃护持我道:“唉!妹妹我的看法倒和二位不同了。现在的重点不应该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胆敢在佛光寺圣地私通吗?”
“怎么,奸人做了错事,还不叫别人说几句了?这悠悠之口,有时候传的可是正义之词。”
而此时,何总管却哈哈笑了起来。
音调讽刺的说道:“淑妃娘娘,苏内司,依小臣所见,不用查了!造谣传谣的人,就在这站呢!”
她指向了我!
我耳朵一鸣,但要极力保持平静。
何总管指着我说:“前番儿耶伽法师得了奇痒之症,就是这丫头和贵妃在场。今时今日,怎么就偏偏泼湿了法师的衣裳,又是这丫头和贵妃在场。”
“就是她!”何总管红着眼睛咬死了我。
我连忙委屈说道:“淑妃娘娘,姑姑,请明鉴。菟儿只是和贵妃娘娘投缘,一起玩耍罢了。”
贵妃连忙揽着我的肩膀,痛斥何总管道:“大胆奴婢!自己不认错还胡乱攀咬!你是说本宫也有意陷害你不成?”
淑妃经过忖度,沉稳说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既在证据面前,苏内司全权办理此事吧。”
姑姑正色呼道:“来人,将何总管,苑馨儿,并其余佛光寺宫女,一并带回内官局。”
何总管的双臂立时被两个宦官押住。临走之前,还要再咬我一口,红着双眼撂下一句:“苏大人,有道是慧极必伤。我瞧你房里这孩子灵气太过,不是凡物。我断她活不到成年,定会夭折!”
一向尽量平和的淑妃忍不住了,斥她住口。
姑姑冷笑道:“那就不劳动何总管费心了,这孩子本官会好生看顾的。带走!”
然后呼呼啦啦,一群人被押走了。
贵妃见事情差不多完成,牵了我的手道:“既然如此,妹妹便先带着小菟退下了。今日午后,我俩说好了一起耍叶子戏呢!”
淑妃笑着点点头。
我不太敢看姑姑,只低头轻声说道:“淑妃娘娘,内司大人,菟儿告退。”
然后和贵妃一溜小跑,等到了没人的地方,我们才放生大笑。
这个节过的,也太好了吧!
一百零六章 狸花猫妆
一整日的疯玩,夜里就睡的香甜。
只是夜半的时候,又被那本画册咿咿呀呀的吵醒了。
有过前番经验,今次便也不十分惊悚。
白宪昭忽闪着那书:“兔崽子,速速替我办事,听见了没!听见了没!”
我没好气的叫她闭嘴:“别搅人睡觉!”
然后她怒了,要给我一点颜色看看。就刮起了一丁点邪风,把夜灯吹灭了。还阴笑了两声。
我吓得连忙将自己捂进被子里,狂喊着冬休。
冬休持着蜡烛来了,再度把小夜灯点燃,问我可是做噩梦了。
我连忙问她:“你刚才,有听见其他人说话吗?”
冬休疑惑摇头:“没有啊!”
我拉着冬休不丢手,“一起睡,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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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休不可思议道:“啊?这可是奇了,奴婢只听奶奶说见过鬼影儿,我还真没见过。”
我往冬休身边蹭,跟她说道:“真的有鬼。你可知开国时期的女相白宪昭?”
冬休一手为我打着扇,一手去掀开我身上的被子:“热不热啊你!”然后她轻轻说道:“那个被施了极刑的女相啊,听闻她在世时候,就住在咱们西边儿的玄鹄宫。到现在那处宫殿还是闭锁着,干脆日常洒扫都免了。听有的宫人说啊,有时晚上路过那里,能听见叹气声,哭泣声,甚至还有几声荡笑……”
我牙齿直打架:“她不是死三十五年了吗?如今还冤魂不散?”
冬休睥睨道:“是不是冤魂还两说呢,若不是她一心想当女帝,怎么会得一个这样下场,死相也太差了。说白了,假如有人构陷她,皇李家到底也要念些旧情不是。”
我嘟嘴:“几十年前的事情,谁知道呢。就算是冤假错案,这案宗估计也要被虫蛀鼠咬了。再说,一介女流,想要为她翻案的人,也是少之又少。只不过,她最近好像缠上我了……”
冬休张大了嘴:“啊?”
“真的,她老是想方设法见我。”
冬休摸了摸我的额头:“没发烧呀。”
我“嗐”了一声,心中沮丧,我也本该知道说了也是白说。
冬休又提醒我道:“我们私下说说便好了,白日里可不能拿出来讨论,你忘了上次缘何挨打的?”
我不自觉的揉揉后脑勺,一翻身儿睡下了。
清晨的时候在饭桌上。
我想开口跟姑姑说说被鬼缠上的事,但真的不知道从何说起。
只得旁敲侧击道:“姑姑,您还记得我在樱桃树下睡着的事吗?”
姑姑一抬眸:“记得呀。”随即姑姑笑着逗我道:“那野地里没准儿有虫蛇虎豹,就是怕你被拖了去,才叫人去寻你的。”
我支吾道:“若我说,没遇到虫蛇虎豹,遇到鬼了,您信吗?”
姑姑瞬间脸上改了颜色。
好像,我一提到神鬼灵异之事,她就会生气。
阿秋抢着笑了:“哈哈哈,妹妹是想向姑姑讨什么利好呢,编出这样的话。”
我气不打一处来,嘟着小嘴浅瞪着她:“才不是!”
姑姑盯着我的眼睛,像是在测谎一般,问我:“然后呢?”
我低头:“然后……我在树下莫名其妙睡着了。有一个鬼从地下出来,她说我阻碍了她投胎,要我补偿她。”
我不敢提白宪昭这个名字。
姑姑听了,皮笑肉不笑的点点头:“行,那你就和这鬼好好商量商量,如何赔偿人家哈。司中还有要事要办,你拿这话讲给咱们院里丫头们玩吧。”
姑姑搁了筷子,祥顺和桦萝前来侍候漱口更衣。候在月池院门外的宫女和内侍们见姑姑准备妥当,纷纷跟在其后,左右两列齐齐整整的贴着姑姑去上值了。
我趴在饭桌上手拄着头,旁观着这一幕。只觉得人间之事,忙忙碌碌,反而显得缥缈虚幻。
阿秋接过景含沏的茶,呷了一口悠悠说道:“妹妹你可要小心了。别看姑姑好似平静,其实是真生气了。”
我一压眉毛:“哦?姐姐自以为通达人情,可怎么昨日的打赌,却输给了我呢。看来,人力到底有限,怎么就夜郎自大,全然不屑灵异之力呢?”
我接着坏笑道:“你说对吗?秋儿妹妹。”
她差一点喷了茶,半眯着眼睛看着我,又恨恨的点点头:“好,愿赌服输,今日我就称你一天小菟姐姐。”
我咬着下唇站起来,眉飞色舞说道:“妹妹在这等我一会儿,姐姐去拿颜料来。”
旁边的几个丫头听我俩的对话已经瞠目结舌了,我也就要笑出声来。
我拿回了一托盘的好东西。胭脂膏,金靥膏、乌膏、眉黛、铅白,还有一串铃铛。
“冬休,快帮秋儿妹妹梳个猫耳髻,你看着梳吧。”
阿秋已经面色青紫,我才不管。只拖了圆凳往她面前一坐,憋着笑问道:“妹妹想做只什么颜色的猫呢?”
阿秋气呼呼的,但又要保持仪态,只说:“但听小菟姐姐的。”
我捂嘴窃笑:“那我可就自由发挥了。嗯……就做一只别致的狸花猫吧。”
我先用金靥膏给她涂了一脸黄色作为打底。然后用乌膏,给她画了两个朱黑色的大眼圈。
我边画边乐,快要喷出口水。
确定了黑眼圈一大一小后,用眉黛在她的额头写了一个“王”字,并且解释道:“现在是猫脸上画王字——虎头虎脑。”
再勾勒出鼻梁和猫嘴,从人中一道儿黑下来,在上嘴唇两边一拐。猫的嘴瓣儿,可是往上翘的。
每边儿脸蛋儿,再添三根胡须。
最后,拿铅白在胡子周围来几个点点,更是生动形象了。
冬休为阿秋梳的猫耳髻也差不多了。我再给两个“耳朵”和脖颈各戴一枚铃铛!
差不多完事了,我站起来看看这作品,马上捂着肚子笑岔了气,直笑的躺在地上打起了滚儿,浑身抽筋,简直要笑的筋脉寸断……
冬休和其他几个丫头也基本上笑哭了,都在互相拉扯着前仰后合,抹着眼泪。
我实在是不行了,再笑就要笑死了。爬到餐桌处扶着凳子站起来,搓着脸上的笑泪,抽抽鼻子缓缓神儿,然后颤抖的说道:“来,下面进行第二项。”
然后我去搀阿秋起身,往外走去。
她倒是一直情绪稳稳的,一副心甘情愿陪我玩到底的架势。
景含好像有些看不过了,忙不迭问道:“小菟,还去哪儿啊?出去叫外人瞧见不大好吧。”
我赶紧招呼她一同随行:“不怕不怕,就院子北边儿的月池,快来!”
然后我们一群簇拥着全出来了,来到了月池畔。
阿秋倒还记得台词,问我道:“喊三遍儿是吧。”
我抿着笑点头:“对对。”
然后她短暂的难为情后,还是开启嗓门,尖细的喊出:
“喵喵喵,我是颜阿喵~”
……
哈哈哈哈哈。
月池对面路过的人站住了,一脸懵逼的看着我们,我要咯咯咯的岔气了。
喊完了,阿秋一背手,倒是输人不输阵的问我:“还有什么吩咐啊,小菟姐姐。”
我学着她平素的样子,把手搭在她的肩头道:“妹妹可不要生气哦,今日你我都不用上值,除了咱们院里的人,都不会知道。好啦,你去洗洗脸吧。”
阿秋却说:“洗它干嘛,我就带着这妆容吧,也好到了中午,叫姑姑看看妹妹的杰作呀。”
哟呵,威胁我?
本就是你同意打赌的,还想扯上姑姑跟你撑腰。
我便带上笑说道:“到底只是玩乐而已,姑姑不会不理解的。既然妹妹说到这里,烦请中午替我跟姑姑知会一声,周贵妃邀约我去青鸾宫同进午餐,午膳就不在房里用了。”
我扭头看向冬休:“劳你替我盯着秋儿妹妹,中午的时候,可不能叫别人添油加醋去。”
然后,我悠哉哉的回房换身漂亮衣裳,杏色衫子绿罗裙,肩搭丁香帔子。把双螺髻拆掉,悄悄梳回了灵蛇髻,簪上几枚杏白玛瑙叶子钗。薄施粉黛,装扮成了一位碧玉佳人。
哪里是去青鸾宫,不过是托周贵妃帮我遮掩半日。
皇上赏我的出宫令牌,今日可是要用一个了。
顺利出了玄武门,没走几步,就看见念奕安和我们的小红马,已在等候着我了。
巧了,他今日也是穿着杏色的袍子,上绣着文雅的团云,在宫墙下的影子里,清朗笑着。
十多日未见了。
我踮着脚尖走过去,像是一步步踩着云阶。
他一伸手,端着我的腰就把我抱上了马。然后他踩着马镫一胯,握紧缰绳,一扬马鞭,小红马就跑了起来。
马儿驮着我们,扬进了风里。他声如柔风:“现在这马儿可听话了,再不用担心摔下去。”
我笑说:“是听你的话吧,没准一会儿就要跟我瞪眼呢!”
“谁让你眼睛活像枚葡萄,马儿只是要媲美而已。”
“嘿~,小安子。三日不见,也学的贫嘴滑舌了。”
他嘿嘿一乐:“坊间多有男子作诗给心上人,博得红颜一笑。我倒不会这种讨巧办法,只能守拙了。”
我被他环绕着,满满都是他身上的薄荷熏香味道,“谁说都喜欢能言善道的,我就喜欢某人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他点了点我的鼻尖,又极快的揽住了我。
从皇宫一路南下去往街市,身边的景儿唰唰的往后退着。这个世界只有蓝天白云,极速往后略去的水墨画布,奔腾的小马和笼罩着我的他。
一百零七章 玩火酿祸
一路上,我将白宪昭闹鬼的事情,讲与了念奕安。
“你信吗?”
念奕安说:“信。就算是假的,我也信。”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面色未改。
“嗐,你呀。所以,我想把那棵树砍掉,这样,伤了它的元神,想是就回地府了。”
念奕安说好,先去看看,再见机行事。
我俩在城南吃了些东西,又买了几样不同的锯子,就策马出了京城,往京郊十里亭奔去。
我好奇问他:“你不怕毁坏了人家的果树吗?”
念奕安郑重其事的说:“既然是个樱桃园,定然成千上万株。锯掉一棵,还小菟子不再害怕,怎么算也是值得!”
我转头,轻吻上他的脸颊:“谢谢你的偏爱。”
他红了脸,有些颤抖的说:“若不是偏爱,又怎么能称得上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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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再出声,一切尽在不言中。安然的靠进他的怀里,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摸索着记忆,樱桃园很快就找到了。
我们将马拴在一颗槐树下,拿着工具,越过竹篱笆,悄悄潜进了樱桃林。
上次的丹珠挂满枝,如今已经全然落了。只剩下绿油的叶子,静谧在这夏日里,等待着来年再惹人流连。
但一时间,我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寻了。只说道:“那一棵,要特别一点,老成一点,叶片厚而有光泽。樱桃树虽都不大,但那棵却有瓦罐一样粗,茂盛许多。树下,应该还有一小块石碑。”
“那只能站高处看看了。”说完,他爬上了一棵果树,攀着树枝,四处瞄着。
半晌了跳下来说:“还真有,这边。”
他牵着我,已定位好了方向,我不擅长的事情,他全部擅长。当我再度见到那棵“扑朔迷离”的树时候,我确定我的认知是清醒的,而不是曾经产生过幻觉。
念奕安绕树一圈,看了看地上的那座极小的石碑,念出了上面的字——「白夫人之墓」。
他神色静默的说到:“还真的是。想来你这梦,必有来由。”
我拿来锯子,试探性的沿着树根锯着。这树皮比着旁的果树,也是显得粗糙皲裂了许多。
咯呲,咯呲……吱扭,吱扭……
树皮与锯子摩擦出了刺耳的声响。
念奕安抓着锯子另一端,加了把劲儿。突然,呲的一声,一道红色液体喷了出来……
天!是血?
我俩扔了锯子,赶紧往后一躲!
不可思议的看着这树呲出的鲜血……
这是真的吗?是在逗我吗?
可溅在地上的血液醒目的存在着。我拿着树枝搅了搅,放在鼻子周围闻了闻,一股子腥味。
念奕安也嗅了其味,我俩不禁面面相觑。
他拔出佩剑,一剑劈在头顶的一道枝桠上,树枝应声断裂。劈断的地方就像人被斩断的残肢,一时间鲜血飞溅,像爆掉的水管,往外呲呲喷涌,达数尺之远……
我俩看着这一幕,无所适从。就连衣裳,也被溅上了红点。
我支吾道:“它是活的吗?”
念奕安皱着眉头:“当真是诡异。难道这树一半是植物一半是动物?”
我叹道:“这下岂不是遭了。”
“不管它。我长这么大,还从未听过有红色汁液的树。事出反常必有妖,既然决定要锄了这树,还是坚持原先决定吧。”
我踌躇道:“这可怎么办?若拿锯子锯,我俩岂不是要变成血人?”
我俩同时眸子一闪:“烧了它!”
又突然被这默契惹笑了。
我俩折回城中,打了一桶油。又在茶坊里歇歇脚。
再回去的时候,已经夜幕初上了。
当拴好了马,提着油桶往那树走去的时候,我竟然发现——我有点兴奋!
天呐,这是十宗罪,二十六个「恶」心所起了现行吗?
念奕安也很兴奋,我俩相视一笑。
满满的坏笑。
到了树跟儿前,拿油瓢精心的舀出油来,然后慢条斯理点点滴滴的淋在树干上,尽量确保不浪费一滴。
特别是在皲裂的缝隙处,要特别关注一下。当然,树枝也要照顾的到,毕竟相对来说,更易燃一些。
念奕安驮着我,我骑坐在他的肩膀上。再由他抱着油桶,一瓢一瓢的递到我的手上,再由我来往上泼洒。
如此二人分工,二人合作,感觉工作效率很棒。
将整棵树刷了一遍之后,只觉得它更加油亮丰腴了。
真的没想过人生的第一次BBQ居然是烧烤一颗樱桃树。
然后又捡来了一些干草,将油桶擦了擦,放在树根周围。毕竟好孩子要学会节约,不能浪费。
哈哈,万众期待的一幕要来了!
念奕安掏出两个火折子,一人一根。我接过来,跟他额头抵了抵额头,邪魅笑笑。
然后两个人鼓起腮帮子,呼呼的吹着这火折子头,直到看见红彤彤的火点亮起。
我俩呲着牙扮着鬼脸,心里因高兴激动蹦蹦直跳!
慢慢的,有仪式感的,将火折子凑近了树干,然后吸了一口气便将火头往那树皮上一戳,瞬间一条火龙便燃了起来!
我俩将火折子伸到了所有力所能及的位置,你这妖怪树,燃烧吧!
在擦黑的夜色中,它很快成为了一棵火树,熊熊的火焰烧的如此热烈。“火树银花不夜天”这句诗正是形容当下的吧!
我俩哈哈笑着往后退了几步,观赏着眼前盛景,到底看看它是如何烧焦,烧的炭黑。
火苗一直往天上蹿,树叶和树干已经全部燃起来了!橙红色的伞型火焰像是火神的头发,而噼里啪啦的声响就如同他发中的虱子被烧焦的脆响!
然后火神的头颅摇了摇,烧成灰的发丝往下簌簌的剥落着。还有一部分轻盈些的,化作黑烟滚滚。
正高兴着,突然听见远处有人大喊:“走水啦!洲儿,快取水去!”
我赶紧拉着念奕安:“园子主人发现了!”
念奕安拍拍手,揽着我往外跑去。然后我二人跑几步回头望两望,仍然欢腾着,满满的意犹未尽。
可是忽然,一阵风起了。
这阵风扬起的沙土,一下子便迷了我二人的眼睛!
念奕安第一时间拥我入怀,躲着这股子邪风。
我迅速的揉了揉眼睛,吐了吐口水。这沙土居然还灌了一嘴。
可这风没有停,我竟不知在夏季还能有这么大的北风。
我俩在风里捉摸着往外走去,逆风而行。好不容易翻过了竹篱笆,找到了大槐树。树下的小红马已经有些惊了,似乎也被这反常的妖风吓到了。
念奕安拍了拍小红马做以安慰,便抱我上马。我二人用最快的速度逃离着现场。
马儿一直逆风奔腾,乱糟糟的风吹的我眼睛都不能完全睁开。当下意识的被过脸,往后看时,我的心咯噔一下,惊呆了!
我大呼:“遭了遭了,着大火了!果园烧起来了!”
“吁——”
念奕安叫住了马儿,牵了牵缰绳,让马儿调转头来。
我们俩就怔在了这里,瞧着那被风刮起的大火已经蔓延了一大片果树!
可是风还在刮,竟然呜呜作响。火龙用最快的速度将没有烧着的地方吞噬着,好似真是一刻之间,远处已成了一片火海!
我焦急问道:“我们要回去救火吗?”
念奕安摇摇头:“这火势,这风速,就咱们两个人,无济于事。”
我快哭了:“想是完了,园子主人被埋在火中烧死了怎么办!他们还是我阿耶的故交啊!”
念奕安冷静说道:“人应该能跑的及,东边不是有条小河么,他们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那……果园没了啊,他们拿什么过活?”
念奕安说道:“这个不用你担心。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是我做下的,我明日打听了这果园值多少钱,悉数银两赔给他们就好!”
我抬眸:“真的?”
他肯定说道:“真的!”然后又叹了口气:“真没想到事态会恶化起来。”
我嘟嘴,内心生起愧疚:“毁了人家十多年对果园的用心培育。早知道,还是锯了的好。”
念奕安敲了敲我的小脑袋:“锯了的话,树根还在啊。这样最起码,能烧死了!好了,别乱想了,这果园的主人姓甚名谁?”
“姓云。云伯伯的名字我不知道,但他有一个幼子,名叫云上洲。”
念奕安郑重点点头:“好!我记下了!明天一早我就着手处理。”
他回头望了望城门方向,风还很大,刮的他呼吸都不通畅。只好倒着气对我说道:“我们要回了!再晚一点,京城的大门要关了!”
我点点头。
然后我们调转马头,迎着风往回赶着。
算是风尘仆仆的回到了城里。再多吹一会儿,只怕要变成土地爷的亲戚。
进了城门,有了建筑群的遮挡,风显得略微小了一些。
街上提前收摊的小贩儿咒骂着这天气,女人们的裙子仍被吹的飘飞乱舞。店铺前的幌子,刮拉刮拉的响着。
念奕安吁着气:“宫门亥时关闭,还好,还有一个时辰。”
经大火一闹,我也有些累了,放松的靠在他怀里。
就让马儿放慢了速度,在街市上走一会儿吧。
一百零八章 两小无猜
如今难见上一面,分别又在眼前。
我默默说:“时间真快。”
念奕安轻轻说道:“有件事情,我想着还是需要亲口告诉你。总比叫你从别人口中得知的好。”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抬眸问他:“什么?”
他说:“首先,小菟子听了不能闹情绪哦,我会想办法解决的,不会让它发生。”
“好了,我不恼。你说。”
他的头微微低下:“三日前父亲找我谈过,说到订婚之事。我竟不知你我念凡两家,几时让我与你堂姐订下过婚约……想来,是临时起意,也未可知。”
“呃……这。”
我轻轻叹口气说:“怪不得前番,那倒霉的李成蕴见了我话说一半。怪了,他竟比你我还先知道。”
念奕安锁眉:“这些长辈们在谈些什么啊?神神秘秘的。”
我连连点头:“对呀对呀,不瞒你说。四月十五那晚,念王爷见过我阿耶,你可知道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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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摇头:“并不知情。说白了,王府里的许多机要,我也是无权过问的。上有世子大哥,还有嫡出的二哥。因此,我喜从商贸,父亲也并没有干预阻止。”
我笑问:“近来你的生意如何了?”
念奕安眼中带上星星:“甚好。有一条线打通了,兰羌特产的数种茶叶,已有西域客商大批拿货了。且在京中销的还不错。不过,目前仍是别家代理。我筹谋着,在京中开一家商行。”
我一闪眼睛:“不止是茶叶喔,其他的特产都可以。你可知,南洋来的烟草?还有,你可以托人去海外进一种红色的尖小之物,名为辣椒。味辛辣可做调料,定能大卖!”
念奕安轻点我的脑门:“你的脑袋瓜儿这么多旁门左道的?”
“那烟草我也试过,初时只觉呛口,若多吸几次,便能生出瘾来。此物说是提神醒脑,强身健魄,我看并不尽然。贵族的奇巧玩意罢了。现如今,京中的几家烟馆,背后的来头可不小。”
我说道:“你的分析倒没错,烟草确实只是消遣之物罢了。这烟馆背后的老板,你可知是谁?”
念奕安神秘说道:“东市的那一家,听一个经商的友人说,正式的老板是一男一女。再往前推,这家烟馆,最早可是女相白宪昭的生意。”
我大惊:“天呐!所以,我和你说白宪昭,你才没那么惊讶。”
念奕安点头:“我在生意场上到底多应酬,有些人喝醉了,管不住嘴的。”
我动了动眉:“西市那一家呢?”
念奕安说:“那一家更是神秘了。何况,还连通着去西市地下城的入口之一,来头莫测。唯一比较清楚的,就是南城那家,也是三家规模最小的。老板是太府寺少卿,这算得上是公开的秘密了。”
我惊讶道:“从四品的太府寺少卿,尚书令杨家的长子哦。还是……淑妃娘娘的弟弟。”
念奕安提了提眉心点点头:“所以说嘛,我在京城开烟馆,岂不是自不量力了。”
我巧笑道:“不怕,这世上没传入乾周朝的东西多些呢。你要记得哦,一定好卖的东西叫做辣椒!辣椒!”
“好,我明个儿就托人打听,小菟子说的都对。”
我俩相顾而视,甜蜜一笑。
念奕安勒紧缰绳,我们在一家成衣铺前停住了。
通过明纱窗,念奕安指着里面一套衣裳:“小菟快看,这一套蓝天白云,穿到你身上定然好看。”
他抱我下了马,牵我进去了。
掌柜正准备打烊,见有客来,依旧满脸堆笑的欢迎。
念奕安指着那一套。
云白色窄袖衫子,搭配天蓝色渐变的双层纱裙。裙腰处蓝若晴空,依次往下与白色交织,成云丝缠绵之势。蓝愈来愈淡,颜色走到了裙边,又回归成了一片云白。
从远处看,真的是一套蓝天白云。
“可有我们姑娘穿的尺寸?”
掌柜笑答:“有有有!这一款,今个儿晚上才摆上的。就是小姑娘穿着好看,所以尺寸啊,都做的小。”
念奕安笑逐颜开,又从一旁的货架上选了一个精致的白锦“佩囊”。这便是此时的包包了,用现代语言来说,与布挎包的样子几乎一样。
然后,一并递给掌柜:“劳驾与我们装好。”
我看见了展品柜上的陶瓷摆件,扯了扯念奕安。
然后他也露出了惊喜神色。怎么就那么恰好,那是一匹小红马上,驮着一男一女两个娃娃。
念奕安捧起它,对掌柜说:“这个,也要了。”
踩着时间点,回到了皇宫门口。
我突发奇想:“要不,咱俩就在这坐上一夜吧。明个儿一早,你我便也被舆论水到渠成了。”
念奕安哈哈笑着:“天马行空的傻兔子。你我被打断腿也就算了,我们父母的脸面,该当如何。”
我抬眸:“有道是,快准狠啊!”
他轻轻吻了我的额头:“不闹了,快回去吧,我看着你进门。”
我又仔细看了看他的脸,他的笑。记下后,拿好了刚买的宝贝,默默转了身。
虽没有回头,但我知道,我一直身披着他的目光。
玄武门的侍卫们正在交班,我出示了令牌,只觉得一看见这厚重的宫门,浑身都有点沉。
我低着头,默默的向里走。这个时候才记起我已经出来整整大半天了,若被姑姑逮着问话,怕是不容乐观。
我三月初二住进的月池院,如今五月初六。朝夕相处了两个月,也了解了姑姑的特点,一般不和她硬犟,便总能安然过关。
我正想着事儿,突然被身后一男子喝斥道:“站住!”
本来就想着火烧果园的事心里疙疙瘩瘩,被人一声大喝又吓了一跳,蓦地烦躁起来,只不耐烦的回怼一句:“你是谁呀?”
这男人的身旁马上有人开始挑礼了:“大胆,竟敢对羽林大将军不敬!”
男人抬了抬手,手下们便得了授意退下了。
然后这彪形大汉就威风凛凛的向我走来了……
天!光这气场就秒杀我了。这身高总有一米八三,矫健魁梧。虽说两腮微微有些络腮胡子,却不是莽汉之态,而是武将雄风。
看年纪接近四十,长相尤可。一双鹰眼,眼神锐利,眼光常闪。
他如一座山堵在了我的面前,打量着我,严肃问道:“你可是叫凡玉菟?”
我讶异了。但是摇了摇头。
他挑眉道:“还不承认?!本将军可是认得你。说,谁允你独自出宫的?”
我因为看他,脖子抬的好疼:“我有出宫令牌啊。”
他一抱双臂:“从哪里得的令牌?”
我往后挪了一步,牙尖齿利说道:“我不告诉你。”
他嘴角一牵,带着点笑意,眼睛也是半笑半怒,开口说道:“从来都没有见过哪个小宫女有此特权的。你这令牌,莫不是偷来的?”
我眉毛一竖:“才不是!圣人赏的。我能走了吗?”
不知为何,我竟然不觉得怕他。
他接着教育我道:“独自出宫,甚晚才回,你当真是欠缺教训。作为小茶,也该庄重文静些。行啦,你回吧。”
我福身离开,但心中的疑惑直蹿天灵盖。
小茶……
菟小茶……
旧年在李相府绣楼,姑姑也脱口而出了这么一句。
用「小茶」代指小女孩,此乃某地的方言。良久以来,只听过羽林大将军和姑姑会用。难道他们两个,有什么渊源……
溜回房里竟然一夜太平,冬休说姑姑一整天忙碌不堪,并不能腾出精力来与我计较。
她打来热水与我梳洗着,“到底是在青鸾宫玩久了些,又无耽误正事,想来无妨。”
我美滋滋的洗完白白,将新衣服挂进柜中,又把我们的陶瓷娃娃,放在了条案上。如此,日夜守着我,想是睡梦都要甜上三分。
而且这一夜,白宪昭好像真的魂飞魄散了一般,全无动静了。
转天下了值回来院中,见姑姑正坐在院中石凳上纳凉。
她看见了我,笑着挥手招呼我过去,一伸手:“来,坐腿上,叫姑姑抱抱。”
我当时就化作了不能独立思考的小幼稚,黏着姑姑就坐下了,抱着姑姑脖子开始撒娇。
姑姑笑说:“菟儿的文采竟比姑姑预料中的好太多。前两日不得闲,今日问问菟儿是如何做到的呀?”
我嗲声嗲气:“嗯~,以前看过一些佛经,有过一些感悟。所以,随缘写下的吧,菟儿诗才不行的……”
咳咳,给自己留点后路。
姑姑点头:“原来如此,这说法,倒像是佛菩萨把着你的手,下笔挥就的。”
我咯咯一笑:“对呀,灵感一事,不可捉摸。”
姑姑又扬起眉毛:“你昨日给秋儿画的狸猫妆,姑姑看了,甚是诙谐。”
我垂眸:“姑姑可有生气?”
“她既愿赌,便要服输。何故生菟儿的气?对了,倒有一事需得问问你,何总管的绯闻,可是你传出的?”
我心里马上一惊……
招,还是不招?
现在气氛这么好,好像招了也没什么……
可,若自己坦白了,冬休怎么办?
天呐天呐。
头脑在短暂的风驰电掣之后,我声音细细糯糯的说:“不是菟儿。”
姑姑目视着前方,点了点头。
神态云淡风轻。
阿秋这时候也回来了。姑姑同样招呼她过来石凳处坐下,然后跟她说道:“秋儿,姑姑打算给你调个职位。”
我依旧窝在姑姑怀里,作为相对得宠的一方,得意的羽毛无形舒展着。
阿秋很是意外:“姑姑,您打算怎么安排?”
姑姑口气平静:“局中缺了一个管银钱账目的司账,不妨由你来做。”
我一听,口上虽未说,心中却觉得,这职位不是应该给冬休担任的吗?
姑姑这是下的什么棋……
阿秋面带难色,眼眶就要红了,但顿了顿,还是说道:“听姑姑安排。”
姑姑一边儿摩挲着我的小手,一边浅斥她道:“怎么,你还敢不满?”
阿秋一委屈,眼泪吧嗒就滑到了脸颊上,抽着鼻子说:“不知是秋儿差使哪里做的不好,反降了半个品级。”
姑姑冷哼一声:“我今日完全撤去你的品级又当如何。我有没有让你好生看管菟儿?小你三四岁的妹妹,你都管不住。由此可见,你不擅于管人,还是来管账吧。”
阿秋伤心极了,跪下来分辨道:“姑姑一向珍爱妹妹,秋儿哪敢深管。她又顽劣不堪,监督她喝药,转个脸的功夫,她就要吐一口。昨日声称去贵妃娘娘处,一呆就到了锁宫门的时间才回,秋儿难不成要去青鸾宫抓她么。”
啊喂,我又被当了靶子吗?
姑姑叹道:“我上次教导你的话,竟也是白说了。分寸拿捏,心中无数。你还是先熬炼几年,暂不用学如何掌事了。明日你在承香殿做好交接,后日去局中上值。”
“还有,昨日你顶了个花猫脸,在月池旁学猫叫,被谁看去了不好,偏偏是福德宫的人。不到两个时辰,闲话就传到了我耳边。我房里的大姑娘,如今叫别人笑谈一番,可真的是……”
姑姑摇了摇头,也不顾阿秋的委屈哭泣,依旧冷嗦嗦的说:“如此失仪之事,就罚你在这里跪上两个时辰,好生思过。什么时候跪完了,什么时候再吃饭。”
姑姑的这一番言语使我迷惑,我越来越看不清姑姑的真实目的了……
也对阿秋生出愧疚,开口求情道:“姑姑,是我们玩游戏才导致的,如何就是失仪了?您绕了姐姐吧。”
姑姑牵着我的手,柔和说道:“姑姑自有道理。来,我们去用膳。”
我溜溜的跟着姑姑,再转头看几眼阿秋。
猛然之间,我无比想念奕安哥。
这个世界上,能够全然说实话又两不相弃的,便只有他了吧。
一百零九章 小打小闹
我啃着筷子无心饮食,不时往窗外瞄。
姑姑笑问:“怎么,内疚了?”
我支吾:“姐姐其实挺安分守己的。”
姑姑没有理会这个话题,只夹菜与我:“近来暑热,胃口都会差上不少,但也要尽量多吃些。”
我捧脸:“姑姑我想喝牛乳。里面要加冰块,再添入几种水果粒,还有桃花酱。”
姑姑对景含一使眼色:“去做。”
又转眸与我说:“这个天气里,牛乳倒是难存,我特意吩咐内膳坊每日为我们房里留上一些,知道菟儿喜欢。”
我高兴的不行:“姑姑对我真好。”
姑姑笑着摸我的头:“还是菟儿好养,有吃的有玩的就哄住了,也不跟姑姑计议品秩官位。”
我一脸无辜,闪着大眼,好像我不乖乖听话,就辜负了姑姑对我的夸奖一般。
而且,心中也没底起来,何总管的事,姑姑真的不怀疑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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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后,“牛奶冰”来了。
景含一向手巧,她做的调配刚刚好。白色的牛乳里,飘着透明的小冰晶,粉色的桃花瓣儿和几颗绿晶葡萄,几个黄桃丁,糅杂在一起,色泽可人。
分量有限。我给自己留了一小半,给阿秋姐姐分了一大半。
于是就端着大盏的琉璃杯,给院子里罚跪的阿秋送去。
今晚闷热的很,院中也是一丝风也无。她在承香殿上了一整日的值,回来便接着跪着,一定热坏渴坏了吧。
其实姐姐是个娴静的美人。如果她可以少对我有些成见,我也愿意去喜欢她。
我小心翼翼的走到她身边,她一直“直戳戳”的跪着,一脸疲惫,人中处挂着薄薄的汗珠子。
我蹲下来悄悄说:“姐姐,姑姑去书房批公文了,你跪坐一下,偷偷懒啊。”
她没理我。
然后我把牛乳冰捧到她面前:“姐姐,我特意为你讨的。你喝点吧,会好受许多。”
她还是不说话,只眼中无物的看着前方。
我去拉她的手,想让她接过杯子,“姐姐你知道我的,只是玩闹玩闹,就不要跟我计较了吧。”
她手指碰到杯子的那一刻,突然咝的一声,反手一推,杯子一滑,顷刻间整杯牛乳倾倒而出,直洒了我一身。
我惊呼一声。
她怒视着我:“你要冰死我吗?女子食冷不好,你也不懂?父母责,需顺承。你偏偏还要怂恿他人蒙混过关,当真是个坏坯子!”
我提着湿哒哒的裙摆,正往下淋着水,讶异的看着她:“你不是前几日还吃冰粉了吗?”
“那能一样吗?一小碗经过咀嚼,已经热了。你这一大杯喝下去,还得用五脏六腑暖它。”
我撇着嘴,一身的湿黏狼狈又难受,也委屈了起来。
冬休见势走过来,将我拉走了,小声劝我道:“她正气头上你招她干嘛。你们两个啊,底子里不对付,我估计还有的闹。”
我泪眼朦胧的说:“早知道给你喝了!牛乳是无辜的,被她变着花儿的撒气!”
冬休捂嘴直笑:“多少东西抓着就给人家了,却来可惜一杯奶,奇怪的小菟子。”
脱了整身被牛乳弄脏的衣服,洗漱一番,换上了白色的寝衣。
冬休心血来潮,突然说:“闲来无聊,不如我们剪纸玩吧。”
剪纸?
我上次玩还是小学的劳动课上。
便马上来了兴致,“好啊好啊,姐姐你来教我。”
她拿来了一些白纸和单面红纸,两把剪刀。教我道:“最基础的呢,纸得是正方儿的。先将一张纸对角折两次,然后反过来,对边折两次。以这几条线相交的点为中心,顺着折痕的势儿,手这么一掐……”
她拿着纸,演示起来给我看。
“把它掐成一个大三角后,最远的两个角儿,再度对折……”
我跟着她的步骤,马上学会了。
她看了看我折的,说好,“现在呢,就可以开始剪了。初学嘛,在最外剪个花边,当间剪几个半圆,三角儿的。先试试感觉。”
我听她说的,随意给红纸来上几剪子,再一摊开,嘿——,还真的比想象中好看的多!真的好像过年的时候,窗户上贴的窗花啊!
冬休说:“最简单的你先玩着,我给你剪个财神爷出来。”
好~
冬休真的是注定做生意的啊……咳咳。
我开始自己鼓弄,凭着感觉剪了一个雪花。嗯,还不错。
但是玩着玩着,淘气又现了形,我抽了一张白纸,剪了一个骷髅头出来。
这个最简单了!
剪一个脸的形状,再挖两个大眼洞,一个鼻孔洞,一张弯嘴。戴到脸上,刚好瞪眼呲牙,或者伸出舌头来~
哈哈哈哈哈。
我把鬼脸面具往脸上一贴,拍了拍冬休。她正剪的认真,不经意转头瞧我,啊的一声惊呼。
然后我二人捶着桌子搭着肩,一通大笑。
越闹越觉得好玩,我把发髻一拆,头发披散下来。再把面具沾上水,糊在脸上。
冬休瞧着我:“嗯嗯,不错,有点厉鬼的意思了。”
我对镜观瞧,看看还缺点什么。对对,还缺点血。作为厉鬼,七窍出血该是标配嘛!于是我取了些胭脂膏,拿清水稀释调匀,在眼鼻口周围略滴了两滴。嘿嘿,真像!
装扮完了可不能浪费啊!得出去吓唬人才是正道。
眼瞧着对面西厢与廊房的灯都熄了,我们也把自己房里的灯灭了大半,营造出气氛来。然后蹑手蹑脚的来到院子里。
冬休忍笑忍的脸都肿了,手掌压着嘴,坐在台阶上看我如何扮鬼。
夜色下,我一身的月光,刚好能现出“鬼影儿”来。
我“飘”到芸豆祥顺的房间门口,开始笃笃敲门。我故意把节奏敲得很静,很沉闷。
里面有人说话了:“是桦萝吗?大人有何吩咐?”
我不出声,接着继续笃笃两声。
“怎么不说话?”
我不理。
里面响起了趿拉鞋的声音,匆匆几步后,芸豆开了门。
当她迎着月光看见一个头发凌乱,小脸煞白,吐着舌头的“女鬼”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一声歇斯底里,惨绝人寰的尖叫即刻划破了黑夜!
我当下就忍不住了,哈哈狂笑着坐在地上,直笑的肚子疼。
芸豆往后大跳了几步,吓得踢飞了鞋子,正飞到了院中。
“怎么了怎么了?”
“有鬼呀,有鬼呀!”芸豆蹲在地上抱着头,哀嚎道。
祥顺和另一间廊房里的景含全部冲了出来,看见瑟瑟发抖的芸豆和“满地打滚”的我,都愣住了……
阿秋本也开了门,一听是我在笑,马上又关上了。
我按着肚皮,恐怕它笑爆炸,和冬休的笑声一唱一和。她见我笑她也笑,而我闻她笑,直笑的更狠了。
桦萝从堂屋出来,口气端正的问道:“发生了何事?大人叫我出来问问。”
冬休清着笑嗓,赶紧打圆场道:“没事,你跟大人回禀,就说是几个丫头闹着玩呢。”
桦萝看见了有一只笑闹的鬼,先是一惊,很快发现是我后,不禁皱着眉疙瘩,拢了拢鬓角的头发。怫然不悦的走过来蹲下,口气不解的问我道:“吓人有那么好玩吗?”
哼!她的反应真没意思……
然后我撑地板起身,对她呲呲牙,假咬她一口,就垫着步子回房休息了。倒是冬休还在外面跟桦萝啰里八嗦了一阵。
第二天,我收到了念奕安的来信。
这次来信如此之快,定是告知我火烧樱桃园的善后之事。
拆开了信,目光去到字里行间之时,我的心便也咚咚咚跳了起来。
他说,大火将九成的果园付之一炬,唯独保留了院子附近的那一小片。又加后来风向突然变化,因此房屋无碍。附近的村民见有火起,亦速速赶到,帮着灭了明火。
可中间却有一道插曲。
有两个贼人趁乱生事,趁火打劫。洗劫云家财物的时候,云伯全力阻止,被贼人用柴刀砍伤了胳膊。
伤势严重,手骨整整断了一半。现如今仍在城中医官里医治,不知那条手臂能不能保得住。不过好在没有生命危险。
念奕安说,现在已由随从卓奚出面,赔付了果园。又多给了一爱,供云伯养伤和其全家半年的吃穿用度。也报了官,将那二贼人画了像,正在缉拿中。
至于果园起火的原因,只得由卓奚说是骑马赶路,因一时肚子饿便在路边烤起了白薯,又遇大风,这才引起了大火。
我看了整封信,心里虽揪了一把,也算是舒了半口气。好歹云家三口人没有被火伤,性命无虞。现如今得了赔偿,也该能生活下去了。
还有,希望伤了元伯的小贼,能够早日落网。
我把他所有的来信都秘密放在了一个小匣子里。匣子分为上下,而上层,则是我没事捡来的漂亮石头。
这宫里面不定哪天,从路边,从湖畔,会碰见比珠宝可爱多了的小石头。有粉色,奶绿,莹白……造型也多了,有的像小葫芦,有的像小桃心。当然,其中有一枚最特别珍贵的,是我收藏的月光石。
发着神秘蓝色光芒的月光石,那道泛出的光,是一道星河。它似乎更能代表上层的力量,玄妙的灵感,以及跨越现实的连接。
我是异度他方来的小菟子,他是这个低魔世界的小王子。我们之间,不是完全在被神秘牵引吗……
原本就想着,回他一份礼。如今看见这块月光石,便有了主意。
我来到司宝司,选了一个合眼缘的匠人,吩咐把它雕成一枚小兔子,再配上白色丝穗,制成腰佩。
然后,就送给奕安哥。
想到此处,我的心情便飘进了蓝紫色微茫的星空里,吐纳喘息间,都是皎皎流萤。
一百一十章 不解之缘
在京西祖坟办了哥哥的葬礼。
说是祖坟,不过是从翁翁那一代算起。
仪式并没有通知什么人。李相千年带着李成蕴。只不过这次,我见到了传说中的姨妈和姨丈。
姨妈在坟地大放悲声,哭一会她可怜的大外甥,又哭一会她命苦的姐姐——传说中我的挂名娘亲。然后没好气的从姑姑怀里揪过我,“来来,给你长兄再磕几个。只有你比他小,要多表些敬爱之意。”
“咣咣咣……”
我的头被姨妈按着磕,已经要脑震荡了。
“啊啊啊!!姨姨,疼啊!我刚才已经拜过了。”
姨妈又抽着鼻子开哭:“啊——,我的鹤儿啊,身下连个晚辈也无。我早说尽快给你娶亲,没人听啊!呜呜呜。”
她终于松开了我,我的眼前直冒金星子。原本肃穆悲伤的葬礼,在她这么夸张的演绎之下,气氛都有些变了。
所以阿爹说,以前安排我入京跟姨妈学习女德女训,属于一种幽默吗?
后来姨丈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规劝着姨妈,这才安生了一些。听闻姨丈担任从六品的「国子助教」,在国子监教导生徒,倒是个两袖清风的小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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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结束后,我们去谪仙楼一聚。
阿爹敬着大家,只说都是自己人,也不说甚客套话。今日宴饮一番,明日打点好行装,后日便启程归凉苏县了,大家无需再送。
我听到这里就嘤嘤嘤了。
不是矫情啊,这个时代车马太慢,一别千余里,可谓生死契阔。下次再见,阴阳难说……
阿爹赶紧笑着搂我的头,手上还端着酒杯。喝的双颊双眼通红的他眼里也带了点泪,但脸上还是畅声笑着:“哎哟我这幺妹知道疼人了,以前看见她阿耶我,恨不得都躲远些。”
众人哈哈笑着。
我只管撇嘴哭,大铁牛舅舅还和李成蕴嘲笑着我。
最后阿爹只得劝道,争取年下的时候,带着奶奶一并回京都过年。
我好不容易从抽泣中挤出两个字:“真的?”
“自然真的。阿耶要是食言,就像小时候一样给你当大马骑。”
在反复与我保证之后,我才收住哭声,只剩下泪光盈盈。
席间姨丈与李相闲聊起前番儿歌姬大闹街巷的事,相爷说道:“本是一名唤做张巢的金吾卫旅帅,常年烂赌,便勾结其姘头蓝素昔行勒索事。又与人牙子买卖幼儿有所牵扯。如今早已被京兆府拿了,供认不讳,本判了流放岭南酷暑之地,岂料在牢中不耐虫鼠,病死了。”
姨丈叹道:“此等奸人,咎由自取,十足活该。”
我悄悄问阿爹:“只查到了这一层吗?到底张巢与哥哥的案子有关,没有再往上去?”
阿爹只说:“你小孩子家,休管大人的事。”
我不依:“那潘佑权呢?可确定了是耶伽老和尚?他背后是谁?”
