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涯逝者录》 《灵涯逝者录》正文 楔子 永灵三十四年腊月,朝堇自帝都灵涯下江南,经丰州、益州、彭州、旸州,想回到她的家乡。 她一路上所见所闻,无不为庙堂谋,江湖斗。各种温暖与残忍,淡泊与功利,光明与血腥,交织成一幅错综复杂,波澜壮阔的画卷。 好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似无法忍受尘世的污秽,定要将这一切掩埋个干净。但雪终会化,质本洁来还洁去,能不被这污浊世态染了,已是极大的幸。 朝堇是被宫中赶出来的,准确地说,是被她娘赶出来的,再准确点说,她娘也没有赶她,但玉夫人其所言所行,都在透露着一个讯息:她容不得她了,宫中容不得她了,灵涯也容不得她了。她所能容身之处,也许就是那一座小小青凌峰了,但愿师兄悲悯,能容她一口气来,如若不然,这苍茫万里河山,左不过流离颠沛,总有她的活路。 所幸玉夫人毕生所蓄尽付与她,总不算亏待了她,谁能想到,那小小一块白底蓝花粗布中,所蕴之巨,令人咋舌。 明面上,她虽算不得风光出宫,也不至困窘。她受玉夫人所托,回玉修门祭拜已故的爹爹,兼之年轻好动,受不得宫中沉闷,定要在这江湖耍上一遭。其实谁又在乎她究竟因何入宫,又因何出宫呢。她入宫时年幼,又在宫中一呆就是六年,所留之名,不过是玉泉掌门的遗孤而已。 她这一路,多是用双脚一步一步走,无人之处,也会用轻功飞上一段。孤身在外,财不外露是基本,虽携财甚巨,却连马车都很少坐。当今世道,算不得战火纷乱,但也绝不太平,盗贼宵小之辈层出不穷,一路上,她也料理了不少,后来她才知道,那包裹布出自宫中,即使粗陋不堪,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它的价值。她不由暗暗责备自己的大意。 走走停停之际,她遇见的人如过江之鲫,但多是擦肩而过的缘分。唯有两个人,纠纠缠缠,用尽半生,其中苦乐悲欣,偶尔在唇齿间咀嚼片刻,都能让她落下泪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一章 初遇 夕阳渐渐敛去了它的光彩,夜幕降临。 朝堇不由地抓紧了手中的包袱,这已经成为她这段时间的习惯,天黑了,又有些人要出动了,那些觊觎她钱财的,欺负她年幼的,最可怕的是一伙人,他们统一黑衣蒙面,训练有素,潜伏在暗处,但他们不像是想杀人,从她出皇宫开始就一路跟随,她猜不出他们的目的,也甩不脱他们。 江湖,她所知皆来自书籍和童年那一点浅浅的记忆,哪些势力,哪些高手,结盟或是敌对,她俱是耳熟能详,可纸上谈兵,未必有用。她只知道,江湖充满了危险。她只有凭着天生的对危机的敏感和后天练就的武艺,保护自己。 来了。她左手一动,剑身探出半截,右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 她现在身处的是彭州外城郊一处密林,到处都是遮天蔽日的树木。夜色中仿佛黑影重重,偶有积雪压断树枝丫的哔剥声,间或一两声鸟鸣,可她还是准确的发现了即将到来的危险。 对方总共六人,武功不高,但配合默契,将她团团围住。看他们阴险的笑容猥琐的胡须和淫荡的穿戴,直觉告诉她,他们貌似是来劫色的。可她,好像没有色可劫吧?普通的容貌,瘦弱的身板和没有发育完全的,那啥。 她抚摸着冰冷的剑身,凛冽的杀气呼之欲出,忽见半空中银光一闪。 “光天化日,啊不对,光天化夜的居然合伙欺负一个小姑娘,成何体统,还不快住手!” 朝堇默然退到了一边,有些愣神。这是第一次,有人出来帮她。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至少,他现在是在保护她。他显然功夫很不错,但一看就是在军营里练就的,招式一板一眼,虽具浩然正气,以一敌六之下,还是不免手忙脚乱。 夜色如墨,朝堇其实看不清楚他的样子,只能见一杆银枪在夜空中画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映着月色银辉,带起无垠雪光,迷蒙了朝堇的双眼。但她只是冷眼看着他们过招,并不打算出手。首先,他可以应付,虽然会让他有些狼狈;其次,隐藏和伪装,是她保护自己最好的武器。 那边终于结束了战斗,六个人躺得四仰八叉,不停地呻吟着。那人收枪,朝她望过来,月色下他唯有一双明眸熠熠生辉,只一眼,就叫人难忘。 “姑娘没事吧?”他的声音爽朗明快。 “没事,多谢少侠相助。”朝堇微微一礼以示感谢。 “此地不宜久留,姑娘孤身一人,还是去找个客栈吧。” “多谢关心。” 朝堇望着那人转身离去的背影,决定听取他的意见,去找个客栈。 她走到城门口,才发现城门已关。望了高高的城墙一眼,她叹了一口气,她有把握翻过那道墙,但她没把握不惊动守卫。 突然,城门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缓缓地开了,她一惊,忙闪身退至一边。只见一辆织玉缀锦的马车从她面前驶过,她来不及思考,借着马车的掩护,跟着它进了城。 她没有看到,马车主人撩开帘子注视她的眼神,冰冷,锐利,势在必得。 彭州与灵涯相比实在是小的可怜,城中俱是平民百姓的住房,只在主干道边设有少量商铺和客栈,至于勾栏瓦肆更是几乎绝迹。 朝堇好不容易寻着了一家,可刚走进大堂,小伙计就奔上来,略带歉意地说:“姑娘,实在抱歉,这儿已被人包了,您另找他家吧。” 朝堇看了他一眼,也不打算多言,只是转身欲走。 “慢!”一个黑衣男子缓缓从楼上走下来,“姑娘可是要住店?” 他微微一笑,极尽温柔清贵。 一头乌发被一丝不苟地梳起,在脑后自然地垂下,用赤金龙首发簪固定,身着黑底红纹直裾,料子是月华锦,如月照流莹,名贵不凡,朝堇在宫中多年,一眼就认了出来。旁的倒也没什么,只手中一柄白玉扇价值连城,一看便是“鬼手神工”君兰舟的手笔。 但衣饰再华丽,也掩不住他俊雅的容颜;容颜再俊雅,也无法掩饰他那双暗沉的眸子。 非富即贵,心机深沉。 这种人,在朝堇的世界里,是最危险的人,朝堇一向敬而远之。 “不用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朝堇说完转身离开。 黑衣男子略略皱眉,低声道:“不喜欢这个样子的吗,没关系,我们慢慢来。”他握紧了手中的白玉扇,神情恢复了冰冷。 后来的上官珏不知道,感情里有没有先来后到,究竟是因为他的出现迟到了那么几个时辰,还是他当时的表现实在是糟糕透顶。但他无时不刻都在后悔,要是,早一点就好了,早点遇见你,早点占据你的心里,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不会。” 阿夙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带进来一股浓浓的肃杀气息。 “旸州那里出了点事,我要赶过去处理一下,这几天的事情我都交代过小江了,他会随时待命。” 她匆匆说完,就转身离去,只是离开前又说了一遍:“不会。” 命运的大网早已张开,我们操纵,也被操纵,不能退缩,不能改变,我不会允许这些发生,我的……主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二章 归乡 那天最后她还是寻了个无人的角落窝了一晚,正如其它许许多多个夜晚。那晚她遇见的人,她以为也如其他人一样,遇之即散,再无交集。可事实并非如此。 南方的雪夜一如她儿时记忆中的样子,冬季很少下雪,可一旦下雪,那便是彻骨的寒,这让她一个夜晚都睡得不是很安稳。天色未明,她便揉了揉不甚清醒的脑子,决定继续赶路。 看着眼前的六个人,她的头开始隐隐作痛。 她一出城门,他们六个人就一言不发地堵住了她的路,显然是已在城外苦守良久了。 她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抓紧了手中的包袱和剑,左脚在地上轻点,一跃而起,身影若离弦之箭向前纵去,只留下一个残影。 可没想到他们几个竟也追上了来,虽比不上她的速度,但也绝对甩不脱。 她叹了一口气,收势停了下来,转身一瞧,竟还是昨天那个密林。 为首那人很快追到,他猥琐地笑了一下:“小姑娘,功夫不错嘛,昨天你让我们吃了这么大亏,今天没有人帮你,我看你怎么打的过我们六个!” “是么?”她轻轻地问,“我不想杀人,你们若识相点,就该散去,昨晚一切,既往不咎。” “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能杀的了我们?” 朝堇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昨天又不是她动的手,至于有这么大的仇怨吗? 算了,跟土匪讲道理,她没这个爱好。 她迅速地拔剑,双足交替点地,身形如鬼魅一般飘至为首那人身边,挥剑,收剑,回身,一气呵成,她站定,轻轻地喘息。 这是她最为得意的一招,以速度为主,精准为辅,刚开始练的时候,她往往收势不住,从稻草人面前一飘而过,后来勉强可以收住了,剑却不知道往哪里刺,把稻草人砍得七零八落,漫天稻草飞舞,连一贯冷面的玉夫人都不由地捧腹,憋笑。 如今终于练成,只是还是不到家,若不是面前还有人,她该在地上躺成一个大字,剧烈地喘上一刻钟的。真是相当地累啊。 那人目瞪口呆地捂着脖子上多出的一个伤口,说不出话来。 “别再跟着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她冷冷地道,说完转身就走。 “老大,怎么办?”其他五人围上来,却看到老大的眼中只剩下崇拜。 “好功夫,这么小年纪,下手快准狠,我那个时候还因为扎马步偷懒被我老大揍呢,不行,我得跟着她,向她讨教几招。” “老大,你在流血。” “哦,知道了,啊!”他发出一声惨叫,“好痛啊好痛啊,我要去找大夫!” 一路南下,朝堇越看越心惊。皇城脚下倒还好,越是往南,愈见流民四起,盗贼遍布。听路上的百姓议论,如今天灾连年,地里收成不好,百姓们都没有饭吃,皇帝端坐皇城,只顾着坐稳自己的皇位,铲除异己,对此不闻不问,即便偶尔有些许赈灾款项,层层盘剥下来也所剩无几。以朝堇在宫中这么多年对皇帝的了解,这话倒也不算偏颇。人被逼急了,就会铤而走险,有些本事的就投身绿林,打家劫舍,没本事的就日日聚集起来,去府衙前面闹事。如今天寒地冻,百姓更是饿得很了,连官兵们手中的剑都不怕了。 朝堇冷眼看着,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玉夫人给她的财物,都被她陆陆续续地兑了碎银,分发殆尽,可她面对的是数以万计的百姓,这点财物实在是杯水车薪。她也面对过百姓和官兵起冲突,也在剑要刺穿一人的胸膛时出手相救,可那又有什么用?她救下了一个,却拦不住另一个人冲上去送死。个人的力量,在整个天下面前,实在是太过渺小。在这么多被逼到绝境的百姓面前,她就像是蚍蜉,妄想撼动大树。 直到进了江南道,这种情况才有所改观。听说江南四大家族联合起来,把历年结余的粮食全部买来囤积起来,每等荒年便以低价卖给百姓,也听说他们延请了许多能人异士,专门在他们的田产上研究如何能种出更多的粮食,如何减少灾害对庄稼作物的影响,更听说江南道二李掌权,李惟世善文,李慕华擅武,江南道治下,连灵涯都望尘莫及。 归氏秘录政道篇有言:“天下大势,唯自上而下而治,自下而上而覆。”朝堇深以为然。 一路上倒也相安无事,除了某六只时不时骚扰她,和那伙不知名的黑衣人始终跟随。她不知道他们的意图,也不想知道,只要他们不动手,她也懒得去费心思。 如此又过了数日,朝堇辗转到了青州。 青州地处东南要塞,西南侧群山围绕,东北侧大河滚滚而过,靠山而扼水,与灵涯王城遥遥相望,汇集五湖四海之人,精武而繁商。 武者,玉修门屹立百年,问柳山庄声势显赫,离火宫神秘而卓越。 商者,城中段、史、钟、沐四大家族平分秋色。又以段式最富,史氏最豪,钟氏最儒,沐氏最稳。 这个已经历经千年沧桑的城市,在橙黄的落日照耀下,越发显得沉肃。那些古老的雉堞,箭楼,她临走的时候,曾死死地盯着看过,发誓永不会忘。 如今,她回来了,却是心绪难平。 她从北门而入,径往西南的青凌峰而去。 夜路难行,也幸亏百姓皆已闭门落锁,不会有人出来辱骂在糟践他们屋顶的朝堇。她骨纤身匀,气息绵长,又得玉夫人亲自指点,于轻功一道已能列入高手行列,踏在那些黑色泥瓦上,竟是丝毫声响也不能闻,也没有惊动下面巡逻的士兵。行到山脚下时,月已上中天,朝堇只是微见疲惫。 抬头望去,青凌峰秀丽纤柔,层层山林间隐隐见人影攒动,应是巡夜的弟子。一块巨大的刻着玉修门三个字的牌坊高高耸立,牌坊下一条宽阔连绵的石阶路笔直向上,为青凌峰增添了不少气势。山脚仅两名弟子守卫,一人已昏昏欲睡,另一人还有些清醒,见到她,就上前来盘问,说话很不客气。 “你是什么人,敢擅闯玉修门?”说完还顺手推了她一把,朝堇皱着眉望着他,却一言不发。 那弟子见她不回话,有些恼怒:“诶,你不会是哑巴吧,玉修门闲人不得擅闯,你快点走,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朝堇郁结已久的心气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一抬手就是一剑,搁在那人肩上,紧贴着脖颈处的皮肤,剑身透着彻骨的寒意。 可怜那弟子已然吓傻,他刚才竟连她是怎么出招的都没看清,这才知道碰到高手了。 “烦请通禀,朝堇求见玉掌门。” “是是是。”那弟子答应着,一溜烟跑没影了。 朝堇叹了口气,望了望头顶的月亮。 月无声,只哀悯地看着世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三章 暗流 “朝堇见过掌门师兄,深夜叨扰,还望见谅。”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玉之涣已经亲自下来迎接了,夜色浓重,他的神情却分外欣喜,这让朝堇有点意外,忙抱拳歉声道。 玉之涣笑着回了一礼,道:“何必如此见外,快随我上去吧。” 朝堇回身看了一眼那两名还在愣神的弟子,眸中忧色更甚。 “几年没见,弟子竟一代不如一代了。”待两人在会客厅落座,朝堇一边静静地品茶,一边冷声道。 玉之涣不由地苦笑:“小师妹,这么多年没见,你就要一直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吗” 刚才他一听说是小师妹回来了,又惊又喜,连忙从被窝里出来就奔下山接她,谁知道,竟是热脸贴了冷屁股。 朝堇饮了口茶,道:“这茶不错,若是师兄能用研究诗词茶道的时间多研究研究如何管理门派,我想我今天就不是这幅模样回来吧。” 玉之涣略皱了皱眉,不再接话,只是说:“你长途奔波,想必也累了吧,我让下人带你去休息吧。你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晚上我给你接风洗尘。” 朝堇道:“不必了,师兄日理万机,还是早些歇息吧,我随便走走看看,虽然我离开了这么多年,但还不至于连自己的家也无所适从。” “这……”玉之涣沉吟着。 朝堇双眉一挑,像是猜到了什么。 “师兄,听说门中来客人了,不知是哪位贵客?”突然门外传来一个纤柔婉约的声音。 朝堇循声望去,是一个穿鹅黄齐胸襦裙的丽人,年纪与她相仿,长得不算出挑,胜在气质,好像只要她随便站在那里,就有无尽温婉妩媚的风流气韵。 朝堇终于忍不住无声地冷笑起来。她夜半三更上山来,就是不想惊动太多人。可这位女子倒好,居然这么沉不住气。自己才刚回来,她就有觉不睡跑来看自己。 玉之涣忙道:“阿堇,这位是小师妹,叫玉澜,比你小一岁。玉澜,这位是你师姐,朝堇。” “小师妹?玉澜?”朝堇又挑了挑眉,温柔笑道。 玉澜忙行礼道:“玉澜见过师姐。” “阿堇,自从师父去世后,门中人才凋零,我便代师父收了不少弟子,玉澜是年纪最小的,门中上下都很疼她,若她日后有什么失礼之处,也是我教导无方,还望你别放在心上。” “师兄言重了,小师妹本就是用来疼的,我又怎会与她计较。不过我今日有些累了,能否改日再聊?不知我的住处现在何方?”朝堇心知今夜的下马威火候已足,再说下去恐怕就要翻脸了,所以早已换了神色。 “那个,阿堇啊,你之前的屋子多年无人打扫,恐怕难以住人,我已经命人收拾了一间客房给你,这就让人带你过去。” “好。”她心里突地一跳,却也不欲多言,径自跟着丫鬟走了。 离开了六年,她不知道这里究竟还算不算是她的家,除了师兄,尽是生面孔,连自己从前住的屋子都不曾为她保留。朝堇心中略酸,只是叹了口气,不欲多想。 第二天一大早,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沐琴笙,玉之涣的妻子,堂堂掌门夫人,沐氏嫡次女,原离火宫弟子,为嫁给玉之涣叛出离火宫。 这样一个人物,却身着一袭素色四合连云纹暗花缎裙,挽一个流苏髻,极少珠饰,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是朝堇吧,当真是一个标致人物呢,原想着你一路奔波,合该让你好好休息的,听说你已经起了,我却迫不及待想来见见你呢,真真是失礼了。拿进来!” 朝堇看着五个丫鬟手持托盘走了进来,都是一些衣服首饰和吃食。 “初次见面,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你自己挑选吧,等下晚上参加接风宴,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让大家大吃一惊,我们的小朝堇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呢。” 她说完,以袖掩唇柔柔地笑了起来。 朝堇略略行了一礼,“多谢嫂子关心了。” “好了,我就不打扰你了,一会儿会有人来接你,你好好准备。”说罢便转身走了 “嫂子慢走。”朝堇忙道。 玉修门的早饭很简单,无非是些清粥小菜,咀嚼在齿间,却是记忆中永无消逝的味道。朝堇迅速地吃完,收敛不平的心绪,看向一旁的衣服,式样从素丽清雅到明艳大方都有,她挑了一件白底银花的长裙。一会儿按规矩要去祭祖,她不想穿的太出挑。简单地束了头发,带了一个小银饰,正待出去,却听见有人敲门。 “姑娘,奴婢是掌门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兮容,奉命来请您过去。” 朝堇开门出去,笑道:“有劳姐姐了。” “这可折煞奴婢了。”她急退两步,躬身道。 朝堇却没有错过她眼中的神色。沐琴笙从来没有和她说起过要接她过去做什么,甚至还暗示她晚上要穿的漂亮一点,这是在给她下马威呢。若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去祭祖,那可真是贻笑大方了。 “姐姐怎么称呼?” “奴婢兮容。” “有美人兮,颦笑雍容。当真是好名字。” “多谢姑娘夸奖。”兮容干笑着应道。她从小卖身为奴,大字不识几个,哪懂什么诗词歌赋? 朝堇不由暗叹自己小心眼,居然和一个丫鬟置气,忙笑道:“姐姐头发梳得真好看,哪像我这般笨手笨脚,梳得跟个男孩子似的,姐姐有空一定要教教我啊。” “姑娘这么说可折煞奴婢了,束发理髻本是我们下人做的事,哪用得着姑娘亲自动手,何况在这院里,奴婢的手艺也只能算末等了。姑娘若是不嫌弃,改日让夫人遣两个手更灵巧的丫环来伺候姑娘如何?” “好啊。”朝堇随口应着,转眼已到了祠堂门口。 兮容行了个礼便离开了。朝堇整了整衣襟,悄悄呼了一口气才进去。 玉之涣见她进来,递过三支香。两人齐齐跪下。 “不肖子孙玉之涣,携朝堇前来祭拜列祖列宗。世道苍茫,前路漫漫,请各位掌门、长老保佑我玉氏子孙,保佑玉修门平平安安,千秋永续!” 两人叩过三个头,玉之涣起身去扶朝堇,却见朝堇的目光直直地望向某处,神色迷茫而痛楚。他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正是前任掌门玉泉的灵位。他叹了一口气,知道她是想起了当年父亲的惨死,连忙扶她起身,轻揉她的头发,就像他们小时候。朝堇回过神来,忙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垂首道:“我失仪了。” 玉之涣的手虚悬在空气里,无声地诉说着如今的生疏隔阂。 朝堇眼角余光却不期然扫到一个名字,她僵硬了一瞬,似是不敢相信地上前去抚摸灵位上的笔画。 玉之涣见状也有些黯然:“二奶奶前年就没了,她自小就对你最好,走的时候还在记挂着你。” “她是……怎么……” “老人家年纪大了,也算是寿终正寝,她去的很快,没受什么罪。” “那就好。”朝堇低声地说着,眼睑低垂,看不清她的神色,只是颤抖的手指暴露了她的情绪。 晚上便是接风宴。 朝堇不是不欢喜的,她在这里呆了八年,叔伯婶姨们对她都是极好的。如今看她归来,一个个也都是热泪盈眶。但也就是淡淡一笑的情分,谈不上推心置腹,过去是因为她年幼难免怜惜,如今也是因为没什么利益冲突。倒是沐琴笙,一直给她夹菜,与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冷情如她,也不能不有所触动。 这里,终究是她的家啊。 虽然爹不在了,娘亲也远在千里之外,但这里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还有那么多没有血缘却彼此亲厚的长辈,比起清冷寂寞的皇宫已是好上百倍。 但也是有不快的。比如玉澜,她一直娇柔安静地坐在那里,但眼睛总是时不时地瞄向她,眼中有她看不分明的情绪。 月上中天,尽兴而归。大家都各自散去,沐琴笙也扶着喝得半醉的玉之涣走了。怔愣之际,大堂便只剩下她一人。 她徐徐地抽出身边一直携带的萧,吹起了不知名的曲子。玉夫人教她吹箫,本是为了学习归氏秘术,靠箫声召唤一些阴阳游走之物,可惜朝堇在这方面着实没有什么天赋,只能当做是消遣了。 箫声呜咽苍凉,映衬着这一幕曲终人散。没过多久她便觉得乏了,只好默默地回房。 连日奔波,朝堇只觉累得很,可累到了极致,反倒觉得不困了。 朝堇蜷身缩在床上,看着桌上一灯如豆,仔细地回忆小时候的场景。 爹是玉修门的前任掌门,为人老实温和善良,待所有人都很好。谁知六年前,一位门中弟子与人起争执,失手将人杀害。爹带那名弟子前去请罪,死者的家人在盛怒之下欲杀死那名弟子,爹替他挡下了致命的几刀。那名弟子趁乱背着爹逃回来,鲜血流了一路,当晚便因失血过多故去。那名弟子也在房中自尽了。 爹只有两名嫡传弟子,都是他收养的孤儿。大弟子玉之涣,二弟子玉彦棠。掌门之位传给了玉之涣。可打从她入城以来,关于玉彦棠叛门自立的传闻便没有停止过。 “玉彦棠……”朝堇喃喃道。记忆中的玉彦棠一直是个稳重刚强的大哥哥,朝堇幼时孤僻寡言,是玉彦棠常常来找她玩,为她摘来自己在外面玩耍时瞧见的野果,给她讲外面发生的趣事逗她开心,远比玉之涣待她要好。可不过短短数年,已是物是人非。 朝堇想起玉夫人那冰冷如玉石的话:“除去玉彦棠。” 除去玉彦棠。临走的时候,玉夫人给玉之涣写了很长很长的一封信,洋洋洒洒,字斟句酌,朝堇虽不知信上写了什么,但大约也能猜到事关玉修门百年发展大计。可留给朝堇的,却只有这么一句冰冷的命令。从小到大,玉夫人与她说话一向是简短而冰冷的,却从没有如这句话这般让人遍体生寒。是因为玉夫人对自己从小带大的孩子毫不留情的扼杀,还是因为她毫不考虑这个命令对自己的影响,朝堇不知道。朝堇只觉得数九寒冬,人冷心更冷。 她蜷缩在小小的床一角,身体不由得微微颤抖了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四章 病起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朝堇索性起身出去练剑。玉之涣给她寻了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落,庭前遍植常青松柏,虽比不上从前住的屋子精致,在这寸土寸金的青凌峰上已实属难得。朝堇尤其喜欢这个院子,走到院子边上,就能看见脚下重峦叠嶂,烟波浩渺,院落宽敞,用来练剑或者看书都不错。 冬季的夜十分寒冷,她的脚踩在积雪的地上嘎吱嘎吱作响,和她舞剑带起的飒飒风声交织在一起,甚是动听。她练的兴起,顿觉胸中瘀滞一扫而空,身子轻盈飘忽,只见得一道银光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忽而若垂天之云,忽而如离弦之箭。 她幼时是跟随门中众弟子学艺的,父亲一视同仁从没有额外给她优待,都是从扎马步学起,在她刚能够颤颤巍巍的爬上梅花桩时,父亲就离世了。除了一本父亲留下的剑谱,她没有机会好好学过玉修门的剑法。幸而玉夫人出身秘族,家学渊源深厚,武功远在父亲之上。当然,这是她很久以后才意识到的。玉夫人看她体态轻盈,气息绵长,最适宜练轻功,便开始了对她暗无天日的训练,内功,轻功,剑法,心法,一样都不曾放下。其中她尤喜舞剑,有了轻功做凭恃,她总觉得只有在舞剑的时候,她才像是挣脱了桎梏的鸟儿,可以畅意翱翔在九天之上。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她才惊觉背心竟起了厚厚的一层汗,身心却是舒畅得很。她循着幼时的记忆一路摸索着找到了厨房,还好厨房的位置一直没变,厨房里的人也没变。她看着灶台前忙活的高大身影,犹豫着喊了一声:“于妈妈?” 那个婆子听见声响回过神来,见到她,神情有丝犹疑:“是小姐?” “是我。” “哎呀,朝堇小姐,真的是你回来了!”于妈妈猛地扔下手中的水瓢,蹬蹬蹬跑过来,拉起她的手细细瞧,“昨儿个就听说了,可把我于老婆子高兴坏了。如今可长成大姑娘了,越发漂亮了,嗯,再过几年,再让掌门给你寻个好婆家嫁了,你爹在九泉之下就可以安心了。怎么样,玉夫人身体可还健朗,哦,瞧我这脑子,你们是习武之人,身体都很好的,失礼失礼了,小姐不要见怪。” 朝堇听得她连珠炮似的发问,忙道:“我娘很好,我也很好,倒是于妈妈你,如今年岁渐长,厨房都是粗活重活,合该让掌门师兄给你换个清闲点的差使。” “诶,老婆子我都做了一辈子了,还换什么活计。对了,你还没吃早饭吧,我这包子还在蒸,粥倒是已经好了,我让丫头给你送去?你要多吃一点,你小时候就跟个豆芽菜似的蔫了吧唧,怎么过了这么多年还是那么瘦,等下老婆子我给你炖碗鸡汤送过去,你可一定要好好补补!” 朝堇哭笑不得,对于妈妈的过度热情有些无所适从。她练的是轻身功夫,虽然说主要是凭借内功,但体态也是必不可少的,哪敢吃这么油腻的东西。可她也不好直接拒绝,只好道:“于妈妈,我想要一些热水洗个澡,不知是否方便?” “方便,当然方便,庆生庆喜!你们两个小崽子给我过来,去找库房领个新的浴桶来,再把那里烧好的热水给我挑到小姐房里去,手脚麻利点,听到没有!” 朝堇有些尴尬,没想到一点小事竟引起那么大的阵仗,忙道:“不必麻烦了,我自己把水拿过去便是。” “这种粗活,哪有让小姐亲自动手的道理,我猜夫人估计是这几天忙着忌辰给忘了,赶明儿我跟夫人说说,让她拨几个丫鬟小厮给你,堂堂掌门千金连个丫鬟都没有,不像话。” 朝堇也不再多言,只是谢过于妈妈的好意,转身回去了。 洗完澡用过早饭,她的心又渐渐沉了下去。有些事,逃不得,避不掉,总要去面对。 她又一路问询寻到玉之涣的书房,敲了敲门进去。 “师兄。” “阿堇,你来了,坐。”玉之涣盯着桌上散乱的几封书信,面有愁容,根本无暇顾及她,朝堇暗叹了一口气,耐下性子坐下喝茶。 一旁香炉里的香缓缓燃烧着,香味让她略微不舒服,她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像是突然从沉思中惊醒,朝堇看着他迅速收拾起慌乱与愁绪,状似无意地与她寒暄:“住的还习惯吗,若是有什么不如意的,尽管和我说。” “多谢师兄的关心,我很好。” “我记得你离开之前没有那么瘦,至少脸上还是肉呼呼的,怎么,女孩子长大了要漂亮了?”玉之涣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轻轻笑了起来。 朝堇又叹了一口气,努力控制自己去适应那浓烈的熏香,和勉力微笑的玉之涣。 “师兄,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占用你宝贵的时间来闲谈的。” 朝堇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重新显现出尴尬、慌乱和不知所措,并不为自己的锋芒和尖锐感到后悔。 玉之涣爱诗词、爱茶道、爱熏香,浪漫多情而优柔寡断,如果运气好的话,他应该会成为一个诗人,或者考取功名,在金銮殿上挥洒他的才华意气,而不是在这里,被琐碎繁重的门派事务压得不能翻身。 可是他既然站在这里,众人皆称一声玉掌门,他肩上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人生有太多的后悔和如果当初,朝堇一向信奉闭着眼、咬着牙,一条道走到黑,绝不后悔。 至少,他得像个掌门的样子。 “想必我娘早已有书信传到,师兄应该很清楚我来的目的了吧?” 玉之涣坐直了身子,一股寒意自背后传来,直透心肺。 “如果你不愿意做这个掌门,不妨让与他人,即便是棠师兄也不要紧,他虽然野心勃勃,但至少他经营的火莲雾柳两堂高手如云,如日中天。但是……”朝堇逼视着他的眼睛,“若你想要做好这个掌门,请你给我一个承诺,我必竭尽所能,全力辅佐你。” 她忽然又有些失落:“若是不相信我,至少还有我娘,她的本事你总是知道些的。” “师妹。”玉之涣不太习惯她这种单刀直入毫不留情的说话方式,思绪有些混乱,摆了摆手。 不把他逼到绝境,他是不会成器的。这是玉夫人说的话。 多年以前,正是玉夫人和玉泉掌门联手,把玉之涣逼到了掌门之位上。 虽然直到如今,朝堇都不敢断言,这是个正确的决定。 “请你给我一个答复。” “我会努力做好一个掌门。”玉之涣郁郁地吐出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就好。”朝堇问道,“棠师兄带走的火莲雾柳二堂是我门中精锐,如今门中弟子不仅武艺不精,质素也令人堪忧,不知师兄可有良策?” “这……”玉之涣沉吟道。 “众位长老师兄武艺高强,教授弟子自然不在话下,重点便在弟子身上,我建议让门中弟子集中做一个综合考评,重新分析他们的长处劣势,综合培养,选出武艺比较突出的弟子列为榜样,引导一下习武之风。另外,再着意招收些弟子,银钱方面你放心,我来想办法。不过这些都要尽力瞒着棠师兄的耳目,动静不要太大,师兄你看如何?” “好吧,就按你说的去做。”玉之涣仍旧愁眉不展,显然不太相信她。 “师兄为何事烦忧?” “玉彦棠派了一队人马去了城东买地建房,似乎是要新建一个据点。” “城东?他放着清阳峰天险不要,迁去一马平川的城东做什么?”朝堇皱了皱眉,“消息闭塞是大忌,当务之急是要重建情报网,玉滟师姐主管的雾柳堂是专做情报刺探的,我听说她堂中有些不愿追随的,仍留在了门中?” “不错,都是些宁折不弯的义士,至今仍在辛苦为门中奔走,只是人手不够,很是窘迫。” “这时方显出人心可贵。你让他们在门里活动活动,挑些资质不错的弟子先培养起来,待明年开了春,势必再招些弟子来。” “好。”玉之涣点了点头,神色略松。 “我们还有时间,我会想办法的,这也不是一朝能解决的事情,当徐图之,请师兄放心。”朝堇沉声道。 朝堇离开的时候,玉之涣才惊觉,眼前这人,是他年仅十四岁的小师妹,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人生,才会养成她这样的性格? 从那之后朝堇日日前往洛奕尘书房探讨门中大小事。她蒙玉夫人亲授,江湖大小事皆烂熟于心,制衡破解之法也学得不离十,处理事情时往往见解独到,一针见血。只是朝堇涉世未深,江湖经验不足,并不是事事都能看得透彻,处理得恰当,玉之涣也不全然苟同。 只是朝堇日日思虑,尽心竭力,一样潜伏多年的病症像是要死灰复燃。目前症状还不明显,朝堇刻意忽略它,也没有向别人提起。 这日朝堇刚刚进门,玉之涣便开了口:“阿堇,听说段家庄给玉彦棠出了一大笔钱款。” 朝堇静静地在一旁落座,闻言蹙眉:“是段家家主的主意吗?” “据说不是,段家人虽然剩的不多,但明里暗里斗得还是相当激烈,也不知是哪一方的意思。” “外忧未解,内患燃眉,这家主,想必当得不易。”朝堇紧抿的嘴唇溢出一丝冷笑,“只消告知段家家主一声,想必他会解决这些。” 玉之涣依然愁眉不展,道:“却不知这家主站在哪一边,若是他主导的此事,那我们也无能为力。” “那长老们的意思呢?” “长老们终日争执不休,也不能商讨出个结果来。” “你这里可有得力的人,若是有,派去段家庄游说一番,想办法断了他们的联盟。” “这……”玉之涣语意苦涩,显然甚是为难。 “段玉两家世代姻亲,如今门中应当还有段氏族人吧。” “段氏内斗得这么厉害,早就六亲不认了,何况是已经出嫁多年的姨婆姑母们。段氏自段明掌权以来,与玉修门已是多年不曾往来,听闻他是个厉害角色,心性难测,很难应付。” “我来想办法。”朝堇道,暗暗在心里盘算了一番。 “还有一件事,朝廷那边传来风声,据说是派了人过来暗访,其真实目的尚不清楚。” “嗯,你让门中弟子去重点探查段家家主的品性和暗访者的身份以及目的,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 “我有数了。”玉之涣温声道,”这几日你辛苦了,让你日日为门中琐事操心,我实在过意不去。明天就是师父的忌辰,你好好休息,也不要太过伤怀。”他知道自己着实没用,不说拓业,连守cd如此艰难,还劳烦小师妹费心,心中实在愧疚,唯有尽心照顾而已。 “对了,你住的可还习惯,要不要派个丫鬟服侍你?” “多谢师兄关心,我一切都好。” “若是有什么短了缺了或是不合意了,只管与琴笙说。这几日天冷,你该多穿些才是,我这边也没什么大事了,你先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头就有些隐隐作痛,待回到客房,她已是疼得眼前发黑,全身无力。 环顾四周,满目萧然。她一贯是这般的性子,出宫时只带了银票,沐琴笙为她着意增添的物件也被她一一婉拒。平日看是干净素简,可此刻看来,却是凄凉孤寂的紧了。 “咔哒”一声,她早上出门的时候特意将窗户支开通风,却让这屋子此刻寒冷如冰窖,外面白雪皑皑,积压在窗户上,竟将支杆压得松动了少许,糊窗的纸也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是随时准备慷慨赴死。 她郁郁地倒在床上,浑身发软,寒冬腊月里冷汗涔涔,竟无力起身将窗户关好。 此生空茫无着,不知寻何处安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五章 祭礼 腊月廿三。宜祭祀、扫舍、修造、治病,忌嫁娶、远行。 这天是玉泉掌门的忌日。 他被葬在后山陵园,与历代掌门一处。 大雪整整下了一个月,后山积了没至膝盖的厚雪,道路湿滑难行。考虑到这个情况,今年祭祀改在前山宗祠,只象征性地祭拜便是。 待一切布置妥当,玉之涣才发现朝堇并没有在祭拜的行列中。他不由得皱紧了眉头。沐琴笙见状,忙道:“夫君莫太着急,我已派人去寻了,相信她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不会跑太远的。” 一串细细浅浅的脚印蜿蜒通向后山陵园,沿着脚印一路往前,就可以看到一位白衣女子跪在一处坟前,正是朝堇。她独来独往惯了,向来不喜欢那些繁冗喧闹的仪式。比起那些,她更想和爹好好说说话。 作为掌门,玉泉算不上有什么大功绩,死因也实在不怎么光彩,因而只占了不大不显眼的一小块地方。朝堇花了不少功夫才找到。 她小心翼翼拂去父亲碑上的积雪,又将旁边丛生的杂草一一拔去,捧了一抔黄土浇在坟上,才安顺地靠在碑上,喃喃道: “爹,对不起,这么久才来看你。你在那边……还好吗?天冷了,记得多加件衣裳。” “娘亲她……她对我很好,只是她不爱讲话,她把什么事情都放在心里。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爹,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爹,我已经长大了,该扛起我的责任了,玉修门是你的心血,我一定会倾尽全力,守护好它,你不用担心。” “棠师兄……他走错了路,他辜负了你的栽培,娘亲说……爹,你说我该怎么办?” “爹,我很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答应给我买的山楂糕,还没有带回来……可是,我已经不喜欢吃山楂糕了,那东西,酸得我牙疼。”朝堇不由得哽咽了起来,身子也开始颤抖。 “爹,你后悔吗?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流尽了所有的血?那满目的血,至今都让我害怕。爹,你该有多疼?” “可是,那都是你的选择。娘亲不怪你,我更不会怪你,我只是……有点想你。“ “那天,你找了涣师兄谈话。可你都没有看我一眼。我进去的时候,你已经闭上了眼睛。你就这样,一句话都不留给我吗? “爹……” 玉之涣一进陵园,就看到了靠在墓碑上闭着眼睛的朝堇。她一袭白衣,缩成一团,头发精心梳成了辫子,颊边的发丝却在风中凌乱的飞舞。玉之涣静静地看着,那一刻,胸口突然有些憋闷。 生父祭礼,朝堇没有参加,门中众人颇有微词,他疲于应付,不及细想。可当知道她在这里的时候,他才明白,所有的礼节、仪式都比不上能安安静静跟她的爹爹讲几句话来得实在。可是人已不在,只有冰冷的墓碑,孤独地矗立在这里。 这原是他最疼爱的小师妹,幼时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挚友。可是时过境迁,他们如今谈论的只有繁琐的公事和所谓的大业。他们竟还没有互道一声“安”。他竟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关心过她。 他走上前去,想把她抱回屋去。 目光触及她脸上的泪痕,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朝堇却在这时猛地睁开了眼睛,看到是他,略缓了缓神色,轻唤了一声师兄。 “我送你回去休息吧,这里风大,当心受寒。” “多谢师兄关心。” 玉之涣看了一眼她冻得发白的面色,踌躇了一会,还是把身上的大氅脱了下来,想给她披上。 “师兄,不用了,我回屋了暖暖便好,让人看见不成体统。” 玉之涣只好讪讪地缩回了手。 快走出墓园的时候,却看到了站在外面的沐琴笙。 “师妹,原来你在这里,可叫我们好找。” 沐琴笙见到他们,拍了拍胸口,略松了口气,道:“天色已晚,我送师妹回去吧。” “也好。”玉之涣应着。 沐琴笙面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朝堇,对随行的丫环道:“给姑娘取件披风来。” “多谢夫人。” “逝者已去,活着的人总还要过下去,你也不必太伤怀。” 沐琴笙低声安慰着朝堇,说完却又转身对玉之涣道:“玉彦棠来了。” 两人俱是一怔,朝堇见玉之涣要走,忙唤住他:“师兄,我与你同去。” 玉之涣回身看了她一眼,默默点了点头。 还没走到祠堂,他们便听到了震彻云霄的哀嚎,一声声凄厉地喊着师父,大有不把师父从阴间唤回来誓不罢休之意。 两人对视一眼,玉之涣叹了口气:“他年年如此,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师父!你走的早,留下徒儿一人孤苦伶仃任人欺凌,你可知晓?徒儿自幼父母早亡,承蒙师父不弃收为义子,悉心养育谆谆教诲,可你竟未亲眼看到徒儿成人,早早离世,徒儿实在痛心!”那人一拳拳砸向自己的胸口,声泪俱下,“师父,徒儿当年年幼,不能给你报仇,徒儿发誓,有生之年,一定手刃那个杂种,为你报仇!” 朝堇怔怔地看着他,尚未恢复血色的脸此刻又白了三分。玉彦棠变化很大,个子高高大大的,一身素色孝服穿在身上也难掩威严之气。一双浓眉厉眼,即便眸中含泪,还是精光四射,让人不敢直视。 玉彦棠见到他们,眉毛一挑,上前两步又喊道:“师父,若你能活到今天,一定来看看徒儿如今的处境,被赶出青凌峰无所依着,被声声污蔑名声扫地,如今徒儿举步维艰生不如死啊师父!师父!你来看看!” “师弟不必如此伤怀,哭在你身,痛在我心啊。”玉之涣假装没有听见他那一番胡言乱语,上前两步去扶他,“师弟,你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若是喜欢青凌峰,尽管搬回来,师兄我绝无二话。可别因此伤了和气,徒让师父担心!” 玉彦棠两行清泪蜿蜒而下,泣道:“师兄!师兄待我好,师弟我是知道的,可惜总有奸佞小人从中作梗,恶意中伤我们师兄弟的感情,好从中渔利,望师兄明察,万勿轻信!只有待奸佞尽除,师弟我才敢回来啊。” 玉之涣忙道:“师弟放心,总有师弟回归的那一日。” 朝堇见状,上前一步,见礼道:“朝堇见过棠师兄。” “你是……朝堇?”玉彦棠止了哭意,疑惑地看着她,复又转为惊喜,冲过来扶住她的肩膀,笑道,“哎呀几年没见,朝堇都长这么大了啊,真好真好。”他啧啧感叹着。 “没有师兄变化大,我刚才差点认不出来了。”朝堇任由他抱着,只是笑道。 玉彦棠身子微微一僵,又笑道:“改天有空,定要到清阳峰上坐坐,小时候你就喜欢往那儿跑,如今更是要去看看。我们这么多年没见,师兄我甚是想念,正好叙叙旧。” “师兄盛情,朝堇是一定要去的。”朝堇也笑道,“说起来,我也好多年没有去过清阳峰了,那个时候那里还是无主之地,树木茂盛,鸟叫虫鸣的,甚是自在,如今有师兄照料,想必一定更胜从前了。” 玉彦棠微微敛了笑意,道:“天色不早了,师弟我就不在这里碍某些小人的眼了,请师兄容玉彦棠告退。” “难得聚一次,还是留下来用晚饭吧。”玉之涣挽留道。 “还是算了吧,若是再吃出些什么不干净的草,倒教师兄为难!”玉彦棠说罢,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玉之涣望着他的背影,叹道:“两年前,他就是借着汤里下了断肠草的由头,一口咬定有人要谋害于他,带着玉滟并两堂迁去了清阳峰。天知道那个断肠草是谁下给他的,说不定就是他自己!不过他走了也好,青凌峰也落得清净!” “师兄消消气吧,如今尚未撕破脸皮,他若能安分守己些,彼此相安无事,便随棠师兄去吧。”朝堇劝道。 “相安无事?都到了这一步,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如何步步算计,怎还可能相安无事?只是他如今时机尚未成熟,还肯与我们逢场作戏,若真到了那一天,只怕要血流成河啊。”玉之涣神情悲愤,“是我无能,阻不住他步步野心,若真将玉修门百年基业毁于我手,教我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朝堇一颤,还是不敢去想那个场景。若真有那么一天,若玉彦棠真要大动兵戈,若真要刀刀见血、至死方休,那么,她将穷尽她毕生谋算和武功来阻止他,或者杀死他。她郁郁地闭上了眼睛,掩去眼中风波动荡,愁肠百结。 玉之涣疲惫地摆了摆手,道:“好了,别想这些烦心事了,今日你随我们一同去吃饭吧,我让厨房做几道你爱吃的菜,晚上好好聚聚。” 朝堇忙低声应了。 只是晚饭时,三个人俱是各怀心事,强颜欢笑,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满桌的菜也几乎没动。朝堇与沐琴笙也是最近刚认识,两人聊得还算投机,只是朝堇生性不爱说话,略坐了坐也就走了。 今日在山间吹了风,又颇费了些神,回去的时候朝堇便觉得头痛得厉害,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要站立不住。好不容易摸回小院,已是冷汗涔涔,精疲力尽。 有些事,不得再拖了,有些事,也快瞒不下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六章 入局 次日,玉之涣闻讯赶来的时候,朝堇已经将包裹收拾得差不多了。 当然,她本来也没有多少东西,环顾四周,除了一床、一桌、一椅、一壶,再无旁物,干净的像是从来没有人住过一般。玉之涣进来看到这副景象,不由得一愣。平常事务繁忙,又因为男女有别,他从没有来过这里,此刻看到空空荡荡环堵萧然的屋子,不禁心里发酸。 朝堇见到是他,将一个小木盒递给他,道:“师兄,这个给你。门中现在不宽裕,这些钱,至少可以给他们打些好兵器。至于剩下的,我会想办法,既然我答应了师兄,就一定做到,请师兄放心。” “你这是干什么,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可是门中有人为难你?”玉之涣一愣,接过盒子的手都在颤抖。 “没有人难为我,只是我该走了。”朝堇垂了眼。 “你这是什么话?你是我的师妹,我有义务照料你的。” “我能照顾好自己。”她依然固执得可怕。 “你一个小姑娘,能去哪里” “我总有我的去处。“ 玉之涣哑口无言。 朝堇见状,强笑道:“师兄便当我是出去散散心,等合适的时候,我还会再回来的。你也知道,这几天,我心情不太好。” 的确,她的面色仍是苍白的,眉间的愁绪也不见散去。 “师兄保重,我走了。” 玉之涣怔怔地看着她离开,就像她来的时候一样。一个人,单薄而倔强,坚定地走在天地间。她飘忽的像一朵云,却又固执的像一块顽石。 他突然想起,再过几日便是新年了,这样的日子里,她竟也这样毫不留恋的走了,恐怕原因没有她说的这么简单。 晚间休息的时候,玉之涣问沐琴笙:“你知道阿堇为什么会离开吗?” 沐琴笙摘耳环的手一顿,蹙眉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说了一句:“她本就不属于这里。” 玉之涣又想起朝堇孤独萧瑟的背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得对,她不属于这里,她似乎不属于任何地方。” 他没有看见沐琴笙若有所思的神色,又道:“她给自己的负担太重,活得太死板太吃力了,这次她离开,希望以后能过得开心一点,能有个栖身之所,能有个知冷热的男人好好照顾她。” 末了,又添了一句,“就像我一样。” 沐琴笙噗嗤一笑,扬起梳子作势要打他,“不要脸。” 玉之涣趁势上前抱住了沐琴笙,“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 朝堇满腹心事,所以走得不快,下得山来已是正午。日头正好,山下也比山上暖和了不少。朝堇正琢磨着找一家饭馆吃饭,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她不由得紧紧地按住了额头,然后趁着没人发现,强提一口气迅速钻进了一条小巷子。 她痛得蜷紧了身子,咬紧了牙关,并努力使自己不至于失态地在地上打滚。 突然有轻轻的“嚓嚓”声一点点靠近,失去意识前,朝堇只来得及看清行至面前的锦靴。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朝堇吓出了一身冷汗。 自己居然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人带走,若是来人有所企图,那她…… 朝堇都不敢想下去。她猛地坐起身,看看自己的手脚衣物是否都还完好。 “姑娘若是醒了,就把药喝了吧。” 朝堇凝神闻了闻面前的药碗,略皱了皱眉,并没有喝。 “你是谁?” “奴婢小环,奉命来服侍姑娘,姑娘放心,这药是养气补身的,虽不算对症下药,但对姑娘的病情还是大有好处的。” 朝堇不知道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还是眼前这个人有问题。 小环确实梳着丫环髻,穿着朴素的棉袄,但她从骨子里透出一股书卷气来,似是天上仙子不染凡尘,尤其是一双眼睛,优雅从容却又透着空洞,仿佛无数时光踏滚滚洪流而过,却什么都没有留下。 朝堇待要细看,却发现小环已经收起了她的气韵,目光瑟缩畏惧,身形微曲,一副标准的奴才样。 朝堇不由得感叹此人也算个人物,而今竟然能老老实实地做个丫环,必定经历过不少苦难。 只不知她的主人又该是何等风骨。 正想着,她的主人就走了进来。 目光相对的刹那,朝堇还是愣了一下。 是那天夜里,在彭州客栈见过的人。 那晚烛火摇曳,朝堇不曾细看,如今看来,倒不由得怔了怔,从未见过面相如此矛盾的人,额头饱满却不宽厚,年纪轻轻已有了细细的纹路,一双细腻的桃花眼竟配了副浓密的剑眉,眉尾却柔柔地向下略弯,眉心略凹,带来一丝戾气,薄唇轻扬,却柔化了整个面部轮廓。朝堇不敢再细看,忙转开了眼去。 他换了一身月白织锦直裾,不饰繁华,显得整个人肃净雅致,只那柄白玉扇依然不曾离手,大冬天的仍在象征性地摇着。虽然屋子里的火炕确实烧得有些过热,但朝堇还是在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姑娘既然醒了,倒不妨让曹生再把把脉,也好确定一下病症。” 那人身后又转出一人来,大约便是他口中的曹生。他穿着简单的藏蓝色直裾,规制却又略有些不同,上面隐隐用各种深色丝线绣了繁复夸张的图案,即便是在人群中也是能引起众人关注的。朝堇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曹生迎着她异样的目光,却没什么反应,只是依言搭上朝堇的脉,细细地诊问起来。 “脉象迟滞有力,姑娘的寒症很重啊。” 朝堇闻言苦笑,问道:“还有呢?” “这……姑娘幼时可是中过毒?” “不错。” “毒并未根除?”曹生又问道。 朝堇想起往事,心中阵阵发紧,只低声道:“是。我娘替我吸走了大部分毒,但还是留有一些残余。” “那便是了。姑娘的娘亲想必也是高人,只可惜不能根治。姑娘是否经常头疼,甚至晕厥?”曹生叹道。 “嗯。” 又过了许久,曹生才道:“姑娘想必也明白,这毒在你体中已经太久,早就侵入五脏六腑,怕是只有月亮神才能根除,我只能帮你压制。保持心境平和,不要太过劳累才是上策。” 朝堇心中一惊,这才确定他的奇怪之处,他的口音,他的服饰,他的信仰都表明他不是中原人。 注意到她的眼神,曹生淡淡一笑:“姑娘不必惊讶,我是苗疆人。” 朝堇这才真的惊讶起来,当今中原与苗疆关系紧张,多年来纷争不断,所以少有苗疆人敢来中原。曹生的坦诚倒教人对他另眼相看。 曹生却不再答话,自顾自开方子去了。 那人在一旁坐下,静静地喝着茶,听着二人对话,眸色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姑娘身体不好,不妨在我这里住下,好好调养身体,曹生的医术很不错的。” “多谢你了。只是你我萍水相逢,我平白住在这里,怕是多有不便。” 那人轻轻一笑,问道:“我看起来很像是坏人吗?” “公子多虑了。” “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无非是在大街上再晕倒一回,又不知道要被谁捡回去,倒不如住在我这里。江湖儿女,哪来这么多忌讳。” 说到这里,那人站起来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在下楼决,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朝堇。” “堇姑娘这厢有礼。”那人又揖了一揖。 朝堇觉得刚有点好转的头又开始疼了。 楼决派了小环伺候她的衣食起居,让她觉得自己已经彻底退化成了婴儿。 楼决以要多休息为由,不允许她下床,不允许她看书,甚至不允许她多说话。 楼决每日命人煎好苦涩难当的药,亲自笑看着她喝下去,美其名曰为她好。 在她终于忍耐到了极点,准备跳窗逃跑的时候,楼决终于恩准她出门逛逛。 三层夹衣,外加狐皮大氅,朝堇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忘了轻功为何物,她现在别说飞了,连呼吸都有点困难。楼决笑睨着她,道:“近日天寒,堇姑娘重症未愈,还是多穿些为好。” 他比朝堇高了整整一个头,只穿了一件鸦青色墨黑滚边的深衣,显得整个人疏阔俊逸,更衬得旁边的朝堇圆乎乎的一团。 楼决笑着介绍:“此地名唤睢园。” “随缘?”朝堇抬眼望去,整个园子修得十分雅致,假山池塘环绕,亭台楼阁错落,园中遍植树木鲜花,映着初融的白雪,别有情致。她的心情也渐渐松快起来,眉目含笑,脸颊也红扑扑的透着神采。 楼决笑道:“堇姑娘果然心思剔透。” “这是个温泉眼,因而能保四季花开不败,我费了不少功夫修缮这个园子,每年一入冬总要来这里住几天。” “你看那就是温泉池子,你若喜欢,可以常来泡泡。” “那是芙蓉,那个是牡丹,那个是木槿。” 他一一指给她看,却发现她有些心不在焉,语气一沉,指向旁边不起眼处的一丛小花:“那个是堇花。” 朝堇抬眼看去,只见一片蓝色的小花,很漂亮,却也很普通,这大概就是她了吧。她低敛了眉目,神色又黯了下去。 “你是不是累了,要不要回去休息?” “楼公子,我在此地叨扰许久,如今身体已经康复,是时候该告辞了。” “你不喜欢这些吗?” “楼公子……” “好,你要去哪里,我命人送你一程。” “不必了,多谢楼公子盛情,救命之恩来日必当报答。”她拱手为礼。 他却微微一笑,“好,我等你的报答。” “……”朝堇无语。 “我让小环跟着你,随身照顾你的起居。” “这……” “小环是我这里最得力的丫环了,别的只怕入不了你的眼。” 朝堇还想推辞,楼决又道:“哪天看她不顺眼了,你就打发她回来,不要紧的。” 朝堇只能无奈地接受了。 身无长物,无需收拾,朝堇脱下大氅交还给他,轻轻一揖,道:“朝堇告辞,楼公子留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环见状,忙疾步跟上。 楼决还未及回礼,便只能看见远处一个缩影了。 他眸子一黯,语气沉了下来:“阿夙呢?” 一旁的随侍忙上前答道:“回公子的话,阿夙姑娘还在旸州,现在的事都有小江公子负责。他让奴婢转达,他已撤回了原来的六名高手,问是否需要再派人手?” “叫他过来。”楼决一撩袍子随意地在一处石墩上坐下,语气却带着愠怒。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一个瘦削精矍的劲装男子疾奔而来,躬身跪下道:“小江见过主子。” “你好大的胆子。”楼决捡起一颗脚边的小石子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语气却冰冷无比。 “属下不敢,属下已重新选了两名高手,定不教她发现痕迹。”小江把头俯得更低。 “不必了,让江芜和李蕊去。” “主子,十二影卫是你的贴身护卫,怎能……”小江急道。 “怎么,把你妹妹派出去,你心疼了?” “属下不敢。” “这也算是对你的惩戒,以后再敢擅作主张,你便自己掂量着办吧。”他略一运劲,那个小石子就化为齑粉,散落在二人脚边。 小江身子一颤,忙道:“属下知罪。属下这就去办。” “她们同为女儿身,行事方便些,又一贯懂得随机应变,我很放心,去吧。”上官珏拍拍手站起来,负手离去。 朝堇看着小环,思索着怎么开口回绝她。 她正欲说什么,却被小环打断了:“朝堇主子若是想让小环回去的话,主子定会认为是小环服侍不周,必定会将小环打死了扔出去,主子从来不养无用之人。” 朝堇无奈扶额,果然有些人说的话是不能当真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七章 鬼胎 那日朝堇是在昏迷中被带回睢园的,出了睢园,却见四周一片荒地,不由有些茫然,不知该往何处行走。她心里暗奇,直道这富家公子有些意思,竟将自己园林建在这荒无人烟之处,不说环境荒僻冷清,每日光仆人出去采买怕也要费好大的功夫,真够奢侈的。 小环见朝堇低眉沉思,笑道:“这是青州西北面,已快到与锦州交界处,再往北走五六里就是漪澜江了。不知姑娘想去哪里?奴婢可以为你带路。” “去……”这一个字从朝堇口中脱出,在空中打了几个旋,便慢慢消失无影。 去哪儿呢?倒也不是无处可去,只是要去的地方都极为凶险,带着小环多有不便。何况,她心里明白,小环名为丫鬟,实为耳目。他一路从彭州跟到这里,又总能恰到好处的出现,怕是除了小环,暗线也不少。只不知他蓄意接近,是为了何种目的。 该来的,总逃不掉。朝堇暗叹了口气,道:“随便走走吧。” 朝堇头痛未愈,小环又是一介弱女子,荒郊野外的,两人走得都不快。 谁知没走几里,朝堇突然听到不远处有短兵相接的声音,很是激烈,伴随着双方指挥响亮有力的声音。朝堇本不愿多管闲事,无奈此处实在只有一条路,恰恰被那两伙人占据,更无奈的是,她听出了其中一个人的声音。 她看了小环一眼,示意她寻地方隐蔽,自己循声过去。双方见到有人过来,不约而同收手,只是戒备地看着她。 她无奈地扶额,看向其中一人,道:“又是你们。” “姑娘好兴致,这深山老林的,可不是我们跟踪你而来的。”为首那人见到她,也不生怯,反倒煞有介事地指责起她来。 朝堇看了一眼战果,这六人都没受什么伤,对方约莫有十数人,却俱是挂了彩,不远处还有几车精铁打造的宝箱。她大约猜到了是怎么回事,顿时脸色沉下来,喝问道:“你们做这杀人越货的买卖,可知天道循环,必有因果?” “少废话!”那人还沾着血的长剑轻轻一震,横在当前,道:“我知道姑娘武艺高绝,若是愿意与在下讨教几招,我即刻带人离开。” 朝堇与这六人交过多次手,均以他们的失败告终,后来他们反倒越来越缠人,只要碰上了,总要与她“讨教”几招。 朝堇非常不耐烦,习武是为保护,不是为打架,何况她练的归氏剑法,素来是不能外传的。 她抽剑立身,泛着青光的剑身映着她冰冷的眉目,道:“我知道你们对我并无恶意,但我并不想与你们纠缠,若是我失手伤了你们,岂不是要结下仇怨,我在这江湖无依无凭,并不想与人结仇平添烦忧。但你们若再多做纠缠,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为首那人闻言,收起了架势,道:“是我们唐突了,原以为姑娘是心性相投的人,便想与你交个朋友,不想姑娘竟是如此看我们兄弟的,我们兄弟也不愿多做辩解,就当识错了人,告辞!” 她看见他们变了脸色,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此时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来不及细想,只当是终于摆脱了他们,便想离开。 “且慢!”却听有人出声叫住了她,是另一伙人中的一个,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受伤的,想来必是主家无疑了。他身着一身普通的粗绸衣裳,没有花纹,简单的布带子束发,但所戴的扳指玉佩皆非凡品。衣裳上沾了少许杂草枯叶,应是长途跋涉,风尘仆仆。身边的随从虽受了些伤,但看得出来皆是精明能干的角色。 看他的容貌,额头高而宽阔,双目炯炯有神,鼻梁高挺而瘦削,面白气弱,眉间深蹙,怕是个辛劳而福薄之人。 朝堇垂下了眼,心口突然有些闷痛。 那人恭声道:“在下段明,姑娘解我今日之困,理当重谢,不知姑娘芳名,家住何处,改日在下必当亲自登门道谢。” “不必了,我并没有做什么。” “可是……”段明沉吟道:“姑娘,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姑娘能否允准?” “你说说看。” “在下段家庄段明,收账归来,遇上不少强盗匪徒,奈何武艺不精,侥幸逃得性命,姑娘若是方便,可否护送在下一程,在下感激不尽。” 朝堇愣了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刚才初听段明二字,她不以为意,只道是同名同姓而已。但是,段家庄段明,普天之下,应该也只有这一个了。 城东是富商巨贾聚居之地,最是繁华富庶之所,而段家庄是当地乃至整个江南的首富。 世道纷乱,朝廷对商人的限制变得无力。他们趁势而起,短短几十年积蓄了巨额的财富,并在这青州落脚,意图脱离朝廷掌控。 段家庄在历代家主的经营下,财富自不必说,更明智地与周边门派交好甚至联姻,当然也包括了玉修门。玉修门过去的繁盛,与段家庄在背后提供财力支持是分不开的。 可惜的是,玉修门如今衰落,举步维艰。而段家庄在多年以前发生了一起内讧,其惨烈程度骇人听闻,还将各大门派卷入其中,死伤不计其数,多年基业毁于一旦。后来是上代家主年仅十五岁的女儿段昕力挽狂澜,以极其惨重的代价换回了家族和各大门派的和平。而眼前这个人,就是现任家主,段昕的同母胞弟。 不过看他的样子,实在和传说中的家主不太像。 传说中段明是个经商天才,他继承了世代经营的染坊和绸缎庄,又在江南建起酒楼客栈,并迅速开遍了全国。然后他开始做玉石生意,以其敏锐的目光、精准的判断力和罕见的魄力,打通了整个江南玉石买卖通道。也就是说,江南所有玉石,都要在段家庄过过手。当然,玉石私下交易是违法的。但段昕嫁给了节度使李大人,每年孝敬的金银财宝更是笑没了李大人的眼。没过多久,段明又开起了钱庄。段家庄成为江南首富,富可敌国。 但眼前的段明,温和有礼,爽朗大方,细心妥帖,不像是心机深沉行事老辣之辈。 朝堇心中存了心思,便也没有拒绝。 小环见状忙从暗处转出来,行礼道:“见过公子。” 段明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一路上两人略略交谈,段明不触底线,不涉,恰到好处的关心多一分是僭越,少一分是淡漠。两人聊得不算投机,但也算舒坦。段家庄说远不远,说近倒也不近。一个时辰下来,朝堇对他颇有好感,倒对自己时不时地探其口风观其态度颇感歉意。 段明道:“堇姑娘,再有一个时辰的路程,差不多就能到段家庄了,堇姑娘一路护送我们实在是辛苦,庄中已在准备薄酒小菜,还请姑娘莫要嫌弃。” 朝堇拢了拢鬓边凌乱的发丝,道:“既已相去不远,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城中遍布段氏产业,让他们派人护送也是一样的。我没帮上什么忙,反倒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这顿饭,恕朝堇愧不敢受。” “堇姑娘,你我二人相识一场,算是有缘,我邀你去庄中做客,不过是尽尽地主之谊,姑娘实在不必如此见外。” “段家主,我与你萍水相逢,实在不必如此客气。” “堇姑娘……”段明还欲再说,朝堇却有些恼了。 自己与他相识是意外,但结交却有她刻意的成分,言谈间她总是婉转地问起段家庄的事,段明竟也不设防,毫无顾忌地说了。 如果不是当真蠢笨,便是他也有另种目的了。 先是施恩,再是图报,让段家主放弃玉彦棠,转而与玉之涣结盟,计划看似很完美,可朝堇却有些心慌。掌握江南经济命脉的段家家主,会是这么容易就能左右的吗?朝堇摸不透他的心思,更厌倦了这样各怀鬼胎、蓄意接近的把戏。 “段家主若是还有事相求,不妨直言,若是无事,这顿饭还是先欠着吧,他日若我有难,段家主不吝相助便是。” 她转身便要离开。 段明有些急了,碰到她,所有的机谋巧算都失去了作用,因为她无所求,无所欲,没有软肋,又足够强大。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坦诚相待。 “如果我说我接下来的行程是去找玉彦棠,不知你是否有兴趣同行呢?” 朝堇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看来段明已经知道自己是谁,此行所为何事,但朝堇却不知段明的目的。 “所以说玉彦棠在城东买房置地,都是段氏出的钱?”朝堇冷声问道。 “堇姑娘这么认为,也不是没有道理。” “段家庄与玉修门世代交好,如今竟也会做这些是非不分,恩怨不明之事了。” “商人本分,因利合,因利散,是非恩怨之说,是堇姑娘言重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段家主,我们就此别过。” “堇姑娘何必动气,此番不妨与我一同前去,若心中有不平,该谁当着,就谁当着便是。” “你……什么意思?”朝堇一愣。 “不瞒你说,此事是族人擅作主张,我也是后来才知晓。我深知此事有悖道义,所以此番前去探探虚实,再做决定也不迟。” “那你何必拉上我?” 段明负手而立眺望远方,道:“若是当着我的面,玉彦棠又如何会坦诚相待?” “段家主思虑过人,手腕高超,朝堇自叹不如。”朝堇又是冷笑。 “那堇姑娘的意思是?” “既然你我目的一致,又何必在乎过程?” “堇姑娘自有你的气度心胸,在下亦是佩服。”段明虚虚行了一礼,笑道。 两人既然达成共识,朝堇便跟着段明回了段家庄。 段氏老宅毁于大火,段昕段明一致同意原地重建,颇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所以宅子很新,建了五进院落,住了段氏仅存的八口人。当然,段昕已外嫁,住在李府上。段明的五叔五婶只有一个女儿,夫妻俩劫后余生,安守本分,自不必言说。他的小姑却是个厉害人物,段氏内讧之时从不亲自出面,但据说在背后很是煽了阴风点了鬼火。风波平息之后她堂而皇之地闭了自家宅子,举家搬迁至此,美其名曰照顾长兄留下的幼子。小姑父是个没用的,整日只知花天酒地,倒是两个儿子分管了段氏的生意,暗中给段明使了不少绊子。此番与玉彦棠的合作,想必便是他们的手笔。 朝堇在段家庄用过了饭,还是琢磨着要离开。 段明是回家过年的,这几天要准备祭祖、宴宾、送礼,必然忙得不可开交。而她若是客居在此,避着不见人便是缺了礼数,前去帮忙又没这个精力,也没这个心思。 朝堇跟段明说先去客栈住几日,等此间事了再与段明一同前去。 段明皱眉暗忖,知晓她连在玉修门都不肯待到过年,想来也不会愿意留在这里,只是这举国团圆之时,她一人独居客栈,难免凄清,心下不忍,道:“我这庄中着实吵嚷了些,只是客栈三教九流混杂,你一个姑娘家久居那处也着实不像样了些,不如这样,我在城东有一处别院,平日里只有两三仆人洒扫,十分僻静,倒适合姑娘居住。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朝堇略略垂了眼,心想,住客栈不像样,住一个相识不过数日的男子家中,难道就像样了么,嘴上却也只是道:“段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 段明无奈,只得道:“那你自己保重,年后我再来寻你。” 当下朝堇便带着小环离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八章 梦魇 虽不知前路究竟通向何方,虽不知楼决明里暗里派人跟踪、处处示好是为了什么,虽不知段明刻意接近又是意欲何为,虽不知玉彦棠是何打算,还有那两伙一直跟踪的人是谁的爪牙,但既然已与段明结识,朝堇的心仿佛已经放下了一半。 猜不透,便不去想了,她这一生,除了远在京城的玉夫人,和风雨飘摇的玉修门,再也无牵无挂。若是他们所求是为了这二者,朝堇会不惜一切代价守护,但若是旁的,她倒也没觉得有什么舍不得的。 临近年关,很多在外的游子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很多经营的商户也闭了门专心与家人团聚,家家户户贴了春联,放了爆竹,采买年礼,到处热热闹闹和乐融融的。朝堇的心被旁人感染,不再整日愁眉紧锁,头痛也渐渐不再发作。 眼看着就是除夕,朝堇琢磨着虽然自己不喜喧嚣,但好歹有了一个小环在身边,怎么也得把自己和小环捯饬得鲜亮点,才不至于失了礼数,故而去街上买了新衣服新首饰,很是喜庆应景的颜色,又买了点猪肉面粉,回到客栈与掌柜的一家一起包饺子,煮出来的饺子莹白如玉鲜香四溢,馋坏了掌柜家五岁的小虎。 掌柜的姓萧,是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模样,客栈名字也取得文绉绉的,叫燕绥,取宴饮和乐的意思。掌柜的一家都是极和气的人,特地开着客栈也是为了奔波在外的游子能有个落脚点,对于他们这些异乡客十分的体贴关怀。 谈笑晏晏间,朝堇觉得郁气四散,心情明快,不由得想与他们多聊几句。 饺子热腾腾的飘着白气,扑得朝堇一向苍白的脸色染上了红晕,一向冷峻的眉目变得温婉。 刚吃了没几个,虚掩着的客栈大门被人推了开来。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来人的肩上发上都落了不少雪沫。 他掸了掸身上的雪,抬起头来一瞧,立刻温柔地笑了:“堇姑娘,真巧。” 小环忙起身行礼,却被来人的一个眼神给制止了,蹲下也不是,起来也不是。 朝堇冷眼看着两人,直至小环讪讪地行完了礼,才起身向楼决回了个礼:“楼公子有礼。” “明儿就是初一,不想今日还有与我一般在外奔忙之人,幸亏还有这客栈,要不然,真要风餐露宿当雪眠了。嗯,饺子真香啊。” 内掌柜的已经又去厨房盛了一碗饺子,掌柜的也见势搬了两坛酒过来。 “不是什么好酒,好在后劲不大,也就喝着应应景,堇姑娘,你也喝点吧。“ 楼决从身旁的包袱里拿出几包吃食来,是些澄沙团、皂儿糕、鲍螺酥之类的,下酒当零嘴都是极好的。 大年三十,朝堇心情好,也不与他计较了。五个人热热闹闹的围成一桌,饮酒作乐,谈天说地,只等着新年的到来了。 谁知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又推开了门。 “堇姑娘,我奉家主之命,给姑娘送些东西来,还请姑娘不要推辞。” 那小厮将一个精雕细琢的食盒放在桌上一格一格打开,都是些寓意吉祥的菜式,煞是好看。 “让段家主费心了,替我谢谢他。”朝堇笑道,又摸了点碎银子想要塞给他,那小厮却怎么也不肯收,只说段府没有这样的规矩,便收了盒子离开了。 楼决从那小厮进来就一直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见那小厮离开,略一用力,从腰带上扯下一块玉来,道:“除夕夜能再见,也是一种缘分,我也没什么好送,这块玉随我多年,很有灵性,就送给你吧。” 朝堇看了一眼那块玉,澄净剔透,盈盈如水,上面雕了一只小小的白泽,一看就价值不菲。像是要与楼决赌气一般,朝堇偏不推辞,只笑着道谢,理所当然地收下了。 “嗵”的一声巨响,正式拉开了新年的序幕。各种烟花爆竹竞相绽放,映的整片天空亮如白昼。 掌柜的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朗声道:“各位风尘羁旅,能在此时此地相会,共同守岁,实在是缘分使然,当浮一大白!我在这里祝大家新的一年里诸事顺遂,平安喜乐,先干为敬!” 大家也都站了起来,连那胖乎乎的小虎也有样学样地说了些讨喜的话,还想偷偷地喝点酒,被掌柜的一声咳嗽给吓了回去。 楼决今日穿了赭红色的锦袍,头发也用了红色的发带扎起,衬得整个人丰神如玉,酒意上涌还带出了一丝魅惑。他低声和朝堇讲着福字的十三种写法,当然,很多都是他编出来的。但朝堇听的很认真,聊到兴起时还忍不住低声地笑出来。 一室暖意驱散了严冬的寒意,一室笑语融化了心上的冰墙。 朝堇眸色沉沉地看了众人一眼,心中暗叹,若是时光停留在此时,那便别无所求了。 只可惜,再热闹也终有散场时,再欢乐也终有寥落时。 酒过三巡,楼决便被手下人叫走了,朝堇依稀听见“没见着人”“龙颜大怒”几个词,心下不由凛了凛。 但也就是一瞬,小虎已经困倦得睁不开眼,内掌柜的忙着哄他别睡着,朝堇陪着掌柜的收拾碗筷,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话,转眼就把听过的话扔在脑后。 饭菜已收走,漫漫长夜却不能无酒。朝堇与掌柜的继续漫谈,大到当今朝廷之局,小到明天该再去买些什么爆竹。 朝堇跟着娘亲在宫中做了多年的宫女,前朝后宫之争不时拂过耳边,算是了解十之三四,对此很不以为然。 原来那萧掌柜竟是进士及第,因在金殿之上慷慨陈词惹怒了皇上,当场抹去了名字,打回原籍。所以他一怒之下,入了商籍。 他道:“我自负才名,原想着考取功名,谋得一官半职,好整一整官场贪腐之风,改一改官员谄媚逢迎之气,进得金殿才明白,荀子所言‘上好权谋,则臣下百吏诞诈之人乘是而后欺;上好曲私,则臣下百吏乘是而后偏;上好倾覆,则臣下百吏乘是而后险;上好贪利,则臣下百吏乘是而后丰取刻与’真实不虚!世道混乱,百官固然有过,但为君者,不懂为君之道,不思百姓之苦,绝非圣王贤君。故而我弃文从商,原是愤懑之举,不想却得到了乐趣。这些年,江湖游侠,世外高人,青楼歌妓,落魄丐子,我都有幸与他们畅谈过,获益匪浅。其中家国大义,儿女情仇,豪迈壮阔,荡气回肠,值得人回味三生。” 内掌柜的略略皱了眉,只道:“他一喝酒就这样,若是说错了什么,还请姑娘不要介意。” 朝堇端酒示意,道:“不会,掌柜的博学多才,爽朗疏阔,是值得一交的朋友。犀利深刻,字字珠玑,值得我敬你一杯。” 直到更夫在外轻喊:“四更!”朝堇才觉得自己酒劲有些上涌,脑子昏昏沉沉的不太清醒,与掌柜的道了别,便在小环的搀扶下回房了。 朝堇斜倚在床头,垂着头抚摸着那枚玉佩,漫不经心地问道:“小环,这块玉好看吗?” 小环意味不明地看着朝堇,恭声答道:“好看。” 朝堇揉了揉沉重的头,又问道:“如果我把这块玉给你,你愿意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小环心一慌,只道:“姑娘喝醉了,奴婢去给你熬醒酒汤。”说罢,慌不迭地走了。 “金钱?亲人?尊严?生命?”朝堇望着小环匆匆离去的背影,沉沉地笑了,爆竹声中其实听不太分明,但她看见小环的步子踉跄了一下。 这一夜,朝堇做了很长很长的梦,往事沉痛芜杂,一幕幕在脑海中重现。 父亲如同一个血人一样被人背回来,然后第二天便冰冷冷地躺在棺材里,从此消失在朝堇的生命里。 她被玉夫人带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地方,比玉修门还要大上许多。玉夫人说,这个地方叫“黄宫”。是啊,这里所有东西都黄澄澄的,是应该叫黄宫。那时年幼的朝堇想着。 那里夏天酷热,冬天却能滴水成冰。她和玉夫人守着一座很漂亮的房子,那里除了她们两个人,什么都没有。她每日除了看玉夫人做着完全没必要的洒扫,便是被逼着学轻功,剑法,诗词,史书,兵法甚至很多她至今都看不懂的典籍。 她问玉夫人,这里这么大,为什么只有她们两个人,既然很多房间都空着,为什么要每日打扫? 玉夫人笑得很冷,道:“也许这里永远不会有别人,也许这里明天就住满了人。” 这个地方,叫冷宫。 小小的朝堇抖抖索索地试图运功御寒,一双小手冻得发紫。真的很冷啊,她想。 她刚开始只敢在冷宫里乱飞,要时不时地小心避开四周的树木宫宇以免撞上。也不是没被撞过,朝堇鼻青脸肿地回来,只能见到玉夫人冰冷的训斥。再后来,胆子大了,轻功也高了,她便开始在各个宫室间乱窜。玉夫人也不管她。趴在屋顶上,她见过了很多穿着华丽的女人,被前后簇拥着趾高气昂,可下一刻,她们便谦卑地跪在一个男人脚边,乞求着哪怕一丝一毫的宠爱。 原来,是叫皇宫啊。巍巍皇权,将所有人都踩在脚下。 她有了一个朋友,是个脸圆圆的小宫女,叫意儿,说是在景安宫小厨房当差的,经常将主子们吃剩的精致糕点偷偷带了来给她。她也不设防,与那个宫女分吃了。直到那日,她不过小小地咬了一口,突然腹痛如绞,生生呕出一口血来。意儿往日和善的面容突然变得狰狞,只重复道:“你去死吧,去死吧!” 再次醒来,却是玉夫人守在床前,素日高贵精致如神仙的她突然像是老了不少,面色憔悴,眼下泛青。 玉夫人只淡淡地道:“人还在门口跪着,你自己去处置。” 朝堇头痛欲裂,却跌跌撞撞地跑出去,看着门口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的意儿。她的眼圈红了,浑身颤抖着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 意儿只是冷笑着看着她,却一个字也不肯说。 玉夫人走上前去,递上她自己的佩剑。 剑身泛着诡异的青色,嘶嘶吐着寒气,随时等待着吞噬一个人的生命。 朝堇的泪落了下来,虽然意儿着实可恨,但她又怎么下得了手? “长虹贯日。”玉夫人负手而立,淡淡地吐出四个字。 朝堇条件反射地接过剑,一个旋身直直地刺去,剑光闪过,徒留一片静寂。 在那个她还控制不住自己的剑势的年龄,她总是能将稻草人刺得稻草满天飞。那是唯一一次她将剑精准地停在了一个人的胸前。 剑“哐啷”一声落地,朝堇跌坐在地,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头痛,心口更痛。 玉夫人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摆了摆手,便有两个太监架起意儿,扔进了前面的湖里。 “我们人微言轻,还动不了背后的主使,依皇后娘娘的意思,此事便到此为止了。”玉夫人冷声道,“你记住,谁也不能相信。” “啊!”朝堇从噩梦中惊醒,如溺水般竭力喘息着,眼前全是意儿被水泡得浮肿的脸。 谁也不要相信。 朝堇苦笑。 从那一年开始,那个叫皇后的人开始隔三差五赏银子、药材、绸缎给她们。 从那一年开始,朝堇每日要喝很多很多苦涩难言的药。 从那一年开始,玉夫人的身体也开始衰弱,总是满脸疲惫。 也是那一年,玉夫人开始为她出宫做筹备。 那一年,朝堇十二岁。 今天,她十五岁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九章 清阳 按照惯例,初五之前是不宜出门的,应在家里祭祀、洒扫、饮宴。朝堇是在外的游子,本不计较这些,但段明必然是走不开的。段明不来找她,她也不好贸然上门去。 所幸朝堇是耐得住性子的人,晨起练剑,午后看书,兴起时与掌柜的闲谈下棋,夜间闭目调息运转真气,日子过得规律而清闲。 朝堇的棋艺是实在上不得台面的,难得掌柜的不在乎,偶尔还指点一二,只是输了便要朝堇吹奏一曲以示惩罚,实在让朝堇无可奈何。小环总是随侍在一侧,望着一切浅浅地笑着,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初八那天段明终于上门,风雪早已停,天气逐渐和暖,他只穿了简单的青布深衣,外面披了个银色毛披风,周身无一点配饰,可是上位者的气度已经渐露锋芒。 今天要去与玉彦棠谈判,自然不能在气势上落了下乘,故而先在这里练练手。他施施然地下了马车,亲自来接朝堇上车,在掌柜的探究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小环站在廊柱后,两人合抱的廊柱挡住了她的身形,何况朝堇满心满眼的都是段明,连她没有跟上来都没有发现。 她淡淡地看着二人离去,不知道自己没有跟去是不是个正确的选择。 她跟在朝堇身边,实在是个尴尬的存在。朝堇是个戒心很重的人,知道她是楼决派来监视自己的,所以这么多天她都一无所获。而事实上,楼决也并没有告诉小环到底需要她做些什么。 两人还保持着初遇时的客气疏离,可谁也没有打算改变这种现状。 待到马车走远,小环从廊柱后面转出来,朝着一个方向远去了。 只留下掌柜的留在原地,眺望着远方,低声嗟叹:“龙困浅滩,凤拘于行啊。” 内掌柜拿着一件披风出来,给他披上,笑道:“又说什么胡话呢,外面冷,快进去吧。” 掌柜的笑着搓了搓手,捂上妻子的耳朵:“瞧你,耳朵都冻红了,是我不好,又犯糊涂了,进去吧。” 朝堇看着段明有些好笑,又不好表露出来,实在憋得辛苦。段明瞥了她一眼,道:“想好怎么开场了吗?” 朝堇不是笨人,早在客栈就有打算,此刻却偏偏想激他一激:“我以为我今日前去不过走个过场,怎么竟还要我打头阵不成。” 段明奇道:“堇姑娘,你不会真的什么都没准备吧,我的身份不好直接挑明,还想着套他几句话呢,你这样可怎么行?” “你们为商者,便是这样探索人心以占先机的吗?”朝堇笑着,满脸戏谑。 “堇姑娘似乎对我有很大的偏见。我此次前去撤资,对我们段氏可是百害而无一利。商者最重要的是信誉,如今我出尔反尔,被有心人知道了去,指不定要翻出多大的风浪来。要不是为了所谓的江湖道义,我何苦趟这趟浑水。玉掌门仁厚待人,玉夫人悉心调教,怎么堇姑娘竟如此不明事理?”段明连连嗟叹,做痛心疾首状。 朝堇闲闲地从一旁小柜里摸出一套茶具,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地喝着,道:“你之前诳我一回,我不过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罢了。” 她顿了顿,也给段明倒了一杯:“段家主消消气,气大伤身,喝杯茶润润嗓子吧,等会还有硬仗打呢。” 段明摆摆手:“罢了,本家主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了。”说完还从另一个柜子里掏出来一本册子扔了过去,显然还在赌气。 朝堇接过一看,竟是玉彦棠近几年来的动向记录,事无巨细,一一在册,看得她心惊肉跳,当然也越看越欢喜。 段明硬邦邦地道:“探索人心以占先机嘛。” 朝堇不由得失笑。 段明说着,从一旁小柜子里又拿出了什么东西。朝堇定睛一看,不由得了然,是一些膏霜针钩,还有一张薄薄的面皮。 段明对着镜子开始涂涂抹抹,马车有些颠簸,却仿佛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不消片刻,一张俊朗精致的面容就渐渐显现出来。粗细适中的眉,高挺的鼻梁,纤薄的唇,朝堇这才想起,段明本来的唇也是极薄的,上嘴唇抿起来的时候,只剩一条线。有这样嘴唇的人,心性想必也是极其寒凉的吧。 段明笑道:“久闻玉夫人易容术独步天下,不知小人的技艺,能否及得上玉夫人万一?” “段家主技艺无双,又何须与他人相比?” 段明摇了摇头,似是为朝堇的不解风情而感叹。 “鼻梁处最是难弄,高低深浅一点也马虎不得,我一直都觉得不是很自然,还请姑娘指点。” 朝堇道:“指点不敢,就当是切磋吧。”她想了想,将冰冷的双手在一旁的铜丝镂花熏香炉边略烤了烤,才凑上前去,将颜色深浅不一的几种香膏在掌心化开,又用指尖轻轻沾了少许,点在段明鼻翼。掩去了一些不自然的痕迹,又将耳后额际的边缘线重新遮了遮。 段明温热的气息萦绕在朝堇的脸颊,让朝堇的耳后根热了热。她顿了顿,拔下头上束发的木簪,沾了些黑色的膏体,点染在段明的眼尾。 段明再次望向镜子的时候,不由得愣了愣,本来是清秀俊逸的脸庞,因了眼尾的微微上挑,平白多了几丝魅惑,也将旁人的目光吸引过去,忽略了本已几不可见的瑕疵。 段明笑道:“堇姑娘好手艺。” 朝堇将簪尾的膏体擦干净,草草束了发,准备坐回去,却被段明阻止了。 “堇姑娘打算这样去见你的师兄吗?”他微笑着取下发簪,又在小柜子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把梳子来,重新将她的头发梳顺,按她原来的样子编好,用发簪固定。 他端详着她的头发,眼神却越过朝堇,带着一点怀念,一点怅惘,道:“以前倒是经常帮长姐梳头,几年不做了,手也生疏了,还请堇姑娘莫要嫌弃。” 朝堇垂着头坐回原处,耳根已经红透了。 段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本以为都是江湖儿女,不会太在意男女之别,却不知道朝堇一直生长在宫规森严的皇宫,自是没有碰到过这种事情。 他默默地收好东西,重新放回柜子里,才低声道:“是段某唐突了,还请堇姑娘莫要见怪。” 段明如此说,朝堇反倒是觉得自己过于扭捏了,忙笑着扯开话题:“你这柜子,倒像是个百宝箱,竟什么都有。” “段某四处奔波,一年中竟有半数时光在这马车上度过,自然是要准备齐全的。”他微微笑着,将这一段轻轻掩过。 玉彦棠在城东大兴土木,招兵买马,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他平日里并不过去,一应事宜都是玉滟在负责。 