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娇》 正文 楔子 “这是鹤顶红,这是白绫,你挑一个吧。” 女子面前的琉璃红珠石镶嵌的矮桌上端放着这两件白色器物,无论哪件,都与这锦绣玉廊的朝晖宫极不相称。 “皇上开恩,赐你一个全尸,你也该知足了。”女子身旁的婢女一袭裘貂毫华袍,叉着臂膀站在女子身侧,眼中满是睥睨,道,“沁妃娘娘念及与你姊妹一场,特叫我来送行已是法外开恩,照例说,你这妖女狐媚皇上,依律可是要鞭笞车裂的。” “那中原人的一套,你们可学得真好。”女子冷笑道。 婢女听闻先是一愣,旋即又化为一抹诡笑,道:“随你怎么说,成王败寇,你已然不是当年风头正盛的宁妃了。这一役是我们娘娘胜了,而你,却再无卷土重来的机会了。” “那,我若是都不选呢?” “这可由不得你了。” 女子站起身子环顾四周,剪水的双眸脉脉温情,似这冰寒彻骨的朝晖宫里惟一的光与热。 旧年秋,沁妃的胞弟慕容迭帅鲜卑族慕容氏铁骑兵临城下,囚禁鲜卑族段氏皇帝,逼宫篡位。沁妃素来妒羡样貌出身都高于自己的宁妃,此次胞弟挟天子以令诸部,怎能不借机除之而后快。 朝晖落尽,秋剪春华。自宫变以来,这朝晖宫便如抽刀裂帛,断了春荣旧梦,换作凄寂荒芜。宫主女子身上的薄锦从秋穿至了冬,从朱砂暗纹顺亮褪成了泛白的浆色。沁妃狠辣,将她身旁侍奉的婢女一律驱走,只留她一人躬亲料理自身事务,浣衣烹食,除尘涤溺,饱尝由盛转衰的苦楚。 今日大抵是要做一个了断吧。 女子思量着,兀自笑了起来,明眸清灵似从不为前时艰苦所污浊,虽未施粉黛却更添素雅天然之美。这也难怪,女子是蒙古高原上的绝色美人,肤若凝脂,巧笑倩兮,在这粗旷彪悍的部落女子间显得尤为出众,就连阅美无数的鲜卑族部落长老也赞她出落地这般玲珑精致,更像是中原的晋人,无怪乎鲜卑族皇帝对她日夜倾思,神魂颠倒了。 婢女见了女子这般笑容,也是仓惶胆怯起来,慌忙厉声道:“宁妃,不,妖女,痛快着点儿!这落魄宫里天寒地冻,连个炭火也没有,横竖你今日也要选一个,别再妄想拖什么时辰,让我陪你在此冻着!”婢女说罢缩起脖子紧了紧裘袍。 婢女尖厉的叫声刺破宫里凝滞着的空气,在偌大的宫殿内回荡。 女子对这尖声置若罔闻,依旧漾着浅笑,袅娜着步子一寸一寸摩挲着宫殿内的墙砖与陈设。朝晖宫内一寸一寸都是皇帝的宠爱,一寸一寸都记录着旧时此处灯火辉煌的风光景象。可惜,成也宠幸,败也宠幸,旧时沁妃来驱赶婢女时,那些华贵的精致的皇上赠的一并叫她使人砸了摔了搬走了,只留下些镶嵌在壁上地上桌椅床上的金银玉石,他们弄不走,也就作罢了。 女子在殿内巡了一圈,最后在正门前停住,定了定神,猛然一把将大门拉开,屋外寒风卷携冬雪倏地灌进殿内,一声呼啸,撩拨起女子披散的青丝随风跃起,殿内的火烛顷刻间扑灭。 “宁妃,你疯了吗!”婢女惊声叫道。 “那,我若是都不选呢?” 女子轻声吐露,向婢女回眸一笑,旋即迈步踏出台阶,向宫外天地一色的暴雪里走去。 婢女不知是为这女子回眸的笑容所摄,还是冷得冻住了身子,只是僵在原地,心中惊愕而口中却吐不出半个词。 女子迎着风雪向更广褒的天地走去。屋外天地混沌一色,分不清这是宫殿那是山峦。雪子纷纷扬扬,遮天蔽日,狂风将她身上的秋日薄衫贴得紧紧的,纤若扶柳的身影在这风雪里孱弱摆动却又始终不曾倒下。女子的眉上睫上鬓发结上了冰凌,裸露的玉肌无一处不是通红甚至绛紫的颜色。 她迈步的方向是宫殿旁的北山,北山山巅瞭望处便是皇帝的寝殿。女子愈走,行动愈迟缓,行得愈远,地上的积雪也愈深。每行一步,女子都要将僵直的腿从厚雪里抽离,再陷入,此时北山上的皑皑白雪,怕已能没人项顶了吧。 婢女矗在殿内,怔怔地目视着女子的身影消散在风雪里,她终究是一样也没选。 北山瞭望冻玉骨,红颜胜雪画上仙, 旧梦初醒还新时,绿竹猗猗相思眠。 ——“那,我若是都不选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建邺夜刺 建安五年,夜,月已移至后半空,建邺城的大部分建筑都裹着寂静的夜色深沉的睡去,而对于摆花街来说,一天的繁华才刚刚开始。在这条百丈有余的青石街道上,青楼楚馆教坊戏院依次而立,往来车马络绎不绝,楼宇间流溢出的灯火映衬着公子们一张张声色迷醉的面孔。乐音声,呼喝声,间或夹杂的马蹄轻踏之声,把这条夜晚的短街装点的如白天的市集一般熙熙攘攘。 建邺民间流传着一句话“寒人莫登摆花街”,寒人指的是寒门出身的子弟以及城内的平民。“寒人莫登”的意思是,摆花街乃贵胄世家聚集玩乐的场所,平民若是来了,未必奢靡的起,而凡是在摆花街中玩乐过一次的人,无不流连此处,平民即使倾囊而出勉强负担了第一次,继而上瘾却负担不起第二次。虽然摆花街上的教坊戏院极尽富丽堂皇,但做的却不尽是香浮媚俗的艳事。世家门阀的公子来此交友赏乐,饮酒赋诗。教坊里的女子自幼时买入便由嬷嬷教导着研习音律声乐,等到登台献艺时已是资质不凡。和着优雅的乐音,公子们觥筹交错,金杯玉盏,开怀畅谈,谈到兴头时,提笔疾书,倒留下不少好文好字。 然而这一夜,摆花街却无法再次复制往日的繁华太平。 当伏在妙华坊地砖上的女子挣扎着再度睁开眼睛时,只有周围一片混沌的墨色,厚重的空气里夹杂着复杂的味道,只有窗外朦胧的月光和另一头走廊上堂皇的灯火隐约映照出室内的陈设。女子凝神细看,只觉得头痛欲裂,神思如游魂般在身体外飘荡。她勉强地撑起身子,想坐直了看个究竟,手却蹭到了身边什么物件,一阵疼痛短促而锋利地划过。女子勉强支起额头,定了定神,试探着摸索着把物件举起,借着微弱的月光总算看清,是把淌着血的短刀。 刀还淌着血,月光下浓黑而黏稠的血污似乎能从刀里冒出来似的源源不断滴在地上,女子循着地上的血看去,一坨黑呼呼的影子摊在女子触手可及的地上。女子颤抖着把手伸向那个身影,虽然在看到影子时心中已有预判,但真切的摸到余温尚存的躯体时,女子还是吓得魂飞魄散,仓皇地把手里短刀扔到了地上。 女子犹豫了片刻,还是凑近躯体,俯下身子探了探,隐约是一男子的轮廓。躯体余息尚存,女子便将他的头扭转过来,轻声唤道:“公子,醒醒!快醒醒!” 躺在地上的公子不作回应,月光掠过云丛显露皎洁之色,将地上男子的眼睫的倒影拉得长长的。女子定神一看,是张颇为俊美的面庞。粗眉英武地横在额前,一双鹿眼虽紧闭着却能叫人笃定眼帘下必是一对清澈灵动的双眸,双眸之下,挺立的鼻梁对上浅抿的唇,与这双眸组合得恰如其分,下颚英朗而流畅的线条似巧匠精心设计雕琢过。女子惊住了,如此俊美的男子本应在汉人的神仙画卷里才有,此刻却不知何故倒在自己的短刀之下。 “来人呐——有刺客——” 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透过门外走廊疾呼而来,教坊杂役连滚带爬地从二楼走廊上跑下来,边跑边喊:“不不不好了!谢公子被刺了!” 听到这一声“有刺客”,教坊里瞬间炸开了锅。前一秒还谈笑风生的公子们此刻脸上只有惊恐急迫的表情,一个个争先恐后地从各自的雅间里往楼外窜。原先在大堂招呼客人的掌事嬷嬷也意识到大事不好,顾不上安抚抱头鼠窜的公子们和惊声尖叫的艺伎们,赶忙随着报信的杂役上二楼查看。 嬷嬷和一干杂役一口气跑上二楼,杂役率先踹开了房门。房内扑面而来的血腥之气,让赶来的众人措不及防之下一阵恶心。房内一片幽暗漆黑,与其它雅间内通明的灯火形成鲜明对比。一个活络的杂役立刻举着烛火入内掌灯,当房间再次被照亮时,眼前的景象让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屋内横陈着三具躯体,躯体身上的华袍一律被血浸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躯体一动不动地趴在地砖上好似没了生机,身边的桌椅木器泡在血污里,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一道道血迹飞溅上墙,杯盏摆件的碎片到处都是,就连墙上的字画也未能幸免。 “还愣着干什么,救人啊!”嬷嬷到底是嬷嬷,首先做出反应。一干杂役这才从惊恐中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冲进去救人。 少时房间传出呼喊:“嬷嬷,谢公子还有气!” 嬷嬷似乎松了一口气,但脸上遂即又恢复到焦灼的神情。众人七手八脚地把谢公子抬出来。 “手脚轻着点!”嬷嬷大声呵斥道,“谢公子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有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重伤的谢公子很快被护送回位于秦淮河畔的乌衣巷谢府宅邸。 本在睡梦中的谢全,虽官拜司徒一品,也经历过不少生死杀戮的大事,但听到家奴报儿子被人刺杀身受重伤,还是吓得险些从床上跌下来。 当今朝内,虽然门阀世族众多,但赫赫顶尖的却只有陈郡谢氏,和与之齐名的琅琊王氏。谢家长子谢扶瑄造人刺杀,此事非同小可。当晚,不仅是妙华坊,整条摆花街都被立刻查封,一干人等也统统被带走调查。要是查不出个所以然来,给司徒大人一个交代,刑部廷尉也难辞其咎。 谢府当晚也是一夜喧闹。谢扶瑄身中数刀,肩部,背部,腹部,腿部均有刀伤,其中背部的刀伤最为致命,道口虽小,却直指心脏。据推算,刺客大概用暗器之类的小型武器从远处射向扶瑄,幸好偏离了几寸,而腹部的伤口看似宽大,大部分的血也是从那里涌出,却并不致命,但当浴血的扶瑄被抬进谢府的时候,赶来看扶瑄的姨娘赵氏还是脸色煞白地昏了过去。本就一团乱的谢府上下只得再端茶喂水照顾赵氏,赵氏的嫡子谢锦庭帮着父亲谢全忙里忙外折腾了一夜,天微微亮时,太医总算宣布,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虽然扶瑄还昏迷不醒,但得知此消息,谢家上下算是松了一口气。谢全从儿子房间里出来,缓步踱至屋外中庭,缓缓地长叹一口气。疲惫的神色无法掩饰地从他的脸上显露出来,毕竟上了年纪,白发都染了半鬓,又是这样亲子骨肉,劳心耗神的事。谢全抬头,透过四方的中庭眺望天空,东方鱼肚即白,天空中浮云不多,薄而清透,四方的一角透出一点橙红的光晕,可以料想过会儿朝霞便会渲染过来,似乎又是一个寻常无奇的艳阳天。廊檐上的雀燕开始渐渐叽叽喳喳地活跃起来,似乎丝毫不受昨晚府内的灯火和喧闹影响。早春三月的清晨,太阳未出来前,还有几分寒意,谢全倒觉得这略带清寒,露水微润的空气比屋内热腾腾的气息让人宽慰不少。 “父亲,请去歇息一会儿吧。兄长由我照顾就行了。”不知何时锦庭已来到谢全身边,悄然将一件披风盖到父亲身上。 “你妾母好些了吗?” “妾母没事,已经喂过茶水已经安歇。太医们叮嘱了一些后,也回去了,只留下一个照看,晚些时候会再过来清理伤口,换药包扎。” 谢全低低地嗯了一声就转身回房,神情恍惚似乎在想其他什么事,走了几步回头向锦庭补充了一句:“辛苦了。” 谢全正往卧房走,只听一奴仆急匆匆地从后头追赶着来报:“老爷,大司马大人带着公子登门” 奴仆的话音还未落,只见两双比奴仆还行色匆匆的腿朝谢全疾驰而来,不是别人,正是琅琊王氏大司马王世安和长公子王苏之。 王世安还未站定就开始向谢全拱手行礼,苏之也随着他父亲一同行礼,谢全也简单回了一个礼,二人似乎并不拘于礼节,倒是一旁的锦庭毕恭毕敬地向王氏父子拱手作揖。 “好好的怎么回事,家奴来报时,我都吓坏了。”王世安嗓音天然粗犷雄浑,一派将军风采,却在此时微微颤抖道。 王世安身边的苏之早已按捺不住,还未等长辈交谈完就迫不及待地又行了一个礼,道:“谢伯父,父亲,扶瑄如何了,我方便去瞧瞧他吗?” 谢全的目光变得柔和,慈声说:“去吧。”苏之听令道了一声告辞就一溜烟儿地奔着扶瑄卧房而去。 王世安依然神色凝重,此时还添了几分思虑,追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全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心照不宣地朝书房走去。谢全转身看了一眼锦庭,锦庭心领神会,退下吩咐婢女准备茶水去了。 “你听说了么?扶瑄公子这会子伤得太重了,此刻还昏迷着呢,性命虽是保住了,可都损及筋脉了,恐之后要落下残疾了。”锦庭路过檐下,却听连廊隔墙另头有一婢女细琐议论着。 另一女声道:“怎的被伤成这般模样了?扶瑄公子一向待人和善,他这秉性要与旁人结仇想来也是一桩难事。” “似叫一名艺伎给伤着了。” “那也难怪了,烟花之地谁说得准呢。” “你们闲来无事这样空么?”二人说话间,锦庭已然绕过雕廊轩窗威慑于两名婢女前,两名婢女始料未及吓得陡然失色,连连磕头求饶,却并锦庭未削减之怒,他呵斥道,“家中公子有难,你们也不拣些好听的说,只道是全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祈求公子可平安脱险,而你二人却在此偷懒打诨,更妄议主家是非!” 两名婢女似是吓破了胆,哭得连话也说不明晰,颠来倒去只求锦庭能宽恕了自己。 “今日家兄有难,也不行责罚之事,全当为兄长积善德。”锦庭冷声道,“但你二人明日便不必出现在这乌衣巷里了,去账房结了工钱回去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幽兰匿遁 扶瑄从病榻上苏醒的时候,发现身边围满了人,姨娘弟弟好友乳母婢女全在,各个目光如注盯着他,脸上都是关切着急的表情,着实把他吓了一跳,本能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动一动避开他们的目光。这不动不要紧,一动才发现自己浑身是伤疼的不行,不禁发出了“哎呦”一声呻吟。赵氏见扶瑄又疼得呻吟,以为是哪儿的伤口裂了,又心疼又着急地掉眼泪。 扶瑄见姨娘为自己这般难过,赶忙挤出一丝笑容,虚弱地安慰道:“妾母,扶瑄不孝,让您担忧了” 赵氏一边哭笑着,一边以帕拭泪道:“傻孩子,你没事妾母就高兴了。” 刚才差出去报太医“扶瑄醒了”的婢女,此时正领着一大帮太医风风火火地往扶瑄屋里赶。一群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正以耳顺之年的最快速度跟在婢女身后,给扶瑄诊治一刻也不敢怠慢。 屋内众人见太医们来了,赶忙让出一块空隙让太医们诊治。不一会儿,太医们诊完,领头的对赵氏说:“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候,接下来只要按时处理伤口,按时服药,好好静养调理,就无大碍了。”众人连忙道谢。领头的太医赶忙谦虚道:“是谢家福泽深厚,公子的身体底子本来就好,能从这么严重的创伤下逃命实属不易,往后必有后福。” 婢女陪着太医们出去料理后续事务。众人又围了上了聚在扶瑄身边,好像对于他们来说,扶瑄的脸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赵氏此时已停止掉泪,转为宽慰的口吻道:“瑄儿,你可把妾母吓坏了。你要是有个什么三场两短,我怎么对得起你先去的母亲南康公主。”说罢眼圈又泛红了。 “妾母,兄长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嘛。” “对,对。”赵氏破涕为笑,连连应声。 在一旁看了半晌一言未发的苏之此刻真有万般滋味在心头,心中有千言万语想对扶瑄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默默地隐忍在床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一起玩到大的最好的朋友。好在扶瑄看了他一眼,也全然明白他的心意。 少时,谢全与王世安步履匆匆地赶来了。屋内众人连忙起身行礼,谢全自然无暇顾及这个,径直奔向扶瑄床头。 扶瑄看见一众亲友围着自己已是很不好意思,现在父亲和王伯父过来看自己,堂堂八尺男儿只能躺在床上受人照顾,还是修武之人,更是羞愧难当,挣扎着想起身行礼,虽然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还是硬撑着动了一下下身体想做尝试,当然换来的只有全身撕心裂肺的抵抗。 谢全将儿子安抚在床上,目光微颤上下打量了一番,继而紧抿嘴唇,一言不发。 扶瑄竭力朝父亲挤出一个笑容,事实上,他自从发现自己的处境后嘴角就一直竭力保持让周围人宽慰的笑容,但是由于太虚弱,笑容始终不太成形。 “劳长辈挂念,扶瑄万分羞愧。现已无碍了,请王伯父与父亲不要担忧。” 谢全肃然问道:“太医来看过了吗?” “来过了,说妥善清理伤口,按时服药,静养调理便会无碍了。”锦庭回道。 “扶瑄的事,要你多费心了。” “恭敬兄长是锦庭分内之事,并无费心一说。” “兄长羞愧,有劳弟弟照顾了” 王世安虽为一品大司马,上过战场带过兵,见惯了刀光血影,但看到眼前扶瑄这般景象,心中也着实不忍,转身对苏之吩咐道:“王谢两家近,你多过来走走,照看你兄弟。” “自是当然。”苏之垂目低应道。 言谈间,天色已经暗淡下来。谢全转身将目光投回扶瑄脸上,吩咐众人道:“我和王大人有事要问瑄儿,你们都先下去吧。” 众人应声而退,房内只剩谢全父子及王世安父子四人。谢全俯身凝视着扶瑄,语气威严却不失温和地问道:“为父知你此刻伤重,但有一事,为父和王伯父必须立刻知道。” 扶瑄也是心聪目慧之人,回答道:“孩儿明白。只可惜,未曾看见凶徒。” 扶瑄竭力想多回忆起什么,闭目锁眉补充道:“当晚孩儿与张二公子,庾公子一同畅饮,酒过三巡,仍未尽兴,此时嬷嬷遣一艺伎上门献艺,艺伎谈琴还不足半首曲子时,突然灯火全熄,黑暗里孩儿感到胸腹一阵疼痛,接着背部似有尖锐之物刺过,跟着就全无意识了。怎样?张公子庾公子可安好?” 谢全闭目摇头轻叹:“此名艺伎你可还有印象?” “从未见过,是新面孔,但琴艺不俗。她自唤乐瑶。” “乐瑶?她可有何特征没有?” “身形纤若扶柳,音色清婉温柔。以纱掩面,与其他艺伎一般形色,并无明显特征。难道?” “孩儿有一事,现在想来蹊跷,不敢不报二位长辈。”角落里突然发声的苏之,将三人目光吸引过去。苏之处事向来内敛谦谨,此刻他想要汇报的事,必定是要紧的事。 苏之“扑通”跪倒在地,神情如万蚁噬心般痛苦,道:“孩儿有罪!孩儿昨rb应与扶瑄一同前去妙华坊的。谢伯父也知道,我和扶瑄自小是一同玩乐的。但昨日,孙渊大人的义子突然差人请孩儿去府上,说有要事相商,叫孩儿非去不可。然而孩儿到府上之后,发现并无要事,只不过是与其他公子一同赏玩的宴会罢了。孩儿如果能早些识破此阴谋,断然拒绝孙大人义子的邀约,与扶瑄一同前往,扶瑄也许就不会” “傻孩子,快起来吧。”谢全伸手去扶苏之的胳膊,“瑄儿造次横祸,是谁都始料未及的。凶徒心狠手辣,若你一同前去,也许此刻躺在床上的就是两个人了。扶瑄许是命中注定有此劫数,怨不得你,千万不要自责。” 扶瑄也预伸手去扶苏之,只是他稍稍一动,全身就如被万钧撕裂般疼痛。苏之虽人拜倒在谢全和王世安的膝前,但余光一刻也没有离开扶瑄,他见扶瑄微微挣扎了一下,便知扶瑄用意,深怕扶瑄因为自己再次受伤,赶忙起身退回到扶瑄的病榻边,倚靠着床栏垂目凝视好友。 少时,家丁来报酒菜已在湖心亭备妥。 谢全款待好友来客的酒宴,通常是在谢府的湖心亭上举行的。谢全是讲究风雅之人,宅邸当初择址在此临水而建,就是看中了院后这片水域中心处十丈见方的天然湖石。谢全命能工巧匠加以润色改造,以湖石为底座搭了一个亭子,亭脊亭柱上雕以精致图案,不仅精心饰以香草水景,还把许多心爱的摆件搬到此亭上,对此亭谢全更是亲自监工,待到出品之时,果然情志清雅,意趣非凡,堪称谢全的得意之作。春暖之时,谢全闲来无事,也愿在此庭上读书写字,若与挚友同饮作乐,更是非在此庭上不可。只是今日,谢全和王世安来此湖心亭并非饮酒作乐,但相谈怎可无酒,无酒便不成体统,加上喝酒暖身,阳春三月夜间湖面上的风吹来也不会觉得冷。 “案子到现在,谢兄怎么看?”还没入座,王世安便迫切地问道。 “王兄你还是那副脾气,急性子一点没改。坐下说。” “你儿子出这么大的事,你反倒是不心焦。” “不曾想,门阀争斗的野火,这么快已经烧到了下一辈的身上。”谢全摇头叹息道。 “孩子们也到了该为官参政的年纪了。” “早先,张c庾二位大人来过了。庾大人还是独子,见状真是令人痛心。两位大人素来也谦和,不与人结仇,也不参与门阀党争,此次遭难,全因谢家牵连。” “张c庾二位大人官位虽不高,但终究是朝廷命官,在天子脚下公然刺杀重臣之子,当真胆大包天!” “刑部审问了一日一夜,得到的信息与早前我们知道的一样,无非都是他们发现房内被刺后的景象,至于被刺时房内发生了什么,却无人知晓。” “偌大一个教坊,房内打斗如此激烈,怎会一个关注的人都没有?” “据二楼走廊伺候的杂役说,教坊本就是声色之地,嘈杂之声四起,间或有客人醉酒砸坏了东西也是常有的,事后都会赔偿,所以杂役通常不会轻易闯入客人的房间,而昨晚这杂役看到犬子的房内的灯火霎时全熄,上次灭烛是有客人妄图对艺伎行不雅之事,而这在教坊内是绝对禁止的,杂役害怕出事这才过去看看。” “那他去时,可有看到凶徒的身影?” “他说未曾看见,屋内漆黑一片看不真切,但并无动静。这也并不奇怪,犬子这个当事人都未曾看见,更何况是门外的杂役了。” “差走苏之,让扶瑄只身一人。刺杀时先灭烛,再动手,万一没得手留下活口,也不至于暴露,部署得相当周全。”王世安分析道,“从杂役发现异常到赶到房间确认情况,再到下楼去求救,之间间隔时间这么短,凶徒既要行凶又要逃脱,若不是张c庾两位公子所为,就只有一种可能——训练有素的杀手。” “且这个杀手并非顶级高手,不足以以一敌二,所以当晚才会差走苏之,留下文弱的张c庾两家公子。” “谢兄推断得极是。王谢两家,宠辱一系,绝无保护王家而寻仇谢家的道理,唯一的解释是,凶徒杀不了两人。这倒相当符合艺伎行凶的特点。那么,这名艺伎现在何处?” “这就是本案最大的疑点。”谢安一字一顿地说,“当晚的艺伎,至今下落不明。” “所以谢兄刚才特意向扶瑄求证艺伎之事。” “正是。扶瑄说艺伎为嬷嬷遣来,而嬷嬷在严刑之下仍未提及此事,教坊中也从未有过一名叫作乐瑶的艺伎。看来此事,教坊确实并不知情。” 王世安面前的菜肴一筷未动,原本温热的酒也放至冰凉。 “如果就是此名艺伎所为,她是如何逃脱的?” “应该不是从正门逃逸的,那样的话必会与赶来救人的人群撞个正着。刑部推断应该是从二楼窗户跳窗逃逸的,派去的人搜查教坊后面的草丛时,在一块硬石上发现了血污,血污还随着脚印延伸了一段路,但不久后就遁匿了,可能此人并未受重伤,或者被什么人救走了。刑部已下令封闭城门,全城戒严。” “既然刑部已布下了天罗地网,那找到此人,是迟早的事,到时真相便会水落石出了。” “如果事情真是那么简单了就好了,恐怕我们找到那个人的时候,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是” 凉风徐徐地灌穿湖心亭,拨动着王世安丝丝斑白的鬓发。亭边的香草在风中沙沙地摇曳。 他拖颚沉思片刻,随即若有所悟似的,将凌厉的目光投射在谢安的脸上:“那么,谢兄觉得是谁?” 谢安此时倒显得淡然许多。他没有抬眼与王世安意图洞穿一切的目光的相聚,只是垂着眼帘,仰头痛饮了一盏酒,随即低头缓缓地吐出:“是谁,王兄心里不也已经有答案了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涟漪惊起 三月的春夜,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 谈话间,湖心亭上的两人醉意与愁意一样渐饮渐浓,推杯换盏之间,已叫下人换了三壶。 晋人极嗜酒,前有竹林七贤做榜样,于林间饮酒畅谈,风雅至极,为后人称颂效仿。世家贵族之间社交,更是不能少酒。好文之人必饮酒,谢全乃文人墨客出身,酒墨一脉,自然崇尚饮酒,而王世安虽为将军武夫,但也不是鲁莽粗糙之人,文墨才华虽不及谢全这个司徒宰相,但也有良好的文学素养。酒对王世安来说,不仅是张扬风雅之物,也是将门豪情之彰。 王世安年轻时便酒量惊人,八斗不醉,常常是谢全醉倒了,王世安照料他,两人交情之深,“刎颈”一词都未必能概括地透。 “老爷,老爷——”一个慌慌张张的声音从湖的那头疾呼而来,打破了湖面的宁静。 两人循声望去,一个奴仆七拐八拐一路小跑,沿着九曲水廊朝亭子里赶来。 谢全对着奴仆微嗔道:“何事慌张?” 奴仆还未立定便又急匆匆禀道:“老爷,宫里来人命命谢c王两位老爷速速入宫商议政事。” 谢王二人闻讯由不得多想,立刻起身朝皇宫赶去,婢女已将二人入朝所着的朱砂乌金官服取来,门外车马也已最快的速度为二人备下,一时间,乌衣巷外稍稍散去的车马又拢络了起来。前时听闻北燕鲜卑部落争斗,此次皇上急召或许与此事有关。 守着扶瑄打盹的苏之,与吃了药迷迷糊糊昏睡了的扶瑄,也被门外熙熙攘攘之声惊醒。扶瑄问苏之几更天了,苏之答三更了。两人心照不宣,此夜必有大事发生。 谢王二人赶到殿内时,几名位及一品的重要朝臣已聚集在殿内了。太极殿内灯火通明,丝毫不似三更天的光景,俨然一派朝议时的热络景象。行宫外一掌掌车灯由远及近,在宫门前稍作停留后便齐齐地流往一处去,匆忙赶来的朝臣们脑袋上盘绕着一团汗液蒸腾后的雾气,虽是北风天,竟也一个个冒出了汗。 大臣们见朝中权位最高的谢王二人来了,纷纷起身行礼。两人匆匆回礼后,快步走到熟识的左将军李大人身边,左将军李大人前时方从北境边塞回朝。 王世全低声问道:“皇上急招,所为何事?” 李大人深锁的眉头此刻终于放松了一点,见到了谢王二人就似乎见到了救星似的,赶紧行礼汇报:“大人,情况不妙啊!鲜卑族慕容部漏夜偷袭占领了我晋边塞城池,对城内晋民烧杀抢掠,现今城内废墟一片,生灵涂炭啊。” “慕容部素来与我大晋相安无事,只在蒙古高原内逐鹿,为何这次突然来犯?” “似乎是因一个死了的妃子”李大人掩声道。 “妃子?” “听闻是鲜卑族慕容部逼宫后,宫里就赐死一个绝世美人,美人死得也是壮烈。匈奴王早年间已觊觎这美人许久而不可得,如今这美人死了,怎能对慕容部善罢甘休,便一举出兵欲剿灭了这慕容部,慕容部未料到这一赐死竟激怒了兵强马壮的蒙古高原霸主,也是应接不暇,兵马粮草都不足,只好来晋地城池里抢了。” 王世全暗自喟叹,这美人何辜,身后竟掀起数国战乱征伐,波及几十万人改变了命运。 “真是岂有此理”谢全正叹着,一声呼喝打断了三人的谈话,谢王二人转身,南陵王司马锡正大摇大摆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向两人走来。 “谢卿,王卿,别来无恙啊。” 司马锡一身山龙纹刺金大袖宽衫,配以漆纱笼冠,目若矫鹰风姿绰阔,胡髯微霜无风自飘,一派皇家王侯风采。虽逾知天命之年却精神矍铄,叫人不可小觑。 李将军见南陵王过来了,赶紧收声退下。 当今朝中权势,除皇帝外分立两派,世家与王侯。在世家中,无论是从官阶高低还是家族规模,都尊谢王两家为首,王谢世家权倾朝野,名冠五洲,家族绵延辅佐历代晋帝,而王侯这边,南陵王司马锡乃当今晋帝叔父,分封于南陵国,承袭皇室,一呼百应,司马锡手下掌握着不少朝中高管要职。 晋帝司马熠年少登基,忌惮王谢势力日趋强大,对这位叔父颇为倚重,以制衡王谢之势。两派对立斗争由来已久。刚才的李将军虽拜王家门下,有大树倚靠,但也不得不忌惮司马锡的势力,对司马锡派的领头人物敬而远之。 “王爷别来无恙。”谢全神态自若道。 “本王听说,谢家公子遭遇不测?”司马锡语带戏谑,大有看热闹之色。 谢全却不愠不火,道:“有劳王爷挂念,犬子无碍了。” “谢大司徒还是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这么些年一点儿没变。” “多年承蒙王爷关照,不敢怠慢。” “谢公子此次真是好运。不知下次,还有没有这样的运气?” 在一旁听着的王世安,此时也忍不住了,厉声质问道:“司马锡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北方战事吃紧,你却在此嘲讽戏谑!” “岂敢岂敢。”司马锡轻蔑一笑道,“比起谢公子,王大司马还是考虑稍后如何回禀皇上吧。” 少时,身在建邺的三品以上朝臣皆数到齐。皇帝司马熠一身华袍便服疾步行至太极殿内来。群臣迅速站到自己的位置,殿内霎时间一片安静,只有唰唰跪拜下来的声音。近些年来匈奴突厥蒙古鲜卑各族群狼逐鹿,觊觎中原,中原各路藩王又分阀割据,内忧外患,年轻的皇帝额头渗出了微微的汗珠,将他鬓间的须发的沾凝在一起。 晋帝抬手示意群臣起身,震声道:“事情我也知晓了,众卿应也在前时知晓一二,今日在此的都是我大晋栋梁忠臣,众卿言,我晋该如何应对?” “依本王看,这鲜卑胡蛮视我大晋为无物。”司马锡应声而出,呼喝道:“如若不给此等蛮夷一些厉色,倒叫他们以为我等晋人好欺负了!” “臣认为此事颇有蹊跷。”王世安道,“这鲜卑族慕容部虽在蒙古高原内不断扩张,但历代首领与我大晋始终互不侵扰,此次突然来犯,莫不是其中受什么人挑拨唆使,倘若我晋冒然出兵镇压,反倒中了奸人诡计,成全了他坐收渔翁之利了。” 司马锡挑动横眉,轻哼了声,戏谑道:“本王当大司马有多大的本事,原来也是胆小如鼠之辈。区区一个鲜卑族让大司马吓得不敢出兵,当真是贻笑大方。” 王世安不温不火,朝皇帝行了个礼,恭肃道:“臣之言,并非不出兵,而是需审时度势,查明实情,既收复失城,又不做他人假借之‘刀‘。” 谢全随即也行礼道:“臣附议。晋地前时方才经历了藩王门阀混战,中央已是饱受累及,如若再冒然出兵伐鲜卑,唯恐腹背受敌。” “战,是需战,祖先征伐来的土地岂有拱手相让的道理,但王谢二卿之所顾虑也颇有道理。王卿,收复这边塞失城,多少兵足矣?” “依臣之见,十万足矣。” “只是这驻守建邺的北府军也只十余万,倘若派十万去边塞不妥不妥” 李将军道:“臣闻兴安岭处有张捷将军驻守边塞的十二万军,若向他征调七万先遣,北府军出兵三万随后接应,功成之后归回原籍,皇上意下如何?” “甚妙!”皇上击掌道,“这张捷将军赤敢忠胆,朕信得过!只是这北府军这边,也需有人领兵压阵。众卿言,此役谁人可托?” 李将军昂首向前一步,声如洪钟道:“臣不才,愿为大晋四方安定孝犬马之劳!” “好!李将军几次身赴沙场,也是战功赫赫。”皇上面露喜色道,“只是难为你前时方从边境归来,又要去了。” “大丈夫舍身为国,区区劳顿算什么!”李将军壮志豪情,额上的伤疤映着灯火炫耀着资历。 王世安道:“边塞丢城,臣有失察之罪,臣不才,愿荐小儿王苏之为随行武将,与众将军一同帅兵收复失地,赎臣失察之罪。” “王苏之?朕有耳闻,王谢二家长公子,一人谢扶瑄,一人王苏之,文思敏捷才气傲人,在建邺有‘扶苏公子’之美称,如今已至弱冠之年,也该为国家建功立业。谢全,你意如何?” “多谢皇上赏识,然小儿昨夜负伤,恐不能担此大任。”说罢,谢全用余光瞥了司马锡一点,后者正仰首抚须,得意之情跃然脸上。 “臣有异议!”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孙渊陡然起身,气势如虹地呼喝道:“臣有异议!王大司马公子方逾弱冠之年,戎马经验尚浅,此行凶险万分,臣举荐臣之义子西川将军孙利前往镇压北方胡蛮,以保大晋民生安泰。” 王爷派众臣随即附和道:“王家公子天资聪颖,但如今,胡蛮骚乱争阀,此次虽是失了一个小城池,难保收复时不会再有变数。王公子年幼,恐怕难以应对,此战若败,必损我大晋国威。”“西川孙将军自前朝起就辅佐先皇征讨南北战事,文治武功皆是上成,为稳妥起见,请孙将军随行统帅!” “孙将军虽主掌征伐之事,但谋略不足。王公子顺应王大司马正统,文韬武略,为逸群之才,且与众将军历练沙场多次。”“三年前津山一役,全凭王公子智勇我军方获小捷。王公子乃天然武将之才,又对北方之事了如指掌,此次胡蛮侵扰,不足为惧!”听闻党派首领占据下风,王谢派的朝臣纷纷奋起争辩。 说罢,世家派群臣便齐齐俯身跪拜,请愿呼喝:“恳请皇上恩准王苏之随行统帅!” 王侯派见状也跪拜下来,齐声道:“恳请皇上恩准孙将军随行统帅!” 太极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两派人身形未动,但两股肃杀凌厉之气早已在大殿内呈剑拔弩张之势。一双双老谋深算的眼睛,好似利刃一般搜刮凌迟着对方党派的大臣。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众人屏息凝神,如此朝堂争辩也并非偶然,但此次尤为激烈,今夜谢家公子遇刺一事,无疑将两派矛盾推向了风口浪尖,名利场之人虽在皇帝面前不表,但内心却早已将算盘打倒了明年。 “好了,不必争辩了。尔等所言皆有道理。孙利将军战功赫赫,王家公子亦非池中之物。此行李将军与岭安军的张将军也经验颇丰,由他们带着王公子前往,朕也全然放心。封,王苏之为五品小将军。此次便派李c孙三位将军,随行王大司马公子王苏之,帅三万北府军于三日后启程前往北境支援岭安军。” 朝堂议事出来,天色已经微微泛白,东方一片霞晕浸染过来。紧张的一夜总算过去,如这天色一般褪去昏暗换上明朗。 与众臣寒暄道别后,谢全与王世安并行于离宫的青砖石径上。谢全稍稍显露疲惫之色,叹了一口气,道:“世安,我知你想查失城一事,但如今司马锡依仗君势,胆大妄为,此行遣苏之去,也未免太过冒险了。” 王世安旷然道:“得到军报之时,我便心存疑虑,方才孙渊极力反对小儿随行,我心里已有几分答案了。我知此行凶险万分,但也无更好的办法。” 二人说话间已行至宫门口,两府的马车早已经在宫门外静候。 二人适才坐进各自车内,便听车外有一小厮来报,谢安掀起帘子探明何人后便放他进来与自己同坐,小厮方才低声耳语道:“大人,刺客的行踪有眉目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如梦初醒 “姑娘,你醒啦!” 当晚,女子于教坊二楼纵身一跃,也预料到磕痛双腿是情理之中的事,比起被即将赶到的房间的人当场擒获,双腿的疼痛不算什么,但若磕断了双腿无法逃跑,便是天意注定,女子只当是认命了。 但当女子真正跳下去之后,还有另一件事让她始料未及。由于女子掉到草丛时本能的保护双腿身子侧卧,脑袋顺势磕到了隐藏在草间的硬石上。女子当即就觉得有温热的液体流淌出来,但逃跑时间仓促,一分一秒的耽搁都有可能致命,女子只得捂着伤口,跛着腿边逃边打算。 大约行至百丈开外时,女子感到一阵炫目的头痛从伤口袭来,猜想头上的伤势可能已经加剧恶化了,眼前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绫黑纱蒙住双眼,路上的景物也越来越模糊看不真切,纱越飘越多,越积越厚,终于,女子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姑娘,你醒啦。”换成了一个和蔼老头子之声。 女子双眸之微微张开一条缝,勉强允许人间的阳光从这破陋的扬着灰的茅草窗子里漏进来。 “姑娘,你可好些啦?”声音的主人又换回最初那个老婆子。 女子身上带血的衣衫已不见踪迹,换上了一身农家少女的粗布麻衣,此刻正躺在泥瓦糊成的茅草屋内一角的小床上。 “我我怎么会在这儿?” “昨日你昏在秀林街那片竹林子里头,我家老头子刚好打更路过,就把你带回来了。” “秀林街?竹林子?我这是哪里?” 农家二老相视一眼,农妇笑呵呵道:“这是我家呀。” 女子这才恍然惊觉眼面前的老人与老妪有些许不寻常,二人一身粗布短衫,配着棉麻长裤,屋内的陈设构造,这俨然是汉人的房舍! 女子依稀想起前时跳窗子逃遁,道:“哦是你们把我救回来的么?” “正是呢!老头子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额头上淌着血呢,可把我吓坏了。老头子说这姑娘还有气,我们寻思着总是一条人命呐,就连夜去寻大夫,你别说,还真灵,两副药下去,姑娘就醒了。”老婆子说着乐呵了起来,老头子就在一旁点头憨笑。 “叔婶救命之恩,犹如父母再造。请受小女子一拜。”女子赶紧起身下床打算跪拜,却被老婆子结结实实地按回床上。这老婆子样貌看上去年过五旬,略显苍老,皮肉里却是一身干农活的底子,力气大的惊人。 “哎呦姑娘这是干嘛,不敢当不敢当。只是赶巧遇上,都是缘分。”老婆子说罢,将女子的双手叠在手心里拍了又拍。 “对对,缘分,缘分。”老头子又乐呵呵地附和道。 老婆子把女子的手揣回被窝中,道:“邻里乡亲都叫我王大娘,这是王大伯。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我”女子眼神迷离地望向窗外,似乎努力回想着什么又似乎寻找着什么,脑海里漫天纷飞的大雪恍若隔世,如梦初醒,便低声道,“叫我初梦吧。” “家是哪儿的?” “在北方” “家中可还有什么人没有?” “不知道” 老婆子短叹一声,惋惜道:“真是可怜。北方现在兵荒马乱的,看这楚楚可怜的小模样,一准是逃难来的受了惊了。” 女子也不反驳,只是神色黯然地应和了一声“嗯”。 老婆子换上一副笑颜,似乎喜悦地有些过头了。她似乎打心眼儿里喜爱初梦,端详着初梦的精致的脸庞啧啧赞叹,又道:“初梦啊,那你就暂且先在我家住下吧,待到想起来了再去寻你的亲人,就把这里当做自己家一样好了。” 恍惚间,初梦又缓缓回过神来,温婉一笑,道:“好。初梦多谢大伯大娘了。” 和着屡屡阳光,初梦的笑容煞是好看,虽然大病初愈的脸上并不红润,笑容也略带疲惫,但病怏怏的样子倒是透着一股飘飘谪仙的美。 “初梦啊,大娘这里虽不宽敞,也简陋,但日常吃住还是没问题的。隔壁房间是我们二老的卧房,后头有厨房灶台,外面院子里种了一些农家作物,等你好一些了,起身自取就是了。这里离建邺城偏远得很,周围也鲜有人家,虽然偏远,但也清净,适和养病。” “建邺”这个地名一从大娘口中而出,初梦心里便笃定了她身在汉人的地界,晋国都城的名字在鲜卑也是家喻户晓的。 “大伯大娘善意,但初梦也不好打扰太久,等病稍好就会动身去寻亲人。” “着啥急呀!病刚好,哪儿都不要去,多住一阵子,安安稳稳的!” “这怕是太打扰了。” “打扰啥呀!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闺女了。”老婆子转而又揶揄道:“哎呀,大娘知道了,你是嫌大娘这里地方差,住得不舒服!” “绝对不是,绝对不是!”初梦连忙澄清道,“大伯大娘救了初梦的命,又给初梦一片屋檐遮头,初梦已然感激不尽,他日必将报答。” 说话间只听隔壁卧房“咣当”一声,像是砸了什么陶器罐子的声音。老婆子的脸上随即闪过一丝警觉,但立刻又恢复到原先满面堆笑的热情模样。 “那你姑且安心住下吧。动身的事不着急。这是你的药,趁热喝了吧。”还未等初梦开口询问声音来源,老婆子已经先发制人,语气虽然饱含了粗野妇人的热情,但又透着了一股叫人不可抗拒的命令感,说罢便领着老头子匆匆离去。 天下竟真有如此纯善之人,初梦心中感怀铭恩。 自打醒来开始,这位初梦姑娘便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似醒非醒,似梦非梦,即使面对着老婆子连珠炮似的发问,初梦应对也只过了耳朵,并未过心,倒不是因为她不想走心,只是这话语到了耳边,就倏地从另一只耳朵漏走了,初梦想抓住只字片语思考,但以她此刻的头脑完全力不从心,就好像灵魂还在另一个地方游荡,而身子在人间行走一般。 初梦撑坐起来,顿时感到周身的酸痛,犹如掉入深渊一般周身骨骼被震得粉碎,说不出具体哪里疼,但全身犹如利刃穿刺般扎得生疼。 屋外阳光明媚,早春的农舍院落一派去旧迎新的蓬勃之气,藤蔓恣肆地向上生长,到底是晋人的沃土,阳光和暖,春的气息如此浓烈,此刻要是在蒙古高原,或许依旧是苍茫一片呢。 初梦蹒跚地向屋外走去,春日的暖阳映在她的脸上,把她羸弱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坑坑洼洼的黄泥尘土上。初梦抬起一只玉手,把多余的阳光挡在眼睫前,对于刚从黑暗中还魂回到人间的她来说,此刻的阳光太烈了些。阳光穿过她纤细修长的手指,在她的睫毛上撒上一片金辉,她身着的素色粗布麻衣,也披上了一层淡黄的暖光,将她整个人包裹的就如同仙界走来一般。 “仙女姐姐——仙女姐姐——” 初梦恍惚间听到一处叫喊声,似乎声音来自一个稚嫩的小童。 “是谁呀?”初梦探头四下张望,周围的篱院却如她初醒时一般平静。 许是自己幻听了吧,初梦喟叹道,走向近处目之所及院舍一角的水缸边。水缸里汲了满满一缸水,间或还飘摇着几片被风抖落的碎叶。初梦望向水中自己的倒影,衬着日光灼烈的碧空舒云,自己的面庞反倒显得暗暗地丢失了细节,只依稀能看清自己飘荡在水中波叠层层的虚影,与蓝天与脸庞交叠处的金辉。这脸如同前时一般剔透无瑕,却比身在鲜卑时更添了忧色。 她捧起一泓水来饮,手指接触到清凉之水的一刻,也不知怎的心里倏然一惊。前时冰雪的刺骨是真的,但这冰凉清水的触感又是如此真实,不像是在幻境,莫非自己真的还魂人间了不成?世上的人都有名字,都有身世,唯独自己却浑浑噩噩,前时倒在鲜卑北山脚下的雪地,最后的记忆便是眼帘前不分彼此的素白之色,而醒来竟倒在汉人的楼宇里,身旁还躺着浴血的俊俏男子,也不知这男子姓甚名谁,与自己何冤何仇,自己又如何伤了他,此刻他的伤情又如何了。 初梦想着闭上双目,任由阳光把自己的眼界染成通红。 通红,是鲜血的颜色,也是朝晖宫里玉石玛瑙的颜色,她将刚才用来遮光的手指扶住额头,另一只手臂扶着篱墙,试图思索明白这来龙去脉。 初梦本名馥蕊白,出身于鲜卑贵族世家。早在秦汉之时,东胡败于匈奴冒顿单于,分作两部,分别退保dxal乌桓山和鲜卑山,均以山名作为族名,形成乌桓族和鲜卑族。两族皆受匈奴所奴役,馥蕊白家中祖上自那时起便为鲜卑族生死大业效力。近些年来,鲜卑族宇文部c段部c慕容部等各股政权势力纷涌而起逐鹿高原,馥蕊白之父辅佐段部首领为王,家族功绩赫赫。 说来也奇,如此战阀纷乱的高原氏族,竟孕出了馥蕊白此等玲珑玉质的美人,年方十二时便以倾城之容与蕙质之心誉满高原。匈奴王本为抢这美人来犯鲜卑,段氏皇帝本也打算一遣和亲了之,但未料送亲的队伍出行前,皇帝偏巧看了一眼美人的肖像画卷,卷中馥蕊白正侧目抚着汉人的琴,美目盼兮恰似置于玉碟中的青螺黛玉,青丝绕绕如垂流飞瀑,只这一眼,皇帝便毅然回绝了匈奴王的讨要,换作割让五百里边界线留住了这美人。 从此,赞誉与诋毁便与她朝夕相伴,即便她自己从未曾在这随波逐流的命运里做过些什么。 说到底,男人们只是贪恋她的美色,催生了畸态的占有欲与虚荣,馥蕊白心里又何尝不明白。她既爱皇帝,又恨皇帝,是相敬如宾的爱,又是同床异梦的恨。 十二倾城,十五入宫,享尽荣宠,二十香殒。 白色是雪的颜色,亦是蒙古高原冬日的颜色,漫长的冬日里埋葬了不复相见的草原 初梦猛然睁开眼睛,额头上伤口撕裂般的胀痛让她不由得失声惊叫出来。方才思索时,她的另一只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篱藤,在不知不觉中,藤蔓上的刺扎进肉里,但与她头上和心上的伤痛比起,这手指上的伤不算什么,她只是悲凉地望着远方,眼眸里满是迷茫与失落,任凭自己的手指顺着指甲淌下了鲜血,一滴一滴滴在地上,倏地又被黄土吸收了。 “仙女姐姐——你流血了!” 不知从院中哪个角落,突然窜出一个壮硕的身影,一把从背后揽住初梦的腰,顺势将她缚在怀里,另一只手去抓她流血的手指。初梦正欲挣脱探查凶徒的面孔,却发现自己被壮汉箍地死死的,几乎动弹不得,情急之下只好大声呼救。 “仙女姐姐,你留了好多血——”壮汉却发出了清脆的童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福兮祸兮 原来适才的童声并非幻觉。 似乎是听见了有人呼救,老头子和老婆子应声而出,快步赶到院子里来。对着这庞然大物,老婆子和老头子毫不含糊,熟稔地一人一边架住壮汉的左右胳膊,拽了一次,纹丝不动,又用力拽了几次后,可算让初梦从壮汉的怀里松了绑。 初梦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低头护住自己的手臂,麻布袖子下若隐若现的雪白肌肤上已然印上一道粗红印子,恍若胭脂打翻在白绸缎上。疼痛使她不由得锁紧眉头。大汉见初梦跌倒在地,挥舞胳膊挣脱老头子和老婆子的束缚,扑倒在初梦身上,也陪她跌坐在地。 “八斤——快住手啊!”老婆子的声音粗厚而颤抖,被推倒在地的她挣扎着爬起,和老头子一起上前去拉开这个叫做八斤的壮汉。 折腾了片刻后,壮汉似乎损失了不少体力,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老头子不知从哪里摸来一条粗布绳,将壮汉的手反绑在身后。 “爹——娘——仙女姐姐流血了!”身长七尺的彪形大汉似也被绑得惯了,竟乖乖地也不挣扎,却满嘴关怀着初梦的事。 “这不是仙女姐姐,这是你初梦姐姐呀!” “初梦姐姐?”壮汉歪着脑袋打量着这神仙似的女子,“那茹儿姐姐去哪儿了?” “茹儿姐姐回乡探亲去了。快瞧你初梦姐姐,你是不是比茹儿姐姐出落地更美?” “美!美!”壮汉眼眸直勾勾粘在初梦身上,流着涎水鼓着手掌叫道。 老婆子笑盈盈地望着壮汉,又转身对初梦道,“初梦姑娘,实在对不住,这是小儿八斤。他自小就是个大胖小子,出生时便有八斤重。别瞧他身形壮硕,但还是个孩子,年方十二。惊扰了姑娘,老两口给你赔不是了。”说罢,老婆子欠下身子行礼,老头子见状也赶忙行礼。 “阿爹,你怎的又把八斤绑上了”八斤蹬着两条腿在地上撒娇,周身扬起一阵阵烟土,情形着实有点好笑。 初梦还沉浸在方才的惊吓中,恍惚间被这闹腾之声唤回神来,抬起惊魂未定的秀眸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循去,正对上了老婆子盯视她的灼灼双目,浑身一阵不自在,便转头去寻刚才袭击她的大怪物。 只见这怪物身长足有八尺,体型壮硕,胳膊尤为粗壮,而皮肉却很细嫩,穿着一身麻布短衣,却似乎是小了一个尺码,完全裹不住他的胸膛,只是胡乱地系了一根绳带缚在腰上,以至于短衣不至于滑落。而他的脸,却是一副稚童的模样,眉眼间还有些许叛逆和骄纵。 原是个稚气未脱的顽童,虚惊一场。 初梦心中释然一些,挤出一丝笑容道:“大爷大娘,怎好对我行礼呢。八斤也并非有意。” “是呐,八斤这孩子品行不坏,只是小童有时顽劣一些罢了,姑娘大人大量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初梦微微颔首,浅笑着望着八斤这撒泼打滚的模样,被绳子束住想挣脱又挣脱不了,忽而忆起了她在鲜卑宫中的幼弟段冉。 段冉是鲜卑皇帝段正睿的幼弟。馥蕊白入宫时,他与这八斤一样年方十二,是皇宫里出了名的混世魔王,后来却机缘巧合与她做了挚友姐弟。 终究还是孩童的眼里揉不进那些名利仇怨,纯真之心不为流言蜚语左右,认定什么便是什么。偌大的皇宫里,旁人要么对她阿谀奉承谄媚讨好,要么对她嗤之以鼻构陷诽谤,尝尽了世态炎凉,这么些年走来,只有这段冉对她真心相待。 前时宫变,段冉离了朝晖宫前去抗敌,从此杳无音信,也不知他此刻下落何处,是否安好。 “姑娘?姑娘?”老婆子见初梦出了神,便以为她罹了什么魔怔,赶忙去叫她。 初梦清了清眸,强迫自己不去回忆,望着眼面前的八斤,笑了笑道:“‘八斤’这名字真有趣。” “对对,八斤!”老婆子满面笑靥,随即又朝老头子使了一个眼色,上前把初梦姑娘从地上搀起来,道:“姑娘,外面风大,我们进屋吧。”而老头子则蹲到壮汉身侧开始解他的绳结。 老婆子正搀着初梦孱弱的手臂向茅草屋里走,忽的听见院子里“哇——”一声哭喊。二人停下脚步转头循声望去,只见八斤侧躺在地上,神情痛苦地在地上扭动,泪水纵横爬满他稚嫩的脸庞,混合着扬起的尘土,远远看去好似抹上了泥。正在给他松绑的老头子一时之间也手足无措,抬眼惊慌地望向老婆子。 “你在做什么啊!”老婆子怒瞪道,“把八斤弄痛了!” “疼——娘——”八斤索性满地打滚嚎叫起来。 老婆子见状立即撇下初梦,疾步赶到八斤身边,一把推开老头子,蹲在地上仔细检查八斤的痛因。 “哪里痛啊?快告诉娘!” “背c背痛痛”八斤挂着两行鼻涕,嘟起嘴撒起娇来。 老婆子撩起八斤的麻布短衣,背肌上赫然顶着一个核桃般大的痈疽,红肿如李子,或许是刚才的跌撞碰破了痈疽,有些微的脓水从肿包上渗出来。 “这是什么时候长起来的!老头子,你怎么给八斤擦的身子!”老婆子瞪圆眼睛,厉声质问,但见一旁的老头子似乎被这呵责声所震慑,缩在八斤身边支支吾吾不敢回应。初梦亦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喝惊了一跳,心谙这老婆子竟有如此凶悍的一面,和先前照顾自己的模样判若两人。 老婆子啐了一口唾沫,搀起八斤,小心翼翼地哄着,又转头呵斥道:“老头子,你把初梦姑娘送回房,我把八斤安顿好。要是再出什么岔子,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老头子听令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初梦自知此事因自己而起,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忙,心中也满是愧疚,便摸索着墙沿自行回屋去了。 不时,老头子进屋来了,初梦便问:“八斤情状如何了?” 老头子只叹息回应:“哎,老毛病了。” “八斤是比旁的十二岁的小儿要壮硕些,从前我幼弟也得过此症,劳烦大伯告知八斤要多下床走动,全身气脉运行顺畅了,如此病症随着年纪渐长也便少了。” “谢姑娘好意了。”老头子道,“姑娘的手如何了?” “小伤,不碍的。”初梦淡然道。 老头子起身在房内找了些布条包扎了初梦的手指,又将破旧桌子上放凉了的药热了一热,端给了初梦服下,叮嘱她要切莫吹了风又寒着了。服侍初梦姑娘躺下睡着后,老头子缓步朝着八斤的屋子里走。 “初梦姑娘那边安顿妥了。”老头子用手背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瞎嚷嚷什么!八斤刚睡着!” 老头子转而蹑着手脚走近八斤床边,压着嗓子道:“吾儿怎样了?” “还不是老样子,卧床太久又长痈疽了!”老婆子怨愤道,“我就说这样不行,迟早要给他配了姑娘,有了姑娘贴身伺候他,哪里还会有这种事?” “哎,可不是嘛。谁叫之前那个茹儿跑了。可怜我们傻八斤,还问茹儿姐姐为什么不找他玩了。” “那个小蹄子,想起来就可恨,花了我十五石米买的,竟然跑了,此事你脱不了干系!” “这也不能怨我啊,是你没把她绑紧叫她跑了。”老头子之声满是委屈。 “你还犟嘴!好在没了一个茹儿,又来了这么一个天仙似的初梦,这下我们八斤有艳福了。”老婆子嘴角扬起一丝诡厄的弧度。 老头子接道:“我瞧这初梦姑娘还挺行的,方才她还指点八斤这病症来着,叫他多起身走动,说是她的幼弟从前也患过此症。” “那样便更好了,照顾起来得心应手。”老婆子笑道,“我本瞧这初梦娇滴滴水灵灵的,想来是个富人家的小姐,正担忧着她会不会照顾人呢,如此一瞧,倒放心将八斤交给她了。” “你倒是放心了,可人家还不一定乐意呢。” 老婆子叹口气道:“可怜我们八斤,昨夜还好好的,方才却无端端地发起病来,还正巧让初梦看见了。我本想着还可以好好介绍给初梦促成亲事,这下子,只好撒个谎子说八斤年少体壮。想想我们八斤,也真是命苦,在这世上三十有余,却智力不全痴似幼童。八斤痴病这件事,你可千万不要又说漏了嘴!”说罢回眸望了酣眠中的八斤一眼,目光中满是怜惜,忽的又心中一横,道,“算了,事已至此,以防夜长梦多,干脆今晚就把事情办了!” “啊?” “你傻啊!婚礼可以慢慢备下,今晚把洞房先入了,到时木已成舟,这个初梦想跑都跑不成。”农妇脸上浮出一抹阴毒邪笑。 “那若是初梦已许了人家,怎办?” “管她许没许人家,进了我这门,就得给我们八斤做媳妇。人在我屋里,我们三个还对付不了她一个?” “那她要是拼死不从呢?” “你这个榆木脑筋!大夫前时给她配的安神汤不是有镇静安眠的药效嘛,只消我们加大剂量,三帖煎成一帖,让这姑娘一觉睡到天明,明天天一光,她就是我们八斤的媳妇儿了!到时只能认命了!虽这姑娘瞧起来柔柔弱弱的,但日后调理得当,给我们老王家添个三子二丁的不是难事。” “老婆子的计策妙!真是妙!”老头子满面堆笑,道“但这姑娘的来历不明,她的家人不会找来吧。” “你没听这姑娘说她家是北方的么,家人活没活着都指不定呢。又或许” “或许什么?” “你忘了,你是在哪儿捡到这姑娘的?” “秀林街”老头子猛地一拍大腿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那里离摆花街这么近,再瞧这姑娘的姿色,说不定是她家人把她卖去了青楼教坊,她不肯堕风尘偷跑出来了!” “谁会想到摆花街的姑娘被我们这偏远农家捡了去,即使哪日找来了,也保管这姑娘过了几天农家日子,粗壮得他们认不出来了!”说罢,老婆子嘿嘿地笑了起来,声音里透出掩饰不住的得意。 “还是老婆子想得周到!那我这就是去准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梦里砂落 初梦一觉醒来,忽觉屋外夕阳已斜,醒了醒神却觉头更痛了,浑浑噩噩地不知清醒为何物,便想起身寻点水喝。 四下打量了一圈,却见屋内无人。 初梦本也不愿使唤他人,自己从前在朝晖宫也孤苦惯了,况且救命恩人已这般年纪,实为于心不忍,但无奈身子没好全,加上前时被八斤一折腾,愈发疼痛了,也只好倚仗着他人照应,私心想着来日做牛做马必将报答,便却生生地唤道:“大爷——大娘——” 候了片刻,却无人答应。 越是不得饮便越觉得渴,初梦不自觉地抿了抿两片绛珠薄唇,喉咙此刻如火烧一般灼热干燥。求人不如求己。初梦扶额定了定神,呼了口气,试着支起身子在这屋内找壶水喝,却惊觉此屋俨然不是前时自己睡的那间。 墙角的酒埕和破烂的瓦罐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桃木衣柜,旁边累着两个樟木箱,衣柜和木箱上的图案早已斑驳难辨,似乎用了有一些年头了。墙上挂着一件蓑衣,一把供童子玩耍的小木剑,离床不远处的房间正中摆放着一张桌和三条凳子,而自己现在躺着的床,也比之前暖软不少。 正疑惑之际,八斤笑憨憨地推门进屋来,口中还衔着一支梦里砂,花瓣挺立花色朱红,似刚摘下不久。 “初梦姐姐,送给你。”八斤直直地伸出攒着的拳头递上花。 初梦望着这花却是怔住了。 这梦里砂正是朝晖宫中栽种最盛的花。从前鲜卑皇帝见她喜爱,叫人整片整片地种在宫内花园中。寻常的花耐不了高原严寒,常在盛夏才稍稍崭露头角,但这梦里砂不同,花朵小巧如朱砂星星点点缀于绿枝间,只消寒冬稍过,不待春日冰雪消融便竞相怒放。 “初梦姐姐,你怎么了?”八斤伸手另一只拳头在初梦眼帘前挥了挥。 初梦这才从恍惚中抽离回来,笑着接过花,望着八斤认真的表情,不禁哑然失笑,八斤充满筋肉的手臂于这娇小柔嫩的花,反差多么大。 “姐姐你笑什么,是不是八斤很好笑,你跟他们一样,也笑我,你们都笑我。”八斤说罢便又要哭起来。 “哪里是这样。姐姐喜欢这花,心里喜欢,所以才笑起来。你说他们都笑你,他们是谁呀?” “从前我不住在这儿,那时住在城里,一个大街上,好多好多屋子,那里的孩子都笑我,说我是大怪物,不与我玩,我生气,便打他们,他们就更不与我玩了。后来我就与爹娘搬到了这里。” “是这样啊。”初梦心觉一丝悲凉,这八斤体格怪异,从前大约没少受别家孩童欺负,便浅笑道:“姐姐现在暂住这里,姐姐与你玩好不好?” “好!好!”八斤高兴地拍起手来,脸上的横肉一颤一颤的,嚷着“八斤要天天给初梦姐姐采花去。” 初梦端详了一番手中的花,从前混沌数日的心绪见到这故乡春天之物,也似开春似的明丽起来,笑着道:“你为何送姐姐这梦里砂?” “梦里砂的名字里有一个‘梦’字,初梦姐姐的名字里也有一个‘梦’字。‘梦’是天底下最美的字。” 初梦被八斤嘴甜一夸,不禁双颊飞霞,含羞道:“八斤可识字?” 八斤嘟起嘴,头摇得如拨浪鼓,道:“八斤不识,爹娘也不识,我们全家都不识。” “没事,以后初梦姐姐教你识字。可好?” “好!好!”八斤手舞足蹈起来,转念又暗淡下去,苦着脸道:“可是他们都说八斤很笨,八斤学不了字。” “怎会?来。”初梦伸手去取八斤的手掌,将它摊开,在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了个‘梦’字,抬眸道:“这便是‘梦’字。” 八斤痴痴地望了手掌,手掌上分明什么都没有,但方才姐姐指尖触碰掌心的瘙痒感犹存,便喃喃念道:“梦,梦,初梦姐姐的梦。”说罢猛地将手掌送到嘴边,大口舔了起来。 初梦见状赶忙拉住八斤的手臂制止,询问这是何故。八斤信誓旦旦道:“八斤自知脑袋不聪慧,但是胃口好,八斤将这‘梦’字吃到肚子里,便能记住了。” 初梦咯咯地笑了起来,这八斤颇有当年段冉的影子,看似顽皮内里天真,口干寻水的事也被她抛在脑后,一心只想着教导八斤,又道:“八斤知这梦里砂有何来由?” 八斤自然是一问三不知。 初梦道:“这梦里砂,是蒙古高原最寻常的花,花型玲珑色如朱砂,绽放时丛丛片片如幻如梦,故而叫做梦里砂。北境的胡人极爱这花,赞它耐受严寒而遗世独立,又颇为实用,除去观赏,还可入药,撵做花泥敷于伤口之上有止血之效。士兵出征前,他的亲人便会采撷花瓣缝入士兵的内衣暗袋中以取其顽强之风骨,遇上皮肉之伤又可自行取花止血。” 话及此处,初梦忽的戛然而止。她忆起从前段冉征讨慕容部时,自己也替他缝过一丛。 她与段冉的相识说来也巧。 那一日,馥蕊白正在宫内花园中散步,适逢盛夏,蒙古高原上也鲜见得迎来了繁花时节,正走着,忽见前方树干上捆着一少年,面容凄切睁大双目似要求救,却被布团塞住了口呼不出声。馥蕊白便同婢女一起上前查看,正巧见着被捆的少年旁立着另一名少年正插着腰仰天大笑,询问之下,原是这顽劣的段冉将他的仆从绑在树上取乐。馥蕊白苦口婆心与段冉交涉,段冉也是嚣张得很,半个字也不理。馥蕊白只好叫人依样画葫芦,将段冉也绑在树上烤上半日。 自从被馥蕊白教训了一次,段冉总算尝到了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滋味。他在宫内叱咤了数年,前时还从未有人敢这么对他。此事之后,段冉便盯上了这馥蕊白,总去朝晖宫捣鬼,今日往宫内扔点马粪,明日放只死老鼠。馥蕊白心知肚明,却只一笑了之从不计较。段冉见馥蕊白无动于衷,便想使招大的,潜进宫内小灶房在饭菜里下点了泻药,偏不巧,那一日皇上不知怎的竟来了朝晖宫,吃了这饭菜上吐下泻不止。皇上盛怒之下追究起来,不出一日便揪出了是这混世小魔王做的好事,欲重治他的罪。 见皇帝哥哥动了真怒了,段冉也是心颤胆寒起来,赶紧接连求饶,只是任凭他好话说尽,皇帝哥哥也未息怒半分。正审问着,馥蕊白来了。段冉见她来了,便更觉无望了,前时他做的那些坏事,还不得叫她在此时一并落井下石来清算了,不曾想,馥蕊白一开口,便是为段冉求情,说他本心不坏只是欠缺管教。宠妃说得一通头头是道,皇上脸上也渐渐生出悦色了,末了气消了也便不追究了,还将段冉赐到朝晖宫里住。 自此段冉便对馥蕊白恭恭敬敬。长姐如母,馥蕊白对段冉视如己出,悉心教导,段冉人也收敛了性子,长成了高原上的君子好汉。细处之下,馥蕊白才知这段冉幼时母妃先殁,从小无依无靠只好耍混蛮横以求自保 “初梦姐姐,你懂得真多!八斤不懂,但梦里砂好看!” 初梦这才醒了醒神,道:“是,好看。” “初梦姐姐为何总是发愣” “睹物思人,想起一些陈年往事罢了。”初梦低叹了一声,说罢便择下花枝别在耳后,侧头问八斤道:“好看吗?” 八斤本想问什么叫“睹物思人”,但见着初梦别着花这般秀美的姿容,瞬时便把问题抛在脑后,唯有瞪大了眸子望着初梦出神。虽是一朵极普通的朱色野花,在初梦头上却恰如玛瑙宝玓隐匿于云鬓间,光彩映照无珠自华,宛若芙蓉仙子天然去雕饰。可惜八斤形容不出,只憨憨指着初梦道:“仙女姐姐!” 初梦笑了笑,忽而又忆起换房一事,便问道:“八斤,这是你的屋子么?” “初梦姐姐你怎么知道?”八斤满脸惊讶,“你真的是仙女吧!” “我可不是仙女,是因为墙上的小木剑呀。” 听闻这声回答,八斤便把目光转去墙上,墙上的小木剑虽已陈旧,花纹却明朗可辨。八斤歪着脑袋思衬了会儿,便走过去取下木剑,递给初梦,羞怯道:“姐姐,送给你。”说罢又丢下木剑,红着脸头也不回地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初梦愣了一愣,料想这八斤还是孩童,定是误会她的意思,以为她要问自己讨要玩具了。初梦捡起小木剑正要起身追去出,却与门外迎面走来的大爷大娘撞个正着。 大娘满面笑意,目光却似有一丝异样的警觉,道:“姑娘这是要去哪儿呀?” “八斤以为我问他要这木剑来着,丢下便跑出去了。” “不打紧,等会儿他便会回来了。”大爷大娘哈哈大笑道。 “这是为何?” 大爷大娘也不言语,只将手中端着的倒扣着碗的盘子放在桌上,随即掀开碗,屋内顿时肉香四溢。 原来是开饭了。 “大爷大娘,我怎么睡到八斤的屋里了,八斤怎么办呀?” 大娘摆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你的屋子茅草漏了,晚上风灌进来冷得很,就住这里吧,八斤跟我们二老住就行啦。” 似乎是闻着味儿了,八斤不久便又小跑着回屋来,手中还多了一束的梦里砂。八斤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错,咧着憨笑的嘴一直没合上过,老头老婆子看在眼里也喜上眉梢。 “姐姐,好多的梦里砂,送给你!” 八斤回屋的第一句话竟不是“今天有肉吃”,老头老婆子二人相望一眼,颇为惊奇。难不成这初梦真当有仙力,将这傻八斤治得服服帖帖的。 初梦将木剑一事解释给八斤听,便又将木剑挂回到墙上。农夫一家三口加上初梦便坐下吃饭了,由于凳子只有三条,初梦便和老婆子挤在一条凳上吃饭。 近些年来北境侵扰不断,每每逢战便要向农家征粮。农户家里自己吃一份尚且不够,还需上缴,日子过得十分窘迫,肉菜更是稀罕之物,但今日竟有肉吃,明眼人便知事情不简单,但这家除了老头子老婆子两个明眼人外,一个痴愚,另一个混沌,便也毫无察觉,只当是理所应当的大快朵颐了。 于初梦而言,她还是头回吃这汉人的饭食,心里默默叹着这汉人烹食竟如此精致。只是寻常农家的一顿饭,粉面研磨地也比鲜卑皇宫里的精细。鲜卑是游牧民族出身,烹制时多用火烤火炙,这汉人的肉食虽没有故乡火炙的浓厚香气,但却多了一份肉类的本鲜之味。初梦忆起自己身在鲜卑时,鲜卑人谈及汉人时总是鄙夷他们精细有余,大气不足,此刻忽的明白这精细也有精细的韵致与妙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一波又起 老婆子坐在初梦身边,初梦见八斤狼吞虎咽的样子,便谦让着八斤,拘谨地不敢多食,老婆子见状殷勤地夹菜给她,叮嘱她多吃肉身体才会好。初梦听闻便以为此肉是为自己特意准备的,孤苦伶仃得此照顾,不禁心头一酸,感激心念几乎落下泪来。 吃过饭,初梦将适才八斤采来的梦里砂用清水涤了涤,欲找个花樽将它插起来,却在屋子内外寻了个遍都不见花樽的踪影,正巧遇见老婆子在灶房料理杂务,便问道:“大娘,这家里可有花樽没有?” 老婆子听了这话,眼里上下打量了一下初梦,心里冷哼了一声,面上却挂着农家妇人特有的淳朴笑容道:“姑娘呀,这世道可不比从前,能有吃食糊口就不错了,生活尚且顾不上,哪有心思置弄那些摆件。” 初梦望了望这破落农舍,也自觉刚才说得不合适,赶忙道了歉。鲜卑人总以为晋人地大物博c富得流油,未料平民生活于哪国都是一样的艰辛不易。 大娘起身走向灶房一隅被油污熏得乌黑的木柜前,打开柜子翻了一阵,可以猜想这柜子装得极满,大娘每翻动一下便有一串陶器铁器碰撞的铃铛之音。 “那,这个花樽,虽是前朝的老样式的,但也算是个樽吧。”老婆子递出一只灰褐色的粗陶罐子。 初梦望着这勉强能被称为“花樽”的罐子,是从前在鲜卑都不曾见过如此粗劣的陶器,心中便更添一份怜悯之心。 “有劳大娘了。”初梦莞尔一笑道。 初梦回了屋子,刚将梦里砂在花樽中安置妥当,老头子老婆子二人便把药端了进来。 “姑娘,该喝药了。”老婆子双手将药碗捧上,黑褐的药汤里腾起热气,不必走近便可闻到扑面的苦涩。 初梦接过碗,迟疑了一下。 “姑娘,药凉了就不好喝了!”老婆子的声音里又透了那种让人莫名生畏的命令感。 初梦瞥一眼身边大爷大娘,二人正目光殷切盯视着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将药碗凑近唇边轻抿了一口,一声“好苦”便不经意间溢出唇角。 “今日这药里舔了些名贵的药材,所以尝起来更苦。”老婆子又恢复了一脸憨厚之色,脸上的沟壑挤作一团。 初梦颔首低眉,今日的药尝来确较平日更为苦涩,初梦心里抗拒,但想着毕竟良药苦口,农家夫妇自身已是拮据生活,却好心请大夫医治她这素昧平生的路人,药中还加了名贵的药材,哪有不喝的道理,便一股脑儿全然饮了下去。 这不喝不要紧,一喝便觉得天旋地转,乌云压顶,不到半柱香,初梦便栽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不知昏睡了几个时辰,初梦再次醒来,天色已墨,只有屋内掌着一盏烛灯。 初梦服了药,发了一身汗,正是干渴难耐之际,便想起身寻点水喝,却发现身子不听使唤,动不了了。起初初梦以为是自己梦魇睡糊涂了,她瞪了瞪双眸,使劲全身力气,却依然如钉在床上似的动弹不得,无奈之下,只得又唤大爷大娘来求救。 大爷大娘与八斤一起闻声而来,第一声却问:“怎么醒了?”之后才问:“怎么动不了了?” 初梦最后使了使力气,无奈又焦急地朝着大爷大娘微微摇头道:“真的动不了了。这是怎么了?”幸而也不是全部动不了,至少脖子还能动,只是迟钝了一些。 老婆子迟疑了一下,伸手去掀初梦被子,屋外一股冷风呼得灌进来,初梦发的虚汗被冷风一吹,登时叫她冻得一阵颤动。 “大娘,你做什么呀?”初梦瑟瑟发抖,极力伸手去拉被角却拉不到。 老婆子见状嘴角闪过一丝阴诡的笑容,也不帮初梦盖好被子,就任凭她这么冻着发抖,她朝老头子使了一个眼色,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挑起眉厉声道:“既然动不了了,就别动了,八斤,好好照顾你初梦姐姐。阿娘就等着抱孙子了。”说罢便放肆地笑了起来,与老头子二人疾步朝门口走去。 “砰”的一声,门从外头合上了,金属锁扣上锁的声音清脆而响亮。 正当初梦满面狐疑之时,八斤已然重重地爬到床上,正俯下身子将他横肉满面的脸贴近初梦的胸膛。 “啊——八斤,你干什么!”初梦尖声叫道,侧过身子想避开八斤,却发现自己对此情景毫无办法,依然是动弹不得。 “姐姐,你好香啊”八斤目光呆滞道,口水滴到了她的颈上,顺着白嫩的脖颈淌了下去,黏黏腻腻,惹得初梦心中一阵嫌恶。说话间,八斤的脸已贴在初梦起伏的胸膛上,顺势要去扯初梦的衣裳。 “八斤,你疯了吗?!快放手!” 八斤似乎也不是先前的八斤了,只管在她白皙润泽的肩膊上啃来啃去,这香肩在惊恐和羞辱中微微颤动,更叫人两眼勾直,心旌摇荡。 初梦双颊涨成绯色,她想用力摆头挣脱,无奈身体瘫软无力,只能任由八斤在她脖颈上吮吸啃噬。 “停手,八斤!快停手,求你了” 八斤却似聋了一般全然不理。 好在初梦的喉咙依然可以发声,尽管声音灼热喑哑,“大娘大爷救c救命”边叫喊着,初梦极目向窗外远望,却发现窗外大爷大娘两个攒动的脑袋,两人正伏在窗口目光炯炯地向里窥探。 一瞬间,初梦什么都明白了。 八斤的脑袋已然逶迤到初梦的耳鬓,开始在她的香雾秀发间摩挲,青丝凌乱地披散在枕边,初梦青丝自带发香,香气清丽怡人,却不曾想在此时成了八斤的催情之香。摩挲之间,耳边回荡起八斤狼吞虎咽般的喘息之音。屋内的烛火并不很明亮,扑闪的焰心在燥热的空气中不安地跳动。墙上八斤硕大的身子映在墙上起起伏伏,如同荒野猛兽啃噬凌辱着奄奄一息的猎物。 初梦知此在劫难逃了。 十五岁时,她与鲜卑皇帝段正睿缔结连理,牛羊马车浩浩汤汤绵延高原数百里,她端坐在队伍之首的马车里,轻纱掩面,鬓绕粉彩,摆驾入宫时得皇帝在宫门外亲自迎候,绝世的宠妃佳人,怎会料到有一日会在此落魄农舍遭人侮辱。 这便是命吧。 初梦面如凝霜,扰乱心绪。她的身子本带着旧伤,此时若不是躺在床上已然晕厥了过去,而八斤却将她翻弄得更为粗暴了,一只肥手向初梦的腰间游艺过去,掐住了她丰泽的臀处。 初梦苦叹了一声,不再求救亦不再挣扎,只闭目咬唇,眼泪不可抑制地从眼角滚落下来。 “初梦姐姐,你怎么哭了?” 八斤稚气的童音响起,似乎是听见了初梦的哭声,他停下动作,撑直胳膊架在初梦云鬓两侧,歪着头瞪大双眸好奇地打量着初梦,又顺势用手胡乱地抹初梦的被泪水浸润的两颊。 “初梦姐姐,都是我不好,你不要哭了阿爹阿娘说你喜欢这样,他们特地教我这么做,原来你不喜欢,你都哭了阿爹阿娘是骗子!我再也不喜欢他们了!”说罢,八斤也嚷嚷着哭了起来。 正当这时,只听屋外“砰”的一声巨响,屋门被一脚踹开。风吹日晒经年的木门禁不起这一脚,已然裂成数条朽木滚落在地上。 八斤惊了一跳,满以为阿爹阿娘进来圆场了,便放任地撒起娇,哇哇大哭起来。 却未料,一只陌生而粗糙的大手有力地擒住八斤,将他从床上拽落在地。八斤肥膏腻腻,少说也有二三百斤,几名壮汉也未必能扛得动,竟被此人如此轻易地如同拎小鸡似的拽到地上。 初梦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屋内一阵寒光剑锋闪过,八斤已倒在汨汨血泊之中。 八斤弓着硕大的身躯蜷在地上抽搐,初梦也被他们从床上擒起,一个黑衣人将瘫软的初梦挟持到墙角,把剑架在她的脖子上以作挟持,身着夜行衣的另外五人开始在屋内翻箱倒柜,动作熟练而迅捷地打开每一个抽屉衣柜木箱,打烂每一尊酒埕,将屋内每一个可以隐藏东西的角落都破坏一遍,似乎在寻什么东西。 一时间,棉絮茅草漫屋飘散。早时初梦将八斤采的梦里砂收纳在花樽中,此刻也已经碎落一地,被脚碾过化作春泥。 随后五个人聚到屋中央,相互摇了摇头,似在互通消息,未曾有所发现。 “放放开姐姐” 黑衣人循声望去,只见八斤挪动着身子,用仅有的力气去拽黑衣人的裤腿绑带。黑衣人正欲迈步,惊觉腿部被什么东西绊住似的,低头便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八斤,登时起了怒心,“噌”地拔剑刺入八斤背部,又猛地拔出,八斤背上的鲜血溅撒六仗,点点滴滴落在黑衣人面颊上,墙上,与小木剑上。黑衣人以面巾遮脸,只露出一双狰狞的眼眸,此刻的眼眸里又添狼火,顺势挥剑又向八斤的手臂砍去。 八斤渐渐停止了挣扎,只是瞪大了双眸,空洞无神地望着初梦所在的方向不肯合眼。 动弹不得的初梦疲软在黑衣人怀里,眼眸却生生地目睹了这一切,过分惶恐已让她连叫都叫不出声。 其中一个黑衣人出门巡视了屋内外一圈,便回屋朝角落挟持初梦的黑衣人点了点头,墙角的黑衣人心领神会,收起剑将初梦半拖半揽,扛在肩上带走。 黑衣人的行动极为利落迅捷,整个过程只在须臾之间。 在初梦倒错的眼界里,她在屋内地砖上,依稀看见一个八斤断掌护掩着的字,仔细再望一眼,竟是个笔画歪歪扭扭还未写完的“梦”字! 透过被踢烂了的木门,春夜的凉风卷携着阵阵血腥之气惯进破败的屋舍里来。大爷大娘的躯体亦蜷曲成怪异的形状倒在屋外窗边,他们胸前的麻衣已被殷红浸透,先前炯炯炽热的双眸,此刻却同样空洞地望着门的方向。 临走前,黑衣人将茅屋里里外外点上了火。 黑衣人掩着夜色映着火光,将初梦扔进马车,一人驾车,另几个骑马,铁蹄在空旷辽阔的黑夜里发出疾风骤雨般的声响,疾驰远方。初梦在马车里仍是动弹不得,随着车轮阵阵颠簸,迷迷糊糊地又昏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万金之谊 光亮微微透过窗栏照进扶瑄的屋内,扶瑄微微睁开苏合着的双眼,顿时觉得一股人间的气息扑面而来,世界的画卷透亮而清新,画卷中央倚着一打盹的少年,面若冠玉此时却平添几分愁色和困倦,束发的巾帻不经整理垂于鬓边,大袖翩翩的衣衫下摆凌乱地宣泄了一地。画卷内除了少年便不再有他人。扶瑄不禁失声笑了出来,感叹平日风姿采采的少年此刻如此不修边幅,便伸手去撩拨少年宽大的衣衫,帮少年归置平整。 “扶瑄”少年一惊,朦胧的睡眼还未睁开,嘴中的名字却先于目光跃然而出。 少年一睁眼,便看见好友含笑着凝视着自己,眼眸中荡漾着碧波涟漪,也不由得垂目笑道:“你醒了啊。” “当然。”扶瑄得意道,朗润之色晕染脸上,“我觉得身体清爽多了。你瞧,胳膊也能抬动了。”说罢,便将胳膊置于少年身前,捏起拳头轻捶了少年两下。确实,与刚受伤时比,扶瑄此时面似红玉,声如钟乐,与受伤时判若两人。 “桃枝。”少年轻声唤道。 少时,门外来了一名机灵可人的小丫头,将早春的新茶奉上。 少年接过两盏茶,轻启瓷盖,窥见一盏为白桃玉酥茶,一盏为洞庭茶,碧落春的茶叶还根根分明地悬浮在盖碗内,便笑了笑,偷偷调换了两个瓷碗,将白桃玉酥茶递给了扶瑄。 扶瑄支着身子坐起来,倚在床栏上,接过茶,撇了撇碗盖,一股沁人心脾的甜果气息伴着白烟升腾空中。 “这不是我的洞庭茶嘛。”扶瑄皱眉道。 少年浅笑不言语,一旁的桃枝却先声道:“公子你身子刚好些,吃不了那么烈的茶,苏之公子这才换了这温润的果茶给你,你却不识好人心。” “好你个伶俐的小丫头,什么好话都让你给说尽了。好好,我喝便是了。”扶瑄笑道,说罢抿了一口。从前扶瑄对这甜腻极为厌恶,今日一品却也清甜润澈,不由得又多饮了几口。 “我说呢,从前自家园子渍的白桃花,公子尝也不尝,今日苏之公子给的茶料,公子却甘之如饴。知你兄弟二人情同手足,但也不见这么欺负人的,当真好不公平。”桃枝嘟起嘴道。 “今后你渍的,我也一样尝。”扶瑄噙着笑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玩吧。” 桃枝退下后,扶瑄唤名少年道,“苏之,昨晚我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见,皇上急招父亲和王伯父入宫,所为何事?” 苏之瞪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扶瑄,波澜不惊道:“哪里是昨晚,已是前晚,不,大前晚了。鲜卑攻袭大晋边塞城池,皇上与朝臣连夜商议后决定举兵伐胡,明日北府军便要动身向北,而后与东北岭安军汇合,抗击鲜卑收复失城。” “王伯父这些日子必然是忙坏了吧。” “父亲掌天下武事,自然应忙,倒是谢伯父,出兵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晋民生活各方各面皆受影响,各项事务更为繁杂。谢大司徒府这几日也是门庭若市,就只有我们这里一处,倒像是世外桃源不受打扰。” “原来几日之内,天下竟发生如此多的变化。”扶瑄闭目叹息道,“那我遇刺一事此刻断然不能提,万万不能使父亲和王伯父分心。” “你的事情,伯父已有打算,只可惜,我们还是去迟了一步。” “为何?” “我们追踪那名艺伎至城郊一处农家,当晚有人看见一个更夫在秀林街用木推车载着一个卧倒姑娘,然而当我们的人马赶到更夫所住的农家的时候”苏之微微摇了摇头,道,“茅屋燃着熊熊烈火,屋内烟雾弥漫,火烧得通透,现场几乎只剩一个支架,待火灭后,我们检查了焦尸,一共三具,火灾前已然毙命于刀下。” “手法如此狠辣枉死三条人命。”扶瑄面色渐生凝重,一改之前意气奋发,“那名艺伎可在其中?” 苏之闭目摇了摇头,道:“死的是农夫一家三口,那名艺伎不在其中。我素闻南陵王司马锡手下豢养着一群杀手,皆有胡蛮血统,这批杀手效忠于司马锡,行踪诡异,迅捷狠辣,但至今无人知晓更确切的情况,因为见过他们的人,都已不在这个世上。” “司马锡的胡蛮杀手,我也听闻过一二,但这始终只是一个传闻。依现场来看,极有可能是他们所为,但如果司马锡要取我性命,直接派杀手即可,为何要遣艺伎行刺,再派杀手杀艺伎灭口?” 苏之似乎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托颚凝眉思考了起来。 “农舍付之一炬,岂不是所有的线索都断了。”扶瑄仰躺在床上,一声叹息道。 “那倒不尽然。”苏之舒眉俯身,嘴角浮上一抹坏笑道,“但是,若要我告诉你,你得先应承我一件事。” “苏之,你都弱冠之年了,在外堂堂一副八尺男儿浩义凌然的样子,内里怎还如此顽劣,耍这些小孩子家的把戏?”扶瑄被苏之搅得哭笑不得,又苦叹一声,道,“你说吧,什么事。” “替我尝尝今日谢园里新采的青菜。”苏之轻描淡写道。 “什么?”扶瑄瞪大了秀目,“好你个王苏之,你竟借机捉弄我。你知我最憎恶的便是食青菜,那青菜寡淡苦涩,有何好吃的?你却偏偏叫我吃青菜!” “原来外头所传温润如玉的‘玉面郎君’,也有如此怯弱的一面呀。”苏之嘲弄道。 “你还笑我!” 扶瑄倒也不是自打出身以来便厌食青菜,在扶瑄幼童之时,他是喜欢吃的。扶瑄幼时,母亲南康公主还在世,命人在园子里开垦了一片菜地,躬亲种植。每每到秋时便收获青菜供全家烹食。扶瑄也问过母亲为何不爱花草而爱果树,母亲只道是花开花落伤春悲秋,不如种些青菜实在。母亲种的青菜清新可口,但自母亲离世后,扶瑄便突然不喜食青菜了。 “你这是对青菜怀有偏见。我是为你好。从前你身强力健,我管不着,如今你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恢复身子才是头等大事。太医说了,肉食虽健体,但蔬果补中益气,清新安神,对恢复伤口大有裨益。” “可可我真的不喜欢吃嘛” “不喜欢也得喜欢,莫非你永远不想知道凶徒刺杀你的目的了?” “好好我吃就是了”扶瑄神情似有些黯然,但苏之却全然不理,扬声道:“好便好,那我给你准备午膳去。你大病初愈,大荤大腥是无福消受了,我去给你弄点绵软适口的清粥,再加一点青菜。”苏之将“青菜”二字拉长的重音,说罢便提起轻快的步子向屋外走去。 “喂,你不用亲自去吧,这些交给婢女们做就是了” 扶瑄话音还未落,苏之已一溜烟儿的不见了踪影。扶瑄嗔怪地望着苏之离开的方向,嘴角又抑制不住地扬起一丝弧度。 少顷,听闻桃枝来报扶瑄醒了,弟弟锦庭也来长兄屋内探望。锦庭一入屋,一眼便望见床榻上神情清朗的扶瑄,隔着十几丈远,锦庭向兄长毕恭毕敬地行礼。 锦庭年方十六,眉眼清灵,唇齿秀皓,出生得十分俊俏,虽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但样貌与扶瑄颇像。自从幼年扶瑄生母南康公主去世后,锦庭的母亲赵氏便像对待亲生孩子一样照顾扶瑄,锦庭也对兄长恭敬有嘉,扶瑄对妾母的恩情感铭于心。 “兄长,你可觉得好些了?”锦庭的声音温和却恭肃。 锦庭听闻微微抬首,示意锦庭不要多礼,锦庭为人谦谨有礼,却常常太拘礼数显得生分了。 锦庭行完礼,方才坐到了扶瑄的床沿上,细细端详起扶瑄的面孔来,半晌道:“确实好多了。无怪乎我在来的路上碰见苏之兄长,平日他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今日我见他喜形于色,便猜你安然无恙了。此刻一看,确实是与受伤时大不相同了,等下我便回禀妾母,让她放心,妾母为了兄长的事几夜没好好合眼了。” 虽然赵氏为锦庭的生母,但依照礼法锦庭依然称母亲为妾母。 “锦庭”扶瑄伸手去拉锦庭的手,一时也红了眼眶,“替我叩谢妾母的恩念,等我身子好些了,我定亲自去拜谢她。请妾母不要挂念,身子要紧。” 锦庭低声应下了,又道:“苏之兄长也与妾母一样日夜挂念,他寸步不离地守在兄长身边,让为弟相较之下也是惭愧万分。” “这个苏之,我还不了解他么。”扶瑄脸颊漾起一抹得意的笑,道,“他一准是为我遇刺之事,他觉得自己难辞其咎,心里有愧才对我这般照顾。” “兄长切莫这样说,不然便辜负了苏之兄长的一片美意了。”锦庭忽而又似想起什么似的,合掌道:“这么说来,苏之兄长的西凉奇药果真有奇效!” “什么西凉奇药?” “那日兄长受伤后,苏之兄长始终守护着,然而一日夜间竟突然回府去了,我们都奇着他去哪儿了,片刻之后他便带回来了一瓶西凉万什么什么丸?” “西凉万金丸?” “正是!”锦庭拍手道,“西凉万金丸,装在一个琉璃玛瑙瓶里,就是父亲进宫面圣的那天夜里,苏之兄长给兄长服下的,苏之兄长说这奇药在西凉救过西凉皇帝的命,只可惜,这样的好物,一个瓶子里只有一粒。” “锦庭,你可知这药为何叫‘西凉万金丸’?”扶瑄目视远方。 “锦庭不知。但猜想也许价值万金,所以便叫‘万金丸’吧?” 扶瑄闭目,叹息一声道:“你可还曾记得,三年前,津山一役,我被胡匪掳走一事?” “当然记得。此战是扶瑄兄长与苏之兄长随军参战的第一役。此役凶险万分,战事持续数月僵持不下。” 扶瑄幽然道:“那时我负伤坠马,被胡匪劫持,苏之瞒着大司马与大将军,带着一百余人,漏夜偷袭胡人营地,刺杀首领,救我出营,晋军才以微小的优势夺得先机,一鼓作气大捷而归。回朝后皇上赏赐苏之此西凉万金丸以作嘉奖。这西凉万金丸,取材自西凉万金花的花蕊,此花生长于西凉万丈雪山崖壁,敛天地之阳瑞,耐千年冰寒而独立,采撷时需沐浴净心,赤身上万丈雪崖,也有不少人因此殒命,传闻此丸天下只此三粒,已知一粒被西凉皇帝服用,一粒便由晋皇赏赐给了苏之,还有一粒被鲜卑族窃了去,所以极为珍贵。” “天下当真有如此珍贵之药,苏之兄长慷慨大义,锦庭惭愧,真是不及万分之一。” 谈话间,苏之端着温热的粥步履轻盈地回屋来,锦庭起身行礼,抬眼便少见的望见苏之面带笑意,正感奇异,扶瑄一眼便看穿了幼弟心思,打趣道:“你知苏之为何笑,他准是在门口听见你夸赞他,喜不自胜了。” 锦庭也笑了笑,兄长虽能玩笑,但自己不适宜帮腔,此刻苏之来了,便料二人有要事相谈,自己不便多作叨扰,知趣地寻了个借口便告辞了。 偌大的房屋内又只剩扶瑄与苏之二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乌衣旧梦 苏之脸上晕出一抹得意神色。锦庭走后,苏之又变回那个调皮放肆的少年模样。他把热粥端到扶瑄的病榻前,笑容里却蕴藏着狡黠,以不由分辩的口吻道:“青菜瘦肉粥,乘热喝了。” 扶瑄倚在床栏上,瞥了一眼碗里的粥,不由得吐了吐舌头。 碗里碧油油的一片稀泥,说是青菜瘦肉粥,也看不见一点肉末的影子,就连米粒也寻不见,不由得抱怨道:“这分明是夺命青菜糊吧。” “少胡说八道!本公子精心调制的粥,难不成你有意见?”苏之瞪了扶瑄一眼,“上乘好粥,便是看不见米粒的,这才称得上是绵软香滑。”说罢碗往扶瑄的怀里推。 扶瑄怕粥洒出来,只好赶紧接下,见苏之眼神热切,便知今日不吃下这碗粥是过不去的了,只好蹙起眉头,屏着气息极不情愿地尝了起来,心里想着粥总比药汤可口。 扶瑄的朱唇轻触了一下勺边,粥不热不凉,至少温度还是适口的,吞咽了半口,却不禁因为憎恶青菜而浑身一阵颤栗,正欲偷吐掉,又抬眼瞄见床边的苏只正神情冷峻地斜视着他,只好埋头又用粥勺扒拉了两口,含在口中喉头却吞咽不下,像极了一只储食的松鼠。 见到这幅情景,苏之也不禁失声笑了起来,但顿了顿又恢复一派肃然的神情,板着脸孔睥睨扶瑄丑态百出的样子。 扶瑄艰难地吞下最后一点粥,苏之递上巾帕,扶瑄擦了擦嘴,苦着脸道:“我吃完了,你可以说了吧。” 苏之接过粥完,瞧了一眼碗底,确实吃个精光,也难为他了,便轻哼了一声,道:“你就未曾发现你身上少了什么?” “少了什么?四体俱全,难道”扶瑄欲言又止,大惊失色,猛地掀起被褥查看。 “胡想什么呢!你脖上的坠子呢?” 扶瑄这才意识到,他生母南康公主的遗物,被母亲视作珍宝的坠子不见了。 母亲离去是在扶瑄四岁左右的事。 扶瑄只依稀记得幼年某一深夜,谢府上下突然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叫嚷声呼喝声兵器声把他从睡梦中催醒,片刻后他便被婢女抱去中庭,那里乌压压地围了一圈手忙脚乱的人,穿过人群,扶瑄的生母南康公主正仰卧在地,面色惨白已然说不上话来,婢女将小扶瑄放置在南康公主的怀里,南康公主把自己脖颈上的坠子取下,吃力地系到扶瑄的脖颈上,并用不成腔的语句努力叮嘱着什么,小扶瑄怔怔地望着母亲,不知一向优雅的母亲为何如此狼狈地倒在地上,却看见母亲的膝下漫开了殷殷鲜血,只可惜母亲的气息太微弱,周围人声又嘈杂,母亲最后的叮嘱,扶瑄听不清。 当晚,谢府行刺的杀手全部被击毙,侍卫撕开夜行衣与面罩,杀手身上的胡人纹身赫然显露出来,竟是鲜卑族的杀手! 王谢两家人推测,这批杀手奉命行刺新官赴任的大司徒谢全,但正巧谢全不在府邸,只可怜了身怀六甲的南康公主在混战中惨受波及,不慎跌倒,一尸两命。 谢全回府后,一贯宠辱不惊的他极少见地勃然大怒,抱着南康公主的躯体哭叹了三日三夜。 幸而一月之后赵氏经太医把脉确诊有喜,谢家上下的悲痛才被冲淡一些。自从正室南康公主先去后,谢全便一直没有纳新妾,也没有将赵氏扶上正位,“母亲”这个称谓,便一直为南康公主保留了下来。 对于母亲的意外,扶瑄当下是木然的,但随着时间推移,这种痛楚就好似河底沉积的泥沙,被暴风漩涡不时地翻搅上来。痛楚总在夜深人静时像梦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潜入梦中,扶瑄梦见那片失垦的菜园里长满了篱棘,母亲在其中种植青菜,双膝被棘刺划得伤痕累累,鲜血就这么一直顺着双腿漫散开来,母亲却全然不顾,抬起头向着扶瑄温婉微笑 在扶瑄幼小的记忆里,他不知什么南康公主,只道是母亲只是母亲。母亲温柔娴静,端庄素雅,她的脸上总是漾着一抹温婉地笑容。母亲为人宽善大气,对谢全后来纳的妾房赵氏也如亲妹妹般关照。 南康公主是先帝的胞妹,如果还在世,便是当今皇帝的姑母。 前朝,建元十年,南康公主年方十六,生养在帝王家,是建邺城里无人不知的美人,多少世家贵族倾慕追求,欲以一窃芳心。 当年,二十二岁的谢全随同当时位及大司徒的父亲谢丈一同入宫面圣,在后花园一眼便相见了正在赏花的南康公主,后花园里的花虽百媚千娇,却不及南康公主聘婷淑女素容巧笑分毫,谢全上前,撷了一朵金粉牡丹献于美人眼帘前,南康公主抬起波澜不兴的眸子,细细端详着眼前这公子,却双颊含笑着走开了。 谢全失了神,一代大司徒之子,被人拒绝还是第一次,便疾步上前拦住了南康公主。 公主却温婉道:“公子采了这院子里最盛最艳的花赠我,公子抬爱赞誉,我自是感谢。但这花在院内唯有一朵,公子采了,它便谢了,旁的人再无眼福得见了,故而我生公子的气了。” 谢全心里惊住了,世人皆以为美人通常浅薄,但眼前这美人心思如此深远淳厚,相较之下自己是如此狂妄冒然,谢全想及此处一时羞愧不已,抬眼去寻美人想要说些什么挽回,却发现目之所及之处已无美人的身影了。 谢全悻悻然回了府来,当日便命人去寻这金粉牡丹,想着移株到宫内花园里去赔美人一枝不就得了,但派去了好几个手下得力干将都不可得,他这才得知这牡丹乃从幼苗时便自西凉国千里加急连夜移株到宫里,加上花匠日夜照料数年才可得此一株盛放。 谢全年少气盛,也是性情中人,为此思来想去,夜不能寐,想着这花,想着这美人,爱上了这花,也爱上了这美人。即便年岁渐长,母亲要为他寻觅佳偶,谢全却是一个也不要。 建元年间政局动荡,各地王侯拥兵自重,先帝司马捷急需笼络王谢两家势力稳固朝政,便投其所好,将南康公主许配给了谢全。 金钗绾发芙蓉为妆,十里红轿书向鸿笺。 秦淮两岸的灯火辉煌了三日三夜。 而当时的陪嫁婢女却分明在红盖之下窥见了两道眼痕。 这些秘闻都是扶瑄成年之后,三三两两从早已年迈的陪嫁婢女那里打听来的。 陪嫁婢女现在已是霜鬓繁重,一生未嫁侍奉公主左右,公主先去后便总觉得是自己的过错,恍恍惚惚不得终日。谢全可怜留她在府内一隅糊口吃食,混混沌沌却也不至于流离。陪嫁婢女时而清楚时而糊涂,说话也颠三倒四,但唯独清晰地记得陪着南康公主出嫁时,乌衣巷内王谢两家的风光模样。 时过境迁二十余寒暑,乌衣巷内去了些人又来了些人,唯独不变的,是兀自静静流淌的秦淮河,与秦淮河两岸莺燕流转的琴歌。 “莫非,这件事跟母亲的事有关?”扶瑄被水雾迷蒙了双眸,“这些年来,我一直思量母亲遇刺的事,如今这坠子被夺走,难道凶徒行刺我的目的不是我的性命,而是那坠子?” “那坠子究竟有何蹊跷?”苏之道。 “极为普通的岫岩玉,光滑如洗,并无奇特花纹,品质倒也算上乘,但论价值而言,不值得为此大动干戈两次潜入刺杀。莫非,此玉背后藏着什么秘密?只可惜,母亲临终时的叮嘱我未听见。” “你那坠子我也见过几次,圆中有小孔,深绿色,润泽而通透无暇,虽为贴身之物,但想必但府内如我一样能得见此玉的近身婢女仆从也不少”苏之道,“那南康公主又是如何得到此玉坠的?” “似乎母亲出嫁之前便戴着了,当年的陪嫁婢女似有提起,母亲有一块贴身宝玉。但她年事已高,脑筋也在当年的事情之后不清不楚,她说得话未必全然可信。” 苏之思索了片刻,又道:“那玉坠或许还在凶徒身上。” “你又如何知道?也有可能落在教坊里。” “扶瑄,为何你身子受伤,头脑也变蠢钝了?”苏之道,“教坊的嬷嬷如果知道那坠子的模样,恨不得给你连夜赶工补一块给你谢大公子了。” “既然还有玉坠的线索,那么此事便不是一潭死水。”扶瑄稍舒蹙眉,道,“等我身子好一些,便与你一同追查这凶徒的下落。但高手,必然是训练有素隐藏极深的,如何去寻呢?” “顺着寻不到,逆着也许可以。”苏之微微昂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如若此事真的与十六年前南康公主遇刺之事有关,那便与鲜卑人脱不了干系。明日我就要与将军们起程北伐鲜卑,到那时便可在鲜卑境内探查此凶徒的下落。” “什么?你要伐鲜卑!”扶瑄几乎失声叫喊了出来,虽然身子还未痊愈动不得,但灵魂已从床榻上跳了起来,“你明日要出征,大把事情要做,今日却还在这里与我闲扯,给我弄什么青菜粥?” “怎么了?”苏之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云淡风轻道,“闲扯甜扯自是我说了算的。我随行出征是父亲的意思。明面上鲜卑攻城,父亲有失察之罪,儿臣代父赎罪,理所应当,暗着父亲觉察鲜卑攻城此事内藏乾坤,要我随行查探。” 扶瑄蹙起眉头,直直地盯着苏之,似要吐露千言万语却又抿紧嘴唇,他自是明白自己遇刺,若有人要对王谢不利,那么此人已然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此行无疑凶险万分。 苏之看在眼里,在心里偷笑了起来,面上却依然一副沉稳自若的样子,宽慰道,“你放心,此行并不似前时凶险,但战事瞬息万变,去多久我也无法预知,倒是你,快快养好身子才是要紧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囚竹深深 初梦微微睁开眼,忽觉自己身处颠簸之中的马车里,恍恍惚惚间驾车夫听到了车外嘈嘈切切的谈话声,待人渐渐苏醒,她才将声音听得真切,原来是大片树林间风摇枝干的“唰唰”声。 马车依然疾驰着,所行之路似很不平整,木车轴与石块的剧烈地碰撞在一起,初梦觉得身子几乎跟着马车一样吱吱呀呀要散架了似的,她低头探到,自己的手足都被绳索缚在身后,但关节似乎可以自如活动了,马车不大,一丈见方,车身四周都蒙着深蓝色的粗布,外面看不清里头,里头也看不清外面,但从漏进车内的光线可以断定,天色已然向晚。 初梦虽然醒了,但她并未声张,依然假寐侧躺在车里,保持着原先之状。天色越来越晚,但马车丝毫没有减速的样子,初梦思量着,不久前她被这群黑衣人从农舍劫走,却没有杀她,此刻她身处飞奔的马车中,必是黑衣人要带她去什么地方,或者见什么人,此行要被带去哪里,她不得而知,但可以猜想此地必定路途遥远,是一个远离城镇的地方。 莫不是鲜卑族宫人发觉她没死,派杀手来捉拿她了?又或是前时她刺杀的那名公子派人来寻仇了? 初梦思量着,事已至此,跳车逃遁最多是拼个鱼死网破,但望着这马车四周被布罩得牢牢的,连跳车的可能也没有。 马车大约又颠簸了二c三个时辰,期间初梦因为虚弱又昏了醒,醒了昏数次,终于最后在一处四周安静之所停了下来,初梦心里盘算着此时大约是子时光景了,天地万籁俱寂,也是再平常的不过的,完全无法判断自己身处何处。随着时间流淌,饥渴感也渐渐侵袭初梦周身,但恐多有变数,初梦只好忍饥挨饿,半昏半睡地躺在车内继续装作没有苏醒的样子。 初梦不动声色地听着车外的动静,似有驾车夫与人小声交谈,旋即,马车门帘被人掀开,一双孔武有力地手将她抱到车外,又扛到肩上疾步向什么地方走去。初梦没敢偷眼瞧,生怕让这群人发现自己醒了,但见眼皮上似乎映着淡淡火光,这群人似武功极好,力气也很大,初梦伏在抱他的人的肩头,却丝毫感觉不到对方负重疾走时紊乱的气息。 片刻后,初梦便被人投到一处柔软之地,从触感来断,似乎是床榻一类的东西。随后有人将手指探到初梦鼻息处,一个声音轻声道:“她的气息很弱,本来就有伤,现在一路颠簸,昏迷了几日几夜没进食,再这样下去性命堪忧。” 另一个声音回道:“把她弄醒!倘若她死了,我们的性命也堪忧了。这段日子我们务必提高警惕,不能再出什么岔子,这是家主的意思。” 听见首领指令,原先把初梦抱到屋内来的黑衣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玲珑小巧的瓶子,拔掉布塞,把瓶口放在初梦的鼻子下。初梦顿感一阵直冲脑门的辛辣之味,忍不住呛出声来,见自己无法再掩饰装睡,便缓缓得睁开眼,虚弱问道:“你们是谁?” 黑衣人依然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对双眼,眼里闪烁着灼灼凶光。其中一人轻蔑地哼了一声,不理初梦的疑问,倒是摆摆手向另一个黑衣人示意,另一人得令立即退离了房间,全程没有一句说辞却井然有序。 初梦迷蒙着偷偷打量着黑衣人,虽蒙着面看不到真容,但这双眼是像极了虎狼之族的鲜卑胡人。莫非这帮人真的来自鲜卑? 初梦沉着心抬眼环顾四周,这间屋子与前时收留她的农舍小屋并无太大差别,汉人筑屋的制式,一样由茅草泥墙构造,只是更简洁,所有的摆设净收眼底,一目了然,毫无任何可以藏匿的地方。屋内除了必需的家具陈设外,没有一件有人情味的东西,似乎这里不曾有人住着的迹象。此处究竟是一个赶路中的驿站,还是监禁的目的地? “你们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 黑衣人依然没有理会,转身坐到桌边的长板凳上去,挺直脊背插起手臂,一副随时警戒的模样。 初梦望见黑衣人是不会理会自己了,便佯装轻松地欲闭目养神,哪知在这茅屋里一合上眼,农家一家三口惨死的场景却开始在眼前浮现,大爷大娘固然可恨,但对自己也有救命之恩,八斤虽然粗鲁,但他本性纯良,也是被她爹娘唆使,想到这里,初梦止不住地流下泪来。 叹惋间,方才离开的黑衣人又折回屋内,手上还端着一只碗,坐在长凳上的黑衣人见状将初梦从床上拽起。刚进屋的黑衣人一手端着碗,另一手从绑腿处抽出一把匕首,抵住初梦细嫩的脖颈,顺势将手中那只碗推到初梦嘴边,初梦定睛一看,正是一碗清粥。 “这不明不白的粥,我不饮!”初梦故作抿紧嘴唇,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初梦心里明白此粥应该无毒,她这么问是想探查黑衣人掳劫自己的动机。如果黑衣人早有杀心,在农舍那会子便可以了结了她,何必大费周张在粥里下毒,况且方才进屋时初梦偷听到了他们轻声商议,这粥应是特地做来调理初梦虚弱身体的。 “姑娘,你应该明白,有时,知道得越多便越危险。”刚才留守在屋内的黑衣人发话了,虽然蒙着面巾使他的声音显得闷闷的,但却透着一股严冬般的肃杀之气,又道,“你是聪慧之人,应该明白这碗粥的用意,饮了它,于你于我都好过些。” 说罢黑衣人便捏起初梦的樱瓣小口,不管不顾地往里惯粥。坚硬的碗边叩着唇齿,初梦自是极为难受,奋力挣扎了几下,却在黑衣人的大手下毫无反抗的余地。 不知是否粥里有迷药,饮完粥不倒半柱香功夫,初梦便感到迷迷糊糊,头异常的沉,两眼一黑昏睡过去。确认初梦已然入眠,两名黑衣人相视一眼,一人熟稔地将两张长凳拼在一起,也不脱夜行衣也不除面巾,就这样直接躺在长凳上合眼休息起来。另一人则走到门口,双脚分立站在门外,眼睛机警地巡视着周围深不见底的黑密丛林,右手扶住剑鞘随时准备迎敌,看来两人似要轮流站岗的样子。 黑衣人深知,自己最大的危机不在于屋内这弱不禁风的质子会逃跑,而在于屋外。 次日一早,天刚微微亮,初梦便被一阵饥饿感唤醒,睁眼想去屋内外寻点东西吃,却发现黑衣人先她一步已然正经危坐在长凳上,眼神凌厉地盯视着她,依然是这幅黑衣装扮,似乎夜行衣已然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 “喂,你叫什么名字,我该怎么称呼诸位英雄?”初梦故作镇定,语气佯似天真俏皮。 黑衣人微微仰首不予理会。 “那我饿了,可以给我一些吃的吗?”初梦睁大了秀美杏目,换上一副小心翼翼的口吻,显得楚楚可怜。 黑衣人依然不理会。 少时,屋外进来一个黑衣人,如同昨晚一样端了碗粥。 这次初梦先声道自己会好好喝粥,请黑衣人帮她去了手上的绳索,她好自己端着吃,黑衣人不予理会,依然捏过初梦的下颚往里惯,只是这次动作轻柔了不少。 初梦也是饿极了,三两口便将粥饮个精光。 饮完粥,初梦道:“人有三急,我要解手,但我是个女儿家,两位英雄在场多有不便,可否先到屋外回避一下?” 黑衣人对视一望,继而将更加冷峻地目光锁定在初梦身上,初梦被这目光盯得心里一个激灵,面上却仍然泰然道:“两位英雄放心,我不会耍什么花样,我在此,两位英雄可保我性命,我跑了,两位英雄反倒要寻我,难保不会怒而杀我,这些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哼,你明白就好!”其中一个黑衣人粗道,说罢便于另一人相视一眼,退守到屋外去。 初梦挣扎着从床上跪坐起来,手脚上的绳索还束着,行动极为不便,她蹦跳着在屋内巡了一圈,终在墙角一处寻见了一只恭桶。恭桶不新像是用过些许时日,但此刻已被清洁地很干净。 初梦艰难地扯下农舍里换上的裙裤,却被什么物件膈了一下,取来一瞧,原是内衣夹层中竟藏了一支梦里砂。初梦猜想着,许是前时她与八斤道这梦里砂的典故,八斤似懂非懂地听进去了,故而趁她休憩将花藏进她的衣缝中了。 初梦一声短叹,边解手边打量着屋内的陈设。昨晚只道是光线昏暗自己看不真切,只觉陈设简洁,而此刻白昼时再看,果真是一穷二白。屋内摆着两条长凳一张桌子一张床,桌上立着一个烛台插着一支融了些许蜡的红烛,加上这恭桶,便是屋内的全部陈设了,黑衣人给她送食的碗也不在其中,或许在屋外还另有储藏的地方。然而最奇特之处在于,此屋没有窗!取光皆靠桌上那支红烛,茅草顶上疏疏密密透进来的斑驳光影,只能大约告诉屋内之人此刻是白昼还是黑夜。 片刻之后,只听初梦在屋内喊道:“好了。”屋外黑衣人听闻后便进屋来,将初梦又拎回床上去。 初梦躺在床上,思索起来,黑衣人为何只束她的手脚却不封她的口,莫非此地远离人烟,即使她喊叫也无人听见,所以没有封口的必要? 想及此处初梦闭目凝眉。感官相通,视觉上有阻碍之时,往往听觉和嗅觉却是更灵敏的,初梦努力使内心不起波澜,她要用耳鼻探寻这周围的大千世界。 初梦细细体味着漏进茅屋内的空气,混合着茅草特有的气息,风有些许微润清凉,其中还夹杂着些许竹林的特有香气。竹子的味道通常是清透淡雅的,但这里的竹香却很醇厚,或许此地山竹茂密,漫天盖地。 此时一阵风起,初梦睁开眼,只见茅屋内的光影微微闪动了几下,林间树叶错杂摆动之风如呼啸般灌入屋内,初梦悉心想着,忽然灵眸一闪,心中已有了计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玉质慧心 三日后一早,天刚蒙蒙亮,林子里便刮起了一股强劲的妖风,风簌簌地漏进茅屋里来,屋子里透出一股清晨露水的冰凉气息。 初梦依然束着手脚躺在床上。这凉风沾上额头,初梦竟觉溃热难当,心里一笑,便知事情成了。 无缘无故,为何突然发起高烧来,两名看守初梦的黑衣人见状也慌了神,得家主叮咛要妥善照看此女子,他们自问照顾地循规蹈矩毫无半点刻薄,要是换作了别人,早把她手脚一并绑了扔到茅草垛子上叫她自生自灭了。 两名黑衣人仔细检查了初梦的伤势,额头上的旧伤已然结痂,唯独双腿似不同寻常地肿胀,初梦蜷着身子面颊通红,眼神迷离,唇色却如月光般惨白,只见她秀眉紧锁,气息奄奄道:“英雄,腿小女小女的腿好痛” 两名黑衣人此刻也顾不得礼仪,把初梦的粗布麻裤退上去一瞧,爆如蝉翼的皮肤上布满了细血丝,女子的双腿竟能红肿粗壮地如屋柱一般大小。 “哎哟” 黑衣人方只轻轻触到玉肌,初梦便疼得抑制不住地滋出声,额上也凝上了一层薄薄的汗珠,情状万分痛苦的样子。 “肿胀已使她的皮肉被撑得很薄了。”其中一名黑衣人仔细查验了初梦的腿道,忽的,他瞪大了狼眼,冷毅的目光落到初梦的脚踝处,一个不易察觉的小红点上,红点似被什么东西扎了一口,还在正微微渗出脓血。 黑衣人招呼同伴过来,二人附身仔细研究,初梦也似察觉了异状,惊呼:“是五步青!昨日我解手时见一五步青在床脚边游走,我一跺脚,倏得又爬走了,我没在意却还是被叮了。” 黑衣人面面相觑,他们虽为鲜卑人,但自幼时便被带到晋国豢养在家主住处,为家主走南闯北办事,对此毒虫也有所耳闻。 相传五步青虫生长于竹林茂盛之地,虽行动迟缓,若被它叮咬一口,四肢之内,栓塞壅滞,红肿不退,一旦行走了五步,全身血脉流通,毒血便会直攻心脉致人毙命。此毒虫兼具五步蛇与竹叶青蛇之毒性,故名为五步青。但这五步青生性胆小,如若不去招惹它,它寻常也不会攻击人。被此虫叮咬之人,别无他药,需在床上平躺七七四十九日方可不治自愈。 黑衣人在面巾之下显露局促窘色,无奈之下便恶狠狠地盯着初梦,试图从她神情里看到一丝迟疑或胆怯,这也是他们惯用的审问俘虏的办法。 另一名黑衣人抓过她的玉臂,伸出三根手指触在脉上,半晌与同伴低声耳语道:“脉象紧浮洪大,确为表热实证,恐怕是下肢壅滞所致。” 虽蒙着面,初梦看不真切他们窃窃私语的表情,但猜想面巾下肯定不是笑靥。 初梦心里发虚,但面上毫无怯色道:“我确实所非虚。我在儿时见过一次五步青,身长如竹叶,腿细若竹枝,极善隐蔽,就连竹林人家一不留神也会中计” 黑衣人面面相觑,为今之计,也只好宁可信其有了。 初梦只能平卧,对黑衣人的看守来说未尝不是个好事,只是平卧之下进食尚可喂饮清粥,但女子解手倒成了大问题,幸而初梦昨日也未饮很多水,到了夜间一次都未想解手。 烛火缓缓地向下融着,初梦心里盘算着大约是二更天了,便幽幽然闭上了眼酣眠去了。 两名黑衣人见质子睡下,便如前几日一般分头行动,一人在屋内看守休憩,另一人去到屋外把守。 初梦睡下后,茅屋里的空气又如凝滞一般。白日风乍起时,传来的是大片竹叶随风摆动的簌簌沙沙声,而夜间无风时,却能听见虫鸣与啸鸣声从四面八方而来包裹了茅屋,说是喧嚣却更显寂静。 大约又过了一更,忽的一声厉叫刺破了沉睡的空气。 “救命——别别过来” 黑衣人猛地惊醒,瞳仁里射出警觉的寒光,只见质子正卧在床榻上,神情痛楚,双目紧闭,口中似喃喃碎语。 屋外看守的黑衣人闻声也赶回屋内,二人附身探查,还未凑近便感到质子浑身发着热气,断定她是病糊涂梦呓了,便不以为然,打算回到各自岗位上去。 “东西东西在” 正迈步屋外的黑衣人猛地止住脚步,回眸去寻屋内同伴的目光,二人目光交叠,眼神似月夜之下的虎豹般反射着绿光,他们心照不宣地走近质子身边,俯下身子探听。 初梦却不似先前般声音尖响,只呢喃道:“东西在” “在哪儿”其中一名黑衣人轻声诱导道。 “在院子的土土里,埋在土里农”初梦在睡梦中紧锁的眉头突然一松,像晕厥似的突然不再言语。 “哪个院子?”黑衣人再次试探道,但任凭黑衣人之后如何呼唤,初梦始终睡得沉沉得不作任何言语。 黑衣人迅速商议了一番,质子最后吐露的“农”字,极有可能指的是先前被他们放火焚毁的农家院舍,东西就埋在农舍院子的土里,黑衣人劫走质子时将屋内屋外全翻查破坏了一遍,匆忙之间谁也不会去想东西竟被埋在土里。 “这个质子,真是聪慧过人。”黑衣人冷笑道,“但再聪慧又如何,还不是败在了不清醒上。” “本料想严刑逼供她一定不会松口,未曾想得来全不费功夫。”另一名黑衣人道,“事不宜迟,你即刻动身前往农舍。家主如若知道东西寻见了,定会很高兴。” 另一人得令疾步去到屋外取马,滚滚烟尘伴着一阵铁蹄声腾起护送着黑衣人策马扬长而去。虽然他们深知去而复返乃杀手大忌,但为了这东西,值得冒这次险。 次日初梦一睁眼,扑面又是一阵早春清晨的凉风,凉中透着一丝茅屋一夜沉淀下的热络气息,吹着这风,初梦已不似昨日般觉得彻骨冷涩,看样子烧是退了。虽然烧退了,但戏还得继续做下去,容不得半点懈怠。 “英雄,可否讨口水喝”初梦微微睁着眸子,气虚无力道。 屋内的黑衣人身子未动,眼角斜视着初梦,轻哼了一声,语气里似有不同寻常的得意,遂从怀里取出一个葫芦,拔掉布塞,凑在初梦唇边。 清凉的泉水涓涓从瓶中流泻入口,为了计划干渴了几日,此时终于可以畅快饮水,初梦小心汲着,生怕浪费了这得来不易的甘泉,泉水一路从樱色唇边滑入喉头抵达肠胃,全身的燥闷顷刻间也随着这泉水的流动而抚平。 喝完一葫芦,初梦乞求道:“英雄,我渴极了,能否再喝一些?” 黑衣人将葫芦收回,塞上木塞,默不作声在一旁的长凳上坐下。 经过几日的相处,初梦明白了黑衣人若是置之不理,既是回绝的意思,即使再费口舌,黑衣人也不会动摇。不过这次初梦说再要一葫芦水,并不是真的想再喝一葫芦的意思,而是她的试探。 时光悄然而动,日上三竿,茅草棚顶像篦子一般将日光筛成一片光怪陆离的斑影,茅屋里也渐渐暖了起来,似乎今日是个多日阴霾后难得的艳阳天。 黑衣人从门缝里望见屋外的春色,不由得冷哼了一声。杀手之血是蓝色的,刀是青色的,春日骄阳再美,也照进不了他们心里分毫。 安静再次笼罩了屋里二人,一个平卧在床的弱质女子,一个目若豺狼的精壮杀手。 又过了片刻,初梦深吸一口气,忽而皱起了眉支支吾吾道:“英雄我想解手,许是先前水喝多了。但我不能起身,这可如何使得?” 黑衣人打量着初梦,眼角放出阵阵冷光。 “英雄,你看这样可好?烦请英雄将恭桶般到床边来,将我手上的绳索解了去,我好挪动身子去解手。英雄请放心,我绝不耍什么花样,你看我双腿被五步青叮成了这般模样,即使想跑也跑不成,但请英雄在我解手时背过身去,回避不看。” 黑衣人思索了片刻,又检查确认了质子的双腿确实依然肿胀,料想她也耍不出什么花样,便照着初梦的提议做了。 初梦艰难地挪过身子,打开恭桶盖,“请英雄背过身去”初梦娇羞道。 黑衣人瞥了一眼,退到在离床二丈远的地方背过身,手擒剑鞘,将面朝向大门口。 待黑衣人转身,初梦俯身取了什么。突然,她飞身从床上跳起,将刚才取来的绿色物件飞快地向黑衣人的裸露的脖颈处扔了过去。黑衣人顿时感到脖子似被什么利物扎了一下,反手去擒初梦,初梦自是难逃,一把便被黑衣人扼住喉咙,顺势,一把利剑抽出,架在初梦脖颈上。 “你竟然起身了!你没有被五步青咬!”黑衣人怒不可遏,眼神似要将初梦生吞一般,“你果真在耍花样!但凭你这柔弱女流,还妄想从我的手里逃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说罢放声大笑起来。 黑衣人的笑声粗犷响亮,叫人不寒而栗,声音穿透茅屋,惊起一片竹林中的鸟雀。 初梦却毫无惧色,凛然道:“不错,我是欺瞒了你们,但以下的话,我只说一遍,信不信由你。你知我这两日为何不解手,全因我在恭桶里养了一个老朋友,也许你此刻仔细在四周寻寻,还能找见它。” 黑衣人稍稍放开初梦,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摊开手心,赫然发现手掌上的点点血迹,惊恐地四下张望,一只五步青赫然映入眼帘。 初梦一把挣脱黑衣人的束缚,向茅屋门口跳了五步,转身道:“但我劝你最好别乱动,还是等你的同伴一无所获地从农舍回来解救你吧。” “什么?梦呓也是你的圈套?”黑衣人怒不可遏。 “当然。”初梦嘴角扬起一丝笑,蹲下解着脚上的绳子,虽然双腿肿胀让她每行一步都如蚁噬般疼痛。 “休想让我中你什么圈套!”黑衣人怒喝一声,上前去擒初梦,但只走了一步,一阵麻痹感便从脖颈上的伤口开始向周身传递,凭着多年杀戮经验,黑衣人确信自己中了毒。 “那么,后悔无期了。”初梦解了绳索,轻快扬眉道,说罢扶着腿一瘸一拐地走向屋外,徒留黑衣人龇着牙地站在屋里,眼睁睁地看着猎物逃跑却无能为力。 今日阳光果真明丽,沐浴着多日来的第一束日光,初梦深深的呼吸了一大口竹林间的空气,自由之味真好。 她挪到黑衣人的马匹边,低声同马儿寒暄了几句,便一个翻身上马,将马头调转至下山的方向,轻挥马鞭绝尘而去了。她虽好久未骑马,但驾马是流淌在鲜卑人血液里的本事,信手拈来,不在话下。 世人皆道马儿是有灵性的,如若发现不是主人来骑便会狂性。尤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坐骑通常跟随自己多年,一人一马往往心有灵犀,但这初梦只是跟马寒暄了几句,就将黑衣人的宝驹驯服得服服帖帖,黑衣人站在屋内目睹了这一切,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好用目光瞪着质子扬长而去的方向宣泄着怒火,心里思索着她是如何瞒天过海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芳华欲渡 春日三月,清风拂动,天高云疏。 初梦策马穿过一片片密林。 春日正是竹笋生长的时节,细小的幼苗微微探头,丛丛点点,参差不齐,倒给这高耸压抑的竹林增添了些生趣。 其实,初梦并未被五步青叮咬,当日她断定自己身处竹海深处,又于衣衫之中发现了梦里砂,心中便有了一计。 但万事需一个时机。等待的时间或长或短,需看天意。幸而一日之后,时机便到了。 这个时机,便是一只五步青的出现。 五步青是竹林里孕育的虫,但却有一个鲜为人知的习性————对梦里砂趋之若鹜。正是凭借这一点,初梦断定这五步青迟早会出现。 五步青出现后,初梦佯装要解手,将五步青小心地捉到恭桶内养着,只在小解时将五步青捧在手里,之后便放回去,五步青生性顽强,在污秽环境下也反而能自得其乐,却唯独胆小怯弱。初梦也是有胆有谋的女子,相信自己只消动作轻巧温柔,便不会惊扰它来攻击人。为了恭桶内不积太多溺物,她这几日减小饮水进食,将五步青安置妥当后,便开始自己第二步计。 初梦束着手脚躺在床上,在一次进食后将姿势由屈膝横躺变为纵躺,如此一来床的宽度便不够容纳她的双腿,她便顺势将小腿垂于床边,如此数日后,双腿便因气血下积而臃肿了起来,双腿肿痛固然难受,但也并非不能行走,初梦假借解手之机,将桌上的烛台取了来,拔出火烛,用烛台在腿上扎了一个小眼,伤口小而红,配上这肿胀的双腿与高烧,像极了被五步青叮咬的样子。 初梦把被五步青叮咬一事诉诸于黑衣人后,到了夜间,她便假寐故作在梦中无意吐露了秘密,将其中一名黑衣人引走。其实,初梦并不知他们寻的是什么,所以谋划了此次梦呓。此是一箭三雕之计。其一,她深知如果自己要同时对付两名黑衣人,胜算几乎微妙。其二,她注意到黑衣人始终将防御的矛头对准屋外,便猜想还有另一波人也要寻她,虽然她不知另一波人是敌是友,也未敢轻易投奔,但从如此武功高强的黑衣人日夜警惕来看,也是来头不小。黑衣人焚毁农舍,必然已惊起另一波人注目,此时将黑衣人引回茅舍,黑衣人只要有动作,多多少少能为另一波人所洞悉,引得这两拨人相互争斗,自己则可伺机观察,或逃出升天。其三,如若凑巧,黑衣人见她梦呓,在她身边讨论之时,她也可探听一二他们所寻究竟为何物。 初梦当晚施计后,也不十分确信黑衣人会中计,便在次日早上借机试探。她要了一葫芦水喝,一来可以名正言顺在稍后使用恭桶,二来可以堂而皇之再要一葫芦,也可试探另一名黑衣人是否在附近。初梦猜想,如若另一名黑衣人在,他便会进屋来交接同伴的葫芦再去屋外取水回来。不见第二人来,但初梦还是不敢确信,直至时近正午,还未有来送粥,这才确认黑衣人确实是去往别处了,因为在只有一人看守的情况下,此名黑衣人决不会离开自己,更别说去屋外弄什么粥了。 下了判断,初梦心中一横,事不宜迟,再晚另一名黑衣人便有可能回来了。她佯装要解手,请求黑衣人帮她把恭桶搬到床边,再叫黑衣人背过身去,于情于理,黑衣人也不好拒绝。初梦打开恭桶,望见先前在内养的五步青,竟靠着溺物养得浑圆了一圈,当真让人好生佩服。 初梦抓起五步青,轻手一捏,舒坦了几日的虫儿瞬间被激怒。初梦将虫儿掷了过去,虫儿正中黑衣人脖颈,不负使命结结实实地咬上了一口,之后便如先前所见,初梦一招制敌,反客为主,金蝉脱壳了。 初梦策动身影,两侧的风景随马蹄飞驰而流转,渐渐接近山下,只见竹林隐退,农田渐出,三两农人在田间忙碌耕作,一派山水田园的景象。 初梦脱身之后心中所想,第一要事便是寻到段冉。除了段冉,旁的人谁也不可信。 几日人情大起大落,初梦为了脱身所使的苦肉计也确实让她伤得不轻,几日来又只进食了清粥,此刻初梦的身子已是虚弱得不行,阵阵眩晕从四面八方袭来似要将她拖入黑不见底的深渊。为了使自己保持清醒,她狠绝地在自己玉臂上咬了一口,熬着痛依旧快马加鞭向前疾驰,大约行了五十里有余,望见此村镇有一渡头,才稍稍放松了下来。到底是精良宝马,日行五十里才稍显疲累。 天色渐暗,村镇里农舍瓦房灯火渐起。 夕阳西斜,漫天云彩如火烧般橙红似锦。就着晚霞,初梦望见村镇农田旁的泥地上立着一个石碑,定睛一看,上刻“桃洙镇”三字。 此刻,初梦急需一个藏身之处,之后借机北上去寻段冉。去往农舍的黑衣人回来发现她逃匿了,定会下令四下搜捕她,但眼下自己腿依然肿着,行动迟缓,马儿又跑得疲乏了,换走水路不失为一个上计,但自己又身无长物,如何赶路呢? 初梦骑着马进了村镇。这个村镇不大,但也不小,有农舍几十幢,良田百顷,村子东侧有大片桃树,此时正开着花,千树万树映着晚霞显得娇媚烂漫。村子正中有条大街,直走到底,便是刚才在山脚上看见的渡头了,几叶小舟正飘在水上荡起层层涟漪,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不知从哪里涌来,步履匆匆背着包袱赶去渡头。 初梦慧心一动,快行至渡头,站在人群里忽的大喝了一声:“谁要买马?” 候船的人纷纷惊异地抬起头。 初梦从马上下来,却几乎是跌落下来的,但她故作镇定,掸了掸身上的尘土道:“各位,我家原是五十里外育马的,家中不幸遭了大火,什么值钱的物件全被毁了,只有这匹宝驹舍命救了出来,哪位渡客若不嫌弃,出几个钱将它带了去,我也好回去和爹娘一道重建家园。” 初梦言辞恳切,坚之凿凿,配上她几日被囚病怏怏的样子,围观的男男女女无不动容垂怜,只是买马也并非一笔小钱,但凡能买得起的,也不会在此等渡了。 “姑娘,马儿老身是买不起,但这里有几张饼面,看你面色这样差,也是几日没吃饱饭了吧,快拿着先吃吧。”人群之中蹒跚着出来一个老妪,从布背囊里取出几张饼塞在初梦手里。 “姐姐,我有个梨,给你吃。”老妪身旁钻出一小儿,拉着老妪衣角,怯怯地将攥着梨的小手伸出去,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初梦借着渡头阑珊的灯火打量着这对老幼,二人一身破布麻衫,自身也是一副饥寒交迫的模样,却如此倾囊相助,不禁心头一阵酸楚。 “这世道艰难,北方又要打仗了。”老妪叹息道,“那些胡人总来侵扰,国家苛捐杂税,那些王侯世家过着华贵的好日子,苦的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呐。” 听闻老妪叹息,候船的众人纷纷附和,感叹世事艰险,民不聊生。 “北方要打仗?”初梦瞪大了澄澈如洗的眸子问。 “是啊。听闻建邺城里要出兵伐北,鲜卑蛮人霸占了一个大晋边塞的城池,在城里屠杀晋民,领兵的那人叫慕容什么,你说,这些胡蛮是不是该挨千刀万剐!”身旁另一难民愤愤道。 初梦垂下眼帘,低眉不语。 “我们都是从北方南下,逃难来的。胡蛮搅得我们来太平日子都没有,越往北,度日越艰难。”老妪道,“现在只有军队才往北行进,平常百姓保命都来不及呐。” 听着周围人一口一个“胡蛮”地咒骂着,初梦心里也不是滋味。到底鲜卑都是自己的母国故土,自小生在那里长在那里,有着非同寻常的亲近之情,但这些人心里恨的是慕容部,骂的也是慕容部,慕容部的恶行罄竹难书,难民如此愤慨也是情理之中的。 “我听闻鲜卑有一段冉小王,为人刚直不阿c骁勇善战,怎么他没去阻截这帮慕容式么?”初梦问。 “鲜卑政权纷争的事乱的很,我们晋人也只是管中窥豹,哪里知道这么巨细的事” 初梦听着也觉有理,身在晋国遥望鲜卑的局势始终是如雾里看花不够明朗,但要寻段冉,势必要再回鲜卑,如今战况不明,向北行的艰险自不必说,前时自己方才从一帮武功高强的神秘杀手中逃脱,若再被擒,不论对方是鲜卑派来的或是受伤公子派来的,都定不会像这次这般客气了,但唯恐最后历尽艰险勉强到了鲜卑,还未寻见段冉,却先被沁妃的人马发现而灭了口。 “我要买马!” 人群传来一声呼和,打断了初梦的思索。众人左顾右盼,只见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拂动衣袍应声而出。少年面容俊美,凤目修长,衣冠楚楚,气度不凡,一副公子大家风范,站在这逃难的人群前头,显得与众不同。 “这马我买了,如此上乘宝驹,姑娘出价多少?”渡头渔火映照着公子的侧脸,隐隐幽幽透着朦胧之美。 “五十贯钱。如何?”初梦也不知这马在晋国值多少钱,便随便报了个数试探。 “好,五十贯钱不亏。”少年爽朗道,说罢便去摸索背囊。 “大娘,坐次渡船几钱?”初梦未料到少年一口应下了,也不知这五十贯钱如若用于逃难能够自己撑多远。 “两贯钱。”老妪道,“战时都想着逃难,这船钱也是水涨船高,我们变卖家产才凑够这两贯钱来。” 初梦听闻心里一惊,这两贯钱原是一户穷苦人家的全部积蓄,而眼面前的这少年竟一出手便是五十贯钱来买一匹马,她不禁疑从心生,这少年气派非凡,衣着光彩,定是非富即贵之人,可这非富即贵之人来这难民的渡口又是做什么? “但有一事,在买马前想请教姑娘。” “公子请说。”虽面上镇定自若,初梦心中还是戒备起来。 “此马是何品种?” 初梦未料想少年问了如此简单的问题,心里却也如明镜似的猜透了对方试探的心思,这公子愿出五十贯买马,要么是为了马,要么是为了她,但眼下她与这人素不相识,又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公子绝不会看上她,倘若为马,更不可能不识相马却冒然出这一大笔钱,便笑了笑道:“这马是北方上好的良种宝驹,日行百里不在话下,但具体是何品种我也讲不明白,从前都是阿爹料理的。” “看这牙口,确是好马。姑娘不要误会,我是替我家公子买的,回去倘若他问起我,我也好有个回话。” 初梦颔首应承表示理解。 边说着,少年边从包袱里摸出几串钱递给初梦,五十贯钱真是好大分量,初梦接下自觉一沉,少年唇角勾起一抹笑,索性将包袱也赠给了初梦。 初梦点了点钱,灵眸闪动,道:“我建家园用不了这些个,也背不动,都是遭了难的,生活不易,请大家拿去一些各自度日吧。”说罢拆了串钱的绳子,把一枚枚钱币分给周围人群。 人群大喜,感激涕零,还有跪拜下来要叫初梦“活菩萨”的。渡头登时热络起来。 少年噙着笑,眯着眼看着纷繁喧扰的人群,晚风拂面,掀起少年的巾冠随风舞动。 “在下蓖芷,姑娘我们有缘还会相见。” 少年走近初梦低声道,说罢行了个礼拂袖上马,众人见状,停止了喧哗退而为他让出一条道,心里敬仰着这少年也不是寻常之辈,只齐齐地仰望着他的身影驱马长啸,淹没在远方夜色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蓖眷岸芷 距集结北伐只余一日,幸而扶瑄在朝时苏醒了,神色也俊朗了起来,似乎恢复地不错,苏之也算放下一桩心头事,可以安心随军北上伐胡了。 用完午膳,苏之便暂时拜别谢家诸人,起程回府洗漱换装,打点行囊了。晋时的王侯世家,是极注重仪态外表的。士族男子必然身修玉立,风度翩翩,就连如完厕,也要换一身衫袍,不然便要遭人耻笑穷酸不雅。扶瑄受伤的几日,苏之面上不表,但内心惴惴难安,几日几夜都没好好合眼,只是在扶瑄房内浅浅小寐,以至于此刻一副不修边幅,倦困窘苦的样子,好在谢家上下也都知晓缘由,除了扶瑄本人打趣嘲笑了一番外,也没什么人耻笑苏之。 一回到王府,知苏之需沐浴更衣,婢女早已备下热水沐花焚香,苏之钟爱南国产的梨木蓝铃香料,取一钱攒成锥置于羊脂玉雕香炉内,待沐浴时点上,便有淡淡甜果芬芳。但苏之今日却顾不得这些,只叫婢女在木桶内倒了热水,便急急地关上门开始沐浴了,沐浴之后还需检查婢女打点的行囊,再折回谢府正式拜别谢全及扶瑄,今日可谓时间紧迫。 苏之刚擦干身子裹上素袍,只听门外传来低低的扣门声,声音一长两短一长,苏之便知他派去的探子回来复命了。 苏之半启雕门,见门外少年一副气宇轩昂之姿,便知是来对了人,温和道:“蓖芷,进来吧。” 蓖芷眉眼之间透了少年独有的机敏领秀,敞开袍儒半露胸襟,一副落拓不羁的样子。蓖芷祖上自王家太祖一辈始便为王家做事,栖身吃住全在王家,当半个内子少爷养,自幼便在府内与苏之一同承教,文治武功皆为上乘。 少年嬉笑着蹦进苏之卧房,迎面却被一股扑腾而至的热气白雾迷了一脸,无奈挥手驱散道:“苏之,你又在行什么妖术?” “蓖芷,是否打探到什么?”苏之不理蓖芷嬉闹,肃然问道。 “我这迢迢千里赶个来回,你倒好,一进屋,倒也不问我是否行程疲累。”蓖芷一屁股坐在了苏之沐浴后要坐的凳子上,端起苏之凉好的茶就饮。 苏之一看蓖芷这得意模样,便知事情成了,赶忙哄道:“好蓖芷,知你劳苦功高,但在这建邺城里舍你其谁。” “那是自然。我蓖芷出手,天下有何难办之事。”蓖芷顺势摊开手掌,盈盈笑道:“我要的东西呢?” “早已备下了,木莲冻半斤,会稽山采的木莲籽,龙井的泉水,葵灵阁的龙葵姑娘亲自揉捻的浆,知你蓖芷少爷洁癖,旁人谁都没碰。” “好说好说。到底是王府大公子,请来龙葵姑娘也是不在话下。”蓖芷得意道。 “你也好意思说,人家姑娘抚琴拨弦的纤纤玉指,给你来捻浆,真是不知怜香惜玉。” “天下可再无旁人比我更怜香惜玉的了。”蓖芷笑着摆了摆手,示意苏之随自己来,“给你瞧样好东西。” “是何?别是什么奇艳的女子吧?我明日要出征可是忙得很。” 蓖芷也不回答,只是卖弄一笑,迈开步子就往屋外走。苏之没了法子,只得跟在他后头。最后,苏之随着蓖芷一径来到了王府马厩,眼面前的景象却让他赫然一惊。 王家马厩里竟拴着胡蛮杀手的马! “这怎么弄来的?”苏之低声问。 “好眼力!我只道是世上没几人能看出这马的门道,未料你王大公子一眼便知。” “快别胡扯了,怎么弄来的?” 蓖芷掸了掸袖摆,道:“买的。” “哪儿买的?” “女刺客手里买的。”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快别卖关子了。”这回轮着苏之被人卖关子着急了,心里叹着世间众生真是一物降一物。 “那天,我去追胡蛮杀手的线索,正在城郊那户被焚毁的农家查探,忽的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我便躲藏了起来伺机观察,你猜如何,竟是一名蒙面黑衣人。”蓖芷说得活灵活现,像极了一个摆花街旁茶楼里的说书人,“那黑衣人全身包缚得严严实实,只露双眸,目露凶光。但他这马儿与众不同,寻常人许不易察觉,但我一听声便知,马踏之声通常清脆利落,但它的马却在利落之余多了一丝厚重,据我所知,这世上只有一种人,会将马蹄铁筑厚以便长途赶路,马蹄踏在土上才会发出这种声响。这种人,那便是胡蛮精锐杀手。说时迟那时快,这黑衣杀手下了马,在农舍的院子里挖了起来,到底是高手,这翻土也比寻常人快” “挑紧要的说。”任凭蓖芷说得眉飞色舞,苏之却漠然观之。 蓖芷咳了咳,顿声道:“这黑衣杀手似在土里寻什么东西,但翻遍了整个院子的土也没寻见,又上马走了,我跟了一段,眼见着前面地势越来越开阔,唯恐暴露,就作罢了。到底是杀手的宝马,我的马追了半程就喘上粗气了,杀手的马依然健力如飞,于是我只好转而去临近的驿站休憩,吃下晚饭,我便步行去临近村落消食,谁知竟在渡头遇见了一个女子!这女子肤白如雪,气若幽兰,虽身形瘦弱,一身粗布麻衣,但我一眼便识破,此人绝非寻常穷苦之人。你是未见着,这女子出落得有多美,放在摆花街那就是妥妥的花魁娘子啊” “说书匠。”苏之冷冷道,“倘若接下去你要讲与某姑娘的风流韵事,那我可不奉陪了。”说罢便要扬袖而走。 “别呀。”蓖芷似正说到兴头上,赶紧拉住道,“这女子正在难民聚集的渡头卖马,我一看这马非比寻常,这蹄声与先前农舍里的黑衣人的马如出一辙,可哪儿有杀手卖自己马的道理,除非是这女子盗来的,能近身胡蛮杀手而全身而退,还顺手牵了匹马来卖,这女子绝对不简单。” “是女刺客?”苏之伸出修长的手指扶住下颚,凝眉思索道。 “极有可能!我凑近这女子身子探听她的气息,发觉她气息虚弱而紊乱,应是经历了一场浩劫。说来,这地点也是凑巧,离被焚毁的农舍只有几十里。那女刺客被杀手掳了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并未杀她,倒叫她给跑了。如此合乎情理的解释也只此一种了。” “已叫人暗中跟住了她?” “当然。”蓖芷邪魅一笑,“不要打草惊蛇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但这女子似乎心肠不坏,不像是穷凶极恶的刺客。我买马的五十贯钱,她分了好些给渡头的难民。” “什么?你买马花了五十贯?”苏之语气透着不可思议,“你真当王家的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么!” “我当然知这马最多也只值二十贯钱,但五十贯买一美人心,不亏不亏。” “看来这女子急需一大笔钱”苏之低喃道。 “这女子自称家中是育马的,遭了难需要卖了这马回去重建家园,这话欺瞒旁人还可以,但入不了我蓖芷的耳。我故意探问这马的品种,她果真答不上来,但却也答得圆滑,不露声色地搪塞过去了。” “能与你蓖芷公子交手却平分秋色,这女子是有些本事。” “要论谈情说爱,那没有我蓖芷拿不下的女子,但要论思虑计谋,还是尊你王谢公子二人。”蓖芷眼神落回到马儿上,又打趣道:“我也只是充当你王大公子的买办,这马要杀要剐要做汤,随你就是。” “马儿何错,只是跟错了主人罢了。”苏之说罢怜惜地抚了抚马脖子,马儿温顺地微了微仰首作为回应。 “世人皆道马儿有灵,这有灵之物怎会不识分别这主人品行是赤是墨。就像我蓖芷,跟了王谢两家的公子,真是灵气散尽,可算是上了贼船不得翻身喽。” 苏之嗔怪得瞪了蓖芷一眼,平日他也知这蓖芷就是这秉性,没个正经,倒也一笑了之从不责怪。 蓖芷说罢也学着苏之去抚着这马的脖颈,但只见马儿一个摆头灵巧的避开了,回过头又顺势在蓖芷手臂轻咬了一口。蓖芷还是生平第一次被马儿咬了,这马的口力着实不小,只轻咬一口,两排整整齐齐的血牙印子便留在了蓖芷的胳臂上,疼倒是不疼,只是气愤。 “你这破马儿,谁把你从那刀光血影里买下来的,让你在这乌衣巷里吃饱喝足的,为了把你送回来我几日几夜没睡好,真是畜生,好坏不分!”蓖芷说罢要冲进马厩去打它。 苏之见了赶忙拉住蓖芷,蓖芷却不依不饶要“以牙还牙”,窜着跳着也去咬马儿前肢一口,誓与这马儿分个高低才肯罢休,苏之也被逗得哭笑不得,一人一马闹得人仰马翻之际,苏之见这局面无法收拾了,只好使出绝技,又用了三斤绿茶糕才把蓖芷哄下来。 “好了,情报便是这么多。”蓖芷没好气地震了震衫袍,刚才一闹把他原本放浪的敞领弄得更狂放了,他又回首瞪了一眼马儿道,“我先去取木莲冻了。剩下需动脑筋的事,就交由你与扶瑄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铁蹄逐北 蓖芷出门后,苏之便换上一袭紫金丹纱罗文衫,前往谢府作出征拜别,谢安命人开启一坛陈酿枣集美酒与苏之祝行,并赠与苏之一柄七珠连星墨阳剑。苏之豪饮三盏佳酿,拜过谢安之恩,便又步履不停地去到扶瑄房内道别。 苏之还未进屋,酒气已飘然而至,待到苏之微熏进屋时,扶瑄便故作不快道:“一闻便是枣集美酒,你欺我有伤在身不便饮酒,特来馋我。” 苏之一瞧扶瑄,已然在床上坐起身子倚着软枕看起书来。 “那你更要妥善将息,早日痊愈待我大捷,归来痛饮。”说罢来到扶瑄床头俯身耳语道:“刺客行踪有眉目了。”随即又将早前蓖芷来报转述了一遍。 扶瑄听罢笑道:“劳烦蓖芷公子亲自去,我这可是欠下了一个大人情了。” “这浑公子平时虽颠三倒四狂浪不羁,但做事一向是极稳谨的。”苏之道,“依此看来,司马锡要留女刺客活口,这女刺客身上必然还有什么重大的价值。” “是否与杀手所寻之物有关?” “极有可能。你说,这寻的东西会不会就是你的坠子?” 扶瑄低头摸了摸脖颈,神情似有些黯然。 苏之见了,知这扶瑄又思念母亲了,便故作昂扬,想岔开话题,道:“啊,这胡蛮杀手的马真是不错啊。” 扶瑄抬眼望了一眼苏之,幽幽然道:“如今杀手这马在王府里也好,至少给司马锡一个警醒,我们已有所洞察,叫他不要再如此猖狂。” 苏之颔首:“只是这后续之事需由你探查了,我明日便要出征” “东西都收拾妥当了吗?” “已打点好了。” “我这平日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你也都一道享用了,你要出征,一时之间也不知送你什么祝行好。”扶瑄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符坠,看上去磨得旧旧的字迹也有些许不清晰了,“这是我小时母亲从庙里求来的,倒不贵重,但却能保你平安。” “这怎么使得?”苏之赶忙推阻道:“祝行赠物只是讨个好彩头罢了,这符坠是你贴身之物,如今你大难刚过,正要这符坠来守护。” “你拿去吧。我伤未好全还需在乌衣巷内待上些许时日,凶徒总不能光天化日闯进来害我。你我兄弟之间,生死与共,等你大捷归来再还我也不迟。” 苏之闪了闪明眸,双手轻生捧过,放心贴近心膛的内衬衣里。 一阵清风吹进屋子,推动窗棂微微摇动,送进青草与泥土的气息,扶瑄身子转危为安了,这春色才算这乌衣巷里流动了。 扶瑄的须发零散地坠在额前,轻吐道:“那明日我便不去送你了。” 苏之自是明白,反倒绽起笑容安慰扶瑄道:“出征就那样子,你也是知道的。我俩不是生人,不必在乎这些。” 扶瑄不再言语,正起身子凝望着苏之倒影着春光的眸子,握住他的手,郑重道:“万事小心!” 次晨朝阳一出,建邺城近郊的北府军营已人声涌动起来。今日乃北府军三万精兵出征北上的日子。精兵需从建邺城南门外先行进城,再由将军领着横穿建邺中央大街,于北门城门下行礼壮志,从北门出取道北上。近数十年来北境时局动荡,出兵北伐也是常有之事,城内百姓也是见怪不怪了。眼下士族营生虽极尽奢靡,但平民生活多是捉襟见肘,窘困难当,谁还顾得了远在天边的胡蛮之事。虽然如此,但仍有不少百姓早早起身涌上大街,翘首盼望一睹将军风采。 王府内,只听屋外一侍童扣了扣门来报:“公子,吉时已到,该出发了。” 苏之应了一声,抽身去取前时谢全赠与的七珠连星墨阳剑,定了定神,便大敞屋门昂首阔气迈步而出。今日苏之身着一件丝锦枣红暗绣衫,脚登母亲特别刺绣的软锦军靴,身姿绰立,奕奕生风。 苏之来到王府大门口的时候,王世安已然在那里了,身形挺拔,威稳如山。 “孩儿走了。”苏之垂目淡淡道。 王世安轻拍了苏之的肩头,没说什么言语,但眼中却掩藏不住担忧与关切。 “父亲放心。孩儿定会剿灭胡蛮,大捷而归!”苏之震声道。 王世安微微颔首,彼时仆从已将苏之的坐骑牵来,苏之低声道:“那孩儿走了。”随即翻身上马。 苏之出征的坐骑也是精挑细选过的,西凉进贡的小宝驹,从小养在乌衣巷里调教,毛色顺亮如缎,鬃毛丝丝缕缕,马腿上的筋肉线条流畅有力,人不必走近,便可感到它生机逼人。 “好,不要误了吉时。” 苏之听罢低应了一声,调转马头向街。王世安望着苏之的背影消失在乌衣巷的尽头,为人父母总想要孩儿顶天立地,却又想保护孩儿不受伤害,王世安的心里也是挣扎万分,此行遣苏之去,一为调查边境失城阴谋,二也为沙场历练,究竟是对是错呢。 少时,苏之抵达南门静候北府军。北府军的士兵自南门鱼贯而入,领头一个阵的铁骑由士兵中的精锐将士组成,个个披银覆盔器宇轩昂。出征前的城内列阵巡兵不仅是鼓舞士气的,更是给城内百姓乃至天下百姓看的。骑兵阵列后,北府军的步兵分左右两路迂道将苏之和他的亲兵包围在中央,南门外还有源源不断的阵列依次排丈而来。 少时,孙利将军由几名亲兵围聚着从大街拐角出来,这是苏之在夜刺事件后第一次见孙利。孙利比苏之稍年长些,坐在马上,仰面睥睨周围的百姓,神情一如他的义父孙渊一般高傲,见了苏之也只冷哼一声,骑在马上从他身旁经过。孙利与司马锡沆瀣一气,共谋了扶瑄被刺一事,剑锋直至王谢两家,苏之恨在心里,面上却不得不隐忍,一如平常冷静自若的样子。 “孙将军,别来无恙。”苏之道。论军中规矩,苏之军位不如孙利高,理应行礼问候。 孙利见适才自己不屑的苏之来问候,便更趾高气昂了,哼哼着回应道:“我当是谁呢,巴结着来问候本将军,原是王小将军,今日怎么不见与你终日厮混一起小公子?” “劳孙将军挂念,王谢两家世代交好,我与扶瑄情同手足。他已无碍了。” “这谢公子的身子可真是让你王将军牵肠挂肚啊。我说,你们二人年逾弱冠还未娶亲,莫非也有这断袖之癖不成?”孙利说罢佐着身旁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遇刺事件之前,这帮世家王侯的贵胄公子们虽各有立场,但也没什么明面上的过节,尚且和和气气时常邀约相互走动,自打扶瑄出事之后,两派公子间唯一台面上的情谊也断了,有些性子直的索性对另一派张牙舞爪c锋芒毕露,孙利便是其中一个。这孙利言语毒辣,句句嘲弄,叫人不忍卒听,要是换做了寻常人,哪里受得了这等侮辱,早就举剑相向了,但苏之仍是不温不火,心知逞一时口舌之快算不得什么本事,此时时机未到,小不忍则乱大谋。 “二位将军早来了。”彼时李将军的队伍也牵着马并到南门城下的队伍里来,高声道:“二位这是聊什么这么热络?苏之这孩子我可是见着他长大的,一表人才,未来定是一代名将,孙将军,你与王苏之将军同朝为官,你二人可要好好合作,同仇敌忾啊!” 孙利见在诸将中军位最高的李将军来了,便也收敛了气焰。李将军拜王家门下,自然护着苏之。临行前王世安也叮嘱李将军务保苏之安全,李将军明白这党群门阀之争,孙利又是小人气量,此行出征孙利必然不会让苏之好过。 待三万将领士兵依数到齐后,三人清点了北府军的兵马,便各怀心事地领着队伍出发巡建邺中街去了。 宝马配俊郞,苏之骑着马随军走在街上,在乌压压的人群里额外扎眼,惹得途径两旁的平民妇嫂纷纷叹道:“美哉少年!” 队伍穿过中街行至北城门下,士兵聚集,三万军兵依列排开,浩浩汤汤,气势威严。北府军驻守天子脚下得以优厚待遇,此次出征士兵皆配银鳞胸甲,脚蹬软革军靴,期间训骑兵穿梭于阵列间,映着日头从远处望去一片熠熠银辉似江面波光粼粼c万舸争流。三位将军驾着马行至队列之首,阵前门下军旗摇动,人喧马嘶。城门边有一小支军队拉来了几缸酒,又有一队人在士兵中间分发着酒碗,酒从缸里倒出,酒色混浊,气味凌冽,显然是混了家乡泥沙的行军酒。 李将军迈步至队列最首的高台之上。李将军今日身着武士胄铠,龟纹甲片前后连属,缚在身上显得筋骨强健。李将军已逾不惑之年,神采精力却让二十出头的年轻士兵也自叹不如。 李将军祝起酒碗,以气吞山河之势在军列前吼道:“我们都是晋人,我们住在晋土!如今我们的家园饱受北方胡蛮摧残,今日侵北,明日南下,后日就有可能吞并建邺!胡蛮吞并,我们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胡蛮烧杀抢掠,视我们为无物!这片土地上泱泱数千年文明如果断送在我们手上,我们去地下如何有颜面见列祖列宗?今日,我们三万北府军出征,与岭安军汇合一同剿北,我们正在书写历史,我们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我们要保卫这片土地!没有退路,只有一战,家乡数以万计的老弱妇孺在期盼我们大捷而归!为了大捷,干!” 孙利举起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而后奋力一掷,将碗摔个粉碎。 “为了大捷——为了大捷——” 士兵挥拳嘶吼,豪情壮志冲破云霄。三万军兵也将碗中之酒饮尽,噼里啪啦的摔碗声在北门城下响作军歌一片,壮阔嘹亮。 饮完酒,军兵便要从北门离城踏上北伐之路了。队伍缓缓向城外流动,苏之随行了片刻,又勒住马,回身望了一眼他住了二十载的建邺,城春时节草木葱绒,一簇一簇的绿遮掩着屋舍瓦头,这城见证数朝数代君臣更迭,见证了无数次南征北讨的军队出征,历经风雨飘摇,显露独特的陈旧而斑驳的气息。 苏之在城门处望不见乌衣巷,但隐约知道它的方向,一排排瓦房之后隐匿于城中的王谢府邸,此时扶瑄正在那里卧躺,离了至亲兄弟的出征还是第一次,身去远方,而心却依旧留在建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大隐初至 时近二更,初梦候着的渡船总是来了。 初梦细细打听,方知这渡船只有向南行的,没有向北行的,且每周只行一趟,一来是因这乱世也无多少人出得起这二贯的买路钱,二来是帮着难民偷渡,被抓着也是掉脑袋的事,不是亡命之徒也不愿挣这舍命钱。 晋国官府也知晓北境战事近些年来愈闹愈烈,有大批的难民要南下营生,但这大批人倘若齐齐地涌入到都城之地,对晋国的贵族生活也是个不小的冲击。官府惧怕着,便索性收紧了自北向南的通路,只留三个闸口,每月只放闸一次允许少量的难民南渡。那一日的闸口真是万象轰动,数以万计的难民如牲口般挤着推搡着撕扯着冲锋着,只道是过了这闸,便是活命便是新生,却不知有多少人倒在了离这南土咫尺之遥的地方。 寻常放闸实在太残酷,一些老弱妇孺全然拼杀不过那些年轻力壮之士,于是在开闸之外便孕生了各地零散的偷渡之务。 只凭着小船前头掌明的灯火忽明忽暗由远及近,渡头的难民已然起身拥到岸边了,船还未缰定,难民们纷纷掏出自己七零八碎拼凑的二贯钱候着登船。 果不其然,船夫一开声,便是说今日南方又戒严盘查所以耽搁了,而后一个一个点着人头放难民上船,每登船一个便收一个人头钱,孩童算半钱,不一会子手中就攥起一大串收成。 初梦依列在方才施舍她饼的老妪与孩童身后登船,快轮着她时却不巧队伍卡住了,老妪正与船家争执起来。初梦悉心观望着,大抵是老妪措不及防孩童也要算钱,只道身上的钱币不够,而船家也毫不怜悯,怒喝着“没钱就滚。” 排在后头的难民望见前方队列卡住了,也心焦起来。往往这时的人是最无情的,只一心顾着自己的利益,旁的阻碍之人恨不得得而诛之。难民们渐渐骚动起来,也嚷嚷着“给不出钱就走,不要耽误他们登船”等等薄凉的话。 初梦听了这话,心中甚感不悦,一个箭步夺至船夫身前,摸出四贯钱拍于船夫掌心道:“这一老一小的船钱我给了,不少你的!”有回眸对惊诧的婆孙俩柔声道:“夜里凉,你们快进船吧。” 前时初梦在渡头散财济贫已是乱世稀事,而此刻又仗义出手了四贯钱,难民们已不止于惊讶,而是好奇,这女子究竟是何来头,竟不知黎民疾苦又如此挥霍大方。 “快谢谢这位姐姐!”老妪带着身边的孩童要跪拜下来。 初梦赶忙去扶连声道:“不要紧的。” 老妪又从身上行囊里摸索出两个馕婢女,道:“这是老身最后一点现成的吃食,姑娘务必要收下。” “这怎么好收我若拿去了,你们吃什么?” “姑娘接济我们的这几贯钱,明日到了新的村镇便可换些吃食,够用的了。” “我倒也不饿,这可是你二人最后两张饼,我不能要!” “姑娘。”老妪郑重道,“我受了你的钱,但倘若你不要这饼,让孩童见着了,他会以为穷苦之人便理所应当可以伸手去要,理所应当可以不劳而获的。为了这孩子,也万望姑娘收下。” 正在初梦连连推脱之际,她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了饥肠辘辘之声,初梦正肃然着,忽的自己也笑了,况且老妪的育子之术颇有道理,便接了饼下来,大口大口咀嚼起来。天下最美味之食原不是稀罕的山珍海味,而是一个“饥”字,肚饿时觉着这米糠馕饼也比鲜卑宫中的精烹御膳好吃。 “姑娘,恕老身直言,你不是家里遭了难吧?”老妪在船上坐定,眯缝着瞧着身边的初梦。 初梦心中一顿,旋即又似若无其事似的埋头啃食,道:“大娘为何这样说?” 老妪笑了笑,将眸子锁定在初梦脸孔上,似要看穿一切似的,道:“这兵荒马乱之时,人人都背负着自己的心事,我也不问,你也不必说。你这样好的姑娘,必定会有好报的。” 所有的难民都上船了,竟满满当当把这小船挤得水泄不通摇摇摆摆,幸而初梦登船得早起,勉强占据了船身一侧,有个倚靠的场所。这样狭小的空间一下子纳入了这么多人,气息自是不会好闻的,初梦也只能是强忍着反酸之感受着。 船渐渐滑离了岸,初梦看不见外头参照的水岸,她只依稀觉得船晃动地厉害了些,而船里的人则心定了些,不似前时一般焦躁了。 “登了船,只是一只脚迈过了闸口,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呢。”老妪苦叹一声道。 “真正的考验?” “姑娘,你可知这船为何在夜间开,全因现在南方的边界哨位查得愈发严苛了,这样的偷渡之事只能掩着夜色做。但这漏夜行舟就有诸多不便,前时我邻舍的乘着那艘听说触了水底的暗石,沉了” “原是这样危险,那这真是拿命去赌呀。” “确实是赌,可赌至少还有一半活路,可倘若再留在北方边境,当真便是死路一条!” “北方边境当真这样恐怖”初梦低声自语道。 “姑娘你是没见着阿,那些胡蛮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但凡家园有一线生机,谁愿意过这颠沛流离的日子” “那可还有无办法北上?” 老妪无奈笑道:“姑娘,我知你心有牵挂,但即便你不怕死,这北边也是无路可去的。我和孙儿也是徒步了几百里才到了离建邺稍近的渡头才坐上船的” 初梦心中顿感失望阴郁,又问:“那,方才渡头所在的桃洙镇离建邺多远?” “大抵七八十里吧。但这趟船不去建邺,也无船敢去建邺,都城是达官贵胄住的地方,偷渡检查太严了,我们这些偷渡船通常是去建邺邻郊二三十里的小村镇。今日这趟便是去大隐镇。姑娘,事已至此,老身劝你随遇而安吧,有些事不是你努力为之便可达成的,你若与那人真的有缘,自会相见的。你心愿恳切,指不定上天也会派旁的什么人来护送你也未可知啊。” 老妪似将初梦之心事看得很明澈,但也不与她道破,初梦心里倒是很感激老妪这般知情识趣,又同她拉了些家常。初梦也在交谈中得知了晋国世界的风土面貌,眼下北境的通路千难万险,去寻段冉也有些不切实际,往后如何生存,全靠自己了。 时过境迁,不知时三更时分,初梦随着渡船的摇摆渐渐睡了过去,她是累极了,也是困极了。这几日来连番变故奔袭于今晚总算有个歇脚喘息的机遇,旁人只道是都担惊受怕着这船会不会沉,明日靠岸会不会被巡兵发现而夜不能寐,但初梦却已释然了,到了四更天,更是响起了香甜的鼾声,震得老妪也惊醒了。老妪犹如对待自己子女般疼爱地抚了抚她的青丝,从自己的包袱里取出布袄盖在初梦身上,揽着她一并闭眼休憩着。 少时,一阵猛烈的撞击声将初梦震醒了,船上之人一个趔趄倒成一片,人声渐渐又在这兽笼般的船舱里浓了起来。初梦心一惊,满以为莫不是船触了暗石了,但见周围人群纷纷整顿衣容朝船头守望着,心里也宽了下来,原来刚才一阵撞击是船靠了岸了。 初梦瞧见自己身上的布袄,心中一阵暖融。她透过人群向船头外的世界眺望,只见外头仍是一片漆黑无光,想来也是,偷渡只是无不得掩人耳目的,又怎会打着灯笼昭告天下呢。 少时,老妪也收拾完包袱要起身了,初梦与老妪的孙儿一同将她搀起,跟在人群后面挪着步子向船头靠。可出了这闷乏燥热的船舱,外头的世界也未见得富丽到哪里去,仍是一片混沌的荒郊野岭的样子,间或还夹杂着几声鸡鸣犬吠,若是一人在此地行进,倒真会心里发毛,惧向胆边生。 “姑娘,老身要大隐镇的东郊去办些事,就此别过了。”老妪欠身道,“你随着人群向西边走,大抵天亮之时就能入了镇子了。大隐镇虽也不是什么繁华之地,但总比先前的村镇好一些,你到那里住店吃食都不成问题。” “谢大娘”初梦一时不知如何道谢为好。 “萍水相逢不必相谢,说道谢,应是老身谢姑娘慷慨才是。”老妪道,“天快亮了,你这样的生面孔,最好趁着夜色赶快进镇子。我们也要启程赶路了。” “姐姐再见!”一声甜美的童音自孙儿的口中道出。 初梦浅笑着目送婆孙二人去往东郊,也不敢耽搁太久,便跻身于入镇的人群之中。老妪果真说得不错,大部分的难民都是奔着镇子去的,一来便于辗转,二来可供歇脚。东方朝曙初露端倪,天色也像浣纱似的愈来愈清朗,初梦此刻俨然一副落魄穷人的模样,脸是垢着污浊,身上所着也是前时农舍的汉人粗衣,混迹其中毫不起眼,倘若不是前时见证了她买马散财,无人料想得到此孱弱的女子竟身负几十贯钱,在这小镇里也能算是富甲一方了。 初梦孑孓独行着,片刻之后,天已大白,今日无暖阳,天空只是一整片的清白之色,愈往前行,镇子的轮廓也清晰,房舍也渐渐崭露头角。初梦听闻有什么吆喝之声声响渐盛,拨开人群一眺,前方正是镇前的早市。 彼时早市之中,担箩林立,品目琳琅,有卖着鸡的,宰着牛的,兜售着成衣的,置弄些手自编纂的竹篮子的摊前营生之人凭着模样瞧去也皆是附近农舍的村民,大家担着各自的收成家当来赶集售卖,或换些钱或换些米。早市之中摩肩接踵,人头攒动,好不热闹,一入了市,先前船上的来的人便各奔东西流散了。 初梦摸索着这个,探望着那个,好是新鲜有趣。从前蒙古高原之上,不是深苑宫闱,便是黄沙飞雪,哪有见过这般活灵活现的生活场面。 “新鲜出炉的菜肉包子嘞——姑娘,要不要尝一尝?”初梦凑近一个包子摊,一个挑着笼屉的村民殷勤地掀起一龛笼盖给初梦瞧,笼屉内热腾之气争先恐后四散溢出,肉香弥漫。 初梦咽了咽口中之涎,昨晚老妪施舍的一顿馕饼早已消化殆尽,眼下正是最饿之时。 “这包子几钱?” “十文。” “来十个!”初梦豪气道。 卖包子的村民惊诧着抬眼打量了初梦一点,心里暗想着这姑娘看起来瘦瘦小小的,竟这么能吃。 初梦一手接过村民包好的包子,一手地摸索着包袱正欲掏钱,却愈摸愈加发觉不对劲,容色也渐渐凝重了起来,直至触及包袱底部不知何时多出的那条裂缝,心中沉郁一顿犹如巨石砸入水中飞溅起一片惊浪。 不好!钱全不翼而飞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椒叶堂堂 “有贼!” 初梦一个激灵,却见身旁咫尺之地有一瘦小的男子獐头鼠目,夺路而逃。 “是他!抓贼啊——” 初梦一声惊叫穿透喧闹的早市人群,人群纷纷将目光投向初梦,微微凝滞了片刻,却又若无其事似的依循前时各自流动起来,仿若这个贼是个天外来客与他们毫不相干,这声“抓贼”也是天外之音没蕴着什么意思。 初梦不曾料竟是这般结果,身旁的村民如此冷漠木然,心中不免气滞郁闷又不好发作,正欲上前追,转念一想自身形单影只倘若动起武来,全是不是这些贼人的对手,便叹息一声全当是破财消灾了。 “姑娘,你这包子还要不要了?”小贩收起前时殷切之色,换上一副冷淡的面孔。 “要!” 商贩竟也如此势利,初梦没好气地在衣衫夹层摸索着,掏出几贯救命钱,买下了这十个包子。原先是防着若生出什么变故也好有些贴里子的钱防身,却不曾想这么快便用到了,原以为十个包子能饕餮一番,却不料这十个包子也得省着吃几日了。 包子摊旁卖鸡的老妪见了,于心不忍,起身凑近初梦耳语道:“姑娘,你有所不知,这帮贼人在这镇子作恶由来已久,专盗你们面生的,柔弱的女子,也没人敢惹他们。你全当是买了个教训,之后可要看管好财物!” 钱币一被盗,原先的好兴致全散了。初梦谢过了老妪提点,接着在早市的街道上走,前时满心期盼着的菜肉包子塞到口中也不那么美味了。初梦边啃包子,边随意顾盼着两旁早市的摊位,突感眼前一亮,将盈盈目光锁定到一个摊子前。 是一家成衣摊。 掌摊的是一名年轻的妇人,瞧容貌年纪尚小,却绾发结鬓一副出嫁女子的打扮。 “你这衣物真好看。是你自己缝制的么?”初梦上前抚着摊前竹席上铺展的男女成衣,触感虽不及鲜卑宫里的绫罗绸缎,但做工却是很精巧。 “是。”妇人道。 “怎得缝了这么多?”初梦心里赞叹着,她是真心喜爱这些汉式衣衫。 “不瞒姑娘说,我家郎君被征去打仗了,我们膝下尚无子女,我在家中也无事可做,就制了些成衣来卖,姑娘你别小瞧我这摊子小,但这衣衫件件都是建邺都城里此刻最时兴的!” “甚好”初梦巧笑道,“那劳烦帮我选件男装,我家中有个幼弟,与我身形相仿。” “好嘞。”妇人麻利地掏翻起衣衫来,身上的市井之气与她这幼小稚嫩的面庞有些不相称,不时她便提出一件松竹纹青带白底的连衣长袍来,得意吆喝道,“姑娘且看这件如何?” 初梦接过长袍展开瞧了瞧,果真是秀致非常。妇人的针线落脚做得一丝不苟,布料也看得出是悉心甄选过的,面上绣着松竹纹挺括抖擞,贴身的里料却顺滑服帖,再看这松竹纹刺绣,虽不是用什么名贵的金银丝绣的,却也绿得栩栩如生,层次交叠,静中有动,惟妙惟肖。瞧着如此精美的长袍,初梦心里却泛起愁来,也不知这妇人会要价几何,她方才被人盗去了大头的钱财,此刻身上的钱也不知够不够。 “这件袍子几钱?”初梦怯道。 “二贯。” “二贯也太贵了吧。”初梦道,“要是一贯我就要了。要么你再帮我选几件其他不贵的。”要是换作了从前,初梦是丝毫不会砍价的,不仅不砍,反倒还要多付些钱接济这些穷人。 “原是个没钱的主儿。”妇人却哼了声,又随手拎起一件粗糙得多的,道,“这件,一贯。” 初梦循着又去瞧这件,做工虽也算上乘但这料子不必摸便可看出是劣等的粗麻,只好心中宽慰自己倘若穿得太奢靡则太扎目,毕竟自己也是正被追缉之人。 “那便是这一件了吧。”初梦将钱递给妇人,提了衣服便走,不知怎的此处摊子她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其实初梦并不打算给幼弟买衣袍,况且段冉已长成大人模样,堂堂七尺男儿早已穿不下她这般身形的衣裳了,这件袍是给她自己穿的。这里的村人有道是男女有别,想来倘若换上一身男装打扮,一来少受些欺辱,二来也便于藏身。俗言道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这大隐镇之镇名正好切合的初梦此刻的心境。 少时初梦便在茅房之中换下了身上已然污浊的衣衫,着上了虽粗糙但倒也洁净的男子长袍,此是她初次穿男装,凭着她的灵犀慧质以及一路上的悉心观察,揣测着发巾,袍带如何系扣,最后倒也成了。只是初梦心中却不十分笃定究竟是否是穿对了,若是穿错了反而贻笑大方适得其反了。 出了茅房,只见一缸水放在茅房外,缸内还瓢着半个葫芦。如完厕之人皆从缸里挽几瓢冲手,初梦也学着去冲了冲手,又取了一些洗了洗面,这几日各地奔走,她已几日未洗漱,更别说沐浴了。到底还是清水能涤匿心中的焦灼与尘垢,初梦沾着这水,心中坦然不少。瞧见着水中的倒影,初梦忽的忆起农舍院内的那口水缸,时隔几日光景,竟时过境迁经历了这许多颠沛流离的事。 怀着惴惴之心,初梦又出到大街之上,果不其然迎面而来的妇嫂频频斜眼窥看,窥看还不止,还要交头接耳地议论,但当初梦盯视着她们时,她们又像说好了似的齐齐地收了声,一个个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过去了。 初梦心中更是焦虑了,忍不住逮了一个姑娘来,充声粗野问:“姑娘,我是身上有什么东西么,为何你们望着我频频发笑?” 姑娘却羞红了脸,低头道:“哪里的话” “究竟为何——”初梦语音未落,姑娘却和她一同结伴的两个小姐妹掩着面娇羞地跑开了,只留初梦一人在原地更是疑惑郁闷了。 此时,一旁的中年妇人摊主却笑道:“公子呀,不是你身上有什么东西,而是你这模样太俊俏了,有美如此,姑娘们怎会不议论呢?” “这” 初梦听闻也慌张地快步走开了,未料自己女扮男装竟是这等评价,初梦一时也双颊飞霞。 转过街一角,初梦寻了一个人烟僻静的巷子来点数身上剩余的钱。前时被盗之事狠狠地教训了她在此兵荒马乱之时,钱财切切不可外露。方才从解完手自驿站门口过,瞥见住店一晚最差的房也需一贯钱,她摊开掌心,将五铢钱一枚一枚摆在手上数了起来,片刻之后,得算还剩三贯余三百来文,除去吃住花销,最多只可在此大隐镇耗磨三晚,忖度了片刻,心中决然还是尽早迁移去别的镇子为好。 “小弟兄,模样挺俊呀。”不知何时,巷子首尾围上来一批人,数量大约五六个,形容猥琐痞里痞气,衣衫褴褛敞着胸口,正一齐朝巷子中间拢靠过来。 “你们要干什么!”初梦大喝一声,掖住钱币,却瞄见贼人其中一人正是前时偷盗她包袱的瘦小男子。 “我们不干什么,只是,想借些钱来花花。”为首的贼人笑容狡黠,眼神淫邪,正步步逼近,初梦恐着眸子定睛一望,还见他脸上有条一寸长刀疤。 初梦节节败退,小巷不宽,方容两人擦肩而过,此刻已是两头被堵上了,初梦只好踉踉跄跄朝墙边退去。 六个贼人笑得猖狂,不时已将初梦围在中央。初梦贴着墙,顿感背脊一阵冰凉传来,与之内心恐惧相佐一起,分外凄疾。 “这大隐镇竟也来了出落得这么水灵的小兄弟。”贼人头子挑动浊眉,一只脏污不堪的手滑向初梦的腰部,初梦无处躲闪,只得被他揽紧于胸前。 贼人用力一收臂膀,怀里的初梦向前一倾正撞倒在他敞着的领口前,这些胸前的泥垢混着胸毛看得更清晰,伴着一股汗臭之气,初梦胃里一阵翻腾。 贼人却愈发猖狂,顺势用另一只手勾起初梦的下颚,抬起来瞧了瞧,眼中满是欲色之气,边打量边道:“如此好的货色,弟兄们几日没开荤了,今日,也让大伙吃顿好的。” 贼人们一听贴得更拢了。 “你们疯了么!我是男的!”初梦惊叫,一把从中挣脱出来。却不料这声嘶吼不仅没唬住贼人,反倒使他们捧腹大笑起来,愈笑还愈大声,其中一个更是笑出了泪。 “你若是女的,此刻早已被我们哥几个剥皮拆骨了!” “看样子是不给了?”贼人头目眯眼笑了起来,露出一排黄褐色的牙齿。笑容极是鄙陋龌龊,道,“那就不要怪兄弟们不客气了。” 另几名贼人得令招呼过来,上下齐手要搜初梦的身。这些贼人说是搜身,其实是变着法儿的揩油占便宜,男女通吃,不仅是摸,更是连撩带捏,手法极其下作。 “住”初梦的“手”字还未出口,只见贼人的脏手已然抵住了她的大臂处,顺着布衫一路下滑,毫无滞碍,似铁了心要将她触探个遍,正抵抗着,一个布团塞入她的口中,直达喉骨,叫她一阵恶心,更多的贼人左右开弓,初梦被贼人脏手牢牢按在墙上动弹不得,只能任凭贼人摆布,口中勉强发出阵阵哭咽呻吟。 眼见着贼人要伸手探进初梦内里的薄衫,最后一道屏障也要沦陷,巷子里忽的闯入一名眉眼英武的少年,大喝一声:“贼人,受死!”伴着这令斥,一条棍棒劈头盖脸朝贼人头目砸去,正中后脑,贼人头目措不及防,一声惨叫捂头倒地。 另几名贼人见此也慌了身,一齐朝少年望去摆出武装的架势,少年执棍在手,方才是使出了亘古蛮荒之力,正支棍倚仗呼着粗气,却依旧横眉冷对,不显惧容。 首领还疼得在地上打滚,这帮贼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两伙人怒目而视,一股肃杀凋零之气在巷内腾起,虽人数上占着优势,但也未准对方是个武林高手,贼人们也不敢轻易迎身挑战。 “你们——还不快滚!?”少年铿锵道。 贼人互视了一番,也怯弱地接了这个台阶下,扶起首领狼狈逃窜。 贼人逃走后,少年却瞬时瘫软下来,以手抚膺连连呼叹:“吓死我了” 初梦心有余悸,靠着墙张望贼人确是走了,才去到少年身旁将少年搀起。少年起身震了震袍行礼道:“在下桓皆,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小姓楚,单名孟。‘孔孟’的‘孟’。”初梦方才忆起此刻已是男儿身分,也回了个相同之礼道,“得英雄仗义搭救,楚某不胜感激!” “这帮贼人专挑俊俏柔弱的公子下手,以多欺少,真是可恶之极!”桓皆啐道,顺手将棍子一丢。 “是楚某大意了多谢公子救命之恩,请受楚某一拜。” “快快起来,力之所及,好事一桩,无需道谢。”桓皆轻描淡写道。 “公子武艺真是高强,楚某及公子一半便好了。” 桓皆笑了,道:“我哪里会什么武功啊!全是唬他们的,从旁的院落旁顺来根棍子便是打,气势要足,样子才像。”说罢又比了比方才对阵时的声色。 初梦也被逗笑了,眼前这个公子飒爽英姿,英武逼人,圆眼挺鼻,棱角分明,尤其是这两道粗眉,斜飞指鬓,又是这般智慧果敢,莫非便是渡船中老妪所言上天赐派给她的使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萍水宿缘 日头渐渐显了出来,晨时烟笼寒脆,清冷寡淡地屋舍渐渐镀上了彩。 初梦与桓皆并肩走在接上,彼时喧喧嚷嚷的早市大约撤了去,最后一些摊贩意兴阑珊地收拾着挑担陈列准备回家。 “楚公子并非大隐镇人士吧?”桓皆开声道。 “途径此地,公子呢?” “在下亦是途径此地。”桓皆说罢又道,“桓某醴阳人士,敢问公子家乡何处?” 初梦前时在渡船中与老妪聊了聊,大抵知悉了这晋地的端倪面貌,心知醴阳是晋土西边出了名的穷僻之地,便道:“楚某家在北方,已为战事所累,不值一提,倒是醴阳民风质朴,如今这样的世外幻境恐不多见了。” 桓皆一愣,又哈哈笑了起来,心中感叹这都城腹地真是人才辈出,如此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隐镇也能识得如此公子,姿容飒飒不说,所言也如此大体周全,风采气韵不让大家。 “楚公子过誉了。不知公子之后有何打算?” “未有打算,倒想听听公子高见。” “我?”桓皆笑道,“桓某倒是取道此地而后去建邺,建邺天子脚下,能人志士众多,不瞒楚公子,桓某自认也并非池中物,只有都城才可容得了我一展抱负!” 初梦笑了,心想这桓皆公子当真是直率之人,依照晋人的礼,有才也需谦谨着方不失大统,但这桓皆却却是才情张扬得很,这样的秉性若去了都城,恐与其他官胄格格不入,便也好心想劝着一些道:“公子这般胸怀大志,当真让在下佩服,但这为官之道水深似海,自古而来锋芒毕露总不及审慎来得稳妥。” 桓皆听了哪里意会到初梦忠言逆耳的道理,全以为他在暗讽自己恃才傲物,便道;“公子这般说话,似对这官场行事颇为了解了?” “以古鉴今罢了。” 桓皆道:“那便是了,古书里不过都是些过时都道理而已,昔日那些所谓功成名就的后来不都兴极而衰归于尘土了,不提也罢了。” 初梦见此也不再言语,只低低地附和了一声便将话题引向别处,桓皆也搭了几句腔,少时初梦便觉察桓皆前时的不悦已烟消云散了,心中也是安定了些,便道:“公子救我盛情,在下无以为报,今日公子务必不要推辞,在下也好飨公子一顿好的!” “公子如此说,桓某却之不恭。不知公子落脚何处,就近食些便好。” “楚某晨时方到,还不曾寻住店便遇上贼人了。” 桓皆爽朗道:“那样正好,楚公子若不嫌弃,可住桓某住的那家百花客栈,虽不及城中街那家大隐客栈来得堂皇,但栖身落脚已绰绰有余。客栈中还供酒食,只消在那里吃一顿便好了。” 初梦心忖这桓皆公子是寒门出身,大抵也不会选些富丽大栈住,方才他又道这间百花客栈不及前时自己探来的一贯钱一晚那间,虽囊中羞涩,却也应付得起,便跟着桓皆一同去了。 少时,初梦与桓皆便在一栋寻常家舍模样的院子门口停下,要不是见了门口正中摆着的“百花客栈”的招牌样式,倒真是毫不起眼。 桓皆很是欣然,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后便兀自先行入内了。初梦追随着她步入中庭,中庭格局不大却甚为拥滞,一些弃用的客栈陈设随意地堆砌与中庭四角,春絮一地也不见有人打扫。 “店家,我带了一个小兄弟来住。可还有空房没有——”桓皆身为进屋便呼道。 被唤作店家的人从柜台后的里屋打帘子出来,是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此刻正满脸殷切对着初梦点头哈腰。 “小公子,瞧这通身的气派,一准是要最上等的房!”店家啧啧赞着,不等初梦,便又呼声道,“给这位公子开间最好的房——”伙计得令从里屋出来,正要去办,却被初梦一把拦住了道:“实不相瞒,在下方才遭了贼,身上的钱财大数被窃了去,劳烦店家帮我开间下等房便好。” 店家道:“下房可是大通铺了,一群糙汉子挤在一张床上打鼾鼾,我瞧公子细皮嫩肉的,怕是不愿意吧?” 桓皆接过话茬道:“楚公子不妨与在桓某一样住间中等房如何?既可享这独处的宽裕也经济。” 初梦问道:“这中等房多少钱一晚?” “三百文。” “那便要间中等房吧。有劳店家了。”初梦又道,“再劳烦店家午时帮我摆一桌丰盛的宴食,今日这位桓公子救了楚某,楚某要答谢他万不可失了礼。” “那可不巧了!”掌柜颇显为难道,“今晨厨子回乡照料母亲去了,要傍晚方能回来。公子这段答谢宴请摆于晚间如何?公子放心,我下午就派人去采办镇中最——新鲜的食材,保管二位公子今晚不醉不归。” “只是店家,在下是不善饮酒的,莫说不善了,饮酒便要起疹子,通身难受,请店家帮桓公子备上厚酒便是了。” “这飨宴焉有不饮之理?”