阿爹暗眯着眼,小声告诫我道:“阿耶已知晓你在宫中联合周贵妃,几番捉弄那老和尚之事。你若再自作主张,这宫中可没有奶奶护着你。”
我讶异的看了一眼姑姑,原来她知道的事情比我以为的要多……
我心中有些黯然:“菟儿也想帮帮阿耶查案子。”
又想起念奕安,关于我俩的事,好歹太后娘娘开过口。而他们,似乎全然无视,只字不提。我如今愈来愈觉得,他们真的把我当幼稚小孩了吗?还是说,不允许我有自己的思想与选择……
这样的感觉,使我的内心深处有些没着没落。
这顿饭吃了许久,最后躲不过依依惜别。
回宫的马车里我躺在姑姑的膝枕上,想起方才大铁牛舅舅对姑姑的不舍之态,遂问道:“姑姑,舅舅怎么跟你一点也不像啊?容颜和性子,都不像。”
姑姑正翻看检查着我的耳朵,干净如她,不允许任何地方留存污垢。只听她平静的说:“又不是双生子,浑然不似也是有的。”
我脑中又跳出羽林卫大将军,他究竟和姑姑是什么关系,难不成,姑姑是当初就是因为他才一意回的京?
可,又不敢直接去问,如果抖搂出来那天我出宫的事儿便不好了。
不过,许多东西,他们越是瞒着我,我越是好奇。
我去司宝司取回定做的腰佩,刚刚揣好。就在路上碰见了大公主和林燕子。
她们两个今日,泥猴一般……
见了我犹如见了拜把子兄弟,忙拉着我归了她们的队。
“这大晌午的,你俩干嘛呢?”我用手遮着头顶的太阳,对这俩二货表示着嫌弃。
大公主兴奋不已,拽着我说:“小菟子,你知道什么是「叠宝塔」吗?”
“那不是杂耍的一项吗?干嘛,你跟林燕子学会了?”
林燕子赶紧摇着头摇着手,对我挤眉弄眼。
我一惊,“你想干嘛?”
我的话刚脱口,她立马加快跑步速度,溜进了掖庭的膳房。
这个时辰正是尚宫六局和内侍省的宦官们用午膳的时间。
我和林燕子在后面狂追着她,大公主这个家伙是属窜天猴的吗?跑的比兔子还快也就算了,竟然小燕子也追不上。
她麻麻利利跳进食所,跑到最里头打饭的台子处,然后当着我俩的面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死老鼠,揪着尾巴对着一大堂数百人喊到:“都不要吃了!大厨子不小心把死老鼠焖进了菜里!里头还有耗子药呢!”
我和林燕子直瞠目结舌!
我看她手上那老鼠嘴角还带血,不禁恶心反胃,捂起嘴来。
林燕子欲要冲过去把死老鼠夺下来,大公主又兴奋着嗷了一嗓子,掂着老鼠就往人堆里撞,只比划着往宫人们的饭碗里搁。
一时间吃饭的人堆里炸开了锅!
有直接扔了碗筷的,有吓得摔倒在地的,有呼啦啦往外逃窜的。人多可是门小啊,一时间人挤人,人撞人,果然是叠宝塔……
林燕子本身就略瘦,也揪扯不住她,她活泛的简直像个小跳蚤!
光是拿死老鼠吓人还不够,玩了会又从另外一个袖管子掏出一条小蛇!
我一看见蛇也就基本上丧失行动能力了,头晕晕的扶着一边的台子,先靠会儿。心中嗟叹,我干嘛认识她撞见她喔!!!若有熊孩子大赛,此刻凡小菟甘拜下风。
宫人们一看见小蛇,叫的更惨了!试问有几个对蛇不怵头……
别人越害怕,大公主越来劲。揪着蛇尾巴直往宫女们的脖子上缠,有个被她捉到的倒霉蛋已经吓晕过去了。
本来好好的食所,现如今已经被她搞得人仰马翻。这宝塔叠的,更具规模了。
可宫里哪里容得她胡闹太久,极快的速度,羽林卫和尚食局的大人们便过来了。
几乎一刹那就平息了骚乱。
这时,我又看见了羽林卫大将军。这两日他是得了什么闲,不“坐帐军中”却“亲临一线”。
将军和尚食大人了解了情况,正命女官强行抱她回承香殿。
她这时往后一溜,直戳戳的过来找我,用刚才抓了死老鼠和小蛇的手扯了扯我的裙子,焦急的对我说道:“小菟子,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我这时直管躲,而她直管贴近我,用嘴型告诉我:“今夜,玄鹄宫会闹鬼!”
“啊?”我大惊。
可来不及再问,大公主已经被扑过来的两个女官强行抱住,往外走。林燕子正慌乱的跟在一旁。
大公主勉强从别人强制的怀抱里回过来头,神色无比正经的对我点了点头。
她的神色使我错愕……那是一个十岁孩子不该有的沉重……
她眸子里的悲伤和无奈像一汪千年不化的寒潭。映的人,彻骨凉。
我的心揪了一下,随即它好像放慢了速度,半边身子微麻起来。
然后,一座人山又堵在了我的面前。
“你怎么在这?”
我回过来神,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大个子,轻声说道:“路过。”
他眉心一皱:“几个宫人都说,大公主一行三人,前后进来这膳房食所的,是你不是?”
我赶紧摇摇头。
岂料他怒哼一声,掂着我的一条胳膊就往外拎。
我惊讶抗拒着,双脚乱踢,可基本上真的是被他拎着走的,只有脚尖着地,大臂被他掂的生疼生疼。
我咿呀呼痛,叫他放手。他并不管,一路把我提到了嘉猷门的门楼上。
在这离地面近两丈的高处,他一托我的腰,直接将我悬空举了出去!
我惊恐的大叫!
他大声斥道:“招不招?再不老实,我就把你扔下去!”
他一手仍然拽着我的胳膊,而另一边就只靠他另一只手拖腰,开维持平衡。
我就躺在他的手掌上,动也不敢动,像一只被人到处掂的小猫,因为怕掉下去,气也不敢喘了……
“说不说?”他摇晃摇晃了我。
我吓得肝胆乱颤,哼唧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声小如蚊:“说说,路上碰见,只是劝阻公主……”
我开始发抖,呼吸也是短促的,可依旧不敢动,只能看着浩瀚无际的蓝天,阳光明晃晃刺进眼里。
然后他的手臂开始挪动,我眼前的视野也移动了。
他终于把我放了下来。
再度踩在地面的感觉使我觉得不真实,整个人因为恐惧依旧云里雾里,不知所谓。
我大概脸色都变了。而后感受到身体血液的流淌,双腿一软溜着石栏蹲在地上便哭了。
他接着训斥我道:“你敢伙同大公主一块胡闹!我这就叫苏内司来领人,非让她痛责你一顿!”
我甩着泪摇摇头,噎着气说:“不是的,真的是为了阻止大公主乱来,才跑着追赶她……”
面前的人山干脆也蹲了下来,就等着我哭完。
许是见我被吓坏了,他的语气平和了下来:“行了,本将军就信你这一次。不可再与大公主亲近交好,听见了没?”
我点点头。
哭过的眼睛模样可怜,他瞧着我,轻笑了一声。然后摸了摸腰间,居然摸出一块糖递给我。
我抬眸看着他,小心翼翼接过来,他的眼睛真实笑着,眼中之光颇有温度。
我冷不丁的问他:“大将军,您和我姑姑,以前就认识吧?”
他神色意外,但找补说道:“同是宫中当差,自然认识。”
我眨眼道:“该是很熟识才对。不妨您告诉我,我绝不乱说~”
他端起来架子,一边拉我起身,一边说道:“真是得罪进尺!回去!”
我嘟嘟嘴,跟将军道别,下了门楼。
但我可以确定的是,他与姑姑,交情匪浅。
一百一十一 电光缱绻
上回说到的白凤凰,还是早先在陵寝地宫得见过一次的“惊艳”。
而今日大公主偏偏只告诉我,玄鹄宫里有白凤。
她的这句话“滴答”一声,就渗到了我的心缝里。半日里,叫我思绪蹁跹。
可是,前番惹下火烧果园一事,如今还会心有余悸。亏心难免,只想着老实几日。
如今天黑的很晚,晚膳后,天还亮着。
我在院中踱着步子,想着这其中的联系。
白凤凰与白宪昭,都姓“白”……又住在以“黑”为名的宫殿里,听起来,极有神话色彩……
这时,院子门口来了一个脸生的小宫女在招呼我。
她对我摆摆手,“小菟出来~”。
我疑惑着走出去。她说,北边山水池旁有人等我。
我心中当下一喜,是念奕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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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置极好,再往北是乌昭容的紫云阁,以西是夜间无人的司宝库,而东边更是一座观景的楼阁。妃嫔们的住所多在内廷以西,因此,更是少来这东边儿的花园了。
静谧之下,小山浅水,语入花间。
穿过月池,经回廊北去,山水池铺开在眼前。
水色袍子的少年正坐在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玩着芦苇杆。杆头上,还吊着一只刚刚用青草编好的蟋蟀。
自守淡泊,安然若素。他就清遣的在那里,我从未感受到一个人的神与身,再与自然,可以契合的如此之好。
血肉之躯只是他轻盈灵魂的暂时宿主,而他的灵魂,又何需宿主呢?
可我尤喜他的皮相。因为品相,是灵魂的外在显影。
他感觉有人来,回头看我。
我的笑容也轻柔在了他的眸子里,漫散在了湖风中。
我想,若乘风化雨,我可以略略追一追他的步子。
贴近他,如呼吸一口气般甘平。
“怎么来的?”
“随二嫂嫂一起拜别太后娘娘,我就跟来了。”
“拜别?”
他点头:“是。后日父亲和哥哥们就要启程回兰羌了。”
我的心头动了动:“那你呢?”
他的眼神跳了一下,跳到地上,再跳回来,轻轻闪烁:“我也先跟着回去。回去铺垫一些事情,做好安置,就来京城开商行了。”
我又有了笑:“需要多久呀?”
他也跟着我笑:“短则五个月。”
我略低下头,点了点。我知道,光一来一回在路上,走快了也要一个月。
我从怀里取出赠他的腰佩,脸上泛起羞涩。太少正式赠送别人礼物,很紧张……
我有些结巴:“你,你喜欢吗?”
他喜形于色,从我手中接过。对着天际最后一点光线,注视着那枚月光小兔。
还好,我的礼物拿出来,看起来不差。今天夜里的第一道星光,由此石开始,洒向了他。
“这是什么石头?我怎么从未见过。”
我说:“可还记得我宿在元婆婆家那一日?借那个时候,我在楼下玉石铺淘来的。在我从前所处的世界里,它叫月光石。”
他将腰佩认真系好,随之问道:“从前?”
我俩挽着手,闲庭信步。
“你信吗?我以前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关于这里的记忆,只是从去年夏末开始的。有些人,比方说与我一同进宫的苹果,她只以为,我是跳当归涧失忆了……”
念奕安眼睛闪着,坏笑道:“原来,我竟与一个小仙子在一起。”
我补充道:“真的。其实我们未曾了解过的事情,还有很多。”
说着,我将手腕上的小铃铛脱下,就对着渺渺夜色,铃铃铃的摇了起来。
“长长的摇十二下,我的好伙伴才会来。”
念奕安直直的看看我,稀奇又期待。可他,从来不觉得我古怪。
摇完了铃儿,我俩踢着脚坐在湖边石凳上,等待着甜甜猫来。
天边突然打了一道闪,跟着滚滚的雷声翻涌而来。
我俩同时望着天,看着雷电的脉络,心中毫不慌乱,也没有要躲雨的意思。从来就很喜欢下雨天。
“我倒不怕下雨,不知道甜甜猫会不会因此爽约。”
念奕安说:“原来是只猫啊,为何不养在宫里。”
我躺在他的肩头,只管仰头看电闪:“可它不是一般的猫啊,而是一只小狮子大的狞猫。”
念奕安跟我脑袋撞脑袋:“这就厉害了。官府十几年前就下令禁止饲养狞猫,还进行过大力的补杀。”
我叹气:“自然知道危险,我从不敢在白天召唤它……若不然,也不能轻松用两只小狞猫幼崽,威胁那耶伽老和尚穿上肚兜。”
他扑哧笑了,笑完了又劝我道:“今后我和你父亲都不在京中,你要再有什么小动作,可要三思。”
我心中隐隐作痛:“嗯……阿耶也这样说了。嗐!”
轰——嚓——!
一声霹雳惊到了我。
我身子微微一震,念奕安即刻搂抱我入怀。我把脸贴在他的胸膛,紧紧闭上眼睛。眼泪还是悄悄溢出来,沾在他的衣服上。
不舍得他啊。
雷声遮盖着我的默默哭泣。
念奕安挑着声调:“诶~,来了来了,快看。”
我这才斜脸往外瞧。是甜甜来了,猫最怕水,可她并没有因为暴雨将至而爽约。
我赶紧蹲下来张开双臂,做出要抱它的姿势。
她是一只优雅的猫,无论走跑蹦跳,都像一位小娘子。她本就生的四脚踏雪,跑起来,划出白色的重影,像是白裙的涟漪。
“唔……就是它了。”我胡撸着猫头,向念奕安介绍着。
“狞猫也有这么温顺的?不可思议。不是说要从小驯养,才懂听话吗?”奕安哥尝试着去摸它。
我小小的得意:“嘿——,我们这才不是训出来的,天然跟我亲。”
然而当给甜甜猫胡撸毛,胡撸到肚子的时候,我却发现,她肚子大了……
我一惊:“天呐,她有宝宝了!”
“啊?”
我示意甜甜猫躺下,去检查她的肚子。我的个老天鹅啊!不仅有宝宝了,而且快生了!
可它浑然不知我的担忧,依旧卷着身子,半露着白肚皮微微打滚,表达着它极大的信任。
我们与它亲昵了不多时,雨点开始落了。
为了不使它的毛发淋湿,我告诉她:“你先回北苑避雨吧,等你差不多生了小孩,我经常找你,给你准备羊奶喝。”说着话,和它顶了顶头,它得了授意,蹭了蹭我便离开了。
大地成了个瓮子,头顶连天暴雨若蔗糖浆浇灌下来,虽迷进眼睛里,但浓甜稠密。
细腻鹅卵石铺就的地面很快积了水,一脚下去,鞋子湿了。
于是,就干脆踢飞了鞋,光着脚乱蹚。天水真干净,我甚至闻见了冰川融雪的味道。情之所起,心中恣意。我踢起了水花,溅了他一身,他大笑着,也踢起水花,回敬着我。
再一声雷响。
震的人心肝儿颤颤,身体深层沉睡的“小虫子”也蓦然被唤醒!
我突然来了一种感觉,扑上去踮着脚尖,狂吻着他。
他一愣,瞪大了眼睛,随之也与我共同沉沦进深海当中。
我俩就疯狂的啃着,像是只有深吻才可以制造出氧气,才可以在深海中续命。
我的心狂乱跳着,乱抓着他的衣领。他紧紧扳住我的头,我的后颈,我的后胸。
我已经丧失思考,那数层薄衣像是缚身的茧,此刻再不允许有任何东西阻碍着我们。
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外袍是怎么被扯下的。而我的衫子早就被淋的湿透,再与他揉搓在一起,现下早已是衣衫凌乱,袒肩露背,只剩下小衣。
一直吻一直吻,由站立瘫倒在地上。你压着我,我压着你,在水窝里吻,翻滚着吻,双鱼玉佩两不相离的吻。地面的鹅卵石和匝下来的巨大雨滴是一层层的触点,它们使得皮肤之下的血脉更加偾张。
身处天与地与海的漩涡里,没有此方也没有彼岸,没有开始也不会结束。只有当下,就是这一刻这一秒,这一秒一刻便是真实,是真相,是没有保留倾尽所有。
我们的身子贴在一起了,是鱼,是花,是一片云,是千里江川。是一把长矛贯穿彼此胸腔的痛楚,是平生夙愿达成的欢喜,是濒死之际的无限安宁。是今朝的晨露亦是此刻的闪电。
可……
天旋地转突然降低了速度,只剩下我一人在此中流荡……
然后我的身子被人托着猛晃了一下,坐了起来。
醒了。
我睁开眼,高热的体温骤然降落。
雨滴打在他裸露的上半身,迸溅的水花咂进了我的眼睛。
他赶紧找到我的衫子为我披上。
我喘着气,胸脯上下起伏,我低头看了看,两个小山包也挂着水滴。
滴答……滴答……
我几乎可以听见心里的那一滴水,吧嗒一声,时间,又开始走动了。
他颤抖着吻上我的额头,气息凌乱的说:“再等等。等等我小菟子。”
我读出了他的懊丧,心中一疼连忙抱着他说:“好,都听你的。”
谁等谁,都好。
一百一十二 因利承便
御书房里,我鼻子微酸,隐忍着几个喷嚏,使它尽量蛰伏。
“啊……啊嚏!”
耳边一声巨响,倒是狗皇帝痛痛快快的打出来一个。
这一下可不行了,仿佛这种东西会传染。我也控制不住,尽量吞着声音,只“啾”的一声,用袖子掩住了。
皇帝抬着眼皮看向我,他看我的眼神从来有些挑衅:“哟,你这热伤风,可是要赖到寡人头上了。”
我正准备接上他的玩笑,突然发现,他的眼睛好红。
“圣人,您的眼睛怎么了?”
他一怔,起身去拿了一个铜镜,对窗观瞧。
“诶——,怎么这么红,午休起来还未发现。”
他揉了揉眼睛,猛眨了几下,疑惑说道:“朕幼时得过红眼病,那时只觉红肿刺挠。今日却不一样,不疼不痒。”
崔常侍闻言赶快甩着拂尘过来了:“哎呦我的万岁爷,好端端的怎么害了眼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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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跑过来,抚着皇上的脸庞定睛观瞧,长吁道:“这再红点,就成血葫芦了!不行不行,赶紧宣太医。”
旁边的鹿呦鸣得了令,走去书房外一唱:“龙体不适,双目红翳,着御医进。”
再往下一阶的小内侍马上领命,答是之后飞跑而去了。
皇上没把红眼之症往心里搁,继续翻看奏折。倒是鹿呦鸣对我使使眼色,欲要引我出去,我便也借故跟过去了。
走到圣寝后院,鹿呦鸣摘了一片花叶,在手中搓着,像是要把它搓成泥。
只见他神色有些凝重说道:“最近的情况有点糟啊,你猜圣人缘何如此?”
我半开玩笑道:“眼红目赤,难不成看了什么不当看的?”
他提着嘴角,但没笑出来,将声音压的最低:“我无意间发现,圣人在服用媚药。一早听闻,媚药服多了,便会导致血脉贲张,甚至爆裂。想来可怖……而且圣人服药之事,别人还未必知情。”
啊?
我的眉毛像扭动的虫子,讶异极了。消遣消遣不就妥了,竟能如此不可自拔?
怪不得脸上暗疮痘痘那么多,瘾大啊……
鹿呦鸣已经把那枚花叶捻成一团,正像他此时的愁眉。
我第一次看见他这副模样,只觉好奇又搞笑,逗他说道:“如何,人家吃媚药,倒把你愁坏了。如今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鹿呦鸣斜睨我一眼,嘬舌叹道:“嘿,你还是个没心肝的。你就不联想到,是那三个舞姬怂恿的?最起码,多少也有那三人缘故。若真的龙体有恙,你我可就牵扯进来了。”
我一挑眉:“那媚药,不会是你悄悄呈给圣人的吧?”
他眼睛一瞪,细皮嫩肉的脸颊泛起些红润:“别胡说!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叫我引荐舞姬,本就是受你的威逼胁迫。”
我嗤笑道:“嚯,司宝库都快被你搬空了,我还替你兜着!你这边要是事发了,罪责深重啊。”
我说完这句,他暴走般的摘掉冠帽,挠了挠头。
我直往后躲:“喂喂喂,你干嘛。头皮屑播种呢?!”
在整个头被挠成鸡窝之前,他终于止住了,低沉的说:“最开始只想着,先借用库房的东西,回头还上。”
我哈哈坏笑:“可别逗了!这种事一旦有开头,还不是穿着裤子尿尿,止不住的流。”
他转过身,浅瞪着我:“咝——,你是妖怪吗?平时在苏内司面前嗲声嗲气的,在我们这儿,倒是判若两人。三十六种鬼当中,你真像那种说神话,做鬼事的「神通鬼」。”
我不以为然,料这种人素来也没好话,只说谢谢谬赞。又想起白宪昭来:“那树底下的鬼叫什么?”
他直截了当的说:“却有这么一种,就叫「树下住鬼」,有时显其灵异,愚弄世人,以为是树神呢!”
“唔……”,我点头,又顽笑道:“那你是什么鬼?该不会是食烟鬼,或者是贪财鬼吧?”
鹿呦鸣听了这话,也不发愁了,与我追逐起来。正打闹之时,崔常侍过来了,斥责我俩道:“什么时候了?!还有功夫闹腾!医正医丞、淑妃、昭仪昭媛全在前厅围着圣人呢……”
然后他走近两步,小声知会道:“圣人口谕,将三个舞姬安顿妥当。这件事情,就交给你来办了。愈快愈好,不得有误。”
鹿呦鸣傻眼了:“崔公公,这安顿妥当是哪个意思?是送出宫置一处外室,还是给暗中处置?还是……”
崔常侍冷哼一声:“小鹿子,你不是最会揣测圣意吗?人既然是你送的,现在这屁股,自然得由你来擦。详细意思嘛,咱家不知,你自个儿琢磨去吧。”
说完这话,崔常侍扭着粗粗的腰裹子,回正殿了。他那身材,中间那截儿一整圈的腰带是凸出来的,倒只成个装饰的作用了……
鹿呦鸣怨怼着看着我,我不禁幸灾乐祸,哈哈直笑。
他抱着膀子说:“我可不管,事情是你我一起做的,你也得说说看法。”
我突然灵机一动:“依我看啊,圣人的意思,是想把她们三个藏起来。不妨,鹿常侍把她们三个剃成小尼姑,安置在佛光寺可好?”
他大睁着眼睛,半晌了才闪出光芒:“哎哟,奇计啊!”
而后又带上坏笑:“这剃成了尼姑,又换了个样子,僧与妓的结合,这样的冲撞……天呐!圣人若再召见她们,有的可不止是新喜劲儿了。”
我捂嘴笑道:“听闻,新剃的头皮,简直像天鹅绒一样柔软呢。”
鹿呦鸣不住的点头:“不错,如今这佛光寺,已由太后娘娘接管,只允许男比丘于大节庆之时入驻。又从她往日修行的平云庵里,刚刚调来一个老尼做住持。时下这佛光寺,早课晚课,经忏诵念,只闻其声,已是“满园黄鹂鸣翠柳”了。掺几个尼姑过去,恰如时机,恰到好处啊!”
我不禁问道:“对了!端午那日圣人大怒,押着耶伽老和尚等人,回来甘露殿亲审,都发生了什么?究竟是何处置,这几日却也哑然无声了。”
鹿呦鸣面有嘲色,与我讲道:
“端午祭之日,圣人本是龙颜大悦。岂料发生了那样狗血之事,涉事之人,又是自己一手扶起来的国师。”
“虽说圣人意识到了耶伽是个败絮其中烂肠肚儿的邪僧,但并没有因此迁怒此僧向圣人普及推行的佛教。圣人对佛教之虔信,由外看来,近乎到了前缘深种的地步。”
“押回甘露殿,圣人犹敬他为高僧,即使获了罪,也未叫他施跪拜之礼。先审那首‘犯上无礼’的藏头诗,将耶伽二徒弟释力甸发还给僧团,由长老们商议处置。”
“而耶伽法师,犯了邪淫是‘确凿无疑’的事实,那老僧最后只得含泪承认。但只说是两个人从来只敢暗中相合,不敢张扬。而身穿何总管小衣之事,乃是遭人威胁。”
听到这里我心一惊,他竟然敢提威胁二字?
当时我和周贵妃商议,为了保全两个无辜的小狞猫之命,才特意不揭露他们二人豢养狞猫,包仓祸心牵扯旧案的事。只想着留待日后再处理。
我拧着眉头:“然后呢?”
鹿呦鸣邪魅一笑,学着耶伽法师的口气说道:“圣人,容贫僧分辨几句。是周贵妃娘娘与小书女凡玉菟二人,非逼的我穿上这女子衣衫,只说到若不然,便借故处置了何总管。没成想,贫僧中了她们二位的圈套啊!”
唰的一下,我的血液直往头上蹿!
我恨恨说道:“这老奸巨猾,到底了,还要反咬我和贵妃一口。”
鹿呦鸣叹道:“嗐!你也无需介意。这中间曲折,圣人并没有计较。后来召贵妃来过甘露殿,又当着苏内司的面把这话聊开了。贵妃说是看不惯那老僧置喙后宫之举,觊觎宫女之举。因此巧施一计,使圣人看见他的本来面目罢了。”
“圣人当即表示予以理解。而且,贵妃在圣人面前,再三请求不能因此事处罚于你。圣人也点了头。这不,你又无事一身轻了。”
我揪了揪自己的耳垂,嘟了嘟嘴,只想着耶伽妖僧应该与猪头肉一同烧制了算……
“处理结果呢?”
“取缔了他国师的称号,罢黜了他西明寺住持之位。且圣人有意将他从僧团除名,只等长老们商定了。从今以后,即使是僧道,只得在前朝与圣人叙话议事。就连圣寝,也不得而入了。”
我傲娇说道:“倒没白忙活。就是何总管,还押在宫正司中,不知何时定罪。”又想起那野心勃勃的释力嘉,遂问道:“新晋的国师是谁?”
鹿呦鸣答:“目前担任起耶伽差使的,倒是他的大徒弟释力嘉了。但是,他前番婉拒了国师之号,只说不敢忝居。”
我扑哧笑了,表情鄙夷,这大概是我今日听到,最大的笑话了。
正说着话,院子里突然有一只色彩鲜艳的鸟儿扑腾着翅膀,归了亭阁间搭建的巢。
我又想起一事。
“鹿呦鸣,不妨你我再做个交易。”
他抿嘴坏笑:“说吧,又有了什么鬼主意?”
我凑近了他:“你到底手下有几个听命的小内侍,比我权利大。帮我查查,张采女腹中的是血肉?还是一块枕头。而我呢,可以告诉你一个补缺库房漏洞的方法。并且,赠银二十两。”
他眯着眼瞧我,笑弧半弯,勘察着此话的真假。直见他双眸盈润,睫毛如帘,这皮囊生的清异秀出……
半晌了,他点头:“好,还是老规矩。”
一百一十三 冬休炫技
阿秋自从得了调令,整个人就闷闷的。
那天傍晚遭了申饬,罚了跪,第二天一早再见她时,眼睛肿的只剩一条缝,像是被蜜蜂蛰了……
这少说也得哭半夜。若说垂泪到天明,对于我这小心眼的姐姐来说,也不意外。
其实,说她小心眼,不是指她心胸狭隘,而是她的心……很小。装着门门道道的规矩,装着对世界浅表的认知。
几番吵嘴,只是彼此性格上的冲撞。其实我一点也不讨厌姐姐,但我不确定她的想法……
从书房下了值,我顺路去内官局找姐姐一起回去吃饭。
临近月底,又到审核局内该月账单明细,统计做账的时候了。姐姐这几天埋头在账房里,昨日回来的时候,菜已冷了多时。
我蹦蹦跳跳的跑进内官局大院,迎面碰见林作司、钟作司大人,还有覃凤仪大人。
“呀,是小菟儿,可是来寻你姑姑的?她方才去了承香殿。”
我赶紧乖巧的福身行礼,故意忽闪了两下眼睛,把自己的表情凹的软萌讨好。没错,长辈们都喜欢晚辈这样,她们管这个叫机灵,叫聪明。
到底碍着姑姑在,就装一装,随了你们的意,让你们高兴高兴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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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们安好。菟儿是来寻阿秋姐姐的。”
林作司看见我喜欢的不行,就像平时我在路上看见了别人带的小宠物。走上来就把手掌放在了我头顶双螺髻的中间,其实对于不够熟的人这样做,我有觉得被冒犯……
“这孩子我越看越喜欢,倒是叫内司大人近水楼台先得了去。过几日,这新选的一批小宫女就要考评,我得选个菟儿这样的。”
另外两个大人哈哈笑着。
我也抬头羞涩笑笑。
一旁的钟作司说:“方才与新选宫女们上课,本官问了她们一个问题——「做学问之时,若状态不佳,该如何应对?」此刻,倒突然想听听你如何作答了。”
我抬眸看了看钟作司,她是个颇为中性且冷面的人。这种人,心肠要比脸孔热的多。
我便清脆软语道:“回钟作司大人,如果是菟儿的话,就把手头的事儿先撂下。去水边走走,玩玩水,或者干脆沐浴洗澡。因为水的意象为「智」,多跟它接触,淤塞的头脑,便流通了。”
“不过,这里的智,并非智慧之智。乃是世智辩聪,只算小聪明。就好比菟儿现在的回答,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大人们多多指正。”
我闪着睫毛佯装怯生,卖足了乖。
三位大人相视一笑,包括钟作司的冰块脸,也化开了一些。
林作司摸着我的小脸:“哎哟这小嘴儿甜的。这题啊,考的可不仅是答案,还有说话的章法。”然后轻拍了我的肩:“你姐姐在书堂后面的账房,快去吧。”
我施礼告别,活泼的跑开了。
听见身后覃凤仪道:“如何?我就说了,这丫头对答如流。说的话呢,还直往人心窟窿里钻。”
钟作司说:“这种也好。但我我选,还是想要踏实守拙的孩子多一些。”
林作司道:“嘿——,你这木头疙瘩。”
……
后面说什么,就听不到了。我小嘴一撅,有些反感。仿佛她们站在长辈与上司的位置上,就可以像评价一样东西一般,去评价一个人,而且语气自然。
不过,我也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偏颇。我心中最真实的反映,还是太注重本源,而忽略体相。
有言道:道为体,术为用。有道者术能长久,无道者术必落空。
阿秋正在账房忙的头晕眼花,算盘珠子上都沾了汗。
这炎热的天气里,账房又位置隐蔽,四下不透风,真是蒸笼一样。
司账有二,另外一个做的年头久的,神态自若,得心应手。而刚刚来的姐姐,一副手忙脚乱。
在我软磨硬泡之下,她终于愿意先回去用膳。当然,要带着账簿子一起。
她大概跟我一样,对数学无能无力……
刚把筷子一搁,茶只喝了半杯,她就把一大堆纸纸张张的在院里的石桌上摊开了。
随之而来的算盘声七零八碎,不成一片,极显生疏。
我趴在一旁瞧着,只见她算了一笔,记下。再算,再记下。如此反反复复,最后得出的总数,每次都不同……
她无奈之极,长出着气,白皙面皮扭出的神情哀怨疲惫,眼睛茫然的看着前方。
廊下的冬休正在清洁着一大堆我房里的摆件玩物小人偶。每个拿出来细致的擦一擦,去去角角缝缝的灰尘。
当她看见了阿秋愁眉苦脸的这一幕,不禁走过来说道:“颜姐姐,不妨让我替你算算?”
阿秋揉着太阳穴眼睛半睁,寥落的说:“你来,你来。”然后挪了屁股,坐旁边去了。
然后,高能的一幕开启了————
只见冬休一捋账目,按顺序利利索索往左手边一码。然后哗啦抓过算盘,右手那么一扔,算盘在掌心之上打着璇儿凌空翻转。
像是宝剑出鞘,于掌中挽了个花儿。当凭感觉那么一抓,算盘再到她右手的时候,已经调整为她认为最舒服的位置。
接着清脆响亮的算珠声整齐有致,节奏欢快。像是铿锵有力的鼓点,直震慑每个人的心扉。
我看愣了,院子里的人也纷纷驻足。
冬休快速翻看左边的账目,口中默读着数字,可谓雷厉风行。右手有如六指琴魔,完全不用目视算盘寻找算珠,一直在盲打。
速度之快,节奏之明,动作之风流倜傥,技术之纯熟老练,大有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境界。
我从来不知看人算账能够如此好看!
她并不用每算一个事项就暂时记下再汇总,而是心中有纸笔乾坤。全神贯注,凛若霜雪,藐周身万物。
入耳的清音是一首动人心魄的乐曲,以翻飞的纸页为伴奏,跟随着拍子,在褃节儿处戛然为止,群响毕绝。
只见冬休轻吐一口气,平常说道:“五月份内官局的总支出为九千三百四十六两五分二厘。”
满坐寂然。
就连刚刚回来的姑姑也在一旁站定,静静看了良久。
冬休见大家默不作声,不好意思讪讪笑道:“怎么了?是担心数目不对吗?放心吧,我没有算错过一笔账。”
我满脸崇拜的站起来,双手按着冬休的肩膀轻晃着她道:“人才呀!我的天呐!你太厉害了吧!”
冬休看见我的嘴张的能吞下一枚杏子,连忙捂嘴嘻哈一笑,双颊泛上红润道:“小大人忘了?你还说过我出自商贾世家呢!这从小就接触的营生,无他,唯手熟尔。”
院里其他几个丫头也围上来一些,唏嘘赞叹,夸奖着冬休。冬休被突如其来的推崇搞的有些懵。
姑姑也笑了。
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如此这般的笑容。这是一种认可。
端午祭我拿了「开经偈比赛」魁首的时候,她虽然也是笑着,虽然也高兴,但不一样,不够真实认可……而现在,她认可了冬休。
只见姑姑走过来,注视着冬休。在我的印象中,这样的注视也是第一次。
冬休有点紧张。
姑姑面带笑意说:“很好。务必保持。”然后又对她点了点头,便径直回正房了。
姑姑此话,字虽不多,却有分量。冬休闻言,全然处在受宠若惊里了。
而此时,没有人能够有空顾得上阿秋的喜怒哀乐。我不经意的一转头,才发现一旁的她拉着脸,神色落寞,情绪已跌宕下去了。
“无名小卒”借着她的差使临场发挥,游刃有余毫不费力的成了主角。她的痛,谁又能知呢。
一锭银子二十两。
上次拆开给了冬休十两,又买了些零食玩意,所剩并不够付给鹿呦鸣的。于是,我溜了溜眼睛想了想,瞄上了比赛得的奖品小金佛。
小金佛自从领到,便被供在了正屋的前厅里。无人的时候,我溜了进来。在佛祖的莲花宝座上,我每隔一片花瓣,就掰下来一片。这样均均匀匀,才不会被轻易发现。
“佛祖啊佛祖,您都懂的。信徒小菟子一来是为了查实白宪昭鬼魂所说的话和张采女之事的玄机。二来呢,甜甜猫不是要生小猫咪了嘛,我需要用钱给它准备羊奶。有朝一日,条件允许,再庄严您的法相。”
我口中呢喃。揣好了金花瓣,给佛祖呈上一杯清水,表一表小菟子的用心,如水纯净,绝对不是自私自利而为之。
水有八德,清水供佛,平等清净。
一百一十四 龙体抱恙
当我走进御书房之时,我看见皇上正半卧在坐塌上,与何总管的两只小狞猫玩。
嗯哼????这是什么情况。
冲到嘴边的字眼被我及时咬住了。此话,并没有那么好开口问的。
皇上看见我来了,抬了抬眼皮说道:“朕去过贵妃那了,见她养的这两只小东西特别通人性,便带回来训训,以后陪朕打猎玩。”
我真想挠挠头……
和贵妃早先说好了的,将它们送出宫找个人给照料着。可她竟然完全没当一回事,浑然不晓得其中的利害。
我问道:“圣人,这狞猫,不是十几年前「狞猫案」之后,就禁养的吗?”
皇上的眼皮耷拉着,依旧在耍逗身边的小猫。他听我之言,眼睛珠滚了滚,嗤之以鼻道:“那都是父皇在位时的旧制了。上天有好生之德,说到底这猫儿不过是头脑简单的畜生。当时的狞猫案,总归是训它们的人使了歹心,猫儿只知听令,它们懂什么!”
我突然对狗皇帝生起了一丝感激之情,闪着眼睛说道:“圣人,您心中居然如此开明。”
他嗤的笑了,抿嘴说道:“小菟子说出这话,也当真不易。你从第一次见朕,就三毛二性的。若不是苏内司说过你是她的干女儿,视为己出,想来朕早已发落过你了。”
我心中滴答,干女儿……原来姑姑妙用了皇上对她的情意,一早就为我种下了一道护身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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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曾经耶伽老和尚有意叫皇上将我充做后宫,他才会那样的抵触抗拒……
好爱姑姑。
我把漂浮的思维拉回来,带着笑说:“圣人,初见您时。惊觉龙颜和曾经一个相处不愉快的故人有几分相似,于是就失礼了,小菟并不是有意为之。”
皇上点点头:“行了,朕不爱计较这些零星小事。”
我跟着小声试探道:“圣人,难道您不奇怪,何总管和耶伽法师,为什么要饲养狞猫吗?”
皇上略略思忖道:“朕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怀疑耶伽与旧时的狞猫案有牵扯。”
我软语说:“是。”
皇上皱皱眉头,咝了一声,只对我说:“朕知道了。书案上那两摞折子朕已选出,都是简批即可。去吧。”
挪步前,我看了看皇上的眼睛。虽不若前日那样血斑殷红,几乎滴出血来,但依旧是病疴未退。
鹿呦鸣满脸奸笑的拉我往鹤羽宫方向去。
我脚步踟蹰:“我可不进鹤羽宫大门喔,本来就住着好几位采女,人多更是口杂了。”
“哎哟,没打算带你进去。跟我来。”
而后,我们登上了鹤羽宫东北方向的一处四层楼阁。
时下站在西花园的最高处,目光所及,可穿透对面楼阁的窗扉。
我凝聚目光往里看去:“不行啊,这哪里看的清楚。”
“别怕,我有一样神器。”鹿呦鸣眼睛一眨,从袍子内,掏出一样东西来,炫耀在了我面前。
“哇——,望远镜!太稀有了,你怎么得来的?”
他一脸得意:“司宝库什么没有?这还是太上皇时候,东戎进贡的,我刚给找出来。”
我笑道:“你这司宝库首领内侍真没白当,物尽其用啊。”
他眯着一只眼,看着镜筒,调节着焦距远近。差不多了,才递给我:“你来看看。”
我高兴接过来,别说,偷窥使人兴奋。
“咱们正对着二楼那一间,就是张采女的寝阁。她日日都在房里呆着,我已经观察两日了。”
我嘻嘻坏笑着,通过圆形的镜筒,圆形的画面展开在我眼前。
一间看起来就芬芳馥郁的睡房,虽说和四妃的宫殿比不得,但也布置的颇有韵致。里面锦笼纱罩,琴萧花瓶贴在墙上,几枝花束子与红桌布红绡帐相映成艳。
重点的一幕出现了,但见张采女发髻只是半梳,散松着半头青丝垂在腰际。穿着件品红色的寝袍,就在房内踱来踱去,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鹿呦鸣也是眼尖,隔这么远他都能看见那红影儿,悠哉说道:“每次都是这么晃悠着,要么就是神态烦躁的鼓弄会儿手工。”
只见张采女身姿轻盈,弯腰挪步间,无有其他孕妇那种扶腰咧胯的动作。又看其腹部,虽说鼓着一个包,但她无聊当中,还轻捶了两下……
过往的认知使我摇了摇头,泠泠说道:“这哪里像个快足月临盆的人。”
鹿呦鸣叹道:“如今这宫里的秘密,又开始多起来了。”
我生怕只看一次认错了,便与鹿呦鸣甜言商量到:“鹿大人~,你这望远镜,可否借我多用几天啊?”
他拄着自己下巴抿嘴笑:“那可是要出些保养费用。”
“嘿嘿,早准备好了。喏~”
我把一片金花瓣放在他的手中道:“要是多了,就不用找零了。这望远镜,我玩够了再说吧。”
鹿呦鸣眉花眼笑:“好说好说。”
我拿好了望远镜就要走,他在后面啊喂啊喂:“不是要教我如何补缺漏洞的吗?”
我回眸低声道:“补什么缺,等搬空了,点把火就完了。”
鹿呦鸣眼睛一眯,表情随之刮上了邪风。
其实,我原本是想让他拿着藏头诗的把柄,去勒索僧人释力嘉的。然而想到这释力嘉虽然权欲熏心,无情无义。但此特点到底是他的铠甲也是他的软肋,日后若有需要,便有拿捏之处,也无需如此之早和他撕破脸。
于是,我便突然改了主意。参考了晚清傅仪皇帝查检库房之事,随意推搡给鹿呦鸣这样一个粗暴直接,行之有效的办法。
至于如何做,敢不敢做,全看他咯。
我拿着望远镜边走边玩,嘿嘿,能看见远处之人的表情举止,当真有趣。
回月池院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了藏在假山包围里面的玄鹄宫。我驻足下来,往那茂密森森的花树丛中望去。
此刻有了望远镜不要太好!
那已经被藤萝攀爬的若鬼屋的宫殿出现在圆溜溜的视野里,写尽了沧桑与神秘。
宽厚的木门皲裂着,锁门的粗铁链绞着蛛网。雨淋墙头皴,纵横氤氲浓。无有一处不斑驳。
镜头一路巡视,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姑姑……
而且还有一人,我仔细瞄了瞄,原来是羽林大将军。
如我所料,他们果然熟识,此刻两人神色凝重,不知正聊些什么。
前番听冬休说,他名讳谢添,行年三十九,身下仅有一子。
然而路上不时有人路过,都在好奇我手中之物是何。我只得收住动作,以免叫别人洞察了他二人的叙话密谈。
我突然发现,若拿这望远镜多看几日,关于皇宫的野史也要多出几本了……
近来姑姑好似有些心事,时常不回来用膳,而且频繁出宫。见了我和姐姐,话也不多。总之心情不佳,搞得我撒娇的机会也无。
而阿秋新换了差使,忙的昏天黑地昨日可知。一时间下来,和我吵嘴的人突然没了,还有点不适应。
然而今日到底是有件开心事,皇上既然对狞猫不设下防备。那么,上行下效,风气将成。我和甜甜猫见面的次数岂不是要增加了。
内心按捺不住的高兴,真的不想多等了!
用了晚膳,内膳坊着人送来了我预定的羊乳。今天,算是第一次不用为了见她而小心翼翼熬到很晚。趁着初上的夜色,在月池旁把甜甜猫召唤而来,叫她美餐了一顿。
看着她快要爆炸的肚皮,我知道,小猫咪的诞生,就在这几日了。
五月最后一天的凌晨,甘露殿慌成一片。
皇上躺在龙床上,嗷嗷呼痛,叫苦不迭。
所来人数之多,几乎踏断了甘露殿的门槛。这半夜起来穿衣裳,又加心上慌乱,拿手指当蜡点的人有,衫子穿反的人亦有。
阖夜传召太医署的所有精英骨干,而后宫诸位娘娘,除了淑妃,一律被挡在了门外。崔常侍拧着嗓子出来训话道:“太后有令,圣人抱恙,不宜吵嚷,各位娘娘们请回吧~”
周贵妃蛾眉倒蹙,既嗔且怨:“为什么淑妃可以进去,反倒本宫不可!若论位分,本宫可在她之上!”
崔常侍浅笑描补道:“娘娘您多虑了,这跟位分无关,淑妃娘娘生养过孩子,知道如何照顾人。里头还需要老奴呢,老奴先进去了。”
“你!!!”
贵妃用手将腰一叉,怒视着崔常侍的背影。
我赶紧对贵妃摇摇头,指了指自己。
她得了示意,才略略压了压火气。
原本与我无关,奈何跑来唤醒姑姑的宫女太过脚步慌张轰轰烈烈,我便也满揣好奇,做个小尾巴悄悄跟在宫女们后头过来了。
随着姑姑一路大步流星的进了甘露殿,步子之快荡起了裙摆,殿内摆设飞速向后退着,我感觉我要跑起来了。宫女内侍从身边成群划过,端药的端水的洗帕子的各自为战。
我未随其他宫女分流,只跟在姑姑三步外,先来到了偏厅。上夜的宫女此刻悉数在此。
姑姑严正问道:“圣体何恙?”
大宫女兰内人一脸难堪,低声说道:“龙根受损……”
啊?????
我扑哧一声,只觉啼笑皆非。这消息简直惊天地泣鬼神啊!
姑姑的神色也复杂起来:“这……缘何如此?”
兰内人红着脸说道:“圣人半夜醒来小酌,突然惦念起了那三名舞姬,就传来鹿常侍,折腾了半晌,把那三人找到又暗中送了进来……”
“后来,奴婢们都在门外伺候,听的房内本是欢愉之声,俄然之间圣人一声惨叫,奴婢们冲进去一看,直见那地方已流出血来……”
兰内人话没说完,突然看见姑姑后面是我,脸上更是尴尬:“小菟子怎么也在,速走,你不能听这些的!”
姑姑这才发现我跟来了,猛然一扭头,满眼怒火的盯着我,我见势不妙,拔腿跑了。
撒丫子跑出来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天呐!”
“我的妈诶!”
这一撞劲儿可不小,我俩往后趔趄几步,被弹出去老远。瞧着那人晕头转向的扶了扶自己的巧士冠,原来是鹿呦鸣。
此刻相见,如同队友相会,格外默契。眼神相视之间,一同蹿去了后院,找个僻静处研究当前的情况。
舞姬之事已公然暴露,是何对策,急需商榷一番。
一百一十五 月华如洗
鹿呦鸣摸了一把头上的汗,吁着气说:“不算太糟,不算太糟!圣人不是被舞姬弄伤的,而是被猫。”
“猫?”