马车停在清阳峰山脚,数十家丁开道,段明率先出了马车,并搀扶朝堇下来。 有眼色的已上山去层层通报,段明命人端了马车里的茶具出来,就地点炉煮茶,一派潇洒恣意。朝堇只觉得好笑。 茶水未沸,玉彦棠已派了人前来延请。 段明摇头叹息道:“可惜了这一壶好茶,不知道在山上还能不能喝到这样好的茶。” 朝堇率先上了山,未及上得山顶,已感气势逼人,十步一守卫,皆肃容正形,持剑正视。路边整整齐齐地插满了黑色的旗帜,迎风猎猎,渗出一股血腥和压抑来。 朝堇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段明却丝毫不看路边的情形,只专心走自己的路,神情是悠然惬意的。 玉彦棠亲自站在牌坊下迎接朝堇,他一见朝堇,顿时满脸亲切温和的笑意,迎上前来道:“新年如意啊师妹,正念叨着你呢,你便来了。快请进吧,外面风大,这位是?” 玉彦棠迟疑地看着段明,眼中精光四射,无奈看不破来人身份。 段明微微一笑,道:“鄙人姓李,友人而已,山高路远,我不放心她,故而相陪。”望向朝堇的目光温柔缱绻,迷人欲醉。 玉彦棠眸光转了转,只笑着引一行人进屋。 落座上了茶,几人寒暄过后再无动静。 段明坐在下首,只徐徐地用盖碗撇着茶沫子并不饮用,目光放空仿佛进入无我之境。 朝堇瞥了一眼他,知道指望不上了,清清嗓子道:“数年没见,师兄如今好大的气派,门中弟子如云,武艺也愈发精进了。” 玉彦棠也瞥了一眼段明,只恨此人没有眼色,杵在这里不肯走,一时也猜不透他的身份,只得道:“哪里哪里,承蒙师父教诲,侥幸走到今日,实是我的福气。倒是小师妹你,出落得越发漂亮了,只是——”他顿了顿,转而对段明说道,“李公子,我清阳峰虽不及北方巍峨高山,却也是别有风光,公子难得前来,不如我让人带公子四处转转如何?” “也好。”段明略欠了欠身,算是回应了。 在玉彦棠假笑得脸已经开始抽搐的时候,段明终于慢悠悠地喝完了手中的茶,象征性地掸了掸衣袖,又幽幽地道:“鄙人寡闻,未曾尝过此般鲜甜清香的好茶,一时贪杯忘情,让玉堂主见笑了。” 玉彦棠连忙摆手:“哪里哪里,这茶叶是我们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市面上本就罕见,公子喜欢就好。” 从大殿中望出去,只见前方一个硕大无朋的大广场,再远处便是群山耸立,云雾缭绕,端得是宽广浩大,气象万千。段明所带来的数十位青衣随从在广场上呈两列排开,虽衣饰低调简朴,但神情严肃,动作统一,在气势上毫不亚于玉修门的弟子们。 段明就这么晃悠晃悠着走向两列中间,看似随意,却无人敢小觑。 一旁听吩咐前来充当指引的小弟子犹豫着竟不敢上前,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公……公子请。” “好孩子。”段明笑着拍了拍那弟子的脑袋。 朝堇望去,却发现段明的随从似乎少了一名。她神情一凛,知道段明不会轻易罢休,顿时心下安定了一些。 待段明离开,朝堇才道:“爹爹的遗愿,当是把玉修门发扬光大,如今二位师兄主事,应当互相帮衬才是。” “这是自然。涣师兄若有困难,我这个做师弟的,岂有坐视不管之理。” “听掌门师兄说如今门中银钱吃紧,不知棠师兄这里可有富余?” 玉彦棠正色道:“门中有难,我自然是义不容辞。只是我这里眼下也不富裕,如今天寒地冻,堂里给弟子们买了新的棉衣和御寒物事,所以实在是爱莫能助啊。” 朝堇眉毛挑了挑,她久居深宫,见过的道貌岸然之人的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玉彦棠和他们比起来,倒也不算太无耻,故而冷笑了一声,道:“是吗,听说师兄最近在城东买了块地大兴土木呢,不知这银钱从何使得啊?” “正因为如此,所以银钱吃紧啊。我要发扬光大门派,自然是要拓地建屋、招兵买马的。” “既无银钱买新衣,何必又招新弟子进来遭罪?” “入了我门就是我玉彦棠的兄弟,我即便自己不吃也绝不会亏待他们的。” “师兄高义,朝堇拜服,只是……”朝堇话锋一转,道,“听说师兄送了尊玉佛到段府上,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还是君兰舟的得意之作,不知是送给哪位公子?” 玉彦棠眉心一紧,知道朝堇是有备而来,来者不善了。 “不过是些交际应酬,礼尚往来罢了,段家庄与我玉修门世代姻亲,送些礼也是寻常。”玉彦棠说罢,站起来道,“师妹稍坐,中午一起用饭,我事务繁忙,先走一步!” 朝堇也站起来,挽留道:“师兄何必生气,朝堇耳根子软,听多了闲言碎语,自然是要来找师兄确认一下的,若不把事情搞清楚,由得旁人辱了师兄的名声可怎么好?” 玉彦棠听到这话,动情道:“师妹,你年纪小,听信了旁人的谗言来质问我,我不怪你。但你可知我在青凌峰上受了多大的委屈,差点连性命也被人谋害了去?如今我做得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 他往前踱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神情悲愤地道:“大丈夫立于世,本不该提这些伤心事,白白惹人笑话,我也不在乎旁人怎么看我。但你不同,朝堇,你是我师妹,你我自好,不该不相信我却相信他人离间之言!” 朝堇默然,似也有些动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十章 对峙 朝堇沉默了半晌,温声道:“师兄,我离开多年,竟不知道你在玉修门过得如此困顿。不管怎么说,只要你是一心为了玉修门好,你要做什么,我不再多过问。只是你莫要忘了你师父师娘对你的养育栽培之恩。” “师妹说这话就见外了。我自幼父母双亡,是师父收养了我,将我抚养成人,这份天大的恩情我怎敢忘怀?涣师兄昔年对我也亲如兄弟,只要他不听信他人谗言迫害于我,我又怎敢与他刀戈相向?” “师兄放心,涣师兄那边我会前去说和。师兄您有什么难处,也尽管与我说,能帮的我一定帮你。” “有师妹这句话,我即便受再大的委屈也值得了。”玉彦棠脸色缓和了下来,道,“瞧我,真是失礼了,说了这会子话,你累了吧,快喝茶歇歇吧。” 朝堇闻言,也平息了一下情绪,坐下抿了口茶,又问道:“我今天既然来了,索性将事情问个清楚。外面盛传,段七公子暗中支了十万两支持师兄在城东建房买马,此事可当真?” 玉彦棠暗暗打量了朝堇一番,见她一脸忧色地望着自己,似乎是真的很担心自己,心中也不由得一暖,温声笑道:“师妹不必担心。我不在乎他人怎样看我,也不在乎外面的流言有多么甚嚣尘上。只要我能平安度日,能将玉修门发扬光大,其他的我都可以不计较。” 朝堇脸色略僵了僵,不意他口风竟是如此严,半句都不肯透露,只好故作焦急,道:“师兄,我是真的担心你,也很想帮你!你如不能如实告诉我你所受的委屈和遇到的困难,我又怎么能够帮助你?你若是为了前几日我冷言对你之事生气,师妹在这里和你道歉。师妹我年纪小,听信了他人胡言乱语,令师兄为难,我知道师兄一定很难过。但是我后面冷静下来一想。才觉得我仿佛是错怪了师兄,所以这个年我一直没有过好,一直处在对师兄的愧疚之中,连青凌峰都一天也不敢再呆下去。这个年尚未过完,我便匆匆赶来青阳峰,为的就是了解师兄的难处,并向师兄道歉。” 她顿了顿,又道:“若师兄终归不肯原谅朝堇,朝堇我无话可说。我这便走了。”她神色黯然,泫然欲泣,只是转身欲走。 “师妹!”玉彦棠忙挽留道,“我早已说过,这事我不会放在心上,师妹无需如此。” 他心中暗忖,在朝堇上山之前,他已接到线报,朝堇早在玉泉掌门祭日第二天就离开了玉修门,一直客居客栈。虽不知发生何事,但足可见他们已心生龃龉。当年也是自己与朝堇更为要好,朝堇断不至于为了玉之涣算计自己。 他打算将朝堇留下,先观察几天再说。 “对了,我临走之前娘亲交给我一封信,说若是发现棠师兄确实蒙受冤屈,定将此信交给你。” 玉彦棠将信将疑地接过信,撕开火漆,展开看道:“吾儿彦棠亲启:听闻吾儿搬至清阳峰,吾夙夜难寐。昔年之事,是吾等亏欠于你,此事更让吾于心难安。奈何吾困居他乡,朝堇又年幼,不得已稍待两年,如今长成,遣来助你。只有一点,无伤我玉修门。” 玉彦棠不禁眸中也含了泪。玉夫人一向清冷,待谁都是淡淡的,但万事万物她都看得明处得正,才获众人尊称一声“玉夫人”,便是如今的沐琴笙,也不过是得丫鬟仆人叫一声夫人罢了。想不到她流落他乡还能如此牵挂自己,玉彦棠不由得有些感动。 朝堇看着他脸色变幻,心中已是胜券在握。这封信是她在客栈熬了几个夜仿了玉夫人的字迹和口吻写就,因为对当年之事所知不多,所以她写得很含糊。但以玉夫人的威势和她刚才那一番唱作俱佳,足可以扭转乾坤了。实在不行,她就在这里住下,再商对策。 “师兄,信上说了什么?”朝堇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玉彦棠眨了眨眼,将眼泪咽下去,道:“师娘很牵挂我,我也很牵挂她,不知她今在何处,身体可好?” “我不知道,我回来之后便与她失去了联系,不知道她又云游到哪里了,只是她近些年身体一直不太好,总靠药吊着,嘴里总念叨着门中众人,尤其是你。她说……很对不起你。”朝堇试探着道。 玉彦棠忙摆摆手道:“玉夫人厚恩,玉彦棠永生难忘,怎敢怪罪。只恨不能接回来颐养天年,是我不孝!” “师兄不必如此。”朝堇见话题又绕不回去了,有些心焦,又装作黯然地道:“娘亲的信我已经带到,我该走了。” 玉彦棠也有些急,朝堇年幼他尚且不放在眼里,但玉夫人的分量还是很重的,若玉夫人果真站在他这一边,不但直接影响江湖众人对自己的看法,更能为他出谋划策,如虎添翼。 到底该不该相信她呢?玉彦棠脑子转了几转,见朝堇已经走出了大殿,竟是真的要走,忙道:“师妹莫走!” 朝堇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勾了勾,中指一弹,一粒小石子骨碌碌地弹上了屋顶,一阵风过,再无动静。 玉彦棠沉声道:“江湖中人惯会以讹传讹,区区三万两,竟被传成了十万两。我皆数用在置地建房上了,所余无几,可怜旁人还道我私吞了银两,真是冤煞我也!” “师兄置地建房,可通过掌门的首肯?为的又是什么?大兴土木,费时费财,不知师兄与段七公子达成了什么协议?”朝堇霍地转过身来,步步紧逼,背光的身影遍布阴翳,目光凌厉,像是要把玉彦棠生吞入腹。 玉彦棠一愣,对她突然的变脸没反应过来。 朝堇却大笑道:“原来如此,朝堇有数了。” 玉彦棠又是一愣,不明白朝堇这话的意思。正踌躇间,忽见那位李公子朗笑着走进门来,坐回位子,又唤人拿来纸笔,不知写了什么,端的是一气呵成,未几,又从怀里掏出私章,重重地盖了上去。 段明一边命人将纸呈上去,一边拱手为礼,道:“家风不严,出了此等不肖之徒,实在有辱清名。此次壮士断腕,事出无奈,万望玉公子海涵。” 玉彦棠原本没明白什么意思,直到看到落款,才知道大事不妙。 “原来是段家主,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段玉世代交好,此番前来,怎不提前通知一声,我也好前去相迎。这银钱的事情,我们可以慢慢商量。”玉彦棠忙赔笑道。 “玉公子见谅,此等歪风不可长,我急于回去整肃家风,就不久留了,告辞!” 玉彦棠见势不妙忙一挥手,立刻就有十数个弟子拦在他们二人面前。 段明粗粗扫了他们一眼,道:“看来玉公子是还想请我们喝一杯啊,可惜这茶凉了,就不好喝了。莫说我段家庄出资这三万两,尚未得半点好处,就是我今日上得这清阳峰来,便算是客人,这待客之道,相信玉公子还是明白的。” 玉彦棠重重一哼:“段家主,你来喝茶,便算是客,但若是来找麻烦,那就由不得我不客气了。” “这契约上盖的是段七的章,他本身没有资格代表段家,上报的数字也不尽不实,我身为家主,自然是有资格有必要制止他的行为,至于这对玉公子造成的损失,我已经承诺三万两不需归还,也不要玉公子任何承诺,毕竟我也不清楚玉公子是否有资格代表玉修门做出承诺。如果我这样说玉公子还觉得我是来找麻烦的话,那段某无话可说。” 这当中显然有句话深深刺激到了玉彦棠,他气得浑身发抖,直说不出话来。 “段某言尽于此,眼看已近午时,不知玉公子是否已为我二人备好午饭,若是没有也麻烦尽早告知,我等也好早点下山找地方吃饭。” 玉彦棠略略缓了过来,冷笑道:“段公子好一张快嘴,简直能把死人说活,只是这午饭,二位怕是吃不成了。” “玉公子果然好气量,这买卖不成,连饭都不给我们吃了么?莫非玉公子以为我二人是可以轻易动的?且不说家姐和李大人不会放过你,也不说那段七段八如何不成气候,单是朝堇姑娘,你便是动不得的,难道你忘了她的娘亲是谁吗?” 段明提及玉夫人,玉彦棠还是犹豫了一下的,毕竟当年玉夫人的名头和手段,他是亲身经历过的,若不是玉夫人遁世多年,连生死都是未知,他也绝不敢做出这叛门自立的事情。 他道:“段公子好大的口气,原来是靠山硬啊。朝堇是我师妹,我自然会善待她。只不知段公子凭一己之力,能否走出这大门呢?” 段明淡淡一笑:“那段某就试一下吧。” 话音刚落,门口就起了骚动,只见那群青衣随从冲了进来,纷纷从腰间抽出武器,与玉彦棠的人打了起来。 段明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朝堇早知会有撕破脸的这一刻,这佩剑是从不离身的,衣服也是轻便舒适的,此刻剑也不出鞘,一个个的脑袋敲过去。 毕竟是同门,虽然识人不明跟错了人,但朝堇还盼着他们回头是岸,故而是不能下死手的。 玉彦棠自恃身份,是不屑动手的,只是看眼前战局明显一边倒,朝堇敲脑袋敲得很是起劲,不由得急了,高叫道:“几年不见,师妹武功是大有所成啊,只是怎么帮着外人伤起同门来了,这欺师灭祖之过,你担待得起么?” 朝堇早烦透了他的说话方式,此刻只是道:“也不知是谁欺师灭祖,白白败坏了爹爹的名声。”说话间玉彦棠的人已经躺了一地。 “玉公子快点醒悟吧,段某今日敢上得这清阳峰来,自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的,趁着事情还没闹大,彼此也留一点情面,日后有事情也好商量。” 玉彦棠略琢磨了一会,觉得事情也不必做得太绝,平白与段家庄结下梁子,日后还不知会有多少麻烦。为着大业着想,这口气还是只能忍了。 他摆了摆手:“今日之事,都是误会,我这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实在是失礼,段家主请自行下山去吧。” 段明悠然一笑,带着众人离去。 朝堇想了想,还是回过头去对玉彦棠说:“师兄,我与两位师兄自小一块长大,这情谊自然是在的,若是师兄早日回头,与涣师兄合力,重振玉修门,便依然是爹爹的好徒弟,朝堇的好师兄。告辞!” 玉彦棠望着她的背影,却凄然一笑。 从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开始,便再没有回头路可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十一章 酿错 走到山脚下时,朝堇数了数段明身后跟的人,怀疑地问:“这些人恐怕是你能带领的全部高手了吧,说什么万全之策,分明是唬人的。” 段明闻言嘘了一声:“小声点,还在他的地盘上呢。我们家是钱庄,又不是镖局,哪来的这么多高手,所谓的万全之策,自然是指我这三寸不烂之舌。”他指着自己的嘴笑,很是欠揍的样子。 朝堇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论起高手,倒还真有一个。我刚才竟一点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其轻功之强,内息之稳,可算是独步天下了。” 段明怔了一下,道:“但你还是猜到了。其实他可以说是一点武功都不会的,真要动起手来,怕是三岁孩童也可以轻易打败他。但唯独这隐匿之道,只要他不想被人发现,普天之下无人可知其行踪。” “这么厉害?”朝堇奇道,“天下竟还有这样的功夫。” “是啊,他独来独往惯了,我对他也知之甚少。即便是我想寻他,但若他不想见我,也是断断无用的。” “这样的人物,如何为你所用?若有异心,又当如何?” 段明只是浑不在意地笑道:“我从未强求他什么,所有吩咐都是他自愿为我去做,他若不愿意,也便罢了,我另想它法便是。” 朝堇叹道:“你倒是想得开。只不知这些年,他为你探了多少情报。一旦没了他,你还能如此安逸吗?” “成大事者,安能没有后路?”段明笑得很洒脱,又道,“即便所有路都被堵死,大不了再辟一条。” “哦?”朝堇好奇地问道,“如果今日玉彦棠不肯松口,你当如何?如果翻脸后我们打不过他们失手被擒,你又当如何?” “玉彦棠一定会松口,只不过在于时日长短,大不了我们在山上多住些时日,难得有这样深入敌营的机会,我敢保证,不出三天,清阳峰的地形路线,人员分布,库房帐册尽在我掌握之中。” 朝堇愣了,如果当时没有结识段明,那么她上清阳峰,为的就是这个目的。她没什么多的想法,不过是仗着那一点过去的情分和玉夫人的威势,多了解玉彦棠一些,以备将来万一同门相残,能找到对付玉彦棠之法。她没想到,段明居然也存了这样的心思,那他为的又是什么? 段明敛了笑意,幽幽地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再回答你另一个问题。我有预感,玉彦棠在密谋一件大事,这件事远远没有当上一派掌门这么简单,为了这件事情,他一定会选择忍气吞声,以图后报。” 朝堇又是一愣,问道:“难道他想当武林盟主?” 段明皱了皱眉:“我不知道,他一直很急于扩张自己的势力,为此不惜与各家族签一些不平等的契约,但他至今都没有自封掌门,所以我认为,他志不在此。你回去好好研究一下他的动向,我毕竟不算武林中人,有些事情你们一眼就能看明白,我却未必。” 朝堇抚了抚胸口的那本小册子,心中惊疑不定。段明的这番话,对她的刺激太大了。她不禁又想起玉夫人的那句话,“除去玉彦棠”,难道,玉夫人早已猜到玉彦棠存了别样心思?这让朝堇不寒而栗。 两人一路再无话。 到了分岔路口,段明拱手为礼,道:“此事暂告一段落,我也该回去了,这个年算是过完了,以后只怕有的忙。堇姑娘打算去哪里?” 朝堇诚恳地道:“段公子待我玉修门如斯,朝堇为之前的鲁莽之语道歉。”她很认真地回了一礼,又道,“此事我还得禀过掌门。大恩不言谢,来日我与掌门必当亲自登门拜访,还请段公子不要嫌弃。” 段明却只是摇了摇头,神情有些落寞:“你不必谢我,不过是为了各自的利益罢了。” 朝堇后来听说段明回去之后集合了众族人,历数段七贪污受贿、中饱私囊、伪造账簿等十大罪状,势必要将他逐出段家庄。他小姑从中周旋,又是说好话又是赌咒发誓,依然不能消段明的火。最后的结果是段七段八交出手中生意,当起了有名无实的贵公子。段明独揽大权,风头一时无两。 朝堇听了也不过一笑置之。 整件事情里,谁得利,谁失利,谁出力,谁省心,本就不是说道得清的。 朝堇心知,若今日没有那么快翻脸,她说不定能套出更多的重要消息,但却不能断了玉彦棠的财路。如今段氏与玉彦棠断了联系,并答应与玉修门重盟,朝堇有些拿不准,不知哪个更为重要。 朝堇回了玉修门,将当日情由大致说了一遍,又把那本册子交给掌门。玉之涣自然是大喜,直道朝堇是福星。欣喜之余,自然就忘了追问当日离开之事。 朝堇赶了大半天路,午饭只是草草吃了一点,晚饭更是无从着落。眼看就是戌时,当下也不再多说,道了别就去厨房找吃的,以至于她没来得及听到一个重大消息,导致后来应变不及,犯了一个她悔恨终生的错误。 第二天朝堇知道消息时,洛惊风的大军已在三十里开外。 洛惊风原是玉泉掌门的故交,多年前却因为未知的原因闹翻。洛惊风官运亨通,一路做到镇南大将军,早与玉泉断了联系。玉泉每每提起他,一向温和的他却总是红了眼眶,言辞激烈,痛恨之极。但是对于原因,玉泉却讳莫如深,一个字也不肯透露。那时年幼的她就想问问洛惊风,到底他是杀人放火还是奸淫掳掠了,惹得爹对他如此。可惜那时太年幼,洛惊风又远在京城,故而不得其解。 如今洛惊风近在眼前,她便想去问个明白。 玉之涣对此事却愁眉不展,踌躇道:“朝堇,此事恐怕没有这么简单。他在南境打了胜仗回来,本不必经过青州,却偏偏走了这一条弯路。而且我刚刚查明,朝廷派来的密使,正是他的儿子,洛奕尘。我担心,他们是冲着玉修门来的。” 朝堇不以为然:“你这未免也太杞人忧天了。” 玉之涣依然忧心忡忡:“我们不知道他们的目的,这太被动了。我身居掌门之位,必须要做好万全准备。” “那我们就主动出击,不管他今日所来为何,当年必然有负过爹爹,我便前去问个清楚。” 玉之涣一惊:“洛惊风统帅数万兵马,你如何能近得身前?” 朝堇上前去取下了挂在墙上的朱红铁弓,细细端详,神色带了几丝怅惘:“时间紧迫,我只能随机应变了。只不知如今我能不能拉开这把弓。” 那是玉泉的遗物,朝堇当年就很喜欢,只可惜从来没拉开过。 时移事易,她已经可以拉开这把强弓,教她挽弓的手却已不在。 “你要……”玉之涣惊骇地望着她,只道她是疯了。 “去挑几个好手过来,备齐箭支,我们马上出发。” 茹杨楼,青州最大的酒楼,雕檐画栋,金碧辉煌,俨然一座华彩宫殿。这里历来是贵族富豪的聚居地,美食珍馐千金难得,寻常的一道烫白菜都配以秘制清汤,清脆爽口,齿颊留香。美艳歌伎难窥其貌,光是动人的歌喉就令人酥醉。没有人敢在这里挑事,因为这是段氏的产业。 此时此刻,歌舞俱歇,所有人都屏息以待,门廊下也人满为患,全都跂脚而望,只为一睹洛大将军的风采。 而从不对外开放的四楼上,一列黑衣劲装的人也正在等待。没有人知道,茹杨楼背后的主人其实是玉夫人,当然,出宫之前,玉夫人已经将它转到了朝堇名下。朝堇并不插手日常经营,只是在需要时,有一个凭借之处罢了。 朝堇静坐在屋子里,一根根擦拭着手中的箭。她皱眉望着贴墙而立、面无表情的黑衣人,并没有说什么。 辰时三刻,西城门大开,闻得千军万马齐奔腾,见得漫天烟尘齐飞舞,洛家军前锋部队率先进城。 朝堇示意弟子们准备,自己却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急躁。 隆隆声渐近,朝堇闪身到窗口,估摸着前锋部队已经靠近,忽然蒙上面纱,拿着弓箭翻出窗户,几个起落便消失在空中,只留下众弟子面面相觑。 她循声纵去,又努力寻找着藏匿之处。眼看着前锋已经穿城而过,大军正式进城。朝堇掩在一处高楼的飞檐后面,粗粗一找就找到了目标。洛惊风银盔银甲,手持银枪,一马当先。年近不惑的他,面白无须,干净斯文,俨然一副文弱书生样,眸中却满是精明之色。 就是他了。 朝堇抽出三根箭,缓缓地搭在弦上,瞄准目标。正蓄势待发,忽见身旁一通乱箭齐发,打乱了下面的次序,趁着下面混乱之际,朝堇三箭齐发,目标直指洛惊风! 洛惊风遥遥望了这边一眼,银枪横扫,三支箭齐齐落地。他纵身而来,银枪脱手,先于他抵达朝堇面前。只听得风声猎猎,迫得朝堇不敢呼吸。这正中朝堇下怀,她猛地一个倒挂金钩,避过气势逼人的一枪,再一扭身,随便寻了一个方向,再次抛下同门抽身而去。背后是洛惊风穷追不舍。 她欲引人入僻静之地,一问究竟,洛惊风却不再追了。 他高声道:“小姑娘,莫再逃了,难道你要你的同伙都身首异处吗?” 朝堇旋身一看,见众同门俱被俘,不由得心中哀叹一声。 愣神间,洛惊风已追至,银枪毫不拖泥带水地只指朝堇心口而去。 朝堇一矮身堪堪躲过,衣袖却被银枪带起的风割了一个口子。朝堇不以为意,只笑道:“洛世叔好身手,侄女自愧不如呢。” 洛惊风攻势不停,只问:“你是何人?” 朝堇泠泠一笑,道:“家父玉泉。” 洛惊风心下惊疑,攻势愈发凌厉了起来,只一瞬间,朝堇已是险象环生。一不留神,朝堇的腰际便被刺了一枪,登时血流如注。她吃痛,索性一躬身抓住他的枪杆一带,飞起一脚踹在洛惊风胸口,借势往后退了一大步,与洛惊风拉开距离。 朝堇捂住伤口,疼得额角全是冷汗,面上却仍在笑:“看来家父果真是与将军有着血海深仇了,连对我这小小女子,也要痛下杀手了吗?” 洛惊风并不回答,只是径直欲取她性命。 朝堇还欲套话,却闻破空声又起,她还来不及反应,就见洛惊风背心中了一箭,箭头穿胸而过,孤零零地露出在胸口。 她视线忙转向那霹雳一箭来处,只见一名黑衣蒙面人傲然立于另一屋顶之上。黑衣本为夜行,素为宵小之辈所喜,可穿在他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凛然之气。他依然维持着张弓搭箭的姿势,转瞬迎向洛惊风攻来之势。 洛惊风拔去了胸口的箭,脱去了笨重的铠甲,以一种视死如归的姿态冲向黑衣人。他里面一袭白衫,一杆银枪舞得人眼花缭乱。黑衣人单手持弓格挡,将洛惊风的杀招一一化去,另一手负于身后,似是十分随意闲适。 “咔”的一声,黑衣人手中的弓竟一分为二,断裂在地。他却不慌不忙,以一双肉掌紧紧地抓住了洛惊风的枪。洛惊风缠斗许久,又身受重伤,已是强弩之末,却见那人在他耳边仿佛说了什么,洛惊风怒目圆睁,看着银枪被调转枪头朝向自己,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十二章 受罚 朝堇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后背却是冷汗涔涔。 驰骋西南数十年从无败绩,功勋卓著、封无可封的大将军洛惊风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在了青城,死在了众目睽睽之中,死在万千士兵围护之中。 她感觉到,自己已经卷入了一些是非之中,是远比门派之争、江湖之争这些事更可怕的是非。 她眼睁睁地看着黑衣人几个纵跃离去,两腿虚软到只能跪坐在地。腰上的衣襟已经被鲜血浸透,她却恍若未觉。 街上的数万大军在朝堇带来的弟子和另一伙黑衣人的合力骚扰下乱作一团,闻听大将军捐躯之后,更是伤亡惨重。 朝堇艰难地望向下面,这么一看,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眩晕压抑感又涌了上来。 却见街上已经没有丝毫活人之气,只剩一片修罗场,无数将领士兵被乱刀砍死在地上,鲜血横流,俱是死不瞑目,包括她的十数个同门。 朝堇已经喘不过气来,身子一软竟从屋顶上滚了下去。 百姓中胆小之人早已远远避了开去,好事之人却仍虚掩了大门躲在里面窥探。 众目睽睽之下,她瘫软在尸身血海之中,恨不得就此死过去。 但也就是一瞬,正在收拾残局的洛家军见她滚落,都先是一愣,然后不约而同地围了上来。长枪横扫,剑光飞舞,令她没有伤春悲秋的时间。 朝堇狠狠地吸了一口气,撕下一片衣襟紧紧地系在腰上压住伤口,神情颇有些背水一战的悲壮。今日一役,是非成败似乎已显而易见,但能拖一刻,便多拖一刻吧。 朝堇闭上了眼睛,尽情地感受风的流向。长剑出鞘,朝堇便冲进了队伍,刺、砍、劈、挑,她将归氏剑法的千变万化和迅捷灵动发挥到极致,剑剑到肉,带起一串血花。这是朝堇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杀人,往常她总不欲与人多纠缠,只是留下一两个伤口便离去,但今日人多,又是训练有素的精兵猛将,她甚至不知道这一剑刺下去,刺中的是对方的什么地方,只知道一味挥舞着她手中的长剑。没多久,她的周围便堆起了不少尸体,但她的身上也多了不少伤口。 朝堇能感觉到身体中的力量在不断流失,握剑的手都开始不稳。不出一刻,她便能去见她的爹爹了。 忽听“夺夺夺”三声连响,打在她的周围,打乱了士兵们的攻势。朝堇的反应很快,不及细想,便趁着那一瞬的空隙,一个旋身飞跃而起,向远方遁去。 再回首看向那霹雳三箭来处,哪里还能找到那个人的身影? 时至午夜,朝堇才失魂落魄地回了门中,面对一干人的询问,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回到房里,见小环带人抬了热水进来,便脱去身上的外衣,再想脱下去却犯了难,衣服早已被鲜血浸透,此刻干涸凝结在一处,要想脱去,就难免会将伤口撕裂。 小环见状惊呼:“呀,怎么伤成这样?”她忙将毛巾用水打湿,一点点的软化干结的血迹,再小心翼翼地将衣服脱下来。看着朝堇满身的血和大大小小皮肉外翻的伤口,尤以腰际的最甚,小环又急又心疼,竟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 朝堇定了定神,看见小环的泪眼,目光柔软下来,温声道:“没事,你没见过这些,先出去吧。” 小环哽咽道:“我……我去给你找些药来。” “别!”朝堇忙拦住她,道:“太晚了,别惊动他们,我床头的柜子上有几瓶药,你去找一瓶棕色封口的过来。” 小环将药拿了来,朝堇打开闻了闻道:“没错,你先出去吧。” 小环哪里肯走,只是道:“奴婢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姑娘伤成这个样子,总得有人服侍。奴婢不是怕,只是心疼。” 朝堇叹了口气,也就由她了。 她一点点地擦拭着朝堇身上的血迹,又一一撒上药粉,用布包扎好,再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朝堇将自己整个蜷在椅子里,仿佛就能隔绝开这个纷繁的人世一般。不知不觉,她就这么睡着了。 梦里,爹仍然在世,娘亲温柔慈爱,她不曾离开过玉修门,所有的苦痛挣扎都不用她来背负。梦中还出现了一个人,她看不清他的身影,只依稀看见他鬓角的白发。 夜深寒凉,她在战栗中醒过来,察觉到眼角的泪。 她自嘲地一笑,她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哭。 这整整一天,她究竟是做了些什么。那个鲁莽冲动的决定,害死她这么多同门。那些无辜身死的士兵,又该由谁来背负?对于洛惊风,她还不曾问清楚当年的始末。那黑衣人,又到底是怎样可怕的角色? 当夜朝堇便发起了高烧,整个人只是懒懒地倚在床头,时睡时醒。 第二天,玉之涣听人禀报,才知道朝堇回来了,忙不迭地过来看她。 玉之涣已粗略地知道了结果,但具体过程,还是需要朝堇一一阐明。 朝堇浑身无力,意识混沌,回忆起那一日还是眸中惊痛,浑身战栗。但她还是一字一句将当日发生的所有事告诉了玉之涣。 听完朝堇的阐述,玉之涣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不管洛惊风曾经意欲何为,如今他已身死,这些纷繁事务,我们还是少招惹吧。他一死,洛奕尘必然要回去奔丧守孝,短期内是不会来了,我们正好趁着这时机再招些弟子进来,好好培养。” 朝堇轻轻地点了点头。 “还有,你不该这样独自行动,我怜你年幼,不然苛责,但你数次抛下众弟子一人前往,导致弟子全部蒙难,不罚你就难平弟子之怒。罚你杖刑三十,等你病好些再去领罚,你可有异议?” 朝堇无力地说:“师兄教训得是,朝堇认罚。” 三天后,朝堇的烧终于退了。她便起身去刑堂领罚,一路上遇到众弟子指指点点,她只能垂了头,不去理会。 刑堂主人论辈分是她的师公,叫季常恕,可惜他素来严苛,从不轻易恕人。 他见到朝堇,只道:“早说了大事不能让女人插手,还是个女娃子,掌门年轻易受摆布,我这里可没有这么好说话。你这次闯下大祸,害死这么多弟子,心中可有悔意?” “师公教诲的是,弟子酿成大错,请师公责罚。” “认罚就好,来人,上刑!” “请长老饶恕,朝堇主子不能受刑!” 是小环。 她跪在刑堂外,手里捧着一张纸。周边已经围了一群看热闹的弟子。 朝堇抿了抿唇,冷声道:“不必理会她,请师公责罚。” “你是什么人,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请长老明鉴,朝堇主子身中剧毒,又大病初愈,实在受不起这杖责。此有脉案为证!” “拿进来,请李大夫过来。” 朝堇回过身去,斥道:“小环,回去!” 季常恕见状问道:“你莫非是心虚,若是真有此事,瞧一瞧又何妨?” “师公,朝堇姐姐素来不是会撒谎的人,若说是为了逃避责罚,也必然是心里害怕了,请师公饶恕姐姐吧。” 一身湖绿衣裙的玉澜走上前来,状似在求情,却一句句推她于死地。 “是澜儿啊,你年纪小不懂,这事若是她撒谎,那就是罪加一等了,怎么可以饶恕她呢?” 朝堇忙道:“师公,我中毒之事,不宜张扬,请师公体谅。” 季常恕冷哼一声:“也请你体谅,门中规矩森严,我不能偏私。” 三十杖打完,朝堇的知觉仿佛已麻木,身上所有的伤口皆数崩裂,鲜血淋漓,模样很是吓人。但她强撑着一口气没有晕过去。 李大夫姗姗来迟,把过脉之后确实犹疑不决:“姑娘的脉息很弱,气血瘀滞,似是寒症,但姑娘是习武之人,论理不应该患此症,可是受过什么伤?” “会是中毒吗?”师公问。 “不像是中毒,若是中毒,她绝不可能活到现在。” 小环递上脉案,道:“请大夫看了脉案再说吧。” 李大夫冷哼:“每个大夫诊病的方式不同,这脉案也是各不相同,旁人写的脉案于我,不过是废纸一张。” “怕是大夫看不懂吧。” “岂有此理!”李大夫接过一看,心下更是惊疑,嘴上仍道:“果然是旁门左道。” “大夫不妨说说,这哪里是旁门左道了?” 李大夫扔下脉案,拂袖而去。 曹生写的脉案,在中医的基础上,结合了他自小所学的巫医之术,其文晦涩难懂,本就是小环情急之下拿出来唬人的。 “去叫两个人,把朝堇抬回去吧。”师公说。 “不必了。”朝堇在小环的搀扶下艰难地起身离开,背后鲜血蜿蜒出一条细细长长的小路。 只留下一干弟子面面相觑。 “我已禀报了主子,他很快会来接你。”小环低声道。 “你为什么要替我出头?” “主子命我服侍朝堇主子,就是要我保朝堇主子万全,是我无能,保护不了主子。” “是我自愿受罚,不干旁人的事,我更不会跟他走,你去回了他吧。” “若是没有曹生医治,你肯定活不过三天。” “我的生死,也与他无关。” “若是你死了,主子也便要死了。” 朝堇想问清楚怎么回事,可是失血过多,加上病后体虚,终究还是撑不住昏了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十三章 困居 楼决站在那一丛小小的堇花前,神情有些痛楚。 天气寒冷,堇花又是娇弱的花,纵有温泉养着,也还是掩不住衰败的迹象。 他想起初见时那个一身素简青衣避他如蛇蝎的朝堇,再见时毒发昏迷苍白瘦弱的朝堇,唇枪舌战中自岿然不动的朝堇,剑光飞舞中杀人如探囊取物的朝堇。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她呢?亦或是每一个都是她,正如这堇花千姿百态,兀自盛开。 他强势地闯进她的生命里,却又慌了,怯了,只能小心地呵护着,追逐着,远了怕她忘记,近了却又怕她逃离。 从未有过这样心思难测的姑娘啊。 他进退两难,不敢稍有大动作,只能徐图之,缓求之。 可是如今这朵花快要凋谢了。 他一用劲,狠狠地将手中的小纸条碾成灰烬。 “去叫曹生过来。”他吩咐道。 楼决带了曹生赶上青凌峰去,却被一群弟子团团围住。 他负手而立,神色漠然地瞥了一眼高耸矗立的写着“玉修门”三个字的牌坊,暗运内力,声音如水波般层层荡开去,响彻整个青凌峰:“请玉之涣出来说话!” 众弟子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玉之涣在书房听见心中一惊,眼下玉修门正值多事之秋,不知这次又得罪了何方神圣,竟亲自登门问罪。他忙整了整衣衫出去,却见是两位锦衣公子,一位凛冽如冰,一位温煦如水,俱是没有见过的人。 “阁下是何人,为何事前来?” “玉掌门。”楼决拱了拱手,依然是冰冷的声音,“在下楼决,特来拜会。” 玉之涣一震,好一个贵公子,只是那么随意地站着,却已隐有睥睨天下的气势,一双桃花眼凌厉而妖冶,看得他气息一窒,忙道:“楼公子,请进。” “有什么事,待我看过朝堇再说。” “嗯?”玉之涣诧异地看着他,竟不知朝堇何时认识了这样一位人物。 “人命关天,还请带路。”楼决语气中带了一丝不耐。 一行人走到朝堇房间,曹生忙进去坐下诊脉,一边掏出一颗药丸给小环,道:“去拿温水化开。” 玉之涣站在外间,看不分明里面的情况,有些不明所以,问道:“朝堇触犯门规,小惩大诫而已,阁下是否过虑了?” 楼决却根本不理他,只是跟着进去,看到朝堇因高烧而发红的脸颊和起皮的嘴唇,看到被鲜血浸透干涸的被褥和床榻,看到小环把药液一勺勺喂进去,却全部溢出来,不由得有些心急。 “我来。”楼决示意小环起身,亲自坐在床边喂药,头也不抬地吩咐道,“你去把火盆烧旺点。” “你不必担心,堇姑娘有分寸,事先已经服过药了,眼下只是力竭昏迷。”曹生见状忙道。 “只是有一事,我之前一直不明白,所以也没多说,眼下却有些猜到了。她的脉象凝涩不通,气血流通缓慢,但是内力却很浑厚强劲,这两者本不可能共存。如今她受了重伤,流了这么多血,气血运行却反而通畅了起来,想来应该是她长期过量服用寒性药物,如今药力随着鲜血流失,才会这般情状。” “为什么?”玉之涣也跟了进来,听到这话一愣,问道。 “这确实是无奈之举,若不是通过这样做来延缓毒性的扩散,她只怕活不到现在。只是长期服食寒性药物,也积累成了毒,对身体损伤很大。”曹生一边拿银针扎着朝堇周身大穴,一边解释道。 “中毒?怎么会这样?”玉之涣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转不过弯来了。 楼决见状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玉掌门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他吩咐小环:“去为堇姑娘打点行装,我们马上下山。” 玉之涣忙道:“这怎么行呢?阿堇一个姑娘家,你这么做把她的清白置于何地?” “玉修门中多是男弟子,朝堇与他们住在一起,谈什么清白,枉你身为江湖中人,竟学得酸儒那样迂腐。”楼决冷哼道,“何况,朝堇早就在我园中住过一段时日,若不是有曹生时时监看,她只怕早已凶多吉少。” 玉之涣听到这些话,心中一阵阵发紧。他终于知道朝堇当初为何执意下山,只怕是接近毒发,不想让他们知道而已。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去见了段明,断了两方的联盟,回来之后又是马不停蹄地去找洛惊风,深受重伤,又挨了三十板子。可这些,他身为师兄,竟毫不知情,甚至远没有一个外人关心她。 他焦急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一边问曹生:“怎么样,朝堇没事吧?” 曹生安抚道:“没什么大碍,只是失血过多,伤口又有些感染,等烧退了,我再给她开点补气血的药,将养几日,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那毒呢?”玉之涣追问道,“这是什么毒,什么时候中的,能解吗?” 楼决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玉掌门稍坐,曹生看病不喜人打扰。” 玉之涣身形僵了僵,讪讪地找了把椅子坐下。 看着朝堇这幅样子,玉之涣也实在没有底气反驳他,只能问道:“不知楼公子与阿堇是什么关系?” “自然是爱慕的关系,在下对堇姑娘一见倾心,只等她及笄了。”楼决勾了勾唇,露出一个温暖的笑。 “婚姻大事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楼公子一厢情愿了吧。” “迟早的事。” 朝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转,她目光在屋中转了一圈,低下头去默默地喝了剩下的药液,轻声道:“让楼公子费心了,改日必当登门道谢。” 言语之间,竟是下了逐客令。 楼决神色微不可见地一僵,转瞬又恢复正常,只是柔声道:“你如今身子不好,山上没人照顾你,跟我回睢园吧。” “你不是已经派了小环吗?”朝堇低敛了眉目,问道。 “小环不懂医。” “我懂。”朝堇淡淡地抛出一个秘密。 “你懂?”楼决一愣,复又冷笑道,“你懂,你若是真懂,怎么会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由着旁人折腾怎么会一次次拒绝我和曹生的好意?怎么会气血衰败,毒发垂危 曹生插了句嘴:“医者不自医。朝堇,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吧?你若是还想好好活下去,最好能找一个高明点的大夫好好治治。你身上的毒,不能再拖下去了。” “朝堇,你才十五岁啊,可是你看看你的样子,你……”楼决说不下去了。他万万没想到,朝堇居然也是学过医术的。可一个懂医之人,身体竟虚弱衰败至此,才更令人心痛。 朝堇沉默了半晌,幽幽道:“你不必这样,我的死活,与你没有关系。你究竟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不说,我不会问。但愿不愿意接受你的好,是我的事情。我不会白白承受一个人的情,也相信你不会白白的付出,但我能感觉到,你要我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我承受不起的。所以,请楼公子死了这条心吧。”她说着,从腰际抽下那块雕着白泽的玉佩,想要递还给他。 楼决死死地盯着那块玉佩,沉默良久,问道:“你是不是,从未感受过一个人毫无保留的付出,那种发自内心的、不由自主的想要保护一个人,想要爱惜一个人的心情?所以才会这样抗拒,才会在一开始就在衡量要为此付出多少代价?” 玉之涣尴尬地轻咳,道:“楼公子,眼下谈这些不合适,还是等朝堇好些了,再慢慢谈不迟。” “不必了!”楼决转过身去,道,“曹生,你留下。告辞!” 曹生却起了身,不赞同地看着楼决。 “我不会留下,你想也不要想。”他转过头去收拾药箱,又将一张纸递给小环,道,“这张方子你留着,以后定期会有人送药上来,你亲自煎,不要假手他人。” 楼决狠狠地瞪了一眼曹生,却不再说话,只是带着曹生离开了。 小环见状也识相地退了下去。 朝堇疲惫地叹了口气,又看向玉之涣:“师兄,我能照顾好自己,你不必担心。” “阿堇……”玉之涣心痛难当,语意踌躇。 “我累了,师兄请回吧。” 玉之涣苦恼地皱起眉头,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种局面,只好悻悻离开。回去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去跟沐琴笙多唠叨了几句,请她务必多照看朝堇。 杖刑终究只是皮外伤,朝堇身子虚,气血不足,不过比别人好的慢一点而已,小环危言耸听,言她有性命之忧,只是为了保全她。朝堇看着不争,不求,消极孤僻,内里却自有一份过人的韧劲,帮助她闯过了一次又一次的鬼门关,这次杖刑也不例外。只是身上的伤是好了,心里的痛苦却越来越深。 那些白白丧命的师兄弟们,他们的灵魂夜夜入梦来,陈诉着自己的怨愤与不甘,指责着她的轻率和自负。 她夜夜研读名家书籍,想从圣贤之言中找寻未来人生的方向,可是却苦求无果。 “小环,如果一个人做错了事,害死了很多人,那她应该怎么办?”她问一旁绣着手绢的小环。 小环的手猛地一颤,险些扎到自己。她神色复杂地看着那朵凌寒独自开的梅花,梅花嫣红妖冶,像极了鲜血。 鲜血,只能用鲜血来偿还。 可她只是眉目低垂,低声道:“奴婢不知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十四章 联姻 天气日渐和暖起来,脱去沉重累赘的冬装,僵冷了一冬的身躯终得解脱。朝堇如往常般晨起练完剑,本打算继续回屋看书,却听人说段家主带人上山来了。 大约也是囿于严冬的寒冷,如今阳光正好,山上桃花、樱花次第开放,如烟如雾,大家都迫不及待地出门赏春了吧。 玉之涣听到消息,忙迎出门去,两人各自行礼寒暄过后,在偏厅落座。 “我代表玉修门上下,先谢过段家主深明大义之恩。”玉之涣待段明坐稳,忙起身深深地行了一礼。 段明忙起身去扶他:“玉掌门不必如此,我不全是为了你玉修门。风波将起,我只求能护得江南一隅百姓平安。平定内患,联合各方势力,才有可能抵御惊天风雨。玉掌门,你明白吗?” “段家主洞察世事,未雨绸缪,我自愧不如。”玉之涣笑道,“只是我实在是不明白,凭玉彦棠一人之力,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波呢?段家主是不是有些过虑了?” 段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盯着玉之涣的眼睛问道:“洛奕尘是不是快到了,你说他来,是为的什么,代表的又是谁?” 玉之涣垂眸思索了片刻,忽然“霍”地站了起来,失声道:“你是说,他的事,已经惊动了朝廷?那他是要……”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但我们必须要早作准备,以免被殃及,毁了段玉两家百年基业。” 玉之涣缓了过来,寻摸着椅子坐下。 “段玉两家世代姻亲,有些事情本不必说得太清楚。但我现在觉得,还是有些凭证的好,毕竟这是件极其危险的事,难保不会有人动摇。这是我草拟的文书,你若是觉得有不妥可以提出来,没有问题的话就请你在上面签字。我以段氏百年声名在此起誓,绝不会有负玉修门上下分毫。” 玉之涣接过来粗略了看了一眼,无非是段玉两家重新结盟,互通有无,共度难关,下面列了一些详细的条款。 “不必看了,段家主的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这又不是交易,靠这一纸文书怎比得过靠我们两家世代的交情和诚心呢?” “我劝你还是看一下的好,生死存亡,也许就是你一瞬间的疏忽导致。”段明皱了皱眉,沉声道,“比如第三条,玉修门无条件提供人马,不问因由,不问结果,完全服从。第十三条,如有必要,玉之涣需让出掌门之位,以配合计划进行。这些,你做得到吗?” “这……”玉之涣犹豫了。 “所有事情,有必要的话,我都会与你商量,但若是事发突然,我必须顾全大局,可能来不及知会你,这你要理解。”段明步步紧逼,却还在耐心地与他解释。 “还有,离火宫已经派人在与玉彦棠接触,除他们之外,所有家族门派,你必须前去联络努力试图说服他们,我们要形成江南一带的总联盟,在这里建立起一道坚实的防线。但不能做的太过明显,以免打草惊蛇。” “你让我想想。”玉之涣略略慌了神,扶着扶手迟疑道。 “好,玉掌门慢慢想,我想去看看朝堇,可以吗?”段明收了厉色,笑问道。 朝堇正巧在这时进门,见势行了一礼,平声道:“段家主。” 段明忙起身回礼,道:“堇姑娘,许久不见,无恙否?” 朝堇中毒受伤,心中又一直痛苦踌躇,一碗一碗的汤药灌下去,至今也未见大好。她只是一如既往,穿了青衣白裳,由于比别人怕冷些,外面又披了一件银灰色棉布披风,衬着她愈见消瘦苍白的脸颊,更显萧索寥落。 朝堇闻言,只是平板地回答:“劳段家主挂心,我一切都好。” 看着她瘦得连衣服都快撑不起来的身躯,段明显然不相信她的说辞,只是碍于礼数,不便多问,只得强自按捺,思及朝堇的所作所为,又颇有些愤怒,心绪一时难平。 待到朝堇也落了座,段明装作不经意地道:“如今山下已乱成一锅粥,朝廷派了人来多方打探,百姓们也议论纷纷,可真不像个样子,还是山上清净。” 玉之涣刚放松下来的身子又是一僵,想了想,试探地问:“可知是为了何事?” “自然是为了那洛将军遇害一事,一代忠良,死得这般不明不白,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可叹那数千将士,也死不瞑目,真不知是谁这样狠毒。” “一点线索都没有吗?”玉之涣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倒也不是没有,尸堆中有那么几个黑衣人,应该就是凶手一伙的,只是都已面目全非,身上也没有证明身份的东西,怕是很难追查。” 朝堇听了轻轻一颤。同门师兄弟,尸首无人收殓已是不仁不义,还被当成凶手查验,还不知要遭受怎样的耻辱。可那样的情形下,以她一人之力,又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带数十具尸首回山? “听闻为首的是一男一女,身手很是了得,若是真想查起来,怕也是不难查。”他状似无意的瞥了朝堇一眼,接着道,“只是如今看来,朝廷像是有意草草了事,并不打算深究,天家无情,正是这个理儿。” “怕是朝廷不想再起风波吧?”玉之涣勉强一笑,道。 “大约是吧。”段明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笑,“茶味鲜爽甘美,茶色碧黄清亮,应该是蒙山甘露吧。” “段家主对于茶道也有研究吗?”听到段明转了话题,玉之涣的心才缓缓落了下来,忙赔笑道。 “谈不上研究,只是喜欢喝好茶罢了。可惜这蒙山甘露却是贡品,民间流传极少,我也只在李大人的家宴上有幸喝过几次。” “这茶是友人私下相送,若是段家主喜欢,尽可以带几饼回去,只是切不可声张,毕竟私用贡品可是大罪。” “掌门不必紧张,这茶,本应是爱茶之人共有,如今江南一隅,皇上已经管不了这许多,掌门尽管放心喝就是。” 朝堇听着两人一来一往,暗叹今日前来果然是个错误,先是惊心后是漫谈,只怕谈到天黑也谈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无奈碍于面子又不好贸然离去,只好学着当日段明的样子神游天外去了。 幸好两人也没有再多谈的意思,只是又大略聊了几句,段明就道:“我上得山来许久,还不曾去看过几位姨母,请容段某告辞。” 说是姨母,其实已经一表三千里,但既然段明如此识相地离开,玉之涣自然也不会阻拦。 待段明走后,玉之涣仔细端详着朝堇的神色,试探地问:“你觉得这位段公子如何?” “师兄何以这样问?” “段公子的家室、样貌、才干都是没得说的,段氏与玉氏联姻在过去也是常有的事。只不过段氏家变之后,存活下来的也只有他那几位事不关己的姨母了。师娘已经明言你的婚姻大事由我做主,但我还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朝堇尚未及笄,此时谈婚嫁是否为时尚早?”朝堇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只怕给段氏说媒的人太多,到时候你追悔莫及。” “师兄何以如此急着将我嫁出去?” 玉之涣一僵,讷讷地接不上话来。 玉之涣如此神色,要是朝堇还看不出端倪,那真的是有负娘亲教诲了。 必定是前几日楼决的表态,让他心急了。楼决并非良选,这谁都知道,不说隐藏至深的身份,单是没来由的示好,就已经让人心惊。只是段明,自己与他也不过初识,妄谈嫁娶,实在是过于草率了。 玉之涣见势忙道:“不说这个了,对了,我已命人把你的房间腾了出来,每日派人打扫,你可以随时搬回去。” 朝堇怔了怔,暗自揣测玉之涣的意图,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只好道:“师兄这样说,倒让朝堇无地自容了。听说房间早已让给玉澜住了,岂有再要回来的道理?朝堇知道师兄是好意,但是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再执着其中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这样只会让朝堇在这里难以立足。请师兄三思。” 玉之涣讪讪地,脸上略有些挂不住:“是我考虑不周,让你为难了。可是如今玉澜已经搬出去了,再让她搬回来住,恐怕也不太合适,这可如何是好?” 朝堇低下头,思索了片刻,道:“不如让这屋子空置吧,师兄不妨效法娘亲,若是心疼不过,将来给孩子做个书房,或是剑室都可以,反正屋子离师兄主卧也近,我,或者玉澜住都已经不太合适。” 三岁之前,她是与父母同住的。三岁之后,玉夫人就以自强自立为由,勒令她搬出去,只派乳母丫环照顾她。可怜这么小的孩子,离了爹娘,夜夜啼哭不休,几天就瘦的没了模样。玉掌门看了实在是心疼,为此与妻子吵了这辈子唯一的一次架。结果就是,玉夫人在主卧房旁边又起了一间房,专门安置朝堇。 朝堇养成这样的性格,与玉夫人严苛甚至冷酷的教育是分不开的,但她懂了事之后,就对这样的安排甘之如饴了。 玉之涣忙道:“还是师妹考虑周到,就依你说的办吧。” 朝堇想了想又道:“不知玉澜搬去了何处,我想搬过去和她做个伴,我们年岁相仿,本该是有很多话讲的。” 玉之涣似是有些倦意,摆了摆手道:“让琴笙给你安排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十五章 迁居 朝堇特意挑了一条幽静而偏僻的小路,慢慢地踱回住处,看着沿途满树落樱,心中空落落的。 她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地方,她喜欢清静,喜欢独处,不喜欢曲意逢迎,更不喜欢勾心斗角,可为了玉夫人的嘱托,为了玉修门的安稳,她不得不步步为营,巧言令色,揣度人心。 我以假面待他人,安得他人真笑颜? 不过都是些虚伪客套算计谋求罢了。 樱花林很安静,昨日一场春雨,落得满地樱花花瓣零落成泥。她独自靠在一颗树下,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任春风拂面,落樱满头。 她恨别人,更恨自己。 原以为志得意满,谁知自满轻率,自己落得身陷囹圄,更害得他人尸骨无存!若非有人相救…… 那个人……是谁。朝堇又开始头痛了。 这种时候,她有点想念玉夫人了。若是她在,定能将所有事情处理得妥妥帖帖。 黄昏时分,她才回到住处。谁知她前脚刚到,玉澜后脚便过来了。 她一反过去的娇柔之态,柳眉倒竖,咄咄逼人:“师姐当真是学得了一身好本事,净会花言巧语蛊惑人,谁稀罕你的作伴,谁稀罕你的好意,你逼得我搬出了我住了这么多年的屋子,却又惺惺作态地推辞,你到底想怎样?”她站在厅里,来回地踱着步,神态焦躁而愤怒。 朝堇见状吩咐道:“小师妹一路过来渴了吧,小环,上茶。” 玉澜似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过来寻摸了一把椅子坐了,只是蹙着眉不做声。 朝堇皱起了眉头,似是颇为踌躇,良久,她才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你来这里,无非是意难平,那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玉澜,我并不想伤害你,我和你无冤无仇,何必与你处处为难?我只想知道你的想法,无论是想搬回去,还是想住哪里,我都不会阻拦你。” 玉澜抬眸冷笑道:“你以为事情变成现在这样,我还能搬得回去吗?” “但是,你又不喜欢新的屋子,是吗?” “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玉澜有些迟疑。 “只是,那屋子有你三年的回忆。”朝堇定定地看着她,道,“我在那屋子住了五年,可是我走的时候,对那屋子并没有留恋,因为屋子里的人,有的死了,有的走了,只留一间空屋子,不会笑,不会哭,你和它说话,它也不会回应你,那么,我住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她的眼中已经泛起了泪花,但她只是深吸一口气,竭力让泪流回去,流回到心里。 “我不知道对于你来说,那里发生过什么,但我想若是这屋子里的记忆当真如此重要,你又何必在乎别人怎么想?若是些可有可无的记忆,那么住在哪里,又有什么分别呢?” 玉澜怔怔地看着她,眼圈已经红了。 “人这一生,会去很多地方,见很多人,发生很多故事。有的人萍水相逢,有的人纠缠半生,有的人很重要,有的人转头就忘。所以人要学会取舍。值得在乎的,即使拼尽一身心力也要紧抓在手中;不值得在乎的,即使再难舍,也逃不过分离的宿命。” 玉澜对这一大段话的反应是拂袖而去。当然,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这个词可能不太雅观,用翩然而去更合适。当然,是怒气冲冲地翩然而去。 朝堇苦恼地揉了揉眉心。 第二天大清早,沐琴笙带了人过来帮朝堇搬东西,可惜朝堇孑然一身,除了几件衣物再无其他,倒让几个仆人不知所措。 新住处比原来那个客房宽敞点,装饰得更精细些,更像个女子闺房。里外三间,右边作为卧房,中间是会客厅,左边便是书房了。玉夫人走的时候,只带了部分书,剩下的都留给了玉之涣。朝堇见玉之涣都看过了,索性又搬了一部分过来慢慢看。 住处外面依然是个小院,很宽敞,只种了一棵老槐树,并一个秋千架。 朝堇里里外外看了看,又坐在秋千架上试了试,神情分明是欢喜的。 没过多久便收拾停当,沐琴笙环顾四周,笑道:“屋子是很整洁,可惜太冷清了,是缺少个人替你打点。” 说完她不等朝堇反应,扬声道:“兮月,进来!” 从外面快步进来一个女子,大约便是沐琴笙口中的兮月了,模样看起来很麻利干练,一看就是当大丫鬟调教出来的。 朝堇心思转了三转,又仔细瞧了瞧兮月的样子,笑道:“让嫂子费心了,朝堇先行谢过。” 沐琴笙笑道:“之前事忙,你生病了也没派个人来照顾你,是我这个做嫂子的不是,兮月是我亲自调教出来的,比起外人总是要用来顺手些的,你有什么事情,都只管吩咐她好了。” 小环闻言,只是愈加垂首躬身,不发一言。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沐琴笙说完便笑着离开了。 兮月忙行礼道:“奴婢兮月,奉夫人之命,来为姑娘添置些家具摆设,姑娘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奴婢。” 朝堇淡淡地瞧了她一眼,挥了挥手:“你自己决定吧。” 朝堇后来听说,玉澜回了那间屋子,痛哭了一场,哭完就离开了。她知道玉澜是在与过去告别,在某种程度上,她比自己心狠得多。 夜间的时候,朝堇因为心里有事,怎么也睡不着,遂翻身上了屋顶。她把胳膊枕在头下,躺着看着头顶的夜空,天空很暗,一丝星子也无,连月亮也被层层云翳遮得没了光彩。看来明天又是个阴雨天。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睡不着?”朝堇一惊,忙起身看去,却是玉之涣。 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在她身边躺下,道:“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就总是睡不着,每次都是我陪你上屋顶看星星,像现在这样。那时候你的轻功差得很,总是我背着你上去,谁能想到,如今你的轻功倒远远在我之上了。” “我武艺不精,也只能在这逃命功夫上多费点心思了。”朝堇忆起往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玉之涣淡淡一笑,道:“师妹谦虚了,你的武功我倒是不担心,只是你从小就心思太重,什么事都放在心里,思虑过度容易伤身啊。” “多谢师兄关心。”朝堇还想说些什么,嘴唇颤了颤,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今日之事,不是你的错,是我考虑不周,让你们为难了。只是玉澜一直生活在一个非常单纯的世界里,她的所思所想也都很简单,这次你这样逼迫她,也不知是福是祸。” “你不想她活成另一个我?”朝堇怔了怔,问道,神情逐渐低落了下去,轻声道,“师兄放心,玉澜比我幸福得多。” “我不是这个意思。”看着她的神情,玉之涣竟觉得喉咙发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天色已晚,嫂子怕是等急了,师兄早些回去安歇吧。”朝堇说着,一个翻身悄无声息地落了地,只余玉之涣无奈地苦笑。 第二天,玉之涣起床的时候,段明已经在他住的客房里噼里啪啦地打了小半个时辰的算盘了。 他见玉之涣前来,忙起身行礼:“玉掌门早。” “早。段家主才是真起得早,在算账吗?” “我在算,如果要建立一个铜墙铁壁、无缝可寻的玉修门,大概需要多少钱。”段明又坐下了,头也不抬地道。 玉之涣一愣,问道:“算出来了吗?” “三个段家庄的财力。”段明将算盘一一复位,淡淡地吐出一个残酷的事实。 “这……” “门派建立靠积累,弟子们的武功进展太慢,在短期间想要壮大,即便是动用国库,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那段家主的意思?”玉之涣紧张了起来,忙又问道。 段明站了起来,盯着玉之涣,笑得很诡异:“拉拢洛奕尘。过去的事情,你只当做不知道,现在你要与他达成协议。他从五岁起就跟着他父亲在军营生活,带兵训练很有一套。高度集中军事化的管理,比你现在散养式的培养弟子效率要高很多。” 过去的事情。 杀父之仇。 当做不知道。 玉之涣只能无奈地苦笑,心却是慌得通通乱跳。 “还有,他手中有三千兵马,若是将来真的起了兵戈,总还是能派些用处的。” 玉之涣默了默,将在手中攥了很久、已经微微发皱的文书递还给他:“我明白了。字我已经签好了,请段家主过目。” “今日一诺,死生必践!”段明接过了看了看,便将手伸了过来,朗声笑道。 “今日一诺,死生必践!” 两个男人击拳,合手,相视而笑,达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承诺。 这个承诺在后来到底起了多少作用,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但那一刻的豪情与热血,是他们在不断被公务琐事消磨意志的生活中唯一的一抹亮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十六章 破障 朝堇是个很沉闷的人,平日里不是看书就是练剑,近日因为心中苦闷,所以越发懒怠了。小环也是个安静的性子,总是在一旁默默地做事,朝堇不问,她便不言。所以朝堇才能够容她在身边。但兮月是个活泼好热闹的丫头,她喜欢说话,对着旁人没话也能找出话来,碰到朝堇这样的人,让她很是郁闷。但她不会气馁,趁着朝堇窝在屋内看书的功夫,她便拎了块抹布过来了。 她一边单手端起茶具擦桌子,把茶壶茶杯弄得叮当响,一边装作不经意地对朝堇说:“堇姑娘,奴婢听说,此番段家主前来,好像是来与我派结盟的吧?” 说完不等她回答,便又道:“看来我们门派中兴有望啊,听说段家主年轻英俊,一表人才,才华横溢,现在还仗义相助,真是……” 朝堇冷冷地瞥了一眼兮月神采飞扬、眉目含春的模样,斥道:“背后不议论主子是非,掌门夫人没有教过你规矩吗?何况是对着另一个主子,议论的还是门中大事。” 兮月一听这话,顿时慌了神,忙道:“是奴婢糊涂了,请姑娘降罪。” “还有,主子在屋内时,不能进行打扫,以免扬起的灰尘和碰撞的声音扰了主子。未经主子许可,做奴才的不能擅自开口。不管这个屋子里进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若是不能做到这些,我看还是趁早去回了夫人,把你放出去吧。” 兮月闻言,大惊:“姑娘,不要,求求你不要!奴婢父母早亡,叔婶便把我卖给了牙婆。若是姑娘将我赶出去,我就无家可归了。求求你,不要!”兮月扯了朝堇的裙摆苦苦哀求。 朝堇只是动了动腿,把裙摆扯回来,道:“我们是江湖门派,不比大户人家那样规矩多,但该有的一样的不能少,我不管夫人从前是怎样约束你们的,你既然到了我这里,就得守我这里的规矩,明白了么?” 兮月忙伏低了身子,颤声道:“奴婢明白了。” 朝堇却把人扶了起来,道:“这不光是做奴才的规矩,也是做人的规矩。如果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不该打听的事情少打听,不该插嘴的地方少插嘴,明白吗?” 兮月不敢再胡乱说话了,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 “出去吧。” 小环看着兮月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轻声道:“你不该这样对她,你如今整日闷在屋子里,什么事也不管,什么事也不做,难道这就是你的追求吗?兮月虽然话多,但她在门中很受大家的欢迎,消息灵通,至少能让你不与世隔绝起来。段明在山上这么久,你就真的不好奇他和掌门谈了些什么?” 段明么?自那天后,朝堇就没有见过他。一方面,是师兄提起嫁娶之事,让她不敢再见他;另一方面,她看到了那天段明犀利的眼神,仿佛是对她心灵的拷问,如钝刀子般一刀刀凌迟,嘶嘶地冒出血花,她受不了这样的眼神。她猜想,段明多半是知道了什么。还有,自己年少气盛,犯下这么大的错误,卷进是非风波里,门中大事,她是万万不敢插手了。 小环沉声道:“犯了一次错,就停下了脚步,封闭了自己的耳目,妄想从书中得到所谓的平静,简直就是愚蠢至极。” 朝堇抬眼看着小环,神色哀戚:“小环,你快乐吗?做一个小丫鬟,整日跟在我这个没出息的主子身边,你快乐吗?你的理想,你的才华,再没有得到实现的那一天,你快乐吗?” 小环沉默。 “我虽不知你究竟是谁,但是一个人要想隐藏住自己的锋芒,尤其是在朝夕相处的人面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你的谈吐、仪态、学识都显露出你绝非是一个普通人,这一点,你无法否认吧?”朝堇站了起来,步步紧逼。 “我希望你今天是真心在劝慰我,而不是希望我被你利用去做某些事。否则我这里,是断断容不下你了。” 小环忙跪倒在地,道:“姑娘明鉴,奴婢是见姑娘神色苦闷,郁郁寡欢,心下不忍,故而出言劝慰,绝无旁的心思。” “那便好。那么,”朝堇见小环跪倒,也蹲了下去,逼着小环目光与她平视,“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奴婢原是睢园的一名丫环,奉命来侍奉姑娘。” “没了?”朝堇绣眉紧蹙,逼问道:“之前呢?” “奴婢……奴婢父母双亡,无家可归,被收入公子府中,随他迁来睢园。” 朝堇霍地站了起来,又道:“若是我问你父母姓名,你会说吗?” “……求姑娘……别再问下去了。”小环俯身在地,语气中充满了凄楚悲痛。 朝堇背过身去,不忍再看,只道:“好,我可以不问,那么你告诉我,楼决是谁?” 空气就在那一瞬间静默了下来,朝堇虽然背对着她,但依然能感到小环身上无形流淌的悲伤,浓郁得令人窒息的悲伤。 也许是过了一刻钟,也许是过了一个时辰,又或者是过了一天那样漫长,小环缓缓地开口了:“你听说过李嫏嬛吗?” 朝堇一震,李嫏嬛,这个名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前奇英阁大学士李淮安的小女,三月能开口说话,三岁读完奇英阁内所有藏书,四岁会做诗,十岁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为人称奇。听闻她原本是叫李琅,蒙当今圣上喜爱,赐名“嫏嬛”,据说是天帝藏书阁的名字。谁知后来被何驸马叛乱之事牵连,一家老小全部下狱,其后她的下落再没人知晓。 小环的眼里泪水盈盈欲坠,却固执地不肯落下,语气如往常那样平淡中透着坚毅。她道:“因为还活着,所以就要背负起自己的命运,就要承受难言的苦痛,我的命运已经一眼望得到头,但你的命运,还掌握在自己手里。连我都还在抗争着,你又凭什么轻言放弃?” 朝堇怔怔地看着小环,她被自己步步紧逼至斯,却还能以己为鉴,出言劝慰,这是何等的胸襟? 她忙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将这件事情在脑海中过了三遍,才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你既使被发配为奴,也是官奴,所以楼决不是皇亲,就是重臣,对不对?” 小环不意她竟如此敏锐难缠,缓缓地敛去了眼中的泪水,心中暗笑自己天真,竟会以为旁人能理解自己的切肤之痛。 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刀子只有割在自己身上,才会感觉到疼。 她的口气也冷了下来,带着淡淡的疏离:“主子的身份,等他觉得合适的时候,自然会来告诉你,你又何必妄加揣测。” 朝堇无奈地一摊手,自嘲地笑了:“你看,我的命运,从来就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我被一双双手推来推去,等待着他们施舍给我答案,等待着他们为我安排人生,我这样的命运,又有什么意义呢?” “主子是为你好,他不会害你。但是你却一次次推开了他。这门中上下,俱是冷漠无情,有的还落井下石,可你却宁愿留在这里。我以为,你至少是想掌握自己的命运的。” “你说的没错,我是想掌握自己的命运。所以,我已经休息够了。”朝堇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掌上脉纹迷离曲折,看不见前路。她狠狠地一握拳,又道:“天教心愿与身违,我偏要舍身与天搏一搏。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现在,大约是明白了一些。多谢你的劝解。” 小环淡淡地一笑,识趣地退下了。 而此时此刻,玉之涣却伏在桌案上苦笑,他与段明连日来密谈,就联盟之事敲定了具体细节,又谈起了玉彦棠。 朝堇带回来的小册子,他已经细细地看过了,其中玉彦棠与各大商户官员世家等的密切往来令人心惊,迟钝如他,也感觉出了玉彦棠在谋划着什么。 段明说此事已经惊动了朝廷,却也只是揣测。 除非会导致朝廷动荡,否则江湖之事,他们高居庙堂之上,一向懒于插手。 难道他想谋反? 玉之涣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 没有动机,没有实力,即便玉彦棠迫切地拓展自己的势力,终究也只是以卵击石罢了。 段明却坐直了身子,淡淡地提醒:“你和玉彦棠,都是孤儿吧。” 玉之涣不明所以,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若是有能力,不妨去查查玉彦棠的身世,也许会为我们带来想要的答案,可惜我查了这么多年还是一无所获。” “当前,我们还是以守为主,注意搜集证据,避免打草惊蛇,力求平稳。”段明站起来,负手而立,一股温和而又有力的气息从他瘦削的身体里发散出来,带给人安全感。 玉之涣怔怔地看着他,明明自己年长他几岁,可还是得无奈地承认,自己这一生,都无法到达他那样的高度。 为什么段明能够在所有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获知如此可怕而又隐秘的信息,从中推断出未来可能发生的情况? 他又是为了什么,选择卷入这场风暴中?以他的能力,想保段氏全身而退,想必也不是难事。 自己终究是太无用了,想不明白,做得糊涂。 他不由得想起了朝堇,锋芒毕露步步紧逼的朝堇,身中剧毒苍白瘦弱的朝堇,消极避世畏惧退缩的朝堇。 逼着自己做下承诺,答应会好好协助他,如今却半途而废,当起了缩头乌龟,玉之涣对朝堇,不是没有怨的。 可以朝堇的能力和身体状况,确实也难当大任,这一点他也是清楚的。 还好有段明,他在最危难的时候伸出了援手,他所表现出来的诚意和才能也足以让玉之涣放心。 段明谈完事情就走了,并没有在门中多做逗留。玉之涣也没有再提起那天的事情。大家都仿佛刻意去忘记这段不堪的回忆。 这段时间,唯一的喜事要算是沐琴笙的怀孕了吧,她嫁与玉之涣多年,如今也算求仁得仁。玉之涣也是高兴坏了,一门心思都放在了沐琴笙身上。 朝堇素日里常去看望沐琴笙,她虽话不多,但沐琴笙却是个健谈的,总是缠着她说话,神情也十分欢喜。她算是有福的,害喜也不十分厉害,还有闲心操持门中事务。玉之涣却是十分心疼,又请了几个婆子丫环来照顾她,还让玉澜帮她分担事务。 只有她还是一如往日地清闲,每日看望过沐琴笙之后,就与师兄弟们切磋剑术,夜间翻看娘亲给她的归氏秘录,心无杂念,于武学之道,又精进了不少。 只是毒素日益蔓延,在看不到的地方,有些已经枯萎,有些,还在抗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十七章 重逢 天道想要捉弄一个人的时候,是万万不会留情的。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不会因为你的刻意忘记而消失。 六月初的时候,洛奕尘终于上山来了。 兮月自从那次遭到训斥之后,在她面前变得分外小心翼翼,再不敢多言多行分毫,生怕再说错一句半句,惹怒了这位喜怒无常的主子。而她自己,虽然经了小环的劝解,心结稍解,但不论是她自己,还是掌门师兄,都万万不敢再把事情交给她来做了。所以成日里,她的生活依然是简单的看书练剑,时不时和小环下下棋,或是吹箫自娱,再不过问门派事务半分。因此,她现在的消息已经不甚灵通,知道洛奕尘的到来,是因为亲眼见到。 如今除了早晚还有些凉意外,正午时分的阳光很烈,晒得人心焦,即便是在山上,弟子们也承受不了高强度的训练,所以练剑开始安排在晨昏时分。 她最近倒是迷上了去练武场和众弟子一起练武,玉修门中女弟子不多,如玉澜之流,向来是备受其他弟子们瞩目和呵护的对象。她练剑到了瓶颈期,一人练习总觉如隔靴搔痒般不得要领,便索性去找其他弟子切磋。主管授课的徐长老对她这样颇具天分又勤学刻苦的弟子自然是分外关照的。她不把其他弟子打得落花流水的时候,倒也颇得众弟子的推崇。 她偶尔指正一下师兄弟们错误的姿势,偶尔也请徐长老和他们指点自己的疑惑,多数时候,她一个人占据一个小小的角落,归氏剑法舞得风生水起,连身影都迷失在剑影幻阵中。归氏剑法以轻盈迅捷为主,招数奇诡千变万化,取出奇制胜的效果,她年纪小身子轻,练起来占了很大的便宜,若再加上浑厚澄净的内力,如玉夫人,江湖上难有敌手。 那天黄昏,西天晕染开了一大片橙黄的火烧云,衬得整座青凌峰都像要熊熊燃烧起来。师兄弟们都去吃晚饭了,只有她因为一处剑势转变不顺畅还在练武场上一遍遍练习,连边上突然多了个人都不知道。 “原来姑娘的剑法这么好,那天倒是在下多事了。” “你是?”朝堇闻声收剑,下意识地擦去额头的汗水,转身望向来人。 “在下洛奕尘,彭州城郊,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是他,竟然是他。 朝堇的心突然狂跳了起来。 洛惊风的死状还历历在目,午夜梦回,总是能将她惊醒。而洛奕尘,与洛惊风有五六分像,看见这样相似的一张脸,朝堇没有办法故作平静。 她望着洛奕尘良久,眸中三分惊疑,三分慌乱,三分内疚,再加一分愤怒,看得洛奕尘不明所以,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后脑勺。 “原来是你,还未谢过相救之恩。”朝堇忙闭了闭眼,竭力压下心中万千思绪,行了一礼,强笑道。 洛奕尘摆了摆手,笑道:“你这谢我可不敢受,当日班门弄斧贻笑大方,还未谢姑娘没有戳穿之恩呢。” 朝堇自嘲地笑了笑:“我剑法再高明有什么用,对敌经验不足,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那时若换做是我,还不知道下场如何呢。何况,公子见他人危难能仗义相助,单有这份心已经是十分难得了。” 洛奕尘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姑娘过谦了,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我叫朝堇。”她低了头收剑回鞘,避开他的眼神。 “朝堇?是姓朝吗,倒是个奇怪的姓。听说玉修门上下除了嫁过来的女眷,都是姓玉的,你是……”洛奕尘愣了愣,脱口问道。 朝堇淡淡一笑,并不想多加解释,对他的好感倒是又加了几分。她这一路走来,倒是有很多人问过她的名字,却从来没有细细追问过是哪个朝,哪个堇,更没有人问她为什么不姓玉。虽然这个答案,连她自己的不知道。 朝堇心中酸涩难言,面对这样一双明朗澄澈而又充满关怀的眼睛,怎能不心生悸动?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当日如此冲动,造下这般的冤孽? 她迎着刺目的斜阳余晖,眼中聚起濛濛的雾气,好久才回答道:“不过是弟子罢了,母亲有交代,不必我姓玉,掌门也没有勉强。” “洛公子上山来,想必是有要事要与掌门商量吧,怎么不见掌门相陪,真是失礼了。”她忙转移话题道。 洛奕尘挠挠头,有些尴尬地说:“我刚和贵掌门用过饭,就想随便走走,不想山上布局复杂,竟迷了路,听到这边有动静,就过来瞧瞧。” “山上道路曲折、屋室错杂是为了防止贼人入侵,洛公子没有人带领,会迷路实属正常,还是改天禀明了掌门,让他遣人为你带路为好。” “多谢朝堇姑娘。对了,姑娘剑法这么好,我能与你切磋切磋吗?”洛奕尘脸上尴尬之色褪尽,提起习武,竟是兴致颇高的样子。 朝堇闻言却又心慌了一下,忙低眉道:“我累了,改天吧。” 怎么敢,她怎么敢? 看着这样一张脸都已经需要勇气,与他对战,她怕是连举剑的力气都没有。 洛奕尘也意识到自己话语的不妥,忙道:“是在下唐突了,姑娘想必还没有用过饭吧,还是先去用饭,在下要在青凌峰上住些时日,等有机会再与姑娘讨教吧。” 朝堇点了点头,持剑离去。但如果仔细看便能发现,她的背影是那么仓皇。 但洛奕尘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一个人练拳去了。 朝堇心神不宁地回了房,却见沐琴笙端坐在正厅用茶,见她回来,便让丫环都出去了。 朝堇见她面色凝重,便知是为洛奕尘一事而来。 沐琴笙啜了口茶,缓缓问道:“回来了,用过饭了么?” 朝堇索性也不与她绕弯子,答道:“还没有,方才在练武场上见到了洛奕尘,聊了几句,故而晚了。” “你见过他了?”沐琴笙的心顿时提了起来。 朝堇点了点头。 “你们说了些什么?” “只是随便聊了几句。” 沐琴笙微不可察地舒了口气,温声道:“你毕竟还是个小女孩,碰到这种事情,难免会失了分寸,以后洛奕尘要在这里常住,你能不见就不见吧,这也是你师兄的意思。” “朝堇明白。”朝堇心中苦笑,只是低头应道。 “对了,前几日你师兄问你的话,你考虑的怎么样了?”沐琴笙又问道。 朝堇一愣,脑子飞快回忆前段时间与玉之涣的所有谈话,又一一剔除,唯一需要考虑的,便是婚嫁之事了。 她尴尬地杵在那里,顿觉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了。 “段家主模样周正,年轻有为,最难得的是,对你也是另眼相待。这门婚事,我和你师兄瞧着都不错,段家主也已经首肯。我已修书送到京城问玉夫人的意思了,你若不反对,这事便这么定下了吧。再过三月,你便要及笄了,到时候三媒六聘,趁着我尚能自如行走,定会好好操持你的婚礼,送你风光大嫁。” 朝堇的心腾地一下乱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没有她置喙的余地。可她心中还是酸楚难当。她不知道师兄是为了她终身的幸福,还是为了两家延续姻亲,永结为好,而将她当做一枚棋子?她不知道未来的路还有多长,究竟会不会遇到一个更合心意,能与她执手到老的佳偶,或者段明就是她那个憧憬期盼的良配?她不知道婚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是像她的父母一样相敬如宾,却早早分离,还是如宫中的皇上皇后,互相算计互相欺瞒? 朝堇腾地一下跪倒在地,哀求道:“请嫂子三思。” 沐琴笙不解,问道:“怎么,你对这门婚事不满意?” 朝堇慌乱地摇着头,心中万般纠结踌躇,却难以启齿。她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跪伏在地,浑身颤抖。 “既然没什么不满意的,那便说定了。”沐琴笙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道,“朝堇,我一向以为你是个聪慧的女子,这门婚事无论是对你,还是对玉修门,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希望你能识大体一点。” 她起身,整了整衣襟,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离开,走之前又丢下一句:“这段时间,你还是收收心吧。” 朝堇就这么怔怔地看着她离去,泪盈于睫却忘了坠落,心中苦痛却无法宣泄。 她再一次萌生了去意。 真是窝囊,每次一碰到这种情况,就只想着离开,只知道逃避。 可不离开又能怎样呢,难道真的安坐房中待嫁吗? 她不想争辩,不会争辩,但她不能接受自己的人生受人摆布,何况洛奕尘在山上,让她坐立不安,昼夜难寐,还是避出去得干净。 她最终还是离开了,但却是因为另一个理由。 圣上有旨,玉夫人忠心护国,救驾而亡,追封为一等护国夫人。 之前,是玉夫人带她进宫,这回,是她去接玉夫人回家。 接她的尸身回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十八章 惊逝 马蹄声隆隆,激起漫天尘土。两边的树木如飞一般的往后退去,时不时还有一蓬受惊的鸟儿“呼啦”一声飞走。 朝堇死命地抽着马鞭,不顾马儿吃痛的哀鸣,只盼着能早日赶到灵涯,接回玉夫人的尸身,查清楚凶手的身份,把玉之涣派来护送的弟子都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她早忘了白天黑夜,早忘了身体的疲惫和饥渴,早忘了现在的自己满面尘霜,鬓发纷乱,活像从难民窟里跑出来的女鬼。 一路上,她百思不得其解。玉夫人和她在宫中,守的是多年荒无人烟的冷宫,不说皇上,就连娘娘都没有见过。玉夫人是怎么碰到皇上,又是怎么恰好遇到贼人行刺,她又是如何会去替皇上挡刀的,以她的武功,又怎么会轻易身亡? 娘,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情?你究竟想做什么?是不是连我出宫,也是你精心安排的? 她头痛欲裂,双目赤红,喉咙里蓄满了吸进去的尘土,轻轻一咳便能尝到浓重的血腥味。“嗵”的一声,马儿受不了长日的急奔,前蹄一跪便摔倒在地。朝堇收势不住,便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她半俯在地,神情悲戚而绝望,眼泪一颗颗落入泥土里,消失不见。 不远处有马蹄声缓缓接近,停在她身边。朝堇恍惚间,好像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是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脚步声,再一次在她昏迷前靠近她,抚慰她。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你当年,是怎么选择效忠我的。”楼决随意地坐在一把紫檀雕花太师椅上,把玩着手里的玉杯,语气冰寒似玉。 阿夙恭顺地跪倒在地,凝神答道:“阿夙父母被人杀害,被主子所救。” “是吗,你父母被杀时你六岁,被我所救时分明已八岁。中间的两年,你在做什么?” 阿夙背上沁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面上却不动声色,既不辩解,也不承认。 “我记得当年你也是这样,不管我怎么问,都是一副孤傲自持的模样,即便是扑面而来令人窒息的杀气,都不能动你分毫,这也就是我选中你的原因。现在想来,应该是你已受过严苛的训练的缘故。” 阿夙还是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砖地上,一言不发。 “这么多年,你应当明白我的行事风格,不是有十足的把握,我不会轻举妄动。那么你就该明白,我现在要的并非什么真相,只是一句承认。”