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中意》 《涧中意》正文 1.烟斜 春夏之交的深山林间,清晨向来雾意缠绵。 裴真意抱着裹了油布的一卷画纸,牵着马绳在光影微弱的谷地林中穿行。 或许是因为方位选得太偏,山林里到了这里已经没有道路可言,只有四处疯蔓的野草,没过了马膝,拂扫过衣角。 下马徒行的时间不过一刻钟,裴真意雪青的裙摆就已经被草丛叶间的露意沾湿,晕开一片连绵起伏的湿润深色。 博山林木丰茂,仲春里更是四野郁郁青青,谷地里枝叶延展开来,将整个无云的天都兜住。 “……雾影化博山。”一阵走走停停后,裴真意站在一处山石边,仰望着着远处笼罩在清晨迷蒙雾色中的山脊线,声音轻缓,也不知是向谁而说:“良辰佳境,不虚此行。” 日升时的光亮普照下来,有时候只需要一瞬之息。一如眼下光束乍放,日头从山脊线边显露而出,光耀灼灼,带着晃眼的浓浓金色穿过晨雾和云霭,最终投落在了广袤山林里的每一寸树梢草尖上。 是很迷人也很辽阔的景色,没有红尘,没有人烟,也没有肮脏和纷乱。 裴真意静静地盯着那一缕缕光亮,视线追顺着金芒的颜色向远延伸,落在了数步外深林掩映之下的一湾潭边。 这里景致倒是独好,裴真意看了片刻后,牵着马向那处走去。 直到走到那小潭边,裴真意抬眼再看才发觉这里是一处林中深涧,微凉的涧水从绿意葱茏的湿滑山壁上淅沥沥流下,滚滚坠入了眼前的小潭中。 这声音比起高山宏瀑要小得多,更多的时候,只是一种轻盈的潺潺水声,甚至并不比小泉眼发出的声音大,掩藏在谷地深林之中,格外让人难以发现。 所幸她发现了,这里风景独好,万事俱备。 裴真意将马拴在了一旁的粗木上,抚了抚衣袖将手向马袋探去。 马袋里装着事先调配好的各色墨料,装着粗细毛笔和大小容器杂物,也装着一方小小轻轻的几案。 放下那张小几案、垫好软毡,铺开始终抱着的宽大纸卷,依稀光色也穿入了林隙、落在了肩头脚边。 只不过这晨光还很薄弱,弱到散不去山头沉浓的云霭,也拨不开林间缭绕的雾气。 涧边高木参天,宽阔的枝叶遮天蔽日。裴真意按好纸张,在一旁矮草上铺陈开一排大小碗碟,又将碗碟中的墨色简单调配好后,静静地看着这一片草木山石掩映下的深涧。 想了想,她缓缓提笔将先前说出的那半句诗录在了纸上。而写完后,她看着那孤零零的一句“雾影化博山”,视线在周遭扫过一圈,想要凭着景致接出后半句,画成后也可留于卷上为题。 四周除却水声一片静谧,只有偶尔的飞鸟穿林,划过一道啼鸣声。裴真意目光轻而淡,没什么表情地环顾四周。 视线的角落里,几步外的涧中似乎有耀目的红色一闪而过,裴真意很快回过头站了起来,不知为何所牵引,竟下意识开始向潭边走去。 潭水粼粼,涧声沥沥。深潭之中水色沉浓,那一瞬而过的赤色映亮了裴真意的眼底。 是一尾红鲤,翼似轻纱尾如焰火,深绯的颜色在水中化开,像是一滴血在冰冷的水中初坠,深沉蔻色摇曳沉浮,映着水面的斑驳天光,迟迟难以化去。 这一瞬像是被拉长,裴真意一眼望去,几乎将那颜色都印入了心里。 但一切终归又不过只是一瞬,眼前赤色的身影浮现不过须臾,弹指间一闪而过。 这样的电光火石之间,却攫去了裴真意的全部心神。 眼前一幕是妖冶迷离,是非人间物,无端摄人魂魄,无故折人心弦。 裴真意袖下的指尖下意识动了动,像是想要抓住那一幕,又像是想要即刻执笔将其记下,但无论行动如何,此刻她神识却还仍旧停留在那一抹绚烂迷蒙上。 雾影化博山,烟斜雾横里浮光穿林,涟漪晕漾间赤鲤沉涧。 裴真意像是想起了什么,殷红的唇微微翕张,声音清浅又干净,视线落在了那赤鲤消失的水心,徐徐续道:“雾影化博山。” “点水沉蔻……色。” 最后一个字音还没来得及完全发出,她就在雾影缠绵的涧边水间看见了一抹异色。 那颜色在这谷地深林的浮光斜阳间,依托于窸窣草木,凭傍着嶙峋山石,沾染了雾气迷离。 此间日光已经微盛,金芒攀染上了些许温度,穿过高木叶间,透过缥缈氤氲的雾气,将涧边一缕水烟照亮。 而那水烟之后,分明人影。 ---- 烟云渐去,雾霭尽开。天光之下裴真意看清了那人影,也看清了那人极为妖冶艳丽的面庞。 是人。裴真意意识到了这一点后,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面色泛起凉意。 是赤裸的,绝色的,年轻的女人。 那身影像是凭空出现,又像是由来已久,依稀隐匿在薄雾之中,纤细袅袅,是让人过目难忘的姿容。 但裴真意的视线却并没有多作停留。几乎是立刻,她蹙起了眉不再去盯着那处看,而是如临大敌般后退,拂袖间挥散了身边的迷蒙雾团,也挥落了袖边草叶上的玲珑露珠。 这深林谷地里的清晨涧中,如何会有人?裴真意动作很快地开始收拾原本铺陈好了的纸卷与墨碟,那动作过于快,以至于她微湿的袖口都沾染了墨色。 ——或许只是个梦境,只是个幻觉。 裴真意想到这一点,手中的动作微顿。 或许只是从回忆与梦境深处的牢笼里,恍然间挣脱的一个幻影。即便妖冶、即便可怖,再回头时,那也依旧只是个幻觉。 裴真意想着,也开始渐渐觉得方才的那一幕并不是真。 于是她停下了收拾的动作,背对着涧中站了起来,沉默须臾,回过了头去。 入目是金芒依旧,妖冶如故。 “……” 裴真意皱着眉,看着几步外那个浸于水中的女子,半晌无言。 而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裴真意也发觉了这人的不同。 ——她自始至终,从没有开口发出过一点声音,也没有过半点动作,甚至她周身的水面都是静止的,几乎连一圈涟漪也无。 那双朝裴真意遥遥望来的迷离眼睛里,没有任何明确的意味,而仔细去看时,裴真意从那眼神里甚至找不到一丝人气。 隐约意绪从心底里浮出水面,渐渐攀上心间。 常闻博山草木深,谷地物类多,但偏偏是这样一座丰饶的山,它只供得起樵夫药童,却养不活猎户狩者。 这座山里鲜少有猛兽,最多不过些细小走兽与飞禽,又无人知其缘由。 即便是最熟悉这绵连山脉的樵夫,尚且摸不透这里的每一处起伏,只道昼可见神明,夜可闻妖息。 裴真意不信妖鬼,不拜神佛,但她此刻看着眼前这凭空出现的妖冶之人,也能隐约有所察觉。 纵使她当真为妖鬼,又有何可惧? 左右非人,便无可惧。 裴真意想到这里,不仅没感到丝毫惊惶,反而在渐渐认定面前这女子非人间物后,放下了心来。 她松开了手中的纸卷,提起泼染了墨色的衣摆,款款朝涧边走去。 那女子仍旧仰着脸在看她,那张绝尘姣好的脸上粘连着湿润的发丝,也散落着从林间叶隙里落下的金色微光。 是一张裴真意从未见过有所匹敌的、质冠红尘的脸。 肤如玉在水,唇胜点丹蔻,寒鸦羽色的长发坠在水面与肩头,将一切映衬得更多三分妖冶。 经了这样一番浅显观察,裴真意多少已经有了想法,而在愈发走近后,原本游移不定的思绪也渐渐稳定了下来。 她不是人,必定不是人——这世上便没有人该生得如此好看。 距离已经很近,裴真意微微欠身半靠在那涧水边的山石上,俯首去看涧水中浸着的那人。 入目是白皙的脸孔,肤色是人间难觅的绝好,如枝头薄雪,又如花间朝露,甚至细看来隐约剔透通明,让人能够依稀瞧见之下纵横的浅色血脉。 裴真意往周边看去,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人扶着山石的指甲。 那指甲莹润而长,泛着蔻丹颜色。这本来是没有什么的,眼下朝中女子多娇,即便是最普通的人家,家中女儿也常常染甲。 但眼前这人的指甲不寻常,因为裴真意眼前那只手不仅仅是指甲盖,就连指尖都是一片绯色。 活像是刚刚用指甲戳死过什么人,沾了满指的赤色尚未褪去。 裴真意倒是并不怕,因为凭着辨色的本事,她一眼就看得出来那绝非什么血色。这颜色比血色更为深沉艳丽,是裴真意也调配不出的、人间难寻的妖冶赤色,同方才看见的那尾赤鲤的颜色倒像是承自一脉。 想着,裴真意心里笑了笑,不过面上仍旧淡而没有表情。 微微静默后,她试探地开了口,声音极轻地朝着面前那人问道:“你是何物?” 那人并没有回答,只是对视之间眼底仿佛闪了闪,不再像最初时那样迷茫。 裴真意等了片刻没有得到回应,只好继续发问。 “世间万物有类,万事有名。我属人间,名为真意。你可有名字?” 这一问过后,眼前人倒不再像最初时那样了无生气了。 她从微凉的涧水中站了起来,带起圈圈涟漪,惊起一方水花,把潭中原本粼粼安稳的浮光都搅碎。 而在起身之后,她终于不再仰望。裴真意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庞,听着近在耳畔却似乎缭绕在心神间的吐息,微微眨了眨眼。 有微凉的水从眼前人鬓发与下颌尖上坠落,点点滴滴没入裴真意的领口,洒落在雪青的衣襟之上。 那人的睫毛纤长,微微眨眼时便仿佛袖蝶翩跹。裴真意看着她翕了翕殷红的唇,最终发出了她此生听过最为惑人迷离的声音——妖物的声音。 “沉蔻,我名沉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2.雾横 天光穿林,浓金浮水。 眼前人的眼底浮着细碎的光色,裴真意静静地看着,原本下意识要拉开距离的原则都一时暂退天外。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裴真意所见过所有媛女名淑图里的绝妙眼型,都及不上眼前人一丝,甚至就连这人眼梢的那一滴清露,都是比不上的。 到底是工于丹青、笔墨为生,裴真意对这样不似人间的美有种下意识的倾靠感。她微微阖了阖眼,屏住呼吸。 皆言说妖可噬人三魂,吞人七魄,裴真意没有见过妖物,但单凭这一点,她也认为眼前这人道行不浅。 想着,裴真意终于回过了神,错开视线,朝涧水里的沉蔻伸出手。 “上来罢。人在水里会着凉。” 沉蔻极缓地眨了眨眼,翕了翕唇,却并没有声音。她像是在尝试如何发音,又像是在尽力适应说话,半晌后才迷迷蒙蒙软着牙说了一句:“我不是人。” 她回答得很自然,声音出口时飘摇得像是扶了风,无端带着一股妖冶气。而当裴真意回过神去理解时,却又发觉她说出口的话耿直又好笑。 裴真意没有笑,她木着脸盯了沉蔻片刻,最终微微叹了一口气:“你既说你不是人,那该是何物?” 人的容貌,人的言语,人的行止,就算她出身非人,眼下却也该说是个人了。 “不是人,是妖啊。”沉蔻眸光如丝地扫了裴真意一眼,将手搭在了她手心里,湿漉漉又纤细的身子彻底从水面下浮出,带着水汽向裴真意靠来。 “你不惊讶么。”沉蔻看着裴真意脱下外袍搭在自己身上的动作,心里有些无趣。她蔻色的指尖捻着身上的衣料,追问道:“妖物凶猛,又非你族类,见到我这样子,你不该害怕吗?” 裴真意抬眸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回答。 怕什么呢?裴真意自认除却险恶红尘,她什么也不畏惧,什么也不会怕。 左右世事一场大梦,向使一朝闻道,那夕也可死。 若说怕,裴真意只怕这一辈子里会被再卷入尘世肮脏的漩涡、被晦暗的人间撕碎。 于是只要避开那可怖的人间,当眼前只存山水时,就万物都不会可怕。 连妖也不。 “没有什么好惧怕。” 裴真意说着,欠着身系好了沉蔻身上的最后一个衣带。 所幸今日入山林时穿戴得多,裴真意脱去一件外袍,里边的衣服也仍旧算得上可以见人,只是苦了眼前这位,就无鞋可穿了。 沉蔻却好像并不在意,她好奇地伸手掸了掸腿上的衣料,双手撑着山石面像是要起来,但下一秒就没了动作,转而朝裴真意伸出手,样子像是要抱。 裴真意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牵着马看她:“作何?” “我不会走路。”沉蔻坐在山石上,仍旧朝裴真意招了招纤细白皙、指尖染蔻的手,模样媚态迷离:“我方化形,从前只知水下事,如今便不知要这双腿该何用,是一时站不起来的。” 她的模样太过妖冶,行止也轻浮惑人,让人很轻易就想到传说中前朝祸国的妖姬,又或是此间朝中风月场上最负盛名的那花魁。 但无论是妖姬还是花魁,或许认真论胜负,都还要不及眼前这个妖物。 裴真意看着沉蔻惑意十足的样子,面色并没有任何起伏,反而只在眼底添了三分晦暗。 越是春意迷离,越是风月之中,她就不可抑制地越发抗拒。即便沉蔻并非是人,如此行径只是出于妖物天性,而不是出于肮脏的欲念或迂回的心思,裴真意也仍旧难以接受。 这般模样到底太过于轻浮,一时生涯深处的黯淡记忆呼啸而来,重叠着眼前人的绝色,瞬息间遮蔽了裴真意的双眼。 她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去。 “若是站不起来,日后你就无法生还。我存活于世间尚且自顾不暇,就更无心去看顾一个站也站不起来的人。” 裴真意背对沉蔻说着,没有丝毫要去抱她的意思。 沉蔻闻言眼中浮上一层茫然,她不懂裴真意所说的“生还”或“存活”为何意。 ——若说生或存,她此刻不是正生存着吗?而若说死或灭,沉蔻并不相信若是她今日站不起来,难道还就能死了不成。 她不懂,却还是下意识按着裴真意的话做。她坐在山石上,双手撑着滑溜溜的石面,衣袍下细白而沾着蔻色的足趾尖动了动,像是想要落地。 像人一样站起来,眼下于她而言并不是件易事。这一双纤细又修长的腿该怎么用,她也只能靠本能。 身后窸窸窣窣了很久,裴真意垂着眼睫去听,却等了半晌也没听见别的响动。 或许是自己太过严苛了。她到底也不过是初见世事,或许自己也懵懂。 想着,身后人那双毫无瑕质的眼睛又在神思中一闪而过。裴真意心软了软,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回过身去。 这一回身,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停了。裴真意看见沉蔻已经从山石上下来了,正直挺挺地跪在她面前,白皙的手扶着一旁的矮石,蔻色上沾染了些松枝土屑。 裴真意甫一回头,沉蔻就仰起了脸,两人一时对视间,裴真意清晰看见了沉蔻眼里缭绕的为难意味。 跪的姿势还挺标准。 “……”裴真意无言地看了她片刻,沉蔻也没有再动。数秒过去,裴真意才妥协般地弯了腰,稳稳地扣住沉蔻膝弯,将她抱了起来。 这是第一次无间的亲密接触,裴真意将沉蔻抱起、双腿都离地后,才发觉她轻得离谱。 常闻楚腰纤细可作掌上舞,裴真意心思微动,有意无意间便捻了捻怀中人的腰。 倒是果真极细。 ---- 多亏了这份轻盈,眼下多载了个人,马似乎倒也并不觉得吃力。 马蹄一深一浅地踩踏在山间路上,裴真意把沉蔻圈在怀里,拉着缰绳,沿着开拓好的来路朝山谷林地之外走去。 裴真意不愿颠磕到马袋里的碗碟瓶罐,于是马行的速度就很缓。 而这样的缓慢之中,沉蔻终于也渐渐适应了起来。 她说话不再需要试探着张口,而是立刻就能发声:“你说你叫真意,那我以后便叫你真意可好?” “不妥。”裴真意牵着缰绳,越过沉蔻的肩头看路,果断回绝:“我名真意,姓氏为裴,你若执意要唤我,便同普通世人一样,叫我一声裴大人便好。” “嗤。”沉蔻笑了,她微微朝后仰了仰,于是一时冰如蛛丝的发就挨蹭在了裴真意脸颊上。 “我又不是什么‘普通世人’。”沉蔻忽然伸出手,扣住了裴真意握绳的手背。 她身上的温度很凉,皮肤又滑如凝脂。这接触突如其来。裴真意一时没能及时反应,还以为是什么冰凉的水迹沾湿了她的手背。 沉蔻没等她反应,抓着她的手继续说:“你既知我来历不明,又不晓我分毫底细,如此初见乍逢的关系,你也肯像这样抱我在怀里、还要把我带出这博山涧中。” 她顿了顿,尖而莹润的指尖敲了敲裴真意微温的手背:“——裴大人,你是不是效仿风流意,也对我一见倾心?” 裴真意听她这样说,沉默片刻后很淡地笑了一声。 疏风过林,万叶窸窣。一时马蹄踏草的声音都在风里模糊,只剩下眼前在草尖上跳跃斑驳的金芒光影。 “如你所言,你亦不知我来历如何,也不晓我半点底细,”她几乎是原封不动地将沉蔻的话反问了回去,“不过萍水之缘,你倒也肯被我抱在怀里,也愿随我离开孕育你的博山涧中。” “——你是否亦暗怀风月心,于我一见钟情?” 林风里衣袍翻浮,发丝飞扬。沉蔻微微侧着脸,一眼便看见了此间日光之下,身后人清绝面庞上浅浅的笑意。 这是她化而为人时所见的第一眼人间。而这人是她所见人间里,从今伊始、到老为终里,最绝的绝色。 “没错。”沉蔻这样想着,便也就这样说。她并不像裴真意那样心思迂回繁多,径直便承认道:“你是我所见过,最令我无端倾心的人间。” 话出口后,两人都不再有声音。 沉蔻说出了自己想说的,其他一概无知无觉。她松开了扣着裴真意手背的指尖,微微向后倾倒,毫无防备又十分大方地直接靠在了裴真意怀里。 而令裴真意自己都感到意外地,她并没有下意识去推开。 裴真意握着缰绳的手忽然紧了紧,一时连关节都微微泛出了白色。她看着眼前人光下白皙得剔透的耳廓,半晌才轻如叹息般说了一句:“不论如何,眼下路途遥远。你先歇息。” 风色正好,光影绝佳。这句话的音调轻又浅,沉蔻却忽然间想起了先前于涧边山石之上,裴真意说过的那句话。 她说“自顾不暇”,说“无心看顾”,不愿去抱自己。但如今,她却把自己抱在怀里,说“路途遥远,你先歇息”。 倒是口是心非,可见也必定是对我一见钟情。 这样想着,沉蔻也就渐渐弯翘起了唇角,靠在了身后人的臂弯里,合上了眼睫。 林间的疏风很快模糊了草叶上二人的影子,日光渐盛,也模糊了风中裴真意的声音。 “谈何我是你所见中最为倾心的人间意。可你哪里又见过……什么是人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3.红尘 博山丰茂,山外就是同样富饶的朝中要地墀前城。 裴真意带着沉蔻,很快就从博山中走了出来。骃马毛色在仲春日光下泛着亮,她垂眸看了一眼靠在自己臂弯里轻若无物的沉蔻,看着她乌色发顶上柔柔的光泽,叹口气将目光落到了别处。 眼前渐渐浮现出了道路的痕迹,不再是方才来时的野地无路。裴真意看了眼远处奔腾而过的高华马车,心下也知道这是离城镇越发近了。 于是她最终还是摇醒了沉蔻,递给她一幅轻纱,自己则戴上了一顶浅青色的幕离。 那幕离有些宽阔,缀着的纱也宽而长,甫一戴上就几乎遮挡住了马背上裴真意的全身。沉蔻坐在她前边,也就好玩儿似的掀开了那纱幕,将半个身子没了进去。 她拿着面纱,微微侧身朝裴真意递了个媚眼,声音飘飘地问:“这是做什么的?” “戴在脸上。”裴真意看也不看她的样子,只言简意赅地回答:“要进城了,你模样收敛些。” “唔。”沉蔻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倒是很聪明地立刻就将面纱戴在了脸上。 那面纱厚度足够,戴上就掩去了沉蔻半张妖冶的脸,但无奈一双绝好的眼眸还露在外面,让人即便是仅仅看去了那双眼,也难免魂散神飞。 “……”裴真意看了眼沉蔻带着面纱的样子,一时竟觉得她这半遮半掩的模样竟比方才还要勾人,只好拉住了缰绳,将自己头上的幕离摘了下来。 “你我换换。”裴真意将幕离递到沉蔻手里,又从她耳边取下面纱。 天色正好,风光无限,沉蔻对裴真意的要求没有什么意见,接过幕离也就有样学样地戴在了头顶。 如此换着戴好后,马又走了起来。 眼下出了山林,天风再没有了草叶为碍,也就显得要比在林间时强劲了几分,吹得沉蔻周身的纱幕都飘摇了起来。 为了看路,裴真意伸手把沉蔻的身子往一边拨了拨,半晌后,又伸手按了按。 “怎么了呀。”沉蔻无端被拨来按去,终于也不满了起来:“裴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啊?” “裴大人”这三个字咬得既飘又软,说出口的音调就像软风吹在人耳边。裴真意此前只听过一种人会用这种声音同人说话,但尽管眼前人的音调浑然天成,却要比那些人习用多年的调子还要妖冶。 裴真意不动了,她沉默须臾后木着脸回答:“你挡了我视线。” 她坐在沉蔻身后,被宽大的幕离轻纱遮去了大半张脸,眼前的路也有大半都看不真切,视线里几乎尽是摇曳轻柔的纱色。 “既然如此,便我来驾马就好。”沉蔻倒是并不多想,说着便牵起了握在裴真意手里的缰绳,身子坐直了起来,彻底挡住了裴真意的全部视线。 这哪儿能开玩笑?裴真意并不觉得一个连腿都站不直的人,会有那本事驾马。 眼前墀前城的城门也渐渐在光中明朗了起来,距离已经很近。想着,她干脆勒停了马,翻身从马背上下到了地面上。 “莫要乱动,我牵你便是。”裴真意说着,牵着马开始向城门方向走去。 ---- 城门口聚集了许多人,都是要进要出的市民与马车。把关的兵卫正一个个查看着,速度虽不慢却也仍旧算不上快,一时也就排起了一条歪歪扭扭的队伍来。 裴真意甫一走进那长队里,就见到前面的马车忽然掉了个头,走出了原先的队伍,开始往她身边靠近。 “……”裴真意蹙着眉,目光很冷地看着。 那马车她先前在墀前城里见过,像是什么大户人家的纨绔车驾。 “百闻不如一见,久仰裴大人盛名!” 人未到,声先来。话音落下之后,裴真意才看见那马车帘被掀开,下来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子。 “远远一看这松竹身形,晚辈就知道定非凡人,果不其然,裴大人的好姿容,就连这面纱也遮不住。”那女子不管不顾,下来就是一通吹捧:“天上地下哪里还能见到这种好容貌,当真让晚辈倾慕。如今裴大人亲临此地,真是令整个墀前都跟着焕光生辉。” 面对这样明显的吹捧,裴真意却像是并未曾听见一般一言不发,面纱下的脸毫无表情。 气氛静默了数秒,常人是该感到窘迫的,但那女子也并不恼怒,仍旧站在一旁,憧憬地看着裴真意。 朝中素来人人皆知,曾经的丹青大椽奚抱云有三个弟子,其中手笔比起当年奚抱云还要特立三分的,就是眼前这位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裴真意。 画工虽精妙,脾气却也古怪得出了名。 人人皆知裴真意自十余岁名扬朝中后云游九州、出入山间林中,寄心山水之余总能描摹出佳作无数。但这样一个人,却偏偏极其厌见外人。 据说这位裴大人,就连在拍卖画作时都并不亲自出面,只坐在高纱幕后,由着旁人按她写好的字样作解说。 旁人现提的问题若是要她当面解答,那便一概不应。画卖离手,即刻便离开,便是哪位达官贵人请留,也绝不多留一刻。 这样的脾气并算不得文人清高,也说不上是什么丹心傲骨,很明显就只是厌人弃世。 这本来是该惹人厌烦的,可裴真意偏偏又生着一张绝好的脸。不论是谁有幸见到过那轻纱幕离下的姿容样貌,都要心神迷离、魂不守舍好几天。 曾有画师有幸在这位裴大人双十年华时,见到了她幕离与面纱下的全貌,当即神魂皆凝,立作画像。而那画像也就在即刻传遍了全城,三日内散至朝中。以至于如今,便再无人不知当下那位名扬朝中的大画师,生着如何的一副绝好样貌。 但眼下,这位从不脱下幕离的裴大人,居然只戴了一块轻纱缚面,露出了一双清绝至极的眼睛。 …… 队伍动了动,露着眼睛的裴真意并没有多给哪怕一个眼神于身边人,只牵着手中骃马,跟在队伍后朝前进了进。 沉蔻坐在马背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裴真意身边的那富家小姐,一声不出。 四周人早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响动,或有人满目好奇地偷偷瞄向这边,也有人无礼地径直呆呆盯住了裴真意。 作为这位裴大人所牵的马上之人,沉蔻也收到了许多视线。 她此前是从未见过人的,更遑论这样多的人,于是她就隔着一层纱幕,朝那些人环顾回望了过去。 原来这就是人间。沉蔻看着由近及远熙熙攘攘的人,心下新奇。 原来这吵吵嚷嚷、拥堵繁杂的,就是人类。如此想来,果然还是安安静静又好看的裴真意,是她见过的最完美。 队伍一路向前,裴真意始终没有理会身边的那位富家小姐,只在最后对她稍稍点了点头,就再没回顾地牵着马进了城门。 待到走入了墀前城里的小街巷,人渐渐稀少,沉蔻才扒着马辔弯腰,在裴真意耳边问:“裴大人的脾气,好像很大呢。” 这声音分明是气音,裹挟在一缕凉凉的吐息中,吹入了裴真意耳中。 妖里妖气。裴真意伸手拂开了沉蔻,将她按回坐好在马上,看着前路回道:“你穿得少,方才在山中没有什么,眼下人多眼杂,不要乱动,坐好。” 想着,裴真意就朝她看了一眼。 所幸那幕离有够长,坐在马背上时能将人全然遮挡。不然若是露出沉蔻那裸着的腿来,在城门时当真也不好交代。 正想着,裴真意就看见幕离下的纱帘动了动,是沉蔻用足尖将纱摆撩了起来,借此伸出了半截纤细的腿。 此间裴真意特地选了人极少的小道,两旁都是作坊,一时门口街巷上也就并无人。但裴真意看着眼前那白皙玲珑的半截儿脚尖和那之上蔻色的足趾,还是立刻伸手拍了一下她足背。 “你收敛些。”她说着,刻意忽略了那一下接触时冰凉而柔滑的触感,垂眸理顺了被手边那点沉蔻撩乱的纱幕。 沉蔻倒也并不反驳,一时只从那浅青的纱幕内传来了几声含糊的嗯声。 到底是初见人间,若只是方才那些山林谷地景色,对于裴真意来说或许并没有那么陌生,那都是她溯游之际跃出水面就能看到的景象。 但如今她坐在马背上、由裴真意所牵引而见的一切,则是她从未有过接触的人间。 楼宇街巷,高马华车,房檐上彩色皮纸缝就的灯笼,和高灯柱上缠着的飘穗,看起来都繁华又艳丽,为她所不知。 两人沿着几条路弯弯绕绕,不出多久就来到了裴真意先前落脚的邸店。 而到了邸店前,裴真意便握着沉蔻的腰将她一举抱下了马。店家很快来了人将那马牵走,一时裴真意也不好再多作停留,便干脆再次将沉蔻抱了起来,朝邸店厅堂内走去。 身后那店家的小倌儿已经摘下了马袋,捧着一干物什跟在了裴真意身后,见她怀里抱了个姑娘,便下意识要接:“大人,这姑娘……” 沉蔻见裴真意停了下来,还以为她当真要把自己转手,登时便伸出手紧紧环住了她肩背,在她耳边轻轻喊了一声:“裴真意。” 只叫了个名字,并无续音。裴真意垂眸看了她一眼,只看见了一团柔软的幕纱。 “多谢,但不必。”再抬眼,她便点点头拒绝了那小倌儿。 所幸裴真意自小为了研习丹青画道,腕力与臂力都还算了得,此刻始终抱着不松手,也就并不觉得如何吃力,很快便抱着沉蔻走到了自己的房间。 那小倌将马袋放下后,也就立刻合了门离开。 此间清晨已过,却又还未到午时,做什么都似乎晚了点,又似乎早了些。裴真意将怀中人放在了邸店房间里精致雕花的窗下木椅上,卸下了面纱。 沉蔻见她取下了面纱,便也就斜靠在椅背上,摘去了幕离。 两人一时静默,片刻无言。 眼下看着裴真意的神情和模样,诚然是再正经不过的君子貌,疏而清淡,没有丝毫越矩。但沉蔻扫了眼面前裴真意盈盈一握的腰,忽然想起了些什么。 这一路来时,从涧中到房内,裴真意几乎是抱了自己一路。 抱本是没什么的,沉蔻自己也并没觉得怎样。但直到这一刻,沉蔻才想起裴真意抱着自己时,似乎有那么几个瞬间,要比一般来得不同。 那一瞬间触感绝非偶然相碰,也并非抱起她所需。沉蔻忽然清晰地想起了那时沿着自己腰线,不急不缓一气抚过的指尖。 ——所以这位淡漠又正经的裴大人,方才一路,原来是在偷摸自己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4.流纨 这边沉蔻正远远近近瞻前想后,那边裴真意则思量起了该如何安排这凭空多出的一口人。 她对沉蔻实在太不熟悉,不熟悉她的来历、不熟悉她的所属、不熟悉她的身份,就连如今该怎么去养活她,都没有半点头绪。 不过没有时间想那么多了。 沉默了片刻后,裴真意就伸手将沉蔻放在一边的幕离拿了起来,行云流水间就走到了门口。 而她推开门后才反应过来身后还有个人,便顿了顿嘱咐一句:“我去为你置办些衣物,你便留在这里,切莫这个模样到处乱跑。” 说完后,她视线在沉蔻身上流连了一圈,便很快错开,合上了门。 眼下巳时未过,仲春里恰逢晴空,浓云舒卷。裴真意背对着合上的房门,抬眼看了那抹云色许久,才迈开步伐向外走去。 ---- 而待到再回来时,就已经几乎过去了半个时辰。 裴真意推开门,微微有些讶异地发觉沉蔻居然还纹丝不动地原样坐在椅上。 也是。她尚且不太会行走,自己临行前早该把她抱上床去。也不知这样坐了这么久,她累是不累? 裴真意见沉蔻一直阖着双眼,便当她是累得睡着了,就放轻了步伐,抱着怀中物什走了过去。 哪里晓得方才弯腰将手中东西放了一半在桌上,那个闭着眼的人就忽然伸出了手,掀开了裴真意的幕离。 “哎,”她话音未出,先幽幽叹了一口气,而后很快伸手抱住了裴真意的腰,“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沉蔻体温很低,或许是因为前身居于涧中,身上肌肤也细得令人无端想要喟叹。 裴真意被她隔着一层衣衫猝然抱住,那柔柔幽幽的触感便一时令她脊背都紧绷了起来。 她确实是对这般美的人与物不可抵抗,甚至下意识想要接近,但当这份接近来得太过主动时,裴真意又感到了惶恐。 风月、花鸟,情人、情事,这些都是裴真意从来不愿多想也不敢多想的遥远彼方。而在她脚下与那彼岸之间,还隔着一段三年的晦暗遥远。 那段晦暗蒙尘的记忆像是狂风骤雨,裹挟着肮脏至极、不可抹灭的恶心尘垢,冲灭了黯淡如豆的微弱灯火,又肆意扑打上枯瘦庙宇中残破的窗面,将对岸的风光霁月都抹上昏黑。 那尘垢深处的一幕幕景象,无论何时想起,都总还能令裴真意感到一阵翻涌的吐意。 这令人恶心的吐意并没有随着记忆的渐行渐远而消失,反而每一次上涌时,有些东西都还鲜活得仿佛近在眼前。 裴真意自认或许这一辈子,她都该无法忘怀了。 于是她屏息片刻后,强捺着不适,微微挣开了沉蔻。 “给你带了些衣物回来,你这便换上罢。”她点了点桌上的包裹,转移开了话题。 裴真意仔细观量过一番,尽管沉蔻身子轻盈得可怕,身量总体却还是和裴真意自己差不离。于是这一趟里她给沉蔻带的这些衣裳,便都是她平日自己的尺码。 那边沉蔻被挣脱开了,一时倒也并不低落,反倒在看见包裹时唇角更加弯了弯,露出了个十分欢愉的神情。 她沾染着蔻色的纤细慢慢挑开了包裹上的系带,很快就露出了那里面的一派浅绯与藕合色。 “觉得这个颜色合适你,便买了。”裴真意目光落在窗外,漫不经心地说着。顿了片刻后,她又将视线移回,垂眸看着沉蔻:“你会不会穿?” 沉蔻听她这样问,立刻便答:“当然是不会的,一定还要你替我穿。” 打什么算盘呢。裴真意心里有些好笑,面色却还是淡然:“不会便学会,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穿衣的。我如今便告诉你如何穿戴,日后,都还是得靠你自己。” 这话倒是无可反驳,沉蔻抿着唇沉默了须臾,还是只好回答:“那好罢。” 两人便就着穿戴絮絮说了将近一刻钟,从里衣到绣鞋,沉蔻简直是一样也不会。 好容易到了她终于似懂非懂,裴真意便合了门出去,说是到了晌午,也该点些吃食。 合门之前,沉蔻便被抱到了床沿边。她一个人抱着那堆里外衣裳,垂在床沿的腿边放着双精细绣鞋,见裴真意离去,便好半晌都是这样孤零零坐着。 她其实已经感到自己能够行走了,但她并未说,裴真意也就并不知。 更何况她本来便喜欢裴真意,也就更加乐得被裴真意抱来又抱去。若是裴真意能始终不提,她便愿佯装一辈子不可行走。 …… 出了会儿神,沉蔻坐在床沿上慢慢将双腿收了起来,叠放在了床边。 自打化形以来,她还从未好好看过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刚破水时,其实她是对着水面照了自己面许久的,但那时她脑中尚懵懵懂懂,更何况在还未看出个所以然时,就见到了裴真意。 但即便如此,听先前裴真意话里的隐约意思,沉蔻也知道自己的模样定是生得极好。 于是她就微微自得了起来,翘着殷红的唇弯了眉眼。 到底还是在意的。裴真意长得那样好看,让她第一眼看到便丢了魂,若是自己生得不好,又该怎样去配? ---- 裴真意离了房,径直便朝廊庑之外的邸店厅堂走去。 “店家,今日例食都有何物?”裴真意走到台前,伸出一根纤细指尖,在木台上敲了敲。 台后的店家随即抬起了眼,看向了眼前那遮在纱幕后的身影。 因着知道这幕离下的人必定大有来头,店家便也格外不敢怠慢,当即挺起腰答道:“今日后厨里备了一汤四菜,两荤两素,皆是小盘小份、最精细的食材与做工,汤是从辰时起精熬过两个时辰的豕骨高汤,今日配炖的是南野新送来的湖藕,绵软糜粉,包阁下满意。” 裴真意听到这里,心里静默了片刻。 绵软的湖藕,包不了她满意,她偏爱生脆的塘藕。 腹诽片刻,她到底还是并没有说什么。她不喜欢绵软的,或许沉蔻喜欢。想着,她点了点头问道:“那么菜品为何?” “两荤是炉焙鸡丁并水腌鱼,两素有素炒青蔬同金玉羹。” “嗯。”裴真意只是顺口问问,也并没大仔细去听,待到那店家说完,便果断地用指尖推出几枚钱币放于台上:“便送两例于我房中即可。” 那店家忙不迭应下,招招手示意边上的小倌儿朝后厨去了。 裴真意站在原地静默了片刻,觉得应也差不多了,便转身又朝厅堂后折返了回去。 那边沉蔻已经穿戴好了衣衫,正转着从包裹底下取出来的那柄团扇,将扇面上图案对着窗外天光赏玩。 团扇许是裴真意配着衣衫买的,绣工虽然算不上极精,却也别有趣意。 尤其是那纨素扇面上绣着的杏花,团团簇簇深深浅浅,迎着窗外、让天光穿过去看时,便显得尤为鲜活。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沉蔻看着那之上的细小绣字,纵使她生来便能辨认出每个字的音形,但合在一处后,又令她感到了些微迷惘。 到底是人间情词,即便能够读懂字句,她一时半刻也并悟不透那字句之后的情思。 裴真意推门进来时,便一眼看见了床沿上斜靠着的沉蔻,看见她伸手举着团扇,一段绯色袖口沿着腕间滑落,露出了半截曲线纤细、肤色剔透的腕臂来。 沉蔻正出神地转着团扇,见裴真意回来,才放下手回过了神。 她一手撑住床面,动作徐徐地支起了身子。 这支撑的动作让她半边肩膀微微耸起,一时轻纱织就的春衫便全然勾勒出了她肩头曲线,逆着天光便像是渡染了晨曦的覆雪山棱,无端牵引人魂。 裴真意只看了一眼,就即刻错开视线。 “可还好看?”沉蔻见她不看,便偏要逗惹,双手撑着床沿,朝裴真意问道。 果不其然,闻言裴真意还是朝她看了过来,很快地扫视一圈后浅声回答:“自然是好看。” 沉蔻有些得意,她晃了晃垂在高床沿边的修长右腿,鞋跟磕碰在床边,发出几声轻微的碰响。 这响动被裴真意很快抓住,她若有所思地盯住了沉蔻的双腿,片刻后缓缓开口:“……我想你或许已经能够站立。” “是么。”沉蔻面色带笑,也不置可否,只仍旧看着裴真意。 裴真意见状便朝她走了过去,握住她腰肢将她整个儿抱了起来。 不知为何,裴真意感到这一次与前几次都要不同,沉蔻的腰身眼下仿佛格外软,整个身子都贴在了自己胸前,丝丝微凉的温度都从那两层布料之外向裴真意渡来。 “……”裴真意蹙着眉,翕了翕唇最终还是抿住。她将沉蔻放在了地面上,并不在抱着,而只是微微揽扶住了她,半晌过后道:“你看,这便是能够站立。” “啊,是么。”沉蔻还是这样回了一句,举起手里的团扇掩住下颌,视线跟着裴真意的一道,落在了二人足尖上。 “嗯。”裴真意应了一声,缓缓松开了握在她腰肢上的手:“你走走试试。” 说着,她已经彻底松开了指尖,后退了两步,仍旧定定地盯着沉蔻浅绯裙摆下的的双腿。 走么?沉蔻看了眼裴真意认真的神情,到底心下还是无奈。 她探出了裙摆下的足尖,一步、两步,终于还是连贯地从床前,一步步走到了窗下。 裴真意静默间立于一旁,从沉蔻所出的第一步起,便微微屏住了吐息。 眼前人的行止丝毫也不像是初次行走,一时入目无端如流风袅袅、似回雪飘摇。分明是履于平地,入眼却如同行上云端。 是同任何人都气韵不同的姿态,比伶人犹多七丝娇妩,较舞姬尚多三分盈盈,糅入了裴真意不可用言语形容的妖冶。 这妖冶诚然是媚态迷离,但乍然入目,却又并不带任何妓子伶人的下作,算得上是无知无觉间浑然天成的绝妙姿容。 若是定要表达,裴真意更倾向于此刻便执笔,将这一幕录入画中。 配以翩游青鸾,饰则薜荔女萝,缭绕荪兰芳草,环入浩水清江。佳人执扇,袅袅款款。 而若当真如此,那既定然会是一幅艳倾九州、色冠朝野,令人入目再难忘却、念念回想的无价画卷。 而那无价画卷之中的瑰丽之人,近在眼前。 天然未雕饰,无垢又无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5.天纲 这是怎样一种心境? 难以言表。裴真意自认如今短暂生涯之中,已有许许多多年都厌倦与旁人接触,除却堂中两位师姐外,她几乎愿避开一切世人。 而眼前这位并不能够被严格称为“人”的女子,却是如此许多年来,她想要倾身接近的第一个。 说不清是因为她身上那妖冶又天真的气质,还是那过于出尘、符合了她多年来一切审美的身段脸孔。 但不论如何,她都是裴真意从未体验过的第一个。 “如何?” 沉蔻走到了窗边,腰身微软地靠住了镂花红框,轻摇着团扇,抬眸含笑朝裴真意问道。 “自是极好。”裴真意也不再同她委婉。 闻言如此,沉蔻倒是笑了。她身影逆了天光,轮廓都被晌午的日头描出一道浅浅金边。 自是极好。 裴真意在心中再次默念。 还未来得及多说,房外传来几声轻叩,是先前所定午膳。 裴真意打开房门,便有两个小倌儿麻利走入,将手中两份相同的四菜一汤在房中桌上放下,随即很快退出,合上了门。 “这都是什么呀?”沉蔻从门开的那一刻起,目光里就带上了十足的好奇,而眼下门甫一合上,她就几步飘摇到了桌前,看向那几个小碗碟。 这午膳菜式足够,分量却也诚然精少。裴真意看着那几碟荤素汤羹,坐了下来。 “你尝尝,还合不合口。” 说着,她将碗筷摆好,一手示意着拈起乌木筷子,另一手将沉蔻那双递了过去。 沉蔻有样学样,很快就握住了那副乌木筷。 裴真意见她迟迟不动,便率先动了手。 面前是一碗冒着袅袅烟气的湖藕骨汤,碟中则是炉焙鸡丁水腌鱼,素炒青蔬金玉羹。 而直到裴真意下筷的那一刻,她才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 今日荤菜之中有道先炸后烧、佐了配料烹制过的水腌鱼,那鱼只取了肉厚的肋排部位,放在盘中。 而水腌鱼,本质正是鲤鱼。 裴真意还没来得及将那道水腌鱼撤走、也没来得及出声提醒一声沉蔻,就见到对方已经学了自己的样子,白皙削葱一般的指尖拈着两根乌木筷,竟然首先便直朝那碟子水腌鱼下了去。 殷唇轻启,齿尖微动。 “……” 这下可完了。裴真意看着那被沉蔻夹取了一块的鱼,又看着沉蔻抿唇咀嚼的动作,心下几乎已经想象出了无意间同类相残、下一秒有所察觉后,沉蔻会是什么反应。 大抵是会吐的罢。或许严重的话,还要迁怒自己。 裴真意心里叹了口气,说到底确实也是她的问题。方才报菜时候那店家分明已经提点过了一回,倒是她无心去听,才错过了这么一事。 她见沉蔻没了动静,也就沉默着放下了筷子,垂眸等着对方发话。 “——这个味道极好!” 好半晌过去,裴真意只听见了这么一声。 “……?”她不太确信,抬起眼看向沉蔻,问了一声:“嗯?你说什么?” 沉蔻此刻已经将那块鱼全然咽了下去,将筷子搁在了碗边,欢欣地看着裴真意。 她眸中光亮像是蓄了一泓清泉,语调欢愉:“这个味道妙极,你快尝尝、快尝尝。” 说着,她殷切地看着裴真意,眼神催促着她去夹去取。 “可是,”裴真意被她的反应弄得有些迷茫,伸筷的同时问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吗?” “是什么?”沉蔻唇角仍含着笑,她无意识地伸出了一点微粉舌尖,舔舔唇道:“我并不知。” 原来是并不知道。裴真意也不吃了,她放下筷子,垂着眼睫低声说了一句。 “……是鲤鱼。” “是鲤鱼啊。”沉蔻语调半真半假、不知究竟是否明白地跟着应了一句:“原来鲤鱼这样好吃。” “……”裴真意觉得不对,她皱着眉提点了一句:“你可知道你是什么?” “我是妖。”沉蔻眼波在裴真意面上流转一周,已经又拿起了筷子。 这话说完后,她将筷尖轻轻抵在唇间,思索了三秒后又加上一句:“或许其实也算是人了罢。” 说完,她就再度落筷,目标还是那碟子烧水腌鱼。 裴真意看到这里,才明白沉蔻或许当真是半点都不在意。 到底并非生而为人,就总是并不被人伦纲常束缚。而天纲之中本就弱肉强食,这碟子烧鱼落入了沉蔻眼中,或许本来便是再稀松平常不过,并无不可。 还真是没有什么底线。她看着沉蔻对着那碟子鲤鱼面色欢愉、眼角眉梢都染着兴味的模样,心下通透了些,却到底还是无奈。 弱肉强食,诚然本就为天纲,谁也逃不过。 ---- 三月里午后天清风和。日光散漫,穿过了窗外那株结了团团新花的高大泡桐,将粉红浅紫的花映照得分外柔嫩。 眼下裴真意停留在墀前已有将近一月,这些日子里也断续出入过博山许多隐秘场所,见过崖畔高花、山巅皎月,也到过了水风洞窟、谷地溪泉。 所到之地,皆入画中。 午后日光明明,沉蔻靠在窗边,饶有兴味地看着裴真意将房中架上的一抱画卷分次取出。 都是裱装过、轴华纸贵的精致画卷。而每卷里圆润的轴上则各自系着些小牌片,上边写着极细小的墨字,是每幅画各自的解辞。 裴真意也并不将那些画卷打开,只一并取出后列于几案之上,看看那些小牌片挑挑拣拣,最终从八幅中拣选了三幅,用丝帛捆绕,缠成一抱后拿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沉蔻一边伸着指尖玩那之上淡金色的日光,一边朝她抬了抬下颌,轻声问道。 裴真意抬头看了她一眼,将怀中的画卷系带拉紧,一时堪堪挂在了背上。 “卖画。”她声音淡淡地应答道。 过了片刻,她又解释了一句:“博山我几已访尽,过些日子便要离开墀前。” “卖画?”沉蔻倒是并不关心行程,她心思通透,今日一行也知道裴真意是朝中负了盛名的画师,却仍有不解:“你的画那样好看,为何要卖?” 裴真意并不知道沉蔻这问题是认真或否,一时轻轻嗤笑一声。 “既然如你所说这样好看,若是不卖,留作何用?”裴真意言谈间已经戴上了面纱,又拿起了幕离:“我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要游方作画,便自然也需要卖画。” 说完,她已经戴上了幕离,将纱幕理顺。 沉蔻感到她这是要走了,便也从红窗边直起了身,步子款款地走到了裴真意面前:“既然如此,裴大人便也捎上我如何?” 裴真意的面色已经隐在了重重轻纱之后,闻言声音自那之下传出,幽幽清清:“——你去作何?” “自然是去见见人间。”沉蔻答得十分自然,她朝幕离之下的纤细身影伸出了手,讨要那面纱。 不过一日之内,这面纱就在两人间来来去去了好几回,裴真意方才甫一戴上时,还隐约嗅到了些与往常不同的沉浮香味。 而那香味,她在沉蔻身上也嗅到过。 沉蔻见她迟迟没有反应,便将五指在她眼前又晃了晃,提点道:“裴大人?” “无事。我先去为你再买顶幕离。”裴真意回过了神,将沉蔻的手按了回去。 邸店虽并不在市中,却也离杂市并不远。裴真意很快便带了顶幕离回来,连同块新面纱一道,交递到了沉蔻手中。 “勾晴楼就在西巷之后,出了邸店,你跟着我一道步行便是,切莫径自走动。”裴真意声音很淡地叮嘱着:“我先时与那楼中主人有约,你却没有。到时我便称你为我师妹,不论如何,你不要露脸,也切莫出声。” 这倒是并无所谓。沉蔻应了一声,两人便自邸店一道离去,沿着街巷朝西而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6.伦常 勾晴楼向来是墀前之中有名的赏玩之地,不仅丹青书画,更有各地前来的珍奇佳宝,皆置于楼中道道回廊与重重幽房内,直供人鉴赏选购。 而出入楼内之人,也自当是墀前城中非富即贵。 裴真意将信物交还给前门后,便将所谓“师妹”一道带入了楼中。 勾晴楼上檐角飞扬,红线穿铃间风轻摇曳,带起了一阵阵潮音般远近飘摇的窸窣铃音。 一时轻纱漫漫,铃音缓缓。 眼下即便走入了楼内,裴真意也没有丝毫要将幕离取下的意思,一时便为纱幕笼了身形,同沉蔻一道站定在了三层画楼之上的勾栏一侧。 “裴大人。”迂回雕廊的尽头遥遥传来一道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随着轻微的脚步声一道朝这边飘来:“倒是有些日子没见了。” 沉蔻带了些兴味地微微抬眼,不动声色地自纱幕之内打量起了来人。 那人只是独身前往,并未像其他高门大户一般总是带着许多侍从。入目则是袗衣华服,器宇非凡。 但容貌虽正,却到底还是比裴真意缺了七分昳丽仙姿。 暗暗下了定论后,沉蔻就没了兴致。她静默地站在一旁,又将目光落回到了裴真意身上。 “聂大人,别来无恙。”裴真意站得离聂饮泉有足足五步开,两人隔着这段距离遥遥互礼。 先有传闻后有亲见,这些日子以来,聂饮泉也算是知道裴真意的毛病。是以她才并未带任何人上到这廊中,也并未再向裴真意靠近。 只不过她方才听闻裴真意身边极近地带了个女子,心下倒是一时有所诧异。只不过在听闻那是裴真意亲口承认的师妹后,也就放下了几分心。 裴真意清绝出凡尘,脾性也冷而疏离,聂饮泉从前便有所听闻,要想与这位裴大人有所接触,便除非是财厚路广的画商。 除去画商,裴真意似乎从不与师门外的哪类世中人有过过多接触。 聂饮泉十分庆幸,自己至少有着这家勾晴楼。唯有如是,她才得以与普通世人有所分别,得以见到了这传闻中色冠红尘的朝中名家。 “拍卖将自申时中始,”暖风微热,聂饮泉将手中折扇抖了开,在颌下微微摇了摇,续道,“届时墀前富贵人家悉将前来。在下会在此栏前为大人设纱幕屏障,必是周密,无人可犯。” “不才多有劳烦,还望主家宽容。”裴真意听完,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微微倾身行了个礼。 纵使用着谦词敬语,聂饮泉也难从她声音里听出任何一丝的人情。仍旧是如高山冷瀑,深涧寒潭,让人难以捉摸清楚。 遥遥隔着五步之远,聂饮泉看着眼前浅青纱幕之下迷蒙绰约的身影。 那身影如松如竹,柔却非弱,纤而挺拔。无端像是云间雾凇,自有清烟缭绕,是让人一眼便不可释怀的人间绝景。 而这就是朝中负了盛名的丹青大家,奚抱云行三的弟子,才貌绝尘的裴真意。 聂饮泉想着,心悦诚服。 ---- 一场拍卖皆是书画,不过以几位墀前本地的新手开场,用云游至此的大家压轴。 裴真意的画作放在最后,于是面对那开头,她也只能等。 新人画作,无非风格平平,都还未脱出摹写先人画作的条框,少有趣意。 裴真意看着台下那些十幅中五幅都十分相近的仕女风光图,有些百无聊赖。 她微微撩起了一角纱幕,看着勾栏前飘扬的厚纱帘,又看向那纱帘之上由红丝牵引、在风中与轻纱同舞的细小金铃。 那金铃飞扬却又轻盈,在日光下跳跃,碰撞间玲珑作响,将高台之下的嘈杂人声都远抛在后,渐渐模糊。 裴真意看着,便将视线落到了与自己不过数拳之隔的沉蔻身上。轻软纱幕遮去了她身形,一时光影也并不留情,斜照在轻纱之上,让裴真意无论如何去看,也仍旧什么都看不见。 于是这份百无聊赖便变得更加明显,裴真意微微叹了口气,视线又开始游移不定。 直到而后的画作上了台,她目光微凝间蹙紧了眉,终于也有了些旁的反应。 “怎么了?”沉蔻看着站在栏边的裴真意明显在微颤,有些不解却又担心地靠近了一步,微微撩起了她一截纱幕,将手探了进去,握住了裴真意的手:“是否不适?可有哪里难受?何以如此?” 裴真意并没有回答,而五步外站在另一节廊柱边,一道看着拍卖会出神的聂饮泉也注意到了这异样。 “裴大人?”虽然她此刻并看不见裴真意的神情,却也感受到了裴真意态度的变化。 向来听闻裴真意脾性古怪,有时甚至会在画作拍卖的前一刻将全部画作撤走、不再出售。而那些情况,通常只会发生在一种前提下。 朝中传闻,裴真意痛恨荒淫。 于是但凡与她同场的画作中存有不雅之图,那么便是正中了死穴、自寻死路。 那不雅并非是就说全然下作的春宫密戏,而即便有时只是为博人眼球、作些噱头而带了些赤裸春意,这位裴大人往往也忍无可忍。 而眼下,聂饮泉终于也注意到了那拍卖会中正悬着的新画。 看着纱帘之外高悬的二女宵浴图,聂饮泉面色也局促了起来。 那宵浴图风情非常,堪称春色欲滴,已经俨然超出了仅为雅观美感而裸露的范围。而若仅论画工,其实这也算得上是惟妙惟肖、活色生香,但多无奈,居然偏带上了这样的一笔。 眼看着裴真意有拂袖便走的趋势,聂饮泉急了。 在裴真意有所动作之前,她当机立断撩开了自己面前那块纱帘,对着台下便扬声道:“这是谁的画!?为何在此?撤走,立刻撤走!是谁自作主张用了此画?把人给我赶出去!” 她并不记得先前收录时,有过这样一幅画。若是当真有,她又如何可能不发现、如何可能在此当着裴真意的面公开展出? 一时底下的人得了楼主这句话,便立刻就开始撤画赶人。 聂饮泉见状,立刻便放下了手中纱帘,而后朝裴真意方向进了一步,拱手赔笑道:“裴大人,实在是意料之外,绝非我本意,还望见谅。” 裴真意的面色此刻若不是为面纱与幕离所掩,或许当真能够冻死什么人。 她沉默了许久,才断续着吐出屏着的那口气,音调极压抑地问道:“聂大人,我当你是正经人家,才到此地贩卖画作。为何,你便要在我眼皮底下,宣卖此等下作之物?” 那二女宵浴图的样貌,即便撤下,也仍旧还在裴真意的脑海中迟迟难以化去。 仅仅是那一眼,也令她感到了足够的全然窒息。 她看到的只是那一幅二女宵浴图,但那一秒浮现在她眼前与神识之中的庞然巨物,却远不止如此。 迷蒙琮琮的铃声似近似远,铃上红丝仿佛在那一瞬将过往与现实牵连。透过眼前那画,她看见了年少时深陷过、到如今也没能全然脱出的,腥臭而糜烂的地狱。 梦魇中恶鬼的尖笑与戏谑声浮出水面,狰狞的面孔与赤裸的妖鬼,在那一刻浮现至她眼前。 肮脏的、冒犯的、令人难以忍受的腥风,那一刻似乎又从牢笼之外扑面而来,让裴真意想起了那从指尖传入心内的刺痛与滚烫,让她想起了在纵横交错的铁栏之内窥见的、从年少到如今不可忘却,深恶痛绝的一切。 那是十八重的疾苦泥犁,是深陷于不可再低之处的泥沼,是即便身处光天之下也能让人感到彻骨寒凉的肮脏烙印。 裴真意掩藏在重重轻纱之后的面色都微微泛白,挥之不去的靡靡声音从深处浮来,缭绕在耳畔盘旋难散,与那远远近近的铃音重合,仿佛是一只暗处伸来的神魔之手,紧紧攫捏住了裴真意的心脉,让她克制不住想要哀哭、想要颤抖。 聂饮泉眼看着那画已经撤下,人也已经赶出,而过了许久,裴真意仍旧还是站在原地颤抖。 那一道同来的女子则始终关切地立在一旁,自纱幕之中伸出的那只手纤细盈盈,探入了裴真意的幕离之中,久久交握。 聂饮泉知道,此间自己也并不宜久留,裴真意恐怕也很难会还想继续看见自己。于是她微微道一声“失礼”,恭敬而诚恳地施了一礼,便退出了这三层的勾栏台边。 一时纱幕轻扬,风过留痕。 琮琮玲珑的铃音仍在环绕,挥之不去的梦魇依旧鲜活。裴真意紧紧攥着沉蔻递来的那只手,颤抖的吐息声显得沉重而痛苦。 沉蔻并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庞然的痛苦,能将这个向来恬淡的清冷之人压至如此。 她什么也不知道,从来便是这样,但如今这一刻,她却比任何人都渴望着想要知道这人间、想要看透这人间。 她想要明白,裴真意为何而苦痛至此。 ——可她终究不明白。 “裴真意。” 她极轻地唤了一声,被裴真意紧紧握着的手微微动了动。 裴真意并没有回答,见她移动,便僵硬地松开了指节,放下了沉蔻的手。 ——许是这幅模样,吓到这个初见人间的无暇玉了。 裴真意脑中纷乱,却还是这样想着。她下意识退开了一步,想要离沉蔻远些。 但被放开了的沉蔻却并没有丝毫想要拉开距离。她见裴真意后退一步,便立即摘下了自己的幕离,将面纱揉作一团捏入指间,随后撩拨开裴真意身前的纱幕,站到了她眼前。 “裴真意。”她看着眼前人清绝眼梢之上的水光,攥紧了手中薄纱。 那就是眼泪吗?她从未拥有过,也从未见过。原本她是该好奇的,但在如今当真见到时,她却只感到了一阵轰撞入心脉的窒息。 “不要哭啊。”她叹息着伸出蔻色指尖,勾去了裴真意眼角的那点薄泪。 “我知道人间不止有华灯明堂,也不仅是快意新奇。”沉蔻的面色映着穿纱而来的日光,仍旧是初见时候那样的妖冶,让人入眼便知非人间物。 “真意,是什么样的险恶伤到了你?”她的声音很轻,如叹又如吹,是裴真意从未听说过的惑人音色,无可匹敌。 那声音驱开了缭绕的尖笑,推远了苦毒的谑讽,也将那远远近近缠绕耳边的铃音都模糊。 “不论那是何等的险恶,从前我不知道。我只悔恨自己没有多一些神通,不能够去更了解这人间。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流泪,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你痛苦。真意,但我想知道,也想感受。只有在那之后,我才能告诉你——那没有什么,那都没有什么。” “有我陪着你,以后我都陪着你。不论谁让你遭遇什么险恶,以后我都愿为你斩断。裴真意,我不要你难过。”她再度轻叹一声,终于还是伸出了双手,抱住了眼前人瘦削的肩头:“……不要哭啊。” 被抱住的那一刻,裴真意并没有想到,这块无暇玉竟有这样的勇气。 那勇气让她抛却了一切阻拦、卸下了一切妨碍,踏入尘土又探入纱帘,抱住了一个混乱疾苦的自己。 她分明是这世上最懵懂的美妙之物,干净又皎洁、无知而无垢,却愿为了自己的一点眼泪,坠入肮脏的人间。 这是她见过最有勇气而又无缘由的倾慕,也是她此刻最想要抓住、却又惧于玷污的心意。 她到底没有见过险恶,也未曾体味过人间。而有朝一日,当她如同自己一般风尘满面,如今的意绪,她是否还会当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7.光风 闹剧最终还是要收场,煎熬也很快结束。 聂饮泉看着匆匆离开的裴真意,连一句请留共餐的邀约也没能道出。 裴真意取了卖画的银钱,收入袖中,便带上沉蔻很快走出了勾晴楼的高门。 “裴真意,裴真意。” 沉蔻在她身后轻却略有些急促地唤了两声。 裴真意停了下来。 “你走得太快了。”沉蔻这才自后跟了上来,和裴真意一道并了肩。 裴真意垂眸看了一眼,发觉沉蔻那步子诚然是袅袅款款,纤雅过于常人。或许这便是世间谁也肖不到三分□□的浑然天成,裴真意想道——或许即便是天家里几代教养出最袅娜的身段,在她面前也犹欠几分舒缓。 眼下已是酉时过半,日头西斜,隐没在了墀前林立的楼群檐角之下,沉入了远方不可见的大道尽头。 周遭渐渐开始显得昏暗,不再像来时那样天光朗朗。 “这是要去哪儿?”两人走了一段后,沉蔻发觉眼前路并不是来时路,便带了些疑惑地问道:“不是要回去么?” “不是。”裴真意答道:“如今画作已经卖出,我也无意再在墀前停留,或许过两日便要离开。” “墀前是朝中要地,珍宝琳琅自是繁华,有许多东西你都未曾见过。待会儿我便带你去市中走走,也好顺道为你置办些物什。”裴真意说着,将目光落在了前路之中。 闻言如此,沉蔻自然欢愉,但随即转念,她又多了几分忧虑:“可你不是最厌倦人多?或许……你还是不必勉强自己。” 她语气仍旧幽幽,却夹杂了些最天然不过的忧心。裴真意不由向她看了一眼,才缓缓回道:“无妨。” 或许当真并算不得勉强。除去堂中两位师姐,裴真意自认从未见过谁,能让她感到不厌与安心。 有这样一个无暇玉在身边,她至少也能够不再像从前那般伶仃。而不再伶仃时,有些东西就不会猝然浮出水面、袭上心头。 …… 两人沿着西巷,一路缓缓却也终于还是到了巷外道上,墀前里街市繁华的模样也就渐渐近在眼前。 天色愈发昏暗,道旁店家商铺都在门外点起了灯笼,零星的光色团团闪着,将天中的颜色也衬得愈发黯淡下来。 眼下到了市中,人也就多了起来。裴真意带着沉蔻走在矮墙的最边上,极力避开了人潮。 沉蔻有些忧心地看了她一眼,心中总觉得她就是还在勉强。一时闹市嘈杂,二人前后错开,谁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各怀心思。 直到眼前出现了高华红楼,裴真意才停下来。 “进去吧。”她微微停顿,回过头对身后的沉蔻说了一句。 那楼少有人进,乍看显得没有什么人烟。沉蔻上下打量了一番,便跟着裴真意进去了。在踏入高门槛之前,她本以为这又是个什么风雅之地,但踏入之后沉蔻确发觉,这仿佛只是家酒楼。 不过是个极少人、也极华丽的酒楼。 难道是为了避人,而刻意往贵的去处走?沉蔻想到这个可能性,却也并没有觉得什么。她本就对钱财没什么概念,一时也就并不觉得裴真意败家,反而觉得她这个想法妙又恰到好处。 入了门内没几步,很快便迎来了侍者,远远引领着,将两人带入了楼中第三层的雅间内。 诚然是家华贵酒楼,私密性倒是极强。或许三层里的雅座平日都是为了接待高门大户而设,一时二人入了雅间后,虽然有两面都是通透的高窗,但四下垂坠了水晶帘或纱幕作隔挡。 此间又是三层的高度,一时沉蔻站在那水晶帘内,虽可以清晰看见勾栏之下的街巷,那街巷之上的人却难以看见她们。 沉蔻站在勾栏边,指尖将冰冷的水晶帘撩起几缕,透过闪着光辉的缝隙看向窗外楼下。 日已西斜,残阳如血。眼前便是大半个墀前最繁华的市中,街巷迂回、琼楼林立,锦衣华服的世家纨绔们或骑高马或乘宝车,穿行在金雕玉砌的楼宇之间,各自为欢。 再回过头时,侍者已经离开,只剩下裴真意坐在原地,举着只玲珑砂茶壶,看着一边为晚风翻浮的纱帘自斟自饮。 沉蔻见状,便也在她对面靠着小桌坐了下来。明灯摇曳之下,两人都已经卸去了幕离和面纱,各占一段风姿,于云端遥遥两立。 绝景如斯,便仅仅是一眼,都能将人心都攫取入画中,从而窥得极意。 端盘入内的小倌儿根本不敢多看,一时只垂着头,将餐前果盘轻轻放在桌上,便一阵低风般屏着气息离了门。 沉蔻并感觉不到那小倌儿的紧张,反而还盯着他饶有兴致地看了好几眼。 而门合之后,她才将兴味十足的目光落到了那果盘上。学着裴真意的模样净了手,她才伸出纤细指尖拈起一小块切好的林檎肉,边翻来覆去地打量,边朝裴真意问道:“裴大人常来这种地方?” 她声音轻快松软,带着些漫不经心,却入耳依旧惑意迷离。裴真意抬眸看了她一眼,把玩着指间那粒殷红樱桃,语调不知怎么的也攀染上了一股疲懒。 她一手支着桌面,半撑着下颌懒懒答道:“嗯。” 而后便没了下文。 沉蔻也只是随口问问,并没有想开启什么聊不完的话题。于是得到答案后她便点了点头,咽下了那块小小的林檎,又挑挑拣拣,拈起一粒金杏。 眼前的盘中果物都带了丝丝冰凉气,想是方才从冰库中取出。裴真意不爱吃冰,便始终只是玩着手中的樱桃,却并不沾一口,只若有所思地间或抬眸看面前的沉蔻一眼。 果盘小巧,纵使裴真意不吃,沉蔻也很快就将盘中几样果物尝了个干净。于是到了最末,她盯上了裴真意手中的樱桃。 “裴真意,你吃不吃?” 她见裴真意始终只是将那小红果子放在修长指尖上来回滚弄,半点也没有要尝的意思,便微微朝她靠了过去,开口问道:“你若不吃,给我好不好?” 裴真意顿了顿,指尖倒是不再动作,而只是微微向后靠了靠,躲开沉蔻从肩头垂坠下的细软发丝。 沉蔻还在看她,又并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她手中的樱桃。 此前沉蔻从未见过这些新鲜果物,自然也从未尝过,于是她对这看起来便玲珑可爱的樱桃也就生出了十足兴趣,半点也没有想要放弃的意思。 于是沉默须臾后,裴真意最终还是妥协。 她也并不将那樱桃交到沉蔻手上,一时只探出了指尖,将樱桃忽然塞进了沉蔻双唇之内。 下一秒,沉蔻白皙的左腮就鼓起了一点,那圆圆小小的轮廓,正是那樱桃。 裴真意知道自己塞得恐是有些过里了,一时连自己指节都不经意间进去了两分,便当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迅速抽了出来,拿起了案上丝巾,垂下眼睫擦了擦那沾着微妙水光的指尖。 沉蔻无知无觉,她对于裴真意将半根手指都塞进了她嘴里的动作毫无微词,反而觉得裴真意喂她十分体贴,一时泛着迷离雾色的眼眸都微眯着弯翘起来,含着嘴里的樱桃道了声谢。 这傻妖精。裴真意心里叹了口气,说不出是轻松还是沉重。 很快,在果盘被沉蔻扫空后,正菜也开始一一上桌。裴真意要的菜式并不多,只因到了晚间她本就食量不大,但按着沉蔻今日晌午时将邸店饭菜扫空仍未觉饱的食量,她还是稍稍多点了些。 于是桌上便仍旧四菜一汤,分量尚足。 上桌是釉里红盘装着的鸡汁茄瓠,配着好几份各色蘸料的一碟江瑶生,而后是虾仁煨青蔬,并一盏小巧的鹌子羹。 沉蔻好像当真十分偏爱水产,裴真意看着她对那大片的江瑶情有独钟,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珠帘静坠,纱幕微起,一时无言。 裴真意幼时,师门中向来跟着师父食不言,长大后她也总是孤身一人,如今进食时也就分外安静,以至于就连碗筷相碰的声音,细听也是没有的。 沉蔻见她吃得安静,便也有样学样地小口了起来。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却各自算得轻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8.霁月 待到再走出这高华酒楼,日头就已经全然隐落西山,只剩下一轮幽幽的月斜挂在了天边。 市中长乐街里灯火通明,熙攘不绝。 街巷拥堵,此间便也不再好戴着宽阔的幕离。裴真意将幕离摘了下来,卷起纱幕放在了背后。 所幸街巷另一边便是家面具摊子,裴真意看着那一排花花绿绿的面具,挑拣半天最终还是选了个未着色的素面,一式买下了两幅。 沉蔻却有些嫌弃,拿着那面具迟迟不愿戴上:“这个也……太难看了。” 她小声反对着,抬眼想去看裴真意的脸色,却只看见了一张毫无表情、雪白的面具脸。 那面具脸和她对视片刻,裴真意的声音从底下幽幽传来:“难看才好,戴上便是。如今是夜里,戴上也可少去诸多事端。” 好吧。沉蔻沉默片刻,还是将面具戴了上去。 入了长乐街内,先前的昏黑黯淡便在瞬间一扫而空,入目各处皆是琳琅熠熠、满目生辉。灯火将街市映照得如同白昼,此间游人如织。 墀前繁荣,昼夜如一。四下人形与灯影交错,在街巷的门户与矮墙之上幢幢摇曳,像是极繁极乐之地,又似是靡靡迷离之所。 嘈杂又窸窣的人语声很快将二人包围,裴真意心间下意识浮出惶恐与不耐,那惊惧直击心底,将魂脉心弦都牵动。 裴真意捂住心口,压了压那股不可抗拒的颤动,微微闭眼间忽然伸出手,拉住了沉蔻袖摆。 “嗯?”沉蔻回过了头,但两人都戴着面具,谁也看不透谁的表情。 几秒过去,沉蔻视线下移,看见了裴真意捂在心口上的手,随即也不再愣怔,而是伸手回握住了裴真意:“怎么了?是否不适?我便说你不要勉强,眼下这样多难受?这些东西虽然好看,但不看也并没有什么损失,反倒是你若是不适,叫我心下要生出多少愧疚?” 说着,她就用力握着裴真意的手,欲要将她往回牵引。 听了她这样一通言谈,裴真意倒是缓缓松开了按在心口的五指。 倒是第一次听她一气说这样多的话。裴真意面色隐在面具后,此刻无人可见,便隐约带了几番无忌惮地微微笑了。那弧度轻而浅,似空山银泉中一弯新月。 ——有她的声音在,仿佛什么旁的声音,都再难侵入心间。 想着,被沉蔻牵在身后往回走的裴真意腕上使力,拉住了身前人。 “无妨,就那一会儿。”她说着,摘下了面具,眉眼含了几丝笑意,面向眼前人。 “你看,一瞬而过的事而已。如今当真已经无碍了。” 那面具摘下只是一瞬,裴真意似乎也只是为了露一露她面具下的脸。但即便只是那样的一瞬,沉蔻也清晰看见了她此前从未见过的、摇动人心的笑意。 她笑了啊。沉蔻也顿住了脚步,目光仍落在裴真意脸上。尽管此时她已经戴回了面具,沉蔻也仍迟迟未将视线收回。 “走吧。”戴回了面具的裴真意声音很清也很浅,丝毫听不出半分笑意,这不由让沉蔻心下恍惚,依稀觉得方才一幕或许只是幻觉。 是幻觉吗?她仰头看了一眼为灯火映衬得微弱的月色,即便那光那样清浅微淡,也不由让人入目心驰神往。 若说她是幻觉,那么整个人间,便都不足为真实了。 ---- 长乐街灯火通明,游人垂眸去看那乌黑地砖时,还能看见那之上被磨得平滑却依旧依稀可辨的字样——长乐未央。 诚然是未央,墀前长乐街各家店铺每日五更开张,直至次日三更才歇市,而两个时辰后到了五更,则复又开张,算得上是昼夜连营、通宵达旦的烟火迷醉地。 裴真意同沉蔻并肩而行,距离因为拥挤而贴得很近,两人都对这样琳琅华丽的夜间街市感到新鲜奇妙。 沉蔻是当真从未见过这阵仗,眼前街市之上罗列的几乎样样事物,都是她闻所未闻。而裴真意则当真是有太久没有到过这等熙攘之地,若一定要向时光的上游回溯,那么上一次行于闹市,仿佛还是年纪很幼的时候。 那时候她还太小,小到师父愿去偏爱她一个,小到两位师姐都对她关爱有加。 直到如今,尽管许多往事都已经在风尘扬沙中失去了原貌,裴真意也还记得那时候漫天的灯火里,师父将自己抱在怀中时,手中那串完整彤红、泛着流光的山楂糖。 那映着灯火、灼灼明明的颜色,直到如今都还难以褪散。 …… “裴真意?”沉蔻指尖极轻软地点了点她肩头,语调柔而狐疑地问道:“怎么了?” 裴真意回过神来,眼前人正举着件成衣,将那描着水绿团纹的袖摆展开,抖给自己看。 “无事。”裴真意伸手捏捏那布料,微微点了点头后从袖袋中掏出银钱:“这个很合适你,若是喜欢,便买下就是。” 沉蔻点了点头,语调攀染了几分欢愉:“嗯,我喜欢。” 听她这样说,裴真意也就伸出了手,将袖中的银钱按数递给了柜台内的店家。 她听着碎银与钱串叮啷作响的声音,目光隐约拂过了沉蔻脸上素白板正的面具,从心底里微叹出口气,无言中抿住了双唇。 眼下裴真意乐得挥霍,沉蔻也半点没觉得她花钱大手大脚。穿行于各家高门华丽的商行间时,她反而满心欢喜——这一遭当真添置了许多新物件。 光论衣物便是好几套,而零散的小首饰也有足足两盒,就连那些她从未用过也从未见过的胭脂水粉,裴真意都替她置备了一套全。 无人能不对这样好看香软又新鲜的小玩意儿视而不见,而沉蔻本就喜欢这样的东西,一时也就更加欢欣。 于是一直到了月色清盛、市将闭关,两人才跟着缓缓人潮,一道从长乐街内走了出来。 三更将至,长乐街前后光华始散,一时华灯高烛都一一熄去,只留得了月色清辉、明明如旧。 “啊……”眼下复又戴上了幕离,沉蔻的身影在月下纱中显得并不明朗,她抱着怀中若干物什,轻轻打了个哈欠,而后眼梢泛着泪花地笑道:“裴大人不累么?” 裴真意倒是当真并不疲乏,往日里她也常常因耽于作画而通宵达旦、片刻不歇,于是今夜对她而言,也就不过尔尔。 她轻轻“嗯”了一声,仰起脸看向了天中明月:“不累。” 说完,她便从幕离之中伸出手去,用指尖接了一段月色,翻来覆去地转了转,像是想要摘取那段清辉,于掌中指上缠弄。 片刻毫无意义的把玩过后,裴真意才将手收了回去,发出一声极为幽微的叹息。 原本沉蔻此刻搭话,也只是想要问问她今日以来的种种异常究竟是源于何故,但在这一声轻轻幽幽的叹息后,她也渐渐放下了那心思。 裴真意其人高深又玄妙,在沉蔻心下便常如湖心雾、海上风一般捉摸不定。她对什么人都防范又疏离得不容分毫冒犯,总是多少情绪也几乎从不在人前流露。 这样的人,若是定要有什么事情能逼得她惶然失态,那便只能是较之于天命更庞然、比之于生死更让人无处躲藏的不可转圜之物。 而沉蔻自觉那种事情,即便是说了,她也不一定懂得。 ---- 一时各自无话,二人间距离若即若离,一道并肩同往邸店回去。 这些日子里裴真意所暂住的邸店并不位于市中,而是处在了偏西向北的一条宽街巷尾。这邸店据地颇大,由是也格外金贵,为常人所难负担。借此故,这整条街巷里出入的人都并不多,倒是格外顺了裴真意的脾气。 眼下三更半夜只剩月色,回去后洗浴梳理倒是并不用担心,邸店里曲径之后自有一方热池,用了珠帘幕布隔断,不论何时前往,总是可行。 而在踏入邸店房门之后的那一刻,裴真意才真正想起来一事。 盥洗自是不足忧虑,但而后回房之时,有些问题便不可避免。 ——这店里房间虽足够宽敞,却到底只有一张床榻。 想着,裴真意看了一眼正坐在小圆桌边拈花出神的沉蔻。眼看着对方连眼睛都快睁不开,始终只是迷迷蒙蒙地惺忪着,有时甚至伸出手去,指尖连花茎都触碰不到。 裴真意知道她眼下尽管欢愉,却早已是十分困倦。看着眼前沉蔻迷蒙惫懒的模样,半晌后她终于还是微微叹了口气,将目光落在了一旁窗边的贵妃榻上。 左右她自己是什么地方也睡过的人,并不像沉蔻那般嫌这嫌那、莫名娇气,便她自己凑合也罢。 这样想着,也算是解决了问题。于是裴真意便放下了手中正在规整收拾的若干物什,朝沉蔻走去,将手撑在她面前的桌沿上,指尖轻轻敲了敲提点道:“时间很晚了,随我去廊庑后的热池里梳洗一番罢。” “热池?”沉蔻将半阖的眼眸微微睁大了些,纤长睫毛缓缓扇了扇:“现在?” 她有些不情愿地朝后仰去,转转脖颈伸了个懒腰,声如游丝:“可我……不喜太热。” 她本就天性畏热,更何况眼下仲春将夏,水风之中本就带了些热度,无论如何也并不想要去到那热池子中。 但她方才说完,就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地将目光倏地落到了裴真意身上。那目光迷离又飘摇,带了一股不可言说的妖冶气。 一时裴真意还没来得及开口劝说几句,就听见她忽然改了主意。 “不过——去去也无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9.鸟革 樟花扑簌簌,蕉桐叶阔时。裴真意曾经最眷恋的季节,便是桃月之末、皋月之初。 落云山中的四五月,是裴真意眼中最堪入画的时节。 晨间时候,她会早早起来,穿过光风之下浓金翻浮的梧桐林,来到山中坡地上的小茶田,替师父折下三两枝新茶,而后将那柔嫩枝叶别在衣襟扣缝上,一路赶着小羊小鹿回山房去。 她从很小的时候便知道,师父总是偏爱鲜叶茶水。 那时候的每个昼夜,总是山雾氤氲、花繁露浓,落云山的每一个角落都可自成一画。 她便是在那里开蒙、在那里长大,亲手制过数不清的画笔,卷在画袋中常年带在身边,却又总是做好了没多久便用坏。 那时候她前襟袖摆上常年沾染着丹青墨色,袖口也因为时时扎束不放而弄坏了布料,总是皱皱巴巴。 那是裴真意记忆里最为纯粹又无忧的时光,她唯一一段甘愿握起笔就再不放开的时光。 而那之后,光明散去,一切都堕入了无穷尽的庞然昏黑。 离于师门、堕于人间,作画终于也成了维生之计,手中笔则像是刺人又滚热的沉重之物,让她不再愿意时刻拿起,也不再乐于整日试观秋毫、明辨万物。 曾经烂漫的笔触开始掺入了心间摘下的血肉,那血肉不再赤诚鲜红,而是入目腐朽成团,晦暗仇苦。 人皆知她风光无限,豆蔻年纪便归入川息元府,被聘为府中画君,二八时候成名之作又被纳入天家御府,为朝中瞻仰。人人皆言她是落云山里年纪最轻却最有作为、最肖承了师父手笔的天赋之才。 而即便如此,却也无人知道她自入川息后,每日每夜里、即便光天白昼都驱之不散的梦魇。 魑魅魍魉的声音从牢笼外倾泻入耳,缭绕在原本剔透通明的心弦之上,一日日、一年年,早已将剔透裹成昏黑。 梦里她听见尖厉凄苦的鸟鸣,那鸟长而茂密的火红尾羽在她头顶盘旋,仿佛搅动着火烧的浓云,浓如血海、炙如碳火。 周遭环绕着尖厉的声音,仿佛无数来自重重泥犁的哭喊,在她耳畔不停地哀哭盘桓,紧紧攫着她下坠。 头晕目眩的压抑一阵阵如狂啸之海般席卷入心底魂间,让裴真意很快从这梦境中清醒了过来。 再睁眼,一时却是金芒满室,时闻啁啾。 烂漫的时光到底已经化为了齑粉,昏黑的时日却也终究早已过去。 只有如今眼前与来日,却还长远。 ---- 昨夜里二人归来晚,今日便也都醒得很迟。 裴真意侧卧在窗边贵妃榻上,被斜射入窗的日光照醒,她目测一番,应是怎样都已巳时过半。 床边还没有一丝动静,罗帏垂地,珠帘无声,一切都安安稳稳,沉蔻并没有醒。 裴真意伸手揉了揉眉心,将一条腿从榻沿上滑下,斜斜缓缓地坐了起来,伸手去够榻边的小砂壶。 今日已经到了仲春之末,眼看着日头一日日灼热了起来,确实也到了时候该离开墀前。只是若要离开,原先她一人时只需打点一番、跨马便走就是,但如今身边多了个万般娇气的拖油瓶,也不知她禁不禁得住旅途颠簸。 想着,她放下了手中杯盏,理理鬓发衣襟后站了起来,掀开了重重叠叠的柔软床幔。 “起来了。”她推了推沉蔻右肩,一时入手即便隔了层衣衫,也不难察觉到那触感柔凉。 此间沉蔻面着墙,裴真意一手支在高床面上,微微倾着身,帐内微昏,光线暗弱,两人寂静了片刻,一时只剩下了彼此细弱的吐息声。 而在这寂静之中,裴真意视线微飘,落在了沉蔻铺陈于枕畔床侧的发丝之上。 似月边轻云,如洗羽寒鸦,蛛丝般细软却柔韧。 就在裴真意无意识地想要伸手触碰时,眼前背对着她的沉蔻忽然叹了口气。 就这一声之后,裴真意立刻撑着床面站直了起来,视线错开了枕边柔软的发梢。 沉蔻抱着怀里的被衾坐了起来,而后顿了顿,才抬眼朝裴真意笑了笑。 “今日该做些什么?”她双手向后撑在床面上,仰面去看裴真意的同时将双腿放下了床沿,一时足尖勾住了鞋尖,有几分漫不经心地晃了晃。 那晃的弧度并不很大,但裴真意就站在一旁,于是也仿佛被依稀蹭到了几次。她不动声色地朝边上挪了挪,回道:“今日规整一番,或许晚间便离开墀前。” 说着,她继续问道:“此行我意欲前往戊原,你会不会骑马?若是能会,从这里到戊原马行约摸需要一两日,你能否坚持?” 沉蔻正低头给自己系着襟带,闻言也并不加思索,只心不在焉地慢慢应道:“……许是会的。而若是会,那你能坚持,想我也是能的。” 这话里无端带了自信,裴真意心下好笑,再开口时都带了点戏谑:“你的意思是我能的事,你便能?” “自然。”沉蔻扣好了衣襟,伸手够上足腕将鞋的后跟抚平,随后站了起来,同裴真意之间距离不过咫尺:“那有什么不能的。” 在她心里,裴真意同她都是一般的身娇体软、不知世事,即便裴真意因着生而为人的先天原因,或许会比她知道得多上一些,但说到底,大家也都一样只是小姑娘。 “小姑娘”裴真意若有所思地看了沉蔻一眼,抿着唇点了点头,也不再多问。 于是二人便束好了床幔,各自打点起来。 沉蔻并不会束发,相比起来,穿衣她倒是学得很快,数十道繁琐的衣带纽扣都能应付自如,但唯独执篦束发一事,她总归有些处理不来。 于是二人一番洗漱后,裴真意也只好站在了梳妆台后,拿起了邸店里自带的那枚角梳。 其实是乐意的。裴真意伸手撩起一缕长发,将手中角梳别上,又一点点顺着发丝按下。 从第一面的相见起,一切其实便都是乐意的,而裴真意自己也说不明白,那乐意里究竟掺杂了多少莫名无由的思绪。 喜欢她白璧无瑕,喜欢她貌绝世人堪可入画,也喜欢她妖冶风情又烂漫天真独然气韵。 就像是某一天忽然出现的什么惊喜,依了她向来所憧憬的一切,是人间里谁也找不到的珍宝。 像是风尘仆仆之中偶然轻柔落在了她手心里的星光,温柔而熠熠,让她想要将十指都合拢,抓住那星光按在心口、让它仅为她一人所留。 而这样的思绪与心事,全都不足为外人道。 或许无关风月,也无关情仇。裴真意只是发自心底地觉得,这般纯粹又至臻的无瑕之玉,拥有了她如今没有的一切。 而那一切,是她被剥夺的、曾经拥有的灵魂。 ---- 用过午膳,两个人一道去了墀前里最大的马市,为沉蔻挑拣了一匹马。 乍一看那马,便简直像是裴真意坐骑的亲兄弟。毛色皆是一般无二地黝黑泛光,就连尾尖与四蹄上的白色,都是一模一样的。 沉蔻对此倒是很满意,她牵着那马,步子轻软地同裴真意一道往马道上走。 “你看,它们很喜欢彼此。”沉蔻指着两匹马凑在一起的脑袋,同裴真意打趣道:“果真是你我的马呢。” 裴真意正站在马道边,将自己马背上捆着的东西分装到沉蔻的马袋中,无暇理会她,便只敷衍地应道:“嗯,喜欢便好。” 谁喜欢谁呢?沉蔻见裴真意心不在焉,连她如此明显的话外之音都不予理会,一时便没忍住斜斜翻了个白眼,也不再出声,只挑着眉头跨上了马。 此前她从未亲自驾过马,一时坐了上去,便有样学样地看着一旁马道上的行人,抬起了握缰绳的手,脚跟下压,双腿贴近了马肚。 “呀。”或许是那一下夹紧的动作太过突然,身下的马不自在地动了几步,将沉蔻颠得耸了耸,在马背上轻轻地喊了一声。 裴真意方翻身上马,闻声朝她看了一眼,却发觉再看时沉蔻已经很稳地驾着马走出去了。 学得倒是当真挺快,裴真意也发觉了这一点——仿佛无论什么事情,沉蔻都要学得比普通人快上一些。 或许这便是天赋,就如同她生就的好模样、好姿态一般,是谁也妒忌不来的罢。 想着,裴真意便也握紧了缰绳,朝着去路前行。 ---- “我能的事,你便能?” 裴真意的声音夹杂了七成的揶揄,笑意十足。 她看着腰身软成一滩趴在马背上、马镫都要踩不住的沉蔻,勒住了缰绳,停在了原地回头朝她看。 “裴真意,这都要一整天了……”沉蔻见她再看自己,便撑着又坐直了起来,小声抱怨道:“午间都还什么也没吃呢,我受不了。” “不是早便同你说了,晚上到了再吃?”裴真意看着她分明不满却仍旧强行正色的神态,心里好笑,面上也绷不住,唇角也依稀翘起了点弧度:“且你不是吃了带着的那块甜饼?连我的都让给了半块与你,还不够么?” “那算什么甜饼,”沉蔻幽幽叹了口气,样子分明烟水般迷离,说的话却带了几分不满与赌气,“甜味儿薄得半点尝不出来,我想吃鱼。” 想吃鱼?裴真意终于绷不住笑了:“那便咬你自己,你不是鱼么?” 沉蔻懒懒地横了她一眼,一时也懒于反驳。 “下来罢。”裴真意翻身下了马,一时雪青色衣摆都在风中翻飞。她朝沉蔻伸出双手,抱住她的腰将她一举抱下了马。 眼下早已远离了繁华的墀前,马道上少有人烟。日渐西沉,风却还轻缓,距戊原还有很远。 余晖渐收之时,裴真意轻轻拍了拍沉蔻的肩,指尖撩起她一缕鬓发,眉梢眼角都含着依稀笑意:“你看你娇生惯养,吃不得苦。” 沉蔻想要反驳,但她看着裴真意如常的神色、听着她平稳如旧的气息,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沉默。 裴真意的指尖仍旧勾着她鬓发,像是昨夜里缠弄那段月色一般:“你确实还是个小姑娘……但我不是。” “所以接下来的人间路,你不用太靠自己。” “——由我带着你便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10.翚飞 戊原居于朝中偏南,临了一条大川,傍着一片大泽。川泽之中鱼群繁多,芦苇成群。 裴真意载了沉蔻小半路,两个人最终还是在第二日的午间来到了戊原。 风色缓缓,泥泞潮湿的江边道蜿蜒前伸,随着二人与戊原镇愈发靠近,马蹄终于也踏上了粗糙的青砖。 两匹骃马一前一后,马蹄声交错轻笃。沉蔻坐在裴真意身前,摘了幕离隐在裴真意的纱幕里,二人距离很近。 裴真意对她半点也不排斥,反而时不时在颠簸时把她抱得更紧些,以防她这样软软地靠着滑下去。 一路看过了许多野路风光,戊原长川与墀前的博山全然不相同,一路来都是最广阔而辽远的景象,让人一眼望不见四方环绕垂下的那芦荡与江水的尽头。 飞鸟破空,浮鱼生漪,走过了最后一段青砖路,两人终于也步入了戊原镇的镇门。 相比于墀前的游人如织,此地倒显得有了几分清冷。但这份清冷正合了裴真意的心思,让她心情也隐约松快起来。 此前仿佛下过雨,戊原的砖路上带着些斑驳湿痕。 那湿痕已经被风拂干了大半,只剩下一些稍深的砖坑里还蓄了层薄水,那水面映照出天光,又为马蹄踏碎。 “到了?”沉蔻微微直了直身子,刚想要伸手拨开眼前纱幕朝外看,便被裴真意伸手按了回去。 “莫动,我看路。” 戊原很静,风也很沉,裴真意听闻此地前些日子才经过一场大水,她环视一圈,入目行道两旁的矮房墙壁上都还有明显的深色水痕。 那痕迹像是一道刻度线,恐就是大水湮到的地方,没过了门窗,就连最顶而细小的通风口也未能幸免。 看到这里,裴真意便觉得眼下这沉寂,带了几分凄苦。 “好腥啊。”沉蔻不自在地动了动,微微叹气。这里四下都是江水的腥味,不像是博山涧潭的甜。 “下来罢。”眼下已经进了镇子,裴真意说着便将沉蔻的幕离递到了她怀里,自己则将面纱拉到了鼻梁上,翻身下了马。 戊原镇里有些空,街巷之中的风都毫无阻拦。裴真意看着道路两旁湿润而微腐的一滩滩印记,猜想或许这里原来时,也曾经是个热闹沸盈的街市。 “有什么办法?田地都被淹完了,孩子也被冲没了好几个。” 小旅店的店家语气很平静,伸手拨着一只断了柱的算盘,眼皮也没抬:“两个人一共一吊钱。” “现在虽然活下来了,却几乎什么都没有了。”那店家收了裴真意递来的钱,纳入了钱柜中,将房牌递了出去:“官衙与大户都像是没了声,赈灾除去最严重的那会儿开了仓、补了些银钱,如今我们半安稳半难活、正是摇摇欲坠的时候,却没了半点动静。” “辛苦了。”裴真意微微叹了口气,朝柜内神色平静的店家微微点了点头:“我还需在戊原停好些日子,便劳烦主家多多看顾。” 那店家没什么精神,点了点头挥挥手:“那是自然,我虽这样说,却到底不会亏待两位,大人不必担心。” 裴真意点点头,便带着沉蔻自己动手卸下行李,朝那潮湿的院落走了进去。 “裴真意,”走入院内后,沉蔻就卸下了幕离,也将面上的轻纱拉到了脖子上,“这里死了很多人么?” 沉蔻的语气幽幽凉凉,总是无端带着一股轻飘,这话说出来后,裴真意有一瞬间的恍惚,一瞬间分辨不清她究竟是在问自己,还是话中有话要同自己说。 她愣了愣,回头看见沉蔻面色布着困惑,才缓缓定下心来,答道:“人应是去得不多的,只是财货应损失了大半。” “你不是有很多钱么,方才为何不施与那人一些?”沉蔻看着推开了房门的裴真意,语调仍旧不解。 裴真意听到这里才心下失笑。到底还是块无瑕玉,做什么事都没有顾虑,天真善意又怀满了勇气。 “我是有那个钱,”房中窗净几明,裴真意将行李放在了小案上,“我的钱若是都给这店家,她便可以今生无忧。可以离开戊原,前去墀前,再开一家新的旅店。” “她会拥有一个新的人生。”裴真意将东西取出来后,伸手推开了房中的小窗。 细弱的水汽扑簌簌从窗边落了进来,将一小块窗台木沾湿。裴真意回头看着沉蔻,神色平静,一如既往。 “但我给了她,这条街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失去的东西,或许要比这店家还多,他们或许没了最心爱的孩子,没了相依为命的另一半,没了房子、没了田地、没了口粮也没了赖以生存的钱财。” 裴真意鲜少同人说教,她甚至此前都很少同人说这样多的话。于是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了顿。 沉蔻的面色仍旧带着疑惑,但那疑惑已经不再是先前那样单一的疑问。 “红尘疾苦世多罪,但凡生者皆有所陷。”裴真意像是想到了什么,语调变得轻了起来。她看着沉蔻的目光很直白,但那直白却又像是穿过了眼前种种,望向了更加遥远的重重迷津。 “我助得了一人,也救不了整个世间。况且我所行之道,也从来不是为了去度化什么苦厄。”裴真意收回了视线,从窗边走开,将桌上那只细口粗瓷的花瓶放在了窗台之上。 “没有人会在泥潭之上抛给你蛛丝。所有人都一样,没有人来拯救,只能靠自己。” 裴真意的声音很淡,方才那一瞬的失神已经过去,眼下便又是神色如旧,一派清浅。 沉蔻静默着,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有明白。 她正默默思索着,就见裴真意走了过来,忽然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那触感很轻很柔,带着些微温热的气息。 裴真意收回手后,并没有说话也没有笑,甚至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她,便错开了身子,走到了房中的另一处。 谁都是很不可靠的,就连她曾经看作是最最崇高的师父,其实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光华一瞬。许许多多的事情,是谁也没办法补救的。 无论是师父、还是师姐,不论幼年时候裴真意自己如何地将她们看作巨人,但当真到了泥潭深处、地狱关前时,能救她的人,终究还是只有自己。 无人为她撒下一线救命的蛛丝,也无人给她送来雪中的慰问。 但这并不是怨恨,也不是怪罪她们。裴真意仍旧还是和从前一样最最敬爱师父,也还是同往常一般喜欢两位师姐。 但她只是终于随着时光退却,而渐渐从懵懂昏黑之中明白了人间再常见不过的、她早该有所觉悟的常事。 ——她所仰仗依赖的亲近之人,她们其实并不能救自己。她们没有神通,而同在苦海中翻浮,便不会有人带自己脱离。 一切都并不是怨恨,也不是怪罪。 