桓皆不乐意了,“楚公子不饮便是瞧不起桓某出身贫寒,不愿于我等寒门士子同饮罢!” “公子言重了!下在万万不曾有这般想法,那楚某陪公子薄饮一杯,当做答谢,也请公子万万不要劝了,到时许是伤性命的事。” 桓皆心中不服,想来这饮酒是件痛快事,饮酒出疹子从来闻所未闻,莫不是这楚小公子不舍得这酒钱吧? 少时伙计来报中等房已收拾出来,就在桓公子房间隔邻,二人随着伙计一同移步里屋。初梦的目光随着步履遥移左右打量,这间屋舍的样式又与前时的农家茅屋不同,青砖瓦房,前头中庭后有间舍,一条通廊贯穿屋中将一连派的小间串在一起,想来这片区域本是屋住的正房所在,此刻却隔成了几个小间作为客栈。 伙计勤快地推开了其中一间房门,木门“吱”得一声散漫悠长似作回应,一行人迈步进了去,一股陈朽霉糟之气扑面而来,气味这样重,这三人都闻见了,却谁也没说什么,伙计见住客没意见,也便不伺候走了,桓皆见这屋子比自己那间更陈旧,毕竟是他举荐的客栈,面上也觉挂不住,便借口整理衣物回房了。一时间屋内只剩初梦一人对着这满屋的荒诞。 初梦对这霉味倒是也能隐忍,毕竟房钱便宜也不好埋怨什么,想着便将窗子打了开去,屋外一阵清新之风席卷而来,向外一望,瓜藤盘绕之外正是一个小巧后院的景致,院中有一石桌,旁摆两柱石凳,虽院落里也堆砌着些杂物,但有这瓜藤这蔬果点缀倒也不觉俗陋。 初梦不知出神了多久,忽闻身后远处传来了桓皆公子的唤声。 “楚公子,时近中午,不知楚公子打算去何处膳饭?” 初梦自窗边回眸,见桓皆正立于门口,便回道:“在下也不去别处吃了,早前买了几个包子,正好果腹。” “可是早市上买的?那家包子摊的手艺是极好的!可惜桓某去迟了售罄了。” “若是这样,在下此处还有,分与公子一些可好?”初梦低头翻着包袱,露出了一堆白嫩包子,又问,“桓公子能吃几个?” 桓皆张望一番,道:“五个吧。公子美意,桓某恭敬不如从命。” 初梦将包子递给了桓皆,桓皆道了声谢又借故有事要办离开了,初梦也随行至客栈前堂,交代店家将今晚的小宴设在后院,一来不混杂在饭厅之内落得清静,避人耳目,二来院中景致也颇有生趣。 初梦回房吃下了冷包子,在客栈里稍转了转,又睡了一觉,醒来已见窗外疏叶外天色时至黄昏,便起身去前堂问这饭宴张罗得如何了,正巧遇见厨子端着菜朝后院走,瞧这盘中物似几个地里鲜炒在一起,香气直钻鼻子,初梦径直跟了上去一同去往后院。 正排着菜,桓皆也来看了,初梦本想着该亲自去请他的,此刻他自己来了不知是否会多想什么而不悦,但说了几句话,见桓皆面上很是欢然,并未见些许愠色。 厨子将两坛酒摆上来,加上这三素三荤,便宣告菜式上齐了。初梦邀桓皆一同入座。天色已暗,星辰换盏,月上枝头,清风陶然,借着这景色,初梦为桓皆满上了酒,也替自己倒了上。 “前时若不是桓公子舍身相救,楚某早遭贼人毒手,楚某,敬公子一杯。”初梦郑重道。 “楚公子言重了,路见不平罢了。干!”桓皆倒是很痛快,承礼一饮而尽,赞道,“确乃佳酿!” “桓公子喜欢便好。”又道,“这鱼当真是极新鲜的,午后我见着鱼贩整筐运到后院来卸货的,公子也请快尝尝。” “要说这鱼,几年前桓某在建邺乌衣巷内那一顿宴席,这鱼当真是美味至极。” 初梦惑问:“乌衣巷是何风月宝地?” “乌衣巷乃建邺城中至权至贵的世家陈郡谢氏与琅琊王氏的府邸所在,巷中生活几近浮华,连这烹鱼也要烹出花儿来,反反复复四十九道工序,吃得不是滋味,是品味。”桓皆回味,“桓某前时听闻王氏长公子王苏之北派伐胡,府内此时正是人才紧缺之时,实不相瞒,桓某正欲拜谒王谢二家门下。” “那样的贵胄世家,必有公子大展拳脚的机遇。楚某先行给公子道喜了。”听闻伐胡,初梦心中默然记下了王苏之这个名字。 桓皆被夸赞得甚是陶然,又憨饮三杯,不时一坛酒就空了,初梦见桓公子有这般兴致,猜想也是压抑久了,便又叫了几坛让他趁兴不醉不归。桓皆几杯酒下肚,话也说得愈发大胆起来,细细索索说些世家王侯间的野史轶闻,痛斥当今皇帝闲散好逸,感叹自己怀才不遇,初梦却是只饮了一杯,清醒得很,照料着他耍疯胡颠,幸而那些大逆不道的阙词也并未有旁的人听见。 菜吃完了,月上中庭,布下一片银辉,桓皆已醉,却仍是意犹未尽,嚷嚷着叫伙计收了盘子拿笔墨纸砚来,他要在院中挥毫泼墨。 初梦在一旁默默守着,也不说话,只随了他的性子。 “我桓皆之字,即便是去了建邺不说第一,不,若说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就连那皇帝老儿司马司马熠见了也得承让三分!”桓皆的身子东摇西摆,连站也飘飘然,竟还要擒着酒壶不放来饮。 初梦赶紧扶住了她道:“公子醉了!楚某扶公子去歇息。” 桓皆却一把推开了,扯着喉咙道:“快,伙计,笔墨伺候!快呀!” 伙计赶来了,见着桓皆醉了,又气势汹汹的,也不敢惹,只得照着吩咐将文房物件取来摆在石桌上,桓皆大喝一声,擒过笔,蘸过浓墨,在纸上自在挥洒似游龙戏凤,墨行之处气展豪情,初梦也凑过来瞧,这字却是遒劲有力,宛若松枝苍节,傲然气韵之中又有放浪形骸之味。 桓皆得字,将笔一掷,熏然昂首。初梦倩声道:“桓公子真乃神笔入木,这字劲松华茂,真是好字!” “如此月色,楚公子不露一手?” “楚某不及公子分毫,便不必献丑了吧。”初梦歉道。 “权当是赠我一幅以作留留念,你我二人相识一场也算有缘,楚公子切莫再推辞!”桓皆也并非真心想要初梦的墨宝,只想在此情此景下找个陪衬的来彰显自己书法技艺高超,善书之人照常理来说必是放浪形骸之辈,譬如当朝驸马王羲之,如此柔弱娇小的楚公子,实在怎么看怎么不像担得起大家之才的。 桓皆邀了书赠,初梦心知再推脱也说不过去,便应下了去执笔。 “那楚某献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栈院赛书 “公子且慢。”醉意深重的桓皆却叫住了初梦。 初梦止住了正要落笔的玉指,回眸稍稍倾了倾头显露疑惑,静静候着桓皆道出缘由,手中的笔却将毫峰上凝出一滴墨,滴落到纸上倏地散开了,润物无声。 “如此良辰美景,怎能不邀大家一同来品鉴?”桓皆借着酒劲说得中气十足,显有要将风头做大之势,又唤伙计道,“把外头厅堂里吃饭的住客都叫来!说我醴阳桓皆要与北方楚孟一同赛字!” “桓公子”初梦颇显为难道,“不必如此声势浩大罢,楚某不过是书份纪念赠予公子罢了,何来赛字一说” “我大晋素来好擅书法,情到浓时饮酒赛字各提笔墨更是一桩佳话。虽名为'赛',其实不过是切磋较量,各献其才罢了,没什么争夺翘楚之说楚公子大可不必担忧。”桓皆言下之意初梦的书法水准定在他之下了,虽嘴上说着不在意较量高低,而他心里却盘算着借此在众人面前显露一把,赢些喝彩,一来添喜二来这大隐镇与建邺也近,倘若正好有几个途径此处的旅人将他的声名传到了建邺权贵的耳里,于他今后入官拜纳也是事半功倍之举。 “楚某素来不好争斗。”初梦淡淡道,“楚某只写罢自己该赠予的便罢了。请公子见谅。” “喂,小公子,你该不是比不过这位公子胆怯了罢?”而伙计已然将厅堂用膳的食客叫了过来,这些食客酒足饭饱正愁无处打发无聊,一个个满脸期待地围上前来等着瞧好戏。 “我瞧着也是。”围观人群里有人砸着嘴到,“这小公子年纪轻轻,这书法需凭几十里历练才能称得上有了底子。我瞧这小公子,说难听些真是以卵击石!” 桓皆听罢心中颇为得意,嘴上却道:“诶,不要如此说些刻薄话伤了楚公子的心,还未比试怎知输赢?” 人群中走出一位老者,凑身细瞧了瞧桓皆摊在石桌上写成的字,道:“这位公子的字确实不凡,老朽走南闯北经营字画生意,这位公子之字颇有汉时大家之风,公子若不嫌弃,在下愿出十贯钱买下这字。” 人群中一片惊叹哗然,这字竟能卖十贯钱!人群又围着石桌往里挤了挤,争相一饱这“十贯之书”的眼福。 “不可不可。”桓皆连连摆手,却喜上眉梢道,“这字桓某要赠予楚公子的,情谊无价,千金不卖。” “好一个有情有义的桓公子!”店家也来了,欢然向众人道,“今日我小栈竟得桓公子大驾光临,真乃蓬荜生辉,我曲某也颇好书法,今日不妨借着桓公子这光,以我牵头办这个赛书会,行楷不拘,以笔会友,由在场的诸位来评判魁首,赢的人,不仅住店房费全免,我曲某还奖他十贯钱!” 众人闻言交头接耳:“桓公子的书法这般好,十贯钱已是他囊中之物了啊。” 这话道也叫店家听见了,又补充道:“曲某也知桓公子技艺超群,但正因如此,曲某才愿出这十贯钱来鼓舞后起之士,诸位也知这十贯钱不是小数目,可还有敢来一赛的没有?” 初梦仍是垂首默不作声,桓皆一早也不将他放在眼里了,只是张望着围观人群里有无不知好歹前来挑战的。 “我来一试!” 人群中出来一位男子,形容打扮颇有墨客气息,但从衣着来瞧,大抵也为寒门士子。 “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在下桃山县张工。” “好,张公子,请一书以证。”店家双手捧上了笔。 这张工也是气势威武之人,并未急着接笔,而是张开双臂作大鹏展翅之状震了震气场,又似武功拳式似的一把从店家手里抓过笔,晃了店家一个措手不及,墨都渐在了身旁伙计的脸上。张工不理,夺过笔来便是写,方才甩出去的墨似正合了他的意,笔下的字潦草枯廋,并不润致但也颇有砥砺顽强的气韵。 “张公子这幅字,与桓公子有异曲同工之处。”字画商人评道,“但较桓公子的字而言,在收笔气势上却略败了下风,显虎头蛇尾之相。”众人探出头来瞧,也似懂非懂地点头附和。 张公也是低下了头,朝桓皆作揖道:“这字自写成之时在下便知输了,但张某输得心服口服。桓公子盛才,张某佩服!” 桓皆听闻喜眉笑眼,虽这结果早已在他心中有了预判,对于书法,他还是颇有信心的。 “依我看,这小客栈里没人能胜得了桓公子了。”人群道。 见无人应战了,桓皆却不依不饶,又道:“方才楚公子说要赠与桓某一幅字,楚公子,桓某恭候多时了。”说罢行礼将笔沾了沾墨递了过去。 “这小公子,算了罢!”人群里传出一声泄气之呼,众人大有散去之势,前时观字时围了密不透风的人墙圈子也疏离得不成形了。 有人上前与桓皆道:“桓公子你技艺如此高超,怎还要这等不值钱的墨宝,纯是浪费心力。” 又有人附和:“说得正是。你瞧这小公子纤纤弱质的样子,哪里像是会书法之人,恐怕顶多是会写几个字罢了。”说罢几人哈哈大笑起来。 “楚公子。”店家上前道,“我知这赛书会,要你同桓公子赛确实难为你了,但你前时也应承了他要写,男儿需言而有信,你就随便写一些,大家知你技不如人,也不会过于苛责嘲笑你的。” “店家说得在理。”在一旁静观了半晌的初梦款款道,“‘男儿需言而有信’,那楚某便小书一二今晚院中事纪,赠与桓公子聊作纪念罢。” 人群听闻忽然断了喧哗,专注凝视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公子。 初梦接过笔,不似桓皆般气宇轩昂,只转动皓腕,手如柔荑,平和而专注地移笔写着,桓皆一看这气势便走了下风,也不屑去瞧楚公子写的是什么,待楚公子一声轻道“好了”方才睨着瞧他这字。 但这一睨却让桓皆浑然酒醒七八分。 这写的哪是字啊,简直是爬虫! “这写的是个什么啊!”人群里有人愤愤地嚷了出来,“这哪里像是字,简直是鬼画符,小公子,莫不是你不识字还要硬来充数吧?” 后排瞧热闹的人听了更是踊跃了,纷纷踮起脚来瞧这字,旋即人群里爆发一阵哄笑。 店家瞧了瞧这字,确实不能称之为字,要说晋人也有写狂草的,也算是字迹不清不好认的,但到底还是能认出一二来,再者狂草虽字迹不清,但气韵是在的,且是足的,初梦这字连字也奇形怪状,如被折断关节的爬虫一般折转得稀奇古怪,更别谈其中藏着什么气韵了。 “小公子,你若要说这是你家乡的文字,我倒也是认了。”店家道,“但晋人赛书赛得是汉字,得是大家看得懂的。” 初梦也不急不恼,只缓缓摇首道:“店家误会了,是汉字,并非楚某家乡之字。” “他竟说是汉字!他这汉字莫不是跟走兽学得罢!”人群哄然,又爆发阵阵讥笑。 店家笑道:“这一场我也不评输赢了,小公子收好你的墨宝。”又扬声嚷,“可还有来挑战这十贯钱的没有?” “这一场,是楚公子胜了。” 众人听闻竟有人评是楚公子赢,无一不是心中讶异,店家不评胜负已是给楚公子面子了,哪个瞎了眼的竟还说是楚公子胜了。众人循声望去,却惊然发声之人正是阅书无数的字画商人。方才众人讥笑不已之时,只有字画商人一人仍贴面悉心观察着这字。 “老商人,你不是老眼昏花没了火烛看不真切了罢,这连字都算不得,竟敢说赢了桓皆公子?” 桓皆亦是微显愠色,静候老商人如何自圆其说。 “我未瞎,也不必我说。”字画商人道,“待这幅字自己说。” “真是奇了!字画还能自己说话?” 字画商人未理众人疑问,只将纸从桌上提起,初梦见了这动作,淡然地会心一笑,帮着她一同提着纸的另一角。 月光皓洁,正照于字上,容容清辉透过纸张似将极为平常的墨字镀上了银粉辉彩,众人伸长了脖颈随着这字缓缓抬高,最后齐齐地定格在与字齐高之处。 这竟是一幅反着来看的书法。 初梦所书记录的正是今晚在此小镇院落内照着月光飨宴的场景。自书法诞生之初便有人尝试着卖弄这反书。反书的字是反着的,只有成作之后翻过来瞧方可一探端倪,但反书可留世的却所剩无几,虽玩弄趣味,但正过来一瞧,往往为反而反,反失了字飘逸中劲的本来审美,故而难度极高,能驾驭者极少,渐渐也便流佚失传了,但看初梦这字,正着瞧来,广采行c楷c隶c草之众长,颇有当朝驸马王羲之的神韵,字迹秀灵安雅,行云流水,上可增添狂浪至草,下可沉淀收复至楷,飘若游云,矫若惊龙,以《洛神赋》所书“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形容却也不能道尽其中之韵。如此这般的字,在正书瞧来也高出桓皆不止分毫,更何况是反着盲写的。 众人这才悟出其中奥妙,不由得一身汗毛倒竖,惊叹地说不出话来,但看这字的始作俑者——落款“楚孟”,却依然是一幅淡然自若的模样。 皓月如洗,映照着初梦的侧颜,她于月色之下静如碧水,安之若素,飘飘衫带迎风舞动,淡淡浅笑陶然若瑾,虽是娇小的个子,内里却孕有一股骇人的气场。桓皆惊呆了,这公子究竟是何来头,怎堪如此倾国之才。 “真乃好字!好字啊!”字画商人道,“老朽经营字画几十载,有幸得见这传世的反书,是老朽之幸,老朽此生亦无憾矣。” “老师父过誉了。”初梦淡然道。 店家道:“方才曲某有眼不识泰山,小瞧了楚公子,曲某给公子陪不是了!”又嚷声对伙计道:“快给公子取十贯钱来,另收拾了店里最上等的房给公子换!我请公子住上房!” 初梦却道:“这赏钱楚某领受了,多谢店家慷慨,但换房一事倒可不必麻烦了,楚某有瓦遮头便够了,现今的那间正好。” 围观之人瞧不下去,纷然道:“这么好的待遇旁人求之不得呢,你怎的不要呀?” 初梦并未回答,只淡淡笑了笑,向众人行了礼便穿过人群离去了,留众人一个耐人寻味的娇柔背影。 次日一早,桓皆叩响了初梦的房门,初梦应门时已然装点好飒爽男儿之貌。 桓皆手中擒握初梦昨夜之作,行礼道:“桓某昨夜饮醉了,今朝才从旁人口中得知闹腾了这一场,实在羞愧,多有得罪,给楚公子赔礼了。” “公子哪里的话。”初梦道,“楚某托公子之福得了十贯钱,也算弥补了前时被盗的损失,是楚某要谢公子才是。” 桓皆爽朗地笑了起来,道:“如此这般,那你我二人算是扯平了!桓某即时要启程前往建邺,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初梦也回了个礼祝道:“一路顺风。” “楚公子这幅好字大作我便一同带走了。” 初梦颔首微笑,笑容极是鼓舞温厚,丝毫不受昨晚桓皆无礼之举所恼,又转身去取包袱,将余下的几个包子一并赠予了桓皆,道:“公子,珍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青青子衿 苏之一去北境,扶瑄便愈加发觉百无聊赖。 自从服了苏之拿来的西凉万金丸,扶瑄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健朗,到底是稀罕的奇药,不出七日,扶瑄不仅没落下残疾,更能下地活动筋骨了。 虽已能下地行走,但伤未痊愈的扶瑄依然被禁足出府,派出去追踪刺客暗探又未回禀,锦庭忙着帮父亲料理事务分身乏术,蓖芷也不知去哪处寻欢作乐好久未到谢府一叙,所有人都在忙,一时之间只有自己无所事事。 人一闲下来就容易多想。凡经历大难不死之人,必对生命有别样感悟,扶瑄亦是如此。扶瑄第一感念的便是人,身边亲近的人,在生离死别时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把自己从小鬼的铁链下拽回来,多亏了好友与家人照料,自己才得以逃过此劫。在生死面前,旁的钱财名利身外物全是虚妄的,唯有真情是实实在在的,一想着这些亲人,扶瑄的心便倏地柔软下来,性情也变得更温和了。 扶瑄想着,已踱步至中庭,春日庭中桃柳吐穗,南去的燕子也回来做窝了,生生死死,万劫轮回,又是一年春朝始,新的生命又在这时节孕育下了。 扶瑄仔细看着这中庭的景致,从前他来去匆匆,心思都想着在外面玩,哪里有在家好好品味过这雕栏玉砌。去年冬日大雪似乎压坏了一排木栏,现在已叫人修葺好了,刷了新色,细看之下还能分辨出与周围的木栏不同。 “扶瑄哥,扶瑄哥。” 似乎有什么人在叫自己,却又压低了声,扶瑄转身四下寻了寻,也未见着。 “上面呐。”唤着扶瑄的少年吹了个口哨。 扶瑄抬头一望,青青正扶在屋顶飞檐上向下瞰。 “青青,你上屋做什么,那里危险,快下来!”扶瑄喊道。 “嘘——”青青比了个手势,满脸惶恐道,“瑄哥儿你小声些,别叫桃枝听见了捉我来。” 青青与桃枝原是一对龙凤同胞,幼时家里遭难流离了,被王谢两家领养了来,放在府上做婢女仆从,青青配给了王家,桃枝配给了谢家,这两人的名字还是扶瑄与苏之取的,分别取自“青青子衿”与“桃之夭夭”之意。桃枝现年十二三岁,青青比他再长一些,但桃枝这丫头厉害得很,在王谢府里雷厉风行的,说到底,这也是王谢两家的公子们惯的,扶瑄与苏之比这些丫鬟小子长不了几岁,自小玩乐在一起,也不究什么尊卑礼数,就这么嘻嘻闹闹像自家兄弟姊妹似的玩到现在了。 “你又怎么惹着桃枝了,桃枝这丫头,我都不敢惹她。”青青缓缓从房檐上向下爬,扶瑄张开臂膀保护着他。 “桃枝又要捉我去念书,公子你是知道的,我青青最不喜欢的就是去念书了!”青青翻身下来,抖了抖身上蹭来的尘,招招手低声道,“公子,带我一同去街上玩可好?” “从前你苏之兄长在,也会叫你去读书的,男子讲求文武兼修,空有一身蛮力,与山上猛兽有何区别。” 青青撇撇嘴,酸道:“我只道是我瑄哥儿脾性温柔,没想到跟那冷面冷语的苏哥儿也是一个秉性,没劲透了!”说罢蹲下身子玩弄起地上的石子来。 “瑄哥哥此时不能出府去。两家老爷下了规定,这事我也不敢忤逆,等过些时日风头过了,瑄哥哥定带你去街上吃遍新馆子。”扶瑄笑容如春日午后般温良,又道,“瑄哥哥可从没骗过你呢。” 虽然扶瑄身子已好得七七八八了,但依然被谢全和王世安禁足在府内,现在司马锡意图不明,恐又生事端,还是稳妥些好,这胡蛮杀手再凶恶,也不至于光天化日闯进乌衣巷来杀人。 正想着,忽的,中庭一声噼里啪啦炸响,似有什么物件掉进院子里了。 青青赶紧躲到一旁的灌木丛里,嘴里念念叨叨:“桃枝看不见我,桃枝看不见我” 扶瑄笑了,查探了声响的来源,原是几块断瓦从房檐上掉落下来了,便拾起一块,打了一下树丛里撅着的屁股,道:“快别藏了,你瞧,屋顶的瓦让你给蹬下来了。这屋顶经过旧冬大雪一压,也不牢靠,明日就找人来修修。我看这会儿,桃枝该是出府去采办东西了,一准抓不了你,你也别东躲xc了,更不要上房顶上去。前时我听闻陈将军家的家仆上房摔了,躺了三月都不见好,恐要落下终身毛病了。” 青青畏畏缩缩地探出头,确认了四下确是没有桃枝的身影,才放心大胆地出来,看来这青青怕妹妹也怕魔障了。 “青青,这样吧,你若无聊,瑄哥哥倒可以同你去王府花园玩上一玩。”扶瑄慈爱地挠了挠青青的头。 “那好呀!”青青顿时舒眉展目,笑靥似春。 扶瑄早想等自己身子好些了,就去王府拜谢,但如今北方战事危机,王伯父正忙于政务,自己不便前去打扰,伯母也在数月前去了杭州灵隐寺静养,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表达谢意,但他心里明了,王伯父大将之风,不在意这些礼数,也知王伯父是知他感恩的。 扶瑄要去王府,通常是从花园上走,绕过九曲湖心亭,有一扇不大不小的门,跨过这门便是王府的花园了,门边也无侍卫把手,也无门禁,就像园子连廊上一扇普通的门。 王谢两府同在乌衣巷,两府中有诸多地方可以互动,花园的连门只是一处,修葺这些连门都是为了两家往来方便,说是两家,但更似一家。 王谢两家的正门都开在乌衣巷上,外墙极高,足有三c四丈,青瓦白墙,红槛雕窗,巍巍森严,而巷外的秦淮河却温润自流,两者一动一静,配色极妙,像极一幅江南水墨画卷。相比外墙,王谢两家的内墙却低矮了许多,屋舍瓦楼层层叠叠,从巷外看来似乎是垒砌飞升了上去。王谢府邸内各有正房,书房,正厅,偏厅,客舍,灶房等等若干间,处理政事皆在前厅,后头越往里,就越幽静,夫人c公子c家眷的卧房便设在那里,一出卧房门,便可看到门前四季风光流转的精致花园。 说话间,抚瑄已与青青一同来到了王府花园。王府花园修缮得与谢府的并无二致,也是一样的精巧雅致,绿树掩映,行走之间,移步换景,景景不同。 扶瑄与青青在一处石凳上休憩下来,扶瑄道:“瑄哥哥今日身子还未好全,不能上树下湖,陪你做那些撒野的事,不如今日我们就玩些静的,采些桃花来酿酒如何?” “那是女子做的事。”青青努起嘴道,“我是堂堂男儿,怎么能做这种事。” “古时的酒仙工匠,都是男儿,能靠酿酒让自己名垂青史,也是不小的本事。行行皆有自己的门道,未见得屠夫就不如将军厉害。你说呢?” 青青转了转眸子,似乎觉得也是有道理,便应了一声,领着扶瑄往园子里的桃树下走去。 春日正是百果开花的时节,王家夫人也是出身名门,随着年纪渐长,看得事务多了,越是人淡如菊了。这几年,王家夫人渐渐摒弃了世家奢靡的风气,开始崇尚田园,静心清修,叫人把园子里这些艳而不实的花草除了去,栽种了些果树,秋日收些果子分给两家的人吃,也算在这乱世里怡然自得。 扶瑄走近,只见园子一角,种了一片花形各异的果树,他只能依稀认出一些家常的桃树梨树,其余的一些甚至连花也见所未见。但这花密密丛丛,或蓬勃招摇或袖珍娇羞,形色丝毫也不输自家园子里那些名贵花草,细细品来,还有一股淡淡的甜香,真是自然意趣,赏心悦目。 “瑄哥儿你在这里别走,我去后头拿个篮子来。”青青说罢就一溜烟儿的跑走了。 扶瑄笑笑,继续在这果树林里漫步,正在陶醉之时,忽的见到树林里有放着一张琴案,一张凳子,琴案用梨木雕得十分精致,一看便知是出自大家之手。扶瑄心里暗自感叹,这王府的人真是诗情画意,竟能想出在此处抚琴这等雅事,若再配上一壶头顶果树结的果子酿的果酒,真是陶陶然如梦似仙了。 不时,青青三蹦两跳地又回到园子来,手臂上还挂着两个竹篮。扶瑄看见青青来了,便问道:“这是何人在此抚琴?” “龙葵姑娘。” 扶瑄心里一阵讶异,这龙葵姑娘是葵灵阁的阁主,自从创办了葵灵阁便一心闭门教琴,很少献艺了,就连宫中寿辰邀约也婉拒了,竟能在此王府的果园子里抚琴。 “龙葵姑娘退隐好久了,怎会来这里?” “是蓖芷哥儿请来的,龙葵姑娘与蓖芷哥儿似乎私交甚好,常能看见这姑娘来园子里,但我倒也只见过一次。青青我倒是不懂什么琴,只觉得很好听。” 扶瑄一听是蓖芷请来的,倒也见怪不怪了。蓖芷年纪虽不大,但对付女子倒是一等一的好手,上至七十老妪下至豆蔻小女,竟全吃蓖芷这一套。蓖芷曾说只要世上有他相中的女子,没有一个不是手到擒来的,倒也并非吹嘘。 “说来,蓖芷公子最近又是去往何处了呢?”扶瑄问。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青青挽起袖,做着采花的准备,一边道:“瑄哥儿你也知,蓖芷哥儿向来是来去如风的,今日在建邺明日在南国,哪里有个准。” 扶瑄心想青青说得也在理,指不定蓖芷现在正在帮自己追查女刺客的事,自然不能走漏了风声,忽的他灵机一动,道:“瑄哥哥有个提议,不如青青在这里摘花,瑄哥哥在果园子里给你抚琴,如何?” 青青从心底对伴着琴声采花并无特别的触动,但又想到扶瑄历经大难,身子刚好一些,行走时身上裸露处的伤口还若隐若现,切不能太操劳,采花的事不知会不会累着他,姑念着扶瑄的身子与情志,青青一口应下了,做什么其实不打紧,只要有人跟自己一起玩便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琴瑟交鸣 青青得令去苏之的屋子里取了琴来,一把桐木琴面的好琴,扶瑄一眼便认出这是苏之十二岁生辰时自己赠与他的,虽和后来他们见识的名琴来说并不十分上乘,但苏之打理得很妥帖,琴上一尘不染,雕花图案还保持着当年的漆色,扶瑄轻触,琴音很准,显然是常年调校过的。 “这琴从苏哥儿书房最上层取来的,必是最好的。”青青道,“我知瑄哥儿琴艺了得,要弹也要弹最好的琴。” 扶瑄听罢笑了笑,道:“你倒是挑对了,这虽琴倒不是最好的,但音许是最准的。” 青青帮着扶瑄将琴安放在琴案上,扶瑄端然入座,轻拢慢捻,细细摩挲,这些年多是在教坊里听艺伎们抚琴,幸而自己还未生疏。 扶瑄弹指之间,琴弦微颤,琴声汨汨如曲水流觞,随即又高昂奔腾似万瀑倾泻,催万籁千花盛放,盛世长歌,风采华章,忽而低沉一转,其声簌簌然,隐遁之中似含悲怆凄楚,如泣如诉,丝丝哀怨,萧萧瑟瑟,仰天长叹,惊起一宿未眠。扶瑄又将长指调转游艺,琴声遂而顿挫铿锵,如风云卷至,鹏程凌空,抖落满城风雨,雨落点滴,滴落山河无声。扶瑄勾指提臂,尾音缭绕,荡徹果园。 一曲《合宵》毕,扶瑄沉浸在曲意中呆坐了许久,青青虽不懂音乐,却也是托着脸蹲在地上不声不响,为这琴音所撼动。 《合宵》是一首宫中秘曲,相传是前朝公主思念出征的郎君所谱。《合宵》前半段讲述公主与郎君浓情蜜意的新婚往事,后半段则是郎君出征公主思切的苦楚哀怨。此曲前朝时在宫中盛极一时,听闻者无不为此哀怨缠绵的悲歌所触动,但先皇思虑此曲太过儿女情长,与国家战事生死大义相悖,遂下令禁了此曲。扶瑄也是幼时从宫中的琴乐太师那里偷学来的。 “曲是好曲,只可惜,公子弹错了一个音。” 一句柔婉的女声飘然而至。不知何时,果园旁站了一人,翩然独立,纤纤若柳,一身素衫素裙,如男子般以巾束发,面容清丽姣好而不施粉黛,神情清寡之中透着一股冷傲,像极了早春的霜露。 扶瑄自小师从太子诸师,与皇子公主一同教养,诗书礼乐皆是上乘,就连游方“音圣”陆渺也赞扶瑄是一方之大家。且此曲已是禁曲,此女子怎知自己弹错了呢? “请姑娘指点。”扶瑄起身行礼,让出了琴。 女子端持着姿态,撵着轻盈的步子迈进园子里,春泥细琐沾上了她素白的裙。女子坐定在琴案前,架起玉臂放在琴两侧,却不触弦,只轻抚琴面。 “桐木琴面为琴中上品,回声悠然清澈,也耐久不蠹。”女子似口吐羞荷,虽年岁不大,但听上去对琴也颇有研究。 女子捻起五弦,宫商角徵羽五音交替溢散,相融相合,相辅相成,虽与扶瑄抚的是同一首曲子,却是同韵不同味。女子手中的《合宵》,高亢之处多了洒脱,低沉之处又填了细腻。女子抚琴时似脱胎换骨一般丝毫没有先前纤纤弱质的影子,而是朝然蓬勃,气吞山河,掌控有力,玉臂抽离之间,前段浓情轰轰烈烈如盘古洪荒震声,后章愁意绵绵密密如春日柳絮满天。 情到浓时,琴声却忽的戛然而止,扶瑄还未从先前的回味中醒神过来,女子开口款款道:“公子,此处,右指非剔,而是勾。” 说罢女子触在弦末,轻轻勾起,倏地一放,弦在女子撩拨之中似被赋予了魂灵,情思缠绕,绕指柔肠,肠转百鸣,鸣唱情思。这一改动确实是妙,似神来之笔将此曲更推上层楼。 静待女子抚毕,扶瑄忍了好久的夸赞终于可以脱口而出:“妙哉!”青青则是蹲在地上抽泣了起来,哭道:“不知为何,听了这琴音就是很想哭。” “多谢姑娘赐教。这一音之别真是太妙!姑娘今后便是我'一音之师'了,却未请教姑娘芳名。”扶瑄肃然恭敬道。 还未等姑娘开口,青青就在一旁拉着扶瑄的袖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女子,低声道:“喂,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龙葵姑娘啊!” “是,小女子龙葵,见过谢家公子。方才一时情急冒昧了,还请公子见谅。”龙葵说罢也欠了欠身子行礼道。 扶瑄大惊,这画中仙般的人物就在自己眼前,而自己竟浑然不觉,当真虚枉自己堪称风雅,流连摆花街多年。这龙葵姑娘扶瑄也是见过的,只是在数年前,那时龙葵姑娘还是艺伎,也无现在的葵灵阁,艺伎多数妆点地娇媚如花,如此一来眼前素面素衣的龙葵姑娘倒是不认得了。 “请恕在下失礼!”扶瑄一时双颊绯红,道,“建邺城无人不知龙葵姑娘的名讳,我竟是最蠢钝的一个,真是惭愧!” 龙葵温婉道:“我已退隐多年,公子不记得我才对的。” “龙葵姑娘真当好记性,只数年前一见却还记得我。” “非也。”龙葵摇头道:“不是龙葵好记性,只是这谢大公子名满建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日一得见,果真对得起‘玉面郎君’的美名。” “姑娘你就别笑我了!那些诨名不过是外头人胡乱传的,男儿当以须眉之身行浩义之事,于这天赐的面容又有何干。”扶瑄又道,“龙葵姑娘今日来此果园做什么?” “前时与蓖芷公子来此扶琴,我似将擦弦的松香落在这园子里了。” 扶瑄四下望了一眼,这果园里除了草便是泥,春日的草是最郁郁葱葱的,要在绿草掩映中找寻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松香,确要下一番功夫。 “这些事遣婢女们来做就好了,何劳姑娘亲自前来翻这泥地呢?”扶瑄道,“这草木生长时最易藏虫纳秽,要是叮咬了姑娘的手指那可如何了得!姑娘若要松香,明日我便叫人寻来建邺最上乘的送到府上去便是。” 龙葵听罢只是浅笑,也不言语,继续低头一寸寸地翻看草丛。 “青青来,我们帮龙葵姑娘一起寻松香。” 得扶瑄一声令下,果园树下多了三个佝偻着背的身影,日光穿过树荫投在三人背脊上,龙葵也不用什么树枝,只是用手指一点点拨开草丛寻觅。半晌过去,三人额头头微微沁出汗珠却仍一无所获。春日暖阳一照闷着汗不易散发,也是怪难受的,青青灵珠一转,道:“龙葵姑娘,我家瑄哥哥身子未愈不能太操劳,能不能休憩一下。” 龙葵听闻便望着扶瑄,翩翩长衫之下的疤痕还若隐若现。彼时建邺夜刺一事闹得满城风雨,身在摆花街的龙葵怎会不知,但她素来冷傲,不露真情,对人也冷淡,从不关心旁人的感受,自然也忽略了扶瑄大伤初愈帮她寻松香的恩情。 “不碍的,已然好了差不多了。”扶瑄朗声道。 “多谢公子,那便不寻了吧。”龙葵见扶瑄扔弓着身子帮自己用手一寸寸地拨散泥土,心中也为之触动。 扶瑄仰身撩起袖子拭汗,道:“这么久都寻不见,许是让落在园子里的鸟儿叼走了,又或让春虫蛀了去了。” “公子说得有理,松香归土,也应了它的去处,不可强求,那便随它去吧。” “明日我叫人买些最好的送到葵灵阁去。” 龙葵淡然道:“倒不必了。” “姑娘乃我'一音之师',几块松香不成敬意,请姑娘万万不要再推辞了。” 龙葵见拗不过他,也便应下了,只低低地道了一声“多谢”。摆花街出身的女子无一不是享尽了贵族公子们赠予的荣华恩宠,什么样奢靡贵重的器物没见过,面对馈赠心中已是不会再起波澜,这区区松香只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了。 龙葵思索了片刻,转念又道:“话虽如此,但龙葵已不是教坊中人,接受公子的赠与,名不正言不顺,如若公子不嫌弃,与龙葵一同前往葵灵阁,我飨公子几首曲,也算交了公子这个朋友,朋友之间,受之则怡然些。” “我”龙葵难得相邀,扶瑄自然求之不得,但眼下自己正被禁足,两府老爷的禁令自己也是断不敢违抗的。“好,姑娘盛请,扶瑄怎能推脱。”扶瑄震袖道,“只是眼下府内没有空余的马车,能否借姑娘的马车将我带出去?” 龙葵一愣,但随即又换上一副浅笑,颔首应下了。龙葵心里是抗拒与人亲近的,马车是私密的空间,怎能与人分享,但这次她却应下了。 扶瑄与龙葵欣然朝花园后门行去,葵灵阁的马车就静候在后门的乌衣内巷里,好在这乌衣内巷也属王谢两家府邸范畴,并无特别侍卫把手,只有在内巷尽头有两名侍卫探查来人。 两人迈了几步,龙葵似忆起什么似的忽然回首,果不其然,青青正嘟哝着嘴踌躇不前,圆溜溜的眼眸正盯着她离去的方向,便道:“小公子,你也来吧,你年岁不大,但听这《合宵》竟能落泪,也是与这琴乐有缘之人,与你谢公子一道来做个伴可好?” “好!好!”青青听罢笑逐颜开,赶忙追上两人的脚步。这龙葵姑娘为人虽冷若冰霜,说话时也是一副神情清冷,不苟言笑的模样,但却外冷内热,通情达理,让青青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亲近之感。 “铃铃”的马车铃音清脆响起,涤荡着乌衣内巷的青砖瓦墙。铃音由近及远,在内巷的尽头稍作停留,守卫认得龙葵的马车,也知她是清冷之人,不再检查也就放行了。马车一路吟唱着奔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前时这建邺城方才送走了一批舍生取义的爱国兵士,转头人们便集体失忆似的各自过上了自己或奢靡或困顿的小日子。扶瑄微微掀起车帘探看,春日的街道一如旧年般生机蕴藏,街民酿新酒,鸟啼点翠妆,如若这安逸的日子可以永久,那该多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葵灵阁探 马车琳琅拐入摆花街。这条扶瑄再熟悉不过的街道,乐也在此,痛也在此。 昼时的摆花街冷冷清清,宛若梦眠中的美人恬静而安详,叫人路过时也要提着脚尖生怕惊扰了她的浅梦。街上的教坊户户大门紧闭。马儿渐渐放慢了步子,如同王宫重臣巡礼一般翩然掠过。葵灵阁在摆花街尾倒数第三间,扶瑄遇刺的妙华坊在街口第六间,扶瑄经过的时候从马车里窥见,妙华坊的大门上依然封条紧贴,恐怕在这事未有结果之前都不复春荣了。 “妙华坊恐怕是垮了。”龙葵瞥见了扶瑄的目光,幽幽然道,“细皮嫩肉的姑子和养尊处优的嬷嬷们,身上的伤即使好了,心头的痛也难平了。” 当晚出事之后,妙华坊的一众艺伎嬷嬷仆从皆被带去严刑拷问,扶瑄还是了解一二的,只是即使问破了天都一无所获。 “龙葵姑娘蕙质兰心,可在当晚察觉了什么?”扶瑄问。 “当晚我正在阁内静心做晚课,忽闻外头熙熙攘攘,细细打听之下才知出了大事。”龙葵道,“士族之间构陷之事水深似海,龙葵只是一介修行居士,不敢问津。” 扶瑄想着这摆花街上的女子看事情果然比寻常之人通透,便道:“那姑娘可有耳闻一名叫'乐瑶'的艺伎?” 龙葵不语,反倒是以袖掩面笑了起来,道:“公子怎会不知刺客自唤的名字能有几分真,还来问龙葵也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但这名字取自'投我以桃,报之以琼瑶',倒有几分可推敲之处。” “姑娘的意思是?” “龙葵只是妄自猜测,公子但当一听。龙葵想来,这姑娘或许前时见过公子也未可知。” 扶瑄心里一震,这假设大胆却巧妙,自己从前从未想到这名字里或藏玄机,龙葵姑娘的猜测倒不失为一个另辟蹊径的线索。 谈话间马车已在葵灵阁前停住,青青与马夫一同坐在车前,青青先行跳下车替扶瑄与龙葵打帘子。 这葵灵阁从外头看上去与街上其他教坊并无区别,这也是情理之中的。葵灵阁的前身是椒叶坊,在前朝也是此条街上数一数二的教坊大户,最盛之时,坊内掌事的王嬷嬷手下足有一二百艺伎,夜夜在此歌舞笙箫,后来王嬷嬷寿终正寝了,便将此坊传给了手下的花魁娘子龙葵,龙葵接手后却不继王嬷嬷的衣钵,分了些钱币将坊内的艺伎小姑们都遣散了,兀自做起了教琴的馆子,彼时也常有过去的旧客垂青龙葵的琴艺,将府上的仆从婢女遣来学艺好学成回去侍奉主人的,龙葵也不给这些世家贵族面子,只挑其中资质好的才教,后来教坊改琴馆的事渐渐声名远播,也有一些贫苦人家的子弟慕名前来讨教,龙葵却也一视同仁,只要天灵聪慧,与琴有缘,学费便可不拘小节。如今,能在这琴馆里受教的学子,出去了就往往能成一方之大家,故而外头的人对这龙葵姑娘与其琴艺更是好奇了,但龙葵却放出话去:此曲只在阁内有,绝不外出献艺。 但进屋阁里一瞧,却是别有洞天了。 大堂里斑斓媚艳的锦缎装饰一概寻不到影子,齐齐的都替换上淡青色的帘子,一张张琴案依次摆了两排,琴案底下收拾着素锦荷花浮雕纹的蒲团,琴案用上好的木料制成,做工考究,雕花典雅,只是琴案上无琴摆着,大约是学子们上堂时自带来的。两排琴案的上位则有一层一尺高的大台子,上置同样的琴案与蒲团,想来此处便是老师教学之处。教师的琴案上还放置了一个熏琴用的镂空莲纹香炉,炉内正有袅袅青烟升起。 “此处是我教学之所,上边二层是会客的雅室与琴谱收纳的书室,二位公子请上楼。”龙葵的语调依然是冷冷的,但这并不影响旁人对她的好感。 扶瑄与青青沿着阶梯上楼,由龙葵领着在雅室入座。这雅室真是对得住这一个“雅”字。墙上挂着钟繇的书法真迹,样样陈设皆是考究的器物,有几样摆件是扶瑄在宫里都不曾见过的精巧工艺,但这屋子里所有物件,与这葵灵阁一致的素雅皓洁,一尘不染,如同不识人间烟火一般。 龙葵道:“我知当朝的公子们是极嗜酒的,但这酒属教坊之物,我这琴馆只有茶,不知二位公子想饮什么茶,我好给二位去沏。” 自从进屋以来,扶瑄总觉得什么地方似乎不对劲,却又说不清道不明,此刻算是恍然大悟了,原是这偌大的琴馆内,一个婢女仆从都没有。 “我什么都喝。这等小事,让青青去做吧,他沏茶的手艺了得。” 还未等扶瑄说完,青青便一脸乐盈盈地问道:“龙葵姑娘,后厨在哪儿?” 龙葵仍是冷清地道:“不必麻烦青青公子了,龙葵一人侍奉惯了,这后厨虽小,但琐琐碎碎的物件倒是挺多,恐不好找,还是龙葵自己去罢。”说罢便起身行礼退出门去。 青青到底也是在王府混的仆从,察言观色的本领也比寻常人家的孩童强,见龙葵出去了,也跟着蹦蹦跳跳地出去嚷嚷着要帮忙,龙葵见他跟来,也只好应下了,叫他好生走路,小心着点台阶。 少时,龙葵端着茶案袅娜身子回来了,将三盏茶摆在扶瑄面前,青青也笑嘻嘻地提着温水的茶壶炭炉进来一道坐下,看来,他与龙葵已经玩得很熟络了。 “龙葵姑娘为何不留几个婢女在身旁帮忙打点,也好不必事事躬亲如此操劳。” 龙葵淡然道:“操劳不操劳的,倒也习惯了。从前我为艺伎时叫人使唤,知道那些苦,如今不做了,怎好又去使唤旁人。再者,打扫屋院也是种修行,我也欣然受之。” 扶瑄若有所悟点点头。 龙葵又道:“我这里平日无客人来,也无什么像样的茶具,这个待客的白瓷冰纹杯青青挑中了,公子就用平常我饮茶的青瓷玉蕊杯来饮可好?” 听闻龙葵割爱,扶瑄更加不敢怠慢,仔细品起眼前这青瓷玉蕊杯,青瓷透亮如翠玉,杯身小巧玲珑,杯口微收似一朵含苞之蕊,“玉蕊”之名实至名归。 “听闻公子爱洞庭茶,正巧龙葵这里有一些新茶,葵灵阁小,也不知这茶入不入得了公子之口?” 扶瑄还未尝,只是启盖一闻,便知这茶来头不俗,再一瞧一品,微似岕而细,味甚甘香,品质堪称绝佳。这葵灵阁虽小,但器物样样不凡,想来这茶更不会失了阁主身份。 “绝妙之味!”扶瑄赞道,“不知为何,让我想起一首汉代名曲。” “《竹喧》” “《竹喧》” 二人异口同声,龙葵也被逗笑了,道:“公子与龙葵想到一块儿去了。竹喧潇潇,春茶沁香,两者再恰切不过了。” “恕扶瑄冒昧,姑娘既然琴艺如此了得,为何不再献艺,将这妙韵传于天下,岂不是一桩美事?” 龙葵收了笑,淡淡道:“公子,在龙葵看来,这抚琴与公子们的饮酒是一样的,饮酒之乐,或一人独酌,或二人对饮,皆有意趣,但若要对着众人表演饮酒,想来似乎怪了些。抚琴于龙葵而言,是极私密与知心的事。” “那蓖芷公子可否算是姑娘的知音呢?” “蓖芷公子是极风趣之人。他来我这里坐,我也愿意去他府上攀谈,龙葵朋友不多,蓖芷公子算是一个,今日你二人来了,又多了两个。” 青青知自己没插话的份儿,就只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但听见这冷冷清清的龙葵姑娘把自己也称为朋友,心里简直盛放了一片花田,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扶瑄也是很高兴,这清苦凌烈的茶也品出了甘甜的滋味。 炭火渐渐烧得通红,毕毕剥剥地在炭炉里欢悦地跳着,炭炉上头的铸铁茶壶却端坐如钟,如蕴着山气修行的道人一般身旁雾气袅袅。 龙葵从琴架上取来了琴,为二人抚起方才谈起的《竹喧》,扶瑄与青青的琴品虽大不相同,但一样听得如痴如醉。龙葵姑娘的琴音是有心的,有情的,无怪乎她只对好友抚琴,这样用情至深的抚琴若天天献艺,迟早肝肠寸断了。 时光渐长,夜渐近,龙葵抚琴,扶瑄静品,青青伺候着添水沏茶,三人在雅室里抚琴饮茶,吃些茶点,竟一整日也不觉肚饿,更别说回家了。不知到了几时,青青眼皮打颤,也就找个蒲团做枕头睡了过去。扶瑄和龙葵却毫无困意,反而兴致高昂,愈谈愈欢,简直是醉在这琴里了,最后,倒还是龙葵的肚子叫了一声,二人才恍然发现疏漏了三餐,而此时天已破晓了。 龙葵整顿容颜,哑然失笑道:“真是抱歉,一时兴至,竟忘了招待餐食。我下楼去给二位做些斋饭,龙葵修行,只食素斋,小阁也只备了些斋菜,还望公子见谅小阁里粗茶淡饭的早食。” 青青揉揉眼也醒了,这一夜耳边虽一刻也未清静,但琴音入梦竟睡得很香甜。 “是扶瑄叨扰了才是。”扶瑄赶忙起身道,“姑娘琴艺非凡,扶瑄竟忘了时间,真是惭愧。天已露白,扶瑄也该回去了。” “好,那我便不留公子了。” “多谢姑娘盛飨,扶瑄与青青感激不尽,他日如若方便,可否到乌衣谢府一坐,也好让扶瑄报偿一二?” 龙葵神情淡然地欠了欠身子,低声道:“公子走好。”扶瑄也不知她这是婉拒还是应允。 “只是还要再借马车一用。”扶瑄颇为为难地挠头道。 “马车是有,但葵灵阁无仆从,也自然无车夫,若要用马车需提前去隔邻的驿馆与车夫相约,公子今朝要用,恐要自己驾回去了。” “这不是难事。”青青拍拍胸脯道,“青青驾车师从蓖芷公子,保管把公子安然送回去再把马车还回来。” “这样便要麻烦青青公子了。马车停在后院,请随我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家规鉴教 扶瑄与青青从葵灵阁后院取了马车便再次拜别的龙葵姑娘,日光渐渐浓艳起来,蒸腾起后院绿植上的露珠,显得院子里烟雾缭绕的。龙葵姑娘这般楼阁中人竟也有这田园兴致,院子里栽种了些葵花菊花爬山藤,春日里看来虽略感破败,但秋日想必是极丰实的。 简单道了别,龙葵姑娘矗在院内目送着两人渐行渐远,便又回到屋内去了。 马车踢踏吱呀在摆花街上行着,这个时辰还有几户王侯士族晚归的马车也泊在街上未曾离去,扶瑄的车子混迹其间,但因车帘上有葵花的刺绣,又由素锦做车帘车衣,旁人一看便识此乃龙葵姑娘的车,倒在这华锦豪车之间显得十分扎目。 怡情完了,扶瑄这才恍然忆起自己被禁足的事,垂头郁挫着只道是不应该:“这下糟了。本是连府都不能出,现在倒好,竟然一夜未归。眼下只能希望老爷们未曾察觉才好。” “那要给瑄哥儿再选一次的机会,你还来么?”青青熟稔地驾着车,隔着帘子问道。 “来!当然要来!”扶瑄收了前时的懊恼,道:“来葵灵阁的事我自是欣然,但偷逃出府也是我不对,倒不是顾念自己安危,我恐父亲与王伯父会为我之事担心,那就不好了。” 青青轻松道:“北境方才开战,王谢老爷忙都忙不过来呢,前时你一人待在府内时,老爷们也是好几日没来看你了不是?瑄哥儿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老爷们一准觉察不到。” 扶瑄微微颔首,心想着若能瞒天过海便再好不过了。 青青驾着马车,二人为掩人耳目故而避开那些大街大路,专走那些七拐八拐的小石板径。小径虽地势不平,砖石坑洼,但扶瑄坐着也并无明显的不适之感,想来着青青驾车的本领确是不错的。 马车从一条羊肠小巷穿出,乌衣巷后门便映入眼帘了,后门外正是昨日去时的那条内巷,巷门口依然就有两名侍卫把手,青青仔细一瞧,这侍卫与昨日不同模样,许是换了班了。自打扶瑄出事后两府增强了守卫警戒,有一阵也调遣来王世安手下的近卫亲兵把手,扶瑄对这守卫更迭之事也不甚全然了解,只道是父亲与王伯父极为重视,乌衣巷内现在连只乌蝇也飞不进。 “站住。” 马车驶近,侍卫高喝一声,伸出一只粗臂拦下。这侍卫身高八尺,体形彪悍,颇有军中龙城虎将的气魄,青青心里一震为之,不由得紧张起来。 “此此是龙葵姑娘的车,车内是龙葵姑娘,龙葵姑娘是王府里蓖芷公子的常客,你们想必也是知道的。今日我送龙葵姑娘来府上与谢公子攀谈,就不必查验了吧。”青青充声洪亮,想借此唬住侍卫。 “两府有令,后门暂禁马车,请龙葵姑娘的车移步正门。”侍卫看都没看青青一眼,目视前方粗声道。 这乌衣巷的侍卫出了名的软硬不吃,青青见从此门走是行不通了,只得调转马头行朝正门驶去,也好与车内公子商量。 扶瑄在帘子后头也听着了,来不及思索今日为何有此禁令,当务之急是得快快想个对策如何溜回去。后门既然禁了,便只有走正门了,但正门门前有侍卫把手,不似这后门过了巷口岗哨便可将马车长驱直入,扶瑄在正门口一下车,不就全然露馅了么。 待马车驶离后门,扶瑄微微掀起帘子俯身道:“既然后门禁了,那也只有走前门了,好在现在这个时辰两府老爷应是朝议去了,应撞见不着我们的。待会子我们来个声东击西,你佯作马车卡了轴,叫两名侍卫帮着来查探,我跳车窗逃遁,如何?” “好!”青青咬牙应了一声,重重地挥斥马鞭,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心似的。 扶瑄见青青这般胆怯的模样,心中一柔,愧疚难当,这青青自幼入府便是良善纯真之童,如今自己教他说谎耍计,扶瑄也是万般滋味在心头,极不好受。 “青青,要不算了罢。”扶瑄沉声道,“我们堂堂正正的下车,给老爷们认错去。该罚的罚,该打的打。” “那样也好,青青不太擅长扯谎,怕一会子露了馅儿连累公子了。”青青咬了咬唇,嘟哝道。 马车沿着秦淮河不徐不快地奔驰,晨时还朝辉映空的光景不知何时黯淡了起来,乌衣巷上空浓云卷至,秦淮风起,与这巷内青瓦脊兽一衬显得愈发阴阴郁郁的。主仆二人忖度间,马车已然绕了两府宅邸半圈行至了乌衣巷正门口。青青将马车勒住,和着不明朗的光线朝乌衣巷内望去,砖墙掩映,庭院深深,一派威严肃然之相。 二人心事重重地下了车,正欲与门口的侍卫交涉,却愕然惊觉,今日门口怎一个侍卫都没有! 扶瑄二十年朝夕生活在此,遇此情形却是头一遭,莫非家中出了什么大事?扶瑄心里担忧着,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府内去,身上的长袍随着跃动飘荡起伏。青青也见事态严重,急匆匆地跟着扶瑄的步履不敢懈怠。进了谢府正门之后便是中庭,穿过中庭即是谢府的正厅。 扶瑄由不得多想,一个迈步踏进正厅,正欲喘息口气,眼前的景象让他既宽慰又惊心。 正厅的上位,谢全与王世安端坐于正厅桌子两侧,谢全在左,王世安在右,二人面露厉色,目光如灼,冷脸黑面。谢全的眸子更如一汪黑泉,不知深浅却将人魂魄紧紧拽入其中。谢全和王世安两侧,府内大大小小的角色依列排开分立两侧,过年两府老爷接受贺拜时也未见这等阵仗,锦庭亦是满腹心事地立在谢全身旁。两旁侍奉着的婢女男仆们纷纷垂头耷耳,无一不是端肃的脸孔,闷着声大气不敢出。扶瑄暗自喟叹,一场暴风骤雨将至。 青青不知是跑得太快被台阶绊了,还是被眼面前这气氛镇住了魂,一个趔趄跪倒在两府老爷面前,一声哭号刺破了肃静的空气。 “青青知错了,青青再也不敢了”,青青头也不敢抬,声音颤地厉害,心里是怕极了。 扶瑄行至正厅中央,端着两袖缓缓跪下,宽大的衫摆随身铺散在地,逍遥不再,俊容黯然,怅然郁色紧锁唇边,眉眼低沉恍惚若失鸟之林,夜幕垂至,青山向晚,一片寂寥。正厅内虽人员济济,此刻却极为肃静,厅外中庭虫鸣争喧,风吹草动,断断续续,鸟惊庭树而起,影度回廊偏斜,而扶瑄则跪地垂目长久不言。谢全知子素来能言巧辩,此刻却没了声响,平白之中又添了几分气,但也不开声,只巍然端坐,一父一子,对立上下,身形未动,心中却已如履薄冰。 “瑄儿知错了。”半晌后,扶瑄到底先开了口,叩首道。 “昨夜去哪里了。”谢全目光冰冷,语调不带一丝波动,却在厅中众人心里如利锤凿冰般掷地有声,声声惊心。 “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偏走去摆花街么。” “孩儿知错了。” 谢全端起茶盏,起盖嗟了一口,放下时却连杯盖震颤之音抖动长久也听得真切,又道:“扶瑄,你可知这弱冠之子与黄毛小儿的区别?” “知。弱冠之人需有思虑,有担当。” “我料想道理你也是明白的,为何却要枉纵自己呢?” “孩儿知错了。请父亲责罚。” “这几日乌衣巷内侍卫调动你也是看在眼里的,其用意也不必我多说。”谢全之声肃静如凛冬之湖,千里寒冰,叫人辨不真切冰面底下暗流涌动。众人此刻倒期寄于父亲能声嘶力竭一些。对于府内的人来说,谢全的平静倒更像是噬人于无声的消骨水,比洪水猛兽更叫人心惊胆寒。 “扶瑄冒然,辜负了父亲与王伯父的一片苦心,请父亲与王伯父恕罪。” “如今苏之正为晋土舍身在北境拼杀,而你却满心玩乐。我王谢世家自魏时起就是这秦淮大家,历代师祖功绩显赫,刊国重臣,为何有你这般顽劣之徒。” 谢全这话讲得狠决,谁听了心中都不免泛起一阵酸楚,手心手背,哪有这般一捧一踩的教训说辞。 “父亲教训地极是。”扶瑄将头低垂,两鬓碎发丝丝缕缕离散于冠,恍若囚徒,掩住星眸。 弄得这般狼狈,王世安亦是有些不忍,但心中明了谢全这戏又要做全,只此情景他也吃不定谢全是动了真怒了还是虚晃一枪,便道:“谢兄,扶瑄违背禁令也是思量过的,这不是安然无恙回来了么。扶瑄也是知错了,古有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念及他初犯,态度也端然,谢兄也就饶恕了他这一次吧。” 谢全不理,道:“没有规矩便不成方圆。罚是必然要罚的,违抗家规,该当何罪?” “依照家规,违抗禁令,杖责二十” “父亲!”锦庭侧身出于众人前禀道:“兄长所犯并非十恶不赦之大罪,以何要以家规惩处如此大动干戈!” “退下。” “父亲!” “退下!扶瑄依规杖责二十,仆从青青规劝不力,庇佑瞒报,亦杖责二十。”谢全冷声如旧,又添了漠然,“今日这杖责不全为你,两府上下为你二人牵挂一整夜,忧忧众心,于情于理你也该有个交代。” 扶瑄沉寂了半晌,忽的抬眸,迎着谢全目光如磐,坚毅道:“扶瑄受之理所应当,但青青是为了保护扶瑄才一同出府,青青的罪责也应由扶瑄承担。” “在理。”谢全眼神一瞥,似轻描淡写,“那便由你一并担去青青的二十杖责,扶瑄,杖责四十,即刻执行。” 跪伏在地的青青惊恐地抬起头,慌忙跪爬过去道:“公子,这如何使得,是青青不好,公子你身子方好,怎么能挨得了这几十杖!”又转向谢全与王世安连连磕头疾呼:“是青青不好,青青怂恿公子出去玩乐,要罚就罚青青吧!” “青青何罪之有!”扶瑄扬声:“被禁足的是我,违令的也是我,与青青无干!”。 “公子” “好,也算是敢作敢当。”谢全旋即转身吩咐道,“四十杖责,一下不可怠慢。张炳,去取杖来。” 听闻谢全铁了心要行刑,众人心里如百爪挠心。王谢家规自两家迁至乌衣巷时订下,依照祖训违背家规者无论身份地位一律严苛刑罚以儆效尤,家规之中,又以杖责最为严苛,这杖责下下捶在腚处,寻常人挨了十下便要皮开肉绽,四十下简直是要伤了筋骨取人性命,但谢全与王世安宅心仁厚,家规已是好久不曾动用了。虽说扶瑄自小习武,但毕竟大伤初愈,怎堪如此重责。看来谢全此次虽面上不表,但心里是动了震怒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槛阑风起 张炳得令退出去了,不时便取了长丈归来。 这丈形状就让让人生寒,上段漆红,下段漆黑,丈长七尺,粗若攒拳,丈上的漆色还簇新着,想来应是自订制之初便没怎么用过。厅内盯着这丈屏息凝视,想救扶瑄却又自觉身份卑微不足道口。 还是王世安发了声打破了这凝滞的空气,侧身对谢全道:“扶瑄身子刚好些,杖责四十未免也太重了些吧?我知这两府家规不可违,不如待扶瑄身子好了,再来补这几十杖,如何?” “瑄儿” 王世安话音未落,只听厅外一声疾呼,如泣如诉,赵姨娘正凄苦着愁容向厅内奔来,锦庭紧跟在身后护着她。谢全知这赵氏护子心切,特命人不要让她知晓此次责罚扶瑄的事,未曾想还是叫锦庭溜了出去通知了她。众人见赵氏来了,惴惴之心总算是半落了地,知这杖责今日是打不成了。 赵氏一步入正厅,索性也丢了世家姨娘的端持,一下扑倒在扶瑄身上,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护住扶瑄的身子怆声道:“谢全,你怎的如此狠心,这四十杖下去,会要了他命的今日,你要打扶瑄就先打妾身吧。” 锦庭亦是跪在二人身旁,恳切道:“父亲,请饶恕兄长吧。” “妾母你快起身!”扶瑄也是心慈耳软之人,尤是见不得女子哭,况且是这般年纪的长辈替自己求情,半是悔恨半是疼惜,泪也无声地沾湿了衣襟。 谢全摆手示意婢女将二人扶起,赵氏不理,依旧哭天抢地,似蒙受了六月飞雪似的莫大冤屈,家规审到这个份上,众人心里也是始料未及,只道是这场面要是传了出去,明日便是摆花街上说书人口中的笑谈了。 眼见着局面无法收拾,谢全心中微微一动,郁声道:“也罢,今日众人替你求情,看在王卿与赵氏的颜面上,便暂缓执杖。刑虽缓,但罚不可免,扶瑄自今日起三月内不许出户,不许饮酒,不许有人服侍,另每日默书三千,交于我书房我亲自查验。待身子痊愈,补齐四十杖棍,一下不可少。”谢全说罢长出口气,起身拂袖从正厅侧门行去。 王世安也一同起身,却躬身道:“扶瑄,今后好自反省,引以为戒啊。”语毕也追随着谢全的步履离开正厅了。 见两位老爷走了,众人知这场风波总算是平息了,赶忙迎上去将扶瑄搀起,口中念念有词地宽慰着。扶瑄自然是听不进去的,只是垂着眼帘默默不语,倒不是因为谢全在众人面前令他颜面扫地,而是他自知有错,两府正直忙乱之时,自己未能帮衬一二还要为他们增添烦绪,累及赵姨娘赶来为自己求情。扶瑄思量着,一时之间羞红了脸,愧疚之情充溢心间。 “好瑄儿,没事了。”赵氏抹着泪,由众人簇着过来,泪眼婆娑地望着扶瑄心疼不已。 惊魂未定的青青也从地上起来,过来搀扶瑄,颤着声道:“瑄哥儿,我们回房吧。” 扶瑄被众人簇拥着回了卧房,另一拨人则簇拥着赵氏。扶瑄想起前时老爷刚立下的规矩——不许旁人服侍,便命来人退下去照料妾母。 乌压压的一拨人散去,扶瑄卧房瞬时安静了下来。方才送走人群,还未透口气,桃枝又端着一个置放着雕花玉炖盅的托盘进来了,只是这会子桃枝一改往日凌厉的模样,眼中难得得露出了为难之色,一看便藏着掖着什么心事。 扶瑄见状,已然猜透了分,宽然笑道:“桃枝,这事不怨你,你也是为我安危着想才去禀报老爷的,你只是做了件你应做之事,是瑄哥哥我顽劣偷跑出府了,你切莫自责才是!” 桃枝听闻心中一震,托盘微微颤动似要端持不住,扶瑄赶忙帮她接过托盘放下。 “公子,我对不住你!本想亲自向公子领罪,还是叫人先我一步告知了你。” “无人告知我,是我自己猜的。桃枝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了。”扶瑄刮了一下桃枝娇俏的鼻梁道,“桃枝无罪,又怎么领罪呢?” “我知公子宽厚,但如若我不去禀告老爷,公子也无需受这四十杖棍。公子平日待桃枝这般好,而桃枝却出卖了公子”桃枝眼眸中闪着晶莹,似正酿着泪珠,声音也哽咽起来,又道,“这燕窝盅是桃枝拿自己月钱买的,给公子补身子,也补心” 扶瑄轻启盅盖一瞧,上好的燕月斋的燕盏,心中也是泛起涟漪,道:“这等好燕窝,你一月才几钱月奉,府里样样都有,你如此我心中好是愧疚” “公子,你就喝了它吧!你喝了我心里畅快些。”桃枝央求道,“这老爷也真是,到底是亲生骨肉,怎的如此狠心肠” “桃枝,这府里敢妄论老爷不是的,也只你一人了。这话我听过便罢了,出了这卧房门可切莫再说了。” “好啊,原来是你!”青青似乎是在屋外听着了桃枝前时的陈情,没好气地进来指着妹妹鼻子道,“我就知是你做得好事,这府里除了你,谁还会如此去邀功?” 桃枝听了登时怒了,瞪圆眸子一巴掌扇了过去,正中青青的面颊,青青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掌打得没了气焰,瞬时又软弱了下去,变回来了原先缩头缩脑怕着妹妹的那个青青。 “桃枝!不许打人!”扶瑄拉开桃枝正声道,“打人不对,更何况是你亲兄长,快给青青赔礼道歉!” “对不住”桃枝垂眼嘟哝着。青青则捂着脸,抽动着鼻息,竭力遏制眼中噙着的泪珠不至于翻落下来。 “依我看,最衰便是那个什么龙葵姑娘。”桃枝哼声道,“打着出世之人的名讳尽做些入世之人的事,有哪个修行女子会如此不知自敛,留宿两个红尘男子的?” “桃枝!”青青嘶吼一声,“不许你侮辱龙葵姑娘!”青青眼中飙泪,这回轮着他要打桃枝了,幸而被扶瑄眼疾手快一把擒住了手。 “桃枝。”扶瑄语气换作是桃枝从未听过的肃然,“你方才这话,一来恶毒阴险,二来也失了世家的风度,以后不要说了。” “是”桃枝未曾想一向对她呵护有加的扶瑄哥哥竟然以“世家”的名号来压她,心里好不委屈。扶瑄言下之意莫不是今后再讲这话,她就不是世家中人了,就要将她逐出乌衣巷了? “你兄妹二人都是家中遗孤,你们都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亲人,有何故由非要恶语相向不可呢?” “是桃枝知错了。” “青青也知错了。” “我受家规责罚一事,由头至尾,是我一人做错了事,就该承担应有的罪责,而非找寻借口将错归咎于他人。”扶瑄叹息了一声,道,“你们先下去吧,让我一人独处一阵。” “公子,对不住,又让你心乱了”桃枝泣道,却被青青揽着肩往屋外推着道:“桃枝快走吧,我们莫再叨扰公子了!” 扶瑄心中也是如乱麻纠缠,一连串的紧要事,件件没了头绪,方才又被老爷劈头盖脸说了一通,从前还有苏之可倾诉一二,此刻府里竟连个了然心事的人都没有,不禁心中一阵落寞,转而又想起妾母为自己舍身求情,心中不忍,更是抑郁了,便决心去妾母那里探望,一来聊表心意,二来宽慰自己。 扶瑄捎上前时桃枝送来的燕窝盅去往后园赵姨娘的房舍,赵姨娘与从前南康公主同住一个屋院,南康公主住正屋,赵姨娘住偏屋,虽为偏屋,却也宽敞得很,摆件陈设除了依照礼制与正房南康公主有所区分外,其余的日常起居都是怎么优厚怎么来的。 扶瑄朝赵姨娘的偏房走,路过了从前母亲住的房舍,便朝里望了一眼。隔着宣布纱窗,正室房内陈设如故,母亲钟爱的字画器物皆摆在从前的位置,一切照旧又簇然如新,恍惚间让人觉得南康公主还住在这里一般。 扶瑄正瞥望着,忽的听闻有人唤自己的名字,转头一看,原是赵姨娘的贴身婢女莲心,正在院中花丛边招呼自己,便回应道:“莲心姐姐好。” “来看你母亲么?南康公主的屋舍赵姨娘时常叫人打扫着,此刻是一尘不染的,你若要进去,我这就帮你去取锁匙。” 扶瑄赶忙止住莲心转身的步履道,“我是来看赵姨娘的。姨娘待我这般好,之前为我之事夜不能寐,今日又搭救我于危机之中,我理应来看望她。” 莲心笑了笑,颔首应承下来,领着扶瑄进了偏房,迂绕过正厅,径直来到了赵姨娘的卧房。 扶瑄进来时,赵姨娘正闭目侧靠在织锦软塌上,手中拨弄着念珠似正礼佛。 “妾母。”扶瑄凑近轻声唤道。 赵姨娘身子一惊,猛然睁开眼,见是扶瑄来了,脸上登时绽出了笑靥,赶忙招呼扶瑄坐到自己身边来。赵姨娘年岁也不大,只三十出头,颐养在贵胄世家生活无一处不是滋润得很,故而从姿容来看丝毫不觉已三十有余,依旧是一副娇容楚楚,明丽动人的模样,虽有姣好面容,但赵姨娘性子却一点不狐媚,自从南康公主一事后更是清心寡淡,修行礼佛,没什么大事足不出院,近处也只在花园里走动。 扶瑄递上燕窝盅,莲心熟稔地接过端放在一旁桌上。 “让妾母好好看看你,我家瑄儿长这么大了!”赵姨娘捧过扶瑄的脸来,又见着膊头隐约的伤疤,以手抚之,怜惜不已。 “伤已然好得七七八八了,得妾母日夜挂念,扶瑄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难为你为谢家承此大难。有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瑄儿将来定会像老爷一般为国之栋梁。” “父亲高山仰止,扶瑄不敢造次。” 赵姨娘笑了,道:“傻孩子,谁人不是从幼时顽劣过来的,你别瞧你父亲此刻波澜不惊的样子,他年轻时可与你像极了,一样的性情中人,为了情谊奋不顾身,后来方被世事磨平了棱角。” 扶瑄也笑了,道:“妾母说笑了。冒犯家规一事是扶瑄错了,扶瑄知错了,再也不会犯了,只是劳妾母为扶瑄闯了厅堂失了身份,扶瑄”扶瑄说罢退下来软塌,在赵姨娘膝前端正地行了一个大礼。 赵姨娘见状赶忙起身去迎,淡然道:“你没事便好。此刻我再看来,即使今日我不去,也有王大人会保你,毕竟四十棍棒下去老爷还是知分寸的。只是当时我也一时情急,乱了方寸,才做出这番不雅之举。” 扶瑄听闻黯然神伤,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赵姨娘知他又是自责了,便宽慰道:“你也不必愧疚了,事情也过去了,全当是天意,一切之事,老爷或许自有打算。我听闻,昨日你前脚离了乌衣巷,后脚老爷就派了精锐亲信跟着你的马车去了,昨夜那些亲信更是把葵灵阁团团围住暗中保护了你一夜。老爷事事洞悉,或许今日的厅堂家审,也有他独到用意,我们就不必去揣测了。” 赵姨娘语毕,扶瑄却像失了魂般镇住了神,他只道是自己心思细腻,却不想父亲更是技高一筹,无怪乎昨日回程时种种不寻常,原是一切尽在父亲手中掌握,正出着神,却听门外有仆从来报说要找扶瑄。莲心打起帘子帮着出门去探问,末了收回来一封空着署名的信封递给了扶瑄。 赵姨娘也是眉清目聪之人,便道:“扶瑄今日来看我,妾母很是欣喜,这会子天色也暗了,你先回去吧,我这也要继续礼佛了。” 扶瑄低头望着这信,也心领神会了赵姨娘这话用意,恭敬地拜别了妾母便回自己卧房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烹茶曳心 扶瑄回房,掩上门,确定四下无人,方将刚才收来的信从怀中取出,对着烛火瞧了瞧,信封右下隐约映出一个墨色的香草图案,是置于信封内的信纸透出来的,图案小而精细,不仔细瞧倒未必能发觉得了。 扶瑄唇角勾起一抹弧度,他知这是蓖芷送来的,便撕开信口将其中的信纸取出,果不其然在信纸上见到一串数字。他又从书案上取来一本《汉林广记》,这样的稗官小说在年轻公子的书案上比比皆是,毫不起眼,却正是破解数字玄机的秘钥。 扶瑄将信纸铺展在桌案一侧,另一手对照着《汉林广记》上的页码c行数及字数手自笔录,这本小说王谢家的公子都随身带着一本,互通书信便以数字加密,纸内画符区别身份,晋朝造纸之书已是发达,随身本更是做得精巧细致。片刻之后,一段完整的话便可跃然纸上。 扶瑄凝神细誊,边写边读,愈读竟愈是心惊,仿若这手自誊写的不是墨字,而是鬼怪画卷似的。只见纸上赫然书着:女刺客失踪,我已去寻。 扶瑄镇了镇神,思索了片刻,又将纸置于火烛焰心里焚毁了。他知蓖芷做事自有章法,也不急于去复信催促,适当之时蓖芷便会捎信来报新况。他只是惊心这女刺客好是厉害,从前他也小觑了司马锡的胡蛮杀手,只道是那些人孔武有余,智慧不足,而此刻女刺客竟连蓖芷派去的人马也能甩了,当真是个狠角色,那人此刻失了踪,莫不是又要来行刺吧? 扶瑄这才恍然惊觉王谢老爷给他下禁足令的用意,父亲与王伯父想必亦是断了女刺客的线索,唯恐她去而复返,故而出了这个以保万全之策。 扶瑄思虑着,却也无能为力,眼下该做之事皆分派了人去做了,为今之计只有等,期寄着蓖芷那边能马到功成,亦或是苏之到了北境之后能有所进展。 自从经历了家规堂审一事,扶瑄的性子也比从前定了许多,少年郎虽仍是意气奋发之貌,却也知晓收敛着性情不再冒然了。堂审时谢全给他定下了“三不许”,不许出户,不许饮酒,不许有人服侍,扶瑄起初还不甚习惯,但渐渐得也逆来顺受,又常到赵姨娘那里走动,陶染得一身禅意,渐渐也从欲与忍的权衡间尝到了些许曼妙滋味。 时光流动,转眼已是人间四月天,春的气息浓烈得似要将人迷醉在新绿里。扶瑄在乌衣巷内颐养了几十日,已然恢复为遇刺前的玉姿优容。美色少年总是为人津津乐道的,何况这建邺城里哪有不透风的墙,府外的市井妇嫂又开始私下议论这“玉面郎君”的风采韵事,有说这女刺客是从前“玉面郎君”辜负了来寻仇的,有说这女刺客是狐妖变的来迷惑“玉面郎君”却被他识破故而杀之的,但凡种种这一桩一件,却都离不了情与色二字,这些事传来传去,又被摆花街的说书人添油加醋了一番后诉诸于众,更像真的似了。扶瑄有时也能从出府采办的小丫头口中听闻一二,自己听罢也笑了,当真比那些荒诞戏说更是精彩。 扶瑄就这般靠着出府的人传回来的消息打发烦闷时光,想着也总不是一个办法,思来想去,便又想起了王府果园里的那张琴案。幸而“三不许”内没有“不许赏乐”,深春慵懒,怡心萌动,扶瑄便搬了琴来王府果园里坐着抚琴,一日一日,渐精渐进,倒也偷得半晌独乐乐。 这日,他又在园中抚琴,抚着抚着,风过藤枝,疏影摇动,扶瑄一下子便想起了当日葵灵阁内一夜畅欢的美好光景,心中不禁低叹了一声,也不知自己送去的松香龙葵姑娘满意不满意。扶瑄这样的公子,赠出手的必然是建邺城内数一数二的好东西,但龙葵姑娘见多识广,究竟这松香入不入得了她的眼? 正思虑着,扶瑄余光瞥到果园外的矮树丛间有一对掩掩藏藏的大眼眸,正泛着灵光朝自己扑闪,便笑道:“桃枝,别藏来,都见着你了。” 桃枝生的小巧,也就不及豆蔻的年纪,掩在矮树里正好与树一般高。桃枝嘟着嘴从矮树丛里探出身子,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似的一脸歉意,不必说,她还是为自己害扶瑄受罚一事耿耿于怀。桃枝也不进到果园里来,只是努着嘴朝着什么方向向扶瑄示意。 扶瑄心领,循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十丈开外的石凳上放着一盏茶。 扶瑄暗自笑了笑,嘴角的弧度淡然却如春日的果园的色调般温润。这个桃枝平日风风火火,大大咧咧,但底子里却心细如尘,连扶瑄扶完琴口干都算得准确。 扶瑄起身过去端起茶碗,又笑着翩然走向桃枝所处的矮树丛。 桃枝显然是未料及扶瑄会过来,慌忙憋着声喊道:“那茶是谁放在那儿的我也不知,没人服侍公子,没违反禁令,公子快拿去喝就是了。” 话音刚落,扶瑄已然在树丛前站定,摸了摸桃枝的头,俯身笑道:“我知你是心疼我,但老爷们既然立了惩罚就该遵守,并不只是做个样子给老爷们看的。烹茶烧水这些事杂事,也是一种修行嘛。今日桃枝替我烹茶,不如请桃枝教我烹茶,如何?” “当真?公子真要学烹茶?” “自是当然,即刻就学,桃枝茶师。”扶瑄顺手敬上茶,道,“茶师可愿收我这愚笨的小徒一枚?” 桃枝凝视着扶瑄的俊容羞红了脸,赶忙别了过去道:“公子又拿桃枝开心我教你还不成嘛!” 桃枝领着扶瑄下了灶房,莫不是因为这次禁令,扶瑄也全然不会有心思去这灶房火舍一探究竟。今日来灶房一见,却是非同凡响,台面上屯放着各式灶具,一些洗净备用的瓜果蔬菜整齐得码在一边,午后的灶房已然散去了准备午膳时鼎沸的人群,只有三三两两的婢女仆从在几个炉子上生着火,却给来者一种气派十足,场面宏大的感受。 埋头干着活的仆人们见着府中仪表堂堂的公子来了,竟也是始料未及,一个个慌忙起身前来行礼。这些在灶房做事的是仆从中的下等之人,与料理主人们起居内务的仆从不同,他们平日是见不到主人们的,而这次却又是来了这么个传闻已久的美少年,几个灶房中的婢女瞬时涨红了脸,捂着胸口似要压制这怦然心动。 “你们起来吧。别吓着我家公子了。”还未等扶瑄开口,桃枝已然喝出了声。眼下对着这些仆从,桃枝又恢复了一派神气凌厉的模样。 待仆从们回到各自位置,桃枝这才把扶瑄引到烹茶烧水的席位上来,指着邻旁一张台子道:“这些瓶瓶罐罐的,里头都是茶叶。知公子你最喜洞庭茶,放在最外头方便拿取。” 扶瑄听闻便去瞧这些罐子,将最外头一瓶转了过来,瓶身之上果然贴着“洞庭茶”的软布细条。这些仆从们将这些内务后勤归置得整齐妥帖,井井有条,想必也确实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烹茶之初,最关键的其实不在于烹的手法,而是这水。”桃枝提过一个丸形梅砂铸铁壶过来,道,“从前府里也用铜壶,但铜壶煮久了有股铜锈气,比之还是这铸铁壶灵光些。水也需是好水,公子茗饮的水皆是杭州虎跑泉汲来的,再派人快马运到乌衣巷。从前冬天也试过用些什么梅瓣上的雪融的水,虽然精贵,不过都是玩弄些意趣,总不如虎跑之泉来的甘冽。” 桃枝说罢将缸里的水舀了一瓢灌进壶里,一名灶房的仆从立即将一炉烧得通红的炭火端了过来,桃枝将壶放置于炭炉之上,冷铁碰着这热炭顷刻发出“滋”得声响。 “我竟不知这烹茶还有这么多门道。”扶瑄见着桃枝一气呵成的动作赞着。 “万事皆有门道,正如桃枝也不懂公子朝堂谋划的那些门道。” 烧水的功夫,桃枝用灶房现有的热水温了温杯。所谓温杯,即是将热水冲在杯内涤荡一圈再倒掉,取其暖水之温热,以便稍后烹茶时冰凉的杯壁不会吸走水的热量而降低的水温。温杯完毕,桃枝用银质量勺取了些洞庭茶的茶叶铺与盖碗中央,又介绍道:“稍后水一滚,便将沸水冲入其中,第一泡要倒掉,这是洗茶,之后第二泡开始才可饮用,不过王谢公子们也只饮用一泡,也便没三四泡什么事儿了。” 扶瑄道:“桃枝,等会子水滚了,让我来试着烹一烹,如何?” 桃枝犹豫了片刻,旋即也是应下了,她怕公子烫着,但转念又笑自己总把公子想成是与自己一般年纪的少年,实则公子平日舞刀弄枪也不在话下,又怎会被这些琐事伤着了。 桃枝眨了眨眼道:“只是这冲茶的手法也有技巧,不如稍后公子提着壶,我把持着公子的手,教你冲如何?” 扶瑄笑着应下了,眼中满是温柔碧波,惹得桃枝一阵心绪颤动。 桃枝自己也惊讶怎会脱口而出这样的建议,这样的肌肤之亲却由女儿家的提出,还好公子并不介怀,大抵也是把她当作妹妹了。话即出口,桃枝这心便一刻也得不到安宁了,只眼巴巴地盯视着这水在铸铁壶里的动静,一分一秒,度秒如年。 “水滚了。”扶瑄一声轻唤,顺势提起了铸铁壶,左手端过茶杯,桃枝这才回过神来,也帮着去提,而双颊已是绯红得如春日红李一般,只呢喃道:“这炉边炭火也太热了” 桃枝将小手搭在扶瑄的大手上,顿感一股酥麻之力由手心传遍全身,心中腾起一个激灵,双腿也似要软了下来,这种感觉无法言说,却实在太妙,既抗拒又享受。桃枝瞥了一眼扶瑄专注的神情,扶瑄的侧颜是如此好看,纤纤长睫微微跃动,桃枝一时又陷入其中,好在扶瑄专注于冲茶,并未注意到她端持不住。 “是这样吧?”扶瑄在桃枝的引导下绕着圈将滚水冲于杯壁,滚水也转着花儿将卷曲的茶叶托起,细巧的洞庭茶在杯中微微舒展的样子极是赏心悦目。 而桃枝哪里顾得了欣赏这些茶叶,她一心只醉在扶瑄的温柔梦里,竟连水冲满了都不知觉。 “啊——公子——” 溢出的滚水流泻到了扶瑄手上,所及之处手指瞬时被烫红了,扶瑄倒未叫出声,只是蹙起眉扶住了手指,但桃枝却是一副大事不好的样子尖叫了起来,惹得灶房里干活的仆从纷纷侧目。 “不碍的。”扶瑄笑笑道,迈步向盛着凉水的水缸走去,“这点小伤冷敷一下便好了。倒是今日学了如何烹茶着实有趣。” “公子” 众人也是围了上来,却又被扶瑄笑着摆手驱散了。 望着桃枝一脸惊恐之状,扶瑄反倒轻松道:“桃枝你快把这杯中之水篦了去,不是还要洗茶的么,难不成要给我饮这洗茶之水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灵犀妙音 桃枝想替扶瑄去寻些膏药来治烫伤,扶瑄却执意不要,还叫桃枝继续讲解。桃枝拗不过他,只好接着讲烹茶之法,扶瑄一一用心记下,原是烹茶之术还有多种变化,不同的茶也有不同烹法,桃枝大略演示了另一种是蒸制茶饼再研磨细粉煮的,二人品着,这法子产出之味更显细腻悠长。玩玩闹闹了一个时辰,这茶总算是烹好了。扶瑄试了几种茶,烹好了又舍不得倒了,就打算留下来自己饮了。他平日里总是惯了衣来伸手的服侍,此次躬亲自践却也觉有别样收获,又道桃枝数年如一日的服侍他劳苦功高,虽手上还红肿着,却也给桃枝烹了一盏莲雾香。桃枝自然喜不自胜,望着这茶,端在手里舍不得饮。 扶瑄见桃枝对着这茶犹豫不决的样子,只当她是嫌弃自己的烹茶手艺不精不愿饮了,便又烹了一盏给她,并提议二人趁着春色把烹好的茶盏带去果园里饮。桃枝此刻已全然没了主意,任由扶瑄说什么便是什么,端上扶瑄给自己烹的两盏茶就随扶瑄的步履去往果园了。 二人出了灶房,正是屋外日头最盛之时,照在身上颇有些夏日的气息。骄阳炙烤下,扶瑄与桃枝二人端着热茶,不出几十步便冒出热汗了。 “桃枝,把你的两盏茶放到我的托盘上来吧。”扶瑄道。 “这怎么好” “快放上来吧。从前都是你服侍我,今日我也服侍你一回。” 桃枝听闻便把茶盏放了上去,没了两盏茶在手中,她迈步自是轻盈许多,三步两蹦在扶瑄周围似彩蝶般翩然萦绕,扶瑄到底也是修武之人,端着几盏茶走路不在话下,连杯碟的盖子也未有丝毫颤动之响。 二人正嬉闹走着,却听园中某处传来了曼妙的琴音。 扶瑄也听见了,这园中现成摆了琴的只有果园了,莫非是龙葵姑娘来了? 扶瑄想着加紧了步子,桃枝却也洞悉了扶瑄的心思,转而换上一副兴致索然的脸孔,拖拖沓沓地勉强跟在扶瑄身后。 扶瑄边走边悉心听着这琴音,抚琴之人技法确是高超,转连之间毫无钝挫且衔接得如行云流水,但琴音之中却似蕴藏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这曲式也是很特别,与寻常烟花教坊里常闻的曲子大不相同。 莫非是龙葵姑娘谱的新曲子? 扶瑄想着已然夺步至果园边,却见果树红花绿叶中掩映着一个身着婢女衣衫的女子,女子正端坐琴案之后,衣衫与前时灶房中打杂的婢女们如出一辙,但面容却很是美艳,这种美艳不是浓妆红唇的脂粉之色,而是内在透着的一股气质,虽在外人瞧来这女子素面朝天,但扶瑄一眼便能看出,这清眸素颜背后蕴藏的娇俏,肌理细腻态浓意远,尤其是这双眸子,灵动之中含着顾盼流连,是少见的美人之相。以扶瑄多年风月场行事来看,倘若这女子精心装扮一番,必是倾国倾城的佳人。 桃枝也见着了,登时瞋目切齿欲要制止,却被扶瑄拦下了,只轻声比了个“嘘”的手势,似要窥听着这女子的演奏。 桃枝也是无奈了,只好板着脸孔伺候着公子的品行。她是不懂音律的,也没青青对于品琴有天然慧根,即便是天籁在她耳边也全当是呕哑嘲哳。她心中只知这婢女不知天高地厚竟偷用着公子的琴,连她都不敢如此放肆妄为,今日竟让一个二等小婢女占了公子便宜,心里好不痛快。 说是抚琴,主听的是琴音,但若抚琴之人是个翩翩公子亦或绝世佳人,便更添一份悦目的情志。扶瑄耳中灌着妙音,眼帘里映着天然雕饰的美人,痴痴然如梦如幻,一早将要来果园茗饮的事抛在了脑后。 女子抚完了一段陌生的曲子,又试着抚第二段。这段扶瑄再熟悉不过了,是汉代名曲《阳春白雪》,《阳春白雪》是轻松明快的曲调,正应了这春日芳菲的果园之景,扶瑄心里笑着这女子当真是会挑曲子。 女子触动弦羽,皓腕如雪。扶瑄深知此曲难度颇高,需极深的琴学造诣才可驾驭,故而识奏之人不多,因去曲高和寡,更显抚琴者之品调。女子方只奏出了第一段音,扶瑄已是不胜好奇。 《阳春》取万物知春,和风淡荡之意,而女子抚得极为恭谨,一音一律,轻拢慢揉,都似教琴先生处理得循规蹈矩,这段《阳春》之中竟听不出女子自己对春日的感叹,扶瑄已是觉得惊奇,而后段《白雪》则更为让人讶异,《白雪》取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音,而在女子手中却形如漫天飞雪凄凄烈烈,情不知所起却心有郁滞,全然打破了《白雪》原有的格局不落窠臼。扶瑄静默地听着,心中也随着琴音倍感沉重,想着这女子或许前时遭遇过些什么,才对此情此曲有了别样的感悟。 女子抚着,忽的又指峰一转,将曲调拨弄得清冽了起来,风雪暴虐的场面瞬时沉淀下来,漱雪如洗,雪后一副剔透晶莹琉璃世界呈于面前。 而这一转,扶瑄却怔住了。 “哪个丫头如此大胆,敢动我们公子的琴?”桃枝隐忍了许久,见着扶瑄失了神,终得以一声怒喝泄愤,琴音随即陡然而止。 女子慌忙起身,整顿了仪容,俯身在地道:“小婢不知是公子的琴,多有冒犯,请公子恕罪。”抬眼环顾,却见树丛华茂,春溪湝湝,不见有人前来。 “你叫什么名字?”却换了一个公子温润之声。 “初梦。”初梦薄唇微动,宛若樱花双瓣,轻细吐芳,声音煞是好听。 “起来吧,不碍的。” “扶瑄公子恕你无罪,那是公子宽厚。但你要知道,这府里不是样样东西都能碰的,尤其是主人们用的东西,你是来做工的,不是来享乐的。瞧你这身衣衫应是料理后勤杂物的二等女婢,这后花园本就不是你们能进来的地方,你需知你是什么身份!” “好啦,她也知错了。桃枝不要吓坏了人家才是。”扶瑄隔着树丛见初梦虽起了身来,但被训着话仍是垂着头,赶忙制止了桃枝。 “谢扶瑄公子谢桃枝姑娘” 扶瑄迈步入了果园,初梦便瞧见视野之内泥地中多出一对九色丝立花纹锦履,正缓步朝自己缓步而来。 “你琴艺不俗,怎会来乌衣巷里做下人的?”扶瑄已然近身初梦身前,款款公子气息袭人。 “回公子,我家前时遭了难了,也就流离南下了,琴艺是自小学的,才疏学浅,让公子见笑了。”初梦仍是低头细声,小心回着话。 “何时入府的?” 初梦回着:“昨日。” “家在何处?” “北方已是战火连天,房舍虚无,不值一提。” “你方才道‘自小学琴’,这拨弦弄琴的技巧是跟谁学的?” “一个世外高人”初梦道。 “你抬起头来说话可好?” 初梦应声便抬起眸子,正接上了扶瑄春波浩渺的目光。初梦瞬时惊住了,眼面前的美少年,不正是当晚倒在自己匕首之下的公子么? 当日渡头买马,蓖芷试探了初梦却也暴露了自己,经由这一提点,初梦便越发留心有无可疑之人跟着自己,不出一日果然见身旁一人鬼鬼祟祟,但见那人只是跟着却毫无动作,初梦也便做些无关紧要之事探查对方来头,几日下来竟毫无所获与对方打了个平手。后从所遇桓皆公子口中得知这乌衣巷内的王苏之领兵伐胡,便萌生了潜入王家府邸伺机查探战报与段冉行踪的心思,故而略施小计便将跟踪着的人马甩了以便进城。但千算万算怎会料到,当日行刺之人竟正是乌衣巷内另一家陈郡谢氏的扶瑄公子。 初梦抬起了眼,又倏地低下头去,目光躲闪避之不及,但见受伤的公子身体安然神色清朗了,多日心中大石也落了地了。 扶瑄见此倒也并未多思虑什么,从前有的是女子见了他失魂落魄,他也见怪不怪了,便道:“适才不得姑娘应允便偷听琴音,又打断了姑娘的雅兴,在下与姑娘赔个不是,还望初梦姑娘不要介怀才好。” 初梦惊然这扶瑄公子竟也未认出自己是刺客,心中既是安心却也惊惶,忙道:“公子哪里的话,小婢擅动此琴,要请公子饶恕才是!” 扶瑄摆手笑道:“不碍的。”又问:“前时姑娘抚得曲子颇是陌生,不知有何名堂?” “公子说笑了。是小婢胡乱抚的,难登大雅,哪里有什么名堂,公子听来陌生自是情理之中。” 扶瑄颇有深意一笑,也不作追问了,又道:“姑娘抚琴许也是渴了吧。”便招呼这桃枝将自己的茶赐予初梦。 桃枝大惊:“公子,这茶皆是你亲自所沏,哪能分给这些下等婢女。” 不料扶瑄却道:“都是女子,又都为王谢二家做事,辛劳已是不说,还要再分个什么三六九等仿着那官职,也未免太过迂腐了些。今后便把这一等二等的称谓给废了罢。” 桃枝听闻急了:“这婢女等级是自太祖爷爷定下的规矩,倘若要改可不是弃义忘本么?” “我说什么你去办就是了。祖上传下来的好东西要沿承,不合时宜的也要摒弃方能保世家大户常兴。此事我自会与老爷解释。” 桃枝听闻这话,憋着一肚子气,对着初梦更是瞧不顺眼,愤怨之色全写在了她的小脸上,没好气地将茶杯一撂便走了。初梦心中被这杯颤之音震了一下,不动声色望着这桃枝姑娘离去的背影,心中已然遇见之后在王府内的日子不会太平。而扶瑄却盈笑着将杯盏双手捧于初梦面前,柔声道:“姑娘请饮。”全然不顾方才桃枝甩脸色。 初梦欠身接过,低声道了谢,是只巧夺天工的蓝田玉杯盏,转过杯身,杯壁外的竹兰雕纹下赫然显着一娟秀小楷刻着的“瑄”字。 扶瑄慧眼洞悉了初梦端详却不得饮,道:“初梦姑娘莫不是嫌弃在下的杯盏不洁?” “当然不是。公子自己茗饮的杯盏,初梦位阶太低,不敢受之。” “那自此这杯盏便赐予你了,姑娘饮自己的杯子,是否会好些?”扶瑄说着递上杯盏,梨涡浅隐,映着日头,笑容仿若三春之光,脸上生辉,自瑕灿烂。 初梦端凝了一眼这杯盏,嫣然接下了,欠身与扶瑄道了谢,言谈举止间做得恰到好处,既不太隆重,也不太惶恐。 扶瑄又道:“在下见姑娘清容倦怠,莫不是长途南下来此建邺太劳累了罢,乌衣巷里也常有些宫里的太医走动,明日请一人来帮你瞧瞧如何?” “不劳公子费心,初梦是胎里不足之症,确是这般孱孱弱弱的,但也活了二十载了,无妨的。” “那样今后可要于这乌衣巷内好好将息颐养,在下那里还有几粒花息丸,转头叫人给姑娘送去。”扶瑄又恍然道,“还未请教姑娘现栖何处?” “在灶房做事。但花息丸那样的宫廷珍宝,初梦受之有愧,烦请公子收回了罢。”初梦语毕才懊悔自己方才大意语失了,小小婢女怎能识得这宫中之物,此时补救说什么花息丸的典故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则显得更是此地无银,更惹得扶瑄公子疑心,便故意岔开话题道,“公子也是惜琴之人?” “如痴如醉。”扶瑄将初梦的一颦一笑尽收眼底,笑容颇为玩味道,“倘若他日有机遇,要与姑娘再行切磋,姑娘可万不要推辞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火头蒙屈 次日,扶瑄公子赐初梦杯盏一事便在乌衣巷内传得沸沸扬扬。 婢女们知晓此事后个个摩拳擦掌欲去扶瑄大抵会经过之处一献才艺,只听闻扶瑄公子脾气好,不曾想竟能温和到这般地步,旁人乱动了他的琴,不仅不嗔怪,更是嘉许了她。婢女们好生嫉妒,但仔细思虑之下发现自己并无拿得出手的才艺,倒有几个婢女入府前学过些家乡之舞,也抖着胆子跑去果园里拙劣地跳了,却正巧让巡园的桃枝撞见了,不免是遭了一顿责骂收场。 要说婢女之中最愤恨的,莫过于桃枝了。桃枝自幼养在府内,早已把乌衣巷当做自己家,把自己当做是巷里人,从来自觉有别于这群外头买来的婢女。她自来与公子们走得近,受着扶瑄宠着,哪受过这般气,可那日在果园里与初梦较力,输了个惨不说,还动摇了自己在乌衣巷婢女间至尊的地位,她心中怨着公子负心,得陇望蜀,不护着她反倒心向着外人,叫她好生失落。 初梦这事七传八传地便传到了当事者初梦的耳里,无怪乎一夜之间府内的其他婢女一派对她殷勤拍马,一派对她冷言冷语了,她无奈笑笑,又忆起重生前鲜卑宫人对她的态度,不同的场景却如此相似的境遇,心中升起一丝凄凉。她也本不想这般高调,只是那日一时未忍住性子便上前抚琴去了,不曾想事情会闹得这样大,为今只求时间将此事渐渐冲淡才好,另外万事需更为审慎,切不可再由着一时兴趣了。 这日,初梦正在灶房洗着果蔬,忽而上头传来了声令,指明要初梦帮扶瑄公子沏茶。初梦接下声令没想什么便着手去准备了,而另几个灶房的婢女却凑上来道:“初梦,这事其中有诈啊。几日前你还没来,老爷厅审扶瑄公子,给他下了‘三不许’的禁令,其中便有‘不许有人服侍’,此刻却传令专叫你来替他沏茶,你可万万小心着些。” 初梦心中猛然一动,不料这乌衣巷内争斗竟也如宫廷中般风起云涌,便问道:“这扶瑄公子可娶了亲没有?”得到答曰:“尚未婚媒。” 另一婢女笑道:“莫非你想做着谢家夫人不成?就我们这身份即便万中有一嫁入了谢家,那也挺多是个姨娘,这样的世家是极看中门第的,你就别动这样的心思了。” 初梦并未生气,依旧温婉道:“姐姐误会了,我是在想叫我沏茶一事,谁人可能设局让我遭殃呢?” 婢女道:“这府里心中期许扶瑄公子的姑娘多了去了,如此美少年,又出身大家,更要紧的是秉性如此温厚,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男子,哪个姑娘不喜欢?” 另一婢女捉弄道:“那你也喜欢?” “说旁人呢,你们指我做什么!”方才说话的婢女急了,急忙撇清了,又道,“初梦,难不成你不喜欢?” 初梦正思索着,被一旁婢女猛地一推弄,醒过神来,想了想道:“扶瑄公子吗?他是个好人。” “切——这还用你说。”婢女自觉无趣便哄散了,留初梦一人对着这炭炉水器思考对策。片刻之后,初梦心中已有了三c四个拆招的妙计,不仅可化解危机,更可借力打力,让对方遭个措手不及,但忖度再三,她又不想拆了,只提起了壶来沏茶,自觉地跳入这个圈套,毕竟她也是要在乌衣巷内长待的,前时受了公子荣宠太盛让有些人心中不快了,如今整蛊了她了确却那些人心中梗结,两两扯平此事便算过去了。 果不其然,不出一壶水滚的功夫,桃枝便大模大样地来灶房巡视了,她小小的个子却气势颇足地立在灶房正门口朝里扫视,不时便把目光落到烧着水的初梦身上。 “初梦,你这是在做什么呀?”桃枝上前问道。 “回姑娘,正在给公子沏茶。” 桃枝又问:“哪个公子?” “扶瑄公子。上头传令下来叫我给扶瑄公子沏茶来饮。” “荒谬!”桃枝憋足了劲儿大喝一声,脸上掩饰不住的窃喜,又斥道,“前时老爷立下了禁令,不许下人们服侍扶瑄公子,怎会有人给你传令?想来莫不是你为了自己饮好茶所以假借扶瑄公子的名号罢,不论为何,你都违反了乌衣家规,罪责难逃,依规当以杖责!” 灶房里做事的婢女们纷纷围了过来,平日桃枝在婢女中间飞扬跋扈的,大家隐忍着听她责骂也惯了,但这次却要动手了,婢女们都来劝着哄着,为初梦好话说尽,可不料这些词送进桃枝的耳里,更是让她觉得自己是个角色,反倒更要做一桩轰轰烈烈的来衬自己这婢女间至尊的地位,便又喝道:“你们说得这些理我都明白,但老爷也说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今日若饶过了这个初梦,明日指不定生出个二梦三梦的来坏规矩,如此下去乌衣巷还怎么经营!今日初梦这杖也不白打,一来本是应罚,二来是做给所有下人们看的。”又俯身笑道,“初梦姑娘,为了这乌衣巷,今日可要委屈你了。” 初梦敛手低眉,默默听着桃枝发难,而这群同在灶房做工的婢女们当真是有情有义,一个个跪下来为初梦求情。 方才提点其中有诈的婢女哭着抓桃枝的脚道:“桃枝小姐,你大人大量,就饶了初梦姑娘罢,这几棍子下去,她这般柔弱的身子哪里吃得消,到时闹出人命可不好了。” 桃枝方才只顾着泄愤,竟也没想太多,依照家规可得打二十杖,瞧初梦这般松松柔柔的筋骨,确实难捱,但若此时服软听信了婢女谏言就此作罢了,往后这颜面往哪里摆,便又嘴硬道:“我桃枝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念及你身子柔弱,便将杖责数目减半,但这十杖已是最低,你们也不要为她求情了。”又吩咐灶房的人道,“去取杖来。” 灶房里人却回:“张炳叔同老爷一同出府去了,不在,这锁杖之房的锁匙只他身上有。” “混账!”桃枝道,“张炳书人出府了,这锁匙也非得带出府么?你们别以为我不知你们打的什么鬼主意,今日我就撂下这话了,但凡有我桃枝在,谁也别想动花心思把这初梦救下来!没了这杖,便不能用别的工具打了么?给我取捣锤来,我要亲自行刑!” 桃枝说罢撸起袖管,大有要将初梦往死里打的架势,捣锤是灶房用来撵浆撵泥的,石制的粗棍子,少说也有十来斤,要是用这个打起人来比那刑杖当真有过之无不及。桃枝正盘算着如何打,眼神却瞥见有几个婢女正要往外走,便又斥道:“这会子谁也不许出这屋,将门给我关上。谁胆敢去禀报了公子,明日便是今天初梦这下场!” 几个婢女只好又战战兢兢的回来,在初梦周围一丈之外三三两两缩作一团。不时,捣锤递上了,桃枝拖过一条凳,将初梦抓起按在凳上,初梦也不反抗,咬着牙,紧抓住凳子脚,心中已做好受疼的准备。 桃枝卯足了气力,抡圆了臂膀,将昨日的怨气化为怒火狠狠地捶了这第一下。 “痛快!”桃枝虽未喊出声,但心中这一声促吼足以辽阔山谷。 而初梦挨了这一下,却疼得撕心裂肺。桃枝年纪不大,却长年做事练出的臂劲,气力大得惊人,这一下正中着于初梦腚上,一捣锤下去,初梦顿感一条的疼于腚间散开,愈散却愈疼,又如什么千斤重物压在臀上,将这捣锤所及之处的皮肉撵个粉碎,刺痛转到骨下,初梦额上顿时渗出了汗,身旁的婢女们看得惊心,有的甚至以手捂面不敢看了,而初梦却未叫出一声,但咬着的牙已然叩进牙槽里,满嘴血腥弥散在口中。 “好你个丫头,还有些耐力。”桃枝道,说罢又用力打下第二下,这下桃枝力气使得太猛,自己的胳膊差点脱臼了。不必说,这一下比前一下来得更疼,捣锤抽打在先前已然伤损的皮肉上,初梦能明显感到皮下的血脉被震断了,用力之深,捣锤直垂腚骨上击起一阵钻心之疼,初梦滋出了声,裂骨之痛使她几近昏了过去。 而后三下,四下,五下,初梦的婢女衫裤上渐渐渗出了血渍,初梦面色惨白,桃枝也有些怕了,气也消了些,后头几下打得虽声声响彻灶房,但也比第一二下轻了一些。十下抽责之后,初梦已是伏凳子上鬓发松乱,说不出话了。 桃枝见状,心中虚了,又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为自己开脱后就丢了捣锤跑了。众人赶忙上前去扶初梦,发觉她的汗已浸透了衫裤一握便能湿了手。 婢女们也不干活了,个人将她抬起送进灶房后头婢女们睡得大通铺上,初梦被抬着,神志还是清醒,嘴中还念叨着“劳烦姐姐们了”,但眼已是虚弱地睁不开了。 婢女们将她卧躺摆好,掩上门,其中一名要去掀她染血的裤,却惊然这裤布竟和血肉黏在一起了。 初梦也意识到了,虚着面容,笑容勉强道:“姐姐,不碍的。帮我扯下来吧,总归是要扯的,切莫怕我疼。” 婢女颔首低眉,想着长痛不如短痛,用力一扯,竟也一同掀走了初梦腚上一层皮。初梦这下可算能自在呻吟这痛处了,“啊——”得一声叫得人痛彻肠断,婢女们围上来瞧这被打的腚部,这哪里是腚啊,简直是灶房里厨子剁碎压撵后的猪肉馅,分不清哪里是皮哪里是肉,都道是红通通血淋淋白惨惨的一片,其中一名婢女见状瞬时跑到墙角蹲下哭了起来。 “姐姐们,谢谢了。”初梦也落泪了,倒不是因为疼,而是见着婢女们为自己哭,心中不忍也跟着哭了。 “傻姑娘,你怎的这般傻!明知是坑还往里头跳!”一个年长些的婢女抹泪道。 另一婢女道:“我料想这次之后,桃枝有一阵子不会来找我们麻烦了。你在灶房的事我们帮你做了,你就安心养着伤罢。” “我去求求这几日入府的太医能不能发发善心来瞧瞧姑娘,开几贴敷料什么的。初梦你刚入府没什么钱,放心,这药钱大伙一起出!” 初梦不知说什么好,眼中满是泪花闪闪,如若此刻她稍稍能动一下下,也必要下床来给婢女们磕头道谢的。 “姐姐们的恩情初梦铭记于心,他日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或钱或力,初梦一定报答!” “小姑娘家的搞得如此江湖气做什么。”一个胖婢女回道,“没什么恩情不恩情的,我们也是被桃枝欺负惯了的,今日不料她这般发狠,能帮也是帮一下。” “要不,咱把这事捅给扶瑄公子吧。”另一婢女道,“扶瑄公子如此良善之人,定会为我们做主的。” “算了。”初梦虚弱道,“今日你们提点我其中有诈之时,我便料想了是她了。今日她打也打了,气也撒了,倘若此刻把扶瑄公子掺和进来了,这事又没完了,我这捣锤也算白挨了。” “初梦啊,你这心是好的,但事情能算得准,人却往往算不准,今日谁人能料到桃枝敢如此嚣张跋扈,竟背着老爷开始对婢女用刑了。” 初梦回:“她打我打得愈狠,我伤得愈重,她心中便愈胆怯,我们这些婢女们便有愈久的时间可享安宁。”又问,“她平日做的这些事,难道扶瑄公子不知么?” “她这小丫头,也是厉害得很,主人面前一副脸孔,对着我们又是另一副。整日将主人们哄得高兴,而我们又无机会得见主人,好话好事全让她说尽做尽了。” 初梦心中了然,如此这般,那她终有一日会自食其果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明月相照 天色稍晚,扶瑄竟来灶房了。 他左手托着装有花息丸与金疮药锦盒,右手揪着满不情愿的桃枝,步履匆匆直奔灶房后房,却见门掩着,也不好推门直入,便叫了一旁的几个婢女进去打点,待初梦在里头低唤一声“进来吧”,方才满面焦容得进去了。 几个婢女见扶瑄公子进来了,正要出去回避,却被扶瑄叫住了,扶瑄声音肃然,听起来心情便不佳,道:“这是你们的屋,扶瑄只是来探望的,你们留下坐着罢。” 初梦心里明白,他这是要做样子给全府婢女们看的,府里最张扬的桃枝要被他当众责骂了,其他府里还有的欺凌之事他也一并要管了。 扶瑄低眉瞧着初梦,本是倾城佳人,此刻却枯槁憔悴,花容失色地伏在床上。初梦见扶瑄来了,心里苦笑了一下,侧过头来艰难得凝着扶瑄的眼眸,道:“初梦没什么事,有劳公子探望了。” “我就说了,她可没什么事呢!”桃枝犟着嘴应和,心里却是虚亏地不行。 扶瑄冷道:“那我也打你十捣锤可好?” 桃枝收了声不言语了,却又被扶瑄质问着:“你不是有话要对初梦姑娘说么?”只好慌忙跪下,吞吞吐吐道:“初梦姑娘,桃枝前时伤了姑娘,桃枝不是有意的。” “还有呢?”扶瑄睨着她道。 “桃枝再也不会这样莽撞了,请初梦姑娘宽饶了桃枝罢!” 初梦也明了这定是扶瑄逼着她来道歉的,淡淡道:“桃枝姑娘起来罢,往后还要仰仗姑娘照顾呢。” “让你受委屈了。”扶瑄当着众人面柔声道,“这是前时应承你的花息丸,还有胡人的金疮药,待我走了叫她们帮你擦,一日三次,几日之后你便能轻松多了。”扶瑄顿了顿又道,“这胡人平日多的是杀伐战事,他们的金疮药是极好的。” “谢扶瑄公子” “也不说什么谢不谢的了,本不应发生的事,桃枝到底是谢府的人,竟跑到王府来撒野了,全因扶瑄管教无方。”扶瑄又转头与众人道,“若不是今日之事,也不知你们婢女这般辛苦,我已叫账房扣了桃枝三个月月钱,悉数加给了灶房做事的婢女们,禁她在初梦伤好前不许再来王府,这几日要劳烦诸位照顾初梦了。”众人听闻急忙行礼道谢。 扶瑄又回首对初梦道:“这几日若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尽管开声就是了。我已与采办支会好了,你们去前院偏厅那里找刘嬷嬷,她自会帮你们安排妥当的。” “当真不必如此隆重”初梦淡然道,“公子这般,倒叫初梦不知如何是好了。” “你好好养伤便是好。”扶瑄凑近耳语道,“等你养好了,我还要与你切磋琴艺了。” 初梦听罢勾唇笑了,向着扶瑄点了点头。桃枝在一旁瞧在眼里好是不畅快,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她说要两人耳语的,便道:“公子,人也来瞧过了,也没什么事了,夜里起风了,我们早些回去了罢。” 初梦听了这话,非但不恼,反倒静观着扶瑄的反应,心里念着这桃枝好没眼力见。果不其然,扶瑄方被压制下去的怒火又被点起来了,但也未见他发怒,只又将声转为冷冷的,道:“今日我来此拜谁人所赐,而这人竟怎的不知悔改还要催促着快走,此刻觉得面上无光了,早前打人的时候可痛快着?” “桃枝替老爷依家规行事,桃枝并不认为自己有错!”桃枝急了,嚷了起来。 “那是反倒是初梦姑娘错了?”扶瑄问。 “是她违抗禁令,不是她错是谁错!”桃枝眼中飙着泪来。 “那这禁令又是谁传的?”扶瑄肃然,一下将桃枝的气焰压了下去。桃枝本以为这事托着人传的话,神不知鬼不觉的,却不料扶瑄早已查探地一清二楚了。包括从前桃枝做得那些嚣张跋扈的事,扶瑄不是不知道,但府里也确实需这样一个雷厉风行的角色管教着下人,却不料惯出了桃枝骄纵的毛病,今日竟敢动手了,扶瑄想着不能再坐视不理了。 “桃枝,你从前使那些小性子我也由着你了,不料你却愈发猖狂了。”扶瑄叹息一声,“扶瑄哥哥对你好失望啊。” 桃枝听闻这一句,眼泪顿时就涌了下来,这句“失望”对她的伤害胜过前时一百句责骂,即可瞪大了眸子跪着去拉扶瑄的袍摆道:“桃枝再也不敢了,从今以后定会收敛着,再也不叫扶瑄哥哥难做了桃枝知错了扶瑄哥哥要是对桃枝失望了桃枝也不要活了” 扶瑄不理,道:“桃枝,你也是大个孩子了,十二c三的年纪放在府外过一c两年也要成亲操持家室了,不可再顽劣胡闹了。” “桃枝愿一生追随公子不要成什么亲!不要离开乌衣巷!” 扶瑄转而温柔道:“也不是明日你就要出阁了,莫慌张,但这秉性定要收敛了才好,不然他日哪个公子看上你了,却又叫你吓跑了。”见桃枝颔首不语了,扶瑄知这话她是听进心里去了,便道:“好了,今日也不早了,桃枝我们走了,不打扰初梦养伤与众姑娘们歇息了。” 扶瑄又道:“初梦姑娘,好些颐养,过几日再来探望你。” 初梦道:“谢公子,谢桃枝姑娘。不劳烦公子了,初梦已无碍了,有姐姐们照顾就好了。公子忙自己的事要紧。” 桃枝闻声起身跟上扶瑄的脚步,扶瑄走至门口却又回望了一眼,怜惜道:“那花息丸可要按天不落地吃,这样气色才可调理得好,若是吃完了就与我说,我叫采办再去配些来置备着。” 婢女们送着扶瑄与桃枝出了门,见二人走远了,赶忙回屋来掩起门,捧着这装药丸的精致锦盒左瞧瞧右摸摸,这般金银丝绣着凤凰样式的软锦布盒她们哪里摸过,连见也未尝见过,啧啧称赞地不停口。 “初梦,这花息丸是什么来头?看着盒子应是精贵的物件。”婢女道。 “可不精贵么,扶瑄公子拿出手的必是好东西!”另一婢女道,“我们初梦这下要发达了,改日可别忘了我们这帮灶房的小姐妹啊!” 初梦却并不欢颜,淡然道:“哪里是我发达了。今日这扶瑄来此处闹了一场子,明着是给我来慰问来了,暗着是借着这地方来管教桃枝的,更是管教给全府的婢女们瞧的。又是加月钱又是送东西的,全是给桃枝的下马威叫她尝尝失宠的滋味,今后可收敛着些办事。” “这桃枝也有今日,真是大快人心!” 初梦却是愁容满至了,道:“我虽入府没几日,但与这桃枝相处下来,她并非那些知错肯改的姑娘,反倒是锱铢必报的。今日扶瑄公子借我们灶房把她办了,来日不保她不会将账算在我们头上。待我伤好前,她是不会再有什么动作了,但当我伤好了后,大家可要凡事小心着些。” “那桃枝怎么不去恨扶瑄公子,而是要来报复我们?” “扶瑄公子是她依傍的大树,她怎会对扶瑄公子心怀怨恨。”初梦道,“你们今日没见着扶瑄公子训人的手段么,打一个巴掌再哄一哄再打一个巴掌,训起来人来语不到意到,好是高明。” “到底是在外头叱咤的公子。”婢女叹道,“别瞧着他平日好言好语的样子,心思却深似海,不是我等婢女揣摩得来的。” 另一婢女掀起初梦轻盖着的被褥,打开金疮药瓶替她擦,边擦边道:“我瞧着初梦倒是挺行的,公子的心思全让她看穿了。话说初梦,你有这般琴艺,又如此识人心思,你究竟是何来头呀?” “哎呦。”冰凉的金创药触着破损的肌肤瞬时化作一团火在腚上灼烧,初梦咬着牙道,“姐姐们此刻还要拿我打趣呢。我哪有什么来头,要有来头也不会进府做奴婢,更不会挨着这顿打了。” 婢女们替初梦上了金疮药,又给她喂了些吃食,收拾收拾也时近就寝了。婢女们忙了一天,粘着枕头就鼾声四起,初梦却睡不着,腚上的痛依然火烧火燎的疼,心中之事瘀滞的也未必这烂腚好到哪里去。 如此过了数日,初梦依旧夜不能寐,一日正值满月,月光透过窗栏照进屋内,在地砖上洒下一片银缎,初梦伏在大通铺上,恰巧能望见当空的皓月,比作银器太浮华了些,比作玉盘又太柔媚了些,夜间果园里吹过来的晚风夹杂着桃李的芬芳之气,似编成了一张柔软的网将月光兜入赏月人的眼帘里。 蒙古高原上的月,竟也是同一个,一样如明灯高悬,照人心思。 瞧着这月圆如此盈盛,初梦念起了远方的段冉,又忆起前时救自己于危难的桓皆公子,心中顿生一个想法,倘若他二人此刻也望着这月,这月是否能将自己的思念带给他们。转念,她又倏地笑了起来,惊自己竟还有这般一厢情愿的稚气。 月光如水宣泄,流淌到前时扶瑄公子赐给自己的杯盏上,杯盏正摆于初梦床头的置物的小木格之上,此时正沐浴着银灰显露出玉月一色的纯净澄澈。手之所及,初梦便伸手去触这杯盏,摸到上头刻着的“瑄”字,不知怎的心中一动,如这月光般融了一地温柔。 夜深人静,王府隔邻的谢府内,却也有个一人正在书房内抬头端详着这满月,不是旁人,正是初梦手中这杯盏的主人——扶瑄公子。 扶瑄手中触着前时初梦抚过的琴弦,也不弹拨,只是一寸一寸地触着,随即去取松香来擦拭,却又在松香触及琴弦的一寸之处停下了。他放下松香,抬头遥望这头顶的月,想着倘若此刻初梦与苏之也一同望着这月,是否能够感念着他的心中所思,转而又笑了起来,笑自己太过愚痴。 扶瑄不寐,一半是因了这琴,另一半是他等着这信。又过了一盏茶时,家仆将苏之的家书送了进来,一封给他,一封给王谢二位老爷。扶瑄急忙起身去应门,迫不及待地展开来读,即便他也心知此时这军队里耳目众多,家书绝不会包含什么要紧的情报,大抵是些行军中的琐事,但他也很是期盼。 扶瑄不必秉烛,只就着月光读了起来: 一月有别,你可安好?前时行军途中蓖芷来寻过我一次,大抵告知了我些你之近况,如此看来这西凉万金丸收效甚好,所以此次我亦是摩拳擦掌,欲以再立战功好让皇帝再赏赐我些什么稀世好物,当然是玩笑话。北府军已行进至距失城不足千于里之地,大抵再一月便可与岭安军汇合抵达失城附近。苏之有幸得李将军照顾,这一路行来也算顺畅,孙将军还是老样子,这里便按下不表了。士兵之中对岭安军的张将军作战之风有口皆碑,我也十分期待他日会军向他讨教。这一路向北,我也见识了不少,不曾想几年未来,往北的民生更是艰难了,有些村镇饿殍遍地叫人不忍,我施舍了些贴身衣物给他们,却也只是杯水车薪,想来只有平息了战事,北方的浩劫才可结束。想来,此刻建邺应是四月飞絮满城春色了,而北地却依旧有些严寒,方才经历了几场春汛,山河破冰之场景当真好是壮阔,待你伤好了,你我二人一同再走这路来观赏。另,你依托之事虽暂无进展,但不必心焦,且信终有水落石出之日。 勿念,苏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妙手空空 出征之时能得兵士家书一二,于兵士的亲眷是莫大的安慰,即便是这权贵世家的乌衣巷内,也是传遍全府的喜事一桩。 扶瑄朝时见着正欲出门的两府老爷,老爷们的神情颇是轻松,扶瑄便知他们收着苏之的家书墨宝心情亦是不错了。 扶瑄用了午膳,便想在院子里随意走走消消食,桃枝却来了,说也要跟着公子一起走。扶瑄本是想一人静静顺道转去王府灶房探望初梦的,但桃枝跟来了,多多少少有些不便,撵她走则更说不过去,只好在花园里郁郁地左转转右瞧瞧。只是转了一个多时辰,扶瑄的脑袋头团出汗了,桃枝依然是兴致昂扬的模样,扶瑄便道:“桃枝,我要去王府的花园里瞧瞧,但前时你闯了祸罚你暂不准入王府,你先回去歇着吧。” 桃枝经了这事也涨了些眼力见,猜想着扶瑄是想去瞧初梦就打发自己走了,硬是赖着不走也没意思,便极不情愿地走了,心中却更是怨念这初梦了。 扶瑄轻车熟路地到了灶房,里头做工的婢女见着扶瑄也不生分了,知他来看初梦,也不等他开口便进去通铺里打点,少时便打起帘子请扶瑄进去。 扶瑄一瞧床上伏着的初梦,形容比挨打那晚好得不是一点半点,心中欣然脸上自有喜色,落座于大通铺床头,仔细端凝着这美人。初梦见了扶瑄的眼神,倒叫她以为脸上粘着什么污物而娇羞起来,忙将脸别向另一侧道:“公子这是瞧什么呢?” “瞧你呀!” “我有什么可瞧的。” “你比那如水的月色更可瞧。”扶瑄不料自己竟脱口而出这般情话,心中也羞了起来,忙从怀里取出个玉瓶子道,“这是养心丸,我猜你趴了些许时日,对心不好,你每日服几粒,大有裨益。” 初梦又将脸转过来道:“有劳公子费心了。初梦这伤也好得差不多了,皮肉已无大碍,不时便可下地走动了。切莫浪费了这好药丸了。” 扶瑄也不理,便把玉瓶子往初梦身旁的小木格里一方,却正见着自己前时赐予她的杯盏,便笑道:“这杯盏可好用?” 初梦回:“还不曾用呢。也不敢用呢。” “不曾用我懂,这不敢用又是为何?” “不怕公子笑话,我怕把它给摔了。”初梦盈盈笑了起来。 扶瑄也笑了,道:“摔了我便再送你一筐。” “那样的话。”初梦俏皮道,“我此刻便把它给砸了。” 扶瑄知初梦是玩笑,也便哈哈大笑起来,这府里能如此与他说些恰到好处的玩笑的人已是不多了。 初梦稍稍收敛了笑,道:“我见公子今日进来春风拂面,不知府里是否有喜事?” “说喜也算不上,但确实是好事。”扶瑄道,“王府的王苏之公子捎来家书了。” “王苏之?可否是那个遣去北伐的将军公子?” “正是他了。”扶瑄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初梦的神色,又道,“一封送予两府老爷,一封送予了我,昨夜我在书房里读了,苏之大抵说些了行军之事。” 初梦问:“那军队行进倒何处了?” “距北境不足千余里之地。”扶瑄道,“不曾想你一个小女子,也这样关心国家大事。” 初梦闪了闪眸子,即刻接话道:“扶瑄公子忘了我家是哪儿的,正是北方,军队不知是否会行经我的家乡,故而分外关切了一些。” “那你家在何处,家中可还有什么人没有?”扶瑄也承接道,“我谢家出面,要查一户人家不是什么难事。” 初梦本只想打探些许段冉的行踪,但不料扶瑄这么一问,忙回道:“我家前时造了大水,现在有无这地方都未知,许家人也是搬迁至别处了,牵累公子损耗人力物力去寻最后却无结果,实在是过意不去的。” “苏之的家书中倒也提起北方春日有春汛一事。那也罢了,你若有了什么新消息再与我说好了。”扶瑄道。 初梦点头应承下了,由此对这封家书更是好奇了,苏之竟连春汛也巨细纪录了,上面更有些许慕容部与段冉的行踪也未可知,但若冒然再问扶瑄,必是会使他生疑,便将话题转向苏之其人来了,问:“那这苏之将军可在军中安好?” “家书所言还不错。”扶瑄道,“苏之遇事沉着冷静,我倒是并不担心他。只是家书中写了一些战事近况让人颇为担忧。” “是何?” 扶瑄望了一眼初梦,又将眼眸瞥向别处道:“事关机密,不可说呢。” “初梦放肆了。请公子见谅!” 扶瑄起身道:“不碍的。今日我见你好多了,也便放心了,伤虽愈了,但金疮药也要接着擦,花息丸也不能落下吃,养心丸也要服着,总之一切按部就班地做,知道了吗?” 初梦微微颔首:“谢公子关怀。” “书房还有些文卷要看,那我便先走了。”扶瑄朝初梦灿然一笑,转而又故作抱怨道,“今日的文卷堆砌如山,恐要读至深夜了,夜间还要自己去沏茶,当真好累人啊。” 初梦含羞笑了笑:“公子辛劳,也需顾及着身子才是。”又目送着公子离了通铺间。 到了夜间,待婢女们都睡熟了,初梦竟挪动着尝试下床来。几日未动身上骨头松懒了,关节活动起来有种别样的陌生之感,仿佛这胳膊腿儿的都不是自己的了,腚上的皮肉倒已结痂了,只是腚骨处还有些痛感,挪着身子只稍一用力便疼。 初梦扶着墙,撵着步子下了台阶,又出了灶房。这几日里,她已从婢女们口中将王谢二府的通路打探清楚,知后花园的一扇小门是常年无门禁的,且夜间鲜有人至,极是暗度陈仓的好去处。 这条小径在王府内的部分,初梦已然熟稔于心,而谢府的那段却是初次走,不免有些忐忑,所以她走得极是小心,挑着那些有树丛掩映的蹊径行,即便是夜里,谢府花园里还是有守卫巡逻,大抵是防着刺客再入府来行刺。 依照其他婢女的描述,过了前头的大树便入了主人们的卧房了,扶瑄的书房还需再行一些路。初梦蹒跚而行,边忍着痛,边盘算着此刻身处的位置。 前头扶瑄的书房已映入眼帘了。里头灯火通明,不同于其他幽深静寂的房舍,初梦靠近墙角蹲下候着,前时扶瑄言他需在夜里躬亲去灶房烹茶来饮,那时便是潜入屋内的最佳时机。 她候了片刻,见屋内无动静,便大着胆子探头去望屋内情状,隔着朦胧的窗纸见扶瑄长袍披散,正神思专注埋头苦读,望着望着竟不知觉出了神。 这个扶瑄公子,倒不失为一表人才。初梦想着,脸上不自觉浮起一抹笑,随即又斥责自己怎可胡思乱想这些流光艳事,倘若扶瑄知晓了她是刺客,又怎会接受于她。 不时,一阵疏风掠过花园,曳着书房旁的竹林微微摇动,扰起沙沙一片声响。扶瑄循声向窗外望,初梦赶紧缩回了头,伏在墙边屏息静闻,却不知觉地牵动了腚上的伤又疼了一疼。 初梦的心跳得厉害,竟让她的胸口汗津津的。初梦自己也是惊诧了,想来也是许久未感受过如此悸动的心跳,前时不论是被黑衣人掳劫了去,亦或是落入了巷内贼人之手,都不曾有如此动魄惊心之感。 少顷,初梦又扒着窗户伸头去眺屋内之景。扶瑄依旧在秉烛之辉下显得丰盛飘垂,颜如舜华。只见他专注地处理着右手边的一摞文章,不时擒着笔杆凝眉苦思,不时又在文章上圈圈写写,隔着窗棂初梦望不明是何类的文章,只猜想着他是做着批注。 突然,初梦身后传来一阵整齐有力的步伐之声,初梦一惊,赶紧俯下身子将身子藏进屋外雕栏石槛的阴影里。步伐愈来愈近,也愈来愈重,初梦攒紧了掌心,竟瞬时将掌心染了汗。她透过雕栏的疏孔窥着,只见三双蹬着军靴的腿正整齐划一地排成一列朝自己行来,原是方才花园里巡察的侍卫又迂至书房来了。 初梦的心动得更剧了,面色也如春李般红了起来,侍卫一步一步行来,她直觉胸闷闷的踹不过气,又忆起当晚她手握淌血短刃,摸着扶瑄浴血之身那一夜。 侍卫的腿在离她藏身之处一丈外的草丛里停住了,旋即又换为轻踮的步子一步一步朝初梦逼来,初梦惊得一下紧闭了眼,心中已是做好被发现的准备,却听书房自里向外传来了脚步声。 “夜半何时在书房外喧哗?” 门被拉开了,只见扶瑄半个身子探出书房,理了理巾带,伸了个懒腰道。 侍卫赶忙收了步履,低首道:“禀公子,见书房外有些异动,特来查探。” 初梦藏在雕栏下悉心听着,扶瑄道:“前时我方进的书房,确无什么可疑之处,许是方才风动竹叶之声,你们暂且去别处巡察罢,我正拟着文章,倒让你们给打断了。” “属下不知,冒犯公子了。请见谅。”队伍为首的侍卫行礼退下了。 瞧着侍卫走了,扶瑄又打了个哈欠,飒飒地撇了撇袖朝灶房的方向去了。 初梦确定扶瑄头也不回的走了,这才长舒一口气,顿感浑身的皮肉全松软下来,事不宜迟,也顾不得伤口的疼了,赶紧起身一拐一拐地推门潜了进去寻家书。 初梦进了书房,又赶忙将门掩好。但一望这书房,只道是在窗外瞧不真切,当真入内却惊觉公子书房里摆设的品类竟能如此繁杂!那么正儿八经的书册占了半壁,其中还不乏竹简,手书草稿占了一隅,稗官野史又占了一架,字画古董,锦盒玉瓶,还有各类娱情的琴棋笔墨,堆得是满满当当。 只道是王谢两府之人极为看重家书,那必是收纳在锦囊宝盒之中,初梦想及便一个一个盒子地翻看着,她飞快地将锦盒的插拴抽出,打开来瞧,发觉不是又飞快地关上,小心地插回插拴将锦盒归于原处,翻了几盒,草草数眼,大抵都是些名家手稿,亦或是小巧的古董摆件,一架下来竟毫无所获。 其实初梦也并非要窃走那家书,只想看一看罢了,前时扶瑄说得这家书军情状况多么多么详尽,一字一词都勾着初梦舍身来探。 她寻完锦盒又去寻那收纳信笺的木盒,事态紧急只能翻个大概,却只见一些寻常通信,并无那封家书。旋即,她转向书案右手边垒叠的那摞,兴许扶瑄阅完还未收纳起来。做这等偷鸡摸狗之事,初梦还是头一次,手中自是能凭着心细将这事做得干净漂亮,但心中依旧是惶恐而栗。 初梦正细细索索地翻着,殊不知,一双深邃的眸子已然将目光定于她的身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水月镜花 “谁我在我房里?” 扶瑄温柔之声从背后响起,却如鬼魅之音着实让初梦的心瞬时惊到了喉头。 扶瑄怎的这么快去而复返了,初梦怔如惊鸿,怵在原地,娇美的小脸涨色如霞。 “转过身来。”扶瑄冷声令道。 初梦只得转身面向扶瑄,却垂头满是汗颜,只将身子挡在书案,手却慌乱地在身后整理着,支支吾吾道:“公子” “初梦姑娘?”即便初梦低着头,扶瑄也一眼瞧出了她,见着初梦原本白皙之容已是红头赤面,紧抿着薄唇,神情着实叫人怜爱,他便故作冷声道:“你这深更半夜来我书房做什么,这里全是些文章,没什么好瞧的。”说罢又走进屋来。 “公子,别过来!”初梦嚷道。 扶瑄倒并未被这突如之声呵止住,依旧向前却款款笑道:“这又是为何?” 却见初梦突然跪拜下来,神情极是窘促不安道:“请公子责罚。” “擅闯书房是不对,但也不至于如此严重,我又不会揪你去见侍卫,你先起来罢,以后不要再做便是了。” “还还有一事”初梦抬起眸子,凝着扶瑄,幽幽道,“初梦将公子的文卷给打湿了” 这下轮着扶瑄摸不着头脑了,这又是唱的哪出? 初梦接着道:“初初梦本想给公子送了盏茶来公子白日里来探望初梦时抱怨着晚些要躬亲沏茶,初梦感念着公子对我这般好,想着做些什么回报公子,初梦是个粗笨之人,思来想去也只好给公子奉茶来了,却不料竟将公子的书卷打湿了初梦愚笨,请公子宽恕!” 初梦说罢深深地又行了个大礼,旋即竟不知从何处变出一个杯盏来,双手呈于扶瑄面前,扶瑄也是看得惊诧不已。再瞧这书案上的文卷,果真是如她所说,杯盏打翻了泻了一滩水渍,将一卷文书上的墨字晕开了,但书案又似很快被人擦拭过,再看初梦这袖摆湿得邹邹巴巴的,袖角之处还沾了些许墨渍,如同这委屈的小脸一般惹人呵护。 “你怎的也有如此不小心的时候。”扶瑄上案前理了理文卷,柔声道,“起来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前时胡乱写的一些文卷罢了,初梦对我无需行此大礼。” 初梦端着杯盏正要起身,腚上却因受力促然闪过一阵刺痛。初梦措不及防,腿一下未支撑住,滑了一跌,身子半个踉跄,险些又将杯盏摔了出去,扶瑄眼疾手快,赶紧去接,另一手去扶歪倒的初梦。 扶瑄托着初梦的臂膀,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冰肌之感顺着手掌传向心来,丰润如玉,冰彻如晶,竟叫扶瑄一时有些情不自禁,心神颤乱,他顺着臂膀去循初梦的眸子,而她竟也羞愧地不敢正眼对着扶瑄,倏地低了头去。扶瑄仔细瞧着她白中透红的面庞,此刻绯红已然退去一些,只留淡淡雅粉,宛若一片梅瓣飘落于白雪之上。 扶瑄三指触着杯壁,其温恰好,便笑了笑道:“你当真是有心了。可如此这般,你确是违了禁令了。” “那倒未必。”初梦抬首,细声道,“公子仔细瞧这杯,虽有'瑄'字刻着,但却是前时公子赐我的那只,我给自己沏茶,又将茶转赠给干渴之人,有何不妥?”说罢又低下头去。 “小丫头,倒真有你的。前时我去探你那会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你却听进去了,冒着伤给我送茶来。当真是叫你费心了。”扶瑄笑得宠溺,又道,“伤还疼么?” “回公子,好得七八分了。” “那我心中可受之欣然多了。”扶瑄说罢展开袍袖去取初梦送来的茶来饮。初梦忙道:“都洒出来了,公子还是别饮了罢。” “只是洒出来了些,有何要紧,不饮才是荒废了你一番心意。”扶瑄不顾,饮了一口,赞道,“好茶!” 这声赞美并非是哄初梦的,茶确是扶瑄钟爱的洞庭茶,冲茶的手艺绝不在多年烹茶有道的桃枝之下,虽茶洒掉了一半,但称为“好茶”一点不为过。扶瑄品了品淳香沁心,清冽之中又多了甜意,又问,“你怎知我定会饮你送来的茶?常人回来见案上多了一盏茶,必会心疑才是。” “所以公子不是旁人。”初梦笑了笑,也不多言。 “夜里凉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罢。”扶瑄又品了一口。 初梦向扶瑄行了个礼也便走了,方要出书房门却又被扶瑄叫住了,道:“我应承了葵灵阁的龙葵姑娘过几日在王府果园举行春考大会,春考乃葵灵阁每年春日的琴学大考,只有过了春考的学子才算是在葵灵阁学成出阁了。龙葵姑娘是四海有名的琴艺大家,我瞧你颇懂琴艺,伤也好得七八分了,那日,你也一同来品品罢。” 初梦轻道了一声“谢公子”应下了,其声淡然,既不激动也不抗拒,不流露丝毫对此事的喜恶,便行了个礼退下了,倒叫扶瑄望着她的背影一通好猜。初梦走到门口又止住步履,转身问:“公子不睡么?” 扶瑄忙答:“这几日心事繁重,睡不安稳。” “睡不安稳还在这深更半夜饮洞庭茶。”初梦退回房内,双手上前轻柔地夺下了茶盏,当心地放回到书案上,扶瑄心所未料,不禁一愣,而初梦却低眉道:“这洞庭茶这样烈,公子也不是不知,既然睡不着,更不可多饮。”还有半句“你怎的不知节制爱惜”的话叫她咽了回去。 扶瑄听罢笑道:“我们初梦原也是会训人的。” “公子又拿初梦开心了。”初梦呢喃道,“初梦只是见不惯那些人,明明身子好好的,非不爱惜,硬是胡乱折腾自己。” “你这般会照顾人,想来前时家中也叫你照料得十分妥帖罢。”扶瑄凑近道。 “前时”初梦容颜中闪过一丝凄凉,又缓缓道,“前时的事不提也罢了。” “那便不提了。”扶瑄爽快道,“我瞧着你入府也有几日了,我竟不知你姓氏。初梦,你祖上高姓为何?” “没什么姓氏” “这便奇了,莫非你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姑,那也该有个天界的姓氏。” “公子说笑了。”初梦陪着笑,心中思索着回应之言,道,“初梦自小被人捡去了,养在村人家,原姓什么已是未知,但这抱养父母姓白,公子叫我白初梦亦可。” “那可真是一桩凄事,请姑娘恕扶瑄多嘴了。” “既也是事实,初梦这些年也惯了,便这样过来了。初梦面上淡若止水,内心却波澜千层,黯然神伤,又道,“后来北方战事纷起,初梦与抱养人家失散了,后来便辗转莱了乌衣巷了。” “天大地大,寻亲确实不易,况且扶瑄听闻往北之路已由官兵把守起来了。”扶瑄也颇显叹惋,见初梦神情若离,扶瑄倒高昂振奋起来,问,“你这'初梦'之名也是他们给你起的?” “回公子,是我自己取的。从前他们只叫我'丫头'罢了。” 扶瑄道:“'焕然如初,浮生若梦',初梦倒颇有新生之意,正恰切了你的身世。” “初梦不似公子才学,只道'初梦'好听又好记罢了。”初梦低回道。 扶瑄也是觉察了,只要话及初梦自身,她便不是很欣然的样子,支吾不语,语又不尽,二人渐渐失了话题,换作间或的沉默不语,就连这书房的空气也快凝滞起来了。 “扶瑄公子。”到底还是初梦先言打破了僵冷之局,道,“公子梦眠不畅,便暂且不要饮这洞庭茶了,明日请公子试试初梦调至的宁心安神茶,这方子是家乡祖传秘方,还是颇为灵验的。” “要是配安神茶,太医也有些方子,怎劳姑娘带着伤帮我置备。” “就让初梦帮公子做些事罢初梦素来不喜欠着人情,公子权当是为初梦宽心解结了。” “好。那样便要麻烦初梦姑娘了。”扶瑄忙行礼,“只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初梦姑娘又是送茶又是献方的,扶瑄却无一二拿的得出手衬得起姑娘的物件来做回礼。” “公子又来了,公子又赠我什么,这事却算没完没了。公子不必回什么礼了,承蒙公子照顾,初梦的伤才可好得这样快。”初梦回得清淡,似兴致不高。 扶瑄见状,端起案上未饮完的杯盏,左手拉上初梦便忘书房外泡,初梦许就为被人有如此亲密之举,一时间怔住了神,但敌不过他一手温柔,只得由他悉心牵着一径跑到了屋外花园里。 扶瑄站定,快手启了杯盏,将杯盏呈于朗月清风之下,杯还是那只杯,杯中还是那沏洒了半盏还未饮完的洞庭茶,只杯中碧茶柔光潋滟映着一园春色漾着细细波纹。 “谢公子。”初梦倒是一笑嫣然,接下了这杯盏,道,“公子赠我如此珍宝,初梦欢喜得很。” 扶瑄见初梦笑了,大舒了一口气,道:“扶瑄觉得这月是世上唯一无垢浊物,既清朗,又辉灿,我见你便想到了这月,见这月又似见着了你。但无奈这月长在天上也摘不来勾不走,只好将它捕于杯中赠予姑娘了。” “公子莫不是说我这脸盘子大,似这月罢?”初梦道。 扶瑄见她羞着玩笑双颊红透,犹如芙蓉血玉,细细瞧来映着月光还可见微微血丝纹理,正凝之时,一阵清风携来园中幽幽香草,和着美人屡屡宝檀发香,月影摇曳,醉乱心迷,扶瑄忍不住倾头欲向她侧颊吻去。 园中四下幽静,但闻虫鸣嘶嘶,此起彼伏,二人身后遥处,书房纱窗正笼着橙红光晕,光色融而暖,搅着月光勾勒树下美人轮廓,神妃入画,缥缈眷侣,脚踏一地水银粼粼闪光。 “这月色真好。”初梦却浑然不知扶瑄乱了方寸,只端着杯盏抬头赏月,又红着脸道,“夜里风气了,公子快回去歇着罢,初梦也要会去养这清月了。” 扶瑄暗暗收回已然架在初梦腰后的手,正干咳了两声笑道:“好。我去睡了。春考一事可莫忘了。” 初梦莞尔一笑,行礼退下,径自回了灶房通铺。这一趟夜行出来,回时竟比去时痛感轻了不少,大抵活动筋骨亦是有益康复的。伤不疼了,而初梦却愈发失了梦眠,前时刺杀扶瑄的心结犹如野火燎棘反复纠缠,细细回想今日,初梦渐生懊悔,只道自己不该冒然现身于扶瑄书房。今日这场窃事藏着太多蹊跷,从午后扶瑄来探望她起便似一个圈套,虽因打翻茶盏而慌张比单纯地去送茶而慌张显得更有声势也更为以假乱真,但说到底扶瑄置信与否才是这场戏的关键所在。扶瑄这般聪慧之人,究竟会不会信呢?初梦心里亦是没底。 “到底是关心则乱,竟连如此简单的圈套也未识破。”初梦低叹一声,覆过身来,于月光中凝睇着那只杯盏,暗暗提醒自己,往后行事需愈加谨慎,如此惊心动魄的差池,只可出一次,绝无第二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春考既成 转眼,春考之日便来了。 将春考之地设于王府后院是扶瑄提出来的,往常,春考皆是在葵灵阁里举行的。今年龙葵姑娘多了扶瑄这一个好知己,想邀他一同来做考官,便托了人传话来邀请,却不料扶瑄竟反过来邀着龙葵姑娘将春考设于王府果园里,采春日之意趣,怡情怡景,恰应了春考的“春”字。 龙葵姑娘思虑了半日,也便由着扶瑄的性子应下了,她只当是扶瑄被下了禁足令闷在府内太过无聊,便想出这么一招来解闷了。 关于这春考的日子,龙葵姑娘也是挑选过的,特选了四月的立夏之日举行,既不受前时霏霏谷雨之扰,又不受后来夏至骄阳之列,既不太亏,也不太满,取其中庸之道。这立夏也有斗指东南,维为立夏,万物至此皆长大之意,至此春考之后,学子学成长大,归去行事,各为大家。 筹备的事宜,扶瑄命人于春考前数日便备下了。果园里剪去些枯枝旧柳,规整了泥地上的杂草,琴案也派出马车从葵灵阁陆续运达府邸了,起初摆花街上不知情的,还以为葵灵阁要迁址呢,问明了缘由,也方感叹建邺城中只有乌衣巷内承得起此等盛事。 待到春考之日一瞧,本已春林花多媚的果园更是布谷夏令新。少时,龙葵姑娘由青青护送着自后门来了。今日的龙葵姑娘虽素颜如旧,却添淡彩新衫,素白仍是素白,却在日光映射下透着浅浅的秀绿之色,配着上头莲的暗纹,犹如湖上掀着微微碧波,不必说,定是哪里进贡而来的好料子。 “扶瑄公子有礼了。”龙葵淡淡欠身道,“许久未见这园子,更是诗情画意了。” 扶瑄回礼道:“龙葵姑娘喜欢便再好不过了,扶瑄还担惊着这园子装点得太过妖娆入不了龙葵姑娘的眼呢。学子们还有半个时辰才来,龙葵姑娘不如移步园中雅座尝口春茶如何?” 龙葵只淡淡得应了一声“好”,便随着扶瑄向不远处布置好的石桌凳前走,走着走着,似又想起什么来道:“说来,蓖芷公子也有一阵子没见了,他可安好?” 扶瑄自是知道蓖芷帮自己追刺客去了,便道:“浪迹天涯着呢,倒是劳烦姑娘牵挂了,他日,蓖芷来了,我定叫他亲自去龙葵阁拜会。” 龙葵颔首,入了雅座,又清声道:“那日冒然邀公子去葵灵阁赏琴,牵连了公子受罚,龙葵心中当真是过意不去。” “龙葵姑娘说这些便是不把扶瑄当朋友了。”扶瑄将茶端于龙葵面前,龙葵接过来饮,茶味烹得很是中正,不亏是世家待客之道,却瞥见扶瑄饮的那盏与自己的不同,便问:“今日真是稀罕事,扶瑄公子不饮洞庭茶了。” “这几日扶瑄睡眠不佳,婢女帮着调制了一款宁神茶,原是花果烘干了烹成的,饮来清淡些,调理调理。” “公子若舍得割爱,不妨让一盏也叫龙葵见识见识。” “怕只是粗糙的茶,失了扶瑄的礼数。”扶瑄笑了笑。 龙葵朝扶瑄杯中望了一见,但见杯中漾着暖色,伴着一些果园中当季开花结果的寻常作物,晒干了搓成细条,遇水一烫正舒着卷儿。她知扶瑄也是挑剔之人,但饮这粗制平凡的宁神茶竟如此欣然,不由得对这婢女有了好奇,便道:“这茶讨得了公子欢心,也便不是平常的茶了。这婢女当真手艺是巧,心思也奇,府上有这等婢女照料打点,于公子也是幸事。” “也不瞒姑娘,这是新入府的婢女初梦的手艺,稍时春考她也会来。” 龙葵心中生出些许不悦,前时虽将此婢女夸赞了一番,不过也是哄着扶瑄心意,婢女烹茶手艺再巧也入不了高雅之堂,春考在她眼里是件极高雅庄重之事,不是随便谁人皆能来旁听观望的,虽傲世轻物,但面上龙葵并未提出异议,只默许了扶瑄的安排,遂而将话题引向别处,清淡道:“公子可想好与学子们出什么题了么?” “那日接了姑娘的邀请,扶瑄便日思夜想,出怎样的题恰切,思来想去,不如叫学子们在以这果园之景为题即兴谱一段曲子,但转念一想,扶瑄这个拙脑袋能想到的,葵灵阁一干聪慧的学子早已预料到了,如此一来这题便不新不巧了。” 龙葵小饮了口茶,问:“那当下公子决定好了么?” “自是要卖个关子。”扶瑄神秘一笑,道,“此刻说破了,到时便不有趣了。” 龙葵瞧着扶瑄得意盎然的神色,嗔笑着摇了摇头。 少时,春考的学子捧着各自的琴从花园后门鱼贯而入,无意不是新奇张望的神色,建邺虽亭台楼阁纷呈百家,但想来如此精致又有情志的花园也只得乌衣巷内有。扶瑄在雅座远远得瞧见了,学子中有男有女,但无一例外全是器宇轩昂的模样,扶瑄笑了笑,暗自感叹这些学子师从了龙葵姑娘一年,竟没学着师父半点气韵。 “公子许在心里笑我这些学子高视阔步的模样了吧?”龙葵眼也未抬,只低首抿了口茶,又道,“在你我眼里,抚琴是益情的闲事,而于他们而言,却是今后出外营生的正事,他们自天南地北而来,有富贵之人也有贫穷之人,皆是倾尽心思背井离乡来建邺学琴,想着学成归去能称一方大家,想来,也是辛酸得很,故而公子也莫笑他们愚痴了。” “什么也瞒不过姑娘的眼。是扶瑄无礼了。” 少时,初梦也来了,还是那一身婢女的打扮,正步履匆匆从灶房的方向赶来,只这神行倒是稳健了不少,面容也红润有光了,扶瑄猜着大约是她的伤近痊愈了,待到初梦立定扶瑄与龙葵跟前之时,她稍稍平复了前时赶路紊乱的气息,而脸却红彤彤的,行礼道:“扶瑄公子有礼了,龙葵姑娘有礼了,灶房临时分派了些事,初梦耽搁了,所以来迟了,请公子与姑娘恕罪。” 扶瑄笑道:“倒也不迟,正入着场呢。”却瞥见那一头的龙葵姑娘面色冷淡,正眼瞧也不瞧初梦似心中不欢,初梦正欲再次道歉,扶瑄却先然接上了话茬道:“扶瑄知龙葵姑娘是修行之人,素来清冷,今日春考之后又要惜别一批弟子,一年光景相依相伴,大抵心中也留恋不舍,但这春考还是得进行,龙葵姑娘切莫太感伤。” 在场三人包括龙葵自己,皆知这龙葵这是为初梦迟到一事冷面呢,却不料被扶瑄如此讲话搪满了,连发作的机会也不给龙葵,偏袒之心昭然若揭,龙葵更是冷清道:“公子说得有理。那事不宜迟,快开始罢。” 三人朝着果园里走,扶瑄与龙葵并肩走着,初梦跟着扶瑄身后。果园中桃李下,十余人依次已入座于各自琴案,正紧张地做着考琴的准备,初梦见一学子不时把手在袍子上蹭着,猜想大抵也是紧张得出了一手心汗。 龙葵立于上位向众人道:“今日春考,规矩你们也知晓了,我出第一题,扶瑄公子出第二题,我与扶瑄会依照诸位的应答评定等级,二题之内若有一题答得不好,即便另一题答得再好也不能算完业。待我或扶瑄公子命题之后,诸位依次作答,但依次也有先后,以求公平,在命题前请诸位抽签以作次序。”初梦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将其中的签子取出攒握在手,走向学子案边。 初梦望着果园中琴案便一双双炯炯灵光的眼神,正齐齐地盯着龙葵走来,仿若北方正欲冲锋的虎狼之群,一个个志在必得又谨慎凌厉的模样。果园里乃至整个王府花园皆如空气凝固了一般肃静,只有龙葵姑娘的步子声在果园里清清淡淡地飘着。少顷,学子们的脸上即呈现喜怒鲜明的神色,有的捶胸郁挫有的笑逐颜开,不用问,必是得知各自抽签的结果了。 “公子,这春考当真是如此肃然啊”初梦轻声道。 扶瑄压着声回道:“这是自然了,学了一年只看此次了,你说呢” “次序已定,首先答的也莫惶恐,精妙的答案但凡你想得到便是你的,最后答的也莫悲切,虽好答案让人先声夺取,但也取了前人经验。诸位若准备好了,我便要出第一题了。”龙葵见着学子们微微颔首,便道,“第一题,今日我们得谢公子盛情能来此美景怡心之园考琴,我这第一题便与这园中景致有关。” 龙葵话音还未落,却见几个学情不自禁挑高了眉,嘴角漾起弧度,但瞧这神色,他们也是猜到了这题会与王府花园有关,早做了准备。 龙葵不紧不慢接着道:“但若是用曲描眉这景,未免落了俗套,失了我葵灵阁之风采,今日我之题便是,观园中春景,思此处秋时之貌,以此园秋时之景为题,即兴谱一段曲子。我予诸位半柱香时间思考,待香燃尽,第一位,陈臻,便是你了。” 学子里显然有一人顿时慌了神,不必说,那人必是陈臻了,此刻正双目紧闭愁眉苦脸,方才胸有成竹的几个学子此刻也熄了气焰,垂头于案前凝着琴苦冥。 “诸位在我阁学艺也有一年了。”龙葵焚上自带来的檀花宝香,取过茶盏,饮了一口,轻吐气息道,“抚琴最强求的是修心养性,气定神闲,于任何危境之下皆能泰然自若,今日只是春考,诸位需将目光放得长远些,今日乃新程伊始,而非什么生死渡劫的终了。” 初梦候在扶瑄身旁,见龙葵身上有股别样震慑人心的气场,初梦虽年岁不大,但也有千帆历尽沧海浮沉的阅历,不知怎的竟从这位龙葵姑娘身上感到了挥斥方遒的气魄。 时间静默,悄然流动,伴着龙葵姑娘一声清音“时辰到”,园中众人才恍然惊觉这一炷香之时竟过得如此之快,只似扎眼的功夫,这第一位学子便要答题了。 龙葵朝陈臻所落座的方向轻抬臂膀,示意他开始。陈臻却是脸也愁得失了血色,低头看琴,颤着手指去触。“腾”的第一声起,众人虽未目视他抚,但听这声,也便知他勾指猛了,惊了琴弦,先声不妙。 初梦也不由得随着这声失误杂音微微蹙眉,但只这一个微笑的神态,却也被一旁的龙葵姑娘尽收眼底,方才那陈臻那一声失误,虽开局不利但也绝非呕哑嘲哳之音,这小小婢女竟也能辨识其中奥妙? 陈臻怯怯地抚着,谱出的曲子中规中矩,渐渐地,陈臻似放松了心结,曲子也渐入佳境。初梦听着,心里惊叹,这葵灵阁果真培育了如此琴学顶尖之人,虽第一声未拨好,但实则技法如此高超,再说龙葵这题,出得确实出其不意,但学子们见一旁王谢家的扶瑄公子一同观着,也便有了局限,如同戴着镣铐舞蹈,但总无人会如此不识好歹,去畅想这园中秋季凄凉悲怆,故而不仅是陈臻,其后的每一个学子作答时皆用了明快的曲调,意在赞颂这果园之秋博大丰硕,金果济济。 半晌后,学子们都做了答,也将各自畅想中的十余幅琴音编绘的画卷呈于众人眼前。虽大体上一致,但在细节处理有人填了金风玉露,有人拟了鸟语花香,技法上也是稍有差别,各有风格,自称体系,龙葵听罢,还是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诸位的第一题已答完了,我与扶瑄公子已在心中记下了诸位的答案,稍事休息之后便由扶瑄公子来出第二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犹抱琵琶 一题答毕,大损心力,虽可作休息,学子们倒也并未放松下来,仍端坐琴案前只稍稍疏动筋骨,前时大家皆是一同听了他人作答的,好坏优劣也心中有数,第一题只能说是打个平手难分伯仲,成败皆看第二题的了。 扶瑄邀龙葵姑娘一同入座饮茶,初梦在扶瑄一侧静候着。扶瑄仍是对方才的琴考回味无穷,龙葵见了,也很欣然,少见的浅笑道:“扶瑄公子对方才的这场考,评价如何呢?” “倒是未分千秋的好。”扶瑄欣然道,“底力深厚,技法纯熟,丝毫不像是只学了一年之人。龙葵姑娘当真厉害!”心中释疑无怪乎龙葵姑娘只挑天资聪颖的人才教,要在一年之内达到此等水平,本身也需非同小可。 “公子莫对他们过誉了。龙葵自己的弟子自己知晓,公子切莫枉纵了他们的骄狂才是。”龙葵饮了饮茶,又道,“公子的题,此刻总可说了罢。” “还未及时候。不过稍后倘若有什么让姑娘惊奇之举,还望姑娘多多包涵。”扶瑄道。 风敛春光,时光匆匆,霎时间,天色却暗淡下来,浓云蔽日,不见骄阳。转眼短休结束该是扶瑄来出第二题了。龙葵将上位让与了他,扶瑄清了清声,恭肃道:“我这第二题,说来也简单,诸位只消赢了乌衣府内的婢女初梦,便算过了第二题。” 众人面面相觑,相互确认着耳听非虚,再看这扶瑄身旁立着的婢女,衣着婢女素鄙的衣裤,袖间还浅印着似洗不净的墨迹,在看这身形,绵似扶柳,娇弱无力,哪有半点如龙葵姑娘一般中劲刚韧的风骨。这谢公子竟遣婢女来与他们较量,莫不是想送给人情与他们好叫他们轻松完业?几个学子脸上显露不满,这分明是侮辱了他们高深的琴艺。而当事者初梦也是一脸惊愕陌然,她只道是扶瑄叫她一同来赏琴的,不曾料这其中也藏着端倪,不由得悔心自己当真是大意小瞧了扶瑄。 其中一学子开口道:“谢公子,我等知你品琴造诣极高,但这与婢女比试未免也太荒唐了些,我等胜之不武,即便以此过了这春考,出去也落人口实。” 旁的学子纷纷附和,一时间叫扶瑄有些下不来台面,而龙葵却走至上位于扶瑄身边嘹亮道:“我相信扶瑄公子出题自有他的用意,学琴之人首先需稳,其次谦,三者谨,还未比试,怎知输赢?” “这还需比试?”学子间有人低声细议,却也是一个个低下了头,片刻后只见有人抬首扬声道:“比便比,比什么曲?” 扶瑄道:“《阳春白雪》。” 扶瑄道出这四个字,龙葵亦是转头向他望了一眼,转而又收了眸子换作清淡之语道:“这首曲极是能彰显抚琴者技艺,诸位按前时抽签之序依次抚琴,初梦姑娘最后抚。准备妥了便开始罢。” 陈臻又排着头首,但瞧来大不似前时惶恐,拿出熟稔的驾驶将弦拨动得颤动有序,前时《阳春》欢悦,后时《白雪》琳琅,每一个指法皆做得循规蹈矩一丝不苟,一曲下来,虽在技法上并未出错,却并未听得半点个人的情思蕴藏其中,仿若这或春或冬都是旁人之事,与他陈臻无干,陈臻只当似个公正严明的史书摘录者,历史滚滚车轮奔驰而他只是个看客,这点,却正与他师父龙葵姑娘抚琴的做派背道而驰,故而龙葵并不觉得他抚得好,全程只是淡然地听着,连微微颔首称同也无。 陈臻抚毕,紧接是一名女学子来抚,虽是一样的曲,听来倒更多了女子独有的柔情细腻,龙葵这才稍稍展了蹙眉,但又因她抚《白雪》时几个失误而锁起了眉,相较于龙葵,扶瑄倒亲和得多,即便听见了疏漏亦是面不改色漾着浅笑,这笑容于考琴中的学子们来说也是一种安慰。 十余名学子陆续抚毕了琴,扶瑄扬声道:“诸位葵灵阁之学子,果然非同凡响,但请诸位稍安勿躁。”说罢比了一个“请”的手势,不知何处出来一名婢女献上了琴捧于初梦,初梦心中不情愿,望了一眼扶瑄,扶瑄却正凑过身来,笑着在她耳边轻吐一句:“如前时一般抚便好,你若胜了,我自可以应承你一件事。”初梦倒也有些动心,又见学子都凝着自己,也只好接下了琴,轻置于上位的琴案上,袅娜身姿端坐下,叹息了一声,轻声道:“献丑了。” 初梦首音撩起,只落三指,细弄清拨,却将所有人的目光齐齐的吸引过来。原先抚完已轻松释然的十余颗心又倏地纠集起来,学子们更是仓皇地面面相觑,相互确校着所听非虚。 初梦玉指盘弄,变化之下,犹如鲲鹏御天,一时间,炼阳转腾,葭灰始飞,五行生克,循环往复此消彼长,春融冬之冰雪,润作草木甘霖,天地氤氲,恍若盘古开天出生,雨露均而万物始,天地新而浮游生,霎时万山层翠千花开遍,沅芷香,澧兰馥,玉树馨,皆恩沐泽叹春工,鸟兽隐清林,鱼龙散碧浪,彼时转莺轻啼,流转双簧,毛羽栩栩,蜂蝶翩翩,春日意闹三阳开泰,帝里烟花四喜争春,有人初时,把酒临风,醉暖融江山,浴舞雩咏归,战绿酣红,而春总耐归去,韶华催促,怨不得那莺懒蝶慢,斜风浓彷徨,丝雨掩琳琅,春意阑珊夜,留恋送春去,一期来年日,群纤动,椒春熏。《阳春》毕,满座众人无一不是惝恍之色,既惊这琴音,也恫此女子。 初梦一抚起琴来,也只沉浸在琴中,凝面注神,杏目空然,琼指劲力,身动风雨。后段《白雪》始,转而又见五行动,星月移,秋金肃木,风寒谢红,岭雁南飞,万籁沉寂,覆雪如袄,梅花如妆,装点冰封雪飘琉璃幻景,凄凄岁暮,翳翳经日,空蒙天地一色,霏微半入茅台,皇城古都,掌灯烛火,融一纸暖槛,紧裘塑袍,赏千里素白,且看檐凝玉笋,霜染寒履,琼花尽,腊梅香,辞旧迎新最是旧岁,爆竹声声吐故纳新,飞雪似絮彰三春悦目,漱雪如澧积他春甘露,冬去春来,周而复始,十二月运行。 一曲指落,其音余耳,如绕春树,高下立见。葵灵阁的一班学子于琴音中静默黯然,自知溃败,低首不语,却见园中上空束日刺破云层,播撒春姿,艳阳普照,蜂蝶盛舞,萦绕丛间,莫非这天也能感念此曲春色浩荡,竟竞相来访,以和琴音? 龙葵听罢,亦是叹了口气,遑遑弟子十余名,也自称乃琴艺高湛之士,手中的《阳春》却无不是张狂热烈,却无一人有初梦之沉静内敛,承得起此曲冲和雅谈,不可铅华之髓。 “我也便不多说什么了。”龙葵淡淡道,“来年砥砺,各自精进。” 这一场春考,竟无一个学子能完业出师的。学子们悻悻然回去了,与来时个个胸有成竹之貌简直判若两人,龙葵心中亦是波澜未平,未随着他们一同离开,扶瑄邀她在园中小坐品茗。 “今日之事,于我也是个教训。”龙葵颇显黯然。 扶瑄道:“研琴之事永无止境,连那音声陆渺大师也常叹惋自己需砥砺精进,龙葵姑娘也无需太感怀了。” “初梦姑娘琴艺之高,恐连龙葵亦不是她的对手。只龙葵常年居于建邺,一叶障目,疏忽了天外有天的道理,更荒芜了诸学子一年大好光阴,龙葵心里甚为愧疚。”说罢便低眉不再言语,扶瑄知此无声胜过千万言语,也便陪着她静坐。 茶饮了半盏,龙葵又缓缓抬首,幽幽然道:“公子,龙葵是修行之人,本不该议人是非,但此事郁于龙葵心中,不道与公子龙葵内心终有不安。” “姑娘请说。”扶瑄道似早有预料似的毫不吃惊。 “这初梦姑娘是个胡人。” 扶瑄彼时正端起杯盏来饮,听闻这句,也便停住了手,将杯盏放下,抬起灵修眉眼问:“龙葵姑娘何以见得?” “若未有十足之把握,龙葵也不敢轻易下这判断。”龙葵道,“其一,以初梦姑娘抚琴的手法来瞧,师承的是‘音圣’陆渺,但参照陆渺大师的生平经历,他在年轻时在晋国研琴,晚年却迁居胡地,再看初梦姑娘年纪尚小,只有可能在胡地拜师了陆渺大师学艺。再者,初梦姑娘在抚琴时却常用腕力矫着自己琴风,倘若不是为了掩藏什么,何须如此,此为其二。而其三,初梦姑娘极为聪慧,她所抚的《白雪》,全是凭着学子们前时抚的谱子默记下来的,故而不巧将几个学子的改音也抚了进去。我猜公子须是前时听过初梦姑娘抚《阳春白雪》,她手中的《白雪》应是前段暴风骤雪而后段雪止沉静,究其缘由,乃是当年陆渺大师将此谱从晋带去胡时遭遇战乱,谱子流佚了,故而他凭着记忆与蒙古高原冬景所见再创作的续谱,如今胡地流传的《阳春白雪》便是陆渺大师的版本。” “果不其然。”听完这龙葵陈词,扶瑄倒显得分外平静,他将茶盏端起,淡然道,“那日在园中扶瑄偷听着她抚《白雪》,那一段敛曲转音时我便心生怀疑,之后又故抛陷阱引她来我书房窃取北境战报家书,今日得龙葵姑娘佐证,确是笃定了。” “原来公子邀葵灵阁春考来自家花园,兜了这么一个大圈子,皆是为了试探初梦姑娘的身份。”龙葵道,“扶瑄公子可真会戏弄人。” “扶瑄怎敢!”扶瑄赶紧赔礼道,“扶瑄邀春考,一是不想荒废了这园中大好春光,也想揽更多品学高雅之人来赏,二来也是想借此见见龙葵姑娘,龙葵姑娘好些日子没来了,但扶瑄又被禁足着出不了府” 龙葵听罢,前时沉郁清冷的面容上倒也绽出了淡淡笑颜,道:“既知了初梦姑娘的身份,公子打算如何处置?当下这般时候,乌衣巷内竟刚巧来了个胡人,若是寻常的难民也便罢了,可此女身怀奇才却隐姓埋名掩藏身份,此事绝不简单,公子可千万要小心着些。” 扶瑄见龙葵为自己安危微露急迫之色,也是暖心一笑,道:“初梦姑娘暂且倒并未有什么特别之举,且按兵不动查探着,劳龙葵姑娘为扶瑄着想担忧了,扶瑄感激于心。” 又饮了两盏茶,龙葵姑娘先行拜离回了葵灵阁。待龙葵走后,扶瑄去到书房,对照着《汉林广记》写了一封加密之书给蓖芷,又遣人寻来了青青,交代道:“这封信务必亲自交于驿站伙计张三彩,之后他自是知道怎么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朱梅素愿 不出二日,青青便扬着一封跑来寻扶瑄。 “驿站张伙计叫青青来交予公子的。”青青气喘吁吁道,“那日青青照着公子吩咐将书信交予张伙计,他果真一下便是怎做了,收下了信只叫我每日午时去店里瞧一次,若有回信驿站门外的左灯笼便会点起,果真今日便有了回复了。” “张三彩从前是乌衣巷里出去的伙计,做事自然比旁人稳谨些。”扶瑄边接过信边道,“有一件事要你去办,可是件美差事。” “瑄哥儿且说,只要我青青能办得到的。” “那日果园春考,龙葵姑娘又将她的丝绢落在园子里了,便交由你去还给她了。”扶瑄放下心,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个锦盒,稍稍开启确认,只见叠好的丝绢正安然呈于盒心中央,便又盖上了盒子,递给了青青。 “公子”青青笑得合不拢嘴,“谢公子,青青这便去办!”转身便迫不及待要跑,却又被扶瑄叫住了,道:“青青,瑄哥哥话还没说完呢,有美相见这么急便把你瑄哥哥给抛下了。我昨日叫人采办了些上好的弦丝熏香,各种型款的都有,劳烦青青帮我一并送去葵灵阁让龙葵姑娘挑挑,请姑娘恕扶瑄尚在禁足不能亲自去道谢春考之情。” “公子放心,青青定当办得妥帖。” 把青青送走,扶瑄掩上门,将蓖芷的来信展了开了,这回不是数字,而是一幅画。扶瑄前世去信寻蓖芷将渡头碰见的疑似女刺客之人的肖像画下送来,但扶瑄将画纸铺在案上一瞧,又是苦笑不得,信中只叫蓖芷画她肖像即可,而蓖芷却画了一整幅渡头场景工笔写生,包括女刺客的姿容,牵着的那匹马,渡头的人群,远处的青山碧水,但论这画,还是主次分明细节充实详略得当,描摹的场面也是栩栩如生,倒也不能说蓖芷画岔了。 扶瑄俯身仔细瞧画中之人,虽卷幅不大但仍能清晰见着画中女子面容姣美,身着农家粗衣却如蓖芷先前所言观之气韵极佳,从形容来看,却是与初梦极像。女子右手边正牵着一匹马,单从这马与王府马厩拴着的真马比照来瞧,蓖芷的画工确实了得,不说十分像,倒已然有了九分相似,但这马只蓖芷凭着记忆所画,能有如此近似也已不能苛求太多。扶瑄推动指尖,一点点比着女子身形衣着来瞧,生怕疏漏了什么细节,却比原先多寻见了一处发现,不仔细瞧倒还真容易忽略过去,这牵马女子的脖颈侧边似有着一个梅形朱色胎记。 扶瑄一见,心中惊起一阵波澜,甚为触动,旋即更为谨慎地去观察,确定此确为特意画的胎记而非朱砂污了纸。扶瑄再瞧了瞧这朱砂胎记,梅如玉蝶,五瓣清晰,正落于脖颈右侧稍下大抵二寸的位置。扶瑄托颚凝思,回忆起前时与初梦照面,可惜婢女的服侍锁着领边将脖颈侧边包裹地严实,道也从未注意她身上有什么奇特之记,倘若能有什么办法叫她退下衣襟袒露一二,倒能查个水落石出。想及此处,扶瑄顿时心枝乱颤,如撞走兽,羞红了脸,他一堂堂男儿家,怎好去想这些叫小女子退衣服的事! 乌衣巷的另一头,初梦和灶房的婢女们熬过了最忙的午膳筹备,正阑珊做着午后收尾的活。少时,盘子洗完了,晚膳需用的果蔬也洗净了,各类物件都归置妥当了,只留少许几人在灶房轮班守火,大多数的灶房婢女预备着回通铺上去睡个午觉。 婢女们三三两两爬上了通铺,七仰八叉地躺在上头,一个胖婢女懒洋洋地长叹一口气,忽而又一下子支起身来道:“初梦,你还没擦金疮药呢!” 初梦也躺着闭目回道:“我伤已然好了,不擦也成。莫再劳烦各位姐姐了。” “那怎么成,扶瑄公子叮嘱了我们要好好照料你,你当这多月钱加的是白拿的么!”胖婢女拖上鞋下床去取药,“虽说伤是好了,但药还得接着擦,不然万一臀上留了疤了,将来的夫君还以为你从前怎么了呢。” 婢女听闻全笑了,冲淡了一屋子的懒散疲乏,初梦露出了羞容,低声道:“好姐姐,那快替我擦了罢,有劳了。” 初梦翻过身,婢女们帮着退下裤裙,胖婢女以瓶布塞沾了沾药水,一点点抹在初梦长出新肉的腚上,嘻嘻笑道:“初梦,你来府里也有些日子了,我们还不知你细况呢,你是哪里人,家中可还有旁人没有?” “初梦是北方人,兵荒马乱之时与家人失散了,家中还有个幼弟,说来,原本我也只想寻回幼弟过些平静日子,不料阴差阳错来了这乌衣巷为婢了。” “要说你的琴艺这样好,听闻前时连龙葵姑娘的弟子都叫你给打败了,倘若我有这般才艺,早就出府谋生了,你又何苦跟我们一样来乌衣巷里苦撑看人眼色呢?” “我倒觉着与人为婢没什么不好,做什么不是做呢,在这乌衣巷里有瓦遮头,吃住有人安排着,与姐姐们处得也融洽欢乐,出去外头事事需得自己操持,劳心累神,也没什么好的。” 另一瘦婢女凑上来道:“倘若我有初梦这般琴艺,我定先去摆花街占个花魁来再说,指不定哪天王侯公子看上了我,把我娶回府呢!” “就你呀,算了吧,你这小瘦身骨,快别做什么春秋大梦了”婢女们哄笑起来,但也是无恶意的,当事之婢女听闻笑声也无恼色,只挠挠丝鬓跟着一同傻笑。 “做那大户人家的夫人也未见得便是好。”初梦笑了笑道,“别瞧看着风光,大多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真正两情相悦的极少,还要端持着身段,在碰上那些为了争宠勾心斗角的,可有你受的了。” “初梦,你怎的懂这么多呀?” “我也不过从前闲时去家乡镇上茶馆里听书听来的,古往今来不都是这一套么,一个夫君几个妻妾,总有闹不完家长里短。要我说,还是生在平民人家好些,一个夫君一个妻,安安稳稳过小日子。” 婢女们若有所悟点点头,又问:“初梦,倘若叫你如愿寻回了幼弟,这日子你打算怎么过?” “我嘛”初梦凝了凝杏目道,“幼弟与我只差三岁,想来此刻也是个大人了,且看他安身立命了没,若已功成名就,那便候着他的喜宴。” “怎的这日子里没你自己什么事呀?难不成你不嫁人么?” “倘若有缘遇见意中人是幸事,倘若没有也不可强求。我做些女工摆些小摊去贩售,日出而作日落而歇,怡然自得。” “你这小小年纪,怎么透着股看破红尘的味道,一点没小姑娘家的活力劲儿。”年长些的婢女道。 初梦笑而不语,瘦婢女却抢话道:“人各有志,我就想做着个名门夫人,要能做皇妃便更好了,你们莫笑我身形瘦,汉时的赵飞燕不也身形瘦弱么?” “飞燕是以舞技魅惑皇上,况且她下场也并不好。”初梦语毕,婢女们又笑了起来。 瘦婢女佯嗔撒娇道:“你们那些人真是,就不能哄哄人家么谁还没做几个白日梦呢!” 婢女们在大通铺上打闹做一团,不知哪个婢女却撞倒了正在替初梦擦药的胖婢女,胖婢女身强力壮,人倒纹丝未动,只是手中经不起一吓将金疮药瓶滑了出去,正巧把瓶子丢了初梦的背脊上。。 “别闹啦!害得我把药都给洒了!”胖婢女一声吼,极具威慑力,大通铺间瞬时鸦雀无声。 众人低头去瞧初梦,只见一滩黄褐褐的浓稠药汁从倒了玉瓶内淌了出来,晕了初梦背上衣衫不小一块,在素底的婢女衣衫上分外醒目,胖婢女赶紧将瓶子拾起,问:“没砸伤你罢?” “小小玉瓶而已,真当我是粉团捏的呢。”初梦笑道,“换件衣衫便是了。” 另一婢女赶紧取来一套新婢女衣裤给初梦来换,只是初梦腚上的药汁还没干,一动便要滴下来,只好由婢女们帮着她换。 昨日下了一整天的雨,淅淅沥沥,今日总算是见着喜阳,日光投入屋内来,正照着初梦雪白的赤身酮体上。初梦天生的萤雪玉肌正隐透着淡淡珠光,虽是清癯的身裁,却在秀拔天骨中起伏有致,该是丰腴之处不让半分姿色,从前赵飞燕服了“息肌丸”才得如此掌中舞的身段,如今却有一人浑然天成玉立之姿,也是把这班子婢女给看呆了。 “你们快来瞧,初梦的脖颈右侧有个梅花记,这可是大富大贵之相!”胖婢女叫道。 众人围过来一瞧,果真是呢,五瓣朱梅正绽然怒放于初梦脖颈之上,花瓣完整,形态逼真,仿若有人拿着朱笔点上去似的。 “姐妹们,如此完好的朱梅记,千年来也未见能出一个。”婢女喜庆地嚷着,“我听闻先古帝后有一个,说是灵仙转世的印记。我们初梦琴艺高超姿态也美,说不定真是贵人转世,要在人间有番大作为。” 初梦却是一脸狐疑,道:“我脖颈上有个梅花记,我怎的不知道!” “这位置在右侧,眼不好瞧,你见不着也情有可原。” 初梦更是心生疑窦,她是独独确信自己从前是无胎记的,生下她时乳母母亲检查个遍,通身雪白毫无瑕斑,故而取名馥蕊白,莫非这梅花记真如婢女们所言是转世的凭据? “初梦,你若富贵了可别忘了我们这班火头婢女们的好!”婢女们正起哄着,却听屋外有人来唤初梦的名字,其中一名婢女推门出去查探,只听屋外传来了她的声音:“扶瑄公子有礼了。初梦正在上药换衫,请公子稍候片刻。” 一听是扶瑄公子,婢女们又憋着声忍着笑躁动起来,纷纷哄道:“正说着呢,富贵公子就来了!扶瑄公子这灶房跑得可真勤,瞧着我们初梦这梅花记,指不定是做谢家少夫人了呢!” “别胡说”初梦方才佯嗔制止了玩笑,又听扶瑄在外头问:“大家都在屋里么?” “回公子,都在呢,正在午休。公子是来探初梦姑娘的么?待我进屋去打点一下。” 扶瑄笑笑,道:“我是来寻你们大家的。” 屋内的婢女正面贴着窗竖耳细听,从不曾想堂堂扶瑄公子竟是来寻她们的,一个个手忙脚乱赶紧整理的整理,疏鬓的疏鬓,一时激起屋内走动声摆置声砰啷作响。 “屋内这是怎么了?”扶瑄也听着里头的怪动静了,却见与她应话的婢女也暗暗整顿容颜,便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这天气日渐热了起来,我瞧着你们婢女的制衣领口束得太高,还是秦汉的制式,未免闷热了些,你们又在灶房做事,成日对着那些火器,难保夏日不会闷出痱子,我带了几件时兴的敞领样式来与你们瞧,看你们哪件中意着些,我便交代采办去买,给大家一齐换新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相首风波 扶瑄进了屋,一瞧一屋子都是杂碎女物,也无桌案,便把从怀内取出一沓画纸铺展在了大通铺上。 婢女们跪俯在通铺上围拢来瞧,只见通铺上二列铺开了六张画着女侍的全身像。每一幅里的女子都身着时兴的对襟宽摆裙,六套服饰大同小异,精致异常,摆下坠着不同色的杏桃缘饰,腰间系着绣丝帛带,裙色也是明艳得多的条纹间格色。婢女们多是穷苦人家来卖命,平生也只见着乌衣巷内往来的夫人小姐穿这等精致华服,如今扶瑄公子却要给大家都置办一套。 “这样好的衣服,我可想留着与郎君幽会时穿呢!”瘦婢女眼泛绿光,似要跳入这画中去。 扶瑄笑笑道:“这些样式全是由城东巧心斋那里送来的,乌衣巷是这家的老主顾了,这次定制的制衫,面料虽不及官家用的,但剪裁缝纫是无可挑剔的。” 众人一听是巧心斋来置办,更是倒抽了一口气,这巧心斋的大名在建邺乃至全晋皆是赫赫有名的,要说巧心斋的服饰第二,天下无人感称第一,传闻连宫中得宠的尔妃娘娘也是它家的座上宾。 “这瞧着件件都好”婢女依惜抚这画稿,似触着真裙了似的,“但这也太贵重了些吧” “贵重倒不打紧,倒是怕不贵重失了世家的身份。”扶瑄说罢,便望向初梦,候着她选哪件。 婢女们虽是粗鄙之人,但头脑也不蠢笨,见着扶瑄含情脉脉的眼神,心里也明了她们全是沾了初梦的光了,便三言两语问着初梦中意哪件。 “我?”初梦却一脸不以为然,道,“我若说哪件都不中意,你们该不是要剥了我的皮罢!” “这么些个衣裳,哪件不比我们身上的好,你切莫辜负了扶瑄公子一份心意!”婢女最后那句是凑近小声道的,说罢又抬眼对着扶瑄憨憨陪笑。 初梦支起身来,郑重道:“扶瑄公子体谅着我们,初梦代姐姐们谢过公子。只是这灶房是重油重污之地,如此敞襟的款式恐反将油污纳入颈来,且袖摆宽大,做起事来多有不便,但公子一番好意,亲自送这些图来,初梦要公子原封不动捧回去也太说不过去了,故而初梦斗胆请公子将这些衣裳暗中赐予灶房的婢女们,我们皆是穷苦出身,一辈子也无缘采办如此华贵的衣衫,公子前时对初梦道倘若胜了春考,便应允初梦一件事,眼下,请公子卖初梦这个薄面。”初梦说罢便在通铺上向扶瑄行了个大礼。 “快快起来。”扶瑄道,“衣衫我可赏给大家,但应承你一件事,怎的你如此轻易用掉了这契机。”又向着婢女们道:“姑娘们看重各自哪款劳烦初梦报来一同予我,还有身型尺寸,也一同报来。” “谢公子”初梦未起身,仍是垂首跪拜着,婢女们也纷纷端直行礼。 好容易送走了扶瑄,婢女们赶忙围拢来交头接耳哄声通铺上伏着的初梦道:“现身上这件婢女制衫,又闷又丑,怎的你还不要换呢!” 初梦却是淡然道:“现无外人,我也不妨直截了当说了,这换制衫一事,看似则实则重大,乌衣巷内不止灶房一班子婢女,换了我们的,又凭何不换她们的?只怕树大招风,悠悠众口,惹来一些无谓的风波,我这腚上的伤才好些,莫不是你们谁人也想尝尝我这滋味了?” “方才你说着不要那会儿,当真吓懵了我!”瘦婢女道。 “我倒是想着不要来着,但瞧你们一个个盯着这衫如狼似虎的,我若拒了你们不得吃了我。” 婢女们嘻嘻笑了,佯做着向主人家行礼的样子恭敬道:“谢初梦姑娘,不,谢谢夫人。”却叫初梦一个回手拍在背上,娇声道:“别闹了” 婢女们又嬉闹了一阵,困意渐浓,见这光景大抵还能睡一个时辰,便又爬上铺来各自躺下预备歇息,而初梦却双眸熠熠望着顶廊出神,怎的前时方才发现她脖颈上有梅花记,后脚扶瑄便要来换衣衫呢?虽说扶瑄被禁足在府闲来无事打点料理些内勤杂事也不无可能,但怎的这么巧? 扶瑄去灶房的功夫,桃枝却来寻他玩了。桃枝自打初梦入府以来,便顿感自己失了宠,正挖空心思忖着做些什么好讨扶瑄欢心,那些风雅之事她也不识,刺绣女红又不屑做,思来想去,还是先行寻扶瑄来玩,没准玩着玩着,扶瑄念了她的好,又重归如初了。 桃枝从园子里采了几束山石榴花,正摆弄着三蹦两跳来到扶瑄卧房门口,却发现房门紧锁扶瑄不在里头,转而又寻思去书房撞撞,日光洒在檐廊上,被雕成各色各样的奇巧形状。桃枝将花束举过头顶,映着碧空湛天,淡粉花瓣似透彻纯净,连上头的茎络也瞧得清。桃枝心情大好,笃定娇花如此扶瑄定是会喜爱的。 步至书房门口,桃枝见雕门虚掩着,便边抚花瓣边轻声唤门,候了半晌,却见无人应答,桃枝不罢休,提了提声又叫了一次:“公子在里头么?” 依旧无人应答。 桃枝闪了闪茶褐色的眸子,旋即一把推门而入,抬眼一扫,果真没人。 从前公子去哪里倒还跟她报备一二,如今连魂也叫那个初梦勾走了,桃枝心中愤怨不平却又无处撒野,随便一脚,揣在了书案腿上,却不料她这脚力气甚大,案上本已垒得岌岌可危的书稿经这一踹纷纷扬扬如四月飞絮飘落一地,桃枝慌了神,急忙扔了花束俯身去拾,却又因太过心急转身时衣袍袖摆勾落了墨砚,噼里啪啦,两瓣碎砚无情地滚落于桃枝脚下。 打烂了墨砚倒还算是小事,扶瑄从不为这些身外物置气,但翻墨染污了地上散落的书稿,这便是大事了! 桃枝此刻已是六神无主,芳容失色,本想讨好着扶瑄,却更是弄巧成拙铸大错。她撩了一把碎落凌乱的发鬓,沉了沉气,事已至此慌神也不是法子,只好纠着心一张张拾起,审查着文稿内容,只祈求着书稿其之中不曾夹杂些扶瑄看中的要紧之物。 桃枝惊心拾掇着一地凌乱,却在惊心之中瞥见了一件更为惊心之物,这地砖上怎的飘然而陈着一幅女子画像! 桃枝登时怒眉圆目,气竭声嘶,双颊如烂透之桃涨色沥血,倒要瞧瞧是哪家女子先她一步钻入了公子心里,她一手抓过画来,铺在地上细凝,虽点点墨迹如飞星缀空隐去了些细节,但画上这人,不正是初梦么! 桃枝眼中射着幽火,不自觉将咬紧牙关,心中所恨忿忿戚戚,丫头们闲谈时有道是男子皆是喜新厌旧的禽兽,她还与她们争辩,不曾想她心头所好的扶瑄公子更是禽兽不如,不禁喃喃道:“我桃枝待他十年如一日般好,却抵不过府里来了数日的狐媚丫头,还闭门画她肖像睹物思人,原是扶瑄心中早有所属,无怪乎对我日益冷淡了!” 桃枝气来,又放眼再瞧这工笔人物,连发丝神韵也描摹得惟妙惟肖,不由得便去揣摩扶瑄落笔时的神姿,该是何种楚目含情何种流连盼目,一时间愈想愈急,愈急愈气,不禁气极转悲,浑身颤栗,最后泣出声来。 哭了一阵,她又再次忍不住去瞧这画,却见这画摹的是初梦牵着马在渡头与众人交谈之景,不禁疑窦这扶瑄公子自初梦入府以来便被禁足了,不曾外出过,又是如何摹下这幅画的?以桃枝的慧力,思来想去也只得出了“在梦中”一个答案,得了这结果,桃枝便哭得更恸怆了,只觉天地色暗,乌云压顶,喘不过气来。盛悲之下,桃枝一把将画夺过,又随手抓起笔,以笔作刃,猛地扎向画纸,一阵暴风骤雨般的笔点打在画上,刺得画纸啪啪作响,直至满目疮痍卷中女子所视溃然方才稍稍罢休。 桃枝瘫坐在地,吐着粗气,泪眼婆娑,撒完了气,再瞧这一地狼藉总得收拾,便又跪行在地把翻墨拾起,文稿归类,又取了布巾来将墨渍擦了一擦,但总还能看出些此地前时风雨满屋的狂乱痕迹。 桃枝慢吞吞地收拾了一柱香的功夫,却也没见扶瑄回来,她倒是想叫扶瑄来,好让她气撒也撒得有头有主些,她连幌子也在心里编排好了,只待扶瑄来了便称王府的那只野猫跑进来了,她正想抓来着,却被它先一步捣乱了。 桃枝最后做了些收尾,将打碎的砚台捧在手里出了书房,只觉天色暗淡,风凌草木,浓云排日,已是四月天,却不知从何凉风贯廊,吹得桃枝一阵寒毛倒竖,心灰意冷。游廊里的光线很不明快,桃枝又走得心不在焉,恍恍惚惚间,险些被台阶绊摔在地。 忽然,桃枝亮了亮眸子,似想到了什么,整个人如醍醐灌顶一般有了精神,神采亦是飞扬焕发起来,她擦了擦泪痕,迈开疾步朝赵姨娘的屋苑里匆匆行去。 “哟,小桃枝,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桃枝步至赵姨娘苑外,只见莲心正在房前小花园里洒水。 “莲心姐姐,你都贵为姨娘的贴身婢女了,这些杂事怎的还亲自做呢?” “闲着也是闲着呢,桃枝来找我么?” 桃枝回:“今日找赵姨娘有些事要禀。” 莲心放下手中铜嵌银边的水壶,意味深长地打量了桃枝一眼,便道:“你在此稍候着,我去里头传个话。” 桃枝急忙陪笑着道:“有劳姐姐了。” 不时,莲心又打着帘子出来了,在屋门口招了招手,叫桃枝进来。桃枝随在莲心身后一径来了里屋,见赵姨娘正端坐于软塌上闭目诵经。 桃枝瞧了一眼莲心眼色,只见莲心幽幽探道:“姨娘,桃枝来了。” 张姨娘睁开眼眸,还未开声,却听桃枝先夸道:“姨娘数日不见又显年轻了,桃枝给姨娘行礼问安了。” “听莲心报来你有些事要与我道?”赵姨娘心气平静如水。 桃枝却眉飞色舞道:“正是呢!桃枝今日有个重大发现!”说罢使了使眼色意欲叫赵姨娘屏退左右婢女。 “我屋里没有外人,你但说无妨。” 桃枝只好顿了顿道:“桃枝今日发现,扶瑄公子有意中人了!” “哦?”赵姨娘这才稍稍显出些惊色,“是何人呢?” “可桃枝说出来姨娘莫要怪罪桃枝放肆,是一个婢女呢,名唤初梦。” “可有凭证?” “在扶瑄公子的书房里发现了初梦的女子人像。” “那画呢?” “却不巧让猫儿闯进书房打翻了砚台染了污渍毁了。桃枝也正是去抓猫儿之时才发现的。” 赵姨娘听罢长“哦”了一声,依旧是端持自敛的平淡神情,桃枝只恨方才一气之下将画毁了,不知赵姨娘置信与否。 “扶瑄也是大孩子了,他这般年纪娶妻生子也再平常不过,对女子动心也是人之常情。” “但”桃枝有些急了,却欲言又止。 “这扶瑄中意了哪家女子,终究是他自己的心意,旁的人谁也没法子做他肠子里的那条虫。桃枝你说呢?” “是桃枝明白。” “倘若没旁的事了,你也先回去罢,这会子看天色又要下雨了。”说罢赵姨娘又闭目拨动起念珠来。 “谢姨娘教会。”桃枝黯然喃喃一句后便走了,神情极是落寞,赵姨娘虽未睁眼瞧她回去时的模样,但心中明清地一清二楚,她缓缓将念珠叩在桃木桌上,抬起眼,转向身旁莲心问:“这初梦你可有听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红杏枝头 莲心只当着赵姨娘是不会听信桃枝片面之词的,便不可思议地又重复了一遍这名字:“初梦?” “是,这初梦你可有听过?” “回姨娘,倒也无正面交涉,只略有耳闻。不过初梦姑娘那日在王府果园中抚琴被扶瑄公子瞧见还赏了她自己的杯盏,这事已传遍乌衣巷了。” “哦?”赵氏抬眼道,“一个婢女会抚琴,已是稀罕事,且琴艺能叫瑄儿打赏,确实非比寻常。这个丫头是何来由?” “是前些日子张炳管事从建邺不远的村镇里买来的,她自称家在北方,落了难逃来的,旁的也没多说。” “战事无眼,北方大家族一夜之间沦难倒也不是稀罕事。”赵氏又闭上了双眸,盘弄着念珠,半晌又问,“莲心,这初梦现在何处做事?为人如何?” “回姨娘,她被分在灶房,年纪与扶瑄一般大,都是二十。初梦做事细致周到,从未出过什么岔子。说来赐杯后一日,桃枝还去灶房寻她麻烦,将那初梦打了一顿,但她极是隐忍,也未声张。” “在你瞧来,初梦比之桃枝如何?” “桃枝风里来火里去的,眼界高,有大心气大能耐,初梦嘛,胆小怯弱,被十二c三的丫头打了也不敢吭声,是个内向老实之人。” 赵姨娘面露浅笑,道:“莲心呐,你看人的眼光还需磨砺呢。” “姨娘这话何意?” “依我看,这小桃枝是长大了。”赵姨娘衬额思虑了片刻,又问:“对了,王家有一对兄妹,兄长名唤王放勋,妹妹名唤王维桢的,几年前暑热时来乌衣巷里避暑小住过一阵,那年见他们时与扶瑄差不多年纪,此时也应长成大人了,他们的近况如何?” “姨娘所言可是王大司马的表侄女,王淙大人的儿女?” “正是他们。遥想几年前王淙大人的长女王尔贞入宫封妃,乌衣巷也沾这连襟之喜热闹过好一阵子。” 莲心颔首道:“王家多亏了着尔妃娘娘在后宫打点,王淙大人这几年甚得皇上器重,调派的全是肥差呢。姨娘怎的忽然想起他家了呢。” “孩子们许久未见了,忽然便想念了。现如今苏之去了北境伐胡,瑄儿没了伴许也是落寂无聊着呢,不如今夏再邀这兄妹二人来乌衣巷小住避暑,也好给扶瑄做个伴儿” “姨娘的意思是” 赵姨娘一声轻惋道:“我倒也并非想过问瑄儿的情事,他将来有个三妻四妾也是平常事,但终究,他是我们陈郡谢氏的长公子,我是为了王谢世家的门楣着想。瑄儿可以钟情于任何女子,但他娶的只能是世家贵胄的小姐。名门世家从来未有聘娶民女的先例,我不想王谢世家因此遭天下人耻笑。明日你便以我的名义将此事报与王谢二家老爷,我亲书去信叫人快马递去王淙大人府。” 过了半月,乌衣巷内迎来了王放勋与王维桢的车马队伍,此次王淙正要来赴建邺面圣,顺道应赵姨娘之邀将一双儿女一同送来了。 既是王淙亲自来拜,谢全与王世安一同在乌衣巷门前迎候,扶瑄与锦庭身列二人其后,挑得出手的婢女仆从左右分列府门口。王淙虽官位不及大司徒与大司马,但此刻却是皇上身边当红臣子,在王谢世家派里颇具分量,且有着王世安表兄弟这层亲属关系,更是亲上加亲。 到了既定的时辰,乌衣转角果然来了一小支人马,领头的是两名英姿焕发的侍卫,骑着高头大马,昂首挺胸,引出后头王淙大人和其子王放勋公子,亦是驭着纯种宝驹,玉树临风,翩翩神采。王淙年岁比王世安稍小一些,虽为文官,但身形魁梧,落落大方,身后的王放勋,更是承携了父亲之精髓,仪表堂堂,昂藏七尺,尤其是他横眉下的那对慧目,敛一身之灵气萃万物之光华,走在街上已惹得妇嫂来叹:“王家走了一个美苏之,又来了个俊放勋。” 