他将白玉杯轻轻地放在桌上,那一声几不可闻,听在阿夙耳里,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她微微一颤,头磕在地上,发出响亮的一声,只是道:“主子既已查明真相,阿夙认便是了。” “为什么?” “玉夫人行事,我等不该妄自揣测。但属下所献之良策,皆出自玉夫人之手。” 楼决叹了一声,柔声道:“我知道,要不然,我也不会容你在我身边那么多年,起来吧。”顿了顿又道,“若是醒了,就起来吧。” 这句话是对躺在身后床上的朝堇说的。 朝堇默默地坐起身,只是瞪着楼决的背影气鼓鼓地不说话。 楼决转过身来,细细地瞧了瞧:“气色好多了,小环,把药端进来。” 他漫不经心地说:“可惜曹生不在,这个破镇子也没什么好药,我就随便抓了点看着配的,应该吃不死人,快趁热喝吧。” 朝堇接过,略闻了闻,端起就喝。 楼决忙一把抢过,道:“你还真喝啊,自己开个方子吧,我命人去给你抓。” “医者不自医,你说的。”她哑着嗓子艰难地说。 “事急从权。” “真是什么道理都让你说尽了。” “过奖。”楼决一把打开白玉扇,象征性地摇了摇。 “为什么要拦着我?” “你可知道,我见到你的时候,你鬓发散乱,双眼通红,面容憔悴,眼中却带着刻骨的恨意,几近疯魔,若不是我拦着你,恐怕你到不了灵涯就要死在路上了。” “我是死是活,又与你有什么相干?” “堇姑娘,你失态了。”楼决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声音中已经带了微微的怒意。 他转过身去,道:“过刚易折,多思易夭,你这性子,倒是像极了玉夫人。” 朝堇想起玉夫人,眼圈又红了,可面对楼决,她实在是哭不出来。她闭了闭眼,再睁眼的时候,便已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她沉声道:“好,那么楼公子,朝堇侥幸,承蒙楼公子相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楼决见她依然这般固执倔强,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无意与你置气,眼下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玉夫人之死,还有许多内情,现下京城动荡纷乱,人心惶惶,你贸然前去,只怕会深陷其中,难以抽身。说到底,这不过是玉夫人一个人的事情,她赴死的时候,没有为你考虑过半分,你也不必为了她,以身犯险。” “你想保我?可你是否问过我愿不愿意?”朝堇听到这话,不由得怒上心头。 “这也是玉夫人的意思。” “什么?”她失声问道。 “玉夫人临终前,托阿夙向我传达一个请求,就是不惜任何代价,阻止你去京城。若非如此,我只怕永远都无法确定,我的阿夙,我的左膀右臂,我最信任的部下,竟是另一个人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他扶额低眉,语气难掩苦涩。 阿夙闻言,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楼决见状,忙道:“起来吧,我不过开个玩笑,再去催一下曹生,让他快点赶过来。你以后赶路能挑大道走吗,这荒山野岭的,真是,我赶过来一趟容易吗?” 朝堇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浑身颤抖起来,完全控制不住。 “你在发抖?”上官珏问。 朝堇无暇答话,虽勉力压制,却抵不住心底的寒意。 “这是病,得治。”上官珏一脸严肃地说。 像是突然碰触到什么开关,朝堇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她的笑容,如苍莽荒原上的一朵春花,又如冰雪世界的一盏雪莲,上官珏竟看得呆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笑。” 朝堇却好像没听见,依旧旁若无人地笑着,直到笑出了泪。 她俯下身去,哭得肝肠寸断。 楼决见状,轻轻叹了一声,深感自己压力重大。 他走上前去,轻拍朝堇的背脊,柔声道:“别难过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过了许久,他见朝堇依然颤抖不止,痛哭不停,狠了狠心,便将她捞了起来,小心地搂在怀里。 “别动,再动打晕你!” 朝堇挣扎了几下,见挣不开索性便放弃了。说来也奇怪,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朝堇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寒意稍减,只觉得安心。他的怀抱带了一股淡淡的药香,细细嗅去,是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味道。 她试探地去把他的脉,却被他一把抓住。 “你是想看看我有没有发烧,还是想轻薄于我?”楼决调笑道。 “你有病。” “对,我有病,你也有病,这也算一种缘分。”他不以为意,声音却略略沉郁了下来。 朝堇没有再理他,只是理好头发衣襟准备离开。 “你不怕我再打晕你?” 朝堇转过身来,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若是能,就一辈子打晕我,否则只要我有一刻清醒,我还是要去的。” “玉夫人的话你都不听了吗?” “我幼年失怙,现又失恃,还未好好尽孝双亲,已是不孝,为人子女,难道还要我看着我娘的尸身流落他乡吗?我娘一心为我,是不想我卷进这些风波里,但我亦一心为她,落叶归根,报仇雪恨,又有何错?” 她目光穿过窗牖,穿过回廊,穿过影壁,望向那遥远的看不见的天际,声音哀怨而飘忽:“她生我养我,陪我度过这生命最初的十五年,可现在想来,她于我,竟仿佛是一个陌生人一般。她所经历的一切,我从未在身侧,她一生所谋,我竟全然未曾知晓。我一路走来,听到酒楼茶肆中,人人谈论玉夫人,可他们说起的,竟是那样渺远空洞,仿佛乌云遮月,难掩清辉,众星畸零,独见孤月高悬,根本不是我记忆中的娘亲的样子。终究是我对她关心的太少,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我做什么都难以弥补万一,可我还是想知道,我的娘亲,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她的所思所想,她的苦心筹谋,她的举身赴死,究竟何如?” 楼决沉默了半晌,道:“你要去也可以,我陪你去,不过,抵京之后,你的一切行动要听我的安排。这其中的轻重,你要拿捏清楚。” “好。”朝堇也妥协了。 曹生不久后赶到,把过脉之后连连摇头:“一个个都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就没见过你们这么不听话的病人。” 楼决闻言,略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曹生示意楼决出去谈,朝堇却道:“就在这里说吧,还有什么我承受不得的。” “咳咳。”曹生清了清嗓子,道:“毒已侵入五脏六腑,没救了。” “怎么会?”问的人却是楼决。 曹生看也不看楼决,又接着说:“三种办法,散毒,逼毒,抑毒。” “怎么说?” “第一种,散毒,方子我有,但不一定有用,吃了死得更快也说不定,就算有用,期间会发生什么事情,我都无法担保;第二种,逼毒,找几个高手合力,重新驱除毒素,但由于中毒太深,你的五脏六腑会受到极大损害,此后多病多痛,会咯血而亡;第三种,用药抑毒,药不是好药,会强行支取未来精力,调动起全身机能抑毒,此法逆天而为,有损阴鸷,会折损寿命,当药物开始反噬后,生不如死。” “那解了和没解有什么分别?你这三法,分明条条把她往死路上逼!”楼决怒道。 “所以我说没救了。”曹生无奈地一摊手。 “你说的,可是‘春尽?’”朝堇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 “你居然知道春尽?”曹生惊问,“此乃我苗族秘药,概不外传的,你怎会知道?” 朝堇低头不言,上官珏却是知晓她身世的,归氏后人,知道些秘事也不奇怪,只得无奈地挑了挑眉。 曹生面色却有些哀伤:“三春去欲尽,万念皆成空。这本是绝望的药。姑娘是选定这第三种了吗?” “不行。”又是楼决,“曹生,我们出去谈。” “不用了,我选第一种。” “姑娘好魄力。”曹生闻言便坐下来研墨写方子,不一会便递给她,“你瞧瞧,若有不妥之处,你再改改。” 朝堇接过,细细看去,越看越是心惊:“方是好方,只是这些稀有奇绝的药材,又往何处取得?” 楼决道:“这你不用操心,只管安心休息。”说完两人都出去了。 是了,就是春尽。楼决的身上,就是春尽的味道。 要经历过怎样的绝望,才会选择这犹如饮鸩止渴的春尽? 朝堇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他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十九章 焚烬 药材准备需要时间,朝堇又急于赶往灵涯。所以一行人又略休息了几个时辰,等到玉修门弟子循迹找了过来,便又重新上路了。曹生则离开为她寻药去了。 朝堇看向楼决,和他身后侍立的阿夙和小环。虽然她身体尚未复原,但还是敏锐地感觉到,暗处还有很多人。 多半是楼决的人吧。朝堇暗叹道。这样大的排场,他到底是什么人,朝堇已经能够大致猜到。 她的耳边想起之前玉之涣告诉她的话:“查不到,我们什么都查不到。除了睢园,我们对他一无所知。但睢园看似只是一处民宅,实则机关重重,高手如云,我们根本不敢靠近。” 那么,他又是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他和玉夫人,又是什么关系? 思及玉夫人,她的头又开始痛,冷颤不止。已是入夏的天气,冷汗却湿透了深衣。 及走到这处废弃的小屋外,已有人牵了几匹马等在路边,见到楼决,都齐齐下跪,口称“主子”。 楼决瞧了瞧她的神色,有些无奈,问道:“还能骑马吗?” 朝堇默了默,只能摇头。 楼决揽了她的腰,飞身上马,道:“此去路远,你身体又这样糟糕,还是骑马快一些,你就将就一下吧。” 靠在他的怀里,朝堇开始习惯春尽清苦而惑人的味道。 她轻轻地问:“为什么,要选择春尽?” 马蹄声隆隆,楼决好似根本没有听到。 一路上,阿夙经常不在队伍中,每隔一两个时辰才会回来一趟,从一大堆信件挑出来几封呈给楼决,又匆匆离去。楼决却总是看也不看,径自揣在怀里。 但朝堇发现,每当夜晚他们找地方落脚时,他的房间的灯总是整夜不熄,时不时可以看见他在油灯前凝神苦思,或者焦躁地在房中踱步,却又小心地不发出一点声音。他们总是戌时休息,寅时便起身赶路,本就没有多少时间睡觉。他白天还要带她骑马赶路,精神上却不见任何疲惫。只是他身上“春尽”的味道,总比前一日要浓烈一些。 难得的是小环,这样的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一人独骑,夜间还要照顾她,却从不见她喊累,眉宇之间的高华之气,反愈见清晰。 倒是她带来的弟子,已经有了怨言,时不时想找些麻烦出出气,都被楼决收拾了一通。 这样的日子过得几近崩溃,朝堇终于受不了了,她提出让他们缓行,自己先走一步。毕竟这是她的家事,别人没有义务陪她一起吃苦。楼决断然拒绝,争执了半天,楼决同意与她先行上路,阿夙带小环和玉修门弟子垫后。 快进灵涯的时候,楼决提议两人先找客栈休息一晚,第二天再打理干净去守灵。朝堇同意了。 当晚,楼决将第二天可能会遇到的人和事都细细讲了一遍,并把哪些话应该怎么答,哪些话应该装作没听见,哪些话应该坚决否认都教了给她。朝堇的反应从最初的震惊到厌恶再到麻木,只是思及娘亲,总是忍不住要落泪。楼决见她这般模样,便让她好好休息,又终归是不放心,干脆在她旁边守了一宿。 寅时三刻的时候,朝堇又从梦中哭醒,见楼决守在油灯前依然在看着什么,便默默地起床梳洗。 楼决听见动静,头也不回地说:“你去吧,别忘记我说的话。”便又忙自己的事去了。 玉夫人的遗体被安放在灵涯城皇觉寺中,数名高僧日夜念经,想助她早登极乐。可惜盛夏酷暑难当,尸身已有腐坏,皇上命人源源不断地运去大量的冰块安放在殿中,却不肯为她涂上一点防腐的药剂。他本想将她葬入皇陵,却因为她的遗言,只能等到朝堇赶到见上最后一面,然后便火化。 朝堇赶到的时候,毫不意外地看到皇上坐在棺木旁边,眼中含泪。她大约猜到了皇上与玉夫人之间的一些过往,但死者已矣,她不愿再妄加揣测。 皇上是个年过五十的老人,看起来身体还算康健,只是因了玉夫人的故去,模样憔悴了不少,见她来,缓缓问道:“是朝堇吗?” “回皇上的话,民女是朝堇。”朝堇忙跪拜道。 “起来吧,葬礼的事情,你不用操心,礼部已经妥善安排好。她是为国捐躯,朕会给她应有的一切待遇。只是这遗体不能久置,你既然已经来了,守过这一夜,明天就火化吧。”他虽然看起来很悲伤,脑子却依然很清醒,所有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有条不紊地交代下去。 “是。” 仿佛是不经意的想起,皇上又问:“朝堇的堇,可是木槿花的槿?” 朝堇略慌乱了一下,心思转了三转,想起楼决的嘱咐,只是轻声答道:“回皇上的话,是堇花的堇,民女卑贱,不及木槿高贵。” 皇上听到这个答案,像是不太满意,沉默了很久,才道:“朕昔年初遇南心之时,漓水河畔木槿灼灼盛开,颜如舜华,她醉卧花丛中,一袭白衣却比木槿更清华高贵。” 南心是玉夫人的闺名。 朝堇低着头不敢细看天颜,不知道他此刻是什么表情,他若是有真情,想来定是悲痛遗憾的吧。 皇上又道:“你便安心守着吧。”他依然端坐在一旁,没有离去的意思。 “朕也,舍不得她走。”他俯下身去胡乱地擦了一下眼睛,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朝堇偷偷抬眼瞧去,只能看见他微颤的身躯和斑白的头发,九重天子,在这一刻,竟显得如此的无能为力。 但她想起楼决提及皇上时眉眼的冷峻,不由得笑自己的愚蠢。他是皇上,居高位已多年,再柔软的心肠,只怕也磨砺成了冰冷的锋刃了吧。 “请问皇上,刺客是否已经伏诛,是否有人指使,主谋是谁?”虽然上官珏一再强调,让她不要问这些问题,但她认为,于情于理,她都应该把这些事情问清楚。 不出意料,皇帝沉默了。 “刺杀皇帝,等于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请皇上彻查此事,绝不姑息。”她重又俯下身去,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砖地上,沉声道。 “……朕会……给你一个交代,即便……是为了南心。”皇上沉吟了半晌,却只有这么含糊的一句答复。 朝堇在心里冷笑,她确信在皇上那里,是不可能得到更多的信息了。但皇上的态度,已经给了她想要的答案。 朝堇进来时便已经换上了重孝,在棺前跪到天明。两人一夜无话。 期间朝堇几次强忍住哭意,只是一副木然的表情。这也是楼决的嘱咐,虽然她并不知道为什么。 第二天一早,只听哀乐阵阵,鞭炮齐放,已有人进来抬棺。 朝堇猛地站起身,跪了一夜的腿脚早已麻木,晃了几晃硬是站住了。她忙跌跌撞撞冲出门去,跟着玉夫人的棺椁走到寺庙大院中。 这回,是真的要送走娘亲了。她的泪再也止不住,瞬间打湿了衣襟。 棺木从她来到火化,没有打开过,说是最后一面,却只能碰到冰冷的棺身。 烈焰熊熊而上,有礼官在高声念着什么,七七四十九名高僧围坐在侧,祝祷往生极乐,她的耳边却只有嗡嗡声,满心满眼都是那个火焰中模糊的身影。 娘,对不起,你为爹爹,为我,为归氏一族,为这万里江山,殚精竭虑,苦心孤诣,我却只看到了你的冷漠,你承受了这么多的压力苦难,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不曾为你分担过分毫,你心里的痛苦和挣扎,我也不曾体念过半分。 这么多年,都只有她们母女两个相依为命,若是,若是她当时没有离开就好了。她再也站不住,跪倒在地,痛哭失声。 计划,什么计划,值得她为此牺牲自己的性命?除了自己的悲痛欲绝和皇上半真半假的难过,又换来了什么?楼决什么都不肯告诉她,说是为了她好,可如今她已经陷于其中,再难抽身,即便她不问,也自会有人来告诉她。 她的思绪乱作一团,一时竟分不清是喜是悲是怒是恨。 未几,有小太监躬身捧了玉夫人的骨灰坛子递到她的手里。她颤了颤,差点没接住,幸而那个小太监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 “哎呦我说朝堇姑娘,这坛子你可得拿稳了啊,摔了可就没有了啊!”那小太监急道。 曾经那么鲜活的一个人,如今捧在手里,像是轻若鸿毛,但又仿佛重若千钧。朝堇紧紧地抱着骨灰坛子,像抱着玉夫人一样,哭得不能自已。这么多年,她甚至都没有好好抱过玉夫人,如今之后,也再不可能了。 小太监慌了神,问道:“要不奴才帮你拿?玉夫人还留下了一些遗物,皇上早命奴才全都打包好了,一会给你一并送去吧。” 朝堇却不依,紧紧抱着坛子不肯撒手,还没行过礼,便慌忙地离开了。 她没有瞧见,皇上身边的大太监低声对皇上说了什么,皇上的目光便扫了过来,端详了她的脸许久,脸色从疑惑变成了凝重。 等回到客栈,弟子们都已赶到与她会合。楼决却已经不在客栈,只留下小环一人,见她回来,道:“主子会在彭州等候,请朝堇姑娘准备启程。” 朝堇闻言不再说什么,只是安排弟子们收拾东西准备回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二十章 望园 回到彭州的时候,阿夙早已在城门口等候。 朝堇见状,便让弟子们带了骨灰盒子先走一步,自己随着阿夙去见楼决。 两人骑着马在彭州七拐八绕,走了约莫有半个时辰,才在极荒僻处找到一处园子,朝堇抬头一瞧,“望园”,忘缘,便知又是楼决的手笔。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朝堇象征性地遮了遮眼,以掩饰尴尬。 园子不大,只有七八间屋子加一个小花园,布置的倒是很干净雅致。沿着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就能走到那个花园,花园中有一个小亭子,一袭白衣的楼决正在那里看文书。 楼决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瞧了瞧,道:“好像没怎么瘦,气色也还行,曹生是不是把错脉了啊,不行,得让他再把一次。” 曹生缓缓走过来,道:“姑娘稍等片刻,药已在煎了,需配了药引子服下去。今天晚上观察反应,若能熬过今晚,大约能有七八成把握,这几天每天我都会给你诊一次脉,若是一切正常,服满七七四十九天,应该就可以了。不过期间凶险万分,随时可能出现意外,你要有心理准备。” 朝堇想了想,问:“药引子是什么?” 楼决滚动了一下喉结,艰难地说:“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曹生点了点头,一脸幸灾乐祸地出去了。 朝堇大致领会了,痛苦地捂住了脸。 楼决笑道:“左右这会儿无事,手谈一局如何,小环想找一个棋友很久了。我奉劝你,短期内还是不要练剑了,以免真气乱窜,加速毒的扩散。” 朝堇点点头,见小环已经捧来了棋盘,便与小环下棋去了。 楼决回过身去,不知低着头写着什么,再没有要与她说话的意思。 小环的棋力初看不觉惊艳,只是朝堇总觉得自己一步步在踏入她的陷阱,绵里藏针,化物于无形。朝堇与她下了三局,皆以输两三目结束。 朝堇忍不住叹道:“才女就是才女,怎么下都是我输。” 小环摇了摇头,道:“不过是些雕虫小技,在当今这世道,是最没用的东西。” “各人自有各人的活法,我以为你一向是豁达的人。”朝堇愣了愣,道。 “谈及自身,还能说豁达,那才是真的虚伪。”小环笑着答道,那笑意却满满的都是苦涩。 “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护你平安。”朝堇想了想,正色道。 “你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吧。”楼决闻言,突然插了一句。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各人也有各人的命数,真到了时候,谁又能护得住谁呢?”小环垂着头收拾棋子,语气飘忽得让人揪心。 朝堇觉得有些气馁,楼决,阿夙,小环,他们每个人都有着许多的秘密,心上的大门从不对她打开,朝堇尊重他们,不去刻意打听,可他们一次次地来靠近她,对她好,给她温暖,当她以为终于走近了一步的时候,却依然一头撞在心上的大门上。 这样的关系,本就是不对等的,又能维持多久?等她回了玉修门,或是楼决终于耐心耗尽,他们谁都可以潇洒地抽然而去,把他们的相识当做一场梦。那么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已有丫环端了药来,恭顺地请她喝。她瞧了瞧乌黑沉郁的药汁,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罢了罢了,又何必想这么多?人这一世,苦也由之,乐也从之,不带遗憾地离开,不就是最好的结局? 大约大半个时辰后,药效发挥作用,朝堇突然觉得心肺刺痛,浑身无力,顿时软倒在地。 楼决连忙放下笔来扶她坐好,两人席地而坐。他一运气,真气就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朝堇体内,护住朝堇的奇经八脉。 曹生叹息道:“你本不必如此,你的真气本是强行得来,此刻输送出去,你至少要大病三个月。” 楼决只是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哪怕朝堇已经接近昏迷。 他一把抱起朝堇走向房里,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 毒素在药力催动下四处游走,当晚朝堇便发起高烧,浑身滚烫,意识不清,皮肤竟渗出紫黑色的汗水来。 “这药威力极其霸道,相当于侵皮蚀骨,削筋断脉,才能将她渗入骨髓的顽毒寸寸剐尽,但也因此,难有生存之望。端看今晚了。” 楼决陪坐在床头,有气无力地摇摇头,示意他快点想办法。 曹生一摊手:“药已经下了,接下来的要靠她自己了,我去叫小江过来吧,你这幅样子已经自身难保了,根本帮不了她。” 阿夙走进来说:“小江最近不太对劲,我派他出去了,我虽然功力不如他,但总能尽些力。” 楼决却只是摇头。 阿夙有些急了,道:“主子难道忘了自己背负的责任吗,若是为了她出了什么事情,那可怎么好?” 楼决还是摇头,缓缓道:“她是我大业中最重要的筹码,如果她死了,我就前功尽弃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重新来过的那一天。” 阿夙一听这话忙跪了下来,道:“主子,我们再想别的办法,肯定会有的,犯不着为了她……” 曹生忙截断她的话头道:“你还是出去吧,他自有分寸,我也在这里看着,不会有事的。” 朝堇烧得迷迷糊糊,可这些对话,还是断断续续地进了她的耳中。 果然,只是一颗棋子吗? 毫无由来的关心,内心却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是因为她是一颗棋子吗?所以不用交心,不用解释,只需要步步算计,让她身不由己为他们卖命,就像之前的棋局吗? 朝堇翻了个身,面朝里,将身子缩了起来,感觉从来没有的脆弱无助。 爹爹死了,娘也死了,师兄要操心他的事务,嫂子也忙得顾不上她。段明终究与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楼决,楼决……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四处奔波,任人搓圆捏扁,这难道就是她的结局吗? 那么,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如……就这样吧? 楼决察觉到她的呼吸越来越乱,也越来越微弱,心中大惊:“怎么回事?” 曹生摇了摇头,道:“你先把她放平吧。”言语间,竟已有放弃之意。 楼决见指望不上曹生了,心中焦急万分,一咬牙又开始输送真气。 “输真气没有用了,她是自己想死。” 楼决惊道:“怎么会?” “若是能知道她现在在想什么,就能找到解决之法。” 楼决有些拿捏不准,迟疑道:“无非是因为玉夫人过世,可据我所知她们感情十分疏离,她不可能因此而轻生。” “病重的人,心志总是格外脆弱,任何事情都有可能成为压垮她的一根稻草。” “据我所知,她一贯是个坚强的人,当年玉泉死的时候她才八岁,已经能够强忍眼泪随在她娘身后处置后事了,这么多年玉夫人对她倍加冷落,她也依然顽强不屈地活了下来,这毒困扰她多年,若是心志不坚早就撑不住了。她能够撑到今天,又怎么会轻易言死?” 听到这里,朝堇的泪便涌了出来,沿着眼角缓缓地滑落。她只觉得她短短十五年的人生,像是已历尽苦难,细细想来,都是辛酸,竟找不到一件让她开怀的事情。 “让她自己想清楚吧,心结还是要她自己解,若是她想不明白,我们也无可奈何。”曹生叹道。 楼决眼中闪过一分踌躇,复而又化为坚定。他冷冷一哼:“想不到竟是如此无用,一点点伤痛就寻死觅活,怎能成大事?她那么想死,就让她死吧。我们出去。” 曹生又轻叹了一声,随着楼决出去了。 天边隐隐有雷声滚动,乌云翻动,遮住了微弱的月光,正是风雨欲来之势。一道亮得可怕的闪电划开漆黑夜幕,依稀照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坐在朝堇床头,一缕发丝滑落,拂过朝堇的脸颊。 唇上依稀有冰冷的触感,有什么东西一滴滴落入口中,依稀还有一丝熟悉的味道萦绕。朝堇迷迷糊糊的不甚清醒,只是不适地拿手拂了拂。待到真正醒来,正好迎上最响的一声雷,外面是瓢泼大雨,里面却静无人声。胸口闷痛得厉害,头也沉沉的重若千斤,口中血腥味甚重,令人欲呕,不及细想,她重又沉沉睡去。 天色微明之时,雨势渐收,夏季的酷热倒是散去了不少,风拂过树叶的声音清晰地从门外传来,温柔地唤醒了她。朝堇瞥见窗外晨曦微光,苦涩地笑了笑。 小环恰在此时进门,见她神情,也不由得怔了怔,忙道:“你醒了。感觉如何?” 她张了张嘴,才发现喉间竟发不出一丝声音,挣扎半天竟也无法起身,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晚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楼决。他只遣了人时时过来探望,可惜朝堇时昏时醒,浑身无力,口不能言,竟未曾探得只言片语。 曹生也很少再来,只命人煎了药每日按时送来,看着她喝完才走。 她等得心焦,只盼着自己赶快好起来,自然是对曹生言听计从。 七日后,朝堇终于能够开口说话,她问的第一句话便是,我卧床许久,无缘得见楼公子,不知他可否安好。 可小环只是垂着头闷声喂药,神色肃然而悲戚。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朝堇已经能够下床走动了,只是时常觉得酸软无力,真气也时断时续。她趁着小环不在,一个人悄悄地摸出了房门,沿着回廊一步步地走着,大约走过了两个拐角,便见阿夙在一间屋子门口守着。她明白楼决便是在此处了。 她缓缓地走上前去,低声道:“我该走了,走之前想来拜别楼公子,不知楼公子现在何处,是否安好” 阿夙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回身见是她,眸子冷了下来,言辞中也带了浓浓的寒意:“姑娘还是顾全自己吧,主子一切安好,不劳你费心。” 朝堇愣了一下,嘴颤了颤还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她的眼中充满了失望之色,转身欲离去。 她想了想,又回过头道:“那不知曹大夫在何处?我想谢谢他的救命之恩。” “不必了,姑娘若是大好了,就尽快上路吧,我们事多,无暇顾及你,堇姑娘请自便。” 小环捧了一个盒子寻了过来,见状道:“这是曹生为姑娘配的药,若是姑娘没有大碍了的话,我们便启程回去吧。” 朝堇点了点头,再最后看了一眼那间紧闭的屋子,便随着小环走出了园门,迎着清晨最凉爽的微风,心,却随着步伐一点点冷却。 小环跟随她日久,已约莫能感觉到她的心绪,忙跪下道:“姑娘,主子他,他有他的苦衷,请姑娘体谅。” 朝堇愣了愣,苦笑道:“我体谅他有什么用。” 小环讷讷,有些事情,却苦于不能言,要不然以朝堇的聪慧,不知会惹出多少麻烦,只得默默地站起身来,随着朝堇离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二十一章 及笄 永灵三十五年,九月初三,朝堇的生辰,也是她该行及笄礼的日子。 但她匆匆赶去京城扶灵回来,加上毒素侵体,心力交瘁。将玉夫人的骨灰坛子葬在父亲身边后,她便整日关在自己屋里,没人知道她在做些什么。 她在思考,娘亲让自己出宫究竟是为何,死因又是为何,与皇上又是为何,但这些她都想不明白。 她能想明白的,是她与娘亲的过往。从小到大,她与娘亲从不分开,看似是关心,但又像是软禁。娘亲对她的态度很奇怪,她从不抱她,亲她,哄她,但却处处为她精心安排,致使她的人生从不发生意外,除了父母的离世。这不像是娘亲对女儿的关爱,但像什么,她也说不上来。终究是自己经历的太少,不明白,只能是不明白。 但娘亲对她还是很好的。她那年被人下毒,伤了身体,留下了病根,娘亲动用了自己所有的关系,只为求一颗解毒丸。她日夜为自己运功排毒,还把大部分毒渡到了自己身上。 她在练功时无意冲撞了路过的三皇子,被施以杖刑。听闻是娘亲去求了皇后,皇后才发话保下她,并斥责了三皇子不够宽厚大度,难当大任。 她看书时不小心碰翻了砚台,连带着几本书也遭了毒手。那些都是一些内功心法和归氏秘录。娘亲看了看墨迹斑斑的书,却没有责怪她。但她半夜醒来却发现娘亲仍在烛火下,默写被脏污的书页。 太多太多,以前朝堇从不去想,但现在,这些记忆却化作一粒粒石子,在她的脑海里翻滚研磨,令她痛不欲生。 “朝堇,”沐琴笙在门口犹豫了许久,还是推门进来了,微笑道:“今天是你及笄的日子,这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要好好珍惜啊。” 身后的丫环默默地把衣物首饰举过头顶,朝堇抬起头看了一眼,沉默许久后才缓缓地沙哑着嗓子说:“放下吧。” 沐琴笙欲言又止,但在观察了她的神色后,最终还是没说什么,默默地出去了。 朝堇焚香沐浴,换好采衣采履,然后去堂室里间等候。 她的双亲俱已不在,所以仪式由沐琴笙主持。沐琴笙做事一贯周全,自然不会出什么问题。但朝堇全程都在走神,以至于她丝毫没有注意到,一堆女性来宾中,有两个男子。 一个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旁看着她,目光灼灼,眉眼含笑,却是洛奕尘。 另一个只是静静坐在下首,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个酒杯,目光却看着她,眸色晦暗不明,但此时正要被插进朝堇盘好发髻的那根发笄,却是他命人翻遍库房才找出来的。小巧精致,低调奢华,一看就名贵不凡。 但很遗憾,朝堇都没有注意到。守孝期间,不闻丝竹,不摆宴席,仪式沉闷得很。她只是安静地听着众人的祝福,一一谢过他们送来的礼物,然后静待仪式结束,准备回房间继续发呆。 楼决待四下人走得差不多了,上前去掳了朝堇就走。 “你今天真美。”精心盘起的发髻,镶珠砌玉的发笄,加之细细描摹的眉眼,华丽繁复的衣裳,竟连被风吹乱的发丝都显出一股惊心动魄的妩媚来。 “过了成人礼,你便可以谈婚论嫁了。”他轻笑,手慢慢地抚过她的发,她的颊,她的唇。 朝堇却兀自低头不言。 上官珏见状敛了笑意,沉声道:“皇帝下了旨,督察御史以下大小一十三名官员,妄图弑君,大逆不道,已经全部处斩了。” 朝堇无声地笑了笑,反正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洛惊风一案也是草草了事,若不是老皇帝已经老迈昏庸至斯,便是有意包庇了。 “我知道你不信,没有人会相信,这背后自然是有人主使,而且,我已经查清楚了。” 朝堇终于抬起头,仔细地盯着他,像在判断他是不是在说谎。他比上次见面又瘦了许多,面颊已经深深地凹了下去,下巴线条异常凌厉,唯有一双眼睛,依然明亮坚定,不容置疑。 “但是我还是不能告诉你,这其中牵涉的事情太复杂,千丝万缕,也一时半刻说不清楚。趁你还没有牵涉其中,不要再查下去了。这些事本跟你没有关系。” “他们害死了我的娘亲,你说这跟我没有关系?”朝堇猛地挣出他的怀抱,怒道。 “都是陈年旧怨了,玉夫人选择什么都没有告诉你,自然有她的道理,这跟你真的没有关系。” 朝堇只是冷冷地笑,转身欲走。 “我会帮你妥善处理。”楼决挽留道。 “多谢你的好意。”朝堇猛地抽出那根发笄,丢还给他。 青丝如瀑,随风飞扬,那支发笄也随着发丝缓缓落地。 “多谢你的好意。”她又说了一遍,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楼决没有去接,任凭发笄摔落在地,上面装饰的蝴蝶顿时摔断了一只翅膀。 他只能苦笑。 但他决定的事,从来不会改变。他已经派人切断了朝堇追查的所有线索。 楼决后来还是去把发笄捡了回来,只是那只翅膀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朝堇走回大殿,想去找沐琴笙帮她重新梳一次发髻,却在路上看到匆匆赶来,跑得满头是汗的段明。 “对不起,我来迟了,仪式已经结束了吗,咦,你这是怎么了?”段明只穿了一袭素色衣衫,此刻被汗水层层浸透,显得狼狈不堪。 迟到了,就意味着永远迟到了。 那时的他们都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段家主,请进吧,我先走一步。” 她捂着自己的头发,仓皇离开。 为什么,总是过得如此狼狈?明明想要逃开一切,却总是身不由己卷入其中,想要一探究竟,却又被重重阻隔在外?命运的手,翻手无情,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人偶,被无形的丝线捆缚了手脚,一举一动,都由不得自己。但她自有她的傲气,又怎会轻易向命运屈服? 段明前来,自然不是为了庆贺她及笄这么简单,这点她非常清楚。如今玉之涣、段明、洛奕尘已经三方结盟,为的就是对付玉彦棠。至于洛奕尘为什么会想要对付玉彦棠,因为他查到的种种迹象表明,洛惊风是玉彦棠派人杀的。这让她感到不寒而栗。 如果结盟的基础是欺骗,那么这盟约又能持续多久? 但沐琴笙却说:“只要结果是好的,最初的目的,又有什么重要呢?” 她一向精致的眉眼竟透出了一丝丝狠意。 她又问朝堇:“那个楼决,到底是什么人,你怎会与他相识?” 朝堇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默然摇头。 沐琴笙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只能道:“其人委实难测,绝非易与之辈,为了你自己,也为了玉修门,最好还是莫要深交了。我瞧着那个段明很不错,对你也很上心,这样的人,才是最适合一生相伴的人。” “嫂子,让你费心了,朝堇还在热孝期,暂时不会考虑这些。”朝堇垂首道。 “我不过随便提提,你不必多心,终身大事,总还是要考虑清楚的。嗯,我瞧瞧,兮月的手向来巧,盘得很精致呢。” 朝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神情越发的冷峻,眉眼也有些凌厉,她这样的人,怎么会适合嫁为人妇呢 她注定是活在刀光剑影里的人。 是夜,月隐星稀,朝堇躺在床上,心绪难平,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出了门去,跑到练武场舞剑。 剑光凌乱,成为昏暗夜幕中唯一的亮色,映着朝堇冰冷的眼睛。她心里存了太多事情,剑势也显得心事重重、凝滞不通。终于在一招收剑回刺时,回身不及,扭了手腕,长剑也脱手落地。 朝堇收回了剑,席地而坐,只是捂着手腕发呆。 母亲死了,她知道这不是结局,而是开端,一场腥风血雨的开端。可她却仿佛是置身事外,一无所知。皇帝的支吾不言,楼决的一再隐瞒,还有她派出去刺探情报的人的屡屡受挫,都显得欲盖弥彰,黑幕重重。无非是些争权夺位的宫廷阴谋罢了吧,朝堇想,若不是母亲牵涉其中,自己可能永远都不可能关注这些。可听楼决的意思,母亲的死亡,不光是她心甘情愿的,甚至是她一手策划的。她不惜牺牲自己,到底是为了换取什么? 母亲与皇帝显然有一段旧情,甚至直到今天,皇帝都还对母亲念念不忘,何况母亲是为救他而死,足以换他的一生不忘。但仅仅是如此吗,那母亲何以这么多年身处一个离他最近却永远都无法见他的地方? 还有楼决,从她获取的情报来看,他不是青州本地人,应是从北方过来的,已在这里住了许多年,武功很高,富可敌国,有一个秘密组织,但行事很低调,少有人察觉他的存在。据说来这里主要是因为南地气候温暖,适宜他养病。也因为他身体原因,鲜少插手青州的事情。这与朝堇对他的判断基本一致,但最重要的身份,还是一无所知。 朝堇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才恍惚感觉到手腕疼的厉害,月色晦暗看不分明,只能轻轻揉着。 “睡不着啊?”一人走过来,也不嫌弃地上灰尘弄脏了他的白衣,学她那般席地而坐,道:“我听到这里有声音,反正也睡不着,就出来看看。” “段家主屈尊前来,是我玉修门招待不周,怠慢了。” 段明笑了笑,道:“堇姑娘言重了,是我不好,注定是个劳碌命,却偏偏养成了择床的坏毛病,到哪都睡不安生。” 他目光下移,就望见了朝堇紧紧握着的手腕,忙道:“堇姑娘受伤了,严不严重,还是找大夫看看吧?” “不妨事,只是扭伤罢了,过几天就会好的。” “我帮你看看吧。”段明执意拉了她的手过来,借着月光凑近了仔细看,“都肿了,堇姑娘稍等,我房中有跌打药酒,擦几回就不痛了,我去拿。” 朝堇低低地应了一声,看着他急匆匆地奔走,累得满头大汗。她待段明给她擦完药酒,递了帕子过去,道:“擦擦汗吧。” 段明尴尬一笑,摊了两手道:“我现在可是两手都是药酒,若是染在帕子上,可就不好洗了。” 朝堇无奈,只得探身过去替他擦汗,两人呼吸相闻,夜晚仿佛一下子静了下来。 段明轻轻道:“下月初三是我生辰,也是及冠礼,请帖已经送达,我希望你也能来。” 朝堇忽地感觉心慌得厉害,忙退了回去,却一不留神跌坐在地。段明忙扶了一把,问道:“怎么,堇姑娘不愿意?” 朝堇强笑道:“不,这样重要的日子,朝堇一定会到场,庆贺段家主成人及冠,以报今日段家主到场庆贺朝堇及笄之情。” “说来也是缘分,我与堇姑娘生辰恰巧差了一月,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朝堇略略一笑,客套道:“天色已晚,段家主早些睡吧,我也该回去了,多谢家主赠药。” “记得一日三次,注意休息,明天再会。”段明神色僵了僵,勉强笑道。 “多谢关心。” 段明怔怔地看着她离去,直到背影消失不见,都忘记转身。 “多少年了,自从少爷当上家主,我有多少年没有见到少爷这样挫败的神情了。”老管家走上前来,叹道。 段明垂了眼,神情落寞,道:“她的戒心太重了……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走进她的心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二十二章 二叔 段明这次来,是为了私事,这点谁也没想到。 他站在堂中,神色颇有些举棋不定,踌躇道:“玉掌门,我需要一支队伍,去找一个人,一个已经消失了很久的人。” 玉之涣想了想,惊问道:“你是说,段二爷?” “不错。”段明点了点头,道:“我派去找他的人回来报信说,好像发现他的踪迹了,但是我的伙计都派出去了,所以我来找你借人。” 玉之涣低头沉思了一会。自段玉两家重新结盟以来,玉修门受了段家庄不少恩惠,金钱、人脉、甚至是战略帮助,可却至今寸功未立,眼下倒是个好时机。当下拍板道:“段家主如此坦诚相待,玉某又怎会推辞?大概需要多少人?” “不需要太多,但都得是高手。” “师兄,让我也去吧。”朝堇原是玉之涣硬拉来陪坐的,之前只是一直发呆,此刻却忽地嫣然一笑,半是恳求半是撒娇道。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学会用笑去迷惑人了。 “这……”玉之涣沉吟道。 “阿堇已经是成人了,可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了,此番前去,也算是将功补过吧。请师兄成全。” “罢了罢了,女孩子大了,心就野了,这小小的玉修门哪里关得住她呢?段家庄,她跟着你出去,你可得帮我看着她点啊。”玉之涣半开玩笑地对段明说。他虽然面上犹豫,但心下却是高兴的。朝堇自上次洛惊风事件以后,已经消极避世许久,这还是她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主动请缨,自然没有什么不能允许的。况且,若能借这次机会,两个人在一起好好培养感情,虽在孝期,但能先把婚事订下来也不错。 段明但笑不语,神情却满是期待和欣喜。 段二爷曾经也是风云一时的人物,与段明的父亲是一母双生。 双生儿本是不吉利的事,按照传统必定要处死一个。但段母舍不得,段父心疼妻子,终究还是留下了。只是请段父当时的好友傅衍之收二子为徒。傅衍之是世袭的子爵,标准的富贵闲人,整日带着还在襁褓中的段二爷纵情山水,踪迹飘忽。 段二爷十七岁那年,傅衍之病逝。 他却不肯回段家,延续着傅衍之走过的路,脚步踏遍大半个灵涯王朝。 他大哥想接他回家,追着他的脚步跟了半个月,终于打动了段二爷。 可当时的段二爷,怎么看都是个纨绔子弟,在段家庄住了一个月,终日夜不归宿,只知挥霍,游手好闲,不思进取,倒是迷了青州半数的适龄少女春心萌动。 段家人的怨言越来越多,以段家主的威严都已经压制不住了。 段二爷却拿出了一幅他自己手绘的地图,端得是意气风发,朗声道:“青州本是个风水宝地,靠山扼水,西南山脉形成一道隐龙飞天之势,必有宝贝。” 段家人不信邪,遣了人去挖,竟挖出一个金矿。 这下全城炸了锅。 段大爷当机立断,找了当时的江南节度使,提出五五分成,以官府之力镇压民声,维护秩序。 当时的段、史、钟、沐四大家族已经掌控了江南一带的经济命脉。但他们总觉得不满足,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在牵动着他们的心,告诉他们,这些还不够,远远不够。所以他们纷纷上门,有要求合作的,有探口风的,有威胁的,无所不用其极。在前任节度使和前任段家主的联合制压下,倒也没闹出太大的风浪来。 没过多久段二爷就离开了,据说留下了一张藏宝图,标示出了王朝大部分的矿产所在大概位置。 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几年后,外界的压力没能击垮段氏,可它从内部就分崩离析了。段氏家变,段家主夫妇惨死,段昕被迫嫁给了新上任的江南节度使李惟世,为年幼的弟弟艰难地撑起了一片天空。 段明只是无奈地笑,道:“这些不过是传言,二叔跟着傅爵爷学的是风水堪舆之术,确实找到了一些矿脉,但藏宝图不过是以讹传讹,空穴来风罢了。不过当时我还太小,很多事情我也不清楚。听我爹说二叔后来是在去西南探玉脉的时候失踪的,他们都说他死了,但我爹不相信,所以我们一直在找他。” “西南失踪的?但我们现在是在青州郊外啊。”朝堇无语地问。 “也许他回来了呢?我有预感,这次一定是他。”但他又低低地说,“不是也没关系,反正已经失望过这么多次了。” 他们一连走了数日,越走越远,已经走到了青州和顺州的交界之地,玉修门一众弟子散了开去,将方圆几里的土地翻了个遍。 酷暑难耐,大家只好坐下来休整。 段明将手中的水囊递给朝堇,却见朝堇摇了摇头。她素来是畏寒不畏热的,盛暑天里也是浑身冰凉,倒也不觉得口渴,只是道:“不知还要走多久,这里人烟罕至,一时也找不到水源,你还是留着自己多喝一点吧。” “谁?”朝堇听见身后的动静,下意识地抽剑反手刺去。 “住手!”段明眼疾手快,扑过来拦下了这一剑,“也许,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 “人?”眼前这个物体,如果还能称为人的话。 他浑身都被长寸许的毛掩盖,夹杂了无数的污泥杂草,身形佝偻,面目完全看不分明。 “二叔,是你吗?”段明上前去,撩起他的毛发,露出浑浊麻木的眼睛。他死死地盯着那个“人”,妄图从那张脸上找寻出一丝丝昔日二叔的痕迹。 那个“人”迟疑地看着段明,突然猛地推开他,发足狂奔起来。 玉修门弟子瞬间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将他团团围住。 “我不认识你们,走开,走开!”他胡乱地挥舞着胳膊,试图逃出他们的拦阻。 “你不认识我们没关系,但你应该认识他。”朝堇追上前去,冷冷地对他说。 段明走到他面前,痛苦地跪了下来,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殆尽,化为深渊般的一片漆黑:“二叔,我找了你很多年,段家乱了,爹娘死了,姐姐出嫁了,段家人越来越少了,二叔,你知道我多想你回来吗?你失踪这么多年,爹娘到死都在念着你,嘱咐我一定要把你找回来。二叔,跟我回去好不好?” 那人听到这些,突然开始浑身颤抖:“大哥,大嫂……他们都死了?” 段明默默地点了点头:“五年前的事了。” “明儿……苦了你了。可是我这副样子,早就回不去了。”他开始拼命地撕扯身上的毛发,一绺绺脏乱打结的毛发被他扯下来,很快就有鲜血渗出来,流遍全身,再无声地渗入草地里。 “二叔,你别这样,先跟我回去,总会有办法的,不要再扯了!”段明惊慌失措地拉住他的双臂,试图阻止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你想知道?好,我告诉你!我全都告诉你!” “你还在流血,如果情绪太激动的话,可能会立刻死掉。”朝堇提醒他。 “对,二叔,先跟我回去吧,这些事情,我们可以慢慢说。” “不!我不回去!” 朝堇厌恶地走上前来,一掌打晕了他。 “好了,找人抬回去吧。”朝堇象征性地擦了擦手,“这真的是你口中那个英俊潇洒英明神武,能撑起段家半边天的二叔吗?” 段明颓然委顿在地,无力地挥了挥手,道:“我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竟让他性情大变,面目全非至此……” 他们抬着二叔回了城,就近找了一家段氏的客栈,给他洗了澡,又剃干净了全身的杂毛,小心地包扎好那些伤口,总算露出了些人模样,只是肿胀疙瘩得厉害。 趁着他还在昏睡,朝堇坐下来,给他把起脉来。 段明不安地在屋内走来走去,直到朝堇出声阻止他。 “你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晃得我头疼。”朝堇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怎么样?”段明急问道。 “从脉象上看,应该是中毒,但不是我认识的毒。我医术有限,你要另请高明。” “中毒?” “对。你说,你二叔是在去西南开矿的时候失踪的,那么很可能是苗疆一带的毒,我没有办法解。”她端着杯子的手一顿,迟疑道,“倒是有一个人或许能解,只是……” “你是说,曹生?”段明脱口应道。 “你认识他?” 段明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算是认识,但不熟。” “你若是能请得动他,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段明犹豫了片刻,还是命人去请曹生了,并且隐瞒了朝堇也在场的情况。这点从楼决和曹生到来时明显的惊讶可以看出。 楼决冷冷地瞥了一眼段明,转瞬在朝堇身边坐下,两人对坐喝起茶来。朝堇也冷冷地瞥了楼决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曹生认命地在二叔身边坐下,骂道:“谁把他打晕的,晕了我怎么问啊?” “他情绪很激动,你要是有把握能控制住他,可以弄醒他。”朝堇闲闲丢过去一句。 “我好歹曾经费心为你解过毒,能不能对我客气点?”他埋怨道。 “快诊脉吧。” 曹生泄气地搭上二叔的脉,神情开始逐渐变凝重。 “是蛊毒,我学的是药,没办法解。”面对众人疑惑的神情,曹生无奈地一摊手,“我族多年前就分裂了,一派学药理,一派学蛊术。两派势如水火,斗得你死我活。要不是我父亲拼死把我送出来,恐怕我也早就沦为牺牲品了。所以,蛊毒,我不会解。你要是能把另一派的人请来,就算你的本事。不过,这毒应该就是他们下的吧,估计不会给他解。话说回来,中了我苗疆的蛊毒,竟能活到现在,也挺不容易的。”曹生连连感叹。 “所以,没有救了?”段明不敢相信,“我花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竟然还是,救不了他。二叔……”他趴在二叔的床边,声音已经哽咽了。 恍惚间好像有一只手在轻柔地摸他的头,温柔地唤:“明儿……” 段明猛地抬起头来,看到二叔的眼睛已经恢复清明,一时之间不知是悲是喜。 “明儿,别害怕,你看,我不在的这些年,你不是也做得很好吗?段家在你的手里,一定会恢复昔日的荣光。我和你的父母,都会为你骄傲的。别怕,明儿已经长大了,不可以再哭了。”他温柔地擦去段明脸上的泪。 “我知道你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我会一五一十告诉你。” 他转过头去,望着薄如云霞般的软烟罗帐顶怔怔地出了神。 往事太沉太重,此刻皆数涌入他的脑子,像是要没顶窒息一样。 他总是想,若是他已经疯掉了该有多好,不必每次承受那样生不如死的痛苦,不必日日接受自己非人非鬼的模样。 可他活了下来,还是清醒着的,那么,也许他该把一切说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二十三章 巫蛊 那年,消失了很久的段二爷重新回归,带回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他在西南一带发现一条新玉脉,若是能够抢在当地人发现之前开采出来,必然会是一笔惊人的财富。 这样浩大的工程对于当年的段家来说还是有一定困难的。所以段家前任家主,也就是段明的父亲决定联合另一个家族的势力,共同分享这笔财富。但消息却意外地走漏了,其他三大家族很快知道了消息,要求共同采矿。几番争斗下,段家主妥协,同意每个家族带一支队伍一起上路。 路上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却争斗不休。 当到达目的地时,三大家族一致要求段二公子先去探路。段二公子也不傻,自然是不肯。几大家族一言不合,就在洞口大打出手,死伤过半。最后几位领队眼见不妙,勉强停手,商定一起进去。谁知当走到洞穴深处时,却不知是谁触动了里面的机关。一群沉睡已久的蛊虫嗅到了活人的气息,从山洞的缝隙里钻出来,迎向了不明就里的人们。直到有人一声惨叫,众人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们慌不择路地逃跑,却全部死在了蛊虫的肆虐之下。只有他勉强活了下来,却过得生不如死。 “原来是这样。”段明听了很久才回过神,喃喃道。 当时所有人都没有回来,他们等了很久,也去那里找过,却终究是一无所获。三大家族恼羞成怒,联合起来来段家闹事,这也就是段家家变的导火索。那时的段明虽然还年幼,但这件令他一夜之间失去父母、二叔、家园的事情,已足以让他终身难忘。 他的眼中噙了泪,问道:“二叔,这些年你去了哪里?父亲去找过你,你却已经不在那个洞里了,洞里也没有你说的蛊虫,他只能重新封闭洞口,郁郁而归。这么多年我们也一直在找你。” “你们封闭了洞口?那就好,那就好。”段二爷像是松了一口气。 段明像是意识到什么,嗫嚅道:“后来,后来发生家变,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我们需要钱,所以就,就重新开采了玉矿。” “你们还是采了,还是采了……”他喃喃道,突然急急地坐起身抓住段明的手,“不,明儿,快点终止采矿,不然段氏会遭遇诅咒的!” “什么诅咒?”段明不解,问道,心中却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 段二爷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我为什么万蛊噬身却没有死?因为有人救了我,那是个像神一样的男人,他只一挥手,那些蛊虫就都四散逃开了。是他告诉我,这条玉脉,是受神明保护的,任何人都不能动它,不然,就会遭遇灭族之灾。他要我活着,就是要我日日承受这些痛苦,以此来惩罚我肖想神物的行为!” “可是……”段明迟疑道。 “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现在却没有事,可是家变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一个例子吗?也许,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诅咒,已经开始了。”他恐惧地望着前方,目光开始涣散。 “我不想再承受这样的痛苦了,明儿,杀了我吧。” “二叔!” “反正已经治不好了,对吗?” “总会有办法的,二叔,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可是我不想再等了,明儿,这样的痛苦,我已经受够了。” 朝堇上前去,沉声道:“你做不到的话,我来。” 她说完就是一剑抹向他的咽喉,道:“如果我遭遇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指望有人来救我,倒不如早点了结落个干净。” 段明一下子抓住了剑尖,失声喊道:“你疯了吗?这是我二叔!”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楼决也在一边说,“曹生说治不好了,就是治不好了,与其让他每天承受痛苦,不如死了解脱。你已经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骨子里的依赖性,可以从今天开始彻底抹去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的语调越来越冷,身体也越来越僵。 “什么痛苦?我不明白。他除了浑身长了毛之外,和普通人并没有区别。”段明依然不解,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我劝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曹生取过药箱,为段明包扎伤口,面色凝重地说,“如果你相信我们的话,就让他去吧。” “告诉我,什么痛苦?”段明固执地问。 “已经开始了。”朝堇站在床边,离得最近,所以看得最清楚。 他的毛发重新长了出来,瞬间就有了寸许。与此同时,他的皮肤下开始有不规则的突起,仿佛有无数的小虫子在拱动。他已经蜷成了一团,嘴里发出无意识的“嗬嗬”声。 “那就是蛊。”曹生提醒道,“他虽然获救,但是蛊虫并没有取出来,而是一日日在蚕食他的身体,也许是服用过某种药物使他活了下来,但这样的活,已经是非人的活法了。” “不能取出来吗?”段明问。 “这么多蛊虫根本取不完,它们已经在他的身体里繁衍生息,代代相传,杀之不尽,何况取出来也没有用,蛊毒已经深入他的五脏六腑,不是杀死一两只虫子就能解决的事。”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曹生无奈地点了点头。 段明死死地盯着曹生,妄图从他的表情中找出一丝破绽。半晌,像是终于死心,他缓缓地低下了头,道:“你们都出去吧。” 众人依言,都退出了屋子。 朝堇跟在楼决身后,冷不丁问:“你和段明什么关系?” 楼决怔了怔,不由苦笑:“真是冷血的姑娘呢,这样生死别离的时刻,你竟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 “你难道不是在想快点解决这桩事情,好让段明振作起来,继续为你所用?你觉得你还要瞒我多久?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相处之道,不就是坦诚相待吗?你把自己隐藏得越深,我就越不想靠近你。”朝堇冷声讥道。 楼决叹了口气,道:“也没什么关系,我给他权力,他给我金钱,仅此而已。” 朝堇一愣,惊讶于他的坦诚,也惊讶于他说的内容与她猜测的一致。 她沉默了许久,只道出一句:“你真让我恶心。” “怎么就恶心了呢?我们都要生存,生存就得变得强大,他有钱,我有权,我们相互交易,各取所需,有什么不对?”他抚弄着白玉扇上的纹路,玉冰冷,传达给他所想要的力量。 “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挥霍啊。我要买房置地养奴才,吃香喝辣买宝贝,诺,还有个破大夫要养,每天被他用掉的药材能塞满一车。” “你还是不肯跟我说实话。”朝堇怒道,“没关系,即便你不说,我总有一天会查明白的。” “随便你。” 楼决仿若浑不在意,带着曹生兀自走了,只留下朝堇一个人瞪着他的背影。 马车声辘辘响起,楼决斜倚在金丝软枕上,瞥了一眼坐在一旁出神的曹生,问道:“有心事?” 曹生哀叹了一声,道:“对你,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大约知道,段二爷说的那个像天神一样的人是谁了。” 楼决唔了一声,静候下文。 “他是巫蛊一族的祭司,与我们向来不合。他野心大得很,对权力财物都十分看重。又一向喜欢装神弄鬼,我听得似乎与段二爷描述的十分相似。不过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楼决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怅惘和不安,道:“你离开已久,若是实在不放心,就回去看看吧。” 楼决素来看重与他的情谊,知道他当年流落在外实属无奈,心中依然放心不下族中同胞,所以派去西南的探子从未少过,那里的消息也源源不断地传来。听闻那位祭司如今已是十分厉害,带着他的族人四处侵略,稍有不顺心便放出蛊虫杀人,巫医一族素来不爱争斗,在他的步步紧逼下日益窘迫。往年若不是有洛惊风镇守西南,这位祭司只怕早已自立。可惜,洛惊风身死,朝中鲜有如他一般能震慑他们的老将,又缺少能对付蛊毒的能人异士,此刻苗疆蛊族已成朝中最大的隐患。 光是耳闻,他们也知巫医一族如今处境的艰难,曹生身为下一任族长,一颗心始终紧紧牵挂着族人,此刻怕是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回去。 可曹生却摇了摇头,道:“你救了我和我母亲,我答应护佑你,大丈夫要言而有信,族中有父亲坐镇,相信不会有事。” 更重要的是,楼决这些年殚精竭虑,过度透支,本应初入全盛期的人,却因为数次重伤提前走完了全盛期,进入了反噬期。春尽药力随时会爆发,也就是楼决随时可能会死。 楼决知道是自己拖累了他,咬了咬牙,沉声道:“我答应你,有生之年,定会踏平巫蛊一族,还西南安稳太平。” 我也答应你,会尽早结束这一切,早点结束……自己,让你再无牵挂。 段明出来的时候,神情看不出来悲喜,但身体却像被抽走了经脉一样绵软无力,几乎要站不直。 “二叔说,那张藏宝图真的存在。” “哦。” “他藏在了书房里。” “哦。” “可是,整个段家庄早就毁于大火,那张图纸肯定已经化作灰烬了。我现在开始有点相信,这所谓的诅咒了。” “你在哭吗?” 段明忙用衣袖擦去泪水,欲盖弥彰地说:“没有,风沙太大了。” “你二叔呢?” 段明并没有回答,只是说:“你陪我回一趟家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二十四章 错缘 朝堇再一次陪着段明回段家庄,这一次,没有了猜忌和疏离,没有了利用和诓骗,有的只是难言的哀伤与悲戚。朝堇虽然之前冷言冷语,但终归是放心不下段明,所以即便段明不说,她也是要去的。 而从段明出来的那一刻,她已经猜到了结局。 段明回到段家庄后,摒退了所有下人,径直去了祠堂。他走到侧间,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找出一块牌位。 他小心翼翼地擦去牌位上的灰尘,又走到外间,恭敬地放在了他父亲的牌位一侧。 他退后几步,“扑通”一声跪在了冷硬的地上,道:“对不起,二叔,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不能带你回来了,你会谅解我的吧。”说完就是几个响头,磕得脑门鲜血直流。 朝堇看得实在不忍,上前去阻拦他:“你别这样,你二叔是得偿所愿,这些身后事,他不会在乎的。” 他的眸色中尽是哀痛绝望,抓着朝堇的袖子就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喉间又溢出几声低吼。 “明儿。” 门口传来一声清冷如玉石碰撞的声音。 朝堇循声望去,只见一名梳着贵妃髻,身着正红色凤穿牡丹式样暗纹曲裾的女子款款走进来,容色随着距离的靠近也越发清晰起来,当真是眉如远黛,眼若寒星,额头正中央是抽象而精致的“翠钿”,彰显着主人身份的不凡。艳色倾城,让人不敢直视,即便是朝堇,也瞬间摒住了呼吸。 这位,想必就是段明的姐姐,段昕了。 “明儿,你是个男人,是我们整个段氏的顶梁柱,要快点振作起来,这件事情,要尽快遮掩过去。” “是。”段明在姐姐面前,依然像是个乖巧稚嫩的孩子,半句也不敢多言。 段昕走上前去,跪在段明身侧,边行礼边道:“二叔,你一路好走,愿你英灵不灭,庇佑我们段氏平安顺遂,世代繁荣。” 朝堇见势,识相地想悄悄退出去。 “站住,我有些话想与你谈。” 朝堇身子一僵,脑海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明儿,二叔的尸身我已经派人处理掉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是。”段明依然是低低地应承。 “走,玉姑娘,随我去喝杯茶。” 朝堇很想说,其实她并不姓玉,虽然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包括她自己。但玉夫人固执地说她并不姓玉,却不肯告诉她为什么。这个原因,恐怕她是再也无法知道了。 当朝堇坐在段昕的对面时,她就一直在神游,想这些有的没的。因为她根本不敢看段昕的眼睛,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而段昕像是在全神贯注地烧水,也没有说话的意思。 泡茶的水开了,热气袅袅而上,氤氲了段昕的眉眼。 朝堇借着这机会,偷偷地看了她一眼,正好看到段昕略带嘲弄的表情,忙慌乱地别开了眼。 “明儿这孩子,不容易,跟着我吃了很多苦,如今我不在他身边,他的辛苦更甚从前。” 朝堇不是傻子,听了她的开场,就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但形势比人强,她只能乖乖地听下去。 “他年纪也不小了,也是时候给他找个妻子,替他操持家中大小事务了。玉姑娘,你说是不是?” 朝堇只能含糊地应了个“是”。 “他的妻子,我不求家世,不求才能,只求一个细心妥帖,真心关切。”她突然话锋一转,“我告诉自己,他是段家的家主,理应背负起一切责任,为段家牺牲自己,可我一想到以后如果是一个如我一般的女子做他的妻子,整日里只知大局、权谋、争斗,那他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朝堇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心中满溢出异样的感动,怔怔地道:“你很爱他。” 这个女人,牺牲了自己的终身幸福,嫁给了一个除了官职各方面条件都不如她、还不知珍惜她的男人,可为了自己的家族,为了她的弟弟,她不得不挺起腰杆来,化作一面坚不可摧的盾,阻挡一切觊觎他们家族的势力。现在,她竟然还这样说。这样的情感,以不能简单的以爱一字来形容。 “他是我唯一的弟弟,我自然是要为他打算周全的,但恕我直言,玉姑娘,你并不适合他。”她低头抿了一口茶,“你早年失怙,前不久又失恃,而且据我所知,玉夫人对你并不好,所以我说你是个缺爱的孩子,这点你不能否认吧?这样的人,根本不懂得关心别人,也吝于给予爱。你的心太冷,要多少努力才能焐热它,我没有把握。所以,请玉姑娘放手吧。”她锐利的眼神刺得朝堇如坐针毡。 毫不留情地踩住自己的痛脚,冷酷如斯,残忍如斯。 朝堇一直以为,以自己的武功,在偌大的江湖上,虽不算强者,但也绝不弱小。她现在才明白,这世界上还有一种人,不会武功,看似单薄,但一个眼神就足以让别人仿佛置于寒冰地狱。 “我明白了。”朝堇略屈了屈身,倔强地起身离开。 “朝堇,我也很心疼你,你应该找一个温暖体贴的男人,远离这些黑暗血腥,好好享受他的关爱,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她叹了口气,柔和了嗓音,“我也算看着你长大,不想你们两个人彼此伤害。” “多谢段大小姐的关心。” 朝堇几乎是落荒而逃,连等候在外的段明也没有看见。 段昕款款走出来,幽幽道:“这么多年了,她还是这个样子,明儿,我还是那句话,她不适合你。” 段明低敛了眉目,第一次不再答话。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若是真得认定了她,我也不会阻拦你。”她转身欲走,忽地又道:“对了,我的书房里还有一些二叔的遗物,你若是着实难过,就把它们拿到你房里吧,但要记得,欢笑有时,悲伤亦有时。” “是。” “我该回去了,你陪我走一程吧。”段昕叹了一口气,知道这个一向乖顺的弟弟一旦固执起来有多可怕,所以自从段明掌事以来,她已经很少过问生意场上的事了。但这次事关段明终身幸福,她还是想争一争。 “阿姊!” 段昕回头,静静地等候下文。 “我,我想关闭玉石矿。”段明支支吾吾地说。 段昕了然一笑,目光里晕染了一丝暖色,她抬手整整段明被风吹乱的发丝,道:“你自己做主吧。” 段二爷的事情,在段昕段明密不透风的保密措施下,没有激起一点波澜,悄然开始,悄然落幕。 只有个别嗅觉灵敏的人,察觉了段氏不同寻常的动向。 朝堇与段明,也就这样还未开始,便已结束。她回到门派里,重新过上了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即便段明时不时上山来与玉之涣商讨事情,朝堇也是一直避而不见。 十月初三,段明及冠那天,朝堇起了个大早,细细梳洗装扮之后,却猛然醒悟,苦笑着换下华丽繁复的锦裳,只着了一身青衣,一人倚坐在庭院中的秋千架上,直至天黑。已是初冬的天气,晚风冽冽,磨皮蚀骨,她却浑然不知。 段昕的话,说得很清楚,也说得很准确。 她没有感受过爱,也不会付出爱,她果然还是适合一个人的。 没过几天,朝堇突然听说,段明与玉澜要定亲了。 玉澜原姓杜,是旸州杜家的三小姐,杜家虽比不上段氏富可敌国,但在灵涯也是说得上名号的富户,与段氏堪称良配,自是朝堇这个孤女无法相比的。她又是玉修门弟子辈中最得宠的,与她结亲,就是与玉修门结亲。何况以段昕爱顾弟弟的心思,必然对玉澜是仔细考量过的。玉澜姿色中上,性情温柔,有些小心计,勉强撑得住场面,算是符合段昕选弟媳的条件。有段明在,里里外外都自有他打理,段夫人本就是个注定享福的人,只要能照顾好段明就足矣。 她应该能照顾好段明的吧,段明一生辛劳,段昕嫁了人,不能时时看顾他,所以他最需要的,就是一个知冷知热,仔细妥帖的人了吧。 朝堇听到兮月这样说的时候,只是愣了半晌,有风吹来,吹动她手中的书页哗哗作响,目光低垂,落在一行字上,“枯藤寒鸦向凄晚,孤灯夜雨到天明。”当真是应景极了。 小环一把拿走她手中的书,道:“段明是个聪明的人,他从来都知道自己要什么,哪怕曾经迷惘,也不过是暂时罢了,为了这样的人难过,不值得。” “你哪里看出我难过了?”朝堇毫不在意地笑,“我从始至终都爱着楼决,为他昼夜难寐,寝食难安,相思极苦,你满意了吧?” 小环也不介怀,只道:“我不过就事论事罢了,反正难不难过,只有自个儿知道。” 朝堇收起了嬉笑,道:“只是有些惆怅罢了,他人很不错,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但真要说起嫁给他,我还真是没想过。” 小环正要说些什么,突然瞧见一个人进来,忙闭了嘴。 来者是兮容,沐琴笙房里的丫环,说是沐琴笙有请。 朝堇看着小环苦笑,无可奈何地随着兮容去了。 沐琴笙示意所有人都退下去了之后,只是温柔地笑看着她。 朝堇强笑着道:“嫂子,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害怕。” “这段时间身体还好吧?”沐琴笙柔声问道。 朝堇忙点头称是。 “那就好。今天叫你来也没什么大事,只是随便闲聊几句,你不必紧张。“ 沐琴笙这样说,朝堇反而越发紧张。她素来不喜欢绕弯子,索性挑明了问:“嫂子是问玉澜的婚事吧?” “不错。玉澜是我的师妹,你也是我的师妹,对于你们二人,我一向是自认不偏不倚的,以前是觉得楼决不适合你,所以方觉得段明不错,可现在想来,似乎玉澜与段明也颇为合适,你觉得呢?” “嫂子觉得合适就好。”朝堇苦笑道。 “这门亲事是掌门和段大小姐商议定下的,双方长辈都不在了,自然是兄姊做主,段明已经不小了,玉澜不日也将及笄,年龄家世都还算般配,段玉两家联姻也是旧例了,我也颇为认同这门亲事。” 朝堇抬起眼来,似是想要判断沐琴笙到底想说什么。 沐琴笙顿了顿,问道:“只是这件事上,我和你师兄终究对你有些亏欠,你也不小了,这门中弟子众多,只不知你有没有中意的?” 朝堇只是沉默。 “朝堇,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朝堇尚在孝期,不敢多想,想多了头疼。”朝堇作势捂住了头,一副站立不稳的样子。 “罢了,你既不肯说,我也不勉强你。如今我即将临盆,诸事不便,门中的事情,我想请你分担一些。玉澜婚事,你也得帮着筹备。” 朝堇神色一僵,苦笑着说不出话来。 “从明天开始,你到我书房里来,我教你算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二十五章 执念 看着沐琴笙得意的笑,朝堇痛苦地捂住了头,恨恨地揉了几下头发,看得进门的小环和兮月目瞪口呆。 朝堇忙坐正,象征性地整整衣服头发,道:“那个,给我去倒杯茶来。” 兮月上前道:“堇姑娘,你的簪子快滑出来了,让奴婢给你重新梳过吧。” “……” 从此便开始了炼狱般的生活,朝堇白天去沐琴笙的书房,帮着处理一大堆繁琐的账务,晚上借着烛火,继续看她那叠看了十几年的归氏秘录。 但也正因为过得充实,根本没有时间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她的整个精神状态都变好了。 七七四十九天已经过了,她没有了毒发的迹象,但到底毒有没有清干净,她心里没底。她想去找曹生再看看,但小环说,他们去了京城,过年之前,是不会回来了。她便想着,约摸是无碍了吧。 这天阳光很好,气温也挺和暖,沐琴笙派人传了话过来,要她陪自己去一趟妙华寺,为自己的孩子祈福。 妙华寺是江南最大的一座寺庙,离青凌峰也不远。庙中香火鼎盛,僧侣众多,很得百姓的青睐,求姻缘的,求前程的,求平安的,每日络绎不绝。 她们去的时候,寺中主持了尘正在讲经弘法,底下坐了不少人,气氛庄严肃穆。她们随便找了一个位子坐下,听了一段妙法莲华经,大概讲的是若能将自己所听到的经文传颂出去,一传十,十传百,便能积念力,图来世报。 朝堇听得很认真,她学的东西很单纯,就是归氏所编纂的那摞如山高如海阔的归氏秘录,所以对于佛学思想听得似懂非懂,但也觉得新鲜。 人真的会有来世吗,今世因,来世果?那么,她今世的报,是前世积下的孽吗? 朝堇默默摇了摇头,只觉得不可思议。 讲经结束,她们随着人流进去叩拜祈福,也不忘捐了一大笔香油钱。 二人正想离开,却见了尘缓缓步入。彼时了尘坐在高台上,朝堇见了,只觉得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此刻细看,朝堇才觉心悸,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她仿佛可以看见那双眼睛望向山川大海,望向风霜雨雪,望向晴空星夜的样子,好像都没什么变化,但分明是不同的。好像历尽人世百苦,他却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在心里留下一丝一毫痕迹。那双眼睛分明澄澈得一眼就能见到底,但他看向你的时候,你分明觉得他能看到你的心里去,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能体会。 朝堇怔怔看着那样一双眼睛,鼻头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了尘见了沐琴笙,行了一礼,口称“玉施主”,道:“玉施主是有福之人,又如此虔诚,我佛慈悲,定会护佑你的。” “多谢主持。”沐琴笙闻之欣喜,忙拜谢道。 了尘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又扫到了朝堇。他缓缓笑道:“这位施主,《佛遗教经》有言,当知多欲之人,多求利故,苦恼亦多。少欲之人,无求无欲,则无此患。贫僧观施主是无欲求之人,不知因何事烦忧?” 朝堇愣了愣,细细回忆了了尘师父的话,苦笑道:“大师说得对,有才有烦忧。我其实……也有挺多的。” “我想天下太平,百姓和乐,我想父母健在,兄友弟恭,我想真心相许,白首偕老,我想……”朝堇望向了尘,问道,“大师,是不是我前世做的孽太多了,今世路才会这样难走,才会所求皆不可得?” 了尘缓缓笑了,道:“阿弥陀佛,正所谓众生皆苦,不过是历劫,是消业,是积德罢了。施主若是执着于此,反倒难得解脱。” 朝堇依然似懂非懂,正想再问,却听沐琴笙道:“多谢大师指点,改日我们再来听经。” 本是祈福之路,回来的路上气氛却有些凝滞。朝堇本就话不多,此刻脸上虽没有什么表情,但话却更少了,不管沐琴笙说什么,都只是轻轻“嗯”一声,目光中的空洞死寂足以掩埋所有欢笑喧闹。 沐琴笙便也不说话了,暗道老和尚多事,平常她自己去,了尘总是拣好听的说,也不知是她真的福泽深厚,还是为了讨好她。可见了朝堇,了尘竟然直言她前孽深重,若不是她拦下了话头,还不知会说出怎样的判词来。 即便这是真话,又有几个人能承受? 前路漫漫,祸福难料,不管是谁,都只能不问前缘,不问归处,咬牙往前走罢了。 沐琴笙一贯看得洒脱。她垂首温柔地抚摸自己浑圆的肚子,目光坚定而柔软。 回来之后朝堇就把自己埋在了账本堆里,本就不是会把喜怒哀乐放在脸上的人,除了沐琴笙,无人知道当时之事,沐琴笙沉浸在做母亲的喜悦之中,早已无法体会别人的痛苦,谁都不知道平静的湖面下暗藏着怎样的波澜。 她在算账时看到了很多笔大数额的进项,不用问也知道是段明给的。不由得有些恍然,也不知他现在在做什么,一定在筹备婚事吧,她轻轻地笑了笑。玉澜容色出挑,温柔坚毅,想来也是当得了当家主母的人。 她核对账目时,还发现了很多小数目的错漏,但沐琴笙让她当做没看见,每个门派都会有这样的人,偷偷私藏一些东西,或者多报一些支出,这是没办法彻底解决的问题。 转眼已经入冬,又要给弟子们买御寒的衣物棉被,这项支出数目之大,令人咋舌。看到买回来的东西,朝堇当众剪开了其中一床棉被,里面尽是旧棉破絮,这下犯了众怒。 朝堇想,就拿他们下手吧,杀鸡儆猴,正好合适。 她命人把买衣物的几个人拖去刑堂,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众人议论纷纷,都在背后说她过于冷酷,不过是贪了些钱,竟要将人活活打死。 朝堇简直要气笑了,前不久是他们骂那几人贪婪无耻,以次充好,要把他们活活冻死,现在她处置了那几人,他们竟然开始骂她,什么狐假虎威,公报私仇,什么难听的都骂。 连玉之涣都来了,说什么我知道段明与玉澜定亲,你心里不痛快,但也不能把气撒在他们身上云云。 朝堇真是有苦说不出。 沐琴笙却依然笑得透彻,道:“你看,这就是我说没办法的原因,正所谓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你毕竟还是太年轻了。” 她的肚子已经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贪睡。朝堇每日为她把一次脉,以确认一切无碍,又逼着她每天出去走动走动,舒筋活血,以方便未来生产。幸好沐琴笙是习武之人,身体一贯的强健,至今没出现什么不适的症状。 “嫂子说的是,是朝堇过于急躁了。”她小心地扶着沐琴笙一步步走在那条樱花小道上,低声应道。 朝堇忆起当时自己满腹疲倦,无力地靠坐在樱花树下的样子,一转眼已经快一年了。她有些恍惚,仿佛还在昨天,却分明已经这么久了。这一年,她都做了些什么啊。一事无成,孑然一身,过的每一天,都只是在等死罢了。 “你是个静得下心的人,只是有些事情上,确实有些不通人情了,多磨练磨练便好了。倒是你的婚事,我始终是放心不下,久而久之,都成了一块心病了。你倒是说说,喜欢什么样的人,我再好好挑挑。”沐琴笙笑道。她吃力地扶着自己沉重的腰,有些力不从心。 “嫂子,你如今是有孕的人了,就别想那么多了,等我找到如意郎君,一定第一时间来告诉你。”朝堇忙扶着她在一旁的石墩子上坐了,又小心地帮她揉着腰。 “这可是你说的,可不许抵赖。”沐琴笙也捶着自己的腿,没有注意到朝堇异样的神色。 到底是要做母亲的人了,沐琴笙此刻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母爱的光辉,本就是个美人,如今愈发显得温婉可人了。 反观她,经历过那么多事,心越发得冷起来,连人命都可以轻易处置了,还谈什么如意郎君。她早已做好孤独一生的准备。 “嫂子可别坐太久了,石墩子冷得很,仔细伤身。”朝堇作势要去拉沐琴笙。偌大的林子空无一人,此刻安静得有些过分,这让朝堇心中有些隐隐的不安。 “我乏得很,再坐会吧,你若是有事,便先回去好了,一会让兮容来接我。”沐琴笙依然是一副倦怠的样子,懒懒地背靠在后面的树干上,善解人意地道。 朝堇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此刻也顾不上礼数了,一把拉起沐琴笙便想走。可沐琴笙现在哪里是她拉得动的,反倒被带的趔趄了一把。 沐琴笙倒是猜到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也不多言,吃力地起身跟着朝堇便走。 两人急急地往前走,可惜沐琴笙身子实在沉得厉害,朝堇扶着她也走不快。两人刚走出林子,便感到了铺天盖地的杀气。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朝堇一定会选择往回走,退进林子里。仗着林木繁盛,朝堇又身轻体活,独自一人缠住那个魔头,或能争取一线生机。 可惜,时间过去了,就永不能回头。逝去的人,也再不能活过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二十六章 黑夜 当那个瘦得皮包骨头、全身都裹在一团紫色破布里却杀气冲天的老头向她袭来时,朝堇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紫雾老怪,凭借“紫雾化骨掌”独步天下,内力强劲,带有剧毒,中者立死,经脉尽断,筋骨易位,是极其阴狠的招数。他受武林正道讨伐多年,却从未有人能够将他杀死,更别说擒获。此番他竟能独身一人毫发无损地上得青凌峰来,当真是叫人心惊。 她正欲冲上前去,忽见两个蒙面人从密林树尖跃下来,与紫雾老怪缠斗在一处,看身形应该是女子,但也就是半盏茶的功夫,紫雾老怪一个闪身跳出她们的攻势,跃至她们背后,双掌一推,两人连哼都没哼,就软软地倒下了。 她甚至都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她们就这样死在她面前。 可朝堇根本没有时间难过,因为紫雾老怪已经桀桀怪笑着向她们攻来。 沐琴笙行动不便,所以她只能迎上前去,尽量拉开自己与沐琴笙的距离。而沐琴笙见形势不妙,已经差人去通知掌门了。 朝堇抽出腰间软剑缠上他袭来的右手,还未缠紧,已被他反手拈住剑尖。朝堇不退反进,用内力一震,剑尖在手里向前滑行了一段距离,正抵在他的肩膀上。 紫雾老怪收身抬指在她剑尖上用力一弹,将她震了开去。他笑道:“小姑娘武功路数很怪嘛,你的师父是谁?” 朝堇趁机扔下软剑,抽出随身佩剑,青光一闪,晃了紫雾老怪的眼。 “碧鳞剑!”紫雾老怪惊呼,脸上的笑意瞬间没了大半。 朝堇没有理他,猛冲上前提剑斜刺,一套“大漠孤烟”使得密不透风,将紫雾老怪笼罩在重重剑光下,她仗着身法轻盈在他周身纵横跳跃,让紫雾老怪完全摸不着她的方位。 但紫雾老怪只是双掌平举,一个错身闪过她的攻击,猛地便又抓住了她的剑。 “堇姑娘,他的掌有毒,你不要只顾进攻,要注意防守,他早年受过重伤,内息不稳,只要待他气力耗尽,就能将他一举拿下。”是段明,竟然是他第一个赶到。 紫雾老怪闻言恼羞成怒,放开了她的剑转向段明。 “哪来的臭小子,乳臭未干,满嘴喷粪,竟敢在老夫面前胡说八道,我就先结果了你!” 段明身形急退,并不敢与他硬拼。 朝堇忙持剑攻向他的后背,想迫他回身来救。 紫雾老怪却转身一抖,身上缠绕的破布像灵蛇般舞动起来,竟又将她的剑紧紧缠住,再猛地一抽,一扔,剑不偏不倚朝着沐琴笙飞去。 那一刻,朝堇连呼吸都停止了。 一个人影瞬间扑过来,猛地抱住了沐琴笙向旁边闪去,剑尖擦着他的胳膊飞过。沐琴笙躺在他的怀里,倒是不见惊慌之色,只是笑道:“我没事,我们的孩子也不会有事,别怕。” 朝堇正在为此松了一口气之时,忽听一声惨叫,心中只道不好。 她忙回眸看去,这一看,看得朝堇目眦欲裂。 只见两个青衣人挡在段明面前,合力接住了紫雾老怪一击,却双双身中剧毒,口吐鲜血,摇摇欲坠,只凭着意念筑起人墙,不让紫雾老怪靠近段明。 可紫雾老怪岂是易与之辈,肉掌握成拳,“噗嗤”一声穿透其中一个青衣人的胸口,击向段明胸口。那名青衣人像是一个残破的风筝一样轻飘飘的挂在紫雾老怪手臂上,破口处鲜血淋漓,断裂的肋骨根根传出,露出破碎的脏器。段明身形急退,却依然及不上他上前之势。紫色肿胀的手掌猛地一下击在段明的胸口,令他吐出一口鲜血,身子高高地飞出去,素色衣衫上一个明显的紫色印子。 “段明!” 那一刻,朝堇觉得自己要疯了。 