她依旧怀恋她们,只是如此而已。 ---- 戊原多雨,两人收拾好房中物什后,窗外便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晚春细雨。 如今已将立夏,那细雨便是乘了南风而来,带着丝丝温热的氤氲气息,点点零落在房檐之上,花了许久才汇集成流,缓慢顺着檐角滴下。 午膳过后,裴真意看着窗外的天色,找店家取了两把伞并两件蓑衣来。 “做什么?”沉蔻接了伞,看着裴真意拿了个布袋,疑惑地问道:“现在出门?” 尽管这样说着,沉蔻确还是很快地整理好了衣衫,穿上蓑衣后也拿了个布袋,有样学样地站在廊中等裴真意。 “少了几色颜料,我去看看此地有没有卖。”裴真意替沉蔻理了理衣摆,抬眸看了眼雨势:“但恐怕是没有了。若是没有,便去来时经过的那片林地,找些草实,明日之前做出来。” 沉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两人牵了马,便开始往戊原镇深处走。 雨势开始缓缓见大,落在蓑衣之上也变得呯嘭有声。沉蔻一手握着缰绳,一手便去接那雨水玩。两人缓缓走在几无人烟的街巷上,入目连米粮铺子都并未开张。 细弱的炊烟搏不过雨点,歪歪斜斜地袅袅升起不过数尺就消散,裴真意向那几户人家里看去,一时只见许多个小孩儿围成一团,家主不知何在。 她一时有些懒怠于下马,便微微倾身朝那黑黝黝的门洞里招呼发问,想要得知此地可有画斋墨坊。 她骑的马太高,人又披着蓑衣、戴着面纱,浑身皆是清冷不近人,几个小孩儿看了就大气也不敢出,更遑论有谁来回答。 裴真意对小孩儿并不像对其他人那样毫无耐心,一时便再问了一次,静坐在马背上等回答。 但第二遍的发问方落音,就从那门洞内出来了个成人。 那人面色困倦,从门边朝外探了探头,极快地看了坐在高马背上的裴真意和沉蔻二人一眼,又将半边身子隐回了门后。 “两位大人,此地没有墨汁颜料卖。都已经这个样子了,谁还有心弄文弄墨?没有的,没得卖的。我们不卖那些,不卖了。” 那人说完后,仍旧在嘀咕些什么。 裴真意见此地诚然萧索,便点点头道了声谢,朝沉蔻看了一眼。 而二人方准备离开,就听见门边那成年人继续开了口。 “两位大人,买不着笔墨,要不要买个仆从?”那人已经从房门里走了出来,一时定定地盯着二人所乘之马,目不转睛。 “什么仆从?”沉蔻不知他所指,好奇地问了问。 那人见沉蔻发问,一时面色便忽然一扫困倦,立刻将房中几个孩子拽了起来,推到了门外的大雨之中。 “小姐、大人,贵人,我这几个孩子都很老实,腿脚利索,牙口很好,不怎么生病,不识字也不怎么会说话,都是老实的好孩子。两吊钱便可以给两位一个。不,不,一吊钱,一吊钱便好。” “——两位贵人,带几个走罢,带一个也行,买一个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11.江湄 檐下雨噼剥有声,在粗石砖路敲打又飞溅。裴真意很快离开了那条街巷,默默不语地驾马朝戊原镇外走去。 谁能想到在不远的墀前繁华如斯的同时,这里的戊原竟是荒凄如此? 时年不利、灾祸横行时卖儿鬻女本是一件迫不得已的常事,但裴真意却仍旧不能接受。 沉蔻亦一言不发,两人沉默着出了戊原镇的镇门,驾马朝来时经过的那一方水泽林地走去。 烟斜雾横,密雨斜织,雨势仿佛比方才要小了一些。眼下两人也渐渐走出了镇内铺设的粗青砖道,马蹄踏入了深深浅浅的泥泞草地之中。 雨色映出天光,四野八方都沾染上了水色。晚春枝头上茂密的绿叶都层层叠叠挂满了水珠,被压低、再压低,几乎点垂入地。 眼下就连最茂密的树底都已经是湿润一片,四野里已经再也没有了一分一寸的干燥之处,入眼皆是水光连天,那光色缥缈离合,像是面无边镜。 雨声嘈杂,混杂着马蹄破水声,一时纷乱。二人谁也没有多说什么,渐渐也到了那方林地前。 裴真意将二人的马拴在了小树上,从马袋里抽出了伞。 “裴真意。”沉蔻没去接伞,而是用食指尖抹去了自己睫毛上沾染的雨水,甩了甩后正色道:“先前你说的红尘疾苦,我如今仿佛明白了一二。你说泥潭之上无人可靠,无论何时总是只能靠着自己,眼下我也依稀比先前更懂了些。” 她说得认真,连往日里姿容上常带的迷离风情都褪去了几分,眼底映着细密的烟水,抿唇看着裴真意。 “但我和他们都不同,裴真意。我喜欢你,便绝不会像这样轻易抛弃你,也不会让人家再欺负你一分一毫。”沉蔻说着,接过了裴真意仍递在眼下的那柄伞。 她上前几步,将沾了些烟雨水汽的脸凑得离裴真意又近了些。 裴真意凝神看着她纤长睫毛上仍未拂拭干净的细微水色,轻轻应了一声:“嗯,我知道。” 自然是知道。两人相见到此时,其实总都还不过几日的光景,但仅仅是这样,裴真意也知道她从来便是如此。 她有着人间最为纯粹而难寻的勇气,一切都是最最天然无雕饰。 这样无瑕质又无来由的真挚真心,裴真意何其向往、何其憧憬,又多想亲手拂拭、藏于心后。 “你很好,我也很喜欢你。”裴真意极轻地叹了一声,那声音并不比绵绵风雨更真,一时如虚如幻,让沉蔻捉摸不住。 只是须臾的晃神,裴真意便伸出手,用手背蹭了蹭沉蔻的脸颊,将那之上飘染了的水色拂去。 “我不会让你陷入……任何一方泥潭。”她的声音仍旧很轻,眼神也极为虚缈,像是在看着眼前人,又像是在看更远的彼方。 一时倏然翻涌的心思按捺不住,却又让人不可捉摸。 这喜欢无关风月,也不及情事,裴真意此刻看着沉蔻,便仿佛是探入了幽微之镜,而眼前镜中之人,太像是年少时的自己。 那段最富有生气、最臻最幻的时光仍旧依稀可数,只是如今时过境迁,太多过往的结局都早已无可挽回。 但眼下,她还有这块无瑕玉。 裴真意的手从沉蔻颊侧滑下,轻轻拍了拍她的右肩,一时也没有再说什么。 ---- 离开墀前时因为带着沉蔻,裴真意便居然也忘了补足那些将用完的颜色。 于是如今颜料里便有两色即将用尽,一是茶色,二是绿色。 到底是摹风物、临山水,这两个颜色便总是用得最快。好在这两个颜色也并不难制,关键些的原料裴真意都总是随行带着,每到一个较大些的城市也会及时补足。 从前裴真意往往都是买些制好的颜料稍加调制,而如今实在无法,便也只好亲手找些草实,临时调配。 裴真意在林地里搜寻一番,很快便找到了成片的青绿薄荷。 她朝后对沉蔻招了招手,随即倾身弯了腰,将一株株沾满了水汽的草植连根拔起,抖一抖掸去泥屑,放入一旁沉蔻拿着的布袋中。 沉蔻在一旁替裴真意举着伞,却也仍有细密的雨水斜飘过来,散落在二人蓑衣之上。 雨还未停,风斜而缓,二人无言间却十分默契,很快便将那小布袋装了个满。 “行了。”裴真意站了起来,抖了抖指尖上沾染的泥屑:“方才路上,我见有人家搭了丝瓜藤。待会儿再去收些丝瓜叶,便可以回去了。” 沉蔻还没玩够,她正饶有兴致地转着手中的伞,看着伞沿边水珠斜飞出去,像是织出了几条细细的珠帘。 一时沉蔻见裴真意站直了起来,便也停了手中动作,眉眼含着笑凑了上去,伸出修长的指尖。 她学着裴真意方才的样子,将眼前人睫尖上沾染的水珠轻轻抹去,惹得裴真意只好闭了闭眼。 一时雨音连绵,江雾辽远。 二人沿着江畔泥道回行时,大雨带来的烟水雾气也彻底从林间、从江面上浮涌了起来。那茫茫的雾气缭绕不散,通天连地,缠上了眼前的一切。裴真意不由得放慢了马速,时不时回头去看沉蔻一眼。 待到二人回到旅店时,天色已经很暗。檐铃在雨中发出轻微的叮当声响,将细碎的雨都敲散。 檐下有条小水渠,被打落的春花与落叶都流入其中,顺着小水流,流出了矮墙。 裴真意脱下雨披还与店家,随后才将那塞满了绿叶的布袋拿了出来,同店家借用了后厨。 一兜的绿叶,裴真意将两种叶片分开,随后分了两锅各自加水。 沉蔻觉得新鲜,也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到了裴真意拿出盐时,她恍惚之间还以为这是要做汤喝。 ---- 第二日风和之下檐铃安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这次到戊原,裴真意倒是多加了个心眼,选的房间是两张卧榻、用一面薄屏风分开了的双人间。 那屏风十分轻薄,在白日时可以很方便地收叠起来,并不阻碍,而到了夜里时,则又可以将两张床分开。 这样其实十分方便,但结合了这房中的光影位置,又多了些说不出的微妙。晨间醒来时,裴真意便隔着屏风,看见了别样的风景。 随着晨光大起、金光通透,光影便从窗中倾泻而入,打落在了裴真意身边的屏风那一头。 这样的光照很快就在屏风上勾勒出了那一头的物影,也将沉蔻的身姿尽数描画,仿佛皮影戏一般映照在了那薄薄的屏风壁上。 沉蔻已经从床上半坐了起来,叠着腿坐在床边,似乎正将双手背在身后,系着最里那件里衣的系带。 那被天光勾勒出的纤细身影隔了一扇屏风,落入了裴真意眼里。 眼前一幕诚然是好看、是出尘而绝伦的风景。裴真意的指尖轻轻动了动,随即无意识地点上了手下的被褥,在那被面之上描画,一时指尖所过之处,褶皱与沟壑都尽数被抚平。 这风姿为她所记、为她所描,屏风那一侧的人影也随着金芒渐盛,一丝一缕地尽数录入了裴真意的神识最里。 她是不同的,不同于裴真意所见过的任何人间,也不同于那人间里的任何一个过客。她的一切都那样美好、那样无垢,那样绝尘而非凡。 …… “裴真意?” 裴真意正混乱地出着神,就听见那边传来了沉蔻的一声轻喊。 再回过神来时,屏风那边的人影已经站了起来,看样子仿佛正趿拉着鞋,要朝屏风这边走来。 裴真意看着被自己用指尖勾画得一团糟的床面,赶忙应了一声,随即抚平了被褥,披上短袍从床边站了起来。 今日雨停,虽说日头上仍旧有些阴晴不定,却到底也是个外出的好时机。 两人巳时有余转醒,时间其实算不得早。裴真意是随性惯了,平日里她独身一人时,往往是爱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夜间作画亦是爱作到几时,便熬到几时。有时候一个人在无人处待着,焚膏继晷昼夜不分也是常有的事。 于是眼下看着天光大亮,她也并未感到心急。 两个人从从容容找店家讨了些吃食垫肚,随后规整一番带上些干粮,才慢吞吞骑着马从旅店中走了出来。 这派头,倒是丝毫不像为了谋生,反而更像是一番春日踏青、午间出游。 戊原镇里砖路粗糙,裴真意马袋里的瓶罐碗碟也就胡乱碰撞,闷在袋内发出叮啷纷乱的响动。那声响同马铃微沉的声音混在一处,伴着马蹄清笃之声,一时别有意趣。 待到马蹄踏着未干的泥泞江边道、踏入了戊原镇后的一方水泽中后,阴晴不定的天色也已经变了好几番,眼下日头正隐在了浓云后,四下微黯。 “啪”地一下,身边传来一声轻响。裴真意看着已经下了马、将一方大伞深深扎入泥地里的沉蔻,先前担忧天气的心情顿时消散。 既然她在此处落脚,那便是此处也罢。 想着,裴真意也下了马,四下看了一圈。 戊原向来以水天一色、芦丛青葱著称,景色入目虽有几分荒凉,却仍旧难掩浩荡。裴真意选了一处宽阔的视角,随后便折来了许许多多的芦苇,铺陈在了草地上。 作画需要平稳的心境,也需要适宜的环境,裴真意却并不挑拣此地的潮湿泥泞,只很快将周遭打点了一番后,迅速扎紧了袖口,点晕开了碟中墨色。 沉蔻离她很远,站在她身侧数步之外的江水之湄,正研究着裴真意带来给她玩的鱼竿,时不时将勾饵抛入水中,又摇摇头立刻收回来。 风轻而缓,眼下正是春末将夏,芦丛的颜色还很青嫩,却又已经长到了足够的高度,在时明时暗的光下窸窣摇曳。 沉蔻钓了会儿鱼,一无所获,反而被水弄湿了半个袖子。她百无聊赖地折了一支芦尖,用指尖捏着转来转去,同时回过了身去,看着裴真意的侧影。 眼下日头都已经移到了天中,早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沉蔻都已经来来回回换了好几处地方站,裴真意却仍旧还是沉蔻最开始看到的样子,跪坐在那一团厚厚的芦叶之上,执笔行云。 沉蔻并无意去打搅她,一时立在原处看了片刻后,便自己走了开,绕着芦丛寻了一圈马,又从马袋里摸出了早间带来的几块饼。 这饼是裴真意特地亲自多加了些糖的,沉蔻咬了几口,眉眼都弯了弯。 一时风和云缓,日长絮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12.钟鼓 “……” 裴真意驾着马,看着眼前的浩浩江水,一时沉默无言。 眼前原本好好待着的芦苇地忽然变成了一方岛屿,中间成了一大片不知深浅的泥泞水泽,怎么看都不像是马能走过去的模样。 “我忘了此地是江边,眼下季节,江边会涨水。”裴真意看似冷静地解释了一句,勒住了马。 眼下二人所在的这方泥地并算不得十分开阔,裴真意坐在高马背上,也只能勉强将视线穿过重重芦苇看见这涨水后的小岛,应是狭长弧形。 应该是有出路的,不至于无路可寻。裴真意看着沉蔻仍旧毫不担心的面色,心境一时竟然也放松了下来,沿着那阻隔了两岸的水边,缓缓朝前走去。 眼下画虽已成,时间却早已到了申时之中,距离二人方来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有余,几乎是由早到了晚。裴真意将完成了的画卷裹好了油布,细心缠包,也并不放在马袋里,而是万分小心地背在了背上。 由于戊原本就空旷少人,二人此番所在更是几乎不会有人来往的芦苇丛中,裴真意也就并没有戴幕离,面纱也只是松松散散,堆在了颌尖之下,维系在脖颈上。 一路上江边芦苇高而茂密,拂在马腿之上,微湿而带着清新之息。 江水微浊,随风粼粼。 “或许我们可以碰见些船只。”沉蔻看着远处江面上的细小黑点,回过头看向裴真意,轻声说着:“如若遇见,那便可以直接将我们载回去。” 裴真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时很远的水天相接之处微光摇曳,那些小黑点确实像是船只,不过那应是捕鱼归来的戊原渔人。 戊原的渔船都不大,又多半地方都盛满了活鱼,若是光带上她们两个姑娘还并非不可,但两人胯下的马却当真成了难事。 若是弃马回行,二人便要将马袋悉都取下带回,将两匹马留一夜在这浅滩小岛上,第二日再来寻回。 虽说第二日可以寻回,但那可能性却其实算得上渺茫。脱缰的马历经一夜,可以泅水也可以远逝,哪里是说找就那么好找的? 眼下戊原镇小,并没有像样的马市,若是马当真丢了,两人或许还当真要苦于交通。 …… 一时二人沿着江边缓行,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种种可能性,马蹄上覆盖的淤泥深深浅浅,沾染又脱落。 随着二人沿途而行,那迎面而来的小黑点也渐渐显眼了些。裴真意仔细看了看,那原不是单一艘的渔船,倒仿佛像是一群。 这便好办了些。眼下既然船多,便或许可以分开来,一道将两匹马载回。 随着地面的渐干,裴真意也已经下了马,此刻对于江面便更加看不清楚,一时只见到芦丛交错、光影斑驳之间,远江的船群渐渐靠近。 沉蔻还坐在马上,不肯下来,便也就对那船群看得清楚。 “裴真意,那不像是渔船。”沉蔻小声说着,倾身点了点身边裴真意的肩头,指给她看:“我好像看到有人撒花儿呢。况且你听,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裴真意兴致不大,但她见沉蔻仿佛十分好奇,便也就提起了几分精神,朝那头微微眯眼仔细看了看。 “嗯,或许是撒饵喂鱼也未可知。”裴真意看了一眼,淡淡答道。 正言谈间,那船群也由远及了近。 那一丝原本遥远的不同寻常之声也愈发清晰、愈发靠近。 入耳是微弱的钟鼓琴瑟声,顺着浅风中粼粼江面传来,沿着水面,很快扩散开。 那乐声极具特色,仿佛是靡靡极乐之声,却又恍惚间染了些许佛情,掺杂着滚滚水声,一时仿佛万籁除此俱沉寂。 裴真意对音律几乎没有什么研究,但她此刻却清晰地辨认出了这段靡靡乐音中所用乐器。 是笛与笙箫,骨牌箜篌,手鼓手碟,还有远远低沉的土埙之声。应是十二人共奏,一人按着音律节拍,佩珠玉、服轻裳,单足而立,作鼓上舞。 其间玲珑琮琮,环佩相碰,妙不可言。 尽管此刻,这般景象还并未完全行至她眼前,熟悉的画面与乐音却仍旧如山排海倒一般接连从记忆中冲出,突破了遥远经年的重重阻隔,再现于眼前。 江风仿佛忽然间四起,将芦苇吹压弯倒,裴真意僵硬地站在了江边,停下了步伐。 “怎么了?”沉蔻的声音很轻,仿佛缠绕了那靡靡乐声,却又仿佛将那乐声推远,一时远近交错,让裴真意分辨不清。 她屏住呼吸摇了摇头,一时连平素下意识的颤抖都骤然停息,面色一派冰冷,只剩下了全然寂静。 或许并不是她,或许只是什么模仿了她做派的愚蠢常人。 裴真意想着,紧紧握住了手中缰绳,屏息朝江面上远处看去。 船队仍在靠近,沉蔻昂首远眺,一时入目是红鼓之上有女子舞于开道船头,有钟鼓齐鸣,也有红粉缤纷的花片从船中斜飞而出,飘落江面。 这阵仗,哪里还能说是什么渔船。 虽然眼前小船每只看起来都并不大,但入眼也是十成十的精致。沉蔻看着那愈来愈近的开道之船,也看清了那船体之上勾画的繁复图案、看清了那道道笔触之间的金箔颜色。 许是哪里来的大户人家,春日出游罢。 沉蔻这样想着,便更加好奇地朝那船群看,但她还没将那船队从头到尾看个清楚,就忽然被裴真意拉住了缰绳,往一旁的芦丛中带。 但到底已经太迟了,眼前那第一艘开道的小船已经很迅速地从二人面前滑远了出去,而后的小船也接二连三经过了二人身畔的江面。 钟鼓齐鸣,笙箫鼓舞。落花缤纷之中乐队驶过,而那之后最末尾的船头上,只有两个女子。 只需要一瞥来确认,裴真意面色便陡然沉了下去。她仿佛是在这一刻才终于回过神,忽然间便大力地牵过了马,想要朝身后的芦丛里退,却发现那船已经走得足够近,退无可退。 沉蔻并不知情,她只看见身边的裴真意忽然用力地拉了一把缰绳,将马蹄拉得动了两步后却又没了动静。 她坐在高马背上,有些疑惑地看了裴真意一眼。而确认了她面色冷静如常后,沉蔻的视线便又落回了眼前江面之上。 入目共六只船,皆是轻而小的一叶舟,单人便可划动。 眼下这船队已经行到了最后,而这最末的船头上坐着的,或许就是这高门大户家的哪位小姐夫人。 沉蔻将面纱拉了起来遮挡住半张脸,眼梢流光间扫过那船头之上。 距离很近,隔了不过数步之远。这样的距离让人很容易便能站在这浅水案边,将船上之貌看得一清二楚。 眼前是两个姿容极美的女人,朱唇青丝,明眸皓齿,虽各拥风姿,但到底绝好的五官也仍旧如出一辙。 许是同胞姐妹。 两人之中,一个面色神采奕奕,正身形如玉立一般精神焕发地站在一道轮椅之后。而那轮椅之上坐着的另一个,则显得略微病态,肤色苍白。 但不论如何,这一站一坐的两位孪生子纵使不及裴真意,却也仍旧都是沉蔻自历人间以来看过的万象之中 ,称得上是顶好看的样子。 站者大方嚣艳,坐者沉静内敛,如出一辙的五官落在各人身上,却是两段各成一派的风情。 不止是沉蔻,眼下她身边的裴真意也完全安静了下来,不再意欲离开,而是顿在了原地,眼睫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两人看。 一时风过江面,波澜四起。靡靡乐声仍在水风之中飘摇萦绕,将芦丛曳曳的声音都模糊。 直到此刻,裴真意才意识到今日此番的戊原之行错得有多离谱。 过往的六七载中,她一度完全避开了川息,避开了那个令她惊惶不适的源泉之地。 但此地是戊原,临了一条大川,傍着一片大泽。 那大川从源起便奔流不尽、气势汹涌,在上流一带中割就了无数险川棱地,却在戊原一带渐渐停息。 所有人到了戊原,看到的眼前江水,都总是平和而缓的。 而这江水走到尽头之时,就流入了一方大湖。那大湖仿佛比茫茫蓝海更宽阔,独居一方,休养生息。 于是那险而凶的大川所停止的地方,便叫作川息。 川息距戊原,不过千里。其间交通无阻,往来无隔。 裴真意深深吐出一口气,仿佛血液都为这个迟来的提示而凝固。 ——她不该如此,错来戊原。 …… 裴真意紧紧攥着手中的缰绳,看着眼前那船终于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此番一天里日头都常是阴晴不定,而到了此刻,日光终于也再度隐没入了浓厚的云霭之中,将江面上的粼粼昼光都收回。 风息渺渺,水波无音。 而后是元临雁的声音,穿过了钟鼓笙箫,直入耳底。 “这倒是歪打正着,不期而遇。” 元临雁站在轮椅之后,手搭在轮椅中元临鹊的肩头上,正盈盈含着点意味不明的笑,朝江岸上看来。 “这不是咱们家的画师大人吗?”她说着,挥挥手示意了前面的船全部就地靠停。缠绵的乐声渐渐停息。 元临雁眉宇间尽是故人相逢的巧合意气,让人分毫也看不出异常。但只有裴真意知道,那寻常而昳丽的形貌之下,掩藏着如何的肮脏与恶意。 她朝后退了一步,连礼数也不想同元临雁互行,牵住了缰绳便欲要离开。 元临雁看出了她的心思,一时目光流转,笑声张扬。 “许久不见,裴大画师便半点不想念故人?”元临雁拍了拍轮椅上胞妹的肩,随后错开两步,朝船边江岸靠近。 “今日戊原相逢,不如顺水推舟,请君一叙。” 说着,元临雁将那船靠住了浅滩头,行舟之人在她足下铺陈开卷卷红纱,延伸到了裴真意近前。 “有请了。”元临雁笑着,朝她伸出了手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13.善恶事 消息是在裴真意十一岁那年传来的,师父也就是在那一年毫无征兆地骤然亡故。裴真意对那一年与那年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记得万分清晰。 师父从来都很康健,性子在裴真意的记忆里,也始终都温柔平和超越世间他人。更何况师父又还那样年轻,以至于当时没有一个人愿意去相信那是真的。 不过是云游在外一年,好好的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 于是那时候很快,大师姐便向同师父一道在外游历的二师姐递出了书信,试探着问她这消息是否为真。 这消息发出去,一时便如石沉大海,整整三个月都杳杳无回音。直到第三个月后的某一天,二师姐再忽然出现于山门时,身边便已经带了师父的棺椁。 那时候裴真意才方满十一,她曾同大师姐控诉过自己生辰时师父的缺席,也时刻都对师父的归期翘首以盼。但直至见到那漆黑棺木的一瞬,她才恍然意识到其实从今往后,将会有无数个转变与成长的瞬间,都再不会有师父的见证。 于是她也终于第一次明白了生死,明白了温柔良善、才思流溢的师父,那个月华清辉一般世间难觅,曾经也手把手教导了自己一切、为所有人敬佩瞻仰的光风霁月之人,是真的不在了。 原本桃源般安定的落云山,也终于在那之后变得清和不复。 山中师门内从来没有外人,于是一场只有三人的葬礼过后,二师姐很快带着她离开,留下了大师姐一人守承衣钵。 那时候的一切,在年龄尚幼的裴真意眼里都匆忙又恍惚,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梦魇,又像是刹那间破碎了镜花水月的那块沉石。 那破碎带来的涟漪一圈圈一道道,交错又重叠间将平稳的光面碎,也将一切都渐渐与最初的模样推远。 推向海内湖心,与岸渐去。 而那之后,就是她再也忘不掉的冰冷水下,和那冰冷之中孤鲸鸣泣般的庞然昏黑。 …… 那是她第一次离开落云山,也是第一次见到朝中繁华的人间。 红尘万丈,风烟滚滚,都和她所熟知的落云山里那种静谧安宁大不相同。二师姐带着她离开落云山,由北朝南,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走过了朝中的半壁江山。 由此,她也得以第一次窥见了人间繁华之一斑。 那时候她是喜欢的,也是在隐约憧憬着什么的吧? 许多年后的如今,裴真意已经无法再回想起那时的心境。而若一定要说,她也只能说出几个朦胧而不再有所共鸣的词来。 是无知而探寻、好奇又天真。是仿佛初临人世一般的迷蒙,仿佛醉眼看向朝花,露色都沾染了金光。 一切都新鲜又并无恶意,和缓地前延。 离开师门所带来的隐约恐惧也很快在这乱花丛中渐渐消磨平息,失去了师父的剜心痛楚也渐渐为斑驳的时光所按捺抚平。 一切都是换了种方式的平和而无忧虑,裴真意原本以为自己便是能够在这样的红尘中长大,长成和二师姐一般能够独当一面的坚忍之人。 但事与愿违。离家二载,途经江山人世,一切总还是到了那一天——二师姐带着她,经临了川息。 大川停息处,往来皆富足。 川息是个很繁华的地方,于是人来人往间熙攘不断的川息市集里,她命里注定了一般,错身间便和师姐走散。 在此之前,她同师姐走散过无数次,而她只需要在原地等待便可,师姐总是会来寻到她。 但那天不是了。裴真意在人来人往的市集中,几乎从晌午立到了天昏,无人来寻。 带走她的不再是她相依为命的二师姐,而是川息府地世代显赫的高门权贵,元家的元临雁。 ---- 在裴真意的第一印象里,元临雁虽为显贵,却对她这样一个孩子十分客气。即便是她那个对谁都很冷漠的胞妹,乍见之后也仿佛对她并无恶意。 仿佛当真同世间任何人所崇扬的世家风范一般,元临雁将失落于市中的她带回府中款待,一切都并没有任何不妥。 而那之后的腥臭腐朽,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其实世间丑恶之人,总都尤其善于伪作善良。 裴真意在元家待的头三天里,元临雁信誓旦旦说着已在城墙告示处公布消息,她师姐必定很快就能找来同她团聚。 但随着时日渐长,裴真意也开始感到了不对。 师姐没来,还是没来,一直都没有来。她在元家府中,也丝毫听不见外面的消息。直到元临雁将她关进府中偏楼里时,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被骗了。 那偏楼中黯而无光,唯一的一扇窗也开在最顶端,小到连日月都难以看全。 元临雁或许始终都是在等她自己发觉,但裴真意却太过于相信她,从而对这一切都察觉得太慢,让元临雁最终失去了款待的热情。 为什么是我?裴真意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看着面前的一幕幕混乱荒诞,都会一遍遍地问着那昏黑处的阴影,问牢笼外的元临雁。 在荒诞退场、狭小一束的月色从那高而不可触的窗中落入时,她也会将手从道道铁栏之中伸出,招摇着向前触碰,向着那唯一一点的光明喊着师父、喊着师姐,但在那源源不断咸而温热的泪水中,谁也没有来救她。 只有光怪陆离的一幕幕戏,在红烛昏罗内日复一日上演,流丹颜色从指尖滴坠,沾染了袖口又晕开在纸面,汇成一幅幅不堪入目的图景。裴真意年幼的心仿佛也落入了困兽已钝的指甲下,被用尽全力地一道道划拉,刻上了不可磨灭的深痕。 牢笼外魑魅魍魉的身影被灯影拉长,在昏红的烛光下摇曳。欢愉的笑声里混杂着压抑的哭泣,而那哭泣则很快又被更加缭乱的笑声掩盖。 “你看,她们都很快乐。裴真意,你为什么不开心呢?” “跟着她们一起笑,好不好?” “来吧,来吧,出来吧,会很开心的。” 源源不断的声音都仿佛从牢笼外向年幼的孩子伸出了手,欢愉快慰的声音忽远忽近,在无风也无光的昏暗室内缭绕不散。 裴真意堵不住那些声音,也捂不住自己的耳朵。她不愿意痛苦,却也绝不想要像她们一样去欢愉。 那样的梦魇夜以继日,也足够去磨灭任何一个人的自持。更何况裴真意还那样年幼,连豆蔻的年纪都未满,她日复一日地浸淫其中,却也一天要比一天更加清醒而痛苦。 不可以变成那样,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可这荒唐而腥污的一切里,究竟为什么是我? 裴真意比任何人都要明白,无论过去多久,她不是这样的人,也永远不会变成这样的人。不论元临雁想要她变成什么模样,裴真意都绝不会允许自己堕入那样的昏黑。 ——那么究竟为何,在这里的人是我? 很偶尔地一次,元临雁听见了她带着愤恨的质问声。那时候光色都万分昏暗,只有元临雁手中那一盏灯里,如豆的微光照亮了她牢笼外昳丽而富有欺骗性的脸。 她将手伸进牢笼的道道铁栏间,微凉的温度触碰上了裴真意的脸,近在咫尺的声音如同叹息。 “……因为你很特别。” “你有所有人都没有的一切。比所有人都要特别、比任何人都要宝贵……是世间千千万万人所不及的,最最难寻的……” 元临雁的声音越来越低,以至于到了最末的几个字都几乎是喃喃自语。 她这样绵绵浅浅地说着,手上的动作也既轻又柔,但裴真意却知道,她的眼神并不是看着自己。 裴真意仰目去看时,只是见到元临雁将目光落在更远的地方,仿佛在同阴影之处中什么人的亡魂作出忏悔,连声音都不再同往日一般恣意。 “……你是我最珍贵的,最喜欢的宝贝。” 可那怎么可能呢?裴真意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特别。这是她第一次离开落云山,第一次来到川息城,元临雁于她究竟能够有什么执念? 渐渐地,裴真意也终于知道了她其实并不是在说自己,知道了她所说的一切其实都和自己并没有关系。 可既然不是,在这里的又为什么是她? 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答案,裴真意再问起时,元临雁便只会笑了。 那笑带了悲悯,又有些讽刺,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透过她看向旁人。 ---- 江雾渐起,风云压身。 往昔的回忆在一瞬间汇拢,又随着裴真意刻意的抗拒而倏地退散。 不能露怯,不能退让。至少当着这个人的面,不可以胆怯。 昏黑与堕落都是旁人的肮脏罪恶,那泥潭或许可以吞下去千千人,也可以碾碎万万座枯骨,但那齑粉之中,绝不可以有自己。 一切总会好起来的,怎样都不会是绝路。 裴真意握紧了广袖下的手,将一切隐约中颤抖的欲望都全力压下,眼神也泛上了久违的麻木。 江风微腥,船身轻摇。 “多年不见,这又是哪位?” 元临雁站在元临鹊身后,伸手搭上了胞妹的肩,边用指尖理了理她肩头垂落的发带,边抬眸朝沉蔻看了一眼。 “友人。” 裴真意思绪落得很远,声音里也带了些微隐而未发的怒意,一时态度便十足防备而冰冷,面无表情地看着元临雁。 元临雁同她对视了几秒,轻笑了一声便低下眉去,指尖绕着胞妹的发梢,一圈圈缠在指尖又散开,仿佛漫不经心。 元临鹊感受到了姐姐的沉默,蹙了蹙眉。 一时谁也没有再说话,江上舟摇,雾气微腾。 元临雁朝前勾了勾手,一时间江面上再度升起了丝竹钟鼓之声,伴随着舞者环佩相击的琮琮响动,四下迷离。 裴真意没有丝毫心境去体味眼下的局面,她袖摆下的手极力攥了起来,心绪如麻。 该如何离开这里?她不愿再踏入川息一步,也不愿再卷进那泥潭之中一点。但眼下究竟该如何全身而退、这次又是否会比上一次更幸运? 她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瑟缩的孩子,心间也早已镀上了一层水火难侵的隔膜。但当她再度面对着年幼时候挥之不散的梦魇时,却发觉自己仍旧是同当年一般无二,束手无策。 江风微息,有远飘而来的花片落在船面。裴真意的指尖忽然碰到了一个凉而微冰之物。 是沉蔻握住了她的手,又轻轻揉开了她紧握着泛了白的指节。 “裴真意,我不会让任何人负你欺你。不论那是谁,也不论她给过你怎样的心结。” 芦尖轻摇,飞花游移。眼前人的声音便像是高窗之中曾为她渴求过千万遍的光束,像是她身处泥潭之中曾拼尽全力想要握住其尾的那一缕蛛丝。 是了,她还有个最无瑕又无垢的宝贝。而即便是为了沉蔻,她也绝不会允许那泥潭再有分毫机会近身一寸。 “我不会让人欺负你。永远都不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14.孰定夺 怎么会和那时候一样呢?分明那么多事都不再相同。 裴真意握着沉蔻的手很快松开,心下也终于不再犹疑。 眼下已是申时近酉,江舟每行进一分,天色也就渐暗下一寸。元家两姐妹谁也没有再开口,而只是互相牵着手,时不时眼神交汇。 没有人比双生子更有默契,于是裴真意也并不明白她们在交流什么,只从偶尔的余光一瞥中能看到,元临雁时不时对着元临鹊摇头。 身边沉蔻已经卸下了面纱,面对着船头前路而立,眉目低垂间不知所思。 元临鹊朝沉蔻的背影来回打量了几次,最终还是拉住了元临雁的衣领,将人拉低后凑近她耳边,两人对了几句话。 裴真意始终默默无言,她开始思考今日同元临雁的骤然相逢究竟是否为巧合,也开始想到元临雁此番请她共行目的为何。 裴真意记得清晰,七年前她离开川息元府时,元临鹊曾经再清晰不过地表示“日后井水不犯河水”。 她知道元临鹊十分不喜欢自己,那不喜欢里带了些毫无理由的排斥,仿佛是她许久之前便认识自己一般,对自己的一切行为都有着天然的轻蔑。 这两姐妹平日里的态度算得上完全默契、不分彼此,但对于裴真意,却是一喜一恶天差地别。 裴真意正暗自出着神,就见到元临雁松开了元临鹊的手,朝沉蔻走了过去。 要做什么?裴真意下意识朝她投去了防备的目光,却见到元临雁露出了一个入眼极为亲切的笑来。 “不知这位小姐如何称呼?” 她边说着边走到了沉蔻近前,伸手朝她行了个礼。 沉蔻面色很淡,丝毫也没了平日里她看裴真意时的妖冶热情,反而带上了十足的生疏客气,拱手亦还了个礼。 “在下裴家远亲,名为沉蔻。”她这样说着,眼神仿佛不经意似地扫过了裴真意,再言谈时语调里就攀染上了些微笑意:“真意是我姐姐。” “哦?竟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元临雁收回了打探的眼神,点了点头:“裴沉蔻,倒是个好名字。” 沉蔻眼里染了十足的趣意,对于这个眼也不眨说出的谎话感到十分好笑。但她到底还是在元临雁前保持了疏离,点了点头后便姿态极端雅地转过了身,不再同她多话。 一时间戊原镇的影子也在迟暮的雾气中显现,钟鼓渐止,琴瑟稍息。 靠岸后,元临雁不再去关注沉蔻,而是又回到了元临鹊身边,握着她身下轮椅的横杆,小心地将她带下了船去。 裴真意同沉蔻走在其后,她看着那两人一走一坐,心下却满是疑云。 上一次见时,元临鹊还掌管着川息府中大小事宜,平日里不说健步如飞,也算是相当康健。为何不过数年,在这个仍算得上的气血旺盛的年岁,她却就已经沦落到了这等不能站立的地步? 要说是断,裴真意也觉得并无可能。在她记忆里,元临鹊本人似乎是总很疲懒的,不爱骑马也不爱多走动,平日里总是坐着或靠着,待到非要外出时便乘轿辇或马车,总之几乎是时时脚不点地。 而这样不骑马、不爱出门的性子,要让双腿都断到无法行走,怎样想都该是件难事。 一时胡思乱想间,沉蔻也靠了过来,轻轻拉住了她袖口下的手。 “要跟她们走么?”沉蔻的声音很轻,是裴真意熟悉的惑人语调:“很晚了。” “嗯。”裴真意的手也很轻地回握了她一下,不知是在安抚她还是在安抚自己:“无妨的。” 如今也并不是她想走便能走的。元临雁虽然看着和气又亲切,但裴真意到底知道,她到底还是性情乖戾,不满时是能做出许多离谱事的。 一行莺莺燕燕下了船就不知所踪,一时只剩下了元临雁同元临鹊,和远处走动的几个护卫。 裴真意默默无言地跟在元临雁后面,不知道这是要去哪里,却也丝毫不愿开口同元临雁说话。 “我这边还有些急事未办,就要劳烦我们裴大人一同先走一趟了。”元临雁知道裴真意的性子,也并不多说什么,只亲手将妹妹抱了起来送上轿辇,而后才回过头向后面的车夫招手,边同裴真意说着:“明日我们回川息,裴大人可要赏脸,一道前去啊。” 说完,她也全然不等裴真意回复,只朝裴真意嫣然一笑,便伸手掀开了轿辇帘,坐到元临鹊身边后果断收手将帘垂下,隔断了内外的视线。 沉蔻微微皱着眉,她虽同元临鹊是第一次见面,元临鹊也始终表现得算是热情和气,但她总依稀觉得此中有何处十分怪异。 是那种颐指气使高人一等的态度,还是那不容反驳擅自决定的做派? 她默默想着,蹙起了眉。 “……走罢。” 裴真意冷冷地看了一眼前面已经架起了的轿辇,然后收回视线,轻轻朝沉蔻说着:“我倒想看看,她究竟是想做什么。” 对于突然出现又插手入二人生活的元临雁,裴真意此刻也并不再畏惧,反倒是讶异与愤懑多了些。 她到底已经不再是往昔那个年幼的孩童,如今局面若是元临雁想要做什么,总还要掂量掂量才对。 她对元临雁诚然是万分憎恶排斥,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更不允许自己在元临雁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胆怯。 天色昏昏,一时车马皆动,缓缓向前。 ---- 戊原遭过了一场大水,裴真意是知道的。但这场大水究竟带来了什么样的损失、那损失又如何地未被官家大户得当补偿,都是需要自己亲眼去看才能见到七分真实的现状。 于是眼下走在戊原狭窄的巷中,裴真意开始隐约意识到了此行的目的。 街巷依旧是空而少人,但裴真意掀开轿辇帘朝外去看时,却发觉元临雁带的护卫格外多。 裴真意相信若是单为了防自己离开,根本并没有必要带上这样多的人。联合了戊原水患这件事,裴真意便笃定了元临雁此番前来是为了散财赈灾。 而赈灾过后,才是元临雁口中真正未办的“急事”。 时已过酉,一时天色昏昏,浓云蔽月。元家若干侍卫都点起了手中的灯,周遭便也还算得上明亮。 此刻步入了街巷之中人家门前,元临雁已经从轿辇上下了来,手中仍旧抱着胞妹,两人像是形同影一般如胶似漆,当真寸步不离。 元临雁将元临鹊放上轮椅,又从轿辇中拿出个精致匣箧放在了元临鹊腿上,而后才朝沉蔻和裴真意招了招手。 “站那样远作甚?两位过来些便是。”说着,她朝身边站着的侍从推了推手示意,而后又将目光落回了裴真意身上。 “小真意,我还能吃了你不成?还是这么些年了,你还记我的仇?”元临雁的语气里带了些不知真伪的讶异,仿佛是在哄小孩儿一般调笑道:“你不是我要的人,裴真意,你大可不必这样紧张,我不会再去试你。” 裴真意压根不想听她解释,她厌倦了元临雁这样一幅伪君子的虚伪脸孔,又不愿同她多作争辩,一时便干脆就靠过去了些,再转过脸时就对上了元临鹊冰冷的眼神。 “离我远些。” 二人对视不过数秒,裴真意就听见元临鹊声音极小地忽然说了一句。 沉蔻离她还有三步远,此刻也就并未听到元临鹊的声音。 “你是在端着副什么清高架子?裴栩,你讨不来阿雁欢心,在这里便只是个废物。废物没有资格在主人面前抬眼,你懂不懂?” 一时敌意十足。元临鹊的声音很轻,却也足够轻蔑。裴真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好半晌后才错开了视线,半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同她多说。 这样全然无视的态度显然是赤裸的挑衅,元临鹊眯了眯眼,一时二人分明剑拔弩张。 但谁也还没来得及再次开口,元临鹊便见到那边元临雁已经敲开了戊原人家的门,正笑容亲切地同那家家主说着些什么。 仿佛是感应到了胞妹的目光,元临雁很快回过了头,朝元临鹊身边的侍卫招手,示意他将元临鹊推过来。 “此乃一番薄意,还望笑纳。此前是官家关照不周,让大家都吃了苦,让这样小的孩子都食不果腹,实在是不成样子,有失体统……” 裴真意听着元临雁百年不变的那套说辞,看着元临鹊被推过去后,纤细指尖打开了腿上沉沉的匣箧。 那里面都是块块碎金,小小一粒便足够一户多口之家衣食无忧。 赈灾安民的手笔倒是当真从来大方慷慨,元临雁便是这样荒唐又伪善。 裴真意想到了这碎金之后的目的,心下不可抑制泛起一阵恶心,向侧边别过脸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15.伐阇罗 对于灾患之地的孩童而言,或许留在赤贫的生身父母身边,其实确实是比不得由高门大户的贵人买去。哪怕便是只做个洒扫小童,都总要比在这一贫如洗的故乡庸碌饥苦一生来得更好。 元临雁将这些父母与小孩的心思抓得很准。她常年游走在遭了灾患的那些荒村远镇之中开仓救济,算得上是助了不计其数之人于苦困之中。 但这样的救济,她却又并不是总在灾后的第一时间出现。裴真意对她的这些小把戏,全都了解得清楚。 元临雁总会将赈灾的时间卡在灾后一月,那时候灾地还存着的家庭,多半都已失去了对妻儿安好、未遭天灾的珍惜与感动,又已经开始为灾患的损失、家庭的负担开始发愁。 而这个时候,元临雁肯拿出当地大户与官衙都给不出的真金白银,只消说些漂亮话,那金银映出的光在脸上一晃,便足以让所有人都将她看做神仙。 更遑论元临雁向来言谈亲切,人前举止并不带丝毫高门架子,而那金银又是从元临鹊手中拿出,于是一时尽管元临鹊态度略显冷淡,所有人也都仍旧摘心掏肺地甘愿将这两姐妹看作当世难求的至良至善之人。 但这真金白银之下,元临雁想要的却并不只是敬仰,而是更加值得、更加匹配得上付出的回报。 “老人家家中负担可重?”元临雁伸手扶住了眼前鬓发苍苍的老人家,面色并没有丝毫的骄矜之意,只是一派亲和:“家中有多少小孩儿?” 那老人家哪里禁得住她这样温言搭话,登时便受宠若惊将房中几个孩子唤出门外,一一同元临雁行过礼。 “家中就这三个孙儿,贵人若是看得上,便随意挑拣,那自然是小人家的荣幸。” 事情发展到这里说正常也正常,但沉蔻却说不清楚,就在那老人家将要挨到轮椅之上元临鹊的那一刻,元临鹊眼里闪过的情绪究竟是不是厌恶。 善意是很天然的,而恶意却也是明显的。元临鹊的眼神一闪而过,随即被元临雁的衣摆遮去。 一切到了这里,就不知为何带上了些古怪。 这两个人,仿佛不是真的仁善呢。即便那散布金银的模样胜过了许多言而不行的贤者,也比叹而无为的裴真意要真实了许多,但这一切带给沉蔻的感觉,都绝比不上裴真意话语里轻微叹息的尾音。 但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善恶之事对于她而言还太过难辨,又无从定夺。一时沉蔻只能从这样古怪的场景之中察觉到异样,却并不能从中窥见深意。 眼下沉蔻若有所思,心下念想颇多,便有好半晌都没能回过神,只是很缓慢地偶尔眨眨眼,盯着元临雁的身影。 她到底未曾经历过人间,于是这样的思索便自然懵懂而混乱、几乎难以找寻到出口,仿佛一滩覆水一般四散横流,漫无目的却难以停息。 直到那边元临雁忽然回过了头,丹凤飞扬一般的眼梢朝裴真意瞥来一眼。 “我看这个同她神似。”元临雁很快收回目光,随即微微倾身,挑起面前一个不过十岁女孩儿的下颌,左右端详一番。 “天庭饱满,眼神清明,是个美人胚子。”元临雁笑着摸了摸那小孩儿脸颊,抬眸看了身边的元临鹊一眼,朝她嫣然一笑。 元临鹊会意地复又从那匣箧之中摸出一块碎金,递给那人家。 “这是个好孩子。老人家莫要担心,我定会好生教养。” 那边元临雁这样说着,手上已经丝毫不嫌地将那小孩抱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有些力不从心,元临雁这次将小孩儿抱起后,并不像从前那样一直抱到下一家门前,而是没过多久便松开了手,将孩子转递给了身边侍卫。 沉蔻在一旁看着,也将目光落在了那孩童身上,来回打量了几圈。 ——什么叫“同她神似”?沉蔻皱着眉,想起方才元临雁说过的话、和看裴真意的那个眼神,心下依稀明白了些什么,生出了七分不适。 沉蔻敏感地察觉到了些微妙之处,也就下意识要找裴真意询问。她侧过脸去看裴真意,便一眼发觉了裴真意正垂着眼睫,面色隐晦。 这样的神情甫一入目,便让沉蔻下意识止住了多问的思绪。 裴真意平日里性子都算得上是浅淡,甚至说得上是放松而慵懒。她的性子其实很温和,没有丝毫的攻击性,也没有任何能够为人指摘的偏激之处。 若说最初博山初会时,乍见倾心是源于她举手投足间的流风与眉梢眼角的绝色,那么如今相伴渐久后,她喜欢的便是裴真意无意间流露、如光风又如霁月的赤心。 便一如那日她净手燃香之后,于空窗之下点燃如豆的烛灯,翻开的那一页佛经。 是佛法伐阇罗,不取六尘万法,无可摧毁,剔透通明。直而不肆,光而不耀,是最温和又坚韧的人间模样。 纵使沾染了尘埃,覆上了斑驳尘垢,那浅浅一层迷灰之下掩藏的,也始终是亘古不变的莹莹光色。 这样的裴真意,便如红尘中明了前路的温软微光,让她第一眼便想要去追逐,却又舍不得握住时哪怕多用了半点气力。 念及此,眼下相比于看着她那样晦而落寞的神情,倒不如先将那落寞替她按下。 沉蔻下意识抛却了全部的疑问,一时伸出了手,牵住了裴真意。 她柔软的指腹一下一下划过裴真意手背,轻轻地捏了捏。这动作像是安抚,又像是护卫。 于是有些事情便不如罢了,如今不问也罢。 ---- 戊原只是个小镇,街巷中的人家其实并不多,而元临雁又只挑那些家中有合适女子的去上门寻访,于是很快,这一趟也走到了尽头。 “好好□□,应该都是些好孩子。”元临雁说着,伸手挑了挑其中一人的下颌,笑着端详。 共是两三对或年幼或初成的女子,各有风姿。眼下这一幕,实在算得上是一场意味微妙的采买。 纵使对一切一无所知,沉蔻也已经对元临雁生出了些微妙的看法,于是此刻再看她时,眼神中便带了些原本没有的防备。 元临雁却并没有在意她,而是点着手中女子白皙幼嫩的脸颊,目光有意无意落在了裴真意的脸上。 她语调轻飘飘的,若有所指:“就算是再不济,我想也不会比咱们裴大人更顽固不化了。小真意,你可真是最能让我伤心。” 她这样说着,面上的笑意却仍旧明明,仿佛只是友人之间带了些夸张的叙旧,乍听而来没有半分侵扰之意。 裴真意却全无反应,只是充耳不闻般别开了脸。 元临雁见怪不怪,只轻轻笑了一声,便拍拍手示意面前那载着人的马车起驾向前。 天色已经十分昏暗,戊原并不如墀前那般繁华多彩,一时将入夜,街巷之中竟半点烟火灯光也无。 道边伸出矮墙的树影在微光中婆娑,一时天色昏昏。 “裴真意。” 沉蔻坐进轿辇后,将珠帘与幕布都放下,才咬住了嘴唇,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将手撑在了裴真意身侧,贴近了她的脸。 “是不是她?” 沉蔻抬起一只手,握住了裴真意放在膝头的右手,语调沾染了些急切。 “是不是,就是她?” 她的话模棱两可,寻常人都应当并不能理解。 但裴真意看着她的指尖,心下却很明白她此刻是在意着什么。也明白这个无瑕又无垢的人,是多么一腔热情地关心着自己。 相处已经有些时日,裴真意很明白沉蔻的心性,纵使有时成熟又明事,却其实总还不过是一个于沉浮人世初出茅庐的初生子。 这些日子里,沉蔻指尖上的蔻色已经褪去了不少,不再像是博山初逢时那样赤红一片,而是只剩下了那圆润好看的指甲,还如同染了蔻丹一般绯红。 有些东西褪了色,另一些东西却永远都还是那样赤诚。 想着,裴真意也并没有去回答她,而是在良久的沉默后,将面前撑在她身上的沉蔻忽然扣入了怀里。 这样的怀抱很紧密,也十分相亲。 那柔软又纤细的无瑕之玉,此刻便带着她最真挚又急切的关怀,落入了裴真意怀里。 “你为什么这么好?”裴真意将半张脸都埋入了怀中人的肩头,声音几不可闻。 “嗯?你说什么?”沉蔻并没能听清,而是十分紧张地回抱住了裴真意。她一时只觉得裴真意一定是感到了受不住的委屈,才会这样少见地主动紧抱住了自己。 但她并不知道,在这样一问过后,埋在她肩头的、那个她素日以为清浅的人,也露出了一个弧度明明的笑意。 只是入耳之时,声音还是那样无波。 “你很好。一切都无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16.无瑕玉 晚间下了一场雨,很快又停息。 或许是因为骤雨初歇,戊原的夜便显出了几分清冷。裴真意看着廊檐边点滴滑坠的雨色,一时四下绵连不断的窸窣响动,入耳都渐渐都清晰了起来。 不知这样静默过了多久,寂无人声的廊外也渐渐传来了轻缓的步音。 沉蔻转着手中的团扇,从门外走了进来,抬眸从窗里看向夜色中被落雨摇动的檐铃,坐在了裴真意身边。 “外面有很多人呢。”她轻轻摇了摇手中的扇子,将扇面上沾染了的雨水斜斜甩出,有几滴也扑落在了裴真意身上,缓慢地晕开水色:“看样子当真是走不了了。” 眼下都已经到了将近子时,四下早已是全然无声。沉蔻知道裴真意不愿待在这里,更何况她们行李都还在原来的邸店中,方才便拿着手中团扇借口吹风,出去打探了一番。 这一番打探,她便借着夜色很清晰地看见了房外拱门之后幢幢的人影。纵使寂静无声,却也仍旧让她听见了那极轻微的踱步声。 “守卫确实应是极多的。”裴真意闻言,垂下了眼睫,将面前本就微弱的灯光挑灭:“元霈总是那样小心,生怕行走在外被谁取了性命。” 裴真意很轻地说着,语调里带着些微不可闻的不甘。 一时桌面如豆灯火随着她指尖的动作忽闪了片刻,而后便在一瞬之间归于沉寂。 微光褪去的那一瞬,沉蔻很清晰地听见了一声叹息。 那叹息不再是平日里那样清浅,而是带了些囚困于笼的无计可施。裴真意将灯火挑灭后,室内很快便陷入了不见五指的昏黑。 本就是阴雨天,一时连月色都隐入了浓云之后,只有极浅而难以捉摸的微光从连绵起伏的远处透来,微弱得映不亮眼前人眸底。 沉蔻缓缓眨了眨眼,花了几秒去适应这亮度,而在依稀看得见眼前轮廓后,她很快也听见了细弱的哽咽。 那声音压抑又清浅,只是一瞬便归于沉寂,为廊外三两落水声吞湮,甚至让人还来不及判断真实,便已然消逝。 “裴真意?”沉蔻试探着轻唤了一声,随即伸出手去,够上了眼前人近在咫尺的肩头。 她动作十分轻柔,仿佛拨开水面似的轻轻抚了抚裴真意左肩,而后将指节曲起,刮了刮裴真意的脸颊。 果不其然,入手是一片微温而浅薄的濡湿。 仿佛是羞于被察觉,裴真意立刻扣住了沉蔻手腕,拉开了一些距离。 “哎。”沉蔻回握住她,那沾了泪的指尖随即点上了裴真意手腕,轻而微湿,又渐渐在那声如吹花皱水的叹息声中为风拂干。 沉蔻挠了挠她手腕,又将那点被拉开的距离缩短。 “不要哭啊。”她很轻地说着,一时昏黑的夜里,那声音便尤为惑人心弦。 或许是这温柔的纵容恰到好处,又或许是眼下夜中难以视物的昏暗卸下了裴真意最后的那点面具,沉蔻说完后,裴真意很快便不再抗拒。 眼下夜将近子,两个人却谁也没有睡意。 那盏微弱的灯灭去后,窗外小路尽头的拱门处,幢幢的人影便更加明显。那影子来来回回地在门前踱步,既像是守卫,又像是狱卒。 “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裴真意只扫了那朦胧交织的杂影一眼,就立刻收回了视线。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伸手抱住了面前沉蔻的肩背,指尖紧紧攥住了她背上的衣料,一时微皱。 “好容易脱开的炼狱、好容易挣开的枷锁,好容易遇见了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裴真意的声音里带了些轻微的哽咽,沉蔻看不见她的脸,并不确定她是否究竟又在落泪。 于是她只好安抚性地按了按裴真意肩头,将她更紧地抱在了怀里。 好像经常能够这样抱住她了呢。沉蔻想着,心情一时微微平缓了下来,像是飞花飘入了溪面,在金光之下为粼粼跳跃的水波一路送远。 裴真意的身子其实很纤细,纵使平日里看起来高挑又气度过人,但当真抱入怀时,又只有那样细瘦的一点,让沉蔻总觉得再按一按、再揉一揉,她便能够化入自己心间。 “我永远也不明白,为什么是我,”裴真意吸了吸鼻尖,那声音就像是只猫儿一般,挠了挠沉蔻心底,“为什么是我?” 沉蔻并不知道她具体指什么,却还是顺了顺她脊背,轻声安抚道:“世间万法,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兰因絮果皆有来因。不论如何你没有错便好,过不在你就是。” 沉蔻的声音绵绵缓缓,像是琴音之末一般磁沉低柔,一时入耳缥缈又缠绵。 这音色与低语近在耳边,让裴真意一时将白昼里强按上的冷淡伪装悉都卸尽。 四周仍旧昏暗,二人相拥而立间,彼此眼底却盈盈清明。 “许多年前,我同师姐同游川息,于市中失散。”静默许久,裴真意终于还是开了口:“那时我尚且年幼,于红尘无所知。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了元临雁。” 沉蔻听她语气愈发低迷,一时便将下颌在她肩头蹭了蹭,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应答。 “你可知,今日里她买去的那些孩子带回川息,”那声应答像是一簇小钩,裴真意心神微晃间话题忽转,“是要充作何用?” 沉蔻微微靠着她摇了摇头,示意并不知。 须臾的沉默间,裴真意再度微微抬眼,向窗外昏暗而遥远的拱门外看去。 那里长影交织,丝缕不散,仍旧是裴真意记忆之中昏暗的偏楼外,最为熟悉而可憎的样子。 ---- 元临雁极荒淫无道,也尤其自私而贪婪。 同胞妹私交难清,同各处搜买来的女子来往难断,整日里莺莺燕燕,歌舞笙箫。而那偏楼之中,便常常是娈童相交、兽类嘶鸣的扭曲。 即便痛苦难耐、即便非己所欲,那些经了教养的女子却早已经如迷心窍般失了神智,隔着道道交纵的铁栏,总要朝着裴真意招手而笑。 “我为她囚于其中,为她执笔描图,如此都不过是因为她想让我成为我所见到的那样,成为无心无魂、沦丧其中的傀儡。” 无数个昏眩光怪的昼夜,那牢笼外的低语和软笑几乎都能将年幼的裴真意湮没其中。每逢那时候,那些女人都是早受了元临雁的教导,总会将种种不堪入目、甚至分明难耐的画面呈于眼前。 她们会用甜美的笑与声音去哄骗,作出极乐而欢愉的模样,在那混乱而肮脏的腐朽之中,欺骗性地向裴真意伸出手。 ——为什么不开心? ——什么要哭泣? ——出来吧,出来。若是同我们一样,那便再不会不悦…… …… “但她早已骗过我一次,我绝不会再轻信。她终究做不到,终究无所成。” 世人皆言,裴真意是奚抱云的幺徒,承了奚抱云游方山林、寄心于景的遗志,年十五时所作画卷于川息作成,纵少有人亲见,名声也仍旧噪于朝野。 那画卷则终为天家御府所收,藏于禁苑之内。亦有人传言,是悬在了天子宫前,朝夕相对。 这是无尚的荣光,亦是最真实的嘉奖。 “但少有人知,那画卷为天家所收,并不是因为那风物动人,也并不是因为清心悦目。” 裴真意指尖抚平了沉蔻肩后为她揉皱的衣衫,语调落寞间眼睫轻颤:“——那只是一幅我所作千万晦暗画卷之中,意境最为苦而难耐的图景。” 苦到分明皆为密戏,却也无人愿将那视作春意,苦到见者欲离、观者锥心。分明是最能令人心生邪念的赤裸与交缠,那笔触与布色、神情与全局入目而来,却堪比任何一层最令人心间颤栗的磨人牢狱。 分明摹写着荒淫罪欲,观之却如林山火海、怒海狂澜,让人无从感知到原景之中哪怕万分之一的荒淫,而只剩下了从入目时起落下的深沉压抑。 “这样的图景,天家将它悬于室中朝夕相对,是为诫心,是为警醒。” 即便为恶所囚、为泥潭所困,她也绝不愿同流合污、共道而谋。这一点,她花了足足三年,才真正令元临雁看得明白。 “若如你所言,我自认……是没有错的。”裴真意回答得很轻,却并没有丝毫多余情绪。 “我永远都无法明白,为何这一切都要施加于我。她仿佛将我看得过于重要,将我看得过于可欺。” “但我分明算不上是她执念纠缠的人,也算不上是什么她所说‘特殊又弥足珍贵的宝藏’,我分明只是最为普通的那一个,却不知为何就要被卷入这泥潭之中。又或是说天定我命该如此、该遭此劫?” “若非如此——为何是我?” 年幼刻入的污朽与仇苦几乎不可磨灭、难以抚平。一切心结早已化作难以化解的执念。幼年那一声声的“为何”早已刻入了心底,即便此刻记忆早已离她遥远,那执念却仍旧清晰,难以散尽。 “真意,真意。”沉蔻听出了她纠缠而撕扯欲破的挣扎,伸出手去,轻轻抚了抚她脊背:“不是这样的。你自然不平凡,也绝非普通。前尘往事皆有因,但我知道,错绝不是在你。” “中通外直,出淤不染,”沉蔻说着,伸手握住了裴真意肩头,“你是我这双眼见过的人间里,最清白的一个。” “这都不是你的错,也不该为你所忧。” “你分明是剔透又通明,不染人间意。你永远都是你,不会是她,更不会是她们。” 沉蔻说着,纵使她说得模棱两可又模糊不清,但裴真意到底明白她的意思。 剔透又通明,不染人间意。如无瑕玉,又如佛法伐阇罗,不取六尘万法,无可摧毁。 可究竟是谁不染尘埃呢?裴真意听着耳边沉蔻仍未断的轻声安抚,心神渐定。 ——要说那世上唯一的无瑕玉,明明该是你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17.长明灯 夜色依旧迷蒙,眼前万物依旧晦而难见。窗外似乎又下起了雨,檐铃叮啷作响间,有微凉的夜风从窗中滑入,掀动了黑暗中的轻帘。 这个怀抱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裴真意终于恍惚间回过了神,才发觉沉蔻正将鼻尖埋在自己颈窝里,默不作声地嗅着。 那轻嗅的动作格外放肆,沉蔻仿佛是笃定了裴真意一时出神难以察觉,居然眼梢含笑间悄悄将裴真意肩头衣领都往外拉开了些,鼻尖隔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距离,在她颈侧悄无声息地贪恋着那清浅香气。 “……”裴真意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拍了一下沉蔻的肩,提醒道:“——你在做什么?” 沉蔻见她终于回过了神,才笑了一声回道:“看你出神那样久,我还想着恐怕不论做什么,你都不会发觉呢。” 这回答倒是胆大又新鲜,裴真意一时也不出神了,只捏着她的手问:“是么?那你是想做什么?” 她语气无端有些揶揄,半点也没了方才那带着哭腔的纤弱感。沉蔻笑了,趁着昏黑夜色伸出了纤细而点了蔻的指尖,挑起裴真意下颌。 她也并不回答裴真意的问题,只自顾自仍旧笑意盈盈,指腹揉了揉那细腻的下颌尖:“哎,总之不要不开心了,好不好?” 说着,她指尖上移,将裴真意颊边遗留的泪痕用指腹一点点抹净,而后趁着夜色迷蒙,舔了舔那用指尖勾下的水色。 裴真意依稀从那轮廓之中看见了沉蔻的动作,一时下意识翕了翕唇想要出声,到了末又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只发出了一声模糊不清的应答。 沉蔻跟着她一道“嗯”了一声,只不过音调要更长些,边笑边将手搭在裴真意肩头,将她一路推到了床边。 “已经很晚了,左右也并离不开,便不如睡下。”沉蔻说完后,又交代道:“那姓元的不是说过,明日便要去川息么?我想我们还是早些休息,也好有精力对付她。” 说着,她用手中的团扇摸黑拍了拍裴真意头顶,语调幽幽柔柔,却又隐约透出了一丝裴真意所不熟知的阴而凶狠:“总之不论如何,你不要担心。” “如今你再不是一个人,而我就算是拼去这性命,也不会让任何人欺辱了你。” 沉蔻说着,在黑暗之中定定地看着裴真意的轮廓:“你要相信,我是可以做到的。” 因为你是晦暗红尘里的光,是风雨破败之中长明的灯,是谁也不能玷污的、我愿永远捧在手心里仰视的伐阇罗。 ——只不过如今,还有些脆弱。 沉蔻在心里默默想着,收回了手。 “那便明早见了。”纵使裴真意此刻看不见,她还是朝眼前人抛去了一个媚态迷离的眼神,随后转过身去,准备往隔壁那间房走。 但还没走出两步,裴真意就抓住了她手腕:“不要去。” 这动作与话语甫一发出,就连裴真意自己都微微愣怔。但那一闪而过的恍惚不过须臾,裴真意便很快调整好了情绪。 她语调一如既往的镇定,将沉蔻拉了回来,也将她按在了床沿,同自己一道并肩坐下。 “元霈其人居心叵测,将你我二人分开。而若要让你一人落单——我有些不放心你。”裴真意一本正经地解释着,但她越是这样说,沉蔻就越是怀疑。 她坐在床沿沉默了片刻,几乎都要忍不住挑开灯看看裴真意此刻脸上到底是个什么表情。 好半晌过去,沉蔻才试探着问:“——那么,我便留在这里?” 裴真意答得极快:“嗯。” 沉蔻这下忍不住了,索性直接笑了出来:“那么裴大人,我要睡哪里?” 裴真意在黑暗中拍了拍腿边床沿,发出几下明显的拍打声,语调平和:“这里。” 眼下二人所在的房中并没有多余的床榻,甚至连稍微宽敞些的软椅也是没有的。沉蔻知道了裴真意的心意,却还是隐约并不明白她这样做,究竟是因为下意识寻求安全感,还是当真已经很喜欢自己。 沉蔻还没能想明白,便听见身旁已经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按轮廓看,仿佛是裴真意已经脱去了外袍,正解着内襟。 如此,姑且便当做是她已经很喜欢自己了罢。 沉蔻默不作声地笑了,摸索着寻到了榻边矮桌,将团扇放下。 …… 这是裴真意第一次和师父师姐之外的人同榻而眠,也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正视了这些日子以来,始终朝夕相处的身边人。 裴真意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大德贤者,也全然没有忧天忧道的仁明之心。她是很自私的,以至于沉蔻这样无瑕又剔透的光亮甫一出现,她就迫不及待地紧紧握在了手里。 而若论心意,那自然是喜欢的。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啊。裴真意微微侧过脸,看着枕畔那并不明晰的起伏轮廓。 她就像是所有人都会去做的一个梦,是从那梦里走出来、几乎算不得现实的人间难寻之物。 若有这样的可能——半梦半醒之间,裴真意恍惚想道——若有这样的可能,若她也这样喜欢着我。 ——我便愿同她如此,永永远远都不要分开。 ---- “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晨间的码头风云低沉,不见日色,元临雁绕到了裴真意身后,猝不及防发声:“今日顺了风水,很快便能回川息。” 沉蔻正拿着裴真意的钱袋,在远处同码头边的小贩买糖粒。裴真意一人站在这码头江边,并不愿理会元临雁。 一时二人一前一后站着,寂静无声。 “你这又是在生什么气呢。”元临雁笑了一声,朝她更近地走了过去:“阿鹊早先是说过,来日井水不犯河水。但我和她到底不是同一个人,有时候,她也是不能全然代了我的。” “这些年里,我当真常常都要后悔。我究竟为何要放开了你?你虽无趣又不可改,成日里都要同我作对,但说到底,却再没有旁人要比你更加像我最珍贵的宝贝。” “有时我总觉得,就算是亲手将你摔碎、埋入土里,也是不该就这样草草放开的。” 这样说着,她已经站到了裴真意身边,一双弯而风流的丹凤眸透着深深兴味,盯着裴真意的脸。 这样的距离太过接近,一时裴真意甚至感到了元临雁的吐息,就近在咫尺,拂洒在她颊边。 “这是何意。”裴真意下意识要退,却发觉身后便是码头的护栏与铁索,退无可退。 这绝境一般熟悉的场面激起了裴真意心下的恼怒,她微微眯起了眼,盯住了面前的元临雁。 “元霈,你究竟想做什么?”裴真意忽然间伸出了手,紧紧扣住了元临雁的肩头,使出了全力,作势便要将她往护栏铁索上按。 随着哐啷一声碰响,元临雁毫无防备便被她摔按在了交缠的铁索上。 身后便是汩汩的大川江面,元临雁嗤笑一声抬眼,面色却分毫不变,仍旧是往日里一般无二的玩味。 她挥退了欲要上前的护卫,冲裴真意挑了挑下颌:“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也并不是说我非要再对你做什么。” “我只是还有些东西,要送与你。”元临雁看着裴真意近在面前的脸,笑着朝她面上吹了口气。 那态度轻佻又风骚,令裴真意掐着她肩头的手都抖了抖。 “我不会留你,也不会再囚你。”元临雁趁着她欲放不放的关头,推开她站直了起来:“你终究不是她,也永远都不会像她一样完美。这个世上便没有人能再比过她分毫,这些道理……我已经知道。” 裴真意听惯了她说这般莫名其妙的话,面无表情地回道:“是何物我都不要,你若是非要给自己个交代,那便随意托个邮差寄与我便是。我不会去川息,此生都不会再去。” “你强迫不了我,元霈,我早已经不再是那个无知又可悲的孩子。” 远处,沉蔻已经提好了两包糖,正款款朝这边走来。 裴真意一眼便看见了她,便下意识理了理衣襟,与元临雁退开了一步。 或许是早知道她会这样说,元临雁的面色并未变化,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诧异。 她只是看着裴真意退开一步后,才将肩头皱了的衣衫理顺,面色带着意味难明的笑,缓缓提点一句。 “小真意,你可知道,你师父是死在了哪里?” 这句话轻而带笑,仿佛是再无意不过的、随口而出的一句闲谈。但不出她所料,裴真意立刻停下了动作,定定地看向了她。 师父是在何处亡故的?裴真意从未深究过这样的问题,也从未同两位师姐多问过哪怕一句。 那时候师姐为了师父的后事,已经足够操劳,更何况二师姐一人将师父棺椁待会了山门,早已是风尘仆仆。 于是裴真意没有问过,甚至也并没有想过。 但师父是在何处亡故,与她会有什么关系? 裴真意定定地看着元临雁,许多曾经被刻意忽略的往事都一一浮现。 是川息吗?她咬着牙关,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发问。但那问声浮到了喉头,却又再无法发声。 是川息吗?为何会是川息呢?如若是川息,二师姐为何要带她去? 如若当真是川息,二师姐当年,为何一句也未提? 或许一切从来便不是什么理不出头绪的巧合。或许一切因与缘,早已是前尘命定。 …… “裴真意。” 身后传来了一声幽幽清清的唤声,穿入了心间,散去了疑云。 沉蔻拿着粒糖,举到了她眼前:“怎么了?为什么方才喊你也不应我?” 裴真意此刻脑中糟乱一团,也来不及同她多说什么,只低声辩解了几句,接过了她递来的糖。 元临雁默然无声地看着眼前一幕,半晌后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沉蔻并不知道元临雁究竟同裴真意说了什么,但她眼看着裴真意的面色沉而犹疑,很快便笃定了那必定不是什么好消息。 一时心下仿佛原本如镜涧心倏地晕开了波澜。沉蔻握紧了袖口下的五指,几乎不受控制地想要将元临雁按进身边的江里。 一时三人间氛围静默无息,好半晌过去,沉蔻才将那怒意压了下去。 “说来你妹妹当是头一次到川息,”沉默片刻后,元临雁看向沉蔻,“定是要好好招待一番。你可有什么喜欢的?可有何处是想去的?” 沉蔻闻言,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抬眸时她眨了眨眼,手中团扇敲了敲下颌尖,面色已是娇妩风流如故。 她若有所思地静了片刻。 “川息我不曾来过,但真意知道。我便同她一般,她做什么、我做什么便是。” 说完,她朝裴真意清浅一笑,眼梢一时光华流溢。 “她哪里想得到什么有趣的。”元临雁摇了摇头,目光落向了远处由仆从推来的元临鹊身上,理了理衣襟,似是欲要迎上。 而迈出步去之前,她接着说道:“若要说有趣,总归还是我更知道。” 说完,她朝裴真意笑了笑:“不过小真意,那最有趣的,我都会留给你。” “——谁让你虽无趣又不可改,却到底不论神情作风,都总还是同她最像的一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18.赤子心 游船顺着淙淙江流而下,水面天幕四垂,江畔芦尖摇曳。 眼下季春已尽,夏日伊始,江面上的风腥而蒸腾,模糊了远方水天交接之处。 船栏边,裴真意面色沉而冰冷,脑中思绪如麻。 元临雁所说的一切话,她都下意识地选择了怀疑、选择不去相信,但不论如何,“师父”二字都仍旧是一块被掷入了湖面的沉石子,那圈圈的涟漪已经漾开,再不是先前那般无波。 是川息吗?裴真意在脑海中一遍遍搜刮幼时那被刻意掩埋过的记忆,将一条条失落过的线索拼凑在一起。 元临雁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她自己一时也全无定论。 但若师父当真是客亡于川息,二师姐究竟为什么要瞒她? 师姐瞒她什么呢?彼时她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瞒住她究竟又何必要呢? ——又或者说到底,其实一切都只是因为自己并没有问? …… 裴真意毫无头绪,一时也就一言不发,只有垂着的纤长眼睫间或微微颤抖,连呼吸声都格外清浅。 沉蔻见状也并不多问,只是始终坐在她身边,白皙的指节扣着她的手,将目光垂落在窗外江面之上,另一手拿着那团扇,轻轻摇转着把玩。 一时各有所思。 “那裴小姐倒是有几分姿色。” 另一边,元临鹊斜靠在元临雁怀里,幽幽忽提了一句:“这么些年,她倒算得上是我见过顶好看的一个。” 能让元临鹊夸出口的人,倒是十分少见。一时元临雁不由也顺着她视线,朝沉蔻看了一眼。 就姿态质气而言,倒是诚然纤纤绰约、精妙绝伦。容貌更是瞳如剪水、妩意迷离,入眼便能令人深知人间难寻。 更遑论那颦笑之中偶露的天然风范,确实说是红尘艳绝也真无误。 “怎么,你喜欢?”元临雁收回视线,同胞妹打趣道:“你若喜欢,那自然是好事。趁着还能玩得动,要不要我去打探打探?” 想了想,她又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不过我看若是好生去求,多半是难成。她虽看起来弱质纤纤,但我敢说,她其实定是个性子极野的人。” “不过只要我们阿鹊喜欢,再野再难驯,我都能帮你一根根拔掉她的刺。” 元临雁说着,指尖刮了刮身边胞妹的脸颊,面色尽是笑意。 “想什么呢。”元临鹊拍开了她的手,轻嗤一声眯起眼睛:“你难道还认为我会喜欢她?我能喜欢谁,我谁也不喜欢。” “——我只不过是想着你会喜欢,便问询一番罢了。”她说着,揉了揉自己裙摆下的膝头,另一只手理了理元临雁颊边的发丝,语调微懒地问道:“怎么,难得这样一个非人间物,你便不喜欢、便不想换着试试?” 元临雁闻言看了她一眼,翕了翕唇后摇摇头,并未多说。 一时气氛有些沉默,元临鹊想到了什么,缓缓蹙起了眉。 “我知道你总是只喜欢她一个。”元临鹊看着胞姐默默无言的样子,嗤笑:“但那有什么用?阿雁,她不喜欢你,从头至尾都只是同情你、可怜你,从来便没有喜欢过你。” “你做什么不好?为什么不好好的,喜欢谁都行、喜欢谁我都开心,究竟为什么,这么些年了,你总偏要只喜欢她一个?”元临鹊的语气带了几分刻薄:“阿雁,她那样子在我面前,我光是看着便恶心。” “阿鹊,”元临雁摇了摇头,同她对视,“你到底总是太自私。” 提及“自私”二字,元临鹊的面色立刻变得冷了起来。即便二人从出生起便携手默契,从小到大亦是不分彼此,但这些年里但凡谈及这个问题,二人也总还是能出现分歧。 “我自私?”元临鹊即便是身上无力,却也仍旧撑着身子坐直了起来,盯着元临雁:“我若是自私,你以为这些年你还能如此胡闹?我若是不容忍迁就你,你以为什么都还是这样简单?” 元临鹊的声音很低,或许是下意识不愿让旁人听见了这争论,又或许是没了扬声的气力。 元临雁看了她半晌,又将目光扫过了船舱那一头静坐着、分毫不往这边看的裴真意。 “阿鹊,我很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清楚你肯容忍我、愿迁就我,都不过是因为你看着我,就像是看着自己。” 元临雁伸手摸了摸她脸颊:“你从来都只喜欢你自己,胜过任何人。但你无法去爱自己,所以我便只是你自己的替代品。因为我同你心意相通、面貌相同。” “但我到底不是你,也不会与你完全等同。你喜欢你自己,我也喜欢你。但我也喜欢她,很喜欢她。” 或许是太急于同她证明些什么,元临雁的呼吸一时都急促了起来,面色浮上了些绯红。 “阿鹊,你便当我是在胡闹也好、是在置气也罢。但不论如何,这世上已经再不会有第二个同她一样的人了,再也不会有我那么喜欢的人了。” “也只有她——只有她即便知道我是怎样一个肮脏与罪恶的产物,却也不嫌弃我半分。”元临雁压着声音,握住了元临鹊双手:“所有人都厌恶我们,所有人都排斥我们的存在,阿鹊,只有她不放弃我们。你为什么不肯去接受她?可我真的好喜欢她、好喜欢她啊。” “别说了,别说了。”元临鹊看着她面色越发绯红,赶忙伸手按住了她:“我知道了、都知道了。” 但还是晚了些,元临雁已经咳嗽了起来,腰身都弯了下去,靠在了元临鹊膝头,随着咳嗽的动作而颤抖着。 “……”沉蔻侧过了脸,目光很快被这两姐妹吸引了去。 纵使距离并不很近,那边声音也刻意被压得很低,但沉蔻向来耳力过人,一时便也隐约知道她们是在争论什么。 而这样一场压抑的争执到了末,元临雁却忽地咳了起来,声音沉闷又痛苦。 沉蔻默不作声地看了半晌,盯着元临雁将玄色袖摆从下颌边拿开时,那里多出的几点深色湿痕,一时无言。 “真意,裴真意。”她看了好半晌,才轻轻推了推身边裴真意的肩膀。 “嗯?”裴真意回过了神,目光略有些游移不定,应了一声:“我在。” 沉蔻抬了抬下颌尖,示意她朝那头看。 “那个元霈,是否有什么不治之症?”那边元临鹊往元临雁嘴里塞进了什么东西,沉蔻狐疑地看着,朝裴真意幽幽说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有病还能活这样久,她恐怕也当真是个大祸害了。” 裴真意顺着她的指示,定定地看了元临雁许久。 要说病态,从前这两姐妹都不是这样的。 在裴真意记忆里,元临雁总是步履生风,一举一动都总带了十足张力,平日里也总喜欢些骑射畋猎一类的玩乐,绝不会是这样同人争论两句便要咳成这般模样。 而元临鹊从前纵使疲懒不好动,却也并不像这两日所见一般,竟然是显得近乎弱而无力。 或许当真是自有天收,连命脉也开始枯竭。 裴真意沉默着看了片刻后,移开了视线。 死了自然是好的,再没有人比裴真意更不愿同元临雁同活在一个人间。 这想法近乎是恶毒,但裴真意并不在乎。这样想着,她别过了脸,眸光沉沉地看向了栏外江面。 沉蔻见她自晨间码头同元临雁说过几句话后,便始终神色郁郁,就连自己同她搭话时,她也总是若有所思。 裴真意是将那对话原封不动同她转述过了的,沉蔻虽不能全然体会到她此刻的纠缠与烦心,却也还是十分忧心。 这样想着,沉蔻便朝她凑了过去,缓缓眨了眨纤长眼睫,将视线落在了二人相隔不过咫尺到手上。 这些日子虽然抱过了她许多回,却好像极少认认真真牵过她的手呢。 沉蔻看着裴真意修长纤细的指节,一时心思微动,伸出手去。 那方裴真意倏地被扣住了右手,脊背下意识僵了僵后,立刻就收回了落在江面上的游移视线,转而看向了身边沉蔻。 沉蔻见她纵使略感意外,却也并未同最初那般挣脱,一时心下不由万分愉悦,眉眼弯弯便露出了个极为惑人的笑来。 她同裴真意对视着,面对着对方明显含了问询意味的眼神,也并不说要做什么,只是伸出手去,五指挤入了裴真意指间,紧密地扣住了她右手。 这只手执笔之时,笔底可行云游龙,一勾一画间春枝乍发。但握入手心时,却又显得柔软而过分纤细。 沉蔻默不作声地揉了揉她手心,面色妖冶如旧之余,却又带了些不明显的抚慰意味。 “怎么了?”裴真意见她不论举止还是神情都有异于往常,不由得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何故如此?” 她一时只当是自己沉默了这样久,沉蔻或许是终于感到无趣了。 于是她便也回握住了沉蔻的手,指间轮番扣了扣她手背:“想同我说话?” 沉蔻点点头,见她终于同自己开了口,心下难免欢愉。 “裴真意,不要一个人陷得太深。”她说着,将二人手背翻了翻,视线落在了裴真意不染丹蔻而微微泛粉的指甲上。 “虽我涉世未深,但有些事情,你若是烦忧,便其实都是能同我说的。”她说着,又揉了揉裴真意手心。 “你不是一个人了,从今、到后,永远都不是。若你陷入泥潭,我便必定会亲手将你拉出,而若你我皆在,我也必定会以身渡你。” 她说着,另一只手抬起,轻轻摸了摸裴真意颊边:“所以你若烦忧,便也说与我听。你若愁苦,便也留与我解。真意,我当真是十分喜欢你。你便信一信我,好不好?” 江面粼粼,水波澹澹,沉蔻声音清幽而柔,一时令裴真意心神都片刻恍惚。 原来她并不是无事可做,也并不是感到了无趣。 而是始终、一直都在看着我。 裴真意恍然间紧紧握住了手中沉蔻的指节,某夜于铃声风里、于梦醒之间所出的心意再度浮现。 人都是自私的,裴真意在清楚不过——其实她也是。 她手中便握着无瑕又无垢、最令她渴求向往的一切。 ——而若有这样的可能,若她也这样喜欢着我。 我便愿同她如此,永远永远都不要分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19.人间意 川息之地,大湖坐落。 上阍湖方圆七百余里,独据一方,将息止于此的长川分作数流、向下而去,船来船往间千帆过尽,于朝中繁华无匹。 因其湖心澄净异于他处、水天一色可映金光高云,晴昼朗夜之时天光倒灌于湖面,泛舟其上便恍惚如见天门乍开,故名上阍。 裴真意本以为这一世她都不会再踏临川息,但随着眼前上阍湖的波光涛色愈发清晰,她也还是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 风物未变,万法依旧。裴真意坐在游船栏边,无言间静看了片刻,就渐渐察觉身边沉蔻已经将落在远处湖心的目光收了回来,定在了自己身上。 “这里风景倒是独好。”沉蔻朝栏外远处微微扬了扬下颌,问道:“你可曾到过那湖心?” 传闻上阍湖的精魄便是在湖心处,天门始开、天光乍泄之时,便也只有身处湖心才能看见。 裴真意确实没有到过那湖心,便如实答道:“未曾。” 她知道那湖心定然是人间难寻的绝景,但此地是川息,她便无论如何都带了些抗拒。 沉蔻闻言见状倒也并未在意,一时只是扬了扬手中书册,朝裴真意笑道:“那也无碍,我方才见这风物志上有言,谈及上阍湖虽景致绝佳,但若要论澄澈,其实并比不得懋陵的光晤湖。” 这本地方志裴真意并没有看过,她只是一股脑买来了许多,给沉蔻带着解闷。于是那光晤湖她虽有所耳闻,却还是所知不详。 裴真意若有所思地缓缓回道:“懋陵我亦不曾去过。光晤湖虽有所耳闻,但也只是知道那处莲月时风景甚佳。” “光晤湖分流泽与雾泽,按志上所言,便如泾渭一般清浊易分。流泽澈可见底,雾泽浊而多莲。”沉蔻说着,绯色指尖点了点那书叶之上精雕套色的插图:“眼下也已是初夏,再过不多时便是莲花之季,那时候的光晤湖,据说便是世间再难得的至绝之景。” 说完,她合上了手中书凑了过去,轻声问道:“裴真意,我们过几日离了川息,便去懋陵好不好?” 二人一时距离凑近,沉蔻撑着身子的手也放在了裴真意腿上,气氛一时微妙暧昧。但裴真意听得很认真,到了这里思绪也跟着沉蔻所言渐渐飘远,并未能注意到。 她只是精准无误地抓住了沉蔻话中“我们”一词,心下微动间思绪良多。 这些年里,她游方朝中倒诚然是四方无定,往往是听闻何处风景绝佳、何处行情见好,便并不多虑径直前往。于是这一路四方经行,有好些地方是常常前去,也有好些地方从未踏足。 那时候她自己并没有什么心下向往之处,不过胡乱游荡又漫无目的。 但此间再不同于往常,来日前路长而漫漫,她都有了一人作伴。 而何其有幸,这个人为她所悦、为她所喜,是她愿护其一生无虞的无瑕之玉。 今时非今生,来日总方长。裴真意这样想着,先时纠缠难去的愁闷感顿时都散去了大半。 于是她微微抿了抿唇,露出一个极清浅的笑意,垂眸看向了凑在自己面前的沉蔻。 “好。”她目光下移间,伸手忽扣住了沉蔻放在她腿上的手,猛地握住后,将沉蔻整个人都往一边带了带。 “嗯?”沉蔻被她拉得险些扑倒下去,回过神后,却发觉裴真意正似笑非笑握着她的手,面色让她无从判断情绪。 莫不是发觉了自己偷摸她腿?沉蔻看着裴真意定而无波的眼底,索性将计就计。 她顺着裴真意的力道靠了过去,将肩头倚靠在了裴真意左臂上,柔而无骨似的蹭了蹭,声音飘而惑人:“做什么抓着人家不放手?裴真意,你是不是终于也很喜欢我了?” 裴真意并不回答,只用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蹭着她手背,她力度说是用了力在揉也行,要说是刻意在摸捏却也可以。 沉蔻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裴真意幽幽说了一句:“——便今日才发觉,我很喜欢你么?” 那声音幽幽清清,如梦非觉、似幻非真,沉蔻还没来得及将那缕尾音抓住、塞入心底,裴真意便已经没了声音。 仿佛是食而无厌,沉蔻下意识凑得更紧了些,贴着裴真意的身子抬眼去看她:“——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她催促着,被裴真意握着的那只手也反握了回去,边说边摇了摇,模样一时媚态尽露。 裴真意只是瞟了她一眼,便立刻滑开了眼神,默不作声往一旁靠了靠,看上去是想要坐开些。但沉蔻一眼便看见了她泛着绯色的耳尖,心下不由得笑意横生。 “不说也无妨。”沉蔻这些日子有些摸清了她的脾性,知道此刻越是催促,她反而越是不会作声,一时便转念笑道:“总之我听见了,日后你若忘了,我还要提醒你。” 沉蔻的声音压得很低,一时尾音便仿佛缀了把小银钩,一下接一下地勾人心弦微颤。 裴真意别开脸,含糊地应了一声想要糊弄过去,却见沉蔻下一秒便将二人指尖相扣的那只手抬了起来,凑向面前。 沉蔻将裴真意的手背翻转过来,贴近了脸颊,眼神里满含着毫不掩饰的眷恋,柔软的双唇在她手背上蹭了蹭。 这或许算是一个吻,沉蔻想着,握她手的动作也更紧了些。 虽然眼下这份喜欢并算不得长久,但也已经足够炙热而不可缺。 ---- 待到游船完全停靠在川息码头,裴真意终于也不再像是初时那样面色冰冷,而是又回复到了往常时候的浅淡模样。 沉蔻则是满面自得,将手中团扇来来回回地摇转着,眉梢眼角都沾染了明显的笑。 好容易这会儿,裴真意终于不再满面沉冷地思考那些纠缠旧事,也不再视线游移地微蹙着眉,沉蔻自然是满心欢喜。 两个人也没有再捅对方多说些什么,只是一道下了游船,又上了马车。 川息元府渐行渐近,熟悉的高华楼与精砖瓦都渐渐浮现在了眼前。裴真意幽幽叹了口气,收回手将车帘放下。 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试着去猜想了,结局可能为何。 无非便是师父确是客亡于川息,甚至或许是亡于这晦暗的元府。 而若是当真如此,元临雁便自然罪行滔天、死有余辜。念及此,裴真意眼底都泛起了丝丝寒意,蜷在膝头的指尖紧紧攥起。 她不知道元临雁在这种时候找到她、将她一道带回川息究竟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但若是她当真敢承认师父的过世同她有丝毫关系,裴真意便绝不会让这一切简单过去。 一切翻浮飘摇的往事都在这一刻仿佛生出了蜿蜒缠绕的根,探向了那晦暗之处细而遥远的源。 而师姐究竟在其中隐瞒了她什么,她也必定会在将来的日子里问清。 一切都没有问题,也永远都不会是绝路。 裴真意想着,将幼年时安慰过自己无数遍的话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没有问题、都没有问题。 ——更何况她身边还有时间任何都比不上的无瑕玉。想着,裴真意微微侧过脸,定定地看了沉蔻一眼。 这一眼换来了心下餍足般的喟叹,也换来了从来未曾有过的心意安宁。 …… 待到一行人沿着戊原大川顺流而下、经行了上阍大湖又乘车穿过了半个川息后,再到达元府时已经是时将近亥。 眼下四月初五,眼看着小满将临,月相也已经从至圆至满渐渐走向了下弦,一时月色便并不清朗,而是略显朦胧。 元家家仆提着琉璃明灯在前开道,元临雁则推着元临鹊,极其缓慢地走在裴真意身后。 裴真意对那在身后响起、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感到万分不适,一时便干脆停了下来,眉目冰冷地回身盯住了元临雁。 “怎么了?”元临雁也停了下来,站在原地看着她,一时见她面色微沉,便轻嗤一声调笑道:“——谁又惹我们裴大人不高兴了?” 这明知故问又厚颜无耻的态度令裴真意当真无话可说,于是她便带着沉蔻微微侧身让出一条路,看着元临雁:“君为主我为客,这条路便让元大人在前更为合适。” 