我樱口圆张,舌桥不下。
鹿呦鸣叹气道:“是啊,对对,说来难以启齿……圣人跟那三女行乐便罢了,养猫也没问题。可偏偏,将两只小狞猫养在寝殿里,说是朝夕相处,早日认主人。不知怎么的,两只猫儿就突然扑上来,对那个地方抓了几爪子。”
闻听此言,我有如酩酊大醉。
“猫咪素来只会去捕捉快速跳动的东西,圣人这是……”我也是臊的一脸红。
话没说完,突然听见猫咪的惨叫声。我心中一震,完了!两只小狞猫怕是要性命不保。
踩着这凄厉之声,我俩飞也似的从后院绕到前院,就在甘露殿外的空地上,当我再度见到那两只小猫的时候,它们已倒在血泊。
它们幼小的身子被装进渔网里,现如今已被乱棍打死,头颅破碎,腹部爆裂,小爪连弹腾一下也无了……
我哇的一声就哭了。
鹿呦鸣急忙过来捂住我的嘴,把我往隐蔽处拖:“你不要命了?还敢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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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吭吭哧哧哭不出声来,只憋的心口痛。可鹿呦鸣把我的嘴捂得更紧了,抖擞了我一下,厉声说:“还哭!抬头看!”
我这才把目光放回,只见那三个已经剃成小尼姑的舞姬被侍卫们从佛光寺押过来扔在了地上。
这一眼,我便收住了泪。
三人还穿着灰色的海青,颤颤巍巍间尤露着媚态。肌肤之盈润,到底不像长年食素的真正出家人。
太后娘娘被一众搀扶簇拥着走出来,一脸愤怒。她身边的老嬷嬷走上前来,给三人每人一耳光。
清澈响亮,惊醒了远处的鸟儿。
更像打在每个人的脸上,叫你们谁都因玩忽职守喝一壶!
太后大发雷霆:“淑妃!苏内司!这就是你们两个管理的后宫?”
淑妃和姑姑闻言立刻跪下请罪。
我心中害怕,担心姑姑会因此担受什么罪责。
可这时崔常侍溜溜的出来了,一脸难色的启禀道:“太后娘娘,圣人敕下口谕,叫老奴出来传旨。”
然后崔常侍正了正颜色,代圣人之口宣道:“此事乃朕一己所为,朕当罪己。所有罪责与甘露殿上下人等无关。今日情形,不可传入前朝。钦定如此,不再复议。”
我突然一暖,原来皇上,真的顾惜姑姑。可……可,我依旧不允许他对姑姑进行打扰!
太后的胸脯起伏着,虽火冒三丈,当下听了此谕,神色郁结,吞了冷羹一般。
崔常侍赶快描补道:“太后娘娘,圣人宠幸这三名舞姬之始,便严命于下,此事若敢从甘露殿传到后宫去,主事者处死,其余人等连坐,严惩不贷!所以,并不是下官们渎职,实乃圣意如此。”
太后的情绪俄然转的平静,摆摆手说道:“罢了,圣旨已下,老身岂能抗旨不尊。何以立身,何以兴国,圣人心中自是明白。至于做与不做,做好做歹,也并不是我这后宫老妇所能辖制的。”
她伸手示意旁边的老嬷嬷:“扶我回宫吧。倒不如回去平云庵,落得个清闲自在。”
淑妃和姑姑立刻要去搀扶太后,只被冷漠挡开了。
喧闹了一场,此时天际才泛起鱼肚白。
至于那三名舞姬如何处置,顶多押至宫正司。去了宫正司,便在姑姑掌握中了。
一时间,所有的担心好像又随晨风散去了。
而关于将狞猫养在阳光之下的希望,仅用了数日,便再度黯淡了。
太后娘娘是可以做到吃斋的人,她下令打死两只小猫,想必也是经过了强烈的内心挣扎。
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也不得不去接受现实。想想别人的不易,也是对自己的安抚。
当内膳坊又把羊乳送来的时候,我才惊觉今日忘记取消预订了。
嗐!送都送来了,况且甜甜猫现在正需要营养,我只能选择往后推时间,等天晚再召它过来了。
房中写完一贴字,鼓弄鼓弄满条案的玩具,终于到了熄灯的时间。我这才提上奶壶,悄悄溜出院子,往北边月池走去。
夏季的清晨和深夜再舒服不过,白天一整日的暴晒在此时已散去了热气,地面凉生生,再加池塘晚风,蛙叫虫鸣,清凉的水气抚在脸上,惬意极了。
月牙如勾,映在月池里,成了一弯月牙船。
这泓池水之名,便因此而来。
池边的小兔子看着这船儿,只想跳进去坐一坐,好摇进湖心里,与天上明月两相皎洁。也看一看,蟾宫是不是真的有玉兔所在。
自然多静谧,仿佛我摇铃铛,也能在水面点开波纹。
甜甜猫成了地上蟾宫里新加入的成员,它仿佛也是从水面而来,倏闪到我面前。
看见它腹部平平,步履重归轻盈,我不禁大喜过望:“哇,宝宝们已经出生了呀!真好真好,我们甜甜有几个小棉袄了。”
它蹭蹭我,嗅嗅奶壶。我便打开奶壶盖子,开始欣赏它饕餮风云。
“呱哒呱哒呱哒呱哒……”
喝的那个香甜。
它的小舌头卷进奶中,灵巧的收舌头吞咽。这家伙向来聪明,并不会像别的猫一般,把羊乳洒落出去。
喝完了,饱登登的,又咕噜噜的被我揉搓揉搓,便让它尽早回去了。想着嗷嗷待哺的那几小只,心都要化了。
我提着空奶壶蹦蹦跳跳着回去,不禁哼起了歌~~
“黑黑的天空低垂,嘹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呀!姐……姐姐。”
阿秋就站在门口看着我。我怔住了,心中大觉不妙。
她冷笑道:“狞猫喂完了?”
我心里的那股血直蹿到手心脚心,一刹那,浑身凉麻。
我呆呆的怔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神智告诉我需要马上清醒,于是我便清醒了,淡淡的说:“姐姐看错了吧,哪里有猫。”
她嗤笑我道:“别装了!经常趁着夜色溜出门去,我已经悄悄跟了你四五日了。这橘色白色相间的大狞猫,也是第三次见了。”
我瞬间火起,冲上去揪着她的衣襟道:“你凭什么跟踪我?!”
她的冷笑中带了得意,抚上我的手臂道:“我的好妹妹,把你管好了,我就管好别人了不是?”然后她神情一肃,横眉怒目呵道:“松开!跪下!”
我的眼泪就快被气出来,只与她僵持道:“你不乱说,我就松开。”
她鄙夷道:“你现在还有资格和我谈条件吗?再不松,我可就要喊了。等下,整个院子的人都会知道。”
我抽了下鼻子,无奈的松了手。接着只好服软,与她跪下来,央求她道:“姐姐行行好,不要告诉别人,姑姑也不能告诉。这只狞猫很好很好,千万不能被针对。”
话越说越动情,眼泪已流了下来。
阿秋用两根手指戳着我的脑门:“你刚才不是挺厉害吗?还厉害不了!”
她的手劲儿很大,戳的我直往后仰。万般不满也好,只能忍着。
我连忙认错道:“姐姐对不住,刚才是我一时冲动。再不敢冒犯姐姐了。”
她拧着我的脸,蹲下来看着我道:“我还当你什么都跟姑姑说呢,原来,连姑姑那里,你也敢有所欺瞒。那我真要好好想想,你口中所说的好狞猫,有几分真实度了。”
我抽泣着:“姐姐信我一次吧。再说了,这么久以来,并无狞猫伤人的事件出来不是。”
此时,我的脸已被她拧的生疼。她许是怕把皮肉拧紫,被人瞧了去,这才住了手。又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道:“今日一大早,甘露殿外就杀了两只,主上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我若帮你隐瞒,岂不是惹了包庇窝藏之嫌。不妨我这就回了姑姑去,也算是检举有功了。”
我连忙拽着她的衣裳:“姐姐不要!”
呜呜哭了两声突然计从心来,于是倒了倒气儿说道:“姐姐若护持菟儿,菟儿就帮姐姐立功一件。”
我抬眼看了看阿秋的反应,只见她的神色没有抗拒,我便心中一喜,接着说道:“今日医官会诊,为圣人列出了几样药方。其中有一样药材古籍有录,叫做「死人指」。名字虽然不好听,可是古籍记载,对所伤之处,疗效极好,是其他药材所不能及。不过,药库里却无此一样。”
“妹妹记得这死人指的模样。等明日,妹妹就与姐姐找寻此药材。宫中的树丛苔藓背阴处这么多,绿植又茂盛,说不定,宫里就能找到呢!”
阿秋犹豫道:“你说这药有奇效,可如果有毒,还当如何?”
我陪着笑脸说道:“姐姐无需担心,得了这药材,先交给太医检验不就好了。若他认为可以入药,姐姐不就表了一份对上勤勉之心。”
阿秋若有所思,但迟迟难下决定。
最终,该是她认为想改变现状,便轻轻点了点头,语气警告我道:“好,我就暂时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不要想着耍花招!若是寻不得此药材,或者功效无用,你可就不要怪姐姐公尔忘私。”
我拼命点点头道:“是,姐姐。菟儿记住了。”
她斜着眼看了看我说:“行了,别跪了,起来吧。当真如此恭顺才好。”
我眨着无辜的眼睛,装了装可怜。她的眼神也随之柔和了一丝,叹口气转身回房了。
月光照不到的阴影处,我虚假的表情垮了下来。事牵甜甜猫的生死,我清楚知道,她已越了我的雷池一步。
晴夜长明,月华如洗。我不自觉又抬头看了一眼可爱的月儿。盈盈正当空,如钩亦如镰。倒都是,锋利之物了。
一百一十六 送入云端
我用一个上午,翻遍了草窠子烂木头。
一直在寻找“腐烂死尸的黑色手指”,有时候也像“脚趾”。
这种植物,学名叫做「多形炭角菌」。一株在末梢开五个叉,形似指头,顶端还有“指甲”。
若是不知此物者,在林间碰见它,往往会大惊失色,误以为发现了死尸。因为它真的太像太像了。
不负寻找,在我的裙摆被泥土弄脏之后,终于找到了一株。我把它摘下,拿帕子包好了,带着姐姐去了太医署。
医官面露喜色,用小刀切下一块,清洁过后放在口中试验咀嚼,最终点了头,称可以用药之时,我和阿秋也同时精神奕奕起来。
呼……
我心里的大石头好像暂时搁下了。
医官又说:“此药实乃真奇少得,特别在北方,更是凤毛麟角。若再得一株,一个内服一个外用,想是更佳。不过无妨,此药我已派了医士,四处去寻了。”
阿秋并没有见好就收,也毫不知此药难找,又应承下来,说再去找来。
我撇撇嘴,特别想说——要不你亲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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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见我昨晚之话所言非虚,在回去的路上,手搭上我的肩道:“小家伙,你要一直这么乖就好了。”
我抬眸:“姐姐,是你对我有偏见。我其实很爱说实话,做实事的。”
她有些默然,随即又道:“姐姐即使对你有不满,也是为了你好,更是为了姑姑好。你这样的祸精,我只怕你做出什么错事来,牵连姑姑。”
我的心中一颤,原来阿秋也不完全是为了一己之私,全凭一己喜恶。她心里满满装着姑姑。
我好像,也有一点理解她了。
不过,随意打着“为你好”的旗帜,我并不认可。
为了稳住阿秋不去告密,我一边乖乖顺顺的为她找第二株「死人指」,一边殷殷勤勤待她两三日,还做奶茶给她喝。
而她在我面前,也是摆足了长姐姿态。都好都好,只要甜甜猫和它的孩子安全就好。
这日晚膳,姑姑更衣后叹着气入了座。
好似,在此间隙,还看了我一眼。
这几日,姑姑不似前段时间尘务萦心。心事虽缓解,但情绪却依旧有些起伏,而且看见我,总有些欲语还休。
时下虽微微叹气,倒是在饭桌上神色舒缓了不少。但我知道,她眉间依然有东西凝在那里,没得到舒缓。
姑姑开口问我:“菟儿最近的差事做的如何?”
我回道:“嗯……圣人最近不是眼疾未舒,身子又不能多走动嘛。但政事历来就有几位阁老把持大局,因此需要御批的折子暂时压着也无妨。菟儿还是每日完成简批的那一部分。”
姑姑点头道:“圣人经过数日将养,眼疾已无碍。”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问一答,我倒不知姑姑想说什么了。尔后她又问了阿秋的差事做的如何,可还适应,诸如此类。但语气却比和我说话之时松快了不少。
气氛有些怪,我默默吃着东西,听着她们两个的笑谈。
饭后饮茶是规矩也是习惯,我端起茶杯放在嘴边泡着嘴唇,手指摩挲着杯子,眼睛观察着她们两个的粘合度。
人的心念是变化多端的东西,但阿秋对姑姑的态度,却很持恒。即使前度遭了摔打,委屈一场,但于阿秋来说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照样对姑姑是亲昵恭敬。
我觉得我做不到这样,可能我就比较“记仇”一点了……
姑姑看见我的指甲,想了想说道:“小孩子家留那么长作甚,藏污纳垢。来,过来。”
她伸手招呼我,然后又把我拉到她的腿上坐下。
突如其来的亲近使我在甜蜜之外有些不安。
可她温柔的攥着我的手,这使我很快的安然下来。捋了捋手指,唤宫女拿来剪刀,开始小心翼翼的为我剪起指甲。
姑姑的手是那么柔软,做起事来又是那么细腻。把着剪子走着弧线,不歪不偏,剪下来的部分,全是一个个月牙儿。就这样一个挨着一个,精细的剪。
我感受着当下,感受到姑姑的凝神吐气,感受着坐在姑姑怀里的感觉。如果可以,真的就想永远窝在这里。
可是谁又能知道,在接下来不短的一段时间内,这是我最后一次安逸的在姑姑怀里了。
剪完了,全部被剪的光秃秃。
我晃着手心手背翻看:“哎呀姑姑,削葱指不秀气了,圆乎乎的,好幼稚。”
姑姑笑我道:“手这么小,还削葱指!”
姑姑又问:“菟儿上次沐浴是什么时候?”
我眨眼:“昨晚呀。”
“那今晚也洗一遍。”
“好诶~”,我开心极了。宫中规定,只能三日沐身一次,能每天洗澡再好不过了。
于是这晚,宫女们提了好多桶热水,配着花瓣和精油倒进大澡盆里。而且还是在姑姑的房间,被姑姑亲手洗香香,从头发丝到脚尖,都搓了好多遍。
澡盆水汽蒸腾,花香氤氲。我在里面泡着闹着,拨起水花洒到姑姑身上,她也笑着。
洗完了,被硕大的浴巾包裹着。我躺在榻上,只露脑袋出去床沿儿,姑姑开始为我擦干湿淋淋的头发,用了许多条毛巾,将水湿全部吸走。然后就用木梳梳,反复的梳,直梳的全然干了,发丝像瀑布一样的滑了。
同样滑的,还有绸缎床单。极其软的,是鹅羽枕。闻着娘亲的味道,沉醉在无限被抚摸当中,只觉得万千宠爱不外如是。什么名闻利养,当下皆可抛却。
我软糯说:“姑姑,好想每天都这样啊。好爱姑姑。”
“会不会有一天不爱了?”
“那怎么会,菟儿永远爱姑姑。”
姑姑的呼吸打在我的头顶上,我继续往她怀里钻着,又突然想起一事:“对了,刚想起来,明天我们赶在一起休假了。难得如此,我们出宫去玩吧?”
姑姑轻拍我的背:“明日事明日再议吧。不过明日午后,你可不要出去。姑姑有话和你说。”
“好……”
我什么没想就一口答应了,只觉浑身如置羊水中,脑袋放空很快便睡着了。
转天醒来姑姑说临时出去一趟,很快就回,又嘱咐一遍让我不要乱跑。
我开心的回到自己房间,拿出我的蓝天白云新衣裙穿上。
既然要出去玩了,就要穿上最喜欢的衣服,这样才和心情搭配。再说了,虽然奕安哥的心意宝贵之极,但一味藏着并不能算做自己的,穿在身上才算。
穿上此衣,有如身在云端。我是飞翔在碧落云烟里的人儿啊。
就这样,所有的准备都做好了,只盼着午后谈完事情,一起出去。
等待的情绪起初紧张兴奋,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太慢。而后在兴奋之余,多了一些坐不住。可是等到午膳时间,还不见姑姑回来,就有些焦急了。
啊呀啊呀,还要等多久呀……
但午膳还是要吃好的,不然哪里有力气好好玩。吃完了一头闷在床上,心里的活动是——“嗯,睡一刻钟,睡一刻钟。姑姑就该回来了。”
可期待与等待交织着,哪里睡得着。
这个时候,阿秋进来了。扯着我的手臂道:“妹妹,随我出去一会儿。我在白湖池边的石山上,瞄到了一株,好似真的是那药材。”
我的天,真的是烦死了……
“姐姐,你不是见过吗?去采下来不就妥了。”
她凶的很:“不行!你认得真切,快来!”
说着便把我拽起来,往门外拖。我想着采一株药也费不了什么时间,就随她去了。
那座石山约摸三米多高,顶上平坦,生着许多观赏树和青苔。
正午时分骄阳当空,明晃晃的阳光往下直晒,像是要烤焦一切。而这座石山,却被绿植盖出了浓荫。
阿秋指着上头:“我方才回来时候隐约看见的,要爬上去。”说着话,她带头踩着石阶往上攀。
我无奈,只得往上提了提裙摆,手脚并用,选一个缓坡,把着石壁参差处,一点点的上去了。
石山的另一边横断而止,一颗碗口粗的合欢花树歪在陡峭之处。
严格来说这棵树是躺着长的,向阳的一面枝干肥硕,顶着的伞冠直蓬到了凌空处,满满淡红色的合欢花。
曳曳婉约因风动,粉茸小扇扑清凉。
而伸向地面的枝桠营养不良,孱弱扭曲,掺着杂草。果然就在这草木堆里,长着几根黑乎乎的“死人手指”,模样惊悚。
我们小心翼翼的走去边缘儿。
石山上面满布青苔,滑溜溜的。我蹲下,仔细看了看,说没错。阿秋高兴的采下紧握在手中。
她认为大功告成,出了一口气。随即看了看我,意味深长的说:“妹妹,你可不要怪姐姐。狞猫的事,我前日和姑姑说了。”
我愣住了,不可思议的看着她。
有如被五雷轰顶……
她面不改色,继续说道:“那大狞猫每次都是从北边而来,再回到北边。我猜,它该是在北苑驻了窝。昨天通知了看守北苑的侍卫,在大力搜查之后,在一处石洞里,抄到了几只出生未久的小狞猫。不过大的那只,还是叫她逃了。”
我咬牙切齿道:“你把它的孩子怎么了?”
阿秋不仅行若无事,反倒责怪我道:“妹妹!这样的害人之物,你还惦记着做什么!”
她不屑我的情绪,继续挑眉道:“把那几个小猫崽怎么样了?我也不清楚。你既然不依不饶,就自己去问羽林卫吧。”
狂烈的担心之后是遭遇背叛的痛楚!
这痛楚如同电流滚过全身。就在身里体荡漾着,撕扯着。
我戏谑说道:“姐姐向来自比为好人。原来好人在你这里,竟是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之徒。”
她站起来,面色愠怒,教育我道:“你休要不知好歹。我竟然还在姑姑面前帮你说话,只说你是爱惜猫狗才喂食几次。早知如此,就该免了。”
我冷笑道:“那我,还要谢谢你这个小人咯?”
她恼了,又猛戳我的脑门:“你什么态度?!”
我带着半分晕眩,看着她背后的天幕,蓝的正好。正是天蓝云淡,一尘不染。
可是,怎么好有这样一个人一个障碍,杵在我的面前,挡住我欣赏美好的视线呢?
我的双手突然之间充满了一股莫名的力量,它促使我往前一步,用尽全身之力,推向眼前的障碍……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那个人也好,一片树叶也好,什么东西都好,往后退了一步就踏了空。双臂疯狂的想抓住什么,但这不啻于痴心妄想。那团衣影在断崖处的天幕上闪了闪,便坠下去了……
而我也因为用力过猛,重重摔在石山上。双手将将能撑住边缘儿,差一点就将自己带落下去。
我喘着气,冷淡的看着地上那个满地打滚的人,还发着聒噪的惨叫声。
这时,一行人从两旁的树荫遮蔽处,现了身。
我浑身凉了。
是姑姑,她后面跟着大把的宫女和宦官。
整整半日出宫游玩的期待,在此刻付之一叹。
我转眸看回天际。余光处花叶疏疏,拥着那片空悠悠的蓝天。
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颜。长啸亦何为,谪仙何处……
一百一十七 沉入泥潭
小人阿秋此刻变为惨人阿秋,咿咿呀呀在地上蠕动,口中喊着:“我的腿!我的右腿!”
一时间唤女医的,唤担架的,询问状况的,声不绝口。
姑姑在狠狠看我一眼后,先和一群宫女们簇拥过去,照管起阿秋。
然后我落入了包围圈。宦官们从石山的四面八方往上爬,我逃无可逃,就差爬到合欢树上了。
我被登顶的“丧尸”揪住,然后提溜着我递了下去,下面留有几个人张着双臂来接。
我蹦跳着,如自己的本命神兽,想要挣脱:“姑姑,姑姑,姐姐怎么样了?我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却撞到了姐姐。”
姑姑为阿秋抹着眼泪和满头的汗,俄然转身向我走来,只见她面红筋涨,双眼已然紫红。
我心里咚咚咚直跳,因畏惧而睁大眼睛。
她的微动作告诉我,她现在就想对我对手。但是她控制住了,只切齿说道:“狼崽子,还在满口谎话!我今日便处死了你。”
我倒吸一口气。
然后她对宦官们喝道:“把她带走!先关进我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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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一阵天旋地转,我被人扛着就走。自尊心上了线,我反抗道:“我自己走,自己走!”
可他们浑若没听见,直接把我拎回月池院。一进门院里的五个丫头全出来了,哄闹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我喊着冬休:“冬休,冬休,去找周贵妃!姑姑要杀我!”
还未喊几句,我便被塞进了书房里,咣当一声,门锁上了。
嗐!我叹口气。
现在怎么办?怎么办?
翻窗逃吧,有人守着。口渴了,有人递茶。想尿尿,给你端唾壶……
装自杀?下不去手。
反正姑姑是一定不会真的处死我的,等下我好好认错,再来个悲伤过度晕倒~
嗯,完美。
想到这里,突然有些瞌睡。本来午觉就没睡,时下哈欠已经袭来,我把书房的帘子拉好,躺倒在坐塌上。
这个时候发现,在外面闹了一场,我这身儿蓝天白云衣裙,已经飘来乌云了。真费衣服啊,没关系,洗洗就好。
凉席挺舒服,骨碌骨碌,一翻身侧趴着,很快睡着了。
我梦见书房的门开了,洒进来的阳光明媚清凉,姑姑清水一笑,说现在就出宫去玩……
我高兴极了,咯咯笑着。
然后梦境碎了,我突然被人揪着后颈皮,拽坐起来。
蓦然的惊坐起,感觉脖子后的那块皮要掉了。
我看着眼前的画面。天还大亮着,姑姑站在坐塌前,手里拿着一沓纸一封信。书房门口有两个宫女,一个是桦萝,一个虽见过但不熟识。
我揉了揉惺忪睡眼,看向姑姑,软软说道:“姑姑回来了,姐姐怎么样了?”
她已经从暴怒中平静了许多,我看到她的情绪里跳出来一丝不忍。便趁热打铁,爬到塌边抱着姑姑说:“姑姑你累吗?菟儿给你捏捏肩。”
然而,我却被推开了。
被推开那一刹,我的心中一凉,眼泪就盈了眶。
姑姑坐下来,把手中那封信撂在我的面前,寂然说道:“这是你伙同念奕安烧云家果园的事,三日前我已收到了此信。因着京兆府捉到了那两个趁火打劫的小贼。便也是那二贼供出来的,一少男一少女,样貌如何,纵火过程,悉数清楚。我也查了当日的出宫记录,问过了当值守卫,你也确实持令牌有一个往返,时间对得上。”
我翻了翻信,我现在撕碎它还来得及吗?
姑姑又把那摞纸放到我的面前,继续说道:“这是三个舞姬的供录。关于你的部分,今天上午,我做主拦下了。”
……
这是天要亡我吗?
姑姑牵着嘴角,音声冷清:“耶伽法师何总管之事,我给过你机会,叫你自己承认,你充耳不闻,抵赖到底。”
“还有私养狞猫,谋害长姐。你说,你这样的孩子,还能留吗?”
我抽泣着往姑姑怀里钻,“姑姑,都是有原因的,您听我说。烧果园是因为突然刮了大风,本来是只烧一棵树。那棵树下埋着白宪昭的尸骨,她缠上了我。”
姑姑的身子一震,随即嗤笑道:“又闹鬼了是吧?为什么偏偏就你见过鬼神,我等都无缘得见?!”
我一吸鼻子:“都是真的!还有舞姬之事,菟儿的初衷是为了不让圣人打扰姑姑!”
姑姑一挑眉:“喔?我竟不知我的事情轮到你来做主了。”
“还有,散播遥言是因为哥哥。方才头脑一热,推阿秋姐姐下去是因为她过河拆桥,不遵承诺!她动手在先!”
姑姑冷笑一声点点头:“好,真好。为了几只猫,你敢加害长姐。再过几日,岂不是要杀父弑母了。”
我泣诉道:“不——!不会!”
姑姑轻叹:“这五六件事下来,单独摘出来一件就能处死你。我原本打算,在今日午后,好好教训你一顿。但现在又多添了两样大罪,姑姑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也再容不得你。今日一并把你打死了,省得以后这世上长成一个祸害来,我也免了这抚养孽种之罪。”
我紧紧抱着姑姑吭哧着哭:“姑姑不要,姑姑也不舍得菟儿,求求您饶了我……”
姑姑态度寻常,轻拍了我道:“姑姑自然舍不得,可也无奈。等你去了,就把你埋在你哥哥旁边,姑姑会每年在你生辰时候去看你。”
听了这句话,我瑟瑟发抖的不成样子。
姑姑使眼色给两个宫女。她们两个得了授意,从坐塌旁边,把那条捋着塌沿儿搁着的春凳抬了出来。
家具搬挪的声音,四条凳腿落地的声音,响彻在我的背后,使我毛骨悚然。
我记得那条凳子十分好看,像条琴凳,长方很板正,四条腿还有繁复华丽的雕花,上面还有柔软的鹅羽垫。
它怎么看,也不像是用来打死人的冰冷之物啊……
我还蜷在姑姑怀里,抓着她的衣裳不丢手。但姑姑并没有任何揽住我的动作,两个宫女一阵冷风走过来,抓着我的手臂根就往下拖。
那桦萝身形紧实结实,此刻像一头牛拉扯着我……我满脸惊恐,还揣着一丝希望看着姑姑,伸手去够她……我如身在泥潭,希望她可以抓着我逐渐陷落的手……
姑姑不为所动。
我绝望的唤着:“姑姑,母亲……”
很轻巧的,我被按趴在春凳上,一只有力的手按着我的后心。可身下的感觉是柔软的,这种触觉和心情的冲撞使我快要产生错觉来……
世界真实吗?
但现实告诉我世界很真实,我被掀了裙子,褪了亵裤,那本来就薄如蝉翼的白色亵裤光溜溜的堆在膝盖处。
最让人羞耻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猛然一凉,而双颊却热的滚烫……
姑姑去拿戒尺了,她选了那把两指厚,一臂长的过来了。
压倒性的强硬之下,我势单力薄的技巧不值一提。
时间从这一刻变慢,在我完全没做好准备之时,那要将我打成两半的一击已经重重甩了下来。
这一声噼啪有多响,已经无从计议。
皮肉如热油滚过,然后力量穿透进去,好像直扪在了骨头上。
我的全身猛然收缩,头颈往上抬着。在这一刹那,透过书房门穿透进来的阳光打在我的眉心上。
我恍惚了……
第二下打在另一块地方。我的身体现在是泥捏的,遭受捶楚的那一道痕迹,好似扁塌了下去,变形了。
第三下抽在大腿上,双腿经络猛的一麻,血流不均匀了。
第四下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哭。可还是尽量忍着,咬着牙吭哧吭哧带着哭腔:“姑姑好疼,好疼。”
我说疼,打的反而好像更来劲。
“啊——”,我痛苦叫着,手脚并用,开始扭着腰躲避。
可是身后只有无尽的笞打捶楚,躲无可躲。皮肉上一层又一层叠加的疼痛使我再也不能忍受。
我四处抓挠,拼命往回抽着手去挡屁股。两只脚丫也是疯狂乱踢,踢飞了鞋袜,踢的小腿上的那双手快要按将不住。
就连沉重的凳子,也好像微微晃着。
责打暂停了。她们用两条手帕绑住了我的手腕脚腕,再捋顺了我的身子,重新按住。跟着那无比坚硬的戒尺,像是灌了铅的铁一样,继续挥落下来。
被绑的时候我已用尽全力去阻止,奈何无济于事。
此刻完全被动,心防彻底崩塌,不禁嚎啕大哭起来,拼命的呼喊。
“我错了,再也不敢了,姑姑饶命!”
“以后我听话,什么都听姑姑的,再也不敢不听话了……”
“我跟姐姐认错,一定尊敬姐姐……把我当只小猫小狗放了吧……”
再卑微的求饶,换来的依旧是下半截身体快要支离破碎的疼。从尾骨以下到膝窝上方,这么大一片地方全部火烧火燎,犹如刀剜,就像要把所有的肉打烂,剥出白骨,再把骨头打碎一般!
我的哭喊声由痛苦转为凄厉,撕扯着嗓子,像只哀鸣的鸟儿。
喉咙已要喊破……泪水鼻水口水汗水齐下,衣袖上,凳垫上,全然被打湿。无尽的液体呛着我的口鼻,使呼吸也困难起来。但姑姑不会让我呛死,在看到我无法换气之后,会略停停,叫我喘口气再接着打。
初始时整个身体在剧烈的燃烧,而现在,体温已经骤降,浑身也湿透了。
我是个在滩涂搁浅的鱼儿啊,张大着嘴拼命的求生,不,是求不疼!死亡的恐惧在极端疼痛面前,不得现身。
我疼的无可奈何,本能的想用牙齿去咬手臂。这时我看见我洁白的衫子,想起奕安哥。我保留了一丝理智,不能咬不能咬,这是我们珍贵的回忆啊!
那能怎么办?
我试图尽量抬头,将额头往凳子上撞。撞吧,撞晕了撞死了都好。
可柔软的凳垫又破解了我的意图,桦萝见势,果断用一只手按住我的头。
我心中暗嘲,你们做的好绝。
我的侧脸紧贴在凳子上,像是个行将就木的人,意识一闪,好像晕过去了一刹,又被强烈的刺痛唤醒了。
刚才是钝痛,而现在,是刺痛。
我已经哭不出声音,也说不出话来。只默默轻唤着姑姑……
外面拍门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了,刚才是因为我的吵闹,所以没听到吗?
院里的几个丫头好像在替我求情,好像又听见了林作司的声音:“苏大人,不能再打了……”
而这个时候,我已经觉得没有那么痛了。突然心中觉悟,我还浑身紧绷,较着劲儿做什么?
然后我便骤然一放松,吁出一口气,半合上眼睛,一切就随他去吧……
我自己的世界安静了,她们如何,也再跟我没有关系了。
隐约的意识告诉我,桦萝按我的双手震颤了一下,然后还探了探我的鼻息,紧张的问道:“大人,大人,她不动了……真的要打死吗?”
姑姑并没有回答,仍是打,排着打。
浅安的状态来了,我看见了念奕安,他笑着,我喜欢的样子笑着。
一笑青山蓦,再把江湖描摹。
心头的幸福涌上一丝酸楚,念奕安,我等不上你了。
我动了动唇,无声嗫嚅了一句:“等我死了,就别给我换衣服了。”
又突然想起姑姑,临了了,我在这里走一遭,这个世界的亲生阿娘是谁,好像到底没答案了。跟着又联想到我许久未见,来处世界的妈妈。这两个世界的母亲,都在我幼时,离开过啊。
于是,我便又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自从你走后,我再也没有长大过啊……”
然后,更大的安宁感来了。
虽然全身冰凉。但觉得下半身还流着热乎乎的汗,每一次的挥打之后,一滴汗珠就被震成了无数滴,有如春风化雨……
我沐浴着零零星星,连绵不绝的温暖,安然入睡了。
一百一十八 我今入病
我如趴在一潭死水中,寒凉,潮湿。
叮咚——
耳朵上空有一滴水匝落,在我意识的空谷里,寥落一响。
死寂的水潭容纳了它,可仍未点起涟漪。这水重的很,以使我的身子能够悬浮在上面。然而,心一动,身就沉了,像是系着块石头,开始往下陷。
逐渐的,水漫上了我的身体,漫过我的腰身,到达脊椎处,撩拨着我的命门。
一个寒战。
我的眼睛开了条缝,眼前是白茫模糊的一片。
我在哪儿……
我的手指动了动,触觉丝滑。跟着手掌也会动了,我摸了摸,摸到了柔软之物,像是枕头的角儿。
我把眼睛再睁大点,看见枕边儿的小玩偶,还有一个布娃娃,而所看到的物体,都像被抹上了一层猪油。
我伸手去够那个穿着红色衣裙的布娃娃,我好像记得它。与此同时,看见了自己的粉色寝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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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没死。原来,我还在这里。
我抬不起头,也动不了,身子重的很。动了动嘴唇,想说话,可是发现嗓子已经完全哑了,发不出声音来了。
然后,我眼前的床帐动了动,好像它比平时,又厚了一层。跟着被掀开,现出一个人影。她蹲了下来,盯着我的脸,然后面露喜色:“小菟你终于醒了。”
是冬休啊。
天好像很晚了,灯却亮的刺眼。
我努力动着嘴,只能用气说话:“我的衣裳呢?”
她一愣,回答道:“奴婢这就给您捡回来。”
我心里一动:“扔了?”
她连忙陪着笑哄我,可眼里好像带着点泪:“没事啊,别担心,奴婢给你将它洗干净,一定跟新的一样。”
我说好,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而后冬休出去了,但呼啦啦进来了几个人,七八只手捧着我,将我从趴姿稍微侧了侧,支起上半身,然后调羹和瓷碗碰撞的声音响了起来。
一勺温热挨到我的唇边,可刚才说的两句话已经耗尽了我的精力。
我不动,然后被掰着嘴,压着舌头,送入口中一点白粥。
我也不会咽。
也许意识消沉,心灰意冷吧。已经做好了死去的心理准备,现在又是何苦来。
直到被顺了喉咙,我才生理性的有了吞咽动作。极其作难的四五口后,我又睡着了。
梦境错乱,又是一场连绵天火,世界都被烧成了橙色。
真正清醒是在第二日上午换药的时候,再度的切肤之痛,使我一瞬间冷汗淋漓。
人也全然醒了。
我撑着头往身后看去,其惨烈貌使我吓了一跳!两条大腿黑紫不堪,三四条血口子泛着莹光,仍在溢出血水。
屁股更不用说了,全然烂了,许多地方皮已经没了,红剌剌的嫩肉翻着花儿!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何谓皮开肉绽。
原来,昨天影影绰绰里,那溅在腰间的温暖春雨,不是汗水啊……
我心中凄楚,左侧脸埋回床上,一边看着女医上药,一边眼泪滴答掉下,砸在床单上,声音重重的。
也什么都明白了……自从那夜在马车里和阿秋姐姐吵了嘴,姑姑就动了要痛打我的心思。而后她故意纵着我,是想看看我还能放逸成何样……而我,还误以为那是偏爱……
剪指甲,给我洗澡,是在忍耐了计划了一个多月后,为痛打我做的最后准备……她前一霎将我送入云端,转脸的功夫,就将我抛入泥潭……
眼窝处的床单,全湿了。泪还温热,像是我的余温。
身旁的女医见我无声泪流,叹口气说:“你得是多淘啊?叫你姑姑把你打成这样。”
我无话。难过之余,还要对猛烈的蛰痛咬牙坚持。
冬休蹲下来抚着我的头发,为我抹着泪,担心又乖哄的对我说道:“小菟,千万忍忍,一会儿就好。你的嗓子,可不敢再哭出声了。”
我知自己已近乎失声,声带有撕裂之感。
换完了药,冬休神神秘秘的拿给我一个包裹,高兴的说:“你的奕安哥寄来的匣子,今晨收到的。”
这一刻我才觉得自己开始活回来了,心中无限温暖。马上打开了来看,都是他在回程路上,沿途买下的风情小物。
几本画工妖冶的小人书,几块漂亮的石头,几样民间的小玩具,一件蜡染外衫,一袋龙须酥。压轴的,是一封带着他体温的信。
蜜糖调墨,满纸爱语。跟我说了沿途风景,见闻趣事。
看完了,我把信贴到心口,脸上终于带了笑。
冬休趴在床边拄着脸看着我,也笑了:“那现在,可以老实吃东西了吗?”
我微微点头。
这个时候才发现,冬休的脸上有个巴掌印,嘴角还破了。
我指了指她受伤的地方。
冬休眼神跳动一下,略低下头,表情套着表情说道:“做奴婢的挨一耳光稀松平常,倒是没为小大人叫来周贵妃,奴婢心里难受。”
然后她赶紧嘻哈笑着掩饰情绪,用手指尖点着泪,但整个过程都在笑个不停:“不提这些伤心事了,现在我们就好好养伤,尽快好起来。”
说罢,她为我端来了蒸蛋羹白灼虾子,还有蔬果粥。略略吃了点,她又为我梳头擦脸,然后坐在我的床头,开始拿着小人书讲给我听。
我揉着肿成单眼皮的眼睛,静静听着。突然之间,觉得自己还是有一些幸运的,遇见了许多最好最可爱的人。
伤口在挨完打后的第五天,才不轻易开裂流血。
在此之前,微微翻身,也会炸开一处口子。
莫说穿裤子,就连被子也是设法蓬起来盖的,不能贴身。若是贴上了身子,便会和血肉黏在一起,那就无异于重新撕掉一层皮来……
没有发高烧,入夜便开始低烧。身体不可,而精神尤胜之。
噩梦每睡皆有,惊醒夜哭。
来替冬休的宫女们见不得桦萝,见她就哭。
虽未见姑姑,然偶听她在院中说话,便会瑟瑟发抖,跟着啜泣不止。
几乎日日夜夜的拉着冬休的手臂,不叫她离我半步。
如此草木惊心,精神恍惚了半个月,才略微好了一点。
至此,勉强能够下床,对镜观瞧,人已消瘦一圈。
天热的出奇,我每日在室内不动,也能感受到无比的闷热。
大晌午时候,冬休为我打着扇,扇着扇着,她趴在床边睡着了。最近当真是累着她了。
心静自然凉,我也默默趴在枕上,闭目观想。观想是个好习惯,它可以帮助自己找回灵力。好吧,以世俗论,灵力做灵气和力量解。
突然觉得鼻尖一痒,我睁眼一瞧。天!是李成蕴!他正拿着一只狗尾草给我搔痒痒。
我睁大眼睛,用沙哑的嗓子问道:“怎么是你?谁让你进我房间的?”
他带了点坏笑:“苏内司啊。”
我蹙眉:“瞎说,不可能。”
他眸子一闪:“真的啊!方才我在外面碰见她,说想来看你,她没回答就走了。所以,我就来了。”
我嗤笑一声:“呵,这也算?”
他厚着脸皮:“自然,这叫默许。”
“呵……”
我把脸又埋回枕上,不知什么又勾扯出我的伤心来,眼泪又扑簌落下,肩膀微微颤抖,心里也怨——为什么第一个来看我的人偏偏是你?
他有点无措:“喂喂喂,不至于感动成这样啊!小爷我来看你,举手之劳。”
我拿着枕边的娃娃砸他:“没脸没皮的。”
冬休醒了,看见坐在床边凳上的李成蕴有点惊讶,问了安,出去端茶了。
李成蕴凑近了说道:“你看看你混的,如今没人疼了吧。要不,我来疼你?”
我揣着泪水瞪他:“你再这么说,就出去吧。”
他也不生气,仍笑着:“这屋里够热的,不利于伤口恢复。怎么不安置几盆冰块呢?”
我默默说:“那是贵人主上们才有的待遇,我岂能有。”
然后他掏出两锭银子,递给冬休,摆出一副霸道总裁姿态说道:“行,没得供给,咱们自己去买!不就是俩臭钱儿么!”然后看向冬休:“现在就去,多来几盆。”
冬休谢过就出去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可不得不承认,此举在此情此景之下,十分打动人。
出于礼尚往来也好,我对他的态度才略略平和了一些。
他的牙齿白的非常,笑着对我说:“有件高兴事要告诉你,你哥哥的案子,有起色了。”
我眼睛一闪:“真的?”
“真的。圣人下旨羁押了耶伽法师。经查,那厮的俗名确实叫潘佑权。也逮捕了几个相关之人,包括南衙金吾卫,张巢的数个亲信。现在,三司正全力调查此案呢!”
我绽放出了大大的笑容。
李成蕴轻叹道:“能叫圣人决定查这旧案,虽有别的因素,也到底跟你几度翻扯,牵出那耶伽老僧诸多丑事脱不了干系。最起码在告诉圣人,你们凡家之人对此案介怀于心的态度。”
他看见我惨兮兮只能趴着的模样,眸子带上一丝怜色:“所以,于此事上,你定是有功之人了。关于你挨打,若说是因为颜阿秋,我倒更觉可笑。她本是外人,贫贱之家出身的贱婢,何来忤逆长姐一说!”
“云家果园?烧他两棵树玩玩不行?小爷我宰了云家那老小子又如何,家奴罢了。因这几样无聊小事,苏内司却痛打于你……做何道理,我是不能理解了。”
听他一席话,我的委屈铺天盖地,直撇着嘴,吸起鼻子来。
他拍了拍我的背,安慰我道:“可千万别想的多,什么事也没有!过两天等你养好了,哥带你出宫玩去。”
我泪眼朦胧的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活力一笑,其明璨璨。
一百一十九 得了颗球
是夜,星儿眨眼,郎霁晴明。
月池院里空荡荡,只剩我和冬休两个。因我平时不愿见人,只借此空隙,在门外廊下铺了厚厚的软垫,吹吹晚风,看看流萤。
身上结了厚厚的痂,像一层壳子,使我行动依旧不畅便。但感觉已然是好了太多,能小心翼翼的坐会儿了。
“她们人呢?”
冬休垂眸说:“她们都去乐艺台,给大人过寿去了……”
我默默,抠着指甲。原来,今天是姑姑的寿辰啊……
我骤然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又觉心头凄凄。人心当真复杂。
冬休说:“那阿秋的腿已经好了大半,三几日前就能歪歪扭扭着走了。今日也跟了去,还利用前番修养的时间,给大人准备了一份亲手做的礼物。倒是咱们……”
我抬头,眺望夜色,目光悠远:“不了,想来姑姑也是不愿见我的。如此刚好,不见,我便也不怕了。”
冬休的表情郁郁:“小菟,打完你后,大人的眼圈整整红了一日。她最近看似对你不管不顾,可能只是,为了给你加深记性吧。”
我的手指戳着下巴道:“她只是心疼阿秋吧,毕竟,她们相处的时日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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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休摇头:“不会。经奴婢以前观察,大人看你的眼神,和看阿秋的不一样。”
我不以为然,泠泠说道:“怎样都无妨,反正我也要回家了。”
“回家?”
“嗯,我已想了好几天,打算给阿爹手书一封,叫他想办法接我回去。”
冬休蹙了眉,面色凝重道:“小菟,若是大人知道,你这么大气性,要负气离开,不知道她还要多恼火呢!不好这样啊。何况,她早前就跟奴婢们示下过,若你敢犟,闹什么不吃不喝,就叫奴婢们尽管回了她,她不介意再打你一顿……”
我鼻子一酸,声音颤悠:“那能如何,我的梦里都是她说要杀我……”
冬休靠过来揽着我的头:“先不提这些了,再将养一段时间心情就不同了。从别的角度说,这不是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每天都玩玩玩吗?”
我这才破涕为笑。
天空划过了一颗流星。
闪亮闪亮的,拖着雪光一样的尾巴~
冬休惊呼:“呀,快许愿!”然后马上双手合十。
我仰头瞧着,它由第一眼的惊艳,逐渐变得诡异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流星好像朝我们落下来了!!”我赶紧拍着冬休胳膊。
“啊?”冬休睁眼惊呼。
可头顶的那道雪光速度极快,我俩根本来不及躲闪,仅一刹间,就以摧枯拉朽之势砸了下来!
我瞪大了眼睛,樱口圆张……那白影儿似乎燃烧了空气,火树银花般,“砰”的一响落了地!
可这不算完,跟着那落地的物体又弹回了空中……
就这样“嘣蹦蹦”,像个橡皮球,上下弹了数个回合!我和冬休的头也跟着上下摆动了数个回合!
这东西弹的劲儿逐渐减弱,最后“噔噔噔噔”,骨碌到了我的脚边。
这才有机会定睛观瞧。
它就是那么一个“圆不溜秋”——球!白色的球!汉白玉一样白色的球!
我二人面面相觑,又确定这球不再“异动”,这才挪挪身子,用手指去戳它。
嘿————
还真的是橡皮球一样的手感啊!
我把它捧起来,大小很合我的手,差不多是儿童足球那么大。但是要比儿童足球重的多,论质量,论触觉,当真与橡胶无异。
可是,这个时代没有橡胶啊……
那么它到底是个什么东东?