王淙与王放勋父子身后,是牵着的王家小姐王维桢的马车以及驮货的车匹,跟来的婢女仆从虽人数不多队伍也倒延了十丈。王维桢所坐的马车顶上镶着拳头大的宝玓,四周用锦缎笼着,窗以薄纱轻敷,叫那些妇嫂更是好奇里头的小姐究竟是何模样。 随着领首的侍卫下马立定于乌衣巷内,车马的吱呀声被青瓦石砖消解了,好在是个艳阳天。王淙见着巷内候着的王谢二位大人,赶忙下马迎前,放勋亦是随着父亲一同下马,拜会两府老爷,扶瑄c锦庭则拜着王淙,又与放勋互相谦礼。 “都是自家人,何须如此客气。”王世安抚掌搀起下拜的二人,今日他与谢全甚是欢欣。 婢女将后头的马车微微掀起一个帘角,马车里即伸出一只纤葱玉手,丰泽白皙,润如蚌珠,搭在了婢女摊开的掌心上,车内女子动了动身,探出半个身子,披露一身水绣孔雀纹鎏金衫袍,聘婷小步,款款姗姗下了马车,众人一瞧这女子的绰约逸态,蔽髻嵌金,鬓间插着宝华步摇,肌肤微丰,鹅腻琼脂,脚蹬无色云霞织纹履,虽年纪尚轻,却风姿万千,典容华贵,步生牡丹,也倒不惊奇她掌得起这般相称的丰腴富贵之手。 “维桢给二位老爷问安,见过扶瑄公子c锦庭公子。”下车女子端持而来,倩然行礼,品相极雅。 “维儿都这么大了。”王世安笑道,“上次来府时,只是黄毛丫头,数年不见,已是亭亭玉立了,真乃时光匆匆啊,到底是淙弟家中教养得好。” “兄长言谦了,要说家中教养,当今世家中何人能及乌衣王谢二家。苏之为今正为国效力北上伐胡,少年英才如此,真乃我王谢世家荣光。”王淙道,“说来,扶瑄的身子可好些了?我专命人从西凉搜寻来几味愈伤奇药,今日也一并带了来。” “谢王叔父牵挂。扶瑄已然康复了。”扶瑄从谢全身后侧身一步出来,行礼回着话。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王淙拍着扶瑄肩笑道。 放勋接道:“勋儿记得,小时来乌衣巷内,扶瑄兄长的武艺了得,即是康复了,那勋儿便不顾及地来讨教了。” 扶瑄笑道:“勋弟的秉性一点没变,讨教不敢当,正愁无人与我切磋,你当真来得及时。” 男儿们寒暄的功夫,乌衣巷内婢女仆从们虽垂头恭候,但眼角余光无一不是偷瞧着王维桢的。王维桢也知自己集万千目光于一身,但却泰然处之,仿若一件理所应当之事。她抬眼瞧的,却是这乌衣门第,青瓦连廊,通府气派,朱柱分列两立,檐雕鸟兽栩栩,正门匾额上书“王府”二字,字正大气,烫金墨底,浑雅巍然,又放眼门里屋苑交叠,日光烘熏,暖意融融,又道春到青门柳色黄,一梢红杏出低墙,中庭之中正有红杏爬上瓦间窥探墙外,搅弄春色,招摇曼姿,又见府门前候着的婢女仆从一律是灵秀机敏的模样,心中不禁叹着果真是秦淮世家,风水宝地。 王淙与谢全又寒暄了两句,只听得王世安道了一声:“请”,府外候着的人马便齐齐朝府内流去,王淙与王谢老爷取道花园去谢府湖心亭,亭中已备下丰酒,来来往往正有不少仆从婢女在那里打点,一班小辈随于身后,维桢也正跟在队尾移步赏景,却见侧廊来了一婢女向小辈恭敬行礼道:“放勋公子与维桢小姐的房间已打点备妥了,诸位公子小姐要不要过去瞧瞧?” 几个小辈明白这是老爷有事商谈差他们走,便也知趣欣然应下,由婢女领着朝花园旁的厢房苑落处走。 放勋阔步走在前头,仿佛这路他比正主家还熟,维桢信步撵在他身后,故地重游,香屑碎地,火树琪花,又见湖中立着莲灯霓彩,细瞧来是用青螺鸟羽拼摆成的,匠心巧思,别有风味。放勋边走边顾盼,半晌欣然得出一句:“什么也没变,还是儿时那老样子。” “我瞧着倒是变了。”维桢凝着湖中潋滟波光道。 “你倒是说说变了什么?” “依我说,湖里少了两只落水的笨鸭子!”维桢说罢娇嗤阵阵,却叫放勋与扶瑄红了面,一下子忆起儿时他二人打闹一同落湖的场景,最后婢女们也没法子,叫了管事的张炳拿长竹竿来撂,勉强救上了岸却没少被王夫人一通数落。 放勋岔开话题道:“响晴春色,可惜少了苏之来。” “那苏之兄长沉稳大气,即便来了也不与你一般见识。” 放勋抬了抬眉道:“今日可真是稀罕事。自家妹妹不帮着我倒要替邻家兄长说话。” 扶瑄隔着湖,遥望见湖心亭中长辈已入座正把酒言欢,便道:“今晚府中有接风宴,待到明晚我等一同也去这湖心亭上一叙如何?” 放勋却道:“扶瑄兄,我与锦亭弟弟已商议好明晚去摆花街一转。” “你这放勋,知我禁足,还说这般挑衅之话!我怎能把锦亭放心交与你?” “兄长!”锦亭呼道,“锦亭已是大人了!” 维桢在一旁听闻咯咯笑了,见这几个活宝嬉闹之景宛若时光未动,岁若琥珀,忙哄道:“扶瑄兄长,维桢与你去这湖心亭赏湖中月。” 扶瑄一声哼叹:“到底还是维桢妹妹知道疼人!” 说话间四人已行至厢房,此是厢房中最上等的一套,格局中正,四方通风,推窗便可纳一池湖光碧水敛一园桃芬李甜。放勋的房间在左,维桢的房间在右,众人先去了放勋那儿,后又来了维桢这儿,放勋看罢,酸溜溜道:“到底还是疼女儿家,长大的公子芥如草,无论是摆设还是窗外景致,都是妹妹这里更胜一筹。” “兄长这一暑,能有几日老老实实待在这屋的?”维桢道,“给了你才是辜负了这大好春光。”转了一圈又赞:“建邺不亏是都城好地方,四月依是凉爽宜人,不似我们那里,通州已有一月不见雨水,整日叫这骄阳烤着,好是燥热。” 锦庭道:“全是妾母的主意,她挂念着你二人,常念叨着。” “此次全依仗姨娘做主,我兄妹二人才能再来这乌衣巷小住。”维桢道,“稍事用了午膳,维桢与兄长便去参拜姨娘。” 打点的婢女们陆陆续续由房内而出,顺道把三个公子一同簇拥走了,维桢素来会瞧眼色,知情识趣,知这男儿有男儿的聊谈,便说自己春困乏累要先歇着了。 瞧着外人们都走了,维桢自府里带来的贴身婢女莺浪打起帘子进了屋来,道:“小姐,内务已照小姐吩咐打点毕了,这王伯父家也是真心待我们,怎的你要将咱自家府里带来的珠宝玉石都收起来呢?” 维桢坐下嗟了口茶,收起前时人前笑靥,只冷冷道:“到底是到了人家屋檐下,你们做事做人都稳谨着些。” “小姐的意思是财不外漏?” “我这一路走来,瞧见王谢二家府内摆设,华贵自不必说,但这华贵皆是为了衬一个'雅'字,我们这厢把这些珠宝绫罗摆出来,不是摆明了昭告两家我通州王家全仰仗宫里长姐,平步青云却内里败絮无品么。” “但那些器物全是小姐自小用惯了的” “罢了。习惯总是要改的。”维桢语落爽脆,“你先过来将我头上的贴金蔽髻与宝华步摇取下来,挑个淡雅些的花钿替我戴上,稍事还要去拜赵姨娘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维周之桢 有客来仪,最忙的应属灶房了。内务由打点完毕也便妥了,只有这一日三餐天天要做,又要循着新到贵人的心气,半点马虎不得。 王家兄妹来的前三日,通州王府已派人送来了纪述着公子小姐日常内务饮食习惯的帖子,好叫府里先行备下。放勋倒无什么特别要求,只这维桢记述帖子洋洋洒洒好几十页,细枝末节,详无巨细,从小姐的起居住行方方面面作了规范,对灶房的要求是,旁的忌口按下不表外,每顿还需一只烤乳鸽。 灶房也便应着要求备下了,特选了通州当地最茂山林放养的乳鸽,捕了一笼,只挑三个月大的,多一日都不可,照例来说口感最丰,肉最细嫩,又经乌衣巷内的老御厨巧手腌制,内嵌玉露珍馐,炭火慢烤两个时辰,待到外酥里嫩后以明火微炙焦皮,摆上玉盘,饰以樱桃,意寓凤凰衔珠,吉祥安泰。烤乳鸽做得之时,虽灶房里已五味杂陈,却独独乳鸽散发漫屋异香,引人垂涎,惹得婢女们纷纷过来张望。 “到底是我们老御厨,这等手艺只教那通州小姐打开眼界!”瘦婢女道。 胖婢女却赶紧捂了她的口,轻声道:“那维桢小姐可忌讳着通州小姐这名号呢” “这是为何?” 还不见胖婢女回答,却听灶房门口谢全的亲信管事张炳亲自来了灶房监察事务,一声肃令:“午膳备妥了没?”婢女们赶忙散去各自干活,瘦婢女回话:“刚做得维桢小姐的乳鸽一枚,张炳叔看是一样样送去还是一同送去?另几样菜也快出锅了。” “一同送去罢。但手脚可要快着点。”张炳扫一眼灶房,见婢女厨子各司其职,炉灶全开,青烟吹腾,场面热烈紧迫如战事行军,便也满意颔首,转头去府中巡察其他事务去了。 少时,一番忙碌之后,维桢小姐的午膳全部做得了,但左等右瞧,也不见维桢小姐的内务婢女们来传菜,可如此一来,其它菜还好说,乳鸽凉了便大失水准了。派人去传话,只打听来那头婢女们正打点着内务,也忙得不可开交抽不开身,灶房里的婢女们更急了,要是耽误了午膳,怪罪下来还不是得她们担着,胖婢女甩了手中面团道:“不如我去传得了!” 初梦听了回头一瞧,胖婢女身周腾起一阵白烟缥缈,原是正和着面呢,水也方加上正是需要揉打之时,便放下膝前涤着的一筐蔬果,擦了擦手道:“还是我去罢。” 胖婢女闻声道了一声谢又兀自紧张地伺候起面团,初梦起身整了整略显松散的发髻,又扯了扯浸润了一朝油腻的婢女制衣,从旁掌过一张红酸枝镂空镶边木案,将几盘热腾腾菜利落地置于案上,每一盘又覆上了特意依盘打制的银镶金边玉顶小盖子以保持菜肴风味与温度。初梦装盘妥了,用尽全力一提,竟第一下未端得动,她又试了第二下,终于勉强端起,晃晃悠悠好似木案牵着她似的便向厢房蹒跚奔去,背影留得胖婢女和老御厨一阵担忧,这木案加上菜碟足有几十斤,这小身子骨半路险不会摔了罢。 好在一路虽东摇西摆,到底还是平安传到了维桢所住的厢苑,屋内外依旧有婢女做着收尾打点的活,莺浪正立于檐廊之下监视着她们。 “传菜的,你怎的才来,小姐肚子已叫了三巡了!”莺浪见了初梦,赶紧打起帘子助她进屋。 “今日人手不够,怠慢小姐了。” 初梦一路奔得急迫,又身伏重物,落脚小姐里屋时已然喘息如牛,加上前时在灶房熏了一身热气,颈上已然凝起一层香汗丝雾,只痉挛着手臂将木案置于小姐餐桌上,一样样往桌上卸菜,房内顿时香气四溢,叫人垂涎。初梦边摆边道:“此是酿炙白鱼,此是三套鸭,此是梁溪脆鳝,此是水晶肴肉,此是大煮干丝此是小姐点名的烤乳鸽。” 维桢正于窗棂前遥眺湖景,头也不转,只用眼角流光一撇初梦及桌上的菜,冷声道:“嗯。卸完了便下去罢。” “是”初梦踟蹰了一下,又行礼道,“今日灶房人手不够,怠慢小姐了,请小姐见谅!” “嗯。知道了。” “谢小姐宽宏,那小婢先退下了。” 待初梦退离房间,维桢方才踱步行至桌前,以衫袖掩着鼻息。这满桌佳肴不论形色香味都是上品,而维珍却面若冰霜,冷声道:“莺浪,把这桌菜全倒了去,顺道,叫人把进屋的那一路地砖都擦了。” 莺浪听罢一头雾水,但也只低低应了一声:“是。” “也未知这王谢二家安的什么心,竟派了一名下等婢女来给我传菜。”维桢又促哼一声,凝眉紧锁,震了震衣袍,她已退下前时锦绣水波纹鎏金华服,换上了一件低调得多的缕金芍药洋绉袍,贴了翠羽钿,但依这府里的眼光瞧来依然贵气得炫目。 “莺浪倒是见王府待我们也算是花了心思的,小姐且瞧这烤乳鸽,比咱通州府里烹得更好呢。” “你要吃么,那你拿去吃啊。” “莺浪不敢” 维桢肃道:“莺浪,何时你瞧事不单瞧表象,你也算是跟着我出头了。你当这菜是为我烹的?全是为他王谢两家的面子烹的。” “小姐,既然小姐言这乌衣巷里这不好那不好,那又为何要来呢?” 维桢冷笑一声:“谢家的赵姨娘开了口,虽是个庶妾,但总是代理着王谢二家来邀,面子怎可不给?况且兄长与我来建邺走动,多少可照应着宫中长姐,笼络些都城贵胄人脉,于我们通州王家而言皆有益无损。 “到底是小姐思虑周全!”莺浪自小跟了伺候维桢,似乎也摸着了她的秉性,此时连忙恭维着,维桢自然也听得出她讨巧之心,但也不愿过于苛责难为着,本想呛声莺浪教她免了这些虚伪言辞,想了想又吞了声去。 “莺浪,你要切记,这趟不比儿时童言无忌,我们是来都城办事的,不是来享乐的,凡事皆要检点着些。” “小姐教诲得是。莺浪这便去把这下等婢女碰过的菜全倒了,好不污浊了小姐的秀闺宝地。” 待莺浪将一木案菜原封不动端回灶房时,众人依旧各忙各的,今日除了午膳需备,夜了的晚膳是接风家宴,隆重盛大,此刻正是筹备最白热之时,瘦婢女正涤了盘器回来,正打正门过,见了莺浪端着木案立在门口,满以为是菜肴冷了故而小姐叫莺浪端来叫灶房温热的,还道:“这等杂事叫我们来做便好了,何须劳烦莺浪姑娘你亲自来。”却不料吃了莺浪一个冷面闭门羹,只回了一句:“小姐叫我来把这些菜倒了。” 这句话声响不大不小,却将忙绿中的众人目光一同吸引过来,灶房一时没了人声,只有火头呼噜作响蹲着菜肴,众人脸上无一不是错愕诧异的神情,年长些的婢女忙过来问:“姑娘见谅,是否灶房有什么做得不好怠慢小姐了?灶房之人愚钝,请小姐明示。” 莺浪将木案就近寻了个摆放杂物的桌台放下,只言简回了一句:“小姐午膳心绪不畅,食不下咽,故叫我端回来倒了。”不管众人一阵苦心揣摩自省,欲叫住她寻根究底的神色,转身回去了。而当莺浪再度回厢苑里屋时,见维桢小姐已吃了些通州带来的烤馕饼果腹,便道:“可怜了小姐千金之躯,为了家宅兴旺委曲求全,连苑舍里的小灶房也不能支。” 维桢正以茶漱口,听了这话,便道:“入乡随俗,既寄人檐下,便要有寄人檐下的样子,既需给足主家面子,也要彰显自家风度。我也饱了,稍事准备咱便去探那赵姨娘罢。” 莺浪听罢瞧着屋外透进来的灼热闷气,午后正是日光浓烈之时,思量须臾道:“小姐,咱也学着建邺人午睡片刻再去走动,贵胄家的小姐夫人无一不是慵懒的模样么?” “那赵姨娘可睡,而咱们却不可睡了再去拜,即便她睡了,咱家也得稍在外头候着时辰以表诚意。乌衣巷里的花园高枝茂华,比起通州,你有什么可说热的。” 正说话着,府里的张炳来了。张炳一进门便满面殷切向维桢问安,说了半通最后归结至今日午膳一筷未动上,原是这府里透风传话比那加急快马更快。 张炳堆笑道:“今日厨子们菜色做得不妥,老仆已勒他们整改了,望小姐多多包含。” “不干他们的事呢。”维桢又似一幅通情达理,淑秀闺中的模样,躬身还礼道,“是维桢身倦意懒,食不知味,惊动张炳叔特地来问,维桢当真过意不去。” “那可要太医来瞧瞧?” “张炳叔有心了,维桢是舟车劳顿落了疲乏,休息休息也便好了,不必如此大动干戈了。” “那小姐倘若有何吩咐尽管示下,老爷交代了好生照料二位远客,小姐便把乌衣巷当作通州家里一样,有什么吃的用的切莫客气了。”张炳行了礼正欲告辞,又补充道,“老仆听闻扶瑄公子前时正命人采办花息丸,只教下人帮着小姐一同采办点,采补之丸,总有裨益。” 维桢谢过张炳,又唤莺浪亲自送张炳出厢苑,待莺浪回来,却又见那副惯常的冷面孔,只见维桢虚倚着窗屉,目中无物但凭远眺,眼帘里虽映满了花红柳绿却浮着一股子寡淡清倦意味,便知小姐又犯了疑心病了,忙问:“小姐,这是谁人又惹了小姐愁怨了?” 维桢开口,兴致阑珊:“这几日替我暗中留意,打听打听是两府谁人吃着这花息丸,我料想赵姨娘也有些年岁了,不宜服此类少女调息的丸子,但这花息丸这般名贵,两府之中又无当龄的小姐,扶瑄究竟为何人采办的,倒也颇为奇怪呢。” “小姐,你操这份闲心作何,那可是扶瑄公子呢!堂堂陈郡谢氏的长公子,又有这般惊世容颜,自然识得形色女郎千万,从中往来几件礼物,也不足为奇了。” 维桢听了倒也心觉有些道理,也不作多语,但心里的症结总系在那头如棘刺纵生,扎心戳肺,搅得她不得安宁。 “莺浪。”维桢命道,“查点着家中带来予赵姨娘的礼物,稍上与我一同去了。再晚些讲不定她当真睡了。” 莺浪从后阁中取来一个宝湖绿织纹罗带包边锦盒,当中还镶了一颗玛瑙,道:“小姐,早就备下了。” 维桢上前,将腻玉之指轻轻搭在锦盒上,探眼打量了片刻,命道:“去换了紫金霞云盒来,青绿为百色中最贫贱之色,只有那婢女丫头才着青,她虽是庶妾,但为妾之人对这些细末之处更是灵敏,总不愿旁人当她是妾,况且南康公主也先殁了,如今她好歹也是一府长辈,我们总要把面子给足人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微醺戏情 二人到了赵氏屋苑,赵姨娘还未睡下,莲心不通传便将二人带进去,似知这二人午后会来,维桢进屋一瞧,赵姨娘身着舜华纹云锦纱袍,袍摆百褶如孔雀开屏铺散在地,似叫人刻意规整过,维桢心中一笑,幸好叫莺浪换了匣盒。 “姨娘——”维桢一声长呼,泣苦不己,还未立定与膝前便跪拜行了个大礼,行完又道,“方才见姨娘一时情急,大礼不周,请姨娘见谅。” 赵姨娘眸中亦是涨着泪花,连连招叹:“傻孩子,还拘什么礼,快过来叫姨娘瞧瞧。” 维桢上前在赵姨娘软榻上坐下,握住姨娘的手,哽咽道:“数年未见,不想姨娘眉间又填了几丝霜迹,都怨维桢不孝,未来探望,姨娘操持这乌衣世家着实劳苦功高!” 赵姨娘抚着维桢鬓颊,珍怜道:“小维桢如今都长这么大了,出落成大美人了方才安顿打点,下人可还做得周到?要缺什么吃的用的,尽管于姨娘说。” “什么也不缺,张炳叔也来瞧过了,谢姨娘挂念!”维桢以帕拭泪道,“维桢这一路便盼着见姨娘,但这马车吱吱呀呀总不见到建邺,不料这会见到了,反倒哭成泪人了,本应欢喜的事,全叫维桢搅合了”说罢又涕泪涟涟。 “你这孩子总是这么谦忍大体,什么事全往自己身上揽。”赵姨娘破涕为笑道,“莲心,快看茶来。”却见莲心也是眼圈红红的正偷偷抹着泪。 “上回见姨娘时,维桢才齐这软榻倚栏一般高呢。”维桢忙打趣道。 “是呢,那时你还要莲心抱你上榻来。” “姨娘疼爱,维桢不敢忘。”维桢摆手招呼莺浪打开锦盒,献于姨娘眼帘前,一开盒盖,华光耀目,折着屋内日光,竟映得屋壁也是流光生辉,维桢笑道,“姨娘,这是维桢命人去西凉求来的水胆玛瑙佛像。梨花大师本已退隐多年,但听闻是要献给乌衣世家的赵姨娘的,竟应承下来了。” “有劳你去请梨花大师来雕了。”赵姨娘浅笑凝着这玉佛,目生流连欣喜。 “但凭姨娘喜欢!” 赵姨娘将维桢之手置于自己合掌掌心内,拍了又拍,眼中端详着如此婀娜俏丽又识得大体的佳人,心中也是不胜欢喜,维桢见赵姨娘打量,则乖觉地低首含笑,二人虽不言语,却心意融融,衬着屋外草长莺飞,欣欣向荣,二人面带春风,心中皆是陶然足意之感。 赵氏姨娘与这客家新晋小姐维桢坐在一块,闲扯家常,竟也聊得颇投机缘,莲心奉上来的茶换了一盏又一盏,语过半午,赵姨娘顺势将讲话题引向扶瑄身上来,便道:“那年你与放勋一同来这乌衣巷内小住,扶瑄与你兄长还未齐我肩高,今日一见,放勋也成了公子了,当真是岁月飞渡。可惜扶瑄人虽大了,却时常顽劣的很,任着性子来,前时好差谢又闯了大祸惹姥爷生气,倒是放勋稳重干练些。” “姨娘哪里的话,放勋兄长才常是泼猴上身,不知收敛,倒是扶瑄兄长思敏过人,儒雅风流。维桢料想扶瑄兄长做事是自有节度的,有他的考量在里头,若他人多对的,即便与世人眼光悖逆也敢去做。如此才是果敢担当的男儿。” 赵姨娘笑道:“你倒是见解独到。前时扶瑄遇刺一事你可知晓?” “当然!”维桢正肃道,“此等大事怎能不知,父亲当夜便派了人来谢府查问跟讯,我也为此几日几夜未入眠,只祈求佛祖莫将扶瑄兄长收了去。扶瑄兄长如此温润良善”维桢说着眼里又汨汨隐现泪光。 “也是难为你一片心了。” “儿时来乌衣巷小住那暑,放勋兄长小时可是顽劣,常捉弄我来着,喜抓我发髻玩,扶瑄兄长见了便帮我教训着放勋兄长,维桢才得以不受欺侮” 赵姨娘顺势笑道:“瑄儿这孩子我了解,他可不是对谁人都如此怜惜保护的。”莲心在一旁听了,不动声色抬眼望了一眼维桢小姐,她心知这是明晃晃的欺瞒话,是赵姨娘欲促成这桩亲事的信口之言,只想瞧着她的神情置信与否,然而维桢却不动声色,只恭敬低喃一句:“姨娘拿我打趣了。” 赵姨娘既提一下,如蜻蜓点水,却又不再深入,只留维桢自己去遐想,又话锋一转,问:“尔妃娘娘可在宫中安好?” 维桢倩然回道:“谢姨娘牵挂。长姐一切皆好,只是时常挂念家里。” “尔妃娘娘承蒙皇恩,实乃王谢荣幸。今日瞧来,你与你长姐一样秀外慧中,娴静大气,王淙大人可真是育珠有方呐。” “姨娘过誉了。维桢怎敢与长姐相提并论” 赵姨娘与维桢似有诉不尽的闲事可聊,也未去午睡,不知不觉间天幕渐掩,忽闻外头有仆从来报,老爷设宴接风洗尘,已然备妥了,就等着主人们过去呢。 维桢附于赵姨娘身后,又有几名婢女一同去赴宴,入了宴厅,只见厅内四根立柱,此时已被包覆上了靛蓝绒绣锦缎,饰以碎花轻纱水滴纹,煞是好看。四壁又辉煌如朝日初升,火烛比房内寻常燃的镂空雕花纹案的雕得更为精致,几展火烛外头还罩了砗磲水晶笼,火光由水晶笼壁上折出,晶璨熠熠,似星若烁,映得整个宴厅恍若琉璃幻境世界。点点星芒寥落在壁上字画上,半壁是前朝先古的传世佳作,半壁是当朝文人墨客的盛誉杰作,其中数目最多的当属王家亲眷王羲之驸马的墨宝,恣肆飘逸,悠然雅态,其中又不乏狂隽有容的风度情怀。字画之下低调摆着低案上呈各种稀世摆件,四孔青釉花樽,夏商九铸三足鼎,无不出自名家巧匠之手,件件乃空谷绝版之作,可堪宫内珍藏,又有曼帘绛朱纱缎垂于四方墙角,更衬出此地典雅华贵。 维桢所住的通州府邸,虽已极尽铺奢灿烂极致,但今日一见乌衣巷内的排宴,仍是不禁讶眸浑圆,目眦尽裂,被眼前这番繁盛之景所震撼。 婢女仆从迎来送往,布置菜食,有条不紊几名样貌灵秀的婢女将维桢与赵姨娘分别引至各自座位。晋时以右为尊,客又为贵,通州王家三人被并列依次安排至右位,主家赵姨娘与二公子安排在左位,王世安与谢全居上。几乎是与维珍踞坐下软垫同时,厮混了一下午的三公子回来了,维珍见扶瑄已然换上一身洁净的缕金流彩紫鹤氅,三公子正玩笑着向她打招呼,便也娇倩颔首回应了一下。少时,谢全c王世安与王淙一同也来了,晚辈几人与赵氏纷纷起身欠礼,待老爷们入座,家宴正式开始了。 王世安于紫光檀木案上取了冰玉夜光杯,其中已盛满琼浆,举杯祝辞道:“今日淙弟自通州来,携放勋维桢二位公子小姐前来乌衣巷内避暑小住,故旧重逢,不胜欣然,特设此宴,为涤淙弟与公子小姐一路颠簸辛劳,烦邀诸位举杯共飨此酿,融情脉脉,全于酒中!”在座公子亦一同举杯,豪情奔涌,一饮而尽,而赵氏与维桢则以宽袖掩杯,仰首小嗟,过了第一杯酒,轮着王淙回敬主家,又盛叹了一番乌衣世家赫赫,兄弟情深,感铭关照,最后欠表叨扰,又嘱托了一双儿女小住一事。 祝酒之后,歌乐渐起,一名素衣女子抱琴低首抱琴而来,扶瑄见着有些面熟,待那人抬头行礼,恍然发觉竟是他日春考之中葵灵阁的一名学子。女子衣袖翩翩而履来时,已然有仆从二人搬了琴案来置于大厅,女子自名,而后跪坐,默然开始抚琴。服侍着的贴身侍婢仆从适时为自己主人填酒扶菜,众人边食宴边品琴。扶瑄悉心听着,此女子琴艺比前时春考之时已有斐然进步,猜想大抵是春考之后龙葵对他们下了一番苦工教导,但听了半晌,仍觉欠缺什么似的不够澄澈,又见女子抚琴落指细细颤抖,扶瑄倏然一笑,想必她是心中紧张了。 正想着呢,扶瑄眼帘中却现一个熟悉的背影打侧身过,正替身旁锦庭换酒,虽换了衫服,但只俯腰一个身段便知是她,心中笑容一漾,悄然伸手轻柔拉住身旁婢女隐于衫袖内的巧手,婢女身子一颤,猛然回头,却正好陷入扶瑄儒目吟吟之中,倏地将她眼中的惶恐安然抚平。 “你怎么来了?”扶瑄双眸仍是佯装着赏琴,只稍稍倾过身子低语,但心神都放在身旁婢女身上。 初梦撇着他的手,甩了两下竟未甩脱,扶瑄攥她攥得正紧,低回:“公子自重!” “我是问你怎么来传菜了?”扶瑄笑颜迷醉,手中细细柔挲着初梦的掌纹,初梦只觉得他的手宽而厚实,手指纤长有力,掌心如这刚温好的酒一般温热绵润。 “有位姐姐病了,我替她来传菜来了。怎了?” 扶瑄邪魅一笑,道:“瞧见这人抚琴便想起你了,正好你就来了。”说完便去瞧初梦脸色,果真见她双颊沁胭,红透耳廓,见一时含羞别过头去,扶瑄又抬眉故意道,“你说这是不是心有灵犀呢?” “公子醉了!”初梦嗔怪,“可是家宴正紧呢,当心叫老爷们看见了!” “怕什么,看见了我便认下了。” “认下什么?”初梦一脸惊惶,嗔目结舌,却见扶瑄嘴角弧度微翘似勾玉,低首垂目儒风俊朗,侧容楚楚宗之飒然,举觥饮酒,风仪闲畅,微微含笑不做言语,竟叫她一时间脑内涌上来“绿竹猗猗”四个字,旋即又心中一惊,忆起当时行刺一事,猛地提点自己断不可对他动心,便丢下一句:“公子慢饮。”抽手正欲逃跑,却又被扶瑄起声叫住了道:“小婢女,帮我添些酒。” 初梦只好定身,望着眼波微醺的扶瑄,醉非醉目透半分醒,醒非醒心露无尽醉,嗔瞪了一眼,只好飨酒予他,边倒边抬眼望了一圈在座主人们,只见众人目光牢牢锁定于抚琴女子身上,好在琴声正是迭起狂狷响亮之时,足以掩盖她二人低语,心中长舒一口气,又瞪了一眼朝他嬉笑的扶瑄,拿起木案匆匆退了下去。 而这一切,却让相对而坐的维桢尽收眼底,她表面上赏着琴,余光却一刻也未停打量着厅中人物,此前只知扶瑄对身份卑微的婢女们如妹妹般照顾,不料竟能亲密要好到这般地步,心中一时有些妒怨,望着这一桌案的巧心丰盛佳肴盛在各色金托底香草纹剔透玉器中,竟无半点胃口,一筷未动,莺浪在一旁伺候着,也不知小姐又是闹哪种脾气了,只轻声道:“小姐,酒凉了,莺浪再替小姐去热热,小姐好歹也吃点菜罢,午膳也未用呢,再这般可要减瘦玉肌了呢。” 维桢不理,板着面孔一口饮尽冷酒,瞥了一眼扶瑄,见他正与一旁锦庭交头接耳,相谈甚欢,她面上向来妆点着如傀儡面具般的娴淡笑容,而内心却思忖万千,莺浪将案上一旁被冷落的玉箸取其双手献上,道:“小姐,好歹也吃点罢。” 正当这时,琴音了罢,众人鼓掌,王谢老爷面露笑颜,似乎颇为满意,命张炳领着琴女退下领赏,紧接而来又是一支舞女队伍,各个身材曼妙,杨柳细腰,身着春服新绿粉彩长丝袍,腰间扎了各色纤髾,舞动起来,如燕凌空,舞女一队六人,时而团作蕊槿,时而仰身绽若盛莲,修身舒展,娇笑柔媚,配上一旁乐师琵琶揍乐,竟将春色填入厅内,众人又饮了几盏下肚,和着眼中迷蒙桃色,无一不是半酣陶然,放若狂歌,而唯独这维桢冷心横对满目热闹,心中郁叹祈愿这无聊的家宴快些结束才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张机设阱 家宴又行了一个时辰,结束时已过二更天,维桢回了房,只觉胃肠不畅,这顿宴吃得敷衍,前有王谢大户的荣耀凌压着,后又见了扶瑄与婢女打情骂俏,只叫她五脏之气郁滞作一团,一回屋便靠在阮榻上嗳起气来。 “小姐这是怎了?”莺浪掩上门,忙上前关切。 “食得积了食了。” 莺浪也知维桢没怎么进食,怎可能积食,便知她是心中不畅,道:“莺浪去给小姐沏壶解滞舒心的茶来。” 维桢摆袍一挥道:“算了。与我出去花园散步走走罢。” 莺浪从内屋取来一件天蓝色细绒披帛,携在肘上备着起风时随时可予小姐添衣。维桢也疏懒更衣,还是那身明晃晃的锦袍,便出门去散心了。 今日乌衣巷内有喜事,自是张灯结彩不同往常,连高墙围禁之下的茂林密布中也系上了灯烛,花园无一处不是亮堂堂的,湖上花灯映着夜幕瞧来更显光泽盈盛。家宴虽毕,但婢女仆从收拾打点才刚刚开始,有大批的婢女低首快步在花园里绕径走动,经了这一宴,府里上下无人不识维桢小姐的富丽气质,婢女仆从打她身边经过时,纷纷欠身行礼问好。维桢却也不在乎这些,只当是寻常之事,只郁闷今日怎的花园里人这般多,坏了清幽雅兴,竟连散心也没处去。 “小姐,这里人多眼杂的,倒不如回去罢。”莺浪道。 “你带荷包了么?” “带了。小姐怎的忽问这个?” 维桢瞧了一眼灯火通明处,道:“带了便随我一同去一个地方。” 莺浪步履紧随,不久便落脚止步于一处颇是眼熟的地方,莺浪一瞧,这不正是白昼时端菜来倒的灶房么,而再抬眼看着维桢小姐,则又是漾起宽淑笑容,便候在一旁悉听小姐发落。 灶房正洗洗涮涮的婢女们见维桢小姐来了,更比前时莺浪来倒菜还要惊讶,赶紧放下手中活擦擦手来行礼,初梦正续着水缸,离门最近,见维桢来了,便迎上去道:“见过小姐,小姐这般千金之躯,怎亲自来这油污腻腻的灶房了呢,又何需办的支会我等做便是了,还是前时有何不周之处,烦请小姐提点宽恕。” “是你?”维桢口中虽简简单单二字,心中却思这婢女好是一张巧嘴,她还未曾发难呢,话全让她说尽了。 “是。午时给小姐传菜的便是我。” 维桢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婢贱名初梦。” 维桢重复了一遍“初梦”二字,似品着其中含义,笑容颇是耐人寻味,又道:“有劳初梦姑娘替我传菜了,我这趟子来是特地来与诸位灶房从事们道谢来了,小小赏钱,不及各位数年一日为王谢家做事辛劳,前时我也回了张炳叔,是维桢自己舟车劳顿,胃口不佳,倒似牵累了灶房从事们了,维桢深感抱歉。”说罢摊出膏脂玉掌,莺浪已眼疾手快将荷包取下,此时置于维桢掌心,维桢拉送缀玉金银丝抽绳,以食指与中指将里头的五铢钱夹出一些,落指定于初梦眼前。 “小婢女,还不快谢小姐赏赐。”莺浪见初梦未摊手接钱,急忙道。 “小婢感铭小姐恩德,一时惶恐,失了礼,请小姐见谅。”初梦说罢赶紧伸出纤掌,拱成捧莲状,任由维桢指间的钱币落于掌心。 莺浪见初梦接了赏钱退去一旁,忙嚷:“下一个,排齐队来。”而时灶房内的一众婢女仆从小碎步跑着赶来,排成一排,犹如难民临待施粥放粮似的静候维桢打赏,初梦在一旁看在眼里,杏目清若碧泉,将这一切看得明白清透,但面含浅笑,只字不语。 少时,钱分完了,维桢又由灶房管事的年长婢女领着巡视了一圈,婢女向她一一介绍灶房分设与器具,维桢还打听了烤乳鸽是如何烹的,但掌厨的老御厨已然回去了,细节做法也不得知。维桢前来灶房也是下了一番决心的,她本就不愿与这些下等婢女亲近,又是这般油烟之地,但为展现她温厚淑德一面,也咬咬牙来了。维桢与婢女聊得不咸不淡,走个过场正欲步出门口,却好巧不巧瞥了一眼门口脚边一只泔水桶,里头盛着废弃不食的菜饭,维桢凝目左右细巧,似觉正是自己房内倒弃不要的菜色,白鱼依旧是全须全引,但只这烤乳鸽,却被结结实实噬了一大口,鸽腿上脂满肉肥之处足足缺了半壁,维桢故作打趣道:“你们这灶房,不会有老鼠吧?” “小姐这是哪儿的话。”领头婢女忙道,“乌衣灶房素来最以清洁为第一要紧事,莫说是老鼠了,连乌蝇也飞不进来,比老婢这脸还干净呢!要说有老鼠,老婢就将它吃下去!” “只是说笑来着,你等莫当真。”维桢端然一笑,转身由莺浪扶着回去了。 回了厢房,莺浪知这维桢小姐素来洁癖,又去了此等下贱之地,急急命人传去烧水沐浴,少时,花梨木浴桶备好,金雀苏绣屏风支起,黑雪松熏香燃着,莺浪伺候着维桢更衣入浴。浴桶只内一桶桶热水有外向内递入,维桢宽解衣带,长袍轻盈坠地,她走上桶边木阶,踮起脚尖试探水温,热气熏腾而起,在她玉肌上凝起一层薄晶碎珀,艳光四射,穿透雾蒙,宛若皮梓掩不住白玉华光,未曾雕饰依然灼目。 维桢低头捧水淋臂,水中已然腻起一层香脂,瞧着自己光泽莹润的肌肤,她忽的冷笑道:“我这堂堂王家一府小姐,怎还较量不过一个偷嘴的婢女么?” 莺浪正用木瓢挽水替维桢浇背,听得犹如隔纱探物,便道:“哪个婢女敢来小姐你这偷嘴?看我莺浪不教训她!” 维桢摆弄着飘荡水中的木槿花瓣,忽的发狠目露凌光,将双瞳瞪着雪亮,自语道:“说不定真不是婢女,是只老鼠精才是。你既这么想偷嘴,明日我便叫你偷个够!” 维桢沐浴完换了睡衣便躺下休息,与莺浪一夜无话,次日中午,午膳又风风火火地传来了,还是初梦端来的,只这次维桢特地吩咐下去叫她端至厢苑外即可,转手莺浪递进里屋。初梦传完菜正欲走,却被莺住了道:“小姐吩咐了,你就在此等着,待她用完膳,你一并将盘收回去。” 初梦低道了一声“是”,不敢违抗,便在厢苑正门口立身候着。少时,头顶的云飘走了,日头就这么直烈烈的射下来,烘起地上一片青烟,恍若夏至。厢苑门口开阔明亮,无遮荫庇庶,初梦垂肩默默站着,犹如湿了羽翼的雏鸟,不一小会,日头烤得热温一下上了来了,初梦又穿着锁领子了婢女衫,闷热无比,这不候还好,但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乌衣巷内的侍卫也来来回回巡了好几趟,却还不见有人出来递木案,又过了片刻,日头更逞着威风似的拼命烘烤,一阵热浪袭至,初梦立感气血上涌,眼冒金星,唇色也清白了起来,身子快要摇摇摆摆撑不住时,莺浪似说好了一般端着木案玉盘出来了,只将木案一推,冷脸道:“拿去罢。” 初梦虚着气息踉跄两步跌至墙角,扶了扶墙,勉强站稳接过木案摸索着走了,一举一动,却叫维桢在屋内纱窗后看得一清二楚,她脸上笑容颇是阴险毒辣,与她面上贴着的娇媚妆容极不相称,莺浪进屋来,笑道:“小姐还看着呢,她都回去了,外头太阳这样毒,小姐莫叫烈日晃坏了眼来。”又近身桌案前收拾一番敞开着的小叶紫檀丹魁匣子道:“还是小姐技高一筹,这下子可有好瞧的了!” 维桢也收了远目走近桌案边来,将指抚在匣子上道:“莺浪,你说咱这药会不会下猛了?” “咳,小姐,你操这份心作甚。”莺浪从匣中取出一个紫玉冰裂瓶道,“这瓶家中带来的好药,本就是胡人治腹内秘涩闭结的,吃到个透也只是腹泻,正好帮那老鼠精清清污烂肠子,况且我们只滴了小半瓶药液,出不了什么事,再况且,这偷食也并非光彩事,即便中了招也是忍气吞声,不敢张扬,更不会有人为她做主的。” 维桢却总有些怔仲不宁,道:“我原也是这么想来着,万中有一败露了,也好将罪责一并推去灶房婢女处,说她们手脚不净,但总有一些心中不定。” “小姐这一箭双雕的计策已是万全,诸葛孔明在世也不及小姐计谋周全。”莺浪话音未落顿挫了,自知这马屁拍过了,也不敢去瞧维桢的表情,忙挽回道,“小姐只是做了件合情合理的事,那菜肴本是烹来给小姐吃的,即便小姐不吃,那也万万轮不着那班婢女吃呢,她们偷吃,便是僭越,理应问责,小姐不戳穿已是很仁爱了。” “罢了。”维桢道,“我乏累了,替我铺床午睡罢,放勋兄长呢?” “出去玩了。” “算了。不管他了,这事也切莫同他说,他这般慷慨男儿,有一是一的直爽秉性,是不会明白的。” 彼时初梦脸色煞白地将剩菜木案端回灶房,本也已是婢女会午睡歇息的时辰了,但这班婢女却并未就寝,只一个个眼巴巴翘首盼着初梦呢。初梦半个影子晃进园子,她们远远看见了,便迎出去接应,小心将几近虚脱的她搀回了阴凉处。 “我可听说了呢。你被那维桢小姐苛难了!”还未合上灶房门,一名婢女已然心直口快抱怨起来。 初梦俯坐了一会儿,饮了几口烈茶,脸上也回了血色,缓缓道:“小姐用膳用了个把时辰也是有的,怨不得她。我们且将人心往好处想。” 胖婢女打来凉水,润湿一块巾帕,替初梦掖了掖额上脖颈上的虚汗,道:“可难为你了,你说这维桢小姐刁难我们作何?我们只是一班小婢女,与她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莫非是涮我们开心么?” 瘦婢女道:“你瞧她送来的习性记述的帖子足有这么厚呢,可见她定不是一个好伺候的主!” “可她又给我们赏钱了,前时来巷里小住的那些宾客,有谁会顾及我们,还给我们赏钱的?” 初梦清了清声艰难道:“莫议家主是非了。快瞧瞧我端回来的物件少没少,一路头昏眼花的,连路也瞧不清了” 胖婢女忙过去端过木案,一个个启了覆在玉盘上的银制玉定防尘盖,探罢叫了一声道:“你们来瞧,其它菜色都吃了,唯独她点名要的烤乳鸽分毫未动呢!” 婢女们面面相觑,没了主意,人群间有人怪声道:“这真奇了,烤乳鸽不是她小姐点名要的么,烹好了送去又不吃,也未见有人来传话说滋味不好呢,这个通州小姐,又是闹什么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怖鸽获忌 时近夜半,已然沉寂的灶房大通铺上果真有了异动,一个瘦削的身影背着月色爬下通铺,来不及拖上鞋便火急火燎的以救火般的步频冲向灶房外的茅房。片刻之后带着一身异味颤颤巍巍地回来了,可未有须臾,又匆匆下了铺奔向外头去,如此三番五次,折腾了几趟后,整间屋的婢女们全醒了,掌起火烛瞧是怎么了,而此刻的瘦婢女已紧锁了一张枯病煞白的脸,捂着肚子侧躺说不出话来。 “这是怎了,吃坏肚子了么?”婢女们也急了,满屋子的溺味直钻鼻孔。 “可我们吃得都是一样的,怎的独独你泄成这样了呢!” 瘦婢女眼眸微微张合,豆大的汗珠挂在额头,任凭旁人怎么唤她也没了动静,初梦赶紧去握她的手,却发现她细手冰凉,众人吓得魂飞魄散了,赶紧颤抖着去摸她的鼻息,转而倒松了口气,鼻息尚存但身子看来已虚透得不行了。众人从未遇过这般急情,七嘴八舌去唤她魂灵回来,还有人要哭起来的。初梦眉头亦是焦灼地渗出一层热汗,但于乱杂杂的人群里指挥若定道:“快去制备些热开水来,一半给她擦来温热身子,另一些兑着点盐巴给她饮下。再去采办姐姐那里瞧瞧有无现成的药可服,为今之计,先把这泄止住了。” 婢女们得令正要去,却被瘦婢女用尽全身力气微微抬起的手给拉住了衣角,喑哑道:“莫莫去找采办拿药” 众人见她好歹能有回应了,揪紧的心松懈了一大半,又口杂着劝道:“这怎么行呢!你已然泄得虚脱了!怎能不吃药呢?”初梦想了想道,“你莫不是有什么苦衷,才怕揭露出去?” 瘦婢女抬起一只手指,躬过来指了指自己,又艰难地凑近似在指嘴,声若蝇嗡道:“我我偷食了” 婢女间顿时一阵哗然,大家深知僭越是为婢大忌,纷纷怨着瘦婢女怎能做出这般不知廉耻的事,哄哄闹闹间到底还是初梦喝了一声:“别吵了!此刻不是埋怨的时候,我们皆是朝夕相处的伙伴,吃住一起,同甘共苦,此刻我们不帮她,谁还能帮她!胖姐,先去把热水和盐水斟来,大家把火烛灭了,动静轻一点!” 婢女们被这一声喝令镇住了,愣了一愣,而后出去斟水的斟收据,剪烛的剪烛,有条不紊地善后着。初梦跪坐在通铺上,在膝上放上软垫,好让瘦婢女可以倚地舒服些,少时水端来了,初梦揽着瘦婢女的肩轻轻扶起,一点一点小心着喂她慢饮,瘦婢女饮了几口,微微颔首,示意够了,便又重重的摔躺下来,幸而只将头砸到了初梦预先备好的软垫上。月光清凌布照于瘦婢女惨白的小脸上,更显得她萎靡颓然,好在口中已然能发声了,只听她幽幽道:“我偷食了小姐要倒掉的烤乳鸽” “烤乳鸽?”众人一脸狐疑又复念了一遍这菜名。有人恍然一声道:“小姐退回来倒的那只烤乳鸽一口未动,莫非叫你给吃了?” 瘦婢女苍白的面上赤辣辣地通红,在月光下呈上一种颇是怪异的面色,支吾道:“是我瞧那乳鸽不是俗物当真浪费她小姐不享用不如由我来吃了” 众人听罢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杂口道:“你吃那玩意儿做什么!该是有报应了罢!”奚落之音又叫初梦给呵止住了,初梦忖量了片刻,道:“那吃剩的乳鸽倒在哪儿了?” “在灶房外墙角的泔水桶里,掩着白布的便是” 初梦支会了婢女去取乳鸽残骸来,婢女甚为不解但也照着做了,而时热水盆也端进屋来,初梦指挥着众人为瘦婢女擦身,翻身下铺,于床头置物的小木格内取出一个布包,展开对着月光挑出一枚银针,银针正烁着刺目冷光。 出门取乳鸽的婢女捧着个碟回来了,进门便道:“你这瘦子,吃了倒叫个干净,叫我一通好找,只剩几块骨头和肉屑了!”又捧于人群间问:“初梦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试毒。” 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但见初梦手中晃眼的银针,知她不是玩笑。只见初梦果决地将银针刺进鸽壳骨肉里,倏而又拔了出来,就着月光,众人屏息凝神目光会聚于细细银针之上,心颤得剧烈,少时,竟果真变黑了! “这乳鸽有毒!”端着碟的婢女惊叫一声,险些将碟摔落于地,人也立不稳了,只摊坐在通铺上,众人赶紧去捂她的口,提点她小着点声。初梦又招呼婢女取一些其它小姐午膳食剩的菜来试毒,冲出门外取菜的婢女已是六神无主,未几又端来几碟残渣,初梦承着众人更为惊恐胆怯的眸子将银针扎了下去,俄而拔出,候了片刻,却未变颜色,倒见众婢女脸上五色杂陈,而初梦则更为疑重,花容冻凝,不顾众人惊诧劝阻,取起一块骨头来,蹙眉低嗅,眼瞳流转,心中觉着这气味颇为熟悉,似乎为鲜卑的通溺之药,但她不能道与众人知晓。 “好在只是泻肚子,药也下得不多。”初梦道,“倘若再多些剂量,闹出人命也未可知。” 婢女们纷议道:“烤乳鸽是维桢小姐指名点的,万幸小姐未食,可维桢小姐初来乍到,究竟是谁人要害她?” “有人要下毒行刺,此事非同小可呢,不报与老爷知,万一今日真出了什么人命大事,我们更担待不起了。” “但如此一来,不等于出卖瘦瘦了么!” “那又是何人要害维桢小姐呢?” 初梦道:“此事我们暂且不要声张,若冒然报与老爷,到底纠察下来,还是灶房担着。初梦虽入府时间不长,但这几日与姐妹们相处下来,相信我们之间觉无人会做这般事,而午膳时分灶房人多眼杂,混入了歹念之辈也未可知,我们且看明日,明日灶房一律不准外人入内,大家制备菜肴时相互监督,我去传菜也会格外谨慎,我们但查是哪一环有纰漏。” 次日一朝,灶房里有躁动起来,瘦婢女前半夜已泻得无物可泻,虽未吃药,但经一夜照料也算缓过劲来,幸而灶房里婢女众多,进进出出,少了一人也不起眼。少时,老御厨来灶房制备朝食,但见婢女们一个个形容憔悴,不苟言笑,灶房里气氛也不似从前热络,细打听下才知烹出的菜肴叫人落了毒了,老御厨也为之大惊,起初叫锅之声也是颤着的。 晌午时分,午膳开始传了,众人的心又齐齐地纠集起来。初梦端起码好菜盘的木案,郑重一声:“我去了。”众人停下手中活,齐齐目送着她,仿若她送的不是菜,而是关联着她们生死存亡的符令,是待那头一声判决,听天由命。初梦步履也额外坚定,纤柔细指攥紧了木案。一个时辰后,初梦端着木案回来了,众人忙围上前,只见初梦心事重重,眼神伶俐地扫了一圈众人,一字一顿道:“烤乳鸽还是原封不动呢。” 众人更是疑了,但也顾及不得,只从一旁早已备下的银针布包里取出枚针探了下去,细细轻抿,继而抽出,似将他们的心绪也一般抽离似的,静候的这片刻,又仿若是世上最难度熬的光景,少顷,众叹哄然,银针竟也变作墨色! 年长婢女忙去掩合灶房门,“这乳鸽竟也有毒!”如根银针似扎入众人百会穴似的,叫他们全身血液骤然凝滞,又如一片惊雷炸响,振聋发聩。 “这乳鸽怎会有毒呢?这烹制全程我们皆是观着的!这么多双眼,莫非那歹人有隐身之术不成?”婢女道。 “排除了我们这儿,只有维桢小姐厢苑那头了,莫非是她身下的婢女要害她?” “初梦,你主意最多,你瞧这事怎办呢?” 初梦一时也没了主意,她也倒是存有一些私心的,倘若这件报了上去,查办下来,不难发现这药是北境之地所产,继而顺藤摸瓜牵涉查出她这胡人刺客的身份也未可知,便虚叹一声道:“容我想想。” 午膳的盆盘收拾妥了,却也未见灶房内的婢女散去休憩,初梦心里明了她们皆是忧心忡忡着呢,但瞧这班婢女自昨夜起就未睡好,今日一起又担惊受怕到现在,好几人已是神容倦怠似撑不住了,便道:“如此聚在这地也不是办法,大家且先行休息,此事需从长计议,只怕事情还未水落石出,姐姐们的身子倒先被拖垮了。我与老御厨一道去养鸽笼查探这批乳鸽有无异状,回来再与你们道。” 众人听着倒也颇觉有理,只是她们已精疲力竭了,也疏于去思量,便成群去了后头通铺打点休憩,可一闭眼,脑子却愈发清醒了,几人翻覆身子动来动去,怎么睡都觉得不妥心,最后索性爬起来,又议起这件离奇事来。 “你说,这会是谁干的呢?”婢女围坐一圈掩声道,“此刻是关起门来说话,都是自家姐妹,但猜无妨,谁若透露出去半个字,不得好死!” “依此瞧来,只有那维桢小姐身边之人下了毒了。总不能是维桢小姐自己毒自己吧?” “我瞧那莺浪便挺可疑,总是对我们冷口冷面的,指不定便是心狠手辣之人呢!” “但若是小姐身边人,怎的专挑她留着不吃的烤乳鸽落毒?也不挑件其它的” “你们觉得这下毒之人会不会是初梦呢?”话即出口,当言的小婢女自己也震惊了,怎得能脱口道破如此恶劣揣测,众人目光循她过来,她亦是当即羞红了面,低下头去道,“我只是随便一说呢倘若不是维桢小姐身边之人,那只有初梦传的菜,她的嫌疑最大了。” 另一婢女道:“初梦的为人倒是极好的,昨夜她精心照料瘦瘦,一夜未歇,我们都瞧在眼里。但她是否有意去害维桢小姐,而致瘦瘦成了替罪羔羊,说白了,我们非她,谁也不敢万分笃定不是?” “我倒辗转着从莲心姐姐那头听说,赵姨娘有意促和扶瑄公子与维桢小姐的亲事呢这莫非是点了初梦的醋火了?” “不会吧!初梦也不是蠢人,难不成她不知与扶瑄公子之事皆是玩笑么?谁人会当真还为此去毒害人呢!” 又有尖刻女音酸起道:“我瞧初梦不简单,指不定便是个蛇蝎美人,你说我等这班婢女间,谁会抚琴的?” “你们莫说初梦坏话。我是信她的。”拨开人群,只见年长婢女踞坐在床头,一脸端肃道,“才这么些事,便叫你们互相猜忌了,初梦前时为你们挨桃枝打,为你们求绫罗衫,你们好没情谊,转眼便翻脸不认人么?” 众婢女见年长为尊的领首说了话,也自知有愧,暗自反省,一个个为掩愧容慌忙扯起被褥钻入其中,佯装梦寐,却不防这一切竟被窗屉外的窥牖小儿盗听个淋漓尽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暗香浮动 这檐下偷窥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桃枝。这日她方解了禁不久,来灶房为自己茗壶茶喝,却见灶房内连看炉火的婢女也不见踪影,心觉蹊跷,便凑身于窗屉下偷瞧,正巧一五一十斩获了窃报。 桃枝笑得鬼魅,一个翻身,悄无声息地回了谢府屋宅,春风入鬓,心神激动,竟也连她最喜的莲子羹也不屑的吃了,只去打听了老爷身在何处,为今要么不报,要么便要做一件大的,直叫这初梦永世不得翻身才好。 桃枝一路疾跑朝着老爷身处的湖心亭方向奔去,远远便望见谢全与一门士宾客模样的书生正在亭内交谈甚欢,张炳守在九曲水廊前外候着,不时转身顾念着老爷有何吩咐指令下达。 “炳叔炳叔”桃枝一脸春风得意,小喘着气道,“我要见老爷,有要紧事要报。” 张炳气定神闲,作了个“嘘”的手势,他跟了老爷多年,早已见惯府内风风火火的小丫头了,眼角动也未动,道:“老爷正与吴公子相谈呢。暂且先候着罢,有何事慌张先言于我知亦可。” “此事事关重大!不,是人命关天!”桃枝索性喊了起来:“老爷府里有人下毒害维桢小姐呢老爷” 谢全自是听见了,但依旧面无表情,只朝湖边岸上这头睨了一眼,又与书生笑言了两句,随即门客便起身行礼告退走下水廊来,由一名仆从引自别处去了。谢全抬手,张炳心领神会过去回话,过了片刻,张炳回步至桃枝身前来道:“老爷唤你过去。” 桃枝飞身轻盈便向水廊上跑,离出几丈才放回头与张炳道谢,又迸步小跑着至老爷膝前,行礼道:“桃枝见过老爷。” “起来吧。”谢全虽是踞坐着,却身躯堂堂,语话轩昂,一双眼眸芒若寒星,正品茗小呷着身前翡翠盏内的绿茶,道,“你前时说有人下毒害维桢,此事不可信口而言,你有何凭据?” 桃枝回:“小婢前时自灶房屋舍下过,正巧听着里头人鬼祟窃语,细听之下,才知灶房前时送予维桢小姐食膳里被人下了毒了,而灶房里有一婢女,名唤初梦,膳食是她送去,有最大嫌疑。落毒之事千真万确,灶房里的婢女只消寻来一二,盘问便知。” 谢全瞥了一眼张炳,又问:“那维桢小姐可有抱恙?” 张炳回:“今朝并无听说有何异样。” “老爷!”桃枝扬声道,“巨细如何,抓那初梦一问便知,小婢所报句句属实,敢与她对峙!” 谢全示意张炳道:“那便去请那丫头来问问罢。” 桃枝成竹于胸,深吸一口气缓缓吹出,转脸瞧着那张炳远去背影,信誓旦旦仿若那初梦已是瓮中之鳖,一阵清风凌过湖面,撩起涟涟碎波,也挑得桃枝的心微微收紧,酥酥痒痒的。亭中一旁侍奉的婢女又与谢全换了一盏热茶,桃枝只醉心于花园小径那头,待张炳带那小贱婢来便可一雪前耻。时光如东去湖水静流,树影换移,日头又爬向西去少许,又换了一盏茶,却也不见张炳回报,桃枝稍稍有些心焦了,这两府宅邸虽大,来去也不过小几里路,莫不是当中出了什么岔子了?正盘算着,张炳的身影不负她盼自花园小径转角的树丛间跃入眼帘,桃枝喜上眉梢,骤然又暗淡下去,却只见张炳禹禹独行而来,神色急迫,不见初梦。桃枝不由得也慌张起来,不待她问,张炳向谢全禀道:“老爷,初梦她中毒了。” 谢全听罢,依旧面无表情,只瞥睇了一眼膝边跪着的桃枝,道:“那去瞧瞧她罢。” 桃枝听闻却是颦蹙蛾眉,瞳仁颤动,乱了心绪,也不敢再望老爷此刻神色,只赶忙起身战战兢兢跟在老爷身后朝灶房那头去。 谢全临身灶房时,灶房里外较传膳时还要热闹,婢女仆从们进进出出端盆送水,形色匆匆,更有甚者在一旁哭哭啼啼,众人见老爷来了,慌忙行礼,那几个哭着的婢女终而抑制不住,仓皇哭道:“老爷,初梦她快不行了!老爷可要救救她啊” 一旁张炳急忙将扑倒在地的婢女们扶起,道:“已去请太医来瞧了。你等先收了眼泪。” 谢全问:“她究竟如何中毒了?” 婢女抽泣着道:“回老爷,初梦吃了前时维桢小姐欲倒掉的烤乳鸽,中了毒了” 谢全又问:“那鸽肉上果真有毒?维桢小姐可有波及?” 张炳回:“已遣人去问了,维桢小姐未食,并未中毒。” “敢在乌衣巷内落毒,真乃胆大包天。”谢全道,“此事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张炳,需尽一切之力救回初梦,待她好一些,我亲自来问此事。”说罢目光又在墙角寻见了畏畏缩缩的桃枝,打量了一眼,扬长而去,只留得桃枝受了这一冷眼心中更为忐忑,心中思忖着初梦怎会也中毒了,且生死未卜,事件更是扑朔迷离,但话已出口,犹如覆水难收,若冒然改口,往后她将更无立言之地,骑虎难下间,碍于情面,桃枝毅然下了决心,索性证据不足,不如一口咬定便是初梦,而中毒即是她自食其果。 小半个时辰后,扶瑄亲自领着太医来了,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众人只见扶瑄公子化作一股疾风旋驰而来,身后的老太医们自是步履蹒跚跟及不上,扶瑄遥距他们差了几丈远时,忽的回头,有些动气道:“快着点!” 众人大惊,扶瑄公子素来以儒雅温和著于世,这还是众人头回见他如此迫切,慌了神色,也便跟着赶忙进屋查探有何可帮着打点一二的。 扶瑄抛袖一挥,险些将门帘打到门口候着的婢女脸上,他顾不得这些风度礼仪,只焦得额凝豆珠,目光颤乱,问道:“她怎样了?”旋即太医左右而开迂拢于大通铺沿边,守在床头的婢女识趣退开,其中一名太医转身与众人道:“请诸位于屋外稍后片刻。” 扶瑄出门前又恋恋不舍回望了一眼初梦,彼时她正静默地安躺于铺上,纹丝不动,面若漱雪,长长素睫低垂眸底,唇抿浅娇,仿若梦寐中一般。扶瑄望着美人,一时有些情不自禁,万般心绪涌入心头,竟在眸间泛起了泪花。 扶瑄出门后避着众人收拾了泪,婢女们亦是焦急万分,纷纷伸长了脖颈外里头张望,即便是窥见纱窗内一二浮动的身影也是好的。扶瑄见一婢女溜开人群跑去墙角跪地祈拜,口中念念有词道:“各路大仙在上,信女祈求初梦平安渡劫,前时信女不该冤枉初梦是下毒之人,若初梦有何三长两短,信女也是犯下大错,求大仙开恩”婢女转身,却不料扶瑄正立于她身后,吓个不轻,又经不住扶瑄几句逼问,一五一十讲事情原委吐露于他。 日落西山时,太医终于大开房门而出,面有宽色,众人连忙涌入房内查探初梦,虽脸色依旧清白,但人竟是醒了,只颇为虚弱无力提气不得。太医边收纳之施针包谍,边叮嘱道:“中得毒深,加之她底子本就弱,经这一泄,险些送命,好在催吐得及时,才可挽回。晚膳还需调理些清粥与她饮服,再吃几贴药,待痊愈后再来开些丸类调理。” 扶瑄亦是喜形于色,忙叫人领太医下去打赏。婢女们四散打点,取药的取药,熬粥的熬粥,却又有因此事而延误的晚膳横亘在前头挡着,先得加急制备妥一府的餐食。 扶瑄上前道:“你们忙去罢,初梦由我照顾便好。”婢女们忙道谢,投身紧急伙情之中。 扶瑄回了通铺边,悉心将门掩盖以防初梦吹风受了凉,坐至铺沿,瞧着初梦半寐迷离的眸光,极是不忍,唇齿颤动,半晌方憋出一句:“还好么?” 初梦听了这一句,反倒是笑了,却唇角轻颤,笑得吃力。 扶瑄也自知说得不好,折腾得去鬼门关闯了一遭,怎会好呢,只好搔搔头问:“饿了么?我去做些清粥来喂你。” 初梦将虚睁半合的眸子紧紧一闭,顿了一顿,而又睁开,这双眸子集千种风情精粹于一身,颦笑于内,不需言语亦活灵活现,此刻又似乎在送波道“好”,扶瑄心领,舒眉展目,连出两口胸中闷气,喜道:“那我便去制备你,你好好待着。”忖了忖又觉放不下心,踟蹰不前,初梦看透,微微抬颔,似在催他去吧,扶瑄又回瞧一眼,扬声唤来了灶房里婢女,替自己照看初梦。 扶瑄公子从前也是衣来伸手之人,也从未有什么机缘需躬亲煲粥,故而一番忙活之下依旧手足无措,倒是一旁婢女们见了他满手沾着黏浆的样子颇是滑稽,于心不忍便将他带至府里本已熬好的一大锅晚膳粥前指了指,扶瑄也羞愧难当,又担忧初梦饿着,只好假借现成的盛了一碗送过去。 屋内婢女见门外促起步履声,忙帮着打起帘子,低声恭敬迎着扶瑄入内。帘子一起,屋外一阵火烫熏热的油烟味便卷涌入内,激起初梦一声轻嗽,但她却将余下的咽下了,奄奄道:“公子来了”面上却总是盈着温婉楚笑,似要宽慰扶瑄似的,却又勾得扶瑄不禁忆起自己当初被刺时极力慰藉父兄妾母的神情,如出一辙,二人情思竟不谋而合。 扶瑄端着粥与一旁婢女道:“你先下去帮厨罢,这里由我便够了。”又取过一个软垫欲置于初梦肩下便于饮粥,扶瑄动作轻柔和缓,如沐春风,杨柳细指穿过她披散的乌丝柔顺触至颈边,顺势撑扶香肩,扶瑄的手指是温热的,掌心是滚烫的,而初梦却似受了炮烙似的猛地一缩,却叫扶瑄以为是弄疼她了,只好又将软垫撤下,慌忙抱歉。 扶瑄端过粥碗,拿玉勺转着圈细细撵着,清米浆在碗中微微旋起,扶瑄提起一勺,以唇探温,却见浆膏丰腻在碗中浮起亮泽一层挂于碗壁之上,确是好粥呢。扶瑄又挽了一勺,置于初梦唇边,轻轻抬起,却不知是因初梦樱瓣小嘴太浅还是玉勺太阔,竟悉数自唇角溢淌了下来。 扶瑄忙寻布来拭,初梦亦是羞红着面,低声道:“公子我自己来罢”话音还未落,却叫扶瑄两瓣勾唇堵住了嘴,细滑绵密的清粥自扶瑄唇间缓缓送入初梦薄唇之内,扶瑄贴得温软缠绵,轻轻厮磨,如吮鲜桃,初梦瞬时心动剧烈,意乱神迷,只头脑空洞地睁大双眸,却对上扶瑄黑色瞳仁如星夜斗转深邃莫测。 “闭上眼。”扶瑄稍稍抽离,轻声道,旋即又吻了下去,初梦贴着他的耳鬓,清晰听见他沉沉的鼻息张弛有力,扶瑄唇瓣清润如玉,镇着这热粥,一阵酥酥麻麻之感扶摇直上初梦的天灵盖,如服了曼珠沙华一般酥得她全身自主不得。 “公子我饱了”初梦齿语轻溢,微微抬手,欲推开扶瑄贴过来的胸膛,却触着他胸膛亦是滚烫,心动如擂鼓落点,又怯怯地缩回了手。 扶瑄直起身,又恢复一派谦谦君子儒雅之貌,平静道:“粥凉了,我再叫她们去温一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巧心裁辩 颐养了一日,几贴药煎服下去,初梦腹泻止住了来,面上也焕发出人色,初梦此次中毒,扶瑄也不避嫌,只寸步不移在旁守了一夜,旁人的闲言碎语他也听见了,却任凭他们去说去议,依旧我行我素照料着初梦。天将破晓时,初梦幽幽然地醒了,睡前一贴药发出一身汗,此时被中湿漉漉地贴得身子难受,她转脸瞧了瞧身边人,却只有扶瑄一人倚着铺沿浅寐,又不敢打扰了他,只怔怔地凝着扶瑄略显倦怠的俊容,冠巾稍松,此刻秀目紧合而眸底的浓睫却细细跃动,初梦轻叹一声,转过脸去不敢再瞧,又愣愣地目空放眸,半晌将目光落在小木格里端放的扶瑄所赐杯盏上,泪盈玉眶,悲喜交错,清泪静静顺着面颊和着虚汗一同淌入耳蜗。 少时,通铺的门帘叫人从外头打了起来,一股曙蒸之气混着朝膳面点的香味一同入屋,扶瑄亦是被惊醒了。进来的正是胖婢女,向扶瑄浅浅行礼后向着初梦道:“老爷命人来传话,今朝吃过早膳,便要叫姑娘去问话了。” 初梦清了清眸子道:“应当的。我也好多了。” 少时又有一名婢女进来了,向着扶瑄道:“公子,换洗衣物,盥洗器皿都已摆在外头了,燕窝精粥细软糕点也在灶房笼屉里烘着呢。”扶瑄知她们心忌着老爷的禁令“不准服侍”,但又尽心想为他省去些麻烦,便摆手示意衣衫不换了,只出门用清水沾了沾面,又重束了一番巾带便叫她们回去了。扶瑄转而又去灶房看了一圈,婢女殷勤地指点着他哪些是新巧,而他却只冷淡地拿了两碗清粥边又去后头的通铺了。 扶瑄陪着初梦饮完了清粥,又退身出屋外,静候婢女帮着初梦换身起身。少时,初梦由婢女搀着缓步出了屋外来,已然换上一身素净的婢女制衫,轻扫眉黛,朝日映容,红颜舒俊似上了粉彩胭脂般清丽通透,明眸含羞娇翠欲滴,又是那个水灵灵的初梦了。扶瑄一瞧,继而抑制不住唇角粲然一笑,慌忙低头下去掩饰,心忖这一夜照料果真不是白费,道:“你去罢,我便不陪你去了,若是身子撑不住了便与他们说,千万不要硬撑着。” 初梦过来厅堂时,厅内早已明烛点照,一片亮堂了。谢全坐于上位,正淡淡然饮着茶,而膝前不远处的厅中,桃枝正跪屈在地身形瑟瑟颤抖,骇若惊弓之鸟。而厅堂内一众仆人婢女管事只目不转睛盯着初梦步步惊心,初梦脱开一旁搀着的婢女之手,上前行至桃枝右侧一丈远处,恭敬礼身下拜道:“初梦见过老爷。” 谢全将杯盏轻放,道,“你身旁有名婢女,名唤桃枝,指认你落毒毒害维桢小姐,可有此事?” “回老爷,绝无此事!”初梦毅然抬眸,目光甚是果决,这府里敢于迎着谢全目光而答的人不多,“初梦与小姐素来无冤无仇,初梦为何要毒害她?倘若是初梦下的毒,初梦自己又怎会中毒呢?” “老爷,中毒皆是她的苦肉计量,桃枝有人证!” “是么?”谢全微微动了动眉,将袖肘置与案前倾身倚靠,语气仍是沉稳淡然道:“叫上来。” 初梦眼波沉稳,心中却也有稍许紧张,余光睨着来人方向,少时只见厅内随即来了一名年岁颇小的婢女,耸肩搭背碎步快走至二人身边,跪下道:“小婢萃心,见过老爷。” 初梦瞧着小婢女的侧颜,心息她正是灶房里闷声不响缩于人后的小丫头,素来胆小懦弱,今日怎敢当众前来指证。 “萃心。”桃枝急迫道,“你知晓什么快予老爷说啊!莫怕,这里有老爷为我们做主!” “老爷萃心萃心是与初梦一同做活的灶房婢女。”萃心窃窃抬眸望了初梦一眼,“初梦她是知晓烤乳鸽有毒的,她已用银针验过了这点灶房的婢女皆可佐证。” 此言一出,满屋哗然,众人口议的矛头顿时指向了初梦,而初梦竟也未见张皇之色,唇角浅隐着凌厉的笑,泰然而恭肃地跪身在地,身子笔挺,颤也未颤丝毫。 谢全道:“此事究竟如何,你细细道来。” “是老爷。”萃心原先细弱蚊蝇的声音也有底气起来了,道,“实则前晚,灶房里已有人中了毒了,那人便是瘦瘦她偷食了维桢小姐本要倒掉的烤乳鸽哦,瘦瘦是她浑号,她名唤翘思,昨晚她偷食了那烤乳鸽,便腹泻不止,初梦不知怎想,竟拿来银针一探,果真有毒。故而初梦组织大家今日格外警惕,灶房烹制时相互监督,菜又由她送去,却不料送回的餐剩烤乳鸽里依是用银针探出了毒只是小婢也不知,怎的初梦她自己明知有毒,却又吃了中毒了呢” “老爷!”桃枝疾呼,“旁人见同伴泄了肚子,只当是吃坏了,怎会想到以银针去试,除非这下毒之人便是她自己!” 谢全道:“初梦,这萃心所说可属实?” “属实。”初梦又行了个大礼,回道,“初梦有罪。” “老爷!她认了”桃枝忙叫着,话音却让初梦启口之声盖了过去,初梦声音虽不嘹亮,但却坚韧有力,犹如利箭自弦而发劈风破竹,直指正心,在嘈杂人声中极富穿透力。 初梦道:“初梦延误不报,确乃罪责难逃。但落毒一事事关重大,而唯一凭证,被下了毒的烤乳鸽却只剩几块碎骨,初梦不敢冒然妄测,只好且待明日收集了证据再作上报。初梦愚钝,计谋拙劣,自以为是,请老爷降罪。” 桃枝逼问:“那银针一事呢?” “初梦想来觉得甚是惊奇,现今虽近暑热,但肉食即便是放至夜里,吃来也不会如此腹泻,又联想起前时扶瑄公子遇刺一事”初梦微微顿了顿,又道,“初梦不得不多一个心眼戒备着,便去打银针试了。” 桃枝尖嚷:“菜由你送去的,送回来便被上了毒了,你又如何辩解?” “初梦亦无法辩解。按理来说,菜由小婢传进维桢小姐厢苑,送出来便落了毒,小婢也无其他人证,怀疑小婢也是情理之中。但初梦也有一点疑虑,不敢不报。当日午膳银针探毒后,初梦便与一众灶房婢女一道将烤乳鸽原封不动安置在妥当处,只待将此凭证呈于管事,但不知为何,这乳鸽竟不翼而飞,还混作肉菜添置于小婢的菜碟中,以至于中毒去查,才惊觉小婢食用的不是鸡肉,竟是那只鸽肉此刻讲来,小婢依旧心有余悸,小婢险些为此送命但那菜碟是分好了随意拿的,故而小婢不中毒,便有另一姐姐会遭人毒手灶房一班婢女素来为人友善,不结仇怨,是谁人要害我们这关键的线索也全在这落了毒的烤乳鸽上,但小婢愚钝,这线索也让小婢吃了毁了” 谢全听罢,只动了动身侧过另一个条肘来枕,不见面上流露任何神色,道:“毒物之事确也要紧。张炳,派人去追查这条线索。”又道,“再去请维桢小姐来。” 张炳得令急急退厅而出,方退出片刻只又折了回来,而他身后正是却正疾步跟着拖袍而来的维桢小姐。维桢见了谢全,亦是下拜行礼,又起身道:“谢伯父,维桢来领罪来了。” 众人不解,谢全亦问:“维桢你又来领何罪?” 维桢招手,身旁莺浪即刻剔开随身带来的小叶紫檀丹魁匣子,呈于谢全近身前,道:“此是小姐从通州带来的防身药丸药液,这几日小姐觉得腹内壅滞,猜想怕是上了火了,便命小婢启了匣中所纳的通泄之药来服,小婢手拙,将药打翻于烤乳鸽上,又不敢报于小姐,便谎称此烤乳鸽凉了不能吃了便待退菜时一并叫初梦端回去,小姐心宽,也未过问灶房罪责,故而从始至终便不知情,却不料竟有人偷吃了这食,险些酿成一场大祸,但事起有因,虽药是我家的,倘若灶房的婢女不偷食,本毫无事端的” “两次都恰巧倒在烤乳鸽上了么?”谢全笑笑,又道,“那又是何人将鸽肉混于灶房婢女碗中呢?” 莺浪赶忙跪回:“小婢不知何人要毒害灶房婢女但事情当真是这般凑巧,老爷在上,小婢万万不敢谎报” 维桢道:“伯父,事情终是由维桢厢苑而起,维桢管教不严,牵累初梦姑娘险些送命,终也难辞其咎。”维桢转身提起丰臂,浅蹲而下摊开手心,将初梦缓缓扶起,极妍温婉道:“维桢替手下婢女与初梦姑娘陪不是了,请姑娘见谅。” “小姐言重了。”初梦低回,又转身向谢全禀道,“老爷,还有一事,请恕初梦斗胆,想为翘思姑娘鸣个不平。” 谢全端起杯盏,倾了倾其中茶叶悬垂,将目光投射回厅中直立的初梦身上,她的身形在恢弘大厅中衬得分外瘦癯娇弱,便道:“翘思确是僭越在先,自食苦果,又何不平?” 初梦义正道:“小婢是北方落难之人,穷苦出身,自小也未读几本书,不敢在老爷面前造次,但有一个道理,娘亲自小便教诲小婢,左丘明言,俭,德之共也。小婢幼年便闻春秋时鲁国正卿季文子,家无衣帛之妾,厩无食粟之马,府无金玉,旁人问他如此俭敛不怕国中他臣耻笑,不怕影毁鲁国声誉么,季文子却答他亦愿之,但他观他国之人,食粗粮着陋衣者犹然众多,他是以不敢。国家子民食粗穿恶,而他却将他的妾婢马匹装扮地光鲜亮丽,恐怕不像辅佐国君之人了,况且他素来只听闻以德荣为国之光彩,却从未听闻是以为妾与马的。反观我府,小婢来这府中不过半月有余,见府内主人们吃的用的,乃小婢家乡穷苦之人辛苦劳作十生也换不来的荣华富贵。维桢小姐指明每一日一只的烤乳鸽,灶房不敢怠慢,精心细烹了数个时辰才得,而小姐却因菜凉了而全盘弃之,不闻不问,如弃草芥。灶房婢女翘思亦是穷苦出身,不忍如此暴殄天物,思量着既与已命判于泔水桶,不如一飨下头婢女的胃口,正是践行俭朴之德,又道是此烤乳鸽已是小姐丢弃之物,已不属于小姐,又怎能算是僭越,望老爷明察。 众人不及初梦语落,已是面面相觑哑然失语,心惊这初梦竟如此胆大妄为,敢于众人前指责老爷过失,影射世家风气不俭,正静候着老爷如何发落于她,却不料谢全沉默了半晌后,少见的面露淡笑,道:“好一个伶牙利嘴,敢言敢谏的小丫头。不错,从前南康公主在时,便提倡践行俭敛,只这府大人杂,又碍于大户情面,终也未实践下来,今日由初梦提了,谢某亦是需要自省,自明日起,便由谢某做起,每日膳食菜碟减半,谢府二位公子亦是,放勋与维桢为远客,则不必拘束。另赐那偷食的小婢女翘思一季月钱以作奖赏。好在今日落毒一事乃虚惊一场,但倒是个警醒,张炳,需派人下去督察府内人员与各环节纰漏。” 初梦展眉而笑,叩首拜谢:“初梦替翘思谢过老爷!” 却见她身旁的桃枝与萃心几斤将脖颈头颅迈进云云袖袍里,嘤嘤低啜,身子剧烈地颤动着。桃枝忽而抬首道:“老爷,小婢也是心存戒心,独怕有人来害小姐公子,才来举报初梦,宁枉勿纵啊!” “张炳。”谢全唤道。 “张炳在。” “这两个诽谤诬告的冒失丫头,便交由你去管教了。”说罢便起身走了。 桃枝更是惶恐了,张炳素来在府里以管教严苛叫婢女们闻风丧胆,如今老爷将自己交与了他,便等同于将她半条命剥了去,而一旁萃心,已然在众人纷纷追随老爷离厅的乱步中晕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因果有然 初梦由灶房婢女搀着,于人群最末退出了厅堂,而一出大门却与扶瑄撞个正着,原是扶瑄并未离去别处,只一直守在厅外候着消息,但面上则是一本正经,佯装路过,道:“咦,你们散了,落毒的凶徒抓着了没?” 初梦欠身道:“谢公子关心。并无凶徒,是桩误会,也多谢维桢小姐赶来替小婢澄清,释疑了便好,当下已然无事了。” 扶瑄凑近耳语道:“明知有毒,你还去吃,你又怎能料到她发了狠心下了重手,害你险些送命了。” 初梦一惊,她只道是这府上无人能看破她的计谋,当日她与老御厨查看鸽笼折回,正巧撞见桃枝在屋外窃听,便将计就计,自己吃下了这毒鸽肉,做了场大龙凤。她心中早已怀疑是维桢屋内人所为,但也无切实证据,而这一招借力打力,却将事件矛头引致维桢那处,叫她忌惮,不查自招,继而自露马脚,倒似维桢要害婢女们似的。 初梦飞快忖了忖,不知扶瑄是否为无的放矢的旁敲侧击之言,便抽离了脸,却正对上他的黑玛瑙瞳仁,那眸子纯净如琥珀,晶莹剔透,叫人只陷入他的明眸善睐中,无暇思量他是否为那般城府万丈之人。初梦低回:“公子之意,初梦不明呢” 扶瑄笑得爽朗,又道:“也不知张炳叔会如何发落这桃枝与萃心呢。” “桃枝可是公子的人,公子不过去看看,为她求情么?” 扶瑄摆手,凌然答道:“小童做了错事,便该管教,不可枉纵。” “公子说得是呢。”初梦行礼,淡淡道,“初梦有些乏累了,先行告辞了。” 初梦不理扶瑄留步之邀,与陪同的婢女一同迈步灶房,扶瑄瞧着她仍是蹒跚不稳的背影,素影羸弱,映着日头如新生初柳一般叫人心生怜惜,此事寻根究底,他自知多少与他脱不了干系,而身为一府长公子,却保护不了她,反叫她以身涉险自证清白,不禁心中酸楚涟涟,无地自容。 初梦前脚方进了通铺卧房,后脚灶房里的婢女们全涌来了,脸上什么神色皆有,初梦一扫众人相,不禁心觉好笑,也便嗤嗤地笑出声来,转身问一旁的年长婢女:“姐姐们这是怎的了?” “愧疚了呗”年长婢女也随同初梦眼波恨瞥了一眼跪地的婢女们,道,“叫她们自己跟姑娘说罢。” “初梦姑娘我们万不是有意怀疑妄议你的好在末了真相大白不然我” “你说你们,当真是这般昧良心的东西!”年长婢女骂道,“初梦姑娘对大家这般掏心掏肺的好,一到要紧时刻,你们立马翻脸无情,你们这种人,叫人以后如何敢与你们处?” “姐姐我们是知错了” “姐姐。”初梦笑着止了年长婢女的训辞,道,“此事说来,我确实嫌疑最大,也不怨姐姐们怀疑了我,只此之后,我等同心协力,全当彼此是亲姐妹,可好?” 众婢女连连泣涕感恩初梦如此心善,给她们台阶下,起身簇拥在她身旁,展了笑颜,却听墙边仍有一人细细哭咽之声,转头一瞧,原是翘思。 “瘦瘦,你还在那头哭个什么呢,你才当真是最该笑的那个!”婢女们群哄着她。 翘思过了来,也嘴拙得很,哆哆嗦嗦语不成句,大意只道:“本应受僭越之罚,不料不仅不必,还有嘉许,全凭了初梦姑娘仗义,冒着触怒老爷的危险直言。”,并要将嘉许的赏钱赠给初梦。 初梦自是婉拒了,又笑赞:“此是你勤俭应得的。”只此次事件后,初梦在灶房婢女间的威望牢牢树立了起来,同伴婢女中无不敬佩这聪慧c果敢又良善的女子,只道是今后为她马首是瞻,而初梦却并不在意这些,她思量的是,倘若始终待在灶房,打探北境消息始终不便,眼下扶瑄似正倾心于她,何不施计接近扶瑄,近水楼台利用于他。初梦目光交转惆怅迷离,内心犹豫挣扎着爬满顾虑忧思,却被一旁的婢女打断了怔忡。胖婢女嚷道:“你们说那吃里扒外的萃心,张炳叔会如何管教她呢!” 婢女们怂恿着,大有看萃心热闹去的戏谑,道:“莫不如我们一同过去瞧瞧?张炳叔为人刚正,最是憎恶这般挑拨是非之人了,这下可有这二人好果子吃!” “听闻二人得需掌嘴呢!” “这么严重呢!初梦,一同去瞧瞧呀。” “我?”初梦仍是沉在自己的思绪里,道,“我便不去了罢,你们替我去瞧也是一样的。我眼皮子浅,见不得挨打,怕到时一个心软替她们求情了。” “行。那你好生休养着,我们先去瞧瞧。”婢女们纷纷簇着向外涌。 初梦除了鞋坐在通铺上,又将往外散的人群叫住了,道:“你们见那势头差不多了便得了,将那萃心捞回来罢,这丫头素来胆此次大抵是有何把柄叫桃枝抓住了,她一人小小年纪孤苦伶仃,也怪可怜的,今日之事她也得了惩罚了,应是长记性了,日子总要过,往后我们还当她作自家人看。” 灶房婢女们这壁去了,又道扶瑄在初梦那里吃了闭门羹,胡乱转着,心中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桃枝,桃枝这丫头恃宠而骄惯了,从来也未受过这般羞辱,面子上必然端持不下,便走去花园空地处看看。 还未走近,却已然听见那头树丛间有小女子如受酷刑般的嚎啕,其声不是旁人,正是桃枝。扶瑄听得惊心,也有些不忍,转念又忆起初梦受得罪,还是狠了狠心,扭头走了。正回卧房中途,却隔着树丛望见灶房婢女们风风火火沿着大径朝桃枝那边赶,婢女们口中呼朋引伴的,神采好不喜庆朝那头跑过去了。扶瑄仔细观了观,发觉初梦并不在其列,心中也明了了她的心思,只叹息一声,迈步回房了。 婢女们赶到时,围观的婢女却有不少,里里外外围了一圈探头来瞧,他日里桃枝欺负过的人不少,此刻全化作现世报来瞧她出丑受刑了。只见桃枝与萃心正跪在地上,双手被束于身后,桃枝垂低着头,鬓髻蓬乱,而乌丝下的脸却肿得如桃儿般大,绛紫的两颊还印着嘴角淌下来的丝丝血沫,这张不知事先知情,简直认不出那是桃枝了! “还有两下,姑娘忍忍便过去了。早打完早回去。”张炳的声音依旧冷漠。 桃枝抬起一对失了神的眸子,痴痴碍碍地望着张炳,全无平日嚣张的气焰,也不回话,似已被打懵了神。张炳扬起刑具,是一片厚而坚实的扁行细长条木板,众人的目光也一同随着他的提臂而起,“啪”,藤条板一头结实地拍在左颊上,明显可见桃枝肉圆的小脸上肌肉狠狠抽动起了波浪,众人吓得捂眼不敢瞧,但听桃枝一声嘶嚎,将脸轻轻别过少许,又无奈被束住了手捂挠不得,还未等她缓过眉,又是一声清脆的“啪”无情地落在她的右颊上,只这一次,右颊如经不起风雪冲击纸糊窗纸一般倏地裂开一道细口子,殷红细流自口子中汨汨滴流。 “可是太惨了呢”灶房婢女们似木板落在她们脸上感同身受似的,一个揪紧另一个的胳膊衣袖,默默使着力排遣痛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人心似海 府里花园那壁,维桢步足沉沉地回了厢苑,莺浪不及她家小姐走路携风,只拖着步子跟在后头。维桢进了门,脸色亦与她的步履一般沉沉的,莺浪心忖不妙了,赶忙合上门来哄道:“好在小姐觉察得早,带着药匣前去领罪,既又避了嫌祸,将我们下药一事撇了个干净,又让小姐在府里留下个大气宽善的好名声!” 维桢却全然不将这些蜜语灌入空耳,只靠在软榻上,叹息了道:“可终究还是节外生枝了。” “是呢,谁能料想这班婢女如此阴损,竟拿了有毒的烤乳鸽去下毒害自己姐妹小姐,你说这是谁下得毒手?” “不论是谁,但从伯父不再追查来看,竟像是我们做的了!我们似要毁灭凭证似的我气便是气这一点了,但谁让我们二次下药,漏洞难圆呢。” “全是莺浪不好”莺浪慌忙跪道,“是莺浪怂恿着小姐去下第二次药,倘若无这第二次,何事也没有了” “起来罢。也怪罪不到你头上。当日我亦是一时冲动,听闻了张炳前时允诺于我的花息丸竟悉数先赐于初梦那个贱人了,便蒙了心智,下了猛药了”维桢说着仍是咬牙切齿,拳心用力一捶案,震得莺浪更不敢起身。 “要莺浪说,都怨这个桃枝,竟敢拿小姐将剑使,借着我们这事报她私仇,连累小姐险些败露,好在叫管事给收拾了。要我说,打她都算轻的,只将她逐出乌衣巷才好。” “桃枝这丫头做事这般冲动,留她在扶瑄身边只会坏了我们大事。”维桢顿了顿,又缓和下来,道,“你也起来罢。说到底,药是我下的,也难为你替我去伯父跟前演这一出。” “能为小姐分忧,莺浪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 维桢见她讲得恳切,从软榻上下来去扶她起身,动情道:“过些日子,父亲也需回通州了,放勋兄长素来与我们不是一路子人,这偌大的府里,只有你我二人相知相伴,相依为命了,只待他日能为通州王家且铺一二腾达飞黄之路,我们今日的委屈也不算白挨。” “小姐,莺浪只有一事不明。”莺浪起来,眼含碎晶,“小姐何不索性将那药瓶子丢了,或者往那灶房通铺里一丢,嫁祸于那班婢女们呢。” “我并非未曾想过此法。”维桢又倚回软榻上,手指摆弄着羊脂玉三足纹心香炉,“但我们这药太是显眼了,进府清点物品之时不少婢女仆从见过。我听闻建邺能人辈出,倘若有一二有学之士本领高超,仅凭几块碎骨也可断定药的类别,再在府内一查,我料这胡人奇药也只我们这有了,到时假的也成真的了,我们便更说不清了。与其如此,不如主动坦诚了倒还显得公允些。”维桢启开香炉,细捻着里头燃尽的橙花栀子熏香灰烬,若有所思道:“莺浪你倒是提醒了我了,谢伯父的膳碟减半,传话下去叫灶房将我的亦是减半罢。” “这”莺浪显露难色,“那小姐的烤乳鸽还要么?” “不要了!”维桢剔掉一指香灰,搓了搓指尖,道,“这等劳什子,触了霉头,还要它作何!” “是小姐,莺浪这便去传” “等等。”维桢叫住了莺浪,“替我去准备行头,先行去赵姨娘那处走一趟。” 维桢特地挑选了一身雅静的素罗粉蓝袍换上去赵氏的屋苑,这件衣裳本是她这趟带来的衣物中最不华贵最不喜欢的,此刻倒派上了用场。一进屋,维桢便摆上一副忏悔愧疚地脸孔,眼带泪花,伏上赵氏的膝前。 “姨娘维桢心中好是郁结,又无人可诉,思来想去只有姨娘似我母亲一般” “傻孩子,这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了?”赵姨娘将维桢的脸捧起,莲心恰时递上丝绢为维桢擦泪。 “府里的人都很好,倒也无人欺负我。只是只因维桢前时不慎,险些连累了一个婢女送命” “这事我倒也有所耳闻了,好在是虚惊一场,怎能怪罪于你头上。” “维桢虽是无心,但也险些铸成大错,维桢正因此无法释怀”维桢又拭起泪来,目光楚楚地似内心苦痛非常。 “难为你一片仁爱心。”赵姨娘轻抚着维桢沾湿的鬓发,维桢听着她这话不似敷衍,是真心赞叹她的仁爱,即是目的达成,也是心中满意一笑。 “姨娘。”维桢哭了一阵又抬起眼眸,收了哽咽道,“桃枝姑娘因我牵连受罚,请姨娘出出主意,也搭救于她。她这般小小年纪,皮肉娇嫩,会将她打坏的。” “你总是这般心慈。”赵姨娘柔声道,“可孩童不管教,只会惯成恶童,到那时做出天理难容的出格事时再管教便晚了。” 莺浪即刻接话道:“好在小姐及时赶到了,搭救了初梦姑娘,澄清了误会才不至于又冤枉了一个无辜之人呢。”莺浪这话含沙射影,指得便是桃枝挑拨是非,维桢听在耳里,只将脸埋在赵姨娘的袍里,嘴角却含笑这莺浪平日没白调教。 赵姨娘颔首,更是怜惜膝前温柔敦厚的维桢,便与莲心耳语几句似令她去打点,二人又闲话了一阵茗饮了几盏茶,维桢方才拜别赵氏。 花园那一头,对桃枝和萃心的行刑仍是伴着哀嚎进行着,人也愈聚愈多。终听得一声“桃枝了了。”桃枝一下瘫软在地。张炳则丝毫不为所动,擒着骇人的木板移步萃心面前,如法炮制,却见方才掌完嘴的桃枝两眼一翻,一头栽倒于地,她耳中眼中皆充着血,嗡鸣阵阵,已是分不清周遭之人是呼唤她还是讥笑她。 这头众人正手忙脚乱地替桃枝善后,那头却有仆从上前对张炳耳语一番,将他叫至一旁去。张炳过去一瞧,却是莲心,莲心向着张炳行了个礼,道:“莲心替姨娘来传个话,如此桃枝,今后不必侍奉扶瑄公子了。” “那姨娘可有指明将这丫头安排至何处?” “姨娘倒未提及,姨娘只觉得这丫头不牢靠,总之不可再侍奉主人们便是了。余下的事,相信张炳叔自能安排妥当。” 张炳笑笑,送走了莲心,又接着回去行刑,见桃枝也缓过一点劲来了,便上前冷冷道:“桃枝姑娘,上头有令,即刻起你不必再侍奉扶瑄公子了,转而去灶房外的柴房劈柴,吃住皆在那里,未传不得擅入主人起居之所。” 张炳说完,也未知她听入耳了没有,只见她直愣愣地呆望着天空出神,血唇颤颤却又说不出话,旋即又昏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寒门士子 扶瑄隐隐觉察初梦自那夜照料之后便不见了人,似有意躲着自己,不禁忧心那夜过于唐突惊扰了她,郁郁不得又只好作罢,捧着一颗滚烫的心,却又惴惴不敢叨扰于她。但看府里,放勋自来了建邺,整日跟随他父亲王淙游走于都城权贵府宅之间,在乌衣巷内待的时辰加起来连一日也不足,此刻更是寻不见人,只有弟弟锦庭倒还在府内,只是正在前院忙于查阅宾客献来的书字手稿,抽身不得,更不能与他吟风弄月。 扶瑄又忆起了龙葵姑娘,但春考之后他遣青青送去的弦丝熏香,龙葵姑娘一样也未收,也未知她心思如何,扶瑄利用了她的春考,是否叫她耿耿于怀了?又懒于揣摩,索性也不去请她来府了。 扶瑄转着转着,步子又不禁指向了前院,想来去瞧瞧最近宾客的墨宝聊以打发寂寥也是不错,又念及多日未见了锦庭,便长袍盈盈,乘着春风去了。 王谢二家傲世家之首,每日自有无数士子欲攀王谢二家门下,不仅王谢二家如此,更有其他王侯世家翘楚前院亦是整日门庭若市,各府王爷重卿忙于朝政已是自顾不暇,更无时间一一接见这班良莠不齐的门士,故而渐渐在世家王侯间形成一股风气,但凡有人欲拜某家门下,则先将墨宝递进府里供府里的人筛选,晋人最尚书法,从皇帝到最贫寒的文士,无一不是以写得一手好字为傲的,递进府内的作品,亦是集毕生精粹的倾心力作,只求这块敲门砖能金光熠熠,夺群而出。 陈郡谢氏的遴选之人便是锦庭,从前王苏之在时也帮着王家看些,但大多时日是与扶瑄一道在外头奔走,如今他一去征战,王家收来的拜作也由着锦庭一并看了,每日的字帖墨宝如大雪纷飞般送进来,每朝开门未至半个时辰便堆得把锦庭埋入其中,锦庭也是悉心之人,这些拜作一幅一幅地展开来瞧,每每看至深夜却从未言一声苦,换作在别的府,需是挑几幅看看,余下的便通通焚作花料了。 扶瑄自存放书稿屋舍的后门而入,后门联通内院,屋舍被割作前后两间,当中由木栏雕墙当着,只留墙边二侧起着帘子的小门以作互通,书生士子们来了,便将书稿献于前舍,待其累成相当数目的一批后,再由家仆抱去后舍供锦庭挑选。扶瑄进屋,方才巳时,堆来的拜作已将锦庭没得不见了人影。 “兄长来了。”未待扶瑄叫他,锦庭却不知从哪儿钻出了脑袋。 “这几日的拜作皆是这般多么”扶瑄也颇有些心疼锦庭,道,“兄长帮着你一同阅罢。” 锦庭回:“锦庭倒也能做得来。只是兄长来阅,恐怕这天下士子再无可登王谢二家门的了。” 扶瑄不以为然,非是展开了卷来瞧,果真书得一塌糊涂,如教坊嬷嬷硬是往沟壑纵横的老皮面上竭力涂粉扮俏,用力过猛叫人啼笑皆非。扶瑄将手中卷往那落选的桶里一掷,道:“难为你了。” 锦庭笑道:“兄长偏是不信呢。快别瞧了,恐污了兄长贵眼。” 扶瑄不信,又展了几幅,仍是不忍直视,终而作罢,叹息一声道:“从前我与苏之在外头奔忙,家里的一切全交由你来照料,不曾想竟是这般费神事,当真是辛苦你了。” “倒也不辛苦,瞧着这些字,取长补短,于锦庭自身而言也长进不少。”锦庭也将一幅字轻巧地投入落选桶内,又道,“自然,扶瑄兄长的书法炉火纯青,瞧不瞧这些字也是一样的。” 扶瑄又于房内陈列的书架间转了一圈,问:“那这选上的字呢?” “倘若选上了,择日布榜通知这班书生,老爷亲自接见,畅论国事,倘若老爷再看中一二,那便是王谢家的门客了。” 扶瑄暗喃:“此法虽有弊端,可登门士子众多,倒也无更好的办法了。”又将中墙的帘子打了稍稍,问:“便是这里头的前厅么?” 锦庭仍是加紧展卷而阅,并未抬首,只低回一声:“是呢。”扶瑄也知不好再打扰他,便兀自打起帘子从后屋偷瞧前厅人来人往。只在扶瑄偷瞧的片刻,便有五c六人捧着手中卷来了,来人中有穿着富丽的,也有寒衣避体的,模样有倜傥风流的,亦有怯弱畏缩的,但不约而同的是,每人面上皆是凝重肃然的神情,行至呈放卷轴的木架上时,无一不是双手捧着轻轻献上的,敬畏之色如祭神明,放罢了退步而出,又回眸望了一眼,沉一口气,再扬长而去。 这一波退下去了,又来了一波人,亦是五c六人,如出一辙的情态动作,扶瑄瞧了一会儿,稍觉无聊,正欲罢帘而走,却见这波人里最末一人姗姗来迟,这人眉挺英武,菱角分明,尤是眉下的这对眸子,正直通心绪燃着烈火,虽身着恶衣却毫不自怯,身上透着一股天然自信,扶瑄瞧着这人,也道不明是为何,只觉此人与众不同,便饶有兴致地观察起来。 只见此人不似前些士子般恭敬,步履轻浮,脚跟不落地,行至木架前,也只相当随意地将自己手中卷作向木架上一丢,扶瑄正瞧着,而他紧接着的动作却让扶瑄大吃一惊,只见他在丢下自己的卷作后,旋即抽走了前时木架中原先摆的十来幅卷,神情却极是坦然,犹如取回他自身之物,抱着他人之作扭身便走。扶瑄心觉不妙,退身传唤家仆迂至正门先将此人拦下,而自己则奋身而出自前厅取了那人的卷轴便追了出去。 “站住!”扶瑄一声威喝,于厅门前不远处留住了士子背影。 士子转身,两道斜飞粗眉一下擒住了扶瑄的眸子,却是理直气壮,大声道:“何人叫我?” 扶瑄亦是当仁不让:“在下谢府扶瑄,有几个问题欲请教公子。” “噢原是风流才情名满建邺的谢大公子。”士子笑得傲然,道,“在下桓皆,但请指教。” 扶瑄冷声问:“公子手中取走的字,可是你自己的?” 桓皆低首瞧了一眼手中揽着的一大把字卷,笑道:“公子原是想问这个。桓某想来,每日递进王谢府内的拜作众多,府内力所不及,也未能尽然观阅的,唯恐你等公子来了兴致随意翻翻,而剩余的全弃做花泥了。桓某虽自信自己书作绝能脱颖而出,但也敌不过老天有时闭目小寐去了,桓某所为不过是帮着天来裁断,也帮着来府内减轻负累,是做了件应做之事。” 扶瑄听罢,心中微微有些怒了,但面上仍是冷着问:“倘若你后来人也这么想,将你的书卷窃了回去,你作何感想?” “自古而言,成王败寇,那桓某也认命了,桓某能做的,便是先下手为强。” “王谢两府既广开士门,便是有意邀天下门士,一视同仁,公正平等,更何况,既是拜王谢门下,遴选裁决的自需是王谢中人,不劳公子费心。” 桓皆却哈哈大笑起来:“我醴阳桓皆,自西北风尘千里而来,只因天下之人皆道王谢二家风流历代,海纳百川,却不料今日一见谢府长公子,如此迂腐,真乃大失所望。” 扶瑄冷目凝盯着桓皆大放厥词,而后者仍是泰然自若无丝毫愧疚之感,扶瑄冷笑一声,不欲与他再费唇舌,便道:“公子既如此笃定自我真理,恕扶瑄之言,道不同不相为谋,公子的书作两府不会看的,请公子带回去,而他人之作不属于公子,也请公子留下。”说罢将手中擒的桓皆拜作朝桓皆脚下一丢,卷轴敲着青砖地掷地有声,一旁的仆从见机也拥上前将桓皆腋下揽着的他人拜作夺了下来,欲驱赶他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芳杜厚颜 这一丢字卷,倒真真触怒了桓皆。一通混乱之下,他大吼一声,推开仆从,青筋顶着太阳穴处,目眦凸怒,狂吼着去护拜作,仆从又扑身上去架他,推搡间,卷轴的系绳被弄散了,桓皆怒发冲冠,集其全身之力挥脱了仆从的束缚,慌乱间只从地上提起字卷一端,字卷顺势展开,垂坠而下,如泻飞瀑,墨字映空而出,扶瑄本正欲转身抽离这场闹剧,却无意间瞟了一眼,顿时楞住了身子,嗔目观望,怔怔地抬起一只手示意仆从们退止。 竟是一副自成天趣的绝世反字书卷。 卷中墨字收放有度,秀丽疏朗,酣畅潇洒,却又有历经跌宕后的归真会通,大有王羲之笔下风韵,无怪乎前时桓皆对此书法如此自信,羲之叔父与王世安相交甚好,他这次投来王谢二家,绝是讨了此巧。扶瑄又细细读了卷中所书,大抵是记叙某日月照之夜,二人于乡间小栈后院饮乐畅欢之景,辞藻清丽,旷达大气,描摹细腻却毫无矫揉之风,读至最末,却惊见落款之人为“楚孟”二字,墨字勾勒,映着红日,格外醒目。 “楚孟?”扶瑄又驱仆从暂退一旁,又问桓皆,“此书可是出自你手?” “正是桓某!”桓皆复了盛气,昂首回道,“楚孟乃桓某行走江湖时的雅称,取悠悠楚国八百年的楚,孔孟的孟,意寓风流飘逸,雄才善辩。” 扶瑄颔首轻道:“单论字而言,确是好字。” 桓皆脸上顿时现了神气,一抖寒服,眉眼怒瞪一圈周围的仆从,仆从此刻也不敢轻易上前扑了。比之方才,桓皆稍稍收了前时怒火,道:“也算你认这是幅好字。既是如此,桓某此刻却不想拜王谢门下了。堂堂世家之首,也不过皆是些外强中干之辈,不足入我桓某的眼!” 扶瑄轻笑:“虽是好字,然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余下的话,不必我说了罢。来人,送客。” 仆从听得这一声“送客”,又是将桓皆前后围住,手中比着向外请之势,桓皆不得不扭身向外,却心有不甘回头大喊:“谢扶瑄你莫不是忌惮我的才华!不敢招我入府罢!”说罢还欲挣脱仆从人墙朝扶瑄那处扑。 扶瑄身立距他二丈远处,岿然不动,只冷笑着摆摆袖袍,招呼仆从哄他出去。 扶瑄据着袖,笑而目送着桓皆离去,而时锦庭听见门前动静也赶来了,问清事由,也只望着那个消失的背影,摇头叹息一声。扶瑄揽着他的肩一同回去,边走边道:“当今世代之中,有不少此人之辈,妄学前贤名士藐视礼法,以为狂狷放浪,践踏仁义便是张扬自我了,却只空学了一身皮毛,反倒丧失了人伦天道,尽做些为君子不耻的事。锦庭,你切莫与这般虎狼之友学。” 桓皆自乌衣巷内出来,碰了壁途惹一鼻子灰,携着拜作愤愤离开了。行至街上,时近正午,万家炊烟,食肆里传住阵阵菜饭之香直直拖住桓皆的步子。桓皆闻见着香味,更是饥肠辘辘得很,但一摸荷包,囊中羞涩,只好悻悻地埋头隐入人群中。 桓皆迈着步子孑孓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走,抬眼望着街上的人群,形容猥琐不堪重用,可却个个混得面色红润,再瞧自己,空有一腹书墨却换不来半分铜钱,想着想着便渐渐立住了,展开手中的书卷来瞧,沉吟不语,两道凌眉亦是低浅了下来。他这般心高气傲之心,本也不愿将旁人的作品拿来充作自己的,一旦以此作拜了门,便要将谎话编一辈子下去,一个谎圆另一个谎,终生难平,但无奈,“楚孟公子”写得太好,又正讨了王羲之的巧,眼下建邺能人志士之多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倘若不用这幅字,恐怕连乌衣巷的门阶也入不去,桓皆想及此处,又是一声垂叹,只好安慰自己“君子不器”,务实者为俊杰,先入了世门再言才学,日后自会有他施展之处。 桓皆正凝着字出神,一旁却有人凑上脸来,低声问:“公子,卖字么?” 桓皆惊了一跳,连忙将字卷起收藏妥帖,退了一步回:“倘若卖,公子出几钱?” “我出公子这个数”来人将桓皆的手拉了过来,掩藏进自己的宽袖袍中,比了个“五”。 “五十贯?”桓皆有些愕然,毕竟他的字才值十惯钱,已是了不得了。 来人一笑,闭目摇了摇头,咬耳道:“五百贯。” 桓皆忙是揉了揉耳,被他热气一呵怪是不舒服的,只道是没听清楚,又楞了须臾,再上下扫了一眼身旁之人,衣着虽是好料子,但也不似那般富贵,便问:“敢问公子,这字真值这么多钱么?” “单论字,当朝驸马王羲之大人在市面上流通的几幅,也不过几百贯,但这字值钱便值钱在此了,他神韵气质极是讨巧了王羲之大人,倘若有这样一幅字在手,献去王谢世家下头哪家拜谒都不成问题了。” “你你这岂不是变相买官卖官了!” 来人含笑抚了抚须道:“世道便是如此,于你我又奈何,实不相瞒,在下也是帮着家主来收的。若嫌钱少,公子只管开声。” “你怎的也不问这字是否出自我手?” 来人更是笑了,回道:“是不是出自你手,与我又有何干?恕在下说句不中听的,公子这菜绿的脸色,恐也有几日没吃饱饭了吧?这五百贯供你回家富甲一方,余生无忧,何苦来这建邺混个出不了头的门客呢?也不怕与公子明说了,这幅字在公子手中,一文不值,公子即便拿它成了世家座上宾,可这寒门士子终究敌不过贵胄公子,想必公子往后的日子也未必能好过。” 桓皆平生最憎有人拿他出身言事,此言可算是正戳了他的心。桓皆当即啐了口唾沫,当街要与来人大打出手,幸而叫附近路过之人拉住了架。终究忌惮是在都城,出师未捷还是隐忍着些,桓皆扪心安慰几声,又骂了那人几句,扭头走了,可步子虽走着,心中却仍是愤愤不平,难以忘怀,思索着到底还是世家贵胄与寒门士子间的鸿沟不可逾越,说什么广纳门士,公正平等,全是嘴皮子门面,适才若不是谢家看着他衣冠不富,觉着他好欺凌,也不会如此轻慢于他,想及此处,桓皆攥紧了拳,挥臂一震,暗中起誓,来日若不叫谢扶瑄抬眼观瞻,俯首叩拜,他誓不为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狼子贰臣 晃着晃着,桓皆却叫眼前一栋富丽辉煌的房殿拦住了去路。 比之乌衣巷的青瓦白墙,巍巍森严,朱漆红瓦,屋顶尾脊生有弧度,屋角四端灵动起翘,直棂窗与外头的勾片栏杆亦是朱色,交叠辉映,版门嵌其间,衬着大理石柱础覆盆高稳,莲瓣狭长,堂皇精致,台基有砖铺散水和须弥座,来客步步行来,如登高台,节节攀升,心中蔚为壮阔。 正惊叹着,桓皆身旁匆匆擦肩而过二名士子,腋下夹着书卷,步履匆忙,直直往里头冲。桓皆正欲抓来一个问,却不及那两名士子健步如飞,一下跃门而入,一时激起桓皆的好奇,也匆忙跟上前去一探究竟。 一入这正门,殿内又是另一番辉煌。贴金墙饰壮阔了一壁,直夺人眼,梁柱又由朱色华缎包覆,殿内焚着月麟香与甘松香,气味华贵浓重,仔细一瞧,熏香正由贴金墙面前,木案上的紫铜香炉里散出,而案上却无人坐着,如同下位两列横排的木案摆设一般虚置着,而方才涌进来的士子们只围聚在大殿正中间。 桓皆生平头一遭,素来目空一切的他对着着宏大的殿堂心生畏惧,在门口矗立良久。殿内的烛火幽幽数盏,依稀有光,而外头烈阳高悬,青天白日自他项背映照而来,一明一暗,勾勒出一个正身挺立的墨黑剪影正立于门中。 “公子,还愣着作什么呢。你的字呢?”桓皆近身来了个老仆模样的人,沙着嗓音,细声细语。 桓皆忙问:“敢问这南陵王府也在招纳门士么?” 老仆和缓回道:“既算是,也算不是罢。南陵王正广招天下能书之士,贡献墨宝,以作黄上寿诞贺礼。” 桓皆听罢“哦”了一声,他自是知晓当今皇上极好书法,而朝局纷分两立,王谢这边自堪王羲之为首,王侯这边却无一二能与之抗衡的。 “老仆瞧得出,公子极是爱惜手上这字卷。”老仆道,“若是得意之作,何不一试呢?” “说得有理!”桓皆顿时振奋起来,摊起手心,双手将字卷交予老仆,轻道着,“有劳了。” 老仆颔首回礼,将一摞字卷一同捧去了后屋,透着直棂窗上的薄纱,身形似与屋内端然坐着之人交谈了几句,随后将怀中字卷卸下,躬身而出,向着殿内候着的众士子道:“王爷正着阅诸位的高作,请诸位在此稍坐片刻,来人,看茶。” 桓皆一转身,只见众士子皆寻了附近的桌案后踞坐而下,也便跟着一同入座,而时门前一列纵排进来五c六个婢女,各个面容姣好,杨柳细腰,手托着一方茶案,含笑着于各桌案前奉茶。婢女近身时,桓皆隐隐闻着一股沁心的苏合香,似从婢女的衣襟处幽幽扬出,又见婢女奉茶的动作端庄大气,茶盏中也纳着新春清茶,不禁心叹这皇家苑围果真非同凡响。 “借问姑娘,此杯中为何茶?”桓皆叫住了身旁婢女问。 “回公子,新罗进宫的岩茶。公子慢用。” 桓皆笑着点头致谢,南陵王府竟用此等名贵的贡茶来飨只是前来献宝的门客,惹得他心中又生一种浮华的崇拜,暗暗又多饮了几口。静待结果之时,旁的公子也只低头茗饮,不作滔议,殿内一时间气氛有些莫名紧张,却是桓皆先开了口,与附近案前坐着的公子问:“在下醴阳桓皆,今日在此一聚,颇是有缘,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被他惊然一问的公子本已揩着津津的汗呢,赶忙拱手作揖回道:“在下高阳,通州人士。” 这一问一答不重不轻,不咸不淡,却将众人的注意悉数吸引了来,尤其是一旁候着的老仆,老仆虽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但能贴身侍奉着南陵王,桓皆想来他应是有些本事,而此时老仆亦随着旁人的目光一同汇聚于他身上。 桓皆心中颇有些得意,端起茶盏道:“桓某此生最是爱交朋友,高公子,桓某以茶代酒,敬公子一杯。” 殿内鸦雀无声,只有桓皆一人放声高言,众人目光直直地盯视着他,高阳公子形色亦极是尴尬,端起酒杯低声说了声:“好。”匆忙饮下侧过身子低头回避。 默然间,老仆又悄无声息去了后屋,少时出来,忽听得他仍是和风细雨般宣告:“楚孟公子留步,诸位公子请回罢。” 桓皆听着并非唤名自己,也扫兴起身准备回去,想来也是,只是乡间萍水相逢的士子所书,怎能攀得上九五至尊的寿礼呢,正思量着却又忽的浑身一震,这楚孟,不正是他的字卷么? 正茫然着,一抬眼,老仆已然立于身前,笑道:“楚孟公子,请吧” 来至后殿,只见殿内四壁精美,家具摆设恢弘大气,细末之处皆见尊贵,上位处铺着软塌,前置一张黄花梨劲松纹木案,正散着隐隐溢香,上呈文房四宝,贵气逼人,他前时递送的字卷正展于文房四宝旁,字卷后头的老者一身朱赭色织锦缎长袍垂落于塌上,老者端然正坐凝神案前,一对苍鹰之瞳不怒自威,霎时抬眼,凌射寒光。桓皆赶忙下拜:“在下桓皆,见过南陵王爷。” 南陵王司马锡双目如注凝着案前跪拜的桓皆,问:“你是楚孟?” “在下正是王爷英明!” “这可有意思了。旁人拿来献的贺礼,不是万寿无疆便是国泰民安,怎你独独献了篇散记来?” “不瞒王爷,此字乃是桓某最得意之作,听闻皇上龙诞,自是将最珍宝物倾囊献上。”桓皆边说边打量着司马锡的神色,而后者转而眯眸凝着字,又道:“桓某斗胆,献此墨宝还有另一层用意。”见司马锡并无反应,桓皆振声道:“天下之间,连黄口小儿也知分作了两派,世家那处尊王羲之书法最盛,而桓皆此次献来的字,却与王羲之大可比拟,也便叫天下之人知道,书法不是非尊王羲之一家,他王谢家善长的,王侯家同是善长,王爷此处亦是大有人才!” “好一个大有人才!”司马锡笑道,“成济,与桓公子看茶。” 名为成济的老仆恰如其实奉上一盏茶,由琉璃杯盛着,隐隐可见其中的洞庭茶蜷曲其中,正散发着上等茶香,桓皆赶忙双手去接,却不小心露出了袖口里层贴缝着的补丁,成济一瞧,又见桓皆神色难堪,淡淡笑了笑,边摆着茶边低声道:“我家王爷广纳百士,嗜才如饴,不问出身,公子只消是有才有作为之士,来日必堪王爷重用。” 桓皆笑笑,内心备受鼓舞,连连道谢,接过茶,敬着王爷。 “桓公子。”司马锡亦是小呷了一口茶,问:“本王爷既选了你的字,也并非空手白取,你可有何要求?” 桓皆抱拳道:“能为王爷分忧,是桓某之荣幸,已是心满意足,不敢求赏。” “既收了你的作,可愿拜我南陵王侯府门下?” “当然!”桓皆陡然起身,“桓某素来仰望王爷威名,功勋赫赫,桓某义不容辞,为王爷效犬马之劳!鞠躬尽瘁!” “好,成济,带桓公子下去,以门客礼相待。” 桓皆连连拜身道谢,心满意足地退下了,少时成济返身而来,司马锡一盏茶毕,正闭目冥神,听见成济来了,便问:“桓皆对此,态度如何?” “回王爷,极是欣喜,连连夸赞王爷胸襟广博,当世贤者。但老仆不明,为何这乌衣巷里不要的,王爷却收了,这不似王爷一贯行事的作派啊。” 司马锡徐徐睁眼,轻轻抚触案上摆着着字,道:“对非常之人,需得非常之手段。这桓皆虽狂妄自大,但瞧得出,也是心怀抱负之人,说不定来日,他对王谢世家的仇怨,却正能为我等所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游丝软系 是日春阳花好,府里的主人们纷纷减半了菜碟,可给灶房减轻不少负累。灶房婢女们做完工,呼朋引伴,齐齐地朝后屋通铺那头走,天气日渐炎热起来,婢女的春困也与这日头一般节节攀高。 婢女们才嬉笑着展开被褥躺好,却听外头一声一声“咚”“铛”,一下一下震耳欲聋。外头砸一下,里屋的案柜也随着沉闷地震一下,杯盏陶器也一同清脆地鸣一声,婢女们听着这声,谁也入不了眠,静候了片刻,只待它自生自灭,却不了这一声一声,更是响亮,大有愈演愈烈之势,胖婢女在铺中睡不住了,猛地撑起身来,骂骂咧咧道:“小丫头胚子,今日我不好好收拾了你,我就不是灶房的胖姐!” 年长婢女忙拉住劝道:“算了,小丫头撒气了,你跟她置什么气。” “她一日日得没完没了地闹,我们睡了她来劈柴了,劈给谁听呢?谁害得她被逐出了公子屋,谁叫她去诬告初梦的?”胖婢女抡起袖子,伸长了脖颈向着屋外嚷,仿佛就是故意嚷给外头桃枝听得,“自作孽,不可活!” “哐”的一声,斧子砸在桃木上,极响的一声,似使出全身力气猛砍下去的。婢女们被这骤然一声惊得心跳快了半拍,面面相觑竖耳悉心听着,候了片刻,却没了动静。 “好了,她也息声了。”年长婢女向着胖婢女道,“你也收起你那地行夜叉的架势来,倘若真动起手来,不管谁不对在先,张炳管事总是两头都罚的。” 胖婢女颔首领受,年长婢女又照料她躺好,帮她掖了掖被角也睡下了。当一通铺人觉得偃旗息鼓正欲起眠之时,又是惊心动魄“砰”地一声,这声来得更近更急,婢女们惊直起身,只见房门叫人给踹开了!桃枝正叉腰拦在正门口,擒着簇新锋锐斧子的小手剧烈颤抖,嘶吼道:“今日我桃枝就与你们拼了!反正公子也不要我了!我活在这世上也没趣味了!狗婢女!拿命来!” 婢女们忙是东躲西藏,屋内顿时叫作一片混响,胖婢女却于四蹿的人群间沉稳立定,卷起袖口,应着桃枝的斧子便扑了上去,“姐妹们,快来帮胖姐——”众人闻声也来了勇气,飞身上前去揪桃枝,一时间房内衣衫飘荡,细软的胳膊碰着同样细软的腿脚,婢女们与桃枝扭在一起,揪着发髻,扯了纤髾,无奈通铺前便只有这么小一块空地,立足已是勉强,更容不下这么多人,门外望来,只摔作睡袍般素白的一团,当中一点红,便是桃枝。 “谁流血了!” 众人听得这一声惊呼,方才有了理智,却见各自的胳膊腿全缠绕作一团,四仰八叉难分难解躺在一道,而其中的桃枝,更是被挤得没了人形,牢牢锁于胖婢女身下。 “谁流血了。”婢女之中一人摊开手掌,一道血污自左而右拖着帚尾。众人左顾右盼比照着各自身上,最后在人群边缘的角落里寻见了眉头微紧的初梦,臂上细细一道口子沥沥染红了素白睡服道袖摆。 “不要紧呢。只是一道小口子,皮外伤。”初梦忙道。 桃枝到是不知死活地得意一哼,却叫身上的胖婢女一记泰山压顶砸地快要喷了血。 “擦些金疮药也便好了。”初梦舒了舒臂,确也无碍,起身又搀起身旁的婢女们,上前与桃枝道,“姑娘,我知你心里有气,但向着我们使脾气也是无用的,与我们拼个两败俱伤,到头来你也捞不到好处。那将你调派来灶房之人是谁,我料你这几日下来也有所耳闻了,倘若你有心回去公子身边,倒不如这些日子安安分分,待风头过了,也好有个勤勉努力的由头将你召回去。” 桃枝听听也心觉有理,但有傲气放不下颜面,只垂目思量,挣扎着道:“胖姐你先松了绑” 初梦拾起抛在一旁的斧子道:“我瞧不如这样,你拿斧子弄伤我的事,我暂时不追究了,你知我们倘若把此事告诉了张炳管事,你会有何后果。但你记着,今后不许再来与我们闹事。今日午后的柴我也帮你劈了,姐姐们赶早膳连日辛苦急需休憩,你也一同回去睡罢。” “那那你给我劈好了点!” 胖婢女抬起身,放桃枝狼狈爬起,道:“初梦姑娘能比你做得差?你那柴劈得又粗又圈,生火费了我们老半天气力,还未来寻你呢,你倒是恶人先告状了!” “行了。一人少说一句罢。”初梦利落道,“今后还需同处一个屋檐下,桃枝何时回去也未可知,姑且和善相待,于彼此也少些麻烦。” 简单包扎了下,初梦提起斧子便出门去了。劈柴之处正是灶房前头的空地,右是桃枝此刻栖身的柴房,后头联通着灶房与通铺卧房,无怪乎动静传得这样响。初梦想着,只更轻着手脚来处理这摞散着芬芳甜香的桃木。 从前在朝晖宫里,初梦倒也是劈过柴的。蒙古高原的寒冬太早太长,慕容氏带人逼宫后便断了暖与炭,只得有她孱弱着身子一点一点去伐木来烧。 想及过往的委屈,过往的人,斯人已逝,斯情已故,一朝还魂,便是两种命运,割断过往,无可追寻。初梦渐渐红了眼圈,一颗大大的泪滴顺着素容滚滚而落,滴在斧刃晃白的光上,恍若沧海遗珠。 幸而这命依是还回人间了。初梦安慰着自己,拭了拭泪,心中仍是泛着酸楚,休说这一世,古怪离奇世事纷扰,却总也落不得一个太平日子。 初梦拾过来一块木料,径约髀粗,断层截面平整而光滑,年轮与断面上圈圈泛泛,清晰可数。世家中人样样讲求精细,连这烧火之柴也要苛求最尚品,春焚旧年桃木,秋燃陈时橘树。初梦手抚着这年轮,一道一道,轻浅的沟壑娓娓诉来衷肠,初梦将侧颊细细贴于断面之上,听地极是认真,忽而笑得婉然,忽而又落了泪,泪滴入鬓发里,混夹着桃木鲜香,于鬓内散发浑然典香。倘若,桃木亦有泪,那么,被扬作灰烬前,也该是心有不甘的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花谢花飞 初梦想着,也便舍不得落斧下去,却又不得不落斧下去,“嗉”地一小声,斧刃划破空气嵌进桃木肉里,桃木应声而裂,毫无悬念,初梦的泪一下涌了出来,泪水如坝决堤而下,不可遏制。她也不知自己这么怎了,怎得如此触动伤情。 背负得太沉,人前的笑靥,终在旁人目之不所及处,犹如玉石落地,崩碎,溅起一地心灰。 初梦颤着提起斧子,满握悴然,几乎拿捏不稳,方才劈刃之音余音在耳,声声痛惜,又俯身去规整劈完地两半,悉心合上,再殓入筐,继而去取下一段。 这段比方才那段生地更好,宛若娉婷美人,婷婷玉立,初梦细细品着,不禁与她道了声安,又转过来瞧,却见美人髻上赫然簪着一只桃花步摇,木段虽曝霜露失了水分,但这桃花依旧笑傲春风,不忍凋零。 本应又一年枝繁叶茂,奈何无端遭此横祸? 这桃木的命运又何尝掌握在自己之手过? 初梦心念着,目瞳颤移,用斧子当心地将结花的杈枝削下,取来玉碟一枚,将桃花枝轻放于正中,宛如将清雅绝俗的美人安置于冰床之上,又将玉碟端起,心事凝重地朝着果园那处走去。 王府后门那头,一声长长的马啸穿过青瓦雕栏,俊美翩翩的公子翻身下马,将马儿交与一旁早已候着的仆从,一身玄青色古香缎鹤氅掀起春风,恍若大鹏展翼。 “放勋公子。”一旁的仆从递上一块润湿的巾帕,放勋取过,微微掖去烈日下的薄汗,又交还于仆从手上,大步入内。 “维桢小姐这几日如何?”放勋边走边问。 “回公子。好着呢。小姐与府中老爷们一道清减了膳食,却刚好够吃,胃口也比先前好多了。” 放勋虽多时在外头奔忙,对府内近况倒也略知一二,又问:“前时因维桢的药险些酿祸的小丫头可好些了?” 仆从忙回:“早已无碍了呢。活奔乱跳着。” “那扶瑄公子呢?” “回公子。这几日帮着锦庭公子一道看着府内的拜作呢,倒是忙得很。” 放勋听着微微一敛眉,又行了一段方才道:“行了。我自己回厢苑小歇片刻,你们下去罢。”仆从听令虽有些踟躇,终究还是退下了,留得放勋一人于花园深处穿去,仆从们惊怕着若有何服侍不当之处,张炳管事怪罪下来难以担待,但想想与放勋虽接触不多,但推敲起来倒是个爽快人。 四月末的春风吹得娇媚,挠地人意懒懒心痒痒,此时又值午后,骄阳似火,府内之人悉数睡了,花园里便衬得鸟鸣啾啾,分外幽静。王谢家的园林造得毕竟比通州府的更是匠心精巧,放勋正醉着和风熙日,赏着园林内的土山c钓台c曲沼,却听得涧道迂回间有女子细细低泣之声,其声幽然,心中不免有些好奇,又想来大抵在这偌大的两府宅邸里,婢女们受了些委屈来墙底下躲着人哭也是常情,正欲迂道而走,却适逢眼帘前的遮茵豁然开朗,如起玉帐,将其中的美人曝于眼前。 果园之中有锦重重的落花碎堆一地,视作春泥无人收敛,而芳香浓深处,只见一女子屈膝跪于地,伸手将土一抔一抔捧起,又移至一旁,满眼情怀难释,待到坑及半尺深时,便婆娑着含情目,将一旁玉碟中的桃花枝扦入坑土,立杆当中,再将周围的土缓缓移来掩好。 树荫将当空的烈阳拦在女子项顶之头,只留虚虚光点斑驳陆离粉饰着一地落花。女子白皙的肌容被日光点亮,在不明朗的树荫里发着光,光影映在女子及地的裤摆上,烘着花香,盈盈之泪恍若蒸馏出来的花露,虽是清色,乍看又是粉色。 放勋窥着正是好奇,却听女子低吟道: “桃园春暮意潇潇,谁怜桃花竟折腰? 碎蕊琼堆嫣然地,湿带落花铺香苞。 芳树笼凄魅色晚,他朝扬作尘与嚣。 翦枝泪锁椴千层,怜窗冷照孤伴朝。 故国一夜弦霜坠,尽借落樱看冬娆。 万籁此声新燕去,谁念北楼怀段皋。” 倏地,一滴红血自臂上缠着的白巾条带上凝出,顺着雪白的玉肌缓缓淌下,如泣血泪,滴落于桃花枝下黑郁的土内,而放勋分明在心中听见了似水滴般“叮咚”入池的一声,这婢女心思竟如此敏感细腻,这寻常的断木焚柴竟在她口中化作怜香之曲,花谢花飞花满天,生命轮回流转,人也好花也罢,皆是虚无的皮囊,而人轻如木,在轮转之中却连自己的命运亦不可掌控,曼丽极妍后一朝春去,香消玉殒,无可堪回首。放勋记性极好,又于心中默念了一遍方才听到的词,体悟这女子的哲思,品着品着,转而一惊,这曲词中却分明话中有话,尤其是那句“故国”c“北楼”c“段皋”颇是耐人寻味。放勋思量着,竟大意得脚下一滑,挲动膝边幽丛簌簌沙沙。 “是谁在那里?”初梦警觉四下顾盼。 放勋坦然而出,道:“途经而已。” 初梦见是放勋公子,慌忙起身行礼,神色颇是局促,道:“见过放勋公子。” “我瞧你手滴血了。” “倒是不要紧的”初梦敛眉低回。 放勋脸上倒显出一丝笑,颇觉有趣,问道:“姑娘这连手流血了也不顾,是在做什么呢?” “扦种桃花而已” “姑娘还识栽种之术呢,来日也教教我。”放勋仔细打量着这婢女低羞而垂的脸庞,泪痕未干,衬出几分楚楚可怜,又问:“那种完了么,可需我帮着做些?” “种完了。不劳放勋公子。” “园里应有栽种的工具,下次倒不必伤着姑娘家的玉手。”放勋见初梦怯怯地将纤臂藏在身后,似有意回避着他,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子小婢初梦。” “你便是初梦”然而这句话放勋却并未道出口,只在心中笑哼一声,媚蒙着眼眸转身走了,边走边飘然而至一句雅致清音:“园子里人多眼杂,姑娘还是早些回去罢。” 初梦遥望着放勋七尺背影,鹤氅随着身形摆动,朱褐卷云纹腰带飘荡于身后,步子阔然,昂首泰然,只怔怔地陪着新栽的桃树一道望着,心中却生出一丝说不明的不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美人心计 初梦只睡得朦朦胧胧,天还未亮,只听外头风风火火传来一声令:“灶房的快起身——家书来了!今日膳食做得丰盛些——” 乌衣巷内有喜事,人人脸上亦是洋溢着笑,步履也格外轻快些,众人之中,却只有初梦是佯笑着作态,整日心不在焉的,险些将碟子打了,年长婢女瞧在眼里,觉察了一丝不同寻常,便过去搭把手帮着她一同收拾,顺势道:“初梦,累了便去歇一下罢,这里头有我便够了。” 初梦知是自己晃了神落于年长婢女眼里了,连连道歉,又奋身提起一筐重的,竭力扑身于做事间。 “初梦,我瞧你脸色也不太好,有事可莫强撑着”年长婢女又来至她身边,帮着一同挪那筐重的。 瘦婢女自一旁端着果篮过来,俏皮道:“初梦她呀,是几日不见扶瑄公子,没了滋润了呢!” 初梦伸指在瘦婢女颊上一戳,嗔怪道:“休得胡说!” “说来也是呢,竟也见扶瑄公子几日不来了。”瘦婢女道,“不来瞧我们初梦也罢了,总不能饭菜也不来领吧?府里可有着禁令,他若不来领,不是要饿肚子了么!” “你们呀,有所不知呢。”胖婢女凑拢了人群,低声道,“他哪是躲着初梦呢,他巴结着想见她都来不及。”说罢人群里又一阵细声讪笑。胖婢女接着道:“扶瑄公子是躲着外头那桃枝呢,到时他来了,被桃枝抱住袍摆不肯撒手,这是带她一道回去呢还是不回去在这里住下了呢?” “住下敢情好呢。”婢女们盈盈笑道,“扶瑄公子温柔香湾,枕着他的胸怀必然如同睡在云里。” “你们这群丫头,这样不害臊!”年长婢女冲开的话流,又驱散了人,各自打发下去制备膳食。 初梦对着这漫屋的浪笑,却仍是冷冷淡淡地。这封家书恰时正巧又来撩拨她的心弦,初梦本迟疑不决,也因此躲了扶瑄几日,但却在方才喧喧闹闹地笑声里,她暗暗下了一个决心。 晌午将至,初梦寻了个借由回了通铺,自小木格里翻出螺黛,是前时灶房婢女们一道托采办去街市上买来的。初梦撵起螺黛,浅扫娥眉,对镜盼目,虽不施胭脂,却足以情蕴凤眸,梨涡生俏。她又换上一身洁净的婢女服,于通铺边拧开玉瓶,轻点花露于颈c腕处,一如在鲜卑宫内尊为宠妃时细腻精妆。少时,初梦回了灶房,自婢女们身边走过,灶房内食香馥郁自然掩盖了初梦的体香,却也各个愣神瞧着她,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了,却是活脱脱显得娇媚了。 自那次中了毒后,传菜的规矩便改为由灶房婢女一名加之主人那头派来的婢女一名,二人一道自灶房传菜至主人房内,直送上桌,不交由旁人经手,如此一来既可相互监督,防着一人造人收买从中作梗,也可灵活协调着上膳的时辰。 初梦上前与瘦婢女道:“瘦瘦,我有一事思来想去,还是来问问你好。” 瘦婢女一听聪慧伶俐的初梦也有问题需来请教她,一下来了精神,放下手中碟,忙道:“你只管说。” “是这通州来的公子小姐独有的脾气么?我想来也是觉得奇,为何维桢小姐的婢女新令下达之后从未叫我端过菜的。我与她家婢女二人一道传,再重的木案素来也是由她那头的婢女端着,从不许我插手,这是心中忌惮着我么” “这么一说倒是不无可能”瘦婢女道,“但如此不倒正好么,我倒是乐得偷闲,最好不叫我端,倘若放勋公子的婢女也如维桢小姐的一样便好了。” “怎的?放勋公子的婢女全叫你端着传去的?” “自然是呀!”瘦婢女甩了甩胳膊,颇有些不如意,“她只在旁懒懒地瞧着我,也不搭把手,这么远的路全叫我一人走去,我这小细胳膊骨的,好生气人!” “我倒是羡慕你呢”初梦低喃道,“还有些活做,不似我在一旁尴尴尬尬的。莫不如,今日我俩换着传一趟?我倒也想瞧瞧,维桢小姐是不是只针对我一人不叫我碰。” “你既开了口,那也好。”瘦婢女倒是十分爽快,“只是这送去放勋公子屋内的膳食更沉,你可要当心着些。” 初梦欣然应下了,窃窃瞧着瘦婢女的神色,只见与平时并无二致,当是她心宽也并未觉察什么,眼下又去忙碌了。 放勋公子的婢女云澄稍稍比别家的迟了一些来,初梦忙笑着迎上去道:“云澄姐姐,木案备妥了,今日府内有喜,便为主人们多添了两菜,灶房多烹了,初梦悄悄为姐姐预留下了几碟,姐姐要不要来瞧瞧,喜欢哪些尽管开口。” 本来冷淡着面孔的云澄倒是动了神色,道了声谢随着初梦指引走至一处大笼屉边,初梦轻掀,一边瞧着云澄的脸色,只见那婢女的目光都要绿了。 “这么些个都能挑么”但见笼屉内煨着玉笋八珍汤,香螺鲍翅盅婢女压低声音,唯恐旁人听见似的。 “都能呢,主人们吃的已是送去了,云澄姐姐随心挑便是了。” 云澄被初梦哄得心花怒放,忙扒着比她怀抱还大笼屉沿口在蒸汽里头挑,殊不知初梦的巧指正悄无声息地伸向垂在腰际的荷包,只用袖中快刀一割,海棠绣案荷包便轻巧坠地。初梦嘴中帮着云澄挑着菜,款款而道每道菜各有何滋补妙处,脚上却轻盈一踢,不动声色将荷包撇入灶台中缝里。 “我可多要两盅么?”云澄问。 “姐姐胃口好,自是可以了,姐姐随意呢。” 云澄挑了半晌,包下了半笼屉碟盅,初梦笑着取来朱色贴夹别在云澄选的盅沿上,道:“这样便成了。”旋即又麻利地端上放勋屋里的木案,道:“姐姐,走吧,快些传完姐姐也好快些回来取菜用膳。” 二人沿着花径自灶房一路向厢苑走,初梦故意不先搭言,她料准了云澄这般秉性,必会因吃了人家的油水而不好意思,不出片刻果真开口道:“今儿这天可真真热呢。”却也只是嘴上说说,并未帮着初梦分担一径。 云澄是通州王家带过来的婢女,也是一口子通州腔调,初梦心里念着也是怪有意思的。 “是呢。往后这天一日比一日热了,不知放勋公子从前在通州府中消暑吃些什么,回头我也好叫灶房里备下。” 云成转了转眸道:“需是绿豆沙吧” 初梦瞧了一眼她的神色,喉头正吞着馋水呢,便道:“这绿豆沙还并非最爽的,那绿豆沙冰才叫个奇呢!” 云澄瞪大了眸子:“我在通州长了十几年儿了,还真未吃过冰呢!倒是见公子小姐吃过一回儿。” 初梦凑近云澄悄声道:“待暑热时灶房做了,我专给姐姐留一份。不知姐姐爱不爱落糖,放勋公子又可喜甜的?” 云澄经初梦这几次三番利诱收买,早已不将她党作外人,讲话亦是大胆起来,回道:“我倒是中意甜的,甜如蜜才好呢!但放勋公子不喜甜食,其实说来,他这人性情也是古怪得很,一会儿喜欢的一会儿又不喜欢了,琢磨不透他脑仁里想什么呢。” “这么说来,那这放勋公子岂不是不好服侍呢?” “那倒也不是。”云澄道,“我本也不是伺候他的,只是此次来建邺,正好将我带来了,也便配去伺候他了。他虽不好琢磨,但从不为难我们做婢女的,似乎他心思不在这儿呢也不知他整日想得是些什么” 初梦诱导着问:“心思不可见,但他总归有些爱好的吧?譬如舞枪弄棒,总能为你们所知晓的呀。” “说来这也是挺奇的。”云澄将手缩进大袖里,大步流星地走着,丝毫不理会初梦还托着重物,“他极少时候在家里头待着,公子往外跑倒也不是奇事,只是府里的下人门对他在外头做些什么却一无所知,在家里之时倒是在房内安静地看些书,不叫人打扰,也不必人去伺候。托了他的福,伺候他的婢女仆从算是分到了美差,各个轻松得很。” 初梦倒是端着重物,又遇上云澄没心没肺地急走着,脚也软了,又有顶上的日头烤着,丝毫不轻松,但面上仍是和颜悦色,又旁敲侧击打听着放勋c维桢与通州府宅的情况,云澄也是知无不言,一一道与她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 侍作初莲 少时,厢苑终究到了,二人于门口处正巧碰上了伺候完维桢用膳,收了碟子打道回程的瘦婢女,三人稍稍打了声招呼又各自行事。初梦进了里屋,只见屋型构造虽与维桢那屋大抵相同,屋内摆设确简约明了,软床低案,锦团香炉,那颜色皆是深重的,不是紫便是靛,云澄四下一瞧,判断公子有事稍离一下,该是挺快会回来的,初梦便道:“既是如此,那我也先将菜碟卸下了,以便公子回来便能朵颐。”说罢便在桌案边跪坐下来,一样一样往外摆。 云澄这会子才来帮忙搭手,一道坐到初梦身边来,初梦只笑着道不必麻烦了,二人边卸边聊了起来,聊了两句,初梦忽然眼眸一亮,指着云澄的衣襟道:“姐姐这襟口的刺绣也太美了。莫不是巧心斋的手艺吧?” 云澄被夸地稍稍有些红了面,道:“姑娘说哪儿的话,也太是抬举我了,自己瞎绣的。” “我自小亦是想着呢,只可惜娘亲教了我数年都未学成,尤是那海棠花,怎么也绣不好,手笨得很,只能做些粗活谋口饭吃。” “海棠倒是好摆弄的,那牡丹才难呢。你待我与你瞧。”云澄说罢去摸自己的荷包,摸着摸着渐渐冻住了笑靥,惊声大呼:“我的荷包呢!” “该不是方才来时落路上了吧?”初梦也帮着东摸西寻。 云澄面露急色,心焦着将眉眼扭作一团,沿着屋内进来的路径低头细探,一点一点翻动着软垫,撩拨着缝隙查看。恰时,放勋自里屋出来了,一身石青香云纱鹤纹连袍,瞧着云澄的神色,淡淡的问:“何事慌慌张张呢?” 二人赶紧起身向放勋行礼跪拜,初梦道:“回公子,云澄姐姐的荷包遗落了,正寻着呢。” “这屋子一目了然,也无什么藏纳之处,你还是去来时路径上寻罢。”放勋走至案前瞧了一眼菜,上头的银制小盖仍是覆得紧紧的,又瞧了一眼低眉仍跪在案边的初梦,道:“菜也都卸下了,这里由初梦候着收碟子就行了,你先去寻荷包袋子要紧。” “起来伺候罢。”待云澄走了,放勋踞坐下来,自己一碟一碟掀开了盖,扫了一眼菜色,道:“今日的菜可真不少呢。” “是呢。”初梦自踞坐于桌案一侧,递上犀牛角镶金箸,又倩声道:“苏之公子的家书来报,是喜事一桩,府里头命灶房添了些菜。” “今日怎是你来传,另外那个小丫头呢?”放勋夹起一块禽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 “回公子,翘思今日有事,便与小婢换了”初梦说罢又娇羞地低下头去。 放勋凝着她的脸,青黛娥姣,上透婉然浅红,宛若芙蓉璞玉,红晕自脸颊染到了脖颈,脖颈细白如雪,上头香汗津津似涂了一层膏脂,又微微湿润了高束的衣襟口摆,细嗅之下和着一股蔷薇香芬送淡淡少女体味而来。放勋抿嘴一笑,垂目继续用膳,嘴角的翘度恰好是明媚的姿态,梨涡深醉,仿若人面桃花笑春风,初梦用余光瞥见,心中也不由得荡漾了一下。 初梦为放勋的青瓷莲花酒器中添了些酒,也不言语,只静静地在他身旁候着。 “不必了。今午不饮酒了。”放勋仍是闷头吃着菜,左手夹着箸,右手顺势取来塌上的书来看,翻了几页,又觉得两手翻覆不便,便道:“初梦,帮我念来听听罢。” 初梦回:“公子初梦不识字呢” 放勋放下书,显出他一对黑曜石般的灵犀之眸,直直地凝着初梦的眼,良久又抿嘴笑了起来,道:“不识字?那日向着谢老爷申情勤俭时,前一个《左传》,后一个《史记》的”放勋说着又拿那对洞悉明朗的黑眸子打量初梦羞红的脸,直叫初梦心乱悸动,惶恐地香汗淋漓。 “行了。不识字便不念了。”放勋饮了一口汤盅,又将目光收回书上,形容淡淡的。 初梦轻应了一声“是”,又取来玉勺为放勋缓缓撵着汤中调味,放勋瞄见那玉臂皓腕掩在素袍之中,问道:“昨日的臂上的伤好些了么?” 初梦轻回:“好多了。”又羞颜去遮手臂,却恰如其分地露出指尖红通通的淤恨,绚成一片胭脂色染在掌心上,又有丝丝缕缕擦伤的红痂缀在期间。放勋看在眼里,又瞧着这满桌案的菜,想来大抵是她一人端来了,沉沉的攥地掌心也红了,又瞧着那些伤,便道:“姑娘要栽树,府里有大把的工具可使,不必用手。” 初梦手掌似惊了热般的一颤,赶紧去捂。放勋放下犀牛角镶箸,起身去一旁木架边拿东西,初梦忙道:“公子要什么,由小婢来拿便好了。”却不料放勋须臾之间已踞身下来,将一个翡翠瓶递给初梦,淡淡道:“拿回去擦罢。” 初梦接下的时候有些愣神,放勋讲话虽一直是冷冷淡淡的,但总潜藏着一股威严之感,叫她无力招架,平日的聪慧机敏此刻在这不大的厢房屋舍里荡然无存,只愣愣道:“谢公子” “公子。”初梦将瓶收好,又开声道,“公子前时言也想说着栽花?” “倘若栽花要惜手掌磨破的代价,我宁可不栽了。”放勋撕开一张馕饼,放入口中细品,粉面之中蕴着淡淡麦芽香,馕饼大抵存放的时间久了,有些发硬,放勋嚼了片刻仍觉得难以下咽,不禁动了动喉头。 “初梦与公子沏杯茶来。”初梦见状即刻起身,却叫放勋举上来武臂一把拉回软塌上,耳畔传来不由分说的声音道:“坐下。”放勋只轻轻一拉,但初梦却身子纤弱,下盘不稳失了重心,轻盈一跌,却正跌入放勋的怀里,香云纱袍丝质拂过面庞只觉软绵绵的,如跌入昔日蒙古高原的棉絮堆丛里,衣襟上隐透着淡淡杜若花的熏香。 “初梦平日是怎么吃这馕饼的?”放勋一手扶住初梦的背,恍若平常似的。初梦肩膀不宽,整个人都纳入了放勋的臂湾里,此时则慌忙起身整理仪容,红着面连连欠身。 “不说那些,你平日怎么吃这馕饼的?” 初梦于慌乱之中挤出一丝笑,踞坐于放勋身侧,道:“倘若公子不嫌弃,请将馕饼给予小婢,小婢为公子演示。” 放勋也未将饼递给她,只放回在了玉盘里,似默许了她。初梦取过饼,美目微抬瞧了放勋一眼,又轻笑着取过汤盅,提起纤白的指尖将馕饼一点一点扯下,轻轻落入汤盅里。初梦全神投入着,动作很轻柔,透出一股如水的温婉,放勋在一旁凝起唇角,静静欣赏着她低垂跳动的眼睫和朱点绛红的唇色。 少时,初梦将泡了碎馕的汤盅双手呈上,举过眉梢,清婉道:“公子请用。” 放勋接过,用玉勺轻轻搅动盅中物,碎馕浸润了汤汁正撑得饱满,白白胖胖,瞧上去煞是可爱,又舀起一勺来尝,细嚼慢品,半晌方道:“好吃。” “公子喜欢便好”初梦脸上亦是浮上了纯真笑容,如被嘉许的少女般满眼皆诉着欣喜。 放勋边吃这边又看起书,问:“前时你说栽种之术,有何明堂么?” “是呢。”初梦又振起神采来,“初梦今晚欲在花园湖边移栽一株花,那花原栽在灶房墙角那里,竟也灿烂生花,我便寻思着她既是这般顽强,就该有个好去处。据说这花遇湖则灵,会引异光,公子今晚要不要一道来瞧瞧?” “哦。好。” “那初梦今日晚些来叫公子一同去?” “好。”放勋仍是凝神看着书,冷冷淡淡的。 初梦尽力强颜着欢笑,也不管放勋究竟有无兴趣,他应下了肯来便好了。少时,云澄也回来了,手上提着个落满灰的荷包袋子,一脸的不悦,放勋将眼眸从书上抽开,瞥了一眼,道:“找见就好。”又收神沉在书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章 湖光映萤 到了晚间,初梦便算准了时辰去叫放勋了,她在下午已掘好了夜里需移栽的花,用巾帕包好放在木桶里,一道放入的还有些铲子剪子的工具。这几日夜间又回了凉风,昼夜温差颇大,初梦自花径穿行时,正被湖边劲风吹得乱得碎发飘荡于眼前,不由得打了个喷嚏紧了紧衫。 到了放勋屋前,云澄瞧是亲近人来了,忙是嘘寒问暖,初梦拜托着云澄请放勋出来,只见放勋还是午时时那套袍衫,却是换了双轻便软缎绣花靴,二人并肩朝湖边走去。 初梦午时入了放勋这屋,不知为何全然被煞地没了灵气,邀约的话也说得干巴巴的,本以为这计谋泡汤了,幸而放勋很是随性,竟答应一同前来,是连初梦也未料的意外之喜。 初梦正走着,手上拎着的木桶却倏地没了,正愣神左右瞧,却见这木桶正提在放勋手上,放勋自上而下睨着娇小玲珑的初梦,幽幽说来一句:“愣什么愣呢,花儿候着你呢。” 二人到了湖边,放勋轻放下木桶,初梦躬下身子,将工具一件件取出,最后是那包着巾帕的花枝,放勋静静地看着,巾帕极软,上用朱丝线绣着一枝典雅的梦里砂,轻轻裹在外头,映着湖边景灯掠湖送来的粼粼波光,勾勒出内藏的俏美。 “初梦开始了。”初梦说完便跪下身段以铲子翻动泥土,掘出小坑,又将花枝从巾帕中取出,修剪了一番,过程与通常移栽无疑,只是她做得很温柔,眼眸亦是专注的神色,湖光照亮她半张红颜,光彩莹润,似天上的钩月。 放勋亦是蹲下身来,在一旁看着,欣赏她巧手之下雕琢的精工匠心之作,又恍惚间映着这摆动荡漾的波光,看着她如粉团捏成似的雕琢精美的秀眸秀唇,觉得她宛若出水芙蓉般亦是一件匠心精作。 “移栽需在夜间,倘若放在白昼,方才栽下,根系吃不进水,日头一照,便易枯了。”初梦边填着土边道,“即刻栽完了,初梦去打桶水来润她。”初梦说罢起身去寻身旁的桶,却赫然惊觉里头不知何时已然注满了水,不禁惊愕地去寻放勋的眼,而放勋正抿嘴淡笑亦看着她,眼眸里涤荡着浩渺烟波。 “谢公子。”初梦低声道。 放勋仍是笑着看她,道:“继续罢。” 初梦已是乱了心绪,却也得硬着头皮将水用瓢舀着一点点淋在根须泥土里,泥土极松,瞬间便把甘露吸纳进去。初梦又将手伸入桶内,轻取了一掌水,以指弹入花瓣间,只见这花瓣触着这水便立即摒弃枯蔫,鲜活多姿起来,这要是放在往常,初梦定会满心欢喜,而此刻她意却非在花上,只余光定定地怀着花径那头的方向。 “这是何种花?”放勋问。 “回公子,梦里砂。” 一阵清凉的风自果园拂来,暗送着那头甜果蜜香,也掀动起湖面上的涟漪,剪碎了接续的幽光,摇曳在二人的袍衫上,着红得更梦幻,着素的更柔媚。新栽的梦里砂挺杆于二人中间,默默不言却孤芳自赏,放勋只隐隐觉察夜空之中似有什么神秘光影徐徐汇聚而来,萤萤点点,翅轻飘摇,放勋正看着,低头见初梦浅浅一笑,温柔道:“公子,萤仙子来了。” 放勋这才去注意这花,此时的梦里砂已然似元宵佳节点了宫灯般,整枝通着火烧似的光亮,只这火是暖融的黄栀色,叫人觉得平静而踏实。而时,汇聚而来的萤火虫愈发多了,枝上落不下,便在花枝附近萦绕着飞舞,而二人便站在这团灵动之火当中,闪闪烁烁,恍若银河星辰播撒身旁,春草将并,夜朗风轻,有道是那句,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光影流动间,亦真亦幻,自远处望来,似在二人间剔起无数盏无影明灯,在园里烁光夺目。 于如斯美空下,放勋忽的一把将初梦揽入怀里,初梦自是措不及防,额头与放勋的胸膛撞了个满怀,放勋的胸膛很厚实,袍子里肌肉的起伏似山峦分明,又是那沁心撩人的杜若熏香自衣襟幽散,而这次闻得更是迷醉。 “公子”初梦微微挣脱,却被放勋的大掌牢牢将她的脑袋紧贴自己胸膛。放勋微微躬下身子,将头埋入初梦耳边的鬓髻里,缓缓诉语,然而还未发声,湿热的唇齿之气却叫初梦浑身酥酥地一颤。 只听放勋缓缓道:“别动,扶瑄在花径上正看着我们呢。” 初梦顿时整个人都瘫软了,惊诧地脑内一片空白,她本以为独具巧心的计谋在放勋眼里竟如小儿戏耍般一眼识破,而他却耐着性子陪着自己做完了整场戏! “下回你直截了当与我说得了,兜了这么大个圈子。” 放勋说得轻描淡写,仍是紧紧搂着她,而初梦却心动地剧烈,全身失力,若不是放勋搂着已然倒作一滩泥。她算准了扶瑄每日此刻会穿过花径去灶房取茶喝,便邀了放勋一同来此地,梦里砂引来的萤火虫光团更叫二人的相约引人注目,借此来勾起扶瑄的醋意,好叫他对自己有所行动,而她万万没料到放勋竟会搂抱住自己,局面瞬时向着不曾预料亦不可预知的方向疾奔而去。 “要么不做,既做了,就做大的。”放勋在初梦耳畔说这话时,初梦感到他的心跳丝毫不起波澜,依旧不急不缓稳稳。初梦迟疑着欲推开他,可已为时晚矣。 风动静止,时间亦如停滞流动一般,花园内四野只闻虫鸣嘶嘶,静得令人倒寒,而在惊悚之中,身边萦绕的萤火xxxxxx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清浅的一句“好了,他走了”,放勋松了怀抱,震了震袍,极为平淡地凝着初梦的绯红的脸,后者已咬着唇角怒瞪着他,清丽的眸子里填满羞愤,而眼眸下的脸颊上沾了些许指尖乱抹红颊的泥。 放勋弯起眸子,温柔一笑,伸指去揩,却叫初梦挥动一臂推开了。初梦退身一步,唇齿颤颤,憋红了面,映着水光宛若青荷吐粉蕊,而眼眸一刻未歇瞪视着放勋,良久后方才挤出一句怒言:“王放勋!我们相熟么?你!你真是不知所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迁宿惜别 “初梦——初梦——有喜事呢!”瘦婢女提着裤摆狂奔而来,笑逐颜开。 初梦只淡淡地在灶房内涤着果蔬,历尽变故,沧海桑田,已再无事在她心中称得上是喜事,便问:“喜从何来呢?” “扶瑄公子把初梦姑娘要过去了!” 灶房里顿时炸开锅了,婢女们围拢过来,七嘴八舌问着巨细。瘦婢女喘了喘气又补充道:“扶瑄公子把初梦姑娘调去他那屋服侍了,顶桃枝的位置。” “喂你们可小声着点,当心叫桃枝听到。” “桃枝呢,那早知晓了!”瘦婢女特地将嗓门调高,脸色尽是得意之色,仿若她自己被扶瑄公子点中似的,又似故意嚷给外头听似的,道,“我说什么来着,好人必是有好报,今日我们这灶房也走出去个贴身婢女了,可不似某些人,本来好好的贴身婢女不当,偏要来挑事构陷,最后害了谁呢?”瘦婢女将“谁呢”二字声调拉得响亮而高,众人听闻有些心惊,怕少时桃枝一把斧子又夺门而入了。 过了片刻,门前确而来了一人,倒不是桃枝,而是张炳。 婢女们赶忙上前来问好听令,而张炳却一改平日总管事的肃然,和缓道:“我只是来传个令,扶瑄公子屋苑的偏房已收拾出来了,公子叫姑娘整理些贴身用的便可搬过去了,可带可不带的便不必带了,在那屋安置妥了可以再去采办新的。” “谢公子,谢张炳叔。”初梦欠身行礼时仍心觉这令如梦境似的不真切,放勋那晚做得那般出格,竟歪打正着实现了她先前的意图了。 初梦回了通铺房,轻掩上门,将外头的嘈杂人声和氤氲油烟关在外头,彼时婢女们都在外头制备着午膳,生活忙碌如旧,惟她一人即将踏上新程。 初梦想及此事,心涌万分愧疚,夙愿虽达成可近身扶瑄刺探情报,而她却并不欢欣,收拾包袱时也是无精打采的。放眼望去,房内也确无什么可收拾的,本就是暂时栖身之所,又是个小婢女,来去空空身无长物。她想着,便走近屋内墙角落灰的陈旧大木箱前,凝望了片刻。木箱里头装的是婢女们进府时随身带来的包袱,自入府以后,从前那些破烂玩意与这府内的供具比来一文不值,也便少有人再去启这箱子,久而久之上头便被屋内的人遗忘了。 初梦拨开虚扣着的铜锁,吃力地将沉重的木箱盖扛起,一阵清灰不负期待地腾空而起,无声地招摇着它坐落在此的年岁。初梦一眼便认得她的包袱,天蓝色方巾系成的兜袋,放置于层层叠叠破布烂麻的最上头,一卷字轴露出一点素白映衬墨黑伸展出包袱外,似盖着春秋薄褥浅眠的书生。 这卷桓皆前时赠与她的书作,初梦此刻展卷抚来,心中依然有着别样情愫,只觉得似这春日般暖融融的,连她自己对此也有些许惊讶,明明桓皆那晚饮醉后对她这般放肆嘲弄,但她竟毫不气愤。而此刻的眼帘中,映入的虽只遒劲有力的墨字,但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桓皆英武俊朗的两道浓眉,一挥节竿的血性男儿,挺身而出扫退歹人一片,救她于危难。初梦目光渐生迷离,似沉醉在无穷尽的往昔里,手中不自觉地将卷作稍稍搂紧,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初梦——初梦——午膳人手不够传,你搬去公子那屋前再来——”萃心扯着嗓门破门而入,初梦一惊,慌忙转身将字胡乱卷起藏于身后,萃心亦是见了初梦神色有些瞿然,又瞧了瞧她身后露出的小半截字卷,也未只她搞什么名堂,只换作商量着的怯怯语调将余下道了完全:“再来传一次膳。今日调令下得太突然,新来的婢女午后才可入府接承晚膳,午膳还是需劳烦你了。” “本应是我分内事,待我收拾完这最后一点零散物件,即刻便来!” 片刻后,初梦便出发与维桢小姐那屋来的婢女一同去传菜了,而方才无意闯入的萃心仍在灶房看着火,却愈想愈发觉得不妥。无端端的,灶房通铺间里怎会出现一卷字轴呢?是哪个公子宾客赠与初梦的?倘若如此她又为何慌张呢?思来想去,萃心到底仍是忌惮着前时构陷初梦受的责罚,但又唯恐着那卷轴是贼赃,倘若真是贼赃,初梦明朝一掸衫袖走去扶瑄公子那屋再无对证,到时遭罪了还是她们灶房的这班小婢女。萃心想着,也未敢轻率道与旁人,只放下手中活,提着步子潜入通铺一探究竟。 萃心悄然推开一条缝,确认屋内无人便大着胆子进去了。兴许是知稍后便要来取,初梦天蓝色的布包正显眼地摆在通铺前头,萃心得来毫不费力,快手将绳结一解,只见里头有些女用的随身物件,小瓶小罐的瞧上去也并不值钱,另有些眉黛胭脂,是婢女们前时一同买的也不稀罕,只这字卷横陈当中额外醒目。萃心也没多思忖,直截将字卷展了开,歪头细端,却有大半篇幅的字认不全,以她之品只能依稀断言这字写得漂亮,而是否是府里之物却也不得而知。 “桓?皆?”萃心念着最底的落款,那字不算潦草恣肆,总算认得清,“这桓皆又是何人呢?” 少时,初梦传完了膳回了灶房来,灶房里已然善后地差不多了,却见婢女们一个个眼圈红红的,柜架上明明已归置稳妥的盘碟却仍叫她们心不在焉拿来又擦拭,眼眸里既顾盼着她又回避着她。初梦道:“姐妹们,我知你们不舍得我走,可我又何尝舍得姐妹们呢。我入府的这些日子,时光虽不长,但那些纷纷扰扰的事却也不断,要我说,没有你们姐妹对我的关照,便没有今日活着站在此处的初梦了。初梦向来是知恩图报之人,姐妹们来日有何需得上初梦之处,只管开声,初梦定当竭力而为。眼下,我人虽去了那屋,但心依旧是与我们灶房姐妹们一同在这里熬的,我也不是去外头做工了,只是隔过一个花园,倘若方便,我常来瞧大家,大家也要来瞧我!” 众婢女听了这话,更是潸然泪下,毕竟甘苦与共了这么些天,也在阎王殿门前险走了几招,倘若说无情无触动那定是假的,连素来处事稳重的年长婢女也掉下泪来,上前叮嘱道:“我知那头可不比我们这里人心纯善,凡事需小心才好,也切莫忍让过了头,你啊,总把那些苦啊怨啊的都往自己肚子里吞。倘若哪日受了委屈了或者逢着开心事了,都可跑来与我们讲讲,虽我们不及你聪慧大抵帮不上切实的点子,但多一群人分担支持总是轻松些。” “好!”初梦紧了紧与年长婢女交握的手,千言万语,都融汇在这个“好”字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闺房新秀 直至未时快过了,初梦才勉强从离别的悲伤里走成,背上包袱朝扶瑄那屋走去。灶房的婢女们送了好远,直至禁区才挥手惜别,她们也是不舍,初梦从前带领一众人逢凶化吉,早已在众人间树起了威信,如今失了她,今后要又有人来欺凌可如何是好。 少时,初梦步入了扶瑄屋苑,却即刻被扑面而来的冷清之气所撼动,转念想来,扶瑄因有禁令加身,撤了婢女们服侍,屋苑里冷清也是极为平常的,但见这苑内的落花却被精心打扫过,扫在一旁竹筐里,道也可见屋主细腻爱惜之心。 “公子?”初梦探身入内,屋内却是更冷了,与屋外烈骄骄的日头炙烤下的温度截然不同。 初梦穿过外厅往内屋走,边走边又试探着道:“公子,初梦来了。”却只有她细巧的声音在偌大的屋内回荡。初梦边走边熟悉内屋的构造陈设,与先前她去过的那间书房不同,这里的摆件多了生活本真的意趣,处处散发着独到的眼光与不俗的境界。初梦目光落到靠墙木案上的一个木雕机关玩件上,不禁会心一笑,竟与她在鲜卑时宫内玩的一样,是段冉去晋地时稍回来的馈赠。 随着广藿香熏炙的气息愈来愈深重,初梦见着正靠在卧房软塌上看书的扶瑄,身旁伴着莲花古清玉香炉里仙雾袅袅盘绕。 “公子,初梦来了。”初梦自信前几声的道唤他并非未听见,却也只得又说了一声。 扶瑄仍是俊容冷清地看着书,如这屋内的空气一般冷。 初梦见状卸下肩头的包袱,悄声上前,静静于扶瑄软塌侧后踞坐而下,垂目默默陪着他。 “去把那些饭菜吃了。”扶瑄冷声道,仍是专注地看着书,似变了个人似的,从前与她相交时的热忱恍如隔世幻梦一般无迹可寻。 初梦循着他口中说的“那些”四下寻去,与软塌相对的卧房那头的桌案上摆了一案的菜碟,各个碟上覆着精致银盖扣。她这才恍然大悟,中午忙着整理收拾,又被唤去传菜,竟忘了用午膳。初梦起身望了一眼扶瑄,见他仍是冷着脸目光沉在书里,也未见有新的话语,只好坐到那案菜肴前,轻启银盖,却发觉这正是扶瑄的午膳,其中的蟹粉狮子头还是初梦早前装点的玉盘,别出心裁置了半颗红樱桃镶作玛瑙在上头。 初梦见此怎敢动筷,只问:“公子没用午膳么?” 候了半晌,扶瑄并未回答任何。 “初梦与公子去温一温。”初梦说罢兀自将盘装上木案,端起便要走。 “坐下。吃饭。” “是”初梦怯怯地望着扶瑄一眼,缩回了步子,只得乖乖又摆好菜碟,提起玉箸又不敢落。 “吃完了去偏屋收拾安顿,安顿完来我屋一趟。”抚恤始终眼也未抬来望初梦。 “是” 屋外的烈日渐渐褪淡火轮,没了屋外的光线,单凭屋内几掌零散的火烛,不论是光或是温,都显得更冷了。好在初梦的饭菜不知缘何竟余温尚存,她也不至于吃得太凄清,但此气氛下,也无可能吃得香,只随便扒了几口饭以做果腹便道:“公子,我吃好了。” 扶瑄终于朝她这边望了一眼,虽仍是面无表情的淡淡道:“汤还没喝。” 初梦轻轻回了声“哦”,去启盅盖,不出意外是今日灶房为主人们烹的胡鸽白芷汤,而这盏瞧来却有些异样,汤色不似别盅一般金黄澄澈,底下似有棉絮般的碎堆之物。初梦取过汤勺来搅动,盛出一勺,原是掰碎的馕饼镶入了汤里!初梦心中惊诧,此吃法是在鲜卑时长辈教与她的,扶瑄又是如何得知的?莫非这也是个试探? 扶瑄见她迟疑,便道:“听闻你前时教放勋这么吃馕来着,我如法炮制了一番。”转而目光又定在书上,却也他盯了半个时辰也未翻动了一页。 初梦低下头去,似做错事的孩童一般窘困难堪,脸上红晕如朝日飞升,只听得她将玉盘杯器摆弄得叮当作响以掩盖尴尬的局面,半晌方才细声回了一句:“公子有心了。” 初梦总算用完了膳,慌忙逃离了扶瑄,她也不知扶瑄缘何一夜之间对她像变了个人似的冷淡,倘若如此,却又何必招她来自己屋苑内供事呢?初梦便思忖着,边去苑内的蓄水缸处将收拾了的盘碟洗净,放在避灰处阴晾,而后回屋向扶瑄行了礼,取了包袱去偏房整理安顿。 这间偏房足有整间灶房婢女通铺房般大,初梦推门初入时,也惊了一惊。 房内采光通风极好,温度也是暖得适体。直棂窗换上了纯白的新纱,不浊一垢,窗下摆着一张木案,上置鸢尾花焚香正自白玉雕炉里淡香雅送,熏得心里蜜蜜暖暖的。桌案左边有几个梳妆收纳木格,初梦拉开一瞧,里头已然放好了名贵胭脂眉黛敷粉,光是这胭脂便分绛c绯c纁c赤c朱砂c大红c银红之色,初梦从前在鲜卑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时,何种稀罕的胭脂没见过,但这批胭脂竟也是头一回见,虽同取自红蓝花,但竟萌生出这般工艺精炼出不同颜色,也不由得叹为观止,转念更心知这梳妆格里应是样样精贵的稀世宝物。窗所对照的房间另一处,摆了一张卧塌,黄昏前的日光正缓缓自水缎锦绣花被上移开。被褥经由窗外日头晒了一下午,正值喷香,卧榻上头摆了一件叠好的新袍,是件绣工精美的淡曙色织云锦海棠案衣袍,海棠花于上头栩栩如生,款式也与前时扶瑄送来灶房通铺予婢女们挑的相近,应是外头建邺城里妇孺小姐们时兴着的。初梦先用掌轻轻抚触了袍衫,一连拂至底下的被褥面上,水缎是那般柔软。她将新服收起放于一边,坐在床上,侧身慢慢俯下,卧嗅着日头的陈香,随后静静闭上眸子,任由这床软褥包覆承载她全部的离愁烦恼。 可以瞧得出来,这屋子准备得极是用心,细末之处皆是缜密地考虑到了。初梦这几日在府内走动,也心知由她顶替了位置的桃枝应是用不上这褥这香这脂粉的,莫说是桃枝,恐怕连维桢小姐也不曾用过色序如此齐全的胭脂。 扶瑄究竟于她心意如何呢? 初梦闭合着眼,窗棂大开送入傍晚的清风,向阳的暖屋让她微微有些发汗,一阵风吹来正是清凉,初梦躺在塌上,虽心知还有背来的包袱要整理安置,却并不想起身,倒不是疏懒,全因此刻她躺在这松软的床褥上时,已然卸下了连日的伪装,偷得半晌喘息,而一起身,欺瞒与愧疚,算计与阴谋,故国与仇敌,便又齐齐地来寻她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 一往情深 也未知躺了多久,只见窗外的天已然墨黑,衬得屋内几盏灯火尤为明亮。初梦惊然忆起扶瑄前时叫她安顿妥了便去与他回话,慌忙起身,也顾不得换衣裳只一径小跑过去,到扶瑄屋内时,他仍以午后的姿势靠在软榻上看着书,对面桌案上也如午后入屋来时一般摆了满桌菜碟,上扣银盖子。 “收拾妥了?”扶瑄问。 “回公子收拾好了,谢公子赏赐。” 扶瑄轻“嗯”了声,仍与午后一般未抬眼瞧她,只淡淡接续道:“收拾完了便用膳罢,以后你的膳与我一同制备,我会去灶房拿。” 初梦行至扶瑄软榻前,踞坐下来,问:“公子吃了么?” “我吃了。那些菜是你的。” “既是一同制备的,那今后不如便由初梦来拿好了。”初梦退身至桌案边,只心觉这余下给她的菜碟有些多。 “吃罢。”扶瑄一手端着书,另一手伸去案上启开香炉盖,见里头积的香灰过了半,便放下书,捧着香炉朝屋外走去。 初梦悄声吃着菜,菜色倒确是婢女的菜,先前她在灶房制备过对此一清二楚,吃着吃着,初梦只觉得膝下似膈着了什么异物,踞坐起来颇是不适,便翻开软垫来瞧,竟是一把短刀。 短刀由铜制刀鞘套着,上镶嵌了一些宝玓玉石,金银掐丝,花纹一直连续至刀柄处,初梦颇是觉着这刀眼熟,却又一时间忆不起何时见过。她左右翻动凝视了一阵,轻拔刀柄,锋利的短刃即刻夺目而出,只明晃晃地骇人双眸,吓得她当即又将刀收了回去,她倒也不是怕这类寒兵器,也并非因偷瞧扶瑄的器物而惶恐,只因这刀凌厉的冷光,确也太像那一柄了。 忽然,一阵电光火石般的刺目耀光闪过,劲风斩灭了屋内所有明灯,漆黑如幕瞬时罩在这卧房里。初梦只觉眼前的景物霎时消失殆尽,依稀朝前厅的方向望去,那里的烛火亦是熄灭了,此刻房内唯有窗外朦胧的月光笼进来。 初梦眼瞳一时不适应这忽来的暗,犹如夜盲一般不敢动,怕摸索间碰倒了什么杯盘摆件,只好唤道:“公子公子在屋里么?” 屋内无人回应,只听屋外一声野猫空灵地叫声,更衬得屋内阴森,窗外的寒气借着月光照亮的尘埃一同向里贯,萧萧瑟瑟的,叫人恍惚间以为是初春复踏,冰雪未散。初梦又唤了一声:“扶瑄公子”依旧无人回应,如同她午后初入这屋苑一般。 初梦只好摸索着离开座位,她记得午后来时望见扶瑄那头的案上有焚香的火种,便借着月光缓缓向那头爬去。爬着爬着,她只觉得地上的物件堆得颇是零乱,先前那摆在上头的木雕机关玩件也滚落到了地上,还有一些七零八碎的瓷瓶玉瓶,幸而地上铺着绒毯,倒也未摔坏。初梦此刻也顾不得收拾这些掉落之物,只想快快寻火掌等。初梦只边向扶瑄软塌那头爬去,广藿的沉香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渐浓的腥秽之气,愈爬愈心觉有什么不同寻常之物在屋内弥漫滋生,似鬼魅般在这漆黑的屋内飘荡,不可名状却如藤棘般将长满利刺的手悄然自背后环绕,蔓上她的咽喉。 忽的,又是一阵锋利的刺痛划过手掌,初梦惊心这熟悉的痛感,手之所及,果真有一把短刀,刀已出鞘,窗外的月辉正洗着利刃,播撒白茫,而再定睛一瞧,确有滴滴水珠自刀刃上汨出,但这洗刃之水不是清透的,而是殷红的! 是血! 初梦哑然失声,丢了短刀,教坊里的那一夜惊魂噩梦在脑海里重演,画面推移变换,即便初梦使劲闭了闭眼又睁开仍是挥之不去,而她在此时寻见的另一团东西则将她最后一丝希望无情湮灭。 床榻的前头,一团黑影正倒在那里,纹丝不动。即便初梦再不愿承认也好,那团黑影从衣着到身型都无扶瑄并无二致。初梦的泪一下子涌出眼眶,极度惊恐之中只下意识地扑上前去,将伏倒之人的脸捧起。 那张清冷的,惨白的却无比俊美的面庞,初梦虽只见过那一次,却毕生不会忘记,也毕生不愿再见第二次。 “扶瑄!扶瑄!”初梦大叫,似发了狂般声嘶力竭,抱着扶瑄的躯体泪水汹涌,扶瑄的身体还是热的,而初梦一抱便沾上了不知从哪处涌出的温热鲜血,似乎扶瑄正浴在血里,流淌的血正一丝一丝抽走他的体温。 “扶瑄——我不要你死我不想你死你不可以有事你千万不可以有事!来人啊——救命——” “救命” “扶瑄——” 初梦猛地睁开眼,却见屋内亮堂堂的,扶瑄正坐在床榻边凝着自己,目光又似从前般碧波温柔。初梦四周一望,是自己栖住的偏房,夜幕已降,清月高升。 原是做了个噩梦。 扶瑄温柔伸出修长的手指,指中正攥着他的巾帕,轻轻替初梦擦拭着额上密密的一层汗珠。 “我见你怎的天黑了都不过来回话,以为我午后冷淡了你叫你生气了,便过来看看,不曾想你竟睡着了,还睡得正酣,看来这床褥倒算是合了你心意,蓬松绵软。” “公子”初梦背上也是汗津津的,嗓子也喑哑了,“小婢有罪,叫公子操心了。” “说什么傻话呢,睡一觉一解疲乏,是好事。”扶瑄说着拂了拂初梦睡乱了的蓬松香鬓,巾帕上的广藿香又浓烈起来,叫人闻着心安。扶瑄又俯身下去凝着她道,“前时你叫喊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不可以有事’,梦见我遭了何事了?” 初梦被扶瑄学得那一句“你不可以有事”弄得羞红了面,别过脸去含着娇笑,眼眸望着窗外的柔月排解心中羞怯,却不料扶瑄即在她侧过去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这吻来得飞快又轻巧,如点绛唇又似蜻蜓点水,扶瑄的唇极是温软,更将脸上的红云衔上了玉耳。 扶瑄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温柔问:“你前几日,为何总躲着我?” 初梦仍是将头别向另一侧不敢看他的眼,幽幽道:“小婢不敢躲着公子。”又怕他再吻下来,只好回过头去垂目对着他。 “还说不敢,寻你这么些次,不是正忙着便是传膳去了,回回叫人给我挡在门外,问及灶房的婢女她们又言辞闪烁,她们可不及你掩藏地好。”扶瑄嗔怪着,伸指轻刮了刮初梦的俏鼻,“还有,你既来了我这屋,今后便不必自称‘小婢’了。” “是”初梦怯声道,“小婢遵命。” “刚说呢便忘了。罚你!”不待初梦反应过来,扶瑄又起身在她额上轻吻了一下,坐下身时目光里满是宠溺,又道:“今后说错一次便要罚一次。听到了没?” “才不要遵这样的令呢” “听到了没?” “嗯小初梦遵命。” 扶瑄满意地笑笑,道:“起身来罢,晚膳我替你端来屋里了,趁热快吃,再摆下去连我这裘袄也要裹不住饭菜的温热了。”说罢起身去一旁案上看那饭菜。 “公子我倒是还不饿。” 初梦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不知缘何心中顿感无比酸楚悲痛。前时经历噩梦一场,她只觉心力憔悴,往事历历在目,她犯下的杀戮大罪,而眼前的扶瑄却一无所知,心思纯澈地满心宠爱着她,为她忙前忙后,而她却处心积虑接近利用于他获取北境战事的情报。初梦想得心痛,更不知如何面对,神情黯淡回避着扶瑄转身投来的目光。 “你莫不是又要叫我喂你吧?”扶瑄嘴角扬起邪魅一笑,笑容灿若千树香花,眼眸射出宠溺非常的光,激得初梦赶紧回神,支起身子连连道:“小初梦自己会吃,不劳烦公子了!” “好。那你自己慢慢吃。”扶瑄笑中藏着阳光,知趣地温柔起身,又扫了一圈屋内,道:“午膳的餐案我已送回灶房了,你便不必操心了。用完了膳,西南那屋里有婢女烧着热水可取来沐浴,皂花也可问她们拿,今日你迁屋劳累了,好好休息,若是发现缺些什么要些什么再与我说。” 初梦下床行礼道:“什么也不缺,多谢公子。” 扶瑄颔首,摆袖朝自己那屋行去,神情极是轻松,将要行出屋门,忽的回眸一笑,对初梦道:“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 夜衣锦行 桓皆歇身司马锡府里也有几日了,一切按初等门客之礼对待,吃穿与先前窘迫之境相比已是不愁,但唯有一点叫他郁闷,那便是司马锡不肯见他。 说是不肯,道也并非回话来说不见,只是每每桓皆去司马锡书房拜见,都叫成济拦了回去,言说:“王爷今日有要是在身,不便与门客攀谈,桓公子请回罢。” 桓皆望了望殿里幽门深深,只好悻悻然回去了。这几日入了王府也见识了不少天南海北的门客,又叫成济提点了几句,对这尊卑等级也心中明晰起来,渐渐收了些锋芒,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既然入了府,便要遵循人家的法则。桓皆回到宾客所住的厢房里看了会儿书,又觉得读不进去,便动身去街上转转,在先前垂涎三尺的食肆里吃了几顿饭,又去摆花街上听了几场书,晃到了月上梢头才意兴阑珊地回去了。 到了南岭王府,过了正门,桓皆本想往右手边的厢房处走,但仍是心有不甘得朝司马锡的书房那处眺了一眼,只见那头依旧灯火通明。王爷果真操劳,桓皆想着,便转头朝书房那处走去,这般晚了应是不再会客了,倘若王爷是在看书,便正好能与他攀谈一二。 桓皆边走,心中正盘算着稍后与王爷谈论何事,眼下世人皆知北境战事即将打响,正是一个绝妙的话题。转眼间,书房独有的屋脊飞顶已然映入眼帘,虽在夜里看不清这朱漆赤色,但在透着殿内火光依旧显得富贵。书房正门口,成济仍旧如石狮般守在门口,桓皆便上前问候:“成管家好。王爷此刻在里头么?” 成济点点头,抬眼却又补充一句:“王爷稍后有要客来会,今日恐是无暇见公子了,天色也不早了,公子莫不如先行回厢房歇息看书?” “这都几日了,王爷莫不是觉着桓皆有何做得不妥之处故不想见我?”桓皆稍稍有些急了。 “待老爷用得着公子的时候,自会来请公子,王爷心中已有安排,请公子稍安勿躁。”而成济摆着笑面,又道,“公子,韬光养晦才可厚积薄发。” 桓皆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只好沿着原路转身回去了。成济虽说得头头是道,但迂过书房时,桓皆眼眸仍死死地盯向书房的方向,里头亮堂的明灯似像具象的荣耀与光辉,而他此刻却只能埋身于黑夜里饱尝凄凉。 忽的,书房的光似齐齐地闪动了一下,若不是桓皆始终直直地盯着倒真以为是自己眨了眼睫。他思量了片刻,恍然大悟,悄悄迈步踏进草地,潜入树丛,最后掩身于书房后头的墙下。果不其然,里头真有一个人,通身由漆黑夜行衣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对凶狠的眸子,正单膝下跪向司马锡问安,原来适才的闪烁果真并非房内的灯在闪,而是此人自他眼前飞身闪过,但只须臾之间,那人便进入了司马锡书房里,悄无声息,连他是从那处进入的也不可知,足见屋内的黑衣人武功之高。 “家主,简从回来了。”屋内的黑衣人言语间藏着奇怪的口音,蒙着面巾显得话音闷闷的,桓皆在窗下偷听着,心觉颇不像是晋人。 “寻着了?”司马锡威慑之声响起。 “是。不是寻见了,简从不敢回来复命,上次那次让‘她’逃遁了,是简从大意,请家主原谅!” “束洋好些了么?” “还未躺够七七四十九日,但五步青的毒性已然退了不少了。简从替束洋谢家主恩念。” 司马锡点点头,又道:“起来罢,说说‘她’的事。” 简从起身,仍是恭敬抱拳禀道:“简从查到,‘她’此刻正栖身于一个意想不到之处。” “乌衣巷?”司马锡淡淡然道。 “家主独具慧眼!确实,‘她’此刻正于乌衣巷内供事。” 司马锡轻蔑一笑,自语道:“犯了大错不敢回来领罪,倒是去投靠他们,本王怎会养出这般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是。‘她’背信弃义,辜负了王爷的厚望,罪当诛灭。王爷,眼下需要简从去办什么?” “‘她’的事你暂且不跟了,本王留她自有用途,你这几年虽隐秘行事,江湖中虽从未有人见过你的脸,但那毕竟是乌衣巷,跟得太紧唯恐暴露了,你先去照顾好束洋,你等五人皆是本王心腹干将,谁也不可以有事。” “家主养育大恩,我等不敢忘,唯恐不能替家主分忧,做事不周牵累家主思虑,简从自责万分!”黑衣人又跪拜下去,动作迅捷。 司马锡伸手将他扶起,道:“好了,若无其它事便回去了。” 简从起身,桓皆隔着窗纱望去,他前时如狼的凶眸竟也有温情流露的时候,只听简从又禀道:“家主,还有一事!”旋即他自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双手呈上。 司马锡接过,眼眸竟微微有些颤动,大抵是心中已有预判,只小心地将抽绳拉开,取出一枚圆孔碧玉坠子,色润通透,光滑如洗,火烛之光正直直地透过纯净的玉体,将翠色的圆环影子投射在司马锡的眼帘前。司马锡凝睇着玉,眉头微微蹙动,简从见状知家主动了心绪,不敢出声,只在一旁静候着待令。 “何处得来的?”司马锡端凝了良久,直至眼中糊了清花,终开口问。 “说来也巧。”简从回,“那日简从中了'她'的计,身赴焚毁的农家院中翻找却一无所获,回程之时路过一片梦里砂地,简从心系赶路,也未留意,回竹屋后发觉束洋中毒便去追寻'她'的下落,辗转多地,直至近日需回建邺时途径那片梦里砂地,发现了这玉坠正挂于梦里砂枝上,许是当时有人将玉坠或掉或藏于梦里砂地中,那时花初开低矮未曾被人发觉,而此刻花枝长出来了,正好牵连出了这枚坠子。或许,是此玉果真与王爷有缘,萨满神灵才正好让花盛开,又派简从路过取得。” “好。知道了,你下去罢。”司马锡将玉置玉掌心里,看了又看。 舍简从听令又跪行了一次礼,倏地从屋内消失了,动作之迅捷叫墙角窗边窃听了许久的桓皆仍是错失了看清他如何瞬间变幻的机遇,却听见不远处的静空里似有巨鸟掠过时扑颤羽翼带动风鸣的呼啸声,桓皆隐在墙角不敢动弹,他不知那神秘莫测的黑衣人在何处,此刻移动倒正暴露了他之所在。 桓皆又等了一阵,却屋内的司马锡离开了书房,与门口守候着的成济相言了两句,成济随后进入了书房帮着司马锡规整案上的文卷,而司马锡则一人走向夜色深处的南岭王府宫殿。 连成济也不跟着,这想来是颇为离奇的。桓皆想着,也偷偷上前去,远远地跟踪在司马锡身后,三十丈开外处,只留一个虚虚淡淡的背影于视界里,步伐似不经意在夜间府里行走的仆从一般。 一路上,司马锡大抵是未料想府里颈有人敢跟踪他,只卸下了戒心径直去往目的地,连回眸瞧一眼也未瞧。 桓皆一路跟着他来到了南岭王府后花园深处的一间小舍,小舍只一层高,月辉笼着雕栏,隐约可见其精致而古朴的匠心之思,与外头堂皇富丽的门面截然不同,舍里亦掌有烛火,但只幽幽暗暗的不似书房那处明亮。司马锡在门外整了整衣袍,便一把推门而入。桓皆又迂至侧窗墙角下朝里窥视。 此处竟是个祠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 芙蓉向晚 里头供奉着大大小小十几个灵位,呈阶梯状依列飞升,灵前左右两边各燃着一支贴着金箔字的白蜡烛,灵前有一章木桌案,上头的青铜香炉里正烧着一丛佛香。 司马锡身为王爷,与当今皇帝同支一系,皇家自有太庙供奉先帝先亲王的灵位,何须在王府中独树一间家祠供奉。桓皆心生疑窦,只贴着窗纱更细看灵位端倪,好在屋舍不大,黑牌金字映着烛火倒颇是好认,大抵是些有功将领与乳母恩公的名字。 司马锡从桌案一旁的莲花案银香匣里取了三炷香,借火引燃,三炷香各自袅袅升腾起青烟。司马锡又将香纵抵与眉心,闭目朝所有灵位敬了一圈,最后插于案上的香炉里。 司马锡只静静地站在灵位前头,也未去他脚边的蒲团上跪拜抑或说话。桓皆躬在墙角,仍是大着胆子在窥,花园夜凉湿露与这幽森茂林丝毫动摇不了他。 司马锡在灵位前伫立了良久,直至眼眸中光泽黯淡下去,他缓缓上前揭开了第一排角落里灵位上盖的芙蓉色绸布,桓皆这才注意到这摆在不醒目角落里的灵位。司马锡伸出去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莫名叫桓皆想到了掀娘子的盖头。 绸布轻去,金字而出。桓皆睁大了眼瞳决眥去望,上头却只有简单的“芙儿之灵”四个字。 司马锡却是很动情,仿若见到了久别的故人,颤着伸指轻抚着灵位上凹陷凸起的烫金名字。 见次情景,桓皆更是不敢眨眼,生怕错漏了什么,只见司马锡将方才简从呈上的玉坠从怀内取出,上前轻轻系于灵位上,似为美人脖颈系上情物。 桓皆回到厢房时,门禁的闸门已关,他只好翻墙入院,洗漱了一番躺于床榻上,今日虽十分劳累,却翻来覆去怎么也入不了眠,夜间窥视来的一幕幕在他眼前浮现,尤是那个名字“芙儿”,引得他心生无数猜测。 桓皆为此最后竟一夜未眠,也等不及天亮便起了身来。思来想去,要弄清这“芙儿”之谜还需倚赖王爷府里之人,但问成济自然不可能,眼下最见多识广也最稳妥的选择便是王爷府里做事过的年迈婢女。 桓皆辗转打听,寻得了一名名唤“虹婆”的婢女住处,虹婆多年前离开王府随着儿子儿媳一同搬去建邺城里住,日子虽不及王府里的滋润但到底不用与人为婢,也算安享晚年。 桓皆进屋时,提了些王爷赏赐他们宾客的吃食,是虹破的儿媳接待的他。 待儿媳将虹婆一同搀来坐下,桓皆随意编了个姓名,将吃食摆在稍显简陋破旧的桌案上,自介道:“在下罗二。南岭王爷体恤下人,只消在王爷府内供过事,便是王爷府的人,王爷始终记得。再者虹婆已这般高寿,确是有福之人,特命在下前来祝贺探望。” 虹婆与儿媳笑逐言开,不说旁的,只桓皆带来的这些礼便可供他们充饥一阵子的了,二个妇人慌忙起身给桓皆拜谢,连连感鸣赞颂司马锡的大恩。 桓皆将二人扶起,也摆出一副仁者贤人的姿态,与婆媳二人话了一会子家常,又话锋一转追忆起过去,道:“虹婆是哪一年跟了王爷的呢?” “哪一年呢”虹婆也犯了愁,但脑筋倒还算清楚,道,“大抵是孝惠皇帝当政那年吧。那时王爷也小,还养在宫里未搬出府来住。” 桓皆心中默算,去此也有五六十年了,便道:“虹婆当真是王爷府里的老功臣了。” 虹婆这类终身奉献于家主的婢女仆从,又是看着王爷长大,最是觉着王爷能有今日自己功不可没,而如今搬离了王爷府做了平民,一生功勋全然无人再提,正值落寂,切需来个人来慰安问候好叫他们一展当年风采。桓皆深谙贫民心中那些小九九,他这一夸正比带了几贯钱来还叫虹婆舒心。 “虹婆。”桓皆又问,“老爷这么些年过来,身边可有已亡人名唤芙儿的?” “芙儿”虹婆蒙着翳的眼眸浩渺地朝屋内空地处望着,似穷尽毕生思绪似的,良久之后,摇了摇头,道,“老身并不记得有何人名唤芙儿的。” “虹婆,你再好好想想!” “老身确实忆不起来了”虹婆未能答上桓皆的提问,也显得有些黯然,好似砸了她王爷府老婢的招牌资历似的,又道,“这‘芙儿’听来应是个闺名亦或乳名,但王爷膝下无子嗣,无也亲近的女眷,早亡的夫人也无这号乳名。公子又从何处得知这香名的?” “只是那日在府中无意听人谈起,说王爷提及此人便心事重重,故而既身为王爷宾客,自然应与王爷分忧,但也只是随口一问,虹婆若不知那也无碍。”桓皆编谎也已是信口说来,不在话下。 而虹婆仍是耿耿于怀,依旧一副闭目思索的形容,桓皆见她如此认真,便又问:“虹婆前时提及的王爷早亡的夫人无这号乳名,虹婆有何凭据?许是她出阁入王爷府前家中唤的闺名也未可知啊。” “公子有所不知。这早亡夫人,平日最憎恶的便是芙蓉花,倘若进贡来的衣物上绣有芙蓉花案,她便命我拿去烧了,又怎会有‘芙儿’这般的乳名呢?” 桓皆听来也觉着有理,倘若赐闺名为“芙儿”的,女子成长之时便会将这芙蓉花当做自身之象,常缝于衣襟处荷包处,爱惜不已。桓皆又与虹婆聊了几句,大抵也清楚虹婆已将所有知晓的悉数吐露了,再待在这霉败瓦房里也是无益,便寻了个由头告辞了。 走在街上,桓皆这般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怎会心甘,仍是思量着还有何处线索遗漏,却苦苦不可得。走着走着,天色暗淡下来,一日的朝晖又将被黑夜所替代,而桓皆却一无所获,徒劳了一天奔忙,也不由得稍稍显得沮丧起来。 夜幕降临,却正是摆花街繁华初升时,一辆辆权贵的马车自桓皆身边飞驰而过,奔向远处灯火渐盛处。桓皆远望着,忽的因悟到什么似的一拍大髀,也跟着朝摆花街方向走去。 他去的倒不是青楼教坊,而是那家说书茶楼。 历朝历代,茶楼里的说书人常有江湖百晓生的誉称,倒不是他们喜好口舌之长,而是他们为了说书谋生,不得不四处打听积累素材。那些左传春秋史记,是他们信手拈来滚瓜烂熟的本事,但毕竟正经听史即是乏味又无代入感,故而这些说书人又动起了稗官野史的脑筋,专找那些离奇的,香艳的,骇人听闻的来说,久而久之,听众又乏了,说书人破釜沉舟,索性打起了当世人的脑筋,皇宫帝王,王侯世家,都化作说书人口中妙谈,光是谢扶瑄的风流往事已叫他们说得数不清次数了。 桓皆寻了一家他先前常去的,规模最盛的进去了。夜还未深又时值膳点,茶楼里并无人在说书,只是三三两两的人喝茶聊谈,桓皆却已是此处常客了,径直步入后屋说书匠的休憩处。 “哟,桓公子,今日想来听哪出?”说书匠一看是熟面孔,立即迎上去问好,人在江湖谋食,这些眼力见总是有的。 “今日有何新段子?”桓皆也不慌不忙,太快切入正题容易引起他人怀疑,只抬眼环顾着说书人房内摆设,他也是头回进来后屋,第一眼只觉得这里藏书之多,分类之繁杂,足以与世家公子的书房比拟。 “这几日正写着新段子呢,过些时日便得了,桓公子稍后几日再来,我定与公子留个前排好位置。” “好。单凭这句话,我就来!”桓皆回话爽快,顿了片刻又道,“不瞒大师傅,今日我来也是身上背负着使命的,我那远房的表亲的姑母前些日子过了世了,临走前只念叨着幼年失散的妹妹,她那妹妹曾跟随过南岭王爷一段日子,家人知只她已亡故了,却不知巨细如何葬在何处,世人皆道你是江湖百晓,世上便无你不知道的,你道说说,我该如何去找这人?” 说书匠笑了,摇了摇头,道:“犹如大海捞针。跟随过王爷的女子多了去了,上至妻嫂下至奴婢。” 桓皆凑近,掩耳道:“此姑娘非同寻常,应是与王爷渊源颇深的,对了,此女子名唤‘芙儿’。” “哪里人士?” “这倒未知,年幼便离家了,流落他乡,家乡已不作数了。” “这便怪了。”说书匠凝神细思起来,抚着疏须,“老匠我倒是知晓一人,与王爷倒算有些交集,但” “是谁?” “此女却已亡故,但并非民女啊。当今陈郡谢氏已故的夫人南康公主,养在宫中时的乳名便是芙儿!” 桓皆也惊出一身冷汗,道:“此话当真,事关重大可不敢妄言。” “老匠只就事论事,那南康公主的乳名确是芙儿无疑,这事知晓的人不多,毕竟是皇家的阁中闺名,而一算年岁,早年公主未出嫁,确实与王爷一同养在宫里,颇有交集,但此芙儿看来并非彼芙儿,南康公主皇家血脉,锦衣荣华,绝无可能有什么民间姐姐来认亲的。” “既然如此,也便不叨扰大师傅了。”桓皆脸上摆着失落之色,心中确是得意非常,掌此等惊天秘密于手,将来有的是时机好好戏弄那谢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 白马公子 这一日清晨,城门方才开启,建邺里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老朋友。一名风尘仆仆的少年袒胸露肩驾着宝马疾驰而来,铁蹄之声最终静止消散于乌衣巷的后门。 “蓖芷公子回来了。”后门负责牵引马匹的仆从朝府里一声长嚎,却立刻叫蓖芷拿包子堵住了嘴。 “小声着点。”蓖芷依旧笑得痞痞的,神神秘秘道:“我要去给扶瑄一个‘惊喜’。” 仆从只好收了身,嚼了两口包子吞咽下去,而蓖芷早已一溜烟跑进去了,望着蓖芷没个正形的背影,仆从无奈摇了摇头,他知扶瑄公子又要被他的“惊喜”所愚弄了。 只这次,所谓的“惊喜”倒不是愚弄,而是一个“惊天”的消息。蓖芷前时去追踪女刺客,亦是与黑衣人一般查探到女刺客潜身乌衣巷内的消息。众里寻他千百度,却不料此人正在眼皮子底下藏匿着,蓖芷想来也觉着好笑,边走着边笑出了声,脑内不自觉得浮现出那日渡头买马的场景,倩影伊然,虽是素白的肌容贴着清癯的身形,却总透着一股子刚强之气,犹如疾风下的劲草微渺不屈。蓖芷极是欣赏,唇角不禁勾起一抹笑。 “也未知我裁心画的朱梅记,他扶瑄注意到了未?”蓖芷自喃着,但转念又心觉扶瑄是那般心思细腻之人,倘若注意不到该不是他了。 许久未回乌衣巷,春色竟快叫夏暑所取代了。蓖芷身上依旧着着北方凉春时下的厚织云锦袍,不禁稍稍烤出了汗,然而蓖芷并不在意,潇洒男儿自是有汗才显得豪气云天,他反倒掀起袍袖,解下襟扣,畅露更多肌肤以晒得更透。这衣襟一敞,蓖芷更是没了束缚,春风得意地走着,许久未来,这园林中的亭台楼阁让新绿装点得更雅致非凡了,林中之风裹挟花香袭来,灌入衣襟内,蒸腾着热汗带来丝丝凉爽,直叫蓖芷痛快淋漓地欲放声歌唱。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 他脑中想着女刺客,口中不自觉得便吟唱起了诗经中的这一篇,只是他唱声还未落,却叫转角低头疾步行来的婢女撞个满怀,彼时婢女手中正端着果盘,二人皆仰倒在了地上,青玉果盘亦是跌落于地,“咣当”一声响,瓜果夹杂着碎玉四溅滚散。 “姑娘你无碍”蓖芷倒是常年习武的裁段,身强力健,只这清瘦的婢女被他一撞却跌倒在地挣扎着才可爬起。 “是你?” “是你!” 二人却异口同声,尤是蓖芷的眸子瞪得大大的,连玉白也看得明晰,正想着这女刺客呢,怎能料到转角便撞上她了呢! 初梦亦是惊诧不已,樱桃小口张得圆圆的,但只瞧了蓖芷一眼便慌忙扭头捂面,脸上的红霞自她指尖缝中疏漏飞升,直染耳廓。蓖芷也是奇了,他自认美男不假,可也非到了如扶瑄一般叫姑娘愧不敢视的地步,只展臂自瞧了一番,终于寻见了根源,他这衣襟正敞得开开的,将他拳头般隆起的胸肌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曝晒在日光下又渡了一层汗,显得水光油亮的,散发着逼人的男子气盖,姑娘瞧见了怎能不害羞呢。 蓖芷忙将襟带系好,连连赔罪道歉,初梦这才敢回过脸来看她,仔细端凝这通身气派非凡的少年,道:“你岂非那日渡头买马的公子么?” “是呢。”