元临雁见状倒也并未多说什么,只似笑非笑地盯了她片刻,便并不停留地推着元临鹊朝前走了出去。 总算是一路再无他话。待到进了长廊,那数个家仆便分作了两队,领着裴真意要往客院去。元临雁并没有心思同她多说什么,一时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径直自行回了主院。 眼前终于清静了下来,初夏里的月色也一时显得明朗了起来,铺陈在眼前熟悉又略生疏的乌色砖路上,勾勒出幢幢楼影。 裴真意是到过这客院的,但也只不过是一次。而那一次之后,便是极其难堪的回忆。 于是甫一踏入这客院廊庑,她便下意识蹙起了眉。 …… 果然还是排斥,果然还是抵触。这是不可抗的恐惧,是自幼时起深深烙刻在了心底的梦魇。纵使如今她早已长大成了更为坚韧的样子,但那阴翳却依旧蒙在了心底,几乎不可磨灭。 裴真意忽然开始抑制不住的隐约颤抖,但身前便是那引路的元家家仆,她不愿再这里再多显露出一分失态,便极力隐忍克制着,牙关紧合作一处。 这异样很快便被身边的沉蔻发现。明明琉璃灯光交缠着微弱月色,她很快伸出了手,握住了裴真意。 于是裴真意抬眼去看时,便看入了沉蔻绝艳却又澄澈的眼底。而那眼底里,有她多少年都未曾再见过的赤诚关切。 …… 是了,不论如何,至少她再不是孤身一人。 没有师父,没有师姐,没有其他人都有的友人,但唯独还有她——那便足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20.盒合锁 客院里寂静无声,待到引路的家仆推退尽,四下便只剩了明荧灯盏,在路旁发出隐约噼剥之声。 裴真意面色已全然和缓了下来,正垂眸轻轻捏着沉蔻手指,两人一道朝着门房内走去。 不能总是靠她来安慰,也不能总是让她感到担忧。裴真意想着,眸底原本纠缠的思绪又散去了些,一时只剩下了一片清浅缠绵的柔软。 她拉了拉沉蔻的手,将人拉入房中,而后慢悠悠开口道:“我确实是不喜欢这里,也极为厌恶元霈,不过你不用担心。” 她说着,伸手将门关上,拿起火折子点燃了桌上小巧精致的琉璃灯。 客房不比她往日里所处的偏楼,这里的一切事物都是为了接待元府贵客,于是那羊角琉璃灯映照下的各处都显得分外奢艳迷离、冷香摇曳。 裴真意眼底映入了跳跃的流光,她将手中火引盖灭后,才继续缓缓说道:“你不必太过忧虑——我并不是时时都如此苦大仇深,如此略显沉闷也并非本意。我只不过是太排斥此地、却又常常不知如何是好。” “但这一切很快便能水落石出,你我很快也便会离开川息。”裴真意说着,眸底带了些意味纠缠难清的光点,看向沉蔻:“你的一切都很好。我排斥许许多多人,却唯独并不愿放开你。不论今时或是来日,只要你一日不腻烦、一日不离开,对于你我都定不会辜负。” 沉蔻见她这样认真地说着,一时平日里惯常微阖着的眼眸都定定地睁大,纤长睫毛轻颤着,眼底映出裴真意的身影。 一番简短却深入的剖白后,二人沉默须臾。彩琉璃面下的灯光微微闪了闪,一时映照得二人眼底浮光微动。 “——说这么多,便只是想告诉我你喜欢我嘛。”半晌后,沉蔻再开口时又已是笑意盈盈,方才的微讶全然不见:“我知道的,早就知道。” “这便是胡言乱语了,”裴真意见她神色欢愉,一时便也禁不住微微笑起来,打趣道,“我最多不过是今日才同你正经言说此事,谈何‘早便知道’?我看该是我早便知道你爱慕我才是。” 她语调虽轻缓,却总还是带了些这两日都少见的愉悦,一时衬着眼底光色与笑意,令沉蔻无端见之入迷。 “嘁。”须臾晃神后,沉蔻斜斜翻了翻眼睛,笑道:“你就美吧。” 说完后,她眼底流光微转,靠近间伸出蔻色指尖捏了捏裴真意脸颊,笑而补道:“我看你也没什么好美的,谁还不知道你是对我一见钟情?我爱慕你我敢承认,你悄悄喜欢我却还憋着不说,实在是可羞可羞。” “谁便说过,喜欢谁就一定要让谁知道了?”裴真意被她突然捏了一下,却也并没有多余的反应,只仍旧漫不经心地叠着脱下的短褙,顺口回驳道:“我便不说,也是没有什么可羞的。” 她将自己那件叠好,又伸手拿过一边沉蔻那件绣了浅金竹叶的薄褙,叠放在了一处。 “哎,你看,你自己便也承认——可不是早就喜欢我了?”沉蔻听她这样辩解,噗嗤一声便笑了。 她坐在床沿上,晃着腿的动作波及到了身旁,将裴真意方才叠放好了的衣衫又给弄散。 这对话又回到了原点,裴真意好笑地摇了摇头,拍了拍她腿示意她不要乱动:“好好好,那便是如此。” 许久没同人饶舌斗嘴开过玩笑,一时裴真意还当真有些不习惯。但她却早禁不住微微勾起了唇角,心下也不由云开月清。 …… 一番规整后夜已过亥,元府内更漏声点点传来,客院里静而微凉,偶有虫鸣。 但裴真意知道,便只有客院是如此。那更远的其他几个院落,此刻必然仍旧笙箫齐鸣。 沉蔻站在廊外取水处捋起了半截衣袖,正贪凉淋着胳膊,远远便传来了沥沥水声。 此刻沉蔻不在近前,裴真意便微微垂下眼睫,指尖点在叠放好的那件轻衫上,微微揉着那处的浅金绣纹出神。 虽说如今确已不再像先前那般近乎执念地在意,但她心下到底还是有着疑云与忧虑。 到底是一条长而不见源的线,而线的那一端,牵着她自幼最珍视与最恐惧的一切。 有些事情虽可淡化,却到底永不可磨灭。裴真意看着沉蔻的方向,一时默默出神。 直到远远传来脚步声,自廊庑之外来了群着藏蓝短褂的家仆。一队人声势虽浩大,动作却格外轻盈,若不是那被灯盏拉长了的一道道影子幢幢交错、在地面与高墙上晃动,一时还当真教人难以察觉。 而从那队家仆步入廊中的第一刻起,沉蔻立刻也抬眼看了过去,眼中满是防备。一时只见那长长一队人皆各自捧了只锦盒,最末的一个还捧了一抱画卷。 裴真意微微眯起眼盯了片刻,起身绕到了房内屏风之后。 “我家主人有言,这些皆是贵客之物,今谨归还。” 裴真意站在屏风之后听着那为首的家仆客套几句,而她只是一言不发间微蹙着眉应了一声。 这一声过后,她便依稀见到那些人将手中物什接连放下,静置于桌面。 一群人来得快,走得也急。沉蔻警惕地垂着手回来时,那群家仆早已经鱼贯而出,在廊庑尽头几乎都没了身影。 “是什么东西?”沉蔻一双流风妖冶的眼睛此刻都微微睁大了起来,略显紧张而狐疑地凑上了前:“非要这样大晚上着急送来?” 裴真意不认识那些锦盒,却也知道那其中装着的东西,必然是同她有关。 当年她趁乱被元临鹊放出川息,便遗落了许许多多私物在元府,而那些画卷,恐也是她曾经所作。 于是她倒是并不愿立刻打开,而是沉默着在桌边坐下,抿着唇摇了摇头朝沉蔻道:“无妨,应只是些杂物。” 她私心并不想收下这些东西,甚至连打开看看也不愿。 ——不愿回忆起那些时日,也不愿看到任何相关的物什。 于是她目光里一时流露出了七分抗拒,将那若干锦盒都推到了一边。沉蔻看了她一眼,将手上的水渍擦拭干净后,挨着她坐了下来。 裴真意隐约感到她或许是又要安慰自己了,一时抿抿唇抿出一个笑来,温声道:“都无事的,你不用安慰我。” 明明一直以来的想法都是去照顾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自己居然早就成了被担心与关照得更多的一方。 裴真意心里有些闷闷的,即便面上仍旧与往常一般清浅,语气与眼神里的不同却仍旧被沉蔻察觉。 沉蔻知道裴真意总是特别在意面子,说白了便是假正经得不行,心里一时又好笑又好气。 分明是委屈又难过得就差把这锦盒丢出去了,却还要在自己面前硬说没事没事。也不知道是谁前些夜里抱着自己哭,那时候怎么便不要面子了? 沉蔻越想越远,一时想到了初相识时的画楼之上,也想到了那时候裴真意第一次出于寻求安慰的拥抱。 也就是那一次裴真意突如其来的心扉暗敞,让沉蔻开始生出了不论如何也要护她无虞的心愿。 那心愿一日日蔓延开来,纠缠着心脉向上攀牵。 ——这样细密又缠绕着心扉的关切与喜爱,于她而言绝不会是负担,永远不会。 但裴真意的脾性总归还是并未全然放开,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沉蔻想着,微微叹了口气,妥协道:“哎,无事便最好了。” 她语气幽幽清清,一时入耳带着些无奈似的,让裴真意感到自己被看透了几分。 这样的气氛让裴真意感到了些许窘迫,她抿了抿唇,干脆伸手将面前最近的那个锦盒拿了起来,作势便要打开。 沉蔻见她当真是要面子,居然连方才怎么都不愿去碰的东西,此刻也说开就开。 裴真意心下带了几分气闷,于是一时当真连最初的抗拒都抛却到了一边,伸手打开那第一个锦盒后,便一眼看见了那之内安放的一套笔。 这笔仍旧是裴真意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样子,纵使与今相隔十载,她也能感受到这笔上承载的、她年幼时的一切憧憬。 裴真意看着那笔管之上虽工整却仍旧尚显稚嫩的刻字,诸多往事便如同潮涌般于一瞬回拢。 这笔是她临出落云山前所做的最后一套,也是她在那之后的许许多多年里的最后一次。 立冬后、立春前,尚在总角的她从亲手喂养的小羊脖子上取下了最柔最韧的白羊毫,将一切对落云山最不可割舍的眷恋、对师父最深切的追思都封入了笔中。 而这套笔自她入了元府,便被尘封了起来,再未用过。 这是她最珍贵的回忆,也是她曾经哀求过、却没有回音的救赎。 而到了如今,昏黑与纯白的过往早已在记忆深处渐渐模糊、缓缓交织在一处。 在裴真意沉默的这须臾之间,沉蔻连呼吸都放轻了下来。她看得出裴真意眉眼间的落寞,也看得出裴真意的极力掩饰。 不论那是怎样的前尘,沉蔻都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了机会去参与。那莹莹光色之上的晦暗灰尘,她没有办法从一开始就为她遮挡。 但不论如何,如今与往后,她都要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为她将那晦暗拂拭干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21.簪上尘 裴真意盯着那套笔看了许久,随后幽幽瞥了沉蔻一眼,并未说话。 她沉默了好半晌,将心下游走的陈杂五味都驱散殆尽,一时看着眼前沉蔻,心下居然只余了云淡风轻。 于是她云淡风轻地合上了那放笔的锦盒,又云淡风轻地打开了下一个、下下个。 如她先时所想,诚然都只是些杂物,都是她当初从落云山一路游方时傍身的零碎。 有她从前喜欢压在枕下入睡的、大师姐绣的绢帕,有她用惯了的、师姐用落云山上冬梅制成的小香包,也有她年幼时总是随身带着的、其实空空如也的小钱囊。 这些东西都承载了太多她幼时的回忆,但那回忆到了如今也都只是一幕幕褪了色的画面,依附在这种种物件之上,虽依旧鲜活得近在眼前,却也再没有了共鸣。 那个弱小的、可悲的,号泣着渴求救赎、抵抗着日复一日扭曲诱惑的孩子,如今已经遁入了记忆的尾羽中、藏在了最蒙尘的角落。 一切早就将她磨得麻木又无声,纵使还不够坚强,却已经有了足够坚实的面具。 裴真意连着开了好几只锦盒,内里的东西都是如此,那回忆带来的新鲜感渐渐也褪了色,她渐渐没了兴趣,也不再想继续开下一个。 若是就往常而言,这绝不会是元临雁的做派。她绝不会半夜派一行人送来一堆封好的锦盒,而只是为了提点一些裴真意快要遗忘的桃源旧忆。 但或许是因为人之将死,其行也善,裴真意打开了这么些个锦盒后,也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于是她攥着那方绢帕,一时有些无趣地朝后靠倒在了椅背上,姿态诚然一派慵懒。倒是沉蔻兴致仍足,裴真意每开一个锦盒、每见一个物什,她都要里里外外询问一番此物故事。 于是眼下纵使裴真意已经没了继续看的欲望,沉蔻倒仍旧在软语催促着:“还有几个呢,都一并开了罢。” 裴真意靠着椅背朝她眨眨眼:“你开便是,我看腻了。” 沉蔻得了许可,便笑着从椅背上坐直了起来,伸手拿过了剩下的那几只锦盒。 依旧是些小物件,例如半根墨条、未写完的颜料方子。裴真意将那其中的几张颜料方子拿过来看了看,随即拿过了被那家仆一并从戊原送来的马袋,挑挑拣拣地往里放。 正翻看到第四五张,裴真意就听见对面沉蔻轻轻“哎”了一声,语调上扬复又下压,是个惊异又奇怪的尾音。 “裴真意,这是什么?”她将那方打开的、排在最后的锦盒推到了裴真意面前,问道:“这也是你的东西么?” 裴真意放下方子,只朝那锦盒里瞥去一眼,就僵在了原地。 是一支簪,泛了旧的银簪。 沉蔻不明就里,只是被那旧银簪上斑斑块块的血迹惊住。她唯恐那是裴真意的东西、唯恐是裴真意在那样年幼的时候被这簪子伤过。 但只有裴真意知道,这并不是她的东西。 “——是师父的簪。”她声音极轻地喃喃着答道。 银簪雕银杏,银杏绕春枝。 这是裴真意知事以来,从未见师父取下过的、最最贴身的簪子。 而眼下在师父故去的十余载后,她终于再次看见了这根银簪,看见了它泛了旧、蒙了尘的模样,也看见了那斑斑点点、已然干涸的血渍。 是师父的血吗?——就是这根簪子,要了师父的命吗? …… 自看见了那根簪子,好半晌过去,裴真意都只是静坐在原地沉默无言。她紧紧地盯着那锦盒之中的银簪,样子似乎是想要拿,却又不知为何并未出手。 那边沉蔻眼看着裴真意面色里的温度急转直下,心下一时也随即揪紧。 纵使她不明就里,但眼下看着裴真意这般模样,便几乎也感同身受。 看着师父的贴身物上沾染了这样陈旧而触目惊心的血迹,应是很难过、很彷徨,也是很痛苦的吧。 沉蔻虽然并不曾有过羁绊那样深厚的“师父”,但于她而言,裴真意的存在却并不会比红尘中任何一束开蒙启智的光要弱。 这束光她愿依偎着,直到一切都失色。但在此之前,她不会让它为任何旁物所遮蔽。 沉蔻微微垂下眼睫,眼底里泛起意味不明却又强烈的潮涌,轻轻覆住了身边裴真意的手背,语调虽柔妩如往常,却又带了些从未有过的阴狠。 “……我去找她。” 说着,沉蔻扣着桌沿的指尖划下深深几道刻痕,旋即松开,倏地从桌边站了起来。 裴真意并未能看到那一刻她眼底的决意,闻言只是心下闪过了一丝清明的光。 她抬起头来反握住沉蔻的手,语调里的彷徨与惧怕尽数褪去,转而攀染上了无畏与笃定。 “是。我去找她问清楚。” 说着,她勾起食指抹净了自己眼底的些微泪痕,扣上那锦盒便牵着沉蔻推门而出。 沉蔻被她这样忽然一拉,神色微微愣了愣,原本面色上的阴戾居然一时也消散了大半。 ——是了。她最爱慕的这个人虽然温柔,却并不是软弱。 ---- 但一切总是事与愿违,二人甫一步出客院廊庑,便被门外团团守着的守卫拦了个正着。 眼下已算得深夜,裴真意站在客院门前,一时远处传来的钟鼓乐声也仍听得清晰。 那声音穿过了客院外清雅的竹园,从斜面那方光色粼粼的莲池尽头传来,靡靡不散,又在耳边徘徊。 沉蔻皱着眉,显然也是听见了那非同往常的丝竹之声。 她自从知道了元临雁究竟做的是什么勾当,便觉得就连笙箫丝竹这等高雅之物,到了元临雁手里也怪恶心的。 二人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较不过门口那些团团守着的侍卫。 一时月色微弱、为云所蒙,道路上笼了彩琉璃罩的灯火也就显得更加明亮了起来。裴真意沿着来路回行,捏着锦盒的指节骨都由于使力而泛出了明显的白。 但不过是片刻,她又缓缓松懈了力道。 沉蔻牵着她另一只手,也轻声道:“也罢了,眼下已经夜深,若是当真如此贸然去找那元贼,便指不定要看见些什么夭寿画面。不若今日便就此歇息,明日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谁也逃不掉。” 她语气幽幽清清,阴柔又带了些坚定,令裴真意无端晃了晃神,下意识应道:“嗯,好。” 于是再回房时,裴真意便将那簪盒小心恭敬地放在了正对着床榻的桌面上,垂着眼睫坐了下来。 沉蔻仍旧并未回去自己那间房,而是跟在裴真意身后合上了房中门窗,随后掀起那羊角灯罩,将灯火拨弱。 拾掇一番后,她挨着裴真意坐了下来,伸手拍了拍她肩。 “姓元的既说是有东西要给你,今夜咱们又已经收到,我想明日再不论如何,她也该没有理由多留咱们。”沉蔻抿抿唇,语调清笃,抬起蔻色指尖点了点桌面锦盒:“到时你我离开川息,拿着此簪作证物,难道还能让她逃出法网不成?” 裴真意点点头,垂着眼睫若有所思,好半晌才闷声续道:“是,这个簪,我会亲自拿到二师姐面前,问问是怎样一回事。” 二师姐这些年来在朝中各地游历,游走于官宦世家之间,甚至于天家亦有所接触,算得上是早已进入了达官派系。纵使如此早已失了师父教导的随心随意、寄情山水的初心,但到底此事与二师姐脱不了干系,且最有希望能够拿捏住川息元家的,整个师门中也依旧只有二师姐。 待到离了川息,便带着此簪去寻她。对于元临雁,不论是旧账还是前尘,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裴真意想着,心下渐渐笃定。一时她也不再彷徨,便抬眸朝沉蔻看去,轻声道:“那便如此。我们离了川息,便寻寻我的好师姐身在何处。” 她说到这里很快又顿了顿,随后摇了摇头,笑道:“不过也不必那样着急。你说你想去懋陵光晤湖,我们便可以先去光晤湖。而后再向师姐发信也不迟。” 她不愿总是带着这样一块无瑕玉,在疾苦红尘与肮脏往事中逡巡穿梭,很多时候她都知道,其实沉蔻是并不爱沾染世事的。 只不过太多时候都是为了她,才跌入了人间,又涉进尘埃。 念及此,她伸出指尖撩了撩沉蔻鬓发,温声道:“总之来日方长,还有许多事可以带你去体验。” 顿了顿,她补充道:“都会是最好而难忘的人间,再无一丝尘埃。” 沉蔻看着裴真意的眼神,听她这样说不由得也笑了,握住了裴真意的手,心下思绪万千:“裴真意,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裴真意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她续道:“——我并不是见不得疾苦,也并非是食花饮露。裴真意,你见过的一切,我都想去体验。不仅仅是那些好而难忘的,还有那些其他的,我都不会畏惧。” “你不用将我看作是天真又不谙世事,你的一切我都喜欢,你要面对的一切我也都十分在意。裴真意,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辱你,你要信我。” 暗光透过雕花羊角,映入沉蔻眼底。她的声音幽而清明,也万分笃定:“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22.终为情 一夜再无他话。 而待到第二日转醒时, 裴真意已经比昨夜里冷静了许多。 她平躺在卧榻上,一时虽已转醒却好半晌未睁眼,而是只抬起手来挡住了半张脸,任凭思绪越飘越远。 前尘种种都罗列在眼前, 一一细数,便有了算不完的账与理不清的事。 ——但不论如何, 她绝不会再畏惧元临雁, 也怎样都不会退缩。 如此在心下反复默念几次, 直到将阴影一般附骨难散的微慌都压下之后,她才幽幽叹一口气睁开了眼。 睁开眼的那一刹那, 裴真意险些伸出手去将沉蔻整个人推下床。 眼前是沉蔻一双猫儿也似、流着光的眼睛。她正凑得极近地看着裴真意, 微凉的吐息就拂在裴真意脸颊上。 裴真意略显僵硬地同她对视, 一时只看见她眼底里带着十足的好奇意味, 混着那丝浑然天成的妖冶气息, 一时将裴真意看得脊背一紧。 裴真意睁着眼,好半晌都没有动静, 直到沉蔻恍惚间感到腰上一温。 “?”她下意识将身子撑高了些, 还没来得及低头往下看, 就感到裴真意握在自己腰间的手钳紧了,而后将自己抱了起来, 挪到了一边。 沉蔻眉眼微弯笑得狡黠, 按住了她握在自己腰上的手, 语调飘飘摇摇:“裴大人又偷摸人家腰。” 又?裴真意对她这样骚气外露的语气已经感到了习惯, 却对那个“又”字不赞同地挑挑眉, 翕了翕唇,半晌才说了一句:“——偷摸?” 下一秒,沉蔻便感到自己腰间的手勾了一勾,顺着腰线挑了挑又拨了拨,那触感游移不定之间倒是当真有些痒。 于是沉蔻没忍住,按在裴真意腕间的手也松开了,边笑边挣扎着爬了起来,按住了裴真意双肩。 “不是偷摸,是明摸。”裴真意停了手,面色自如地仰躺着,看着身上按住了自己的沉蔻。 天光熹微,裴真意面色带了几分散漫,如云如雾一般的长发铺散在软枕边,同沉蔻垂下的发梢相交缠。 沉蔻俯身看了片刻,眉眼里噙着的笑意渐渐淡去,转而显出了一种更为迷离惑人的恍惚。 她幽幽叹了口气,按着裴真意肩的手渐渐向上,覆住了裴真意脖颈。 片刻无言对视后,沉蔻渐渐收回了手。随着双肩渐渐下伏,她整个人都伏在了裴真意身上,半张脸埋进了她肩窝里,好半晌才闷闷说了一句:“……裴真意,我真喜欢你。” 裴真意听她这样说,垂在一旁的手都微微抬了起来,好半晌过后却又再次放下。 她被沉蔻扫在自己颈间的吐息扰得微痒,一时垂眸看了眼压在自己身上、还不及猫儿重的沉蔻,面无表情地揶揄道:“这便又喜欢我了?究竟又是在喜欢我什么?” 说着,她一根手指轻轻抵住了沉蔻腰际,将沉蔻抵得一僵,脱口轻轻“哎”了一声。 那声音既绵又软,虽飘摇却又带了些晨间未散的鼻音,将人心都勾了去。裴真意抿了抿唇,终于还是维持住了面无表情。 沉蔻拍她的手,撑起半边身子俯看着她,眉眼媚态迷离道:“——什么都喜欢,总之喜欢。” 这是怎样一种无条件的爱慕,裴真意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眸,一时心弦微震,怦然嗡鸣。 很想就这样伸出手,不管不顾地抓住那束光,不论如何,都要将它捧在手心、融入心底。 气氛迷离暧昧,两个人谁也没有再说话,一时只剩下了交缠的吐息声,轻而迷蒙。 或许是过了一瞬,又或许是过了许久,时间在这样的沉默之中变得不可考究。沉蔻忽地抿了抿唇,眼神闪过一丝笃定。 裴真意还没来得及问她是要做什么,就见她动作很快地按住了自己双手,睁着一双猫儿似的狭长眼睛朝自己俯靠了过来。 “?!”裴真意被这样突如其来的凑近微微惊住,下意识动了动手腕,却发觉沉蔻是用了七分力在按她的,一时根本挣不开。 眼前人媚态迷离,浑然天成,是整个人世间再无可比的一段绝色。裴真意看着沉蔻近在咫尺的精致面容,下意识也放软了姿态。 “裴真意,”沉蔻已经凑得离她极近,鬓发都落在了她颊边,“话本上都说,人间里若是互相喜欢,便是要结为夫妻、互成伴侣的。你我既然两情相悦——” “咚咚咚。” “——我便做你的伴儿好不好?” 叩门声同她的下半句话一道响起,因着她声音极轻极弱,一时甚至险些将她话音都埋没。 这打断来得太过于不是时候,沉蔻的眼神都呆了呆,半晌才用力“啧”了一声,随即偏头朝门前看去,扬声道:“——稍等!” 而后她又将脸转了回来,有些莫名凶地盯着裴真意,问道:“——好不好?” 裴真意眼看着她原本或许是下了决心要问自己、甚至是下了决心本想亲近自己,却被这不合时宜的敲门声打断、整个人都变得急而凶了起来,不由得心下好笑,一时面上也笑了出来。 “好,怎么会不好呢?我从遇你那一刻起,你不早就是我的伴儿了么?”裴真意笑着握着她腰,将她抱了起来,二人并肩坐在了床沿上:“不过这话可是你说的,今后便无论如何,你都再不能反悔。” 沉蔻撑着床面,闻言纳闷地看着她:“反悔?何为反悔,我为何要反悔?倒是你今日许诺了我,若是来日装作不算,我可不会轻易饶你。” 裴真意失笑,摇摇头:“这便是你多虑了,我自不会。” ——将你栓牢了还来不及,谈何会有一丝的可能性去放弃? 二人理了理衣襟,随后裴真意便扬声朝门外问:“所为何事?但言无妨。” 这问声入耳,都带了些微松快笑意。 而在此之前,裴真意从来未曾想过,在自己某日再临川息时,居然心间也可以并不沉闷。面对着扑朔迷离又暗沉弥漫的过往时,她也可以并不仇苦。 原来沉蔻不知何时起,早就成了定心丸一般的存在,让她总能轻易间忘却烦忧。 这是怎样求而难得的、世间难觅的珍宝。 而这珍宝同她说喜欢自己,甚至愿相为侣。这是怎样一段几乎只能出现在梦中的幻境? 她怎么可能不去不顾一切地抓住、又怎么可能出现哪怕一刻的犹疑。 ---- 眼下时辰并不算早,待到二人梳洗一番、全然整顿完毕时,早已是时已过午。 裴真意拿起桌面上端放的锦盒,又将左腕里袖扎紧,而后才跟着那早前叩门的家仆一道走出了客院廊庑,步向主院。 主院之中松竹摇曳,湖石嶙峋。裴真意神情平淡地牵着沉蔻的手,朝那竹道尽头的石桌边走去。 元临雁正独自一人坐在那刻了棋盘的汉白玉桌前,手边放着半盏黑子,向着空而无人的另一面自对弈。 “来了?”她听见侧面传来的脚步声后,放下了手中黑子,眉眼里含着意味不明的光色,看向裴真意。 裴真意并不回答,只是扫了那桌面一眼,随即定定地盯住了元临雁。 沉蔻站在她身后,目光浮动间将四周都扫量了一番。 须臾对峙后,裴真意从袖中取出那装簪的小锦盒,沉声朝元临雁问道:“元霈,此为何意。” 说着,她将锦盒打开,那带血的银簪便落入了各人视线。 裴真意在等一个解释,元临雁却面色分毫不为所动,顾左右而言他道:“我还有些物什不曾给你,便不要如此心急,同我走走别处再谈此事亦不迟。” 说着,她缓缓站了起来,同家仆交代一句莫动棋盘,便朝一旁林道边走去。 走出几步,她回过头看向迟迟未动的裴真意。 “裴大人便赏光,一道走走?” 裴真意看了她片刻,眼中的怀疑与排斥尽数外露。但沉默半晌后,她终于还是跟了上去。 ——罢了,总之她气数已尽,并不可能真将自己如何。自己到底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无助无援的少年人,如今若是她敢对自己下手,那也真当掂量掂量是否有那底气去自寻麻烦。 想着,裴真意定了定心,朝沉蔻投去一瞥。 沉蔻正定定地盯着元临雁背影,眼神里浮涌着裴真意不熟识的异样情绪。 那异样的光色一时过盛,连平日里眼中从不褪色的妩意都被下去七分。 …… 林道的路弯弯绕绕,却其实并不漫长。裴真意很快便辨认出——这是通往元府中藏图楼群与偏院的小路。 细密如蚁噬的排斥感渐渐上浮,裴真意下意识蹙起了眉,广袖下的指节也攥紧了起来。 前尘往事所带来的、无法磨灭的刻痕仿佛又从这一刻开始隐隐作痛,那些晦暗日子里无光而肮脏的画面,似乎又在眼前渐渐清晰。 那里是她曾经逃不出的梦魇,纵使到了如今那昏黑已经褪色,年少时曾刻进过心底的苦痛却仍旧清晰。 是肮脏的、腥臭的、腐烂的心间旧结,正在向她一寸寸靠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23.非我愿 天色昏阴, 日隐于云。 不论裴真意是如何憎恶、排斥着川息所见的过往,也不论那过往为她留下了多浓厚的阴翳、为她避之不及,此间她都已经再不能退缩。 手中的这支银簪背后,有着纠缠又晦暗的前尘往事。 那落满了尘埃的长河彼岸, 是她一度最珍视、最视为宝藏的幼年光阴,在那褪了色的光中, 也站着她曾经视为标杆与灯塔的师父。 一切都不再仅仅是自己解不开的心结, 而成为了一条纠缠着多段生涯的隐秘。 不论裴真意面上表现得有多么冷静自如, 此刻心下也早已如墨落水,晕漾开了大片色泽。 师父的亡故, 必然同元临雁脱不开关系。 即便裴真意再不愿去相信, 也仍旧有模糊的音调在她心下提点——不论是元临雁、是师父, 还是二师姐, 甚至是自己, 都早已被一条腐朽糜烂的线紧紧缠住。那线在她不知情的时候,早就埋入了遥远的生涯深处, 只不过是她从未察觉。 于是一切扑朔迷离的缘由与因果, 此刻都终于在迷蒙雾里发出了强烈又刺眼的光, 穿过了被遗忘的昏黑,开始提醒裴真意它的存在。 是真实的存在, 是不可被逃避的、残酷又早已成定局的真实。 或许也就是那样的真实, 冥冥之中将自己串入了这样的线, 将自己坠入了这样的深渊。 而如今她终于不再是那个对深渊避之不及、对真实不断逃避, 只渴求一束救赎的孩子。如今她也有了选择, 而那选择做定后,所有人都要付出代价。 想着,裴真意抬起手,摸了摸左手广袖之下扎紧的里衣袖口。 冰冷而坚硬的触感时刻都在提醒她——不用惧怕,也无需退缩。 …… “不必如此紧张。” 元临雁偶然回过头,看见裴真意微眯的眼眸时,嗤一声笑了出来:“不过是带你去看看而已。” “有些东西还未全然交付与你,也还有些东西未曾让你见过。更何况我还有些不能不说的旧事,都是一定要让你亲身仔细去体味的。”元临雁说着,微不可闻地轻声咳了咳,目光扫向二人身后的远处。 那远处什么人也没有,但裴真意知道,那是主院里、元临鹊的方向。 “今日,把你该交予的万事都交代完。”裴真意原是根本未曾注意她的,此刻见她忽然回头同自己搭话,便蹙了蹙眉提点道;“而后我便离开,绝不再多在此停留一日。” “今日?”元临雁语调玩味又难辨真假,只面色轻松地耸耸肩:“今日恐还是不行呢,我还没玩够,也还有许多事未做完。” 她向来缺少管束与教育,自极年少时便已经失了恃怙,于是言行也便极为随心所欲。若是她愿意,她便能够丝毫也不在乎旁人所想,算得上是极端固执又自私。 是没有人能忍受的偏执个性,同元临鹊其实皆出于一辙、取自一材。 闻言如此,裴真意依旧是面无表情,定定地盯着她看。 一时倒是沉蔻凉凉地抬眸看了她一眼。 ——玩够什么?沉蔻心下泛起些风云,朝元临雁冷笑一声问道:“那么敢问元大人,何时能玩够?” 裴真意从未听过她用这般冰冷的语调同人说话,一时不由得也朝她看去,入目便是极为冷肃的神色,仿佛是那白虎终于露了獠牙,才令人恍然心惊间始知非猫。 那边连元临雁也愣了愣,沉默须臾后才复又笑回道:“——那自然是永远都不够的。” “然命之修短有数……不过仰仗造化。可造化又弄人,人间也无趣。” “都罢了、罢了。” 元临雁说完幽幽叹一口气,便转过了脸。她继续向前走着,再没了声音。 这答案模棱两可,让人全然猜不透心思。裴真意微微垂眸,安抚似的拍了拍身旁沉蔻的肩。 待到石砖铺就的林间地走到了尽头,元临雁却并未往偏楼方向去,而是转身推开了另一条岔路前的木扉,回身等着裴真意。 裴真意面色如常地跟进,一时无言间气氛凝滞。 眼前道路幽深而窄,越深入便显得越发幽静,裴真意隐约想到了些什么,一时呼吸都凝滞了下去。 元府是极大的,裴真意向来知道。于是便也有许多地方,都是裴真意从未见识过的。 但眼下这条她未曾到过的、幽深而窄的小路,却与通往偏楼后门的那条路有异曲同工之妙。 有隐约而模糊的想法渐渐在裴真意心底浮现,在那水面之下翻涌着,眼看便要显出真容、破而浮出。 ——师父,也来过这里吗? 一时清晰的质疑盘桓于心间,一声声叩问着,却并没有答案。 师父常常会外出游方,从裴真意记事起便是如此。有时长达数月,有时又只是几天。 偶尔地,师父也会带上师姐,但对于她,师父总是摸摸她的脸,温声说着:“——阿栩,待你再长大些、同师姐们现在一般高,我便一定会带上你一同出去。” 而待到她长大、比师姐当年还要高的那时候,师父却已经不在。 连带着那些描着金芒光边的安稳岁月,桃源般的悠扬记忆,都一并灰飞烟灭。 …… 一瞬的晃神后,裴真意看着眼前的小楼,倏地蹙起了眉。 师父最后的那次游方足足持续了将近两年。那是师父离开最久的一次,错过了她十一岁的生辰。 而两年的时间,师父都在哪儿呢? 在南北游方、在受人委托,还是……同年幼的她一般,受禁于此地? 这样的想法其实自昨夜起便一直隐约盘桓在她心底,但到了这一刻,裴真意才真正直视。 前日时,元临雁问她知否师父亡于何地。 昨夜里,元临雁将那带血的、师父的银簪交予她。 而今日,元临雁将她引入这她从未踏足过的元府偏院。 一切都循序渐进,仿佛是云雾中长长的通天梯,每走出一步,都要比往日更加接近那腥风之下的真实。 一时连心间都怦然嘈乱了起来,一个个令人血液都喷张愤怒的可能性从眼前闪过,让裴真意不由得又握住了左腕,指尖收紧。 沉蔻见状如此,很快便伸出手,勾住了裴真意尾指。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贴到了裴真意身边。一时各自无言间,裴真意渐渐松开了攥在腕上的手。 “……”裴真意抿了抿唇,抬眼看向沉蔻。 那眼神不再带着粉饰伪装般的淡漠清浅,也不再含有往日里看向沉蔻时的隐约笑意,而是全然的迷惘,仿佛是等待着蛛丝从上垂下的、堕在了泥潭深渊之底的空洞,仿佛正迷茫地等待着未降的命运,又期待着救赎的光明。 但当她同沉蔻对视时,她便很轻易回过了神。 那光明近在眼前。她此刻正勾着她的尾指,紧紧地贴着自己。 须臾的恍惚后,裴真意目光回复了笃定与清明。她回手握了握沉蔻指尖,旋即松开后摇了摇头,轻言一声“无事”,微乱的吐息也渐渐平复。 前人事、前尘情,不论如何都已作古归西。更重要的是如今与往后,该来的永远不会缺席,而逃不掉的人,也永远不会苟活于人间。 裴真意想着,被紧紧揪住的心也一时舒缓开,带着坚忍决绝的笃定,紧紧盯住了元临雁的身影。 若是她玷污了那最温柔、最为光风霁月不染尘埃的师父,我决不会再放过她。 若一切只是关乎自己年幼时的晦暗心结,裴真意当真疲懒于以怨报怨,也并没有那样强烈的心思要去复仇。她会避得远远的,就像从前一般,她会为了远离那肮脏而逃一般地绕开这一切。 但如今不同了。一旦这腐烂的真实将手探向了师父、涉及了她最为珍贵的回忆,这一切便能令曾经最柔软的人也竖起尖刺。 对于唯独不能辜负的人,便是拼尽全力,裴真意也定要给出交代。 她虽倦怠于许多事,也对红尘万事诸般随意,但不论如何,那或许是隐约的倦怠消极、是旁人口中的厌世,却也永远都绝不会是软弱。 …… “便是此地。”元临雁带着二人,走到了那小路尽头,停在了楼门之前。 “我想你也一定猜到了大半,甚至能把一切想得明白。” 元临雁立在那门前,没了动作,只是靠住了矮栏,面色上攀染了些缥缈笑意。 “这便是她死前所在之处,裴真意,她死在这里。再也没能出去。”元临雁仍旧在笑,她看着裴真意越发沉冷的面色,摇了摇头。 “你年少时常问我为何,那是你的心结,也是你从来弄不明白的事。如今,你是不是终于也知道了?” 裴真意已经连呼吸都屏住,面无表情间,广袖下的指节咔咔作响。 “因为你啊,同她最像。你的哪个师姐都不像她,也比不过你。” “你现在还以为我买来的那些小孩儿都是像你吗?还以为这一切都是无缘无故吗?”元临雁笑着,仍旧在摇头。 “你不过是她的赝品,乍看相似,内里却粗糙又劣质,比不上她半分柔软。我本以为你是能同她一样完美无瑕的,但用了这许多年、到了生涯尽头,我才当真恍然明白。” “——是从来便没有人能够比得上她的。一分一毫也不能够。只有奚绰,她才是我最珍贵的、黄泉碧落也仅此唯一的宝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24.皆不知 “唯独她, 才是我毕生所求。” 元临雁说着,面色带了些讥诮。她眼神缓缓下移,定在了裴真意脸上。 “而你,或不论是谁, 都永远不及她一分一毫。”她说着,目光微黯间从心口衣襟边摸出一片细小贝钥, 握入手心。 裴真意广袖下的手已经攥得不能更紧, 目光也渐渐攀染上温度, 一瞬不移地盯着元临雁。 这一切的根与源或许她早有察觉,也或许在无数个静默思索的瞬间有过种种猜测, 但在过往的一月月一年年中, 裴真意早就选择了刻意的遗忘与忽视, 同那种种的不堪与晦暗一道, 都只是在心扉之前一闪而过, 为她拒于门外。 于是在此刻,才是一切最真实的揭露。 元临雁神色里沾染了些偏执的笑意, 那笑似乎是拼命捏捺而出, 又似乎是她早已扭曲的心底映射, 一时入眼便半点也不像个笑,反而是那其中的阴郁意味更多一些。 她解开了门前錾花鎏金的小锁, 而后推门的动作悄无声息, 像是惊扰了那屋里什么人。 但沉蔻朝里看去时, 入目却只有一室暗尘。 气味腐朽, 入目昏暗, 裴真意微微闭了闭眼,才适应下来这微弱的光线。 室内的陈设万分精致,排排珠帘垂坠沾地,香炉精雕细镂,纱帘卷起,床榻高华,窗边架上还陈了一张精细无比、坠着银丝流苏的琴。 只是这一切,都蒙了一层灰。 沉蔻微微蹙了蹙眉,略有些警惕地看着身后合上的门。她绷着脊背将房中打量一圈后,很快便发觉雕窗边那琴虽精细无双,却少了根弦。 而对应着那花纹繁复的楠木床柱上,有着很显眼的、一圈圈细而深的缠痕。那痕迹深深勒入了柔软的楠木之中,将漆色都剐蹭剥落,露出了下层含着丝丝浅金的木色。 将断弦和这勒痕系在一处后,很轻易便能让人想到——这里就像是曾经捆缚过什么东西。 沉蔻注意到了,裴真意自然也看得清楚。 她脸色冰冷而沉,过往种种笼中所见都从记忆深处的水底浮出了水面,带着那深处的寒冷与湿气,席卷般占据了思绪。 元临雁并没有看她,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径自在妆台前的雕奁里挑拣着什么。裴真意将视线扫去时,一眼便认出了元临雁从那妆奁里拿出的那方细小黄玉——是师父的章。 “放开它。”裴真意的声音里带着隐忍的颤抖,眼底的怒气仿佛暴雨卷起了江面白雾,汹涌翻浮:“把它还给我。” 元临雁很久没有见过裴真意这般表情,而若说从前,这种神态在裴真意身上也极为少见。 年幼的时候,她更多像是一只幼而齿软的小兽,尽管会奋力地碰撞高墙,却也到底算得上柔弱。 而如今她却到底是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同元临雁曾经所求完全相反的人,此刻正同她剑拔弩张。 元临雁静默地凝视着她,半晌后才嗤笑一声,摇头道:“我真是看走了眼。你怎么可能会同她一样?半点不柔软,又正直得过了头。除却作风里三分神似,分明该是半点不像的。” 裴真意对她所言充耳不闻,仍旧伸着手,目光中怒意更甚,加重重复道:“元霈,把它还我。” 她固执地想要拿回师父的名章,片刻也不愿它多在元临雁手中停留,仿佛若是此刻那章回到了她的手里,师父也就能再回到她的身边。 沉蔻感受到了裴真意的那份不甘与惊怒,一时目光微微黯了黯,蜷在袖下的指尖也随之收紧。 “该给你的,都自会给你。”好半晌后,元临雁才将那方小小的黄玉章收入囊中,按在桌面上推向了裴真意。 “该说给你听的,你也必须听。” 元临雁的语调幽而入微,仿佛枯庙里一线飘摇的火光,为阴风拉斜,却又迟迟不散灭。 裴真意狐疑地抬起眼睫,眸光如刀锋一般看向了元临雁。 “你是有许多该说的。”裴真意将手中玉章握紧,锦囊上的一绺墨色丝穗便从她指缝中流出,在这昏黑的室中便将她指节映得尤为白皙,几乎与这晦暗格格不入。 沉蔻有些不合时宜地出了会儿神,而后便听裴真意继续冷声道:“元霈,你对我的师父,做了什么?” 这问句字字都咬得极重极沉,而“我的”二字则是重上加重。 裴真意不愿去想象——自己良善而又最光风霁月的师父,也曾落入这样肮脏腥臭的泥潭之中。哪怕一刻的想象,她也无法持续。 师父是她启智明心的高天之光,是开蒙化混的一线灼灼光明,为她所孺慕敬仰。即便早已有十余年的生死相隔,师父的气息也从未在裴真意心中淡化过,反而随着时光的悠远而显得越发清晰、镀上了越发明明的光色。 而元临雁算什么呢?纵使看起来昳丽非凡、丰神俊朗,裴真意却知道那内里是最糜烂放纵、世间最无教化的腥恶泥潭。哪怕是一秒的坠入,都足以让皎白明月染上黏腻难化的脏污。 裴真意自认一辈子也脱不去那层阴暗,忘不了曾经见过的、听过的、接触过的一切。 仅仅是如此、仅仅是见了那些污秽,裴真意尚且难以忍受,而师父又是经历了什么,竟至于丧命? 裴真意紧紧攥住了手中的玉章,贴在心口,仿佛如此便能让师父泉下之魂也离元临雁远些。 元临雁听出了她的防备,也看出了她对那玉章格外的保护,一时目光黯淡,微嘲地笑了笑。 “在你们眼里,我便是这样的配不上她?” 元临雁语调里透着一丝不明显的怨恨,略显颓然地坐在了桌边积了灰的软椅上。 裴真意没有回答,但她含怒而又极为轻蔑的眼神却无言间诠释了内心。 元临雁没有同她对视,只是略显落寞地伸出一根白皙指尖,按在了落满灰尘的桌沿上,小心又珍惜地顺着那灰尘之下的一道划痕游走,丝毫也不在意被绵绵尘垢染脏了指尖。 好半晌神思游离后,元临雁才终于回过了神。 她像是一直在苦苦寻思什么、到了这一刻才有灵感恍然闪过一般,面色上又回复了意味叵测的笑意。 “小真意,”她抬眸看向了裴真意,昳丽的面庞上仿佛燃起了星火,攀染上丝丝绯红,“我同她,其实多配啊。” 裴真意冷眼看着她,不置一词。 “这便是你不知道了。”元临雁忽地笑了,抬起手,捻着指尖上方沾染的灰,面色上带着些不正常的绯意:“我同她本就是世交,自祖辈相识。我两岁时,便被她抱过了。” 元临雁的语气里带着憧憬与怀恋,裴真意却撇了撇嘴。 ——那又如何?师父第一次抱我时,我便也只有两岁。 “她比我年长好些年岁,从前每隔几年,都要随着她父亲造访川息。” “后来她父亲死了。于是造访川息、为我们家作画的,就成了独她一个。”一时思绪回溯、时光也拉长,元临雁面色上浮现出了一丝缥缈意味:“她总是那样温和,儿时我同阿鹊无人看管,便也只有她每次来时,都会给我们带糖吃、带新玩意儿,会同我们说故事,会教我们为人、教我们处世。” “她便是这般好,好过我所见过的任何人,好过这恶心人间里的一切。”元临雁说着,目光极为眷恋地盯住了裴真意手中玉章,神色中尽是显而易见的贪恋。 “十一岁那年我家中巨变,也只有她千里迢迢赶来看我。她找到我,问我要不要做她的徒弟,问我要不要同她走。” 元临雁说着,眼里隐约已经有了泪。但她仍旧笑着,捻着指尖上的灰。 “我想啊,我好想。即便是到了如今,我也依旧那样想。我想同她走,想同她一道,想做她唯一一个的徒弟,做她唯一的、最喜欢的那独一个。” 裴真意蹙了蹙眉,有些不安地抿着唇,看着元临雁眼底的泪色。 她从来也不知道,师父原来同元临雁有过这般往事。 是了,她除却知道师父待她极好,除却知道师父是朝中无匹的奚家大画师外,还知道师父些什么呢? 对于师父,对于师姐,对于人间甚至对于她自己——裴真意在这一刻恍然意识到——她都是一无所知。 …… “我想同她走,但阿鹊不肯。” 元临雁仍在兀自说着,即便偶然抬头,也只是看裴真意手中的玉章,并不同她对视。 “……阿鹊不肯走,我怎么能走呢?”元临雁的声音很轻,带了些颤抖:“我的妹妹、我的好妹妹,我最爱的妹妹。她不喜欢阿绰,她排斥她讨厌她,不肯同她走,也不肯放我走,我能怎么办呢?” “阿鹊不走,我也不可能走。”元临雁说着,眨了眨眼睫,便有一道泪痕快而直地布在了颊边。她仍在有些神经质地捻着指尖,指尖上的灰尘早就被她捻了个干净,但她仍旧一刻不停地捻着,仿佛是想要抓住些什么早已灰飞烟灭的过去。 “我放过了那一次机会,就再也没有了机会。”元临雁说着,闷声咳了咳后发出一声隐约吞咽。 “但即便如此,我也还是喜欢她。一年比一年喜欢,一年比一年疯狂地想要得到。那错过了的一次机会,变成了我的心魔。” 元临雁捂着心口,终于抬起了眼睫,望向了裴真意眼底。 “这心魔,每天都在要我的命。” “但我不愿死。在得到她之前,我不愿意就这样去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25.心绪缠 天色透不入眼前这昏黑的室内, 即便精雕漆红的高窗大而宽敞,光亮却仍旧被沉厚的长帘所遮蔽,分毫不入。 这里不辨日夜,不见星辰。 …… “从十余岁起, 我便想要找到一个同她一般、能够替代她的宝贝。我四处搜寻,从未停息, 只是想要找到一个同她一般温柔、同她一般敏感又良善的珍宝。” “但我找不到, 从来便找不到。” 元临雁说着, 像是极力隐忍着什么冲动般,好半晌过去只是摇摇头, 最终从椅边站了起来, 定定地盯住了窗边那张断了弦的琴。 “于是后来的事, 便是我终于再也忍不住那心魔、再也按捺不下神识间最要命的渴望。” “是我, 裴真意。”元临雁指尖轻轻挑起了琴边坠下的一缕细银流苏, 也并不回头,只是背对着裴真意续道:“是我将你的好师父骗来, 靠着她对我的信任和喜爱, 将她骗来, 囚于此地。” 裴真意见她神色异常、似乎带了些莫名的兴奋,不由得屏住呼吸扭了扭左腕, 眼里闪过一丝迷茫的不安。 元临雁微微回眸看去, 见她毫无反应, 一时不由得笑叹一声:“小真意, 在这个川息我能做些什么, 你应当是很清楚的。” 裴真意面色晦暗难清,咬住了牙关。 “你看过些什么,她便做过什么。于你所历过的一切,你是迂朽不化的无趣看客,她却是至臻至优的绝佳主角。” 元临雁的声音幽幽微微,带了些纠缠的痛苦,却又更多地沾染了扭曲的愉悦。 是为人所无法理解的,布满了荆棘与昏黑的感情。 “不论是什么样的神情姿态,她都总能是最吸引人的那一个。是最稀的珍宝,最娇柔的宝贝。” 她想做什么呢?沉蔻的思绪与情感都被裴真意的反应所牵连支配,一时有些难以集中,却仍旧清晰地感到了那股难平意绪。 是对既定过往的无可奈何,是对元临雁猖狂的无加愤怒。 沉蔻见不得裴真意眼底隐忍的泪色,也无法忍受一切让裴真意颤抖忍耐的起因。这几乎是焦躁的情绪很快顺着流转的气氛攀上了沉蔻心间,让她目光如炬般紧紧盯住了元临雁身影,袖摆下蔻色的尖利指尖紧紧攥起。 元临雁勾着那细碎流苏的动作渐渐停息,音调也渐入迷离。 “——你见过的一切、你称为肮脏、污秽、痛苦的事,在我这里,她全部、全部都亲身体验过。” 元临雁回过神,幽幽同裴真意对视着,挑衅一般将双手微微张开,比划了一番再度重复道:“——全部。” 全部。隐约迷蒙间,所有的记忆都在这一刻开始涌现。 昏暗的、不见天日的,绝望的、没有光明的斑驳纷繁中,裴真意想起了那些被元临雁称为“全部”的、她所见过腥恶而污秽的一切。 …… 裴真意年幼时候,独处的时光很少。在那昏红黯淡的偏院之中、牢笼之外,总会有些被元临雁看作长得像“她”的女子陆续填入。 那些女子或年幼尚未总角,或年长胜过了元临雁自身,芳龄出身各有不同,但总归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同“她”极为相似。 或许是因为举手投足间皆如出一辙的文弱气质,又或许是因为面貌上眉眼的同一分神似,最初时,裴真意相信过那个元临雁所言的“她”就是自己。 那些女子往往是一场荒唐事的中心主角,像是四肢百骸上无分巨细皆牵了丝线的皮影人偶一般,为人抛入泥潭、沾染上腥恶的脏污,又任由恣意摆布。 那时候元临雁会隔着铁栏,将笔塞入裴真意指间,捏着她下颌,笑指着近在咫尺、只隔着一道交错铁栏的一切。 “画下来,小真意,我要你一笔不漏、一划不遗。” 那声音含着裴真意所抗拒惶恐的叵测笑意,早已在深远模糊的记忆之中与那靡靡之音融为了一处。 而那荒唐事也同样糜烂无比,令裴真意如今只是略微回想,都忍不住阖眼颤栗。 是湿淋淋的、黏腻的、沾染了血色的,痛苦而可怕的、最能令人感到折辱与侮没的一切。 如今只是一瞬的回想、撬开了那紧锁沉盒不过一线,纷繁而令人惶恐的记忆就已然争先恐后地浮上神识。 那画面对于年幼的孩童而言仿佛是再抹不掉的污点,深刻入了命魂、永埋入了心底。 缭乱的记忆里闪过垂涎的兽牙、肿胀而刺目的深红紫色,甩不掉的、越过铁栏飞溅在她腿边的黏腻与腥湿。 丑恶的颜色与画面交织在一处,淤青伤痕与黏腻的血液横陈罗列,扭曲又诡谲,带着裴真意认为不可能存在的、伪装的欢愉,都是最令她无法忘怀的、将笔折断无数次后才能描下一划的画面。 而如今,那个提着林立傀儡关节上所有细线的始作俑者,当着她的面说完了一段似是若非的前尘故事,而后便要告诉自己,这一切自己见证过、用尽力气抗拒过的丑恶,都是她最敬仰之人亲身经历过的苦劫。 尽管面对这扑朔而可笑的一切前,裴真意并不是毫无准备,但那真实之上的外衣被猝然揭去的一刻,她依旧感到了无可比拟的惶恐。 颤栗是因于愤怒,也是因于惶惑。 纵使那昏黑丑恶的画面早已在她脑海深处挥之不去,但眼下裴真意仍旧不敢去想象哪怕一秒,那里也有师父的影子。 那是如何的苦痛,才会将那般温和端雅的师父逼上了绝路? 而在师父经历那样的人间地狱时,师姐在哪里,自己又在哪里? ——都还在人间的光辉下恣意逍遥,看不见那荫蔽无光的昏黑之处,也全然不知师父是如何堕入了无回的沦亡。 “为何……为何?”裴真意扶住了身旁的桌沿,语调支离:“你不是说喜欢师父吗?不是说,师父是你唯一的、无可比拟的珍宝吗?” 她语调渐渐攀染上了出离的愤怒,支着桌沿的手也再度攥紧了起来。 “如何会有人如此对待心爱之人?元霈,你究竟凭何如此对待师父,你又凭何——”裴真意的声音戛然而止,控诉的声音越发颤抖。 那断了的半句话仿佛是在为师父的不公而申诉,又隐约间是为了自己不明不白便牵扯其中的过往而痛苦。 裴真意将那玉章紧握入手心,抬眼看向元临雁时,眼中的泪色无可掩饰:“元霈,还给我,还有什么,都还给我。我不要再听你多说一个字,无论是什么。” 元临雁表情没有什么波动地看着裴真意,指尖叩了叩手下那张断了弦的琴。 “要还你的再无他物。”她说着,下颌微微抬起,面颊上带着的异样绯色与眼底尚未褪去的不明泪意融在一处,是个无端令人入目不适的谑笑神色。 “只是我的话还未说完,小真意,你可不能走。” 元临雁指尖用力叩了叩琴面,发出几声轮番敲过的闷响:“我还未告诉你,她是如何死的。” “小真意,裴大人,看着我。你便当真不想知道么?” 她的神色无端带了自信,令沉蔻感到一阵极力的抗拒。但她还是看着裴真意抬起了头,定定地盯住了元临雁。 怎么会不想知道?但裴真意的眸底带了些惊惧与排斥,她不愿知道,却又不得不去知道。 须臾的对峙与沉默后,元临雁抬起手虚虚指了指那床柱上斑驳的勒痕。 “阿绰死在那里。” 她还未说完,只是这一句,自己便已经开始流泪。沉蔻看着那纷繁滚落的泪色,心下泛起一股极端的恶心。 这是怎样虚伪的泪,又是何种扭曲的爱意? 便是这种嶙峋古怪的莫名情感,带着不可调和的偏执与疯狂,居然也配被称作喜欢。 ---- 裴真意的神识都已经被翻涌的种种情绪全然湮没,一时吐息都杂然紊乱。 她顺着元临雁所指,将目光落在了眼前雕花斑驳的床柱上。 往昔回溯,一切暗尘都被抹去、回复到最初,眼前的空旷萧索之中,只剩下了茫然昏黑之中涣散而再无出路的亡魂。 元临雁指尖仍缅怀眷恋一般拂拭着手底琴面,声音断续间缥缈入微。 “这断了的琴弦,是为她取下,而后一圈圈绕在了床柱上,”元临雁停顿片刻,视线飘落在了那勒痕之上,再开口时泪色早已蜿蜒湿了她半张脸,“另一端则是系于颈间。” “先前她便用你手里那根簪子,和许许多多旁的东西试过自尽。自我一一将那些东西清空殆尽后,这里便连房梁都隐去、杯盏都换做了木质。” “我也以为,这里本该是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供她用。”元临雁的语调并无过大波动,眸底却翻涌着难为人见的悔意狂澜。 这悔意让人辨不清究竟是出于对亡魂的眷恋,还是对那最心爱傀儡脱出掌控的怨念。 元临雁哭得毫不掩饰,半点也不藏匿她心下的失落,那神情入目,足以让任何一人相信她当真是千万分入骨伤心。 “但我唯独忘了,我本该是日日夜夜亲自守着她的。” “我不该留她那一刻独在房中,也不该将这琴留在窗前。”元临雁的面色上泛起了极端的红,略显压抑地咳了一阵后,声音里便带了几分哽咽。 “再看见她时,那琴弦已经都快要将她那样细的脖颈切断了。” 元临雁说到了这里,一切去脉来龙都已经算得上清晰。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只抬起了绯色攀染的面庞,泪意朦胧间盯住了裴真意。 “而你,便是我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所寻到过的,最同她作风相似的替代。” 元临雁笑了,面色诡怪而含了些毫不掩饰的讥讽:“但你到底同她并无什么太大关系,就算是同她有那么几分神似,也到底只是个无趣又无能的赝品。” “如今我也常常会想到,若是当初我能让她生下些孩子来……”元临雁微微偏了偏头,指尖搭着下颌,犹布着泪痕的面颊上满是陷入幻想的兴奋:“——我当真应早些那样做的。” 这话说完,沉蔻很清晰地看见裴真意已经停止了颤抖。她视线顺着裴真意的袖口下移,在黯淡的光线之中很快,一眼便瞧见了那袖口之下锋利的一柄玉刀。 那是裴真意的裁纸刀,沉蔻一眼便认了出来。而下一秒,她也意识到了裴真意是想做什么。 傻不傻啊。沉蔻电光火石间伸手去拦她的那一刻,心里却仿佛拉长了般叹息着。 怎么能让这样的人、这样的人间与尘事,脏了她的手呢? 元临雁还没能说完,便被骤然闪身上前的沉蔻扑按在了窗边。 那动作极烈极刚,一时元临雁还未完全转过身,就已经毫无防备地向后倒了去,撞翻了身后未插花、积了尘的细瓶,又将那乌木残琴推下。 琴身坠落之时,发出一阵嗡鸣无章的乐声,扬起了一片浮尘。 瞬间的震响后,一室嘈错又缓缓归于平静。 沉蔻的眼底流动着依稀赤色,流丹一般的指尖紧紧扣入了元临雁脖颈间,一时余弦微鸣的昏黑室内,裴真意听见了骨骼擦蹭的咯咯声。 “你去死吧,元临雁。去死吧。” 沉蔻的声音很轻,指尖却越发用力。 裴真意不愿看她活着,裴真意想让她死。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沉蔻想着,尖利的指甲已经刺破了元临雁颈间细嫩的皮肤,渗出了点点血珠。 ——而我能做的,还有很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26.世味薄 一瞬间的惊愣后, 裴真意身后已经迅速浮出了一层冷汗。 她顾不及抹去模糊了视线的泪,便将手中的刀立刻甩了开,上前从后抱住了沉蔻,伸手覆住她隐约浮出了筋脉的手背。 “你在做什么呢, 不要做傻事,你放开、不要掐死她。”裴真意的声音带了些沉蔻从未听过的焦急, 一时手上动作也带了几分力气, 扣住了沉蔻手腕。 裴真意此刻脑中的迷茫与混乱都被抛却到了一边, 此时只满心惊惧地想要阻止她。 若说自己是经了风尘霜雪的人间客、若说元临雁是逆旅之中至恶至腥的泥潭,那么沉蔻便是她所见过最不染尘埃的无瑕存在。 她披着初升时晨曦的融融光色, 又像是晴夜之中清辉流溢的月光。 这样的月光穿过了多少层人间, 借了多少机缘, 才得以落在了自己手上。 裴真意抱着怀里紧绷着脊背、仿佛一只张着獠牙猫儿一般的沉蔻, 面颊上的泪痕也蹭在了她肩头。 ——不论如何, 这也不该脏了她的手。她不该堕入人间,不该为了我染上尘埃。 裴真意想着, 咬着嘴唇抬手抹了抹眼睫, 将声音里的颤抖与难平之意都全力按捺了下去, 极力清浅地在沉蔻耳边轻声说着:“没事的,我没想杀她, 我不生气的, 你不要看她、放开她, 看看我好不好?” 她说着, 伸手顺了顺沉蔻绷紧的脊背, 将沉蔻的手顺利从元临雁颈间抽了出来。 裴真意将她的面颊转了过来,便见到沉蔻咬着嘴唇,面色是她全然未曾见过的生冷,连平日里妖冶粼粼的眼底都翻涌上了赤红色的恨意,仍旧盯着那被她掐得几乎失了声的元临雁看。 她下的当真是杀手,裴真意看着元临雁颈间触目惊心的痕迹,一时将沉蔻抱得更紧了些。 “不要为了我杀人,不要做这种事。”她忍着泪意低声在她耳边说着:“永远都不要,好不好?答应我好不好?” 沉蔻细微的吐息声有些紊乱,静默中缓缓回抱住了她的腰,却仍旧一言不发,并未回答。 直到那边元临雁的咳嗽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隐约喘息声传来,沉蔻才极轻地答了一句:“——可我不会容许谁欺负你。真意,我永远可以为了你去杀任何人。” “是她也好,是你师姐也罢,不论是谁让你露出了那样破碎痛苦的神情,我都绝不会原谅。” 沉蔻说着,语调里的怒意与冰冷终于也渐渐平息了下来。她将半张脸都埋入了裴真意颈窝里,心间弥漫着纠缠不清的细碎疼痛,眨了眨眼睫,却并没有眼泪。 “我那么喜欢你,你是那么好的珍宝……谁也不能让你伤心。”她喃喃地说着,却到底还是放松了下来,双手紧紧抱着裴真意的腰,微微阖了阖眼睛。 仿佛是只弓着背露了獠牙的猫,此刻终于被顺下了脾气,正趴在了自己怀里撒娇打盹一般。是无法不令人喜欢、无法令人抗拒的可爱。 裴真意轻抚着她脊背,紧咬着下唇的齿尖也渐渐松了开来。 那边元临雁也终于支着桌沿站了起来,看着裴真意,渐渐笑出了声。 “我可真是没想到。”她捂着脖颈,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都依稀变了些调:“这位小裴小姐看着弱柳扶风,力气倒是大得惊人。” 介于元临雁方才分明是险些丢了命,于是她的笑声在此刻便显得全然不合时宜。裴真意蹙眉间,余光瞥见了那柄被自己甩开在了一边的玉纸刀。 “这便是野蛮又粗鄙了。”元临雁仿佛丝毫不在意方才发生的事,调整好后,只是伸手掸了掸衣摆上沾染的灰尘,另一手按着脖颈继续开口谑笑道:“这便是你们这些无能赝品比不上她分毫的原因。” “若说真正的温柔又轻软,便再没有人能够比得上她。” 元临雁说着,没什么力气地向后靠在了窗台上,甩了甩袖口上沾染的血迹,又抹了抹过分殷红的唇。 阿鹊该是要醒了。想着,她掀起了那厚重的窗帘一角,入目窗外的天色已经有些晚,阴沉的浓云迟迟不散,在天中徘徊,遮去天光蔽了日影。 罢了,都罢了。 元临雁想着,将目光落回到不远处相拥的两个人身上。 生海沉浮,人间肮脏无比。不论是怎样的情感在她眼前,都蒙蔽了暗尘,看不真切也体会不清。 元临雁摊开五指,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心,泪痕蜿蜒。 这么久了,她什么也没抓住,却弄丢了全部。 命也好,所爱也好,什么都不剩。 ---- 那方裴真意稳了稳情绪,再抬眼时眼底已经带了些再明显不过的凉薄冷漠。 “元霈,举头三尺有神明,所行所至,报应不爽。”裴真意的声音裹挟了被强捺下的怒意,面色一派冰冷:“我必不会放过你。” 若只是她自身的幼时心结,那便放过也就放过,纵使排斥,裴真意却并不愿为此纠结一生。 但元临雁害死的是师父,这便无论如何也不可原谅、不可姑息。 “哪里还需要你来放过。”元临雁听她这样说,很快便半掩着唇笑了起来。 那笑声带了些诡而莫测的意味,称不上是恣意,却也仍旧算得极为无礼,在这昏暗无光的室内缭绕渐散。 “我同阿鹊这样的血脉,本就是活不长的。便是因为如此,才要及时行乐。”元临雁面色渐渐回复,面颊上的绯红色将她眼底精神映衬得格外明亮:“不论你也好,那些莺莺燕燕也好,不过都是生涯里的消遣。” “唯独她,才是我最喜欢的珍宝。” 元临雁仿佛是又陷入了恍惚,眼神都缥缈了起来。 裴真意见不得她这般态度,强忍着心里翻浮的情绪,蹙眉道:“元霈,你不配,你永远都不配。” “师父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最无争若水的人,而你只会玷污了她。收起你恶心又虚伪的心,你不配提起师父。” 裴真意的语调带着极度冷硬的锋刃,元临雁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丝毫不受影响,仍旧眼神迷离地看着那床沿的勒痕。 “你知道我最喜欢她什么?” 好半晌过后,元临雁像是丝毫也没听见方才裴真意所说,只自顾自地将目光转向了裴真意面上,目光却又缥缈得像是穿过了裴真意,看着更远的记忆深处。 裴真意并不回答她,只是捡起了一旁躺在地面上的玉纸刀,用软帕轻轻拭了拭,欲要收回袖中。 “从小到大,便只有她同情、只有她眷顾身为伦常中最为背德存在的我们。”元临雁吐字已经有了几分含糊,话里的逻辑也渐渐松动起来,让裴真意感到了几分隐约不适应。 “我从来便最喜欢她的温柔、喜欢她的良善,喜欢她待我的那份不同。” “但这都是最初的、最开始的心意。”元临雁笑意渐深,没入了她神识之中不可割舍的珍贵回忆:“一旦你亲身同她靠到最近,接触到她最内里的模样,你便会发觉她能带给你的乐趣,远不止如此。” 她的语调太过轻佻又飘摇,仿佛是在说着什么逗人起趣的笼中鸟一般,而不像是在谈论一个自由可敬的人。 裴真意方才松下的指节再度渐渐握紧了起来,擦拭手中玉纸刀的动作也暂作停息。 元临雁的精神劲儿仿佛还很足,她的语调越发亢奋了起来,但裴真意仔细去看她眼底时,却又狐疑间发觉她的神识此刻仿佛并不在此地。 仿佛是依稀涣散,又仿佛是落在了远方。 裴真意开始渐渐确定了元临雁是真的有病,不止是扭曲的心魔,还应该是当真有着什么积压已久的隐疾。 那句“并不想让她死”的话,其实方才都是为了说给沉蔻听。只有裴真意自己心里明白,她比任何人都要在意眼前元临雁的死活。 ——凭什么死的是师父、凭什么受尽苦难的是自己,而这个恶心又病态的罪魁祸首,却仍在此地笑着耽溺于那肮脏的回忆? 而那方的元临雁丝毫也没有注意到裴真意的眼神,她仿佛是忘却了此件何地、今夕何夕,只一心都沉溺在了早已故去的依稀过往里。 “当她发觉了我是将她骗入了川息后,她就像是一只折了翅的金丝雀,即便惊惧,却仍旧是最温和而无害的。”元临雁停顿了片刻,眼梢扫过一阵风,神情浮出一瞬似笑非笑:“不像是你,裴真意。” “她是那样没有方向,又那样迷茫,没有丝毫安全感。” “她其实从来便是十分习惯了依赖,许许多多事自己其实都并没有抉择。是软弱的,不坚强的,是最想让人捧在手心里保护的。” “而保护得越多,你便会想要占有越多。” “到了最后,你便会想要将那点温柔又易碎的珍宝握在手心,一点点沾染上污痕、一点点将它捏碎。” “那便是独一无二的诱惑、世间再难寻的美。” 元临雁说着,掩唇笑了起来,眼梢都攀染上了绯色。她渐渐由笑转咳、掩面闷声咳了好一段时间后,才复又抬起了脸,定定地看向了裴真意。 “你知道吗?她有那样多的机会可以杀我,那根杏簪,原本也是可以插在我的心口。——但她没有那样做。” “她便是如此温柔又满怀了善意,敏感又柔软到令人难以置信。便像是我笼中有过、最为难寻的金丝鸟雀。这一点就连到她死,也从未有过改变。” 元临雁说着,语调里仿佛悲痛欲绝的呜咽声一时尤为明显。 “奚绰,我真的好喜欢她——好喜欢她啊……” 那病态又扭曲的一声声剖白仿佛散不去的魔音,缭绕在昏黑而不见日月的室内,令裴真意紧握着玉刀刀柄的手都颤抖起来。 那一切的过往,或许是师父与生俱来的温和善意,却其实也全然可能是单纯地出于绝望。 在遭受过无法承受的侮辱时,或许师父是万念俱灰的。那样从天而降的无妄之灾、那样无法喘息的非人压迫,师父想要自尽,或许无非也只是因为面对人间早已万念俱灰。 她有机会能够手刃她苦痛的根源,但她却早已对腥臭的人间再无生欲。 分明是这样的痛苦,元临雁却什么也看不见。 她一意孤行地将月色攀折而下,又近乎病态疯狂地施以暴行。到了末,却还要称之为“爱”。 仅仅是一秒的设身处地,裴真意都能感到庞然又不可挥散的恐惧。 在那样的恐惧里,愤怒从云端坠落,砰然堕在了眼前,蒙蔽了心窍,遮挡了心眼。 “裴真意!裴真意!” 沉蔻还没来得及看清究竟怎么一回事,就见到裴真意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扑身按住了几步外的元临雁。 而她眼梢一滴微凉的泪,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甩落在了沉蔻颊边。 刀刃入肉的声音快而杂乱,一声裂响之后,那玉纸刀被裴真意很快地甩开、落入了一旁的尘埃之中。 沉蔻眼看着裴真意飞快拔出了袖里银簪,眼底尽是蒙了泪色的猩红。 “裴真意!”沉蔻急了,她脑中空白一片,飞快地扑身上前,握住了裴真意仍在不断下刺的双手。 眼前那清浅无双之人,如今脸颊上都沾染了猩红的血迹。那脏污的血正蜿蜒成血路,从她白皙的面颊上滑下,又从精巧的下颌尖上滚落。 那断了的带血玉刀静躺在尘埃之中,而裴真意手中的银簪,已是新血叠了旧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27.天光浓 “没事的、没事的。”沉蔻意图将那银簪从裴真意僵硬的指间取出, 却好半晌都没能成功。于是她只能紧紧抱住了裴真意,捏住她下颌转开她的脸,将她视线移开那血泊。 “便是你不做这种事,我都是要做的。没事的, 真意,你看着我、不要看她。” 沉蔻急的眼底都蓄起了泪, 她摇了摇裴真意的肩头, 却发觉裴真意仿佛在出神, 思绪蒙了雾。 元临雁在第一刀时原本还有些气力去谑笑,她仿佛是全然不觉痛一般, 朝按着她的裴真意嘲讽道:“裴真意, 你杀了我, 便也算是为她报了仇。只是我多希望这仇是她亲手报于我身, 而不是你、不是你们这些杂碎。” 而随着第三刀、第五刀, 随后的刺入接连而至,元临雁终于也渐渐没有了声音。 到了现在, 便已经全然是再无生气。 或许是死了吧。血腥味道渐渐浓厚, 裴真意终于也缓过了神来。 她看着凑在自己近前, 正含着泪为自己擦面上血迹的沉蔻,忽然便清醒了过来。 这是做了什么?自己方才还拉着沉蔻, 怎么下一秒便亲手做出了这种事? 裴真意看清了眼前沉蔻眸底的焦急与破碎, 一时便也再没能忍住, 甩开手中银簪扑进了沉蔻怀里。 她将整张脸都埋入了沉蔻肩窝, 抬起了手想要去抱住她, 却又因为看见了指尖腕上的血迹,最终垂下。 “对不起。”裴真意闷闷地说了一声后,沉蔻感到颈间渐渐濡湿一片。 “没事的、没事的。”她仍旧重复着,抱紧了裴真意的腰身:“便是你不这样做,我也是会做的。她该死,真意,是她本该如此。” 裴真意被她拉着背对了元临雁,于是此刻只有沉蔻对眼前一切看得真切。 汩汩而猩红的鲜血正从元临雁玄色的衣衫上不断扩散滴落,将那玄色沾湿,变成更加黏腻的昏黑,又将地面沾染出一片血色。 原本是应当感到颤栗与惊惧的,这第一次见的惨烈一幕,她本该是要感到惊惶的。但沉蔻抱着怀中迷茫而无措的裴真意,心下居然也生出了七分镇定来。 不可以都失了理智,总要留有一人清醒。 我要护着她,我不要看她痛苦。 沉蔻想着,伸出手将地面上断裂了的玉纸刀捡了起来,又摸索着捡起一旁掉落的银簪,扶着裴真意肩膀,将她带着站了起来。 “走吧。”她定定地再度看了元临雁一眼,依稀还看得见她胸口隐约的起伏。但那血色已经铺天盖地,不需要一刻钟,元临雁必死无疑。 “来之前我便是看过的,此地并没有护卫。”沉蔻眼神清明地掀开了一线厚帘,看向窗外已经十分昏黑的天色。 此间或许已经是夜里,又或许还只是傍晚。但今日到底本便是阴霾天气,浓云无光,暗风习习。 刀声中元临雁渐渐失神的目光仿佛在裴真意眼前定了格,直到这一刻,她才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 元临雁从来都极度贪生惜命,即便是出去别有用心地赈一趟灾,都要随身带着足以踏平一市的护卫。 只要她不想死,她便有千万种方法吊住一条命。但今日直到她躺在了血泊里,裴真意都没察觉到她的一丝抵抗。 这人便是这般险恶,即便是决意想要死,都要欺瞒住旁人,刻意恶心裴真意一次。 若是她魂尚有知,看见裴真意的双手沾满了她的血,或许心下还要感到得逞的愉悦。 裴真意心底浮出一阵难以言喻的悔恨与反感,一时眼底也渐渐清明。 她本便是罪该万死的,而自己不过是冲动了些,深究到底,又有何错。 而回过神来时,沉蔻已经带着她回到了房里。 “快把东西都带上,不论如何我们先离开此地。”沉蔻正将二人所换下、沾染了血渍的衣物团成团,一边行止匆匆地打包着两人行李。 如今已经到了这般地步,诚然上计不过是先行离开。裴真意面色回复了镇定,点点头将那带血的银簪收入了锦盒,又将所有物件一个不剩地塞入了马袋与包袱中,随后便推开了门,拉着沉蔻向记忆中的马厩方向去。 天色已经很暗,远处星火一般点点闪烁的灯光渐渐亮了起来,将无星无月的阴沉夜空衬得更加昏暗。 是家仆开始点灯了。裴真意看着远处聚散离合的光点,感到了几分不妙。 元临鹊纵使与裴真意接触并不多,但她的脾气,裴真意总归是知道一二。 极端的自私,除却自己与元临雁,这整个世间便再没有什么能如得了她的眼。那自私说到底,其实甚至都可以称作自恋。 而这样的天性使然,她平日里纵使冷淡少言,骨子里的脾性却也是全然在元临雁之上的暴戾阴狠。 若是在此地被她给捉住,一切便都绝不会再是同元临雁来往那般简单。 夜色昏黑,或许是因为偏远,一干家仆还并未来得及为通往马厩的路点灯。于是裴真意便正趁了这样的昏黑,牵着沉蔻快步朝西走。 这第二次的亲临川息,离开的方式也依旧是逃。裴真意心下有些讽意,面色却已经全然回复了往常的沉冷。 不能出错,一定不能出错。若是出错了,也一定要让她逃出去。 裴真意朝沉蔻投去一瞥,便见到对方艳绝而妖冶的面庞上正浮着十分的严肃与紧张。 这是种什么样的神情?裴真意何曾见过向来神情迷离如烟水的沉蔻露出这般表情,一时呼吸都滞了滞,心下歉意翻涌。 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裴真意便一眼看见了马厩里并排拴着的两匹骃马。她抽出一旁靠放着的斩草刀,劈手便斩断了拴马的绳结,牵马出房后一气举起沉蔻,将她抱上马去。 “跟着我,千万跟紧。”裴真意说着,便也翻身上了马。 夜很黑,远处闪动的灯火星点仿佛加快了速度,聚散间依稀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不要是现在,不是现在。裴真意想着,不语间举平了右臂,为身后的沉蔻指着方向。 元家的两个孪生子几乎是从不分开的,而裴真意从元临雁最初不断朝主院看、到了小楼里后不断掀帘朝外窥视的动作里,也能够隐约猜到或许这一趟的会面,元临雁并没有告诉元临鹊。 那么过了这样久,元临鹊一定已经开始寻找她姐姐了。 裴真意沉着气,凭着记忆寻到了许多年前她曾经走过的那条路,同沉蔻猛地甩过了那看门童,一气疾行离开了元府偏门。 只要离开这里、今夜离开川息,一切就有了再度转圜的余地。 元临鹊既要去收拾元临雁的尸首,又要分心来追赶她们,便一定会力有不逮。裴真意想着,捏紧了挂在左手无名指上的锦囊璎珞,握住了那锦囊中的玉章。 待她出了这川息,便不论如何也要拼尽全力,一气将这个腐烂腥臭的川息元府连根拔除。 …… 夜色昏黑,不见星月。 云层浓厚间偶有大风经临,一阵呼啸后又归于死寂。 两人为避人耳目,走走停停绕过了许多小巷人家,一时已过去了许久,却还连元府街都未出。 远处开始打更,梆子声划破了略显喧嚣的夏夜,隐约的高亢震响过后,嗡鸣余音与四下归家闲聊的嘈杂人声混作一处,一声未平,一声又起。 更夫“防贼防盗闭门关窗”的口号声断断续续、不绝于耳,裴真意静听了几秒,轻声道:“亥时了。” 亥时了,两人已经在这元府街上徘徊了一个时辰有余,不论是驾马匆匆而过的元家护卫还是巡街官兵,两人但凡远远瞥见一角便下意识躲藏。 只要离开了这元府街,二人便可策马疾行,不日便可彻底离开川息、脱出元临鹊的手底。——但说要离开元府街,又谈何容易? 直到又过了一个时辰有余,街头的平民都一一散去归家,裴真意才看见了元府街的街门。 高华楼宇都渐渐归于沉寂,眼前开阔一片。疾行之间,裴真意朝后瞥去一眼。 沉蔻也注意到了天边的异常,一时策马飞奔间频频回首。她按了按飞扬的鬓发,单手执着缰绳回眸朝裴真意扬声问道:“真意,几更了?破晓了吗?” 远方显出了霞光的赤色,由最初的一线渐渐放芒,像是破晓时的一道天光,将无星无月的夜空都燃亮,绚烂光华一时渐渐攀升,有占据半方高空之势。 “这个点,绝非破晓。”裴真意摇了摇头,目光沉而似冰。 即便是破晓,身后那点点红霞攀升之处,也是并非在东。 那是天之西方,日落的方向。 二人沉默着继续向前疾行了片刻,到了一处矮亭后,两人停下略作休息。 滚滚的马蹄声忽然从前方传来,远处奔来了一队规模颇大的兵士,皆面色沉肃,朝川息城中元府街方向奔去。 沉蔻心下一惊,下意识便认为那是元临鹊调来追捕的军队,于是伸手便要拉住裴真意躲藏。 但裴真意仍只是仰着脸,朝着西方的红霞眺望。 她按住了沉蔻拉她的动作,摇了摇头,目光紧紧粘在了天边越发盛大的霞光上。 眼前的远方一片猩红,像是鲜血在喷涌飞溅,赩光大盛间霞色张牙舞爪。 一时忽起大风,从西骤涌而来。那猩红的霞光似乎又盛了些,温热的风里夹杂了隐约零星的飞絮,但裴真意定睛辨认后,却发觉那飞絮的颜色是焦黑昏暗。 ——是火炭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28.意遐远 川息城中一度最为令人称奇惊叹的建筑, 便是元府西苑里的藏书楼。 那楼高得十余丈,入目恢弘间鸟革翚飞、檐角张扬。旧时所言“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莫过如是。 在这无人不知的藏书楼中, 有将近一半的空间皆是用于藏画。或成册或成卷,浩繁如海。 而在那深处的一方天地之内, 若是细看悬于室中的卷卷山水人物, 便能在各处隐秘线条之后找到一方朱红章印。 ——皆为一人之名, 尽数一人之迹。朱砂的丹色之下,奚绰二字都像是被抹去了一般的模糊, 皆是元临雁无数个日夜里对画自语时指尖相触留下的不散痕迹。 若说见字如面, 那这画中必然也藏了许多早已涣散不复的往日真心。 只是这真心, 再无人有缘体会。 血色的手印蜿蜒在墙边, 抻拉出一条长长的印记。那印记从远远的方向伸来, 牵连着幽微的亡魂之地。 元临雁扶着墙,抱着怀中仍在昏睡的胞妹, 眷恋的视线流连在那满墙满室的丹青画卷之上。 她喃喃地念出两个名字后, 眼神中的眷恋最终为无尽的空虚所代替。窗外风啸云疾, 无星无月,窗内寂静无声, 灯火如豆。 随着面颊上最后一点血色都散尽, 元临雁的目光中燃起回光返照般的星火。她紧紧抱住了怀中一动不动的元临鹊, 将手边沾染了血色的油灯泼翻。 这人间肮脏又恶心, 腐烂的川息早已根脉朽尽, 无根之魂终究居无定所。 宿命与偏执都在这一刻淡了下来,不再在心头徘徊不散。元临雁眼前的猩红颜色渐渐扩散,舔舐向这一切她曾经无法割舍、又不会珍惜的宝藏,又一点点向上攀升,吞噬尽眼前的一切。 ——今日过后,此楼、此地,此人、此情,都将永不复存在。 不论是我、是她,还是塑造了所有人的前尘往事。 元临雁从怀中窸窣着摸索出一本旧而卷了边的小册,借着最后一丝气力,抛入了炙热浮浪的滚滚火海之中。 红尘恶而疾苦,惟愿再无来世。 ---- “川息元府二位大人,在笃初楼内自焚了!” “何时?缘何?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昨日里二更方过,天都被那火光照得开了亮,大火到现在还未灭!那里头的画卷书册,全都成了灰了!” “原来今日里飘着的细灰,便是这东西?” “可怜可叹,可悲可泣!元家那样的大善人,怎么说便是自焚?我看是另有隐情才是——” “……” 晨间街市上嘈杂纷纷,裴真意目光略空,有些茫然地坐在茶楼一角无人的桌畔。 元临雁自焚? 可那怎么可能。她同沉蔻离开时,她分明是没了气儿的。便算是还有一口气,笃初楼离那偏院还有那样一段距离,她挂着满身血渍,是如何走到了那楼中,将楼锁严、又亲手放了火? 除非是她力能回天,否则这便几乎是无稽之谈。 …… 裴真意想不明白,她方才做好了一切同元临鹊死争到底的准备,但到了这一刻,一切却仿佛还没有开始,就戛然间结束。 都死了,大火烧了一夜,灰都不剩。 “真意,真意?” 耳边传来沉蔻迷离柔软的声音,近在咫尺。 “在想什么?”她指尖弹了弹裴真意幕纱一角,纵使看不清表情,裴真意也能想象到她此刻眼波里的烟水风情。 “在想,”裴真意开了个头,好半晌过去却没了后音,只摇了摇头,“无事。” 沉蔻在幕离内斜斜翻了个白眼,语调攀染了几分倦懒:“什么无事。你有话便不能直说么?闷在心里,不说我也猜得到。” 裴真意闻言总算是微微弯了弯眼梢,垂下眼睫轻声道:“那么我们无所不知的神明大人,你猜到什么了?” 沉蔻轻哼了一声,从幕纱之中伸出的一根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勾勒着杯沿。 “要我说,你便再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如今她俩死都死了,既遂了我们心愿、算得是为你师父报了仇,又杜绝了后患。” “我看那元霈便是真心找死。看她那平日里咳血的模样,或许本便是个要死的命,才刻意找了你来最后恶心你一次。如今大局已定,死人哪里还会说话?”沉蔻说得有声有色头头是道:“她又是家里独苗,再没有了根脉旁支,便是谁要查到、再找我们报个仇都是天方夜谭。” 裴真意闻言如此却也并不附和,一时仍旧是若有所思,沉默片刻。 好半晌过去,店家端着菜碟儿都送上桌时,裴真意透过碟里袅袅的烟雾,才缓缓开了口。 “所言不差,元霈元霏于你我,诚然是再构不成威胁。” 元家一脉单传已久,唯独到了这一代生出了一对孪生子。但无论如何说到底,自许多年前那场裴真意并不了解的元府血案过后,元家便当真是只剩下了这双孪生子作独苗。 而这独苗断后,川息便再也没有元家。 这样一个“自焚而亡”的元家,诚然是没有了机会构成半点威胁。 ——但一切却还并没有结束啊。裴真意垂下眼睫,心下泛起挣扎与驱不散的怀疑,再开口时语调里都染了些凉薄:“但我的好师姐,她恐怕还有许多话要同我说。” 沉蔻轻轻地“嗯”了一声,语调上扬,是一声问询。 “这整个师门之中,只有我们三个师姐妹。而其中与师父最为相似的,师门里谁都知道,那从来不是我,而是大师姐。” 裴真意说着,心下原本泛起的涟漪都最终归于静止。 大师姐江心亭不论样貌性情,样样都与师父最为相似,除却一点——她从不踏出落云山半步。 而除此之外,二人便都是一般无二的温和内敛,性情良善。 大师姐是她人生中除却师父最最敬畏之人,这一点不容置疑。 如此,若是元临雁当真有心去查去寻,又怎么可能会将自己认错为同师父最相近的一个弟子? “或许因为在元霈找到师姐之前,有了我的出现。” “年幼时我也与师父算得上相似,虽不如大师姐那般肖形肖骨,但到底是师承一脉,言行举止便无论如何都是相近的。” “或许那时候元霈见了我,便再顾不上找寻旁人了。” “于是我便想,那个将我推给元霈的人,是不是二师姐?”裴真意说着,语调里沾染了些嘲讽般的笑意。 “如今我才知道,这个世间,当真没有什么是我真正了解的。不论师父也好、师姐也好,她们都有着自己的轨迹与人生。” 裴真意笑了笑,声音无端让沉蔻握紧了手中杯盏。 “而我从来与她们的故事无关,却要做她们的牺牲品。”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令二师姐要将我推出去,丢在川息、丢在那师父客亡了的地方?” “如今我会想,二师姐她是不是恨我——是不是想让我死?” 这话诚然有些过了火、沾染了七分情绪,但若要追根溯源,这便从来都是裴真意自幼的心结。 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未曾参与,却被缚入了那腐朽的绳结之中,紧不可脱。 一声冷笑过后,裴真意言语间的音调已经不再轻松,而是沾染了十足的谑讽。 或许二师姐只是为了保护大师姐,又或者二师姐当真只是无心之失。但这一切的结局已经至此,二师姐分明知道那样多的真相,却从未同她提起过。 她护住了大师姐,却将全然不知真相的、年幼的自己推下了深渊。 这便真是可笑了。裴真意眸底黯淡而失了光,心底五味横陈,茫然迷惘。 若是二师姐此刻在自己面前,她当真想要问上一问。 ——若是自己没能死里逃生、从川息走出,若是自己的命运同师父一般无二,客亡在了这深不见底的泥潭之中,她会不会感到哪怕一点的内疚? ——这些年里,她又有没有感到过惭愧? …… 阴云渐生,夏风微温。两人早已经离开了酒家,正沿着少人的街巷牵马徒行。 沉蔻沉默着听她说了许多,从她对一切的怀疑听到最终的谑讽,心下不由也渐渐生出纠缠又不可散的藤蔓。那藤蔓向上弯绕着,最终爬满了她心间。 “裴真意。” 许久沉默过后,她终于开口轻轻叫了一声。 “嗯。” 裴真意垂着眸回应。 “这终归都是故事,是前尘,沉浮而亡的也终归并非你我。” “如今不论如何,师仇算得已报,剩下的便不过是些糟乱又不得解的旧事纠葛。”沉蔻的声音在晨间阴霾的风中显得清而飘摇,纵使声调未扬,入耳仍旧缠绵不散。 “来路还远,旧事已过。你说你不了解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但从今往后,我却可以唯独对你一个人毫无保留。”沉蔻语调里的迷蒙感一时尽散,此刻是全然十足的清浅严肃。 或许是因为足够信任,又或许是因为那无可动摇的喜欢,沉蔻此刻只恨不能将自己的真心都剖出,递给裴真意看。 “并非所有人都是不可信,也并非所有人都将你排在轨迹之外。”她说着,握住了裴真意的手:“不论从今往后里还有多少方跨不过的泥潭,总之我都会用尽一切办——我顾不上旁人,也不在乎自己,我只要渡你一人。” 沉蔻的声音带了些急切,仿佛是急切地想要将裴真意的顾虑与心结都吹散。 裴真意回握住她的手,依稀间想到了过去的那么多时日里,这块无瑕之玉无时不刻在自己耳边重复着的那句话。 她说——我不会教任何人欺辱了你。 诚然是许许多多遍了。似乎每每裴真意迷茫无措时,沉蔻潋滟的眸光都能投向她心底。 渐渐地,裴真意也明白了这句话中的心意。 ——为了她,我可以做任何事。 如此不论如何,前尘过往便早已过去,来日纵使遐远无定,也仍旧无需挂心。 得一人,便是得了整个人间里的生趣。 裴真意想着,原本的郁结早已是云开雨霁。 不论如何,她心口都还有这样一块无瑕玉。 “哪里便是要你来渡我了。”她笑着,指尖挠了挠沉蔻手心:“你看你同猫儿比都要算得轻,柔软又娇气,说好了是我要护着你。” 沉蔻听她语带调笑,一时不由得也弯起了唇角:“我柔软又娇气,那你便是软弱又爱哭了。” 说着,她捏住了裴真意挠她手心的指尖,揶揄道:“便说说这些日子里,你同我哭了几次?” 裴真意面不改色,矢口否认道:“自然是一次也无。” “是么、当真?”沉蔻窸窸窣窣自心口怀中拈出一张帕子,抖开了递进裴真意的幕离底:“便看看这上边,都是谁的泪痕。” “……不知。” 沉蔻笑了,清浅语声一时融入初夏的低风里。 一时晨间未过,夏日将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29.鹣鲽缱绻 “其实我都知道的, 这本没有什么大不了。” 夜色迷蒙时,裴真意忽然在寂静之中开口说道:“若我是她,我也会牺牲一切去护住大师姐。” “——哪怕牺牲的,是我这个小师妹。” 说完, 她窸窣动了动。黑暗之中,沉蔻仿佛察觉到她朝自己靠了靠, 一时鼻尖都萦绕了一股浅浅墨香。 沉蔻弯了弯眼梢, 轻轻“嗯”了一声, 缓缓朝前伸出手去,直到依稀碰到裴真意指尖时, 才停下闭上了眼睛。 夜色沉浓, 星月无光。两人歇在距川息一水之隔的小镇边落脚, 距元临雁身死早已过去了好几日。裴真意的冲动期早已经过去, 待到一切沉淀下来后, 她看着身边的沉蔻,也终于开始意识到——这一切其实都并没有什么。 谁都有自己的生活、都有自己的轨迹, 她也不例外。纵使是一度被人当做一颗棋般抛来接去, 到了如今, 她却也仍旧算得是安安全全地长大、不再能被谁轻易指使。 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师父早已安息, 元家也已然覆灭, 只有生者尚在生海之中沉浮。 不论师姐还是自己, 也都只是这样而已。而既总归是沉浮, 便不如让自己宽心一些。 想着, 她动了动指尖,扣住沉蔻微凉而光滑的手。 沉蔻闭着眼“哎”了一声,问道:“亥时了,你还不睡,却捏我做什么?” “才亥时呢。”裴真意说着便睁开了眼,打量着眼前昏暗中几乎只有一个轮廓的沉蔻,指尖轻轻挠了挠沉蔻手心:“平日里这个时候,我都还点着灯呢。” 沉蔻听她这样说,一时也睁开了眼,两人在黑暗中对视着,却又谁也不知道对方正看着自己的影子。 “说来如今也已有好些日子不曾见你去采风,待过些日子到了光晤湖,也应当是五月莲花始绽的季节。”沉蔻说着,纤长眼睫在昏暗中扇了扇,思考几秒后续道:“——那时莲子未成熟,我能做些什么呢?” 她认真思索了起来,一时便没了声音。 “不是爱吃鱼么?便买些钓竿,你钓上来什么,我们便吃什么。”裴真意轻声说着,语调在寂静的夜里并不比风更重,吐息也细微无声。 “所言极是!”沉蔻闻言来了兴致,手肘撑着床面微微坐了起来:“或许还能去莲田里挖些莲藕来,炖汤或者是凉拌——还能烧着吃……” 沉蔻边说边扳着手指,数道:“还能去挖些野菜来,什么竹笋蕨菜都好吃。” 裴真意笑了:“你便是这般事情来劲儿,谈及吃食便开心。” 沉蔻半坐着摇了摇头,笑道:“所言差矣,那可不止。” 