我站起来拍了拍,拔了冬休的发簪戳了戳,球表毫无痕迹,这质量……
“冬休,拿锯子斧子来。”有东西引走了我的注意力,就一瞬间忘记我不能淘气这事。
“这……”,冬休有点犹豫,但还是哄着我:“那可得悠着点。”
然后她从院儿南墙的杂物房里,拿了工具出来,我俩就合作着,一人一头,锯那球。
咯吱,咯吱。
空喇了一阵,那球还是完好如初。
“冬休,你来劈!”我把球放定在地上,拿两块砖夹着。然后等待着奇迹的出现,看会不会蹦出一个哪吒来。
冬休举起斧子,还有点犹豫:“真的要劈吗?”
“劈呀劈呀。”
然后冬休屏气凝神,眯着眼睛,“啊”的一声给自己鼓劲,就用力劈了下来。
斧头刃挨着球的时候,梆的一响,冬休双手一震,斧子就被弹飞了,连带着冬休也趔趄几步,轻摔在地上!
冬休呲哈着,“麻了麻了!手给我震麻了!”
我忍俊不禁哈哈狂笑,笑的伤口都要裂开了。
再看那球,纹丝未动!
我咂嘴叹道,不错不错,又结实又滑溜还好看,够我玩一阵了。
这时远处传来笑谈之声,我心一慌,抱了球欲要回屋:“她们回来了,快进去快进去!”
冬休过来夺了我的球:“不行,这东西来的奇怪,不能让你自作主张。我去请示大人先。”
眼看外头的笑声要溢进院门,此时对于我来说简直像洪水猛兽。我也不再计较球不球的,此刻躲起来比较重要。于是一转身挪着小碎步,赶紧回来床上蒙上被子,好堵上耳朵屏蔽她们的声音。
我不想接触外界……所有的人事物都显得恐怖……
冬休回来的很快,掀开我的被子疑惑道:“不热啊?”
她笑着:“球是你的了。大人原话说了,‘既然是捡的,你们玩去吧’。”然后把那球擦擦干净,放在了我的玩具堆里。
透着灯光,我再度观察着它,白糯细腻,像块软玉,质感叫人觉得舒服。不过,它莫名其妙的从天而降,定有来头。
可着实不像有生命之物。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出现发生,都有着前因后果,并且环环相扣。但我此刻更愿意相信,这是上天送给我的小玩具~
大面积的伤处开始发痒……
痒的我不停的去抠。主要是,抠一块痂下来,特别好玩有快感,当真是恶趣味。
冬休一天要阻止我二十来回,直说再这样,就给我戴上手套。
“没长好就抠掉,会留疤的呀!”
听了这句,我才稍微安份点。只等着再养多几日,就可以大面积的去撕,一把过足瘾!
我的伤处日渐好转,可冬休这几日,眼中却不时有些哀伤之色。特别是在为我检查完伤口之后。
奇了怪。
我不禁问她:“怎么了?我伤的最重那几日,你倒是乐观坚强。如今要大好了,反而难过起来。”
她挤出笑容说:“嗐,奴婢也会有心事的时候嘛!不打紧,过过就好。”
这眼看六月将尽,近乎一个月的时间里,我的精神世界完全是冬休在撑着,如今蓦地见她颓了,我的情绪又一刹那跌落谷底。
她拿来我的蓝天白云衣裳,小声说道:“小菟,奴婢好不容易给清理好的。前几日怕拿回来勾起你的心事,如今看你情绪尚佳,不由得叮嘱你一句,千万放好了,别再穿它。”
看见这身衣裳我的眼睛就酸了,将它抻开,透光来看,裙摆上的脏污痕迹,到底隐隐约约点点滴滴了……
我叠好,将它悄悄藏回衣柜里。然后发现衣柜里少了点什么……
我的后颈生了一丝寒意:“我装信的木匣子呢?”
冬休嗫嚅道:“打完你后,大人就顺便把整个东厢抄了一遍,有关念奕安的东西,全部拿走了。”
我心头凄楚:“盒子上层,我存的小石头也拿走啊?”
“大人说,那是乡野孩童才玩的东西,一并扔了。”
我含着泪点点头,走到条案处,找了找我们的小红马摆件,果然不见了。
我恨我心宽,竟如今才发现……
还有!还有我的脚链!念奕安亲手为我系上的。
我迅速低头,往脚踝上看去,空空如也。
我胸中的火直接蹿升,冲的自己头晕目眩,双手发抖!然后哀哭起来,颓坐在床上,捶打起自己的腿。此刻,我是只被人剪了爪子的小猫,是只名副其实的小白兔。作为弱小的底层动物,除了能够拿自己撒气,还能对谁撒呢?
冬休扑过来抓住我的手,含着泪说道:“千万别闹!到了今日,你还不了解大人吗?她个性极强,警慧多谋,说一不二,不容得任何人违背她的意愿。”
我摇着头甩着泪:“我不想知道,不想知道。”
冬休用力握着我的胳膊,握到我有些疼痛,红着眼厉声劝诫道:“你听我说!那一日,书房的门开了,你趴在那一动不动,血肉模糊。你的衣裙上,地板上,溅的全是血点子!把你抱回房里,奴婢们是哭着把衣裳给你换了,擦干净浑身的斑斑血迹……”
“幸亏清理伤口的时候你没醒,不然光是剪下坏掉的皮,就得让你哭的撕心裂肺!”
“我把这些说给你听,也是为了让你长记性。以后如何与大人相处,当需心中有谱,千万谨记!”
看着她恳切的眼神,我恢复了一些平静。
谢谢冬休,她厚意待我,我又岂能让她难做。便喘口气,用上许久没爬上嘴角的萌甜一笑,灵巧说道:
“你别急,我不闹。我和奕安哥,岂能是丢了几样信物就能影响到的!”
一百二十章 从今一别
心中零散之人,不该在下午入睡。
醒来后房间暗了,整个人盖着黑暗,空荡荡的一片。仿佛在这世上,只剩孤身一个。
心里空旷的害怕。
我慌乱的唤着冬休,带着哭腔:“冬休,冬休,你去哪儿了……”
然后睡房门开了,有人持了蜡台走进来,“小菟子醒了?就说叫你起来呢,饿了吗?”
我愕然惊坐起,不可思议的看着那人,心中预感很差。
“你是谁?”我小声询问着。
那人把灯都点亮,我看见了她的面容。是个三十四五岁的女子,一副吃过苦的样子,脸庞贤惠,身材不瘦不胖。
她亲和笑着对我说:“小菟,我是刚调来的,以后负责照顾你。”
我心头一震:“冬休呢?”
她没接这个话题,口气乖哄:“今晚上有你喜欢的龙井虾仁,先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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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摇头:“你告诉我冬休呢,我才吃……”
她笑道:“她临时有些事情,出去一趟,过会儿就回来了。”
“真的?”
“真的。”
她把晚膳端到我的床头条几上。见我仍疑惑着不动,就开始喂我。
我被动张着嘴,味同嚼蜡。
没吃几口,听见院中宫女们闲话。
“诶,你们知道吗?小菟的阿耶要领兵打仗了。”
————
我的脑子一下子就充了血!
后面她们再说什么,已经被嗡嗡的耳鸣覆盖了。
我气的发抖,喂我吃饭的女子见势夺门而出,喝散了她们。
我心中歇斯底里:“好你个狗皇帝!就刚给一个审旧案的幌子,象征性的安抚臣心,便如此急不可耐,狗窝里存不住干粮的,叫我阿爹给你卖命!”
此刻我只后悔挠咬他的两只狞猫太小了!我怎么不换两只大的给他!
新来的女子看着我的神色,试图劝道:“不用担心,听闻圣人给西川郡拨了军队,粮草,兵器,总之,应有尽有。而且你父亲向来「性果敢尚武事」,又有你叔叔一家跟随,无需挂碍。”
我斜眼看着她:“要不你去领兵吧?反正应有尽有。”
她眉心皱皱,抿了抿嘴唇,坐下后又将饭碗端到我的面前,细语说道:“日子要过,饭也照吃,你开开心心,凡大人才不会在战场上分心。你说是吧?”
这句劝还像个人话。
于是,我又配合着强咽几口。然后就摇头不吃了,抹了抹嘴,又问:“你不是说冬休一会儿就回来吗?这不是过了一会了。”
她对喂我吃饭有执念,调羹仍在菜里拣着,挑出虾仁来要塞我:“听话,你看你瘦的,再吃一点。”
我躲开,她追。逼得我手背一挡,调羹“当啷”,就掉在了地上。
她心疼坏了那点食物,微微有些生气说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实话跟你说吧,冬休回不来了,被调走了。”
“什么?”我声音一颤,眼泪瞬间决堤……
下午的时候她还跟我说笑着啊,就这么,走了?突然走了?
我的泪痕挂了满脸,像脉脉的小溪,往下流着。
这女子看见我睁大了眼睛躺泪,有点手足无措。赶紧给我擦着,还想伸手来抱我。
我甩开她的手,对她哭嚎道:“你走!快走!我没让你来!我只要冬休!只要冬休!”
她退后两步,叹口气,无奈的看着我呜呜痛哭。
正哭的痛彻心扉天昏地暗,模糊中听见一句话透进耳中:“我还是没打够你!”
我顿时收住哭声,惊恐的转头看去,姑姑冷嗦嗦的走了进来,戾气逼人。
二十余日未见,与她同时出现的,还有那把沾过我血的戒尺。我再熟悉不过了。
我愣住了,不敢再哭,惊看着垂在她手中的尺子,呆坐在床上瑟瑟发抖,而流下的泪,已变得清冷。打在衣襟上,滴水成冰。
姑姑启口:“我给你拨来的人,我自然有权随时调走,还容得你说不?你需得知道,她被调走之事,全然由你一手促成。你还有脸哭闹?”
姑姑知我害怕那把尺子,脸上似乎还带了点哂笑,轻轻提起它:“听说你这几日能走能坐,皮肉已愈合了。没关系,再打烂它便是。”
我眼无定点的看向前方,包括姑姑在内,全然是一片影子。我下意识的开始往后躲……
“怎么?知道害怕了。你以为你做的错事,再加上现在的表现,是挨了一顿就可以解决问题的?”
“不用我多说了吧,自己趴好。等我说到第二遍的时候,我就拖你去院子里打。”
我目瞪口呆,全然傻了。
新来的女子开始和稀泥,一边把我放趴下,一边说道:“我们小菟子不是不听话,是吓坏了。听姑姑的话趴着,姑姑就不打了。”
我全身麻了,像是死掉的木头,脸埋进枕头里,心脏开始绞痛。
姑姑在告诉我什么是言出必行,不轻不重打了一下,那本就清晰的记忆再度被放大,我抖若筛糠。
我要吓破胆的样子似乎使她满了意。
然后,她扯了把我的裤子,看了眼旧伤说道:“既然还未好全,我便暂且将这第二次责罚给你挂着,留待观察。”
“新来这位,你需敬称她为玫姨。虽是照顾于你,但你不得对她不敬。可记住了?”
我的世界已经是心跳在打鼓,伴着这鼓声,我拼命点点头。
姑姑终于得见我的顺服,不再训诫。一转声调,对玫姨柔和说道:“你随我出来一趟。”
随即两个人便开门出去了。
我心跳紊乱,气短。吸入的气好像只能走到一半,入不了心肺。我抓着床单挣扎着,努力排解这极大的不适。
双手摩挲着,突然在枕下摸到了一封信。
我一喜,赶紧拿出来看。
打开后,信封套着信封。外面的那层,是冬休写给我的,她熟悉的字体展开在我的眼前,就像是她这个人在我面前一般。
「小菟吾友,与你相处数月,已知你为世间纯真善好之人。待人接物,不以贵贱而异。权利二字,从未略萦于心。此番得咎,即便有错,然无有一件全因自己而起,件件皆为他人。相熟一场,我心足矣。此次分别,能奈其何,然去处妥帖,当替我宽心。另外一书,乃五日前所得。鬼使神差之中,冬休逾矩拆之,阅后辗转难眠数日,而今不得不交付于你。惟愿阅后,万务珍重。」
万务珍重?
里面夹的这封,该是念奕安的信啊。近来二十多天,他的音讯全无,而以前不出五日,总有来信。我算着他到兰羌的时间,也该有一段时日了。心中本就惴惴不安,如今这是……
我慌乱不堪的拆开里面那封,不是念奕安的字!是他的随从卓奚写来的。
字里行间,有那么一段话,像是活的,第一时间跳到我的眼前,而后横撇竖捺化作了千万根针,直扎在我的心上:
「六月初五日,奕公子闻听茶民受山洪围困,亲赴救援。塌天暴雨,湍急嘶吼。公子忘我救人,突遭一股激流冲袭,卷噬而去不知踪影。余等遍寻三日,终在山脚溪间寻获,此时公子已全身冰凉,气息全无,唯手掌紧握腰间之佩,颜面含笑……」
我握不住信纸,也不再有泪。满世界都是我张口呼吸的声音。
咝哈……咝哈……
然后,一只透明的大手直接破胸而入,握紧了我的心!所有的血液阻塞了,我的眼前一阵黑一阵白。
我捂着自己心口,它从前胸疼到后胸,压榨一般的痛,像是要压断胸椎肋骨。掏心的手也不再是一只,从背后又多出一只来,就这样一正一反,撕扯着那颗心……
牙齿钝痛,牙关发紧,整个下巴区域开始僵硬,然后这股将人拉入地狱的痛楚从牙关穿上了双耳。
双肩双臂像被抽了麻筋,身体畸形扭曲着。
我努力往上爬,越过枕头扳着床头,想去拿床头条几上的水杯喝口水,可,可我做不到了。那一刻,我看了眼天,瞪大眼睛,万念俱灰,“我活不成了……”
生理再拼命的呼吸,也没有气儿可以进来,于事无补。我的脸直朝下塌去,整个上半身就挂在了床头围栏上。
我像个死尸一样挂着,动弹不得。不过,不用很久,我便会是一具真正的死尸。
一开始虽动不得却依旧品尽痛楚。后来,意识漂浮了。
不悲了。
念奕安……
我的意识唤着他的名字。
“嗯,和你一起走,也好。”
“终于能每天都在一起了。”
处在濒死阶段,对身体的觉知,已不复存在。
未散去的意识知道玫姨回来了,她惊讶一声摸了摸我,探了探鼻息,快跑着出去呼喊着:“大人,大人,孩子没气了,没气了!”
在空中飘忽的自己怒骂起她多事,然后集中注意力,抓紧时间,往外飞去……
此刻灵魂化作一心离开的蝶,煽动翅膀,一定要赶在捕蝶网来到之前,去到想去的地方。
心心不停,念念不住。
小安子,我来了。
一百二十一 魂魄不全
飘飞未几时,画面一转,好像回到了以前的世界。
上次来到这里,还是早在青鸾宫小住,煤炭中毒那一次。
我此时站在一个门口,往左看,是无尽的白色走廊,光影浮掠。
但觉得右边,又有人在呼唤着我。
我想往左走,于是便决定,和右边的人告个别。于是我往右一步,像是踏过一个门槛,进入一个画面中,眼前的蒙蒙白雾里,现出几张模糊人脸,看不清是谁。
应该就是她们呼唤我吧,于是我轻启口,跟她们说:“我回去了。”然后干脆转身,再踏着那门槛出来,毅然决然的往长廊中走去。
又是这家医院。
我寻找着一七二五的门牌号。
但这边的一切也不清晰,到处仍是雾。有光的地方,更是白茫茫的一片,像是浅色系的世界,没有任何艳泽,但却觉得温和。
我不知道找了多长时间,看见多少陌生人,他们每个都穿着条纹的病号服,百样病色。
终于,找到了那间病房。我走进去,看见靠墙的那张床,躺着另一个我。她的床头放着一大捧香槟玫瑰,此刻,正沉睡着。手上带着一圈醒目的橙色腕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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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在乾周国那么久了,而这边还在医院?
我摸了摸另一个我,意外发现,我现在的身子可以和她重叠。
我坐到床上,思考着,“要和她全部重叠吗?”
这是不是就表示,我穿越回去了。那么,若全然回到了过去,会不会忘记念奕安的存在?
一时间难下决定。
忽然,窗户上一闪,我看见了一个人影儿。便立时站起,追赶出去。
这个人影好像是念奕安啊!
他大踏步的往前,我在后面努力的奔跑,就想追上他,看看是不是念奕安。
沿着走廊再度追赶到了尽头,铁门吱咛一开,眼前是一圈又一圈的螺旋楼梯,嵌在一片一片云里。
那人握着扶手往下去,我也跟上。我大声唤他:“你是念奕安吗?停下,和我说句话呀!”
他不理,只管一圈一圈的往下走。我此时才发现,这座旋转楼梯,好像根本没有尽头……
而且,他只是穿着现代人的衣服,留着现代人的短发,是什么让我觉得他就是念奕安?
心中一疑惑,信心便不再坚固。一分神,脚下一乱,蓦地摔滚下去。在尖锐的梯阶上砸了几个来回后,我整个人摔出了楼梯,掉进了云彩眼儿里。
—————
我的身子猛然一个激灵,醒了。
我睁眼,昏暗的灯光,熟悉的璎珞。
我坐起来,姑姑正靠着三四层软枕,摞的高高,倚在我床头睡着。床尾的地上还睡着景含。
我下了床,鞋子也没穿,穿过厅中,发现女医正睡在坐塌上。光脚走到门外,体会着地面的温度。廊下看天,月儿西垂,后半夜了。
院子里的夜灯还点着,一切都很清晰,不再有雾。看了看地上,自己有影子。哦,原来我不是鬼啊。
折身回房,迎面撞见……玫姨?我还是游魂状态,没理她。
她大喜过望,“孩子你醒了!谢天谢地,终于醒了。”
我站在梳妆镜前,瞧见身子在寝衣里晃荡。头发上下分开,下边的垂着,已过了腰。上半边头发挽了两个羊角髻丱发,绑着我奶奶最爱的红绳。
“曼妙”的是,额心正当中,被剪了一撮刘海!没看错,只有一撮!
我摸了摸这撮“呆毛”,有点疑惑。玫姨赶紧解说道:“这叫「留孩发」,咱们想尽一切办法,也得把小菟留住。”
哦?不是有人从来不信鬼神迷信之说么,如今连野方子也用上了。
这时候,姑姑和景含醒了。姑姑直勾勾的看着我笑,眼睛闪着泪光。
但我并没有因此有所触动,反而玫姨抹着泪,呜咽说道:“你一口气不来,心跳停了三回,差点以为留不住了。大人寸步未离守了你一天两夜,直到今晚,医官说你脉象稳了些,大人才敢在你旁边合会儿眼。”
哦。
我面无表情。
玫姨接着絮叨:“赶巧了女医刚从你姐姐房里出来,要不然,可得误了时机。最快的速度施针救你,行了百十针,见你手指会动了,微微睁眼了,大人本来一喜,谁知你撂下一句‘我回去了’,就又没了气。这一下子,可把大人伤透了,我从来没见大人哭那么伤心过……后来,女医说你心跳稳了,只是意志不愿意醒,大人就又哭了一场……”
我默默站着,好像在听别人的事情一般,心中波澜不惊。
姑姑示意玫姨不要再说,过来揽着我:“大家都饿坏了,陪姑姑吃点宵夜如何?”
我点头。
灯点亮了,很快从小厨房里端过来一桌小菜茶点,我把身子伏的很低,趴在桌上闷头吃。她们见我这般模样,更欢喜了,有夹菜的,有胡撸头的,我反正只负责往嘴里送,嚼了吞咽就是。
觉得肚子满了,把调羹一搁,低头开始抠手腕上的银镯——不知何时被戴上的平安镯。
从这天起,我成了一只傻兔子。
我好像脑子不大好使了。
甚至都没有为念奕安哭一哭,就自动锁上了任何关于他的思绪。如此作风,非傻不能及啊。
我就每日玩着我的球,要么在院子一角玩,要么在院子外玩。只自己跟自己玩,院里的几个丫头,与我风马牛不相及,我并不主动理会。
有时家里来了客人,比如其他大人来找姑姑,我也装没看见,仍在玉兰树旁忘我的玩,嘿嘿乐着,并不像以前那般问安取悦。
她们怔怔的看着我,再小声讨论:“这孩子是不是被打傻了……”
别人说什么是别人的事,我依旧玩自己的。球玩累了,就开始玩泥巴,然后在饭点被玫姨拖回用膳,再絮叨着我成了泥猴之后,开始塞我。执着如她,一定要把我塞撑为止。
除此之外,还每天在午睡完,再给我添一顿下午茶……
嗐!为了报答你的苏姐姐把你从永巷捞出来的恩典,这么殷殷勤勤的喂食我,当真令人感动呢。
无意听来一句,十几年前有人为阿爹起了一卦,声称其膝下的孩子皆活不到成年。自从我犯了心疾,这句旧话又被她们从记忆深处挖了出来。
姑姑该是觉得此说几乎应验,所以表面上开始对玄学不那么傲慢无视了。见她与玫姨一同翻着日历,算着离我的生辰还有几日。
“还有二十天啊。”她叹道,似乎在她心中,认定再过二十天,我达到了十五岁,过了女子成年之期,就可以破了这个“谶语”。
她依旧在努力去破别人的“道理”,只是在“怀疑期间”,蛰伏等待着罢了。所以,这并非她的真实心意,更不符她的真正性格。况且还有一点,我并没有再惹她不满。
我的傻病日渐严重。
这日走在院子里,突然蹲下捏了一捻土搁进嘴里。没别的,就是想知道土的滋味。
正准备往下咽,玫姨“诶,诶诶”着来抠我的嘴,用手指抵住喉咙,“吐,吐,吐!”
试了试咽不下去,只得吐了两口,“呸,呸”。
玫姨这才松手,“傻孩子,脏不脏啊!”
我只平淡说道:“挺咸的,怎么不拿土来炒菜呢!”
玫姨眼睛珠都快要掉出来,正在院子里忙的丫头们也怔住了,对我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
我反正拒绝和她们对视,爱怎么想怎么想。
不过我开始发现玫姨的厨艺确实不错,这几日在她的美食诱惑下,我逐渐发现除了吃零食,吃饭也有点乐子。
她可以把红烧肉做的又咸又香又甜又滑,呈半透明状!
我奶着声调和她聊天:“姨姨,你以前在永巷里是做什么的呀?”
她正坐在屋檐下,一边为我制着兜兜,一边说:“针线房里做缝缝补补的差使。”
“你说布料挨这么多针,它会疼吗?”
“怎么会疼呢?布料又没有生命。”
我说:“说不定有生命呀,只是挨得针多了,拆拆改改多了,就丢了命。”
玫姨一笑:“绝佳的绣样是有命的,可也是绣娘一丝一缕的魂魄附在上头,因此看着,才鲜活流动。”
这话我很喜欢,原来,她不全然是个庸妇。于是凑过去,看兜兜上的绣样。
她笑道:“这是五毒绣样,以毒攻毒,消灾消病。”又跟着轻叹:“多年做着粗使线活,手粗了,活儿也粗了。”
“嗯?没有呀,比我其他衣裳上的绣样细致的多。”
她话音有些悲凉:“以前,一根丝线可以劈成六十四根来用。如今,减半了。”
我瞪大了眼睛,有被折服到。
然后玩心上来,拿着另外一根针往那兜兜上穿了几个来回,然后居中的大青蛙就就长出了胡子。
我哈哈笑了,滚在地上。
玫姨抿着嘴,并不气恼,只说到:“这孩子,你以为这乱针我就改不了?”
直看见我坐地上,她才起身来拽我。我赖着不起,越扯我就越往地上躺去,一直对她扮鬼脸傻笑。
她被我逗弄的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刚好好说两句话,又开始犯傻。”
我就一直躺地上晃着她的胳膊,直到自己也笑腻了,才溜去一边。
耳听玫姨望着我的背影叹口气:“这是鬼门关里走一遭,三魂七魄没回来全啊。”
一百二十二 闹作一团
天大地大,玩球最大。
这颗天降神球太好玩了,拍起来手感好,软弹嫩滑,隔壁家玩蹴鞠的鼻涕孩儿都要羡慕哭了~
我站在院子外对着墙玩,又拍又踢,自己兴奋了半晌,直玩的浑身冒汗,刘海也被打湿了。
玩累了蹲下来喘口气,球没拿稳,骨碌碌溜到了一人的脚边。
看见那紫色的袍服我就心里一震,是姑姑。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她弯腰捡起来,笑着拍了拍,想要跟我一起玩的模样。
我已不自觉变了颜色,畏惧的看着她,手腕间的小麦粒又跳脱起来。
三步外的玫姨给我使使眼色,我这才反应过来,嗫嚅道:“姑姑安好。”
姑姑读出了我的怯生,有点失落,淡了笑容,把球递还给我,胡撸一把我的头进门了。
记忆种下了条件反射。因为一看见桦萝就哭,一看见姑姑就抖,便一直没有回上房吃饭。因此这几日,见面时间极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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桦萝因此日日躲着我走。而姑姑每晚都会拿个小玩意或者一包小吃食到我房里,和玫姨略坐坐聊聊闲,看着我在一旁痴傻的鼓弄玩具。
或许正因为白天和姑姑眼神对视过,这日半夜我又做了噩梦。
梦中她铁青着脸在我脖子上绕了一根白绫,一遍又一遍的说要处死我,处死我……
我在梦中崩溃痛哭,被玫姨唤醒的时候,泪水已湿了枕头。她把我托起来给我顺着背,“不怕了不怕了,做梦了做梦了。”
我哀哭道:“她要杀了我,杀了我。”
谁料我哭的太痛吵醒了姑姑,她穿着一身寝衣走了进来,坐到床边,先笑着说:“如今大了,反而成了个夜啼娘。”然后眼睛闪着光充满了对被理解的期盼:“母亲怎么会杀了孩子,只是吓唬。”
“看见她”就是收住哭声的灵丹妙药,我不敢再嗷嗷叫。
她试图接着哄我:“过段时间就是菟儿的生辰了,你想要怎么过?叫梁雪园和林燕子一起过来吧,是去乐艺台点出戏,还是?”
我囔着鼻子说:“她们过来会抢我的零食……”
这一刻姑姑的脸上现出了不可思议。她的微表情告诉我,从此时起,她开始怀疑——我是真的傻了。
于是,一场家庭会议召开了。
整个院子的人到齐,在正厅团团围坐,开始讨论我的病情,要不要去看一看脑科。
我在上房门外台阶上坐着摆积木,已经摞的很高啦!
因着被吩咐,只能在她们视线范围里玩,不能走远。所以,如此不避讳我的面儿就讨论我,可能是因为她们以为傻子听不懂吧。
死敌阿秋假惺惺的说:“如今妹妹变成这样,也有我的一份责任,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对她不够宽容。以前只觉她狡黠不驯,如今痴痴傻傻的,倒还不如从前呢!”
说着话,她就要去抹泪儿。
姑姑说道:“现在不是提以前的时候。菟儿这状况,你们都怎么看?”
玫姨接过话:“依我看啊,找个神婆道士的,给孩子瞧瞧魂儿掉哪了。我这几日里,每天晚饭后都围着咱们院子给叫魂儿。想来,该是在假山那就开始受了惊,我今晚叫叫去。”
别说,玫姨将传统民俗演绎到了淋漓尽致。
一向卑怯的祥顺附和道:“应该有效,奴婢家乡,都兴这个。”
景含性巧,听她细语说道:“奴婢觉得,郎中定是要瞧的,拜访名医为主,玫姨说的法子为辅。如此双管齐下,方不误了治疗。”
芸豆和桦萝:“对对,最好如此。”
姑姑吁出一口气:“这次召大家来,商量为次,原是想看看,有没有一人觉得菟儿是不傻的。既然每个人都看法一致,散了吧。”
然后一群人立马灰溜溜的走了,谁也不敢触苏大人的霉头。
她们从我身后而过扬起了风,差点把我的积木震倒!
顺理成章的,出宫瞧病的马车没多久就飞驰在宽阔的大路上。
趴在窗户往外看的习惯没有变。看看别人的生活,是怎样的一种风貌。
窗外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姑娘,跟我梳着一样的羊角髻,绑着红头绳。我盯着她瞧,她盯着我看。我看见,她的左边泪痣处,有块红色的梅花痣。生动娇艳~
此刻,她正挽着一位妇女的手臂,依依而笑。我又看了那妇女,她半笑的眼睛就那么一转,白眼珠多于黑眼珠,有点四白眼的味道。
一晃之间,好似突然变成了一双凶狠的狼眼!青光冥冥!
我一震,揉了揉眼睛再度看去之时,马车已走远……
我心有余悸,又仿佛意识到,如果不是玫姨也一并随行,我非常有理由怀疑姑姑是要把我送到深山老林里喂狼的呀。
然后我就莫名其妙把这个设定认成了事实。
于是我便扭头,贴近身旁的玫姨,附耳对她说:“姨姨,哪天要是我被单独带出来,一定要去有狼的地方找我,我被丢在那了。来早点,还能找到四肢,狼是先从肚子开始吃的。”
玫姨一愣,又不禁捂嘴大笑:“你这孩子,是怎么想到这儿的!”
我俩同时感受到了对面投来的幽幽目光,姑姑默默的看着我和玫姨的“说笑”。
也是,以前总是围着她转,她有些不适应吧。
在西市一家名为延寿堂的大医馆停了车。
大大的门面,高高的台阶,浓重的药气扑面而来。
一位鹤发白须的老医官在诊案处等着我们,已候多时的样子。
他的眼睛有些浑浊,满手的老年斑勾画出年迈的枯槁。少了一份红润之色,只觉垂垂老矣。
我候在一旁,姑姑和玫姨先与老医官嘁嘁喳喳聊了一阵,交待了基本情况,才牵着我的手领到他的面前。
他笑着叫我坐下,音色干涸。可能这位老先生专治“癔症智障”太久,整个人已经被各色患者榨干掏空了。
然后,就开始观察我的神态,问我问题:“你的乳名叫什么呀?”
“小菟。”
我有点想跑了,我也不至于不知道自己名字吧,这是庸医吗?
“你最喜欢的动物是?”
“小猫。”
老医官扶髯:“那你会把小猫扔给狼群吗?”
哦……玫姨把我刚才说的悄悄话抖搂出来了……她没有把我当朋友……
我轻轻答:“不会。”
他又问:“那你是如何相信,你母亲会把你丢去喂狼呢?”
……
我不能得罪姑姑。
就只说道:“因为有个寓言故事,叫《狼来了》,坏小孩是要被喂狼的。”
全场静默。
回答不在预期,他们的情绪曲线在上下荡漾。
老医官随即笑道:“这寓言好,前儿个翁翁才与小孙子讲过。没事了,你去玩吧。”然后使眼色叫人把我带去一边。
这时医馆的一个小学徒端了一个大笸箩从旁边路过。一不小心,里头入药的青橄榄哗啦啦洒了一地。
我连忙兴奋的去捡,这满地跳动的青绿色太诱人了!
耳听身后老医官说:“小女心智薄弱,噤若寒蝉,眼神空洞,反应略迟。与夫人所述情况相符,症状着实为遭受连番惊吓刺激,极大哀伤所致。一时瘀滞于五内,不得疏解,才有混乱言语,失常举动。”
她们道:“这当如何?”
“情况尚有回转之地,不至太糟,不建议开药。小女虽近成年,但有天真一气,日日若服苦药,心情不佳,只恐不利肝气疏解。休再刺激于她,好生将养便是。夫人本当在责打她之后尽快修复关系,奈何反其道行之,以致情况恶化。”
姑姑叹气:“嗐!先生有所不知,此女顽强,素不听话,不轻易知错。需得一次治住了立下规矩……我也是为了让她痛改前非。”
我握着满手的青橄榄,正帮那小学徒往笸箩里捡,不时丢一个互相砸着玩,已经高兴了起来。听见她们如此正儿八经的谈话,都挺有理的样子,只莫名有些好笑,我已走出,你们倒站在原地……
我没兴趣再听,就往前挪了几步,去捡那枚视野中最肥硕的果~
腌渍后的橄榄冒着青涩酸甜之味,肉质晶莹透亮,我瞧着手中的大果,口水已经要流下来了……
然后我就把它拿到嘴边,上下门牙刚轻轻一嗑,突然一只大手扇了过来,打掉了我手中的橄榄。
我惊的大叫!
然后那人拽着我的胳膊根就把我提了起来,拎回诊桌附近,开骂道:“苏晓!好好的一个孩子被你糟蹋成这样,去捡地上的东西吃!”
我这时才发现她是许久未见的元婆婆啊!
我甜甜喊她:“婆婆,你怎么在这。”
她把手中刚包的一提药放在诊桌上,捧着我的小脸目光盈盈的问我:“菟儿,你现在怎么看起来那么呆,还傻笑,是不是你姑姑把你打成这样的?”
我听见此话撇着嘴哭了两声。
元婆就炸了,冲过去指着姑姑的鼻子骂道:“你就可着性子作吧!别人不知你的冷酷劲儿,我可知道!这凡家我也是故交,你不想好好带她,就送回去吧,何苦虐待她!”
我想起元婆婆岁数大了,要照顾老人。于是我就为她搬来了凳子,让她坐下骂。
她摸了一把我的肩头,“好孩子,婆婆不累。”
姑姑涨红了脸,与她的姑姑分辨道:“元姑姑!还别说您也有责任,女医说您赠菟儿的红碧玺发钗,因她经常戴着,催发了心疾!没准是因为心跳停了许久,她才到了今日境地!”
元婆婆精神饱满中气十足:“哦!你还倒打一耙!你说,这孩子是不是你日日带着!她有什么隐疾你不去留心,还来诘责他人!”
“翻脸无情的……无情的!”元婆婆一边呲牙骂着,一边巴掌往姑姑胳膊上招呼!
玫姨赶紧来劝架,三人哄闹成了一团……
我眨眨眼睛,十分关心婆婆的手会不会疼,于是看见诊桌上压纸的镇尺,就拿来递给婆婆。
婆婆抓过去,就拿尺子往姑姑身上劈了两下。
姑姑好像也基本要气的背过气去了,怒视着元婆:“当着下人和孩子的面,您是做什么?!”
元婆喘着粗气,搁了尺子拿上药,拽着我:“菟儿我现在就带走,过几日我把她送回西南去,省得惹你心烦!”
然后一场规模宏大的「抢人大战」开始了……
两波的随从见势纷纷加入各自阵营,一二三哨声吹响开始抢人!每边拉着我一只胳膊,先是拔河,把我拉扯的是往左一步来,又往右一步!然后开始夺腿,夺肩膀,夺脑袋,我的双脚已经离了地,我好像要被五马分尸了……
医馆里的人都成了看客,有大笑的有摇头的。
不知谁在我大腿腋子处拧了一把,我嗷的一嗓子哭叫了两声!
我感觉元婆婆那边好像先撒了手,然后玫姨一把将我夺了去,揽着胸腰不丢手!这一刻,不得不称赞这乡野村姑型的战斗力……
元婆婆咬着牙用手指点着姑姑和玫姨,“你们两个真行!我今天怕惊着孩子我才罢手的!姑且再让你们带菟儿两天,我今晚就写信给凡家,人家知道情况,定是要接回去的!”
我赶紧对元婆婆点点头,表示认同!
婆婆不放心的看了一眼我后,甩袖而去了。
一百二十三 医心治病
迟日浓花午,闲云小阴天。
站在太极门城楼上,看着将要出征的将士。羽林大将军谢添之子刚拜了宁远将军,带兵去西川郡援助阿爹。
现在,是出征前的仪式。祭祀礼毕,是誓师典礼。
从皇上至兵丁,群情激昂。礼乐鼓声大作,人心振奋。
那二十一二岁的小将军,雄姿英发,一身戎装,满眼坚定。直叫人想起一句话来——「受命忘身,龙骧麟振,前无坚敌。」
我突然生出了一种羡慕,想象着自己也是男儿身,一时间竟激动不已。
我趴在石栏杆上眼圈红红,眼看着仪典结束,将军拔剑领兵出征,恨不得现在就随了去。但没有人了解我的情绪,姑姑胡撸着我的头说:“不担心了,不担心了。凡大人如今又得一良将,胜券在握。”
她舍得带我出来看此仪典,原是为了给我“治病”。
看着眼前的军队渐行渐远,直到末尾的人影也不见了,沉重的宫门哐嗵一声响狠狠关上,那刚才使我兴奋的一切,又散到了云里。
抬头看天,一场大雨将至。
典礼完毕,仪典台上的人悉数散去,谢添将军此时也上来了城楼。看见那座人山过来,我自觉往旁边退了几步,蹲到墙边去抠鞋面上的绣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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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谢将军本想逗我,但见我此举,生出了讶异。盯着我看了半晌,再不解的看回姑姑。
姑姑比划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摇了摇头。
谢将军微微嗔怪姑姑:“早就想说你了,你怎么没轻没重。”
我暗中发笑,其实你俩差不多。
姑姑避开话题:“冰儿首次出征,你也真舍得他去。”
“该历练历练了,吐蕃军也就这三个月的活泛。到时大雪封山,断了粮草,就是蚱蜢不言冬了。”
“那接下来,可得是一场鏖战了。”
谢添笑叹道:“哈哈,我儿定能事成。”说着话,他有力的一掌拍在石栏上。
我不禁动容,若哥哥活着,这话也是阿爹能挂在嘴边的吧。
姑姑口气泠泠的说:“你这份心,我倒是没机会操了。”
谢将军笑道:“菟儿的可爱,倒叫我想再生个小女了,你还不知足。”
姑姑说:“儿郎淘气便也罢了,我定管的少些。”
鞋面上的线头已被我抠断一根,一扯,整片花叶都零散了。
这时玫姨来了,扯着她亮堂的嗓子:“哟,多年没见谢将军了,公子前程可期,给您道喜啊。”
我抬头看看两人的反应。谢将军略笑笑,姑姑微蹙眉:“怎么现在才过来,带她回去吧。”
“好嘞~”,玫姨殷勤笑答,就过来牵我。
我最后看了一眼凭栏的两人,远眺貌如出一辙。
我心里一激灵,比着大铁牛舅舅,从作风到神态,他们两个反而更像兄妹……
快走回内廷的时候,玫姨神秘兮兮的跟我说:“孩子你猜猜,前头谁在等你?”
我抬头一看,一个圆乎乎的身影站在神龙门旁。
“苹果!”
她扑过来握住我的手,一脸关切道:“小菟,听说你病了,我的身份又不能在内庭乱逛!一直见不了你,可把我急坏了。”
我大笑着:“那现在?”
玫姨接过话:“大人吩咐了,让这丫头多陪你玩玩,我就把她找来了。”
我垂下头,感受到「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的意味。
苹果那气概,于此时再度成了我的坚实后盾,就好比曾经她背我回寝所一般,现在一牵我的手,说可别再闷闷不乐了,我们去烤肉串吃!
我有些感动,只有她不说我傻,只说我是“闷闷不乐”。
她带我去了内膳房,在套院的僻静处里,摆放着一座铁丝网烧烤架。架下搁了碳火,已经穿好的食材放在一旁的冰盆里镇着。
各种口味的酱料瓶里放好了刷子,我闻了闻,竟然还有鲜花酱。这一堆张罗的极其丰富,我心里好久没这么满过了。
“我先生火。”苹果拿起大蒲扇,开始扇那碳火,直到碳烧的红通通。
我默默看着她熟练的动作,“苹果,你现在还是在做粗活吗?”
她挂着汗珠的笑脸一抬头:“对呀,我就是俗话说的‘烧火丫头’。”
我哈哈笑了:“每天能玩火,真好!”
玫姨在一旁张罗着:“小菟快看看,还想吃点什么,我去拿来。”
我看了看那一大盆荤的素的,已经饱了一半。但有些想支开玫姨一会儿,就说想吃芋头,烤到软糯香甜的芋头!
“好勒,乖乖等着。”她好不容易听见我说说想吃点什么,高兴的去了。
苹果开始为我烤制羊肋条,肥美的羊肉滋滋冒着油水。
我捧着脸看她忙上忙下,咳,这么久了,她的神色一直都那么云淡风轻。随即问她:“苹果,你父母怎么样?家里的布坊如何了?”
她跟我的傻笑相差未几:“嘿嘿,不瞒你说,是百小治拿出了他的五十两积蓄,帮衬的我家里得以重新开张。要不然,被乱匪洗劫了一番,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惊讶:“百小治?他不是失踪半年了吗?”
苹果脸上带了甜笑:“原本我也为这事伤心了好一阵子,可阿耶与我回信之时称,有一男子找到铺子里去,略坐下闲谈一番,走之后才发现他留下了一个钱袋。一打开,五十两!”
“我就猜着了是他!恰巧前段时间,竟然收到了他的来信。他不知我如今调来了此处,信件也是转了几个旧识的手才到我这的。”
我犹豫说道:“那……他可有告诉你现在身在何处?”
因他当时拿着我亲手书写的条子不见的,我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苹果凑近了我,“我悄悄告诉你,他本来三令五申不叫我和任何人说的。他就在京里,有时会去东瀛。”
“你看!”她把自己颈上的那条项链给我看,“他从东瀛带回来的。”
我眯眼:“这京中各地的商会既隐秘又报团,那么说,他原来跟东瀛的一路货商可谓是同道之人,同群结伙了。”
早前皇后之子——二皇子中毒之死的真实凶手,好像有点眉目了……
苹果将食材翻了个面,得了个空隙溜过来挨着我坐下,小心翼翼的说道:“小菟,你说我该跟他走吗?他叫我想办法脱了宫籍。”
“啊?你要私奔啊!”
她的脸唰就红了,“也不能这么说嘛,有些事情,也是要自己争取的。”
我咬着食指:“脱宫籍,我还没有做到,倒是你冲锋在前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她羞涩:“你别打趣我了,帮我想想办法如何?”
我垂下头,「动了歪主意等于被打死」,这样的意识已经住进了我的脑海里。一时间,我踟蹰难言……拉扯纠结了几个来回后,我又胸痛了起来……从月牙凳上滑下,捂着心口趴在凳上泪光盈盈……
这可吓坏了苹果,她赶忙顺着我的背:“这是怎么了!”
玫姨冲出来赶紧掐我的虎口和人中:“啊哟我的小祖宗,一会儿我不守着就不行!”
我大口喘着气看着天,天上的乌云稀稀碎碎,却又萦萦绕绕,像是我身上还未完全化开的淤血……
那铺天盖地被笞打的感觉又来了,一下接着一下,没有喘息之隙,躲无可躲!就连皮肤最表层的脉络也开始疼痛起来!我甚至闻见了自己发上的香味与姑姑书房的熏香一致!
我痛楚的低吟,气息越来越短。
一场原本应该有趣的烧烤生生被我毁掉,苹果见我此态呜呜的啜泣,玫姨却给了她一个嘴巴:“你哭什么!你方才与她说了什么?”
我用尽全力说了三个字:“不赖她。”便手脚全然软了,往下倒去。
旁边的宫女们唰的围了过来托着我,很快的,我被一个宦官横抱起来,小跑着回月池院。此刻我头上的红绳在风中飘荡着,好像这一道护身符,不再顶用了……
我的意识还没全然模糊,一路回去,余光中见过的没见过的人脸虽百样,但讶异却一致。我成了件“趣事”,被人品味咀嚼着。
内官局有个穿绿袍的大人说:“何总管的眼力当真毒辣!现在看来,这丫头还真是夭折之相。”
另一人说:“你看你,非得说出来!咳,老天爷有时也很公平呐。”
她们当真聒噪……
不过此次病发,我的心情不同了,不再若之前那般视死如生。
被放回了床上,我说:“我的球呢?”
景含马上拿给了我。
我就挨着球躺着,调息再调息。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当下非常需要它。其实自己的潜意识也有一些觉知,因为每当我接近它,一种安静祥和的力量会上来。
果不其然,我的状态没有再跌落下去,在女医赶到之时,四肢已经能动了。
我已经不再认为它仅仅是天上掉下的一块有弹性的石头之类……它的磁场与力量,太过神秘莫测。
我用胭脂和眉笔在球上画了一个笑脸。
从今天起,好好爱惜它,再也不拳打脚踢了。
一百二十四 旦夕祸福
一声惊雷,震动了乌昭容肚子里的孩子。然后,张采女的“肚子”也跟着闹腾起来……
我甚至站在廊下,都可以听见紫云阁传来的惨叫声。
玫姨往我身上披着长衫子:“就要出暑了,这雨水已经凉了,非要在这赏什么雨景,再受了寒湿!”
无边雨线散珠帘,入眼灰白一片。
这个夏季,过的潦草且刻骨。大量的情绪还来不及消化,就像结出的苞米被收藏了起来,好似在等待冬日无聊,介时拿出来掰一掰,数一数。
乌昭容和我一样大啊,她居然在生孩子……这使我不寒而栗……
阿秋和桦萝穿着一身蓑衣从外面回来,我赶紧用雨伞一挡,正面避开。然后她们两个竟然径直走了过来。溜着伞边,看见她们捧着一篮水果说道:“妹妹,这是乌昭容母家嬷嬷入宫陪产之时,一并带来的红柰果。说是家乡习俗,产妇临盆之日将此果赠给三童男三童女,取顺利抱得金童玉女之意。这一篮说是留给你的。”
说完,她放在地上走了。腿脚挺利索的啊。
我盯着这篮新奇的水果,心里只想说:“我才不敢吃,只怕你碰过的有毒。”
可这果子红的通透,很像后来市面上的沙苹果,但是观其样貌,更为弹糯。果皮上因为落上了雨滴,衬映的更加可爱了。
我想,不如去喂月池里的鱼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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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搁下球,提着篮子就冲进了雨里,雨滴落在脸上舒服极了。踮着步子跑到熟悉的月池畔,踩上礁石,往里头丢果子~
果子砸到池中的大石头,炸出红白双色的花,花瓣飞溅着,好看极了!