蓖芷嘿嘿笑笑,搔了搔鬓,道,“在下正是琅琊王氏的蓖芷,未曾想竟如姑娘这般有缘,天地之大竟能再次重逢,还未请教姑娘大名?” “小婢初梦。” “‘初梦’美哉幻哉!”时隔一月有余,蓖芷再此见着这心心念念的美人,止不住地拿修长媚眼打量着初梦。前时见她还惨白着脸,似这渡头一阵渔风吹来便要被吹倒似的,而这在府内颐养了一月再一瞧,面颊生辉,红润腻脂,一头黑亮云丝顺滑盘作螺髻高梳于顶,髻后垂有一髾,正贴着脖颈飞流至低款衣襟前,恰露白颈,而坠髾正巧遮蔽住了颈旁有着朱梅记的一侧,一身款新色鲜的淡曙色织云锦海棠案衣袍伴着清风微微飘动,更衬显美人洋溢之姿。蓖芷暗暗笑了笑,初梦从头至尾,从内至外,能调理得这般好,看来扶瑄没少下功夫,这个谢扶瑄,面上看着对哪谁人都周到暖心得好,真要照料起来,竟也这般用心置深。 初梦欠身问:“蓖芷公子小婢没伤着你罢?” 蓖芷哈哈大笑起来,凤目眯成一道线,道:“那再予姑娘撞一次,看能不能伤了我。”蓖芷说罢张开怀抱,苍紫色雨花锦袖摆垂坠而下,日光映着上头的卷云花纹,烁烁耀目。 初梦看也未看他,只凝眉低腰去捡拾一地残渣碎片,蓖芷稍稍有些尴尬,干咳了几声,忙也俯下身道:“姑娘当心手。”却见初梦神情有些凝重,这才忆起乌衣巷内规矩重重,婢女失手打烂杯器是要受罚的,便在初梦身边拾起一片碎盘子,初梦满以为他是来帮着自己捡拾了,忙道:“不必公子”话音还未落,却见蓖芷将手中的碎片狠狠往地上一掷,又是一声清脆炸响。 “好了,这玉盘子算我砸的了。”蓖芷掸了掸袖上的尘,轻松道,“没你事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 “公子” “初梦你也别捡了,放着叫那群扫园子的小丫头来归置罢。”说罢对着初梦痞痞地挑眉一笑,又道,“在下今日还有事,来日再邀姑娘漫谈赏花。”说罢便扬袖迈步过初梦来的拐角,朝花径深处行去。 初梦倒并未听从他的吩咐,依是沉着睑跪在地上一片片地拾,她倒并非惧怕着打烂杯器的惩罚,而是忧心这蓖芷竟是乌衣巷中人,天下之大,每日匆匆来往萍水相逢之人不胜枚举,却怎的偏巧是他买去了那黑衣杀手之马呢? 又道蓖芷意料之外见了心中挂念的美人,心情大好,一路哼着龙葵姑娘曾谱的小曲便去寻扶瑄了,脚步也愈加轻盈起来,觉着沿途的花儿也是媚着娇笑在望他呢。可一进了屋,正扯着嗓子大叫“扶——”呢,却又是两瞳直愣傻了眼了,本想将初梦的事道与扶瑄给他一个惊喜,不料这初梦正于他屋内摆着与先前一样的果盘呢! “哟,初梦姑娘也来了,来得可真快”蓖芷措不及防,笑容尴尬地挂在唇角,直觉得郁闷。 “见过蓖芷公子。替扶瑄公子办事,不敢怠慢。”初梦回得极是工整。 “哟,都认识了呢?”这下轮着扶瑄凝住了笑,拿眼机警地打量这二人,蓖芷敏锐地察觉到一丝浓重的醋意正他周遭的空气中弥散。 “可不是么。”蓖芷赶紧笑着上前一把拦住了了扶瑄脖颈,“方才来时遇上了,我还打烂了她的果盘子呢。” “咦,这便怪了,方才初梦说是她在花园里撞见了一只硕鼠,吓得将果盘摔了。” “” 见蓖芷一脸无语,扶瑄倒是笑得开怀,又对一旁低眉乖候着初梦道:“我与蓖芷要叙叙旧,你先下去歇息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 假意真情 初梦退下后,蓖芷立即追出门外四周探了探,确定她是真走了而非在墙下窃听,便抽身回屋,一屁股瘫在扶瑄的软榻上,翘起腿,笑容痞痞的,怪声道:“可以呀谢扶瑄,金屋藏娇了呢,差派我在外头东奔西跑风吹日晒,檐下正与美娇娘双宿双飞呢!” 却叫扶瑄反手一块西凉甜瓜塞在口中,肃容冷声道:“吃瓜!” 蓖芷一把从软塌上弹坐起,嘴里咀嚼着瓜,一张一合似只鼬鼠,边吃边问:“前时我派人送来的肖像画可收到了?我画工不赖吧?这朱梅记你可曾注意到了?” 扶瑄自然不去理会前两个问题,只道:“画虽后来毁了,但朱梅记我倒是瞧见了,一直寻着机会探查,前时替她们婢女换新制衫,她给回绝了,而可今日你也瞧见了,给她制备了一身低襟的新袍,她却又弄来一搓垂髾挡着脖颈” “了不得了!我的大公子!”蓖芷佯装着叫喊,“扶瑄公子要扯姑娘的衣襟往里瞧咯——” 扶瑄反手又是一块瓜,瞪视道:“她便住在偏房呢,小心叫她听见!” 蓖芷肃清了声道:“如此说来,她是有意为之。天下从来不存在无端端的巧合,这便是我蓖芷的人生格言。” “那你今日在花园中与她撞见,不会叫她起疑了吧?” “我非她,怎知她怎想的。但有一点,她是个聪慧之人,擅长扮猪吃虎,扶瑄公子你可怕了么?” 扶瑄听闻,故作扬声道:“我怕她做何?” 蓖芷起身,伸指戳了戳扶瑄胸前心房所在之处,道:“我是怕你——这里头有她了。” 扶瑄故作轻松道:“我当是你蓖芷自封情圣,能与旁人有多与众不同呢,原是和他们一般眼力,全不知我的计谋。” “哦?蓖芷洗耳恭听。” 扶瑄轻哼一声:“倒也是与你蓖芷公子学的,天下女子,即便再聪慧也逃不过一个'情'字,我正是用情打动于她,叫她放下戒备,卸下伪装,继而近身于她,打探她心中所思所想”扶瑄本想说的煞有介事,但直至话毕也总觉得自己解释地有些牵强附会,露了马脚。 蓖芷却鼓起掌来,笑道:“妙计妙计。可惜了,我蓖芷便是有这个自信自封情圣,便是能与旁人与众不同,眼光独到。你方才的这番话瞒旁人还行,可瞒不了我蓖芷,你望向她的眼波含情脉脉,满心欢喜,连我这外人瞧来也似要将骨骼酥醉消融在这温柔池里,你的眼神已然将你出卖了。”蓖芷说着又戳了两下他心口的位置。 扶瑄红了脸,道:“你那虚张声势的伎俩,以为我会上当么?” “你对我嘴硬是无用的。”蓖芷年岁岁稍小于扶瑄,却是一副过来人的老成腔调,道,“要紧的是你的心,你心既已有她,将来你打算怎么待她?她是刺客,逃匿后又复返潜伏,她为何如此,她有何企图,倘若有一日她的身份公诸于众,你又该如何自处?” “我” “扶瑄,道理你不会不明,只是叫情爱蒙蔽了眼。爱这一字,太是沉重,爱上了便不单是情,更是责任。” 扶瑄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应,蓖芷说言句句在理,他又何尝不明,可他从前在有意无意之间总是回避着这些,只便爱了,只便享受当下的欢愉不理他朝。 蓖芷上前拍了拍他肩头,道:“话说回来,你又如何爱上了这小丫头?你扶瑄公子常在百花丛中过,素来是片叶不沾身的,见你动了真情,这倒是头一遭,竟还是个前时刺了你险些送命的女刺客。” 扶瑄瞪了他一眼,道:“不许将‘女刺客’挂嘴边,我这些日瞧来,觉察此中似另有隐情” “你已叫乱花迷了眼了,行了,此事既落得我蓖芷手了,我也便好人做到底,帮你查到底罢。” 扶瑄也不反驳,只低低叹了口气,半晌后又抬眼问:“去了龙葵姑娘那里么?” “说来我正要寻你算账呢!我好好的龙葵天仙,叫你气得食不知味,寤寐不酣,你竟敢用她这般心血之作的春考来试探你那小刺客!”蓖芷瞬时气得要跳脚,“谢扶瑄我可警告于你,今后可不许再打我的龙葵什么主意!否则休怪我休怪我对你的初梦下手了!” “还是气着呢无怪乎前时托青青送去的谢礼悉数给退回了来。”扶瑄甚是愧疚,急切道,“不如我去请太医过去瞧瞧,开几贴药于她调理着。” “人家那可是心病呢!是你扶瑄公子薄凉种下的病根,好在我蓖芷去了,勉强叫我给哄得了!” 扶瑄长舒一口气,轻道:“那便好。”却叫蓖芷一拳头捶于胸口,道:“你个无心肝的,尽问美娇娘,怎也不理你好兄弟王苏之了!” “当真?你去见了苏之了!”扶瑄终于一展蹙眉,大喜于色。 “若非去了北境走一遭,何至于这么晚才回乌衣巷。” “说得也是呢,这乌衣巷里的办事效力,要说蓖芷是第二,那无人敢称第一了。” 蓖芷白了他一眼,道:“你和苏之一个样,只知给我灌蜜糖,可我怎么就这么爱听呢。” 扶瑄笑道:“好蓖芷,你来得匆忙,好吃的好玩的来不及备下了,回头给你全补上。这下好说了吧?” “你把我蓖芷当什么人了,我是那种见好吃的便被收买的人么?”蓖芷不屑地轻哼了声,又道,“大抵算来,苏之的队伍再有几日便可抵达失城了,此刻应正与岭安军汇合。你自然也知,苏之这一路并不会好过,那孙利小人得势,仰仗着背后有司马锡撑腰,处处与苏之作对,但也终究只是些行军途中鸡毛蒜皮之事,军中李将军自然是倾向王谢的,有他照应着,苏之也算尚好。只是此刻军队仍未开入北境,阴谋之算尚且也不明朗,孙利虽一路嚣张跋扈,在大事上却未有任何大的动作,依目前来看,真正的险途应是在开战之后。” “那我脖颈上的玉坠一事呢?” “已派人潜入北境去查,但暂无音讯。” 扶瑄稍稍叹了口气,神情有些失落,道,“如今敌在暗,我在明,做何事都被动得很。如此一来,也只能等。可惜父亲禁我出府,否则依我此刻身强力健,去北境定可帮上苏之一二。” “依我之见,谢伯父的禁令必有他的用意,或许正是不想你前往北境,倒并不因怜惜你涉险,而是或许有别的什么打算” “对了,女刺客潜藏在乌衣巷之事,你可曾报与父亲与伯父了?” 蓖芷意味深长地望了扶瑄一眼,幽幽道:“你把我蓖芷当什么人了,未经你谢大公子应允,怎敢将你的美人曝于险境呢。” 扶瑄稍显轻松一些,又问:“那你今日回来了,今后如何打算?” “这你别管了。”蓖芷大袖一挥,极是潇洒道,“倘若我真与你说个去处,明日又从那处走了,说这去处又有何意义呢?” “好好好,蓖芷大公子。”扶瑄知他自有分寸,哄道,“一切依着你的来。” 蓖芷听罢得意一笑,道:“倘若没旁的事我便回去换身衣服先,这层厚袍一无是处,尽遮蔽我健硕之肌了。” 而蓖芷方才一出扶瑄卧房,却听外头院里一声雷霆炸响,似有什么砖石爆裂之声,在轰隆一声之后又是稀里哗啦的清脆一片,扶瑄赶忙出去查探,却见初梦所住的偏房屋顶惊现一个大窟窿,黑洞洞地洞穿屋顶,底下砖瓦尽碎,婢女仆从忙是聚集过来瞧。只见忽的偏房大门从里被拉开,一个浑身刷满灰白尘埃的身影一瘸一拐地房里挪出来,众人赶紧上去扶,那人却摆手示意不必了。扶瑄正惊心着初梦安危,却见初梦也从一旁跑出来查探,这才大松了口气。只见那瘸子拖着条腿,愈走愈近,似正朝扶瑄这边走来,直至一尺内才终究看清来人,扶瑄一时愣住了,转而大笑道:“蓖芷,你” 蓖芷只哭丧着脸,石灰将他的俊容也埋藏了,只听他哎呦喊着疼,嚷嚷着:“你这破房顶,多久未修缮了!好久没使轻功了,今日腿痒痒一试,怎料一踩便塌下来了!” 扶瑄赶紧伸手扶住他,他的遭遇虽是可怜,但总逗人发笑似的滑稽欢乐,连一旁的初梦也掩着嘴娇笑起来。 蓖芷瞪凝着扶瑄笑若沛然的眼眸,又瞥了瞥初梦,伸指上前戳了戳扶瑄的胸口,凑在他耳边道:“你个没心肝的,还笑我呢!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 清醒天长 蓖芷前言他蹬碎屋瓦是为了扶瑄,这倒不假。扶瑄心知肚明前时因怕冬雪积压,松动了瓦,而青青又总上房去躲桃枝,故而命工匠特地将乌衣巷内所有房舍的瓦顶悉数加固了一遍,也未知这蓖芷使了多大的力气才将这瓦蹬碎的,而这瓦一碎,初梦的偏房便给毁了,待工匠修缮完毕之前是住不了的人。扶瑄心里笑着,嘴上是却一本正经,冷淡道:“初梦,今晚带着铺盖搬去我那屋住罢。” 一更叫过,初梦便捧着被褥床垫枕头过来了,本只恭敬地站在门边,等候扶瑄发落,但抬眼一瞧,只见扶瑄平日看书写字靠的软塌已收拾出来铺上的被褥,而他的床却空空如也,似待价而沽的胚玉正候着有人来认领。 “公子”初梦轻唤了一声。 “来了?”扶瑄淡淡道,似问非问,他正自屏风后出来,身着一袭妆花缎水蓝色睡袍,以巾擦拭着额面,广藿香皂花的气息随着他身上自带的水汽熏染过来。 “公子。”初梦轻柔地在软榻上放下被褥,道,“公子身份尊贵,怎可睡软榻呢,还是由小还是由初梦睡这里罢。”说罢兀自将扶瑄铺好的铺盖卷起来。 一对有力健硕的臂膀自初梦背后环抱而来,将她温柔揽在怀中,擒住了她打点着铺盖的手。沐浴皂花的淡香萦绕周身轻点初梦鼻尖如缕缕淡烟,扶瑄将脑袋轻轻搭于初梦肩头,低嗅那一髾青丝缎发,道:“我怎好让你睡地上呢。” 初梦娇小,虽陷在扶瑄怀里,却仍是恭敬肃然的形容,纵使心中波澜千层而面上仍不为所动,撇开扶瑄握着的手自顾自整理着。 扶瑄见她不理,索性伸过手臂,一手托住初梦后颈,一手支于她双膝下,一把将她抱起。扶瑄力气很大,初梦还未回过神已然被托抱在扶瑄胸腹前,正平稳地朝床的方向移去。初梦一时有些羞怯,只好将脸埋在扶瑄衣襟前,宛若一只毛色细软洁白而品性温顺的小猫。 “真拿你没办法。”扶瑄道,“我睡床,你陪我一道睡床,这样可好?” 见初梦未有言辞,扶瑄只将她轻轻放在腾空的床上,方才脸颊摩挲着扶瑄挺拔的胸膛,暖烘烘的,初梦脸呈霞晕,红得不能自已,只乖顺地任凭扶瑄发落。 “我瞧你喜欢依兰与天竺葵香。”扶瑄走回软榻那处的桌案边,自镂花贴彩梨花木香匣中攒一钱依兰香,又于另一个香匣中攒了一钱天竺葵香,捏作锥状,置于清玉香炉内点燃。初梦入住时便向采办点了这两款香来焚,不曾想扶瑄心中都记下了。 “闻着熟悉的熏香,你也可睡得安然些。”扶瑄淡淡道,顺势捧起软榻上的床垫被褥,拿回床上铺了起来。 “今夜你睡里头。”扶瑄边铺着边道,初梦在床里侧帮着他铺,却发觉扶瑄这些琐碎杂事做得周全细致,井井有条,并非那般恃宠而骄的公子,只怔怔地望着他低首展弄婢女被褥的侧颜,专注的神情的别样动人心魄。 “公子” “躺好。”扶瑄道,又将一床轻绒缎丝光背盖在初梦身上,细心地替她掖好压实被角。那被上也染着那股沁人心脾的广藿香的气息,仿若前时依偎于扶瑄的怀中一般。 “睡吧。”扶瑄剔开另一条被筒,躺了进去,背对着初梦,将手边一盏烛灯移得更近,道,“我还需看会子书,你先睡吧,今夜不熄烛了。”说罢便将枕旁卷着的线本展开来瞧。 初梦心知,他这句“今夜不熄烛”是道与她听的,确实,扶瑄为了他也算尽心尽力了,“不熄烛”便是“不行床笫之欢”的委婉说辞,只合衣共眠,为的便是叫初梦安心。 初梦侧过身,凝着扶瑄天蓝色睡袍下如山峦起伏的身躯,似一堵高墙横亘平地之上,而在襟口稍稍松敞着的背脊处,一道淡红色的伤疤从左至右足有三寸长鲜明可见,如一条蜿蜒扭曲的蠕虫吸附于上。 初梦伸出手指,指尖与心波一般微颤着去触这道疤,指挪方寸间,这伤疤是这般突兀隆起,硬如一块肉质的铜铁,直叫初梦看得心惊肉跳。扶瑄仍是看着书,却有他的温润之声淡淡响起:“两个月前在妙华坊叫人给刺伤了,都是过往之事了。” 语落良久,却不见初梦有任何回音,扶瑄便放下去,转过身去看她,却见初梦早已哭成泪人,紧紧咬着唇角,泪珠一颗一颗直流而下,湿作枕边被面一滩水渍。 “真是抱歉,吓着你了。”扶瑄故作轻松一笑,伸指揩去她眼角的泪珠,细细凝着她的眸子,笑得舒怀。 “那那刺客是何人?抓到了么?”初梦怯怯问。 “似乎是名艺伎,倒还未抓着呢。” “倘若抓着了要如何?” “抓着了我便要问问她,为何要来刺我呀?”扶瑄语气俏皮,说得云淡风轻。 “那倘若她说她也未知呢?或者,她并未刺杀你呢?” “只消她亲口道与我听,我便信!” 初梦隔着泪雾凝着扶瑄的眸子,他眸中流动着那股叫人笃定不移的宽心慰藉,与宠爱她的殷切热情,初梦瞧来不像是假的。但她却哭得更凶了,几乎有那么一瞬间,她心觉再也熬不住了,想将这一切的一切一五一十悉数道与扶瑄知。 “这是怎了?我哪一句讲得不好”扶瑄语气中透着委屈,慌忙去取巾帕来擦那溃决而下的泪水。 “公子!”初梦以扶瑄从未见过的坚决,哽咽着道,“这世间纵然有千种万种变化,而公子只需相信一点,初梦,从前,如今,今后,都不会害公子!即便是死,也不会害公子——” 话未说完,却早叫扶瑄吻上了唇堵住了她的嘴,初梦闭上双目,任由眼泪徐徐流淌,扶瑄吻得如春雨润无声,那般轻柔,那般小心翼翼,那般珍重,他的唇是颤抖着的,而二人的唇瓣紧贴之处,却有一滴咸泪缓缓滑过。 良久后,扶瑄轻缓抽离了唇,初梦惊然扶瑄眼中颊上竟也涂着泪痕。扶瑄端凝着初梦的眸子,目光亦是颤动着的,道:“好端端的,说什么‘死’,今后不许说‘死’,有我扶瑄在此一日,绝不会让你再受任何伤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九章 梅落无声 初梦情动处,望着眼前这烛火勾勒的脸庞,俊美的轮廓在火烛闪烁中似点金粉散发璀璨荣光,面庞英挺,玉面风流,却满是诚恳,殷殷切目地凝着自己,毫无风月场中露水公子那般轻浮轻佻,一股从未有过的融融暖意自初梦心头弥散,那种悸动契合与心跳又搏动着心跳,是与从前鲜卑皇帝纵然朝夕相伴时也从未有过的情愫。 “好了,不许胡思乱想了,睡罢。”扶瑄柔声道。 “那公子呢?” “好,我也一同睡。” 扶瑄自然地展臂于初梦发梢后,轻拍自己肩头,示意初梦躺上来,初梦羞涩,将头别向另一处推却了,扶瑄索性一把将初梦的脑袋揽过来,初梦半推半就,枕于扶瑄臂弯下,侧颜贴紧扶瑄胸膛,娇羞地瞧着扶瑄含笑的眸子,犹如一只雏鸟宿依在挺拔翠柏上。扶瑄的胸膛一如既往的温热厚实,初梦凑近时,却听着他的心跳亦是剧烈震荡,不由得扑哧轻笑了一声,问:“公子倘若睡不着,我与公子念书来听可好?” “喔?你还识字呢?”只可惜扶瑄不擅于对着心爱之人撒谎,本想哄着她的难民身份,但这语气佯作得太过夸张,初梦一听便识破他是在哄自己,嗔怪得瞪了他一眼,伸手越过他的身去取枕边书,兀自翻了起来。 “公子喜爱这类兵法史学的书籍么?”初梦也饶有兴致地翻看起来。 “也没说喜不喜爱的,只是需看罢了。” “公子以后也要去做将军带兵打仗么?” “作文官还是武官倒未知,但男儿志当为国效力,自然是要去的。” “公子”初梦眼中闪过一丝沉寂凄楚,倘若他日战场之上,扶瑄与段冉兵刃相接,必有一败,可无论是谁负伤赴死,她都心如刀绞。 “往后倘若没旁人在,唤我扶瑄便好了。”扶瑄见她眼神有些迷离,便猜中了她的心中事,但又不可直截了当地宽解她,便紧了紧搂着她的臂膀,口中打趣道,“初梦是忧心我这个做夫君的身赴战场么?” “谁是‘做夫君的’!”初梦果真一下从恍惚中还神回来,支起身子,瞪着美目撅着小嘴嗔视着他。 扶瑄哈哈地笑,道:“玩笑的话,娘子莫当真呀。” “你还说!”初梦抄手边软垫来便要去打他,扶瑄便任由她轻软的棉絮缎面砸在自己坚实的胸膛上,口中却连连求饶:“好初梦,我再也不敢了!女侠,女英雄,饶命呢!” 初梦正嗔闹着,忽听得扶瑄“哎呀”一声,眉头紧锁,似被什么利物伤着似的,瞬时失了欢愉之色只捂着心口苦叹,初梦也顿时变了脸色,心也跟着收紧了起来,联想起前时梦境中软垫下的那炳短刀,她忙扑过身上前查探,心急火燎地在扶瑄胸膛上凌乱摸索,口中忙问:“哪处弄痛了,都是初梦放肆,公子哪处在痛呀”,急得鬓发与肌肤间都渗出了清汗,却不料被扶瑄忽的邪魅一笑,伸臂一把搂住初梦纤细的腰,将她揉进自己怀里,初梦身子一下贴伏在扶瑄香湾温存的胸膛上。 扶瑄笑得暧昧,眯着眼打量着初梦伏于自己颔下白中透红的清容,道:“是不是紧张于我?” “我好心关怀于你,你却拿我寻开心!”初梦说罢挣脱扶瑄的臂弯,翻身朝里侧睡在一旁不理再他,先前羞红的面庞此刻气鼓鼓的犹如初夏枝头低垂的红石榴。 “初梦,我错了嘛” 初梦不言不语,扶瑄只好无奈地瞧着她骨骼纤瘦的背影,候了片刻,竟见着她香肩微微颤动,相伴着低低抽泣声幽幽咽咽传来。 瞧见初梦似乎是真动气伤心了,扶瑄这下慌了手脚,忙支起身子凑上前哄,好话不绝于耳地说,连连承诺着道:“扶瑄知错了,再也不开此类玩笑了。”可初梦仍是充耳不闻,嘤嘤着赌气不语,末了索性将被褥一提掩住了面,只留着扶瑄一人在被褥外头手足无措地郁闷着。 “我与你说件乐事呢!”扶瑄撑着臂,小心翼翼地探着头端凝被褥里头初梦的反应,道,“今晚我与蓖芷一同用膳之时,忽见得菜中夹了一根丝发,我说那是丝发,而蓖芷偏说那是猪毛没去净,仔细取来一查,原是蓖芷的棕色长发落进去了,可蓖芷前言那是猪毛,岂不是他自己是猪了么哈哈哈嗯不逗趣吗?” 逗乐了良久,初梦仍是无动于衷,扶瑄轻惋了口气,将身子转过另一侧兀自躺下,愁眉苦脸懊懊丧丧的,只好有摸出那本枕边书聊以打发愁眉,可书又怎能看得进去,只一个劲儿地拿余光瞄向初梦这边的动静。而初梦此时终是憋不住了,将蒙着头的被褥一把掀开,清脆的盈盈笑音便溢出被面充满卧房,初梦笑得眉眼如花,俏皮地望着扶瑄,道:“怎了,只许你拿我打趣,不许我寻你开心呢?” 原是初梦并非伤心动怒,只是哄骗着扶瑄叫他手足无措,扶瑄宽然一笑,又转身凝注着眼前聪慧娇俏的美人,她与扶瑄从前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同,既不恭维他也不胆怯他,与她在一起时相知相伴的默契感妙不可言。扶瑄由衷笑得灿然,心意全烙在他的眼眸里,他自她的眉缓缓凝望到了她的眼,又自她的眼缓缓打量到她的唇,初梦便是叫她盯得不太自在,又红了面低首含笑,却叫扶瑄心中更是不胜喜爱。 忽然,扶瑄却怔住了。 前时一番嬉闹下,初梦扰乱了鬓发,那一梢贴紧脖颈的发髾也跟着凌乱了姿态,其下掩映着的伤疤在此刻赫然夺目而出。扶瑄脸上凝冻了笑,满目垂怜,颤着伸指去抚初梦颈侧的那道疤。 火光下的伤疤通红如落锦,伤疤有碟盘大。扶瑄前时为了比对初梦脖颈上的朱梅记,下了不少功夫,恰是勾起了初梦的警觉,她于当晚便狠下心,一咬牙,用灶房烧得痛红的铁水壶对准这朱梅记烙了下去,滋滋铁啸伴着滚滚热烟,初梦口中衔着纱布团,眉间蹙紧汗如雨下,却始终不落一滴泪,汗液淌过热铁,而她却分明闻见了皮肉烧焦的气息 扶瑄见了这伤疤,自是明白此举是为逃避他的试探,但不料初梦对自己竟可这般狠绝。扶瑄又望了一眼初梦,此时她仍是安然卧躺着,闪着澄澈如洗的明亮眸子问:“公子是怎了”而扶瑄早已端持不住心智,内心翻江倒海,化作泪水渐渐涨出玉眶。 扶瑄哽咽着道:“初梦,你前言自己是北方逃难来的,我知你有着难以言说的苦衷,可这世上,谁人没有过往,过往既已称为过往,便不必再介怀,我们需做的,便是放下它,一切从当下起始,从新起始,朝前去看,好不好?” 初梦见扶瑄注视着自己脖颈的烫伤疤痕,便也有些窘迫,慌忙用发掩住,无暇顾及扶瑄的呕心之辞,道:“前时在灶房做事不当心烫伤了,留了疤了是有些丑吧?” “应允我,从今往后都‘当心’着些,不可再负伤了,好不好?”扶瑄的“当心”二字说得着重有力,一片丹心溢到嘴边却只能化作唇齿间的颤动。 初梦并不知有蓖芷所作肖像画一事,便也不十分笃定扶瑄说得是刺客一事,只是惊心蓖芷竟是乌衣巷中人,此刻又看扶瑄凝着她费心掩盖朱梅记之处,心觉不安,但无疑,扶瑄这番说辞是话中有话,故而她心中的疑窦更长,便于痛心不已的扶瑄面前,故意挤出一个明朗的笑,道:“公子说好,便是好。” 扶瑄望着初梦,叹息一声,仰过身去,闭上挂着细碎泪珠的眼睫,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道:“天快破晓了,睡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章 苑城华林 却说另一头,桓皆自从得知了司马锡与南康公主不为人知的秘密,便如服下了一颗定心丸,竟不骄不躁了。掌此等皇家把柄于手,来日便不愁谋不到一官半职,无处施展抱负,但他需慎重考虑的是如何使这道护身符,为今他还未与司马锡有所接触,未摸透司马锡的秉性,倘若桓皆冒然以此要挟司马锡,难不保他怒而杀他灭口,反倒得不偿失。 这日他用完早膳,正于自己的厢房内看书,却听外头有人唤他的名字,声音沙哑敦厚,听上去似乎是成济。 桓皆拉开门一瞧,果真是成济,便行了个礼,道:“管事一大清早来,有何贵干?” 成济笑容和蔼,道:“恭喜公子贺喜公子了,王爷有请公子一道入宫面圣献宝,马车已在门口备下了,公子快些整顿仪容随我一道去罢。” 桓皆大喜,立即转身回屋换了一身枣红色漳缎蛛纹袍,此袍是他入府拜作南岭王门客后拿着每月例行的薪俸出去巧心斋制办的,专为拜谒达官贵人时穿着,不曾想这么快便可用上了。 桓皆随着成济引领着至正门外行去,行至途中,司马锡正于他身后而来,桓皆与成济连忙止步恭迎,只见司马锡一身亮紫色金银丝蜀绣蜀锦便袍,脚着胡风软革马靴,正威风凛凛而来,桓皆忙迎上去,行礼道:“在下见过王爷。” “无需多礼。”司马锡并未止缓步履,只是边行边抬手示意桓皆起身,司马锡今日的神色瞧来颇是和然愉悦,大有气昂昂,志卷长虹之势,想来他心中对桓皆献上的字卷也颇为满意,才如此春风满面地领着桓皆去面见皇上。 出到王爷府外,已有两架靡丽富贵的高头马车在那里候着,前一架周车包覆着淡黄色缎布,上有金丝走线菱形格纹,车顶饰以莹白珠玉,浑然皇家风范,后一架用朱色绸光绒布作饰,尺寸与车顶宝珠相较前车皆低调得多,不必说,这架是与桓皆置备的。二人各自上马车,不再多言便出发了。 桓皆生平头一次坐在马车里出巡,街边景致无论人或树皆是低人一等,坐在车中,景在窗口不必身动便可游移变幻,路边走着的行人见身旁有马车经过,再一瞧是黄色的帘布,纷纷止步来瞧,肃然起敬,桓皆的马车一道跟在后头,他正打起帘子观望外头,路边仰望的行人见了桓皆,眼中也满是崇敬,桓皆望着心中好不得意,暗想着跟这王爷是跟对人了。 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在停在了皇宫掖门前头。这座不算簇新也不算陈旧的苑城宫殿南北对开坐落于建邺城中,宫室在北,宫前有南北主街,左右建官署,外侧建居里,宫殿坐拥宫殿三千余间,一眼望去,崇伟浩瀚,壮丽巍峨,直接天际。 掖门口有着一脸顺从的宦官专候着来往马车,服侍来客。 司马锡一下车,便有满脸殷勤之色的宦官迎上来道:“见过南岭王爷,皇上正在华林园内赏花,王爷随我来。” 司马锡低头应了声,成济便在一旁从怀袖中取出几贯钱打赏于引路宦官,宦官笑着接下,拜谢了司马锡,成济守在宫门外头,余下司马锡c桓皆c宦官三人步入宫门。 正走着,二人身前的宦官忽的转身,尖柔着嗓子问:“王爷,这位仪表堂堂c风流倜傥的公子是哪家的人才?”宦官在宫内摸爬滚打半辈子,自然会识人眼色的本领,眼下这公子由王爷独自领着来面圣,日后指不定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他需得尽早张罗起人脉。 司马锡哈哈大笑,气贯长虹,道:“赵中官,本王倒是忘了介绍,此是本王新纳的得力干才,桓皆桓公子。”又与身后侧的桓皆道:“此是赵锦昊赵中官,是皇上的贴身中官,位高权重,服侍皇上已有” “已有三十年了。”赵中官连忙接话道,“老臣七岁便开始服侍当今皇上了。” “原是赵中官,在下失礼!”桓皆倒本也未听过什么“赵锦昊中官”的名讳,想来应是个宦官头领般的人物,只是随口客套着。 赵中官满意地点点头,又细声道:“我们这个皇帝呀,平日最喜好的便是书法,自小研习,简直到了忘我之境界呀。倘若桓公子的字若能被皇上看中,来日飞黄腾达,前途不可估量。” 桓皆笑回:“还需中官提点。”桓皆这些日子在南岭王府待着,对这官场之道掌握之快,叫一旁的司马锡也有些震惊,要是换作前时,他自是大言不惭开始大放厥词了,司马锡不仅感叹这成济当真训人有方,将桓皆纳入府后晾了几日,那几日内交由成济调教后再出来行事,确是明智极了。 “本王献给皇上的字,自然是万里挑一的佳作,本王也是派人遍访各地,数年寻觅才得如此佳作一幅。”司马锡道。这话经由司马锡口中说出,反倒有了选贤举能的大气味道。 赵中官又笑着恭维了几句,把桓皆夸得飘飘然自是宦官们骨子里的本事,三人一团和气地穿过各式台阁苑亭来到了宫内的华林园。 坊间盛传奇巧无比的皇宫花园,亲眼所见竟更超出桓皆之想象,青山碧水与先前所见宫殿楼台相映成趣,假山趣石装点于奇树芍花之间,高阁栏槛,珠帘宝帐,瑰丽非常,无怪乎坊间传闻的皇上也称赞那句:“会心处不必在远,翛然林木,便有濠濮间趣,觉鸟兽禽鱼,自来相亲。” 适逢春末夏初,华林园里更是花团锦簇,罗兰c曼陀罗c天竺葵c建兰已是举目寻常,更多的是叫不出名字的珍花艳蕊。而娇花最盛处,正有一人在花丛间左扑右闪,犹如捕食之犬欢脱兴奋,只见此人一身黄袍便服加身,却敞开着衣襟衫不蔽体,也未佩戴皇上应戴的头冠,只披散着发丝,脸上横肉颤动,笑得眉飞色舞。赵中官前言皇上在赏花,确是不假,只是赏的这花却是脂粉烟花,只见皇上正与几个俏丽的妃子在花丛中嬉闹,妃子如这百花般争相斗艳,身着各式清凉露骨的艳丽袍衫骚弄风姿,身形扭摆中亦是吟着阵阵浪笑,引逗缎带蒙着眼的年轻皇帝司马熠去扑她们。 赵中官轻传了声:“皇上,南岭王与桓皆公子来了。”司马熠正戏弄情志最盛,全然未闻赵中官来报,只一个劲儿地朝妃子们花红柳绿的裙摆底下钻。 “哎呦,抓着你了!”皇上笑得更是浪荡,一把抱住身前晃过的影子,摘下蒙着眼的缎带刚欲亲昵上去,却惊觉是个眉眼线条硬朗的男人!慌忙一把推开退跳了几步,惊叫着:“你谁啊!” “启禀皇上。”司马锡沉稳地接过话道,“此是老臣府上的门客——桓皆,今日老臣带着他一同进宫给皇上献墨宝,约了巳时,皇上不记得了吗?” 皇上抬头看了看日头,巳时已过了大半了,但他确实全然忘了此事,便略显扫兴道:“多谢皇叔提醒了。”又对那群莺莺燕燕道:“尔等先退下罢,我与皇叔有事要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一章 鱼跃龙门 妃子们娇笑着退下了,皇上显得颇为没趣,便重重地在一旁的锦绣龙凤妆花缎软垫上坐下,大袖一挥,端起紫铜金底觥来酒,问道:“皇叔来此何事呀?” 显然皇帝还沉浸在群芳争艳里,司马锡只又将方才说过的话再述了一遍,道:“老臣带府上门客桓皆,一同给皇上面献墨宝。” 桓皆忙跪拜叩首道:“草民桓皆,拜见圣上。” 皇帝自眼角睨着他,桓皆虽已一身华服锦袍,但因常年穷苦所铸就的精瘦体格,富贵人一眼便能识破他的低微出身,但放眼朝中门客朝臣,门第当首,无一不是权贵子弟。皇上亦是心觉有些不屑,便淡淡道:“起来罢。” “谢皇上,草民方才无礼冒失,请皇上恕罪。” “罢了。”皇上将右膝一支,左腿一伸,挥挥衣袖,将袍大敞,玩世不恭地又饮起酒来。 司马锡道:“听闻皇上寿宴在即,老臣派人遍访各地名家,历经万里艰辛,终为皇上寻了此佳作一幅,请皇上过目。” 皇帝又瞥了一眼一旁的桓皆,轻哼了声,道:“桓公子是哪里人?朕似乎从未在书坛听过公子的大名。” 桓皆欲上前回话,却叫司马锡悄然伸手拦住,亮声道:“回皇上,桓皆乃醴阳人士,醴阳虽是偏远之地,但山清水秀孕育的灵修之士,未受世俗玷染,与那些在市井官场游走的书法家大有不同,巨细如何,皇上稍候一看墨字便知。” “那寿宴贺礼呈交礼部便可了,何须特地来献一趟。”皇上说得轻蔑,显然仍是生着他们前时来扫他兴的气。 司马锡道:“老臣知皇上素来喜好书法,古往今来的帝王中,无一人可堪皇上的才情风流,慧眼独具。老臣有幸得此墨宝,见此俊才,不敢独享,第一时间便来将此献于皇上。” “哦?当真这般好?”皇上微微变了神色,道,“皇叔也是眼刁之人,既是皇叔看得上的,定是佳品,呈上来瞧瞧也罢。” 一旁的赵中官已捧着字卷恭候多时,此刻赶忙敬献上前,生怕多耽搁了须臾这皇上要变卦不看了似的。 字卷自赵中官手中缓缓展开,仍是初梦那幅光辉自生的反字书法,而前时的素作已叫司马锡派人重新精心裱背过,镶边用的是西凉进贡的菱锦,地轴天干用的是南国梨花木,但与这秀灵安雅,行云流水的卷中一校,反倒显得靡丽过盛,落了媚俗。 皇上随着字卷展开,也不禁渐渐睁大了眼,神色亦是渐渐肃严庄重起来,他缓缓起身站直,直至卷轴在宦官手中完全展立,竟倒抽了一口气,惊得汗毛倒竖,良久才徐徐道:“好字——真乃好字啊——” 皇上上前抚着这纸墨,指尖透出无限欢喜,比方才戏蝶摧花时更盛,以至于一时间嗔目结舌,口中只喃喃吩咐着:“来人,给皇叔与桓公子斟酒斟那最好的西凉蒲桃酒” 司马锡与桓皆被邀与皇上同座。司马锡神色依然是一副王爷的盛气自信做派,坦荡欣然,似乎对此早有预知,而桓皆的手心却是汗湿的,心还剧烈跳动着。 “这字是好字啊!可美中不足一点”皇上仍是目不转睛抚着这画,如赏梦中仙姑的,每一寸也要抚上千遍。 “皇上明鉴。”司马锡道。 “朕倒并非说这字,这字完美无暇,天然佳作,恐怕那王卿羲之来了,也未必篇篇赛得过。朕只说这纸,却是太粗糙了些,比宫里如厕时的厕纸还不如嘛” 一旁侍奉着的众人听闻都笑了,只是笑在心中嘴角微微抽动,这皇上说话好无方寸,倘若这纸比厕纸不如,那上头的墨字又是何?桓皆听了,也不甚高兴,几欲起身相驳,但一旁的司马锡始终控住他的手朝他递眼色。 “皇上玩笑了。”司马锡笑道,“但凭皇上喜欢,老臣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皇上也不理司马锡恭维的话,只指着这画问桓皆:“桓公子,这纸实乃不堪入目,你既有此等笔力,何不为朕再做一幅?” 桓皆早料及冒充他人之作时的这般要求,但此刻被皇上问及是心虚了,欺君毕竟是掉脑袋的罪,但也只好硬着头皮用先前备好的词回:“不瞒皇上,此作乃草民毕生呕心沥血之作,做此作时天高云舒,内心平和,而如今北境纷扰不断,胡蛮更霸占我晋城池,可怜山河破碎,草民一腔热血,再无心绪可落如此淡泊之笔了。故而,这字世上只得这一幅,待到来日国泰民安之时,草民愿再启封笔,为皇上大书壮阔山河!” 桓皆自信这番话恭维地天衣无缝,既可掩饰冒名顶替的欺君之事,又可一表衷心,展现自我,但在旁观望了半晌,皇帝却并未有所欣喜之色,只淡淡说了句:“如此这般,当真太可惜了。”说罢又去怜爱这字。 桓皆毕竟只初入名利场,对当朝皇帝司马熠其人更不甚了解,只以寻常帝王的心思来揣摩他,殊不知当朝这位天子,自小纨绔惯了,只因顺应诏书被强拉上马做了皇帝,那些征伐战乱的烦心事,能避则避,能交由王侯大臣便绝不亲自处理,他只一心扑醉于书法c美色与饮乐中,既身为皇帝,那奢靡无忧的日子在宫中已是唾手可得,为何又要操劳那远在天边的百姓疾苦呢。 “如此好作!不仅是佳品!更是极品!”皇上突然大喝一声,“赏!重重有赏!皇叔为朕寻来如此佳作与俊才,依皇叔言,朕该如何嘉奖于卿?” “老臣为皇上选贤举能是分内事,南岭王府多年得皇上关照,什么也不缺,皇上若真要赏,便赏这位桓皆公子罢。” “桓皆,你要什么?” “草民”桓皆瞄了一眼司马锡,后者正抚着轻须向他微微颔首,便道:“草民斗胆,向皇上要个官做做。” 皇上大笑起来,道:“好一个桓皆,直言不讳,够爽快,够大胆,朕便是喜欢你这般秉性之人!封,桓皆为七品太子冼马,侍从太子,秩六百石。皇叔看这样可好?” 司马锡笑着颔首,又道:“皇上,老臣想来,皇上既得此墨宝,有言曰’独乐了不如众乐乐’,眼下清风怡人,夏花初新,何不举办一场赏字大会,邀众卿一同来赏此作?或有别家有何佳作亦可一同呈献,或当场赛书,岂不是乐事么?” “到底还是皇叔最得我心了!”皇上乐得跳了起来,一拍大腿,道:“朕早在这园里闷得慌了,正是想着找个由头出去玩呢,这赏字大会便定在你南岭王府办了,巨细皆交由皇叔去安排,时间愈快愈好!朕都心痒痒了!” “老臣,遵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二章 孔雀之味 桓皆得了封赏,在掖门外上马车的神情已与来时大不相同,虽只是太子冼马这样的侍从虚职,但毕竟是皇上亲赐的,与其他察举制选拔上来的七品官吏相较又高贵了一等。坐在马车里,桓皆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忆起前时他落魄饥肠也混迹在这人群里,连顿餐饭也舍不得吃,他那千里迢迢投奔建邺所挨的哭如展画卷似的在他眼前重演,末了,他嘴角竟扬起一抹笑,自喃道:“我桓皆,便是那个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桓皆!” 而回了南岭王府,门口候着的仆从更是对他笑脸殷勤,巴结着扶他下马车,给他递巾帕擦手,原是这消息比春风都快,桓皆人还未回来,他被皇上赐官的消息已不胫而走,先他一步抵达王爷府。在府内一路走着,无一人见了桓皆不是驻足行礼的,中口喊着:“见过桓冼马。”桓皆对着这突如其来的荣耀变化竟也丝毫未觉得不适或愧疚,仆从婢女们行礼愈恭敬他便觉得愈满足,那声“桓冼马”喊得愈响亮他便觉得愈得意。 桓皆才回了厢房歇下,门外便来了一仆从,满面笑容禀道:“见过桓冼马,桓冼马午膳想食些什么?” 桓皆从前只当是门客的午膳有统一制式,每日例膳皆由灶房安排好的,不料如今一朝风光,连这午膳也可亲点,便问:“灶房有些什么呢?” “寻常的山珍海味通通是有的,但凭冼马开口,灶房便可去烹,另外南国送来几只孔雀,桓冼马要不要尝尝这野味?” 桓皆睁大了眼问:“孔雀也可吃的么?” “是白孔雀,极是珍贵,想必滋味必然肥美。”仆从笑回。 “那好,便要一只白孔雀来烤着吃。快着点,饿了!” 仆从笑着应承退下,桓皆候着餐食也觉无聊,便又在厢房里看起书来,看了半晌,忽觉余光瞥见之处有什么不同寻常,转头一瞧,只见成济正站与门口,也不出声,就这般直勾勾地面无表情的盯着桓皆。 “吓我一跳呢,成管事,我当是什么鬼魅呢,既来了怎不叫我呢。” 成济脸上立即浮现出平和地笑,道:“老仆是怕打扰了桓冼马的雅兴。” 桓皆见成济一本正经的模样,也觉方才说话有些放肆了,想着名利场人总得虚摆着客套才行,便起身行了个礼道:“成管事哪里话,成管事是自家人,是桓某的亲信之人,若不是成管事前些日子对桓某教导有方,我桓某也不会有今日的光彩。” “桓冼马过谦了。桓冼马得皇上封赏是凭冼马的本事,王爷府也为此沾光了。”成济缓缓道,“桓冼马,老仆前来只是替王爷传个话,王爷晋升冼马为二等门客,薪俸待遇也照二等宾客来办。” 桓皆大喜,忙拜回:“谢王爷恩赏!” 成济上前将他扶起,近身低语道:“王爷如此赏识冼马,既带冼马入宫面圣,又为冼马邀赏官,王爷可非对谁人都这般用心栽培的,冼马吃过午膳那只白孔雀,还是需去拜谢一下王爷才好。” “多谢成管事提点!”桓皆笑得一时激动,竟全然忽视了成济话中所提那只“白孔雀”的用意,只忙向成济作揖,“桓某稍候便去!” 少时,午膳用毕,桓皆便依着成济提点的马不停蹄去拜谢王爷,一路上,他口中仍是萦绕着那只白孔雀的腥膻味,叫了三盏浓茶漱口也挥之不去,这白孔雀骚味扑鼻不说,肉质还粗韧难嚼,比那炖久了的鹅肉更老,但既然点了,又是这般稀罕物,不吃又说不过去,桓皆只好硬着头皮将这些腥肉囫囵吞下肚,而此刻腹中还颇觉累赘。 他行至司马锡书房前,成济照旧守在门外,桓皆与成济寒暄几句,便请成济通传后带自己进屋了,午后正值日光最烈时,王爷的殿内却很凉爽,掌灯不多,空旷幽静,王爷仍是一如往常精神烁砺地端坐于案前,饮茶阅字,案上的香炉青烟缭绕。 “见过王爷。”桓皆行礼如旧道。 “坐罢。” 婢女听令帮着桓皆摆好了软垫,桓皆却不过去,只在王爷案前方几丈处拱手行大礼,道:“桓皆多谢王爷栽培,恩同父母再生,请王爷受桓皆一拜。” 司马锡正饮着茶了,却是稍稍惊了一惊,这惊中隐透着喜,便舒眉抬眼去瞥身旁的成济,只见成济正垂首笑看着桓皆,司马锡当即明白了其中缘由,也便笑着道:“起身来坐罢。” 司马锡道:“且来说说晌午皇上所托办赏字大会之事,供应规格自不必说,从前这府里也办过不少,依例而来便可,但只这参与之人,依桓冼马之见,请谁人好?” “既是皇上牵头,王谢两家必是要来的!” 司马锡抚须而笑,道:“本王亦是这么想的,如此场面,怎可不叫那王谢二家来好好观瞻你桓冼马的威风呀。” 桓皆听出司马锡是笑他假公济私,但也并不觉有何不妥,更甚道:“世人都道那王羲之的书法好,我倒要借此让世人开开眼,我桓皆亦非池中物!” 司马锡在人前一贯是盛气凌人的做派,但今日却见了比自己年轻时更张狂之人,他并不表态,只道:“虽说王谢两家是必请的,但皇上毕竟是青年之人,这宴又是这些赏字赛字的玩娱之事,依本王看,只需请王侯世家府中少年之辈即可,那些谢安c王导的来了,长辈在场小辈难免会有些拘谨,也便不必叫来扫皇上兴了。” “王爷说得极是。” “宴席虽与本府办,但想来皇上只是想借个去处玩乐,本王与少年一辈同座也格格不入,赏字大会一事,本王便不参与了,全权交由你桓冼马来操办。” 桓皆大喜,赶忙再拜:“桓某定当妥善办好此宴,绝不辜负王爷期望!” 司马锡颔首,又道:“既然如此,本王想来,去乌衣巷内送请帖之事,桓冼马也是乐意之至的了?” “当然!”桓皆起身拱手,“桓某谢过王爷!”桓皆候这扬眉吐气的夸耀之机亦是很久了。 待桓皆走后,司马锡又换了盏茶看起书来,良久之后,他边看边道:“成济啊,你是愈发会管教人了。” “老仆不才,只尽绵薄之力为王爷尽量分忧而已。” 司马锡道:“桓皆确是个秉性张扬轻狂之人,他的张狂能为我等所用,却也是祸根埋藏,你还需多管教着。” “是,老仆遵命。到底还是王爷英明,拿了只白孔雀试探他,果真他大言不惭就要来吃了。” “已提点了?” “提点了,但他似乎仍沉浸在赐官的喜悦中,未入耳内,老仆想着过些时日待他冷静下来再做管教。” 司马锡眼眸仍盯着书,只讪笑道:“他方才得了个七品虚官,便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也是有趣。成济你务必盯紧了他,切莫因他节外生枝,坏了我们宴会之计。” “是,王爷。”成济躬身道,“对了,宴会布局一事,‘那人’已在偏厅等候王爷多时了。” “啪”的一声,司马锡旋掌合上书,鹰眸向远处射出老辣幽深之光,唇角隐于霜降微染的须冉内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道:“好。请进来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三章 帐中香花 桓皆的马车方在乌衣巷正门口一停,桓皆便迫不及待地由着马夫服侍下车来,只是他下来之后,却并未着急入门,也未叫人通传,只伫立在乌衣巷门口,长久地扫视着这白墙院闱,青瓦红栏。 他深吸一口气,墙内所栽石榴树的涩涩香气幽然飘至,款款夏香,这高门大院,一砖一瓦,仍如旧般威严森森。 桓皆并非那般感性之人,他良久站于此,只是为了宣泄心中得意,那日他在这烫金墨底的匾额之下叫人追打这驱逐出来,是平生也未有过的狼狈,换作旁人,或许此生便对这乌衣巷存了阴影,不敢再来,而桓皆偏不是这样的人,他更是想来,更是要来,更是要让府里的人见见他今日的风光,化作一扇扇无声的耳光掌在他们脸上。 尤是那个谢扶瑄! 桓皆想着,便重哼了一声,一摆袍皱,大步向前,果不其然叫李侍卫拦在了门外。 “公子请止步。”李侍卫见是生面孔,例行查问。 桓皆高声回道:“醴阳桓皆,当朝七品太子冼马,要寻那谢扶瑄出来回话。” 李侍卫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身着朱袍的公子,心里笑着,这七品太子冼马,官小口气却大,府里来来往往的皆是一品太傅太保,连三品都少见,他这七品更是不值一提,再仔细一瞧这人,颇是眼熟,不正是前时窃盗拜作被逐出乌衣巷的桓皆么,但出于贵胄门第礼仪,李侍卫并未当面笑他,只道:“桓冼马有何贵干?” “替王爷传个请帖。”桓皆嚷着。 “倘若是请帖,府上素来有专人处理,桓冼马交由我,我递进去便可。” “是当今皇上要来南岭王府设宴,不同寻常的请帖,他谢扶瑄莫非胆敢对皇上如此不敬?” 桓皆这帽子扣得高,李侍卫也有些无可奈何,便道:“桓冼马稍后,待我去通传一下。” 李侍卫转身去寻府内的传达仆从,是日恰好由青青当差,便差了他去禀报扶瑄公子。 青青得令,径直去往了长公子屋苑,还未入门便见屋苑之内恬静无声,扶瑄本就少婢女仆从在屋内打点走动,又值午后,府里大多人悉数休憩了,青青想来扶瑄公子或许亦是睡着,便蹑着手脚往里头探。 青青移步入内,外厅灯火幽暗,空无一人,却有淡淡广藿香的气息自里屋飘散出来,青青张目远眺,见里屋卧房窗棂大开,日光正轻柔地播撒于床前,床上起着轻纱帷幔,和着窗棂雕花镂成的徐徐风缕飘飘荡荡,勾勒当中安卧着的身形轮廓祥和静美。 莫不是公子午睡着? 青青边望边撵步往里走,屋内悄悄然清静怡然,只有青青的细麻料裤腿在摩挲间发出细琐的铃铛之音。 眼见着快到了卧房了,忽的,门旁不知从何处伸来一只臂膀,拦住了他去路,青青顺着淡素的袍服望去,正是初梦姑娘。 “瑄哥儿睡着呢?”青青未料到有人,也是惊了一跳。 初梦将食指抵在唇间,笑着朝他比了个轻声的手势,青青会意,便更细声地与初梦一同退回外厅。 “寻公子有何事?”初梦问。 青青并未立即回答,只打量了一眼初梦,到底身为桃枝的哥哥,对眼前这个取代妹妹地位的人并无好感,只道:“我自己进去与扶瑄哥说便得了。 “究竟何事呢?”初梦了然了他的心思,倒冲着他更是温婉地笑,道,“公子这几日为北境征伐之事忧思劳累,好难得才得片刻安睡,倘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你与我说说,我能帮上忙的便不需再去打扰公子了。” 青青又瞥了她一眼,冷淡道:“这事你帮不上。外头有一名七品太子冼马,自称醴阳桓皆的,要来替南岭王送请帖,说是皇上设的宴,需叫公子亲自接帖。” “桓皆”初梦缓缓念出这个名字,心中登时掀起千层浪。 是他。 桓皆果真来了建邺了。 初梦登时欣喜不已,眼瞳流转翩迁,眸子里亦是荡着千层波,嘴角不可抑制地绽出笑花,虽是浅浅一笑,但由初梦笑来却玉面生风,极是好看,连一旁青青看了也有些心动。 青青见初梦怔住了神,便有些不耐烦,问:“那公子究竟是去见还是回绝?外头人家候着回话呢。” “青青稍后,我去瞧里头公子醒了未。”初梦难抑心中激动,又卧房里的纱帐床上望了一眼,笑着轻声道,“先带桓皆公子去小客厅罢,我这便去传问。” 待青青退下,初梦便径直回了卧房,卧房内纱帐有风盈入正鼓得似玉舟之帆。她赶忙轻步走至窗棂前合上了窗,又在玉香炉内续上些熏香,方才回至床榻边踞坐下。 初梦于床榻前悉心观望,纱笼玉帘无风已是低垂似白藤萝漫泻而下,香花当中,扶瑄正安然沉睡着,长睫于寐合作弯月的眼底下微微跳动,唇瓣轻抿,面颚线条流畅俊朗,双颊生着风流浅笑,似做着佳梦。 初梦正望着扶瑄,迟疑着如何唤他起身,不料扶瑄却一提有力的臂膀,飞快搂住了初梦的腰脊,将她拢向自己怀里。扶瑄睁眼凝着初梦眸子,那眸子已是弯若勾玉,他道:“我当睡着睡着,怎的枕边无人了,原是替我回话去了。” “公子莫闹。”初梦这回却是一本正经,生生推开了扶瑄的臂,道,“公子既听见了,那去见或是不去呢?” 扶瑄支起身子,道:“既然都已回话叫人家去小客厅候着了,便已然替我决定咯。” “公子恕罪”初梦赶忙恭肃欠身行礼。 “好了,起来罢。”扶瑄将她扶起,道,“对我无需这般客气。”后头扶瑄还欲问的半句:“今日你怎的忽然对我生分起来了?”,他凝着初梦微微漾红的面庞,还是吞下肚去了。 扶瑄懒散地起身更衣,方才穿上鞋,初梦已然将待客的乌青织云锦袍递与了他,扶瑄深深凝了一眼初梦,今日他颇觉初梦有些不同寻常。 “公子——扶瑄公子——” 扶瑄正束着巾冠,外头又来一婢女传话。扶瑄听闻,也不等初梦去外头答应,在卧房内淡淡道:“进来罢,何事?“ “禀公子,前时公子叫采办新去置办那几瓶花息丸到了,只是今日府里到的物件多,不够人手送往一苑一苑分派的,王姐姐统一叫各苑的婢女去取。” “好,知道了。”扶瑄道。 “那小婢告退了。” 传话婢女退下后,扶瑄最后整理着坠饰,边与初梦道:“我需去会客,拿丸子的事,待我会完客便一道去取来。”扶瑄道完,只端着初梦的反应,初梦自是知这花息丸是扶瑄为自己要的,却只在一旁默默低眉候着,恍恍然抬起头,说了句“好”,像梦游着似的,倘若放在平常,依初梦这般品性,她定会说她自己去取便可。 扶瑄悄然察望着,默不作声,顿了片刻,还是一笑,却笑得释然宽慰,如这被云霭遮蔽的暖阳,说了一句:“那好,我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四章 恰似故人 而时,桓皆已在小客厅的案几后坐着许久了,连茶也换了好几盏,扶瑄姗姗来迟时,婢女正与他飨茶,桓皆眼角一瞥见看扶瑄来了,自然是不悦的,便饮了口茶,戏谑道:“谢公子别来无恙。几日未见,虽我加官七品,也不至于如此隆重梳洗许久才来见罢。” “让桓公子久等,谢某失礼了。”扶瑄淡淡然边说边入座。 桓皆自是认为扶瑄因要刁难于他故而许久才来,边饮茶,边扬声说与扶瑄听,道:“我当时王谢世家有多气派,竟是连世家的颜面也不要,这待客的茶竟如此简陋,还不及我在王爷处喝的万分之一。” 扶瑄远远朝他杯中探了一眼,是寻常府里待客所用的新春岩茶,虽不说绝顶稀罕,但也足够尊贵。伺候桓皆的婢女在一旁听了桓皆这话,有些为难,忙上前欲向扶瑄解释,但却叫扶瑄袖摆一擎制止了,扶瑄道:“在乌衣巷里,什么样的人便配用什么样的茶,你桓皆来了,自然是简陋的茶。” 桓皆被呛地一时哑口无言,便道:“谢扶瑄,我今日是替皇上的设宴来送帖子,你怎敢如此轻慢于我?莫不是你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扶瑄端过一杯茶来饮,气定神闲,缓缓吐露:“岂敢岂敢。桓公子莫要与我扣这般帽子。你桓公子只替皇上的设宴来送请帖,且那宴是在王爷府办的,而非替皇上来传圣旨,你桓公子又怎能代表皇上?莫非桓公子有意要取代皇上?再者,我乌衣巷素来对有德之人敬仰高瞻,对无德之人轻慢不屑。桓公子不说,扶瑄倒是忘了,那日于公子手下抢回的几幅拜作,倒真有佳品在其中。” 桓皆哼了一声,傲然道:“如此说来,幸而当初我未眼瞎,拜于王谢门下,如今我为皇上亲赐我七品太子冼马,南岭王府得意门客,倘若那日拜了王谢,指不定此刻仍受着某些才不如人的公子排挤,永世不得出头呢。” 扶瑄听闻,倒是笑了,他从不为此嘲讽激将的话语而挑拨,只道是有才之人无需自证,便平静道:“前时于公子手中夺回的拜作里,有一公子已举为八品郡丞,虽不及公子七品,但辅佐着郡守,道能收货不少真才实学。” 桓皆自然听出扶瑄反讽自己的太子冼马为虚官,便道:“贵胄子弟得一官职有何稀罕,我桓皆能于门阀垄断之中拼出一条仕途,靠的才是真才实学。” 扶瑄知这桓皆今日在来乌衣巷需是要夸耀自己加官之彰,与他多说也是无益,便道:“多谢桓冼马前来送贴,谢家二公子谢锦庭当日便会去的。” 桓皆笑哼:“谢锦庭终究是个庶出公子,皇上设宴,你们谢家长公子是殁了么,只派个庶出公子来。” “大胆!”一旁候着的青青怒斥责着。 扶瑄倒并未生气,甚至连眉也未动一下,只淡淡回:“锦庭弟弟虽是姨娘之子,但素来也帮父亲料理事务,在乌衣巷内并无尊卑之别。” “怎么?你谢扶瑄不敢来么?忌惮我桓皆比你才华更胜,故而不敢来了?”。 扶瑄仍是云淡风轻品着茶:“公子大作,扶瑄已然拜阅过,无需再阅,二来,扶瑄正被家父禁足,不便出府,请公子见谅。” “皇上设的宴,你谢扶瑄也敢推却?就不怕王爷禀明皇上么?” 扶瑄不动声色思索了片刻,倒也怕司马锡从中做文章,此刻又多了个煽风点火的桓皆,眼下两派关系始终紧张,倘若去,又担忧南岭王府里酿着什么阴谋,若不去,又恐司马锡从中作梗,却是两难之选,便回道:“待我与家父禀明后再回桓冼马。” 桓皆仰天常笑道:“你的弱冠公子,竟事事要请示父亲应允,哈哈哈哈——” 扶瑄仍是和颜悦色,任凭桓皆或讽或笑,眼波仍是定定而深邃地望着他。扶瑄端起杯,又饮了口茶,道:“倘若公子无旁的事,便请回罢,扶瑄还需处理其他事务,失陪了。” 扶瑄说罢,起身踱出了小客厅,只留与桓皆一个堂堂临风的背影。 “桓冼马,请罢。”青青仍被桓皆前时的厥词揾着火,没好气地打发桓皆走了。 桓皆颇有些泄气,他这一趟终究还是未达成卖弄的目的,主家已走,他在坐着在此饮风蹭茶喝么?桓皆只好也起身,沿着来路回去了。 扶瑄下了小客厅,又去了前院采办处领了花息丸,而采办掌事的王姐姐却告诉他:“初梦姑娘已然将丸子领走了。” 初梦终究还是那个初梦,扶瑄会心一笑。 回屋苑的途中,自花园湖边过时,扶瑄无意间瞥见了前时初梦与放勋共栽的梦里砂,根茎笔挺,花儿正俏,映着日头容姿焕发。扶瑄沉下漆黑的眸子,凝望着娇柔的花蕊。 良久后,扶瑄唇角抿作淡淡地一笑,笑得极是无奈叹惋,黑亮如星辰映空的眸子也黯淡起来,扶瑄知他这生再不是孑然一身在世上独行,他那颗自认风霜不蚀的公子之心却因眼下这个“女刺客”,而变得异常柔软,而有了软肋,而再无果决。 扶瑄抬头望了望偏斜的日头,又紧了紧步履朝自己的屋苑走去,只这步子比来时更沉。他阴郁着玉容,悄然取屋苑偏门步入卧房,广霍香的香气已不似先前浓重,扶瑄打起隔帘,卧房内仍是沐着日光,只是日头收敛,稍稍显得清白了些。 屋内空无一人。 扶瑄又缓步走近床边,剔起纱帐,却发觉床头轻纱朦胧内亦是空无一人,并无佳人在卧。 扶瑄不知怎的,竟有些心焦起来,左右顾盼,扫了一圈屋苑内外目之所及处,目光正正锁定了门外廊下立着的人影,那纤纤身姿婀娜倚栏,虽无日光播撒于身,那一身素白的睡袍却自辉绚烂,扶瑄已有如此本事与万千景物中一眼便识得初梦。 望见心中所念,扶瑄瞬时心中释然,笑上眉梢,抿起浅涡。他悄声自背后撵步上去,欲自身后给初梦一个环抱。扶瑄的动作很轻,生怕提前暴露了自己,而当他走至初梦身后时,却惊觉初梦的肩微微轻颤,又有促促急急的气息之音自她喉头叹出,似投入其中,极是深情感怀,竟连扶瑄伫立与她身后也浑然不觉。 扶瑄凝住了笑,疑目循着她的视线追去,却见桓皆正坠着那身枣红色漳缎蛛纹袍,自不远处的屋舍廊下翩然远去。 雪落纷如幽梦至,梅开恰似故人来,而初梦只想与他道声谢,缅怀她那段最是凄苦的岁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五章 点玉之思 是日一大清早,乌衣巷里的灶房外竟有人哼起了欢愉的曲子。 众婢女探头出外一瞧,竟是桃枝,这也是奇了,桃枝自扶瑄将初梦要过去后便愈发郁挫愤懑,每每拿这柴木出气,今日竟哼起曲来,究竟是贪了哪般喜事了? 早膳陆陆续续撤毕了,午膳紧跟着张罗开了,时近晌午,柴木耗得差不多了,却不见桃枝送新柴来,婢女们不禁有些急了,胖婢女带头出去瞧,却见桃枝正大模大样坐在木料堆旁喝着茶,俨然一副谢家小姐的派头,而脚边的一筐木段却撞得满满当当,一根未动。 “桃枝!”胖婢女怒了,撸起袖管将桃枝身前斧子一拔,狠狠剁在桃枝脚下垫的木段上,惊得桃枝也一哆嗦。 胖婢女吼着:“桃枝你是不是不想做了?今日的柴呢?” 桃枝站起身来,掸了掸手上的尘,叫嚣着回:“我便是不做了。怎的?” “哟,攀高枝了?外头许给哪只癞蛤蟆要出府嫁人了?” “我桃枝谁也不嫁!但我便是不做了!”桃枝讲这话中气十足,胖婢女瞧着不像是虚张声势偷懒,竟也有些怯了,故作姿态道:“这是沾了哪般好处了,竟连你胖姐也不放在眼里了?” “我扶瑄公子就快来接迎我了!” 胖婢女听得一愣,又是笑了,道:“我当是什么呢,原是做着白日梦呢。” 桃枝笑哼了声,道:“可惜要叫某些下等婢女失望了,除了这落魄灶房里的穷酸丫头孤陋寡闻外,整个府里谁人不知,扶瑄公子点中了我陪他去南岭王府的赏字大会。” “公子既招了初梦姑娘过去,要点也点初梦,怎会轮着你这个放逐的丫头?” “这初梦瘦瘦干干的,北方难民一个,怎能与我桃枝自小养在乌衣巷内的气韵所比拟?”桃枝得意道,“稍后便有管事要来正式通传了,我不陪你在此说些无用的了,还有迁屋的包袱要收拾呢。” 桃枝说罢扭头便进柴房了,胖婢女赶紧回灶房去打听,果不其然,适才去了主人屋苑的婢女们听来了消息,扶瑄公子确已向谢全老爷禀明身赴南岭王府办的赏字大会一事,虽有禁令缚身,但毕竟锦亭是庶出,身份不如扶瑄尊贵,谢全思索片刻,还是叫扶瑄去了,又道尔桢娘娘也会去,通州王家的放勋c维桢兄妹也收了请帖,一道结伴,也可多个照应,提防着南岭王府存什么阴谋。而每位赴宴的宾客可带一名婢女或仆从随身,维桢自然带了莺浪,放勋无人可带,碰巧云澄自告奋勇,说要去南岭王府见识见识,也便应允带她去了,而扶瑄这头,他却定了桃枝。 这初梦不正与扶瑄公子打得火热么,怎的扶瑄不带她去呢? “公子。外头传公子要带桃枝姑娘去南岭王府赴圣宴,是真的么?” 这一头的长公子卧房内,扶瑄正在软榻上看书,初梦伫于他案前毕恭毕敬伫立问着。 扶瑄放下书,凝着初梦专注的眸子,淡淡地回:“是真的。” “哦” 初梦失了笑靥,卧房内亦一同似失了生机,扶瑄的心亦是凉了下来,只他不露声色。 “你是想问,我为何不带你去么?”扶瑄问。 “初梦不想问。”初梦却忽的在扶瑄膝前“扑通”跪下,道,“初梦记得,从前公子许诺过初梦,倘若我那次春考赢了葵灵阁学子,便可应允我一件事。如今,初梦请求公子带我去南岭王府。” “你当真这般想去?”扶瑄问,眉眼间流动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楚。 “是,初梦想去!”初梦俯身行拜道。 “我可以问问为何么?” “初梦想去见一个人。” “为何想见他?” “因为他当初救过初梦” 扶瑄淡淡地回了一个“哦”,闭目沉思良久,又道:“救命恩人,自是该感谢的,起来罢,我应承你了。” 倘若是旁的宴席,扶瑄定是会带着初梦去的,只此次的宴会非同寻常,设地于南岭王府,倘若初梦当真是司马锡手下豢养的胡人女刺客,那故地重游必暴露了身份,虽南岭王府未必不知女刺客栖身于乌衣巷内,但将女刺客送上门去,总归没有这样的道理。而此次设宴突然,其中暗藏杀机也未可知,扶瑄不愿叫她一同赴险,便点了桃枝做贴身婢女,而他在乌衣巷内放出消息的另一原因,则是他欲行试探,他早已了然初梦不同于寻常府里的婢女,断不会为图虚荣而来求公子带自己参席大宴,又经历府内诸事,初梦先前对刺杀一事的陈白,他亦是坚信初梦自荐去南岭王府并非是与司马锡等人勾结,或有所阴谋,扶瑄试探的是,这桓皆究竟与初梦有何渊源,桓皆于她心中有多少分量,而这一试,答案昭然若揭,倒竟不如不试来的舒心。 “初梦拜谢公子!” 初梦抬首之时,竟眼含着热泪,叫扶瑄不忍直视,桓皆的品行他是知道的,但那些背后说人长短之事,扶瑄又做不出,无奈之下,他只好又端起书来佯装着看,心中黯然不已,又瞧着初梦振奋鼓舞的容色,勉强叹着,唉,她欢欣便好。 初梦回了自己偏房为明日赴宴整装洗漱。沐浴的热汤盛沸,卷起滚滚水汽。乌衣巷中的婢女仆从也会瞧眼色,眼下初梦正得公子宠,与她制备的器物亦是用心上乘的。 但初梦却并未急着调和浴汤,只爬入床下,从床底隐匿一角拖出一只木匣,端凝轻启,于当中取出那幅精心保存着字卷。 正是当夜桓皆赠予初梦的书法。 一旁浴桶里的皂花融了,和着香气散过来,初梦于幽然的烛火下仔细凝着这墨字。救命之恩于只身跋涉的女子而言却是铭刻于心,初梦又是那般知恩必报之人,那日大隐镇一别后,初梦始终内心记挂着这狂妄放肆却英勇无畏的寒门士子,蛾眉微颦,秀目含情曳动,全然未知那人已然将她的手稿充当了自己飞黄腾达的拜作,瞧着叫人心疼不已。 桃枝那头,直至月上中天,也未见有人来正式宣告她被点中或又恢复了先前身份。桃枝面前摆着她已收拾妥当的包袱,坐在柴房睡铺沿,透过落魄的窗棂,直勾勾望着窗外的月。 屋外忽然喧闹起来,黑漆漆的夜里灶房又掌起一盏盏灯火,婢女们的脚步服踏琐碎起来,桃枝怔怔地坐在柴房里,恍若与世隔绝。 “快着点呢!维桢小姐要饮乌鸡白枣粥——”远远跑来一名婢女,边跑边嚷着。 “好端端的大夜里怎的忽然要饮粥呢!哪有说要便要的,乌鸡还需现杀呢” “你未听说么,扶瑄公子又点了初梦去赴宴,传到维桢小姐耳里,可不心里郁结了么,晚膳都未用呢,这会子可不饿了么” “这维桢小姐大家闺秀,与一个贴身婢女置什么气呢。” “初梦都搬去公子卧房住了,换做你是维桢小姐,这本是邀你来乌衣巷住,撮合你与公子亲事的,如今把你晾在一旁,当着你的面宠着其他女子,你会不气么——” 桃枝在柴房内听得一清二楚,从前趾高气昂的小脸与这身处的简陋柴房一般满是落寂,她从前灵动烁光的双眸也失了黑彩,只轻哼了两声,面颊抽动着,先是笑了,笑着笑着又是哭了,哭着哭着又放声嚎啕,啕着啕着又是笑了,泪落如倾盆水柱一泻而下。 扶瑄公子,你欺桃枝欺得好苦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六章 春荣台下 陈郡谢氏长公子的马车碎坠着清脆马蹄音,于南岭王府前门停下。在那前头已有另几家的公子车马正由仆从缓缓牵引至妥善处归置。 南岭王府的仆从轻巧地将扶瑄马车外的帘子打起,扶瑄提起披散在座的墨蓝色蜀锦鹤图袍,微探出身,将一只着金缕靴的脚登在仆从早已备好的马车梯前,一阵清风盈过,撩拨起扶瑄的鬓发丝丝徜徜,扶瑄抬眸望着这南岭王府高大的朱漆门楣,倒并不畏惧,只是伴着清风笑得朗洁。 南岭王府的婢女早欲一睹传闻中建邺第一美男子的姿容,得知此宴要办早已蠢蠢欲动,而此刻真见着了,却又羞得缩在一旁不敢上前。 扶瑄倒很是淡然,也见惯了这等场面,全然不放于心上,只伸出一臂,架于马车帘子前,静候里头第二个人出来。 婢女们屏息凝神,只见车里头又伸出一只细嫩娇柔的女子之手,搭于扶瑄架好的臂上,随着女子慢慢探出身子,婢女们先是惊讶,后是失望。只见这马车中下来的第二人,亦是婢女模样的打扮,一身简敛的素净粉雅袍子,施着清淡的妆,尽管笑容倒颇是纯净,但丝毫无华贵之相。婢女们满以为扶瑄公子躬亲去扶的必是哪家的富贵小姐,不曾想竟是自己的婢女,也是奇了。 初梦下车后,富丽堂皇的南岭王府殿房便呈于眼前,巍峨气派之气扑面而来。这宫殿的样式初梦并不陌生,鲜卑宫中构建亦是仿汉式,望着这朱漆雕栏,更拟作朝晖宫中的一墙朱红。 一旁有仆从上前道:“谢公子,宴席设在花园中,请公子移步随小仆来。” 平日的南岭王府已极尽靡丽繁华,而今日皇上要在此设宴享乐,更作了一番装潢。一路由正门自花园的宽径两旁,无一株树不是葱葱郁郁的,无一朵花不是娇艳盛放的。路径两旁隔着五c六丈远边伫着一个婢女,婢女各个品相曼丽,身段窈窕,正恭恭敬敬侍在两侧低垂着目,而来客脚踏的青石径,上头已铺了朱色绒毯,与一旁的朱漆楼台相映成趣,绒毯一径绵延至远处宴席地,宾客踏来绵软护足,又极衬辉煌。 “扶瑄兄——” 只听后头有熟悉之音唤着扶瑄,扶瑄回首一瞧,正是放勋。放勋一身寻常的靛紫色松花绫鹤氅,正与他的婢女云澄一道踏来,而放勋身后的云澄似已被这隆重盛大的场面所镇住了胆,只畏畏缩缩地跟在放勋后头,举目四下,一双双眼眸都聚焦于这朱径之上,云澄生怕做错了什么而遭人耻笑。 而相较之下,初梦却是坦然地很,甚至连眼波也不曾颤动一下,只是极平常地抬目打量这富极奢靡的新景。扶瑄自一下马车,便偷眼观察着初梦的反应,他知这眼神是欺瞒不了人的,若是临过世面之人,便再难倒回去那种如云澄此刻一般战战兢兢的眼神,再若初梦前时曾是司马锡手下豢养的胡蛮女刺客,那故地重游必有所情绪流露,而初梦此刻如此坦然,不禁叫扶瑄更添了一份好奇。 “扶瑄兄好。”放勋走上前来,朝扶瑄行了个礼,顿了顿又道,“初梦姑娘好。” “放勋弟好。” “见过放勋公子。”初梦稍稍后撤了一步,垂首避着放勋的目光。 自那一夜放勋在湖畔搂了初梦叫扶瑄撞见后,三人的关系便有些微妙。 “云澄见过扶瑄公子。”云澄也赶忙在一旁行礼道。 “扶瑄兄来的真早。”放勋笑若春风,虽是道与扶瑄听的,他的眼瞳却牢牢钉在初梦低敛的面颊上。 “是需来的早,不然便叫旁人捷足先登了。”扶瑄侧前一步,将初梦挡于身后阻断了放勋的媚眸。 四人之中,这话只有云澄听得一头雾水,满以为皇上设宴需是要抢早的。 放勋笑道:“既是如此,扶瑄兄先请。”说罢展开袍袖,比了个“请”的邀扶瑄继续朝设宴处去。 扶瑄凝了放勋一眼,转身迈步向前,初梦在她身后侧细布跟着。一路上,绿树衬红毯,俊郎配美人,这些入府的年轻宾客倒成了这南岭王府另一番勃勃生机的点缀。众人移步之间,设宴所在的春荣台便渐渐褪去绿茵面纱,跃目而现。 只见春荣台前,搭了一般漆了赤色的梨花木台,上位之处摆设一张黄金雕龙桌案,黄色蒲垫备于其下,龙案左右侧分列两排红酸枝祥云雕文木案,案侧已有几位少年一代的世家王侯公子踞坐于旁。婢女正从一侧鱼贯而出,手中端出盛有沁香瓜果的玉盘,依次摆放于木案上,婢女们进进出出,仆从迎来送往,井然有序。 早来的几位公子见扶瑄来了,便起身上前招呼问候,皆是先前玩乐一起的老友,扶瑄自遇刺又遭禁足,已有许久未与他们相聚,见面自然分外亲一些。正寒暄着,而一旁的放勋上前来了,亦是极熟络地与这班公子行礼问候,也似关系非同寻常的亲密,放勋问候罢,瞧了一眼扶瑄,而扶瑄也恰好打量着放勋,二人目光相交,如电光火石激烈,似于空气中存着什么看不见的气场正暗暗较量。 少时,宴席之地的东南方,又有一群侍卫簇拥着当中一人大步而来,当中之人袍袖一摆,侍卫分列两排,左右迂开,将设宴之地围在当中。这于当中调遣指挥宴席侍卫之人,不是旁人,正是桓皆。 桓皆仍是那身朱色蛛文袍,光影映在侍卫身上的银鳞盔甲之上,一红一白,更衬得他今日雄姿英发。 随着两声跺地之声微微撼动桌案上的玉盘轻吟,侍卫立定四方,昂首阔立,气氛一下肃然起来,桓皆倒不以为意,笑着上前去寻扶瑄,仰首道:“谢公子莫慌张,只是寻常的守卫,此次设宴不似那日在妙华坊,安全得很呐!” 扶瑄淡回:“谢桓冼马关怀,桓冼马别来无恙。” “谢公子总是这般冷淡的容颜。”桓皆道,“今日是皇上相邀的赏字大会,共赏我桓皆的大作,谢公子总这般沉着面孔,倒叫皇上以为你我有何过节呢。” “桓冼马说笑了。”扶瑄仍是肃容冷淡,道,“如此这般,谢某拭目以待。”说罢便拂袖转身,回自己的位置坐下。 桓皆面上含着笑,紧紧盯视着扶瑄袍衫摆动的背影,眼眸中大射着复仇快意之火,而在桓皆眼眸未扫及处,却有另一女子,蹙着两道细蛾眉,颤着一双含情目,如剪秋水,却作这熙熙攘攘宴会场上最柔情的一道风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七章 往事随风 桓皆巡了一圈春荣台内外,并无异常,司马锡全权委任于他办好此宴,桓皆为此日夜不能寐,生怕头次办事出什么纰漏。将侍卫安排妥当后,他又转身去灶房处查看膳食。 “公子,初梦欲去小解一下”初梦见桓皆走了,连忙躬身报与扶瑄。 扶瑄此时正举杯饮着茶,听了这话稍稍迟疑了下,旋即又恢复一派平淡,垂目黯然道:“早去早回。” 初梦欠身行了个礼后,立即朝着桓皆离去的方向一道过去,扶瑄看在眼里,心中自是不快,但竟无可奈何,只敛眉叹惋了一声。 初梦一出宴席之地,四周的喧闹即刻叫岑静所取代,一时间叫她有些不适应。她悄声跟随于桓皆身后,步入花园,桓皆走得大步,初梦只好小跑着跟于后头,跟了片刻,树影飞梭流转,花形换移,也未见桓皆有丝毫减速或止步,南岭王府到底是皇家宫殿,比乌衣巷的花园修得更繁琐些,跟了一段竟不知他目的地何处,而初梦已是在树丛里绕了几转,亭台楼阁样样相似,换作旁人早已失了方向,幸而她倒还记得回去的路径。 正行着,却见前方已是宽敞的大草地,独独一条小径破开当中,再跟下去眼见便无处藏身,情急之下,初梦抬着灵犀之眸扫了一圈周遭,眼波锁定于侧边一条隐匿树丛间的小径,便迂回着踏过去,欲与桓皆来个“邂逅相遇”。 初梦的心促促地跳着,她自小径尽头而出,以树丛掩护身,一个急转,踏上大径,低首急步而行,渐渐的,眼帘之中迎来一双五彩通宝皮靴,正以飞快之速坠入眼底,又有那身极好认的朱色蛛纹袍摆摇曳着一道跃入眼帘之中,初梦心神亦是紧张起来,不出须臾,果然与正面来客撞个满怀。 “公子恕罪”初梦忙道,心底却是巧笑嫣然。 桓皆自上而下睨了一眼这女子,身形着装都不似南岭王府中的婢女,便忖大抵是今日宴席各家府上带来的,不便发难,便淡淡道:“下次小心。”撤开一步便要接着走。 初梦见桓皆摆了步子,忙将面庞扬起,凝着那双含情目怔怔地望着桓皆,眉眼中似有千言万语要诉。 许是察觉了此女望着自己的眼神不一般,桓皆止住了步子,踟躇了片刻,问:“姑娘是哪家来的,我怎的发觉颇为眼熟?” 原是桓皆并未认出初梦那日的女扮男装。 初梦并不觉失落,仍是天真烂漫,欢欣鼓舞,忙回:“小婢是谢家的,谢扶瑄公子的婢女,桓公子前时去过谢家,无意间与小婢打过照面也是有可能的。” 桓皆怔了一怔,继而笑哼了声,点了点头,他只道是他在乌衣巷内已是臭名昭著,不曾想还有这般小丫头喜气洋洋的迎上来与自己问好,竟还是那个谢扶瑄的贴身婢女,不禁觉得滑稽可笑,又问:“姑娘不去陪着谢公子,来此偏远的花园又是做什么,南岭王府可不是随处都能去的地方。” “小婢本想寻个茅房解手,不料愈走愈远,迷了路了,公子倘若方便的话,可否一道带初梦去呢?” 桓皆抬眼上下打量了一番身前垂眉低目的女子,问:“你说你叫‘初梦’?” “是。”初梦的心剧烈颤着,悸动不已,毕竟“初梦”与她前时所化的男名“楚孟”如此相近,桓皆是否会有所觉察呢? “也罢。”桓皆望着初梦脸上红及耳根的霞晕,轻哼了声,他料想这女子应不是谢扶瑄派来南岭王府破坏作梗的探子,便道,“我正好要去灶房,那里有茅房,捎带你一同过去罢。” “谢桓公子” 桓皆迈步向前,初梦赶忙跟上,时近五月,夏意初至,林中香花比春时更盛更艳,初梦自无暇看花,也无雅兴饮风,只跟从于桓皆身后,仔细凝着他的身影,一如那日巷中搭救她时一般魁梧。 走了半径,初梦忽的深吸一口气,道:“初梦其实在今日来南岭王府前便识得桓公子了。” “哦?”桓皆一挑浓眉,步子并未缓下来,只稍稍侧头瞧着初梦。 “是前时兄长识得桓公子。”初梦道,“公子可还记得,那日大隐镇搭救了一名身形与我相仿的公子,名唤‘楚孟’的?那便是我的兄长!” 桓皆忽的止住了步子,猛地转身,叫初梦险些撞于他身上,桓皆神色兴奋异常,粗眉横怂,满面笑容,双手抓过初梦肩来,盯着她叹道:“果真你与你兄长长得这般相像!你可知你兄长此刻身在何处?” 初梦叫桓皆大手擒得有些不适,但难抵心中欢欣,心中怦然如小鹿乱撞,到底桓皆还是记得她的,但前言已出口,只好道:“这我倒未知兄长正在江湖上行走” “初梦姑娘有所不知呢,桓某对你家兄长甚是想念,那日一别也未知他安好与否。” “但倘若公子挂念想见,我去信一封,飞鸽传书送与兄长,他便会来建邺与我相聚,到时自可约见公子。” “如此当真太好了!”桓皆大喜于色。 初梦笑道:“也当真是巧呢,竟能在此处与兄长恩公重逢相遇,兄长常教导初梦铭记恩德,请公子受初梦一拜。” 初梦说罢齐平双臂,袍袖招展,迎着林中新绿清风微微花漾,初梦屈膝,珍重下拜,端端正正行了那个她期盼已久的大礼。 “姑娘快请起。”桓皆却是沉浸在他自己的思虑中,并未有所触动,忽的只见他将脸色沉了下去,问,“姑娘家是和来头?” “初梦与兄长皆是北方逃难来的”初梦被这突兀的话峰一转,问得有些莫名。 “那初梦姑娘可见过你兄长写字?” “兄长的墨迹,为妹自然是认得的。”初梦闪着眸子,又道,“桓公子为何这么问?” 桓皆眼中飞快掠过一丝狠毒,旋即又笑道:“随意问问罢了。那日桓某与楚公子有缘于大隐镇相逢,桓某瞧他与桓某一般,皆不是富贵之人,桓某想着,今日桓某也拜得南岭王门下,做得七品官职,倘若楚公子有何需得到桓某之处,也可接济他一二。” “初梦替兄长谢过桓公子。” 二人走着,花园丛林楼台渐渐隐退稀疏,过了一径门廊,远望处有屋舍正在不远处冒着炊烟,人头攒动,初梦想着便是灶房了。果不其然,不久后桓皆便指着那处道:“那头便是灶房了,茅房在灶房西南侧,姑娘沿着此径一路过去便可,桓某还需去灶房打点,便不陪着姑娘了。” “多谢桓公子。”初梦行了个大礼,望着眼前眉宇硬朗,英姿勃勃的男子,她仍是心动得厉害,激动难平。 初梦目送着桓皆进了灶房,恋恋不舍,只怔怔地朝着那茅房的方向走,做戏总归是要做全,虽不为小解而来,但既然来了,小解一下也罢,以免稍后宴会上出来。 初梦想着,便入了茅房,虽是灶房旁只容一人身入的小间,却丝毫不污溺,茅房内也并非外头客栈茅房中那些掘地土坑式的,而是摆了个恭桶在里头,又焚有熏香,环境怡然。 初梦此刻已稍稍平复了心绪,正除着系于腰上的纤髾,忽的只听外头“啪嗒”一声,初梦惊觉此声颇是熟悉,而上回听此声后,险些遭逢大祸,初梦想着,也顾不得裙衫半解,急忙推门,可为时已晚,茅房的门果真叫人从外头锁上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八章 烟锁清梦 这一锁,初梦瞬时醒了神,从前时春心荡漾转为机警灵敏起来,她脑中飞快过着今日的一切,究竟何人要将她锁于此。 “来人呐——开门呐——” 初梦边思虑着边猛拍着茅屋门扯着嗓子叫嚷,却是无人回应。 这也是自然,即便身处离灶房有一段距离的茅房之中,初梦依旧可听闻外头熙熙攘攘的嘈杂人声,从前她亦是在灶房待过的,知这锅碗瓢盆伴着火台声一起,连婢女们相互说话也需吼着嗓子的。今日更有皇上在南岭王府设宴,其规模规格更不必说,灶房中人应是忙得不可开交,帘如厕的功夫也没,自然也不会注意着此处还锁着个人。 “有人吗——有人在外头吗——” 虽不抱希望,初梦仍是竭力嚷着,却换来丝丝风疏过茅房的静默回应。 初梦冷静下来,思忖着还是应先逃脱这个牢笼,再言谁人要害她。此处无人应答,应也是凶徒计算好的,为今之计,只可靠她自身来寻出路。 她环顾一圈周身,茅房虽名作茅房,但王侯家的茅房中并无茅草,已一律换作木条构筑壁顶。每条板木大约掌宽,条与条间由背栓与锚栓固定,牢不可拆,甚至严丝合缝,连外头景物也瞧不见,唯有茅房内后壁有一天窗,仅容一臂勉强通过,且天窗之高,初梦即便借位于恭桶仍是望之莫及。 初梦思忖了片刻,蓄力拿肘用力地砸向两块木条中段处撞去,只听“砰”的一声炸响,木条却依旧纹丝未动,而初梦的胳膊却被震荡地生疼,手肘处已是撞破了皮,却依旧撼动不了这坚如牢笼的茅房。 初梦揉着细臂,沉心坐下,再次一寸一寸打量这狭小幽暗的遗世独立处还有何遗漏的生机,抬头仰视这顶棚,亦是用同样的木条平铺而成,顶端又覆上了干制香草,初梦轻轻跳起,伸手去探,发觉更无漏洞可钻。 灶房又起一阵碗碟碰撞,鼎沸人声,其声比先前更响更杂。初梦听着这声,一算时辰,已近开宴之期,但她出来良久未归,扶瑄应是要焦急了,心念着扶瑄要焦急,不知怎的,初梦竟开始乱了方寸,跟着一道心焦起来,连同掌心也攥出了汗,慌了须臾,又立即提点自己需沉静下,需是稳住方有对策。 初梦起身,再一次巡视这茅房内已是一览无余的陈设,探查有无可为己可用之物,只见茅房中央正摆着一方恭桶,红漆雕花,上有桶盖覆着,初梦正坐于上头冥思,左手处木条壁上,钉有一小个木质支架,上置正燃着的熏香锥与香灰碟,与一小秉正燃着的镂花红烛,右手处地上摆有一小桶水,水上正飘着几瓣香花,应是供人如厕后冲手所用。翻遍整个茅房,也只见其中所陈皆为如厕时所用之物,更无锤子剪子什么的器具,初梦稍稍有些失落,但也是料及这般结果,情理之中。 话虽如此,初梦眼瞳仍是不甘心地扫着,倘若轻言放弃便不是她初梦了。初梦凝神细望,慧目炯炯,渐渐地将目光落定于它碟正燃着的熏香与红烛之上。这茅房四壁既是有木条拼成,倘若用熏香做锯,烫断木条,于上头镂出一块能容人过的区域,岂不是可逃出生天了么! 初梦想及,来不及庆幸而喜便立即行动,正去取烛火熏香来试。熏香锥小而尖,形如宝塔,却只一小节细指长,拿着便觉有些烫手灼痛,故而需放在香碟上焚,但此刻初梦已顾不得灼手,忍着熏热刺痛将香锥擒于指尖,伸指正要去烫,却闻见四下已起烧木之烟,焦焦烈烈,味甚扑鼻,初梦疑惑非常,忙低首一探,顿时大惊,果真有缕缕黑烟自足下四面八方急急灌入,四缝之下,更有隐隐火光灼闪了! 起火了! 歹人竟如此狠心,还欲放火灭口! 初梦惊骇得汗毛倒立,急中生智扯下袍摆一角,浸入右侧木桶之中,润湿之后覆以口鼻处,动作果决迅速。 烟燥之气愈灌愈急,乘着风势将逼仄茅房内的清新之气驱散殆尽,足下的火苗伴着浓烟急窜而上,已见明火舔舐足边落脚之地,初梦当即取水去扑,却发觉茅房的木料似作了防蠹工艺,漆有油脂,遇水更旺。情急之中,她除去罩袍,以身扑火,一通猛踩狠跺之下,地上的火虽是灭了,可四壁外头仍是烤得熏黑通红,火是由外头遭人放的,火源在外,纵然扑灭脚下碎火也是枉然。 火舌愈燃愈旺,正贪婪吞噬着四壁下端的木条,火焰焚着了木板上的漆脂,炙烤出焦油更是浓重,黑烟如缠绷带似的向上萦绕周身,即便有润湿的袍衫捂着口鼻,无奈茅房之内太过逼仄,初梦已觉隐隐透不出气,直觉天旋地转。 转眼之瞬,足边的火已然沿着木板蹿至膝处,火舌所及之处,已是烧得通红黝黑,如焚焦炭,初梦晕眩着,卯足气力朝烧过处踹去,照理说焚过之木应作灰烬,松动易垮,而这木板仍是坚若磐石,纹丝不动,阻隔着外头一方清新之气。 当真全无办法了么?! 火焰渐渐延展向上,借着风向与木板上的松油恣肆放纵,光与火炙灼得初梦周身的空气急剧发烫,而热烤之温尚可忍受,但这黑烟自七窍有孔处便往里钻,防不胜防,烟尘直旋而上,已将茅房内熏作一片混沌黑雾,初梦佝偻着背脊,勉强支撑住身子,睁着秀眸查探,却已渐渐瞧不真切周围陈设,只觉着这烟锁喉头,更刺双目,泪水不断地涤着烟尘,泌出玉眶。 当真全无办法了么 扶瑄 初梦渐渐松了脊背,支撑不住,疲软下身子伏倒在水桶边,裸露的清肌上已染了黑尘,她无力地微睁着眸子,却瞧不清眼帘中的视界,只有星星点点的亮光在一片漆黑中扑闪,光点愈聚愈多,初梦的心口愈来愈沉闷,恍惚间竟觉着身子软绵绵的愈来愈飘。“不可以我不可以死在这里扶瑄” “来人呐——后头茅房走水啦——” 朦胧间,初梦隐约听见外头一声尖叫,正有一大群人噼里啪啦地脚步朝她被困这处聚来,但她是觉力不从心,四周被火团包覆,连裙摆起了火也无力去掸。初梦温热闷乏之中渐渐抽离了意识,至觉身子在一片漆黑处朝地心更深的漆黑处缓缓坠去 扶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九章 心有感召 正在此时,忽听得一声轰隆炸响,初梦以仅存的一丝力气微微撑开眼皮,天地只细作一条缝隙,却见缝隙内头顶上放天空大亮,一阵凉风裹挟林中清新之气卷土重来,木屑自木板断裂处滚滚而下散于初梦迷蒙着的眼上,正有一对臂膀不顾火焰奋身挥动清理着她周身燃烧的木板,墨蓝鹤纹的袍袖翩然抖动。 旋即,她被这对臂膀一把抱起揽身于怀内,初梦依偎其中,释然浅笑,是那熟悉的温存怀抱,淡淡广藿香沁染的衣襟,叫人安心的气息 “初梦!初梦!”扶瑄见初梦昏了过去,焦急万分,将初梦放置于一旁草地上。灶房那处的婢女仆从不料那茅房里还困着个人,险些闹出人命大事,也是慌了手脚,忙围过来查探。 “初梦!初梦!”扶瑄嘶吼,苍烈之声盖过了那一片锅碗瓢盆碰撞的喧闹,凌于灶房上空。 婢女将一盆清水端来,为她洁面。扶瑄便将她手中润湿的巾帕掌过,急迫道:“我来。” 扶瑄将湿巾叠作四方,轻揩初梦为烟尘污浊的面容,初梦的鬓内亦是湿润的,应是出了不少汗了。 扶瑄悉心揩了两遍,面容已还作清白,可眼前佳人偏是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一旁的婢女道:“她许是喉里卡了烟了。” 扶瑄听闻,便轻柔掰开初梦两瓣清薄的唇躬身去吸,平日他也自认是临危不乱之人,不知怎的这次竟乱了心智,连熏火之人卡烟于喉也给忘了。 扶瑄跪在初梦身侧,玉口微张,一手轻轻捏着初梦下颚,另一手托着初梦的颈,闭目吮吸,极是用力,他吸的第一口也不禁剧烈呛出了声,婢女赶忙递上茶与他漱口,却叫他推至一旁,只将吸出的烟液吐了,又急忙探下身去吸,每吸几下便去望初梦的反应,愁眉紧锁。 吸了片刻,几声欣喜的咳嗽声如愿自扶瑄唇瓣紧贴之下传溢出,初梦剧烈颤怂着肩咳嗽起来,竟是醒了! “初梦——”扶瑄的身影占据了初梦不大的视界。 “公子,初梦在呢”初梦微微睁大了眸子,使出全身力气将话语冲破干哑的喉头,却见扶瑄满脸是汗,泪水满溢,送了鬓发,亦是一副灰头土面的模样,便颤着伸手去揩他脸上的灰渍,便气虚着道,“初梦无碍呢。” 扶瑄随着她笑了,取过她手贴在自己面颊上,道:“无碍便好” 扶瑄抓着她的手臂上已然灼红一大片,上头依稀已结出了几个水泡,还渗出了脓液,粉得叫人心惊肉跳,又有道道划伤的口子横在臂上,与烟灰混在一处,赫赫在目,初梦自然瞧见了,一时也红了眼眶,眼中涌上大颗泪珠。 扶瑄循着她的目光,只俯身将她轻轻揽住,柔声道:“皮外小伤罢了,最要紧的是你有惊无险。” 婢女急忙将茶送上与二人漱口。 少时,南岭王府的成济管事讯问一道过来了,查问缘由后连连致歉,又道:“此事发生在南岭王府,老仆定会查出事件始末,给谢公子一个交代。” 扶瑄听罢,只冷冷地应了声“知道了。”,又查探起初梦伤势。初梦闭目摇了摇头,只道与扶瑄“无事”二字,扶瑄确认再三,确是无事,只是呛入些烟尘,已饮下几盏茶嗽出已好,也便打发成济走了。 “谢公子,你的臂需不需老仆传太医来瞧瞧?”成济仍作一脸愧疚,踟蹰着不愿离去。 “无碍的,帮我去寻些纱布来扎便好了,稍后我还需去赴宴,无需大动干戈。”扶瑄冷回。 少时,初梦与扶瑄清洁毕了烟尘,又重束了一番仪容,初梦自乌衣巷里穿来的婢女服已让灰浸透,便换上了婢女送来的南岭王府的婢女制衫,纱布与伤药也由婢女送来了,初梦换好衣衫,接过纱布,轻扯了一段,涂上伤药,帮着扶瑄包扎。初梦凝着这伤口,神色黯然,朱唇抿紧,长睫闪动,扶瑄知她又在多想了,便帮着一把将纱布覆于自己臂上,伤药贴着皮肉化作一阵钻心刺痛,扶瑄微微蹙了蹙眉,又立即恢复一派温润之色,款款而笑道:“无碍的,你只管扎紧好了。” 二人又整顿了一番,便沿着花径回去赴宴,还未近春荣台,便听闻那头传来歌乐阵阵,应是宴席已然开始了。 初梦由扶瑄牵引着拨散人群,迂径回扶瑄的座位前入座,只见皇上已端坐至上位,黄袍金光夺目,身旁一案后坐着端庄婉丽的女子,女子通身锦团花案的粉蓝色袍子,面容姣好,正含着浅笑,扶瑄一眼便认出是通州王家的尔桢,入宫数年已容封为尔妃娘娘,与维桢样貌颇有几分相似。而尔妃娘娘那侧的一列下座上,维桢亦是来了,她并未欣赏这歌舞莺燕,只默默拿眸子凝着长姐尔妃娘娘的方向,大抵是尔桢一如宫闱许久未见,姐妹情深,维桢心有所触了。 二人悄然潜回原先的位置坐好,初梦侍在扶瑄身后的人群稍前处,她偷偷巡视一圈列座诸客,只见皇上正专注于欣赏歌舞,目不转睛,和颜悦色,更沉浸其中和着曲乐轻吟着,似并未发觉她与扶瑄去身又返了。 而皇上一侧的下位正坐着桓皆,低首饮酒,唇角轻露狂狷之笑,初梦拿眼偷巧于他,而恰巧桓皆亦与此时朝她这处望来,初梦赶紧将头低下,只拿余光轻瞄,却见桓皆仍是盯着,细看之下,原是扶瑄正将冷冷的目光投射于他,桓皆注意着了,向他还以凌厉狡黠之光,依旧轻狂地笑着,却未注意扶瑄身旁已然换了衣衫的初梦,只当她是南岭王府的婢女未去细看。 舞乐声悠扬渐止,台上舞着的婢女轻撵着步子一列退下,皇上起身鼓掌,扬声道:“好!南岭王府的歌舞技艺当真更上层楼!”说罢将面前案上的酒一饮而尽。 桓皆在一旁轻声道:“皇上,是否该是赏字了呢?” 皇上一击掌,道:“桓冼马说得正是!朕今日邀诸位公子来,便是要举办一场赏字大会,亦或是赛字大会。朕前几日得桓冼马佳作一幅,借此大会与尔等有识之士一同鉴赏,倘若诸位当中谁人有胆识可赢了此字,亦可自告奋勇前来比试,赢了朕重重有赏!来人——呈桓冼马墨宝!” 一旁候着的仆从端上一卷字轴,仆从四人左右开弓,一人擒一角,将字卷缓缓展开,裱褙的绸缎映日当空更显璀璨耀目。 墨字缓缓当空跃出,素纸皓白,映着飘逸遒劲墨字鲜明突出,在座众人伸长了脖颈去看,须臾之后无不嗔目结舌,交头赞叹,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贵公子,一眼便识其中门道。 “竟是反字书” “果真是难得一见的佳品!” 而在座之中惟二并未啧啧称奇的,一是扶瑄,正低首饮着杯中茶,神色清淡冷漠,二便是初梦。 只此一望,初梦却如被抽走了魂灵一般镇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章 泪自成灰 初梦怔怔地望着“桓皆的墨宝”,瞋亮眸子,只觉天地万籁瞬时昏暗起来,唯独当中那幅字射出刺目光亮,耳中一声嗡鸣,惊得良久说不出话来。 仆从手中展着的,不正是先前她赠与桓皆的那幅字么!落款之处的“楚孟”二字,仍如青天白日般昭昭分明。 桓皆怎能做出这种事?! 即便初梦再抗拒相信也好,桓皆确是偷天换日,拿她的馈赠充当自己平步青云的敲门砖! 一瞬间,初梦觉着心中有什么矗立之物轰然倒塌,溃如烂泥,也幡然醒悟了桓皆方才于花径上为何问她那些问题,又是谁人将她锁禁于茅房,更放火要置她于死地。 而她却傻傻地费尽心思来见他,追过去要与他叙旧。 初梦倾下头去,遮住那一汪失落的眸子,与唇角那一抹讪笑,笑叹她的自以为是的情意,笑叹这世间人心的荒唐。 远处高台之上,响起了桓皆豪迈之声:“桓某不才,得皇上抬爱。此幅字乃是桓某奔赴建邺中途,落脚一处小镇客栈,某夜月光正好,桓某与友人于客栈后院相饮而欢,情致浓处便将当夜之情之景即兴书记下来,此字所书的内容便是当夜宴饮的自然怡乐。” “可底下分明落款为‘楚孟’,桓冼马是楚孟?”在座宾客中有人问。 “正是桓某!”桓皆昂首抱拳道,“此‘楚孟’为桓某行走江湖时的化名,取‘楚国’及‘孟子’潇洒雄辩之意。”桓皆风头正盛,其声嘹亮,器宇轩昂。 “呵。骗子” 初梦自喃着,细若蚊鸣,一滴剔透清莹之泪悄无声息地落在初梦手背之上,闪着日光,缓缓淌下去。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初梦颤动着肩,攥紧拳心,将指甲分明扣入肉里,直至感念生疼,却仍难消心中之痛。 眼见又一滴泪要落下,初梦迅捷地揉了眼睑,将泪吞了回去。 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她暗下决心,今生只可为错的人掉这一滴错泪。 仆从于那头举着字卷,皇上下案而来,行至仆从身边,瞧着这字,仍是不胜欢喜,倍感愉悦,伸指抚触着每个墨字,这是皇上独有的品字之法。 “好字!当真是好字!朕欢喜得很!”皇上大袖一倾,道,“如此好字,传下去与众人一同瞧瞧。” 仆从得令,四人抬着这字朝宾客间走。此举是给足了桓皆颜面,直叫他忘乎所以,目空一切,在他座位上昂首坐等着赞誉。 既是皇上称为的好字,诸公子更不敢触碰皇上的逆鳞,况且字也确实不错,纵然公子间有些人是世家一派的,存着政治立场,但也一同逢场作戏地赞和着。 仆从将字巡到了扶瑄座位前,初梦瞧得更为明晰,这一笔一画皆如刺刀般锋利灼目,闪着冷光,彼时字字精心,此刻却字字惊心,再瞥那头端坐着的桓皆,竟毫无愧色,泰然处之。 初梦不由得心中暗流涌动,眼中映出心里涟漪滔滔,半是凄婉半是愤慨。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扶瑄抬眼望了一眼,儒雅道:“谢皇上,看过了,传与下一位公子品鉴罢。” 桓皆远远望着,忽的奋身而起,疾步上前来问:“怎的,谢公子如此寡淡,莫不是觉着桓某的字不好?” 初梦悄然后撤一步,隐匿于人群间,不愿让桓皆瞧见她。她此刻于桓皆心中,应已化作一堆焦骨,一团青烟。 私为本欲,奈何杀心。 初梦却是兀自冷笑了起来。 “谢某已然看过了,但请诸位公子去品。”扶瑄温润之声自身前响起。 皇上却来了兴致,道:“撇去老一辈那些王羲之的不论,诸公子中,你扶瑄的书法也堪称一绝,今日见来,觉着如何?” “回皇上。”扶瑄淡然道,“字确是好字。” 桓皆抚膺笑叹,趁盛得宠,非是要扶瑄自叹不如才肯罢休,又问:“若不是好字,微臣怎敢献与皇上。桓某斗胆请教谢公子,依谢公子之间,桓某比于王羲之驸马如何?” 扶瑄回:“赏字本是各花入各眼的私密事,书法风格不同,好比梅花与牡丹,皆有妙处,难以相较而论。” 初梦听在一旁,心中已然明了这桓皆的秉性,原只当他那夜是饮醉了发狂,却不料他生性便是如此斗筲之人,只恨那日因他搭救自己,先入为主,迷了双目。 “朕今日得桓皆俊才一名,甚是欣慰!”皇上扬声道,“大晋王朝有英才如此,何惧那蛮夷胡匪!” “皇上所言极是!”众公子连忙附和。 “今日既是赏字大会,但更是赛字大会,我晋人素来以赛字表公子豪情之彰,借此良辰美景,尔等在座可有无人前来愿以一较高下的?” 公子们面面相交,皆是笑着摇头。 “无论胜败,朕都有赏!赢了赏赐更厚!”皇上于台中朝四下叫嚷,明是文斗,却愣是让皇上叫嚣出了武斗的架势。 而扶瑄的心思却全然不在台上。 自他与初梦回来赴宴始,扶瑄虽面上饮酒说笑着,可全身皆倾注于余光里的初梦身上。此刻只见她隐身于后头仆从婢女人群中,远远盯视着桓皆笑得得意的面庞,目光颤动中生噙着泪不让其落下,扶瑄独独经受不住初梦这般动容神色,权当是她因仰慕桓皆,所以心内激荡,痴怨颦嗔,便醋自心生,愁肠百结,整个宴会全然心不在焉。 而初梦心中所思却是,倘若此刻她自告奋勇上前比试,桓皆的欺术遍可不攻自破,但与此同时,她自身种种也将曝于人前,此生又将陷入如前世一般的漩涡,再无梦寐以求的平静可言。 初梦仍是攥紧着拳,正咬唇权衡着,却听身前扶瑄伴随一声响亮的“我来”,奋而起身,将众人的目光齐齐吸引过来。 “我来一战桓冼马!”扶瑄起身一振袍摆,昂首大步上前。 初梦怔怔抬首放目而眺,凝着他远去的身影,扶瑄的性子她是知道的,扶瑄此去,莫不是为她去比试的吧? 而这一举动更叫在座公子们满面狐疑。 在座公子无人不知扶瑄素来是儒雅温厚,不喜与人争夺的,今日怎的一反常态欲来一较高低了呢?况且此宴设于南岭王府,为的便是邀人一同来瞻桓皆的风采,他这一争,必然是不给主家面子了,于情于理皆说不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一章 竞相之彰 扶瑄肯来比试,最欣喜的莫过于皇上了。 晋朝政权更迭频频,皇上司马熠年幼登基,与扶瑄这班公子同样年纪,却又碍于一国之君的身份,诸多方面不能如世家公子一般尽兴玩乐,早已憋闷了许久,此刻扶瑄肯来赛书,皇上又极嗜书法,于皇上而言是难得的纵情赏玩之机。 皇上大喝一声:“来人,将笔墨呈上与谢公子。” 皇上身边侍奉的小宦官急忙迎上,怯怯地道:“皇上贵人多忘了,笔墨应是各家公子自带来的。” 皇上眼角一睨,这小宦官十四c五岁年纪,瘦小个身子,嘴皮子却好不会说话,惹得皇上一阵不悦,想着那贴身服侍几十年的赵中官怎的今日偏偏染了风寒叫了假,只差遣了这么一个脑筋不利索的小宦官来侍奉,自一路来便不衬心意,便道:“也罢,只叫笔墨伺候便是。” 来的诸家公子,虽知并不会上台比试赛书,但毕竟是皇上相邀的赏字兼赛书大会,笔墨纸砚仍是由自家带来了备着,扶瑄亦是备了一套来,北境的狼毫笔,通州的松烟墨锭,饰有烫金松柏之案于上,不曾想却真用上了。 说罢,小宦官已来至初梦跟前,摊起掌心,初梦忙醒神回来,去取那一套乌衣巷里带来的笔墨纸砚,递与那名小宦官,轻声道:“有劳了。” 小宦官应承颔首,捧着那套四宝返身回台上去,台上已有仆从端来了一张木案置于木台正中央,小宦官跪坐俯身,将一件件器物摆好。 小宦官铺好了纸,便开始在一旁的砚台上研磨,问扶瑄道:“谢公子这墨需和多少水?” 扶瑄瞧了他一眼,回:“唤我带来的婢女来研罢,我的习性她知道。” 初梦敛手于小腹前,低眉登台,细撵着步子于正中的案边挑拣了背对桓皆的位置跪坐下来,一气呵成,桓皆那头远望观来,只见一个身着南岭王府婢女制衫的女子被唤上来帮着扶瑄研磨,只当是主家平常,并为起疑。 初梦轻提墨锭,在砚中剔入二斟斗的泉水,纤指轻捻,转着圈细细研磨。果然是通州的好墨,轻轻研着便有油亮的松脂缓缓自墨中漾开,初梦细心研着,飞眸去循扶瑄的眼,似在征询他对此墨的意见,却见扶瑄正温柔瞧着他,目中满是爱怜,便莞尔一笑,低首下去接着研磨。 少时,墨做得了,扶瑄于众人目光注视下一展袍摆,款款而坐,提起笔,于砚中蘸润饱吸浓墨,擒过笔来方要落定于纸,却稍稍顿挫了一下停于半空,狼毫笔尖凝出细墨扑得滴于纸上,缓缓舒润开来。 初梦凝着他落笔之手,又循着去瞧他的面庞,只见他眉间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蹙凝,臂上的烧伤处缠着纱布仍赫然在目,纱布已让内里渗出的脓液浸透,显露淡黄混着鲜红之色。 “公子”初梦心里唤着,暗暗较着力为他疼惜鼓劲。 扶瑄定了定神,又提着伤臂落笔而书,手腕腾挪抖动,一字一画,痛楚艰难,初梦于近处清晰可见他额上渗出了一层薄汗,不知是叫烈日烤的还是叫伤口疼的。 扶瑄书法的功力,与座的诸公子是了然的。寻常书法之人讲究书写姿态需气势十足,大气磅礴,方才有劲力把控笔下之字亦作大气磅礴,但他到底是谢扶瑄,不做那番门面功夫亦可置信能写出好字来。 扶瑄书写得细致,初梦在一旁端详得细心,时光渐迁,一幅雄强烂漫的书作便自扶瑄手下渐出。 初梦微倾着脑袋细细读着,扶瑄将今日赏字赛书一事记叙下来,文辞清丽,典雅风流,有道是人如其字,这话放在扶瑄身上倒一点不错。读至最末,初梦却是笑了,闪动明眸婉笑着望着扶瑄专注的侧颜,这幅字看似寻常,却内藏乾坤,比她先前之作更是绝妙。 仆从见扶瑄写得了,便四人齐将他的字抬起,皇上急急地奔过来瞧,扶瑄从前从未与人前写过书法,这次比试只叫皇帝更是期待。只见皇上上前,以指抚着这字,一寸一寸地看,通州墨锭所融的墨脂包覆于墨字上,似有层光辉,又有零星的碎金箔闪烁期间,极衬皇帝心意,再瞧这字中风韵,更叫皇上不胜欢喜,扶瑄年纪虽轻,手下的字却极是老辣,于老辣中却蕴藏鲜活生机,疏淡中却显质朴风神,笔锋得意处彰显炉火纯青之功力,雄健圆厚中透着贵公子的豪迈气度,犹如老林松柏中孕育嫩蕊绽放浓花,竞相怒放,生机盎然。 皇上望着这字,眉眼间洋溢着欣喜,抚了片刻,只叫仆从传与众人瞧,字被端着自诸坐席前缓缓巡过,巡至维桢面前,她原本只为来与长姐尔妃娘娘相聚,对那男儿家舞弄的书法亦是不感兴趣,故而整个宴席也是心不在焉的,此刻却也破例抬起头来细巧了一番,端凝了墨字半晌,恋恋不舍道:“好字!” 待字送回来,皇上又退至稍远处品察这整体风貌,忽的却是愣住了。 皇上这一愣,众人也瞬时凝住了笑,只探这是怎了。 却见皇上旋即又哈哈大笑起来,连连赞道:“绝妙!绝妙啊!” 扶瑄上前,款款行礼道:“皇上喜欢便好!” 却将众人蒙在鼓里,这字确是好字不假,但也未至叫皇上愣神而叹的境地吧。 而桓皆一瞧,却气得发抖,执目狠狠地盯着扶瑄。 终究还是皇上道出了玄机,笑叹:“将这幅字的首行连起来瞧,自右向左读来,便是师卦的上六爻辞:‘大君有命,开国承家。’”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瞧出端倪后亦是愣了一愣,继而连连赞叹,从前只听闻过藏头诗,未曾想这文章竟也能内藏乾坤,且文笔通达流畅一气呵成,只叫人瞧不出端倪。 而其实这爻辞后还有半句未写上去,便是“小人勿用”,分明讲矛头指向今日在此设宴炫耀的桓皆,暗讽他为小人。 扶瑄道:“谢某不才,承蒙诸公子谬赞了,这师卦便在六十四卦中主兵事,眼下琅琊王氏的长公子王苏之正为国前往北境征讨,实乃劳苦,而吾皇承应天命,开国治理,此次北伐,扶瑄未能帮上一二,只此献字一幅,愿我朝战事大捷,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皇上听闻大喜,连连称赞,只又返身仆从处抚触这字来看。 而本应在此宴席上大出风头的桓皆却只伫在一旁青了面色,盯视着扶瑄,眼中喷着怒火。 其实扶瑄选这句爻辞嵌入,还有一层用意,初梦在一旁了然于心,皇上年幼登基,玩心颇重,坊间皆传闻当朝皇帝司马熠荒废正业,只好玩娱,扶瑄正是用这句辞来提点着他。 皇上仍是笑着,丝毫不觉当中之意,只上前一臂揽过扶瑄的肩,又转头唤桓皆至台上来,另一手揽过桓皆,笑道:“朕今日大喜,得此俊才二人,左有桓皆,右有谢扶瑄!何愁无人抗衡北国蛮夷!朕说过,参与比试的一律有赏,对于桓皆,朕已然赏过了,谢扶瑄,你欲叫朕赏些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二章 危机四伏 扶瑄恭敬回道:“谢皇上隆恩,扶瑄什么也不缺。” “你就不似桓皆这般要个官来做做?” “回皇上,为国效力乃男儿毕生荣光使命,他日国家有用得到扶瑄之处,扶瑄自当效力任职,而此刻扶瑄也不愿虚顶着官职的高帽却无事颐养着。” 桓皆笑得尴尬,连忙道:“启禀皇上,谢公子乃王谢世家中人,他人封个一官半职不在话下,自然无需此刻便封了。” “如此”皇上也显得为难起来,道,“如此这般,大赏暂且搁置,待朕好好想想,先赏赐黄金百两,以彰你功。” “谢皇上恩赏。”扶瑄叩首拜谢,却仍是淡淡的,并不为这黄金百两触动。 皇上欣然返回自己座位坐下,举杯祝道:“今日朕又得佳作,又一饱眼福,当真高兴,诸位公子切莫拘谨,一同满饮此杯,敬二位赛字公子!” 公子们一同应和着饮下了宫内带来的琼浆,仆从们适时传来了点心以佐今日为此宴开坛的陈酿枣集美酒。 “诸位公子。”皇上身旁端坐了许久的尔妃娘娘温婉道,“此鲜花饼是臣妾采集宫中桃花鲜蕊,亲自捣撵成泥烹的鲜花饼,采用的是南国古方,今日一同带来与诸位公子品尝。” “多谢尔妃娘娘。”众公子道。尔妃比这班公子长不了几岁,素来以端庄清婉示人,亲近如自家长姐。 皇上亦是擒过一块饼来,与众人道:“朕最喜食尔妃烹的饼了,甜香怡口,尔等也快尝尝!” 仆从便端着玉盘向下位诸公子间走去,众人取了一块各自尝了起来,皆赞尔妃的手艺巧妙。 饼送到扶瑄这处,他也取了一块,只见饼大抵女子掌心大小,香气扑鼻,便掰作了两瓣,悄声将其中一半塞与身后的初梦道:“你也尝尝。” 初梦赶忙双手接下,谢了扶瑄,却又是瞧见他臂上的伤比前时渗着更多斑驳血迹。 皇上吃着饼,忽的又转头望向扶瑄这处来,道:“朕只回味着你方才说得那句,梅花媲牡丹的比喻,恰是如此。你的字好比青松,桓卿的字好比梅花,确实不可分个高低。” 桓皆道:“启禀皇上,如此说来,微臣倒更是好奇,倘若由谢公子来评判,微臣与王羲之驸马,笔下皆有苍松之姿,梅花之态,谁人更胜一筹呢?” “桓冼马,为何冼马总是如此争强好胜,凡事都需较量高下呢?”扶瑄回道,“晋人所言赛字,虽是‘赛’,却是以赛代献,增加趣味罢了,而关键却还在‘字’上。倘若超越了自己,赛不过他人又有何妨,倘若做出了佳作,不赛这字又有何妨?” 皇上听得用心,不住点头,末了道:“扶瑄有理。今日本是赛字大会,却不料收获一场精彩论辩,可谓意外之意。依朕言,尔等公子皆是太拘谨了,如扶瑄桓皆一般多好,畅所欲言,直言不讳,今日又没皇叔大司马那班老家伙在,尔等少年公子想说什么便说,便要放肆,朕今日为尔等做主了!” 皇上说罢,陡然起身,以身示范,将一条腿“砰”的砸于面前龙案上,端起酒觥狂饮起来,极是效法竹林七贤的淋漓洒脱。 正酣畅着,忽然,皇上却骤然变了颜色,五官纽作一团极是狰狞,前一刻还谈笑风生的他此刻却仿佛被什么牵绊住似的定住了身子僵直在那里,旋即,伴随一阵轰然倒地之响,皇上竟举着酒觥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皇上中毒了!来人——护驾——”在众人还未回过神来之际,皇上身旁的小宦官已厉声尖叫开来。 一股浓重的不安于春荣台下弥散,此刻无血却分明在空气里笼着沉闷杂浊的气息,众人瞬时心觉毛骨悚然,皇上竟当着众人面遭人下毒了! 宦官与太医立即传来,将皇上抬去稳妥处医治,司马锡正在临近城镇,亦是快马加鞭叫人去通知了。成济出面,带领南岭王府亲兵侍卫将宴会现场团团守住,而在座公子小姐随同各自婢女,分配一人一间房舍安顿至厢房歇息,门口各派侍卫把守,一切应急之举做得有条不紊。 初梦随着扶瑄一道入了厢房暂歇,二人的神色皆是凝重,扶瑄坐在案前沉思了半晌,抬起眸子来问初梦:“今日一事,你怎么看?” “恐怕皇上中毒,只是个开端。”初梦为扶瑄沏着茶,语调极是平淡。 扶瑄颔首,接过茶,却并未饮,只道:“你接着说。” 初梦将茶壶放下,对迎着扶瑄的目光,道:“此事应分作两个问题。一c谁要害皇上,二c谁能够害到皇上。说句大不敬的话,倘若皇上有事,谁能得益?吾皇好玩乐,对战事素来构不成威胁,应不是胡人派刺客来杀,但国家突然失君的话,又正值门阀外敌内忧外患之际,自然需有个人立刻顶上君主之位,此人是谁?其二,此刻身处之地南岭王府,守卫森严,倘若不是借力天时地利,谁人可近得了皇上身边去落毒,而这两个问题,恰巧答案却指向同一个人。” “你当真独具慧眼。”扶瑄道,其实他亦是想及了这一层面,却又想听听初梦的见解,照初梦这番回答来瞧,她应是已对自己卸下伪装了,想及此处,扶瑄于心焦之中觉得稍许宽慰。 “既然落毒行刺,要顺理成章享受成果,必是要寻个落毒的替罪羔羊。”扶瑄道。 “关于这点初梦暂未想到他们会以何种方式嫁祸于人。” 扶瑄沉默了良久,又低叹一声:“也未知皇上的病情如何了!若要变天,可是大事。” 初梦的心也一同沉了下来,屋舍内一时如时光静止般静默。 “皇上吉人天相,应有神明庇佑的,公子且放宽心,眼下,我们着急也是无用,更需冷静。” 正在此时,厢房的雕门却叫人踹开,来人成群,极是粗鲁,倘若不是见着他们身着南岭王府的侍卫制服,初梦恍惚以为又是贼人了。侍卫行动迅捷,一列横队而开,将初梦与扶瑄团团围住,正在二人警觉相觑之时,门口的侍卫让出了一条道,成济于高大威严的侍卫中迈步上前,神色失了往常的和颜悦色。 成济令道:“谢扶瑄行刺皇上,罪当诛九族,来人——将谢扶瑄与其婢女一同囚禁于此,严加守卫,不得外出。” “成管事!”初梦上前,疾言厉色,“公子并未行刺皇上!捉贼且要拿脏,行刺圣上这般人命关天的事,成管事岂以可莫须有的罪名草菅人命!”疾呼之间,侍卫却横眉冷对,举刀一横,冷光映着刀鞘晃着初梦的眼,直将她的小身子抵了回来。 成济彼时正向屋外走,听了这话,止住步履,转身凝着初梦,脸上浮现了诡异却和蔼的笑容,道:“若无证据,老仆怎敢轻易来动谢家长公子呢?老仆已派人查检宴席上所有陈列之物,唯独于谢公子带入南岭王府的墨腚里验出了毒,也算是人赃并获了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三章 冰雪伶俐 大门砰然叫侍卫从外头关上,接着是透凉的加锁之声,从屋内望去,侍卫高大的身影仍层层叠叠地映在窗棂上。 毒竟被下在墨腚里,初梦与扶瑄皆是觉着不可思议。 二人于案前坐下,初梦低眉沉思了良久,道:“公子,这墨我是查验过的,直至献上台前仍是全新未启封,倘若要在其中下毒,只可在研磨作墨汁后,可这墨却也是我研的” 扶瑄伸臂去握住初梦的手,坚定的凝着她的眸子,道:“我从未怀疑过你!我们且再细细想来,既是这毒落在墨里,为何我这个用墨之人未中毒,而皇上只是赏字,却中毒了,况且,这字倘若有毒,在座诸公子悉数赏了,为何只皇上中了毒了?” “如今皇上仍在危殆之中,生死未卜,司马锡定很快回府主持相关事宜,独怕他们是想‘快刀斩乱麻’,将公子迅速处置,了结此案。”初梦面上显露焦急之色,握住扶瑄的手道,“公子,如今敌在暗,我在明,歹人已将一切布置妥当,只待时机一到我们往陷阱里跳。此刻将我们囚禁于此,与世隔绝,只作任人宰割的羔羊。初梦想来,既是嫁祸,便绝无可能毫无破绽可寻,倘若有机会出去查证,便必能查到些蛛丝马迹以证清白。初梦有一计,不知公子愿意配合否?” 扶瑄望着初梦坚定的眸子,澄亮透彻,他只说了三个字:“我信你。” 厢房内沉静了良久,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女声哀嚎,刺破长空:“公子——公子——你怎么了!来人呐——救命!救救我家公子——” 初梦哭嚎着去拍紧锁的大门,坚凿阵阵,用力非常,直将门梁上的灰也震落下来。门外侍卫听着这恳切女声,又被耳畔的轰砸之音扰着,松动了心里的防卫,相互望了一眼,为首的侍卫将锁解开,启了一条缝隙,问:“何事惊呼?” 初梦却用尽毕身力气,将门猛地拉开,侍卫们被这力量惊了一跳,几欲起刀威慑,却见初梦扑通一声跪于领头侍卫足下,抱着侍卫的护腿,道:“求求你们——救救我家公子!”一抬面庞,已是泪水纵横。 “谢公子怎了?”侍卫也有些吃不准了。 “公子前时救火时伤了手臂,此刻已是化脓流血,怕是感染了,在拖延下去恐要断肢了,求侍卫大哥去传太医来看看——公子这般才情,倘若失了手臂便无法写字,是万万不行的啊——” 门前的侍卫冷回:“谢公子这脑袋都快没了,还顾及着胳膊作甚?” 扶瑄在屋内案边轻倚着柜橱,只将面别向另一处,星目低垂,不忍去瞧初梦。他虽知初梦这哭叹是假的,但听来却如此真切,恸感心扉,假中蕴真,真中藏假,分辨不清。从前誓言要保护她,此刻却又叫她舍身来搭救自己,扶瑄想及愧疚不已,心酸难抑。 初梦陡然起身:“如今暂未有来主持此案,事件的来龙去脉尚未理清,谢公子便还是陈郡谢氏的长公子!成管事只将公子囚禁于此,并未发落监牢,原因便是在此。成管事只叫你等好生在外看守,并未叫你等草菅公子性命吧?况且,我家公子是冤枉的,倘若稍候沉冤得雪,查出落毒之人并非我家公子,你等此刻延误医治,又该当何罪!” 初梦语毕,门外一群八尺侍卫却无人敢驳,为首的侍卫思忖了片刻,道:“姑娘稍安勿躁,待我去回禀成管事。” 初梦颔首应承,却仍因方才情绪激动急喘着气,她返身回房,于扶瑄身前跪坐下,柔声道:“公子撑住,太医很快会来了。” 初梦背向着侍卫,屋外的烈阳勾画着她的轮廓,于身形边缘处闪着细光。扶瑄配合着轻“嗯”了声,伸指去揩她眼角的泪,她的泪亦是闪着细光,而初梦却在此时朝他俏皮地吐了吐舌,挤眉弄眼地娇笑了一下,似为方才的表演而征求扶瑄的意见,反叫扶瑄更是怜惜心疼了。 少时,成济果然带了太医来了。太医查验了伤口,也是惊了,烧伤得这般严重,只道早该传他们来治,侍卫也跟进来一批,听在一旁,默不作声。太医又叫成济去点几个婢女仆从烧水取纱布,他要为扶瑄清理伤口,仆从婢女一挤入厢房,耳目便杂乱了起来,屋内瞬时嘈杂了起来,乱哄哄闹作一团,太医正为扶瑄医治,侍卫料想他众目睽睽之下亦不会逃脱了,却不料此刻,初梦正悄然改了发髻,混迹于婢女中间,溜出厢房远去。 说来也得益于前时桓皆放的那场火,初梦换了一身南岭王府的婢女制衫,才可于侍卫的眼皮底下逃出升天。她低首疾行了许久,直至确认安全才松了一口气,赶忙折回宴席之地去查探。 而时,春荣台下已叫重兵团团围住,初梦隐匿于树丛间悄悄观望,宴席陈设一如原貌,原封不动,那高台当中的木案仍是摆放在原处,只上头的墨腚不见了踪迹。 眼见着此地连只乌蝇也飞不进去,初梦却见身旁花径上走过二个婢女,步子不似其他那些正伺候着皇上或者有要事在身的婢女一般急迫,便上前道:“两位姐姐,我是府里新来的丫头,方才宴会时泻肚子去上了个茅厕,怎的会来竟便这样了?” 婢女们上下打量了一眼初梦,确是南岭王府的制衫无疑,便道:“你还不知道呢,府里出大事了!皇上在南岭王府遇刺了!” “啊!”初梦惊叫一声,“谁要杀皇上?” “小着点声儿呢。听闻是在那玉面郎君谢扶瑄的墨腚里,太医验出了夹竹桃汁,几滴便能致命,至于具体怎么落毒的,当要去问谢公子了。” “不曾想这谢公子这样俊美,内心如此歹毒,竟要弑君。”另一婢女道。 “那皇上此刻如何了?”初梦问。 “听那头照看着的姐姐来传,命是保住了,只是还昏迷着,何时醒也未可知。” “那王爷呢?” “我说你怎的这么多问题呢?”其中一名婢女又上下瞥了一眼初梦。 初梦连忙陪笑道:“好姐姐,我不知方才去解手了么,只怕王爷稍候回来查问起来,出了这等大事,我却一问三不知,总归不太好呢。” “王爷大抵二个时辰后便会回府,听闻他要亲审此案,也是呢,谢公子这等身份,皇上昏迷着,也只有王爷来审了。” 初梦谢过了两名婢女,又朝花园中人迹罕至处走去,此刻她急需静一静,安静回忆今日宴席之上的一切,既是众目睽睽之下的行刺,必有什么是她遗漏的,她正怔怔地走着,却不料一双大手自背后向她伸来,不待她惊呼已然在瞬时间捂住她的嘴,将她拖入一旁树丛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四章 抽丝剥茧 初梦奋力挣脱怀抱,回眸一看,竟是放勋。 放勋正媚着他那邃如星辰的眸子笑看着初梦,道:“姑娘别来无恙呀。” 初梦怒瞪了他一眼,正欲发难,却见身旁不远处一队侍卫踏着重重的步子小跑着巡过,身上的银鳞盔甲碰撞一起正发出冷峻的声响。 初梦大气不敢出,只得由放勋紧紧搂着,直至那对侍卫巡远了,终得愤而推开放勋的怀抱,起身道:“公子自重!” 放勋一同起身,却仍是抿着唇笑,道:“怎的,我救了你,你不谢我反倒要埋怨起我了?” “王公子。”初梦肃然道,“初梦与公子并不相熟,请公子举止合乎礼数些。” “与我不熟却要借我去醋那谢家公子呢,怎样,我的计谋还巧吧,谢扶瑄我是最了解的,果真第二日便将你招去了。” 初梦面露尴尬之色,放勋见她双颊绯红别过脸去,只觉着她羞红着面犹如那凝露含苞的粉蕊,更是娇美,又道:“倘若你再这般见外,那我手中这宝物,恐怕你亦是不敢兴趣了。” “是何?”初梦料想放勋这般通透之人,应是看出她为扶瑄之事出来奔走了。 放勋摊开手掌,上有一小方淡粉色丝帕,正叠作四角方形。初梦拿起,前后翻查,丝帕并无花纹图案,也无污浊痕迹,只在一角绣了一个“云”字。 “是云澄的丝帕?”初梦有些惊愕。 “与云澄无关,是我借了她的帕子来用。” 初梦又瞧了一番,凝眉思忖了片刻,只将丝帕端斤口鼻处嗅,半晌后倒抽了一口凉气,道:“是夹竹桃?” “正是夹竹桃。” “这夹竹桃汁几滴便可毒死一匹烈马那皇上可好?” “太医已然为皇上施了针,也催了吐,幸而中毒时间短,只是这毒性太烈还昏迷着。”放勋凝着初梦手中的丝帕,又道,“那时皇上突然倒地,大家皆是惊慌手足上前查看,云澄一同上前,帕子叫旁人挤落于地,末了拾回后却发觉帕子有些黏腻,闻着气味怪异,我闻来似夹竹桃的气息,随后便传出自谢扶瑄的墨锭里验出了夹竹桃毒。” “帕子那时落于何处?” 放勋自初梦手中取过丝帕,二指揉捻着,缓缓道出五个字:“皇上,座位旁。” 初梦听闻瞬时愣了一愣,今日宴席中的一幕幕飞快于脑中涌动浮现,想及最后,连她自己亦是惊出一身汗,颤着心道:“莫非” 放勋凝着初梦变化的神色,唇角又是勾起那幅邪魅的笑,道:“果真是聪慧的女子,无怪乎扶瑄亦是倾心于你。也罢,这丝帕我先存下了,倘若稍后有用得着之处,只管唤我及云澄前来对证即可。”说罢便转身迈步而走。 “王公子——”初梦扬声叫住了他,“初梦有一事不明,瞧得出王公子并不喜爱扶瑄公子,王公子为何要帮他?” 放勋那头传来一声笑:“我并非要帮谢扶瑄,我只是想帮你。另外,我确实不喜欢谢扶瑄,但他倒是一个可敬的对手。”放勋说罢便启了袍袖扬长而去,他说这番话时并未转身,初梦瞧不清他的神色,但这语气淡淡的,却很真挚。 幸得放勋助力,事件竟出乎意料的水落石出了。初梦已然将整个案件了然于心,指证凶徒并非难事,料想那凶徒落毒后以至如今,应仍是忙得不可开交,并未有时机处理掉那装毒的器物,只是如何顺藤摸瓜,将这幕后之人引调出来,却是难事。 初梦算准了时辰回去,一看天色,也便加紧了步子,她唯恐回完了,太医诊治毕了,婢女们也便全撤了,更是难以混回去了,好在她到了厢房外一瞧,屋里仍是熙熙攘攘的,想必是扶瑄的演技也是不赖,定为难这个太医让他清洗包扎了好几次拖着时辰呢。 初梦前脚方进屋,扶瑄虽是皱着眉头挂着汗滴,却眼观六路一眼识见了她,便侧身向太医道:“有劳了,大抵是药效起了,舒畅多了,张卿辛苦了,回去歇息罢。 太医听闻总算是松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道:“谢公子好生养伤,药需每日都擦,待伤好前不可碰水,以伤口防再脓化了。” 扶瑄谢过太医,也谢过了前来帮忙的诸婢女仆从,嘱咐他们回去歇息。照理说这是他们的分内事,却受了公子言谢,起初觉得甚为惊奇,而后一想,竟觉心中暖融融的。成济带着侍卫来看,见已无大碍,便又招呼侍卫将门锁上,厢内又得偿所愿只有扶瑄主仆二人。 “查到了么?”扶瑄赶忙探过身来问。 初梦亦凑上前,却见扶瑄额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汗珠,想必是方才为了拖时辰,叫太医多次清洗伤口给疼的,心中顿感自责,顿了顿神才道:“查明了,只是如何以此案牵出那幕后黑手,还需公子定夺。”初梦说罢倾身于扶瑄耳畔细细耳语,将案件始末,行刺之人,行刺手法悉数道于他。 “好一招高明的落毒之法!”扶瑄听罢,甚感震惊。 “只是那落毒之人只是个傀儡。” 二人正交谈着,却听外头檐廊上悉悉索索有了动静,似侍卫那独有的银鳞盔甲相互摩擦声由远及近,初梦赶忙起身贴耳至门旁细听,只听外头来了一名侍卫,宣道:“快,皇上醒了,一队过去崇明阁护卫皇上。” 侍卫间登时传开了喜悦之叹:“真乃神明庇佑!倘若皇上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班侍卫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 “那谢公子这处还需看着么?” “自然是要了!谢公子仍是头号疑凶,这是成管事的意思,莫问这么多,只管做便是了。”来传令的侍卫说罢便领着一串坚实的小跑踢踏声着朝远处去。 得知皇上醒了,屋内主仆二人同是舒了口气,毕竟一朝变天,国家易主,朝野撼动,遗害无穷。初梦为扶瑄飨上盏茶,道:“皇上既然醒了,便有人可主持公道了,初梦有一计叫那凶徒人赃俱获,但需公子委屈,去见个人。” “何人?” “维桢小姐。” “寻她又有何用?” 初梦近神上前欲扶瑄说了具细,扶瑄听罢,面露些许难色,到底最后还是点头应承下了,却见初梦神情竟分外淡然,便去拉她的手,问:“我这番去,你怎的也不吃醋呢?” 初梦听了这话,微微有些红了面,却正色道:“公子莫再拿我打趣了。此刻不是玩笑的时候,需赶在司马锡回来之前让一切尘埃落定。” “好,我知道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五章 尘埃落定 皇上醒了,皇上所栖的崇明阁瞬时里三层外三层涌满了人。 尔妃在皇上病榻头侍奉着,眼眸肿如熟桃,应是没少掉泪。皇上虽仍虚着身子,但中气已然提上来了,伸指去捏尔妃的脸,笑道:“莫哭啦,朕有天帝庇佑,自然逢凶化吉,哈哈。” 尔妃含泪笑着,以帕轻拭,又问太医种种皇上病症调理后续之事,太医一一回答了,末了,太医宣告皇上需静养,尔妃便点了零星几个皇上贴身婢女和贴身宦官在崇明阁留下伺候着,其余人由太医领着一同退下,抓药的煎药的,各自打发散了。 皇上命尔妃助他支起身子倚在床头,问那小宦官:“那行刺之人抓着了没?” 尔妃接过话,道:“是有个疑凶来着,但此事蹊跷地很,还需细细查证才可定夺。” 皇上却是急了,又问了一遍:“是谁人胆大包天来行刺朕?”说罢又因气急咳嗽了几声。 尔妃忙去安抚皇上的脊背帮着他顺气,而一旁的小宦官却已然破口而出:“是谢扶瑄谢公子” 听闻这个名字,皇上也甚为疑惑,只怔怔地望向尔妃似向她确认,尔妃道:“所以臣妾方才言,此事蹊跷存疑。但事情也不是毫无进展,早些时候皇上还昏迷着,臣妾的弟弟王放勋来寻过臣妾,说是发现了一件证物。”说罢又将方才发现沾了毒的丝帕的前因后果与皇上道了一遍,又补充道,“臣妾想来,既是丝帕上沾了毒,那必有藏毒的器皿,或瓶或罐什么的,此刻单凭谢公子墨腚里便判定他是凶徒,确实不能令人信服,只是这毒瓶子至今仍未寻到,倘若寻到了,这毒瓶子在谁手上,谁应是真凶无疑。” “怎的又是一桩费心事!”皇上揉揉太阳穴,皱了皱眉,“朕想来也是呢,那谢公子与朕无冤无仇,为何要无端端地害朕呢,也是想不通呢。” “皇上无需思虑这些。”尔妃温婉道,“眼下皇上最要紧的,便是将身子养好,国不可一日无君,这些刑案自可交由刑部处理,皇上做的乃是统领国家的决策。” “尔妃说得有理,那朕便听你的话再寐片刻。” 尔妃服侍皇上躺下,又传了一碗药汤与皇上服下便候在他身侧踞坐下来。夜幕垂降下来笼罩着喧嚣刚过的南岭王府,婢女们纷纷在各自殿房内剔起烛火为各家主人掌明,唯独府中另一处囚禁扶瑄的厢房内仍是凋敝着烛火,冷清无比,初梦将晚膳后的空碟子递去屋外,返身回屋,于屋内惟一一盏烛台下,与扶瑄相对而坐,昏黄的光晕笼着二人含笑的双目。 “什么时辰了?”扶瑄问。 “戌时了。”初梦回。 “倘若有一日我身陷囹圄,贬作庶民,不再是承袭爵位的世家公子,你仍会待我如初么?” “我给你去送饭。” 跳动的火焰在扶瑄漆黑的眸子里闪,他低首浅笑,片刻后,缓缓道:“那我要吃烤羊肉串,红柳木串的。” 初梦亦是浅笑着,回了声:“好。” 扶瑄抬首望着外头初升的月,道:“天色晚了,一同睡罢。” “不好,公子去床榻上躺好,初梦在此守着罢。” “一起罢。”扶瑄道,“你不在我身旁,我不心安。” 初梦笑了笑:“那倘若有一日我身陷囹圄,不再侍奉公子左右,公子岂不是再无心安?” “全无那种倘若。” 扶瑄将初梦环抱而起,吹熄了那最后一秉烛,抱着初梦缓缓而行,最后轻放至床榻上,道:“明日的腥风血雨明日再想,今朝有酒今朝醉,不也很好么。” “好。活在今朝。” 月又高升,自窗棂外投下漫天细银,厢房内熄了火烛,更显的冷冷清清的,初梦与扶瑄正披着月色安睡于床中,俨然如一对相濡以沫的璧人,于劫难中相互依存取暖。二人呼吸均匀而平稳,睡得极是安稳,却不知厢房外的阴暗处,一双贼眉鼠目已然在墙边窥探了他们许久。 “皇上有旨,此处不必再派侍卫守候,你们都去崇明阁罢。” 正门外来了一人,熟稔地对守夜的侍卫宣道。 “这”为首的侍卫有些为难,毕竟他们是南岭王府的侍卫,凡事皆听令于成济。 “怎的,我的话也无用么?这是皇上的意思,你们莫非想抗旨不成?” “是”侍卫悄声退下了,而屋外的来人却并未回去复命,只悄声将厢房外的锁剔了开去,伴随着古朽一声木传轴转动的声响,门被启开一条缝隙,一剪清辉投射着屋外来人的脊背上,将他瘦小的黑影在地砖上拉得许长。那人稍稍迟疑了下,再回眸确认了一眼屋外无人,便一脚踏入厢房内。 房内极黑,不掌灯火,但这人似乎早有洞察,自怀中取出一枚火折子,轻吹一口气,点点星火自顶端燃着。那人借着月光,悄无声息地来至案前剔亮那盏镂花已融了半截的红烛,又掌着那小截烛火四下一照,便径直朝床的那头挪去。 来人的步子极轻极稳,踏在青砖地上却如踩在棉花上一般轻盈,未发出丝毫声响,而彼时扶瑄与初梦却仍睡得沉沉的,似被人下了迷药般一动不动。 黑影走近床榻,秉着火烛照了照床上之人的面庞,确认是扶瑄与他婢女无疑,便将烛台放置于床榻一旁,自怀中取出个湖蓝色青玉小瓶子,玉瓶子折射着月光正散发着清冷的辉彩。黑影似乎是下意识地拔起瓶塞软布,将玉瓶置于鼻下嗅了嗅,一股夹竹桃汁独有的气味瞬时在床榻边笼作一团雾,黑影旋即满意一笑,露出那一口白牙,又将软布塞好。 而扶瑄与初梦仍是卧躺着,竟毫无知觉危机既在眼前。 黑影伸出一只手臂,轻轻挑开了扶瑄合着的衣襟,右手握着那瓶子,缓缓慢慢地伸了过去,他自信他在晚膳里落的迷药药效正好,此刻即便是将刀插入二人胸膛,亦是不会醒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六章 瓮中捉鳖 忽然,黑影正擒着玉瓶子的手一把叫人给攥住了,黑影惊恐地瞪大了眸子,攥住他手的不是旁人,正是睡于床上的扶瑄。 屋外“砰”的一声响,大门洞开,大批侍卫手持护刀冲入屋内,婢女们紧随其后禀来烛火,熙熙攘攘厢房内涌来一大帮人,人群最末,尔妃与皇上赫然现身。 按照原先预定好的,扶瑄只当是尔妃会来擒凶,不料尔妃与皇上一说,皇上听闻了有这等好戏,非也要来一凑热闹,尔妃扭不过他,便与他一同来了。 “来人,火烛!”皇上半是气愤半是激动,一把从身旁婢女手中夺过火烛,凑上前去,“倒要叫朕好好瞧瞧,是哪个不知死活的狗东西要害朕性命!” 不等皇上近身查看,彼时的黑影已然哀求出声:“皇上饶命——皇上——”而时烛火已起,房间大亮,黑影毫无保留地曝于众人眼中,竟是皇上身旁今日新来伺候的小宦官! 皇上亦是怒不可遏,直将手中的火烛朝小宦官脸上扔去,骂着:“狗东西!朕怎么说呢,便是看你这么不顺眼,果然是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皇上息怒。”尔妃忙上前安慰,“皇上龙体要紧,大病初遇,切莫动气。” “幸而尔妃眼目聪慧,与朕说了这么个瓮中捉鳖之计,否则朕一代明君,真叫你们这帮狗奴才毁了清誉!” “并非臣妾聪慧,是扶瑄公子想出了这妙计,叫凶徒自现原形。说到底,还是皇上英明,慧目独具,不为假象所蒙蔽。” 皇上被尔妃哄得开怀,收了怒气,道:“扶瑄来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扶瑄擒着小宦官的那只手直将他往皇上膝前一推,小宦官应势扑倒于地,双腿两肩吓得瑟瑟发抖。 “回皇上。”扶瑄禀道,“整件事自发生之初,扶瑄便隐隐觉着哪处不对,又说不上来,直至扶瑄得知了王公子婢女的丝帕在皇上座位附近沾染了毒物方才恍然大悟。倘若寻常之人见皇上忽然昏了过去,只当是皇上身体不适,怎会当即联想到中毒,除非是下毒之人才可于须臾之间下此判断。” 皇上听得极是认真,不住地颔首。 扶瑄又道:“这名小官下毒之法尤具巧心,应也是花了一番心思的。当日扶瑄自告奋勇前来赛字,这位小官便从扶瑄的婢女处接过文房四宝时,暗中将夹竹桃汁淋在墨腚上,而后佯装启封研磨,便神不知鬼不觉的地下毒于墨中,而这位小官又深知皇上嗜字如饴,赏字时必以指触探墨字,故而这毒便自墨中传递至了皇上的手指上,而后他又巧心安排,紧接着传上了尔妃娘娘的鲜花饼来品鉴,食饼必需用手来抓取,这毒便又自指上送达了腹中,这也便是为何毒在扶瑄的墨腚中,中毒的却只皇上一人。而促成这场刺杀的条件,下毒的时机,对皇上习性的掌握,传鲜花饼的次序,这三项缺一不可,这也便是唯有皇上身边之人才可落毒的缘由,而眼前这位小官却更自作聪明,还想着潜入厢房将存毒的瓶子嫁祸于我,反倒露了马脚。” “这场‘瓮中捉鳖’的好戏确是精彩,快与朕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是扶瑄斗胆,使计欺瞒过了侍卫的眼溜出厢房去,托人辗转去求见了尔妃娘娘,托尔妃娘娘在皇上与这小宦官面前放出消息,引诱小宦官带着藏毒的瓶子潜入屋内栽赃嫁祸,而这小宦官心思缜密,为了嫁祸顺利,竟在扶瑄与婢女的晚膳中落了迷药以保周全,却不料这饭菜恰好留作了他的铁证。” “臣妾并非有意欺瞒皇上,全只求真相大白,还无辜者一个公道,请皇上恕罪。”尔妃连忙跪道。 “起来罢。”皇上笑着伸手将尔妃扶起,“莫不是你,朕还被这狗东西蒙在鼓里呢!”皇上说着怒踹了膝前的小宦官一脚。 “可扶瑄想来,这小宦官地位卑微,为何要刺杀皇上,那背后指使之人,便要叫这小宦官亲自吐露了。” “皇上饶命——”小宦官吓得面色铁青,赶紧扑倒磕头,裆下裤袍几欲尿湿,道,“小臣什么都说!请皇上开恩——饶了我这条狗命——什么都说!” “是谁?!”皇上一声大喝。 “是——”小宦官方说了半个字,却有一柄冷剑径直刺过了来,直穿小宦官的喉头,将那未道出的半个名字斩压了下去。小宦官瞬时凝住了形容,血自喉头喷出,飞溅四壁,瞪着眸子直直栽倒下去,皇上与众人亦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剑镇住了神,却听一旁刺剑之人道:“老臣司马锡,救驾来迟,请皇上降罪!” 众人一时措不及防,仍处震惊之中,毕竟这府里的下人们还是头回见眼前一个活生生的人,便这么直挺挺地没了生息了,而司马锡则于众人间沉稳令道:“还愣着做何,赶紧把这狗东西抬出去,莫非还要继续玷污皇上的龙目么?” 众人听闻忙动起身来,而皇上缓过神来,有些怒了:“朕确要降你的罪呢!他方才正是供出谁人是幕后主使,皇叔倒好,一剑给刺死了!” 司马锡仓皇大惊,忙是跪道:“老臣不知呀,请皇上恕罪!请皇上放心,此事既出于南岭王府,老臣必将此人身份调查个水落石出,即便是条尸体,老臣也定当给皇上一个交代!” 初梦与扶瑄在一旁相视一眼,到底还是叫司马锡逃脱了,不曾想他竟回来的如此之快,只差一步便可真相大白。 “也罢,便交由你去办罢。”皇上又瞥了一眼那抬走的尸体,神情甚是嫌弃。 司马锡听令便带着一班侍卫出去了,皇上缓了缓神,又端坐下来,道:“朕此行虽说遇上了一场行刺,却终而有惊无险,既赏了佳作,又领教扶瑄这番精彩推论,还帮朕扫除了身边祸患,依朕瞧来,刑部廷尉一职,非扶瑄你莫属呀!” 桓皆听闻,只在人群中沉郁着脸,一言不发。 “皇上过誉了。”扶瑄道。 “朕前时嘉许你的墨宝,已是欠你一个赏赐了,此次你破案有功,朕料想那些金银细软的,你乌衣巷内也不缺,这便是给朕又出了个难题了,究竟赏赐你些什么好?” “扶瑄什么也不缺,谢皇上记挂,能为皇上赏识是扶瑄之幸,已是恩泽,不必他赏了。” 尔妃正于一旁瞧着,浅笑着凑近皇上耳边低语了几句,皇上登时哈哈大笑,道:“这个赏赐妙!待朕细细考量一番,到时赐予你个大惊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七章 紫藤连襟 行刺案一起,初梦被纵火一事瞬时被冲淡了,成济在事后向扶瑄就那厢房囚禁一事致了歉,又就初梦一事交与他个替罪羔羊,言称仆从灶房不慎走了火种,扶瑄也无从追究,此事便只好不了了之了。 而行刺案尘埃落定,皇上却不愿回那沉闷无聊的深宫,正愁不知如何言说,尔妃却来求他道:“皇上,臣妾自入宫以来,与娘家府上的弟妹已是许久未见了,骨肉情深,甚是想念,此番放勋与维桢亦是来了,恳请皇上在这南岭王府多住一日,也便让我们姊妹兄弟坐下说说话。”皇上自然欣然应允,而夹竹桃毒已清,浑身通透自在,便又去寻扶瑄写字茗茶了。 而时,维桢应尔妃之邀来了崇明阁。 维桢一入屋,便是一副泪眼婆娑的模样,一身紫藤花妆花缎的袍子一路拖地而来,尔妃见着极是心疼,赶紧迎了上去,道:“这泪流的,胭脂都花了。” 维桢却跪拜道:“见过尔妃娘娘。” 尔妃盲去扶,道:“妹妹快免去了这些节礼,这些礼在,反倒生分了。” 维桢由尔妃与莺浪一同搀起,坐至尔妃身边,轻拭了泪,道:“娘娘可叫维桢免了礼,但维桢却不可不行,君臣之礼仍是高于家庭之礼的,维桢不行礼,传出去反倒叫旁人笑话咱通州王家失了家教。” “妹妹从来便是这般思虑周全。”尔妃左右顾盼了一番,又问,“怎的没见放勋一道过来?” “放勋言说他在建邺有事要办,宴席散了凶案定了便出了府去了。又道我们女儿家的扯家常,他与我们聊不到一处去,在这儿杵着也是尴尬,他入宫比妹妹方便,只道日后自然来日方才有的是时间来会长姐,便不来了。” “这个放勋,仍是这般我行我素,一点未变。”尔妃笑嗔到。 “维桢瞧来,却是变了些许。”维桢稍稍凝了眉,“这趟来乌衣巷内小住,维桢觉着放勋与那陈郡谢氏的谢扶瑄,关系似不如儿时那般热络了。” “男儿家幼时心思无邪,如今大了,有的是那家国钱权的纷争,都言女儿好妒,依我见,他们男儿心中打得那些算盘也未必不比女儿家的精名。” “姐姐说得是呢。”维桢道,“如此说来,维桢还未来谢姐姐搭救扶瑄公子之恩呢。” “傻妹妹。你我嫡亲姐妹,言什么谢呢。”尔妃笑道,“瞧得出,妹妹很是信任那名谢公子,谢公子寻你来求我去做这场戏,你便听从了他的计当真来了,你与姐姐老实说,是否倾心于他了?” 维桢羞得双颊通红,只将头低了下去,轻点着如雏鸡啄米。 尔桢笑道:“我便也是猜着了,都是女儿家,我亦是那过来之人,放心呢,姐姐早将你的路铺好了。” 维桢听着惊讶地抬起眸子,只听尔桢又道:“皇上那日想不出赏赐谢公子何物好,我便细声与皇上递耳道:‘谢公子也及弱冠了,眼下独独正缺一名正房夫人,而臣妾娘家中正有一枚聘婷佳人待字闺中,无论门第c品性皆是极相称的。倘若皇上赐婚于谢公子,既是佳话喜事,对那王谢氏家也是声誉之赏,胜过黄金万两呢。’皇上听闻极是认同,也便应承下来,欲回去选定个良辰吉日宣告呢。” “姐姐,当真?姐姐可莫拿妹妹打趣呢。”维桢更是红了面,显露出闺阁女子恰如其分的害羞。 “自然是当真呢。”尔妃将维桢的手握于掌心我,笑道,“姐姐怎会拿你的亲事打趣。如今通州王家得你我二女子,我已入宫侍奉了皇上,你若能嫁于王谢世家的公子,也算是圆满了。虽说,我与这谢公子接触不多,但照这几日来瞧,应是个正人君子,仪表堂堂,才华横溢,将来又承袭陈郡谢氏的爵位,确是夫君的不二人选。” “姐姐当真也认可他?” “自然认可,更何况妹妹欢喜呢。”尔妃仍是温婉笑着,又问,“今日此处只我姐妹二人,并无外人,你且说说,从前那么些达官贵胄家的公子于你献媚,为何独独倾心于这冷冷淡淡的谢公子呀?” 维桢思忖了片刻,仍是羞红着面,道:“那日他自告奋勇上台去赛字,确又赛赢了那桓冼马,得皇上重赏,好生英豪” “他也未赢呢,只不分伯仲”尔妃戛然而止,又笑道,“姐姐知道了,妹妹此是‘情人眼中出西施’呢。” “姐姐”维桢撒娇着嗔怪道,却又有另一事她未与耳桢提,也不欲与尔桢提,她不喜于心中凡事皆为旁人所洞悉,即便是在嫡亲长姐面前亦是保留着自己的秘密。 那一日初梦道与扶瑄计策后,便去正门口吸引开侍卫注意,自从扶瑄烧伤一事闹了一场,侍卫对扶瑄的态度也重视起来,而扶瑄则借机自后窗翻窗而逃,他是修武之人,轻功自是不在话下,避开这班侍卫耳目更是易如反掌。他借着花园树丛及廊影掩身,很快便寻至了维桢的落脚的厢房。 扶瑄一个轻功飞步进屋,维桢也便叫眼前突现的生人大惊一跳,正欲唤侍卫,才发觉是扶瑄,赶忙命莺浪放下帘子,将他的行踪先隐藏妥当。 扶瑄神色颇是沉郁,静默了半晌,执起维桢之手,直叫维桢有些受宠若惊。扶瑄望着维桢的眼,向她言明他并未刺杀皇上,维桢自然是信他的,可如今证据摆在面前,又无新的进展,一切如一潭死水停滞不前,于扶瑄而言又如泰山压顶无从推脱。 扶瑄黯然道:“皇上至今生死未卜已是大难,而眼下,司马锡一旦回府便会执掌权杖审理此案,我唯恐今日是我自由之身的最末一日,思来想去,还是偷逃出来见你一面。”扶瑄顿了顿又道:“许是最后一面。” 扶瑄一番恳切陈情,话语又在恰当好处时收敛而止,留白于维桢浮想连篇。维桢听了这话,也有些微微惊诧,但看扶瑄的面容,确是俊朗地叫人难以抗拒,维桢微红了面,心中激荡,垂下眼帘,道:“当真全无办法了么?” “倒也不尽然。”扶瑄道,“司马锡素来与世家派不和,倘若他回来必将竭力问罪于我,而皇上未醒前,此刻府中还能承主持事宜的便只有你长姐尔妃娘娘了,需赶在司马锡回来之前洗清我的冤屈。” “如何洗清?”维桢急切道,“但凡有一丝希望尚存,维桢也会去试的!需我去求长姐将你放了么?” “那倒不是,放了我,虽是逃了性命,但终生需背负着罪名而活,况且我着实并未去行刺眼下,我有一计,却需一人配合,此人非尔妃娘娘不可。”扶瑄拿那星夜般的眸子坚定凝着维桢的眼,极是郑重,道,“维桢,扶瑄的性命,与王谢世家的百年清誉,便全交由姑娘的手中了。” 维桢已是迷醉在扶瑄的美男计里,神魂颠倒,失了判断,全然未知扶瑄只是遵照初梦的计策逢场作戏,只轻飘飘地去求尔妃了,而她心中对扶瑄的情愫,却如入夏的春藤一般,与日俱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八章 炙火烹羊 扶瑄的车马一回乌衣巷,远远便瞧见赵氏和锦庭已在正厅内翘首期盼。门口接应的仆从向扶瑄递上擦手的湿帕时道:“姨娘自昨日起便将公子盼着了。” 扶瑄听罢,心潮涌动,忙是进屋去回赵姨娘之恩,初梦也一径跟随在他身后。扶瑄一入屋,便拜伏于赵姨娘膝前,赵姨娘亦是眼中擒着泪花,无论经历了多少生死劫渡,平安脱险,可下次再遇上时,赵姨娘仍是担惊受怕似丢了魂似的,口中总念叨着那几句:“倘若瑄儿有个三长两短,姨娘身后怎去向你母亲南康公主交代。”而锦庭也仍是恭肃在一旁侍奉着他妾母,长辈说话时从来是默不作声,不插一句话。 “姨娘,是瑄儿不孝,凡事总要姨娘操心。”扶瑄望见姨娘肿肿的眼,鬓角又添了霜纹,心疼不已。 “赵姨娘。”初梦在一旁道,“此番公子虽险些蒙了大难,但也因祸得福,得了皇上嘉许赏赐呢。” 赵氏收了些泣涕,抬眼打量扶瑄身旁这位素容娇俏的女子,偏不巧初梦仍是身着这南岭王府的婢女制衫,赵氏便道:“这位姑娘姨娘怎的未见过呢?” 莲心忙回:“姨娘,是公子屋苑上新点去婢女,初梦呢。” 赵姨娘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更是仔细地瞧这女子,不仅面容姣好,更有冰姿玉骨之气韵,眉眼当中又透着灵气,也无怪乎扶瑄会喜欢,便又将扶瑄拢至自己身旁,向着他问:“这趟维桢亦是去了罢,姨娘临行前托瑄儿好生照顾着维桢,可做到了?” “瑄儿与维桢坐得远,宴席之上照顾不着她,而宴席之后又出了事,倒是叫维桢照顾了我一番。” 赵姨娘当着初梦的面,似特地说与她听,道:“维桢这孩子,姨娘是瞧着她长大的,钟灵毓秀,心善仁爱,无论品性c样貌,在世家女子中皆堪称翘楚。” 扶瑄亦是听出了这层威慑,淡笑着回:“是呢,王家叔父家教地好。” “咦,瑄儿,你这胳臂是怎了,为何缠着伤布呢?” 扶瑄一低首,赵姨娘果然正凝着他袍袖下的伤臂,一副大事不好的模样,忙道:“在南岭王府中不慎叫火给灼伤了,已叫太医瞧过了,伤口也清理了,无碍的。” 赵氏却不理,嗔怪道:“怎的这般不小心呢,在那府里受得照顾不周么?” “是扶瑄自己不当心,与任何人都无干呢。” “也罢也罢。”赵氏叹惋了一声,又瞥了一眼初梦,低声与扶瑄道:“你父亲虽说面上不表,但你在那府里遇险后,他也没少为你操心,也快去向他问个安罢。” “多谢姨娘提点!”扶瑄又恭敬拜了一回,即便赵氏不提点他,他也本就打算去向谢安回话。 自谢安书房里出来,时近正午,日头正悬当空,谢安书房外无树荫,日头便这么直辣辣地躺着地。扶瑄缓步而出,初梦在谢安书房外候着他,扶瑄一路走来眉头微皱,形色并不畅快,初梦见他这般情状,便上前问:“公子,还好么?” “倒是无其他事。寻常又叫父亲训了几句嘴,有些沉闷罢了。”扶瑄朝初梦宽心一笑,道,“倒是你,日头这样毒,该是烤坏了罢。快走着,该用午膳去了,也未知今日灶房烹了哪种菜式与我接风洗尘呢。” “老爷外冷内热,他训你也应是为了公子好。”初梦道,“有些说重了的,公子莫难过。” “哟,你方才来府里一月有余,这老爷的秉性也叫你摸透了呢。”扶瑄打趣道。他之所以沉闷,倒并非是因谢安的训话,而是谢安与他说些了苏之在北境征伐艰难之事,但扶瑄思量之下,不便与初梦道。 初梦与他一道朝灶房去取午膳,眼见炊烟已在目前,扶瑄忽道:“初梦,我忽然忆起那晚,你应承着要为我烤羊肉串来着,眼下不必身陷囹圄,是不是该犒劳犒劳我呢?” 初梦转了转灵眸,俏皮道:“公子这话说得奇了,公子有何功劳,需是要‘犒劳’呢?” 扶瑄哈哈笑了,行了个礼,道:“咬文嚼字在下甘拜下风,只求姑娘赏在下几串烤羊肉串吃,这样可好?” 初梦确也被他逗笑了,道:“好好好,不刁难你了。我去取些红柳枝来,灶房应是有羊肉备着的,用公子屋苑里头的冬日炭炉便可烹了。” 扶瑄转危为安,初梦心里亦是很欣喜非常,只是她不似那种喜形于色的天真女子,但帮着扶瑄制备烤炙器皿时,脚步却额外轻盈许多。 扶瑄见初梦在长公子屋苑中庭里忙里忙外,便道:“有何我能搭把手的?” 初梦回眸一瞧,扶瑄一身绫罗锦缎的袍子正于烈空下璀璨着光辉,便道:“公子且好生在那处歇着罢,唯恐公子来了,初梦又需照顾着火,又需照顾着你。” “这话说的,我哪是那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公子呢。” 初梦笑了,边用紫铁玛瑙掐丝短刀划着羊肉,道:“公子为何那夜忽的想食羊肉串了呢,那羊肉串可是胡人的饮食,中原人觉着那种烹法太粗蛮了,入不了眼呢。” “那倒不尽然。眼下晋国虽与胡人打仗呢,可胡人之中,作恶的只是那班政权领袖,更多的平民却是无辜而良善的。” 初梦觉察着他答非所问,似意有所指,正思忖着其中奥妙玄机,扶瑄却正自她身后环抱而来,温柔擒住了她握有短刀的手,翩翩袖袍已挽至肘处。扶瑄道:“这些刀光剑影的事,交由我们男儿家做便好了。” 初梦微微回首,问:“依公子言,那女儿家呢?” “女儿家应是每日将自己妆点得如花似玉,承掌天地间那一抹艳色,便好了。” “依公子言,那女儿家应是做只不闻不问,不悲不欢的花樽咯?” “我倒又是奇了。”扶瑄温厚的大掌一手攒住初梦架刀的纤指,另一手扶住初梦按着羊肉的那手,环着她身,一刀一刀细细切着,道,“你这好与人拌嘴的毛病,是不是入了我屋后才得的?看来日后,我需好好治治你这病根了。” 少时,羊肉在砧板上切得了,初梦又将那泡了水的红柳枝条沥了捧来串肉,扶瑄忧心柳枝上存着倒刺未刮净,便要抢过来串肉,而初梦又嫌着扶瑄串得不循章法,乱弄三七,不许他串。二人嬉闹着,总算将这炭炉支起来烤了,烈日凌空当红,摧得这地下的炭炉里的炭哔哔啵啵烧得欢腾,二人蹲在炉边看着火候,只小片刻便满脸烫红又透着汗,初梦与扶瑄对视一眼,初梦嗔怪道:“哪有人大热天的寻思食羊肉的,我倒好,也跟着你一道疯!” 扶瑄听罢,笑着拿袖去掖初梦额上的汗,二人推来搡去又闹作一团。正闹着,羊肉的香味自炉上弥散开来,那香气奇异无比,勾魂摄魄,上好胡羊经火烘烤后渗出的油脂,与那微微焦脆的表皮,混合着红柳枝的草木芬芳,直直勾人垂涎,初梦又适时在上头撒了一把孜然与辣椒面,调料碎入炭里直腾起一阵星火,扶瑄已是摩拳擦掌,迫不及待要尝了。 “扶瑄公子——”门外传来一声丫头清脆的喊叫。 扶瑄几乎已将羊肉串送至嘴边,莺浪却自屋苑正门口一路小跑而来,口中喊着:“扶瑄公子——维桢小姐来看望公子了,已快行至公子屋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九章 鸠占鹊巢 维桢一入长公子屋苑,便掩住鼻息,道:“扶瑄兄长这是做什么呢,怎的此处这般乌烟瘴气的。” 扶瑄只好停住了举着羊肉串的臂,道:“维桢你来了。” 维桢仍是挥摆着她的紫藤花妆花缎袍袖,极是嫌恶,指着那炭火炉子,训与初梦道:“大热天的支什么火炉子呢,将这好端端的院子燎得乌烟瘴气的,扶瑄兄长我是最了解的,他极好洁净风雅,如今屋苑却叫你侍奉成这般模样,有你还不如没你呢!” “不关初梦的事。”扶瑄正色道,“是我自己忽然想食羊肉串了,正与初梦一道烹呢。” “扶瑄兄长,那胡蛮的羊肉串有何好食的,净是粗鄙野蛮之相,难登大雅之堂。维桢为兄长煲了南国金丝燕窝盅,太医言对伤口愈合大有裨益,兄长趁热饮了罢。”维桢说罢便上前自作主张,将扶瑄手中的羊肉串夺过随手弃掷与地。 初梦忙俯身于地去拾,扶瑄稍稍有些怒了,莺浪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从一旁捧出一盅燕窝上前,道:“公子快趁热饮罢,小姐可是亲自守在火旁精心细炖了个把时辰呢。维桢小姐心思细腻周到,连蜜糖也一同捎带来了,公子倘若觉着清淡可添些进去。” 维桢又与初梦令道:“你还在那处愣着做何,快将这烟熏火燎的炭炉子端走呀,熏我这一身烟火气,回去又得是更衣了。” 扶瑄又显露出那副冷冷的面孔,初梦一望便知扶瑄是动了气了。扶瑄本是温润如玉之人,大度能容,前时桓皆再怎么嘲弄他,他连眉头也不动一下,却是‘英雄难过美人关’,逃不过“”二字,每每为了初梦动气动情。初梦忙上前端起炭火炉子,路过时轻蹭了下扶瑄的袍袖,朝他递了个眼色,似在言道:“忍忍罢。” 扶瑄并未去接下那盏燕窝盅,只冷淡道:“谢维桢小姐美意,可惜扶瑄对燕窝有敏症,无福消受。” “不应该呀!”维桢叫道,“幼时我还与兄长一同服用过呢!” “时过境迁了。” 莺浪只得收回了燕窝盅,维桢也没了好气,往常以扶瑄良善的秉性,即便他对此燕窝有敏症,当着来人的面,也会将此盅接下,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故而维桢更是疑惑,今日扶瑄却对她撒哪种气呢! 维桢只将这气又撒至初梦身上,道:“我与扶瑄公子有些话说,世家之事不便下等人旁听,你等都下去罢。” 扶瑄终究忍无可忍,压着火,道:“维桢妹妹,此处是长公子屋苑,初梦是长公子屋苑之人,谁主谁客——” 初梦忙打断道:“不碍的,维桢小姐顾虑得有理,初梦先行告退了。” 扶瑄默默远望着初梦离去的背影,炭火炉子重,上头还架着一扇那一口未动的羊肉串,初梦纤细的骨肉端着走得左摇右摆,力不从心。扶瑄的心瞬时收紧起来,这女子究竟从前经历过些什么,怎堪如此隐忍大气! “扶瑄兄长。”维桢上前挽住扶瑄的臂,娇媚之姿宛若她已是谢公子夫人。维桢撒娇道:“前时兄长在那皇上面前一展书法,好是雄壮豪情!维桢的字写得不及兄长好,可否叫兄长教教维桢呀?” 扶瑄又朝屋苑正门处远眺一眼,恋恋不舍,然初梦的身影已然完全消失于视线内,扶瑄轻惋一声短叹,又瞥了一眼今日妆点得尽态极妍的维桢,淡淡道:“进屋罢。” “公子这屋可真冷呢。”维桢一入屋内便觉着与外头烈日截然不同的丝丝凉气,便紧了紧华袍,淡淡的依兰香气迎风拂面,维桢不知此香正是扶瑄前时为初梦所在而焚的,又打量了一圈这屋内陈设,煞有介事地点评起来:“虽说清冷,可这摆件倒是极风雅的。” “你想学什么字?”扶瑄直切正题,淡淡道。 “公子的楷书,行书,草书皆是极妙的,可维桢平日写惯了楷书了,烦请公子教维桢书那楷体罢。”维桢说罢便在那铺了纸墨的案后兀自坐下,又道,“姨娘也言说了,叫我多来兄长处走动,她赞公子博文广识,叫我与公子多处处,一道熏陶着些。” 扶瑄明白她言下之意便是用赵姨娘的身份来压她,虽他并不以为然,却也得遵从着三分,便应承道:“好,楷体是书法的基本,待我寻个碑帖来与你摹。” “有扶瑄兄长在此,还要那木讷讷的碑帖作何?”维桢道,“兄长莫忙了,快过来与维桢同坐,手把手地教维桢,岂不更好?” 待扶瑄过去坐与她身侧,维桢低嗅着他周身萦散的那股广藿香氛,不自觉地将身子倾向扶瑄那侧,意在懒懒的,作出一副‘侍儿扶起娇无力’的贵态模样。扶瑄亦是感到了维桢逼近的身子与灼热的目光,浑身一阵不自在,只正了正身子,道:“写字最讲求那风骨气节,于初学之人而言,坐姿端正乃是首位,请妹妹端正身姿先。” 维桢只好坐直了身子,扶瑄又道:“请妹妹先写随意写一个字来瞧瞧。” “好。” 维桢擒过羊毫幼竹笔,微微沾润了已在砚上研好的墨,在细金素纸上专注地写了着,扶瑄在一旁瞧着,是个“瑄”字。维桢写罢,将笔架回卧仙青玉笔搁上,抬眼娇楚地望着扶瑄的眸子,问:“兄长,维桢这字写得如何呢?” “写得不错。”扶瑄淡淡道。 “那兄长与维桢写一个来瞧可好?” 扶瑄淡淡地提起笔,极平常地写下一个“瑄”字。 “兄长写得果真比维桢好呢。”维桢娇俏道,这墨字映在金粉素纸上闪着点点细芒,如这人在维桢心中一般高大光辉,“到底是誉满建邺的扶瑄兄长,果真不同凡响,这勾,这展,一字便可彰显风流,好生厉害呢。倘若维桢有兄长一半功力也便知足了。” “你写得也不错呢。”扶瑄道。这确是实话,维桢出身王谢世家,虽是旁支,但也自小荣华富贵,读书写字有名士来教,自不会偏差到哪儿去,她示弱言自己写字不好,不过是哄扶瑄去教他罢了。 “兄长再教教维桢另一字可好?”维桢说着又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维桢”二字,又道:“幼时师父来教维桢写字时,全是把着维桢的手来示范的,兄长莫不如也这般试试?维桢虽然愚笨,但信勤能补拙,倘若维桢每日来兄长此处习字,假以时日必能有所长进呢,到时赵姨娘寿辰时,维桢自书些经卷赠与姨娘作贺礼,她必是欢喜的!” 扶瑄只好将维桢的手把过来,轻轻握着,一撇一捺扶着她写。 虽是写着字,可二人的心思全然都不在这字上,扶瑄自不必说,而维桢更是借机窝于扶瑄的温柔怀抱里,直直拿眼搜刮着扶瑄的玉容俊色,那长睫轻掩着集敛万千慧智于一频的眸子,唇与颚的线条似依着女子的春心特意雕琢过似的,维桢看在眼里,喜不自胜,不禁脑中浮想联翩,更是悸动地红了面。 而时,初梦却正好依工匠之托来寻扶瑄,禀报偏房屋顶修缮一事,却远远在侧窗外望见了里头二人你侬我侬的情景,扶瑄正把着维桢的手细细书写着,维桢满面春风,二人之间,亲近非常。 初梦扶着侧窗伫了良久,怔怔地望着,心中竟泛起一阵忧思酸楚,黯然神伤,末了连那禀报之事也不理,索性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章 情深暗许 初梦回了自己那仍处修缮之中的偏房,掩上门,独自凝着端回来的那口炭火炉子。 炭火炉子内的炭已熄了躁动,只化作一团青灰委身于炉中,上头支着的红柳枝羊肉串也凉了下来,油脂凝在肉上似一层膏脂反射着日光。初梦的头顶,日头正直直地照射下来,那个被蓖芷踏穿的瓦洞仍是空灵灵地开在屋顶上,将湛空圈作一方形状不规整的小洞。 初梦也不知自己是怎了,方才瞧见扶瑄与维桢在那处浓情蜜意,竟是心烦意乱,酸楚得不行。 初梦又将这红柳枝串成了羊肉串拿起,凝着这冷却的肉串,映着头顶撒下的日光,犹如一排血色玛瑙珠子串在红丝带上,那珠子瑰丽而凝重,一如她心中极欲深埋于心的这段情,惊觉相思不露,原来是因已入骨,可他却是天下最不该对他动情的那一个。 “初梦——初梦在屋里吗?” 初梦回神,放下肉串,隔着窗棂望见云澄正向她这处跑,忙是装点了笑容迎了出去:“澄儿今日怎的想来看我了?” “也不是我来看你,不不不,也是我来看你,但也是我家放勋公子叫我来寻你。”云澄大大咧咧,憨笑着从身后捧出一个红木食盒,道,“放勋公子不知怎了今日忽的想食烤羊肉串,叫我去灶房寻肉,可偏巧那羊肉已叫人拿走了,只剩羊排了拿回去烤了,放勋公子亲自烤的,说是你应是会喜欢,便叫我拿些来与你吃。” “放勋公子有心了” “说真的,初梦你当真喜欢这般明火烹炙出来的臊膻肉?”云澄见初梦接过食盒,有些惊诧。 “放勋公子特地叫你与我送来,这喜不喜欢,都得接下不是?我这一个婢女小丫头,怎好叫人家公子吃闭门羹呢!” 云澄搔了搔鬓,笑道:“我怎的未想到呢,果然初梦心思细巧,无怪乎放勋公子也夸赞你呢,叫我多与你学学待人接物的本事,果真是好呢!” “公子谬赞了。我倒是欣赏澄儿你心直口快,整日无忧无虑才好呢。” “那倒是,我家公子好服侍极了,样样好说,云澄从不为这些事犯愁。”云澄嘿嘿笑道,“怎的,今日怎瞧你自这破房子里出来呢,这房屋破了这么大个洞儿,还能住人?” “扶瑄公子正在正屋会客呢,不便打扰,我只在一旁回避着,想来无事可做,也便只有去那屋坐一会儿了。” “那太妙啦!”云澄大呼,脸上洋溢着喜色,忙去拉住初梦的臂,道,“无事可做可去我那屋苑玩呀,放勋公子午后又出去了,我也烦闷无聊呢!快走呀——”云澄说着一把夺过初梦手里的食盒,拉着她直往外跑。 穿过花径掠过湖光,初梦由云澄一路拉着疯跑来至王家兄妹所住的厢苑。初梦微微跑出了汗,便在门口稍稍歇脚,却见苑中廊下,正摆着一口与扶瑄那处一模一样的炭火炉子,炉内的炭火还未曾熄灭,正将余烬燃的通红。 云澄亦是瞧见了初梦所望,便道:“可不是那处么,放勋公子正是在那炉子上烤羊排来着。” 初梦缓步上前去瞧,那炭是府里寻常的果木炭,却有一把孜然轻留于炉子沿壁。 “可方才听来,维桢小姐并不喜这炭火炉子讷。”云澄搬起炉子道,“她出门时瞧见了,便将我训了一顿,可这是放勋公子的意思,要怒寻那放勋公子去呀,与我置什么气呢!看来我还是早些将它撤去了好,此刻也摆着凉得差不多了,再不收起,叫那南风一拉青灰吹入了她那屋,又要训我了!” 初梦听闻,便上前帮着她一道搬,云澄摆摆身子,只叫不必,又道:“你先将那食盒里的烤羊排吃了罢,进去公子那屋里吃好了,他那处有案可以坐,有银箸可以使。公子临出门前叮咛说,摆凉了便不好吃了,你吃下了我也好与公子有个交代。” “去公子屋里吃?这不合规矩吧” “这有何。”云澄轻松一笑,端起炉子,果真她较初梦健硕许多,端起这青泥窑烧的炉子毫不费力,又道,“从前我得了什么点心的,也去公子那武吃,况且他时常不在,人又极好说话,随便来便是来。快去罢。” 初梦便端着这食盒入了屋去,屋内还是那寥寥无几的清淡陈设,并未点着熏香,屋外日光正暖融融地烘过来,初梦却觉着浑身道不出的不自在,似被人束缚了手脚似的,与扶瑄那处相较,那处虽是清冷的温度,却叫人心定心安。 她将食盒摆在案上,向门外望了一眼,只见云澄仍清扫着炉子里的炭灰。 眼前的这方食盒雕镂得极是精巧,浑然一体,通体便是一幅昭君出塞图,那马鬃与昭君所负的琵琶之弦亦是根根分明,木刻的手法似又混杂着些鲜卑之地的技艺,叫初梦隐隐觉着亲切之感。但这食盒分明是女用的,初梦从前供事灶房又不曾见过,莫不是放勋自通州带来,又特意挑来为初梦盛食之用? 初梦只将食盒盖轻启一道缝隙,熟悉而绵厚的羊肉炙火香气便四溢开来。瞧得出,这羊排烤得极好,外焦里嫩,油脂也渗润得恰到好处,初梦瞧得出,此羊排炙烤所用手法与她前时烹羊肉串时如出一辙,便觉着有几分心惊,她那鲜卑人烹羊火炙的技艺,放勋亦是掌握了,却特地来烤与她食。 初梦端望着这余温尚存的羊肉,不知怎的,却又是千丝万缕扯不断,想到扶瑄了。 扶瑄与她一道烹羊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在眼帘前一幕幕重演,扶瑄的怀抱与这肉一般余温尚存,与扶瑄在一起时那默契交融的心绪碰撞,万千琐事不必多言,只一个眼神,二人皆能体会对方的心意,会心融融于静默,亘古深远。 竟是钟情于他了。 竟是钟情于彼时倒在自己短刀下的他了。 再不愿承认也好,但这心意是欺瞒不了的,初梦于心中确认的那刻,亦是惶恐,亦是激动。 “莫不是我这羊排烤得不合姑娘心意,否则姑娘怎的不食呢?”放勋的声音却自身后响起。 初梦忙回眸去瞧,只见他不知何时正倚于门旁,也未知伫了多久,正眯着眸子,朝她抿嘴扬笑。 “公子多心了。初梦还在瞧这食盒,极是精巧。”初梦一时有些恍惚为定,只慌忙搪塞了一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一章 契定生生 “喜欢么,喜欢便赠予你了。”放勋于初梦耳畔温柔道。 “云澄还在外头清理炭炉呢,初梦去瞧瞧她。”初梦方欲拔腿而跑,却叫放勋擒住了她的臂,到:“我已吩咐云澄出府替我采办去了,这小丫头贪玩,天黑之前恐怕是着不了府了。” “扶瑄公子那处应是缺里人手了,许久寻不见初梦,唯恐公子着急了,初梦先行告退了。” 放勋擒着她的臂并未松动,筋肉在袍袖底下隐约浮显,但这腕与手的力道却破温柔,他道:“谢扶瑄那处,维桢自是黏着呢。我那妹妹狐媚撒娇的本事还是有的,天色未暗之前,你那扶瑄公子应是沉浸在她海棠香之中了。” “维桢小姐是公子遣去的?”初梦微微愠上眉梢。 “半是半不是。维桢本就对谢扶瑄有意,我只是推波助澜出了个主意罢了,想要拆散你与你那如胶似漆的谢扶瑄,倒也是需花一番心思呢。” “那公子诱我来此,有何指教呢?”初梦肃然道。 放勋却是笑了,道:“初梦姑娘,莫要那么严肃,虽说你嗔怒时的模样亦是美态,却不及你笑容来的悦目。我今日将你只身唤来,便是要与你定个契约,或者说,做笔交易。” “初梦素来不是生意人,也身无长物,没什么可与公子交换的。” “可我这处,却有姑娘梦寐以求之物,姑娘当真不心动?”放勋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紫缎金缕丝锦囊,晃了晃道,“这里头装着北境战事机密要报,要不要一启锦囊一阅机密,可全在你。” “我?我要阅那北境战报作何?”初梦竭力掩藏心底波澜,虽她内心已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好一个胡人女密探。”放勋笑道,“单凭你方才说话的这口气,叫人丝毫觉察不出破绽,放勋佩服。” “王公子,初梦与你无冤无仇,平白无故为何冤枉我?胡人密探可是掉脑袋的大罪,初梦不敢妄承呢。” “‘故国一夜弦霜坠,尽借落樱看冬娆。万籁此声新燕去,谁念北楼怀段皋。’这几句栽花吟,姑娘忘了,可放勋却记着呢。那一枝鲜卑名花梦里砂,如今可正在湖畔迎风招摇。那一张烤馕饼,姑娘撕来入汤,吃得可香甜?” “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揣测罢了,公子倘若有真凭实据,只管呈与老爷便是,自会有人发落。” “确是些捕风捉影的事不假,可这未必指明我的揣测不为真。姑娘放心,我并不是来与你为敌的,方才我言说过,只是来与姑娘做个交易,各取所需,倘若我要真对姑娘不利,只管将我所见所闻呈报于官府,以此刻战时杀一儆百的近况来瞧,姑娘此刻已是无机会站在此处与我说话了。” “你在要挟我?”初梦凝着她毫不怯弱的敛瞳。 “不敢不敢,只是交易。”放勋又挥了挥他手上攥着的锦囊,如锦帘下的妖媚女郎,明知一起帘子便是身心掏空,却仍极具诱惑着人们去尝。 “初梦再言一遍,初梦并非什么胡人探子,你那锦囊中的军报与我更无半点关系,初梦既不关心,亦不想看,请公子拿走罢。” 放勋并不言语,只笑得邪魅,将锦囊在初梦煞白的小脸前来回摇晃,有几时几欲蹭到她的鼻尖。 “王公子,你为何要戏弄我?!”初梦稍稍有些心虚了。 “我并未戏弄与你,倘若我戏弄你,便叫我不得好死!是真是假,你一启锦囊不就知晓了么?”放勋仍是笑着。 初梦有些心动了。 “既是交易,公子又欲向初梦索取何物?初梦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公子又怎能断言此物初梦必然有呢?” “此物你当然有。”放勋上前一步,道,“且与你来说,得来不费吹灰之力。” “公子莫不是叫我去做扶瑄公子的探子?背叛扶瑄公子的事,王公子想都不必想了,初梦是断不会做的!” 放勋抿着嘴,笑得更是粲然了,道:“好一个衷心不二的婢女,我倒是有几分羡慕那谢扶瑄了。可我放勋在姑娘心中,便是这般龌龊小人么?我行事素来光明磊落,倘若有一日要与谢扶瑄一决高下,那也必是用刀剑,而非暗箭。” “那公子要何物?” “你的心。” 初梦被这寥寥三字惊住了,回眸怔怔地望着放勋魅笑的容颜,良久回过神来,哼笑道:“恕初梦直言,王公子并不倾心于初梦罢?” “半是半不是。”放勋道,这次却并未解释更多,只问,“那么初梦姑娘意下如何呢?姑娘从前用儿女情长接近谢扶瑄,不亦是为了这战事情报么?如今叫你倾心于我,有何分别?” “可这心自有心的思虑,它将谁人存敛于内,初梦做不了主。” “心未动,可这身子”放勋伸手揽过初梦的细腰,将她温柔推入怀内,俯身凝着她微微颤动的眸子,道,“本公子素来不是强求之人,今日的交易,初梦姑娘回去好好思虑思虑。这锦囊只是见面礼。”放勋说罢将初梦的衣襟口剔起一道缝隙,把锦囊塞入其中,动作极是暧昧,又抚了抚襟口的五色丝绣花,顺带那一颈细白的肌肤。 初梦忙挣脱出来,将锦囊抽出,羞红着面怒瞪着放勋。 “锦囊你也不必推却,启不启随你,不启自可将它烧了。”放勋适时给了初梦台阶下。 “倘若无旁的事,初梦先告退了。” “且慢。”放勋又道,“还有一事恐怕你未明,我听闻长姐尔妃娘娘已然提议皇上,将维桢赐婚与谢扶瑄,想必这般光耀门楣的喜事,谢家应是不会推脱的。” “哦,那与初梦何干呢。”初梦垂下头去,目光瞬时黯若灰夜,迈开步履疾奔向外行去。 在花园一角树荫蔽日处,初梦终究渐渐觉着走不动了,半因心中泛着无尽苦楚似泰山压顶,半因眼中迷蒙着泪花看不清路,她背倚着一棵树干缓缓蹲下,泣涕涟涟,黄粱一梦,一朝梦醒,玉碎惊心。 哭了一阵,初梦又自怀中取出那个锦囊,锦囊在避光处呈显更深沉的色泽,似一团蓝色的火邪魅地燃着。初梦紧了紧掌心,这团锦囊携带当中的机密,此刻已全然属于自己,前时接近扶瑄不正是为此么,可为何此刻得到了,却并不开怀,更甚悲痛呢? 初梦定了定神,收了眼泪,似一只黄鹿般轻捷起身,抽开束绳,当中果真有一张纸,初梦展开来读,竟是苏之的家书!只见纸上墨迹颇新,纸张也很寻常,想必是放勋前不久潜入书房去誊抄的: 扶瑄,我去征战,一算日子,已时近二月了,可时光飞度,除了北方草长莺飞的变化外浑然不觉。近来军中士兵大抵换季不适,染了时疫,许多人患了风寒,军中军医已忙不过来,幸而我倒并未染疾。北方原驻的岭安军已与我军会师,张捷将军亲自领兵坐镇,果然大将风范,我亦是与他讨教了许多行军作战之侧,受益匪浅。另有你前时嘱托之事,蓖芷已与我互通有无,稍安静候,真相不远矣。 勿念,苏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二章 春江花月 日色渐渐西斜偏移,暑热也渐渐收了锋芒,初梦见天色渐暗,便思忖着扶瑄与维桢那头应是唱罢浓情了,她便迈步向长公子屋苑去。 而当初梦回了屋苑,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却发觉苑内里外并无一人,大门空敞,要说维桢她回去了也是情理之中,而扶瑄此刻依照往常,总会在卧房看书,边候着初梦一道用晚膳。 初梦又在卧房瞧了瞧,桌案上的晚膳已摆好,银质的小盖一如往常般扣着,应是扶瑄已然从灶房领来了晚膳,可人却不见了踪影。 许是去旁处办何事去了,又或者叫老爷传去了,初梦想着,缓缓坐下,心中却莫名生出一丝不安。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月影初挂枝头,扶瑄未在的屋内只觉得更是清冷,初梦忙去剔烛掌火,将这卧房照得更通亮些,静候扶瑄归来。 大抵又过了一炷香的时辰,屋苑外来了一通细碎而急切的步履声,初梦欣喜去瞧,但听了片刻,觉其声并不似扶瑄,扶瑄应不会有如此轻浮的步子,正往外走,却见莺浪已然在厅前立定了。 “我替扶瑄公子来传个话。”莺浪一贯冷傲道,“他叫你今夜自己用膳便得了。” “敢问莺浪姐姐,扶瑄公子何在?” 莺浪轻笑一声,道:“湖心亭中正与我家小姐饮乐呢。”莺浪细眉横挑,洋洋得意,似她亦随着主人沾光一般。 初梦低“哦”了声,谢过莺浪,将她送至屋苑外,返身回屋,忽的心中油然而生一股物是人非的悲凉,卧房仍是那间卧房,床榻仍是那章床榻,可扶瑄不在,已然不叫作家。 她朝那冷摆着的餐碟处望了望,面上显露苦笑,又自嘲了一番,仍是掀盖去品,放凉的乌鸡汤饮至口中只觉冰彻入骨,再丰厚的滋味尝入口中也化作咸泪之味。初梦口中随意嚼着肉糜,情思却早已飞去那湖心亭处,可那处饮乐的二人却承蒙皇上钦定,又门当户对,而她只是个卑微的婢女,纵然两情相悦又如何。 “原是天下最酸的不是吃醋,而是无权吃醋。”放勋缓缓步入,笑道,“想来这吃醋一事也是需讲求名分的,与他相思相守,钦赐婚约的是另一个人,他的醋也便轮不到你吃,凡事自有另一个人光明正大地吃。” “公子在笑我。”初梦道。 “我不过是在笑自己罢了。”放勋道,“初梦姑娘,那笔交易,考虑得如何了?” “初梦心中已有旁人,再容不下第二个。” 放勋笑笑,道:“不急。”又抬眼环视了卧房四壁,那一案几乎未动的菜碟仍规规整整摆在那里,便道,“我瞧你这屋内也怪冷清的,你心中那人一时三刻也回不来,不如与我一同去外头走走,也好排遣你心中烦闷。放心,此番散步,放勋发乎情,止乎礼,绝不会做半点逾矩之举。” 初梦沉着心,抬眼望着他,内心似在挣扎。 放勋温柔一笑,道:“今夜外头月色正好,不出瞧瞧当真可惜了。” 二人各怀心事朝出了长公子屋苑,初梦为避人耳目,提议了一条青石小径去走,她不想再被人目睹他与放勋有何牵扯,继而传出那些风言风语,放勋知她心中顾虑,也便欣然同意。 穿梭于密丛间,初梦并未吐露半个字,只面无表情地疾行着,放勋昂藏七尺,自然迈步更大,只稳稳地跟随在初梦身后,不急不缓。二人所行此处,人迹罕至,草也长得更葱茸些,二人静默不语,但听足边草丛与履摩擦沙沙作响,间或又填了些虫鸣之声,更显岑静。 二人走着走着,却见四周愈发亮堂起来,似有光晕如梦似幻朝此处慢慢浸染过来,初梦抬首止步,拨开树丛而眺,那摇曳中的光影,正自粼粼湖面中倒影而来。 不知不觉间,竟至湖边来了! 果不其然,远眺之中,湖心亭内正有一男一女相对而坐,二人身着世家贵胄华衣锦袍,衣袍敛着一身花灯湖光披散与身侧方寸之地,亭中轻纱曼舞,迎风飘荡,朦胧着亭中二人愉悦之色,更添烂漫。那亭中畅饮的男子毫无悬念,正是放勋,他对身而坐之处,维桢正笑得灿然生辉。 初梦微微收紧了眉头,也同时收紧了心,咬着唇于灯火阑珊处窥视着,任凭夜色掩藏她的落寞。放勋在她身后,一同望着,于静默中却勾起唇边一丝微微浅笑。 远处亭中二人并不知此处有人窥望着,仍作谈笑风生。虽远隔着一镜湖绵,扶瑄侧身朝着初梦,她望不真切扶瑄面上的表情,但能从二人姿态大抵断言是欣然开怀的。 维桢又与扶瑄飨了一觥酒,口中似说着什么,又媚笑了一阵,扶瑄饮了下去,维桢又满上了一觥,却端起酒觥忽的起身,去至扶瑄身旁落座,媚笑着倚入他怀中,与他劝酒。 初梦于远处目不转睛的望着,瞳仁颤动不已,虽只隔着浅浅的一湾湖水,却恍如万丈悬崖,望眼欲穿。 只见扶瑄缓缓抬眼,手循着酒觥徐徐上举,紧接着,他的长指碰到了觥壁,随即,整个酒觥握入他手中。扶瑄缓缓仰头,将酒送下肚内,殊不知不远处,初梦也悄然将泪咽下肚内。 一时间,初梦只觉身旁的湖色变了景,薇薇草木与这湖水一般似地动山摇正在崩裂,而她则陷入脚下碎裂出的深渊中,极速下坠,周身由黑暗所禁锢。放勋也不曾想初梦会这般把持不住,险些软倒于地上,便伸手上前扶住了她,原是她对谢扶瑄用情至深,超乎想象。这一点,就连初梦自己也始料未及,先前莺浪来招摇传话时,她心中已然做了准备,又道是维桢与扶瑄假以时日便要赐婚,这般饮乐着实乃情理之中。但真真切切见到时,虽与想象中的并无太大差别,初梦却仍情难自禁,心泪成灰。 “谢王公子,初梦没事。”初梦轻促了一下鼻息,撇开放勋的手,扶着树干朝另一处走去。 正在此时,却听湖心亭那头传来一声令。维桢扬声道:“莺浪,扶瑄公子醉了,将她送去我那处罢。” 紧接而来一阵熟悉的轻浮步履声,自九曲连桥这头传至湖心亭那头,初梦却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澎拜之情,箭步而出,拦在了九曲连桥口——几人下湖心亭的必经之路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三章 到手依兰 “维桢小姐留步。”初梦在九曲连桥口振声而呼,形色不卑不亢,全无身为婢女的容姿。 “放肆!”莺浪先行过来,嚷道,“维桢小姐正与放勋公子在此饮乐,轮不着你这婢女前来多事。” “初梦是长公子屋苑的人,自然需对长公子安危负责,如今公子饮醉了,照理也应交与初梦料理。” “哟,在公子屋内服侍了几日,便真当自己是长公子屋苑的女主人了么?”莺浪戏谑道,“可这正牌的女主人宽善,还未发话寻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婢女肃清呢,你倒是喧宾夺主来了。” 正吵着,维桢架着扶瑄自桥上缓缓而来。扶瑄一手揽在维桢肩头,另一手垂搭于身侧,醉意深重,似一滩烂泥没了筋骨,迷蒙着眸子任由怀中的维桢摆布,而维桢却是笑靥如花,拖着一地重锦锦的华袍于扶瑄二人跌跌撞撞,你侬我侬,螨跚而来。 维桢见了初梦,顿时收了笑颜,哼了声,道:“你赶来得倒是快呢,与那乡野里的土犬一般,养了几日肉食便黏上了,甩也甩不脱呢。” “照顾公子是初梦的本分,初梦不可白拿乌衣巷的月钱,请维桢小姐将公子交与小婢罢!” “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来知会我?”维桢抬手便给了初梦一个耳光,“今日这扶瑄兄长,我是要定了。” 