说完,她借着极为细微的夜色,朝裴真意的方向倾身而去,吐息拂洒在她咫尺之前:“总归还是谈及你最开心。” 说着,她又朝下靠了几分,本意只是想要趴进裴真意怀里,却不想眼下光色过昏,这一个俯身便让两人鼻尖碰了个正着。 温润微凉的触感彼此交换,寂静夜中一时万籁俱寂,只剩下了交织缠绵的微弱呼吸。 裴真意不自在地动了动指尖,却只是一瞬,又安静了下来。 “……嗯。”好半晌过去,她只是应了一声。 视觉被昏黑的夜色阻碍,一时其余感官便无限放大。在这样的昏黑之中,她似乎能清晰地嗅到沉蔻身上的那缕浅淡的沉水香味,也能感到她微凉的吐息就缠绕在自己鼻尖。 更加不可忽略的,是自己腰身之上沉蔻的双腿,正带了些力道地夹着,一缕微凉而温软的气息正隔着轻衫,袅袅渡来。 美好而最无瑕的所喜所爱之人近在眼前,此间夜已入巳,万物迷离,裴真意清晰地感到自己心间怦然鸣动了起来。 喜欢吗?她看着黑暗之中看不清的轮廓,心下是一片由来已久的自在安定。 ——喜欢啊。 念及此,裴真意弯了弯眉眼,眸底闪过温而粼粼的光。 她微微撑起了身子,连带着将身上的沉蔻也抱了起来,两人在昏暗之中相对而坐,无限接近。 “沉蔻。”裴真意极轻地唤了一声,所用不过是气音,却在寂静的夜里万分明显。 这似乎是裴真意第一次去叫这个名字,也是第一次感受到这名字里夹带的全部甜蜜。 ——她的名字、她的姓氏、她的全部,都是我的。 想着,她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双手支在了沉蔻腿侧,向她靠去。 “哎。”沉蔻是头一次听她用这般缠绵的声音唤自己名字,一时便眉眼弯弯,音调飘摇地应了一声。 这一声应答无端摄人魂魄、勾人心弦。裴真意能感到两人的距离已经足够接近,似乎只需要再向前靠一些,就能够触碰到沉蔻殷红而微凉的唇。 如何不神思摇曳,如何不魂飞天外。 或许是夜色昏黑带来的掩饰足够安全,又或许是此间心意相接已经足够交融,裴真意放开了平日里全部的矜持克己,心下怦然间微微阖了半扇眼帘,一丝丝地寻找面前吐息的源处,向那光明靠近。仿佛是本能,又仿佛是天意。 这样的接近太过缓慢,沉蔻早已有所察觉。她唇角攀染了十足笑意,指尖绕着身前裴真意的衣摆,一圈又一圈地等待。 直到亲密相接的那一刻,裴真意才感到了此间一切的真实。像是始终追逐着的、缥缈如光的那只袖蝶终于停下了无止境的翻飞,终于停落在了她指尖,绚烂的侧翼就在她眼前开合翕张。 在这样的昏暗夜色之中,这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光。 心间的怦动越发急不可耐,她撑在沉蔻腿侧的手探寻着摸索,很快找到了沉蔻的指尖,一时十指交缠,紧握不放。 沉蔻察觉到了裴真意的这份冲动,一时也毫不掩饰地微微扬起了腰身,朝裴真意身上贴去。 裴真意要牵手,她便将手递上去,将十指都分开任她纠缠。裴真意要搂她,她便朝她严丝合缝地靠近,脊背都放软下来任凭揉按。 一切听凭她意,予取予求。 这份喜欢的心意分明全新而多待探索,但对于沉蔻而言,却像是由来已久。 说是依恋也好,说是痴迷也罢,如今不论是容貌、是声音,是风姿还是灵魂,只要是裴真意所拥有的一切,她早就为之沦陷而不可脱。 她所爱慕之人,是世间难寻的珍宝。 她经行过尸骨遍野的泥犁之地,也曾在晦暗无比的腥湿岸边徘徊,但到了头,她却仍旧是那般清雅仙绝,不染尘埃。 出淤不染,通直无双。柔而非弱,纤且挺拔。 这样的存在便像是迷蒙红尘之中的一束明光,那明光落入了沉蔻手心,让她为之喟叹。 这便是再无可动摇、不可抗拒的喜欢。 想着,沉蔻更加难舍难分地勾住了裴真意的脖颈,将她带倒了下来,齿尖轻轻咬住了裴真意下唇。 受血脉里最为天然的野性指使,沉蔻下意识而很轻易地接受了裴真意的一切触碰。 反倒是裴真意,在被沉蔻带着、压在了沉蔻身上后,却出现了一丝的清醒。 在做什么? 她看着眼前看不清的人面,听着沉蔻似有若无的紊乱吐息声,一时微微愣怔。 到底是有着踏不过的心结,那心结一度让她连稍显裸露的密戏图都不可观摩,更遑论在这样目不能视的昏暗之中,耳边传来了旧日依稀的摩挲声。 裴真意心下一面觉得万分对不起沉蔻,一面却又感到了庞然而无可抗拒的心间狂澜,一时便讷讷地停住了动作,眨了眨眼。 那一滴温热的泪落入了沉蔻睁着的眼中,又很快从沉蔻的眼角滑落,没入鬓间。 “怎么了?”沉蔻没料到她居然能在这种时候流泪,一时心下也并不知道究竟哪里是否有了差池,便语调里夹杂了几分急切:“裴真意,不要哭啊。” 她这声音分明已经攀染了七分情潮,比往日里还要多了几分妖冶。 裴真意强忍着那不知何处袭来的颤栗感,伸手搂住了她,不再同她交换那个漫长的吻。 “无事……对不起。”她抬手勾去了那一点零星的泪,在沉蔻颈间吸了吸气。 这一点沾染了隐约哭腔的语调让沉蔻感到措手不及,但静默片刻后,她很快想起了什么。 “我去点灯。” 说着,她便捏了捏裴真意的肩,伸长了纤细的腿,凭着记忆两步迈到了灯台边,窸窸窣窣了好半晌,将那一丝如豆的灯火点亮。 微光升起的那一刹那,她看见裴真意正坐在床沿,衣衫半褪间垂着眼睫,神态好不可怜。 这模样,平日可是谁都没有见过。沉蔻一时捂住了心口,睁大了眼睛,心间泛起了更加无可抑制的情潮。 须臾沉默间灯芯微微噼剥,裴真意适应了这光线,也调整好了心间神思,一时再抬眸时,看向沉蔻的目光便是全胜往常的迷离。 是了,不论如何,那心结解与不解都再不作数。只有眼前之人、眼前无瑕而至柔的莹莹之玉不可辜负。 一时微光流淌,夜色伊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30.鱼水浮欢 五月观荷, 夏意正浓。 光晤湖位于朝中之南、懋陵之东,分为流泽与雾泽两大泽,泽中之水如泾渭分明,一清一浊, 一高一低。 雾泽浑浊而多莲,莲田之下游鱼穿行, 莲田之上飞鸟巡回, 夏风习习, 温而不炙。泛舟其上,白昼可见于莲叶之隙中水天一色, 暮时能观莲瓣重重下星月沉水, 其间雾意缥缈, 绝景无双。 的确是朝中再难得的佳境。裴真意只是看了一眼, 便立刻租下了雾泽边的小院, 同沉蔻住进了那院中小楼。 此间晨时方临一场骤雨,眼下雾色正浓, 从远处迷蒙难见的莲湖之中袅袅蒸腾而起, 由最初的一线缓缓涌散又闭合, 最终遮天蔽日。 “果然是雾泽啊。”沉蔻站在小楼窗边,朝窗外一片朦胧看去:“这雾, 可真大呢。” “嗯。”裴真意抬眸看她一眼, 朝她招招手:“来。” 沉蔻毫不犹疑, 立刻便朝她走了过去, 双手撑在案上倾身朝她看去。 裴真意并不说话, 只将手中的笔朝纸面上点了点,示意她看。 沉蔻低下视线,便看见了那桌面纸上用细墨勾勒的简单线条。 那线条虽简单,却令人能够一眼看出物形轮廓,不过是浅浅几笔,却能令人看出墨落之处皆为袅娜,入眼满目风情绝伦。 这正是摹物临神,但沉蔻到底对画功画道并不了解,一时便眨着纤长眼睫盯了好半天,才拄着下颌绵绵问了句:“——裴真意,这是什么?” 裴真意笑而不语,只满眼里都是细碎笑意,盯着她看了半晌后牵着她衣袖,将她从书桌那一头拉到了这一边,按在了自己腿上。 两人早已共处了好些日子,而此间雾泽楼畔偌大一块地方又再无他人,裴真意便也稍稍有了些任性,虽面上仍旧同平日里一般清浅少言,但举止也多少带了些蜜意。 她眉眼含了几分笑,将下颌轻轻放在了沉蔻肩头,越过她的身子拾起了笔,抬眸朝窗外一片大雾看去。 她向来眼力算得好,沉蔻也是极佳,于是两人便都看见了那雾气弥漫之中的一株亭亭莲苞。而视线再浮开,便能看见依稀迷蒙之中的一片未开莲田。 “明日应是晴天。”两人看了许久后,沉蔻忽然开了口: “这些日子里将雨未雨的,总算今日晨间下了下来。若是明日放了晴,裴真意,我们去做什么?” “去卖画。”裴真意正将笔尖上过饱的墨压在碟沿上按落,一时并未抬眸,只贴在沉蔻背上,为避颤抖而声音极轻地按着气息应道:“若是回来得早,便去湖上泛舟,好不好?” 沉蔻听着身后传来的清浅语声,一时脊背上紧贴着的柔软触感都让她神游天外,下意识将双腿同裴真意的贴近。 素来久闻光晤湖大名,光是在前往光晤湖的旅途之中,裴真意便听拿着朝中地方志的沉蔻来来去去憧憬了无数回。 大湖名为光晤,此名由来已久。 在雨时,这样的名字并不显露端倪,整个湖面上都总是弥漫着依稀雾气。尤其是雾泽,往往雾气通天。 但若是晴时,便才真正能显出名中所赋的光晤之境。 ——白昼时水波折光,将四垂天上通天接水的明明光束都攀折入湖,映着粼粼翻涌的水面,入眼满目通明剔透,天光迷心,是谓八方光来,相晤于此。 而若是夜中,自然也是“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的意境,月华清辉交织着熠熠星芒于湖中会晤、与水光交融,一时自当是水天无别。 这些景象在那志中被夸写得天花乱坠,句句皆是辞藻浮华,引得沉蔻憧憬向往了许久。只是十分不巧,自两人亲临懋陵那一日起,到今日晨间都始终是将雨未雨的阴霾天。 眼看着将要放晴,最为期盼的自然也还是沉蔻。于是眼下甫一听闻裴真意说要趁晴夜去湖中泛舟,她便立刻应了下来:“自然是极好了。” 她心下已然是绚烂一片,恨不能此刻便回身抱住裴真意,但她到底碍于裴真意此刻正在作画不便乱动,便只是捺着声音应答。 她心里胡思乱想一阵,视线也随着漂移不定的心绪四下游移,直到好半晌后才低垂下去,落在了眼下的画卷上。 那细墨勾就的画面已经渐渐归于丰满,不再是最初的几道线条。 裴真意纤细白皙的手指执着笔,笔底流水行云,满纸夏意弥望。 眼前是一片墨色勾就、雾气弥漫的莲花湖,墨走浓淡、笔起高低间,那样的雾气里缀入了点点莲苞与片片莲叶,分明皆是沉浓墨色,却能无端让人在某个错开视线的瞬间,感到那莲苞是饱满而绯红,耀目夺神。 沉蔻并不懂画道,此刻却只觉得眼前这画中意境已经无端侵入了人心,令人一眼之后便如亲面浓雾、如身临莲田。 沉蔻素来知道裴真意天赋何在,也知道于画之一道她十分精通,是吃了祖师爷赏的饭。但归根到底,沉蔻此前却极少这样仔细端详过她的画,于是如今被裴真意抱在了怀里看着她一笔笔勾勒,一时便感到万分新鲜。 “明日你要去卖哪幅画?”她静静看了会儿裴真意的指尖,伸手轻轻挠了挠身下裴真意膝头,问道:“能得多少?” “昨日里画的那卷,并前日那卷。”裴真意将绕在沉蔻腰间的手松了开,按住她在自己膝头作乱的手,稳着气息答道:“到时是竞价拍卖,能有多少如今不得而知。” “竞价啊。”沉蔻想起了初识时候的那次竞拍,那时她半点也没注意价钱,只记得最后裴真意取来了一只绣工繁复的小钱囊,那里头沉甸甸,鼓鼓囊囊。 想也是很多的,裴真意应当是有许多钱,不然也决计禁不住她这样大手大脚胡乱败家。 …… 胡思乱想间,她又问道:“这幅不卖么?我瞧着也是很好看的。” 说着,她指尖轻轻在那画上点了一下,在那未干的墨迹之上留下一道印记。 裴真意也并不在意,只将沉蔻的手握了起来,替她擦去指尖上那一点墨色。 “不卖,这幅画儿是我抱着你画来玩的。”她语调里含了点笑意:“若是当真要好好作画,哪里会抱着你。” “抱着我便很碍事么。”沉蔻有些不乐意,靠在裴真意怀里的身子扭了扭,回头去望她。 “不碍事。”裴真意笑了,将下颌搁在她肩头蹭了蹭,放下笔双手抱住了她。 “只是祖宗画道,从来如此。张琴奏乐前尚要沐浴焚香、用斋遵律,作画亦是如此。只不过此番我游方在外有诸多限制,所行所为之上很多都无法做到,于是万法也只好求于心,但求一切行止问心无愧,便是敬畏之心。” 沉蔻似懂非懂地挑了挑眉,视线在眼前画卷之上游移。 裴真意抱着她,视线又朝窗外雾泽落去。无言间雾气浮涌,微雨湿窗,湖边的夏日清凉而幽静,有裴真意所向往的一切。 她看了会儿那在雾气之中越发不清晰的莲苞,静默间执起另一支笔,蘸了些微朱砂颜色,轻轻点入了那一片墨意深浅的画中。 是一尾赤鲤,如那日初见一般的翼似轻纱、尾如焰火,朱砂的色彩在一片玄墨中化开,像是一滴血在缥缈的雾气中凝结,深沉赤色摇曳沉浮,为浓雾所缭绕,却永远不会为那朦胧所化去。 这其实从来便不是什么画来玩玩,抱着她也绝不是因为懒散随心。 眼前之人是世间无双的无瑕宝物,而与她初会时的那一瞬、并上往后同行的千千万万眼,都早已自成画卷,精描细摹入了最深的心间。 自此念念不忘,唯有将相思寄于怀抱,又流入笔底。 ---- 第二日雾泽之上沉浓散去,只剩下了莲田之中的那一缕稀薄水烟。 天方初晴,窗外鸟鸣啁啾。 “我去先把舟系好,”沉蔻说着,掸了掸衣襟从床边站了起来,单手理了理头发,另一手则拿起了房中门后放着的一包钓竿,“然后把东西先放上。” 她行止间虽风姿依旧,却还是带了些可见的雷厉风行。裴真意此刻还有些睡眼迷蒙,见她当真是兴头十足,不由得好笑。 “这才是一大早,你便要将晚上的舟系好了?”她说着,也撑着床面坐了起来,看着身上挂了一干物什、手中还端了一盏茶水欲要推门的沉蔻:“若是归来晚呢?若是晚间落雨了呢?” 沉蔻听她这样说,一时又有些为难,推门的动作微微缓了缓:“那……” 裴真意见她的模样当真是迷茫可爱得紧,一时难免也笑了出来。她起身也为自己倒了杯水,冲沉蔻笑道:“罢了罢了,不过是随口一问。” “若是归来晚,便自可彻夜泛舟,直至尽兴天明。” “若是晚间落雨,便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总归是夏夜,迷蒙雾雨也是温热,应当更有一番意趣。” 裴真意说着,拿过了她肩头挂着的一包钓竿,揽着她走出了门去:“你想做什么,便做就是。” “不论如何,我都陪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31.莲生并蒂 懋陵镇上人来人往, 市集之中嘈杂鼎沸。 裴真意将马交给典当铺的伙计,回身虚虚地护住了沉蔻,两人微微错开了一步,一道朝那门厅宽阔的铺内走去。 “裴大人大驾光临, 当真是柴门有庆、蓬荜生辉!”典当铺的掌柜迎了出来,拱手道:“裴大人, 久仰久仰。” 纵使天气炎热, 裴真意也仍旧戴着幕离, 只不过是将幕纱换得轻薄了些,一时便隔着一层浅青色的纱幕, 拱手回了个礼。 沉蔻也跟着她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 两人便由那掌柜领着, 一路上了二层高席。 “竞价是未时开始, 只有裴大人您一人佳作。”那掌柜站得离裴真意有五步远, 小心翼翼的样子令沉蔻看了直想笑。 这样想着,她便也笑出来了, 一时幽幽微微的笑声漫过了轻纱, 缠绕在耳旁。 这迷蒙的浅笑声一出, 便令在场之人皆愣了愣。 最先回过神的是裴真意,到底是朝夕相处了许久, 这声音纵使飘摇惑人, 她也算得习惯。 但对旁人而言, 这声音便是染了十足勾魂摄魄的意味, 迷离妖冶, 绝非人间能得。 一旁几个伙计没来由胳膊上泛起一层鸡皮,心神都被攫去了天外,险些没能站稳。 “莫笑了。”裴真意发了声,隔着几层轻纱朝沉蔻投去了一瞥。 “好嘛。”沉蔻声音极轻地应了一句,此间语调仅能两人闻见:“你看他们那样怕你,也不晓得你究竟是落得了怎样一个不近人情的名声。” 裴真意笑了笑:“我本便是不近人情。” 沉蔻不在意地嗤了一声,笑垂下眸去。 待到那掌柜带着步下发飘的几个伙计离开后,她才朝裴真意靠了过去,伸出指尖挑了挑她下颌。 “不近人情,却倒是近我。”沉蔻说着,潋滟眼底里却又带了些绯色,将裴真意看得愣了愣:“说说你可是不是假正经?” 裴真意伸手捂住了她眼睛,语调清淡道:“不是。” 沉蔻在她手底下发出几声笑,微凉的鼻尖蹭了蹭她手心:“好好,不是便不是。” 两人絮絮低语了一阵,未时钟声很快敲响。 典当铺消息灵通,一早便放出了裴真意临了懋陵的消息,于是此间买家算得是接踵而至,皆自八方前来。 沉蔻伸手轻轻拨了拨二层楼阁栏畔的纱帘,一时将那纱帘之下坠着的小银铃带得叮啷作响。 随着这样的响动,卖场之中的人群里也有好几个人都抬起了头,朝这纱幕暂开的一线之后窥视。 沉蔻自那一线之中朝下投去一瞥,对那窥探的眼神并不在意,只回眸朝裴真意说:“今日人有些多呢。” 裴真意知道她并不同自己一般厌恶人群,一时便也随她去,只坐在她身后的扶椅上点头道:“五日前便放了消息,此间不仅是本地买家,也有从八方赶来的收购者,今日旁的规矩没有,仅有价高者得四字。” “你倒是大胆,”沉蔻闻言松开指尖,将手中轻纱放了下去,引得那小银铃又是一阵撞响,“这样放出行踪,便不怕元霈变成什么孤魂野鬼,跑来抓你么?” 她声音刻意放得飘了些,仿佛是有意要吓唬裴真意,一时也倾身朝她凑了过去,声音便在她耳边幽幽微微。 哪里想到裴真意根本不吃这一招,伸手便将她拉住按在了腿上,学她一般无二地压低了声音,语调同样是佯装出来的恶狠狠和阴恻恻。 “那便正好,我也觉得她死一次还不够。” 说着,裴真意微温的气息拂在沉蔻耳边,将她一缕发丝都轻轻吹起。 有些痒,沉蔻笑着去拍她:“好啊,你说下边那些人若是知道,大名鼎鼎的裴大人非要独辟一角设纱幕,居然是为了掩人耳目调戏人,该当如何?” 她声音很轻,轻过了微风之下银铃的琮琮声音,就缭绕在裴真意耳边。 裴真意抱着她的手轻轻在她腰间勾了勾,笑回道:“那我便要说,是你这个妖精勾引了我。” 说着,她眉眼都弯成了一泓月下泉,正将沉蔻的腰扣住了欲要前凑时,忽然听见身后门外传来一声轻叩。 “裴大人,懋陵李家请见。” 门外伙计的声音清晰传入,沉蔻微微愣了愣,动了动身子却并不是很想从裴真意身上下来。 恰巧裴真意倒也当真并不想放手,一时便面色不改地朝外发声道:“可有何事?眼下我并不便见人。” 说着,她朝沉蔻笑了笑,指尖拨了拨她肩下垂落的发梢。 门外传来了几声低语,而后便是另一道声音。 “我家主人愿出一斛上好明珠,换裴大人今日这两幅画。” 顿了顿,那人又补了一句:“我家主人不爱参与竞价,还望大人能考量考量。若是同意,奴这便将明珠奉上。” 裴真意正勾着沉蔻细长的手指玩儿,闻言眼眸也未抬,语调里带了几分散漫。 “这位李大人有所不知,我早便应允了这家典当铺的掌柜,一切买卖是要通了他手。”裴真意说着,将半张脸都埋入了沉蔻肩窝内,于是语调虽清冷如常,却不可避免带了些闷:“况且若是定要找上我来买,我也只收真金白银,并不换珍玩明珠。” 她闷闷地说着,轻轻嗅了嗅沉蔻颈间的沉水香味。 但这分微闷入了门外几人的耳,一时便还以为是裴真意不乐意了,只好三言两语间客套几句作了罢,连门也未曾进,便又匆匆离开了二层。 “假正经。”沉蔻听她一番说完,嗤笑了一声,从她身上站了起来。 裴真意怀抱落了空,只好一手支在了椅扶手上,撑着下颌漫不经心道:“这人不够地道,合该拒绝。” 沉蔻笑应了一声后再度回到了栏边,复又掀起了纱帘一角,仍旧朝下看着。 而裴真意则目不转睛,视线缠住了她纤细如剪的背影。 ---- 竞价顺利,再无他事。 裴真意接过了那掌柜递来的小钱囊,在手中掂了掂后眸光微转,问道:“劳烦多问,此地可有卫家商行?” 那掌柜万没想到裴真意居然会同他主动搭话,一时立刻回道:“有的有的。” 说着,他朝身后招招手:“两位有所不知,卫家商行在懋陵最繁华的犀角街上,那里小路千回百转,不如我这便支了人,引二位前去。” 裴真意心下自然是并不大乐意的,但若是此番拒绝,以她好走小道、不爱问路的性子,或许当真又是要找上许久。 在裴真意沉默的须臾之间,沉蔻伸手捏了捏她指尖,笑着代而答道:“那便多谢掌柜,也劳烦这位伙计了。” 说着,她便挠了挠裴真意手心,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随后半推半拽地将人带出了典当铺门。 一时一行三人朝街外走去,伙计当先,沉蔻居中,裴真意一手牵着沉蔻,一手牵着马,便错开一步落在了后面。 那伙计先前便听了沉蔻一笑,当时被摄去了半方魂,而后回过神来,当真便对这幕离掩映之下看不清容貌的陌生人产生了压过吸引的畏惧。 这伙计儿时总听人说些志怪故事,于是此番便几乎要认定了,这女子是个牵魂夺魄的哪方妖精。 越是这样想,那伙计便越是汗毛倒竖。 好巧不巧沉蔻还就走在他身后,那款款的脚步声轻轻幽幽,一点一踱的节奏每踏一次,就能让他汗毛更竖一分,一时又想要回头看,又感到惊惶畏惧。 在这样折磨人的吸引与威慑之下,那伙计步伐一快再快,直直同沉蔻落开了步远。 “……”沉蔻也察觉到了那伙计一直缩肩勾背步伐加速,便不由得纳闷地朝裴真意问道:“裴真意,我是不是被讨厌了?” 她自己并不知道是怎样一回事,但对于裴真意而言,那伙计的反应纵使好笑却到底算得正常,一时便笑着摇了摇头。 “喜欢你还来不及呢。”她说着,广袖之下拉着沉蔻的手轻轻摇了摇,语调虽清浅,却带了股彼此间才尝到味的微甜。 “这分明是你自己所想。”沉蔻被她语调里裹挟的哄骗意味逗笑,一时指尖使力捏了捏裴真意的手,不再去看那越走越快的伙计。 裴真意面色如常,待到两人继续走出很远、远离了方才喧嚣的人群之后,她才捏了捏沉蔻手心。 沉蔻下意识朝她看去,便在一片轻纱迷蒙之中听见了裴真意的声音。 “对了,这便是我所想。且我还要说一遍——我喜欢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32.晴夜泛舟 两人高高兴兴牵着手朝犀角街走, 再没人在意那个别别扭扭的小伙计。 待到了卫家商行门前、与那伙计作别后,沉蔻才定睛打量起这商行气派錾花的大门来。 她跟着裴真意一道进了那大门,看着裴真意递出去了一张叠成四方的小纸,问道:“是要来买什么吗?” 裴真意摇了摇头:“来寄些银钱送与师姐。” 沉蔻不解道:“你师姐待你这般无理, 你竟还要给她寄钱?且按你先前所言,她不是这些年在达官派系之中混迹、在官家之中小有名声呢?为何又会缺钱?” 裴真意摇摇头:“不是她, 是大师姐。” 沉蔻闻言恍然“哦”了一声, 过后又摇了摇头:“我很少听你提起。” 她单是知道那位大师姐同裴真意的师父一般, 是温柔如清辉月华一般的良善之人,但裴真意也仅仅是言尽于此, 沉蔻并不能知道更多。 “大师姐待我很好。”裴真意拍了拍沉蔻手背, 声音里带着几丝眷念:“若我是二师姐, 我也会为了她舍弃一切。” 对了, 就是这句话。 那天夜里, 她也听裴真意这样说过。 于是她若有所思地长长“嗯”了一声,垂下了眼睫。 眼下二人已经进入了那宽阔的厅堂之内, 来到了高柜台前, 沉蔻看了一眼裴真意, 最终还是并未多问。 投寄银钱的手续繁复又琐碎,沉蔻默默看了会儿, 很快便没了兴趣, 错开视线看向了一旁的小盆栽。 算盘的噼啪声在耳畔不停响起, 沉蔻微微蹙着眉, 思绪也一时飘远。 裴真意的师门很简单, 不过寥寥四人而已,而在许多年前,又变得只剩下了如今这样分散天涯四方的三个师姐妹。 落云山的日子恬淡闲静,纵使裴真意提起得并不太多,沉蔻却也总能从她的三言两语之中听出她心下极端的眷恋。 ——其实她是很想回去的吧? 沉蔻看了眼身边面色清浅、等着那伙计结算的裴真意,心下一时诸多思绪纠缠。 她有多眷恋曾经安逸清幽的生活,在那段阴霾腥臭的过往中,她的蜕变就有多痛苦。 若不是亲身知道了那些过往,沉蔻决计看不出这样一个平日里风轻云淡、万事随意的裴真意,竟也会有如此晦暗纠缠的心结。 她本身从来便是随性又清浅,若是没有那些不知是命定还是作戏的天意,或许她也是能够在那世外桃源中安然长大,成为一个纯白无瑕、天真烂漫的随性之人。 沉蔻越想越远,一时连身边裴真意连唤了她两声都未曾注意,直到第三声过去,她才回过了神,抬起头看向裴真意:“哎。” “出什么神呢?”裴真意伸出手,用掌心轻轻碰了碰她脸颊,隔着一层面纱的触感柔软而微温。 “一些小心事而已。”沉蔻接过了一旁伙计递来的幕离,笑着摇了摇头后,身影隐入了轻纱之中。 裴真意愣了愣,随即也跟着笑而摇了摇头。 她对沉蔻清楚得很,心下知道这无瑕玉哪里能有什么旁的心事?左右都便只是那么几件。于是一时她也便并未追问,只同她一道走了出去。 院外微风窸窣,浓金色阳光浮于花叶,正是午时将临的夏日。 不论懋陵如何地处临湖,此间处于街市之中,也是一样的炙热。 而沉蔻向来畏热,一时便有了几分难耐地伸手鼓了鼓幕纱,企图鼓一些风进来。 在那轻纱飞扬的缝隙之间,裴真意瞥见了沉蔻热得绯红的颊色,一时笑着叹了口气,心下默念娇气的同时,微微扬声喊住了她。 沉蔻回头朝她看去,便见到裴真意撩起了半卷纱幕,浅淡的阴影之下下颌微微抬起,指了指一旁贩卖各式夏扇的小摊。 “挑一柄?”裴真意看了看眼下在野时兴的东洋扇,又看了看一边如今京中流行的宫样团扇,各拿起一柄朝沉蔻扇了扇风,语调轻浅之际,已经依稀是气音,为那扇底风传入沉蔻耳边:“——可别把我们的小宝贝给热坏了。” 沉蔻被她这一声“小宝贝”给喊得心花怒放,登时眼底便浮起粼粼冶艳,尾音带笑地应道:“嗯。” 说着,她垂眸朝那摊上看了一圈,一时既没有去拿那宫样的团扇,也没有选东洋折扇,而是执起了一柄最为普通的绣纹团扇。 “这个。”沉蔻说着,纤细指尖捻着扇柄转了转,带着些微沉水香味的轻风便飘到了裴真意面前。 裴真意知道,原先沉蔻爱不离手的那柄绣杏团扇早便在旅途中无意失落,纵使沉蔻自己从未提过,裴真意也知道她终归是始终舍不得。 于是眼下看着沉蔻手中那几乎一模一样是杏花团簇的扇面,裴真意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却还是递了铜钱将其买下。 便是这般可爱。裴真意看着将幕离掀开半卷、摇着团扇的沉蔻,一时心下融软。 ---- 在懋陵最为繁华的犀角街中用过午饭后,两人便一道牵着马,沿着午后炙热无人的街道走了起来。 沉蔻已经将幕离与面纱都抛到了一边,轻薄衣袖也卷起小半截,露出了纤细白皙的手腕。 “哪里便有这么热了。”裴真意仍旧是严严实实,声音带了几分笑意地从幕纱后传来。 沉蔻有些困,此番便懒怠同她辩,总归各人自有各感受,一时便只轻哼了一声,摇着手中团扇,牵马款款前行。 路旁槐叶正浓,每十步便能见到一株,聒噪的蝉鸣也随着一路走走停停在耳边由盛转衰,又随着下一株树的靠近而由衰转盛。 沉蔻捧着裴真意方才在路边买来的凉甜汤,眼眸半阖间神态一派轻松。裴真意朝她投去好几瞥,都能见到她仿佛一只午倦猫儿一般,时不时露出几颗细幼小白牙,打个哈欠。 “喝完这个便上马罢,左右消食走这么些路也合该足够。”裴真意说着,将手中的沉蔻那匹马的绳递了过去,而后看向了她。 沉蔻早便等这一刻了,甫一出了那酒家门她便早想要上马,却碍于裴真意“消食”一说,始终只能在这燥热路边漫步。于是现下她听裴真意这样说,立刻便抿着唇将那最后一点凉汤饮尽,捏着空水囊翻身上了马。 上马后便有了风,同最初时候的闷热大不相同。纵使那风也是微温的,但沉蔻还是感到了与先时不同的清爽。 蝉鸣不绝于耳,夏日午间的一切都仿佛被拉长。沉蔻间或回身去看身旁的裴真意,一时风扬发梢间,万事心满意足。 ---- 待到走走停停逛完了半个懋陵街市,沉蔻已经行囊鼓鼓,牵了一大包吃食不说,还特意提了一坛价格金贵的酒。 “闲情逸趣,早该如此。”待到进了那租来的院落,天色也已经暗了下来,沉蔻掂了掂指上挂着的一溜小包裹,笑道:“裴真意,来日悠悠皆如是,从此前尘可忘却。” 裴真意正拴着马,闻言微微愣怔,随即心下云开月明,回头笑道:“自当如此。” 如今行游四海,策马南山,一切都如她所言,从此前尘可忘却。 来日方长,眼前的岁月都沾染了细碎的金光,还有无尽乐事静待发掘。 …… “你看,今日星河与月同辉。”不远处的月影之下,沉蔻背靠着一颗樟树,叼着根糖用下颌点了点远方水天一线之处:“莲田浑浊,恐是看不见夜间光晤之境。但流泽又太清,连一片莲叶也无。要说究竟去哪儿,还当真教人难以抉择。” 她正有几分犹豫不定地说着,那边裴真意便已经系好了马,朝她走了过来。 “那便从这片莲湖,一路划去流泽。如今月方初升,雾气稀薄,泛舟莲上正是好时候。待到我们行过了这片莲田抵了流泽,时间也应恰是夜中。那时候星河流溢、倒灌入湖,也正是游于流泽的好时候。” “那便是要通宵达旦了。”沉蔻朝她靠了过去,两人并肩走下蜿蜒石梯。 眼前是星光月色之下菡萏浮动的光晤湖,水声清朗,风传莲馥。 沉蔻食指缠着小囊上的红绳流苏,浅色薄衫几与月色互融。 一切都至臻至幻,无以复加。裴真意指尖微微动了动,下意识便想要去握那不知何处放着的笔,但这一握之下,她却握住了沉蔻纤细的五指。 微凉而柔软,真实而近在眼前。 直到这一刻,裴真意才为如今她所拥有的一切感到了迟来的、却如梦似幻般的绝伦幸运。 从今往后,在她飞沙扬尘的人间道上,她都永不会再只是孤身一人。 而一旦有了这无瑕之玉,人间哪里还会有什么疾苦? “何其幸甚。”裴真意垂下眼睫,看着身前沉蔻为月色斜照出的袅娜身影。 那身影要比月下水面上的莲苞更亭亭,是非人间物,是世间难寻。 今夜方始,而来日还有千千个夜也随着迷蒙月色罗列入眼前。裴真意握紧了沉蔻的手,那喃喃轻音最终散入了暗香浮涌的夏夜风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33.犀角银纹 光晤湖边总是时晴时雨, 裴真意同沉蔻在懋陵停留的时间日渐见长,而在这一月有余的时光中,晴雨天气都几乎是对半而分。 所幸这湖边的小院足够诗情画意,不论是一场绵绵细雨还是一次倾盆骤雨, 都同晴朗天气带来的景致一般令人心旷神怡。 湖边的日子蜜里调油,这样的时光永远也没有期限。只要是沉蔻乐意, 裴真意便愿停留多久都悉听她便, 一切都不会是问题。 结庐此境, 悠然南山。 …… 这一日里又下起了雨,六月的雾泽莲叶接天, 菡萏盛放, 是这片莲田的鼎盛之期。 沉蔻站在窗边, 捋起了半截轻薄衣袖, 伸出手去接雨。 眼下时将近午, 光线却还黯淡得比不过晴时薄暮。书房里点着灯,裴真意正束着发作画。 沉蔻回身看了她一眼, 裴真意毫无察觉, 正将蘸了朱墨的笔夹在指中, 又撑着下颌蹙眉垂眸思索着什么。 那朱墨随着时间渐过,一滴滴地都顺着柔韧笔尖坠落了下来, 堕在了裴真意浅青色的衣袖上, 融润开一片颜色。 沉蔻朝那衣袖看去, 一时只见到那里花花绿绿一片颜色, 也不知道裴真意回过神来时会不会心疼。 但此刻她肯定是无知无觉了。沉蔻眉眼微弯, 无声无息地看着裴真意微颤的纤长眼睫,一时只觉得裴真意这般严肃的表情也可爱极了。 她百无聊赖地看了片刻,手上早已经接了满满一手心温热的雨水。 那雨水顺着她指缝满溢出去,又沿着她手背一路滑到手腕、从手肘尖尖上骤然坠落,滴滴答答落在了窗台外的小楼墙面上,拉出几条湿痕。 裴真意从凌晨时忽然从床上爬起来,衣衫都未换地坐在桌边作画,到此刻已经过去了好些个时辰,居然到了现在还是一动未动,其间只喝了碗汤。 不论如何,沉蔻已经开始有些饿了,但到底又不愿去打扰裴真意,便只好径自披上了雨披,思索着朝院外湖边走去。 这些日子里她算是体会到了裴真意的不染烟火之处,纵使她在红尘中辗转了这十余年,却居然到如今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于是半为了两人温饱、半为了自己口福,沉蔻也学着入了庖厨,不过好在她总是学什么都快,一时不过一月,便已是有模有样。 眼下她便走到了湖边,撩起半截裙摆扎紧踏入舟中,靠在了船舷上挑拣食材。 雨正得势,在她周身渐起一片白雾,温热的雨水噼噼啪啪打在宽阔莲叶上,激起一片沾染了柔软泥土与花叶气息的微腥味道。 沉蔻素来对这气味感到亲厚喜欢,一时便悠闲自得地舒了口气,将手伸入了船边系着的渔网里,前前后后地捞着,打算将鱼摸出来中午吃。 船边还放着些早先挖出来的藕,一节节尚还沾着泥。 雨激起的湿润水雾很快将沉蔻的面颊打湿,她纤长睫毛上也挂满了细小水珠,一时眼前一片烟水迷离,几不能视物。 她伸手掸了掸,又弹了弹指尖将水珠弹远,看着那莲叶底下的一圈圈涟漪,探入渔网中的手终于猛然揪住了一条鱼。 沉蔻悠闲自在地和那网中鱼作着斗争,正捞到一半,却忽然顿了住,心有灵犀般站了起来,朝后看去。 雨雾迷蒙,四下是嘈杂的噼啪之声,除却此声,万籁俱寂。 一切看起来都像是无事发生,水珠在莲叶上急剧滑动着,积攒成片后将厚叶掀翻,趁着纷乱滚落入湖,搅起无数道交错涟漪。 沉蔻顿了片刻,而后松开了手中的渔网,将那卡在蔻色指尖下的鱼也咚一声沉入了湖里,一手将头顶斗笠边缘微微抬高了些,踏出小舟立在了那一方小小的木码头边。 远处的泥路蜿蜒迷踪,在雾气与烟水之中氤氲模糊。沉蔻盯着看了会儿,很快便提起雨披之下濡湿的裙摆,朝房中快步走去。 有人来了,沉蔻听着那越来越明显的滚滚车轮与叮啷马铃声,推测那或许还是辆贵家马车。 裴真意还在楼上,而那声音已经很近了,沉蔻并不知道来者何人,甚至连是敌是友也不知,于是一时心下也微微绷了起来。 她走入小楼厅中后解开了雨披,又松开濡湿了大半的下裙搭在一旁,很快换上了干净体面的另一套深色裙子,随后将衣襟衣摆都理顺后才拿起了门边放着的纸伞,朝外走去。 雨势一时大盛,沿着伞沿向下倾洒。一切响动在这通天雨声中都显得逊色,沉蔻微微提着裙摆,踩着青砖走到了院中树后,一时无声地看向了院外的小路。 不过十数,那小路边就显出了高华马车的影子,两匹青玉颜色的高头良马齐头并进,将蹄下泥水踏得一片飞溅。 看式样倒并不像是川息那边的车马。沉蔻微微偏头打量着,蔻色指尖捏着伞柄,吐息平缓。 她抬头朝小楼二层看了看,那灯光仍旧在雨雾涌起的水烟中亮着,裴真意作画时总是不闻窗外事,对此她应当是毫无察觉。 正想着,那马车便在院落篱笆外停了下来,马夫甩了甩脸上的水,从车边拿起一盏琉璃罩住的提灯,动作利落地掀开了车帘,又替那车中人将伞撑开。 是谁呢?沉蔻不记得裴真意向谁透露过这个院落,就算是人尽皆知她出现在了懋陵,光晤湖距懋陵市中也是有很长一段距离的。 但若是当真有心打探,这里倒确实也并不是什么秘密。 胡思乱想间,车中人已经探手挡住了车帘,踩在了车边上,又稳稳踏上了地面。 那身影被马夫高大的背影遮挡住,又很快隐在了伞下、为滂沱的雨所模糊,一时沉蔻便只看清了那人浅艾色的华服衣摆。 这人乘着高华马车,一身袗衣华服,马夫又并不像是随意雇来的,反而更像是大户人家里训练有素的仆从,各处都透露着一股高人一等的贵家气息。 ——好像是个什么大人物呢。沉蔻挑了挑眉,继续立在树后静静看着。 那“大人物”从耳上摘下了什么东西,递与马夫后,便径自撑着伞朝这院落走了过来。 那伞下身段纤弱多姿,是一段绝好颜色。如枝头轻雪,又如兰尖冷露。 直到这一刻,沉蔻才看清了这人的全部样貌。 第一眼入目是堆砌累累的华贵,不论是身上所穿、绣纹精妙的华服,是一路颠簸却半点未乱的寒鸦色长发,还是腰间玲珑交撞的环佩,沉蔻对这人甫一入眼的印象便是显而易见的体面矜雅,似是出自大户人家。 而这分金贵也压不住的,是她周身的质气。随着二人距离愈发靠近,沉蔻再度打量了一番后,只觉得此人周身气质是她所难解的纠缠复杂。 那行止身段分明都是一等一的袅袅风情、纤雅无双,却又无端带了一股明显的柔媚风尘气息。那气息在雨雾中显得缥缈迷蒙,若即若离间隐约难寻。 但当沉蔻将视线穿过那伞沿边滂沱的雨线时,又能看见那姣好绝尘的面庞上,神情分明是一派自持清高。 一个人如何能同时持有清高,又行止间沾染了风尘?沉蔻并不明白,却也依旧觉得来人无端吸人目光。 便像是堕入了人间的高天莲瓣,跌落在了尘埃里。纵使姿态仍旧清高、极力挣扎着摆脱,却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污渍、为淤泥侵蚀。 ——总之,她比不过裴真意。沉蔻很快便下了定论。 裴真意是出淤不染的,从她的身上沉蔻从未曾找到过半点这般的风尘气。她的挣扎拼尽了全力,即便是将自己置于水火之中反复烧淬、最终变成昔日不可比的坚硬,她也从未让污朽侵蚀过心间方寸之地。 沉蔻想着,眼神便渐渐沉了下去,眉梢眼角都隐约攀上了绯意。 再回过神时,那人已经在院落篱笆外停了下来,过了好半晌都并无动作。 像是想要进来,又像是在顾虑什么,那人孤身支着伞,站在了倾盆雨水之中,让人看不清神态。 地面上为雨激起的泥点很快沾污了她的裙摆,为斜风吹入伞底的雨水也迅速濡湿了她华贵的衣衫,但时间越拉越长,她仍旧还是站在那里,半点动作也无。 她只是仿佛注意到了小楼二层之上的融融灯光,沉默之中视线偶然间会扫过那里。 沉蔻并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但等了这样久,也几乎可以确定此间诚然只有她一人,站在这里也并不像是有什么恶意,反而更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于是她终于主动从树后站了出来,视线带着几分犹疑地朝那人走了过去。 随着她踏出的那第一步,二层之上书房里的小灯也骤然灭了下去。像是被什么人忽然间吹灭,沉蔻知道,是裴真意停笔了。 篱笆外的人半点也没有注意到树后走出的沉蔻,只在那熹微灯火暗灭下去的那一刻,翕了翕唇,又用力咬住。 一时须臾的停滞之中,耳畔纷杂震响的雨声都似乎被无限放大。 雨势依旧,滂如倾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34.故人相识 裴真意画完了画再抬头时, 入目窗外一片黯淡,一时竟然让人难分昼夜。 沉蔻似乎在某个她未曾注意到的时候出了门去,到此时也还未回来,也不知感到无趣了没有、是去了哪里。 想着, 裴真意加快动作收拾好桌案,将烛灯捻灭后起身走了出去。 夏日的雨来得急而大, 隐隐的雷声都在水天相接的莲湖尽头依稀可闻。 窗外风温雨暖, 即便是滂沱大雨也并无需畏惧。裴真意拿起了厅中沉蔻放着的雨披, 抖了抖后披在身上,走了出去。 裴真意近来感到自己出了些视力问题, 又或者是这片雾泽的浓雾实在太过深厚, 她总觉得远眺之时, 许多事物都模糊不清。 一如此时, 她为何像是看到了院落之中, 站着两个人? 裴真意心下犹疑颇深,便干脆取下了遮挡视线的斗笠, 靠在廊柱上朝外扬声唤道:“——沉蔻, 是你么?” 这一声下去, 真的沉蔻回了头,而另一个人则是纹丝不动。 裴真意暗道自己当真是昼夜不分、作画作糊涂了。那哪里是什么幻觉, 分明是个访客。 想着, 她微微摇了摇头, 放下了斗笠, 从门边拿起了另一把伞, 朝外走了出去。 ---- 烟水闭合,雨雾通天。 待到裴真意边解着袖口边走到那访客面前站定后,院中出现了长久的沉默。 “栩儿。” 一声低而带了颤的轻唤声出口,裴真意却置若罔闻,面不改色。 随着时间渐渐拉长,这样的沉默中很快便染上了些许尴尬气息。沉蔻很快便也猜到了来者何人,一时也就更加不好插话,只是讪讪地站在一旁,撑着伞等一个圆场机会。 直到好半晌过去,三人的裙摆都终于被雨水染得湿了个彻底,裴真意才牵强地抬眸笑了笑,音色清浅地回了一声。 “师姐。” 而后又是一段长长沉默。 沉蔻目光在这两人间来来去去几个来回,发觉这两人当真是气氛古怪。 又好半晌过去,依旧是无言。 沉蔻觉得这样实在太不像话,她知道裴真意素来虽然温和清浅,却也始终有些脾气,而从裴真意所言之中,她又隐约知道这位二师姐蔺吹弦的脾气也并不小。若是放任这两人不管,或许她们能在这院中相对无言一个时辰也未可知。 于是她幽幽叹了口气,朝裴真意伸出手去,扣在了她腕间。 “外面雨大,有什么话进去说罢?” 她声音幽幽柔柔,握着裴真意手腕的动作却不容置疑,一时裴真意神情也微微松动了下来,垂眸转身跟她走了进去。 沉蔻回眸朝蔺吹弦笑了笑,并未多言。 …… 进了小楼厅堂后,沉蔻将大门合上,门外的震耳雨声便为这一扇木门所掩,一时仿佛万籁皆寂。 到了这个时候,沉蔻才隐约发觉了一件事。 蔺吹弦一人到了光晤湖,竟是半点傍身之物也无。沉蔻抬眸朝她暗中投去几瞥,便发觉了她除却那一身华服,便当真是再无他物。 向上看去时,沉蔻见她耳垂上空空如也,心下也知道方才她递给那车夫的,恐怕便是自己的首饰。 厅堂中气氛诡异,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有沉蔻面色不甚在乎地掸了掸身上的水,朝裴真意说道:“我去把方才没摸完的鱼摸出来,好做顿饭吃。” 说着,她朝裴真意笑了笑,轻轻捏了捏她肩头,披上雨披走了出去。 待到沉蔻裙角消失在门边的那一瞬间,裴真意便垂下了追随着她看的视线,无言间落在了一边。 她指尖轻轻拨了拨椅扶手上的一小块斑驳木漆,便听见蔺吹弦幽幽问了一句话。 “你这些年还好么?”蔺吹弦声音里带了几分颤,是裴真意从未听她流露过的小心与试探。 原来这些年,她也是会内疚的。 裴真意想着,摇摇头答道:“师姐不必担心,我出山十余载,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 “……那便好。” 蔺吹弦的语调让人听不出言下究竟何意,也让裴真意猜不出她这样狼狈的孤身一人到此地,究竟是为何。 于是一番几无意义的对话后,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直到廊外的雨都小了下来,裴真意透过半开的窗扇看见沉蔻提着两尾鱼走了过去,蔺吹弦才再度开了口。 “栩儿,我……” 她本是想说声对不起,而只要这声对不起说出口,就可以引出一切的解释。但到了这一刻,她又发觉即便是一路的冥思苦想,当真到了这一刻时,她又无论如何都开不了这个口。 将近二十年了,从她还是个青葱少女时,许多的事情她就已经习惯了一人承担,不为外人道。于是面对着这个曾让她感到过无尽痛苦与愧疚的师妹时,她便依旧是无论如何也不知从何说起。 过往的磨难与痛苦早就将她划得千沟万壑,那沟壑里积攒着尘埃,将她最初的模样侵蚀,让她变得功利又擅媚。 …… 窗外檐铃响了三声,裴真意终于也看不下去她这幅欲言又止的做派,微叹口气岔开了话题。 “师姐远道而来,为何半点行李也无?”裴真意将一盏茶推给了蔺吹弦,尽量将声音放轻:“是否出了什么事?” 蔺吹弦接过茶来,垂眸笑了笑。 她抿了口茶水,抬眼直直看向了裴真意。 “栩儿,你没有事、师姐没有事,元家如今已经覆灭,这个世上我便再无他求。”蔺吹弦说着,放下了手中茶杯。 “从前我所做的一切,如今都已经没有了意义。那些身外之物,我便也再不需要了。” 裴真意和她对视着,心下也泛起潮涌微澜。 许多年不曾见了。但直到如今,她还记得曾经落云山里那个神采飞扬、明朗果决的二师姐。 她是整个师门里最意气风发的一个,性子从来都和恬淡温柔的其他人不同。许多年前裴真意得知了她在达官派系中混得风生水起时,心下也从来未感到过意外。 是二师姐的话,怎样都是可能的。 但到了今天,为何她会对自己说“再无他求”? 裴真意想不明白,但她知道蔺吹弦一定有难言之隐。她从未见过蔺吹弦流露出过这般疲惫的神情,也轻细地看清了她眼底的沟壑与尘埃。 或许这些年,谁都不曾好过。 “栩儿,富贵与显达从来都非我所求。” 蔺吹弦的声音很低,她指尖轻轻摩挲着杯身上的釉下彩纹,视线低垂。 “如今一切都结束了,这些年我所做的一切就都再没有了意义。” “你做了什么?”裴真意接过了话头,抬眸看向她。 蔺吹弦也抬起了眼睫,一时二人对视,却谁也没有再开口。 该从何说起呢?蔺吹弦觉得自己身后晦暗的年岁太过错综庞然,以至于她翕了翕唇,最终沉默。 两个师姐妹在厅中喝完了半盏茶,依旧是毫无进展。 直到好半晌过去,沉蔻从不知哪个门走了进来,靠在了一旁柱上,曲起指节敲了敲,提点道:“吃饭了。” 裴真意回过了神,从椅边站了起来,朝她走去。 这个时候,蔺吹弦才真正注意到了沉蔻,一时便站了起来,朝她微微倾身行了个礼。 “在下落云山奚绰二弟子蔺漪。此番贸然来访,还望姑娘见谅。” 她习惯了同各式各样的显贵之人打交道,纵使近来有些生疏,但她甫一看见样貌出尘又行止得的沉蔻,还是下意识将她当作了裴真意结交的哪家闺秀。 沉蔻不在意地笑笑,回道:“哪里的话,路途劳顿,姑娘好生歇息便是。” 她看出了蔺吹弦眉眼间的疲乏,便只是这样说着,将人一同招进了偏厅。 时间早已是午后未时,这个点雨势见小,天色也稍稍亮堂了些。沉蔻打开窗扇,一时微风穿堂,雨声淅沥。 午间做了道烧鱼,并藕汤时蔬,皆是照着沉蔻同裴真意二人口味做出来的家常菜式。 蔺吹弦许久不曾体会过这般架势,这些年里她见过的无一不是高桌华烛、锦缎罗帷,酒席之间阿谀奉承、假笑连连。 而上一次见到这样的家常小菜,还是在许久之前的落云山。 这些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呢?她忽然便有些郁结,一时垂下了眉眼。 ---- 一餐饭结束,窗外的倾盆骤雨也倏地停了。 天仍旧昏昏阴阴,裴真意看得出蔺吹弦当真是已经十分疲乏了,纵使她行止之间仍旧把着极为得体的度,气质也同她曾经认识的那个随性明扬的二师姐有了些不同,但她到底还是从蔺吹弦偶然眨眼的瞬间之中窥见了附骨难散的疲惫。 好在这小楼足够大,裴真意将楼上房间收拾收拾,便也能供人安顿。 沉蔻在后厨中洗着碗,便见到裴真意从楼上下了来,朝她靠近。 “你二师姐怎么忽然来了?”她将碗沥干了水,放在一旁后擦了擦手,带着些疑惑地朝裴真意问道:“身上什么都没带,倒简直像是从哪里逃出来的。” 想了想,她又道:“你我从川息逃出来时,都还没那么狼狈呢。” 裴真意摇了摇头,牵起沉蔻的手又替她细细擦了一遍。 “二师姐从小便是最有主见的一个,她习惯了一个人担着许许多多事,只要是她做的事情,便是一定有一个理由。” “你原谅她了?”沉蔻微微挑眉看向她,语调带了几分疑惑。 “我只是被牵连而已,她们才是真正的深陷其中,师父挣脱不了,二师姐恐也如此。生海沉浮,红尘险恶,谁能清清白白呢。” 裴真意的回答模棱两可,沉蔻便知道她到底还是心结难开,一时便干脆倾身抱住了她,幽幽柔柔道:“当然是你,清清白白。” 沉蔻整个人都既轻又软,甫一入怀便无端让裴真意心下渐明。她伸出手去回抱住了沉蔻,应道:“嗯,你也清白,最清最白。” 两人的对话渐渐变得毫无营养,一时窗外风轻雨霁,檐铃颤响,将情人间的低语都轻掩深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35.野渡无人 夜色渐浓, 书房里点起了灯。 沉蔻已经睡了,整栋小楼里便只有这一星灯光,在窗边风中摇曳。 裴真意散漫地用指尖拨着碗中黑棋,等着对面的蔺吹弦落子。 两人的本意并不在于博弈, 而是在于这促膝夜谈的气氛。随着夜色渐深,到了灯花坠落时, 随着手中白子一声清响落盘, 蔺吹弦果然终是开了口。 一切都单刀直入, 再不似白昼时那般吞吞吐吐。 “你十岁未到时,师父曾与我同出山游历。那时候, 我知道师父被囚在了川息。” 蔺吹弦说完后是须臾的沉默, 窗外是阴雨天的夜色, 不见星月, 光亮全无。远远昏黑一片的水天相接之处传来了隐隐雷鸣, 明日似乎又是个阴雨天。 数秒后,裴真意手中的黑子也随了蔺吹弦之后, 被白皙的指尖按上了棋盘, 发出一声轻响。 她垂着眼睫, 只是应道:“……嗯。” 谁也没有去看谁,两人皆垂着眼睫。 好半晌后, 蔺吹弦都不再落子, 最终只是断断续续吸了口气, 将手中的一把白子都放回了碗中, 发出一串琮琮响动。 “你十余岁那年与我走散在川息, 是我的设计。” 灯火摇曳之中,蔺吹弦将手垂放在了膝头,声音带了几分显而易见的颤抖。 裴真意依旧是神色如常,垂眸间应道:“……嗯。” 好半晌后,她答:“我知道。” 这么多年光阴荏苒,她怎么会对这漏洞百出的一切全然无察?裴真意也将手中的黑子都放回了碗内,又是一阵响。 在这响声过后,湖边雨后的夏夜里蛙声一片。 “为什么?”裴真意抬起了眼睫,将棋盘推到了一边,随后倾身朝蔺吹弦靠了过去,就像是小时候任何一次亲昵一般,握住了蔺吹弦的手。 这样的亲昵久违而又生疏,一时裴真意都能闻到蔺吹弦身上熟悉的浅浅脂粉味。但她开口时,却掩饰不住语调里的颤栗。 “师姐,你那时候,是想让我死吗?” “我才十三岁,你将我抛入虎口,便当真不怕我死吗?” 裴真意说着,视线一转不转地盯住了蔺吹弦。 灯火摇曳之中,蔺吹弦屏住了吐息,眼睫轻颤着,翕了翕唇却还是一声未发。 这许多年缠绕不散的愧疚并不作假,无论如何蔺吹弦都知道,在这样纠缠的往事之中,最为懵懂而不知情的无辜之人便是裴真意。 但若是一切再来一遍,为了保大师姐,蔺吹弦知道自己还是会那样做。 所以她怕裴真意死吗?又当真不怕她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死吗?蔺吹弦找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一时陷入了无言沉默。 在这样的沉默里,裴真意松开了手。 其实她是不怪蔺吹弦的。她痛恨过元临雁,也对她孤立无援的过往命运抱有过怨怼,但如今面对着蔺吹弦时,裴真意却生不出任何恨意。 只是因为能够知道,蔺吹弦这样做绝不是为了她自己。 不论是什么样的隐情与故事,裴真意都知道这些年让蔺吹弦愧疚却不忘拼命的原因,都并不是可耻的自私。 于是她垂下了眼睫,伸手将一旁棋盘上挪了位的黑子与白子都捡入手心,又分归入碗。 或许她甚至是同情蔺吹弦的,只因为她找到了救赎,也有了希望。但看起来,蔺吹弦却还什么都没有,依旧迷茫,还在徘徊。 “你知道,我向来唯独不能辜负大师姐。”蔺吹弦放在膝头的十指交叉了起来,语调低迷:“栩儿,除却她我自认万事如何我都不歉疚也无所谓,但唯独你……我最对不起。” 裴真意已经收好了棋盘,闻言幽幽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师姐,都过去了。我不在意。” “……” 窗外雷鸣声远在天边,连绵不断间与蛙响交织。蔺吹弦咬着唇沉默半晌,终开了口。 “我七岁入师门,八岁那年,师父去了山外游方,遇见了你。” “你或许也曾听师父说过,那年出了许多乱子,饥荒连年。” 裴真意点了点头,垂眸回道:“是。” “那年师父在外,便因此没能按时回落云山。就连寄回的信件与银钱,都在半路被劫。彼时只有师姐同我两个孩子在山中,很快便开始惶恐。” 裴真意微微抬起了眼睫,疑惑地看向了蔺吹弦。 ——她所说的,是自己从不知道的事。 “于是我们出了山,想要到邻镇更大的邮栈去打听打听。” “但那时候师姐才不到十三岁,我也是不过八岁的年纪,谁也没有到过那儿。”蔺吹弦叹了口气,交握的十指一时间扣得更紧。 “于是我们便不知道,邻镇野道上的饥荒已经到了卖儿鬻女、杀人食骨的境界。” “我同师姐两个小孩儿,或许当时是杀了也吃不了几顿。”蔺吹弦语调里带了些谑讽,眼底闪着昏暗的火光:“于是我们便被抓住,要同镇上那些小孩儿一般,被卖去别地。” “我们一路颠簸,十余人挤在平日里只能坐下四人的菜车内,走了三个昼夜,几乎不曾合眼。” “菜车一般半日停一回,行路时便都是锁着。整个车厢内挤得让人几乎抽不动手,实在疲乏了便也只能站着眯上半刻。” “车里只有一扇钉死了的窗,只有从那里才能见到几丝光亮。许多人都忍受不了这样长而无休的时间,便会在拥挤的车内行方便。如今我回想起来那狭小肮脏的空间、想到那样的腥臭,都会感到难耐的恶心与绝望。” “那时候是寒冬腊月,天气极冷。车里的其他小孩儿都是奴仆出身,又或是野惯了的孤儿,他们要抢我们的衣袄,我们便再怎样都夺不回。” “冬日严寒,那时候一路来,我们便几乎只穿着单衣,就连食物都要被人抢去,水也喝不上几口。” 蔺吹弦嗤笑着叹了口气:“我当时,恨不能让那些人去死。” “但我才八岁,又向来是礼教出身,便连那车里最小的一个孩子都打不赢,反倒落得灰头土脸,连带师姐同我一道遭罪。” 灯暗了下来,蔺吹弦说到了这里,一时微微停顿,拿起小剪拨了拨烛心。 火光噼剥,在这须臾的静默之中,裴真意屏住了呼吸。她绷着脊背,一声不出。 直到这一刻,她好像有些明白了那件她曾经并不理解的事——明白了为何大师姐直到如今,都再没有出过一次落云山。 “但即便如此,师姐也始终护着我。” “那时候我方入师门一年,与她还根本不甚相熟。但唯独因为师父离山前所嘱那句我是她师妹,她应当照料我,师姐便将我护在了身后,万事都为我拦着。” “那时分明是我最傲气爱挑事,却总是师姐身上伤最多。分明是我吃食总被抢,师姐却每每都将她的那一点分去大半与我。” 蔺吹弦说着,手中仍旧握着那柄小剪,而那剪身上映出了荧荧跳跃的烛火光,忽闪迷离。 窗外雷声近了,开始下起了极细的星点小雨,蛙声渐小,应是躲入了池。 “直到三天过去,我们到了陌生的乡镇。那里应是个中转站,又或是个贼窝,总归我们一无所知。” “那天外头下起了大雪,拐我们的人料想我们都知道,这种夜里便是逃了也没有活路,便连门也没锁,只将我们丢在空无一物的阴湿泥房中。” “那时候师姐便对我说,如今便是机会,无论如何总要试一次,至少不管怎样,要让我逃出去。” “于是我们便冒雪走了出去,却果真便碰见了寨外巡逻的盗匪。或许是因为泥房中尽是些半大小孩儿,颠簸冻饿了这么些日子根本不必大防,于是那巡逻的盗匪便只有一人,且在冬夜里饮了酒,看起来已是醉醺醺。” “但那个醉醺醺的盗匪还是一眼就看见了我,抓着我将我摔在雪地里,险些背过气去。” 蔺吹弦絮絮说着,到这里却有了停顿,抬眸看向了裴真意。 裴真意像是预料到了什么一般,翕了翕唇,却到底没能出声。 “栩儿,那时候她才十三岁,却肯为了我去杀人。” “那时候分明是我被捉住,师姐分明可以先走,但她却搬起了她原本从未想过能搬起得到沉石,将那个匪徒在雪夜里砸得头破血流。” “直到如今我都还记得她边哭边抱我时,雪地里风都吹不散的血腥味。那匪徒的头颅被她砸得颅骨都凹陷了下去,花花红红的颜色淌了一地。那味道腥臭又恶心,都融进了白色的雪里,是我永远都调不出的肮脏颜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36.纷杳芸芸 “……” 蔺吹弦说得太过真实, 这只能说明这一切的记忆她都从未刻意忘却,而是始终放在眼前,时时都要去回顾。 这样想着,裴真意一时握紧了桌面上已冷下去的茶盏, 看着杯中水面粼粼的微光,局促地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却最终只发出了单调的一声应答。 在她的记忆里, 大师姐从来温柔轻声, 是连春花也不愿折断、硕果都不忍采撷的良善性格。 这样的师姐,却会为了护住师妹, 在冻饿虚弱、风雪交加的黑夜里去打杀一个醉酒的成年人, 机械的动作重复着, 直至将人砸得全无人形。 或许对于她而言, 这便是梦魇一般附骨难散的童年记忆, 而这记忆便最终化为了阴暗的藩篱,将她圈困在了桃源般的落云山中, 再不愿面对人世。 …… 两人沉默了片刻, 窗外的雨已经又大了起来。 夜色越来越沉浓, 四周除却雨声寂静得可怕。裴真意朝一片昏黑的窗外投去了一瞥,夏日的温度在湖边并不明显, 让她一时恍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成年的匪徒死了, 年幼的我们却还活着。一切都没有结束, 我们要面对的还有荒年的寒冬, 一切便都只是刚刚开始。” “穷乡僻壤里, 师姐带着我在雪地里赶路。我们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也不知道究竟哪里才是安全。” “野外真的很冷,我们都早已经意识模糊。师姐把我背在了背上,不论我怎么哭,都紧紧抓着我不放。” “我们将雪含化了果腹,将枯草嚼碎充饥,即便是雪里的兔子从我们眼前跳过去,我们都根本没有气力去捉住。那时候我觉得,若是死在了这荒郊野外,我或许会变成恶鬼,向我恨的一切人索命讨魂。” “但后来,师姐却把我放在了树下,追着兔子越走越远。” 蔺吹弦吐了口气,面上的笑意纠缠又晦暗,让裴真意仅仅是一眼便立刻错开了视线。 她从未见过这般神情的二师姐。在落云山时,蔺吹弦从来都是飞扬明灼的,以至于裴真意从来都不曾意识到过,她也曾有过这般经历。 “师姐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肉。” “那时候我已经饿昏了头,只见到了那是肉,其余的便什么也没看入眼。” 她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 裴真意隐约瞥见了她颤抖的手,心下一时滞塞。 “那块肉很小,其实你仔细去看,便会发现那根本不可能是兔肉。” “但那时我早便快要饿死,便什么都注意不到。” “那一路回去时,我还吃过许多次这样的肉。我早已经神志模糊,以至于对那一路出现的莫名其妙的食物,从未抱有过怀疑。” “……”裴真意意识到了什么,一时眼眸都微微睁大,却又根本无话可说。 蔺吹弦看了她一眼,眼里尽是自嘲与席卷难散的愧疚。 这样的愧疚,她怀藏了无数个岁月,早已刻入了骨血,又与自身的命运相捆绑连结,成为了最为顽固而深刻的执念。 “直到最后一切都结束时我才明白,那些日子里我在师姐身上闻到的血腥味,根本便不是她所谓的癸水。” “……” “师父找到我们时,她腿上的伤痕都被严寒冻得结了一层血痂,猩红一片,触目惊心。” “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在那些神志昏昏、靠师姐支撑的日子里,原来我吃的,都是她的肉。” ---- 时间仿佛被拉长,隐隐的雷鸣从四面八方涌来,在耳际放大。 谁都听说过割股充饥的故事,裴真意幼时也曾对介子推所为长叹唏嘘,但同时不可遗忘的,她也一度为典故中的血腥与自残而颤栗。 而若是这样的事情当真降临在自己身上,她将该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那为自己割去了自身皮肉的恩人? 又要怎样面对吞下去的一切,和那随着食道附入骨血的沉重恩情? 光是这般设想,裴真意便已经感到了无尽的愧疚与自责,这份纠缠的悔恨会缠住她一辈子,也会让她为之陷入几不可脱的执念困境。 ——毕竟那不是旁人,而是同样年幼而温柔、同样无助而无辜的师姐。 自己吞下去的便不再是简单的皮肉,而是年幼时愚蠢与无知带来的罪责。 …… 裴真意的胃里翻腾了一阵,她微微弯下腰去,好半晌也没能再直起来。 “从那之后,那些模糊的记忆都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晰,清晰到我再也没办法忘记,也绝不会允许自己忘记。我不知我为何能承受起她如此庞然的善意,也不知道我该如何穷尽一生去报答。这样的愧疚与执念从儿时起我便将其刻入了骨血——我知道,从今往后,我要将我的命同她放在一起。” “所以栩儿,我的一切都是师姐的,我所做一切也都是为了师姐。她是我最不可辜负之人。” 蔺吹弦说着,将手中始终握着的小剪放回了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雨渐渐大了起来,湖畔的蛙鸣已经完全消散。裴真意起身关上了窗,将嘈错的水声隔绝于外,一时房中便显得寂静一片。 “后来师父没了,元霈便动了心思来搅扰我们师门。便是如此,我才将你……” 蔺吹弦说着,垂下了眼睫。 “栩儿,抱歉。” 裴真意听到这里,早已经将过往都抛到了身后,心下对蔺吹弦的一切隐约偏见都化作了怜悯。 若说尘世险恶浑浊,那么裴真意走到了今天再回头看去,便当真觉得自己还算是幸运。 饥荒时她尚在襁褓,没有被人抢去生食、也没有被卖去未知的险境,而是被师父收留,从此上了落云山、入了世外桃源。 在师父遭难后她则尚是个孩童,没有亲临师父所经历过的一切,只是一度囚于笼中,从不曾经过毁灭性的敲打与玷污。 而如今即便是心中落下了些阴霾暗尘,却也早已一日日为沉蔻拂拭开来,日渐清明。 如此看来,她当真是幸运且无须忧虑。 “你便不怪我么。” 好半晌过去,蔺吹弦翕了翕唇,朝裴真意问道。 裴真意闻言垂眸笑了笑,随即摇了摇头。 “我若是师姐,我也会这样做。”她说着,伸手覆住了蔺吹弦手背:“师姐执念太深了,这些年在你不喜欢的达官显贵间游走,一定也是非你所愿。” “如今过往的前尘我都早可忘却,还望师姐也早日松手罢。” “你欠大师姐的,我便当作是我已替你还了。大师姐不是小孩也不是无能,你不用再抛开自我为她而活。” 裴真意说着,却见蔺吹弦始终神色晦暗并不发声,便微微偏了偏头,等她回答。 “……”但蔺吹弦仍旧是并不回应,只幽幽叹了口气后道:“你说的我都明白。” 她垂着眼睫,语调模糊地继续说着:“可我……还是想回去看她。” “我想以后她也不再需要我为她做什么了。但至少我还想看着她好好的,不要哪一天也忽然消失了,令我再也找不见。” 闻言如此,裴真意有几分不解地看向她:“谁便消失又令你找不见了?” 蔺吹弦看她一眼,面色浮上些自嘲,垂眸答道:“我这一生,都总是在亏欠他人。从师姐到你,再到师父。我时常便觉得我根本不配留在这个师门中,因为我什么也做不好,还要无端连累了你们。” “……” 裴真意对一切的过往根本算得上是一无所知,于是一时也并不好开口,只是默默垂眸又为蔺吹弦添了一盏茶,推向她手边。 …… “那年我和师父是一道下山的。本是她带着我,半路却忽然收到急信,我们便辗转经行到了川息。” “到了元家之后,头几日里我同师父都住在客院,跟着那元霈每日里逛逛图楼,走走大院,听师父同她聊些我当时听不懂的东西。” “但没过多久,元霈的肮脏嘴脸便露了出来。”蔺吹弦说着,指尖紧紧捏住了桌上的茶杯。 那时候的蔺吹弦本就正处年少,相貌明扬夺目,为人行事更是带了几分锋芒。同时她心中执念又过深,脾性便从来不是同奚抱云一般温和,而是飞扬十足的果决做派。 这样的人,元临雁自然并不喜欢。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她一定是要对师父做些什么恶事了。但那时的我从未想过,那会最终要了师父性命。” 蔺吹弦说到这里,静默了片刻。房中的寂静像是被拉长,一时房外被窗扇隔绝的轰鸣雷声越发明显。 “我时常会想,若是我那时候早些料到、早些去拼命争抢,师父会不会便能够得救?会不会便不客亡在那样肮脏的地方?” “师妹,我欠下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蔺吹弦说着,咬着唇望向了裴真意。 “你说你不再计较了,可我心中却还负着。大师姐也说她从未挂心,可我也从未曾释怀。而对师父的愧疚我甚至没有过机会同她诉说。便是这样,我该怎样去还、又该还给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37.良药对症 裴真意回房时已是时将近丑,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伴着雷鸣,偶然闪过的光亮将昏暗无灯的房中微微照出轮廓。 师姐所说的一切纵使诚然是她曾为之挣扎的心结,但此刻走出房门后回想,那一切却都早已是一场交织纠葛的过往, 无需过于挂念。 而想到眼前、想到此刻她房中榻上之人,裴真意很快便心境清明起来, 垂眸间弯了眼梢。 …… 裴真意推开房门, 在黯淡之中看见了榻上蜷成一团睡着的沉蔻, 一时便在雷雨声中放轻了脚步,走到了榻边。 随着她的靠近, 沉蔻吸了吸鼻子, 很快睁开了眼。 “睡吗?”她翻了个身朝裴真意伸出手, 拉住后轻轻挠了挠她手心:“困不困?” 裴真意摇了摇头, 随后发觉或许沉蔻并看不见, 便柔声答道:“午时睡了太久,现下并不困。倒是你怎就醒了, 我是否显得吵扰了?” 沉蔻笑了, 微微撑起半边身子:“那倒不是, 我就是知道你来了而已。” 说完,她语调里染上了几分不满:“但我发觉你最近便总是这样。每日里到丑时还不歇, 第二天便到了午时都不愿起, 起来了又过午便睡, 直到大晚上才算清醒。” “我看你再这般几日循环往复下去, 便要颠倒昼夜了。”沉蔻说着, 将她拉到了床上,伸手解她前襟:“我可不许你这样。” 裴真意被她说得没法儿,只好靠着她躺了下来。 两人肩靠着肩,窸窸窣窣一阵后,沉蔻捏住了身侧裴真意的手。 “你若是当真难入睡,便同我说说话也好。”沉蔻将她的手抬了起来,放在颊边蹭了蹭:“其实我现在也不大困了。” 她声音轻轻幽幽,却在窗外雷鸣雨打之中显得十分清晰。裴真意便侧过身去,面着她侧卧起来。 一时房中昏黑沉暗,但裴真意却能看见眼前沉蔻起伏的纤细轮廓。 鼻尖萦绕着她所独有的浅淡沉水香味,迷离又惑人,在吐息间侵入心扉。 直到这一刻,裴真意才恍然察觉到——她向来是同沉蔻无话不说的。而这般分明情人又近乎密友的关系,裴真意却当真从未体验过。 ——不论她经历了什么、听说了什么,不论那事情是好或坏、是骇人或无趣,但凡是她所历,沉蔻都总愿意听。 便是如此,裴真意方能将这些年来从未同外人道过的一切心事悉都道出,无需顾虑,也无需担忧。 裴真意静默着出了会儿神,想到这里,才在昏暗之中满足地笑了笑。 ——沉蔻的出现便始终如一剂良药,专对她症。 一时雷声隐隐,檐铃轻响。昏暗之中,她又朝沉蔻更加紧密地靠近了几分。 而那之后,她微凉的鼻尖轻轻蹭了蹭沉蔻锁骨,答道:“——好。” ---- 一夜叙话。待到第二日时,裴真意同沉蔻都是极晚才起。 窗外雷雨已歇,雾泽之上飘着一层浓厚的水汽。 蔺吹弦已经起了,裴真意端着墨碟穿过前厅时,便一眼看见了她正在那儿写着什么。 “师姐。”裴真意唤她一声,轻轻走了过去:“在写信么?” 她昨夜里便怀疑蔺吹弦却是是从什么地方匆忙离开的,如今见到蔺吹弦写信,这个想法便更加笃定了。 “师姐可有麻烦在身?栩儿虽没什么权势在身,但也能为师姐尽一两分薄力。”裴真意说着将手中待洗的墨碟放下,同蔺吹弦说着:“师姐不必再万事都一人担着,未免太过沉重。” 蔺吹弦朝她抿唇笑了笑:“栩儿长大了。” 裴真意愣了愣,却最终只是浅笑,一时无言。 上一次见师姐时,她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如今一晃十年过去,自然是长大了。 两人对面坐着,蔺吹弦写字,裴真意沉思,从窗外看来,这两个师姐妹便好看得同一幅画一般,令抱着竹篮往回走的沉蔻顿住了脚步。 昨夜里的谈话,裴真意都无巨细地告诉了沉蔻,于是如今沉蔻看向蔺吹弦时,目光里也没来由多带了点同情。 蔺吹弦比垂眸沉思的裴真意先察觉到了这份目光,一时有所感应地朝窗外看去,便猛地和沉蔻视线撞了个正着。 那一瞬间,她看清了沉蔻眼里浓浓的悲悯,一时心里微微吃惊又莫名其妙。 两人对视着,都想把对方眼底看个究竟,皆是一言不发。直到裴真意终于抬起了眼,视线在两人间徘徊。 沉蔻最先做出了反应,她腾出一只抱着竹篮的手,朝裴真意挥了挥:“裴真意,我去挖些笋——” 说着她转身就走开了,面上还是笑意盈盈。 裴真意拿她没办法,只好应了一声,视线追随着她走向了小院边的竹林,又缓缓隐入雾气。 “栩儿,这位是什么人?”蔺吹弦看了这片刻后,终于也忍不住问了:“为何像是同你关系匪浅?” 从昨日到今晨,她竟然都还从不曾了解过眼前这容貌绝妩之人,就连姓名也是单知道一个名,更遑论家境或身世。 但不论如何,沉蔻身上令人过目难忘的万般风情还是无端令人好奇,于是这样想着,她便朝裴真意问了。 “她是这南方谁家的小姐么?” 裴真意闻言,一时抬起了手支着下颌,朝蔺吹弦弯起眼梢笑了笑。 蔺吹弦微微愣了愣。 她很多年没有再见过裴真意这样笑了,而上一次见时,对方还是个几无心事的懵懂孩子。 这些年里她游走在京中,向来对她这个师妹的名声有所耳闻,知道她纵使才情天赋为世人交口称赞,脾气却也仍旧是古怪又难以接近。 从那时起,蔺吹弦心中所怀、难以除却的愧疚便开始一日日加深。 ——毕竟是她亲手将裴真意推入了泥潭之中,让她原本烂漫天真的性子变得晦暗。 但如今相见,蔺吹弦却丝毫也没有在她身上看见这样晦暗的影子,哪怕是一角、一闪而过的瞬间都无。 她只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个昔日的小师妹已经变得成熟、长大了起来,纵使是有几分脾气,却也依旧显得恬淡温和。 如此来说,她便似乎同师门中的每个人都很像,却又有所不同。 是柔韧而坚强、温和却不软弱,绝无人可欺辱的。便像是一块剔透刚硬的流光之玉,皎洁之色无可侵袭,又无端引人流连。 …… 神思游离间,蔺吹弦听见廊外檐铃晃响了数声,随即是裴真意的浅笑,一道在烟水雾气之中飘忽而至。 “……她不是谁家的小姐。”裴真意看着蔺吹弦,语调轻缓:“只是我的心上人。红尘难寻,独此一个。” 裴真意说着,微微偏了偏头,视线看向了那仍在风中轻摇的细小檐铃。 “是我的救赎,也是我的良药,她是无瑕之玉。” “……” 蔺吹弦愣怔了好半晌,最后才舒了一口气,笑了出来。 “栩儿喜欢便好。” 说着,她也支起下颌看向窗外,语调飘忽。 “如今我也没立场去疏导你。但我看那姑娘性子算得温婉良善,容貌也是红尘里出挑难得。总归是若得良人,切莫辜负。” 她语调里带了些叹息,像是穿过了眼前霭霭闭合的雾气,吹入遥远。 裴真意知道她心中藏有许多心事,所言皆是意有所指,一时便也并不知该如何去解她那庞然心结,只好垂眸应下:“自然该当如此,师姐不必忧虑。” 蔺吹弦收回视线,看着她笑了笑,只是这笑中眼底却仿佛失了些色彩,再不如当日少年时眼底熠熠流光,明扬惊艳。 “那便最好了。”她轻声应答着,视线落向桌上纸面,复又提起了笔尖。 ---- 待到蔺吹弦写完手头信,沉蔻也已经从竹林中回来。 蔺吹弦叠着手中纸张,再抬眸看向裴真意时,面色多了几分裴真意所熟悉的果决。 “栩儿,我今日便离开这里,要回落云山去了。” “如此仓促?”裴真意微微吃惊,闻言立刻挽留道:“我同沉蔻还要在这里待上好些时日,光晤湖风景绝好,师姐再多留几日罢?” 蔺吹弦摇摇头,最终还是咬着唇笑了,伸手摸了摸裴真意脸颊。 “许久不见,你当真大了,也变得如此贴心。栩儿,我虽对不起你,但我也是从来便喜欢你的。” 裴真意愣了愣,心下浮起些过往旧事,一时也抿了抿唇,点头应了一声。 “当年你为师父带上山时,正是我最对师姐疯狂愧疚的时候。师父把你交给了我,说这是我的小师妹,便一如当年师父把我带给师姐时所言,一般无二。” “当时我看着你,便抑制不住去想——我对你,究竟能不能像是大师姐待我一般?而你又会不会同我一般的迟钝无知,要让无辜之人蒙难?” “那时我想了许多,也在这样的顾虑之中看着你长大。” 蔺吹弦朝裴真意笑了笑:“到了后来,我也知道了这整个师门其实只有我一个异类。我从小便争强好胜,自尊心强,做起事来飞扬无畏,半点也称不上是温柔和煦。” “但所幸,你纵使是有一半时间随着我作息,却同我的鲁莽半点也不相似。” “栩儿,日后你可要好好的,我欠你的,我永远记着。” 蔺吹弦的声音很轻,却入耳沉重万分。 裴真意想要摇头劝慰,却被蔺吹弦果决的眼神按捺了下去。 “还有些元家旧事,皆是我这些年来探寻所知。我并不确定你是否想要听——那些往事肮脏又复杂。待我到了落云山后整理一番,便还是向你寄一封书信。是时你想看便留着,若是不愿,自可丢弃。” 蔺吹弦说着,捏着手中信件站了起来。 “栩儿,昨日一夜本已是叨扰,今日我便不多留了。” 她来时便两袖清风身无长物,于是眼下说着要走便也丝毫不用收拾,眼看着说完就当真要走了出去。 裴真意连忙拉住了她:“师姐,这里离到官道上还有好长一段路呢,今日天气阴晴不定,若是下雨了可怎么办?师姐再留一日,明日我为师姐雇车马可好?” 蔺吹弦仍旧是不肯。 裴真意知道,她这个二师姐从来便自有主意,是性子果决而绝不优柔寡断之人。此刻她去意已决,便是当真再留不住。 于是裴真意同她纠缠了好半晌后最终还是妥协,道:“师姐若是执意要去,我也并不会强行挽留,只是我定不会让师姐就这样徒行,便待我前去马厩之中牵一匹马来、带上些吃食与披风,万事齐全了,师姐再走可好?” 两人这样说着,最终还是达成了一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38.辗转红尘 蔺吹弦从来便尤其有主见, 为人虽算不上固执,却也仍旧偏向果决。 裴真意知道这一点,也就并不去阻拦她的任何决定。一时两个师姐妹各自握了握对方的手,又絮絮说了些话, 正一道往外走。 眼下已是午时,莲田之中的雾气稍散了些。纵使仍旧是浓云遮天蔽日, 随着雾气的退散, 四下还是光亮了起来。 裴真意朝远处剥着笋衣的沉蔻招了招手, 欲一道同蔺吹弦作别。 自打问清了二人关系,蔺吹弦看沉蔻的眼神也就少了几分探究、多了几分和煦。她看着沉蔻款款走到近前, 一时垂眸思量一番后, 将手上镯子取了下来, 又抬起了沉蔻垂在身侧的手。 “此番匆匆会面又多有叨扰, 还望妹妹切莫怪罪。”她说着, 面上已经笑了起来,将手中的镯子推到了沉蔻腕间:“栩儿是我师妹, 你便也算得我半个妹妹。说来惭愧, 初次见面我却委实是身无长物, 便只能将这个赠与你了。” “这镯子是我顶喜欢的一个,成色也好、分量亦足。妹妹若是喜欢便戴着, 不喜欢自是典当了也行。”蔺吹弦笑着, 将已经套入了沉蔻腕间的镯子转了转, 一时细腻的触感冰冰凉凉, 在这个盛夏的午间便格外舒适。 沉蔻此前从未见过蔺吹弦, 也从不知道原来她笑起来时能够这般灼灼明艳,竟像是仍还在十余岁时的飞扬少年,耀目之际无端令人出神。 微微愣怔中,沉蔻下意识朝蔺吹弦道谢。 “不必客气,这本便是应该的。”蔺吹弦说着,渐渐又敛了笑意,回复了一如往常时的神情。 蔺吹弦又牵着沉蔻打量了片刻,终而抬眸看向裴真意。她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见远远的泥路尽头传来一阵喧杂响声。 “?”或许是因为出了神,沉蔻到此刻才察觉那响动,一时狐疑地朝小路尽头看去,眼神里攀上了防备。 直到那响动渐渐近了,三人也便都能够辨认出那是单匹马的蹄声,快而疾劲间自远处而来。 随着马蹄声渐近,蔺吹弦的神色都变了,屏气蹙眉间袖口下的指节缓缓攥了起来。 出这小院落的路只有一条,便在眼前。蔺吹弦知道若是那人来找着了她,便必定又是一场纠缠不清的争执。 论争执,她并不畏惧。但若是要在自己的师妹面前撕破了脸、抖落出那些丢人事,蔺吹弦还是会感到难以忍耐。 于是她烦乱地叹了口气,翻身上了马朝裴真意道:“栩儿,我这便走了,你……” “——漪姐姐!漪——姐姐!” 远处忽然传来少女飞扬的呼喊声,打断了蔺吹弦的话。 “——可算追上你了,漪姐姐!你别动!别走!” 那少女驾着匹跑得飞快的小马,绣着金丝暗纹的衣袍猎猎作响,手中坠着银流苏的马鞭扬了起来,朝这边喊着。 小马势头极足,那少女却踩着马镫站了起来,眼看着距院边篱笆越来越近,却丝毫也没勒马的意思,反而是夹紧了马肚,眨眼间从那篱笆上越了过来。 ——倒是个御马好手。沉蔻看得出这少女做派天真飞扬,又生得眉目清扬、龙姿凤章,并不像是心怀恶意之辈,一时目光里便染上了些好奇,视线扫了一圈后又悄悄朝蔺吹弦看回去。 此刻蔺吹弦的神情却并不再像方才那般烦乱戒备了,沉蔻看着,居然从那表情之中找出了几分无措与无奈。 像是感到了十分意外一般,蔺吹弦抿着唇隐隐了口叹气。 驾马奔来的那少女站在马镫上,甫一过篱笆便极为矫捷地从还未停的马身上跳了下来,也不再管那到处乱跑的马,而是自己借着那劲儿几步就蹿到了蔺吹弦面前。 “漪姐姐!”她冲了过来,抬腿起跃,甩开手里握着的银马鞭,一气扑挂在了蔺吹弦身上:“漪姐姐!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我追你追了好远啊!” “漪姐姐上午还说要带我去庙会,为什么下午就不见了?漪姐姐又要去哪里啊,又不要我们了吗?是不是我二姐又欺负你了?二姐她不是有心的,漪姐姐,不要走好不好啊!二姐会跟你道歉的!” 连珠炮似的话仿佛抖开了的一地豆,一句接一句。那少女神态原本算得上兴奋难耐又意气风发,说到这里却眼看着就要哭了出来,一双猫儿似的眼睛里水光涟涟:“漪姐姐,你说话啊,呜不理我了吗?” 沉蔻习惯了和清浅沉稳的裴真意相处,乍一见这天真活泼的少女,一时便有些目瞪口呆地朝后退了一步,拉住裴真意的手,同她对视间眼神交换。 无奈裴真意也并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两人对视片刻,最终皆是朝后退了三步,沉默无言。 “没有不理你。” 好半晌过去,蔺吹弦最终还是软了下来,伸手托住了踮脚抱着她的少女。 这样说着,她同那少女拉开了些距离,放轻了声音问道:“——阿祝,你怎么来了?” 那少女还是拉着她不放,闻言答道:“我怕你又不见了,怕你又不肯理我们了……所以才追来的。” 说着,她又补了一句:“二姐还有些事儿没办完,但我告诉她了,她马上也会来的。” 蔺吹弦听她这样说,一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半晌也没再说话,只是微微蹙起了眉。 又半晌过去,她只应了一声:“嗯。” 无言沉默间,那少女看了她片刻,或许是知道她又生气了,最终便只是撅了撅嘴。 分神间,那少女沾染了流光一般的晶亮视线便飘到了沉蔻和裴真意身上。 “在下卫家行三卫祝,表字连臻。”那少女同沉蔻的视线猛然撞上,一时微微睁大了猫儿似的双眼,随后立刻错开视线。 言语间,卫连臻低头行了个礼,姿态矜贵却有力,流露出了沉蔻未见过的世家风范:“——此番贸然来访,是我之过。还望主家莫要见怪。” 虽然这样说着,卫连臻却立刻直起了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沉蔻。 沉蔻被她盯得有些发毛,抿了抿唇,半晌后问道:“卫姑娘,可是有何事?” 卫连臻弯眉笑了笑,方准备说些什么,语调却有了一闪而过的狐疑,开口的称谓便顿了顿:“这位……姑娘。” 卫连臻盯了沉蔻片刻后,竟然也没能看出沉蔻究竟是比她年纪大还是小。 沉蔻身上的韵味仿佛是既天真又成熟,两相交融间让人丢了魂又迷了眼。 但不论怎样,卫连臻却唯独觉得在这光晤湖的莲花泽中,沉蔻尤其漂亮惹眼,攫人视线。 于是短暂的停顿过后,卫连臻朝沉蔻又作了一揖,腰间环佩相撞间,她笑意烂漫道:“姑娘好生貌美,连臻——喜欢你。” 裴真意闻言,几乎是立刻便轻轻咳了咳,随后微微抿着唇看向沉蔻,眼底埋藏了些彼此才读的懂的促狭意味。 这句喜欢于小孩子家而言出口简单,只是同性之间单纯的想要结交而已。沉蔻盯着卫连臻看了片刻,也从她清澈的眼底里看出了这份意思。 于是沉蔻也笑了,倾身行礼道:“卫小姐谬赞了。” 边说她边回看了裴真意一眼,安抚地捏了捏她指尖。 卫连臻顺着她视线,也看见了裴真意,眨眨眼复又向裴真意行了一礼:“——这位姐姐也好生漂亮!不知……” 蔺吹弦对她这天真做派感到了几分无奈,上前轻轻按住了躁动的卫连臻:“阿祝。这位,是我的小师妹。” 蔺吹弦的小师妹,便是奚抱云的三弟子了。裴真意名声颇大,卫连臻必然认得。 于是她一时睁大了眼睛,嗫嚅片刻后仿佛思绪转了个弯,眼中又燃起些光亮来,方准备继续说些什么,却听见蔺吹弦又开了口。 “——边上那位,是她同道云游的连理之枝。两人皆年长于你,便都唤一声姐姐即可。” “姐……姐?”卫连臻跳过了面前这两人枝结连理之事,反而抓住了称谓作重点,一时被蔺吹弦牵着手,抬头看向沉蔻。 狐疑间,卫连臻问道:“连臻今年满打满算已十六了,敢问姑娘,是多大年纪?” “……”这个问题不太好答,沉蔻陷入了沉默。 一时无言间,裴真意轻轻咳了咳,面不改色地便张口胡诌道:“卫小小姐,沉蔻同我呢……实是一般年岁。” 沉蔻闻言微微挑眉,看向裴真意。 入眼裴真意依旧神色自如。沉蔻看她一眼后心下当时便满是好笑,一时也就解颐道:“诚然如此。不过小小姐也不必叫什么姐姐,只需叫我一声沉蔻便好。” 卫连臻听她这样说,立时翘起了尾巴:“自然是不好叫姐姐了,怎么看,我同你都该是一般大的。” 说着她便左左右右打量了裴真意和沉蔻一番,随后握着蔺吹弦的手凑了上去,同沉蔻一来一往聊了起来。 蔺吹弦被她扯着,也跟着上了前,一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知道此刻她就算是要走,也会被这小祖宗追到天涯海角,最后还是要落入那赶在路上的卫忧已手里。 她眼底里闪过些烦躁焦急,面色却仍旧是无奈,一时默默思量了起来。 那方卫连臻却当真是十分喜欢沉蔻,一时就算是知晓了她同裴真意是连理之枝,也并未表示出任何惊异,仍旧是贴在面前同人絮絮谈着话。 “不要叫我什么小小姐,便叫我阿祝就好,阿祝是我的小字。”卫连臻一手牵着蔺吹弦,一手又牵住了沉蔻:“好不好?” 沉蔻从未和这般纯元心性又天真烂漫的少女打过交道,一时心下难免微微好奇。 眼前卫连臻尚是少女,又生得漂亮精致、气质大方。沉蔻也知道卫家是朝中首屈一指的富贵之家,于是纵使卫连臻看起来骄纵飞扬,但谈吐行止间教其实仍旧是十足。 裴真意知道沉蔻从跟了自己,便从未有过别的朋友,于是一时见她同这卫家小小姐聊得来,便也就放任了这两人你来我往地聊,反而是同蔺吹弦走了开,由了她俩去。 于是四人分做两队,各怀心事。 “师姐这是,走不了了罢。”裴真意轻轻走到了蔺吹弦身边,视线却仍旧是看着沉蔻的方向,半晌后才垂眸笑道:“先时我便同她在狐疑,怀疑你是否是从哪里,匆匆逃了出来。” “如今倒是没想到,居然是卫家?”裴真意笑着看了蔺吹弦一眼:“且看起来,这小小姐还挺喜欢师姐。” 蔺吹弦叹了口气,好半晌后才摇了摇头。 “阿祝是个好孩子,我绝非在躲她。” 裴真意见她神色忧虑,一时也知道这背后定有隐情。蔺吹弦向来自有主见,裴真意也不便多问,正准备岔开话题令说些旁的,便听见蔺吹弦沉吟片刻,复又开了口。 “……我只是讨厌她那二姐。卫家如今当权的,卫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39.比翼难分 卫祢何人, 裴真意也素来有所听闻。 前些日子在懋陵时她同沉蔻所临的卫家商行,便是卫祢当权的朝中大商会,其中纠集了南方依附卫氏的各大从商世家,纵横朝中, 如日当天。 “昔日元家是川息第一流的世家,纵使到了元霈手里已然没落, 但总归瘦死的骆驼也要比马大。我曾经费劲心思要去将它连根拔起, 走投无路之际, 无可奈何便依附了卫祢。” “我同她有过诸般苛杂约定,也委托过她许许多多事。”蔺吹弦说着, 指尖揉了揉眉心, 眼底生出些疲惫:“为此我付出此生都不会忘记的过代价。” “但不论如何, 如今元家没了, 她没理由再留我。” “可如今看来, 离开其实是难上加难。”蔺吹弦自嘲般笑了一声,半晌沉默后, 又叹了口气。 “我今日便带阿祝走。省得卫祢来了, 咱们谁都不得安宁。”她说着, 拍了拍裴真意肩头。 “看样子,却是走不了呢。”裴真意语调清浅, 一时挑起下颌点了点沉蔻那边。 入眼只见沉蔻和卫连臻正坐在高树荫下一道剥着笋衣, 三言两语间却已是聊得火热。 “……”蔺吹弦愁得又叹了口气, 走到卫连臻身边:“阿祝, 我今日便要离开懋陵了, 你——” “不要嘛!”卫连臻闻言丢下了手里剥着的笋,立刻站了起来抱住蔺吹弦手臂。 “二姐真的马上就到了,漪姐姐若是又走了,二姐又要追,多麻烦呀。”卫连臻仰脸看着蔺吹弦,声音比此刻檐下清风摇铃还要脆生生:“漪姐姐,等等二姐嘛,就等一会儿。” 卫连臻向来天真烂漫爱撒娇,讨人喜欢的本事一套又一套。蔺吹弦看着她白净精致的小脸,好半晌也说不出一句拒绝。 沉蔻在一旁看着好笑,眼梢瞟了裴真意一眼。 裴真意笑着看了她一眼,随即垂眸坐在了她身边,一道剥起了笋。 “这卫小小姐还挺可爱的。”沉蔻凑向她,用手里剥好了的笋尖点了点她手背:“我从未见过这样能撒娇的。” “那自然是没见过了。”裴真意轻声道:“这些时日里你也就熟识我一个,我又不会撒娇,你如何能见识过。” “真的不会么?”沉蔻弯了眉眼,又朝她凑了凑:“你就撒个娇给我看看好不好?呐,你看,就像那样。” 说着,她挑起下颌示意裴真意看卫连臻。 眼前卫连臻正跟个缠人猫似的,跟在蔺吹弦身后一步一跳不停说着话,一双亮晶晶的杏眼弯成一泓月下泉,看口型好像是在不停地问蔺吹弦“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裴真意看了片刻,嗤一声轻笑了出来,摇摇头朝沉蔻说着:“像那样?” 沉蔻眼角眉梢都是狡猾笑意,朝着她点了点头。 裴真意却答:“——你便做梦去罢。” 沉蔻见裴真意难得笑意明显又轻快,自己便也跟着笑道:“这便难说了——万一就是哪天呢?也并非没可能。” 裴真意抿着唇抬眸扫她一眼,笑意萌生间谁也并不再说话。 …… 那边蔺吹弦被卫连臻缠得没法儿,只好答应她再在光晤湖多留一日。卫连臻得了她许诺,半点也不怕她再溜走,转眼就拉着沉蔻往边上去了。 院子里一时居然欢声笑语。裴真意极少接待过什么客人,更遑论是这样一个活泼跳脱的客人。 但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里她心结渐解,又或许是因为卫连臻的天真纯粹无杂,裴真意一时也全然不排斥。 她看着沉蔻仿佛当真是同卫连臻处得来,便也就随了她去。 裴真意知道,卫连臻这种高门里辈分最小的千金与她这种出身无名的平民不同,是自小养在了金云深处的掌上明珠,不沾烟火又不染红尘,自然是一派烂漫天真。 这样的天真纵使易碎又极需呵护,却到底也算得纯粹。 想着,裴真意轻轻舒了口气,将那匹为蔺吹弦牵出来的马又拴了回去。 这整个过程中,蔺吹弦始终神色低迷,蹙着眉若有所思。 “师姐。”裴真意拴马回来,却发觉蔺吹弦居然还是站在院中,连姿势都未曾变动,不由得出声问道:“师姐是否仍在忧虑?” 蔺吹弦看向她,却只是翕了翕唇,最终摇头。 “无妨。总会过去。”她说着,叹了口气:“只是要打搅你了,栩儿。晚些我便带阿迟去找间邸店,省得她性子跳脱烦扰了你。” 裴真意摇摇头笑道:“我这小院落也不过是租来而已,房间多得是。且卫小小姐又与沉蔻合得来,若是她想留,师姐便同她一道留下来也并无不可。” 能让沉蔻多些友人,自然也是一件好事。裴真意无心去干涉,便都随了她们各自的意。 蔺吹弦也知道自己奈何不了卫连臻,便无奈道:“若是那卫祢在我走之前赶来了,到时诸般纷乱,只希望你不要见笑。” “怎么会。”裴真意朝她安抚地笑了笑:“师姐总归是师姐。” …… 那边沉蔻同卫连臻趴在船舷上,挽着袖子将双手泡在水里,笑眯眯聊着天。 “你是从哪里来的呀?凭你的相貌,若是南方世家,我不可能没见过的。”卫连臻拨着水,腕上的镯子链子叮啷作响:“若是在北方,那更是早该名扬了四方。难不成——你是从未出过阁?” 沉蔻笑了,答道:“我可不是什么世家女,又没有奚家三个弟子的才华,哪里来的机会去名扬天下?” “可你好看。单单是这样的容貌,就足够名扬天下了。”卫连臻乌溜溜的瞳仁转了转,将手拿出水面甩了甩,撑在船边上朝沉蔻凑过去:“你看你,不敷脂粉便已经这样好看了,当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未雕饰。若是点唇画眉,指不定还能有多好看呢!” 沉蔻闻言,笑弯了眉眼道:“是么,但我觉得,真意她比我更好看。” “真意?”卫连臻反应了半秒,才“哦”了一声,随即挑了挑眉狡黠笑道:“那位裴大人呀?” 沉蔻点点头道:“真意比起我,气质更高、神韵更足,算得是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举手投足皆是神女风范、古今未有,不比我,说白了便是妖气。” “哈哈哈哈。”卫连臻还没听沉蔻说完,就捂着脸笑了起来,那声音脆过了她腕间碰撞的金玉之声,流转玲珑。 笑尽之后,卫连臻一手支在船舷上,眼梢弯弯看着沉蔻道:“果然是连理之枝,你们两个感情……可真是好啊。” 卫连臻还记得方才裴真意看沉蔻时眼底的眷恋,也记得那时候裴真意几乎一刻不离、追随着沉蔻的视线。 而如今看来,沉蔻对裴真意的痴迷却也不遑多让。 眼下朝中各般风气皆有,如此已逾百年,从来算不得怪异。但这般鹣鲽缱绻、两心相印的,卫连臻此前只在话本戏折中见过。 这样想着,她很快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撅起了嘴,朝沉蔻看去。 “蔻姐姐,蔻姐姐。”卫连臻忽然开口叫了姐姐,声音轻又糯,无端让沉蔻心都软了软。 随后便听见卫连臻续道:“你同那位裴大人感情那样好,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嗯?”沉蔻疑惑地微微睁大了眼:“做到如何?” 卫连臻撅了撅嘴,猫儿似的眼睛流露出愁色。 “漪姐姐她……怎么和你说呢?”卫连臻眼神在湖面莲间飘来飘去,好半晌才定了下来,复又言道:“我二姐……和漪姐姐原本是无间青梅,正是妾发初覆额,便折花门前剧。” “据说是自从那年漪姐姐失恃、跟了落云山那位奚大人为徒,就从此和我二姐分开了,一直到这些年,才重新相聚呢。” “我知道,其实我二姐喜欢漪姐姐喜欢得不得了,但我二姐从小便身居上位、性子专断,漪姐姐又身怀傲骨,脾性清高,两个人便纵使有些将心相许的苗头,都总要被无休的争执掐断。” 卫连臻撅着嘴,神色沮丧:“我很喜欢我二姐的,二姐其实真的很好。我也很喜欢漪姐姐,漪姐姐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了。你说,若是她们两个能像你同裴大人一般的鹣鲽情深,那该多好啊?” “所以蔻姐姐、蔻姐姐,告诉连臻——怎么才能让她们像你们一样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40.瞥然尘念 “这个嘛, 我没见过你二姐,便也不清楚的。”沉蔻听她说完,迟疑地思考了片刻,才最终这样回答。 “那好办!”卫连臻笑道:“我二姐她明天前肯定能到。” “不过……我觉得若是二姐来了, 一定又要和漪姐姐吵架。”卫连臻说到这里撅起了嘴,伸手撩了撩水面。 沉蔻眨了眨眼, 惊异道:“吵架?” 在她的印象里, 吵架便是从前裴真意同元临雁争执时的那般场面。而那场景如今回想起来, 沉蔻还是浑身不舒服。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么,便要这样?”沉蔻为难地耸起眉头, 殷红的唇抿成一线, 咬牙道:“我从没有吵过架, 也从没有想过要吵架。阿祝……这个我也不大明白。” “哎。”卫连臻撅了撅嘴, 指尖点着船边上探入的一株莲瓣:“你可真温柔。可惜了我二姐, 她可没你这么和煦。” “因为真意待我,也很温柔啊。”沉蔻笑了, 拨了拨船外荡着清润花香的湖水:“我从未见她何时对我有过一丝不好, 纵使她对旁人再疏离不近人情, 待我却总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亲。” 卫连臻回味了一番她的话,又想了想自家二姐, 随即撇嘴叹道;“什么嘛!这样想来, 我二姐和你们, 简直没法比。” “好啦, 不过是和煦些而已, 也没什么高人一等的。”沉蔻笑着摇了摇头:“人人脾性,各自有异。若是全天下都是一般无二的温和平淡,那未免又少了太多意趣。你二姐或许凶是凶了些,但也一定自有所长。” “那当然啦!”卫连臻闻言立刻直起了身子,扳着手指和沉蔻数:“我二姐呢虽然凶了些、不会讨人喜欢了些,但她生得好看嘛。而且,她和漪姐姐两相青梅,最知道彼此了。再有便是我二姐她有钱、能干,又真的很关心漪姐姐嘛。” “最后便是……我二姐她有我这个妹妹,这便是最大的长处了!” 卫连臻说这话时语调认真,神情也严肃。沉蔻看了她一眼,不由得“噗嗤”笑出了声,调侃道:“哪里便有你这般样子,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了。” “本来便是嘛。”卫连臻嘻嘻笑着,悄悄凑到了沉蔻身边,小声诉着秘密一般说:“你看漪姐姐,平日里多么有主见能拿主意的人,但她偏偏奈何不了我,也最疼我一个。” 卫连臻说着,身后的猫尾巴都仿佛高高翘了起来,边连连点头边继续道:“所以只要有我在呀,漪姐姐就绝不会抛弃二姐!” 沉蔻见她的模样诚然是天真又讨喜,心下也知道她说的其实并不作假,便弯着眉眼笑应道:“嗯,是呀。” 卫连臻听她也认同,便立刻笑眯眯地拉住沉蔻的手,起了身转而朝岸上去:“哎——不管这些啦,总归现在二姐还没到。” 说完,卫连臻便回复了初跳进院落时的轻快神情,从摇晃的小舟上站了起来,跳回了小码头上。 ——倒是当真可爱。沉蔻看着卫连臻因为跳跃而翻浮的裙摆,心下想道——若是裴真意能好好地在落云山里长大,或许现今纵使没有卫连臻这样跳脱,却也该是有这么可爱天真的。 不过不论如何,裴真意就是裴真意,命里做定、独此一个。 沉蔻想着,垂下的眼眸里又浮涌起了星点绯意。 ---- 先时裴真意和沉蔻谁也没料想过有朝一日会需要接待客人,于是以如今境况看,这小院落里诚然是没有什么能用来招待身娇体贵的卫小小姐。 沉蔻同裴真意商量了一番,最终还是决定不如便四人一道上懋陵镇上去。 “懋陵?”卫连臻甫一听闻要去镇中市上,便亮了亮眼睛,一叠声应好:“懋陵我知道,那里弄竹巷的酒馆味道最好,莲心街的脂粉头面最新、衣服款式最妙……” 卫连臻到底是高门子弟,纵使并不耽溺于玩乐,却也对此颇有一番见解。而裴真意几人都是对享乐之事颇为随意之人,便也都由了她一个人去。 眼下院里算上卫连臻的马,也统共只有三匹可供交通。裴真意想了想,便将自己的让给了蔺吹弦。于是时隔许久,她要再次同沉蔻共乘一马。 “我来我来。”沉蔻牵着马绳,示意裴真意先上:“这些日子里我马术可是精进许多了,保证半点不颠簸。”说着,她扶着裴真意的胳膊,将她推上了马背。 裴真意居高临下地看她一眼,笑着伸手摸了摸她头顶。 沉蔻倒也不躲,翻身便上了马,坐在裴真意身后。 午时方过,光晤湖边雾气渐消,入目是莲叶接天,探入幽微雾中。沉蔻拉好面纱,伸手环住了裴真意的腰,将下颌搁在她肩头,小声说:“裴真意,你往后靠一点好不好?” 裴真意回头看她一眼,随即轻轻笑了一声,面上不动声色地放软了腰,靠在了沉蔻胸口。 沉蔻伸手环住她,广袖遮住了两人靠在一起的身形,一时夹紧马肚,朝前行去。 昨夜里二人到底介于时辰过晚,叙话时便主要是裴真意转述蔺吹弦所言。而今日方作时又来了个活泼访客需接待,两人其实还有许多话未曾同彼此言明。 好容易眼下得了空,沉蔻便一路都同裴真意絮絮说着话,两人驾着马落在了最后。 “看卫小小姐的意思,仿佛是要等她二姐来,好把你二师姐带回去呢。”沉蔻看着行在最前、同蔺吹弦说着话的卫连臻,问道:“她二姐到底是什么人?纵使她个性天真,也难防她二姐是个恶人。若是那样,我们难道还真要将你师姐交给她么?” 沉蔻担心这个又担心那个,还没等裴真意回答便继续问:“况且你二师姐又当真是十足可信么?纵使你现在长大了,但也还要万事小心为上才是。” 她声音很轻,沾染了些忧虑:“不过那到底是你二师姐,你若是放不下,我们该如何去帮帮她?” 沉蔻一句一句地说着,连带着牵着的马都越走越慢,同前面两人越分越开。 裴真意见她当真是十分关心,也知道她问来问去终究都不过是在关心自己,一时便微微侧身,抬手隔着层面纱摸了摸她脸颊,安抚道:“二师姐是个有主见的人。这辈子不得已做过一次对不起我的事,已经够让她内疚的了。我知道她其实并不是阴谋迷心之人,也相信她不会再那样待我。” 沉蔻松开一只握着绳的手,覆上了裴真意摸着她脸的手背:“那自然是好的,但我还是担心那个卫祢。” “按卫小小姐的话说,卫祢脾气可不好呢。”沉蔻担心道:“更何况卫家如今权贵显赫、如日中天,若是她行为蛮横、仗势欺人,那可该如何是好?” 裴真意听她语气轻飘,却又当真忧虑,不由得浅笑间将放在她颊侧的手向后稍移,捏了捏她耳尖。 “你呀,不必如此担忧。卫祢在朝中的名声向来是温文尔雅、知礼通情,若非如此,又怎么能服众、赢得南方诸多从商世家的青睐信任?” “况且若她是真的粗鲁蛮横,你以为我二师姐还当真会给卫小小姐面子、留在此地等她?”裴真意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也明明白白,知道她二姐必定也是对卫祢有些情意:“总之呢,我们便观察观察。若是二师姐当真有为难之处,一切便也见机行事。到底二师姐于我也有近半的教养之恩……不论如何,我自然是牵挂她的。” 沉蔻笑着“哎”了一声:“见机行事,你当真是不爱规划。” 裴真意也跟着笑了笑,细如蛛丝的鬓发在微风中轻散,墨香隐隐。 …… 待到一行四人到了懋陵,早已是午后未时,这个时辰酒楼中早已寥寥无人,却正合了裴真意习性。 入了酒家后人还未坐稳,就见到蔺吹弦从桌畔站起身来,朝三人道:“你们先用着,我去寄封信。” 说着她便离了席,朝包厢外走去。卫连臻闻风而动,立刻也从桌边站了起来,对着裴真意二人倾身行礼,道一声抱歉后随即也跟了上去。 “……”沉蔻看着两人的背影,一时心下好笑,目送着这两人掀帘走出后,才笑看向裴真意:“卫小小姐当真是十分紧张你二师姐呢,就连递个信都还不忘跟着。” “那是递给大师姐的信。”裴真意摇摇头,给沉蔻倒了杯茶后神态散漫地揭了面纱,向后倾靠在了雕花木椅背上:“二师姐要回落云山,即便她答应了要见卫祢,但她归心在此,绝不会改。” “哎。”沉蔻伸出手中细银签,叉中盘中一小块甜瓜,问道:“裴真意,其实我觉得——你二师姐她,是不是喜欢大师姐啊。” 裴真意闻言,将唇从杯沿移开,微讶地看向了沉蔻:“这如何可能?” “你早便同我说过——你二师姐她是极有主见、极飞扬难驯的性格,从来便不愿囿于一室。”沉蔻回想着蔺吹弦每每提起落云山、提起江心亭时的神情,挑眉道:“但唯独一份儿时恩情,她却看做了执念,如今十年、二十年过去,从不曾放下。” “其实若一定要说,便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嘛。”沉蔻说着,眉眼弯弯看向裴真意:“不过我也是随口一说,我什么也不知道,猜测罢了,不必当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41.此际暂生 “猜测罢了, 不必当真。”沉蔻说完,便笑笑不再谈及此事。 此间时辰过晚,酒楼中饭点早已过去,备菜的时间也就格外长久。沉蔻同裴真意在原处坐着, 还未等到菜碟上齐,就见到卫连臻掀开帘子, 紧接着蔺吹弦走了进来。 蔺吹弦神态平静, 伸手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若有若无地看了裴真意一眼后, 她垂眸开口道:“栩儿,我向师姐递的信已经送出, 不日将返回落云山去。” 她话音方落, 边上的卫连臻已经皱起了脸。但蔺吹弦也并不去看她, 只是垂眸拂开杯中水面上的茶叶后, 沉默须臾又继续问道:“说来你也已有十余年不曾回过山中, 若是我问你愿不愿同我一道,你会不会考虑……也回去一次?” 杯盖与杯沿相碰的声音隐约脆响, 裴真意抿了抿唇, 抬眸和蔺吹弦对视。 还未等她作答, 蔺吹弦便笑了笑,放下手中杯续道:“我知道你是散漫随性惯了, 这些年都未曾想过回去罢?” 裴真意闻言轻笑一声, 回道:“那倒不是。只不过是回去了, 山中也冷冷清清。大师姐习惯了清净, 我贸然回去又怕搅扰了她, 索性便……不回去。” 蔺吹弦闻言便笑:“你如何便知道,师姐就不想你了?她都同我在书信中说了,这些年来你都只是往山中邮寄银钱,信也不过是三言两语报了平安。师姐数次问我,你究竟是否厌弃了她呢。” 裴真意闻言也并不回答,只是垂眸抿唇笑了笑,神情在旁人看来便格外像是心虚。 但不论如何,沉蔻却是明白的。她知道裴真意这些年来确实曾对二位师姐心生过失望,也在最难捱的过往中对她们抱有过怨怼,纵使那份不甘与不平都随着年岁渐长而渐渐化入了风中、成为了往事,却也仍旧曾是一道难以迈过的坎。 ——而这坎也不过是直到最近才被夷平。沉蔻知道,那些年里裴真意一人游方在外,其实是十分想念落云山的。即便是现在,她也应是依旧想念。 于是沉默到了这里,沉蔻桌下的手轻轻摇了摇裴真意膝头,面上是一派浅淡笑意。 裴真意朝她看去时,便见到沉蔻纤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眼神里是隐隐的期待与一如既往的平和。 于是一眼的对视后,裴真意微微攥着膝头衣裙的指节渐渐松开。 “自然不是厌弃师姐。”裴真意朝蔺吹弦看去,神态清浅和煦如常:“只不过是我素来过得平淡,整日里不过是四处云游、讨个生活而已,也不曾有过什么趣闻,便千言万语只剩下一句平安,如此而已。” 蔺吹弦闻言笑了笑,并不再说什么,也不再谈论此事。 直到菜碟上齐,席间便不再言语,只是偶有简短问答,更多的时候便只剩下了极轻的碗碟轻碰之声。 待到离席时,沉蔻才轻轻握住了裴真意的手。 “你想不想回去?”沉蔻瞟了一眼走在前方的蔺吹弦,轻声朝裴真意说着:“若是想,哪怕只有一点点……就回去好不好?” 距离很近,即便两人都已经戴上了面纱,裴真意却还是能隐约感受到沉蔻身上不可抗拒的隐约沉水香味。她微微晃了晃神,以至于不经意间便答道:“嗯。” 这声应答缥缈而轻缓,待到裴真意回过神时,沉蔻已经开始顺着话题继续向下了。 “——那么若是回了落云山,你便可以带我去看好些地方了。”沉蔻说着,转了转手中轻纱扇,朝裴真意扇了扇:“也能见到你大师姐。裴真意,你说她会不会像你二师姐一样喜欢我?若是她不喜欢我,可该怎么办?” 沉蔻虽这样说着,面色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含笑。裴真意也知道她不过是在找些话说好安抚自己,便也顺着她抿了抿唇,极浅地笑了笑。 “她不会不喜欢你。谁能不喜欢你?”裴真意说着,伸手正了正沉蔻面颊上的轻纱,至今有意无意拂过她脸颊:“不必担心,一切顺其自然而已。” 话题就此揭过,两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看向了前方。此间天气阴凉,风色缓缓。 …… 走出弄竹巷,一行人便跟着卫连臻往莲心街去。 “平时出门呢,还是点个妆面更好看。我觉得刚刚那个唇脂颜色很适合你,配上这件浅色的衣裙,换个硬些的发带,用点珠翠头面一衬,那必然是天仙也美不过你……” “可我觉得这个颜色太素,那个太花,都不若这个浅柚色花纹适合……” “你说得也对,那我们再看看……” 那边沉蔻和卫连臻站在柜台前,扶着下颌一件一件地看着店中令人眼花缭乱的夏季衣衫,这边裴真意同蔺吹弦也站在一旁台前,拣着脂粉香膏并一些瓶瓶罐罐翻看。 裴真意掂着手中几瓶小瓷瓶,正同蔺吹弦低声说着什么。沉蔻回眸朝她看去一眼,还没看清个所以然,便听见身边卫连臻开了口。 “不过你这指甲颜色染得好呢,”卫连臻说着,牵起了沉蔻的手,将她指尖捏住对在高烛光下看,“我从没见过什么样的东西能染成这般颜色。” 沉蔻回过神来,执着团扇的手微微抬起,轻摇间挡住了小半张脸,笑道:“是么。” “是呀,你这是用什么配的、有什么好方子么?”卫连臻放开了她的手,亟亟问道:“我回去也做些才好呢。” “这个……”沉蔻自然是答不出,便只好回眸笑看了裴真意一眼,随后凑到卫连臻耳边轻声回道:“这个是真意给我做的,我其实也并不知道。” 卫连臻看了裴真意一眼,抬腿就打算跑去问。沉蔻轻轻拉了她手腕一把:“哎,你别急呀。她配的时候便同我说是秘方,便是连我也不肯告诉,如今你这样急急跑去问,必然也是无功而返。不若等着那天我从她嘴里哄出来了,再抄给你一份。” “是么。”卫连臻眨了眨眼,旋即弯着眉眼甜声应道:“那自然好,便先多谢蔻姐姐了。” 沉蔻见她当真好诓得很,便吃吃笑了笑,不再多言。 眼前莲心街是一条极陡的坡路,两边皆是些商铺店家,大部分是些衣衫脂粉店,却也有些卖吃食的小门户。 若是平日里沉蔻同裴真意出来走一趟街市,便往往至多不过一个时辰,两人就能将一条街尽数看完、开始回程。但眼下多了个卫连臻,时间便整个儿拉长了数倍。 于是待到几人真正开始回行时,时间便早已是酉时之中,天已薄暮。 夏日临晚,残阳胜血。沉蔻已经有些乏了,卫连臻却还是精神十足,正同一家卖冰点的商贩问着价。 “累了?”裴真意轻轻理了理她前襟,轻声道:“回去你便歇会儿,我驾马罢。” 沉蔻向来不爱多走动,眼下若非是有卫连臻陪同、当真有趣,或许她早便该说累了。裴真意轻轻扶了扶她的腰,一时两人又轻声对起话来。 前边卫连臻掏出钱囊来,从商贩手中接过盛在专门容器中的冰点,回头朝沉蔻问道:“你们平时说话都是这样轻声柔气的么?我这么久了,居然还从未听你们大声对过话。” 沉蔻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见一旁蔺吹弦无奈道:“我师妹从小便沉稳,沉蔻姑娘也自然是一等一的矜持和煦。哪里像你?再这样跳着走路,看你二姐来了不教训你。” 卫连臻闻言缩了缩肩膀,随后又立即挺起了胸:“她这不还没来么?漪姐姐便净知道拿二姐来压我。” “她再不来,我便走了。”蔺吹弦轻飘飘说着,接过了卫连臻手上的冰点,翻身上了马。 “那可不行!”卫连臻闻言便急了眼,同蔺吹弦纠缠了起来。两人对话多半是卫连臻说上一串,蔺吹弦笑着回上半句,如此来往,频频不倦。 沉蔻看了半晌,最终噗嗤笑了一声,摇摇头朝裴真意伸手,牵住了马绳:“走吧走吧。” 说着她便踩住了马镫,裴真意伸手握住她的腰,将人托举上了马鞍,互动间默契无间。 于是回行,一路晚风微起,星月渐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42.情难成曲 待到见到了通往光晤湖边院落的小路, 微微阴霾的夜空中早已显露出黯淡的星色。 沉蔻被裴真意圈在臂弯里,好几次险些睡着过去。直到小路颠簸了起来,她才彻底清醒。 “要到了?”她抬手揉了揉眼睛,朝身后裴真意问道。 “嗯。”裴真意轻声答着, 将她身子正了正。 后面卫连臻牵着缰绳,同蔺吹弦走得极近, 仍旧在不断地说着什么。此间距离稍远, 林间叶响模糊了人声。 “你二师姐她……当真无碍么?”沉蔻回眸看了会儿, 最终收回了视线,朝裴真意问道:“总觉得她始终心结未解, 也始终行色匆匆。她看你的眼神都同看连臻的眼神太不相同。” 今日时间短暂, 沉蔻多半是同卫连臻在一处走着, 与蔺吹弦的交流并不多。但每当她回过头时, 都总能看见蔺吹弦垂着眼睫站在裴真意身边, 偶尔会低声说些什么。 “她看连臻的眼神,便是我所见过真正看妹妹的眼神。但她看着你时的神色, 却复杂得让我看不通透。” 仿佛是始终未曾化解的、同那一日倾盆雨水之中所见一般无二的, 徘徊而彷徨、歉疚又低迷的神态。 这样纠葛而又明显的负疚, 从院中相见那一日起到如今便从未消退。 裴真意听她这样说微微愣了愣,幽幽叹一口气后垂下眼睫。 “这些我亦发觉了。但便是我不论如何地同师姐说我已不在意, 师姐她也总是解不开心结。她自觉欠了我, 且她也确实是负了我。纵使我自己已不在意, 但她也总不可能当做是无事发生。” 两人说着, 缓缓步入了泥泞渐干的小路中段, 颠簸渐止。 “皆言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自然是期望师姐释怀、也希望她能对大师姐释怀。但不论如何看来,这铃都是二师姐她自己亲手系上。该当如何,我已劝过。从今往后不过是仍要看师姐自己罢了。”裴真意说着,轻轻摸了摸沉蔻近在眼前的柔软发丝:“时间很短,时间却也还长。我都能放下的东西,师姐也总有一天能够放下。” 小路中虫鸣微响,林叶窸窣。裴真意的声音清浅幽柔,沉蔻静默片刻,一时陷入思索,并未回答。 等了片刻不见回应后,裴真意隐隐失笑道:“——你又担心了?” 沉蔻靠在她怀里,一时幽幽叹了口气。裴真意知道她定是又在无端忧虑,不由轻声笑道:“便顺其自然,无需烦忧。” 沉蔻抿抿唇,终于还是伸手覆住了裴真意手背,思绪纠缠间问道:“你不愿她再多思虑、你想让她释怀。那么你呢?时间还长,你便当真不在意了么?你又怎么可能忘得了?” 纵使沉蔻从未亲身体会过裴真意待人的疏离冷漠,却也对裴真意如今厌恶人群、偏爱寂静看得清楚。 更何况初识之时,画楼之上裴真意的颤抖她也还记得万份清晰。那印象同那时风中摇响的银铃声一道,刻入了沉蔻心里。 ——她也是会软弱,也是会退缩的。有些记忆刻入了骨血,令她如今只是瞥见与过往相重叠的一角,也往往会如惊弓之鸟。 沉蔻不好去怪谁,但这份忧虑却也真实而不可忽视。 裴真意知道她的心思,一时笑叹一口气,将下颌搁在了沉蔻肩头,半阖着眼眸轻轻开口:“我与师姐,又怎么会相同呢?” 往昔的回忆仍旧近在眼前,仍旧纷乱鲜活、腥臭肮脏。但她从未刻意去记过,甚至始终在拼命忘却。 “那从来便不是我造成的,也从来不曾为我刻意记住。在知道师父故因之前,我从未想过再多揭开一点过往,也从未想过要同谁拼个你死我活。”裴真意说着,视线穿过沉蔻微微飞扬的发丝,看向曲折而微明的前路。 “于我而言,过去便是过去了。我从不曾负了谁,也从不曾被任何昏黑腐朽侵蚀,算得是仰不愧于天,俯不祚于人。那心结不过是一段深刻且苦痛了些的幼年记忆,终有一日,那最后一点颤栗感也会被我忘却。” “我并不想变得苦大仇深。”裴真意说着,声音是如同往常一般无二的清浅:“人生匆匆一甲子年,更何况我如今还有你——我只想再开怀一些。” 她说道了这里,也停下了话题,只是轻轻拍了拍沉蔻,结语道:“总之——你便千万不要再忧虑,好不好?” 沉蔻听她说到这里,也知道裴真意确实是同蔺吹弦毫不相同的。 裴真意所表现出的一切淡漠疏离,都并不是日复一日无法忘怀的心魔所致,而不过是些时间尚短从而难以剔除的习惯性排斥。 想着,她不由得终于笑了出来。 “忧虑不忧虑的,那还要看日后了。”沉蔻恢复了笑意,眉眼明明回眸朝裴真意看去。 一瞬的扫视之后,沉蔻又往后靠了靠,下颌微微仰起,凑到了正看路驾着马的裴真意耳边,一时声音轻而似吹,指尖挠了挠裴真意手背。 “——什么时候,若你能同我吹了灯做些事而不瑟缩……方能评定,你是否当真释怀。” …… 絮絮低语间,林中的小路很快便走到尽头,光晤湖昏暗之中的莲田渐渐显露一角。 裴真意在离开前留点的一盏门灯也在昏暗夜色中明亮了起来,细微的蚊蝇在光中围绕着灯罩飞舞。 夜色沉浓,走出小路后,裴真意翻身下了马,只留了沉蔻仍旧坐在马上,缓缓朝院中走去。 蔺吹弦同卫连臻也都下了马,此时不知为何也不再说话,于是四下一时便静悄悄的,只余下了微弱虫鸣。 灯火昏暗,湖水微澜,一切都平和安稳。此间只有沉蔻坐得较高,便一眼看见了小院篱笆外的石桌边似乎有团光。 “裴真意。”她轻轻推了推走在马边牵绳的裴真意,问道:“你走之前,给石桌上留灯了么?” “未曾。”裴真意耳尖还有些红,闻言还是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问道:“怎么了?” 距离渐近,沉蔻也渐渐看清了那清冷灯光映衬之下的石桌边,侧对着林间路直直坐着的,是个身姿极佳的白衣女子。 几乎是一瞬,沉蔻便反应了过来,微微按住了裴真意肩头。 裴真意仰脸去看她,便见到沉蔻面色染了几分笑而不语,下颌微微挑起,看了看蔺吹弦的方向。 “恐怕是,卫家那位。”沉蔻指尖轻轻点了点石桌方向,这样说着。 裴真意顺着那方向投去一瞥后,便也立刻停下了脚步。 “栩儿?”后边走着的蔺吹弦很快到了二人身边,见她停步不前,自然是有所察觉。 “眼前便到了,师姐先行便是。”裴真意让了让路,目光里带了几分指向性,示意她往篱笆外的石桌看,一时也不再多言。 于是这一眼后,蔺吹弦很快屏住了呼吸。 “二姐!?”卫连臻也一眼便看见了,立刻便丢开了手中马绳,抬腿便要往路的尽头冲。 然还未走出两步,蔺吹弦便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了她手臂,将她按在了原处。 “……嗯?”卫连臻被拉了个趔趄,随后懵懂地抬起了头,看向蔺吹弦。 沉蔻无奈地笑着,从马背上轻轻落了地,靠在了裴真意身边,冲卫连臻轻轻摇了摇头。 “阿祝,我同你二姐说两句话,你莫要上前。跟着她们,回去好生歇息便是。”蔺吹弦说着,目光仍旧是直直地盯着石桌边那白衣女子,言罢便拂袖走了过去。 “哎!”卫连臻急得跳了脚,却又碍于她二姐在此,并不敢当真追上去,只好在原地跳了跳,喊道:“漪姐姐!你别生气啊——漪姐姐!” 她方才可是听得十分清楚,就在蔺吹弦看见卫忧已的那一刻,分明是发出了一声冷笑。 “哎呀……”眼看着蔺吹弦距离卫忧已越来越近,卫连臻知道自己根本拦不住,便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翻身上马一路冲回了院子里。 “……”一旁的沉蔻同裴真意互换了个眼神,最终却只是无奈间摇了摇头,继续缓缓回行。 距离院门口越来越近,裴真意很快便听见了越发清晰的、蔺吹弦压抑的质问声。但不论沉蔻如何竖起耳朵听,都并未听见卫忧已的声音。 二人放轻了步子走着,眼看着便要绕开了那石桌、走到了院落门口,却见到始终一言不发的卫忧已忽然站起了身,回眸直直朝二人看来。 这骤然间的回身猝不及防,沉蔻微微吃惊地顿住了脚步,回望了过去。 眼前人身姿如玉,眉眼含锋,模样又生得极为正派而昳丽,负手而立间在昏暗的石灯下显得无端气场迫人。 一瞬的对视后,卫忧已拱手朝沉蔻二人行了个礼。 “在下卫家卫祢。”卫忧已说着,言行之间尽是大家风范:“寻人至此,深夜叨扰,还望主家莫要见怪。” 裴真意亦回了一礼,声音浅淡道:“在下落云山奚绰三弟子裴栩。不知卫大人此番马不停蹄地寻我师姐,不惜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这一语过后,沉蔻清晰看见卫忧已面色上的防备放下来了些。 “原来是裴大人。”卫忧已语调平和了下来,神色便也显露出了一派温文端雅:“裴大人见笑。我同你师姐是私交,此番前来,不过是有话要说明清楚而已。” “谁便同你是私交?”听到这里,一旁立着的蔺吹弦终于开了口。 她站在一旁环着双臂,神色尽是防备:“卫大人,你我早有约定,如今自是井水不犯河水,何来私交可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43.意难为趣 蔺吹弦一语过后, 裴真意登时便感到了些进退两难。 这事儿管不了的。沉蔻轻轻拉了拉裴真意,同她递了个眼色。 于是三言两语间,裴真意很快便带着沉蔻回了院中去。 两人拴好了马回到正门,一眼便看见了扒着门框往院外看的卫连臻。 “连臻, 这么晚了还不歇息么?是不是找不到房间?”沉蔻朝她问,却见到卫连臻把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似的, 仍旧是目不转睛盯着院外看。 沉蔻见她神色紧张, 不由得又开始担心起来, 干脆跟着她一道站住,一人挨着一道门框, 朝院中看去。 裴真意看了这二人一眼, 失笑间摇了摇头, 接过了沉蔻手上的东西径自先去收拾了。 “你二姐脾气好像没那么不好。”看了半晌后, 沉蔻朝身边卫连臻说:“方才我听时, 一直都是蔺前辈在质问,你二姐倒是始终未曾扬过声。” “哈哈。”卫连臻尴尬地笑了笑, 摇头道:“那是我二姐还没开口。” “她向来总是先听人说, 自己最后才说话。咱们便看着罢, 待会儿我二姐若是开了口,她们两个恐怕还得要人劝架才拉得开。” 那会是什么场面?猫打架?沉蔻从来没见过这种新奇事, 先前听卫连臻的意思, 这两人分明是互有情愫, 却居然还能闹到如此地步, 一时便让沉蔻怎么也想不通透。 想着, 她缓缓眨了眨眼,便将信将疑地顺着卫连臻的意思继续观察了起来。 随着夜色渐沉,二人呼吸也一时放缓,于是院外话声也随着晚风暂止而渐渐清晰。 裴真意同沉蔻离开后,蔺吹弦便始终同卫忧已相对而立,石桌边即将燃尽的灯火将二人面色微微照明。 “……”蔺吹弦先前早已同卫忧已说了一长段话,半是赶人半是不满,卫忧已却始终并无反应,于是到了如今,蔺吹弦便早已是再无话可说。 ——回回都是如此不理不睬,她到底把我当作什么?蔺吹弦心中泛起些往常难有的愠怒,指尖在袖下蜷起。 “吹弦,说完了吗?”好半晌过去,卫忧已才开了口,音色仍是如常沉稳,仿佛对蔺吹弦方才所言没有任何一丝感触。 蔺吹弦并没去回答,只是稍稍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地盯着卫忧已。 “若是说完了,那我便要说了。你不要离我那么远,过来些。”说着卫忧已就紧紧扣住了蔺吹弦手腕,将她往身前带了带。 蔺吹弦反手甩她,却一下未能挣脱。 “这一切都是你开始的,从你找上我,到你向我提出一切要求、同我做出一切许诺。”卫忧已更紧地攥住了她手腕,声音沉冷间如玉坠水:“如今又是你莫名其妙要结束,凭什么?” “凭什么?”蔺吹弦被她捏得生疼,却还是挣脱不开,不由得皱着眉咬牙回道:“凭我最初便同你有言在先,我们公平自愿……” 卫忧已打断了她的话:“有言在先、公平自愿?你究竟何时见过我应允?怎么,如今元家没了,你便终于马不停蹄要离开了?我又该有多少个十年见不到你了?还是又要等哪一次你再度遭了难事,才能见到你假意惺惺地说不会离开我、说一切仰仗我?——蔺漪,你这算什么?” “这又何曾假意惺惺?我向来便是……” “——向来便是瞧不上我。”卫忧已再度打断她,另一只原本垂着的手也紧紧扣住了蔺吹弦肩头:“是不是?若不是我还有几分权势、有望能够助你达成心愿,你根本便不会想起我,是不是?” “卫祢!你……” “我如何!?蔺漪,你是否太过分了?”卫忧已仿佛已经把住了全场,再不给蔺吹弦半点开口的机会:“便是个物件也少有这般用过便抛的道理,我为你做了什么你半点不记,却如今便转身就着走了?” 蔺吹弦被她捏得生疼,又根本找不到开口辩驳的机会,面色很快绯红了起来。 “便是怎样的买卖,都从没见过这等规矩。”卫忧已说着,原本沉稳的声音也染上了浓烈的情绪:“你如今想要走,我不同意。” 蔺吹弦听到这里,终于停下了手上的挣扎,一时咬牙笑了起来,面色在昏暗的石灯下却显得万分明扬,一扫方才面无表情时的冷色。 “……买卖?”蔺吹弦重复了一遍:“卫祢,你便把我当作是个买卖?我是出来卖的吗?你是我的买家、我的主顾?” “做你的梦去吧!”蔺吹弦说着,伸出手猛地推了卫忧已一下,却仍未能推开,两人牵在一处趔趄了几步,险些一道倒在石桌边。 “卫祢,我不是你买来的什么东西,也未曾欠了你什么,你要的我都给了,能给的、不能给的都给了,现在我要走,你无权阻拦。” “不是买卖?凭你当初同我说的条件,要换你不离开我,出的财力可要比我做的任何一桩买卖都多呢,蔺漪,你欠不欠我,还要等账算清了再说。” 话说到了这里,两人间相互讥讽的意味已经十分明显,在这眼看着便要演化成一场谩骂的关头,两人却不约而同地住了嘴。 谁也不再去听对方说话,而是愠怒间一个挣脱一个使力地僵持了起来,几个动作间遮挡了石灯昏暗的光,将两道身影投映在院外的地面上。 ——这是要打起来了? 沉蔻睁大了眼,还没来得及回味这对话里暗含的意思,就见到那边卫忧已把蔺吹弦牢牢按住,下一秒就是身边一道身影猛地蹿出,奔向了院外。 “二姐!二姐!快放手!”卫连臻边跑边喊,速度比受了惊的兔子还要快,不知怎么回事就已经蹿到了远处。 沉蔻并不好跟上去,只能仍旧站在门边,一时模糊的争执声中又添进了卫连臻的声音,伴随着四下虫鸣蛙声,好不热闹。 里面裴真意也被惊动了出来,端着两杯甜汤走到了门前,递出去一杯到沉蔻手里,朝院外看了一眼,随后又看向沉蔻,问道:“……这是?” 沉蔻抿了口甜汤,眯眼朝裴真意摇了摇小扇子送去几道凉风,边咽下后答道:“连臻在劝架呢。若是她待会儿不能解决,咱们再上去调解调解。大晚上的,这也真能闹。” “我从未见二师姐做过如此无礼的事。”裴真意沉默片刻,定定地盯着卫忧已:“二师姐从来不是这样爱同人争辩的人。” “这个我便不知了。”沉蔻轻轻咬着剔透的浅青瓷杯沿,开口道:“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吵的呢。连臻还说她二姐喜欢蔺前辈?我可没想过喜欢一个人还能这样的。” 喜欢到底是什么呢?沉蔻说到这里,又陷入了难以寻到答案的思索。 元临雁那样的,元临雁自己称作是喜欢。那喜欢可怖又可憎,覆满了尘垢。 卫忧已同蔺吹弦这样的,卫连臻称作是喜欢,却让外人乍一见根本看不懂,也感觉不清。 而沉蔻自己心里的这份喜欢,她却自己也摸不透。只知道那是强烈而难平的,见时骤起、不见亦难以消弭的情意。 ——难道这也是喜欢,那也是喜欢,都算作是喜欢么?若是如此,那么一份喜欢究竟是为了满足自己,还是为了满足对方? …… 沉蔻前思后想得不出答案,便索性抛诸脑后,来日再议。 夜色微温里,她轻轻转了转淌着流光的眼眸,看了裴真意一眼,纤细指尖轻轻点向院外,问道:“裴真意,日后你会不会那样对我?” “嗯?”裴真意原本一心一意出着神,此间猝然被点了名,便缓缓看向她。 待到半晌后回味过来了沉蔻的话,她便笑道:“想什么呢?我便像是那样的人么?” “你还说你二师姐从不如此呢。”沉蔻纤长的眼睫扇了扇,将扇面抵在下颌上,神态显得松散慵懒,乜了裴真意一眼:“我也难保你……” 裴真意被她说得抿唇发笑,伸手捏了捏她脸颊。 “我绝不如此,永不如此,往后只有你苛责我,绝无我苛责你。”裴真意抿唇说着,清隽的面庞一时显露出惑人的笑意,往日里总是看不出喜怒的眼底都浮上了星点微光。 沉蔻极少看见裴真意露出这样饱沾了红尘妩色的神情,一时心神微动,却并不回答。 而两人正面色微绯,无言间对立着,却忽地听见院外传来一声号哭,是卫连臻的声音。 “呜这么晚了二姐你要去哪里呀!二姐——!你冷静一点!” 卫连臻的声音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猫,惨得不像话。沉蔻同裴真意到这里才恍然回过了神,一眼望院外看去时,就见到卫忧已像是拎包似的把蔺吹弦抱到了马背上,像是自己也要翻身上马,却被卫连臻给牢牢地抱住了腰。 “这可这能闹啊。”沉蔻正叹为观止,便看见裴真意放下了手中甜汤,朝外走了出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44.逢时已晚 裴真意许久不曾亲身接触过这等热闹事, 从前面对这般争执纷乱时,她都往往是避之不及、立刻绕道,但如今眼看着眼前这卫家两姐妹闹得不可开交、自己二师姐夹在其中面色也苦不堪言,裴真意终于还是不得不上前。 一番劝说和着卫连臻的纠缠, 到了底时卫忧已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她松开马绳的那一刻,卫连臻就立刻接了过来, 飞快地将马塞进了马厩去。 “诸多陋行, 让裴大人见笑了。”待到静下来后, 卫忧已朝裴真意行了个礼:“夜深惊扰,卫某在此赔个不是。” 仿佛是又恢复了初见时的知礼模样, 此刻裴真意从卫忧已面上看不出半点方才的强势。 于是半晌后, 她也只好无奈地道几声无事, 转而回眸看向了一边揉着手腕的蔺吹弦。 “师姐, ”裴真意走到她身边, 轻轻问道:“伤着了没?” 蔺吹弦似乎有些难为情,她此前从未在这个小师妹面前露出过如此狼狈的模样, 今日不但露了, 还露得万分吃亏。 ——也不知道方才那番争论, 师妹听去了多少。蔺吹弦想着,抿唇摇了摇头, 回道:“无碍。” 那边沉蔻已经将客房都收拾出来, 这两层的楼一时便安排了个满满当当。 卫忧已全程将视线挪到了裴真意身上, 又回复了方才一派沉稳的模样, 本着来客的身份同她轻声交流着, 行止言笑之间都万分合矩,终于贴合了传闻中那个卫家当权者的形象。 一番言谈间,卫忧已都再没看后面的蔺吹弦半眼。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一前一后地往院中楼内去。 裴真意同卫忧已隔着一臂距离同道走着,几句交谈下来,裴真意渐渐发觉同卫忧已说话,来来去去便总都是那样几句,不论说什么、问几句,交谈都总是停留在表面。 这样的对话不过往来几句,渐渐也就失了意思。裴真意本便待人生疏冷淡,眼下就更没了兴致,一时以主家身份同几人交代几句后,便同沉蔻一道回了房中。 房门合上,人声渐远。裴真意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抿着的唇终于松开了一线,幽幽叹出一口气。 “人虽散了,倒是仍不知今夜能否安生。” 好半晌过去,她边伸手斟茶水边幽幽说出了这样一句。 沉蔻正靠在窗边,神思游离间看着远处为阴霾夜色笼罩、几不可见的莲湖,一时骤然闻言如此,不由得回过头朝她浅笑一声,从窗边直起腰,缓缓走到她身前。 “还是觉得勉强了么。”沉蔻停在裴真意身侧,轻轻勾起她肩头同发带并垂的一缕青丝。 指尖绕着,沉蔻又缓缓开了口:“都无碍的。咱们不爱见人便不见人,你二师姐一个人过来了这么些年月,也不可能就差了你这一日陪伴。明日若是觉得闹腾、觉得烦心了,你我自行离开便是,也省得你二师姐碍于我们在,总觉得丢了面子。” “你倒是看得明白,还知道师姐是不好意思了。”裴真意觉得沉蔻如今当真是越发适应人间事,居然也学会了察言观色。 念想间,她又回想起些旧事,不由得抬眸看向沉蔻浅浅笑道:“你如今——倒当真是越发狡猾了。” 沉蔻微微偏头眯了眯眼,眸中光转流璨:“那是自然。不狡猾些,该如何同你这假正经同行一道?” 一时虽方过三言两语,气氛却已是晏晏。沉蔻的模样狡黠而绝艳,映着夜深时的微弱灯火,无端惹人眷恋、招人偏爱。 裴真意反复看了她几眼,最终伸出手去,同她指尖相接,一时的触碰像是试探,轻而柔似无物。 这样接触着,裴真意才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垂眸道:“虽然我这样说,但其实二师姐也足够苦了。” “这两日里,纵使我知道自己全然没有任何事有负于她,却还是总隐约于某事难以忘怀。” 言谈间,她轻触着沉蔻指尖的手缓缓上绕,直到更多的肌肤相亲,直到她将沉蔻渐渐拉低入怀。 像是找到了解药,又像是找到了救赎,裴真意终于卸下白昼时戴了一日的完美冠簪,像是雍容的猫翻了个身,露出了白绒细软的肚腹。 沉蔻抿唇默不作声地笑了笑,伸手捏了捏裴真意耳尖,出言问道:“是何事便让我们成天‘顺其自然’‘随心随便’的裴大人,居然也挂心了两日?” 夜色已深,此间沉蔻声音放得既轻又幽,裴真意微微阖着眼,一时竟在恍惚间仿佛听见了某日初逢时的那方淅沥涧音,淙淙微凉,横陈心间。 “顺其自然向来是我追求之道。”裴真意将下颌搁在沉蔻肩头,声音里带了几分气闷:“但纵使是心有所向,谁又能当真将心与道全然相合呢。” 沉蔻想了想倒也诚然如此,便抿唇笑了笑,一时无言。 “我不过是觉得二师姐她实在辛苦。”两人沉默须臾,裴真意才续道:“这些年里纵使她不说,我也猜得到她都在做些什么。” “反倒是我成日里逍遥四方,所求之道也向来是宽心自在,从未担起半分责任。”裴真意说着,指尖绕住了沉蔻衣摆上一道散开的系扣:“当初师门之中,我是最小的那一个,向来便受了两位师姐许许多多照顾,虽无父母之实,却有再造之恩。这些时日里我回想一番,其实我从来还是太过于依赖她们。” “以至于我一度怪罪她们不曾向我施以援手,却从未曾想过她们又是否面临了困境。” “我从小便有许多坏习惯。习惯了师父的温柔,习惯了两位师姐的照料,习惯了自己是最小的那个,不用去为旁人忧虑。就算是到了如今,我也从不为任何事烦忧,习惯了绕开、习惯了躲避。”裴真意抿了抿唇,垂下的眼睫轻颤着,在眼底投落一片阴影。 裴真意说到这里顿了顿,而后声音放得更轻:“如此,抛开师姐所行如何不说,或许其实我……才算得上是最无用。” 沉蔻不知道她这又是哪里来的一大段新鲜想法,却到底听出她语调里带了自责,也知道过往的师门记忆到底在她心里算得十分重要,一时便更加珍惜起她的温柔,不由得轻声劝慰道:“各人自有各人命,修短有数,富贵在天。” “你对前尘往事一概不知,究其根本又能如何?”沉蔻直了直腰身同她拉开些距离,好一时同她对视:“我知道你终究还是舍不得你二师姐,但不论如何过往之中从没有一件事是因你而起,也更加没有一件事该将你牵扯其中。纵使师门各人皆于你恩深义重,但说到底,你若是不知,又究竟该如何去有所为?” “性子淡泊些没什么不好的。若是执念过深、同你二师姐这般将你都推远了出去,这才是最不应当的呢。” 沉蔻素来不愿见裴真意面露难色,一时不由得微微眯了眯眼,换个语调更加轻飘道:“我倒希望你永远是从前那般心性,更无忧虑些、再自由些,比起我更加无知些——那才好呢。” 果不其然,裴真意闻言便摇了摇头,微微解颐笑道:“两个人里,便有一个呆傻的就好了。如何能两个人,一个比一个更无知?” 说着,裴真意也不再谈及先前事,一时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沉蔻肩头。 今日里两人都已经倦了,此间裴真意的动作便格外轻,带了几分惫懒意味,连声音都像是半梦半醒,一时也不再去纠缠于那些可有可无的莫名心事,只道:“罢了罢了,我也不过是这些日子里看着师姐模样,自己也心下纠缠而已。再过些时日,总归会好的。” “对嘛。”沉蔻笑道:“你又向来不欠谁,可万不要了为难自己。” 裴真意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应道:“是是。” …… 一时语罢,再无他事。房中灯火将尽,沉蔻将灯芯拨弄一番后,原本便黯淡的光一时更加几不可见。 最近裴真意分明心结渐解,却越发习惯了夜里留灯,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纨绔毛病。 沉蔻这样想着,却还是为那一点如豆微光罩上了纱罩,而后拿起了放在一旁的小扇,理了理那扇上今日新买的坠子,心满意足。 微弱的灯火透过轻纱,勾勒出此间万般形状。裴真意已经平复了情绪,一时有些话说出来后,便再不算作心结。 于是她伸手轻轻拉住了盖好灯、朝床边走来的沉蔻,于昏暗之中朝她笑了笑。 此间夜浓更深,分明蛙声大盛,万籁入耳却又都仿佛是俱已息寂,只余下彼此微弱吐息。 昏暗之中夏日莲深,风送水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45.双对影 近来连日皆阴雨, 蛙声便格外鼎沸。 裴真意同沉蔻趁着夜色聊了会儿天, 低浅的语声纠缠着微显困乏的吐息,两人没一会儿就被窗外起伏不断的蛙声催入了眠。 倒是那边各分一房的蔺吹弦同卫忧已辗转反侧,终难入睡。 卫忧已自打儿时起就办事力图效率, 如今为了追蔺吹弦不得不将大宗的事务都推给了一干族亲, 单枪匹马地赶到了这里, 却不想蔺吹弦不但不领情,反而是去意已决。 这样的事实让卫忧已越发心下不平,一时干脆从床榻上坐起来,伸手揉了揉眉心。 眼下窗外蛙声和着蝉鸣, 便没有一刻是安静。 卫忧已听了片刻, 眼神越发沉了下来, 昏暗中伸出手去抖开床边衣衫,垂眸静默间披在了肩头。 湖边的夜不比都市里热气蒸腾, 反而带了些凉意。卫忧已向来习惯了大城市中夏夜的炙热, 今日骤然到了光晤湖,许许多多昔日的清闲记忆便又回到了心间,令她不得不微微分了分神。 片刻的神思游离过后, 卫忧已很快系好了衣带, 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这小楼诚然是富人才租住得起的地方, 一砖一瓦一门一窗都是大邸店里才能见到的精致样式。卫忧已知道落云山里的弟子都不应该缺钱花, 更何况是向来最为风光的三弟子裴真意。 如此看来, 就唯独蔺吹弦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格外落魄。 卫忧已垂眸这样想着, 便已经沿着楼内短廊走到了另一侧。 她记得很清楚, 沉蔻将她们一道引上来时,蔺吹弦的房间便是在这条短廊的尽头。于是再走出几步后,她很快便看见了尽头那间房里仍有微弱的灯光,那光透了过格门上的明瓦,显出黯淡的色彩来。 既然是都未睡下,那么便算不得搅扰了。卫忧已想着,伸手轻轻叩了叩眼前木门。 门内好半晌都没有声音响起,卫忧已沉着气站在门口等了会儿,直到险些认为蔺吹弦当真是点着灯睡着了时,才终于听见门内传来了一声搁笔的闷响。 接下来便是一阵轻微的摩挲窸窣声,而后木扇门便被打开了一道缝隙,蔺吹弦正披着件外套,没什么表情地盯着门外卫忧已。 “什么事”蔺吹弦丝毫也没有让开的意思,就将卫忧已拦在了门外,问道“夜很深了,你最好不要闹,别搅扰了我师妹。” “我不闹。”卫忧已伸手卡住了那点缝隙,腕间使力将门缝一点点拉大,直到握住了门后蔺吹弦的手“只是同你说几句话。” “明天我还有明天的计划,不可能一辈子都为了留你而不务他事。吹弦,时间很短,我希望你做的一切决定都是发自内心。” “发自内心”蔺吹弦看着卫忧已彻底推开了门,便干脆松开了按着门边的手“我每一个决定,从来都是按着我原原本本的意思。不是玩笑,也从不是儿戏。” “那么你是决意要回落云山去”卫忧已微微眯眼,盯着蔺吹弦“吹弦,我从来都没有认真地问过你,但今日我一定想要一个答案。你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 窗外风声微作,蛙鸣不止,窗内一问过后,两人间却陷入了漫长而无言的沉默。 蔺吹弦坐在房中瓷凳上,微微仰起脸看着卫忧已。灯火光芒透过灯罩,映亮了眼前人昳丽白皙的面容。 把她当作什么 这个问题蔺吹弦听见了,声调入耳也听得清晰,但若是要此刻给出个答案,却让她万分难以开口。 诘问一出,蔺吹弦只感觉眼下气氛便像是昨日里面对着师妹一般。即便那愧疚压得她喘不过气、即便她全然不知过往的一切该如何去偿还但若是一切再来一遍,她也还是会这样做。 卫忧已是她曾经两小无间的完美同伴,也是一度同她最为契合、毫无嫌隙的闺中密友,但这一切曾经最佳而不可割舍的记忆,都早已随着往昔生涯的云烟消散而画上了句号。 如今她是谁、她又算是什么,这样的问题蔺吹弦给不出答案。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沉默片刻后,蔺吹弦将视线错开,落在了一旁昏暗的角落“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蔺吹弦的态度始终冷淡,一时令卫忧已心下愠怒渐生。 她捺着情绪,面上暂不显露,半晌只道“那么你告诉我,什么有意义谁才有意义” 卫忧已的声音里带了些难耐的焦躁感,这让蔺吹弦不由得微微压抑。 相识许多个年月,除却儿时懵懂,长大后她几乎从未见过卫忧已失态,但如今以她对卫忧已的了解,此刻这一连串的诘问,便仿佛已经走到了她失态的边缘。 “有意义的是我是你师妹是你师父还是你那个温柔又良善至臻至仁的大师姐”卫忧已将“温柔良善”“至臻至仁”两个词咬得格外重,语罢便微微眯起了眼眸,伸手扳住了蔺吹弦下颌,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蔺吹弦的神情依旧是她这些年来见惯了的迷茫,那迷茫剥开后,却其实能够称作满不在乎。 她不在乎我的每一句话,不在乎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她奋力挣扎、全心全意所为的那个人,也从来都不是我。 “我知道的,从来都是她。”卫忧已捏着蔺吹弦下颌的指节渐渐收紧,音调也染上了过往年岁中积淀的、浓烈的不甘。 “蔺漪,你满心满脑都是你的好师姐,那份执念狂热到令你连自己都看不清了,更遑论是旁人你眼里谁也没有,我也好,你师妹也好,甚至你自己也罢。愚孝尚于朝中所不倡,你这究竟又算什么” 蔺吹弦闻言便冷笑一声,方准备开口回驳,卫忧已却一如既往地直接盖过了她那还未成调的声音,继续道“是,你师姐好。她光风霁月不染尘埃,比不得我阴险世故老奸巨猾,更何况她舍命待你、温柔如斯。但即便如此,她是你娘吗你还要为了她推离多少人” “我娘”蔺吹弦飞快地抓住这个字眼,原本还是漫无目的的眸光里陡然染上了怒意“卫祢,你还敢同我提母亲” 灯罩下的火光微微噼剥,蔺吹弦的愠怒来得突然,但到底原因在何二人心知肚明。短暂的沉默中,卫忧已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也止住了话题。 此间两人深夜争论,虽原本刻意压低了声音,在这样的时辰里却仍旧显得纷乱,而此刻骤然一停,四下没了人声,却又显得格外突兀且寂静。 蝉鸣与蛙声仿佛在这一刻爆发,为深夜的凉风推入窗隙,绕耳不散。蔺吹弦坐在瓷凳上紧紧地盯着卫忧已,握着凳沿的指节都泛出了白。 卫忧已很快便松开了捏着她下颌的指节,手垂落在了身侧,声音比方才诘问之时低了好几个度“吹弦,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的声音极低,蔺吹弦一时置若罔闻。 “是,她不是我娘,她只是年长我几岁的师姐,比不得你我青梅情深、自小耳鬓厮磨。”蔺吹弦缓缓从瓷凳边站了起来,一时隔着摇曳火光,同卫忧已平视“你便是这个意思,对不对” 卫忧已一时无言,却仍旧紧紧地盯着她看,纵使不再发声,气势却半点也没低落,两人对峙间气氛凝滞,互不相让。 “忧已,我没有母亲。我前七年的人生是坦途,平和安定。但那之后的人生却跌宕又坎坷,那才是我最需要一个依靠的时候,但我却没有了母亲。” “或许你我现在已经长大,不再能对那样庞杂而可怖的无助感同身受,但在母亲去世之前我都还是始终温室里无忧虑的稚子,根本不比生来便伶仃的孤儿那样坚强。如今不论我忘记了多少细节,我却总记得那时候我满心都只有迷茫,和过早面对成人世界时的无望。” “那时候我只觉得彷徨。连我唯一视为巨山的依靠都倒下了,而尚且年幼、蠢笨无知的我又该如何活下去” “我每日里都哭,抱着母亲的遗物从来不放手,满心都只剩下迷茫痛苦但卫忧已,那个时候你管我了吗” “你躲着我、不见我,你一句话也不同我说,你的疏远来得莫名其妙卫忧已,我最需要一个倚靠的时候,你躲着我。” 蔺吹弦伸手紧紧攥住了卫忧已肩头“若不是后来我被师父带走,你以为我还能忍受你多久” “你以为师父不带走我,我们便能永远是无间的青梅”蔺吹弦冷笑了一声,微微眯眼盯着卫忧已,眸底满是谑讽“我没了母亲,但在那之后,师姐确实待我体贴入微的唯一一人。卫忧已,你说她不是我母亲,但我要告诉你,她同母亲在我心中的地位是一般无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46.单相思 卫忧已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蔺吹弦的母亲, 知道她本是朝中云游医女,只因独身一人经行筇清时承了卫家之聘,才留在了卫府,临时驻下行医。 但唯独巧在那时她早已有孕在身,又恰好同卫家彼此相与为善、相处融洽,于是随着蔺吹弦的出生,她这一驻便也成了长留。 卫忧已同蔺吹弦同年,自是从此两相青梅,折花共剧。 一切皆算得上平和安稳,无忧虑的日子长而舒缓直到那年饥荒将至, 时疫横行。 “我没有躲你, 我从来都没有躲着你。”卫忧已咬着唇的齿关松开, 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起来, 音调低迷“吹弦,只是我自觉对不住你, 不敢去直面” “那时我分明每日都是跟着你的,几乎一刻也不错开。你在灵堂,我便在灵堂门边站着;你在花园, 我便隔你两棵树守着;你在房里, 我便是始终在你门外。”卫忧已这样说着, 语调竟然也攀染上了几分微不可查的急切“我知道你因为你母亲而记恨我、记恨我们家,我也为此怀疚在心, 不知道该去如何面对, 也不知道该同你说怎样安慰的话, 吹弦,我” “你如何你跟着我,便不算躲了么你有没有哪怕同我多说一句话”蔺吹弦握着卫忧已肩头的手越发攥紧,音调里染上谑讽“是,我是恨。但我恨的是母亲她为何那样良善无私,为何要去照顾你们整个染了时疫的卫家,为何要放任自己那般劳累,又为何那样不小心,以至于最后医者不自医、唯一去世的反倒成了她自己。” “我恨母亲为什么是个医者,以至于就算是她没了,那些人还要夸她无私、还要颂她功德。我不想听那些称颂,也不想要旁人的赔偿和施舍,我只想要回我的母亲。” 蔺吹弦咬牙说着,纵使相隔已久,年幼无助时的回忆也仍旧仿佛隔了一团烟水,于此际蒸腾渐升,一时依稀的当日之感也如藤蔓般缠回了心头。 “我恨母亲唯独对我狠心,便肯为了救治旁人而抛下了年幼的我。我恨她便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我根本不怕染上她得的病、不怕会死,可她却连一面也不让我见。” “母亲是我的全部、是我敬仰和依赖的光明,在那光芒骤灭、我所仰仗的一切坍塌之后,我如何不椎心泣血” 此刻蔺吹弦的心下纵使泛起微澜,语调却渐渐放低了下去,不再像是最初时那样冲动。 话已至此,蔺吹弦陷入了一时的沉默。卫忧已同她站得极近,两人皆是垂着眼睫,此间便只听得见彼此并不沉稳的呼吸声。 在此前,卫忧已几乎从不曾如此刻意地在蔺吹弦面前提起过她大师姐,更不曾如此明目张胆地同她讨论年幼时的那场分别。于是如今蔺吹弦所说的全部,都几乎算得是一番未曾听过的心声。 其实她们的相逢再会如今算来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这些话走到了尽头,却还是卫忧已第一次听见。 这些年里,她究竟都做了些什么以至于直到如今,她还是对蔺吹弦一无所知。对她的所念所想,全然无察。 她们的关系朦胧暧昧,而又粘连得太不牢固。仿佛是下一刻就能崩坏而再无交集,是一段全然让人看不见希望与未来的关系。 这就是她这些年里做的一切,得到的结果。 卫忧已心下渐渐乱了起来,庞然的烦忧一时渐生,像是长出了吸盘的藤蔓,牢牢缠在了心间。 但她还未来得及理清,便见到身前蔺吹弦再度坐了下去,将胳膊靠在了瓷凳边的乌木方桌上,神态晦暗。 “但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卫忧已。”她坐下后伸出双手将桌上灯罩抬起,指尖沾染了穿过琉璃的光,显得细腻又光滑。 卫忧已只看了一眼,便一如既往地不愿挪开视线。 “我如今根本不记恨你们家,也更没有因此事记恨你。救死扶伤本就是医者本职,更何况若是能以一人之力从时疫底下挽救多人,以母亲的性子,自然是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母亲的选择或许我曾经有过滔天怨念,但如今早便释怀。”蔺吹弦说着,已经将那灯罩之下的灯火拨亮,三言两语间复又双手捧着薄薄的琉璃,轻轻罩了回去。 “我已经长大了,再不是个孩子。母亲救了你们,舍了自己与我,如今只要她在天之灵觉得满足、觉得高兴,我也再无微词。” 蔺吹弦一番话下来,卫忧已如旧是一言未发。蔺吹弦抬眸看了她一眼,却又旋即错开了视线。 “卫忧已,如今师姐于我,是世上再无可比的恩深义重。我这辈子都不会将她置于任何险地,为此我完全可以没有自我,也不惜辜负了旁人。” 一番话至此,卫忧已仍旧是无言。蔺吹弦停顿了片刻,缓缓开口续道“从前师父将我带入云堂之时,便说过要我同师姐相依为命。我曾经亏欠了师姐、愧对于师父,后来又辜负了师妹,整个云堂师门之中都是我犯下的错。这些理不清的债,我永远都不会再放下。” “如今我从信中也得知,师姐近来新收了一二门徒。她在信中同我说,如今日子过得单调,不时要想起从前。” “她已经许久都没个伴儿了,那样庞然的一个落云山空无一人,她定然是会吃力的。我要回落云山去,忧已。”蔺吹弦说着说着,不知为何语调里染上了些微不可查的哭腔“我不欠你什么,从来便不欠。如今我要走,你根本不该做这些出格事,弃了你的行程,又这样带着连臻来追我。” “元家是我在山外红尘里唯一的执念,我倾尽了这些年岁在你们这些显贵中摸爬滚打,都只是想要去将它连根拔起、让它再也构不成威胁。即便是旁人说我虚伪也好、贪图富贵爱慕虚荣也罢,只要能借到那把刀,便是去巴结谁我都无所谓。” 蔺吹弦的声音到这里越发小了下来,她不再去观察卫忧已的脸色,而是隐约吸了吸鼻子,按捺住了心下莫名其妙而又来势汹汹的情绪。 “如今不管那是你的手笔还是我师妹的功劳,元家都已经覆灭了、不复存在了。那乱伦又恶心的一家怪胎已经再也够不到师姐一角这里的一切就都没有了意义。” 又是这句话,没有意义、永远都是没有意义。 卫忧已咬住了牙关,忍住了那股翻浮的愠怒与不甘。 “卫忧已,我们本来便没有什么关系。你如今惦念着的无非还是年幼时的情分,你说你喜欢我,无非也是喜欢那点我同你情投意合、默契无间的往昔。”蔺吹弦这次不仅是垂着眼睫,一时连头也垂了下去,几缕细软的发滑落下来,遮挡在了颊侧。 她放在膝头的双手十指交错了起来,紧紧地捏着,互相挤压间指节很快泛起了紧绷的白。 “但不论如何你都看到了,如今的我早便不再是最初那个飞扬明快的性子,我们相处也没有半点趣意。你想让我留下,但我却已经留在你身边这许多年了。你想要的我都已经给过,以后也不会有更多。” 说到这里,蔺吹弦抬起了头,飞快看了卫忧已一眼“这些年来你欺辱了我,我利用了你。如今我们可以结束了,没有什么可惜的。” “”卫忧已听到这类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向后退开了一步。 “你知道吗,”她同蔺吹弦错开了一步的距离,两人之间便不再相近,“你说你性子变了,但其实你对连臻笑的时候,分明还是那样好看。” “但这些年里,你却从来没有对我笑过。” “”蔺吹弦也并不回驳,只是仍旧垂着眼睫,坐在瓷凳上盯着自己膝头,交错的十指仍在暗暗使力。 羊角琉璃所罩的明灯光华之下,她垂眸间安静又无声,姿势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我知道一直以来纵使我为你做了很多,却总是待你不够好。鲜少同你交心,也总是不得空陪你。”纵使连呼吸都快要忘记了,卫忧已的声音入耳却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冷静,一扫方才的失态。 “你说我欺辱了你,无非也是怪罪我们的关系。是我太鲁莽、太不知所措,那场年幼的分别一度让我体会了剜心之痛,以致于你甫一出现,我便迫不及待想让你留下却用错了法子。” “你说得对,我想要的我都已得到过了,往后你再也不会给我更多。我侮辱了你,你利用了我我们除此之外,早已两清。” 明天的事情还很多。卫忧已还要带着卫连臻回到行程线上去,如今将秋了,商会里事务繁多,族中一干族亲虽各有本事,却总是散漫,缺个人监管。 上半年的账该清算了,未缴的税也该缴了。该同各家掌事开个会,提拔些新管事了。 明天她还有那么多事要做、还有那么多担要挑,真的来不及去挽留谁。她没有办法将蔺吹弦绑回去,也知道就算是将她绑回去了,一切也都永远不会是自己想要的样子。 卫忧已想着,紧紧攥着的手终于松开了一隙。 如今回想,这些年里蔺吹弦的态度其实从来都没有变过。 相互利用的关系无法见光,每一次的欢好总是让蔺吹弦面露隐忍难耐。日常里不多得的相见时光,蔺吹弦也总是怒气冲冲。 她甚至从不曾对着我笑。卫忧已想着,心下又隐约生出了强烈的不甘。 这些年里若不是有卫连臻在,或许她连旁观一次蔺吹弦笑靥的机会都不会有。 这样的关系没有趣意,也没有未来。 “蔺漪,既然你说江心亭待你好,那么从今往后你便去找她罢。”卫忧已想到这里,自嘲地笑了一声,随后解下了腰间一枚浅色小坠放在桌面,她指尖离开时,那坠子便像是白子落盘一般发出了轻轻一声叩响。 “我知道,此刻的决定必然只是我一时负气。或许我明日想起来会后悔,那份悔意也或许三年五年都无法平息但不论如何,我还有许多事要做。待到那年过去,七八年也流逝,一切便都就这样吧。” 卫忧已说着,微微倾身从蔺吹弦腰间也解下了一枚小坠,捏在手心。 “你心结难解,执念不散。就算江心亭再好,我也相信从此往后,你必将彷徨一世孤独终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47.牵肠脘 今夜正是东家如胶似漆, 西家破散支离,而正酣然无知的, 便只有卫连臻一人。 她本是忧心忡忡在自己房中来回踱步,好容易将临后半夜困乏得不行、滚上了床入了眠,还未生出个梦来,便被卫忧已突然间叫醒。 “连臻, 该走了。”卫忧已说完便将她床边几件夏衫拿起, 飞快地披在了卫连臻身上,又三两下胡乱扣好。 卫忧已环视一周后并未发现他物,便干脆半推半拉地将惺忪懵懂的卫连臻给带出了房门。 卫连臻本就头昏脑涨, 一时也就根本来不及反应。她跟着卫忧已跌跌撞撞出了门,一路经行过来,眼前楼内的装潢都十分清新高华, 这便让还未清醒的卫连臻下意识以为这是卫忧已带她临到的哪个邸店。 这是哪儿又是要做什么卫连臻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在马背上颠出了好几里路, 直到眼前都看见了晨曦之下光晤湖上水天相接的陆离光景, 她才恍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 卫连臻甫一回过神便猛地拉住了缰绳, 引得身下马一阵长嘶。 天色渐渐亮了,有些忧虑了许久的猜测也仿佛终于成为了事实,在此刻渐渐明朗起来。 可怎么会这样呢为何如此突然昨日里都还只是一场从前常有的争执,这样的争执分明每次都会好起来,为何今次便不行了呢 卫连臻紧紧握着缰绳,她并不知道这一切的分别是早早便埋下了引线, 一时心下难以置信之际, 音调里陡然攀上了哭腔。 “二姐” 卫连臻的声音高而引人心疼, 但卫忧已却只是夹紧了马肚,更快地向前疾行,未曾回眸也没有停下。 熹微晨光冉冉浮出湖面,映亮了光晤湖上晨间升腾的雾气。 前路通直,夹道无树。卫连臻在原地停着,而前方卫忧已的身影已经越来越不清晰。到了最终,便只剩下了个模糊的小点,在雾气中渐行渐远。 卫连臻塌着肩膀留在原地,回眸看看身后,又攥着缰绳看看前方。 好半晌过去,那雾气彻底升腾了起来,将四周笼住,仿佛天地间都只剩下了卫连臻一人。 微弱的晨光与霭霭雾气之中,卫连臻迷茫过去之后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边抽泣着边从怀里掏出了两个扇坠儿,再没有多看一眼,便狠狠丢在了身前泥泞的地上。 这是她满心欢喜买来要分给蔺吹弦和卫忧已的扇坠。原本她一切都想得好好的,待到这两人和好了,便将红的送给蔺吹弦,白的送给她二姐。 这次蔺吹弦要走,卫连臻是最着急的一个。是她最早发现,也是她第一个追上前。在赶来的一路上,卫连臻一切都想得好好的。 家中父母早亡、长姐已逝,一干族亲悉都无趣得很,而唯一的二姐虽素来面上温和沉稳却实在严厉,于是这些年来唯独让她感受到梦想成真的一段长幼关系,便只出现在了她同蔺吹弦之间。 一直想要这样一个姐姐,想要一个会对自己笑、会摸着自己头顶说“真乖”的姐姐,想要一个禁不住自己撒娇、每天都会说“最喜欢阿祝”的姐姐。 为了这些,从今往后只要是能够留下蔺吹弦,她还可以变得再乖巧讨喜一些,也可以变得更加坚强一些。她想要用这份蔺吹弦舍不得辜负的眷恋,来留住自己最珍视的关系。 但直到如今卫连臻才知道,原来自己从来便不是能留住蔺吹弦的人。反而只需要卫忧已一席话,蔺吹弦就会再无眷恋的离开自己。 泪眼朦胧间,一红一白、两枚相合的扇坠落在了泥地上。晨间的雾气缓缓上涌,通天闭合,前行的马蹄不再有眼,终于在飞驰间将那两个相合的扇坠都踏碎。 卫连臻咬着牙关,温而咸的眼泪沾湿了睫毛,又仿佛滚入了嗓眼。 她有什么立场、该用什么身份去撮合自己最喜欢的两个姐姐如今到了这般地步,她又有什么立场、该用什么身份去置气 我到底算是个什么、便没有人在乎我么 卫连臻想着,哭得越发凶了。她边哭边发狠似的甩着手中的银鞭,一时连那鞭尾错抽在了自己的腿上也并未发觉。 破晓将至,湖边的雾气越发浓了。 一片泪光模糊之中,卫连臻向前看去。 前路茫茫,早已不见了她二姐。而向后看去,这片浓浓的雾霭之中,她也永远盼不来蔺吹弦。 “走了”沉蔻端着两只小杯子,正打算给那卫家两个姐妹递茶水,却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什么时候走的”她说着便将手中茶水分了一杯给裴真意,自己端着另一杯,左右看了看后靠坐在了花架边的高椅之上。 “昨日夜里。师姐也是方才告诉我。”裴真意尝了尝茶水,随后坐在了沉蔻身边一桌之隔的那张高椅上“不知昨夜里师姐究竟同她说了什么,我本是梦境正深,半夜里都被那位卫大人离开时的脚步声给震醒了。想来她恐怕遭了些罪、是负气离去。” “你听见了”沉蔻缓缓眨了眨眼,幽幽呼出一口气“我为何不曾醒倒是可惜” “你睡得都快滚下床去了,如何能醒。”裴真意看着沉蔻当真满脸的可惜,不由笑道“好了,我是看你太累。若是下次我便叫醒你,让你去偷偷看个开心,行不行” “我才不会偷偷呢。”沉蔻倒是正义感十足,闻言一口回绝道“若有下次你便叫醒我,我不偷看,只听个响儿就行。” 裴真意摇头好笑,一时连眼睫都弯成了一泓新月。那边沉蔻也不羞恼,只扫她一眼后端着茶杯,自顾自优哉游哉继续喝了起来。 自从隔着门同裴真意谈了两三句话后,那边蔺吹弦在房中仍未出来。 裴真意同沉蔻也猜得到她此刻心情不会太好,便并未去搅扰,只是临着小窗一同坐在这厅中花架边,看着那楠木架上柔软的月季花瓣在风中轻摇,一时静默无言。 沉寂片刻,沉蔻放下了杯子,侧过脸朝裴真意问道“那么你师姐估计今日便是要走的,若是她要走裴真意,你回不回去” 这两日她们鲜少谈及这个话题,仅有的几次都并未得出个结果。但眼下眼看着蔺吹弦随时都要动身,裴真意这才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思量了起来。 “你看你身边带了那样多的旧时物件,”沉蔻见她神情默然,便倾身朝她靠了过去,浅声劝道,“还有你师父的那支银簪。总不能来日游历时,全都带在身边罢你我日子过得并算不得稳定,一来难以收拣,二来实在难测会否丢失。不若便借了此次,悉都放回落云山去。” 沉蔻这话说得有理有据,裴真意边出神边缓缓点了点头,放在乌木扶手上的指尖轻轻叩了叩。 这些日子确实是多了许多东西。有许多元府里带出来的旧物件不说,还有师父的玉章与银簪。这些东西总是不好跟着自己四处乱跑的,总该归了奚家的祠堂。 而落云山三字仅仅是在口中心上过一遍,带来的念想与眷恋都一时牵动了裴真意心脉。 夏日将近,秋冬将临。如今的落云山正是一年之中最为气爽的好时候。 这些年来始终不回去,也不过是因为裴真意那承自师门的坏习惯、习惯了逃避。 但不论如何就如今而言,眼前一切都再没了退缩的理由。 “行,那便回去。”还不到三分的时间,裴真意便做了放下手中茶杯,轻声决定道“择日不如撞日,咱们这便去收拾收拾。” “好。”沉蔻站了起来,朝裴真意抛去一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48.挂心脾 落云山里规矩繁多, 不许扬声语、不许信手折花枝、不许踩踏春草, 更不许戏弄鸟兽。诸如此类, 细细想来这些条条款款虽不成文, 裴真意却到了如今也仍旧记得清楚。 沉蔻边收拾行李, 边听裴真意东一句西一句数了一遍, 好半天到头来却根本记不住几点。 裴真意也知道这些条目乍一听庞杂无比,且皆是针对了些琐碎小事,难免让人听来害怕。 但不论如何,沉蔻就算是记不住其实倒也并没有关系。 “我年纪尚幼时,师父曾同我说过一句话。”裴真意伸手抚着叠好衣衫上的皱痕, 边抬眸看向沉蔻,温声道“昔圣人有言,贤者人生至尽方有一境界,是随心所欲不逾矩。” “落云山里不许扬声言, 不许寝食语,不许晚间交谈,也不许信手折花。诸如此类,还有许多规矩。”裴真意收好衣衫后,抚平床侧,轻轻坐了下来“但我从很小开始,便从未坏过这些戒律。” “是了, 昨日时连臻还同我说从未见你扬声说过话, 从来都是温温柔柔的。”沉蔻笑了“这些对你都算不得规矩, 你从来便是个这样的人。不然以你这样散漫随性的脾气, 若当真是拿些繁琐而不合你的规矩束缚了你,我想那时候你恐怕才当真是不愿回落云山去呢。” 裴真意看她一眼,笑着垂下了眼睫算是默认。 沉蔻看她这幅但笑不语的模样,心里又想起来了这些日子裴真意表露出来的许多坏毛病,一时好气又好笑。 虽说是毛病,其实也不过皆是些散漫过了头的坏习惯其一便是晚睡晚起、作息颠倒,这让她分明是不爱饮酒,一天清醒的时辰却不过几个时辰;其二则是太过随意,以至于每每裴真意端着墨碟从房中出来时,一件好好的衣裳都能给染成花袍,但偏生她就是穿着,自己半点都不难为情。 再要么就是挑食,肉多的菜不吃肉,时蔬多的菜便不吃时蔬,总之一盘菜里什么东西多便不爱吃什么,弄得沉蔻难免有些发懵。 还有便是忘性大,纵使关乎沉蔻的事情她件件都记得清楚,但往往其他事不论大小,则是满口“随意”“都行”,三天忘一件,提起便要默想半天,令人深感无奈。 便是这样多的坏习惯与小毛病,说来其实还够不得让人讨厌。如此,裴真意本人也并不甚在意,仍旧是一派清浅,悠悠闲适。 分明被捧上了神坛,为外人描摹成仙姿佚貌、脾性难亲,但原来其实是像只猫似的,浑身都是懒散气息,脾性也温和随意得紧。 沉蔻想着,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裴真意的脸。那感觉温温软软的,便好像捏住了块温香软玉。 裴真意也不挣,只顺着她动作抬眸去看她。一时二人相视而笑,无需多言。 “哎,说来也不对。”沉蔻错开视线后将最后一个包裹扎好,而后思索了片刻,复又看向了裴真意,说道“其实如今,你定然是不如从前的,尤其一点,是简直根本比不得。” “为何”裴真意不解,问道“如今早已过去多少年,我虽不敢夸下海口,但现今也还是会比过往有所长进,又何来相较不及之说” “落云山里的规矩,皆是你我习惯。但唯独你忘了一件事,纵使你熏陶了我不少,我却也影响了你许多。”沉蔻笑得狡黠,眸底明亮得仿佛眼梢含了微光。 “有么”裴真意听她这样说,倒是确实觉得是有的,只是她还未想个明白,就听见沉蔻指尖叩了叩桌面,幽幽开了口。 “云堂入夜,不许高声语。裴真意,那你便试试,从今日开始晚间切莫与我言语。” “” 裴真意这才彻底想起来,于这条规矩而言,她确确实实是根本比不得幼年。 不说前些日子,便单说昨晚。昨晚她同沉蔻说过的话,简直便比昨日整个白昼时所说过的还要多。 若是就这样回到落云山,究竟可该怎么办才好 虽说山中戒律并无人监管施行,遵规也从来靠心守,但不论如何裴真意也无法忍受这样的事实。 若是让她抛却了这条规矩,她诚然于心难安。而若是让她夜间不同沉蔻说话,那更是强人所难,难上加难。 这便是无解的死循环。裴真意思量了片刻,将手中端着、本打算收好的整齐衣衫摔落在了膝头,面无表情道“要么,我们便莫回了罢。” “这些东西,”裴真意伸手环指了一圈桌上物什,“便让师姐捎回去好了。”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连沉蔻也判断不出她究竟是开玩笑还是真作此意。两人互相看着,好半晌没说话。 又半晌过去,沉蔻终于禁不住将手松松拢在唇边,“嗤”地轻笑了一声。 “出息。”她笑着放下了手中物什走过去,伸出一根纤细指尖,点了点裴真意前额“便是因为这个,连家也不愿回了么” “家”字一出口,沉蔻仍旧轻飘飘笑着,裴真意却心下滞了滞。 此间正是早晨,眼下明光朗朗、风送莲香,裴真意微微仰脸看向迎光站在她身前的沉蔻,视线一瞬不挪,默然无声。 沉蔻自然是刻意的,她明白裴真意自然是想要回去,也知道裴真意方才那样说,无非也是忧心她会不习惯。 但哪里有什么习不习惯呢沉蔻本身便学什么都快,什么样的风物都能够适应。更何况只要是裴真意在,她便不会感到过分拘束。 于是沉蔻抿了抿殷红双唇,左边膝头跪在了床沿上,倾身靠向裴真意。 一时对视间,沉蔻轻轻捏了捏裴真意下颌,指腹揉了揉她柔软的嘴唇“其实哪儿有什么过不去的规矩。你等我这便想些暗号,到时我们晚间交流,保证自然是一声也不出。” 裴真意闻言默默抿住了唇,眨了眨眼仍旧看着她,并不说话。 “对了,就是这样。”沉蔻轻轻做了个口型,含笑间凑向了裴真意,在她脸颊上、唇角边一连轻轻啄下数个吻,干燥而极为细腻柔软的双唇半温不凉,只是几下轻轻的触碰,就让裴真意下意识连抿着的唇也微张。 沉蔻亲了她几下,两人倒当真是一声未发。待到沉蔻直起腰身,唯一清晰可闻的也只有彼此较于最初稍深了些的吐息之音。 “你看。”两人静默半晌,沉蔻终于笑着开了口,她收回了跨在裴真意身侧的腿,改而坐在了她腿上,同她说着“清规戒律如此,诚然是不能夜间言语。但你师父一定未曾定过夜间不许传递字纸、夜间不许眉来眼去、夜间不许卿卿我我这样的规矩。” “越说越不像话。”裴真意终于失笑,也开了口。 她握住了沉蔻抵在自己脸颊上纤细而微凉的食指,指腹轻轻蹭了蹭她泛着蔻色的圆润指甲“这些没说过不许,只是因为这是我们更加想也不敢想的。” “敢不敢那我便不知道了。”沉蔻指尖微动,轻轻挠了挠裴真意手心“总之没这个规定,便是没这个忌讳。” 裴真意见她神色勾人魂魄得很,也不再同她争辩,只是微微气恼地捏了捏她指尖,垂下了眼眸摇头而笑。 一时湖风缓缓间,彼此相对欢好,皆是无言。 待到一切准备妥当,裴真意才去敲了蔺吹弦的门。 沉蔻站在短廊前,看着裴真意走了进去,便径自去了马厩,摸着马耳朵同它聊天。 “你说你一口气跑得到落云山去么”沉蔻也不怕脏了衣裙,言语间直接靠在了马厩栏杆上,朝里头伸出手去,揪了揪裴真意那匹马的耳朵。 马自然是不会理她了,只打了个响鼻,挣脱开去。 沉蔻不以为意,拍拍手引回马的视线,又伸出手去揪住了马耳朵。 “那你说,落云山里的小马会喜欢你这个外来的丑小马么” “” 那马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只温顺地盯了她片刻,很快又挣脱了她的手,偏过了脸去。 “你听我说话嘛。”沉蔻不依不饶,干脆绕过栏杆走了进去,双手固定住马头,和它对视。 “你看我够漂亮、够讨喜么”沉蔻严肃认真地、板着脸朝马问道。 “”半晌过去,自然依旧是无言。 沉蔻却侧过头左看右看,看着马乌油油瞳仁里自己的倒影,好几回过去松了一口气,点头道“是了,我虽然其他的拿不出手,但我应当至少姿容还是绝好的。” “” 一时自语间,沉蔻见那马上下动了动脑袋。她并不知这是那马想要挣开那双始终捏着它脸的手,只还以为它是通了灵性点了头。 沉蔻登时喜笑颜开,从袖内摸出半块糖来,剥开纸丢进了马嘴里。 “真是个乖孩子。” 那马得了糖,自然是开心。沉蔻也乐于那马居然就懂得点头,一时抿唇笑得自在。 于是开开心心的一人一马便在马厩里站着,越看对方,都是越发欢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49.云归处 待到裴真意同蔺吹弦出来时, 沉蔻早已和马厩里裴真意的小马玩腻了。 她前后转了转, 恍然想起了些事, 便改为靠在了小舟边, 取着险些遗忘在此的茶包, 一点点往袖袋里装。 这茶叶是前些时候裴真意卖画时, 由商贾所献。一罐五包,以泥封口,据说是顶好的上品。 沉蔻虽不怎么谙熟茶道,却也偏爱风雅,便专门为此去翻了翻茶经茶典。 待到后来她得知此地莲花多, 自然也知道了可将茶放入未开莲花的花心内,待些时日再取出,用些好水好器精烹作茶,必然是别有一番风味, 暗含莲馥其中。 只是可惜了这些茶自从她放入,便一直忘了取出,眼下那莲花都早已开了花片,正是盛放,也不知那风味是还有或无。 沉蔻也不管太多,只将那些包好的茶叶悉都收回,暂塞入袖。 裴真意出来后在前头转了一圈未见她人, 直到绕行至湖边才见她原是在收茶, 不由得笑道“你也莫笑我忘性大, 看看这茶, 都放了十好几天了罢” 沉蔻闻言回过头去,见到裴真意自码头踏上了系着的小舟、朝她走了过来,便让了让身子,给她挪出一小块地儿。 “也不知如今取出,在路上还有没有机会烹茶了。”沉蔻看着矮身靠在了她身边的裴真意,微微挑了挑眉轻叹道“只可惜,我还未曾尝过滋味呢。” 沉蔻说这话时的模样飘飘渺渺的,两人肩头挨着肩头。 裴真意朝她看去,只见沉蔻指尖还沾着些莲心上的碎屑,映衬着莲瓣尖上那一抹嫩粉,显得她整个人都格外柔嫩细腻,同新剥的嫩莲般带着股微甜,无端使人心欲亲近。 裴真意只是扫了一眼,便面色如常地错开视线,只道“不必担心这个,过会儿我会劝二师姐慢些走,到时你在路上收拾收拾,再泡来尝尝也不迟。” 裴真意说着,边伸出指尖轻轻掂了掂沉蔻鼓囊囊的袖袋“放了这么些天,定然受了潮。到时到了哪个邸店,再送去烘一烘。” 沉蔻似懂非懂地悠悠点了点头,指尖抚了抚手边一片莲瓣,随后牵着裴真意站了起来。 “行了,便是这些琐物。”两人沿着长舟走回码头,沉蔻拍拍手上碎屑“是不是这便要走” “嗯。”裴真意轻轻应道“不过今日是去退租,顺道再去懋陵市上购置些行路需用的物件,也要给大师姐挑些玩意儿。” “玩意儿”沉蔻不解道:“你大师姐又不是什么孩童,带些字画器具回去便罢了,带玩意儿该当何用” 裴真意闻言也微微笑道“方才是听二师姐说,此番急于归山,不过是大师姐来信有言一人在山中觉得乏味无趣。如此咱们便挑些解闷的小玩意儿,都送给大师姐。省得到时你我离了山,她又嫌二师姐也无趣。” “噗。”沉蔻笑了一声,心下觉得有趣,却也还是并未多言。 两人沿着莲湖走了一段路,只是轻轻勾着彼此几根手指,舒缓前行间一时并未交谈。 眼下路边花草满蹊,新果垂累,湖边万事都沾染了一股温润水香,又带着隐约可辨的莲馥,格外讨喜。 沉默了一会儿,眼看着便要到了马厩,裴真意再度开口道“听闻大师姐收了新徒,也不知是个什么人物。待午后到了懋陵,也该记得要给那孩子备些见面礼。” 沉蔻闻言默默记下,点头道“那倒是。只是也不知男孩女孩,好投其所好。” “自然是女孩了。”裴真意闻言很快便回道“大师姐见不得男孩儿。” 见不得三个字来得奇怪,但沉蔻知道裴真意其实也见不得许多东西,例如露骨些的图画,例如大些的黑犬,又例如拥堵的人群。 想来江心亭也合该如此。沉蔻这样想着,也就并不觉得怪了。 “既然是女孩儿,那便还稍好办些。”沉蔻正想说连臻必定知道该买些什么,但话还未出口,她便想起卫连臻昨夜里已经走了。 怎么这便走了呢沉蔻后知后觉地开始感到可惜,心下忽然有些空落落的。 裴真意见她忽然不说话了,想了想也依稀知道了是因为卫连臻,便轻轻捏捏她指尖“是不是想念卫小小姐了” 这是她除却自己之外的第一个朋友,也有着裴真意所没有的天真无忧、灵动活泼,纵使相识到今不过是很短的光景,裴真意也知道沉蔻必定是舍不得的。 纵使如此,裴真意也无法对沉蔻作出保证、无法说以后或许还会有更多的朋友。她生性不好客又不近生人,这般脾性让她本身便向来没有知交。 如此一来,沉蔻必然也再难接触外人。 须臾沉默间,裴真意不由挨得离沉蔻更亲近了些,轻声出言劝慰。 “江湖虽大、红尘虽远,但有句诗叫做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想以卫小小姐与你之间的好感,你们来日必将有缘再见。” 裴真意的声音柔却不弱,带了些安抚般的笃定,边说边轻轻揉了揉手心里沉蔻的手。 沉蔻闻言默默看向她,半晌才应一声“嗯。” 裴真意听她的语调并不像往常说话时那样轻飘含媚,一时也知道沉蔻多半还是有些恹恹,不由得也想到了恐怕是这些日子在光晤湖停顿得过久,导致沉蔻也开始向往起了更多的乐趣。 到底还是个初临人间的无瑕玉,总还对万事怀着好奇。 裴真意想着,便更加觉得二人此番应当回到落云山去。落云山地盘虽并算不得广袤,但那里的一切在裴真意的记忆里,却都是闲适而又万分有趣的。 更何况那儿向来鸟兽颇多,所养的羊与鹿尤其温驯亲人,沉蔻定会喜欢。 裴真意想着,正打算开口,却无奈两人已经走到了马厩。 槐树垂荫之下蝉鸣时起,此间日头已高,雾气正在一点点散去。于是依稀的薄雾之中,两人都能看见马厩边,蔺吹弦正等在不远处。 “师姐。”裴真意轻轻牵着沉蔻,朝那头蔺吹弦打了声招呼。 裴真意话音未落,视线下移间便见道蔺吹弦已经坐在了马上,不由得问道“师姐很急么如今既然无人再追,能否稍稍慢些” 她还记着沉蔻的心思,也想着让蔺吹弦慢些。 但眼前蔺吹弦攥着缰绳,闻言却轻轻摇了摇头“我正想同你谈此事。