她接住玉之涣抛过来的剑,再一次攻了上去。 这一次,除了谨慎,她还带了彻骨的恨意。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寻找他招式中的破绽。 归氏剑法独步天下,纵使她才练到第三层,也足以打败天下大多数练武之人。 何况她还有许多杀手锏。 她闭上了眼,抿紧了唇,右手对着他的心口直直刺去,在他依旧准备用破布缠住她的时候,她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忽地一扬,一个铁球如流星般飞了出去,直指他的心口。 这一击,朝堇用上了十成的功力,发挥了她左手能及的力量与精准度的极限,她甚至能听到那个铁球划过空气的摩擦声,她甚至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焦糊味。 左右手皆能灵活使用,是天赋,但练到她这样的威力,靠的是后天的勤奋,假以时日,摘叶飞花也不再话下。 然而紫雾老怪勉强一矮身,铁球只是擦着他的肩膀飞过,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他捂住肩膀,似是不敢相信自己今日居然会伤于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之手,恨恨地瞪了她一眼之后,似来时般遁去了。 朝堇追了几步,却只能颓然地退回来,回身去看段明。 他已经起不来了,只是喃喃道:“堇姑娘,堇姑娘。” 朝堇再无刚才的沉着冷静,颤抖着手掏出一粒药丸给他服下,明知已经没有用了,却还是不肯死心。 “堇姑娘……对不起……”段明哀伤地望着朝堇。他能感觉到浑身的力气在一点点流失,那种等着自己走向死亡的感觉真的让他绝望。 这一生,他也曾搅弄风云,也曾谋算人心,也曾失意挫败,也曾惊惶不安,可从来没有如此刻这样绝望。 “不,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她抱起段明靠坐在她的怀里,身子又开始颤抖。 “我以为……我已经对你很好了……可阿姊说……我从来没有走进过你的心里……我的好……你从来都不需要……是这样吗?” 朝堇心底一片苍凉,说不出话来。 “我从来都不知道你要什么……我只是一味地以我的方式对你好……却没想到为你带来了困扰……对不起……” “玉澜……她是个好姑娘……你帮我跟她也说一声对不起。” “我死了之后……阿姊必然会回来主持大局……你帮我转告她……一定要关闭玉石矿。”他的目光开始涣散,“如果,如果……” 如果撑不下去了,别再勉力维持,你已经为家族做了太多。 别为我难过,死生有命,一切都不过是定数。 “堇姑娘,如果我现在说,你还愿意嫁给我吗?”在坠入无边地狱前,他不知哪里又生出一丝力气,抓着朝堇的胳膊问。 不甘心,这辈子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还有好多人没有照顾好,就这样死去,真是不甘心。 “我愿意,我愿意的!”朝堇反握住他逐渐冰凉的手,绝望地喊。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的手比她凉。一向温暖干燥的手,此刻失了温度,失了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干瘪下去。 朝堇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不光是手,他的全身都在萎缩,青丝亦寸寸成灰。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朝堇感觉不到,天空中有细细的雪落下,她也感觉不到。 她只知道,段明安安静静地离开了,像是睡着了,但他变得那样难看,青紫干皮粘在骨头上,仿佛地狱归来的僵尸。他那样注重仪表风度的人,为了她,变得那样丑陋可怖。 “段明,起来了,不要再睡了,快去洗个澡,吃点东西,你瞧你这么瘦,就不会有姑娘喜欢你了。”朝堇突然说。 一直在看着这边的玉之涣闻言皱眉,知道她过于悲痛有些心智混乱,正待过去劝抚她几句,忽听怀里的沐琴笙低低地轻呼了一声。 他低头看去,却见沐琴笙紧皱着双眉,似在强忍痛苦,一双手却紧紧地捂着腹部。他的脑子轰地一下乱了,还以为孩子出了什么事,不及细想,忙带着沐琴笙找大夫去了。 朝堇仿佛入了魔,一直在喃喃地说着什么,周边看热闹的人很多,却无人敢上前来,一方面是朝堇生性孤僻,与他们交情不深,一方面是那场面着实过于可怖了。 雪越下越大,像是要把一切痛苦绝望都掩藏。晶莹的雪花一片片落在段明的眉毛上,鼻子上,嘴巴上,刚开始还能迅速地化去,后来便开始堆了起来,遮住了他青紫的面容,也遮住了脸上的不甘和悲愤。 门中两位掌事的都不在,一时间大伙也有些不知所措,看了一会热闹,在雪下大之前便都散去了。 只有小环撑着一柄赭红色十二骨油纸大伞,一步步走到朝堇身后,静静地站定。她小心地为朝堇和段明挡去落雪,除此之外,却并不打算做些什么。那伞的红色艳得像是要滴出血来,但很快也被片片飞雪无情地覆盖。 因为她曾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父母兄长被押上刑场,手起刀落,连眨眼的时间都不给她。鲜血染红了她的天地,那之后很长时间,她的眼前都只是血红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她太清楚这种仿佛世界倾塌的感觉,空茫茫的,又带着锥心刺骨的痛。无论是谁,都不能让她缓过来,只有靠自己找到发泄的渠道,坚强的人浴火重生,软弱的人从此一蹶不振。她希望,朝堇是前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二十七章 残局 彭州的天总是阴沉沉的,灰得化不开的浓云低垂,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楼决抬头望着天空,道:“大约是要下雪了。” “应该是下雨吧,南方没有那么多的雪。”阿夙翻身落马,随意地接过手下人递上来的书信,一怔,是粉色的,代表是小环的飞鸽传书。 楼决却还是坐在马上,拢了拢大氅的毛领,微微地打了一个寒颤,道:“你留在彭州吧,我要过去看看,总有些不放心,像是要出事。” “主子匆匆从京城赶回,一直说要出事,也不知是不是指的这一件。”阿夙躬身把书信递给楼决。 楼决接过打开,粗略地瞄了一眼,扔下书信便绝尘而去。 阿夙狐疑地捡起来一看,信上只有两个字,黑夜。 黑夜,黑夜。阿夙喃喃地念了几遍,忽地反应过来,是段家主出事了。 她叹了口气,说:“季石,去拿几件主子最厚的衣服来,其余人等,跟我走。” 楼决在去的路上已将事情经过大致梳理了一遍,情况紧急,小环给的信息又太少,幸好他在京城的时候,就是因为察觉了那人的异动,才匆匆交代完事情提前赶回来。 好一出双管齐下,纵他有通天之能,也必然要牺牲一些了。楼决被无孔不入的冷风冻得僵冷难耐,努力遏制才勉强让心平静下来。 半空中已经有细碎的雪花飘下来,花白了他的头发,凛冽了他的眉眼。 真是的,每次想要杀人的时候,总要下雪,妄图洗去他的罪孽吗?可惜他的罪孽早已多得洗不干净了。 青凌峰地势较高,雪下得比较早,此刻整个山顶都已经被厚厚的积雪覆盖。 楼决赶到的时候,整个门派已经一片混乱,他随便抓了一个弟子问了问出事地点,便丝毫不敢停歇地冲过去。 他还未走近,就听到一个澄澈明亮的声音在那里苦苦相劝:“堇姑娘,你还是回去吧,你这样会着凉的,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别太难过了,堇姑娘……小环,你倒是帮着说几句呀。”他苦恼地在那里跺脚。 楼决未及细想,走上前去,方知不妙,竟是洛奕尘。 洛奕尘回头见是他,忙道:“六殿……” 楼决大步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手,拦下了他未尽的话,低低地道:“你们都下去吧。” 小环福了福身,施施然离去。洛奕尘不明就里,只好听从他的话,也转身离开了。 楼决上前去,见段明躺在朝堇的怀里,已经被积雪覆盖了大半,隐约可见青紫的皮肤,朝堇满头满身都是未化尽的雪,浑身湿透,整个人苍白浮肿得像是溺死打捞上来的尸体。 他本已举起准备打晕她的手缓缓地放了下去,因为他不能确定,这一掌劈下去,她还能不能醒过来。 曹生不知什么时候赶到,看到段明的样子,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再转到朝堇身上,他的脸色一变,忙从药箱中拿出一块丝帕蒙在朝堇腕上,四指一搭,竟带了微微的颤抖。 “她中毒了,紫雾老怪的毒,不好解,再加上她之前的残毒,变化成了一种新的毒。” “想办法。” 曹生点了点头,忙又道:“你小心不要碰到她,这毒会传染。” 楼决应了一声,把朝堇托付给了曹生,站起身来。 阿夙适时地出现,恭声道:“主子,沐琴笙怕是要早产,玉之涣在陪她,无暇他顾,门中上下人心惶惶,段明的尸体怎么办?” “去通知段昕,她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办。” “是。” “下诛杀令,全国追杀紫雾老怪,至死方休。”楼决的眼中透出狠厉,几乎是从齿间挤出这几个字。 阿夙一怔,忙应道,“是。” “灵涯那边,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不论皇上要怎么处置刘侍郎,都受着,保持书信联系,我很快回去。” “是。” “洛奕尘呢,去请他过来。” 他堂而皇之地借用了玉之涣的书房,关起房门来与洛奕尘密谈。 洛奕尘惊疑不定地望着他,几番张嘴欲言却不敢出声。 还是楼决先开口,冷冷地问道:“洛将军来玉修门多久了,所为何事,是私事呢还是公事?” “请殿下恕罪,事关朝廷机密,请恕臣不敢多言。”洛奕尘忙跪下行礼,却没有松口。 “哦——”楼决淡淡一笑,“那就是公事了。我还以为,洛将军为的是替父报仇呢。” 洛奕尘听他提及父亲,故作平静的脸上泛起了涟漪,眼睛也红了起来,他拜倒在地,恭声道:“请殿下指示,若有关于父亲死因的任何消息,都请告知末将,在下不吝感激。” “死因?洛惊风洛老将军的死因?朝廷不是都查清楚了吗,还是说,你对这个解释不太满意?”楼决故作惊奇地道。 洛奕尘抿紧了唇,恨声道:“五千前锋在前,我父亲率三万中军押后,哪个强盗有这个胆子,又有这个能力消灭这么多人,不过是说出来哄骗无知之人罢了,可恨的是我明知道此事有问题,可是皇上都发话了,我又能做些什么?” “洛将军说这些,不怕我去父皇那里告你一状,忤逆犯上,藐视皇威,心生怨怼,嗯,足够满门抄斩了。” “洛奕尘孑然一身,左不过拼个鱼死网破。” “那你现在如此替父皇卖命,又是为的什么?” 洛奕尘不说话了。 楼决见状叹息了一声,轻轻地将他扶起来,低声道:“洛将军,请你相信我的诚意。” “父皇明知瞒不过你,却还是将你按计划派来这里,就是想试探你的忠心,你的身边安插了无数的密探,短时间内请你不要轻举妄动。” 洛奕尘猛地抬起头来,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殿下是说,皇上已经在怀疑我了?” “没错,洛老将军班师回朝,却遭飞来横祸,父皇表面上将他风光大葬,极尽哀荣,可细细看来,其隆重程度,还不如玉夫人的葬礼,你说这是为什么?洛老将军死得蹊跷,可父皇却没有派人认真调查,只派了刘大仕那个草包过来,没有勘察现场,没有搜集人证物证,没有升堂问案,吃喝玩乐了一阵便回去了,当即禀报是附近山上的流寇,父皇居然相信了,即便他精力大不如前了,也不至于糊涂至此吧?还有,你父亲一直戍守边关,震慑敌军,抵御外侮,为什么突然调他回京,又为什么正好在他回京路上出事?” 洛奕尘静静地听着,思绪从混乱渐渐变得清晰,嘴唇颤颤地却吐不出一句话来。 楼决走到窗前,负手眺望窗外,等待他的回答。 “……自断臂膀,自毁长城,如此下去,我永朝还有什么气数?” 楼决闻言挑了挑眉,惊讶于他的答案。 “这几年来,皇上宠幸佞臣,打压忠臣,先是何驸马,谢太傅,再是李将军,现在,终于轮到我洛家了吗?” “放眼朝局,竟找不出一个可用之臣,找不出一个可信之臣了。” “我一路走来,流寇四起,满目荒凉,除了彭州和青州在殿下的护佑下尚未显颓势,其他地方……” “永朝何以永继,我为之苦苦奋斗,又有什么意义?” 洛奕尘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可却字字锥心,充斥着他对朝局的失望和愤怒。 “你太抬举我了,这不是我的功劳,是段明。”楼决缓缓地转过身来,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悲戚,“他做的太好了,好得我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不辜负他的努力。” “段明么,我在山上见过他几次,他是个很好的人,心怀天下,温和大气,若是当时能考取个功名,必成栋梁之才。” “是吗?”只怕会死得更惨吧,楼决想,“他现在不是做得很好吗,他志不在此,不必假设。虽做个平头百姓,却不比王侯将相要自由一些?” 若是他一心做个富贵闲人,恐怕就不会遭此血光之灾吧,真是的,何必卷进这些是非里来呢? 一时两人默默无言,心有戚戚,却不敢妄言。 屋子里一下子静默下来,忽听到“叩叩叩”轻轻的三声敲门声,阿夙在外面低声道:“主子,段大小姐来了。” “嗯,吩咐他们不要为难段大小姐,告诉她,过几天我一定登门拜访。”阿夙应着离开了。 “洛将军请自便,我还有事先走了,告辞!”楼决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告辞,错身而过的时候,他又不放心地叮嘱,“切忌轻举妄动,不然,你,我,段氏,玉修门,乃至整个江南都有可能遭受灭顶之灾!” “多谢殿下提醒,微臣恭送殿下。” 今日之晤,本是偶然,让他不得不重新调整一些细节,但他抓住了这次机会,挑起了洛奕尘本打算深藏心底的愤怒和怨恨,不求洛奕尘从此效忠,只要以后洛奕尘向着他,那他就又多了一样筹码。 真是好骗啊,洛奕尘竟然相信了洛惊风的真正死因,是皇帝急于鸟尽弓藏,虽然皇帝确实有这个意思,但还来不及付诸行动呢。 半真半假的谎言,才足以取信于人。 楼决暗暗嗤了一声,努力压下心中升腾起的热血和愤慨。 原是骗洛奕尘的话,不知不觉竟将自己也骗了进去,思及这么多年皇帝的所作所为,他的眼圈竟不知不觉地红了,额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整个身躯站在茫茫大雪中,竟渺小无力得恍若一粒尘土。 阿夙适时地出现,为他披上大氅,扶着他一步步离开。 “沐琴笙早产和难产,孩子怕是保不住了,玉之涣寸步不敢离,丝毫不关心外面乱成什么样子了。” “他们感情倒是很好。”楼决回过神来,暗叹了一声,“让曹生过去看看,能帮一点是一点。” 他抬手紧了紧领口,呼出一口白气,道:“罢了,我来替他收拾烂摊子吧。” “堇姑娘状况也不太好,中了毒,又在雪地里坐了一夜,至今昏迷不醒,曹生已经有些急了。”阿夙装作不在意地又提起一桩,果然见楼决变了脸色,抬步就走。 行至朝堇房门口,却见房门紧闭,里面动静全无。 楼决不由得有些焦急,他推门进去,不出意外地看到三个人,一个气息微弱毫无生机地躺在床上,一个坐在床边一遍遍擦她脸上的汗水,另一个坐在桌边凝思,见到楼决进来,勉强笑了笑,道:“你来了。” “怎么样了?” “不太好。”曹生说不太好,就是没救了,从医多年,他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 楼决垂首,一时不知转了多少心思,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话:“治好她。” 曹生却没有如往常一样点点头,给他一个宽慰的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楼决皱了皱眉,心知情况不乐观。他吩咐道:“小环,你出去。” 待小环出去把门关上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走上前去,挽起右手的袖子,将手腕上的疤给曹生看。看伤口的情况应该已经养了一段时间,但是却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养护,伤口狰狞斑斓,皮肉纠结翻卷,很是可怖。 曹生骇了一跳,转瞬便明白了一切,斥道:“你疯了?你可知以你的身体状况,每一次失血都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你竟敢瞒着我,做这样危险的事情!” 楼决沉默不语,但想表达的意思很明显。 “是上次在彭州的时候?怪不得她能好得这样快。怪不得我总觉得她的脉象有些奇怪。”曹生握住楼决的伤口,沉声道,“阿珏,这些年,我救你,护你,也总是由着你,不是为了你这样把自己一次次送上绝路。难道真的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 “路自然有很多条,可不是见效太慢,就是太过艰险,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只有这一条,只消得到她的心,我就能让他们再无翻身之地。”楼决沉声道,语气中满满的压抑不甘。 “我从不去管你在谋划些什么,但我也要奉劝你一句,这世上最难测的就是人心,最难勘破的便是情。你为之付出的代价,或许远比得到的要多。” “曹生,我知道你总是为我着想的,也请你再帮我这一次。” 曹生叹了口气:“罢了,我总是拗不过你。你血液中的春尽药力霸道而刚烈,确实可以洗去她身体里残留的毒素。或许经过这次,她就能痊愈了。” “你刚刚说她的脉象有些奇怪,那她,会和我一样,靠着……它过活吗?” 阿夙在门口听到这一句,不由自主地笑了,眼中却尽是苦涩。 “不会,但是你会有危险。” 楼决挑了挑眉,道:“我这一辈子,经历最多的就是危险,可惜阎王还不敢收留我,怕我拆了他的阎王殿。” 曹生知道他主意已定了,只能道:“你会失血过多,但古往今来,没有一个人服过春尽还敢放血,所以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所以我一旦发现情况不对,就会不惜一切舍她保你,你明白吗?” “不用了,沐琴笙的情况也不太好,你过去看看。” “我刚才去看过了,她不过是惊了胎气早产罢了,胎位很正,平时也很注意养胎,不会有事的。” “可阿夙说她难产。” “阿夙没生育过,碰到这种事情难免夸大了说。” 阿夙在门口尴尬地咳了一声。 楼决无奈地笑了,知道无论如何,曹生绝对不会离开这里一步,只好问:“我需要怎么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二十八章 冰释 楼决走了,洛奕尘却仍是呆呆地坐着。 六皇子的话,说得非常明白,皇帝猜忌功臣,急于兔死狗烹,但从他查到的种种迹象来看,又像是玉彦棠下的手,这一点,他在玉之涣那里也辗转地打听了一些父亲与玉修门之间的陈年旧怨,从动机和能力来看,极有可能就是玉彦棠派人杀了父亲,那么,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凶手? 或者…… 洛奕尘惊得站了起来,倒吸了一口凉气。 或者,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皇帝远在灵涯,诸多不便,若是他授意玉彦棠,倒也不是不可能。 那么,皇上派自己来剿灭玉彦棠,又是为了什么? 又一出兔死狗烹? 不对,皇上是接到密报,说玉彦棠准备谋反,才派自己前来调查,必要时斩草除根。这是皇上的原话,但时间是在父亲遇刺之前。 那么,这一切又有些说不通了。 洛奕尘苦恼得皱起了眉,不知道该相信谁。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就是有人说了谎。 玉之涣,还是,六殿下? 他不敢再想下去。 段昕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吩咐手下人将家主的尸体抬回去,准备举行葬礼。 她的脸上依然是平静无波,仿佛死的根本不是她弟弟,仿佛他死了不过是一件小事,只在阿夙过来的时候,礼节性地与她寒暄了几句,便准备离开。 只有在回到段家庄,回到她出阁前居住的屋子,将自己关在里面时,她才感到非常的无助。这些年积聚的委屈和辛酸,突然像是被戳破了一个口,喷涌而出。她只能紧紧地抱紧自己,只有自己了。 段氏家主死了,没有继承人,事实就是如此残酷,才遭遇过一次家变的段氏,不知道还能不能撑过这次混乱。 她没有弟弟的惊才绝艳、天赋异禀,她只能板起脸来,用严苛残忍的手段,剔除所有威胁到段氏的倒刺,但这次,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了。 段明是段氏嫡长子,是段氏当之无愧的继承人,所以之前无论怎么动荡,于情于理,家主之位都是他的。现在呢?只有能者居之了。段氏有野心者不少,有才能之人却寥寥无几。而她,一个已经出嫁的妇人,是没有任何说话权利的。 本该是她最大依靠的李大人,夫妻那么多年,她却始终读不懂他。若说是看中了她的人,但是从她嫁过去之后,他始终在妾侍间流连,从不正眼看她;若说是看中了段氏,他却从来不管段氏的事情,繁荣也好,危机也罢,他毫不关心,除了礼节性的来往,他与段氏泾渭分明。 当年他答应救段氏,是为了娶她,但是现在,她没有与之谈判的筹码了。 她静静地坐在屋子里,看着天色一点点黑下来,视线一点点模糊,心也一点点灰暗。 旁人只觉得段明一直依赖着她,却不知段明才是她的精神支柱,失去了他,整个世界便只余空茫虚惘了。 “小姐,姑爷来了。” 段昕随口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蹭”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脑子里混沌一片,嗡嗡作响。 已经过了异想天开的年纪,此刻她却生出一丝不一样的期待。 “夫人来了?坐。”李惟世是个标准的文官,即便已经回了家依然穿着青色的官服,面白气弱,眉眼却自有一份执着坚韧。他此刻坐在偏厅里,翻看着一份文书,看到段昕进来,噙着笑递给她,道:“夫人看看吧,若是没有什么问题,就在上面签字吧。” 段昕接过那几张纸,彻彻底底地体会了一回什么叫做死灰复燃而又归于沉寂。 他要接管归氏所有产业。 果然还是为了归氏而来么。 她苦笑着,嘲笑着自己的天真。 “弟弟的事情,我也很难过,但人活着,总要向前看,我不放心你,过来看看。”他定定地看着段昕,道。 “来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么?”段昕冷笑。 “不要闹了,夜色已深,签了字,就早点休息吧,等过完头七,我再来接你回去。” “你得到了段氏,还要我做什么?哦,你还没有写休书,是要我回去,当着你那些妾侍的面再羞辱我一次吗?我段昕没有那么贱,不妨把休书也拿出来吧,我一块儿签了。段氏给你,我走。” 他们,始于一场交易,终于另一场交易,或许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李惟世指尖轻点着桌面,声音带了一点冷意,道:“段氏我要,你,我也要。” “要来做什么,当摆设么,这样荒唐的日子,你还没有过够吗?”段昕完美无瑕的脸此刻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凄惶苍凉。 “很好。”李惟世闻言站了起来,目光逼视着她,“终于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再说说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今天一并解决了。” “不用了。李惟世,从你写下这份文书时,就应该明白我们的缘分已尽了。” “缘分?我争取了这份缘,可你何时给过我分?” 李惟世走上前去,恨声道:“你从来都不明白,我娶你,并不是一场交易。” 段昕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笑得浑身颤抖,道:“这些花言巧语,你若是说给那些妾侍听,她们或许会很开心。” “夫人!我无意与你争执,无论谁都看得出来,此刻段氏交给我来打理是最好的选择,你我夫妇本为一体,又何必分什么彼此?夫人是个明白人,有些话自然不必我多说,若是你真的咽不下这口气,大可以冲我来,李某余生五十年,愿足以偿付。” 段昕笑了,精致的眼妆已经些微晕染开,却像是刚大哭过一场。她命管家取来笔墨,在文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又道:“若你敢做对不起段氏的事情,我宁愿与段氏一同毁灭,也不会留一丝一毫给你。” 段昕性子之刚烈,李惟世是领教过的。他的眸色暗了下去。那年段氏大火,段家庄毁于一旦,他趁机上门提亲,段昕为了段家庄咬牙答应了,人前人后都不见异样。可半年后侍妾进门,若不是发现得早,段昕此刻早已化为一抔土。虽然人是救回来了,他们的关系却再也回不到从前。再后来,李惟世妾侍越来越多,他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段昕再不见轻生之举,只是将所有心思用在了段家庄。直到这次段明的意外,才让他恍然惊觉,原来他曾经一心想要的段昕和段氏,他都不曾好好珍惜过。 李惟世不由得伸出手去,想要摸摸她的脸。 她却将笔狠狠一掷,转身离去,红裙拂地,迤逦出一世的悲凉和绝望。 段昕的丫环见状,忙跪下哀求道:“奴婢力小言微,主子的事本不该插嘴,可小姐待我情同姐妹,奴婢在这里斗胆求求姑爷,不要丢下小姐一个人……” 她说着说着,已经留下了泪来,哽咽道:“小姐这辈子,过得太苦了,偏偏还从不和人说,总是装得很厉害的样子。小姐刚才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我知道她一定是很难过的。段氏在她的手上重新开始,却还是没有逃过败落的命运,她很伤心,家主离世,她更伤心,姑爷若是真心疼小姐,就该把她追回来,只要两个人还在一起,总有冰释前嫌的可能,如果她就这么走了,就真的没有机会了。姑爷!” 李惟世闻言,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大步追了出去,一把拉过段昕紧紧拥在怀里。 段昕挣扎了几下,见挣不过,只是僵着身子,由着他抱着。 李惟世柔声道:“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你别苦着自己。” 像是过了许久,屋内的烛火微晃,发出一声响亮的“啪”,他明显感受到她在自己怀里颤了颤,然后逐渐放软了身体,衣襟上竟有了点点湿意。段昕哭了,这一哭,便如银瓶乍破,一发不可收拾,像是要把自己这几年来的所有委屈不安烦恼痛苦统统发泄出来。 李惟世只好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抚:“别哭了,别哭了……” 本是容颜倾世的女子,此番梨花带雨,楚楚动人,不再冷着一张脸,怎不叫人好好疼惜? “李大人是不是把算盘打得太好了?江山美人想兼得之吗?”一个不速之客从天而降,打破了这份难得的平静。 来人二十来岁,穿着普通的蓝色布袍,腰间攒了一个粗布麻绳做腰带,头上带了一个简陋的铁冠,但气势却丝毫不弱于对面的夫妇二人。 他生了一双锐利的鹰眼,此刻毫不留情地逼视着李惟世,大声道:“李段氏似乎没有替段家做主的权力吧?实不相瞒,段家主在出事前就已与我家主人签了协议,一旦他发生任何意外,段氏所有产业由我家主人接手。” “你家主人是谁?” “这,你恐怕没有资格知道。”那人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去,“我只是来知会一下李大人,并不是来与您商量的,失礼之处,还望海涵。告辞!” “慢着!”段昕突然出声,问道,“你家主人,是楼决吧?” 那人回过身来,意外地挑了挑眉,道:“李夫人倒是知道不少。” “既然是舍弟的意思,我这个做姐姐的,总要成全他的,多谢大人告知,不知大人尊姓大名?” “我姓江。”那人摆摆手,“李夫人好气度,在下钦佩,只是天色已晚,在下不便久留,请容我告辞。” 小江走了,只留下李段两人意味不明地看着彼此。 “楼决?”李惟世惊疑不定,“你是说睢园的那个楼决?” 段昕心里发慌,支支吾吾地道:“不错……此事怕是有蹊跷,我与楼决打过几次交道,却从未见过这个小江。前几日与楼决在青凌峰上遇到的时候,他也未曾提起此事。” 李惟世闻言冷声道:“夫人不必多解释,这本是你们段氏的事情,你们做什么决定,都不必知会我。既然段明已经找到了更好的靠山,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段昕忙道:“我会找楼决谈清楚的。” 李惟世随意地“嗯”了一声,甩袖离去。 段昕却是停在原地,踌躇不前。 李惟世走了两步,明白过来,回过身去正视段昕,道:“你要记住,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终此一生,别想着离开我。” 段昕却是怔愣在原地,讷讷不敢相信。 李惟世却道:“你还是不相信我。我生气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楼决。你可知他是谁? “他?他是什么身份?”段昕不由得问道。 李惟世冷冷一哼,道:“他就是当今六皇子,上官珏。” “怪不得。”段昕叹道。这样的气度,这样的手腕,她本也猜的不离十了。她只是没想到,堂堂皇子,不在灵涯好好呆着,竟跑到青州来搅弄风云。 “当年就是他在皇上面前进谗言,我才被贬到这里,不想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肯放过我。”李惟世想起这桩事,还是愤愤不平,“段氏的事情,我不会再多过问。只要夫人记住,撑不下去的时候,有我。即便他是皇子,只要他敢对段氏不利,我就不会放过他。” 阿夙一动不动地站在朝堇房门口,已经站了很久了。 她察觉到事情已经脱离了原有的轨道。 今天之后,很多人的命运都将被改写,自愿的,被迫的,或者毫无察觉的,他们的生活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远远传来一声鸡鸣,阿夙从沉思中惊醒,发现天已经微微发亮了。碎云积聚,忽又散开,刹那间仿佛白云苍狗,韶华白头。 他们已经在房间里整整七个时辰了。 她动了动被夜风吹得僵冷的手脚,默默地摸着自己被夜露浸湿的衣服,自嘲地笑了笑。 突然一个手下奔上来,低声道:“阿夙姐姐,江大人昨天去了段府。” 阿夙神色一凛,知道小江是留不得了。 何况江芜死在了青凌峰,小江有多疼这个妹妹,阿夙是知道的。若是被小江知道,怕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阿夙面色复杂地望了望紧闭的房门,道:“我知道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二十九章 归处 沐琴笙觉得很开心,这个血色夜晚带给她的,只有新生命到来的喜悦。她爱怜地看着玉之涣怀里的儿子,粉雕玉琢、娇小可爱,这让她觉得十几个时辰的折磨痛苦都是值得的。 玉之涣也很开心,他抱着宝贝儿子,晃啊拍啊,怎么看都看不够。 直到有人敲门打断了他的喜悦,他不悦地看着进来的人,却是小环。 小环屈身行了一礼,起身环顾四周,目光停留在玉之涣怀中的婴儿,道:“恭喜玉掌门。” 玉之涣这才展颜,笑道:“同喜同喜。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只是我家主人让我来知会你一声,朝堇姑娘要搬走了,这段时间多谢玉掌门的照顾,以后的日子,我家主人会更好地照顾她。” 玉之涣这才猛然想起那天的事情:“她怎么样了,还有段明……” “没什么事情,玉掌门是有福之人,自然有人替您劳心劳力。”小环说完,福了福身便走了,只留下玉之涣愣在那里。 “去看看吧,外面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了,你一直守在这里,弟子们会有怨言的。”沐琴笙闻言劝道,一边接过孩子小心地摇着。 玉之涣犹豫再三,一跺脚出去了。 死寂,空洞的死寂。这个玉修门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一片无人之境,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色彩。 他走回到出事的地方,干净整齐,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如此惨烈的战斗一样。有些已经被雪埋了,有些已经被处理掉了。 他再走到朝堇的房门口,看见了阿夙。 阿夙只是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便走进去催正在忙活的弟子们。 不一会儿,两副担架相继被抬出,前面的是朝堇,脸色依然苍白的如同一个死人,后面的……玉之涣愣了愣,没认出来。 担架上的人满头白发,面上皱纹老年斑遍布,双眼紧闭,青筋暴突,牙关咬得死死的,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了。但他身上盖的那件黑狐皮披风他是见过的,成色这样好、皮毛这样完整的披风他只见一人披过。 他颤抖着嘴唇,右手举了起来,却不知道要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曹生跟在后面,发丝凌乱,神情疲惫,见到玉之涣,他抬了抬手,道:“山上太冷了,我要送他们下山去调养,放心,不会有事的,玉掌门保重。” 他目送着一行人离去,忍不住颓然地跪倒在地。 他答应过玉夫人会好好照顾师妹,她的情况却越来越糟糕,身体、精神都像是已经枯萎,明明是十五岁的花样年华,却像是五十岁的迟暮老妪。 他一直怀疑抵触的楼决,为了朝堇,居然可以牺牲至斯。那种决心,那种深情,已非爱之一字可以概括。 还有段明,他一直仰望依赖的段明,就这样死在他面前,他居然无动于衷,转身他顾,简直是禽兽不如。 而玉修门,在这个混乱动荡的时刻,他抛弃了他们。取得一个人的信任是很难的,但要毁掉它,非常容易。 他委顿在地,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渐渐哭得不能自已。 这个冬天似乎格外的漫长,永远阴沉沉的天空撕扯出一片裂隙,露出僵黄的落日。光秃秃的枝桠直指天空,拼凑出一个个丑陋的图案。 突然有一声箫声激越昂扬,划破灰暗低垂的铅云,却又转瞬即止。朝堇倚坐在窗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暗紫色的萧在她的手中旋转翻腾,划出一道道诡异的痕迹。 “姑娘身子还没好,后继无力是正常的,不必太过着急。”小环准时把一碗乌黑浓郁的药端了进来,看着她乖乖地喝完,才满意地收碗离去。 “他……醒了么?” 小环身形一顿,轻声道:“还没有。” “我可以去看看他么?” “等姑娘身子好全了,自然可以去。” “哦。”朝堇低低地应着,听不出什么情绪。 “曹生说,会好的。” “嗯。” “他的医术很好的。” “在他身边的大夫,不止曹生一个吧。”朝堇抚摸着几案上的花纹,低声道,“我的屋子离得比较远,可是隐隐约约总能听到一些。” “姑娘还是好好养病吧,不宜太过劳心劳力。” “哪里还有值得我劳心劳力的呢。”朝堇轻叹了一声,语气中满满的落寞凄清。 “做人还是糊涂一点好,想得越多,看得越多,只怕会接触到一些你不想知道的真相。”小环还是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才带上门出去了。 朝堇轻轻嗯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殿下还没有醒来么?曹生,你倒说说,殿下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皇上信任你,才让你贴身照顾殿下,替他调养身体,可是调养了这么些年,反倒越来越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太医着急地问。 曹生默立一旁,没有接话。 当时他刚讲完注意事项,上官珏就点住了他的穴道,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上官珏毫不犹豫踏进死亡的深渊。血一点点从他体内流向朝堇,容色越来越灰暗,意志越来越模糊,终于,昏倒在床上,以快得看不清的速度像一朵花一样枯萎。 他想起上次朝堇毒发的时候,上官珏也是这般异样的虚弱,在床上昏迷了数日,将养了三月有余依然不见好转,想来那时他就已经渡过血了,只是瞒着他,瞒着朝堇,瞒着所有人罢了。曹生恨得牙痒,却也无法可想。 不过是他自己的选择罢了,曹生想了这么久,终于想通了,陪在他身边这么多年,看着他屈辱地跪下来求“春尽”,看着他无动于衷地身染血腥,看着他冷漠地改变别人的命运,看着他虚伪地说出足以使人万劫不复的谎言,看着他毫不留情地将自己也置于死地……这一切,不过是他自己的选择罢了。 但他迟早会醒过来的,他只是太累了,这十年的心力交瘁,足以压垮任何一个健康的壮年男子,何况是他这幼小孱弱之躯?可他还有他要背负的命运,不容他退缩,他还要牺牲更多,争取更多,忍受更多,直到功成……才有资格选择死亡。 第二天晌午的时候,睢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身穿白色衣裙,不施粉黛,只在鬓边别了一朵小小的白花。她淡淡地扫视了一圈这富丽堂皇的屋子,道:“到底是有福之人,走到哪里都不缺华屋锦衣。” 朝堇满腹心思都牵挂着楼决,并不想与她多言。 可她说:“我去过段家庄了,以一个未亡人的身份参加自己未来丈夫的葬礼。” “想想真是可笑。”玉澜自顾自地说着,“我没有任何权利选择我的丈夫,我认了,怀着对他满满的期待,不求如胶似漆,只求相敬如宾,我会尽我所能,照顾他,关心他,保护他。可是他为了另一个女人去死,完全就没有考虑我的感受。我也认了,他可以不爱我,可以不要我,但既然我们已经定了亲,我就是他的妻子,我得恪守妇道,从一而终。可是,段大小姐将我客气地请了出来,直言这门亲事作废,那我算什么?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妓女吗?” 朝堇看着玉澜因愤怒而泛红的脸,忍不住说:“你还年轻,又没有行过拜堂之礼,没必要为之牺牲自己的一生,段明若是泉下有知,也会良心不安的。也许,段大小姐也是这样想的。” “是啊,你们都觉得我根本没有必要为段明守节,因为他的心中从来就没有我,他最想要的是你!我只是个替身罢了,但你,你会为他守节么?你住在另一个男人的家里,过着你侬我侬的日子,怎还会想起那个为你无辜枉死的可怜人?” “玉澜,你失态了。”朝堇冷冷地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你为一个人付出再多,也没有权利要求他同等回报,段明会死,是一个意外,他到底爱不爱我,这也是一个值得商榷的事情,他的心中装着他的姐姐,装着段氏,装着整个江南乃至永朝的百姓,满得已经装不下一个女人了,你明白吗?” “我怎会不明白?”玉澜喃喃道,眼眶竟已红了,“我怎会不明白,我爱的那个人,他心里装的是他的门派,装的是他的妻儿,满满当当的,早已没有我方寸之地。” “你……”朝堇惊道,回想过往种种,直到今日终于有了一个答案。她苦笑,自己这么多年来,不曾关心人,不曾为别人考虑过一丝一毫,在人家最最痛苦的时候,还高高在上的说着道貌岸然的话,简直是混账之极。 “他要我搬出去,我不肯,我只想离他近一点,他却连这点卑微的心愿都不肯满足我。”玉澜的泪一滴滴滑落,“他要我嫁给段明,我也不肯,说什么门派未来,家国天下,他只是想我离他远一点,他竟如此厌弃我。”她掩面痛哭了起来。 朝堇叹了口气,掏出一块帕子,想替她擦泪,却被她一把挥开。 “我从未想过要介入他们之间,我只想能够每日能够看见他,为什么,为什么他要一次次赶我走?” “他不过是一个有妇之夫罢了,又年长你许多,你又何苦如此?”朝堇是最不会安慰人的了,又从未尝过情之滋味,只会理性地为她分析这些,却不知又勾起她许多伤心事。 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孤身一人来到这里学艺,却不想爱上掌门,爱上一个眼里从没有她的人,她苦闷彷徨,却苦于无人可说,又顺了他的意愿嫁给别人,谁知尚未成亲,夫君竟突然暴毙,眼下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也不再顾忌昔日龃龉,只顾失声痛哭。 朝堇只得叹气,心想这小姑娘的命途委实是坎坷了些,却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得耐心等她哭完。 玉澜哭得累了,接过帕子擦泪,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只是垂首不语。 朝堇望向她肩上背的包裹,道:“你要离开了,是么?” “不错,这里早就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不是吗?也许,会有一个远方,值得我停留,值得我为之去奋斗,去流血流泪。”她抚摸着手中那把宝剑,眼中已经有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沧桑和寂寞。 朝堇突然感到有些难过,这一路以来,她也始终找不到属于她的远方,所以一直漂泊流浪。所以她特别能体会玉澜此刻的心情。 试问岭南应不好 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不过是求个安心罢了。 她取下自己剑首的剑疆,拴到玉澜的剑上:“我没什么好送你的,这个就权当是一点心意吧,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千万要注意完全,记住剑不离手,不要轻信别人的话。这些前尘过往,出了这个门,就全都忘了吧。”她紧紧地握住了玉澜的手。 玉澜却缓缓地抽出了手,道:“多谢你了,告辞。” 又不知是怎样的一番风雨兼程,没有归处的漂泊又是怎样的煎熬,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生长在江湖里的儿女,注定要承受更多的孤独和苦难。 朝堇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情,是自己亏欠了她,她也绝对不会原谅自己,只能愿她一路平安,早日找到自己的归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三十章 尾祭 玉澜走了,除了一把剑什么都没有带,离开的时候甚至脱去了外面的孝服,扔掉了鬓边的白花。她孑然一身、空空荡荡地走了,却在朝堇心中留下了一个永远愈合的伤口。 朝堇抬眼看着阴翳低垂的天空,心里仿佛憋了一口气,想要找个发泄渠道。 趁着小环不在,她随手披了件外衣就出门去了。 楼决的房间也很好找,整个院子最大,最中心,人最多的地方便是。 门外的丫环仆役见是她,都没有阻拦。 她在门口听了听动静,便轻轻地推开门进去了。 倚坐在床边的曹生听到开门声一惊,回头见是她,也没说什么,只是示意她坐下来,又看了看她的脉象,末了,他低声道:“姑娘年纪还小,底子还是可以的,如今毒素已清,再注意休养一段时日,应该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朝堇一直沉着的心略略松了松,收手朝曹生道了谢,目光又忍不住看向楼决。 他看起来只是瘦削了些许,脸色苍白如纸,紧闭着眼睛,似乎在沉睡,像一个毫不设防的婴儿一样。 在曹生的努力下,楼决终于恢复了以往的样子,才可以放心的交给王太医诊脉,要不然,王太医一纸书信传回灵涯,楼决的未来便算是完了。 但也因为是这样,朝堇并没有看到楼决当时的样子,她只知道楼决为了救她病得很重,但猜忌的心在她心里已经种下了种子,在感恩之前,她总是习惯于猜测对方的目的、实力以及背后的阴谋。 朝堇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听一听他的脉。 曹生眼疾手快,一把扑过来拦住了她的手,脸上却是劫后余生的如释重负。 朝堇不明所以,皱眉不解地望向曹生。 “那个……”曹生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妥,忙讪讪地收回了抓着朝堇的手,支支吾吾地道:“那个……他不喜欢别人给他把脉……” 朝堇心中哀叹,何必这般瞒她。他既然不想让她知道,她便装作不知好了。 她想了想,问曹生:“他现在能听到我说话吗?” 曹生皱了皱眉,道:“这不好说。” “没关系。”朝堇勉强笑道,在他床边坐了下来。 曹生见势忙转身出去了,临走之前依然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别碰他的手。”。 “我相信你能听到的,对不对,你总是那么厉害。”她探身出去,指尖抚上他憔悴的面颊,“我要出去一段时间,但我会回来的,你不必再派人跟踪我,或者保护我,我不想再看到这样无辜的生命死在我面前。” “你很厉害,我斗不过你,我认了,既然你不会放弃你的目的,那么,我妥协,你会要做我什么呢?要我做你的谋士?我的才智不及我娘的一半。要我去使美人计?我自问也没有这种姿色。那么,你是要我做你的皇子妃?对不对,六殿下?” 洛奕尘的那一声惊呼,她终究是听进去了,再联系除夕那夜的密语,包括他的言行举止,他的实力心机,这一切已不难猜。当朝皇上复姓上官,生有九子,前五子分别是珪、璧、琮、璜、璋,那么他便是第六子——上官珏。珏,音同决,她早该想到的。他本来也没有刻意地去隐瞒什么。至于这个楼姓的出处,朝堇暂时还没有想到。据她所知,六皇子生母柔妃早逝,母家却是姓顾的。或许是柔字的谐音,或许是胡诌的,朝堇没有多想。 “可是为了什么呢,我想了很久,依然想不明白,但是,总有一天,我会想明白的,就像我一点点弄清楚你的身份一样。” “你好好保重,希望我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鲜活的你。不管你有什么目的,养好身体才是前提不是吗?有什么说得清说不清的,我回来再与你慢慢算。” 她说完起身往外走,想了想,又回身在他额上轻轻印下一吻,吻落下的同时,一滴滚烫的泪珠打在楼决的脸上,激得楼决的脸部肌肉微微颤了颤。 朝堇以为他要醒了,那一刻,她都已经决定豁出去了,若是他醒了,那他们就在这里把话说清楚。 可是他再没有任何动静。 朝堇的泪再一次落下,她并不是那么爱哭的人,可是在他面前,她总是忍不住,仿佛经年委屈都找到了出口,哪怕他还昏迷着。 她想起玉澜失声痛哭的样子,对比现在的自己,心中很是惊惶。 “你快醒过来吧,我很害怕。”她喃喃地说着,声音轻得自己都听不清。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久得仿佛已历四季变幻,他却依然没有醒来的痕迹。 朝堇站起来,擦干自己的泪水,找回自己该有的表情,终于出门去了。 房间角落的熏香炉袅袅地冒着烟,曹生特意配的安神香静静地烧着,整个屋子只能听到楼决微弱几不可闻的呼吸。 段家庄短短几年间连遭大变,连绝地重生的段宅看起来都灰扑扑的,失去了往日的风采。门口的白灯笼,白帷布都尚未撤去,无声地倾诉着主人的悲痛。 今天已经是尾七了,过了今天,段明就要彻底去地府转世了。 段明,你回来了吗? 朝堇站在段府门口,看着段宅那块牌匾发呆,牌匾上的字如段明一样,稳重优雅,丝毫不显张扬,一点都不像富贵豪奢的大家族该有的样子,这样想着,她的眼中满是沉郁哀伤,直到段府老管家客气地将她请进去。 她随着老管家绕过影壁,穿过游廊,一直走到段昕的书房门口,在一颗大槐树下意外地看到段昕和一个男人相携而立。他在低低地说着什么,段昕认真地听着,眉目柔和,眸光深深,已不复当时冰冷模样。她换下了艳丽的华服,只穿着一身素衣,中间隐隐有银线勾勒出苍松翠竹的纹样,头发上也不见繁复的钗环叮当,只别了一朵小小的银花。 段昕微笑着转过了头,脸色却在看到朝堇的那一刹那沉了下来。 李惟世也顺着目光转过了头,轻声道:“夫人,是我让她进来的,我觉得你们该好好谈谈。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晚点再过来。” 段昕闻言冷冷地道:“进来吧,外面风大。”说完便自顾自进书房了。 “这是明儿最喜欢喝的茶,就剩这么一点了,以后也不会有人花心思去搜集了,你将就着喝吧。” 朝堇端起来尝了一口,入口淡而香,回味绵长幽远,一如他本人。鼻子突然感觉有些酸,她连忙举高了杯子,借氤氲的雾气遮掩自己泛湿的双眼。 “你身体还好吧?”段昕开口问道。 “还好。” “我瞧着也不错。” 段昕突然又问:“听说,你跟了六皇子?” 朝堇苦笑,这下,真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请恕我无法对你和颜悦色,朝堇,你没有心。”段昕紧紧地握着手中的茶杯,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它掼出去,但从小的教育和名门淑女的自觉让她并没有这么做。 “虽则这件事情并与你有什么必然联系,但是他毕竟是死在你怀里。”段昕语气颤了颤,“你不知道,这孩子一向顺从我,我们两个相依为命走到今天,自然非一般的姊弟情分可比。可为了他的婚事,他虽没有忤逆我,却与我生分了许多,每每望向我时,眼中的绝望痛苦总是像要满溢出来。他虽没有明言,也没有反对,但我是他的姐姐,怎么会看不明白,他思慕的人究竟是谁?可你的冰冷回拒,让他一次次望而却步,他从认识你之后,总是失魂落魄的,再不复往日的意气风发。所以我才决定釜底抽薪,彻底断了他的念想。可我没想到,竟然会是这般结果。” 朝堇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但在抬眼看见段昕那锐利的仿佛能刺穿一切的目光之后,她选择了闭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以你的聪明才智,相信也早就发现了,紫雾老怪明面上是冲你而来,但恐怕杀明儿才是最终目的。没有人不知道明儿对于段氏的重要性,他是段氏最后的血脉,又拥有这样高的经商天分。明儿一死,段氏也算完了。” “你……”朝堇大惊,虽然她已经隐隐有这样的猜想,但从段昕口中说出来,还是让她意外。 “段氏的产业都已经在逐步移交给六皇子了,只等他醒来,敲定最后细节了。没想到,段氏一族,终究还是毁在了我的手里。” 朝堇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颤。 “这下,六皇子终于达成所愿了吧。” 朝堇脑海中各种思绪又开始翻腾,她颤声道:“段姐姐,若是真如你所想的那样,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以后若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也请不要吝言。” “不必了,你终究也不是段家人,这些事情,我会处理好的。” 朝堇听到这话,不由得又红了眼。 段昕扶着几案站起来,体态像是一下子老了几岁。 “明儿这名字,当初我就觉得取得不好,可他却觉得这些都是缪谈,从不放在心上,如今却……” 段明,短命,他就这样留在了双十年华。 朝堇猛地想了起来,又问:“段姐姐,段明想关闭玉石矿,你知道吗?” “我知道,他其实很久以前就跟我提过了,因为那时明儿就以为二叔死在了那里,而且,此事毕竟有违律法,若是皇上察觉出来,又下定决心要整治段氏的话,纵使是世家大族也难逃顷刻覆灭的厄运。只是我始终狠不下心而已,毕竟这个决定可能会为段家带来巨大的动荡。如今六皇子一定会找个妥善的人接手,请你转告他,这是段明的遗愿,也是段二爷的遗愿。否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段家,从来就没有好惹的人。” 朝堇点点头,道:“我会的。” 段昕眉目略柔和了一些,轻声道:“去跟明儿道个别吧。” 朝堇起身出去,跟着老管家的脚步走到灵堂前,只见灵堂正中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椁,上方一个小小的灵位,这就是全部了吧。 人死之后,就什么就没有了。 朝堇想起玉夫人死的时候,原本活生生的人,只剩下一抔骨灰。 她在宫中的时候,原是见惯生死的,那些犯了事的宫女,失了宠的妃子,哪怕是圣眷正隆的贵妃,也难保第二天就一卷破草席裹了扔出去。那时候小小的朝堇总是冷冷地看着,心底毫无波澜,而玉夫人躲在里面,神情比朝堇要复杂万分。 现在想来,只是因为那些女人跟自己没有关系吧。 朝堇在老管家的指引下,走进灵堂,看着白幡飞扬,听着众僧祝祷,缓缓走近正中央的棺椁,点香,叩拜,却有什么东西悄悄地打湿了膝下的蒲团。 老管家叹道:“姑娘肯为少爷落这几滴泪,也不枉少爷这一片痴心了。少爷的身体沾了毒,按旧例,是要火化的,趁着现在还没盖棺,姑娘若是想再见少爷一面,也是不妨的,不过少爷的身体……希望不会吓到姑娘。” 怎么会吓到呢?那天,朝堇就是眼睁睁地看着段明变成这个样子的,看着他在自己的怀里慢慢的咽气,手足无措,仿佛天地全部失色。 她的感情是比一般人要迟钝,但不是没有,一旦认定了,反倒比任何人都要汹涌。 她只是习惯了以冷面掩饰自己内心的波动罢了。 “还是算了吧……我没有什么能够给他的……所有这些的举动……都不过是虚的……让他好好地去吧……下辈子……不要再见到我。” 朝堇猛地起身离去,长发飞舞,掩住了她狂涌而出的眼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三十一章 长夜 从段府出来之后,朝堇却失了回睢园的勇气。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想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想得很慢,想得很累,有时候不得不停下来,但她确实隐隐感觉到了,紫雾老怪是冲着段明来的。他掩饰的很好,但那一出声东击西暴露了他想杀段明的迫切心情,而且,他在对战朝堇的时候露了怯,像是在顾忌什么,否则,即便朝堇的武功再高,也不可能伤到他,何况最后他还匆匆离去。 那么,是谁想要杀段明?不可能是紫雾老怪自己,他与段氏没有仇怨,这一点在段昕那里得到了证实,就算是陈年旧怨,以他的实力想杀段明也不必等这么多年。那么,必然是有人指使。 段昕喜欢从结果来推断主谋,谁在这件事情里得的好处最多,谁就最有可能。 但还是有一个问题,段明很聪明,也很在乎段氏的生死存亡,他在与上官珏签下那份协议的时候,不可能没有考虑到这种结果。除非,他绝对信任上官珏。 朝堇不得不从过程来考虑这个问题。有一个很大的矛盾点,就是时间。就是这么凑巧,那个时候,段明恰好在山上,她与沐琴笙恰好在樱花林中散步,门中人恰好都不在附近。而且,段明明明应该是离得最远的,居然最先赶到。那么,玉修门中一定有内奸。 如果是小环的话……或者那两个为救她而死的女子。 还有,小环说上官珏去了灵涯,年前是不会回来了,但短短一天时间,他便到了玉修门,这说明他本来就在附近。 种种证据,都指向他。 但以上官珏的性格和做事方式,不可能让人抓住那么多把柄。 虽然那日的事记不清了,但她总归记得是上官珏救了自己,他此刻还躺在病床上,不知生死。若是要杀自己,又何苦拼了性命来救她。若是要杀段明,也没有足够的理由,段明不是一直都是竭力支持他的吗? 疑点太多了。 自从毒解了之后,她除了仍感乏力之外,已经不再会感到头痛。可每每想到这件事情,依然会有一种压抑窒息的情绪占据着她,令她痛苦不已。 朝堇边想事情边随便走着,不知不觉便到了黄昏时分,猛然惊醒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西城门。腹中隐隐有些不适,除了在段昕那喝的一杯茶,她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 她一边假意观赏景色,一边四处寻找可能的跟踪者,但没有发现。 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终于甩掉了上官珏,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但是,她还走得了吗? 她苦笑着摇摇头,掉头往睢园走去。 阿夙站在门口,已经等了很久很久,看到远远行来的那抹白色身影,提到喉咙口的心脏才慢慢放了下去,然后一直沉下去,沉到如墨夜色里,化成点点碎晶。 她深吸了一口气,迎上前去,对朝堇说:“主子在等你。” 他醒了?朝堇恍了恍神,快步向主屋走去。 上官珏半倚在床上,听到动静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仿佛依然在昏睡中,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的那一瞬间,连呼吸都停止了,藏在被窝里的手紧紧地抓着床褥,骨节泛出不一样的白。 朝堇看到一旁小桌上放着的药碗,已经没有一丝热气,她走上前,寻思着是去把这碗热一热还是重新去煎一碗。 “拿过来吧,热过会更苦,我好不容易把它放凉。”上官珏开口了,嗓音低低的,沉沉的,还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撒娇的意味。 “这么大人了,还怕苦,小心曹生知道了收拾你。”朝堇自然也顺着台阶下去了,谁也没提今天的事。 上官珏只好愁眉苦脸地接过药碗把药喝完,两个人一时无话可说。 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不知从何说起,一旦说起,怕再也没有后路可走。 还是上官珏率先开口,他静静地看着她,道:“曹生已经把你的毒素都清干净了,以后不会再那么难受了。” “嗯。”朝堇在他身边慢慢地坐下,小心地为他垫高身后的枕头,随口应着。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受玉夫人恩惠颇多,报答一二而已。”他不自然地别开头去,道。 朝堇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现在,你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了。” 朝堇闭上了眼睛,仿佛又看见段明那张青紫可怖的脸,身体不由得又战栗起来。她狠了狠心,一双手在袖中不自觉地攥得死紧,冷声问道:“小环说你去了灵涯,年前不会回来了,你为何在此?” 上官珏苦笑道:“有人暗示我青州会发生大事,我放心不下你,便回来看看,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是真的没想到吗,六殿下?” 听到这个称呼,上官珏还是愣了一下,虽然明知道她会怀疑自己,但真正说出口时,依然如此伤人。 他无奈地笑道:“你知道了?” 朝堇在他的床头慢慢摸索半天,终于摸到一件冰冷的物事。她将它拿过来,小心地打开。 玉质坚硬易碎,这把扇子上却雕刻了数朵兰花,朵朵镂空纤细,迎风傲立,百折不断,沿着扇骨一路往下,还能看到一个小舟的图样,虽不过米粒大小,却船舱船舷俱有,栩栩如生,代表着制作人高超无双的技艺。 她抚摸着扇上曲折蜿蜒的纹路,道:“神匠君兰舟一共只雕刻了三把墨兰白玉扇,一把在前任太傅谢老先生手中,他家中没有你这样年纪的男子;一把被段家庄高价买下,前不久送给了节度使李大人,他却一笑置之,转瞬扔在了库房里,并不像你这般不离身;还有一把,我派了人辗转打听了许久才问到,是送给了当今皇上第六子,上官珏。上官珏爱不释手,时时待在身边。我说的没错吧?” 上官珏笑道:“堇姑娘心细如尘,着实令人吃惊。” “你拿这把扇子暗示了我这么久,可惜我愚钝,直到现在才明白,这才是令你吃惊的地方吧?”朝堇将那扇子放回原处,冷声道。 “若论身份,你此刻应该给我行礼。”上官珏淡淡地道。 朝堇一挑眉,便从床边起身作势要行礼,却被他一把拦住。 他紧紧地抓着她的手,沉声道:“那么你就该明白,我瞒着你,不过是想更自在一些罢了。我不希望你把我当成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人。我只是我。这柄扇子,也不是用来试探你的,只是君兰舟盛情相赠,我时时见之,聊表思念而已。” 朝堇挣了挣没挣开,索性不再挣扎,只是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确实没想到,我的关心,我急于回来不得不将事情不了了之,我昼夜赶路,反倒成了错处。” “你……” “从灵涯到青州,你走了大半个月,我昼夜不休,跑死了三匹马,只走了七天,各路驿站都可以为我作证,你大可以去查。”这些事情,他本不欲多说,可若是因此而让她心生芥蒂,那可就前功尽弃了。索性趁着朝堇还会心疼的时机,一举把误会都澄清了,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 朝堇想了想,勉强算接受了这个解释,又问道:“那……段氏的产业呢?” 上官珏闻言眼神一暗,道:“这件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是我手下人擅作主张了。如今反贼蠢蠢欲动,可是招兵买马,哪个不需要钱,段氏富可敌国,却势单力薄,岂不正是各路势力垂涎的对象。若得不到段氏的支持,便只能抢夺了,所以段明早料到有这么一天,暗地里与我签了这份契约,只盼着以我的权势地位,能护佑段氏一二。此等宽阔胸襟和远见卓识,吾等自愧弗如。但我万万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去见过段昕了,她已承认,转给你,是保住段氏,保住段氏所有掌柜伙计,保住段氏所有产业的最好办法。” “……我会找段昕谈清楚的。” “你打算怎么办?”朝堇决定要问个清楚。 “我不可能吞下这个产业,不然,迟早有一天,我会被迫交给……父皇,而且我的人里面出了叛徒,我现在处境也不太好,如果段昕……我想听听李惟世的意见,如果他也不能接手的话,我会找个仔细妥帖的人替她处理好一切。” 朝堇想了想,确实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好,就依你说的办,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上官珏听了这话,温柔地笑了。她可真是个宝贝啊,固执倔强冷漠无情,着实令人可恨。可又偏偏一腔热血,一番孤勇,撞破南墙也不肯回头,令人心疼。 他爱怜地看着她因为长期受病痛折磨而深深凹下去的脸颊,柔声道:“你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养好身体,然后,变得足够强大。” 你一定要快点变强大,我怕我终有一天,会没有机会护你周全。他的目光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悯。 小环端了点心进来,放在桌上,又识趣地出去了。 “还没吃过晚饭吧,吃点点心垫垫肚子,别饿坏了。” 上官珏温柔地看着朝堇小口小口地吃着东西。看到她因为匆忙赶路而散落的发丝柔顺地垂在颊边,他拢在被子里的手仿佛终于有了温度,不由自主地伸出去帮她别到耳后。朝堇瑟缩了一下,却没有阻止他。 (第一卷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三十二章 惊变 许林笔直地站在节度使府衙门口,手脚耳朵都被冻得失去了知觉,他盘算着一会儿下了值,去老王头的馄饨摊上吃一碗馄饨暖暖身体。正想着,忽见长街尽头,明月光辉之下,一架马车缓缓地驶来,车帘上的标记清晰地指明了车里人的身份。许林忙推了推另一边昏昏欲睡的许杨:“弟弟,醒醒,李大人来了。”一边站得愈发得笔挺。 马车停在门口,厚重的帘子掀起,车里却坐了两个人,李惟世走下马车,温柔地对着车里的人说:“夫人,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不用等我了。” 许林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眼睛,自己在节度使府衙当值已经五年了,还是第一次见李大人夫妇二人同进同出过,大家都说,李夫人从进门的时候就失宠了,如今看来,他们是和好如初了? 还未及多想,忽然听到有异样的风声传来,被夜风冻僵的身体还来不及反应,就见李惟世一把跳上了马车,将段昕紧紧护在了怀里。 铺天盖地的箭支,中间还夹杂了数支火箭,势必要把他们全部置于死地,马车遇火迅速燃烧了起来,李惟世不及细想,抱着段昕翻下了马车,身上中了几箭,所幸都不在要害。他一边护着段昕冲进衙门,一边命令许林去找人。 许林正准备把衙门里的护卫都去调出来,忽见许杨悄无声息地倒在了血泊里,一支箭直直地穿过了他的喉咙,让他连惨叫都来不及。许林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弟弟!”他悲愤地大喊,可是他也知道此时此刻却不是伤心的时候。火光摇曳,映红了他的双脸。他缓缓地抽出剑,决定和黑衣人决一死战。 李惟世去而复返,后面跟了数十个府兵,已经冲将上前,与黑衣人们战作一处。李惟世冷静地命令道:“许林,他们会给你作掩护,你一定要冲出去,去睢园求援。” 府衙里的人不够,武功又都不高,怎么打得过江湖里摸爬滚打出来的高手。黑衣人武功高强,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一组将府衙各门牢牢封锁,一组强攻进府,将数百府兵团团围困在府中,另一组四处放火,放毒粉,一看就是经过周密筹划,誓要将他们置于死地了。军营离这里太远,皇上猜忌心又重,李惟世虽掌军政大权,却没有调兵之权,等走过程序,调来兵马,怕是这里早已被夷为平地。所以去睢园是最好的选择,希望上官珏已经醒了,希望上官珏知道事情的轻重。 许林的武功不是太好,不然也不会三更半夜在府衙看大门,但李惟世给他派了三十个人,三十个人没有别的任务,只负责替他挡箭,踏着兄弟们用鲜血为他铺就的路,许林勉强逃了出去。 但他没跑出多远,就被两个黑衣蒙面人拦住了去路,他的心便彻底凉了。 那一夜,府衙被一伙来路不明的黑衣人团团围住,死伤者甚多,中箭者,烧伤者,中毒者乱成一团,而外面的黑衣人好像怎么也杀不尽,一拨接一拨涌进来。这剩下的人和李惟世一起,挤在后堂里,紧闭门窗,盼着援兵的到来。 火光冲天,映红了半个青州,周边的百姓统统紧闭了门窗,屏息装睡,唯恐这些杀神冲进家来,将他们送上黄泉路。 后堂备有伤药纱布,段昕紧抿着嘴唇替大家一一包扎擦伤造成的伤口,至于拔箭,她不敢,这一不小心,会出人命的。 大家也不敢多言,静静等着李大人思索出一个结果。 府衙二人多高的围墙对于黑衣人来说形同虚设,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寻到这里来,从他们的行动来看,也绝不像是会手下留情的样子。所以,如果找不到别的出路的话,这里就是他们的终点了。 “这里有密道或者密室吗?”段昕忍不住问,然后看见李惟世摇了摇头,眼神不由得黯淡下来。 李惟世缓缓地站了起来,道:“天亮之后,去军营调兵过来。” 他略显单薄的身体此刻宽广伟岸得像一座山。段昕知道,李惟世已经做了决定,一个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的决定,当然,除了他自己。 “夫人,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我知道你一直很勇敢很坚强,你会做得很好的,对吗?”他拍拍段昕的肩膀,在她的额头留下温柔的一吻。 段昕点点头,竭力压制心中的悲伤。 幸福才刚刚画出模糊的影子,便化成了一个七彩泡泡,轻轻一碰,就会碎成千万片。她已经失去了弟弟,现在,又要失去夫君了吗? 黑衣人已经围堵在了门口,正准备攻进去,忽见李惟世开门走了出来。 “一个活着的我,不比死了更有价值吗?”他负手而立,一身青色官服穿在他身上,朝廷命官的气势和尊严慢慢显了出来,“我可以跟你们走,放了他们。” 为首的黑衣人点点头,示意手下将李惟世绑起来,再次挥手,下令攻击。 “里面的人若死一个,我就有办法让你们满盘皆输,或者,你可以现在杀了我,我保证,我管辖范围内,没有一个官兵会听你们的指挥。”李惟世闭上眼睛,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为首的黑衣人想了想,手放了下来,命令带着李惟世撤退。 黑衣人如潮水般散去的那一刻,他们没有看见李惟世轻轻地吐了一口气,也没有看见段昕扒在窗棱上泪眼朦胧的样子,细细描摹过的眉眼在泪水中透出凄艳和决绝来。 “我们兵分三路,你们去城外军营调兵,你们去玉修门找洛将军求援,剩下的人,跟我去睢园。” 她看着夜色中若隐若现的血迹,蜿蜒曲折,通向遥远的前方,为她指引出一条明路。 没走出多久,她就看到倒在路边的许林的尸体,可她根本不敢停留,每耽误一会儿,死的人只会更多。 “周善,你跟着血迹,远远地跟着,保护好自己,查清他们去的大致地方就回来,知道了吗?” 她带着剩下的人继续赶路。 夜色已深,朝堇看了看外面朦胧的月光,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你该休息了。” “睡了这么多天,早就睡够了,你别走,再陪我说说话。” 朝堇默然,看着越来越无赖越来越小孩子脾气的上官珏,手在袖子里慢慢地握成拳。 “主子,出事了。”阿夙在门外轻轻地喊,说完推门进去,后面跟着段昕。 她看见朝堇还在,愣了一下,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只是冷静地道:“李惟世被绑架了。” 上官珏怔了怔,又轻轻地笑了起来,道:“果然坐不住了吗?这么沉不住气,怎能成大事?” 语气中的满不在乎让段昕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她咬了咬嘴唇,跪下道:“臣妇李段氏叩见六殿下。外子现在生死未卜,请殿下放下旧日恩怨,救救他吧。” “恩怨?”上官珏挑了挑眉,一时没明白过来,“段大小姐,你先坐,有话慢慢说。” 段昕却拜倒在地,凄声道:“殿下,外子手握江南道军政大权,若是他有什么闪失,江南道必陷入战乱,请殿下三思!” “你不必担心,他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上官珏艰难地下床去扶她,“段大小姐,你仔细想想,他们绑架李大人,是为了什么?” 段昕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物事。她当然知道他们绑架李惟世会为了什么,但在确定上官珏的态度之前,她也不敢贸然把这样东西给他。 上官珏慢慢地喘了一会儿,脑子也清晰了起来,才想起来与李惟世的旧怨,忙道:“我之前请父皇将他贬来此地,实是为了救他,他当时已经介入党争,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以他的才能,实在是可惜,所以我才出此下策。请段大小姐明鉴。” 段昕显然并不怎么相信,此刻也顾不上计较这些,只是重复道:“殿下,请您救救他。” 上官珏叹了口气,沉声道:“阿夙。” “我也去。”朝堇也站了起来。 上官珏看了她一眼,知道她一直想弥补自己对段氏的亏欠,并没有阻拦她。 “你们先去探听一下情况,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手,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是。” “你身子还没好全,注意安全。”他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 朝堇忙点了点头。 上官珏轻轻地咳了起来,折腾了一夜,他也确实是累了,道:“带段大小姐去客房休息吧。不要担心,休息好了才能应对接下来的战斗。” “这会是一场很漫长的战斗啊。”他望着漆黑夜色中一灯如豆,幽幽叹息道。 鲜血淋漓在被露水打湿的草地上,很快便变得有些看不分明。朝堇和阿夙沉默着,低着头一点点找寻着,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痕迹。 不远处有人影奔来,看到阿夙和朝堇二人,迟疑着不敢上前。 朝堇飞身上前,将段昕给她的腰牌一晃,道:“带路。” 周善点点头,道:“是清阳峰。” 两人对望了一眼,死一般的沉默。虽然早就猜到会是他,但还是不敢相信真的会是他。 绑架朝廷命官,意图谋反,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眼下却也顾不上这么多了,两人让周善回睢园报信,齐齐向清阳峰掠去。 玉之涣这段日子过得很不顺心,喜得麟儿的喜悦已经消磨得荡然无存。他焦躁地在屋里踱来踱去,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平日里总是倚老卖老,装傻充愣的四位长老突然齐齐站了出来声讨他,指责他作为一个掌门的失职。 他承认自己做得很不称职,不做掌门他也没什么可说的,但是,偌大一个玉修门,交给谁来管?这也是他一直勉力支撑的原因。 沐琴笙把孩子哄睡,交给奶娘,走上前来:“你在怕什么?” “师父的教导,师娘的期望,是让你坚强勇敢的基石,不是困住你压抑你的枷锁,这些年,我一直陪着你,支持你,安慰你,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既然做不好,何必为难自己,又拖累大家呢?” “是我拖累了大家。”玉之涣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不是没有想过放弃,但放眼望去,谁能扛得起这个沉重的负担呢?” “你凭什么放弃?”门外传来一声严厉的质问,是五大长老中唯一没有表态的季常恕季长老,“遇事即退是懦夫,知错能改就是勇者,之前朝堇也退缩了,我以为她会好好协助你,但她退缩了,我不怪她,因为她是个小女娃子,注定难成大事,但你是个男人,是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你的门人的倚靠,你凭什么撒手不管,想走就走?” 季长老愤愤地拿手拍着桌子,道:“不要忘了我们的老掌门他们是怎么一步步创立这个门派,一步步将它发扬光大的,都是踩着鲜血迎着耻笑顶着唾骂忍着磨难迎难而上的。你现在想要放弃,好,你跟我去后山,当着历代掌门的面,告诉他们,这个掌门我不当了,我做不好,所以我不干了,这个烂摊子,谁爱管谁管去吧,去说啊!” “可是……”玉之涣蠕动着嘴唇,想要说点什么。 “这些年来,你做的很好,这点是我们有目共睹的,没有人能永远不犯错误,你犯了错误,你就得承担错误,而不是选择逃避。” 季长老说着拿出来一张纸念了起来:“今经由长老会商讨,一致决定,由于现任掌门玉之涣的失职,现免去其掌门之位,以示惩戒。”季长老顿了顿,又道:“在推选出合适的新掌门之前,由玉之涣暂代掌门之位。” 这是,我能为你争取到的极限了,你可千万不要再让我们失望。 玉之涣有些懵,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时,却见洛奕尘一身戎装神情凝重地走了进来。 “出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三十三章 更替 “清阳峰我去过一次,基本布防我都观察过了,以我的轻功要进去倒也不算难事,你……”朝堇和阿夙两人潜伏在山脚下,小声地商量着。 阿夙勉强扯了一个笑,道:“我的武功并不好,原本主子也只打算让我来探听一下风声,并没打算进去,但既然你决定进去,我在外面接应你便是。” 朝堇挑了挑眉,不再多说,蒙上面巾,在将明未明的天色中疾行而去。 甫一靠近,她便察觉到清阳峰的守卫比上次来森严了不少,心中暗道不好,但也愈加确定,李惟世就在清阳峰上。 她暗运内力,强行提气,将自己的速度提到了极限,在守卫弟子的视线死角里腾挪翻跃,仗着自己人小身轻所以轻功好硬是闯过了山脚的守卫,可到了山腰,情况就不是那么乐观了。在打晕了数个守卫之后,她微微有些气喘,知道自己无法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上去了。她想了想,无奈地转到了山的另一面,无比陡峭险峻所以没有设守卫的北面。还好,她打开阿夙交给她的包袱,工具一应俱全。 拿出绳索试了试牢固度,接上铁制勾爪,用力一甩,她轻轻一纵借力而上,在粗糙陡峭的悬崖上异常灵活的攀岩,这得归功于她小时候住在山上的那段经历,虽然过去了那么多年,但一旦上手,过去的种种肢体感觉便重新回来了。 没过多久,她便登上了并不算很高的清阳峰,只是出了一些微汗,手上多了些细小的擦伤,但出于安全考虑,她还是决定休息一下再走。 她找了一颗大石头随意地靠着隐蔽身形,拿出阿夙准备的羊皮纸,凭着记忆中的样子画着火莲堂的分布图,估计着李惟世可能被关押的地方,只是火莲堂结构复杂,几个地方相去甚远,她并没有把握找到李惟世并全身而退。 朝堇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没想到,身后竟也传来了一声叹息。 朝堇冷汗瞬间涔涔而下。 “我等你很久了,小师妹。” 上官珏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就在心口一阵剧烈的疼痛中醒来,他连忙拉动了挂在床边的铃铛。 没过多久,曹生和小环前后脚奔进来,曹生连忙坐下搭脉,一面问询着具体的症状,小环端来了热水替他擦拭额头的汗水。 又忙活了一炷香的时间,上官珏的症状才慢慢缓解下来,他皱着眉坐起身,命小环为他穿衣服。 曹生不解,道:“天色还早,你还可以再睡一会。” “不必了,有些事情,已经拖得太久了,你们两个今夜辛苦了,再去歇会吧,帮我把小江叫过来。” 曹生和小环对视一眼,知道上官珏动了怒了,当即便识趣地退下了。 小江从知道上官珏醒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随时准备着被传召了,所以并没有多少时间,他已经笔挺挺地跪在上官珏的床前了。 上官珏半倚在床上,见状皱了皱眉,道:“我还没有死呢,你不必跪成这样。” 小江闻言,重重地拜了下去,头磕在地毯上,发出重重的闷响。 “属下惶恐!” “惶恐,你竟然还会知道惶恐。”上官珏轻嗤。 “远的我也不说了,单说今年,你与慎王书信来往二十一封,与英王书信来往十三封,这么看,你是更看好慎王了?你私自传令俞正阳等人杀死朝堇,要不是俞正阳心中疑惑向阿夙求证,我只怕要前功尽弃了。还有这次,你私自要求接管段氏,是何居心?不会是想要挑拨我和李惟世夫妇的关系吧?我真想不到你居然与玉彦棠都有来往,你这样的人才,屈居在我这里,还真是可惜了。”上官珏一字一句平静地道来,仿佛在说着毫不相干的微末小事。 “可惜,节度使府出了事,段大小姐还是第一时间想到了我,纵使心有芥蒂,可做大事的人,怎会禁不住你三言两语的挑拨呢,何况是段大小姐,虽比不上玉夫人风华绝代,但在当世,亦是无人可掠其锋芒。”上官珏毫不掩饰自己对段昕的赞赏。 “你是想自己离开呢,还是我送你离开?” 小江重重地叩了三个头,起身,除去自己的头冠,脱去外衣,转身离去。 “等一下。”上官珏将掌中摩挲许久的一枚小巧精致的令牌抛给他,“这个,我特许你可以带走。” 小江疑惑地接过一看,是上官珏手下死士人手一枚的令牌,他也有一枚,正面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背面是每个死士的名字。他仿佛猜到了什么,双手颤抖着几乎拿不住令牌,翻过来一看,赫然两个蝇头小楷——江芜。 “啊——”小江发出痛苦的哀嚎,双目赤红,跪伏在地浑身剧烈地颤抖。人在令在,人亡令还。既然这枚令牌被送了回来,那么便说明,江芜,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已经不在了。 “这件事情,终究是我对你不住,所以我赦免了你的死罪,望你改过自新,好自为之。” 小江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地走至房门口,打开房门,毫不意外地看见整个园子的人都聚在了门外。他闭上了眼睛,迈出了自己的第一步。 曹生站在最前头,一扬手,一排银针朝着小江飞了过去,扎在他周身大穴上。 衣物银钱,尽是主人赐予,要离开,全部都留下。 一身武功,尽是主人传授,要离开,全部都废除。 傲气才华,尽是主人培养,要离开,全部都磨尽。 世事冷酷,却是这么分明。 这是每一个进入睢园的人第一天就要学会的事情,上至阿夙小江,下至花匠厨娘,无一例外。 出了睢园,你就什么都不剩,什么都不是了。 当然还有一条路,就是由上官珏亲手处理,但在他的手里,是生是死倒未可知,但做人最基本的尊严都会被他踩在脚下碾成粉末,所以小江选择了第一条路。 外面的人对此毫不知情,看见一个血人从睢园抬出,也不过是惊讶几句,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的终点,是城西的乞丐庙,可谁知道,这会不会是另一条路的呢? 小江走了,房间又恢复了平静,上官珏的眼神也随着烛火晃动变得幽暗难测。他摩挲着手中小小的一个物件,年代有些久远了,有些纹路已经看不清楚,但其能代表的意思却是历朝历代都清晰明了的。 要是在当年,手中就有这么一样东西,自己这些年,又何至于过得那么辛苦。上官珏冷冷地笑了。 兵符,江南节度使的兵符,可统领地方上近十万兵马,李惟世交给了段昕,段昕却交给了他。 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李氏夫妇所表现出来的魄力,无人能比。 只是这样一来,李惟世一介文弱书生,怕是要吃不少苦头了,他几乎可以看见玉彦棠遍寻无果恼羞成怒的样子了。 一个小姑娘怯生生地走进来,道:“主子,阿夙姐姐出去了,让阿离前来听候差遣,请主子吩咐。” 上官珏怔了怔,道:“是阿离啊,许久不见,都长成大姑娘了。”他将手中的物事交到阿离手中,“去找你阿纨姐姐,把这个交给她,她知道怎么做。” “阿纨姐姐?” “嗯。” 