鱼儿张着大嘴游过来,像是许多小口袋。还引来了两只水鸭,嘎嘎抢食。
我欢笑着抓了果子继续往石头上砸,迸溅的果汁和雨水交融,全部都成了甜的。
然而一声刺人心扉的惨叫声能够顿时麻掉味觉,再瘆的人汗毛竖起!
在决定去探望正在产子的乌昭容之前,我被玫姨捉了回去。她数落着裹着大澡巾浑身湿淋淋的我,然后把我扔进了泡着姜片的澡盆里。
擦身子代替洗澡这么久,已经快忘记泡在水里是何感觉了。在玫姨认为涮干净了我的寒气后,才把我打捞出来,摊在床上为我涂抹消除疤痕的药膏。
我猜得到那两块地方「板花」累累。
耳听窗外雨小了,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跟着姑姑阔步进了我的房间,兴冲冲的问我:“刚才的果子呢?可吃了?”
我吓得欲哭,以为又做错了事情。玫姨打圆场道:“那东西生冷,喂鱼了!”
姑姑一闭眼长出一口气坐了下来:“没吃就好!”
我瞪大了不解的眼睛。
阿秋脚下发软的冲进来,跪在地上就哭:“姑姑,秋儿不知内情,果子只是紫云阁的人送来的,我转交罢了!”
姑姑闭眼揉揉太阳穴,一副忙累极了的样子。
玫姨不禁问道:“这是怎么了?”
姑姑叹道:“那果子有毒……一个时辰不到,殁了四人。”
说罢此句,姑姑又一脑门子官司的出去理事了。只剩下空跪在地上抽搭的阿秋。
我后怕了起来,这果若是其他人拿给我,我定然会吃的……
到了晚上传来消息,紫云阁算是乱了套。官话称乌昭容因年幼有娠,根基薄弱,诞下一死胎。又因红奈果之事,被禁足宫内。身边那位陪产的乳母嬷嬷,已被带去宫正司。
而同时生产的张采女,则得上天福佑,诞下当朝的四皇子。
此时太后和圣人大喜,后宫同贺,已晋封张采女为五品才人,于皇子满月之时行册封礼。
我听了此讯,结合前度查来的疑惑,心中嘲讽。看着窗外下个不停的雨,不知乌昭容此刻,是何样心境。
到底是同一日所生之人,已登极乐的,流放岭南的,苦里找乐的,神魂颠倒的,失子之痛的……
如今成了一只只飘零燕……
算了,乐在当下就好,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将我的玩偶铺在床上玩了一阵过家家后,睡着在了玩具堆里。话说“过家家”这种纯靠脑补想象还自得其乐的游戏,此刻再适合我不过。
夜半起夜回来,突然发现床尾有个绿光莹莹的东西,像是萤火虫的颜色。我凑近一看,樱口圆张:“哇~~~是我的球诶!它怎么会发光啦!
我来回端详着它,咬着手指。嗯……这该不会是哪位神仙不小心丢失的法器吧?已经开始现出神力了!
然后抱着它,在床上滚着咯吱笑了半晌!
转天起来,我说想去看看乌昭容。
玫姨拒绝:“刚死了小孩的地方,晦气。坚决不能去!”
我说出去走走。
玫姨拒绝:“昨天红柰果之事害的死了八个,中毒十几个,太乱!不能出去!”
我愕然极了,不由得想起苹果:“那!那昨天与我们一起烤串的宫女,是否无恙?”
玫姨说:“哎哟,这果子可是紫云阁的人当「红鸡蛋」往外送的喜礼,谁会想起一个粗使丫头啊!倒是嘉寿殿,承香殿、福德宫和临照殿都中了招。经查,果子竟是被洒上了「雪上一支蒿」的毒液。还好昨日下雨,果皮淋了雨水冲掉了不少。要不然,略尝尝的人也危险咯~”
我眨眼:“大公主和大皇子如何了?”
玫姨一摆手:“都逃了一劫!倒是临照殿陈修媛来宫中小住的幼妹不行了。还有李灈老鬼留在太后宫里的小儿子,那孩子耍着果子当弹珠玩,玩了一会儿就咽了气。”
……
我心里戚戚,他到底没能活下来。
我抬眸:“那这最后一份送去了谁那里?”
玫姨拍了下手,眉飞色舞的说:“那真是巧啊!东瀛小国「倭国」来京的两位皇子就前天被圣人安置在前庭的崇迎殿。小的那个年十一,刚好凑齐了数。这下子可好了,人家小皇子躺在床上,圣人拨了最好的太医救治,正极力安抚呢!”
我龇着小牙,想着乌昭容,这明显是被“借刀杀人”了。谁会蠢到吵吵着送人家东西,再用自己送的东西去害人……
再看这毒手的指向,想必就是让皇上断子绝孙。至于其他人,只是捎带或者是连环阴谋,尚不可知。若不是皇上前度子嗣凋零,说不定也轮不到别人。
而且,整件事情更像是临时发挥,事成不成的,幕后黑手似乎并没有对此举过多在意。
就是这样随意一笔,往往才难留下线索,反而有了雁过无声之效。
我幽幽问道:“哪处中毒的人最少呀?”
玫姨笑道:“咱们这啊,零蛋!”
我被她的反应与神态逗乐了,突然觉得不妥,应该反过来问:“不是啊!那,哪处中毒死伤的人最多啊?”
她掰着指头算了算:“咝……好似是承香殿,据说当时淑妃正管着公主背诗,就直接叫拿出去赏给宫女们了。还是几个粗使宫女,平时鲜果都没碰过,自然是稀罕的不行。即刻分着吃了,当时就栽地上四个,昨晚又抬出来三个。这种毒银针验不出,说来还是苦命人更霉头些罢了!”
然后她又捂着嘴哈哈笑道:“倒是福德宫那帮泼妇遭了报,那红花嬷嬷我与她从进宫就不对付,现如今真是恶人偏有恶人磨。阿弥陀佛,死不死的也就算了,到底得让她大病一场,吃吃苦头!”
我凝眸:“那就是说,承香殿中毒之事闹的声势最大,却都是无关紧要之人。”
玫姨眼睛一闪:“诶,孩子!你会分析事情了,这是傻病要好了吗?”
我忽闪忽闪眼睛,抓了抓后脑勺,好像今天着实没有大脑猛拐弯,想去做些怪异举动的想法。平时感觉来了,心痒的很,不跟着那股劲儿不行。
然而神清的感觉只维持了半日,午觉起来觉得空气里混着一种酸涩,直飘进了鼻子里,然后我就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玫姨有些气恼,“无缘无故的哭,你想闹些什么?”
阿秋不请自来,笑着对我说:“妹妹怎么又成了个泪人,要不说说怎么了?”
我顾不上理他们,只一个劲儿的哭,而且越哭越伤心,这情绪来的完全没章法,我自己也搞不太懂,就是生理性的哭啊哭。
见我哭的肝胆俱裂,玫姨突然一拍手:“遭了,莫不是菟儿身体弱,被鬼上身了吧!这两日宫里死鬼冤魂这么多,绝对是了!”
阿秋张大嘴:“啊?这可怎么办?要不我去把佛光寺的离念法师请来?”
玫姨推着阿秋:“快去快去!”
……若说我房里的灵异之物,只有一样。
我滴答着金豆儿把白宪昭的画册找了出来,平时它一直藏在一本厚书里。
当我再翻到那页她穿朝服戴凤冠的画像时,却只见一张白纸,里头的人不见了……
一百二十五 内有隐情
离念法师,呃,我觉得叫离念师太更朗朗上口……
她来了后,拿了块玉佛牌于我双目前过了一遍。又在我太阳穴,人中,眉心等处,抹了杨柳枝上的水。
许是好奇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也就渐渐不哭唧唧了。
随即问我的生辰八字。
玫姨比我还清楚的答到:“这每年白露节气所在的日子都不同,菟儿是辛卯年八月初十。八字是辛卯、丁酉、己亥、乙亥。”
师太掐指一算,面色如水的说道:“此八字中仅有火一位,虚浮无根,又被冲克太过。五脏中,心属火,小女只怕有心疾。”
玫姨头点的厉害:“对对付。”
师太说话慢条斯理:“小女日元为「己」,己为湿土,最喜食甜,当需克制。此八字难得,但是……”
师太看了一眼我们。
阿秋说道:“法师但说无妨。”
师太接着说:“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八字,小女此命造带煞,及笄前后,凶之又凶,当需时时谨慎。冲破了此关口,贵气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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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拄着自己小脸,看她说的能不能跟我了解的易学知识对得上。虽说我信天地玄机,但我不一定信某个“神算子”,这宫里的人都知道我最近凶之又凶咯……
玫姨问:“可有化解之法?”
师太合掌说道:“阿弥陀佛,斗胆一句,不妨跟随贫尼,静居寺内,晨钟暮鼓,可一改气运,消病减灾。”
师太的话刚落,姑姑就从外面走了进来,提眉说道:“哦?那按法师这样说,佛弟子该各个福寿绵长才是。”
师太轻轻一笑,站起身来,与姑姑问好。继续合着掌,客客气气说道:“至于其他方法,可做「红线流舟」法事。平日可多着红衣,如今带有红头绳便是极好。切记以静代动,「好事」不如「无事」。”
她又在指节上点了一点:“贫尼已于方才谈话间起了一卦,若说有灵异之物,确有一样,倒是被小女偷偷藏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看向我,玫姨已冲过来翻我的床垫:“刚才就藏了这个是不是?你当我没看见?”
然后就把画册交给了师太。
我吓得赶紧钻进被窝里,蜷成一团缩在角落,只剩一双眼睛露着打探情况。
师太用指肚细致的摸了摸纸页,缓缓说:“这本画册子,有些杂乱诡异的力量。贫尼一时间竟无法道个明白,容我将它带回佛光寺,于打坐观想之后,再来拜访解释。”
“先行告辞。”师太笑若青山。
然后三人就把她送出了院门。
待折返回院内,姑姑当即就在院子里发了火,怒斥她们道:“你们简直胡作妄为,全然不知我的心思!我除了要改掉菟儿的不听话,还要改了她亲近玄学的毛病!本来已叫她忘了一段时日,现下好了,简直是温故而知新嘛!一个个,人还没有做好,就给我装神弄鬼,当真是糊涂!我今天把话挑明了,我只要菟儿成人,不要她成仙成佛,包括秋儿在内!以后谁敢再有此举,不要怪我重罚!”
我已全然躲进被内,笼罩在姑姑疾声厉色的惊惧之下,虽隔着被子隔着屋子,一言一词依旧掷地有声。
玫姨和阿秋小声戚戚的认着错。
阿秋的举止使人迷惑,她向来以姑姑最大,岂能不知姑姑最厌恶什么。今日与玫姨忙着来张罗此事,当真是给自己找骂挨……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出于特属于她的「责任心」。凡事用之不当便会叫人感觉它来的“大可不必”,甚至节外生枝。
夏天还未走,秋未正式来。
秋老虎高高在上发着威,直热的人打了井水,冰葡萄吃。
我蹲在大铜盆旁,正吃的津津有味。从院外闯进一个大宫女,忙不迭的喊到:“劳妹妹们通传,求请苏内司前往承香殿一趟。”
景含小跑着去了上房。阿秋见了熟人:“这是如何?这般着急忙慌。”
那大宫女说道:“方才趁着午休时间,大公主竟然拿剪子绞了淑妃娘娘的头发!张嬷嬷按着公主磕头认错,公主又捅了嬷嬷一剪子!圣人现在横了心,公主今日不认错便要撤其玉牒!娘娘叫我来请苏大人前去一劝,到底圣人平时愿意听苏大人说两句。小菟姑娘一起去吧,娘娘说你跟公主素来能说上话。能劝住一个是一个!”
我嘬着葡萄肉正吸果汁,看着这大宫女急的直跳脚,阳光照在我们莹白的皮肤上,筛出了手臂上的小绒毛。像小奶猫一样可爱。
我神游物外,心力不允许我多管闲事。直到姑姑阔步出来,叫上玫姨,拽着我就走。
啊喂~,我赶紧再拎起一串冰爽爽晶莹酸甜才舍得走。
到了承香殿我才被眼前的情景震住了……
大公主被掼在地下,流出的鼻血已经湿了前胸,还在往下滴答。可她与我平时的呆滞目光无二,不喊疼也不哭更不为自己擦血,只默然的看着远方。
崔常侍一群正跪在皇上脚边苦劝。此时姑姑也走了上去,福身到地为公主说情。
我看见那么多血,嗡的一声就耳鸣了。
承香殿的宫女有人上前给公主止鼻血。圣人喘着粗气,一脚将她踹在地上,暴跳如雷道:“我看谁敢管她!这畜生死便死了!”
淑妃早已被宫女搀坐在一旁,一头长发被剪的长短不一,乱七八糟,有两处若被狗啃过,竟然还露着头皮……不知是不是被气过了头,正呜呜咽咽的被人舒着胸口。
芝焚蕙叹,物伤其类。
我心中的一个点被触动,于是调集了自己所有的精气神,信步走到皇上面前道:“圣人,小菟去劝公主认错。”
然后,我来到公主身边蹲下,背对着他们,确保看不到我的口型,极低声幽幽的说:“你一定讨厌死你阿娘了!所以才这样做。我可算找着一个比我还心里苦的人了。怎么,现在是任杀任剐?跟我一样,认输了?”
公主看向我,然后挪挪屁股,转了个圈,与我并排坐着,用手背抹了把鼻血。
“小菟,刚才阿耶要用棍子打我的头,被拦住了,真遗憾。”
我轻笑:“你不是想死,只不过想解脱。我之前也这样,可是这些人很厉害,他们能够随意操纵我们的生死,由不得自己来选择。”
公主说:“所以听说你傻了,但我猜,只是装傻充愣。”
我往嘴里送着葡萄:“我不知道,只觉魂魄悬浮。既然之前没死成,以后只怕是要顺服听话,甘居人下,不然还会有好打要挨。”
公主说:“那可以想办法改变现状!”
我点头:“对。公主既然懂得劝导我,怎么不劝劝自己呢?”
公主的眼神一刹那活了起来,好像悟到了什么,又带些无可奈何的说:“罢了,今日也已探得答案了。”
然后她一转身,爬到皇上面前,叩头在地。
倔强如她,只怕说句服软的话,比登天还难!
所有的人开始打圆场:“公主知道错了,给圣人您赔罪来了!”
“是啊是啊,公主得了教训,再也不敢了!”
皇帝有了台阶,便也顺坡下驴敛住了暴怒,口气冷肃道:“既然她不懂惜福,那便不用享福了。从即刻起,送她去永巷蚕丝房。不许人伺候,一应按官婢分例供给。若有不服偷懒,当照宫规处置!每十日带她来见朕一次,观她真正改过后,再提出来的事!勿复再议!”
撂下此话,有如板上钉钉,皇上甩袖而去了。
一群人呼啦啦上来用湿帕子给公主擦着鼻血,血已自动止了一会儿,现已干涸了一脸蛋一脖子。
树荫下还算凉快,风一吹,觉得整个身子都单薄了一些。
公主一直坐在地上怔着,然后被人扶起,当即就往永巷去了。
我已困意缱绻,回来月池院倒头便睡着了。
醒时已黄昏,我总习惯鼓弄鼓弄枕边的玩偶再起身。醒醒盹儿,猛的坐起会头晕。
红衣裙的布娃娃靠着白色的球坐着,红白相映十足夺目,我不禁想起冬日的踏雪寻梅。若有机会,自当流连忘返。
当手指触碰到它们时,我觉出了异样。
咦——,球怎么硬了。
我抱过来拍拍,弹性大不如前。除了表面依旧是光滑细腻,而质地犹如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可是因为几日没有玩它,就石化了吗???
于是下了床,把它往地上一砸!跟着“嘭”的一声,声音暗沉极了。也没有高高的反弹起来,只略弹了两下便在地上木木楞楞的骨碌着。
我怅然若失——玩具没了??
我不依不依。
于是带着哭腔嚎道:“玫姨玫姨,我的球该上锅蒸一蒸,蒸一蒸!”
一百二十六 宛若新生
小厨房里,祥顺烧着火,玫姨把球放进蒸屉里,我满怀期待的看着!
就等着蒸一刻钟,大白球像刚出锅的大白馒头一般,喧软好吃。不对,好玩!
玫姨嘟囔着:“长这么大岁数,头一回见蒸这玩意,关键还不知道蒸的是啥!”
祥顺捂嘴笑:“自从小菟来咱们月池院,奴婢们的见闻可谓一日多似一日。”
“可不是么,真是摊上个活祖宗。”
我撅着小嘴,只管叫她们絮叨,一心只在一会儿的成果上面。
大蒸锅冒着白烟,我想象着水汽已经浸入球的内层,满怀憧憬。
可是……锅里面发出了声响,“噔噔噔”,球不老实了,好像在蹦跶?
我瞪大眼睛看向玫姨,她也是同样的好奇表情看向我。然后,锅里的动静更大了!
“梆梆绑”,蒸屉子发出抗拒声。“砰砰砰”,锅盖被顶的乱抖擞。
然后球开始大踏步,飞天跳,在锅里面上下乱撞,一时间整个蒸锅都好像有掀翻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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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们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然后一声巨响,锅盖飞了……
球从蒸锅里蹦了出来,直撞到房顶梁上,再反弹下来,在地上跳了跳就开始满地骨碌,像是呻吟着热坏了一样!
等骨碌到水桶旁,它好像知道里头是水,就轻轻一跃,跳了进去。在桶里晃了晃身子,因惬意而直抽搐。够凉爽了,终于消停,安生的呆在水里不动了……
祥顺吓坏了:“它是活的啊!”
我走过去伸手进水桶摸摸它,“咦~,还是硬的,一点儿没变。”
玫姨猫着腰掂了掂我的后领口,像是要把我挪远一点,不可思议的说:“我的老天爷,这是什么怪物,怕不是个蛋吧!”
我看着这圆不溜秋,眨眨眼:“那这蛋也忒圆了。从天而降的蛋哇,更有趣了!”
玫姨说话就要提走那桶:“我看还是尽快扔了去,里头是个什么东西还不知道呢,多吓人了!”
我赶紧往桶上一趴把球抢出来就往睡房里抱:“才不扔,留着它是得了许可的。”
“哎唷,行行,要孵出一条大蛇,你可别哭!”
“才不哭!再说了,天上才不会落蛇蛋。”
……
一夜无书。
转天清晨还睡的迷迷糊糊,好像谁在挠我的头发。
我用手扫开:“谁呀,再睡一会儿。”
可没消停多久,又开始了,像是冷不丁被人拿钉子戳了下头皮,也像小时候被姥姥家的公鸡啄了一下。
啄了一下。
哈?啄了我的头皮???
我一下子坐了起来,那啄我的坏蛋也愣住了!
四目相对,不,三目相对!
我俩都大叫一声!
怎么有只白色的小鸡站在我的床头!而且只有左眼和左翅!怪胎吗??
小鸡也有点怕,双脚弹腾,却“铃铃”叫着。呃,鸡叫不是叽叽叽吗?
我赶紧去找我的球,在床下发现了它,已经碎成两半。
我去!
这球还真的是个蛋!这家伙就是从球里“破壳而出”的!
我瞪大了眼睛凑近了它,可又怕它啄我眼睛,就用手指上下护着,只露条缝。
这真是个大家伙,刚破壳而出就是半成的公鸡那般大小。除了是个怪胎以外,单看有翅膀有眼睛的一面,还挺好看。
毛色白亮,灵秀翩翩。
嘴喙一个小尖尖,白中带青色,而两只有力的脚掌粉嫩,完全没有因为特殊的身体构造失去平衡,走起路来,气宇轩轩。
然后它又对我铃铃叫了一声,音调柔和,走过来窝在了我的身边。
嘿~~
我顺势儿摸了摸它,羽毛很滑腻呢。然后拿了一个苹果给它,它就用喙开始啄,哇呜哇呜的吃了起来。(这好像形容甜甜猫比较妥,但可以表达吃的香)
嗯,好吧,蜻蜓点水般优雅的吃了起来。
玫姨走进来看见了,扯着亮堂嗓子:“唉哟这是什么怪物,快扔出去!”
我赶紧护着,拿被子圈着它,“不行,我要养着它,我这就去申请。”
我小跑着来到上房前厅,姑姑已更了衣准备去上值。我感觉前方有一个无形的结界,我踌躇在门外。
鼓了好大的勇气,我颤悠悠的走到门口,夹着膀子怯生生的问道:“姑姑,我能养小鸡吗?”
姑姑满面笑容,“哪里来的小鸡呀?”
“还,还是前阵子那个球……它原来是只蛋,刚才孵化出一只白色小鸡。”
姑姑的峨眉微漾,仍是笑着,然后伸开双臂:“来,过来抱抱姑姑,就允许你养。”
啊,这。
我低着头,连呼吸也变的极轻,慢慢挪到了她的面前,回忆着以前的动作。然后松垮的抱着她的腰,头也不敢再贴在她的锁骨处。
以前自然而然的动作,如今百般别扭。
我轻声说话,以做好确认:“小鸡只有一只眼睛一只翅膀,也可以养吗?”
姑姑双手揽回来,托着我的头,将我们两个帖紧一些。
我害怕的抖了一下。
姑姑说:“只要今后它不伤人,就能养着。”
我说:“谢谢姑姑”,然后就放下环绕她的手臂。
她轻拍我的肩膀:“去吧,姑姑要去上值了。”
我闻言赶紧小步子悉索往外去。余光中,一旁稳如老狗的桦萝露出了姨母笑,那意思,仿佛见证了我和姑姑的初步和好一般。
因为它不会飞,所以我才叫它小鸡。
除此之外,它跟小鸡一点都不像。
头上的三根翎,像极了白孔雀的羽冠。眼睛炯炯有神,淡泊物外。翅膀和尾巴生的仙气飘飘,风情万千。
我跟它说:“你的小嘴尖尖,每一片羽毛也尖尖。不如你就叫「尖尖」吧。”
它叫了一声,表示同意。
声音也好听,有渺万里层云之感,根本不是凡禽俗鸟能够相比。
我抱着它,坐在玉兰树旁新扎的矮秋千上:“尖尖,你一定是摊上了一个大头虾粗心的娘,竟然一边飞一边产蛋。结果自己的崽掉下来了,都不知道。害你那么高摔下来,摔成个怪胎,也不会飞了。”
尖尖在我怀里安静着,神色悠然。用小喙轻轻啄着我的手,痒痒的,逗得我咯咯直乐。
它只吃鲜果和嫩叶,小虫子是不碰的。而且两日才方便一次,自己扑棱扑棱唯一的翅膀,信步闲庭的去院外找一块偏僻地方,方便完了再用土盖上。倒是把猫咪的特点也学去了,还能不能再聪明一点!
两三日间,尖尖就长大了一圈,抱着软软呼呼,它的羽毛也是愈来愈华光四溢~
玫姨也开始接受了它:“嘿,挺好!够干净的!有它替我陪你会儿,我也能腾会手,给你做秋衣冬衣了。”
这一日,我和尖尖按例,在院子外玩。可能最近她们根据观察,认为我的傻病好了一些,活动范围给我扩展到了门外附近。
院子门朝西开,出来后是一条南北向的路,路北通往月池,路南两三百步是「南二横街」,平时内官局寝所的一部分人上下职需经此路。
而院西则是块空地,矮矮的几处石山和不高的围墙,将这一块分隔开来。往西眺望,就可以看见苍苍茫茫的玄鹄宫坐落在那里,破败的叫人恍惚。
我本想回房找出望远镜一瞄,可今日尖尖对外面的世界格外好奇,大踏步的往南走去。
看着它雀跃的步子觉得可爱,一开始也没理它,可它却越跑越快。
我这才着了急去追它:“尖尖快回来!有人会把你捉走烤串吃的!”
它还是跑,不多时就撞到了几个宫女身上。那宫女堆里炸开了花,喧闹着,提着尖尖唯一的翅膀:“哇!这是什么怪鸡!”
我急忙追出去,伸手去抱:“别揪它,会疼的!”
她们手臂一甩,抓着尖尖背到了身后。尖尖痛的直叫!
我瞬间恼了:“快还给我!”
其中一个宫女一抬头,我才发现是黄宝儿。
她也认出了我,脸带哂笑道:“哟,这不是小书女吗?”
旁边她的一条狗腿子附和道:“这六品的就是高咱们一头,随便蹿出来一只鸡,都是她的。”
黄宝儿翻着白眼笑道:“这屁股开花的六品小大人,一般人还真做不到!”
一群人起哄:“啊?真的吗真的吗?”
黄宝儿得意又挑衅:“自然是真的。听说被打个半死,现在还在房里养伤。”
我咬牙说道:“黄宝儿,你再乱说我撕烂你的嘴。”
“呵,无颜承认?也是,之前那么威风,这种事情可真是羞于启齿啊!”
我扑上去抢回尖尖:“还给我!还给我!”
她们吵闹着:“不给不给!”
片刻间,我和她们已扭打在了一起!她们虽然不敢明面上跟我对打,但手上使了不少的暗劲儿。
她们往外推我,我就直管拽着黄宝儿的裙腰。有人为了分开我的手,暗中掐我。我一疼,就开始一通乱踢,脚下不稳倒了地,也把黄宝儿带到了地上。然后我俩就开始滚地板,我去撕她的嘴,她抓我的头发,胜负难分。
忙着打架,尖尖已被扔在地上,从这个人的脚下踢到另一个人的脚下,正嘤嘤惨叫。
正闹的不可开交,耳听身后朗悦一声:“喂!你们怎么几个欺负一个,停手!”
她们瞬间停住了,黄宝儿趁势被拉走,然后她们抓着尖尖扔向我:“还你的破鸡!”然后各个一溜烟的跑了。
可怜的尖尖带着满天鸡毛一并飞了过来……
“咻——————”
然后,没有落地的“啪”。尖尖被我身后的人接住了。
我赶紧爬起来,回眸看去。
我愣住了,泪水涌满眼眶。
念奕安?
但一霎之后,我知道,他不是。只是眉眼和唇角,生的有三分像他。
他走过来把尖尖递还给我,带着温柔如云的笑:“你是哪处的小宫女啊,受了欺负还是要向宫里掌事回一句才好。你生的瘦小,免不得有人恃强凌弱。”
声音和语气也像啊!我的泪滴沉如晶钻,挂在下眼睑,映着夕阳的光,闪闪夺目,摇摇欲坠。
他眸子里的星星此刻是我的泪光,他乖哄我说:“不哭了。你可是要回内官局寝所?我送你到门口吧。”
我轻摇了头,震下泪珠,挂在颊上。然后,指了指月池院。
“哦?原来你是伺候苏大人的。”他左转走了一步,引我一同回去。
我低头默默捋着尖尖的毛,为它拍着灰。想多看身边人一眼,却又害怕。
很快到了门口,他轻声:“你回去吧。”
我抬眸看他半眼,就马上收回了目光。
他终究不是他啊……
他顿了顿,有点腼腆,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如念奕安之昨日,欲语还休。
我回来院子,站定一处,听他脚步远了,方不由得嚎啕大哭起来!
玫姨拿着缝了一半的小袄冲了出来,“哎唷,这是谁惹我们了?头发跟鸡窝一样!”
我张大嘴嚎道:“她们把我的小鸡打了一顿!!!”
“谁啊?谁那么大胆!跟姨姨说……”
说?
我想说的是,我想念奕安了啊!
一百二十七 归去来兮
第一次为念奕安哭一哭,却是在这般情况下,猝不及防的发生了。
我曾以为,要等到一串紫藤枯,一片闲云走,一滴朝露晞,我才会感时落泪,唤醒这口死去的泪泉。
如同对他的缅怀,灿烂且悲。
然而,引起我泪流不止的,却是一个不相关之人。如此,怎叫人不生恨。
我靠着秋千绳,长日斜倚于此,仍是宁愿相信,所得讯息根本不是事实。我还在等他的来信,只不过他现在暂时呆在一个闭塞不便的地方,传不出来消息。
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过念奕安,以叫我谈一谈他,聊以慰藉的契机也无。
其实在以前,也没有人提起。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最后那封信,在我心脏停止不能动弹之前,用全力塞进了床缝里。所以,并没有人知道我同时害了相思症候。她们只觉得,我与他渐行渐远渐无书。
却无人知我,水阔鱼沉何处问。
尖尖仿佛感受到了我的心事,它有时会带着动容的眼神看着我。头顶上的三根翎往前一垂,就表示它也有些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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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说:“你也懂?”
它微微点点头,然后叫两声。
尖尖一日日的长大,叫声的穿透力也更强了。它的叫声,也总会引来一些鸟儿在院中驻足。
并且,这两日夜晚,好似有奇怪的叫声从玄鹄宫传出。依稀之中,拉着长长的声调,悲宛凄凉。我猜着,许是里头关着的那只白凤凰不堪清冷,呜呼哀哉~
尖尖的听觉是灵敏的,每当它闻听此声,就会变得躁动不安。
种种的好奇浮上心头,特别是脚边又有蹭来蹭去的尖尖从侧面催促着我去寻找答案。
于是,我找出来望远镜,爬上院门外半人高的假山,趴在围墙上,往玄鹄宫看去。
墙,檐顶,藤萝。
还是墙。
“唔……”,我轻吁着气。
突然一句话从身后传来:“在看什么呢?”
我一惊猛然转身,鞋底在石头上溜了一下,差点摔下去!还好被我及时稳住了。
如今胆子竟愈发小了,这一吓,面皮紧张的通红。那个像念奕安的男子快步走了过来,虚张着手臂,只怕我跌下来。
我靠着围墙站好,撇了撇嘴,鼻子又酸了。
他扑哧一笑:“你怎么这么爱哭?”
随即又补充道:“但其实皮的很,这么能爬高上低。”
我揉揉鼻子:“你是谁?可是兰羌来的?”
他眼睛一眨:“不是呀,京城人士。我叫杨莫责,「莫责人非,常思己过」的莫责。”
我垂下眸子,有些失望:“哦……不是他的亲戚……”
他疑问:“谁?谁的亲戚。”
“没什么。”
他又做恍然大悟貌:“姑娘既问了,我便如实相告,淑妃娘娘确是家姐。”
我凝眸:“原来曾经西明寺圈地,痛打耶伽老和尚的人是你?”
他牵着嘴角一笑:“这样的事迹你也知道。”随即他摇了摇头:“不过,这数月前的事情,都不大记得了。只因六月份害了一场大病,昏迷半个月有余,醒来后亲生爷娘都不认得了。”
他比着口型:“所以,他们都以为我傻了。”
我与他相视一笑,这一笑带着两个傻子的默契。但笑容也很快消散在风里:“原来六月份遭遇一劫的人,那么多。
他说:“姑娘也病了?确实,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
高处的风把我鬓角的一缕发吹到了双唇间,我捋了捋,把它掖回耳后。天儿不同了,皮肤干燥的感觉像是刚刚哭完,被眼泪微微腐蚀的腌痛感。
不经意见,又走神了。
他看出了我的精神恍惚,凑近了我略略带了丝坏笑,接上最初的话题:“其实,我也对玄鹄宫好奇,听说里面关了只飞不起来的白凤凰,有个老宦官每日都前去喂食。”
这时玫姨的身影从院子内露了出来:“菟儿,你上那么高干嘛?下来。”
我赶紧撑着假山跳下来:“不和你说了,我要回去了。”
他抱着双臂歪着脑袋:“你叫菟儿,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又看了他一眼,“走了走了。”然后小跑着回去院中,只怕再晚一点,明日院门口也不给我出了。
我现在的活动范围,仅限月池院和门口。
她们一直关着我。
压根不提叫我回去上值的事。虽然,我只是想看一看西南战事的折子,并不是因为有什么仕途心。
“不是说让苹果和我多玩一玩吗?我能去找她吗?”
玫姨停住针:“现在不行了哦,你不能受刺激。外人再冷不丁说到什么,是要坏事的。”
“我已经好了,心不慌不跳了。”
玫姨抿着嘴:“你说可不算,得听女医的。”
姑姑就不用去问了,玫姨就是她的传声筒。再说了,出了小院子,到底离不开皇宫这个大院子。
我蹲在地上一边和泥巴,一边盘算着这事。
傻病没好全表示打傻子没用,心疾没好全表示不能刺激我。咝……这等于免罪金牌,可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啊……
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如趁此机会稍微勇敢一点,完成这许久没完成的心愿?
于是,一个大计划涌上心头——我要带尖尖回家去!
打定主意,整个人精神的不行!双眼在夜里都能发出光来!
好在我之前有先见之明,把从金佛身上掰下的金花瓣和最后那道出宫令牌藏了起来。
撬开东厢外墙角的地砖取出,然后缝了个布兜背尖尖用。咳,日日看玫姨做线活,也早看会了。
带上钱带上尖尖就足够,日常物品衣裳什么的,随买随换吧。
我看了看老黄历,七月廿八,宜出行。
我在书桌上留下一张字条:
「姑姑,玫姨。小菟带着尖尖回凉苏县了。会在路上小心,勿挂。」
然后选了一身绿衫紫裙布衣裳,耐磨耐造。尖尖也配合的跳进布兜里,再带上两个梨子。于是,整装待发。
天未亮,院中夜烛刚熄。我背上行囊,打算自此悄悄离去。
在关上门前,我回望了一眼上房和院中的菟丝藤。姑姑,那个我心中的姑姑,已经随着念奕安一同去了。
我同时失去了两个最爱的人,终天之憾已就。
再见了,这里的一切。
我在玄武门滋味万千的等待着。
时辰到了,“轰隆隆”,侍卫们推动沉重的大门,外面的世界一点点铺开,与我入宫那夜瞧着它一点点关上,成了一场轮回。
然后既紧张又兴奋的往外迈出第一步!
出示令牌,被一只手接过。
然而等了许久,不见回音。
我一抬头,只见那人咧着嘴角笑着。
又是杨莫责……
他把令牌递还给我,官腔一句:“放行。”
我激动不已,收回令牌,大踏步的往外走去,感觉门外有彩虹也有鲜花。
但他跟了上来,不停的问我:“你要去哪儿?告诉我呀。”
我不理,他絮叨个没完:“怎么看你像出远门?你去哪儿?我也去!”
我登时站住,不耐烦的吼他:“回家!回西南!去不去?”
“去!”他大声一句。
然后他掉头就跑:“你等下我!”
我才不理,大清早遇到一个神经的。
卯时宫门开,这与我平时起床的时间还有一个半时辰。我要趁大家还以为我在熟睡的时候,尽可能走出最远的路!
吸取上次出走未遂的经验,不可以在京城逗留。我已提前做好了规划,走到前面民巷里,包一辆车,从皇宫以西的开远门出去。
我脚下飞快,但身后哒哒的马蹄声更快。
我惊恐的回头,还以为是“追兵”已至,却没想到,是杨莫责骑着马追了上来。
他伸手:“上来吧!”
我瞪大眼睛:“你疯了吗?”
他口气洒脱:“我已经和他们说了,出去一趟,归期不定。”
我扑哧笑了。
他晃了晃在我眼前的大手:“唉呀,磨叽什么,快!你一副着急模样,现在又不怕耽搁了?”
我脑袋一歪,也是!他说的有理。既然有人送上门要帮忙,我干嘛拒绝呢?
于是我一伸手,被他拽上了马!
“驾!……”
鞭子一挥,马儿狂奔。若躲着东边渐阔的鱼肚白,一路向西!
一百二十八 凌花船渡
一口气出了开远门,又接着往西行了三十里地,我们坐在一个小茶棚处略作歇息。
马儿跑的太快,累了。而我一大早吹足了清凉晨风,倒是精神抖擞。
好久没用上我的手表,我看了看,还不到七点辰时。离被发现出走,还有两刻钟。
我瞧了瞧四周一并赶路的人,有不少车把式在等待客商。我说:“薛莫皟,等下我雇一辆马车或者搭顺路车就好,你回去吧!谢谢你送我这一段!”
他搁下茶碗,与念奕安一样的清澈目光:“干嘛?这是要过河拆桥?”
我正视着他:“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他撇了撇嘴:“你以为我火速冲回去换下铠甲,牵了马跟你出来,不是认真的?直觉告诉我,今后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我咧了咧嘴角:“拜托!我们才见了两面,今天权当第三面。”
他一挥手:“咳!有些人,见一面就足够了。”
我白他:“油腔滑舌。”
他认真起来:“我跟别人说话可不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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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再和他斗嘴,搁了几个钱在桌子上,起身去问一旁的车把式。
“这位大哥,雇辆车到益州凉苏县要多少银子?”
那身形消瘦的把式说:“哟,姑娘,那里可是正打仗呢,一般人都不爱去,乱!”
我笑道:“既然正打仗,想必出来的人多,大哥回程的时候,还能载多一位客商呢。”
车把式挠了挠头,头发上带着幞头巾,蒙着一层薄灰。他皱眉说道:“这路程也远啊!姑娘一定要走陆路吗?要不把您给送到凌花渡,您走水路下去?在大船上还能休息,少了颠簸,景儿还美!”
我一听沿江南下就来了兴致:“凌花渡在哪儿?可有天险?可有匪患?”
车把式大笑着,露着微黄的牙:“那怎么会!这条水路是入蜀的老路,以前陆路修的没这么顺时,老一辈都走的这条水路。从这儿启程,明天这个时辰就到凌花渡了。”
薛莫皟在一边附和:“这也行啊!有船下去,我的马也能歇歇。”
我想了想,觉得可行。于是和车把式谈好了价钱,带着尖尖上了车。
虽没怎么搭理杨莫责,他却一直在马车边兴高采烈的跟着。不时与我聊着天:“喂,某只兔子,明明骑马过去就行,非得再坐车,好自大骄傲!”
我斜倚在车门处喂尖尖吃梨子:“防备你呢看不出来?原本一路应该平稳无事,没准你成了最大反派,也未可知啊!”
“嘿——,是你把我拐跑的!”
“那你麻利儿回去,天下太平。”
“不回,就不回。”
他耍着赖,骑了一会马累了,便也赖到了车上。马车现在套了两匹马,一时间觉得车程轻快多了。
拿出刚才在茶棚买的炒松子,剥着吃打发时间。
薛莫皟也抓了一把,但剥出的仁儿,又全部倒回了我的手心里,然后凑近了我小声道:“我说,你这小宫女说回家就回家,这算是离宫私逃吗?”
我品着松仁儿甘香,不以为然:“可能算吧,毕竟宫籍还没除。”然后学着他的口气:“我说,你这羽林卫好好上着值,说跑就跑了,你这算是无故旷工吗?”
他也神情悠哉悠哉,扔了一粒松子到嘴里磕着:“旷工就旷工。天大地大,出来游历山河,方不至蹉跎了时光~”
我哈哈大笑:“哎唷,行,真有你的。”
他对我眨眨眼:“放心吧,我定助你顺利返家。”
我突然心里一暖,目光灼灼看着他,可很快便又低下头,胡撸起尖尖的毛来。
颠颠簸簸一天一夜,全身骨头已快散架了。终于在第二天黎明之时,到达了凌花渡。
尖尖在布兜里张着嘴正嗷嗷睡。而刚刚,我应该也是这幅模样。
下了车,青草香蒸腾着晨露,扑面而来。
一抬眼,水雾江风共袅袅。
蒲萄水绿摇轻棹。两岸草烟低。青山啼子规。
眼前山不尽,山外水无头,水上乌云悠。
淩花渡不大,设施陈旧,码头的木板刚踩上去一步,就咯咯吱吱。船还未来,已经有十数个旅人在等待着船家。
车把式说:“两位略等等。这渡口每日只有一班船,辰时启航。千万别乱跑,要是错了时间,还得多等一日。”
我们点头,车把式拿了车钱,与我们挥手告别。
山雨说来就来,冰丝细雨缠缠落下。我赶紧仰起脸,算作今日的洗脸漱口。
薛莫皟笑了,学起我的样子。
水珠蹦跳在皮肤上,舒服极了。
有路人向我们招手:“喂,那小哥儿小姑娘,可不敢再淋了,船程得七八天!要是伤了风,可没处开药!”
听人劝,吃饱饭。我俩哈哈笑着,牵上小马,背好尖尖,提好沿途买的吃食用品,和等船的人一起躲进毡棚底下。
江川毓秀,空谷静谧,仅有沙沙雨声。
我心中生疑:“这次出走,也太顺了点。”
在我和薛莫皟的意识里,只以为宫中不过是丢了个小小女官和小小侍卫,不足挂齿。
未曾料想的是,宫中已骤起风云。淑妃和姑姑在我二人出走的当日,足足在甘露殿跪了一个时辰。也与此同时,宫中派出了两波人马开始搜寻我们的下落。
不过,一波人真心抓捕,一波人刻意放水。——这也成了我们可以安然到达凌花渡的关键因素。
至于为何如此,又为何小小人物的出走能激起千层浪,这都是后话了。
现在,吹着初冷的江风,有薄雨潲在身上,下意识紧了紧自己的衣衫。有尖尖在背后窝着,还算暖和。此时感觉,炎夏带给人的烤炙闷热尽数散去了。天地滋养,心中抚慰。
一老翁翁见大家干站着无聊,遂开口道:“你们可知,这凌花渡之名,是何出处?”
在场人皆答不知。
他捋了捋花白胡子,悠远说道:“早先啊,这渡口栽满了凌霄花,因此而得名。每年夏到秋,对,就是这个时候,凌霄花开的最艳啊。这花形若喇叭,内芯儿鲜红,外表橙黄,再配着这一处水天,瞧着就叫人心中生暖。”
有人问:“如今缘何不见踪影?”
老翁接着说:“凌霄花要搭在竹棚上生长,也需有人时常打理。最初时候,这处码头旁有一户人家,已经在此住了好几辈了,种了好大一片凌霄花。这凌霄本可入药,所以不时有药贩子来收。”
有人嘴坏:“是不是,后来药贩子和这家的姑娘好上了?”
他们哄笑着。
老翁斜睨那人一眼,继续道:“你说对了一半。当时众人皆说是这家的姑娘先恋上此男子,我看不然。若不是药贩子存心不良挑引在先,单单纯纯一姑娘怎么喜欢一个乌漆腌臜的货色。”
“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药贩子踩了狗屎,走了大运,居然小人得志成了一个人物。姑娘就惨咯,被人始乱终弃,留在了这渡口,心里伤悲掉了魂儿,日日跟地头的蛇虫玩。”
“然后就生了件怪事!”
故事讲到这,所有人都来了兴致,皆目光闪烁的看着老翁翁。
“姑娘就莫名其妙的,跟蛇亲近。直到有一天清早,爷娘唤姑娘吃饭。可姑娘没见着……而姑娘的炕上,躺着一条大蛇!橙黄色的大蛇!”
“啊?!!!”人群喧闹起来。
老翁翁伸出食指点着:“这跟橘子皮一个色儿的大蛇见人来了,也不怕。倒是那老两口当时就腿软走不动道儿!蛇就默默下了炕,爬了出去。从那天开始,外头的凌霄花藤,天天挂着一条橘皮大蛇!”
老翁嘿嘿一笑:“真真儿和凌霄花差不多的颜色,一般是隐着身子在花丛里的。但有一次我从竹棚子底下路过,脖子上一凉,竟是那蛇的尾巴搭了下来!吓得我哦,撒央子就跑。”
人群里有笑的,又怕的,有鸡皮疙瘩掉一地的……
有人问:“是姑娘变了蛇?还是蛇吃了姑娘?”
老翁摇摇头:“这事成了一桩悬案。但可以认定的是,姑娘不见了。而多了一条灵性十足的蛇。老两口见这蛇通人性,一直收留着。后来发现,她还会说人话,但只会说「是」与「否」两个字!”
听到此处,我樱口圆张:“哇~~,那岂不是有人来占卜了?”
老翁看我一眼:“对!十里八乡的听说了,都来问事。老两口倒还因此,赚了不少。”
随即他长出了一口气:“不过,好景不长啊!各色传言多了,那位大人物为了使这陈年丑事销声匿迹,便把这凌霄花园跟那户人家一夜之间夷为平地,蛇也不见了。如此一来,真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一众年青的皆附和:“是啊!是啊!若不是老翁您说起,我们还当真没听过。”
老翁又叹:“自然,本来经历这事的就少。如今四十年过去了,更是没人提起了。”
薛莫皟叹道:“建朝伊始,发生的邪僻事还真多。”
老翁笑说:“是也!这李家入主皇宫时,闻听人说,还有一对儿白凤凰在前开路呢!”
我双眸一闪,心中一动。
一对儿白凤!玄鹄宫关了一只,另外一只,该是在地宫陵寝,曾被惊艳过的那一只。
遥望前方江面,一片红叶由远及近。
“船来了,船来了。”人们纷纷提起行李,呼啦啦往前挤着,做起登船准备。
一百二十九 沿江而下
我随扁舟顺流下。一衣带水,瞳剪千层碧,身沐百里风。
江上清风把头上丝带吹的远飘,而身上,早已有了这洛水秋的味道。
双层的客船,底下是通铺,二楼是几间上房。此时身缠俗银数两,倒起了不俗的作用。
我与薛莫皟每人一间。而他的小马,安置在船尾。也随了我们,沿洛水一游。
两岸盛景太美,诗歌不能尽录。除了「览物之情」,我们在二楼晾台撑张桌子,叫上对脾气的人,玩了足足几日的炸金花和斗地主。
没看错!现裁的硬纸片做成的扑克牌,新教他们的玩法,再加上和薛莫皟的配合,三四日间就赢了两三百钱。
掂着这一大串铜钱,成就感呼呼啦啦。
同船的行人大多好相处,但是偏偏那个在渡口与我们讲故事的老翁翁有些奇怪,跟他相处的越久,就越觉得此人不若最初时的那般侃侃而谈。
而且……他来过的地方,我总觉得少点什么。好似一开始跟大家打成一片,只是为了方便他四下乱窜。
今日牌局已散场,又赢了一桌子散钱,我笑嘻嘻把战利品归着总,但数了数:“不对啊,少了三十文。”
我扭头问薛莫皟:“钱少了,刚才是不是老翁又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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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用小刀削着一把木剑:“对啊,他偷偷拿走几个。”
“嘿——,你看见了还不制止!”