方才我左思右想,你们二人定然是习惯了散漫云游,若是同我一道,难免少了些乐趣。此番你回云堂的目的与我不同,我全无必要让你也同我一样着急。于是大不如我先行一步,你们二人只需慢慢行道,只是记得一定要回去便是。” 裴真意闻言了然,也知道蔺吹弦多半是在照顾她们两个。 裴真意知道沉蔻贪玩,也知道她更经不起长久的疾行颠簸,便干脆点头道“真意自然是会回去的,师姐不必担心。师姐可是要走快马道” “是。”蔺吹弦摸了摸马脖子,无奈道“只是颇有些对不住,又要借了你的马了。” 沉蔻闻言朝那马看去。 想不到是你要先我一步到云堂去了呢。沉蔻有些不甘地盯着那马,心下想道。 “无碍,我同沉蔻上懋陵再挑一匹便可。”裴真意丝毫也不在意,只从袖中取出一只软皮面的小钱囊,塞入蔺吹弦手中“师姐带些盘缠,可省去多少麻烦。” 一时两个师姐妹略略交谈一番,蔺吹弦很快便扬鞭启程,绝尘而去。 “你二师姐倒当真是个急性子啊。”沉蔻说着,牵出了马厩里自己的马。 裴真意正打理着幕离,闻言笑道“自然是了。整个落云山,便唯独她做派既雷厉风行又果决坚定,只可惜近来她不怎么笑了。从前师父还在时,二师姐可是最张扬爱笑的。” 沉蔻接过裴真意递来的面纱,闻言也唏嘘“其实我昨日里见到她看着连臻笑了。那模样可真是绝艳,也难怪那卫大人要痴心至此了。” 裴真意笑道“怎么遭你这样一说,那卫大人倒像是见色起意之辈。” “谁还不是呢。”沉蔻也笑,面纱上露出一双风流眼,弧度微弯、明扬之至“你我皆是如此。” 裴真意见她当真绝色,一时也知道这并不好反驳,便索性笑而不语,只是轻轻捏了捏沉蔻的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50.风留痕 夏已过半, 湖风微清。 眼下正是光晤湖中莲花最好看的时节, 莲苞由远及近次第盛放。 沉蔻依稀记得最先开的是较远的一片白莲,那莲花片白蕊黄,金色蕊丛为剔透白瓣掩映, 乍看便恰如一斛金珠落玉盘,在接天莲叶之中自是一派冰清。 而后开的则是最多的桃粉莲,瓣如夏桃, 片片饱满娇嫩。而待到花瓣落后, 也是这种花的莲子最为鲜甜。 沉蔻极喜欢这湖,也喜欢这湖里时不时冒头的野鸭,平日里裴真意在湖边或楼上作画时, 她便往往泛舟湖上,自得其乐。 眼前这光晤湖边的小院落, 她同裴真意二人已经旅居一月有余,彼此都十分欢喜满意, 甚至想好了若是有朝一日游方生了倦, 便回到此处, 将这院落买下,自行改造一番,归隐于此。 但不论如何就如今而言, 她们彼此都还是对这河山抱有探寻心意的年纪,更多的欢喜落在了未知而有彼此作伴的悠悠明日上, 此刻要离开旧地便也并无更多眷恋。 纵使人间多舛、往往不尽人意, 但如今既已得人知心解意, 一切也就变得不再可畏。 眼下裴真意见蔺吹弦早已走远,一时便绕至前厅,抱起了这些日子积压下来、未曾去贩售的画卷,细细地整理着系带。 “这么多都要卖了么”沉蔻说着,替裴真意接过了一些,两人一时并肩坐着理了起来。 这一次她们在光晤湖停留了许久,或许是因为银钱足够,两人纵使时不时要上懋陵采买物件,却鲜少去卖画。 如今突然间行将离开,这些堆积下来的画作倒成了个难题,应是要丢的丢了、该寄的寄出、应卖的则卖完。 裴真意同沉蔻商议一番,便暂定索性先去退租卖画,而后采买一番,之后便离开懋陵,向落云山去。 二人很快定了此事,便将些小物件安置好,再度共乘一骑、向前而去。 到了懋陵时已是午后,裴真意同沉蔻退了租又用过饭,便牵马向莲心街中典卖行去。 “今日这样突然,先前也并未通知老板有画要卖。”裴真意单手抱着画,另一只手调整着面纱,边轻轻说着“这次造不起势,画便随意报个价卖了都行。” 总之她是并不缺钱的。裴真意想着,掂了掂手中三四个画卷“卖完也不必去钱庄兑银了,便直接用卖画的钱去采买就好。” 沉蔻坐在马上,闻言看了她怀里一眼,微微倾身伸出双手“你牵马,把画给我抱着便是。” 这倒是并无不可。裴真意将画递出去,就见到沉蔻抱在了怀里,一幅幅地开始看那画卷各自轴上系着的小牙牌。 牙牌细小,由丝线系在了木轴上,各自用细若蚊蝇的小字标明了画作解辞。 近来时日多,便显得格外长而缓,沉蔻每日里得空时,也是同裴真意是学了书的。 她向来便是学什么都快,眼看着到如今一手字已经写得越发顺手,纵使定然是不及裴真意,但不论如何也算得上好看。 于是她翻看着这些笔力颇劲的字迹,不由得朝裴真意问道“下回我来写这词,你说好不好” 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想要更紧密地融入裴真意的生活、想要同她并肩行事,沉蔻便尤其想要将这写牙牌的活儿揽到自己手上来。 裴真意多半也猜到了她心下所想,闻言轻轻拍了拍她的腿“有何不可,自然是好了。” “下次便连抄题诗也让你来,盖章也让你来,再教你裱画、教你制墨,好不好” 沉蔻自然是欢喜,闻言立刻应道“好。我再去学学刻章,下次为你刻十几个不一样的,画人物用一种,山水一种,鸟兽鱼虫各自一种。” 她越想越觉得此道可行,坐在马背上轻飘飘晃了晃腿。 裴真意喜欢她这般自在的模样,一时也就隔着面纱笑了起来。 如今夏日早已过了鼎盛,前日又方下过一场雨,眼下便也就并不燥热,蝉鸣都只化作了三两声,显得颇有几分有气无力。 午后风日缓缓,马铃轻悠,远处偶然可见三三两两路人缓行而过。裴真意牵着马绳,同沉蔻走在街巷之中,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来日所愿,边心下松快地向典卖行而去。 但直到二人穿过了半个莲心街,到了那店铺门口时,却发觉掌柜并不在店中,只留了个看起来不怎么靠谱的小倌儿,正靠在门口打瞌睡。 “管事的不在,这三日只做赎物买卖,不做鉴定也不做典当。”那小倌儿听了沉蔻几句问询后,一连摆手答道“我见二位姑娘也皆是良家子,便老实说了罢我天性愚钝,学不来掌事那毒辣的鉴赏功夫,好些物件到了我眼下,我也根本看不出真假。掌事同我说了,我便老老实实留在这儿守着店、做做赎物活儿。” “抱歉了二位,若是来典当何物的,还请三日后再来,到时我家掌柜必定亲自来迎,可好” “”这小倌儿说话倒是真挚客气,沉蔻同她点点头作了别,便回到了几步外站着的裴真意身边。 “没法儿呢,老板不在。”沉蔻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微微挑着眉伸出指尖,拨了拨那画卷上的系带“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卖么若是要带着画卷赶路,恐怕有些吃力呢。” 画不好保养,经不起颠簸更经不起日晒雨打,一定是要在懋陵脱手的。 “有的。”裴真意思索了一番,牵着马又缓缓走了起来,边道“昨日来时,那边似乎有家大书斋。本是打算过会儿去为师姐挑话本,既然如此现今便一道去将画也寄卖了,或许亦行得通。” 裴真意说着,两人便又沿着莲心街向下走了回去。 书斋确实是有的,名字便十分具有代表性,就叫做懋陵书斋。沉蔻同裴真意拴了马踏入其中,入眼门面倒是诚然打点得十分精致。 沉蔻接过裴真意手中的画,上前同门面内一老者攀谈了几句,很快那老者听闻了裴真意大名,立刻连连点头,应下了这笔生意。 于是沉蔻朝那边挑着话本的裴真意招了招手,换了她本人来商讨价钱。 沉蔻走开后,便踱到了裴真意方才站的那书架边,翻了翻裴真意抽出的那几本册子。 如今朝中制书方法不一,最先进的多色套印十分流行,最原始的手抄本子也未衰,裴真意抽出的这几本,恰好从版刻到手抄悉都有。 沉蔻微微挑着眉,有些好奇地将几本册子反复对比着,前前后后翻动。 好半晌过去,她回过头,只见裴真意还在举着画,同那老者细细说着。 倒是当真进步了不少,如今也肯同生人说这样久的话了。沉蔻心下居然生出些欣慰,目不转睛地盯了好半晌,才收回了视线。 从前裴真意如何,她半是知道、半是听说。 总之若是换做来懋陵前,裴真意绝不会同收画者探讨画中意境,更不会亲自举着画,将其中心思妙处指点给人看,反倒一切都只在牙牌的只言片语之中。 这样一来,总是显得架子颇大,也难怪朝中将她称作是脾气古怪、生人不近。 现下倒是当真好了太多。沉蔻想着,眼底一片温软。裴真意其实从来便十分随性温和,只要是她心下接纳,便半点也不会显得生硬,这样的脾性,简直像是一只站在高处、四下观望的慵懒猫儿。 沉蔻心下想着裴真意,一时唇角微扬,手上连翻话本的动作都慢了好几个度。 待到她陆陆续续抽出了几本自己感兴趣的书册,又挑出了好些她猜测江心亭会喜欢的,裴真意才提着钱袋朝她走过来。 裴真意下意识将小钱袋递给沉蔻,又挨着沉蔻走到了书架边,翻起了她方才从书架上拿出的那些书册。 “是不是有些太多了”沉蔻看着那不下二十册的高高书堆,纵使皆是些薄册子,却也看起来够呛。 “无事,方才店家同我说,咱们挑书不必付钱。”裴真意并不在意,仍旧是一派清浅地翻着手中书叶。 “”这不是钱的问题吧沉蔻被裴真意这股豪迈无谓的气度噎得一时无言,半晌过去才问道“既然无事,那你把这些搬回去” 这么好几抱的书,谁带得回去 沉蔻正想同她说少买些,便看见裴真意抬头瞄了她一眼,随后听她声音里带了些疑惑。 “我为何要搬这些”裴真意放下手中的书,点了点外面“不远有马市。咱们待会儿还得采买更多物件,便买三匹马,这样才好多载些东西。” 沉蔻当真没想到还可如此,一时无言。 行吧。她想了想,倒还真是无可反驳。 裴真意是要讨她大师姐欢心的,自然是准备买许多物件,更何况她本便不在意这些银钱,便干脆随了她去。 沉蔻这样想着,便释怀了,干脆继续浏览起了书架上整齐排开的书册,慢慢挑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51.秋将至 书斋宽广, 各角落中用严密防燃的螭口铜炉焚着篆香,墙上高挂垂下的画卷便在其中幽幽渺渺,穿行架间便如行游山中,诚然意境十足。 此间旁人并不多,裴真意同沉蔻挑完了各色话本,又看起了一旁的游记方志, 选起了画册。 “也不知你小师侄喜欢什么。她是多大年纪”沉蔻轻声问着, 翻了翻手中启蒙书。 裴真意同她肩头微微相接,安心之下思索片刻, 模糊答道“依稀当是十四五。” “那挺大了,应当不会喜欢这些孩童玩意儿。”沉蔻合上手中启蒙书, 又将另一手中略显稚气的画册放回了架上, 闻言思索道“总归是你们云堂一脉,合该是喜欢挥毫弄墨。如此一来若是送草木图鉴一类,总是没错罢” 说着她便抖抖手腕,从架上抽出本名字叫作“如生集”的厚册。 这册子当真是厚, 比一旁的名家画集都要足足厚出一指。沉蔻心下有些好奇究竟是谁能画出这样多名画收录入册, 一时正打算翻开, 却立刻被身边裴真意猛地按住了手腕。 这瞬发的力道算得上十分疾劲,让沉蔻微微吃了一惊。 “嗯”她缓缓眨了眨眼, 疑惑间微微侧头问道“是不让我看么” 裴真意握着她手腕沉默数秒, 最终缓缓松开指节, 闷声答道“也不是。” 沉蔻见她神态并不自然, 看着手中画册上题着的“如生”二字, 很快便也读出了内里玄机。 名既如此,多半是承了栩栩如生之意。这样看来,这就一定朝中时人收集仿摹的、裴真意的画册。 裴真意到底是朝中在世有名、曾为天家提拔的年轻画师,十载以来遍访名山大川,流传出佳作无数,其笔下画卷皆被时人视作流行,如今不论官商富贵,都总以拥得她新作为傲。 如此想来,这画册会被摆在架上最显眼的位置,也自是理所当然。 沉蔻正想着,就发觉身边裴真意松开她手后微微垂下了眼睫,偏开脸去,好半晌才吸了口气,说道“若是想看,自然并非不可。” 裴真意说着,脸偏开到一侧,令沉蔻并看不清神态。但即便如此,沉蔻也立刻就揪住了裴真意话语里的些微不安。 她盯着裴真意侧脸看了半秒,很快便在眼前的朦胧微烟之中心下了然。 沉蔻总是记得十分清楚记忆里飘忽不定的过往之中,裴真意曾数度同她说过,那让她名扬朝内、声噪一时的几幅画卷,其实并不是她本人的得意之作。 那画里饱蘸了仇苦,能令人观之生畏、见之畏缩,笔锋之下含裹了裴真意年幼时的全部心结。 而即便是这样,这画终究也还是成名了。而如今的裴真意却半点都不愿回顾,而是不断地作出新画,私心有着想要将那旧作盖过的愿望。 但眼下裴真意虽表现得十分克制,沉蔻却也知道她必定是不愿自己翻开手中画集的。 如此想来,这如生集一开篇,收录的就必定是裴真意十余岁时的初作。 沉蔻沉默间,捏着手中画集的指尖渐渐收紧。裴真意的反应合情合理,若是换了从前,她必定是看见一眼则拂袖就走,而如今她纵使是不情愿到脸都全然偏开,人却仍旧是站在沉蔻身边的。 倒是当真别扭得可爱,却又让人觉得万分心疼。 念及此,沉蔻立刻将手中的画册插回了木架之上,根本未曾翻开多看一眼,只轻轻捏着裴真意肩膀,将她往边上推去。 “我不看,有什么好看的。我若是想看,来日你自可画千千万万幅更加精进的送与我,我又何苦去翻那些陈年旧物。” 她握着裴真意肩头的手一路下滑,摸到裴真意手腕后轻轻捏了捏,语调轻柔得像是在哄小猫似地,言谈间看了一眼那书架,仿佛不满意一般又将如生集抽了出来,书脊对内反插了回去。 这下眼不见为净,她很快取出了另几本前朝名家的工笔草木集子,又几乎是看也不看地一连抱了好几本装帧精致的,同裴真意走到了一边去。 “我鉴画自是不及你,那么你看看,这些里可有能送给小师侄的买些画册,再买些昨日连臻说的香水儿衣裳,总该是没错的。” 说着她便牵起裴真意的手,带着她一道翻开了面前画册。 “这本不行。”裴真意只看了一眼就合上,翻了翻另外几本后很快拿起其中一册,一番细看,边沉思边断断续续说道“此册尚可,收录的皆是百余年前前朝大手南家南栖的名画。这仿摹之人则应当是他的七世孙南逢。这本画册若我没认错,当是千金难求。” 裴真意正神色如常说着,沉蔻却立刻伸手,隔着面纱捂住了她的嘴。 “小声些小声些。”沉蔻说着,便看见被她捂着的裴真意果然不再说话,闭上了嘴,反倒是一双清浅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疑惑地看着她。 “你带了千金么你有千金么”沉蔻松开了手,小声笑着同她说“好容易捡着个宝贝,眼下还没到手,便别再说它价值连城了。” 裴真意听她这样说,也知道必定是方才她鉴画时神思飘忽、没来得及注意这些,一时了然却又好笑,摇头道“当今名家南逢南大人是师父故友,她的画作云堂内不知凡几,皆是早年时她同师父一来一往、一唱一和的未面世之作,若是说金贵,云堂之中的画,不知要比这本金贵上多少呢。” “”沉蔻听出来了裴真意语调里的随意,于是她一时甚至开始怀疑,她方才所问裴真意可有千金之事,若是当真追究下去,或许她真是有的。 话题到了这里已经完全岔开,没人再记得那本反插在书架上的如生集。 沉蔻对这个她一手引导的局面感到十分满意,也不再多想,继续问道“但它这样流落在此,总是不好。今次既然遇见便是缘,买下就好。倒是除此之外还有么要不要买些前人书帖回去我见你似乎也挺喜欢写字,是不是你们奚家的徒弟都喜欢” “云堂之中虽未曾有明言,但弟子却本当是当书画双精。大师姐她便是书法极精,如此想来小师侄也当是如此。”裴真意说着,点头道“师姐极少出云堂,即便是出去,也不过是去附近市镇采买用具。像是懋陵这样的大都会,她必定是从未到过。不如买些古籍善本、拓印书帖回去,她一定会视若珍宝、愉悦好些时候。” 于是二人言至于此,又肩挨着肩一道挑了半晌的书,数量之多,以至于二人最终离开时不得不先将书寄存于书斋中,先行去选马来载。 而待到牵来马后,这场采买才真正陷入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境地。沉蔻同裴真意二人沿着长长一条街市左右徘徊,一路经行布料铺与脂粉店数家,更有些古董铺子与经年墨斋,其中各自货品琳琅,珠玑满目。 待到日头渐倾、风色渐凉时,沉蔻才终于缓缓同裴真意走出了莲心街。 裴真意牵着身后几匹马,面色松快,显然是对这半日感到了满意。但沉蔻坐在马背上朝后看去,只见身后几匹马身上皆是满载满盈。 小件的玩意儿多半是些剔透松香、精巧墨条,再有便是些名木镇纸、两方金贵砚台,都是送给江心亭放入书房的雅具。而若说其他闺中玩意儿,则还有些外番调配的蔷薇香水与口脂一类,皆算得上是新鲜精妙,引人喜爱。 光是这些,裴真意却总还觉得不够,于是甚至连小孩儿启蒙开智所用的玉连环都特地给江心亭买了套全,此间更不消说些什么内藏机关的小棋盘、螭吻阔口的漂亮香炉,裴真意几乎是见着了便悉都往回带。最离谱是连市中顶贵的彩璃羊角灯罩都带了足足六顶,用布料严严实实包裹,小心放上马背。 于是眼下沉蔻回头向后看,一时还有些发愁。 “你说这样,咱们上路真的不会被劫么”沉蔻忧心忡忡,用手中扇敲了敲一旁牵马的裴真意“这可是三匹马载着的金贵物件呢。” 裴真意闻言,抬眸笑道“自然不是你我亲自带着这些回去了,我买这马无非一是为了方才那一路好载货、不必麻烦人家店中侍者;而其二,则是想着云堂中虽羊鹿成群,大师姐却也到底也总是缺一匹好马,此番送这马回去,她也一定会喜欢。” “这马并物件待会儿我们自是要去托给镖队,代为运送。”裴真意说着,理了理垂在沉蔻膝头的纱幕“不必担心。” 沉蔻闻言一时了然,踩着马镫晃了晃,笑道“这样便好多了。” 日色微温,沉蔻轻薄的袖口十分柔顺,一时贴在腕间的布料向下滑坠,便勾勒出了圆润玉镯的环形。 她静静看了半晌,伸出那只手轻轻摸着马脖颈,蔻色的指尖微微蜷起,挠着那马脖子上的长长鬃毛。 略做一番思索后,她开口道“也不知蔺前辈她,此番到了哪里呢。” 这玉镯说来也是为她所赠,沉蔻这样看着,难免还是会想起。 裴真意闻言略作思索,回道“快马道不出五日,可达落云山外树谷镇,此后转入小道,半日可达。” 她说着便抬眸看了看日头“如今时还未晚,二师姐应当还在快马道上疾行。她或许会不分日夜,而若是这般,那便是三日就能到。” “哎。”沉蔻闻言摇摇头“我想蔺前辈她肯定是不会歇息了。” 蔺吹弦归心似箭,不惜遣返卫忧已,也特地劝了裴真意不必同行。 这般做派,若说是她会歇息,才当真是意料之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52.日渐倾 落云山虽称为山, 但沉蔻坐在马背上一眼望去,眼前却分明是一马平川。 远远的地方有些模糊难辨的梯田,看起来像是荒废了, 到处蔓着些或高或低的香樟木。 之所以能够瞬时辨认出是香樟,只是因为眼下二人隔着这样的距离, 也能很轻易闻到一股沉浓馥郁的木香气息。 沉蔻隔着面纱轻轻嗅了嗅,便缓缓想起数月以前, 裴真意曾同她提起落云山中最好的时节是四月。 若是那时行于林间,自得满目樟花扑簌簌。金芒穿林时, 更是映得落花如糁、纷纷缭乱。 沉蔻记得裴真意喜欢, 一时自己心下也就愉悦。念想间,她挺直了腰背极目眺望,远处也只有一小块为草木掩映的地方用篱笆圈了起来, 种着些茂盛的作物,看起来像是茶, 又像是还有些别的。 她默默看了会儿,渐渐收回了视线。 眼前近身处是大片参差不齐的花地,但与其说是野花地, 又更像是经了人手养育的花田。几只角上系着铃铛的鹿起伏跳跃着, 带起哗然响动与翻浮的草屑残瓣, 在高高的花海与草丛中若隐若现。 那铃铛不知是用何许材料制成, 被每一次跳跃而撞响时, 那声音远近环绕, 一时似在天边, 一时又似在眼前,缭绕之际牵摄人魂。 分明是在人间,此间悠扬却又让人恍惚中只觉身如一苇,为明媚春光下的软波裹挟,从浪飘摇,恍在云端。 神思游离间,沉蔻注意到身边裴真意明显放缓了速度,正握着缰绳,神情有几分恍惚。 沉蔻悄悄扫了她一眼,心下知道她必定是数十年未归、一时生出了纠缠想念。 这或许便是近乡之情。沉蔻看她片刻,见她神情虽有些恍惚,却到底还算的是平静,便默默别开视线,心下也一时轻松。 眼前一片开阔,沉蔻挺直了腰背,竟然一时还能看见远处的林地与小溪,诚然是全然没有任何“山”的影子存在。 一切只余下秋光明朗,风日悠悠。 沉蔻有些迷茫,好半晌才开口问道“裴真意,落云山原来并不是山么” 裴真意闻言也回过了神来,揭下幕离朝她看去。 “如今自然不是了。”裴真意笑道“人有朝青暮白,世亦沧海桑田,落云山也难免如此。国卷中曾记载,上古之时落云山一度脉络连绵、山群成百,但你看如今,也成了一马平川。” “仍用这名字,不过是因为此地古老,朝中将这称呼沿用了下来而已。”裴真意说着,两人已经驾马走上了花田间的田埂。 这田埂规规矩矩四平八稳,一旁甚至还有小水渠,沉蔻看了片刻,便更加确定这绝非是野花地,而确实是有人照料的花田。 只不过或许是因为人手不够、主人疲于亲耕,才使这花田看起来显得有些参差杂乱。 两人沿着田埂驾马缓缓前行,远处的一小群鹿见了生人,悉都一蹦一跳渐行渐远,剩下在后的一小群则在远处观望,欲进欲退、举棋不定。 此间铃音渺渺,天地缓缓。 两人正神思游离间,这平和的铃音之中忽然掺入了一道急促的铃响。 有什么人驾着鹿,由远及近跑过来了。 裴真意下意识勒停了马,缓缓敛去了面上的恍惚。 云堂之中,曾经在落云山里会这样乘鹿疾行的,便只有蔺吹弦一个。但如今蔺吹弦已经变了性子,江心亭更是全无可能如此奔行,这样想来,来人或许便是那素未谋面的小师侄。 裴真意立在原处,很快就见到远远的花田边,从高花海后绕出了一人。 那人身形纤细,看起来年纪不过十四五,雪青色与白色的衣摆在疾行中相互拍甩、猎猎翻飞。 “这便定然是你小师侄。”沉蔻看那远远的身影,笑道“怎么远远看着,还有些像你呢” “是么。”裴真意牵着缰绳岿然不动,只定定地盯着那少女看“其实我小时候,同二师姐、大师姐和师父都很像,应当多半是质气相似,她也是如此。” “那可说不准是怎么回事,”沉蔻笑道,“你看她小你许多年岁,指不定便是你流落朝中的妹妹呢。” 裴真意闻言也不辩驳,只是笑而不语。两人谈笑间,眼前渐近的少女也放缓了速度,最终停了下来。 “方才摇铃示访之人,可是二位”那少女勒着鹿原地踏踱几步,缓缓走至近前,腰身笔挺地朝沉蔻同裴真意道“家师正忙,不便来迎,还望二位见谅。” 这孩子声音面貌都极为端正,方才一路奔来,衣衫也不见半分凌乱,行止之间亦是让人挑不出仓促的痕迹,反而是一派徐徐从容。 眼神清亮,天庭饱满,肤白唇红,身姿纤挺从容貌气质上来看,倒诚然是云堂里向来欣赏的那种孩子,也确实同年幼时的裴真意有那么几分相似。 裴真意看了她片刻,缓缓点头道“无妨。” 说着,她也不再同那少女多作弯绕,只指尖微挑揭下了面纱,俯首轻声道“你便是师姐徒弟” 这一句话来得突然,那少女闻言登时微微沉默,陷入思索。 但未及三秒,她便反应极快地立刻从花鹿背上翻身下了地,恭恭敬敬向裴真意行了一礼。 “弟子吴云一,不知是小师叔回堂,多有唐突。”她说着便弯腰行礼,那姿态行云流水,诚然十分端庄得体“还望小师叔见谅。” 裴真意盯着她,一时只觉得这孩子纵使稳健端雅,却到底带了些稚气,仍旧算得上是天真无瑕。 至少从方才驾鹿疾行看来,她心下也多少应当存着些烂漫意味。 倒是诚然如沉蔻所言,像极了年幼的她自己。 这样想着,裴真意心间不由记起诸多往事,心下生出些惦念,又浮起些宽慰。 惦念是缅怀昔日四人俱全、其乐融融的云堂,宽慰是幸而脉修未断、云堂得以延续。 裴真意这样想着,始终盯着吴云一看。 吴云一这一礼行得极为端正,加之裴真意本就是高坐在马背上,一时便几乎是仅能看见吴云一的发顶。 到了这里,裴真意也微微倾身虚扶了她一把,轻声道“师侄无需多礼。” 吴云一抬起头来,视线并不去和裴真意相接,只是十分温驯地垂下“多谢小师叔。” “你二师叔呢”裴真意自己散漫惯了,见吴云一做派像是十分守礼,一时不由得也谨慎了起来,正着姿态道“我晚来这些时日,这便先去见过二位师姐。” “二师叔去镇上采买纸张,方出未还。”吴云一说着,牵起了身边花鹿“小师叔可要先行去见师父” 裴真意听见“师父”二字,微微恍惚了片刻,随后才答道“好。” 一语方落,吴云一便翻身再度骑上了鹿背,熟练地摸了摸鹿耳,倒也不再疾行,而是开始缓缓向前走去。 远处的鹿群早已再对话间蹿到了更远的花田尽处,此间缥缈的铃音也就在耳边消散。 风轻云缓,万物无声。四下樟木香味混着弥望花田的清浅气息,秋光明明。 吴云一在前面走着,背影笔挺。 眼下说是让她引路,但其实又并不算是引路。 十余年过去,落云山与裴真意记忆之中的模样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哪里通向何处,她悉都还记得清清楚楚,而若是非说出些变化不可,则或许只是如今稍比她年幼时显得荒芜了些。 不过说到底,这些年留守山中的便只有江心亭一人,就连吴云一也是今岁才添上的新徒,于是如此场面,也算得是意料之中。 裴真意神思游离间,下意识看了看身旁的沉蔻。 沉蔻一路都并未曾开口说什么,裴真意也并未刻意同吴云一介绍。她坐在马背上,只是目光飘染地打量着四周,神态自是一派妖冶迷离。 虽说未曾介绍,吴云一对于沉蔻却还是不可忽视。 沉蔻身上不染红尘的气息太过明显,便如同裴真意第一眼时的感触一般无二只是一眼,吴云一便朦胧中隐约觉得她绝非人间物。 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令人还没来得及抓住,就连尾稍都消失。 但不论这猜想如何,眼下沉蔻身上的善意与无害气息到底又十分明显,这让吴云一还未开始多想,便潜意识里就放下了猜疑。 这一路上三人皆默,各怀心思间一道缓缓前去。 落云山草木丰茂,眼下秋色明明,放眼各处皆是挂果累累。三人沿着花田埂走到尽处,绕过几丛树,便来到了一处房前。 吴云一最先翻身履地,恭敬地朝裴真意行了一礼“小师叔,师父便在此地。” 沉蔻闻言便勒停了马,她并不知此间何处,一时只仍旧是好奇,顾盼缓缓间眼稍流光,打量着四下。 倒是裴真意立刻笑了,朝吴云一回道“这么些年,师姐还是喜欢待在这里。” “师父最近,倒也渐渐不太喜欢花房了。”吴云一闻言,轻声回着话,又多说了些旁的“师父总说无趣,这也无趣、那也无趣。如今小师叔回来了,想必师父会欢喜许久。” “是么。”裴真意闻言,翻身下了马,又站在了沉蔻马边,伸手将她轻轻扶抱了下来“便是可惜师姐不爱游历。若是她肯,这世上便还有千千万万个好去处,定然不会让她再无趣。” “是。”吴云一恭敬回着,接过了两匹马,拴在了篱笆边。 裴真意将沉蔻抱下来后,便轻轻牵住了她手,两人便先了吴云一一步,朝养花房中走去。 “师姐是向来很随和的,一定会喜欢你。”叩门前,裴真意轻轻同沉蔻这样说。 “嗯。”沉蔻应着,下一秒花房的门便被裴真意轻轻叩响。 叩声未落,四下寂静之中沉蔻便听见一道极为柔婉的女声,似江心月、如秋波软“是湘儿么方才忽然跑去了哪里快进来,陪陪我。” “不是湘儿。”裴真意闻言,心下难免泛起诸多波澜,一时半是愧疚半是心疼,靠着强捺才压下了语调里的哽咽。 她正了正情绪,很快回神。 再推门时,她只笑着答道“不是湘儿。是栩儿。” “师姐。”裴真意站在门前,向门内端端正正行了一礼,郑重答道“栩儿回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53.梁上燕 房中寂静, 偶有虫鸣。 微黯的室内,一窗午后秋光斜入房中,将窗边掩映着的繁茂花草映得半边通明生光, 半边黯淡深沉。 这一明一暗交相辉映,寂静无声中光色融合、自成一画。 而在这样的画中, 沉蔻只是恍然一瞥,便立刻看见了江心亭的身影。 若说裴真意是自在随性、无可玷污的剔透伐阇罗, 一眼看来虽柔却非弱,那么当沉蔻看向江心亭时, 心下便却只觉得那温和弱质的气息, 无端便能令人从心间发出喟叹,随后毫无自觉地松下一切防备。 江心亭的模样入眼入心皆是和煦,便如同浅月下温软的水波一般, 引着人将神思都游离入天外。 心似冰壶含秋月,貌若流风送回雪。 “是栩儿啊。”一时的静默过后, 坐在花后的江心亭终于淡淡笑了起来,朝裴真意轻招了招手,此间声调未变, 仍旧是清浅“可算回来了。快来, 给师姐看看。” 江心亭的笑很浅, 便如同她轻弱的声音一般, 令人寻不出半分侵略性。 她分明看起来是柔弱而温软, 甚至可以说是可欺, 但沉蔻总也还记得裴真意所言, 江心亭的性子虽然温柔随和,却其实又绝非软弱。 即便心下知道是如此,但江心亭身上便是总有种吸力,让人甫一见过,便下意识想要亲近、想要去保护。 便如同是最温柔而夺人魂魄的温柔乡,使人一眼望去,便想要沉迷。 也只有如此,才能得了蔺吹弦与裴真意两个人的维护与偏爱。 如今沉蔻见了,也知道了这份偏爱,她自然是担得起,且当之无愧。 如果是江心亭,那便是怎样偏执的报恩,都自然不会为过了。 沉蔻想着,忽然便理解了先时蔺吹弦所为一切。 沉蔻正兀自神思游离着,眼前裴真意就已经走到了江心亭身边,弯下了腰。 这一靠近,裴真意便看清了江心亭正摆弄着的东西。 “这是你的主意罢”江心亭指尖轻轻点了点小案上的长匣,语调带了些极其浅的笑。 一时二人透过木格看去,只见内里是一只红头的大蟋蟀,正摇头晃脑,好不威风。 “是。”裴真意笑道“这可是懋陵最贵的斗将军呢,筋骨腿脚都是一顶一的健壮,比起咱们山中的小蟋蟀,那可是要强健上十倍。师姐可还喜欢” 江心亭笑而不语,只是示意她去看一旁的满地画稿。 裴真意细细一瞧,居然悉都是这红头小虫,或伏或跃、动静皆具。 想来这些货礼也不过是前日或昨日方到落云山、只先于裴真意一步,而就是这一步的光景,江心亭就已经画出了这样多的图,可见自然是爱不释手、满心欢喜。 沉蔻之前亦曾听裴真意说过她这位大师姐自小便无心花鸟、偏爱鱼虫,落云山中所生的昆虫,几乎都曾被她捉养来摹过个遍。 如此一来,这山外的稀有斗将军,倒是当真投了她所好,江心亭诚然是十分欢喜。 两个师姐妹十余年未见,此间倒也并不生分。裴真意自知这些年岁里她逃避着回山、甚至连书信也不向回寄,都只是因了她自己的心结,江心亭何其无辜。 这样想着,她便隐约觉着自己对江心亭有愧,言语间的音调都更柔和了些,生怕惊扰了话音弱气的江心亭。 如此聊过三两句后,江心亭很快便一眼看见了一旁几步外站着的沉蔻。 “这是谁家的孩子”江心亭眉眼间仍旧是浅笑,白皙颊边的梨涡一时若隐若现“倒当真漂亮得不似人间物、更像是画中人了。” 江心亭说着,便又向沉蔻招了招手。 “你叫什么名字”江心亭轻轻问着,又含笑看向一旁裴真意,目光安定之中又带了些问询。 沉蔻是第一次听见这样弱气纤柔的声音,她看着眼前纤弱温和得如同新絮的江心亭,不由得也受了感染似的,声音更加飘忽了起来,答了声名字。 “沉蔻。”江心亭轻声复述一遍,若有所思道“这名字倒也是自成一画了。当真精妙无双。” 沉蔻脸颊微绯,闻言声音极轻地答道“是起名之人有心。” 江心亭闻言却也不多问,只是垂眸莞尔。 三人言谈至此,吴云一便从外进了来,甫一入内便恭恭敬敬朝江心亭行了一礼,唤道“师父。” “嗯。”江心亭正一心一意看着匣中蟋蟀,闻言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吴云一守礼,江心亭淡泊,如此看来这师徒俩即便互相作了伴,却也难免了平淡少趣。 沉蔻想着难怪江心亭要在信中向蔺吹弦幽诉无以聊慰了。 江心亭缓缓合上木匣格盖后,抬眸朝吴云一招了招手。 吴云一走至近前,江心亭才站起身来,拍拍她肩头朝裴真意道“这恐便是我这一脉的独苗了,来看看,你的小师侄。” “云一见过小师叔。”哪怕方才已经见过,眼下听着江心亭所言,吴云一还是恭恭敬敬又朝裴真意行了一礼。 “凡来的几个,都嫌弃咱们云堂没落,不日便走了。只剩下云一,陪了我这些时日。”江心亭伸手替吴云一理了理微乱的后衣摆,朝裴真意笑道“可惜她还是不及你会讨我欢喜这孩子太过守礼。” 原来江心亭的性子也是这样散漫的么沉蔻闻言微微讶异,心下暗想着原先看江心亭语不高声行止和缓,又曾听闻她善默喜静,便还以为她也是个恪守礼制的人呢。 裴真意闻言却笑“守礼错在何处这样说来,我们三个都散漫,便唯有云一更像师父呢。” 奚抱云守礼,却偏偏三个弟子虽然面上看起来万分规矩,底下其实都是些散漫性子。 这样的性子在奚绰在世时未显端倪,而眼下早已过去十余年,便连江心亭都微微松散了下来。 “是啊,若是师父在世,一定要把你我都赶出去,只喜欢云一一个了。”江心亭笑言。 “徒儿不才,只好守礼些,才能免得惹师父不喜。”吴云一面上仍是清浅肃然,正色答道。 “我倒希望你活泼些,像漪儿小时候那样爱笑,又能逗我开心,那便好了。” 江心亭语调浅浅,只是这样随口一说,但话音方落,沉蔻却眼看着吴云一眼神黯淡了下去。 这小徒弟似乎不喜蔺吹弦呢。沉蔻敏感地想着,回眸去看裴真意。 裴真意也看了她一眼,笑而不语。 这件小事,连这方来的二人都已察觉,更何况是同吴云一朝夕相处的江心亭。 江心亭自然知道吴云一对蔺吹弦有偏见。从前她同吴云一只是提起蔺吹弦,都能见到她这个向来守礼的小徒弟露出些不合乎礼的表情。 更何况是这些日子,本只是存在于往事之中的蔺吹弦忽然回了山,对江心亭表露出了异乎寻常的关注这些都让方拜入江心亭门下的吴云一感到了紧张。 裴真意同沉蔻见过了江心亭,几句后便说是要在山中走走,两人一道离了去。 江心亭自然是知道,裴真意自小便对交友一事并不热衷,此番会带沉蔻回来,二人定然关系匪浅。 她看着二人背影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将视线转而落在了一旁静立的吴云一身上。 “湘儿。”江心亭语调柔柔,轻唤她一声。 “徒儿在。”吴云一回。 此间又只剩下了她们师徒二人,吴云一的态度却分毫未变,仍旧是恭敬。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此间心下,她感到了轻松。 “为何不喜你二师叔” 江心亭问着,想起了前些日子蔺吹弦赶到时吴云一表露出的冷漠。 她本以为吴云一是性子如此,待生人不亲,但今日见了吴云一待裴真意的态度,她也意识到了吴云一或许就是在针对蔺漪。 于是此间趁着裴真意暂离,她也问了出来。 “你可有心事未与我言” 吴云一对江心亭素来无可抗拒,闻言便心下渐软,翕了翕唇,最终缓缓叹出一口气。 “我见过师父腿上的伤。”吴云一说着,神情像是生气,却又极力掩饰着,最终便显得有些别扭。 她咬着嘴唇,小声道“我心疼师父。所以不喜欢她,不喜欢二师叔。” 吴云一的声音堪比是嗫嗕,她知道自己所言不得体,一时面上都禁不住微绯起来。 “傻孩子。”江心亭闻言缓缓笑开,伸手摸了摸吴云一脑袋“这又关漪儿什么事呢何苦去怪罪她。” 吴云一自然是知道的,这不能怪蔺吹弦,要怪只能怪江心亭太良善。 但是,这又怎么能怪师父呢想来便更加怪不得了。 吴云一陷入了沉默,小脸有些严肃。 江心亭看着她半晌,最终笑着捏了捏她脸,轻轻叹了口气。 “湘儿又在生什么气呢”江心亭的声音很轻,像是气弱一般,没有什么中气。 这样的声音,若是在喧嚣世中或许甫一出口就会被车马之声掩盖。但幸而此间世外,风花皆静、虫鸟不惊。 在云堂里,江心亭这样轻弱的声音,便如同小溪流一般淙淙缓缓,让吴云一没来由地感到万般心安。 师父最温柔、最良善,是光风霁月不染尘埃。 吴云一想着,心下无端生出眷恋,摇头道“徒儿没有生气。” 江心亭闻言,眉眼里笑意更加轻柔了。 她牵着吴云一的手,同她说悄悄话一般轻声道“是不是又觉得为师偏心了” “我只是怜悯漪儿,她那时还是个那样小的孩子。”江心亭说到这里,静默数秒,而后续道“若当时伴我的是湘儿,我也必定会这样做。” 吴云一愣着,微微睁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江心亭继续说“并且还会怜你更多。” “师父”吴云一涨红了脸,努力稳着声音道“莫要说这种话。” “你便是太守礼,逗也逗不得。”江心亭仍是浅浅笑着,错开了视线。 “是师父太散漫。”吴云一小声说着。 “这回倒是长进了,会同我斗嘴了。”江心亭又笑着抬眸看她“以后都这样,我也就能少些无聊。” “”吴云一知道自己同师父顶了嘴,一时脸上还红着,以至于她听见江心亭这荒唐说法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立在一旁沉默。 师父淡泊、喜静,吴云一想着却唯独喜欢逗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54.轻罗扇 那边江心亭同吴云一相对悄然, 这边裴真意同沉蔻正走在花田梗边,一派悠闲。 鹿铃在天边轻摇,沉蔻闻声四下眺望,半晌却也没能看见小鹿身影。 眼下她下了马背, 便生生被高花田挡去了一半视线,使劲儿眺望也总再比不得先前在马背上时视线开阔。 裴真意见她四下顾盼,便抬手指了指远处小溪流方向。 “在找鹿么”裴真意伸手轻轻揽过沉蔻肩头,示意她像那边看“鹿在你方才来时看见过的溪旁饮水。” 沉蔻顺着她所指看向远处,视线很快便被花田遮挡。 “要我抱你么。”裴真意一时莞尔, 笑意盈盈朝沉沉蔻伸出手去“举你起来,便一眼能看见了。” 裴真意伸着手, 面色含笑,入了沉蔻的眼便只让她觉得裴真意当真不正经。 于是数秒过后沉蔻轻飘飘扫她一眼,款款几步凑上前去。 “现在不必了罢。”沉蔻说着,虚抱住裴真意,指尖绕了绕她身垂着的发尾。 “未若晚间回房了再抱。”沉蔻吐息如吹,暗含水香,直凑到了裴真意耳边。 裴真意笑而不语,只抿唇回望向她,一时眼底微亮。 “行啊。只是到了晚间,你可不许出声了。”裴真意指尖轻轻挠了挠沉蔻手心, 轻轻说道。 云堂中养鹿, 是最近几十年才有的习惯。 落云山宽广, 在最边角处才有几座起伏缓和的丘陵, 花鹿与白羊原本都是在那小山上野惯了的灵物,无拘无束惯了,更加无人能驯。 此前云堂始终如此与它们若即若离、共存山中,十年百年来皆是这样,直到数十年前,奚家这条独脉有了奚绰。 “师父喜欢它们。到了十余岁的年纪,便每日都去那片深林中同领头羊与雄鹿说话,还要为它们摹像,总之千般喜欢、万般陪伴。” 一时天地悠悠,语声清浅。裴真意渐渐想起了许久以前,想起了师父将自己抱在膝头说往事的许多个静夜,也想起了那时候师父身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浮涌暗香。 那暗香隔着一层轻纱,在烟水中模糊,连同师父清幽的声音一道,忽远忽近。 这是幼年最深最固的记忆,也是裴真意永远无法忘怀的昔日桃源。 记忆中曾经的云堂要比如今还宁静,那宁静不是荒芜也不是落寞,而是令人回想起一隅,便能无限安心的温柔稳定。 “随着时日渐长,那领头羊与鹿群便习惯了有师父的陪伴、习惯了每日师父的出现。”裴真意说着,一时思绪渐远。 此间二人一道走在杂乱的花田间,秋日明光从无云的四垂天边落下,斑驳光影穿过丛花,乱了脸色。 “直到终有一日,师父照常抱着画卷从深林回到平原时,便远远见到那领头羊跟了上来,带着身后一群白羊,竟是最终一路跟到了此地。” “自此之后,林中的羊群便同鹿群一道入驻了云堂。据说最初时,较小些的鹿还会师父到哪儿、它们便跟到哪儿呢。” “这便是云堂羊鹿成群的原因。到了如今,只怕它们都早已经忘了深林,反而将这儿视作自家了。” 裴真意说到此处,面上虽然仍旧带着清浅笑意未收敛,声音却忽然断了下去。 纵使回忆有好有坏,但裴真意只要回到这里、只要看一眼落云山中熟悉的一花一叶,浓烈而不可驱的纠缠思绪就渐渐回升。 而在回忆起年幼时光后,裴真意再看向眼前,一切就开始染上洗不掉的微弱血色。 如今师父早已经不在,云堂也荒芜许久了。 奚绰是奚家最后的血脉,而经一变,自此断后。 世间万事,纵使欢愉只一瞬,悲戚却绕肠。 纵使裴真意善忘又随性、许多不愉快的往事都被她亲手刻意掩藏,但午夜梦回之时,她也一度无可抑制地惦念着师父。 这便是幼年的眷恋,根深蒂固不问缘由,也永远无法消除。 裴真意正暗暗失神,就感到身边沉蔻轻轻捏了捏她指尖。 “怎么忽然不说了”沉蔻站在一丛荻草下,微金的午后日光穿过草絮,落在她白皙的面颊上。 沉蔻的眼底平和而安定,映着眼前秋日风色,似渊清如玉絜,幽幽微微。 只是这样一眼,裴真意心下原本颤栗欲泣的思绪便不再蔓延,正欲浮出水面的不悦记忆也都再度坠回了寒潭之底。 眼前再也不是曾经难以放下的晦暗,也不再是隐约困不可脱的仇苦,而分明是窸窣人世。 其间荻丛轻荡、叶响虫鸣。绕身万物,平和悠悠。 “往者不可谏。”半晌过后,裴真意终于只是幽幽叹了口气。 故人或可怀,往事亦可悲。但沉浮世界、娑婆人间,她合该再宽心一些。 至少不要让她再同最初一般,为我担忧了。 裴真意眼神轻轻落在沉蔻肩头,这样想着,心绪也渐渐和缓下来,最终只是朝沉蔻轻轻摇了摇头。 “我只是有些想念师父了。”裴真意说着,忽然神色认真地伸手在沉蔻眼角边轻轻刮了刮,抹去了那里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缕絮屑。 “缅怀归缅怀,思念归思念。”她轻声说着,一吐一息都隐约拂洒在了沉蔻颊边“但如今都过去了。眼下你便陪我,再走走罢。” 沉蔻看着她,好半晌后才轻轻“嗯”了一声。 只有彼此知道,这一声应答过后,沉蔻握着裴真意的指节一时又收紧了些。 两人继续前行,一路又不可避免地多次谈及奚抱云。但裴真意也不再多做纠缠、不再颤栗失态,反而渐渐放松了下来。 她自然不会忘记师父,也永远不会忘记过往所发生的一切,但她不会再让自己刻意陷入仇苦。 这样想着,许许多多快要遗忘的、曾经拥有过的一切愉快回忆便渐渐压了那晦暗一头,缓缓浮回了裴真意心间。 她记起了师父抱着她,教她将眼前万物看入心间、将心间万事融入笔下的过往,也记起了儿时,师父带着她和两个师姐出山去游灯夜。 又或者是春日里一道弄草莳花、夏日时同溪边纳凉,秋日时候则是与师父一道描摹那漫山遍野的果物,到了冬日,又更有一番雪景可供观详。 一切往昔,苦乐参半,而将那份记忆中的安详愉悦渐渐牵起放大后,裴真意心下也终于渐渐轻快了起来。 眼前一草一木,一花一叶,说到底都是她的归处,她的家乡。 虽然二人这一路到云堂,算得上是悠闲缓缓,但如今时已过午,两人到底还是都感到了几分疲惫。 江心亭喜静不好动,不论做何事都是一等一的慢性子,于是纵使裴真意此番回到云堂还有诸多事物需要打点,到头来却也并未多叨扰江心亭,而是做好了打算,自己一件件慢慢来。 譬如眼下,她同沉蔻缓缓走到了一片屋舍前、走进了自己儿时居住的那间小屋,裴真意第一件事却并不是沉迷往事,而是十分务实地伸出手去,拿起了屋边靠着的一柄扫帚。 “这间屋子是我初到云堂时,师父专门为我收拾出来的。”裴真意边掂着手中扫帚,边四下打量着门前廊庑“是我一人独居的屋子。” “你一人独居难道谁还是共处一室起居的么”沉蔻见她拿起扫帚,便非常自觉地也拿起了一旁洒扫所用的小水器,跟着裴真意朝廊庑后的庭院走去。 “嗯,”裴真意听完沉蔻所问,应道,“最初二师姐方入云堂时,是安置入了大师姐那间屋的。从此以后,她们两个都是住在一块儿,直到二师姐出山离开。” “”沉蔻闻言便不由得想歪了些,毕竟孤女寡女共处一室,这一处还便是好些年岁,若说毫无情感,应当是绝无可能。 这样想着,她便更加觉得蔺吹弦和江心亭之间有了些什么。毕竟若非如此,蔺吹弦又怎么会如此决绝地同卫忧已作别 沉蔻前思后想难得其解,一时微微垂着的眼眸中便流光微烁,长睫掩映之下,眸底明明灭灭。 裴真意见她不再说话,哪里不知道她心下在想什么,不由得失笑间伸出一根指尖轻轻点了点她前额,直道“莫要瞎想。” 沉蔻闻言也不反驳,只是顺势微微抬起下颌,将鼻尖凑上裴真意的指尖,仰着脸轻轻蹭了蹭,最终一口咬住。 这模样倒颇有些像是鱼食饵。裴真意轻轻勾了勾指尖想要挣脱,却发觉沉蔻的牙关随之又紧了紧,两排细幼的尖牙竟将她咬得一时微疼。 “别闹。”裴真意说着,唇边却带着笑,嗔道“疼。” 沉蔻闻言轻飘飘扫她一眼,面色却没什么笑意,反而是一派严肃中掺着迷蒙妩意。 方才这一咬全然是一时兴起,并没有任何缘由。而若是定要找出个理,那便或许是裴真意笑着点她前额的模样太过亲密。 沉蔻含着裴真意指尖,微微出了会儿神,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朝裴真意弯起眉眼笑了笑,用舌尖将裴真意的食指推了出去。 “”这点濡湿微温的触感太过真实又突如其来,令裴真意没来由心下微动了动。 气氛渐渐走向微妙,裴真意悄悄红了耳尖。 但她仍旧是面上一派自若,将小水器盛满了水后,便默默开始了洒扫。 沉蔻看着忽然沉默了下来的裴真意,心下渐渐感到了几分兴味,也禁不住笑得越发开心。 这假正经。沉蔻想着,轻轻摸了摸身边廊庑外的一片嫩叶。 如今秋日渐近,白昼渐短,往后这夜便长着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55.耳鬓磨 一通洒扫打点过后, 日头已经从树稍上斜下,时间过去了半个时辰有余。 极目望去,眼前云堂这片平原便在斜阳之下一览无余。 花丛弥望,草色葱茏之间, 金芒之中的温度渐渐退去,只留下光色在花间草稍上跳跃,又被秋时的风吹得瑟瑟摇曳。 沉蔻同裴真意放下手中物什又清洗一番后,远处的羊与鹿群便也已经从远处渐归,恣意在花丛边跳跃, 引得一时铃音此起彼伏,交织难散。 若说先前方到云堂时裴真意同沉蔻是稍有疲惫, 那么到了现在,便是都诚然倦意十足。 沉蔻向来尤其慵懒,是个多颠簸一会儿都要禁不住的金贵主儿,于是眼下便更加倦怠了起来,眼波中都染上了飘然困意。 “歇息会儿罢。”裴真意轻轻揉了揉沉蔻手心,看了眼收拾干净的院落“我去找师姐要些干净被褥,你且在这儿坐会儿。” 说完裴真意便朝院外走去,在篱笆外静立片刻后一时拢起指尖,声音缓缓由轻至强,终而吹了一道极为悠长嘹亮的鹿哨。 “也不知道如今还有没有鹿会来呢。”余音过后, 裴真意说着便回眸朝坐在院中石桌边的沉蔻看去。 沉蔻一听这哨音, 原本的困倦都清空一半, 款款从石桌边站了起来, 跟着裴真意一道走到了篱笆边。 “我也要去。”沉蔻轻轻蹭了蹭裴真意肩头,两人一道往院落外空旷的平野看去。 不过多时,沉蔻便看见眼前那片凌乱的花田由远及近波动了起来,几只跳跃着的鹿在花田中起伏奔腾,若隐若现。 “鹿可比马要难驭呢。”裴真意朝那远处的鹿打了几个响指,又吹出几声口哨来,将那循声而来的六七只小鹿都引到了近前。 “鹿喜跃,骑乘之时虽不是刻意将你抖下,却也仍旧难免颠簸。”裴真意轻轻摸了摸身边花鹿的前额,指尖聚拢在它两眼之间挠了挠,牵过沉蔻道“你是第一次乘鹿,待会儿可千万莫要纵着它疾行,一旦它欲要加快,便千万记得拉一拉它的耳朵,莫要慌张。” 沉蔻向来学什么都快,做什么也都得心应手,裴真意这样说着,其实却并不对她太过担心。 于是一番交代过后,裴真意就摸了摸说身前鹿,轻轻把沉蔻抱高,放了上去。 鹿铃一时叮啷响了响,沉蔻从未有过这般经历,心下自是愉悦,便朝裴真意缓缓笑了笑。 这一笑无意间眼波流泻,算得一个浑然无觉间的媚眼。 裴真意自然是喜欢,便轻轻拍了拍她腿“你可莫要用如此眼神去看旁人。” “看了会怎样,你便吃味么”沉蔻抿唇而笑,纤长睫毛在天光之下微颤,向眼底投出一片淡影。 “不吃味。”裴真意微微仰脸看向鹿背上的沉蔻,面色仍旧是浅淡,语调却染上了些许兴味,回道“自是有旁的东西可以吃。” 这话说完,沉蔻见裴真意眼底一时虽然依旧一派正色,但这一眼对视后,却居然让她隐约间读出几分他意来。 沉蔻见此也并不多言,两人相视而笑间各怀意绪,渐渐前行。 从此处到养花房的路,徒行要耗些时间,但乘鹿却到底快了许多。 沉蔻御马的功夫日益精进,于是乘起鹿来倒也算得得心应手。 这样一来一去后,再回到房中时沉蔻已经是七分困倦上了头,眼眸都微微阖了起来,神色迷离。 “歇息罢。”裴真意见状很快便收拾出了床榻,轻轻揉了揉沉蔻前额,同她一道坐在了榻边“眼下也庶几无差,都已收拾齐整。” “二师姐当是晚间方归,适才大师姐也同我说,晚些时候人都齐时,便会来唤我们一道上饭桌,眼下好生歇息便是。” 她说着便微微倾身,伸出手去将床榻边的帘绳解开,一时厚纱蔽日,房中归于昏暗。 沉蔻微微眯了眯眼以便适应这光线,她早便被那头精力充沛的小花鹿给颠得困乏了,眼下听裴真意这样说,便立即拍了拍身下柔软的新褥,倾身靠在身旁裴真意的肩头,软软应了一声。 两人都不是急性子,甚至裴真意的性子还算得上是慢,于是一时沉默间,时光便尤其像是被抻拉得修长。 沉蔻靠在裴真意肩头,两人一时都没有立刻躺下的心思。 睡前要彼此说几句话、要再看一看对方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成了心照不宣的守则。 眼下两人都带了七分困倦,沉默间裴真意放开了床帐,一时柔软干净的浅纱便垂落在二人膝头,阻断了视线。 床帐中光色昏昏,沉蔻伸出指尖轻轻摩挲着软纱,语调懒散“今日便要结束了可我还觉得,有好些事未做呢。” “我想要同你学学制色,想要学雕章,还要同你学裱画。眼下终于到了安定的地方明天,明天便教我好不好” 沉蔻的脾性从来都不是过于心急,此番却表现出了出乎寻常的热情。 也想要帮她些什么,也想要和她并肩而立。沉蔻知道自己并不想总是做裴真意身边需要被照顾的那一个。 眼下她还算得上全然未经磋磨,即便经历了些许的起伏颠簸,也始终被裴真意视为唯一的救赎,但只有沉蔻自己知道这一切纵使真实无假,却又隐约之中带了股说不出的缥缈。 而不论如何,如今她只想要再成长些、再得力些,再快一点地到达能够与裴真意并肩的那一日。 正神思游离,沉蔻便听见身边裴真意隐约笑了笑。 “自然是好。”裴真意说着,双手解开了第一个发带系结,又缓缓开始解下一个“你若是喜欢,我便连画道都教你也无妨。你向来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快、做什么都好,我信你不论是想要做什么,都定是能够青出于蓝。” 她虽是微微偏着脸解着发带,视线却始终黏在沉蔻身上。 沉蔻闻言自然是心下欢愉,只回道“莫要太高看我了,我想我比你自然是不能比只那一手字便无论如何都不及。但你若当真愿什么都教,我自然是什么都愿学的。” 沉蔻语调虽带了几分疲懒,却仍旧是兴致颇高。两人边缓缓说着,边都解开了发带、叠好放在了一旁。 “可算幸好,你们没有什么规矩是不准人白日入眠的。”沉蔻虽困倦,却仍旧便褪着外袍边不忘调笑“不过也对,若是当真有这般规矩,但看你这样喜欢彻夜作画,也合该早就被劝退师门了。” 裴真意只笑道“彻夜作画这一点,我可根本及不上师父。” 她边说边接过了沉蔻的衣衫,动作轻柔地叠着,指尖细细抚平其上褶皱“师父但是琢磨颜料色粉的配方,都能三天不合眼。若是执笔之时有天时地利,那就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有时师父三天都不见人影,却又未曾告诉我们是出了山去,二师姐便会带上水囊饭食,漫山遍野地骑着鹿去搜寻。”裴真意想起往事,一时不禁莞尔“最离谱一次,是二位师姐同我悉都出动,最终在一块三人高的石上找到了师父。” “据师父所言,是走在路上时看见一只野猫儿。师父跟着它一路走走停停,最终来到那块高石前。似是因为看得太过入微忘己,师父便一步步跟着那猫上了那巨石,待到回过神时,那猫便一跃跳了下去,悠然离去,只留下师父被困在高处,难再下来。” “有时回想起那画面,只觉得当时师父分明应当是尤为可怜。但事实是师父不但不感到半分委屈,反而还十分欢喜。”裴真意轻声说着,垂下的眼睫微微颤抖“这便是画者痴心。古时文同画竹,虽经酷暑寒冬亦不觉辛苦,反而悠然自得、意趣十足。此间情理,皆是如此。” 沉蔻素来喜欢听裴真意说话,好的、坏的,愉悦的与悲戚的,但凡是裴真意所言,她都不知为何尤其爱听。 于是眼下她便听得极为认真,末了点头笑道“你以为你便不是如此么上次好好的,走在路上说是要去找家店用午饭,只因为你在路上看见只漂亮公鸡,便驻足不动了,我在边上看了半晌也没看出那鸡究竟奇妙在何处,居然让你一看便看去了半个时辰。” 当真是疯了,沉蔻当时陪着裴真意在路边看了半个时辰的公鸡,饿得两眼发昏,却碍于裴真意面色严肃认真,居然就一直没提出异议。 今日听闻裴真意所言奚抱云往事,沉蔻再一时想来,便渐渐觉得这恐是画者通病了。 裴真意听她这样说,也知道是当时自己看得太入微,一时竟忘了去考虑沉蔻。她自知理亏,便格外心虚。 而眼下两人三言两语到这里,也开始渐渐沉默下去。 就在最后一点倦意也上浮、神思为梦境埋没之前,裴真意轻轻向前靠了靠,微微垂着眼睫靠入了沉蔻怀里。 鼻息间水香浮涌,浑然天成。昏暗里情思缠绵,好梦将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56.情人语 一梦清幽, 满室寂寂。 待到二人再醒时, 月色就已经穿过了香樟树隙,落上了窗前罗帷。 此间秋叶无风,星月高阔, 墙面与罗帷之上的树影也就静而不动, 只偶尔悄然停落一二飞鸟, 暂在枝头顺梳其羽。 月影婆娑之间,万物无声。 这是落云山中百年如一的气氛, 静谧而安宁,令人身处其间,便无端能定心。 裴真意在被叩门声唤醒的那一瞬间缓缓睁眼,只见眼前一切都还是她幼年最为熟悉的样貌,不由得瞬息之内不知身在何方。 眼前昏暗的罗帐不是邸店里的九华帐, 也不是居于山间时的开阔星空, 而是她最最熟悉却许久不曾见的素色棉纱。 昏暗中, 那帐幕上熟悉的纹路在黯淡光阴中难以分辨,便更加让这一刻的所见仿佛是在半梦半醒间,四周寂静之下,一切都隐约缥缈而失了真。 直到身边沉蔻也转醒,轻轻握了握她手腕,裴真意才终而回过了神来。 “小师叔, 戌时已至, 二师叔也已回了。” 门外吴云一叩门过后, 许久不闻人声, 终于不由得隔着扇门轻声提点道“师父在前厅,两刻后便点灯,此番特来知会一声。” 吴云一的声音虽轻却稳,裴真意听得清楚。 但此间方起,她到底一时还未全然清醒,神情仍旧带着些惺忪意味,语调也就格外幽柔,半晌才深吸一口气,轻声回道“好,待我稍作梳洗,这便来见。” 吴云一得了这一句,也不再多说,一来一往便告了退,步声在寂静的廊内渐行渐远。 一时万物无声,沉寂之间时光便尤其像是被拉长。 待到裴真意再度回过神时,身边沉蔻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早已经渐渐松了。她回眸看去,只见这短暂的一段沉默中,沉蔻居然便已经像是又要睡了过去。 裴真意无声间端详半晌,心下半是好笑地伸手捏了捏她耳垂,见她全无反应后,又改而摸了摸她鼻尖。 那一瞬间的触感细而温润,像是点在了软玉之上,触手生温。 “起来了。”裴真意一手撑着床面,倾身凑向沉蔻耳边,吹着气轻轻唤道“沉蔻蔻。” 这一声唤突如其来又前所未有,立刻将沉蔻生生激得半梦半醒间都呼吸一滞,数息之后便睁开了眼。 入目是裴真意正俯身凑在她跟前,眼角眉梢都是浅淡笑意。 那足够亲昵的一声唤到了此刻便渐渐模糊了下去,被更加真实而近在眼前的欢愉感代替。 “是不是到夜里了”沉蔻眼底渐渐攀染上笑意,此间声音已经几乎是气音。 她仍旧是躺着,言谈间仰面看着身上裴真意,如云如水的发丝便铺陈在枕间榻上,触手微有凉意。 “嗯。”两人声音一道比一道低,裴真意到了这里只是发出了一声似有若无的应答。 如今已是戌时,但在落云山中这还算不得真正的晚间,即便眼前天中是月上西楼,再无昼色。 “眼下都还未用过晚饭,规矩还没有那么严,总还是能说上几句话。”裴真意笑道“往日里一般都是大家一道用过饭后各自回房,之后才算是真正的夜。” “不过即便如此,恐也拘不了你你不是早便打定了主意,要同这规矩较劲” 沉蔻闻言笑着坐了起来,拢着衣衫答道“是了。” “我定不会让你想和我说话却不能说的。”沉蔻笑着伸手撩开一线罗帐,倾身间与裴真意一时靠近。 月色从那一线之中落入,在微显凌乱的床榻上投下一丝光亮,二人垂落的鬒发在榻面上相近相接,隐约暗香在昏黑帐中翻浮,彼此皆是心猿意马。 这些时日总是耽于旅途,眼下最终能够安稳些,彼此都难免生出了些松快心意。 而正当沉蔻准备再开口时,廊外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这步声带了点疾劲意味,像是此刻有什么人正一阵风似的,从远处走过来了。 裴真意闻声立刻回了魂似的,向后坐直了起来,神色又回复了清浅。 这应当是蔺吹弦的声音。沉蔻想着,却并不像裴真意那般紧张,而是更加松软地靠在了床柱上,指尖勾着裴真意身侧一缕发,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 待到那脚步声渐行渐远,遥遥传来一阵门扇吱呀声后,沉蔻再抬眼,裴真意却居然早已经穿戴齐整,从床沿边坐了起来。 这假正经,偏生是在外人跟前一派端方自持。沉蔻有些气不过裴真意这般说起身就起身了,不由得伸手拉了她衣带一下,微微瞪着眼睛看向她。 “嗯”裴真意明知故问,面色无辜地轻声问道“何事” “哼。”沉蔻揪着那条细带,微微眯了眯眼,倒也并不言语。 “待会儿回来若是不晚,我们找些事做好不好”裴真意并不多辩,只是另起一题同沉蔻说道“总归方才歇息了那样久,晚上你一定又不爱睡了。” “什么事”沉蔻闻言倒是微微松了松手里那衣带,抬眸看向裴真意“我确是不困了,你也不困了么” “嗯。”裴真意边帮沉蔻系着襟扣,边笑道“晚些时候,云堂会极静。我从前习惯了夜里练字,但待会儿回来,你若是想到处看看,其实也是行的。” 两人言谈间都已整顿无差,对镜自鉴后便推门走了出去。 沉蔻边走边接话道“到处走走总是没错的,但我想落云山这样大山中不会有狼吧我未曾见过狼,但听闻是很凶的呢。” “应是没有的。”裴真意笑她太过担忧,回道“你若是不放心,自然另挑时间也好。明朝也行,来日都罢,待到你想去的时候,我自会与你一起。” “我只想着同你一道,时间或是场所,其实都不必挑。”沉蔻回握住她的手,微凉的指尖在裴真意手背上捏了捏“不过既然你我都是随便,那么就顺其自然,都好。” 眼下月色方明,天尚未晚,沉蔻同裴真意一路踏着廊下月影,初醒微昏间低声絮语,渐渐也走到了厅堂之前。 小厅内点起了三盏明灯,罩着熟悉的羊角灯罩,是裴真意捎回的礼物。 “师姐。”裴真意同沉蔻一并入内,一眼便看见了坐在第二盏灯后的江心亭。 “嗯。”江心亭笑意清浅,闻声向裴真意招招手,简言道“来。” 裴真意微微向四下看了看,见到了正替第三盏灯正着灯罩的吴云一后,朝她轻轻笑了笑算作招呼,才坐到了江心亭身边。 “方才太过仓促,光线又太过昏暗,便还未来得及好好看看你。”明灯烛火之下,江心亭说着,轻轻摸了摸裴真意脸颊,终于还是提起了无法绕过的话题,朝裴真意问道“这些年在外还好否为何书信也不来一封” 这话问得恰到好处,也正是逃无可逃的时机,裴真意面对着江心亭清浅的神色,登时便感到了一阵心虚。 她心下不好意思,也知道到底是自己做得不好、不该懵懂之中选择如此方式去逃避,一时便不由得微微挺直了脊背,脑中糟乱之下胡乱答道“是栩儿乐不思归了,对不住师姐。” 她下意识想要将自己的经历粉饰得更好些,而不是同江心亭去揭开什么真相,更不是同她抱怨哭诉。沉蔻解她心意,一时便也笑看了她一眼,眼神带了几分安抚。 但裴真意这话到底说得敷衍,借口也格外难令人信服,于是她自己说完便也感到了一阵微赧,靠着强撑才维持住了面色如常。 相比之下,身边江心亭却表现得仍旧是一派云淡风轻,一时声音清浅中带了几分难解的意味,柔声答道“哦如此倒好,先时我还有过段时间万分担心,忧虑若是我们的小师妹遭了何不测,那我可该用何颜面去见师父好一段时间里,我单单是想到这个,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呢。” 江心亭的语气云淡风轻,带了几分柔软笑意,说出来的话却虚虚实实,令裴真意心下更加羞愧。 “不过好在后来你的消息,都有了漪儿传达,我也知道了你不仅不是遭了不测,反而算得还算得志。”江心亭语调仍旧是和煦温婉,却无端让裴真意听得更加紧张“如此看来,你们俩都果真是乐不思归,尤其是我们小栩儿,已经流连红尘到连书信也忘了回一封呢。” 江心亭的语调诚然是柔软,但入了人耳,却没来由让裴真意有种其实她知晓一切的直觉。 单单是想到这样一个可能性,裴真意便连呼吸都一时放轻,连带着身边沉蔻也不知为何紧张了起来,两人都顾不上去笑这些年蔺吹弦的报喜不报忧,只顾双双提起心、挺直了腰背。 “但好在到如今你也没变太多,仍旧是个好孩子。”江心亭笑着将覆在裴真意侧脸上的手滑下,放在了膝头,笑意浅淡“也还记得给我带这样多的新鲜玩意儿,讨我开心。” “但我只希望你们都开心些。不论是在红尘人世间也好,还是留在云堂之中也罢,我只希望你们能够来日皆同最初一般,无忧无虑一些。”江心亭说着,朝裴真意身侧的沉蔻也笑了笑。 沉蔻仍旧在紧张,见状恭恭敬敬地微微弯腰,坐在椅子上朝江心亭低了低身子,模样万分乖巧。 江心亭见此仍旧是浅笑,复又将视线落回裴真意身上“自从师父亡故,师门上便是诸多阴云。如今十余载已过,我只愿你们都宽心些,莫要纠缠往事。” 在裴真意看来,江心亭并不了解这往事,裴真意也知道她甚至极少离开落云山,一时不由得顺势答道“栩儿自然是无忧挂心的,师姐惟愿我们宽心些,但我们也自然是愿师姐更加欢愉。” “嗯。”江心亭轻弯眉眼,无声地笑了笑。 “栩儿捎回的礼物,师姐可都还喜欢”裴真意得了机会岔开话题,自然是立刻便开口“此番都是在懋陵置办的货品,虽不及朝中其余繁盛之地,但也算是别有风韵,只求博师姐一笑。” 江心亭闻言点头道“你能有这样心思,我自然是喜欢。” 裴真意见她语调舒缓,神态也怡然,同师父神貌已经有了八分相近,一时不由得微微恍惚。 只是那恍惚不过一瞬,她到底不愿让江心亭知道自己心底掩藏的过往。 裴真意垂下眼睫复又抬起,一时只看向了一旁吴云一。 “小师侄呢,可还喜欢我带回的见面礼”裴真意声音轻缓,眼下四人皆列在席,吴云一正坐在她斜对面“若是还有些什么想要的,但说便是,下回我再一并捎回。” 吴云一恭敬道“小师叔所赠自是绝好,云一视若珍宝,不敢多求。” 倒当真是守礼得有了些无趣。沉蔻坐在吴云一对面,打量着这小徒弟神色,心下想道。 “沉蔻姑娘腕上戴的,似乎是漪儿的镯子罢” 几人正微微静默着等蔺吹弦入席,江心亭便再度开了口。 她看着单手执杯的沉蔻,视线扫过那微微下滑的袖口。 裴真意也朝那里看去,只见那袖间隐约露着一抹玉色,有心人并不难辨认此为何物。 这时候再遮挡自然已是来不及,即便沉蔻平日里从未想过要刻意去遮挡,此刻也不知为何心间微微生出些慌意。 “是。”沉蔻坐正了,将手中杯放下后答道“的确是蔺前辈所赠。” 江心亭闻言抿唇莞尔,视线轻软间似有若无扫了裴真意一眼。 “既然如此,我也赠姑娘一物,还望莫要嫌弃。”江心亭说着,自袖间摸出只锦囊,越过裴真意,递入沉蔻手里。 裴真意坐在这两人中间,一时根本无从猜测江心亭此举究竟暗含何意,懵懂之间熟悉的紧张又浮回心头,只好按兵不动,看着沉蔻将那锦囊从江心亭手中接过。 “如此,还望你们来日不论多么乐不思归。”江心亭微微笑着,收回手时轻轻拍了拍裴真意肩头“也莫要忘了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57.子清扬 清风秋夜, 星月渐升。 云堂中入夜果然是极为静谧, 眼下即便是席间四人, 在轻细交谈的间隙之中,沉蔻也能够感受到四周宁静到仿佛是入了定的氛围。 也并未等太久,与先前急促不同的舒缓步声便从门外传来,由远及近,最终步入。 蔺吹弦换了身颜色稍轻的衣衫,衬得面色都较前日明朗三分,眼下正捏了块手绢模样的小巾帕,朝四人走来。 “师姐。”还没等众人开口,蔺吹弦便已经朝江心亭露出一笑, 在她身边坐下后递上手中物“这是师姐昨日里谈起的料子,我走得稍远了才找到, 劳师姐久等了。” “辛苦你了。”江心亭也朝她微弯眉眼,伸手轻轻拂了拂蔺吹弦肩头, 柔声道“这样晚虽然不便多用饭食, 但我还是做了你最喜欢的菜碟,尝尝就好,勿要贪食。” 蔺吹弦点头道“多谢师姐。” “不必言谢。” 两人一来一往轻声谈毕,蔺吹弦才将视线从江心亭身上挪开, 转而朝他人看去。 裴真意同沉蔻皆知江心亭在蔺吹弦心中地位有多特殊, 见此也并不多想, 一时见她看来只都浅声与她道了句安。 眼下因着人多, 各人便都按了规矩排座, 江心亭独坐为首,蔺吹弦与裴真意对面而坐,分列左右,再往下便是沉蔻同吴云一,二人面对着面,分坐在了裴真意与蔺吹弦身侧。 吴云一自打入了云堂,便几乎从未这样被人插在她同师父之间,但偏生眼下这人还是比起她与江心亭更为熟稔的蔺吹弦是她的前辈。 事实如此,但吴云一仍旧有些意绪难平。 “二师叔。”吴云一面上没什么表情,虽姿态与先前一般无二,但总还是显得带上了那么几分生疏。 江心亭似乎解她心意,一时有意无意地扫了她一眼,目光中带着些无奈。 相较于吴云一的淡漠,蔺吹弦的态度却算得上热情。她从袖内复又抽出一块小小素绢,递给了吴云一。 “云一也有份。”蔺吹弦说着,将那素绢直递入了吴云一手中“拿去蒙个扇面、做方巾帕,都是好料。” 吴云一恭敬接过,虽礼数皆足,但态度却显得尤为生疏,总像是少了些什么。她道谢过后也不再说话,席间一时暂作沉默。 沉蔻心思最敏,很快便抓住了这气氛中愈演愈烈的一股尴尬,不由得轻轻侧过腿蹭了蹭裴真意膝头。 “二师姐真是偏心。”裴真意正欲开口解围,却又忽然被沉蔻这样一蹭,倒是语调里都带了更多几分朦胧笑意“怎么便人人皆有这料子,倒是独我没有” “谁又能料想到你们今日便到了”蔺吹弦神情中带了几分嗔怪,闻言扫了裴真意一眼“不速之客,还要赖我。且我还未曾问过你,为何师姐同云一皆收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倒偏生是我没有了我同你便不是许久不见了么” 蔺吹弦戏演得自然,以至于裴真意也下意识恍了神,信了她只是突然收到了蔺吹弦催促回谷的书信,而此前二人则从未见过面,也未曾有何恩怨。 于是她半真半假地赔笑道“这倒当真是栩儿失礼了,改日一定补上。” “你失礼的事还只这一件么”江心亭闻言也端着小杯发笑“这些年欠了我的书信、害我落的担心,又该怎么补” “师姐想怎么补,便怎么补。”裴真意没料到自己就忽然成了众矢之的,想笑却又压抑着没显色,只是语调中染上了几分轻快“栩儿绝无二话。” 这轻快语调倒是半点也不像在认错,沉蔻手里握着竹箸,一会儿看看江心亭,一会儿又看看蔺吹弦与裴真意,眼神轻而缥缈,白皙的面色被琉璃灯光照得剔透通明。 只有她知道,虽然眼前裴真意神色万分正经,正同两位师姐轻声说着话,但底下一只手边始终握着沉蔻靠在她腿边的膝头,未曾放开。 说是兴起也好,习惯也罢,沉蔻知道裴真意无非是想要比相邻而坐更靠近她一些,一时也就没有闪躲,而是任她握着。 几番交谈久了,江心亭也注意到了裴真意虽然左手始终握着茶盏,右手却是一直没从桌底下抬起来过,不由得也停了话题,放下杯子朝裴真意笑道“怎么,栩儿是不打算拿箸了么” 一语作罢,蔺吹弦也朝裴真意看了过来。她坐在裴真意对面,稍稍错身留意一番便能看见桌底,一时不由得也心照不宣,面上莞尔。 “咳。”裴真意闻言面色不改,只是缓缓收回手放回桌面,拿起了竹箸。 沉蔻微微弯起眉眼笑了笑,视线并不同席间人交接,而是轻软地落在一旁,便更加无端显得绮丽却柔顺,意态幽远。江心亭视线在她身上绕了一圈,最终也缓缓落了下去。 江心亭素来晚间不进食,但好歹此番同许久不见的二位师妹齐聚一堂,她便也微微提起了几分兴致,动了动筷。 只作几番浅尝,她便放下了手中竹箸,看向了身边端坐着的裴真意同蔺吹弦。 一时两人皆知道江心亭必定是有话要说,便也接连跟着放下了手中小碗,都朝她看去。 “说来大家皆已是十余年未面,如今算得一朝骤然重逢。”江心亭说着,右手轻轻抚弄着身下雕花椅扶,语调与视线皆是平和“就脾性质气而言,我不改是因着从未离过山中,情有可原。但若要说你们两个,为何在外散漫了这么些年,今日看来,却还同往昔并无太大差别” 这话是对着裴真意同蔺吹弦发的问,江心亭眼下笑得和煦,语调也亲柔,但裴真意心里却清如明镜之所以她同蔺吹弦会显得并无变化,不过是掺杂了他意的、出于不愿让江心亭对往事有所察觉而戴上的伪装。 裴真意不像蔺吹弦,她并不习惯欺瞒撒谎,听江心亭这样说完后左思右想,很快便垂下了眼睫。 夜已戌半,云堂之中只剩下了微风拂过花草丛的窸窣之声,浅而又浅,甚至不及此间寂静室内几人衣料的摩挲声。 裴真意无端觉得许久未曾见面,今日的大师姐比起昔日要格外气势压人。若此间是什么旁的、毫无干系的外人,裴真意有十足的定力能够面不改色,言谈来往间将气势夺回。 但眼前既不是旁人,也不是同她毫无干系,而是让她于心有愧的大师姐。 裴真意想着,一时不由得连殷红的唇都抿了起来。 蔺吹弦见状扫她一眼,浅笑一声接过了话头。 “我么,本便是这个性子。小时不爱吃亏,如今也不爱遭罪罢了,这样的脾性即便是入了尘世,也并没有什么好改的。倒是栩儿才算难得,游方磨砺这些年,性子居然还比年幼时候更加透彻清浅。若是师父在天有眼,定会褒赞她一番出淤不染。” “嗯。”江心亭闻言点头,抿唇而笑间颊畔梨涡若隐若现“除开乐不思归这点该打,栩儿这些年当真做得极好。” “或许你们有所不知这些年里偶有上山来拜师的,也多半是循着栩儿的名声。”江心亭想起旧事,一时浅声笑谈“难定云山何地的,多半要同我问上一句此处可是裴大人师门。知道此处是落云山的,则多半是开门见山地问我裴大人可在、裴大人可有收徒之意。” “当我说起我那小师妹已经多年不曾回时,这些人居然有了好大半都没有了半点停留之意,只道是还要继续出行,去寻你踪迹。” 江心亭这些年来从不曾向外流出过手作真迹,蔺吹弦更是只在官家内作私画,整个云堂三位弟子,便几乎只有裴真意算得闻名于世。但只有裴真意自己知道,其实当真得了师父真传的,自然还是身为大师姐的江心亭。 虽说游方开阔眼界,但裴真意明白自己这些年虽说画作颇多,却少有自己当真中意满足的。她不够专心,也不够投入,作出的画便少了许多神魂,只空有绝妙之形。 反观江心亭,光是裴真意这日方才见过的蟋蟀稿图都已经算得形神兼备,风骨绝佳,细看来更是惟妙惟肖。 裴真意自知比不过潜心画道的江心亭,眼下听着江心亭的称赞便更觉羞愧,不由得连眼眸都不好意思抬起,只微弱地应了几声“是”。 沉蔻并不很清楚为何江心亭只是短短几句话,便将裴真意压成了个霜打的茄子,一时仍旧只是觉得江心亭说话温婉柔和,念此她便不由得听得更加认真,以至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好让江心亭那分外轻柔的声音显得更加清楚。 “总归你们几个都说定了,此番还要在山中歇住一段时日,我看便不如从今夜起,每人同我说几件山外的奇闻异事,好让我这可怜的大师姐也开开眼界、听听究竟是怎样的缭乱红尘,将我这两个素来乖顺的师妹都缠得乐不思归。” 江心亭说到这里,身子微微前倾,手肘轻轻靠在桌沿上,温和的视线从裴真意与蔺吹弦脸上扫过。 “漪儿,你说,好不好” 蔺吹弦哪里敢说不,一时闻言虽然觉得不对,却还是立刻点了头。 “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58.心塞渊 从厅堂内出来后, 裴真意仍旧是处于大气不敢喘的状态, 连带着脊背都分外直挺。 眼下月已中天, 她身影被月色投出了一道短影,在微乱的竹丛影下穿行隐现,纤挺得仿佛都融入了这松竹之中。 夜色微凉,反观一旁沉蔻却神色格外轻松。 她一路跟着裴真意,却仍旧在回味方才蔺吹弦同裴真意讲的故事。 故事皆是些轻快新鲜的人间事,尤其蔺吹弦所说,更是沉蔻从未听过的权贵趣闻。沉蔻此前虽然知道朝中有人以说书为生,却其实自个儿从未听过,此番骤然听了这两个故事, 便也忽地开始向往起了茶楼听书来。 夜色正浓,云堂里有方潋滟小池, 正开着三两弱莲,隐约可见有翠色薄翅的蜻蜓歇在了花尖之上。 沉蔻素来亲水, 见状不由得也朝那小池走进了些, 微微倾身向水中看去。 还没来得及看清一二,沉蔻就被身边裴真意抱着腰提了回去。 “怎”沉蔻下意识要发问,却见到眼前裴真意不再说话,而是看了眼池子, 摇了摇头, 如丝的几缕鬓发因此滑落到了颊边, 月色光泽流落其上。 许是劝我小心莫要跌下去了。沉蔻看她一眼立刻便明白了意思, 退后了两步靠在裴真意身上, 微微翕了翕唇。 “不是说,夜间不许高声语么为何连话都不肯说了”沉蔻微微仰着脸,后背贴在裴真意怀中,眸底光色离合,声音浅得入耳几没。 裴真意只是看着她笑,并不回答。 月色流淌,秋高风凉,两人在这小池边静立了片刻,沉蔻才最终弯唇朝裴真意笑了笑,直起身复又走了起来。 裴真意轻轻牵着她一只手,温暖的指尖挤入她微凉的指隙内,温度缓缓弥漫开来,似入心间。 沉蔻见她神色一派自在悠悠,只牵着她向前走,不由得指尖微动,在裴真意手心轻轻划了划。 微长却圆润的指甲划过手心,带起一道道无痕却微痒的路线。随着沉蔻最后一指走尽,裴真意也知道了她是写下了两个字。 去哪 沉蔻写完后便微微挑着眉梢,凑近了裴真意,眼底尽是星点的光。 不言语并不代表心意交通的停息,虽相处的时光不过一季,但沉蔻却早已习惯了同裴真意互换心意。即便是不言不语,她也有许多种办法能同裴真意相处尽欢。 眼前裴真意得了她两个字,正微微垂下了眼睫,认认真真托起了沉蔻手背,柔软微温的食指在她手心里一番番滑动。 秋月明朗,无云无雾,流转的光华落在了眼前人纤长的睫毛上。沉蔻抬眸看着眼前裴真意轻轻抿着的唇,视线在她白皙的脸上流连。 此间月光大盛,或许是光色正好,平日里裴真意眸底并不显眼的两粒泪痣也都清晰了起来,一左一右,竟是对称。 沉蔻素来知道裴真意质气沉稳,容貌绝好,但此刻她看着裴真意眼下那两点平日难见、极为浅淡的颜色,一时只觉得眼前人的美妙用难掘尽且难以言详,靠近间无端令人神魂都为之微曳。 这边沉蔻心旌摇曳,那边裴真意却无知无觉,只是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她好容易将“去旧书房”这四个笔画繁多的字走尽,抬眸时却发觉眼前沉蔻已经凑到了她鼻尖上,两人纤长的睫毛眼看着就要交错到一块儿。 “做什么呢。”裴真意笑着,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压低了声音道“凑这样近。” 沉蔻闻言笑而不语,只轻轻偏了偏脑袋,在月下抿起嘴,碰了碰裴真意的双唇。 这突如其来的吻不知怎么,却像是在意料之中。裴真意还没来得及真切感受一番那微凉的触感,就见到罪魁祸首已经向后退开了一步,正站在小池边朝她眨眼。 秋风入水,月华流照,裴真意双眼下的两粒泪痣随着浅笑,一时若显若无。 此间无间,两人纵使相对不语,却也依旧情思绵延。裴真意也并不多贪恋那一吻,只静默了数息,便伸出手复又拉回了沉蔻,同她十指相交。 两人一时踏影而行,渐向前去。 亥时将半,云雾渐起。微弱的虫鸣已经息落在远处,连风都似乎轻了下去。 好在落云山中各人都早已经习惯了夜久不寐,吴云一收拾好了席间碗碟杯箸,熄灭了厅堂之中最后一盏灯。 眼前辽阔的原野寂静无声,仿若无人之境,只有月下疏影兀自横斜摇曳。吴云一轻轻拭干了指尖最后一点水痕,才借着月色缓缓走出厅门。 落云山荒芜已久,自吴云一入山,便始终是住在江心亭同一房中,她每日所眠床榻也与江心亭所卧不过一座屏风之隔。 只不过前日里她也听闻了最初时她的这张床,其实是属于蔺吹弦的。 想到这里,吴云一心下微微翻起些糟乱。她自打知晓了师父一二往事,便素来不喜她这个看起来净添麻烦、心意难测的二师叔。 说是雏鸟之情也好,眷恋护食也罢,自从吴云一熟悉了江心亭,便向来恨不得师父永远都是平和宁静、无忧无愁的。 但这两日自从蔺吹弦回来,吴云一却知道,江心亭心下到底还是起了波澜。 一路神思游离,吴云一推开房门后,却发觉房中并无人在。 师父能去哪儿呢吴云一想着,便也缓缓退出了房中,开始想廊外走去。 “师姐。” 廊庑之后的鱼池边,蔺吹弦正站在月下出神,却不料见着了正朝此处走来的江心亭。 落云山中入夜,诸弟子皆禁高声言语,蔺吹弦始终记着这个规矩,于是一时便也格外少话,只是朝江心亭行礼后并肩而立,再无声息。 鱼池粼粼,清辉满溢,江心亭在蔺吹弦身旁站定后,便没了动作。但即便如此,蔺吹弦也还是能很清晰地察觉到她必定是有话要说。 “师姐欲言何事”她想着,便垂下了眼睫,轻声发问。 江心亭闻言却仍旧是不言,只在月色下微微侧过脸来,定定地盯了蔺吹弦一眼。 十余年未曾谋面,相交皆只靠各季传书,江心亭看着蔺吹弦已然风韵成熟、不似往昔的面孔,终还是发觉不论往日里她有多么了解这位曾朝夕相对的师妹,眼下十余年后的今天,二人都已经不再是真的年少如前。 前时席间所言皆不过笑谈,江心亭看得清楚,白驹穿隙,无人如初。 “月色正好,天尚未晚。师妹是否还有什么话想要同我说”江心亭面上笑意清浅,见蔺吹弦也抬起了眼,一时便弯了弯眉眼,同她对视。 江心亭的眼底很透彻,对视间神情分明是温柔而无害,如同眼前那一方粼粼鱼池一般,有着极温和的光色在跳跃。 美妙无可比拟之下,却又无端让蔺吹弦感到畏惧。 于是她只看了数息,眼睫便下意识闪躲开来、低垂了下去。 “漪儿所希所想的,无非师姐过得好一点。”她的声音极低,垂下的眼睫也微微颤抖着,不复人前时的飞扬神色。 月影斑驳,江心亭的影子斜拉在池畔一旁。蔺吹弦垂眸间出神地盯着,连呼吸也放缓。 “既然如此,那么为何你同栩儿皆要联起手来骗我、合起伙来疏远我” 江心亭的声音很轻,即便所问之中字字句句都应当是诘难,但经由她口,说出来时却仍旧是浅淡温和。 仿佛只是疑惑、是一番闲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59.教与化 原野宽阔, 月见梢头。 沉蔻在裴真意写字时分了心, 自然也就到头来还是没能知道她究竟要带着自己去哪里。 但不论是要去何处, 她看着眼前月下的原野,心中都万分惬意。 因着两人午后歇息的时间太过长久,沉蔻便到了眼下也诚然是困意全无。但纵使眼神缥缈,她心下却算得万分踏实。 先时颠簸含险也好,如今绥和安稳也罢,她都只觉得红尘人世便本该是如此。只要是同裴真意一道,便如何都算常态。 但如今平和,她便也乐得悠闲。 沉蔻一时自得其乐,也不再多想此间何地、正向何处, 只跟着裴真意一路悠悠地往前走着。 月色勾勒出花与树的淡影,在微微起伏的地面上错综交织, 恍惚中若是醉眼看去,便像是清浅与斑驳揉杂在一处, 微妙难言。 秋夜风凉, 裴真意轻轻牵着沉蔻一只手,只感到纵使此刻二人同行无言,却仍旧有什么真实而不可忽视的东西在彼此交握的手中暗渡相融。 这是最近才有的感觉,也是此前从未有过的新鲜体验。 其实回过头去、就仅仅在一年前的此时此刻, 裴真意都还算得上是十分迷茫而无措、漫无目的且无望的。 但幸而这趟放逐般的游方并不是遥遥无终, 在这光怪陆离的人间道上, 她有幸遇见了沉蔻这样一剂对症之方。 心安的过程似是春雨无声、潜移默化, 但待到此刻裴真意回头细数时, 却又觉得那仿佛是顷刻间势如破竹。曾经她所在意过的一切,如今都成了旁事。 不论川息过往,还是师姐的辜负,她如今再想来皆不过轻叹一声,而后云烟作散。 如今游于山中,能够是此番心境,她只觉得一时幸甚。 裴真意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也能够拥有这样一个亲近之人,亲近到能够让她安心将自己的一切剖白陈列。 说是天性也好、刻意也罢,裴真意素来知道自己忘性不小。而若是有心,许多不必记住的往事她更是能很快便忘却。 但只有她自己明白,那样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遗忘,却会在每一个晦暗独处的角落里现出端倪、一遍又一遍地露出头角。 仿佛隔了一层旧而斑驳的薄窗纱,在神识深处将心事拉成了长而幢幢的黑影。 而在她年幼无主、最初困与川息之时,这黑影曾一度让她几临溃散,一度让她拼尽一切、想要逃离。 裴真意顺流想到这里,心下难免渐渐有了几分沉重。于是她很快更紧地捏了捏手中沉蔻的指节,也下意识地抬眼去寻她的脸。 果不其然,入眼便是沉蔻走在她身边,正微微侧过了脸,舒展开指节回握住她。 “嗯”沉蔻抿着唇,发出一声极轻的鼻音当作问询,尾音上扬之间轻轻捏了捏她手背。 裴真意轻轻吸着气看她片刻,最终只是垂眸摇了摇头,将手心里沉蔻的手抬了起来,放在脸颊上轻轻蹭了蹭。 月影婆娑,人面朦胧,纵使此刻倾慕无声,却又早已跃然眼前。 沉蔻感受着手背上裴真意光滑而微凉的脸颊,心下渐渐生出些细密的满足来。 这些日子里,沉蔻越发意识到了博山灵物众多、志怪传言颇丰,如此想来,或许她自己也其实不过是其一而已。 沉蔻明白自己本生混沌,最初虽化形为人却思绪极为懵懂。 由是不论怎样想来,她这一段天作巧来的生涯都合该一世孤长于博山之中,便如同那些山中的精怪传说一般,该是一生不见红尘、不解人意。 在最初的时候,她也诚然一度迷茫混沌、神思尚蒙,更一度并不爱看纷乱红尘中繁多的世人图景。 如此想来,若当初她未能遇见裴真意,便纵使是一生中有幸鼓起勇气离开了深山,也该很快便要被纷扰的红尘惊回山内。 哪里还能同如今这般,见过了纷纷扰扰,却也无半点畏惧 若非前生作定、因缘由来已久,沉蔻一时便再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来解释裴真意的出现,更解释不出这几乎够得上被称为“教化”的相交相伴。 念及此,沉蔻心间隐约盘踞着的迷茫都暂作消退,只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裴真意一缕发,又缓缓看了看,一圈圈绕在指尖。 眼前人面含柔情,顾盼流光,不输高天星月,更胜过远澹秋波。 不知怎么的,沉蔻这样看着裴真意,便忽然想起了前些日子解闷所看的一册小书。 那书不知为何愤世书生写就,沉蔻只翻开看了一眼,便见到其中最有趣一段铿锵言辞。 其言情爱之于人不过枷锁若说原本每人皆是双翼齐全的林中之鸟,那么耽溺于情后便皆是自折一翼。 而在那之后,或苦痛而亡,或有者则对其畸形毫无察觉、残缺却无知无觉地继续活了下去。 总归这言下之意,无非便是要说情爱将人本性抹杀,剥人羽翼、夺人自由。 但如今月上中天、花海摇曳之中,沉蔻看着身边神色悠远、表里绝色的裴真意,一时却觉得心甘情愿。 更何况她哪里有过什么明确的本性,又更何曾真正拥有过羽翼 她如今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不过都是由着裴真意的指引、从了裴真意的教化。若说她是无瑕之玉,那么如今那玉上的繁复纹样,便尽数是出自裴真意之手。 如此,为了她,我甘折一翼。 沉蔻想着,渐渐抿着唇笑了起来。 “师姐若是在意,漪儿倒是可以解释。” 池畔许久沉默过后,蔺吹弦看着夜里偶尔浮上水面吐息的一二夜鱼,不知为何居然渐渐想要选择妥协“只是秋夜微凉,师姐若是想说话,同漪儿回房可好” 一时风入竹林,掀动了叶梢又很快归于隐没。四下寂静无声间,江心亭缓而悠地叹了口气。 “也是。”她极轻地说着,似有若无瞟了蔺吹弦一眼,便缓缓错开了步子,回身欲朝小径上去。 落云山中夜深不语,是自江心亭有意识起便守着的旧习,为的是不惊扰这寂静得仿若万空之境的夜时云山。 在沟通得当之时,江心亭自然从未有过需要、也从未想过去打破这规矩。 但如今不同了。她有太多的话想要说,且只有在足够静、足够安定的夜里,她才真正想要开口。 为此,确实不宜在外,而应回房去。 于是江心亭在前两步,蔺吹弦随后跟着,两人款款而无言地朝了院落房屋的方向走去。 光影深浅交错,在小池中聚散离合。檐铃细碎的响动偶然入耳,伴随着晚间惊鸟振翅之声,在远处显得模糊而迷离。 这边江心亭同蔺吹弦一前一后踏影而行,那边徘徊在廊庑之中寻找师父的吴云一则恰好看了个清晰。 果然是去找二师叔了。吴云一这样想着,下意识便朝后躲藏,节节退行间最终随手推开了身后小门,藏了进去。 蔺吹弦回落云山,眼下是第二天。 其实昨夜里,师父便好像是要去找二师叔的,只不过不知为何二师叔一再躲闪,入了夜才得以逃过。吴云一静立在木扇门后,听着渐渐靠近的两人脚步声,心下默默想着但她仿佛今夜,是当真逃不掉了。 檐铃轻响,步声细碎。吴云一放轻了呼吸站在一片黑暗之中,心下渐渐生出几分莫名的委屈与恍惚来。 江心亭有心事,一直以来,吴云一都最知道。 即便江心亭几不出山,但每月定时,她却总会到邻镇上去收发信件。那信件每月至多不过两封,常见是寥寥一封或索性便没有。 