这一巴掌打得清脆响亮,正中初梦侧颊,初梦应声晃过身去,只感被打的那侧火辣辣的生疼,忙用手捂住面。一旁树丛后静观的放勋见状也疾步出来,肃声道:“维桢!怎可打人!” 维桢见放勋来了,也知有些理亏,便道:“今日之事谁也莫管,扶瑄公子与我一道饮醉,便该是由我照料。” 放勋瞧了一眼这场争端的始作俑者,却仍安详闭目酣眠着,浑然不知眼前两厢佳人为她争风吃醋,他心中叹了一声,也便上前帮着维桢一同扶着,可凑近其身,便嗅到有丝丝到手香的气息自扶瑄鼻中呼出,一瞬间,放勋也便明了他今日为何会醉得这般深,又为何醉得毫无苦楚之色,如此不同寻常了。 放勋耐人寻味地凝了维桢一眼,又转身凝了正黯然捂着半侧面庞的初梦,那被掌掴后的五指红痕隐与指缝却清晰可见,放勋苦笑了一抹,转身对维桢道:“你二人争吵下去只会延误扶瑄的照料,不如今日将他交与我,由我来照料罢。” “可是”维桢欲言又止。 “没什么可是的。”放勋道,“你从前也未照料过饮醉之人罢?此事相较还是我有经验些,你二人先行回去罢。” “但是——” “莺浪,湖边风大,快扶你家小姐回去歇着罢。”放勋面无表情道,“初梦,你也回去收拾屋苑罢,明朝我将扶瑄送过来。” 维桢撇开身子,极是嗔怨地瞪了放勋一路,扭头回去了,而初梦倒是淡然许多,似仍沉浸于恍惚中,浅浅地与放勋道了谢,也便回去了。 可不出一个时辰,放勋又将扶瑄送回了长公子屋苑。 放勋来时,初梦正怔仲不宁地收拾那一案早已失了温热的菜碟,她身虽照令回了屋来,可心仍是在扶瑄那处飘着,始料未及放勋会这么快讲扶瑄送回来,忙起身去迎,又不巧打翻了菜碟。放勋进屋,瞧着她狼狈容色同那一地狼藉,轻叹一声,只将扶瑄安置于床榻上便欲返身走了。 初梦也不管那打翻的菜碟,忙过去瞧扶瑄,只见他唇颊微微漾着潮红,与前时一般安详酣睡着。 “王公子留步。”初梦赶至放勋身前,下拜行礼道,“多谢王公子搭救。” 放勋止步,道:“起来罢,我不愿你因他的事拜谢我。女子为情郎争风吃醋,我这个情郎的旧友,自应从中调和。” “初梦并非指此件事。”初梦平静道,“想必王公子,亦是嗅见那到手香了罢?” “你嗅见了?你嗅见还将他往你房中揽?!”放勋一下蹿起来,擒住初梦的肩,着实将她惊了一跳。放勋顿了须臾,缓和下来,又道:“我也未曾料及我那妹妹如此骄横,竟在谢扶瑄的酒里下了到手香粉,她应是前时在此处嗅见了扶瑄房内焚过依兰香,而那依兰香与到手香混用有催情奇效,故而扶瑄这般斗酒十千之人,竟能与一名女子饮乐而醉,醉得又如此不同寻常,倘若我们再去晚一步” “可公子何苦要去拦呢。”初梦苦笑道,“明朝一醒,饭已成炊,不是斩断这青丝更为痛快么?” “可你又为何上前去拦呢?” 初梦垂首,默然。 “你宁可于他,做这未有名分的露水夫妻,来日再生生目睹着他婚作他人夫君,你也要去拦,你又是何苦呢?” 放勋见初梦似定住了般一语不发,便抬眼望了一圈四周,躬身去收拾那打翻在地菜碟,道,“到手依兰的催情之效本无药可解,但我前时在西凉得到一味秘方,已调和了解药与谢扶瑄饮下了,他只会一觉睡至天命,稍后你也收拾收拾,放心去睡罢。” “放勋公子”初梦抬眼望着放勋,微微颤动着肩,哽咽道,“公子前时那笔交易,初梦思虑好了。”在初梦艰难道出这句话的同时,她的眼眸直直地凝视着放勋,玉眶中的泪入河堤涨潮般愈积愈多,随着她重重地点了那下头,泪水决堤而下,莹透的大颗水晶珠子,悬坠于空,碎落于地。 “你当真决定好了?”放勋起身向她走来,而初梦却本能地退缩了一下。 放勋见状一声苦笑,道:“没事,慢慢来。前时应承你的条件,自会一分不少地给你的。” “初梦先行谢过放勋公子了。” “不必如此生分多礼”放勋忽的有些不知所措了,道,“那今后,请多指教了。” 初梦又寥寥数语送走了放勋,关上门,瞬时觉着支撑不住,踉跄了一步,心中所绪已然不可抑制地崩塌了。她缓缓来到扶瑄卧躺着的床榻前,床上之人正轻合着纤纤长睫,面容安详俊美,无论见几次,仍叫人如初见时一般怦然心动,一如初梦与他同卧而眠的每个夜里,初梦惊醒时,抬眼总能看见扶瑄正寐得安详,给予她在那最孤独寂寥时刻的暖心慰藉与无穷勇气。 初梦想着,便在扶瑄额上轻轻一吻,又有一滴泪顺着初梦眼角淌下,滴至扶瑄面上,又顺着他的眼角淌下。 可眼前的男子已然不属于她了,而今夜过后,她也将不再属于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四章 首战告捷 在建邺城仍沉睡于清晨破晓的幕帷下时,遥远的北方边境线上,朝日跃出地表,放万丈雄光,鲜卑与晋的战事正式打响。 王苏之所在的北府军阵,由于有了张捷将军所统领的岭安军加盟而气势陡涨。临开战前一晚,失城以南十公里处驻扎的晋军大营灯火通明,李c张二位将军排兵布阵,与一众大小将领作最后准备。帐内商议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将领各个屏息凝神,即便是在夜凉如水的北境之地,也在帐中闷出了热汗。 此日一朝,朝阳一开,万人军马浩浩汤汤迅捷开赴失城之下。观哨士兵张望见时只吓得屁滚尿流,爬着下了城墙去禀报。 而时,城中烽火连属,交替而传,又过了片刻,城门重重大开,伴着一股尘土青烟卷腾而散,旋即有一队铁骑自城内疾驰而出,蹄声稳重沉厚,步点如雷,由远及近,过城门时霎时尘嚣飞扬,将原先几名推开城门的守兵悉数淹没于灰烬中。 那一队骑兵大抵百来人,身后有源源不断呼和声纷至沓来,亦是气势恢弘。而晋军队列兵临城下,金戈铁马,士兵银鳞盔甲倒映身后青天白日,大漠黄沙,壮志凌云,气吞山河。 苏之为右翼统将,经数月风霜洗礼,已脱胎换骨,须冉微茂,目光凌厉更胜从前,眉宇间添了成熟稳重之色。 两队人马虽身隔百来丈远,但可清晰望见对方统帅姿容,到底是生养与马背上的鲜卑氏族,一身苍野筋肉,一对豺狼之目,叫人与之对视不寒而栗。 晋军这边的四名将领打量着对方来人,互相递了个眼色,确认迎战之人乃鲜卑无名小卒,但仍不敢掉以轻心。 又对峙了片刻,双方叫过了几轮阵,日又高升,鲜卑那方为首将领随着一声陡然大喝:“张捷快出!”驾马突进,而晋军这处张捷将军亦是当仁不让,迎风而应:“张捷在此!”,遂拍马疾驰而出,双方舞刀弄枪,一百回合难分难解,稍稍退回换了马匹又上,又是大战一百回合,连双方观战诸将士也心中慌张起来。 正在此时,张捷一个迂回转身举枪突刺,鲜卑将军第一下闪避而过,却不及张捷一个回马枪,直指鲜卑将军心窝,鲜卑将军正挟住来枪,力气极大,双方僵持良久,最终竟拗断了张捷的梅花枪,苏之唯恐张捷有失,掣前时谢安所赠七珠连星墨阳剑,夹马而前,麾右翼铁骑,上前助战,鲜卑那处亦是人喧马嘶,冲锋而来,两军人马混战在一起,苏之大义凌然,奋勇厮杀,终将鲜卑军杀退回失城内,城门匆忙推合上,首战大挫鲜卑驻城守兵一万余人,而攻城却非小事,李将军便命晋军暂回营地,详议大计。 首捷的战报八百里加急,三日后夜间便自遥远边境送抵了建邺城。 随着擂鼓般的蹄点由远及近,皇城与乌衣巷内的灯火依次掌起,一间间屋舍依次通明,自城内远处望去如星火燎原。乌衣巷内得了捷报,人声鼎沸,扶瑄即刻被谢安传去书房,过了片刻,扶瑄又去而复返了,独自进房取出蜀锦薜荔纹乌衣换上,初梦心知此应是进宫面圣,只候在一旁不言语,自那晚之后,二人便行如陌人冷淡了许多,初梦忌守着与放勋的契约交易,而扶瑄因那晚与维桢饮醉之事耿耿于怀,无颜面对初梦,但他自然不知有到手依兰一事,只以为自己在维桢艳香之中把持不住才饮醉,极是愧疚。 扶瑄换完衣袍,淡淡一句“我走了”,初梦颔首低应,扶瑄留恋望了她一眼,心中叹息,旋即头也不回地快步而出,又过了片刻,却见放勋自屋外款款而来。 “你来了。”初梦道。 放勋并未回应,只将门掩上,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递给初梦。“战报纪要。”放勋淡淡道。 初梦忙接过,也未掩藏,当着放勋的面便开始读,上书首战大抵详情,因是从晋军角度陈述的,自然有些主观宏大烘托色彩,初梦读罢,并未寻见有关段冉的消息,便只淡笑一抹,将纸呈于烛火上,瞧着纸燃作青烟。 “似乎你并未不高兴?”放勋问。 “初梦为何要不高兴?” “毕竟你母国吃了败仗,难不成你却高兴么?”放勋语含不思议,他只当初梦是鲜卑的安插于建邺的探子,全然未知初梦身份,而初梦也并不欲同他解释,只浅笑一声,道:“谢过王公子。” 放勋微微上前,张开怀抱将初梦轻轻揽怀中,索要交易的报偿,而这一次,初梦并未退却,任由放勋的靛青色丝缎袍袖伸展过来,淡淡地望向他,僵着身子被他搂入怀中。 “怎的手这么冰凉呢?”放勋拥初梦入怀,语含温柔,另一手沿着她袍袖而下,细细抚弄着她的纤指。 “夜里寒,有些凉罢了。” “莫不是心里寒凉了吧?” 初梦人虽由放勋搂着,心却与这怔仲不宁的目光一道游离在身子外头,直和着外头的人声鼎沸一道追随扶瑄而去,放勋自是明眼人,一眼便瞧出了她的心思,心觉有些气不过。放勋从来自认不输扶瑄,若论外表,放勋与扶瑄各似不同苍木,各有风流,若论才华,放勋亦有所长,但扶瑄生养在世家为首的谢安府邸,天生可承袭爵位,有大把彰显之机,只环境优厚于他罢了。 想及此处,放勋顿觉一阵热血上涌,只将怀中初梦束缚得更紧,直叫她透不过气,初梦有些惊诧,睖睁着眸子直欲挣脱,却更激起了放勋的霸欲,他只将臂膀扣得更紧,另一手伸过来捏住初梦的下颚,不许她侧过脸去,纵然初梦挣扎他也不管不顾,只狠狠地将唇贴在她冰凉的唇上吮吸。 放勋攫取地贪婪无餍,似要吸尽她早已燥乱的香息,似乎如此这般,他便可全然占有了她。 这吻持续不到刹那,便叫初梦似疯了一般挣脱开了。 “王公子!”初梦惊叫着。 而时,初梦鬓发松乱,撤身一步,放勋见她如此失魂落魄,亦觉方才有些失态了,便道:“那,慢慢来罢。” 初梦仍是惊魂未定,只捂着心口,喘息沉沉,缓缓道:“对不住初梦还是做不到” “我便是不明白了!”放勋忽然有些怒了,提高了声,道,“那谢扶瑄有什么好?你委身于他不就是为了这情报么?如今我能以百倍千百给予你,你在他那处能得到什么?为何你” 初梦听了这话,幽然抬脸,眼眸中闪着坚毅之光:“扶瑄公子,从来便是不同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五章 双璧交辉 那一头,扶瑄的马车随在他父亲谢安的马车后,一道驶离了乌衣巷。 两架深色帷幕的马车踏在夜深人静的青石砖上发出空灵的声响,而车顶宝珠却始终反射的车头的灯笼之光,彰显着车内之人身份华贵。马车一路快驶,终停于皇宫掖门外,此时夜深,掖门只开了一侧以供皇上青睐的朝臣应急而入。 对于扶瑄的才情本事,皇上从前已有耳闻,更在先时南岭王府的赏字大会上大为欣赏,此番北境传来捷报,皇帝司马熠亦一同招他入宫商讨后续对策,虽对于朝政格局总体而言,只是小小变化,但对世家派与王侯派间剑拔弩张的关系而言,无疑是影响深重的一步。 说是入宫商议战情,可所来朝臣皆是心知肚明,皇上不过是借此首战告捷之机振奋一番朝臣士气,巩固自身威严,再听听诸大臣的建议来制定今后战事决策,至于皇上本身,他是并不关心战事的,只期寄远方将领可早日平定祸乱,还他一个太平天下,如此他便可继续高枕无忧,过那些奢靡轻松的日子。 扶瑄随着谢安一入太极殿,朝臣们见了这与一众白须微霜不同的同僚,竟不自觉地为他让出了一条道,对着新来乍到的宠臣,朝臣们并不陌生,但此番一见,从儿侄小辈陡然成长为与他们一道群议的平辈,敬意自不必说,而世家派更多的是欣喜,王侯派却不免有些忌惮。 少时,皇上由赵中官服侍着入殿而来,步履轻快,打了胜仗的喜悦全然洋溢于皇上龙颜上,连那殿中烛火也掌得格外亮堂些,照得那龙案上的瑞兽摆件熠熠生辉。 “朕今日大喜啊!故而迫不及待便将各位卿招来一同分享!”皇上说罢哈哈大笑,细长的眼眉挤弄在一处。 “皇上福泽齐天,我晋自得胜仗!”群臣呼道。 皇上道:“尤想那一日三更时将诸位招来,也是在此太极殿,那夜天还寒着,边境方才失城,诸位与朕一道漏夜想那应敌之策,尤是历历在目啊,真乃可叹,可叹啊!” “皇上英明。” “此战成败意义重大,强挫了鲜卑胡蛮的锐气!” 朝臣又应和着歌颂了一遍皇上英明功德,拯救黎明苍生等等颂词,皇上全然欣然接受,顿了顿又问:“此战哪几位将军去来着?” “回皇上,乃王大司马门下的李将军,南岭王之义子孙将军,岭安军的张将军,以及王大司马之子王苏之小将军。” “朕忆起来了!”皇上一拍大髀道,“那日就那王小将军去不去,尔等还争辩了好一阵,如此看来,王小将军也颇有能耐嘛!” 世家派的朝臣连忙道:“皇上所言极是!李c张c孙三位将军素来征伐战场,功劳自不必说,而王苏之此战奋勇杀敌五千,退敌三千,斩将劈马,生擒鲜卑二等将军一名,骁勇之功,丝毫不亚于三位将军啊!” 皇上亦是赞许点头,眼中大放光彩,又四下张望了一圈,嚷着:“谢扶瑄何在呢?朕明明亦是叫了他了!” 扶瑄行事谦进低调许多,又论官职,自然是候在人群后列,得此皇上一问,方才走出人群,道:“回皇上,扶瑄在此。” “来来,扶瑄到朕身旁来坐。” 众臣听闻登时嗔目结舌,面面相觑,司马锡忍耐不住,威严堂堂道:“皇上近旁乃九五之尊,天之骄子之为,叫一介素士来一道坐,这不和规矩吧?” “阵今日高兴,怎的偏偏要叫你们扫兴呢!”皇上道,“朕偏是喜爱谢扶瑄,怎的还需经由皇叔允许么?” “可今日皇上深夜召集,不为的是那胡蛮战事?与那谢公子何干?” “谢扶瑄与王苏之在建邺合享那扶苏公子的美名,朕说到苏之之功便想起扶瑄了,怎的,不行么?”皇上又道,“此次将领征战有功,朕想来,招扶瑄前来与朕一道挥字一幅,赞扬此次战事诸将之功!” 朝臣登时恍然大悟,皇上今夜急召议论战事只不过是个幌子,书字赞扬诸将之功亦不过是个幌子,实则是想约谢扶瑄来书字玩呢。他们只道皇上顽劣,却不想顽劣到这般为所欲为的地步,太极殿素来是历代先帝朝堂议事之处,一切装潢极是庄严,如今却叫皇上拿来娱性,但事已至此,却也只好由着皇上性子,只在殿下兴趣索然地候着。 皇上极欣喜,索性步下龙位,揽住扶瑄的肩头,道:“朕得英才如谢扶瑄如王苏之,一文一武,双璧交辉,犹如当年谢安c王导辅佐先帝,四方平定,清明盛世,指日可待啊!” “只是首战告捷,古有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老臣唯恐王谢二家因此战告捷而自满自大,来日反叫敌方打个措手不及。谢公子许可得意有些为时尚早了罢!”只见桓皆从旁呼声而出,他身为七品小官,本无权参与此会,但到底那幅字为他长脸不少,皇上亦是将他于扶瑄同等对待,破例也招他一同前来,但他心高气傲,早已看不惯那皇上将谢扶瑄捧得这般高,忍了许久,终究还是忍不住来触皇上逆鳞。 “扶瑄并未得意,桓冼马又何处此言?”扶瑄回得沉稳淡然。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臣只言,此刻若要褒奖王小将军,不合时宜。”桓皆说这话时,全然未觉一旁皇上已脸色铁青,司马锡连连朝桓皆递眼色,他却全然沉浸于滔滔不绝中,瞧也不去瞧。 扶瑄回:“行军之事,若不褒奖有功之臣,只会让军中士气大为衰减,到时身赴战场,当真无人敢为国舍身拼命了,古时便有军中奖惩分明,理便在此。” “为国舍身为得是忠义,而非利益!倘若士兵为国征战也为那区区赏金,与那山贼悬赏有何区别?” “桓冼马!”皇上喝道,“从前谢卿c王卿在此总与皇叔争辩,如今倒好,换了个小辈的来吵了,朕的耳也叫你等吵聋了!你倘若真有那本事,你去领兵打仗呀!” 皇上这一句只堵得桓皆牙口无言,司马锡赶紧道:“皇上,桓冼马素来是这般直言不讳,不识恭维,望皇上恕罪!” “罢了罢了,朕今日心情大好,便不与你计较了。” “谢皇上。” 扶瑄道:“理不辨不明,愈辩却愈明,请皇上恕罪扶瑄前时冒然。” “行了。”皇上又在殿上笑嚷着,“赵中官,还杵在那处作何,快些与谢公子笔墨伺候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六章 各自为安 少时,扶瑄于太极殿里书完了字,议会散了,群臣自苑城皇宫而出,三架车马便回了乌衣巷。 照理说,被皇上如此当众褒奖,应是欣喜才是,而扶瑄却欣喜不起来,一方面是因他不喜这般被皇上如专写书法的男宠般宠着,而忽略了他其他才干,另一方面是他在家有着牵挂之人,心中有着未平之事。 谢安与王导本欲再留他片刻商议战事,扶瑄瞧了一眼头顶月辉朦胧,心中所悉已然四更天了,便与谢安与王导拜道:“父亲,王伯父,扶瑄今日有些乏累了,才思不敏,请父亲与伯父允许扶瑄先行告退了。” 谢安与王导听闻对望一眼,也略惊诧,前时他在摆花街彻夜饮乐寻欢时也未见他说过一声累,又道是得了皇上褒奖之人,理应意气奋发才对,可反观扶瑄,竟有些沉郁之色,谢安亦是过来人,寥寥数眼便看透扶瑄心中梗结,到底还是不与他道破,默然放他走了。 望着扶瑄翩翩远去的身影,谢安叹了口气,无奈之色溢于言表,道:“我唯恐他终有一日,会为此付出沉重代价。” 王导道:“可人生之路,终究需得由他自己行来,方得体悟长进啊!” 扶瑄一路携风,急急地朝长公子屋苑赶,可一临近屋苑,他的手脚瞬时收敛起声响,比那长有软肉垫的猫儿更轻柔,生怕惊了里头正寐着的什么人,那个他牵挂着的,有未平之事的人。 但当他一进院子,心中登时凉了半截,初梦原先所住的偏房竟然掌着灯。他心生疑窦,便过去瞧,一启房门,初梦果真正在里头坐着。 初梦见扶瑄来了,便幽幽然抬眸道:“公子回来了。” 扶瑄一望偏房的砖瓦顶,原先硕大的窟窿竟已然给填平,砌上新瓦了,从前他为留初梦在自己房中住,便有意拖延着工匠工期叫此屋顶一直未修缮妥,如今一瞧,心中更是笃定了这结果,另半截也凉了一下,初梦应是铁了心与他分居了。 “屋顶修缮妥了呢。”扶瑄仍是心有不甘,上前道。 “是呢,初梦叨扰公子许久,心感愧疚,便催促工匠快些行事,未曾想修起来也挺快的,眼下已然修缮妥当了。” “妥了便好。”扶瑄四下张望了一圈,又问:“那焚香可叫内务拿来了?还缺何物么?床褥什么的可还暖?” “公子已然五月天了。” “哦,是呢。”扶瑄笑了笑道,“五月天,该是暖了,那床褥可曾换了薄凉清爽的?” 初梦自是明白扶瑄是刻意寻话与她聊,那床褥薄厚,但凡有眼睛的一眼便可看出来,便道:“公子一夜入宫议事应已乏累了,莫理初梦了,早些回去歇着罢。”说罢便起身欲送他出偏房,神情冷冷淡淡的,似二人从并未有那般亲昵过。 “这是怎了呢那晚湖心亭之事,你恼我了?” “初梦不敢。” “你素来是口是心非,说着不敢,心里又憋闷着,以为我看不出来?” “公子那般尊贵之躯,初梦身份卑微,怎敢恼公子。” 扶瑄听了这话,他这般应对险言恶语仍是儒雅温和之人,朝堂之上连皇上也要敬他三分,竟被他眼面前的小女子逼得有些急了,只道:“初梦,纵然我有万般不是,求你道与我知可好,我一切都可改,但求你不要如此对我不理不睬!” 瞧着扶瑄这在外头威风八面的公子,此刻却如此低声下气央求,初梦亦有些不忍,再瞧扶瑄连那身面圣的官家乌衣还未退便来哄她,初梦差点心软便松了口,但她沉默了片刻,眼眸向窗外不经意地流转,旋即又牙关一咬,道:“公子请回罢。” “初梦,倘若你是因那日湖心亭我与维桢饮醉一事伤心,我扶瑄对天起誓,今后再不与任何女子饮醉,即便与公子饮醉也自会归来!这样可好?” “初梦当真不恼。公子来日便会娶维桢小姐为妻,夫妻之间同饮共乐,在平常不过了。” “娶维桢为妻?!我怎的不知?!” “公子面圣回来,应是饿了吧?初梦在公子房内留了点心,公子快去吃罢。” “我不想吃。“扶瑄道,“你是否心中另有他人了?那个桓公子?” “公子说笑了,初梦并不钟情于他。”初梦亦是浮现一丝自嘲的冷笑。 “可你那日在南岭王府” “公子误会了,不过是他前时救过初梦性命,惘然旧事罢了,一事归一事,初梦不会错将感恩当做情爱的。” “那又是为何?” “也罢,公子不吃点心便不吃了,随公子欢喜,初梦此刻却是要睡了,便不留公子了。”初梦说罢便是起身欲送他出去,扶瑄身子却动也未动,道:“倘若你不是担忧于我,为何直至四更还是不睡,我知你从前亦是这般,需是要等我回来一同睡,你明明心中有我,牵挂着我,为何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初梦幽幽然抬眼,却是满目凄楚,眼眸中似蕴藏着沧海桑田变迁,周而复始,看透世间人情世故。 “公子。”初梦缓缓道来,“有时,眼所见的未必为真,公子又怎知初梦便是初梦,初梦倘若有一日不是公子看见的这般模样,公子还会说出方才这话么?” “你心中有我的。我看到了。” 扶瑄肃然,擒过初梦的肩,拿他那邃如星辰的眼望着初梦,那眼里既愠着火,又漂着冰,初梦只与他对视了须臾便别过头去不敢再瞧。 扶瑄又道:“从前之事之归从前,人生不过春华秋实数十载寒暑,活在当下,及时行乐不好么?” “公子,世间之事,有如此简单便好了。” “怎无如此简单!”扶瑄重了语气,动了心气。 “公子你不知!” “不知何事?” “初”一瞬间,初梦几欲将女刺客一事道出口,却在话及唇边的最后那刻被一阵泪意挡了回来,双眸瞬时黯然失了神采,只轻轻道,“公子只当是发了场梦罢。” 初梦最后撂下这淡淡一句,化作一缕香魂青烟缭绕于扶瑄耳畔久久不散,正在扶瑄默然之际,她忽的起身连推带搡,将扶瑄轰出门外,又“轰”得一声,重重合上门,将她与扶瑄所在的世界割裂开来,只怕晚了刹那,她的泪已然要在扶瑄面前掉下来。 屋外五更叫过,雄鸡报晓,天色已泛起了初白清透,屋内的镂花烛火已泣作残泪,她跌跌撞撞寻了随意一处地砖上瘫坐下,地砖清凉,阵阵寒意直沁肌骨。那前时推搡之间沾染的广藿香之气仍周于鼻尖,只是梦终需醒,梦醒交替的那一刻,却最是恸人。 屋外又叫了三声鹧鸪,初梦在失神之中亦是听见了,那是放勋在外窥听监视的讯号,三声即告满意,他便要回去了。 扶瑄入宫面圣之时,放勋来此苑授意初梦需与扶瑄做个了断,方可再行交易,初梦挣扎良久,最终还是同意了,倒不是全为放勋手中的情报,而是长痛不如短痛,扶瑄即将被皇上赐婚,而倘若自己在,扶瑄应会推却婚事乃至因此顶撞谢安,触怒皇上,连累世家,如此这般倒不如她提早退出,虽牺牲了自己的情爱,但可叫扶瑄他日安然些,倒也值得,又况且,自己这般刺客身份,倘若有一日大白于天下,又该如何自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七章 细风潜叶 南岭王府这头,桓皆屡次三番挫败于扶瑄,心中之郁结作一团乱麻,而经他那夜朝廷顶撞之后,司马锡亦是冷落于他,直叫他更为郁结。桓皆不认为自己有错,但触及皇上逆鳞是真,司马锡委婉叫他在府中沉寂反省了几日,但终究也反省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日日头恍恍惚惚又高升,他吃饱喝足,到底自诩不是池中物,又动了心思,想了想,还是去寻成济来谈谈。 桓皆晃晃悠悠朝司马锡书房那处走,远远便瞧见那朱漆雕门紧闭,书房门外有成济守着,神情颇试警觉,桓皆见了,瞬时心中一动,一股热血冲上心头,这场景颇是眼熟啊! 而那头成济虽年过半百,可眼神却格外的亮,桓皆离他百丈开外,竟已然瞧见了他,桓皆见成济似正盯着自己方向,也便只好上前,行了个礼道:“成管事好,成管事当真操劳了。” “桓冼马好,前时王爷命桓冼马回去熟读《春秋》,可有些获益呀?” 桓皆此刻心中已有旁的打算,自然丝毫不想与成济多聊,便道:“受益良多,多谢王爷指教,王爷既然在里头忙着,那桓某就不多做叨扰了,告辞。” 桓皆说罢边兀自退下了,成济仍是那副城府颇深的笑容望着他离去,自然,桓皆怎会离去,他一离开成济视线便当即转了个弯迂回至书房后头,一如当夜他于墙角窃听司马锡与黑衣人密谈一般。 他熟稔地扒上窗户,许因前时窃听尝到了甜头,又或许吃准了无人敢在南岭王府司马锡眼皮子底下窃听故而松懈戒备,虽是白天,桓皆竟也大着胆子,讲身吸附在墙上,拿炯炯的眼眸直往窗棂里灼。 里头果真有人! 只见那人人高马大,身形魁梧,眉目英挺,无关疏放,面庞上的线条似由常年风吹日晒显得分外粗犷,寻常汉人大抵身长七尺,而此人竟有八尺,一身粗布衫裤,脚蹬五色丝细革靴,通身崭新干净,如此布衣之人竟能入得司马锡书房与他相对而侃,不说是乔装恐怕都无人信了。 桓皆侧耳细听,却发觉此人似操有一口与那黑衣人一般的胡人口音,说话铿锵有力,语调中却有孩童学语般的怪异,且此人说话比那黑衣人更是含糊不清,桓皆听了一阵,才慢慢明白他大抵所言之意。 正琢磨这,却不料屋内那人忽然怒了,一拍桌子大喝:“司马王,你们中原人便是如此对待昔日盟友的吗?” 司马锡连忙陪笑道:“慕容将军哪里的话,我们汉人有句俗语‘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将军先坐,有话我们坐下好好说。”司马锡说罢便提起那壶正温于火炉上的酒,与那人案前上的紫金二足觥中斟满。 “莫与我摆那些无用的。”那被称为慕容将军的人仍是愠着火,似乎来头不小,连司马锡斟的酒也不买账,道,“我鲜卑素来受汉文化影响,皇家亦是承袭汉制,莫以为本将军不知你们汉人的兵法,休要与我动那些歪门邪道的心思!” 司马锡却笑道:“哪有何歪门邪道的心思,只怕是将军误会了吧?” “本将军会误会?可那城外黄土下的一万条鲜卑将领的性命会误会么?” “将军有话好说,何须动气伤肝呢!” “一万多人就这么白白折损进去了,这可是我的精兵强将,训了一整年,前时应承我的呢?叫我如何有话好好说?” 司马锡倒是淡定地笑道:“应承将军的一分不会少,反倒是会更多。” “前时应承此事万无一失,后来北境竟还是派来个王苏之开战,王爷前时所言的‘自己人’呢?那王苏之大开杀戒丝毫不留情面,如今已折损我一万良将,又与我画那种大饼?本将军再信你这老狐狸的鬼话便是有鬼了!”慕容将军说着便要将指头戳向司马锡脸上,司马锡仍是那般盛气之颜,慕容将军一身汉人农人乔装,已然去了刀剑,司马锡更是毫不畏惧他。 “王苏之虽为意料之外,但本王已然拦了谢扶瑄前来,否则局面将更难以控制,将军非但不感恩,怎的还埋怨起本王来了?” “且不说那王苏之,前时你又言办个什么赏字大会,叫谢扶瑄无处翻身,结果呢?” “那日赵中官亦是站在将军此刻所站之处,与本王密谋,计谋本身并无纰漏,错只错在那赵中官碍于身份不便亲自动手,便派了个手下小宦官来办,不巧,露了怯了。” “千载难逢的机遇,又叫你做砸了,本将军此刻瞧来,你南岭王确是浪得虚名!当真是置信错人了!” 慕容疾言厉色,说着边将身子向前俯倾,犹如活动的一座大山逼近,那豺狼般的眸子寒光直射,换做旁人早已吓破了胆,而司马锡却令道:“坐下说。” 这一喝声虽不重,但甚威严,反倒真将慕容将军唬住了,他镇了镇,又在殿内踱来踱去转了几圈,巍巍大汉的软靴蹬在地专上却毫无声息。 慕容道:“原先我们是怎么谈的?边境守军放水,慕容部攻下晋边境城池,唱个双簧,再引晋军派兵出征,佯装两军交战,你们从中贪污那些军饷粮草的好处,得利分慕容部一半,如今呢,你们却真刀真枪杀起来了,杀我们个措不及防,那日我那二等将军真是措不及防!他到死也未明白是怎么死的!你们大捷回去领功,我们鲜卑呢?你那一半军饷,全然也不够贴我这一万士兵的折损!这算什么?你们汉人的话来说‘过河拆桥’?” “慕容将军,注意你的用词,本王并无贪污,只是征用罢了。” “考究那些虚的作何?”慕容将军狂吼着,“况且,你这司马老狐狸,报与我们一半军饷的帐也未是真罢?” “军饷确是真的,这点将军可放心,这数年中原军阀混战,皇家的钱囊也紧着,出征自拨不了多少款。” “可你前时应承我的可不是这个数目啊!倘若是这个数目,谁人还与你合谋演这出?”慕容道,“今日你若不把我这应得之份交出来,我慕容部全体上下势不让你安宁!” 司马锡却气定神闲,道:“本王倒是好奇,将军要如何使本王不得安宁?” “我怎会不知你司马王早已步了后路。”慕容冷笑,“万般烂事你也可推得一干二净,不过是折损手下的替死鬼罢了,但有一事你推不掉。” “哦?” 慕容冷笑了声,缓缓凑近司马锡之耳,厚唇抖动,轻声道出了三个字,而却是这简单四字,竟叫气定神闲的司马锡瞬时变了颜色,只见他微霜之冉轻轻颤动,鹰眼于刹那间突射了一道锐光,旋即恢复一潭深泉,虽是刹那,可他的惊心却已然未是藏住。 女刺客。 而这三字,却字字千钧。 外头窥听多时的桓皆却是狐疑,更是伸长了耳朵,不知不觉中只将面庞贴得更近,头探得更高,他发上束着的冠巾映着日光,稍稍将斜影投于窗棂之上。 “何人在外!” 慕容大喝一声,立即扭转脖颈,怒目圆瞪,桓皆对视那眼,亦是大惊,夺路而逃,但电光火石间,慕容已身赴窗外廊下,也未知用了哪种轻功,只一把揪住了桓皆的衣襟。 “好一个大胆窃听的狂徒!”慕容大喝,声音似那虎啸山野,可震撼天地,几乎将桓皆的耳朵一时振地失了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八章 叶中乾坤 司马锡听见那一声喝,亦急忙起身出去,走至殿门口,慕容已将桓皆似提小犬似的提回来了。成济亦是聚过来瞧,又瞧了一眼司马锡的眼色,而后退守在一旁,而慕容已然将桓皆皆往那殿中央的空地上一推,桓皆一个趔趄重重摔倒于地,成济却恰时地将殿门从外关上了。 “桓冼马。”司马锡倒是颇是玩味地笑了,“轮这胆色,看来桓冼马在王府中论第二,无人敢论第一了。” 慕容在桓皆一旁,竟忽的从靴筒中抽出一把短刀,前时在他入殿前,侍卫已然查验过他并无武器,司马锡亦是有些惊诧,但不露声色罢了。只见慕容将这短刀直指桓皆脖颈上,道:“司马王府上竟也出了此等鼠辈,今日我这短刀应是要开开荤了。” “桓某并非窃听!只是过路!”桓皆忽然大呼道,“将军请先将短刀放下,刀剑无眼,伤了人可不好!” “你们汉人一个个的都是狐狸,本将军错信一次,怎会再信你第二次,真当本将军是三岁小儿来糊弄么?” “桓某贱命一条,随将军处置,桓某生死事小,将军大业是大,前时首捷不过是桓某的计策,王爷亦是不知,莫非将军不想知晓真相,不想挽回局面了?” 慕容有些心动了,打量了桓皆一眼,他那对浓眉却总给人一种忠义诚恳的错觉,便收起了刀。 桓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前时说那番话,不过是急中生智的拖延之计,他虽说得信誓旦旦,但内里几是吓得肝胆俱颤。 慕容向着桓皆哼道:“你倘若说错一句,司马王,你坑损我一万精兵,今日本将军用这小厮头颅祭奠我弟兄们,也不为过罢。莫怪本将军在王爷殿里开杀戒了。” 桓皆战战兢兢偷瞄了司马锡一眼,而司马锡这般盛气凌人之人,此刻也竟向慕容服了软,任由他践踏皇家颜面,桓皆心中顿感不妙,看来他前时未听清的那句耳语,当真对司马锡如下符咒般降住了。 “将军,这场仗是桓某特地安排要打胜仗的!” “是你?”慕容又瞪圆了眼,龇牙咧嘴,瞧得出,他的火气又被点起来了。 “将军喜怒,请听桓某娓娓道来。此次出兵收城,朝中下拨的军款确是少得可怜,将军身在鲜卑,大抵觉得晋土地广物饶,富得流油,其实不然,中原之地前时历经数场军阀混战,朝中早已外强中干,每每遇征便向平民百姓征敛粮食,可平民早已被搜刮殆尽,桓某此前便是寒门出身,对民间疾苦” “够了!不必扯这些无用的,假定军款数目为真又如何,与你过河拆桥有何关联?” “将军应知,收复失城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其中经历大小战争之多,将军必桓某内行,但这首战意义之重大,将军更不会不明。” “所以首战叫我大吃败仗?”慕容冷笑道。 “敢问将军谋划此次战事,初衷是何?” 慕容倒叫他问得愣了一愣,又道:“自然是那军款了!但如今军款难抵损失,是何道理!” “军款自然是难抵损失的。”桓皆亦是边想边圆,额上已微微沁出了汗珠,“前时桓某已说过,国库已无大笔军资可拨。” “那与本将军来谈何共谋,是戏弄鲜卑么?!” “不敢!故而晋军必须拿下首捷。” “到底何意?” “军款首次拨的少,一是因国库钱款少,二也因皇上心中顾虑,倘若花费大笔钱粮,最终未能收复失城,岂不人才两空?而晋军首战告捷,则是给我晋皇上吃下一记定心丸,宣告此役胜算破大,故而名正言顺启禀皇上拨更多粮饷,到时,将军这边也岂不可拿更多了?” 慕容听着,只眯缝起眼,似有些将信将疑,便转向司马锡道:“可有此事?” 桓皆去瞄司马锡,亦是心惊胆战,屏息凝神。 “桓冼马说得确是。”司马锡笑道,“此事本王全权交托于桓冼马去办,只是这桓冼马与本王亦是卖了关子,故而方才将军问及,本王亦是不甚知情,如今瞧来,倒真托付对人了。” “拿更多?更多是几多?” “会让将军满意。” 慕容瞧着司马锡,明白这此也是给彼此寻了个台阶下,总比撕破颜面的强,也便点头退让下来,饮下了案前早已放置冰凉的酒以示缓和,放下空觥,他又问:“那此役后来走势如何,你们总需与我交个底,不可再向前时一般自作主张出什么计谋,将本将军全然蒙在鼓里。” “瞒住将军也是迫不得已,一是两地路途遥远,通信易被截获反而前功尽弃,二也可叫此战打得真实些,叫皇上更信服。” “那此役之后如何?本将军绝不允许此类变数再现了!” 桓皆此刻已是过了那最忐忑之时,信心大涨,面上亦是恢复了常色,只道:“将军既然开了口,那桓某心中便有数了。依照将军最初与王爷所谈,既是佯攻佯战,那城池必是要退还晋国的,到时鲜卑得了粮饷充实军力,又可对抗高原上其他部落氏族,我方亦有所得,可谓之双赢。” “但下一场仗,鲜卑需是要赢!倘若再不赢,本将军如何对得起我麾下的兵士,今后如何在军中立足,如何在鲜卑各氏族间立足?” 司马锡笑道:“慕容将军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傀儡段氏皇帝已不足为惧,怎的还担心这军中威信呢?” 慕容亦是笑了,道:“想不到王爷身居都城,亦是耳听八方,不错,本将军若要那皇位,已是唾手可得,连那段氏皇帝最宠的爱妃亦叫本王嫡姐赐死了,还有何是本将军做不到的?” “慕容将军说得极是!”桓皆见慕容似被他哄住了,总算抑制了过速的心跳,可内里贴身的薄衫已是汗津津的,与体肤贴凝在一起。 司马锡道:“那便依照将军的意思办罢。” “但那王苏之,那张捷,还有那李姓将军,全是王谢的人,司马王欲如何处置?” “张捷倒是个中立的人物,一心为国,此种人最难对付,却也最好对付,但他到底久守边境,难成气候。李将军虽威望在,但上阵杀敌,年岁始终摆在那,而那王苏之,本王自会想对策,请慕容将军放心。” 慕容又斜睨了司马锡一眼,哼道:“好,本将军便再信你一回,下一役,断不可再有差池!” 此言一出,桓皆与司马锡亦都松了口气,这事这才算是真真平息下来了,司马锡一世阴谋算尽,一着不慎,竟也落了把柄于人之手,只能小心顺从着慕容的意思,听了这话方算风波定,而桓皆前时窃听一时也让他这解围之功掩饰过去,二人各自收起心中算盘,天时已暮,慕容趁着威风,又简言了几句,便赶在晚膳府中人群涌动前离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九章 坤雪双心 时近黄昏,又是南岭王府一日朝夕过半,灯火初上,檐下高悬着的大灯笼,一溜红光映着那红墙漆门光泽烁烁,在屋内亦是透着光亮。 书房内只余司马锡与桓皆二人,外头人声渐沸起来,适才慕容在此殿内喧喧嚷嚷,此刻他走了,殿内瞬时安静非常,倒更叫主士二人心静下来。司马锡自慕容走后便凝眉闭目,坐在案后,一言不发,也并未就方才他窃听一时问罪,也未就他解围一事褒奖,桓皆想言说些什么,又未知从何说起,也便候在他身旁打量司马锡脸色。 过了片刻,外头成济不重不轻地来叫门:“王爷,晚膳已备妥了,需不需传?” 司马锡仍是闭目,摇了摇头,并未开声,桓皆顿了顿,便朝外头嚷道:“王爷说不了。” “是,老仆遵命。” 成济低矮而宽墩的影子于雕门纱窗上愈收愈小,不时便消失殆尽,司马锡这时缓缓睁了眼,嘴角轻挑,目中却是沧桑,这幅容色早已与从前那盛气之容判若二人,又叫他鬓霜一衬,更显苍凉。 “王爷!王爷究竟有何把柄落于那胡蛮人手了?”桓皆已是耐不住性子了。 司马锡目光如炬,忽的凝住了瞳仁,自喃道:“本王怎会如此轻易便认输呢?” 桓皆也未见过司马锡如此狠辣之色,也未知他心中盘算,只觉周遭有一阵阴风渗来,凉得瘆人,又道:“王爷,我桓皆能有今日,全靠王爷赏识,桓某跟着王爷,是真心实意想为王爷办事的,事已至此,王爷要么直截了当杀了桓皆,要么给桓皆一个机会,让桓皆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桓皆说罢跪拜下去,不敢起身抬头,心中砰砰直跳,殿中又是那股瘆人的静悄悄,这等待的时辰最是难熬。 过了良久,只听司马锡道:“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 “王爷” “起来罢,今日你做得很好,本王亦需要你这等急智大胆之士谋划左右,起来,本王也未曾料到,从前事竟能惊起如此波澜。” 咸安二年,那一日风雪之夜,天地混沌苍茫,凛冬寒霜紧贴着飘摇之叶,古栈小道积上了没蹄的厚雪,风雪密密斜织中,一匹烈马于城郊隐秘树丛间飞速穿梭,身影闪过时,惊落叶上积雪如瀑倾注,厚蹄声融下一串深浅斑迹,少时,便又叫新雪抹去行踪。 驾马之人佝偻着身子,一身黑衣连帽裘袄,已让白雪覆成素色,临近城门,他稍稍勒马减速,城门守卫见他怀中掏出的令牌,便小启城门放他入内,远处朱楼灯火黯黯处,正是他的目的地。 “快这边走。”年轻的成济已在偏门外候着多时,身上亦是盖了厚厚白雪,年轻时,他并无如现在一般墩胖。 黑衣人下马,迎着劲风向前,风雪吹得成济有些步履蹒跚,他却也要护住身旁之人。黑衣人稍稍将胸前的包袱扯起一条缝,成济立即探身向内确认,只见襁褓里竟蜷着一枚婴孩,肤白如雪,眉眼秀气,正酣睡地香甜,那红扑扑的小脸鼓鼓的嚼动着,丝毫不受风霜寒冻侵扰。 南岭王府之中,万舍寂静,只有那书房一殿在风雪中仍剔着红红黯黯的烛火。门帘一起,一股风雪便自外卷入,腾起一阵轻雪,成济护着那黑衣人悄声而入,软底革靴点地无声,他道:“王爷,来了。” 时光倒退二十年,司马锡仍是那对苍鹰之眸,闪着烁光,年轻时的他剑眉星眸,神采奕奕,但眼眸中已然显露城府心计,不再澄澈。 婴孩自黑衣人手传至司马锡怀内,黑衣人声音苍茫如雪:“是个女儿。” 司马锡眉头微微蹙动,迟疑了片刻,成济在一旁不敢出声。 司马锡轻道了声:“好。” “家主托我与王爷问安。”黑衣人这才将连衣黑帽褪下,呼出一团热气,单膝跪拜在那雀丝绒毯上,那副高颧骨上疏阔的眉眼,在汉人地界上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好。也替我回问你家主安好。” “王爷曾救过家主的命,我鲜卑素来知恩图报,家主言,只需王爷一句话,莫说是今日之事,便是其他赴汤蹈火,他也会为王爷去做。” “你家家主有心了。”司马锡道,“成济,带他下去饮茶。” 那门口封雪的厚棉帘子又被打起,二人出门时又有一阵风雪卷携碎梅吹入屋内,司马锡怀抱婴孩走至炭盆边,又钳起两块炭添入,那火蕴着热慢慢爬上了那墨黑的镂花果炭。司马锡拨开襁褓,女婴已是醒了,却不哭不闹,睁着澄亮纯净的眸子望着眼前目光深沉之人,她稍稍扭动肉粉色的小身子,一点朱砂印于脖颈,隐隐约约跳跃在那素色襁褓间。 司马锡又将她捧于眼前凑近细看,果真是一块形状颇好的朱梅记,梅瓣分明清晰,那朱色红如胭脂轻点,如同比照着雕版画上去的一般。 “唤你雪心可好?”司马锡眼中流露少有的温柔之色,轻轻又将襁褓掖好。 外头风雪呼啸地吹着,似从四面八方攻入屋内,势要夺取此温暖之地,今日岁末最寒,司马锡为了迎他怀中小生命到来,已然叫人加固了各舍房屋,添了厚裘绒毯,供了火炭。 少时,成济回来了,抖了抖那一身冰雪,道:“王爷,乳母已在那房候着了。” “外头风雪正紧,抱去不妥,传乳母过来书房哺乳罢。” “这书房是王爷处理军政要务之处,有皇家神明镇守,哺乳唯恐触损了此地阳刚之气,有多不妥吧?” “传来罢,神明也应近人情。” 成济颔首应下了,又迟疑了片刻,颇显为难,道:“王爷,还有一个变数这女婴,是对双胞,还有个胞妹” 司马锡登时稍稍凝住了笑颜,如这屋外冰泉冷涩。 “鲜卑那处买通了产娘婢女一干人等,本也已预算好,待婴孩呱呱坠地便宣告夭折,但他鲜卑那太医技艺不精,先前竟未脉出这胞生双胎,如今只好便说活了这胎,将其中一胎送予王爷这处了。小仆明白,皆是王爷的血脉,王爷怎愿割舍其一,但事事总有难料处,王爷也便息怒,再看再议,小仆定当竭尽全力,为王爷分忧。” “雪心,你竟也有一个胞妹呢。”司马锡又兀自笑了,原是怀中婴孩笑了,他触了触女婴的小脸,手中逗弄着,近来皇位纷争,成济也许久未见王爷这般开颜。 “王爷已为她取名雪心了么?”成济周身的雪叫屋内炭火烤融了,便自他口中哈出一团热气,“是夜大雪,雪中所凝那颗七窍玲珑心。” 司马锡闭目轻笑,道:“本王只期寄她心如冰雪,聪慧非常,但,永不爱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章 心芳庭深 “雪心,莫在那花下呆立着了,快过来。” 春荣台下,婢女巧儿正和着春风唤着雪心,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她已出落成豆蔻妙龄少女,映着日头,那通身雪白的肌肤与那白中一点的朱梅记,于纯净中又添了些许娇媚女姿。 “雪心,今日府中可有大事,皇上要来设宴,你怎的还不去贴花打扮起来?”巧儿道。 “皇上来又怎了?” “通府上下,竟属你最迟钝了。那皇上与我们一般年纪,用了宴必是要再花园中玩乐的,我家这园子这样香,皇上一准欢喜呢。” “皇上玩乐又如何?我们为何要贴花钿了?” 巧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细白了雪心一眼,道:“雪心雪心,你是冰雪聪明,但你的心当真是雪做的呀!我与你道不清说不明了,你自己好好斟酌便是了,你我自小长在这府里这般亲,我怎会欺你呢。这时辰也不早了,管不得你了,我需先回去打扮了,我瞧那翠羽钿最应这花园三春之景了,我得快些着去了,误了那期可不好。” 巧儿说得不假,她与雪心一道在南岭王府长大,待朋友性子坦诚,但又有着豆蔻少女之外的小心思,她道也直率,一五一十全与雪心传授了,可雪心仍如一块木头,毫不谙熟其中门道,但觉巧儿总做些莫名之事。雪心虽也为小婢女身份,但与旁的婢女又有所不同,她的屋舍是独间,平日无需做活,还教她读书习字,琴棋书画,又避人耳目教她武功防身,到底是司马锡的血脉,本是小姐的命,虽不可张扬,但事事皆是谨慎考究着对待。成济对外便称雪心为王爷旧年恩人的子嗣,府里之人倒也并无起疑而说三道四的。 而时,午宴毕了,皇上果真如巧儿前时预料的那般嚷着要去花园中玩,前时去往春荣台时,皇上行径那一溜红花绿叶,心已是被撩拨地如这三春酥草一般痒痒的了,乳母正是为难,司马锡笑道:“皇上要去便去罢,臣府中的花园虽比不上宫中,但也算有些意趣,只是玩乐罢了,太后应也不会介意的。” “皇叔说得是呢!”小司马熠嘿嘿一笑,撒腿便往外头跑去了,惹得乳母在后头一通好追。 南陵王府另一头,雪心用完了午膳,思忖着去寻其他小婢女去园子里赏花,便去了她们所住的大通铺一瞧,竟一个人影也无,这才想起前时巧儿说的那皇上去花园一事,想必她们全是去花园了,雪心忖了忖,又想去寻她们玩,又不知怎的,不想与皇上搅在一处,便在花园中寻了一条偏径迂回自己那处。 是日春日拂面,暖阳和煦而均匀地播撒下来,四里无风,花径两旁的每片新叶,每朵娇花都油亮亮的,似贴了金箔般闪着辉芒,雪心眯缝着眸子瞧着日头,心中亦如这身旁景致一般平和宁静。正走着,前头花径上又有一枝横伸一节,恰恰拦住了她去路,那枝头上正衔着一朵不知名的小花,花蕊娇小而柔美,淡雅的颜色与一旁那些争奇斗艳的花截然不同,雪心的心倏地便被那花勾住了,直直地睁大了眸子细瞧。 “小姑娘喜欢梦里砂么?” 后头传来了温润如乐的少年之声,着实将雪心惊了一跳。她回眸望,只见那公子身形挺拔俊朗,玉面春风,那五官似匠人精心雕琢过似的,配着那一身华缎锦袍,上头的松竹图案正衬着他美玉般的灵修气质,雪心活了十二c三载,还是头次见如此美如冠玉的公子,登时羞红了面,憋了半晌,才幽幽吐出一句:“你长得可真美” 少年愣了愣,旋即舒朗地笑了,那笑比这春日更暖。 “你你是皇上吧?”雪心歪着脑袋问。 少年更是楞了,而后爽朗道:“在下谢扶瑄,今日随家父一道来赴皇上的宴,在下可不是皇上呢。” 雪心细细品着这三个字,感到心中有什么冰雪尘封住的东西正在消融。 “扶瑄哥儿你好,我名唤雪心,我是这府里的小婢女。” “见过雪心妹妹。” 雪心又娇羞地低下头去,既不敢搭话,也不敢望他,她自小由司马锡养在深闺中,从未遇见过什么公子男儿,初次遇见,便竟是建邺中号称第一的美少年,自然,雪心自己并不知身前少年的来头,不过是觉得他惊为天人罢了。 扶瑄道:“妹妹也喜欢梦里砂吗?扶瑄最是喜欢呢!” “扶瑄哥儿,雪心喜欢呢,那花儿说不上为何,便有一种亲切之感,总觉得它与众不同呢。” 扶瑄瞧着她痴痴憨憨的模样,少女的懵懂天真在她的小脸上绽放地淋漓尽致,也便笑了,忽的又紧张道:“扶瑄在此拉着妹妹闲扯,会不会耽误妹妹你了?我家那处有小婢女与你一般年纪,慢了差池,叫管事一顿教训,好生惨呢。” “雪心平日也无事可做的,谢公子关怀呢。咦,那公子怎又不去陪皇上在花园里玩乐,倒是跑到这处来了呢?” “皇上在那处戏花扑蝶呢,我不喜那个,况且有了南岭王府的小姑娘们去侍奉了,想来扶瑄在那处却是碍眼了。”扶瑄道,“既然如此,扶瑄可邀妹妹陪我在这花园偏僻处一同走走赏赏可好?我想那春荣台下的花,定是有匠人们悉心栽培的,而这偏野处生长的貌状,更是自然本来意趣,扶瑄倒更喜那野生的,蓬勃茂盛,天然雕饰。” 偏巧了,雪心从来亦是这么想的,由此她便觉得眼前这人更是神奇了,竟能道中自己的心思,虽她口中只回了一声“好”,但心中却是欣喜非常。 偏离人烟处,花园自然之地,草木更为茂盛。雪心领着扶瑄离了青石板搭作的花径,径直踏上草地去,春日的草方露出新苗,二人的春鞋帮子缎步轻薄,这草隔着鞋,扎得二人刺刺痒痒的,但他二人却都咯咯地笑了,一脚深一脚浅地丈量这新开沃土似的,扶瑄怕她摔了,便支着手扶着雪心,被扶瑄那纤指攥着,雪心倒更是红了面,又怕他瞧见,便往那更深的更密的树林子里钻去。 二人只沉浸在嬉笑里,殊不知,一条游走于密草丛中的青蛇,正吐着信子朝二人逶迤而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一章 道是无情 “啊!”雪心急促促一声短叫,那声中似有几分痛楚,在这静谧的茂林间倒叫扶瑄惊了一跳。 “怎了?” “我这足上似叫什么给扎了” 雪心说着便要抬足来验,扶瑄忙是制止了,只道:“你莫动,缓缓蹲下来坐。” 少年扶瑄也便蹲下,将她的足小心捧过来细巧,雪心心思大条,倒未如扶瑄一般预警着危险,只她一个小女儿家,头一遭叫男儿探看如此的部位,瞬时双颊似施了重手胭脂般通红,扶瑄抬眼望见了她扭捏之姿,忙道:“请小姑娘恕扶瑄无礼,可这春日草葱,易隐虫虱,倘若是藤蔓棘刺还是好的,但在未确定何物扎伤了你前,还是小心活动,以免毒物在体内随着血脉蔓延。” 雪心见他这副眉头紧锁的模样,倒不似玩笑,也并非是那种为了轻薄于她而油嘴滑舌的登徒浪子,便俯下身子将腿摆好于他面前,又稍稍掀高了裙摆,以便扶瑄诊断得更明晰。 那碎花流苏五色丝裙摆缓缓上移,露出雪心白如雪,透如冰的足踝,日光一镀,比身旁那油亮亮的新叶更娇翠欲滴。扶瑄又轻轻拨下她的布袜,小心摘下鞋,丰美而细嫩的足踝处,两点红而圆的压痕正透着血。 扶瑄心中瞬时惊了,但瞧见雪心仍是一脸懵懂好奇的模样,更不敢惊慌,他担忧他一惊慌,更惹得雪心这般小姑娘懵了神,便在语气上强加镇定,道:“似叫蛇给咬了。” “啊” 扶瑄一抬眼,只见雪心已是煞白了唇面,目光战战兢兢的,全然不知所措又故作镇定。 “怎了?身子可有不适?” “不有些害怕” “不碍的,我帮你吸出毒血便好,可有些疼,你要忍着些。” 扶瑄正要附身,可拿掌上的细腿却稍稍抽离来。雪心似极为艰难,道:“还是不了,倘若是毒蛇,扶瑄哥儿也会中毒了” “可倘若是毒蛇,不吸你便必死无疑了!多耽搁一刻便多一份危险!” “不还是不要了雪心不想害扶瑄哥儿也一道平白涉险!” 扶瑄未料这少女如此心善,自己已性命攸关,竟还先为他人着想,可他最受不了这等舍身为人之事,便更是笃定了即便豁出性命,也要就她,便将她的足踝擒过来,贴上唇去吮。 虽已是寒回春暖,可雪心的手脚却仍是冰凉凉的,如攒了一冬寒气的冰玉一般丝丝透透,此刻贴上扶瑄那热融融的唇,扶瑄吮得用力,雪心觉着有什么正自那伤口处抽离,又有一股说不出的酥心滋味自那足踝伤口处散开,雪心一度还以为那是蛇毒正沿着血脉游散开来了。 扶瑄吮了几口血,吐在一旁草地上,那簇殷红在绿草中分外扎目,他又在那华袍摆上撕下一段绸,与雪心包扎在伤口上方。 “我已做了应急处置,你莫动,此刻我抱你去有人处传太医,王爷府里也应有常候着的太医吧?” “有,在南边那处。” 扶瑄轻柔抱起她,小心走着,道:“妹妹莫怕,稍后太医大抵会在你的伤口上切个十字口子,再冲洗,施药,自然是会疼的,你年纪小,也莫吃那些曼珠沙华来镇痛了,只怕那些吃了以后却不灵敏了。” “雪心倒本来也不灵敏,雪心可是这王爷府里最蠢的一个呢。”她不知为何,虽遭毒蛇咬了,生死还未卜,却在扶瑄怀里莫名安心,那淡淡广藿香的气息闻得她心中很暖。 扶瑄也是愣了愣,这般危急下,这小姑娘竟还能说笑,倒不知说她大智若愚好,还是迟钝到骨子里好。 二人还未出花园,成济倒先是寻来了,只见小扶瑄抱着小雪心稳稳而小心的走着,也是明显地愣了一愣,忙上前问:“怎了?” “雪心她似叫花园里的蛇给咬了,我替她吸了毒血,可未见那蛇是否有毒,不敢妄动,余下劳烦成管事了。” 成济听着已是惊得大变了颜色,连连道谢:“多谢小公子了!” “成叔,雪心应是无碍呢。”雪心缩在扶瑄怀里,娇羞一笑。 成济忙召唤了几名仆从婢女帮着打点照料,讲雪心先行移送回卧房,又差人去请太医去瞧,扶瑄放心不下,亦是一道跟去了。 “前时春扫,南岭王府上上下下已撒了一遍虫咬,也叫人一寸一寸驱打了蛇,为的便是府内人的安全,不料竟还存了漏网之鱼,成济身为一府管事,实在愧疚,惊了谢小公子,成济与小公子赔不是了。” “成管事严重了,依照伤口来断,牙印小而细碎,大抵是无毒的,但以防万一,还是请成管事命人捉拿住那凶徒来对证的好。” “已命人去办了。” 雪心卧房开在那幽深僻静的花园后头,踏尽了长长的花径才初见这屋舍端倪,屋舍自带小院,院篱上缠绕着新春藤蔓,上有朵朵含苞的朝颜花,天然清幽,自然意趣,仿若世外隐居的凌波仙子所栖。想来,此处平日是极静的,但今日却有婢女进出走动,端盆端手,拿取换洗纱布,倒是难得的热闹了起来。 扶瑄入内时,却见雪心已在床榻上疼得汗津津的,细细的青黛蹙在一起,那雪白的面容此时更是惨白的颜色,足上的伤口一如扶瑄前时所说切开了十字口,太医正提净壶冲洗着,底下有婢女端盆接着弃水。 “扶瑄哥儿,倒好叫你提醒了那伤口冲洗起来,倒真挺疼的” “快别说话了,小心伤了气了。”扶瑄上前,握住她的手,似可给予她些勇气。 一旁的太医却连忙起身,与扶瑄行了个大礼,道:“见过谢公子。此蛇大抵是无毒,但蛇牙内却沾染了些旁的花草毒素,幸得公子英勇非常,将那毒素吸出,处理得极是恰切及时,否则恐怕这足确要落下终生病疾了。花草毒素虽量轻,但却顽固,老臣稍候与公子也与公子调配些清毒降浊的药,请公子回去交与府上婢女,需依方按时煎服。” 雪心目中漾着春波,似有绵绵情意自心头涌出玉眶。一壶净水又换上,毫不留情地对准她最痛处冲泻下去。 “请姑娘忍着些疼,这一遍冲罢便好了。”太医也有些于心不忍。 雪心懂事地点点头,紧咬着唇,眉头蹙得不能更紧,那鲜唇几是咬出了血。 扶瑄道:“疼的话你便掐我胳臂罢,我皮肉糙厚,总比你咬破自己的唇强。” 扶瑄那胳臂一横过来,雪心却怔住了,旋即又觉得心中酸楚泛滥,这萍水相逢的俊公子,怎可如此温厚良善。她自是不会去伤扶瑄的,又忍着疼,极是吃力,道:“多谢扶瑄哥儿了,雪心一人疼来便得了。方才多谢扶瑄哥儿搭救,雪心多谢了。” 扶瑄仍是攥紧她的手,轻道:“举手之劳罢了,妹妹无需放在心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二章 月夜诛心 时光荏苒,又是七载春华秋实更迭往复,宁康五年,乍暖还寒冬尽夜,司马锡将成济传来至他书房。s 再筋韧的皮骨也敌不过岁月风霜,唯独司马锡那对苍鹰之眸仍是烁着深算之光,而成济则全然垮作墩胖的形态,阅历倒赐予他和蔼淡定的笑容。 “王爷,深夜急召成济来,所为何事?”成济掩上门,心中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本王欲明日叫雪心去妙华坊行刺谢扶瑄,稍候你便将她带来,本王有话训于她。”司马锡说这话时极是平静。 “王爷” “本王意已决。” “可她是王爷的亲骨肉,王爷二十年前不惜代价将她千里迢迢从鲜卑带来,如今却倘若她行刺不成,当场擒获,便是死,而行刺成了,那王谢岂能罢休,倒是也便做了王爷的弃子,横竖是死,王爷奈何要将亲骨肉往火坑里推啊!” “本王并无这样的骨肉!”司马锡冷声道,“成济,你今日的话有些多余了,倘若不是你跟了本王这么些年,换作旁人,本王早已将他拖出去问罪了!” 成济敛声下来,道:“王爷恕罪,老仆方才一时情急,老仆素来一心为王爷,何种为人,王爷心中如明镜一般照地清晰。那雪心自幼,老仆是瞧着她长大的,娴静纯真,莫说她的身份,即便只是寻常一枚婢女,那样柔软的性子,怎堪行刺这般狠事呢?王爷若要置那谢扶瑄于死地,自可派胡人杀手去,为何偏偏是她呢?” “成济,本王虽亲信于你,但有些事,不该你过问的便也要知晓分寸,你退下只传她来书房见本王罢。”司马锡见成济仍是伫在那处,踟蹰不前,不忍迈步似的,便又重了声令:“愣着作何,快罢!” 少时,雪心来了,她身子素来畏寒,府里上下的女眷皆换了春衫,唯独她还紧着丝绵冬衣,在人眼中看来分外娇弱些。 “王爷传雪心?”雪心语调颇是纯真,她自己也觉着王爷这么夜来传她,有些不可思议,她那语调与那豆蔻之年相较并无二致,似乎岁月渐行,只赋予了她出众姣好的容貌,而不曾雕琢她的心智。 司马锡简简单单回了一个“是”字,成济不在,他便为自己飨了盏酒,倘若此刻换了旁的有眼力见儿的婢女,比如那巧儿之辈的,定是迎上前殷勤地为王爷飨酒,而雪心只是呆呆地立在那处听候发落,司马锡看在眼里,心中笑叹果真是一块冰雪璞玉,那笑里又有些苦涩。 司马锡道:“一算日子,前些日子冬至方过,你已年满二十了,有些事亦该道与你知晓了。” “嗯?” “想必你自幼也知,你是本王从前恩人的子嗣,恩人临终前将你托付于本王寄养,虽无小姐的名分,但衣食住行,皆按王侯小姐的规秩置办的。” “王爷待雪心是真真极好的。” “可你知晓,你的亲生父母是怎么死的么?” 雪心缓缓抬眸,眸子里有些战战惊恐。 “当年,本王与陈郡谢氏的谢安一道讨伐鲜卑,两军交战激烈,谢安于塞外遭遇伏击负伤,幸得鲜卑一对良善夫妇所救,勉强逃过一劫,而他丧心病狂,恩将仇报,临走时将你父母杀了灭口,只因他二人为胡人!听闻谢安亲兵所述,当时那妇人怀胎八月,不足一月便要临盆,纵然他们苦苦哀嚎求饶,谢安却仍是一刀挥断生机,你生父死时,那眸子还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他不信谢安会杀了他,你父亲那血足足流淌了一地,将那屋外的冰雪也融作了血水。而你母亲身受重伤,身上无一处完好皮肉,气道已叫他切开,呼吸已极是艰难,更不能说话,她弥留之际,将那唯一的遗腹子产下,便是你。” 那个“你”在殿内长长久久的盘旋回绕了,如震钟激荡般共鸣进雪心的心里,司马锡声音浑厚震慑,她小小的雪心,不知如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真相”。 “本王赶到那处时,谢安已是人去楼空,可现场尸横遍野,惨不忍睹,连那牧羊小犬亦不放过!彼时,你浑身冻得通红,正在你母亲膝下血泊中哭闹地凶,到底是无辜生命,本王便将你抱回抚养,只可怜你那父母,直至死时,也未能明明白白见一眼你的模样,便是断了气了。本王素来是正义之人,恩怨分明,实在不忍谢安那日恶行,故而教你读书武功,有朝一日,助你手刃血海灭门之仇。” “那谢安,听闻不是世家明臣么”雪心怔了良久才道,说这话时,怯怯地,弱弱地,泪水已积压在她的眼眶里,摇摇欲坠。 “怎的?本王的话你也不信了?” “王爷待雪心真的极好,犹如父母再生,王爷应是不会欺我的。” 司马锡冷笑:“倘若不是本王及时赶到,你早已化作蒙古高原上那具小枯骨。你当那时晋军有多清廉,与你道白了说,也是一路杀一路抢掠过去的,倘若你叫晋军士兵捡回了,或做童媳或卖入青楼堕入风尘,绝无此刻的好日子。”他见雪心眸子低垂下去,又道:“据本王所知,你父母皆是良善淳朴之人,心肠出了名的好,他们一生游牧,本来生活得太平安然,只可惜,好人却无好报,一朝错施好心,反倒得此下场。你生父母有错么,没有!错的是那谢安,他心肠歹毒,恩将仇报!是他亲手断送了你父母性命,也断送了你原本和乐幸福的一生!如此杀父之仇,你若不报,如何对得起你父母在天之灵?” “谢安当真这样恶毒”雪心直觉得双膝发软,似踏在烂泥上一般。 司马锡又道:“明日,在城中妙华坊,谢扶瑄会与另二位与那谢安沆瀣一气的乱臣之子一道饮乐,届时你乔装成艺伎,以你姿容稍加妆点,不再话下。此是你为父母手刃血仇的好时机!本王前时命人教你防身的那些武功,用来对付他们已是绰绰有余了。” “既是谢安杀了我父母,那为何我要去杀谢扶瑄?”雪心说出“谢扶瑄”三字时,仍是心不由得颤了一下,那个名字这般美好,象征着暖阳,象征着春日,似世间一切不净不洁之物,与他毫无干系。 “谢安老狐狸这笔账,本王日后自会与他亲自结算,况且他近年来深居简出,只行走于皇宫与乌衣巷间,又有高手侍卫随行左右,单凭你一人,报不了仇。” “但那谢扶瑄雪心也与他无冤无仇”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司马锡笑哼道,“那谢扶瑄可享唾手的锦衣玉食,而你呢,你自小无父无母的滋味,可是好过?你不曾想,你本可与你亲生父母在家中尽享天乐,北方好游牧,那日子最是逍遥自在,你若伴他们左右,有父母亲你疼你照料你,平日住的是父亲筑的堡,吃的是母亲烹的食,那种日子,比之流离,你未曾想过么?” 雪心默然了,她倒确实在梦中梦见过那般场景,父母一家,其乐融融在围炉便烤着炭火,火上支着晚餐用毕的羊架,父亲酒酣淋漓,大放一曲,伴着胡弦,母亲轻吟唱和 “此是谢扶瑄的画像。本王忆得你从前在府里与他有一面之缘,但又隔这么些年,人的相貌总有变化,你拿去阅,更稳谨一些。”司马锡将一卷轴画丢于雪心脚下,又道,“自然,谢扶瑄在建邺有玉面郎君之称,形容比旁的富贵公子更具墨兰气质些,本王相信你不会认错人。” “王爷非得是谢扶瑄不可么雪心,恐怕做不到” 司马锡忽然目光沉下来,换了柔情,道:“雪心,你若不想报仇,本王也随你,本王已做了应做之事,无愧于心,报仇与否终究是你自己的决定,但想想你那父母渴求的眼,那眸子瞪得大大的,苦苦求饶,叫声那样凄厉,死不瞑目,他们在天上睁睁地看着你呢!倘若有一日你去天上见着他们,有何颜面向他们解释你不报仇?” “” 司马锡又从案上取来一套色彩明丽的缎袍,行至雪心身前,躬身轻抚她的肩,道:“本王明白,如此一时三刻叫你承受如此真相太是为难你了,但你已年有二十,该是承担人间苦楚了。如此与谢扶瑄独处的良机,恐怕再难制造第二回,血海深仇,好自估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三章 投我以桃 月上阑干,清辉遍城,摆花街上声色渐起,无人预知,今夜的繁华却是滴着血的,一场阴谋正在此处悄无声息的酝酿。 扶瑄的马车自妙华坊前门停下,那一声马嘶长吁,将雪心原已紧束到喉头的心又抽紧了些。她躲在二楼窗后,自上而下远望,不及半眼,便在人群中识出了扶瑄。 朝颜亦老,但扶瑄却由时光洗练出那一身通灵神采,比之年少时,焕然风貌丝毫不减,而更沉淀出一股温文尔雅的气质。旁的公子只道是由门童服侍便服侍了,唯独扶瑄向那打车帘子的仆从道了声谢,人前人后,权贵低民,全是一般的好。 望见扶瑄的锦袍翩然拂进了华楼,雪心亦抽身回房,那身乔装入内时男儿装已褪下打包,自窗棂处丢下,由接应带走了,而她此刻已换上一套艺伎袍裙,衣襟低围,纤柳束腰,镶金丝勾勒着红榴裙,坠着七彩流苏丝,虽极尽奢靡艳丽,但倒叫雪心有些不适,到底从来未着过如此袒露的衣裳,那前胸雪白一片肌肤,连直脖颈一览无余,晖着灯火更如白玉般冰透灿目,直至此刻,她仍以袍袖掩挡着襟口,除了她本身所怀的琴技,通身上下哪点也不像是艺伎。 走廊外恰时传来了人群登楼的脚步声,公子们所着的软锦革底靴登在木阶梯上的声响格外特别,那一声声酥动的声响自木料间传来,慢慢靠近,那声响在雪心耳中却是扩大了百倍千倍,一声一声入凿冰碎雪,而时那声响倏地消失了,雪心明了他们已登上了二楼绒毯铺着的地砖上,一阵人语喧喧从她所处的雅间门前过,如交代好的拐她左边贴隔壁的雅间,命运的车轮一旦被推动,便不可遏制,只能滚滚向前。 雪心深吸一口气,于铜镜前最后整顿了一遍衣容,毕竟与朝思暮想之人久别重逢,她想自己到底也应俏丽些,又捧起那架价值不菲的琴,今夜虽不为听琴,但她终究想抚得竭力好一些。最末,她自怀中掏出一个冰裂紫玉瓶来,司马锡前时与这套袍裙一道交与她,夹竹桃汁,只需几滴,便可阴阳两隔。 既是重逢,亦是永别。 一滴清莹剔透之泪坠在抱琴之臂上,一行泪痕缓缓蔓延,花了那精心贴饰一番胭脂,她倒是无所谓地笑了,将面纱扣于而后,无所谓妆容,扶瑄今夜无缘得见她的真容。 雪心又深吸了一口气,将门拉开,跻身而出,她步子本也轻巧,踏在那绒毯上更悄无声息,虽步履无声,但她每迈一步,心中却犹如脚踏万钧重石一般轰隆震响,尤是那怀中的紫玉毒药瓶子,硌在怀中,只勾得全身的精力全灌注于上。 扶瑄雅间的门被叫开了,为她启门的是另一家不相识的公子,雪心依照前时提点教训的颔首致谢,躬身而入,做得倒真如一名艺伎一般规规矩矩。那开门的庾公子望着她那酥肌玉骨,眼也是绿了,虽蒙着面纱看不清她容貌,那通身气派华袍在她身上贴得严丝合缝,正衬得少女曼妙身姿亭亭玉立,似耀着光。 “你怎的颇是面生?”雪心进门一眼便望见扶瑄正坐在正中位置,他正目含浅笑望着自己,前时陈敛了良久的心绪不经他这只言片语,瞬时又搅动起涟漪来,只觉心口酥酥麻麻的,又泛着酸。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是好也。 “贱名乐瑶,新来当差,见过诸位公子。” “无需多礼,起身赐座说话。” “谢过诸位公子。” 一旁庾家公子笑道:“乐瑶姑娘切莫拘谨,我们三人是全建邺最好说话最好伺候的公子了,全无那些七七八八的规矩,你只道怎么尽兴怎么自在便怎么来便可乐。”庾公子说罢上前,笑着自荷包中取出碎金子置在她琴案上。 雪心并未去理那打赏,只摆好了琴,淡淡道:“多谢公子,那乐瑶便献丑了。”不知怎的,她忽然想抚《阳春白雪》了,那曲中所蕴清清沥沥的冰雪天地纯净无暇,风静雪止,万物初新,一切皆有循环往复的生机,那新阳高悬时,春色满园,旧仇旧恨,随那已散的冰雪入土,那该多好? “乐瑶姑娘的琴技当真是妙。”一曲听罢,扶瑄倒有些惊了,那杂质不染的纯净之心才可抚出的纯净之音,阔别许久,甚是思念,而上次,还当他为少年时,听龙葵姑娘抚过。 张公子鼓掌笑道:“曲是好曲,可乐瑶姑娘是否忘了做什么呢?” 雪心被这一问,顿生慌张怯色:“但凭公子指点。” 庾公子哈哈笑道:“我们乐瑶姑娘初来乍到,如此才显得出众不同呢。”又走近她身旁,道,“莫理那张公子,他是打趣逗你开心呢,可我等听了这么久的曲子,也该得口酒来润润喉罢?” 说到那“酒”字,雪心顿时阴郁下去,收了欢愉,其声自面纱后头黯黯传来:“公子,当真,要饮酒了么?” 庾公子倒是愣了愣,忙是点头。 “好,请公子们稍坐片刻。”雪心起身,向一旁摆着玉酒壶与玉杯盏的桌案走去,她方才那个“好”字说得分外用力些,也未知扶瑄他们起疑了未,但她已顾不得那么多,她心知。每朝那桌案迈一步,便是离死神更近一步,故而她一步步迈得极沉极缓,似那纤细玉足叫什么千钧之物绊住似的。 她侧目轻瞄,扶瑄仍是玉树临风之姿,正与另二位公子聊得欢畅,丝毫不觉危险正如那日园中青蛇般悄然潜入,一寸一寸逼近,再逼近。 “扶瑄哥儿,我飨酒了。”雪心自喃,她声太轻,屋外喧闹已能将她的声淹没。她又悄然回眸望了扶瑄一眼,回过头,自怀中取出那个似滚烫般的夹竹桃汁瓶。 “乐瑶姑娘。”扶瑄一声轻唤,雪心吓得忙将瓶子收入袖口,慌神回眸。扶瑄轻笑:“无事,只是叫你不必太拘束谨慎,也不必尊着那酒满为敬的刻度,倒是辛苦了你端来。” “是,多谢公子。” 那一滴夹竹桃汁,终究是自冰裂紫玉瓶口流淌出来,无声滴入酒中,一道滴入的,还有雪心最后以心融雪所得的那滴泪。 “快是端来罢,本公子已是干渴难耐啦。”庾公子笑道。 雪心应了一声,将酒壶与杯盏摆至木案上,向扶瑄那处一步步走去,面纱之下,无人得见胭脂已叫泪痕划乱地阑干纵横。 那木案落直扶瑄身前案上时分外沉重一些,酒已斟满,摆落时轻轻溢撒出了些许,四盏玉酿,不多不少。 雪心端起其中最靠她的一盏,极是郑重的模样,那班公子也随即停止了说笑,细细地望着她。雪心面容由纱挡着,他们看不清,但那眼眸却若桃瓣生华,目中有灵,剪水含情。 “乐瑶承蒙诸位公子关照,先敬公子这盏,乐瑶嘴拙,千言万语,全在这酒里了。”雪心说这话时,眼眸直直地盯着扶瑄,千言万语,汇在酒里,更含在眼中。 她将杯盏恭于身前,又背过身去,轻掀面纱,仰头,将那毒酒一饮而尽。 雪心只在一盏中落了毒,便是她自己那盏。 一滴泪自眼角划过,而她却是唇角轻勾,释然笑了。 “父亲,娘亲孩儿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四章 别有暗香 瞬时,雅间的灯火骤然熄灭,似一股劲风席卷一般横扫千军,切断所有光亮。雪心未知,司马锡猜忌她下不去手,又做了后备,派了他手下的胡人黑衣杀手埋伏左右,伺机而动。司马锡的原话是:“必要时,一个不留。”在这场阴谋中,雪心是一颗棋子,亦是一颗弃子,她的现身一如成济前时所料,只给了王谢世家一个矛头焦点,而真正被司马锡保护下来的,则是他豢养了十几年的胡人杀手。 雪心前脚抵达妙华坊,后脚那批黑衣杀手也便来了,适才,他们一直藏身于屋檐上,取了半片瓦动窥探雅间内景,雪心落毒时他们亦是看得真真切切,始料未及的是,雪心竟以这般方式结束这场行刺任务,当她仰头饮下那盏毒酒时,黑衣人亦是乘着这夜间凉风而汗毛倒竖。 为首的黑衣人当机立断,以飞叶暗器切断了所有火烛,旋即,一行人飞身潜入,快刀斩乱麻,乘着几名公子霎时夜盲之际,旋腕飞剑,刀刀致命。扶瑄在当中属武功好的,摸着漆黑与黑衣人打斗了几回合,但终究寡不敌众,倒了下去 故事讲罢,月又高升,司马锡在那冷冷清清的书房大殿中央端坐,女刺客身世之谜道毕,身对的桓皆亦是沉默了良久。 自然,司马锡并未对桓皆所道雪心的身世细节,只像对外一般将她笼统地形容为“恩人子嗣”,也未提及具体恩怨,更无风雪之夜快马加急收养,桓皆听罢只知雪心家族与谢安有世仇,她便承命去行刺谢扶瑄,不幸刀着力短了几寸,叫谢扶瑄侥幸逃过一劫。司马锡到底是老谋深算,凡事留了一手,那胡人杀手借刀行刺一事,他也对桓皆有所保留。 桓皆将他眸子怔地亮亮的:“王爷秉承正义收养了胡人女刺客,助她复仇,却此刻正成了鲜卑慕容氏的把柄。” “确是如此。” “那女刺客死了?” “蹊跷便是蹊跷于此。”司马锡道,“那女刺客逃了。” “中原之内,王爷要寻一个人,并非难事罢。” “确实。”司马锡饮了口酒,道,“寻那女刺客的踪迹确事不难,那女刺客你倒是也见过。” 这话倒将桓皆的气门抽紧了些。 “前时皇上在南岭王府设宴赏字大会那次,你可有注意到谢扶瑄身旁随从的小婢女?” 桓皆登时倒抽一口凉气,他何止见过,简直还是害过她性命,未料到暮然回首,那人竟与司马锡有着这般渊源。 “初梦?可桓某见她那日在府中,丝毫未露出什么端倪啊”桓皆心也有些惴惴的,他险些因他那幅字的事杀了如此重要之人,也未知司马锡觉察是他了否。 司马锡冷笑道:“那个小丫头,本王从前竟未白调教,确是有两下子,经过行刺那事,似成熟了不少,竟有勇气来闯这王爷府,故地重游,面不改色。” “可那女刺客,为何又要去做谢扶瑄的婢女?莫非仍想着刺杀他?” “她倘若要刺杀谢扶瑄,早便动手了,她既栖身乌衣巷内,即便是刺杀谢安也不在话下。如此隆重之宴席,谢扶瑄能点她随从而来,必是心中极为看重她,她能于短短日子内得此地位,实在不简单,应是心中有旁的什么打算,正在谋划。” “她当真好大的胆子,刺杀了谢扶瑄,王谢定布下了天罗地网去捉拿她,但她偏偏藏身于最危险之处,躲在他们的盲区!” “她这招,无疑是避我们呢。”司马锡哼道,“任务失败,不敢回来复命,想叫王谢做她护身符,也亏她想得出来。” “那谢扶瑄当真是蠢人一个,如此伎俩,竟叫一个婢女刺客耍得团团转。” 司马锡却正肃道:“本王几番与谢扶瑄交锋下来,他可是心思颇深之人,虽表面上一副俊朗温和的模样,内心却算得老练。或许他已然知晓雪心身份,艺高胆大留她在身旁,也有他的打算。” 自桓皆的立场,他自然是期望初梦死了才好,初梦虽上次未揭穿他的拜作造假,但只有死人的嘴巴是最安全的,便道:“桓某倒是糊涂了,这万般事皆由那女刺客起,王爷受鲜卑要挟亦全因那女刺客,倘若把这女刺客杀了,岂不一了百了?” “世间之事,倘若黑便是黑,白便是白,便好了,可唯独这世间仍有灰色交界之处。有些人,人微言轻,她嘴上所言说的无关紧要,即便她说到皇上那处去,也微不足道,但这些人,她的命才是她真正的话语,她活着便是在说话,死了,亦是在说,而她这些话,却是贻害无穷。” “桓某不明,请王爷明示。“ “桓冼马,在你为官之前,大抵是谢扶瑄遇刺后几夜,鲜卑慕容氏攻占了我晋边境城池,自然,这一役是慕容将军与本王协商好的双簧,可你又知,这慕容氏为何要大动干戈与本王做这一场戏?” “为了钱?” “确是为了钱,可这国家之钱,已与平民所用之钱不用,军马粮草所需开支相较于平民置办米面的钱,已然成了一个数字。大钱亏损自需大钱充盈。前时慕容氏逼宫段氏皇帝,软禁鲜卑天子,那段氏皇帝有一宠妃,唤作宁妃本名馥蕊白,彼时慕容将军胞姐亦是皇帝妃子,乘势便借机将宁妃赐死了,却引得匈奴王震怒,讨伐鲜卑,如此一来,慕容氏前时逼宫所剩无几的粮饷便更不够使了,故而便与本王来合谋私分了。此宁妃,便是那死也会说话之人。” “那王爷的意思是留着女刺客活口?” “若要取她性命不难,但如今留她一命,本王来日自有他用。” “桓某斗胆请叫,是何用途?” “桓冼马,跟从本王做事,素来有一规矩,当知的本王自会告知于你,而不当知的,问也无用。本王料想你入府这些日子,成济应是提点过你的。本王赏识你急智聪慧,已与你推心置腹讲了女刺客之秘,比之那些跟随本王几十年仍是初等门客之流,你已然幸运许多了。” “谢王爷抬爱!”桓皆嘴上虽感恩戴德,又行了个大礼,但他心中那好奇之火仍是熊熊燃烧着,司马锡好个老狐狸,露一手,藏一手,关键之机却又不道破,幸而那身藏关键之机的人却是好寻,而桓皆又怎是那种善罢甘休之人,他心中已然笃定主义,还有何用途,一问那初梦本人不就全然知晓了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五章 昭然太和 五月的日头更是毒辣起来,过了江南的梅雨季,往后皆是红彤彤的艳阳天。桓皆伫立在乌衣巷高大的侧墙边仰望,如何引得初梦出来一见,确是难事。 打探了几日,桓皆已然细清的初梦的行事,她素来深居简出,除了上回皇上设宴外,竟从未出过乌衣巷,倘若有何需要外办之事,也一并交托其他婢女去做,又道她近来正受谢扶瑄宠幸,这在乌衣巷内人尽皆知,初梦似极受谢扶瑄保护,凡事皆由谢扶瑄的眼盯视着,要避他耳目见缝插针约她一见,其难度丝毫不亚于青天白日闯乌衣巷空门。 思来想去,桓皆决心乔装。 他寻了一日扶瑄需去帮着锦庭阅拜作的日子,买通了乌衣巷内每日挑送木段的柴工,谎称他仰慕乌衣巷内婢女,两人情深暗许,欲潜入府内偷情,又给了柴工一大笔钱,柴工迟疑了一阵,最终还是未能抵过桓皆软磨硬泡,答应下来。桓皆之所以选了柴工乔装,便是看中柴工寻常穿蓑戴笠,清晨日头未升时便需去各府送货,既避人耳目又便于隐藏面容,他到底是寒苦人家出身,挑起担来驾轻就熟,只是行至乌衣巷偏门口,仍是被侍卫拦下了。 “家哥儿病了,小的今日帮他来送木段,故而晚了些,请官家恕罪!”桓皆低首头说着,边从怀中取出物料采办进出的通行令牌,日头已悄然爬上湛空,足熏暑土,桓皆心中打着激烈的擂鼓。 侍卫左右翻看了令牌,又望着一身蓑笠的柴工,末了轻道了一声:“行,进去罢。” 清晨之初,最是一天忙碌之时,不必问哪处是灶房,循着那股焦躁的气息找去便错不了。桓皆还未靠近,那头一名十二c三岁,形貌伶俐的姑娘已然迎过来了,嚷着:“怎的今日这么慢呢,我的柴全叫你延误了。” “今日家哥儿病了,小的替他来担呢,姑娘恕罪。” 桃枝打量了一眼身前的柴工,果真与平常那佝偻着身子的不同,故而特意又瞧了瞧他的面容,他那脸虽由粗布包着,但那浓眉英眼倒透着一股子精气,不似寻常五大三粗的伐木砍樵之人。 “行了,放此处得了。”桃枝边说边仍炯亮着眸子,瞧着他,那机警的瞳仁在大眼眶里转溜,桓皆也叫她盯得不自在,直怕露了相,忙道:“小姑娘查点若无问题,小的便早些回去照顾家哥儿了。” 逃离了那处人声喧嚣,桓皆忙寻了个僻静处将那身蓑衣褪下,他在世家王侯之地待了些许日子也领了大概,这身蓑衣虽能助他入府,却近不了主人那区。褪下蓑衣,他仍是浑身透着那股新晋得宠公子的傲气,他自认司马锡委信于他,到底不是谁人皆有的幸运,胆识c智谋与时机,缺一不可。 凭着前时在这乌衣巷内行走的记忆,桓皆很快便摸至了长公子屋苑,望了望日头,便藏在屋苑外的树丛内,桓皆行事为人已是更上层楼,非得亲眼目睹谢扶瑄离去了方算心安,他算准了扶瑄应大抵在此时前往前厅去阅拜作了,果不其然,少时便有人影自那正门出来,通身锦绣华袍,身长翩翩,桓皆对他恨之入骨,叫他的话言便是“化作灰也识得”,自不必瞧那容颜便心中明晰。 扶瑄前脚方走,后脚桓皆便溜入那屋苑,正见有女子转身回屋,那身形确像初梦,便跟随了过去在窗下张望了阵。隔着那层纱窗纸,真切的容貌倒隐得幽幽淡淡,屋内又不明亮,但以那女子起立端坐的沉稳来瞧,倒确实像着初梦。 那桓皆推门而入时,初梦措不及防,只以为扶瑄去而复返了,前时扶瑄走去阅拜作前,特地来偏房同她说了说话,初梦自然如前时一般冷淡,匆匆将他推走了,瞧得出来,扶瑄这几日形容憔悴不少,茶饭也未怎么用,睡眠想必亦是不稳,堂堂一家公子为了婢女做到这般田地,实在苦心孤诣,更无更甚的了。初梦不忍望见扶瑄那落寞的眸子,她觉着自己要心碎熬不住,守不住那口了。 “初梦姑娘,许久未见,别来无恙。”桓皆笑道。 初梦惊诧回眸,见桓皆不请自来,已立在门内,她第一个念头便是担忧自己的安危,方欲喊侍卫来,却又叫桓皆接下去的一句话挡了回去。 桓皆只笑道:“不,倒该是称你为胡人女刺客更妥帖些。”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彼时初梦正坐在案前做着女工,一时心惊如雷,手上一滑,叫绣花针刺破了纤指,殷红的血滴染在乌色绸锦缎子上。 放勋只道她是胡人密探,而桓皆竟知她刺客的身份。桓皆行事素来不会空穴来风,他这话一出,初梦也便明白了她的前世之身,谁人派她去行刺扶瑄的。 初梦回眸一笑,仍是把持着手上那花线,道:“桓冼马有理了,青天白日的,桓冼马怎的饮醉来寻我说胡话呢,初梦叫人将冼马送回南岭王府去罢。” “我料你不敢。”桓皆笑道,“今日你若不留我将话说完,那明日,我桓皆以向上人头担保,那刑部牢房中又多了一囚女刺。” “初梦与冼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冼马为何非得置初梦与死地呢?” “今日我来,并非是想揭你身份,倘若我有心,你此刻已在刑部大牢,桓某此番前来,不过想请教女刺客几个问题罢了。” 初梦上下打量了桓皆一眼,那衣襟处还夹着一片蓑衣竹叶,他特意挑扶瑄外出时来寻她,应确是有事来寻她,便故意道:“桓冼马,初梦只是北方落难来的小小婢女,行刺之事实不敢当,冼马想必是认错人了罢?” “我桓某办事素来单刀直入,也不瞒你说了,你的身份是王爷道与桓某知的,自然,桓某此刻为王爷办事,想必我不说,你也应猜得到。” “那请桓公子说说,初梦是如何成为那女刺客的?初梦近来在此深巷之中颇是无聊,听一听那精彩故事也好。” “你果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呢,竟还要试探于我。”桓皆哈哈笑道,“也罢,那谢扶瑄午膳也未必会回,桓某便叫你心服口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六章 素处以墨 桓皆将那夜司马锡所述身世一五一十重道一遍,故事中的精彩之处,他又浓墨重彩地着重描绘了一遍,自桓皆看来,他的转述不仅是他所言非虚的凭证,更是他正得司马锡荣宠青睐的凭证。 桓皆眉飞色舞地说着,初梦敛眸淡然地听着。良久之后,桓皆傲然道罢,初梦亦如桓皆那夜一般半晌说不出话,可她比桓皆那心情更沉更厚。 “桓公子道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初梦听来,也颇是感慨呢。”初梦收起颤动的眸子,敛首又去绣花,五色丝缠绕在那银针上,折射着耀目的光。 “可你再抵赖有何用?有些事,不是你能嘴硬便能赖得掉的。” “可初梦不明了,南岭王不正是桓公子此刻身靠的大树么,若要将初梦置于无可翻身的死地,那必是拔出罗布带出泥,定要撼动了南岭王的根基,那于桓公子而言并无益处,桓公子这么做,有些不合情理吧?” “初梦姑娘想得果真深远。”桓皆笑哼,“那日在王爷府花园中只当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婢女,可姑娘能于短短时间内将那谢扶瑄的心收得服服帖帖,果真是有本事,桓某前时倒是小觑你了。” 初梦也是笑了,道:“怪初梦糊涂了,桓冼马这般心高气傲之人,恐怕连那南岭王,于桓冼马眼中,亦不过是垫脚石吧?” “王爷待我恩重如山,桓某自然对王爷忠心不二,倒不似雪心你,得那王爷养育多年,空习了一身武艺,连刺杀那剑也短了几寸,要不是你蠢钝,谢扶瑄早已一了百了,哪里又会牵扯这许多事。” 听了这话,初梦面上虽仍云淡风轻地笑着,可心中却倍加黯然,扶瑄背脊上一道道扭曲丑陋的伤疤历历在目,竟真是她的前身女子刺杀的,可倘若要与人道那不是自己,恐怕无人会信了。 “桓公子。”初梦道,“那荒诞的故事初梦也听罢了,桓公子若只为来求证,那初梦无话可说了,公子若有旁的事,那初梦更无话可说。” “方才听了一遍,你应知我所言不假。可桓某还有几事不明,故而特地登门请教姑娘,姑娘如若这么快要下逐客令,那也莫怪桓某心狠手辣了。” 桓皆说着,亮出一把匕首,刀刃锋利出鞘,寒光舔着初梦的眼。 初梦笑道:“我倒是忘了,桓公子确是心狠手辣,前时将我锁在那茅房里纵火,既有一次,又怎恐再无第二次?” “成管事已查明,那是灶房小仆不慎走了火种引燃了茅房,初梦姑娘可莫含血喷人呢。” “那桓公子此刻说了那姑娘,又笃定初梦便是雪心,岂非一般含血喷人?” 桓皆哈哈笑道:“纵然你再伶牙俐齿与我争辩,辩胜了我又如何,那是无用的。你于这场局中只是一枚棋子,那棋子的话,有多少人会去听?关键的是,刑部廷尉怎么看?谢安王导怎么看?谢扶瑄怎么看?想来,那谢扶瑄应是不知你女刺客的身份吧,否则,他怎敢留此大祸于身边,提防不了你那天受意,便悄无声息将他了结了。” 初梦心中动摇了,她自认不怕死,但却怕扶瑄对她失落的眸子,那比千刀万剐更难受。 “初梦虽非桓公子口中所言的雪心,但倒是颇为好奇,桓公子如此大费周章潜入乌衣巷内,究竟是为了怎样的问题?” “初梦姑娘,识时务者为俊杰,桓某倒是颇欣赏你了。”桓皆收起匕首,问,“其一,你为何此刻潜身于谢扶瑄身旁?虽你前时行刺落败,应不是为了再行刺罢?” “初梦说了,恐怕公子不信呢。初梦确为北方落难逃来了难民,生活所迫,卖身入乌衣巷内做婢女。” “事到如今,你还想着耍花样!”那柄匕首又自己桓皆手中抽出,刀锋直向初梦细白的脖颈上划去,刀刃冰凉,贴在颈上,初梦只觉得桓皆正一点一点地用力,又有丝丝痛感伴着细细而温热的液体自脖颈上流淌下来。 “初梦说了,公子不会信呢。” “虚妄之言桓某自不会信!”桓皆怒道,“也不怕道与你知,王爷前言要留你一命,但那老狐狸又藏着一手不与我知,说!你还有何剩余价值?!” 初梦心中轻笑了笑,这桓皆到底还是嫩的,竟逼急将底牌也撂了,便故讽他道:“瞧来桓公子也未深得王爷欢心呢,王爷还有秘密不欲道与公子知,公子离那推心置腹的层面,还有很长路要走呢。” “你说什么?”这话只激得桓皆更是龇牙咧嘴,将匕首扣得更深,血滴自那道乍眼的细口子中汨出,横在寒刃上恍若一条粘连的玛瑙蛛丝。 “方才是玩笑。”初梦淡笑道,“南岭王能叱咤朝中多年,身历几代皇帝,必是有他棋高一招之处,即便是再推心置腹之人,司马锡也不会事事道与他知,桓公子入府不过一月有余,已得王爷如此器重,实乃难得了。” 桓皆稍稍缓和下来,又收起了刀:“那你究竟有何特别的价值?” “初梦不知。” “嘴硬?” “初梦确实不知,初梦不是雪心,自然不知,而初梦也是好奇,究竟有何过人之处,哄得王爷要绕我一命呢。” “你不说,我便将你的事告诉谢扶瑄!” “桓公子。”初梦抬眼凝着他的眸子,极是郑重,“初梦当真是不知,纵然你对外头说些流言蜚语,将初梦送入监牢,初梦亦是不知,不知的事,即便此刻我说出一二来,也是为了避劫而欺瞒公子的,那样的真相,公子当真想知么?” “你当真不知?”桓皆叫初梦那坚定的目光盯得有些置信了,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脖颈上的刀痕凝起了血痂,这女子在他眼前是那么柔弱,翻手便可摧毁她似的,便又道,“你不知也好,你不愿说也罢,我桓皆素来不落空趟,做什么必是要做成了才罢休。如此这般,你便做我桓皆在谢扶瑄身边的眼线探子,我倒是可为你考虑暂不将你的身份公之于众。” “桓公子是拿那莫须有的罪名威胁初梦?” “随你怎说,可此事一旦道破”桓皆哼笑了两声。 “既是王爷要保初梦,桓公子到时又如何向王爷交代?你毁了他的棋,王爷也未必肯轻饶公子吧?” “我桓皆自量,与那成济比不上,而比之你,我想王爷还是会保我,而舍弃你的,况且,你本已是弃子一枚,只敢躲在乌衣巷内苟延残喘罢了!”桓皆说罢哈哈大笑起来,“你说,倘若桓某将此事道与谢扶瑄知,他是震惊,还是仓皇,还是忿恨?他那一贯虚伪的温文尔雅的模样,那虚伪的笑,还能维持得住么?” “桓冼马,得饶人处且饶人,且莫逼人太甚!” “自然,桓某当然知,他谢扶瑄的软肋是你,你的软肋,也是他谢扶瑄。桓某如此通情达理,自然是知晓姑娘是需好好思虑思虑的。三日后辰时,于城中自昙巷,桓某在那处恭候佳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七章 泣烛难断 午膳时分,扶瑄回来了,自然,他一回屋苑先是奔着初梦那偏房去了。 扶瑄也未走空,只将午膳也从灶房领来了。前时他与锦庭一道阅拜作,晌午时分,锦庭邀他一道与赵氏用午膳,扶瑄也给谢绝了,只一心想着回来哄初梦。 可当他端着木案在那偏房门口定睛一瞧,屋内空无一人,连她喜爱的依兰香也不曾续,屋内没了流动之色,显得寂寥而沉闷。 扶瑄寻了个桌案放下手上木案,袖边一蹭,勾连起方才初梦未绣完的乌色绸缎。扶瑄心中一暖,乌衣巷之所以称为乌衣巷,便因王谢二家府邸坐落于此,其中往来多为贵胄朝臣,皆着乌衣,而初梦所绣,自然无旁人可馈赠,必是绣与扶瑄的。好个小女子,扶瑄心中笑道,不自觉唇角一勾,面上冷冷淡淡的,心中定是有我呢,说来也日,多日情愫怎能这么决绝,说忘却便忘却呢。 随着那唇角轻漾,扶瑄手中亦是摩挲着这绸锦缎子,恍如揉着初梦青丝华曼的梢发,摸着摸着,又觉手中有何不寻常的触感,粘稠滑腻,心中便升起一丝不祥的预兆,便把那块仍缚在绣网上的布料拿起一嗅,果真是血。 “这个初梦,不似如此粗心之人呐。”扶瑄轻喃,心中也随之刺疼了一下。 放下了乌锦缎,他又出去外头寻,五月骄阳更盛四月,扶瑄是知道的,初梦虽身子畏寒,但更惧烈日,前时他也有耳闻,初梦叫那维桢别在烈日下晒了个把时辰,回去灶房时已是支撑不住,几欲昏倒了,如此艳阳傲盛之时,日头辣地毒,扶瑄沿着花径四处奔走张望,额头亦是急出了汗,初梦不在屋内又会作何? 那花径自南向北贯穿花园,行径中有一段树木稍稀,便是那有湖光一侧,彼时碧波粼粼正将碎金箔般的光泽送入行径人之眼,那里日光更是灼烈,扶瑄本是瞧也未打算去瞧,但终究又审慎的瞥了一眼,却道是他失算了。 初梦正在湖畔那侧的花海中,低头凝着一束花。 花海中的初梦裹着一身湖光金波,通身灿烂,犹如仙子天降,毗临人间,如梦似幻。 扶瑄上前,只见那束花,正是初梦前时与放勋一道相拥之处的那束梦里砂。 “怎的大中午的跑来这处了呢?”扶瑄心中凉了大半截,又是醋着又是苦着,五味杂陈,好不难过。 “过来瞧瞧罢了。只是瞧它长得如何,并无旁的意思,公子不必多心。” “你这样子,叫我怎能不多心呢。”扶瑄急道,“前时对我冷冷淡淡的也便罢了,今日又来瞧这花,倘若你心中有了放勋,那我也便认了,随你高兴罢。” “公子又说哪般气话呢。”初梦起身道,“初梦心中有事,想静一静,平日这花园中百花千花最是娇媚,可唯独这梦里砂是初梦手植栽种,极是喜爱的,初梦只想在这湖边守着她静一静罢了,公子且回罢。” “我不回!湖边日光这样烈,你在此晒昏过去怎办?你要静,我便陪你一道静一静。我不说话,你权当我是块朽木顽石立在这湖畔,行了吧?” 初梦瞥了一眼扶瑄,极是无奈,半晌又叹了口气,道:“算了。回去罢。”可她一扭身,脖颈上那道血刀痕便一下跃入扶瑄眼帘,扶瑄正愁着初梦身上无线索可寻,只那眼贪婪地截取着一寸寸的线索,这一刀口一现,倒更似在扶瑄心中拉了一刀,鲜血淋漓。 “怎了?刎颈了?”扶瑄也未知用什么样的词来问才好,颤着眸子,伸手去归敛那一梢乌黑长髾。 “不当心给割着了。” “你究竟遇着何事了?与我说说,到底我也是一府公子,自然脉络多些,说不定也可帮你呢!” “不必了,无人可帮得上我,解铃还须系铃人。公子,我们回去用膳罢。” 初梦不管不顾,迈步便要走,可偏巧她的裙摆叫那梦里砂的花枝勾住了,初梦也似失了沉稳淡定,心焦着未去查探,只用力一挣,一声裂帛之音在这幽静湖畔突兀嘹亮,似将扶瑄的心亦撕裂了,初梦向前一个踉跄,扑倒在花丛间。 扶瑄不语,默默扶她起身,只见初梦的胳膊,手掌上又添了细细碎石与细枝划痕。 “好。回去用膳罢。”扶瑄柔声道,只拿出他的丝帕来为她擦拭伤口,他知此刻愈是逼问便愈是将她往绝路上推,一时间无事可做,便更痛心了。 “公子,初梦似崴了足了。” 扶瑄听罢,二话未说,便抱起脸红与这日头一般颜色的初梦向长公子屋苑走。初梦出了这一趟,已是闹熏熏地出了一身汗,方才一跌,起身时又昏花了眼,崴了足踝,可这接踵而至的不适哪里比得上她心中的纠结,到底为人威胁的滋味不好受。缩在扶瑄温软的怀中,那广藿香的气息一如往常,可她却更是苦楚心虚。 扶瑄见她惨白着面容将脸别至另一向,不愿亲近他,便猜她有何苦衷牵绊着了,无他可做,扶瑄只将她的身子又托了托,以便他宽大的袖摆可为她遮挡一二烈阳,虽然如此对他而言,臂膀的负累更重更酸了。 初梦一径由扶瑄抱着回了屋苑,可她心觉这方向似偏移了些,便欲从那怀中跳下。扶瑄只轻道了声:“别动。”初梦又不敢动了,任由扶瑄抱着径直向扶瑄所住的房舍走去。 扶瑄的卧房,初梦许久未来,仍如旧时一般丝丝凉凉的,从前觉得清寒,如今外头日头烈起来,倒觉着凉爽,而更叫她惊诧的却是,她虽搬离了扶瑄卧房些许时日了,而那香炉里仍是焚着她钟爱的依兰香。 “闻着这香,便好似你在身旁似的。”扶瑄循着初梦的目光轻道,又将抱着她朝自己的床榻行去。 “公子,初梦身上的衣衫脏了,将初梦放在地上便好了。” 这话还未说完,她的背脊已然触到了扶瑄温软的床垫。扶瑄又自一旁取来一套洁净的新衫,交与初梦,道:“从前订制时多打了几件,一样的款式,你换上罢,稍候我与你来敷崴足的药。” 扶瑄说罢便离了卧房,又将那大门带上。房内瞬时空灵下来,静谧无声中,似能听着那红烛焰芯哔哔啵啵燃烧的声响,初梦凝着那烛,镂空花案已滴作短支融蜡,纵横捭阖泣了一烛台一桌案,似许久未有人收拾来换,狼藉不堪,这个扶瑄,当真是为她尽心失魂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八章 抽刀断水 用过午膳,扶瑄帮初梦扶正了脚骨,上了些敷药,又叮咛了几句,初梦自是冷冷淡淡,半推半就,扶瑄叮咛未毕,她已然兀自跑回自己那房了,这府里敢对扶瑄这般轻慢放肆的,也只有她了。 扶瑄望着她的背影,郁了口气,少时,青青来了,进屋便道:“瑄哥儿,蓖芷公子寻着了,公子的信亦是交与他了。可他那会儿正在葵灵阁,回话来说稍后便来。公子瞧来,需不需青青再去葵灵阁催他一催?” 扶瑄面上浮上了笑,道:“青青你真是人愈大愈发鬼精灵了,你想去那葵灵阁探佳人,以为你瑄哥儿不知呢?” 青青搔了搔鬓,道:“到底何事都叫瑄哥儿看穿了,但这已个把月了,瑄哥儿怎的不请龙葵姑娘来乌衣巷内坐坐呢?” “此刻不是时候呢。” “瑄哥儿,有一事,不知青青当问不当问。” 扶瑄朗润一笑,道:“青青说这话,便是要问的意思了,那边直截了当问了罢。” 青青颇显为难,支支吾吾了片刻,道:“府里的人皆说,公子钟意了初梦姑娘了,故而将桃枝妹妹遣走了,好纳初梦姑娘来相伴左右。”他又顿了顿,抬起亮亮的眸子:“此是真的么?” 扶瑄瞧他战战兢兢的紧张模样,舒然笑道:“我喜欢初梦姑娘确是真的,但并非为此将桃枝遣走,遣走桃枝的确实另有其人,但我心觉,你桃枝妹妹平日心气太高,此番将她调遣去做些手足琐事,也算是层历练,倒并不是坏事。” 青青“哦”了一声,那青涩小脸上显然有些失望的神色,扶瑄便抚着他披发道:“青青还小,男女之事,有时甚是玄妙,毫无道理的,就似青青此刻倾心于龙葵姑娘,那龙葵姑娘长你许多,你对她究竟起了儿女私情之心,亦或是仰慕憧憬?青青心中到底可明晰自己心意?” 青青又抬眼望了扶瑄一眼,扶瑄的话他从来是当真理般信赖的,便点点头,似懂非懂地回去了。 那光阴渡得飞快,扶瑄在屋内续了数锥依兰香,看着书,到底忐忑地将这午后打发了。直至外头檐下天色似火烧似的通红通红,扶瑄远眺,瞬时便联想起初梦娇羞时的面色,一般叫火撩得通红通红的,煞是喜人,可转眼屋内,物是人非,又不禁有些心凉感叹。他本想多留初梦在她偏房静一静,可内心挣扎了又欲尽快去探她,到底熬到了晚膳时,有名正言顺的缘由去寻她了。 “初梦,我去取晚膳了,你有何特别想食的么?”扶瑄在她的偏房门口轻唤了声,那雕门紧闭,如这慢慢低垂的夜幕一般无情。 “公子吃罢,初梦不饿。” “多少吃点罢。” “多谢公子了,请公子先用罢。” 初梦那声仍是清清淡淡的,比这天上渐露勾梢的清月更清冷,一时间,扶瑄也没了胃口,又道是他本身也无胃口。 月上中天时,蓖芷风尘仆仆地来了,才算给这清冷的屋苑里带来一丝热络气息。蓖芷这副得意洋洋的模样,不必说,自是又有所斩获了,他大大咧咧将袍甩得及肩高,晃晃悠悠门也不叩便推进扶瑄屋了,他只道是扶瑄见了他必是期盼已久似的,不曾想扶瑄只是淡淡瞄了他一眼,轻道了句:“来了?坐罢。” “可是奇了呢!”蓖芷故作扬声,“情爱之事当真有这般魔力,直叫我们玉面郎君谢长公子茶饭不思呢。” “查到什么了么?” “我这般模样,自是查到了呀!”蓖芷大呼道,“可你先回答我,你这屋内可有何伤人的刀呀,剑呀,匕首呀的兵器没?” “问这做何?” “我怕你一怒之下砍了我呀。” 扶瑄飞了他一眼:“你何时见过我谢扶瑄这么不从容?” “这可难说,你谢扶瑄自从遇着那初梦,已然不是前时的谢扶瑄,我倒是也为安全起见,毕竟蓖芷的小命只有一条,还要留着与姑娘们长相厮守呢。”蓖芷笑笑,又道,“话说这初梦究竟是不是野狐精变化的呢,怎的将你心思这般牢牢拴住了呢?” “我这屋内防身的刀剑倒有,倘若你再这般胡说八道,便销了你舌头下酒。”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谢扶瑄果然是变了性子了!”蓖芷佯作害怕,连连求饶,“当局者迷,自是我懂!往下可说认真的了。”蓖芷又压低了声调,道:“初梦姑娘果真是叫人威胁了。” 扶瑄那琥珀瞳仁登时收紧了。 “我多方确认了,今日府里的柴工悄无声息地换了人,又晚了个把时辰,正是桓皆乔装的。一朝你去锦庭那处阅拜作,后脚桓皆便潜入了这屋苑,又有苑外廊下走过的婢女听见里头争吵声,似说什么刺不刺的,她以为是初梦做错事,扶瑄你训她,她争辩着,你俩拌嘴呢,未敢张扬便走了。” “行刺?刺客?”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倘若是桓皆授意初梦来行刺,初梦抗拒不从,倒也似乎可说得通,但依现状瞧来不太可能,而更有可能的情况是,桓皆得知了初梦女刺客的身份,来要挟她做什么?” “故而她脖颈上才会有那道血刀伤”扶瑄那眸子中燃着蓖芷从未见过的怒火,他青筋在皮肉里绷得一紧一紧,蓖芷未曾料及扶瑄恼怒起来的模样竟是如此摄忍心魄,着实将他惊了一大跳。 “无论是第一抑或第二种情况,初梦皆是有把柄攥在桓皆手里,而她却是动摇了。” “我信初梦是不会害我的!”扶瑄将拳重重凿在桌案上,又是惊了蓖芷心跳慢了一拍。 “可初梦姑娘又在顾虑什么呢?”蓖芷揉了揉心口,小心打量着扶瑄的反应,方才一惊一乍的,扶瑄又这般震怒,他当真吓得不轻。 “索性我与她道破她这层身份得了!”扶瑄又紧了紧拳,那筋肉震在臂上起伏变化,慌忙叫蓖芷按住了拳,劝道:“可这一旦道破,初梦又会怎样思量,又如何向老爷们交代,扶瑄你切勿冲动呀!” “我自是信她不会害我,她前时也言说了,她从前c如今c将来,皆不会害我!” “倘若是桓皆以此身份做要挟,彼时桓皆还未投身南岭王府,妙华坊那次行刺,背后必是司马锡指使,桓皆或是授意于司马锡,或是他从何可靠处得了情报,无论哪种,他今日敢来,以他的性子应不会是故弄玄虚,应当是坐实了。” 扶瑄将脸垂下去,冷静分析下来,蓖芷所言极是,但他心中颤乱着,不知为何,仍是笃信着初梦前时陈情。 “扶瑄,所以我说‘当局者迷’,初梦姑娘是个绝世佳人,但” “你不必说了,千般万般,我仍是信她!既然她正遭桓皆威胁,索性与她道破,叫她放下心中顾虑,今后种种风雨,我谢扶瑄替她承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九章 遗廊异草 蓖芷回去后,扶瑄难熬地整宿辗转反侧,美人便在偏房,可他却寤寐思服,无能为力。 五更叫过,鸡鸣初报,扶瑄心知这夜是熬不过去的,檐下天色已泛了白,愈至夏令,天白地愈早,阳气炼熏,却搅地人愈是怔仲不宁。 这一夜,扶瑄比以往任何一夜思虑得都要多,他反反复复将此事道破后所有的情况在心中盘算一遍,到底最要紧的,还是初梦的反应,本来隔着层纱,做何事都留着些许自尊与余地,一旦道破,初梦这般敏感之人,独独怕她第二日便从这乌衣巷里消失逃离了。扶瑄又斟酌许久,关于怎样道破好叫她更易接受,亦是演练了许多遍,末了,他忽的拍床而起,不管了,说便说了! 扶瑄沉下一口气,趿着鞋下了床,瞧了瞧铜镜中他那憔悴面容,到底还是清理了一番,又自柜中取了一套新衣换上,重束了冠,才去郑重见初梦。 “公子真早。” 扶瑄方走至初梦偏房门口,那门恰巧同时开了,这声干干的“公子真早”刺破清晨沉寂润湿的空气,周身花香草绿间,那虫喧鸟鸣已是来报晓了,倒显得这声干巴巴的问候格外突兀,一道突兀的还有扶瑄那提在半空中正欲叩门的指,初梦望着他,虽整肃了一番容颜,但底子里还是透着颓唐之色,神色寡淡,而初梦她自己比之扶瑄,也好不到哪里去。 “姑娘真早。” 两个心照不宣之人,全然了然对方的心思,可便是干巴巴地立在门口,没了说话。 一时间,二人之间静得连心跳也听得清。 扶瑄清了清声,初梦便知他此来有话要说,既是期待,又隐怀惴惴忐忑,便不开声,静候着扶瑄启那玉唇。 “有一事,我欺瞒你很久了。”扶瑄迟疑再三,终究选了这么一句话开场,他心觉这样显得是他抱歉,好叫初梦心中少些愧疚。 “嗯?” “其实自那第一眼见到你时,我已心有所感,而之所以欺瞒着你,此刻才来道破,也因顾虑太多。” “嗯。” “其实,我已知晓” 初梦和扶瑄的心揪紧在一处,一个惶恐地听着,一个惶恐地说着,二人的眸子睁地亮亮的。正当此时,长公子屋苑内却忽然冲进来一群侍卫,一行七八人踏着雷霆之势,转眼已将二人团团围住,扶瑄亦是惊楞住了,那为道出的半句话只叫侍卫盔甲与兵器的雄浑之音盖了过去,初梦也是惊着了,但扫眸一瞧,这批侍卫全是乌衣巷中看护,便更是迷惑了。 维桢自侍卫中上前而出,许久不露面的她仍秉承着她一贯的华贵姿态,紫亮的光泽缎袍似鎏金辉珠,衬在身覆银鳞胸甲的侍卫之间,烘托地格外璀璨。 “见过维桢小姐。”初梦忙行礼道,但瞧这侍卫的架势,心感不妙。 “维桢,这是为何?” “扶瑄兄长你莫管了,此是赵姨娘的意思,维桢替赵姨娘来长公子屋苑走一遭,捉拿这吃里扒外的女探子,便不劳扶瑄兄长费心了。”维桢道完,又朝侍卫大喝一声,“还愣着作何,将这女探子捉去赵姨娘那儿,余下之人,给我搜!” “我看谁敢?!”扶瑄亦是一声喝,侍卫方起的碎步嘈杂瞬时又凝滞住了。 “扶瑄兄长,此是赵姨娘的意思,维桢只来替她办些事,兄长有何需陈情的只管寻姨娘去说,切莫为难维桢,叫维桢难做呀。” “此处毕竟长公子屋苑,初梦是我谢扶瑄的人,无根无据,凭何来抄检我处?” “那根据正是在初梦房内呢,兄长稍候,不就真相大白了么?” 维桢话及此处,初梦已是思绪飞转,忽的灵光一顿,那秀美的眸子又沉为黯然,大抵是那事了。 “维桢小姐,既然赵姨娘传唤,那初梦自然不辞,与小姐一道走一趟。”初梦说罢低首敛眉,又抬头望了扶瑄一眼,目光浅哀,似在抱歉。 “初梦!”扶瑄急唤了声,却留不住她的步履。 侍卫见此情状,也不敢“捉拿”,又见初梦态度端好,便与她让了条空道,跟从在她身后去了,又有一队侍卫即刻冲进了初梦偏房,将那带锁的不带锁的,犄角旮旯之处一一开箱倒笼,妆盒,衾袱碰得作响,丝毫不因扶瑄在此而收敛着,扶瑄在屋外听着声响,沉着脸色,维桢忙陪笑道:“扶瑄兄长,维桢想来,初梦姑娘也应是无罪的,可偏巧有人去赵姨娘那处告发了,为正肃听不徇私,只好叫维桢来查了,兄长莫错怪了我。” 少时,侍卫果真带着一个包袱出来了,交与维桢,维桢迫不及待打开包袱一瞧,果真是一卷字轴,又展开字轴,那墨字上写得明明白白,内容书得是何已无人关心,只是那落款——“桓皆”二字,十几对眸子看得真真的,无从抵赖。 扶瑄亦是睖睁着眼,不敢置信,他日防夜防,竟不想还是出了这般纰漏。 “无怪乎方才初梦姑娘走得这般从容呢。”维桢笑道,直瞧着扶瑄愣神而得意,又扬声道,“如今人赃俱获,初梦姑娘果真与敌家王侯司马锡门下的桓皆公子私通,这还了得,当真是要罚的!扶瑄兄长大公无私,容维桢来抄检,有劳了。” 维桢得了字卷心满意足便要去回话,扶瑄也一道跟了上去,却又叫维桢身后的侍卫拦下了,维桢回眸,笑容倩楚:“扶瑄兄长,赵姨娘前言,倘若真寻着了什么,便不必请兄长一道过去了,兄长只在这屋苑里好生修养便好了。” “我屋苑的人出了事,我为何不能去瞧?” “此是赵姨娘的意思,请兄长莫要为难维桢,想必兄长也是聪慧之人,赵姨娘不许兄长去,也怕是兄长替初梦姑娘求情呢,余下的话,也不必维桢说得更明了了吧?” “我只求维桢妹妹一句明白话,初梦何时能回来?” “这这可未知呢,需看赵姨娘的意思了,兄长也知,未婚女子私通属藏污纳垢,已为大户世家所不容,轻则杖责,重则逐出乌衣巷,而她私通之人又是当下时机如此敏感的桓皆公子,究竟她是否为南岭王府安插在乌衣巷内的女探子,本此利害之事自然应报于老爷知,可兄长也知,眼下两府老爷正去河南视察,府中当尊赵姨娘为长,她自会有决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章 萱蔺之身 府中那头,初梦由侍卫相持着朝正厅走去,那一顿一顿的侍卫沉重而充满金属气息的步点恰巧落在她心跳上,她也心知,此刻两府老爷不在乌衣巷内,心怀歹念之人又要兴风作浪,朝时起身前正思索着,不曾想朝膳还未用,暴风雨便又来了。 正厅里已然跪着两个人,那熟悉的背影恍若上次,只是身着之服换了粗糙些。 初梦如上次那般跪在那二人身旁,上次乳鸽落毒一案还有转机可寻,而此次,当真是证据确凿,百口难辨了。 少时,维桢加急着步子也来了,一入门便将那如获至宝之物交于上位坐着的赵氏手中,赵氏展卷瞧了瞧,也有些惊诧,又望了一眼维桢似做确认,维桢唇角含笑,极是坚定地点了点头,初梦遥望见那字,如她前时所判的一样,面对着接下来的血雨腥风,倒有几分欣慰自己的洞察力并未衰减。 “桃枝,萃心,她人来了,你二人有何需要指证的,此刻说罢,谁来先说?”赵姨娘将字收在一旁,肃然道。 萃心与桃枝互望了一眼,桃枝道:“萃心发觉得早,萃心先说罢。” 萃心收回了眸子,有些难色,又望了一眼初梦,初梦淡然垂目跪着,她愈发心虚起来,前时初梦不计前嫌肯收留她,招呼灶房婢女待她如初,萃心亦是感恩,但这状告的一步一旦迈出,便无回头路可走,跪身在此,除了说,别无它。 “启禀姨娘,前时很久之前了,那时初梦方要从灶房调遣去扶瑄公子那屋,她临行前收拾包袱呢,萃心一不当心误闯了,瞧见初梦包袱内有一字卷,萃心思来想去觉得不妥,怕是贼赃,便又趁着初梦出去时折回去看了,才发现是一幅字。萃心字虽认得不全,但底下落款‘桓皆’二字还是认得的,从前只知这桓皆是男儿名,以为是初梦入府前的情郎所赠,后来南岭王府出了公子那档子事,才知这‘桓皆’其人大有来头。” 赵氏将身旁那卷字轴向前一丢,卷轴未系,一览无余滚散于地砖上,“你瞧瞧,可是这幅字?” “回姨娘,正是。” 赵氏冷笑一声,道:“如此一来,初梦与桓皆在她入府前便相识了,初梦你可有异议?” “是,初梦无从抵赖,百口莫辩。” 维桢坐在赵氏身旁,道:“姨娘,我瞧她定与桓皆那人情分不一般,纵然我与扶瑄公子这般青梅竹马的兄妹之缘,他也未曾赠予我手书字画的,更何况这初梦姑娘悉心保存着,侍卫抄检时,费了好大子劲儿,自那最压箱底的木箱子里翻出来的呢,倘若不是心中有鬼,何须藏得这般深?” 赵氏道:“照理说,当下青年小辈中,儿女私交风气虽是轻浮,但也局限那些风尘烟柳之地女子,她们惯常抛头露面,收一二件公子们的馈赠也是情理之中,且都是台面上往来的,这般私递进来不报的,莫说你此刻卖身在官家做婢女,就算你是平民良家的小丫头,私定情事也为父母不耻。” 维桢接道:“姨娘也莫怪维桢多嘴,本是乌衣巷内之事,维桢是外家来的宿客,又是小辈,不便多言,可偏偏维桢性子直,又自来当姨娘似母亲般看待,母亲家中有事,维桢不敢坐视不理。这般偷藏男儿情物的龌龊事,维桢听来也战战兢兢,替着初梦难堪呢,这往小了说,是她一人脸子不要,往大了说,却是损了世家门第颜面,姨娘何不借此机遇好好整肃整肃家风,凡有类似者一律逐出府去,将这规矩牢牢立下去,瞧谁敢再犯呢。倒是幸而两府无小姐,倘若是有个小姐,全叫这般不知廉耻的婢女们带坏了,那可如何了得?” “维桢看事通透,说得在理。”赵氏掖着维桢丰掌,极是欢喜,又向厅中跪着的初梦道,“我问你,你与南岭王府的桓皆公子是何关系?” 维桢尖酸道:“你可莫要抵赖此‘桓皆’并非彼‘桓皆’呢,那样子的荒唐话,这府里悠悠众口,自是抵不住的。” 初梦道:“此书法的桓皆,确是南岭王府的桓皆公子。但,诸位信也好,不信也罢,初梦与他并无私情,只是前时初梦逃难漂泊之时,他同为漂泊旅人,萍水相逢,便有馈赠罢了。” “天下当真有这般巧的事?怎的那在南岭王府此刻风头正劲的桓皆,偏是与乌衣巷的初梦有了渊源?姑且当你所陈为真,可男儿馈赠与女儿,也非寻常啊!” “实不相瞒,初梦前时漂泊时,为避祸端,乔装为男儿身。” 赵氏听着这话也便楞了楞,而维桢却掩面盈盈笑了起来,道:“初梦姑娘倒真是会编故事呢,这倘若放在摆花街,倒可做那说书人的女弟子去。” “初梦她撒谎呢!”沉静了半晌的桃枝忽的厉声道,“桃枝昨日便瞧见了,有男子乔装柴工潜入乌衣巷会初梦呢!那男子眉眼颇有书生气质,与寻常柴工不同呢!桃枝故而特意留神了些,后来他竟脱下蓑笠径直朝初梦那偏房去了。” “说来,此事正巧有另外人证呢。”维桢道,“传那柴工赵四上来。” 门外又来了一名身着粗麻布,体型宽厚敦实的中年男子,正由侍卫领着,哆哆嗦嗦,未到厅中央便跪倒了:“小的赵四,见过赵姨娘,见过王小姐,姨娘饶命,小姐饶命!” “好好说,姨娘宽善,自会开恩。”维桢道。 “是。昨日不前日,有一书生公子来小的乡下茅屋里寻我,那公子衣着光鲜富贵,一进屋便将一袋子钱拍在桌上,小的哪是见过那么多钱呢,那公子说他与乌衣巷里头一婢女两情相悦,无奈隔着这墙见不着面,只求小的能将一天的柴工交予他办,他也好借机乔装入府会一会意中人。小的想着,虽不合规矩,但人家儿女情长,相互思念,也挺苦的,便答应了” 维桢笑道:“赵四,你真是为那情通融呢,还是为那钱通融呢?” 赵四颤着声,连连磕头:“为情不不不,也为钱小的家中确实苦难,急需用钱!请姨娘和小姐饶了小的这次罢!小的再也不敢了!不要将小的辞退啊!” “你来瞧瞧可是这画像中的公子?”赵氏向莲心招了招手,莲心似变戏法似的从一旁捧出一副肖像画,呈于厅中赵四眼前。 “是是!正是他!两道粗眉,错不了!” “罢了罢了,带下去罢。”赵姨娘声音清懒懒的。 桃枝倒似打了鸡血般兴奋,嚷着:“大胆初梦,事到如今你还要欺瞒姨娘,人证物证俱在,瞧你如何抵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嫣红萃血 “姨娘,倘若你问初梦,初梦仍是那句话,初梦与桓皆公子并无私情。”初梦淡淡道,“纵然有再多误会,姨娘信也好,不信也罢,没有便是没有,生不出那个有来。” 桃枝讽道:“那赵四与你素来部识,他凭何要来诬陷于你?难不成我们眼见着的反倒是虚的,你信口雌黄却是真的了?” “桓公子昨日确来过初梦房内,但并非私通,而是商谈了其他之事。” “其他何事?” “请姨娘恕初梦不可说。” 赵氏与维桢四目相交,颇是讶异,维桢道:“初梦姑娘,不是我们不信你,此次审问,亦是你澄己清白的时机,可你这也不说,那又巧合的,叫姨娘如何信呢?又叫府中众人如何信呢?” 赵氏道:“桃枝,你可瞧见了那人入初梦闺房内多久了?” 桃枝眉眼机敏地转着:“一个半时辰有余呢。” 一旁的莺浪笑道:“一个半时辰,倒是确能做不少事呢,那生米也可煮成熟饭了呢。” 厅中围着的府里一众婢女仆从也跟随着笑了,眉眼中粉彩着不屑,似在瞧一个落魄荡妇似的嗤之以鼻。 赵氏叹了口气,问:“初梦,一个半时辰,都在商谈么?” “是。” 维桢笑道:“这维桢也是有些不解呢,商谈何事呢,一谈便是一个半时辰,又无酒乐,便那么干巴巴地谈着,倘若不是叙旧情,莫不是在汇报什么情况罢?” 桃枝尖声道:“一个半时辰,既叙了旧情,又传递了情报,绰绰有余了。” 赵氏声音肃穆起来,听来有些冷冰冰的:“初梦,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南岭王府安插在乌衣巷内的探子?” “不是。” “有一事,桃枝想来蹊跷!”桃枝嚷道,“前时扶瑄公子本是带桃枝一道去南岭王府赴宴的,而后不知为何却换做初梦了,想必是初梦游说了公子带她去,公子心软也便应承了,而后公子便在那府出事了,这不是摆明了探子与那府之人里应外合么?” 维桢道:“这般大罪,你怎的不是二字便回了,也不辩解一二?你当此是你扶瑄公子那屋,由他宠着罩着?” 初梦心中笑笑,此番问罪证据直指,审问规程环环相扣,想必是有心之人蓄谋已久了,她再辩解又有何用呢,不过是为她们徒增一项治罪的由头罢了。 维桢见初梦如此淡定,事件毫无进展,便有些坐不住了,只下了坐塌,去至初梦身旁,俯身下去,极是温婉,道:“初梦姑娘,姨娘是宽善之人,今日还在此开厅询问于你,便已是网开一面了,换作那些严苛的世家夫人,如你这般抓着便是一顿毒打,逐出府邸了。你要想来,平日扶瑄公子待你不薄,姨娘亦待你不薄,你怎的也该有些良心,从前的事,倘若你认了,姨娘自会酌情宽恕,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今日姨娘耐着性子,只讨你一句真话,也不枉府里这么些仆从婢女在此瞧着,陪你候着,你说呢?” 初梦抬首,那眼中楚楚的,又收敛着烟波,宛如狂风骤雨中却极力把持平和深潭碧湖。她只望着赵姨娘,缓声而清晰道:“初梦私藏桓公子手书卷作,却是初梦的不是,但初梦并非与桓公子私通,更不是南岭王府的探子。初梦要说的便是这么多,余下请姨娘责罚。” “瞧来,姨娘待你客气,倒反倒惯纵了你自以为是了。”维桢哼道,“今日你的扶瑄公子可不在呢,你若当做仍是在长公子屋苑里一般飞扬跋扈,那便是你不识趣了。” 莺浪未随着维桢一道下来,此刻仍是在赵氏身旁,细声道:“姨娘,莺浪自知这般场合说不上话,但见这情景也替着姨娘与小姐心焦,莺浪有一招,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且说来听听。” “前时莺浪还随小姐在那通州住之时,王家府里也落了个疑似探子的仆从,整日做活时心不在焉,只借着从事便利,鬼鬼祟祟与生人相交,老爷疑是通州另一世家蒋家的探子,便将那仆从拿来,原先他也不认,后来耐不住一顿拷打,也便招了。莺浪瞧来,这七尺男儿亦是熬不住皮肉之苦,想必初梦姑娘这般柔弱的身子,若是用了刑,更是难熬了。” 维桢劝道:“初梦姑娘,你还不说么?再往下去,可是要动刑了呢,我真真不愿见你那般捱尽了苦,最后才撂了话,与其都是要撂的,不如早些坦白,也好少受些苦不是?” 初梦听了,仍是淡淡道:“可初梦当真是没做过任何对不住王谢二家的事。” “初梦,你当真是冥顽不灵,敬酒不吃吃罚酒!”维桢愤而起身,又朝莺浪那头道,“瞧来,这女探子不吃着苦头便是不肯松口的了。姨娘,这事儿如何是好呢?” 赵氏问那莺浪:“前时通州府里用了何种刑罚呢?” “回姨娘,鞭刑,只打得那探子皮开肉绽,见着白骨了总算是招了。” 初梦一听,并不胆惧,自那侍卫冲入长公子屋苑,她便料及了这结果。 赵氏嗳了一声气,朝那底下跪着的三人道:“你们素来也知,我赵姨娘不忍见人受苦,但此事事态紧急,为了王谢世家安危,也不得不做一回恶人了。桃枝,萃心,起来罢。来人,将初梦带下去用刑,这般血光之事,带去那柴房作罢,别脏污了乌衣巷的阳气,她何时松了那铁嘴了,何时将她带回来。” 这一回,传上来的侍卫对初梦并不恭敬客气了,二名彪形大汉一人挟持一边,将初梦拖出了正厅。侍卫趁着赵姨娘威风,动作粗鲁,初梦顿感自己的胳臂也要被那侍卫折断了,只轻求了一声:“我会走”,可侍卫全然充耳不闻,仍是拖行着,毫无怜悯,初梦身子震了半路,只觉足上颇疼,低头一瞧,软布绣花鞋已然磨出了口子,已有殷红之色沁在那白丝绣花上。 可这足上之痛,方才只是个起始啊。 初梦被拖离了正厅,厅中的纷纷议论一下子停了,众人心中半是惊惶不安,半又是期寄着什么。赵氏到底是理佛之人,心中仍存着丝慈悲,这厢初梦拖下去了,不损了半条命是回不来了,但倘若她不是探子,岂不是如六月飞霜般的大罪,但到底那私藏男物一事初梦认了,稍作惩戒,也不算是冤枉。 赵氏叹息一声,道:“这几年我专心礼佛,府中事不常过问,这些婢女仆从做的脏秽事也未能全然查到,只怕府中还有其他人也私藏着些勾当,此刻查查,倒也是好的。” 维桢道:“姨娘为府中操劳辛苦了半生,是当享些清福了,只可惜两府无小姐主持此等事宜,但凭姨娘信得过,维桢得姨娘邀来此巷内小住,正愁无处感恩,往后这些琐碎之事,姨娘只管吩咐维桢去办便好。依维桢瞧来,此事依是办的好,如若不然,哪能清点这府中清白,那恪守规矩的与那胡来的,全混作一块了,奖惩不分,实在有违治家之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且向花间 初梦被拖入柴房,两名侍卫将她往柴堆上一推,初梦扑倒上去,旧堆的老柴发出陈朽之气,多是些引火的细枝,初梦只觉双颊划过几道刺痛,细枝尖利,轻而易举划破了她细嫩皮肉。 屋外又来了一个年长嬷嬷模样的人,体量宽胖,一条暗棕色的缎带子扎住了浑圆的腰背,边进屋边卷着袖,似煞有介事要好好发挥一番。初梦悄然抬眼打量,她从未见过,许是随着通州兄妹一道来府里的。 “维桢小姐心善,还为着姑娘着想呢。”那嬷嬷道,“小姐想及屋里的侍卫皆是男儿身,叫他们行刑,万一有些打破了衣裳露了身子的事,姑娘毕竟还未婚配呢,可叫老身说,这般私藏男物的姑娘有什么廉耻呢,荡妇一个罢了,这身子已不知叫多少男儿瞧过了摸过了,又怎差府中侍卫这两个?” 嬷嬷说罢哈哈大笑,一旁候着的两名侍卫倒有些尴尬,忙道:“倘若此事已交与了嬷嬷,那我等便下去了。” “去罢去罢。”嬷嬷自怀里掏出鞭子理着,“他们都道乌衣巷里的侍卫有本事,而不知我王婆也有自己的法子,今日我不用着辣鞭子撇开这小妮子的嘴,我便跟着你们姓了!” “嬷嬷说笑了。”侍卫干笑道,又瞧了一眼初梦,她已伏在柴堆上清着面容,颇是辛苦,再看这王婆手中的鞭,比那驾马的更粗,马儿尚且皮厚,这鞭子倘若打到人身上,往下不敢去想。侍卫也怕倘若真出了人命,扶瑄公子必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夹在当中不好做人,能撇清了最好,便道,“倘若无旁的事,我等便将这门合上了,嬷嬷有何吩咐在屋里头叫我们,我们得听见。” “去罢去罢。”王婆倒是有些不耐烦了,连连催着他们走,那柴房之门吱呀嘶着自外头关上了,柴房一扇气窗已叫柴堆掩上了,屋内只暗幽幽地掌着半截残烛,外头日光由门上镂孔花案雕成一道道光束,光束之内点亮了柴房内的灰尘清扬而上。 “初梦姑娘是么?”王婆笑得狠辣,“听闻姑娘极得扶瑄公子欢心呢,这么好的公子不去相好,怎偏要与那对家的桓皆厮混一处呢,当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今日我王婆也倒是要好好开开眼呢,扶瑄公子钟爱的那皮肉到底有多细嫩,挨得住这几鞭子呢?” “嬷嬷,初梦未做过便是未做过,即便将初梦打死了,也是未做过。” “忘了道你知了,我王婆前时那时撬动通州那探子铁嘴的嬷嬷呢,那汉子人高马大,未认罪前可是嚣张着呢,你猜怎了,最后服服帖帖跪在我王婆膝前求饶呢,全身上下没一处好皮的,那人可是废了,不过一个探子,即便是死了,也无人过问,当真是死不足惜呢。” “今日投得来此地,初梦也未想着完整离开了,可生死是小,清誉是大,未做过之事,即便殒命于此,初梦也不会认的。” “巧了,那仆从未行刑前也是这般言说的,那叫一个忠烈呀,说得我们冤枉他走了六月飞霜似的,到后来了,哼哼。”王婆说着扬起鞭,极是熟稔,卯足气力,抽了那鞭子下去,极是突然,初梦措不及防,只听一声惊雷直劈在初梦背脊上似的,炸响声连屋外也听得分明,初梦的衣衫登时裂起一道口子,连贴身的里层亦是振裂了,直露出里头一道雪白的肌肤与白缎子肚兜。 初梦疼得身子一颤,不自觉将佝偻起来,那若隐若现的细白肌肤蕴在破烂衣衫里头,仍挡不住自彩光泽,点着那日光似烁金璀璨,王婆见了,倒也楞了楞,又厉声笑道:“果真是个狐媚的妖精,这身白肉没少勾得男人吧?”说着又抽动一下鞭,这一声鞭未触及她身子前已然当空咆哮啸,落到她身子上时,只听一声清脆的爆竹之音,一抡的臂力全蓄到她薄薄的肌肉上,王婆发了恶毒心,转朝她脸上打去,炸响消散时,长长的血痕自侧颊一溜顺着脖颈延伸到背脊上,脸的皮绷持不住,已然豁开一道血口子正往外汨汨冒血点子。 这一下,初梦刺痛得险些昏了过去,王婆的声音又似炸雷般在耳畔响起:“你究竟是不是南岭王府的探子?!” “不不是”初梦想回话,却发觉那鞭落在腮颊处,她的脸不知是否已被打烂了,吱吱呀呀疼到麻木开不了声。 “我再问你一遍,是不是南岭王府的探子?!” “不是” “好你个嘴硬的死丫头,看我今日不打死你!” 似叫初梦的坚韧挑衅了她威严似的,王婆目露凶光,一连挥鞭数下,满无皆是啪啪声响起伏不绝,也分不清一声哪下是哪下,每打一下,初梦便不由得缩一下身子,倒不是她胆怯,而是全身肌肤不由自主的蜷缩起来。 几下过后,王婆似泄了私愤也消了些气,那鞭子重,她挥得额上直冒汗,而初梦额上亦是湿哒哒的,汗珠一颗一颗滚圆淌下来。王婆喘着急气,初梦亦是喘着急气,但她气息已是微弱了。 “你究竟是不是南岭王府的探子?”王婆啐掉一口痰,气息仍未归整均匀。 初梦已然说不上话,但仍怒瞪了她一眼,那眼中亦是少见的燃着火,坚若金石,仿若在说,不是便是不是。 “到底是不是?”王婆又怒加了一鞭。 这一下,初梦只觉心口闪过一阵猛烈刺痛,似将心脉搅在一处,呼吸急迫,胸闷难当,蹙起眉头只觉得眼前星星点点,黑纱又起,缥缥缈缈蒙上眼来,便微微蜷起身子,用手护住心口,她面上全淌着汗,浸得眉眼鼻唇全是的,又扭作一团痛苦不堪,身上也透着汗,像叫人从水里捞上来似的,又和着那撕裂的皮肉混在一处,好似一滩清血淋漓滴过她周身上下。 初梦苍白了唇面,半合上了眸,身上血道子纵横捭阖的,痛感竟也不能激着她醒神了。 王婆见她似销了动静,只道是厉鞭之下,受刑之人昏过去是常事,她不仅未心软,倒更反省是否自己不够狠辣,打了她出了一身子汗竟也未撬动她的嘴,便又喘息几声,向着屋外嚷着:“备盐巴与辣椒水来润鞭子,今日不叫这小妮子松口,我便不出这门了!” 候了片刻,屋外却听叫叫嚷嚷的,却无人回她的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安息在握 王婆又朝屋外嚷了几声,仍无侍卫应答,但听外头人有在吵闹似的,她年岁老了,耳有些糊,却是听不清那头嚷着何事,但想前时不是应下的么,有事唤侍卫便得了,怎的真要起人来却叫不动了呢?王婆迟疑着,便将门启开了。 初梦伏在柴堆上,气力全无,连呼吸亦是靠着意念,恍惚间,松松合着的眼皮间有光亮透来,散着清晖光晕似来自太虚幻境,将眼前景致自墨染成了赤。 “初梦!初梦!” 初梦又听闻有声远远的唤她,亦似缥缈虚无。 “初梦!初梦!” 那声又近了些,言辞有力,似是个男子,声音温润润的,如醴泉脉脉渗进她耳孔里,又流到她心里 男子的身形自光影氤氲中款款而来,一身烫金紫靛锦袍流溢五色斑斓辉彩,锦袍之后,光芒万丈直射而来,恍若腾云驾雾,脚踏七色云彩。 是扶瑄啊 王婆这门不启不要紧,一启变似变了天。屋外扶瑄本已喧喧嚷嚷逼令着侍卫开门,两方人正僵持不下,可巧门却开了,王婆正探出脑袋欲向外头侍卫质问,扶瑄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健步飞身入屋,王婆还楞着神,方想开声说些什么,直叫扶瑄一个掌风将她扇在门上,扶瑄动了气,下手狠重,王婆身子又胖,险些将那门震碎了。 王婆只觉脑袋“嗡”地一声,先是摔蒙了神,后又叫腚与背脊上的疼唤回了神,她死死盯着扶瑄,哆哆嗦嗦气得说不出话,侍卫知扶瑄公子劝不住,也不敢劝,只进来扶起王婆。王婆起身捂着腚,不知先“哎呦”熬疼好还是先呵斥擅闯之人好,良久气急败坏嚷着:“岂——岂有此理——我这便禀告姨娘去!” 可王婆那些碎嘴,扶瑄自然是充耳不闻的,他见了初梦被打成这般模样,已是心碎一地,哪有心思去理旁的。 眼下初梦面无血色,发髻蓬乱,虽半睁着眼,可那眸中全无神采,似一抔死灰般空洞,任凭扶瑄怎么唤她也无回音,扶瑄吓坏了,连忙上前去抱,可放眼初梦周身,渗血的鞭口子横七竖八缠了一身,连双颊上也爬着伤口,伤口道道皆比拇指粗,皮开肉绽之处比绞肉更破碎,褴褛的衣袍上染了斑斑血迹,似朱砂浆洗过,扶瑄由悲戚冲淡了愤恨,把持不住心中漫溢情绪,只低首噙泪望着,竟一时不知从何处下手去抱。 到底事不宜迟,他先褪下锦袍裹住了初梦褴褛破碎的衣衫,强忍着泪抱起了她,朝屋外急急奔去。 那一头,先行一步的王婆捂着腰,连跑带蹿到了正厅,赵氏与维桢正做着茗茶说下,见王婆发髻凌乱,便也有些惊了,只怕初梦那头不好对付了,不等她们问,王婆便“噗通”跪倒在赵氏膝下,哭嚎道:“姨娘——姨娘可得替老身做主呀——” 众人皆见王婆嘴角额头都青紫淤着血,衣衫也脏污污的,便知其中有变故了。维桢忙道:“王嬷嬷这是怎了?怎的去了一趟回来却成这般模样了?你是跟从我一道千里迢迢自通州过来的,虽说此刻旁寄着,但若有何委屈,只管于姨娘道来,姨娘素来公允,定会为你做主的。” 维桢言下之意便是她家的人远到是客,更该有个交代,赵氏了然明白着呢,这帽子一扣,恐怕不处置了什么人便失了世家身份尊面,只好道:“王嬷嬷先起来,是谁人将你打成这般模样了?” 王婆正欲扬声,只听厅外一声高起:“我打的!” 来人正是扶瑄,怀中抱着气息奄奄的初梦,正朝厅中走来。 赵氏与维桢瞧着扶瑄神色不一般,亦知事态严重起来,纷纷起身去望。彼时扶瑄身上内里白锦缎衣衫也已污上了片片血渍,他身上褪下的锦袍裹着初梦,似有些湿漉漉的斑迹,低垂一角,竟滴滴向下悬坠着血,光是扶瑄进厅来这小一路,已然在地砖上滴下一串血点子。 初梦一动不动,全然昏了过去,她虽裹着袍瞧不见内里伤口,但侧颊上那几道血口子已是够骇人的了,只叫人不敢去想那袍子底下情状。 “呀,好端端的脸,破了相了呢”一旁默默围着的婢女轻声叨议,在肃静无声的厅里显得格外突兀,而旁人虽未道出口,但心里亦是这么想的。 赵氏与维桢见了初梦惨状,也有些惶然,全然已是不将王婆告状当回事了。 扶瑄以从未有过的冷峻眼神望着赵氏,直叫赵氏心里发虚,良久后,他道:“妾母,瑄儿是这婢女的主人,她犯了何事,到底也应先盘问我吧?” 赵氏一时没了心气,直去望维桢,回避着扶瑄飞刀凌人般的眸子。维桢接过道:“兄长此事倒是错怪姨娘了。初梦房内搜出桓皆公子的字卷,初梦她自己亦是认了,姨娘这才怀疑着她是否为南岭王府安插在乌衣巷内的探子。姨娘不叫兄长来,便是怕兄长仁慈蒙蔽了心,不忍去查,但此事事关乌衣巷两府安危,不得不用些非常手段。” “即便如此,若她在鞭子底下招了,亦是屈打成招吧?”扶瑄颤着瞳仁又望了一眼初梦,她仍是无动于衷,好在肌肤贴近,他的胸怀中能隐约感到她不强却顽强的呼吸起伏。 赵氏向王婆问:“她招了么?” “没”王婆顿了顿,似要挽回颜面,又道,“可如此才更显可疑呢!旁的女丫头怎能挨得住这般辫子,打烂了身子也不招,许是受过什么特训的探子也未可知啊!” 扶瑄听着又一把眼刀飞向王婆,吓得她赶紧收声一个激灵。 扶瑄又向一旁候着的仆从婢女使了个眼色,众人忙忙将软榻搬了过来,心中亦是畏惧着扶瑄。他将初梦轻轻放在榻上,初梦似眉睫稍稍跃动了下,惨白的唇微微颤了颤,扶瑄握着她的手,觉得初梦浑身如烧红的烙铁般发着烫。 “太医呢!”扶瑄一声怒吼,直把众人皆给惊了,一贯温文尔雅的扶瑄公子竟生平头一遭发怒了。 “正在赶来的路上了,就快到了,公子稍安勿躁”青青上前,也未敢多说,说完忙是退下了。 “妾母。”扶瑄起身,肃然道,“初梦房中所藏桓皆书法一事,是瑄儿叫她藏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力挽狂澜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楞了,四下相望,无不瞠目结舌,唯独塌上的初梦面如凝霜,无动于衷。 赵氏亦是紧张了容色:“瑄儿,这是怎一回事啊?” “妾母,前时皇上赏字大会前,扶瑄命人在城中悄然搜集桓皆公子的字,想着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但瑄儿又不屑于将他的字收纳在自己书房,故而委托初梦替我收藏于避人耳目处,不曾想,竟能叫人翻出来以此大做文章!” 维桢沉思片刻,问:“可方才萃心所言,她在初梦姑娘迁宿时便见过那卷字了。” 扶瑄当即睨了候在一旁的萃心一眼,那目光虽不凶恶但无比威慑,直吓得萃心即刻扑跪在地,缩着头道:“可萃心确实瞧见了萃心所言句句属实” “萃心,你可识字?”扶瑄问。 “回公子,识得一些但不多” 扶瑄自一旁去过笔墨,大袖一挥,写下“恒普”二字,递与萃心眼帘前。萃心方颤抖着小身子艰难接过,扶瑄冷冷的声又自耳畔响起:“这二字,你可认得?” 萃心瞧着这字,既像“桓皆”,又不像“桓皆”,又不是规规整整的楷体,她有些迟疑不定,又不敢不答,只慌乱地将目光从纸上撤向一边,却直直地对上了扶瑄深邃如渊的眸子,扶瑄已不知何时俯身躬身,定定地盯着她。 “你瞧这二字,是否是‘桓皆’二字?” “额” “是否是‘桓皆’二字?”扶瑄更冷了语气。 “是!是!”萃心这几声‘是’叫嚷地痛彻用力,似终于逃离了谁炮制的梦魇似的,她本是不确定,但被扶瑄这么威慑着,更觉得心惊胆寒,生不如死,只求报了声结果早些了结。 扶瑄唇角勾起淡淡一抹笑,将这纸递上交与赵氏,道:“可瑄儿写的,却是‘恒普’二字啊。这萃心小丫头,识字不多,又对书法不甚了解,桓皆公子的字游龙走凤,落款亦是,不相同的字亦能瞧错,更别说是旁的字的草行变化了,萃心瞧走了眼,也未可知。” 萃心跪在厅中哆哆嗦嗦,被扶瑄一吓,竟也怀疑起自己来,只哭道:“求姨娘恕罪,萃心许是真的瞧错了” “可初梦到底却是认了啊。”赵氏道。 “瑄儿想来,大抵是初梦这丫头忠义,帮瑄儿收藏桓皆书法一事,乌衣巷里唯独她知,即便背负罪名亦信守承诺,不出卖瑄儿。她或许又恐她虽求了自保,但将此秘密公之于众,乌衣巷内人多眼杂,不免别有用心之人传到南岭王府中去,到时免不了损了世家颜面,可瑄儿想来,世家颜面莫不成比人的清白还重?比人的性命还重?倘若为了所为颜面枉损了一条鲜活人命,姨娘,这可是您从前教导瑄儿的仁善之道?” 赵氏听闻惊了一惊,半晌方叹了一声,道:“是呢,瑄儿说得在理,瑄儿长大了,该是有自己的主见,是好事呢。” “可”维桢不服,却又无可厚非。 “罢了罢了,此事便这般了了罢,知是虚惊一场便好。有警惕之心是好事,乌衣巷内当真存在探子,又是长公子的贴身婢女,此是我等谁也不愿见到的,如今有瑄儿来证此事为虚,倒有理有据,令人信服。此事今后不许再议,只可怜了初梦姑娘,受了这顿打,既是长公子屋苑的人,瑄儿将她带回去好生照料罢。” 众人皆觉此事戛然而止有些突然,只望着厅中几人,又望了望初梦,她情状似愈发危殆了,想必是赵氏依了扶瑄心气,先行救人要紧! 扶瑄道一声:“谢妾母,瑄儿先行告退了。”遂低首去探初梦伤情。 初梦身子彼时已烧得滚烫,白清清的玲珑面庞上漾着潮红,更是昏迷不醒,扶瑄抱起她,她裹身的锦袍仍是湿哒哒的,未辨是汗还是血,不再与赵氏行礼便伴着一大群仆从婢女们簇着走了。 人群散去,厅中登时敞空安静起来,赵氏叹了口气,接起一杯茶来饮,并无话语,维桢望着扶瑄淹没在人群中的背影,气不打一出来,但也无处发泄,只在一旁沉闷闷的坐了片刻,道:“如此,那姨娘好生养息,维桢告退了。” “今日之事,委屈你了。”赵氏放下茶盏,幽幽然道,留住了维桢离厅的步履。 维桢回眸,有些惊叹讶异。 赵氏淡淡道:“今日之事,但凡明眼人皆能瞧出其中端倪,但陈郡谢氏长公子要保她,且将话说到了这份上,什么罪名皆往怀中揽,我们总得给瑄儿些情面。” 维桢黯然,若有所思,问:“那依姨娘瞧来,她初梦是不是女探子?” “是否是探子,倒也当真不好说,但她与那桓皆公子从前情谊倒不为假。”赵氏道,“维桢,儿女情长之事不宜操之过急,瑄儿这孩子我是最了解的,他不愿之事,逼他也是无用的。此刻情状,我强加外力施压,反倒事倍功半,而是你自己,需从内里好好用心。” “姨娘!”维桢上前,急道,“维桢的心意,姨娘还不知么!可偏是那初梦整日狐媚着扶瑄兄长,近水楼台,维桢觅不得时机呢!” “维桢,你可知,世家小姐与那些村野丫头最大差别为何?便是一个‘忍’字,唯‘忍’方能彰显世家小姐大度之气。想那当年,我入谢家时,应说是我是新晋娘子,风头正盛,但却不及南康公主宽容温和,处处将我照顾妥帖,反倒更增了她的威望。故而她去后,我更是千百倍地对她的嫡子好,有时更甚于我的亲子,倒不全是为了报恩于她,更是为了身为世家母辈的宽忍口碑。” 维桢听罢,低沉了半晌,似咀嚼着赵氏方才一番肺腑之教,良久后道:“多谢姨娘提点,维桢获益匪浅!” 赵氏笑道:“自然,我们世家中出的大家闺秀,各方各面是强过那些莺燕乱草初梦千百倍的,春桃赏腻了,换到夏时便喜莲花了,但外头花儿百媚千娇,终归是野花,唯有家中园圃里栽的,才是稳固的长久的。但这初梦能如此勾着瑄儿的魂,必也有何独到之处,你也需观察着才是。” “维桢谨遵教诲。” “余下善后之事,便全权交予你去办罢。”赵氏起身道,“罢了。我心意乱了,应是去晚课的时辰了,莲心,稍后斋饭送来佛堂便好。” 维桢恭送赵氏离去,莺浪憋了半响忙上前报:“那王婆在后头嚷着要见赵姨娘,再审女探呢!小姐瞧如何是好?” 维桢又换上那副阴诡面孔,笑哼:“到底是一枚棋子,虽是家中带来的,但倘若扶瑄兄长追究,弃了也便弃了,犯不着因她与兄长交恶,但我瞧今日他澄清了初梦便走了,应是不会追究了,但未免她在府里晃悠碍眼,今夜便拿些钱物将她送走罢。” “小姐思虑周全,那桃枝与萃心呢?” “萃心两次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留她在府中只坏了我们事,逐她出府,只说是姨娘的意思罢,兄长那头也算对此事有了交代说法。至于那桃枝,倒是有些机灵心智,先行教训一番留作原职,来日我好好思虑如何用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倾诉衷肠 “钟太医,她如何了?” 长公子卧房里清冷冷又热络络的,一名白须冉冉的太医已为初梦清理罢了伤口,做着善后包扎,太医宣告需静养,大批打点的婢女已然退去了,房内唯独他与扶瑄二人,而扶瑄彼时正守着初梦病榻,心碎沉痛,大颗汗珠凝在额上无暇去拭。 “谢公子倒可庆幸,她虽遍体鳞伤,但终究打得时间短,只是皮外伤,还未伤及筋骨及颅脑,按时用药,假以时日将息便可痊愈。” “可她为何仍是昏迷不醒呢?” “回公子,初梦姑娘底子薄弱,自胎里便带着一股雪寒气,故而身子一贯是虚着的,这番耐了毒打,损了元气,恢复尚且需一段时日,初梦姑娘是弱女子,自不能比那些军中那些将士般痊愈地快。但” “太医有何顾虑?” “初梦姑娘的烧已是退了,老臣已为她检查排除他因,照理说应是该醒了,老臣唯恐她不醒的缘由,在她内心。” “这话和解?” “她许是心中有何郁怔,滞塞血脉,思绪不畅,故而才昏睡着,倘若如此,既是好办,却也难办。此心病无药可医,便无需去寻那些稀有草药,唯有与病患时常说说话,哪一句若传心她心里去,郁怔消解,也便醒了。” “倘若是此种情况,说多久的话她可醒呢?” “短则片刻,长嘛老臣见过毕生未醒之人,也是有的。” “我知道了。”扶瑄长睫低垂,伴着碎发零落,显得憔悴苦楚,“谢钟太医了,请去偏房喝茶领赏罢。” “老臣终究未能帮及公子,这茶便不喝了。老臣在宫中尔妃娘娘那处还有差务,先行告退了。” 扶瑄这厢方送走太医,还未来得及收敛情绪,那头云澄又来了。 “我听说初梦遭了大难的,忙是过来瞧瞧了。”云澄红肿着眼,瞧来没少哭,一进屋便奔着初梦病榻去了,也不及与扶瑄行礼,自然扶瑄也不在意这些礼数。 云澄瞧着初梦寡淡面色,像冬日冰凝霜结似的,亦是心疼不已,擒过她的手,深情道:“初梦可是最真善之人了,府里旁的人,云澄说不准,可初梦怎会是南岭王府探子呢?打死云澄也是不信的!扶瑄公子,太医来瞧初梦如何了呀?” 扶瑄黯然:“还未醒,太医说许是心病,你也与她说说话。” “那何时能醒呀。” “许是一天,许是” 云澄瞧着扶瑄虽未说出口,但神色不大好,便猜初梦昏迷大抵是严重的,便觉心头一酸,嘤嘤下泣涟涟。哭了半晌,她又似想起何事似的,勉强止住了哭,抽泣着捧出一个梨花木镂花锦盒,道:“我家放勋公子托我送些药来与初梦,是些奇珍创药,命我转达通州王家的关怀,聊表慰问。” 扶瑄接过,淡淡道了声谢,以初梦家主的身份给了她些回礼,叫他转达给放勋。云澄又哭了半晌,与初梦断断续续说了一番话,待到不得已回去之时才起身告辞。瞧得出,云澄此番来是情真意切,真心念着初梦,扶瑄虽已愁肠百结,但也真挚安慰了她几句,临走前,她恋恋不舍道:“扶瑄公子,倘若初梦醒了,可定要叫我知呢!” 云澄一走,长公子屋苑又冷清下来。扶瑄心中本已波澜千层,但叫云澄这么一哭,更是搅动着心海波涛汹涌了。 但看病榻上的初梦,身上盖着扶瑄的刺绣锦被,只露出了脖颈与面庞,上头爬着道道伤痕,叫太医厚敷了草绿色创药,更显光怪狰狞。扶瑄猛然忆起自己曾向初梦起誓,今生不再叫她受伤害,如今却落得这番情状,连几时醒也未知,心中那波澜顿成酸海,愧疚难当。 “犹记得你我头次见的情形呢,我心里便是一惊。”扶瑄擒过初梦的手道,“怎的世间有如此美的女子呢?像一阵春风吹入心底,什么烦恼也烟消云散了,说出来你或许觉着我油嘴滑舌,我总觉着在何处见过你似的,如此熟稔,如此情切,恰似故人重逢一般毫无芥蒂。你在果园中抬起首来回话那一刻,我只觉着心也要被这春风融了,果园春色万物在那刻恍若皆失了颜色,只能做你的陪衬,这种感觉二十年来从未有过,你说这此是不是所谓‘一见钟情’呢。后来呢,竟查得你是那女刺客,可我倒并不觉着惊讶,你大抵有你的苦衷,可这些日子以来,我想着,他们大抵是弄错了罢!你这么良善,怎会是女刺客呢?可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是初梦便好了。” 扶瑄说着,一滴男儿泪悄然滴落,顺着初梦面颊淌入而我,而她仍是平卧闭目,纹丝不动。 “说出来或许你不信呢,若钟意了一个人,便是男儿,亦会幻想与她一道走完一生。那几日你与我同眠之时,亦是在这屋里呢,你伏在我胸膛上,我真真切切地感着你的温存呼吸,就恍若我们成亲后过着寻常恩爱日子一般,我当时便想,这一刻若能永恒该有多好。但以我这世家爵位身份,姨娘应是不会应允我娶平民女子为妻,前几日我便想呢,倘若不应也便不应了,我弃了这长公子身份做个平民不就得了,家里还有那锦庭照料着呢。倘若失了你,我要那珠宝金银,高官厚禄又有何用!我宁可什么也不要,只要你,此生便知足了。我想着,待我辞了世家,你是北方人,我们便一道往北去,寻一处远离人市的静谧处,搭个小屋,屋旁种漫山遍野你喜爱的梦里砂,你与我在那处过神仙眷恋般的日子,男耕女织,或许你更爱畜牧放养,都不碍的,我们一道生好些孩儿,似你一般聪慧可人的女孩儿我们还有好多好多未做的事,为尽的梦,未一同携手的人生,求求你醒醒好不好求求你了” 扶瑄说着,俯身吻了下去,他温热的玉唇贴上她干涩的唇瓣时,他的心再一次被击碎了。初梦的唇吮着苦涩酸楚,从前那股如吮仙桃的曼妙滋味荡然无存。 也未知是他心中苦,还是她口中苦,扶瑄不管不顾,重重地吻着,似要将她体内的污浊淤塞之气通通吸尽。他长睫下不时凝出清透一颗勒珠,坠在眼底,玉眶噙不住了又翻落,流至唇上,又添一味苦涩。 “莫道篱上阡陌处,但使相思不负。” 倘若她一生不醒,便等她一生。 扶瑄吞下这滴泪时,暗自笃定了心。 窗外流莺飞转,乱草迷花,与他又有何干呢,那光影斜阳变幻,苍狗白云,也是丝毫映不进他心里的。人生在沧海一粟间,浮沉百转,当真遇着撼动生命的大事了,倒觉着天地渺小了,从前那些为赋新词的少年惆怅皆是无病呻吟罢了,权利纷争,财富佳人,亦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如这苍狗白云,转瞬之间。 吻着吻着,初梦的唇竟微微颤动,有了回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相思不负 扶瑄亦是察觉了这唇间微妙颤动,忙起身查探初梦反应,他的眼眸睁地大大的,又喜又惊,如同行路人在穷途末路处,忽见柳暗花明。 “公子呀” “醒了呀!” 初梦缓缓睁眼,流转探寻着屋内景致,眼波触及处,夏日流光溢彩便在屋内灿烂生花。 “初梦!你醒了!”扶瑄眸中更是泪水涌动,却是欢喜之泪。 “不负相思不负君公子,初梦叫你担忧了” 扶瑄顾不得那话,只俯身搂住初梦身子,激动地身颤连连。 初梦面上漾着虚弱的笑,空望着窗棂白日,兀自道:“公子呀,初梦睡时,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梦见那五彩流光,七彩祥云,云中白鹤,但又听有人总唤着初梦的名字,一声一声的,像那天阶侍者” “还梦着什么了?”扶瑄擒过她的手紧紧握住,眼中满是宠溺的笑,即便是初梦这稀里糊涂的句子,他也如品甘饴听不够似的。 “还有啊那天阶侍者带初梦身赴天庭,为我洗冤,天阶侍者说,‘莫道篱上阡陌处,但使相思不负。’” “哦,如此一来,我倒要当真多谢这位天阶侍者了呢!” 初梦轻轻闭上眸子,摇了摇头:“可那天阶侍者便是公子的模样啊!” 扶瑄听闻此言,只觉稍稍一惊,又有一阵暖融之意自心头酥酥漫漫流泻全身,守得云开见月明,只叫他觉得宽慰舒然。初梦躺在床榻上,眼瞳如剪水般柔美,正情丝绵长,望着扶瑄,唇角轻擒的笑,似那冬日寒雪飞峰上生出的彩莲。屋外夏风静静,鸟鸣悠扬,屋内二人四目相望,含情脉脉,扶瑄缓缓扶瑄吻了初梦的唇,苦难过后,更显甘醇。 这一吻,便是吻了许久。 扶瑄并未如前时一般贪婪吮着她的气,只是温柔地,和缓地轻咬着她唇瓣,动情用心,静静体悟现世存在的欢愉与美妙。 “公子疼疼疼”未知吻了多久,只觉天帷已降,初梦在烛火闪动中轻嘶道。 扶瑄忙是撤离了身,关切问:“怎的,弄痛你了么?” 初梦轻轻颔首,继而又摇了摇头。 “太医说你好在只是皮外伤,按时用药以后便无碍了。” “谢公子为初梦奔波劳累” “还唤我公子么?” 初梦红了面,稍稍别过头去,那清白中染着红晕的耳廓更是迷人心窍。 “方才云澄也来探过你了,瞧得出,她当真是心疼你,她还受放勋的意为你送来些创药。” “云澄确是难能可贵极真挚之人,也多谢放勋公子了。” “你需瞧瞧那些创药么?云澄说皆是些奇药呢”扶瑄有些黯然,却叫初梦紧紧揉住了他的手,淡笑道:“瞧它作何,他即便送我一屋子的奇药,也不及扶瑄你搭救我的恩情呀!” 扶瑄睁大了眸子,恍惚有些喜得不敢置信。 “我在那梦中恍恍惚惚的,大抵听见了天阶侍者如何为我圆说。我在梦中只哭着叫他不说了,可他却置若罔闻。好在此刻,天阶侍者倒可听见我的话了,我倒要问问他,缘何不分青红皂白便如此置信于我呢?当真不怕我是那南岭王府的探子么?” “我知你不是。” “” 这短短五字简言,却叫初梦肃然愣住了神,她心中自叹一淤,何德何能,得扶瑄如此无偿的信任,眼眸一动,泪晶碎碎闪闪。 “在入府之前,我确已识了桓皆。”初梦道,“从前我逃难漂泊时,孤身一人,在一处小镇险些叫地痞贼人欺侮,幸得桓皆相救,自此萍水相逢,便在同一客栈投宿,期间我飨他酒席以作道谢,便在那席后,我与他互书墨宝,相互赠予纪念,可我万万不曾想,他竟拿了我的手书充当自己的书法献与皇上!” “‘初梦’,‘楚孟’,我怎如此愚钝,这样也未发觉!” “是。‘楚孟’为我逃难时乔装男儿身所用之名,不过取了‘初梦’二字的谐音罢了,全无那些深奥典故。自然,桓皆并不知我便是楚孟,我与他言那是我的兄长。枉我那时,还傻傻来求公子带我去见他叙旧,而他,却在茅屋纵火欲杀我灭口” “我早知那纵火案甚是蹊跷”扶瑄语带愤意,“这笔账,我定要与他好好清算!” “算了初梦素来是不喜复仇的,冤冤相报,恒无尽头,逞了一时之气又如何,到头来,却亦将自己变作那般面目可憎之人。” “便眼睁睁的任凭他作恶么?” “南岭王府若要抓一名替罪羔羊来,再轻易不过了,此事除非桓皆本人认了,除此之外毫无对症,更难以以此事撼动他。初梦当时亦是思虑过在皇上赏字大会上当众戳穿他,可又因私心作罢了,只怪当时初梦太怯” “你亦有你的顾虑。我也言说过,从前之事不提,只朝前看。” “而他的字卷,初梦从前念着他恩情时倒是留恋过,然而如今透彻,那大抵是铭恩,不是爱恋。” “不曾想,你与桓皆竟能有这般渊源纠葛当真辛苦你了。”扶瑄沉默良久,只觉更心疼眼前这伤痕累累的女子,坚定决心要更待她好。 “不过是挥别那错人罢了。”初梦说得淡淡的,“我与他已两不相欠,可因果报应,他多行不义,必得业障果报。” 大抵是说了太多话乱了气。初梦说着便剧烈咳嗽起来,震得身子一颤一颤的,伤口一道更着颤动崩裂,好些伤口皆渗出了血,又染了素衣一道道血污,尤是那面上的伤,脓血溢过的敷药,混着药汁淌下来,伴着初梦眉头紧蹙,扶瑄又慌乱了心绪。 “疼么?太医言那药中有镇静止疼的草药,我这便传他来与你再瞧瞧。” 初梦却拉住了他的手,微微摇头,道:“不必了那太医也有许多事要办,不劳烦他老人家了,况且,稍疼些也好,倒更显着活得真切。”初梦说罢又咳了几声,面容更显憔悴了。 “你快歇着少说些话。” 初梦颔首,扶瑄将她被角掖好。五月夜中已是不凉,而初梦身子弱,比旁人畏寒些,方才又烧热了一场,更觉着冷,但她只默默瑟瑟颤抖,忍着咳,不与扶瑄道。而扶瑄怎会未察觉到呢,离了片刻,竟翻箱倒柜寻出了冬天的炭火炉子支在卧房中,又取了冬日暖手的紫铜掌中宝,那明火自炭炉子里一撩,整间屋子顿如灶房般熏热,热气直扑着扶瑄的脸,吹得他碎发飞凌,扶瑄也未料这热气这般急,惊了一跳,遂又笑了。 扶瑄翻了翻镂花果炭,问:“这温还好么?” “你过来。” “嗯。” 待扶瑄落座榻旁,初梦缓缓伸指,道声:“低头。”扶瑄正疑着,却见初梦轻巧自他发上一取,一瓣炭灰细细碾在她指尖。扶瑄舒尔笑了,初梦亦是莞尔一笑。房内已是热烘烘的,融融温情在二人心间交溢流转,二人眸中映着彼此面庞,又映着星火,灿若繁辰。 “初梦姑娘——初梦姑娘——扶瑄公子——” 屋苑外头却传来凄厉叫嚷,剪了二人浓情蜜意,初梦听了听,道:“这声似是萃心吧?” “是呢。” “她大抵有何话要与我说,叫她进屋来罢。” 扶瑄微微迟疑一下,逡巡了步履,初梦了然,道:“放心,我会将此事处理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裁叶未器 萃心一进屋,卷来一股风,登时冲淡了屋内的热,惹得初梦又急嗽了几声。 扶瑄忙去把门关上,萃心扑面承了一脸热浪,也蒙然有些不适,但又不敢言说,况且与她心中事相较,这炭火炉子也不算热燎燎的了。 “初梦姑娘”萃心扑倒在她床榻边,声泪俱下,不必说也可料想她是来求初梦宽饶的。 扶瑄过来帮着初梦将头微微垫高,方便她瞧人,初梦轻声致谢,却叫扶瑄眼颦轻瞪,好似在嗔怪她如此生分似的。她微微昂头,挪着身子,原本平躺着已是生疼,经不住稍稍一动,伤口便又火辣辣地咬着肉撕扯,初梦挪地吃力,却又极力想表现出那份不吃力,扶瑄看在眼里颇是心疼,又爱莫能助。底下萃心垂着头哭,瞄着缝去望初梦,一怯一惊。 “寻我何事呢?”初梦既不热络,也不冷淡。 “初梦姑娘萃心求你,求你宽恕了萃心这一次罢!只此一次!萃心日后定当全心全意对初梦姑娘好当初梦姐姐你是我亲姐,不亲姨,亲妈!” “好。宽恕你了。”初梦仍是淡淡道。 这回答只叫萃心愣了一愣,有些惊愕,颤乱着眸子胡乱打量。扶瑄在床边护着初梦身子,也心觉一沉,但他不动声色,仍是安然端坐着。 “那那既然初梦姑娘宽恕了萃心,萃心这便去与赵姨娘说,她瞧在初梦姑娘与扶瑄公子的面上,定不会逐萃心出府了!”萃心说罢提起裙子便往屋外冲,那一脸泪涕汗水跟在身后飘,她跑得飞快,裙摆险些撩着那炭炉子里的火。 “站住。” 初梦启唇,淡淡的,却更冷冷的。 萃心回眸,那阑干泪痕伴着满脸喜极后顿变的错愕惊诧五色神色,好似初梦自她背后暗刺一剑般。 “我宽恕你,是我个人之事,与扶瑄公子无关,更无权左右赵姨娘的决定。”初梦道,“既然赵姨娘要你走,想必是有她的思虑。” “可你是那当事之人,你宽恕了我,你与赵姨娘求情,赵姨娘自会考量在内!”萃心又奔回来,伏至初梦膝上,她这猛然一冲撞,又裂了初梦身上鞭伤,直叫初梦疼得轻声细呲,忙叫扶瑄拉开了。 “初梦姑娘,萃心自小无父无母,一人流浪,从前在外头受人欺凌,无瓦遮头,只住破庙里捡些嗟来食,好不容易才熬进乌衣巷内过了几日好日子萃心当真不想走啊初梦姑娘”萃心跪爬到床榻前,“初梦姑娘再帮我一次可好?求求你了好似上次你搭救我一般,还将萃心当自家人待,萃心当真感铭于心的!萃心对天发誓,再也不会陷初梦姑娘于不义!初梦姑娘,你是最宽善的了!此次当真情势危急,请姑娘再救我一次罢!” “承蒙萃心姑娘抬举了,初梦宽不宽善也未可知,但并不愚善。从前在灶房共事,我对你已然仁至义尽了。” “那一次,确是萃心受桃枝蛊惑,只因前时萃心偷食,叫桃枝发现了,她以此要挟,初梦你也知,偷食是大罪要逐出乌衣巷的。萃心怕了,便应了她,她又给了萃心好些钱,又这次,萃心将端倪道与了她,她便又要挟于我一同上了贼船可说到底,萃心也不过是说了件实事之内的事罢了一如此次,萃心确是瞧见了姑娘你藏了男人的字卷” “萃心,我见你我过往相似,皆是流离漂泊过的,我说你一句劝。往后,无论你在何处都好,切莫贪,切莫不义。贪乃恶之始,贪字掘一洞,得了宝了,往后却要千千万万地代价去填。而不义,乃恶之花,于你虽只是道出一个所谓事实,而此事实却可被有心之人利用造出千千万万变化,去加害他人。你并非只道了个事实,而是沦作他们行凶的凶刀罢了。” “好了好了!萃心全然领受了,只求初梦姑娘放了萃心一马!萃心今后哪处也不想去,只想留在乌衣巷”萃心说着,磕头连连,初梦那番肺腑之言,她似半字也未入耳。 初梦望着萃心满额满颈淌着汗,湿津津的急急用袖去擦,直把妆也擦花哭花了。初梦叹了口气,道:“初梦人卑言微,恐怕爱莫能助。萃心姑娘倘若有旁的需叙旧,尽管坐此闲聊,倘若是求情一事,也便请姑娘少用些力气,白费唇舌,夜也深了,还是早些回去罢。” “扶瑄公子公子是最温厚的!公子救救萃心罢!”萃心又哭跪着去扶瑄膝下,“扶瑄公子在乌衣巷内一言九鼎,赵姨娘也会听的!只有扶瑄公子可救萃心了” “此事我只从初梦的意思。”扶瑄淡淡道,“姑娘早些回去收拾随身物,明早也可从容上路。” 初梦道:“我也并非落井下石,念在从前姐妹一场,我此处还有些钱财衣物,既你来寻我了,便一并赠予你了。这些钱够你做些生意,或去想去之地,绰绰有余了。出去后寻了好人家,安分一生,你我姐妹情缘薄尽,望你今后好自为之。” 初梦耳语扶瑄,叫他帮着自己自偏房收纳的包袱中去取她入府前积攒的钱物,扶瑄听罢,当即从自己荷包中取了钱,却叫初梦制止了,执意叫他去取她的包袱。扶瑄本不愿离初梦去,只怕萃心此刻失心失控,做了什么出格事,初梦又坚持,只说无碍的,扶瑄拗不过她,只好去了。 萃心彼时已缓和多了,稚嫩的小脸烘得红彤彤的,噙着泪道:“萃心知此事再无转机,萃心犯下如此大错,求初梦姑娘宽恕亦是妄想,只是来撞撞运气罢了。多谢初梦姑娘赏赐!” “这话本不该我说。但瞧你涉世未深,扶瑄公子不在,我再说得通透些。”初梦道,“身在世家大户,主人家们最憎恶地便是搬弄是非,说得对了奖薄,不过是做了他人棋子,你当你那卖命之人真记着你的好?终落得个不义下场,今后只可比之度日,整日担惊受怕寻着倚靠温饱,而倘若说错,那情形你已受之。我念你也非心肠歹毒之人,只是受人蛊惑,才对你说此番话,出去了后,若你再投世家王侯府邸,务必当心做人,切莫参与纷争。” “是萃心受教了谢初梦姑娘,萃心回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不羡鸳鸯 萃心走后,那炭也悄然燃尽熄火,屋内又缓缓冷清下来。 扶瑄正要再去续炭,却被初梦叫住了说不必了。初梦望着扶瑄闷得满额是汗,有些愧疚又觉有些好笑,道:“这清清凉凉才像五月呢。你来,我与你擦擦汗。” “我当你会再宽恕萃心,真当给她求情去了呢,吓得出了一身汗。”扶瑄打趣道。 “你是说我心狠了?” “我当真是怕你乱发善心!” “萃心出了乌衣巷也好,世人只道乌衣巷内荣华富贵,可人心叵测,又有谁人知呢?萃心这般心思纯得似一宣素纸般的丫头,被桃枝威胁了一次,竟又将秘密道与了她,当真未想过自己的后路。上次她被打了一顿,此次被罚出府,下一次,或许便未有这般幸运,直做了他人的替罪羔羊殒了香魂也未可知,倒不如出了乌衣巷,一了百了过新日子的好。此次字卷一案,谁人谋划的事恐怕是各自心怀鬼胎,可最终却是萃心这个棋子受了责罚,倒真有些唏嘘。” 扶瑄坐上床,支着臂守望着初梦,道:“我只当你是不满她两次构陷于你才不施搭救,原是你想得这般通透,倒是我浅薄了。” “初梦倒也有些私心的。萃心一走,心怀不轨之人瞬断了左膀右臂,若要培养一个新的更需时日,初梦有一阵子可得安宁。恩恩怨怨的事,若要报偿何时能休。初梦素来不喜报仇,只想过些平静日子,别无他求。” “如此说来,我便早有设想。倘若你也赞成,我便辞了世家长公子的身位,只做庶民,与你一道出府北上,寻一处世外桃源处过那神仙眷侣般的清净日子。”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平淡淡中带着几分期盼欣喜,初梦见了,知他未是一时心血来潮的戏言,想必已是思虑已久的决定,心中不禁波澜万千,沉吟了良久道:“扶瑄不可啊” 扶瑄一楞,旋即一抹淡笑,忙道:“胡言乱语呢,莫往心中去。该是饮药了。” “几更天了?” “瞧这月色有三更了。你且睡着,我与你制备些药与粥食来。” “好。有劳公子了。” 初梦这一声“公子”又叫扶瑄嗔瞪了一眼,扶瑄在她额上轻盈一吻,广播公子淡雅古典的广霍香息,曼妙吐露,周身百转萦绕于她的鼻尖。 “那我去了。”扶瑄恋恋不舍,一步三顾盼,才出了那门。 暗听着扶瑄步履轻快渐远,初梦收了陪笑,浮上本心所映的忧郁面孔,心中酸楚之浪层层叠叠的闹着。扶瑄那句“只做庶民”余音绕梁,一遍遍在初梦耳畔循环往复,只叫她觉得心惊动魄。 又一阵疼袭来,如全身穿过针林刺海般贯穿而强烈,初梦瞬时沉下了神色,眉头紧锁。身上的鞭伤犹如千万条毒刺藤棘般一道降身子里勒紧,前时烘了炭火也未出汗的她,却叫此刻周身的刺痛瞬时激出了汗。她强忍着痛,自怀中取出一个四方纸包,艰难展开,只见里头收纳了一些细白粉末,初梦以指尖轻剜了一些,存在指甲缝隙内,又将纸包收好。 少时,扶瑄来了,端着一案,左是药碗,右是粥碗,皆是玲珑玉质,腾着热气。初梦相见欢然,迎声道:“你来了。” 扶瑄见她虽是笑着,可似强颜欢笑似的,那唇角勾得而已,眉头还未舒,额上却是凝着汗,便道:“这药里添了曼珠沙华,你快饮了去,也好镇静止痛。” “真乃何事都瞒不过你的眼呢。”初梦卸了笑靥,一下子松垮下来,虚地气娇连连。 扶瑄端起药,以唇边试了试温,将一勺送与初梦唇边,笑道:“此次我便不亲口喂你了。” 扶瑄“亲口”二字说得尤重,初梦嗔怪一眼,轻回了一句:“无赖。”,便去汲玉勺中的药汤。 一勺入口,扶瑄问:“苦么?” “药自然是苦的。” “可惜我未备来饴糖,真拿你没法子。”扶瑄说罢便倾身贴着她的唇瓣一吻,又轻轻抽离,笑道,“不知如此够不够甜呢?” “又打趣我!” “不苦了?不苦了便再来一勺。” 初梦又饮下扶瑄喂的一勺,扶瑄又如法炮制要吻去,却叫初梦将指抵在了他玉唇间,道:“这药里有曼珠沙华呢,你也不怕在我唇上粘来,一道麻了过去?” “有理。”扶瑄取来丝缎柔花帕子揩了揩她的唇,兀自得意道,“如此再无可担忧的了。”又吻下去。 这一吻,扶瑄吻得颇久,直至初梦睁开了眼也未断绝,扶瑄似要用长长的吻地告慰他们曾经的苦楚分离,愁苦终究烟消云散,冰释前嫌,来之不易,而初梦则是怔着眸子,喜忧参半,她心中那旁的事,不是一朝一夕可作了断,昏迷醒后,她拗不过扶瑄深情又心软遵从了自己内心情谊,可明日,棘手之事又正待她瓦解。 虽已然作了决定,但扶瑄这个吻,更加重了她的决心。 “我饿了,那粥也要凉了。”初梦轻轻推离扶瑄胸膛。 “也是,不闹了。” 初梦将汤药饮下,扶瑄又将清粥捧来。那清玉碗中盛的粥,扶瑄端来了两碗,原是扶瑄也陪着她一日忧神奔劳,还未用食呢。 “扶瑄,你且将那碗粥递与我,我自己来喝。” 彼时,扶瑄已然轻轻细搅着粥中勺,沿着粥碗撇着丰膏要喂初梦,他听了这话,只道:“这怎行?” “怎的不行。”初梦艰难伸出伤痕累累的臂,道,“你要喂我,你再饮你的,你那份也凉了,而我这份,我也饮得不自在了。” 扶瑄了然初梦性子倔,她决定好的事便不会更改,便道:“好好,依着你了。可你不许逞强,伤口吃不住了便叫我。” 初梦更坐起一些,竭力忍着疼,接过扶瑄递过来的粥,轻轻搅着,她已是全身肌肉皆疼得酸麻刺骨,连张口也累,更莫说要自己饮粥,但为了下一步计,别无他法。 初梦艰难饮了几勺,见扶瑄目光灼灼盯着自己,眼中似有道不完的绵绵情意,便道:“我有何可瞧,你那粥凉了,快饮粥去!”扶瑄这才作罢转身去取他那碗粥,望着他锦绣华袍披叠翩翩的背影,初梦悄然提起指甲间藏了沾了白色细粉的手指,轻轻,匀匀,稳稳,将粉末弹落在粥内。 “扶瑄,我饱了。”初梦搅了搅勺,意兴阑珊道,“许是方才那帖药起了疗效,倒有些困了,可我最不喜浪费食物了,这未饮毕的清粥,烦请帮我一道饮了罢,你身量大过我,你那一小碗怎会饱呢。” “当真饱了?” “饱了。困了。”初梦说罢又佯装轻松没入广藿香沁心的被窝中去。 扶瑄舒然一笑,接过初梦的粥,另一手帮她掖好被角,道:“好。好眠好梦。”说罢便将初梦那碗粥饮了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心坚石穿 清晨第一缕光透入扶瑄卧房,初梦便缓缓睁开了眼。她一夜未睡,自然知这光影报晓。 初梦微微支起身,药效已过,昨日的疼沉着皮肉更泛出来,直叫她的脸睁眼也艰难。初梦抬起手臂,那臂上已不是单纯如昨日一般的淤青与红肿,更添了紫靛和黄橙色,周身肿胀不已,连被褥划过肌肤也刺着痛。 扶瑄正守着她床榻便沉卧酣眠,长睫在眼底舒卷轻颤,他的五官自是无可挑剔的巧夺天工,初梦虽心中万麻乱缠,但一瞧他微微漾花的唇角,便欣然而喜。 指甲里的迷药虽量不大,但也能叫扶瑄睡上个把时辰了。 初梦艰难将一床被褥搬过来轻覆着他身子怕他着凉,但看外头日光又起了浓艳,扶瑄身子这般健朗,许是多此一举了。 初梦这副身子,起身已是疼得直将牙往肉里叩,她却步行去三里之外的建邺城中了断那件事。 前时桓皆临走前,与她相约三日后辰时在城中自昙巷相见,三日之期,今朝已到。 初梦挪下了床,寻见鞋,可她足上也有些肿,只好趿拖着挪向自己偏房。 闷了半夜的雕门唱着清灵被推开了,一阵清风拂来,混着朝露,又激得初梦一阵咳嗽。这一咳,又扯住了前胸后背的伤,撕得生疼,一时间险些叫她支撑不住跌软下来。 前时比这伤更大的难亦经历过了,这些皮外伤怎能支撑不住呢? 初梦自嘲。反倒抿起倔强的笑,迎着清风,挪向偏房。 抄检之时。维桢带着侍卫来翻箱倒柜的声响,初梦亦是听到的,但此刻看来,屋内却归置平整,各项物件除去少了些许,大抵是打烂清理走了来不及添补的,都已一一摆放稳妥,更叫初梦惊诧的是,物件摆放皆是依照她习惯来的,想必不是朝夕相处的扶瑄,旁人无人能有这样的细腻与温情。 初梦用眼巡了一圈,径直挪向从前她收藏匕首之处。鲜卑氏族习惯于近身之处收藏匕首或小刀,一来可以防身御敌,二来也便于烹牛宰羊后进餐之时辅助。初梦将匕首藏于床下棉垫夹层内,虽不知扶瑄发觉了,但她伸手一探,匕首还在。 衣柜中,几套洁净新袍静静端呈在内,初梦选了颜色最深一件。她已知自己的伤口是黏上了贴身睡衣了,那血水隔着素色衣衫也能透出来瞧见,便马虎地将新袍套上,也未管里有层层叠叠伤腐的皮肉,只消外头瞧上去尚可便得了。 多一层衣物,虽是薄薄的,但到底伤得重,初梦疼出了虚汗,不知不觉慢了动作,但又望着窗外日头,咬紧牙光催促自己。 整装毕了,她又巡视一圈,却未发现原先铜镜。 但她这脸上的伤辣的疼,她怎会无动于衷呢。 许是扶瑄特地收起来的也未可知。 初梦自柜中寻来一条轻纱丝帕,裹于面上。 初梦的心沉沉的,虽她自己视这副艳骨为皮囊,但世人终究需看颜面,而她毁了容颜,又如何衬得上陈郡谢氏的长公子。 日又高升,直将天际染得似火通红。初梦斩断思绪,提起匕首,便往外去。 眼下乌衣巷内,除了灶房那处热络些外,其余出入口全身冷清清的,初梦有令牌在身,瞒过侍卫自然不在话下,唯独她因身上有伤,走路身段不同寻常,倒是个破绽。 “姑娘留步,哪处屋苑的?” “后勤做杂活的,替扶瑄公子去外头办事。” 侍卫仔细检查了她的令牌,确是扶瑄公子发的,又上下打量着初梦,只道:“面纱取下来。” “得了风疹,不宜见风,万望见谅。” 侍卫将信将疑,又长长久久地瞧着她,可多盘问须臾,对初梦周身疼痛来说都是煎熬。 “时辰不早,倘若侍卫哥儿无其他吩咐,小婢便替公子办事去了。” 初梦说罢当着侍卫的面迈步而走,她自然知晓侍卫正望着她的背影,便更强忍着痛,将步子迈得轻松正常,时时刻刻警醒着自己,不可露怯。 “站住!”侍卫又令响。 初梦回眸一望,柔声道:“何事呢?侍卫哥儿。” 侍卫灼灼目光燎着初梦通身。 “算了,无事了,早去早回。” “谢哥儿关照。” 直至自己身影消失在街上转角处,初梦才猛然松了口气,一下支持不住,苍白着唇面,倚墙喘息,袍袖之下,指甲已因摒着疼痛嵌进肉里。 城中一朝喧嚣渐渐升起,有几处百姓聚集之所,清晨炊烟与人声腾空,盘踞在这老旧都城上空。妇嫂们于户外收拾洗漱,收敛鬓妆,烧水劈柴,各自又是一日营生,初梦自她们身旁走过,蒙着面纱,如清风仙子般不食人间烟火。又是磨人的三里路,无人可依托,终得自己走。平日初梦步伐碎步撵撵,大抵半柱香的时候才到,而今日,竟也半柱香时候到了,摸着那自昙巷石墙壁那刻,初梦再也支撑不住,软倒在阶。 自昙巷果真是建邺中人烟僻静处,只有几间废弃民屋并排陈列,乱世流离,多的是人去楼空。巷中清清之气和着尘埃仍如夜半丝丝凉凉,那头的喧嚣传到此处也似隔了屏障似的。初梦抬头望了望日头,已是辰时过半,而巷内空空荡荡,一眼忘穿,并无来人。 桓皆还未来? 初梦自怀中取出匕首,轻拔向外,寒光瞬时夺鞘而出,与这巷内之温一般寒凉凉的。 “即便是死,我也不会害扶瑄的。” 初梦自知她这简简单单的承诺,需付出多大的代价。今日或桓皆死,或她死,但即便她杀了桓皆,她也自身难逃。 生命虽重,但又些事,更甚于生命。 日头热热烈烈爬上当空,时光在宽窄及二人擦肩的巷子里静静流淌,催得身心煎熬。 初梦心中演练了千遍,如何于桓皆摊牌对峙,当机立断时,寸步不让!那匕首出鞘又收,似磨着刀,循环往复。 “做你的眼线,今生c来世,皆不可能!” 过了半柱香的时辰,巷中悄悄然如凝琥珀。 又过了半个时辰,来了一个迷途旅人,又远去了。 初梦的心悬紧,又倏放。 又过了一个时辰,日悬屋檐,巳时已到,仍无人烟。 桓皆不来了? 初梦也甚是疑心,他这般雄心勃勃之人,岂能错放这般好的时机? 等? 还是不等? 正踟蹰着,巷尾来了几个相互打闹的孩童,嬉笑着嚷着撒着欢儿朝初梦这头奔来。 已然不是人烟僻静之所了。 等,还是不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无艳婉清 孩童朝初梦奔来,一团五人,小的三c四岁的年纪,大的已有六c七岁,不宽的巷子瞬时被挤地热闹非常。 初梦起身,避让孩童通过,为首大模样的孩童定睛瞟了初梦一眼,大抵是觉着她蒙着面纱不同寻常,又跑走了,只听他止步一声高喝:“小兵们,快跟上,跟随本将打胡去!”后头跟着一溜他的“小厮”得令一声应和:“是!苏之将军”,在巷中鱼贯而入。 不曾想王苏之竟在建邺城中如此美名显赫,连街上孩童也效法着他玩乐。初梦想及,于面纱下淡笑了笑,颇是无奈。 孩童哒哒的脚步声很快便在巷子尽头那处消失,初梦也欲起身回乌衣巷,陈时一过,街上人来人往更多,桓皆今日想必是不会来了。 可他爽约的缘由,仍值得考量。 “大胆妖女,休要逃遁!” 那声呵斥出自孩童清脆声喉。初梦回望,只见那群孩童又风风火火折回自昙巷,为首大孩童手中多了条柳枝,正朝她这处奔来。 初梦四下张望一番,并无他人,便微微睁大眸子望着孩童,似做确认:“你们在叫我?” “对!这巷中除你外还有何人?妖女,今日我要替天行道,斩妖除魔,捍卫国家!” 还未及初梦反应过来,孩童们围上去便对她一顿打,孩童们只佯装着玩闹,出手力气不重,倘若平时也罢了,可初梦身上伤正紧要,要走又加不急步子,便是一场急风骤雨般的加刑。 她正本能躲闪着,又不及刹那,脸上面纱挣脱而散,飘飘然如丝轻盈坠地。 那面孔一出,孩童们皆是震惊。 “丑妖婆——丑妖婆——” 嘲讽声,嬉笑声登时在这条二十几丈长的巷子内轰然爆发。混着笑浪,还有小痛身手去推初梦,初梦自是抵抗不住,跌倒在地。 “你们瞧她,多丑呀!那脸上好似红蛇爬着,比那无盐丑妇更丑!” “哈哈哈哈哈哈哈——” 初梦提袖轻捂面颊,侧过面去,并不与孩童们争吵,也未有一句反驳,只低首黯然悲楚。 “小兵们,今日收获颇丰,擒得如此百拙千丑的丑妇一名,我们带她游街示众!” 孩童首领命令下达,便有几个“小兵”不知自何处寻来绳子缚初梦手,还有人拿小指捏她细肉,疼得初梦细吟连连。 倘若原先只是孩童们扮演得太投入,而此刻初梦面纱褪去后,他们的敌意倒似有了堂而皇之的借口,丑人便该是任人欺凌似的,已然假戏真作,亦真亦假,分不清了。 “谁在那处凌霸他人?” 只听这冷峻而坚实的一句。初梦猛然回首,放勋竟出现在巷子口。 孩童见又有大人来了,撇下初梦慌乱奔散,为首的那个却跑得最快。 巷子中霎时又安静下来。 方才沸沸扬扬的孩童利叫灌得初梦耳孔嗡嗡作响,此时一下安静了,倒显得恍若隔世梦境般不适应,尤是此刻放勋正立在她身前。 “还好么?他们弄痛你了么?”放勋眼中满是怜惜。 “还好。”初梦淡回。 “那回去罢,巷那头我备了马车,巷子太细,驾不进来,需得走出去乘。你还走得动么?” “嗯,可以。” 放勋上下打理了一眼初梦,便将她轻抱起,初梦伤口触及不禁轻吟了声,放勋亦是听见了,道:“是有些疼,可总比你自己走强。我倒也真佩服你,何处使来的毅力。” 初梦仍以袖掩面,蜷在他怀中并不言语,半晌才淡淡道:“谢王公子。” “下回再有这般子事,不可道与扶瑄知,好歹也道与我一声,我出剑到底比你出匕首更稳,眉心一点,取人性命,悄无声息。” “王公子当真好轻功。一路跟随,初梦竟全然未觉。” “姑娘抬举了,此次倒真当是路过此地罢了。”放勋勾唇而笑,颇是邪魅,又挑起眉凝着怀中初梦,“你说,是否是我二人颇为有缘呢?” 这话只叫初梦更以袍袖遮紧了面。 “好啦。”放勋笑道,“那面上几道伤又有何要紧,我王放勋怎会和市井之人一般眼光。艳骨再美,不过是行走人世间的皮囊罢了,我瞧得是,心。” 