阿离还想问什么,却不敢多问了。 上官珏却耐心地向她解释道:“李慕华和李惟世,他们的能力都很强,不管走到哪里都足以独挡一面,但显然李慕华的心思更难以琢磨一些,自然也更难掌控。” “所以,主子的意思是,当年阿纨姐姐与您决裂,全是在做戏?”阿离惊呼。 “倒也不全是做戏,阿纨确实爱上了李慕华,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她是真的爱上了李慕华,那她会不会?” “她会知道该怎么选择的。”上官珏神色凛冽,“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怎么配有爱情?” “为了您的大业,让她亲手毁掉自己的爱人,您可知这有多残忍?”阿离不由有些义愤填膺。 “我当然知道,我现在不就在做这样的事情吗?”上官珏捂着自己的心口,“每走一步,这里都会清晰地感到疼痛,可还是不得不走下去,因为我们没有退路。阿离,你只经历过饥荒,亲眼见着自己的亲人饿死,可是我,阿纨,小环,我们不光亲眼见着自己亲人的惨死,还背负着冤屈,背负着污名,只能隐藏自己的身份,隐藏自己的面容,一辈子活在阴暗里。沉冤未雪,污名未除,你让我们如何自处,又如何处人?” 阿离怔住了,不知该说些什么。 上官珏叹了口气,道:“阿离,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没有把你带在身边的原因,你的世界太单纯,太黑白分明,也太承受不住这样的痛苦。眼下我身边确实缺人,但也并不是非你不可,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回去,继续帮我管内务,你看如何?” 阿离忙狠狠地叩了三个头,道:“阿离蒙主子搭救性命,却一直无以为报,如今主子正是用人之际,既然阿夙姐姐派我过来,那阿离当然要听从命令,为主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上官珏却沉默了。 阿离见上官珏不言,急道:“阿离愿意为了主子,把我的世界变成灰色。” “傻孩子……”上官珏看着她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的脸颊,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却不再说什么。 阿离知道他是默许了,忙领了兵符急急地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三十四章 压境 除了那夜受了点伤之外,李惟世倒没再吃什么苦,只是被关在这间昏暗压抑的小屋中不得逃离。他们连绳索缚手连懒得去做,毕竟像他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别说逃下山,就是逃出这间屋子那也得仔细思量。 他的官服有些皱了,过去这么多年,一直有仆人为他每日换洗熨平。此时此刻,他却只能小心地用手压着扯着抚摸着。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大力推开门进来了。 李惟世抬眼看去,毫不意外地确定了是玉彦棠。过去的许多年,宴席、酒会甚至是家宴,他们都是见过的。虽不太熟悉,但胜在年龄相仿,总有些话题可聊,倒也不算全然陌生。 李惟世直起身来,整整身上的官服,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嘴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玉堂主,别来无恙?” “托李大人的福,还算不错。只是最近时常惦念一样物事,不知李大人可否割爱?”玉彦棠一挥手,竟有几个下人带了桌椅进来,外带一壶酒。 玉彦棠是个很狠的人,他一向知道自己要什么,平时不动声色,一旦掌握到时机,就是雷霆之怒,令人猝不及防。 此刻的玉彦棠悠悠地晃着那一个小小的青花酒杯,酒水满溢,却一滴不撒。他笑得一派悠然,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但李惟世知道他实际上十分的紧张,不然,他不会来到自己面前,装腔作势。他可以看得出玉彦棠握着酒杯的手在微微颤抖。 从玉彦棠推门进来的那一刻起,胜负已分,即使自己此刻看起来更狼狈一些。接下来要比的,就是谁先亮出自己的底牌。 一个人如果连生死都不惧的话,又有什么方法能使他松口? 李惟世的父母远在灵涯,而以段昕的能力,自保是没问题的,除此之外,他没什么好牵挂的,所以他一点也不急。 他只是淡淡地笑:“恕李某自私,无可割爱。” 玉彦棠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 他们都在等,等一个开口的最佳时机。 忽地,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玉滟在门外道:“彦棠,朝堇已被擒获。” 玉彦棠终于笑了。 他举起手里的酒杯虚晃一下,道:“真是个好消息,值得满饮此杯,你说呢?” “我现在突然觉得,我对兵符的渴求不再那么强烈了,以你为诱饵,能够捉到很多我想要的猎物呢。”他顿了顿又道,“你还没见过朝堇吧,一个小姑娘,又冷又傲,武功是不错,就是脑子欠缺了点,总是甘愿被别人当枪使,这不,就成为了我的第一个猎物。不行,我得去看看她,以她的烈性子,还不放火烧了我的房子。”玉彦棠转身欲离去,但他真正的目的是希望李惟世出声叫住他,一旦开了口,所有的事情就有了商量的余地。 但李惟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玉彦棠冷冷一哼,拂袖而去。 每段所谓的传奇史,都是无数无名英雄的血泪史,为了信仰,为了尊严,为了国家,哪怕是为了一点执念,前赴后继地奔向死亡。 她的样子也有些模糊了,只记得当时站在段府鲜妍的红梅树下,十四五岁的样子,瘦小单薄,却自有百折不挠的意志。幸好,他还记得她的名字,只是不知道是哪两个字,愿她如朝生之槿,生机盎然,哪怕是,向死而生。 如果她撑不下去了,要不了多久,黄泉路上,他自会去与她相伴,还有许林、许杨,以及更多的不知名的英雄。 李惟世眼中盈泪,清瘦身躯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但却一直稳稳地站立,以他之名,成全别人的大义。 一袭烟尘中,洛奕尘正银盔白马,手持长枪,赶赴城外军营。 此时此刻,他什么都顾不上了,甫翻身落马,便大喊:“我要见将军,节度使大人遇袭,节度使大人遇袭,请将军出来相见!” 当值的小兵当即奔出来,高声道:“来者何人,请报上名来!” 洛奕尘忙道:“在下乃皇上亲封的正五品定远将军洛奕尘,骠骑大将军洛惊风之子,事情紧急,麻烦兄弟通传。” 那小兵怀疑地看了他一眼,道:“对不起,请出示身份文书。” “事发突然,我来不及带上文书,请兄弟麻烦通传,我自会与你的长官详谈。” “对不起,你不能证明你的身份,我就不能带你去见将军。” 洛奕尘有些急了,正欲发作,忽见另一位小头目模样的人晃晃悠悠地过来了,嘴里还嘀咕着:“什么人敢在军营外面喧哗,找死啊?” 那小兵忙上前去耳语了几句。 “你说你是洛小将军?不对吧,洛老将军刚刚死,三年守孝期还没过,你来青州做什么?” 洛奕尘忙道:“在下来这里自然是有些事要做,恕我不便告知。” 见他提起父亲,那股积郁于胸的怨气似乎又要满溢出来,思及此事此景,他才不得不强压下去。 “节度使大人被一伙黑衣人绑架,我要带兵去救他,请你代为通传。” 那小头目懒洋洋地道:“你一个不便告知,一个不能证明身份,又说我们大人被绑架,这么大的事情,让我们很为难啊。” 洛奕尘知道他是想要钱,在灵涯的时候他就多次见过这样的嘴脸。但他的傲气使自己不肯妥协,偏偏看那小头目的样子又气不打一处来,武人本分的他忍不住抬起了拳头。 “请莫将军出来相见。”一道清泠泠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来人红衣红伞,一手持了一件物事,洛奕尘定睛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足以引起一场暴乱的兵符,就这么被轻巧巧地捏在她柔弱无骨的手上,仿佛下一秒就要跌落在地,没入尘土。 来人朝着洛奕尘轻轻地笑了一笑,红唇轻启,露出洁白的牙齿:“我叫阿纨。” 半盏茶的功夫,传说中的莫将军已经急急地奔了出来,一边点头哈腰地对阿纨说:“阿纨姑娘好,替我问副节度使大人的安。” “莫将军辛苦,阿纨心里清楚得很,定会在大人那里美言几句,不过现在有一件顶顶要紧的事,就是我想要你十万兵马,不知你肯不肯呢?” “这……不知阿纨姑娘要兵马做什么呢?” “还能做什么呀,当然是……”嫣红的嘴唇轻轻地扬起一个诡异的弧度,吐出两个字,“杀人。” 莫将军额头的汗已经冒了出来,他忙不迭地擦着。 洛奕尘见势不妙,忙道:“节度使李大人被绑架了,我们要带兵去救人。” “莫大人,节度使大人被绑架,我家大人忧心忡忡,寝食难安,这不,马上派我来调兵,你瞧这天气冷得很,我一个弱女子独自行了这么远的路,身体本就吃不消,若是徒劳而返,我家大人一定会打死我的。”说完她还象征性地抹了一把泪。 弱女子?吃不消? 莫将军额头上的冷汗冒的很多了。 你家大人把你当宝贝一样供着,怎么舍得打死你? 但莫将军不敢讲,他怕自己被打死。 “有兵符一切好说,只是这十万兵马我真是一时凑不齐,不说出去巡逻的兵马,单说这天气,这马冻死了不少,粮草也不足,我最多争取到三万,阿纨姑娘,你看?” 阿纨的右手举了起来,挽了挽鬓边的乌发,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精准地捏住了莫将军的喉咙。 “我看,这天气怕是要下雪。”她幽幽地道。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五万,不能再多了,阿纨姑娘,再多,皇上就要诛我九族了啊,你就算捏碎我的喉咙,我也不能再多了啊。”莫将军的双腿已经开始战栗,但为了维持自己的形象,他不得不再做周旋。 “好,我给你一刻钟,马上集结兵马,跟我出发。” 阿纨手中的红伞轻盈地转了一个圈,似是不屑于再多做纠缠。 “走吧,陪我去挑匹好马,走了这一路,可把我累坏了。”她突然娇笑着对洛奕尘说,声音半嗔半怨,却又由不得人拒绝。 阿夙望了望天,日头已过午,她知道不能在等下去了,朝堇恐怕是凶多吉少,她决定回去像主子禀明情况,从长计议。 可她万万没想到,上官珏会为此发这么大的火。 “这就是你禀报的全部情况?你说她生死未知,那你回来做什么?” 对于上官珏来说,他永远不知道这句话对于阿夙来说有多么可怕,那意味着她不再被重视,不再被需要,仿佛被再一次的抛弃。 她跪伏在地,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争辩,身体却在痛苦和愤怒中微微发抖。 “为什么不多带一些人手?是你对自己的身手过度自信,还是你根本就想置她于死地?”犀利的指责直指人心,而事实的真相更是鲜血淋漓。 上官珏气得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主子……” “还要我教你怎么做吗,你不知道她对于我的重要性吗?” 阿夙身子猛地一颤。 明白了,终于,明白了。 “属下这就去办。” 数万人马黑压压地聚集在了清阳峰下,惊起烟尘万丈,当先一骑银盔白马,一骑红衣红伞,长发在风中飘扬。 阿纨仰头望了望清阳峰,道:“这山倒是不错,层峦耸翠,秀丽宜人,可惜聚了一群腌臜之徒,当真辜负了这良辰美景。”她将红伞往空中一抛,旋身落马,抬手接住伞,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将一众将士都惊得呆了。但更令人吃惊的还在后面,她莲步轻移,魅影丛生,转瞬已在数丈之外,一把抓住了一位守在山脚下的弟子。 “好哥哥,人家走了这许多的路,脚都酸了,麻烦你上去通传一声,让你家主子下来接我,你看如何?”她吐气如兰,声音迷醉,再看她鬼魅一般的身影,那弟子已经慌得站不住了。 “你是要自己上去呢,还是要我送你上去呢?”阿纨见他不动弹,声音已经冷了下来。 “我……我去,我去,好姐姐,你,你放了我吧。”那弟子吓得跪地求饶。 阿夙甫一靠近,就察觉到了不一样的气氛,令人窒息的感觉。再看前方,银盔铁甲,万马齐嘶,连天空都变的黑沉沉的,惊得她倒退了一步,心里迅速盘算了起来。 观其形制,应是朝廷的兵马,李惟世被抓,兵符在主子手里,那是谁派来的? 她不敢贸然上前,正欲潜身细看,忽然一袭红衣刺痛了她的眼。 阿纨?她怎么会在这里? 阿夙失了冷静,飞身上前,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啊呀!”阿纨娇呼,“原来是阿夙姐姐,好久不见了,我好想你呀。” 阿夙冷冷地格开了她伸过来的手,又道:“我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阿纨却不再说话,只留给她一个轻蔑的笑容。 果然,自己真的要被主子抛弃了吗,连阿纨都可以取代她了,那她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阿夙心灰意冷地垂下手,一时郁结难疏。 洛奕尘看着不忍,对阿夙道:“姑娘不必太过伤怀,阿纨姑娘是来救人的,事急从权,我们还是先把大人救出来要紧,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说吧?” “朝堇姑娘,也被抓上去了。”阿夙想了想,道。 “什么?”洛奕尘惊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三十五章 回旋 玉彦棠出了关押李惟世的屋子,本想去会会让他上次吃了一个哑巴亏的小师妹,可突然听到手下弟子奏报,说是山下已有数万军队聚集,忙匆匆地走了。 “怎么回事,何人如此鲁莽,我们高居于山,赖天之险,他竟妄图带兵攻山,哼!他攻得上来吗?”玉彦棠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冷哼道。 “是江南副节度使李慕华的人,江南道二李争权已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他此次冒然攻山,八成是希望李惟世死在混乱之中,他好领了功,坐享其成。”玉滟道。 “哦?”玉彦棠脸上出现玩味的表情,道:“派个人下去诈降,和他好好谈谈。” 朝堇并没有被困太久,她耳力过人,早就听到了玉彦棠在隔壁与人对话,又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心下顿时有了计较。 只要玉彦棠离开,这整个清阳峰她便没有可顾忌之人,这区区绳索又如何困得住她。她暗运内力,低喝一声,绳子应声而断。她迅速地打昏听声进来的两个看守,闪身到了隔壁屋子。 “李大人?”屋中昏暗,朝堇看不太分明,只是试探地问道。 “你是?”李惟世不确定地问,只觉得声音身形都仿佛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在下朝堇,朝霞的朝,堇花的堇,上次在段家庄我们见过的。”朝堇忙道。对于这个李大人,她一时还不知用何种心态来面对,只是不卑不亢,恭敬有礼而已。 “原来是这个堇,太好了,你还活着?”李惟世喜道,走上前来几步想要把朝堇看个清楚。 这一看倒把李惟世看得呆住了。朝堇的模样与他过往认识的女子都不一样。那些女人都是鲜妍的,雍容的,像灵涯城中常开不败的牡丹,穿着艳丽繁复的裙装,画着精致白皙的妆容,仪态也是端庄的,一步一句都自有嬷嬷宫女教导,是丝毫不能出错的。 可朝堇呢,她穿着青色的没有一丝花纹的紧身长裙,上面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有很多破裂口,有鲜血流出来,干涸在衣裙上,泛出难看至极的黑褐色。她的脸色,手上都沾染了不少泥土,编成辫子的长发也不知什么时候散了出来,显得整个人狼狈至极。她看起来瘦小而疲惫,像一朵久旱的花随时都要枯萎。可她没有因为仪态服装或者发式的问题而感到尴尬局促,她满心满眼地牵挂着的,都是他这个李大人的生死。 可惜,他注定要让她失望了。 朝堇急问道:“时间紧迫,来不及细说了,我问你,你把兵符给了谁?” “这……不知姑娘知道多少?” “不比你少。” 这个模糊的答案显然不能使李惟世满意,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朝堇挑了挑眉。 “在青州,唯有三人敢拿这兵符,一是副节度使李慕华,可惜江南道二李争权已是人尽皆知,只怕他才是最想你死的人;一是洛奕尘,他带过兵,但以他的能力,怕是很难接管青州军,还有一个是上官珏,他的地位,权势,智谋,都最合适,可惜你与他也是不睦已久。李大人平日里四处树敌,所以到了这时候,竟无一人可托。我猜你必定把兵符给了夫人,她身处漩涡之外,比你更能看清楚局势。”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李惟世沉吟许久,道:“夫人知道我与他们的过节,多半会交给洛奕尘。” “你错了,你低估了她的情感,也低估了她的理智。以她想救你出来的迫切心情,必然会寻求最有能力救你出来的人的帮助,至于那些过节,与你的生命,与这大局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李大人,我真是高看了你,兵符交到上官珏手里,以他的个性,现在应该会做些什么,你不会猜不出来吧?我与他手下一同前来,我迟迟不归,她必然回去报信,此刻,这山下,怕是早已大军压境了吧。” “你错了。”李惟世走上前来,逼视她的眼睛,“你与他相处日久,竟还是没有看清他的真面目。以他的城府,怎会甘愿做那出头鸟,供人驱使?他必定已将兵符转交给了李慕华,坐看我们鹬蚌相争,而李慕华急于除去我而后快,自然会乐得陪他把这场戏演下去,他巴不得逼急了玉彦棠,让他立即杀死我,以后江南道就是他一人独大了。” 朝堇愣住了,讷讷不能言,双唇颤抖不止,脑中一团乱麻。 “朝堇姑娘,这中间的水太深太黑了,你一个小姑娘,不懂也不能做什么,没有必要牵扯进来,抽身要趁早啊。” “可是,你怎么办?”朝堇不敢相信地问他。 李惟世道:“李慕华一定会想到,一旦我身死,六殿下要对付的人,就是他了,他必定会为自己留条后路,但以他的身份,根本无法与六殿下抗衡,以他的行事风格,怕是会与玉彦棠达成某种交易,玉彦棠帮他害死六殿下,他帮玉彦棠粉饰罪行。但六殿下也不是俎上鱼肉,合二人之力,也未必是六殿下的对手。但不管是哪种结果,江南都不可能太平了。” “我问的是,你怎么办?” 李惟世闻言,温柔地笑了,那笑浅浅的,轻轻的,却充满了浓重的悲哀:“傻姑娘,现在是所有人都希望我死,你觉得,我还有可能活着出去吗?” 上官珏斜倚在床上,盯着烛火出神,眸色是从未有过的平和沉静。 “这回是真的伤了底子,再不可能恢复到过去了。”曹生收了手,边收拾医箱边道。 上官珏却仿佛没有听到,眼中好像有万千风云涌动,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思虑过度,大伤,难享常人之寿。”曹生冰冷冷地像是给他下了判词,药箱盖子啪嗒一声扣上,像是谁的心跟着颤了颤。 见上官珏依然没什么反应,曹生不由得叹道:“认识你这么多年,我自以为已经很了解你了,可是有时候,我却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上官珏收了神,淡淡地道:“不过是些肮脏污秽之事,不适合说给你听。” 他轻轻地咳了起来,曹生忙为他顺气止咳。 上官珏道:“你要快点把我治好,不管能恢复到几成,只要我能站着出去就行。风云将起,我不能置身事外。” 曹生气道:“你已经置身其中了,前有阿夙,后有阿纨,有她们在,哪用你再操什么心?有这心思,还不如安心把病养好。” 上官珏却依然愁眉不展:“她们两个素来不睦,所以我一直把阿纨放在外面,这次她们必然会相遇,只盼着她们别起内讧才是。” 曹生与她们也是相识许久,提起那一段旧事难免有些心绪难平,只是叹道:“她们都是顾全大局的人,要斗,也要回家里再来斗,此番凶险,她们不会儿戏的。” “正是因为此番凶险,我怕她们顾不过来,我关在屋子里诸事不便,岂能安心?”上官珏勉力坐起身,正色道。 “好了,先把药吃了,我保你三天之内能下地,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此番伤了元气,若不是有内力护体,怕是九死一生了,就算你现在勉强醒了过来,以后这日子,怕是不会好过。”曹生无奈,他总是争执不过他的。 “这么些年,我不都这么过来了吗,欲受其利,必承其害,道理我都懂,只是这回,实在是身不由己了。”上官珏笑意苦涩。 “段明一死,我知道你压力很大,但是这江南,搅弄风云之人层出不穷,那剩下的三大世家和两个门派可都还在作壁上观,就只有你这一头劳心劳力,到时候稍有不慎,可就会满盘皆输了。” “世家的事情,你不用管,他们若敢轻举妄动,我就与他们好好算算这新仇旧怨。”段昕突然边说边走了进来,“我一个妇道人家,有时候确实是有心无力,但我能做的,一定会做到最好,只要能把我夫君救出来,即便身染鲜血,又何足道哉?” “段大小姐言重了。”上官珏忍不住又咳了起来,“但凡有有求于你之时,我当不会吝惜,请夫人安心。” “如此,我便回去了,告辞。”段昕已在睢园叨扰了一夜,只不知李府和段家庄此刻是怎样一番光景,心中实在放心不下,便提出要回去看一看。 “去派几个人保护李夫人。”上官珏也不阻拦,只是吩咐道。 俞正阳从屋梁上悄然飘落,拱手跪地道:“是。”倒把曹生和段昕吓了一跳。 “功力见涨啊,正阳。”上官珏见是他,脸上出现了一丝笑意。 “属下受奸人蒙蔽,险些闯下大祸,主子不责罚,已经是莫大的恩宠,所以属下丝毫不敢有所懈怠。”俞正阳正色道。 “你本心纯真正直,自然容易受人蒙蔽,我没有怪你,你不必放在心上。去吧。”上官珏摆了摆手。 “是。” 朝堇轻手轻脚地出了门,避过巡逻的弟子,翻身上了屋顶,掏出怀中的一样物事,拉开引线,抛向了天空。 鲜红色的烟雾腾腾而上,如天空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阿夙站在山脚下,抬起头望了一眼,一挥手,十道灰影从树林里飘出,直向山上而去。 这是上官珏的贴身精卫,除了已经死去的江芜和李蕊,十个人倾巢出动。他们无一例外轻功卓绝,武功狠辣,杀人不眨眼,每一个人都足以独当一面。上官珏并不太关心是否有人在暗中保护他,所以他们只听从阿夙一个人的命令。平常他们都潜伏在上官珏身边暗处,随时准备替上官珏抵挡危险。这次上官珏动了怒,阿夙不得已,为了救朝堇,可算是下了血本,还把在小屋面壁思过的俞正阳等人叫出来保护上官珏。面对着十个人怀疑揣测的眼神,阿夙真是有苦说不出。 “听说前几天为了保护那个小姑娘,死了两个精卫呢,这次干脆十精卫全体出动了,啧啧啧,殿下倒是对她真上心了。哎我说,我那里正好有两个小家伙,资质很不错,稍加培养,就足以填补十二精卫的空缺了,你要不要考虑一下?”阿纨涂着蔻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伞柄,一面神采飞扬地问。 阿夙望着十二精卫消失的方向,怔怔地道:“主子说,十二精卫永远是十二精卫,不管是死了还是活着。” 阿纨也愣了愣,道:“咱们这位主子啊,就是太重情,为此错过了多少机会。可也正因为如此,才能让我们这么多人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我要上去了,你们见机行事,小心玉彦棠,他并不好对付。”阿夙低声道,语音未落,便一闪身遁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三十六章 宿命 李惟世被关押的地方是个偏僻的西南角,都是一些柴房库房,除了一些砍柴烧火的仆人,几乎没有人过来。沿着一条曲折蜿蜒的小路一直走,就能走回主路,通向正殿武德殿,再跑下山去,逃出险境。 可朝堇知道这一路会有多难走,别说带着不会武功的李惟世,即便是她自己一个人,也绝不可能安然无恙地走下山。她只能寄希望于上官珏的援军。援军若不到,她便带着李惟世从她来时的那个山崖跳下去。 她点燃引线的手都在抖,会来……不会来……会来……不会来……她不知道,只能听天由命了。 玉滟吩咐完事情,不放心地过来看了看。她站在远处,冷眼看着关押李惟世的那一间屋子。直到看到朝堇从那间屋子里出来点燃了求助弹,她才轻轻地笑了出来。 她轻抚着腰间那一根冰冷而柔韧的鞭子。那是玉彦棠亲赴深山,与巨蟒拼死搏斗才换来的蟒皮。也是玉彦棠这辈子为她做过的唯一的一件事情。他送的礼物,一如他本人,冰冷寒凉,可她却偏偏动心了。真心也好,利用也罢,她不再在乎。 爱情从来不能去计较付出与回报,一旦开始想这些,她的爱就不再纯粹了。 她的目光透过重重密林望向山下,依稀可见密集蜿蜒的营帐,万马齐踏的烟尘。山下大军压境,她知道,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她也知道。 可是这辈子,她还能疯几次呢?陪着心爱的人疯这一次,她觉得值了。 现在这两个人是他们唯一的筹码,也不知是两人被她玩得团团转,还是她被耍得彻彻底底。 山上易守难攻,又有一众弟子守卫,即便是十万大军,想打上山来也绝非易事,这她倒不怕。她怕的是实力深不可测的六殿下,彦棠说六殿下受伤之际就是他们的动手的好时机,可是她这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没底。 她在一点点地试探朝堇的底,可又怕探过了头,反倒一发不可收拾。 “有人要上来了,你传令下去,加紧布防,见可疑人等,格杀勿论。”玉滟抿紧了唇,冷冷地吩咐手下人。她并不认为,凭朝堇一人之力,还带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能够下得了山。只要拦住所有试图上山的人,她就可以把二人困在山上,慢慢折磨。 这样想着,玉滟的眼中透出了恨意。 不过是比她多了亲爹娘在身边,凭什么自己要付出千百倍的努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朝堇却可以毫不费力,甚至毫不珍惜? 十二精卫势如破竹,如鬼魅一般在山林间飘荡,一路上挑选险峻的路走,尽量避开守卫,一是为保存体力,二是避免打草惊蛇。一盏茶的功夫,十人已经在山顶各处按预先安排的位置就位。这得多亏段明上次来过之后让手下人画的清阳峰结构草图。他们四下搜索,逐渐缩小包围圈,直到在西南角发现朝堇等人。 无需多言,他们的默契是无数次生死相博换来的。只需一个对眼,十人迅速在朝堇和李惟世周围形成阵势。每一个人都有其应有的站位,每少一人,阵势都会相应地产生变化,以保证足够的攻击和防御。这个阵势没有名字,正如他们一样,默默地生活在阴暗中,没有名字,没有记忆,只知完成主人的任务。但同样的,这个阵势也是他们常年游走在死亡边缘琢磨出来的,足够强大,又能随时变化。 玉滟一惊,她根本来不及看清,就发现山上突然出现了许多人。急怒之下,她一挥手,低喝道:“拿下!别让他们跑了!” 她细想不对,这几人既然能毫发无损的上得山来,实力必然深不可测,单凭她带来的几人恐怕难以应付,连忙又道:“把弓箭队调过来,不论生死,一律射杀!” 朝堇神色一紧,又想起当日死在她面前的那两位女子,不由得暗暗后悔刚才一时冲动发求救信号了。但她受不了李惟世的眼神,带着一点悲伤,一点怅惘,一点忧虑,还有一点悲悯。他像是在交代后事般地缓缓道:“替我告诉段昕,她一直做得很好,不必太自责,风云将起,劝她善自珍重。” 看着他的眼睛,朝堇神使鬼差地脱口道:“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一如现在,她依然道:“你们带李大人先走。” 她一闪身,便跳出了包围圈,径直向玉滟攻去。她的武器在刚才就被收走了,只余赤手空拳,试图以命搏命。 可她万万没想到,十人目光一交汇,便迅速转变站位,放弃了李惟世,再一次将她包围,更有一人后发先至,比她快一步击向玉滟。玉滟一矮身堪堪躲过袭来的一剑一掌,腰间长鞭瞬间出击,几人混战在一处。 李惟世孤身一人,如孤峰峭石般,静静地站在远处,却仿佛处于另一个世界。直到乱箭袭来,射中他的胸、腹、膝盖,登时血流如注,他无力地半跪于地,脸上的笑容,是看破世事后的了然,是挣脱不了命运的无奈。 幽远的铃声伴着风声从远方飘来,一辆漆成赭红色的马车缓缓驶向清阳峰,前面由两匹枣红色小马拉着,车帘是暗红色的厚重得仿若棉被的质地,上面却有精细繁复的花纹。车夫是个看起来十分能干的中年大汉,他穿梭在漆黑色的战甲和战马中间,对士兵的长矛和弓箭视若无睹,如一支燃烧的箭划破漆黑的夜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数万士兵队列的前面。 阿纨正命人把从山上下来的所谓弟子绑起来,准备带进帐篷审讯,忽见马车到来,忙疾步走上前去。 “大人,您来了。”阿纨蛾眉轻扬,娇声道。 “阿纨,你一路辛苦了,马车里有暖炉,你进来暖暖吧。”马车里有人道,听起来是个三十出头的男音,略带低沉沙哑。 “多谢大人的美意,阿纨刚抓获一名俘虏,还未及审讯,请大人指示。” “交给我吧,今天早上我听你咳嗽了几声,本想着请个大夫来看看,谁知我就交代了点事情的功夫,你就偷跑出来了,要是感染了风寒,看我怎么收拾你。” “大人!”阿纨嗔道,羞红了脸,“阿纨无能,大事上帮不了大人,只能做些跑腿打杂的小事,还请大人不要嫌弃。” “嫌弃?我怎么会嫌弃你。只要你能永远陪着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两人就这样公然地打情骂俏,听得车夫和周围的士兵耳朵发热,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只当听不见,看不见。 “大人,这个人我就交给你了,阿纨还要上山去一趟,请大人见谅。” “慢着。”马车里的人边说边走了出来,却是位极为俊秀的男子,一头青丝悉数被玉冠挽起,皮肤很白,是健康白皙的白而非苍白,一道粗细适中的剑眉,一双秀丽狭长的凤眼,眼尾微微扬起,已经不可避免地有了细细的皱纹,高挺细窄的鼻梁,薄唇亲启,溢出一声叹息:“唉,你啊,把披风穿上吧。”说着他从马车上拿出一件米白色的披风,亲手为阿纨系上带子。末了,又添上一句:“不许脱。” 阿纨垂了头,嘴角溢出温柔的笑意:“大人小心,阿纨走了。” 李慕华目送阿纨的身影飘忽远去,神色一点点冷下来,才道:“把那个俘虏带过来。” 一旁已有人引李慕华去他的军帐,刚刚坐稳,一名穿着玉修门白色弟子服被粗鲁地推了进来,跪伏于地,五花大绑。 李慕华看也不看那名弟子,一边用盖碗拂去茶叶细细品尝,一边冷冷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得见大人威严,小人惶恐,不知该不该说。” 李慕华轻蔑地笑:“玉彦棠是急了吧,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平白招惹李惟世,这回兵临城下,知道滋味不好受了吧。” “堂主所谋,小人不敢置喙,小人也只是奉命行事,请大人体谅。” “那你倒说说,让我怎么体谅你啊?” “小人是为了大人的前程而来。” “哦?”李慕华一挑眉,状似好奇的问。 “李惟世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何以胜任江南道节度使,何以独揽大权?大人文有经世治国之才,武有统兵领将之能,何以这么多年屈居李惟世之下,听候他的差遣?大人可以忍耐,小人却为您抱不平,堂主也是满心愤慨,一心想为大人改变这种局面。”那人壮了胆子,大声道。 “大胆!诋毁朝廷命官,图谋不轨,你可知该当何罪?”李慕华闻言一拍桌子,怒喝道。 那人把身子伏得更低了:“小人自知罪孽深重,可是皇帝昏庸,世道混乱,我们不过是想为自己谋条生路罢了,难道要等到屠刀落下,我们都束手就擒吗?大人在朝为官多年,相信一定比小人看得清楚吧?如今实乃互惠互利之举,即便失手,大人也毫无过错可言,又何必急于拒绝呢?” 李慕华默了半晌,似是在沉思,然后道:“你倒是很有些见识,屈居在玉彦棠之下,当真是可惜了。” 那人大喜,道:“多谢大人体谅,小人能得大人赏识,就是小人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了。堂主吩咐,大人只管进攻便是,只是让手下注意点分寸,到时候堂主会把李惟世带出来,大人便故作情急,一箭射死李惟世便可。” “哦?那……这么做,对玉彦棠有什么好处?” “堂主不敢奢求,只求到时候,还请节度使大人多多照应便是。” “哈哈哈!”李慕华笑了起来,“回去告诉玉彦棠,如他所愿。送客!” 那人笑着离去了。 一个文人打扮的人从帐中屏风后转出来,道:“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还是有些可信之处的,比如他让我杀死李惟世。”李慕华敛了笑容,“真当我是傻子吗?这样拙劣的谎言,也妄想欺瞒于我。” “还不是你演得太好,旁人只道你确实与李惟世不睦,急欲取而代之,一时冲昏了头脑而已。只是李惟世在那里,也不知情况如何了。” “他答应过我的,会好好地活着。”李慕华怅然地道,“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为所有人都考虑好了,唯独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单凭这点,我就比不上他。” “他处在那样的位置,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必定是身不由己。若换作是你,也不会有别的选择。”那人劝解道。 李慕华只能默默无言。 “你打算怎么做?”那人又问。 “当然是如他所愿,攻上山去,杀他个片甲不留。”李慕华恨声道。 “你这又是气话了,军国大事,岂可儿戏,你这一句话,又不知道有多少将士要葬身于此了。” “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李慕华转过头去,看着他,眼中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李惟世可以死,我也可以死,千千万万的将士也可以死,只要我们知道,我们到底是为何而死。” 那人沉默了,良久才道:“听凭大人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三十七章 阿纨 阿纨走到一处角落,估摸着李慕华已经看不见她了,便把身上的披风脱了下来。她轻抚着柔顺光滑的布料,眼中透出一丝哀伤和挣扎。如果这辈子,她投生在一处普通人家,荆钗布裙,劈柴做饭,一辈子也就碌碌而活。她也许会叫个平庸的名字,阿棉,或者麻姑什么的。这样平平安安,无牵无挂,也未尝不好。可这样,她就遇不到李慕华了,遇不到这样一个深情与无情,温柔与狠厉交织的男人。也许锦衣华服,环佩叮当,才是她的宿命。她注定叫阿纨,也注定和这个叫李慕华的男人爱恨纠葛,至死方休。 她狠狠地咬了咬嘴唇,将手高高地一扬,雪白的织锦披风在空中一荡,便挂在了一颗大树的枝桠上。她头也不回地转身上山,火红色的身影在树木间闪动,如万叶丛中一点红,只是倏忽间却又仿佛消失不见。 不一会她就追上了阿夙,笑意盈盈地道:“阿夙姐姐,几年不见,你的轻功一如往昔啊!” “我自然是比不上你的,为了成功,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六亲不认,可以自虐自残。”阿夙已有微微的气喘,只是看着阿纨的眼神依然冷漠,透着恨意,不见势弱。 阿纨却依然娇媚地笑着,她径自搂住阿夙的腰,带着她继续前行,一边低声道:“你不必对我说这些,反正我已经听习惯了,当务之急是快点上山去探明情况不是吗?你要骂,回去我让你骂个够。” “回去?我们,还回的去吗?”阿夙低了头,不再反抗,身子却在微微颤抖。 阿纨略略一窒,默了半晌,问道:“主子他,这些年还好吗?” “不太好,生了好几次大病,问是什么病,曹生也不肯说,上个月还差点……现在还在卧床养病。”阿夙讲到这里,只觉得心一阵阵地抽痛。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心可以这么疼。比看到主子对着朝堇笑,比看到主子呵斥自己都要疼。原来,她竟这么害怕主子会就此死去,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他还那么年轻,好好休养,会好起来的。”阿纨的眼圈也红了,徒劳地劝解着。 “你不知道,你的离开,对他的打击有多大,他整整一个冬季都不怎么说话,经常坐在窗前发呆,可是问他怎么样,他总是说没事,也是从那个时候,他的身子开始出现问题,每年冬天都过得痛苦不堪,我总是怕,怕他熬不过去,可他还是一次一次地挺过来了。” “你放心,他还有事情没做完,不会轻易地离开的。”阿纨的眉间也笼上了一抹轻愁,“我听说,小江也离开了?” “对,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他现在对我们说的事情越来越少,多半是,寒了心了。”阿夙已越讲越慢,越讲越无力。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幸好很快便达到了山顶。 再周全的计划,也难免会出现差错,尤其是当有一个人本就存了别的心思之时。 入夜时分,李慕华的大帐中灯火通明,所有人都聚集在了这里,李慕华,阿纨,阿夙,洛奕尘,朝堇,还有那个文人打扮的人。所有人都沉默,帐中静得能听见帐外军士的窃窃私语,静得能听见远处战马的悲鸣,静得能听见那一处断崖深处刮来的长风。 朝堇不安地动了动,才发现冷汗已经完全浸湿了衣服,再看其他人,竟也如她一般。 李惟世落下了山崖。 他带着一身的箭支从朝堇爬上来的那个断崖跳了下去,带着一个节度使最后的尊严和气节跳了下去。即使死,他也绝不受人凌辱。 那个断崖有多高,朝堇是知道的,绝对是粉身碎骨,何况还有数十支箭,从他的胸口、腹腔、腿部贯穿而过。 李慕华已经派了将士在那片断崖下搜索了数个时辰,可是依然是一无所获。 他从不知道,李惟世竟是如此的刚烈,即使他平时也带着一点点文人的傲气,但自从被贬来江南,他已收敛了许多性子,多了几分圆融世故。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李慕华苦笑,一双手拢在袖中,已经掐出了血丝。 阿纨无声地过去,小心地掰开他的手,用丝帕包裹好,然后轻轻地抱住了李慕华的头。只有她知道,李慕华此刻有多么的难过。他们本该是生死与共的兄弟,为了江山,为了大业,故作反目,死生不复往来,如今李惟世竟丢下他一个人走了。而他明天走出帐外,还得做出一副夙愿得成,扬眉吐气的姿态来。 阿夙将这一切都收在了眼里,她终于意识到,主子或许一直被蒙蔽了。那么,接下来的计划或许要有所改变了。 就在这时,上官珏撩开帘子缓步踱进来。他看起来好了很多,脸色红润,气息绵长,步履稳重,让朝堇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一些。 上官珏环视一周,目睹众人或凝重或悲伤的表情,一声叹息打破了此刻的静寂:“看来……我终究是来迟了。” 他沉声对李慕华说:“写折子,报丧吧。” 李慕华闻声,扶着阿纨起来,两人相携走至上官珏身前,躬身行礼道:“参见殿下。” 感受上官珏停留在自己脊背上的温热的目光,阿纨将身子伏得更低,试图掩盖她正在颤抖的事实。 众人也纷纷跪地。 上官珏长身玉立,虚扶了李慕华一把,温声道:“李惟世为国捐躯,他的高洁大义,值得你我景仰。请你在折子上写明实情,恳求父皇追谥他为一等公。也请你切莫过于伤心,眼下大敌当前,还请你站出来主持大局。” 李慕华抬起头来,两个男人的目光在空中一交汇,李慕华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从背脊上升起一股寒意,但他只是恭声道:“下官听凭殿下差遣。” 上官珏的目光游移,又落在阿纨的身上,眼睫颤了颤,终是什么都没说。 “都起来吧。”他望向李慕华,又道:“还有一事,年节将至,左右我们这个年是过不好了,但不能让将士们跟着我们吃苦,我带了些东西过来,你派人过去清点一下,分发给众将士。” 李慕华愣了一下,问道:“殿下,犒赏之事,本应府库出资,怎能让殿下私库补贴呢?何况他们如今寸功未立,是否犒赏过早?” “这是李段氏出的钱,原是为了救她的夫君,如今李惟世是救不回来了,就当是为了给她夫君报仇吧,希望众将士都能够明白。”上官珏用力地拍了拍李慕华的肩膀,声音沉痛而悲凉。 李慕华醒过神来,忙应了声是。 夜已深了,众人陆续告辞离开,李慕华想把自己的大帐让出来给上官珏,却被上官珏阻止了。 “不必了,我不在这里久待,你随便指一个营帐给我就好了。” “这怎么行呢,君臣有别,上下有序,微臣不敢逾越。”李慕华愣了一下,忙推拒道。 “我贵为皇子,但终究只是担了一个虚名而已。李惟世一死,江南道的军政大权便都落于你一人,你又武艺高强、熟读兵法,有你在这里指挥,我很放心。” “那殿下呢?”李慕华有点不敢相信,忙又问道。 “我?”上官珏笑了笑,没有作答。 月亮已经升的很高了,透过厚厚的帐顶,依然能感到温柔的银辉照进来。上官珏负手环视着李慕华给他安排的帐篷,时间紧迫,帐篷搭得很匆促,可是该有的物件一件不少。知道他畏寒,李慕华还特意给他添了几个火盆。这让他很满意。他慢慢踱了一圈,最终停留在其中一个火盆前,只觉得僵冷的四肢百骸都仿佛活了过来,连额头都沁出细密的热汗。 就在这时,一个红衣女子撩开帘子,径直走了进来,跪倒在他面前,哽咽道:“主子……” “我不是跟你说过,既然走了,就不要回来了吗?”上官珏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道。 “阿纨虽然身在李府,却没有一天不牵挂着主子。”阿纨只觉得心中抽痛,声音都颤抖得厉害。 上官珏目光沉郁,只是紧盯着面前燃烧跳跃的火焰,翻转着自己的手掌,漫不经心地问道:“李慕华对你好吗?” “劳主子挂牵,他对我很好。” “那便好。”他的眼睛都被火光映的通红,眼中有万千思绪转过,却只留下这么简单的一句。 “主子……可好?”阿纨直起身来,不舍地望着上官珏。 “只要你们好便好。”上官珏状似很疲累,言辞间已有了浓浓的倦意,挥手道:“你回去吧,呆久了难免李慕华起疑心。” 阿纨听到上官珏下了逐客令,急得膝行几步,上前来抓住上官珏的手泣道:“主子……真的不要阿纨了吗?” 上官珏听到阿纨的话,嘴唇略勾了一勾,像是无奈,又像是嘲讽。他扶住阿纨的手肘硬将她扶了起来,目光重又移向那个火盆,问道:“你瞧……这盆火烧得如何?像不像……那个夜晚……映红了半个灵涯的那场大火?” 阿纨听到这句话,浑身一颤,几乎站立不住,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尽。 “我知道你记得的。”上官珏苦笑道,“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但是这段记忆对于我们来说都太痛苦了,如果你承受不住,想要逃避,想要追求你自己的幸福,我不会阻你,更不会怪你。当年我找到你,便从未逼迫过你,现在你要离开,我也不会逼迫你。端看你自己的选择。” 阿纨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道:“阿纨……从跟随主子的那天起,便只为主子一人而活!” “人这辈子,最想做的,也是最难做到的,便是从心而活。让你的心告诉你,你应该怎么做吧。”上官珏目光柔软了下来,走到帐篷角落的一处柜子里,拿出一个紫檀雕花镶玉的小匣子递给阿纨,道:“你跟了李慕华,虽然还没有拜堂成亲,但是我作为你的娘家人,总要为你备点嫁妆,才能让你在李家站得住脚跟。这个你先拿着,等你正式拜堂那天,我再把剩余的给你补齐。” 阿纨接过匣子,那沉甸甸的重量一如她的人生,令她透不过气来,无力挣扎。她揭开暗扣,打开一看,却是一柄和田玉镶金云纹如意。如意如意,取的是万事称心如意的意思。主子待她之心,至诚至切,可昭明月。反倒是自己,一次又一次背弃主子,伤害主子,更泯灭了自己的良心。 阿纨的头重重地磕在波斯进贡的花纹繁复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她说道:“李惟世从被贬来江南的那一天起,就与李慕华暗中达成了约定,就是故作不和,将那些暗中观察蠢蠢欲动的人全都引诱出来一网打尽,也免了皇上对江南独大的猜忌之心。这一点,也是我后来才慢慢地感觉出来的。李慕华虽然对我很好,但是军政大事上,他既用我,也防着我。我不敢做太多动作,以免引起他的怀疑。但凡我所知的,一定全部告诉主子。” 上官珏听了却仿佛没什么反应,轻声道:“我知道了,夜很深了,你回去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三十八章 夜话 阿夙在外面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四肢僵冷眉眼结霜才看到阿纨离开。她活动了活动自己的手脚,揉揉自己的脸,擦去冰寒的水汽,才敢进去听差。 上官珏见到阿夙进来,刚刚一直面无表情的脸终于有了松动。他笑道:“冻坏了吧,快过来暖暖。” 阿夙忙将外面的斗篷脱了下来交给一旁的侍卫带出去,只身走到离上官珏最远的一个火盆,道:“属下身上寒气重,怕过给主子,主子有什么吩咐请说。” 上官珏看了看阿夙低垂的脸颊,没看出什么异样来,不由得把眉头拧了起来。越是这样,他越是感觉到阿夙有心事,可他猜不透,想不明白。这让他感到挫败。 他只能装作没看到,吩咐道:“明天我要出去一趟,你安排一下。” “是,主子。” “派人盯紧了李慕华,有一举一动都要告诉我。” 阿夙听到上官珏提及李慕华,心中一紧,慌忙跪下道:“属下办事不力,请主子责罚!” 上官珏闻言眯起了双眼,唇齿间发出一声轻微的“嘶”声,虽是问句,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是说,李惟世和李慕华?” 他上前去扶起阿夙,沉声道:“此事不怪你,是我大意了。” “这一招实在是高,所有试图站队或是离间他们二人的大小官员,都会掉入他们精心准备的陷阱中,被绞得粉身碎骨。如果李惟世能活下去,那么江南道就能在两人维持的微妙平衡中保持长久稳定,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李惟世一失踪,为了不暴露他们的谋划,李慕华不得不摆出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来,可他心里明白,要想在江南道立足,就必须要有上位者应有的威仪和手段,所以眼下,他是进退维谷。相信但凡触觉敏锐的人,都已经感觉到了异常。”上官珏眉间忧虑重重。 “那么,我们要帮他吗?” “阿夙,你记住,不管我们表现出来的有多么野心勃勃,手段有多么阴险狠辣,但自始至终,我们都是为了整个灵涯王朝的长治久安,只是有的时候,所用的方法特殊了一点。”他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像是碰到了从未有过的难题,每走一步都可能走错,稍不留神便会粉身碎骨,甚至拉着整个王朝的人陪葬,可他的目标一直在远方等着他,从未动摇,更从未改变。 “属下明白了。”阿夙没想到上官珏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从她跟随上官珏以来,她的人生便变成了灰色,表面上大义凛然忧国忧民,背地里却沾满鲜血冤魂缠身。她以为他们都是灰色的,见不得光的,终此一生,只能被仇恨纠缠占据,逐渐失去自我。可她从未后悔,从未退缩,对这一切甘之如饴。现在上官珏告诉她,其实他们也可以是白色的。这算什么?阿夙有点茫然。 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上官珏突然问:“城东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阿夙想了想,道:“我派了人在那,表面上只是一个训练普通弟子的地方,没有多少高手,但有很多人暗中进出,还有信鸽,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里应该是一个通讯联络点。” “看来我还是漏了不少重要讯息。”上官珏皱眉,“如今两堂堂主都在山上,那么在城东坐镇的,又会是谁呢?” 阿夙像是猛然醒悟,恍然道:“那里戒备森严,一般人很难靠近,内部又井然有序,像是……有什么大人物。” “应该是京城那边派来的援手,用来协调两边行动的,这样的话,玉彦棠绑架李惟世的事情,很可能是一个声东击西之策。”上官珏的背脊升上了一丝寒意。 “你是说,把我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清阳峰,然后……”阿夙惊呼。 上官珏沉声道:“不错,让盯着的人看紧点,必要时截下信件,但记住不要打草惊蛇。” “是。”阿夙低头应下。 “对了,紫雾老怪追查的怎么样了。” 阿夙面露难色,道:“这……紫雾老怪一向独来独往,行踪飘忽不定,要追查他的下落确有难处,而且以他的功夫,寻常杀手根本杀不了他。” 上官珏点点头,道:“我知道,不过起一个震慑作用罢了,得让他知道,江湖已经不是他可以为所欲为的江湖了。告诉他们,一旦查到线索,马上告诉我,我亲自过去收拾他。” “主子……” “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主子决定的事,属下又岂敢置喙。” 察觉到阿夙语气中的落寞,上官珏眉头一皱,道:“你……” 阿夙却别开了眼,转移话题道:“追查过程中我们遇到了好几拨人,有一伙是李惟世和段昕的,一伙是玉修门的,还有一伙还在查。” “嗯,查清楚,必要时提供帮助。”上官珏点点头。 “是,主子。” 正事谈完了,一时气氛有些尴尬。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上官珏努力回想着过去他们相处的情节,虽然阿夙一贯寡言,但该说的话总是不会吝惜言语,该做的事情也向来做得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是从什么时候变化的呢?上官珏想不起来了。 他问道:“我瞧你这几日心事重重的,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阿夙掩饰道:“属下是在为主子担心,大业未成,眼下又危机重重,主子日夜操劳,我怕主子身子承受不了。” “不止是这些。” “主子身子可好些了,属下无能,让主子日夜奔波,还请主子注意身体。曹生呢,怎么不见他?” “阿夙。”上官珏的声音沉了下来。 阿夙垂了头,不再吭声。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了,罢了,你不愿意说就不说吧。”上官珏摆摆手,似是很疲累的样子。 突然听闻门口有响动,上官珏应道:“进来吧。”却是朝堇。 阿夙忙趁机退了出去。 朝堇缓缓地踱进来,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这次前来,怎不见曹生?” 上官珏淡淡地应了一声:“曹生出去义诊了,他有他自己的生活,如今我已大好,又何必让他跟着我奔波。何况治病救人是医者本分,他多年来只照看我一人,已是有悖医德了。” “大好?”朝堇上前几步,去抓他的手,却被他轻轻地避开了,“若是真的大好,为何不愿我为你切一切脉?” “既已大好,又何必劳你费神?” “既如此,我就不费神了。”她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下,左手如电般迅速伸出,扣向他右手腕脉。 上官珏右手倏地一缩,同时左手横伸,格挡住朝堇右手。朝堇不退反进,左手一把抓住上官珏用力一拽,上官珏就势提气一跃,越过几案同时反手扣住朝堇肩颈。朝堇身子猛地下沉,贴地倒滑袭向上官珏双腿。上官珏身体正前倾,来不及收腿,干脆就势下扑,一手撑地一手抓向朝堇。 朝堇身体立刻一缩,脱出上官珏的包围圈,向侧翻滚一周旋身而起,冷冷地看向上官珏。 上官珏慢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好整以暇地整理一下自己的长发和衣衫,再回到几案前把之前因为打斗而散乱的文书笔墨一一理好放归位。两人的打斗发生在顷刻间,快得旁人可能眨了一下眼就能看到两人已经重新站好,可上官珏整理几案却用了很久很久,像是一个迟暮老人在细细清点他多年积蓄下来的珍宝,又像是一只濒死的动物在静静地舔舐它的伤口。 朝堇就一直静静地站着,看着他把毛笔洗净,把毛理顺,再挂到架子上,把书册一一翻看,细细抚平褶皱,再一本本叠起来,把刚才在画的一幅画小心地吹干,再卷起来,画没画完,只有一个隐隐的轮廓,只见莽莽苍原,一株小花迎风而立,倾而不折。 她的目光慢慢地由最初的冰冷变成对他自虐的痛心,再到对他漠然态度的愤怒,最后只能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她虽然不知道上官珏当时病得有多重,但她自己养了一个月才勉强复原,而上官珏却沉睡了整整一个月才醒过来。即便曹生医术再高超,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他恢复如常,除非,他又服了春尽。 鉴于他的前科,此刻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春尽调气血,养精气,可提升内力,强体健魄,但此法逆天而行,揠苗助长,久服之,必后继无力,损阳折寿,气血耗尽而亡,慎用。你可知道?”她一字一字地说着,目光死死地盯着他的脸色。 “我知道。”他刚才兀自强撑,可时间一长就掩饰不住疲态,面色也隐现晦暗,这句话更是语气飘忽,像是浮在半空中的纸鸢,晃晃悠悠,没有着力点,听得朝堇整颗心都揪起来了。 “究竟是为了什么?”她上前一步,道:“你若想要身强体健,内力充沛,大可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来,有什么事情如此急迫值得你用未来的寿命来换?你若真有如此重要的事要做,又为何要豁出性命来救我?这事又与你无甚大关系,为何要强逼自己插手其中?” 上官珏只是垂首不言,拿着书册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权利,地位,金钱,难道就能比性命更重要吗?”朝堇质问道。 “你看这本栖山记,陆之舒写它的时候只不过是一个穷酸书生,所以书问世多年无人问津,可后来陆之舒中了进士,当了尚书,一路做到同平章事,这书的身价也水涨船高,千金一本都难求,其文笔更是被吹捧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陆之舒写景写情独具一格,融情于景,情景交融,尤其是写他在栖山思念母亲那一段,当真是催人泪下,倒也当的起世人对他的赞誉。”朝堇不明白他的意思,下意识地接道。 “落魄书生中,文笔好的大有人在,可是,无人知晓,无人欣赏,又有何用?有些事情,你必须要足够强大,拥有足够的权势地位、金钱武功,才有可能勉力一试。”上官珏惨笑。 朝堇愣愣地看着他,心口传来一丝异样的疼痛,忙掩饰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上官珏摊了摊手:“行军打仗之事,我可不擅长,这里有李慕华,又有洛小将军相助,我留在这里,反倒让他们束手束脚了,还不如去寻一寻李惟世。” “寻李惟世?”这是个看起来很重要,但又似乎可有可无的事情,朝堇想了想,还是不太明白他的用意。 “不错,我答应过李夫人,要将李惟世带回去,不论生死。”上官珏解释道。 “我陪你去。”朝堇脱口道。 “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上官珏笑得很开心,满口答应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三十九章 断崖 第二日一大早,朝堇便准备好了在上官珏的营帐门口等候。她换了一身青色劲装,将满头青丝全部束起,整个人显得冰冷而肃杀。 小环服侍完上官珏起床,从里面出来看到门口的朝堇,不由得一怔,道:“堇姑娘,主子已经起了。” “嗯。”朝堇点了点头,一挑帘子便进去了。 上官珏坐在几案前,满案都是白色的小纸条。他正一脸严肃地一张张翻看过去。 朝堇走上前去,随意拿了一张看,只见上面写着“东南五里,方圆五里,无果。” 她忍不住问道:“还是没有结果吗?” 上官珏点了点头,扶着桌案站起身来,无奈地摊了摊手:“看来,真的得我亲自去了。” 他慢慢地踱到一旁的小桌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想了想也给她倒了一杯,随意地晃着酒杯,问她道:“酒壮怂人胆啊,你要不要来一杯?” 朝堇见他重病初愈竟要喝酒,不由得大怒,走上前去正要阻止他,目光触及到某处却惊得呆了。 那日夜色浓重,烛火昏暗,朝堇一时没有细查,此刻站在明亮天光下,上官珏鬓角的白发是那么的刺眼。 “你的头发……”朝堇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摸摸他的头发,却被他拦住了。 他的神色清淡,却说着世上最动人的话语:“我只要你平安。” “是因为我?” “是啊,救命之恩,你打算如何偿还?”他端着酒杯,一脸轻佻,“不如,嫁给我可好?” 朝堇压抑许久的情绪突然崩溃,她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她一遍遍地问,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因为我爱你。”上官珏毫不犹豫地回答。 “神经病……神经病!”她喃喃地骂道。 上官珏哭笑不得,只能一遍遍拍着她的肩膀安抚她。 半晌,她才止了哭声,只是抽噎着道:“不要……对我太好……不要……逼我恨你。” 上官珏拍着她肩膀的手一下子僵在了半空中,脸上再无嬉笑之色。他明白她的意思,她也知道他有所求。跟这样聪明的姑娘相处,会很省心,也会很累。 “主子。”阿夙适时挑帘进来,打破了此刻空气中的凝滞。 阿夙惊讶地发现朝堇也在帐中,踌躇道:“主子……一切已准备就绪,可以出发了。” “好。”上官珏自然地拉起朝堇的手,低声对她道:“擦擦脸,我们该走了。” “主子……堇姑娘也去吗?”阿夙迟疑地问。 “不错。” “那我便不去了吧。”阿夙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有堇姑娘便够了。这边眼看着便要开战了,我留在这里,可以随时联络。” “好。”上官珏不疑有他,随口应着便带着朝堇出去了。 朝堇抬眼望了望空空荡荡的荒野,疑惑地问道:“就我们两个?” 上官珏随便对着一个方向努了努嘴。 朝堇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都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还是没找到人,又看向他,目光透露出不满。 “哈哈哈。”上官珏朗声笑道,“能被你发现,那他们还混个什么劲儿。” 朝堇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只是问:“先去哪里?” “堇姑娘聪慧过人,不知你认为应该先去哪里合适呢?” 朝堇极目远眺,看向朦胧雾霭中的群山,目光中透出坚毅杀伐之气,道:“自然是……清阳峰了。” “好。”上官珏随口应了一声,拉起朝堇就走。 “我的剑落在清阳峰了,我得把它拿回来。”朝堇解释道。 “好。” “顺便去山上找找看,也许李惟世已经先被玉彦棠找到藏了起来,等到合适的时机再把他带出来威胁我们。”朝堇见他依然满口答应,有些奇怪,又解释道。 “好。” “然后我想回一趟青凌峰,我离开已经有段时间了,不知道现在师兄他们如何了,现在玉彦棠举事,师兄一定很着急。”朝堇索性提出了更进一步的要求。 “好。” 朝堇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索性不走了,停下来望着上官珏。 上官珏一愣,也回望她,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你原本的计划是什么?”朝堇直截了当地问道。 上官珏反应过来,笑道:“我没什么计划,你的计划就是我的计划。” 朝堇听了这话,依然猜不透他的真正意思,心中疑虑未解,却不好再问下去了。 “棠师兄自小便是我们这一辈弟子中最出类拔萃的,听闻他的玉清诀已练到第九重了,很是厉害,上去之后,你要小心一点。” “好。”上官珏依然笑道。 朝堇气结,但又实在觉得此番生气气的有些莫名其妙,索性转过头不再理他了。 他们依旧沿着后山那条路上去,刚开始朝堇还有点担心,怕以上官珏的身体状况没有办法上断崖,可后来朝堇发现自己完全多虑了。 像是要与朝堇保持一致,上官珏今日也抛弃了素日里常穿的宽袍大袖的袍衫,而是换了一身鸦青色的窄袖紧身短打,袖口、腰部、裤腿都用束带缚紧了,不像是个高居庙堂的尊贵皇子,倒像是个风尘羁旅中的落拓侠客。没有了衣服的掩饰和负累,他看起来丰神俊朗、潇洒利落,但也瘦得可怕。 朝堇的鼻子有些发酸,忙转开头掩饰了过去。 但下一瞬,朝堇突然觉得他的身影有些眼熟,逆光里他模糊而漆黑的样子像极了她记忆里的一个人,但朝堇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上官珏做了个手势,当先一步几个纵跃,如久居山林的猴子般轻巧灵活地挂住了一根树叉。他将手往下伸去,示意朝堇把手给她。 朝堇迟疑道:“你……不要紧吧?” 上官珏给出一个宽慰的笑,伸出的手坚定而不容抗拒地抓住了朝堇的手。 两人相携往上攀去,攀到一半,上官珏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问道:“你上次来,走的也是这条路,崖上可有机关暗器?” “机关暗器倒没有,但我一到崖顶,玉滟便带人埋伏在那儿了。” “那便是了。”上官珏眉头紧锁,“清阳峰守卫森严机关重重,怎么可能留下这么一条路供你我上下?你上次来,他们只为活捉,所以定是把机关撤了。但是这次……” 朝堇听了毫不犹豫地道:“你在这等我,我先上去看看。” “慢!”上官珏一把拽住了她的手,恼怒道,“天底下没有我在下面等,让你上去涉险的道理。” 朝堇也毫不示弱,道:“你若是轻功能胜过我,我便让你先上。” “哦?那回头我们比比。”上官珏笑得意味深长,“但这次,让我先上。” “那可不行,万一你上了去,不小心触发了机关,我人在半空,避无可避,还不被扎成筛子?还是一起上去吧。” “……”上官珏被噎了噎,一时也想不出应对之词来,只好摸摸鼻子妥协了。 接下来的路,两个人爬得很小心,一点一点摸索着,生怕一个不小心碰了哪里便会触动机关。玉彦棠所辖的雾柳堂过去便是专攻机关暗器的,只是这些年,他已经开始着意培养弟子的剑法阵势了,倒让朝堇忘了他们的老本行。 朝堇正凝神听着动静,忽然看见上官珏一个暴起,掌风如刀排山倒海般地劈向崖壁上一丛枯草,继而又转身攻向另一处,只听噼啪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渐渐响成了一片。崖壁上烟尘四起,杂草乱飞,竟还隐隐有了震动之感。 朝堇看得呆了,如罡风般凛冽的掌风刮在她脸上,好久才让她感觉到痛意。 那个迅疾如闪电,刚猛如烈虎的身影,哪里像前几天那个病歪歪一步三喘的上官珏? 这一切也不过发生在转瞬加间,趁着爆裂声犹不绝于耳的当口,上官珏大喝一声,“走!”便一把抓住了朝堇的手往上跃去,几个纵跳便到了崖顶。 上官珏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心便放了一半,弯腰去拆架在崖边的一排弩箭。他随便拆了一个下来,试了试强度,不由赞道:“好弩,怕是有五百石之多了,若是能用到战场上,当是无往而不利。带回去让那些老家伙学习学习。” 他随意地往空中一扔,朝堇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那弓便不见了。朝堇这才确定,真的有人跟着他们,且身手不凡,光刚才那个,轻功就远在她之上了。朝堇不觉有些汗颜。 两人沿着路上前人留下的脚印慢慢地往前走去,不一会便见一群黑衣弟子疾奔上前,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住,想来应是听见动静赶来的。 “什么人,胆敢私自闯山,毁坏机关?”为首那人喝道。 那人看起来有些眼熟,朝堇仔细回忆了一下,笑道:“东师兄,我是朝堇啊,你不记得我了?” 那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道:“小师妹?你,你怎么从后山上来?” 朝堇忙笑道:“前山瞧着弟子守卫比往日多了一倍,山下不知怎么还有士兵在,我看了害怕,索性便从后山爬上来了。你们这是怎么了,后山也装那么多机关,差点把我扎成筛子。” 玉以东不疑有他,解释道:“听说要打仗了,这几日巡逻地紧,小师妹若是有事,以后还是托我们报一声,往前山走就是了。” “打仗?和谁打仗?”朝堇故作不知。 “自然是和朝廷打,听说当今皇帝要灭我们玉修门,我们自然是先下手为强了。”玉以东说起这事来,有些义愤填膺。 朝堇愕然,想了想也有点理解了,不论是谁先挑起事端,总讲究个师出有名。何况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四十章 寻迹 朝堇二人被礼貌地引到前山大殿,玉以东正低声吩咐弟子去禀报玉彦棠,忽见另一队人走了过来。玉以东眼角余光瞥到为首那人,忙收了声迎上前去,道:“滟堂主。” 玉滟点了点头,目光扫向他身后的朝堇和上官珏,冷冷吩咐道:“围起来。” 朝堇看到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住的一干弟子,也不着慌,好整以暇地问道:“滟师姐,好久不见。” “是好久了,都一天了。”玉滟哼了一声,做了个手势,示意众弟子动手。 上官珏不着痕迹地把朝堇挡在了身后,当先一步飞起一脚踢落了几个弟子的剑,继而又是几个旋身,时而以掌,时而以腿,时而袭向对方的前胸,时而又攻向他们的后心。他如一条冲进羊群的狼,生生地打乱了他们的阵势。一时杀声震天,哀嚎遍野。 朝堇一下子便变得无事可做,闲闲地站在一旁欣赏上官珏的招式,时不时地避一下那些不长眼的攻向自己的剑,然后把它们的主人踹飞。 不得不说,上官珏打架是真的很好看。朝堇看不出他的招式来路,不知道他师从何人,她只知道,这些动作都是为实战而生的,他的招式潇洒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每一步都迈地恰到何处,每一掌都必有人中招。 朝堇原是用惯了剑的人,此番前来讨剑,虽然有这是玉夫人遗物的原因,但归根到底,是因为她没有了趁手的剑,便如失去了爪牙的猛虎,危则危矣,却已经没有了足够的杀伤力。这么一比较,上官珏毫无武器却能轻易打败一群执剑之人,倒更显得他超人一等、境界非凡了。 朝堇正欣赏得入迷,忽听一声巨响,如空山雁鸣、晴空霹雳,肆虐的掌劲席卷过所有人,直直地击向上官珏,却是玉彦棠。 上官珏听到声响,不闪不避,击退攻上来的一双弟子,便迎向玉彦棠。双掌在空中相击,霎时如天崩地裂,飞沙走石,一旁的弟子不设防,统统遭了难,死的死,伤的伤。连朝堇都感觉五脏被震了震,口中溢出一丝腥甜。 玉彦棠来势汹汹,去得也快。他被上官珏的掌力逼得蹬蹬蹬连退了三步,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他心中惊疑不定,看向朝堇的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这次朝堇带来的帮手和上次的不是同一个,却比段明更加难缠。真不知道她哪来的本事,从何处找来这些一等一的高人。 他暗暗运功调息了片刻,感觉到翻腾乱窜的真气慢慢稳定了下来,才喝问道:“阁下是何方神圣,为何闯入我清阳峰。” 上官珏不瞒不避,大大方方地拱手答道:“在下上官珏。” 上官珏?玉彦棠眸色一变,竟是上官珏,他最最忌惮,最最防备的上官珏。他们两个竟然就在这样一个场景下见面了。可更重要的是,玉彦棠一向只道他是个文弱皇子,只会在背后搞些阴谋诡计罢了,不曾想他内力竟如此深厚,至少得三十年的潜心修炼方成,可他看起来……不及弱冠。 玉彦棠一时起了争胜之心,喝道:“原来是六皇子,阁下武功如此之高,那我少不得要讨教几招。请赐教!”说罢,他也不接弟子送上来的剑,只以肉掌又劈了过来。看样子,他是不肯借兵器之利,想要与上官珏公平对决了。 可这场对决又哪里公平得起来?玉彦棠吃了刚才那一掌的亏,已经受了伤,又忌惮他深厚的内力,不敢硬接他的掌力,行动难免有些束手束脚起来。 可没多久,上官珏的动作就慢了下来,朝堇在一旁看得心急,却不敢出声打扰。 玉彦棠也看出来了,大喜,知道他大病初愈,体力必定难以为继,招式瞬间狠辣了起来。 看到上官珏险象环生,屡屡堪堪避过玉彦棠的掌风,朝堇大怒,拔剑迎了上去,刺向他的掌心,同时右足轻点,左足踢向玉彦棠的膝盖。玉彦棠忙后退一步。一击未成,朝堇空中扭身,再次刺向玉彦棠。上官珏瞅准空挡,袭向玉彦棠后心。玉彦棠腹背受敌,只能一跃而起,意图躲过攻击,但他练的是沉稳雄浑的硬功,又怎么比得上身量轻盈素以轻功见长的朝堇的速度?朝堇人在空中,本已势竭,忽见靴子缝隙中有一片刚刚攀登断崖时不小心带上来的树叶,立时取过弹射而出,趁树叶落下之际,右足在树叶上一点,纵身而上,又迅速回转身,执剑正对玉彦棠的顶心。这一切都发生在顷刻之间,快得所有人都不及反应。 玉彦棠见退路被阻,转向已是不能,他咬咬牙,回身硬接了上官珏一掌,立即便有一大口鲜血喷射而出。 朝堇担心上官珏的身体,不敢恋战,长剑点地,接力旋身,落在上官珏身边,扶住他的肩膀道:“我无意与你再起争执,把我的剑还给我,我这便与他下山。” 玉彦棠听了这话却是一愣,望向来扶他的玉滟。玉滟咬了咬嘴唇,没有答话。 “棠师兄,你知道这把剑的分量。”朝堇见两人不再动作,冷哼道,“她的东西,你也敢扣留,不怕我踏平你的清阳峰?” 玉彦棠听了浓眉一皱,瞪了玉滟一眼,示意她去把剑拿过来。玉滟见状犹是不服气,但还是命人去拿了。 朝堇接过剑仔细检查了一下,确认是碧鳞剑无疑,便道:“多谢棠师兄还剑之恩,他日必当报之。” 她说完便拉着上官珏要走,又看到呆立在一旁已经如木头一般的玉以东,有些惭愧地道:“多谢东师兄今日盛情,只是自今日起,你我已是敌非友,还望东师兄仔细思量,若有缘,我还是希望能和你做回师兄妹。” 玉以东早已看得傻了,他自小便是玉修门中的低阶弟子,一向任人差遣惯了。平日里连掌门和夫人都很少见到,更别说是小师妹了。难得师妹竟然记得他,还称他一声东师兄,已是对他莫大的抬举了。他还来不及感动,便见对他有知遇之恩的玉彦棠和小师妹打了起来。这换了是谁,都得犯傻,不知道该听谁该帮谁。 玉彦棠见朝堇当着他的面都敢明目张胆地挑拨离间,气得脸颊都抽搐了起来。他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他们绑架上官珏,会不会比绑架李惟世更有用?好歹他也是一个皇子。但他马上就把这个念头否决了。打死他都不会相信,今日上官珏和朝堇是孤身上山来的。以他现在的能力,还撼动不了上官珏背后的势力。他早就预感到,这个韬光养晦收敛锋芒的皇子,会成为他称霸江南道的最大阻力。那么,他愿意与上官珏来一场真正公平的生死较量,事关荣誉,至死方休。 上官珏瞧见玉彦棠的脸色变化,低声对朝堇道:“快走。”朝堇本也有此意,当下两人相携着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前山大路拾级而下了。 下了山,朝堇欲回大营再做计议,却见上官珏停住了脚步,眼眸深深地看着她,那神情,不知是想笑还是想恼,像是久旱逢甘霖的欣喜,又像是事情脱离掌控的懊恼,还带了一丝陌生的情绪。 朝堇不明所以,还道是他受了伤,心中一慌,忙倾身过去查看。 “我没事。”上官珏迅速敛去了情绪,伸手阻止她,“李惟世不在山上。要想找到李惟世并把他带回山上而不惊动我们搜山的人,他未必有这个本事。何况,他若真找到了,方才必不会是这样的态度。” “也是,李惟世坠崖,对他而言就已经没有价值了。只是你……” 上官珏转过头去,淡淡道:“不过找一个借口上去会会他罢了。” 朝堇失笑:“是我错了,不该带着你去涉险。我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很多时候行事都是先做后想的,所以刚才差点害了你,我……” “无妨,以后你去哪儿,我必陪着你。你若犯了错误,我便陪你承担后果。”上官珏打断了她的自责,诚恳地道。 “你……”朝堇愣愣地看着他, 上官珏紧紧拉住了她的手,俯身过去,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柔声道:“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好。”朝堇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上官珏抬首望了望高不可及的清阳峰,问道:“饿不饿,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回去休息一下吧?” 朝堇无奈地点点头,望向手中碧色盈盈的长剑。剑已经找回来了,可李惟世依然不见踪影。这也就意味着,他们还得找下去,不知何日是尽头。 “你这把剑,是玉夫人的吧?”上官珏突然问道。 朝堇不解地望着他。 “这把剑确非凡品,历经多年而不减光彩,因剑身映着阳光会泛出绿色而得名碧鳞,可惜关于玉夫人的故事都已经成为了传说,这把剑也逐渐被人淡忘,你行走江湖这么久,居然无人识货。”上官珏笑着赞叹道。 朝堇挑挑眉,问道:“你如何得知?” “因为我注意到你每次拔剑的动作都不是很利落,都是仗着轻功先避过一击才拔剑出来迎敌,后来才发现,这剑比寻常的剑要长上一寸,而你……” 朝堇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嘲笑她胳膊短了,不由地怒瞪回去。 “一寸短一寸险,以你的身量和武功路数,应该是适合短小精悍的窄剑,战斗时凶险万分,你却始终带着这一把不趁手的兵器,想来定是有特殊意义的了。而据我所知,玉夫人比一般的女子要身量高挑许多,所以手执的剑长上存许,也就并不奇怪了,再联系那些传说,定是碧鳞无疑了。” “只是找不到合适的兵器罢了。”朝堇平白被嘲弄了一回,不由得生硬地顶回去。 上官珏失笑道:“好,待此间事了,我们一起去寻个好兵器,如何?“ 后来的朝堇孤身一人彷徨于红尘万丈时,总是能想起那天落日余晖下,上官珏那个促狭而坚定的笑容。 她不由得暗暗苦笑。待此间事了,上官珏啊上官珏,你可知道,你这一生,要送出去多少句待此间事了?可此间事,何时才能了?又或者是,正因为你的坚守承诺,才显得最后的失约,更令人痛彻心扉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四十一章 回营 “哎呀!”朝堇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懊恼地直捶头,“李惟世既然是从那个断崖落下去的,那说不定会留下些许线索,如今怕是都被我毁完了。” 上官珏看着她的样子,不由得失笑,道:“那些小家伙们,做事毛毛躁躁不成体统,搜山这几日,怕是早就把该有的线索都毁去了,那还轮得到你?” “但总要去看看,风过尚留痕,但凡人力所为,总会留下痕迹的。”朝堇犹是不甘心。 “好,先回去休息吧,折腾了一天了,明日再去找也不迟。”上官珏拍拍她的肩膀,劝解道。 如此,两人便无功而返。快走到大营门口的时候,朝堇却仿佛远远听到一个女子在苦苦哀求着什么,声音还略有点熟悉。朝堇上前几步细细查看,却见是兮月。她一个弱女子,一路穿越重重乱区,奔波至此,鬓发散乱,衣襟着灰,早已没了大丫鬟的气度,活像一个逃难而来的难民,难怪他们不肯放她进去。 上官珏见状挥了挥手,示意众军士退下。 兮月愣了一下,回过头来见到朝堇,又惊又喜,忙跪下道:“奴婢兮月,可算是找到小姐了!” 朝堇皱了皱眉,拉着兮月往里走,道:“进去说吧。” 朝堇突然想起自己并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所以恳求地望向上官珏:“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营帐?” 上官珏却愣了一下,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昨晚,你宿在何处?” 朝堇有些尴尬,随意地指了指营外的一个老歪脖子树。 上官珏顿时整张脸都黑了下来,又问道:“我记得你昨天穿的不是这件衣服?” “快天亮的时候,去镇上买的。”朝堇避开了上官珏的目光,掩饰着答道。 上官珏的脸色略略缓和了下来,只是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眉头便紧紧地蹙了起来,问道:“那你昨晚,睡了几个时辰?” 朝堇暗自在心里算了算,没敢把答案说出来,只是强笑道:“我的轻功尚可,没费什么时间。” 上官珏也不再多言,只是暗自按捺着怒意,道:“你自己去吧,我去让他们再给你搭个帐篷。” 朝堇忙拉住上官珏,阻止道:“不必这么麻烦,这些东西都是军用的,我用不合适。左右我也在野外住过一段时日,也不算难熬。何况,我们马上要去寻人,也住不了多久,别太靡费了。” 上官珏抿紧了唇,不再答话。两人一时僵持了起来。 兮月见状,忙劝和道:“小姐,天色已晚,奴婢晚上住哪里?” 朝堇回头冷冷地瞥了一眼兮月,道:“先吃饭吧。” 兮月还想说什么,朝堇却一把拦住了话头,威胁道:“你再敢多言,小心我现在送你回去。”吓得兮月缩了缩脖子,再不敢插嘴。 三人走回上官珏的营帐,早有十几个丫鬟将菜流水样地源源不断送进来,摆了满满一桌子,细细看去,足有两个凉菜、四个素菜、四个荤菜、一大碗汤外加一份点心。 上官珏皱了皱眉,低声对小环吩咐道:“把菜撤下去几道。” 如今是战时,他身为皇子自然是要以身作则的,这样大动干戈若是叫人知道了,不光外面的将士们会寒心,连在灵涯的父皇也少不得要大加斥责。 小环也没想到李慕华竟这样奢费,不知道是对上官珏蓄意讨好还是另有阴谋,忙吩咐把菜撤了几道下去。 几个人都是一天没吃饭了,当下也不再拘礼,各自落座用饭。兮月有些不好意思,想伺候完两人再吃饭,却被朝堇阻止了。 “谈正事要紧,我们可没那么多时间等你吃饭。”朝堇确实是饿坏了,见上官珏已经开始吃了,便随意夹了些菜也吃了起来,她吃得不多,所以吃得很快,还能抽空挤兑挤兑兮月。 兮月脸红了起来,犹豫了一会,见两人都自顾自地吃着,也不再拘泥,坐下吃了起来。 上官珏见朝堇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示意小环给她盛了碗鸡汤,道:“这是我特地让人做的鸡汤,里面放了些党参当归之类的,给你补气养身,你喝一点。” 朝堇垂眼望了望那碗鸡汤,汤色清亮,香味浓郁,一丝油腥也不闻,看得出来是下了功夫的。她只好愁眉苦脸地道:“我素来是不喝汤的,水喝多了身子沉重,不好爬墙。” 上官珏失笑:“你晚饭就吃了这么点,好赖喝一口吧。大不了我一会陪你出去走走,权当消食了。” 见上官珏盛情,她也不好推辞,只好抿了两口以示尊重,就忙不迭地问兮月:“你来这里所为何事?” 兮月正在小心而快速地嚼着饭,听到朝堇问话吓了一跳,一粒饭呛在气管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脸憋得通红。 朝堇看着好笑,一时也不敢再说话,怕再把兮月吓出个好歹来。 好不容易兮月才平顺了气,小心翼翼地答道:“小姐已经离开了一个多月了,掌门有些放心不下,差奴婢过来看看。” “劳掌门挂怀,你回去转告他,我一切都好。只是不知道他们好吗,夫人是不是快临盆了,胎象还好吗?” “夫人那天受了惊吓,当夜就早产了,不过还好,母子平安。掌门可高兴了。” 朝堇不由得又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在自己怀中逐渐冰冷的段明和那个为了自己白发早生的上官珏。她看了上官珏一眼,一时心中不知是喜是悲,苦乐交织,半晌才强笑道:“这样便好。一会你与我到镇上去,我给小外甥去买些见面礼。” 兮月忙答了是。 朝堇又说道:“你回去转告掌门,门中有内奸,让他万事仔细些。”她说完觑了眼上官珏的神色,却见他一脸波澜不惊的样子,心中本就三分的猜测此刻已加到了五分。 她的心思转了三转,又问道:“这次玉彦棠举事,掌门可有对策?” 兮月闻言有些讪讪地,支支吾吾地答道:“奴婢……奴婢愚钝,这些事,掌门没有和我说起过。” 朝堇眉毛一挑,心中已隐隐有了怒意。玉彦棠说到底是玉修门的人,将来真的追究起责任来,任谁也难逃牵连。可是玉之涣此刻不说为师门除害,也不说将功折罪以求朝廷宽恕,竟放任数万将士陈兵清阳峰,自己坐在一边看起戏来? 朝堇怒意隐而不发,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声,小环出去看了看,回来禀报说是洛奕尘来了。 上官珏脸色不变,淡淡地道:“让他进来吧。” 洛奕尘挑帘进来,一行人都见过礼之后,洛奕尘才惊喜地道:“朝堇姑娘也在这里,是玉掌门让你来的吗?” 朝堇有些尴尬,咳了一声没有答话。 却见兮月羞答答地过来行礼,道:“奴婢兮月,见过洛公子。” “兮月,玉掌门可有什么指示?”洛奕尘本就是听说兮月来了,特地来找她的,也不见外,大大方方地问。 朝堇见二人似乎颇为熟稔,倒是挺意外的,看来自己走后,兮月竟是被派去伺候洛奕尘了。 “掌门说,劳烦洛将军相助,但凡有用得上玉修门的地方,请一定告知。”兮月又涨红了脸,只是原封不动地把玉掌门的话重复了一遍。 洛奕尘却看不出什么生气的样子,回答道:“这样啊,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玉掌门,这里有我,请他放心。” 洛奕尘待玉修门一片赤诚之心,若是他日知道了真相,不知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朝堇这样想着,只觉心虚慌乱不知所措。 她忙转移话题道:“天色不早了,兮月,我们走吧。” 兮月忙应着跟上朝堇。 “朝堇姑娘这是要去哪里?”洛奕尘问道。 “去镇上买些东西,洛将军要一起吗?”朝堇挑了挑眉,笑着问他道。 洛奕尘有些尴尬,忙摆摆手道:“不不不,你们去吧,我先告辞了。” 