他一脸懵懂:“咱们赌钱就是玩玩,被拿走几文也碍不着什么。而对于他,那么大岁数了,或许是有什么难处。”
我把头一歪:“我的天,姑息养奸倒被你说的慈悲为怀……若真是缺钱,他干嘛不住大通铺去!”
然而当回到客房,却发现尖尖不见了!
我大喊着尖尖的名字!心脏即刻砰砰乱跳!
薛莫皟闻声冲了进来,这才一跺脚:“又是那个老贼!我出去找!你看看别的东西丢了没!”
我马上跟了出去:“就是怕丢东西,才什么都没带!房里都是些吃的用的,不打紧!”
第一反应就是冲进厨房。果然!尖尖被绳绑住嘴叫不出来,而热水已经烧好了,马上就要开宰了!
薛莫皟一把将尖尖夺了回来递给我!然后拎住贼老翁的脖领子喊到:“大家伙都过来瞧瞧!这个老小子是个贼!谁缺东少西的,赶紧去他房里抄一抄!”
一时间人声鼎沸,纷纷往二楼涌去!
那老翁开始讨饶:“我说哥儿!您松手!松手!再不偷了,再不偷了。”
我鄙夷骂道:“瞧你这老爷子人模人样,一时间的还当你是体面人!没成想,如此不堪。”
我还记得他讲过的故事,原本还想问一问,故事里的“大人物”是谁,如今看来,只怕全是他杜撰的罢了!
这时人们又哄的涌入,直接把贼老翁抬到外面剥了个一干二净,将他的钱袋分的一个子儿也不剩!
老翁哭道:“你们住手!有的是我自己的,是我自己的!”
没有人再愿意相信他,我抱了尖尖,上楼去了。
这夜风急浪大,雨打船遥。贼老翁在隔壁房里哭的凄凄。
薛莫皟看不下去,提了一壶酒,拿了一碟牛肉,去了他房里。
老翁抹着鼻涕:“我承认,我是偷了几文钱,可就是这姑娘赢的银钱我多拿了几枚。他们的,我就没怎么动~”
我白他一眼:“是,你专挑我下手,不仅偷我的钱,还要吃我的爱宠。”
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褶子凹出了黑沟沟,讪讪的说道:“这不是好几天没碰什么荤腥了么……”
然后他用手捏了碟中的肉,香喷喷的吃了起来。
薛莫皟摇摇头,“行了,咱们回吧。”
正欲起身,却被老翁叫住了。
他委屈巴巴的说:“二位慢走。我见姑娘对之前那故事最为好奇,姑娘是不是想问,那个大人物是谁?”
我挑眉:“如今你的话,谁还敢信呢?”
他双手齐摇,连忙解释:“不不,老朽虽是个贼,也是讲些道义的。听我说了,二位再选择信与不信。”
薛莫皟敬老,与他斟上一杯酒。
他仰脖一饮而尽,沉吟一声道:“那位人物早就不做跟药材相关的活计了,后来所做的职位,任谁也料想不到,竟然从了武职。如今,他已年迈,其子已是金吾卫大将军了!”
薛莫皟惊讶:“啊……这!你是说卫国公张老?”
这卫国公,以前随侍上朝的时候,倒是没少见。着实是个黑黄面皮的,但五官尚可,到了老翁嘴里就成了“乌漆腌臜”。
老翁一杯杯的直管闷着酒:“嗐!老朽看二位乔装出来,该也是哪户高门家的孩子。同是在朝为官,还是得多提防那老货一家。”
我窃笑道:“想必老翁在年轻时候与卫国公结下梁子,如今是不惜利用一切机会,为自己洗雪心头之恨呢。”
老翁喝的眼皮泛上红云,眯着眼晕晕乎乎说:“老朽恨那老货是真,那老货猪卑狗险也是真。”说完此句,一打哈欠,竟靠着墙就打起了呼噜。
我与薛莫皟牵了牵嘴角,从他房间离开了。
今夜江上的风浪大的有些吓人。雨下的一阵急,一阵缓。冷雨敲窗,淅淅沥沥。
原本这样的天气最宜裹在柔软的被子里做个甜梦。只不过人在客船,心为客心。
自打出发那日,一直是和衣而眠。白天玩闹的再尽兴,一躺在床上,到底睡得不安。
莫名无眠,我轻步走到船头,想看看浪花。
浪花无有尽头,以同样的姿态翻滚着,黯月黑水,照明的船灯成了一盏孤灯。
走出的路远了,我才意识到,曾经的他们,我是不是已经见过最后一面了?
苹果,萧娘娘,周贵妃,冬休,林燕子……还有……姑姑,我真的不爱她了吗?
我不知道。
我的裙摆和长衫被江风吹的飘摇而起,此刻,我觉得自己像只风筝。牵着我的那个人是阿爹,他使我的前方变得没有那么未知。
这时开船的人走出来一个,看看天,看看浪,叹口气说:“马上就到巫婆岭了,阴雨天遇黑水,只怕又有麻烦事咯。”
我睁大眼睛:“巫婆岭?”
船家说:“是啊!黑浪一起,不好的预兆啊。”
我怔住了……
几乎话音还在耳边回访,江下游就顶头驶来了十几艘小船,直将我们的大船在他们的港口逼停靠岸。
这波“水匪”不管男女,各个头戴黑头巾,真真像极了巫婆。他们操着听不大懂的方言,将整艘船的人赶上了岸。
薛莫皟拽着我的衣袖,一直把我往身后藏。
夜正黑着,他们打着的灯笼随风摇摆,明灭闪烁着。光照熹微,四下都看不清楚,我们只是按照指引往前挪着步子。
船家一直在一旁喊到:“没得事啊!没得事!不是打劫,更不要咱们性命!等一下和山民们配合就是了!”
如是一遍遍的安抚人心,才使得一众没有刀兵相见。
算是一直沿着江岸,未走太远,便见一处山洞,洞中篝火明亮!
带头的“巫婆”往里一指,命令我们进去。同行探头往山洞观瞧,只见里头布置平常,光亮平常,这才稀稀落落的往里进入。
然后只在书里看过的一幕出现了……
洞中有个巨大的石案,案上散落着一滩饺子馅。饺子馅的旁边是一副完整的人骨架,骨架血迹斑驳,还沾着没有剃干净的碎肉。
这是,天葬?
有一个五大三粗的女巫婆过来了,许是看我人瘦小好欺负,先朝我走来。手中端着一个黑瓷碟,碟中是两个血忽淋剌的眼睛珠。
我的胃已经在翻江倒海。
她对我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我也没听懂。
船家翻译道:“他们族中有声望的长老会在去世后,被这样的方法处置肉身。老鹰雨天不来时,就会挑选异族的人吃下。特别是眼睛部分,他们认为给最年幼的吃,会擦亮去投胎的路。姑娘,你就忍忍吧。”
我捂着嘴,晚上吃的东西已经到嗓子眼了。
薛莫皟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诉我没事。
随即他嗤之以鼻的说道:“也是,已经雷雨三四日了,老鹰是该躲起来了。不妨,我给你们召唤来几只!”
“啊?”
我满满惊讶。
只见他从腰间取出一截儿小木笛,放在唇边轻巧一吹,悠扬深邃的笛声随即穿透大家的耳鼓,往更高更远的地方渗去……
一曲未完,几只硕大的老鹰扑腾着翅膀冒雨前来,于洞中盘旋几圈后,似乎明白召唤者的意思,降落在洞穴正中的石案上,开始啄食那一滩碎肉!
更多的老鹰来了!而且各个英武非凡,像是鹰群中的领头佼佼者。
巫婆们一个个大喜过望,围着石案和老鹰一圈圈跪下。双掌合拢,口中默念起他们的助生辞来!
船家抹了一把汗,长吁出一口气来,对薛莫皟行了个叉手礼道:“总算没事了!”
在场所有人亦深怀感激,对薛莫皟谢了又谢。
而后,巫婆的领头人对船家笑说了几句,便叫我们离开了。
一场原本大动干戈也怕是不能解决的难事,竟然被薛莫皟化险为夷了。
我第一次在他身边雀跃起来,“你太棒了吧!怎么做到的?”
那船家凑过来问道:“这位公子可是兰羌人?只有兰羌数个大姓氏族,才懂得和鹰交流啊!”
薛莫皟又是神色懵懂:“非也。只是一场大病后,莫名其妙就懂了这些。”他嘿嘿一笑:“我也觉得奇怪!”
我樱口圆张:“哇!怎么你病了就得了异能,我就没有?!”
他一歪头:“谁说的?你得了尖尖不是。”
“咝……对哦,原来鬼门关走一遭,人就会在某种程度脱胎换骨啊!”
他又拽起我的袖子:“快回吧,傻兔子。”
我心中一抖,“傻兔子”,念奕安也这样叫过我。
……
回到床上,这一夜,思念起了念奕安,泪又沁湿了枕头。
但萦于心的愁绪总会在第二天暂时退散,牌局又起,继续一天的哄闹。
如是忘却时间又过三四日,随着一天又一天空气湿度的变化,我知道,已入蜀地。
客船又在一个清晨,停靠在了益州以西的天水渡,至此,船行结束。
老翁铭感薛莫皟赠了他一些盘缠,偷偷将自己于京中的地址留于他。并且夸下海口,若在京中有失窃之物,托他定能寻回。
此时,尖尖的个头,布兜已经只能装下半个它了。
歇息如此之久的小棕马已经摩拳擦掌,精神焕发。驮着我们,马鞭一响,扬长而去。
一百三十章 成功还家
到家的那日,是我生辰的前夕。
我探着头往院子里看,有一位瘦高的老妇正在打理花草。她头戴抹额,花白的头发梳成矮髻,簪着三色的宝石钗。
满庭的花草姹紫嫣红,逞娇呈美,开的太好。老妇人的衣裳上鞋面上,香蕊同绽放。
她喜欢颜色,也没有再比她更爱花懂花的人。
我从门后跳出来大喊:“奶奶!”
她一怔,收住培土的手,缓缓抬起腰扭头:“唉哟,我的小乖乖,你怎么回来了!”
我扑上去抱着奶奶,她身上真香,满满的香料混着鲜花味道。
她举着沾满花泥的手不往我身上碰:“奶奶去洗手,去洗手!饿了吧?给你拿东西吃!”
家里婆子围了过来,搬凳子的,端茶的,拿热手巾给我擦脸擦手的。
奶奶看着薛莫皟:“乖乖,这位是送你回来的车夫?这么年轻,看着不咋像哦。”
我捂嘴大笑,清了清笑嗓道:“差不多差不多,跟回来的保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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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毛巾在脸上擦了一圈,黑糊糊的,回来的这一路可谓是风尘仆仆。
“奶奶,外头怎么一大早就没人了,阿耶呢?”
奶奶忙前忙后,刚吩咐厨房多加几道菜,又端着一大盘点心放在我跟前儿:“如今外头天不黑就宵禁了,不叫外出。因着战事,城里的人许多也都投奔了外地亲戚。你爹在城西军营呢,带着苏家那小子,还有刚来的什么宁远将军,你二叔,黑天白夜的御敌作战呢。”
“敌军到哪儿了奶奶?人数有多少?”
“城门外十五里驻扎着,已经攻了两次城门了!人数八万有余。”
“探子可有探清敌情,果真八万?还是虚张声势。”
我心里害怕,若真八万多敌军,不少了。像是传说中的什么五十万大军,八十万大军,往往只是为了造势,夸大其词。
奶奶叹了一声:“我也是听你爹议事的时候说起的。”然后她一拍大腿,喊着家中小厮:“银喜,银喜,快去通知老爷!就说小姐回来了,明个儿又正好赶上生辰,铁定得回来给孩子过生儿!”
小厮应声就跑着出门了。
未多一会儿,热菜刚上桌还没摆齐,阿爹和大铁牛舅舅就踏着大步子回来了。
我正准备往阿爹身上扑,却只见他面有怒色,拦腰夹着我就往外走:“小东西,还敢自己偷跑回来!现在你就给我回去!”
旁边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经被阿爹扔到了大门口外。
我坐在地上正欲张嘴哭,又被大铁牛舅舅捡了回去,重新提溜回了院子里。
奶奶手中的笤帚疙瘩已经就绪,满院子追着阿爹。果然与早先冯二马描述的一般无二。
我噙着一点泪星笑开了花。
“老夫人,老爷,先吃饭先吃饭。”老妈子们一旁劝着,这才纷纷入了座。
大饭桌就摆在院子里,借着秋凉,很是惬意。
奶奶气吁吁责怪着阿爹:“偷跑回来的又怎么地?我早就想把孙女接回来了,是你拦着!非拦着!”
我赶紧往奶奶臂窝里凑:“奶奶,我不回京!”
奶奶把桌上的菜往我面前挪挪:“不回!这会说啥也不回!”
阿爹生气一句:“娘!您也跟着胡闹……”随即阿爹摇摇头摆摆手:“行行,先吃饭吧,等下我再跟您说。”
薛莫皟见识了别人家的吵闹,一直腼腆的坐着,有些尴尬。我赶紧介绍道:“这位叫薛莫皟,是刚认识的友人。他也是一名羽林卫,我这次回来,亏了有他的协助。”
阿爹这才想起家里来了客人,轻拍脑门道:“唉哟,只顾着家常里短,倒是把贵客怠慢了。”又与婆子说:“快拿好酒来,今日定要好好款待这位小兄弟!”
薛莫皟站起来礼貌的与阿爹和舅舅行了叉手礼,问了好。
别看阿爹嘴上生气,但不停隔空给我夹菜,又问我明日生辰喜欢怎么过。
我想了想,遂悠哉哉说了句:“我想上阵杀敌一天!”
所有人当场喷了饭。
铁牛舅舅抹着口水嘿嘿嘿个不停:“诶,我说,兵器你能拿得动吗?”
我嚼着糖醋肉:“谁说杀敌一定要用剑劈刀砍?虽然……这种方式确实够爽够来劲!”
我嘬着门牙,幻想着这种切人如切菜的感受!
晚上在“我”的睡房里,翻箱倒柜了整整半宿。
就是为了找找双生火焰曾经的讯息。
衣柜里同样是白绿蓝三色的衣裳居多,被褥是粉的,妆奁盒里许多崭新的首饰,还有几只华丽的手镯,好像都没动过的样子。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一对银镯,一只链表,一串金镶玉铃铛。戴满了,戴不下别的了。
这串铃铛特别有意思,不想让它铃铃作响的时候,就拧一圈铃舌,马上就消了音。而召唤甜甜猫的时候,再拧回来便是。
若说这串铃铛的出处,还是在二号小菟的匣子里发现的。我见它如此机关巧妙,精致无双,便一直随身带着。我猜,这一定是双生火焰留给我的礼物。
书。手抄。信函。
我一直在找这三样东西。
可是找到现在,被翻出来的东西,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书本字条。
我无奈往床上一倒,看着头顶的帐子发呆。这所有的布置和京里的房间有点像,而且依稀发现,头顶众多璎珞里头,有一枚陈旧到脱色的……
我站起来凑近了瞧,绳结的打法与其他的皆不同。
思绪跳跃,我突然想起“奶娘”。诶~,许多人都有奶娘跟着,我的奶娘呢?
我唤来梁嫲问道:“我有奶娘吗?”
梁嫲一咂嘴:“小姐您小时候不是问过,这又忘了?早就被家法严惩一顿后撵走了。”
我眨眼:“为什么?”
梁嫲撇嘴道:“哪个门户人家的孩子吃奶不吃到四五岁啊。你那奶娘可好,偷懒摸鱼的,当着人前才给你喂奶,趁人不在给你喂米汤子。那等于是就吃奶到两岁多些,搞得你现在个子都不高。”
说着说着,梁嫲动情,抹起了泪儿。
天呐,可以吃咪咪那么久的吗?真的好幸福。
我接着问:“我那奶娘,是不是眼睛一个双一个单?”
梁嫲讶异:“哟,这你都记得。撵走她的时候你就四岁。”
我点点头,确定了初春故梦的真实度。
躺回床上打了打滚,小手往紧窄的床缝中抠去。
嘿!
果然在最熟悉的地方,探到了什么。手指一夹,咬着牙往后拽起。
一本只有十几页的书,而且……又是本天书!
全是象形字。我勉强认出「逆空铃」三个字。再往后翻去,在最后一页,看到一张粗线条画像。
这……画的是……
我惊觉,这不是我手上的铃铛吗?
一圈儿总共五颗,牵牛花模样的小铃铛。外层白玉,内里包金,铃舌一触,空谷回音~
我接着研究书本上的字,用食指一行行划着全力猜想,口中嗫嚅——风、雪、雷、雨、冰……
对对对!是这五个字。
这意思是说,每一枚铃铛,分别对应了一种属性?
我张大了嘴,哇~~!这首饰做的太有心,太有灵感了!
如得至宝般,一边把玩它,一边睡着了。
转天起个大早,半亮的天凝着晨雾。
家里为了我的生辰,布置了许多插花,鲜果和彩灯。奶奶笑说:“还没妆点好呢,乖乖怎么不多睡会儿!”
我坏笑着,当然是为了缠着阿爹去军营啊~
最后在我的死乞白赖下,阿爹拗不过我,只得寻了件最小巧的软甲与我穿上,三令五申道:“想去营里见识见识,就必须得听从命令,不可玩闹儿戏,不可随处乱跑,记住了吗?”
我拽着阿爹胳膊:“记住了,记住了。”
薛莫皟跟大铁牛舅舅聊了半宿,就这会子功夫已经熟的不行,也一并跟着去了。
驰马从城中心到城西军营,据说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到。
我坐着高头大马,一路上见者回避,皆向我投来羡慕且畏惧的目光。我得意洋洋的靠在本地最高长官的怀里,好生的狐假虎威了一次!
今日又白露,白露为朝霜。夕秋风多,清晨散马蹄。
我在雾影中穿梭,带着一脸笑,最是欢喜。
一百三十一 守城风云
城西大营原本是折冲府的练兵场,阿爹说如今为了战事已扩建,连绵六里地,安置了五万士兵。
我一惊:“才五万啊,敌军不是八万吗?”
阿爹神色平静:“无妨,吐蕃军长途跋涉,一个远征一个守城,军力已大相径庭。”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瞧着大营已在眼前。晨间军营造饭,炊烟袅袅升起,与头顶未散的雾融为一体。
飞驰进军营大门,跳下了马,有马倌来牵马。马还未走远,就有副将来报:“禀都督,两个时辰前起了雾,城中尤可,城外雾气是城中数倍之大。探子刚刚来报,吐蕃军趁此机会,有一小支军队有异动,在城北的护城河边外三里地处逡巡,谢将军方才已带人去了。”
阿爹皱眉,当即肃声说道,“再派出五百精锐,沿城墙去寻,回护谢将军。”
“是!”副将领命下去了。
接着,我跟着阿爹见到了作战沙盘,一起巡视了营中诸部,还与将士们一同喝了碗白薯粥。
粥锅巨大,支在伙房外,大家吸溜溜喝着粥,再配上几个香喷喷的锅贴,吃的津津有味。生火的木柴霹雳啪啦,燃烧起来有着特别的松木香。
而后又随着他们一同登上城楼甬道,这敦厚无比的城墙写尽了年岁,我抚摸着土石混合的墙壁,感觉自己在它面前太过幼小。往边境之外瞭望,只见青山隐约,全部笼罩在白雾里。城外地皮上的草被踩的斑驳嶙峋,已起枯黄之势。一条大路在更远处分成几个岔口,伸向远方。
阿爹和几个将军们走在最前,边巡视边议事,大铁牛舅舅与我落在最后,步步不离他的视线:“可不准掉了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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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嘟嘴:“这么紧张干嘛?”
他眯眼一笑:“谁叫你太皮的,一时看不住怕是要起鬼主意。这可是军营,敌军在前。万一敌军来犯,我方要应战,乱起来你再丢了!”
我眨眼,认真说道:“我也是有分寸的,才不会无端闹事。”
大铁牛舅舅捂嘴笑笑,看见了我手腕上的铃铛,拽着我的胳膊说:“诶?怎么不会响啊?快弄响它,叫我好随时知道你在周围。”
我咂咂嘴:“好吧……”
五颗铃铛随便选了一颗拧响,对着舅舅晃了晃,铃铃铃,“这样总行了吧!”
舅舅好奇:“哇,真是新鲜,如此小的一颗,声音就这么清鸣~”
我在甬道上蹦跶走,腕间的铃儿响不停。
不多时,感觉起风了。
再看天际,白雾替换成了乌云,而远处迷人眼的雾茫,极快散去。
雾突然一散可了不得,一扭头,便看见远处有大片白色的物体正蛹动过来!
我一声惊呼:“敌军来了!他们穿着白色衣裳!”
所有人扑到垛口(瞭望口)观望,阿爹大喊:“起鼓!准备御敌!”
只需片刻,弓弩手门纷纷冲上城楼,扎好位置。舅舅把我往下拖:“这里危险,快回大帐。”
俄然之间,呜的一声,飓风大作,直吹的人睁不开眼!舅舅摸着瞎把我按到甬道尽头的角落里,把头盔摘下来给我戴。
“这什么妖风!”
舅舅以袖挡鼻,半天才说的出一整句。
“这……这赶上塞北关外,云中城的恶风了!”
呼————呜————
风怒吼还带着拐弯,蜀地本来尘土不多,而此时土粒子已经开始往鼻子里钻了。还裹了些碎石子树叶子,直往人身上拍。
一股子风后,天上的乌云厚的可怕。抬眼往天上一看,只见乌云堆里刮起了漩涡,这漩涡越刮越大,越刮越快,逐渐的,形成了一条风柱,一点点的变阔变长!
黑云压城城欲摧。云体愈发低垂,宛如末日!那圆锥样的黑色风柱,是漩涡口与大地连接的脐带,正肆虐滚动而来!
士兵们纷纷大呼:“龙卷风来了,龙卷风来了!”
我蜷缩成一团,隔着城墙那孔小小的射箭口往外看。
“白色大虫”已经越来越近,龙卷风从云上而来也是越来越近。
敌军的阵营发出冲锋声,声欲震天。破门的大车运着一根大树根,云梯车威风赫赫。与此同时,有人正装填着火罐,有人正准备箭弩。看这阵势,他们只需再前进一百五十步,城楼上便会迎来剑雨和火海。
敌将凛凛坐在战车里,而龙卷风落在了护城河处,涡起了河水,搅着水花逐渐成了一条水龙,漫卷到了城墙上。我甚至已看见城墙的土壁被剥掉了大把,卷进了风里。
我心惊胆寒,难不成今日敌军破城,乃是天意?
舅舅担心我害怕,对我说道:“从来守城易,攻城难。莫怕!”
然而糟糕的是,那方才出城巡查城北的谢小将军此刻带兵正往回逃窜!只见他们个个挂了彩,背后跟着一大队骑兵喊打喊杀!
舅舅一拳垂在城墙上:“这!”
然后,城楼主将台前,闻听阿爹大喊:“快开城门!”
随即跟着铺天盖地的劝阻声:“都督,不可!城门一开,势必一场恶战啊!”
阿爹为了保住谢添之子,一意坚持:“传令下去,速开!”
手下无奈,只得领命。
城门轰隆隆的开启,谢小将军于出征时候的威风已然不在,如今只剩全力挥鞭打马,进城逃命。
敌军一看大门开了,眼都红了,将破门用的大车一松手,人潮急奔狂涌!
谢小将军与身后的人马前脚进城,敌军的前锋便接踵而至。
“关城门!快!”
关门的命令极速往下传,呼喊声几乎掀了天!可为时已晚。剑雨已来,而城楼下涌来的敌兵正鱼贯而入,势如破竹。
一时间,各色声音齐齐冲进耳鼓!冲锋声,阻击声,刀戈金鸣,马嘶风吼,万箭扑簌!
火罐已经开始往我脚边落了,霹雳啪啦!炸开的碎瓦片嘣的到处都是!
初次目睹,这样的场面已经使我愣住了,我只感觉舅舅拥着我,而我抬眼处,只能看见舅舅的铠甲……
战事白热之际,薛莫皟不知道从哪儿匍匐了过来,他手中拿了一个盾牌,挡在了我们身前。
我一扭头看他,只见他的脸庞已经划伤了一道儿,血珠淋漓。
可这不是问候的时候。我们三个静默的等着,等待弓弩手和火罐兵的用具耗尽。
军营里囤守的战士们已经出来了,我可以感知到人声的浩大!
龙卷风更大了,呼号着,直吹到城门处!
那风卷足足有两丈之宽,若是吹到城楼上,怕是墙塌土陷,凉苏县今日难保!
可那风如有灵,我许愿,千万别动了……它居然真的不再挪动。只刮到城门前方,稳稳的停住!一时间,还未进城将要进城的敌军被此风阻挡!牵连着他们,吞噬着他们,几个小兵已被卷起,像是纸片人般在风中踢腾着四条腿,再被甩的老远……
所谓天赐良机,不外如是!趁此空隙,城门终得以关上,再顶上千斤重的石轮。将三分之二的敌兵,挡在了城外。
我方弓弩手反击的机会已来,将士们纷纷从盾牌下出来,跟着站班就位,短弓巨弩,朝着墙外发射。
我松了一口气。
下面上演的,该是一出关门打狗,瓮中捉鳖了吧。
时间概念变得模糊,不知双方血战了多久。
我的意识随着那股龙卷风,东西摇摆,吹个不停。直到城外的敌兵节节败退,城内的兵器不再铿铿锵锵。
风也住了。
舅舅抱我起来:“吓傻了?没事了没事了。”
我被牵着手,往台阶下走去。
满处都是血泊和尸体,一只砍下的胳膊就搭在扶梯上,满处的血腥气令人掩鼻。
成群结队的士兵在打扫着战场,拽着敌人的尸体像是拖着一条死狗,堆在了军营里的练兵场上,业已堆的山高。
只是我军的死伤之数,也没有那么乐观。伤兵满满当当晃悠在眼前。
谢小将军臂膀上缠着绷带,与他的一队部下,全部被五花大绑扔在了大帐旁。只见他垂头耷脑,想是他知道自己中了敌计,一副自怨自艾的模样。
舅舅叹口气:“这谢将军擅自出城,可是违反了军纪。”
我抬眸:“啊……这,会严肃处置吗?”
舅舅弯腰对我说:“他爹是谁啊,斩不了杀不得,兴许要他将功补过而已。”
又听一旁传来一阵喧闹,探得了才知,原是俘获了一名敌军小将!
阿爹深沉的脸色终于有些上扬的趋势。
那敌将身形彪悍,二十八九岁。押着他的士兵瘦高,看上去像两只螳螂绑着一只浣熊。说话间,就把他押到了阿爹的面前,一踹膝窝,跪在地上。
阿爹问他:“败将何人?报上名来。”
那人一咧嘴,不啻说道:“本将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哥舒瀚!”
众人一惊。
阿爹突然变了神色,表情复杂的问道:“你是哥舒辰的独子,瀚儿?”
那敌将疑惑,抬起头来:“是也!又当如何?”
阿爹叹气道:“这……你为何效力于吐蕃?哎!你爹他没死,当下就在营中!”
不知何时,一位松形鹤骨的老道已出现在人群之尾。
在所有人的注目下,他缓步上前,一身的道袍灌满了清风。
我扭头看他,登时心中一跳。
这……不就是我第一次离宫出走,中了迷香,将我抓回去的那个老道吗……
一百三十二 法器现身
然后,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当着众人的面哭成了一只喇叭。
还是往外喷着水的喇叭,涕泪俱下。
老道揽着儿子一副淡定模样。但我一直对他心有芥蒂,目光只想从他身上挪开。毕竟与他第一次照面就是满嘴黑牙吐苍蝇,这印象太过于深刻……
俘获敌将又无意促成了骨肉相见,今日这奖品可谓是买一赠一。
阿爹先是与众部下在大帐中开了会,交待了部署安排。而后就邀请他们:“今日小女过生,家中略备薄宴,又逢你父子重聚,还当一贺,一同家走吧!”
骑上马,我对阿爹哼唧道:“我不喜欢那个怪老道,他有迷香,还抓我回宫!”
阿爹轻轻怪我:“你不说爹爹倒是快忘了,你这擅自出走已有两回。今日是你生辰,爹爹不责罚你。但先生可是此番战事的军师之一,你休要任性。”
我悄悄告诉阿爹:“他手上可是沾了无辜血,还熬人油,做银蜡。”
阿爹瞪我:“胡说!道长日行一善,怎可能草菅人命。”
我急了:“是真的,我中了他的灈
缨香,看见他和道童在熬人油。而且人油不应该是黄色的吗?他们熬出来的,居然像是猪油!再制作出来的蜡烛,是神秘的银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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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想起了以前吃过的「黑金流沙包」,包子表皮的金色,是食用金箔。
我有如偷窥了天机:“对了对了,那银烛,许是表层又裹了一层银箔!”
阿爹嘴角一牵:“不如等下,你亲自问问你辰伯伯?”
“我不敢。他杀我灭口怎么办……”
阿爹哈哈笑道:“去年北地胜州雪灾,你辰伯伯带着几个弟子,于灾区呆到年后方还京。他通奇门演卦,测天气明阴阳,今时有战,又来襄助爹爹。你胡乱做了场梦,就信以为真,真是荒唐。”
我噘嘴:“这哥舒氏不是漠南草原以及南突厥的大氏族吗?缘何做了道士?”
阿爹答:“如今这哥舒氏,剩不了几个人了。就在你哥哥出事那年,两大哥舒氏部落均遭到军队屠戮,来者不明。混乱之下,逃出之人寥寥无几。你辰伯伯当时是族里的巫师,去山中采气躲过一劫,后来几经辗转,才归了道门。”
“可……如果这样说,也只不过十二载,便与阿耶您和左相如此交好了?”
“大人们的事,不必悉数叫你知道。”
话还没问完,已到家了。阿爹抱我下马,轻拍我的背:“去,通知奶奶,家里来了客。”
跳进二门我便愣住了,院子里有一个妇人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姑娘。
她们看见了我热情招呼:“菟儿回来了,快过来叫婶母瞧瞧。”
我走过去,莞尔笑笑。然后不自觉的,便去看那位年纪大些的姑娘,只见她头上众多发钗里,隐约着一朵小白花。
我眼睛直盯着不转,诧异问道:“这是?”
婶母闻言变了脸色,哽咽说道:“你堂姐许了那念家第三子,亲事就刚刚定下。没料想,那孩子竟是个无福无寿的,叫你姐姐成了个望门寡!这如今……婶母这心里……”
轰隆一下,我的脑中闪电飞光,浑身发软,蹲了下来。
我并没有再犯心疾,只是正常人受到刺激浑身颤抖或者双脚无力的程度。只需要缓一缓,就会没事。
但是身边人的反应比我的程度严重了十倍。许是他们知道我在京中发过心疾的事。
一时间呼啦啦全围了过来,无数只手托着我。然后有人扶我的后颈,有人来掰嘴,要往我的嘴里塞一颗药丸。
直觉告诉我不妙,我挣扎着不吃,用手来挡。
她们拽开我的手,各种劝:“这是道长炼制的漱心丹,听话,吃掉!”
“吃了就不发病了!能好能好。”
“是啊,是啊,小姐最乖了。”
有手指强戳到我嘴里,那么抱歉,我只能开咬!
耳听一声惨叫,一个婢女捂着手指往后退了两步。
嘴巴得了空,意识也醒了神,我站起来生气喊道:“我没事了,这是什么劳什子药,我才不乱吃!”
阿爹走过来:“不行,你辰伯伯为了给你研制此药,闭关了整整十日。吃一颗,能保你一年无虞。”
奶奶也好似中了他的邪,走过来附和道:“是啊是啊,常给奶奶请脉的医倌看过道长的方子,没有人不说好的。”
我撇嘴,瞪着那老道。
他一扶髯,做出畅然一笑的模样:“丫头可是还在记恨伯伯将你抓回宫的事?因此里捎带着连治病良药也不吃,这可不该。”
随后,他又叽里呱啦的,给我讲了半天此药的取材和效用。
我就剩捂起耳朵,不听不听了。
只有薛莫皟在一旁劝:“别逼她了!小菟不愿吃,定是她认为不需要此物。”
但与我想法一致的,人单力寡。当奶奶亲自拿着药和水来喂我的时候,尖尖鸡从后院冲了出来!
“嘎吱吱……唧唧唧……”
对着老道就是一通啄!
老道躲,尖尖追,刹那间可谓鸡飞狗跳!
尖尖的弹跳能力愈发好了,嘴喙直去啄那老道的丹田处,在场之人大多笑的是前仰后合!
小厮冲过来要逮尖尖,我呼喊说不。
阿爹许是觉得失了待客的礼数,愠恼起来,斥责我道:“你养什么不好,偏生养了个怪鸡,我这就叫厨房炖了它去!”
我气的双脚乱跺,然后拿过药捂进嘴里,抱着茶杯就“吨吨吨”喝了个精光。
掷了杯子,“这下总成了吧!”
然后我夺过尖尖,跑回后院,再不理他们了!
我坐在后院小亭子里生闷气,气的用手去拍小飞虫,这时候才发现手串还在铃铃作响。
不过,声音怎么哑了许多,空谷回音哪去了~
我拧着铃铛舌,把它旋了回去,不再响了。却突然瞧见,铃铛上的图案不见了……
呃?
“在把它拧响的时候,上面好像刻着什么的呀。”我自言自语道。
我翻看其他四枚铃铛,还有三枚有图案。像是什么标记,什么符号,有点眼熟……
正因为铃铛表层是白玉,图案刻的又小,不够打眼醒目,以使我从前没有过多留意,只以为是装饰用的花纹罢了。
如今看的仔细,直叫我的脖后颈冒起寒风,这……
这不是画着「逆空铃」那本书上的象形文字吗?!
风,雪、雷、雨、冰。
这五个字,铃铛上还有雪,雷、冰。风和雨不见了……
我回忆着早晨看见的那个字符,又找了房里的书对比,我不禁瞪大了眼睛!消失的真的是风字。
天啊天啊!
我早晨拧响了「风」铃,龙卷风就来了。这其中的联系是?
难道,难道,这手串是件法器,可以召唤四时天气?!
所以,当我希望龙卷风停在城门处阻挡敌军进城,不再乱刮的时候,它真的停住了。
那么,再往前推,我第一次使用这串铃铛召唤甜甜猫,是与念奕安相见的最后一面。那天那夜那场迷人眼的大雨,是开启了「雨」铃,而召唤来的吗?
那夜的雨好像真的是随着心情而变的啊!我心中激动,雨就落的大。我愿化作天地,水乳交融,它就呈泼天之势。最后人沉静,雨就渐悉微弱……
一时间,我的神思游离于物外,如入仙境,只剩不可思议。像是见到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炉中的六丁神火继炼出了如意金箍棒后,又炼出了这玄之又玄的逆空铃……
我长出一口气,缓缓将思绪拉回。甚至还有一点后怕,若是今日不小心拧动「雷」铃,岂不是要轰雷掣电,敌我双方都岌岌可危啊!
随之,我又笑了。
一是笑差点「遭雷劈」!
二是笑得了这样的物件,遇到这样的事情,神秘过了头,太像是假的~
嗐!不管怎样,现在对此有了初步发现,尚需证实。
我将所有铃铛的铃舌都紧了紧,生怕万一哪个松动了,再引来一场无妄风波。
独处带给我精与神的复元。
薛莫皟悄悄溜了过来,坐到我对面,双手一托腮问我:“那药真吃了?”
我一咧嘴坏笑道:“才没有,在这呢!”
我指了指袖筒。
他说:“那就不用再气呼呼了。凡大人既然愿意相信这道长,也定有原因。都对你是一番关切之意。”
我嘟嘴:“我知道。但大人们往往习惯于用头脑去分析事情,而过于忽略直觉。那个老道,我觉得有诈!”
薛莫皟上牙磨着下牙,思考了片刻道:“这方外之人,如此攀缘朝政军事,想来其心不纯呐~”
“对!”
我感觉有了共鸣,两眸清炯望着他:“我也这样觉得,如此不本分。松形鹤骨之下,装的该是颗狼子野心。”
薛莫皟“嘘”的一声:“不过,依我所见,这场战事,老道该也有立功之意。短期之内,想是无害。”
我摇摇头:“不行,为免养虎为患,我一定要设法提醒爹爹。”
说着话梁嫲小跑着过来:“开席了开席了,花厅里都齐备了。苏家老夫人也过来了,给小姐带了份大礼呢!”
嗯?苏家老夫人,那就是姑姑的娘亲。我闪着眼睛,想象着她的样子。
一百三十三 生辰快乐
我换上了花衣裳,一身的红配绿。头上也戴上了几朵鲜花,奶奶说,过生就要喜庆,颜色多了好。
然后推着我的肩进了花厅:“小寿星来了!”
花厅里面“人满为患”,所有人喜气洋洋,齐声贺喜道:“恭贺小寿星长大一岁,知书达礼,步步高升!”
我的小脸蛋泛起红云~
被这么多人关注着,有些害羞呐。
打眼一扫,厅里布置的像过年。奶奶把好吃的全部替我搜罗了来,我看见初下的橘子被做成糖葫芦,觉得最有兴趣。像一盏盏小灯笼睡在盘子里,亮澄澄。除此之外,宴桌最中央还卧着一只大龙虾。
来宾一个个送上礼物,我逐一答谢。
苏家老夫人笑的一脸花儿,跟大铁牛舅舅像的不行。她握着我的手,叫随行的丫鬟呈上礼物。
我一看,是件白裘,皮毛细腻之极。
苏老夫人介绍道:“这件宝贝可是婆婆偶然得之!用料也是一般人万万料想不到的,不是白狐毛,是取大企鹅腹部的皮毛制作而成。”
我刚抹的小红嘴唇张的圆圆:“啊?这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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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婆婆拍着我的手背:“这企鹅腹部白毛,极轻盈又耐严寒,防雨雪还防雷电!”
“穿上还不遭雷劈?”我倒吸一口气,赞叹不已!这刚刚还说了雷劈这茬儿,“护具”就来报道了。
婆婆和奶奶哈哈笑着,牵着我的手入了席。
席间百样笑话笑谈,使人呛了饭。那彪汉子哥舒瀚原来是个逗比,从他嘴里讲出的笑话段子诙谐的不行。
他说当初遇大屠杀死里逃生从大峡谷出来,随便坐上个车居然到了播仙镇。因为不尊重一只牦牛被罚捡一年的牛粪,结果为了超标完成任务,跑到了吐蕃人的地界边上,又被吐蕃人抓走了。
而后又干起了给牦牛梳毛的活,因孔武有力,粗中带细,每天撸过的牛比别人多出一倍。慢慢成了养牦牛的小官,最后就混到军政里头,不再打理牛了,开始打理人。
他啃着大骨棒:“我哪里还敢回来啊,定是当朝有权有势者要灭咱们哥舒家,还不如就呆在吐蕃。隐姓埋名的事,咱可做不来!”
“哈哈哈哈哈”,我一听他的语气就大笑,明明值得悲伤的事被他一讲,倒显得幽默更明显了。
阿爹说:“如今安心回来吧孩子,你爹也在军中效力,等着一同为朝廷立了功,为哥舒家雪恨有望。”
他吃着吃着又嗷嗷哭:“好生惭愧啊……我竟然攻打自己亲爹!才知道凡都督是凡叔!”
一圈人又笑又劝,好不欢乐,这是个情感充沛的男子啊!
长寿面端了上来,只见清汤大碗里,躺着一根囫囵的粗面条。奶奶说:“擀了一个时辰,这面是又结实又弹,来!这得一口气吃完,不能在嘴外咬断。”
舅舅起哄道:“来,舅舅驮着你,叫大家看看这根面条有多长!”
我兴奋起来,坐大马再好玩不过。我骑上舅舅脖子,然后嘬着面条的一端,叫他们递着面碗慢慢的放下。
天呐天呐!
我像是吐丝的蚕!这根丝线直从半空高拉扯到桌上,还没个完!
我双手并用捏着面,吸溜着,按照奶奶的说法,一点点的把面吃到肚子里去。
呲溜~
最后一口。
我呼出一口气,他们对我响起掌声,“成了成了,小菟以后消灾长寿咯。”
此刻,他们皆是彩虹里出来的人~
吃罢了饭开始在院子里放烟花,形状不一的火花在擦黑的夜幕下闪耀非常,如同绽放的心情。
只是阿爹说,不能燃放飞的太高的,以免被误作为战事的讯号。
舅舅说,大烟花不能上下放,就东西着放。于是用石头压着炮仗筒点燃,然后烟花从东墙蹿到西墙,炸出满院子的红星星绿月亮,直笑的人嗓子都哑了。
我已全然淹没在欢声笑语,幸福甜蜜里。这形容词用的直白而真切。有个心声在说,真好,请永远这样下去吧。
万千宠爱,不外如是。
心无挂碍,安然无事的过了一个生辰。
第二天一早便来了一队人,把薛莫皟抓走了。
外头吵吵闹闹,说是薛家派来的人,抓小公子回去。薛莫皟穿着一身象牙白衣,原本应是玉树临风一少年,奈何此刻落得一个上蹿下跳,少侠气概未成而中道崩阻的模样……
被反绑之时还在对我喊着:“小菟子,保持联系,我记下你家地址了。”
我嗯嗯答应着:“路上好走啊~”
然后,我也被带到厅里,气氛严肃,像是县衙里升堂,只差喊“威武——”了。
阿爹审我:“你和薛公子,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把前前后后概述了一遍,并保证没有说谎。
阿爹深思状牵了牵嘴角,接着说道:“今日再容你在家一天,多陪陪奶奶。明日一早,苏昼送你回京。”
我即刻就慌了:“阿耶,我不回去。”
阿爹吼我:“不回也得回!”又说:“早在你出走那日,圣人便下了一道圣旨,册封你为郡主。原是为了与倭国王子和亲。”
“啊???”我张大嘴,能吞得下一个包子。
在我哀嚎之前,阿爹赶紧打断我:“别闹别闹,听爹爹说完!”
“岂料你当天一早竟来了个出走,后头还跟着个薛家公子。如此一来,第二道「和亲圣旨」便降不下来了。”
“尔后曲折,暂不细说。如今和亲之事已了却,卫国公的小孙女替你顶上了。”
我要爆裂的心稍安了下来,气喘嘘嘘说:“既然已了却,更不用回了。”
阿爹一拍案:“混账!”
一旁的奶奶赶紧劝:“小点声!别吓着孩子。”
阿爹声音压低了些:“封你为郡主已成事实,圣誉为上,岂能朝令夕改。你到底要回京谢恩!并将……”
“并将擅自出走,以及缘何与薛公子同行一路的事,解释阐明于圣上。”
我撇着小嘴疑问道:“爹爹又不姓李,我这郡主从何而来嘛!”
阿爹说:“宗室之女如今只有大公主,可尚年幼。李灈之女被废为庶人,两位长公主身下全是男儿。因此只能从异姓王爵,异姓侯爵之下选女加封了。”
我眨眼:“那也轮不到我呀。”
阿爹说:“你有所不知。你翁翁原本是武德王,只不过后来取缔了世袭罔替之权。”
我冷笑:“所以临时要找替死鬼,就找到我身上了。”
阿爹瞪我。
奶奶也是一脸的不情愿:“要我看,也并不是一定要亲自返京,上道谢恩书就好。”
阿爹急了:“娘诶,她到底是偷跑出来的,怎能不送她回去请罪。儿子刚升了官领了一方军政,这还没居功呢,就要自傲了吗?”
我不依:“不要——,回去要挨打的,苏姑姑会打死我的!”
奶奶闻言一愣,连忙问我:“她打你了吗乖乖?”
我拼命点头:“打了打了,现在身上还有印子呢!”
奶奶马上变了脸,抱我坐她腿上,开始带哭腔骂道:“这贱蹄子!我把孙女养这么大一指头没碰过,她说打就打啊!”
阿爹指着我厉声说:“你问问她都做了什么好事?该不该打?自幼顽劣到十四五,被狠狠教训一顿也不屈她!”
然后阿爹把我拽到前厅外:“去,找丫鬟们玩去,我跟奶奶有话说。”
我双手拢到嘴边喊到:“奶奶,可疼了可疼了,都打出血了。我不回去!”
喊罢我便跑了,留奶奶去对付阿爹。
闲静了下来,再看着天空发呆。蓝天白云如斯,日日皆新,永远都不会破损脏污。
只不过有时,它会换件衣裳。
我叫上丫鬟:“走,陪我出去逛逛。”
“你说,咱们凉苏县是去兰羌的必经之路吗?”
丫鬟声音清脆:“是呀小姐。不仅如此,兰羌人若采购用品或者做买卖,都会先来咱们县。若不是打仗,平素大街上热闹着了。”
我微笑:“那就好。”
然后绣鞋就压上了石板路,步如柳絮轻,与天上的闲云相合。漫无目的,安之若素。而脸上,始终微微笑。
丫鬟生了好奇,问我道:“小姐在想什么?这神情状态,奴婢还见过一次,那人竟与小姐一致。”
“哦?是谁呀?”