初梦明澈着眸子望着他,似乎脑中正鉴别着他方才这段话,有些不置信。 “你若不信,也只管去试扶瑄罢了。你昨日负伤,他应是对你不离不弃吧?” 初梦微微颔首。 放勋哼笑道:“我倒是期寄他当真是那般寡情薄义之人,因此将你抛弃了。如此,你便是我的人了。” 初梦皮上一笑,淡淡道:“王公子玩笑了。初梦何德何能。” 放勋将初梦抱上马车,初梦望见这车的样式有些眼生,应不是乌衣巷内的,初梦知放勋平日出行皆是骑马,极少坐车,也不知放勋从何驾来的。马车踏着夏华回府,初梦轻倚车栏,放勋端坐身旁,二人袍摆铺散交织,人却不声不响,一路无话。 马车在秦淮河畔放慢了速,放勋道:“快到了,我将车停在侧门边上,你自己进去可撑得住吧?” “谢王公子,初梦能走。” “好。” 放勋又自怀中取出一飘面纱,正是前时初梦遮面所用,不知何时他竟捡拾回来收纳怀中。放勋掸了掸上头沾的轻灰,递与初梦,道:“往后小心着些。” 初梦欠身接过,又蒙于面上,面纱自放勋怀中收纳过后便沾染上了他的熏香,沉沉地如松柏古朴深远,丝毫不似寻常年轻公子所爱,初梦闻着,心中亦是沉沉的。 “我叫云澄送与你的那些药。”放勋顿了顿,又似自嘲似的笑了,“想必你也未启封去瞧吧?里头有些舒痕抚纹的膏药,对你身上的疤痕有奇效。” “多谢王公子一番心思。” 初梦将车帘打起,正要起身下车,那提着帘子的手却叫放勋轻轻握住了,蓝靛色锦帘又似女子发瀑芳泽垂坠而下,马车内一时又凋敝了日光,暧昧之气在隐约的幽光中恣肆蔓延。放勋倾身,将唇凑近初梦细白额上,正欲一汲芳泽,却叫初梦微微用力,阻手推开了。 放勋见状笑得无奈,只凝着初梦低垂眼帘,叹了口气。片刻后,他又似自我安慰毕了似的昂扬了声,张臂广袖,道:“那抱一下总可的吧?莫忘了,你我的契定交易仍是生效着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醋情疗伤 又早些时,初梦那头方出了乌衣巷,正往自昙巷去的路上,乌衣巷这头,蓖芷来寻扶瑄了。 可当他直奔着长公子屋苑而入后,便敏锐觉察出有些异样,遂探了探扶瑄脉息,又查了一圈茶水粥碗,直从怀中掏出小玉瓶凑到扶瑄鼻下。 扶瑄睁开酥合睡眼,见是蓖芷,便嗔怪道:“怎了?大清早的,与我闻什么这么刺鼻。” “还睡呢?你家小娘子呢?” 这话只叫扶瑄神醒八分,睡意全无,慌忙左右去瞧。他守着的床榻上只留空空被筒,蓖芷既这么问,自是去查探过府内其他之地了,况且初梦身负重伤,也不会到处跑,想及此处,扶瑄心中一惊,急急闭目凝思,将昨夜所事回忆一遍,恍然大悟。 “傻情种,给你落了迷药也不知!”蓖芷道。 “该不是昨夜我一提那事,她心思敏感,要离我而去了吧?”扶瑄边起身自喃,边随手自一旁取来件衣袍便穿,火急火燎。 “你昨夜提了何事?” “我只与她说,我倘若不做这世家公子,与她私奔如何,她回绝了。我倒是蠢,怎未想到”扶瑄说着已然着好了袍,正束着冠发。 “那你此刻做何?” “去寻她呀!被窝仍是热烘的,人应未走远,我汗血快马日行百里” 蓖芷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谢大公子,你这蒙汗药力是否还未退,还糊涂着呢?你家小娘子此刻正在放勋马车里呢。” 扶瑄也一愣,瞬时松怠下来,呼出口气,佯装要打蓖芷:“如此要紧的事,你也不早说,还拿我戏弄!” 蓖芷倒是委屈了,道:“你也未问我呢” “究竟如何?!” 蓖芷将放勋于自昙巷搭救初梦一事说了一遍,边说边小心瞧着扶瑄反应,半晌,说毕了,但见扶瑄并未拿刀砍他,这才虚出一口气,道:“眼下功夫,大抵是正坐着马车回乌衣巷来了。” “好端端,她去自昙巷做何?即便顶着身子这般伤也非去不可。” “我打听来了,南岭王府那处,有仆从言桓皆三日前交代为他今朝有事需出府一趟,同样的时辰,但不知何故,又未动身。” “如此一串,此事倒说得通了。”扶瑄道,“蓖芷做得好呢。” “夸赞我做得好,可心还在别处,说得毫无诚意呢!” “行了,灶房那处有凉州进贡的蜜瓜,养在冰水缸里,自己去取。” 扶瑄那声“去”还未道完,蓖芷已然跑不见人了,扶瑄无奈笑嗔,又坐回案前。蓖芷到底是难得的开怀旷达之人,与他一道说话自会欢笑,可他一走,被他搅散的愁闷又如静水汇聚,收作一潭浆糊,叫人觉着沉闷而窒息。 少时,初梦果真蹒跚着步履回来了。她是亲眼见着扶瑄将下了蒙汗药的粥饮下的,也便全然未去想扶瑄会不会醒,只扶着墙咬着牙,一促一促地朝扶瑄卧房走。行至门口,随意朝里望了一眼,却叫她倒吸一口气,扶瑄正束冠着袍,正襟危坐于案后,眉眼垂睨,面色阴沉。 一时间,卧房内清凉的空气更是凝滞。 初梦于门口怔了片刻,遂开声道:“你醒了啊。” “醒了。你过来。”扶瑄的声冷冷的,一如他寻常恼气般模样,初梦至此已然循着线索估中个七八分。 “是。”初梦缓缓挪步过去,“公子有何吩咐?” “过来,褪衣。” “啊?” “过来将衣袍褪了,伏卧在榻上。” “公子要做何”初梦面上登时绯红如火,燎得脖颈也是通红。 扶瑄并未回答,只抬眼冷冷望着她,也未知初梦是否是被他冰冷的目光镇住了神,抑或是与放勋接触叫她心中对扶瑄有愧,竟乖乖从了,将她那件染了血水的深色袍子缓缓褪下,内里素白贴身衣衫赫然映入眼帘,已被染得黄一块粉一块。 扶瑄睨了一眼:“这件也褪了。” 初梦眸子瞪得硕大浑圆,不敢置信,惊嗔道:“公子要做何呀” “褪了。”扶瑄冷声,不容置疑。 初梦背过身去,将贴身素衫的襟带缓缓抽解,身上的痂血沾着衣衫,即便解了襟带,那衣衫也未掉落。初梦伸指,将紧贴皮肉之处缓缓撕扯开,扯的当下颇是疼痛,但并未吟出声。片刻后,素衫悬空坠地,堆于足边,初梦白皙细腻肌肤赫然呈现,间或夹杂道道伤痕,红白相应,反着光泽,如羊脂血玉。她提起纤臂自肩一路下移滑至腰处,拾起乌亮发髾,绾于鬓上,通身只留一件贴身素莲案抱腹遮附于前胸,麝脐微露。 “公子”初梦照着扶瑄指示卧伏于床榻上,羞红了面,容如腼腆,微微蜷身向里,心跳不已,不敢回眸。 “卧好。”扶瑄道,又启开一旁案上呈放的锦盒,“我仔细盘查过放勋送来的药,确是疗伤舒痕的好药,你卧好,我与你擦。” “哦有劳公子了” 初梦卧伏于榻上,冰肌玉骨一览无余,雪白上线条起伏有致,流畅温润,颈上系着的那条细细的抱腹绳线,有更胜无,直直撩拨着男子。 扶瑄亦是血气方刚的男儿,对着这身子怎能不动心,但眼下这道道伤痕赫然在目,更是惊心要紧。他这才头一遭完整瞧清初梦的伤,纵横捭阖,比他想象中更为严重,好似打在他身上一般,竟是难为了她背负这般身子去外头走一遭。 扶瑄心中疼惜地要落下泪来,口中却一本正经清冷着声道:“会有些疼,可早擦早好。” “嗯。初梦明白。劳烦公子开始罢。” 扶瑄取开了一瓶白瓷瓶上塞着的红布塞,蘸了些瓶中药汁,既是无心又是有意似的往初梦伤口上一抹,似是随随便便似的。初梦自然被药激得稍稍颤移了身子,却仍咬着牙默不吭声。 “下回还出去走么?”扶瑄问。 初梦更笃定扶瑄是又翻了醋葫芦了,难为他他憋闷了半晌又无处宣泄,终憋出这么一句。 初梦忙回:“不敢了” “好。我信你。” “你也不问我因何去外头么?” “不想问。” “初梦并未有意” “卧好!” “哦” “我当真不想问。有何好问的,你若想我知晓,自会与我说。” “多谢公子信任” “又唤我公子了,你这毛病何时能好?”扶瑄冷冷道,又擦了片刻,收起药瓶,道,“前胸那几道伤,你应能自己擦的吧?” “嗯,能。”初梦又是红了面。 “好,药瓶子我留在床沿,你起身自办,我去外头回避。” “扶瑄我心中当真未有放勋公子” “嗯,信你。”扶瑄说着这句仍是冷淡口气,一如前是面无表情,又收拾了一番便拂袖而出,带上了门,留与初梦一个耐人寻味的巍巍背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凉凉蜜瓜 房内独留初梦一人,清和静谧。 她坐起身子,日光透过窗棂均匀地于背上播撒珠光暖辉。 初梦背脊上火辣辣又冰凉凉一片,这种冰火两重的交错之感虽镇着激痛,但尤为磨人。方才扶瑄叫她褪衣,着实叫她惊得此刻的心仍如鹿乱撞,羞涩本是理所应当,但她在羞涩之余竟又生出一丝快意期盼,连她自己也被这莫名的期盼之情惊了一大跳。 期盼? 是期盼什么呢? 她忙是收神叫自己清醒,伸出一条细白纤臂去取床沿旁的白瓷小药瓶,欲以擦药来缓解纷乱思绪。而当她启开瓶来嗅之时,随着一阵清凉淡雅花香弥散,心中又是一惊,旋即,她干涩的唇上微微宽然,竟是鲜卑的百花秘露。 百花秘露是世上舒痕疗伤的奇药,以百种花淬炼而成,虽花易得,但秘方难寻,传闻秘方掌握在鲜卑隐世高人之手,此人极是神秘,故而百花秘露世间罕见,只偶有少许成品流转黑市,也未知真假。连她在鲜卑时也只受皇上恩赐过一瓶,后来又叫沁妃来闹时抄走了。 而眼前这一小瓶,却又叫初梦对放勋其人大加疑惑。 世家公子们看似平日奢靡玩乐,背人处却是舞弄权谋,各怀心思。这放勋今日能弄来这百花秘露,应是本事不小,无怪乎前时的边境军情详报于他而言,更是不在话下了。想及此处,初梦心中不禁有些晦黯,低首望着这一层伤,身上无一处完好皮肉,回忆往昔,自入了乌衣巷以来,祸是接连不断,除了得了少许边境战报外毫无所获,弟弟段冉的踪迹更无处寻觅,幸得扶瑄照料得悉心周全,可她刺杀扶瑄之事横在前头,纵享一刻欢愉,往后又该如何与他长相厮守。 初梦又低首望着掌中所握白瓷瓶,低声叹惋。 我亦心感怀,难为有情郎。 放勋当真是有心了。 可无奈情爱之事,不是朝夕人情便可买得。初梦心中隐隐荡着愧意,轻蘸取药汁来擦,药汁无所障碍渗入皮肉里,疼痛之余又多了层莫名复杂的滋味。 少时,药擦毕了,初梦穿好了衫,收敛了神色,向着屋外嚷声:“我好了。” 可屋外除了浓浓日光外鸦雀无声。也未见扶瑄入屋。 初梦满以为是她嚷声太细,隔了门有削弱了,便又道:“我好了,进来罢。” 她候了半晌,仍未见扶瑄半个身影,不知怎的竟有些不祥之感,便又艰难下榻,趿上鞋挪去屋外,可方扒开了门,扶瑄便迎头从屋苑正门那处来了,手中还端着个木案。 扶瑄于门缝中见了她,只手将门推开,晲了她一眼,又冷着面孔问:“怎的,又要出去呢?” 初梦见她安然,也当宽怀,只是方才想及了段冉与放勋,心头仍不免有些酸楚,故而兴致不高,只是欠身将门关上,低回:“没出去。” 扶瑄见佳人似心中有恙,不知是否是自己板着脸孔冷得太过火了,忙是舒缓了神色语调,半搂着她身子哄着:“你若要什么,只管躺着喊我便是了,眼下最紧要的便是你养好身子,静卧方有助于伤口愈合。” 扶瑄说着将手中木案往旁处一放,又抱起她轻放在床榻上,道:“我去灶房那里取了些凉州蜜瓜来,早前进贡的,口味清甜,拿来给你尝尝。” 初梦躺在床上远望着玉盘中的瓜瓣,清亮的碧绿之色如剔透翡翠,又经冰镇过后冒着淡淡的烟气,如天宫之物似的,看着格外诱人垂涎。 “五月光景了,也是吃瓜的时节了。”初梦幽幽然道,一算日子,她来乌衣巷内已有两个月头。凉州盛产蜜瓜,鲜卑亦是盛产蜜瓜的,初夏时节,蜜瓜已在藤蔓上结子,假以时日便可飘香,滋味甘甜沁心,初梦睹物思人,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你不喜食瓜么?”扶瑄问。 “喜食。” “蜜瓜储存在冰水里保鲜,于你而言有些寒凉了,且稍后一阵,待瓜回温再食。” “全凭公子全凭你安排着。” 扶瑄望着她神色黯然,便轻攥起她的手,问:“可是身上又疼了?” “身上总是疼的,疼着疼着也疼惯了。” “难为你了”扶瑄忽而振奋,眉飞色舞道,“我与你徒歌一段,给你解闷如何?” “啊?” “徒歌清唱呀。” 初梦一愣,见扶瑄不似玩笑,忙道:“不可不可。外头的市井氓人亦或教坊艺伎才徒歌呢,你一个堂堂世家公子怎可?又与我这小婢女徒歌,乱了尊卑规矩,乌衣巷内人多口杂,保不齐叫路过之人听见了,传出去叫外人笑话。” “这又有何妨,但凭你笑,随他们听见了去。到时候外头去传传,我谢扶瑄的歌艺也不差呢。”不及初梦再劝,扶瑄兀自唱起: “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 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 初梦侧头细细听着,扶瑄歌艺倒也不赖,声如钟乐厚重,又如笛音悠扬,用情之间,情深细腻,虽无管弦伴奏,也颇是好听,听着听着,她便不自觉凝上他的容颜,放声的喉头在脖颈中上下涌动,唇口一张一合,弧角自现,靡声男色,昼颜华彩,通身流溢着翩然风韵,衬着他身后投来的和暖日光,竟觉着有些迷住了神。半晌,歌唱罢,她还沉在其中呆凝着扶瑄。 “怎了?好听得惊呆了?”扶瑄望着她的眸子,满目笑意。 “这歌哪处得来的?”初梦在恍神之余大抵听出了词中意味,女子思慕,忠贞不渝,无奈情郎负心,朝三暮四。 扶瑄未回答,只道:“你瞧我似不似歌中女子,被情郎抛弃却暗守情愫,念念不忘。” “莫胡说八道,哪有堂堂公子自比弃妇的?这歌哪处听来的?” “此歌名为《子夜歌》,是从前我遇着一名唤作‘子夜’的女子,她唱与我听的。” 初梦听闻是女子,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声“哦”。 “怎了?吃醋了?”扶瑄笑得更欢,似计谋得逞似的,嬉笑间颇显幼稚顽皮,道,“你安心,那负心情郎可并非我。我与子夜姑娘不过是萍水相逢,恭敬互重罢了,跟你可不同。”扶瑄说罢轻刮了下初梦娇细的翘鼻,又惹得她双颊生晕。 初梦别过脸去,故意道:“你们世家公子的百花艳事,与我又何干。” “我可不是那般世家公子!”扶瑄敛起深邃眸子,极是深沉地凝着初梦,缓缓擒过她的手贴在他滚烫厚实的胸膛上,又复了一遍歌中所唱,“恃爱如欲进,含羞未肯前。口朱发艳歌,玉指弄娇弦。” 初梦自然明白这句词中所述之意,爱溢心头口难开,只寄托于口歌抚琴之中,扶瑄这直辣辣的表白倒叫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忙慌之间道:“瓜好了,快吃瓜。” “好,凡事皆依你的。”扶瑄笑着起身取来玉盘,剜了一勺瓜肉,倾于初梦唇边,她刚启唇欲接,扶瑄又腕上一转将瓜肉送入自己口中。 初梦被他逗弄得羞红了面,嗔了一眼便闭目别过头去,却紧接着感到何物封住了微撅的唇,睁眼一望,只见扶瑄浓醉的长睫跃动眼底,他的唇正着自己的唇,口中,正有一块温软蜜甜的瓜肉伴着扶瑄温柔缠绵的舌送入初梦舌尖。 扶瑄将初梦的口接纳了瓜肉,便抽身轻笑道:“瓜还有些凉,我才替你温一温,这下放心尝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嫌隙而生 当日桓皆于自昙巷内爽约不是无缘由的。 早于三日前,桓皆自乌衣巷回来便为自昙巷之约而排了日程,故而仆从来问膳时,他特地将那日早膳提早了一个时辰,可他不知,便是这小小一个举动,却叫司马锡起了疑。 司马锡自然不是吃素的,当即便命成济去查,不时,成济便回来了,连同他如何潜入乌衣巷的前后经过也一并查明禀报。司马锡听罢,唇角露出一个阴诡的笑,一对如鹰般的瞳仁目视前方,成济已了然如何做了。 是日一早,天还未光,桓皆早已起身洗漱,事实上他一夜兴奋期盼着天亮,辗转难眠一夜未睡,但起身时仍是格外精神,正当他换毕一身朱绛蜀锦蛛网纹衣袍,束着冠时,门外却来了人叩门。 桓皆启门一瞧,成济正披着一身日夜交替时的清辉立在门外,满面堆笑。 桓皆狐疑,行了个礼,问:“成管事早,什么风将您吹来了?” “桓冼马早,老仆给桓冼马道喜了,王爷请冼马过去书房一趟。” “这么早?” “王爷素来精进砥砺,闻鸡起舞。” “可”桓皆迟疑了片刻,倘若与成济说稍后有约而回绝了王爷,毕竟王爷是他立身依傍之本,于情于理皆说不通,便问,“方才成管事言,管事与桓某道喜,喜从何来?” “这老仆只知一二,大抵是乌衣巷那头有传言,谢扶瑄公子托人于市面上偷偷采办了桓冼马的书法用以研习。桓冼马果真更胜一筹啊!” 桓皆听闻自然心花怒放:“当真?” “千真万确呀!”成济又行了个礼,“恭喜桓冼马了!此事王爷说来,还要道与皇上知呢。” “那真是有劳王爷了!”桓皆一同笑了一阵,又稍稍收敛道,“可此等小事,王爷为何特意需召桓某过去聊谈?” “桓冼马,你才情傲人不假,但当真不谙为官之道啊!王爷如此器重与你,许是又有其他事寻你一道商议也未可知呢。” “非得今朝么?”桓皆稍稍蹙动了两道浓眉。 “桓冼马莫不是今朝有事?” “那倒也无。”桓皆道,“敢问管事,大抵需时多久?” “应是不会很久的,王爷辰时需进宫面圣。” 桓皆大松了一口气,舒展眉头,欣然跟随成济一道去了。 候了一阵,司马锡果然如约而来,身后随着几名端着木案的婢女,司马锡仍是那派盛气威严之相,映着朝日,又添几分抖擞。桓皆边是行礼边抬眼偷瞄这群婢女,司马锡赤丹鎏金袍袖一挥,婢女们依次陈列,将手中木案上的盘杯摆放在桌案上,一件一件的玲珑玉器中还盛着佳肴美酒。 司马锡抚须笑道:“本是皇上约本王入宫一同用早膳商议国事,可惜皇上今朝临时有事,那本王便来传桓冼马一同陪本王用早膳了。桓冼马,可好呀?” 桓皆心中“咯噔”一下吃紧,嘴上却道:“谢王爷赏识,桓某不胜荣幸。” 司马锡目光如电,连桓皆稍纵即逝的蹙眉焦色也叫他捕捉眼底,心中满意哼笑,与成济道:“给桓冼马赐座。”司马锡边入座,边与桓皆道,“你可当真赶上了。凉州进贡了一批蜜瓜,配着这热熏熏的朝阳吃来最是爽快,今日你可有口福了。” “自是托王爷的福。” “坐罢。本王听闻,谢扶瑄也命人在城中收集桓冼马大作用以研习呢。本王自会将此事道与皇上,虽那日赏字大会不分伯仲,但到底,本王认为桓冼马仍是技高一筹。” “多谢王爷栽培。但桓皆素来以楚孟之名落款,恐怕市面上流传的皆是假货,叫那谢扶瑄白费了一番心思罢了。”桓皆道,“桓某自信论技艺胜得过谢扶瑄,孰优孰劣,只消时间来裁决,高下立判,眼下,已然见分晓了。” “说得好!”司马锡哈哈大笑,命婢女与桓皆添酒,“本王便是欣赏桓冼马这般潇洒不羁的人才,本王敬桓冼马一杯。” “岂敢岂敢,桓某谢过王爷,承蒙王爷关照。” 二人便这般不咸不淡地畅论起琐事,司马锡无非是对桓皆闲话家常,说了一阵子话又上了几道菜又说了一阵子话,洋洋洒洒屋外天色大放光亮,时近辰时,俨然要将这早膳吃到晌午的模样。桓皆心中焦躁的火苗随着日头爬升俱长,司马锡愈发热烈,他答得愈发心不在焉,可任凭他如何探口风,司马锡仍是一派兴致高昂之色,丝毫未有终止早膳的意味。 “王爷。”桓皆终究忍耐不住,道,“桓某这厢早膳用得差不多了,王爷前时教导桓某多读兵法,桓某铭记于心,通常于每日辰时早读,唯恐一日懈怠前功尽弃,请王爷恕罪桓某先行告辞了。” “桓冼马,这样的习惯可不好啊。”司马锡饮尽了酒,声色不露,“怎能每日固定时辰读书呢,冼马今日可回去读了,明日倘若是皇上召见呢?也敢推脱么?” “桓某不敢” “本王又正要与你商议如何应对慕容部一事呢,眼下下一场战役即将打响,千钧一发,本王信任你是本王心底,可有什么对策敬献?” 这话一出,桓皆明白他今日自昙巷便是去不成了,既来之则安之,心中虽有些遗憾,但到底司马锡被信任器重的感觉也颇是飘飘然,便一咬牙,索性不管初梦那事了。 桓皆七七八八说了一通他对于两军战局的看法,司马锡垂敛眼角听着,眼底隐约可见闪动着灼灼光芒,桓皆最后总结道:“依桓某之见,欲擒故纵,还是先忍让着慕容部,叫他得些好处放松警惕,一来可保不生事端,二来将来也好为王爷所用。” 司马锡听罢,沉默了片刻,那片刻里只叫桓皆有些不安,他自信说得头头是道,但这只是她的看法,未必能说到王爷心坎里去。候着候着,只见司马锡的一边的唇角轻挑,抬眼凝着桓皆,笑道:“果真兵法未白看,说得极好。” 桓皆这才松了口气:“谢王爷赞赏。” 主士二人又说了许多话,添了几壶酒,司马锡直将早膳拖过了辰时才放了他走,自然,期间过程全是不着痕迹。 又关上门,成济才禀道:“派人去城中查探过了,她当真是出了门了,好在此刻已然回去了。” 司马锡冷哼一声,道:“果真是头未训之兽,稍不留神便出岔漏。” “依王爷看,今后府里如何待他?” “生活物料照旧,但今日起本王不见他,倘若他来寻我便找个由头打法走,另外,与鲜卑通情的机密之事亦不可让他知晓后续跟进。” “老仆遵命。” “好一个桓皆。”司马锡目放狠光,“野心竟如此之大,还妄图掌握本王机密,操控本王的人。成济,此人你务必小心看管,用他所长,但切忌给他来日反咬我们一口的机会。”司马锡说完又顿了顿,道:“鲜卑慕容那处,下一役迫在眉睫了,也需好生盯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断舍离合 有着放勋赠来的百花秘露助力,初梦又被扶瑄勒令躺在床上颐养,扶瑄寸步不离守护着,照料细致入微,初梦身上的伤很快结上了厚痂,淤青肿胀也散退不少,也不必服用曼珠沙华汤药镇痛了。 是日一早,她用过了早膳,将扶瑄叫了过来,道:“这几日我想着,总想去与放勋公子道声谢,这几日下来,我身子也好多了,可试着下床活动。百花秘露这般稀罕好物,赠予我一个婢女来用,确实太奢靡浪费了。” “那好,你去罢。”扶瑄的笑瞬时凝收下来,初梦看得真切,他定是又不大高兴了。 “我知你不乐意我去。但只此一次。” “哦。” “扶瑄。”初梦轻巧拉过他的手,扶瑄此时面颊气鼓鼓的,如三岁小儿撒娇赌气似的。初梦见状笑道:“你方才是否将何物打翻了呢?” 扶瑄但叫她突如其来的一问镇住了神,忙问:“何物?” “有一葫芦,中盛满醋” “你知我醋着还要去呢?”扶瑄嗔瞪着灵秀玉眸,故作气愤。 “你不放心于我?” “你究竟知不知轻重?”扶瑄倾上身子,语带急迫,“你去放勋那处,无异于羊入虎口,叫我怎能放心?你究竟知不知自己对男子多有吸引力?” “额?”初梦一愣,闪着明眸,“你这是恼我呢还是夸我呢” “非去不可么?”扶瑄起身,浑身散发着冷峻之气。 初梦低回了一声“嗯”,见扶瑄又板起面孔了,忙哄道:“当真只此一次,绝无下例。” “既然我决定了,我知你是不会为旁人意见所左右的,好,你去罢,早去早回。”扶瑄冷冷撇下这句话,便拂袖走了。 初梦望着扶瑄挺拔背影,堂堂八尺,锦袍加身,在日光沐浴中显得恢弘盛大,却独独在她面前显露幼稚,不禁心有所动,心波荡漾。有道是无论多成熟的男儿骨子里皆是顽童,但看他足够倾心于你便会表露。 少时,她缓缓起身,伤口已是不会流血流脓了,她便挑了件婢女素净的袍,也不打算敛妆抑或遮掩面上伤疤,便这么清白敞阔的去了。 躺了几日,人也减瘦了清肌。 初梦走在路上,夏风虽素和,但到底陌生,钻入衣袍拂得她有些透透惴惴的,但她心中只着急去往放勋那处,早去早回,也好叫扶瑄不担心。 彼时,初梦去到厢苑时,云澄正坐在廊下闲吹落花,她与放勋素来也无话说,自然也不愿在他屋中候着碍眼,她见初梦来了,初一眼还当自己看日辉青砖久了眼花了,第二眼又定了定,才敢认下这雪白的素容与清瘦的身子。 “你你怎的来了呀?”云澄忙是迎上去,一脸不可思议。 “我怎的不能来呢,那日府里独独你来探我,今日我好些了,自然也要来回探你了。”初梦浅笑着从怀中拿出一个油桃塞给云澄,“我家公子赠我食的,说是北边什么地进贡的,我学识浅也未知那些藩属国的名字,但是好东西便是了,没舍得吃,拿来给你了。” “这怎好意思呢”云澄嘴上推却着,眼睛却对那油桃放着绿光。 “我不懂吃,再好吃的果子也不懂得品,只知酸甜,你就不同了,又会品,又好吃,给你最合适不过了。” “初梦你可真好” 初梦轻挠云澄鬓发,又笑问:“今日你家公子在么?” “今日你可赶巧儿了,他独独哪儿也未去,正在里头呢。” “我可否进去与他说几句话?劳烦你替我通传了。” “直接进去便好了。”云澄已然啃起了桃,无暇去理初梦了,“放勋公子从来对你赞许有嘉,你来了,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初梦直叫云澄说得反倒有些不敢进去了,又望了望里头深深幽暗,肃静雅然,房舍一间套一间,逡巡片刻,还是迈步进去了。 “你来了。” 初梦只见屋内桌案后端坐一个身影,自她的步子踏及屋内时便岿然在那日光阴影中,一身青蓝色织云锦袍子与日光幽闭处融合得恰到好处。 “初梦见过王公子。”初梦在他所在案前行了个礼。 放勋起身,一道日光自窗外射到他脸上,点亮了那对含着柔情与清冷的眸子。 “坐罢。”放勋抿唇笑了笑,一如往常,眉眼细长弯媚如勾玉,又提指按住他桌案上一个锦囊,向前推了推,道,“早为你备下了。” “王公子误会了,初梦此来并非索要情报。”初梦从案上拿起锦囊,抽开绳索,一把取出当中的纸,当着放勋的面,一下一下撕作碎片。 放勋未去瞧她制造雪花的场景,只是凝着他面上笑望着另一处,静待她撕完,道:“姑娘误会了,此中并非情报,而是放勋的辞别书信。” 初梦瞬时有些愣住了神。 “不过这样也好,不见不烦,了无牵挂。”放勋转过脸来对上初梦有些惊诧的眸子,“我明日便自乌衣巷走了,正好,姑娘今日来,正巧与我道个别,我也算欣慰了。” 初梦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她今日来便是要与放勋肃清契定交易一事,她不愿再违心依从放勋,情报也便不要了,未料到放勋竟忽的要走了。 “王公子去往何处呢?” “去去处去。”放勋凝着她郑重的神色,宽然笑道,“你不亦是做了决断,所以今日才来寻我的么?” “我我只是来道谢王公子赠我的那瓶百花秘露,效果奇好” “你瞒得了谢扶瑄可瞒不了我。”放勋仍是笑着,“好了,不必纠结此事了。既是你的选择,我自然遵从,但凭你欢喜便好。只是此次输了谢扶瑄,我倒当真有些不甘心呢” “王公子” 放勋一声叹惋:“唉,有些事,终究勉强不得呢” “谢王公子成全” “可谢扶瑄虽倾心于你,但来日皇命赐婚下达了,终究是难违的,这些你可想好了?” “老实说,全然未想过。” 放勋一怔,又哈哈大笑起来,道:“好一句全然未想过,今朝有酒今朝醉,旷达豪情,我王放勋当真未看错人。但话说回来,你这女探子也真是做得别具一格了,情报也不要了,全心扑身于情爱了。” 放勋笑中掩藏不住的酸楚与无奈,初梦自是听出来了,故而更觉着眼前之人心怀开阔非一般人所及,心中生了些敬佩与感激之情。 放勋望着她,眼中即便再媚着笑,也始终存着一份凄凉清冷,笑了片刻,他黯淡下去,淡淡道:“今后我不在这府里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处处忍让,又吃亏了自己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再期天涯 放勋走的一早,乌衣巷内仍是沉的静悄悄的。放勋也未禀明谢安与王导,只当作是出门办事小去几日的样子。扶瑄想了想,终究去送他了。 与其说是送他,二人倒也并未说什么话。 扶瑄去到放勋屋苑时,天初放光,灯烛半明半灭,隐着幽光。放勋从来一身简练,房内清爽无多余的摆件,他收拾完自己的包袱,自房内看来和他住时并无二致。 放勋看门口来了身影,未抬头也猜到是扶瑄了。 扶瑄也未进屋,只立在门口静静候着他整理行囊。 放勋脸上含着温和的笑,又在扑闪的烛光所照射不到处显得有些黯然。 少时,他收拾完了,背起行囊朝屋外走去,扶瑄跟上步子,二人并肩向正门口走着,依旧无话。放眼四下,今日天灰暗暗的有些阴沉,又与这高墙青瓦添了魏巍森严。 行至门口,仆从已然将放勋的马牵来,正在门外候着。 放勋道:“我未想到,你会来送我。” 扶瑄轻笑了回:“我还是幼时那个我,未曾改变。” 放勋自然听出扶瑄言下之意是说他改变了,暗里之意又指是他将扶瑄想得太恶了,也便回以轻笑,道:“我也未曾改变,然这环境变了。” 扶瑄笑了笑,问:“此去何处?” “去天涯间游历一番。”放勋笑着,放眼云天,“我可比你自在多了,至少无禁足令加身,想去何处便可去,待我游历一番归来,见识阅历定比你丰。” 扶瑄笑回:“扶瑄惴惴以待。” “时辰不早,我该上路了。” “好,就此别过。” 二人相行了个礼,放勋出府,翻身上马,正欲前行,又勒住了马回头道:“那么今后,她暂托付与你照顾了。” 放勋这个“暂”字说得玩味,扶瑄一笑,也未反驳,只应声道:“好。” 放勋仰头看了看天色,今日寻不见阳,照理说不是一个出行的吉日,但他去意已决了。 “我今日走,可并非认输呢。”放勋道。 “是,我知道。” 说完这句,二人再无他话,放勋便这么驾马扬长而出,身影消没在朦胧日光与厚云更迭处。扶瑄恍惚间忆起他来时,那日天高云阔,通州王家的车马声势浩大地开道乌衣巷,如今转眼不足二月,确实谁也未变,可谁又都变了,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扶瑄撤步朝灶房那处去领早膳,情敌走了,可他虽总是怀揣着醋葫芦,但到底不是那种幸灾乐祸的小人,放勋走了,他也无欣喜也无不欣喜,只是淡淡的,物是人非,谁人都在成长,万般心绪,尽在不言中。 清晨扶瑄一走,躺在扶瑄卧房的初梦便醒了,她这般心思玲珑之人,自是知晓扶瑄去送放勋了,只默不作声佯装假寐着,直到听见扶瑄步履愈走愈远,她才起身,去一旁叠放的昨日衣袍中取出一个花色锦囊。 昨日后来云澄帮放勋打扫屋子,将一地碎纸屑收集来倒了,初梦瞒过大大咧咧的云澄自然不在话下,不费吹灰便将这些由她撕碎的纸屑带了回来,扶瑄寸步不移照顾着她。直到此刻才有机会去看。 不知为何,她总有种对不住放勋的愧疚之感。 初梦从锦囊中取出碎纸,寻了张桌案拼起,随着凌乱碎屑在初梦指尖摩挲间渐渐完整,她的心也随之渐渐起了涟漪。 其中只有八个字:燕燕于飞,再期天涯。 瞧得出,放勋写此信时的挣扎与果决,全在这飞扬的笔迹里,提笔微颤,又叫点墨化润在纸上,后来的字似游龙走凤,收尾仓促而用力,深怕他自己一时不忍便懊悔作罢了似的。 燕燕于飞,指的是她,再期天涯,指的是他。 忆昔远送,他如兄长,之子于归,一程一远,妹淑温惠,良人才托。 放勋终究依从了她的决定,自比兄长,将她托付于了扶瑄。 屋外天色又亮了些,院中茂密处递来声声虫喧,忽的将她思绪拉至那夜湖边,相植那株梦里砂。低首,初梦将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凝视了一遍又一遍。 少时,扶瑄端着早膳回来了,初梦已然将碎纸屑收纳妥当,又在床榻上躺好了,佯作方然才醒的样子,她心中波澜澎湃了一场,面上神色自然有些疲乏。 扶瑄一入屋,神色亦是有些疲乏,心中百感自他低垂的眸子透出,二人皆不言语,屋内一时悄然无声。 静了片刻,初梦先开了声打破寂寥,道:“今日身子疏懒懒的,再看这天色,想必日头也是疏懒懒的。” 扶瑄柔声回:“既然疏懒懒的,便再睡一阵罢。”顺势将灶房取来的早膳放在桌案上。 “不睡了,倒叫这粥食勾起精神了。” “那也好,不然应是饿坏身子了。” 初梦“嗯”了一身,支起身子,取过身旁的软垫来靠,神色也是疏疏淡淡的,扶瑄见了,迟疑了阵,终究还是道出了口:“放勋走了。” “嗯,我知的。”初梦倒也庆幸扶瑄说了,倘若她说显得她在意似的,她不便说,但若无人道破,扶瑄的心结醋意便总在那里。 扶瑄上前搂过她来,道:“我瞧你今日神色清清淡淡的” “我哪日不是清清淡淡的?”初梦淡淡笑了,抬眼凝着扶瑄,“都说女子好醋,我瞧你们男子也未必好到哪去,王公子人在府里时,这满地醋葫芦撒了一地,他如今走了,这醋怎还熏着呀?” “他走了,你当真无动于衷?” 这话倒将初梦问住了,扪心自问,她的触动还是有的,倒不是因为放勋走了,而是放勋总先知先觉地周全着她的感受,为使她不为难,他让步而退 初梦倩然一笑,回:“全然无动于衷呢!” “你哄我呢罢!” “倘若说触动倒也是有的,放勋待我如兄长般好,初梦自小寄样,无兄长姐姐照顾,他那样待我如亲妹妹,我倒是极感动的。” “那我这般待你,你可感动?” “你与他是不同的嘛。” “哪里不同?”扶瑄语含十足傲娇,伸过手指轻抬初梦下颚,别过她的面来凝注着她的眸子。 “扶瑄公子,你样样皆好,就是不够自信。”初梦嬉笑起来。 “我哪里不自信了?” “你既非不自信,那便是不信我了?” 初梦这一句犟完嘴,瞧着扶瑄眼中的欲火又叫她撩拨起来,忙是笑着躲过身去怕他又吻上来,扶瑄也不含糊,吻不着她的面,便伸指去挠初梦的痒痒处,惹得初梦咯咯得笑出了泪,连连求饶,笑声总算充溢了前时一度冷清的卧房。 “稍后我在府里还有些事需做。”二人闹了一阵,扶瑄直起身子,拿过陈放早膳的木案来,道,“方才你说疏懒懒的,用完早膳,再睡一阵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山花烂漫 初梦一觉睡醒,只见屋外天色如常暗淡,屋内仍为她点起了依兰香,正自桌案上的清古玉香炉内袅袅升腾,扶瑄正坐在案前看书。 “什么时辰了?”初梦问。 “快晌午了。”扶瑄回。 初梦叹息一声,这几日当真乏累了,竟又睡了一个时辰,呆怔了片刻,道:“这几日,我总在屋里寻一件东西,寻来寻去不曾得见,今日正巧来问问你,屋内的铜镜哪里去了?” 扶瑄因心中想着事,彼时心里正暗暗淡淡的,油然紧初梦这么一问,忙又打起精神来:“采办还未回府呢。” 虽说初梦的鞭伤经百花秘露一疗,愈合神速,可唯独她面上的上仍是红暗暗的留下印子了,隐附在雪白皮肉上,显得格外突兀。这几日,初梦总想着去寻铜镜来瞧一瞧,可扶瑄总回前时抄检时打烂了,采办又回乡探亲去了,无人采购,倒叫初梦更忧心她面上伤疤许是严重。 初梦心绪不宁,繁杂纷扰便入梦来,连着几晚梦见那日在自昙巷中被小童嘲笑她是丑婆子,要朝她身子丢石子,梦到最末,总是惊醒,心中难受,直愣愣地盯着屋顶发呆,不知不觉,泪又湿了半枕,可她却不敢动,生怕惊醒了一旁睡着的扶瑄,每每此刻,扶瑄映着烛火的容颜便是她无上的慰藉,她不自觉地将脸朝扶瑄怀里靠了靠,迷迷糊糊中,扶瑄又搂进了她,似梦非梦,轻喃着“怜子”。 初梦回了声“哦”,又闭上了眸子。 扶瑄放下书上前,半搂起她,触到她披散的乌丝湿哒哒的,便轻柔问:“做噩梦了?” “是呀,梦见我成了丑妇,人人喊打呢。” 扶瑄笑了,捧过她的脸来细瞧,道:“哪里丑了,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 “你又哄我呢,我知面上这几道疤,形容极丑。” “那又如何,我扶瑄喜欢,怎样都喜欢,管他那些不相干人如何说。” 初梦听罢,在扶瑄怀中嗳了一声气,扶瑄听来心疼,又将她搂得更紧。日光淡淡递进窗棂,二人依偎了一阵,扶瑄道:“用完午膳,我与你去瞧一件好东西。” “何物呀,神神秘秘的” “来,用膳。”扶瑄将一旁的木案端过,启银盖来瞧,朝食的清粥淡食已然换成了丰美佳肴,她的口味,扶瑄已然拿捏准确。 初梦微微支起身子,扶瑄极其自然地端过碗来便要喂她,叫初梦恍惚间有一种她身在朝晖宫做王妃时叫人服侍的错觉,她忙是推却了说她自己能食,抢过碗来便大口吃了起来。 “当心些,别噎着了。” 初梦望着他关切之色,道:“原本我才是你的婢女,这一路来,却总叫你照顾着,为我送食喂药,倒叫我有些愧疚了。” “这又是说哪里的话。”扶瑄放下他的碗,道,“男子照顾女子,再平常不过了,又道是照顾心爱之人,是心之所致,心之所向,心之所愿。” 初梦腼腆着红了面,倩声道:“话虽如此,可你才是这屋苑的主人家,倒叫你服侍起我了,毕竟坏了规矩,传到外头也不好听,赵姨娘那处我更是交待不过。眼下我身子也能下地走动了,往后便由我去领一日三膳罢。” “我们又不是活着旁人口舌之中,任他们评说去得了,托我照顾你也是赵姨娘的意思。” “可” “你我已以‘你我’相称,再无公子婢女的尊卑之分,又何须介怀这些琐碎之事呢。” “但” “我知你为我着想,可你应是知道的,我扶瑄从来不在意这些。” 初梦辩不过他,勉强颔首应承,又吃起饭来。如她所言,她确是愧疚着扶瑄的照料,但也怕扶瑄太过宠爱于她,又激怒了维桢抑或桃枝给她设陷,眼下皮肉伤痕还在时是不要紧的,但祸根也正从此刻埋下了,保不齐哪天伤好后稍不留神,又被何人构陷了什么罪名。 心里想着事,初梦也便食不知味,囫囵将饭菜与汤饮了一些下肚,面色如这天色一般沉沉然的,扶瑄倒是心情比她开怀一些,但见了她这副阴郁形容,道:“换件衣衫,与我去一处,保管你开怀!” 扶瑄说得眉飞色舞,初梦自然不好扫了他的兴致,便答应下来。扶瑄出去屋外候着,少时,门启开了,初梦自当中出来,扶瑄险些不敢去认。 颐养了几日,初梦面上恢复了些许红润之色,又配了一身极衬肤色的桃粉色海棠花案的锦缎袍,垂坠顺滑,呈托着她一梢乌丝纤髾,肤白胜雪隐于袖间,连那双颊的伤疤也显得粉红可爱,如桃瓣花钿贴着一般,通身上下集敛着一世日光,光泽熠熠的。 扶瑄瞪大了眸子,心中赞叹造物神奇,初梦倒叫他凝得有些不自在,道:“这身疤,还是挺扎眼的吧?” “疤也好看!但见幻境仙子一枚,巧夺天工。” 扶瑄笑着牵过初梦的手,领着她向屋苑外头走去,一副春风满面的昂扬姿态。他此刻挽着心心念念的美人之手,欣喜自是理所当然的,但他心中更多的是踌躇满志,笃定稍后初梦见到他精心筹备之物时便会更欣喜。 二人一径穿过花丛树海,当眼前树丛由扶瑄的广袖拨散时,初梦果真惊喜得锃亮了眸子。 只见湖中千波浩渺之畔,成千上万的梦里砂汇成了一片淡粉的花海。每一株上皆结着娇嫩而精致的花蕊,正迎风招展,自脚下一路爬上小丘延展至湖的那处。 初梦一时激动地说不出话,怔怔地望着这一景烂漫。 扶瑄道:“我瞧你从前与放勋植得那株孤孤零零的,想着你喜欢,便栽了一片,往后你若再烦闷,跑来此处看花,便有一片花陪着你。” 不知为何,初梦忽的很想哭,是那种泪自决堤似的号啕大哭,因她心中之绪已然决堤崩溃。 扶瑄凝着她,见着她眼中闪动的碎晶点点如这湖面一般不平静,忙将她揽入怀中,细细抚触着她背脊上那一缕青丝,好叫她心中波涛宣泄个痛快。 初梦在扶瑄怀中饮泣了一阵,抬首,扶瑄温柔的眼波便关怀而来。 “本来想寻一个艳阳天来看更美,只是今日着急藏不住,匆匆拿来哄你欢心。”扶瑄道,“但终究又惹你哭了。” 扶瑄那个“哭”字还未说完,初梦却踮起脚尖,用力吻上了他的唇。 二人于这花海中长久拥吻着,泪痕半干,似要诉尽一生的缠绵,湖风拂面,和着淡淡花香,二人细细品着苦尽甘来之味,只叫天地无物,忘却一切。 而在一旁花径上,维桢回自己厢苑,恰巧途径而过,撞见了这叫她恨得牙咬切齿的一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迷情再惑 “我当真不如那乡野穷酸丫头么?!”维桢回了厢房,将拳重重砸在桌案上,吓得莺浪大气不敢出。 “小姐国色天香,莫说是哪个乡野丫头了,便是旁的世家小姐,小姐也胜过百倍千倍!” “那扶瑄兄长为何偏爱那乡野丫头?” “初初梦么?怎会呢,或许是小姐误会了呢,初梦是扶瑄公子贴身婢女,比旁人亲近一些也是情理之中。” 维桢面露凶色:“当真要寻个法子将那狐媚妖女从扶瑄兄长身边弄走!” “小姐又何苦费那心思,尔妃娘娘不是已然提议皇上赐婚了么,扶瑄公子迟早便是小姐你的。” “说得倒也是,可姐姐那处自那之后毫无动静了,需是得将话递进宫里去,叫姐姐加紧着操办。” “是,莺浪这便去办。小姐可曾还记得,赵姨娘前时说,叫小姐忍得住气,方成大事。” “忍忍忍!怎么忍?我王维桢千金之躯,从来还未有人敢叫我受这般委屈!” “小姐息怒,气也是无用的。依莺浪见,小姐风华绝代,各方各面皆胜过初梦,只不过是初梦常伴扶瑄身旁,近水楼台有了更多展现自己的机遇,扶瑄公子又被禁足无法出府接触其他女子,这才觉得初梦好。” “说得有理,上回我去他那处寻他教我写字,后来一道去湖心亭饮酒,那时若不是放勋兄长搅了局,事儿便成了,眼下正巧放勋兄长不在府里了,便是今晚,在我厢房设酒宴邀扶瑄兄长过来。” “我就说小姐足智多谋,总有办法的!莺浪这便去制备。” “且慢,倘若寻常邀他来,他推脱了也未可知,需得另想个由头。”维桢以指轻叩着桌案,又问,“那日未用完的到手香粉还剩多少?” “上次用得少,还留了大半。小姐” “备酒时,全加了去。” “小姐这未免有些太烈了吧?” “叫你加你加便是了!扶瑄兄长是修武之人,量少了唯恐叫他体内真气抑制住了。他这般重情重义,想必一夜,更难担当不起,此办法正击中了他弱点。” 晚膳用过,夜幕悄然而至,一日的五月暑热又被夜间月华抚平,阵阵清风送入长公子屋苑内,扶瑄彼时正与安卧着的初梦说笑,忽闻莺浪从正门处一路小跑着过来了。 莺浪喘息得急,匆匆立定,但见卧房内初梦躺在扶瑄的床榻上,而扶瑄似男仆一般在旁服侍着,登时傻了眼了。 扶瑄收了嬉笑,淡声问:“莺浪,何事慌张?” “是小姐维桢小姐烦公子过去一趟。” “维桢怎了?” “小姐小姐她饮醉了酒。” “醉酒的事,你们应能照料,我这处还有事呢,今夜不便过去。” “扶瑄公子恕罪!可小姐饮得酩酊大醉,正恸哭流涕,喊着公子你的名字呢,我们旁人谁也劝不住,但怕小姐这般下去损了身子,只好来求扶瑄公子了。” 初梦卧在床榻上不动声色地听着,自然知道此又是维桢邀宠的圈套。 “求求扶瑄公子了!”莺浪“噗通”也跪下哭了起来,“求公子去瞧瞧我家小姐罢!公子若不去,今日莺浪便在此不起来了!” 扶瑄极是为难,又见不得女子哭,瞬时心软下来,便又望了一眼初梦,初梦正淡淡地望着他,眼里既未说同意,也未说不许。 “求求扶瑄公子了倘若公子不去,明日赵姨娘那处也不好交代了!” “好罢,你先起来别哭了,我随你一道去一趟。”扶瑄起身,又对床榻上的初梦道,“我去去便来。” 初梦挤出一丝笑,轻回了声“好”。 扶瑄随意取来件未洗的旧袍换上便走了,他自然未知那夜湖心亭饮酒那次的迷情药一事,只当是寻常去劝她。今夜月色朦朦胧胧的,似缥缈薄纱中透来,剔过窗棂,与那夜湖中彩灯光辉颇是相似。 扶瑄未知初梦那个“好”字道出口的勇气与信任,也未知他转身那一刹那,初梦已沾湿鬓发,泪成碧海了。 扶瑄随着莺浪去到维桢卧房时,只见一地暴风骤雨过后般的狼藉,维桢正伏在碎堆的花线软袄当中抽泣着,要弄作这般凌乱,维桢想必亦是耗损了不少心力。 扶瑄忙过去将她扶起:“地上凉,妹妹且去床榻上睡。” “你来了”维桢迷蒙着满至的醉眼,抬起丰腴的臂揽上扶瑄的颈。她的醉一半是为了设局,一半也是她当真苦楚,心中郁愤难舒。 扶瑄回手将她挽着的臂拿下,扶起她身子,又对一旁莺浪道:“快去与你家小姐斟清茶来醒酒。” 维桢眼中满涌着泪:“此处无旁人,扶瑄兄长,你且对我说说你到底钟不钟情与我?” “你醉了,先起来。” “我未醉,是你太清醒了”维桢的泪溢出眼眶,挣扎着自一旁地上举起酒壶,“扶瑄兄长与我饮一杯,一同醉了可好?” “我不饮酒。” 维桢兀自笑了,将举着酒壶的臂抬得更好,掩臂的袍袖缓缓褪下,露出其中丰泽如贝的皮肉,有意无意地诱着扶瑄。 她笑中颇含凄苦离愁,声声哼切,笑着笑着又似哭了,叹道:“哪有男儿不饮酒的,恐怕是不愿与我饮罢维桢倒是糊涂了,我究竟哪一点不如那初梦,她一腔爱意是情,我维桢一腔浓情莫不是么?你们男儿皆是薄凉负情,得不到的追着要的总觉着是最好的,而我这样主动的,却成了低贱的了。” 扶瑄将她扶坐起来:“妹妹醉糊涂了,说那种轻薄自己的话呢。” “今日这酒,你饮也得饮了,不饮也得饮了。饮了这酒,我们自此天涯两别,互不相干。” “我从前应承过她,再不与女子饮醉,饮酒必归,扶瑄不想做言而无信之人,请妹妹不要为难我了。” “她她她”维桢念道,如泣如诉,抬手摩挲着扶瑄的鬓颜,断断续续吟唱起来,“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扶瑄公子,茶来了——”莺浪并连着碎步跑进来,手中端着两盏茶,“这盏是给小姐解酒的,扶瑄公子你饮这盏。” 莺浪端起其中一盏,扶过维桢身子为她喂饮,扶瑄接过那处放着的另一盏,望着维桢闹得憔悴的形容,叹惋一声,饮了口茶。 扶瑄未知,维桢心思阴毒,料想着他或许不会陪自己饮乐,又留了后手,分了一半到手香粉叫莺浪掺在端来给扶瑄饮的茶水里,而她那盏,则真真切切是解酒用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迷情再惑 “我当真不如那乡野穷酸丫头么?!”维桢回了厢房,将拳重重砸在桌案上,吓得莺浪大气不敢出。 “小姐国色天香,莫说是哪个乡野丫头了,便是旁的世家小姐,小姐也胜过百倍千倍!” “那扶瑄兄长为何偏爱那乡野丫头?” “初初梦么?怎会呢,或许是小姐误会了呢,初梦是扶瑄公子贴身婢女,比旁人亲近一些也是情理之中。” 维桢面露凶色:“当真要寻个法子将那狐媚妖女从扶瑄兄长身边弄走!” “小姐又何苦费那心思,尔妃娘娘不是已然提议皇上赐婚了么,扶瑄公子迟早便是小姐你的。” “说得倒也是,可姐姐那处自那之后毫无动静了,需是得将话递进宫里去,叫姐姐加紧着操办。” “是,莺浪这便去办。小姐可曾还记得,赵姨娘前时说,叫小姐忍得住气,方成大事。” “忍忍忍!怎么忍?我王维桢千金之躯,从来还未有人敢叫我受这般委屈!” “小姐息怒,气也是无用的。依莺浪见,小姐风华绝代,各方各面皆胜过初梦,只不过是初梦常伴扶瑄身旁,近水楼台有了更多展现自己的机遇,扶瑄公子又被禁足无法出府接触其他女子,这才觉得初梦好。” “说得有理,上回我去他那处寻他教我写字,后来一道去湖心亭饮酒,那时若不是放勋兄长搅了局,事儿便成了,眼下正巧放勋兄长不在府里了,便是今晚,在我厢房设酒宴邀扶瑄兄长过来。” “我就说小姐足智多谋,总有办法的!莺浪这便去制备。” “且慢,倘若寻常邀他来,他推脱了也未可知,需得另想个由头。”维桢以指轻叩着桌案,又问,“那日未用完的到手香粉还剩多少?” “上次用得少,还留了大半。小姐” “备酒时,全加了去。” “小姐这未免有些太烈了吧?” “叫你加你加便是了!扶瑄兄长是修武之人,量少了唯恐叫他体内真气抑制住了。他这般重情重义,想必一夜,更难担当不起,此办法正击中了他弱点。” 晚膳用过,夜幕悄然而至,一日的五月暑热又被夜间月华抚平,阵阵清风送入长公子屋苑内,扶瑄彼时正与安卧着的初梦说笑,忽闻莺浪从正门处一路小跑着过来了。 莺浪喘息得急,匆匆立定,但见卧房内初梦躺在扶瑄的床榻上,而扶瑄似男仆一般在旁服侍着,登时傻了眼了。 扶瑄收了嬉笑,淡声问:“莺浪,何事慌张?” “是小姐维桢小姐烦公子过去一趟。” “维桢怎了?” “小姐小姐她饮醉了酒。” “醉酒的事,你们应能照料,我这处还有事呢,今夜不便过去。” “扶瑄公子恕罪!可小姐饮得酩酊大醉,正恸哭流涕,喊着公子你的名字呢,我们旁人谁也劝不住,但怕小姐这般下去损了身子,只好来求扶瑄公子了。” 初梦卧在床榻上不动声色地听着,自然知道此又是维桢邀宠的圈套。 “求求扶瑄公子了!”莺浪“噗通”也跪下哭了起来,“求公子去瞧瞧我家小姐罢!公子若不去,今日莺浪便在此不起来了!” 扶瑄极是为难,又见不得女子哭,瞬时心软下来,便又望了一眼初梦,初梦正淡淡地望着他,眼里既未说同意,也未说不许。 “求求扶瑄公子了倘若公子不去,明日赵姨娘那处也不好交代了!” “好罢,你先起来别哭了,我随你一道去一趟。”扶瑄起身,又对床榻上的初梦道,“我去去便来。” 初梦挤出一丝笑,轻回了声“好”。 扶瑄随意取来件未洗的旧袍换上便走了,他自然未知那夜湖心亭饮酒那次的迷情药一事,只当是寻常去劝她。今夜月色朦朦胧胧的,似缥缈薄纱中透来,剔过窗棂,与那夜湖中彩灯光辉颇是相似。 扶瑄未知初梦那个“好”字道出口的勇气与信任,也未知他转身那一刹那,初梦已沾湿鬓发,泪成碧海了。 扶瑄随着莺浪去到维桢卧房时,只见一地暴风骤雨过后般的狼藉,维桢正伏在碎堆的花线软袄当中抽泣着,要弄作这般凌乱,维桢想必亦是耗损了不少心力。 扶瑄忙过去将她扶起:“地上凉,妹妹且去床榻上睡。” “你来了”维桢迷蒙着满至的醉眼,抬起丰腴的臂揽上扶瑄的颈。她的醉一半是为了设局,一半也是她当真苦楚,心中郁愤难舒。 扶瑄回手将她挽着的臂拿下,扶起她身子,又对一旁莺浪道:“快去与你家小姐斟清茶来醒酒。” 维桢眼中满涌着泪:“此处无旁人,扶瑄兄长,你且对我说说你到底钟不钟情与我?” “你醉了,先起来。” “我未醉,是你太清醒了”维桢的泪溢出眼眶,挣扎着自一旁地上举起酒壶,“扶瑄兄长与我饮一杯,一同醉了可好?” “我不饮酒。” 维桢兀自笑了,将举着酒壶的臂抬得更好,掩臂的袍袖缓缓褪下,露出其中丰泽如贝的皮肉,有意无意地诱着扶瑄。 她笑中颇含凄苦离愁,声声哼切,笑着笑着又似哭了,叹道:“哪有男儿不饮酒的,恐怕是不愿与我饮罢维桢倒是糊涂了,我究竟哪一点不如那初梦,她一腔爱意是情,我维桢一腔浓情莫不是么?你们男儿皆是薄凉负情,得不到的追着要的总觉着是最好的,而我这样主动的,却成了低贱的了。” 扶瑄将她扶坐起来:“妹妹醉糊涂了,说那种轻薄自己的话呢。” “今日这酒,你饮也得饮了,不饮也得饮了。饮了这酒,我们自此天涯两别,互不相干。” “我从前应承过她,再不与女子饮醉,饮酒必归,扶瑄不想做言而无信之人,请妹妹不要为难我了。” “她她她”维桢念道,如泣如诉,抬手摩挲着扶瑄的鬓颜,断断续续吟唱起来,“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扶瑄公子,茶来了——”莺浪并连着碎步跑进来,手中端着两盏茶,“这盏是给小姐解酒的,扶瑄公子你饮这盏。” 莺浪端起其中一盏,扶过维桢身子为她喂饮,扶瑄接过那处放着的另一盏,望着维桢闹得憔悴的形容,叹惋一声,饮了口茶。 扶瑄未知,维桢心思阴毒,料想着他或许不会陪自己饮乐,又留了后手,分了一半到手香粉叫莺浪掺在端来给扶瑄饮的茶水里,而她那盏,则真真切切是解酒用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诺千金 莺浪见扶瑄将茶饮下,心知这计成了,便走去桌案旁,启了紫铜香炉的盖,攒了一钱依兰香焚着了火。 依兰香的气息袅袅轻散,香粉配得重,霎时间,依兰的异香便浓重地充盈了卧房。 “今日怎的焚起这香了?”虽是初梦所爱的熟稔气息,但扶瑄此刻觉着这香味嗅来扰得他喉头与心头酥酥痒痒的,有些不安。 “回公子,维桢小姐前时去公子那处,见着公子焚着此种香,便以为公子喜欢,特地叫小婢去采办一样的来焚呢。公子恕小婢多言,维桢小姐待公子是用尽了肝肠的。” 维桢饮下了解酒茶,稍稍有些清醒了神,方才听闻莺浪替她美言那句,也觉着极是中听的,但她偷瞄着扶瑄并未回应,似仍不为所动,便继续佯装醉意深重,蜷进了扶瑄怀中。 维桢丰腴脂软的身子一贴上来,扶瑄便觉着所触的皮肉上热烘烘的,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流于他胸膛内流动,叫扶瑄自己也惊了一跳,忙将她安置在坐榻上,转身与莺浪道:“好生照料你家小姐。” 维桢见扶瑄似动身要走,借着酒劲心中又是一酸,伸手拉住了扶瑄衣袍:“兄长当真如此狠心,要弃我而去么” “你是女儿家,我在此帮不上什么忙,有莺浪照顾你便好了。” “可那初梦也是女儿家,为何不见兄长离她而去” 扶瑄不愿与她多费唇舌,更不愿议论初梦,索性起身将走,却发觉脚下一软,浑身似浸过了醋似的酸软无力,又热熏熏的似体内有股气在乱撞,又坐了下来。莺浪在一旁见了,知药力已起,端起两盏空茶杯,带上门走了。 屋内只剩扶瑄与维桢二人,举目皆是花红柳绿的富贵摆件,在鸳鸯镂花火烛下显得金碧辉煌,香炉内,依兰香的青烟盘旋而上。熏染得屋内桃色如春。 维桢半睁着熏然的眼,伸过臂去,媚态极妍:“好兄长,既然走不得了,便在维桢这处住一夜罢,也叫维桢服侍服侍你” “妹妹醉了。扶瑄从来只当你是幼妹,不可胡来。” 维桢的泪又汨汨流淌下来,一手撩弄着扶瑄的衣襟:“古来多少眷侣从前是兄妹,兄妹亲梅竹马最亲,你我自小相识,又情志相和,如此良辰之夜,及时行乐,为何偏要学那‘和圣柳下惠’,坐怀不乱呢” 说话间,维桢将指沿着扶瑄锦袍襟沿缓缓上移,扶瑄只觉身上犹如一条蛇逶迤而来,他身子热得发烫,头也晕乎乎的,耳畔只觉着嗡鸣阵阵,意乱情迷中只觉万籁混沌,听不真切。 维桢用力一提,扶瑄的襟带缓缓解卸垂落。维桢品着扶瑄红彤彤的面庞,一路向上摸去道:“这样好的容颜,当真举世无双,这眼呀鼻呀唇呀全似玉雕似的” “妹妹” “兄长我知你又渴又热,来呀,维桢此处有茶饮,有解药。”维桢说着抽开了自己的华袍襟带,缓缓将她白皙丰厚的香肩展露。 而扶瑄却是愈来愈混沌,只觉着浑身欲火将焚,身子愈发不听使唤了 “兄长” 维桢的声音自扶瑄听来,似自幻境雾气中飘来一般轻柔柔的,又似吐露着春花芬芳,恍惚间,他觉着冰冰凉凉的一阵烙在脊背,低首一瞧,原是他的衣袍也已褪去坠地,维桢臂上所戴的碧玉镯子正随着她丰腴之臂在他脊背上游移。 “我听闻。”维桢自背后揽住扶瑄身子,在他耳畔吹着若有若无的荤风,“巫山是最动人,兄长已及弱冠之年,当真对白玉丰肉毫无不动心么?” 维桢说着,轻轻含住了扶瑄的耳垂吮着,手慢慢下移,抚着扶瑄隆起的胸膛。 扶瑄胸膛坚实而火烫,再冷淡的石女子见了,也需动了情。 一时间,扶瑄只觉一股酥痒躁动自耳畔传入心底,与身子里那股莫名的燥热撞个满怀。 “兄长维桢是最钟情于兄长的了自小便钟情了,外头皆传兄长是建邺城里数一数二的‘玉面郎君’美男子,兄长倜傥风流之姿,可否叫妹妹也见识一二” 忽然,扶瑄陡然立起身子,也未知他哪里来的力量,扶起衣袍,奋力以拳捶着自己臂膀极力叫自己清醒。 这幅反抗药力的形状直叫维桢惊呆了。 到手依兰药力一起便达九霄百转,肉身凡骨的意志怎能与药力抗衡? 扶瑄猛甩了甩头,扶着昏沉的额,踉踉跄跄如饮醉酒般,吃力道:“妹妹扶瑄有约再身,需得回去了请妹妹见谅。” “兄长——” 之后任凭维桢再怎么呼唤,扶瑄也似充耳不闻似的蹒跚向屋外走。维桢慌忙起身裹好衣袍抱住了他。 扶瑄微微侧头,瞧得出,意志与药力的抗衡叫他极为痛苦。 “兄长别走,好么” 终究,他挥袖撇开了,蹒跚艰难仍向着屋外走。维桢怔怔地望着他离去的步子,她发髻凌乱披散,眸子里满是落寞,苦笑一声又瘫坐在地去寻酒饮了起来。 那这次是当真哭了,哭得撕心裂肺,仰天怒嚎。 即便留住他的身子又有何用,也留不住他的心。 莺浪本已在偏房休憩了,听这声哭得不对,这才来瞧,只见维桢正在屋内狂放撒泼,摔着东西。 扶瑄也不知他是怎样背负着这被下了迷情药的身子一路穿过花径,回到长公子屋苑的,他只知一路行来天地颠倒,似踩着绵绵软,又通身灼热,路经湖畔时,恨不得跳入湖中去,隐隐约约中,眼前总浮现着个人,一路细声软语牵引着他一步一步回到了长公子屋苑。 扶瑄的身影渐渐投射在他最熟悉不过的那壁白墙上,彼时初梦正端坐在前厅正门口,面容恭肃,望着正门,候着他回来。 月明星稀,疏淡了浓云遮蔽,枝头三声春雀轻啼,似报安好。 “我应承过你,一定会回来的。”扶瑄说完这一句,五脏六腑再抵挡不过药力翻动掏空,眼前一昏,倒在了迎面而来的初梦怀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兰花之节 初梦将扶瑄扶进屋,那一身熏染来的依兰香浓重气息自他入苑便闻见了,和着他鼻息处的到手香息,初梦知今夜不会太平。 到手依兰混用后的催情之烈,叫扶瑄这般身体底子强健的男儿也扛不住,只觉昏昏沉沉,更无药可解,放勋从前倒调配过解药与他,可他已走,也未教授于初梦。 初梦将他扶到床榻上,嗅得出他并未饮酒,倒是好办一些。 趁扶瑄暂且睡着,初梦出外打来了热水巾帕为他擦面,又取来了冰镇的湿巾敷在他额头好叫他身子舒畅一些。 扶瑄半眯半睁着眼,也未知他是醒着还是昏着,初梦在一旁瞧着他轻唤着:“扶瑄,可舒服些?” 扶瑄并未回应,含糊着念着,似说着梦话一般。 初梦以手探了探他脸,瞬时如受炮烙般往回缩了回去,扶瑄身子比他想象中的更烫! “初”扶瑄唇边溢半个字,蹙紧了眉头。 初梦心疼不已,忙是俯身上前应着,“初梦在呢。” “我我有约在先要回去了” “是你已然回来了回来了” 扶瑄缓缓睁开眼,眼中似空洞无神望着某处,瞳仁颤颤地寻了片刻,便直直定在初梦的脸上。扶瑄眼中闪着奇异而温暖的光芒,似心中有团火燃得正旺,而他又极力克制不叫火催生起来似的。 初梦见扶瑄这般辛苦,眼中噙着的泪早已抑制不住悄然淌了下来,她倾身伏靠在扶瑄身上,樱瓣朱唇紧紧贴住了扶瑄的唇,含泪苦楚,吻得怜惜。 “傻瓜。”她道。 扶瑄轻轻挽臂,揽住她的纤腰将她贴紧,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瞧得出,扶瑄正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月光透过缕缕薄云自窗外送来,如水宣泄了一地清亮,窗外树影婆娑,窗内的却是浓重,月光勾勒着二人相拥的轮廓,似剪影窗华。 初梦忽而忆起她这房中也焚着依兰香,便起身去熄,却又叫扶瑄紧了紧臂膀,轻道:“别走。” “那处焚着香呢。” “别走” “不走,我去去便来。” 这句“我去去便来”,正是前时扶瑄走时的承诺,当她亲口道出才知,心中是坚定着必不食言的。 扶瑄不理,忽然翻身,将初梦压在身下,半支着身子,喃着:“我不许你走。” “好,我不走。你是醒着,还是醉了?” “就不许你走。”扶瑄说着将脸埋入初梦云鬓香雾中,二人贴得更近,初梦只觉身上如覆着一块烧红的铜铁似的灼热,尤是小腹上被什么物件抵得炽热难受,心中的擂鼓登时如砰砰然欲战般击打得愈来愈急。 扶瑄挑动灵眉,秀美的眸子里满是色气:“放心。我应承过你,定是明媒正娶收你做夫人,洞房花烛夜,再行事。”说罢将她将下颚轻轻别过来吻。 初梦楞了着,瞠着眸子望着他,她并不记得扶瑄曾应承过她这番话,但觉二人唇舌交叠时酥醉绵绵的情意,扶瑄说这话是极真切的。 “闭上眼。”扶瑄道。 她未听从,仍是睁眼望着他,少时,扶瑄也觉察了,便抬眼迎上她的目光,那长睫裹着下的炙热瞳仁,初梦亦是头一回见,谁能想到一贯儒雅温润的扶瑄公子,竟也有这一面,眼中满满的迷醉邪魅,风流倜傥之中又勾人心魄,直直将初梦的面燎得通红。 “你可知,我最是喜欢你这副害羞的模样。”扶瑄在她耳畔轻舔着气音,“似那三春之桃,鲜嫩欲滴,叫人忍不住便要来吮。” 此话一出,初梦已全然迷乱了心智,只觉耳畔热烘烘的骚弄躁痒,好似她也染上了迷情药一般。 扶瑄微微躬身驱动,在她身上轻轻摩挲,双手环过她的颈,卸了她束发的丝线,顿时,青丝如花盛绽,软软绵绵拂过他臂。 扶瑄将修长的手指插入她青丝之中,轻轻挠弄,二人紧贴更为用力,即便隔着二人衣袍,初梦仍能感受到他胸中熊熊燃烧的烈火。 “我也是奇了。”扶瑄道,“怎的天下女子皆好色于我,独独你对我无动于衷呢?” “我也是奇了,既然天下女子皆好色于你,怎的你独独钟情于我这个对你无动于衷之人呢?” 扶瑄笑了笑,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你说这话时,不是已然回答了么?” “嗯?” “你与天下女子,皆是不同的” “你是说,她们钟情你,故而你不钟情她们,偏要来啃我这块硬石头么?” “你吃醋自轻的模样仍是可爱。”扶瑄说着又在初梦额上轻吻了下,便侧身吹熄了烛。 初梦的心一下紧了起来,眉头微微蹙紧,不由得攥紧了裙摆。 扶瑄笑了起来,伸手将她攥紧的拳揉开抚平,又握在手心,道:“逗你的,瞧你这般紧张的模样,放心呢,倘若我谢扶瑄连这点定力都没,怎配做你夫君呢。我见这房内月光正好,便邀你一道来赏着月,还记得我从前送你的那盏水中清月么?” 初梦见他说话又如此清醒了,虽眼中仍是满邪,身上滚烫,终究也不吃不准他药力已然过了没,便伸手又触了触扶瑄的额头,仍是烫手。 月光明澈中,扶瑄一身披着银波粼粼,护着他身下的初梦在阴影暗处,二人相紧的肌肤已然熏热得香汗淋漓。 “热么?”初梦轻问,纤指缓缓爬上月光皎洁处,轻解罗袍,却叫扶瑄轻轻擒住了她的手,道:“热,但你身子凉,正好镇住了,可谓行了采补之术。” 初梦被他逗弄笑了,采补之术素来指的是男女床笫之欢,但被他借来形容冰火相融倒也恰切。 “我说过,洞房花烛前,不会轻薄于你。应承你的事,千金一诺,决不食言。” 初梦微微颔首,侧身与她相拥。有道是“露水一夜,真心难得。”扶瑄肯为她这般秉持心性,许她一个佳期如梦,她自是感动,但轻伏上扶瑄肩头,那指触及扶瑄肩上刀疤,又有一丝凄楚落寞悄然而生,既无牵绊也好,来日别时,才不会更深思念,才不会藕断丝连,毕竟,她只是乌衣巷内的一方过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惊雷乍起 清晨,熏热了一晚的扶瑄卧房内方才稍稍冷却了清凉,正门那头,一串急匆匆的脚步便如鼓点般朝内奔来。 “瑄哥儿——瑄哥儿——不好啦!” 扶瑄正尽了眠,将是要醒,初梦也睡得灵敏,二人起身,相视一眼,辩出这是青青的声音。 扶瑄翻身下床,昨夜未褪衣衫,自然很快,几步便匆匆来至门前,听得出,青青的声音极是慌乱。 “瑄哥儿——”青青正冲到门前,遇上扶瑄从里启开了门,措不及防摔到了扶瑄怀里,顾不上立稳便道,“瑄哥儿不好啦——呸呸,瑄哥儿好着呢,是——苏之公子出事了!” 这话如晴天霹雳落在扶瑄头顶,初梦也觉事态严重,忙出来瞧,但见青青皱巴着小脸,挤作一团,想哭又不敢哭,道:“前方军报传来,苏之公子在前线身负重伤,军报上说救了一夜也止不住血——” 这话道出后,青青便再也抑制不住心绪,大哭起来,毕竟自幼在王家长大,对苏之的感情自然不一般,初梦忙上前将他揽在怀里擦泪。扶瑄望了她一眼,眼中似在说:“我去父亲那处一趟,你好生照看青青。”初梦竟全然领会了,面色凝重,低低颔首将青青带入屋内哄着。 乌衣巷中书房已是灯火大亮,虽屋外朝阳已渐渐攀升,但此时的灯火需更胜,以显得人心暖一些。扶瑄急匆匆奔向书房,一刻也不敢怠慢,近门口时,才想起他这般模样,又要叫谢安训他冒失,便急忙改作缓步,又拭了拭额上之汗,可心中仍是焦急万分。 彼时,谢安与王导已在屋内踞坐,二人面色不苟言笑,虽波澜不兴,却未知他们心底担忧如千丝万缕。 扶瑄行礼入座,谢安招手命一旁侍茶的婢女褪下。烛火光芒照耀着三人眉眼低敛的面庞,屋内一时间静默极了。 “父亲,王伯父。”扶瑄说话时也是惊提着心,“苏之他” “前方传来,情况危殆。”谢安闭目道,瞧得出,他也不忍道出这几个字。 “已连夜去请北方名医去瞧了。”王导从来应对千军万马也面不改色,此刻却也乱了沙嗓,“新一役开战之后,两军叫过了阵,孙利帅马而出与对方鲜卑将领交战,交战上百回合,孙利不敌,手腕负伤,退身而返,苏之与张捷迎上,随即两军开始混战,战乱之中,不知何处射来暗箭,苏之避闪不及,正中腹部,血止不住,坠下马来,军书送来时,他仍昏迷着。” 谢安补充道:“据军医言,苏之坠马时身上多处筋骨折裂,但倒不算危重,他腹部那道箭却直至心脏而去,一旁的将士言,幸而苏之人在马上闪避了一下,才中腹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扶瑄微微攥紧了拳,道:“苏之又不是未上过战场,这般暗箭伤人的事,应有所防备才是。” “从前去时,我已知此役凶险。”王导叹了口气,“前时首战大捷不过是幌子,真正的战役,如今方是开始。” “这么说,父亲与伯父心中已知何人所为?”扶瑄问出这句后便后悔了,谢安与王导怎会不知,即便是他,心中也猜透了七八分,如今苏之一伤,对于何人有好处,答案昭然若揭。 “此事事关重大,此刻还未到说的时候。”谢安道,“为父自是知道你心疼你的手足兄弟,但男儿做事,尤是牵连朝政与王公贵族的,更许审慎,不可为一己私情所左右。” “瑄儿明白,谢父亲教诲。” “既然你已知晓苏之近况,为今急也是无用的。”谢安的声仍是冷冷淡淡的,“倒不如去瞧瞧你妾母,苏之的事终是瞒不住她的,你去探探她,与她说些话,也好叫她来日宽心一些。” 扶瑄颔首,可他自知自己心中还未宽心,又怎能劝得旁人宽心呢。 “是,瑄儿知晓怎做了。王伯母那处,可告知了她?” 王导回:“也未告知,她几月前去了杭州灵隐寺静养清修,告知了她除了徒增她烦恼之外,毫无益处。” “王伯父说的是。” “好了,我与你王伯父还有事商谈,你先下去罢。” “是。” 扶瑄背影映着屋外的青天白日渐行渐远。谢安望了一阵,转向王导,长长郁叹了一口气。 “导兄,今日对着扶瑄,你的淡定是真的,还是扮的?” “安兄最是了解我了!”王导一拳砸在案上,“这等暗箭伤人之事,虽我前时已有预料,可当真来时,仍是心惊胆战呐!为人父母的,怎有不牵挂子女的,但当着小辈,倘若我也急了,扶瑄这般性情中人,又怎会不急呢。” 扶瑄离开了书房,回去那路上,虽是了然了苏之伤情,可仍放心不下,尤是王伯父今日一改往常粗犷之态,竟与父亲一般收起性子敛起脾气淡定而叙,这欲盖弥彰之举却叫扶瑄更是起疑。 心烦意乱间,日头晒下只觉更是烦闷灼热,花径中的鸟鸣之音也呕哑嘲哳。心乱如麻却又无可奈何之情最是难熬,扶瑄遵循谢安的意思朝赵氏所住屋苑走去,还未靠近赵氏那屋,便瞧见屋外莺浪与莲心正侍奉着苑外花草,二人嬉笑打趣着,全然未知府中大事,想必正是谢安或王导的意思,特地避着不去告知这帮女眷。 莺浪在这处,不难推断维桢亦是在这处了,扶瑄恍然忆起昨晚之事,他虽仍未知中了到手依兰一事,只觉又是羞愤又是难堪,自是不愿再见维桢的。想及此处,扶瑄觉着倒不如昨晚他是饮醉了,至少一觉睡醒还可忘却昨夜的荒唐梦。 他止步于树丛下望了望,终究还是作罢,又回自己的屋苑去。于扶瑄心中,世间唯那处才可得清静安然。 “你来了。”扶瑄身影稍稍入内,初梦便迎了上去,她的眉头也是蹙着,桃瓣明眸中藏不住的担忧,“王苏之公子可好么?” “不太好难为你也关心他了。” “初梦虽未与他有交集,但在府中这几月也听了些许他的传闻,既是扶瑄关心的人,初梦自然也是关心的。” “苏之待旁人虽面上冷峻,但他内心火热良善”扶瑄说着又攥紧了拳,不忍说下去。 初梦忙岔开话道:“苏之公子吉人天相,定能挺过难关的。青青已然回去了,我哄了他吃了些糕饼,叫他莫将此事在府里声张。” 扶瑄听罢深深地凝了一眼初梦,眼前的女子当真不简单,她竟猜到谢安王导不愿将此事在乌衣巷内声张。 “可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尤在这世家中。”扶瑄叹了口气,初梦为他将昨夜脏污了的旧袍褪下,“明后日待赵姨娘知晓了,府里可有一阵要乱了。” “赵姨娘宅心仁厚,想必早已将王苏之公子当做自家亲子了。府里乱了不怕,你的心不乱才是要紧。” “我自是还扛得住,但父亲父亲与王伯父不想我插手此事。” “老爷们未告知你巨细么?” “只是说了苏之如何负伤的,也是笼统。” “老爷们自有老爷们的顾虑,便是怕你的心乱了。” “可他们愈不让我知晓,我便更乱,不行,此事我定要知晓的,我要去寻青青去,叫他去联络蓖芷,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暗箭伤人 初梦本想拦着扶瑄,却又拦不住,只得随着他去了。望着扶瑄匆匆奔去的背影,她无奈叹惋,谢安与王导果真未担忧错,扶瑄太过性情中人。 转念,她又思忖了阵,似也理解了当中故由,毕竟是自幼一道成长的,感情亲是自然的,又道是旁人如她一般前世遭受迫害而死,感尽人间凄凉的人世间罕有,她在这世上除了远在天边的段冉外毫无牵挂,生性淡漠,而旁人有亲有故,对世间一切情深意浓是再合理不过了。 少时,扶瑄回来了,面上稍稍舒展了些,虽仍是紧锁着眉,但并非显得方才那般急迫了。初梦叹了口气,心知他已然交代了去寻蓖芷调查了,便为他斟了盏茶,道:“蓖芷来去一趟也需几日,你也莫说我老生常谈,老爷们的顾虑是有理的,你是谢家长公子,府里一双双眼睛瞧着你呢,需是心静,方有智慧。” 扶瑄接过茶,心不在焉地啜饮了一口,叹道:“无怪乎这几日我心总是惴惴的,果真有事发生。” “这会子你怎的又迷信起来了?” 扶瑄又饮了一口,才觉着周遭气息有些异样,问:“咦,今日这香怎的不用依兰了?” “我是在盼着呢,你还说你心未乱,连这换了熏香此刻才觉察,换作平日你进门便会说了。”初梦道,“你依着我的口味焚了依兰,我自是感激的,但依兰终究太过女气了,这屋又清冷,还是从前的广藿香好些。”初梦说着自后环抱着扶瑄,将颚扣在他肩上,低吐道:“不瞒你,我钟意你用广藿香,这香气熏在袍上,我闻着安心。” 扶瑄长长叹出一口气,揽过初梦身子拥她入怀:“我心中是乱呢,唯见着你了,才安心呢。”又道:“依照今日父亲与王伯父的意思,苏之负伤一事不是意外。” “依你之见呢?” “自然是南岭王府的人做的!” 初梦正了正身子:“倘若蓖芷调查来了,是南岭王府的人做的,又如何?” “不如何,他们既敢做,便已然想好了退路,到时纠个小厮来替罪是常用的伎俩,又何况战场上刀剑无眼,即便告到了皇帝面前,他们反推一句苏之‘武艺不精’,我们更无可奈何。” 初梦淡笑了笑:“道理你皆明白,可为何又要去查究这真相呢?” “便是不甘心啊!” “恕初梦直言,你今日去寻蓖芷查探,这一招错了。” “为何?” “老爷们之所以不愿你插手此事,其一自是保护你,苏之公子已然出了事,倘若你再搭进去,王谢世家便是遭人重创了,其二,便是老爷们顾虑着你的秉性,太过意气用事,你平日谋略时周密,但凡这事与亲近之人有关便乱了心智,阴谋场中独怕这样的,故而老爷们拦着你去,其三,老爷们不让你知,也是在考验你的心性,瞧你守不守得住平和,果不其然,你前脚从老爷那处回来,后脚又去寻了蓖芷,如此这般,老爷们岂敢告知于你?” 扶瑄不语,暗自思忖着,眸中星瞳有些游离颤动,良久才道:“是,你说得不错,我大意了。我这心性,确实不如父亲,还需修炼。” “也罢了,既然已迈出了这一步,收回已是不可能的,到底查来了真相,你也甘心了。” 几日后一朝,蓖芷不负他望,悄悄潜入长公子屋苑回报来了。 可偏巧蓖芷进屋时如猫撵着步似的悄无声息,他素来放荡不羁,又不叩门,直直地推门而入时,正巧瞧见了扶瑄与初梦二人相拥而眠。 床榻上二人瞬时惊醒,虽未宽衣,初梦仍是羞红了面,扶瑄亦是嗔瞪着,蓖芷连忙背身捂眼,连连抱歉。倘若在平时,扶瑄早已一通好骂于他将他吼出去,但今日这急情摆在眼前,只叫他收了玩笑肃面沉沉。 “小娘子,别害羞了,我蓖芷什么没见过。”蓖芷轻挑单眉,惹得扶瑄一飞眼刀。 他连日赶路,风尘仆仆,也不管不顾,敞着脏兮兮的衣袍便往坐塌上一靠,笑得痞痞邪邪,又惹得扶瑄怒目圆瞪。 “少胡说,苏之可好?” “流了不少血,似刺破了脾脏。” 扶瑄心中一惊。 “费了一日一夜,血可算止住了。” 扶瑄又稍稍收了惊心。 “虽血止住了,可人还昏迷不醒着呢。” 扶瑄又将心悬起。 “虽人是昏着,但命总算是保住了,军医说待烧退了,应能醒了。” 扶瑄稍稍宽慰,又怒斥:“可否一次将话说完?!” “大抵情况便是性命无舆,但康复仍需些时日,毕竟也伤了骨,需得静养调理。少时军报也会来的,我只是比军报快了些告诉你罢了。” 扶瑄叫他一起一伏说得心中疲累,起床入了座。初梦也已起了身,退至一旁去剔烛火。 蓖芷瞄了一眼初梦,也觉察着她面上的伤疤,雪肌落痕,也有些怜惜,但此情此景自然不宜问这个。 他望着初梦,又朝着扶瑄递了个眼色,扶瑄回道:“初梦不是外人,你但说无妨。” 这下轮着蓖芷怒瞪嗔怪,似在愤慨扶瑄出卖了他。只听他清了清嗓,道:“你料想的不错,确是南岭王府的阴谋。” “下手的是何人?” “说出来你都不信呢,是孙利亲自下的手!” “他?”扶瑄也有些震惊,“他不是叫阵后交战时负伤退下了么?” “是负伤退下了,可他腕上这伤根本没他说言的那般严重,什么提不动刀翻不了腕的都是唬人的,刀口看似大,实则伤得轻,他退下后便去了后方处理包扎,混战一起,也没人顾着他了,他便又说驾马上战场上厮杀去了,实则寻了一处乱石掩映处在放暗箭,那暗箭头一回叫苏之避过了,第二回才射中了他。” “无怪乎苏之会中暗箭。”扶瑄目光空远,不自觉地又攥紧了拳,他适逢焦虑时便习惯如此,“苏之的武功底子与应变我是了解的。倘若不是极熟悉我军排兵布阵与战术之人,暗箭断然不可能中伤了他。” “可不是呢。”蓖芷嚷着,“前头那么些的胡蛮不胡人在那处厮杀呢,有暗箭射来苏之怎能瞧不见,唯恐着暗箭是自己人从背后射来的,背后已交托于友军了,谁会料得到呢!” “你这消息来源可准?” “晋军之中我自是不敢去打听,听闻军中流派众多,有亲孙利的,也有亲世家的,谁知我问来的人是敌是友呢,我是从鲜卑军队中打听来的。” 这“鲜卑”二字于初梦耳中更是敏感,她彼时正踞坐在扶瑄身后,低首敛颜,形如一般主人身后的婢女,听到这二字,心中难免动情,眼瞳颤动中露出微微光芒。 蓖芷亦是想及了这一层,便小心说着:“鲜卑军中好酒,几坛酒下去,兵卒们什么都说了。方才这些事,是从几个战场小卒口中问来的,他们亲眼目睹了。还有一事,更佐证了孙利是诈伤,鲜卑士兵言说,今日叫阵后与孙利对战的将军疏懒练武许久,刀法也差,正愁着今日要去送命呢,未曾想竟是赢了还伤了对方一员大将,回来欢欣得痛赏了手下士兵三车酒助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身之往复 “这样的混账军队竟能胜仗,当真岂有此理!”扶瑄将攥紧的拳砸在床榻上。 “倒不是他们赢的,全是叫孙利那支暗箭给送的,胡蛮这帮只知饮酒牧羊的人,怎会打仗呢?”蓖芷说完便想将方才说的这话吃回去,便战战兢兢去瞄着一旁初梦的脸色,好在她仍是淡然低首,似沉在自己思绪中似的。 蓖芷忙补充道:“领兵打仗一事我虽是不懂,但倘若不是孙利那支暗箭,苏之断不会负伤,领兵大将不折损,也不会兵败呢。” “孙利当真丧心病狂,如此民族生死大业的事,也敢拿来做暗算用!” “那你有何打算?” “我能有何打算,苏之远在天边,战场远在天边,凶徒也远天边,我能有何打算,我鞭长莫及啊!” “好险好险,我以为你揪着这虚无缥缈的鲜卑士兵人证,要去状告孙利呢。” “蓖芷你将我谢扶瑄当做什么人了!我虽心乱如麻,可还未丧失理智呢。”扶瑄轻瞪了蓖芷一眼,又道,“如此说来,父亲与王伯父亦是知晓暗箭是孙利放的了?” “我猜是。”蓖芷又换了个浪荡的坐姿,“正是事关南岭王府与司马锡一派核心,老爷们才更审慎,不愿你插手。” “可我都弱冠了,父亲当真把我当三岁孩童么?!” “你瞧瞧,你瞧瞧,你这副气急败坏的语气,倘若我是谢老爷,我亦不敢叫吾儿出马呀。” “愈发没规矩了!”扶瑄斥道,“战场之事你可说完了?说完了便下去罢。” “诶,你这谢扶瑄,怎么过了河便拆桥?我蓖芷来来回回数万里替你办事,身上的衣袍还垢着北境的黄沙呢,你倒好,连一声谢也无,还要将我打发赶出去,照此下去,看今后谁还愿替你做事!” “自己灶房去,我正乱着呢!” “我今日便不乐意去了!回回拿我当家犬似的使唤,办完了事便赏我根骨头吃,我今日便不去吃这口,你能奈我何?” “那你想怎样?” “道谢!”蓖芷起身,一条腿蹬在案上,偷瞥着扶瑄,“今日怎么说都无用,我偏要你这谢大公子亲口说一声‘多谢’!” “灶房里冰镇那缸里存了木莲冻。我再好心提醒你一句,此刻还未到辰时” “好吧。”蓖芷哼唧一声,嘴上掩饰不住的偷笑,“今日便饶了你了。”一溜烟便跑不见人影了,扶瑄方才与他说“未到辰时”,言下之意便是早膳还未开用,到早膳时,各屋苑的婢女们来灶房寻过一遍,木莲冻从来是夏日佳品,早便被那群如狼似虎的小丫头们抢光了。 可扶瑄这头,心中却无法开怀欣然,蓖芷走后,他仍坐着了良久,初梦也在一旁陪着他坐,她知此时,扶瑄需要的是一人独处安静的时光。 又过了良久,直至日头已悬上屋檐,卧房内熏来了五月暑热,初梦起身道:“我去灶房那处挑拣些饭食来。” “我要进宫。” “你说什么?”初梦猛然回头,只当自己听错了。 “我要进宫,面见陛下。”扶瑄的语调极是平静。 初梦瞬时动了心气,迎上前斥道:“你去了要做什么?求陛下恩准你去战场?你这么快便忘了前时老爷们的意图?我知你担忧苏之公子心切,可愈是此时,愈不可意气用事啊!” “我去后会怎样,我无法预料,但我不去,便是心意问题。” “心意重要还是大局重要?” “苏之与我患难与共,这般袖手旁观之事,我做不到。” “苏之公子倘若醒着,亦是不会想你去。扶瑄,你且耐下性子来听我分析一二——” 可初梦话未说完,扶瑄已陡然起身,一震长袍朝屋外去了,初梦只见他伟岸身子映衬上华袍大幅摆动着朝远处去,追也追不上他,只好一遍遍叫喊着的扶瑄的名字,声嘶力竭地,甚至有些喑哑地,可终究徒劳,止不住他半步履踏。 直至扶瑄身影消失在末路尽头,初梦心中无比黯然,她当真不想扶瑄去,从前最担忧之事如梦魇往复,既怕他冒然去送死,又怕他与段冉在战场上兵刃相接 扶瑄这头却沉着心气,不管不顾地朝乌衣巷外行去,路上正碰上了青青,便道:“青青,替我备马,我要进宫面见陛下。” “可谢老爷不是给瑄哥儿下了禁足令么?” “我要进宫面见陛下,请他恩准我去北境战场杀敌效力,从前那次只当是我方是遇刺,如今我身子好了,有多一人前线杀敌有何不好,陛下定不会拒绝,我去了那处,还能照应苏之” “好!青青去备!”青青目中闪着泪光,却大义凌然似的十分坚毅,他深知帮着扶瑄违抗禁令出府的代价,但与苏之安危比起来,顿生了一股舍己为人之心。 “是谁要去见陛下?” 谢安冰冷冷的声音自二人身后响起,一袭乌衣墨沉蜀锦袍自廊庑后堂堂而出,虽已是焦头烂额的时刻,他仍是沉淀了一身通透高瞻的形色。青青慌忙吓得躲去了扶瑄身后,扶瑄迎身而上,照例行了礼回:“父亲,瑄儿要进宫面圣。” “不许。”谢安斩钉截铁地回了简简单单二字。 “瑄儿倘若去了北境,一来可照应苏之,如今只他一人在蛮荒之地,又身负重伤,难免有无法顾及之处,又受人加害,二来,苏之负伤需休养些许时日,瑄儿也可替他继续调查司马锡一派的阴谋,况且男儿弱冠,慨当以慷,当以民族生死大业效力” “不许。” “父亲,我已成年了,可父亲为何总当瑄儿为顽童似的?父亲不许我去,总需给我个理由罢!” 谢安冷冷地睨了他一眼:“说出这番话,不是三岁顽童是什么?我既从前有言在先,下了禁令,三月内不准你出乌衣巷,便需遵守,为今尚有一月之期,倘若禁令可随意打破,今后府中何人还守规矩?你是长公子,更需以身作则。” “父亲!法理也不外乎人情啊!” “今日青青伙同你违抗禁令,我念你二人这步子到底还未迈出巷门,便不追究了,之后需好自为之。” “父亲!”扶瑄眸子中闪着凌冽而坚毅的光芒,一字一顿道,“倘若瑄儿非去不可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如丝牵引 “公子——公子——初梦见过谢老爷,见过扶瑄公子——”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初梦却自花径中跑来了,一路狂赶只促得她气喘吁吁又惊起了咳,正以手抚膺极力平息着气息。扶瑄见她因急行而涨得通红的脸上,血丝道道分明,瞬时怜惜得没了脾气,道:“你怎么来了?” “回公子,启禀老爷,赵姨娘姨娘那处得知了王苏之公子负伤的消息,正哭得凄厉我怕姨娘身子受不住,便来寻公子过去劝慰他。” “我去罢。”谢安冷冷睨了一眼扶瑄,又道,“你随这小丫头回屋苑歇着罢,好自反省。” “可” “公子,我们回去罢,姨娘那处有老爷去了你全然可放宽心了。” “锦庭去了么?”谢安问。 “回老爷,已然过去了。” 谢安微微仰首,深深地凝了扶瑄身侧这娇小玲珑的小丫头一眼,哼笑一声,便与张炳一道朝赵姨娘那处去了。 扶瑄与初梦回去的路上,扶瑄只沉郁着面容,低垂着长睫,初梦小心地侍在她身侧,不时抬眼打量扶瑄形色。日光收入卷云里去,透着闷闷的光,二人一路无话,快至长公子屋苑时,扶瑄低叹了一口气,道:“方才之事,多谢你了。” “嗯?” “方才我与父亲正剑拔弩张,倘若不是你来,我与父亲已是正面相冲,后果不堪设想。” “初梦不过是恰巧过来通报罢了,幸而赶上了。” “赵姨娘那处,亦是你将苏之之事捅过去的吧?” “啊是” 扶瑄又叹了一声,抚了抚初梦仍是涨着气血的小脸:“辛苦你了。” “你不怪罪我冒然便好了。初梦亦是无奈之下才出此下侧,可相较而言,王谢世家此刻已然伤损了苏之公子,倘若你再与老爷交恶,便更给了外人可乘之机了。我想着,王谢世家这般的大家族,从外头攻来,一时是难以溃败的,独独怕中内自乱阵脚,从内而溃。权衡之下,便只好委屈了赵姨娘了。” 初梦说时,扶瑄自怜爱地凝着她形若桃瓣的眸子,愈凝愈是喜爱,待她说罢,他已迫不及待将她搂入怀中,吻着她的香发,道:“嗯,多亏了你,我们进屋罢。” 初梦抬头望了望云层中隐着的日头,道:“该可领午膳了,你先进屋坐,我去灶房那处一趟。” “你饿了么?” “我倒不饿,我怕是你饿了。” “我也不饿。”扶瑄道,“陪我一道回屋坐一会可好。” “好。” 即便屋外在闷热,卧房内总是丝丝凉凉的清爽,广藿香的气息自古青玉香炉内袅袅腾出,窗外有几枝木槿花先色夺人映入屋内,木槿花朝妍昔落,循环不息,如生命轮回往复。 初梦替扶瑄沏上了茶,道:“前时你走得急,还有好些话未听我说完。” “前时是我起了性子了,辜负了你一番周全之心。” “大抵前时王苏之公子出征后,老爷们便想及了今日之事,老爷们太是了解你了,故而才定下那般禁令规矩。如今你冷静了细细想来,可有觉着整件事当中有何处不妥?” 扶瑄提过壶也替初梦斟了一盏,又低饮了一口,沉思片刻,道:“如今想来,处处皆是疑点,倘若我冒然去了北境征战,倒更中了司马锡的下怀。” “说得正是,且初梦注意到一点,颇觉奇怪,有何缘由,非得孙利亲自动手不可呢?倘若动手之时叫随行兵士抓住了把柄,岂不身败名裂?孙利冒着此等危险也要亲自动手,初梦想来不简单。” “确实,依照司马锡惯用伎俩,从来是派小卒去做,即便事发也可弃车保帅,断不会如此不稳妥,莫非此是孙利自己一时兴起,非得手刃此仇?” 初梦微微摇了摇头,眼眸低敛,却比沉浮名利场的权贵更深邃,从前她在鲜卑追随段皇时见过太多这般勾心斗角之事。她幽幽道:“初梦想来,这孙利好比一只纸鸢,纸鸢单凭有翼,放得再远也不是问题,但这背后牵引之人才是关键,不将牵线之人除去,即便这只纸鸢陨落了,又可起那只纸鸢。自孙利亲自动手来瞧,初梦估断,这牵引纸鸢之人,不止司马锡一个。” “你是说” “正是。”初梦细声道,“孙利既亲自动手,其一自是保暗刺一事万全,但军中武艺高强又可信赖作为刺客之人断不止他一个,他亲手去做,也或许是给什么人一个交代,以彰司马锡的诚意,况且那人应来头不小,你可还记得,首战是晋军大捷了” “司马锡与鲜卑人勾结”扶瑄道出这句时,心中震撼亦是不小,“司马锡怎敢如此丧尽天良!倘若如此,苏之处境便更险迫了。” “勾结之事,无非是有利可图罢了。” “正如你所言,孙利好比一只纸鸢,他虽放在外,那一举一动皆受牵线之人牵引。司马锡那样的老狐狸,做事定会留存一手,倘若他真与鲜卑人勾结,也怕鲜卑人过河拆桥倒是反咬他一口,为求自保,定是掌握了对方把柄做牵制的。” “可他为求自保的把柄,来日却也是我们制服他的铁证。” “司马锡其人,要紧之物藏匿在旁处定不放心,那些关键证据应是在他府上。南岭王府屋舍众多,地基又深,修葺几个密室暗道全然不成问题。可如今如何取得,倒是一个问题。” “凭蓖芷公子的本事,他可潜得进去?” “蓖芷在建邺太过招摇,已是乌衣巷内的熟面孔,旁人去只怕做不成事又反栽了自己作南岭王府的笑柄。” “初梦有一计。”初梦极力克制着心底波澜,抬起楚楚温柔之眸,“初梦前时与桓皆有些交集,实不相瞒,他前时来寻我,想收我做你的眼线,还约了我前时去城中自昙巷相见,我自是拒绝的,便是那次我伤重后出府一事,本想与他当面道清,然而那次,他并未现身。如今,桓皆正得司马锡宠,这倒不失为一个近身司马锡的机遇。” “不行,我绝不允许你去涉险。” “可这是如今惟一可施之计。” “不行!” “如此天赐良机,有何不可呢?”初梦温柔回应着扶瑄焦急之色,似她只是做一件极其平常之事一般,“你也知道的,如今未又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况且我只接触桓皆,并不去南岭王府之内。扶瑄,想要成事,便不能畏畏缩缩瞻前顾后的。如今我道与了你我这个决定,并不是与你商量。” “你与我来硬的是么?”扶瑄阴沉下脸,语气冰冷而低沉,伸指抬起初梦下颚。 “初梦不敢可我要去,你也是拦不住我的,倒不如叫我帮你一回,报答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之恩。” “我对你好不是要你报恩此事太过危险,我绝不应允,即便你去了,也未必便能顺利拿到司马锡的把柄。” “既然危险,那派蓖芷公子暗中保护我可好?初梦当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试了倒还有五成胜算,可不试,便是死水一汪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反间生间 翌日一早,初梦便在檐上蓖芷的暗中护送下出了乌衣巷。 昨日初梦磨了扶瑄一整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他应允自己去做探子,扶瑄实在耗得精疲力尽也未应允,初梦无奈,寻了个沐浴更衣的由头溜去寻了蓖芷,与他说明了缘由,蓖芷听后哈哈大笑:“只听过旁人哭着喊着不去做探子的,还未听说过有人哭着喊着要去做探子的。” “我这去了,扶瑄心中对苏之一事便有了寄托了,也好叫他不再去思忖其他办法,以免冲动之下又再生枝节。” 蓖芷笑叹道:“为何我蓖芷未有这么好福份,摊上这般为我着想的美人呢。哎,谁叫你是美人呢,我蓖芷是最听美人话的了,既然你意已决,我便帮你这一回罢。” 天蒙蒙亮时,蓖芷便先行出了一趟府。初梦亲手写了一封信约桓皆出府来见,她相信桓皆见了她的字定会赴约的。蓖芷将信收了过去,辗转托仆从递进了南岭王府桓皆处,接下来便是等了。 “蓖芷,你说桓皆会来么?” 初梦坐在城中偏僻客栈处一隅,素颜低浅,桌上摆着寻常吃茶的糕点,身旁的蓖芷贴了白须白眉,佯装年迈的伙计在店内各桌间打点。好在初梦侧颊上的伤疤经百花秘露连日擦拭,已然淡了不少,虽仍清晰,却不骇人了。 “我去打探过了,南岭王府的仆从言,桓皆阅那纸信时面容颇是震惊,他触动了心,应是会来的。此刻时辰未到,你且再等一等。” “乌衣巷内那处呢?扶瑄知道了么?” “倒未有动静传来,你既然做了,他应不会中途来搅,毕竟这牵一发动全身,牵连着朝局大势呢,顶多你回去冷冷凶你一通罢了。” 初梦微微一笑,眼眸望着别处佯装饮茶,道:“你倒对他真是了解。” “我在你身旁待了太久了,我先去别桌转转。” 少时,屋外果真来了一名与众不同的公子,一身赤底祥云纹的锦缎华袍,与这僻静客栈所饮茶的平民截然不同,他只在门口稍稍一立,那道浓眉便将初梦的余光吸引过去,可初梦定定瞧来,纵然华袍再衬身段,他骨子里仍未改那卑鄙之相。 “是你?”桓皆哼笑,一眼也便认出了初梦,径直去她身前而坐,问,“你兄长呢?” “兄长不在,是我要寻你,他只代我写了书信送于你。” “兄长不在?莫非,你便是你兄长吧?这五官,长得似一个模子里出的。”桓皆说罢稍稍倾身端详,贴面凑得极近,惹得那处蓖芷险些误判。 “我是我,我兄长是我兄长。” “以你的身世,怎会有兄长?” “桓公子也知我自小被抱去寄养一事。”初梦避讳着一旁蓖芷,说得笼统,又道,“家中有兄长有何奇怪的。初梦未知桓公子从何处得知初梦的身世,只怕是那传闻的源头亦是真假参半吧?” 桓皆前时自王爷那处听来她是王爷恩人之女,更无巨细,也未敢笃定她言说是假,况且正如初梦所言,司马锡这老狐狸许也是对他留了一手,便半信半疑地打量着初梦,道:“方才你说,是你要寻我?” “是!初梦想通了,要来为桓皆公子做谢扶瑄的眼线!” 桓皆有些不可思议地打量了初梦数眼,她前时断然拒绝桓皆之邀之事仍历历在目,拒绝地是如此坚决,即便刀抵在颈上亦是不从,几日不见,竟似换了个人似的。 “有意思。可这天上可无掉馅饼之事,我桓皆也非蠢人,你怎会忽然便想通了呢?前时不是硬气地很么?” “桓公子莫嘲笑初梦了” “那是为何?怕失去谢扶瑄了?”桓皆笑得轻蔑,“故而我说你们女儿家难成大事,儿女情长,总要牵绊,前时你还为了” 初梦慌忙嚷了一句“恰恰相反”,封住了桓皆的口。她亦是担惊着桓皆再说下去便将她从前行刺一事道出,毕竟蓖芷正在不远处伺机而动呢。 “哦?” “桓公子可知为何我未亲笔写那书信递来于你,全因我近来伤了手了。”初梦说着便有意无意地露出袖下雪白皮肉上的扎眼伤疤。 桓皆自是瞧见了,又端详了一番她面颊上的伤,果真伤得颇重,便问:“被打了?” “桓公子何须明知故问来羞辱我呢,我被乌衣巷的人打了。” 桓皆笑了,眼中毫无怜悯之色,反而讥讽道:“这下,你可知这帮道貌岸然之人的真面目了么?” “那日你潜入乌衣巷内来寻我,叫府里几个好事的婢女瞧见了,言说我与你私通,状告到赵姨娘那处去,赵姨娘不分青红皂白便将我揪来打了一通,我为此险些送了命,连连谢扶瑄亦不信我,枉我当时还为了他们拒绝你做眼线的提议,我当真是瞎了眼,认错了主人!” 桓皆哼笑一声,似早有预料似的,道:“你能想通便好。” 初梦愤愤切齿,目视远方:“既然你们污蔑我作眼线,那我当真便做好了!也不枉你们如此‘高看’我!” “初梦姑娘,弃暗投明,才是智者。” “初梦只是一名小女子,不懂什么智者的道理,沦落到这般田地,只求有瓦遮头,有衣蔽体罢了,可如今,谢家人如此待我,我在乌衣巷中无立足之地不说,更将我毁了容颜,既然,你们不叫我好过,我亦不会叫你们好过!” 桓皆思忖片刻,又试探道:“但如今,谢扶瑄不过是被下了禁足令的混沌公子一个,对我已无威胁,我无需你做眼线监视于他。” 初梦显得稍稍有些沮丧,道:“哎,既然如此,请桓公子恕初梦今日冒昧,浪费公子时间了。” “你当真如此恨他们?” “我当真恨极了!初梦素来不好财物,替桓公子做眼线不为图财,只求报仇!请公子成全我手刃血仇之心!” “虽说谢扶瑄对我已无用处,但谢安与王导倒不失为两个极好的目标,到底,他二人仍把持朝政大权,位列重臣。” “只消初梦办得到!” 桓皆见着初梦专注不苟的脸孔,笑了起来:“要我桓某说,这儿女情长始终是不牢靠的。前时你怎么对谢扶瑄的?那是掏心掏肺险些连命亦是拱手献与他了,可反过头来,你蒙难时,他可信你了?他可怜惜你了?他若怜惜你,你这身上面上的伤还会在么?”桓皆说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子,他只当是今日是楚孟来约他,正心中想着与他谈书作,便毫无准备,说到底,桓皆仍是疑心颇重的。 “这个小瓷瓶里,储着些许有用之物。”桓皆将瓶轻握,在初梦眼前左右而晃,“平日桓某自拿它当防身之用,今日给你,只需三滴,落在茶酒里,便可昏迷不醒,我信你与否,还需瞧你自己的表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箭毒勿用 初梦回到乌衣巷时,不必说,扶瑄早已板了张冷脸坐那儿候着她了。 她在回程途中便已想好了这般那般安抚扶瑄的话,如今扶瑄正宠着她,千般恼万般怒皆牵连着爱意,自是发酵不到哪里去,故而她道并不担忧如何哄扶瑄,倒是如何自桓皆撕开司马锡一派的口子,着实值得费一番心思。 初梦之所以如此想扳倒司马锡势力,也有着她的心思。 以桓皆口述来看,司马锡派豢养的女刺客刺杀扶瑄一事,南岭王府唯有司马锡与桓皆知晓,司马锡素来又需成济周善打点,再算上他,倘若这三人能因苏之一事继而牵连起司马锡与鲜卑勾结一案而溃败,那初梦刺杀扶瑄一事便再无人知了。相较而言,若要向世人证言她并非雪心,除了扶瑄因爱而信之外,难如登天。 而这当中,又有另一层疑虑。 司马锡既道与桓皆,初梦便是雪心,凭借为何? 身上信物? 又或是容貌? “公子,初梦回来了。”初梦仍未习惯与扶瑄你我相称,心底总忌惮着什么,一不留神便又失了口了。 房内已然熏起了广藿香,日下屋檐,房内光影瞬息万变,窗棂处那枝闹夏的木槿花已随日头低浅而萎蔫起来,皱巴巴的影子投在屋内,初梦暗自感叹,竟不知不觉竟在外头耗磨了一整日。 “用膳了么?” 扶瑄彼时正襟危坐于案后,屋内幽暗地燃着几支零星半截的红烛,冷冷的玉面收了温润,正摆弄着手里的白玉翠鸟摆件,衬着案上古青玉香炉一般反着冷冷的光泽。 “没呢。”扶瑄冷回。 “怎不去用呢?” “候着一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呢。” 初梦正将外出后沾染了尘埃的罩衫褪下,瞥了扶瑄一眼,怯怯试探:“又恼了?”。 扶瑄横瞥了一眼:“你也知道是‘又’呢?” 初梦忙去至扶瑄身旁,挽着他的臂,娇声道:“我知你担忧我,可如今只桓皆一个突破口,你便纵我这一回罢。” “你当真当我不会对你置气呢?”扶瑄一手将她搂过,反身压在身下,直直地凝着她有些惊慌的眸子。扶瑄一改往日如阳朗润,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的危险:“当真愈发管不住你了,对我也用先斩后奏这一招了?” “我先奏了呢不过你未入耳罢了” “还犟嘴?”扶瑄又倾身下去,目光更为逼近,直叫初梦细见他深如幽潭的眸子里掀起拍岸惊涛。 她被逼得面如飞霞,忙回:“倒是安全呢约在外头见的,蓖芷随我一道去的,桓皆并无什么武艺底子,他入席后桌案上的茶点我也未用,断然伤不了我的。” 扶瑄又嗔瞪了她一眼,起身端立:“蓖芷呢,他怎不来见我?” “他”初梦顿了顿道,“他去葵灵阁那处见龙葵姑娘了。” 扶瑄自是知道蓖芷帮着初梦去做冒险之事,回来扶瑄必是责问于他,与其如此倒不如寻个借由开溜,不来讨这无趣了。初梦自榻上起身,揉了揉叫扶瑄抵得凌乱的襟口,她抬眼,见扶瑄仍是置着气呢,便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呈于扶瑄眼面前,道:“桓皆生性多疑,我言说作他眼线,他倒仍要试我衷心。” 扶瑄取过瓷瓶来,启了塞着的软布来嗅,旋即眉心收紧,吐出三字:“箭毒木。” “箭毒木?”初梦铮大了眸子,“可桓皆说此药只叫人昏迷不醒” “箭毒木见血封喉,西北之人狩猎时常涂于箭头,以叫虎豹豺狼十步之内毙命。” “桓皆竟叫我来杀你”初梦说这句时,不由惊悚地汗毛倒竖。 “他是如何与你说的?” “早前我与他说我在乌衣巷中被打了,故而怀恨在心要复仇来作他眼线,他仍存着疑,便叫我对你下毒来试探我衷心,他只道这毒落在酒水中叫人昏迷不醒,未曾想他对你仍动了杀心,更欲假借我手来出掉你” 扶瑄冷笑:“这招将计就计,假手于人可真是妙。” “倘若接近桓皆是以此为代价,我宁可不要!” 扶瑄一把将初梦搂过,望着她焦急紧张的形色,笑得温柔:“怎的?你也为我急了?这下可知我前时的苦了?” “我与你说正经的呢” “既然他将计就计,我们怎不学着他亦是来个将计就计呢?” “你要毒自己?” 扶瑄微微一笑:“骗你的,傻瓜。我还未蠢到这般地步呢,箭毒木可是索命的,我只是想瞧一瞧你紧张我的模样罢了。” “扶瑄,你学坏了,学着似蓖芷似的油嘴滑舌戏弄女子了!” 扶瑄又笑了笑,道:“我饿了,该用晚膳了,可稍候我寻青青来有些事做,这次需劳烦你去替我领一趟了。” “好。” “有劳你了呢。”扶瑄轻轻自身后抱住初梦,低嗅其发,留恋不舍,动情之时不禁浅浅一吻。 “你今日怎了,怎如此腻呢。”初梦娇嗔一句,便自扶瑄怀中溜走了。屋外天色时近黄昏,日月交叠,星光初现,初梦特地侧眸瞧了瞧屋外那几支木槿花,却已凋敝了容颜,但明日只消初日又升,便可再焕光华。 说来时光飞度,自初梦搬来扶瑄屋苑,她只零星领过几次膳,平日逗叫扶瑄代劳了,故而此次去,正巧灶房那批旧友都在呢,故人相见,分外热络。她们自然也见着她面上的伤疤仍红肿着,知初梦日子也过得不易,虽去了高枝而栖,但也心疼着她,一伙人说了好一会儿话,直至屋外天色全然沉下来了,碍着扶瑄那头正候着用膳,初梦才与这帮旧友依依惜别回去了。 如今这日子,倒也不错。 初梦回程之时便如此想着,她素来是知足常乐之人,如今有情郎朝夕相伴,有安定日子可过,便知足了,可独怕这日子是暴风骤雨前的宁静,一朝风气,她身份被揭穿,便有抑制不住的惊涛骇浪。 自远处望来,长公子屋苑那处已掌起通夜的灯火,朦朦胧胧的光亮自那屋递送入初梦的眼帘,可这红澄澄的一片,却叫她心底似勾连起什么似的有些不安。 “初梦——初梦姑娘——”初梦前脚才迈入院,只见青青哭着跑出来,与迎面而来的初梦撞个满怀。 “怎了?” “你快来瞧瞧瑄哥儿呀——瑄哥儿不知怎的饮了这酒,便倒下不省人事了!” 初梦瞬时行色大变,急忙冲进屋去,只见那桓皆给的小瓷瓶正歪道于桌案上,一滴一滴自下淌着清莹剔透的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弥苦泣乱 初梦瞬时惊得不可自持,失手将木案摔落于地上,伴随碎心一声,掀起碗碟碎片飞溅了一地。 那瓶倾倒于案上的箭毒木瓷瓶仍向下滴着骇人心魄的毒汁,滴滴惊心,如泣残血,点滴惊在初梦心头。 “扶瑄——”初梦疯了般地冲了过去,此刻她才完完全全忘却了公子的称谓。 “初梦姑娘,瑄哥儿怎了”青青见初梦如此惊慌,也知大事不妙,又哭了起来。 初梦一探扶瑄的脉,脉象虚弱无力,又见他唇面渐渐浮现青白,忙是唤着扶瑄的名字,眼中之泪顷刻便涌了出来:“青青快去请太医来——扶瑄他中毒了——” 青青连滚带爬慌出去了,少时,谢安与一众乌衣巷中人便火急火燎地朝这屋奔来了。 初梦已然将扶瑄扶至了床榻上,又在房内无乱寻了些常备应急的催吐之药给扶瑄服下,她从未似如今这般慌乱了心智,寻着药时泪眼全是打湿了雾,瞧不真切的。 赵氏自不必说,已然哭作个泪人,锦庭正于她身旁抚慰着她。王导仍在宫中侍主,还未归来,谢安稍稍倾身上前,只瞧了一眼扶瑄的面色便回头不忍再看,唇齿颤动着对众人道:“稍稍散开一些去,给瑄儿留些清新之气。” 又少时,太医们来了,屏退了乱哄哄簇着的人群,合起门为扶瑄医治,这情形恍然如前时扶瑄遇刺时府中那夜重演,夜幕而深,各屋的灯又通明掌起,整个乌衣巷似点着了一团火,众人奔忙走动着,打点内务,心中暗暗祈祷着,但愿如那夜一般转危为安才好。 领前的两名婢女撵着碎步将正厅中的明烛点起,身后随着谢安与一众世家众人。厅内加之厅中本有的几盏,更显光亮。谢安归于上座,火光映着他肃然的面孔,与一旁勉强才坐下的赵氏对比鲜明。 “青青有罪——”青青自知罪责难逃,已然跪于厅中,初梦也跪于他身旁,见兄长这般惶恐,桃枝在一旁也暗暗痛惜着,继而又更进了对初梦的仇怒。 而初梦心中却是黯淡无比,纵使全府之人都想知道谁是凶徒,而她最牵挂的仍是扶瑄的安危。心全然在扶瑄那处飘着,人自然也对这明厅夜审漠漠然的。 “那那时,瑄哥儿,不,扶瑄公子唤青青来,说春日与青青一道在果园中采撷酿制的桃花酿已成雏形了,叫青青一道来尝尝,扶瑄公子说着便自怀中取出个小瓷瓶子,他道那大缸的酒仍在酒窖里酿着,他先取来了些头曲醇浆。这酒青青先尝了,确是好酒,又想着留与扶瑄公子一些便未舍得饮尽。彼时扶瑄公子正去架上取了本,折而复返要拿来案前看,青青那时也在屋内打岔,也不知怎的,扶瑄公子饮了余下那酒而后便倒下去不省人事了,可桌案上不知何时,那瓶子里不是酒了,变作毒药了” “青青,且不说你讲得语焉不详混混沌沌得,你可是瑄儿出事时唯一在场的人。”谢安冷冷道。 “老爷,青青不敢说谎!青青嘴笨,也不知怎说,大抵便是这般情状,青青说得不好,请容青青再说一遍!青青一心向着公子,衷心不二,怎会害公子呢?” “罢了,不必再说了。话虽如此,可青青,你自称对你扶瑄公子忠心不二,却怎总做些加害瑄儿之事呢?” “老爷明鉴,青青没有啊!” “前时你明知瑄儿禁令加身,却助他出乌衣巷去葵灵阁,昨日还助他去面见圣上请缨。”谢安清了清他那对与扶瑄一脉深邃的眸子,“这一桩桩一件件,皆是忤逆着我的意思,你可知你做得这些事的后果么?” 青青慌地汗如雨下,又激出了泪,连连喊着:“青青蠢钝,可青青当真是听从公子之令罢了!” “是呢,老爷!”桃枝自一旁冲出,扑倒在厅中,“青青兄长不会害公子的,兄长与桃枝自小生养在乌衣巷内,对老爷姨娘比生生爹娘还亲,扶瑄公子更是我二人的亲昵兄长,桃枝与兄长的衷心日月可鉴,倒是这乌衣巷里自打来了某个外人,府里却接二连三地出了事了。”桃枝说罢,将眸子朝一旁低首跪着的初梦憎恶一瞥,桃枝的眼如铜铃般硕大,众人自是瞧见了她言下所指。 “老爷,寻见了。”张炳自厅外匆匆而来,呈上了两个几乎无差的白壁小瓷瓶子,“老爷请看,一个盛了酒,一个盛了毒。” 初梦望了望,也深感震惊,前时她留与扶瑄桌案上的小瓷瓶竟如双生一般又变出另一个。 “老仆查验过了。”张炳禀道,“这瓶子倒无蹊跷,府里上下如同这般的小瓷瓶子还有些许不少,灶房那处有,酒窖里也存了一批,是市面上世家贵胄府里最寻常的瓷瓶子了。” “如此说来,倒确有可能是瑄儿误饮了那瓶存了毒的。”谢安招手命张炳退至一旁,“可那瓶有毒的又是如何来的呢?” “回老爷,那瓶箭毒木,是初梦带回来的。” 众人目光一下便聚焦到这个平日行事低调的小丫头身上,连啜泣着的赵氏亦是止住了哭抬眼望着她,她不露圭角,闷声不响,可偏偏出事的总是她。 “扶瑄公子说他在府内闷地心痒痒,便想着待禁令解除了便去城郊山林里狩猎,故而命初梦去建邺城中寻箭毒木来。” 赵氏道:“可去扶瑄解除禁令尚有一月有余,这寻毒药来,未免太早了吧?” “这初梦不知。” “哼,要寻个由头也编个可信点的来吧?”桃枝在一旁嘲讽道。 “哪里来的丫头,不分场合的置喙呢?”谢安扬声道。 一旁簇围着的灶房年长婢女赶紧上前跪道:“老婢管教无妨,请老爷恕罪!”连忙将桃枝带了下去。 维桢于一旁而出,上前行礼,面色颇是为难迟疑似的,道:“启禀谢伯父c赵姨娘,维桢有些疑虑,只怕说出来伤了世家宽厚之恩,可不说,维桢这心里总是惴惴难安,今日维桢斗胆一回,请老爷与姨娘恕罪。” 通州王家小姐的面子自是要给的,谢安也便微微颔首请她说来。维桢佯作歉意满满地望了初梦一眼,仿佛极是痛苦不忍说似的,道:“谢伯父那时不在乌衣巷内,初梦前时疑与南岭王府的桓皆公子私通,那时姨娘本着世家安危考虑,怀疑初梦是南岭王府派来的探子,可她到底没有承认,后又有扶瑄兄长作保,此事便不了了之了,可如今,扶瑄兄长却正中了她带回府来的毒,此事未免太过巧合了吧?”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月洗清廊 赵氏听得有些惊诧:“你是说,初梦姑娘她是南岭王府安插在扶瑄身边的刺客?”而谢安仍是肃面威然,打量着初梦,不露痕迹。 “维桢不敢妄自揣测呢,反诬了无辜之人便是不好了。”维桢忙做起一副于心不忍的模样,收紧眉头,轻抿着唇,“维桢性子直,只将心中担忧说出来罢了,请初梦姑娘切莫见怪,倘若姑娘清白是最好不过的了,维桢亦是为了王谢世家的安危着想,便暂需委屈初梦姑娘了。” 初梦未理维桢惺惺作态之姿,只迎着谢安冷冷的目光道:“毒是初梦带入乌衣巷内的不假,可倘若初梦是刺客,为何要招认这毒是自己带来的呢,推个一干二净岂不更好?” “可”维桢道,“毒是何处来的,稍稍查问便一清二楚,与其此刻抵赖而后被获,倒不如此刻便认了,容维桢揣测了,此是否是初梦姑娘欲盖弥彰之术?” “初梦做扶瑄公子的贴身婢女已有一段日子了,日夜以来,初梦倘若是刺客,便已有千百机会下手,何须拖至如今。” “谢伯父,赵姨娘,维桢斗胆,今日之事,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尚无定论,可自初梦入府以来,这万千波澜总由她而起,每每又牵连着扶瑄兄长,维桢当真是心疼兄长” 维桢欲言又止,赵氏已然知晓她这话用意,便接过道:“老爷,维桢所言不无道理,既然万事皆因初梦姑娘而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暂且将她调回原先灶房处做事,扶瑄那处,也可歇一阵呢。” “赵姨娘。”初梦抬起寒冷如冰的眸子,以毫无波动却凌厉异常的语调道,“扶瑄公子仍在那头急救着” 莺浪在一旁嚷道:“大胆,你这婢女,这话是什么意思?” “算了。”赵氏摆手示意莺浪。初梦方才一番话,竟将赵氏的心震慑了,赵氏又见她似微微切齿攥拳,莫名的心惧起来,便转而向谢安问:“老爷瞧来,这事如何定夺呢?” 正在此时,厅外却有一袭风华翩翩的声影快步而来,足上蹬得软革轻帮靴幻移得飞快,少年近了这灯火通明处才恍然想起自己衣不蔽体似的,忙将襟扣稍稍敛上,入厅行礼:“蓖芷见过谢老爷,见过赵姨娘,可算赶上了。” 众人皆知蓖芷素来是逍遥之人,只为主人办事,从不过问其他,今日他竟也来了。 谢安问:“蓖芷可否知晓些什么?” “自然,蓖芷匆匆赶来,便是怕府里错冤了初梦姑娘。” “哦?” “实不相瞒,这箭毒木是蓖芷要的,老爷也知蓖芷素来贪玩,前几日便想着春夏和煦正宜狩猎,故而与扶瑄公子说了这事,公子从来是为他们着想之人,便帮着蓖芷去弄了箭毒木来。蓖芷想来,扶瑄公子未对初梦道,大抵是因名不正言不顺,毕竟这毒是采办来给蓖芷的,蓖芷无权差使扶瑄公子的贴身婢女去办。” 蓖芷说罢极是胆大地竟朝初梦递了个得意的眼色,幸而全府之人此刻正端望着谢安的反应并未瞧见。原是此事,当初梦收下毒物之后便与蓖芷c扶瑄商量好了,倘若这毒不巧在府里被人发现了,初梦便说是扶瑄叫她采办的,蓖芷再来说这毒是他要的,如此一曲折,倒显得更真实。谢安几经风雨,洞察矫捷,欺瞒他的眼也并非易事。 谢安听完沉思了片刻,道:“如此一来,也倒说得通。” “蓖芷认为,这毒是如何来的并不要紧,即便不是初梦带来的毒,世家公子房内储着其他一二瓶子什么毒防身也是情理之中,关键在于,扶瑄如何中的毒,但蓖芷生养在王家,与青青一道成长,他的心思我是了解的,给他十个胆也不敢做毒害扶瑄公子之事。许真是如此凑巧恰巧瓶子相似,扶瑄公子便给弄错了” 说话间,人群中似有些躁动,又小片刻,只见一名身形消瘦的婢女挣脱一旁年长婢女的阻拦奋身上前,谢安正看着她有些面熟,只听她跪禀道:“小婢瘦瘦,不不,小婢翘思,诨名瘦瘦,是灶房中一名小婢女,翘思知这等场合轮不着小婢说话,可小婢便是想为初梦姑娘的人品做担保!初梦姑娘从前在灶房与我一道做事,心地良善且重情重义,但凡旁人待她稍好,她便记着人家的恩惠日后知恩图报,这样的人,小婢是万万联想不到她竟会害人的。” “小婢也有话说。”灶房的胖婢女也冲出来跪道,“初梦姑娘从前在灶房做事,说句不中听的,她倘若要害府里的谁,早已在饭菜酒水里落毒千百万回了。” 正胶着之际,忽又听屋外仆从扯着嗓子来报:“老爷——老爷——扶瑄公子脱险了——” 谢安忙是起身领着一众人赶去扶瑄卧房内,厅内人群如潮水般退去。初梦也心焦着赶去看扶瑄,但跪久了腿麻,起身时便打了一下脚软,又叫一旁维桢经过时有意狠狠挤弄了一下,一个踉跄便要摔倒,却又叫蓖芷伸臂扶住了她的腰,面带嬉笑道:“小娘子身若纤柳,更要当心着些呀。” 初梦嗔瞪他一眼,提上裙摆便往前奔。今日月色格外清冷些,透过疏云丝丝寥寥于廊下洒了一地,如洗薄浆,而初梦的心却是焦躁火热的,她这般身体畏寒之人,竟也因热而渗出了薄薄一层香汗。 蓖芷望着她极力奔跑的背影,无奈笑叹了一声。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说完,他一阵轻功飞身上檐,掩着屋脊穿梭于众排屋舍间,先于众人入了扶瑄屋内。 少时,谢安等一众人也来了,太医迎身而出,行礼道:“启禀谢大司徒,扶瑄公子福泽深厚,毒以逼出,性命无忧,但” 众人的心又是揪紧了。谢安道:“钟太医但说无妨。” “箭毒木是烈性毒物,在体内游走地快,仍有些余毒尚存五脏六腑之中,待毒清之日,才可清醒,但唯恐清醒之后” “如何?” “武艺尽丧,担不了军事了更唯恐” “唯恐什么?!” “唯恐身体孱弱,日常起居亦是病虚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盏中光华 众人只被这话震住了神,陈郡谢氏长公子尽丧武功,犹如一道惊天霹雳,已非同小可,更那堪他今后只能拖着病残躯体度日,而当中却只有初梦一人挣脱人群冲了进去,大喊着扶瑄的名字,余他心中,扶瑄只是扶瑄。 众人这才回过来神,一道进去观望,人群中的维桢已然少了前时热切,扶瑄成了半个废人,在她心中恢弘慰安之躯瞬时崩塌了半壁。 “张炳,领太医们下去领赏罢。”谢安淡淡道,但语调分明有些抑制不住的颤动,他迈步入内,与众人一道见着扶瑄那张苍白的面。 彼时,初梦早已跪在扶瑄床榻边,声泪俱下,扶瑄如此了,她心中便无所顾忌了,当哭则哭,当愤则愤,倘若此时赵氏或维桢再说她些什么,她对她们愤起相驳,痛撕仇怨也未可知。 蓖芷在一旁瞧不下去,见谢安近上前来,好歹将初梦哄离一距,为谢安与赵氏留些位置。 扶瑄正双眸紧闭安卧在床榻上,沉沉的眼皮掩住昔日皎若星河的玉眸,两瓣唇亦如这面色一般清冷冷地如深谭寒冰,又浊浊地泛着浑白,可他的形色却是极安详的,唇角更甚漾着些许笑意,除去这面色,仿若梦寐中一般,一如每每深夜初梦自梦魇中惊醒,望着身侧扶瑄安卧之姿。 “瑄儿——”赵氏不忍,拂着扶瑄的面又涕泪沾襟,谢安迟疑着回身而立,一言不发,而赵氏倒是似将他心中的苦楚也一并哭出来似的。 “父亲c妾母。”锦庭上前道,“箭毒木乃见血封喉的毒物,扶瑄兄长能转危为安已是不幸之中万幸,请父亲c妾母担忧身子,切莫太过悲伤,即便扶瑄兄长醒了,也不想父亲与妾母如此为他伤神。” 赵氏仍是啜泣道:“北境伤了一个苏之这一厢,瑄儿倒也蒙难了我王谢世家究竟是糟了什么孽障,要得如此果报啊” “既然瑄儿无碍了,此地人多更乱,倒不如散去留瑄儿静养,今后之事待他醒了再议。”谢安道,“另此事需举一反三,府里有毒之物需单独区分,各屋各苑抄查自身毒物上报至张炳处,以免误用。” “是,老仆遵命。”张炳道,“那青青与初梦二人,老爷欲如何处置?” 此时桃枝却又窜上前来,跪禀道:“启禀老爷,桃枝愿替初梦前来侍奉扶瑄公子,自初梦来前,桃枝素来是扶瑄公子的贴身婢女,对公子秉性习惯一清二楚,再来初梦来后便事端丛生,以防万一,请老爷做主将桃枝替来!” “启禀老爷,初梦有些浅薄之见!”初梦虽说着“浅薄”,但语气当仁不让:“桃枝姑娘虽从前侍奉扶瑄公子,但到底她年纪小,如今扶瑄公子不比平常只消端茶倒水便可,桃枝服侍起来唯恐伤累了她,而据初梦对扶瑄公子近来了解,他已成弱冠,有些习惯秉性比之从前亦成长改变了不少,这一点,倒是初梦更了如指掌,故而扶瑄公子由初梦来服侍恰切不过。扶瑄公子待初梦恩重如山,如今也因初梦疏忽,连累公子中毒,初梦深感内疚,请老爷成全初梦将功补过照顾公子!但初梦也知,初梦此刻诸多巧合,由初梦一人在此必定有人说三道四,故而初梦恳请老爷遣蓖芷公子一道与初梦照顾扶瑄公子,直至病愈,蓖芷公子素来做事稳妥,又是男儿身,由他在场更为方便。” 蓖芷听了只直愣愣地瞪大了眸子,佯装嗔怪盯着初梦,他最贪清闲了,初梦竟先斩后奏替他揽活上身。 “蓖芷,你可愿意?”谢安问。 “愿意,愿意。”蓖芷连忙回道,又瞪了初梦一眼。 “至于青青嘛。”谢安转身而向一旁收敛恭肃的锦庭道,“你怎么看?” 锦庭未料及谢安会问他的意见,满是受宠若惊似的,行礼道:“回父亲,青青应不是有意害公子,不过做事确欠稳妥,便罚他一月薪俸以儆效尤,至于刑罚,如今兄长尚在病中,倒免了罢。父亲看这样可好?” 谢安难得露出欣慰一笑,赵氏也看在眼里,毕竟是她亲子,得老爷重视更是无上荣光。 又少时,人群三三两两自扶瑄卧房内离去。桃枝是最末走的,她临走时狠狠地瞪了初梦一眼,眼中怒火几近要将这屋苑烧了,初梦自是瞧见了,但并未置气,只漠然而冷声道:“桃枝姑娘,慢走不送。” 人群散去后,卧房内又沉淀起前时一般的清冷却淡雅之韵,但独独扶瑄昏迷着,这淡雅之韵又似失了魂。蓖芷倒是理性得多,他知扶瑄是不会醒的,便百无聊赖,在房中晃来晃去, 初梦跪坐于扶瑄床榻边,细细而黯黯地凝着这副百看不厌的面孔,含情脉脉,明知无用却一声一声地唤着:“扶瑄扶瑄” 蓖芷在一旁被这深情之音搅揉着心,听不下去了,便道:“小娘子别唤了,唤得我蓖芷的心也要碎了,扶瑄倘若能听见,亦是要心碎了。” “我唤他呢,与你何干。” “诶,你你可是你将我留在此处的啊!不然我蓖芷此刻已在葵灵阁逍遥了呢。” “我倒真羡慕你无心无肺。”初梦起身,面上寻不见一丝笑容,“扶瑄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竟能无所谓似的仍去寻欢作乐。” “我”蓖芷有话却又说不出,道,“可我守着他也是无用功呢,太医开了药方,一贴贴药服下去,这毒自然是能解了,倒是也便醒了。” “可扶瑄自幼修武,如今武艺丧尽不说,今后更与病体为伴,扶瑄还这么年轻,来日方长,叫他这从前旷朗之人,如何承受呢” “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也无需太担忧,说不定今后太医便研制出什么高明新药,将他的病医好了呢。” “所以我说你无心无肺呢,倘若是你躺在那处,还会如此乐观么?” “我蓖芷素来信那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倘若是我遭了劫难,那也便认了,可即便我残了,但凭我这一身风流,有的是姑娘争着抢着来照顾我!” “呸呸呸,你也莫胡说什么‘残了’,如今只当是大家都安然才好。你先在此候着,我去瞧瞧扶瑄的药煎得如何了,再去灶房挑捡些剩余的饭菜来与你。” “小娘子,你是扶瑄看中之人,我怎敢劳烦你?还是我去罢,你吃什么?” “我倒不饿。” “那我随意看着取点碗碟来了。” 蓖芷走后,房内只初梦与扶瑄二人,她心中多么期寄此刻是从前某一月夜三更,扶瑄已铺好了床榻,靠在上头看书,唤她一道过去同睡。 初梦望了一眼在那处闭目安卧的扶瑄,叹息一声,去到自己偏房中取出那她擦护地清亮的镌刻了“瑄”字的杯盏。抬头眺空,月明星稀,今日冰轮转腾,大如玉盘,她在杯盏中注了些清茶,前时扶瑄赠她的那轮清月又呈于眼前,一如那晚情愫暗生时,一道光华便生永恒。李绿茗说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招子可待 蓖芷回来时,只见月辉中一条孤零零的斜影倾靠于廊柱上,透着无限苦楚凄凉。 “小娘子,用膳了,扶瑄的药还没煎好,也未知叫这午膳好还是晚膳好了。你倒是吃点,且明扶瑄好了,你倒支持不住了,岂不叫他刚痊愈的身子又心疼死?” 蓖芷到底是说话哄女子的好手,这话正说进初梦心中去了,她便回屋而来,坐下与蓖芷一道用了膳。 初梦自然吃得食不知味,蓖芷于心不忍,总将菜食往她那处推,道:“灶房只有些宵夜还存着,本来已无什么好东西了,你再吃得少,更要消瘦了。” “我已然这般消瘦了,还能如何。” “身子消瘦不要紧,但我这听来,你怎的心里也消瘦丧气起来了呢,扶瑄定会无碍的,你信我呀!” “好。我信你。”初梦说得寡淡,听起来敷衍极了。 “旁人会欺瞒你,我蓖芷可不会欺瞒你,谁叫你是美人呢,我蓖芷最不舍得欺美人了。”蓖芷又大口拖了些肉菜,“你定要信我呢,我有预感,扶瑄定会没事的!” “好,借你吉言了。” “罢了,我也不与你多说了。稍候用完膳我便去我那屋睡了。” “怎的,你倒不怕我又下手害扶瑄么?” “你又嘲弄我!我蓖芷哪能与他们众人一般眼光平凡呢。我知你不会的,但这屋内又容不下第二人睡。”蓖芷嬉笑道,“况且扶瑄昏迷着,我与你二人孤男寡女在他卧房睡,也不合适呀。” “休得无礼!” 斗转星移,少时便又迭至四更,月落屋檐时,蓖芷回去了,长公子屋苑中寂静无声,只有些零星虫鸣,也压低了声息。 蓖芷临走前,倒还是有些不舍,倒不是不舍扶瑄,只是见初梦这般憔悴凄楚,又怕他一走,她一人支持不住。 “我稍作洗漱,也便睡了。”初梦似看透了蓖芷的顾虑,道,“眼下要紧时刻,我更需稳住,扶瑄有朝一日醒了,才可与他一同面对往后磨难。你放心回去罢,今日累了一日,明朝晚些来,我一人担得住。” “那你也早些休憩,我在王家那府里不远,有何事直来寻我便好。”蓖芷又深深凝了初梦一眼,仍是有些放心不下。 四更的卧房,灯烛燃耗了半截,泣下些血泪,初梦收拾了一番,又续上了广藿香,屋内又恢复了从前她与扶瑄二人天地时神仙洞府般的模样。 “扶瑄呐。”初梦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化作一声低叹,洗漱完毕如从前一般,褪去外衣罩袍,翻身上了床榻,扶瑄从来只叫她睡里头,美其名曰她掉下床时他可护住她。 又一声柔肠百转的“扶瑄呐”,字字情深饱含,无怪前时蓖芷也听得心碎了。 扶瑄的手是冰凉的,初梦沿着他臂一径探触到他的胸膛,胸膛细微起伏着倒叫人安心,可前时他的胸膛触来总如火炉似的有燃不尽热,可如今却如寒冰一般凉,更叫人惋叹唏嘘。 初梦想着,便不自觉地解了自己那件素白贴身衣袍,轻柔褪下,又轻解襟带,将扶瑄身上那件贴身衣袍也敞露开来。 映着幽幽烁烁的烛光,初梦只着一件单薄的莲案抱腹,如贝白皙的肌肤上仍映着道道淡淡浅浅的伤痕,脊背上只勾连着两道细绳系带,一览无余,似房内一道春色,宛若软若凝脂是嵌了红花丝蕊。 她挽过那梢青丝,缓缓俯身而下,抱腹下的白玉酥胸紧紧贴住扶瑄胸膛,传与他温与热。虽她身子也不热,但比之扶瑄算是好的了,屋内夜半清寒更甚,再支炭火炉子又怕烘热游走了扶瑄体内留存着的毒。 初梦心烦意乱,自是难眠,便忆起从前在鲜卑时学得心咒,鲜卑人信萨满教,她倒是更信佛一些,便自心中念起了药师咒祈求扶瑄万全。也未知过了多久,她疲乏至极,便在扶瑄胸膛上半昏半睡合上了眼去。 可当她次日睁开沉重的眼,屋外竟已大放光亮了,初梦当真是累极了,竟一睡便睡了五个时辰且当中无梦未醒,而身上,竟被披上了一层锦被! 而一旁案前,蓖芷正痞痞坏笑地望着她。 初梦瞬时惊得跳起来,将锦被望身上一裹:“你你瞧见了?” “莫脸红呢,被褥自然是我替你披的,不然它还能自己长翼飞来不成?” “你”初梦这回连带胸口一道绯红了。 “放心呢,我倘若要看,何须还替你披条被呢,大可敞露着看个痛快好了。我蓖芷什么样的姑娘未见过呢,已不是什么稀罕事了,但真要品评起来,如此妖娆妩媚的玉背倒是头一遭见。” “你还说!当心我挖了你的眼!” “咦,你怎知我今日要来寻你说挖眼一事?” “挖眼何事?”初梦倒叫蓖芷难得一脸正经之色给镇住了。 “我辗转托人去寻了张仲仁,他言说他自古书上得知一方,对于扶瑄这中毒,但可一试。” “张仲仁可是张仲景的世孙传人,传说中当世的游方神医?” 蓖芷笑笑:“你倒是博文广识。正是他了,但他说扶瑄中的这毒太烈,游走于身上那些余毒确是难拔,寻常蛮力烈药适得其反,但也并非无药可医,只是” “只是什么,你快说呀!” 蓖芷颇显为难,道:“需得一副妙龄女子的招子,哦,便是眼瞳,来做药引子,他说那本古书上如此记载,妙龄女子敛天地秀柔,眼瞳又是柔中之柔,以眼为引,以柔克刚,便可药到病除。” “妙龄女子之眼”初梦暗自沉思,眉头凝重。 “我只是随意说说罢了,你切莫当真,张神医也说此是但且一试的法子,指不定最后未必有效,而人的眼瞳,一旦挖去了便是瞎了呀!” 初梦低抿着唇,似微微颤动着,又望着榻上平和握着的扶瑄,思量了片刻,平静而道:“挖我的眼去罢。” “你当真?”蓖芷大惊。 “如此审慎大事,初梦从不玩笑。” “可你的眼从此便他扶瑄当真值得你如此做?” 初梦淡淡道:“我这对眼也已看够了世间浊垢,人间烟火,花红柳绿,总是那么回事罢了,如今但能救扶瑄,于我而言亦是极圆满的结局了,只消张神医不嫌我这对眼瞳太过世事浑浊便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心绪才定 “可”蓖芷望着初梦这般庄重模样,亦是不知说何才好,换作是他,即便是为了龙葵姑娘,他也需犹豫彷徨一阵,毕竟事关终生,怎可如此干脆利落便下了决心呢。 “我意已决,初梦决定之事便不再反悔,张神医现在何方游历,可否尽快请他来医治?” “可挖眼时不可敷麻药,生挖眼瞳,是极痛的呀” 初梦倒是笑了,道:“蓖芷公子瞧初梦这身鞭伤,那处不是痛呢?” “不好不好,我舍不得妙龄女子天下多的是,重金买一个小丫头来便好了你这般美人,蓖芷不舍得你挖!” “人家小丫头的眼便不是眼了么,总有人需盲,总有人需痛,不如叫初梦来,毕竟为了扶瑄,是心甘情愿。” “可可扶瑄一醒,见着你这般他更心痛啊!” “我已想好了。”初梦望着扶瑄容颜,深情款款,目光中如敛烟波,“挖去了眼我便走了,天涯海角,总有容我之处,确实,我在此,扶瑄便总为了担着忧心,又道是皇帝也将赐婚与他与维桢小姐,我不过是乌衣巷内一翼飞燕过客,梦中幻影罢了。” “蓖芷!你再敢逗弄她,看我不将你手撕了!” 只见床榻上的扶瑄竟猛然启睁了眼,怒目嗔瞪着蓖芷,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丝毫不似中毒之相,直叫初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扶瑄?”初梦伸指去触扶瑄的脸,仍是冰冰凉凉。 蓖芷在一旁大松口气似的,道:“好了好了,你可算‘醒’了,我再也憋不下去了!你自己与她道罢。” 初梦目光与二人间游移换离,仍是不敢置信。 “初梦”扶瑄微微支起身,道,“我并非有意连你一道瞒住的我并未中毒,不过是将计就计做了场戏罢了。之所以未道于你知,全是想更真实些。” “前时我说什么来着,我蓖芷定不会欺瞒你的,你要信我呢,扶瑄定会无碍的,这不是无碍了嘛!” 初梦嗔目结舌,只将一拳猛砸在蓖芷胸口,砸得他佯装受力过猛躬起身子,她又不舍得打扶瑄,可这前时方才风干的泪又如飞瀑流泉般汹涌而下,止也止不住,心中大起大落,泪里喜怒参半。 扶瑄忙将她揽入怀中,连连哄着:“对不住,对不住扶瑄错了扶瑄再也不耍这般心思了” “那你们慢聊,我去外头替你们守门把风。”蓖芷说罢便一溜烟逃了。 扶瑄细细抚触着初梦鬓发,亦是怜惜不已;“可我未想到,你待我竟如此之好,连眼瞳亦是愿意割舍予我来,再让我瞧瞧你的眼可好,这般秀美的桃目明眸,从前未看够呢。” 初梦微微撤离了身,低眸垂睫,仍是生生切切抽泣着,满面泪痕阑干依稀可辨前时哭得梨花带雨之恸。 “对不住嘛辛苦你为我掉几斤泪了我谢扶瑄对天发誓,从今往后若再有此类把戏未告知初梦姑娘的,叫我谢扶瑄”扶瑄想了想,又怕话说重了惹初梦惊心伤怀,便道,“再有此类把戏,叫我谢扶瑄脱发不止,脱成秃驴!” 初梦倒是被逗乐了,破涕为笑,缓了良久心绪,才问:“那中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怎的你在那帮经验老道的太医面前瞒天过海呢?” “我服的不过是铃兰花提炼的毒,箭毒木中亦是有铃兰花毒的成分,故而中毒症状相似,但铃兰花毒毒性更轻微,不会昏迷,更不致丧失武艺落下残疾。太医之所以误判,不过是他们先入为主,瞧见装有箭毒木的瓷瓶子倒了,便认为我中了箭毒木了。” “那你这身子,怎还如此冰冷,你这唇面,亦是苍白啊” 扶瑄笑道:“那些不过也是药力所致的虚假之相。” “你这人,一句真又一句假,瞒得我好苦!”初梦又问,“那蓖芷从头至尾知晓此事?” “是。我一旦佯装昏迷,府中之事便不可把握,主要是担心你与青青受牵累波及,便安排了他来保全你们。” 初梦便将此事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确实蓖芷演技太过拙劣,对着外人时倒还好,而对着她时,有好些时候他几近憋不住要说破口了,可她当时已心如蚁噬,关心则乱,全然未去怀疑这一层。 “我本想着昨夜待蓖芷走后便与你说过但”扶瑄欲言又止,通红之晕倏地浸染了面色,初梦这才于心绪才定中惊觉昨夜她赤身露体为扶瑄暖身,瞬时羞臊地恨不得当即化作凌空燕飞离乌衣巷。 “算了嘛,莫恼了嘛前时替你擦百花秘露时皆看见过了”可扶瑄又好巧不巧补充了这欠嘴的一句,惹得初梦嗔回:“我瞧应是挖你眼瞳,不,挖你笨舌入药才好!” “你那般模样伏在我身上,我也忍得好生辛苦的还好未在那时‘醒’了,不然这眼这舌今日便不在了” “你还说!倒是你委屈了?” “不敢不敢!” 初梦又嗔瞪他一眼:“那如今你对外仍是昏迷着,今后如何打算?” 扶瑄缓缓收敛了笑,面定如玉,一如他对外人时那般从前儒雅从容,道:“如今我中毒昏迷一事定会不胫而走传入南岭王府中去,桓皆便可信任于你,而他这般性情高傲之人,便会对我们放松警惕。从前他们在暗我们在明,如今倒可调转一番。” “如此这般,倒也好,桓皆认定你今后废除武功,对他难成威胁,便也将不再处心积虑加害于你。” 扶瑄听了笑得柔情,又紧了紧揽住初梦的臂弯,道:“你瞧你,我分析的是大局,你说的却是我。” “谁说的是你了!” “我知你分明这般在意我,却总是口是心非。”扶瑄伸指轻揩初梦面颊上余沾着的细泪,又触着侧颊上几道长长的淡粉的伤疤,“我瞧这疤淡得多了,百花秘露当真好用,我已叫蓖芷再去弄一些来,花息丸这几日有按时吃么?” “莫为我破费了眼下是对付南岭王府要紧。这些伤丑便丑了,不过皮囊,初梦不在意的。” “嘴上说不在意,可梦里又半夜惊醒呢?”扶瑄黯黯道,“每每你醒了,我其实一道亦是醒了,但见你总逞强着又不好戳穿于你只好装作睡梦中轻搂抚慰寻医问药与鲜卑勾结一案亦不冲突嘛!你放心,但凭我在,即便历尽千辛万苦,定会将你的伤治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夜郎相问 今夜难得屋外下了些淅淅沥沥的小雨,好在五月和风已暖了夏花,红了初桃,总是盈盈湿润西风潜入夜窗,倒也不觉着寒凉。 早时赵氏不知从何处听来的风声,说蓖芷需出府一趟寻医问药,叫初梦一人照料,她心中有些不安,恰巧彼时维桢有来寻赵氏,吹了几句耳边风,赵氏便与维桢一道去长公子屋苑,美其名曰探望扶瑄。 床榻上的扶瑄仍是青冷着面色闭目昏睡。赵氏心疼扶瑄倒是真切的,恨不得将屋苑搬来扶瑄床榻边亲自守着,维桢在赵氏旁边侍奉着,也一道陪着掉了一些泪,直至日落西边才离去。 赵氏与维桢方才说话字里行间皆是指桑骂槐暗讽着初梦,他们只当是扶瑄昏迷了,初梦无人宠着便变本加厉待她刻薄,一整个午后,初梦被她们使唤来去一刻未歇,而初梦倒是默默忍了。 “辛苦你了。”待她们走后,扶瑄早已按耐不住怜惜,起身将她拉至床沿。 “赵姨娘与维桢小姐不知情,心中怨我亦是人之常情。” “我瞧你,通身才是世家小姐应得彰显的气度风韵。” “我哪有什么风韵,不过一副皮包骨肉的清癯相罢了。”初梦怕扶瑄又追问下去她的身世,忙问,“你饿了么,我去将晚膳领来。” 少时,初梦一人端着重重两木案晚膳摇摇摆摆地回来了,以防府中人起疑,初梦只道是为她与蓖芷一道领的。灶房那处婢女们倒是想帮她一道拿,但叫她给回绝了。她前脚才进卧房,后来扶瑄已卧不住窜起来迎上前帮她拿。 “你怎的起来了?”初梦嗔怪道,又朝屋外四下望了一圈,“当心叫人瞧见了。” “我单瞧见你这小身子快叫木案埋在里头了。” 初梦忙返身将门合上。 “我见窗头似飘起雨来了,你可有淋着?”扶瑄坐下,将木案上的菜碟熟稔卸下。 初梦亦是落座:“我快至这屋才下的,并未淋着,倒是你,身着一件单薄贴身衣衫,外头风雨一起,当心受凉。” 扶瑄倒笑了:“你当我是你呢,已是五月了,即便这雨也烘热了,倒是你,进进出出总是这一件单衣,你身子素来畏寒,更需保暖,来,此是人参乌鸡汤,温补养生的。” 二人用膳间,初梦灵敏听得外头似起了脚步声,步店稳健而密集,正径直朝卧房这处赶来。二人瞬时警觉起来,扶瑄忙回床榻上躺好,初梦则火收起了菜碟,将余下物件归于一派素淡清静,又将门后插销卸下。 步点愈近了,初梦已收敛好了神情恭候叩门,可这门并未被叩响,而是直直被掌风半劈半推启开了。 “蓖芷,可否下回轻些手脚?”初梦朝着来人嗔道,“心亦被你惊出来了。” “外头雨丝正紧呢,淋得我一身肌肤酥酥挠挠的,赶紧让我避避喘息下。”蓖芷抬腚便是往扶瑄坐榻上一靠,呼和道,“小娘子,斟杯热茶来。” 房内无人起身而动,皆是侧眸直瞪瞪地盯着他。 “好罢好罢,我自己去斟。我蓖芷当真是命苦呀,替人办事半句好话还未听见,连淋了一场雨也无人心疼,当真是好苦呀——” “打探到了么?”扶瑄起身问。 蓖芷只见了那桌用了一半的晚膳,便取过来猛吞起来:“我这忙活了一日,飞檐走壁的,晚膳也未用呢。”却叫扶瑄过来将他掌中那碗饭拿开了,一本正经道:“此是我与初梦的晚膳。” “那我的呢?”蓖芷只见那碗已然送到嘴边的饭离他愈飞愈远。 “没你的份儿。” “初梦定是顶着我的名号才取来这么多饭食,怎没我的份儿?” “好了,你二人莫闹了。”初梦道,“我去屋外替你们守着,你们只管先谈。这晚膳我也饱了,蓖芷你多用些。” “可外头正落雨呢”扶瑄朝外望了望,“风雨夜寒,怕你旧伤又疼了” “不碍的,这般天气若受不住,往后冬日只好抱着炭炉子睡了。”初梦说罢便点着碎步出去了。 “她此话是何意?”蓖芷望着她纤细曼妙微微摆动的背影问,“她意思是你是炭炉子?” “对!我不是莫不成你是?”扶瑄瞪道,“慢些食,当心噎着,此些全是你的,且先说打探到些什么?” 蓖芷仰头将前时扶瑄劝与初梦的人参乌鸡汤一口饮尽,擦擦嘴道:“南岭王府自是溜不进去,近来那处似又增加了守卫,防御地密不透风,莫说我这么大个人了,连只乌蝇也飞不进。” “看来他们最近当真有大动作。” “但那桓皆倒是好跟,他今日一日皆流连于摆花街,晨时进了红拂阁,午后又于说书人那处耗磨了个把时辰,晚间那些青楼教坊皆起声色后便去了另几家一一流连了大抵一个时辰左右,此刻又回了红拂阁。我倒乔装进去打探了一番,他似心情大好,又财大气粗,专挑那些琴艺头魁来服侍。” “依此瞧来,他应是收着我中毒的风声了。”扶瑄冷笑一声,“然摆花街上的教坊虽多,而在昼时应是通通闭门谢客了的,又道是艺伎也需休憩,红拂阁怎的晨时也肯招待他?” “是呢,当时我亦是这么想的。桓皆二坊红拂阁,这阁中必定有何人值得他再访,亦或是桓皆与何人相交的据点在此也未可知,但打探之下,不过是桓皆迷恋上红拂阁一名西凉来的新晋艺伎罢了。” “那艺伎底细你可查了?” “我蓖芷是那般做事做半吊子之人么?”蓖芷将腿往榻上一摆,“那艺伎底子清白,倒真是家里落难沦落青楼之人。你别说,她这姿色虽比不上我家龙葵姑娘,但颇是俏丽妩媚,眉眼之间灵动魅惑,一举一动皆是袖下生风,尤是那琴艺呀,啧啧啧妙音绕梁,真如长了抓一般曲曲皆挠着人心呢!” 扶瑄啜了一口茶:“如此说来,桓皆也好琴?” “我瞧他不仅好琴,而且好色,且专挑那些浓妆妩媚的艺伎相欢。到底这般寒门士子,哪里说得准呢,许是从前久居僻壤,未见过那些风华绝代的女子,此番要变本加厉讨回来。” 扶瑄轻笑道:“是呢,世间哪个男子不好色,无非争来争去不为钱权,便为酒色罢了。既然他好琴好色,便有了弱点。” “你你你望着我做何?我可不会牺牲我龙葵仙子去接近那混公子!” “你想哪处去了,我不过是如此一提罢了。相心比心,我亦不愿初梦以此接近与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然明白你的心情,如此,便只可继续打探他接触何人,寻其他突破口了。” 可这一五一十,却叫在门外侧耳窃听的初梦思绪万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摆花又临 又是一日华灯初上时,城中一处处灯火簇团如火而起,车马似相约了一般自各府邸而出,又如流水般汨汨涌动于一条条青石长街上,那些贫民之处灯火却下阑珊,更衬得王公贵胄宴饮玩乐处的靡丽辉煌。 这些流动如萤火的马车中,有一驾倒更别致,通车乌黑的缎袍罩着,昭示着当中之人非富即贵,但马车外有无彰显哪一家的标识,只叫外头之人望见更生神秘之感。 马车缓缓于红拂阁后门停下,车夫将门帘打起,一名身着织云锦粉彩莲花袍的女子自车中而出,女子身姿婀娜似杨柳,束着石榴色纤髾衬得楚腰纤细掌中轻,面上远山青黛间贴着桃花钿,一对情意浓浓的勾魂目,胭脂轻点,朱唇如槿,雪白脖颈连通前胸玉肌低低袒露,里头的抱腹浅露一道红边。随着她迈步而起,通身锦袍熠熠着红拂阁繁盛灯火的辉泽。 “有劳了,回去罢。”初梦轻撵素手,将几枚五铢钱置于车夫掌中。 红拂阁果真是此条街中繁华最盛处,霓虹羽衣伴着笙箫歌乐溢彩纷呈,二层阁楼通透由火烛秉得透亮,天上的月辉与之相较亦失了颜色。自妙华坊查封后,各家教坊使劲解术招揽从前妙华坊那一波公子客流,但最终的佼佼者当属红拂阁。红拂阁当中,以艺伎个个妩媚多娇而著,又擅谱新曲,每每侍奉得公子乐不思蜀,几日几夜不返府的大有人在。 而此地于初梦而言,却更有另一层故地重游的痛彻。 “呦,哪家来的小娘子,如此细皮嫩肉,陪本公子一道饮几觥去!”初梦边往里走,边有饮醉了公子们将臂朝她腰上揽,只叫她连连避让低首疾行道:“有约了,请公子自重。” 不时,初梦便打探到桓皆所处雅间。虽整间红拂阁声色喧闹,但桓皆那间的盈笑声分外清晰刺耳一些。初梦于门外顿了顿神,收起正容亢色,强迫自己换上娇媚笑靥。 她轻轻将厢房之门启开,一股浓重的酒气便扑面而来。 桓皆彼时正依翠偎红于温柔乡中,嬉闹着欲一亲身旁艺伎香泽,忽觉门外一阵凉气吹来扰乱兴致,便抬起醉醺醺的眸朝外怒吼:“谁!谁把门启开了!滚出去——” “桓公子,是我。”初梦拱手抱腹肃立于门口,一袭华袍长泻于身侧,唇角含着浅笑嫣然。 “是你?”桓皆竟觉着眼前之人有些陌生又有些眼熟,眼熟是必然,但陌生却因他不敢相信,又揉揉惺忪之眼端详了片刻,才确信他并非在梦境中。 “我今日来寻桓公子。”初梦款款上前,步生莲花,绰约多姿,直将桓皆眼中生生勾出了绿光,“桓公子要叫我滚出去么?” 桓皆于一旁抚琴纵酒的艺伎道:“你们先退下吧。” 初梦娇笑着上前而坐,为桓皆满了一觥酒,却叫桓皆有些迟疑去饮。初梦笑道:“怎的,不敢认我了?” 桓皆酒陡然醒了三分,顿了顿又接过,道:“有何不敢!”说罢便将满觥豪饮而尽。 “这几日初梦总托人去南岭王府寻桓公子,但总不得见,辗转打听才知桓公子正在此世外桃源怡然自得呢。”初梦又替他满了一觥酒,“初梦满以为是桓公子抛弃初梦了,我落毒而成,你却杳无音信了。” “谢扶瑄一事,倒真有你的本事。我倒是听闻了,做得不露痕迹,外人只当是谢扶瑄取错了瓷瓶子,连那谢安老狐狸也未洞悉。瞧来,桓某此前当真小看姑娘了。” “初梦从前养在南岭王府,本领自然不差,可人总需吃一堑长一智,从前不过是被情爱迷蒙了眼,一时智钝罢了,倒是需感激桓公子给予初梦这般好的机会手刃血仇。”初梦取过另一觥来,替自己也满上,举起而道,“初梦敬谢桓公子。” “倒是瞧不出来,你也如此能饮。”桓皆说罢又笑道,“我怎的给忘了,你是胡人,血里流着的亦是胡人之血,饮酒自是不在话下。” “桓公子倒真高看我了。”初梦说罢便将身子往桓皆怀里轻靠,“初梦从来不胜酒力,三觥必醉。” 初梦身子温温软软的,沉在桓皆怀中似棉絮般若有若无,自桓皆那处望去,初梦雪白的胸膛尽收眼底,那一抹抱腹红边勾人心魄,更有花露香粉香氛暗送。只见初梦缓缓抬眸,眼中荡漾的烟花风月,比这一街的艺伎女子更妩媚。桓皆无力抵抗,陶醉心神,不自觉地将臂伸过去搂住初梦的腰,轻轻揉捏。 “我从前怎不知,你竟如此可爱呢?”桓皆眼中燃起,低首于她耳畔轻吐。 “初梦也不知,桓公子亦是那般搓粉团朱的风月中人。” “我又未出家,亲近女色乃男儿本色。” “可初梦这般女色,倒是为何从前桓公子需在南岭王府纵火害我呢?” 桓皆笑得涩然:“从前不过当你是谢扶瑄的婢女罢了,桓某对谢扶瑄的憎恶你是知道的,倒是你,我前时几乎害你送命,你怎的不怨恨我么?” 初梦伸指在桓皆胸口打着圈圈,直将他撩拨地浑身燥热起来。她低吐道:“没有恒世的仇人,不过是为各自立场行事罢了,彼时你我对立两面,你要害我,亦是情理之中。而经历了这一番事,初梦倒是看透彻了,谢扶瑄不过是假君子,而桓公子你才是可成大事的真丈夫。” “你倒是说说,我如何是‘可成大事的真丈夫’?” 桓皆这话恬不知耻,只叫初梦心中又泛起一阵恶心,但她却仍秉持着妩媚之笑,道:“桓公子有魄力,古往今来,能堪大事者皆为有魄力之人。譬如曹丞相,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桓皆哈哈大笑,捏过初梦微微娇翘的下颚,细细在她侧颊嗅着:“小雪心当真灵慧,无怪乎是司马王爷调教出来之人呢。” “雪心不过是旧尘往事,请桓公子莫要再提起此司马锡赐予的名讳,我与司马锡恩怨互了,两不相欠了。” “司马王爷从来抚育你,又助你报仇,怎的,你二人有嫌隙么?” 初梦见桓皆竟有些信了她的离间杜撰,更作凄苦落寞之色,低叹一声道:“你以为司马锡当真助我复仇呢,他不过是假借我之手除去他敌对之人罢了。司马锡素来与谢安c王导纷争纠葛,便养育了我做他的棋子。司马锡此人啊,我是了解的,他并非那般良善好心之人,凡事皆是私自为己,更过河拆桥,桓公子你定是不知吧,彼时我刺杀未成,后来便逃遁了,可他派了人马一路追杀于我,害得初梦好苦呢!”说罢便蜷缩于桓皆肩头哭了起来。 桓皆搂着她,细细顺着她裸露的背肌安抚,又心中生了疑惑,怎的初梦所述与司马锡不同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离间之谎 初梦哭了一阵,又醉眼朦胧地望着桓皆:“不说那些无趣的旧事了。今日来是为谢扶瑄中毒一事庆贺的,我与司马锡的恩怨说来话长,也是过往,便不好说了。莫叫司马锡这老狐狸扫了兴致,初梦再敬桓公子一觥。” 初梦晃晃悠悠支起身子,却又侍儿扶起娇无力似的佯装酒劲熏然,软绵绵地又倒回桓皆怀里,媚笑着道:“初梦无用,怎的这么快便醉了呢。” 红澄澄的烛光映着初梦迷醉的娇颜,桓皆却抬手为她飨满了一觥,举至她身前,初梦浅浅一笑,又饮尽了。 “如今桓某可算知晓,谢扶瑄为何如此青睐与你了,这般身姿,天下哪个血气方刚的男儿可抵挡得住?” “初梦不要天下男儿,只要桓公子便好。”初梦笑道,“只可惜,王谢世家只中伤了谢扶瑄,那个王苏之仍在北境逍遥,如今虽听闻是身负重伤了,但他骁勇善战,来日康复,建功立业也未可知,到时晋军一朝回都,王谢世家更显风光,初梦当真是不甘心呢。” “你这小女子,野心比我桓皆都大,谢扶瑄险些死在你手里还不知足?” “到底谢扶瑄也未殒命呢,也不知是你给我那瓷瓶子箭毒木太弱了,还是那帮老东西的医术太高明了,竟将他从鬼门关生拉硬拽回来了,如今王谢世家中有一个名唤蓖芷的同我一道照料谢扶瑄,我再下手便难了。” 桓皆轻笑道:“谢扶瑄不过是小试牛刀,欲成大事,眼光需长远嘛。” “那那名王苏之呢?可有机会扳倒他?” “王苏之天高地远的,你且瞧眼前,你身处乌衣巷内,谢安c王导与你而言唾手可得,又何须去理那王苏之。” “谢安与王导呀那一对老东西,初梦毫无兴趣呢。”初梦虽佯装醉意深重,可心中却是灵敏着,桓皆两次将王苏之的话题岔开了,应非巧合这么简单。事不过三,再问下去极易露了痕迹,便又为他斟酒,叹道,“如今谢扶瑄中毒一事后,虽我做得自认为天衣无缝,但到底与前事探子一案过于巧合,初梦如今在府中全然立不住脚,一举一动皆有一对对眼紧盯着,谢安c王导平日便谨慎非常,如今单靠初梦一人之人更办不到。唉,说多了全是恼,来,桓公子,饮酒!今夜本事来寻欢的,怎又谈起这些烦心事了呢,桓公子陪初梦一道不醉不归!” 二人又饮了尽了几坛竹叶青,初梦兴致愈饮愈高,直叫桓皆再命人去开几坛枣集美酒来,桓皆酒力亦是不差,除了更添迷情陶然外毫不混沌,一场较劲拼酒之赛于二人间暗暗展开。 桓皆红着脸笑问初梦:“你前时说你与司马锡的恩怨,究竟是何呀?” 初梦却是清醒地很,可倘若谎话说重了,难免易露怯,便灵机一动,哭了起来。 “这又是怎了?”桓皆忙哄道。 “都说了莫要提他,你怎的还提他呢”初梦轻轻揪着桓皆衣襟,边哭边道,“你可知,我为何不愿回去么?” “刺杀失败不敢交差?” “倘若有如此简单便好了。与回去相比,死倒是更轻松容易的了。你莫问了,求你莫问了。” “到底怎了?”桓皆更是心急了,正中初梦下怀。 “说了不问,你怎非要问呢,初梦好不容易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便是极力想将那事忘却。” “到底何事呀?” 初梦抬起楚楚可怜的眸子:“那你答应我,倘若不行,我不可说,倘若我说了,你便会嫌弃于我的。” “绝对不会,你倒是快说呀!” “司马锡司马锡他险些将我了”初梦说罢便将脸埋入桓皆胸膛内哭,只留桓皆一人一脸茫然不可思议,他还未反应过来,初梦又来补充了细节,“我知道,这样的事说出来无人信的,可可司马锡边是那种人啊!幼时我只当是他疼爱于我,可渐渐长大,却发觉他对我怀有不轨之心,他总哄我说我长得恰似他故去的夫人更在那夜”初梦欲言又止,又扑去桓皆怀里哭了起来,可心中被自己演技逗乐,暗笑得不行,如此栽赃嫁祸的罪名,即便司马锡与桓皆相交再深,也不会道与他知。 “桓公子,你不会嫌弃初梦的吧?他虽不轨,可到底未成事,叫初梦给逃脱了,桓公子你可要信初梦呢!”初梦抬起婆娑泪眼,“即便你信初梦,不信初梦,初梦都跟定你了黏上你了,你甩也甩不脱了!” 桓皆干干涩涩道:“此事我倒当真始料未及啊。” “司马锡那个老狐狸,作恶多端,桓公子,你可要为初梦做主啊!” “啊好” “初梦活在人世这二十载,坎坷曲折,从未倾心于谢扶瑄,可他花心风流,始乱终弃初梦也当真渴望着情爱的桓公子,今夜花好月圆,可否赐初梦这个孤苦之人一段深情也好叫初梦来日回忆起来,仍可抱着怀想安然入眠” 初梦的掌缓缓抚过桓皆胸膛,顺着脖颈,轻拂他面上刺刺拉拉的碎须。初梦望着桓皆的眼神极是动情,凝了片刻,又缓缓仰起脸,向桓皆的唇凑了过去。 她在袖中存了曼珠沙华粉,只消在他脸前抬头一扬,便叫他一觉昏到天明。 “走水了——阁中走水了——” 只听屋外躁动声瞬时而起,几名杂役一间一间来拍各雅间的门,火急火燎。 桓皆陡然起身,袖中之粉险些抖落,初梦忙将袖摆收起,佯装一脸迷茫。 “底下后院走水了,火势凶得恨!”杂役直截敲开了桓皆那间的门,帮着去扶初梦,“快快,公子小姐速速随我一道走!” 桓皆迈步便是往外冲,丝毫不理身后初梦,初梦心凉倒并未觉得,她本也对桓皆不抱希望,只是逢场作戏罢了,只是这身下驮着他的小杂役,却有种说不出的亲近感。 终究,她未忍住,伸直去揪了揪杂役的小须髯,竟能轻易揪下一根来,再看这被揪了须髯的小杂役竟好不诧异,还向她挤眉弄眼,这眉眼间的嬉笑气质,竟是蓖芷!李绿茗说司马锡:(黑人问号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 火烧清凉 红拂阁火势愈起愈大,少时烟尘便熏得睁不开眼,公子艺伎们四下保命逃窜,初梦与桓皆话也未来得及说已叫人群冲散了,于最后,便不了了之各自回去了。 “荒谬!”扶瑄于床榻上攥紧了拳,狠狠一砸,连柔软的被褥也叫他砸出了沉闷一响。 初梦立在扶瑄跟前,一身袒露撩人的华袍衣不蔽体,直直将鲜嫩胸脯往扶瑄眼前送,但她这面上却叫烟火尘埃燎得左一撇右一抹的墨黑。 “你瞧瞧你,身上着的这这这是什么!”扶瑄捂过眸子去不忍去瞧。 “寻常艺伎的打扮,怎了,去青楼教坊自然是装扮成艺伎模样了,总不能乔装男儿身罢,那在桓皆眼中可是我的‘楚孟兄长’。况且,这身衣袍也挺华美的,上头的绣丝精巧极了。” 扶瑄飞来一道眼白:“丑死了!” “我觉着也挺好看的呀!”蓖芷笑道,“你是未瞧见呀,初梦姑娘这妆点一番后,简直脱胎换骨,叫整条摆花街上的艺伎们亦是黯然失色呀!” 扶瑄又朝蓖芷怒嚷:“有你什么事!” “怎么没我事呢!倘若不是我蓖芷奋身纵火,哪能将初梦姑娘如此顺利地捞出来,谢扶瑄,你这人可不能过河拆桥呀!” “扶瑄”初梦上前温柔撒娇道,“你也莫怪蓖芷了,是我自己偷跑去的。” “你怎的出去与桓皆混了一趟,变得会撒娇了?”扶瑄嗔道,又上前凑身一嗅,“浑身酒气!是饮了多少觥?!你从未陪我饮酒作乐过,却却却,去陪那个桓皆!” “那你们先聊,蓖芷我大业已成,先去外头守门了。”蓖芷见情势不妙,拔腿便是逃之大吉。 “本来桓皆将是要醉了。”初梦缓缓道,“扶瑄你怎未与我商议便擅自行事,你可知我这局布得多精心?已然付出了这么多,可惜了功败垂成。” “我未与你商议?你倒是与我商议了么?放你一人去陪旁的男子饮酒取乐,还还穿成这般模样,你可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初梦是为了尽快寻到司马锡一派与鲜卑勾结的证据” “倘若证据如如此搜集来的,我宁可不要!” “扶瑄,你怎如此拘泥顽固呢?” “是你如此拘泥顽固吧?” “扶瑄,你变了!” “初梦,你才是变了!扳倒司马锡一派是我们名利场中男儿之事,与你们小女子无关。从今往后此事无需你参与,我亦不会与你再说此事,接近桓皆这一线,便这么断了罢!”扶瑄用力震了一臂袍袖,打在空中笞出一声响,背过身去。 “扶瑄,你怎可说出这般话!”初梦亦是背过身去,怅惘失意,不禁低眉垂睫,心中闷闷然有股气滞郁着,又搅动着酸楚落寞的心潭。 一时间,卧房内如数九寒天,千里冰封般寂寥静默。二人足下如履薄冰,一径的冰雪延伸至目之所及的尽头,又悄无声息地爬上二人心头。 守在外头的蓖芷见情势不对,忙进来劝和道:“你们二人倒是小些声讧,外头全听见了” “没你的事,出去!”扶瑄冷冷道。 “倒是我出去罢。”初梦道,“也好叫你眼不见心不烦。”初梦说罢迈起沉沉的步履便走了,头也未回,神情黯黯然比屋外天色更沉,而这一次,扶瑄并未去挽留她。 蓖芷在一旁看得倒是急了,连连朝扶瑄递眼色,直将眼瞳亦要瞪出来,扶瑄仍是无动于衷,却极是凝眉苦楚。 “我倒是不明白了!”初梦的身影已消失在扶瑄外厅尽头,蓖芷倒是急了,“你前时这般在乎她紧张她,疯了似的在这屋内乱撞,险些将你体内的铃兰花余毒又逼得作起来,怎的她回来了,你们却却讧起来了呢?” 扶瑄不言,魂倍黯然。 蓖芷见他这般,也不知说些什么好,便又去了初梦所栖的偏房。初梦亦是坐在窗棂边极目远望,黯然不语,夜风透过窗棂递进丝丝缕缕的凉意,她裹挟一身淡淡素然的月辉,夜风而过,留下一身冰清彻骨的痛楚。 “你这二人,这到底是怎了?”蓖芷无奈陪着她一道落座,“前时扶瑄觉你溜出府了,连这昏迷之事也不管不顾了,忙是出门把我叫来去寻你,好在并无人瞧见。后得知你去红拂阁寻桓皆了,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连我这未有断袖之癖的男子见了也是心疼不已。我自小与扶瑄认识,从未见过他如此在意过某个女子,你倒是行行好,可怜可怜他罢” “他有何可怜的我是恼他为何自作主张,将桓皆这一线锁切了。” “他受着这相思之苦啊,你是不知道的了,可我蓖芷与你说,倘若是我家龙葵姑娘如此糟践自己去哄另一男子欢心,我便恨不得提刀将这男子的向上级削去!扶瑄当真是将你储在心里,捧在手里,怜爱得不得了。男儿皆是好面子的,你这般去牺牲,只叫扶瑄觉着自己无能,保护不了你不说,还要叫你替他去涉险,故而他才将这线切了你倒是想想,他亦是在建邺城中有头有脸的‘玉面郎君’,哪里舍得自己倾心的女子如此为自己牺牲呢?” 见初梦稍稍松动了紧锁的眉,蓖芷又道:“来嘛,莫赌气了,我知你心中亦是有扶瑄的。小娘子笑一个,你笑起来的模样比你蹙着眉时美多了。” 蓖芷又劝了一阵,忽然灵机一动,寻了个借由去扶瑄卧房了,少时,又十万火急的跑来初梦这处道:“不好了不好了——扶瑄方才候你归来时急火攻心,只将体内一些铃兰花余毒冲散了,这会作真昏过去了!你快去瞧瞧啊——” 初梦心中一颤,忙是拔腿便跑,可当她冲进屋内时,扶瑄正在暗暗灯火下满怀深情地望着她。 扶瑄冲上前,将她紧紧拥入怀内,道:“我知你是在意我的对不住,我不该与你讧与你恼,你亦是为了我好”说着说些又险些流下两行泪来。 “你又欺瞒我”初梦眼中倒是涌出了泪。 “我未欺瞒你前时我当真撩动体内余毒,此刻你来了,方才好了。”扶瑄轻揽她头,将之贴紧他的胸膛,“你且听,我的心颤,这才好的。” “好喽好喽,冰释前嫌喽!”蓖芷在一旁笑道,“不必谢我蓖芷这个大恩人了。” “出去!”相拥着的二人异口同声叫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药绝丹心 扶瑄昏迷了几日,那头厢苑所住的维桢亦是心神不宁。 是日一早,维桢便带着几个香草刺绣锦盒至扶瑄那处去了。 “蓖芷公子有礼了。”维桢仪态楚楚,向蓖芷行了个礼,全然将一旁的初梦无视。她来乌衣巷内数月有余,亦对蓖芷在府中的地位有所把握,“蓖芷公子,烦问扶瑄兄长情状好些了么?” “维桢小姐有礼了。仍是昏迷着每日几贴药在服,情况倒还稳定。” 莺浪道:“我家维桢小姐为了扶瑄公子一事几日未好好安眠,哭肿了好几回眼呢。她还命小婢搜罗天下医药奇书,日夜研读,誓要将扶瑄公子的身子医好呢。” “维桢小姐有心了。太医言说只消扶瑄公子身上的余毒拔尽,便会苏醒的。” “可苏醒怎够呢。”维桢说话慢条斯理的,又似要哭似的,“有维桢在,定不会叫扶瑄公子落下残疾的。” “扶瑄倒也未残疾罢”蓖芷有些哭笑不得,“不过是身子孱弱,废了武功罢了身子倒还是健全的,该有的功能皆有。”说罢憋着坏笑瞥了一旁初梦一眼。 维桢招手示意,莺浪便将几个锦盒放在桌案上。维桢道:“此些皆是天下名贵c世间罕见的奇药,家父知晓了扶瑄中毒一事亦极是关怀,在他助力下,我又照着医术上记载,寻来这几味,各个锦盒中有各自用法详方,烦请蓖芷公子代劳为扶瑄兄长制备。” “维桢小姐一番善心,蓖芷替扶瑄公子谢过了!” 维桢笑得有些娇羞,道:“不是善心呢”说罢又朝初梦望了一眼,似说与她听似的。 扶瑄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可这心却是尴尬紧张的不行,生怕为维桢说了些过头的话叫初梦懊恼吃醋。又过了良久,好不容易熬到维桢走了,可再摸他这衣衫脊背,却是出了足足一淌虚汗。 “初梦,维桢不过是来说些得意话罢了,我与她当真是清白的,你信我!”扶瑄待维桢走后有一件事便是向初梦澄清,直愣愣望着她的眸子,仔细打量其中藏着的奥义。 可初梦却是淡淡地整理着维桢用下的茶具,只朝他笑了笑道:“我与她置什么气,你当我是你么,醋葫芦一只。” 这话又叫扶瑄心里一凉,怯怯地问:“怎的,你不在意我么?” 初梦笑道:“你这一病,谎称将来身子孱弱,怎的你人也多愁善感起来了,足像个小女子。” “你倒是未知呀!”蓖芷道,“扶瑄自见了你来,已是性情大变患得患失,再也不是从前那临风洒脱的风流公子喽。” 长公子屋苑这头,原先一场窘迫狼狈却叫初梦几句玩笑吹作云淡风轻,今日屋外天色朗润,风过檐下,送来淡淡木槿雅香。夏雀轻啼,听得一些隐隐约约的清亮悦音,乘着和风扬向远方。 “哪儿来的鸟雀乱鸣!”维桢说罢,便随手将身旁一只白玉杯掷碎在地上。 前时扶瑄卧房那股吹散的愁绪,似乘着夏风,吹至了维桢所住厢苑。 “小姐,莫恼了,莺浪这便去将屋外那些燕啊雀啊的驱赶走。小姐消消气,好歹先用些膳罢。”时近正午,莺浪将一木案佳肴放于案上,“赵姨娘那头已然知晓小姐对扶瑄公子的心意了,悄悄用些膳,无人会知的,只怕小姐再饿下去便减了丰肌,便不好看了。” “前时我倾慕于他时,只道他是建邺城中女子景仰的贵胄之首c玉面郎君,怎会料到有一日他竟会沦作废人呢。” “唉,世事难料”莺浪将叩在菜碟上的银盖一盘一盘掀开,企图用些饭菜香气吸引维桢。 “可长姐那处,又为我谋得了皇帝为我与扶瑄兄长的赐婚,皇命出口难违,但我堂堂通州王家的二小姐,怎可嫁与一个废人呢?” “莺浪倒是觉得,即便扶瑄公子身子废了,可他的气韵仍比竹兰,温文尔雅,又道他生的这样俊美,将来承袭谢老爷的爵位,也并未差到哪里去呢。” “话虽如此,可我维桢从前多少世家贵胄倾慕追求,向父亲提亲,我一一回绝了,如今最末却嫁了一个外人口中的废人,不是叫他们瞧我笑话么?” “小姐多虑了。皇帝赐的婚,谁敢来笑呢,这世家之中又有几户小姐可亲得皇帝赐婚呢。” 维桢叹息一声:“我怎的如此命苦呢,论姿容也在世家小姐中乘算上风,可偏是情路如此坎坷。倒是姐姐,嫁入帝家侍奉君王,一身纵享荣华,又可为父亲家族增光添彩。如今她贵为娘娘,连父亲也需景仰她三分。” “小姐为通州王家谋求之心,老爷亦是知道的。” “知道又有何用,来了建邺这么久,不仍是一事无成么?”维桢愤然道,“即便是陛下已然赐婚这般钦定之事,仍有初梦其人从中作梗,害得我连青梅竹马的扶瑄兄长亦攻不下,简直叫我颜面扫地!” “小姐说得是,全因那初梦!初梦身为扶瑄公子贴身婢女,有名正言顺之辞长伴其左右,近水楼台狐媚着扶瑄公子,控制着小姐亲近扶瑄公子的渠道,不然以小姐的花容月貌,扶瑄公子早已呈于掌中了。” “可惜她此刻已不为灶房婢女,连戏弄她也未有机会!” “莺浪倒觉着,与其与初梦争风吃醋失了身份,倒不如另辟蹊径,能初梦之所不能,将扶瑄公子一举拿下。” “倘若说初梦不能而我能之事,便太多了,可如何能”维桢面上渐渐浮起一丝笑,“放勋兄长前时离了乌衣巷去,如今何在,可有办法联络上他么?” “他走时留了一道口谕,若有急事可去城中驿站托人寻他。” “拿笔墨来,我要去书一封,递与放勋兄长。” “小姐倒是先用了膳罢!再放便凉了” “不用了,吃来吃去这些细软的吃食,脾胃也厌弃疲乏了,稍后你出府递信时顺道替去街市上买些面食面点回来,只要大食肆出品的。” 时光如箭急,过了三日,久违乌衣巷的放勋公子竟驾马归来,身旁还带着一名老者。 蓖芷稍于乌衣巷中人一步,自放勋入城门时便收到了风声,他本不将此事当一回事,只在清晨用膳时与扶瑄初梦随口道起,却见初梦与扶瑄二人神色黯黯,二人之间流动着一股说不出的奇异气场。本着他对男女之事的敏锐,才有些猜到三人应是纷繁纠葛过一阵,想来也是,初梦这般良善聪慧又焕若芙蓉天成的女子,他蓖芷亦是欢喜不已,更别说旁的公子了。 用过早膳,扶瑄正在床榻前稍做筋骨延展,只听送回木案餐盘的蓖芷急匆匆返身而来,道:“扶瑄快去躺好,放勋竟带了神医张仲仁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瞒天过海 扶瑄与初梦瞬时便知大事不妙。 “张仲仁行医四海为家,赤脚游方,素来不屑未世家王侯行医,上回司马锡那头寻他吃了个闭门羹,更羞辱了司马锡一番,险些叫司马锡一怒之下派人追杀他,眼下怎的也能寻来乌衣巷了呢?”蓖芷有些心焦了。 “是张仲仁本人么?”扶瑄问。 “是他无疑。维桢小姐当真是厉害啊。”蓖芷道,“竟托放勋请来了张仲仁来为扶瑄医治,瞧来她是当真不想你残废呢!” “胡说什么呢!”扶瑄偷瞄着初梦的神色,“倒是你前时好巧不巧编谎话逗初梦说去寻张仲仁,此刻他倒真来了!” 蓖芷少见地凝眉起来:“如何拖住他?有何办法不叫他过来,他一号脉,扶瑄昏迷一事” “我体内余毒倒确是有的,号脉也可号得出,不过并非箭毒木,也并不剧烈,倘若毒因被揭穿了,中毒一事倒又复杂了。前时恰巧瞒过了太医们的眼,也未知此番可否瞒过张神医的眼呢?” “此刻他人何在?” “正在前厅收拾随身行囊药箱。”蓖芷回了初梦,“前时谢老爷本想先为他接风洗尘,再行医治,毕竟远道而来,而他却不在意,直嚷着要见病人先行诊治,不可耽误。” “倒是一名尽职尽责的好神医呢。”扶瑄叹了口气,“如此耿直之人,瞧来我这昏迷便要瞒不住了。” “索性我蓖芷委屈一把,将你打昏得了!再或者,我如法炮制,也将这长公子屋苑点一把火烧了。” “此法终究只解了燃煤之急,却仍有诸多漏洞难圆。”初梦忧思道,“待火灭了,扶瑄仍需与他号脉,即便说太医那几贴药力已至,你恰巧在他来前苏醒了,可维桢意在身子病弱与武艺丧失上,必是叫张神医着重诊治,到时毒因只怕是又瞒不住了。” 三人惊心忧思了一阵,只见蓖芷忽的又蹿至屋外上房一望,片刻后飞身而下,道:“乌压压一群人仍是在前厅那处挤着,应当还未过来,可恶我蓖芷素来只替公子们办事,自己思索应对却是迟钝得很,扶瑄c初梦,你们倒是快想办法呀!” “终究是得知得太迟了。”初梦正色道,“倘若早一个时辰倒多许多回旋余地,如今做这事后诸葛说这些话更毫无意义,眼下,倒有两种思路,一是委屈张神医,二是委屈扶瑄你。” “倒还是委屈我罢。”扶瑄道。 “好。”初梦说罢便去一旁木架上翻寻起来。 “你们这说得云里雾里的,相互似做了暗记一般,偏我蓖芷听不懂,委屈张神医如何,委屈扶瑄又如何?”蓖芷忙跟过去帮着初梦一道将木架上所呈之物搬下,虽是他也未知初梦寻的是何物。 “委屈张神医便是给张神医落些昏睡迷药。”扶瑄道,“张神医来这屋替我诊治,初梦于情于理也需为他斟茶招待,可他本身已尊为神医,只怕我们落在茶水中的迷药,他还未饮便已辨析出来,到时便更节外生枝,又道是他此番连接风洗尘亦是谢绝了,也未知在替我号脉前会不会饮茶。此法好比一场博弈,命运掌握在他人手里,更况且人家千里迢迢来搭救我于水火,我却为圆前时的慌而加害于人,实在有违君子之道。” “那委屈你呢?” “前时维桢小姐带来些奇珍异草,扶瑄虽未用,但也收纳起来,如今只好先行应对上。”初梦将几个锦盒启开,纤指轻移,里头确以丝绸华缎垫衬着几段干制香花,盒盒不同,品相完好,从前只道维桢走后便由蓖芷收去一旁,他三人连盒也未启开去瞧。 扶瑄上前,拾起其中一段素白色干花,衬着日光细细端凝一番,果真称得上是奇药,竟是扶瑄也未见过。 “此折梅心确乃奇药。”初梦注视着干花道,“品相虽似天山雪莲,但比雪莲更稀罕,大抵只有西凉万金花可与之相媲美。此药通常与其他温补之药一道煎服,便助力挥扬,补中益气,而此刻煎是来不及的了,但且干嚼就着热茶饮下,好歹先糊弄着。” “那这奇药扶瑄干嚼吞水会不会药效太烈了些?” “倒是还好。”初梦淡淡道,“虽称为世间罕见的奇药,但只因折梅心产量极低罢了,到底不过是叫那些附庸奢靡之人哄抬出来的,本身药效倒与一般温补的六龄人参无差。” “小娘子,我从前倒是又小看你了,竟懂得这么多。”蓖芷嬉笑道。 “人都快来了,你仍没个正经。”初梦嗔怪一眼,又望向服了药已然在床榻上躺好的扶瑄,“你觉着如何?” “觉着心中火烧火燎的”扶瑄笑道。 “少胡说了,方才入了喉头,又非毒药,哪有这么快起效的,你与蓖芷一道愈混愈不正经了。”初梦又自木架上取来存储了迷药的小瓷瓶子,轻弹素指,抖落些许药粉于一盏茶水中,轻轻漾开,端于扶瑄床榻前,“我落得不多,大抵可睡二至三个时辰。” “多一些好了,这神医千里迢迢来诊治,未有个一c二日怎会走呢,瞧他这劲头,或许十天半个月非得将我医好了再走亦是未知,落少了只怕他起疑。” “我怕落多了伤身子”初梦低叹一声,“倒是委屈你了,替我圆前时的慌。” “哪里的话。”扶瑄笑得爽朗,“我们二人之间,何须再分你我,说些见外的话。” 蓖芷在一旁笑道:“哟,你二人不分你我,是阴阳合体了么?” “出去!”二人又异口同声道。 “一言不合怎得又叫我出去” “叫你出去探探他们来了未”扶瑄说罢便将混了迷药的茶饮了下去。 少时,只听得一波密集的步点匆匆朝长公子屋苑而来,扶瑄这处已敞开了大门,远远便可望见那处维桢领身后簇着一群婢女仆从,正提着裙摆神色急切,一步三回眸望着一名仙风道骨的长者,仙鹤之羽般苍苍白,底下却是一对炯炯有神的漆黑瞳孔,长者身形精瘦,却很有精气神,一袭白衣纱袍将他自信之态又衬出几分仙气,仿佛他自身便是一块驾驭光阴,扭转生死的活招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陈仓暗度 张仲仁入屋二话不说,便扬着凛凛之风一般的声问:“病人何在?” 他说话当中分明可辨其中气十足,似中年壮汉般身强力健,相较于他的银丝飘飘,倘若不是亲眼所见,当真不信此声与此形皆出自同一人,这无形之中亦给满屋众人添不少信念与信心。 初梦已然在扶瑄床榻边准备妥了坐塌c桌案c茶器,虽他未必有心思饮茶,但世家的礼数周到却需拿捏得体。 维桢如这屋苑的女主人一般将张仲仁引至床榻边,莺浪随着维桢一道上前,无形之中又将床边候着的初梦挤开。谢安有事在身,见过了张仲仁便乘上马车入宫而去。赵氏此次倒未凑过床边去瞧,似将此任务全然交由了维桢一般,莲心为她端来了座,只在一旁桌案后的屏风下静待。 张仲仁在众人的目光聚焦中缓缓踞坐下,卸下肩头药箱,自其中取出一个青靛色脉枕,又将扶瑄的手臂轻轻取过,置于其上。他闭目凝神,将苍松节般的三指搭在扶瑄腕上。 这静待他宣布结果的间隙,卧房内极是安静。虽满满当当涌来了一屋子人,却连远处乌衣巷后巷外清脆而过铃铛车马之音也听得清。 初梦与蓖芷心中更是紧张不已,目不转睛地盯着张仲仁将启未启的唇齿,暗自盘算着后续之计。 而当初梦目光如注着张仲仁时,却有另一人亦是目光如注紧紧盯视于她。 放勋的目光从未如此柔情过,他见她侧颊上的鞭伤已然淡了许多,心中温然一笑,明媚若五月的柔风拂动万物蓬勃生长。她应有好好在擦他给的百花秘露,他是知道的,世间再无比百花秘露更功效如此迅的舒痕奇药了。 “张神医,扶瑄兄长如何了”维桢问。 “这老夫倒是不好说啊”张仲仁面露难色。 维桢心中一惊:“他怎了?医不好了么?” “老夫有一说一。老夫自幼时便师从父亲在外行医,至今已有六十余寒暑,倒从未见过如此怪象丛生的病症。” “不知是中了箭毒木的毒么?神医为何如此说呢?” “他这体内,确实存着少量毒素,瞧这位公子面色苍白,口唇无华,应是气虚血亏昏迷,但启开唇口,又见他舌红伴绿,脉细数者,应为热入营血,故神迷谵语,如此相悖之相,老夫当真从未见过。” “那那可如何是好?”维桢又似将哭起来,赵氏也由莲心扶着起身上前,神色慌张。 “可否将他所中毒物与近来所用药方拿来与老夫一瞧?” 初梦早在一旁备好了,此刻上前呈于张仲仁身前,又道:“除了太医开的药方,今朝还服用了前时维桢小姐送来的奇药折梅心一味。” “折梅心?”张仲仁也微微有些惊诧,又问,“如何服的?” “全照着维桢小姐与锦盒之中一并送来的方子,与其他几味药一道煎水服用。”初梦又摊着掌心,将其中一方名贵嵌金粉纸张书写而成的药方呈上。 张仲仁展开端详了良久,却只见他眉头愈端详愈深锁了,维桢见情势不对,忙问:“神医,此方莫不成有不妥之处?维桢可是自名家古书上摘录来的,做过一番考据,又托人叫太医查验无误才敢送来与扶瑄兄长的。” 张仲仁又将扶瑄手腕取来,号着脉,边是摇头,低喃道:“这便更是怪了。敢问这位小丫头芳名。” “小婢初梦。” “初梦姑娘,你可确信此药是今朝与扶瑄公子煎服的么?” 初梦浅低回:“初梦确信。又有蓖芷公子在一旁与初梦一道取药,煎药,喂扶瑄公子饮下的。” “是蓖芷可以作证。” “那又是奇了,如此煎服,应不该于体内呈现如此力道啊。”张仲仁衬额思索,又问,“初梦姑娘,此折梅心可还有余留未用的否? “仍在锦盒内。”初梦自木架上端来与他,只见锦盒内的折梅心仍有半枝,切口平整,与维桢药方上记载的用量无差。 维桢问:“张神医前时言,‘不该于体内呈现如此力道’,是何种力道?” “折梅心药性温补,虽稀世罕见,但究其药性倒也与人参近似,并无稀奇效果。只这温补之药,缘何在这位公子体内牵连起一股邪风气滞,倒是个谜团,公子未醒,与这股体内邪风有极大关系。”张仲仁说罢,拾起剩余半枝折梅心来嗅。 初梦与蓖芷暗自忖度他果然耿直,忽然却见他眉头倏地紧锁,目中异色惊恐,“这这这” “怎了?” “烦问维桢小姐,是何处得来这折梅心的?” “家父通州府中收藏,是前时陛下赐予家父的藩国贡品。”