上官珏横着眼看到洛奕尘出去了,才道:“我也去。” 他走上前来,不由分说地拽住朝堇的胳膊,道:“晚上就住镇上吧,省得来回奔波,明天一早我派人送她回去。” 朝堇哪里拗得过他,略挣扎了一番便放弃了。 上官珏去马厩牵了两匹马,自己一骑,朝堇和兮月一骑,没过多久就到了镇上。 三人径直往镇上最大的玉石行走去。朝堇一抬眼,见到头顶那块硕大的匾额上面写着“琅玉阁”,角落却有一个小小的段氏徽记,她的鼻子不由得一酸,几欲落下泪来。 斯人已逝,可无处没有他存在过的痕迹,让人无法忘记他。这样固然是好,可见到的人却是触景伤情痛上加痛,连她都如此,不知道段昕此刻又是怎样的痛彻心扉。 段昕已经失去了弟弟,此刻李惟世又是下落不明,段氏风雨飘摇,江南道战乱将起。朝堇此刻只觉得,与段昕所遭遇的一切相比,自己的经历又算的了什么。 朝堇愣愣地站在匾额下发呆,直到上官珏轻叹一声,安抚地拍着她的脊背温声道:“进去吧。”她回过神来,跟着上官珏进去。 几人在店里转了几圈,朝堇思量再三,挑了一个赤金的璎珞颈圈,上面装饰了珍珠玛瑙琉璃砗磲等许多名贵玉石,看起来很好看,寓意也好。朝堇不太懂这个,望向上官珏征求他的意见。上官珏接过看了看,道:“就这个吧。” 店老板笑眯眯地走过来,问道:“几位是给孩子买礼物吧,送这个正好。璎珞用众宝合制而成,最是尊贵,又能帮孩子驱邪避讳,能保佑他长命百岁呢。” 朝堇点了点头,示意老板包起来,一探手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结账。上官珏歪过头去瞧了瞧面额,竟足有五千两之巨。 “看不出你还是个富户呢。”上官珏咋舌,嬉笑道:“小人真是眼拙,还望堇大老板多加海涵,以后有什么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尽管开口,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油嘴滑舌。”朝堇瞪了他一眼,反击道:“上官公子富可敌国,还看得上我这区区几千两银子。” “上官公子?”那老板正盯着伙计数应找回的银钱,听到朝堇的话不由得抬起头来,细细看了上官珏一会,忙道:“小人眼拙,竟不知东家驾临,还望恕罪。” “诶——”上官珏出来前早换下了之前那身脏兮兮的短打,换上了素日里常穿鸦青色银线滚边袍衫,蹀躞带钩玉佩扳指无一不全,本就显得贵气逼人,再加上君兰舟呕血打造的墨兰白玉扇,更显示出他的尊贵无匹。此刻他就用这把玉扇轻轻巧巧地阻住了老板行礼的动作,沉声道:“不必如此,总有一天,我会让这家店再堂堂正正地姓段。” 店老板听到上官珏这样的话,堂堂七尺男儿竟生生地红了眼眶。家主蒙难,产业易主,他们这些跟着段氏风风雨雨十多年过来的老伙计都暗自心焦,却都不知如何是好。如今世道乱了,生意也差了起来,他本已有了退却之心,可现在听到上官珏这样说,倒让他无地自容起来。 朝堇默默地数了找回来的银钱,将散碎的钱都扔给了兮月,只将几张大额轻便的银票重新揣回怀里。她接过伙计递过来的盒子,一声不吭地带着兮月离开了,没有打扰上官珏和店老板的叙话。 再多呆上一刻,朝堇都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她呼吸的每一口空气,耳朵里听到的每一个字,走过的每一步路,都依稀有段明的音容笑貌。 段明,你还好吗?朝堇望了望黑沉沉的天空,月色晦暗朦胧,像极了那个她及笄的夜晚,她的手因为练剑分心而受伤,段明小心地帮她擦药酒。那个时候,段明是真的想好好呵护她吧?可那个时候的她,心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壳,任谁想要靠近,都只能一头撞上来,换一头大包和一身的冰屑。说到底,终究是她的错,若是那时的她,再洒脱点,再糊涂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接受那份未知的幸福,也许,真的能得到她一直期盼的幸福呢? 可是,往事悠悠不可追,过去的事,逝去的人,都已经不可能再挽回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泛上来的泪意重新咽回去。 你放心,你想守护的,我会帮你去守护,你想要我幸福,我也一定努力去争取。她默默地道。 朝堇回过神来,却发现兮月不见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四十二章 虚惊 夜晚的青州街头虽不如往日繁华喧嚣,但已远比彭州、旸州等州县要热闹许多,各种古玩店、脂粉店、裁缝铺都已将门口各式各样的灯笼挂了起来,映得整条街道亮如白昼,各种夜宵摊子走街串巷,吆喝声声,香气四溢。间或还有卖字画的落魄书生,耍把式的江湖艺人,卖身葬父的孤苦幼女,借着各家店铺的灯笼照光,不肯早早地收了摊去。 朝堇穿过拥挤的人流,沿着街道一路找去,直看得眼花缭乱,心中暗急。 直到在一处数十人聚集的人群中,朝堇才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无奈人和人挤得紧,她试了几次实在是挤不进去,心中暗道,得罪了。只见她双足点地腾空而起一个鹞子翻身便翻到了人群的最里侧,众人一片哗然,对她指指点点。她却全然顾不上了,只冷声拽着兮月问道:“怎么回事?” 兮月见到朝堇,忙行礼道:“小姐,刚才人太多了,就把我挤着走了,等我回过神来,已经不知道在哪儿了,只好沿着路一直往前走,就看到了这个姑娘在卖身葬父。”说到这里,兮月可怜巴巴地扯着朝堇的袖子,哀求道:“小姐,这个姑娘看起来好可怜,我们帮帮她吧?” 朝堇挑了挑眉,看到她那个样子也实在是不好发作,便顺着她的手指望向那个卖身葬父的姑娘。那个小姑娘看上去不过也是十四五岁的光景,身着孝服眼中含泪,掩在孝服下的瘦弱身躯冻得瑟瑟发抖,却倔强地一言不发。 兮月看朝堇没什么反应,又急道:“小姐,当年奴婢也像这个姑娘一样父母双亡,一个人在街头卖身,如果不是夫人菩萨心肠买了奴婢,奴婢只怕早就饿死了。奴婢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也知道我今日帮了她,以后也会有人来帮助我的道理。小姐,您就发发善心,可怜可怜她吧?” 朝堇心中一酸,父母双亡,流落街头,谁又比谁高贵,谁又比谁可怜?只是玉夫人总算待她不薄,教会了她一身的武艺,留下了不菲的财产。若非如此,那她和现在跪在那里的那个楚楚可怜的姑娘又有何分别? 她原已动了恻隐之心,只是看着那个姑娘,总觉得哪里有一丝不对劲。她弯下腰去,去掀那张盖在老父亲的身上的席子,想要一探究竟。只是还未全然揭开,朝堇已听到身后有人破口大骂:“你这个小姑娘好不懂事,一声不吭就挤了进来,还去掀人家爹的席子,你爹娘没教你礼数吗?” 朝堇循声冷眼望去,却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身量比朝堇还高一个半头,杵在她面前着实很有威压感。她正想反唇相讥,却见人群已经起了骚乱,众人本就对她从他们头顶飞进来这种行为大为不满,此刻对死者不敬更是犯了他们的大忌。只见众人纷纷将手指戳了过来,唾沫星子都飞到了她的脸上。她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只觉得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太阳穴都突突乱跳了起来。 朝堇心中哀叹一声,匆匆对兮月说道:“方才给了你不少银子,你自己做主吧。”便又是一个鹞子翻身仓皇离开了。 寻找上官珏倒是比寻找兮月容易得多,朝堇沿着来时的路又慢慢地走回去,不一会儿便看见了人群中仿佛熠熠闪光的上官珏。他信手摇着白玉扇,慢慢地朝这个方向踱过来,大红的灯笼光映在他的脸上,平添了一丝暖意。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交汇,便似已皆知彼此心意。朝堇的手慢慢地放在胸口,只觉得原本漂浮无定的心渐渐地便有了依凭。良辰美景甚好,任谁忍心打破? “走吧。”上官珏走过来,牵起她的手,防止被拥挤的人流冲散。城中的客栈泰半是段氏的产业,要想不触景伤情还着实是不太容易。他想了想,便带着朝堇去了燕绥客栈。今年新岁,他们便是在此处欢饮畅谈,此刻故地重游倒也是妙事一桩。 两人开了三个房间,朝堇想了想又塞了一锭银子给店小二,请求道:“劳烦小哥去一趟西市口,有一处卖身葬父的,找一位穿粉衫的姑娘,请她来这里找我。” “卖身葬父?”那小二听了这话一愣,又问道:“客官所说的,可是西市口王氏裁缝铺廊下那个眼下有颗痣的姑娘?” 朝堇与上官珏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一点不好的预感。 果然见那个小二忧心地道:“我劝二位客官还是回去看看吧,那个姑娘已经在那里很久了,有不少人买过她,可她总是走了两三天就又回来照旧卖身葬父,他们都说她是吸血的魔鬼,把人骗去吸干了又回来骗下一个。” 朝堇二话不说便往外走,却被上官珏一把拉住。上官珏沉声道:“很晚了,你先去休息,我派人出去找。” 他见朝堇犹豫了片刻,又道:“别忘了明天的正事,你需要休息。我会多派些人出去,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 朝堇思量再三,也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她昨天宿在树上强撑了半夜,来回奔波半夜,白天又爬了一趟清阳峰,缠斗许久,无论是体力还是精力都已觉得有些不济。明天又不知道会碰到怎样的危机。可是,兮月毕竟是因为自己的大意而丢的。 “或者,你现在大可去寻你那个丫环,明日我便自己去寻,你在客栈好好休息。”上官珏又丢出一句。 人生,总要面临无数的取舍。不是因为被舍弃的那人不够重要,只是即便是感情,也分孰轻孰重罢了。朝堇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可最后还是无奈地妥协了。 当夜两人各自休息。朝堇躺在床上,只觉得心力交瘁,浑身提不起一点力气。她真的是很累了,自她出宫回青州以来,发生了太多事情,自己的,旁人的,她无暇顾及,也不敢多想。她将所有的伤痛都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底,时不时拿出来翻晒翻晒,都只是旧疤添新伤,痛完难愈合罢了。 她翻了个身便沉沉地睡去了,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大早她便醒了,出去的时候却见上官珏房门紧闭,似乎还没起。她心中焦急,又不好去叫醒上官珏,只好跑到萧掌柜处询问,却还是没有问出结果。她径直跑回昨日与兮月分别的地方,却只见人去楼空,痕迹全无。 朝堇颓然地跪坐在地,试想着兮月可能面临的种种危险,不由得心乱如麻。 “我们该走了。”忽然有人走到她的身后,用力将她搀起来,道:“我已经派了人去找了,你在这瞎担心也没用,走吧。” 找李惟世也是找,找兮月也是找,究竟哪个人是真正需要她去找的,如果她两边都不去,那么结果又会有什么分别? 朝堇红着眼看着上官珏,缓缓道:“我想等兮月回来。” 上官珏托着朝堇手肘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他仔细地盯着朝堇,像是想要判断朝堇真正的心思。半晌,他叹了口气,道:“我再陪你等一天。” 两人各怀心思地走回营地,阿夙迎上前来,低声对上官珏道:“还是没有找到。” 上官珏摆了摆手,道:“继续找。” 阿夙迟疑着道:“还有一事……”话音未落,便见她想要汇报的事情的主人公已经大踏步地过来了。 他对着上官珏行完礼之后,便急声问朝堇:“朝堇姑娘,兮月呢,她跟你一起出门,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 朝堇看着洛奕尘因激动和焦急而涨红的脸颊,心中一动,本悬着的心竟像有了着力点,晃晃悠悠地落了回来。 “大约是被贼人掳走了。”她低声将昨晚发生的事情细细讲了一遍,甚至还描述了那个厉声呵斥她的大汉的模样,只盼着细节越清楚,找到兮月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洛奕尘耐着性子听完,忍不住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兮月她一点武功都不会,你明知那人有蹊跷,竟还放任她一个人留在那里?”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朝营外奔去了。 朝堇望着洛奕尘疾奔而去的身影,眸色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真的是我的错吗?”她问上官珏。 “不,这世间的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没有人有义务为他人负责任。她伺候你,是因为有工钱,你享受着她的照顾,是因为你给她生存的机会。这就是这世间等价交换的最高法则。可是你去救她,却是你发自本心的本能,是因为你良心未泯,而你不去救她,是因为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或者说,你只是想独善其身罢了,这本身并没有错。”上官珏的神色愈发地冷峻,又道,“你还记得小环对你说的那句话吗?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各人也有各人的命数,真到了时候,谁又能护得住谁呢?以后这种事情只会越来越多,生逢乱世,众生皆苦,朝堇,你的心还不够硬。” 朝堇捂住自己的胸口,心真的会越来越硬吗?是不是变硬了,就不会疼了? 她又看向上官珏的胸口。那里,真的是一颗冰冷如铁石的心吗?可他分明会为自己晚上睡觉少而生气,分明会寸步不离地陪着自己心血来潮地闯山,分明会舍却性命来救自己。这是一颗又冷又硬的心会做出来的事吗? 两人回到上官珏的营帐中,枯坐了整整一天。看着帐外的篝火一点一点燃起来,夜风呼啸地穿过这片疏旷的平原,也穿过朝堇的心口,留下千疮百孔。 上官珏给自己和朝堇倒了一杯酒,劝道:“军中特有的烧刀子,喝一口暖暖。” 朝堇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却被酒味的辛辣刺激得忍不住大声咳嗽了起来。 阿夙突然一掀帘子进来了,道:“主子,他们回来了。” 朝堇不敢相信地出去看,却见兮月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在一柱篝火前,整个人木愣愣的,恍若泥塑木雕一般。而洛奕尘手持银枪杵在一旁生闷气。 “怎么回事?”朝堇问。 “是一伙流寇,逼着那姑娘卖身葬父来骗人。其实不少人见过那个窝点,只是没人敢靠近罢了。我把他们都杀了。”洛奕尘一抖银枪,只见枪头上未干涸的血迹滴滴坠落,没入荒草地里消失不见。此刻的他双目赤红,杀气四溢,只有望向兮月的时候才略略收敛。他无奈地道:“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这样了。我只好把她带了回来。” 朝堇闻言走上前去几步,想要把兮月的脉,却见兮月依旧呆滞,不闪不避,任由朝堇给她把脉。 “只是受了惊吓,过几天就会好了。”朝堇把完脉,心下略松,又道:“劳烦你派人照顾她几天,我有事出去一趟,等我回来再把她送回青凌峰。” 洛奕尘见兮月无碍,也放下心来,回想起早上的事情,不由得又涨红了脸,期期艾艾地道:“早上……早上我脾气急了点,还请朝堇姑娘……不要介意。” 朝堇愣了一下,很快又反应过来,不由得苦笑道:“我怎么会怪你,这事我本也有责任。” 洛奕尘本也不是拘泥之人,不再就此事多做纠缠,只是笑道:“还是我送她回去吧,她一个姑娘家住在军营多有不便,回青凌峰再给她找个大夫看看,别留下什么病根才好。” “也好。”朝堇应道。 “对了,你有什么要托我转交给玉掌门的吗,我一并带上,省得你来回跑了。” 朝堇猛地想起来,忙道:“劳你稍等。” 她忙不迭地跑回上官珏的营帐里借了纸笔,匆匆写了一封信封好,又把那日买的璎珞找出来,一并交给洛奕尘,道:“这是给掌门的信,这是给小公子的见面礼,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掌门师兄他不要嫌弃。” 洛奕尘应着小心地收好,转身便带着兮月离开了。 上官珏见洛奕尘离开,才笑着出来,道:“今天就宿在我的营帐里吧,我去和曹生挤一挤。”有了昨晚的教训,他觉得还是这里比较安全。 “曹生?”朝堇蓦地反应过来,问道:“他回来了?” 上官珏猛地捂住脸,哀叹道:“是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四十三章 战起 曹生何许人也?那是连上官珏见了都要怵三分的主。别看他平日看着温文尔雅,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可一旦发起怒来,任谁也招架不住。 此刻他便紧抿着唇盯着乖乖躺在床上的上官珏,在他身上扎针玩。 “不想死就别动。”曹生冷冷地威胁着。 上官珏不死心地挣扎道:“我这几天已觉得好多了,内力充盈,体力丰沛,回头我便去给你打头老虎玩玩?” “啊!”上官珏话音未落已是一声惨叫,因为曹生已经将针扎到了他的头顶。 “老虎就算了,把你自己平安带回来就好了。听说你明天又要出去?”曹生皱了皱眉道。 “嗯,有朝堇看着我,你就放心吧。”上官珏讨好地笑着道。 “朝堇?”曹生根本不吃这一套,嗤笑道,“她能看好自己就不错了。” 他收了针,又道:“早点休息,我去看看朝堇。” “人皆道医者仁心,普爱众生,如今看来倒确实不虚。”上官珏翻了个身,侧躺着用手支着脑袋,懒懒地看着曹生道。 曹生闻言回身,作势又是一针要飞过来,吓得上官珏一哆嗦。他收了嬉笑之色,道:“你为了她连性命都不要了,若是她再有什么闪失,你又当如何处之?” 上官珏闻言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一般悄无声息。 “阿珏,能不能……别打仗?”曹生踌躇良久,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几天我出去义诊,在路上看到了不少流民,青州原是灵涯最富庶安宁之地,可如今战火竟最先从这里燃起,百姓离乱,基业尽毁,这难道就是你想要看到的结果吗?” 上官珏没有答话。他的眉眼没了平日的锋芒,显得是那样的柔和安宁,长长的眼睫被烛火投射出一片暗影,掩去了他的痛楚之色。 无论是政事、军事还是他的那些诡计谋算,他从来都没有对曹生说起过。他固执地不想让曹生的手染上这些肮脏的事,不想让他那颗终日只知药草穴位的脑袋去学着面对这个世界的血腥芜杂。曹生也听之任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研究治病救人。 如果不是这次意外…… 玉彦棠,你究竟所为何来?我究竟该不该阻止你?王朝倾覆,国破家亡,这样的结果,是你一个小小的江湖门派的堂主所能承担的吗? 曹生,不是我想打仗,你从西南来到中原后,最早学会的一句话不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吗?如果有机会,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明白,但是如果你明白了的话,我只能说一声抱歉。 曹生看见上官珏这副样子,只能叹了一口气,为他点上安神香,一掀帘子出去了。 朝堇就等在帐外,依靠在一旁用来支撑的木椽上,不知在想什么,见到曹生出来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平静地问道:“他……还好吗?” 曹生点点头:“还好。” “那就好。”朝堇苦笑道,“他从不让我为他把脉,是有什么一定要瞒着我的理由吗?” “他只是不想你担心。”曹生也不敢多说,转移话题道:“你呢,身体还好吗?头还会疼吗?” 朝堇晃了晃脑袋,答道:“不疼了,只是……这里疼。”她用力捂住自己的心口,神色彷徨而无助。 “你不必太担心,阿珏他有分寸的,不会把自己的身体当儿戏。”曹生叹道:“早点回去吧,明日还要早起。” 这个夜晚,所有人都睡得很安稳,依稀可听见各营军士此起彼伏的鼾声,梦呓声,磨牙声。这也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最后一晚了。 第二日一大早,朝堇被营外的喧哗声吵醒,沉睡了一晚的脑子不太清醒,只是蹒跚着扶着帐子走出去一探究竟。待看清外面的景象时,她吓得一个激灵,登时脑子醒了一大半。 数万将士已经密密麻麻列队整齐了,所有人都执着长枪,背着行囊,一副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模样,等着与清阳峰决一死战。 朝堇一个旋身上了帐顶想要再看清楚,却见站在队列正前方的是李慕华和阿纨二人。李慕华已经换上了戎装,沉重的盔甲没有成为他的负累,反而为他平添了一丝英气。他当先一柄红缨枪,朝前一指,用他所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高吼一声:“走!” “走!”数万将士起身吼道,“保卫灵涯,至死方休!”他们分成了几个队伍,两列跟着李慕华和阿纨攻上山去,两列沿两边散开,看那架势,像是要围山。人群川流不息,浩浩荡荡,人人精神抖擞,壮志满怀。 此番是攻山战,所以马匹全部弃置不用,他们只带了少量的食物和水,一部分攻山以探明虚实,一部分围山想要断绝清阳峰的粮草,待众弟子饥馑无力的时候,再大举攻山,以图一举破之。 这是朝堇第一次看见打仗,和她往日在书上看到的排兵布阵不同,这是真正的刀剑风霜,真正的流血流汗,也是真正的热血豪情,真正的家国大义。 朝堇越看越觉得玉彦棠像在蚍蜉撼树,只有数千人的清阳峰,和有数万将士的江南道,究竟鹿死谁手,似乎已一目了然。 “李慕华安排地不错。”突然身边有人赞叹道。 朝堇已经习惯了上官珏这样神出鬼没的行为,只是暗暗忧心。她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玉彦棠自小心机深沉,善于谋算,不像是会自寻死路之辈。何况除了绑架李惟世,他再无任何行动,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上官珏也有些忧虑地望了一眼城东的方向,却很好地掩饰住了自己的神色,道:“走吧。” 朝堇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他们还要去寻李惟世。这边士兵已经和清阳峰弟子打起来了,离得太远朝堇看不太清,只觉得鲜血已经染红了积雪,染红了荒草,染红了整个清阳峰。她分不清是哪边的血,只觉得心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 她咬咬牙狠狠地吸了一口冬日里凛冽的冷空气,跟着上官珏几个纵跃远去了。 清阳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地势起伏连绵,草木林立,搜一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搜人力留下的痕迹更无疑是难于登天。 后山崖壁也有不少士兵把守,听说是为了防止清阳峰的弟子从后山逃跑,或者有人接应。见他们二人过来,不疑有他,都放行了。 两人在崖壁周围四处搜寻,转眼已是半日,却依旧毫无线索。 “你在下面找,我再上去看看。”朝堇叹了口气,一指头顶郁郁葱葱的崖壁,“既然是从山上坠落,必然会沿路留下印迹,地面上的容易掩去,崖壁上的想必总会被人疏忽一些。只盼着上次来没被我们两个毁掉吧。” “怎么,看不起我,我一个大男人在地上摸摸索索,倒让你一个女儿家翻山越岭不成?”上官珏抗议道。 “曹生说你身体还未痊愈,不必逞强。”朝堇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上官珏闻言笑开:“既如此,今日便让小娘子出一回风头。” 朝堇瞪他一眼,暗道不正经。她回身解下所带佩剑交与上官珏。左足点地,轻身一跃,双手抓住林间藤蔓,在空中一个旋身,已稳稳立于一棵斜长于断崖的歪脖子树上了。 “你可跟好了,别把自己丢了。”她娇笑一声,身影一晃便去的远了,像是腾跃于山林间快乐的小松鼠,又像是纵横于天地间的鸿鹄,那般恣意洒脱。 上官珏低下头去看手中的碧鳞剑,练轻身的功夫,自然是要减少身上的物事的,可是能随随便便将所持佩剑交给他人的,若非已至无剑的境界,便是…… 不过片刻,朝堇已经飞了回来,见上官珏低头看剑沉思,突然想起那一夜,昏迷中听到的喃喃低语。 “若她死了,我便什么都没有了。” 我于你,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她闭了眼,松了手,直直向下坠去,如鸿雁断翅,毫无依恃。 上官珏一惊,松了手中之剑,慌忙伸手去接,根本忘了自己也是习武之人,本可以完好无损地将人接住的。 快坠到地面的那刻,朝堇睁了眼,瞧见了上官珏古井无波的脸上的裂痕,忽然觉得好没意思,她伸出双指,在上官珏的掌心轻轻一撑,又是一个翻身飞身而上,只留下她的娇笑萦绕于山林间。 “我去另一边看看,你乖乖呆着别动啊!” 掌心像是被一片羽毛轻轻拂过,还残存些许温度,上官珏怔愣了片刻,无奈地溢出一丝笑容。 “找到了。”约一刻钟后,朝堇旋身而下,轻盈落于地面。她摊开掌心,露出一片凝血的树叶,“万幸这几日没有下过雨,这些血迹才得以保存。跟我来。” 朝堇循着方才的记忆回返,仰头望了望,停在一丛小小的草边,道:“就是这里了。” 若不是确定了大致方位,他们根本分辨不出此处有何异样,如今细细看来,才能恍惚感觉到此处似有些许不同。 “我来吧。”上官珏拦住毫无形象地趴在那里准备挖坑的朝堇,“你方才损耗了不少真气,休息一下吧。” 他此刻也顾不上有多脏了,只是小心地翻着那一小片泥土。大约往下挖了寸许,他忽然看到土层里有一些青灰色的粉末,细嗅还有刺鼻的味道。 朝堇见状神色一凛,接过土块细细看了看,道:“应该是驱蛇虫的药粉。” “我猜想,应是有人无意发现了李惟世,急于回去禀报或者叫人,又怕有虫豸伤害李惟世,所以留下药粉,之后再带人回返,带走李惟世。”朝堇大胆地猜测着。 “这能说明什么?”上官珏不解地问。 “也不能说明什么。最多能说明,他们的居处离此地不远,而且必然是世代群居。”朝堇的目光望向身后更远更高的深山。她自小生长在山上,可是对于那些深山,她却是从未踏足的。因为那里山路险峻,瘴气满布,蛇虫鼠蚁横行,根本没有人敢靠近。这也恰恰是这些药粉的用处。 “他们能在我们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将人带走,必然身手不凡。”上官珏循着朝堇的目光望去,已经隐约猜到了他们下一个目的地,他不由得叹道,“想不到,玉修门治下,竟然有一个这样神秘的群体隐居此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四十四章 计划 洛奕尘背着兮月,单手拎着包裹,走了数里地匆匆赶回青凌峰,已经是午夜了。 听说人在夜晚的时候,总是格外的脆弱,容易胡思乱想。确实,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有一丝迷茫。他感觉到自己像是一个牵线木偶,被人扯动着,摆出各种各样的动作,来赢取台下观众的掌声。他不知道那个牵线的人是谁,他甚至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牵动着他身上的线。这让他感到压抑甚至窒息。 他十二岁跟父亲出征,一路平定西南,收服蛮夷,立下战功无数。可是十五岁那年,他却被一道圣旨召回灵涯,在兵部领了一个小小的侍郎之职。皇上说,是怕洛家绝后,因为他是洛家幺子,他的四位哥哥,都已经战死西南,洛家男丁只留他和父亲二人。但父亲说,皇上是怕父亲在西南独大,所以要把他留在灵涯做人质,要他务必谨小慎微,切勿做出头之鸟。也就是那个时候,洛奕尘才知道原来皇上一直对洛家存了猜忌之心。 去年冬季,他接了皇上的密旨,说江南道恐有异动,命他前来调查,必要时斩草除根。他便单枪匹马,什么也没带地来到了江南。可他还未到江南,便收到了父亲死在青州的噩耗。叱咤一生的父亲,威风凛凛的镇南大将军洛惊风,没有死在他一直向往的战场,没有青山埋忠骨,也没有马革裹尸还,却死在了江湖宵小的手里。他向皇上请命调查父亲死亡的真相,却被驳了回来。没多久,皇上下旨,命他平了一处名叫黑云寨的匪窝,说是为父报仇。他的恨意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埋下了种子。 为替父守孝,他不得已又从青州赶回灵涯。也就是因此,他的密探身份暴露。皇上为此龙颜大怒,却也无可奈何,对他大加斥责后,命他守孝半年后,仍旧回返江南。他推不得、逃不得,原本渴望着征战沙场的心也渐渐冷了下来。如果是为了这个腐朽的王朝而战,为了这个阴鸷的帝王而战,他宁可做一个普通人,在屠刀降临到头顶时,选择闭上眼睛。 来到江南后,他才知道这里的局势远远比自己想象的复杂,官宦、世家、门派,各种派系互相勾结倾轧,表面上风平浪静,背地里却已是纷争不断。他像是一条无意落进渔网的可怜小鱼,想要找到方向却晕头转向,想要挣扎却被渔网越缠越紧。 直到玉彦棠绑架了节度使,才让他在混乱的局势里看到了一丝光明。公仇加私愤,让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他恨不得现在就将玉彦棠斩于马下,悬挂头颅示众三日,方能平息他丧父之痛。可他很快发现,虽然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他是皇上派来的密探,但没有人买他的账。李惟世一死,李慕华迅速收编了原有人马,独揽大权,率部讨伐清阳峰。更要命的是,他居然在这一切背后看到了六皇子的身影。这个传说中一直体弱多病的皇子,因为太医断言可能会盛年早夭,不得已迁居江南养病。可他看似孱弱的身子后面,洛奕尘却依稀看到了嗜血的獠牙。 只有玉之涣,这个被夺去权力人马,只剩一个空头衔的玉修门掌门,努力想要抗争想要改变,却对这一切束手无策,不得已向他求助。洛奕尘雄心再起,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训练玉修门弟子身上,这些本就资质平庸的弟子,因为没有得到系统规范的训练而更显弱势,却在他严明精准的整治下有了一丝起色。 回忆整理这些事情只花了很短的时间,洛奕尘挠挠头,他一向不喜欢回忆过去,因为这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一无所有只剩回忆的糟老头。背上的兮月呼吸清浅而平稳,像是已经睡着了。他叹了一口气,将兮月交给弟子们带回去,自己独自一人去见玉之涣。 玉之涣听到他回来的消息,又惊又喜,忙起身去迎接他。 洛奕尘将那个匣子交给玉之涣,告诉他这是朝堇给小公子的见面礼。 玉之涣却顾不得细看,一迭声地问道:“怎么样,山下局势还好吗,朝堇还好吗?” “一切都还好,副使大人已经陈兵清阳峰下,一切都已布置妥当,相信不日就会攻上清阳峰,讨伐逆贼。朝堇姑娘也还好,平时不怎么能够见到她,想来也是忙得不可开交。”洛奕尘想了想,答道。 “朝堇?她不在睢园?”玉之涣却听得一愣,他原本也是病急乱投医,猜想洛奕尘既然是与兮月一起回来,那多少总能知道一些朝堇的近况,没想到,洛奕尘竟是见过朝堇的。 “嗯。”洛奕尘点点头,“六殿下已经迁去李慕华大营了,朝堇姑娘应该是跟着去的。” “六殿下……”玉之涣喃喃道,“她终究是跟六殿下在一起了。”自段明死的那夜开始,像是不再刻意隐瞒,楼决的身份变得人人皆知。玉之涣却是喜忧参半,皇子这样贵重的身份,容貌性情能力自然是挑不出错的,能为朝堇舍生忘死也确实让他安心不少。可门当户对这样隐形的规则已经影响了灵涯数百年,多少男女受到牵绊约束,爱而不得,痛苦至死。他们一个风雨中摇摇欲坠的小小门派,甚至可能会牵扯上违逆谋反这样的罪名,怎么配得上六皇子,怎么能被皇家所容? 洛奕尘不好对人家的家务事多加指摘,只是又挠了挠头,突然想起正事来,忙从胸口将那封已经被他焐热的信拿出来交给玉之涣,道:“这是朝堇姑娘托我带给你的信。” 玉之涣回过神来,拆开一看,只见上面用清秀的小楷写了数行字: 掌门师兄敬启: 月余未见,不知掌门和夫人可好,门中诸兄弟可好?听闻夫人已诞下麟儿,朝堇十分欣喜,特备薄礼奉上,还望师兄不弃。 如今我身体已大好,剑法轻功每日勤加练习不敢耽误,请师兄放心。我与上官珏有些事情要做,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如有要务,请告知小环,她会设法联系我。 师兄,闻听洛奕尘孤身来此,朝堇日夜忧心。玉彦棠师从父亲,与你我都是同门,此番害死李大人,乃是谋逆重罪,玉修门上下皆难逃干系。为今之计,只有请命应战,自诛玉彦棠,方能戴罪立功,洗去包庇共谋的罪名。我知你怜惜门下弟子性命,但战死沙场,与因谋逆被斩首,皆为死,孰轻孰重?人生匆匆不过百年,不求青史留名,只求死有所值。玉修门兴盛百年,能否锄奸中兴,在此一举。望师兄思之慎之。 朝堇敬上。 信看完了,玉之涣却只能扯唇苦笑。 朝堇写这封信,明摆着就是兴师问罪来了。的确,在所有人都忙碌起来,为讨逆平叛而行动的时候,只有他这个本该一马当先的掌门仿佛事不关己,只作壁上观。门中所有高阶弟子都被玉彦棠或笼络或欺骗带去了清阳峰,只剩下了散兵游勇,虽然后来又重新招募了一些,又得洛奕尘训练整肃,但终究是无法与清阳峰弟子抗衡的。这的确是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的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是,无论玉彦棠再有罪,门下众人终究是玉修门弟子,许多都是与玉之涣自小一起长大的,让他对那些弟子兵刃相向,他不确定他能不能做到。 最最重要的一个原因,除了他已经没有人知道了。段明在察觉到玉彦棠有异动的时候,已经与自己秘密制定了一个计划,他们称之为“雏鹰”,取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思。所以他在等,等一个最佳的时机,将玉彦棠一举拿下。如今段明已经死了,但只要他还没死,计划还是得进行下去。如果计划能够顺利进行,那么玉修门上下终有戴罪立功的一天。如果计划遭到破坏,那么,他和所有青凌峰弟子,便只有死战而已,也不必怕留下身后污名了。所以玉之涣没有将这个计划告诉任何人,心甘情愿地遭受众人指摘。 他将信折拢收好,换上了完美的笑容,对洛奕尘道:“清阳峰诸事,劳洛将军多操心了。” 洛奕尘点点头,道:“这本就是我的责任,没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要不了多久,清阳峰就会被攻破,到那个时候,我再来与你把酒言欢。”他说完转身欲离开,却又被玉之涣唤住了。 “朝堇那里……如果你有机会见到她,麻烦你帮我照顾她。” 洛奕尘又点点头,道:“你放心。朝堇姑娘是我见过的最独立最坚强最能干的姑娘了,她一定会平平安安地回来的。” 玉之涣愣了愣,知道洛奕尘会错了意,可是又不好直言,只好将错就错含糊了几句过去了。 洛奕尘又道:“对了,那个丫头我已经带回来了,麻烦你找个大夫给她瞧一瞧,别留下什么毛病。我与她好歹主仆一场,看着她变成这样心里着实有些不安。” 玉之涣问道:“她怎么了?” 洛奕尘便把昨日所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和玉之涣说了,只是略去了兮月所遭受的折磨。他隐约猜到了兮月在那里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可是事关兮月名节,他不敢多言。 但玉之涣听了还是大为震惊,当下承诺一定好好看顾兮月,以弥补她无端遭遇的这一切苦难。 洛奕尘见事情谈完了,便道了声告辞连夜下山了。 山上凛冽的夜风让他的思绪清明了不少。面对现在一团混乱的局势和他束手无策的现状,他已有了对策。他为将为官多年,多少总有些自己的党羽亲信,此时不用他们,更待何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四十五章 忆世 青州城西十里处,有一处巨大的陵园,四周用重重石块堆墙,足有两人多高。沿着一条青石大道一路往里走,可以看到一处长六角形,顶呈圆锥形的陵墓,墓前立有一块大理石碑,高约四米,上书“皇永敕葬江南道节度使赠太子太保谥忠义李公之墓。”墓身通体用大理石砌成,格外恢弘气派。陵墓看起来非常的新,连碑刻上的字都艳丽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滴落下来。 这是皇上给予李惟世最高的荣誉了。但除了上官珏、李慕华等几个高阶官员之外,便只有段昕一人知道,那遍身彩绘重达千斤的豪华棺椁中,除了大量陪葬的金宝珠玉外,便只有一套李惟世穿过的青色官服。 看着那棺椁被抬进去的那一瞬间,段昕是恨上官珏的。从他进谗言将李惟世贬来此处,到他来到青州后对李惟世的处处牵制掣肘,再到此次李惟世生死未卜,上官珏却迫不及待命人报丧,其人其行,就像一片驱之不去的巨大的阴霾,始终缠绕在李惟世的生命里,令他备受摆布,不得自由。 段昕开始后悔,当日若是没有将兵符给上官珏,而是自己留下,或者直接给李慕华,会不会在这混乱的局势中掌握一点点主动权? 可她深知,无论是李惟世,还是她自己内心深处,都是希望她这样做的。她与李惟世短短数载夫妻,虽不算恩爱情深,但也算同心同德。李惟世在想什么,她多少总是能猜到一些的。 她也是能理解上官珏这样做的。李惟世确实生死未卜,但是为了大局着想,这丧却是不得不报的,只有让此事上达天听,让皇上知道叛军的野心,让他震怒,让他忌惮,他才会有所行动,才能帮助他们更快地解决叛乱。也只有这样,李惟世才能得到他应得到的所有荣誉,死得其所。此事拖得越久,越会落入尴尬的境地。 可是如果,他没死呢?段昕听他们描述过那天的事情,李惟世身中数箭,坠落高崖,似乎是绝无生机了。可是,如果他没死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的身体不见踪影,便是他还活着的最好佐证。段昕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奇迹的东西。 墓碑冰冷,炭火却是温暖的。纸钱被火焰吞噬,依稀映出李惟世浅浅的笑意。 段昕跪坐在李惟世的墓碑前,回忆着与他过去的点点滴滴。身后密密麻麻跪了一地的官员奴仆,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小声地抽泣着,只有段昕没有哭。 不到一月的辰光,段昕接连失去了弟弟和丈夫,换了是谁,都会被轻易打垮吧。可她是段昕,段氏现任的家主,江南道节度使李惟世的……未亡人。她看着只是比过去消瘦了一点,精神尚好,眼中也泛出别样的神光。 人人都知道节度使大人三妻四妾左拥右抱,正妻段昕并不受宠。可谁能知道,他们也曾有过恩爱的时光。 那是她刚刚以自身为筹码嫁入李府,只为换取段氏死而复生的时候。她带了浑身的猜忌防备成为节度使李夫人,却不得已换上假面笑着伺候李惟世就寝起身。这个男人轻易看透了她的伪装,却如她一般倔强固执,不揭穿,不打破,只坚持真心换真心,很快便俘获了她的芳心。那真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啊,对外她是千般谋算手段铁腕的李家主母,段家大小姐,可在内,她只是李惟世的爱妻,可以如普通十几岁的少女般放肆欢笑撒娇。她始终记得,掌一方军政大权的李大人,为了她半夜想要吃一碗小馄饨可以驰骋数里去买,回来时汤都还是热的;可以放下繁忙的公务陪她去郊外放风筝、纵马甚至打猎;可以为了她的生辰偷偷练习木工,划得手上伤痕累累,只为了雕一对幸福的小娃娃送给她。她也始终记得,李惟世说过:“自被贬青州,余倍加愤懑、意气难抒,惟爱妻意月,能令余展颜忘忧,惟平生最大乐事。”意月,是她的小字,是李惟世亲自为她取的。 如果不是半年后,李惟世纳小妾如月进门的话。 那一夜,霜月如钩,刀锋冰冷,罗衾生寒,鲜血甜香。那一夜,节度使李惟世的正妻段意月死了,活下来的,只有段家大小姐段昕。 她不再见李惟世,宁愿忍受那些小妾的嘲笑凌辱,也不愿向李惟世低头。她本就是这样孤高桀骜的女子,为了一个心爱的男人放下身段,也可以为了一个已经不爱的男人拾起傲骨。段家大小姐也从来不是任人欺负的主,她只是不屑于与那些卑贱的女人去争夺一个男人,但那些企图骑到她头上来的妾侍们,都尝过她铁血手腕的滋味,从此再不敢放肆。 段昕回忆起这段来的时候,依然眉眼带着恨意。即便他的每个小妾都或多或少与她有一些相似,即便她们的名字都带一个月字,即便她的正妻之位从未动摇,但她也永远无法原谅他。 可是她能理解的,这些女人,都是官场上的同僚和巴结他的世家送来的,只为了在他的手下能够平安度日。他只能欣然接受。他确实是变了,听说他还在灵涯的时候,处处得罪人,死活不反口,日日检举告状,闹得朝中人人自危。如今他吃一堑长一智,开始学会虚与委蛇了,这实在是好现象不是吗?只是段昕想不明白,同样都是为了交易,那么她和那些侍妾,究竟有什么分别?越是这样想,她便越恨自己,也越恨李惟世。 她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对木雕的娃娃,木质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泛着陈旧的黄色,因为日日被人摩挲而格外光滑。眉眼若是仔细瞧,依稀能看出是李惟世和段昕的模样。段昕摸着娃娃身上的纹理,泪水便再也止不住了。 “李某余生五十年,愿足以偿付。”在段家和好的那一夜,他这样说。 “说好的五十年,为什么?”她哽咽了,右手颤抖着抚着墓碑上的名字,“为什么,只给了五十天?余下的,你要怎么还?” 余生太短,分离太长,他们竟还要用这短暂的时间来怄气。在死亡和分离面前,她那自以为是的傲骨显得是那样的可笑。段昕捂紧胸口,只觉得心痛得无以复加。 再无懈可击的女人,在爱情面前,也脆弱得一碰就碎。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倔强,在事实撕开血淋淋的面具之后,都变得无比的可笑。 但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她必须振作起来。 可是好累,真的好累,这一次,她真的要独自面对了。 在丫环小心递上地帕子的时候,段昕的眼泪就已经停止了。她知道她的身后布满了或探究或鄙夷的目光,可越是这样,她越不能露怯。她悄悄地深吸一口气,伸手拦住了丫环的手,借着起身之势迅速擦去了脸上的泪水。 她回身朗声道:“亡夫忠烈节义,为国捐躯,皇上特赐忠义之名,是李氏的荣耀,吾等应为之自豪!” 众人纷纷止了泪水,抬起头看向她。 “眼下之局,最重要的就是铲除叛党,平定江南,为亡夫报仇,为灵涯除奸。我是一介妇人,不懂这些,今后种种,皆仰赖各位了!”段昕又道,说完便向下面众官员行了一个大礼。 下面的官员顿时惊慌了起来,纷纷道着“不可不可”,都作势要来扶她。 段昕行完礼便起身,对他们道:“今日各位大人前来祭拜亡夫,未亡人很是感激,日后若有用得着我段昕的地方,请各位大人不吝指教。今日天色已晚,各位大人请回吧!” 他们如蒙大赦,便纷纷告辞离开了。人群如鸟兽散去,空余被焚烧过的纸钱灰烬在空中四散漂浮。 段昕只觉得太阳穴突突乱跳,眼前重重黑影混着金星,让她站立不稳。她咬着牙道:“雨儿,扶我一把。” 雨儿大惊失色,忙过来扶着她,抽噎着道:“小姐,您想哭就哭出来吧,别苦着自己。” “不。”段昕无力地摇摇头,又问道:“灵涯那边,老大人和夫人怎么说?” 雨儿支支吾吾地道:“老爷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少爷平安,便派人通传他们一声,若是少爷真的死了,那么请在正式入殓前,通知他们过来见上最后一面。” 段昕的眼圈又红了,她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肯让自己哭出声来。 真好啊,这世间,还有人和她一样,在苦苦等着李惟世平安归来的消息。她终究不是孤身一人。 她竭力压抑着自己的哭意,不肯在人前示了弱,只是故作平静地问道:“段七段八那里,有什么动静?” 雨儿摇摇头道:“六殿下派了人过来看着他们,他们不敢太放肆。” “那钟氏呢?” “听说钟家大少爷染了重疾,此刻钟家上下一片混乱,斗得不可开交,已经顾不上我们这边了。” “那就好。”段昕长出一口气。 她至此终敢确信,将段氏转交给上官珏来打理,至少到目前为止,是个最正确的选择。 她的目光望向遥远的东南方,那里惟有群山苍苍,雾霭茫茫。但那里,有她唯一的希望。 六殿下,你可一定要把李惟世带回来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四十六章 密林 “我们……会不会太莽撞了?”朝堇擦了擦被汗和雨水打湿的额头,有点迟疑地问道。身边的人紧抿了唇,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随手撕了片衣角下来,用力碾碎地上的杂草,用汁液在布片上写写画画,仔细看去,俨然就是一副地形图。 他们从发现那堆青灰色粉末开始,便一头扎进了大山深处,开始了漫无目的的寻找。已经三天了,他们出来时本就没有带多少东西,此刻食物和水都已耗尽,目标却遥遥无期。除了上官珏手上的那副图勉强能算收获外,陪伴他们的,只有满山的积雪、野草、古树和一些奇奇怪怪的动物。这里的树都大的可怕,每棵都要三四人合围才能勉强抱住,直插苍穹高不见顶,直径约丈许的树冠互相倾轧推挤,密密麻麻地遮盖住了天空,只留下些许孔洞,遮得整片密林暗如黑夜。这里的动物也都很诡异,长满鳞片的巨蟒,浑身鼓包的毒蟾,甚至足有拳头大的蚁兽,在这个寒冷的冬季,却没有表露出一丝怕冷的意思,反倒都显得饥渴难耐,眼冒绿光地对着它们领地内每一个生物,随时准备攻击。这个生物,自然也包括上官珏和朝堇。 上官珏抬起头来望了望,像是在辨明方向,半晌又无奈地垂下头,喃喃道:“不知道烤蟒肉好不好吃……” “……”朝堇一把夺过布片,接过了上官珏的任务,不再理会这个仿佛已经饿昏了头,神志都有点不太清醒的男人。 这个森林很湿,所有的东西都是潮潮的,不时还会有大雨倾盆,不说他们带来的干粮全部受潮,也不说这里根本没有办法生火,即便生了火烤熟了食物,食物也会很快腐烂,根本没有办法保存。而且,这里的动物一看就都有剧毒,她即便是饿死也万万不敢去吃的。所以上官珏说烤蟒肉,那绝对是饿疯了。 上官珏很快恢复正常,一脸严肃地道:“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事为反常必有妖。从目前来看,这些异类很像是为了保护某样东西而建立的一道防线。” “不错,他们不用冬眠,明明没有东西吃,却都活得好好的,像是有人饲养的。”朝堇点点头,算是暂时同意了上官珏的观点。 上官珏的神色带了一点迷惑怅惘,如果不是还清楚地记得自己身在青州,他几乎以为又回到了西南边陲那个吞噬人的迷雾森林。一样的遮天蔽日,一样的气候潮湿,一样的蛇虫出没。唯一不一样的是,这里远远比西南要寒冷,冷得令他几近麻木。那次,如果不是曹生,他可能就走不出去了。但这次,即便曹生不在,他也绝对不能葬身在这里。 他晃晃头,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指尖拈了颗什么,迅速掷了出去。 “嘭”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大地都晃了晃,树枝断裂,碎叶乱飞,依稀还能听见各种虫豸的嘶鸣哀嚎。待硝烟散尽,震荡停止,可森林的沙沙声依然不绝于耳。听那声音,竟至少有上千之巨。 朝堇看得目瞪口呆,她没想到上官珏竟胆大包天到敢直接炸山,更没想到这森林里的虫豸竟如此之多。一想到在暗处有数千双眼睛在盯着他们,朝堇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看来效果不错啊。”上官珏屏息听了听动静,径直走向被那颗霹雳弹炸出的足有一丈宽的大坑,随手折了枝槐木枝在坑里翻翻拣拣,挑出一些物事来。 朝堇跟过去细看,待到看清楚上官珏手中的是什么后,禁不住后退了几步,胃里一阵翻涌。 那是几条断成一段一段的蟒蛇,皮被炸得焦黑外翻,依稀还可以看出红褐色的花纹,里面露出模糊乌黑的的血肉,鲜血还在滴滴答答地留着。 看来,上官珏说要吃烤蟒肉,竟真不是戏言。 上官珏将一截蛇肉举到嘴边作势要喝它的血,可是闻到那股腥臭泛酸的味道,他忍不住皱紧了眉头,一脸厌恶地将那段蛇肉扔了出去。 “看来,我们真的要饿死在这里了。”上官珏无奈地摊了摊手,对着朝堇苦笑道。 朝堇看着他的模样实在好笑,明明那么厌恶这些,还偏偏作死地去炸蛇,白白地恶心自己,还恶心了她。 她看着那个大坑,突然心里一动,问上官珏:“这种玩意,你还有多少颗?” 上官珏点了点头,得意地笑了起来,从袖中随手一掏,掏出满满一大把霹雳弹来。 “……”朝堇无语了,张口结舌地问道,“这么多……不会炸……炸吗?” “唔……”上官珏装作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狠狠地在朝堇脑门上敲了个栗子,“你觉得,威力这么大的霹雳弹,会不考虑这么简单的问题吗?这个是用内力催动的,平常就如死物一般。” 朝堇揉了揉脑袋,不怀好意地问道:“你带这么多,应该很重吧,要不要……” 两人相视一笑,都从彼此目光中读出了相同的意思。既然他们找不到这个神秘种族的位置,那倒不如一路炸过去,直接暴力摧毁他们的防线,逼他们自己出现。 于是,这个巍巍数千年的巨大密林,遭受了自它诞生以来最大的劫难,千年参天古树倒塌,深埋地底的庞大根系被炸断,数千虫豸一招丧命,尸横遍野,整个森林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盖过了本身难闻的尸腐味。 上官珏和朝堇二人一路往深处走去,一路炸过去,已浑然忘了他们此刻又饥又渴,浑身无力。可是又这样走了一天,他们等待的人还是没有出现,反倒面前出现了一座高山。 两人相对无言,若在平日,不论是谁都能轻易上去。可此时此刻,他们别说是爬山,就连抬腿都已觉乏力。 上官珏在那个布片的尽头画了一个大圈,有些忧心地望着朝堇问道:“你要不要睡一会,我替你守着。” 朝堇无力地摇摇头:“你重病初愈,比我更需要休息,你先睡吧。” 两人一时僵持不下,还是上官珏率先妥协:“好吧,我先睡一会,你若是困了,记得叫醒我。”说完他便靠在一棵老树干上头一歪睡着了。 朝堇全身的肌肉都紧紧地崩了起来,寸步不敢离开上官珏左右。她心疼地看着上官珏苍白憔悴的睡颜,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她始终记得,那日在彭州客栈第一次见到他,他穿着面料华贵的直裾,发簪、腰饰、执扇俱是价值连城,他的面容温柔而俊朗,好看的桃花眼微微勾起,嘴角噙着魅惑人心的笑意,浑身都好似会发光一般。 那个时候,朝堇会望而却步、避而远之,就是因为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差距,一个好比天上的垂云,一个如同脚底的污泥。可他不管不顾,一厢情愿地跟着她,闯入她的世界里,宁愿与她一起化作污泥。 上官珏,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朝堇就这样在上官珏身边枯坐了几个时辰,天光已大亮,暖黄的阳光照在上官珏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这让朝堇不忍心叫醒他。 “唔……”像是感觉到了阳光的刺眼,上官珏动了动,发出一声低哼。他的眼睛微微睁了睁,一眼就看到了一直看着他的朝堇。 连日的疲累和初初睡醒让他的脑子不太清醒,下意识地道:“阿堇……对不起……” 就这一声“对不起”,让朝堇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她怎么能忘了,这个男人,只是把她当做大业里的一颗筹码,只是在利用,只是在欺骗啊。虽然到现在为止,她不知道他的大业是什么,也不知道在这里面她扮演了什么角色。因为自始至终,他从未强迫过自己做过任何事情,倒是朝堇自己,一次次地随心所欲,将他拉入险境。 上官珏猛地一激灵,清醒了过来,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一时神色有些不自然。 朝堇背过身去,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自顾自地道:“我累了,有事等我睡醒了再说。” 上官珏站起身,去看他们身后的这座高山。他总觉得这座山像是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虽然还在清阳峰山脚的时候,他们就看到过密林深处仿佛有群山环绕,但这座山,看起来很普通,普通的坡度,普通的植物,普通的石块。可越是普通,才越显诡异,在这个处处不普通的地方,有这么一座普通的山,就是最大的蹊跷。 他抬眼望去,端详了许久,忽然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突然意识到,这座山唯一不普通的地方,那就是——没有雪。时值隆冬,处处暴雪,虽然这座密林偶尔会有下雨,但雨水根本不会将积雪融净,只会结成结实的冰层,继而又有雪落在上面,周而复始。而山上气候本就比地面要低上许多,怎么可能一点积雪都没有? 他此刻已经恨不得飞身上前一探究竟了,可看到一旁蜷身缩在地上沉睡的朝堇,他又犹豫了。 前路祸福难料,即便要查个究竟,也先得恢复体力,才能应付接下来的种种挑战。 他艰难地喘息了几下,只觉得胃部烧灼得厉害。看来,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了。他从怀中掏出几段刚刚随手捡的蟒蛇肉,闭上眼睛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将蛇肉送到嘴边。 “呵呵呵……”突然耳边传来一阵压抑的笑声,上官珏循声望去,却见朝堇已经醒了,正死死地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他的脸顿时黑了下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四十七章 破阵 上官珏皱紧了眉头问道:“你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身体吃得消吗?” 朝堇抬手揉了揉眉心,艰难地爬起身,伸了个懒腰,道:“你似乎……有所发现?” 若非如此,他不会把最后的储粮也耗尽。 上官珏点点头,指了指眼前的高山:“这座山,有点蹊跷,像是有什么机关,或者阵法。” “愿闻其详。”朝堇探手在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了什么东西来,掰了一半递给上官珏,“吃点东西慢慢说。” 上官珏愣了愣,瞬间反应过来,不由得展颜笑了起来。他们还真是相似的人啊,凡事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不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那一刻,是决计不肯自毁生机的。可到了这种有所转机的时刻,却又干脆利落地破釜沉舟斩断退路。这般坚忍而又残酷的性子,还真是令人又爱又恨啊。 他的指尖拈着那个小小的红果子,小心地凑过去咬了一口,那是从未有过的清香甘甜,让他昏昏沉沉的大脑瞬间清醒了过来,四肢百骸也仿佛重燃生机。 上官珏淡淡地道:“吃完这个果子,你再睡一会,养足精神,我们再出发。” 朝堇摇摇头,笑道:“饿着肚子我可睡不着,一想到苦苦追寻的东西马上就要出现,我激动得全身血液都有烧起来了呢。” 上官珏无奈,走到朝堇面前,转过身半蹲下去,道:“上来。” “干……干什么?”朝堇惊得后退了一步,舌头又开始打结。 “你既不肯休息恢复体力,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我背你走。”上官珏头也不回地威胁道。 朝堇也毫不示弱,反诘道:“那么请问体力已恢复的上官公子,你懂阵法吗?” “……”上官珏气势明显地弱了下来,支吾道:“我背着你,你别睡着,一样可以找阵眼的。” 朝堇不再理会他,又退后了几步,端详了那座山许久,抽出随身的碧鳞剑,只听破空一声巨响,那把剑已经牢牢地插在离二人头顶寸许高的山石间,只有剑尾的剑穗还在微微抖动。 朝堇凝神听了听动静,突然飞身上前,左足在剑柄上一点,人已如凌空之鹰急速往上飞去。未几,她又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到落地时,却突然一个重心不稳,竟崴了脚,人直直地往前跌去。 上官珏眉头一簇,忙上前去扶她。 这是从未用过的事情,自她学艺半成,她的身子便如风中纸鸢般轻盈灵动,骨架便如雨中残荷般韧而不折,即便是身受重伤的时候,只要她还提得气来,便能拖着残躯一纵数里逃离敌手。朝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上官珏的手,整个人在风中微微战栗起来,眸中也带了从未有过的惊慌之色。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故作平静地道:“这座山是真的。” 上官珏皱紧了眉,只问道:“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伤倒是不重,只是平生唯一一次失足,所带来的惊骇远比伤痛要严重得多。朝堇竭力喘息了起来,如一条脱水的鱼般艰难地倚着上官珏道:“你带我四处走走。” “好。”上官珏不再多言,扶着朝堇在山石间一路摸索,两人一路沉默,只能听见朝堇粗重的呼吸。半晌后,他们又回到身后的密林,在树与树之间穿梭围绕。 如此又是半日,依然是一无所获,朝堇只觉得体力流失地越来越快,汗也越出越多,呼吸中间的停顿也越来越长。 “看来问题还是在上面。”朝堇抬眼望了望确定了一下方位,挣脱上官珏的搀扶又要往上跃去,却被上官珏一把拉住。 “你太累了,先休息。”上官珏低声警告道:“否则我就直接打晕你。” 朝堇缓缓地摇摇头,一屁股在地上坐下来,随手见了一把崩碎的小石子在地上摆起图案来。 “这是山。”她摆了个简单的山的样子,又在下面摆了一堆小石头当树。她看着眼前的树排列的样子,总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树为木,山为土,木克土,木生火,火生土……”朝堇口中念念有词,“既要破土,玄机必在林中,可是火在哪里?” “是不是指我们两个?”上官珏也捡了两颗,随意地丢在图上山与树林之间,充作他们二人。 “严格来讲,你属木型人。”朝堇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哦,堇姑娘还会相面?”上官珏来了兴致,问道。 朝堇的动作顿了一顿。她自然是会一点的,但会得越多,反倒越多痛苦,那种明知结局却无力改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物沿着既定的命运发展的挫败感,令她夜不能安枕,所以她便不再学下去了,到现在,也只记得些皮毛了。 她闭上眼睛,默念道:“巽木、震木、垦土、坤土……南火。” “离火为正南。”朝堇指了指森林和高山夹角交汇处的一个角落,“应在此处了。” 她率先往那处走去,四处搜寻了片刻,还是没有收获。 上官珏也跟着慢慢踱过来,学着朝堇随意地望了望,忽然眼尖地看见一颗水晶兰,浑身晶莹洁白,掩在重重冰雪间几不可察。水晶兰是传说中的死亡之花,生长在腐尸骸骨之中,汲取死人的养分为原料,却纯洁无瑕美艳不可方物。 如此之物,本不该存活于这世上。上官珏忽地动了气,走了过去想要细瞧究竟。 “等等!”电光火石间,朝堇喊住了上官珏,就在那一刹那,她突然想起了那森林排列的图案是什么。那图案人面、猪牙、模样似虎,毛发却如犬,尾长数丈,分明是一只梼杌!而那株水晶兰的位置,恰好便是在梼杌的嘴边。 朝堇浑身又起了一层冷汗。她简直不敢想象,若是刚才上官珏就这样走过去,会发生什么样可怕的事情。 “这是一个骗局。”朝堇闭了闭眼,脑海中飞速运转,半晌才艰难地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化实为虚、化虚为实。不知是何方高人布的局,可真是把我给难住了。” 上官珏也怔了怔,不意竟是这样高深的阵法,令他二人都束手无策。 “你的意思是,这山是假的?”他迟疑地问道。 “不错。你看来它是假的,我看来却是真的,那么,它便是假的。”朝堇走回原来她插剑处,竟见那一处深约五寸,宽约一寸,乱石崩碎、豁口满布的剑痕不见了!山石处完好如新,连其间被剑气碾成汁液的青苔荒草都重新覆盖其上,仿佛她从来没有将剑插入其中一般。 朝堇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会不会刚才她将碧鳞剑插入其中的动作只是她的一个幻觉?甚至,会不会,这山是真的,他们才是假的,所以没有对这山造成任何损伤? “我刚才……是不是把剑插在这里了?”朝堇慌了神,指着那个地方一遍遍地问上官珏。 “对,是的,你别慌。”上官珏便一遍遍耐心地安抚她,“正因为山是假的,所以才可以伪造出全新的山石。” 他轻轻地拍着朝堇的背,又问道:“你刚才说,木生火,火生土,那么如果我们毁去属火的那一处,就能令此山消失?” “我不知道……”朝堇迷茫地道,“我原本是这样想的,但现在,我不敢确定了。” “别怕,你在这里待着,我去试试。有什么后果,我与你一同担着便是。”上官珏给她一个安心的笑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诶……”朝堇伸出的手突兀地停在半空中,再不能行动分毫。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整个人重若千钧,僵直如石。一面怕他出事,一面却又忍不住去想上官珏可能面临的种种危险。她从未这么担心过一个人的安危,上官珏,真是她命里的劫数。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烟尘四起,迷了朝堇的双眼,糊了她的口鼻,她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整个喉咙口都是火辣辣的痛。 却听到上官珏朗声笑着自烟尘中走出来,道:“真作假时假亦真,无为有时有还无,古人诚不欺我啊!” 待到烟尘散尽,朝堇才慢慢地看清,他们背后的那座山已经不见了。她不敢置信地伸手去摸,却只摸到虚无的空气。 上官珏拍拍她的肩膀,温声问道:“还走得动吗?” 朝堇愣愣地看着上官珏的脸,浑身的力气像被抽走了一般绵软无力,突然一下子瘫软在他怀里。 “上官珏……”朝堇颤声地叫他,声音像一株悬崖边瑟瑟发抖的小花。 上官珏的心也揪扯了起来,这是朝堇第一次用这样的口气叫她的名字。往常的她,总是冷冷地,带点锋芒地,满怀试探地,甚至带有敌意地,叫他的名字,上官珏。 他一把把她打横抱起,紧紧地揽在怀里,柔声劝慰道:“别怕。”剩下的路,我带你走下去,我再不会让你担惊受怕。 如果他知道他马上就会食言的话,也许他就不会这样想了,也许这一幕便会显得格外温存些。 忽见重重迷雾中,一名青衫男子手执羽扇,背负长剑,头戴石簪缓缓走近他们。他的打扮看起来是那么不协调,可他脸上的笑容却是完美无瑕。 那人笑道:“这世间能破这化虚阵法的人并不多,二位当真是好本事,还请报上名讳,在下必以礼相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四十八章 秘族 “化虚阵法?”朝堇听了一怔,忍不住叫出声来。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她所研习的归氏秘录中,有一本专讲阵法的,其中就有一个威力非常强大的阵法名叫化虚阵法。但若细究下去,两个阵法只有三四分相似之处,书上那阵法千变万化,纷繁复杂,稍有不慎便可能粉身碎骨,即便是如她这般熟读秘录的人,也不敢亲身一试。那么,这难道仅仅是同名?她的心里万般狐疑,却不敢冒然相问。因为眼前这人虽然带着人畜无害的清浅笑意,但凭着朝堇天生对于危险人物的敏感,她能判定眼前这人绝非善类。 “凑巧而已,不知这化虚阵法究竟有什么玄妙,我等又是误触了何处才破解了阵法,还请阁下不吝赐教。”上官珏感觉到了朝堇的变化,不由得又紧了紧抱着朝堇的双臂,一本正经地装傻。 “呵呵呵呵,阴阳五行,乾坤八卦,不过都是虚无,只能困住那些不懂阵法的无知凡类,但此阵法,看似简单,恰恰谋算的是人心,端看你敢不敢以命相搏罢了。”那人依然是平静无波地笑着,仿佛没察觉出上官珏的谎言和算计,认真地解释道。 “原来如此,那看来我们运气还不错。”上官珏装作恍然大悟,“只不过——山没了,树林却还在,我倒有点忐忑,不知这阵,到底破了没有?” 那人眸中精光一闪,遮掩得很好,但还是被上官珏发现了。 上官珏弯腰把朝堇放下,低声问道:“还能不能走?” 朝堇点点头,哪里就有这么虚弱,只不过见上官珏情深,自己不好推却罢了。 却见上官珏整理了一下衣襟,上前一步拱手道:“阁下不知在这里尊位几何,能否做这个主呢?” “这里诸多事务,我即便做不得主,也是能说得上话的。阁下是有所求?”那人也回了一礼,笑问道。 “哦?”上官珏拖长了音问道,“那若是我想毁去这个害人不浅的阵法,不知你当如何?”他说完,瞥了一眼离他最近的一棵参天老槐树一眼。那棵老槐树只是比其他树要高些,颜色更深些,离旁的树要远些,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多少区别。但那人出现以后,曾有意无意地往那棵树瞟了一眼,在确认它完好之后,才悄悄地松了口气。他这才意识到,那山只不过是一个障眼法,让他们遍寻无功徒劳而返,或是干脆困死在这里,但或许那棵树才是这个阵法的关键,才是他们这个神秘部族的隐世之本。 “阁下这是何意,山即是山,林即是林,你观山便是山,你观山如川,亦可使得,端看你自身如何罢了。此林天生天长,造化万千,阁下何苦来哉?”那人见上官珏威胁他,也不恼,只是好言相劝。 天生天长,那能长成上古凶兽的模样?还恰好在那凶兽嘴边长出一株死亡花?朝堇默默地在心里翻了白眼,目光也向那棵老槐树看去。 常人都会以为山消失了就算破阵了,又被这人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没人会注意到,那山的背后,唯余空茫。只有浓重厚密的重重白雾,即便尽力远眺,也看不到尽头,更看不到脚下。莫非那人是凭空飞过来的不成?这根本不可能。她看山是真,却是假,那么她看这老槐树是真,莫非也是假?她看这茫茫白雾,又究竟是真是假?这人,又究竟是真是假? 朝堇的心像是漂浮在无依无凭的悬崖间,忽上忽下,被这些真真假假折磨得快疯了。 “这几日一路过来,这林子已被我毁得七七八八,阁下难道竟一无所察?此刻心急,岂非晚矣?”上官珏也笑道。 朝堇正思索得头痛,却见上官珏屡屡挑衅,不由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他意欲何为。 那人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语气沉了下来,缓缓道:“擅自毁人圣物,阁下过分了。” “我可没有擅自啊,我已经知会你了。”上官珏笑道,右手轻抬,一枚小小的黑色珠子被他拈在指尖。 “风火霹雳弹!”那人见状脸色大变,背上长剑出鞘,剑光暴涨,袭向上官珏,“阁下欺人太甚,休怪我不客气了!” 上官珏却不闪不避,只是作势要将霹雳弹扔出去。 朝堇心下惊疑,但见剑尖已经抵到了上官珏的胸口,来不及多加思索,一个闪身过去挥剑横挑,将那人长剑挑开,两人战作一处。 谁知没战几回合,那人突然收剑,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会使我归氏剑法?” 归氏。 朝堇脑子轰地一下炸了,几乎不能思考。她自小便知,玉夫人是归氏后裔,是现任归氏族长的嫡长女。她也自小便被逼着学习玉夫人手抄下来的归氏秘录,了解着这个神秘部族的种种传奇。可作为唯一一个在部族外出生的孩子,她没有见过这个部族除了玉夫人之外的任何人,没有见过这个神秘部族的居住之处,更没有得到过归氏的承认。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归氏后人。而现在,这个她只在书上见过的部族,竟已近在咫尺。 过了许久,朝堇才慢慢地回过神,忙问道:“阁下是?” “归氏化虚阵法第八十六代守护人,归云生。”那人拱手道。 “家慈归南心。”朝堇也不再隐瞒,大大方方地道。 那人面现惊疑之色,双臂交握行了个奇怪的礼:“竟是凤女殿下的孩子,属下失礼了。” 朝堇愣了愣,忙道:“不必如此。” 她想了想,才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你说这是化虚阵法,可是这分明与书上所述不同,你可知是什么原因?” 那人闻言,竟跪了下来,伏地沉声道:“若是小殿下真的想知道,就去问族长吧。” 朝堇心猛地一跳,知道又不知勾起了怎样的沉痛往事,忙道:“你不必如此。我既来了,劳烦你带我去见族长可否?” 那人闻言起身,道:“遵命。” 上官珏见亲人相聚,皆大欢喜,忙收了霹雳弹,道:“原来竟是故人,是在下失礼了。”说着跟上他们一行人,嘴角噙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朝堇却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那是失望,是厌恶,是揣测,是悲怆。 虽然方才被归氏二字震了震,但平静下来回想了想,便明白了上官珏刚才奇怪言行的用意。 他必然是猜到了这里便是归氏禁地,所以故意引自己出手,是要逼他们相认。 可他没有问问自己愿不愿意,合不合适,没有想过自己这么多年没有回归氏认亲的缘由,只是为了大局,千钧一发之际,做了一个对于眼下局势最好的决定。 不知道他想没想过,若是刚才自己晚出手一步,只怕那凌厉的宝剑已经刺穿了胸膛。 不知道他想没想过,若是他猜错了,这里若不是归氏,接下来又当如何收场? 不知道他想没想过,若是自己不顾大局,不愿相认,那么接下来就是鱼死网破。 其人心思之深,揣事之准,行事之狠,令人胆寒。 那人慢慢地走到那棵老槐树边上,双手不知在树干上按了何处,又不知分别按了几次,只见手影凌乱,完全看不真切。 未几,归云生收手静立,却突然听到隆隆声再起,熟悉的颤动感令他们二人站立不稳。 上官珏见势忙过来扶朝堇,却被朝堇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徒留下一双僵悬在空中的双手。他垂了头,露出了一个几不可见的苦涩笑容。 半晌,隆隆声渐渐停止,尘烟散尽,却见原来消失的那座山竟又回来了! “人生三重界:第一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第二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第三界,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如是而已。”归云生解释道,率先向一处走去。 归氏竟有移山填海之能!这些对于朝堇来说,倒也不算稀奇,毕竟书上已有颇多记载。可对于上官珏来说,却是天大的事情。自归家先祖归去来辅佐太祖开创永朝江山始,便率领众部族退隐,这数百年来,踪迹全无,这对于永朝皇帝来说,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如今上官珏又见识了归氏的本事,他很难不揣测,若是有一天,归氏一时兴起,毁灭永朝再建一个王朝,那他们又该如何? 上官珏还在沉思,朝堇却已跟了过去,只见那山脚下,赫然多了一条通路,穿这座山而过,漆黑不见五指,漫漫不见前路。 “这是十几年前新修的路,也是现下归氏进出的唯一通途,还请殿下忍耐。”归云生见朝堇面现怀疑之色,又解释道。 十几年前,那就是玉夫人逃出归氏密林的时间。阵法重演,通路重修,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和玉夫人有关。朝堇虽隐约听闻过一些玉夫人的传奇,但真真假假,不乏添油加醋,她也不敢尽信。她究竟是为何逃离归氏,又是如何与皇上结识,又是如何嫁给父亲,江湖上众说纷纭,离奇者有,荒唐者有,对于朝堇来说,却是全然陌生的故事了。 她闭了闭眼,幽幽地叹了口气。 娘,我回到了你小时候居住的地方,你会开心吗?我想看看你生长的地方,想见见你的亲人,想知道你的过去,可以吗?如果外祖父他很高兴,我该如何?如果他很生气,我又当如何?我该不该告诉他……你已经不在了? 朝堇就这样忐忑不安地胡思乱想着,三分好奇三分悲伤三分猜疑,再加一分紧张。 那条路,很黑,很长,很静,只能听得到偶有泉水叮咚,滴落在山石间,也滴落在朝堇的心间。 咚咚,咚咚。她有些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声。 黑暗里,她看不见前后二人,甚至不知他们是否还在。一如她的破败残生,有缘萍聚,缘尽离散,终究还是只剩她一个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四十九章 往事 朝堇和上官珏跟着归云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走过了那条极长的山间隧道,视野豁然开朗。未几,他们又穿密林,跨小溪,不知走了多少光景,才恍然可见传说中的归氏秘境。只见数十座精巧结实的竹楼错落分布,纵横极深,其间处处种着各色树木花草,竟俨然一个世外桃源。 朝堇与上官珏见到眼前这样一幕,顿时忘了满身的饥渴疲惫,不由自主地四处扫视,窥探着这个神奇的地方。很快,他们被引到一处不起眼的小竹楼前,归云生道:“请小殿下在这里稍作休息,待我前去通传。” 待归云生进去后,朝堇细细听了听,确认周围无人,才冷声道:“六殿下果真是好本事,这么好的功夫,却总是能骗得我出手。”她想起了上次在清阳峰的时候,上官珏也是这样,危机四伏,险象环生,让她不由自主去救。如今想来,她已分不清那时的上官珏究竟是真的力竭,还是只是装腔作势。 上官珏却也不恼,只是笑道:“往常总觉得你不爱说话,心思难测,如今才觉得是我错了。但凡你开口叫我六殿下的时候,那必然是生气了无疑。” “哦?”朝堇挑眉,道:“那我不生气的时候,唤你什么?” 上官珏一怔,仔细回想了一下,苦笑道:“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时候。”略停了停,又道:“你可以唤我阿珏。或者,我表字子观。” 朝堇见到他那副欠揍的样子,讥讽道:“你未满二十,怎会有字?” “兴之所至,随便一取耳。”上官珏无所谓地笑着,转瞬却又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也不知是否能等到用上。” 他说的极轻,朝堇没听清楚,不由问道:“什么?” “没什么。”上官珏回过神来,道:“我是在想,你既已及笄,不知你兄嫂给你取了字没有?若是没有,我替你取一个可好?” 朝堇却再没有心思与他取乐,只是正色道:“上官珏,你可知,我娘当年为何远走,终其一生不肯回头?你又可知,这么多年,我为何从未找过归氏?你又可知,归氏族谱上为何早已没有我们母女二人的名字?”她字字椎心泣血,其声凄厉,只听得人心中发慌。 上官珏闻言收起了嬉笑的神色,沉声道:“对不起。” “你没什么好对不起我的,你从未允诺过我什么,又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怎敢怪你?何况这次也是寻人心切,为了大局考虑,我也没什么理由责怪你。”朝堇背过身去,面目隐入竹楼的暗影处,掩去她的悲伤沉痛。 上官珏伸出手去,想要安慰一下她,却讪讪地收了回来。 他又有什么立场去安慰她。他一贯秉持的原则就是为了大局,什么都可以牺牲,却从未考虑过这种牺牲对于他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始终坚信别人也是可以为了大业牺牲自己的。可是就在方才,他突然感觉心口传来了一丝疼痛,像是终于能体会到朝堇此刻的痛苦了。但这痛苦,却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垂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血迹斑斑,负债累累,上穷碧落下黄泉,那都是永世不能洗清的罪孽。 这个时候,从门里走出来一个青衣的小童,垂手道:“请小殿下前去一叙。” 朝堇敛去心中的酸楚,定了定神,跟着小童进去了。 那座小楼看起来毫不起眼,在重重楼宇中普通得像是一间茅草屋。可是朝堇走到里面才发现,小楼内的路线复杂迂回,门里有门,道旁有道,机关暗器遍布四周,若不是有人带着,怕是走上一天一夜也走不出去。 那位小童带朝堇走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才在一扇门前停下,伸手在门上一处点了三点,恭声道:“请小殿下进去吧。” 朝堇点了点头,推开门进去,却见一个白发苍苍的玄衣老者埋首于案前,不知在做些什么。 她走上前去,跪了下来,叩了三个响头,方道:“不肖子孙朝堇,拜见族长。” 那位老者缓缓抬起头来,却见双目精光四射,神情不怒自威,哪有年过不惑的样子? 他问道:“你是何人?” “归氏嫡长女归南心之女,朝堇。”朝堇又重复了一遍。 那位老者闻言猛地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问道:“你真的是南心的女儿?” 朝堇忙点头道是。 “好孩子,我是你外祖父。”却见那位老者神情激动,眼中居然有寒星闪烁,几步绕过案几走上前来细细瞧她。 朝堇故作惊讶,唤道:“朝堇拜见外祖父。” 接下来自然是一派亲人相认,和乐融融的情形,可是老者却忍不住提起了归南心,气氛一时冷了下来。 朝堇咬了咬唇,在怀中四处摸索,掏出一件物事递给老者,却是一根珷玞石簪。 珷玞石簪是每个归家人的标志,上面雕刻了归家信仰的图腾白泽,下刻每个归家人的名字。人在簪在,人亡簪还。 老者见了那根石簪,神色大变,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他颤颤巍巍地接过簪子,心中已明白了始终,缓缓道:“你随我来。” 朝堇点头,随着老者出去,又不知走了多少回廊,多少转角,只转得朝堇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才在又一道门前停下来。 两人推门进去,却见上首长明灯长燃,映出密密麻麻的几排牌位,每个牌位前都有一个托盘,托盘里都有一根簪子。 老者上前去,跪下叩首。朝堇忙也跟着他跪下。 “归氏列祖列宗在上,归氏第三十八代族长归明禅前来告罪。不肖子孙归南心,十五年前因触犯族规被逐出归氏。然今次人已亡故,再大的罪孽都理应消了。恳请列祖列宗开恩,允许归南心石簪重入宗祠,待明禅百年之后,再来亲自请罪!”说完又叩了几个头,伏在地上起不来身。朝堇见状,心中也是大恸,忙上前去扶他。 “你娘她,是怎么死的?”归明禅转过头来,缓缓地问她。 朝堇便将自己所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归明禅。 “冤孽啊冤孽。”归明禅听完连连嗟叹,“你可知,当年就是这个上官宇,害的你娘被逐出族门?” 朝堇原想着,这些前尘往事,她作为一个小辈,按理是不应该多过问的,因而当初也没有细细追查皇帝和娘亲之间的事情。可归明禅人年纪大了,难免就有些啰嗦,此刻又沉浸在丧女之痛里,朝堇怎么也不敢说出拒绝二字,只好耐着性子听下去。 原来,当年的归南心原也是天真烂漫的心性,因耐不住归氏森严的规矩,于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理了少许行李,破了重重机关,出了归氏密林,不知所踪。 谁知半年后,她竟带了一个陌生男子回到归氏,扬言道要嫁给他,请归明禅做主。归明禅大怒,且不说归氏禁地,数百年来没有外人胆敢踏入。单说这婚姻大事,岂能由自己选人的道理?再者,归明禅细细推算了他们二人的姻缘,竟屡屡中断,显然是注定有缘无分,真真是一场孽缘。 可那时的归南心哪里肯听,绝食上吊沉湖服毒,无所不用其极。而那时的归明禅也是心硬得紧,无论怎么说都不肯松口。于是年轻气盛的归大小姐,又于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带着那个男子一起离家出走了。 半年后,那名男子带了数万大军回来,要覆灭归氏。原来那名男子就是当朝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归氏当年因被太祖忌惮,不得已归隐。然而上官家依然将归氏视为眼中钉,定了规矩,一旦发现归氏踪迹,定要斩草除根。所以上官宇在归氏住了数月,兼之与归南心学习了许久,将归氏阵法和布局摸了个通透。那一役,归氏损失惨重,族中年轻男子死伤过半。后来,是归南心及时赶回,挟持了当朝太子,命令军队撤退,此事才算了结。然而,经此一事,归南心已是心死如灰,帮助父亲收拾了残局后,就再次离开了。这一走,就是十五年,只剩一根珷玞石簪,被朝堇带了回来。 十五年?朝堇听到此处却是一个激灵,朝堇今年已是十五岁,加上怀孕的时间,满打满算,大战时期的时候玉夫人都应该已经怀孕了。朝堇连忙去看那些牌位上的时间,果然见相当一部分人都是死于同一年,即永灵二十年。显而易见,这些都是死于那一场归氏与上官氏之间惨烈战役的英雄。 朝堇来不及去崇敬去伤怀,只觉得脑子轰轰作响,乱成了一锅粥。 我是何人?何人生我?生我又为何?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把重达千斤的巨锤,一锤一锤地砸在她的心上,只见血肉飞溅,疼痛至麻木。 后面的话,她再也没有听进去,只觉得归明禅的嘴开开合合,却说着她听不懂的话。他的眼神忧伤而愤懑,朝堇分明能感觉他的悲痛,可是却觉得空落落的,不知该做什么。 很快,归明禅也讲完了。他的年纪大了,不能长期沉浸在悲痛中,只是命人给他们安排了住处,让朝堇回去休息。 