“就是兰羌王府,念家三子呀。五月末的一天,奴婢出门添置东西。就瞧见他,在咱们府外的几条街上来回走着,风轻云淡,气定神闲,还一脸的幸福满足。那忘我的劲儿,跟小姐一样的傻呢……”
“哟,哈哈,奴婢失言了。”
听她此话,眼泪簌簌,但仍是笑着泪流。
「我欲走遍此城的大街小巷,惟愿与你的脚印重合。」
念奕安,原来你也如此。
一百三十四 兵不厌诈
意想不到的是,奶奶居然被阿爹说服了。
我向阿爹请求道:“菟儿这次出走就默默告诉自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一路上担惊受怕,爹爹别送我回京。”
阿爹抚着我的肩:“近来几乎每日与京中都有飞鸽传书,你姑姑说了,是她有些方法过激,以后再不吓唬你了。你这次出走,她也有责任,故不会责罚于你。”
我觉得意外:“真的?”
阿爹点头:“真的。并且你姑姑说,她亲自接你回去,在「倦城」和苏昼碰头。”
我低下头,抿了抿嘴想了想。
“可是……宫中规矩繁多,菟儿也不想受那份束缚,只想呆在家里,陪着奶奶。爹爹您就允了我吧~”
阿爹说:“爹爹不是告诉过你?今载过年前后,没准全家一起进京。你再坚持几天,到时候接你回家。”
阿爹一直耐心哄我,我也不忍心再反驳,只是有些失落的说:“刚在家呆了两天……”
奶奶在门口叹口气:“是啊,我也说叫乖乖过了中秋再回。”
阿爹接着劝:“战事吃紧,这两日我时常离了大营已是不妥,听爹爹话,如今是大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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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打来,我几乎可以看见睫毛垂下的影子:“好,我不给爹爹添乱。”
确定自己要返京的那刻,眼皮还是酸了。
回来家中两个白天三个晚上,家里的房屋都没认齐……
八月初十,又是一大早,护送我的大部队就来了。大铁牛舅舅带着三个随从,一个车夫。马车上套了三匹马,这「并驾齐驱」,似乎要跑出「十万火急」的速度。
奶奶偷偷抹着泪,把随行的东西给我装了一车,包括那件企鹅毛裘衣。
尖尖已经长成了一只白色大鹅,扑腾着翅膀凑着热闹。
阿爹闪烁着双目,又安慰交待了我一番。我趁着睡意未醒,蜷进了马车里。睡不足就醒盹儿很慢,这特点真好……若真清醒了,我该是要改变主意,不愿再走了。
可是若真不走,我又该如何达成?以死相胁吗……
奶奶把头伸进马车:“乖乖,听话啊,路上想吃啥喝啥,要说啊!”
我轻声说好,便缩了缩身子,做出很困的模样。阿爹搀着奶奶挪走身子,下却车帘,泪还是流了。
挥鞭打马,车子动了。
我裹紧毯子,引着自己入睡。
是的,我能睡着。很多时候,睡眠对于我来说不是享乐,而是一场逃离现实的短暂死亡。
待一觉醒来,有些不好的情绪已被我雪藏。我已可以用第三者视角看待这一切,有如在平行世界中穿梭,告诉自己,某一方暂停,某一方开启。
尔后,我又可以踢腾着两只脚丫,坐在马车前方,和舅舅说笑着。
走陆路北上,白天呼啸千里,夜间投宿驿站,倒是还能双脚沾一沾地面,尝一尝店家秘制的酥皮烤鸭。
八月十四日夜,中秋节的前夕,抵达了倦城郊外。
此时我一如这座城的名字一般倦怠,连天颠簸赶路,浑身酸乏不已。
城外树林,隐隐瞧见前头一队车马,乌压压的随从一大片,前面有人提着一排的灯笼,照亮了路,引我们过去。
这阵仗叫我有些害怕。
我拽了拽舅舅袖子,舅舅说:“你先在车上等会儿。”
走近了,舅舅下了马车,我通过帘缝悄悄的看,对面马车上下来两个人。
是姑姑和玫姨。
我的心鼓又起,咚咚咚咚咚。
他们说了一会话,舅舅折身回来,来带我下车。
我怕的直躲,被舅舅掂了下去,一路推着我,把我推到姑姑面前。
余光中,姑姑穿着一身烟灰色,神色严肃,浑身冒着无形的火焰,压的人喘不过气。
舅舅又轻推了我一把。
我知趣的跪下,嘴巴打结的说:“姑姑安好。”
姑姑默默看着我,良久了方说:“小东西,装傻充愣了这么久,每个人都被你玩弄在股掌之上。”
我赶紧摇头:“不是的,离了宫后,菟儿才神清了许多。菟儿知道惹姑姑担心了,菟儿知错。”
姑姑口气凛凛:“当真知错?”
我点头:“真的知错了。”
姑姑叹口气,扔给我一个钱袋。
我疑惑,这是……然后试探着微微抬头,看看姑姑的表情,再看看玫姨。
姑姑沉着脸,玫姨焦急的来回搓些手,对我摇摇头。
姑姑开口了:“今日你有两个选择。”
“第一,心服口服跟我回去。从今立下规矩,你需事事恭谨听话。我依旧会对你严加管教,有错必罚。”
“这第二,素知你叛逆成性,你若还向往自由,那今日就给你一个自由的机会——跑吧~”
我愕然的看了一眼姑姑,又马上低下头。
耳听姑姑接着说:“你若跑出我的视线,从今往后,我便不会再管束你。你是回凉苏县,还是四方游历去,全凭你意。就拿上这钱,权当你路上的盘缠。至于圣旨之事,不用担心,我自会向圣人解释。”
???
我满脑袋的问号。
真的可以选择自由?
天,我以后可以无拘无束的呆在家了?
我的手指蠕动,想去接近那钱袋。
大铁牛舅舅对我弹了一下舌:“菟儿。”
姑姑马上打断舅舅:“诶?叫她自己选。”
我精神大振,血液奔腾起来,全身的劲儿都往手脚上铆。
三,二,一,我抓了那钱袋转身便跑!
只觉风声呼呼,我是一只狂奔的野兔,用尽吃奶的劲儿向远方冲刺!
就等我冲出她的视线以外,就可以坐回舅舅的车,一同回家了!从此天大地大,任兔逍遥,甚至觉得自己轻快的能去广寒宫一捣灵药!
可正当我如同长出翅膀要飞天之时,耳听舅舅一声大喊:“长姐!不要啊!!”
我根本顾不上去想他为何大喊,一心奔跑。然后身后却有“簌簌”之声,只一霎,全身好似被许多个石块重击,直把我砸趴在地。
我摔出了一人之远,荡起了地上的灰尘,手肘和膝盖摩擦在碎石子之上,火辣辣的刺痛。
我瞪大了眼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剩下满眼的茫然无措……
跟着舅舅扑了过来,护着我。
我懵头懵脑的扭头,只见身边散落着许多支箭。箭头换了,不再是铜刺,而是打磨好的石块。
舅舅拿起一支箭看了看,嗐了一声折断了它,摔在地上。
所有的一切都难以置信……
姑姑走过来,口气清冷嘲弄:“继续跑呀。”
我咬牙站起来,踉跄跑了两步,箭雨又来,舅舅拔剑替我遮挡。可惜不敌,又被一左一右两根箭击中膝窝,再度摔在地上。
石头仿佛击中了麻筋儿,双腿麻了。
姑姑斥他:“苏昼,你给我退下!”
我趴在地上喘着粗气微微呻吟,怒火攻心,想努力爬起来,再遭一支箭正中手肘。其软麻难受,甚于刚才十倍。
整只手臂使了灵,我扭曲的趴在地上。
姑姑走到我身边蹲下,冷笑道:“跑不动了?”
我抬起头,往左斜睨怒视着她:“你骗我。”
姑姑嗤笑道:“何来骗你?是你自己选择放弃。再者,兵不厌诈,试一试你,便知你不是真心知错。”
我恨恨咬着牙齿:“骗子!”
然后她以雷霆之势反手给了我一巴掌,手指骨节配着戒指,重重抽在了我的嘴唇上。
她目光灼灼:“你敢对我切齿?”
这一巴掌我毫无准备挨了个结结实实。先是嘴角一疼,然后浑身一紧张,牙齿狠狠的咬在了嘴唇上。
齿尖在嘴唇内外扎了几个洞,疼的人浑身一哆嗦,口中立马腥咸起来。
口水往外淋漓,我呸呸吐着,月夜下看不见地上的红色。我用手背一抹,手背有了一道乌红的暗影。
我愤怒悲怆的往前爬着,口中呼喊:“阿耶,奶奶,快来救我!快来救我!”
姑姑提着我的后颈皮又是一巴掌。
但我已经不知道巴掌落在哪里也忘记了疼痛,也没有被打脸之后的自尊受创。而有的,只是满满的愤怒!
我想起爹爹的保证,他是那么郑重其事的说姑姑不会因此事打我。被欺骗的感受摧心剖肝,我的情绪如热火烧油,乱骂哭喊道:“你们都骗我!把我骗回宫!都是骗子,无耻!”
巴掌又抽过来!
我趁势往地上一躺,双手并用疯狂挥舞抓挠着!我的意识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灵魂游离,只是生理性的反击阻挡!但好像面前那只带着风的手掌要更有力一些。最后我将手肘一抱,紧紧的扣在脸上,哀呜不止。
然后那劈头盖脸的巴掌找不到下手的地方,将我掀翻了接着打。我不知道打我的工具是什么,是树枝?还是剑鞘?打了多久,打在哪儿,身边的人都说了什么,疼与不疼,最后是为何停的,我统统都不知!
我只知道一片混乱,情绪已近乎崩塌。尔后我眯着眼歪拧的侧躺在地上,看着旋转的星空。
一声“带走”,我被戴上了脚铐,再被扔到马车上。
然后他们似乎在忙着搬东西,马车动了的时候隐约听见舅舅呼喊:“长姐,我在云中城十二载,明白了一件事——人不能总吃苦!苦多了,就不认识甜了!对小菟,莫苛责啊!”
而我此刻躺在地板上,像躺进了棺材里,再埋一抔土就恰好。
呜呜咽咽,呜呜咽咽。
听见最大的声音,是自己发出的。
像只空谷里的鬼——
一百三十五 孤女岭村
有一滴水落在我的脸上。
我迷迷糊糊的睁开一丝眼缝,对着月光,发现姑姑在哭。
我正枕着她的臂弯,浑身裹着毯子。外头好像凉了,温差不小。
她温柔抚摸着我的脸,我的嘴角。
原来,她心疼我。
我像是看见了白月光……
某一瞬间,一句“娘亲”就要脱口而出。
可是马车颠了颠,使我脚上的镣铐钉钉响了响,意识便又拉回了现实。
怎么办?她仍然是我接下来生活的「宿主」,握着对我「生杀予夺」的大权。逃跑已经试过了,爹爹和奶奶都没有将我从她手中夺走的力量。或者说,有什么我所不知道的内情,叫他们坚定的把我交给姑姑。
“上天垂怜”,还算赐予了我一些宿主的情意。
然后我顺势而为,借着姑姑的悲色,也可怜兮兮的哭了一声,泪光闪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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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赶紧轻轻拍我:“哎呀,是姑姑把菟儿弄醒了,接着睡接着睡。”
我嘤嘤说:“好疼。”
她抚着我的额头:“再睡一觉,等我们到了地方,给菟儿搽了药,就不疼了。”
马车好像在爬坡,不像走的官路,不禁疑惑:“姑姑,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姑姑说:“顺路去一处故里,睡吧,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玫姨从另一边的坐席上折起身:“大人,要不叫孩子睡这边来,你也歇歇。”
姑姑摆摆手,接着开始轻拍我入睡。
我闭上眼睛,将姑姑的「好」与「坏」在心中切割清楚。此刻,屏蔽坏的,留下好的,享受着世上寥寥无几的好——有几人会如此哄一个年过十五的大孩子呢。
只能把心态搁成这样,不然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一路蜿蜒曲折,走到了后半夜。
山路是越来越窄,只能通过一辆马车出入。路越来越差,坡也是愈加难爬。
穿过了一个幽深的山洞,又往前禹禹行了两三里地,终于看见一个村落。
有人一直在村口候着,见到有车队,脚下轻快的迎过来。为首的好似是族长,与姑姑见了面,脸上满是笑,带着口音说:“等了三个晚上了,终于等来了。”
然后那一队村民用火把为我们的队伍照着亮,马车始才一辆辆慢吞吞的进了村。
我好奇的趴在车窗上看,也太古典古朴了!
村口几座碉楼七到九层之高,作为瞭望御匪之用。再往里走,民居多为两三层的小楼。规格不同,高矮不一。横七竖八的石梯和木梯搭的满眼皆是,极其随性。
房舍拥挤,比肩连袂。用石块砌成的墙体一层叠着一层,像是千层饼,缝隙挨着缝隙。瓦是黑瓦,路是石路,户与户之间四通八达,巷道深幽诡秘。
村中亦少平坦,地势起伏,邻里之间参差错落,甚至巷道之上还能凌空搭建房屋。因此放眼望去,整个村落满满当当的丰盛之感,又有迷宫的耐人寻味。
马铃,车辘,脚步,在静谧的夜里奏着叫人难忘的回响。
最后,马车在一处较宽敞的平台处停下了。
要下马车了,可脚铐使我难堪,我默默把铁链往小腿上捋了捋,好不让别人看见。
但我过虑了,有高大的男随从过来,直接横抱着我进了一间大屋子,其速度之快让我感觉,仿佛我的双脚一挨地,就会跑了似得……
屋里有两个婆婆,跟出去张罗着。从马车上拿了些日常用品,换洗衣裳下来。
我四处打量着,矮桌矮椅矮木床,构造简单,略有雕花。
桌上是粗麻桌布,放着油灯,一套崭新的茶壶茶杯。放了几碟子山核桃,青枣,还有柿子。
头顶是木顶,墙面与从外面看一样,黑灰蓝的石头原色。钉着几枚钉子,挂着床刷子,一副绣图,一个木刻的娃娃。娃娃穿着彩布衣裳,用绒绳做的头发披散着。
床很宽阔,被褥都是老粗布,我摸了摸,虽然有些硬,但也透气舒服。
床旁边是木墩底座的衣架,衣架旁是面盆架,盆子里打的有水。
我赶紧去搓洗搓洗我的小黑手,沾了水,疼的我“呲哈”一声,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可能因为摔在地上而擦花了。
然后我才看见了袖子上有血……
好大的一洇坨血渍,虽已经全然干了,可还是泛着咸腥。
我抬眸看向镜子,然后吓了一跳。
我几乎是个花脸猫。
右嘴角是紫的,嘴唇有一个口子。脸蛋儿,颧骨,有几块红印。离近了仔细端详,鼻沟里还藏着血迹。
袖管子裤管子一撸,手肘小腿全花了。一条条细长的伤口像是乱打的细雨,浅浅的割伤了皮肤。膝盖上重了点,但口子已经开始凝固了。
我把手巾濡湿,蹲在地上,默默为自己擦着伤口上的灰。
可能这样显得可怜,姑姑进来看见了暗叹一声,叫人打了数盆温水为我擦洗。清理完伤口,再涂上一种棕色黏稠的药膏。
这还没完,村民婆婆端上来了一大碗草药,姑姑接过递到我的面前,乖哄我喝下。
一碗清汤寡水,上面还漂着不认得的树叶,我害怕又疑惑。
姑姑说:“不苦的。菟儿今日情绪有起伏,此汤可以安神去惊。”
我知道不喝也得喝,不容拒绝,只好配合。乖乖喝完,这才安生躺下。
我小心翼翼的问:“尖尖呢?”
“院里呢。”
我被挤在靠墙的位置,姑姑睡在外侧。她说山里冷,然后把被子给我掖的很紧。
但她没有为我去掉脚铐,也不管我戴着硬邦邦的铁舒不舒服,搂着我的头,睡下了。
再有不到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说是一剂安神汤。
其实,是安眠药。
躺下很快眼皮便沉,睡意来的如山倒,而且一个梦也无。
但或许千算万算,她们把尖尖忽略了,每天清晨,尖尖都会轻啄我的头皮叫我起床。
今日亦如是。
我被尖尖啄了两下,已经半醒了。模模糊糊中感知到她们把尖尖打了出去。
我想睁眼坐起来,可是发现眼皮紧的如黏了胶水,浑身如电流滚过,其酸其麻根本动弹不得。
怎么下半身凉凉的,好像没盖被子,直觉告诉我哪里有些不妥。
我强提精神,才感觉到有人正掰着我的大腿缝……
我去!这是干什么?!
我努努力合腿,可是无济于事。有手指仍在掰着那个地方,尽可能往两边分开。
我顿时明白了。
我是和薛莫皟一起回的凉苏县。在别人看来,是孤男寡女在一起了数日。这是悄悄检查,我是不是完璧之身。
所以,叫我喝下那剂汤药,好不动声色的进行。
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传来:“没问题,还是童身。”
玫姨长吁着气说:“我就说了,大人您多虑了。”
她们这才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为我提上亵裤,盖好被子。
姑姑说:“这小东西还算留存一份懂事。你看着她,我去祠堂与族长议事。”
……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到,顶不住了。
待药劲过去醒来的时候,日头已高起。
模模糊糊回忆起她们的举动,这才羞耻的红了脸。我揪了揪被头,擦掉流出的泪。如果我不是童女之身,你们是不是就把我留在这山里了?
我尽量安慰着自己,不使自己乱想。就把这件事,当从来也没有发生过吧。
穿衣服的时候发现脚铐没有了。是啊,要是被村民们看见,岂不是大家都脸上无光。
随便吃了两口东西,被玫姨拉去门口跟几位婆婆婶婶一起扎堆晒太阳。我坐在离她们远了几步的石块上,闻着特属于这个村子的气息。
山里的太阳在中秋时节已经单薄的多,一如晕晕乎乎单薄的我,病殃殃的。
眼前的平台子上,几个身体皮实的小男孩还穿着短袖衫褂,正在玩石子儿。见我正吃着糖霜金桔,纷纷凑了过来。
孩子王问我:“你是新来的客?”
我说:“是啊。”
“那你是姓白还是姓元?”
我嘬着金桔里的果酱:“哦?为什么这么说,姓氏多了去。”
孩子王看了几眼我的零食,咽了咽口水道:“我们村只有这两个姓,向来关门闭塞,从不与外人相交。就算是添置物件,也只不过每一季派人出趟山。所以外面来的客,也该是本姓啊!”
我递了一个金桔给他,他眼睛发光,双手捧着接,像是在接过什么宝贝。
那半颗透明的橙色成了他的掌上明珠,瞧了好久,才拿起来轻轻的咬了一点。砸着舌头,尽情的品味。
其他几个孩子围的更近了:“怎么样怎么样?”
孩子王表情夸张的点点头,对我呲着大白门牙笑笑。
我说:“还想吃吗?那你把你们村的事告诉我,我就再给你一颗。”
他将剩下的大半颗丢进嘴里,开心大嚼着:“咱们村叫「孤女岭村」,建村已百年。最早全是白姓,后来才来了元姓。因此村内,也一直是这两姓人互通嫁娶。”
他压低了声音:“我偷偷告诉你,我们白姓比元姓厉害,还出过一个大人物呢!”
我的眉尾一提:“白宪昭?”
他点点头:“对啊,姐姐你也知道,我就说了,回来的客一定是咱们村的后人,你还不承认。”
呃……
但我没有当面非跟他撇清关系,只问他:“还有呢?”
他四下看看,接着说:“这些都是我自个儿听爹他们说的。还有呢,当初我大爷爷二爷爷还有五爷爷,也在京里当过几载的大官呢!后来家道没落,又逃回了咱们村了。”
我蹙眉:“那元姓呢?”
孩子王说:“也有出去的,不过,没啥大名头。”
我心中结下了蜘蛛网。白宪昭,元婆,姑姑,甚至还有谢添,他们一定有着更深层次的关系……
我转转眼睛:“祠堂在哪儿?”
孩子王一指:“这平台子再往上走,全村最大的屋子便是了。你娘一大早就过去了,姐姐想去找她吗?我带你去。”
我赶紧点点头,又撇撇嘴,指了指旁边:“她们不让我乱跑。”
孩子王笑说:“咳,这不是好办。”然后一拉我的手对她们喊到:“四婶,九婶,我爹说了,叫我来喊这姐姐去祠堂。”
话音未落拉着我便跑,后面玫姨欲要追,被几个妇女劝下了,她们方言浓郁:“莫慌,莫慌,跑不丢的。”
“咱们村啊,进出都难的很。”
一百三十六 芝麻开门
孩子王带我爬上了祠堂二层的小阁楼,趴在地板上,隔着栏杆往下看。
“我平常偷听我爹议事,就是在这。”
“你爹是族长?”
“是啊是啊。”
我把一整包金桔给了他:“慢慢吃,我那还有别的口味。”
他开心的不行:“姐姐真好。你们要是经常能来,就更好了。整年都没个客,连个新伙伴都没。”
“嘘……”,我示意他安静,竖起耳朵听听底下厅里在聊些什么。
祠堂大厅里坐着族长,另三位元老中二男一女,还有姑姑。
一人说:“真没想到,那虫尸竟然对疖疮背痈有奇效。长在背上一拃长的大脓包,涂上了就能拔出脓来,好的甚快。如今咱们又掺了山茶油,茉莉花露,将它制成「虫脂膏」,涂起来带着清香。”
另一人补充道:“不仅如此。从旧年开始,还发现这膏子,红伤口也能用。涂上它,去沾生水都不怕,保准能防止溃烂。”
姑姑咝的一声:“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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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长老阿嬷接过话:“自然当真。咱们孩子昨晚搽的就是这个,方才您看过不是,膝盖上的口子已好了大半。”
姑姑若有所思:“如果,真是对红伤口有良效,那此药或可担大用。”
闻听此言,我赶紧看了看自己的手肘。咦——,还真的如他们所说,见效极快。
族长说:“这方子已在咱们村用了五六载了,断不会错。”
姑姑问:“如今按胭脂盒大的一份例,能出多少盒?”
其余几人掰着手指口中默算:“差不多……差不多三百盒。这东西啊,能放得住。”
姑姑说:“可以,就先这么多。倒是名字粗疏了些,不如更名为「凝肤膏」。”
凝肤皎若雪,明淨色如神。
余者纷纷称好。
这时孩子王趴在我耳边悄悄的说了一句:“不仅如此呢,有一样奇效他们怎么不正面提……这膏子男女皆可用,擦在准确的地方,能够避子。”
我表情懵懂的看了看他。倒不是我刻意装无知,只是现在的角色需要。
而且这个“角色”,我应该要进入很久。
下半晌族长带着我们一行人,往村子的后山走去。
后山,就是「孤女岭」,孤岭单峰抚云尖。
随从跟来的极少,只选了三个亲信。基本每次和姑姑出宫,都可以看见他们三个。倒是有几个村民,用木杠抬着一头山猪。
孩子王也跟来了,和他爹前头带路,拿着个竹竿不停敲敲打打,到处探着。
山腰处满地的小花。
有酢浆草,有各色的山菊花。我最喜欢奶白色和浅紫色的,瞧着至真可爱。
我选了开的最好的朵儿,连花茎一起折下,汇了一把。然后又捡了些干花藤,编成一个有提手的篮子,再将采来的花朵在蓝中插好。
于是,一只曼妙的小花篮诞生了!
我带着一脸无邪的笑捧到姑姑面前:“姑姑,菟儿送您的花篮~”
姑姑一脸惊喜,赶紧接过去,胡撸胡撸我的头,又抚摸着我淤紫的嘴角。
她说:“你要一直这么乖就好了。”
我挽着她的手臂贴近了,没做声。
她又问:“你怨姑姑吗?”
我垂下眼帘,逗说道:“姑姑觉得十年没有带菟儿,想要弥补。倒是先把菟儿缺的打给补上了。”
姑姑哈哈直笑又马上带起怜色:“好孩子,你要是能理解姑姑一分,姑姑也觉得欣慰。就像昨天那情况,你说是不是不打不行。”
我以目光去收下姑姑的目光,表示认可,听从。
得到一些体谅和沟通,使姑姑心情大好,整个人的气韵都不同了。
一路往山顶去,双腿走的直发酸。
在面西的盘陀石下,现出一个山洞来。
洞口不大,有一条山溪流水潺潺。迈过它,里面走上十几步,便全然暗了。
准备好的火把点了起来,不小心烧到蛛网上死去多时的小虫子,噼里啪啦。
洞中潮寒,空气是闭塞的,能闻见各种各样腐败的味道。走了一会儿,才见里头别有洞天。像是吃过的薄皮麻团子,虚膨起来好大。
头顶伸下来如大冰凌一样的石柱,鳞次栉比。
然后大洞套着小洞,又现出三个不一样的洞穴口来。不知它们分别藏着什么,通向何处。
有一只老鼠吱咛咛的跑过来,进了右边的洞。姑姑说,不是右边。
最后,选了左边那个看起来最幽黑的。
前方似乎满满的未知,因此走的奇慢,用竹竿敲敲,往前挪挪。
越往里走,空气越稀薄,光把的光不如刚才亮了。
一具浑身长着绿毛的尸体躺在前头,我惊的一喊!
姑姑赶紧捂上我的眼睛。
族长说:“咦?这是谁……村中并无失踪人口,谁人竟潜入咱们村,还往这洞里来。”
接着他们用竹竿翻搅着那死尸的衣裳,奈何全部已烂成泥,杆子一捣,就碎了。
唯见一个银制腰牌,被随从们收下了。
再往前走,有散落的人骨,年头已久,被风化的严重。
洞中一拐弯,是一个苏氏园林圆洞门一样的构造,只是挖的粗糙不平。跨过石坎儿,地面又是一条暗河,两尺宽罢了。那水极清,水底一只小虫也无。
很快迎面而来一座“墙”,横档在眼前。
族长过去拿手抠抠,肯定的说:“是,是这东西。”
我明白了,是「舙虫」。
然后他赶紧吩咐村民们把带来的猪肉放下,指着石坎儿说:“快快,退到那!退到那儿!这虫子闻见有活物,一百个数内必醒。”
……
我知道我作为“钥匙”,要遭殃了。
姑姑又捂着我的眼睛,使眼色叫随从过来。
“乖,忍一下啊,很快的。”
我强咬着牙,收敛着委屈,被长针刺破了耳垂。
好像挤出很多,而后他们在血盅里拿手指一蘸,于左右手背上各抹了一道。
窸窸窣窣,滋滋啦啦……
像是沙堆倾倒的声音,无数只虫足开始动了,它们从抱成一面墙的状态下分解开,打着滚散落一地。然后像黑色的沙尘暴,席卷向地上的那只死猪!
大快朵颐,风卷残云!所过之处皆成白骨,眼看一只巨大的山猪已经吃到了头部。
我吓得说:“它们够吃吗?会不会太饿不认我的血为主人啊?!”
姑姑拍拍我,一指身前的随从们:“咱们带着绿矾液呢。”
然后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舙虫们将那山猪从头到脚啃了个一干二净后,攻击力突然减弱了。一个个像是大肚弥勒似得,只是慢慢涌到我们的前面,由最前排的嗅了嗅味道,确定了以后,掉头便回!
其他的虫子若得了命令,也纷纷“班师回营”,遵守秩序的往路两边一靠,让出一条路来。
“哇,也太神了。”孩子王感慨着。
族长说:“此虫果然认主,嗐!这只认一人之血也是刁怪,还得是鲜血。以前只是听说,今日总算得见。以它们的数量,只怕将咱们所有人吃掉,也是不在话下。”
姑姑叹气说:“这以血孵卵的法子,现如今只有元姑姑一人知晓了。”
玫姨说:“我看元姑姑还是疼大人,不是她做主以这一批新虫替下上一批旧的,换了血主。这个山洞,还得有年头进不来。”
族长说:“这如何替换,其中更有门道了。”
姑姑泠泠说:“时机成熟罢了。数十年没孵过新虫,这最后一批卵若再置之不理,此虫便要灭绝了。”
我心中生起疑惑,“血主”,那么上一任血主应该不在人世了吧?
定是那位血主在这洞里藏了什么,然后以舙虫为“锁”,以自己的血为“钥”。
后来可能人死了,钥匙便丢了……
说着话,已走到此洞最深处。在一个石桌上,放着一个铜匣。
拿斧子劈了锁,姑姑叫我们退后。只有她一人翻盖去看。
我眯着眼,隐约看见里面有诏书,有一块虎符?
不不,好像是个小兔子呀……
而后我惊了,这难道是「银菟符」!
我在御书房看过——「太祖二年,停竹使符,班银菟符,发兵之用。」
可……如今兵符已改为了虎符,这银菟符还有何用?
我继续偷着看,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不知是何的令牌。
姑姑简略翻了一遍,将铜匣搬起,带着一副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说:“回吧。”
一百三十七 兔子拜月
“姑姑,这座山不该叫孤女峰啊。”
姑姑看看云海,看看一地翠毯,看看我。突然发问:“你想他吗?”
我轻声:“谁?”
但这一个字,泪线便滑下来了。像是牵挂,牵的绵长。
我大概是第一次这样子流泪,震到了姑姑。她蹙着眉头看我,表情郁结,似乎不知从何劝我。
我置身花海,任山风拂起我的发带,飘扬摇曳。
天与地之于我的连接,便是他与我的连接。
我虽浅笑也丰盈:“姑姑莫为我担心,我只当他时时都在。”
姑姑的眉跳了一下,轻抚我的额头说:“是不该叫孤女峰,有菟儿陪着姑姑,我们改称它为母女峰吧。”
我莞尔,笑看向姑姑。
她很美,并且尊贵,如果不是被现实所累,这座山或许该因她而更名为神女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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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狠狠记下她现在的样子,人淡如菊。眼睛里没有计谋和决断,表情不用去层层剥茧。
但我想,她要去做的,是触摸一团天火。
我说:“姑姑心之所至,不在这一山一树一云影间。”
她说:“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人很难去转境遇,而境遇最能转人。又有言「心行处灭,言语道断」。人的心思言语,并无最对,也无最好。”
我讶异的看着姑姑。
她笑了:“怎么?你以为姑姑没看过佛经?还是对姑姑的了解太少啊。”
她揽着我的肩膀,告别一蓝一青云海间,往山下走去。她告诉我:“你是抓着一件事,容易投入太深的孩子。这些经文,是教人从另外的视角看待问题。不叫你接触佛与道,是认为你现在没有辨别能力,容易行差踏错。”
“回京去,多读些姑姑为你准备的书吧。”
“好。”我乖巧的答应了。
大月亮悬在天之南。
大月饼搁在桌子上。
黄澄澄的两个大圆,遥相呼应。
磨盘大小的蒸月饼,里面包着枣子,芝麻,瓜子仁。一层一层的甜蜜,再一牙一牙的切下来,分给每个人吃。
族长的婆姨笑不拢嘴:“这接风宴倒是和送别宴一起吃了!我就说,多住两天呐!”
“对啊对啊。”所有人附和着。
姑姑一遍又一遍的解释:“京中诸事繁多,不是闲人闲不得啊。”
婆姨看着我说:“这孩子差不多十三了吧,水灵灵的,随了娘子的神韵。”
哦?
看来我真的发育不良。也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我是得努力长长个子。
姑姑就势笑答:“有十三了。就是性子不像我。”
她们哈哈笑着:“是啊,一定爬高上低,把自己摔的一身彩。再这样下去,等出了嫁,未来的婆婆可得被你气死了!”
我记得四五岁时,也被姥姥和邻居们这样逗过一回。当时幼小的自尊心就炸了,非常不理解为什么一群人可以若无其事的去讨论另外一个人。那时我跺着脚暴跳如雷:“我才不要婆婆!”
然后我错愕的发现,我对来处世界的记忆不知何时变少了,模糊了……那帮邻居都是谁?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我闭上眼,猛的摇了摇头,想把头脑摇清楚。但还是想不起来,记忆的链条出现了空白,很多记忆,已然丢失了……
我惊恐的发着呆,然后被推了一把:“快谢谢三奶奶。”
我这才把神思拉回一些,站起来接过三奶奶递来的山桂花酿,礼貌的道了谢。
席桌上热闹,但越不相干的热闹,我就越容易抽离。
我瞭望着墙头上的月亮。
墙头平坦,披着月华,像是铺上了一层白练。
月亮大的惊人,像是下一刻就要盖在大地上。也美的惊人,月亮娘娘把夜云织成衣纱,往身上一披,润黄色的皮肤就添了一分迷离。
悄悄的,好像一只大白兔爬上了墙头。
它机灵又谨慎,走到墙头中间,面朝东南方向,突然两只前腿一提,站了起来。
天,它活像个人,站了起来……
然后两只前爪一拢,如人作揖般,对着月亮拜了三拜。
“哇,兔子拜月。”
我惊喜的脱口而出。
声音虽小,可一石惊起千层浪。所有人都朝着我望着的方向看去。
他们疑惑道:“在哪儿?在哪儿?”
我一指:“就在墙头上啊,刚拜完月,现在正打坐呢!”
他们又来回看看,纷纷说道:“什么也没啊……”
我赶紧揉了揉眼睛,再度看去的时候,大白兔仍然在双爪合十着坐念。
我惊愕的说:“你们都看不见吗?”
所有人皆不可思议的望着我。
族长的婆姨过来拽着我的胳膊:“来,咱们走近点,你给嬢嬢指指是在哪儿?”
我自自然然的走到墙根处,指着那面高墙:“就这里顶上。”
现在看那兔子看的更清楚了,个头超大,估摸得有十几斤,浓密的毛,黑色的眼睛。
大白兔知道我走近了,停止打坐,转了转身体,依然是站着的,对我提了提它的胡须肉垫,像是人微笑一般。
我开心的对它说:“你跟我一样啊。”
它眨了眨眼睛,然后放下两只前腿,沿着墙头跑开了。
它不见了,我的眼神才收回来,对着嬢嬢说:“它走了。”
大嬢将我带回席间,皱着眉头道:“这孩子是不是撞了什么邪啊?今天是不是去山洞被鬼祟给跟上了?”
又有人说:“这八月十五乃是至阴之夜,又传说是许多精怪修仙的绝佳时候,兔子拜月也有耳闻,可这……怎么就让丫头一个人瞧见了?”
“真是咄咄怪事。”
“是啊是啊,苏娘子,孩子是不是体弱多病啊?这阳气一弱,就容易看见不干净的东西。”
姑姑斥问我:“你是不是又在装神弄鬼?你想干什么?”
我赶紧摇头:“没有没有,真的没说谎。”
玫姨一摸我的耳后根:“哎呀,发着烧呢!”
她这一说,我始才感觉自己浑身发烫,还隐隐头疼。我睁大了眼睛,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出现了幻觉。
我被玫姨先行带离了酒席,族长婆姨招呼着大家继续陪侍姑姑,也跟了过来。
尖尖正在啄院子里供桌上的柿子,吃的香喷喷。它的样子又遭了别人龃龉:“哎哟,丫头你还是少接触这些怪物。”
我噘嘴,直戳戳说道:“它又没做坏事,为什么非要两只翅膀两只眼睛!”
玫姨瞪我:“你又嘴硬是吧,一会儿你可别哭。”
???
也许发着烧的缘故,我也是心火正盛,又被人呛了一句,一气恼抱着尖尖脱了鞋子和外衣裳,就钻进被窝去生闷气。
可很快又被拖出被窝,拽到了床边。两个人不由分说就扒了我的中衣,只剩下肚兜兜。
大孃拿着一枚铜钱给我看:“丫头,这铜钱刮痧,一能治病,二能驱邪。你听话啊。”
“喂喂喂……”
我还没来得及拒绝,那沾过香油的铜钱就开刮我的脊椎骨。“蹭蹭蹭”几下,干搓的感觉就来了,我喊到:“再蘸点油啊!”
她哈哈笑说:“不是不滑,是你疼了,忍忍!”
然后她就对我下了狠手,一只手按着我一只手狂刮,像刮鱼鳞一般,非要搓下我的一层皮来不可。
我咬牙忍到了极限,开始挣扎,玫姨就来按我的头,威吓道:“伤风要是不及时治住,后半夜再烧的厉害,明天耽误了启程,咱们就把你留在这。”
我一听,想起今晨被偷偷检查的屈辱之事,倍感委屈,遂哇哇的哭了起来。
我哭,她们乐。
她们越乐,我哭的越大声。我哭的越大声,她们越乐。
场面一时间达到了一种鸡同鸭讲,无法沟通的境地。
大孃笑的直喘气:“那就把她留下吧!刚好我生了两个小子,正想要个姑娘呢。”
呜呜呜呜呜,哈哈哈哈哈,声浪要掀了房顶。
姑姑一推门:“你们这是干嘛呢?院子外都听见了。”
玫姨赶紧回话:“给孩子治病呢。”
姑姑过来瞧着我叹气:“要不轻点?又大哭一场岂不是耗费了元气。”
大孃用手指拨弄着我的肩胛骨:“哭会儿好,叫她再哭会,哭能疏肝气,你瞧她这几处堵的。”
话音还没落,只听大孃一声惊呼:“这!”
姑姑忙问怎么了。
大孃用铜钱扫着我的后颈处:“我的个老天爷啊,是谁给丫头的皮肉里扎进半个鱼钩!”
一百三十八 结一段缘
再次被陷害的应激和鱼钩被挑出来的疼痛将我的体温推上了高峰。
我浑身烫的像个火炉。
唇舌已经被自己烤干了,不停的口渴。
原本说连夜启程争取天亮进城找医馆,奈何外面竟下起小雨。众人劝说天黑路滑,这才作罢。
我已烧的半晕,影影绰绰的躺着,额头覆上湿帕子,再被温水一遍遍擦着臂膀和脚心。
村里唯一的郎中一早来了,拿小刀在后颈处切了个极小的口子,将一个圆弧形的银钩子挑了出来。我只看了一眼,着实是鱼钩挂鱼嘴的那一半,并且极细极小,比女人的耳环钩还要小上许多。
姑姑反复问着我:“谁对你下的手,可有印象?”
“没有,一点印象也没。”我声若细丝,越来越没力气。
大孃舒着自己的胸口:“哎哟我的天,是个钩它还呆着不动,这要是根针……可就说不准游离到哪儿去了!”
郎中观察了半天,幽幽的说道:“这恐怕不是普通的鱼钩,而是一枚江湖术士的「剥魂钩」。这是有人,要取走丫头的魂儿啊。”
四座皆惊:“取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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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趁人不备时,将此钩刺入大椎穴。初时便觉头脑混沌不清,举动反常。而后愈演愈烈,或失心疯癫,或痴迷呆傻。也有的人状态反复不定。待此钩在体内呆够七七四十九日,则三魂七魄皆被剥浮,悬荡而不附体。再用「引魂针」刺入百会穴将魂魄导出,拿此人常用之器皿盛魂儿。”
“这女孩子嘛,胭脂盒儿,铅粉罐儿,香露瓶儿。娘子回家看看丫头的东西少了啥,就知是不是身边的人所为。”
“主要是因为,这器皿需要提前以无根之水浸泡干净。自然,这不是绝对,术士也未尝没有别的容器。我瞧这钩子在丫头体内有一段时间了,之前可是有过神智恍惚?”
姑姑正捧着我脑袋的手,抖了抖。
玫姨应声说:“不瞒郎中,之前正因为这个瞧过病。当时只以为此症是由惊吓和心疾而起。”
郎中扑哧笑了一声:“若本来就在病中,精神不佳,于是趁她不备,在不知不觉中刺入钩子,岂不是容易的多。”
大孃吵嚷着:“那方才,就她看见了什么兔子拜月,该就是因为魂不附体,才看见的不干净东西吧!”
“对对,有可能。”
“应该是这么回事。”
“幸亏取出来的及时啊!”
此刻身边儿的三奶奶大嬢嬢,七姑八姨皆处在对神秘玄幻的畏惧之中,唯独姑姑还清醒着。
她口气沉稳:“郎中,当下重点还是把这高烧退了吧!药煎的如何了?”
大孃按着大腿站起来:“我出去瞧瞧去。”
我一翻身,把眼睛埋到姑姑的手掌里,睡着了。
八个时辰之后,你会在倦城的大街上,看到一个叫小菟的姑娘,追着一只大兔子。
我脚下生风:“喂喂喂,别跑啊!你不是要和我回京吗?”
它在拐角处看了看我,摇了摇它的两个长耳朵,像是在与我摆手道别。
然后一溜烟,跑到城河边上,钻进草窠里跑了。
玫姨气喘吁吁的劝我回去:“行了行了,它的来它的走,皆是它的主张,你就随了她的意吧。”
喔……
我站在原地,目送着它。
别看我此刻生龙活虎,她们说我前一夜,发烧烧的不省人事。
灌了药也没用,整个脸红的像是猴屁股,浑身烫的可以煎鸡蛋。
还有人用了退烧土方子,雨地里逮了个蟾蜍用帕子包了放我胸口,结果把蟾蜍热的直跳舞。
后来情况可能真有点糟糕,一众就开始劝了:“苏娘子需得学着宽慰自己啊,这些都是天命……很多妇人在娘子这个岁数还能生养呢……”
搞到最后姑姑也叹:“这孩子从小就难养。”
突然院子外有瓦罐呯嚓一响,碎了一地。开了房门一看,是几只兔子,叼来了几把“兔草”。
兔子跟班儿们散了,领头的大白兔没走,用爪子挠挠草药,再挠挠石臼。
郎中她们明白了兔子的意思。也可能着实没了办法只好信了它们的邪。
于是就用山泉水浸渍了草药少时,再绞取了草药汁液,灌我喝下。
噔噔噔噔~
奇迹发生了,一刻钟后,烧就退了,脸也不红了,呼吸也平顺了。
但那只大白兔一直没走,钻进给尖尖临时搭的窝里,直卧到天亮。
启程的时候,姑姑玫姨觉得这大兔子救了我一命,缘分殊胜,就顺便带上了路。可它初时安静呆着,直到我醒后,它便躁动起来,打算回了。
————
它的圆球尾巴消失在了视野中,我默默:“你既一心回去,那便有缘再见吧。”
我猜,我经历了传说中的“兔子讨封”。
它一定是一只有些修行的兔子精,昨晚障碍了别人的眼睛,只我一个可以看见它。
然后我说了句——「你跟我一样啊」,它就讨封成功。所以,它离修炼成人,应该快了!
正因如此,它才带着“孩儿们”,来给恩人报恩了。
没准过几天再见之时,大白兔就成了一位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翩翩公子哇!
想到此处,我咯咯坏笑,被玫姨拽回了马车。
四十八个时辰后,我被带到甘露殿“谢恩”。
自然是谢大慈大悲的皇上加封我为郡主之恩。
我这郡主可谓正儿八经的挂名郡主,没有封地,没有府邸,没有例银……
当看到圣旨,我的封号为「承欢郡主」时,我几欲笑喷!
承欢膝下?这名字一听就是抱着父母大腿哪儿哪儿都不去的意头啊!这哪里像是和亲郡主的封号啊!!狗皇帝是怎么想到的?又嗑仙丹了吗?
再看看卫国公家小孙女的——「东延郡主」,这就对了嘛!而这时,也在甘露殿撞见了同来谢恩的她。
她今日来谢的,是由「郡主」提为「公主」之恩。
但凡和亲,和亲之女必得是贵中之贵。仅仅「郡主」是不够的,这也基本上是除了生而为帝女外,其他女子能够成为「公主」的唯一机会。
这位新晋公主眼中带火的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克制了情绪,回到她彬彬有礼的假面中去了。
卫国公,这位敢于对一条橙色大蛇始乱终弃的壮士老张头,对此事的看法还未知是喜是怨。
若是怨,我可又结下了一家仇敌……
————
腿好累啊!
人家在我后面来的,都走了。狗皇帝还变相让我在一边罚站。
我无聊的左右磨着小牙。
他终于走过来,脸上表情多重:“朕的小书女,好久没见了啊。”
我低着头:“小臣,小臣不是一直在生病嘛……”
他凑近些揪起我的耳朵:“你厉害啊,竟然未卜先知的逃跑了,朕想打发你还打发不走了,反讨了一个郡主当~”
这话说的,呸呸!
但也只能解释道:“小臣知道错了,也受过罚了,请圣人宽恕。”
他撒了提我耳朵的手,坐回软榻上,一边剥山核桃一边幽幽的说:“以前还能跟朕对上几句嘴,颇是好玩,如今这认错的能耐倒见长了。看来,你真的是被打怕了。”
说到这里,我配合的泛起泪光。
又见皇上有点失落的说:“鹿呦鸣也被贬去内侍省了,如今朕身边,只剩些木鱼脑袋的,毫无趣味。”
我张张嘴,想提周贵妃,可还是咽下了,免得得咎。
然后灵光一闪,尝试着说道:“小臣还没得到回来上值的消息……要不然,小臣可以跟您玩斗地主。”
他瞬间来了兴趣:“何为斗地主?”
我低下头:“说起来麻烦,但比叶子戏好玩的多,还省事。”
他嘿嘿一乐:“这好说,朕明日就叫苏内司安排你回书房。”
我眼珠溜溜转了半圈,看看周围:“姑姑会责怪我自作主张的。”
他玩心起来的时候,像个大顽童,即刻就一挥手:“嗐!朕自然说是书房奏折数巨,应接不暇。”
我敛着笑,与皇上告退出来了。
然后尽可能的压下喜悦之色。
若问为啥?
那不是甘露殿外,玫姨和景含正眼巴眼望的等我呢!她们对我寸步不离,步步紧跟,如影相随……
我被“软禁”了。目前的我,不能私自踏出月池院一步。
一百三十九 暗流涌动
阿秋的差使遇到了一个大问题。
她许是还以为我是迷懵的小菟,于是在五内俱焚,抓耳挠腮之际,把我当成了“树洞”,向我吐露了她不敢对别人讲的心声——这月的账目有三百两的亏空。
我眨眨眼:“每一笔支出不都有发奉条子吗?”