即便如此,江心亭的书房中却有着许多对不上号的成摞书信。那些信似乎是山中所养信鸽捎来,但每当吴云一留心去看时,又总是并不见信鸽踪迹。 而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吴云一注意到江心亭读那些书信之时,都总能见到复杂却又忧虑的神色。 那神色同她素来的温婉清浅大不相同,是无奈且挣扎、欲说还休。 或许师父其实并不是那样不知山外事的。或许她有着不愿言明的私事,且那私事令她束手无策,忧心忡忡。 吴云一这样想着,眼睫低垂间思绪飞快流逝。 “就这里罢,也不必走远了。” 吴云一正兀自沉思,便听闻门外传来一道极柔的声音是江心亭的声音。 那音色隔着一扇门,轻柔得几乎令人难以捉住。 就哪里吴云一下意识感到一阵紧张,好在她反应飞快,闻言便摸着黑朝这房间更深处跑了过去。 下一秒便是推门声,接着室内便擦亮了灯烛来,泛起微黯而幽柔的光。 吴云一看了看眼前薄竹制成的镂刻屏风,一时心下万分庆幸了起来。 眼下室内仅有一处灯火,而这灯火处在屏风那端,自屏风上的雕花缝隙之中微微倾泻,隐约映照出了那一头的物件与人影来。 吴云一看得见外面,而外面却看不见她,算得上是地利人和。 这样想着,隐约的负罪感还是紧紧攫住了她的神识,让她下意识想要退缩、想要逃离。 这是私事,或许更是让江心亭一度忧虑的要紧私事。于理而言,她无论如何都不该同眼下这般私下探查、冒昧窥探。 但于情而言,师父是她最憧憬且崇敬、最向往且爱慕的唯一一人。 于是如此,这一切的举动纵使背德,她也终究还是不愿离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60.心底篆 远处一二夜行花鹿从田埂上游荡而过, 带起幽幽孤铃一两声。 疏影横斜, 月上中天。 沉蔻借着提灯光亮打量眼前码放齐整的一排排石料, 又看向一旁伸手挑选的裴真意,不由得心下一时了然。 眼前皆是制章所用印石,入目有条有块,皆不似凡品。 云堂弟子阔绰,沉蔻素来皆知。如今朝中安定繁荣已有数代,远邦兴安,每逢年节更是百方来贡。 朝中既康阜已久,书画文玩便也昌盛流行,若是上品, 便更加为人珍藏如金。奚家数代出了好些朝中大手,到了奚绰这里, 虽家中藏金难觅,珍玩字画却是置办得妥帖。 为藏这些珍玩, 落云山中几代下来便在各处皆造出了好些大大小小的暗阁, 这些地方自然素来是江心亭最熟悉。 即便如此,眼下光裴真意知道的暗室便也还是有好几处,眼下这能看见月光、通风极好的暗阁便是其一。 室内光尘浮涌,沉蔻微微抬起头, 还能看见一丝高窗缝隙里投下的月色。 而清辉之下, 裴真意手中的提灯光芒渐稳, 透过微白的软罩显露出来, 铺陈在各处之上。 眼下总算到了室内而不再是在原野之上, 裴真意见沉蔻正弯腰挑眉看着一块印石看得出神,便不由得绕到了她身侧,出声提点道“若是喜欢便拿着,明日我们带到画房去。” 沉蔻闻言微微直起腰来,偏过脸去看她。 “这个不会很贵么”沉蔻指着那一个个盛放印石的大丝绒匣,声音轻且缥缈,有几个字眼已然轻到没了声音,但裴真意仍旧看着她翕动的唇读出了意思。 于是她便索性将沉蔻面前那块明灯石取了出来,继续轻声说道“这些印石,既非古董又未经过名家之手,且还是些零碎不大的小石条。” 裴真意说到这里微微停顿,而后才抿唇而笑,摇头道“这样的石头呢,在我们云堂统称为练习石。练习石在印石里自然便是不值钱的。” 裴真意神情中带了几分理所当然,含笑掂弄着手中不过半掌大的小石块。 沉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一时视线便从她手中明灯石上错了开,投向了她身前那一座高架上的全部印石。 眼下她也渐渐适应了室内光线,再四下顾盼时,便立刻发现了此间不仅是个存石的暗阁,四面墙上与几张桌案上还或挂或放着好些微微泛黄的纸张。 纸张之上皆是各式朱砂印记,沉蔻仔细辨认一番,最鲜明的便是那弯弯绕绕的九叠篆字,而后还有些她一知半解的古字,皆或苍劲或圆滑,是难得一见的绝妙朱印。 沉蔻左右探看一番,心下也知道这样多的印应当是这间暗阁的主人缓缓积攒而来,或许是每雕出一枚满意之印,便要留个纪念。但看着这些繁复不一、或开或合的字迹,沉蔻又觉得或许这并非是出自一人之手。 是同代友人,又或是代代相传,沉蔻不得而知,便连裴真意也知道得并不多。 她单知道当年师祖极擅刻章,所制闲章与受托所制公章不计其数,受了师祖影响,师父早年也十分喜爱刻制闲章,一个个加盖在所喜的画作藏书之上。 奚抱云对刻章的热情总是一阵接着一阵,并不像是对画道那般长久喜欢。而在裴真意初知人事时,可巧便正是奚抱云渡过了一段对制章不闻不问的低谷期、转而渐渐复又痴迷上刻章的时候。 便因为如此,在裴真意年幼时,她也数度被带入这间暗阁自行挑拣石块,而后再跟着奚抱云研习刻章。 今日里沉蔻提及此事,她便顺理成章地将这些记忆一点点都从深处拉了回来。 其实过往里,师父手把手带着她的时光并不算多。但她最初接触习字作画、制墨刻章的时候,师父却都在场,温声教导她的音调也仍旧在记忆中清晰如新。 那过往过于遥远,以至于裴真意如今再回顾时,记忆中的画面便像是隔着一层水面。 一切都朦胧又令人微微恍惚,便仿佛是使人长身立于春堤之上、拂开肩头一丛柔嫩新柳,又将视线穿过午间令人睁不开眼的金芒,而后垂眸在那如镜却微温的水面中看见的景象。 波光聚散离合,过往也如那粼粼浮金一般遥不可及。 “裴真意。” 正神思游离间,她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夹带着软风的轻唤。裴真意恍然回眸,一时定定地看着身边凑近的沉蔻。 眼前沉蔻正一手托着块鸡血石,眼底泛着微弱粼光,神情犹疑地点了点手心石块,问道“为何它是这般纹样” 裴真意闻言垂眸看了一眼,而后倾身将手中提灯轻轻放在了一旁石案上,示意沉蔻将那石块凑到灯下。 昌化鸡血纹,素来以瑰丽精巧、高雅多姿著称。 沉蔻素来喜欢红色,眼下借着灯光打量着其上鲜红明丽的血色花纹,一时便连眼也不愿多眨一下。 “这是浮云血纹。”裴真意覆着沉蔻手背,带着她一道轻轻触碰着石上花纹。 印石触手微凉,却细腻光滑,是打磨过了的精巧石条。沉蔻心下纵使喜欢,却仍旧被裴真意覆在她手背上的柔软手心攫去了六分的注意。 “血色如絮,观之如云,交织密切。”裴真意的声音低缓且柔,轻轻道“这血石素来以血量居多为贵,你挑的这块是从架顶拿的罢它十中有六遍布血色,已算得上是佳品。” 沉蔻听着,心里渐渐感到有些虚“血色这是血么” 她也看过些冤民以刀自拟而血溅当场,最终赤红血色入石不去、以昭怨恨的怪谈,便渐渐差不多要将这血色当了真。 这样想着,她忽然开始觉得手中石块烫手,眼眸也微微眯了起来,纤长的睫毛随着吐息而浅浅颤抖。 裴真意见她神色微有些迷茫,心下哪里不知道她恐是这些日子里志怪看得多了、又在胡思乱想。 “莫要瞎想。”裴真意无声地笑了片刻,才将沉蔻欲要脱手归原的石块又按了回去“这血指的是辰砂,哪里会是真血。” 辰砂颜色较之血色更加鲜红明丽三分,沉蔻这些日子看裴真意作画选用,自然也是知道的。 眼下她一经提点,沉蔻立刻便明白了过来,渐渐也就开始恍然觉得先前一番胡思乱想十分可笑。 眼下她知道了这块石头金贵纵使只有两指宽厚,却到底也是佳品。而她自己不论如何天赋异禀,恐怕也并不能将第一个作品刻得十全十美。 于是纵使她十分喜欢这辰砂的赤色,但一番权衡到底后,她倒仍旧是将手中石条放回了架上“那么我再看看罢。” 裴真意这回没能解透她的小心思,一时还以为她只是单纯被方才一番胡思乱想给吓了住,念此便不由得莞尔,终而伸出手去轻轻环住沉蔻纤细的腰,又贴靠在她背上。 “下回看那些志怪,别再在陪我通宵时看了。”裴真意将下巴搁在沉蔻颈窝里,吐息便顺理成章地拂洒在她颈间“晚间看了,难免日后晚间还要回想起来。” 裴真意轻轻嗅了嗅沉蔻颈间肌肤上萦绕的沉水香味,见她久久没反应,不由指尖轻轻挠了挠她腰上,轻轻发出一声鼻音“嗯” 沉蔻正感受着背后温软的触感、微微出神,乍被裴真意这样一挠拨,不由得也下意识发出一声“嗯”。 她自然其实是没那么怕志怪故事,但眼下裴真意如此抱她在怀安抚,她便也忽然间不想再逞强解释,只在一声轻应后继续答道“其实夜间看也是可以的。” “哦”裴真意贴在她背上,感受着她轻声说话时的起伏,笑着问道“怎么” 沉蔻抬手轻轻点了点肩上裴真意的脸,而后又笑着用指腹划过她鼻尖“若是你同眼下这般抱着我,哪怕是中元三更,我也什么都敢看。” 这话说得傻气,但被沉蔻缥缈悠远的声音一衬,却又显得意趣十足。裴真意回味了片刻,才笑着垂下头,前额在她颈窝间蹭了蹭,闷闷地笑了两声。 两人自知礼节,一时虽各自心弦微响动,却到底也只是相拥数息便最终分了开。 灯火在罩内轻轻噼剥几声,沉蔻拉着裴真意的手,又认真地拣选了数块印石。 无奈这云堂暗阁中仿佛当真是无有凡品,眼下沉蔻心生喜欢的那块,入目便是金黄色泽,鲜艳细腻状似凝蜜,润泽无比。 只是这样几眼下来,沉蔻也渐渐断定了这恐并不会比方才那块血色印石价值更低。 “一两田黄三两金。”裴真意看过一眼后,果不其然开口道“田黄质地细腻,柔软易攻,这块还是田黄中的冻石。通体剔透,名贵无边。” “不过它小。你若是喜欢,便拿去刻着玩儿也罢了。”裴真意见沉蔻又显出了犹豫神色,不由得也笑着安抚道“才堪堪这样大小,且上头还有个小裂痕,诚然就是来练手所用不值钱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61.檐风动 落云山中没有更漏, 只有一处开阔地上立了方日晷以计时。于是这样的沉沉夜色之下, 便连更漏声也隐去了踪迹。 夜已入定, 万籁无声。 房中的窗只开了一线,窗外是一片昏黑,吴云一微微眯起眼望去,却连一丝月色也看不见。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或许是倦意作祟,又或许是某些心思急不可捺,吴云一只觉得时间长得离谱。 或许外面该天亮了吧她看着屏风外幢幢闪烁的光影,又渐渐意识到那不过是从窗隙中挤入的风摇动了烛辉。 此刻的场面与处境太过突如其来,吴云一昏昏沉沉, 只感到眼前的一切便尤为光怪陆离,像是徘徊在梦与醒的交界, 一切都变得不再熟悉。 屏风外的低语声仍旧在继续,深夜里的困倦交织上不该留于此的悔意, 一时吴云一心间便愈发沉重。 那临近之处传来的声音是私语绵绵, 哀戚切切。这让吴云一渐渐垂下了眼睫,立在屏风之后,发出了一声近乎幽不可闻的叹息。 蔺吹弦好像是哭了,又或许并没有, 吴云一听得见她带着哭腔的每一个字, 但单凭一个跪伏在江心亭膝头上的背影, 她也无从分辨。 到眼下为之, 蔺吹弦所言皆令她感到一知半解。那似乎是前尘往事、似乎关乎她那芳华早逝的师祖, 又似乎和每个人都相干。 吴云一看着屏风外江心亭模糊却晦暗的神色,也渐渐明白了眼下这场逃不掉的会话,便一定是这些日子以来江心亭的一切心事。 蔺吹弦正伏在江心亭膝头,而江心亭纵使面色晦暗,却也仍旧轻轻抚摸着蔺吹弦的肩。吴云一看着,不由渐渐感到这二人确实是亲密无间。 至少不论如何,她自己大概是不可能这样伏在师父膝头哭诉的,也更不可能心安理得地让江心亭抚摸自己。 吴云一幽幽呼了口气,也明白她对江心亭的感情更多是一种愿侍奉瞻仰的孺慕与倾心,但纵使心下这样想着,她神识的某一处却也仍旧从这一刻起,开始隐约渴望起了那个她也能够同师父如此亲密的一天。 是个失礼的想法,但那想法一闪而过,连吴云一自己都无从详知,便也更加无从指责。 此刻暗光浮涌的屏风之外,吴云一能看见蔺吹弦的肩头正微微起伏着,秋袍柔软细腻的布料堆起沟壑,潜藏进明明灭灭的烛光。 她一定是哭了。吴云一默默下了定论,终于不再胡思乱想,而是强忍着心虚与愧疚,将注意力放在了眼前屏风之外二人的对话上。 听完这些,我一定要对师父再好一点。也要像两位师叔这几日一样,能讨师父欢心一点。 或许能够更加亲近,也能够更加相知。 吴云一这样想着,渐渐挺直了脊背,又轻轻攥住垂在身侧的衣摆。 此间夜已阑珊,正有薄光轻跃。 “你说的那些,我确实了解一二。” 夜光翻浮,暗风微涌。蔺吹弦的讲述告一段落,须臾沉默后,江心亭轻轻睁开了闭着的眼,幽幽叹口气后,缓慢揩去了蔺吹弦睫尖上的水色。 “嗯。”蔺吹弦或许早有预料,此刻的神色便并算不上十分吃惊,而是仍旧微微切切地抬着眼,盯着江心亭看。 “我喜欢师父,从我知事起,她便是我心底最最喜欢的存在。”江心亭也垂眸看着蔺吹弦,但那视线显得缥缈失真,少了几分神采。 蔺吹弦知道,江心亭难过时,便总是这样。不会哭,也不会闹,只是同眼下这般,默默垂着眸失神。 “或许你并不知道,师父是我的表姑母。”江心亭轻轻理了理蔺吹弦额边发丝,音调低而缱绻“师父并不比我大太多,但在我年纪尚小的时候,师父就将我带在了身边。这世上的一花一叶、一虫一鸟,其中真意都是由了师父带着我领略。” “第一次见师父的场景,我已经忘了。那时我比栩儿还要小,连色彩都辨不真切。”江心亭仍旧是看着蔺吹弦,声音轻缓得仿佛融入了缓缓夜风。 而那垂眸间流露的眼神,却让蔺吹弦心下百味纠缠,一时不由得更紧地攥住了江心亭膝头衣摆。 “我喜欢很多事,也喜欢很多人。”江心亭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眼底攀染上了温柔又缱绻的意味“这落云山里的一切,不论花树水风,我都用了十分心力去爱护。而你同栩儿、又或是湘儿,我也会是你们一生不变的归处。这些都是我割不断的挂念,也是我喜欢的一切。但我第一次体味到倾心爱慕,所向之人,其实还是师父。” 这是意料之中的,蔺吹弦抿了抿唇,轻轻应答一声。 她从前便知道整个云堂之中,诚然就只是江心亭同师父最为相似,不论是行止神态,或是骨肉音容。 若非年岁诚然不合,否则即便今日江心亭说师父其实是她母亲,蔺吹弦也是毫不犹疑便会信的。 她也知道,江心亭同师父在她入山的许多年前便早就相依为命,关系深厚而不可割舍,师父再江心亭心中必然为良师为益友,如母亦如姊。 其中情分心意,为她不可估。 “但师父是我用尽一辈子也肖不似其三分的存在师父不像我软弱得明显、令人一看便像是人人可欺,不像我这般行事皆是弱气,更不像我这般心下还有未抹除干净的怨恨,以至于行事总是唐突。” “师姐恨什么”蔺吹弦见江心亭神色中有难得一觅的郁郁意味,不由得心惊且急切,问道“师姐不喜欢谁、想要什么,告诉师妹就好。” 江心亭抿唇摇了摇头,伸手轻轻抚了抚蔺吹弦眼角。 “我不是恨谁,亦不是不喜欢谁。” “这二十余年中,我常常能回到一场梦魇。”江心亭沉默片刻,复又徐徐开口。 “我记得某年数日飞雪,记得那时候饥寒凄切。梦里我总是感到恐惧,能看见手上沾了血色与污迹。” “即便是在梦里,我也还记得彼时看见那人抓住你时,一瞬间从心底迸发的惶恐与失神。你还那样小,我想即便是在场谁死了,都不该是你。” “便是因为这样的所思与冲动,我做出了一世都难以释怀的事。或许这事对于血性好勇的江湖客而言并算不得什么,但对我而言,却让我夜夜惊惶,从此畏惧世中。” 蔺吹弦听她语调低迷,自然也知道她所言皆真。 江心亭的胆量并不大,好静又偏爱花鸟鱼虫,这一生到如今所接触过的人更是不过百个,自然是不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生杀之事。 但唯独为了她,夺过一夫之命。 “我很喜欢你,漪儿。从第一眼见便喜欢你,喜欢你身上我没有的灵气。便因为这份喜欢,我想我能为你做任何事。” “师父带你来见我时说的第一句,便是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小师妹我要爱护并看顾你。” “但我当时看着你警惕未褪的眼睛,却觉得师父若是并不言明,我对你也会一世爱护。你又小又漂亮,有着同师父大相径庭的飞扬性子,为我所不熟知。但不论如何,我从当时到如今,都很喜欢。” 江心亭说着,微微抿起唇笑了。 蔺吹弦仰起脸看她,神色有一瞬间的愣怔。 言以至此,蔺吹弦也渐渐明白了过来。 师姐并不是厌恶谁,也绝不是恨意蒙心。她只是过于喜欢她付与了真心的一切,以至于不能够见到那真心所付遭到任何玷污。 于是她纵使素日温柔又轻弱如春日水波,却也总能为了心下不可剥离的意念,做出同她温和不符之事。 但这算得上是缺点吗蔺吹弦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想起了师父。 若是师父也能有这七分的狠心,便绝不会魂散川息。 “我同你说这些,不过是想告诉你。”江心亭任她思绪游离,好半晌过后才幽幽叹出口气,神色落寞。 “我虽许多事上都不比师父至善至美,但唯独一点若是你当年将那事知会与我、让我而不是栩儿去川息。” 江心亭说到这里,抿着的唇微微弯起一线“我定不会同栩儿这般懵懂又毫无目的,也不会像师父那般魂散命殒。” 蔺吹弦看着她依旧清浅的神色,却从中读出了几分陌生的刚强来。 一瞬间仿佛是身处冰湖之底,蔺吹弦忍着颤栗仰头望去,能见到顶层那厚重的冰面却被敲开了一隙。 有微弱的光束渐渐放明,投入蔺吹弦的身边,映亮了她的眼底。 她忽略过什么、遗忘了何物,都在这一刻都渐渐明晰。 “你该告诉我的,我并不是无用,也不是一味软弱。我也想为师父做些什么,更想好好保护尚还活着的你们。我能为了师父做些什么的,也能护住栩儿、让她平安地长大。” “她本不是如今这样疏离淡漠的性子,她本是最可爱、最自在的孩子。这样的栩儿,我们本是能护住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什么也不告诉我呢。” 江心亭的语调里带着她最畏惧听见的轻颤,她感到自己的肩头都被江心亭一时攥紧。 师姐都知道的。 她都知道,却是后知后觉。 是我欺瞒了她,让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都无法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做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62.放歌时 第一次感受到焦虑与惊惶, 是在六七岁左右的年纪。 而在那之后,这种情绪便几乎再也没有离开过蔺吹弦的心底。 为何我总是在犯错, 总是在、永远也在。她无数次地念着这句话,从最初幼稚懵懂的年纪,最终迷茫且不可避免地长大。 第一次的幼稚拖累了师姐,而后的忽视与过失让师父陷入孤立无援, 最终又因为无能无策而连累了小师妹。 蔺吹弦每每闭上眼时,甚至弄不明白这些年来自己做成了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如今走到这一步, 再回过头去看过去那十余年,蔺吹弦总觉得自己仿佛是竹篮打水, 借着护佑人的名号奋力挣扎, 却最终连元家一砖一瓦都碰不到。师父救不了,师妹也救不了。 如此, 反观她做过的错事, 却是数不胜数。 卫忧已的眼神从面前一闪而过,蔺吹弦很快垂下眼睫, 下意识选择了忘却。 “漪儿,我说这些并不是为让你自责。” 江心亭看出了蔺吹弦的迷茫失措,一时也意识到了自己方才所言必然触及了她心弦。 念及此, 她不由得又幽幽叹了口气, 轻轻摸了摸蔺吹弦脸颊。 “往者不可谏, 漪儿, 我并不是在责难你。” “可师姐是怪我的。”蔺吹弦被她这样一抚, 难得也显露出了数年都未曾再有过的稚嫩一面, 心下糟乱间便下意识闷闷地接道“不是么” “是啊,我怪你小看了我,也怪说好了师门内互相照料,你却将什么事情都担在自己身上。”江心亭难得见到她这幅模样,一时十余年未见的微弱生疏也悉都在这一刻消散。 眼前蔺吹弦就伏在她膝头,两人裙衫相接间,江心亭垂眸便能见到蔺吹弦泪痕未干、湿润粘连的睫毛。 这一幕生疏却自然,令江心亭依稀只感到眼前这个面容依旧的师妹,便仍旧还是许多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妹妹。 “甚至还让栩儿不明不白地来帮我们担。”江心亭捏了捏她脸颊“你同栩儿,道过歉了没有” “嗯。”提起裴真意,蔺吹弦便是一阵心虚。 这十余年来,不论如何最可怜而无辜、平白无故遭了罪的,便是这小师妹。 江心亭看着她的面色摇了摇头,莞尔道“我知道,栩儿必定也是同你连成了一气。你们两个当真是将我当猴儿来耍。我知栩儿素来不擅欺瞒,今日晚间我便观她面色不对,偏生你还同她一道一攻一守地哄我,真以为我是好骗” 蔺吹弦的脸更红了,讷讷喊了声师姐,却又不知道辩些什么好。 一时两个人一坐一伏,低声私语,貌极亲切。 灯烛微摇,两人谁也没有想过要去拨一拨那越发黯淡了的烛火,这便令隔了一道屏风的吴云一更加看不清那一隔之外的场景。 如此,她只好拚了命竖起耳朵,却居然还是连江心亭说的一个字也听不清。 不知为何,往日里不论江心亭声音有多轻,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但唯独今日这一晚,她听得真切的,不过江心亭喊出的那几声“师妹”。 但好在蔺吹弦所言所语,她还是能够辨得清晰。 正暗自纳闷着,吴云一便感到有道视线正若有若无透过了屏风,往这处看来。她下意识抬眸去迎时,便了江心亭正抱着蔺吹弦,若有所思地看着这边。 这一眼将吴云一惊得出了一身冷汗,挺直了腰背往后靠了靠。 “这些年苦了你,也苦了栩儿,去同这样一户不仁之人纠缠。”江心亭轻飘飘错开视线后,轻轻抚着蔺吹弦肩头,只续道“元家本便不是什么好人家,若是定要论个是非,那么要怪便也只能怪咱们师门祖上认人不淑,同元家祖上生了干系。” 江心亭声音极柔,诚然是满怀了安抚意味。但蔺吹弦静默片刻后,终于还是想起来了要问。 “师姐,漪儿还有一惑,望知其详。” “嗯”江心亭温声应道“何事” “师姐究竟是如何得知当年之事”蔺吹弦即便对今夜这样的场面始终有着预感,此刻却也还是忍不住发问“师姐在外,还有耳目么” 耳目一词未免显得人太过神通广大,江心亭轻笑一声“这耳目一词,可当真是冒犯了。” “你可知道,师父有一知交旧友”江心亭这样问着,笑意也渐渐敛了下去,神色归于浅淡肃然,只有声调仍旧是温软“是蓬莱南家后人。” 蔺吹弦闻言微怔。南家这二字,蔺吹弦身为画者自然是身为熟谙,但她素来对师父的前尘故事并没有那样熟悉,也就一时不可确认。 南家书画世家,自前朝到如今已有数百年,世世代代皆有造诣、负盛名,唯独一点便是皆尤其忠于前朝天子一脉,不肯低头为今日堂上帝王落一笔一墨。 如此,本朝方开国建业之时,南家便与朝廷闹得甚为不欢,但形势在此,不论是朝廷还是南家,却又都动彼此不得,由此南家便挥手离开了中原朝京,自此百余年皆偏居于海上蓬莱,再未回过中原大地。 然纵身居蓬莱,南家子子孙孙却仍旧出类拔萃、百世皆兴,数代过去更是风格渐与中原画者迥异,南家笔法诡谲一如世外仙人,这便是“南家仙客”一称的由来。 蔺吹弦向来知道师父虽从不带任何外人入山作客,却常年喜欢到山外去以画会友,同那些她所不知道的前辈互相交流切磋。 而她仔细想来,朝中今日名号正响的那位南家大手,倒确确实实是年纪同师父出入不大。 她这样想着,便试探性发了问,道“可是那位,南逢前辈” 果不其然,江心亭便点了头“正是。” “南奚两家,自前朝起便是无间世交。倒是这百余年来,才渐渐生疏。”江心亭垂眸轻道“但师父同南前辈,却是自小的交情。我记得师父同我说过,她最喜欢的地方,便是蓬莱。幼年到过许多次,年长后也常常去往。” “”蔺吹弦闻言微微讶异,却又并未说什么。 江心亭所述的这些往事都为蔺吹弦所不知,她只知自己其实素来除却师徒本分之外,对于师父并不了解,但平心而论,她自然也是自心底里万分敬爱且向往奚抱云。 于是这些前尘故事,她也听得十分用心。 “师父从前,自然同南前辈是常常有联系。”江心亭言至此,微微叹了口气“但自那年之后,师父却无端不再与蓬莱联络。南前辈自然起了疑心,也隐隐忧虑。” “第一次收到蓬莱的信,便是师父落入川息的第一年。” “那一年我亦不知师父为何忽然同山中断了联系,竟至于一封书信都不寄回。那一次收到南前辈来书,我也只能回一句不知,思量复思量,亦只能写道来日若家师回堂,必速书告君,再添一句勿忧。但论其根本,当时便连我自己都是始终隐约在担忧。” “我不如师父开阔豁达,心中放不下往事,便始终恐惧着山外人间,更何况山内还有我们的小栩儿,若留她一人,我无论如何都难以心安。”江心亭微微阖上眼眸,掩 去那一线疲惫,继而轻声道“于是我纵使煎熬彷徨,却总也迈不出出山那一步。” “辗转反侧之下,我终将忧思流入书信,为南前辈知晓。” 蔺吹弦闻言渐渐也有了猜想,微微叹出一口气。 “南前辈自此离开蓬莱,重入中原。” 江心亭垂着眼睫,柔声问道“这下漪儿总该明白了罢” 蔺吹弦抿着唇,默默点了点头。 “不过纵使南前辈多方打听,许多事待我知晓时,也都已经为时过晚。”江心亭心下忧思渐生,一时语调又渐渐染上哀戚。 “我知道师父是为人所害,知道了元家那肮脏底细,亦知道了你同栩儿在外境况如何,但归根到底,我却一人彷徨又忧虑,被这一方藩篱所困,无作无为。” 蔺吹弦微微仰头看着她,一时夜月已斜,烛火又极黯,以至于她竟看不清同她相隔咫尺之人的神情。 比起责怪我,师姐或许更加责怪自己。 蔺吹弦极力想要看清江心亭此刻神色,一时这样想着,几乎是立刻心下便涌起一阵细弱的疼来。 某个根深蒂固、牢牢烙入心底的之执念,便在一刻间隐隐作祟。这一世她最不想又不愿看见的,便是江心亭受苦。 于是她很快伸手回握住江心亭指节,切切说道“师姐,是我做得不够好,师姐不要难过好不好” 一时夜意沉浓,叶动无声。江心亭闻言,却只是抬起眼朝她笑,并不言语。 今夜促膝之谈重在何处,或许蔺吹弦到此刻都还一无所知。但江心亭心下却万分清楚。 她知道年幼那一场劫难留给蔺吹弦的心结有多深不可断,也知道这些年蔺吹弦对她表示出超乎寻常的执念又是因为何事。 但没有谁该为谁绑一辈子,更没有谁该是谁一生一世的执念。 于是她在这十余年后的重逢之时,她便只想要亲手解开那心结、想要抹去那执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63.原上鹿 江心亭年幼时便知道, 川息元家是朝中显贵世家,同她们云溪奚家世代交好。 在师祖还未驾鹤西去、蔺吹弦尚未步入师门时, 江心亭也知道师父近乎是年年都要到川息去,要么便是为元家作图画像,要么便是带着当时元家那两个年纪尚幼的双生子握笔习字。 师父性子随和良善,喜欢同人交往, 也喜欢孩子。 江心亭年幼的时候,便常常被师父抱在怀里, 和着傍晚的浅薄暮光,听师父说那些山外见闻与故事。 而在那之中, 她又时常都能听见“南逢”与“元霈”这两个名字, 穿插在各种各样的故事里,既陌生又耳熟。只不过其一是师父同年知交好友, 其二是师父素来怜惜的孩子。 于是那许多年过去, 江心亭纵使并不认识元临雁分毫,却也隐约对她生出了个印象。 应当是个可怜、可爱, 且又特别的孩子。在江心亭初知晓了元临雁身份,从师父口中听闻了元家没落一二缘由后,她是这样想的。 但她那时却怎么也想不到, 就是这样一个在师父口中“令人怜惜”、“热切可爱”的孩子, 在长成少年后便渐渐褪下了幼兽温暖的皮毛, 终而成为了撕碎师父一切的洪水猛兽。 “而到了许久之后, 我才真正知道了为何。” 江心亭看着那一线窗隙之外暗入极致、将要破晓的天色, 神思微微恍惚。 蔺吹弦已经从她膝边离了开, 坐回了那一方圆凳上,闻言亦动容垂眸,缓缓接道“元家狂人满户,由来已久。” 两人言谈至此,皆心照不宣。沉默间徒留房中暗灯扑朔,窗外夜意迷离。 川息元家没落之态,自三代前便已有端倪。 元家偏好男儿,不论家主也罢、掌事也好,都总是凡事用男子为尊,由此家主之位便非子不传。 但天意弄人,元家越往后传,便越发不知为何渐渐子息单薄了起来。元霈父亲那辈,一代便只她父亲那一个独子,而到了元霈这一辈,便甚至于再也没有了男嗣。 本家也好,旁支也罢,皆是女儿,如此便是想要挑拣个聪颖的旁支子收做亲子,都成了空谈。 而在数十年前,元家更是除却元霈元霏外满门皆遭了难,为人血洗一空。自此,元家由元霈当上了家主,一时即便余威犹在,却也已是根基大动,自此渐向没落。 “我但知那行凶之人是元家一女,似是元霈异母姐。然我又隐约听见些风声,纷乱不堪,令人不知究竟确切缘故是为何,为何那元家女要屠尽元府。”蔺吹弦说着,微微有些局促地抬眸,朝江心亭问道“师姐可知” 那往事太过肮脏,她不愿江心亭知道。于是她便出言如此试探,但望江心亭即便知道,却也知道得不那样具体。若是如此,她便可将那最不堪的部分一笔带过,好不至于污了江心亭的心耳。 蔺吹弦算盘悄悄打了起来,再抬眸却见江心亭朝她极浅地笑了笑。 江心亭面色清浅,眸底却深,一时只问道“怎么,漪儿在山外这么些年,却居然连这些往事都未曾打探到么” “是打探到了一二只不过太过讶异,始终未敢定论。”蔺吹弦见江心亭笑得意不可测,一时不由得心下微虚。 但即便如此,她面上与言中却还是极力维持着平稳,复又开口续道“漪儿自然已将能探听到的消息皆听了个遍,但到头来,那零零碎碎线索拼凑出的故事,却像是怪谈奇闻一般教人难以信服。” 江心亭闻言,渐渐若有所思间点头道“是么,居然也当真能令师妹都不肯信” 蔺吹弦见她如此,也就知道了她必然是对往事有所了解。 而念及此,蔺吹弦便一时便连辩解都有几分干涩“是,由此漪儿才欲同师姐确认一番漪儿所知是否为真。” 她到底养气功夫算得好,一时即便是心下微乱了,面上却仍旧除却言语有些断续外,并无任何端倪。 江心亭听她说完也仍是面色清浅,蔺吹弦抬眸看去,竟一时不知她究竟信了自己这一番辩辞与否。 但不论如何,她这一番言辞,却其实亦是有理可依的。 那秘闻之中,川息元府前任家主元犀终生膝下无子,到了耄耋之年,早年所生的女儿悉数出嫁的出嫁、亡故的亡故,只剩下了元霈两姐妹同一名为元雩的女儿。 这本是个平平无奇的老年无子之事,但蔺吹弦却听闻,那元雩却并非仅是元霈异母姐那样简单。 “我听闻,川息元家颠倒纲常、背德乱伦,已有两代。”蔺吹弦有些羞于同江心亭说这些腌臜事,一时开口便有些艰涩“还听闻那元雩并不是元霈元霏的姐姐,而是她们的母亲。” 江心亭闻言如此,却并不接话。一时夜色极静,半晌无声过后,她只是缓缓垂眸,叹出口气。 她自然是知道这些荒唐往事的。不仅知道,且是熟知。 而不论这样的故事还是她曾历过的往事,寻常回想而来,都总能令她对人间更避三分。 “元家素来是师门世交,来往甚密。但只在数十年前,奚家便忽然同川息断了关系。”江心亭垂放在膝头的指尖微微拢了拢,道“那时师祖尚且还在,我当时年纪过小,还不知是为何。” “但后来我知道了。是因那元家前主元犀私通姐妹、无常。元犀为了抱儿生子,不惜连自己同胞姊妹与亲生女儿都一一染指。元雩便是其一。” 江心亭至此微微沉默了半晌,但她纵使不言,蔺吹弦却也心照不宣。 元雩是元犀同姐妹私通生出的怪胎,天生口不能言,目上有翳。 这样的女儿嫁不出去,甚至不能为外宣扬。于是元雩便自小都长在元家房屋之下、深深的地窖里。 而元霈同元霏,便是这样一个畸形又可怜之人所诞的双生子。 是注定有疾、心智必损的背德产物。 “元雩那一生都是见不到光的,畸形又无望,且缺失伦理人知。”良久的沉默后,蔺吹弦只沉声道“她所做的一切,如今我想来甚至算不上是凶残,不过是将其所受一一奉还而已。” 如此,元家满门便在元雩心智俱损时遭了屠戮,独除她所诞那孪生子免遭其难。 便是因着这些突如其来却又早有因缘的变故,令当年不过总角的元霈早早没了依靠。 而在顺理成章承了父业后,她却愈发隐约觉得自己同胞妹身体有所亏损。 其中缘由,直到她在府中一角寻到元雩那泛了黄的手记后,才真正知道。 没有人会愿自己生来便是个怪胎,更遑论如此肮脏不堪。 元霈看过那满载荒唐的手记后事怎样的神情与心态,如今旁人皆早已不得而知。 “但即便如此,她也依旧可恨至极。”蔺吹弦面色冷淡,言谈至此也无丝毫同情“她或许能将她这性子归于先天不足,但在我看来,不论是怎样的先天有疾,她害了我的师父,且还妄想复又加害于师姐,危及师门。这便是该死且该入泥犁地狱。” “不论如何,为此付出代价的都只该是他们元家自己都不该是我们。不该是师父,最不该是栩儿。”蔺吹弦提及裴真意,一时声音极轻,膝头指尖却紧紧攥握在了一起。 江心亭缓缓看她一眼,伸出手去覆于她指上,良久也不过轻叹一声,轻轻握紧了蔺吹弦手背。 “却也不该是你啊。” “这是几时了” 一夜无声后晨光还未破晓,房外铃声渐响。 裴真意对两位师姐那方谈话无知无觉,一时只自在房中悠悠醒来,微阖着眼吸了吸鼻尖,朝身边已经坐了起来的沉蔻问道“你困不困亦是方醒么” “嗯,不困。”沉蔻正借着微蓝的晨光坐在床边,伸手揉了揉眼睛闷声应答,又点了点头。 昨夜二人倒是睡得并不早,不过到底是午后歇过,于是在这寂静山中的一夜眠便格外沉稳,以至于晨间早早便转了醒。 “还未日出,这像是寅时。”沉蔻倾身去拨开窗帘,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暗色原野,回眸朝裴真意道“外头来了两只羊。” 果不其然,裴真意再仔细去听时,便能听见那相较于远处铃声稍显更近的一二响动。 沉蔻正软着腰身靠在窗边,回眸间面色一派欢愉,一手握着只细口茶盏,一手指尖轻轻搓动,朝那远处小羊响了几下指,直唤“来”。 此间天色尚早,原野的尽头还只能令人看见一线极弱的微光。那光融入了黯淡的天地中,染上了一丝深沉黛色。 那方沉蔻身姿纤软,此刻又正是晨间方醒、衣衫微乱,裴真意从后迎着微弱晨光看来时,便尤觉她此刻形如天人。 这样近乎是出神地看了半晌后,裴真意才回过神来。 眼前沉蔻已经成功将那远处一羊一鹿都唤了过来,正朝窗外倾出了半个身子,举着茶盏朝那鹿鼻子上滴水玩。 那小鹿像是想要同沉蔻亲近,却又畏惧那落在鼻尖上一点冰凉的白水,便竟然就此将脖子一伸一缩躲起了沉蔻手中茶盏来。 “噗。”裴真意看得好笑,不由得也摇摇头,拢起衣衫下了床。 “你倒是每日都格外开心。”她笑着拿起桌上小瓷杯,抿了口里边沉蔻倒好了的白水,无奈道“总觉自从有你为伴,连我也变得整日无心无肺了起来。” 这话沉蔻反复品了几遍,尤觉意味不对,不由得嗔道“行嘛,那我看你便不开心去好了,没人想逗你。” 裴真意抿唇捏了捏她脸颊“然无心无肺甚好,我最喜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64.山中人 鸡鸣缓缓, 阡陌渐明。 江心亭安心看着蔺吹弦走出房门时, 天色已经将欲破晓。 她一夜未合眼,又前所未有地说了这样多的话,于是此刻便自然感到眉心隐隐有些生疼,一时不由得伸出手去, 垂眸间揉了揉。 让她头疼的大部分事, 其实都已经在此刻前翻过了篇。江心亭得到了蔺吹弦应许放手的承诺,也知晓了她将在一月内离山去往朝南的消息。 这些话纵只是个承诺、甚至还并未践行, 却已经令江心亭感到了安心。 蔺吹弦的心结由来已久, 几乎已经融入了她到如今的大半生命,一时难化、刻入了骨血。江心亭甚至相信为了这样的执念,她能够放弃任何人与事,包括自我。 这样的情意无论如何想, 都终究是扭曲又令人痛苦的束缚、是沉重当脱的枷锁,而非温柔的爱。 江心亭等她回山等了十余年, 如今一朝终于得偿所愿, 便更加不论如何也不愿放过这解开她心结的机会。 为此, 她不惜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也一定要让蔺吹弦有放开手的觉悟。 这一夜促膝长谈过后, 不论蔺吹弦的许诺是发自真心或留于表面, 江心亭都已经向她明确表明过心意。 “我只是你的师姐, 不是你的母亲, 更不是你的未来。你想看到我一生安乐无虞, 我又何尝不是我不需要你像是护着孩子一般护着, 更加不需要你为了我去舍弃什么。不论有什么问题,我想我都能够同你与栩儿一道面对。若是往后再有何变故,即便是让我离开这方落云山、远去云溪地,我也会接受。” “”蔺吹弦闻言只是静默,并未表示出江心亭曾预想过的挣扎与反抗,甚至连辩解也未多言一句,而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或许她也是累了的。江心亭安然回望间,终于也从蔺吹弦眼底找到了疲惫,而不是这两日以来她始终伪装出的无恙。 一夜过得太长又太短,仿佛发生了许多事,又仿佛让人什么也抓不住。 江心亭太久未曾歇息,一时眉心连着额角都微疼了起来。 然即便如此,她却也毫无起身的意思,而只是默默回想着,径自揉着眉心,腰身微软了下来,手肘支在身旁几案上。 “湘儿。” 好半晌过去,她依旧是垂着眼睫,音调极低地唤了一声“我累了。” 这近乎呢喃的一语过后,吴云一立刻从屏风后的地面上跪坐了起来,又撑着地面站起身,随即不过三秒,便已经无声地绕行到了江心亭身前,缓缓俯身跪了下去。 她像是忘了此间究竟是何处境,也不再顾及自己于情于理究竟是否该出现在这里。 在江心亭那一声柔弱更胜往常的“累”后,她便即刻将心下千万种意绪都一律抚平,令她几乎万事不顾,只看得见眼前吐息细弱、倚靠在桌边的一人。 “师父。”她微微抬眸看着面前江心亭的脸色,极轻声地回了一句“徒儿在呢。” “便知你在。”江心亭仍旧是垂眸揉着眉心,右手动作间,被掩盖住的唇角却隐约翘起了一丝,只是声音入耳仍旧波澜不变“还以为你便从来都是那样守礼。今日倒是狐狸尾巴露了个透。” 吴云一闻言,便也当即知道师父这是在揶揄她偷听,一时便不由得赧然。 她也不辩解,只膝头软了软,头低得更低了几分。 那边江心亭揉过了眉心,便缓缓放下了手。 她微阖着眼,朝恭恭敬敬跪伏在身前的吴云一问道“湘儿在这躲藏一晚,可也累了么” 她这样说着,边仔细打量了眼前跪伏在地上的小徒弟一眼。 小徒弟眼角红红,面色却白,想必是不知为什么哭过。 可是,这一切究竟又有什么好哭的呢 江心亭心下微叹,到底也知道多半是吴云一在怜惜她。 这么多年来,江心亭似乎自有生都始终被旁人明显地怜惜着。 或许是怜她体弱,又或许是爱她温柔,便连她素来去山下购置些物件时,那些拨货算账之人都会多与她些好货、少算她些银钱。 然即便如此,江心亭心中却总并不觉得自己有何处不同,从而值得为人如此怜惜,甚至于是被眼前这个于她而言年纪算得上小之又小的晚辈,爱惜到了如此。 况且每每面对着吴云一,分明是她心里要更加怜惜这小徒弟一些。 江心亭知她门第清寒,知她无恃无怙,更知她面上虽闷,心性却是一等一的赤诚纯良。 吴云一是个好孩子,不慕虚荣又不贪富贵,心下总是坦率。 她才不过是豆蔻的年纪,澄澈又皎洁,总令江心亭恨不得将自己所有一切最好之物,悉都一样样递到她手里。 而眼下,江心亭看着眼前小徒弟绯红的眼眶与鼻尖,一时只感到微微恍惚。 究竟是谁该怜惜谁,又是谁更怜惜谁 江心亭这样想着,不由得微阖着的眼眸一时轻轻闭上,幽幽叹出口气。 那方吴云一摸不透她师父心思,一时听闻江心亭问她累否,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算好。 但眼下如此,她又万万不敢当着师父的面说累,便只好憋了半晌后终而摇摇头,回道“师父辛苦,徒儿哪里算得劳累。” 江心亭正兀自出神,闻言如此不由定定看了她半晌,最终才莞尔,声音轻得像是气弱一般,叹道“我确是倦了。” 说着,她便朝吴云一伸出去一只手,指尖在熹微的晨光之下,泛着微微粉色。 吴云一想也没想,便下意识挺直了腰背凑上前去接。待到她虚接住江心亭手后,便从地上站了起来,作势要扶江心亭。 但下一秒,吴云一却被江心亭反握住手,对上江心亭掺入了些无奈的清浅眼神。 温热的指腹抚过她眼角,几乎将要干涸的最后一点水渍终究还是被江心亭捕捉到。 这样亲密的互动,吴云一是第一次感受。但即便如此,她仍旧敏感地察觉到了一点。 师父此刻抚摸我眼角的神情,同昨夜里替二师叔拭泪时,仿佛是一般无二。 纵使吴云一知道这样的比较在此时此刻并无任何意义,但她却仍旧感受到了一丝挣扎与抗拒。 她不知道江心亭是否将那一瞬的抗拒看在了眼里,总之几乎是下一秒,江心亭就松开了手。 师徒二人侧迎着晨间破晓的光,彼此皆是静默。 “湘儿,我不需要任何人怜悯。” 好半晌过后,江心亭才复又抬起了手,轻轻摸了摸吴云一柔软的顶发。 那抚摸轻柔而温暖,吴云一下意识便微微垂下了眼睫。 “过去的事,皆已过去。任何往事但凡你欲知之,我便皆可告诉。但你要知道,我如今却总是欢愉大过忧虑。” 吴云一闻言看去,入目便是江心亭清浅的笑意,近在咫尺。 “我没能让两个师妹好好长大,我没能做到说好的守护。”江心亭指尖轻轻揉了揉吴云一前额,一时袖间带着的清隽微香便钻入了吴云一鼻尖。 “但唯独你我还有机会。” 天色渐明,原野开阔。放眼望去,一时便能见到满目的花叶末梢都染上了秋日融融金芒。 沉蔻已经同裴真意收拾得齐整,正一人牵着鹿、一人领着羊,一道在田埂间缓步走着,间或牵一牵手跨过道坎,又或相视间共说上几句话。 这是沉蔻第一次见到如此宁静又无波的世外,这里同博山草木遮天蔽日不同,反倒是极为开阔明朗,伴上铃声点点、远处白羊跳跃浮动,便尤其显得天地悠悠、风日缓缓。 光景如此,自然连着人心也一道渐渐变得松快轻柔。 沉蔻素来好喝些汤汤水水,平日里也喝得水总要比裴真意多些,眼下便也正握着那满了半瓶的细口茶盏,边按着裴真意的指示沿途摘些能鲜泡的嫩叶,边放进那茶盏里去。 眼下日头渐渐高升了起来,云堂之中还是静悄悄的,裴真意走了一圈也并未看到江心亭或是蔺吹弦的身影,便猜到了昨夜两位师姐必定有过场夜谈。 念及此,她便继续同沉蔻一道絮絮低语着朝前走,改而开始盘算着怎样不惊扰了大师姐、两人去后山摘些果子吃。 沉蔻正指着远处小溪水,说着想要下去捉些鱼吃,便忽然一眼看见了那远处路边同吴云一一道朝前走着的江心亭。 两人从远处走来,步调皆是一致无二的袅袅款款,隔着一肩的距离,似乎在低声言语。 然而这边裴真意还没来得及决定是否该上前打个招呼,就看见那远处两人又渐渐在溪边一方小池畔停了下来。 而后她便看见,那远处的小师侄脸颊红红,而江心亭正抬起手轻轻摸着她头顶,笑意盈盈。 “关系当真是十分亲密呢。”花丛轻摇间,沉蔻也看见了这一幕。 江心亭面上的温柔与关切,此刻悉都在晨间金芒下明明耀眼。 沉蔻轻轻握着手中茶盏,笑着收回了视线,转而看向裴真意。 “江前辈她,诚然当是向来不需维护与怜悯。或许小看了她、欺瞒了她,才是最负她心意。” 裴真意闻言不语,只是默默发出一声鼻音作为应答。 早秋金芒之下,一时花片翻浮,光景正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65.通明世 时属桂月, 仲商将半。 裴真意并不知初来一夜里江心亭究竟同蔺吹弦说了些什么, 但在那日过后,蔺吹弦纵使态度未变、仍旧对江心亭尽心尽力,却到底还是在七日后便离开了落云山。 蔺吹弦离开得突然,但若是细想, 却又谁都会觉得情有可原。 江心亭了了心中夙愿, 自然并不会多说什么,只嘱咐蔺吹弦一句常常联络。 裴真意则是看事本就云淡风轻, 同蔺吹弦行了个礼, 便就此别过。 放眼望去,云堂师门之中一时竟然也就谁也并不十分在意此事,倒是沉蔻见蔺吹弦离开后,还拨着腕上镯子默默盯着远道看了许久。 “你说蔺前辈是去了哪里”沉蔻指尖挨着那玉镯点点绕绕, 边看着窗外,边向身旁看着画的裴真意问道“她分明本来也是不喜欢外面喧嚣的, 不留在山中, 能去哪里” 裴真意听她语调带了些叹调, 便知道她又是在暗自忧心,一时不由得抬眸朝她笑。 “师姐又不是小孩子, 你担心她做什么” “你便不担心么”沉蔻闻言扫她一眼, 轻轻抿了抿唇, 样子倒是像极了撇嘴。 她看见临行前时, 裴真意是往蔺吹弦行囊里塞了东西的, 由此她也知道裴真意心下断然并不是全然舍得。 “并不必忧虑, 只是寻常牵挂罢了。”裴真意只是看了沉蔻一眼,便一如既往地挪不开眼,边盯着她看边无知无觉间续道“你便以为谁都是你,会让我舍不得么。” 沉蔻听她这样说,登时便弯起唇角笑了起来,一时伸出蔻色指尖捏捏裴真意脸颊,又松开轻轻抚过她眼下泪痣。 “知道啦。”沉蔻笑着凑到她唇角边,蹭一蹭后的音调柔而飘摇,一时像是苇间轻风,吹过人耳畔“不担心便不担心了。从今往后,只担心你便是。” 裴真意被她蹭得微有些痒,一时便也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容抿起唇笑,但听到这里,她却又摇了摇头“也不要担心我。” 沉蔻抬眼去看,一时便见到裴真意神色认真,正距离极近地盯着自己。 须臾的无言间,沉蔻便恍然发觉最近仿佛裴真意当真是越发喜欢盯着自己看了。念及此,她不由得轻轻咬着唇笑了起来。 她倒是听闻,只有喜欢一个人、非常喜欢,才会这样呢。 相比起最初相识时裴真意的淡漠内敛,沉蔻自然是更加喜欢最近的裴真意。 像是染上了烟火味道,又像是镀上了一层蜜糖,不论如何都大不同从前生疏克制,顾盼之间都染上了些温柔意味,无端令人沉沦。 而最为明显的,则是眼底无意间流露的痴迷。 这样的眼神若是放在从前,裴真意自然是绝无可能在任何时候流露。但如今但凡沉蔻在安静时同她对视,却总能在她平和的神情中捉出这样几丝痴迷。 或许这便是假正经放弃了伪装,终于隐约露出了些尾巴罢说什么矜持守礼,指不定每每不语时都在想些什么 沉蔻神思游离,一时默默间,仿佛眼前都依稀看见了裴真意身后的狐狸尾巴,毛茸茸的,倒是衬她又可爱。 想得似乎有些太过离谱了,数息之后,沉蔻终于禁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 闻声如此,裴真意倒是纳闷她仿佛也未曾说什么引人发笑的话,怎么沉蔻便看着她笑得欢愉如此 “罢了罢了。”沉蔻笑了会儿,便摆手直道“是我思虑过多了。” 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她去忧虑的,那必定只是同裴真意相关之事。 但沉蔻抬眼去看时,眼前人分明如云如风、淡泊且轻松。便是这样的一眼,就总能让沉蔻心下也缓缓舒开。 谁是谁的良药呢沉蔻想着,不由得握住裴真意的手,朝她抿唇弯了弯眼。 “那么咱们不说这个便是。”沉蔻说着,便揽着裴真意到窗前。 此间正是午间,落云山中一片开阔,万物入眼皆是明明。 “我方才算过,千真万确明夜便是仲秋,”沉蔻说着,侧过脸去看裴真意,“明日花好月圆,我们去放灯,好不好” 裴真意见她期待,不由得便立时点了头“好。” 放灯一事,沉蔻自己其实未曾亲眼见过。之所以心生期待,无非便是昨日里路过前厅,看见那厅里一幅挂画。 仲秋冰轮满,灯火寄相思。瑶池金罍注,佳期正此时。 裴真意知道那画是师父早年亲作,所描所绘便是落云山外齐云镇里,中秋之夜的放灯画面;也知道那画上题诗,是兴之所至时师父共故友所题,一人起,一人接。 画中是河道里月灯漂浮,夜空星火明明,其知交一人,月影横斜,把盏共欢,拜月为盟。 裴真意并不知这画是师父何时所作,但仿佛自她能够记事起,这画便已经挂在了厅堂上,师父从前经过这厅堂时,也常常要看着这画一时莞尔。 一定是重要的朋友、珍贵的感情。 裴真意这样想着,便下了决定。 “如此,我们便也去齐云镇上,一道拜月放灯。”她说着,几乎登时想到了那月色灯火之下、她将见到沉蔻怎样绝伦的姿容,念及此她一时不由得心神都微摇,下意识又定定盯住了沉蔻,眼底泛起些沾染了烟水雾气的依稀痴迷。 恍惚间神思游离,裴真意广袖掩映之下指尖微动,只恨不能那还未到的仲秋登时便是此刻。 如此,方好立时记她入心、临她入画。 仲秋之时,江心亭素来习惯了一人看月,或是在山中走走,好方方面面将这年节之中最好的月色端详个尽。 如此,面对裴真意谈起仲秋共赴齐云镇时,她倒是情理之中婉拒。 而吴云一更是自然不会离开师父寸步,于是一时这道仲秋之行,便仍旧是只有裴真意同沉蔻两人。 “栩儿小时是最喜欢看灯的。”临出山前,江心亭只看着裴真意,一时莞尔道“也总喜欢那些市中所贩、酥饴为馅的小饼。” 沉蔻闻言,一时笑着看向裴真意,默默记下。 “但央人给她买到后,她又总只吃那小饼上一抹饴糖,余下的便喜欢捧着、看着,弄得两手皆是油油,上山下山都看着,怎么都不肯吃。”江心亭抿唇笑了会儿,复又道“当时你还小,问你为何也问不出个缘由。如今我倒是想问问你,为何只吃那皮上一抹饴糖,余下的都不要了” 那或许是十分年幼时的往事,裴真意闻言微微愣怔,仔细回想却是怎样都想不起江心亭所言往事一分一毫,不由得只笑着随口胡诌道“自然是小饼精巧,舍不得了。” 沉蔻闻言则以为不然,她心下自有所想,便一时笑着看了裴真意一眼。 她总记得裴真意不论吃什么菜,都偏好那一碟里最少的那种食材。若是一碗时蔬炒肉里时蔬少了,她便专拣时蔬;若是肉少了,她则专拣那肉。 如今看来,这毛病原来果真是自年幼到如今都未曾变过,便连那样小的时候吃小饼,都要挑着那之上最少的那一抹饴糖,剩下的都不吃。 沉蔻这样想着,更加觉得裴真意这挑三拣四的毛病可气又可笑,但此间又不好在江心亭同吴云一面前如此明言,便只是一时微微垂下眼睫,敛去了眸底攀染上的笑意。 她本是想好了要离了云堂、渐向大路后再同裴真意言说此事,将她这坏毛病提出好敲打她一番,但直到而后二人沿着直道骑行出山、看见了夜幕渐沉之下的齐云镇,她也没能再想起这件事。 眼前夜色如纱,灯如暗火间,光色其实并不明亮,沉蔻坐在马背上侧过脸去看身边裴真意,却只能看得清她脸上依稀轮廓。 裴真意很快便察觉了她的视线,便缓缓抬起手来,两人一时各坐在马背上,遥遥碰了碰彼此指尖。 或许是时辰已至、夜色亦已足够深沉,二人再向前看时,远处便已从大道与房屋的尽头上升起了点点明灯。 那光色衬着月华清辉,一时远看而来似梦非真,却又在风中上升、分明为实。 房屋的脊线都被这点点灯火微微映亮,上升间,风声中依稀传来镇里孩童的嬉闹之音。 两人此间已距齐云镇十分近了,但沉蔻素来知晓裴真意不爱混入人群,便干脆在那镇门之外拉停了身下骃马,驻足远望。 裴真意只顾着看她,并未来得及多看那灯火,一时也跟着停下。 而在她终而错开视线回望之间,便只见身前并远处那弯弯曲曲的小溪道之上,也渐渐有了河灯的光。 此间人群多半处在溪边或丘上,并无人留在这镇门边,于是沉蔻同裴真意所处之地便分外寂静,芳草道上只余下虫鸣依稀。 极静又极安宁,却又与那沾染着红尘的人世喧嚣不过咫尺之隔。 “便进去看看罢。”远处嘈杂顺风而来,夜色微温之中,裴真意朝身边沉蔻轻声说道“若是喜欢,我们便也同他们一道,去那溪边同人一道放下月灯。” 沉蔻闻言还没来得及讶异,便见到身边裴真意已经夹了夹马肚,朝她伸着手渐渐极缓地向前而去。 “可是,你不怕了么”沉蔻立刻赶上,握了握她的手后问道“若是不爱挤那人群,你亦不必勉强的。我能去买来,咱们一道在这溪上放。” 她说得极为认真,握着裴真意的指尖也并不肯立时放开。 秋风微醺之中,灯火的光色渐渐与二人靠近。 裴真意闻言却只是笑道“去便好了。若是同你一道自然是无可畏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66.山川 若说是从前, 要让裴真意在这样人多拥堵的仲秋时节专门向那镇上去, 必然是想也不用想的绝无可能。 但眼下,她看着眼前张灯结彩、熙熙攘攘的齐云镇街巷,一时竟也并未觉得有多么难以接受,看向身边沉蔻时, 她心下只仍旧是平和。 天色昏昏, 灯火沉浮,一时仿佛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 沉蔻很快便也向她回望了过来。 “还好么”沉蔻说着, 便翻身下了马,微微仰起脸朝裴真意伸出手去,欲要接她一道下来“下来罢” 裴真意见她面色关切,一时心下微融间, 伸手弯腰替沉蔻理了理颊边有些翘起的面纱,而后才轻轻握住她指尖, 从马背上翻身下了地。 “我无事, 当真。”裴真意朝她安抚地笑, 而后又抬高视线,伸出指尖指向天中, 道“看灯。” 沉蔻见她语调轻松, 神色亦是安然, 心下便也跟着微微放开了些。 而一时间顺着她所指望去后, 沉蔻便在昏暗与绚烂的交错之中, 看见了齐云镇上空点点的月灯明光。 先前二人在镇外徘徊, 所见灯火皆是隔了段距离、自远处升腾而起。 而眼下则不然,两人皆已走入了繁华的街巷、正向着那处放灯的开阔原野靠近,便也渐渐步至了那一片升腾的灯火之底。 仰头望去,点点明光便如繁星浩荡,明明交织。 孩童的嬉闹声层出迭起,裴真意一时朝身边望去,始觉原来二人已走进了齐云镇上人群之中。 眼下仲商正半,月明夜朗,齐云镇算不得十分繁荣,但到了眼下仲秋佳节,却也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夜风温润而微醺,带着些市镇之上特有的烟火气息,既不同于江河风的清润,亦有别于山林风的木香,纷乱间令裴真意感到了几分生疏与恍惚。 眼前正是繁荣街市,人家灯火夹道间从微敞的户间窗口泄出,伴着或微弱或明灼的点点纸灯光亮,交织投落在齐云镇的青砖路面上,牵扯出道道交错的树影楼形,在昏暗之中,分明是人间。 往常里裴真意同沉蔻一道去光顾街市店铺,都总是刻意挑拣些正午时间、专选些过于华贵少人的商行,对人群更是避之又避,于是如眼下这般穿行人群的体验,便仿佛早已成了记不真切的依稀童年里、只有在梦中才会清晰体会到的非真之境。 一时嬉笑杂谈声中,裴真意不禁微微恍惚。 眼下她诚然是身处闹市之中,却奇迹一般并不急欲逃离,只感到此间同往常游于山水深林之中并无不同,心下依旧只觉天地缓缓、万物悠悠。 如此心境,裴真意自知十余年来云游之中,至此诚然是头一次。 一时仿佛是满心都只剩下了今夜她同沉蔻、只剩下了这街边的点点月灯,抬眸望去,还有远处原野上弯绕曲折的潺潺溪流。 今夜如此,又岁岁今朝。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再谈不上去回忆那阴暗藩篱内的任何一隅,只余下满目春花弥望,自在其中。 正神思游离,裴真意便感到身边沉蔻轻轻拍了拍她肩,回眸去看时,便见她指向远处小铺,笑问道“买个灯罢” 裴真意回过神来,弯弯眼梢朝她柔声应道“看你喜欢便是。若是都想要,就多买些。” 沉蔻闻言一时莞尔,不过她到底习惯了裴真意这股阔绰做派,便也并不多说,而是直接点了点头,道“那么便多放几个,连着你师姐师侄,和连臻的份儿也一道放了就是。” 念及此,沉蔻又微微挑眉看向天中圆月,轻声道“也不知连臻今夜放不放灯呢” 裴真意闻言亦抬头望月,思忖道“仲秋放灯的习俗说来还是自朝南起,卫小小姐在朝南,想来今夜也是会放灯的。” 沉蔻闻言,一时便自然想到了前日里云堂收到、卫连臻自朝南传来的书信。 “罢了罢了,”沉蔻念想间微微抿唇笑了会儿,终而摆了摆手,“便如同你先前所言,想来自然也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连臻若是今夜放灯,便恰是同你我心心相映。而她若是未能放成,今夜你我便正好算是替她放了。”沉蔻边说着边径自缓缓点了点头,露出的一双眼眸顾盼流光,眼梢含了些轻巧笑意“来日缘分所至,终究还有机会再度相见。” 至少她已知晓了朝南卫府所在,若是他日游方经行,自然是能够去寻的。 裴真意听她言谈如此,不由得也道“你若是想见,便过几日去见也并不是不行的。” 沉蔻微微扬起下颌,一时挑眉思索“可我同连臻,不过是半月之前才分别。比起见她,我更想要先同你一道去看些别的地方。” “有什么想到的去处么”裴真意闻言便侧过脸去看她,两人正站在了一处灯铺前,边轻声交谈,边挑拣着各式花灯。 “自然是有的。”沉蔻怀里抱着一叠空白月灯,又指使着裴真意去拿那远处的小河灯,到手后才笑吟吟朝裴真意道“我还未曾见过雪呢。如今梦中会依稀想起些往事,都只记得博山宜人、冬暖夏凉,冬日里便自然是从不曾见过一星半点雪。” 裴真意闻言便沉吟片刻,接过沉蔻怀中半抱纸灯,半晌才回道“如此,便往北走就是。眼下已是将近暮秋,眼看着就是冬日。再往北走一些,便能去朝京看雪。不过朝京素来人多,平日里看不见什么好的开阔景色。若是只想看雪,咱们便往朝北去、往山中走就行。” “山中太人烟罕至的咱们还是不要去了,让害怕。”沉蔻语调轻飘飘的,眼睛还盯着手中小莲灯看,嘴上却又开始越说越远“前些日子看的那个话本里,便是说一行人夏日里往朝中最北的地方去、上了最高且无人的积雪山脉之巅。” “而后遇着了山中雪怪,最终缠斗来去,可是无一人生还呢。”沉蔻捏着莲灯,微微耸着眉尖,定定地看向裴真意“虽说你我若是当真遇见那种东西,我一定会护住你,但我还是不想碰见。若是那雪怪长得太丑,可实在是会令人难受。” “”裴真意听完她一通没头没脑的胡言乱语,好半晌过去,只能最终轻笑出声,道“你又是从哪里搜来的民间志怪前日里躲着我看的,是不是就是这个” 沉蔻闻言抿抿唇,只应了声“嗯”,除此之外并未多言。 一时裴真意心下虽说好笑,却也不知怎的忽就想起了许久之前,想起那时沉蔻十指指尖都深深陷进元临雁脖颈的模样。 那时候她常常说定会护住自己,不让人欺辱了去。如今想来,一切都诚然是如此。 沉蔻并非生来便为人,往日里初相见时,裴真意便常常除却她身上浑然天真的意气外,还能感到些若有若无的野性难驯。 然如今看来,那野性倒是当真消磨得庶几一干二净。 或许这该归功于二人如今生活还算的十分安定,庆幸彼此并未当真经历了什么折磨变故。 但若是当真有变故,我也还是会尽我所能,在她拼尽全力护我之前,能够护她无虞。 裴真意这样想着,下意识便伸出了手,牵住了身旁沉蔻。 “嗯”沉蔻正拎着钱袋同店家问价钱,忽然被身边裴真意轻轻牵住,一时不由得连话声都止住,回过脸来看向她。 一时灯火斑驳,光影幢幢间,纵使是面纱之下眼前人的神情看不真切,一眼对视后,沉蔻也依旧立时辨出了裴真意眼底的微微彷徨。 安抚地笑了笑后,沉蔻反握住了裴真意那只手,微凉的指尖轻轻捏了捏,纵使并未多言,却仍旧无端多情流露。 直到她付过银钱、并肩开始向着溪边晚亭走去,两人也都再未松开彼此交握的手。 裴真意心下思虑只是一瞬,随着这安抚过后,很快便复又归于云淡风轻。 两人一时各自抱着一叠各式纸灯,无言却自在依旧。 “还要不要小饼”沉蔻正走着,便看见了那路旁小铺,一时语调染上了些笑意,也终于想起了先前听江心亭所述往事“若是要,我可必须看着你全部吃下,我可不要再惯着你只吃你一抹饴糖,挑三拣四。” 裴真意闻言,自然也是知道了她在调侃自己挑食,不由挑眉轻声回道“我又不是小孩了,谈不上什么非不肯吃。若是你定要我全吃了,便全吃也行。” 言下之意,便是满满的“你要逼我”了,那不情不愿的意思,却仿佛都已经溢出了言语。 沉蔻好气又好笑,不由得白了她一眼。 “要买么你还没吃过呢,尝一点罢我记得那饴糖味道,当真是妙极。”裴真意抿唇笑着,同她一道往那摊贩处走去。 于是两人便各自买了只油纸裹着的小饼,踏着灯影微光朝溪流边走去。 此间孩提嬉闹声此起彼伏,男女欢笑擦耳而过,裴真意却只是牵着沉蔻的手,神色清浅。 看样子,当真是释怀了么沉蔻咬着手中小饼,悄悄瞄向身边人,心下暗自想着。 如若当真,那自然是最令人欢喜的好事。 念及此,沉蔻不由得咬着小饼笑了起来,摇了摇手心里握着的、裴真意温热的手。 “嗯”裴真意侧过脸看她,便见到沉蔻手中那小饼居然在这几步路中已然咬得只剩下了最后一口。 “喜欢么”裴真意一时便以为沉蔻是喜欢这小饼滋味,不由得将自己手中那还未拆开的也拿了出来,递到了沉蔻眼前,打算将自己这份也给她。 “喜欢。”沉蔻闻言便一口应下,却又并不去接裴真意递来的小饼,只是定定地盯着她看。 “我不是喜欢它。”沉蔻看她数息后,不由得眼底又染上了笑,一时隔着轻薄面纱,鼻尖朝裴真意凑近。 “是喜欢你。”她说着,一时抬眸看向天中点点明灯,眼底映出夜空,又闪着裴真意最爱看的熠熠光色“但愿我能就此解开你心下所有陈年旧结,将它悉都化作红线。而后绕在手上,任谁都剪不开它。” 沉蔻语调纵使飘摇幽柔,却又万分清笃,裴真意自然明白她心意。 一时人群之中微微嘈杂,点点灯火仍旧不断在身边升腾而起,带着诸家心愿,远赴高空。 她轻轻握着手心里沉蔻微凉的指尖,环顾向四周,熙攘之中,心下却安定得如在云端。 “但愿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沉蔻同她一道看向高空,一时彼此皆是眼波含泉,潋滟盈盈。 “此间意趣,终世如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67.风色 正是亥时, 月色大盛。溪流弯弯绕绕, 夹岸游人如织。 裴真意同沉蔻一道缓缓行至溪边, 便见眼前溪流水光聚散,融了夜色淙淙东去。 一时极目远眺, 满目波光便在河灯火光下明明灭灭,恰如流转星河。 小溪并不宽敞, 甚至最窄之处,奋力一跃便能跳到对岸, 一时许多孩童便在那处来去跳跃,欢声笑语伴着偶然失足的落水声, 绕耳不绝。 月色大满,光华正盛,灯火摇曳之中, 裴真意微微垂眸看了眼从膝边跑过的孩童。 她见那孩子垂髫柔顺、脸颊粉粉,跑远的身影虽小却可爱, 一时不由得也抿唇而笑。 “咱们去那儿画花灯罢”身边沉蔻见她神情松快,不由得也指向远处画台“我挑了好些素面的, 写写画画都不成问题。况且若是你画, 定不一般, 说不好今日天灵地秀,成活了也难料定。” 裴真意闻言笑看她一眼, 随后又顺着她视线微微转眸, 看向了不远处垂柳下的五六方石画台。 今日佳节, 又恰好是团圆日, 齐云镇官府虽小,却也仍旧记得与民同乐。如此,大户同官员们便特意在这小溪流边特置了石台,其上各色笔墨皆不缺乏,专供画灯放灯之人自取自用。 于是当下晚间,便自然有了许多年轻姑娘小伙围在石台边,在各自纸灯上描花赋诗。甚至连那些半大的孩童都围在石台边,你一笔我一画地玩耍,沾了满脸花墨,热闹非凡。 沉蔻牵着裴真意看了会儿,最终挑了一方人少的画台角落落脚。 她将二人怀中七八个纸灯放上了石案面,随后倾身从另一端拖来墨碟,递到裴真意眼前。 “我想要上边画了白鹤的灯。”沉蔻微微弯着眼睫,朝裴真意轻声说着,边给裴真意递笔,边想了想复又道“最好还要有些莲花。像你在光晤湖时画的那种,半开的。” 沉蔻说完,一时笑眼看向裴真意,心下自然是期待。 她素来觉得裴真意性子如莲又如鹤,由是这般要求自然也是起了私心她想要让裴真意画过图案,再亲手写些吉语,好放走后两人一道拜月祈福,以求年年岁岁皆吉日、永生永世不相离。 但她还没将灯在裴真意面前放稳,便听裴真意也柔声道“那么,我也想要上边画了赤鲤的灯。” 裴真意说着,也伸手取来一支笔,递入沉蔻手中“还想要同你所说一样的莲花。” 裴真意声音虽轻,语调却真挚,看向沉蔻的眼神亦含着几分期待。 沉蔻只看着她笑道“我凑什么热闹呢” 她纵使一时面上这样说,却到底还是接过了裴真意手中递来的笔,抿抿唇同她并肩站在了石案边。 夜风含温,蕴了些烟火气息,说不上是馥郁沾香,却也相较于往日所得别有一番滋味。 “那我便试试,若是画得不合你意,也绝不许嫌弃。”沉蔻放好了纸灯,说着朝裴真意看去。 “自然是无论如何,也皆合我意。”裴真意这些日子里也常教着沉蔻一道执笔作画,心下自然知她纵使走笔并不算炉火纯青,却也有了几分架势。 念及此,她只是轻轻吸口气,凑近沉蔻耳边道“ 但凡是你所作,我皆当喜欢。” 沉蔻闻言自是莞尔,二人一时说笑间,便皆各取了一只月灯,着笔落墨。 裴真意作画自是行云流水,落笔一气呵成,纵使沉蔻想要的鹤与莲并算不得十分简单,但她朝身边看去时,却见数息之内裴真意居然便已经勾出了轮廓,竟是神形皆在,惟妙惟肖。 沉蔻有些心虚,一时隐隐只觉得自己是在班门弄斧。 纵使这些日子里她也同裴真意一道学过些画技,却到底还是不可能比得上裴真意天赋异禀又勤于练习。 但到底她还是要画的。 念及此,沉蔻握着笔,最终还是咬牙落了墨。 鲤与莲苞,皆是一派红粉之色,沉蔻见裴真意画过太多次鲤,亦在光晤湖时见过她笔下许许多多莲图,一时便也算得有了几分熟练、并不太过胸中无物而生疏。 眼下正是桂月时候,柳树枝条已渐渐开始枯瘦落叶,令人抬首便能见到月色。 于是裴真意停笔后,微微抬眸便见到浅淡月色自那微微稀疏的柳枝之间筛漏而出,伴着树梢上系着的彩皮灯笼,将光华投在了石案之上。 身边沉蔻仍垂着眼睫,正动作极缓慢地勾着赤鲤身上红鳞。 裴真意不动声色朝纸上看去,却发觉沉蔻眼下手腕倒是极稳,所画物形倒也像极了她从前那些手稿,就像是一张凭着记忆画出的临摹一般,倒是中规中矩。 沉蔻所画之物到底简单,相比于裴真意笔下半开的盛夏莲花,她所画便是简单得多的莲苞,尚且是并未开放的形状,伴着一尾赤鲤,线条并算不得繁复,对于裴真意而言,甚至便只是简简单单几笔。 于是二人不过半晌,便皆交换了手中已绘好的月灯,一时彼此皆是心满意足。 沉蔻得了裴真意所画天灯,自然是爱不释手,便边提在手中等着墨迹干涸,边看着裴真意提笔去画剩下几个天灯。 放天灯之处是平原之上的一处小丘陵,同画台处相距不远。裴真意将余下五个天灯画好后,便站在了远处等着墨迹干涸、好将灯一并抱到那小丘陵上。 两人正肩挨着肩低声交谈,沉蔻方才说完一段话,便感到身下衣摆被轻轻扯了扯。 “嗯”她下意识垂眸看去,便对上两双眼睛。 两个尚总着角的孩子正一人扒着石桌桌沿,一人揪着沉蔻衣摆,仰着脸看向沉蔻。 纵使这两个孩子并算不得万分精致或粉雕玉琢,但数息对视间,沉蔻却十分喜欢这孩童眼中的无瑕意味。 “怎么啦”沉蔻微微弯下腰去,抚了抚面前两个孩子柔软的头颈,问道“有什么事么” 沉蔻素来声音轻且柔,且此刻又喜爱眼前孩童无瑕可爱,便连神情都更加柔和了一度,一时便令那几个孩子皆开心了起来,扒着石案的手也松了开,悉都朝沉蔻围拢了过来。 这一松一拢,沉蔻便讶异间发觉原来这不仅是两个孩子,而是五个。 一时眼前五个小孩儿的眼睛皆是一般无二的乌黑圆亮,正一个挤着一个、满含期望地看着沉蔻。 “姐姐,你的灯画得好漂亮呀”为首的小孩儿鼓起勇气,抬手指了指沉蔻手里握着的那只莲花白鹤灯“我们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花灯” 其余的孩童跟着附和“比先生画的好看太多了” “比阿爹画的还好看” “喜欢”“喜欢极了” “” 一时小孩儿们叽叽喳喳的言谈声中,沉蔻看向了手里裴真意画的灯,不失笑间仍不忘逗逗那群孩子“那么那盏灯呢画得如何” 她说着,指了指裴真意手中自己画的灯。 沉蔻行此举本只是想听那孩子爱屋及乌地一道夸赞一番,却不想孩子心性最为诚实,一时间皆摇头道“那盏怎么比得上姐姐手里的好看” “不及的、不及的” “” 这回便轮到了裴真意失笑,她看着身边明显笑得尴尬的沉蔻,伸手轻轻抚了抚她脊背,安抚道“没关系,总之在我眼中,你画的才最好看。” 于是沉蔻没法儿,只好同那几个孩子明说了手中天灯是裴真意所作。 一时方才言罢,那五个孩子悉都呼啦一声转了头,复又围向了裴真意。 “姐姐姐姐,帮帮我们也画一盏罢” 小孩儿举起了手里揉的皱巴巴的灯,上边的画看起来诚然惨不忍睹。沉蔻看了一眼,不由得掩唇轻轻笑了出来。 裴真意给那几个小孩儿缠得别无他法,一时微微求助般看向沉蔻。 “画罢画罢。”沉蔻也同那几个小孩儿一同闹,劝道“你看,只用画几只蝴蝶、画几朵五瓣花儿就好,便当是玩玩了。” 她从未看见过如此被小孩儿纠缠得满面无奈的裴真意,一时不由得新鲜又欣喜。 纵使沉蔻也并未同如此多孩童打过交道,却也知道孩童心性最为纯真,尤其眼前这几个又更是无瑕可爱。 而若是裴真意喜欢他们、能同他们来往得开心,那便自然是好事,或许更能缓缓打开她那不爱同人来往的心结。 沉蔻前思后想、神思游离,待到回过神来时,便看见裴真意已经同那几个小孩儿交谈了起来,正挨个儿仔细问询着各自花灯上想要何种花样。 此间灯光与月色交织,火光翻浮。沉蔻便抱臂在一旁,满眼满心都含裹着细碎的笑意,看着裴真意的身影。 “他们很喜欢你呢。” 待到裴真意画完那五个小孩儿的灯,沉蔻便看着她怀里几个孩子所赠的香花与小囊,笑道“看看这小香囊,这女孩儿才这么丁点大,便能绣得如此精细,将来也必然是个巧手呢。” 裴真意看着袖口不知何时沾染上的彩墨,也笑道“回去可要收好,莫负了这孩子心意。” 两人一时笑谈着,也抱起了桌面上墨迹已干的月灯,向不远处丘地走去。 裴真意牵着身边沉蔻的手,一时望望月色,又看看人群,忽而便觉得心下尤其松快,再无不悦或阴霾。 “你说得对。”这样想着,裴真意便牵起了唇角,眼底含笑间朝沉蔻望去“人间本就是如此,光暗交织,沉浮皆具。” “该畏惧的,本就从来不应是我们。” 她说着,复又抬头望向月色。 此间嬉笑欢闹、踏歌欢唱之声,不绝于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68.情投 “所以冬日时候, 你肯陪我去朝京了么” 沉蔻接话接得很快, 她一见到裴真意有了释怀的苗头, 便紧接着问道“也可以陪我去见见朝中最繁华的街巷么我们能一道去京城九孔桥看火树银花么” 月色灯火从枯瘦枝桠中穿落,投映在了沉蔻白皙得近乎剔透的脸颊上。她一时问得虽多, 语调却仍是柔柔软软的,并没有半分急切, 反倒像是恳求。 裴真意闻言如此自然无心拒绝,便也柔着声音, 捏了捏沉蔻手心答道“好。自然好、如何都好。” 于是二人皆是心满意足,轻声低语间放过了天灯, 又临到了溪边将三两河灯悉都入了那微凉溪水,直到怀中空空、再无他物可放,才一道又牵着马向齐云镇中折返。 “我觉得来日得闲时, 或许我该多练练画技。” 两人正坐在马背上悠悠朝回走着,裴真意便见到沉蔻忽然指尖拨下面纱, 露出鼻尖同小半个下颌来,同她道“朝中一画千金的大家近在身边, 我也不该总一窍不通才对。” 沉蔻说着, 思索间曲起的指尖轻轻捏了捏下颌, 另一手牵着马绳,微微侧眸看了眼前路后, 复又道“不然若是旁人知晓了, 定要笑我不求上进、什么也不会。” 沉蔻言罢便仔细想了想, 一时努力想要记起几个自己十分精通、能给人贴上金的拿手强项, 却想了半天,也终是一无所获。 于是末了,她不由得又幽幽叹一口气,将面纱拉了回去,轻声道“从前你不爱见人尚还算好,若是往后你爱同人打交道了、朋友也多了,旁人一旦问起来我是谁、有何长处,岂不是太难回答” “且若是答上来了,人家也定要觉得于才于情,我不配你。”沉蔻越想越远,一时又微微蹙眉,轻声道“说不定便还要认为我是以色惑人,从而心下生出些瞧不起的情绪。” 裴真意听到这里终于不由失笑“ 你究竟何处便算是以色惑人” 沉蔻不语,只是微微转眸瞥了她一眼。 这一眼暗含光华、欲语还休,其中风流意味,自是世间难寻、见者方知。 只是这样月下朦胧的一眼,裴真意恍然便想起了二人于博山深林水烟之中的那回初次相见。 那是她头一次见到如此浑然天成且不染尘埃的好姿容,不论身形或是神态,皆让她生出了此生不愿挪眼的痴迷之心。 如此,若说沉蔻能够以色惑人,便绝非虚言。单单凭借她的好皮相,诚然是能够获得世上任何一人的全心全意。 但在那之下,裴真意却知道,她当真勾人心魄、引人流连之处远非如此。 不止她知如此,但凡是同沉蔻有过三言两语交情之人,皆不会对她有任何防备,更是会下意识同她亲近。 有时沉蔻不在裴真意视线内时,裴真意便常常要想到若是当初她未能留住沉蔻、让她为旁人所留,那一切又将是怎样一番光景。 每每如此假想,裴真意便要更深地觉得今生能够得此一人相伴,绝非有何“于才于情不相配”。 分明是她更为侥幸一些,方能留住这一人,且为她所喜。 一时夜色正深,两人一路向着空旷的落云山缓行,人烟便渐归于稀薄。 马踏月影,铃声悠渺,裴真意在沉蔻那一瞥过后也伸手解开了面纱,双手松松地握着缰绳,看向沉蔻。 “若是定要说个长处,你便自然是尚未自觉。”裴真意言语间双唇微微翕张,随后暂作停顿之时,又用齿尖轻轻咬住。沉蔻只是盯着她看,下意识地想要靠近、伸手摸一摸她。 而待到回过神后,她只听到耳边裴真意续道“而我却能一个一个悉都细数给你听。” “嗯”沉蔻闻言微微挑眉,笑问道“是什么” 裴真意闻言便笑,眉眼都在月下弯成了一泓秋泉。 “其一呢,你并不是身无长处。”裴真意微微抬起一只手,比出一根指尖,数道“你学什么都快,如有神助。我同你相识至今不过是四月有余的光景,但你却已会了许许多多常人要耗数十年才能学会的事。” “单单是写字同作画,你便已能胜过这朝中半数的读书人。”裴真意说着,又竖起第二根指尖,道“且更为重要的,是你连我未曾亲手教与你的那些旁事,也都已是十分谙熟。” “一如厨艺,我几是一窍不通,你却已是有模有样了。”裴真意微微扬起下颌,朝身边沉蔻笑道“再如看那些话本同志怪,最初时你还需常常问问我其中缘由典故,但最近你却已经全然不用了。” 沉蔻闻言也笑道“我亦觉得我所幸有这一个过人之处,若非如此,我恐是当真要显得既蠢笨又无知,不论如何都不及你了。” “那自然也不是。”裴真意摇头道“这些并不是你最好之处。” 沉蔻见她神情虽仍旧浅淡,语调却相较于往日带了更多几分的认真,一时也不由得被夸得受用,正欲要追问她后话,便见到眼前已到了落云山外幽径。 眼下夜色沉浓,子时已半,月色相较于先前大盛之时已西沉之兆,路面之上的月影也稍浅淡了些。 裴真意已经解去了面纱,翻身从马背上下了地,而后微微仰起脸,朝马上的沉蔻伸出手。 “你最好之处,是柔而非弱,无瑕无垢。”她轻轻握着沉蔻递来的手,而后将她从马上抱下“是意绪玲珑,通透人心。” “这是世间最难得的赤子心意,无可比拟。”裴真意牵着她的手,同她一道向眼前开阔原野的深处走去,一时浅薄月色之下高花弥望,四下静极。 “但于我而言,这却并不是最为令我深感有幸、心怀恩典之处。” 裴真意说着,将马放入马厩,又回过头来牵住了沉蔻的手。 “最为有幸之处,莫过于你所倾慕之人并非他人,恰好是我。而我能得你三分喜爱,便已痴迷其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69.意合 即便是许多年后, 每当沉蔻回想起这个生命中第一次的中秋灯夜, 仍旧会有朦胧的光影在眼前翻浮。 不论过往多么久远, 那记忆中的一幕幕都仍旧是如梦似幻。光色斑驳间,一切都仿佛触手可及、近在眼前。 仲秋过后, 便是桂月已半。原本微温的风也染上了凉意, 时间渐渐向九月靠近。 蔺吹弦离山后时常有书信回堂, 她离开得急促, 一切安排得却十分妥当。 裴真意原本便是云游朝中、所行无定处, 眼下十余年来难得回了落云山,又终于是心下了无负担, 便不由渐渐生出了些眷恋来。 沉蔻解她心思, 知她这么多年不曾回过云堂,心下到底是想念。于是二人彼此心照不宣, 欲要在落云山中过完这个九月, 再动身向朝北而去。 落云山中的日子不比在外颠沛流离, 更何况江心亭素来爱照顾人,于是每日里她便几乎是将云堂中三餐并起居都打点得清楚明白,井然有序。 而沉蔻同江心亭交往熟悉后,一时便也自然同她分外亲密了起来。裴真意有时晨间起迟, 便常常是一个早晨都见不到江心亭同沉蔻。若是午间用饭时问起来, 便会毫不意外地知道是沉蔻同着江心亭两人一道去了山外镇上, 或是买些新鲜蔬果肉菜, 又或是买些新鲜作物的小种子, 优哉游哉, 不亦乐乎。 沉蔻素来待人亲切,一时便连吴云一也对她生不出防备,若是沉蔻要唤她一道去镇上、叫她一同去摘蔬果,她也断然不会拒绝。 于是相比起裴真意的悠闲自在,沉蔻在落云山中倒是要忙上了许多。 裴真意对此自然并没有什么好说的,她乐得见到所有人都喜欢沉蔻,也极愿沉蔻多结交些除她之外的友人。于是这一月有余的时间里,各人皆是各自欢喜。 然而欢愉常常仅在一瞬,待到裴真意恍然回过神时,便诚然已是九月将半,时值暮商。 “眼下三秋将半,若是如今动身慢慢走,我们应能恰在元月前赶到朝京。” 晨间起后,裴真意站在窗边,同窗外端着碗喂鸡的沉蔻道“你还想去朝京么还是更想要留在云堂再久一些” 裴真意边说着,边揉了揉眼角,神情里带了几分晨间方醒的惺忪 沉蔻闻言便抬起了头,将碗中谷里一气都撒了下去,随后走到了檐下廊内,同裴真意隔着一道敞开的雕花窗相对而视,答道“我自然是想去的。” 她说完便将手中小木碗搁在了窗台上,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裴真意指节,倾身同她靠近间问道“可那要是你也想去才是。” “若是你更想留在山中,我便也想留在这里。” 沉蔻笑吟吟地将指尖挤入她指节内,十指相扣后轻轻晃了晃,道“总之我想,什么时候都不算迟。若是你想开春再走,我也正好能够见到人间春花最好的模样;若是你想夏时离开,便也恰好能上朝北去乘凉。而后若是冬季、秋季,便也恰好是能在落云山中待上一年,自然是安逸稳定,怎样都好。” 裴真意听完,只越发觉沉蔻如今能言善辩,一时不由得笑着捏了捏她脸颊“我知道,尽管你说这么多,但你却其实还是想要看朝京雪景的,对不对” 沉蔻被她捏着半边脸颊,一时眼睫微弯道“这话,我可未曾说过。” 两人一时谈笑,沉蔻便从廊外绕入了房中,又同她一道走出了房门。 “天气已要转凉,若是要继续上路游方,首先得给你置办些衣物。”裴真意牵着沉蔻的手,将她手腕抬起后轻轻摸了摸“你总是摸起来这样凉,冷不冷” “你总说冷,我可从来没冷过。”沉蔻不由得舒开指尖回握住裴真意,感受她身上暖而舒适的体温“不用担心,若是冷了,我自会说。” 裴真意抿唇看她一眼,指尖轻轻挠了挠沉蔻微凉的手心,轻声应道“嗯。” 一时两人并肩朝花田中走去,远远便看到了正同吴云一一道刈着花梗草杆的江心亭。 “师姐,我也来罢。”沉蔻一见到江心亭,便笑着朝她伸出手去,意欲接过她手中的刀。 江心亭知道沉蔻素来热心,便也并未推辞,将手中刀递出去后复又从一旁拿起另一把,三人一道极缓慢地割起了高高的花草枯杆。 江心亭只带了三把刀,眼下便只剩下了裴真意两手空空,抱臂站在田埂上,朝里面看着。 她知道江心亭爱打理,每到了秋冬交替之时便喜欢将草杆悉都收起来,或挑拣些用于制墨,或用作燃料,又或是拣出些柔嫩的拿来喂养,总之便是每到时节,都定要亲手做这些琐碎之事。 于是眼下裴真意也并不好帮她,就干脆摸着身边凑上来的小鹿耳朵,同江心亭谈起了离山一事。 “难得你想要去那繁华热闹处,便自然是好。”江心亭听她说完,只答道“不过你这回可要答应我,常常寄书信回来。” “否则我定是要去山外,亲手将你提着耳朵捉回来,才算解气。”江心亭的声音很轻,却带了几分嗔怪。 裴真意闻言如此,不由得登时心虚纠缠着愧疚,红着耳尖答道“那是自然。师姐放心,栩儿再不会了。” 自打前些日子里江心亭复又将裴真意捉住夜谈一番后,裴真意便每每谈起此事都要别扭不已。 她本就不擅欺瞒,原先同蔺吹弦一道在江心亭面前装模作样已让她十分内疚,如今发觉原来江心亭早有察觉后,更是每每提及此事就要羞红了脸。 江心亭看着她面红耳赤的模样,一时只感到有些好笑,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才复又缓缓割起了草。 眼前秋色正盛,风已染上了凉薄的寒意,将人的袖摆轻轻鼓起,又缓缓放下。 金色的日光已经褪去了暑时温度,更多的只是带着明艳的光色,在风中的草稍上翻浮跳跃,令人挪不开眼。 沉蔻手中握着沉甸甸的刀,看着那刀锋上映照出来闪烁的白光,心下一时倍感新鲜。 “可山中事务繁多,这样辛苦,若是我们走了,师姐当真不吃力么”那方裴真意脸红了一阵,随后回过神来时看着江心亭慢吞吞地伸手拨弄着草叶,又慢吞吞地一点点细细切下,不由得问道“就算是有云一,也照管不过来罢” 落云山地界广袤,许多年前师门还齐全时,便有许多地盘不得不因人手不够而闲置,而如今师门各人四散各方,闲置的地界便越发多了起来,以至于裴真意方才归来 时放眼望去,竟是满目皆是微微荒芜,只有极少几处地方显露出人烟。 即便已是弃置了如此多的地盘,眼下光是花田、作物并上山中成群羊鹿都还是仍旧十分难以打点。 裴真意素来知道照管田地与牲口纵使说来简单,然其实却并非易事。更何况近来沉蔻同江心亭出山时,还有意无意间添置了许多新种类的花同作物种子,现下搭了新棚早已播下,若是沉蔻这便忽然间说走就走了,冬日来临时,裴真意怎么都想不到单凭江心亭同吴云一要如何料理这一大片地界。 这样想着,裴真意又渐渐盘算起干脆这个冬天不要离开,等到开春时天气回暖、更加宜人时再走。 “不必担心我。”江心亭自然看出了裴真意忧心何在,一时指尖绕着草叶,目光柔软地缓缓朝她看去。 两人对视片刻,江心亭才复又轻声开口道“你以为你同漪儿不在、湘儿也未入师门的那数年,我是如何过的” 吴云一闻言,一时也悄悄停了手上动作,微微回过头去,看向江心亭的背影。 “落云山是我最为熟悉的地方,也是我最为珍视的所在。”江心亭说着,缓缓松开了指尖枯叶,缓缓抚平间续道“我一人完全能够照顾好自己,不过是多了些寂寞、无人作伴而已。但如今有了湘儿,便不论如何都已是足够。” 她说着,回过身朝一旁抿唇而立的吴云一投去一瞥。 “纵使我十分喜爱漪儿,也十分喜爱你,但我并不会想让你们悉都同我一般无二,要一直留在这落云山。”江心亭说着,又看了看远处正握着草杆把玩手中刀的沉蔻,抿唇笑道“若是你们有什么想要看的、想要体会的,那便自然是要趁早。” “况且我也并不是就永远如此。若是可能,来日我还想再收两个小徒弟。”江心亭正浅笑而言,殊不知身后吴云一听到这个,一时连脊背都紧绷了起来。 一时枯草杆之中有风拂过,带起窸窣摩挲声。远处羊群似乎也随着风跑了起来,带起阵阵忽远忽近的清幽铃响,缥缈交织。 四下空气都沾了微凉的清新秋意,裴真意抬眸看去,只见面前江心亭的神色含了些融融笑意。 裴真意心下自然再清楚不过,知道师姐这样说,不过是因着她不愿再束缚自己,而是只想要她去做自己想做的。 或许师姐心下也是怀了愧疚的。愧疚于未能保护好年幼的我。 心间的念头一闪而逝,令裴真意只感到一阵意绪纠缠。她轻轻吸了口气,感受着微凉的温度在体内川流而过,又缓缓吐出,幽默之间叹了口气。 江心亭看着她微微显得迷茫徘徊的神色,一时不由得摇了摇头,伸手轻轻覆上她脸颊。 “若是可能,我也要收一个同我们栩儿小时候那样可爱的徒弟才好。”江心亭轻声说着,指尖拨开裴真意颊畔北风吹得微散的发丝“但我一定会顾好她,在她成人前,我一定会将她看顾得不见晦暗。” “怎么了” 远处沉蔻割完了草,回过头来便见到那头江心亭同裴真意面色微有几分黯淡,正声音极轻地说这些什么。一时她不由得轻轻绕到吴云一身边,问道“她们在说什么呢” 眼下江心亭同裴真意都朝田埂边走了几步,一时吴云一也就全然听不见了这两人低缓的交谈声,不由得微微摇头道“不知。” “小师叔说,不日便要离山继续游方,而后忧心师父一人能否照顾得来云堂。”吴云一想了想,复又道“而后师父便劝小师叔无需忧虑,几句过后,两人便是如此了。” 沉蔻闻言顿时了然,想必又是两人谈及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一时忧思翻浮。 念及此,她不由得微微抿着唇摇了摇头,眼底含了些无奈笑意,凑上前去“我去劝她们,无碍。” 她笑得温软,眉眼间都是令人无端沉溺的明妩与和煦。 吴云一看着她的背影,一时心下微微生出些倾慕。 若是往后、有朝一日,我终也能同她一般轻柔温暖、能定人心,该多好呢 她想着,不由得又将视线落在了不远处那三人身上。一时风过叶响,阳光不染温度,只带着浓金颜色投入枯枝与叶间,在凉薄风中勾勒出漂浮的草絮形状。 眼下正值秋暮,风缓且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70.光转 “当真不需要添新衣么” 裴真意边伸手配合着衣铺裁缝量尺寸, 边回眸同另一边挑选布料的沉蔻道“就算是不冷, 也做上几件罢” 沉蔻正抚着手上布料心生喜欢, 先前所说“不冷”“不需要”也都早一气抛到了脑后,一时听裴真意这样问便也正合了她意, 不由得立时回眸答道“好, 做。” 她原先未曾亲手来挑选布料时, 便并未觉得“添置新衣”四字有何吸引力, 但如今她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漂亮布匹, 一时也不由得终于渐渐明白了过来。 衣裳并不是用来保暖,而该是用来穿上好看的。 这样想着, 沉蔻就一连指了好几样布料, 同裴真意同店家道“这个,这个, 还有这些, 都要。” “这个拿来做花边, 这个镶些白皮毛。”