朝堇茫然地点了点头,在又一位小童的带领下失魂落魄地出来,连站在门外久候的上官珏也仿佛没有看见。 上官珏见到朝堇这样一张毫无生气的脸,顿时脸色大变,却碍着四处人多不便询问,只能耐着性子等到走到为他们安排的房间,才忙不迭地低声唤着:“朝堇?朝堇!你怎么了?” 朝堇被他晃了半晌,才缓缓地回过神来,见到上官珏担忧的脸,不由地百感交集。她颤声问道:“上官珏,玉夫人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上官珏反应过来,知道她定是在归明禅出听了些尘封往事回来,忙开门出去四处望了望,又飞上房顶看了看,确定无人监听,才放心地回来。他沉声道:“朝堇,你所听到的,未必为真,不管那位族长是如何说的,你都不要被迷惑。” “真的吗?”朝堇听了愣愣的,只是疑惑地问道。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开始回忆自己所知的玉夫人的事情:“玉夫人是江湖众人对归大小姐的尊称,自踏入江湖便因武艺高强,聪慧善良,一路锄强扶弱,很快声名鹊起。也就是那个时候,她认识了我的父皇。具体过程我不太清楚,但是二人很快坠入了爱河。我的父皇痴恋于她的美貌与武功,隐瞒了自己已有太子妃与数位孩子的事实。玉夫人涉世未深,被父皇哄骗得一往情深。但是这一切都在父皇知道她是归氏后人后改变了。他开始哄骗玉夫人带她回归氏密林,玉夫人也很快同意了。” 朝堇点点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紧紧地抓着上官珏的手,急切地问道:“后来呢?” 上官珏讲到这里却顿住了,半晌才继续讲:“谁也不知道归氏密林里发生了什么事情。父皇后来率军远征,试图剿灭归氏,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反抗。除了他身受重伤,被几名属下豁了性命带回来,五万大军全军覆没。他回来之后,却发现玉夫人已经嫁给了玉泉掌门,两人自此缘尽,再不相见,直到去年……” 朝堇听了心中更乱,上官珏说的与归明禅所言大致相同。可问题便出在了那场战役,究竟为何而战,战况如何,玉夫人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两者所说大相径庭。 “族长说,那场战役是玉夫人劫持了上官宇命令全军撤退,挽回了归氏倾覆的局面,也是因此二人反目。”朝堇皱眉道。 “你大可以去查宫中典籍,那场战役五万人,无一人归,除非——”上官珏也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神情一下子紧张了起来。除非,军队不是死于战场,而是被杀人灭口。 上官珏忙道:“这场战役确实是真的不假,但是这件事的结果却绝对不是族长所说这么简单。若玉夫人真的是因此事心死如灰,又为何要去救我的父皇?而且,据我所知,玉夫人提及归明禅,言辞绝不是愧悔,而是恨意。还有,以玉夫人的性子,闯了这么大的祸,缘何会一走了之?”他一句句抛出自己的疑问,却不是为了问,只是为了打消朝堇心中的惶惑。 他叹了口气,又道:“往事终不可追,细究又有何益,玉夫人既已离世,我们还是全她清名吧。”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青衣小童的声音:“劳客人等待这许久,真是失礼,拂玉楼已经备好佳肴,请客人这便入席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五十章 鸿门 朝堇听了心中一惊,忙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起身去开门,笑道:“那就多谢小哥带路了。”上官珏慢慢堆出一个笑容,紧随朝堇二人出去了。 “劳二位客人先去沐浴更衣。”那位童子笑着道。 朝堇低了头去瞧自己,又瞧了瞧身后的上官珏,见两人皆是鬓发散乱,衣襟破损脏污,伤口晕染,显出棕褐色的血迹,黏在伤口上。过去几日他们俱是如此,倒也彼此看习惯了,如今来到了这样一个清净圣地,方显示出自己的格格不入。为了不失礼于人,他们便依言先去沐浴更衣。 沐浴的地方竟是一座室内温泉池,分了男女两个池,中间用木板简单地隔开。有侍女进来专门为他们擦洗揉搓,洗去全身的脏污。朝堇将全身没入温暖的温泉池水中,摁了摁自己瘪得可以摸到肋骨的腹部,微微叹了口气。除去那一枚果子,他们已有三日不曾饮食,若是换了旁人,恐怕已经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再加上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在潮湿闷热的环境都已开始慢慢溃烂。朝堇还好,上官珏却脸色潮红,目光迷离,已有了发烧的迹象。但朝堇没发现,他也不想说了。他只是努力撑着自己越来越沉重的脑袋,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身后在为他清洗头发的侍女见状笑着道:“公子这一路进来很不容易吧,公子放心,我们有最好的伤药,保证你马上退烧,伤口也能很快愈合呢。” “是吗?”上官珏淡淡地应了声,不置可否。 沐浴完,又有专门的侍女为他们的伤口剔去腐肉,一一上药包扎好,期间种种痛楚自不必多言。之后又为他们换上熏过药的衣服,两人收拾完毕,才一起出来去拂玉楼。 出来的时候,朝堇终于看了他一眼,也看到了他脸色的不正常,却只道是被温泉水烫红的,没有多想便转开了眼。 拂玉楼说是一个楼,倒不如说是一座宫殿,是整个竹楼群里最庞大最恢弘的建筑了。朝堇站在门口,看不到左右延伸多宽,也看不透纵深几何。这里的竹楼都一个特点,就是外表看似普通,里面却房间套房间,密道穿密道,犹如迷宫一般。而路线最为复杂的,就属拂玉楼了。即便如朝堇一般博闻强记,也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二人随着那个小童走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像是怕两位客人着恼,那位小童笑着解释道:“劳小殿下移步,我是这里的引路童子,专门在拂玉楼为各位族人引路,这里的路线属我最熟了。”说完他眼中似还有得意之色。 朝堇一愣,没想到归氏居然奢侈到专门设一个引路童子,只为了带路。 “拂玉楼有八百八十八个房间,由归氏技艺最精湛的八位建筑大师联手设计落成,其间路线之复杂,只有我一人能完全记住认全,所以便由我一人专门为大家引去各自的房间。往常我们族人都在一起用饭,虽然隔了不同的房间,但是所用所饮俱相同,都由我们归氏的一百名厨艺大师精心调制。今日因是外面来客,族长特命在楼中最豪华的畅华阁为二位客人洗尘。”那小童又解释道。 归氏中竟是这样分工明确而细致,二人听到这里,眸中都难掩惊异之色。 说话间,一行人终于走到了畅华阁,那位小童敲了敲门,便弓着身退下了。 里面有侍女来开门,朝堇二人进去一看,饶是见惯宫中景象的他们也不由得直咋舌。 只见畅华阁房间并不大,上首是一张黄花梨雕花平头食案,下首左右两边一字排开四张食案,每张桌椅上都放了一套琉璃酒樽,一套青花餐具,一双象牙镶金筷。这倒没什么稀奇的,只是畅华阁的四面墙中,用夜明珠、碧玺、祖母绿、石榴石、冰彩玉髓等各种颜色各种质地的宝石错落有致地镶嵌其间,均排列成一只白泽的模样,四面墙分别镶了白泽的喜怒哀乐四种情态,为房间平添了一丝威压之气。自穹顶上零星垂挂下来几只无骨灯,灯火明亮柔和而不刺眼,照得整个畅华阁流光溢彩,美轮美奂。 归明禅已经坐在上首,见二人进来,笑呵呵地招手道:“朝堇,来,见过你二叔,归无殇。” 朝堇这才望向坐在右边第一个位置上的那位男子,只见是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男子,模样长得很精致,与玉夫人有五六分相似,气质温和,俨然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朝堇忙过去见礼道:“朝堇见过二叔。” 归无殇却只是淡淡地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归明禅一共有六个孩子,长女南心,二子无殇业已而立,三子阿瞒、四子弥虚都已在十五年前那场浩劫中战死,方才朝堇已在祠堂见过他们的灵位了。五子六子却不知身在何处,归明禅不说,朝堇也不敢问。那场浩劫皆因玉夫人而起,虽然方才归明禅已将玉夫人石簪归于祠堂,但朝堇心中明白,族中其他人无法接纳她也实属正常。 一行人见过礼,便都坐下了。归明禅做了个手势,门外早已准备好的侍女便鱼贯而入,为他们端上一道道佳肴。 归明禅看了看上官珏的脸色,迟疑地问道:“这位公子似乎身体有恙?” “还好,劳族长关怀。”上官珏应道。 朝堇这才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但也就是一眼,如清水湖面掠过一只小小蜻蜓,轻轻浅浅,没有带一丝情绪。 “把鱼羊发物都撤下去。”归明禅吩咐道。 哗啦一下,上官珏面前本已放的满满当当的食案一下子全空了,未几,只上了一大盅人参枸杞炖雪蛤,外加一小碗燕窝鸡丝粥。 “如果老夫料得不错,二位应该已经数日未曾饮食了,还是喝些粥免得伤了肠胃。朝堇,你意下如何?”归明禅笑道。 朝堇点点头,于是,她面前的菜也都被撤了下去,换了一份和上官珏一样的。朝堇不敢吃太多,每样都只吃了几小口,便放下了筷子,只是望着前方虚空处怔怔地发呆。 归明禅也只略略动了几筷,便又笑道:“老夫私观这位公子,丰神俊朗,英姿出众,想必定是出身不凡,未敢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上官珏眉头也没有皱一下,笑着应道:“不敢当,在下姓楼,单名一个决字。” 朝堇听到归明禅问话,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冻了起来。若是让归明禅知道他复姓上官,怕是他们不但无法得偿所愿,更无法活着离开这里。 “倒是个好名字。”归明禅赞叹道,忽地话锋一转,“楼公子,老夫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公子成全。” “归族长请讲。” “老夫自幼嗜武成痴,可恨久未离开族中,族中众人又都不敢与我动手,倒叫我寂寞得紧,不知楼公子可否让老夫讨教几招?”上官珏掩在桌下的手不由一紧,正欲回话,却被朝堇抢先开了口。 “外祖父,楼决旧疾未愈,如今又在发烧,正是体虚气弱的时候,此番陪我出来奔波,着实是辛苦,实是不敢擅动内力了。外祖父若是不弃,朝堇愿代他一试,还望外祖父手下留情。”朝堇一番话,有礼有节,半嗔半痴,让归明禅无法再紧逼下去。 “哦……”归明禅作沉思状,手中不由地拈起了胡须,“原是老夫唐突了,倒忘了你仍在病中。不过,老夫也略通医术,楼公子若是不介意,不妨让老夫看看。” 来了。两人对视一眼,已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相同的意思。 归氏秘境,步步成殇。 千百年来,从未有外人敢踏进一步,可偏偏出了个上官宇,叫归氏几乎遭逢灭顶之灾。自那之后,归氏已是严密隐匿如厮,机关暗道无处不在,更有步步追寻,探根究底。朝堇相信,但凡只要上官珏露出一点不妥之处,门外那些故作洒扫侍候之人,就会冲将进来,将他们斩于剑下。 虽然归明禅一直笑着,对朝堇也很好,但朝堇的心却从未真正放下。若是朝堇当真以为这是一趟简单的寻亲之旅,那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说穿了,她从未以归氏后人自居,归氏也自然从未将她放在心上,她贸然进来,用意难测,自然是招人猜忌的。 上官珏却不避不躲,大大方方地把手伸将出去:“倒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需要将养些时日罢了,但族长好意,在下怎敢推辞?” 归明禅双目如炬,将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才伸出手去搭脉。未几,竟是浑身一颤,似犹是不敢相信,又将他面色,舌苔,颈部,胸腹一一看过,才颤颤巍巍地坐下,如鹰般锐利的双眸竟微微泛起了湿,神色颓丧而悲痛。 “公子果真是心志异于常人,老夫失礼了。”归明禅叹道,“想必你身边也有高人指点,不知是否将此药危害皆数告知?” “劳族长挂心,在下心中都有数,无怨无尤。”上官珏目光平静,淡淡地回道。 “外祖父……”朝堇对春尽药性的了解俱都来自于归氏秘录,但秘录中对于春尽的记载,如许多阵法机关一般,所述粗略,点到即止,如今见归明禅欲言又止,还以为是春尽还有她所不知道的危害,顿时心中有些急了。 归明禅却显然不愿意再多说,只是岔开话题转而问朝堇道:“孩子,你久居江湖,只不知这功夫学得几分,该学的功课又是否落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五十一章 考验 归明禅虽然已是年近花甲,但一身心法剑术即便是在归氏这样一个高手如云的部族,也是难逢敌手。方才他说在族中寂寞无人敢与他交手不过是托词。事实上,族中每年都会进行考核评比,胜者都要与他比试,只有武功谋略人品都能过他那一关,才能在族中担任要职。同样的,下一任族长也是以这种方式选拔出来。所以归明禅自负武艺,今日是势必要逼他们动手了。 朝堇见归明禅一会针对上官珏,一会又转向她,有些猜不透他的用意,只得讪讪地笑道:“朝堇愚笨,这些年虽然学习还算用功,但也就学得马马虎虎,不敢班门弄斧。” 归明禅做了个手势,刚才那位引路童子便又进来了。归明禅吩咐道:“去席月楼。” 席月楼便是传说中的演武场,依旧分隔成了大大小小上百个房间,却比拂玉楼要热闹得多,各种呼喝声、肉身相搏声、兵器相击声不绝于耳,朝堇二人一路看过去,只看得眼花缭乱。归氏剑法最大的特点就是轻盈灵动,招式千变万化,女子练如花中彩蝶纷飞,快而狠利,男子连如巍巍高山崩碎,稳而有力。各种身影交缠在一起,时而你追我赶,时而短兵相接,均练得热火朝天。 直到走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间,这次却没那么多装饰了,只是一个空荡清净的大房间。见族长亲自过来,已有人停了手中招式,过来听候吩咐。 归明禅朗声笑道:“各位,今日喜迎贵客,实乃大喜。这位是我的外孙女,朝堇。”他指了指朝堇介绍道。 人群却没有什么反应。归明禅只有归南心一个女儿,那么他的外孙女,便只有可能是归南心的女儿。归南心在族中处于什么样的地位,端看那些人此刻投射来的仇恨而愤怒的眼神便可以知晓。这些人的父母、兄弟姐妹、甚至子女,可能有很多死在了十五年前那场大战中,他们的血洒在外面那片梼杌森林中十五年不曾干涸,他们的灵魂永远停留在永灵二十年的冬季再不能前进一步,他们的慷慨悲歌始终萦绕在归氏秘境上空,令他们的亲人这么多年始终无法忘怀。 归明禅脸色微微沉了下来,抬手道:“各位,你们的心情我都能理解。我的两个孩子,也是归氏祠堂英雄碑上的一员,死的时候都不及弱冠,我的悲痛并不比你们少。但无论如何,当年朝堇都还未出世,此事无论如何都无法迁怒于她,不是吗?” 人群中已经开始有了骚乱,窃窃私语者有,愤愤咒骂者有,默默旁观者亦有。 “归南心是我的女儿不假,但你们扪心自问,这些年我可曾偏袒与她?昔日献祭于化虚阵法,又被放逐在族外十五年不得回返,再大的罪孽也应当消了吧?” 献祭于化虚阵法?朝堇猛地转头看向归明禅,眼中溢满了震惊与绝望的泪。 他未曾说过,未曾说过,竟还有献祭一说! 化虚阵法千变万化,据传共有一百八十八种演绎,其中最强大也最邪恶的一式,便是“无间轮”。相传阵法启动之时,便有一个巨大的轮盘缓缓转动,每转动一次,便会带走一个人的生命,更可怕的是,那些陷于阵中的人死后会如堕无间地狱,灵魂被缚于其中,永世承受地狱业火焚烧,无回往生。相同的,要启动这样一个阵法,也要付出同样巨大的代价。那便是取百位同族之人之血,共同注入阵中,其中为首之人,更是以自身献祭,焚身以火,燃血为引,拘魂于阵中,阵起魂荡,阵停,灵魂便随之消散,化归浮尘,再无转机。 他们竟要拿玉夫人去献祭,这是朝堇从未想到的事情。虽然朝堇不知道玉夫人后来是因为什么而脱身,但她却隐约猜到了她恨归明禅的原因。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被自己的爱人欺骗,却得不到族人的庇护安慰,哭诉无路,退缩无门,取而代之的却是烈火焚身,形神俱灭,万世唾骂。无怪乎玉夫人后来性情大变,再不见昔日笑颜。那个天真单纯的归南心,和那个邪恶恐怖的阵法,和万千战士,和梼杌森林,一起殡葬在了那个雾霭沉沉的无边黑夜里。 “何况,归氏与上官氏的恩怨已经纠葛了上百年,我们为之而隐匿、流亡、殚精竭虑,可我们都明白,我们之间终将有一战,不是归南心,也会是别人。你们要记住,我们归氏英雄碑上的所有人,不是为了归南心的儿女私情而战,而是为了消灭我们的敌人,为了守护归氏的族人和土地而战,他们死的光荣,死的伟大,死的不屈!”归明禅说到这里,已是老泪纵横。 归氏族人也开始小声啜泣起来,不久又化为惨嚎,最终变成一曲哀婉的悲歌。 “草萋萋,铁甲金衣照故里。 听马蹄,声声踏碎旧时忆。 难相聚,只愿长醉埋骨地。 盼君期,黄泉碧落叹往昔。” 朝堇听了那样凄厉绝望的歌声,只觉得心中一片凄惶。无论为什么而战,战争所带来的结果,只有死亡和别离。朝堇虽未曾亲历战场,却从未如此刻这般痛恨战争。她突然想到,现在的清阳峰战局,不知当如何了。他们在山中一无所知,却不晓得外面已是天翻地覆,沧海桑田。 歌声渐止,人群一时静了下来,只留下低低的啜泣声。末了,他们便陆续转身黯然离开,只留下他们四人。 归明禅擦了把眼泪,取出随身的佩剑,摆了一个起手式,对朝堇道:“来吧。” 朝堇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们过来原是为了比武。那么,族人算是认可她了吗?朝堇不知道,她也不是很在乎。这个只存在于书本中的神秘种族,她见之固然欣喜,但也没太多的执念。 她咬紧了嘴唇,缓缓抽出碧鳞剑,道:“请外祖父手下留情。” “唰”地一声轻响,仿佛天地初开时的一道啸音,两个人便以无与伦比的速度冲向对方。双剑相击,震荡频频,朝堇只觉得疼痛感一直从虎口振到心肺,来不及低头细看,归明禅的剑已经掠向朝堇的颈部。她仓促间双手往后一撑,形成一个拱形,旋即借助大地之力一跃而起,在空中翻了个身,重重地踢向归明禅手中的剑。可是她踢了个空,万分之一的瞬间,归明禅右手将剑一抛,换至左手,不退反进,错开朝堇的脚,又是一剑划向她的咽喉。 左手剑!朝堇一惊,左手使剑需要极高的天赋和极强的应变力,即便是如朝堇这般天生能用两手之人,也只敢用左手发发暗器,从不敢用剑。就是那个愣神的瞬间,剑的凉意已经逼近了她。她凭借着身体的本能堪堪避过那一剑,身体却失了重心,直直地往下坠去,匆促间她只能以剑支地勉强撑住身体,但也同时失去了武器。 归明禅划到她的颈部的剑本已势竭,却突然又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量,催动那把剑又进了半寸,就是这小小的半寸,因为朝堇坠而复升的身体,结结实实地抵在了她的喉间。 高下已分。朝堇原以为自己虽然算不得一等一的高手,但凭借着轻盈的身法,也无人能伤到她半分。可她错了,在绝对的力量和高超的技艺面前,她竟连最自豪的轻功都屡屡出错,毫无反抗之力。她忆起那座山下那重重的一跌,跌碎了她最后的骄傲和倔强。难道说,自己的武功练得真的出了问题? 归明禅收剑呵斥道:“收心,再来!”顿时将朝堇骂醒了三分。 她不顾已经崩裂的虎口和被划伤的颈部,眼中迸出巨大的杀意。她提剑直刺,招式坦坦荡荡一览无余,剑光耀目如冬日骄阳,那便是归氏剑法中的第一式,“长虹贯日”。但不同的人,即便是使用相同的招式,其效果也是大相径庭的。 归明禅见朝堇收了那些巧劲,开始稳扎稳打,目光中带了几丝赞许之色。他微微一笑,也是同样的一招“长虹贯日”,直直地向朝堇刺去。 “当”的一声,两把剑的剑尖竟正好抵在了一处,再不能前进分毫。两把剑都是绝世神兵,其坚其利,算是旗鼓相当。朝堇不敢再用力,怕剑损伤,更怕剑错位后的失控,也不敢回撤,那便是找死。她与归明禅一时僵持在那里,进退两难。归明禅磅礴而凛冽的内力通过两把剑源源不断地输过来,朝堇抵抗了须臾便再也招架不住,气血翻腾,五脏俱损。 她知道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冒着生命危险大胆将剑往右用力一荡,身体飞速侧身,继续向前刺去。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住了。上官珏惊得心都要从喉咙口都要跳出来了,待到看清之后才慢慢把心又放了回去。 归明禅的剑停在朝堇心口,却没有刺进去。同样的,朝堇的剑已抵在了归明禅的心口,也没有刺进去。 这一战,算是打平了。但朝堇知道,自己和归明禅之前,相差的何止一星半点。若非归明禅手下留情,若非自己以命相搏,今日一战,不过是一场单方碾压的笑话。朝堇忙收剑,低声道:“请恕晚辈失礼。” 归明禅缓缓地踱了两步,心中有点纷乱,良久才道:“剑法基础还可以,应变也算灵活,寻常人在你这般年纪,能练到如此已属不易,只是……只是……”他猛地转过身来,质问道,“是谁教会你这样决绝的剑意,不求生,但求胜吗?” 答案昭然若揭。 “南心……南心……”他气得哆嗦了起来,眸光中却满是沉痛,“我真没想到,离开归氏的这些年,她竟变成这幅模样,竟冷酷至斯,决绝至斯!” 朝堇心中十分难过。当年之事,她没有亲历,不敢深究究竟是谁对谁错。如果真的要怪的话,只能怪那苍凉而无情的命运。她也曾经问过自己,玉夫人是否爱她,为何待她这般冷酷,这般严苛?但今日忽解当年事,不敢再生半分怨。 她忽然就释然了。 “你记住,我们执剑,不是为了胜负,而是为了保护,保护自己,也保护别人,若你每次都这般舍生忘死,即便是胜了,也不过是两败俱伤,又有何益?”归明禅厉声道。 “我明白了,多谢外祖父指教。”朝堇揖了一揖,道。 “孩子,你还小,未来的路还很长,我希望你能好好珍惜生命,好好体悟人生,好好……握紧你手中的剑!”归明禅语重心长地劝着朝堇。 朝堇心中一痛,想起过去那许许多多头痛欲裂的夜晚,那数次殊死搏杀,还有那个解毒的雷雨夜,她对生死之事一向不甚在意,摇摆不定,时而想生,时而求死。今日一战,却让她多了很多感悟。 她没有注意到,一旁的上官珏听到这句身子微微一晃,像是再也站立不住,映出万分的绝望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五十二章 夜战 朝堇知道,这一关,她算是过了。不管她武艺如何,阵法通晓几分,至少归明禅已经能确定,她确实是归南心的女儿了。 在取得了初步的信任之后,她就该做正事了。如今清阳峰战火一起,她已经一分一秒都不想再耽搁了。但是,她如果现在贸然问,能问到她想要的答案吗?她一时有些踌躇,不敢轻易下决断。 就在这时,上官珏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用眼神示意她不必急在这时,还是回去从长计议为好。 朝堇微微点了点头,笑着对归明禅道:“今日多谢外祖父指点,明日我能否再来讨教?” 归明禅当即心领神会,捻着胡须笑道:“自然可以。今日你二人也累了,早点去休息吧,有事明日再叙也不迟。子宁,带他们去依云阁。”他对着外面吩咐道。 那位青衣童子便又进来,对他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依云阁就是族人晚上休息的地方,依然建得九曲十八弯,楼里有楼,进里有进,占地面积之广令人咋舌。而且依云阁是族中最高的楼宇,足有七七四十九层,每层都有数百个房间。 上官珏和朝堇被引到两个相邻的房间,走到门口,上官珏便道:“你从还在清阳峰的时候,就不曾好好休息了,今日早点睡吧,养足精神。” 朝堇碍于有人在场,不便多说,只是应道:“我会的,你也早点休息,明日一早,我来叫你。” “不必。”上官珏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你只管睡,有什么事我会处理的,明天也不必早起了。” 朝堇一愣,隐约觉得上官珏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又不敢多问,只好闷闷地回屋了。 这一觉睡得依然不太安稳,屋内所有的家具被衾都散发着一股全新的味道,这令她感到无法安心。子夜的时候,月光明晃晃地透过窗牖照进来,朝堇便醒了。虽然身体十分疲累,却因心中有事,终究难以安眠。她叹了口气,见月色正美也不忍辜负,索性走到外面的抄手游廊上去赏月。 凭栏望月,愁绪难解,朝堇望向隔壁那扇紧闭的门,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是睡着了吗?在这样危机四伏的地方,他竟也能睡着,这着实不像他平日的作风。是太累了吗?既然不知明日会发生什么,那索性安安稳稳地睡一觉,终不负来这人世走一遭。 朝堇闷闷地转身,打算回屋再尝试睡一觉,却突然想起方才上官珏那一句“有什么事我会处理的。”她的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忙回过身去敲上官珏的窗户。 “叩叩叩。”声音不大,楼里还有其他人睡着,朝堇不敢吵醒他们。可论上官珏的警醒,他应该能听到了。然后没有任何回应。果然是独自去找李惟世了。朝堇心中发狠,手中便使了八分力,轻喝一声,竟将镶嵌在窗户上的明瓦整个一块撬了下来,也亏得她身量小,轻轻一钻便进去了。借着月色,朝堇能看到被衾折叠地整整齐齐的,不见有人睡过的样子,房里空空如也,上官珏并不在房中。 果然如此,朝堇忙又翻窗出去,一瞬间却又有些茫然。她该到何处去寻人? 如果说归氏族人都在依云阁休息的话,那么李惟世伤得那么重,应该也躺在这里某一间房间的床上养伤。但是这里那么大,路线又那么复杂,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对了,李惟世既然受伤,便必然用药,那么找血腥味和药味最重的房间或可一试。 朝堇哀叹一声,即便如此,还是得一层一层找起来,倒是对她练轻功很有助益…… 就在她从一楼一层层搜寻到十八层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一声风声。她下意识便转身一掌挥去,却被那人轻轻闪过,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是我!”熟悉的声音自耳边低低地传来,自是上官珏无疑。 他递过一个纸包,低低地道:“你看看,这是些什么?” 药香扑鼻,借着月色,朝堇可以看得出这是一包没煎过的草药。她疑惑地看向上官珏,不知他是从何处找来这些东西。 上官珏朝着依云阁西北侧的一栋小楼指了指,道:“我在四处搜寻了半夜,才确定那儿就是药房,便进去看了看,见堆得最多的就是这个方子,便偷拿了一包来。” 朝堇在月光下仔仔细细地翻拣了起来,一边嘴里念念有词:“草血竭、没药、当归、三七、红花、延胡索、桃仁……” “这些……都是止血化瘀的药材,内外伤皆有,而且分量下得很重,应是重伤无疑。”朝堇蓦地抬起头来,两个人都猜到了答案。 上官珏沉默地将药又重新包装好,将纸包翻过来给朝堇看,只见上面写着“十八楼。” 就在这层无疑了,朝堇仔细地嗅着空气中的味道,一步步向前走着,只觉得离苦苦追寻的人已经越来越近,心都仿佛快从喉咙口跳出来了。 “二位好兴致。”忽地后方传来一声冰冷的声音。 两人身子猛地一僵,缓缓地转过身去看来人。方才许是太兴奋了,居然都没有发现有人尾随。 可等到看清之后,两人倒是释然了,来人虽然只是好似很轻松地站在那里,可是却连呼吸声都一丝不闻,显然是个内家高手。既是高手,那么他们没发现也情有可原了。两人默默地为自己开脱。 “在下依云阁阁主,归明儒,请赐教。” 明字辈?朝堇心中大骇,竟是和外祖父一个辈的,而且既然是能叫明,应是嫡系,说不定是归明禅的兄弟之类的。可是依云阁阁主是个什么东西,听起来像是个管寝楼的?这样的武功,这样的身份,竟是个管楼的? 可他们哪里敢掉以轻心,朝堇忙行礼道:“晚辈朝堇,见过阁主。这位是我的朋友,楼决。方才是我们冒昧了,因为晚上睡不着,便想四处走走,不想打扰了阁主休息,真是失礼。” “不必客气。”归明儒冷冷地笑道,“只是依云阁有依云阁的规矩,你既然也是归氏的人,就得守依云阁的规矩。” “什么规矩?”朝堇问道。 归明儒缓缓地抽出手中之剑,剑气冰冷凛冽,冻得朝堇两人一哆嗦。他将剑尖指向他们,依然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夜晚擅自走动者,死。” 两人面面相觑,没想到归氏竟还有这么严苛的规矩,都是同族,何必自相残杀? 还没来得及多思考,归明儒的剑已经掠至上官珏面前,他来不及反应,只是下意识侧身,剑身擦着他的手臂而过,“哗啦”撕开一个口子。 好快的剑!好冷的剑! 上官珏看了一眼伤口,血并没有流出来,伤口竟已结出细小的冰棱,将周边血液全数冻住,没过多久,他便觉得左臂慢慢地失去了知觉。 “凝霜诀!”朝堇低呼。这原是归氏的家传心法,只是素来不允许女子练,因为女子体质阴寒,练凝霜诀会致使阴阳失衡,对身体损伤极大。可即便是族中男子,也大多是不愿意练这个的,因为练得越深,体质越寒,性情也会越变越古怪。空有绝顶武艺,却终究会寂寞终老。可是话说回来,凝霜诀在归氏家传心法中,是可以排前三的。一旦练至顶层,便可冰天封地,灭神弑魔。 朝堇练的是心法排在第一位的“如意扣”,讲究的是圆融贯通,阴阳平衡。这也是族中之人选择最多的心法,因为它入门简单,但是进阶慢,传说能练至顶层的只有归氏先祖归去来一人而已。据《归氏秘录》人物本纪篇记载,归去来便是凭借着这身心法,移山填海,召唤日月,一人可敌万军,帮助上官氏打下了永朝江山。可是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不过练到四五层,便再难有进益。 从归明儒这一剑的威力来看,他至少已将凝霜诀练至七层了。只见他一击不中,竟将剑随意往空中一抛,那剑便飞旋着向上官珏打来,依然是寒气扑面,带动周边的空气都冷了下来。 朝堇只觉得,归明儒的每一招她都见过,可是每一招她都无法接住。与归明禅每日要管理族务相比,归明儒显然要清闲得多,与武学一道也更为精进。所以,归明禅的剑朝堇尚敢冒险一接,归明儒的她却完全无法应对。 就在这时,上官珏出手了。 他依然是一个侧身,双指对着那剑用力一弹,将那剑硬生生地震荡开去。同时他借力左边的墙,几步上墙在空中飞速转了两圈,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气势向归明儒打去。 “滴答,滴答。”那是血滴落在地上的声音,上官珏感觉到左臂渐渐可以活动了。他的右手指尖直直地点在归明儒眉心,却也被归明儒紧紧地抓住了手,再不能前进分毫,双足足尖依然点在墙上,借以支撑。 归明儒平静地道:“你很强。” “过奖。”上官珏轻笑一声,左手用力一掌击向抓住自己的手,然后借力飞起一脚踢向归明儒左肋。 归明儒横剑去挡,剑意如大海磅礴倾泻而出,竟又有将上官珏的脚冰封之势。 战斗早已惊动了许多归氏族人,却无人敢出面观战。 直至一声大喝打断了他们:“住手!” 是归明禅。 归明儒偏了偏头,见是他,随意唤了声:“二弟。”便又持剑向上官珏刺去,一连刺了二十一剑,竟将上官珏刺得手忙脚乱,动作也因为冷变得越来越慢。 “大哥,住手!”归明禅急喝道。 “这里是依云阁,我说了算。”归明儒冷冰冰地丢出一句。 归明禅气结,也持剑加入了战局,直到数次将归明儒的剑挑开之后,归明儒终于怒了。 他收剑回鞘,道:“明日请长老会裁夺。”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五十三章 困局 朝堇知道,归明禅虽然在族中担任族长一职,但是族长之上,还有长老会。长老会由族中八位德高望重的老者组成,用来决定族中大小事务,制衡族长的权力。看样子,他们是惹上大麻烦了。 “今日之事是朝堇鲁莽了,朝堇甘愿受罚。”她见归明儒忿忿离去,归明禅神色莫测,忙道。 “不,这都是我的主意。朝堇只是怕我惹麻烦出来找我,有什么责罚我一人担着便是。”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下,上官珏竟然罕见地开口了。 朝堇不由得看了上官珏一眼。他的伤口血一直没有止住,脸色越来越苍白。 “不必多言。”归明禅的视线穿过朝堇和上官珏,望向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药包,缓缓地道,“你们,是在找人?” 朝堇见终究瞒不住他,便坦言道:“不错,我二人此次前来,就是为了寻找江南道节度使李惟世李大人,不知他是否在此处?” 归明禅望了望上官珏的伤口,道:“他伤的很重,先去如意馆包扎吧。” “可是……”朝堇还想再问。 “你们会见到他的。”归明禅不置可否,丢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便走了。 却见又换了一位引路童子上前来,恭声道:“二位请跟我来。” 如意馆便是方才上官珏夜探的的那栋小楼,进去一看,里面四面墙都是等大的抽屉,延伸至穹顶,抽屉上都贴了药的名字,除了药的种类多些,倒是与寻常药房无甚区别。中间区域摆满了桌子,分别用来称重,包药,存放包好的药。 屋内只点了一张昏暗的油灯,烛火幽暗,朝堇却忽地发现屋角影影绰绰,仿佛有个人。她惊得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猛地退了一步。 “你回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没有带任何情绪,仿佛不是疑问,只是一个肯定句。他的声音在这个空旷的房间里形成了诡异的回声。 “是我。”上官珏不着痕迹地上前了一步,将朝堇护在身后,奇道,“你方才分明发现我了?” “老朽虽然年纪大了,但还不至于老眼昏花到这个地步。”那位老人声音沉沉地笑了,又道:“你在我这里发现了药包,就必然会去依云阁,等你在那里碰了钉子,就肯定还会回来的。所以老朽何必急于一时?“”” 归氏究竟是一个怎样可怕的部族?上官珏觉得他像是一个静静蛰伏的冷血猎手,在等待着他的猎物自投罗网,而不幸的是,自己就是那个猎物。 “是晚辈失礼了。”上官珏行礼道:“还未请教前辈高姓大名?” “一个活得太久的老不死罢了,名字我却早已忘了。”他颤巍巍地抬起头看了上官珏的伤口一眼,这才惊奇地道:“少侠真是好功夫。” “多亏族长出手,要不然晚辈必然性命难保。”上官珏谦虚道。 “不必客气,你既然能从归明儒手里活着回来,便算是你的本事,那老朽救你一救,也不算辱没了。过来吧。”那位老者招了招手,示意上官珏过去。 上官珏没有犹豫,示意朝堇别太靠近,便兀自走到那位老者倚靠着的桌子边坐下,将手伸出去给他看。 那位老者大致看了看,便满意地道:“伤的不重,帮你去去寒气便好。” 上官珏一愣,他服用过春尽的事情,但凡医术略精深的,都多少能看出些端倪来。而在这个所有人都无所不能,却都各司其职,只在自己一道上立于顶峰的部族,能担任给人看病的要职,这位老者显然不会是庸者。可是他却对上官珏奇异的脉象毫无所觉,是练到极致反为愚,还是见的多了所以波澜不惊? 老者刷刷刷地写了一张狂草方子,对着朝堇唤道:“丫头,拿去抓药。” 朝堇无奈,只好上前去接过方子,这个硕大的药阁连个梯子都没有,全凭轻功飞上飞下地去抓药,果然是归氏能做得出来的事情。那位老者虽然看上去武功显然不弱,但本着敬老爱幼、救死扶伤的原则,朝堇还是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她很快抓完药,将止血的药草碾碎敷在上官珏肩上,又把补血养气的包起来,便准备走了。这个阴诡的地方,她是一分一毫也不想呆了。 上官珏摸摸鼻子,对老者道:“多谢前辈,那在下就不打扰前辈休息了。” “呵呵呵呵呵呵……”那位老者又阴沉沉地笑了起来,“孩子,等到有一天你后悔了,就来找我,或许我大发慈悲,还能再造个浮屠塔呢。” 上官珏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果然是知道了,可是后悔,自己这一生,何曾有过后悔二字? 他点点头:“多谢前辈好意,后会无期。” “呵呵呵呵呵呵……你还会回来的。”他低沉的声音伴随着二人离去的脚步,吓得他们又加快了脚步。 朝堇出来之后,却有些迷茫,一时不知该去向何方。 “先回去吧。”上官珏紧绷的神经略松了松,便感觉有些支撑不住,晃了几晃,无力地半跪于地,缓缓道。 “阿珏!”朝堇忙俯下身去看他,“你怎么样?” “没事,就是失血过多,有些头晕罢了。” “我扶你回去。”朝堇看了看月色,大约已是寅时了,又是一夜未眠,两人都是精疲力竭,一想到天亮还要应付长老会的审判,便觉得压力沉重。 第二天,一位青衣童子前来礼貌地敲门,将他二人唤起,说是族长有请。 前去议事厅一看,却见八位青衣老者分两排坐在两侧,归明禅与归明儒站在中间,对峙而立。 他们见朝堇和上官珏过来,便厉声斥道:“跪下!” 朝堇想了想,左右也是自己的长辈,跪一跪倒也无甚要紧,可是上官珏……身为皇子,上可跪天地,下可跪君父,其他人却是万万跪不得的。她担忧地看向上官珏,却见他给了个安抚的眼神。 上官珏大大方方地道:“请各位长老恕晚辈无礼,晚辈并非族中人,此次也是误入归氏,实在无意冒犯。但是让晚辈下跪,恕难从命。” 八位长老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位看起来年纪大些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父母何人?” 上官珏忙道:“晚辈姓楼,现在住在青州,父母均已亡故。” “哦?怪不得,你与朝堇便是在青州结识的吧?”那位老者笑着问道。 “不错。” “你说你是误入归氏?”另外一位有些严厉地问道。 “是的。晚辈与朝堇在寻一位故人,沿着踪迹一路追寻,却不想追到了这里。” “是谁把人带回来的,统统拉下去杖毙!”那位严厉的长老马上吩咐道。 “现在的年轻人做事真是毛毛躁躁,竟把外人都引到族里来了。”另一位长老吹胡子瞪眼地骂道。 “请长老勿怪,此事实在是凑巧,加上我们寻人心切,实非他们疏漏,请长老宽恕!”朝堇忙请求道。 “哼,自身难保,何必他顾。”坐在右侧最上首的一位老者冷冷地讽刺道,“好了,闲话少表。昨夜你们夜探十八楼,可有此事?” “不错,在下正是在寻找这位故人。”上官珏道。 “那你们可知依云阁的规矩?”那位长老又道。 “晚辈不知。” 那位长老诧异地忘了归明儒一眼,却见归明儒只是冷冷地抿着唇一言不发。 “不知者不罪嘛,这事就这么算了吧。”那位笑眯眯的长老打着圆场。 “不行,规矩既立,便要遵守,不然我们立规矩何用?”那位方才吹胡子瞪眼的长老忙厉声打断他。 “可是,这规矩立得……是否太过严苛?”竟是归明禅。 这句话一出,立马炸了锅,八位长老顿时你来我往地争辩了起来,只有归明儒和归明禅没有加入战局。归明儒是生性如此,懒得争辩,归明禅却是根本插不进话。 上官珏和朝堇站在下首也是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外表看起来井然有序、法度森严的归氏,竟也有这样的一面。 “好了。”那位坐在最上首的长老摆了摆手,几位长老顿时安静了下来,“当着外人的面,也不怕让人看笑话。此事容后再议,每人写个条子上来,把想说的都写上,我们再慢慢商议。” 他又转向上官珏二人,问道:“你想找的人是谁?” “江南道节度使李惟世李大人。”朝堇答道。 “找他作甚?” “江南道战乱将起,节度使却下落不明,难免让人非议。而且,我们受了他夫人的委托来找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你们要见他可以,但是不能带走他。” 上官珏愣了愣,问道:“请长老明示。” 那位长老慢慢地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上官珏身边。他很高,站在上官珏面前,比他足足高出半个头。他的眼神也很冷,与归明儒的冷是不一样的冷。归明儒是冰冷无物,所有人和事都不放在心里,而他是冷如刀剑,万事万物都掌握在手中,生杀予夺不过随心。 他阴冷冷地笑问道:“你不是……已经让李慕华上表,说他殉国了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五十四章 得偿 气氛一下子便紧张了起来,朝堇几乎可以看见两人目光中噼里啪啦闪动的火花。 上官珏一改自进入归氏以来便竭力保持的与世无争的姿态,浓眉一蹙,双目一眯,竟显出无上威压之势,在那位长老的步步紧逼下丝毫不见势弱,反倒有反超的迹象。未几,他也学着长老的神情,冷冷地笑道:“让世人知道他死了是我的责任,我确认他是否安好是我的权利。” “可是,给不给你看,允不允许你带走,是我们归氏的权利。”那人闻言大笑了几声,几步退回座位上坐定,才又道。 “那么恕在下冒昧问一句,归氏扣留李大人,又为的是什么呢?”上官珏转头四望,见并未为他二人设座,无奈地转回了头,又问道。 “无他,李惟世伤重,不宜挪动罢了。”长老摊摊手,做无赖状。 “是吗?”上官珏摸了摸鼻子,道,“反正在下有的是时间,我可以等他伤好了,再一起走也不迟。或者……我不介意带一具尸体回去。” 上官珏绽出一个冷酷而嘲讽的笑容,问道:“归若亭,你不会真的以为,李惟世对我很重要吧?” 那位长老听到上官珏叫出了他的名字,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反问道:“若非如此,堂堂永朝六皇子,何必跋山涉水,亲临归氏呢?” “无他,朝堇想来归氏看看,我便陪她来一遭罢了。”上官珏将刚才归若亭的话又还了回去。 “我看不到六殿下的诚意,那么,我想对话就到此为止了。”归若亭摆摆手,喝道:“你潜入归氏在前,犯我族规在后,合该是死罪,拿下!” 八位长老齐齐起身,看那架势,竟是要以多欺少了。 上官珏不紧不慢,拿出四颗风火霹雳弹夹在左手五指间,道:“归氏都是竹木结构,最怕的就是火,我这里虽只剩四颗风火霹雳弹了,但若是能风借火势,或能将整个归氏都化为灰烬也未可知。” 归若亭怒极反笑,道:“果真有乃父风范,不过,上官珏,你当真以为,归氏经此一劫,会毫无长进吗?” 他的青色衣衫无风自动,蕴藏巨大内力,如瀚海黄沙,鼓荡回旋,收缩自如,仿佛下一刻就能席卷而来,将上官珏的天灵盖击碎。 上官珏却仿佛没看见,也笑道:“我查过你的资料,你是归氏数百年来最优秀的术士,精通五行之术。十五年前那场大战,便是你施术,毁去了父皇设下的劫火之阵。可惜……”他顿了顿,又道:“圣贤寥落,英雄寂寞。百年基业,一身技艺,竟找不到一个后继之人!真是可惜……” 他挑衅道:“长老年事已高,我却正当青春,即便我有任何不测,上官氏子子孙孙无穷尽,终能等到归氏再无术士的那一天。到那时……” “上官氏江山气数将尽,老朽不才,或能有幸见此盛事,方能不虚此生。”归若亭不为所动,反倒将难题又抛了回去。 上官珏眉毛一跳,极力掩饰自己的惊骇之色,心却纷乱无匹。归氏亦精通岐黄之术,算算寿数荣宠,姻缘子息,哪怕是龙脉气运,都不过是寻常之事。他却看不透,归若亭是当真算出江山要易主,还是只是编了个谎话来诓他呢? 怨不得父皇将归氏视为心腹大患,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何况是自诞生之日起便如同一块巨大的阴云般如影随形的归氏,偏偏又能力通神,仿佛王朝建立、覆灭,都不过是谈笑间的事情,怎不令人忌惮、发狂? 他的眸子越来越冷,周身杀气也越来越重。朝堇见状,不着痕迹地将手伸了过去轻轻握住他的手。上官珏还在发烧,又受了伤,此刻体温高得吓人。朝堇的手却是冰凉的,无声地安抚着上官珏,让他慢慢平静了下来。 “好了。”归明禅出来打圆场,“上官珏,大长老说得没错,李惟世确实伤得很重,至今昏睡未醒,我可以带你们去见他,但是你们绝对无法将他带走。” “无妨。”上官珏收了杀意,颔首道,“我只要确认他的平安即可,劳烦族长带路。” 归若亭见状,冷冷地瞥了归明禅一眼,也撤回了手势,没有说话。 三人转身欲走,归明儒却不肯罢休,当即拔剑直指上官珏,冷笑道:“长老们肯放过你,我这里却没那么好过,受死吧。”说完就是一个疾刺,带起漫天寒霜。 上官珏连连后退,胸口却已被他的剑气划破,再进半分,就是他的心脏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上官珏猛地侧身避过那一剑,半蹲下去右掌贴地用内力一催,整间议事厅的纯木地板便承受不住巨大的力量纷纷爆裂开来,站在上面的人一时不察都有些站立不稳。归明儒也是一个趔趄,再次刺出去的剑便歪了一些。也就是那一点点的歪斜,让上官珏瞅准了空当猛地起身飞起一脚踢中了归明儒的手腕。 归明儒手腕迅速青了一块,执剑的手却依然稳如磐石,长剑没有如上官珏所料一般脱手。 上官珏忙迅速后退,退到他觉得归明儒无法一击杀他的距离,才苦笑道:“晚辈只为自保,无意冒犯,维修的钱我会赔。” “你,不错。”归明儒瞥了眼手腕上的淤青,道。 “惭愧,前辈剑法速度当世无人可敌,晚辈我不敢硬拼,只好耍些小伎俩蒙混过关,让前辈见笑了。” 归明儒哼了一声,收了剑冷声问道:“你不过区区弱冠之龄,为何体内会有逾四十年的内力?” 上官珏只是笑而不答,知道内情的归明禅只好又出来打圆场:“想来他必是有奇遇。大哥,你已与他二次交手,既然杀不了他,他又已得了惩罚,这件事就算了吧。我带他们去见过李惟世,便好生将他们送走,绝不让他再来破你的规矩。” “罢了,你年纪轻轻就有这般内力,也算难得,我今日便不杀你了,你好自为之。”归明儒说完竟自顾自转身走了。 朝堇望向上官珏,他的呼吸短而急促,全身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她能够感觉到他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惊骇,方才那样的生死一线,她连反应都来不及,上官珏也只能以这样险之又险的方式挣得一线生机。若非是在这样的场景下,若非归明禅再次出声,只怕归明儒真的会不死不休,让他血溅当场。 “好了,走吧。”她轻声安抚道。 上官珏醒过神来,竟一把抓住了朝堇的手。他的手滚烫而粘腻,灼烧着朝堇的神经。自他利用她进入归氏以来,朝堇便处于一个非常矛盾的状态,恨他气他怨他,但又不能不管他。他在这里步步惊心,随时都有可能丧命,她冷眼瞧着,暗暗嘲着,可她自己呢,这个所谓的归氏,真的有将自己当成归氏后人吗?如果今日是自己涉险,那么归氏和上官珏,究竟哪个靠得住一点呢?她无声地回握了一下上官珏的手。无论要如何面对上官珏,那也等平安离开归氏再说,在这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正如那夜上官珏的猜测那样,李惟世就在依云阁的十八楼的尽头安然沉睡。打开那扇厚重而结实的精铁门,他们便能闻到浓烈的伤药气息,混杂着鲜血的腥气,令人作呕。 归明禅打破了沉默:“正如你们瞧见的这样,我们族人发现他的时候,他浑身十余处箭伤,全身骨折,脏器破裂,浑身浴血,已然不治,若非那位族人恰好是外出采药遇见,又恰好带了焰灵草为他吊命,只怕都撑不到送回族中。经族中几位圣手潜心救治,目前已将所有骨头接好,外伤也已在愈合,只是内伤损伤过重,又失血太多,恢复实在是太慢了,至今尚在昏迷中。” 上官珏上前去挑开被子望了望,只看见被鲜血和药液浸透的布帛将他周身裹了个严严实实,丝毫瞧不出端倪来。他便问道:“李惟世在江南道一直颇受百姓爱戴,此番能被归氏救下,也实在是他的机缘造化。归氏高义,我想江南道的百姓都会感佩于心的。只是,他伤得这样重,是否真能醒过来?日后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归明禅长叹道:“我归氏上承天命,下恤苍生,这本就是我们的使命。只是我如今也不敢作保,只能说一定尽力救治。” 上官珏的眸子暗了下去。他当年设计将李惟世安排来此处,又一路跟来,就是看中了李惟世的治世之能,希望他远离灵涯保全性命,指望着日后他能成为自己最有力的臂膀,可世事难料,李惟世竟然成了为玉彦棠野心下的第一个牺牲品,上官珏的数年谋划就这么付诸东流了。 “有需要的药材,人力,银钱,你都可以找我要,请务必将他治好。”上官珏自怀里掏出一个精美的琉璃扇坠和一叠银票交给他,又道:“拿着这个找青州城外的隆日酒馆,那里的老板会联系我。我这次出来带的钱不多,还请族长不要嫌弃。” 归明禅点点头收下了,没有说什么。 “既如此,我和朝堇便走了,叨扰多日,实在给族长和几位长老添麻烦了。”上官珏揖了一揖,便开口打算告辞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五十五章 龃龉 引路小童将他们带到依云阁门口,归明禅似有些感伤,不舍地对朝堇道:“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出去的路会有人带你们走。” 朝堇点点头,回道:“这几日让您为难了,往后朝堇不能侍奉左右,请外祖父您好好保重身体。” “我会的。”归明禅叹息道,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她:“这是你的簪子,一定要保管好。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见簪如见人。” 朝堇心下震惊,一时竟忘了伸手去接。她从未想过,一个被逐出族门的人的女儿,竟还有资格被纳入归家族谱。即便玉夫人的簪子已经被放归了祠堂,即便那一日众位族人都默然算是接受了,可她明白,归氏要接纳她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她在这里这么多天,归明禅也不提将她列入族谱的事,她以为,归氏于她,只是一个过客,而不是归宿。她以为,自父亲玉泉死后,这茫茫浮世,便再也没有她的家了。可归明禅居然悄悄地为她做了石簪,为她安排了名正言顺的身份,为她准备了一个家。 朝堇当下感怀于心,郑重地跪下朝着归明禅叩了几个响头,哽咽道:“朝堇不孝,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外祖父深恩,朝堇实难回报万一!” “傻孩子,这有什么,值得你如此。”他的目光温暖而柔软,透过朝堇看向远处,那里有一个着鹅黄春衫的明丽少女娇俏地笑着道:“爹爹,我今日打败了大伯呢,大伯气得晚饭也没吃,又练功去了。” “爹爹,您吩咐我办的事务,我都办好了,您看看我的汇报文书写得可还清楚?” “爹爹,我觉得大长老说得不对,我们定规矩是为了约束教化族人,是他们压制心中的恶念,导人向善,而不是用条条框框去限制住他们的思想,让他们成为规矩的奴隶。如此下去,不说拓新,只怕连守cd无法做到!” 南心,他最最宝贝的南心,文韬武略无人可掠其锋芒的南心,被选定为下一任族长的南心,再也回不来了。 “爹爹,他是天底下最优秀的男子,我想嫁给他!” “爹爹,你若要杀他,便莫怪女儿与您刀刃相向,若实在不能,便随了他去也不错!” “爹爹,女儿种的因,女儿一人去承担后果便是,您不必为难,您的养育之恩,女儿只能来生再报!” 归南心,一人去退兵,却被族人误以为投敌,将她施计捉了回来,投入“无间轮”中充当阵眼,致使上官宇的五万雄兵全军覆没。最后关头,只剩不到十人的队伍拼死将上官宇救了出来,想要将他带离战场,可是上官宇却头也不回地冲入阵眼,硬生生地将归南心从地狱门口又拉了回来。 归南心的身体得救,心却彻底死了。她无法原谅上官宇,也没有再留在归氏,而且选择远走他乡,尸骨无还。 这些年,她究竟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怀着的是什么样的心情,最后又是因为什么死在上官宇的怀里,这些,都已经不可知了。而眼前这个看起来瘦瘦小小却格外坚毅执着的小姑娘,是归南心留给他的最好的赠礼。归明禅望向朝堇的眼中浊泪盈眶,像是望着自己最珍贵的宝贝。 “孩子,你六亲缘薄,命途多舛,往后要好好珍重,找一个能好好爱惜你的人,别像你娘那样……” 归明禅面色复杂地望向上官珏,又自袖中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他:“这是老夫潜心研制的良药,或能缓解你的春尽反噬之苦,你把它服下吧。” 上官珏脸色微变,伸手去接过,却没有打开,只是礼貌地谢道:“让族长费心了。” 朝堇双眼清泪未干,忽地反应过来,一把抢过了那个盒子,打开仔细闻了闻,眼中尽是彷徨踌躇之色。 仿佛是轮回,是宿命。十五年前,玉夫人带着上官宇闯入这里,十五年后,朝堇带着上官珏重蹈覆辙。可是,同样的事情,绝不能再发生一次,无论是为了归氏数万族人,还是为了灵涯千千万万的战士,亦或是为了她,归明禅都不希望再起战火。朝堇明白的,她都明白。可是让她眼睁睁地看着上官珏服下这绝命之毒,她也做不到。 半晌,朝堇才竭力平静下情绪,问上官珏:“上官珏,我问你,今日你离开这里,能否保证直至往生,永不再踏入归氏秘境半步?” 上官珏看了看那颗深褐色药丸,抿唇迟疑道:“我……” “我要你对着黄天后土指誓!”朝堇大声地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死死地盯着他,好像从他的嘴里会长出一条毒蛇一般。 像是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他艰难地开口道:“我向你保证,只要归氏一日不生反心,便不会有灵涯的军队踏足这里。” 朝堇缓缓地笑了起来,笑声仓皇而悲凉。 “阿珏……”她抬手抚上自己的心口,“我欠你一条命,我不能杀你,但若你欠下归氏累累血债,天涯海角,我必追杀你至死方休,然后自尽。” “好。”这回,上官珏却毫不犹豫地道。 见上官珏立誓,朝堇转身便朝着归明禅跪了下来,恳求道:“外祖父,今日这颗药我便替他收着,若他有一天受这反噬之苦,我必亲自让他服下,您看可好?” 归明禅脸色变了几变,终究还是化为一声叹息:“冤孽,都是冤孽。罢了,你们走吧。”他摆摆手,兀自扭过头走了。 看着归明禅颓败而沉重的背影,朝堇又哭又笑,涕泪交加,跪伏在地上身体如风中落叶般瑟瑟发抖。 如果她知道今日一别即是永别,她又当如何? 没有人知道。 世人生老病死,乃是天道使然,谁也无法左右。如同她生命里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一样,归明禅也不过是一个过客,因了血缘羁绊而多这几日的缘分,已是上天厚爱,也终有缘尽离散的一天。 他们走回靠近梼杌森林的路口,却见巍巍高山依旧耸立,那条隧道却不见了。 “在下已等候多时了。”一个人笑着从远处缓缓走来,一如往昔,可是分明有什么变了。短短几日,沧海桑田,他们都不再是昔日的他们了。 归云生抬起双手,他的手中是两条漆黑的绸带。他说道:“抱歉,职责所在,请二位配合。” 上官珏和朝堇了然,沉默地接过绸带系在眼睛上,却听归云生似按了几个机关,不见熟悉的隆隆声,只是有些异样的声音。归云生道:“好了,请二位跟我来。” 他们依言往前走着,却觉得脚下不甚稳当,漂浮晃动,像是行船,亦或是浮桥。他们蒙着眼睛,感觉却异常敏锐,依稀还能感觉到云霭聚散,鸟鸣春山,初雪消融,桃花次第开放。 不知走了多久,朝堇突然听到长空一声呼啸,归云生缓缓地道:“请二位摘下绸带。” 再睁眼时,眼前已是另一番光景。眼前一片坦途,远处依稀可见莽莽深山,回首望去,却是他们进入梼杌森林的入口,其中一颗树上还能看到朝堇撕下来绑上去的衣角。他们竟已在梼杌森林外面了! 归云生道:“你们能破我机关,也算不错,我便不追究你们毁坏梼杌森林的事情了。只是我希望自此次离开,你们再也不要踏足这里了。” 朝堇点点头。 “小殿下,凤女殿下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一些,昔日不便相告实在是有难言的苦衷,我也不知族长与你说了多少,只想劝你一句,落花有情,流水却未必有意,受了人家的欺骗不要紧,赔进去自己的一生则实在是不值得。” 朝堇看了上官珏一眼,却见他面色平静,一言不发。等了许久,却依旧没有等到她想要的答案,她的一颗心渐渐地沉了下去。她沉声道:“我明白,告辞了。” 这一行,也不知究竟算不算有收获。可无论是上官珏还是朝堇,自归氏出来之后,心上都仿佛多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望着上官珏面沉如水的脸颊,朝堇问道:“回去见到李夫人,我们应当如何回复?” 上官珏回过神来,叹了一口气道:“既不能给她未来,便不要许之希望。这事,我来说便好。” “我们离开许久,清阳峰不知战况如何了。”朝堇又忧心忡忡地道。 “朝堇。”上官珏突然转过身来,正色问道:“你在怪我?” 朝堇看着那双狭长而幽深的眸子,心中纷乱芜杂,种种心绪涌上心头。她沉声道:“上官珏,回去之后,我们能不见,便不要再见了。” “为什么?”上官珏不解地问道。 “你不明白?”朝堇质问道:“你告诉我,你探寻归氏是为了什么?战事已起,你却不闻不问只身来寻李惟世,又为的是什么?再远一点,段明是怎么死的,我娘是怎么死的,你总不让我查,玉修门派出去的人都被你设计打发了回来,那你又在这些事情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上官珏,我不是没有心的,被利用,被践踏,我也是会疼的。” 她紧紧捂着自己的胸口,痛苦地道:“这里,不光会为你病重而疼痛,也会为别的事、别的人而痛。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原因接近我,到此为止吧。我过去也给你过很多次的提醒警告,但是这次是最后一次了。到此为止吧,上官珏。” 上官珏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眸中满是惊疑惶惑之色。他苦笑道:“我总以为,你是懂我的。有些事情,不能说,不敢说,也不必说,因为我总以为你是懂我的。这一路走来,我承认,我有我的目的,也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但我也是真心的、喜欢你,想要和你在一起。因为我觉得,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天生就该在一起。” “你住口!”朝堇厉声喝住他。 上官珏不再强逼她,只是道:“朝堇,有些事情待时机成熟,我会慢慢告诉你,有些事情,就让时间去证明,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等待,可以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五十六章 返程 离开归氏后,上官珏和朝堇又一头扎进了崇山峻岭之中,向着清阳峰行去。归明禅给他们准备了一些食物和水,若是不走弯路的话,应该是足够撑到他们回营的。可是他们的体力和精力都已经到了极限,这使得他们不得不经常停下来休息,夜间的时候,也不再如往常一般警惕,只是设法找一根结实的树干将就着便昏然睡去。 不知道为什么,朝堇总是喜欢睡树上,在地上的时候,她往往浅眠而易惊醒,只有睡在树上才能让她安心。上官珏第一次亲眼见到朝堇睡树上的时候,很是惊奇,只见她小小的身躯蜷在那里,怀里紧紧抱着碧鳞剑,整整一晚都不见动一下。她的神色没有了往日里的锋芒,那双总是带着冰冷、嘲讽和仇恨的眸子,此刻只留给他一层薄薄的眼皮,依稀可见眼皮上青色的血管,纤长的睫毛在明月的照射下带出一大片晕影,瘦得削尖的下巴也柔和了许多。看着眼前的一幕,上官珏的眼中也不由得浮上了一层暖意。 他学着她的样子,在邻近的一根树干上也躺了下来,他的身形比朝堇高大许多,窄窄的树干根本无法承受住他全部的脊背,背后斑驳的树皮也硌得他生疼,可他还是躺了下去,慢慢地放松下去,转头盯着朝堇出神。 长夜静好,佳人安睡在侧,若不是此时此景,该当有多好? 然而没过多久,朝堇的眉便紧紧地蹙了起来,嘴里仿佛在喃喃地说着什么。 上官珏伸长了脖子凑上前去,仔细地听,却只有一个字,“娘。” 她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脆弱无助,仿佛下一秒就会痛哭出声。 上官珏的眼神幽暗了下去,他身不由己地想伸出手去,抚平她眉间的褶皱。 然而他忘了他现在是在树上,只听“扑通”一声,在暗夜里显得格外分明。他站起身,掸掸身上的尘土枯叶,揉了揉被磕痛的脊背和胳膊,又象征性地摸摸鼻子掩饰尴尬。 还好,这一切并没有惊醒朝堇。她像是陷入了一个浓重绝望的梦魇之中,额头有大颗大颗的汗水滴落,喉间溢出一声声凄厉的呜咽声,即便是心肠冷硬如上官珏也不忍卒听。 转眼,玉夫人过世大半年了,因为她传奇的经历和绝艳的才华,世人总是无法将她如常对待。上官珏一直以来的精力也都在研究玉夫人所布下的局,这其中千丝万缕的关系,稍不留神就会走向不一样的结局,让他在想透一个关窍的时候往往能惊出一身冷汗,可下一刻,他又会陷入重重迷雾之中,猜不透玉夫人究竟想做什么。 可是此时此刻,在朝堇的眼中,她只是一个母亲,一个孤单脆弱时想要依靠的港湾。遗憾的是,玉夫人可能从未给过她软弱的机会。所以那个软弱的小人被她越埋越深,她以为已经埋得很深。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卸下所有的心防,将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展露出来,乞求一个愈合的机会。 他们,本该是一样的人。上官珏还记得自己将手下搜集上来的所有情报一点一点拼凑起来的那个夜晚,他将朝堇过去的十四年一一翻检,一一剖析,那么冷血,那么卑鄙。那一夜,他痛得无法入睡,生而孤独的灵魂,像是找到了缺失的另一半。感同身受的痛,一点点啃噬着他的和灵魂,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靠近她,占有她,然后,摧毁她。 玉夫人,你对我当真是不薄啊,以自己的亲生孩子做祭,为我奏一曲乱世的悲歌。我又,焉能,不应和? 他的嘴角慢慢地勾起一个冷酷的笑,望了望犹在树干上痛苦挣扎的朝堇,飞身上树去将她小心翼翼地抱了下来。 朝堇猛地惊醒过来,如一条濒死的鱼竭力地喘息着,涣散的目光过了好久才慢慢地凝聚起来。 “做噩梦了?”上官珏温声问道。 朝堇看清是他,对他的问话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自他怀里挣扎着坐起来,低声道歉:“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我走的远些再睡。” “可以和我讲讲吗?”上官珏轻轻地摁了摁她的胳膊,阻止了她起身的姿势,又问道:“你梦到了什么?” “没什么。”朝堇垂着头,她刚刚才从那样一个深重的梦魇中醒过来,实在没有什么心力去应付他,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你梦到了玉夫人。”上官珏却不肯放弃,又道:“你很想她?” 朝堇脸色一变,不再说话。 “我见过她几次,她是个很美的女人,比宫中所有的后妃都要美。”上官珏笑了笑,道:“她也是一个很冷静很理智的女人,她会为你安排好所有的一切,你和她在一起,应该感到很安心吧?” 朝堇转过头去,掩饰着自己将溢未溢的泪水。上官珏说的没错,自玉夫人离世后,她总是做这样的梦,梦见自己被悬在高崖下,绳子即将断裂,或者身处浮桥上,下面是奔腾的河水,已经漫上来没过了她的膝盖。过去的十多年,她其实被保护得很好,她一味地埋怨着玉夫人对她的冷酷无情,却忽略了玉夫人对自己的宽纵呵护,让她可以将自己封闭起来,彻底地封闭起来,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面伤春悲秋,任凭玉夫人在外面为她遮风挡雨。直到玉夫人安排她出宫,她不得不走出自己为自己画的牢笼,才知道外面已是漫天风雨。 她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她踏出宫门的那一刻,命运的转轮已经缓缓启动,所有人都深陷其中,你方唱罢我登场,你布局来我拆局,而那时的她却懵懂未知,只道是一个小小的门派事务,凭她一人之力便能轻易处理。可是渐渐地,事情越闹越大,牵涉其中的人越来越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谋算,将这一池春水搅得越来越浑,令她感到深深的无力。 她缓缓地开口问道:“我娘她,是故意赴死的吧?掌门师兄派出去的暗探虽都被你挡了回来,但我多少还是收集到了一些信息。那个姓唐的督察御史原是二皇子的党羽,此番也是当了替罪羔羊而已。可二皇子身为嫡长子,本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又何必如此性急?所以皇上只是心中存了一点疑虑,将此事按下不提。眼下皇后身后有杜家撑腰,二皇子又亲信满朝野,皇上不敢轻易动他,但若真到了不得不动手的那天,现在的这些揣测怀疑便都会落到了实处,那二皇子就在劫难逃了。苦苦追寻了十多年的爱人竟就在眼前,却亲手被自己的不孝子杀死,多么有趣的戏码。”她笑得浑身颤抖,震得上官珏的胸口生疼。 “我知道瞒不住你,可是你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上官珏心疼地看着她,只是叹息。 朝堇身子一僵,是啊,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她只想知道玉夫人究竟是怎么死的,可是如今真的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她是为了你!”朝堇猛地坐起身来,直视着上官珏的眼睛,“只有二皇子倒台,你们这些皇子皇孙才有机会,争夺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为了你,她连命都可以不要了,究竟是为什么?” “唉……”上官珏连连叹息道:“世间怎会有你这样的女子?固执倔强任性,犟得像头牛。” “你才是牛!”朝堇怒道。 上官珏一愣,笑道:“这样才可爱一点嘛。”他整了整衣襟,站起身慢吞吞地道,“连我都猜不透玉夫人究竟想要做什么,我只是沿着她安排好的路,一步步地向前走着,像一颗被束缚在棋盘上的棋子。你若非要觉得她是为了我,我也无可奈何。可我与她非亲非故,她何必帮我?即便是为了我,也不过是希望能借着我的手,来做一些她做不到的事吧。” 朝堇语塞。 “别想那么多了,你需要休息。”上官珏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罐子递给她,道:“这是我找族长要的安神药膏,你擦一点,早点睡吧。” 他转过身去,望着沉沉的夜色道:“今夜,我来守。” 朝堇打开那个小罐子闻了闻,是熟悉的悠远绵长的药香,光是味道就已经令她感到安宁。 “上官珏……”朝堇叫住他,迟疑地道:“你的伤,不要紧吧?” “没事。”上官珏摇摇头。月光下,他的身影纤瘦而单薄,宽大的衣袖荡出层层叠叠的褶皱,已经包扎过的伤口分明有血渗出的痕迹,可他却什么也没说。 朝堇一跃而起,照旧在原先那根躺过的树干上躺下,闭上了眼睛。 后面的几天,他们轮流守夜,白天赶路,尽力让自己的体能快点恢复。可是他们彼此之间交流的话越来越少,一种显而易见的疏离感越来越浓重。能说的都已在那一夜说尽,剩下的只能交给时间慢慢来说清。 也许回到最初的原点也不错,一切从头来过,他还有足够的时间,上官珏想。 就这样过了七日,他们终于看见了清阳峰后山那片熟悉的断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五十七章 入瓮 上官珏走上前去几步,抬眼望天,打了个呼哨。朝堇紧随其后,等了半天不见动静,却听上官珏道:“我已命人回去报信,走吧。” 朝堇才反应过来,上官珏是有十二影卫的,来去无踪,当真如影子一般。可是他又是凭什么确定他们听到了呢? 上官珏像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指了指西南角的天空,道:“你闭上眼睛,像我一样,用心去感受风的流动,也许就能找到他们。” 朝堇轻嗤一声,显然是不信他这番说辞,却见上官珏睁开眼睛,正色道:“朝堇,你的轻功是不错,可比之他们,又当如何?” 朝堇一愣,没有答话。 “他们,也不过都是十几岁的年纪,这门功夫,是年纪越轻越好练,大了反觉沉重累赘。”上官珏扬眉一笑,道:“你我不妨比比,谁先到达军营?” “赌什么?”朝堇一向在轻功方面颇为自负,除了那次失足,再不肯服输,不由得接道。 上官珏凝神想了想道:“我若赢了,你便再给我一年时间。” 朝堇闻言眉头拧了起来,这算是什么赌注,自己分明已说了最好不再相见,他却要她再给一年时间。他天性如此,即便再给三年五年也不过是相同的结局,如此强求,徒增负累,当下也负气道:“若是我赢了,我们便老死不相往来。” 上官珏听了这话,毫不犹豫地摇头道:“不行。” “怎么,你怕输?”朝堇挑衅道。 “什么都可以赌,唯独这个不行。”上官珏苦笑道,“你说的不错,我怕输。” 朝堇又是一声轻嗤,道:“既输不起,那便不赌了。” 上官珏不意她竟如此固执,想了想,终于还是妥协了:“好,我赌便是。” “那好,我数三声便开始,已到你营帐门口为限。”朝堇笑道。 “三、二、一!”三声数完,朝堇提气踮脚,轻点地面,便疾飞了出去,身形如一朵漂浮的云般飘逸,速度却如满弓而出的箭般,只留下一片残影。 上官珏也不甘示弱,一脸的如临大敌,身姿轻旋,在枯草地面上只留下几个浅浅的脚印,便紧随其后而出。 他们要绕过清阳峰,从一条宽阔的大峡谷中穿行而过,方圆数里崖壁陡峭,树木参天,到处都是可以借力的地方。他们时而蹬一脚树杈,时而在崖壁上轻点,时而又在几棵古树间穿来穿去,玩得不亦乐乎。上官珏起先还落后不少,可是渐渐地,他便发现朝堇的速度慢了下来。他知道,这是因为她的体力开始跟不上了。一味地求轻求快,却忽略了长远的重要性。他轻叹一声,希望这次赌约,能让她明白自己的问题所在。 朝堇见上官珏逐渐追上了自己,好胜心起,咬咬牙又将速度提了上去。可没多久,她就发现上官珏又追了上来。自己已经觉得乏力,可上官珏却脸不红气不喘,依然保持着平稳的速度前进着。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军营已遥遥在望,上官珏也超过了自己,朝堇见状,狠狠地咬了一口舌尖,鲜血的味道四散开来,激发了她前所未有的斗志。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燃烧了起来,内力在四肢百骸间疯狂游走,如一支即将燃尽的红烛,绽放出最后的光亮。很快,她便又重新接近了上官珏,却见他的速度渐渐地慢了下来,直至愣愣地停在军营门口。朝堇心中疑惑,便跟着慢了下来,停在他身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惊呆了。 入目之处,大堆大堆的火堆未熄,有烟尘滚滚而上仿佛不会停歇,营帐倒塌了一大半,幸存的也都摇摇欲坠,满地的箭支、弹坑和断肢,数不清的士兵瘫坐在地,有的昏迷,有的已经站不起来了,有的在相互搀扶,一步步挪回营帐。鲜血浸透了整片大地,而它却是安静的,无声地倾诉着战事的惨烈。 他们都有些反应不过来,无法想象他们走时意气风发的数万雄兵,如今竟变成了这副景象。 阿夙已经听到消息,替一位伤兵包扎好伤口后便惊喜地迎了出来,道:“主子,你终于回来了!怎么,你受伤了?”她的目光触及到他肩头的伤,大惊失色,又细细瞧了瞧他全身,心痛地道:“怎么变得如此憔悴,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这些以后再说。”上官珏沉声打断她,道:“这里怎么回事,是谁偷袭?” “已经查清楚了,是离火宫。”阿夙觑了觑上官珏的神色,也冷静了下来,回答道。 “离火宫?”上官珏有些意外,冷笑道:“不错,当真是不错。走吧,进去再说。” 正说着,突然见到一队人马向这里走了过来,浩浩荡荡的,足有数百箱物事,有的用人抬着,有的用马驮着。为首那人瞧着有些眼熟,待走进一看,竟是段昕。 她只穿了素色衣裳,头上别了一朵小小的银饰,手上带了一个银镯子,晃晃悠悠地挂在手腕上,像是随时要掉落出来。她的目光望过来,在扫到上官珏的那一瞬间眼中迸发出别样的神采,可是环视了一圈,像是没有看到想见的人,那一点点火光便渐渐地熄灭了,幻化成无尽的虚空和死寂。 她给上官珏行了一礼,道:“拜见六殿下。这是段氏私库出资的军帐、药材、兵器,略尽绵力,没来得及请示殿下,还请殿下勿怪。” 上官珏点点头,道:“让李夫人费心了,我这边事务繁忙,以后段氏的事情还请李夫人自己做主吧。” 段昕行礼道:“多谢六殿下。既如此,我便回去了,府中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处理。” “李夫人慢走。” 段昕木然地转身,任凭下人将东西一抬一抬地送进去,看也不看地兀自离去了。 不过是来送些东西,值得她亲自跑一趟?段昕假借这个名义,不过是听到上官珏回来了,便迫不及待地过来,想要问问那人的消息。可是从头到尾,她却只字未提。聪明的人,一两个眼神便能猜透彼此的心思,又何必用言语来平添伤痕? 丫鬟雨儿见状,忙小跑几步上前来跪倒在上官珏面前:“六殿下,我家姑爷真的没有消息吗?” 上官珏长叹一声,想起那个仍在昏迷之中的活死人,只是道:“好好照顾你家小姐。” 雨儿犹是不甘心,却又不敢再问了,眼见着段昕走远了,忙随手抹了把眼泪起身追了上去。 上官珏转过身来,问朝堇:“方才的赌约,可还算数?” 朝堇咬了咬唇,道:“愿赌服输,既是你赢了,我便留在这里。” 上官珏挑了挑眉。好狡猾的姑娘,眼下战事已起,她身为玉修门的人,首当其冲责无旁贷是要留在这里的,怎么倒成了是勉强?可只要结果是好的,他也不在意是怎么一番说辞,只是又问道:“你方才用的是什么功法,如此消耗自己,是单纯为了求胜,还是只是不想再见我?” 朝堇别过脸去,敛去所有情绪,淡淡地问道:“这重要吗?”她方才没控制好力度,舌尖血四溢,有些已经顺着嘴角流了下来,看起来狼狈极了。她随手抹了把嘴角,当先往他的军帐走去。 上官珏见状,无奈地甩手跟上去。他的军帐在李慕华之侧,本是最恢弘繁复的,此刻也毁得最干净。大约是以为里面住了什么大人物,却不想是出空城计,离火宫的人砍断了所有的梁柱,撕下了所有的布幔,统统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若非他们依稀记得大概方位,恐怕都认不出哪里是他的军帐了。 此刻那处地方却有不少人在忙活,有的忙着扫干净焚烧后的灰烬,有的在重新比量尺寸,打算在建一个新的军帐。李慕华站在那里,一边指挥一边道:“动作都麻利点,殿下就要回来了,务必在傍晚之前搭好。” 上官珏眸中添上了一丝怒意,士兵死伤无数,亟待休整、重新制定战略,李慕华却纡尊降贵,跑到这里当搭帐篷的监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阿夙见状,忙上前去唤住了李慕华,低声说了句什么。李慕华便回过头来,眸中全是惊喜之色。 他小跑几步,赶上前来行礼道:“微臣恭迎殿下回营!” “不必多礼。”上官珏做了个手势。 李慕华道:“微臣不敢起。微臣没有保护好殿下的营帐,导致所有文书尽毁,微臣有罪,请殿下责罚!” 上官珏眸子闪了闪,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烧了就烧了吧,微末小事,也值得谈责罚?” “这怎么会是微末小事,若是昨夜袭营的时候,殿下就在帐中……那微臣即便百死也不能赎这罪啊!”李慕华的眼圈都红了,似是想起此事都心有余悸。 “既是虚惊,不必挂怀,倒是外面受伤的将士,可都安顿好了?” “让殿下费心了,微臣已经急召城中所有的大夫前来治伤,一应药材布帛也都在采买之中,阵亡的将士也都会一一发放抚恤金。” “这便好,你做事,我还是放心的。”上官珏点点头,又道:“只是……钱可还够用?” 李慕华怔了怔,垂眸低声道:“外面风大,主账已经重新搭好,请殿下进去说话。” 上官珏见状,便带头往李慕华的大帐走去。 待几人落座,李慕华便道:“自那日攻山开始,我们一共攻上去过三次,均无功而返,山上机关火器样样俱全,弟子个个武艺高强,我们不是对手,只能回来休整。谁知昨夜,突然有大队黑衣人趁夜来袭,都带了大量能爆炸的弹药,我们没来得及应对,被他们占得先机。经调查,他们使用的是离火宫的离火弹,这种弹药爆炸起来威力很大,燃烧时会有辛辣的味道四溢,所以我们初步判断,这是离火宫的人。” 阿夙接话道:“离火宫宫主柳无玥,是个性情乖戾、行事诡诈的女人,她行事不遵道义,不守规矩,但凭自己喜好,虽然位列青州三大门派之中,却素为武林正道不齿。这次会帮玉彦棠做事也不足为奇。” 上官珏点点头,道:“嗯,再去查查,柳无玥是有什么把柄落在手里,还是想要借此事得什么好处,设法断了他们的联盟。” “是。”阿夙应道。 上官珏又问李慕华:“你三次攻山,可有察觉到什么不同?” 李慕华闻言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细细回忆了片刻,才迟疑道:“似乎……山上应战的弟子越来越少了。” 上官珏眸光闪烁,心中初定,似是印证了他一直以来的猜想。 “大人说得不错,我们攻山时,第一次玉彦棠还亲自露面动手,我们不过攻到半山腰便大败而回,到第三次的时候,山上除了一个巨大的机关陷阱,便只剩数百弟子应战了。”忽然有人人未到,声先至,那人一挑帘子进来,是一直跟在李慕华身边的那个文人打扮的人。 “小人陆远机,见过六殿下。”他不疾不徐地行了一礼,抬起头来一看,是个模样颇为英俊的青年,看不出年岁几何,眉眼却分明已经有了风霜。 上官珏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却始终看不透这个人,当下感兴趣地问道:“那你以为,这是为何?” “小人起初只以为是清阳峰弟子受伤战死,所以能应战的越来越少,可是小人翻看了所有的战事记录,清阳峰战死的不过百人,受伤的也只有三百多人,那么剩下的弟子便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沿着一条我们没有发现的路,已经转移了。”陆远机站起身,道,“年前玉彦棠在城东新建了一个驻地,我本以为他们会去那里,可惜小人身单力薄,未能一探究竟,不曾发觉城东有何异样。” “城东没有任何异动。”阿夙忙禀报道,“我现在就派人去城中搜寻,一旦发现清阳峰弟子,格杀勿论。” “不必了。”上官珏抬手阻止了她,道:“李大人,马上撤兵,退出青州!” 陆远机神色一凛,迅速猜到了上官珏的意思,顿时整个头皮都麻了。 “大人,不好了!”一名传信士兵急奔而入,满身鲜血,盔甲凌乱,也顾不得行礼,只是跪倒在地大声道:“青州被围,城中告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五十八章 围城 时光飞逝,转眼已是新年,这是朝堇回到青州之后的第二个新年了。与去年不同,今年的新年显得格外温暖,积雪早早地化了,柳树抽芽,桃花吐芳,人们纷纷脱去了沉重累赘的冬衣,换上了轻便的春装,到处都是粉衫绿裙、春意盎然。 可是,人们在为新年到来而欢庆时,都难掩心中的焦灼。离青州被围已经过去了半月了,商贾往来全部断绝,粮食布匹无法运输进来,城里被围的消息也无法传达出去。期间李慕华派人突围过数次,除了平添伤亡之外,没有任何结果。城外除了清阳峰和离火宫弟子外,竟还出现了正规军的影子。除此之外,短短半月内,西南流民暴动,西北藩王作乱,朝廷四处用兵,应接不暇,忙得焦头烂额,竟似浑然忘了还有青州这一片被围的小小城池。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永朝迎来了永灵帝登基的第三十六个年头,也是他自登基以来最为窝火的一年。天子之威深重,自他登基以来,分裂苗疆,击退梁寇,平定叛乱,一向都是顺利而简单的事情,即便是十年前驸马何东黎谋反,也被他毫不留情地斩杀了。除了已故的敏垚长公主,公主府上下一百七十三口人,外带五十七名朝臣及其家眷,无一幸免。那个时候,他不惜杀空了朝中大臣,也要将所有意图反叛的人斩草除根。那个时候,他是恣意张狂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他要,便都取得,只要他想,便都做得。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永灵帝只穿了一身明黄常服,徐徐登上了摘星楼,这是整个皇宫最高的地方,站在这里,便可眺望整个皇宫,甚至整个灵涯。可是除此之外,他感觉自己一无所有了。最得力的大将洛惊风已经遇刺身亡,他的独子洛奕尘被派去潜入青州调查逆党一事,至今不过传来寥寥数语。另一位老将杜雁回,也就是当今皇后的父亲,垂暮之年披挂上阵,已向西北去了。可他毕竟已经老了,永灵帝至今都忘不了他出征时回望的那个眼神,像是知道,那已经是最后一眼了。但永灵帝无法,除此之外,朝中再无人可胜任主帅一职。西南流民暴动,至今只能靠当地州吏苦苦支撑。而青州……他的目光幽幽地望向东南方向,穿过巍巍宫城,穿过座座大山,直直望向那一座小小的睢园。那里,有他的第六个儿子,也是他最心疼的一个儿子。 六皇子生母柔妃素来体弱,生产时又受了惊吓,致使上官珏早产,柔妃血崩而亡。太医都说,上官珏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恐怕活不到成年。十五岁那年,上官珏于宫宴之中受惊昏迷,足足数月不曾醒来。他为此忧心如焚,夜不能寐。于是太医院院判王太医斗胆进言,江南气候温暖湿润,易于养病,建议迁居江南。永灵帝因此在江南每一个州县都为上官珏修建了府邸,只为他能够养好身体。其中尤以睢园修得最好,据说很像柔妃未出阁前居住的园子,所以上官珏很喜欢睢园,一年中有多半时间住在那里。 转眼已是三年,这三年里,除了偶尔参加宫中节庆外,上官珏便一直称病,很少回宫。永灵帝牵挂日甚,幸而传信的人总是说,六皇子只是体弱不宜远行,没什么大碍,这让他放心不少。 他期盼着他的成年,期盼着他像别的儿子一样活泼健康地跪倒在他面前,叫他一声父皇。但他也怕,怕他像别的儿子一样,身体健壮,野心日膨。他已经老了,而他的九个儿子,却都正当盛年,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位子。这些,他都知道。只有小六,只有小六了,让他还能在这冰冷的皇权之下感受一番父子亲情。 小六,青州叛乱,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你可千万,千万别叫朕失望。 长兴适时地上前来,为他披上大氅,恭声道:“皇上,更深露重,仔细着了风寒。” 永灵帝回过神来,低声吩咐道:“传莫平旌进宫。” 