维桢轻语自豪,稍稍显露得意之色。 张仲仁垂叹连连,道:“小姐有所不知,这折梅心的来历大有蹊跷,如老夫估算无误,应当是黑市流通之物。” “这这怎可能呢?家父正得当今皇帝圣宠,长姐尔妃娘娘亦在宫中极有威望,家中收纳陛下赏赐的奇珍异宝不胜枚举,断不能出次鱼目混珠之事!” “老夫并非怀疑小姐,小姐莫急,且听老夫细细道来。”张仲仁的声音如他这身筋骨一般威稳颇有棱角,“倘若以太医的方子来看,这位扶瑄公子的体内余毒尚存,配上太医所开方子调理,应不至于昏迷,而它昏迷之因,倒在这折梅心里。” 蓖芷听着也不禁睁大了眸子,直去寻初梦的眼来确信,却见初梦唇角轻泛浅笑,低敛的眸子中似隐着一道灵光。 “这折梅心因世间罕见,故而尤受那般贵胄欢迎,每每有世家王侯中人派人去寻来买回,放在府中以彰显身份,当真去当药服用的倒极少。商人见此中有利可图,便动了贩卖转手的脑筋,可无奈折梅心产自高寒之地,在中原热土不易保存,黑市中人便想了个办法,将收来的折梅心浸过水银,固形保存以求永生之态。故而,此刻正是这股水银中的邪风在扶瑄公子体内作祟。” “大胆!荒谬!家父光明磊落,怎会做这般盗慕虚荣之事!”维桢大变了颜色,嘴也几近气歪了。她本只来献殷勤讨好,怎料讨好不成,倒将她极看中的自家颜面陪了进去,成了全乌衣巷之人的笑谈。 “老夫素来有一说一罢了,请小姐见谅。” 难堪之氛瞬时笼罩在众人之间,直将卧房内填得满满当当。 片刻后,放勋在一旁有条不紊道:“前时通州王家府内确是出了一桩盗窃案,有个仆从枉以为珍宝众多不易察觉,便盗了此物出去卖,后来由府中派人再于黑市上追回贼赃。”放勋望了维桢一眼,似作抚慰:“如此倒说得通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围解惊燕 维桢好心错施,反倒加重扶瑄病情。一时间,满屋之人连同一旁的赵氏也面露尴尬之色,屋内空气一时间沉闷肃静,赵氏沉了片刻,道:“维桢亦不是有心,可惜阴差阳错,烦劳张神医,瑄儿这身子如今如何调理?前时太医言说他今后武功尽丧,可有回转的余地?” 维桢忙奔至赵氏膝头伏在其上,似求安慰一般委屈不已,毕竟一双双眼皆凝注着她呢。 “这便是另一桩奇事了恕老夫直言,老夫并未——” 可张仲仁还未说毕,却叫放勋生生打断了。他在张仲仁诊疗之时,只耳中似有似无的关照着诊治进展,眼中却是一刻未歇注视着初梦,而在此刻,他敏锐地注意到初梦眉头闪过的那一丝不易觉察的凝蹙不安。 放勋一手按在张仲仁肩头,回头与赵氏道:“赵姨娘,今日扶瑄这病奇上加奇,以此瞧来已身中数种毒又有数种药在他体内与之抗衡着。张神医千里迢迢赶来已是不易,又未歇息便为扶瑄诊治,此刻又出一奇,姨娘倒不如暂且与众人去厅中候着,留少许人在此打点,也好叫张神医缓一缓神,好好思索为何为奇,也好稍后回复姨娘,一解当中疑惑。” 赵氏只当是放勋为张仲仁寻一个台阶下,毕竟事事皆“奇”于他这“神医”的美名而言着实有些不符,张仲仁倒不怕尴尬丢人,他是当真想有些时间好好研究扶瑄这“稀世罕见”的病例,也便对放勋的提议颔首感激。 初梦与蓖芷本就在卧房内服侍,自然而然留下了。可维桢却在一旁道:“赵姨娘,维桢亦要留下陪同扶瑄兄长共渡难关。” 赵氏还未应答,放勋却抢险一步道:“张神医是放勋带来之人,放勋在此便好,妹妹你也累了几日了,一道下去饮口茶歇息一下罢。”他背过赵氏的目光,朝维桢极是肃然地凝了一眼,似以不由分说的口吻命她收敛,莫在为通州王家的声誉再生事端,维桢从未见过放勋如此,直叫她心中一寒,身子一颤。 放勋又回过身来,顺着赵氏目光,温和与维桢道:“你也陪陪赵姨娘说说话,总不可叫她一人在厅那处候着呀。” “好,维桢知道了” 天色时近正午,灶房的婢女们照例来问各家贴身婢女何时启膳,她们自是听说了有举世神医在此为扶瑄公子诊治,她们身份低微,不敢来扰,但寻常的规矩又不敢违背,勉强来了长公子屋苑,又被这黑压压密密簇拥的阵仗吓住了,一个个伸长脖颈向里张望,步下却逡巡不前。 “到底如何呢?”瘦婢女急得面色潮红,“上回赵姨娘说心绪不宁不想用膳,我便未传,怎料赵姨娘当夜饿损了心肌,事后张管事怪罪下来又是责罚于我!如今这阵仗,大抵又是不用了,可愁死个人呢!” “张管事也只能拿拿我们填罪了,虽是姨娘自己不用,但他总不能去怪罪姨娘罢。”胖婢女急了,“我瞧,横竖都是责罚,倒不如冲进去说了得了。” “不可啊当下冲进去,既不会用不说,还怪我们没眼力见儿呢。” “这又不可,那又不可,眼见着这午时三刻也要过了” 婢女们又望了一阵各自想寻的人,愈候愈发觉无见缝插针的机遇,也不知是谁灵机一动,招呼大家寻初梦去里头说,毕竟于她们心中,到底还是初梦最灵光聪慧,总应有办法,这一提议一呼百应,婢女们转而仰着脖颈去寻初梦,丝丝呀呀地朝她虚着声轻唤,想将她叫出来。 少时,初梦也听见了那不同寻常之音,转头回瞧,又想了想,也便明白了她们用意,正要上前去报,却见放勋已然上前,抿唇轻笑,与赵氏道:“姨娘,时近午膳了,倒不如姨娘先与维桢一道去厅中用膳。扶瑄此处也需时间细细慢诊,一有进展便火速报与姨娘知晓。放勋知姨娘此刻许是没有胃口,来时特地来些紫苏渍金桔,酸甜生津,已命仆从交与灶房为姨娘备好了。” “这放勋兄长是怎了?”维桢边听着边朝一旁莺浪窃窃私语道,“这一趟回来怎像变了个人似的,从前他闲云野鹤,这家长里短之事,他是从不过问也懒于过问的,如今不仅管了,更开始笼络起长辈关系了。” “小姐说的是呢,莺浪也是奇了,放勋公子怎在府第中忽然八面玲珑起来了呢,莺浪都快不敢认了。” 赵氏这处一同意用膳,可解了外头这帮灶房小婢女们的燃眉之急,一个个面露喜色去了。初梦自门中远远望见昔日旧友无恙安然,乘着日光心中一暖,便轻漾着一抹淡笑望了一眼为她们解围的放勋,而放勋却早已望向于她,目光中荡着春浪清波,从容得意。 这一回望,却又叫初梦倏地面红,浅首低垂下去。 卧房内的人潮渐渐而退,只留了张仲仁c初梦c蓖芷c放勋与床榻上的扶瑄五人。五人彼时虽皆不言不语,可其中却有无限暗流于房内翻腾涌动。 “张神医,扶瑄公子且听太医言说余毒长存,初梦愚钝,想来拔毒也非一朝一夕之事,请神医先行一道用些膳,再来苦恼可好?” “老夫行医,倘若不探究出个所以然来,断不罢休,姑娘好意老夫心领了。” 初梦倒有些心生愧疚了,道:“可有医书上道:‘饮食以时,饥饱得中’,说得便是用膳需定时定量,初梦浅薄,班门弄斧了,张神医叱咤医学,应更比我懂这些道理。” “张神医,暂且歇一歇去用些膳食罢。”放勋也道,“将神医如此风尘万里请来,早前接风未用,如今茶饭也不食,倒叫放勋愧疚难做了。” “放勋公子哪里的话,放勋公子前时救过老夫性命,结生死往年之交,公子之事便是老夫之事,公子所托,老夫怎能怠慢。” “那此刻之事便是去用膳。”放勋笑道,足像哄着一个老顽童似的,“恰巧我也有些话要与神医说。” 初梦忙恭敬道:“午膳已在偏厅备妥了,请二位移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名花有主 蓖芷待放勋与张仲仁走后,又恢复了一派嬉皮之相,笑道:“你说这放勋,倒是可以呀,平日默不作声的,竟在外头行侠仗义,连张仲仁亦成了他的忘年交了。无怪乎那老头子平日愤世妒俗的,最是厌弃我们这班世家子弟了,今日却会入乌衣巷来替扶瑄诊治。” 初梦做来一盆清水,涤荡素巾,沥绞净水,为扶瑄擦拭着额面,道:“人家好心前来救命,你却仍要揶揄人家。” “实话实说罢了。又道是小娘子你,倒是下得一手好棋,险些连我蓖芷也蒙蔽了,那老头子说折梅心浸了水银时,我也吓得不轻,惊出一身冷汗,以为扶瑄真用了那有毒之药了,若不是看见你唇角微微勾起的笑,我全当是真的了你怎的也不与我支会一声呢?” “你瞧见我笑了?” “我蓖芷这一对眼,堪比矫鹰。”蓖芷说着曲了曲两根手指,在初梦眼前勾了勾。 “还说‘堪比矫鹰’呢,连这些小把戏也未看透。”初梦淡笑着,“前时我瞧见木阁里竟有一小瓷瓶子的水银,便顺水推舟,取来仿照着黑市制法,浸了一浸用剩的半枝折梅心,趁他们还未来拿火烤了烤,倒还像是七八分,好在那张仲仁平日不在世家贵族中走动,才混过去了。扶瑄用的那半枝确是无毒的,我才敢给扶瑄用。我素来无意报复何人的,只求安定平稳,此番略施小计,只对维桢那伙人小惩大诫,眼下扶瑄‘昏迷’,无人保我之际,我不想又出什么乱子,遭人构陷,故而那时我才笑与她们瞧的,不然你以为,我会如此轻率叫人识破么?”” 蓖芷听了这番话,心中微微受之撼动,他几次三番推翻了自己从前对初梦的认知,愈与她深交,便愈觉得她深不可测,甚至有些如深入万丈墨潭般的可骇,这般娇美柔弱的外表之下,又藏着怎样一颗心? “小娘子,这世家贵族之物,你又是如何见识过的?你可才来乌衣巷内二月有余呢。” “我我自是从黑市那处学来的,从前在外流离时,样样需留心,样样需学,才可糊口饭食。” “了不起哟。”蓖芷揶揄道,见她低首回避,面颊微红,也不愿去戳穿她。 “倒是张仲仁那处,不知该如何收场。”初梦微微凝眉道,“好在前时放勋劝走了赵姨娘,张仲仁也去旁处了,眼下你我才有机遇商量对策。” “倒是不急,他们才去呢,这午膳少说也该有半个时辰一个时辰的。世家招待来客,那可是一道道菜食皆得规规矩矩少不得的,不然便失了世家颜面,这老头子不至未时我瞧是回不来来。”蓖芷又打量了一番初梦,:“我瞧你今日神色也不同寻常你与放勋之间,应是不一般吧?” “这话倒是有趣了。何为一般?何又为不一般?我又哪里不寻常了?” “心计谋划我蓖芷不在行,可男女之事,我蓖芷可是看得透透的。”蓖芷笑道,“倒不如你老老实实与我道来,总胜过我自己打听得来吧?你道与我知,或许我还可帮你出出主意呢。 “出什么主意?又有何主意需出的?” “厉害厉害,不亏是心思细腻,能言巧辩的聪慧女子,我问你什么,你偏亦是用问句来答我,技巧之高,全然套不出话呢。” “是你莫名其妙,我才不愿搭理你罢了。” “可偏避而不答,偏叫我蓖芷更是好奇,更是觉着当中蹊跷呀。” “无聊之事,为何要答?”初梦说着便冷着脸又去换了一巾湿帕,返身与扶瑄擦拭。 “你莫不承认呢,我今日瞥见了,放勋望着你的眼神可是不一般,当真颇是深情呢。今日又无旁人在此,我只讨你一句话,你心中到底有无王放勋一席?” “无!我心中全是扶瑄!扶瑄扶瑄谢扶瑄!你满意了么?” “满意得很!”初梦巾帕下的扶瑄却忽的睁眼,满面笑容握过初梦攥着巾帕的手,道,“今日听得一袭真心话,比蜜还甜,比天下的奇药更治愈人。” “你又来这招!”初梦嗔道,“何时醒的?” “也才方醒不久。”扶瑄弯着笑眼,温润如玉。 “我蓖芷可什么也不知呢,全是扶瑄方才给我递眼色,我才问的” “扶瑄,你又试探我?为何你总不信任我?” “不过是玩笑罢了莫恼莫恼”扶瑄不知初梦为何会如此较真此时,心中瞬时慌张起来,忽而又郁叹一声,黯然起来,拉住初梦的手道,“哪里是我不信任你,是我不信任我自己罢了,如今放勋归来,你这般好,我总觉着心里惴惴不安,总怕有朝一日你会被他人夺走” “初梦初梦!”蓖芷忙道,“扶瑄他是迷药给迷糊涂了,他从前不是这般婆婆妈妈,患得患失的,我蓖芷可以担保!” “好了好了。”初梦稍稍舒了眉头,“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解决了张仲仁一事,稍候他用完膳便又过来了,赵姨娘暂且安抚下了,但总得给她个交代。” “依我瞧来,此时愈拖愈复杂,便有愈多的不可控的之事掺来。”扶瑄道,“倒不如稍候便去直截了当与他去道,我醒了,此前用了七七八八的药,不知哪味以毒攻毒,意外痊愈,倒也是兴许之中的事。” “初梦你说呢?”蓖芷已然见识了她的智谋,主动征询起她的意见来了。 “我暂且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反正在张仲仁那处,扶瑄已是‘奇上加奇’的怪毛病了,也不差再‘奇’一些。此事需尽早了尽早好,也好让谢老爷与赵姨娘那头宽心。” 蓖芷笑道:“也好叫维桢小姐不必三天两头再来探望扶瑄了。” 初梦不理他,只道:“事不宜迟,那我便去偏厅那处与张仲仁通报了。” 长公子卧房的雕门从内缓缓轻启,正午时分已是骄阳当空,初梦微微仰面迎向暖阳,将一片阴暗剔在身后。 可她前脚还未出门,院中那头,放勋却已广袖翩翩与张仲仁一道步入卧房,身后花花簇簇着前时一道来的乌压压一团人,赵氏正搭着维桢的手,亦是匆匆赶来,跻身其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 蛛网晶莹 初梦见众人汹涌而来之势,忙迎上去抢占先机:“启禀赵姨娘c王公子c维桢小姐,张神医,扶瑄公子方才醒了!” 她候着来人回应时,心中竟有些仓皇起来,毕竟是仓促之下的应急之举,事态骤然急转,初梦心中也吃不准究竟如何。 可候了须臾回话,独独见那日光自青石地砖上耀射而来晃得刺眼,却见众人并无惊奇之色,纷杂众口只说了一个意思:“果真醒了?” “真乃神医也呀!”赵氏赞叹起来,也并未在初梦身前停留,直直与众人一道朝扶瑄卧房而去。 张神医倒显得有些拘束为难,边走边回:“恰巧言中罢了。” “你不进去么?”放勋经过初梦身旁时,若有若无地说了这一句,似来自风中的问候,温和而朦胧。 初梦仍杵在原地,对众人口中的“果真”二字分外迷惑。 放勋似看穿了她的心思,因笑道:“方才用午膳时,张神医寓言扶瑄公子今日午后必定可醒,故而姨娘与我一道又过来探望,果不其然,虽比他预计得更早了些许。” 这只言片语,却将初梦的心微微撩拨地乱了弦序。 他的心思从来如一张蛛丝织结而成的,恍若晶莹无物,却疏而不漏,总能稳稳地接住她抛出去的一切。 人群当中维桢自然当仁不让冲在最前头,以彰显她的爱护之情怜惜之心。前时她为扶瑄下到手依兰迷情之药,混沌难堪了一夜,竟能似从未生过一般仍对扶瑄如此泰然处之。初梦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忽的生出一丝对她的怜悯之心,女子如斯,可怜可笑又可叹。 初梦进屋时,扶瑄床榻边已然围了满满当当一圈人。赵氏敛袖涤巾,亲自为她擦拭额面。维桢在一旁喜极而泣似的,神情大悲大喜浮,夸如惊涛骇浪般澎湃汹涌,其他又有些有的没的乳母婢女也凑在前头学着维桢的样儿一道哭哭啼啼,毕竟如此一本万利之事,不费周折又可大表衷心,再讨主人欢心,平日机遇颇少,也便演得格外卖力。 初梦冷眼看着这浮世众生相,显露出与她青春娇容并不相称的深邃出离目光。她知此刻,她自是挤不入那圈人群的,但也不打算挤入人群,知情识趣是她曾多年在鲜卑为妃时积淀下的本事。 “瑄儿觉着如何了?”赵氏上下打量着扶瑄仍是显摆的唇面,不住得又问,“可有好些?身上那处可有不妥?这支腿活动可还灵光?” 锦庭劝道:“妾母如此一连串的问,兄长才醒,亦不好回答呢。” “瑄儿不孝,叫妾母担心了。”扶瑄玉眶中碎碎泛着莹亮,纵然全屋之人皆在做戏,但他待赵氏的感恩情意不是假的。 “醒了便好呢。”赵氏方才未哭,此刻听了扶瑄的声音,却又流下泪来,不住地以帕拭泪。 维桢忙道:“姨娘身子要紧,姨娘这些泪,便由维桢来流好了。” “妾母。”锦庭扶住她的肩头说道,“妾母身子也不好,太医说了切勿大喜大悲,且先那处去坐着稍歇,啖茶润心,此处也好留予张神医做后续诊治。” 这一说,人群才恍然忆起张神医也被他们挤在人圈外头,忙是退身为他留开一条道。张神医却有些为难,望了一眼一旁的放勋,后者正恬然淡笑对他微微颔。他遂微微叹出口气,将随身药箱卸置于一旁桌案上,如前时般为扶瑄号起脉来。 静待张仲仁的作答时,众人如前时一般屏息凝神,目光灼灼盯着张仲仁,纷纷企图从他的面上先行捕捉些许关于病情的蛛丝马迹。 初梦彼时却并低垂睫,两手相持端拱于小腹上,只淡然地望着眼睫前某处虚无缥缈的焦点,她似乎深知听这答案靠的是心,而并非眼或耳。可她隐在袍袖里双掌,仍是微微收紧力道,暗自攥紧。 她与蓖芷的忧虑自是与众人截然不同。 “这嗯”张仲仁似憋了半晌,幽幽然只道出两个叹语之词,又将满屋众人的心提悬起来。 “烦问张神医,扶瑄兄长体内之毒如何了?” 张仲仁转身拱手道:“恭喜赵姨娘,恭喜扶瑄公子,扶瑄公子无碍了。” “无碍了?” 人群间陡然喧起一阵骚动,四下如蝇低议,漱漱嗡嗡沙响作一片。 维桢跟着一道喜上眉梢,遂又沉了下去:“何为‘无碍’了,如何才称作‘无碍’,扶瑄兄长兄长前时由太医们来诊,断言他会武艺尽丧,身体孱弱眼下这‘无碍’,到底如何‘无碍’呢?” “小姐莫慌张。”张仲仁正了正声道,“老夫所言‘无碍’,便是‘全然无碍’了。此前扶瑄公子所用品类繁杂的药,又或者那浸了水银的折梅心,也不知哪味以毒攻毒,竟意外将扶瑄公子体内的余毒拔除得一干二净,以他现如今的身子,稍加温补之药调理气血便可,来日康复后依然身强力健,武艺群。” 这话字字如凿岩刻壁,刀刀剜在初梦心中。 怎能竟连这话也预备地一模一样呢! 人群中已然一片欢腾,不广的卧房内如十月节般人声鼎沸,贺声此起彼伏。独独初梦心中竟渐渐升起一丝惊恐,便缓缓抬眼去望泰然伫立于一旁的放勋,而这次,放勋倒并未回赠目光相视于她,他只广袖盈风,翩然立着,身姿映着廊下篦入的日光,挺拔如巨石遗世。 “快去禀告老爷!”赵氏道。 “当c当真么”维桢一下子便又流下两道泪来,伏在扶瑄身上又哭又笑,直将她贴的翠羽花钿也撞歪了,将来夫君不做废人了,她这泪亦不是假的,“太好了!太好了!扶瑄兄长,当真是神明庇佑,祖荫庇佑” 维桢这不管不顾伏在他身上,又是拿拳轻捶又是拿掌轻抚的,扶瑄自然有些不自在,又道是初梦在一旁望着他呢,他便朝她递了个眼色,期寄她来说些“公子身子方好,需静躺”之类的话将她劝走。可初梦似沉在自己的思绪中,目光轻飘飘不着根基又似沉甸甸坠在地下,全然不在意扶瑄这事,到底最后还是蓖芷瞧不下去了,出来将维桢劝下,替扶瑄解了围。 “扶瑄此番劫难,是‘必有后福’之兆,应是收起眼泪高兴才是。”放勋走近维桢身旁劝道。 “此番当真有劳放勋兄长了。” “妹妹客气了,应是多谢张神医才是。” “张神医真乃神医著世。”赵氏忙道,“莲心快领神医用茶歇息,重重嘉赏。此番神医不远千里前来替瑄儿医治,定要在乌衣巷中多住些时日,好让我们王谢世家略尽地主之谊。” “赵姨娘过奖了,老夫倒也并未帮上何忙,连针也未施呢,重赏老夫自是愧不敢当。全是扶瑄公子自身福泽满至,才可转危为安。” “多谢张神医,多谢姨娘与维桢妹妹关怀。”扶瑄顿了顿又朝放勋道,“多谢放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 折扇生枝 扶瑄卧房内又闹哄哄了一阵,待众人的情绪宣泄得差不多了,便有人适时而道劝各屋苑主人们保重身子早些回去,这借口通常便是病人需安静清养身子,而今日道出此言之人,却是放勋。 放勋走时,于人群内意味深长地留恋了初梦一眼,情意如丝丝牵扯,细细拉长,藕断丝连中似勾连着魂魄。 可好巧不巧,那眼神偏又叫扶瑄瞧见了。 送走众人时,初梦仍是出离着神,廊外烈日当空射入屋内,地上泛着的金光又晃得她迷蒙睁不开眼,倒叫扶瑄这处看来更显愣愣瞌瞌的。 扶瑄心中甚是黯然,明明着檐下日光正盛,可到他那处,日光愈盛,却凋敝地此处阴影愈深,但这次,他却不露声色,亦不再如前时一般对着初梦毫无顾忌地醋意满盏,喜形于色了。 “方才张仲仁道说时,此刻想来我仍心有余悸。”扶瑄自床榻上坐起,不动声色得打量着初梦脸色,又道,“好在到底还是了结了,只是此事前时做得太过轰轰烈烈,方才因张仲仁几句话戛然而止,倒有些虎头蛇尾莫名其妙的意味,也不知乌衣巷外的人看来,此事算不算圆满。初梦,你说呢?” “了了便好。”初梦缓缓回过身道,“眼下我们也无更好的计策了,做了应做之事,悠悠众口长在他人身上,我们愁也无用。” “初梦说得倒是有理呢。”扶瑄淡笑道,“我也在房中懒了几日了,再混下去这筋骨懈怠了倒真成了废人了,稍候用了午膳,你陪我一道去花园里走走可好?” “我午后可还得去葵灵阁呢,好几日没见我家龙葵小娘子了,还叫我陪你呢?”蓖芷嚷道。 “自作多情。谁问你了,我是问初梦呢。” 初梦回道:“你身子这才‘病愈’,应当颐养才是,如此招摇去花园散步,怕是不太好罢,你若想活动,在这屋苑里稍事走动便够了,屋苑里也有院子,花草也怡人。” “那好,听你的。”扶瑄淡淡笑了笑,便朝一旁桌案那处去。 蓖芷眉眼机灵,嗅觉敏锐地察觉了这二人对话不咸不淡的,想必颇有玄机,忙道:“那我去灶房拿午膳与糕点,你们稍候。” 扶瑄佯病了几日,虽身子未动,但明是无碍无障的却不得动,倒比真病了还难受。他缓缓撇开睡袍衣摆,在一旁桌案后坐下,身侧窗棂中正好有午间暖风送入,震得闭合上的两扇窗吱吱呀呀作响,手边的书沙沙地自翻起来。 “这几日,辛苦你了。”扶瑄随手取来一本书,淡淡然地翻了起来,日光隐隐映于他侧颊上,如将宝玉置于辉芒之中。 他方才那问,并非真想出去花园里走动,不过是试探初梦而已。放勋回来了,去花园自是增加了与他相遇的可能。归根究底,他面上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可心中怎能若无其事呢。 “我倒不辛苦,辛苦的倒是赵姨娘与维桢小姐,她二人大喜大悲了一场,应是心力耗损了不少,少时你也应当去探望探望她们。” “你这是恼我与维桢勾连不清了?旁的女子如此情状吃醋还来不及,从未见过有人将自家男子往旁的女子怀里推的。” “我不过是说些情理当中之事。”初梦似兴致索然,回话总是淡淡的。 “赵姨娘那处我自是会去的。”扶瑄亦是学着她淡淡的,一时间,二人又陷入如前时般不咸不淡的诡异氛围中,说热络不热络,说冷淡又不冷淡,如外头五月气候一般。 二人忽然便都不言语了,扶瑄心中也有些沉,便放下那本佯装着看了半晌的《汉林广记》,随意摸索手边物,换一件新鲜的好歹也算排解了些许尴尬。 只这无心一摸,竟自乱书堆下摸出一把男子折扇来! 扶瑄心中一惊,稍加思索,终究无法装作若无其事,便当着初梦的面将此折扇迎风抖开。他见这扇时头一个念头便是:此并非他所用之物。 彼时初梦正淡淡然收拾着人群退去后的杂乱,无意间朝扶瑄处瞥了一眼,亦是睖睁起了眸子,直将原先形若桃瓣的眸子撑做如盛放一般。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扶瑄举着扇面轻笑了一声,“《凤求凰》,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呵呵,当真有意思。” 初梦忙是快步上前,只见那扇面在扶瑄手中舒展如展翼惊鸿,扇中以薄缎蒙作扇面,右侧彩绘凤凰于飞,五彩而纹,左侧留白,那笔似游龙飞凤的《凤求凰》选段便提于中白,透过淡淡的日光,显得上头的凤凰正欲凌空播撒一片橙火,扇骨以湘妃竹制成,扇柄雕镂竹兰香草,底下镶了玳瑁,稍稍靠近便可闻到其上熏香气息,虽制扇的材料图案样样精贵浮华,但这扇倒是高人雅致。 初梦脸上瞬时如这扇面上团着火的凤凰一般飞霞长晕,扶瑄见她这般,笑了笑道:“此扇并非我的,可是你前时在外头扮男儿装时所佩之物?可需收好了。”说罢便将此扇合起,交与了初梦。 扶瑄此次竟不醋了,还给了她个台阶下,已是不同寻常极耐思量了,可初梦并未有心思想及这些,她只怔怔愣愣地惊心放勋怎如此大胆,竟将物件递进扶瑄这屋来撩弄她了。 她心中不安的,便是放勋心思的不可预料。 “初梦?”扶瑄又唤着她的名字,笑得温和。 “是。” “拿下去收好。” “好。那便交与我罢。”初梦将这烫手的折扇的接过,恍如怀抱了冬日的烘手的火团子,“初梦定会将此类物件处理妥当,不似前时一般再给这长公子屋苑添麻烦了。” 扶瑄缓缓道:“容我多问一句,你打算如何处置这把折扇?” “物归原主。” “不打算焚了一了百了么?” 初梦自是听出这一问一答之间的双关之意,便道:“这折扇做得精致细巧,想来也花了匠人一番心血,折扇是无辜的,错便错在那粗心大意的主人将它遗落在此罢了。这扇只是万物之中的某种色相罢了,即便毁了表,于里也是无用功的。将它物归原主,它也好叫它静待下一回旁人来青睐,岂不是比焚了更高明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二章 微雨双飞 初梦步入放勋所住的厢房,里头仍是旧貌,摆件不多,陈设简洁清雅,瞧得出应是云澄自他走后仍兢兢业业拾掇着的。 听得里头熟悉的声音飘飘然的:“我便知道你会来的。” 桌案上的紫铜兽足三角炉内,一股袅袅的依兰香气息漫漫飘至,香远益清。放勋正背倚着窗棂,坐在软塌上,一副漫不经心却慵慵懒懒的模样。 “哦?王公子又知道了?”初梦手中紧紧攥着那把扇子,淡淡然上前,启开香炉,指尖轻取,将焚着的依兰香锥灭了。 “不喜依兰香了?我可是特地自北境为你采办来的,比谢扶瑄为你焚得更精细。”放勋抿着唇,比从前笑得更宠溺温软一些。 “既来了建邺,也便应用汉人之物,从前人从前物,摒弃斩断,如云烟消弭,请王公子不必再提。” 放勋笑了笑:“放勋有一事,听闻初梦姑娘聪慧急智,想来请教姑娘一番?” “初梦并不聪慧,但不碍为王公子抛砖引玉。” “当北境的战报也引诱不了北境女探子时,敢问姑娘觉着,此位公子往后该如何行事呢?” “缘分之事不可强求,初梦便会劝这位公子笑而置之,将这女探子忘了,天高海阔,云卷云舒,世间有更广阔天地可去探寻。” 放勋听了哈哈大笑:“好一个初梦,这是要赶我走了?好歹我也千里迢迢回来帮了谢扶瑄,身子还未在乌衣巷内热络,眼下便要赶我走了。” “初梦不敢。王公子来去自由,无人敢赶走王公子。”初梦淡淡道,“也多谢王公子一番心意,偕同神医一道跋涉回乌衣巷为扶瑄诊治。” “你已不称扶瑄公子,而是直呼名讳了么?”放勋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初梦方才情急失口乱了尊卑,请王公子恕罪。” 放勋起身上前,眉头微皱,目中深情款款凝着初梦,他眼前这副温婉如花的容颜,只叫他茕茕策马于广褒疆土时望眼欲穿,夜夜入梦,却在眼下见到之时,愁肠百转,欲说还休。 放勋低叹道:“我也多么期寄,你可以叫我一声放勋,而非王公子。”说这话时,放勋终究将他云淡风轻的笑容卸去,在初梦面前,他已然学不会伪装逞强。 “称呼有这般重要么?不过是世人区分彼此的记号罢了,王公子思虑过重了。” 最后一缕伊兰香的余烟散尽,前时闭了些许时日的尘味便悄然弥散,却是老时光的味道,点在日头下如金丝羽绒轻扬,并不难闻。放勋想如前时一般上前轻抱初梦,却又止住了微微颤着的臂。 物是人非,小池依旧,彩鸳双戏。念当时风月,如今怀抱,有盈襟泪。 他知此刻她不属于他,而或许,从未属于过他,又或许,在梦里属于过他。 “谢扶瑄当真值得你为她背井离乡,背信母国?”放勋的瞳仁黯然无比。 “并非背信母国。于初梦而言,是从新活一回,从前经历之事如梦靥,初梦不想再重蹈覆辙,如今入得乌衣巷,生活安稳,扶瑄公子待我关怀备至,我铭恩于这新日子,也铭恩于他。” “只是铭恩么?可我也待你这般好,为何你偏是看不见我?” “初梦自然也铭恩王公子的悉心照料,可我心中已然有了扶瑄公子,他便是我命中认定的那一人。”初梦抬首朝放勋微微笑道,“王公子这般大义大气之人,应当值得更好的女子。” 放勋冷下面孔道:“我并不大义大气,前时维桢托信来寻我去救谢扶瑄,我也一时私心想过,倘若他真成了废了,你大抵便会多思量思量于我了。可谢扶瑄倘若出了事,你定会伤心,我又见不得你伤心,才去寻张仲仁前来为他诊治,不过来了才知,竟是一场乌龙闹剧。”放勋哼笑了声:“倒是破坏了你们原先计谋了吧?” 初梦微微摇头:“多谢王公子出面游说张仲仁神医,才平息了这场事端,瞧得出,张神医说谎时,叫他极是为难了。” “张仲仁素来耿直尽责,当他左一句奇,又一句奇时我便觉察其中似有端倪,想来你若替谢扶瑄下迷药,应是不舍得下重手的,眼见着时辰了也过了个把,我才寻了借由与他用膳时交代他如此说。着实,叫他圆谎也难为他了,方才我还替他的拙劣演技甚是担忧呢,不过看着效果来瞧,倒也还好。” “倒是在张神医面前损了王公子颜面了,初梦向王公子赔不是了。” “倒也无妨,你与我无需多礼。”放勋道,“我与张仲仁莫逆之交,此番虽违背他本心,但想必他应可见谅的,初梦姑娘不必放在心上。倒是我比较顾虑,也未知那番教他说的解毒之词,合不合初梦姑娘的心意?” “恰如其分。” “那便好!”放勋面上又恢复了些神采,笑得抒怀,“能与你心意相通,于我也算安慰。” 初梦行礼,淡淡道:“公子思虑周祥,初梦佩服。” “你是当真佩服于我,还是客套于我?” 初梦未答,只道:“初梦亦替灶房一般旧友婢女多谢王公子解围之恩。” 放勋笑回:“好,听闻你素来知恩图报,如此欠我两桩人情,来日打算如何报偿呢?” 初梦微微有些面颊染红,恭敬道:“初梦斗胆,视王公子之恩为朋友之交,来日在朋友情谊内,初梦必为王公子之托竭力而为。” 放勋轻轻淡淡地“哦”了一声,又似早有预料般地苦笑道:“那我当下便提一件罢。” 初梦微微有些收紧了心,道:“但凡是朋友情理之中之事,初梦力所能及,定不推辞。” “简单得很,你定是办得到。”放勋望着她,轻轻道,“照顾好自己。” “嗯?” “照顾好自己,这便是我需你去办之事。”放勋慢慢道,“谢扶瑄那般娇公子,从前总叫你受伤,从今往后,你需替我照顾好自己,膳应时用,那百花秘露亦需按时擦。”放勋说着缓缓提指,颤颤着似去抚触她侧颊上浅浅隐隐的伤疤,却最终如前时一般止住了。 “发乎情,止乎礼义。”放勋自喃得不重不轻,似在鞭策自己,又似叫初梦安心,说罢便眼盈着笑望着她,虽是笑着,却苦涩落寞,如伤春悲秋夏花去般无可奈何。 “多谢放勋公子美意,扶瑄公子他倒待我不错,将我照顾得妥帖。”说罢便将那把扇子放于放勋身前桌案之上。 放勋心中一颤,动情道:“你终于不唤我作干巴巴的王公子了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 训诫风月 初梦拿扇回去时说的那句:“定会将此类物件收拾妥当”语带双关,扶瑄自是听出来了。那日初梦与他撒了一通火的“信任危机”,扶瑄全然听进心里去了,便反思着他不可再如此随心所欲c任性妄为了,虽然他自倾心于初梦以来,他这外人眼中彬彬有礼,儒雅温润的公子形象早在初梦面前似个幼稚痴童般慌乱了方寸。 可他虽面上不表,却不代表他心中坦然接受,时日一早初梦浣衣去了,留他一人在卧房中思绪乱飞。 正巧此时,青青来了,手中扬着一方信笺,进屋便道:“瑄哥儿,今日府外有人传来一张奇奇怪怪的纸条,说要交与初梦姑娘,还叫给了青青好些钱打赏,特地叮嘱叫青青务必莫将此事道于瑄哥儿,青青想来不妥,还是先交与瑄哥儿来瞧瞧。” 扶瑄轻手接过信,凝了凝道:“初梦姑娘此刻不在,虽有异况,但私拆他人信件不妥,此信先行留与此处,待初梦姑娘来了我与她一道启封。” “瑄哥儿不亏是正人君子呢!”青青笑得天真烂漫,又抓了些桌案上呈放的糕饼水果回去了。 被这“正人君子”的名讳一扣高帽,扶瑄心虚不已,青青将此信封递予他时,他已然动了偷窥的脑筋,此刻这信正收于素白红纹的信封里,隐隐约约透出底下墨字,一笔一划皆似细蛛腿轻轻扫过裸露的肌肤,酥挠得人心痒痒地极不自在。 扶瑄思忖了片刻,仍是禁不住诱惑,将信举高对着高悬的日头映着光瞧,那光自天外毫无阻碍地射下一道虚实相交的幻影投于扶瑄被光点亮成茶褐色的眸子,几道笔画在信纸薄处稍稍透出,扶瑄看了心中一动,本着他对书法的在行,这字已知出于何人之手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扶瑄淡雅地笑了起来,和风细雨的眼波中无不透着自信,他凝着这信笺,便有了一计浮上心头。 前时红拂阁由蓖芷纵了一把火,不曾想这蓖芷下手颇重,火势之大竟将隔壁一间教坊也一道燎成木炭了。幸而各楼教坊的杂役眼疾手快帮着疏散了人群,除了毁了些物件,倒无人员伤亡,毕竟前时扶瑄出了行刺一事,各家教坊皆把脑袋别在襟带上一般谨慎行事,往来悉数王侯贵胄,稍有差池也负担不起。 可这火一起,到底还是冲淡了摆花街上的热络,公子各个惜命的很,又倒了两家头牌教坊,此处的生意瞬时冷淡下来了。 这当中,桓皆却从来是与众不同之人,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更偏要叫来初梦陪他一道来虎山消遣。 那夜红拂阁的荒唐之夜,几日以来,直叫桓皆回味无穷。 他从前自视傲然清高,对着儿女情长之事素来不屑,但那夜香怀似冢,埋葬了他从前的自以为是,有佳人如斯妩媚温存,又愿助力他堪承大业,有何男子能不动心? 故而他又去书一封,邀约初梦于明月下再度“搓粉团朱”,全然忘记了他前时大火竟将初梦抛下,自顾自逃命一事。 可偏巧,这信笺却叫扶瑄截获了。 月上明楼时,霏霏阁的窗棂上坠着青彩流苏丝坠,拟那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来应这”霏霏阁”的名,月光自流苏丝穿过又蒙上了一层氤氲之气,与雅间内饰相得益彰,倘若说红拂阁是揽尽天下红花处,那这霏霏阁便是飘飘谪仙比天宫。 桓皆正敞着广襟倚靠在坐榻上饮着酒,胸膛兜了一抔月色,雅间中并未点艺伎作陪吟风弄月,他正在等候一个人,心中难免躁动不安,叫着如水的冰轮之辉镇一镇也好。 少时,月悄然爬上了二更天,隐入云层中倏而不见。桓皆已然喝得醉醺醺的,心中比前时生出一些焦急,却大体上仍是陶陶然的。半醉半醒间,只听雕门处传来吱吱呀呀之音,他睁开醺然细眸,凝着那道漆黑而神秘的雕门缝隙,期寄佳人迈步而来 忽然,一团纸却从当中飞来正中桓皆胸口。 纸团轻软,砸着倒也无知觉,只在这桓皆心中缠绕起一团疑惑似线球一般愈滚愈大。他眯着醉眼,迟疑了片刻,摸索过来缓缓展开。 透过笼着轻纱罩的火烛,两行醉酒之下晃晃悠悠相互变幻的字映入桓皆眼帘。 “今今日日出出府府受受阻阻,请请入入府府一一晤晤,西西门门夜夜里里关关闭闭无无人人把把手手,门门上上轻轻扣扣三三声声,加加一一杜杜鹃鹃啼啼,自自有有人人接接应应。” 这字体写得歪歪扭扭的,似有些力道使不出,恰巧附和了初梦前时被鞭笞手伤一事,但笔迹却是极清秀,见自如人,恰切了她平常素容相见时冰清玉洁之姿。 但到底初梦的笔迹桓皆从未见过,他虽酒醉了,却仍留了三分醒的神智。此究竟是否为一个圈套? 桓皆凝着这几行墨字,良久,哼笑起来,随手便将纸团抛至一旁,朝雅间外嚷声道:“嬷嬷,将阁中面容最姣好琴艺最了得的姑娘请来,本冼马今日要通宵达旦,纵情欢愉。” 嬷嬷自然也是眼光六路,耳听八方之人,桓皆当下正是司马锡跟前红人,更得伺候得周全些。不时,霏霏阁中最清亮的三名艺伎便细撵着聘婷玉步入屋而来,各自手抱琵琶,琴与鼓,迂环自桓皆身旁而坐,各自那缕束腰的纤髾有意无意地勾搭于桓皆的袍摆上。 艺伎们向桓皆颔首示意,为他添了些酒,笑得柳娇花媚,便各自置弄起手中乐器,悠扬和声如莺歌婉转绕梁而起。 桓皆对这三人颇是满意,笑着拥身侧美人入怀,耳畔靡靡之音伴着艺伎身上香粉花露直叫人心旷神怡,如痴如醉。 “那初梦有什么好?怎敌你们这般娇俏。”桓皆说罢便勾起臂一亲身旁香泽。 “桓冼马,快饮呀。”艺伎们盈盈笑着,玩弄起桓皆披散的长发。 “是啊,那初梦有什么好啊!”桓皆仰头痛饮下一觥酒,垂首而下时,眼中却闪过一丝无法掩藏的落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四章 请君入瓮 酒过三巡,月上四更时,桓皆还是自摆花街中离去了。 自声色鼎沸处步入这夜色沉寂,他背身而走于午夜建邺城中的青石小径上,初初还有些不适应,将莺歌燕舞,靡丽喧嚣离他将行将远,拂面而来夜间清凉沉寂的南风,其中更迭处的怅然若失,大抵只有与他一道夜路缓行,长途越渡的离人魂魄才可观清。 少时,他晃晃悠悠的身影,渐渐被乌衣巷西门处高悬的灯笼点亮,身下黑影笔直地拉长,却又叫巷前的青石板路切作无数截。 那朱门高柱,青瓦白墙,即便在夜里叫黑夜蒙上了一层翳,也叫他认得清晰。 享着夜间的风,桓皆的身子仍是热得发烫,尤其是这颅脑似支着火炉,中有大火,不竭不熄。他上了石阶,立身西门前,提臂时迟疑了片刻,却最终坚实地叩下指,掷地有声。 一下,两下,三下。 又起一声布谷之音,于这旷空四野天幕低垂下分外嘹亮。 候了胆战心惊的片刻,伴着一声长长的“吱呀”声,沉沉的高门当真自里轻轻移开,且露容一人过身的一道细缝,只听里头传来一名男子压低声道:“进来罢,初梦姑娘已在偏苑那处等候多时了,快随我来。” 男子语中带着三分急迫,似初梦当真候了很久,桓皆心中戒备也稍稍因他这话卸解了一些,便跻身入内,随他一道披星戴月朝森森幽暗的府邸深处中走去。 “你是初梦姑娘的什么人?”桓皆由着府内密密植被蒸腾而出凉气一笼,倒酒醒了五六分。 “公子大可放心。小仆只是府中一名仆从,贱名不提也罢,恐污了公子之耳,初梦姑娘前时救过小仆的命,小仆知恩图报,在府中唯初梦姑娘马首是瞻。小仆为人可靠,否则此等大事,初梦姑娘亦绝对不会交托小仆来办。” “我听你言语之中,似念过书,在府中担当何职?”桓皆借着隐约的月光,欲看清仆从的脸,但无奈此径太过幽深,未有半点筛漏而下的清辉。 “无怪乎初梦姑娘与我说,公子并非常人,如此也叫公子断出来了。小仆从前倒真念过些书,当下在前院帮着锦庭公子一道梳理门士们递上来的拜作。” 这倒是戳中了桓皆不堪回首的痛处。 他忙将话题岔开问:“你言说初梦姑娘与你说我并非常人,她如何说我的?” “初梦姑娘极是看中公子,夸赞公子并非常人,叫我不可怠慢,不可失礼,其实小仆并不知晓公子为何人,初梦姑娘也特地嘱托了此条幽深僻静之径来走” 桓皆明白他言下之意,也便哼笑了一声,这个初梦果然心思细腻,路上差遣仆从来引路,即便由人发觉了也与她无关,又不将自己身份道与仆从之,特地选了条月黑无光的小径来行,好让仆从瞧不清他面容,万一哪日东窗事发,仆从也无从招供。 “初梦如今在府内境况如何?那谢扶瑄如何待她?” “回公子,扶瑄公子与初梦姑娘之间小仆不甚了解,小仆通常在前院做事,主人们之事小仆也不敢打听。但偶见几回初梦姑娘在花园中以泪洗面” 这个回答倒也符合桓皆试探,倘若他样样回得详实倒显得不真实了。桓皆便问:“以泪洗面是为何?” “小仆不知。” “你不是与初梦姑娘私交甚好么,怎会不知?” “不过是小仆想报初梦姑娘恩惠罢了,初梦姑娘平日未敢与小仆多有交集。”仆从压低声道,“初梦姑娘如今在府内名声不好,她自己亦是处处当心,唯恐留人话柄,今日似不得已,才来寻小仆,叫小仆帮她这个忙,初梦姑娘有所托,小仆自然是义不容辞的。” “她名声不好?”桓皆笑笑,“那你又如何看待她?” “小仆不敢说。” “但说无妨。” “请公子务必帮着小仆保守秘密。初梦姑娘那样的水灵女子,扶瑄公子欢喜,小仆自亦是欢喜的” 这话烘得桓皆心中虚荣心更盛,心情瞬时便如这腹中琼浆一般融作炽火撩着他身心,不知不觉便加快了步子只求快些一解相思欲火,可走着走着,不禁渐渐心中生出了疑惑,这小径愈发漫长,漆黑黑似走不到尽头,而脚下亦是愈发崎岖,碎石乱草随步渐起,走得愈发艰难起来。 “还需几时才到?”桓皆问。 “此径平日行来不长,不过夜间行来照明不足,公子心焦又才觉得漫长。但此径是最避人耳目的,请公子稍安勿躁。” “究竟还需几时?”桓皆加重了语气。 “公子稍安,大抵小半柱香便好。” 桓皆心中有些退却了,又骑虎难下,只好随着那仆从接着走。 少时,只前目之所及处渐生了淡淡光华,橙橙暗暗的朦胧一片,林中风一起,那火光便淡淡随风摇曳,再走近些,才瞧清是些许围径大抵一人怀抱的灯笼,正高悬与屋檐下随风轻摆。此处依旧高墙森严,但似乎的确人迹罕至,不论屋内外半点人声也听不到。 仆从在幽暗处立住了步,道:“公子,前头那屋乃乌衣巷内储冰的冰室,如今五月还未到存冰之时,那里且空置着,也无人烟,公子请去那处,初梦姑娘已在里头候着公子了。” 还未等桓皆回应,那仆从已然退身而返,掩身入了密林不见踪影了。桓皆眯起醉眼望着十步之遥那屋,屋檐之下,定睛细巧便可见灯笼上墨字正书的“冰”字,底下那扇紧闭之门,如寻常雕门恒无差别却极耐打量似的观望了许久,直至风拂乱了碎发也岿然不动。 里头究竟是陷阱,亦或是美人。 一念地狱,一念天堂。 夜间的凉风若有若无地抚着微微敞开衣襟的胸怀,如那日初梦伏靠在他胸膛上,勾着柔弱无骨的纤指,若有若无地打着圈圈。 伫立良久后,桓皆还是迈步上前,推开了那扇沉沉的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 冰室惊魂 那扇沉沉的木门缓缓地推开了。 桓皆胆战心惊朝里头窥探,已然做好了拔腿便跑的准备。 门里大抵是一片墨色,比之外头暗暗的灯火更是漆黑一片,屋内似不大,正形而无窗,也便无月光飨照,只在稍里处的台面旁支着几掌朦胧的灯火,映在壁上便是一片暗淡的灰冷冷的淡橘色。虽只稍稍启了一道缝隙,里头强劲的冷气便直凌凌地朝外喷薄溢出,桓皆试探了片刻,里头似乎并无人埋伏。 “初梦——”桓皆憋着气息朝里唤了声,却只有潇潇风动树丛之声作回应。 可里头的烛火似有了变化。 映在墙上的光圈渐渐放大,色彩也愈发清淡,似那秉烛火被人移了位置。 “初梦——”桓皆又唤了声,步履不自觉地朝里迈了小半步,那光影又适时地动了些位置,一股初梦惯用的依兰熏香及花露香粉的气息盈盛起来,似在勾着桓皆的飘飘荡荡的魂,引他又迈出了另一步。 身后的门悄悄然中叫风轻轻掩上,屋内的烛火便成了唯一的光亮,桓皆适应了一阵那微微促动的辉芒,似他剧烈跳动的心,战战兢兢却又刺激兴奋。他缓步向那团火走去,恍惚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如同一只蛾蝶。 入内后才发觉,这冰室内里比外头所观来的更大亦更深,四壁是白色的,只是在昏暗光线下呈现一种瘆人的灰黑色,触着与寻常白墙与众不同,有一层滑腻腻的包浆。此地不愧是用来储冰的,即便此刻未有冰摆着,桓皆亦是觉着此地寒气逼人,沾染了一身潮漉漉的冰凉水汽,倘若是身底子弱些之人,早已骨风发作疼得卧倒了。 “初梦——在里头么?在里头也应我一声啊——” 那团火光又似变化了些亮度,伴着一声女气柔媚的轻声咳嗽。 依兰熏香的气息更胜馥郁。 “初梦——” 桓皆正朝咳声传来的方向探去,忽然,却有一阵轻纱似的触感自桓皆颈后飘过,吓得他一个激灵猛然转身,眼前着实有一团白纱似女子裙摆般披散着自半空中荡过,可哪有女子会以如此怪异的轨迹凌空飞行的! 桓皆想也未想,择路便逃,却发觉来时的门已叫外外头由人锁上,使劲拉动,锁匙震动之音清晰可辨。 “你你你不是初梦罢——你是谁?”桓皆背靠在门上,狼狈不堪,他却又不敢朝外呼救,南岭王府门客夜潜乌衣巷,传出去了今后他便仕途尽毁,全无立足之地了。 又听得两声细声细气的咳嗽声自火光摇曳处传来,似做回应。 彼时桓皆的眼瞳也更适应了漆黑,便将那光点斑影瞧得更清晰,只见火光朦胧处,似有一女子的轮廓端坐于寻常置冰的冰床上。 “你究竟是何人?”桓皆见她一动不动,身影既似初梦又不似初梦。 女子又发出几声娇媚的笑,似捉弄诡计得逞般俏皮轻松。 桓皆叫这几声笑洗去些惊慌,想了想也是,倘若外头不锁,二人偷情是万中有一叫旁人闯入撞见,才是大事不好了。 “小娘子,你可真顽皮。”桓皆嬉笑着朝那人影处走,愈近,那初梦身上的花露香粉气息便愈浓,只见烛火光辉与绵绵无极的黑暗交叠处,有一身材纤瘦的女子正面向着墙,背身于桓皆端坐那处,女子青丝稠密,披散及腰,上头稍稍攒了几个随意却灵动的小髻,簪了细金箔打成的花,身上一袭盈盈金光熠熠的五色彩缎袍子,如这秀发一般披散于冰床上,桓皆虽打量着这初梦,隐隐觉着与他前时所见的装扮不同,但也说不出个究竟所以然来。 “初梦”桓皆见着初梦的背影,便是联想到她华袍底下雪白的肌肤,一下便伴着酒后那股后劲上脑,飘飘呼呼,心旌摇荡。他轻轻扶住初梦的肩头,只觉着她比先前更瘦了,不由得道,“谢扶瑄怎待你的,怎么吃得这般瘦了,觉着似抓了一把骨头似的。” 初梦仍端坐着,默然不语。 “初梦——莫闹了!良辰一夜短,眼见着稍候便要天亮了,我需在天亮前偷潜着出去”桓皆见她仍是不理不睬,又道,“你是埋怨我来迟了?可我也需谨慎着啊,毕竟我此刻身为南岭王府当红门客,一举一动皆是牵连着那处,你只递了张纸条与我,我亦甚怕那是谢扶瑄的诡计呢好了好了莫闹了,你这几日,可是想死我了” 桓皆说着便贴上初梦香发,将她的脸捧过来吻,已然闭目正要吻上去时,他有意无意地睁眼觑了初梦一眼,却瞬时魂飞魄散,大叫一声,倒地昏去。 初梦的脸,竟是一副骷髅白骨。 而在一旁暗处偷藏着的两人,早已按捺不住笑,蓖芷更是笑得岔气亦是要昏过去了。他捂着肚子上前又踹了倒地桓皆两脚,确认他已然昏过去了。扶瑄自一旁出来,虽仍秉承着如玉公子的温雅,不似蓖芷一般笑得放浪形骸,却亦是平日少见的开怀大笑。 “不曾想,幼时石膏浆成了骨骼倒在今日派上了用场。”扶瑄且笑道。 “那那那个桓皆还要去亲那骷髅去哈哈哈哈”蓖芷说着又学了一声女子的笑声,原是前时引桓皆穿过密林的仆从,与桓皆听到的那几声咳嗽与笑,皆出自蓖芷。 “你倒是,弄来这一身行头,初梦平日哪有这般艳俗的打扮?” “终究他也未识破呀。”蓖芷又踹了桓皆一脚,笑道,“这个桓皆,平日多疑谨慎,终究还不是难逃美人关,为了初梦竟大起胆子闯府来” “你当他全然那般蠢?毕竟他当下为司马锡办事,处处小心如履薄冰,今日若不是我派人在霏霏阁给他酒里下了曼珠沙华,他当真不一定会来” “但我瞧,他对初梦的情不似假的呢。”蓖芷嬉笑道,“谢扶瑄大公子,你可怕了么?哈哈哈哈——” “我怕他作何。好了好了,你也莫笑得太大声,将侍卫引来倒不好收场了。” “可我不明白,你既能将他引入乌衣巷,为何不干脆大闹一场抓刺客,将他于众目睽睽下拿下,如此他今后再无翻身余地了。” “桓皆此人诡计多端,且心狠手辣,想必司马锡如此器重他,应有何机密与他正共享,也便不那么轻易可凭此扳倒他。我更是怕,无论他是否会东山再起,将他堂而皇之擒获之仇太大,他会丧心病狂报复于初梦身上” “你啊你啊,谢扶瑄,你可是着了初梦的魔了,前时为了她,连‘君子之道’亦是丢了,竟将人家的信笺拆来看了。” “情非得已。此事后续便按照先前计划的行事,茶楼那处打点好了么?” “我蓖芷办事,你且将心放肚子里罢,保管叫那桓皆回味无穷!” “那封桓皆的信亦不必道与初梦知了。” “我自是不会说,可初梦会不会知,倒是另一回事了。” “快些手,处理去罢。”扶瑄说完便回房了,蓖芷亦是起手忙碌,不在话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 因爱而恨 次日一朝,最早一批自南岭王府出去采办的仆从婢女在南岭王府后门处而出,大门一启,却见有一人赤身伏在南岭王府后门石阶上,脸面朝下,身子摆成一个“大”字,通身赤条条光溜溜,连内衣裤袜也未着,两瓣光腚便白花花得呈于朝霞之下,惹得婢女们忙是羞怯地转身捂脸非礼勿视。 晋时酒风极盛,有男子饮醉彻夜露宿街头亦不是稀罕事,但此人竟如此大胆伏在南岭王府之地酣眠,却是少见。仆从们伴着起床之气,想也未想,便气呼呼地上前欲将那人抬起,抛至街道上去。 可当其中一名抬肩头的仆从随手将那人脸翻过来时,众人傻眼了,竟是桓皆! 只见他正面皮肉下似红一块紫一块,通身上下受冻不轻,又有几处擦破了皮肉,冠发凌乱,神色颓然,闭目昏睡,极是滑稽又是狼狈。 众人赶忙将如此狼狈的桓皆送回了厢房,又去禀告了成济,传来太医为其诊治。 成济来时,桓皆方醒,神色仍似受了一场大惊似的心有余悸,眼瞳颤颤,出离无神,看何物皆是战战兢兢的。 成济便行了个礼,问太医道:“桓冼马如何了?” “成管事有礼了。桓冼马自脉象上来断,是饮酒深醉,又染了风寒,几帖方子下去便会无碍的,请王爷与成管事放宽心。” “那他为何一副失魂落魄之状?” “许在昨夜饮醉后见着见着些不该见之物了,巨细如何,恐怕只有桓冼马本人才知,可恕老臣多嘴,此事还是莫去问他的好,以免他又想及,触发病症。” “多谢钟太医,老仆有数了。来人,带钟太医去偏厅饮茶招待。”成济面上和蔼地笑着,心里已然布画好如何调查此事,倘若他与司马锡需得知一件事,于他们而言,询问当事人反而是最蠢的办法。 “桓冼马呀。”成济笑道,“王爷命我来探望探望你。前时竹林七贤在竹林中彻夜饮酒狂欢,今倒有你桓冼马不羁放纵,解衣醉卧,好是风流啊。” “成管事取笑我了。”桓皆正由婢女轻擦着臂上擦伤,不禁有些眉头微蹙。 “桓冼马素来是豪情云天之人,如今怎识谦卑起来了呢。”成济不动声色道,“王爷听说桓冼马一事,亦是笑了,桓冼马落拓不羁,可堪豪杰,晋时男儿纵酒放歌,最是风流啊。” “王爷也知此事了?” “桓冼马可是王爷眼中红人,一举一动皆比旁人更受王爷看中,公子此事如今已是南岭王府人尽皆知的美闻,王爷怎会不知呢?”成济说这番话,言下之意便是他行事皆有王爷盯着,叫他今后收敛做人,莫给南岭王府途惹祸端。 而桓皆深醉了一场,脑仁仍是生疼的,加之前时一场惊魂,颅中空空荡荡似填了一坛酒般混沌,也无心去深究成济言下之意,便道:“有劳王爷挂念了。” 成济见桓皆未有所动,便又说得更近一步:“桓冼马近来颇好去百花丛中走动啊。” “哦,近来压力颇大,便去逍遥了。” “桓冼马可得当心着些身子,老仆已命灶房炖了虎鞭黑豆汤,稍候便呈来予桓冼马。” 一旁擦药的婢女听着噗嗤一声笑,羞红了面,一时手下着力加重,惹得桓皆疼得嘶嘶叫,他又瞪了一眼身旁婢女,形容与初梦颇有几分相似,一般身子清癯肌肤白皙,便猛得将她推倒在地。 成济楞了一愣,那婢女亦是楞住了,旋即哭着跪上前道:“小婢服侍不周,弄疼了冼马,请冼马恕罪。” 成济微微一笑:“婢女手无轻重,叫冼马受累了,便交由老仆去管教罢。”说罢便将那婢女带了下去,自此之后,如同约定好了似的,此名婢女再未在桓皆厢房附近露过面,转而派了几名男子仆从来打点日常事务。 正当此事余波渐渐平息之时,却起了另一桩事,直叫那夜“冰室惊魂”成了桓皆之后颇长一段日子的噩梦。 那日桓皆正下了日常南岭王府的群议,他素来自命清高,不与其他门客一道娱乐,烟柳教坊又心有余悸,便一人又去了摆花街中的茶楼里听说书。 “公子你竟未听说?”端茶递水的小侍童正将一碟瓜子摆上隔邻一桌,小侍童虽一脸稚嫩,可在诸客间游移圆滑的本事倒不小,说起话来亦是老腔老调,一套一套的,语气与用词皆似雕琢过般,“那乌衣巷内可出了大事了!” 这话无疑瞬时便将桓皆的注意力勾了去。 “乌衣巷内可是死了人了!你们不知道么?这也是难怪呢,那顶尖的王谢世家,即便有些丑闻也是火速压制下去,哪儿会叫我们平头百姓听见呢。” “死人?不能够罢既然消息封锁得严,你个小侍童又如何得知?” “不瞒各位,我有个青梅竹马的妹妹在里头当差呢,她与我说的,说是死了个婢女呢。” 那两名公子似深感无趣,道:“建邺城中日日都死人,这有何稀奇的?” “奇便奇在,她是受冤屈死的,阴魂不散,还有好些人见过她那魂魄了!” 众人一下来了兴致,纷纷将眸子睁得雪亮,只听那小侍童慢条斯理道:“乌衣巷中有一婢女,名唤便忌讳着不提了,总之是一名妙龄少女,那少女与乌衣巷外情郎私通,情到浓时,二人便在乌衣巷内的冰室里翻云覆雨,你说他们也当真会寻地方,当下五月又无冰可储,地方又偏僻,谁会去那地方,可偏巧他们那动静嚷得太响了,引来了巡查的侍卫,当场将二人捉住,侍卫冲入那时,少女连抱腹也未着,正蜷在那淫贼身下娇喘连连呢。” “结果呢?”周围一圈公子皆有些红了面,又极是期盼亢奋之色。 “那淫贼被乱棍驱打出府,那少女怎堪如此羞愤,身子也叫好几十侍卫看去了,当即撞墙而死。可说来也奇了,昨日正是那少女二七之日,有路经冰室那处的婢女瞧见有个白纱骷髅女鬼在那处飘荡,眼眸似铜铃般大而空洞,似在寻情郎,那婢女当下便昏过去了,此刻还高烧病着呢。” “倒是可惜了一个痴情姑娘。”公子们叹道。 这话直叫桓皆听来汗毛倒竖,他一算日子,那夜他入冰室时,恰好是女子屈死的头七。 “与女鬼一夜风流,岂不也是桩离奇艳遇?”另一公子笑道。 “莫胡说,那女鬼可是来勾男子偿情债来的。”小侍童压低声道,“据说叫这般屈死的女鬼见过的男子,是要倒霉一整年的,更甚者” “更甚者何?” “更甚者终身不举呢!一举,那女鬼便闻着精气来了,非得吸干了才罢休呢” “啧啧啧” “初梦!”桓皆听着听着不禁扣紧牙关,砰一声拳点砸在桌案上,直叫一旁听着鬼故事的公子们惊了一大跳。 众人纷纷侧目看来,只见他拳头紧攥,目燃怒火,而桓皆他本人只觉天地昏暗,唯有脑中噌地冒上一团火,燃得他眼界已然星星点点漆黑一片。 “贱人!敢戏弄我,此仇不报,我便不叫桓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 皇恩浩荡 五月过了半,林花更明艳起来,从前那些羞怯着的,团着骨朵的,叫这夏风一熏陶,竟一夜之间竞相绽放了。一时间,花园中万媚千娇,惹得蜂蝶呼朋引伴而来,好生热闹。 赵氏过了早课,适逢天色暖起来了,也便伴着清晨朝露花香在花园里漫步。扶瑄“逃过一劫”,她面上也难得地露出了笑靥。 是日她正在花园中赏着芍药,却见花径另一头,维桢与莺浪一身紫藤花妆花缎的袍子拖于花园青石小径上,贴着金箔打着的芍药花钿,比园中那真芍药更艳丽。维桢见了赵氏,忙带着莺浪一道迎上前行礼道:“姨娘好兴致呢,今日夏风和暖,天上又有舒云挡着烈日,最宜赏花了。” “从前晨时倒是少瞧见你。”赵氏笑道。 这话倒不假,维桢说是花径“偶遇”,实则却是打探好了赵氏几日行踪,专程与她“志趣相投”,讨她欢心来的,倘若平日,她一准是需睡至晌午的。 “方才去了扶瑄兄长那处探望他,托姨娘之福,扶瑄兄长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了,神色亦是一日比一日清朗了。”维桢恭敬道,“从长公子屋苑那处下来,便想着顺道来赏花了,正巧又与姨娘遇上了。” 赵氏瞧着维桢落落大方的妆扮,又配着那眉心一朵芍药,赵氏近来极是喜爱芍药,便每每留恋于芍药花前细巧,今日又见维桢贴着她最喜之花的花钿,不禁更是欣喜,便伸手去抚她鬓发,道:“你这般体贴你兄长,世家女子中,如你一般纯良温厚的女子,当真是不多了。” “姨娘过奖了。”维桢欠身道,“可” “对姨娘无需隐瞒,但说无妨。” “是维桢无用还未叫扶瑄兄长倾心于我辜负了姨娘一片厚望” “傻孩子,说什么傻话呢。怎了,瑄儿又冷淡你了?” “是维桢不好”维桢黯然道,“前时维桢去长公子卧房,兴冲冲带去了自己亲熬的燕窝盅,可扶瑄兄长便叫那初梦姑娘接过去摆在一旁,维桢想来,许是扶瑄兄长不喜食燕窝,维桢冒昧了” “傻孩子,与你何干呢,大抵是瑄儿大病初愈无胃口罢。” “而扶瑄兄长与我说话时,似总有芥蒂,眼瞳总偷觑着一旁的初梦姑娘,又许是维桢敏感多心了请姨娘见谅。” 赵氏微微颔首,似了然了维桢言下之意,便安慰道:“维桢莫难过,你自小生养在深闺大院,不谙世事,不知那般一路风尘飘摇上来女子的心计也是情理之中,你且怀着你那颗纯真之心,这才是女子最宝贵之物。瑄儿那孩子不过一时被新鲜野花蒙蔽了眼,归根结底,他的心是澄亮如镜的,而你,守住那颗纯真之心才最为难得。” “姨娘教诲得是”维桢黯黯低下头去,神情颇有些落寞,直叫赵氏更生了些心疼,道:“稍后用过午膳,我与你一道再去瑄而那处探望,我早前缝制了些辟邪香囊,便由你送上与他,瑄儿是个聪慧的孩子,其中之意自会明了。” “维桢想来,如今放勋兄长回来了,他那处只有云澄一人服侍,领膳沏茶,有些力不从心,而放勋兄长从前又夸赞过初梦姑娘,倒不如,由姨娘做个主,将初梦姑娘赐予放勋兄长暂且服侍,扶瑄兄长听闻有谢老爷前时禁令加深,也无需仆从婢女服侍。” 赵氏听罢,瞧了一眼维桢,她自是知晓维桢心思:“此事不可操之过急,我自心中有数,切记,欲速则不达,断了贪念,方有精进。” 维桢恭敬“嗯”了一声,心中却埋怨着赵氏事不关己才落得慢慢吞吞的姿态,还与她讲扯佛学哲思,果真其人是依傍不住。维桢面上虽仍殷切地笑着,而心中却已盘算着如何再催促尔妃承诺的那桩皇帝赐婚一事。 由于时下宫中并无额外喜事恩泽,尔妃素来又为人谨慎,从不向皇帝提此类例如“召妹妹入宫相见”等关及自身的请求,故而维桢仍是见不到长姐,便只好再去书一封,写得言辞凄厉,又滴了几滴茶水与纸上拟泪涕涟涟,当真女儿家去亲字催婚事,是古往今来从来轮作不齿笑谈的,可维桢亦是黔驴技穷了,只好依托长姐尔妃那一根救命稻草,况且,维桢长作这么大,早已在世家贵胄交际中练就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本事,更不知面皮为何物了,素来只奉信但能成事,不究手段。 这封信笺一去,便又是漫长的等待。 维桢此间见赵姨娘终究是个怂人,在扶瑄一事上从不敢有大动作,边转而去攻放勋,企图自他那处撕开口子将初梦要来服侍,可放勋心中如明镜似的,回应得无懈可击,她遂也放弃了于放勋身上花心思。 正在事件一筹莫展之际,宫中却来了回信了。 维桢将烫金绢丝纺作的信展开来时,手是颤动的,每一个字皆是如获至宝,每一行句边是一方定心丸药。毕竟皇帝金口已开,断无可能收回的。 维桢妹妹, 见字如面。近来在乌衣巷中过得可好?妹妹之事,长姐从来是极上心的。在宫中,陛下亦是颇为关心王谢世家,前时听闻他误服毒药,陛下想来,彼时来提赐婚一事也不合时宜,如今扶瑄公子在妹妹照料之下转危为安,又增进了妹妹与扶瑄公子间相互扶持的融融情意,竟也算因祸得福了。如今扶瑄公子奇迹般地脱险,陛下亦是很高兴,已派国师算了吉日,下月初八昭告赐婚一事,长姐想来,赐婚亦可算作对从前中毒一事的冲喜。既是陛下的主张,应不会再又变动了。妹妹且放宽心,在乌衣巷内静心以待,梳洗焕彩,我通州王家的二小姐出嫁,必应是风光无限。 长姐尔桢 瞧得出,信中字里行间皆是关怀,尔妃并未一朝入宫便摆起高高在上的姿态,而是仍与维桢姐妹相称。维桢捧着这信,直觉得如冬日炭炉般滚烫,一如她此刻心中如汤锅盛沸翻滚般的滚烫心绪,面红也顾及不得,慌忙拿上信便去寻赵氏,如此她已然来了乌衣巷中住,自乌衣巷中出嫁,那王导家便是她娘家,而王夫人已在灵隐静修,自然赵氏顺理成章便成了她娘家母辈了。 “初梦,这一役,终究是我胜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葛藤艾蒿 维桢手上的信笺一递与赵氏,此桩婚事便在乌衣巷内传遍了,因是喜事,皇恩浩荡眷顾王谢世家,府内人自然也不避讳地高调张扬起来,而何时来正式宣文,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该来的总会来的。 初梦心中已知那天总会来,如同知道万般苍生最后宿命便是沉寂一般,但她仍常常期寄着,那一天可以晚些来。 府里闹得这般大动静,当时人扶瑄更不会不知,自从维桢得了那封信笺,便如得了圣旨一般有了名正言顺地由头来探望扶瑄,故而惹得扶瑄对她更是戒备排斥了,可维桢并未收敛,生米将即煮成熟黍,凭你欢喜与否,来日不都得乖乖就范么? “公子初梦有个请求”一日维桢走后,初梦去至扶瑄膝前,行跪礼道。 扶瑄一听初梦又是唤他“公子”,又是行庄重大礼的,心中不禁咯噔坠了几丈,忙道:“此事我自会处理妥当的,你快快起来,有何话不能坐在我身侧说,为何如此生分起来?” 初梦仍是垂首跪着:“初梦好奇,据公子言,如何才算处理妥当?” “此事你莫理了,总之我自会处理妥当的,我堂堂王谢世家的长公子,连婚姻大事亦不可掌控于自己之手,还要这长公子与将来爵位何用?” “可往往是名门大户人家的子嗣,却偏偏不可掌控自己切身之事。”初梦微微颤着立起身子,目瞳游移,似蕴藏无尽孤独,“公子的情与爱,并非公子一人的,而是维系着整个家族的荣耀光辉。” “难为你瞧得如此透彻,可我确是心有不甘。” 初梦回眸望着扶瑄痛苦蹙眉的神色,她自比过来人,从前嫁与鲜卑段氏皇帝,亦是无从选择,也便由此饱经风霜,自情感上言,她自是不想扶瑄与她受一般的罪,而她心中,亦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扶瑄与他人拜堂成亲,如此一刑,比那凌迟车裂更痛。 “故而初梦有一个请求,望公子成全。” “不必说了,我不会应允的。” “公子还未听是何请求呢” “无非是要走罢了,我还不了解你么?” 初梦微微笑了笑,可心里却是一颤。 “你应不是不知,出了这乌衣巷,你便是去送死。” 初梦一愣,淡回:“倒也未必,天下之大,总有初梦的容身之处。” “可我呢?你自说自话一人走了,你可曾想过我,我怎办?留我一人在此?你心中当真没有我么?” “没有。”初梦淡淡然说出这两个字,旋即背过身去,不想扶瑄瞧见她抑制不住的泪滴。 扶瑄一惊,这“没有”二字倒是更戳着他心,忙上前哄道:“此刻盘算这些也是无用,我知你心里有我,可你委曲求全的模样更叫我瞧来难过,我心中已有了些主意,但你一来说什么‘请求’,便叫我全乱了章法了。但求你在乌衣巷内好好的,哪处也不许去,静候佳音。” 初梦望着扶瑄坚定的目光,她微微垂下眼睫回避着。扶瑄倘若娶了维桢,她自然悲痛欲绝,郁难排遣,可倘若扶瑄与她长相厮守,她又顾忌着自己女刺客的身份,终是骑虎难下,情难两全。 用过午膳,初梦兀自收拾了自己床褥搬回偏房午睡,她自然睡不着,不过是想寻个由头静一静心,而扶瑄似也明了其中之意,竟闷声不响地应允她搬出去了。 初梦呆呆地凝望着窗棂外通透的天,寻常视界所现的那支木槿花自是见不着了,天空澄澈如洗,泛着湛蓝而白浅的微芒,既不刺眼亦不黯淡。风咯咯地灌透窗棂而入,五月江南之风竟可如此温暖和煦,连她这畏寒之人亦不觉着冷,可直至此刻,她才有心思慢下心绪来静观光阴在身旁流淌,从前太匆匆,林花谢了春红,无暇顾念。 正愁虑着,却见外头步点轻盈地跑来一人,原是云澄。 云澄扶着门框匀着气,手上捧着个锦盒似的物件,道:“我满以为你在扶瑄公子那屋呢,可谁想他道与我说你搬至偏房来了,说来也是呢,扶瑄公子将要娶维桢小姐为妻,你这个扶瑄公子屋内的婢女,此刻避讳着些搬出来住也是应当的。” 初梦倒未恼这话,只问:“那你今日为何又想起我来了?” “是我家放勋公子叫我送来些物件。”云澄说罢将腋下携的金丝镶边紫花缎锦盒取出递与初梦。 “这是何物?”那锦盒长约十寸,倒有些与前时维桢送来奇珍异草的锦盒相似。 “我哪儿知道。公子家的物件,我等婢女只是办事,没这胆儿启开来瞧呢。” 初梦见云澄伸长了脖颈,极待初梦来启一解心头疑惑似的,也便当着她的面启开了锦盒,她虽预判着里头之物大抵用意,但放勋是风雅之人,所赠之物如前时一把“凤求凰”的折扇,即便云澄见了应也是不明所以。 “什么嘛,竟是两段破干草!”云澄还未说完赶紧捂住了嘴,诋毁主人之物是大不敬罪,好在眼前之人是初梦,倒也无妨。 “确是两段干草。”初梦淡淡道,“大抵是放勋公子送来予扶瑄公子调理身子用的,毕竟扶瑄公子身子才好,而二人兄弟深情。” “原来如此!”云澄道,“那便劳烦你转为交与扶瑄公子了。我那处还有几筐维桢小姐的衣物要浣洗,也不知这维桢小姐闹哪儿门子疯呢,近来制备了许许多多的新衣袍,早中晚需换三身行头,莺浪浣不过来,便把我一道叫去帮忙了。” “早与你说了,莫说主人们是非,你这毛病总该不了,今日倒好是对着我说,明日倘若换了个人传到张炳管事耳里,你可不知浣几筐衣裳这么简单了。” “好了好了。多谢初梦姑娘大恩。”云澄做了个鬼脸便跑了。日光又纯净露出端倪,篦漏着尘埃播撒于床榻前,初梦一人与这午后和暖的屋子一道静静端详着眼前锦盒中的两段干草。 初梦了然,一段名为“葛藤”,一段名曰“艾蒿”。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放勋轻狂,专挑了扶瑄蒙受变故时乘虚而入,可这于初梦而言,倒不失为另一种解脱之法。放勋温厚的掌已在初梦眼帘前恭顺地摊好,只待初梦有朝一日,将她纤细的掌置于其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 桃心莽撞 当乌衣巷内两府上下感沐皇帝恩泽时,除去扶瑄与初梦,还有另一人心情郁结,那便是桃枝。 虽她心中亦知,以她这身份而言,飞上枝头作世家夫人,此生大抵无望了,可想是一回事,当真现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身扑来,又是另一回事。叫她坦然接受扶瑄在这她自幼成长的乌衣巷内娶另一女子为妻,她做不到。 是日她正于灶房门前空地处劈柴,只见远处风风火火来了一名通身华彩的女子,身上攒红戴绿,一束纤髾迎风摆动,风光无限,好不招摇。桃枝许久未有机遇去主人屋苑里打点走动,也便犹然见着如此气派华贵的婢女,一时间竟惊得险些失手将斧子砸在足尖上,再低首看她自身那袭污浊泥垢的下等婢女制衫,几处蹭上了木屑铁锈也未有心思收拾,与从前得扶瑄公子宠爱时判若两人,不禁咬紧牙关,妒恨的眸子似要将那迎面来的莺浪生吞活剥了般。 “维桢小姐需用午膳了。昨日的燕窝盅火候不够,时辰也差了些许,一口便叫维桢小姐尝出来了,她心地宽善,便不计较了,也未报与张炳管事,今日这燕窝盅可得上着点儿心!维桢小姐即日便做这谢府新晋夫人了,这几日需是得补补身子,你们有些眼力见儿的呢便知趣些,倘若再有差池,可不止报与张炳管事这么简单了。”莺浪在灶房屋外朝里嚷了一通,那脏兮兮混沌沌的地方,她是不愿入内的,偏巧又逢桃枝抱着劈好的柴入灶房交接,过门时蹭到了莺浪的袖摆,顿时惹得她火冒三丈,“哪儿来的不懂规矩的小丫头,脏了我身子!” 桃枝亦是脾气暴躁之人,正郁结着扶瑄公子将婚一事无处排解,正巧这莺浪便送上门来作威作福,她轮圆了臂膀正欲上前相争,却一把叫灶房管事的年长婢女拉下了。年长婢女连连欠身道歉:“老婢管教无妨,多有得罪,请莺浪姑娘见谅!” 莺浪睨了一眼桃枝,哼笑一声,又嚷声作弄了一阵,才引着传膳的婢女回去了。有道是母凭子贵,她是婢凭主贵,如今这乌衣巷已不是昔日的寄宿檐下,而是正主家了。 莺浪一走,桃枝立即蹿起来,拿着斧子猛劈那筐无辜的柴段,灶房婢女们亦不是头一遭见她这般模样,也便未往心里去,各归其位做事去了,心中倒是感叹着她也叫旁人跋扈责难之时,天道轮回,当真因果循环,现世有报。 而桃枝,却将此事往心中去了。 她从前所谓害人之计,不过是构陷他人,依托府中权威之人去制裁,而今日,山穷水尽,她心中仇火燎原,盘算着亲自动手了。 那存了车里马钱的白瓷罐子,正握于桃枝娇小却起了薄茧的掌心。从前扶瑄中毒后,谢安命张炳抄检府中各屋苑的毒物,桃枝此处有些太医前时治她脾胃用剩的车里马钱,言称自己用于健胃凉血,又因数目不多,也未淬炼,便不予上缴。 桃枝自当中取了几枚车里马钱,因她也未知此药毒性究竟如何,用药计量及相生相克,也便拿捏不准所服之人会如何中毒。她将取来的几枚置于石碗中,小手抡来捣锤碾砸,捶着捶这,不知怎的,眼前这圆圆的石碗底便成了莺浪的模样,她发狠又加了几枚入内,怒凿了几下,竟又成了维桢小姐的模样。 “咣当”一声,她索性不砸了,将捣锤一撂,将其中黏来的车里马钱粉一收集,便跑去下毒来。 “瘦瘦,今天那维桢小姐的晚膳制备了么?” 灶房内烟火滚滚的,维桢这几日摆足了派头铺张奢靡,连膳食也要求得格外细致,灶房婢女们连午睡亦无闲暇,方收拾了午膳器皿,晚膳便需紧锣密鼓开始制备了。 “我当谁呢,原是破锣嘴儿小桃枝呢。你的柴做得了么你就来插科打诨了?”瘦婢女显然对桃枝十分不屑,她手头的面正揉着,那处滚水又沸,忙得不可开交,更懒得搭理她。 “上回一事,多亏了头儿姐拉住我,我桃枝亦不是昧良心之人,姐姐们待我好,不计前嫌,我也是知道的,这不来瞧瞧有何忙可帮么?” 瘦婢女抽了个空隙,颇是玩味地打量了桃枝一眼:“呦,真是稀罕事,你这反骨精来我这处献殷勤来了,我可不敢招待你,怕落得初梦姑娘一般遭人构陷的下场。” “从前桃枝无知,俗话说了,不知者无罪,我已反省许久了,请求姐姐们原谅。” 瘦婢女轻哼:“你这随时可去主人家面前告状的性子,我可不敢信你了呢。” “我与姐姐们为敌也无好处呀!瘦瘦你说,我怎样你才可原谅我?” 瘦婢女未搭理她,只兀自做活,笑道:“我瞧你你方才说的那番话,你该不是在学初梦姑娘吧?” 桃枝心里一颤,她未料如此轻易便被瘦婢女说中了心思,登时慌乱起来,忙道:“姐姐哪里的话,初梦是她初梦,我是我,我学她作何!” 瘦婢女笑而不语,将烧沸了水壶提开火,又道:“那莫非是今天日头倒是自西边出来了?” “人总需吃一堑长一智呢。”桃枝忙过去搭手,“我从前不过是过于耿直了些,也年幼无知,不知义气为何物,做了些伤了姐姐们心的事,请姐姐们原谅呢。” 瘦婢女又是不理,只将桃枝晾在那处兀自忙碌,又提起另一壶,当中清水盛得满满当当,连同瘦婢女的身子也一道随着晃。 “瘦瘦姐姐倒是叫我做些什么,好弥补我心中愧疚吧?今后之事,你们且看我表现。” 瘦婢女睨了她一眼,语气冷淡如使唤小丫头似的,道:“那你过来帮我看个火,我去那处面还未揉毕呢。” “好嘞!这水是做给维桢小姐沏茶的么?” “算你聪明,寻常府里已是用虎跑山泉便很费心力了,她却要用南岭山郊茉莉园里的‘无根净水’来沏茶,当真是啧啧啧” “无怪乎淡淡茉莉清香呢。” “你可得好生照看着火,滴滴精贵着呢,瀑沸了溅出来便不够数了。” “沏茶之事我桃枝最在行了呢,从前与扶瑄公子”桃枝说着忽的戛然而止,她年纪虽小,也渐渐领受到这世家名门中的现实与残酷,物是人非,人情冷暖,欲说还休。 瘦婢女又转头和面去了,也全然不屑于听她自说自话,便又更长了一层桃枝心中的仇恨与落寞。落难凤凰被雀欺,桃枝这么想着,总有一天叫这般灶房婢女也尝她酿来的苦果,而首当其中的,仍是维桢。 她自袖中取出那包车里马钱粉,赫褚色的细粉于素白纸包中颇有些扎目,而桃枝锤碾时又有气在身,也未碾得很细,便更是突兀了。 可她已血气上涌,不管不顾了。 “王维桢,扶瑄公子是我的,谁也抢不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五十章 螳螂捕蝉 那盏落了毒的茶,桃枝是亲眼看着耀武扬威的莺浪端回去的。 她望着莺浪渐渐远行的绫罗背影,唇角轻扬,心中无丝毫不安,反倒是浓深的快意。 浮华与枯骨,全在她一念之间。 这掌握他人命运的快感,阔别已久。 桃枝自认为聪明,将车里马钱的粉落在维桢那无根净水中后,又用纱布将那一壶水滤了一遍,将粗颗粒的车里马钱粉筛留在纱布内,如此一来便神不知鬼不觉,自外观上瞧来与寻常茶水无异。 各屋苑的主人通常于用膳后,便会以茶水漱口,以保持口腔内清洁,以免失了世家贵胄身段。桃枝虽不知这毒在触了唇齿后何时发作,如何发作,但叫维桢今夜再无宁日,便是笃定无疑的。 “你们知道么,今日可有稀罕事呢,桃枝连她最爱食的蜜桃酥也未来抢,托她这福,我们这才有几口饼吃。”晚膳过后,各屋苑婢女领走些糕饼,剩下的便恩赏于灶房婢女们瓜分了。桃枝素来心比天高,不与灶房婢女们搭话同食,但又好吃的却从来不落,必是先来抢回自己柴房吃独食。 众人们自灶房里远远望着门外柴段旁踞坐着的桃枝,只见她面上挂着神秘的笑容,目光青狞。 “你们不知道呢,小桃枝今日可是转性了呢!”瘦婢女衔饼而笑道,“她竟来灶房里头帮厨了呢,还就从前那些破事道歉,叫我原谅,说叫我们且看她日后表现,你们说,这日头是不是自西边出来了?” 婢女们嗤笑起来,纷纷嘌着她说话:“这哪能原谅呢,从前初梦姑娘挨得这么多鞭,是白打的么,她侧颊上到现在还隐着淡淡的疤呢。” 年长婢女总觉有些不同寻常,便问:“她这是病了么?怎的桃枝今日娴静起来了?” “我瞧呀,是扶瑄公子要娶维桢小姐了,桃枝吃醋了。”胖婢女笑道。 “那初梦姑娘也未怨念呢,哪里轮得到桃枝呢。我瞧来,扶瑄公子是打心眼儿里怜爱初梦姑娘的,可谁叫初梦姑娘未生在世家大户呢,维桢小姐投对了胎呢,公子再倾心初梦姑娘,不还得遵循父母之言娶那维桢小姐,世家公子倒也真可怜,连自己婚姻也无从把握。” “莫说主人们是非!”年长婢女训斥道,说罢轻轻弹了弹方才说话的瘦婢女额头,“维桢小姐的性子,这些日子下来想必我们心中也有数,来日她便是长公子屋苑的女主人,如此节骨眼,我可不想我们灶房中人因图口舌之快而惹来什么是非。” “王维桢嫁不给扶瑄公子的!”众人正在屋内嘈嘈切切笑聊着,忽听屋外那头桃枝“腾”得站起来,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一句,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叩得侧颊的肉一鼓一鼓的。 众人有些怔住了,只当是桃枝吃醋吃魔障了,怕她真做出什么出格事,纷纷收了口吃下糕饼便各自做收尾忙碌了。 时光在桃枝挥臂抡斧之下一臂一臂流逝,灶房这处却是随着夜色浓重更显静悄悄的,主人们屋苑那头,又一日华灯初上,时近夏暑,白昼与日俱长,也叫桃枝心中难耐更长。 初更之时,一个意料之外之人竟来寻桃枝,她又说了件叫桃枝意料之外之事。 莺浪自漆黑一团的花园中走来时,桃枝还以为看花了眼,直至她道:“我家维桢小姐命你去她厢房一趟。” 这段花径走得凄迷,桃枝几次足下无神,险些摔了,直至行至维桢跟前时,回忆方才怎么来的,她仍脑内一片空白。 “小姐寻我?”桃枝抬眼偷窥着眼前的维桢,虽沉面肃然,但面色红润,全无中毒迹象,那身芍药花蜀近缎华炮簇新似火。 “小桃枝,听闻你从前在扶瑄公子那屋做事,可为何连这基本的道理也不明呢。” 桃枝心中惊惊然的,回:“请小姐明示。” “听闻你在灶房那处说:‘扶瑄公子不会娶我’?可你要明白,命便是命,凡人抗衡命运,只有死路一条。” “断无此事啊!小姐明鉴,那些不过是婢女们构陷我呢” “我想来也是呢,桃枝怎会说这般不知轻重的话呢,啊,你来了这么久了,还未饮口茶呢。”维桢笑得温婉:“我此处有一盏茶便赐予你饮了。” 莺浪便自一旁端来盏茶,递与桃枝面前,自是她落毒的那盏。 “饮呀!” “小姐的茶,桃枝不敢饮。” “我命你饮!”维桢肃声道,“今日不饮这茶,便别想出这门儿!” “桃枝不渴求小姐放过桃枝罢!桃枝再也不敢了” “莺浪,掰开她的口,给我往里灌!” “是,小姐。” “维桢小姐饶命!桃枝再也不敢了!桃枝再也不敢了!” 维桢夺过茶盏来,怒而淬于地上,溅得冰玉盏的碎屑有一丈高:“大胆丫头!说!为何要害我?是谁指使你的?” “无无人指使全是桃枝一人主意” “这车里马钱几枚便可要人性命,而你落了几钱,直将这水的气味也落得变了!”莺浪道,“多亏我家小姐耳聪目明,才识破了你的诡计,我家小姐可是连燕窝少炖些火候也尝得出的,就凭你,也想来害她,说!是谁的主意?” 桃枝已是吓得泣不成声,忽然她灵机一动,道:“好好,桃枝全说了,是初梦姑娘叫桃枝做的!” “初梦姑娘?”维桢也是迷惑了,“你不是视她未死敌么,怎会替她办事?” “是是扶瑄公子一事,初初梦姑娘倾心于扶瑄公子,妄图妄图与他成双搭对,可他将是要娶维桢小姐你的了,初梦气不过,想害小姐,又怕小姐有所防备,便来寻我,而我也也倾心扶瑄公子受她蛊惑桃枝当真是一时蒙蔽,不识好歹,是初梦用心险恶,全是初梦的主意啊!” “小姐,桃枝这话可信么?”莺浪贴耳问。 “小桃枝,莫怕。”维桢忽然换了副和蔼笑颜,却让人有些倒寒心惊,“倘若我有意揭发你,只需将证据交与张炳管事便好,也便无需再来寻你过来问话了。你做事手段太浅,府里随意一打听,全是你的证据,答应我,从今往后听命与我,我交代与你,你再行事,可好?” 桃枝抬首睁起硕大的眸子,眸中泪花浅浅:“小姐的意思是?” “你是个聪慧丫头,无怪乎初梦来前,扶瑄公子这般疼爱你呢,那种由公子捧在手心的滋味,可想再尝?” “想” “好。”维桢笑道,“那我便助力你重回长公子屋苑,将那初梦挤掉,让你再伴扶瑄公子左右,可好?” “这真的么?” “我家维桢小姐是名门大家的闺秀,何时会欺瞒你这个小丫头呢?” 莺浪这话倒是不假,维桢是当真想扶持桃枝重返扶瑄身旁,桃枝与初梦二人相斗,维桢可享渔翁之利,又道是桃枝比之初梦,既易于控制又断了扶瑄儿女私情,婚后又可安插一名眼线于扶瑄身旁。她正愁如何将桃枝纳入麾下,桃枝却自己手呈把柄,送上门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 舍身为情 初梦浅浅然寐至卯时,忽然惊醒,来不及趿上鞋便跑去扶瑄卧房一瞧,果然他不见了! 无怪乎昨日他毫不挽留地应允初梦搬出扶瑄卧房,原是今朝动身出府。 那几声马车上系的铃铛之音,将清晨微润的肃静空气剪作丝丝条条的细带,轻盈飘至屋苑中来。初梦听得那铃铛之音时仍在梦中,不知是心有所虑,亦或是清音入梦,她惊醒而起,可为时已晚。 扶瑄的马车自乌衣巷后门扬长而去,数月以来,他第二回打破禁令,踏上了巷外的土地。 马车一路轻吟着开至皇宫掖门,夜幕未落,朝霞初起,建邺城中正是将醒未醒的的慵懒之际,那城中穷苦贫民密集之地,却已有炊烟袅袅升起,随着旭日初升,皇城宫灯渐渐褪去了光华,往往此时光线更不明亮,扶瑄下车时,守门的侍卫看了数眼才看清,竟是个稀奇地不能再稀奇之客。 “见过扶瑄公子。”掖门内的小宦官道,小宦官是最眼观六路的,扶瑄公子有禁令加身一事也知晓得一清二楚,此番前来,绝不是寻皇帝饮酒作乐如此简单。 “我要见陛下,劳烦小官通传。”扶瑄说着取来荷包,轻提出几枚五铢钱打赏。 “这陛下此刻应仍在酣眠呢。他昨夜劳顿,四更才就寝了。” “我有要事需向陛下禀明,耽搁不得。劳烦小官告知他今夜在哪宫就寝,我便去寝殿外候着。” 小官犹豫了片刻,又瞧了瞧扶瑄挺立如松的身段,竟不由得被他的气派镇住了而妥协了,只道:“扶瑄公子随我来。” 少时,二人便行至一处殿外花簇锦锦重重处,朝露和新泥,夏花更芬芳,那靡艳的香气直往扶瑄鼻中钻。小宦官立定道:“从处是尔妃娘娘寝殿,陛下今夜于此就寝,按照往常,陛下大抵辰末巳初时方才起身,与侍寝妃嫔一道用膳,再行政事。” “有劳小官了。”扶瑄又赏了他一些钱作谢。 “倘若无其他事,小官便回掖门那处值岗了。” 扶瑄又彬彬有礼地道了声谢,直叫小宦官有些受宠若惊,这掖门内迎来送往的世家王侯不胜枚举,而如扶瑄这般温文如玉,儒雅有礼的,却是稀奇。 那日头渐渐高升,映天彩霞染红了半边天际,点着万丈青天上的卷云似燃着了火。火光映照下来,似也点燃了扶瑄身着的乌青色盘金彩绣云蝠袍,两道广袖盈盈御风,冠正高束,那面庞安闲恬淡,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赵中官自寝殿一旁出来打点,恍惚间也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人,可这通身气派,建邺城中舍他其谁,才敢上前搭话:“扶瑄公子,今日怎想着来瞧瞧陛下了?公子不知呀,陛下可是挂念公子呢,每每兴致高昂时,便欲传公子入宫一道赏玩,想了想又忌惮谢安的禁令,这才作罢呢。” “中官言重了,扶瑄哪值陛下如此抬爱呢。”扶瑄行了个礼,气若吐兰,“烦问赵中官,陛下何时起身呢?” “扶瑄公子今日可算来着了,陛下已是起身了,这不是便命老臣出来打点传膳了。”赵中官顿了顿,又问,“扶瑄公子可是有事需求见陛下?” “正是。” “稍候传了膳,待老臣入内通报一声,公子再入。”赵中官压低声道,“实不相瞒,陛下方才是发了噩梦了,才醒得如此早,连尔妃娘娘也劝不住陛下的起床之气,公子所需禀报之事,也需挑好了说。” “多谢赵中官了。”扶瑄又取出一些钱来犒赏赵中官,赵中官却谢绝了,笑道:“我与王谢二家交情颇深,不必落此俗套了。” 说是稍候,却又是一个时辰,直至扶瑄立在寝殿门前的倒影自无变有,自长便短,那寝殿的华门才沉沉而开。少时,赵中官出来,向扶瑄微微颔首,示意他随同自己入内。 尔妃的寝殿,丝毫不比摆花街那些青楼教坊更失靡丽,这倒是自她宫殿外所栽花团可见端倪。 入内便是紫檀青白玉的插屏,上绘青山绿水,花鸟鱼虫,倒添了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味。通殿内皆有丝绒包覆一些廊柱裸露处,五色丝彩织的丝绒布配着朱红的漆柱,又有随处可见的烛火灯饰催生光华,几处商制的青铜瑞兽香炉内,佳楠正化作青烟袅袅而上,这殿内的浮翠流丹,姹紫嫣红更胜殿外所栽花团。 扶瑄行至殿中,向皇帝司马熠与一道用膳的尔妃行礼,二人面前摆着长如游龙的早膳餐碟,快将这头的扶瑄淹没于玉器金杯之海里。 “扶瑄见过陛下,见过尔妃娘娘。”扶瑄款款道。 “今日什么风竟将你吹来了?”司马熠倒是心情颇好,一副笑逐颜开的模样,敞露胸膛,发丝散乱,而一旁的尔妃却是恭肃端庄,胭脂贴花皆是一丝不苟。 “扶瑄有一个欲禀告陛下,却不知如何开口” “陛下,扶瑄公子有事要禀,那桢儿便退下了。” “尔妃娘娘,此事与娘娘倒也有些关系” 尔妃听闻,当即便以了然于心,只心中一惊,将面色暗暗沉下来,忙拿话去塞扶瑄:“扶瑄公子难得入宫来一趟,还未陪陛下一道书字饮乐,便先说起自己事来了,倒是辜负了陛下前时念叨公子的一番美意呢。公子可是不知呢,久远之前,陛下招公子入宫为征战北境的将领们题字祝战,陛下可是回味了许久呢” “尔妃娘娘”扶瑄自是明白尔妃说这些话的用意,便道,“可否叫扶瑄先行将正事说完,稍候再陪陛下舞弄笔墨,此事纠结在扶瑄心中已有多日,寝食难安,扶瑄说完了,便轻松了,有大把光阴与轻松心情,如此来侍奉陛下,岂不更好?” “究竟何事呀,神神秘秘的。”司马熠不耐烦道。 “陛下,据赵中官言说,扶瑄公子在外头候了几个时辰呢,还未用早膳,不如先赐他座,一道陪陛下用膳,边说边用,可好?” 司马熠忖了忖,倒觉有理,他那声“好”字还未出口,扶瑄却已然行了个庄重的大礼,抢先道:“请陛下恕罪,扶瑄不可娶王维桢小姐为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 向阳花好 尔妃心中一惊,险些手中不稳,叫玉箸点落于地,终究还是拦不住扶瑄,叫他道出口了。 司马熠亦是心中一惊,先是觉得莫名其妙,而后又愤怒起来。 “你你你孤未听清,你倒是有胆再说一遍” 尔妃最识皇帝秉性,这便知他是要发怒了,忙朝扶瑄递眼色。 而扶瑄却置之不理,仍是神情淡然地重复了一遍方才说辞:“请陛下恕罪,扶瑄不可娶王维桢小姐为妻。” “你你你你可知你在说何鬼话!”司马熠腾身而起,广袖敞袍掀起周身碗碟滚落于地,“你这人当真不识好歹!赐婚这等好事,旁人求也求不得,你倒好,还来退婚?那王维桢小姐有何不好,贤良淑德,秀外慧中,与孤的尔妃同出一门,通州王家近年来欣欣向荣,倒是配不得你一个谢扶瑄吗?” 尔妃亦是摆上来少见的肃然面孔,冷声道:“谢公子,婚姻大事并非儿戏,这等话说不得,本宫只当是你早起昏了头,说了醉话,以后这话,不必再说了。” “正因婚姻大事并非儿戏,扶瑄才格外郑重,不愿辜负了维桢小姐余生。” “你一个男儿家,说来退婚便来退婚,这叫吾妹维桢今后如何做人,如何自持,谢公子,你这岂非将吾妹维桢往死路上逼?你来退婚,才正是辜负了她余生!” “请恕扶瑄有难言之隐。” 尔妃又道:“况且陛下金口以开,你却叫他反口,你的婚事是小,皇室尊严是大,你这岂非又是将陛下往言而无信,供天下人耻笑的穷途末路上逼么?” 这帽子扣下来,倘若一般人,早已招架不住求饶连连了,而扶瑄到底是扶瑄,仍是淡然沉静,回:“启禀娘娘,扶瑄听来,此事需在本月初八才行宣告,之前不过是各家各户之间流通些小道消息,陛下还未开金口,又何来反悔一说。” “你你你真是气煞了孤!”司马熠嚷道,“若不是念你谢扶瑄仍讨着孤欢心,换做旁人,早将你拉出去砍了!” “陛下仁厚,扶瑄感恩戴德。” “陛下仁厚,本宫倒未见你感恩戴德,净是为陛下添烦恼呢。” “尔妃娘娘恕罪,扶瑄当真有不得已的苦衷。” 尔妃哼笑道:“有何苦衷?需是得叫你来违抗皇命的呢?” “扶瑄扶瑄” 扶瑄竟亦少见得失了仪态,身子轻颤起来,尔妃目光敏锐,那清亮的眸子亦是洞悉了,只是她不知,如此情况皆是扶瑄佯装的。 “扶瑄有龙阳之好” 尔妃与司马熠的眸子瞬时惊得睁掉出来。 堂堂陈郡谢氏长公子谢扶瑄,玉面郎君谢扶瑄,竟好男风?如此惊天秘闻,在建邺城中之轰动,丝毫不会亚于北境军队大捷。 司马熠一时震惊得道不出半个字,他与尔妃面面相觑,良久才回过神来,忙捂住敞开的前襟:“孤跟皇妃们玩得可好了,虽然孤挺器重你,但你可不许看上孤。” 尔妃心中却如暴风骤雨后的湖面一般稍稍归于平静,底下却仍是暗流汹涌:“这从未听说过啊” “此事事关重大,毕竟扶瑄身为陈郡谢氏长公子,有承袭之责,此事一处,牵一发而动全身,扶瑄未到紧要时刻,不敢开口。” “那如今却是紧要时刻了?” “扶瑄心中无王维桢小姐,亦不会有王维桢小姐,扶瑄不敢隐瞒。说来,扶瑄自可以为了王谢门第荣耀,将维桢小姐娶入乌衣巷,于两家皆是欢喜,可如此一来,便牺牲了维桢小姐的余生。” 司马熠与尔桢竟一时也没了主意,司马熠只道:“容孤想想。”但见一旁他的智囊诸葛尔妃亦六神无主,便慌忙又扒起饭来掩饰尴尬。尔桢促成这桩婚事,一方面倒是为了维桢幸福,但更多思虑地却是家族荣耀,可如今扶瑄声称自己有龙阳之好,便是断送了维桢下半生幸福,她做长姐的,自然于心不忍。不论扶瑄所言是真是假,倘若半数是真,那维桢便有半数机率守活寡,尔桢冒不起这个险。 “陛下,扶瑄公子今日以世家名誉做注,来陈情告白,应也下了莫大决心的。”尔桢涩涩然道。 “那尔妃来看,如何是好呢,你是维桢的长姐,你做的决定,她自会信服。” “但请陛下先行将此事搁置再议,或寻其他公子”尔妃忽然抬首直凌凌地盯视着扶瑄的眼,补充道,“或查明扶瑄公子所言是否属实。在此之前,臣妾会安抚维桢的。” “尔妃若能出面,那最好不过了。”司马熠仿佛一块巨石落地,放下了佯扒了半晌的饭碗,里头早已没米了。 维桢郑重又问:“扶瑄公子,此事并非儿戏,若需退婚,本宫需是给吾妹一个交代,然你这断袖之癖便相当于公之于众了,你当真是想好了么?” “想好了。” “你你谢扶瑄,孤怎从前未瞧出来呢,你竟是那种男子,枉你这一身风流倜傥,瞧不出丝毫女里女气啊。” “陛下并非龙阳花丛中人,哪里懂得辨识呢,龙阳之好的男子,也并非皆是女里女气的呢。” “今日真叫孤唉不知说你何好了退下退下罢眼不见心不烦?” 扶瑄心中得意一笑,面上却仍凝重,问:“那陛下不与扶瑄书字饮乐了么?” “饮个屁啊!孤与你再混一道,天下人只当孤也有那断袖之癖了!”司马熠又转头道,“赵中官,快将谢扶瑄领走领走!” “扶瑄告退” 掖门处,日已高悬飞檐之上,其上瑞兽正沐浴着万丈金光。扶瑄一人驾马车而来,自然也是一人而归。自尔妃寝殿至皇宫掖门的路上,送手扶瑄的赵中官一言不发,只有在途径岔路时,若有若无地叹息了几声。二人并不多话,简单在礼数内道别,扶瑄便驾着马车向乌衣巷驶去。 那马车上系的铃音,仍似来是一般清脆悠扬,而一路上周遭这景,倒是变了。 扶瑄微微叹了口气,脊背上已是汗津津的。好在,事情总算是办成了。 身后的血雨腥风,自他回府后在去思量罢,至少他仍有这一路的明陶然宁静的夏景可赏,绿槐高柳咽新蝉,榴花开欲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 孽子独孤 扶瑄这足踏上乌衣巷之地时,已觉不同寻常的宁静,这宁静他太熟悉了,如狂风暴雪前的欲雪晴天,压抑而沉闷。 谢安于正厅中候着他归来,那面色比狂风暴雪的天气更寒。谢安当着两府众人的面,给了扶瑄一个重重的巴掌。 “孽子!” 这一巴掌扇得清脆响亮,余音绵长,在乌衣巷内众人的心头惊心百转,动魄回荡。 扶瑄捂住面,低首垂眸,不言不语,掌心所覆之处火辣辣的疼,他早已预料至此,但挨这一巴掌,比他所预料得更重更沉。他不知谢安是因他有龙阳之好而置气,还是看穿了他佯装有龙阳之好而置气,他敢确信的便是,他去皇帝那处退婚,又将有龙阳之好一事昭告天下,已给王谢世家的门廊抹了黑。 “父亲,当心身子,莫动气了。”锦庭忙上前劝住谢安又高高扬起的盈风广袖。 照理说他此刻应在赵氏那屋安慰哭作泪人的赵氏,可那处维桢去了,闹着自尽,又与赵氏一道抱头痛哭,他劝不了,才来了前厅劝谢安,好歹谢安仍有些理智。 那君前陈白的短短一句话,竟可瞬间掀起满城风雨,更在乌衣巷中卷起惊涛骇浪。 这众人惋惜疼怜当中,更有一对桃瓣明眸早已晶泪闪闪。初梦远远于人群之外望着扶瑄,心惊c诧异c惶恐c痛彻,谢安那一巴掌也打在初梦心头,更伴着灼红如烧铁,直直在她心上烙得鲜血淋漓。 “孽子!” 谢安叫锦庭拖住了手并未再打,唇齿不住地颤动,可颤了半晌,才道出这二字,而这二字的分量,并不比那声巴掌轻。 “父亲,扶瑄有亏王谢列祖列宗,父亲打骂皆有理。”扶瑄束冠的鬓发已叫入厅时那一巴掌打得松乱,他勉强抬了抬失落了眸子,瞳仁里不再有光,“扶瑄自认再无颜面承袭陈郡谢氏爵位,请父亲废嫡立庶,立锦庭为嫡。” “混账!你以为我不敢吗?”谢安于南康公主遇难的十几年后,第二回怒发冲冠,声嘶力竭。 “扶瑄是说认真的”扶瑄缓缓跪身于地,那一身前时叫朝霞染得通红的乌衣,此刻略显灰暗之色。 “父亲!”锦庭亦一道跪道,“此刻父亲与扶瑄兄长皆在气头上,暂且各自回房安歇,待气消了坐下来好生商议。扶瑄兄长是一时冲动之言,他的秉性父亲最了解,父亲切莫当真呀!世家中除非是长公子故了,才由庶子顶替,否则是断无这般道理的啊” 厅中众人随之跪地下拜求情。废嫡是惊天动地的大事,陈郡谢氏又承世家之首,血雨腥风,一念之间。 “谢扶瑄可真有他的。”不知何时,放勋悄然立于初梦身后,他与初梦退在人群之外,是众人间少数几个未跪拜的。 初梦蓦然,暗自神伤。 “我只当是此事再无反转的余地了。到底谢扶瑄仍是谢扶瑄,如此性情中人,这样的法子竟也去做,换做我,我可做不到。”放勋说罢偷觑了一眼蹙眉低首的初梦,微微摇了摇偷。 厅内乱哄哄的闹作一锅将沸之粥,王导急匆匆自杭州赶回来,连尘衣也未褪换,忙是劝道:“如今苏儿在北境前线仍受伤养卧,乌衣巷内,断不可再出差错了啊!” 扶瑄的眸子更灰暗了,他道:“扶瑄并非贪图名禄之人,如今闯下大祸,府内总需人承担,扶瑄自认,自品性来瞧,锦庭稳谨谦恭,又助父亲料理政务,论才干,亦是爵位不二人选。” “兄长!别说了!” “瑄儿!”王导亦动了心气,浑厚的沙嗓颤抖不已,“你怎的不明白呢,事已至此,倘若王谢再更嫡庶,便更雪上加霜啊!” “可如此一来,今日君前陈白一事,便与天下人有了交代。扶瑄自知此举鲁莽,可情非得已,已是丢尽世家脸面,唯有废黜嫡子,方守得住世家美誉。” “庭儿,还不将你父亲送回卧房去!”王导忙朝锦庭使眼色。 锦庭忙起身,扶过谢安的肩头,谢安那丝丝分明的霜鬓他头一次如此近得觑见,韶光无痕,又雁过留痕,不知不觉,父亲已这般苍老了。 谢安亦知,此刻只要他仍在厅中,扶瑄的愧疚便愈发深重,唯有他离开了,扶瑄便无人陈说那件“废嫡立庶”之事,此事才能无形中作罢,归于平静。 谢安的步履迈出正厅前,又回眸望了一眼扶瑄,他身旁有王导一同陪着送出门,也便拍了拍他的肩,王谢荣辱一系,危难时刻,相互扶持的情谊,从不因韶光流渡而消减。 谢安与锦庭的身影消失于白墙转角尽头,扶瑄仍是未起身,他即便跪着,身型亦是挺拔如松柏。 王导返身回屋,难得和缓道:“起来罢,你父亲走了。” “让扶瑄在此跪片刻罢。”扶瑄艰涩道,“是扶瑄对不住王谢世家。” “跪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王导说着便又叹息一声,“眼下也无问题可解决。” “建邺城中,已是传开了吧?赵姨娘还好么?”扶瑄顿了顿又补充,“维桢还好么?” 一旁侍奉着的婢女上前道;“不太好呢不是全然不好呢赵姨娘的眼也哭肿了,维桢小姐险些吞下了水银,幸而叫莺浪姑娘拉住了” “扶瑄亦是对不住她们啊。” 王导道:“事已至此,说再多对不住也无用。为今也无何弥补之策可行,暂且先将你父亲安抚住,待此时慢慢平息。人群的记性是短暂的,这一股风吹过了,便忘记了,又去迎下一股风了。原本倒可起另外之事将此事风头掩过,可这一时半会,倒也真造不出比你此事更轰动的了。” “叫王伯父费心了。” “并无费心一说,倒是你,早些振作精神,先去安抚你妾母与维桢小姐罢。解铃还须系铃人。通州王家那处二小姐被退婚,面上亦搁不住,便交由我去摆平罢。” “是。多谢王伯父了。” 王导又嗳了声气:“我自小是见着你长大的,你什么秉性,我与你父亲了如指掌。有些法子,可应得了一时燃眉之急,可往后时日还长,你倒事改思虑思虑,可有回转的余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五十四章 心头摒持 王导又叮咛了几句便离开正厅,放勋见状,亦一道陪着王导走了。留下那圈两府的婢女仆从们,他们自是怜爱扶瑄,待王导走后,忙上前关切,扶瑄自知罪孽深重,跪在那处任凭婢女仆从们簇着护着。 “你们先回去罢。”扶瑄淡淡道。 “扶瑄公子,你从前待我们的恩情我们皆是印在心中的,你放心呢,无论如何,你也是我们永远的扶瑄公子。” “说什么傻话呢。”另一婢女当即斥道,“说得好似扶瑄公子当真不做长公子了似的。” “是呢是呢,小婢嘴拙,不会说话,公子可切莫往心里去。” 扶瑄苦笑道:“我知你们都关心我,可事已至此,你们更需好好生活,将手头之事做得妥善,如此这王谢世家才可按部就班,不乱方寸。回去罢。” “那我们走么?”婢女们仍犹豫非常,她们自小瞧着扶瑄在府内长大,一日一夜皆是温情,如今他蒙难,自是搜肠刮肚,痛感非常。 “走罢让扶瑄公子一人静片刻” 那一群如花如水的婢女们拖着五彩纤髾缓缓自正厅流走了,她们身上这袭新制衫,说来还是扶瑄前时帮着置办的,只是这如花如水的小婢女们,如今与王谢世家遭遇一般,心中蒙上了一层灰霾,如花摧蔫,如水归寂。 这厅内送别了喧闹闹的婢女仆从们,又冰凉似凝泉,沉淀下来阴沉沉的气息,外头日光再媚,也照不进里堂。 初梦缓缓行至扶瑄身旁,展袍而跪,低声道:“我陪你一道跪着罢。” “此事与你无干。” “初梦是扶瑄公子的贴身婢女,公子跪着,初梦怎能苟且。” “你亦是怪我太过莽撞了罢。” 初梦神色亦是黯然,涩着声道:“是呢,莽撞地叫我余生不愿理睬你了。” “人生在世,有得必有失,得失之间,两全之事太少。”扶瑄微微侧过面来望着初梦,“倘若你是我,你会如何应对?” 初梦轻轻叹息一声:“公子,倾心一个人,是会失望的。” “可我不会。” “初梦,许未必是公子所见的那般模样,倘若有一日,我卸下伪装与你坦诚相见,到那时,你应会失望的。” “我不会。” “初梦何德何能,需压上王谢世家的声誉,换得与公子间一夕温存。” “今日我入宫面圣,不为任何人,只为我自己罢了。我不过是不想步从前那般世家贵胄的后尘,为了家族荣耀迎娶个无爱的夫人,此是我的选择,我苑为此付出代价,与任何人无干,与你更无干。” “你说这番话,不过是叫我心中少些愧疚罢了。”初梦幽咽道,“可我心中的愧疚,当真会因此而少么?此事因我而起,我亦需给王谢世家一个交代。” “我说了,与你无干,你无需给任何人交代。” “公子啊倘若我是你,我便不会赌上世家的声誉,去寻皇帝。” 扶瑄心中默然一惊:“你可是说真的?” “真的,千真万确。初梦素来性情薄凉,不知感怀爱,亦不懂施与爱,初梦从前故事,公子一无所知,初梦在入乌衣巷前饱尝人情冷暖,对情与爱,恩与恨已是淡漠心死初梦只是一团人间的行尸走肉,自入府以来,素来便是公子照顾着初梦,而初梦却是一无是处,更甚总为公子惹祸端,公子为何要倾心如此一个女子呢” 初梦那尾音还缭绕于梁,她这身子已然叫扶瑄紧紧抱住了。扶瑄的声颤颤兢兢,眼中亦是噙着泪:“你又何须说这些自轻的话呢。我瞧得出来,你眼中有情,心中有情,你的眸子欺瞒不了我,那日在南岭王府,我深陷险境,是你不顾身段为我四处打探奔,搜集证据,我才得以安然脱险,你眼中有我,心中亦有我,为何总拒我于千里之外呢。” “扶瑄我是有苦衷的!” “我知道的” “扶瑄扶瑄!”着道破女刺客身份的千钧一发之际,蓖芷却自厅外跑了来,一身飘逸长袍自带清风涌动,他足下一个急停,嚷道,“你二人还在此跪话家常呢?那头赵姨娘跟着维桢小姐一道哭,险些也饮了水银,你这始作俑者倒在此闲情漫谈?” 扶瑄忙起身:“赵姨娘如何了?” “嚷着对不住你母亲南康公主呢,要追随她去了。” “这又是闹何呢?” “你自己闯下的祸,你倒是怨赵姨娘闹何!” “我并非那般意思。” “那你倒是去瞧瞧她呀!” 扶瑄沉吟半晌,垂目道:“算了。我便不去了。” “谢扶瑄!我当真对你太失望了!”蓖芷冷冷瞥了一眼一旁仍低首跪着的初梦,“赵姨娘这数十年如一日,待你如何你自己心头无数么?如今为了个小女子,竟不惜拿王谢世家百年清誉去糟践!做便做了,可如今赵姨娘为你哭得顶心挠肺,你更不闻不问,你心中可还有良知,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不许指责初梦!” “事到如今,你眼里还全是她?” “我去赵姨娘那处有用么?维桢也在那处,那二人见了我,岂不悲痛得更凶,我已伤了她们一回,难不成眼睁睁地再去撕她们伤口一回?赵姨娘处,她总得接受现实,此事亦会渐渐归于平淡,能劝住赵姨娘的,只有父亲,你懂么?” “扶瑄你你当真变了变得冷血无情了”蓖芷眼中亦稍稍涌上些泪花来,深深嗔瞪了扶瑄一眼,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初梦我当真是变了么?变得冷血无情了么” 蓖芷那句话深深刺进扶瑄心头,如棘深埋,刺得他心最柔软处血流如注。他素来以谦谦君子之态自持,却不料有一日,叫人做出这番评价。 “不是你太冷血无情,是我太冷血无情了。”初梦缓缓起身,“你与我处在一处,亦是变得冷血无情了。” 扶瑄碎发坠额,也未去扶,只显得更失魂落魄。他哼笑起来:“倘若我不无情,便是顺从父母心意,娶那维桢,如此皆大欢喜,如此我便有情有义了,可谁有问过我,如此,我心中可再有情?我才是变作天底下最无情的那一个。”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 定波玉涵 稍晚些时,蓖芷又畏畏缩缩地来长公子屋苑寻扶瑄了,他开口便道:“扶瑄对不住,昼时我一时情急,说了些重话,全是气话呢,你莫往心里去。初梦姑娘,你也莫往心里去,我这人就是嘴贱。”蓖芷说着嬉皮着将脸凑过去,“你快赏我几巴掌消消气。” “我不恼。”初梦淡淡道。 “扶瑄扶瑄,你瞧初梦原谅我了,你也原谅我了呗。我瞧你家是妇唱夫随的,来来来,巴掌便不给你打了,但可得原谅我呢。” 扶瑄未理他,只平淡问:“赵姨娘那处如何了?” “你莫说,你还当真有些当世诸葛的风采,果真后来老爷便去劝了,赵姨娘一下便被劝住了。只是那维桢小姐,倒有些凄苦,虽未有皇帝正式告文,可毕竟是在乌衣巷乃至世家坊间传开了的,如此被退婚,面上自然失了彩,躲入自己那厢苑不吃不喝,更言说连夜要回通州老家。” 蓖芷说着说着,这声便渐渐低作乌蝇般细,又渐渐归于无声,他自知说错了话,便抬眼偷瞄二人肃肃然沉着的面孔,心中又给了自己一巴掌,好端端,说什么维桢呢,她从前害得初梦几次三番险些丧命,如今虽不可幸灾乐祸,但也算因果有报,他这番一说,除了给扶瑄添了些愧疚,又给初梦添了些堵外,毫无益处啊! 扶瑄灵眸一瞥,似猜透了蓖芷心思,便问:“我前时交待你办之事,如何了?” “办妥了!我蓖芷可是悄然遍访周边各城各镇的大狱呢,一天入那牢门十几回,瞧着没戏了,再将自己捞出来,可是受了不少罪,好在众里寻他,功夫不负有心人,倒真叫我寻着了一名各方面皆符你需求的小郎君!” “扶瑄你这是要” “是呢,初梦姑娘聪慧!正是如此,一名死囚,为了追债杀了人一家五口外加一条怀了身孕的土犬,判了绞刑,他家境贫寒,倒也算是个可怜人儿,他在狱中最挂念不下的便是他年迈的母亲与家乡妻儿,那遭遇,蓖芷我亦是听哭了呢。我已依照约定,将他家乡一家老小安顿妥善了,丰给一笔重金,足保他们余生无忧,那小郎君也挺欣然,想必他即便有个三长两短,也可阖眼瞑目了。” “那小郎君如今何在?” “已神不知鬼不觉捞出来暗插至需用之地了,余下的,便瞧你了。” 这场龙阳花好的风波不出当日便自乌衣巷内荡着涟漪传至建邺城内。今日千家万户灯火初掌时,晚膳的谈资便就着夏日夜间徐徐凉风而咀嚼着。当中更有些好事的妇嫂说得极难听的:“不曾想那玉面郎君竟是个断袖郎君,无怪乎他弱冠之年了还未娶亲呢。”“我倒瞧着他与那一墙之隔的王家长公子王苏之颇不寻常呢,倘若这谢扶瑄是个女郎,那两家早已联姻了呢。” 那些难听的,唏嘘的,嘲弄的话即便无脚亦会传入乌衣巷中来。建邺城这般小,素来藏不住流言蜚语。扶瑄对此早已心有所料,反倒行事气度愈加光明磊落。倘若平常之人,待此一笑置之已是气魄非凡,而扶瑄偏要逆流而上,趁着这热度未退,需将此事做实做了,毕竟那尔妃心思缜密细腻,虽身在宫中,她这眼定是已然盯上了扶瑄。 这一夜摆花街上笙箫舞乐又起,即便北境战事再激烈,此处仍是夜夜笙歌,是贵胄公子们不被触碰的陶然仙境。 谢安已是不愿再管扶瑄,不闻不问,随他去了。扶瑄的马车行在去摆花街的途中,只觉心头沉闷闷的压抑,明是春末夏至,却似初秋转冬般有些萧瑟,他倒觉着倘若谢安还愿管教他,即便是打骂,也可比此刻宽慰些。 马车不急不缓地踏着脆音蹄点,青青亦被默许出府相伴,本可出来撒欢,青青必是不胜欣喜的,可如今,他这心头亦是沉闷闷的。 二人路径那些流光溢彩,五色缤纷却一路无话,直至马车立定于一座稍显古朴的楼台,青青才道了声:“瑄哥儿,到了。” 扶瑄打起绛紫宝萃车帘,朝那座楼台望了望:“是此处呢,青青好记性。” 青青反常地并未因扶瑄夸赞而喜乐,只道:“青青便不入内了,驾车于此候着瑄哥儿。” “我需是去好几个时辰呢,四更之前,大抵不归了。夜间倒又些倒凉,这几个时辰守在车边亦是无聊,倒不如你去一旁葵灵阁那处,去此不过几步路,龙葵姑娘素来寝得迟,替我与她问声好。” “可瑄哥儿你又不去与她问好,叫青青一人去,这算什么龙葵姑娘虽深居简出,可她洞悉灵敏着呢,你来了摆花街,她必然已知晓了,瑄哥儿不亲自登门造访,倒叫我这个小仆从去那处打发无聊,恐怕不妥呢” “你这小青青。”扶瑄挠了挠他未束的散发,温和笑道,“吃了龙葵姑娘的毒了,倒不像是我的仆从,而是她的仆从了。不是我不去见她,是今时今日,我的情状,不宜再见她了。想必她亦明白。青青代我去,最合适不过。” “当真?” “瑄哥儿何时欺瞒过你?” “是呢!瑄哥儿虽已不是从前的瑄哥儿了,但仍是从前的瑄哥儿呢。” 扶瑄漾起浅浅笑容道:“你在说什么呢。” “那我去了,瑄哥儿保重,有事差人来葵灵阁唤我便好。” 扶瑄轻弯着眸目送青青远去,又遥望着身前这座楼宇,二层而高,飞檐走翘于青瓦白墙之上,与这摆花街上一众的楼阁相较而正魏许多。这楼台门口亦无迎门侍童杂役,唯有二楼窗边流溢出些烛火微弱光彩,淡淡然为一旁素白墙壁轻施了一层胭脂。 那块花梨木质所镌三字隐于淡淡暖光中,依稀才辨。 从前扶瑄是断不曾思量过,他有朝一日竟会来此。 玉涵台。 建邺城中,男风独树之地。 “公子有礼,寻哪位郎君?”扶瑄推门而入,才有一名声音温婉细软的小杂役来应客。扶瑄和着台内昏黄的光瞧了瞧那小杂役,五官精致娟秀,颇有书卷女相,打扮亦与青楼教坊的杂役不通,通身清爽,伴着灵气。 “劳烦,我寻那李二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六章 弁钗二仙 二楼一间雅舍的雕门稍稍启开了。 只听里头男声比那小杂役更柔软:“谁呀?” 小杂役细回:“二仙,是你候着的谢公子。” 那雕门吟唱着丝弦仙乐般的悠扬之音缓缓开启,便激起珠帘一串清亮叮咚似水在雅间内流淌,烛火透过珠帘,化作一颗颗晶莹星辰璀璨。镌雕着蔷蝶的床榻沿上镂入象牙细雕,翠色被锦轻软覆于其上,又有五色丝精绣了一对鸳鸯,床边支起了羽帐,无风自飘,朦胧含羞中有浓艳的香花到手气息萦回环绕。 扶瑄缓步入了舍内,心生感叹:当真精致。 “玉面郎君。”舍内当中独立一人,正轻唤着扶瑄诨名。他懒眼含笑望着扶瑄,双鬓飞斜,顾盼之间姿媚生风,一身锦绣连壁袍微微敞露着胸怀,肌肉虽不丰泽,却玉肌雪白,灼灼有光。 “二仙。” 李二仙又轻抬一只攀花玉手,轻轻挥动,里头衬着的朱红内衣隐约而出。舍外的小杂役见他指令,微微颔,将外头那雕门带合上。 扶瑄望着李二仙的质丽娇容,模样大抵比他小几岁,面庞却精致得叫乌衣巷内一众婢女们也逊色七八分。扶瑄亦有些惊诧,蓖芷当真办事牢靠,竟能于几日内便寻来如此天衣无缝之人。 “果真是玉面郎君,虽我未曾见过,不过已是仰慕已久。前时蓖芷公子言说,我一见便知谢公子其人,定不会认错,果然不假。” “蓖芷与我说,你亦是个可怜人。” 李二仙笑道:“谢公子便如此一本正经地立着说么?好歹也需在此消磨几个时辰,倒不如坐下来饮口暖酒。” 扶瑄这才觉着他方才说话时,身子直挺挺地僵在那处,着实有些失礼难堪。 李二仙散袍而坐,玉手轻勾,为扶瑄飨了一觥酒。那晶莹玉酿和着桃花芬芳,光是瞧着,便有些醉。 扶瑄轻回了声:“有劳了。” 李二仙苦笑一声:“谢公子倘若是从前流连那些女色风流教坊时,待那般艺伎们也如此客气生分么?” “瞧得出,你姿容确实姣丽,可请恕扶瑄并非同好之人” “是呢。蓖芷公子与我说了。”李二仙缓缓放下劝酒的觥,“谢公子并非龙阳花丛中人,谢公子此举,为的是保一名心爱的女子。” “大抵于你而言,有些难以理解吧?” “怎会难以理解呢,我在家乡亦是有妻儿的。” “嗯蓖芷同我说过” “谢公子觉着难以理解吧?怎的一名男风中人,竟娶了妻,更有了儿。” “请恕扶瑄并非有意冒犯你的家事。” “原来外头的传言不假,谢公子果真是那般谦恭儒雅之人,连对我们这般下等人,亦不改本心。”李二仙轻笑道,“我自九岁那年,便觉着自己似不同寻常,旁的男童皆武刀立冠,佯装大男子玩乐,而我去偏好那些姑娘的细巧裙装,自然,当时的我未有勇气将自己束作异类,此事也便瞒着瞒着,瞒直了婚媒的年纪。当时家乡有一道成长的小姑娘,自小便倾心于我,虽她未说,但此类事,大抵皆能感觉得到,她待我极好,处处体贴温顺,他母家也有意将女下嫁于我,我怕伤了她心,也便应承下来。” 李二仙说及此处,便将方才那觥飨于扶瑄的酒痛饮而尽,又道:“如此便过了几年日子,可我心中却难宽慰,总觉着那不是我自己,我只是在扮演着另一人。与此同时,我妻亦是觉了我有些不同寻常,后来她有了身孕,满以为以此可留住我,实则却叫我更厌恶了,终究,我于成婚三年后的某一夜,出逃了。” 扶瑄黯黯听着,为李二仙飨了觥酒。 “方逃出家乡那阵,心情明朗极了,流转了几个大城镇,逛了些男馆子,无比快活,可身上这钱也渐渐花没了。于是我也入了男馆,做起了生意营生,说来不怕谢公子笑话,我这姿色,倒颇受贵胄公子们欢迎,那段日子过得逍遥风光,可好景不长,我对一名世家公子动了真情,可他将娶另一世家小姐联姻,我便与他大吵大闹了一番,自然,世家中人有的是手段,我被始乱终弃后,哪家男馆也不敢留我,我便流落街头,接些碎活,又沾惹了一身病,医病需钱,我便只好拖着病体再去接活,却有一人宿完我后欺凌我弱小,恶意拖欠我钱,我走投无路,一怒之下,便将他全家杀了。” 李二仙饮下扶瑄飨的那觥酒,苦笑道:“我自知罪孽深重,因果有报,大抵死也偿不了,此生唯一后悔的,便是对不住我家乡的老母与妻儿,幸而老天有眼,在这山穷水尽之时,遇见了蓖芷公子,了却了我今生遗愿。” “未必是‘遗愿’呢”扶瑄心软下来,暗自反悔他这一步棋太残忍。 “谢公子莫哄我了,世家中人的手段,我太了解了。应承蓖芷公子时,我已自知便是以死来做交换。我并不惧怕死,死于我而言,倒是最好的解脱,能与临死前来这建邺城中最盛大的男馆中又过几日风光日子,能见着我心心念念的玉面郎君一眼,我已死而无憾了。” 李二仙轻轻将身子靠入扶瑄怀中,那泪无声地顺着面颊淌下来:“谢公子恐不知,几年前初眼见着公子的画像,我已盼着有一日可伏于公子胸怀,如此我才刻意挑些世家公子营生,妄图接近谢公子一些。可谢公子是玉树临风的堂堂长公子,我如此卑贱,哪里配得上公子呢。今日可伏在谢公子肩头,与我已是莫大恩赏,虽我这一生坎坷流离,到头来,命运待我也算不薄。” 一口殷红鲜血自李二仙口中喷出。 扶瑄嗔目结舌,噙出泪道:“你你支持住,我立马去传太医!” “不必了谢公子是顶尖的鹤顶红,救不回的我这一生荒唐匆忙,将错就错,于临终时,总算做了件对的事如今我假扮了你的断袖之友,王淙大人或尔妃娘娘为了泄愤,必不会放过我与其死在他们之手,倒不如自我了结,自外人瞧来,好似谢公子难辞其咎,落毒于我,如此倒更真实些我倒也怕,我落于他们之手,万一严行逼供,我招不住刑招出了公子计谋倒不如早些了结了好死人的口才是最严实的” “二仙!二仙!” “谢公子来生我我想做女子,想做你倾心的那名女子” 扶瑄抱起他,夺门而出,向玉涵台外冲去:“杂役,快备马车!” 李二仙缓缓闭上了如杏玉眸,面容安详地长久睡去了,她唇角漾着满足地笑,眉目清灵,比苍山碧水更纯净清澈。李二仙的身子是如此娇小,蜷在扶瑄怀中似一只温顺的猫。扶瑄抱着她的躯体缓缓跪在玉涵台正门口,惹得满街途径之人纷纷驻足围观,交头接耳,而扶瑄已是垂弓身,泪流如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七章 山重水复 扶瑄连夜交代了蓖芷需厚葬李二仙,这头心绪还沉痛难平,那头乌衣巷内又有仆从赶来禀报:“大事不好,维桢小姐失踪了。” 扶瑄心中一惊,当即借了匹马便赶回乌衣巷。那乌衣巷内灯火通明,两府的婢女仆从全起身出来寻人,即便知道是徒劳,也得秉烛在花园深草丛中拨弄佯装着样子。 他们心中也暗暗怕着,倘若寻出来了的不是活人,该如何与主人们交代,王淙将儿女寄托与乌衣巷内,退婚已是颜面扫地,更将人弄丢了,稍有差池便是干戈大事。可转念一思忖,自尽应是不会将莺浪带走的,可又一转念,婢女许是陪着小姐一道殉亡了呢,那便是两条人命,婢女仆从们想着便脊背发凉,赶忙擒起火烛来暖暖。 少时,外派的仆从回来报说:“不见维桢小姐连夜出城回通州。” 少时,又有仆从回来报说:“寻着了,维桢小姐入了宫,投奔尔妃娘娘去了。” 众人这才松一口气,手中秉着的那星星点点的烛火才三三两两成团地吹熄了,人群朝各自的屋舍流了回去,面上抑制不住流露些轻松之色。 维桢小姐去了尔妃娘娘那处,短几日自不会回来了,或许于她回通州前皆不会回来了,乌衣巷这几日哄闹,婢女仆从们亦身心疲惫,于他们而言,此刻亦是不小的解脱。 可维桢那头,倒并不比身在乌衣巷内轻松,她们的马车连夜奔赴皇宫掖门,当下便被侍卫拦下了。 “大胆!车内是当今尔妃娘娘的胞妹维桢小姐,你们这帮看门侍卫,也敢盘查?” 侍卫冷冷问:“可有令牌?” “还需令牌?我家维桢小姐的马车还不足以做通行证么?” “小姑娘若无令牌的话,还是请回罢!” “我家维桢小姐前时受邀一道去南岭王府赴宴与尔妃娘娘姐妹相见,如此颜面,还需令牌?” “请小姑娘恕罪,宫中规矩,需是见着令牌才可放行。”侍卫不卑不亢,他这言下之意便是未听闻维桢小姐大名,亦未见过这紫荆纹案彩华宝车,率不放行。 这话直将莺浪燎得火冒三丈,正欲劈头盖脸一通嚷骂,却叫维桢自己打起车帘来,下车楚楚道:“侍卫有理了。我便是通州王家维桢,方才维桢的婢女多有冒犯,请侍卫见谅,当夜情状紧急,劳烦侍卫通报吾家长姐尔妃娘娘,维桢迫不得已,有要是求见。” 侍卫一瞧维桢通身润泽气度,身段不凡,谈吐端庄,应是世家大户的小姐不错,倘若她真有事需寻尔妃,延误之罪,他一卑微侍卫亦担当不起。正踟蹰着,一旁近身上前一名小宦官,与他耳语道:“此女子确是尔妃娘娘胞妹,前时我随陛下去南岭王府时见过,就是那个那个被谢扶瑄公子退婚的那女子呢” 侍卫恍然大悟,微微颔首致谢,只可惜这四更皇城夜色太静,风动草木亦听得清,这难堪之话与侍卫神色不偏不倚伴着灯火收入维桢眼底,惹得她瞬时便恼红了面,若不是她已无退路再返乌衣巷,她必将此侍卫与小宦官收拾了不可。 “方才有眼不识金镶玉,怠慢了维桢小姐,多有得罪,请小姐恕罪!”侍卫一下谦恭了不少,一旁小宦官忙接声道:“维桢小姐所求,小官了然,可眼下这时辰,尔妃娘娘应正与陛下共眠寝卧,尔妃娘娘近来极得陛下宠幸,夜夜侍寝,不至巳时应难得一见,此刻天仍黑着,不如请维桢小姐与我一道先去尔妃娘娘寝殿外的偏殿稍事休憩,待明日一早再做打算,可好?” “这”侍卫显得极是为难,拉过小宦官低声道,“可即便是亲胞妹,非陛下口谕应允,宫外亲眷亦不可入宫省亲的啊” “你蠢呢,凭尔妃娘娘此刻得宠之势,如此小事莫非还摆不平?倒是耽误了她们姐妹相见,怪罪下来你倒不怕了?” “是是是全凭小官指点!” 小宦官若无其事地抬首,朝维桢与莺浪谄媚一笑,道:“维桢小姐请随我来。” 是夜果真有些五月间反反复复的倒寒,一阵北风来,扯着宫中树影斑叶摇摇曳曳,宫中又多植栽,在这夜风里更笼了寒气,维桢随小宦官疾步而行,不自觉地收紧了翠丝罩衫。 “夜间自是凉一些,稍后小官为小姐传碗姜汤暖身子。” “有劳了。”维桢恭敬道,“小官倒真是个伶俐人,无怪乎陛下将午夜卫门如此重责交托于你了。” “小姐过誉了。小官贱名赵曼,只替陛下分忧罢了。” 少时,眼前黑重重的一团影便被足下石阶小径剖开,大径足围的宫灯几盏笼着一圈光晕悦目而出,即便是月上后夜,仍有侍卫步一人,沿着殿外精神抖擞地守着,维桢虽是头一遭入宫,但一猜便知,此处应是尔妃的寝殿了,皇帝今夜应宿于此。 “维桢小姐请先于那处歇着,明日一早,待陛下用毕早膳离殿,自会有人领小姐去见尔妃。明朝虽非小官当差,但小官会与当差之人交接妥善。” “赵小官办事稳谨,维桢多谢了。” “小姐无需行礼,折煞小官了。” 小宦官与偏殿门口守着的婢女交代了几句,婢女极是恭顺得连连颔首,少时小宦官示意之下,他便返身回掖门,莺浪适时跟上,暗中打赏了些钱与小宦官,小宦官连声道谢,他去后,便换而由此婢女引著维桢与莺浪。 说是偏殿,可并非维桢方才第一眼见着的大偏殿,三人又行了大抵数百丈远,直至朝尔妃正殿那处瞧去灯火阑珊了才止步。说是偏殿,倒更似乌衣巷中一处不入眼的小舍,百余丈方,其内昏暗,举目望去,殿中所陈一目了然。 “维桢小姐。”婢女欠身道,“此处偏殿简陋了些,请维桢小姐暂且落脚稍歇,明日待见了尔妃娘娘后,再由娘娘定夺为小姐安排何处住。” “哦?你怎知我欲小住?” 婢女才知她说漏了嘴,一下便红了面局促起来,支支吾吾才回:“方才赵小官同我如此交待” 维桢又摆上那幅名门闺秀的笑靥,温婉道:“你莫慌张,我不过以为你有读心术么,竟如此聪慧估中了我的心思。此夜亦深了,你也怪操劳的,回去睡罢。” “小婢不敢睡,是日是小婢值夜当差,小婢回那处殿外候着,小姐有事唤声便好。” “好呢,有劳了。”维桢微微倾颜示意,莺浪便又取出荷包打赏了婢女些钱币。 那殿门自外由婢女缓缓带上,莺浪巡了屋内一圈,只随手寻来些苏合香,便来请示维桢需焚么,维桢已是慵懒懒地支着额,虚靠于紫檀木玳瑁嵌雕坐榻上,莺浪问了一句,但瞧她三色,便不敢多声。维桢闭目假寐了良久,才懒懒睁眼瞥了一眼那盒苏合香,只见储香黄丝缎锦盒似背负了些岁月风霜,有些微微褪色泛白,便低吐道:“不焚了。我瞧着这所谓偏殿内饰家具似样样陈旧古朽,光这坐榻雕案,在通州王家早已是不时兴了,此地也未知此处废置了多久,想必长姐明日应不会安顿我于此,倒不去摆动那些破败物件脏了我们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八章 柳暗未明 维桢于坐榻上勉强坐了一阵,又觉着筋骨疲乏,欲睡片刻,便去瞧了瞧莺浪铺好的床榻,还未走近只远远瞥了一眼,便又回了坐榻来坐,哼道:“莺浪你可当真好脾气,那般污旧的床榻,你亦铺地下手?” “脏污倒是不脏污,旧是旧了些。小姐这几日不比望常,是动了大心气,莺浪担忧小姐支持不住,好歹再简陋,也总需休憩片刻颐养元神啊。” “那般床榻,我倒宁可在此坐一夜。” “小姐可得以身子为重呢!明日还需见尔妃娘娘,倘若娘娘见着小姐如此憔悴姿容,必是心疼不已呢。” “哼,她心疼才好呢,心疼才会留我在宫中住,我倒叫她瞧瞧,我如今如此落魄,连那小宦官亦拿我婚事做笑谈,而我却无可奈克,全是她一手促成的好事!” “小姐息怒!小姐可切莫说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呢!她已贵为尔桢娘娘,此又是在宫中,到底尔妃娘娘是好心来帮小姐的,只可惜最后未成好事” 月又悄移,其中伴着维桢静默不语,间或又叹几声气。那红烛焰心毕毕剥剥地吟着苦曲,因镂空雕花,烛燃得颇快,莺浪开箱翻柜,寻了些许续了几支,却不见斗转星移,初日亮天,维桢心中烦闷,支着额稍稍凝思,却又不及连日困顿侵扰,渐渐睡了过去。 她恍然惊醒时,天已大亮,殿外暑气已熏,直热热地往殿内送,巳时自是过了,维桢张口便斥:“莺浪,为何不唤醒我?” “莺浪见小姐几日内难得好眠,便想着让小姐多睡片刻养神,况且尔妃娘娘那处也未召见呢” “罢了!昨日那小宦官,身残之人,果真是靠不住,你为我稍整仪容,我自己去。” 莺浪为维桢打来盆净水撩面,那一夜少眠的浮粉膏脂涨腻于盆中,莺浪赞道:“小姐果真丽质丰泽,连这涤清的水亦能养得丰润。” 维桢对着妆台上摆着的铜镜左右端详了一番,回道:“如今这般清清苦苦的面色才好,该珠瑜时珠瑜,而稍后见长姐,愈憔悴才愈好呢。” 维桢震了震她来的那身粉彩鸡冠花案妆花缎袍服便去了,她本是极讲究之人,隔夜必需更衣,否则便如一日未沐浴般痕痒难耐,可如今为博尔妃同情,竟悉数忍了。 可她万万未料到,她这尔妃的胞妹,却被婢女拦于了正殿外。 “烦问,尔妃娘娘可是仍与陛下在用膳?”维桢虽气愤非常,却不得不忍着,慢条斯理地款款而问。 “陛下倒已回太极殿了,但尔妃娘娘正与其他妃嫔娘娘商议陛下寿宴事宜,不宜入内打搅。尔妃娘娘已知晓小姐来至宫中了,与其此处苦等着,倒不如请小姐先行回那殿休憩,稍后待小官来传,过来便好。 “如此这般,那维桢便先行回去了。” 维桢哪里咽得下这般屈,一回那陋殿,合上门,便将软枕软垫通通抄起掷于地,毕竟那些硬物摆件,她造作不起,莺浪只畏畏缩缩于她身后一路拾捡。 “王尔桢,倒是厉害了呢。”维桢哼地尖酸,“统领六宫妃嫔的了么?了不得了么?不将我这落魄妹妹放在眼里了么?你有何本事?不过恰巧比我长了几岁,太后为皇帝挑了个年长的,你恰巧命好赶上了这亲事,真当自己为君分忧了?对我也摆起架子了?” 莺浪听闻忙赶上前,迂至维桢膝前噗通跪求:“小姐切莫再说了!切莫再说了!叫旁人听见是要削首的大罪呢。” “来呀,去报呀,我倒要瞧瞧王尔桢敢不敢杀我!” “小姐息怒啊我们是来投奔尔妃娘娘的啊小姐” 莺浪勉强将维桢劝住,这才将凌乱一地的软物物归原处,那头便响起了叩门之声,那和缓叩木之声叫莺浪听来仍是心有余悸,倘若早来片刻,后果不堪设想。 此一次,倒是维桢去应了门,说来也本事,她在启门的那一刻,竟全然收敛了蹙怒着的蛾眉,眉眼唇间悉数换作了娇笑,柔声细语问屋外那小宦官:“小官可是来寻我的么?” “尔妃娘娘有请。” 维桢才入尔妃寝殿,便觉眼前一亮,尤是自她那简陋偏殿才来,相互一比照,心中落差更是鲜明。那椒兰香中又何了多种香料细碾精调配,一嗅便知是出自宫廷大家之手,地上铺的绒毯皆是古安息国那处万里策马捎来密结郁金香纹丝绒织造的,而那紫檀木的坐榻与柜案,皆是时兴独款,上头的包浆仍泛着鲜亮光辉。 “妹妹来了,快坐呢。泉儿,为二小姐斟茶。” 维桢随着尔妃眼波去循那泉儿,泉儿本是通州王家自小服侍尔桢的贴身婢女,如今尔妃得势,她鸡犬升天,那一身通丽彩绸,梅花朱钿,滋润丰颊,似在宫中颐养得极好。 “泉儿亦长这般大了呢。”维桢笑道。 “泉儿见过二小姐。” 尔妃亦笑道:“你别瞧泉儿这般稚嫩童颜,如今亦被陛下赐予容华位份,外人也需尊一声泉容华了呢。” 维桢不动声色地又打量了一眼泉儿,笑而不言。她素来敏感多思,便忖度尔桢言下之意,是否是她此刻位份亦是低于她婢女了呢? 尔桢又笑道:“妹妹一朝而起,用膳了未?姐姐此处倒还有些晨时早膳未用的,特地挑了几件留与了妹妹呢,全是妹妹从前喜食之物,杏仁糕,白茶饼,梅花烙,包角布,泉儿快呈来与二小姐瞧瞧呢。” 那一盏盏琉璃翡翠的宝器玉盘规规整整呈于花梨木镂花木案之上,泉儿端着木案自维桢身旁扯出一道流光异彩时,维桢光是看着便觉着眼眸饱了,待到泉儿将上头覆着的金镶玉小盖一盏盏掀来,不亏是皇宫御膳,果真比乌衣巷中老御厨拿捏地更精巧,光是那梅花烙,摆盘似山水画卷,和着那香味往面上一扑,恍若隆冬时节正赏着瑞雪,沁来梅香。 “维桢昨夜大抵睡眠不足,反倒是不饥了。”维桢忍着垂涎,这满案美食,她早已饥肠辘辘,偏又尔桢极用心地拿在蒸笼内烘着热,色盈香满,叫人无法抗拒,可她偏偏心高气傲,有个原则,不食旁人用剩的。 尔桢笑笑,道:“妹妹真不饥么?那倒是可惜了呢我与泉儿亦是用过了,只好布施于宫内其他婢女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天淡楼空 尔桢所言的每一句,似皆有意无意地撩拨着维桢敏感的心弦。 维桢不受那用剩的早膳糕点,尔桢便拿去打发给宫娥了,如此岂非又将她身价贬低了一回。 维桢望着那一桌案佳肴,亦有些尴尬,因笑道:“姐姐宫中当真样样灵巧,连这早膳糕饼亦烹得花样繁多,好些糕饼,是维桢在那乌衣巷中见所未见的。” “是呢,皇家御膳,自然更讲究些,又道是陛下今日在我处用早膳,自然更丰盛了一层。”尔桢浅啖了一口雪顶含翠,缓缓吐出口热气,“说来,妹妹出走乌衣巷,我这做长姐的,亦难辞其咎呢。” “姐姐此是哪里的话。”维桢忙殷勤地拉住她手道,“姐姐全然是为妹妹尽心尽力,只可惜妹妹命不好,心许错了人” “妹妹切莫难过,来日姐姐为你寻个更好了贵胄公子!近日出入皇宫的年青才俊亦有不少,待姐姐细细筛选几个来与妹妹遴选,断不会出了前时那般莽撞的错漏了!” “姐姐你说,谢扶瑄公子,他好男风,是真是假呢?”维桢稍稍收敛了些眼中呼之欲出的泪,“不瞒姐姐,据维桢所知,谢扶瑄公子颇是倾心他身旁一名婢女呢。” “妹妹大抵未知呢。昨夜那建邺城中,又发生了些事” 维桢见尔桢欲言又止,面露难色,也便有些讶异,只听一旁泉儿道:“昨夜城中,玉涵台那处出了事了” 维桢方想问那玉涵台是何处,泉儿又补充道:“谢扶瑄公子抱着一名男伎的躯体跪在玉涵台正门口仰天恸哭似悲怆极了据那玉涵台中探子来回,那男伎是扶瑄公子素来的断袖同好,扶瑄公子自觉对退婚一事罪责难当,毁了王谢世家百年清誉,便忍痛落毒毒死了他那名男风知交玉涵台外不少途径之人皆有所见,扶瑄公子那份痛彻心扉,撕心裂肺似的不似是假的” “哦。”维桢淡淡郁叹出了一声,眼中泪光闪闪,颇是落寞。 “妹妹也无需太放心上了呢,好在终究悬崖勒马,并未成亲呢。” 维桢听出尔桢这话里有话,半是安慰,半更为她一时冲动,自作主张应允了扶瑄退婚,倘若她那时不信,断然回绝,嫁了也便嫁了,断不会如此刻那般为满城之人耻笑,如此难堪了。 那二人姐妹心思相近,尔桢亦觉着她说得不够通透,便又追加道:“好在谢扶瑄公子颇有担当,宁可世家名誉扫地,也不愿不明不白辜负了妹妹呢,想来,这扶瑄公子也称得上一句‘有情有义’,对妹妹更是用心良苦呢。” 维桢回以苦笑,一时无言,便只好呷起茶来化解静默,良久才放下白玉玲珑盏,问:“前时我来寻姐姐,可殿外婢女言说,姐姐正与其他妃嫔谈论陛下寿宴一事,姐姐当真好本事呢,妹妹倘若学来姐姐半点千伶百俐便好了。” “不过是与姐妹们一道为陛下尽心罢了。”尔桢掩袖笑道,“虽说陛下寿宴有内务宦臣们操持,但我们这些做妃嫔的,总需以己各自之思,敬表恭崇。今朝陛下正好于我这处用膳,她们这才顺道一道过来集思广益,各自说些主意。” 维桢显得颇有兴趣:“有何主意,维桢倒亦可帮着一道思忖呢。” “张淑媛说塑个龙凤呈祥的大玉摆件献与陛下,朱昭华说众妃嫔一道绣一幅锦绣山河姐姐倒是觉着这些皆落了世俗,往年皆这般制备,陛下连正眼瞧也未瞧陛下是贪新图鲜之人,那年岁比外头的贵胄公子高不了多少,正是少年意气时,需得寻个不落窠臼之礼方可投其所好呢。” “无怪乎姐姐最得陛下欢心了,姐姐对陛下用心之深,是那般妃嫔全然无法企及的。” 尔桢轻轻叹了口气:“妹妹,你莫瞧我锦衣玉食,华彩光线,关上门来说句掏心窝的话,侍君左右,是极辛劳的。陛下所思所爱,事事需去揣摩谨记,方得片刻安康。又道是,放勋那般闲云野鹤的心性,为朝入官也难成大气候,这振兴通州王家的担子便落在长姐肩头了” 虽尔桢说得真挚,可在维桢当下听来,却平添了一份无病呻吟的意味,好比高楼独树处,人人仰望云端,你却偏吐露高处不胜寒。 “妹妹自然知晓长姐为通州王家与父亲打点操劳,尽瘁竭力之心天地可表,只是长姐万万保重身子要紧,可切莫操劳过度了,那样妹妹可是极心痛的。” 尔桢黯黯颔首,姐妹二人互拉着手,眼中脉脉融情,若有所思,良久后,尔桢望了一眼窗外日头,与维桢道:“说着说着已近晌午了呢,我还需去华林那处陪陛下用午膳,只好下回再招待妹妹了。” “长姐——”维桢忙起身道,“维桢还需在长姐宫中叨扰一阵,这应是住何处呢?” “妹妹昨夜住了何处呢?” “那正殿后头颇远处一座偏殿小舍” 泉儿又近身在尔桢耳畔低报了几句,尔桢听罢抬首道:“那处倒也是不错的。只是妹妹突然造访,先前未经陛下应允批令,来我处住自不是问题,我与陛下道说,陛下自会同意,只是那寝宿之处倒成了个问题,我这处暂无空闲屋舍,那些婢女们所住之处自是不能安顿妹妹的,瞧来瞧去,也只有妹妹昨夜住的那处的。” “维桢倒并非那般苛求奢靡之人,只是那偏殿有些太远,妹妹想住的离姐姐更亲近些,也好常常来与姐姐问安说话。维桢昨夜来时,瞧正殿右侧那偏殿便是不错,不知那处可住了何人未有?” “那处正是方才那说要塑个玉雕献于陛下的张淑媛寝殿。宫中大偏殿往往住了各淑妃宫中位阶低些的淑媛,昭仪,昭华,或正得君宠的贵人,婕妤着实动不了呢” “是维桢唐突来访,不明所以,给姐姐添麻烦了。” “妹妹在那乌衣巷中,姐姐着实也揪着心,眼下来了,倒也好,与你亦可散散心,远离尘嚣一阵,那华林中夏花正艳,妹妹正好去赏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六十章 伶俜芥蒂 维桢自富丽堂皇的尔妃正殿,回了她栖身的古朽偏殿,竟少见地不摔物件大闹脾气了。 莺浪却在一旁更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生怕一场疾风骤雨会变本加厉袭来。 “小姐,外头婢女来问,可传午膳了么?”半晌后,莺浪才敢用这借由试探维桢。 维桢哼笑一声:“传罢,好赖饿着自己作何,为何要与自己过不去呢,昔日姐妹情分沦落到这份上,王尔桢也真有你的本事。” “小姐快快收声呢,婢女正在一门之隔殿外,可不敢叫她听见了!” 莺浪赶忙奔去将殿门敞开,服侍了维桢这么些年岁,她亦早悉心了维桢心性,倘若有外人在,她必是一副落落端庄,亲善大方的名门闺秀姿态。 果不其然,那婢女一来,便治好了维桢的妒忌病,莺浪才稍稍送了口气。 那婢女仍是昨夜引著她们来此的婢女,婢女卸下餐食,轻道:“小婢名唤紫嫣,尔妃娘娘点了小婢往后来侍奉小姐,今后小姐于宫中有何想食想用的,皆来支会小婢便可,又或在宫中有何不明之处,小婢定当竭力为小姐解忧,叫小姐在此处住得舒畅安稳。” 这声“舒畅安稳”不由得叫维桢心中嘲弄,陋殿如此,怎堪这四字,只怕那半分半毫也未触得了边,只她面上仍笑得谦和,道:“如此倒有劳紫嫣姑娘了,说来,维桢正巧有一事不明呢,姑娘来了,我便问问你,姑娘可知这偏殿从前所住何人么?” “回小姐,似乎是服侍前朝皇帝妃嫔的一名老婢女。” “那前朝皇帝妃嫔如今何在?” “从前旧人自是随着从前皇帝一道殉葬了。”紫嫣似觉说得不妥,又补充道,“可那老婢女是于那妃嫔殉葬前数年寿终正寝的,那老婢女一生侍奉从前旧人,活了七十好几,也算喜丧呢。后来尔妃娘娘搬入这宫,这殿有些偏,又有些小,淑媛容华自是不会来住的,也便一直空着了。” “你这小小年纪,竟亦知这么多旧宫秘闻,真了不起呢。”维桢摆手示意莺浪,莺浪极是默契,打赏了她些钱。 “多谢小姐了。这些事也算不上秘闻了,大抵在宫闱中侍奉几年,也便多多少少入耳听来了。” 维桢又道了几声谢,强压着心中难平郁挫,和水熙风似的命莺浪送走了紫嫣。莺浪去送那紫嫣时,便已揣上了颗惴惴之心,合上门来便道:“小姐切莫往心里去,那紫嫣不会说话,活该侍奉了这么些年仍做个守夜小婢女!” 维桢竟丝毫未怒,只笑了笑道:“她不过是个实话实说的小婢女罢了,莺浪你莫安慰我了,我在长姐心中,便是个永远不如她的随从婢女的分量,要说有何不同,便是比旁人更贴身亲近一些的婢女罢了。” “小姐,尔妃娘娘不是那般意思,小姐未通报便来了皇宫,换做旁人是要削的,而娘娘帮着小姐摆平了陛下不说,还四处帮小姐打点,还留了早膳给小姐呢。” “莺浪!连你也替那王尔桢说话么!?”维桢忽然厉声大喝,莺浪忙是跪地请罪不敢多言。维桢又道:“她才不顾念从前姐妹情分呢,不过是碍于我通州王家二小姐的身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才愿来帮我一把。我这一路投靠,她叫我住下等殿,用吃剩食,连见她一面也许候到她与其他妃嫔说毕了无聊闲话,我这寄人篱下的滋味,比那乌衣巷中更落魄呢,可我有什么办法,我回不去乌衣巷了,天地之大,何处可容我?无处可容我啊我堂堂王维桢,姿容端秀,尊华高瞻,为何落到如此境地了呢” “小姐莫难过。”莺浪登时便涌上泪来,“从前老爷说,天无绝人路,再困苦时也莫轻言退却呢小姐冰雪伶俐,自应配得荣华一生,如今不过是命中劫数,流年不利,小姐会苦尽甘来的!” “是呢,苦尽甘来,我维桢怎会如此轻易言败呢,纵然天下人衰我,若我当真衰败,才是中了天下人之计了。莺浪,这么些年,你从来尽心侍奉于我,却不及那泉儿随着长姐一朝入宫,荣升容华,我亦觉着对不住你呢。” 莺浪听了这话,早已泪流满面,道:“小姐莺浪愿一生侍奉小姐左右,不贪名利,只要小姐安康喜乐便好!便好呢!” “你也起来罢。”维桢轻揩着她纵横之泪,“从今往后,无论何事,只有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了,那所谓长姐胞亲又如何,不及莺浪待我真心。你起来,随我去那华林园走走罢。” “小姐先用午膳呢小姐早膳也未用呢” “一道用膳罢。” “小姐这这这怎好呢?”莺浪忙退身跪道,“小姐抬爱,莺浪不敢受!那膳食是小姐用的,莺浪怎好僭越呢!” “统共这么些呢,全在此了,一目了然,瞧来长姐并未叫人备着你的份,一道用罢。” “哦是” 莺浪颤着身子起至维桢身旁坐,她提箸的手亦是哆哆嗦嗦的,亦不敢夹菜来食,便挑拣些近处餐碟中维桢不食的配菜就着饼来食。维桢见了,便笑着为她碗中剔了大口菜肴过去,直将那盛饼的青瓷兰香碗装得满满当当,莺浪忙跪身谢恩,许是从前遭维桢脾气怕了,即便当下受了些好,也是怔仲不宁地怕着这好是不长久的。 “多吃些。”维桢笑着又浅浅饮了口汤。 她倒并非是忽然良心觉醒,感怀了莺浪待她的好,不过亦是逢场做戏,收买人心罢了。从前她在皇城外头威风八面,好歹有王谢世家及通州王家的声望做大树依傍,自是不愁,如今时过境迁,一朝落魄,鸟兽四散,若欲翻身,必用可信之人。维桢心中亦是有些心虚,她从前待莺浪那般呼来喝去,反复无常,唯恐莺浪一朝亦离她而去,故而才自演了那处主慈婢忠的深情大戏,又话中有话,有意无意挑拨着莺浪对尔桢的怨愤,比之谢扶瑄,她倒更妒恨这百丈之遥的正宫主人——王尔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 沆瀣谋求 用过午膳,维桢便与莺浪一道摆步华林园去了。 二人取道紫嫣指点的那条通常之径,少时便远远望见了百花最娇艳处,皇帝与尔妃一道正用着午膳,二人嬉笑盈盈,推杯换盏,似交乐甚欢。维桢心黯,便踏过花草迂走了另一条幽深的羊肠小径,她也未知那条花径通往何处,不过密林浓翠处,人烟稀少,应可掩示行踪。 今日日光也意迟迟光影阑珊,只隐在云从间,不露颜色,倒淡了那榉树樟木一泻油亮的接天碧叶。维桢与莺浪行走其中,但闻子规轻啼,暄风托着那彩蝶形单影只盘旋上青阶,到底是人烟稀少处,绿芜墙绕青苔浅生,花红有意扫却更落,碎蕊织作重锦锦夏花地衣,一旁堆叠栀子碎琼处,只化作捣泥烘了裙香。 这华林园愈艳丽繁盛,那景自维桢瞧来却愈讽喻了她心中凄凉。 “小姐,当心足下,青石将尽了。”莺浪轻声道。 “包羞忍耻,断非维桢。”维桢冷不丁冒出这一句,目光凝着一处墙围上的斑影光点,凝得极是用力。 “小姐说何?” “你家小姐是说她咽不下这口恶气呢。” 那声自榉树丛后幽幽然冒出,随之便是一袭枣红色漳缎蛛纹袍自那碧树翠叶间而出,如绿彩衬红花,格外醒目。那说话之人横飞一对粗眉正望着维桢,眉眼底下,棱角分明,英气浓得有些霸道过分。 “你是桓皆桓冼马?”维桢左右细瞧那人一番,未想到这华林园中人迹罕至处,竟也可碰见人,“维桢于那日南岭王府赏字大会时,见过桓冼马。” “维桢小姐好记性。”桓皆笑道,“不曾想,这皇宫幽深处,竟也可得一名同游女郎。” “可维桢与桓冼马并不熟吧?何来同游之说,不过恰巧途径罢了,世间这么大,每日萍水相逢之人不胜枚举,桓冼马这同游之叹,维桢可当真受不起呢。” “可世间这么大,偏偏叫你我二人在此僻静处相遇了,岂非有缘?” “桓冼马想说什么?但说无妨,不必兜圈。” 桓皆哈哈大笑:“维桢小姐,你有何苦话中带刺,对我怀抱偏见呢,虽说桓皆身为南岭王府中人不错,可如今,你我倒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呢。实不相瞒,桓某今日是特地来寻维桢小姐的,维桢小姐败走苑城皇宫,听来倒也叫人唏嘘不已呢。” “这话维桢倒是听不明白了,维桢再不济,仍是王姓中人,与你这假姓司马之流,毫无交集可言。” 桓皆又是一阵轻狂地笑,道:“维桢小姐,俗语有云,‘未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维桢小姐固然姓王,又如何,如今亦不是躲来这皇宫之中避世,外头风言风语声满建邺,小姐那王姓家族可曾在当中维护小姐的名誉?恐怕那危难的始作俑者,便是这群王谢中人罢。” “桓冼马当真是好空闲,如此大好昼暇,不去议政论政,做些男儿应做之事,倒是管起维桢女儿家的私事来了。” “女儿家做到这般份上,桓某不过替维桢小姐惋惜罢了,想来维桢小姐一声珠华名门之派,理应鸾凰高展,如今却身困于这皇宫后殿进退两难,虚耗大把春华光阴,那女儿家的春华如这一地栀花,落了便落了,转眼便珠黄人老,更无娇春可谋,桓某当真心疼不已。” “大胆!我家小姐芳华永驻,你这莫名其妙的公子再若血口喷人,莺浪便禀明尔妃娘娘来做主!” 这话却叫桓皆笑得更放肆了:“尔妃娘娘来做主?如今尔妃娘娘正忙于操持陛下寿宴事宜,哪有心思理你这逃难而来的妹妹呢,你倒也不思量思量,她招待于你,对她而言有何益处,名利场中人,无利之事本就不愿做,她愿收留于你,已是瞧在你二人母家颜面与同胞血脉份上仁至义尽了,你倒真以为,她会将你捧上云台,尽心帮你么,这通州王家一共两位小姐,你若平步青云,她的颜面又往那处安置呢?” “桓冼马,你如此大放厥词,侮辱长姐,污我清耳,请恕维桢不奉陪了。” “维桢小姐留步——”桓皆忙动身赶上,笑道,“小姐急着走,莫不是桓某这话说到小姐心坎里去了?” “我与尔妃娘娘姐妹情深,不必你这外人挑拨离间!” 桓皆掸了掸沾了碎苞的袖,道:“哎,小姐为何总对桓某心怀敌意呢?桓某此番前来,是专程来向小姐示好的。桓某知道小姐心中有妒怨,我桓某素来是直率之人,从不藏着掖着什么,有一便是一,才向小姐一五一十说通透了。今日前来,便是问小姐一句话,倘若你我二人合作同仇敌忾对抗王谢世家,岂非是珠联璧合的美事?” 维桢哼笑一声:“同仇敌忾?桓冼马竟叫维桢背叛自己母家与你合作?素来听闻桓冼马思维天马行空,不曾想竟如此大胆放肆!” “也罢,那谢安王导之辈,小姐仍可当做恩年,可小姐心中,便无一点点恨那断袖郎君谢扶瑄么?那谢扶瑄身旁有一婢女名唤初梦,出入屋苑皆随身左右,那关系非同一般,小姐可曾想过,为何那断袖郎君也可待女子如此深情温存?小姐心中,便无一点点恨那初梦么?小姐前时那句‘包羞忍耻,断非维桢。’又何解呢?” “那是是非非皆是我王维桢的私事,倘若有一日需手刃仇恨,也必是我王维桢亲自动手,无需与任何人合作!” “那当真是可惜了呢”桓皆佯装叹道,“那贱婢初梦,桓某可是发梦亦想凌迟了她皮肉下酒呢!” 维桢迟疑,凝眉细细打量着桓皆:“桓冼马与初梦又有何仇怨?” 桓皆便将那夜冰窖惊魂一事一五一十道与了维桢知,维桢听罢,亦面露了讶异之色,半晌才道:“可据维桢所知,那乌衣巷中并无那号偷情事发而自尽的婢女啊” 桓皆方才说那灵异事,已又起了一身鸡皮,他自那夜之后便对女子心中有了忌惮,许久未亲近,此刻却听闻这一句,更睖睁着眼,良久说不出话。 “桓冼马莫不是叫那初梦给耍弄了罢?”维桢轻瞥一眼桓皆微微泛白的面色,“那贱丫头鬼心思最多,莫瞧她平日闷声不响,似极温柔娴静似的,竟是个扮猪吃虎之流!维桢前时在府中几次三番想除了她,竟未得逞,更有一回叫她反扳一程,在我献与谢扶瑄医病的药材上做手脚,污蔑我通州王家声誉,那贱婢,死不足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二章 心宴如素 皇帝寿诞是举国大事,又道这朝皇帝司马熠年少贪乐,自然又办得隆重一层。 朝中世家王侯间说着说着这事已有许多月了,筹备之事自有宫中料理,可这贺礼便是一桩难事。 皇帝尊天下龙首,奇珍异宝在他那处寻常如街边碎石,司马熠又与寻常皇帝不同,偏爱风雅之物,可便叫一众大臣们伤透了神。司马锡那处已于前时收纳了桓皆拜作,极得皇帝喜爱,亦算司马锡那处一头心事放下了,只需再添办世间稀罕之物,不叫这礼显得单薄便算交了差了。 那群大臣们便如摸着了门道,统统也去寻天下书画能人志士,不过那“楚孟”的水准岂非寻常人可及,寻寻觅觅至今并未有实在的收获。 而那乌衣巷中,却有一人的心因此翻江倒海。 用过午膳,今日有些绵绵密密的雨丝斜斜密织于青瓦飞檐间,乌衣巷内难得的叫雨丝消解了闷热烦躁,众人各自躲在屋舍内作伴聊着笑着,有说城中巧心斋新出的裙袍的,也有说那皇帝寿宴的。果真时光摧枯拉朽,扶瑄那桩断袖之事,这才数日,城中已然风息波止,街头巷尾也听不见有人再姓谈论,如同一个若有若无的浅浅斑痕留在了记忆深处,而众人心头又换上了新笑闻。 “公子午安。”初梦袅袅推门入了长公子卧房,她晨时着的那身叫雨打湿了,便于午后换了一袭新袍,淡素的粉色,绣着细巧的昼颜花,衬着她更姿容玲珑娇嫩。 “怎又唤我公子了。”扶瑄放下手中书,不由得将目光流连在她身上,“你这身衫真好看。” “多谢公子夸赞初梦有一事相求。”初梦又倾身跪在他膝前。 这一幕只叫扶瑄回忆翻滚激荡,忙动了心气,道:“你我之间,何须用那‘求’字,快起来,有何事你说便好,但凭我办得到。” “初梦想于陛下寿宴时,揭发桓皆。” 扶瑄听罢眉头微微促动了下,旋即又归于一派温润舒坦,道:“好。如何做,我帮你。” 这声“好”却叫初梦的眸子更晦涩黯然了:“你怎的这般迁就我连缘由亦不问,便说了好,我说何你都说好” “好好的说着说着,怎的又惹你不快了全是扶瑄未说好”扶瑄见她蜷身不动,忙过去将她扶起,“那不好不好,好也不是,不好也不是,全是扶瑄蠢钝,请女郎示下,扶瑄该如何说?” “你为何也不迟疑如此一来便搅了陛下寿宴,陛下日后便不会再待见于你,更甚牵连王谢世家” “是呢。我想着了,可又如何,你开了口了,相较之下,我更无法狠心拒绝于你。陛下那处,我倒是无所谓,我前时称作断袖,他已然似不待见我了。家族之事,只需树正叶茂,必也倒不了那处去。” “托你去办如此大事,你怎的也不奇不问呢,我从来淡泊仇怨,为何如今想扳倒桓皆了呢?” “你自有你的缘由,你不说,我也不问。” 初梦心中一颤,望着扶瑄那微微收紧的眉头,半晌叹道:“桓皆如今可在陛下与南岭王府如鱼得水,初梦亦是难辞其咎的。” “此与你也无干,你怎知他会如此不知廉耻冒用你的字呢。” “此事既然因初梦而起,也便只有初梦才可了结。既然近身桓皆获取情报的计谋作罢了,便不可再留他,以桓皆的野心,加之做事心狠手辣,来日必成王谢世家大患。” 扶瑄只怔怔地听着初梦说话,心中暗流不住涌动,良久才道:“倒是难为你为王谢世家一番心思了呢。” “扶瑄你今日才知我是何种人了么?”初梦淡淡苦笑起来,极是无可奈可,“我从前言说了,倾心一个人,是会失望的。” “我并非失望,你何时才能将这端持坠坠的心放下” “初梦从来不良善,初梦从来是伪善,更有心计。初梦心中并无那般高尚情操,平生所志不过是苟且自珍,图一方安定平稳的日子罢了。想必你定也猜着了,我于桓皆那处谎称是楚孟的妹妹,凭借这层,他来日必不会叫我安生,非用我引出我那子虚乌有的兄长不可,与其终日惶惶来防着他来加害,不如先行出手,将他了结。” 扶瑄听罢,噤若寒蝉,那卧房一时悄无声息,只有那外头细细如飞针般的雨丝打在润叶上,却落针有声。扶瑄望着初梦如屋外沉沉天阶细雨般的神色,低叹出一口气:“你随我来。” 屋中一角的木架上,陈着一个寻常缎裹的锦盒,那锦盒束于高阁,扶瑄熟稔伸臂取下,初梦从前收拾卧房时便知有此锦盒,不过并未在意,但只那锦盒是落了灰许久未动的,这几日她皆住于偏房,对着卧房中物也疏于经心,此刻细端这锦盒拂尘出新,才知扶瑄将它摆得如此高,不是无缘由的。 “你所言之事,我从前已然考虑良久了。”扶瑄捧盒朝桌案那处走,“方才我并不惊心你所谓那心计,不过是惊诧你竟与我想一处去了。” 那锦盒由扶瑄缓缓开启,初梦一眼,心中便已了然一切。 她淡笑道:“恐怕你并惊诧与我想一处去了,而是惊诧我竟对桓皆如此恩断义绝,竟敢下手了结他了罢” “是。此事我筹备已久不过顾虑你的感受,我着实有些担忧猜忌,怕你仍对他存念着一份旧情才迟迟不敢践行” 一行行飘逸的墨字轻了承载其下的素纸,扶瑄一张张提指取出,横铺于桌案上,如飘絮雪片纷纷扬扬,那一场浩浩荡荡的素白心宴,小心翼翼揣摩着她的心思,谨终如始,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扶瑄凭着那一日赏字大会的记忆,竭力临摹着楚孟的字。 “凭着我书法造诣,那字已然是很相近了。”扶瑄缓缓道,“数日以来,我不断研究这字体架构,研究这落笔时的心境,确是极难,摩了数万张,才终得如今有九分相似,倘若我将此书作献与陛下,虽陛下书法造诣亦是颇深,但应也瞧不出来,我只需禀明陛下,此书作是我与民间偶然所得便可,倘若需当场对峙,那桓皆无疑败走下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 濯濯清涟 初梦伸指缓缓触过那一张张素卷墨痕,笔画之间似勾连着藤棘细刺,锥锥扎心。她轻叹一声,淡笑道:“是呢,你们名利场中的贵胄公子,自然比我想得深远周全,叫谁生,叫谁死,如那万丈深渊深不见底,是初梦浅薄,班门弄斧了。” “于王谢世家而言,桓皆是该灭口,父亲也早有此意,此人不可久留但我杀他,并不全然为了王谢世家” 初梦微微侧过面去,已然心黯了扶瑄所言心意。 “我杀他,不过也是为了保全你罢了前时你与我说了他冒用你书法一事,当夜我实在彻夜难眠,如今你已半身暴露于他面前,以桓皆的品性,来日若还需讨陛下欢心,更会来纠缠于你我应承过你,将来要保护你,不叫你再受伤害,怎忍心叫你无时无刻不曝于潜在的危难之中呢” “多谢公子为初梦思虑如此周全” 扶瑄擒过她肩来,动气而道:“不要再唤我作公子了好么!我并未将你当做婢女,你亦不许将我当作公子,我们是要相互扶持走完一生的!” 初梦听了这话,一时情难自禁,心头酸楚似翻搅着陈浆,扶瑄愈是如此,便愈为她心头增添了一份愧疚。她忙晃过身去,去凝着扶瑄临摹那字,道:“倒是非常相似了,连我初见时亦心中惊了一惊,我何时写过这些字。初梦本来的计谋是,由我书写一卷祝寿辞献与陛下,叫桓皆障眼之法不攻自破,皇帝治罪于他,而他又再无伎俩可讨皇帝欢心,这一支也便倒了,只我担忧司马锡舍不得桓皆如此左膀右臂,倘若他为了桓皆不惜人力物力全天下去寻楚孟,那我之事,便又瞒不住,倒是错综复杂之下,难免司马锡不会反咬一口污蔑王谢构陷。” “此事我倒亦是想着了。”扶瑄也稍稍缓和下来,“我派人打探了你所描述那夜于小客栈后院与桓皆赛字一事,围观之人确有不少,我已安排了几条与你身形相仿的尸体备下,只待时机一到,便在那客栈附近居所中一把纵火,叫楚孟灰飞烟灭,再配上几幅字遗落,那夜围观之人应能指证死的便是楚孟其人。” “好一招高明的假死逃遁” “名利场中惯用的手法罢了,并不算高明,司马锡对此偷天换日之法亦是谙熟于心,我所做,不过是在陛下面前将此事做个了结罢了,陛下做主此事了了,纵然未了,也便了了,关键是,陛下如何看待。”扶瑄望着初梦微微虚张的薄唇,淡笑道,“你未涉官场其中,自然不谙其中勾心斗角的门道,方才我说那些阴暗之事,吓着你了吧?” 初梦微微摇头。 “如此,你也瞧出我并非从前外头所传那般品性温润的公子了吧?贵胄公子,一旦入了名利场中,能有几人手中不沾着鲜血?又能有几人可全身而退?古往今来,这便是一径到黑的漫漫荆棘路。”扶瑄忽然又展颜舒眉,笑得如什么也未发生过一般,道:“如此也好,今日你与我坦诚,我也与你坦诚了,我们两两扯平了,可好?” 静默下来,四下便又鸦雀无声,屋外的雨似乎听了,只听滴答滴答雨珠垂于檐廊下,凝悬不住,才是坠下,那雨珠似颗颗坠在初梦心头,心中有个声音总似天外缥缈旋风一般挠弄着她。 一瞬间,倘若不是屋外那声开天辟地般的惊雷,初梦险些要将女刺客的身份道出了口。 “怎的这六月天了,仍有惊雷呢。”扶瑄见初梦身子随那雷声剧烈一颤,忙将她搂入怀中哄着,“许是春仙婆舍不得自乌衣巷走,正与夏仙婆闹着呢,一言不合便劈了道春雷下来了。” 初梦未理,只从扶瑄怀中矜持挣离:“初梦从前未见过雷,有些失态了” “我从前也未怎的见过雪呢,江南不怎的落雪,你言说你是北方之人,应常见着雪吧?数年前冬日,我随父亲一道行走北方,才头一回见着雪,天地苍茫,皑皑冰封,那景致太美,那雪的触感太润,我亦失态得玩耍了好久,只叫父亲冷面训斥呢。” “嗯北方的雪,倒是极大的” “你不喜雪?” “谈不上喜,谈不上不喜,寻常景致罢了,如这天外细雨,有人觉着酥润烂漫,有人觉得打湿衣衫烦扰。” “哦那便是不喜了那扶瑄从今往后谨记了,再也不议雪了。” 初梦倒是叫她逗出了一抹淡笑:“你怎知,我不喜雪?” “与你这么些日子相处下来,自然摸熟了你心性了” “你又说我口是心非?” “好了好了,能拌嘴了便是好了!你这一声一声公子唤的,真叫我生分地惊心动魄” 初梦沉沉地叹出口气,行至一旁木架上取下一套笔墨纸砚,铺展于案上。 “你这字临得确实极相似了,不过有一些连笔处仍有些破绽,皇帝素来好书法,而好书法之人所看得并非墨字本身,而是其中的气韵,你的气韵风流倜傥,而我则不然,故而这些连笔与细节之处,才并非十分相像,大体瞧来还好,倘若皇帝亦或司马锡细究,便不好说了。” 初梦说着,已巧手回腕细碾成了浓浆亮墨,她轻提善琏笔,点墨生香,皓腕轻移,扶瑄在一旁默默望着那落纸惊风起,摇空邑露浓。 那天淡风轻,感尽人间沧桑事般的老沉心绪自初梦笔尖缓缓淌出,若非亲眼所见,扶瑄当真不信如此玲珑玉质的年轻女子,竟写得如此心境深邃之字。扶瑄感怀心酸,情不自禁自身后将她拥入怀中,垂首不语。 “如此我便写不了字了”初梦淡淡道。 “那便不写了。”扶瑄仍是将面埋入初梦鬓间,一时无法自持。 而初梦又岂非心绪涌动呢,她提笔的十指连心,亦是写得失了平常水准,她终究违背了自己初心,将自己变作从前自己最憎恶的那一种人。 为了她女刺客的身份永远埋藏,为了守住她与扶瑄的那段情,她终究选择了出手。 那份上善若水的情怀,初梦奉行了二十载春秋寒暑。“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从前即便在朝晖宫中再艰难,她仍秉持着心中净土,即便沁妃再嚣张跋扈,她仍不愿将自己与她同流合污。 道破,与隐瞒,初梦发了私心,最终不忍亲手断送她的梦幻。 毕竟扶瑄太美好,美好地不像是是真实的,美好的不像是初梦素来坎坷命运中应现之人,她怕那海市蜃楼一朝倾覆,怕那斑斓泡沫渐渐瓦解。 两个各怀心绪却同样动情之人紧身拥怀,各自沉浸于各自苦楚中。那屋外细雨又起了喧风来扰,细雨悄悄湿了一壁南墙,亦湿了南墙下伫立良久之人,亦湿了那人框中瞳仁。 维桢本托人递话叫桃枝来打探府中扶瑄动静,桃枝便趁着雨丝潜入长公子屋苑偷窥,只这一窥,该听见的,不该听见的,却全为桃枝知晓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六十四章 盛隆华诞 从前国家少有国庆,皇帝寿诞便是国庆佳节,举国欢腾,而皇宫里的寿诞,通常是延续数十日的盛宴,其中品类项目之繁杂,样样讲究之精细,连亲历寿宴的正主——皇帝本尊也未必道得出来。 是日一朝,朝阳初露盛华光彩,皇帝寿宴遴选时段也甚有讲究,又有国师专门避雨开谷,那几日必是得见烈日当空,普天万物共荣。 六月近半,又是这几日艳阳逼人,扶瑄早已按捺不住暑气早早醒了,又道是今日有计需行,心中更有梗结不会深眠,初梦亦是如此,便起身取来昨日熏好广藿香的广袖彩锦玄纹袍为扶瑄换上,二人心照不宣,动身之间并未言语,但默契非常,故而这屋内也并不沉闷。 良久,初梦为扶瑄篦梳着丝发,那青丝千丝万缕如瀑垂落,初梦柔荑素指,顺流而下,暗暗叹道:“你竟已生华发了。” 扶瑄微微侧颜,淡淡回:“早生那几道痕了。” “劳苦你了。” “天生而已,乳母言说早生华发是富贵之兆,叫我说,白头偕老有何不好。” “好。”初梦微微浅了梨涡淡笑,又为扶瑄将丝发盘束项顶:“我已经将那几幅字备于那宝玉蓝绸锦盒内了。” 扶瑄振了振衣袍,沉稳从容之风自云袖内生出,笑道:“扶瑄定不负使命。” “你说这话,我听来倒有些心黯退却了” 扶瑄笑着去捏初梦的脸:“这几日皇帝寿宴,理应开怀着些,你瞧那乌衣巷内外也已彩灯华锦装饰一新了,倒是你脸上,也应装点些笑靥才是。你瞧你,步摇松动了也不知,我与你再簪紧些。” 初梦惶惶摸索着发髻,前时扶瑄赐予她那白珠翠羽步摇确松动几欲坠落,也便叹了口气。她自知此行此举非同小可,可扶瑄为安慰她说得这般轻松,反倒更叫她心内惆怅宛转。扶瑄自是将那蹙眉花皱尽收眼底,轻松笑道:“你担忧我,我可当真是欣喜呢。” “不知怎的,我这心中总是怔仲难安” 扶瑄轻手簪着,边道:“计谋周详,证据确凿,必将桓皆置之死地,我暂且想不出桓皆有何应对之计,你且放宽心,在府中静候佳音。” 初梦抿唇不语,轻点了头,却仍有些凝重,毕竟于皇帝寿宴时造势,是撼天动地之举,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差池,谬之千里。 那驶向皇宫正门的马车也已装点新彩,原本乌墨罩帘上又别出心裁系了些五色丝编织的锦缎。皇帝寿诞,普天同庆,建邺城中更不必说,处处栋栋粉彩簇新,家家户户喜热盈门,市井之人这几日也不必奔忙营生,只消寻欢作乐便好,桨声灯影中,秦淮之水似已沸做热汤,两岸声浪推波助澜,光华之盛,连开云骄阳也欲退避三分颜色。那热络气氛愈近皇宫愈盛,正门外已泊了几圈贺寿而来的车马,半是载人,半是载物,一架一架,往来络绎,连宦官往来其中疏散亦是不及。好在那乌衣巷的马车便是体面威严,一众马车亦自动驱退左右,开出一条道来由扶瑄长驱直入。 “小官见过扶瑄公子。”那车还未停稳,宫城里头的喧闹乐音已充盈车内,小宦官扯起嗓,才勉强叫他那细巧女音穿透了华锦车帘。 扶瑄回了礼,示意驾车的青青厚礼打赏,小宦官自是笑承,青青随意一瞥,便见着他收纳赏钱的荷包早已鼓鼓囊囊。 “扶瑄公子请随我来,戏台已在华林园中搭妥了。” 今日苑城皇宫比寻常更庄严恢宏,古木葱荣掩映下,屋宇飞檐更添巍巍壮观。各处廊壁饰了应景的段彩,往来宫娥宦官应接不暇,人人面上无不同时装点着洋洋喜色,足肩接踵磨出的曙热气息,直叫天上日头也败了热烈。 晋帝司马熠好玩乐,寻常的角斗戏蚩尤戏已入了不了他眼,前时便传暹罗那处人入了中原敬献了一班杂耍团,团中能人奇才辈出,耍的皆是中原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把戏,有人可凌空喷火,有人可凭空取物,有人金刚不坏可堪利刃刀穿,更有人可生吞滚油足踏热炭,扶瑄一路而行,引路的宦官说得眉飞色舞,扶瑄虽心有旁事无暇关切,但也只好应承着颔首微笑。 往日寻常的大径,此刻亦是一路光华耀目,富丽堂皇。砖石金地已铺展上皇室御用的寿字暗纹绒毯,各色龙雕垂苏三色丝锦彩棚依次而立,里头盛放着各路大臣敬献的寿礼,已是满满当当。寿礼取其意,无非是“精c巧c雅”三字,虽皇帝年少好奇物,那寻常礼仪中的贺寿之物必不可少,故而那些彩棚里大多堆砌了各式青瓷白瓷松鹤寿字樽瓶,金质玉质天官式三镶式灵芝式如意。扶瑄行经时,仍有络绎不绝的宦官将新晋贺礼摆上台架,忙得不可开交却仍井井有条,来人每报一件,便由彩棚内的宦官手自笔录,礼单自还得呈于皇帝过目的。 “今年寿礼虽多,可此些陛下并未过得了眼。”引路的小宦官极会查人颜色,一路上慎慎地打量,便循着扶瑄目光叹息一声,“陛下最爱的自是那些字画了,今年呈来的倒比往年更少,此事还需仰仗着扶瑄公子多多费心呢。” “扶瑄自当尽力而为。”扶瑄款款而走,又过了一段花径,问,“今日赏戏可还有何人?” “回谢公子,陛下吩咐了,那有意思的戏,需得同有意思的人一道赏才好。详尽名单小官并未可知,但大抵是与那日南岭王府赏字大会相同。” 扶瑄颔首而谢,他知此行大抵是要再与尔妃c维桢相见,虽光明磊落心中坦荡荡,却仍在当中搅动着一丝愧疚。 扶瑄身随宦官步履拾阶沿着石径盘旋而上,皇帝寿宴几日,园中花木却已培育一年。皇帝好文艺,那花木鱼池更不能落了窠臼,苍润密树连碧滋养底下来来往往打点的宦官婢女,林荫匝地,箬竹被覆,藤萝蔓挂,岸芷香花,恍若近郊真林野山般茂盛,又有一径溪流自绿意娆娆中汨汨奔流,潺潺动听,与林间悦翠蜂鸟相映成趣。那一颗颗树干上,无不彩饰着锦缎雕纹的“寿”字,虽于荫蔽处,却仍散着金光。 扶瑄俊逸翩翩地朝戏台那处走,一路广袖连起兜了一路苍润松木之气,混着他身上本有的广藿香,再由日头一烤,更衬得他清雅高致之貌,竟叫一旁小宦官不自觉忌惮着他这气度,心中更添了几分恭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五章 流星火舞 扶瑄一走,乌衣巷这头,却有一场歹毒的阴谋之网无形张开。 初梦送走了扶瑄后,那惊怀着的心一刻未安稳过,倘若此事她一道去也便比如今好些,可扶瑄为了保全她,坚决不许她出面。此刻那几封由初梦手书的贺词正纳于扶瑄臂下的锦盒内,随着扶瑄翩翩身姿,离那昭然若揭的时刻渐行渐进,初梦那颗心似也一道储入了那锦盒,一道赴身华林园中。 除了等,还是等。 初梦头一遭竟觉着自己如此彷徨无奈,如同落水之人拼劲全力奋游向岸,手边却无一根稻草可抓。 那一声绵长的叹息绕梁三转,又绕耳三转,最终归吐于屋外轻抚而过的微风中一并游走。扶瑄一走,这长公子屋苑连同初梦心内一道空空落落,寂静悄然,但听见些若有若无的鸟鸣之音自恒远窗棂外隐透入内,初梦想着,倒是那苑城内报喜的雀鸟便好了。 而华园林中,戏台高起,台上人声鼎沸,林间雀鸟之音相较之下已哑然失色。扶瑄身还未近,那喧嚷之音先声夺人,穿透密密苍林钻入来人之耳。离前头密林退散处愈近,那声便愈振聋发聩,扶瑄一时有些不适应如此静谧林花与聒噪人声间的转换,只觉得鬓间耳内挠得有些虚痒,但他的身姿仪态仍是无可挑剔的彬彬楚楚。 移步换景间,戏台便自眼前跃然而出。数丈高台隆于华林园空地中,彩饰皆与从前一径来时相同喜气颜色,凤案龙雕,宝珠镶嵌其中,毫不吝惜,极尽靡丽。天上旭日当空映射而下,于戏台上烘起一团紫气祥云,座位设于几十丈远处,龙团御榻金碧辉煌,桌案亦是用全玉整雕一气呵成,镶嵌金银琉璃砗磲赤珠,虽于乱世,可这器物彰显的是皇家风度,必不可少。 戏台之上,已有先行一批戏人起了百戏散乐暖场,各自着红带绿,面孔异域新奇,在台上如游龙戏凤般闪转腾挪,身后袍罩披风迎风抖得如翅飞响,找鼎c寻幢c吞刀c吐火,那戏似起了一阵许久,台上台下一团热络,叫好声击掌声此起彼伏,早来的几位贵胄公子已先行入座,正用着香酿琼浆瞧着台上好戏。 扶瑄过身而去与那一帮旧友寒暄,虽前时建邺城内轰轰烈烈那场男风去时不过少许时日,可贵胄公子们并未将扶瑄当做异人来瞧,在世家贵胄间,男风同好也不是稀罕事,天地间的珍馐异果已可吃遍,那男女通吃也是寻常事,况且扶瑄如此飒爽身姿,玉立如松,迎风柔目如晶,那男儿见了也会动心。 “谢兄来得可早呢。”张家二公子笑着招呼道。 “倒也不早了,不及诸位,扶瑄仍是来迟了。” “谢公子带来了何种宝物?”另一徐公子朝扶瑄怀中那金碧闪闪的锦盒望去,“谢兄这腋下稍来面呈的,定是绝妙之品呀。” 张二公子笑道:“那必是呢。寻常之物,已是入不了谢家大公子之眼,倘若再于当中挑选出来面呈陛下的,怎能不好呢?”张二公子又压低声道:“如今陛下还未来,四下又只你我几个要好的,不如先行启开来叫我等饱饱眼福,不然稍事陛下来了,捧在手里爱不释手,便未有我等何事了。” 徐公子一掌扇在张二公子背脊上,忙道:“陛下还未阅目,你竟先启来阅了,我瞧你是昨日摆花街宿醉未醒,还说着胡话!” 扶瑄笑道:“稍后便可见着了,张公子稍安勿躁。这盒中之物说奇也不奇,说不奇也奇,万般种种,时机一到,定是精彩。” “徐兄你瞧瞧!这扶瑄愈发会吊人胃口了,不瞧便不瞧,还来这一出奇奇难辨。” 正说着,那台上又起一阵沸腾之声,瞬时将这头闲谈笑语盖了过去。当台的暹罗戏人抗起一条大抵臂粗的钢筋扁担,两头坠着两砣重石,石外裹扎了棉絮布团。一旁来人当场为那棉絮布团上浇了酒,又引了火,瞬时那火便蹿如绽星,细花四射。暹罗戏人大喝一声,将钢筋扁担抡过身来自肩头旋起,重石压得钢筋沉沉似弯作拱桥,那扁担极沉,压得暹罗戏人额上青筋凸爆,目眦尽裂,只听他忽的大喝一声,那扁担如催了马鞭加快旋转翻飞起来,伴着仍耀射火化的两端布团,一道道流莹拟做大圆于戏台上画开。 “瞧呢瞧呢,那是火流星!好生厉害”张二公子手舞足蹈地嚷着好。暹罗戏人舞得热烈,连台下观赏那处亦可感到扑面而来一阵阵的火风,“从来这把戏我可知从家父口中听过,还未见过,如今见了,果真非凡绝伦!这戏人技艺当真了得!” “那是自然。”徐公子同是鼓着掌,虽亦是好奇欣然,但比张二公子淡定许多,“陛下钦点的戏人杂耍团,怎会不了得呢,此刻暖场已是如此,稍后陛下来了,正戏可更精彩呢。相交之下,谢兄,你呈这锦盒中物,声色可能比台上这班杂耍戏人更活色生香?” 扶瑄笑笑,温和儒雅,并未回答,亦是目锁着台上戏人十八般武艺淋漓展现之貌,心中却盘算着稍后此戏台前更为盛大的疾风骤雨。台上的热闹是虚留表浅的,而今日他这此举,却可撼动地里,更迭人心。 少时,放勋也来了戏台下依着指定的席位入座,不知是否有意,两人的席位间隔的颇远,几乎互不相见,而放勋入席前却似刻意般的自扶瑄身旁过,向他旷达款款地行了个礼。 是否放下,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才知。 不知是否是与扶瑄心灵相通,乌衣巷内这头,初梦心中似亦闻声那散乐戏台上鼓吹喧阗似的一刻不得宁静,总觉耳边充斥着什么转而又飘来砸来劈来什么碎碎杂音,直将那心室挤得满满当当。 坐立难安间,初梦踱了一阵步,又坐至扶瑄常坐那坐榻上,学着他随手取来一本书来阅,而她当下才知,从前那些扶瑄支书来读不过皆是思绪杂乱的障眼法罢了,当她真真切切翻启一页来,那素纸上的墨字各个认得,连在一处却忽的又如不认得似的看不进心中去。多少个日日夜夜,扶瑄在此佯作品读,心中却思量着眼前的女子,如今,便轮着这眼前女子,心心念念牵挂城中另一头的男子。 未知如此过了多久,只觉隐隐约约间,檐外射来的日光折换了容颜,只听屋苑外蹬蹬来了一串脚步声。 “初梦姑娘”桃枝的声音仍是尖细中透着彪悍,“初梦姑娘桃枝有一事相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六章 步步惊心 扶瑄这前脚出府入宫,后脚桃枝便来了,初梦并非愚笨之人,自然存了心思分外当心。 “桃枝姑娘,来寻扶瑄公子么?不巧他方才出去赴皇帝寿宴了,今夜可归,倒是劳烦桃枝姑娘走了空趟。桃枝姑娘请先回去歇着,稍事扶瑄公子回府了,我便命人去道与桃枝姑娘知。” 桃枝哼笑一声,初梦果真伶牙俐齿,将她搪得毫无说话余地,可惜她桃枝自认也并非吃素的:“我并非来寻扶瑄哥儿,而是寻你。” 初梦心中早已预料着了,便诈唬道:“桃枝姑娘有何贵干呢?稍候蓖芷公子会来寻我一道为公子办事,不知桃枝姑娘需时几何?” 桃枝极是流利道:“前时出走乌衣巷那婢女萃心死在了乌衣巷外头,尸首好几日才自井里由人发现,她远房亲属寻来府里讨要说法,此事与初梦姑娘你脱不了干系,那远亲听闻了你的事故,又道是萃心离府前最后见着的人也是你,她亲属说非得见上你一面不可,前堂那处瞒拖不下去,毕竟人命关天大事,初梦姑娘,也只好委屈你随我去一趟了。” 初梦听罢心中便是一沉,如此缜密心思,想必并非眼前这冒失桃枝可想得出来,又心狠手辣,为了将她诱出不惜残忍杀害了大势已去的萃心,那桃枝背后指示之人,初梦已然心中有数。 今日这长公子屋苑,倘若出了这扇门,事件便如倾覆溃崩之峦,波及深重。 初梦淡淡道:“萃心去了?” 为今也只有拖着时辰,待蓖芷或旁的何人来这屋苑,搭救危难。 “怎的?你不信?” “只觉有些突然萃心本心不坏,只是涉世未深,便平白叫心怀不轨之人利用了。” “萃心罪有应得!那些过去之事,再谈又有何意义?如今她亲属正在前堂闹着呢,初梦姑娘是想于此继续做缩头乌龟么?” “不瞒桃枝姑娘,初梦确有些怕了,不敢面对她亲属,更不敢面对她。” 桃枝唇角扬起一抹得意笑容,酸讽尖利:“初梦姑娘不是府内出了名的大义凛然么?如今竟也畏首畏尾缩头缩脑起来了?” “那一日,萃心最后来寻我,求我为她与赵姨娘求情,我并未应承,不曾想却害了她性命倘若那一日我心软随了她心思哎” “我说你这初梦,怎的如此婆婆妈妈的?”桃枝耐不住性子,一掌拍于桌案上,“你素来不是爽脆如蔗竹么?尽说这些有的没的无用之事,萃心亲属已在小偏屋吵闹多时了,你麻利地快去呀!” “如此那初梦更不可去了” “这是为何?”桃枝凶恶非常,几近将那原本已大如铜铃的眼瞪露出来。 “愈是心中不平的,愈不可触怒啊。你当我去了当真给他们一个说法么,斯人已故,再多的说法又有何用,倘若他们要钱,便依从他们赐些钱,倘若他们要物,便依从他们赐些物,那钱那物自是从初梦月俸里扣去便好,而我去了又有何用,他们见了我,只会触景生情,更生悲恸,到时哭啊闹啊,府中又无可做主的男子,连张炳管事亦随着老爷一道进宫去了,到时一闹起来,我等女儿家如何拉持得住?” 桃枝听罢一时哑然,竟也觉着有些道理,可她今日奉了命来将初梦弄出这屋苑,万般事由已铺陈妥当,只待她这一环来看成败,桃枝来时已暗下决心,此行绝不失手! “你如何躲藏是你之事,可王谢世家素来是有头有脸的大户门第,如此敢做不敢当之事,有损王谢世家百年清誉。”