沉蔻扳着手指头道“这个黛蓝的做件大氅,一样都做两件,待会儿量上我的尺码,我的同她的都各做一件。” “这个藕荷色带云暗纹的做件里衣, 别绣花儿也别弄花边, 省得晚上睡觉时硌人, ”沉蔻越过了裴真意, 径直同她身边拿着线同尺的裁缝道, “你们这儿有没有毛料若是没有, 待会儿我去买些来带给你,缝在这个墨绿色布料上” 裴真意看着沉蔻同那裁缝渐渐讨论了起来,引得那裁缝姑娘连尺寸也再顾不上量,只顾着同沉蔻商议,于是她一时不由得系好了衣扣,站在一旁好笑。 昨日里她记得沉蔻还说“不冷”、“不需要”,今日陪着一道来镇上衣铺时也只说是“来看看”,却不想眼下才临到衣铺不过一刻钟,她便已经想着要做这么些新衣了。 果然还是喜欢好看的新鲜物件,这一点永远都像个孩子。 裴真意伸手理了理沉蔻背上垂落的两缕发梢,将她发带又正了正,而后才移开视线环顾一周,坐在了一旁高椅上等着。 那方沉蔻同裁缝交代了个口干舌燥,量了尺寸又付了款后,好半天才同裴真意复又从那衣铺中走了出去。 “做了多少件”裴真意牵着马,含笑问道“咱们本就没什么行李,若是做得太多,恐怕今后行李里便都该是些衣裳了。” “也不是太多,你我的统共做了五六件罢。”沉蔻回想着,数道“不过那大氅我让做了四套,总归尺寸不需要太仔细,我便为江前辈同小云一也各做了一件。” 裴真意听到这里不由笑道“怎么便是小云一了人家也十四五了,性子还比你要沉稳上许多。” “嗯”沉蔻闻言微微思索了片刻,倒是对吴云一“较为沉稳”这一点无法反驳。于是思索了片刻后,她终于笑着想到了答案,微微竖起根纤细食指摇了摇,道“因为,她不及我高。” 裴真意笑着朝她摇头“那么若是过上几年,云一比你高了呢你是不是该管她叫姐姐” “到时,我便比她沉稳了。”沉蔻回道。 两人谈笑间,沉蔻伸手接过了裴真意手中提着的物什,边走边放入了马袋内。 “对了,”沉蔻上马后,朝裴真意伸出手勾了勾,引来她视线后只道“我给你多做了一套。” “一套什么”裴真意见她勾手指的模样格外撩拨人心,一时不由得也微微偏着头朝她笑。 “一套”沉蔻说着,伸手对着裴真意比划了一番。 “薄纱里衣。” 沉蔻比划完了,便终于弯着眼睫说了出来。 “” 裴真意立刻便明白了过来,不由得先前柔和的笑也在脸上僵硬了起来。 “谁让你做这个的。”裴真意抿着唇,微微瞪向沉蔻“我不要。” “只是觉得你肤白又纤细,若是穿上便定会极为好看而已。”沉蔻先斩后奏,此刻得逞的心情自然是绝佳“好嘛,总之已经做了,那纱可是很贵的呢。” “你也是一般的肤白又纤细,比起我更甚。”裴真意听她如此解释,不由得同她边缓缓前行边幽幽然道“为何便是我穿着好看” 沉蔻没料到往常素来不会同她多辩的裴真意,如今居然当真同她辩起来了,一时不由得弯着眉眼想了想,才复又理所当然般悠悠道“那自然是因着自己穿,便自己看不见了。” “那好办。”裴真意笑了,伸出右手来,在空中轻轻描了几条线“你若是当真那样想看,你穿上,我将你画出来便可。” “我的画技,你自然信得过罢” 裴真意朝她笑,一时双眼下浅淡的一对泪痣仿佛在光下闪了闪。 秋日白昼,一切都沾了些凉意,但唯独眼前裴真意这个笑,入了沉蔻的眼却让她觉得天地融融。 曾经有多么期待裴真意能够常这样笑一笑,如今当真见到时,便会有多么愉悦。 心神微恍指尖,沉蔻一时便并不在意裴真意究竟说了什么。她只觉得此刻的裴真意神情当真可爱,便不由神思游离间,下意识发出几声应答。 于是到了临行前取衣那一日,裴真意理所当然地将那薄纱里衣放入了沉蔻行囊中。 当下沉蔻也并未发觉,只是仍旧在同廊外江心亭低声说着话,两人就在房外窗边,隔了扇雕花镂空的窗扇。而她透过窗格向外看去,眼前便自成一画。 云堂素来静极,江心亭同沉蔻又向来声音极轻,于是裴真意静下来去听时,便只觉得沉蔻那清浅的声音竟比远处轻撞而响的檐铃声还要飘摇轻盈,淙淙温软,胜过春日溪水光波。 裴真意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直到收拾完全部行李后再度朝外看去,便见到江心亭正笑得眉眼弯弯,将自己怀中一枚玉解下来递到了沉蔻手里。 “这样怎么好呢分明我方来时便收过耳珰了。”沉蔻不好意思,仍旧是伸着手维持着接来的姿态,并未立刻纳入怀中,而是复又问道“这既然是令堂所遗,我又怎么好意思收下” “我同你投缘,你又是栩儿所中意之人。”江心亭闻言却只是抿唇而笑,将沉蔻的手握合了向前推去,道“栩儿没有家人,最为亲密的除却你便只有我同她二师姐。不送你些物件,我自己也过不去意。” “况且母亲遗给我的物件还有许多,这不过是其中我较为喜欢的一件而已。你便收下,当做是我对你的想念,绝没有什么合不合适一说,分明是再好不过的。” 江心亭说话声音虽轻柔温软,语气之中却总是带着股笃定与不容置疑。沉蔻登时便被唬住了几分。 直到而后她翕了翕唇方准备开口,却还未来得及多说,便见到江心亭又将她手心里的玉径直取了出来。 江心亭拂开沉蔻肩头细软的发梢,亲手将玉佩在了她颈间,替她扣着系带。 “况你不是戴着漪儿送的镯子么为何轮到我,所赠耳珰也不戴,眼下连块小玉也不肯收”江心亭温声说着,语调里带着几分嗔怪“你只管收着便是。” 沉蔻这才任她系上了系扣,连连道谢。 裴真意在一旁看着,渐渐感觉出了那么几分微妙。 此刻场景,究竟是该吃她师姐的味,还是该吃沉蔻的味 临到九月十六两人离山时,落云山中的一切皆同往常那两个月并无不同。 仍旧是晚秋阳光大好,风凉云高。 “或许我们来年待到三四月时,还可回来。”沉蔻轻轻摸了摸身边垂下的一缕草穗,轻声道“不是说最喜欢春夏之时的落云山么我们便去朝京过个冬,而后再回到此处便是。” “或许还正能赶上时候,帮帮江前辈打理这田地呢。” 沉蔻语调轻轻柔柔,却无端将未来都融入了画卷图景,染着融融金色,令人听之无端便心下生出十成期待。 总之是来日方长,天地悠悠。 于是裴真意此刻便居然毫无离别之感,只仍旧觉得心安而和缓。 眼下微风时来,将细碎的秋日光芒穿过摇曳的树梢,从缝隙之中落在了草尖之上,斑驳却明朗。 沉蔻上了马后轻轻摸向怀中玉,一时只觉得这是此趟回到落云山所获之中,最令人心满意足的一物。 沉蔻仍旧记得尚在光晤湖时,她初知将要同裴真意一道返回落云山时的心境。 害怕得不到认可,急切地想要得到裴真意所有珍视之人的喜爱。 而如今,她终于是得到了。 念及此,沉蔻一时不由得心下微融,看向身旁正同江心亭挥别的裴真意。 若说最初时,她不过是裴真意于山中偶然结缘的世外之人,与尘世无关、与他人无缘,那么如今,她也终于与眼前这个人有了千丝万缕的、真实可见的联系。 总有一日,她要将这红线团团缠绕,要同裴真意紧紧相依。 而如今,眼前还有广阔的天地,大好的人间山河,像是一卷铺开了层层墨色的广袤画卷,静待她们一处处细细描过,用尽余生回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71.陆离 “朝京距此地, 还有长长路程。如今是三秋已过半数, 我们慢慢地走, 便约莫是十一二月时方能抵达。其中将途径数个风景上好之地,一如合寿木樨林, 二如渥赭红枫地。” 旅途之中, 裴真意点着前夜里写好的小条, 同沉蔻说道“其中还将途径博山, 到时应当已是冬日。” “我还未曾在冬日到过博山, 上次临到时是春夏之交,且还有一幅画未曾作完。若是你也想, 到时便能够再去一次。”裴真意说着, 朝沉蔻问道“博山地界在朝内居中,也不知到时冬日, 会否有雪” 沉蔻闻言不由微微恍惚, 沉默须臾后方才答道“冬日博山并不冷。我记得, 也并不会下雪的。” 过往的记忆依稀带着水声,从遥远的无光之处升腾而来。沉蔻去想时,一切便仿佛是隔着一道水面,远处的天光在水面之下显得摇曳而闪烁, 令她记不真切。 裴真意看着她微微迷茫的神色, 伸手轻轻拍了拍她手背“无事。到时途径, 再去便是。” “嗯。” 一时车马衮衮, 安静片刻后, 裴真意复又缓缓开口轻声道“过了博山, 再向北走一月,便能到朝京。那时将正是腊月。” “想必到时我手边将多上许多途中所作画卷。我也曾到过朝京两回,认得些地方。到时便将那些画悉都转出手去,我们再一道去寻些好玩之处。” 裴真意想得很远,一时牵着沉蔻的手,同她并肩坐在铺了软垫的宽阔马车内细细规划。 若是原先独身一人,裴真意自然是不论如何都只需顺其自然,也并不会如此细细描出计划。 但眼下身边多了沉蔻,她便下意识想要将一切都规划详尽、不愿生出旁的事端来。 沉蔻自然也同她心下所想一般无二,于是两人便听着窗外衮衮车轮之声,交谈起来。 “最先到的是哪个地方”沉蔻接过了裴真意手中张窄小白绢,看着其上蝇头小字,辨道“是合寿” “嗯。合寿同落云山相去不远,咱们慢慢走,半月便能到。”裴真意点头道“儿时师父带我去过一回,那里木樨成林,金红皆有、馥郁非凡。且合寿谷地,花期较晚,你我到时是九月末尾,应当正是花开最盛。” 沉蔻闻言挑眉向往道“我还未曾见过开花的木樨呢。” “马上便能见到了。”裴真意笑道“你若喜欢,可以停留几日,由你看个够。” “那自然要留。还想尝尝桂花糕。”沉蔻道“听闻味道极妙。” “好。”裴真意听她声音幽柔带了三分明显的期待,不由得也心下餍足,轻轻捏了捏沉蔻手背“怎样都好。” 她心下安定,只觉得此处海内皆安、寰区皆家,心底里也满是往日从未有过的期待与向往。 裴真意能够清晰意识到,此刻与来日生涯,便正是她有生以来最为向往的模样。 幼年时,裴真意便常常向往着山外人间。那时她尚是不染尘埃的年纪,只知道师父常常出山云游、观摩万物,便也下意识地憧憬着云游海内的生活。 那时她的愿望便是再简单不过,是想要见一见她未曾体会过的人间风光,并同一样,将它们一一流入笔底、载入之上。 或许而后年少时,裴真意一度对尘世失去了如此观赏心态,这样的心愿也曾一度蒙上了尘埃。她为此流连徘徊,心神皆黯。 但直到此刻,那晦暗的蒙尘却终为一人细细拂去,让她得以见到了往昔心愿破碎前的原貌。 那一切都近在眼前,伸手可触,与梦中所期盼的样子相叠。 裴真意并不敢去想象这些日子之中没有沉蔻的样子。若是没有了沉蔻,从最初到最末,她便将仍旧是独身一人。 或许将完成了那幅如今未完成的画,在博山深涧边徘徊一番。而后或继续暂作停留,又或是一人离开博山。 在那之后,她仍旧将要面对刻意纠缠的元临雁,也仍旧将亲眼看着她踏上死路。 对如今而言,裴真意能够明白元临雁的死是一段往事的终结。但若是对昔日独身一人的裴真意而言,这便仍旧只能令心间尘霜再多上一层。 若是离了沉蔻,她纵使仍旧能够规劝自己做到“顺其自然”,却也永远无法将一切过往与先时看得通透。 她将仍旧是迷茫淡漠,被动又漫无目的地走下去。 而后便仍旧是如蝇在世,无归无向。卸不下冷漠也驱不散阴霾,或许还终将同前来会面的蔺吹弦不欢而散。 而后终此一生,留下些自己并不厌弃也不偏爱的画作,在某个客店残灯下与世长辞。 每当裴真意朝那一步之差的可能投去一瞥,都能不可抑制感到绵绵不尽的无力。 而从那样的遥想中抽身、再度看向眼前后,她便能感到无边幸运。 幸甚生逢一人,幸甚得共相随。 念及此,她微微舒展开指尖,更加紧密地、再度握住了沉蔻微凉却柔软的手。 纵使先时说来,往后旅途像是来路皆游乐,但当真到了每一处时,沉蔻却发现也并非皆是如此。 裴真意素来以画为生,尤其近来甚为愉悦,便更加沉溺于画道,且以此为乐。 正因如此,沉蔻便发觉裴真意的游方也渐渐开始向正轨靠近。 之所以沉蔻要觉得是正轨,不过是因为先时裴真意的游方,在她眼里才更像是玩乐。 光论裴真意那每日里丑时歇、午时起,直到申时才彻底清醒的作息,沉蔻便已深感怠惰。 更遑论先前裴真意性子极懒散随意,纵使每到一处佳景所在身边都会带着几案纸笔,却总是只定定地看着,又或来来回回地走走停停,唯独鲜少落笔。 而如今却大有不同。或许是因着终于回过了落云山、解去相思,又或许是同江心亭这近两月间的温存融洽以致心神皆安,裴真意也渐渐变得了无忧虑起来。 心下纠缠意绪一旦卸下,她便如同年幼时候一般,终于再度将心思悉数挪回了画卷之上,而不再是像先前一样恍惚迷茫。 如此,沉蔻便常常能见到裴真意铺纸作画,一路不论所见所闻,几乎都已被裴真意录于纸上,描摹殆尽。 不论是合寿木樨,还是赫赭红枫,两人在旅途之上所见的每一处佳景,悉都化入了纸上。 由此,当裴真意当真回过神来时,她随身带着的画卷便已经比沉蔻闲暇时为两人置办的衣物还要多了数倍。 而若是算上沉蔻这些日子里同她一道习作的画、试刻的章,再并上两人一道采选各色石料研制的新墨,便简直要连一辆车盛不下。 为此两人若要继续北上朝京,便意料之中地只能选用马车。 在此之前的游方中,裴真意纵使也感到轻松或愉悦,却鲜少能够体会到如今这般盈溢难收的人间生趣。这趣意不仅仅在于行游山水,也在乎手中之笔、笔下之神。 时到如今,她才仿佛终于品到了生涯乐趣之一隅,由此便也格外像是个初试饴糖的孩童,于万事皆愿亲历尝试,乐此不疲。 沉蔻自然是乐得见到她释怀且松快起来,也格外愿意同她一道体会人间万般意趣。 于是这一路里不论拾花拈草、逗鸟观鱼,她都陪着裴真意。而若是裴真意铺纸作画,她便也在一旁同她一道仰观万物。 沉蔻素来总觉自己并无过人之处,同裴真意相比更是毫无建树,于是自从离了落云山,便也事事留心、处处在意,极力想要同裴真意再靠齐些,倒是恰应了那句“见贤思齐”。 而若说相知相会为眷侣无双,沉蔻便不论如何也想要同裴真意两心相知。 便如同道侣双栖共赴天涯,心绪也好、所好也罢,她都只想要在有生之年能同裴真意把盏共谈。 便像是裴真意同江心亭两人在月下看画时一样,于技法于选景,两人都有许许多多话能够谈,便是辈分最小的吴云一尚能够共上几句。 而若是来年回到落云山沉蔻想着她也想要能够说上几句话。 于是以此为目标,她便时时都格外尽力,只想着到了朝京人多繁华之地,也要同站在裴真意身边显得相衬且平齐。 “车马且停行人暂止” 远处朗朗呼喊伴着锣器敲打之声,穿过前路漫漫人群,一时直传入了马车内,将昏昏欲睡的沉蔻唤醒。 “到了么”沉蔻缓缓吸了口气,撑着身子从软皮草上撑坐起来,朝一旁裴真意问道。 眼下已到了腊月,年关越发靠近,两人一路从朝中偏南的落云山来到朝京,一路走走停停,便足足耗去了三月时光有余。 同最初出山时的秋高风凉不同,眼下季节已是寒风凛凛。尤其二人如今已经来到了朝北境界,便尤其寒凉起来。 裴真意素来有些畏寒,便已穿上了层层冬衣,又在马车内升起了炉火。 反观沉蔻倒是仍旧未觉寒冷,如此欲雪天气,却即便是身着单衣立于风中,也总是不觉冷。 尽管如此,裴真意的关心却来得实在,总是自己穿了什么,便一定要给沉蔻也穿上什么。 一如眼下,沉蔻方才从那皮草中起身,掀开身上厚重的毛毯,裴真意便往她身上披了一件厚重皮草。 沉蔻朝她笑笑,指尖拉住她衣带。 车厢内并不宽敞,裴真意被她拉着,也就顺势在短榻边坐了下来,伸手帮沉蔻系起了衣带。两人一时袖摆相接,衣襟交叠,炭火微融间暗香翻浮。 沉蔻并不说话,只是眼睫微弯地垂眸看着身前裴真意,又细细地看了看她在自己胸前扣着衣带的纤细指尖,一时心下餍足。 两人一时静默,直到衣衫完整后,裴真意才将车中厚帘掀开一线。 窗外是车马熙攘、行人济济的宽阔行道,两旁草木已枯,树梢上却挂满了干净灯笼,由此也全然不显肃杀萧瑟。 直道之上行人如织,来往穿梭。而沉蔻很快便也看见了方才将她唤醒的声源正是两三个远处敲锣查车的官府游兵。 这是沉蔻数月以来所见最为繁华的景象,不同于山林之中烟水闭合,也不同于江湖之畔烟波浩渺,而是红尘衮衮、熙攘往来,全然的人间景象。 “到了。”裴真意掀开手下厚帘、同沉蔻一道看了片刻后,才回眸朝眼前人笑而轻道 “是年关将至,欲雪朝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72.流年 除月过半, 沉蔻同裴真意自落云山中, 终而一道辗转来到了整个朝中最为繁华的朝京之地。 时值季冬, 正是寒风凛冽、家家翘首盼春的时节。 眼下沉蔻同裴真意停在城门口等待入城,一时车外便是满目天色昏昏、树影沉沉, 分明是天将雨雪。 朝京为两朝都城, 繁华自古。其中一江分两道,奔流穿城, 地势更几乎算得上是一马平川, 由此古往今来,此地南北货殖往来便尤为源源不断。 或许正是因此, 这个午后沉蔻同裴真意便几乎在城门口等了足足一个时辰, 也还未能从队尾排到队首。 “听闻朝京城门是亥时闭关,若是当真如此,后边那些人岂非今夜与入城无缘”沉蔻正靠在马车窗边,将厚帘掀起一线, 微微挑眉看着车后大道之上长长的队列。 “朝京规矩, 是亥时起不入南北货车, 但游人尚可进城。真正的门禁, 当是子时。”裴真意正整理着车中一箱箱画卷,闻言抬眸看向她回答道“不必担心。” 沉蔻笑着放下了手中帘, 只答道“未曾担心, 不过是心下有疑。” 说着, 她便将手中抱了许久的小暖炉放到了一旁, 朝裴真意靠去。 抱暖炉自然不是因为她冷, 而只是因为裴真意畏寒。沉蔻知道自己素来体温偏凉,尤其最近到了冬日,便简直能称得上寒甚。 如此,若是不抱抱暖炉、将怀里温度暖一暖,沉蔻只怕靠近间冻着裴真意。 而眼下她已将那暖炉抱了足足一刻时间有余,摸摸衣襟仍能感受到极暖的余温。沉蔻满意地轻轻抚平了襟口,笑吟吟坐到了裴真意身边,朝她怀中凑近。 “你说你曾到过朝京数回,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沉蔻看着她整理画卷,正同她挨挨蹭蹭互渡热气,便忽然想起了裴真意先前所言“居然连门禁时间也记得,看样子是进过城里可朝京人这样多,你从前居然也肯么。” 裴真意闻言放下手中画卷,摇头失笑道“自然是不肯。” “之所以知道门禁时间,便正是因为到了朝京后半夜闹得慌,实在忍不住想要离开,但那时候已过了子时,别无他法。” 裴真意说着,便想起了那日种种无奈。 “闹得慌你是来做什么的”沉蔻奇道“为何会到了子时还闹得慌” 裴真意闻言思忖片刻,最终找不出别的词来,只好如实答道“面圣。” 沉蔻闻言,登时笑道“怪不得皆言说你是年少天才,朝中首屈一指。原来你也曾这样风光过么” 虽说文人墨客或自有节气,并不在意天家任用或否,但在沉蔻眼里,这便不论如何都一定是因着裴真意厉害。 裴真意看了眼沉蔻,却只是笑道“只是为此而来,最终却并未面上呢。” 言谈间,裴真意微微向后靠去,后背碰上身后柔软而温暖的皮草“当年我方才从川息脱身,正值那套遗留在元府的画卷被元霈献上朝京天家。” 那时元临雁献画时,便称其作者为自家府中画师。而当年天子又恰巧在反复观摩过后,对这画卷赞不绝口。 “为此,天家听闻我已从元府离去、正朝中云游,便自那时起四下打探我行踪,欲要召我入京面圣。最终在桐县地界,天家派来的官员找到了我。” 沉蔻当真并不知道还有这样一层往事,一时不由听得便格外认真。 但与此同时,她也仍旧记得在自己身上现在尚有暖炉余温,于是言谈间,她便将手伸了出去,塞进了裴真意皮裘下的衣襟里。 裴真意微微垂下眼睫看她一眼后,随即轻轻握了握她那只被暖炉煨得火热的手。 也便只有此刻,裴真意的手会在她手心里显得微凉。 两人静默片刻,裴真意承着怀中沉蔻,一时心下终于又安定了些,方才道“我那时候方才十六七岁年纪,正是初入人间、浑浑噩噩,不知去往何方。于是我乍一听闻是天子召我上朝京去,还花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元霈那老贼将我断了无数支笔方才作成的画,献给了天家。” 裴真意将“老贼”二字咬得轻飘飘的,其中贬义仿佛也只是一笔带过,但入了沉蔻的耳,却仍旧仿佛有几分咬牙切齿意味在其中,便没来由显得有些可爱又好笑。 于是沉蔻到了这里不由得眉眼弯弯,指尖挠了挠裴真意覆在她指上的手心,轻轻搂了搂她腰。 裴真意由她动作,只是微微阖着眼,想了片刻后,复又缓缓低声续道“而后我因着也未曾见过朝京、一无所知,便心下也就并无所谓,去便去了。直到后来抵达,才恍然发觉原来朝京如此繁华。” “那是我此生第一次见到如此多人,当即便惊惧不已,几临失态。”裴真意说着,语调倒是浅淡,却令一旁沉蔻听来尤其不忍。 裴真意安抚地拍拍她手背,只垂眸朝她笑道“毕竟当时年少,又方离川息,难免如此。你莫要忧心,如今自是不会了。” 两人低语间距离极近,沉蔻看着裴真意近在咫尺的下颌,轻轻嗅了嗅她襟口浅淡的墨息后,才在她怀中闷闷地应了一声,回握住她的手。 “便是如此,我到朝京的第一夜是在哪家达官贵人府上栖,如今我已早不记得。我唯独记得那位贵人为我办了夜宴,从傍晚丝弦不断,直到子时仍是灯火通明。” “我只是匆匆上了厅堂,同那些朝京显贵见了一面,便匆忙而逃。”裴真意想起往事,如今却只觉有几分好笑“说来成趣,当时我在厅中一刻也未留满,几乎是走入便立刻又绕了一圈走出。但到了宴末,那群人居然也都未曾发现。恐怕也只是听闻天子喜我,以为我是要入京做个什么宠臣,如此以来便皆是心下对我并不重视。” “怎么会”沉蔻愤愤不平“谁便要做那宠臣了。” “自然是不会的。”裴真意笑道“我给那显贵人家做派闹得心下烦乱,尤其那丝竹歌舞声又令我思及往事、尤为不快,如此我便到了半夜人少时连夜溜出了府中,但到了城门口,才知原来已是子时门禁,再出不去了。” “那么你回去了么”沉蔻好奇道“难不成便如此溜走了” “自然是溜不走的。”裴真意说着,一时便缓缓回想起了那日的夜下城门,以及城门之上的斑驳漆色。 仿佛是春时,又仿佛是秋日。具体的时间她已记不真切。唯独那一幕幕让她烦忧又惊惧、似曾相识的场景,到如今也在回忆之中依稀可辨。 然纵使那日眼前光景仍旧一幕一幕未曾忘却,当日纠缠与难解心结、当时烦乱与忧虑心境,到了如今回想,却居然也已如隔两世,再难体验。 如今,但凡与一人相安无事、共度余生,便当是无论如何也心下皆安。 “但总归自那时起,朝京里便开始传我脾气古怪,性情难定。”裴真意无奈道“而天家知晓我不愿在朝京多留后,也就并未再留我,而是差人赐金过后,便任我出了京城。” “哈。”沉蔻闻言笑道“这倒是好一个天子呼来不上船,派头挺大。光功夫好不算,果然名家要素,便一定是要脾气大。” 沉蔻几乎想到了裴真意当时会到那显贵家中时脸上的表情定然是冷漠又冷漠、疏离再疏离。 沉蔻眼下正依着裴真意所言不再担忧,于是这样想着,她便一时笑得更加欢愉。 那方裴真意只见她双颊微绯、眼波流转,一时笑得好看,便也就任她调笑,只顾自摇摇头,垂眸间眼神温软,看着她眼角眉梢。 两人一时边聊着天,边拣着画卷,待到终于走到城门口时,便已经是天将近晚。 裴真意已将来日打算出手的画悉都整理出来,与想要留存的分了开。而边上还剩下了几幅,则是不知究竟留或放,有待思忖。 待到见了那盘查官兵,裴真意只径自从袖中取出一块光滑玉符,递了出去。 裴真意素来在朝中游方,行于各地之间。若是寻常百姓,离乡去往他地则必要官府凭证,而沉蔻却知道,裴真意仿佛只靠着这一方玉符,便可省去叨扰官府、于四海之间通行无阻。 果不其然,在那官兵细细打量玉符一番后,便即刻朝裴真意行过一礼,道一声“贵客请入”后,而后便错开身去,招手欲盘查下一位。 整个过程不同于盘查先前几位的繁琐详尽,反而是极为简单。 沉蔻一路上见多了此状,便也并不再同初次那般好奇,而是待裴真意收回玉块后便放下了车帘,复又坐回了裴真意怀里。 裴真意感到怀中沉蔻身上渐渐凉了下来,知道她是离了暖炉,体温正在朝往常回复。但即便如此,她仍旧舍不得放开,也一时并不想往沉蔻怀里再塞暖炉,静默间便还是这样搂着。 于是车马缓缓离了城门,驶向京中。 窗外喧嚣渐涨间,两人相依而坐,皆是心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73.衮衮 车马入城, 经行闹市, 最终穿过了半个朝京来到城西, 停在了京内邸店前。 裴真意朝那车夫递过装着零碎钱串的钱囊,随后系上面纱, 伸手将沉蔻从高车缘上抱了下来。 沉蔻如今自然已经不再像是最初一般需要抱了, 但她看着裴真意近在咫尺的侧脸, 最终还是眉眼弯弯任她将自己举起,又稳稳放下。 眼下正是薄暮将夜,冬季的朝京被一片黛蓝夜色覆住, 一砖一瓦都染上了深沉颜色, 勾出一道道轮廓。 新月的弯在深沉天幕上显露出极为浅淡的影子,长庚星也嵌入西天, 一时光彩熠熠。 远处街道边的店家开始朝外挂起了皮面灯笼,那光在还未消退的暮色之下显得有几分黯淡,只能将周身一片空间映得融融生出微光。 一切都显得新鲜又繁华,来往的人群穿戴也要比沉蔻在其余地方所见华丽上数倍, 仿佛连她呼出一口气时形成的水雾都沾染了朝京里的五分光色。 沉蔻视线游移一圈后,最终还是回到了裴真意身上。 裴真意则正看着那远处搬行李邸店侍者, 视线在眼下暮色中的街道上游移。冬风寒凉, 一时令她心下生出些许恰如隔世的恍惚感。 两人静默片刻后, 沉蔻视线下移, 发觉裴真意正揉着手腕。 “饿了没待会儿我们去别家吃些好的。”裴真意发现了她在看自己, 不由得笑着牵起她冰冷的手, 轻轻捏了捏“不过得先将行李放下。” “嗯。”沉蔻从裴真意怀里接过自己的小暖炉, 抱着道“过后能去来时经过的那条街上看看么方才似乎看见了歌舞队。” “好。”裴真意牵着她朝邸店厅堂内走去,只道“眼下正是年关前,朝京内自然是南北商人齐聚,其中自异国而来、带着歌舞姬的商队更是繁多。” “不知道待会儿去看,还在不在呢”沉蔻想着,就同裴真意走到了柜台前。 两人皆在袖中腰间找了片刻,最终是沉蔻从袖口里摸出了裴真意装好了钱票的小锦囊来,打开数了数后递交出去。 “咱们留多久”裴真意接过钱袋正同那掌柜的问着话,到了一半,回过头问沉蔻“先前你说想等到元宵过后,那么我们便正月廿日走,好不好” “好。”沉蔻并无异议,只朝她笑笑,而后便移开继续放开视线,看向厅堂尽头的店内风光。 厅堂内并未放置屏风,只是盆盆精致草叶交相掩映,能令人从缝隙之中看见尽头宽门外的光景。 仿佛是一道弯弯绕绕的廊庑,同沉蔻先前所到过的大邸店相比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看了片刻,沉蔻吸了吸鼻子,回过头问道“此地是不是有温汤池” 她凭着直觉隐约嗅见了些蒸腾水汽,却又并不是十分确认,便眼底含着些问询意味看向了前柜。 那算着银钱的掌柜随即笑而答道“是有的,虽不是天生的热泉眼,但也比那差不离。” 裴真意朝沉蔻看去,只见她眼底居然闪起了些微光来,不由得也一时笑而向那掌柜问道“这温汤池可有何说法” 一时一来一往谈论,到了最后,裴真意便按着沉蔻的意思订了带小池的大客房,纵使花出去不少钱、算得是挥霍,裴真意也乐得博她一笑。 于是到了末,两人便跟着运行李的侍者穿过了厅堂,沿着廊庑开始渐向里行。 待到整顿一番,两人都稍作一番歇息后,天色便也是迟迟已寅。 裴真意重新系好了发带,回眸朝正侧靠在软塌上的沉蔻看去,道“缓过来些了么现在可想出去了” 沉蔻其实在这一路已睡了不短时间,但到了此处后却与方才之中四下喧嚣不同,反而周身皆是寂静,一旁香炉中升腾而起的袅袅烟雾又格外舒缓,便令她不知不觉间 再度困倦了起来。 但她见眼下裴真意已对镜整顿妥帖,便也还是立刻从榻上坐了起来,挨到了裴真意身前去。 两人初身边识之时,沉蔻对于束发并不精通,反手时更是不论如何也总系不好那几个结,由此梳发这件事便常常是裴真意代沉蔻做。 但到了如今,即便如今沉蔻早便能够数息之内便系好几个极为繁复的样式,眼下她也还是如同初时一般,挨着裴真意朝靠了过去。 “怎么”裴真意接住她,看着她顺势便坐在自己腿上,笑道“还是累么” 沉蔻看着镜中裴真意的身影,轻应一声朝后靠去,微微将脚尖离地,一时便全身都放在了裴真意身上。 沉蔻是极轻的,不论如何裴真意也都抱得起,两人彼此间都知道。但眼下裴真意正欲要开口说话,忽然间被她猝不及防一压,便下意识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哼。 这一声并不比吐息之声更重的轻呼过后,裴真意抬手扶住了坐在她腿上的沉蔻。 “是我重了么”纵使这一声轻呼低不可闻,沉蔻却也在她身前听得清晰。于是她一时不由得看着镜中裴真意的脸,微微蹙起眉轻声问道“压着你了” 几乎是同一瞬间,她便又想到了在邸店门口时候裴真意揉手腕的样子。且她还记得,在裴真意揉手腕前,她似乎抱过自己。 微微模糊的想法从脑中闪过,又在下一瞬恍然清晰。沉蔻便干脆直起身,欲要从裴真意腿上退下去。 “嗯”裴真意微微挑眉看向她,也并不去理那被沉蔻揉皱了的膝头衣衫。 两人只对视须臾,裴真意便笑着复又伸出了手,将她按回了腿上。 “莫要多虑,”裴真意笑着握住她手腕,“我方才不过是一口气未曾提上来,无意而已。” 沉蔻被她按着,却还是不安地挣了挣,想要从她腿上跳下“可你方才抱我下车后揉了手腕。若是我当真沉了,你以后便莫要抱我了。” 裴真意闻言只是笑笑,随后将她复又抱得贴近了些。 沉蔻自然是要比最初时沉了些许的。最初时裴真意甚至觉得她并不比一只猫更重,简直能够随意抛举、抱着不论走多远也不会感到疲惫。 但或许是与她如今越来越融入人世有关,又或许是有其他缘由,沉蔻近来便比最初时沉上了些微。 但对裴真意而言,那“些微”甚至抵不过第二只猫的重量,沉蔻仍旧是轻如春花软片,丝毫算不得沉重。 “方才不过是觉得腕间进了冬风,有些凉从而揉一揉,抻抻袖口罢了。” 沉蔻总算不挣了,裴真意笑里带了些无奈,这才复又拿起了眼前镜台上放着的牙梳,替她散开发丝轻轻梳了起来。 “真的未曾么,那便好。”沉蔻垂着眼睫,指尖轻轻攥着裴真意膝头衣裙,小声说着。 “便是再沉上两倍,我也不至于便抱不起了。”裴真意见她声音极低,不由得好笑间拈起她一绺鬓发,用那细软微凉的发丝挠挠她脸颊道“莫要以为我是同你一般,总是无甚气力。” 裴真意工于画道,素来手上极稳,力气也绝非是小,沉蔻素来知道。 于是她闻言如此也只轻哼一声,并不同她多辩,而是更加心安理得地朝后压了过去。 两人一时谈笑低语,窗外天沉风低,或将雨雪。 朝京城是朝中第一大城,乃天子地界,城内显贵达官无数,遍地皆是贵人。 而各位贵人皆是耳目聪明,各有其道、四通八达。 先时裴真意入城,将那玉符递给了城门把关的卫兵,纵使卫兵并未泄露一言,但到了晚间,有心之人还是能够知道这消息。 而最先提起了十分重视的,自然还是朝京内的各家珍玩铺子。 眼下裴真意同沉蔻已皆整顿完毕,正彼此讨论着晚饭去哪里更好。 天色已全然入了夜,方才暮色之中显得浅淡无光的各色灯笼便悉都大放异彩,将这夜中的街道映衬得五光十色,分外夺目。 眼前街道熙熙攘攘,沉蔻下意识将裴真意护在里侧,同她贴着边走,以此能让她尽量不同旁人接触。裴真意自然知道她心思,一时心下微温之余,轻轻牵住了沉蔻袖摆下的指尖。 “咱们去那儿吧”沉蔻抬着头,指向了前方高楼之外的露台。 那仿佛正是家酒楼,露台也似乎是为了瞭望街道繁荣之景所用,居然建在了足足五层之上,危而华丽。 裴真意同沉蔻都并不是畏高之人,于是便一拍即合,两人沿着街道开始朝那处走去。 “你说你统共来过朝京数次,那么而后的几次,你又是为何而来”沉蔻同裴真意走进了那楼内,一时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声朝裴真意问道“不是第一次来时便不喜朝京么” 裴真意正看着前路,一时闻言便回眸朝沉蔻看去,浅声答道道“首次来时,是才十五六岁年纪,而上几次来,便都已是双十左右。” “那时正是无意间花去了太多银钱,颇有些捉襟见肘,为此便应了某家之邀,前来朝京将画整理出手。” “后来又多了几次,仍旧是那家主人邀我共商如生集一事,热情难却。”裴真意想了想,边牵着沉蔻向阶梯上走,边答道“我当时念及那家主人对我照顾周全,也明白我有何顾忌,待我算得良善,如此,我便也还是来了。” “但算起来,总共到达朝京次数,却也并不过是约莫五六回而已。” 沉蔻边听她细数往事,边频频点头,两人跟着那引路的酒家侍者,渐渐朝方才举目所见的露台靠近。 “上一次来时,应当已是两年之前。朝京纵使格局未变,却也仍旧有许多小细节令我感到陌生。” 裴真意说着,便放眼朝那露台之下的冬日街景看去。 沉蔻同她并肩凭栏而立,分明此刻应当是高处不胜寒,但唯独因着她怀里抱着暖炉、身边又站着裴真意,却竟是半分冷意也无。 入目尽是此刻夜色笼罩下华光流转的朝京景象,熙熙攘攘间,沉蔻依稀看见了远处正修整着的异国歌舞队。 一时满目琳琅珠玉,户盈罗绮。 沉蔻紧了紧衣领,心下万分满足之余,轻轻呼出一口带着白雾的气,朝身旁裴真意靠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74.明心 京城夜色, 自然是光转陆离。 沉蔻同裴真意一道坐在了这高楼之上的露台外, 眼下冬季, 少有人有这闲情逸趣会坐在如此高寒之地。更何况眼下早已入夜,高楼之上的风色便尤为冰冷。 裴真意素来畏寒, 纵使她喜欢这高处景色, 却也下意识轻轻缩了缩肩, 往沉蔻身边靠去。 “算了罢。”沉蔻倒是并不畏寒,她将怀里暖炉塞给裴真意,又伸手揽住她替她挡风, 笑道“就你这样, 还是莫要在外用晚饭了,便好好看上几眼记住这景色, 而后进去晚饭罢。” 裴真意当真有些冷,闻言还未来得及回答,便侧过身去微微掀起面纱,掩面轻声打了个喷嚏。 她吸了吸鼻尖, 眸中带了三分眷恋地将视线放在眼前光彩熠熠的人间景色上。 此间天色昏寒之中,她抱着小暖炉时不时同身旁沉蔻说说话, 好半晌也仍未心满意足, 仿佛又回到了最为年幼的时候, 是初次体会桃源之外、始觉人间意浓趣远。 于是一时微微静默间, 两人在夜色冬风中又凭栏站了会儿, 直到裴真意连着打出了三个喷嚏, 沉蔻才拉着她回到了室内。 “小心回去伤了风寒。”沉蔻知道裴真意若当真想要观摩何物, 若是无人阻拦她便或许能直直看上一整天。念及此,沉蔻不由得又道“想看便等明天晚上,给你换件更厚的衣服来,到时候咱们再好好地看,现在先进去了。若是遭了凉,回头可不好受。” 裴真意正打着喷嚏,嫌那面纱碍事之余便干脆将它取了下来,闻言只掩面答道“好,好。” 两人一左一右朝里走着,正互相低声说着话,裴真意便抬眸看见了迎面一行人。 华灯光照流转之下,那居前之人身形逆了光,只令人看得见那袗衣衮边隐隐闪着些金丝光芒。 沉蔻也顺着裴真意眼神看去,一时便见到那来人仿佛是直直盯着裴真意看的。 沉蔻还未来得及多问,便听见那人拱了拱手,语调里含了几分清朗笑意问道“裴大人,数年未见,别来可无恙” “承蒙挂念。”裴真意先朝沉蔻投去安抚一瞥,而后才侧身复又戴上了面纱,垂眸间还礼道“甚安,无它。” 两人互道几句客套后,裴真意微微抬眸看了那为首女子一眼,浅声向沉蔻介绍道“这位便是我先时同你说,曾于朝京接待我数次的京中画商,荣家的长小姐荣聿。” 待到说完此句后,裴真意却并未立时向荣聿介绍沉蔻,而是微微思索了须臾。 到了末,她终于眉眼间都染上了些融融笑意,只看了看沉蔻,复又开口向荣聿那方道“这位是我云游朝中、同道此生的连理之枝。” 闻言如此,沉蔻也不禁微微愣了愣,随即也漫开笑意,拱手而道“在下不才,荣大人若是喜欢,便叫我作沉蔻就好。” 言罢她朝身旁裴真意看去一眼,又垂下视线。 这两人彼此间心照不宣,一举一动尤为默契,其中意味更是仅彼此知,荣聿看得万分明白,心里也自然清楚。 “连理枝”一说,则更是明了直白。 纵使朝中种种风气由来已久,但凭裴真意从前不爱同人来往、不爱与人的攀谈性子,荣聿一时间几乎并不敢相信她竟将这等私密之事径直告诉了自己。 但她定下心来思索一番,又渐渐心情步入佳境。 或许是因着那许多年前淡如水的君子交情,又或许是因着荣聿素来待裴真意算得良善,想来如今在裴真意心中,她荣聿也终于算得上是故人旧友了。 “如此,还当恭喜裴大人了。”她想到这里,最终只是笑着错开几步,同眼前二人一道向里行去“一人游方或许难免心有孤苦,但既得良人,便一定是四方为乡了。” 她声音清朗,话又说得好听,沉蔻闻言登时便抿唇而笑,只不过这笑意掩藏在了面纱之下,令人看不真切。 但仅仅凭那一双显露在外、光华流转的眼眸,也难令人忘怀。 视线只是一瞬的相接,荣聿便连忙错开了视线,微微愣怔片刻后,很快又将心思放回了正题之上。 她此番是从府中的晚饭桌上离席而来,而如此匆匆,便只是因着听闻裴真意傍晚时入了朝京,就在眼下这条玉京巷内。 荣聿素来极好收购名家文玩,听此消息,便自然是闻风而动。 “裴大人此番入京倒是十分突然,先前竟是已好几个月未曾听闻过任何消息。”荣聿想着,便已同裴真意与沉蔻坐在了五层之上的包间内,伸手执起了方才侍者端上的那只细砂茶壶“往常裴大人若是在朝中游方,至少每隔一月也会在各地将画作离手,引得我们这些朝京里的生意人也不得不遣人去那各地搜寻求购。” “但过去几个月,我倒是全然未曾听闻任何消息。”荣聿说着,边为手下两只细瓷茶杯斟着茶,一时带着茶香的烟水雾气便袅袅绕绕,又飘然散去。 裴真意听她说到这里,不由得也摇头轻笑道“这些日子未曾游方,是回了师门一趟,没了消息,便是自然。” 落云山乃世外之境,纵使与齐云镇毗邻,却也仍旧并不通太多消息。更何况齐云镇也只是乡野小镇,自耕自织,素来默默无闻。 “不知足下此番入京是为何”荣聿听完后,只抬眸朝裴真意笑而问道:“若是只为游览观光,自然还是我招待得最好。承蒙先前信任,上清阁中方能得了裴大人许多名作,又得以借了光推行出如生集这一寰区名作,令我荣家受益颇多。单是为此,荣家都愿一世将裴大人奉为上宾。” 荣聿说得诚挚,她面庞生得正气,眉宇间皆是君子之貌,便无端令人信服。 沉蔻坐在案边,便已经下意识对她这般赤诚生出了几分偏爱来。 眼下雅阁香炉中香烟袅袅,桌面上茶雾升腾。一派寂静之中,荣聿垂眸看着手中正涓涓向外流出的茶水,复又开了口继续道“而若足下前来朝京是为了出手画作上清阁也诚然算是最佳。” 她停下了手中动作,眉眼含笑地看向裴真意。 “实不相瞒,裴大人眼下多半画作其实都是在我家手中,而若是新作也在此发布,我打响名头,足下在此出面,则必然火热,是两相得利。” 荣聿说到这里,便将手中斟得正满的茶盏推到了裴真意与沉蔻手边,眼神之中满是她特有的活力精神,话语中的拉拢意思也已经是昭然若揭。 说到底,她是鉴赏家,却也更是个商人。裴真意素来知道她性子直爽,手段上也尤好先人一手,说到底不过是讨个营生,纵使直白了些,却也并无恶意。 况且她同裴真意有过几次言谈,倒也算得投机,若是光论意趣与所好,她们其实也算得是投缘。 裴真意如此默默想着,和她对视数息间,最终还是接过了茶。 荣聿会在她入京第一天便在高楼上相遇,想必也是下足了工夫、始终关注着。 然其实荣聿若是不上门来亲自找她,她到底也还是会在明日去上清阁,同荣聿商谈售画一事。 如此想来,此番荣聿倒是闻风而动、亲临亲见,给足了裴真意面子。 杯中茶叶微微舒展着,还未在杯中全然沉淀,只是旋转着,将茶汤晕染成更加深沉的琥珀颜色。 沉蔻直觉上对荣聿算得上放心,便并不怎么在意这场对话,只是垂眸看着杯中茶色,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向席间两人,又偶然神思游离,去寻思裴真意的话。 一时三人间微微沉默,裴真意往日素来不爱应对这般场面,但到了今日,她却也渐渐觉出了几分滋味来。 于是沉默须臾后,她最终朝荣聿抿唇笑了笑,将面上覆着的浅色软纱卸了下来,道“既然荣大人寄予厚爱、如此抬举,我便诚然是却之不恭了。” 她素来喜欢沉蔻待人真挚赤诚,如此一来,她便也下意识并不想要继续同人疏离下去。 于是她便揭下了面纱,头一次有了想要当真同人结交的心意。 “多谢。”裴真意同荣聿对视一眼,而后说着,也伸手倒了杯茶,推向对面。 荣聿看着眼下那杯新茶,神情微微有了须臾愣怔。 五层高楼之上,除却包房之外偶有的细碎响动,便是一派静谧。荣聿心下渐如拨开云雾终见月一般,一派明朗。 于是她随即也朝裴真意会意一笑,眼底尽是明明光色,带着些裴真意熟悉的清朗与澄澈。 一时众人皆欢,此间三言两语已过,席间纵使不过寥寥三人,却渐渐也开了话头。 裴真意同荣聿两人间定了局,便也开始交代此番欲要出手的画作。 “统共想要出手的,约莫是八卷。”裴真意回想一番,道“两卷是在合寿所作木樨林景,三卷是赫赭枫图,一卷是博山明涧,令两卷则是旅途之中所作。” 裴真意说着,便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当时许多场景。 她对一切山川风色都从来观察得入微,从前独身一人时,她便只将那颜色与光亮记得万分清晰、提笔便可如画。 而如今她有了沉蔻相伴,眼下再度回想起那处处往事时,便又在心间多了一抹影子。 裴真意想着,垂眸间指尖轻轻触上烫热的瓷杯面,眼底含入了十分柔意,光影幢幢。 那身影柔而纤软,早已在每一次的吐息间印入心底、一次次加深,永世也不会忘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75.通晓 第二日午前, 荣聿将那两箱共八卷的画悉都小心运出了裴真意所在的邸店,欲要向荣府而去,午时再送上上清阁中。 这日里天色万分沉厚, 沉蔻一早上起来时, 便觉得这一日天色格外昏昏,虽然她此前从未曾见过这般天气,却也还是下意识里知道这或许只是因着朝京将要雨雪。 为此,她出门时候便刻意带了把纸伞,想着若是晚些时候落了雪, 便同裴真意一道看雪去。 一时两人趁早整顿一番,便同接画卷的车马一道出了邸店,向着上清阁边的荣府而去。 荣府居于朝京最为富贵的太宁巷中, 此地不似昨夜里闹市熙攘, 反而一派安静, 只偶有高华车马匆匆而过,在方才洒扫过、湿漉漉的地面上留下交错纵横的宽窄车辙。 此刻午前晨后, 云霭重得令人看不见丝毫日头。沉蔻掀开车帘一角,指尖眼前整个太宁巷两旁皆是粉墙阔瓦。 向墙内望去,便隐约能令人看见几方系铃檐角,又或是几方精致木雕灯笼, 系着的正红流苏在冬风中摇曳, 放眼是满目鸟革翚飞、华丽非凡。 沉蔻此前纵使见过些有钱人家, 却也并未曾见过同永宁巷这般高门一户连着一户、竞相在房宇与格局之上争妍斗趣的大户群集之地。 裴真意也顺着她视线, 向那白得刺眼的天际看去。两人一路偶尔低声交谈几句, 待到了荣府,也很快便见到了候于前厅的荣聿。 一时三人渐向里处的书房而去,一道论起了画。 裴真意在这八卷之中最为喜爱的便是那卷博山明涧图,于是最先地,她从箱中取出了那最上的一只长木筒。 “博山原来还有这般清远之地。”荣聿将那卷博山明涧图从独立画筒中抽出,只是卷开一角,便深觉此画同先前所有山水都要有所差别,于是她沉吟片刻,道“倒像是同先前所作意境大有不同。” 裴真意闻言但笑不语,沉蔻也只是站在她身边笑吟吟垂眸看着。 眼下三人正将那卷博山明涧图缓缓舒展,三尺全开的画纸之上,便赫然是一副墨色极为鲜明浓郁,线条舒张如云的山水图景。 其中笔墨为主、色彩为辅,苍翠颜色交相辉映,令人入目喟叹之余,只觉那遥远的山光与水色此刻悉都跃然纸上、纷呈眼前。 荣聿对先前春末裴真意出手的那数卷博山草木图悉都有过耳闻,也购得了其中两卷。但这一卷即便同为博山风色,却与先时风光尤为不同,或许是裴真意笔法与用墨皆下了大心思,其中意境也与先前一般山水有所不同,更添了些“造化钟神秀”的天工精妙之感,一时便令人入目如临其境,为之神动心摇。 “这墨色先前竟从未见过。”荣聿微微弯下腰去,细细地盯着那苍蓝与翠绿交相辉映的墨色看,由于靠得近了,鼻尖便很快萦绕上一股带着些精妙香气的墨味。 荣聿看了会儿,一时复又抬头,叹道“这墨可是出自裴大人之手” 先时她便知道落云山奚家画派皆是制墨好手,世世代代皆以用墨用色精妙严谨著称,但眼下到了裴真意这里,荣聿却觉她用墨则更是诡谲新奇,令人难测其法。 纵使有时或许因着游方诸多条件有限,令她不得不使用些普通染料来制墨,却因着用法与混合与众不同,便也常常能够呈现出世人未曾见过的精妙鲜丽来。 而眼前这卷博山明涧图的墨色之中,则更是隐约带着光亮,显得尤为熠熠生辉,翠蓝水色之间,仿佛能令人看见那穿过树梢落下的光束,也能令人看见山风之下、水面之上那离散又汇聚的粼粼天光,诚然已将涧水之前那一“明”字展露得淋漓尽致。 此墨与荣聿往常所见任何一种都要大不相同,想必是入了不少宝石与殊物为引,又经过了反复的调试,方能最终造出这浓淡各有其意、深浅皆存远韵的精妙成品。 荣聿看了半晌,几乎已经确认了这墨便是出自裴真意之手。 但她还未来得及继续说下去,便见眼前裴真意一时莞尔,随后摇摇头看向了那方沉蔻。 荣聿不由得也别开视线,看向了一旁正伸着根纤细指尖逗炉上袅袅烟雾的沉蔻。 沉蔻见这二人都看向自己,不由得也摇摇头,收回指尖笑道“看我作甚,我不过是帮了把手,想来也算不得是我所做。” “如何便不算了”裴真意悬空点了点那墨色,含笑道“做得比我还好,依我说,你便天生要强过太多人。” 沉蔻却仍是垂眸弯着唇角,摆了摆手并未多言。 两人一来一往谈辩过几句,引得那方荣聿纵使不知沉蔻究竟是何来头,一时闻言却也颇感拜服。 难道是哪家隐世门户家的小姐荣聿想着,复又微微抬眼向沉蔻探看而去。 仅仅是昨夜寥寥几眼,荣聿便已是深感沉蔻姿容惊为天人。而此刻看去,沉蔻正看着裴真意抿唇而笑,那眼中神上的光彩,自然又是别有一番风味。 或许这便是两情相悦、彼此相知罢。荣聿看着,心下渐渐生出几分微融来。 正这样想着,荣聿回过神来,便发觉沉蔻同裴真意仍旧在互相辩着此墨究竟是出自谁人之手。 这新墨诚然是按着裴真意素来的教导、由着沉蔻添入一二奇想方才制成,但这两人谁也不愿抹去对方功劳,便只说是对方所制。 半晌过去,荣聿看着她俩互相推功,一时只觉有几分好笑,终而开口道“二位莫要再你你我我了,这新墨色便算是一同所制,如何” 沉蔻闻言,登时停下了话头,笑看向身旁荣聿,道“如此说法,倒是我未曾想到。” “是了,便算是合作。”沉蔻抿唇笑着,看向裴真意。 裴真意同她对视,终而摇了摇头,复又将箱中其他画筒取了出来,一卷卷舒展开。 荣聿书房中的几案极为宽阔,一时三尺全开的画卷铺开数卷,也并未显得逼仄。 除却最先谈论的那卷博山明涧图,随后所开的几幅也都是裴真意心头所好、得意之作。她看着桌面上半是自己裱褙、半是沉蔻裱褙的画卷,一时不由得又更加心满意足。 “这可是先时所说的合寿木樨图”荣聿看着桌面上两卷金红交相辉映的画卷,奇道“裴大人,这倒是第一次见足下画中出现人物。” “先前是先前,如今是如今了。”裴真意柔声说着,指尖轻轻抚平了那画卷之上的一处褶皱。 那桌上铺开的两卷木樨图同最初那张写意的山水画卷不同,一幅是金红两色的工笔花图,另一幅则是木樨林丛花掩映之中,隐约可见一人。 “敢问此画之上所画,可是沉蔻姑娘”荣聿细细辨认几眼,又下意识朝沉蔻投去数瞥后,只觉那画卷之上的人物纵使并算不得太大而显眼,却也是十足,带着七分纤软与三分离尘之姿,竟是同沉蔻身上质气十分相近。 “是。”裴真意见她认出来了,不由得也笑道“想不到我刻意画得这样小,却也还是为你识出。”荣聿摇摇头,笑道“我算是知晓了,裴大人早便如今得了良人,便不论性子或是画技,与从前要有所不同了。从前便知道裴大人素来笔法用墨皆是诡谲多变,引得咱们这些书画商人每每辨认之时都要频频起争执。如今倒好,变得越发快而广,以后可该教我们争破头了。” 裴真意但笑不语,倒是一旁沉蔻闻言回道“这个好办。” 荣聿朝她看去,却只见沉蔻含笑间指向画上那几枚朱红章印。 “这几个闲章印痕皆是我所留,篆刻所用风格又同他人皆有不同。从今往后,真意她画上便角角落落里都总能找到一二。这话是我单悄悄告诉你的,若是来日想要辨,便找准了这个总是没错。” 沉蔻掩唇而笑,垂眸指点间眼波流转。荣聿听她这样一说,便朝那画中几枚章印看去,果真是走势变幻之风格同朝中同行刀法有些差异,却更显风骨,尤为新奇好看。 荣聿看完后,一时便对沉蔻更加另眼相看,几乎便要认定了沉蔻正是什么隐士高人后代。 先前在朝中,她可从未听闻过有这样一号才貌兼备、姿如天人的人物,这样想着,她也不知道裴真意究竟是从何处将沉蔻给找了出来,一时不由得微微艳羡。 眼下午时渐临,三人在书房内细细看着画儿,待到将那八卷来历与其中意境悉都说完,在出房时便已经是正午。 三人早便商定好了,今日晨间便已放出了消息,午后未时裴真意便要在上清阁露面,将手中这八卷画卷在荣家上清阁尽数离手。 于是眼下到了午时,三人便商定着去太宁巷外用过午饭,便往上清阁去。 一时沉蔻接过荣家家仆新暖好的手炉,用帕子包着抱在臂间,正推开了一线门欲要出去,抬眼时便觉得眼前纷纷扰扰,皆是亮色。 “真意” 她还未来得及多看,便即刻回过了头,去寻裴真意的身影。 果然这一日里,晨间出门时候带上一柄伞是没有错的。沉蔻想着,余光之中皆是院内新覆上的薄雪颜色。 天色不再像是晨间出门时那样阴霾暗沉,而是带上了几分微有些晃眼的白,是沉蔻头一次见到的、万籁俱寂之下纷纷翻飞的雪。 那薄雪覆在纤细枝头,令她无端便想到了裴真意素日以来垂眸时候,眼底睫尖上的隐约光色。 雪絮纷纷扬扬,在偶有的凉风中旋转着,虽轻盈柔软,却又像是曾经沉蔻看裴真意指尖下向画上撒落的细软碎盐一般,泛着勾勒出轮廓的莹莹亮光。 神思流转间,沉蔻很快便已跨出门槛站在了房外廊檐之下,身上披着方才穿上的毛氅,背着天光与皑皑雪色,朝裴真意笑着伸出了手。 “下雪了”她说着,紧紧握住了裴真意放在她手心的指尖,朝她明明笑道“待到卖完画后,我们去河边看雪,好不好” “好。”裴真意笑着回握住她,此间已经全然忘了身后还有荣聿,只笑着轻轻分开指尖,同她十指相扣。 “看过河边,我们再去昨日那家五层之上,这回给你带上最厚实的那件毛氅,暖一个最暖的手炉,便能够好好看个够。” 沉蔻见她握住了自己,便也更加放轻了声音,笑着朝她靠过去。两人面对着廊外皑皑天光与风雪人间,一时低语,外人再难闻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76.明日 此为防盗章  天光穿林, 浓金浮水。 眼前人的眼底浮着细碎的光色, 裴真意静静地看着, 原本下意识要拉开距离的原则都一时暂退天外。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裴真意所见过所有媛女名淑图里的绝妙眼型, 都及不上眼前人一丝, 甚至就连这人眼梢的那一滴清露,都是比不上的。 到底是工于丹青、笔墨为生, 裴真意对这样不似人间的美有种下意识的倾靠感。她微微阖了阖眼, 屏住呼吸。 皆言说妖可噬人三魂, 吞人七魄, 裴真意没有见过妖物, 但单凭这一点, 她也认为眼前这人道行不浅。 想着, 裴真意终于回过了神, 错开视线,朝涧水里的沉蔻伸出手。 “上来罢。人在水里会着凉。” 沉蔻极缓地眨了眨眼, 翕了翕唇, 却并没有声音。她像是在尝试如何发音,又像是在尽力适应说话, 半晌后才迷迷蒙蒙软着牙说了一句“我不是人。” 她回答得很自然, 声音出口时飘摇得像是扶了风,无端带着一股妖冶气。而当裴真意回过神去理解时,却又发觉她说出口的话耿直又好笑。 裴真意没有笑, 她木着脸盯了沉蔻片刻, 最终微微叹了一口气“你既说你不是人, 那该是何物” 人的容貌,人的言语,人的行止,就算她出身非人,眼下却也该说是个人了。 “不是人,是妖啊。”沉蔻眸光如丝地扫了裴真意一眼,将手搭在了她手心里,湿漉漉又纤细的身子彻底从水面下浮出,带着水汽向裴真意靠来。 “你不惊讶么。”沉蔻看着裴真意脱下外袍搭在自己身上的动作,心里有些无趣。她蔻色的指尖捻着身上的衣料,追问道“妖物凶猛,又非你族类,见到我这样子,你不该害怕吗” 裴真意抬眸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回答。 怕什么呢裴真意自认除却险恶红尘,她什么也不畏惧,什么也不会怕。 左右世事一场大梦,向使一朝闻道,那夕也可死。 若说怕,裴真意只怕这一辈子里会被再卷入尘世肮脏的漩涡、被晦暗的人间撕碎。 于是只要避开那可怖的人间,当眼前只存山水时,就万物都不会可怕。 连妖也不。 “没有什么好惧怕。” 裴真意说着,欠着身系好了沉蔻身上的最后一个衣带。 所幸今日入山林时穿戴得多,裴真意脱去一件外袍,里边的衣服也仍旧算得上可以见人,只是苦了眼前这位,就无鞋可穿了。 沉蔻却好像并不在意,她好奇地伸手掸了掸腿上的衣料,双手撑着山石面像是要起来,但下一秒就没了动作,转而朝裴真意伸出手,样子像是要抱。 裴真意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牵着马看她“作何” “我不会走路。”沉蔻坐在山石上,仍旧朝裴真意招了招纤细白皙、指尖染蔻的手,模样媚态迷离“我方化形,从前只知水下事,如今便不知要这双腿该何用,是一时站不起来的。” 她的模样太过妖冶,行止也轻浮惑人,让人很轻易就想到传说中前朝祸国的妖姬,又或是此间朝中风月场上最负盛名的那花魁。 但无论是妖姬还是花魁,或许认真论胜负,都还要不及眼前这个妖物。 裴真意看着沉蔻惑意十足的样子,面色并没有任何起伏,反而只在眼底添了三分晦暗。 越是春意迷离,越是风月之中,她就不可抑制地越发抗拒。即便沉蔻并非是人,如此行径只是出于妖物天性,而不是出于肮脏的欲念或迂回的心思,裴真意也仍旧难以接受。 这般模样到底太过于轻浮,一时生涯深处的黯淡记忆呼啸而来,重叠着眼前人的绝色,瞬息间遮蔽了裴真意的双眼。 她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去。 “若是站不起来,日后你就无法生还。我存活于世间尚且自顾不暇,就更无心去看顾一个站也站不起来的人。” 裴真意背对沉蔻说着,没有丝毫要去抱她的意思。 沉蔻闻言眼中浮上一层茫然,她不懂裴真意所说的“生还”或“存活”为何意。 若说生或存,她此刻不是正生存着吗而若说死或灭,沉蔻并不相信若是她今日站不起来,难道还就能死了不成。 她不懂,却还是下意识按着裴真意的话做。她坐在山石上,双手撑着滑溜溜的石面,衣袍下细白而沾着蔻色的足趾尖动了动,像是想要落地。 像人一样站起来,眼下于她而言并不是件易事。这一双纤细又修长的腿该怎么用,她也只能靠本能。 身后窸窸窣窣了很久,裴真意垂着眼睫去听,却等了半晌也没听见别的响动。 或许是自己太过严苛了。她到底也不过是初见世事,或许自己也懵懂。 想着,身后人那双毫无瑕质的眼睛又在神思中一闪而过。裴真意心软了软,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回过身去。 这一回身,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停了。裴真意看见沉蔻已经从山石上下来了,正直挺挺地跪在她面前,白皙的手扶着一旁的矮石,蔻色上沾染了些松枝土屑。 裴真意甫一回头,沉蔻就仰起了脸,两人一时对视间,裴真意清晰看见了沉蔻眼里缭绕的为难意味。 跪的姿势还挺标准。 “”裴真意无言地看了她片刻,沉蔻也没有再动。数秒过去,裴真意才妥协般地弯了腰,稳稳地扣住沉蔻膝弯,将她抱了起来。 这是第一次无间的亲密接触,裴真意将沉蔻抱起、双腿都离地后,才发觉她轻得离谱。 常闻楚腰纤细可作掌上舞,裴真意心思微动,有意无意间便捻了捻怀中人的腰。 倒是果真极细。 多亏了这份轻盈,眼下多载了个人,马似乎倒也并不觉得吃力。 马蹄一深一浅地踩踏在山间路上,裴真意把沉蔻圈在怀里,拉着缰绳,沿着开拓好的来路朝山谷林地之外走去。 裴真意不愿颠磕到马袋里的碗碟瓶罐,于是马行的速度就很缓。 而这样的缓慢之中,沉蔻终于也渐渐适应了起来。 她说话不再需要试探着张口,而是立刻就能发声“你说你叫真意,那我以后便叫你真意可好” “不妥。”裴真意牵着缰绳,越过沉蔻的肩头看路,果断回绝“我名真意,姓氏为裴,你若执意要唤我,便同普通世人一样,叫我一声裴大人便好。” “嗤。”沉蔻笑了,她微微朝后仰了仰,于是一时冰如蛛丝的发就挨蹭在了裴真意脸颊上。 “我又不是什么普通世人。”沉蔻忽然伸出手,扣住了裴真意握绳的手背。 她身上的温度很凉,皮肤又滑如凝脂。这接触突如其来。裴真意一时没能及时反应,还以为是什么冰凉的水迹沾湿了她的手背。 沉蔻没等她反应,抓着她的手继续说“你既知我来历不明,又不晓我分毫底细,如此初见乍逢的关系,你也肯像这样抱我在怀里、还要把我带出这博山涧中。” 她顿了顿,尖而莹润的指尖敲了敲裴真意微温的手背“裴大人,你是不是效仿风流意,也对我一见倾心” 裴真意听她这样说,沉默片刻后很淡地笑了一声。 疏风过林,万叶窸窣。一时马蹄踏草的声音都在风里模糊,只剩下眼前在草尖上跳跃斑驳的金芒光影。 “如你所言,你亦不知我来历如何,也不晓我半点底细,”她几乎是原封不动地将沉蔻的话反问了回去,“不过萍水之缘,你倒也肯被我抱在怀里,也愿随我离开孕育你的博山涧中。” “你是否亦暗怀风月心,于我一见钟情” 林风里衣袍翻浮,发丝飞扬。沉蔻微微侧着脸,一眼便看见了此间日光之下,身后人清绝面庞上浅浅的笑意。 这是她化而为人时所见的第一眼人间。而这人是她所见人间里,从今伊始、到老为终里,最绝的绝色。 “没错。”沉蔻这样想着,便也就这样说。她并不像裴真意那样心思迂回繁多,径直便承认道“你是我所见过,最令我无端倾心的人间。” 话出口后,两人都不再有声音。 沉蔻说出了自己想说的,其他一概无知无觉。她松开了扣着裴真意手背的指尖,微微向后倾倒,毫无防备又十分大方地直接靠在了裴真意怀里。 而令裴真意自己都感到意外地,她并没有下意识去推开。 裴真意握着缰绳的手忽然紧了紧,一时连关节都微微泛出了白色。她看着眼前人光下白皙得剔透的耳廓,半晌才轻如叹息般说了一句“不论如何,眼下路途遥远。你先歇息。” 风色正好,光影绝佳。这句话的音调轻又浅,沉蔻却忽然间想起了先前于涧边山石之上,裴真意说过的那句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77.今朝 除月走到尽头, 便是除夕之夜。 沉蔻此前从未见过这人间最热闹的时刻,她先前也觉得这原本并不算什么,不过是照常一般、熙熙攘攘的人间风景罢了。 但眼下到朝京的这两日里, 她却也被近日以来城中的节庆气氛给染带得期盼了起来。这停在邸店的几日里, 她时不时要同店中几位伙计与厨娘谈上几句天, 由此便也知道了这年关的种种典故,半晌人间样样习俗, 于她听来竟是十分新鲜、万分趣意。 不论是那火树银花, 又或是庙会义卖与教坊歌舞,沉蔻都在这几日听着旁人述说了不少,其中几家夜宴、缤纷街巷, 河上游船、烟火跳波之景,更是令她单单想一想便心驰神往。 若只是单单热闹风光, 沉蔻只觉得那或许是一时新鲜, 随后就要感到无趣。但眼下佳节之中,饱含着诸多情思与祝愿, 这样一想来, 沉蔻便觉得其中意义万千、不可辜负。 于是如此, 沉蔻便前所未有地期待起除夕来。 但这一年的除夕,又是定要与往年并不相同,只因着近来这些年春节时, 前后三天都总是万里晴空, 到了夜间便更是晴夜见月, 但今次这几日过去, 却果然同荣聿所言 一般无差,冬雪纷纷扬扬连着落了三日,连半点见停的模样也未曾有过。 如此想来,今次的除夕夜,便也一定是要同雪共度了。 于是沉蔻同那店家伙计谈天时,便好生设想了一番当夜凿冰破河后雪中游船、纷纷皑皑里烟火交错的景象,却自然是难以入微、越念想便要越发期盼。 裴真意知她定会喜欢那般场面,便也同她早早定好了除夕夜里将要游赏经行的所有去处。 自从那日沉蔻同裴真意出了上清阁,两人在河道边、人家巷里兜兜转转过几圈后,便很快迫于寒风,赶在入夜前回到了邸店。 沉蔻自然是未曾尽兴,但她也还记得裴真意初到朝京时受了些凉,由此便格外小心、畏惧她风寒入体,便干脆两人都好生在邸店房内养了两日,未曾再出去向何地游玩。 但眼下到了除夕,裴真意也早已大好,她便也终于能够开开心心地出一次门。 裴真意自然解她心意,于是到了除夕这一日,她便早早就起来,同沉蔻围在炉边剥着柑橘聊天,等着酉时到来后,两人再一道向京中九回街去看除夕夜会。 从前裴真意一人游方时,年关与佳节大多都是一人在山林旷野、少人乡镇中度过,这般热闹非凡的除夕场面,说来她其实也从未曾见过,仅仅在前人画卷与书页之中窥见过一二。 幼年时候,每每到了年关,师父都要带着她们三个师姐妹一道去齐云镇上放灯看烟火,但不论如何,比起京中这等极奢尽艳的场面,记忆中仅有粼粼水波最为光亮的齐云镇便几乎算得是清寒。 裴真意性子素来随着师门,算得上是较为喜静又好山林,但这些日子以来,她到底也受了沉蔻每日里欢愉情绪感染,终于渐渐对京中盛况期待了起来。 邸店之中万籁俱寂,但余下不远处传来的时漏声声。廊外仍在落雪,时已过酉,天色渐渐向暗。 沉蔻拨着一枝被雪压得断入了檐下的梅花瓣,面色微绯,弯着唇角哼唱昨日新听来的戏曲。 “真意,”待到唱过三句,她弹了弹指尖上细雪,回头朝房中问道,“走吗” 裴真意正在里间里替她拿着斗篷,闻言只扬声应答一句,不过须臾,便终而步出。 这一日的时光终于走到了将尽,眼下已经到了酉时,城中九回街内歌舞也将要开始。裴真意正替两人挑着要带的东西,因着两人这一趟可能要待到丑时方才归来,裴真意便不由得要想得周全些。 眼下沉蔻已经拿好了伞并钱囊,腿上放着两人共用的那只小小暖炉。她素来离不得水,于是一手中又还拎着自己那只软皮水囊。 她正弹着指尖上已经融开了的雪水,抬头见裴真意出了来,一时便朝她弯弯眉眼笑道“天快黑了,待会儿咱们雇车,到时应当正好是歌舞开始。” 裴真意闻言点点头,伸手替她披上斗篷,又戴好缝着白皮毛边的帽子,两人在廊前互相整顿一番,又轻声说过几句话,便一道出了邸店,踏雪向外而去。 待到两人乘车来到九回街时,歌舞并游船便果然已经开始。 九回街之所以名为九回,只是因着街中便是一条老城渠。穿道渠水从先人砌出的石水路中淙淙流过,其上时有长桥,拱中堪可供一船通行。 到底是朝京,红尘烟火气息鼎盛喧天。 天色到如今已经全然暗沉了下来,四垂天幕上尽是一派深远苍色。裴真意同沉蔻下了车后沿水而行,便一路见到两旁楼宇之上频频有金火银光向那渠中射去,使得那金光坠入船篷之上噼啪跳跃飞迸,又落在水面上两次三番地弹溅,便像是星光四射,又如同光染水漂。 一路而来的游船之上站的、坐的,都尽是眼下京中教坊里最出挑的舞姬与歌伎,并上各类琴师手鼓丝弦,一时尽是高唱吉曲,妙语无双。 此间喧嚣,沉蔻不由得微微伸手捂着耳朵,令裴真意挽着她,两人交谈声都不得不比往常提了三个度,一时倒是新鲜。 或许是不得不喊着同对方说话,裴真意的面色也渐渐染上了些烟火下的绯红颜色,在沉蔻看来便尤为讨人喜爱。 眼下的一切,对于二人而言都是十分陌生的。不论是街头来往穿梭、捧着酒菜向富人桌前去的各家伙计,还是喧闹间一张张映着烟火光芒的笑靥,又或者是各家戴着面纱、牵着密友或情人的姑娘,此间汇聚在一处、应着这欢喜喧天的歌舞乐声,都令裴真意感到一阵阵不可抗拒的满足与恍惚。 在她看来,此地是人间,却又依稀之中非为人间。 常闻“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如今裴真意看着眼前四下飞溅迸射的火树金光,眼底映亮的尽是各色粼粼彩光,喧嚣与极度的欢腾之中,她只是牵着身旁沉蔻的手,听着她穿过人群嘈杂、入了自己耳根的温软声音,便一时深觉先人所述、诚然如是。 裴真意素来极不适应这般喧嚣,性子是喜静又好山林水风,但眼下她看着身旁沉蔻映上了金火银光的笑靥,却不由只觉得耳边万般喧闹都堕入了春水之下,在水波之中令人听不真切。 或许是外头的喧嚣与身边一人填满了她的心,又或许是从春末起到如今从未停歇过的幸甚之感终于在这年末时间迎来了巅峰,总之裴真意清晰记得自己并未沾过酒,此间却像是微醺一般,面颊微绯,心间亦是充盈着微微昏眩的满足欢悦。 再也不会感到迷茫,此生、余生,永远也不再会同过往一般迷失方向。 裴真意扣着沉蔻五指,心神皆在这朝京的除夕冬夜之中摇曳。仿佛往日万种、今日千般,都在喧嚣动地的锣鼓与金火声中埋入雪中,隐上枝头。 神思摇曳之中,她并未曾注意自己是何时同沉蔻看过了那场烟火、跟着人群散入巷中,也不再记得自己究竟是怎样同沉蔻一路顾盼相笑、言谈间回到了客店之中。 这样的微微恍惚,直到她同沉蔻临到了邸店房后的小汤池中,也还仍旧未能驱散。 眼前池中温汤正好,烟水袅袅绕绕。不远处某家高门大户正在自家院内放着烟火,升腾而起时,便正好绽放在裴真意眼前那片天中,穿过雪色、透过烟雾,光芒迸溅。 汤池中半边架着小棚,微有些烫热的池水从数个龙头内汩汩流出,叮啷灌入池中。 裴真意便同沉蔻坐在这小棚之下,看着那未设遮挡的另半边,有飞雪映着烟火明明灭灭,堕入池中、化作温水。 一时间再不似往日山林之中的万籁俱寂,此间耳畔种种声响此起彼伏、绵绵不绝,却又令人心神安定,愈发欢愉。 “真好。”沉蔻指尖轻轻拨着池中水,在烟火渐灭之中看向裴真意,声音幽柔如初“一年便这样过去了,你我皆是无恙。” 此刻池畔梅瓣偶落,院中放着的小香炉风烟摇曳,一时雨雪飞花间,裴真意心下翻浮思绪仍未平复,闻言不由得含笑向沉蔻看去。 飞雪流光之中,她微微提了几分声音,向沉蔻答道“如此,来日将是年年今日、岁岁今朝。往后还有三年、五年,数个十年,都将再不见纷扰,也不见喧嚣。” 她的声音在这微微的喧嚣之中染上了几分烟火颜色,令沉蔻听来抿唇而笑,心下餍足。 池水微微烫热之中,她靠着裴真意,面颊一时被热度晕得微温。半晌后,她看着天际笑而同身旁人道“不见纷扰我知,可又如何不见喧嚣难道今夜这般,还算不得喧嚣么” 她说着,便指了指天边正闪着光火的烟花穗。眼下丑时将半,烟花也将渐渐落幕,此刻便仿佛是最后的欢腾一般,各色光芒变得更加鼎盛。 裴真意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笑而答道“问君何能尔,自然是心远地自偏。” “身在人世,心却在你。一如今夜,便能不见喧嚣。” 沉蔻闻言,不由得立时将视线从那烟火光华上挪开,复又回到裴真意被庭内石灯映得白皙的面颊上。 此间池水淙淙伴着远处烟火嘶鸣,光华流转之中,裴真意眼底的光色令沉蔻仅仅是一眼对视,便恍然如酲,欲语却又忘言。 不知为何,她很快便想起了裴真意所说这句诗中,最末的那一句。 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她这样想着,便同裴真意轻声说了出来,明明而笑间发梢浮于水面,粼粼光色之中,一时间仍旧是一如初见般的唇如点朱丹,肤如玉在水。 此刻薄雪映上光色,水面衬着天影。人间纷纷扰扰,如今到了裴真意眼中,也都不过是衬了沉蔻一笑。 若是人生当如画,那么她只觉如今笔底的这一卷,便是方才走过了第一层的铺垫。 而从今开始,才是真正将要开始着墨铺色。 过往的千般万种早已是宛如隔世,裴真意早便记不真切。曾令她哀戚难忘的过往,到了此间也早便在缤纷翻飞的前景中模糊淡去。 如今的一切,都仿佛撒上了一层金霜、镀上了一面光芒。 而这并不是开始,也还远未到结束。 从今往后之中,她们二人还会有许许多多个如同今夜一般光华璀璨的瞬间,而她将永远身在途中,可以同一人携手而行,看遍四季山河,览尽人间熙攘或清疏。 而后以神为墨、以心为宣,悉都几下。 此间于年年岁岁,在朝朝暮暮。 千般意趣,在此一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78.往昔回溯(一) 此为防盗章 于是那时候很快, 大师姐便向同师父一道在外游历的二师姐递出了书信, 试探着问她这消息是否为真。 这消息发出去, 一时便如石沉大海, 整整三个月都杳杳无回音。直到第三个月后的某一天, 二师姐再忽然出现于山门时,身边便已经带了师父的棺椁。 那时候裴真意才方满十一, 她曾同大师姐控诉过自己生辰时师父的缺席,也时刻都对师父的归期翘首以盼。但直至见到那漆黑棺木的一瞬,她才恍然意识到其实从今往后, 将会有无数个转变与成长的瞬间, 都再不会有师父的见证。 于是她也终于第一次明白了生死,明白了温柔良善、才思流溢的师父,那个月华清辉一般世间难觅,曾经也手把手教导了自己一切、为所有人敬佩瞻仰的光风霁月之人, 是真的不在了。 原本桃源般安定的落云山, 也终于在那之后变得清和不复。 山中师门内从来没有外人,于是一场只有三人的葬礼过后,二师姐很快带着她离开, 留下了大师姐一人守承衣钵。 那时候的一切,在年龄尚幼的裴真意眼里都匆忙又恍惚,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梦魇, 又像是刹那间破碎了镜花水月的那块沉石。 那破碎带来的涟漪一圈圈一道道, 交错又重叠间将平稳的光面碎, 也将一切都渐渐与最初的模样推远。 推向海内湖心, 与岸渐去。 而那之后,就是她再也忘不掉的冰冷水下,和那冰冷之中孤鲸鸣泣般的庞然昏黑。 那是她第一次离开落云山,也是第一次见到朝中繁华的人间。 红尘万丈,风烟滚滚,都和她所熟知的落云山里那种静谧安宁大不相同。二师姐带着她离开落云山,由北朝南,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走过了朝中的半壁江山。 由此,她也得以第一次窥见了人间繁华之一斑。 那时候她是喜欢的,也是在隐约憧憬着什么的吧 许多年后的如今,裴真意已经无法再回想起那时的心境。而若一定要说,她也只能说出几个朦胧而不再有所共鸣的词来。 是无知而探寻、好奇又天真。是仿佛初临人世一般的迷蒙,仿佛醉眼看向朝花,露色都沾染了金光。 一切都新鲜又并无恶意,和缓地前延。 离开师门所带来的隐约恐惧也很快在这乱花丛中渐渐消磨平息,失去了师父的剜心痛楚也渐渐为斑驳的时光所按捺抚平。 一切都是换了种方式的平和而无忧虑,裴真意原本以为自己便是能够在这样的红尘中长大,长成和二师姐一般能够独当一面的坚忍之人。 但事与愿违。离家二载,途经江山人世,一切总还是到了那一天二师姐带着她,经临了川息。 大川停息处,往来皆富足。 川息是个很繁华的地方,于是人来人往间熙攘不断的川息市集里,她命里注定了一般,错身间便和师姐走散。 在此之前,她同师姐走散过无数次,而她只需要在原地等待便可,师姐总是会来寻到她。 但那天不是了。裴真意在人来人往的市集中,几乎从晌午立到了天昏,无人来寻。 带走她的不再是她相依为命的二师姐,而是川息府地世代显赫的高门权贵,元家的元临雁。 在裴真意的第一印象里,元临雁虽为显贵,却对她这样一个孩子十分客气。即便是她那个对谁都很冷漠的胞妹,乍见之后也仿佛对她并无恶意。 仿佛当真同世间任何人所崇扬的世家风范一般,元临雁将失落于市中的她带回府中款待,一切都并没有任何不妥。 而那之后的腥臭腐朽,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其实世间丑恶之人,总都尤其善于伪作善良。 裴真意在元家待的头三天里,元临雁信誓旦旦说着已在城墙告示处公布消息,她师姐必定很快就能找来同她团聚。 但随着时日渐长,裴真意也开始感到了不对。 师姐没来,还是没来,一直都没有来。她在元家府中,也丝毫听不见外面的消息。直到元临雁将她关进府中偏楼里时,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被骗了。 那偏楼中黯而无光,唯一的一扇窗也开在最顶端,小到连日月都难以看全。 元临雁或许始终都是在等她自己发觉,但裴真意却太过于相信她,从而对这一切都察觉得太慢,让元临雁最终失去了款待的热情。 为什么是我裴真意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看着面前的一幕幕混乱荒诞,都会一遍遍地问着那昏黑处的阴影,问牢笼外的元临雁。 在荒诞退场、狭小一束的月色从那高而不可触的窗中落入时,她也会将手从道道铁栏之中伸出,招摇着向前触碰,向着那唯一一点的光明喊着师父、喊着师姐,但在那源源不断咸而温热的泪水中,谁也没有来救她。 只有光怪陆离的一幕幕戏,在红烛昏罗内日复一日上演,流丹颜色从指尖滴坠,沾染了袖口又晕开在纸面,汇成一幅幅不堪入目的图景。裴真意年幼的心仿佛也落入了困兽已钝的指甲下,被用尽全力地一道道划拉,刻上了不可磨灭的深痕。 牢笼外魑魅魍魉的身影被灯影拉长,在昏红的烛光下摇曳。欢愉的笑声里混杂着压抑的哭泣,而那哭泣则很快又被更加缭乱的笑声掩盖。 “你看,她们都很快乐。裴真意,你为什么不开心呢” “跟着她们一起笑,好不好” “来吧,来吧,出来吧,会很开心的。” 源源不断的声音都仿佛从牢笼外向年幼的孩子伸出了手,欢愉快慰的声音忽远忽近,在无风也无光的昏暗室内缭绕不散。 裴真意堵不住那些声音,也捂不住自己的耳朵。她不愿意痛苦,却也绝不想要像她们一样去欢愉。 那样的梦魇夜以继日,也足够去磨灭任何一个人的自持。更何况裴真意还那样年幼,连豆蔻的年纪都未满,她日复一日地浸淫其中,却也一天要比一天更加清醒而痛苦。 不可以变成那样,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可这荒唐而腥污的一切里,究竟为什么是我 裴真意比任何人都要明白,无论过去多久,她不是这样的人,也永远不会变成这样的人。不论元临雁想要她变成什么模样,裴真意都绝不会允许自己堕入那样的昏黑。 那么究竟为何,在这里的人是我 很偶尔地一次,元临雁听见了她带着愤恨的质问声。那时候光色都万分昏暗,只有元临雁手中那一盏灯里,如豆的微光照亮了她牢笼外昳丽而富有欺骗性的脸。 她将手伸进牢笼的道道铁栏间,微凉的温度触碰上了裴真意的脸,近在咫尺的声音如同叹息。 “因为你很特别。” “你有所有人都没有的一切。比所有人都要特别、比任何人都要宝贵是世间千千万万人所不及的,最最难寻的” 元临雁的声音越来越低,以至于到了最末的几个字都几乎是喃喃自语。 她这样绵绵浅浅地说着,手上的动作也既轻又柔,但裴真意却知道,她的眼神并不是看着自己。 裴真意仰目去看时,只是见到元临雁将目光落在更远的地方,仿佛在同阴影之处中什么人的亡魂作出忏悔,连声音都不再同往日一般恣意。 “你是我最珍贵的,最喜欢的宝贝。” 可那怎么可能呢裴真意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特别。这是她第一次离开落云山,第一次来到川息城,元临雁于她究竟能够有什么执念 渐渐地,裴真意也终于知道了她其实并不是在说自己,知道了她所说的一切其实都和自己并没有关系。 可既然不是,在这里的又为什么是她 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答案,裴真意再问起时,元临雁便只会笑了。 那笑带了悲悯,又有些讽刺,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透过她看向旁人。 江雾渐起,风云压身。 往昔的回忆在一瞬间汇拢,又随着裴真意刻意的抗拒而倏地退散。 不能露怯,不能退让。至少当着这个人的面,不可以胆怯。 昏黑与堕落都是旁人的肮脏罪恶,那泥潭或许可以吞下去千千人,也可以碾碎万万座枯骨,但那齑粉之中,绝不可以有自己。 一切总会好起来的,怎样都不会是绝路。 裴真意握紧了广袖下的手,将一切隐约中颤抖的欲望都全力压下,眼神也泛上了久违的麻木。 江风微腥,船身轻摇。 “多年不见,这又是哪位” 元临雁站在元临鹊身后,伸手搭上了胞妹的肩,边用指尖理了理她肩头垂落的发带,边抬眸朝沉蔻看了一眼。 “友人。” 裴真意思绪落得很远,声音里也带了些微隐而未发的怒意,一时态度便十足防备而冰冷,面无表情地看着元临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涧中意》正文 79.往昔回溯(二) 此为防盗章  不过是云游在外一年, 好好的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 于是那时候很快, 大师姐便向同师父一道在外游历的二师姐递出了书信, 试探着问她这消息是否为真。 这消息发出去, 一时便如石沉大海, 整整三个月都杳杳无回音。直到第三个月后的某一天,二师姐再忽然出现于山门时, 身边便已经带了师父的棺椁。 那时候裴真意才方满十一,她曾同大师姐控诉过自己生辰时师父的缺席,也时刻都对师父的归期翘首以盼。但直至见到那漆黑棺木的一瞬, 她才恍然意识到其实从今往后, 将会有无数个转变与成长的瞬间,都再不会有师父的见证。 于是她也终于第一次明白了生死,明白了温柔良善、才思流溢的师父,那个月华清辉一般世间难觅, 曾经也手把手教导了自己一切、为所有人敬佩瞻仰的光风霁月之人, 是真的不在了。 原本桃源般安定的落云山,也终于在那之后变得清和不复。 山中师门内从来没有外人,于是一场只有三人的葬礼过后, 二师姐很快带着她离开,留下了大师姐一人守承衣钵。 那时候的一切,在年龄尚幼的裴真意眼里都匆忙又恍惚, 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梦魇, 又像是刹那间破碎了镜花水月的那块沉石。 那破碎带来的涟漪一圈圈一道道, 交错又重叠间将平稳的光面碎, 也将一切都渐渐与最初的模样推远。 推向海内湖心,与岸渐去。 而那之后,就是她再也忘不掉的冰冷水下,和那冰冷之中孤鲸鸣泣般的庞然昏黑。 那是她第一次离开落云山,也是第一次见到朝中繁华的人间。 红尘万丈,风烟滚滚,都和她所熟知的落云山里那种静谧安宁大不相同。二师姐带着她离开落云山,由北朝南,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走过了朝中的半壁江山。 由此,她也得以第一次窥见了人间繁华之一斑。 那时候她是喜欢的,也是在隐约憧憬着什么的吧 许多年后的如今,裴真意已经无法再回想起那时的心境。而若一定要说,她也只能说出几个朦胧而不再有所共鸣的词来。 是无知而探寻、好奇又天真。是仿佛初临人世一般的迷蒙,仿佛醉眼看向朝花,露色都沾染了金光。 一切都新鲜又并无恶意,和缓地前延。 离开师门所带来的隐约恐惧也很快在这乱花丛中渐渐消磨平息,失去了师父的剜心痛楚也渐渐为斑驳的时光所按捺抚平。 一切都是换了种方式的平和而无忧虑,裴真意原本以为自己便是能够在这样的红尘中长大,长成和二师姐一般能够独当一面的坚忍之人。 但事与愿违。离家二载,途经江山人世,一切总还是到了那一天二师姐带着她,经临了川息。 大川停息处,往来皆富足。 川息是个很繁华的地方,于是人来人往间熙攘不断的川息市集里,她命里注定了一般,错身间便和师姐走散。 在此之前,她同师姐走散过无数次,而她只需要在原地等待便可,师姐总是会来寻到她。 但那天不是了。裴真意在人来人往的市集中,几乎从晌午立到了天昏,无人来寻。 带走她的不再是她相依为命的二师姐,而是川息府地世代显赫的高门权贵,元家的元临雁。 在裴真意的第一印象里,元临雁虽为显贵,却对她这样一个孩子十分客气。即便是她那个对谁都很冷漠的胞妹,乍见之后也仿佛对她并无恶意。 仿佛当真同世间任何人所崇扬的世家风范一般,元临雁将失落于市中的她带回府中款待,一切都并没有任何不妥。 而那之后的腥臭腐朽,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其实世间丑恶之人,总都尤其善于伪作善良。 裴真意在元家待的头三天里,元临雁信誓旦旦说着已在城墙告示处公布消息,她师姐必定很快就能找来同她团聚。 但随着时日渐长,裴真意也开始感到了不对。 师姐没来,还是没来,一直都没有来。她在元家府中,也丝毫听不见外面的消息。直到元临雁将她关进府中偏楼里时,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被骗了。 那偏楼中黯而无光,唯一的一扇窗也开在最顶端,小到连日月都难以看全。 元临雁或许始终都是在等她自己发觉,但裴真意却太过于相信她,从而对这一切都察觉得太慢,让元临雁最终失去了款待的热情。 为什么是我裴真意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看着面前的一幕幕混乱荒诞,都会一遍遍地问着那昏黑处的阴影,问牢笼外的元临雁。 在荒诞退场、狭小一束的月色从那高而不可触的窗中落入时,她也会将手从道道铁栏之中伸出,招摇着向前触碰,向着那唯一一点的光明喊着师父、喊着师姐,但在那源源不断咸而温热的泪水中,谁也没有来救她。 只有光怪陆离的一幕幕戏,在红烛昏罗内日复一日上演,流丹颜色从指尖滴坠,沾染了袖口又晕开在纸面,汇成一幅幅不堪入目的图景。裴真意年幼的心仿佛也落入了困兽已钝的指甲下,被用尽全力地一道道划拉,刻上了不可磨灭的深痕。 牢笼外魑魅魍魉的身影被灯影拉长,在昏红的烛光下摇曳。欢愉的笑声里混杂着压抑的哭泣,而那哭泣则很快又被更加缭乱的笑声掩盖。 “你看,她们都很快乐。裴真意,你为什么不开心呢” “跟着她们一起笑,好不好” “来吧,来吧,出来吧,会很开心的。” 源源不断的声音都仿佛从牢笼外向年幼的孩子伸出了手,欢愉快慰的声音忽远忽近,在无风也无光的昏暗室内缭绕不散。 裴真意堵不住那些声音,也捂不住自己的耳朵。她不愿意痛苦,却也绝不想要像她们一样去欢愉。 那样的梦魇夜以继日,也足够去磨灭任何一个人的自持。更何况裴真意还那样年幼,连豆蔻的年纪都未满,她日复一日地浸淫其中,却也一天要比一天更加清醒而痛苦。 不可以变成那样,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可这荒唐而腥污的一切里,究竟为什么是我 裴真意比任何人都要明白,无论过去多久,她不是这样的人,也永远不会变成这样的人。不论元临雁想要她变成什么模样,裴真意都绝不会允许自己堕入那样的昏黑。 那么究竟为何,在这里的人是我 很偶尔地一次,元临雁听见了她带着愤恨的质问声。那时候光色都万分昏暗,只有元临雁手中那一盏灯里,如豆的微光照亮了她牢笼外昳丽而富有欺骗性的脸。 她将手伸进牢笼的道道铁栏间,微凉的温度触碰上了裴真意的脸,近在咫尺的声音如同叹息。 “因为你很特别。” “你有所有人都没有的一切。比所有人都要特别、比任何人都要宝贵是世间千千万万人所不及的,最最难寻的” 元临雁的声音越来越低,以至于到了最末的几个字都几乎是喃喃自语。 她这样绵绵浅浅地说着,手上的动作也既轻又柔,但裴真意却知道,她的眼神并不是看着自己。 裴真意仰目去看时,只是见到元临雁将目光落在更远的地方,仿佛在同阴影之处中什么人的亡魂作出忏悔,连声音都不再同往日一般恣意。 “你是我最珍贵的,最喜欢的宝贝。” 可那怎么可能呢裴真意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特别。这是她第一次离开落云山,第一次来到川息城,元临雁于她究竟能够有什么执念 渐渐地,裴真意也终于知道了她其实并不是在说自己,知道了她所说的一切其实都和自己并没有关系。 可既然不是,在这里的又为什么是她 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答案,裴真意再问起时,元临雁便只会笑了。 那笑带了悲悯,又有些讽刺,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透过她看向旁人。 江雾渐起,风云压身。 往昔的回忆在一瞬间汇拢,又随着裴真意刻意的抗拒而倏地退散。 不能露怯,不能退让。至少当着这个人的面,不可以胆怯。 昏黑与堕落都是旁人的肮脏罪恶,那泥潭或许可以吞下去千千人,也可以碾碎万万座枯骨,但那齑粉之中,绝不可以有自己。 一切总会好起来的,怎样都不会是绝路。 裴真意握紧了广袖下的手,将一切隐约中颤抖的欲望都全力压下,眼神也泛上了久违的麻木。 江风微腥,船身轻摇。 “多年不见,这又是哪位” 元临雁站在元临鹊身后,伸手搭上了胞妹的肩,边用指尖理了理她肩头垂落的发带,边抬眸朝沉蔻看了一眼。 “友人。” 裴真意思绪落得很远,声音里也带了些微隐而未发的怒意,一时态度便十足防备而冰冷,面无表情地看着元临雁。 元临雁同她对视了几秒,轻笑了一声便低下眉去,指尖绕着胞妹的发梢,一圈圈缠在指尖又散开,仿佛漫不经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