长兴微微怔了怔,如今已是三更天了,又是在年节期间,在这样的情况下传莫丞相进宫,看来事态真的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了。但他只是低声道了一句:“是。” 也是在这个暗流涌动的夜里,朝堇正呆呆地守着一排药炉出神。伤兵人数不断增加,大夫的人手远远不够,她便自请来这里帮忙。正月里的夜犹有寒意,朝堇又素来畏寒,曹生见她冻得面色发白、耳朵通红,便让她来煎药,守着这一堆火炉,着实温暖了不少。 曹生照例去伤兵营里走了一圈,看看各个伤兵的养伤情况,又到朝堇这里来看看药煎得如何。他随意地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撩开帘子进去,只觉得热气氤氲,温暖宜人,朝堇正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发呆,他便轻轻地咳了一声。 朝堇醒过神来,道:“再有一刻钟就煎好了,一会我让人送到各营去。” 曹生点了点头:“辛苦你了,一会药煎好就去睡吧。” 朝堇黯然地摇摇头,道:“我这点辛苦不算什么。” “你是个女孩子,别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小小年纪,给自己那么多压力干什么?”曹生叹了口气,又道:“保家卫国,除暴安良,这些事情自有我们男人来做。” 朝堇还是摇头,道:“我没什么家国天下的理想,只是求个心安罢了。看着将士流血牺牲,看着同门自相残杀,我总得做些什么。” 曹生无奈,道:“潇洒快意是人生,作茧自缚亦是人生。” “潇洒快意转头空,作茧自缚此心安。”朝堇回道,“你呢,你若真能潇洒快意,何不当个自由自在的游方郎中,管这些红尘俗事作甚?” 曹生语塞,摇头叹息道:“怪不得阿珏总说你倔,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听到上官珏的名字,朝堇的眸子一暗,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曹生会意,问道:“你们……吵架了?” “没什么。”朝堇低声否认道。 “这几日我瞧着他总是心事重重的,人都瘦了一圈。问他却什么也不肯说,再看看你,我便大致猜到了。”曹生道,“阿珏其实本性不坏,只是他背负得太多了,有时候不得不违背本心去做一些事情。他若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我替他在这里向你道个歉。” 朝堇依然沉默着,身子僵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若是无缘,倒也不必强求,可别为了此事,伤了自己的身子,那便不值得了。”曹生见朝堇没什么反应,只得好言劝慰道。 “多谢。”朝堇淡淡地道谢,依然没有为此事多说一句的意图。 曹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原是想从朝堇口中问出些什么,却不料一个两个的都是没嘴的葫芦,问了半天一句也没问出来。他无法,只得怏怏地离去了。 朝堇缓缓地从怀里掏出那根刻着她名字的珷玞石簪,小心翼翼地摸索着,眼中迷茫而痛楚,半晌,才像是下了什么决定般,蓦地站起身来,将石簪又重新放回怀中。 她将炉上的药罐子拿下来,一一倒进早已准备好的碗里,派了人分别送到伤兵那里,便自顾自地回去睡了。 彼时,上官珏还在李慕华的军帐中坐着,听着李慕华和手下几个大将、幕僚唇枪舌战,吵得不可开交。他的眸中带着淡淡的倦意,平静地望向虚无的远方,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们的争执,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李慕华率先反应过来,几步上前关切地道:“殿下若是累了,便早点回去休息吧。” 上官珏摆摆手道:“无妨,你们继续说,不必管我。” 几个人面面相觑,猜不透他究竟是什么意思,略说了几句便一一告辞走了,只留下李慕华和上官珏两个人。 李慕华命人往火盆里又添了几块炭,才又躬身问道:“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朴言。”上官珏有些不耐烦地道,“现下只有你我二人,不必拘礼。” 朴言是李慕华的字。 李慕华闻言连忙道:“是,殿下。” 上官珏抬手去倒茶,却见茶壶已经空了。李慕华马上抬手示意下人上茶。 “不必了。”上官珏伸出手去制止了他,淡淡地道:“上酒。” “殿下?”李慕华愕然,问道:“您的身体?” “哪儿有这么娇贵?”上官珏苦笑道,“人生在世,若能痛痛快快地醉一回,也不失为一桩幸事。” “好。”李慕华索性也豁出去了,大声道:“来人,上酒!” 一坛陈年的女儿红,一碟花生米,一盘卤牛肉,两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烛火微漾,映出两双通红的眼睛。 李慕华的酒量向来不佳,几杯喝下肚,舌头已经大了。他晃晃悠悠地问道:“殿下……有心事?” “朴言,我来到青州,已经有三年了吧?”上官珏头也有些发晕,他以手支额,慢慢问道。 “是的,到下月初八,便整三年了。”李慕华想了想,答道。 “你我相识,也快三年了。”上官珏沉声道,“这三年里,我待你如何?” 李慕华顿时酒醒了一大半,当即起身去跪下,敛容正色道:“殿下待我,恩重如山,微臣不敢忘。” “那么,父皇待你,又如何?”上官珏睁着迷茫而悠远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李慕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五十九章 别离 厚实的帐篷突然被掀起了一个小角,有北风呼啸而入,迷乱了李慕华的眼睛。他眨了眨眼睛,道:“皇上任命臣为江南道副使,便是对臣的信任。” “呵呵呵呵呵……”上官珏沉沉地笑了起来,“那好,我只问你,这青州,你守不守得住?” “皇上与殿下待臣之心可昭日月,臣唯有誓死报效国家,死守青州。”李慕华说这话的时候,眸子里透着前所未有的认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是守不住青州,大永王朝根基动摇,国家倾覆,又哪里还会有他的立身之所?倒不如与青州共存亡,争一个流芳百世。 上官珏眸光一闪,试探地问道:“那如果……我要你放弃青州呢?” 李慕华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望向上官珏:“殿下……何意?” “我知道,我知道。青州是你的根基,是许多青州百姓的家,你们舍不得。”上官珏安抚道,“但是,现在的局势你也明白,我们现在是瓮中之鳖,任人鱼肉。要你去送死,让千千万万的将士去送死,我更舍不得。青州已经没了一个节度使,不能连你也……你明白吗?这不光是你的性命问题,更是永朝江山的颜面问题。我们把青州让给他们,退去彭州,与朝廷援兵合围,再图战机。” “援兵?”李慕华反问道,眼中俱是惊疑之色。 “会来的。”上官珏毫不犹豫地道,“江南是经济重城,光青州就有四大世家,我们输不起。何况,我还在这里,便是因为我,父皇也会援兵来的。” “那……玉彦棠能放我们出去吗?”李慕华又问道。 上官珏莞尔,伸出一指摇摇晃晃地点着李慕华,道:“朴言,你这可就不老实了啊。” 李慕华后背一寒,瞬间明白了上官珏的意思,也笑出声来:“殿下这般看重微臣,那微臣便斗胆试一试。” “来。”上官珏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伸向李慕华。李慕华忙起身去拿酒杯,道:“不敢不敢,该微臣敬殿下的。” 双杯相碰,苦酒入喉,抛却三千愁绪,任帘外风雨潺潺。 第二天上官珏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阿夙在门外已经候了一上午,见上官珏起身,才进去问安。 “什么事?”宿醉未醒,上官珏只觉得头痛欲裂,身上乏得很,丝毫提不起力气,便随意地靠坐在床头,漫不经心地问道。 阿夙见上官珏形容憔悴,眉头紧蹙,忙问道:“主子可是头疼,阿夙去请曹生过来看一看” “不必了,不过是喝多了酒,休息会就好。”上官珏接过丫鬟递上来的冷毛巾擦了把脸,又问道:“听说你在门口站了一上午了,发生什么事了?” 阿夙支支吾吾地,不知道怎么说。正迟疑间,突然听到一个人带着愠怒的声音从帘外传来:“真是长本事了,存心给我添乱是不是?” 上官珏神色一僵,把已经叠好的被子又扯散,迅速躺倒在床上装死尸。 曹生掀帘进来,见上官珏还躺在床上,浓眉一挑,笑道:“昨日我刚去镇上又打了一批新的银针,据说扎起来手感比之前那批更好。” 上官珏顿时装作刚睡醒的样子,慢吞吞地坐起来,道:“曹生,你来了啊,坐。” 曹生毫不理会他那一番装腔作势,将手中的药碗往几案上一放,悠悠地问道:“你当日,是怎么答应我的?” 上官珏讨好地笑道:“不过是喝了一点点酒,没事的,没事的。对了,听说你看中了一幅前朝神医汪之济的穴位图,我已经让人买下来了,一会给你送过去好不好?” “好。”曹生点了点头,道:“正好我在研究扎那个穴位会更疼一些,或许汪前辈的穴位图能替我解惑一二。” 上官珏的笑容逐渐地凝固在脸上,表情比吞了一千只苍蝇还精彩。 “行了,起来喝药吧。我给你加了一些肉豆蔻,解酒止吐的,你喝了会舒服一点。”曹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警告道:“我可告诉你,我这几日是忙了一些,但收拾你的时间我还是有的,你可别再给我耍什么花样。” “是是是。”上官珏连连点头,乖乖地把药都喝完了,才道:“这几日就全靠你了,我向你保证,要不了几天了。” 曹生只是随意地唔了一声,算是回答了。 见两人又沉默了下来,阿夙嘴唇动了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曹生见状瞥了阿夙一眼,问道:“这是怎么了,你欺负她了?” 上官珏笑道:“哪儿能啊。” 阿夙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跪下道:“禀主子,小江不见了。” 曹生惊道:“他伤成那个样子,还能去哪?” 阿夙道:“我派了人一直监视着他,这几天事多没顾上他,谁知今天一恍神的功夫,人就在眼皮子底下不见了。” 曹生笑道:“定是那小子偷了懒,不敢告诉你,拿话蒙你呢。” 阿夙垂眸道:“是手下失职,我已经责罚过他了,我管教无方,一会自会去领罚。” “你且问清楚,他是什么时候失踪的?”上官珏突然问道。 阿夙猛地反应过来,这几日青州被围,他不可能逃得出去,定是还在城中,但若是之前就丢了,那现在就多半已经在城外了。 “那小子不老实,怕是早就丢了,怕受责罚一直不敢来报。”阿夙恨恨地道。 “好了,本也不是大事,若是他们存心要把人救走,一个小子怎么可能看的住。”上官珏神色波澜不惊,低垂着眼道。 “那依你看,会是谁?”曹生笑问。 上官珏斜睨他一眼,道:“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对于谁来说,小江还有利用价值,就是谁,即使身体残废了,只要脑子还好用,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块宝贝。” 阿夙眉头立刻紧紧皱了起来,道:“小江知道我们很多事情,情况对我们很不利,是属下思虑不周,请主子责罚!” 她的头重重地磕了下去,还好帐内铺了厚厚的羊毛地毯,倒也没磕出什么问题来。 “二十军棍先给你记着,现在用人之际,还得你多费心了。”上官珏淡淡地道。 阿夙一愣,上官珏给她记了多少军棍,连她自己都数不清了,可小江失踪这样的大事,他竟也轻描淡写地揭过了。上官珏看似待属下严苛,实际却是最为宽和的,只要他们忠心侍主,便自有他们的一番天地。她的心中像是盛装了满满的一汪泉水,暖暖的,悠悠地荡漾着。 “这样背弃旧主的东西,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小江知道的事情毕竟有限,等他被利用完了,只怕会比在我这里还要惨。我已经责罚过他了,也算尽了我作为主子的责任,至于他是否一意孤行,那就是他的选择了,我管不了,也不想去管。” 阿夙急道:“可是主子……” 她感觉到上官珏的身上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变化,这让她感到恐惧。小江知道的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若是落到几位皇子手里,随便翻两样出来做做文章,便足以让上官珏万劫不复。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他竟不打算追究了? “抓还是要抓的。”上官珏打断了阿夙的话,道:“你先在城里加派人手搜搜看,我让阿离设法潜回灵涯听听风声。” 阿离年纪小,长得玉雪可爱、人畜无害,聪明机灵武功又不弱,是最有可能突破玉彦棠防线出去的人选了。 阿夙点点头,领了命准备出去,刚走出去几步,却又听到曹生慢慢悠悠地说道:“我这里……倒还有一个坏消息,你想不想听?” 阿夙脚步一顿,明知道有些事情不该听,可是出去的脚步还是放慢了下来。 上官珏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瞪着曹生,道:“姓曹的,你再这样和我说话,我就烧了睢园你那一屋子的藏书。” 曹生撇了撇嘴,似是不屑,半晌才好整以暇地道:“有一个人……也不见了。” “谁?”上官珏下意识地接道,突然又反应过来,“朝堇” 他猛地站起身,抓住曹生的肩膀,问道:“她去了哪里?” 曹生点了点头,道:“昨日她煎药到后半夜,听人说后来是回去睡了,没想到今日我去寻她,帐里已是空无一人。” “你昨夜见过她?”上官珏想了想又问,“她神色可有什么异样?” “倒也没什么异样,只是看起来很难过,总是一个人枯坐着,静静地发呆。”曹生看着上官珏的神色,他分明是焦急的,无措的,可却偏偏故作无情,骗过了自己,也骗过了那个蠢姑娘。 “她很难过?”上官珏喃喃道,“是因为我?” 曹生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难不成是因为我?” “阿夙!”上官珏唤住她,一边穿靴子一边道:“这里的事都交给李慕华了,我有事出去一趟。” “是。”阿夙静静地答道,侧开身子,为上官珏让出一条通路,看着他风风火火地去了,她的眼中慢慢地溢出了一丝哀伤。 “傻孩子。”曹生看了一眼阿夙,幽幽地叹道,不知是在叹上官珏,还是在叹阿夙,亦或是那个一声不吭离开的朝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六十章 问情 外头阳光正好,明晃晃地照着上官珏的眼睛,他不由得双眼微眯,用手挡了挡额头,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天下之大,其实朝堇无处可去。画地为牢,作茧自缚,那些看不见的丝线缠绕着她,撕扯着她,让她终其一生,只能是活在权利倾轧中的牵丝人偶。 那么,此时此刻,她又能去哪里呢?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像是提到了嗓子眼,那一丝隐隐的牵挂和揪心让他坐立不安,连呼吸都乱了方寸。还好他迅速想清楚了眼下的情势,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握之中。他迅速调匀了呼吸,随便牵了匹马,循着那一条熟悉的道路策马飞奔而去。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朝堇会不愿意见他。 他一路疾驰行到青凌峰山脚下,便有弟子客客气气地将他请上去。可他走到大殿门口时,却有一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人穿着绛紫色掌门服制,头戴青玉发冠,手执青凝长剑,对着他行礼道:“六皇子驾临敝派,未曾远迎,还请殿下勿怪。” 上官珏摆了摆手,道:“免礼。我来找人,还请掌门行个方便。” “她不在。”玉之涣毫不犹豫地否认道。 上官珏闻言双眼一眯,冷笑道:“掌门可知,这大不敬之罪,罪名可大可小?” 玉之涣却不为所动,只是回道:“殿下,您是尊贵无匹的皇子,我若得罪了你,你自可以将我治罪。但我们这是私人地界,殿下擅闯民宅,我同样可以告到皇上那里去。实话同你说了,朝堇不想见你,殿下即便硬闯进去,难道就不怕再惹朝堇伤心吗? 当了二十多年好好先生的玉之涣,终于在此时此刻硬气了一回。 上官珏愣了愣,不意竟是这样一番结果,心里仿佛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一块什么。 “朝堇在这里,对吗?”他上前一步,问道。 “不错。”玉之涣也不再虚言。 “那就好。”上官珏苦笑道,“她这个人,总是把什么事都放在心里,白白苦了自己。掌门若是得空,劳烦多照顾她一些。” 他握了握拳头,转身黯然离去。 一年前,他悍然闯山,指责玉之涣照顾不好朝堇,一门心思想把朝堇带下山。可是一年后,他也同样照顾不好朝堇,生生将朝堇逼回青凌峰。世事荒唐如此,可笑至斯。 可是话说回来,朝堇又什么时候真正需要别人的照顾呢?一直都是,她在照顾别人啊。 想到这里,上官珏仰天大笑,笑声苍茫悲凉,响彻云霄,惊起漫天如血的残阳。 大殿屋顶上,一名青衣女子独坐在飞檐上,一脸淡漠地看着那个离去的背影,手中长萧轻转,一曲《别君吟》婉转如水,倾泻而出。 听到箫声,上官珏蓦地转身抬眼,望向屋顶上那个模糊的身影,离得远,她又站得高,其实看不太清楚,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待一曲奏完,他高声喊道:“你答应过我,要给我一年时间,岂可失约?” 朝堇收起萧,起身淡淡道:“我给你一年的时间证明你自己,可不是给你一年的时间来相依相守。”她的声音通过内力层层传递下来,一字一句敲打在他的心上。 “真是个狠心的姑娘。”他哑然失笑,转瞬又大声道:“好,你等着我!”他挥了挥手,潇洒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玉之涣站在大殿门口,摇了摇头,看着朝堇飞身下来,叹息道:“你又何必出面,我方才分明已将他打发走了,他若是看见你,赖着不肯走怎么办?” 朝堇微微一笑,道:“不会的。说到底,他终究是个皇子,能为我屈尊降贵来这里,已是不易。” 玉之涣认真地说:“朝堇,我希望,你永远能如现在这般清醒冷静。” 朝堇闻言心口一疼,看向玉之涣,问道:“师兄,你说,喜欢上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看着爹爹与娘亲一辈子相敬如宾,原以为全天下的爱情都是这样子的,可是知道了娘亲和上官宇的往事之后,她才知道,原来爱情也可以这般轰轰烈烈,至死方休。可她不想和玉夫人一样,爱上一个处处算计和欺骗的男人,那样的爱,即便是真的有几分真情,终究还是太苦了。 “傻妹妹,爱情也分很多种,只是能水到渠成的太少太少了。师兄希望,如果可以,你永远永远,不要爱上一个人。” 朝堇听到玉之涣这样说,抬眼去看他,眼中满是迷茫和不解。 玉之涣是在朝堇走后,才娶的沐琴笙。其间种种,她不是很清楚,只是听闻也是历经了几番波折才在一起。沐家主为此和沐琴笙断绝了父女关系,沐琴笙嫁到这里来的时候,只带了一把琴,一把笙,除此之外,再无多的嫁妆。可是他们这些年,不是过得很好吗?夫妻恩爱,平安喜乐,如今又有了孩子。师兄为何要这样说? 玉之涣叹了一口气,道:“阿笙爱上我,便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她原是沐家的长女,按照沐家的家规,是可以继承家业的,即便是嫁为人妇,也能得到不菲的嫁妆,一辈子衣食无忧,什么也不必操心。可她为了我,父女反目,只身一人嫁到清凌峰来。我总想着,我得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因为她除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可是我知道,即便我对她再好,也弥补不了她离开双亲的痛苦。何况我又是那么无用,凡事还要她替我筹谋。”说到这里,他羞惭地低下了头。 “师兄何必妄自菲薄,嫂子既然选择了你,必是有喜欢你的地方。只要你对她好,相信她便再无遗憾了。至于其他的,嫂子不会在意的。”朝堇劝慰道。 玉之涣还是摇了摇头,毅然地道:“阿堇,待战事结束,我定会为你指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只求性情温良,品性贤德,能一辈子待你好就行。至于真心,那是最最不要紧的。” 朝堇凄然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好了,进去继续说吧,我想洛将军一定等急了。”玉之涣道。 “师兄今日怎么肯让我参与了?”朝堇问道,这个问题她已经想了很久了。 玉之涣无奈地道:“你脾气那么拗,我哪争得过你。与其让你一知半解瞎操心,还不如直接告诉你,免得再生事端。”他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头发,像是小时候那样。 朝堇身躯微僵了僵,却没有躲开。她笑道:“多谢师兄体恤。” 方才三人密谈,不过寥寥数语,便听弟子禀报说上官珏上山来了。三人都是面色复杂,玉之涣急匆匆出去应付,朝堇爬上屋顶去偷听,洛奕尘却坐在殿内没有出来。 但只寥寥数语,她已听得心惊胆战。 过去不知师兄谋划,她只一味地以为师兄是怯战所以龟缩不前,直到今日,她才知道,这几个人瞒着所有人,步下了这么大一盘棋。如果一切顺利,他们所下之棋,便如吞天之蟒,盘踞天地,吞噬掉以玉彦棠为首的一方,让其再无翻身之力。 待到回到殿中,就着方才的策略,又商定了一些具体细节,朝堇更是惊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玉之涣却不敢贪功,坦言道:“这都是段家主的计划,若他还在,本该由他主导这个局势。眼下他不在了,我们的计划便不得不做一些改变了。” 听到玉之涣提到段明,朝堇鼻子又是一酸,勉强才堪堪忍住。 她这才略略理解了,方才玉之涣说的那番千万不要爱上一个人的言论。若是段明没有遇见她,没有爱上她,该有多好?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她,就是段明的劫。 她深吸了一口气,道:“计划很好,既如此,我们便各自行动吧。” 洛奕尘道:“此事事关江山社稷,还望玉掌门和朝堇姑娘多费心了。我在山上已逗留许久,也是时候该下山了。” 朝堇站起身,有些忧心地望着他。段明的原计划里是没有他的,但既然他来了,他们便将计就计,将洛奕尘推出去,做他应该做的,但同时也是最惊险的一部分。洛奕尘分明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私心,但他什么也没说。,岂因福祸避趋之,这大概就是从军之人最简单也最坚定的信念了吧。 “洛将军,一切小心。”她不由得说道。 洛奕尘回身对着朝堇笑了笑,道:“多谢朝堇姑娘关心。” 他身着白色深衣,手握银白长枪,长身玉立,几缕发丝随着他的动作从额角散落,他的眉眼分明还是少年的模样,眸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因为那股视死如归的信念而迸发出强大的气势。 玉之涣的眼睛有一瞬间的闪亮,但随即又黯淡了下去。 “阿堇,你留在山上,照顾好你嫂子和其他人。”玉之涣道。 洛奕尘下山之后,下一步就该轮到他了。这般岁月静好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朝堇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 沐琴笙抱着孩子从殿外走进来,道:“你放心去,孩子有我照顾。” 孩子已经有五个月了,长得粉雕玉琢,玉雪可爱。此刻哭着往玉之涣怀里扑,直哭得几人心碎。 “别这样,别这样。”沐琴笙无力地哄着孩子,也劝慰着玉之涣,“我等你回来,一定要回来。” 玉之涣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沐琴笙和孩子,哽咽着道:“阿笙,对不起,对不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六十一章 阋墙 安置好家人,玉之涣孤身一人下了清凌峰,径直往青州北城门而去。到了城门口,守卫的士兵却将他拦住了。 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兵长枪一挥,挡在他的身前,道:“马上要打仗了,你做什么去?” “去送死。”玉之涣认真地笑道。 那位小兵一愣,呵斥道:“你开什么玩笑?现在青州戒严,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出入,你回去吧!” 玉之涣指了指城门外,道:“外面那位,是我的师兄,我去杀他,解青州之围。” 那位小兵略思索了片刻,恍然大悟道:“原来是玉修门的玉掌门,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勿怪!” 玉之涣连忙一把扶住他,道:“是我管教无方,拖累你们了,我受不起这一拜。” “诶,掌门高义,我们还是有所耳闻的,值不值得我们这一拜,全在我们心中,只是你就这样一个人去,不要紧吗?” 望着那位小兵担忧的眼神,玉之涣宽慰道:“你放心,即便是死,我也要与他同归于尽。” 玉之涣望了望几人高的墙头,道:“城门还是不要开了,我从上面走。” 上面?几个守城士兵都围了上来,面面相觑。 只见他猛一运力,纵身一跃,双脚落在垂直的城墙上,竟平平地沿着城墙上去了。他绛紫色的身影迅速没入暗沉沉的夜色,转瞬间就看不见了。 几位小兵对视一眼,朝着他离去的方向齐齐一拜,目光中充满了敬畏和惋惜。 甫一落地,便有几位清阳峰弟子发现了他,他们很多都是新招进来的弟子,并不认识玉之涣,见有人出城便毫不犹豫地攻了上来。 “慢!”幸而还是有一两个弟子认出了他,一时也不知作何打算,只是先拦下了别的弟子的动作。 “在下玉修门第五十八代掌门玉之涣,求见玉彦棠。” 为首的弟子使了个眼色,便有人跑回去通报。 玉之涣抬眼望去,只见玉彦棠的营地建在数十丈外,密密麻麻足有上万个营帐,已是午夜,依然灯火通明,到处都有人巡逻。清阳峰有多少弟子他是知道的,即便后来又新招了一些,但也绝对不可能有这么多。玉彦棠必定是与人勾结了。 他的胸中生出巨大的愤懑之气,多少年了,这样的情绪只在他当上掌门那一夜有过。过去是因为玉彦棠,现在依然是,自始至终,他的敌人都只有玉彦棠一个。可玉彦棠,却可能已经不再将他放在眼里了。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夕阳如血的夜晚,外出办事的师父突然满身是血的被弟子背回来,一回来便只单独传唤了他一个人进房议事。即便是已经气息奄奄,师父依然不减为师的威严。他高坐在上首,面容暗沉难辨,一身血衣被一条毛毯随意地掩盖住,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血。玉之涣跪在下首,却惶恐地低下了头,后背渐渐沁出了汗水。 师父缓缓地开了口:“你和阿棠都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是一直把你们两个和堇儿都当成是我亲生的孩子,也自问待你们两个是一样的,奈何人终究是有别的,论才能,论武功,阿棠都胜出你许多,所以我的意思是,让阿棠继承我的掌门之位。”他一口气说了许多,便觉得有些气力不济,停了下来。 玉之涣的心嗵地一下狂跳起来,师父这样说,便是自知已经药石罔顾了。他蓦地抬头,膝行到师父脚边,看着血渐渐浸透了厚实的毛毯,漫到了他的膝下。他惊呼道:“师父,别丢下我,我去给你找大夫,一定治得好的,你等着我,我马上回来!” 他跌跌撞撞地起身要出去,却被师父一把摁住了肩头。他也不知将死之人竟会有这样大的力气,只得无力地伏在师父膝上,无声地痛哭了起来。 “我刚才说的,你意下如何?”师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强撑着问道。 浓重的血腥味刺激得他头疼,他慌乱无措,茫然地跪坐在地上。良久,他才故作镇定地道:“师父的决定,自然是好的。” 师父缓缓地松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你便退下吧。” 他抬头去看师父,眼睁睁地看着师父一口气缓缓地吐了出来,之后便再无动静。 那一刻,他的心中纷乱如麻,一瞬间转过了几百个念头,却依然不知如何是好。师父崩逝,师弟即位,似乎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除了悲痛于师父的逝去,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大汗淋漓地推开门出去,自然有好事的弟子上前来打听,他却只是无力地笑笑,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他在房里坐了一夜,想了一夜,最终做出了决定,这掌门之位,他势在必得。 于是,师父葬礼上,他自称有师父遗命,让他继承掌门之位,没有弟子提出异议。即便是玉彦棠,也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后来玉夫人带着朝堇离开,临走之前只留给他一句话:“但愿你师父的决定没有错。”只这一句话,便让他再次汗湿重衫。 那天晚上其实过得很漫长,但回忆完这些只花了短短一瞬。他握紧了手中的青凝剑,在弟子的指引下往玉彦棠的大帐走去。 玉彦棠并没有迎出来,只是端坐在大帐上首,神情傲慢而嘲讽地看着他。 “师兄,你终于来了,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玉彦棠笑着道。 玉之涣静立在帐门口,也笑道:“多谢师弟挂牵,若非俗物挂身,我本应早些来的。” 玉彦棠也不恼,只是道:“师兄是掌门,忙些也是应当的,能在百忙之中来看彦棠,我已经很感激了。” 他大力拍开手边的一坛酒,往两个碗中倒去,边倒边说:“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冷月良宵,烽火连绵,我们若不开怀痛饮一番,倒真是辜负了。你说呢?” 说完,他端起其中一碗,竟直直地掷了出去,酒碗裹挟着巨大的内力袭向玉之涣。玉之涣脸色微微一变,伸出手去,手掌翻飞旋转,卸去了酒碗大部分的力量,才敢去接。酒碗微微一荡,幸好没有洒出来。 玉之涣低头去闻了闻,赞叹道:“酒香馥郁芬芳,酒色清亮澄澈,应是花雕吧。” 玉彦棠笑问道:“一向只道师兄爱茶,不料对酒也有研究吗?” “我倒是不怎么爱喝酒,只是师弟你喜欢,我总会留心一些。”玉之涣微晃了晃酒碗,抬起头一饮而尽。 玉彦棠的笑意收敛了起来,问道:“你就不怕我在酒里下毒?” 玉之涣一愣,转瞬展颜笑道:“我都自己送上门来了,你又何必使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 “何必说得这么卑微,你敢说,你不是来杀我的?”玉彦棠冷笑道。 “如果可以,我是最不想杀你的人。”玉之涣淡淡道。 玉彦棠轻嗤一声,显然是不相信他说的话。 “自始至终,我都把你当做是我的亲弟弟。你我都是孤儿,今生有缘,还能做一对同姓兄弟,这是上天多大的恩赐!可你看看,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哪还有昔年刚进入玉修门时的半分天真无邪?” 玉彦棠冷笑道:“亲兄弟?抢占功劳,篡改遗命,下毒谋害,这就是你对待亲兄弟的态度?彦棠无福,恐怕消受不起。” “你果然知道了。”玉之涣一愣,问道:“你恨我,你恨我抢了你的掌门之位对不对?” 玉彦棠怒道:“竟是真的如此,我不过随口一问,竟套出了你的真心话。玉之涣,你好大的胆子,师父的遗命你也敢说谎!” 玉之涣颓然道:“是我做的不对。这样,我把掌门之位让给你,你放过青凌峰众人,如何?” “呵呵呵呵呵呵……你以为,你今天站在这里,还能与我谈条件?你以为,我真的稀罕那一座小小的青凌峰吗?你以为,我要的只是玉修门的掌门之位?你错了!我要的,是整个天下!”玉彦棠双袖一挥,高声喝道。 “收手吧,你不过数万兵马,怎么与朝廷斗与其将来身败名裂,尸骨无存,倒不如见好就收。”玉之涣劝道,“玉修门给你,李惟世的事情你都推给我,到时候你拿着我的人头去戴罪立功,朝廷会放你一马的。” “师兄想得还真是周到。”玉彦棠神色阴冷,眸中带煞,“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何必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样。成与不成,那都是我自己的事情,轮不到你置喙!” “既如此,那便没什么好说了。”玉之涣举起右手,青凝剑轻鸣,蠢蠢欲动。 青凝剑是历代掌门佩剑,相传是先祖取漪澜江水底千年寒铁经千锤百炼而成。它不光是掌门的象征,更是无上利器,帮助历代掌门斩妖除邪,肃清门派,立下了汗马功劳。 “我用青凝剑对付你,也算对得起你了。”玉之涣缓缓地道。 玉彦棠面色复杂地望了青凝剑一眼,回身去将给自己的那碗酒饮尽,狠狠地道:“来吧!昔日种种,都在今天做个了断吧!” 忽然不知哪里来了一阵风,吹得两人长发翻飞,衣襟猎猎。 玉彦棠也抽出随身佩剑,寒光一闪,直指玉之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六十二章 温暖 玉之涣当先一剑,直直刺向玉彦棠。玉彦棠微微一侧身,同时腰间长剑出鞘,挡住了玉之涣的剑。霎时间,杀气四溢,血色漫天。 “饮血剑!”玉之涣不由得惊呼。饮血剑是江湖中失传已久的妖剑,剑柄缠绕了一条痛苦扭曲的赤练王蛇,剑身开了两道引血槽,通身赤红,相传是因为已经饮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的鲜血,鲜血留在上面已经洗不掉了。饮血剑妖异非常,锋利无匹,据传有吞噬人心之力。一百多年前,云水庵的静法禅师与当时的饮血剑主姬如玥在漪澜江边大战三天三夜,最终挑飞了姬如玥的剑,饮血剑沉入漪澜江底,自此失踪。没想到,今日这把剑竟落到了玉彦棠的手中。 “师兄好眼力。”玉彦棠笑道。他长剑飞旋,转瞬间已经攻出了一十八招,逼得玉之涣连连招架。 两把剑,一赤一青,在空中频频相击,纠缠舞动,剑气环绕,煞是好看。 玉修门的剑法,最为人所称道的就是“七十二连。”顾名思义,就是它一共有连续的七十二招,招式环环相扣,连贯自如,一招不中,还有紧接着的下一招,而一旦你中了这其中任何一招,后面的几招便再难抵御。但它练的难度也极高,一般都是先将别的剑法练熟,在玉修门中拔得头筹,才有机会被选为嫡传弟子,开始学习“七十二连。”两人都是自幼天赋过人的孩子,被玉泉掌门一眼相中,才带回玉修门学习剑法。玉之涣是他们那一批弟子中最快通过考核,拜玉泉为师的人,所以他是大师兄。而玉彦棠,却是擅自改了玉修门剑法中的一个招式,被玉泉看出他的天赋异禀,破格选为二弟子。自此之后,除了朝堇,玉泉便再也不曾收过别的弟子。朝堇比他们要辛苦的多,除了要学“七十二连”,还要跟着玉夫人学归氏的轻功、剑法等。而他们两个,却是一门心思学“七十二连”,都已练至顶层。 此时此刻,他们用的是同样的招式,踩的是一样的步法,仿佛只是年少时初学了几招,便兴奋得互相对练,可是他们的神情,却分明已经不似少年时,眼中再没有少年热血,赤诚无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变化的呢?玉之涣已经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玉彦棠不知从哪天起,突然变得沉默,眼中满是阴鸷,剑意也越来越狠辣,他开始缠着师父学更多的剑法,进度远远超过了自己。玉彦棠甚至开始长期流连于门中的藏书阁,对一些怪诞荒谬的剑谱心法看得津津有味。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玉之涣的心中开始有了阴霾,自小聪慧过人的他,却因为总是打不过师弟而被同门指指点点。他也日渐沉默下去,只埋头苦练剑法,可是不管他怎么努力,与师弟的差距却越来越大。他开始惶恐,开始自卑,开始认命,直到那个血色的夜晚到来。 今天,他们摈弃了其它剑法,像是都一致决定,要用“七十二连”分出胜负。不知是因为现如今的情势,还是为了争年少时的那一口气。 两个用相同招式的人比剑,能分出胜负吗? 也许是能的。 不过是一刻钟的时间,玉彦棠大喝一声,欺身上前,长剑猛地一划,便在玉之涣的手臂上划了一个口子。玉之涣吃痛,却依然紧握青凝剑不放。还好他熟稔于七十二连的每一招,知道玉彦棠接下来会从另一个方向进攻,被剧痛逐渐麻痹的神经硬生生生出一股力气,格开了玉彦棠攻来的下一剑。他“蹬蹬蹬”地后退了三步,右手摁住伤处喘着粗气。 “师兄,过去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丝毫长进。我是不是早在五年前就告诉过你,剑法要学会变通,不要老是死守着那一套老规矩。”玉彦棠满意地看着饮血剑上新添的血迹,不屑地嘲讽道。 “要学剑法,先学做人,坚守本心,不忘根本才是最要紧的。”玉之涣看着那把越发妖异的饮血剑,眸中现出几分忧色。 “迂腐。”玉彦棠嗤笑道,“不知道你这些大道理,今天能不能救下你的性命。” 玉彦棠挽了个剑花,又攻了上来。 方才的“七十二连”只用到第五十八招,便已经被强行打断。玉彦棠一声冷笑,竟生生从第五十九招起势,接上了方才的动作。 玉之涣皱紧了眉头,剑柄在手中转了一圈,剑身反向,又一次与饮血剑撞在一起。两股巨大的力量反弹回手上,竟生生地将二人的虎口崩裂了,鲜血沿着手背留下来,滴落在泥泞的土地上,晕开两朵凄艳的花。 “你这是什么路数?”玉彦棠眸中闪过一丝讶色,冷声问道。 “入门第一课,剑的三种基本握法。”玉之涣将剑柄又在手中转了两圈,换回了最常用的姿势。 “故弄玄虚。”玉彦棠冷声一哼,见玉之涣变招,索性也放弃了“七十二连”,换了他最喜欢的“极天刺”,若是一剑刺中,配合饮血剑上深邃的引血槽,可令伤口形成巨大的撕裂伤,鲜血便很难止住了。 玉之涣却换回了“七十二连”,与玉彦棠不同的是,他又从第一招从头开始了。 玉彦棠不屑地疾冲上前,避开了玉之涣的剑,狠狠地一剑扎在了玉之涣的肩头。 玉之涣闷哼一声,痛得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他无力地看着鲜血迅速地流出来,浸透了他的绛紫色深衣,形成了一种难看的猪肝色。这一剑比刚才那剑要伤得重得多,若非是扎在左肩,他恐怕已经没有还手之力了。 “说你蠢你还真把自己当傻子了。”玉彦棠猛地拔剑,带出一串血珠,他退后几步,拿剑指着玉之涣的咽喉,“你输了。” “我本就打不过你,从前是,现在也是。”玉之涣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因疼痛而缩紧的身躯越发显得单薄,他吃力地道:“我这次来,本就是为求死。还是那句话,掌门让给你做,我只要你放过玉修门所有人,然后退兵。” “丢不丢人,你丢不丢人?”玉彦棠啧啧叹道,“堂堂掌门,就亲自过来送死,说出去,不知要笑掉多少人的大牙。” 他索性收了剑,晃着手指嘲笑道:“我也还是那句话,你没资格和我谈条件,你的命,没那么值钱。” “那么,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起兵吗,阿棠?”玉之涣突然抬起了头,认真地看着玉彦棠问道。 这个熟悉而遥远的称呼让玉彦棠恍惚了片刻,他的眸子一黯,身子也僵硬了起来。 “你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这话不错,我确实对你的关心不够。”玉之涣上前几步,又道:“那么现在,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知道你的过去,你的痛苦,你的梦魇。也许,还会有别的办法解决呢?” “闭嘴!”玉彦棠额头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怒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知道我的过去?像你这样天真迂腐的人,只能活在阳光里,又怎么会知道脚下的泥泞中,挣扎着多少求生的人?” 玉之涣也不恼,只是道:“阿棠,你知道我的身世吗?我被师父捡到的时候,已经记事了,我其实是记得自己的家在哪里,记得我的父母长什么样子的。后来我偷偷回去过一次,却见他们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坐在一起,我的父亲抚着我的兄长的额头查看他的功课,而我的母亲坐在一旁为他们织毛衣。我见过很多很多被遗弃的孩子,他们有的身有残疾,有的是因为家里贫穷,有的是因为只想要儿子。可我的父母遗弃了我,我却不知道是为什么,没有我的日子里,他们也过得很开心。那一刻,你知道我有多恨吗?”玉之涣的眼睛红得可怕,声音凄厉而悲愤,他望着自己的双手,无力地跪下了。 “我冲进去问他们,为什么要抛弃我,他们分明认出了我,却像是望着这世界上最可怕的恶魔。他们缩在一起,跪倒,求饶,却始终不肯告诉我,为什么要抛弃我。”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道:“我杀了他们。” 这段沉重的往事,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人讲起过,像是一个被重重织就的巨茧,被他掩藏在心底,一丝一毫都不曾吐露过。即便是玉彦棠听了都心中暗暗震惊,一向温和有礼的玉之涣竟然曾经造下过这样的杀孽,对象还是他的亲人。 “师父非我亲生父亲,你我也没有任何血缘,可是你们对我却远比我的父母兄弟要对我好。看到他们咽气的那一刻,我突然想通了。他们早就不再是我的父母兄弟,我的亲人,只有你们。”玉之涣深吸了一口气,惨笑道:“人都是向往温暖的,没有温暖,便如坠寒冰地狱,会疯掉的,不光会毁了别人,还会毁了自己。” “你到底想说什么?”玉彦棠不耐烦地问道。 “我知道你心里很苦,我也隐约猜到了是跟你的身世有关。但是,不管你有什么样的过去,我也不管你要如何对付那些有负于你的人,我只希望,你是一个还能感知温暖,向往温暖的人。别伤及无辜,别泯灭良心,别放弃你仅剩的温暖。” “够了!”玉彦棠大怒,剑光暴涨,“轰隆”一声,他的大帐被他暴怒中的一剑劈成两半,四周的椽柱纷纷倒塌,露出大帐中的两个人。一个站着,手中的长剑还在滴血,一个跪着,胸口被划开一个老大的口子,深可见骨,鲜血纷纷涌了出来。 “把他给我扔回城里去。”玉彦棠嫌恶地看了玉之涣一眼,对听到动静过来的弟子吩咐道。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一个人影忽然走了过来,平静地看了一眼被拖走的玉之涣和他身下那条长长的血痕,笑道:“玉堂主有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六十三章 永夜 来人全身上下都被一个漆黑如墨的斗篷包裹着,巨大的帽子垂下来,盖住了整张脸,只在偶尔有风吹过时才露出他棱角分明的下巴。那个下巴上已经长出了密密麻麻的胡茬,令他看起来沧桑而落魄。但他的腰板却是挺得笔直的,立在春夜的寒风中岿然不动。他嘴唇轻抿,抿出一个轻轻浅浅的笑容,问道:“玉堂主好像受伤了啊?” 玉彦棠愣了愣,身子突地一颤,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的右腹也被划了一道,是极细极薄的伤口,所以此刻伤口也才后知后觉地流出血来。这样的伤口,分明是被剑身薄而锋利的青凝剑所伤,但他竟丝毫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被玉之涣刺中的。他皱着眉头捂住了伤口,问道:“阁下,是来看戏的?” “倒也不是。”来人摇了摇头,笑道:“只是眼下,不知道玉堂主能不能撑得住?” 玉彦棠冷冷地哼了一声,对身边的弟子道:“带这位客人去营帐休息。还有,再给我搭一个帐篷。”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人好整以暇地抱胸看着玉彦棠走远,才抬眼望了望今夜的月色,冷月如霜,寒星如豆,漫天弥散的雾气将所有的一切都遮掩得看不分明,细细望去,竟发现朦胧的月光中带着丝丝的血红色。 这是流血的夜,杀人的夜。 空中分明弥散着浓烈的血腥味,不知是玉彦棠的,还是那个被拖走的紫衣男子的。 他的身子微微一侧,望向那个紫衣男子消失的方向,掩藏在斗篷帽里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从斗篷帽中露出的半张脸白皙而细腻,与他满脸的胡茬显得分外得不协调。他的唇本是极薄的,此刻收敛了虚伪而客套的笑意,只剩下一条纤长的细线,冰冷得令人不寒而栗。 他任由弟子带着去了附近的一个帐篷,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品茶。昨夜的宿醉令他的头还在隐隐作痛,他便支着头,轻轻地揉着,等着玉彦棠的到来。 玉彦棠很快包扎好伤口,换了身墨蓝色的深衣,腰间松松地系着,便走进了他的帐篷。 “如今只有我们两人,阁下可以露出真容了吗?”玉彦棠也不绕弯子,直言道。 “这是自然。”那人随意地抬起手,便取下了斗篷的帽子,转过身来笑看着他。 玉彦棠一见,顿时堆起了满脸的笑意,道:“原来是李大人,久仰大名,未曾一叙,实在是遗憾。玉彦棠见过李大人。”说完他便跪了下去。 “诶……”李慕华立刻虚扶了一把,笑道:“玉堂主客气了,来日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谈,总是这么拜来拜去的怎么行呢?” 玉彦棠闻言,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也不再多礼,在另一个位子上坐下了。 “李大人漏夜前来,所为何事?” “本是有些事的,只是今夜有幸目睹了玉堂主的绝世剑法,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左右这事也不是很急,不如明日再谈也不迟。”李慕华笑道。 “不过是些门派俗务,让大人见笑了。” “玉堂主……为什么不杀他?”李慕华微微倾了身,一脸玩味地望着他。他分明是认识玉之涣的,宦海浮沉多年,这江南道但凡叫得上名号的,他都认识。可他浑不在意,仿佛只是在讨论一个籍籍无名的末等弟子的生死。 玉彦棠也仿佛不在意这些,只是淡淡地笑道:“他还不值得我亲自动手。” “虽不值得,但留着他,迟早会坏事的。”李慕华提醒道。 “多谢李大人的好意,我会注意的。” “行。夜已深了,玉堂主早日回去休息吧,我便不送了。”李慕华揉了揉额角,打了一个哈欠,道。 玉彦棠嘴角勾出一个残忍而嗜血的笑意:“长夜漫漫,李大人真心舍得等到明天?” 李慕华也笑道:“我想看到玉堂主的诚意。” 玉彦棠摆摆手:“一个李惟世,还不够吗?” “诶……李惟世可是自己跳下去的,如今又生死未知,这可不能算。”李慕华不肯买账。 “在世人眼中,他已经死了,那么他就是死了,你说对吗?” 李慕华看着他的眼睛半晌,笑出声来,一脸的胡茬都随着他的笑放肆地抖动。他道:“我就喜欢和聪明人讲话。” “那么,李大人又为我带来了什么惊喜呢?” 李慕华双手一震,一股劲风喷薄而出,吹起了帐篷厚厚的帘子,露出外面的十里连营,万堆篝火。 “天下。”李慕华淡淡地道。 玉彦棠一愣,也跟着笑了起来,道:“李大人可真会开玩笑。” “江南道二十万兵马,任你差遣。”李慕华做了个手势,道:“可比你手下那些破落藩王的散兵游勇强多了。” 李慕华花了一些时间做调查,又和上官珏的情报互为交换,终于查清楚了玉彦棠的军队中那些朝廷正规军是什么来路。万幸的是,不过都是些已经没落的贵族的兵马,除了那身还印着永朝徽记的盔甲,似乎已经和朝廷没什么关系了。虽不知道他们是为什么为一个江湖人士卖命,但区区散兵,已不足为惧。 “李大人可莫再戏弄玉某。”玉彦棠显然是不信,只道,“若无朝廷明诏,即便是有兵符,也最多调动五万兵马,何况兵符现下下落不明,你如何调遣得动二十万兵马?” “谁说兵符下落不明了?”李慕华笑道,“玉堂主遍寻无果,那是因为,它在我的手里。来,喝茶。” 李慕华看到玉彦棠的眸子瞬间变得锐利了起来,忙笑着给玉彦棠倒了一杯茶。 “不敢不敢。”玉彦棠忙双手接过,低头道谢。 “彭州、闽州、徽州、旸州,我都安插了自己的人,只要我一声令下,杀人夺权不过是说话间的事情。再加上青州的,说二十万那都算少了。”李慕华笑得恣意畅快。 玉彦棠心中震惊,十年筹谋,到头来竟比不过眼前这个看着俊逸清贵、淡看红尘的人。到底是李慕华掩藏得太好,还是自己太稚嫩了?若按照李慕华的说法,他几乎能毫不犹豫地确定,只要李慕华想,根本不需要和他合谋,半壁江山都唾手可得。那么他又是为了什么,漏夜前来与他共商大计呢? 他想了想,又迟疑地问道:“那……睢园那位?” “你说上官珏?”李慕华不屑地笑了一声:“他是个病秧子。” “那可未必。玉彦棠忙道:“我和他交过手,他可绝非善类。” “你放心,当朝皇帝育有九子,个个不是省油的灯,老皇帝猜忌心重,十分不放心他们,即便是病弱如上官珏,身边也布满了眼线。这种跟兵权有关的事情,他不敢轻举妄动的。” 玉彦棠笑道:“李大人当真是不出门便可知天下事,连这等皇室秘闻都能窥得。” 李慕华抿了一口茶,谦虚道:“过奖了,要做大事,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他突然探身过去,一脸笑意:“而且,他最近看上了一个姑娘,五迷三道的,哪还顾得上这些。哦对了,那姑娘还是你们玉修门的人,听说是叫什么堇的。” 玉彦棠顿时目光中透出一丝恨意,冷笑道:“那丫头,可不好对付。” “是啊,听说追了一年多了,连命都搭进去几次,那姑娘还是不冷不热的,这不,昨天又一声不吭地走了,闹得上官珏火急火燎地,什么事都没顾上就追了出去。” 两人就这么愉快地聊起了当朝六皇子的八卦。 “竟还有这等事。”玉彦棠奇道,“这等又冷又硬的臭丫头有什么好,倒能让我们尊贵无匹的上官珏失魂落魄?” “谁知道呢,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李慕华嬉笑道,“何况她毕竟是玉夫人的女儿,虽然现在还没长开,将来也必定是绝色倾城的,倒也不算委屈了上官珏。” “说起绝色倾城,我倒觉得还是李大人身边那位阿纨姑娘,明艳动人,性情又和顺,李大人艳福不浅啊。” 听到玉彦棠提起阿纨,李慕华笑容更深,烛火映照下的面目轮廓都仿佛柔和了许多,眸中也染上了一丝暖意。他笑道:“堂主何必艳羡他人,听闻雾柳堂堂主玉滟对你一片痴心,她模样生得好,武功又高,对你的大业也有助益,夫复何求啊。” “玉滟?”玉彦棠淡笑道,“不过是个棋子罢了。” 李慕华收敛了笑意,道:“等有了江山,要多少美人都唾手可得,若是这个不合意,再找便是了。像上官珏之流,老吊死在一棵树上,能成什么大器。” “此言得之。”玉彦棠朗声笑道,“既如此,上官珏倒也不足为惧。那李大人又何必要与我共事,独自起兵也未尝不可啊?” “诶……”李慕华一声长叹,“纵我有天下棋局,如今却被你围死这一方小小的城池中,便如被踩住了七寸的长蛇,能有什么作为?再说了,即便拼死一战,也不过是争个两败俱伤,白白便宜了他人,何苦呢?” 玉彦棠心中初定,又问道:“那李大人……要什么?” “我?”李慕华笑了笑,用手指沾了一点茶水,在两人中间的黄花梨矮几上正中央画了一条细细长长的线。 二分天下。以李慕华的兵马和手段来看,这个要求倒也不算过分。 玉彦棠也笑:“李大人不怕委屈?” “我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了,北方冬天太冷,我怕吃不消。”李慕华指了指自己鬓边细细密密的白发,“不过三十五岁的年纪,已经有白头发啦。我要求也不高,漪澜江以南全部给我,权当是给我留个养老地就是了,如何?” 玉彦棠心中冷笑,找这种拙劣的借口,只为了要最为富庶安宁的江南道,真当他是傻子吗?不过话说回来,正因为他表现出的这般野心,倒显得他的投诚有几分可信了。 “大人正当盛年,何必说这样丧气的话?”玉彦棠安慰道,“不过大人既然要江南,那北方十三道,我可就笑纳了。” “好说好说,我只希望堂主能相信我的诚意。不过,堂主既然要起兵,总得有个说法,乱臣贼子,万世骂名,我可消受不起。”李慕华道。 “这个你放心,要不了多久,李大人就会得当你想要的答案。”玉彦棠笑得气定神闲,胜券在握,却是一字一句都不肯透露。 李慕华望了他许久,终究还是没有等到他再多说一句。 他的心中暗叹,木已成舟,骑虎难下,这万世骂名,他已经背定了。只盼着史笔如刀,割在他身上的时候,能给予他最后的温柔与哀悯,也不枉费他这一番舍身饲虎,杀身成仁。 “好吧。”李慕华起身,“既如此,我便回去了,后面的事情,我会找可靠的人与你来详谈。” “夜已深了,大人不留宿一晚再走?” “不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李慕华留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整了整衣襟便走了出去。 再过一个时辰,天边就会微微泛白,露出朦朦胧胧的日光来。长夜将尽,旭日初升,本该是充满了光明和希望的,但他一生中能见到的最好的阳光,大约也就是在今日了吧。他依依不舍地望着天际,一步步往青州城门走去,只盼着回去的路再长一点,脚下的步子再慢一点,太阳升起的再快一点。 可这世事哪能皆如人意,他终究没有等到他最后的太阳,只等到了属于他的黑夜。 他身边的副将战战兢兢地等在城门口,一见到城门开启,李慕华慢慢地走进来,便慌不迭地上前说道:“大……大人……阿……阿纨姑娘……出……出事了……” 李慕华蓦地抬头望向他。 那位副将发誓,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可怕的眼神,直至死亡,都不敢再回忆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六十四章 离殇 阿纨本是出城去采药的,因为李慕华这段时间为了围城的事情日夜忧心,鬓边竟长出了几缕白发,她看着实在心疼,便去找曹生磨了半天求了一个乌发养气的方子,只其中一味何首乌,曹生手边一时没有了,想要再取,便要禀报上官珏开库房去拿。阿纨不愿再去求上官珏,想着青州西南莽莽深山或许会有,便一头扎进了大山里。 从白日搜寻到深夜,总算让她挖到了几颗,她小心地将它们放进身后的背篓里,红唇轻抿,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往常总是李慕华逼着她喝药,咳嗽也喝,风寒也喝,伤筋动骨更是不必言说,直喝得她舌尖发苦,眉头都能拧成一个川字,几月未平。这次她回去,定要将那药熬得浓浓的,她还特意找曹生多要了两块黄连,看李慕华这下怎么喝得下去。想到这里,她的笑容中竟带了一丝丝捉弄人的快意。 她望了望夜空,猜想着李慕华此刻在做些什么,如同过去的许许多多个夜晚。为了帮他,她一月之中总有二十天在外头,杀人,夺物,或者调查,总有做不完的事情。但她从不觉得累,每当力竭的时候,她总会想象着李慕华正在倚窗牵挂她,那么即便是爬,她都会强撑着爬回去。那些因受伤而被迫躲在外面不敢回去的夜晚,她便会想,朴言在做什么,会不会和她一样,在想着彼此呢? 虽然大部分时候,李慕华根本顾不上她。为了青州,他已有数月不曾安枕,现下也多半依然在营帐中和诸位将领谋士商讨破城之法,这个她爱上的男人,永远将家国天下摆在第一位,不拘声名,不惧生死,即便是她,也只能放在后头。 但她还是很开心,爱上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怎么能不开心呢。何况这个男人,只属于她一个人啊。相识短短数年,他与她心意相通,悲欢与共,他让她知道究竟被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在他的面前,她可以放肆地欢笑,也可以任性胡闹,不必在意他的想法。他总是宠着她,由着她,他其实不愿她去做那些事情,不愿她的手沾上鲜血。但阿纨固执地想为他做些什么,李慕华都明白,所以他从来不会去约束她做什么,他除了沉默地替她擦药包扎之外,就只会用一种很心疼的眼神看着她。在这样的眼神里,她几乎要沉溺下去,彻底地沉溺下去,忘记自己的使命,忘记自己的过去,忘记这世上所有的纷纷扰扰。 如果不是上官珏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的话。 她的目光顿时幽暗了三分。 “嚓。”突然有什么东西擦过树叶,发出细碎的声音。 阿纨浑身的肌肉顿时紧绷了起来,她毫不犹豫地起身、转头、扬手,几枚银色的飞镖便朝着声音来处飞了过去。 “啊”地一声,一蓬血花飞溅出来,一个黑衣人惨叫着倒了下去。 不够,听声音至少有五个人,可是只有一个人中镖。 阿纨皱紧了眉头,却来不及细想了,因为几个黑衣人已经手执长剑攻了上来。 那把从不离身的红伞被她从腰间抽出,此刻所有伞骨都已变成了泛着冷光的刀刃,在空中旋转着袭向那群黑衣人。 “不自量力。”她冷笑道,身影一闪便来到一个黑衣人身后,袖中一滑滑出一柄刀刃来,瞬间割向那人的咽喉。那名黑衣人捂着伤口抽搐着倒下,同时红伞也再转了数圈之后稳稳地回到了她的手里。 那群黑衣人的攻势被红伞阻了一阻,很快又攻了上来。剑光飞舞,将阿纨重重包围在其中。黑衣人的人数还在源源不断地增加,看来刚才的几位只是来探路的,见这边打了起来,其他在搜山的便都循声找了过来。 阿纨冷笑道:“不过杀我一个小小的女子,值得出动这样大的阵仗。”说话间她指尖那柄不过一指长两指宽的薄刃已经又割开了两个人的咽喉。听到后面风起,她便将刀又用力往后一掷,竟将那人的手掌刺穿,钉在自己的胸口,鲜血四溢,惨叫连连。可她却看都没有看一眼,红伞再一次被她抛向空中,她趁势接过了那人手中因剧痛而脱手的长剑,小小地挽了个剑花。 “告诉我是谁指使的,我便饶了你们。”她一手撑伞,一手执剑,当风而立,红裙猎猎,声音冰冷。 受伤的顾着惨叫,没受伤的却都沉默不语,没有一个人回答她。他们仿佛不怕死一般,又前赴后继地将剑刺向她。 看到人越来越多,阿纨眸光一闪,知道今日大约是在劫难逃了。可即便是死,她也要将他们一一拉来陪葬。 红伞悠悠飞起又落下,仿佛有生命一般,帮着阿纨又杀了几个黑衣人,伞面已经完全被鲜血浸透,让人有些恍惚,这是不是原本是把白色的伞,只是因为常年染血而变成了红色? 忽然,“哗”地一声,一个麻绳做的大网兜头罩下,将阿纨和伞都罩在里面。 阿纨微微挣了几下,心中突然一动,蓦地生出一丝希望来。既然是用网,那他们应该是要活捉了,那么,她便不客气了。 她暗运内力,单手转动红伞,伞沿削金断玉般锋利的刀刃只轻轻一划,麻绳网便四散断裂。 她不屑地轻哼一声,正欲飞身而起挣脱他们的包围圈,忽然风中劲风声起,一条纯蟒皮做的长鞭袭来,阿纨收势不及,被鞭子结结实实地打在她脸上,登时皮开肉绽。 “我劝你老实些,免得再受皮肉之苦。”鞭子的主人冷冷地警告道。 阿纨又惊又怒地望向来人,暗夜里那人的模样看不太分明,但那条鞭子她却是熟悉的。昔日为救李惟世,她曾在清阳峰上见过这条鞭子。 “玉、滟。”这两个字像是她从牙关里硬挤出来一般。 看来,是谁人指使已经非常分明了。 她不由得心中闪过一丝慌乱。如果玉彦棠要对自己动手,那么,李慕华不知已遭到了什么样的不测? 不对,他们是要活捉她,那么应该是要拿自己去威胁李慕华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李慕华应该暂时还是安全的。 想明白了这一层,她用指尖拈了脸颊上的一点血,送到口中,熟悉的锈腥味让她感到安心,她的心便渐渐地沉静了下来。 对不起,朴言,我要让你失望了。 她的脸上慢慢绽开一个笑容,手中长剑猛地一转,便要割向自己的咽喉。 “抓住她!”玉滟大惊失色,失声喊道。 几个黑衣人眼疾手快,飞身扑向她,打落了她手中长剑的同时,也封住了她周身的大穴。 在被绑住带走的时候,阿纨回头望了玉滟一眼。那般仇恨而决绝的眼神,玉滟发誓,这辈子,她都不想再看见第二次。 李慕华一时整个人都有些站不住,跌向一边,还好被副将扶住了。他用力地捂住胸口艰难地喘息了半天,只觉得心痛如绞,仿佛下一刻就要死去。 副将磕磕绊绊地将事情讲了一遍,大意便是阿纨从中午离开便再没有回来,用来传信的鸽子也被人杀死,他们猜到阿纨出事,便一路搜寻,却只发现了一处便是鲜血和尸体的地方。 李慕华的耳朵嗡嗡作响,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副将眼见不好,忙扶着他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一路风驰电掣地驶向山间,到了地方,马车便再也无法前进了。副将只好又扶着他下车,跌跌撞撞地走向群山之中,来到阿纨出事的地点。李慕华看起来已经平静了许多,只是环顾四周,像是在找着什么。最显眼的便是那把红伞了,即便此刻已经残破不全,刀刃也断了几根,但李慕华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他送给阿纨的伞,伞柄上还刻着他们的名字。他弯腰去捡起那把伞,用袖子小心地擦去血迹,赫然便是两个字:“华、纨。”他拿着伞的手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他的脚边到处都是尸体,足有二三十具,全都是身穿黑衣,但他还是无法确定。他将伞收起放在一边,一具具去翻看尸体,直到看清每一张脸,他才确信,他的阿纨不在这里。那么,她会去哪里呢? “啪”地一声,他的脚忽然像是踢到了什么东西,他低下头去看,却是一个背篓,已经溅满了鲜血,背篓中还有几块沾着泥土的何首乌。 “已经问过了,阿纨姑娘去找曹大夫求了方子,说是想治好大人的白发,才来这里挖何首乌的。”那位副将追上来,解释道。 这句话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在李慕华身上又割下一道深深的伤口,可惜的是,鲜血在方才已经流尽了,现在再也流不出一滴来。 “没有找到尸体,应该是被带走了,我们现在还在查。”副将又道。 “不必查了。”李慕华无力地道。 “什么?”副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知道是谁。”李慕华惨笑道。 天边突然下起了细细密密的小雨,像是母亲的手,温柔地抚摸过每一个人的脸,小心地为他们洗去血污。 李慕华抬眼望了望天,直到有雨丝飘进他的眼睛里。他不由自主地揉了揉眼睛,低喃着道:“下雨了啊。” 被他揉过的眼睛赤红如血,有什么东西悄悄地流了出来。 李慕华垂头去捡起了那把伞,一个人撑着一把破旧的红伞,在无边细雨中,慢慢地走远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六十五章 茶寮 永灵三十五年冬,江湖门派玉修门火莲堂堂主玉彦棠深夜偷袭江南道节度使府,绑架节度使李惟世,迫其交出兵符,李惟世宁死不从,坠崖捐躯。 次年春,玉彦棠率部与荆西侯张尹c平威侯宋启成c江湖门派离火宫等合围青州,起兵谋反。同年三月,江南道节度副使李慕华投诚,大开城门,引兵一处。 纵观永朝历史,这段血腥的往事留在史书上的也不过只是寥寥数语。后人根本无法想象,潜藏在这些简单的文字下的,是多少大义和无畏,是多少鲜血和冤屈,是多少权欲横流,是多少恨意织就。 李慕华漠然地盯着那扇青铜铸就的大门,面庞平静,像是突然失去了做表情的本能。有的人,生来就注定是黑色的,在暗夜里独自负重前行,却能带给别人光明的未来。但是没人会知道他的存在。李慕华其实是一个很怕史书的人,他熟读永朝数百年历史,也清楚前朝所有记载在史书上的事件,正因为了解,所以害怕。每一代历史上,总有人身负正义,忠君爱国,也总有人无恶不作,通敌叛国,正义的流芳百世,受人敬仰,奸恶的遗臭万年,受人唾弃。他知道,他马上就是后者了。即便他自小便想做一个忠臣良将,为此十年寒窗苦读,考取功名。可事到如今,谁还会在意一个奸臣年少时候的梦呢? 再过一个时辰,这扇青铜大门便会彻底大开。青州四处城门,每处都有一扇重逾千斤的青铜大门,自青州建城之时便已存在,近千年来,青州城墙久历风雪战火,已毁损倒塌多次,唯有这四扇大门屹立不倒。这一点,但凡稍微了解一点青州变迁史的人都知道。所以其实李慕华如果不开城门的话,以玉彦棠的兵力,想要攻下青州,也绝非易事。但李慕华等不起了,玉彦棠这一招太狠辣,本是清阳峰被围,结果玉彦棠率部从密道撤离,反客为主,反将他们困在青州城中。粮草断绝,消息无通,拖得越久,对他们越不利。所以他决定剑走偏锋,痛痛快快赌这一场,胜,则翻盘有望,败,大不了就开打。李慕华发誓,即便是倾其所有,他也定会将玉彦棠斩于剑下。 陆远机慢慢地踱着步子上前来,道:“准备地差不多了。” 李慕华问道:“玉彦棠那边怎么样?” “已经在暗中重新整队,只等破城缴械了。” “嗯。”李慕华应了一声,又问道:“洛将军那边呢?” “洛将军心中有数,必要时我会予以帮助,请大人放心。”陆远机答道。 李慕华负手而立,幽幽地道:“以后这里,就全靠你们了。” 陆远机听了这仿佛交代后事般的话语,却依然没什么反应,只是平平地道:“我等你回来。” 这样天真的话,从一个老谋深算c谨慎持重的人口中说出来,显得是那样的不协调。 其实他们都知道,李慕华回不来了。 但没有人舍得戳破这个美丽的肥皂泡,他们只是相视而笑,仿佛李慕华只是出去巡游,春意烂漫,山花争艳,大好春光尽收眼底。 此时此刻,坐在青凌峰山脚下一处茶寮内的上官珏却愁眉不展,只是端着茶杯枯坐,手中茶水一杯借着一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在借酒消愁。 他很发愁,很迷茫,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按照计划,关于青州的所有战事他都应该置身事外,所以大营他是回不去了。原打算是想把朝堇追回去的,可惜在青凌峰他吃了一个闭门羹,在想出办法来之前,他也没脸再上山去。所以他在山脚下盘桓了数日,不敢上去,也舍不得走,进退维谷,横竖是错。 茶寮的老板已经认得他了。来这里喝茶的人本就不多,且都是一些游子浪人,剑士侠客,这些人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穷。所以如上官珏这般衣着华贵c气度不凡的,总是格外打眼。何况上官珏已经连续在这里坐了半个月了,每天什么也不做,只点一壶茶,闷头苦喝。老板悄悄给他换了几种茶,他也没什么反应,仿佛喝的都是同一种味道。 偷偷打量了这个神秘的客人半个月了,今天老板终于忍不住了。他接过小二手里的茶,亲自送到上官珏面前的桌上,顺势在桌边坐了下来,一脸关切地问道:“这位客官,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上官珏听到动静,回过神来,答道:“烦心事倒是有不少,可惜能为我解惑的却一个也没有。” “哦?”老板来了兴致,一脸好奇地凑上前去问道:“说来听听,或许我能帮到你呢?” “你对青州现在的形势怎么看?”上官珏好笑地望着老板一脸八卦的表情,冷不丁问道。 “呃”老板噎了一噎,不知他是真心想问,还是存心捉弄他,也不介怀,坦然道:“青州现在是岌岌可危,援兵不到,主将不动,拖得越久,越难翻盘,再这样下去,不出一月,青州便完了。” “那你倒说说,应该怎么做,才能解青州之围?”上官珏又问道。 “玉彦棠那小子,不成气候,拉拢的都是一帮乌合之众,你若真存心想突围,就该各个击破。”老板认真地道。 上官珏失笑,掩饰道:“我不过一介平民百姓,随口问问而已,突围那是上头的事,怎么轮也轮不到我们操心啊。” “这话是不错。”老板也笑道:“我也不过随口那么一说。” “老板在青凌峰下办了几年茶寮了?应该对玉修门之事了解不少吧。”上官珏手中拈了一张银票,沿着桌面一点点滑到老板面前。 老板见状却是一惊,忙辞谢不受,口中连连道:“使不得使不得。” “我在这里叨扰多日了,怕也影响了老板不少生意,这点钱权当是我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吧。”上官珏淡淡道。 老板见状,也不再推辞,乐呵呵地问道:“小老儿在这里卖茶也有三十年了,对玉修门的事情不说全知道,但也多少知道一些,客官想问什么?” “随便说点什么吧,我就听个乐。”上官珏也不敢贸然露底,左右他现在有的是时间,就当是听个故事了。 “好吧。”老板清了清嗓子,摆出了一副长篇大论的架势,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这话还得从小老儿三十年前搬到青凌峰下开始讲起,那个时候,前任掌门玉泉都还只是一个小毛孩子,整天光着腚满山跑” 上官珏难得地展了笑颜,阳光透过破了几个口子的顶棚照进来,正好照在他握着茶杯的手上,让他冰冷无觉的双手仿佛也有了一丝温度。 三十年啊,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那个时候,他们这一群人,都还没有出生,谁能料到,三十年后会有这么多野心勃勃的人出来搅弄风云,他们也无法想象,三十年前的江湖庙堂,分别是怎样的盛景。只有通过这些亲身经历的人,他们才能觅得只字片语的真相。 他津津有味地听着他的未来岳丈的童年糗事,听得分外开怀。素闻玉修门前任掌门玉泉端正持重,温厚寡言,想不到童年时候的他也不过是一个淘气捣蛋的小魔王,今天爬树掏鸟蛋,明天放火点厨房,为此也挨了不少打。后来到底是怎么成长为一个合格的掌门的呢? 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也不知道算不算童年。记忆中,他的过去一片荒芜,什么也没有剩下。透过微小的时间缝隙,他能依稀看到一个单薄无助的少年,彷徨在波涛汹涌的权利旋涡中,想要磨出锋芒,又只能拼命隐藏,想要一副冰冷的心肠,却偏偏手软狠不下心。他跌跌撞撞c磕磕绊绊,终究还是被一种叫做时间的东西打败,变成了如今面目全非的模样。 老板讲完了玉泉,又开始讲玉之涣。要讲玉之涣,就必然要讲玉彦棠。一门三弟子,比之前代,着实单薄了不少。玉泉厌倦了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所以收的弟子也少。可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斗的惨烈。除去被玉夫人强硬拉走不掺和其中的朝堇,玉之涣和玉彦棠的斗争持续了十年。即便是后来玉之涣当上了掌门,这种争斗也始终没有停止。直到现在,玉彦棠站出来,摆明了告诉世人,我要的不是玉修门,而是整个天下。 玉之涣是个乖孩子,他总是没什么脾气,人家笑话他,他也不生气,人家欺负他,他也不还手。他只是一板一眼地照着师父的要求刻苦学习,在同龄人眼中不受待见,在各位师父长老的眼中却是个难得的好孩子。要说为人所知的出格事,那也就只有强娶沐琴笙一桩了。沐家主专横,看不上他的出身,也看不起他的性格。他中意的是当时钟家的长子钟纳卓,钟家也有意,都已到了问名的阶段,可玉之涣不管不顾,单枪匹马闯到沐家庄,求沐家主将女儿嫁给他。沐家主自然是不答应,勒令家丁将他打出门去。玉之涣只问了一句话,问的是沐琴笙。他说:“阿笙,我无法保证你嫁给我一定会比嫁给钟纳卓幸福,毕竟每个人对于幸福的评判标准不一样,但是,我能保证,你想要的幸福,我一定都会给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我?”沐琴笙躲在屏风后面,看到他被打得遍体鳞伤,早已哭得不成样子,此刻见他这样说,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她也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姑娘,一个人跑到钟家庄去,劝说钟家退婚。钟家长子没想到竟还有这么一出,他素来傲气,也不愿娶已经心有所属的姑娘,便痛痛快快地退了婚。只有沐家主依然介怀,坦言要与她断绝父女关系。沐琴笙便孤身一人嫁到了青凌峰。这些年,背后说沐琴笙坏话的人依然不少,私定终身c退婚再嫁c忤逆父母,桩桩件件触到世人的逆鳞。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沐琴笙过得很幸福。 这些事情,上官珏倒都有所耳闻,但他没有打断茶寮老板的原因是,他对玉之涣抱得美人归的方式很感兴趣。可惜听完之后,他失望地耷拉下了脸。这一切归根到底,是因为沐琴笙是爱着玉之涣的。可是朝堇呢?他不知道。 老板讲得有些累了,停下来喝了一口水,又开始讲朝堇。 谁知他刚张嘴,忽见一个白衣男子缓缓地从长街尽头走了过来,他一时竟忘了呼吸,更别提讲话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灵涯逝者录》正文 第六十六章 墨兰 长长的小路荒草丛生,只在中间被人踏出了一块稍显平整的路面,夹杂着几个草丛,潜藏着几个水坑,幸好走过这里的人都是风尘仆仆,衣衫粗陋,倒也顾不上被水坑溅出的泥点子弄脏的衣服。只有那位白衣男子不一样,在一堆深褐色c藏青色或者焦黑色的短打装扮的行人中,他一身白衣,衣袂飘飘,像是一只误入鸡群的凤凰,不由自主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走得很慢,如闲庭阔步,如踏青赏春,缓缓地朝着这个茶寮走过来。他的目光悠然而渺远,仿佛天地万物都空茫无形,只余他一人一般。小草温柔地拂过他的鞋面,为他留下了一些温柔的痕迹,他低了头,看了看,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待到走得近了,人们才发现,原来这位公子并没有他们原先以为的那样清贵无暇,出尘绝艳。他的模样自然是长得好的,纤眉凤眼,秀鼻高挺,红唇娇艳,分明是个美丽的女子模样。但看他的骨骼经脉又分明是个男子。男生女相,有人说是贵不可言,后福无穷,也有人说是天生苦命,命途坎坷,这些本无定论。可惜的是,他的右眼下有一颗嫣红如血的痣,为他平添了三分妖异。眼下泪痣,本为不详,更何况是红痣,在永朝按照惯例,这种孩子初生时便是要被投入水井中溺死的。众人看清他的容貌,有的人避之不及,捂着鼻子躲得远远的,仿佛他已经十年不曾洗澡一般,有的人暗暗惋惜,心疼他不知遭遇过多少的苦楚,有的人则是冷眼旁观,只当做是看个热闹罢了。 一位蓄着落腮胡子的彪形大汉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近他,待到走到他身边时,不知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的,大汉的胳膊狠狠地撞在他身上,撞得白衣男子一个趔趄,酒壶也碎了,碎片酒液溅了两人一身。 “走开!二刈子,离老子远点!”大汉骂骂咧咧地又推了白衣男子一把,心中还不解气,待要凑上前来细看,一双朦胧的醉眼努力睁大,才看清那颗娇艳欲滴的红痣。大汉的酒顿时醒了一半,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是” 忽地从远处飞来一颗小小的石子,重重地打在大汉的膝弯处,在场的众位虽都为练家子,却几乎没有人察觉。大汉痛得腿一抖,四处望了望,心知不好,忙朝着白衣男子做了个手势:“得罪了,我走了,走了。”说完便逃也似的走了。 白衣男子也不介怀,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略擦了擦酒渍,便沿着原先的路线继续往前走。 等到走到茶寮里,他略看了看,便在上官珏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对着一旁的老板道:“老板,给我来一壶明前龙井。” 老板忙冲着一旁烧水的伙计喊了声:“明前龙井!”一面又好奇地望着白衣男子,又望望上官珏,暗中揣测着两人的关系。 等到茶送上来,白衣男子自斟自饮了一杯,满足地叹道:“还是南方的茶好喝,入口绵软,回味甘甜,颇具古韵。” 上官珏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探究地望向白衣男子,问道:“公子对茶有研究?” “不敢不敢。”白衣男子谦逊地笑笑,“不及兄台有品味,大红袍与铁观音同饮,想必也是别有风味。” 上官珏冷冷一哼,一杯茶不偏不倚地直飞出去,到了白衣男子胸口却又卸了力道,温柔地倾洒在白衣上,登时洇湿了一大片。他嘲笑道:“公子的衣服脏了,在下把你洗洗。” “好说好说。”白衣男子依然是好脾气地笑道:“听闻小环的绣工不错,到时候让她多帮我做几套就好了,记得要绣兰花,最好是墨兰,我喜欢墨兰。” “小环不喜欢做白衣,因为她觉得喜穿白衣的男人都比较欠揍,她怕祸及衣服。”上官珏依然毒舌。 “那也无妨,折现也可以,没关系的。”白衣男子笑道。 上官珏只觉得头上的青筋都一根根暴突了起来,他咬牙切齿地道:“你到底来干嘛?” “来看你啊。”白衣男子理所当然地道。 “青州被围得水泄不通,你是怎么进来的?”上官珏又问道。 “我帮某人送了一批兵器过来,他自然是奉我为座上宾,任我来去了。”白衣男子解释道。 “你给他送兵器?”上官珏诧异地问道,“你疯了吗?” “我是生意人,不管黑道白道,都是我的主顾嘛,自然是来者不拒。” “你没趁机在兵器上动什么手脚?”上官珏有些怀疑地问道。 “自然不会。”白衣男子斩钉截铁地道:“我可是正经的生意人。” 上官珏挫败地叹了口气,道:“好了,你也看过了,可以回去了。” “不不不,我喜欢这儿,我要多待些日子,看遍这里的山水风光再走。”白衣男子又开始笑。 “这里马上要打仗了,刀剑无眼,你又不会武功,你活腻了吗?”上官珏的怒气又上来了。 “哦”白衣男子笑道:“生死有命,即便真的是遭遇不测,那也是我的命,我认了。” “你还是跟你的旧铜废铁去聊天吧,我怕我迟早有一天被你气死。”上官珏摆摆手,做驱赶状。 “听阿夙说,你想打把长剑?”白衣男子突然问,“我送你的白玉扇不好用吗?” 天下无双白玉扇,鬼斧神工君兰舟。 来人便是江湖人称灵涯第一神匠的君兰舟。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更没有人知道他的归处。他这一生,终日与金银铜铁为伍,打过兵器,也打过首饰,只要你画的出图样,便没有他做不出的东西。世人都以能拥有一件他亲手做的东西为荣。可惜近年来,他做的东西越来越少,开的条件也越来越苛刻。他办了个作坊,也开始接一些大批量的订单,但都统统扔给了手底下那些工匠,自己一人逍遥自在,神龙见首不见尾。 “哦,你说那扇子啊,扇风还不错,可惜如今天冷用不上,我就把它收起来了。”上官珏又开始与他斗嘴。 “你你你”君兰舟难得激动了一回,“你不觉得用白玉扇打架很帅吗,这可是我特地为你做的。” “是吗,你为我做了三把?”上官珏故作惊奇,“我怎么只收到一把?” “顺带,顺带嘛。”君兰舟张口结舌,“我一时兴起,觉得一把太孤独,就又做了两把,再说你要那么多干嘛,一把就足矣。” “哦”上官珏收了嬉笑之色,认真地道:“这把剑,不是为我打的。” “我知道了,为了那位红颜吧。”君兰舟恍然大悟。 “谁与你说的,我回去撕烂他的嘴。”上官珏故作恼怒道。 “是谁说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愿意为这把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君兰舟意味深长地问道。 上官珏没好气地问道:“听闻这些年君大师的要求是越来越变态了,小生不才,恐怕达不到君大师的要求。” “这样啊。”君兰舟从怀里掏出一把扇子,啪地一声打开,旁若无人地扇了起来,一边道:“既如此,那我走了。” 上官珏双指劲风一闪,君兰舟起身的动作便僵在了半空中。他一把抽走君兰舟手中的扇子,细细地端详了起来,道:“君大师的技艺好像退步了,这墨兰雕得和蚯蚓似的。” 君兰舟很想照着他的头给他一下,可惜大穴被封,根本动不了,只好讥道:“心中有什么,看外物便是什么。” “哼。”上官珏轻轻地哼了一声,道:“罢了,虽不一定能做到,也不妨说来听一听。” “那好。”君兰舟想了想道:“如今天气逐渐和暖了起来,正是地龙出洞的时节,你便给我抓一千条地龙来吧。” 上官珏眉毛一挑,脏话已经到了嘴边,又听到他说:“不许找别人帮忙。听说地龙也是滋补的好药,到时候我让曹生给你炖了好好补补。” “现在才二月份,哪来的蚯蚓,你存心寻我开心吗?”上官珏面目狰狞地道。 “对啊。”君兰舟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容和煦温暖,仿佛只是讲了一个很动人的故事一般。 一旁的老板早已听的目瞪口呆,通过他们的对话,他也隐约猜出了白衣男子的身份,但他万万没想到,传说中技艺无双c气质高华c宛如谪仙般的君兰舟,竟是这么一番人物。他不由得又开始好奇起青衣男子的身份,能与君兰舟这般对话的人,想必也不是凡类,可惜他搜遍了记忆,却找不出这样的一个人来。 上官珏狞笑着道:“你若是喜欢,我倒是不介意帮你抓几条来塞你的嘴里。” 君兰舟依然是温柔地笑道:“你若是喜欢,我也不介意被你一直点着,只是佳人若是为此而生你的气,可赖不到我的头上来。” 上官珏的笑容一僵,挂在脸上一时竟分不出是在哭还是在笑。他伸手解开了君兰舟的穴道,闷声坐了下来,不再说话。 君兰舟会意,也跟着坐了下来,笑问道:“怎么,佳人生你的气了?” 上官珏惆怅地道:“她真是我见过脾气最臭的姑娘了,动不动就生气,动不动就冰冷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不知道怎么靠近她。” “我猜,你必定早已调查过她的身世了吧。”君兰舟笑笑,道:“身世凄苦的孩子,性情总是较常人不同一些的。” 上官珏神色一黯,像是想到了什么,道:“行了,你先回去吧,回头我再找你。” 君兰舟接过那把被上官珏戏称为蚯蚓扇的扇子,朱唇轻轻一勾,了然地转身欲走。 “我可警告你,给我安分点,别等我找你的时候,你已经是一株死兰花了。”上官珏突然又出声道。 “放心吧。”君兰舟淡淡一笑,折扇轻摇,白衣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又同来时一般慢慢地走远了。 上官珏瞥了一眼还张着嘴的老板,道:“劳烦老板继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