凉爽的天气她憋出一脑门子汗:“是啊,各项的条子都一一核对过了,和库银一比,每次都是少这么多。”
“那究竟是条子丢了,漏了记录。还是银子直接不见了?除了姐姐,谁还能直接取走库银?”
她叹气:“姑姑,还有林作司与钟作司。”
“要不姐姐去征求下姑姑的意见?”
她把毛笔一搁,揉起自己的太阳穴,烦躁不安的说:“我还是等下回账房,把所有的发奉条子和收条再捋一遍吧。”
我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担心是内官局管理层有了舞弊之举,甚至怀疑是姑姑挪用了。
可若是大人们挪用,那也往往是巧立名目,上下串通。凭空不见的可能性有些小啊。
「少府」每个月初一皆会拨给内官局一万五千两白银作为开销备用,再于每月二十五日封账,将账目呈递于少府。至于月尾那几日的账目,皆顺延至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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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结账之日又近,凭空短了三百两,是够愁人的……
然而次日,阿秋的样子全然好了,也不急也不燥了。
我好奇问她:“姐姐的账目理顺了?”
她神色悠然说道:“唐司账把今次月结接手了,她说下个月要告假一旬,因此和我调了班。”
“那……这?”
她的回答没把重点说出来。
她把剥好的瓜子仁放我手心里,随即领会了我的神情:“账清了,她说有一张发奉条子不经意间夹带进别的册子,因此漏了一处,已经补上了。”
我觉得蹊跷:“具体是漏了什么呢?”
阿秋仍不停嗑着瓜子:“她忙的很,只说回头再与我细言。嗐,终于能让我松快一会儿了。”
我轻叹:“这份差使真是难为了姐姐。”
她笑了,带着点自嘲的意思:“前几日姑姑出宫接你那几日,账房还出了个岔子呢!”
“这个月往各宫发放月例银子,不知为何,偏偏送去福德宫的出了问题。例银统共四百多两,有一半竟然是镀银的铅块。她们宫的人原以为是掌事红花嬷嬷中饱私囊,这下子可闹开了!据说一宫上下的人竟毫不顾体面撕扯了起来。”
“最后林作司出面处置,又批了文书叫账房去少府以假换了真才了事。”
我听着好笑:“那少府送来银两,接收之时,不曾验明真伪吗?”
阿秋说:“都是码好包妥的,向来只点数目。银锭上皆錾刻有「少府监」字样,与市面上的官银规制也不同,谁敢拿去宫外私用。况且也从未出过鱼目混珠之事,也便习以为常了。”
我心中龃龉,私用肯定是可以私用的,哪儿有花钱办不到的事啊,黑市是干嘛的……
“嗐!贵圈真乱。”
阿秋杏口一张:“啊?”
我捂嘴:“嘻嘻,没什么。”
阿秋眉眼一闪:“呀,对了,妹妹你来。”
然后她带我进了她房里,拿出来一串项链,说话就要与我戴上。
“这是早先知道妹妹要过生辰,姐姐特意为你备下的礼物。还拿给姑姑看过呢!姑姑说了——‘浅青绳儿穿着粉月牙儿’,既好看,也是个好意头。”
我低头瞧了瞧,绳扣之间是许多个桃皮颜色的玉质月牙儿,小巧玲珑,别致而含蓄。这玉,该是名为「和田桃花玉」。
我项上只戴了枚小银锁,多添一串也无妨。
阿秋十指温柔,在我后颈处给绳儿打着花结。我正准备道谢,却突然感觉到,她的手指抚过了我的大椎穴。
我一激灵~
大椎穴,那刚刚取过钩子的地方,我再敏感不过。
抚过了一趟,又折回来,再有意无意的用大拇指拨弄着,用指甲刮蹭着,像是在寻找着那枚银钩的轮廓。
当她摩挲了一会儿,发现银钩不见的时候,纤纤玉手也跟着抖了一下。
虽看不见她的脸,但大多数时候,人的情绪是共通的,可以感触的。
其实她已经很巧了。
饰物的绳结为了美观,打法繁复。整个过程之中,她其余的几根手指除了战栗的时候顿了顿,倒一直没停过。
“好了~”
她笑着把我推到镜子前:“妹妹可还喜欢。”
我看向镜子,但发现镜中的她眼神有些飘忽,不敢与我长时间对视。
我浅笑:“喜欢,可好看了。”
然后她拿了一本书给我:“妹妹去看书吧,姐姐休息一会儿。”
我拿了书出来,随意拨弄了两下,竟然是我常看的小人书。咝……她什么时候也看这些民间的连环画本子了……
房里呆闷了,来院子里溜溜。口中不忘念念有词背着今晚要交的窗课——《蓼莪》。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
我的天,让我背诵《鹤鸣》篇,用处也能大点吧!
我叹着气,望着院墙头发呆。口中无意识的溜出一句——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念奕安,你现在在哪儿啊?
心声没落,墙头上突然露出一个脑袋。那脑袋开口说话了:“怎么,这是想我了?”
“与你「泛泛杨舟,载沉载浮」的人来了!”
我又惊又好笑,睁大眼睛看着那家伙,真想让尖尖啄他一脸花!
“怎么是你?”
“听闻你回来了,我来看看你啊!”
我看着他一脸人畜无害的笑,遂也笑了:“你被捉回家后,没事吧?”
他在院墙上趴好,扎稳和我聊天的姿势:“没什么大事,我就说趁兴去趟西南游历。我爹就说西南盛产竹笋,既然我喜欢,就请我饱餐了一顿竹笋炒肉。”
“啊哈哈哈,你爹爹真幽默。”我笑的前仰后合。
他四下里看了看:“你还是不能出门吗?”
我一耸肩:“是啊!要写字背书交窗课,大概是要先取得信任吧。”
他手指一勾:“你过来。”
我走近了些,听他幽幽说道:“这苏内司也是个角色,背地里她也不是什么正派人,倒是天天对别人那么苛刻。”
我瞪他:“不允许你这么说姑姑!”
他一抿嘴:“我是怕你被她故意给愚化了。真的,据说她经常和谢将军悄悄出入东市的天芙楼,那里俨然成了二人的私会之地了。”
我压着怒火,反诘他道:“你这是在哪儿听来的?”
他沉默了下来。
我做转身貌:“你若不说,以后也不用来找我了。”
“喂喂,别走啊。”他叫住了我,从怀中掏出一袋糖果要递给我:“知道你喜欢吃甜的,外头新出的琥珀糖,嚼起来弹牙呢!来,拿着。”
“不拿!”
“嗐!好吧好吧,我可是把小菟当自己人才说的,再者,你也一心想逃离苏内司,估计你俩也没那么交好。”
他小声:“我在我姐姐宫里听来的。”
我抬眸:“原来你姐姐喜欢盯着我姑姑的行踪啊。”
他不以为然道:“我姐姐既然总领后宫之事,对女官自有监管之权。”跟着一牵嘴角,有些迷惘:“不知为何,我一见你就藏不住话,以前好似不这样的。”
我接过他的糖果,拿出一颗津津有味的嚼着,嘴上一边儿哄他说好吃,心里一边儿暗暗嘲笑他道,这个坑姐的货色!
晚上交窗课之时,我向姑姑汇报了这两件事。
姑姑眉毛细微的拧了拧,没有什么波澜起伏的对我说:“姑姑知道了,不许你再对其他人讲,记住没?”
“记住了。”
“去吧。”
我讶异:“那……阿秋姐姐要害我的事情,姑姑只当没发生吗?”
她抚我的头:“是不是个误会?姐姐为你戴项链,免不得碰到那里。”
我摇头,又描述了一遍,用请求的语气,希望姑姑能明白我的感觉。
姑姑说:“你需得知道,光凭所谓的‘感觉’,这个可不能算作证据。再说了,你的感觉毕竟带有偏见。姑姑养了秋儿将近六年,还是了解她的。”
我撇嘴:“人是会变的……她这次没得逞,下一次我不知何时就死在她手上了!”
“好了,姑姑会留心的,她也不敢!”随即姑姑叹了一声:“你们两姐妹,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融洽相处呢!”
我感受到姑姑的不悦,遂乖巧的说:“姑姑别不开心,菟儿不闹了。”
姑姑笑了:“这才乖嘛!”
————
可我心里想着,等着,我一定会找到她害我的证据。
一百四十章 大人之威
我在院子里教尖尖跳舞。
“丁字步,重心往前脚掌放。双腿夹紧,转开。注意气息,试着用丹田吸气,一点点的吐气。好,定住。”
尖尖学的有模有样,我围着它走了一圈:“不错,越来越有子午相了。”
它现在出落的有点像小孔雀了,尾巴和翅膀皆长出翎毛来,一抖身子,就漾起蓬松的白雪。
玫姨嘟囔着:“我看你还是窗课太少,跟鸡玩的比跟人都热闹。”
然后她拽我进屋,给我换衣裳:“得了通知,申时内官局大会。在册的,不当值的都要去。”
这身红白相间的宫女制服好久没穿了,如今不知被玫姨用什么法子浆洗过,颜色竟洁白鲜亮了许多。
玫姨换上了与青鸾宫柳阿嬷一样的绀青色袍服。着青色蓝色表品秩低,但袍服又表身份。
嬷嬷们虽没有官位,但受人尊重。
这次内官局大会,竟然连月池院的粗使宫女也去了。如此大的阵仗,还是第一次。
人山人海拥挤在内官局大院中,人声鼎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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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官局大殿门前,台阶之上,于中,左、右,摆放着三座贵重的圈椅。尤以中间最端肃凌人。
凤仪女官维持着秩序,领所有人依队列站好。与太极殿大朝会规模一般无二,皆分左右站班肃列。
我站在右侧第四排左一的位置,视线尚可。
每一排少说四十人,一水儿的制服齐齐当当。回头往后察看一眼,乌压压的人头,十数排有余,密密层层,直排到了内官局大院南墙。
大门内外,侍卫森罗。队列前后,宦官齐整。一个个笔直矗立,神情严肃。
压迫感油然而生,今日这大会,恐怕不简单。
全场肃静,站立了少时,凤仪女官大声宣布:“内司大人至,作司大人至。”
接着,姑姑穿着她正紫色嵌宝镶珠的一品官服从大殿中走了出来,高视睨步,仪态轩昂。
跟随她其后的钟作司和林作司此刻显得黯淡许多。
姑姑步态稳重,缓缓入座。待坐定了,二位作司大人才于左右坐下。负责会议记录的女侍书默默就坐于一旁小桌案,笔墨纸砚已准备妥当。
所有人福身行礼,口呼安好。而后,场面安静的听得见一根针落地。
我偷偷抬眼看,只见姑姑气韵天成,锋芒微露。她略迟了迟,品评了所有人的敬意,方轻轻抬手:“免礼。”
众口齐呼:“谢内司大人。”
这等十足官威,叫我一瞬间怀疑,这是我姑姑吗??
姑姑启口:“此季度已过半,今次局内大会,召尔等前来,一为总结归纳,作为秣马厉兵,砥砺笃行之用。这二来,为了整饬伦纪。近期各部差使,纰漏百出。人浮于事者,以权谋私者,瞒上欺下者,如是等等,尽悉皆有。今日,定要遏一遏这些不正之气。”
姑姑微微转眸:“钟作司。”
钟作司得了授意,拿起几本文书,起身与一众作了管理层所施之制与新策成效的报告。
而后,后宫各宫殿掌事女官,各省部主管女官,尚宫局六尚,一一进行了述职报告。
耗时冗长,听的乏味。
我已神游物外,正打算着托人去制一副扑克牌玩,这时耳听覃凤仪一句:“把人带上来!”
原本面向前方的人群,此刻皆转为面左和面右而立。我也跟着转了身,看见两个脏兮兮的女子被带到台阶之下。
看仔细了,才勉强认出,其中一个竟然是何总管!
她在宫正司被羁押了三个月,已是满身满脸的污垢,头发像是烂墩布一般半贴半蓬在头上。
看来今日,是要当众判决。
接着秦凤仪历数了二人的罪行。何总管秽乱宫闱,豢养狞猫间接导致龙体有损之罪早已是人尽皆知。而另外一个获罪的女子,却是紫云阁乌昭容入宫陪产的嬷嬷。
所谓种种确凿的证据,将她意图以红柰果毒杀皇嗣的事件定为了铁案。
她一脸淡然,似乎看明白了这一切,分辨喊冤已成徒劳之事。
公宣了罪行,秦凤仪恭谨的姑姑回禀:“二人罪状皆已画押,还请内司大人裁决。”
姑姑一派端正,铿锵有力的说了两个字:“杖毙!”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帽翅因此晃动一下也无。她的面不改色使我心里落了一滴冰水,眼泪就掉了下来。
宦官们呼呼啸啸从后面涌来,两个掌刑的拿着大杖。那两根木杖,从地面到男人的肩膀那么长,大臂那么粗!
我甚至觉得一杖下来,人就会一命呜呼。
那何总管被押着双臂,往地上按。死到临头她仍然不服,歇斯底里喊道:“秽乱宫闱的多了!苏晓你个贱人,别以为我不知道……”
姑姑峨眉倒竖,一掌拍在圈椅扶手上:“掌嘴!”
然后一木杖就卷着风直落落的挥到了何总管的嘴上,她未说完的话被打到戛然而止!一刹间鲜血四溅,鼻血连带着打落的牙齿喷了一地!
我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全场皆是暗暗的惊呼。
何总管遭了重击,整个人懵了片刻,醒了醒神后依旧不肯就死,趴在地上还寻找着她的牙齿,口中呜呜咽咽絮叨个不停,但没有一句话可以听得清。
宦官们再度提压起她的胳膊,然后掌刑的将大杖举过头顶,卯足了劲儿抡了下来。漆红的大杖此时化作一条结实的巨蟒!
一声沉响,一声哀嚎。
大杖打在身上的声音可怖的紧,甚至杂糅着骨头被打碎的声音!
似乎为了将杀鸡儆猴做到极致,并不是双杖齐下,而是就这么一杖一杖慢慢打着。从腿开始打,一步步往上,直打到腰。
棍下无生机,要死不得活。
三十杖下去,地上一前一后两滩血汇到了一起,不规则的往四周流淌着……
探了探彻底没了气,果然如阿秋所说,掂着腿拽到一旁的破席上,一卷就被抬走了。
一旁等待用刑的另一女子看了这全程,已然有些呆了。
被人拖趴在地之时,神态恍惚,默不作声。
我别过了头,不忍再瞧。
大概掌刑的也知道她冤,手下仁慈,速速结果了她,打到第三杖的时候就已没了声。
我泪眼朦胧,回头再看她之际,已被卷进了席子,死相要比何总管安详的多。
结束了吧,能让我们走了吗?
我看向姑姑,她带有一丝释放的神情阅览着庭前的画面,但并没有将要结束的意思。
“淑妃娘娘至。”
听内官局大门口一声高呼,半副皇后的依仗入了门。
几位大人立即起了身,所有人跪地行礼。那带着血污的地面,也速度被撒上了草木灰。
淑妃娘娘今日盛装而来,排面可观。她亦光彩照人的走到高坐之前,姑姑敬意十足的搀扶她入了高坐。
宫女们又抬出一椅,放在淑妃之右手旁,姑姑才坐下。
淑妃启口:“听闻今日内官局大会,本宫也来亲览一番,瞧一瞧在本宫治下,各部是否井然有序,遵规守章。”
“苏内司,近来各部之纰漏,问责到哪了?”
姑姑恭谨答:“回禀娘娘,该查问账房与福德宫例银之事了。”
淑妃点头:“好。”
覃凤仪即刻宣:“唐司账,刘司账,颜司账,三者何在?”
然后这三位就出了列,于庭中跪下。
阿秋厉害,这回又有她。
姑姑口气严肃:“唐司账,你乃账房主事,自是你责任最大。本月拨给福德宫的月例银子当中,二百六十两为假。你一句不知详情便想搪塞过关,只怕宫规不许。”
“本官休沐结束返宫之后,已命宫正司大力审查,已确定纰漏不在少府。那么如此,定是被你账房之人,中饱私囊了!”
那唐司账二十多岁,短小精悍。此时努力压着自己的焦虑,说话难免有些慌乱:“回禀淑妃娘娘,内司大人。下官冤枉!”
“下官向来按旧例接收少府拨来的银款,只作清点,也只在各宫发奉的时候再行拨出。这当中时间,库中的银两是动也未动的。也许……是负责运输的兵卫们,监守自盗!”
她长吸一口气,眼珠左右溜了两下:“还有,还有一件疑惑。八月初七,颜司账支走了三百两。发奉条子上书——经上指示,冬日将至,为粗使宫女采购一批冻疮膏药,以免耽误干活。许是,许是颜司账借此机会动了歪心也未可知!”
姑姑眉眼瞬怒。
而林作司抢先开了口:“大胆!若无证据,你可知这是污蔑之罪!”
我心里一激灵,三百两?阿秋前度所说,对不上数的三百两?
阿秋惊呆了,慌乱无措,叩头在地道:“淑妃娘娘,大人们……”
但话说了个头,被姑姑呵止住了:“住口!还没有问你话。”
阿秋收住声,含着泪默默跪着。
姑姑问向唐司账:“还有什么?但说无妨。”
唐司账左右看看高坐上所有人的神色,鼓了鼓勇气说:“账目上一清二楚,颜司账支出了三百两。如今采购的药膏未见,银子也不知哪里去了。”
她装出叹气的样子:“像冻疮膏这种小东西,拖一拖时间,许是大家都该忘了吧。”
“何况,她此次开了银库后,才出了假银两之事。原本这银库,只有下官一人可以进入,直到颜司账调来之后,才多了一人有此权利。”
林作司道:“哦?唐司账的意思是,颜司账不仅巧立名目,贪污了三百两。而且以假换真,又盗取了二百六十两。可是这个意思?”
唐司账点头如捣蒜:“是是,下官真是此意!”
随后林作司向淑妃说道:“禀娘娘,这一个小小的从五品司账,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竟敢一人侵吞五百两有余,莫不成……”
我明白了,有人设局,要攻击的终极对象,是姑姑。我瞧着姑姑的神色,她一直在默默听着,观察着,冷静依然。
淑妃抬眸,白皙的脖颈扭动着,白的刺眼。
“莫不成什么?”
林作司眨了两下眼睛浅笑道:“莫不成有人在背后指使,导致这孩子莫敢不从?”
淑妃提着眉头,皮肤开始往上扬:“颜司账,你可是受人胁迫?你若如实招来,本宫可算你功过相抵,也念在你昔日伺候本宫的份上,赦你无罪!”
唰————
所有人的视线射向阿秋。
我的心里窝进了一根刺。看看姑姑,看看阿秋。
姑姑冷峻的盯着阿秋,我说不出来那种眼神。期盼,伤情、信任、担忧、理解、吞噬……每样都有一点点。不多不少,一定在啃咬着姑姑的心吧。
那种痛感,丝丝缕缕。
而我亦如置身在轻漂脆弱的竹筏上,只觉稍微一动,就该沉了……
一百四十一 唇枪舌战
如果每一点目光是一颗星星,那么此刻阿秋的身上,则是星河流转。
恐惧慌乱的她四下看看,然后突然提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说:“是下官与唐司账串通一气,设法侵吞库银。奈何事情败露,她便将罪过甩给下官一人承担!”
场面一时沸腾了!
我第一时间看向姑姑,她的细微表情中有“欣慰”二字。
覃凤仪大声申饬:“肃静!”
人群才安静下来。
淑妃娘娘挑眉冷笑:“哦?那颜司账倒是说说,你们两个将侵吞的库银,藏到哪里去了?”
阿秋从来没有这么坚强过,只见她不卑不亢的说:“唐司账为主谋,下官只是从犯。至于银两的去向,是她告诉下官,等设法换成了普通官银后,再与下官分赃。”
淑妃咧着嘴角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唐司账,你可有分辨?”
唐司账快速点头:“有有有!这颜阿秋纯属是污蔑攀咬下官!事到如今,下官也不得不说了,自从库银出了问题,下官亦上书至了宫正司。因此,司正大人已暗中侦查此事良久,据闻,已查得了消息。”
淑妃点头:“杨司正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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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人群中出列了一个,穿着板板正正的正绿色袍服,跪地道:“下官在。启淑妃娘娘,唐司账所言不虚,经下官着人查访,在东市天芙楼的一间上房内,搜出了五百六十两白银。”
“白银上皆錾刻着「少府监制」字样,由此看来,这应是内官局短缺的五百六十两库银了。”
我嗤笑又担心,真是扯线头一般啊。看似不起眼的开头,如今已扯出了一个大窟窿。
林作司开口:“那这天芙楼与颜司账是何关系?为何库银在天芙楼被查获?”
她发问时机总是恰到好处。
杨司正的眼珠在低垂的眼皮下动了动,有备而来的说道:“经金吾卫来报,这天芙楼和颜司账并没有关系。但——,与苏内司有所牵连。”
该来的还是来了,终于点题了!
但我之前通过薛莫皟之口提前知道了此事并呈报给了姑姑,她应该有所防备吧!
与此同时,我的脑中已电光火石,飞速思考着该怎么样救姑姑……
淑妃以惊讶的语气斥道:“大胆!堂堂一品内司大人,岂容得你毁谤!”
那杨司正说道:“下官不敢。事情碰巧,宫正司中接到了一笺密函,上面检举了另一件丑事。因此,这才查到了天芙楼!不曾料想,竟无意扯出了库银之案。”
林作司厉声:“是何丑事?莫要吞吞吐吐!”
杨司正顿了顿,似乎有所迟疑,但还是下定了决心说道:“密函在此,请淑妃娘娘,诸位大人们亲览。”
宫女将她从怀中掏出的信笺呈给了淑妃。
淑妃扫了几眼,便将信递给了姑姑,玩味着姑姑的神情道:“苏内司,你来看看?”
姑姑双手接过,沉着脸看完信后,起身跪在了淑妃身边。
我见姑姑一下跪,便带着泪珠子恨恨的咬紧了牙齿,恨不得冲上前去把她们几个当糖人嚼了!
姑姑蹙眉说:“淑妃娘娘,请容臣慢慢分辨。”
淑妃马上去扶姑姑,假笑道:“苏内司不必如此,站起来说。”
然后话锋一转:“不过,今日若你不能自证清白,本宫治下,也断然容不得擅权妄为者处在如此高位!”
姑姑听命站起身,反问杨司正道:“查获的银两何在?不妨当庭对质。”
杨司正遂命人将那两大箱银子抬了上来,一掀盖子,明晃晃的雪花银!
姑姑高声道:“既然意指是从本官于天芙居的房内查出了这批银两,那么是否为少府所制,尚需验证。”
“来人,宣二位少府丞。”
我心中一喜,姑姑果然有所防备。
少府丞该是一早就候着了,极快的来到庭前,按吩咐对银两查验。
逐一祥查,细致之极。并将验过的银子,分两堆搁置。众人皆不明所以。
验毕了,少府丞之一行礼道:“启禀淑妃娘娘,内司大人。这五百六十两当中,有三百两着实为少府所制。另二百六十两,是为赝品。”
人群又开始低声的哄闹讨论。
姑姑点头:“二位暂请歇息。”
然后转身对淑妃说:“娘娘,这二百六十两赝品,本是内官局退还给少府的那一批。原是臣为了追查库银之案,从少府特意调出的。不成想,竟误打误撞,被金吾卫搜了去。”
淑妃,林作司,杨司正,唐司账。她们的脸色有些变了,不若刚才那般洋洋得意。
淑妃皮笑肉不笑的点点头:“那么剩余的三百两呢?苏内司有何解释。”
姑姑敞亮说道:“其余三百两,确实是臣从账房支出的,也的确是为了采购冻疮膏所用。”
“只不过臣因为告假休沐,逾了些时日,耽误账房拿到收条。许是因此,便误认为是臣贪污了这批库银。”
姑姑抬头:“来人,将储在物料房内的药膏悉数搬出。”
原来,从孤女岭村带回的凝肤膏是填这个窟窿的……
淑妃的双眉已歪拧,瞧着一大堆白瓷盒装的膏子,轻咬着牙拿了一个检查着。
姑姑补充道:“禀娘娘,此药名为「凝肤膏」,配料稀有,药效甚佳。除了治疗冻疮,亦对疮疖,红伤口有效。伤处以它涂抹,沾生水也少感染溃疡。”
林作司开始陪着笑:“啊这……大人真是细致入微啊,为宫女们采购个药膏子也是这般用心周全。”
淑妃将手中那只瓷盒搁回了托盘。
姑姑吩咐:“先撤下去。待散了会,分发给各宫掌事。”
“是,大人。”搬着大盒小盒的宫女们齐声答道。
淑妃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阿秋:“苏内司,为何颜阿秋的回答,口径与你并不一致?”
姑姑答:“这孩子并不适合这份差使,做起来百般为难。因此账房出了错,又遇今日这情况,只怕是一时急不择言。待散了会,臣便撤了她的职,定将其好生惩处。”
呼————
我心中直叹,原来姑姑完全清楚阿秋跟算账不对付。
从把阿秋调进账房到现在,姑姑这是又下了多大一盘棋啊……
这个节骨眼,有宦官小跑着近前来报:“启禀淑妃娘娘,三品诰命夫人「谢张氏」求见。”
谢添将军的夫人来了……
淑妃眉头一抖,带上讶异:“宣。”
然后那一身礼服,穿戴整齐的诰命夫人端雅而来,飘飘下拜:“淑妃娘娘万福,臣妇给您请安了。”
淑妃问:“谢夫人,怎么这个时候进宫了,可是有急事?”
谢夫人落落大方:“娘娘,臣妇确有急事。近日来耳闻一些杂音,说是苏内司与家夫关系密切,时常共同出入天芙楼私会。”
淑妃脸上带了笑:“原来夫人也听说了,今日可是来叫本宫与你做主的?”
谢夫人礼貌笑笑:“娘娘误会了。此事攸关家夫声誉,臣妇是特意前来澄清的。”
“苏内司与家夫,打垂髫小儿之时就相熟。二人从来都是友人关系,可谓异姓兄妹。”
“至于二人缘何同行出入天芙楼,此乃因为,天芙楼背后的东家,实为我夫妇二人与苏内司。”
“这……”,人群纷纷交头接耳,圈椅上的人也是面面相觑。
谢夫人接着说道:“臣妇不善经营,一直以来,皆由家夫与苏内司主事打理。这如今,看管自家生意倒还招来了闲话,倒叫臣妇不知公道何在了!”
杨司正问道:“谢夫人,下官查询过,天芙楼于衙门的备案,填写的可并不是几位的名讳啊!”
谢夫人笑道:“这位大人许是宫里呆的久了,外头的情况知的少些。这官宦人家做买卖,明面上的掌柜皆是亲信,管家,亲戚等。一是免得走露风声,叫客官们觉得店大欺客,二是为了避些口舌麻烦。”
“名虽未登记。但地契,房契上,都有着我夫妇与苏大人的「私章」。各位还需验证一番吗?”
说着话,谢夫人便从袖中掏出契纸来。
淑妃的脸面早就挂不住了,只见她冷嗦嗦说道:“罢了!原来只是误会一场。”
姑姑面有嘲色:“娘娘,臣的清白可证得了?”
淑妃点头,伸手去牵姑姑的手:“苏内司,本宫也是维纪心切,今日委屈你了。”
林作司又变了脸,对着阶下呵斥道:“杨司正,唐司账,你们好大的胆!事情未查清楚,就敢责难于苏大人!”
唐司账已然颓了,叩首在地,口中大呼冤枉。
姑姑肃然道:“冤枉?今日诬陷本官之事,库银贪渎之事,唐司账之责,可谓是抵死难逃了!”
姑姑话音刚落,一队宦官列队而来,手里皆捧着大大小小的布袋。
为首的近前来告:“启苏内司,奴才们于两刻钟前,在唐司账的房内,搜查出了大大小小五个袋子。打开一看,足足二百六十两。”
“已尽悉验过,皆是少府监制!”
姑姑转身对淑妃行揖礼道:“娘娘,最后短缺的二百六十两,臣已寻得了。”
淑妃盯着唐司账,咬着牙,摇了摇头。
地上的她手脚并用爬上前来,“咣咣咣”向淑妃磕着头:“娘娘救我!娘娘救我!下官没有,银子不是我藏的!”
淑妃脸色阴晴不定,唰的站起身:“苏内司,既已水落石出,这如何惩办,自有你秉公处理。本宫全权交给你了。回宫!”
唐司账开始嚎叫:“娘娘!您不能不管我啊!娘娘!!”
淑妃甩袖走了两步,见谢夫人在一侧,勉强带上笑:“谢夫人许久未见,既然今日入了宫,那便承香殿小叙一番吧?
谢夫人温婉答道:“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此二人先行退场。
今日这淑妃,可谓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一百四十二 凿颠之刑
大会中场休憩两刻钟。
我和阿秋跑到大殿内室找姑姑。
姑姑正坐在软榻上揉额头。阿秋扑通跪在地上,抱着姑姑的膝盖就哭诉道:“是秋儿有错!原先您把我调离承香殿,秋儿心中还有些怨气。如今看来,是您一早察觉到淑妃等人对您有异动,这才将计就计!”
姑姑揽着她的头安抚道:“这不是没事了,外头人多,莫再哭了。”
我在一旁看的泪光盈盈,玫姨一推我:“快去劝劝姑姑和姐姐。”
我一走过去,情绪也上来了,扑过去抱着姑姑的腰。我俩就这么一上一下抱着她,委屈道:“姑姑今天遭数人围攻,菟儿着急坏了。”
阿秋本就抽泣难敛,见我过来又抽出一只手搂住我,再度痛哭起来。
受场面打动,我也嘴一张,哇哇的哭。一时间,我们三个抱做一团,哭成一片。
姑姑噙着泪:“好好,都是我的好孩子,关键时刻知道向着姑姑,没白养。”
玫姨赶紧把我俩拽起来:“这在外头呢,你俩再把姑姑的官服哭湿了!”
听了这话才暂收哭声,我赶紧回头去找帕子给姑姑擦衣裳下摆,抽噎着说:“姑姑就是要继续体面的收拾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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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笑着捏了捏我的鼻尖。
上了茶,略做小憩,大会继续。
姑姑再度从大殿出来的时候,依旧容光焕发。
揣林下风范,再度坐回了她的正位。
入了座。三位大人的面上各有颜色。
林作司讪讪的,卯些劲儿唤着宫正司主事:
“陈宫正,你手下的杨司正所查的案子,竟然是一场子虚乌有!你这个宫正司首领,做何解释?”
陈宫正正色答:“回林作司。杨司正所接之密函,以及暗中之行动,无一经下官指示,更未得批准。库银案竟能一时间将矛头指向内司大人,不可不谓捕风捉影,以下犯上。”
陈宫正转头,捩看着杨司正:“尔私自行动,究竟是何居心?还不一一招认!”
杨司正咬着牙齿,负隅抵抗道:“小臣只是尽一份职责,从天芙楼查获的银两,也不是无中生有。至于密函之事,只是一时间无暇禀告宫正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陈宫正冷哼一声:“狡辩!”随即将身子摆正,对姑姑行叉手礼道:“苏内司大人,对于此等逾矩僭越,包藏祸心之徒,请您尽管发落。”
姑姑客套一笑道:“这宫正司虽隶属于内官局,但向来是独立为政。司中人事,自然是宫正大人来裁决。杨宫正就莫再推脱了。”
陈宫正道:“是,下官遵旨。”
然后起身喝道:“来人,把杨司正押至内监候审。”
咳咳,又了结一个!我的心中又开起了一朵小花花。
此刻跪在地上的唐司账已然是哆哆嗦嗦,抖如筛糠。
姑姑转眸:“林作司,这地上之人,今日犯了何罪,你来说说?”
林作司讪笑,瞪着唐司账说道:“此徒大罪有三!”
“一为监守自盗,贪渎库银。”
“二为栽赃他人,诬告长官。”
“三为蒙骗淑妃,欺主罔上。”
“此三条大罪,条条按律皆当处死!”
人群的哄然和唐司账凄厉的求饶声响彻云霄!
覃凤仪摊掌维持肃静。
姑姑往左转视:“钟作司,你怎么看。”
一直默然无话,严肃沉稳的钟作司答:“下官附议。”
姑姑点头:“好,既然二位看法一致,又有宫规在上,法不容情!唐司账所犯之罪,罪行明朗,性质恶劣。为不至人人效而仿之,本官揆情审势之下,今日只得用重典严惩,以儆效尤!”
姑姑吸了一口气,睥睨众人道:“这杖毙,绞刑,鸩杀,想必大家也都看腻了吧。今日,就来点不一样的。”
所有人瞪大眼睛瞧着姑姑皓齿慢启,字正腔圆的说道:“来人,赏她「凿颠之刑」!”
哗————
惊讶之声一浪盖过一浪。
我眨着眼睛一脸懵懂,不解其意。
宦官们上来便将唐司账白绿相间的袍服和官帽扒了,只剩一身麻白色的中衣,再将其往庭中央拖去。
她全力挣扎,鬼哭狼嚎,扑腾的像只待宰的大鹅。
林作司大声呵道:“堵上她的嘴!”
我嗤笑。
一个沉重的石墩被抬放在大庭中央,石墩上面连了个圆形石柱,碗口般粗细。
宦官们将她按坐于石墩上,背靠石柱。石柱的高度,刚刚到她头顶以下两指处。即刻用麻绳一套,从后颈挽着花儿缠过双臂,便将双手牢牢的反向交绑在了石柱上。
双脚,腰上,肩膀,又各缠了数圈麻绳,看起来是稳稳妥妥,非人力所能挣脱的开。
身子准备妥当。掌刑的拆了她头顶的单髻,还手巧的将头发一分为二,来了个直戳戳的中分。然后拿着两股头发,再度交缠于脑后的石柱,并配以细麻绳,绑了个结结实实。
这下子,头也不能动了!
只见唐司账紫红的双目恐惧的瞪着前方,眼泪鼻涕满脸都是。因被堵了嘴,只能从喉中发出呜呜哀呼。
然而下一幕使我脚底生汗,浑身一飘……
一根锥子,一把锤子,亮在了所有人面前。几个掌刑的穿了一身黑,想是如此便不被鲜血所染。
那铁锥子一揸之长,尖细尾粗,在唐司账的头顶比划了比划,便被支在了卤门处。
位置选好了,行刑者左手握锥,右手握锤,像是敲核桃一般,先上下试了试锤子的劲儿,再猛的一锤,铁锥的尖儿就凿进了她的头顶。
呲————
她的头顶顿时形成了一眼细小的喷泉,像刚爆了条缝的水管,呈伞状往外呲着血雨!
我小嘴微张,舌头呆住了。
唐司账的那声惨呜使人的身子凉了半截儿。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人发出这样的声音,像是一只末路的野兽。
“嗙”的一声!
金属又撞击在了一起,眼瞅着那根锥子又凿进去了一段!
我捂着自己的头顶,又开始流泪。
这一声哀呼比刚才更甚,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比哭爹喊娘更凄惨的词,她用尽所有力气去嚎叫,好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找来一个人,一个神,一个鬼来救她!
我用袖子捂着嘴,呜咽的哭了起来。
身后的玫姨揽我入怀,“姨姨带你先走吧,再看下去,你再犯了心症。”
我点点头。
最后一眼看唐司账,她满脸是血,身着血衣,地上到处是喷溅的血花儿。就连行刑者的脸上也是红星子。
锥子已经不用再扶着了,已经牢牢扎在头顶上了,直直矗立。现在行刑者双手把锤子举高,打算狠狠一击……
但画面戛然而止,被玫姨的手指挡下。她捂着我的眼睛,另一手捂紧了我的耳朵,拥着我拨开人群退场。
从指缝可以看见好多人脸色乌青,年纪小的也挂着泪,然后那声“嗙”的重击在蓄势许久之后,还是透过玫姨的手掌钻进了我的耳朵。
我脚下一软,心扑通扑通乱跳。
那受死的人不会喊了,我也走不动了。
虽然绝大部分的宫人都可以保持冷静,但,站不住的人还有……
我或许是幸运的,不用瘫倒在地无人理会,颤栗之中有人将我抱起,我迷迷糊糊的看着那人的脸,心头一喜:“念奕安,你回来了啊。”
然后我便温糯安心的窝在他的臂膀里,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热度。
夕阳的光是白的,一路照着我。所过之处,皆是柔软如锦的白光~
一路回来月池院把我放到床上,他还乖哄的对我说:“好生将养。”
我点点头,答应着,拽住他的手臂:“你又要走吗?何时回来。”
他说:“我一直都在啊。这是你的闺房,我不便久留。我就在房门外守着你,等你缓过来。”
我说,好。
然后松开了抓着他衣袖的手:“别饿着小红马,它还要驮我们去看紫藤瀑布呢。”
他顿了顿,说好。然后三步一回头的出去了,走进了眼前更密的白光里,那光顺滑的像流水——
跟着我听见宛转的短笛声,我嘴角弯弯——你回兰羌的这段时间,又学会了一件好玩的呀……
我躺在床上亦真亦幻的笑,玫姨用清清凉凉的药油揉着我的人中和印堂。她的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从塌边捧了一抷空气,再轻拍到我的身上,口中念念有词:“小菟回来了,回来了~”
我还逗着玫姨:“玫姨你别急……”
“念奕安回来,我便也回来了。”
一百四十三 鼠食银烛
晕乎劲儿过去了,我把自己蒙进被子,特别是要把头顶盖好了,只露出一双眼睛。
晚膳没碰,只喝了一杯牛乳。玫姨看着我的样子叹口气。
姑姑带着笑进来,热乎乎的手捧着我的小脸:“吓着了?”
我脸上还有没干的泪痕,她用指肚抹了,说道:“日日关着你,见不得几个人,倒把胆子给养小了。从下个月初一,回书房上值吧。”
我糯糯“嗯”了一声。
阿秋也进来了,也坐在床沿儿,隔着被子抚我:“妹妹不是一向最胆大么,恶人遭了报实属活该,不怕啊。”
我又“嗯”了一声。
阿秋转眸问道:“姑姑,购置凝肤膏的花费,应该不是库银,可是您自己填补上的?
姑姑道:“是啊。有人设下此局,破局也要有些代价。”
“呵,真行。几人串通支走了三百两,反诬在您的头上。”
姑姑笑叹:“所谓嫁祸,不就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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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秋仍然抱打不平的口气:“您怎么一早就知道那笔银子是以冻疮膏的由头支走的?明明封账那日,唐司账才临时造的册啊。当时还骗我说发奉条子不小心夹在了别处,方寻到的。”
姑姑说:“嗐,每年这个月份,就该支钱订冬衣,置冬货,查一查库房哪一样短了缺了,也就差不多知道了。”
阿秋撇嘴:“置办冬货这些本是库房主管做的事,非强盖在姑姑头上,也不嫌生硬。”
姑姑嗤笑道:“从小物件上开始挖亏空试水,倒也符合常理。”
阿秋一吸鼻子:“今日她们胁迫引诱我污蔑姑姑,真叫人有些后怕。”话说到末尾,开始带了哭腔。
姑姑轻轻一拍她:“都过去了。”然后又看向我,教导道:“经此一事,你们两姐妹应该明白,凡事要相信姑姑,不能对姑姑隐瞒。宫中人事,凶险诡谲,现在懂得团结的重要了吗?”
我和阿秋齐齐点头:“懂了。”
姑姑双手并用,揽着我和阿秋的脑袋,一手拧着一人的后颈皮,直把我俩疼的哭了也没丢手。
“真懂假懂啊?”
我俩吱哇乱叫:“真的懂,真的懂了。”
姑姑这才撒了手:“这就算作保证,姑姑记下了。”
“行了,今日我也乏了,都早些就寝。”姑姑揉了把我俩的脖子,再来回看了一眼我俩,便起身出去了。
九月初一,当我时隔三个月再度回到甘露殿上值的时候,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
银烛!
大大小小的烛台上,形若珊瑚花树的烛台上,所有的蜡烛由以前的黄烛换成了银烛!
“啊,这?”
宫女小树许久没见我,拉着我不松手:“这是「内给事」特供给御用的银蜡烛,十足好用!比尚寝局一贯使的红烛黄烛还足贵!别的多少烟重气腥,这个全然不同。点着了更亮堂,火苗儿还润,味儿也清香了许多!”
我头皮直发麻:“那这蜡油,是什么油可得弄清楚呀……”
小树挑着眉心:“那能是什么油啊?牛油羊油,最贵的不过是鲸油。”
“是人油!”
背后一声吓了我一激灵。
皇上笑呵呵的走过来,看见我变了的颜色哈哈直笑:“瞧给这怂包吓的!”
小树附和:“对呀对呀,你现在怎么战战兢兢的?”
我的手指抓了抓衣摆道:“圣人您别开玩笑,没准,还真是人油……”
他咧嘴坏笑:“朕没开玩笑啊,你们哪个若是犯了错,就捉你们熬蜡油。”
一边的崔常侍逗趣道:“哎哟,那老奴可得多留神,万不敢犯错。我这一身膘,熬出的蜡油得比这帮丫头们多上好些!”
“哈哈哈哈哈。”
甘露殿笑声一片。
没笑的人除了我,还有一个小宦官。被我揪出他神色乌沉的暗瞄了我一眼,两只眼睛像躲藏在隐蔽处的狼。我如芒刺在背,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
“都在笑什么呢?”
门口出现了一位丰腴的丽人。
原来是张采女。哦,人家现在是张才人了。
皇上欢喜的去接她怀里刚满月的孩子:“哎哟哟,快叫阿耶抱抱。”
那孩子双眸明亮,下眼睑一道明显的卧蚕,肤色偏黑,比皇上还黑一些。
我与其他宫女一同向她行了礼,便回到书房,开始捣弄书桌上的蜡烛。刮掉了最表层那层银色,里面的蜡揉在手指尖,果然是细腻非常。
闻了闻,竟然是香草味!
我的天,一时间使我食欲大发,怀念起香草冰淇淋的醇香!!
我凑近了,有对蜡烛咬一口的冲动。这时耳听一句:“可是傻病又犯了,小兔子变成了小老鼠,吃蜡烛喝灯油呢?”
我猛吸一口气:“姑姑你说老鼠是吃蜡烛的?”
“是啊,怎么?”
我恍然大悟道:“遭了遭了,那个老道,就是你们说的辰道长,他可能豢养了奇怪的老鼠,而且……而且供奉「半截观音」!”
姑姑戳我的脑门:“胡说什么?谁是半截观音。”
我着急解释:“就是传说中的一个老鼠精。”然后,便将曾经我中了老道的迷香之后所见所闻,悄悄告诉了姑姑。
并说道:“这银烛许是老鼠爱吃的紧,单独供给甘露殿,没准为了引来老鼠,再发了鼠疫。”
姑姑笑道:“你以为宫人们都是吃闲饭的?莫说是甘露殿,从甘露门就没有老鼠能进得来。”
“别浮想联翩了。至于那辰道长,此人来路本就玄虚。你刚才所说的,休要再对他人讲起。”
我听话的点了点头。
穿堂风一过,吹开了书房的门。
我不经意的抬眸,看住了。
只见一位身着绿纱衣的男子携风而现。飘摇身,被夏绿翡翡。顾盼目,流春水茗茗。
仙之来兮峨眉扃,曳素衣兮游紫庭。
其容色甚清,玉貌雪肤,眉黛如山。
溶溶漫步来,待走的近了,银牙轻启:“侍书姑娘,劳驾取出彩墨来,在下要为圣人聊做涂鸦一卷。”
我取出纸笔画彩于他。他礼貌答谢,于书案另一头坐下,提袖露皓腕,指压狼毫笔,在宣纸上款款勾勒。
我托腮望他,十足好奇。妙人作画,又成另一副妙作。
见其画技纯熟,下笔有神,行云流水间,一副双子射雁图挥洒而就。他端详着画作,添几笔描补,更使画物鲜活如生。
完成了,瞧他面露满意,似是一笔不增,一笔不减之貌。他用镇尺将画幅压妥,启请我道:“再劳您替我周全一二,莫叫旁人动了去。待墨彩明日全然干了,在下再来拿。”
我眨眼,欣赏着眼前“美色”,逗他道:“那可说不好。”
再瞧那画儿,原是两位男子,身形一个方正一个修长,我便狡黠笑道:“你画的是自己和圣人吧?哈哈哈。别处都好,就是……”
说了一半我故意刹住,捂着嘴哈哈直笑。
他面露羞色,叉手对我轻轻一躬道:“拜托了。原是圣人临时起意,命在下当即画来。要不然,便于舍馆画妥了再呈来。”
我抿嘴点头:“行了行了走吧。”
他刚出门,我好不容易憋着的坏笑就忍不住了,笑的我直拍桌子。然后敛着笑泪,拿笔蘸紫彩,在画中皇上的脸蛋上,点了几个点点。
啊哈哈哈,皇上这张千年烂痤疮脸,这粒粒红紫色的痤疮若不细心添上,画作岂不是要失真了!我也是好意,你就心领了吧!
结果这事儿在第二天进入一个小高潮。
两人相伴前来看画,当皇上笑吟吟的开始品鉴,只见那表情由喜转怒,再由怒转成委屈,头一低,把画一掷,调头就走。
这……怎么有点像受气的小媳妇啊!
美男子赶紧拿画端瞧,然后气汹汹的瞪我一眼,就极快的撵出去了。
我对他吐吐舌尖反击,嘟着小嘴问小树:“这人到底是谁啊?活像个演青衣的伶人。”
小树对我挤眉弄眼:“秘书监的少卿,圣人新封的。跟你的郡主之号差不多,你懂吧。”
我夸张的比划着口型:“啊?**?”
小树一牵嘴角:“南风之好,现如今,已成了时髦。”
“怎么认识的?”
小树看了看周围:
“这得从七日前,圣人去了一趟新建成的西明寺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