桃枝说着又哼笑起来,“也是呢,你这乡下来的野丫头又怎知这世家颜面其中门道,可不比我桃枝,素来养成于名门大户中,做事思虑皆是大气考量。” “是呢。”初梦淡笑道,“桃枝姑娘既如此大气考量,那由桃枝姑娘代初梦前去安抚萃心家人必再合适不过了。初梦嘴笨,又恐说错了话污了王谢世家名声,想必此事只有桃枝姑娘来办,方算稳妥上策。” “如今说着你呢!你却总推给我!虽我桃枝有一身本事,但是凭何要帮你?”桃枝忽的换上一副阴损毒辣的笑容,道,“不如这样,你初梦给我桃枝磕三个响头,这事我便帮你去说了。” 初梦自是知晓桃枝此行来长公子屋苑的目的,那所谓磕头不过是她借机泄愤的损招罢了,便笑笑道:“桃枝姑娘,初梦素来只拜两种人,一种是神明与主人,另一种便是先去之人。想必桃枝姑娘不敢自称与神明c主人平辈,那便只有另一种人这可叫初梦有些为难好端端的,桃枝姑娘又为何想不开要折煞自己呢?” “大胆!”桃枝滋着气息,怒不可遏,趁着初梦垂首不备,抄起手边那古青玉香炉便朝初梦脑袋砸了过去。初梦对桃枝心有防备,说话时只避离了三丈远,可不及桃枝力劲刚武,香炉结结实实砸在了初梦额上,登时便将那雪白肌肤豁开一道血口,初梦随即倒身下去,身子飘飘绵绵伏在坐塌上,那香炉砰然一声又摔在地上,晶莹四溅,惊碎窗棂外飞鸟雀起声离枝一片。 “好言好说劝你去那小偏屋料理,你偏不听,非逼得我在此动手。”桃枝仍是紧攥着拳,喘息如牛,眼瞳瞪得硕大,过了片刻,又听长公子屋苑外头来了一串男男女女的脚步声,脚步极轻,似有轻功身段。 “怎的耽误了这么久?”为首而来一人身着白麻丧服,缠着黑带,衣衫底下却掩藏不住筋肉粗犷,“候了这么久,我们担心出了什么岔子,才来看看,弄妥了么?” “我桃枝出手,怎会不妥?”桃枝哼笑道,“那贱婢好说歹说都不愿随我来你们那屋,我只好在这屋将她砸晕了,稍候你们将她掳走,且说是萃心家属情绪难平挟持了她,赵姨娘本也不喜欢她,少了她一个,府内无人会在意,而我在此将地上这些血迹碎玉善后。” “桃枝姑娘果真机敏,不愧是桓冼马与维桢小姐亲托之人,果真能干!”那般佯装萃心家属之人七手八脚便上去抬弄初梦,她额上那口子仍汨汨往外涌着丝丝淋淋的鲜血,仿若一口血泉,而底下她的面色却愈发青白。为首之人面露焦色,压声吩咐道,“你们手脚快些着点,主人要的是活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七章 携令放纵 倏地,扶瑄不知怎的,额头莫名刺痛了一下,“嗡”地一声便如撞钟似的于头脑内荡开。 他醒了醒声,戏台杂耍正值热烈,贵胄公子们齐齐目光如注嚷声朝着台上叫好,与先前并无二致,也无他物飞溅过来,而那声刺痛又如此明晰,莫不是初梦出事了? 少时,皇帝龙驾自华林园一旁百花最盛的那条石径上而来,虽赏戏不过是连日寿宴中诸多事项中的休闲随意的一项,但皇帝的排场丝毫不比正宴来了小。司马熠身后浩浩汤汤跟随着一排宫娥宦官,各自华服簇新洁净,光彩熠熠,手中各自托着糕饼玉器,作为皇帝打赏送来贺礼来人的回礼。 那些繁文缛节之事自是由赵中官一应打理去办,司马熠对此从来是放心非常,今日他似心情与这日头一般明丽非常,自石径而来,一路步履轻盈,连跑带跳,活像是放归山林的野猴,惹得他身后打福寿伞的宦官连连小跑,唯恐赶不上皇帝步伐,而司马熠身旁伴随着的尔妃,仍是一贯恭肃端庄之相,抱手敛腹,笑容亲和,虽她年纪比皇帝长不了几岁,却有一副母仪尊长老辈的沉稳之态。 一众公子忙是起身接迎圣驾,纷纷迂于座前跪拜而下。自皇帝那处远处高台石阶望来,各公子身着的五彩锦袍仿若一朵朵灿莲于池中竞相盛放,映着日头,各放光华。 司马熠颇是欣然,广袖一挥,盘踞而坐,笑道:“今日来的全是自家人,无需多礼,全当孤是你等的好友!” 尔妃随着皇帝一道入座,亦是笑道:“前时那次赏字大会,不巧叫无趣歹人扫了兴致,陛下意犹未尽,总觉着心中遗憾,每每念叨何时可再与诸位公子相聚,今日应再无那无趣之人来搅乱了,诸位公子定要尽兴而归,方不负陛下多日期盼呢。” 尔妃说罢,司马熠便举觥酬了第一道酒,他不善言辞,那些场面话全托付给尔妃说,此刻便也只蹦出八个字:“切莫拘谨,不醉不归!”公子们自然也清楚皇帝秉性,笑着回礼饮尽,各自比平常更不羁放纵些,心中朗润之色溢于言表。 而这当中,却有扶瑄在心中稍稍叹息一声。 他将觥举得颇高,似对着日头收敛日光精华,又猛然仰首一饮而尽,论气魄仪态,当属一众公子间的标杆。可他这一套姿态虽摆着,眼瞳却是横扫四方偷觑着,搜索他今日对垒之人桓皆。 可直至放下酒觥细细四扫,桓皆却并未在其中。 “咦,今日桓冼马怎未来?”张二公子已然先声夺人,道出了扶瑄的疑问。 尔妃放下酒觥道:“桓冼马今日突发些急事,与陛下请了假,稍稍晚些来。” “桓冼马果真是有个性呢。”世家一派的公子笑讽道,“连陛下的寿宴也敢缺席迟到,天下之中,更无第二人胆敢如此目无尊卑了。” “如此才是独一无二的桓冼马呢!”王侯一派的公子当即回道,“桓冼马素来直率磊落,不会那些阿谀奉承谄媚讨好之事,陛下从前也言说便是青睐桓冼马这般个性。陛下前言今日权当好友相交,好友迟来,秉直不羁,有何不可?” 众人自然听出两派相掐的火药气息,尔妃忙笑着将那话茬接过道:“瞧来这桓冼马果真是个风云人物,人还未来,已勾连起这陛下寿宴上话题无数了。”那“陛下寿宴”四个字说得和缓却清晰有力,其意自是提点诸位公子今日是皇帝欢畅尽兴的日子,主角自应是皇帝,绝不可将两派斗争将野火引烧了来。众公子赶紧收声吞咽不敢再言,一个个纷纷叫身旁侍奉着的婢女添酒换盏,和缓氛围。 而皇帝却是心思大条,毫不明了其中缘故,只当是这般“好友”颇爱今日宴饮之酒,便嚷声道:“诸位今日可真是会饮之人啊!今日这酒是尔妃亲手酿的醉春风,取了春日百花百果揉捻酿造淳炼而成,果香沁心,回味悠长。孤这尔妃呀,最是心灵手巧,诸位快尝尝!不够尽管命人添来!” 这话一出,底下自是赞叹声一片,连连夸这酒好,夸尔妃手巧,那溢美之词连尔妃听得也有些盛情羞怯,虽知是因皇帝才讨得这些赞美,但仍双颊微微泛起了红,连连谦道:“诸位若是喜爱,稍后便将这酿造秘方叫婢女写下与诸位公子捎带回府,叫府上的婢女们也可酿来为诸位公子尝。” 赵中官俯身请示了司马熠,旋即将袖一摆示意台上,戏人得令,摆好阵架,那正戏便要开始了。 随着两条火龙自左右开弓而出,锣鼓声铛铛打得震天响,间或有几名戏人拟着各色口技,排百鸟朝凤,天地游龙之势,一时间也分不清这是华林园中真雀鸟来报喜抑或是口学声响。又有几名皮肤黝黑身型魁梧的力是,四人抬出一条比方才那钢筋扁担更粗的“火流星”来。戏人向皇帝那方行了个中原礼数,便准备表演,台上两侧便又腾空而起两名身着彩羽的女子,长纱凌空飘于身后,如鸾翔遨游,惹得台下一片叫好。 扶瑄也便跟着一道惊叹,只左等右等,那桓皆始终不现身,也无任何动静,过了片刻,这才想起,维桢竟也未来。 维桢未来不愿见他,倒也情理之中,无需在意,可桓皆却是今日行事的关键。他来时因知此行有大事要办,故而牵连之人愈少愈好,也便不曾将青青带入皇宫内,如今只好倾身问一旁侍奉他酒的宫娥道:“劳烦姑娘可否替扶瑄打听一二桓冼马来了未?” 可当扶瑄近身凑前,那宫娥始料未及,瞬时便红面,本道是她们有一二时机贴身服侍扶瑄公子已是大喜大赏,各个婢女竞相要来服侍扶瑄,明争暗斗了许久才定下个中幸运翘楚,本只想近近望着扶瑄侧颜便心满意足,怎知扶瑄竟交代嘱托她办事。这婢女一时气血上涌,头脑嗡地一声便空了,战战兢兢险些将端持的酒壶摔了。 “好好好小婢这便去问问” 扶瑄定定凝了她一眼,自然亦瞧出了那不同寻常的神色:“如若为难便罢了,姑娘在此候着便好,倘若稍后陛下问及,便说我去解手了。” “好好”小宫娥点头如小鸡啄米似的,忽有如想起什么,大惊道,“方才方才有人来寻小婢,说将此物递与公子,公子一看便知那人言说他在华林园小青阶那处候着扶瑄公子可方才陛下来了,小婢一时慌张,便忘了告诉公子了” 小宫娥赶紧颤颤着递上一团由白丝帕包裹着的物件,物件小巧而纤细,扶瑄赶紧翻开来瞧,竟是初梦髻上那支白珠翠羽步摇,还有颗颗细血珠凝在白珠之上,稍稍将那白丝帕染作淡粉色。 “那人何在?!” 小宫娥不料扶瑄竟如此动心魄,吓得不敢回话:“在在小青阶那处公子” 一阵大火流星的熏热之风自台上以排山倒海之势拂面而来,撩动扶瑄束冠那丝宝蓝色缎带,他纤长的眼睫亦在热风中微微曳动,衬着底下一对晶眸钻目深邃漆黑如夜空。 “我去去便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八章 膝下黄金 扶瑄身后那呼啸喧哗渐渐褪淡,隐约才听见了山野林茂之中的自然鸟鸣,可扶瑄奔走得急,无暇入耳这些呕哑嘲哳之音。 华林园扶瑄自小便随父亲来过多次,又道是母亲为南康公主,虽嫁于乌衣巷后少省娘家,可这皇亲国戚的眷属亲缘是割舍不断的,所以他幼时也便常来游乐,对华林园中九曲八弯的构造熟稔非常。 他寻了一条无阶小径抄捷径去至小青阶那处,绿林之中,那身枣红色漳缎蛛纹袍已在青苔蔓延处候着他。 “果真是你。”扶瑄缓下了步履,踏及青苔之上。 桓皆拂袖转身,笑道:“不亏是谢公子,近身美眷遭了难,竟可如此淡定。” “你将初梦怎了?”扶瑄将那步摇紧紧攥于手心里,直直手臂不住地颤抖,簪处几乎扎进肉里。 “哈哈哈,谢扶瑄,今日也轮着你来求我了。”桓皆故意放慢语调,“我桓皆从来不做无畏之事,今日将你叫来,便是来谈个条件。” 扶瑄沉着面容,极是隐忍:“你说。” “我倒是未曾想到啊,这楚孟其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想来也是,这天下所谓兄妹再相似,总也有些差别,如此这般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着实蹊跷呢。楚孟,初梦,有意思,当真有意思。” “有话直说。” “你也始料未及罢,你赏字大会时奋身来赛的书作,竟是出于你贴身婢女之手。” 扶瑄回以冷笑:“纵火害她一事,我终会与你算账的。” 桓皆哈哈大笑:“眼下,你先管好她性命再说罢。” “你既已知初梦便是楚孟之事,初梦又已叫你掳走,那你今日来寻我,是想要我手上的字了?” “谢公子果真是聪慧之人!不错,我便是要你锦盒内那字。今日你本想于皇帝寿宴上造势来戳穿我,可怎料我桓皆便是如此神通广大,我先发制人,反将一军,你我二人之间,孰高孰低,胜负已分了。” 扶瑄面沉如钟:“初梦的字我可以给你,但我如何相信初梦此刻是否安然?” “我为何要向你证明初梦安然?如今这局面,是我桓皆说了算,你谢扶瑄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倘若你不信,下回我带来的可不只这染血的步摇了。”桓皆笑道,“那初梦姑娘的玉臂纤指,柔如葱白,想必你谢扶瑄从起也未少消受,倘若你如此喜爱,我下回便割下来带给你下酒。” “你敢!” 扶瑄那声“你敢”说得顿挫铿锵,音量虽不大,但却摄魄惊魂,严肃潇煞,林中忽然刮来一道劲风,凛冽如秋风瑟瑟,卷着落叶如飞刀般凌迟着两人面庞,腾起身后衣袍乘风飞扬。 一时间,桓皆不知怎的,竟也叫扶瑄那沉肃的面容镇住了,但那阵风过了,才又缓和笑道:“如今她人在我手上,应是你求我吧?你们世家公子素来娇生惯养,求人便是这么一副态度么?” “初梦那字我稍后便可给你,你何时放人?” “素来听闻谢家大公子以儒雅和暖著称,怎的如此按捺不住心性了呢?我桓皆前时言说了,今日我是来谈条件的,初梦那字不过是最基本的条件罢了。” “你还想怎样?” “不怎样,如今我桓皆在南岭王府中,也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角色,寻常那些珠宝黄金已不稀罕了,我要的,便是出心中那一口恶气!”桓皆忽然目露凶恶,健步上前一把揪住扶瑄襟口,“那一日,我在乌衣巷内带着拜作,怀着对王谢世家崇敬之心而来,却叫你乱棍驱赶出府,这口恶气,我咽不下!我那时便起誓,来日若不叫你谢扶瑄抬眼观瞻,俯首叩拜,我誓不为人!多少个日日夜夜,我便盼着今日,一雪前耻!” 桓皆言毕,那揪着扶瑄的气力似也软下来。扶瑄并未惊慌失措,只震了震由他揪乱的衣襟,以极波澜不兴的语调问:“你想叫我叩拜你?” “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好歹是你朝夕相对的婢女。听闻你极是宠爱她” 扶瑄冷笑道:“初梦对你大有用处,今后在陛下面前献作谄媚,全靠她了,以你桓皆的心性,定不会如此轻易放人罢?” “哈哈哈,不错,虽我暂时未打算放她,但倘若你跪了我,我便可思量着叫她少受些苦。”桓皆随手拈来一支落败的杏花枝,把玩起来,“那贱婢前时竟设计捉弄我,如今我当要叫她瞧瞧我桓皆的颜色厉害。听闻城郊那头,乱世当道,有的是彻夜饮酒的疯人穷倭,各个衣衫褴褛,一身脏病,尤是许久未尝女色,饥渴如狼,倘若捉来百十号人,与那初梦一道关一夜,次日再换一波百十号人,以初梦的小身子骨,能挨几日呢?” 桓皆话还未说罢,扶瑄那拳已直直砸向桓皆的侧颜,“嘭”的一声沉闷有力,桓皆坐不住力向后踉跄几步跌去,回过面来时,嘴角当即青紫了一块,一道细细的血丝自嘴角淌下。 桓皆揉着面颊,半是惊诧半是狠辣,笑道:“谢家大公子竟也动怒伤人,哼。可你打我有何用,人终究是在我手上,这一役的赢家,也只有我!只有我!” “亏了你也称做是男子,如此下三滥的手段你想得出” “不择手段,才堪乱世之枭雄。”桓皆忽然将面凑得离扶瑄极近,近得他眼睫与苍纹根根分明,“你这一拳,我不与你还手,我去寻初梦讨债,再给她屋里加一百疯人,日夜轮换,翻云覆雨,无间无歇” 扶瑄定定地凝着桓皆怪异扭曲的神色,眸光平稳而坚定。他凝了片刻,缓缓撤身一步,将披身袍摆披散敞开。小青阶处一时浓荫蔽日,日头钻入不见,林中又起了阴风。扶瑄双膝轻轻颤动,那身子慢慢向地面沉去,他双膝触及青苔地的那刻,虽无切实声响,却在二人心中如凿深井般沉重一击。 桓皆霎时愣了一愣,旋即又飞动两道浓眉,笑得张狂似失心疯了一般:“我便说什么来着,男女情爱终究是断肠草,毒心石,你谢扶瑄父子与王爷斗了这么些年,终究还不是败在了个女子身上。” 扶瑄缓缓倾身拜去,那华袍沾染了一地青苔。他面无表情,眸中却隐着凄心苦楚,并不为己,而是疼惜初梦。 “请桓冼马放过初梦。” “这才是像话嘛!” 桓皆仰天大笑,那癫狂之声贯彻密林,他又不依不饶,将一只脚踩在扶瑄跪拜俯身的肩头,狠狠旋动足掌,那青苔又自他鞋履上印上了扶瑄肩头。 “痛快!今日当真痛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六十九章 囹圄耳而 初梦平生最怕,便是睁眼是周遭一团带着血腥气息的墨色。 可今日这血腥气息,却于她自身身上弥散出来。 身前大抵几丈远处,有一盏油灯,上头火焰静静悬于油面麻绳上,屋内无风,那火焰也不闪动,只攒着一朵小而昏黄的光花,无声燃着,却连四壁陈设也瞧不明晰。 那微妙的火光映在初梦半张半合的眼眸内,多少总算个凝注的点,于她此刻虚弱不清的神志来说,这慰藉好过四壁漆黑太多。 初梦微微动了动身子,便激起一串铁器金属相互碰撞啷当之音,旋即又是一阵周身剔骨剥肉的痛,额上那处最是明显,此情此景,与那梦魇之夜颇有几分相似,霎时便撩起她心中一阵激灵清醒,慌手便去摩挲额头,便又是那串碎碎铛铛的锁链之声,初梦才于混沌中知晓,她四肢手脚皆由四条粗链条缚上了。 额上有些刺疼,又有些痒,不过那链条缚得极长,手亦可撩得到额上。前时最后那场景便是桃枝抄起香炉向她砸来,想来倒也承袭前因,连贯合理。此刻额上已包扎上了绷带伤布,扎得极紧,便是料中了她会挣扎怕掉似的。初梦素来身底子弱,又已失了些血,气血不活,头昏眼花,若不是那四条粗链系着,全然立不住身。 随着疼一道袭来的,便是彻骨冰寒。这寒气不同于凛冬流动呼啸北风,而是静止的,却如毒药一般悄然渗入骨髓,殁人于无形间。 昏昏惨惨中,未知过了多久,只听那处飘来一声悠长的启门之声,在目之所及的油灯之后,又有一道光亮缓缓透来,如一刀将日光切来似的,一时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门一启,外头一股暑热便卷至屋内,因周身阴冷而倒竖的汗毛才稍稍缓解。 初梦这才知,此应是白昼。 那身她熟稔的枣红色漳缎蛛纹袍自带着烛火,自光日光隆盛处摇曳而来,那衣袍摆动篇幅极大,得意张狂,初梦瞧见了,倒闭上了眼,唇角漾起一抹冷笑。 “桓公子,别来无恙。”那团黑影又隐入漆黑中不见。初梦朝那大抵位置向望,毫无畏惧之色。 “醒了?”桓皆的面孔又被近处烛火点亮,那两道浓眉有些光怪陆离。他上前,伸出三指,将她下颚捏起,比上火烛细巧,那火烛贴得初梦面颊极近,险些燎烧了她的蛾眉青黛。桓皆打量了半晌,笑道,“倒是颐养得不错,前时那些面颊上的鞭伤已丝毫瞧不出来了。” 初梦哼笑一声:“倒是劳烦桓公子惦念了。” “你身子虚,我倒是劝你少说些话为好。”桓皆秉着火烛返身屋内,在屋内四角转了一圈,一支支镂花红烛依次被剔亮。 眼前景象与初梦心中预料,并无差别。 十余丈见房的屋舍内空无一窗,四壁统统是光滑灰蒙的质地颜色,虽是六月,却愣生生因潮寒而凝了一壁细珠,正结作一颗颗大珠向下淌。屋内陈设极是简单,一张桌案,一方坐垫,一横卧床。可桌案上的笔墨纸砚件件巧夺天工,精美绝伦,与这四壁陋室格格不入。 桓皆似欣赏着自己大作一般,仰天大笑:“见着了么?这些纹心羊毫,那些烟松油墨锭,皆是为你楚孟大才子置备的!”桓皆欣喜得极是狰狞,额上道道青筋怪异凸起,直叫初梦觉着有些可怖。“楚孟大才子,你欺瞒我桓皆可是欺瞒得好苦啊!我为你耗费了多少人力财力,派出之人遍布天涯,不曾想,你却在这灯火阑珊的都城脚下。” 初梦冷笑:“你凭何认为我会帮你写字?” “有件东西,我也想给你瞧瞧。” 宝玉蓝绸锦盒自桓皆怀中取出,初梦前时亲手为扶瑄收拾安放书稿的锦盒,即便那火光不甚分明,她也认得出。桓皆粗暴将那锦盒系扣扯开,攥出其中书稿,袖袍挥洒,扬作漫天飞舞飘摇散落的白色落英。 那些书稿一片一片,乘着风却展不了翼,它本也无翼可展,飘摇落地便是最后的宿命。 “你见过扶瑄了?”初梦心中一紧。 “当然。”桓皆笑中竟透着一丝苦涩,“我将你染血的白珠翠羽步摇给他看,他自是明白。可那谢扶瑄真是一个蠢人,哈哈哈,他竟为了你下跪于我,为你求情,堂堂王谢世家的长公子,你说他是不是愚蠢至极?哈哈哈” “你说什么?!”那一串铁链碰撞声响骤然混响,激烈异常。 “他不仅叩拜于我,我还将足履踏在他背脊上,他便如那畏畏缩缩的丧家之犬一般伏在我足下,佝偻着身子,我不许他抬首,他便不敢抬首,如今想来叩拜倒是太便宜了他,早知他如此乖顺,便叫他舔一舔我的鞋底了。” “桓皆你不得好死!”初梦一口唾沫啐竭力在桓皆脸上,一阵狂躁的铁链摩擦声响久久在这空洞的房舍内回荡。 桓皆擦着那口唾沫,忽而抬掌便重重的给了初梦一耳光,直将她身子扇向一侧,倘若不是铁链系着,早已跌去地上。 “你以为,你还是那日红拂阁与我吟风弄月的初梦么?”桓皆冷笑道,“你以为我还会怜惜你么?你有何资格与我这样说话?如今,你便是我桓皆的阶下囚,我手中的一只蝼蚁,你的生死全在我一念之间,我要捏死你,易如反掌。” “好。”初梦仰起面,尽量叫这披散凌乱的青丝垂到耳后去。她眼中闪着不屈的光芒:“那你大可以捏死了我,我死是你桓公子今后官位仕途如何,你自己考量罢。” “小女子,你很聪慧,知道自己的价值。”桓皆哼笑一声,近身上前,挑起初梦一缕青丝来嗅,“可我桓皆也不蠢,有些事,对你初梦来说,比那生死更重要。” “你想说什么?” 桓皆并未言语,踱步至那桌案上取起那把裁纸的玳瑁铜鞘的匕首,拔出刀鞘,一道寒光恰巧投射在他暴厉恣睢的双目上。 “你说,倘若我与谢扶瑄说,叫他削下右手五指来换你性命,你说他会不会应承我呢?”桓皆将那寒刀在五指间翻飞把玩,“想来你二人如此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真叫人心生期待呢。” “桓皆!” “又或者,待他削了手指,我再将你女刺客的身份道与他知,让他知晓原来前时他心心念念付出断手之殇那人,竟是从前来杀他害他九死一生之人,如此惊天霹雳的落差,不知谢扶瑄作何感想呢?” “桓皆不要” 初梦自认本已练就了坚固如铁垒的心墙,却终究因动了情而有了缝隙,桓皆乘虚而入,一举击溃。 桓皆凝着初梦已是晶泪闪闪的眸子,将那匕首狠狠插于桌案上:“我桓皆有的是办法叫你听命我的话,放心,我不会叫你如此轻易便死了的,我桓皆可是有情有义之人,谁叫我们有那一夜花前月下饮乐相欢呢,我定叫你好好享受享受这桎梏之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七十章 余情尚存 “桓皆。”初梦涩涩道,“念在前时你我一场情谊的份上,求你放过扶瑄” “我与谢扶瑄的帐,自然是要算的。” 铁链促动摩擦的声响比前时稀稀拉拉一些,但始终未断绝,初梦低垂着面首,青丝披布自颈边如丝绦垂下,额上皮肉一跳一跳纠集着苦痛,但又怎及她心中悲楚。 “那夜在红拂阁,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是真的么?”桓皆伸指将她披垂的青丝撩拨至脑后,露出她一只雪白细巧的耳。 初梦蔑笑了声:“如今说这些,又有何意义呢?” “连哄我两句假话也懒得说么倘若你哄我两句,或许我一时心慈手软,把你放了” 初梦哼笑一声不语,闭上眸子稍稍缓解体力不支的晕眩。 桓皆又揉捻起她发丝来:“前时你还赞我堪比曹丞相,果然表子无情戏子无义,女子翻脸起来比那翻书更快” “桓皆,你心中无爱,又怎能感受这世间有爱?” “是,我是心中无爱,因这世间本来便无爱!世间众生多如牛毛,谁人不是萍水相逢,凭何一人会对另一人无缘无故的好?譬如你与谢扶瑄,凭何他对你好,你回报他好,如同你前时设计害我,我待你好,你却反过来设计惊吓我!我不信,这情情爱爱,皆是虚妄,皆是阴谋!” 初梦虚弱地微微睁开,自狭长的视界内打量着眼前一身朱色华袍的男子,男子器宇轩昂耸着炯炯之目,似夺得了宇宙真理般自信,可威风堂堂之下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内心枯槁如过火之洲寸草不生,如此悲哀,当真唏嘘。 “我可以为你写字”初梦身子更有些不支,气息也弱而无力起来,“可我需与扶瑄通书联络,得知他安好,你未欺我,我才愿在此写字。” “小女子,恐怕你是未弄清眼下情状吧?你掌握在我手里,那谢扶瑄亦是一道掌在我手里,你有何资格与我谈条件?” “前时初次碰面,在那小客栈后院赛字,我瞧得出桓冼马也有些书底会识书法之人看得是字中气韵,一撇一捺,心境不同,用气不同,手中之字千差万别如今我不知扶瑄是否安好,我心中怔仲不宁,写出来这字失了水准,那桓冼马将我囚禁于此,便全然白费功夫了” 桓皆侧眸睨这初梦,确实她所言不无道理。 “若要写字这大枷锁铁链必是行不通的。”初梦又挣了挣臂,可激起的啷当脆响已如她吐息说话般奄奄然,“我这副模样,即便想逃也逃不到哪处去劳烦桓冼马为我换条轻便些的锁链来缚,再赏我些粥药来食那写字不在一时,我既应承了你,便言而有信不瞒冼马我此刻眼前冒着许多璀璨星辰,漆黑黑一团雾霭,快支持不住了” 桓皆几经与初梦交手,又道是他当下搭上了维桢那线,对这初梦擅长扮猪吃虎的本事也有耳闻,但他毕竟是血气方刚的男子,凭着男子之断,眼前孱弱娇柔的女子楞直直由四条比她大臂还粗的铁链栓着,才勉强支持,那铁环箍着的手臂已擦破了皮,叫人不得不生动些恻隐之心。他又伸掌在初梦额头一探,滚烫如火,那热度透过包扎的绷带仍如炮烙。 四条铁链当即便被桓皆解下,初梦毫无意外身绵绵跌软下来,桓皆揽手去扶,初梦便如断线傀儡一般扶在桓皆肩头,一动不动,只微微喘着气。那温软的体香与耳畔若有若无的骚动吹气,瞬时便将桓皆思绪勾去那夜红拂阁的期会,他毕生之此仅有一次的,酣畅淋漓的,总堪回首的快事。 “初梦”桓皆素来狂傲高昂的声音中竟亦少见得混杂了一丝柔情,“初梦” 初梦微微松动了眼,似对这唤名之声做了回应。 桓皆将她安放于那张简陋的床榻上,匆忙去了屋外,少时又急匆匆归来,手中端着两个蓝边粗制的瓷碗,当中盛着药与粥。而初梦仍是一动未动保持着桓皆走时那貌,蜷身于床榻上,叹着弱气,凄暗暗挨受着病苦。 那嘴上口口声声说着心中无爱,因这世间便无爱,实则不过是怕世间无人爱他,才不敢信爱。 倘若那日红拂阁一会,那情为真,两相许诺,共赴天涯,那这漫漫人生路,又是另一种走法,又临不同的风景,荫不同的苍狗白云变幻,良缘美满。 “初梦”桓皆将她的头轻轻抱起,靠着他臂,另一手将药汤碗边送上,“倘若那一日冰室幽会,你不作弄我,我未必会如此恨你” 初梦微微睁开眼,蹙了蹙眉,似不解其中意:“冰冰室?” “你自那夜红拂阁起便算计好了还寻了具骷髅又编了个谎话来吓我捉弄我的滋味可好受?” 初梦飞快调动她浑浑噩噩中仅存的思绪,思量了片刻,有自眼角余辉处望见那凝着细珠的光滑墙壁,便大抵猜透了其中奥妙:“故而今日你也将我囚禁在了冰室?” “不错。”桓皆轻笑。 果真是锱铢必报的桓皆,初梦在心中苦笑一声,又闭起眼,唇口缓缓吞咽桓皆递来的药,当下口苦心苦,竟是尝不出这药中苦涩,浑浑噩噩伴着口干舌燥,一下饮毕了半碗之多。 “饮了药,睡一觉发些汗,便会好了。”桓皆不知如何照料女子,从前也从未照料过,大抵女子生病,是需说些安慰的话的,他便照着他心中所想的说了,换回初梦唇角轻勾,浅浅一笑向他致意。 桓皆陡然起身:“你莫误会了,我并非对你余情尚存,不过是他日还需利用你,才帮着你医病罢了。” “嗯好多谢桓冼马” 桓皆又深深凝了初梦一眼,极小声地叹了口气,拂袖朝那原先日光浓烈处走去,此时原先辣晃眼的光斑已疏散做斑驳小影,大抵黄昏了而桓皆那身影仍是大起大落地张扬摇动,初梦身子虽昏,可心中灵敏,如何透风给扶瑄她身处之处,心中计谋已雏形渐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一章 莲荷闹彩 桓皆盘下了城中一处闹市酒舍旁的废弃冰室,闹中取静,偏杀扶瑄一个出其不意,以泄心中郁愤。扶瑄虽知桓皆并非什么正人君子,但也未料他以眼还眼的小肚鸡肠竟能计算至此。 隔壁那酒舍便是建邺城中最大的酒舍蓬莱酒舍,来往人口众多,三教九流皆有在此歇脚暂住,其中也不乏一些贵胄公子来此宴朋会友。桓皆自前门落落大方的进去,入了常年由南岭王府包下的雅间,却由墙内隐藏的一条暗道连通一墙之隔的冰室,冰室本已在前朝废弃,人迹罕至,四周皆由篱墙圈固,并无出入口。那野藤蔓将墙隙缠得密密实实,自外头瞧来,只隐约望见一座屋舍隐没于丛生杂草间。这冰室废置久了,早年又有些闹鬼的传闻,故而附近城民也不敢朝这里头细瞧,生怕见着些不该见的东西,这却成了绝佳的藏匿之所。 自外人瞧来,便是桓皆在城中大酒舍逗留了一c二时辰饮茶会友,而后便大摇大摆地又去下一处摆花街转悠,直至夜深,才醉醺醺地由仆从搀扶着回了南岭王府。 初梦出事以来,扶瑄派出去盯视桓皆的人马不在少数,连蓖芷也亲上了,却碍于有些地方进不去,至今仍一无所获。 次日一朝,桓皆精神抖擞,神采飞扬,协同自扶瑄那处劫取来的书稿进宫面圣。 今日仍处皇帝寿诞当中一日,本安排了皇帝与一众妃嫔观池赏花。南国进贡几朵夏荷养育在华林园的溪池中,五色五光,围径堪比马车车轮,又比寻常荷莲开得更早,皇帝好新鲜,早已期盼不已,还未入夏便问了赵中官好多次那荷莲如何云云。 故而桓皆入宫请见时,赵中官是坚持拒绝的。 “桓冼马留步陛下正与诸位娘娘于花园中游赏。今日这寿诞事项订下来便是与娘娘们一道同庆,桓冼马此刻过去,实在不便呢” “我来问你,是陛下开怀欢欣要紧,还是你那所谓事项规程要紧?” “这”赵中官将腰背弓地更低,“桓冼马稍后再来可好,过了这时辰,陛下与娘娘们赏完了花,桓冼马有的是时间可与陛下说话。” “不好,这事不可等!”桓皆心中也怕,晚一刻便多一刻变数,谁知谢扶瑄会如何应对他,也便唯有先发制人,“上次我来,你也言说陛下在赏花,进来一瞧,确是赏花呢,不过是赏着淫花艳莺呢,这有何要紧?” “桓冼马,可不敢妄言呢!”赵中官忙去掩桓皆的嘴,倘若不是凭着他与司马锡的利益私交,看在桓皆身拜司马锡门下,他早将这口出狂言之人治罪了,“便是如此,才更万万不敢打搅了陛下兴致呀!桓冼马想呀,陛下此刻正在兴头上,好比那花蜜采摘毕了,正要搅蜜来尝的节骨眼上,你叫陛下将这送到嘴边的蜜丢了不尝,陛下能给冼马好脸色么?不论冼马要与陛下说什么话,陛下心情浑浊了,那说什么也不中听了呀。” “可这候下去,何时是个头,寿诞事项一项排着一项,何时能论着我?我有自信,我赠与陛下这物,叫陛下看来比这华林园中通数盛花加在一处还令陛下开怀。”桓皆说罢便耸动着身子往里闯,赵中官忙迎上前拦住:“桓冼马,您便行行好,莫叫老臣为难了。又道是冼马如此一闯进去,不仅叫陛下败兴,更得罪了诸位娘娘啊”赵中官见桓皆稍稍为他劝住了,又补充道:“平日总是尔妃娘娘独得圣宠,如今诸位娘娘好不容易有机遇分享杯羹汤,诸位妃嫔娘娘为此舛心期盼许久了,桓冼马如此打断了,往后诸位娘娘还会给桓冼马行方便么?” “我与那些妃嫔娘娘又何缘何故?为何要叫她们行我方便,诸位娘娘深居后宫,本来便是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干的,她们再不爽我,又耐我何?” “虽说娘娘们深居后宫,可这班妃嫔娘娘们,哪个不是朝中重臣的亲眷,她们若与家亲说道了桓冼马一二不好,再借由那些重臣说给陛下听这” “我桓皆拜身南岭王爷门下,也不是吃素的,还怕他们?”桓皆说着,忽然又似受了提点似的脑中灵光一现,更秉力冲破赵中官阻拦,拔腿便朝里头奔。 今日那一众妃嫔与尔妃一道分享圣宠,尔妃心中自是不爽,如今他桓皆闯入搅局,既办成了事,又冲淡了那群莺莺燕燕搅扰皇帝,顺手送了尔妃一个人情,毕竟尔妃才是后宫之中得势之人,讨好那些缦立远视而望幸焉的小妃嫔又有何用,本身已是自求多福的角色,又怎能庇佑他。身在名利场,只有跟对了人,才可成事。 赵中官望着桓皆远去那身拂动的朱袍,将面孔沉沉板肃下来,心中盘算着如此桓皆,定要去司马锡那处好好告状。 果不其然,桓皆闯入时,皇帝司马熠正由妃嫔们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一众妃嫔着红戴紫,一眼望去比那一旁池中彩莲更艳,更有些妃嫔衣不蔽体,只系着兜红缎抱腹便在司马熠左右似水蛇般缠绕,胸前那两坨白肉一颤一颤地耸动着,衬着日光格外耀目。诸妃嫔身上复杂浓重的香粉香露气息自数十丈外便可嗅到。 而尔妃却是衣饰端庄,中规中矩地坐在一旁的龙凤蒲垫处茗茶,面上还挂着温婉地笑,似一位长者看待孩童般望着皇帝在那处嬉闹。 桓皆闯了来,皇帝那处本正兴起正酣,无人在意,却不知是尔妃贴身婢女泉儿还是什么人忽的鬼叫一声,才将众人注意力引了过去。 一时间,一众妃嫔封衣的封衣,裹袍的裹袍,伴着此起彼伏的尖叫四下乱窜,直往司马熠敞挂的大袍底下钻,场面狼藉非常,连同司马熠脖上仍挂着不知哪名妃嫔的抱腹,面上也难堪非常。 “桓皆,你搞什么鬼!“司马熠怒得唇齿直哆嗦,”孤与众妃嫔戏乐之地也是你可闯的吗!?孤前时便是太妄纵你了,将你惯得目无君臣,如今你该见的也见了,不该见的也见了,孤对孤的爱妃们总需有个交代。冼马的官职便不夺了,赵中官将这大胆桓皆拖下去挖了眼来渍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二章 九鼎一言 桓皆只当是皇帝仍会如上回般将那些妃嫔撤下,岂料竟动了这么大的怒,这才忆起他一时情急疏忽,前时是司马锡领着他来叨扰,全凭了皇叔的面子才不至于发作。 到底赵中官是与司马锡有着私交,疾步前来,轻拉了拉桓皆衣袖,又给他递了个眼色才跪至皇帝膝前回话,他如早已预料好似的,来时身后又带着一串宫娥,此刻那群宫娥正手拖着各色披风斗篷为自家主人披裹身子。 桓皆赶忙跪下求饶:“陛下恕罪,桓某莽撞,一时冒犯了陛下,请陛下恕罪!” “拖拖拖拖下去” “陛下饶命”桓皆的声颤抖起来。 “陛下!”赵中官忙道,“启禀陛下,挖眼可非同小可啊!望陛下三思,桓冼马是朝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又写得一手好字,倘若挖去了眼,便空废了这一身才学了,实在可惜。方才是老臣疏于值守,叫桓冼马闯进来了,倘若要治罪,老臣亦难辞其咎” “赵赵中官,你要挟孤是不是?莫以为你资历老,孤便不敢动你!” “老臣不敢啊陛下方才桓冼马说有事紧急,急需启奏陛下,一刻也耽搁不得,老臣已是说明当中厉害,然桓冼马权衡之下,还想着尽快来见陛下,想必此事确实紧急,陛下倒不如叫桓冼马先行将那要紧事禀报,再行惩罚也不迟。”赵中官不亏是伴了几代君王的宦官,处理这等事来游刃有余,看似无章可循,实则环环相诱,无怪乎从前臣子也忌惮皇帝近身宦官三分,倘若他要谁生,他想谁死,不过是杀人于无形在皇帝耳边吹几道风的事罢了。 桓皆前时被皇帝一呵,心中惊惶,只铮铮地垂首望着皇帝五彩带系着的绣龙履,大气不敢出。赵中官说罢连连朝他递眼色,示意他将他要办的事赶紧道与陛下,可惜桓皆未瞧见,赵中官倒有些急了,只好起身去桓皆身旁恭行了个礼,道:“桓冼马,方才你说有要紧事需寻陛下,此刻陛下仁恩,给你机会了,你快说罢。” 桓皆这才恍恍惚惚回了神,行了个大礼道:“陛下,桓某昨日书得几封佳作,颇是得意,才想着第一时间先来献与陛下过目,一同共享喜悦。” 那林中一时静默无声,但听得鸟鸣莺啼,风花飞动,众人皆候着皇帝来裁决。 司马熠沉了半晌,却并非露笑颜,轻哼了声:“你说的要紧事,便是赏你的字?” 赵中官也便悄然叹息一声。 “是可陛下从前极是喜欢的啊”桓皆嚷道。 “孤不喜欢了,带着你的字,给孤滚,滚得愈远愈好!” 司马熠说着便随手将桌案上的紫铜瑞兽三足觥朝桓皆跪着的那处掷去,好在是铜器,并未崩碎,但当中的琼浆玉酿则惊起几尺高,撞击的声嘹亮惊心,犹如巨石坠入一旁的荷花池中。 “陛下,这又是动哪门子气呢。”尔妃起身,袅娜着细巧的步子,不急不缓地过来,旁的那群攒花贴粉的小妃嫔早已吓得缩在披风罩袍后头,这局面也唯有尔妃敢来制场。 “陛下。”尔妃路过那摔于地上的觥,竟亲自躬身拾起,丰润如白玉的五指轻轻擒住那觥,觥壁上还挂着几颗晶莹的琼浆细露,映着日光似珠玉璀璨,竟十分好看。 她缓缓将那觥安置于司马熠身前桌案上,又微微朝他摇了摇头,虽是一路温婉笑着,目似弯月,可司马熠却似她那笑靥中分明看见了些摄人心魄的力量,那歇斯底里的怒气一下便灰飞烟灭。 “今日本是陛下寿诞喜事,与一众姐妹们赏荷也玩乐得畅快,为何要动怒伤身呢。臣妾为陛下飨一觥酒,给陛下陪不是了。” “你又哪里有不是”司马熠将那酒觥抓来,仰首饮尽。 “今日这在场的众人,又有谁人有不是呢?桓冼马得了宝物,又知陛下喜爱,径直便来恭呈陛下来瞧,这份侍君孝心,怎能说他有错呢?而那赵中官,虽未拦住桓冼马,可他未必知晓当中缘故,所谓不知者无罪,倘若真是人命关天的要事,他拦着了,反倒耽搁了,赵中官也是难做呢。” “启禀陛下,娘娘说得便是老臣心中忧虑的啊望陛下明鉴!” “尔妃,你从来心好,总为这等罪臣说好话,将人处处往好了想,才惯得他们这一身毛病!今日孤便是要好好治治这当中猖狂!” “陛下说臣妾妇人之仁也罢,说臣妾愚善也罢,陛下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陛下要打要罚都容易,切莫动怒伤了心气。”尔妃轻抚着司马熠背脊道,“可这话说回来,如今这世便是以浪荡不羁堪称才子标尺,换冼马出落得一身风流,也怨不得他。” “可孤总需给这一众爱妃们一个交代啊!” “陛下这便是有些多虑了。”尔妃笑道,“前时陛下说桓冼马冒犯了一众姐妹,需是挖了他的眼来偿罪,可自臣妾那处望去,陛下那处里三层外三层,又叫林花遮得密密实实,直叫臣妾已迷乱了眼,哪里分得清哪处是姐妹们,哪处又是花呢,臣妾守在陛下这处望了许久亦未瞧看,更何况一时匆忙而来的桓冼马呢。” “启禀陛下,臣当真未瞧见些不该瞧的!”桓皆赶忙附和道。 “陛下也知,桓冼马素来耿直率真,有一说一是出了名的,他说未瞧见,应不敢欺瞒陛下,又道是君子非礼勿视,桓冼马倘若真瞧见了,轮不着陛下不放过他,他自己也应不放过自己,自讨着来自挖双目谢罪了,桓冼马,你说本宫说得在理么?” “娘娘所言极是” “既是误会一场,将那误会清解了便皆大欢喜,这几日仍是陛下寿诞呢,想那挖眼挖耳的血光冲天,也不吉利,陛下,此事全当是卖臣妾一个薄面,便饶了桓冼马这一回可好?”尔妃说罢又为司马熠飨了一觥酒。司马熠未言语,可前时紧凝的怒眉已舒展不少,尔妃见此忙向底下跪着的桓皆道:“桓冼马,陛下应允了,你还不谢恩,只此一次陛下宽厚,饶恕了你,往后可再不许莽撞了,知道了么?” 桓皆忙是三口九谢皇帝恩德,心中历经一惊一乍,胸膛仍是起伏难定,不知不觉中又紧了紧腋下夹着的那本来献宝的锦盒。 尔妃眸光一闪中,也便瞧见了,笑着与司马熠道:“陛下,桓冼马久远而来,只为陛下瞧了他的字可增添些欢欣,难为他一片赤诚之心。前时陛下总也念叨着他的字却不可得,如今恰逢寿诞正好献来了,实乃好彩头,倘若不看便太可惜了,陛下不如将这字留下,闲来无聊解闷也好呢。” 司马熠粗出了一口气:“爱妃你若喜欢,那便留下罢。” 尔妃便朝底下桓皆那处淡笑了笑,轻闭了闭眼睫似作颔首,既是同桓皆致谢,亦是向他保证。 这林中盛香蕉叶又兜着夏风来曳,无形之中,这二人利益关联网便在这看似锦簇如花的华林园中钩织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三章 金枝欲孽 桓皆拜别了司马熠,回去的一径上仍心有余悸,心中郁闷,便专挑那些青苔碎蕊处来踏,直至将花撵成泥才解气。 林回路转之处,他忽听身后有人唤自己名字,定身回眸,原是维桢。 桓皆换上一副轻松之笑,对于此等女子,他最好面子:“维桢小姐有礼了。” “桓冼马,你可欠我长姐一个人大人情了呢。”维桢缓步上来,一路小心翼翼提着及地的裙摆,足下亦是踮躲着的,生怕那些青苔落花脏污了那身她钟爱的紫藤花妆花缎袍。 “小姑娘,你瞧事物怎只瞧了个虚表,你莫非瞧不出来,我桓某也送了你长姐一个大人情么?” 桓皆不知,维桢平生最憎来人将她当作低她长姐一头的小女子,便没好气道:“桓冼马,你我之间明人不说暗话了,维桢前时将如此重要的情报告知于你,为桓冼马带来的好处桓冼马心中有数,如今维桢有一要求,需桓冼马应允。” “听维桢小姐这口气,哪里是要桓某来应允,不过是来命令罢了。” “桓冼马哪里的话,如今你我可身处一条船上呢,同舟共济,相互扶持,维桢想去瞧一瞧被你囚禁那女子,如此平常的要求,想必桓冼马不会拒绝了吧?” 桓皆思量了片刻,回道:“也好,想必不叫维桢小姐亲眼瞧见自己的大作,维桢小姐必不善罢甘休的罢。” “倘若不是维桢从前未雨绸缪,在乌衣巷养了探子桃枝来通风报信,维桢再将如此要紧之事告知于你,恐怕此刻身陷囹圄的不是初梦,而是你了。” “倘若维桢小姐是担忧这个,那我桓某可向小姐保证,桓某他日亦不辜负小姐恩德。” 维桢淡笑道:“我想桓冼马大抵会错维桢所意了。可我维桢素来与我长姐不同,倘若长姐有恩于你,她心中是记着的,待有一日你可报偿于她,可我维桢不屑于那虚情假意的一套,我只当是我与桓冼马间互惠互利,共谋进退。” 桓皆颔首应承,心忖着这维桢果真阴险毒辣,互惠互利还不如来日报恩一次清算得好,如此他往后的计谋便多了个人堂而皇之来指手画脚,可他桓皆偏是喜爱一手遮天的独断掌控之感。 维桢依照桓皆吩咐,言说替尔妃行走宫外办事避人耳目,去了那城中大酒舍,又取暗道,不时便进入了那冰室所在的围苑之中。 “大隐隐于市,维桢佩服。”维桢抬眼环顾着庭院深深,茂盛野草:“方才我自那暗道往下来时,心里还未有底,不知这密道通往何处,廓然开朗之处竟是此地,方才还是熙熙攘攘的酒舍,如今竟静得听得见虫鸣,桓冼马的心思当真是天马行空,叫人难以预料呢。” “那间雅间从来是南岭王府密会手下探子之地,不过自这朝以来又开辟了些新址,此地许久未启用了,正好拿来作现成的。” 维桢微微躬身致礼,那如世家女子圭臬一般大气婉约的浅笑一刻未落她的容颜:“桓冼马将南岭王府如此机要之事也道与维桢知,果真彰显了诚意呢。” “倘若桓某待维桢小姐无诚意,也便不会将小姐领来此处了。”桓皆倒并未笑,又抬起了臂,道,“人便囚禁在前头冰室你,屋顶有气窗,倘若维桢小姐不想进去瞧,可登上竹梯将那掩着气窗的掀开便可窥探里头情状。” “桓冼马倒真思虑周全。从前维桢倒是小瞧了桓冼马呢。”维桢笑着提起裙摆撵步过去,她虽嫌恶登梯污脏了身子又不雅,可更不愿直面初梦。 桓皆倒也毫无怜香惜玉之色,便任由她自己扯着裙去登高,连梯也未扶一下,只冷冷在一旁望着她。 那冰室之墙还未触碰肌肤便散着一股寒气,维桢扒开那处瓦瓣向里张望,只见里头黑洞洞的,那股凛寒之气似终于寻了个宣泄口自天窗往外灌,扰得维桢颈后汗毛一下倒立起来。 烛火昏暗之下,有一名身形清瘦的女子正团在卧榻上如负伤受惊的雏猫,额上缠着绷带处已叫血沁然,裸露的腕上有些淤恨,紫青浓重,大抵五指并齐般粗,故而在灯火昏暗下也瞧得清晰。 那女子身姿维桢已恨之入骨,不必瞧正脸也知是何人。她随手抓来瓦边几颗碎砾自天窗朝里掷去,有一颗正中那女子背脊处,只见女子稍稍动了动身子,却很艰难,旋即又没了动静。 “她如何了?”桓皆在底下问。 “是你领我来瞧她的,你反倒问起我了?”维桢笑了起来,“怎的,你不忍心瞧了?” “问你话你答便好了,不答便不答,嘲讽我做何?” 维桢见桓皆竟莫名有些动怒了,赶紧识相收声:“半死不活,你满意了么?”维桢又登下竹梯来:“额上那个大个口子是你弄的?” “我弄她做什么?我巴不得她生龙活虎尽快替我办事,那口子还不是你那桃枝做得好事。” 维桢忽而一笑,兴奋起来:“天意,真乃天意!初梦身底子本身便弱,前时在乌衣巷里遭了几番难,旧疾未愈又添新疾,我瞧她这模样应是撑不过今夜了,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将她就地结果了。” 桓皆有些瞠目结舌地望着维桢平静的面容,她连眉头也未蹙动一下,杀戮大事在她口中竟如碾死一只蝼蚁般平常。 “此中全是天意,偏偏桃枝出手弄伤了她,初梦那贱婢注定了要命丧于此,维桢不过是念在旧日同屋檐的情分下送她一程,叫她少受些苦罢了。” “你利用我将她绑来,便是为了索她性命?” “谈何利用这么难听呢,不过是顺从天意,各取所需罢了,即便那桃枝未将她头颅豁开口子,待这贱婢为桓冼马写了足够多的字,她这贱命我仍是是要定了!” 桓皆冷声道:“维桢小姐,旁人皆说我桓皆疯狂,今日倒碰见更疯之人。” “杀了她!”维桢忽然睁亮双目,兴奋异常,那瞳仁中燃着的躁动之火早已按捺不住直往外喷涌,“她如今已这幅模样,再无利用价值,杀了她,叫谢扶瑄饮恨而终!” 桓皆无言。 “我叫你杀了她!” “维桢小姐。”桓皆将眸一转,冷笑道,“今日桓某允诺给维桢小姐视察女囚,并不是允诺维桢小姐来假公济私吧?” “听桓冼马这意思,是要保全她性命了?这可当真是有趣了,素来心狠手辣著称的桓冼马竟怜香惜玉起来,莫非这贱婢真有妖术,将你们男子的心一个个收得服服帖帖的?我本当是桓冼马非一般人,如今看来,比一般更不如。” 桓皆虽被激将得动气,却异常秉持毫不退让,心智中竟始终为初梦留了一块清醒之地用来思考:“桓某费尽周折将她绑来,她今后自是对我大有用处,此刻她虽身子弱,可还未那般严重,维桢小姐又是哄骗谁呢?维桢小姐,桓某劝你一句,虽你我此刻同登一条船上,可维桢小姐的臂展切莫伸得太长,否则,可莫怪桓某翻脸不认人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七十四章 孽海藏花 “桓冼马,你我如今同仇敌忾,你这是什么话!?你可莫忘了,今日你可得意转危为安,是托谁人的福?”维桢瞥了他一眼,她平生最是吃软不吃硬,“我王维桢可将此贱婢送来,自然有本事将此贱婢收回。如今桓冼马的危机已解,何不卖维桢一个人情,将这贱婢送予维桢处置,你我也算各取所需,来日也好继续合作。” “维桢小姐是威胁我了?”桓皆哼笑,“话说到这份上,我桓皆不妨也说一句,我既敢放维桢小姐进来,也敢不叫维桢小姐踏出这门。” “你唬我呢?”维桢心忖她是堂堂通州王家王淙大人之女,当今尔妃娘娘的嫡亲胞妹,毕竟身份摆在那处,桓皆动了她便是与整个皇室世家为敌,因不敢拿她怎样,“叫我说,初梦这贱婢是善恶有报,桃枝打得好!” “既然打得好,那桓某也打维桢小姐可好?” “桓冼马,你是不敢动我的。” “维桢小姐,前时约定便是不伤性命,如今她这病状又耽误桓某几日,维桢小姐还大言不惭直呼‘打得好’,当中损失,是小姐你来负担么?” “这能有何损失?”维桢挑了挑眉,只觉莫名其妙,“桓冼马将人绑来不过是叫她帮你接着写字好继续滥竽充数罢了,早写晚写有何分别,这么多时日已然拖沓下去了,况且你如今触了陛下逆鳞,何时待见你还需看我长姐的呢。倒不如这样,你将我依从得顺我心意了,那我也便在长姐耳旁多与你美言几句,我毕竟是她嫡亲姊妹,我一句胜过你说十句。” 桓皆听来哈哈大笑,道:“好,待何时维桢小姐搬出了那落魄旧殿,桓某定来求小姐办事。” “你瞧不起我?!” “瞧不起你如何?” “你这落魄寒门士子,连拜作亦是假借他人,你无才又无德,活该低于谢扶瑄一等!你处处不如谢扶瑄,连他的婢女都不如!” 维桢说完便有些后悔,那桓皆素来癫狂,发起疯来连皇帝亦不放在眼里,前时华林园也敢闯了,她当真怕桓皆被他一激之下做出什么出格事来,便又回眸望了望桓皆,只见桓皆眼神直愣愣的,呆滞却狰狞,唇角一抽一抽,脖颈上的青筋隐着随之一跳一跳。 维桢惊得不轻,忙匆匆道,“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人如今我也瞧了,此地太寒,身处不适,维桢告辞。” 桓皆仍是直直地凝着维桢有些战战地神色,通身上下那股气比一旁的冰室更冷,维桢瞥了一眼便打了个寒颤不敢再瞥,兀自从他身旁经过,探索起回大客栈的密道,来时那乱草野棘皆是桓皆帮他撩拨的,此刻她也顾不得了,快走为上。 那一路摩挲着密道石壁时,维桢的心几乎纠紧到了喉头,连滚带爬,身子向前行,眼却锁定在身后,桓皆那眼神活脱脱似那失心疯的狼狗,未知何时他一个扑身而来,一只有力的手擒住她脚脖子,如噬猎物般将她拖回去了。 直至来至大客栈中,维桢周身由那鼎沸的人声包裹浸润,她才稍稍将那颗提悬着心放下。 “小杂役。”维桢随手擒住一名端着木案的小童便道,“客栈应是有马车备下的罢,快快与我牵一架来,我是通州王家二小姐王维桢,要快,要快呢!” 小杂役被她这慌乱神色亦有些呵住了,应声连连,去了半晌又回来问:“维桢小姐要去哪处?” “备好了么?” “正在调度,维桢小姐莫急,小姐究竟要去哪处?” “谢扶瑄公子在哪处?” “这这小的怎知” “回乌衣巷!快!要快!” 那马车千呼万唤始出来,急得维桢少见得失了仪态直跺脚。马车提系着的清脆铃音一起,伴着哒哒马蹄踏在青石路上的回响,维桢这才松了一口气,将那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却仍是掀起车窗帘回眸顾盼,直至那大客栈的喧哗再也不见,隔邻那座荒芜破败的冰室一道隐没于青天白日的光辉里,她的唇角才久违地扬起些微的弧度。 “桓皆,我维桢说过,我可将此贱婢送来,自然有本事将此贱婢收回,如今你如此不合作,也莫怪我手下无情了。”维桢蔑笑了一声,将那掀起的车窗帘狠狠打下,“我可成就你,也可败挫败你,这便是我维桢的本事。你小瞧我仍是跟在尔桢裙摆后头的小丫头,便是要付出代价!” 夏日江南的热风丝毫不必岭南那处清淡,烘烘地热气自马车缝隙处四面八法往里送,虽日光避在车顶外头,维桢身上仍是湿了一层汗,又混着她方才惊吓出了那一身冷汗,她本又膏腻脂盈的丰腴身姿,冷热虚汗此刻内里衣衫全贴着皮肉,好不难受,可好歹离那险地远了,即便身上难受,心中还是舒坦畅快。 她忆起方才桓皆那眼神,仍是心有余悸。 争吵时总挑那最伤人的话说来才痛快,可痛快过后便是无穷的痛苦,冤冤相报,担惊受怕,循环往复,无休无止。 那马车行了几程,又拐过些弯,那马渐渐缓下了步频,听那动静是快到了。维桢想来这回程一路竟比来时快了不少,虽马车也未剧烈颠簸,大抵是归心似箭的缘故,她打起窗帘瞧车外的景,青瓦楼宇,寻常的建邺街景,她对建邺不熟,也瞧不出具体那处。 “是快到了么?”维桢问一帘之隔的马车夫。 可帘外之人身影惶惶映在帘上,却不见那人回话。 “喂,你聋了么?我问你话呢!” 那马车忽然驶得飞快,似车夫给了马儿狠狠一鞭,鞭腾于空中的炸响之声犹如春节爆竹,维桢不及,身子向车厢后头跌去,头磕在了车栏杆上,还未来得及发怒便又是一个急转飞驰,她头上攒的的步摇亦随着马车疾驰一道晃动。 还未及她回神,那马车狂奔了一程,忽又勒马急止,但听马儿长长一啸,维桢又狠狠跌向车前头,冲出车帘子便往车外头扑去。 却见一双大红口沿白色小兽纹彩条的男靴正贴面前,维桢惊魂未定,惶恐抬首,那身枣红色漳缎蛛纹袍挥斥如恶魔夜叉的披肩。 “桓桓皆?” 桓皆唇角笑着,眼神却是狰狞凸出:“我说过,我桓某既敢放维桢小姐进来,也敢不叫维桢小姐踏出这门。” 那马车绕了一圈,却又盘回了蔓草丛生的冰室外头,野蔓已由人劈开一道口,来人可直接自街面上入内。 “想去给谢扶瑄通风报信?”桓皆说罢仰天大笑,将臂圈过维桢的颈便自野蔓洞口向冰室里那处拖行,一径上那棘刺勾起袍上的绣线无数。 “桓皆!你敢动我!?我是当今尔妃娘娘的嫡亲妹妹!” “尔妃娘娘又如何?谢扶瑄本事够大了么,还不是寻见初梦的藏身地!你们小女子终究是小女子,不过就是这些两面三刀的伎俩,与我玩阴的?瞧不起我?你也与初梦一道好好去那里头反省反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五章 幽冥暗室 初梦迷迷糊糊间,觉着有人进来了。每当来人时,那扇沉沉的似隔阂了阴阳的门便启开了,有些暖风送来,拂在额上觉着舒坦。 伴随着热风,一股脂粉香露气息一道沁来,不似寻常自然野趣之味,倘若那来人不是桓皆,更还有谁? 她微微睁眼,似将自己心中所料做个确认,眼前那一身紫藤花妆花缎的袍虽被勾得支离破碎,如爬满了虱,可这华袍的主人仍是盛气凌人不改。 竟是难得,如斯女子,于这生死存亡之间,初梦仍能勾起唇角,颊漾涡流,含着浅笑。 “维桢你怎的也进来了?” “贱婢!”维桢见了那床榻上伏着的初梦,声音虽自喉头发出,可却是气音奄奄,但那声又极坚韧,如牛皮筋。 维桢上前凑近打量,伸出三指将初梦下颚捏起,她那丰腴红润手指与初梦瘦削清白的面颊对比鲜明。维桢笑道:“贱婢,我只当你病死过去了,你竟还能说话呢!方才直呼我名了是不是?谁给你的胆子?愈来愈没规矩了!” 说着便是一巴掌劈头盖脸而去,维桢狠狠甩过捏着的面颊,制高手臂,奋力挥下,那掌风直直扇动一旁燃着的油灯险些跳离了焰心。 而初梦受那一巴掌似乎也未有多大反应,她本已虚弱疼痛非常,也便不在乎这些外力虐打,但仍是因那力向一边倒去。 这下巴掌维桢蓄力极毒,打得她自己的手也生疼,瞧瞧揉了半日仍是火辣辣的,却见初梦似不痛不痒毫无动静,便更气了,又将她披散的香发揪来,用力撕扯,如自泥地里拔根深蒂固的植株,那头皮瞬时泛了红,初梦面上难隐苦楚之色,将眉唇深锁。 维桢笑了,颇为满意:“贱婢,方才说话挺能耐呢,如今怎么不说了?说呀,我要听呢,还要说话么?长记性了么?还敢直呼我名么?还要再与我争郎君么?” 维桢说着便又将臂抬高,那翩翩破烂大袖盈起一阵流动的风,正要再打,却有另一道热风自冰室外席卷而来,那袭朱袍广袖一把将其高举的臂拽下,顺势一拉,维桢到底娇肥软弱,跌嗔无力,便似甩流星锤似的被甩出去。 维桢还未爬起,来人却又是一脚蹬踹,叫维桢伏在地上无法动弹。 “桓皆!”维桢仰头怒斥,“你还算是君子么,竟动手来打女人!” 桓皆的侧颜在半明半暗中更显骇人:“我非君子,你也非女人,顶多算是个母夜叉罢了!” “哇”的一声,维桢却是忽然大哭起来,心中忿恨苦楚搅弄在一处如山雨欲来,悉数化作洪流宣泄在眼眶里。她自小起骄慢心重,瞧不起世间一些下等人,她父母与姐姐极宠爱她,娇惯得一身劣根,更在名利场大家族中耳濡目染了那些勾心斗角的习气,可又只学了些皮毛,如今心比天高,可手长不及,却沦落得由人作弄,更被桓皆这样的从前登门拜访也觉污浊的寒门士子踹了一脚,她活至今,还未有人打过她,心中便一时溃如山倒,失了理智。 桓皆倒是很不屑如此娇气的世家小姐,将她如拽野禽似的拽来,另一手拖来铁链,拷住了她一只臂。 可偏维桢那臂又丰肥,竟在铁铐里挤得满满当当,她自是难受,便又骂道:“桓皆!我给你一次机会,立马将我解了,我还算既往不咎!否则,我父亲与长姐定不会放过你!” “维桢小姐,可是你说的,我们如今是一条船上同舟共济呢,倘若你揭举了我,你自己还能保全的话,我桓皆便跟你姓王。” 那段铁链挣扎之声排山倒海响起,倒震得昏昏沉沉的初梦亦是醒起来了。 “维桢小姐,好好思量思量你方才说的话,我与谢扶瑄究竟孰强孰弱?”桓皆道,“我瞧你这雍容华贵的小姐身子饿上一天两天不成问题,好好在这阴风洞里反省反省!待我桓某何时心情好了,再来问你答案!” “桓皆你站住” 可任凭她扯着嗓子仪态尽失,那桓皆来去如风,瞬时便消散在那道日光尽头。 “鬼地方!真是冷”维桢务实地很,见无力回天便不做困兽之斗,方眼打量四壁一穷二白,她从前哪里来过冰室这等地方,不仅是她,连她贴身婢女莺浪也未曾涉足。 “来人啊救命” 初梦却微微侧过脸来,朝她淡笑道:“你省省罢倘若叫得应人,桓皆也不敢将你关在此处了。” “贱婢,我与你说话了么?” “我好心提醒你省些力气,桓皆人来疯,何时给你送膳来也全凭他心情” “贱婢,世上独你聪慧?” “你知此地为何如此凛寒交迫犹如腊月之地么?” “关我何事!我是很快便可出去的,哪像你!” “我且说我的,你可听,可不听,那便随你”初梦眸中映着幽幽油灯之光,“此地名为冰室筑造时便由奇巧独特的泥沙浇筑了里外墙壁一遍,你摸那壁,应是极光滑的,无缝隙可来疏水冰室顾名思义便是用来储冰的,南方之地,夏日那冰不易储存,便拉来此处,可那是寻常大家的做法,倘若是城中酒舍邸店,便是另一回事了” 维桢回望着初梦惨白的面色,火光照亮了半侧,如前时桓皆那脸一般,竟心下有些害怕起来。 初梦又不急不躁地道:“那些城中大酒舍大邸店旁往往建了个冰室,酒舍邸店人流繁杂,迎来送往间难免有几个赶路人突发疾病的,倘若不幸暴毙,便是拉来此处冰室里放着,那些赶路人只身一个,酒舍中人也不敢动他,只放在此处镇着,待他家人来善后事。” “贱婢!闭嘴!”可维桢那声却是抑制不住得抖着的。 “我不过提点你还是闭着眼好,这屋里森冷寒迫,谁知有些什么东西在飘荡呢你睁着眼,万一见了是恭敬好,还是装作视而不见好” “该见那些不干不净东西的也是你,你势头弱,鬼怪最喜来啖血腥了!” “可我平生未做亏心事,倒是你,从前住世家时又无害过什么人?此地阴气重,最易滋生旧怨来索偿了” 初梦终究将她面又转向青壁那处去,她料维桢不识这些生活常识,随口编了个闹鬼的谎唬住维桢,虽得逞了,可心内却并未有多得意满足,自她开口那刻她便有所预料了。她心不在此处,不在维桢身上,而在外头大千世界中,在大千世界那两情缱绻的玉面男子中,纵然将那维桢吓得破了胆,罹患失心疯又如何呢,她终还困顿此处。 她本想着以与扶瑄书信互通做媒介,将她困身之处的讯息传出去,桓皆本也应允了,可无奈她身子不争气,竟虚得只剩口脑心神可用。 “莫道篱上阡陌处,但使相思不负。” 初梦在维桢奋力挣扎的铁链响动中却听见那幽暗无光处似有人吟了这一句,那声自空中飘来,传音入密。她虽极目远望,却是一片黑暗,额上烧得滚烫,连身子也有些颤抖起来 相思乘风去扶瑄,寄风飘万里,我在城中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六章 关心乱梦 扶瑄那卧房的灯火又一夜未灭,他亦几夜未合眼。 蓖芷来寻他时,他眸子晦暗无比,如降霜后的青苔石壁,勉强倒映着蓖芷同时晦暗的神容。 “城郊也已挨家挨户搜查了”蓖芷不愿说出“一无所获”那四字,只换作一声叹息,“往下便要往更远些的小城镇去搜了” 扶瑄久久未说话,卧房内极静,蓖芷深锁眉头,听得那最后一点烛火燃尽时激烈爆破一下之音。 “好,那你去办罢。”扶瑄半晌才凝淡道,那几日未修边幅的仪容倦怠非常,更沧桑非常。 “扶瑄!你可得振作呢!那坐塌绒毯上沾了血,你也见着了,且不论是谁的血,初梦此刻情况必是危急,她可仰仗之人便只有你了!你可要坚守住啊!” “可城中已然寻遍了,南岭王府也寻遍了去搜罢,将那搜索半径再扩大些那些驱马一日可达的城镇都搜还有桓皆那处更是不能放松” “扶瑄,你也知道,这样无头苍蝇似的搜,除了虚耗人力物力又有何益处桓皆那处,你也了然,他此次掩藏的极好,大抵是算准了初梦一失踪,我们会去盯梢他,几日除了出入各酒舍茶馆青楼逍遥便没做旁的,大抵他将初梦藏匿在某处,自己不露面,然后派旁人前去探视,我们再跟桓皆也无益处啊” “是呢,这无益处,那无益处可还能做什么呢?谢扶瑄你还能做什么呢”扶瑄忽觉心头紧了一紧,似有人插了把匕首在其中一剜,不自觉捂住胸口,蹙眉不展。 “你当下最应做的便是好好睡一觉,好好用餐饭。”蓖芷赶紧去扶,“我瞧你这脑已是倦怠堵塞了,累日以来屯了太多废心思废惆怅,才想不出个好办法,这叫有心无力,你谢扶瑄比我聪慧的多,这道理本不应我来说,好好休憩,那思路自然是通了。再说你这模样,赵姨娘那处我也快瞒不住了,她若是闯来一瞧见你,府里又是一场山风海啸,她好歹也是奔着半百去的人了,你多发发善心,莫叫她再操心了。” 扶瑄扬起那面孔,怅然若失如迷路的小童:“我大抵什么也办不好我没法救出初梦我还牵累姨娘为我操心” “谢扶瑄!”蓖芷一把将他扯过,“你缺困少觉将你头脑也放逐出去了是不是?从前那个朗俊风华,临危不乱的谢扶瑄哪儿去了?如今你对着铜镜来瞧瞧你这副模样,自怨自艾,如个婆婆妈妈的醪糟妇人!我若是初梦,也不会喜欢你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那铜镜中,恍恍映着个朦胧昏黄的身影,鬓须拉扎,那发丝披肩及腰,比蓖芷更散漫凌乱。一脸神色便是凝重仓皇四字,那眉宇间的灵动睿智荡然无存,似一蹶不振的败北将军,却再无东山再起的曙光。 “这人我也不敢认了” 扶瑄笑叹一声,眼中涌上些碎碎泪花,叹息中全是落寞寂寥,显然蓖芷那番苦口婆心的话他一句也未听进去。 “是初梦应是不喜欢如此的我了连连累及她无辜受害枉我自称为丈夫”扶瑄哂道,“实则连个男儿也算不上” “你不算男儿,还能算女儿?”蓖芷急了,直拿手指戳着扶瑄心口,“怕便是怕你自己心里服输了,退堂了,你才是输给桓皆了,否则凭桓皆那苟且猥琐的伎俩,可动你一根汗毛?” 可扶瑄仍是失着神,眼神望着蓖芷,似又没在望蓖芷,也未知落在卧房中那一处,只空虚地飘着。蓖芷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从前一筹莫展时,扶瑄总是有办法的那一个,与司马锡一派过招起来游刃有余的扶瑄竟是不见了。蓖芷心头也有万般滋味,焦急万分却又无从下手。 扶瑄又过良久,才淡淡道:“蓖芷你先去办事罢,容我在此独处一阵,我无碍的,体力还支持地住,眼下分毫必争的时候我断不能睡,你莫担忧我了,先去办正事要紧,一有新动向立刻向我来报。” 蓖芷还未听完,却如九天玄女般将那不羁拖沓的广袖在扶瑄身前一挥,扶瑄面露诧色,心中毫无防备,只不甘地瞪大了眼,吐露了半个“你”字,便缓缓阖眼倒了下去。蓖芷忙去扶他身子,将他安顿在床榻上。 “我,我什么我”蓖芷眼神哀怨,望着扶瑄,扯来被角为他掩好,“你可莫怪我,眼下虽紧急,可没什么比你好好睡一觉更急迫的,好好睡几个时辰,醒来之时,一准云淡天光了。” 世道险恶混乱,世家公子们行走江湖之中,皆有些防身之物贴身常备,有些备匕首,有些备暗器,蓖芷则在袍袖中藏着些迷药,倒与初梦的习惯不谋而合,倘若身遇险境便挥手将袖中粉末一扬,连虎狼豺豹也抗不住那酥筋沉醉,酣然入梦。 抬起来头来说话可好那纷纷扬扬的白雪落在足前,一踩却化作一脚水,留下冰足印塌陷下去此是何处是晶莹琉璃白雪世界我怎么来的你听了那琴入了梦,便来了哦是那曲阳春白雪戛然而止皓腕如雪那女子的容颜如这白雪般纯净阳春阳春那应很快是春了罢春婆子与春雷你抬起头来说话可好乐瑶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贱名乐瑶为我飨酒 江南午后,雷雨便不期而至,一时乌衣巷上空浓云卷至,厚厚密密积如翻被褥时待弹的棉絮。少时,那雷便轰轰烈烈地倒下来,磅礴大雨随着倾覆而来,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青瓦白墙上。 桃枝踏在雷雨落地前来扶瑄卧房打探,心中所惜的公子浑浑噩噩睡得惊心动魄,额上的汗凝了绿豆大一颗一颗,唇齿颤动,说着些不成语的咿咿呀呀之声。 “扶瑄哥儿这是怎了?”桃枝忙敛袖为他揩去额上的汗,又唤着他的名字。 瑄哥儿瑄哥儿你在那处做何夫人叫你帮她料理青菜园子去了那桃树梨树杏树开了春花了香香甜甜母亲母亲老婢见过谢老爷,见过南康公主南康公主是难得的和善宽厚之人瑄儿给赵姨娘问安青菜粥做得了,瑄儿快尝尝,清香甘爽母亲为何膝下留了这么多血母亲说什么瑄儿听不清那玉那玉那玉冰冰凉凉似母亲的手母亲 “母亲”扶瑄猛然睁眼,一声惊雷在耳畔炸响,眼前却是一片苍茫,一身虚汗。 许久,屋外那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渐才传入耳内。 “扶瑄哥做噩梦了么?”桃枝见势扑身扶瑄身上抱住,“不怕不怕,初梦不在了,有桃枝在!桃枝最爱惜扶瑄哥,绝不离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七章 缱绻两情 扶瑄仍是苍茫地望着空虚幻境中的某一处,眼瞳游离却又似聚精会神,似那空白寻常处真有什么可瞧之物。 “扶瑄哥?公子?”桃枝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哦桃枝是你” 桃枝忽地起身退至床榻边,跪道:“全怨桃枝不好!倘若桃枝识破了那萃心家属是假扮的,便不会来寻初梦出去回话了,也不会被那伙人跟来将初梦绑走了!全怨桃枝!扶瑄哥你要打要骂全随你心意,但凭你能宽心!” 桃枝说完这番话,也未知自己陈情够不够恳切,她吃准扶瑄的心性是不会打人的,才敢讲话说得重,好叫扶瑄信她挽回她原先的地位。 未知扶瑄信了未信,桃枝便一直抬眼偷觑着扶瑄,却见扶瑄仍是凝淡的,凝淡之余又低低叹了口气。 “扶瑄哥扶瑄哥起来吃些罢桃枝煲了燕窝盅,沏了洞庭茶,灶房那处还有好多好多点心备着,只要扶瑄哥一句话,立即可送来!” 扶瑄定定地躺着,迷药方醒,那眼前总觉眩晕:“洞庭茶伤脾胃,我已是戒了” 桃枝听了这话,心下陡然不爽,初梦来前她服侍了扶瑄多少载寒暑,深知他极爱洞庭茶,连遇刺大伤初愈那时也要着洞庭茶来饮,可偏因初梦这人似从天而降,竟调教得连扶瑄本来的秉性亦是而变了,初梦不仅生生自她手中夺过了她心心念念的公子,更一手改造了她,这种忿恨,于桃枝而言是咬牙切齿的。 “哦是初梦姑娘劝扶瑄哥的吧?说这洞庭茶不好”桃枝阴阳怪气道,“洞庭茶哪有什么不好,不好的是那人才对。” “桃枝我此刻有些迷晕你说话且放慢些声,我好听清” 桃枝“哦”了一声,那诽谤的话又不好说第二回,便悻悻然伏在扶瑄身旁,端详着他面孔。 窗外那雨仍是紧而密,又乘着些狂风吹得飘飘洒洒。虽与初梦只数月相亲,却如至交了半世,可如今却两壁相隔,缱绻不得,如这屋外雨丝一般随阶下涌柱湍流东逝。夏风夏雨应是暖的,可不知怎的吹得竟有些寒,那床边摊得一本画册,初梦前时还笑侃其中描绘的公子似他,可转眼那雨雾笼来,沁得那纸上的人偶潮泽泽,扶瑄蒙着那雨雾,忽觉尘世苍茫如沧海一粟,庄子梦中会蝶,可他虽是醒着,却如画影凌烟,身神入画。 “烟雨霏霏草木齐,黄昏初梦鸟空啼。”扶瑄轻吟。 “扶瑄哥初梦不在不要紧的,桃枝在呢” 扶瑄仍蒙受着蓖芷的迷药药力,他本应睡至深夜才醒的,可心绪烦乱,往事涌上心头总又入梦侵扰,心中总秉持着不愿梦寐,碰着是天大雨大雷,又桃枝尖利女音来一叫唤,便醒了,可却又沉沉向晚似昏着。 桃枝急得大叫:“这是怎了,扶瑄哥我是桃枝呢今后由桃枝来服侍扶瑄哥扶瑄哥莫难过了” “我还好呢还未睡傻”扶瑄朝着桃枝微微一笑,玉面生风,那眉眼间总是生着光芒,这笑却叫桃枝心中久违了,忙道:“扶瑄哥,你可千万不能有事桃枝与你飨杯茶来饮!” 桃枝退身离床,竟发觉她不过惶惶数月未来,这卧房中摆置器物竟大变了方位。她左寻右摸,才好不容易摸到那收纳杯器的木柜,可偏巧那只柜里收纳的只是寻常不用的杯器,桃枝也判断不出,只当是了,便取来一只忙是跑回来。 “扶瑄哥扶瑄哥茶来了,当心烫” 那杯盏玲珑剔透,隐透出里头的清茶涟漪微漾,如女子清薄的肌肤隐着羞涩时底下淡淡血丝细纹。那汪翡翠般的碧色杯壁上精巧地刻了一个“瑄”字,又有竹兰香草的浮雕,正是前时赐予初梦那只的鸳鸯对杯。 扶瑄望着这杯,思绪纷飞,经桃枝提醒才低首小啜了一口,腾腾热气便凝在那不经打理的须发上。 那一口热茶如醍醐灌顶,扶瑄觉着一股清新自喉头贯彻全身,那迷药的后颈亦驱散了七八分,因叹道:“茶汤果然是最洁净的圣品桃枝你方才来寻我何事?” “扶瑄哥!桃枝有罪!”桃枝抱过那盏燕窝盅来,举案过顶,“请扶瑄哥,不,请公子原谅桃枝桃枝不知那萃心家属是歹人假扮的,引狼入室,才害得初梦姑娘被歹人掳走生死未卜,桃枝失察,特来请罪,请公子念在桃枝年幼无知的份儿上宽恕桃枝!” 扶瑄支起身,笑笑:“如今我宽恕不宽恕你又有何意义,初梦此刻不知深陷何处,要宽恕也应是她来宽恕。” “不,扶瑄哥是不同的不不,桃枝不是这个意思倘若扶瑄哥不原谅桃枝,桃枝便在此长跪不起了。” “桃枝,不瞒你说,眼下我心里乱的很,你也不必再来说这些,事已至此,怪罪你也无用,我也本不是这样的人。” “扶瑄哥。”桃枝猛然抬首,睁愣着她那对铜铃大眼,“那扶瑄哥便是原谅桃枝了?多谢扶瑄哥,扶瑄哥快用燕窝!” 扶瑄瞧了一眼那木案上陈摆的金镶玉赤珠盖盅,华丽丽的色泽在这昏暗天景下竟是晃眼,因淡笑道:“桃枝,扶瑄哥需托你去办件事。” 桃枝一下来了精神:“但凡桃枝能做到,即便不能做到也会想方设法去做道!桃枝手脚灵敏地很,只要扶瑄哥吩咐!”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又不小,只烦请小桃枝将这燕窝盅替我转赠至赵姨娘那处,替我好好安抚赵姨娘,她向来身子也不好,倘若为我担忧操劳伤了神,我便更心中难安。” 桃枝低低“哦”了声,似有些失落:“扶瑄哥是不喜食桃枝煲的燕窝么,才送去给赵姨娘的罢” “桃枝,这样的话不可说!”扶瑄忽是肃然,他对付桃枝这等小丫头向来颇有手段,“桃枝污蔑了我一片孝心,叫我当真有些难过。我待赵姨娘的心意日月可鉴,因是最好的才愿拿去孝顺她,如今桃枝将这么好的燕窝盅拿来与我,我不舍得用而敬献赵姨娘,才更显孝心呢。”扶瑄说着又笑抚着桃枝鬓发道:“桃枝果真长大了,能担府中之事了,我想来想去,可托信的又办事利落的便只有你了,此事看似简单,却又隆重盛大,请桃枝不要叫你的扶瑄哥失望呀。” 桃枝被扶瑄那温存软语哄得心花怒放,转眼又一想那亦是个讨好赵姨娘的机遇,当下不再多言,踏着轻快步伐未避雨便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八章 解铃之人 蓖芷算准了时辰便回长公子屋苑来探扶瑄情况,他一身好轻功来去无痕,足下未溅起半点水汤。屋外的雨仍未停歇得落着,天地一色,水雾笼城。 他边走着边抖落一身潮湿,正褪着本已不喜着的衣袍,随手往旁上一挂,不经意抬头,却见扶瑄已肃着面孔坐在卧房正中凝注着他。 “大半夜的,搞什么呢?”蓖芷上前便朝他胸口锤了一拳来掩饰他心中虚愧,“快将你那要吃人似的眼神收了,瞧得我心里发毛!” “你倒算准了时辰过来了。”扶瑄哼笑,“我倒以为你迷药一撒,便不管我死活了。” “我可当真是为你好呢!我蓖芷之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表!” “有消息了?”扶瑄却未露出笑颜。 “这倒还未有但很快会有的!你莫难过!” “蓖芷,我心中有主意了,但需你办一件事。” “我就说嘛!”蓖芷猛一拍大腿,喜上眉梢,“扶瑄总是有办法的!莫说一件事,就是百件事千件事,赴汤蹈火,蓖芷敢说一个不字,那我便不是蓖芷了!你瞧你瞧,睡一觉用处多大,一觉醒来那神也清醒思路也活泛了!” “多谢了你那迷药,险些没将我迷成聋哑痴呆!”扶瑄搔揉着耳,“我此刻耳边仍是嗡鸣阵阵的,你这蓖芷素来没存什么好心,迷药定是带的最烈最毒那种,还算你小子有些良心,掐算着剂量。” 蓖芷也有些愧疚,嘿嘿一笑,忙扯开话题:“这些先不谈了,那计如何,快与我说来!” “我想,以那桓皆的性子,前时自我这处掳去的字应已呈交给皇帝了明日,你便” 那恣肆落了一夜的雨总算在晨时歇了气焰。雨后建邺,天街如酥,那油亮亮的古树莲碧似自水里涤过一般清和。所谓墙头雨细垂纤草,水面风回聚落花,秦淮河两岸经狂风骤雨一夜,落英缤纷飘洒了一河道,本是衰败凋零之景,可却乐坏了屋内憋闷了一日的孩童,早早便乘着炊烟呼朋引伴出来嬉闹,惹得看管的妇嫂手忙脚乱,连连嚷着:“当心跌进河里去!” 那摆花街的生意亦是看天吃饭,昨夜大雨,公子贵胄也懒于出门,那摆花街难得清淡了一夜,倒叫身处其中的龙葵觉着耳根难得清净。 而摆花街夜里才营生,日光渐自阴云后露出灿颜,贵胄公子们的马车渐渐驶上街道,大抵汇至一处,便是那城中最大的酒舍蓬莱酒舍,公子们昼时宴饮欢愉之地。 蓖芷依照扶瑄计谋来此办事,他自然是驾马而来,那马蹄踏在未干的青石路上,留下一串扬长蹄印。头顶便是那“蓬莱酒舍”的金字招牌,已将晌午的日光收来散发辉彩,虽蓖芷为扶瑄与苏之所办过的事无事,而蓖芷此刻立身酒舍门口,竟有些紧张悸动起来。此事成败全在他了,蓖芷深吸一口气,踏了进去。 可他未知,他们苦心寻觅的初梦竟在离他十丈之遥的落败杂院里。 “哟,蓖芷公子来了,什么风将您吹来了”杂役忙迎上前招呼,蓖芷虽不为世家亲出公子,王家视如己出,故而他在建邺城中的威望不必寻常贵胄公子们少。 “少废话,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雨,可把我憋闷坏了,快弄壶上好的酒来!” 那杂役利索返身取了酒了,忙为蓖芷斟了满满一觥:“蓖芷公子慢饮,小的瞧来,蓖芷公子好似困倦得很啊,需不需小的给公子开一间雅间休憩休憩?” “你也看出我困倦了?我倒是真困倦啊但是不能睡!呸,我又是招谁惹谁了!” “怎了怎了,蓖芷公子是遇着什么难事了?”杂役将本端持的木案放下,目光炯炯散发着好奇之光。 “还不如那谢扶瑄哟,跟他大吵了一通,这人真是冥顽不灵,没药可医了!” 杂役那好打听的精魂被熊熊燃了起来,蓖芷所说的任何消息,来日皆是杂役卖弄的谈资。他忙为蓖芷斟满了酒:“快说说,那谢公子又如何了?” 蓖芷偷打量了杂役一眼,吃定他已上了勾,却故作神秘道:“你可得应允我,此事断不可与旁人说,毕竟是我与谢扶瑄起了矛盾,我二人同属王谢世家,传出去那名声不好。” “那是那是蓖芷公子你还不信我么” “哎,想来真是可气啊!这个谢扶瑄,愈发精贼了!你可知前时皇帝寿宴那会子,桓冼马敬献给陛下几幅字?” “哦略有耳闻”杂役压低声问,“可是桓冼马为了那几幅新得的墨宝硬闯华林园那事?” “你可以呀!这些宫中秘闻也有渠道听来。”蓖芷顺手便在杂役背脊上一拍,“啪”的一声极是响亮,那杂役忍着生疼,扭着五官却得笑面迎人:“蓖芷公子抬举小的了,不过是酒舍当中往来公子之间听来的罢了,倘若我说错了,公子莫怪罪。话说回那谢公子,他又怎么惹着蓖芷公子了?” “那谢扶瑄呀,真不是个东西!他竟说那些桓冼马献给陛下的字里暗藏玄机,还说那字不是桓皆写的,你说荒唐不荒唐?那字不是桓皆写的还能是谁写的,我问他是何玄机,他却偏不说,给我卖关子,说他要进宫面圣向陛下指明字中玄机,以此来证明这字并非桓皆写的还叫我莫多事!你说我蓖芷与他谢扶瑄多少年的情分了,他连我也不说,还叫我莫多事,是怕我给他说漏嘴了?呸,我瞧他啊,是那日献宝落败给桓皆心中妒恨呢,才想了这招来故弄玄虚!” “蓖芷公子息怒,饮酒饮酒这不应该罢谢公子素来光明磊落的翩翩风貌,建邺城中是有口皆碑的啊可桓冼马欺君之罪也非同小可既然如此,那谢公子进宫面圣了未?” “倒是还未,他一连将他自己关在卧房中好几日了,似有所顾虑踟蹰不前昨夜我去瞧他,与他大吵了一通宵,今日才如此困倦!” “倒真辛苦蓖芷公子了” “要我说,倘若有真凭实据,那谢扶瑄早去行动了,他有何好顾虑的,当真不知所谓!我瞧他是信口雌黄容易,身体力行便不敢了!” “是是是蓖芷公子说得极是”那杂役虽陪着蓖芷一道锁眉,可唇角却是偷笑,蓖芷偷觑在眼里,心中亦是一笑。 “罢了罢了,这酒愈喝却愈无趣,全叫谢扶瑄那人搅了兴致,这些酒钱你拿好,剩下的便当做你的打赏。”蓖芷大袖一挥,将一包沉甸甸的钱拍在桌案上,“今日之事,你可得替我保密呢!” “那是自然”杂役忙将那包钱扫入怀内,“蓖芷公子不休憩片刻再走?二楼雅间已备好了” “不了,这里乌压压的人多搅得我心烦,我去摆花街茶馆那处转转,听几段书解解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七十九章 风满琼楼 一时间,那流言便在建邺城中四起桓皆敬献的那字里暗藏玄机。 桓皆本人自是首当其冲,毕竟扶瑄素来的人品摆在那处,而这消息又是蓖芷放出来的,无形之中又增添了许多可信分量,桓皆初来乍到建邺不过数月,与之相较,威信全然立不住脚。 桓皆当即去了一封信,嘱托亲近之人递给乌衣巷内谢扶瑄,上书了六个字:切莫轻举妄动。 如今,初梦便是他手中唯一制衡谢扶瑄的筹码。 本当是桓皆立即应赴身去盘问初梦,可他又怕中了计被谢扶瑄的手下跟上,托旁人去盘问又多生枝节,他信不过,正焦虑着,成济来了,传话司马锡招桓皆去书房问话。 那头欺君危机未解,那头还需搪塞司马锡。桓皆心下一惊,建邺果然消息似风,不过数个时辰天色才墨,司马锡已然知晓了。 桓皆又磨蹭了一阵才去,那间书房在漆黑四下里掌起唯一一处灯火通明地,桓皆朝那处光亮缓缓行,心中盘算万千,在他看来那光与热比幽深阴霾处更瘆人。 “本王许久未与你交谈了。”成济将那沉沉大门缓缓拉开,桓皆通身便被那烛火照亮,司马锡今日将烛火点得格外明亮些,连桓皆身后的阴影也无处遁形。 “桓某见过南岭王爷。” “你我之间无需多礼。”司马锡仍是那副炯炯神采的眼,似鹰矫健,欲洞穿桓皆一切,“成济你去外头候着,本王有些话要与桓冼马说。” 桓皆身后那扇门沉沉地合上,自桓皆听来,最后那下格外沉些,听得心中不住得一颤。 “坐罢。”司马锡倒是很泰然自若,“有些话本王许久之前便想与你说,可一直未寻着合适的时机,如今乘着今夜你我空闲,倒好好坐下来谈谈。” 这书房内二人各是心知肚明,桓皆眼下正如镬汤盛沸,哪里空闲呢,可司马锡偏是要在此节骨眼上制着他,本应是桓皆为司马锡门下宾客,也由司马锡举荐其给皇帝,桓皆倒了,于司马锡而言威望也损,可这几番下来,司马锡已是看透桓皆对他而言弊大于利,然请神容易送神难,倘若外头传言为真,那以此为契机假借皇帝之手除去桓皆,是再好不过了。 “好,桓某谨遵王爷说教。”那桓皆心中虚亏,也没了平常嚣张自信之势。 “桓冼马,照理说,你是本王手下门客,本王待门客素来宽裕,给予的自由与权力比旁的世家更多,可话说回来,门客仍是门客,是自我南岭王府走出去的,一言一行那并非只是自己的言行,在旁人看来,一言一行皆打着我南岭王府的烙印。” “王爷,我桓某素来不识拐外抹角,王爷也是听闻了城中那些风言风语了吧?”桓皆忙躬身跪禀道,“请王爷明鉴,那些谣言不过就是为了中伤桓某,离间桓某与王爷的关系,请王爷切莫中了小人奸计!” “桓冼马,名利场中素来有一句话,真相是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怎么看,世人怎么看。桓冼马,你倒说说,此事世人怎么看?” “桓某明白其中利害谢扶瑄比我威望更厚,人心许是会倾向于他,可桓皆不可因此便隐忍这平白之冤啊!” “哦?那你欲如何做?” 桓皆本想说他那对策,几欲冲口而出时却又咽了回来:“请王爷示下,桓某该如何做?” “本王说过,本王素来给手下宾客极大自由与权力,做自己想做之事,只要这是对陛下,对朝政,对南岭王府有益,便可去做。”司马锡将那杯盏端起,小啖了一口,“桓冼马,你与旁的宾客相较,与本王更亲近些,本王也将诸多不为外人道的秘密道与你知,于此,你需好好珍视才是。” “嗯”桓皆眉间闪过一蹙。 “有些无关紧要的人可动,可有些人,不该你动的千万莫去染指。” “桓某不是很明白王爷的意思” 司马锡睨着桓皆:“谢扶瑄那人,以及他父亲谢安,他伯父王导,本王已是打了半生交道,谢扶瑄更是本王看着他长大的,如今他公然向你发难讨伐,本王倒有些好奇,想来问问桓冼马,是否是你做了何事先发难于他了?” 桓皆心中陡然瑟瑟:“王爷,谢扶瑄是桓某憎恶之人,寻常过招自是有的王爷前时也说,给予我们宾客极大自由与权力的” 桓皆顾左右而言他,那闪烁目光自是叫司马锡尽收眼底,他顿了片刻,哼笑道:“你前时不是问本王该如何应对么?照本王的意思,不变才是应万变。” 桓皆睁大了眼:“可倘若不变,那谢扶瑄真去陛下那处做出什么事了,到时桓某将有口难辩,万劫不复了啊!” “桓冼马前时与本王信誓旦旦说你是平白之怨,既是平白之怨,又何恐他人诽谤,既是平白之怨,倘若真闹到陛下那里去,本王自会为你说话的。” “虽是平白之怨,但人言可畏,战国策中早有三人成虎的先例,桓某是怕谢扶瑄集结世家势力,三人成虎,指鹿为马,到时桓皆即便自持真理,却木已成舟,再开口挽回已是回天乏术!” “哦?那照桓冼马的意思呢?” “先发制人!” 司马锡笑道:“原是桓冼马心中已有对策,那前时又何须来询本王意见呢?” “桓某不是这个意思桓某莽撞,鼠目寸光,还请王爷细细道来其中缘由” “以不变应万变是古来两方对抗中的良策,虽非最上乘,但也绝不落下风。如今谢扶瑄满城招摇构陷你,他不会无端端做无聊无用之事来消遣,那他为何又要散布流言呢?倘若他手中真有你的把柄,那便直接进宫去面圣好了,亦或你先先发制人要挟了他,那他直接来寻你摊牌谈交易好了,为何他尚无任何动作呢?” “莫非他无切实把柄?” “流言之所以谓之流言,便因它毫无真凭实据,而信了那流言之人,却成了旁人手中的证据。”司马锡又饮了口已然有些凉的茶,但并未添入热水,“他谢扶瑄正候着看桓冼马下一步的动作好来展开他下一步之计,推动他计谋进行之钥不是旁人,正是桓冼马你。倘若你动了,你便将自己送上绝路,倘若你秉持着不动,那他谢扶瑄也无可奈何,也无计可施,个中利害,桓冼马是聪慧之人,请桓冼马自己好好思量思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八十章 人心相杀 老谋深算便是如此,将利己的意图以利他的口吻说出来。 桓皆听得司马锡分析得头头是道,心下首肯,可总觉着心中不顺,按兵不动于他而言犹如坐以待毙,总不是他的性情。 那书房内的火烛不时发出噼啪爆燃之音,窗外偶尔起了夜风,叩得窗棂哒哒直响。 二人静默间,却听外头成济的声音贴着门传来:“启禀王爷,桓冼马,宫里传来话,陛下深夜要召桓冼马问话。” 桓皆那本已稍稍安抚的心瞬时又惊跳连连。 司马锡抬手示意,桓皆起身将那沉沉的雕门打开,允成济进来说话。 “桓冼马,陛下急召,是不得不去的,正服与马车已在门口备下,据说陛下召见得急,命桓冼马速去不可耽搁分毫,正服也请桓冼马委屈身份在马车中换了。” “只只传桓某一人么?”桓皆目光闪烁,不敢正迎。 “是。只传了桓冼马一人。”成济却仍不慌不忙,语调平缓。 “陛下看来还是想听你说说。”司马锡轻笑一声,将掌轻搭于桓皆肩头,便觉他身子正在微微颤抖,“这苑城皇宫,看似有墙,实则无墙,天下之事,悉数逃不过皇帝的眼与耳,你既自视蒙受了平白之冤,那便去向陛下禀明罢。” 容不得桓皆担惊迟疑,成济立即道:“桓冼马,时辰不早了,陛下再三叮嘱不可耽搁,请随老仆来。” 那马车头的小盏灯早已为桓皆点亮,受着夜间忽起忽退的大风燃得叫人有些惊心,桓皆由仆从扶上了马车,成济再一旁垂手观望着,仍是很泰然,面容和蔼与寻常并无二致,随他袖摆一摇,那马车夫一声鞭笞爆响四野,马车奔得极快,车轮滚滚碾过青石砖径唱响一路,不时便消失在南岭王府外街道的尽头。 成济照例需回司马锡那处回话,多年沧桑沉淀下来一身处变不惊的气魄:“王爷,桓冼马已上了马车去了,老仆为王爷再换壶热茶来。” “不必了,本王亦是去休憩了,叫婢女烫桶热些的水来予本王洗漱更衣。” “早已备下了,只需王爷传话便可。” 司马锡哼笑道:“到底是本王身边的人,做事便是比寻常人有章法。那谢扶瑄流言遍布了建邺,竟还需本王出力才将那流言传入宫中去。” “是呢,倘若不是王爷,那流言猴年马车才传至陛下耳中也未可知呢。”成济稍稍迟疑了下,又见司马锡目光如炬,似命他但说无妨,便道,“老仆心中有些担忧,知虽是杞人忧天,但总想说出来叫王爷一解老仆心中疑惑,也好叫老仆安心。” “你说罢。”司马锡抬手示意他将门关上。 “老仆隐忧,倘若以此机遇借陛下之手替我们出去了桓皆,可桓皆已是掌握了王爷与鲜卑族人互通的机密,桓皆此人一旦疯起来不堪设想,老仆是怕他到时贪生怕死,会将王爷的事抖出来在陛下面前将功赎罪。” “成济,你担忧的倒不无道理,本王本来亦是有此顾虑。可眼下谢扶瑄为我们创造了如此难得的机遇,错过了下回不知几时再有。倘若真有那么一日,桓皆将我们的事抖给皇帝听,我们只需咬死他企图脱罪转移而诬陷,桓皆只听本王与他口头说过那段往事,且本王改了诸多关键细节,他手上并无真凭实据,又道是本王毕竟是当朝皇帝的叔父,一手辅佐他称霸中原,荡平藩阀,他怎会不信我而信那桓皆呢?” “王爷说得极是,可老仆疑惑,倘若王爷如此看不惯桓皆,只需如平常一般做些小事,便可使桓皆消失于无形之中,为何还需假借旁人之手去杀他呢?” 司马锡微微叹吁了口气:“他到底是皇帝当下青睐之人,倘若那种汤药里落慢性毒的伎俩,对寻常宾客尚且奏效,可对此等在皇帝身前扎眼之人不可,若要叫他消失,也必需扎眼得轰轰烈烈,由皇帝亲断,才不会藕断丝连,横生枝节。” “王爷眼下桓皆正往宫中去了,王爷说此一役,究竟会是谁胜呢?” “本王方才已劝他按兵不动,他倒真有些听入耳了。”司马锡抚须而笑,“不论他与谢扶瑄谁败,我等坐收渔翁之利,有何不好呢?” 那书房的门又启开,夜风带着清凉缕缕拂动司马锡的白霜微染的须眉,夜里四下极静,但听得远处宫墙外一串旅人的马蹄步点匆匆,悠远而来又悠远而去。 桓皆所乘的马车亦是步点匆匆,夜里无障碍,那马车更疾驶地飞快,不时便至皇宫掖门下。 极难得的,太极殿今夜仍掌着灯火,皇帝司马熠未去后宫与一众妃嫔们寻欢作乐,而是在太极殿中踱步来回,候着他桓皆一人。 桓皆一路慌慌张张,那身后随着的小宦官自然耳听八方知这事态紧急,一路随行亦是惶惶恐恐,二人一路无话到了太极殿,桓皆忘了打赏那小宦官,而小宦官亦是忘了需打赏这档事。 那扇从来象征着荣耀光辉的雕门缓缓由那小宦官推开,里头金碧辉煌的光彩一下灼了桓皆的瞳。 司马熠正身处殿内光辉极盛当中,如他的名字一般熠熠生辉。 偌大的太极殿,此刻终得皇帝与桓皆二人,此是桓皆数年来梦寐以求之事,但当真实现时,却又与梦想中所构筑的千差万别。 照理是那句客套而又不可避免的“微臣见过陛下。”那声清晰而毫无阻碍地回荡在太极殿上空,连细细的回音也听得见,桓皆虽被皇帝御封为太子冼马,可谁人都知这不过只是个虚职,他自上任以来拿着月俸饷石,却为有一天正正经经为太子侍从。可那声“臣”,却是扎扎实实的。 司马熠倒从不摆皇帝架势,只急迫道:“桓卿,孤知你的品性,你与孤一般皆是直来直往的性子,今日孤就问你一句真话,外头所传可是真的?” 桓皆岂敢说“是”,可颈上虚汗已渗做一层薄珠,那衣袍贴得难受。 “请陛下明鉴,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不过是用心险恶之人杜撰出来诽谤臣下,欲以挑拨微臣与陛下的关系,叫陛下痛失微臣如此赤胆忠肝之臣下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一章 罗生门中 桓皆抬眼望见,前时他献予皇帝的那只锦盒正兢兢地摆在桌案上,那其中白纸书稿摊了一桌,由一旁龙雕青铜油灯照着正笼着一团金辉。 “孤孤孤便知寻你来问话也便是这个结果”司马熠踱来踱去,那便服皇袍扬在身后一刻未垂坠过,“可孤总还是信你的,孤不愿相信孤瞧错了人堪写得这一手好字之人能有何心机!可外头传得难听地很,更是乌衣巷内之人传话出来的,言辞凿凿,孤又不聋,听在耳里觉着不顺,可孤还是信你的,才先将你传来问话未去叫谢公子,你不可叫孤失望啊!” “微臣岂敢叫陛下失望!” “你表忠心那些全是虚的,桓卿你这样,你当场给孤写一幅字,孤命人拿出去示众,孤今日帮你这个忙,孤仗义帮你向世人澄清清白!” “陛下微臣来时急,不慎将手指节弄伤,暂写不了字况且,如此情形之下微臣心中杂乱,陛下知这写字最需心宁神注请陛下给微臣些许时日,不多只三天遍可,待微臣养好了伤定献一幅来给陛下” “你说你你,你可真不争气!”司马熠情急之下怒踹了桓皆一脚,“孤给你了这般机遇,你还要孤如何待你,那你说,这字中有何玄机?” “这字中哪有什么玄机啊请陛下明鉴,献于陛下之字与微臣心性一般直率磊落,倘若有那种玄机秘钥,微臣定已道与陛下知了。” “那次你来献墨宝时孤不是心情不快么,便三言两语将你打发走了,孤便是想着那时你有话当说未说的便回去了,才传你来问个明晰。可那谢公子口口声声声称是有玄机,倘若孤将他传来,他道出了其中奥秘,那桓卿你可是欺君之罪了!” 司马熠忽的加重了语气,那“欺君之罪”四字铿锵凿凿,吓得桓皆心中一颤,忙拜身道:“陛下,那外头流传的闲言碎语,到底是否从乌衣巷中起亦是传言,传言之所谓为传言,便是无切实证据,欲以煽动众口铄金之力而达成自己龌龊目的,倘若谢公子真知字中玄机,而王侯与世家两派素来敌对,他缘何不进宫直接向陛下禀明呢?” 司马熠停下那来回不息的步履,凝望着膝下跪着的桓皆。二人不言语时,那殿中霎时便又死一般的寂静所填埋,桓皆心头颤颤,方才他将原先司马锡的那番说教现学现用,司马锡是皇帝的皇叔,理应最识皇帝心性,桓皆亦是急中生智来讨了个巧。 “你说的倒也不无道理”司马熠将手抚于下颚,虽他无须,却仍煞有介事地抚着皮肉,这话倒叫桓皆心中长舒口气,但未须臾,又听司马熠道,“可这般那般,你说你的理,他说的他的理,可世人不明白当中原委,还是需得叫世人明白才好!”那司马熠也怕世人流言似大浪淘沙,虽不及诛心之害,但他唯恐天下人觉着他蠢,有眼无珠,连如此幼稚的伎俩可将一代君王欺瞒得团团转,更错宠佞臣,沦作千古笑谈。 “此事要了,依孤看,还得叫谢公子一道来说,孰是孰非,一对峙便知,倘若谢公子证实那流言是子虚乌有之事,便皆大欢喜,倘若谢公子道出了这字其中玄机,那桓卿,可莫怪孤翻脸不识人了!” “陛下且慢!倘若谢公子道出了字中玄机,也未必得证那字并非微臣所写啊他谢公子也无举证出一个人可写出如此书法的,是空口白话来诽谤微臣!” “哦?那这字当中确有玄机了?”司马熠将眉轻扬,“孤平日最爱此类解谜解密之戏,你且说说,这字中有何玄机,孤自听闻那流言后对着这字已个把时辰毫无所获,叫后宫最聪慧的尔妃来瞧她也不明,孤命你速速与孤道来!” “陛下启禀陛下,这陛下也解不出的谜题,微臣怎敢说,这岂不是凌驾于陛下尊威之上,折煞微臣,借微臣十个狗胆微臣亦不敢啊!” “你原是担忧这个,你个蠢桓皆,这有何呢!你是出题之人,设计玄机自然愈精巧愈出其不意愈叫人猜不透才为上乘,孤恕你无罪,还重重嘉奖于你,快说罢!” 桓皆起身,缓步至那摆放了书稿的桌案前,金龙玉案,耀目之光直晃得他心乱,上头那字已虽是浓墨浆亮,却叫这光辉黯淡了颜色。司马熠在一旁屏息静待,神情无比期盼。 这字只当是桓皆献给司马熠前也通读品味过几遍,无非是些贺寿恭祝的句子,藏头连尾读来皆不成句,他虽莽撞,可不至于武断,本不是出自己手便分外谨慎一下,生怕皇帝说来一二其中内容他答不上来。他自坐在飞驰来皇宫的马车上时便一路凭着记忆思忖字中内涵玄机,可思来想去,毫无头绪。 如今见着这字,虽与他记忆中并无差别,可那头绪也并无差别的如一片散沙。 那殿中又是极静,静得可听见桓皆自己砰砰心跳悸动与一旁司马熠有些促紧的呼吸。 “陛下。”桓皆端凝着一列横排铺展的字,良久开口,“请恕微臣此刻不可将其中玄机道与陛下知。” “这是为何!?”司马熠当即有些怒了,“你戏弄孤呢?!” “微臣前时所言此中无玄机,便是不想将此中玄机道破出口。有道是不好之事需道破,而好之事道破便不灵验了,桓某作此书作时,将对陛下与江山社稷的无限祝景蕴藏其中,可倘若道破,便枉费了微臣一片苦心,微臣听闻,一人道破,那祝景愿力衰减一些,万人道破,那祝景也便失效了。故而微臣不知,那谢扶瑄究竟是何居心,竟要将此机密在外头传播,非使得人尽皆知不可。” “何意?!说不得?”司马熠挑眉凝着桓皆,“兜了个大圈,说来说去你还是不与孤说,这借由那说辞,孤是天子,祝福天佑,不在乎你这些有的没的道破还失效的鬼祝景,孤想知晓,你给孤说!” “陛下,怪力乱神之事不可诽谤啊”桓皆浑身一激灵,急中生智,“倘若陛下当真想知,那明日此刻,微臣再进宫来见陛下道与陛下知。微臣明日一朝便命法师做法将其中祝敬封存,想必法师应是此道中人,总可有些办法,也不枉费微臣一片赤诚苦心,鬼神之事,陛下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为好。而明日再会,陛下也可多一日思索,倘若这玄机是由陛下自己解出,那又不同,祝景天成,成效增益不可限量。又道是陛下素来人中蛟龙,当真如此轻易便认输于这谜题了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二章 信美改求 司马熠顿步而思,良久,竟被说得又有些动摇了,桓皆诛心,司马熠年轻气盛,不堪落败,正中了桓皆激将之计。他道:“那好!明日此刻,你再敢欺孤,你这项上人头便给孤割来当小球踢!” 桓皆心中稍觉松懈,连连拜谢了司马熠,虽又得了一天宽裕,可时间紧迫,当下不再多言便退离了太极殿,那马车早已在掖门外候着他。 “桓冼马,陛下那处澄清妥了么?”驾车车夫亦是很心焦,桓皆身子还未入车内便问个不停。 “不回南岭王府,将我送去一处地方。”桓皆若有所思似的,又道,“此事千万保密,我不会亏待你。” 车夫迟疑了下,旋即听得那马鞭又扬起落在马儿丰腚之上,车轴激荡着往漆黑夜幕下奔驰而去。 今夜星辰寥落,虽马车所行之径一路灯火幽暗不明,但仍是望不见夜空之星,两旁街景参天古木悉数蒙上了黑色面纱,一幕一幕飞快往身后急速倒退,来不及判断身处之地,那景又登现了新楼宇,又换了香树花,一切转瞬即逝。桓皆往外望了片刻,也无处可望出些所以然来,便放下车窗帘子兀自静思,可又哪里静得了心,如今已是皇帝的刀架在脖子上,千钧一发,迫在眉睫,明日此刻,需看分晓。 “到了未?”桓皆想着想着便更急了,不住地催促着马车夫。 “桓冼马,快了快了!已是抄近道去了,可容小的多一句嘴,这深更半夜的,桓冼马去那处做何,要说玩乐,这时辰也应属摆花街上热闹呀。” “不该问的莫问。”桓皆训道,“你只管快些将我送去,好处少不了你,但倘若你与旁人多一句嘴今夜我的行踪,那坏处你也自己掂量去!” 车夫赶紧收声不敢再说,又狠狠挥斥了一道马鞭似回应桓皆似的,过了少顷,马车便止步于蓬莱酒舍门口。 “回去罢。”桓皆伸手掏衣,将他整袋荷包赏赐给了车夫,“回去倘若成济管事或王爷问起,便说我去摆花街了,若他们问起皇宫之事,便答我自心中有数,按部就班,安定稳妥,叫他们不必多虑。” 车夫有些惊诧这沉甸甸的赏,但不敢多言,回了声“好”便依照吩咐驾着马车回了。桓皆直至目送那马车听不见铁蹄之音才敢动身,粗略环顾四下,只见一片苍茫夜色,此地大抵阴湿又起了些雾霭,四下无人烟,也无跟踪的迹象,眼下事态紧急,也无暇顾及旁的,先是解皇帝那处杀头的燃眉之急要紧。 桓皆火急火燎,手忙脚乱扒开前时捉维桢时劈开的乱草藤蔓小门便跻身入内,除了冰室外的三层连环锁,推门便入。 室内一片漆黑,无人添烛之下,那烛火早已撑不过一日灭了。 似人听闻有人来了的声响,维桢奋力扯起嗓,却虚弱沙哑地喊着:“来人呐救命” “腾”的一声,桓皆用火信子引燃了冰室中备下的烛火,一张半明半暗,利欲熏心的面孔又如幽魅般在这阴冷洞内飘荡起来。 维桢微微睁开眼,虽她丰肥,可到底娇贵,数顿未进食便叫她觉着分外虚弱支持不住了,正半睁起倦怠的眼,桓皆那狰狞面孔直愣愣地往她眼内送,桓皆面孔离她极近。面下秉着烛火,更添阴森,惊得维桢瞬时失声惊叫,臂身乱颤,一阵急促的锁链响动狂躁而起。 “桓桓冼马维桢错了求赏维桢一口吃食罢”维桢好容易拼劲全身气力讲话讲完,可桓皆充耳不闻,理也未理,他方才凑近维桢身旁不过是为了秉烛寻人。 可桓皆要寻之人却一动不动,如蔫败落花般垂首俯身而卧,毫无生机。 “初梦”桓皆轻唤着她名,将她翻弄过来,胆战心惊将两指伸至她鼻下,心中祈求着不要 静候了片刻,那温热略带湿润的鼻息淡淡萦绕桓皆指隙,叫他无上大喜,忙将榻上女子肩头扶起,一声声恳切唤着她名。 她身子仍是烧得滚烫烫,如这阴寒之地怀抱暖炉,可桓皆心头却并不觉暖融。 初梦伏在他身上,任由摆布,虽气息尚存,可这情形也未好到哪里去。 “初梦醒醒我问你几句话你再睡!” 可桓皆当下又未带太医过来诊治,长夜漫漫,她病情须臾之间皆会恶化,可将她带离此处又不可为,毕竟她此刻是桓皆手中最后筹码。 “我瞧她是死定了。”那一声哼笑自维桢口中发出,奚落初梦起来她倒比前时有了力气。 “初梦你醒醒啊” 桓皆咆哮如雷,一腔怒气正无处发散,偏赶上那维桢戏谑,二话未说抬掌便又赏了维桢一巴掌,男子打人力道到底与女子不同,维桢在幽暗中被这一掌扇懵了神,良久未苏,只不可置信地睖睁着眼,口中似有血腥之气淡淡弥漫,顺喉而下,而耳畔仍是嗡嗡作响。 “初梦你说啊!那字里可有玄机?” 回应他的却仍是死一般的沉寂,冰室四茫,空余桓皆自己的回声焦急却无力地回荡。 桓皆凝着初梦那面庞,虽火烛不明,但她却是实实在在的清沥面色,白惨惨比那石灰包浆过的墙壁更清白。桓皆也知大事不好,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忽的双臂一撒,将她撇在床榻上,兀自跑了出去。 半是为了寻太医来救命,他心中对初梦若说全然斩断情丝便是假的,而更多一半是为了他自己荣华富贵,桓皆素来务实得很,初梦这头无迹可寻,便欲去寻谢扶瑄来要这字中玄机。 桓皆去蓬莱酒舍借来了马,夹马翻身而上,动作极是爽脆利落,马儿长啸破空,那一阵铁蹄清脆之响透过冰室门缝,在将晓未晓时分分外清晰。初梦虽身不能动,但仍有意识,那阵铁蹄伴着凛冽彻骨的气息灌入耳孔。 方才桓皆那声叫嚷,不知怎的竟叫她昏沉之中生出憎恶与厌离心来,虽她未辨出那声的主人是桓皆,但竟不愿意醒。 彼时梦中,宝花祥云缭绕周身,初梦回望自己,只见自己身子浮在半空中轻飘飘的,身在之处很明亮,七彩圣光各显光明,眼前不远处有一道更庄严神圣的光自天撒下,她便这般静静地躺着,心中无限美好喜悦。 可总觉,心头仍有何牵挂未了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三章 宝钗鸾镜 桓皆去一旁酒舍借了匹马,便直奔乌衣巷而去,是时天色将光未光,他一夜未阖眼,但倒不觉着困,又叫清亮晨露一蒙,更觉清醒亢奋。 倘若不是万不得已,他亦不愿亲自去寻谢扶瑄交易,可当下初梦大病,只留得一息尚存,也便只好用初梦做要挟,叫谢扶瑄道与他字中玄机。 可他未知,在他风尘仆仆奔赴乌衣巷时,扶瑄正带着大路人马朝这冰室奔袭而来。 扶瑄与蓖芷驾马疾行,马儿步蹄如雨点般碎落在向朝的青石小径上,六月里竟于马头腾起一团息雾,侍卫亲兵紧跟身后,在后召来的太医与打点的婢女,身子经不住折腾稍慢坐马车而来。可即便如此,扶瑄仍是嫌这汗血宝驹奔驰地不够快。 蓖芷边催马扬鞭,边不住地自责:“我真蠢,真的,我单知道桓皆将她藏在隐秘处了,便以为总该在近郊什么人迹罕至的地方。我前时还去蓬莱酒舍巴巴的说道那些计,未曾想初梦便在我一墙之隔的破院子里” 那马匹还未停稳,扶瑄与蓖芷已是迫不及待腾空下马,清晨朝阳未出,此地又分外阴寒,可二人面上颈上全凝出了汗珠。 那一声“初梦”字扶瑄丹田咆哮而出,气贯长虹,更惊起城中方醒雀鸽四散而飞。倘若不是桓皆此次心焦走了当街这条捷径,扶瑄等人还未必能发觉此地。 扶瑄冲在前头,临出门前随手取来书房架上呈着的灵犀青云宝剑,那从前随他驰骋沙场,噬魂舔血的宝剑如今却被他用来对着掩门杂草乱藤一通胡砍。蓖芷在一旁亦是奋力挥剑,两把青刃削铁如泥,所行身后棘刺野藤纷纷扬扬如吹毛雪,细小一些的棘刺挂钩在扶瑄衣袍上,摩挲过他玉面上,剌出一道道细小伤口,可他漠然置之。 那三重连环锁在扶瑄盛急攻心之下亦是形同虚设,一剑斩下碎屑分崩,那沉沉厚重的冰室门也一脚被扶瑄整扇踹断。 这大抵是这冰室内里自落成以来首次接到日光。 扶瑄伴着清晨第一缕光柱冲进屋内,一眼便识得伏在床榻上的初梦。众里寻他千百度,初梦从来在扶瑄眼中是自焕光彩,与众不同,极是好认的。 他一把抄身抱起床榻上的初梦便往外奔去,双臂死死擒拖住初梦的肩膊与膝腿,似这一生都不愿再放下。 “初梦初梦我来迟了我来迟了” 初梦蜷缩如惊兔,寒蝉凄切,两瓣樱花蕊薄唇若上了霜冻,那一身冰肌玉骨吸收了几日冰室寒气,抱在怀中只觉彻骨冻心。 “初梦你支持住你支持住啊” 扶瑄端凝着初梦青白而无血色的病容,喃喃痛惜,唇齿颤动,心头似有匕首在刺,那一身披荆斩棘时勾得面目全非的青松翠柏纹素锦华袍在光辉下随身舞动。 “扶瑄兄”维桢大喜,可那一声“长”字还未喊出口,扶瑄已然抱着初梦消失于视线尽头,而后便是乌压压一群侍卫涌入冰室内,分迂两列将冰室内围堵地水泄不通,有几名乌衣巷内带来的婢女一道进来打点,这才注意到了幽暗处绑着铁链的维桢。 “来人呐维桢小姐在这儿快来救维桢小姐” 维桢却怔怔地望着扶瑄背影已然消失的日光盛烈处,嗔目结舌,不敢置信。 随着婢女那一声惊叫,众人忙来围拢过来,侍卫当中有人挥刀劈断铁链,维桢软娇无力,心生失落,两眼一黑,顺势倒了下去,栽在了迎面而来的婢女怀里。 而自始至终,扶瑄连注意也未曾注意到她。 蓖芷于侍卫中威严大喝:“竟有人胆敢于皇帝寿诞之日,在天下脚下大兴劫难,此人必定丧心病狂,侍卫们听令,一队人留守此冰室内,另一队在外做埋伏,凶徒还会再返,我们便来个瓮中捉鳖将她擒获!埋伏之人务必不动声色,不可叫凶徒觉察,但连一只乌蝇也不可放过,如今有人胆敢挑衅王谢氏家,你等绝不可掉以轻心,听明白了没?” 侍卫面容刚肃,大喝一声以做回应。那群侍卫心下亦是肃然,扶瑄本只领着他们前来解救初梦,不曾想竟将本应在宫中的维桢小姐一道解救了,庆幸功德之余又有些惊心后怕,竟在皇帝寿诞,举国欢庆的佳节里囚禁了当今宠妃的嫡亲妹妹,该是如何不将王谢世家放在眼里。 扶瑄那一身素袍盈风而动,维桢由人扶出来时,扶瑄早已将初梦送入紧接而来的马车内扬鞭而去。车内太医忙为初梦做些急救。她头上胡乱缠的一条纱布已凝了血痂子,紫黑鳞鳞,又摊着一汪黄褐脓水,一碰那血痂便往下簌簌地掉。扶瑄心疼不已,瞧着这阖闭杏眸几是掉下泪来,那对杏花星眸从前多么灵动可爱,透着眸子主人心底一汪清泉碧潭,叫人心旷神怡,宁静向往,而如今却不见今日朝阳。 暑日不出意外地随着日升而涨,热风渐渐四起,将车窗帘掀得拂动如扶瑄身着之袍。日光播撒于初梦白皙惨淡的容颜上,便如为素绢轻纱镀上了一层金色辉彩,却仍瞧得出辉下女子是为罹病娇容。 “扶瑄公子情况唯恐不妙”钟太医有欲言又止,面色凝重,终究而道,“这姑娘前时头颅上便有伤,此刻前额造人利钝一击,新伤牵连着旧伤复发,又疏于救治,恐在颅脑内凝成了淤血” “那是何意?!” “便便是何时醒不好说扶瑄公子需有心理准备” “这话前时你也说过,那次后来化险为夷,一日便醒了!如今仍是如此,对不对!对不对!” 钟太医被扶瑄抓着肩头有些难忍其疼,扶瑄心情急迫,便抓得格外用力,钟太医觉着一把老身骨几欲给扶瑄捏得散架,忙抽开了些身,禀回:“扶瑄公子祈愿是好的,公子所言也不无可能。可此次不同以往的皮外伤,损伤颅脑,非同小可,话需是得照实说,这姑娘如今意已神游,瞳仁散射,便需瞧她自己意志,倘若她对人间尚有留恋,便会快些醒请扶瑄公子稍安勿躁” 扶瑄忽觉内心有何波澜搅动起翻江倒海的晕眩,眼前五光十色的日辉,却似烟。 佳节若为酬,但把清尊断送秋。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他不知不觉便将拳攥紧,却有一道细细血柱自掌心缓缓淌下。 那一支白珠翠羽步摇,扶瑄始终收在袖中,上头那金箔雕饰染了初梦的血,又深深刺进扶瑄掌中,染了他的血。 如此,算是歃血相亲了么? 但愿,以我血来救你性命,好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八十四章 蓬莱此去 “蓖芷公子!来人了来人了!”候了大抵半个时辰不到,那埋伏在蓬莱酒舍屋顶的侍卫忽然睁大了眼,目眦几近决裂。 “好像有些面熟是桓!是桓冼马”另一侍卫赶紧捂紧了口,换作气音交谈。 桓皆与王谢世家不和是建邺城中人尽皆知之事,此刻却出现于守株待兔的境围内,说是巧合亦无人信。 那日头渐渐高升,将一片炎炎火烧似的光与热播撒于屋脊屋檐上,六月不过近中,又是辰时隆中,可日光竟显威力如此毒辣,侍卫们不出片刻便身上烤出一身大汗,但他们极是训练有素,纹丝不动,恍若无阳。 此刻寻常地下走着的人绝不会无端端抬头仰望碧空,行路人自己也怕灼伤了眼,可偏桓皆不是寻常行路人,他自街那头下马,缰绳牵引,却走得缓慢,他亦是拿眼偷窥屋顶檐角等处,这条街巷一目望近,毫无障碍,唯有屋顶是藏人好去处。 一场猫鼠博弈便悄无声息在巷内展开。 桓皆却笑得轻松张狂,镇定自若,恍若无事无虞。 一步 两步 那街巷静得非常,桓皆那马足踏缓步,蹄铁点点踏在青石路上,一声,两声在蓖芷与一众埋伏侍卫心中回荡。 一步 两步 清晨朝阳中夹杂着几声晚鸟轻啼鸣音,远处隔了几条街便是平民住所,孩童嬉闹声与妇嫂交谈声隐隐随着淡风传来。 蓖芷从未如此紧张,他从前也替扶瑄与苏之办了大大小小不少事,比这更危急的不胜枚举,可大抵此次关联了初梦,他无法置身事外般闲淡。此刻,任何风吹草动自蓖芷听来亦被无限放大,那鸟啼得似暗藏玄机,似拟声,似非鸟鸣那妇嫂交谈之声会不会自桓皆听来如同刻意安排? 一步 两步 桓皆离那冰室愈行愈近,蓖芷的心亦是一道愈跳愈烈,攥着青云瞰月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既是他,又变作了桓皆,总揣摩着桓皆会如何查探周遭埋伏,知己知彼,思虑万千,无端端的却总担忧自己做得不够缜密,桓皆究竟是否会识破? 而桓皆亦非池中物。 那街巷静得非常,寻常此地极是热闹,怎会如此安静?桓皆迎着巷中尽头吹来之风,撩动起他两地奔波而稍显凌乱的发,那屋顶屋檐上旭日高悬,阳光晃得迷幻熏然,瞧不见那屋顶上绝佳的藏身之处。桓皆自忖,那前时到底离开冰室太匆忙,留下了许多破绽。 其实,草木皆兵便是如此,桓皆生性多疑,又患得患失,做了恶业之人总恐惧着一朝来报。他心魔已起,障着他眼的不是蓖芷与埋伏的侍卫们,正是他自己。 其实,寻常辰时,此地正值夜华退去,白日未兴的青黄不接时,一日初始,此类酒舍周遭皆是如此安静,如此悄无声息。 一步 两步 桓皆愈行,便愈是紧张非常。骄阳一烤,心中惶恐如惊弓之鸟,一身热汗在贴里内衣袍里纵横流淌。 乌衣巷那处,扶瑄离府来救人,他自是扑了个空。前时扶瑄这一头风风火火来冰室救人,桓皆却好避人耳目,便寻了另一条捷径前往乌衣巷,建邺车道纵横交通,又有滋滋秦淮河横亘当中,若要碰见倒许是难事。 不知不觉,冰室便在身前十步之遥处,到了此时,桓皆却忽然觉得步下极沉,似灌了铅,每走一步却变得更沉。 掩掩杂草乱藤已可瞧见。那狂狷野蛮生长的枝蔓,横生出街,不知是此地阴气颇足的缘故,野草长得极好好。 再一步。 离离乱花细枝已可瞧见。那横生放纵的枝藤上凝结着一朵朵恶之蕊,花色小而杂,开得随心所欲,有恃无恐。 再一步。 尖尖细棘倒刺已可瞧见。那千折回环的乱藤上根根分明簇着些极锐利的陷阱,似不死的野心。 他身离那乱草掩映的冰室入口只半人之隔,蓖芷远远望着,屏息凝神,不敢眨眼。 倘若桓皆向左一步,踏入那院内,顷刻间便有一众侍卫势如破竹,排山倒海将他压在身下,叫他万劫不复。 桓皆却在那冰室入口止步而立。 “进去呀进去呀”蓖芷身旁的侍卫暗暗发着力,攥在手中的刀亦是因用力而颤动起来,侍卫们虽未出声,可这屋顶上一片之人怎不是如此想法,是桓皆倒是最好,倘若不是,那也好,借此机会为王谢世家除去昔日劲敌,有何不好? 众人直直地凝着桓皆那项背颅定,绸锦束发,白玉而簪,夏风微微拂动他碎落几缕的鬓发与那身枣红色衣袍,因是自上往下看,故而看不见桓皆神色及目光会聚何处,却给蓖芷等人留了更多想象。自蓖芷看来,桓皆许仍是如前时那般张狂轻笑,无不透着闲淡,他愈闲淡,蓖芷他们便愈心焦,背上那炎炎烈日炙烤,已然快冒了火。 “蓖芷公子你说他伫在那里作何啊!要走便走,要进便进,只在那处呆立着,这算什么?”一侍卫急了,已然按捺不住那夺鞘而出的钢刀。 “莫不是他发现我们了?”另一侍卫道。 “我瞧,不如这样,反正此刻盯梢的全是我王谢世家中人,他进未进,终究还不是只有我们得见,我们这一帮人虽眼有舒十对,可实则是一对,但凭蓖芷公子做了主,一声令下,他进也算进,不进也算进了!这个桓皆,前时来献拜作时便不规不矩的,大闹前堂叫扶瑄公子哄出去了,临走还挠了我一通,我早看他不顺眼了!” 蓖芷深深地凝了说方才那话的侍卫一眼,他心中亦有此意,况且此囚禁劫难的始作俑者便是桓皆无疑,前时蓖芷授扶瑄意亲跟着他来了此地,看他慌忙奔入内,又慌忙奔出去,扶瑄果真所料确切,建邺城中流言一起,将桓皆步步紧逼,迫于皇帝压力,他不得不亲自来寻初梦索要字中玄机,才将多日寻觅初梦而不可得的扶瑄一行人带来此地。 “他动了!他动了!”又一侍卫气声轻道。 众人将眼睁得更亮,目光炯炯,生怕错过任何蛛丝马迹,只见桓皆轻抬了一只腿,那身华袍随即微微扬起,待那条腿缓缓落下时,虽只一弹指间之事,却叫蓖芷他们如候万劫。 桓皆竟是迈步向蓬莱酒舍去了! 众人仍是望着,大气不出,此事会有转机亦未可知,他才迈了一步,若是失望为时尚早。 那马蹄亦是随之惊踏了一声。 那街巷静得非常,几条街道相隔处那渐起的市井人声,传到这处却如同隔了一道屏障,其声消弭,但闻马鼻处粗粗叹叹的牲畜气息。 一步 两步 “桓冼马!”忽的一声大喝,在寂静中将一众人本已狂乱的心跳又惊跳得漏了一拍。 只见一名小杂役自蓬莱酒舍内懒懒散散地出来,本正揉着惺忪睡眼,但见了桓皆,忽至躬身,点头哈腰,桓皆识人本领极强,一眼便识得正是他前时受命散布流言时耳语那小杂役。 “桓冼马,这就来还马了啊?”小杂役笑得谄媚,“桓冼马这般大公子大官家,不还也成呢,或命人传话叫小的亲自去府上取便得了,何劳您亲自跑一趟呢。”小杂役说罢便迎上去接过缰绳,嘘了两声便往后头马厩牵去。 蓖芷一众人自是扫兴错愕,众人脸上各色各颜虽五花八门,可却全丧丧然瘫软了身子,那日光灼热也不觉着了。 偏在此时,蓖芷望见,桓皆竟回眸朝他们屋顶上仰首迎视,嘴角骤然扬起而笑,那狂妄嚣张之姿,蓖芷当下便知并非偶然为之。 可恨,百密一疏! 蓖芷将手中的瞰月宝剑狠狠一凿,以向桓皆作回应,那剑沉重犀利,蓖芷心涌怒火,顿时青瓦击破,自屋檐上落下些碎屑尘埃。 可,又是何处出了纰漏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中道阻隔 时光倒退至日出前,桓皆策马疾奔于幽暗僻静的青石街道上,万家屋檐下掌明的灯火自他身侧飞快流转,如桓皆思绪一般少顷万变,如何与扶瑄开口索要字中玄机,如何恰如其分用初梦,于桓皆亦是一桩难事。 但当桓皆勒马于乌衣巷门外,却敏锐觉察到一丝异样。 自然,扶瑄本也以救出初梦为最高行动指南,一收到消息便几近疯了一般扑身去了,余下旁的后续事宜悉数计划交给蓖芷,此计如若顺利便是巧妙的一石二鸟,既可救出初梦,又可稍后将桓皆来个瓮中捉鳖。 扶瑄自身虽是焚火攻心,可到底多年沉淀了一身公子气场不该,他在府内闹起的动静只如蜻蜓点水掀起的涟漪般小。可即便如此,却仍叫另一对深邃的眼洞悉了。 自然,初梦失踪几日,他又怎能安卧呢? 放勋自他出门后亦是起身,伫于门前偷望着他一行人快马加鞭远去身影,目光深邃如幽远古泉之眼,却旋即,抿起唇,唇角又勾扬起他那一如既往的邪魅笑容。 桓皆下马时,乌衣巷门口一个侍卫也无,放勋早已垂首端立于乌衣巷正门檐廊下,一身青靛色织云锦祥云暗纹鹤氅衬着他身更挺拔修长。 “王公子?”桓皆狐疑,他与放勋并不熟,但毕竟囚禁了人家妹妹,未免苛难,心中虚亏。 “桓冼马来得稍晚了。”放勋淡淡邪笑,“但总比不来的好。” “王公子在等我?”桓皆本想托他去唤谢扶瑄出来说话,可打量一番,又觉当中应有文章,“我桓某素来率性耿直,王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放勋不慌不忙:“我瞧桓公子今日面色有异,眉间团着一丛黑云,恐为不祥之兆呢。” “素闻王公子闲云野鹤,原是个看相算命之人。”桓皆哂笑,“倒也情理之中,王谢世家嘛,哈哈。” “倘若在下是桓冼马,此刻应是笑不出来了。好在,桓冼马到底是来了乌衣巷了,倒算是有救了。” “你知道了?”桓皆略带狐疑打量了放勋一遍,“王谢世家不亏是王谢世家,才不精进,好打听的本事倒是厉害,如那长舌妇人。” 放勋却是笑笑,但他那对眸子极是凌厉,虽是笑着,眸中光芒却莫名能将人盯得心虚自省,汗毛倒竖。 “王公子究竟想说何?”桓皆一震衣袍,踏阶而上,“倘若是这些有的没的无聊事,桓某无空奉陪了。”说罢便自放勋身旁夺身而过,向内冲去。 “倘若在下未说错,桓冼马应是来寻谢公子的吧?” 放勋这一句,只叫桓皆心中陡然一惊,止步回首,却见放勋亦是回首笑凝着他,那张孤傲邪魅的面孔上,一对子夜寒辰般的眸子却细弯如勾,当中光芒柔淡却灼人心魄。 “这有何难猜。”桓皆又一声哂笑,似回对放勋,又如安慰自己,“乌衣巷这等破地方,请我桓皆来我亦嫌恶不来,倘若要来,必是有要紧事,而府中少年一辈说得上话的自然只谢扶瑄,如此寻常逻辑,王公子也需来卖弄?” 放勋笑笑,两瓣唇抿地细长:“这一大清早的,桓冼马何必如吃了火药似的呢,桓冼马隐喻在下不如谢公子,在下自然听出来了,可在下并非桓冼马般的心性,方才之事,在下不与你计较。” 桓皆哈哈大笑:“你计较?凭你,如何计较?你计较不了,才说些讨面子的话来安慰?” 放勋却仍是笑着,缓缓吐出:“可是不巧,在桓冼马来前大抵一炷香之时,谢公子出门去了,哦,一道去的还有蓖芷公子,府内一干亲兵侍卫,几名婢女,及谢公子连夜召来的,太医。” 放勋将“太医”二字说得清晰而缓慢,那缓慢又略带谑虐的语调自他口中道出却分外有力。随他语声渐歇,桓皆那眼睁得硕大,宛若中了一道晴天霹雳。 “是。你想得不错。”放勋仍是笑着,“你中了谢扶瑄的计了。” 桓皆仍有些不敢置信,他如此高傲之人,怎甘败身于谢扶瑄之手,而放勋亦是将他心思看破,道:“孰真孰假,桓冼马自己回那处附近稍作打探,不就知晓了么?” 桓皆逡巡片刻,直勾勾的眼盯视着放勋,他有种与生俱来的直觉,觉着放勋说得不似假的,他不敢置信的是他败了,更败得如此不堪,一败涂地,他不仅败给了谢扶瑄,更败给了眼前这本名不见经传的,他从前瞧也未瞧得上眼的王放勋。 “你为何要帮我?”桓皆向前迈出几步,忽然回头,望着那张晨曦中略带妖媚的脸。 “在下并非帮你,不过是帮在下的妹妹罢了。”放勋笑了笑,说得云淡风轻,一阵晨风撩起他未束之发,荡在风中,衣袂翩翩扬扬随风而动,通身透着一股不可捉摸的玄禅之味。 桓皆听闻这答案,心中已不是晴天霹雳,而是毛骨悚然,瑟瑟半晌说不出话,退了两步,便朝巷外翻身上马而逃。 那一路上,桓皆始终琢磨不定,究竟放勋口中那句“帮在下的妹妹”,是指得知妹妹被他囚禁,抑或是更深层,得知他妹妹与他一道密谋囚禁初梦一事,二人一损俱损倘若是更深层 桓皆每每想及此,便不由自主按下思绪不敢再想,他更不敢去问,猜测时是心惊,可当真求证了,更是后怕。 那马驾得飞快,桓皆一路只觉呼啸的风在耳畔嘶鸣,风中却混杂了放勋那轻而魅的哂笑声,虽不张狂,但更张狂。 将近那蓬莱酒舍那条街巷时,桓皆放慢了马步,继而下马缓步儿行。他心有魔障,已是草木皆兵,虽暂时未见着真真切切埋伏兵卫,可觉着自己集各路目光于一身,通身被燎得火热。 但偏是桓皆,虽是胆怯,但偏不服,偏要从这街巷大摇大摆走过。他心中已然相信放勋所言,此来已不打算再作验证,而是为穷途末路时在与扶瑄对垒中稍可挽回的颜面。 他心中苦叹一笑,倒是有几分感谢放勋。 他自那乱草冰室门口过时,虽未看出名堂,但心底那股直觉牵引着他,他确是输于谢扶瑄了。 倒也并非全盘皆输,桓皆仰首,目傲睥睨,奋力张狂轻蔑而笑,希望街巷暗处埋伏之人全可瞧见。 “留得青山在,至少我自己未栽于谢扶瑄之手。” 手中牵着的马匹自蓬莱酒舍借来,桓皆来时已想好,马腚上烙的印记人人可辨,也便有堂而皇之的借由去那处还马,路过冰室便可觑望窥探。 “那一场我给予你们的空欢喜,也算我扳回一城。”桓皆朝旭日荣升的屋檐处回首狂笑。 而于蓖芷与那一帮翘首以盼的侍卫眼中,却是一场未料的失之交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六章 淇奥冲怨 蓖芷在冰室那处扑了场空,心中愤懑不平,带着一帮同是愤懑不平的侍卫便打道回府了。这种感觉最是无奈,明明天下人皆知是他做的,可就是拿他无可奈克。 蓖芷心思不得舒,入乌衣巷时便一脚踹开了门,恰巧遇云澄自门后过,误伤了他。蓖芷赶紧跑上去哄,可云澄额上已起了个大包,红肿肿的。蓖芷忙是道歉,帮着揉她额,心里恨不得赏自己一个巴掌,他平生最瞧不得女子受欺凌,偏自己是欺凌人的那个。 云澄亦是疼出了泪,但又在泪涕涟涟中挤出丝笑,道:“蓖芷公子,没事儿没事儿,是云澄自己不小心。”那大大咧咧的神姿极是爽朗,叫人在这勾心斗角的名利场中心头难得放松片刻,蓖芷忽然懂了,为何放勋要带这小丫头一道来乌衣巷内。 “我那处有药膏,擦了保管不留疤痕。”蓖芷见这肿包比前时更隆起,心中不忍极了。 “无碍无碍的蓖芷公子,公子请先去忙罢,我家公子那处也有百花秘露可擦,当真没事儿,眼下初梦姑娘方才救回来,蓖芷公子快去瞧瞧她要紧!” “是呢,我正要去,初梦可醒了?” 云澄咬了咬唇,比她凿了额头更痛楚,摇了摇头,可忽又抬起,眼中闪着光芒:“扶瑄公子说会醒的,会醒的!前时我替我家公子送药去,见了初梦姑娘,扶瑄公子说她好多了,哎,初梦姑娘当真是极好的姑娘,处处为人着想,可偏是好人没好报,为何伤得总是她呢!可恨我蠢,忙也帮不上,去了便是徒增扶瑄公子麻烦” “你这又说哪门子话!”蓖芷少见得正肃了面,“初梦姑娘会醒的,你也莫说这些丧气话,且将眼泪擦一擦,回去我派个婢女送药给你敷额头。” “我额上只是小伤,不碍的。”云澄摸了摸额,忽又似忆起什么来似的大惊颜色,“遭了,我见了初梦人也蒙了,竟给忘了。”说罢低头便扒着草丛往回走。 蓖芷见她这冒冒失失模样反倒生出同情之心,忙追上去问:“可是掉了什么,想寻什么?我帮你寻得了,你先回去敷药去,太医说这磕了碰了的事需早医早好。” 云澄却仍低头探草,日光下斑驳树影映着她一身鸢尾花五彩丝绣裙,显得光怪陆离,她似未听见蓖芷劝告似的沉在她“寻宝”的小世界里。 蓖芷平生最不受女子竟敢对他爱理不理,一下子便燃起了他的占有欲,非得帮云澄寻出这物件不可,也便不依不饶,追至身前横步一拦,命道:“云澄姑娘要寻什么,全交由蓖芷来寻!” “也不是什么大物件,就是我家公子一把折扇掉在此处了,便命我给初梦姑娘送药回来时随意来瞧瞧,寻不见也不要紧,但我想我家公子平日待我可真没得说,几乎未吩咐我办过什么事,他虽是随口一说,但我总想着能帮他办成了。” “好,我帮你一道寻,那折扇什么模样?你家公子掉折扇前去过哪处?” “那折扇扇面画了相戏,又提了一段凤求凰的辞,我家公子似极爱那扇,当宝贝似的夜夜枕着那扇睡眠。可我家公子言说他今日从他那厢苑来,自此大门处经过,后又去了赵姨娘那处安慰姨娘维桢小姐一事。” “这才辰时方过,你家公子倒起得真早,走了这些许地方。”蓖芷笑道,忽然脑中一道惊雷劈裂而下,“你再说一遍,他自哪处来,打哪处过?” 云澄只被蓖芷这惊肃的神情怔怔吓住了:“自自厢苑那处来自大门大门经过呀,故而我才来大门处寻寻看有无折扇。” “你家公子几时起的?” “这说来也奇了,我家公子今日起了颇早,大抵天蒙蒙亮时我起身解手,见着他已衣袍飘飘出苑去了” 蓖芷忽觉头脑“嗡”地一声轰鸣,气血一下上涌攻心,足下踉跄两步,险些摔在一旁花丛里。 云澄忙是去扶:“蓖芷公子,这是怎了,早膳未用么?前时我家公子教训我说未用早膳便会晕眩的。” 蓖芷忙摆手正身,连连称无事,他素来落拓不羁,无事偏装作散漫飘荡有事似的,可真有事起来啊,又谎称无事。还未及云澄反应过来,蓖芷已是一道青烟似的腾空而走,他走得极快,连轻功亦是使出来了,连一旁草木亦是被他身风曳得晃动不止,乌衣巷中无人不知蓖芷不伺陈规,故而他忽然不辞而别,云澄心思又大条,全然未当回事。 蓖芷落身于放勋屋内时,后者正于桌案后看着书,日光熏和遍照于子邑纸所束的孙子兵法上,放勋慵懒而闲散地随意翻阅着,那是诸家贵胄公子及名利场中人早已烂熟于心的著作,几近倒背如流。 蓖芷便那么无所顾忌地自正门入,直直地立在放勋桌案前,面色少见极是沉肃。 “你来了啊”放勋眼也未抬,余光中无端端地突现一个大活人,也不惊恐也不惧怖,随随意意仿佛自然。 蓖芷一把将他襟口揪起,力道极大,臂下声风,扇得桌案上越窑莲花白玉炉内那青烟一时间断了袅袅。 “你为何这么做?”蓖芷几乎是咬着牙,那六字似自他牙缝中呲出。 “我做也做了,问此些也无意义。”放勋仍是轻松,连眉头亦未皱上分毫,“可我做的总需我来偿债,要杀要剐,我自无怨言。” 蓖芷震怒:“扶瑄好歹也算你亲属兄弟,你却胳膊肘向外拐,帮着王侯那派来对抗王谢,究竟是何道理!?我王谢怎有你这等败类,欺祖背门,他日你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好,那你揪我去见王谢二位老爷罢。”放勋轻哼一声,漫不经心地抿唇笑了笑。 蓖芷那揪着放勋衣襟的手已是颤颤而抖,那柔锦缎已被他用力捏得皱不成样,他一对怒眸怒火中烧,但看那一寸之隔的放勋,却仍是挂着他邪魅的笑。 “砰”地一拳,重重落在放勋连上,蓖芷气极了,一下失了理智,他回过神来时,放勋已由那拳击打在地上,唇角渗出了一道血,蓖芷垂首呼呼直喘着气,胸膛本已敞襟袒露,正随着那粗粗的气息一隆一伏。 放勋直起身,亦是觉察到自己唇角淌血了,却全无愠色,仍是笑着,抬手轻拭:“好,如此我全当你讨回了。” “你知道的眼下这个时机我不会揪你去见老爷但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蓖芷忽然抬眸,那眼中闪着泫晶,“这一拳,我不替扶瑄与王谢打,我是替初梦打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七章 私心救脱 又是无尽相思起。 扶瑄亦是觉得恍惚,前时初梦正是在这屋内送他去参加皇帝寿宴,她亲手将她那些手书书稿收纳进锦盒内,惶惶几日不眠不安后,却换回一躯病弱奄奄的身子。扶瑄已是在心中懊悔了千万般,早知如此,要去揭发那桓皆作何! 那夏风向晚,递入卧房,微微曳动屋内红烛,火光熏熏然是暖橙色的,映照的初梦的面庞。那风又随意撩动了桌案上摊着的书,轻喧起书纸挺括哗哗的声,扶瑄心下烦乱,只在屋内踱也不是,坐也难安,听见那声便自来处循望去,才知原先初梦竟也翻看过他的书。 扶瑄又立定在初梦床边,含情苦楚望着眼前总遭祸难的可怜女子,怀想着她是在何种心烦意乱的情况下,如扶瑄前时一般,坐在桌案前,信手翻那书页,却读不进一字一句。 初梦仍是敛目睡着,眉黛远山而清雅,目下汇成那一汪灵气淡淡自眉眼见流溢出来,唇轻抿而浅浅似蕴着笑,虽面色不比前时桃颜红润,但倒安详。 扶瑄叹息一声,自责心又泛滥而起。“倘若不是我急功近利,想置桓皆于死地,又怎会连累她又遭磨难!” 虽他前时对太医言说,信心百倍初梦定会很快转危为安,很快苏醒人世,可他心中又是恐惧,毕竟此次情况危殆过上次,对着外人时尚可心中逞强,可独自一人面对时,却心绪崩乱,苦不自禁。 而太医又给他雪上加霜:“这姑娘伤了颅脑,血气淤滞下行不畅,愈晚醒便愈危殆。唯恐他日醒了,却因淤滞落下病根,智行痴似幼童亦是有的。” 想及此处,扶瑄只觉一股怒气冲上心头不可遏制,他素来只秉持着心平气和的性子,却未料这股怒气如此之狂烈,他随手抄起一本风下翻飞的书便朝门那处掷去。 那书却正打在迎面而来人的胸膛上。 蓖芷进来,边揉着胸口,扶瑄掷地极是用力,蓖芷又素来不系襟带,书角扎着心窝,不比挨了一小锥好。 “拿书撒气呢?”蓖芷面上也无笑容,只躬身帮扶瑄拾起了书,他也从前未见过扶瑄这般发脾气,心中黯黯,转念一想,二人心思相通,倒也好理解。 扶瑄望了一眼蓖芷神色落寞,便声音低沉,无不怒愠:“叫他跑了?” 蓖芷默默点了点头。 扶瑄轻笑一声,似嘲讽着自己,他心中虽不愿承认,可他终是败给桓皆,又赔上了初梦作代价,一时间,无奈c荒唐c痛楚齐齐地涌来,在他面上汇成一道似怒非怒,似哭非哭,似笑又非笑的笑容。 “大抵是我未部署好,叫桓皆觉察了。”蓖芷黯然道,在当下这节骨眼上,他并不打算将放勋从中作梗一事道与扶瑄知,他自小长在府内,深谙世家大族门道,对于王谢这样的大家族而言,愈是危机便愈需团结。外人攻讦最多只可损伤边边角角,却未有什么比手足反目,自相残杀更具杀伤力的。 可蓖芷素来不善扯谎,那闪烁的目光比晚风下跳动的烛火梗恍惚,可偏又扶瑄识得一点,倘若对方不愿说,他必不问,因他知道蓖芷有他的顾虑,而蓖芷是不会害他的。 “扶瑄你去阖片刻眼,我在此照看她。”蓖芷道。 “我一点困意也无” “你已然多少个时辰又未睡了!未困是你心坚着,未必是你身子不需睡眠。“蓖芷又拿指戳了戳扶瑄心口,“再如此下去,初梦醒了,你却倒了,她又需来照顾你。” “我不困。”扶瑄只淡淡地回了这三字,便又坐至初梦床榻边,垂首叹息。 蓖芷无奈:“那你倒是用些膳你如今可是初梦的支柱依靠,你可千万不能倒了!这世上好人多,可歹人也多,明着的歹人易防,可暗里的歹人防不胜防,有些人平日默默无闻,可害起人来,便就是这么措不及防,你想也未曾想过这人竟是如此道貌岸然之辈,倘若再有人来害她,你可得好好保护她,可得” 蓖芷那声渐渐淡下去,自觉语失,赶紧转身摆弄木架上的摆件,避过扶瑄冷冷凝注的目光,他眼神中无不审问与凌厉。 蓖芷话中隐喻,便是身边不曾预料之人害了初梦,望了一眼蓖芷慌乱神色,心下猜了几个可能之人,但仍未道出口。 “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去罢。”扶瑄本已烦乱不已,却又被蓖芷一提点那囚禁之事内有乾坤,更觉心烦意乱,想来也是,初梦好端端的在卧房内,素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内敛性情,倘若不是乌衣巷内有人接应,怎会如此轻易可自府中将人掳走,只是前时扶瑄心中已被初梦沾满,全无心思再去思虑这些,可他此次倒是会错了意。 “你去寐片刻罢。”蓖芷少见严肃起来,“我与这女子也算有缘,我替你看着她,可我有一事仍是想问你,倘若初梦醒了,那她应是正脸见过桓皆的,要不要叫她指证桓皆?” 扶瑄那面容又显忧思痛苦,怔怔凝了躺着的初梦良久:“算了还是不了” “可” “我不愿初梦再涉险。” “嗯” 扶瑄望向蓖芷:“我并非置王谢于不顾,自然,私心保全初梦也是有的。但桓皆不同于平常司马锡府邸门客,他岂是一个弱女子只言片语的证词可扳倒的?稍有差池,桓皆提出旁的证据来反咬一口,她身份敏感,恰巧为我贴身婢女,桓皆到时说我们王谢借机构陷司马锡一派亦不无可能。无论此事结果如何,古往今来,政治斗争的棋子不全是牺牲的下场么,名利场中人踩着他人的血肉身躯往上爬,我又怎可叫她去做那枚棋子,去做那躯垫脚石呢?” 蓖芷微微颔首:“嗯那样也好。”他心中亦怕这桩事拔出罗布带出泥,他倒并非想保全放勋,只是担忧污了王谢百年来正气浩然的声誉。 “我听闻昨夜陛下漏夜召见桓皆,应是听得了建邺城中的流言了,陛下是个急性子,又自桓皆如此急迫去寻初梦来看,他应是应承契约了陛下什么,此事你去催一催那火,至少叫桓皆不会好过。” “好我去办,但你先应承我好好睡眠一场!你瞧你这眼皮,快垂到眼窝那处去了。” 扶瑄听闻便远远朝那面为初梦设的铜镜处望了望,眼窝混沌而褐暗,那对眸子似镶嵌在凹陷的坑穴中。 他哼笑一声,道:“不过皮囊罢了。” 蓖芷正欲反驳他那出离颓然的话语,忽听长公子屋苑外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生。少顷,青青便是直冲冲推门而入,跑得直喘着大气:“瑄哥儿,蓖芷公子南岭王府传来消息桓皆坠马重伤昏迷了!好像还将他手臂摔残疾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八章 豁命反诬 皇帝司马熠听闻桓皆坠马的消息时正在太极殿端详桓皆那几幅字,他对此等争强好胜之事仍是热衷,毕竟年轻气盛,虽处君王位,骨子里却亦是再寻常不过的贵胄公子。 赵中官哆哆嗦嗦将那消息说了一遍,只见司马熠手中本擎着的笔竟一时松动,掉落地下。赵中官赶紧跪爬过去捡拾,双手供上,轻道了声:“陛下” 赵中官离司马熠极进,但见司马熠唇角明显抽动了两下,眉头皱作一个“川”字,那脖颈上的青筋突突跳着。 “陛下”赵中官又轻唤了声,心中坠坠惶恐。 “何时的事?”司马熠问,那声音毫无起伏,赵中官也无从中判断是怒或是悲。 “回陛下,大抵半个时辰前。”赵中官谨慎非常,不住地抬眼偷觑皇帝神色,“桓冼马驾马回南岭王府时,那马儿忽然发了狂将桓冼马震落在地,马蹄铁结结实实,不偏不倚踏中了桓冼马的右臂,据路人言说桓冼马当即昏了过去” “这这这岂有此理!”司马熠憋了片刻,终究冒出这个词来形容,他一挥龙袍便服,袖下抖出一股凉风,“好端端的,那畜生早不发狂晚不发狂,偏偏在此刻紧要关头发狂!那桓冼马人如何了?” “回陛下,太医已是去南岭王府瞧过桓冼马了,似不太妙啊” “你你你这赵中官,哪里学来的话说个半句,一五一十,全给孤道来,如有隐瞒,拖出去削舌!” “老臣不敢,老臣这便说太医来报时,桓冼马仍昏迷着,他坠马是磕上了后脑,故而昏迷,而更严重的”赵中官偷瞄了司马熠一眼,战战道,“桓冼马桓冼马的右臂,废了!” “混账!”司马熠当即将手边一只夜光杯朝赵中官身跪之处砸去,惊心动魄一声脆响贯彻太极殿,玉屑碎片溅了赵中官一身。 “陛下息怒!老臣不敢胡说!老臣不敢胡说!”赵中官连连跪拜道。 司马熠沉着一团怒气,良久未说话,殿内偌大,却听得见他动了气的粗喘之声。 可有些话,赵中官不得不说,他察言观色了许久,才缓缓接着道:“据街上目睹之人陈词,桓冼马坠马时恰好右身着地,他本能之下稍翻了身,那受惊的马匹便是一蹄恰巧踏在桓冼马右臂上,据太医言,那条臂手指c手臂本便是灵巧的部位,即便日后他坠马的伤情痊愈了,可那条臂的损伤不可回逆,恐落下终身残疾了” “这是何意?”司马熠瞪圆了怒目。 赵中官自是明白皇帝明知顾问,桓皆今后再也作不了书法,便只叹惋地回了一声:“陛下” “混账!腌臜畜生!狗屁老贼!” “陛下太极殿上不可说这些话啊神明和老祖宗们全听着呢” “带孤去瞧!”司马熠一扯袍,迈步便往外头走。 赵中官忙赶上去拦截,横前头噗通一跪:“陛下,这么夜了,陛下去南岭王府不合适啊!” “桓皆早不伤晚不伤,偏偏在这紧要时刻坠马伤了,孤不亲眼去瞧一瞧,孤觉着自己便被他给当猴儿耍呢!” “陛下九五之尊,是真龙天子,陛下切莫再说这等话!”赵中官忙道,“那钟太医侍奉皇家后宫多年,从来刚正不阿,他的品性陛下若是信不过,那太医中无人可托了!况且,老臣说句不好听的实在话,他不过是一名太子冼马,南岭王府的门客,他伤了,竟得陛下躬亲探望,这叫朝中其他臣子怎么想,又叫王谢那处怎么想,陛下之所以尊为陛下,万事应当与朝局为重,还望陛下三思啊” 司马熠睨着赵中官,顿了良久,终究将那声音放作和缓:“可太蹊跷了” 赵中官心中小舒了一口气,赶紧接道:“是呢,老臣也觉得此事听来甚是蹊跷,而后去检验马匹的差人回来报说,在马鞍之下发现了一团棘刺!” “一团棘刺?”司马熠“腾”地又被点起了火,“那棘刺莫非长脚了不成,会自己跑去马鞍底下?” “陛下慧眼独具,一语道破啊!正是如此,那棘刺正是什么人放的” “什么人做这种事?” “陛下想,倘若桓冼马伤了,对何人有好处,桓冼马伤了,今夜无法来回禀陛下字中玄机,又对何人有好处?” “谢谢扶瑄?” 赵中官佯装不当心语失似的,佯装惶恐,连连跪拜道:“老臣可什么也未说老臣可什么也未说” “你又何须惧怕他们!有孤给你做主,起来说话!” 赵中官似战战兢兢一般起身,躬身抱手于司马熠一旁,司马熠若有所思,将眉头深锁,目中空放。赵中官便大气不敢出,乖顺地陪着皇帝一道凝着那桌案上摊放了一日一夜的字作。 司马熠手掌慢慢摩挲过那一排字,他如此已摩挲过无数字,袖口已沁染了墨香。他望了良久,无不叹惋,终究低声道:“孤本亦是相信他的,能写得这一手好字之人,有何心机呢” “陛下说得正是。”赵中官连忙道,“古有云,字如其人,便是这个道理。” “可谢扶瑄亦不像是歹人啊” “陛下,老臣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讲罢” “是老臣觉着,桓冼马寒门出身,未受过什么官场风气熏染,素来他性情又直率得很,这点无需老臣多言,陛下慧目识人,必陛下比老臣更清楚,而谢扶瑄谢公子就未必了,自小生养于王谢世家,名利场中耳濡目染长大,那心机和手段,非是寻常市井之辈同日而语啊虽谢公子亦是写得一手好自,可又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前时他有断袖之癖,若非是给王维桢小姐赐婚一事,陛下恐怕毕生亦是蒙在鼓里叫他戏弄了啊” 司马熠侧过身凝着俯首恭揖的赵中官,皇帝那张顽劣未脱的由满殿灯火照得明晰,一睫一毫,那面容中显露出竭力的强势和难掩的无助,无所遁形。 “陛下陛下是好书法之人,应是明白那手臂对书法之人的重要性,老臣虽不懂,但猜测,那大抵是如性命一般宝贵啊,如今桓冼马失了臂,便如失了半条命,老臣素来听闻历朝历代大晋的文人墨客,听得多的是那头可断血可流,但才情不可废除抹煞,桓冼马又怎会为了保全性命而自废手臂呢?” 赵中官说完,便拿那对名利场中摸爬滚打一路而来的眸子望着司马熠,眼中全是笃定与恳切。太极殿中灯火辉煌,当中灼热团成一股热风,微微炙烤着司马熠的面庞。 “你代孤给南岭王府送去些进贡来的伤药。”司马熠叹了口气道,“此事便这么罢了。桓冼马与谢公子一半一半来断,你也有理,他也有理,孤懒得费心去理,各大五十棍,孤谁也不偏帮。往后孤不想再听到这类破事!”司马熠啐了口唾沫,舒了舒臂,又道:“孤疲累了。赵中官,孤今夜还是去尔妃那处寝,替孤安排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八十九章 灰阑两派 “小姐小姐你醒了!”莺浪哭哭啼啼,直拿那袖抹着泪。 她本在尔妃那偏破陋殿待得好好的,忽一日后维桢独自去了华林园便杳无音讯,维桢原本是说她那夜许不回皇宫来了,莺浪虽有些担忧,但想着维桢如此灵敏之人,应也无事,也便未担忧,可候了两日,仍未见她回来,也未托人捎句话来,莺浪心急如焚,才四处打听,几日下来,仍无所踪,她心中恐惧,怕出了事,可偏偏维桢去华林园前交待她,无论她何时回,此事绝不可叫尔妃知晓,否则唯她是问,莺浪相比更忌惮维桢责罚她那模样,想来便叫她不寒而栗,才瞒报着一直未说。 一日天色初晓,乌衣巷内托了人传话莺浪,维桢回了乌衣巷,莺浪担忧了几日,听闻这消息,当即欣喜得大哭不已。乌衣巷来人同好面子,临走时亦是瞒报着尔妃不说。莺浪随着来人一道回去,见了床榻上了维桢,却更惹得一场大哭。 维桢自冰室被救下来时,便一头栽倒在迎上前来的婢女怀里,但她状况比初梦好得多,又本是素来雍容颐养的身子,底子丰厚,除了消瘦了些与腕上系铁链处的皮外伤外,竟无事无虞。昏倒是因她饿了几餐食,身子其实仍受得住,只她心中郁闷难遣,才见着营救之人时昏了过去。 太医这头方才扎毕了针,这银针还未收纳呢,那头维桢已是醒了。 自然,维桢受囚,那事非同小可。那维桢所住的厢房本也算宽敞明亮,可叫这一群人一道挤入倒成了乌压压灰蒙蒙的一片,王导谢安似朝时才去了官场同僚处交际归来,仍着那身极具代表力的乌青官服未换,便一道来维桢处探望,足见他们心中仍是对日渐盛起的通州王家有所敬畏的。 床榻围绕前排的自然还有赵氏与放勋。赵氏对这素来“懂事乖巧”的表侄女甚是喜爱,平日维桢那些溜须拍马的本事倒未白使力气,只见赵氏眼肿如桃,仍不住地往下掉泪,连锦庭在一旁劝也劝不住。放勋候着时,只轻倚着床旁的柜阁,未是放纵轻狂地笑,却也未露悲伤之色,是平平淡淡地凝着维桢,如同身处梨园观赏着一场与他无干的傀儡戏。 当中,唯独扶瑄并未现身。 维桢艰难睁开朦胧的眼,瞧见目光虚焦处一对对炙热的眸子盯凝着她,瞬时便明白了当中来龙去脉。“维桢见过二位老爷见过赵姨娘兄长维桢这是怎了?”只当她从前作弄初梦那会子,她已然于心中预演盘算好了,倘若有一日她自己叫初梦或旁的何人报复遇险,她初醒时该如何说。 “傻孩子”赵氏听得那句“见过”,那泪瞬时便如断线珠子似的坠下来,“都这般模样了,话也虚着声讲不出来,还想着问安呢” “礼数自是要的是维桢病了么劳烦诸位长辈来探望维桢心中更过意不去” “你才醒,少说些话养着元气。”王导亦是为之动容。 维桢艰难地微微颔首,又忽然扬起一阵剧烈的咳嗽,肩头随着阵阵颤抖,似病弱娇柔无力,惹得赵氏忙是去过自己的莲花彩绣巾帕帮她抚心口安抚。 太医即刻被传来替维桢诊治,一番望闻问切后,宣告确实无碍无虞了,众人心中这才如巨石坠了地。维桢忙道:“有劳太医帮维桢诊治了多谢了咳咳” “维桢小姐言重了。” “你这孩子,果真是世家大户的小姐呢,如此守礼宽厚。”赵氏说着便攥着帕帮她轻拭了拭额眉鬓发处。 “二位老爷,维桢咳咳自知二位老爷公务繁忙,是朝之栋梁今得二位老爷亲来探望,维桢已是感激不尽,不敢再咳咳叨扰耽误二位老爷” 赵氏怜惜道:“这孩子总是这么懂事,事事为着旁人着想。” 维桢忽又惊觉想起何事似的,急问:“宫里长姐那处,你们可去言说了?” 赵氏听闻直觉有些尴尬,便望向谢安,又望向那些传话的下等人来回禀作报,维桢看在眼里,心中才舒缓放心,口中却忙道:“应是还未告知尔妃娘娘的吧?切莫告知她长姐为陛下操劳,眼下是皇帝寿诞节庆之尾,尔妃娘娘应有诸多事务需要料理,维桢不愿叨扰,也切莫道与通州父亲知,维桢不孝自小便劳他担忧” 谢安顿了顿道:“那好,便依你的意思,不去知会他们了。” “请老爷们与赵姨娘恕维桢不告而别之罪。”维桢那苏合着的眼眶内忽然泪涌如注,一颗颗滚圆的泪珠不住地往下掉。赵氏心头随之勾连起一阵酸楚,一道又红了眼眶:“你这老实孩子,受了委屈总自己咽着不说,久了是会憋出病来的。” “维桢前时自觉在府内无地自容便去寻长姐宽心,可毕竟是皇宫重地长姐亦是身不由己她平日又需操持后宫繁杂事务,维桢无法为长姐分忧,更甚叨扰她,心中过意不去便在那日午后兀自出宫采办些长姐喜食之物想着回去恭敬长姐” “小姐原是为了这个!”莺浪抽泣这道,“尔妃娘娘正蒙圣宠,那宫里什么都有,又何须劳烦小姐亲自去买,更险些” “可维桢觉着,宫里匠人做出来的,总不如维桢亲自为长姐挑选出来的恰意。可不曾想却半路忽然眼前一黑醒来便是在那阴冷冷的冰室里了” “维桢。”谢安低沉而肃然,听她气息提上来不少,才柔声问,“你瞧见凶徒样貌了么?” 拥地满满当当的厢房内一下鸦雀无声,恍若声音油然遁灭,众人屏息凝神,一下将目光汇聚在这位雍容而病弱的小姐身上。 “我”维桢抬眼望着众人期盼目光,悄悄深吸了口气,“并未看见” 当即便有一阵轻微而绵长的叹息在厢房内漫开来。 放勋本是疏懒地倚在柜旁,唯独听见这句话,才将目光投向维桢那处,意味深长地凝了她一眼。 谢安与王导相视一眼,稍显失望神色,维桢忙道:“是维桢无用,未看清那凶徒面目,是维桢无用可惜那冰室太暗,维桢又是自身后被人偷袭对了,府里的初梦姑娘与维桢一道被囚了,她可看见了?“ 谢安闭目微微摇头:“初梦姑娘仍昏迷着。” 维桢心中喜悦之情一下泛涨,但面上却是焦灼难过,竟能泌出几滴泪来滑过眼角。她轻泣道:“初梦姑娘似伤得重,维桢在那冰室醒来时,初梦姑娘已是在那儿了啊维桢的头好痛” “小姐,太医叮嘱了莫太动心伤神!” “可维桢想帮着多回忆起些为何一忆那噩梦惊魂之事,便是头痛欲裂啊”维桢提臂轻衬着额,眉黛皱紧,“可维桢不明,为何要囚禁维桢与初梦姑娘?” “是呢,我家小姐素来待人宽和,从不与人结仇结怨的” “恐怕,是冲着王谢世家来的。”谢安淡淡道,“委曲你们为王谢受苦了。” “啊维桢似有些印象大抵维桢获救的前几个时辰,有名男子来寻初梦说些”维桢佯装羞愧之色,望了赵氏一眼似寻寄托,“说些情啊爱啊的不堪入耳的话但维桢身神迷迷糊糊的,那冰室又暗,辨不清来人” “你是说,此冰室案,是因初梦与男子有情事瓜葛,才牵连了你?”谢安那对幽深的眸子深若寒潭,叫人身处其旁却无从洞悉底下波澜,维桢说毕便是心虚,更有些懊悔,从前赵氏且好糊弄,谢安到底是名利场中一路披荆斩棘过来之人,倘若为了污蔑初梦却失了自己在长辈间的信誉,便是得不偿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九十章 未宁片刻 “许是维桢昏糊涂了,产生些幻觉也未可知。”维桢忙讲那话润饰地可进可退,“初梦姑娘素来在府中内敛少交,应不会与男子不清不楚的。” 维桢此是又为自己铺了条后路,倘若桓皆其人真叫王谢挖出了来,佐之前时桓皆潜入乌衣巷寻初梦,污蔑他二人男女之事反目成仇,既而叫桓皆供述变作脱罪乱咬,亦是一招毒计。 谢安望着维桢,面上并未流露什么可供参阅的神情,只道:“此事自会与你王伯父一道查个水落石出,给你一个交待,你且安心颐养。” “是呢,维桢你放心,老爷们一言九鼎。”赵氏道,“头痛的话便莫再回忆那段往事了,过去了只当是过去了,你这厢房内倘若缺什么需什么,直管与姨娘来说。” 维桢谢过赵氏,又过了大抵半个时辰,她与长辈们断断续续说了些话,表达她对当下受伤却劳师动众的歉意,赵氏又宽慰了她几句,众人这才陆陆续续自厢房回去了。赵氏在诸多主人中走得最晚,她临走前,忽然又说道:“不如维桢搬去姨娘那处一道住,姨娘孤单单一人独住,平日也烦闷,有个如此贴心伶俐的表亲侄女一道同住,又可照顾你一二。”她于心中,对维桢确是怜爱,又因扶瑄那事而有愧疚难安。 维桢心中猛然抵触,面上却是受宠若惊的神色:“这怎好呢,维桢只怕自己太闹太乱,扰了姨娘的清净地。” 莲心见此,她亦有私心不愿与维桢同享一个屋檐,忙哄道:“姨娘,维桢小姐说得在理,姨娘素来吃斋念佛,维桢小姐还年轻着,她又孝顺,来了又不好不随着姨娘的口味,这可多为难维桢小姐呀。” “也是呢。”赵氏恍然大悟似的,目光仍留恋于维桢身上,“倒是疏忽了这一层,维桢你瞧姨娘,想起事来便是一头热,今日之事也将这头脑冲昏了,罢了罢了。” “姨娘,莲心姐姐说的那些,维桢倒未想及。姨娘邀维桢一道同住,是维桢之福分,跟随姨娘一道礼佛吃斋,不胜欢喜,但维桢确实担忧,维桢总有些做得不周之处,姨娘那苑又如此庄严,唯恐冒犯呢。好在,到底还是同在乌衣巷内,离着也不远,维桢得空便会过来拜访探望的。” “好孩子。”赵氏含笑道,“你呀,当真比姨娘那两个儿更孝顺。” “扶瑄兄长与锦庭兄长是男儿,自有男儿的事务需身在外,维桢哪儿敢与他们比呢。姨娘待维桢如此好,维桢自然应是报晓。” “姨娘,该是诵经之时了。”莲心上前搀起赵氏的臂,赵氏微微颔首,笑望着维桢:“那姨娘便先回去了,你好生静养,稍后莲心会送来些珍药与你。” “谢姨娘请恕维桢不能躬亲相送” 维桢装作艰难挣扎着起身去送,莺浪见状忙上前配合着,彼时赵氏已背身向那大门而去,莺浪眼疾手快,喊了一声:“小姐,莫起来,动了伤口,当心身子。”旋即便是维桢“哎呦”一声呻吟。赵氏无疑转身回来瞧,才见那维桢颤颤巍巍痛苦起身之状,忙上前将她安抚回床榻上:“不是说了不必起身相送了么你这孩子,怎如此实在呢” 维桢朝赵氏笑了笑,但蹙紧了眉,极是痛苦似的。 赵氏帮她掖好被角,又叮嘱了好些话,临走前又说了些与先前大抵上相同意思的话:“你这般好的女儿家,将来不缺好人家,如今只是姻缘未到,他日必能苦尽甘来。”云云,维桢应声连连,又耗磨了小半个时辰才确实回去了。 而此次外人一走,维桢竟罕见地未发脾气,只是怔怔地抬眼望着梁柱屋脊出神,神色出离,莺浪自然了解维桢素来两面三刀的秉性,故而觉着分外反常,便去她身旁轻唤了声:“小姐。” 维桢仍是怔怔地望着,不予回应。 莫非是她经此人生劫难,转了品性?莺浪猜着,便又在维桢耳畔轻声道:“汤药稍后便来了,莺浪先替小姐打水抹个面。” “初梦不可让她醒了!”维桢说平缓而又用力地说出这几个字,凛冽如冰。 “小姐小姐是有何主意了么?” “初梦一旦醒了,便会将桓皆囚禁她的事供出来,而桓皆素来贪生怕死,难不保此类鼠辈到时为求轻饶,将我供出来抵罪。此事要了,要么叫桓皆永远闭嘴,要么叫初梦永远闭嘴。”维桢缓缓将面转向床榻边的莺浪,那张雍容娇美的脸上显露着不相称的狰狞冷漠,“你替我去叫桃枝来。” “好,莺浪这便去。”莺浪走了两步,又返身道,“莺浪前时碰见桃枝,她好像替扶瑄公子出府采办物件,莺浪见着她时她正兴高采烈的使唤仆从替她套马车,还问了一些马蹄铁的事,大抵是行长途,要跑去建邺以外的城镇办事。这个桃枝倒是得意了,我们替她弄掉了初梦,如今她又掌了长公子贴身婢女的威风,替扶瑄公子办起长途之事来了。” 维桢听罢,哼笑了几声:“莺浪,你终究还是太嫩呢。扶瑄兄长哪里是对她委以重任,是不想叫她再在这府里出现,寻个由头将她遣走了,毕竟桃枝前时几次三番寻过初梦麻烦,扶瑄兄长此是保护初梦呢,呵呵,当真是用心良苦啊。” “那倘若桃枝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不如,莺浪去替小姐办事罢!初梦随时有可能醒,早一些结果了她,早一些好!” “不”维桢郑重道,“此等危险之事,我绝不会叫你去办。此次与从前构陷不同,是去”维桢伸出二指,在脖颈处利落一横,“即便桃枝败露了,我们将她这棋子弃了便好,而你不同,莺浪,你是我王维桢的亲人” “小姐”莺浪当即热泪盈眶,拉住维桢的手,“莺浪愿为小姐做任何事,赴汤蹈火,就算豁出这条命,亦在所不惜!” “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维桢轻拉了拉她手,示意她起身,“对了,今日放勋来了么,那时我周遭一片乌压压的人,又急于应付赵姨娘与老爷们,好似未见着他。” “放勋公子来了,倚在柜架那处,小姐是躺着回话,所以正好瞧不见。” “哼,不声不响的,今日出事的好歹是他通州王家的亲姊妹。” “小姐莫置气,放勋公子还是很关心小姐的,前时送来不少药呢。” “这些花里胡哨的客套伎俩,就算是个平常不相干世家,门面上也会送些慰问来。莺浪,你要记住,无论我们做何,都不可叫王放勋知晓,他与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们不靠他成事,但绝不可叫他败了我们之事。” “莺浪记下了。小姐莫气了,放勋公子好歹还有药送来呢,比那扶瑄公子”莺浪赶紧收声下咽,深知自己说漏了嘴。 维桢哂笑道:“不打紧,你说罢,事实不便是摆在眼前么。扶瑄兄长今日未来探望我,我自然瞧见了,不止我瞧见了,全乌衣巷两府上下悉数瞧见了,又有何需隐瞒的。” 莺浪听出了维桢话语中自暴自弃的意味,忙道:“许是因初梦也伤了,毕竟是扶瑄公子的贴身婢女,如今仍在危殆昏迷,扶瑄公子又素来待下人极好,亲力亲为照看着她亦是情理之中” “你不必哄我了,经历了此事,我亦通透不少。依我瞧,扶瑄兄长究竟是否有断袖之癖仍是未知数,但既然他冒犯了我,我便不会叫他有安宁日子过,说不定,他这断袖之癖他日或许能为我们反攻之用,聪明反被聪明误,亏欠我王维桢之人,我要一个一个讨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一章 须焰摩天 “初梦初梦” “是谁在唤我?” 初梦缓缓睁开眼,但觉周身奇亮无比,光芒万丈,各色光彩缤纷绚烂,微妙香洁。她身子由一团同样五光十色的祥云托住,觉得舒适非常。 “你瞧不见我身,但可听见我音。”那妙声自天际无穹处传来,悠远绵长,却庄严圣洁,叫人听来便起美好之心。 初梦当即便明白了,赶紧从那团极舒适的云上下来,胡跪合掌道:“敢问是哪位天人,初梦此可是在天上?” 那声回道:“是。你正身处空居天最初层的须焰摩天。” 初梦低“哦”一声,恭敬肃穆,浅浅躬身致意。 “旁人来此,无不欢喜,须焰摩天之乐,虽仍于欲界中,却更胜四天王天与忉利天,你有何忧愁?” 但见初梦微垂蛾眉,云影之光正映照于她身,隐隐透着清玉玓石光华,那空中之声有些含笑:“明白了,是心有牵挂,前尘未了。” “你可辨识人心?” 那声并未回答,只如洪钟,却娴静婉柔道:“你来,我且带你巡游一遍须焰摩天。” 初梦起身颔首致谢。她母国鲜卑族人素来信奉萨满神,初梦重生来了汉地,耳濡目染于乌衣巷内多少沁染了些佛法墨香。未曾想,佛经中所述三界竟是果真存在,初梦足下蔓生出一道光明通途来,亦是云彩幻化,虽无道路形状,可便有种直觉叫她循着这路去行。初梦从前并未发愿往生极乐净土脱离六道轮回,但此刻得生于人天,乃六道之首,应是生前存了无尚福报才结的善果。 想及“生前”二字,初梦稍稍叹了口气,心中落寞,那云彩之径旁本是天花庄严,烂漫盛开,却因她这一叹息而凋敝了,她这才知,这些话便是她心境写照,而她身子却是缥缈如烟,轻盈如风。 “逢欲暂交,去无思忆,于人间世,动少静多,命终之后,于虚空中朗然安住,日月光明上照不及,是诸人等自有光明,如是一类名须焰摩天。”初梦呢喃。 “你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那声道,“大佛顶首楞严经,倘若我未观错,你不过只生前粗略翻阅过一遍。来此天之人颇多,如你一般可说其然并知其所以然的却不多。不错,有些世间人,常净居修行,对于自己妻妾夫君逢求爱欲时,暂交即离,离后便无淫邪思念忆想。居于人世间时,动心时少,清静时多。命终之后,转生欲界天,于虚空明朗中安住,日月光明上照不及。如此天人,自己身心便能发出光明。这一类天众居处,名为须燄摩天。” 初梦微微低首观瞧自身,确正发着光芒。“大抵是到了此地身心舒畅,故而智慧增长,一时间全忆起了。说来惭愧,前世之事已不记得。”她继而想开口问那天音自己此前故事,因何而故,从前爱谁,恨谁,有恩于谁,又亏欠了谁,却转而又作罢,既生天处,便是又一阴之生,前阴已断,不可留恋,无可留恋,无法留恋。 那庄严天音引领着初梦朝无穷极处行去,须燄摩天中宫殿设於势力地。又有高达一万由旬之清净山c无垢山c大清净山c内像山等四大山及其他一些山,天花庄严美好,河池种种曼妙,光明照耀着各色宝池,五彩缤纷,清澈透亮,大抵比初梦从前读过的列子中的瑶池仙境更美。那百千园林周匝围绕于此种,精美绝伦不可用寻常词汇描述,比之人间园林更甚千百倍。 初梦虚豁的色相受着白光照耀,沐浴升华,泯然澄澈。照理说,在如此美景之下,光明照耀,她此刻应是摄身调和,心中安详而平静,可不知为何,却总隐隐觉着有心波澜,无可安宁。 那声又起,平和嘹亮,似自久远处传来,余音绵长而悦耳:“须焰摩天身量为四分之三俱卢舍,以人间二百岁为一昼夜,寿命二千岁。须焰摩天终究为欲界之天,便是有欲,彼天中时时唱快哉,故名须焰摩天,须焰摩天中众相亲相爱,受胜妙乐。” 初梦微微颔首,似对那声作着回应,面上却略是忧愁,并非欢喜容颜。正行着,却见远处有同身相之人正朝她这处缓缓而来,同时身如云影,自放光明。“行了许久,亦算见着天众了。”初梦稍稍将那怔忪卸于身外,将那步稍稍加快,但她身并未如凡间人身一般脚踏切实疾行,只心中起了这念,便见身旁卷舒薄云流动加快了。 那身影似亦应着她走来。 飘飘而婉婉,栩栩然如乘风而动,身相极是曼丽,却很定宁沉敛,一如初梦当下身姿。 初梦心中未想太多,便有一股强烈之感指引着她向那幻影之身走去,往前走,却不知为何,心中那股不安怔忪便愈强烈,直至渐渐瞧清那身影真容,顿时大惊失色。 那团身影,通身洁白,又着似着飘飘白衣,出尘绝艳,放着亮光,宛若青莲不浊世俗,那眉眼舒淡,两道青黛蛾眉更衬身影秀美清雅之姿,同是清淡的眸子中平和地望着初梦,那面庞皓白胜雪,略显不足之症,她唇角似喜非喜,似怒未怒,神色非比寻常凡人,加之她周身袅袅萦绕的烟雾,乃言“超凡脱俗”是最恰切的。初梦望着她,却觉心中有何原本牢固之物正在松动,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我便是引你说话之人。”初梦身前女子道,她身虽立于初梦前,那声却仍是悠远,亦无凡间女子的矫揉媚俗。 “是你”初梦怔怔望着那身影,却见那身影通身雪白,唯有一处便是一点红渍,如雪地中飘零而落的梅花。 朱梅记。 那朱梅记梅瓣鲜明,栩栩如生,朱色红如胭脂轻点,在脖颈处如同比照着雕版画上去的一般。虽身为云影,却仍清晰,更恍惚间觉着倘若细细嗅来,仍可吸纳一抔梅香,堪称绝妙。 “是你” “是我”那声答来,可那声细细品味,竟与初梦自己的声比拟非常,不过那声总自遥远处传来,平添了空灵旷古之感。 “你是何人?” “我是此地的天人,你,亦是。” “不,我们从前”初梦心中隐隐已有感召,她只待那声来确认,那天音又辨识人心的本事,自然读识了初梦所求,却良久仍不做回应。 初梦心中那动摇之物,瞬时山崩海啸,地动山摇,狂风卷至,碎石狂起,遮天蔽日。初梦一时把持不住,连连退身,踉踉跄跄,诚惶诚恐。 “是你还是我”初梦惊恐呢喃,只觉周身景色渐渐暗淡瓦解,那群山翠树,宫殿天花,亦是渐渐变得光怪陆离,搅作一团,天地星旋,混沌黑暗。她身子随之渐渐失了所托,渐渐变沉,继而下沉,眼前之景一点点朝上空飞离,愈飞愈快,那景亦愈变愈恐怖怪诞,身旁似起了无形无触的狂风将她云影般的身子翻弄回旋,入坠去万丈无底的漩涡。 “妹妹你心中始终挂碍,姐姐无可奈何,无从救脱去罢去罢不如归去”初梦于光影变幻的混沌黑暗中,听见那天音辽远而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二章 还身人间 “我瞧见了是她!是她!”初梦猛然睁眼,那双瞳睖睁地竭力而惶恐,扶瑄本是守着她病榻打盹,一听她声,亦是猛然睁眼:“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不不是我是你!”初梦魔怔了般口中喃喃不断,手足挣扎跃动c扶瑄本心中一下惊喜,但瞧她这般魔怔之色,当即慌乱了神色,倘若是疼痛尚且好安慰,但这神志之事如何来说,急得扶瑄额上一下渗出了汗珠。前时太医说她颅脑内有淤血,唯恐醒了却智力受损,莫不是当下便应验了? 扶瑄忙去箍住她手好叫她挣扎之中不伤着自己,初梦仍是挣扎,扶瑄便将她紧紧搂入怀中,初梦已失了魂,便拿那细指于扶瑄身上面上乱抓,也未知她哪里来的力气,一抓便是一道血痕,而扶瑄却任凭她挠,搂得更紧更深。 “是你是我”初梦翻来覆去便是这一句话,眸子无神地楞望着天顶。 扶瑄心中亦如万爪挠心,只将他心抓得心血淋漓,他双手将她双颊捧过,他那张焕彩宝玉雕琢的脸庞扣得极近,道道血痕纤毫分明,任凭初梦挣扎,他双眸定定地锁于她眸上,双眉蹙凝而情深苦楚,眉下那对眸中,当中一泓清泉涌动起来,脉脉含情,滴泪结珠。 “初梦,望着我!”扶瑄强势而不由分说,“是我!扶瑄!你不认得我了么?” 扶瑄的心疼得滴血。倘若此刻他可替初梦代受,便是百千万劫,在所不辞。 “扶瑄扶瑄” 初梦喃喃而念,微微扑闪了眸。 扶瑄紧绷着的心一下解脱不少,却见初梦面上渐渐显露出一抹略显稚气的笑容,那笑容天真烂漫,远非平日初梦惯常神色,更似豆蔻少女,“扶瑄扶瑄哥儿小蛇来了春来了切莫去草丛里” 扶瑄觉这话莫名其妙,却有一股说不出的似曾相识的感受于他脑海之中竭力翻搅,正恍惚着,却见怀中初梦似断了神志一下软倒下去,恍若傀儡布偶断了丝线。 大起大落更煎心神,他忙唤着她的名字,臂弯搂过她肩,不停地唤着,声嘶力竭,痛彻感召,又将手指惶恐置于她鼻息处,好在气息仍在,虽是弱息,与前时大抵无异。 “太医!传太医!”扶瑄朝卧房外狂吼。 一名婢女立即奔入内回话,她见扶瑄青筋突得一跳一跳,形容颓然而不修边幅,于寻常的扶瑄公子判若两人,此婢女亦算乌衣巷内的久侍之人,从前从未见过扶瑄公子有如此愠怒之色,当即茫然吓得不轻,忙跪道:“扶瑄公子有何吩咐?” “传太医!快啊!”扶瑄嘶吼之音贯彻屋苑,“初梦方才醒了!快去!” 婢女惶恐中望了一眼床榻上初梦,见仍双目紧闭,喃喃自语着“方才?”,可她不敢久作逗留,忙是转身疾奔出去替扶瑄办事。 失了平常仪态已是小事,扶瑄当下全然乱了方寸,端着初梦的身子心乱如麻。 是她是我 究竟她梦寐中见着何人,竟叫她如此惶恐 扶瑄忧心忡忡,倘若是身子上的疾病倒还可医,但若初梦是中了邪魔,便如何可驱呢?他又将那汪愁苦深情的目光投向初梦,初梦确是又昏过去了无疑,因她梦寐时,从来不会寐得如此形容安详。 六月而末,夏日更盛,江南失了梅雨时节霏霏淫雨而无处清凉,却有潮热热的熏风总要吹着,总要来乱着,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却不见丝毫火球流转的迹象。扶瑄这心随这天气,又是热着,可又是寒着,一热一寒相互焦灼煎熬,如同身患疟病。 总是离愁别绪更心生。 扶瑄守着初梦候了良久,却仍不见那婢女回来报。当中须臾每每拉扯作一劫那般长,扶瑄再也坐不住,从床榻而起,既然旁人托信不过,便是他自己去办总好。 那身许久未换的便袍腾空扬起,扶瑄身形素来翩翩,他正欲迈步疾行而去,却觉衣袍由身后何物勾住,心下本已烦乱,便伸手奋力一扯,却换来一声轻吟的“哎哟”之声。 扶瑄仓皇回眸,只见初梦半个身子横出床榻外头,由他这扯,险些摔去地上,而她这莹白素手,仍牢牢攥着扶瑄同是淡素的衣袍摆。 扶瑄来不及说只言片语,忙将她环过臂将她扶起,揽入怀中。那从前的冰肌玉骨如今隐隐散着火烫,血玉芙蓉般的面颊仍透着薄薄血丝,她的唇瓣极清白,又伴着干燥皲裂,扶瑄几乎是本能,便躬身对着那唇吻了下去,他几日几夜的忧心焦虑,肝肠寸断的懊悔,扶瑄自己亦不知如何熬过来的,但全融入了这吻里,他的玉眶中,男儿有泪不轻落,只是为到动情时,她亦是心中波涛澎湃,玉眶中涌出两道泪来。 于初梦而言,便更是难得。 阴阳两相隔,纵然相逢而陌路,便更觉珍惜,仿佛于唇瓣轻吮中,她才真切感受着对方真实存在于世而非幻影,而非梦中渺渺云烟。 “闭眼。”扶瑄温柔令道。 可闭上眼,脑中分明是另一番云影变幻光景,天宫历历在目,恍若少顷之前般清晰。 二人拥吻缠绵良久后,扶瑄才依依不舍抽离身子,初梦娴静淡定,不再挣扎,只柔情似水地望着他,眸中透着纯净的光,单凭是这光,举世稀有,扶瑄便认得是她确凿。 初梦虽额上痛楚,身子虚弱,仍朝扶瑄挤出一丝宽慰笑容,道:“我醒了,但莫去叫太医。” 扶瑄眉头微凝,初梦似看穿了他疑惑,便道:“我前时惊恐,全因梦魇魔障,如今梦醒了便好了,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更非染了何邪魔,你且放心,但我私心想着可清静一阵,才莫对外言说我醒了。” 听闻她如此回避,扶瑄心中如明镜,便了然了:“你是瞧见了凶徒面目吧?” “桓皆。”初梦淡淡吐出这二字,无波无澜,无恨无怨,好似平常一物件一树木之名,“如此你问,便是维桢说她未瞧见了?” 扶瑄黯黯颔首,初梦轻笑一声,心中自讽,是呢,哪里有如此容易便可扳倒他的道理,一朝轻敌,一朝大意,便是输了。 “暂且帮我对外瞒着,且说我未醒,初梦素来少求于人,这次便算我求你了。” “但凭你欢喜,如此小事又何须如此言重。”扶瑄心下亦有些波动,他大抵猜出初梦身欲隐遁的缘故,但牵连皆是身旁之人,他素来又受君子教化,无端揣测他人为君子所不齿。 初梦身躺床榻上,心中却不甚宁静,便淡淡合上眸子,将那熟稔的雕床玉器的周遭景致阻于眼睫外,那眼界中便映上了淡淡橙红色。当中渐渐有白色耀光自远处一点散射而来,各色祥云堆积足下,天花如雨。那身临其境之感如此真切,究竟是梦见了天宫,抑或是天宫中幻化了我? 雪心是你还是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三章 泯然清静 那钟太医匆匆忙忙来了,婢女去传是只说扶瑄公子怒了,太医不敢怠慢,鞋履也未换便来了,方才的婢女帮他端着药箱,好叫这位耳顺之年的老太医奔得快些。 而他冲入屋内时,扶瑄却是淡淡然于书案后坐着,神色平静无奇,眉间如寻常般生着儒雅之风。 太医寻那婢女相视一眼,那婢女亦是不知所以然,未免太医以为她寻他开心,慌声急道:“扶瑄公子,太医来了。”。 太医仍恭敬:“扶瑄公子,听闻这姑娘醒了?” 扶瑄轻抬了眸望了一眼那太医,又恢复了往日彬彬斯文之态,他凝淡道:“未醒,劳烦钟太医了,是扶瑄前时伏于床榻前睡着了,梦寐之中见她醒了,醒来扶瑄便致幻了,以为她当真醒了。劳烦钟太医虚走一趟,白芷,带太医下去饮茶打赏罢。” 那名婢女轻“是”了声,话音还未落,钟太医道:“扶瑄公子面色瞧来不甚好,既然来了,我便为扶瑄公子诊治瞧瞧罢,请扶瑄公子将臂伸来。” 扶瑄微微叹了口气:“是,这几日扶瑄确实身心疲惫,有人如此张狂寻王谢麻烦,扶瑄婢女更首当其冲,可却毫无头绪,方才惊醒是,还因梦魇发了脾气”他转向那名唤作白芷的婢女道:“方才失仪,惊吓了姑娘,扶瑄向你赔不是了。” 白芷是此次应急自锦庭那处调遣来的,但自小抱养于府中,对扶瑄亦比寻常后来的婢女熟悉些,可即便如此,她仍未料王谢长公子竟会与她赔不是,毕竟她更熟悉的锦庭公子素来尊卑分明,礼法有序,白芷顿时便羞红了面,低首咬唇不知所措,口中念念:“无事无事” 钟太医将三指搭于扶瑄脉上,那朱红色祥云纹锦缎脉枕历经岁月稍显光亮褪色。扶瑄一道臂刚劲有力在枕上横陈,而他却是眉头深锁,若有所思。如此之相,不必太医号脉,那白芷亦可瞧出来扶瑄忧愁思虑了。 太医道:“扶瑄公子,多思无益啊。脉象紧弦挺直,又有结滞,乃思虑挂念。忧愁思虑过度,因伤脾胃,虽知不思难如登天,可以公子如今身子,大体虚亏,只因公子从前身强力健的底子支持着,劝勤公子,还是少动忧思为妙。” 扶瑄凝淡道:“烦请钟太医帮我开几贴方子罢,有劳了。” “药剂治标,治本之策,公子心中明了,便不多赘述了。”钟太医低叹一声,“如今王谢遭逢难事,我与你父辈多年故交,也无需说何有劳不有劳的话,又道是救人乃本来之事,倘若初梦姑娘病情今后有何新进展变化,只管来传便是,我定当竭力。” 钟太医临出门前,以长辈之态于扶瑄肩头轻拍了几下以示抚慰,扶瑄于此是极受用的。现如今,官场与世道日渐混沌昏暗,战火门阀四起未定,名利场中人为己私利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能如钟太医般常怀初心,不苟且沆瀣之人少之又少,他的抚慰,那掌心是着实有温度的。 待扶瑄确认过周遭无人窥探,初梦才敢“醒了”。前时她与扶瑄疏忽一时,险些铸成大错,扶瑄心中愧疚不已,从此行事便更谨慎。 “当下众人只当我昏了,如此清静,倒也难得。”初梦笑了笑,扶瑄忙帮着她扶起身子,支起软垫,靠在床榻边畅通气血。 扶瑄只觉这笑凄婉,心下疼惜不已,道:“太医言说你颅脑有沉积的淤血,我只怕你久卧装昏,那气血下行不畅,又加重了病情。” “又需叫你照料我了。” “是我又照料不周,害得你受苦了。” 初梦剔起那指,微微屈了屈,示意他来,扶瑄忙凑上瞧,初梦望着他一脸郑重,莞尔一笑,道:“我只瞧你睑边有些眼垢,帮你来清理些。” 扶瑄却一把攥过她手:“眼垢脏,不许你触,我这便去洗漱洁面。” 初梦替他理着微微粘连的鬓发,叹道:“长公子到底便应有个长公子的模样,如此为了一名女子萎靡颓唐,传出去只叫你为他人笑作‘罗裙底下之人’。” “为你我便做天下人笑谈又如何,你知晓的,我从来不惧如此流言,况且我前时已昭告天下,我为龙阳中人。” 初梦一怔,只黯黯道:“你不听从我的,我这颅脑内的淤血便又要疼起来了” “好好好我应承你便是!” 初梦郁叹一声:“昏也好,醒也罢,当下可暂脱喧嚣,得一刻逍遥,我倒是感铭着颅脑内的淤血得救于我。”初梦说罢又觉着心内懊悔,既是她将自己陈述得如此出世避俗,便是离了乌衣巷去外头山林隐居才好,为何仍要投身于此,更掺和名利场中事搅弄风云呢。“不瞒你,我确有些疲惫了。”初梦幽幽然道,又沉了半晌,郁叹口气,“可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嗯,饮药罢。”扶瑄却置若罔闻,只淡笑着将一旁的药端来,也未知扶瑄用了什么办法,那药竟始终腾着热气,随时待命喂饮。 “你不惊奇是何苦衷么?”初梦睁大眸子,那桃瓣秀目中又升起了从前的灵气。 “好,是何苦衷呢?”扶瑄兀自用勺搅动着汤药,那醇厚黑褐色浓浆挂在冰玉碗沿上,露华凝滴。 初梦轻叹一声,她知扶瑄素来秉性,倘若她不愿说,他从来不问,便是如此知情识趣,可如今,她想说,可她又迟疑了。 那梦中所见之人,可是从前桓皆口中的“雪心”她唤自己妹妹 “扶瑄,你可还记得,从前我与你说,我因战乱与家人流离失散,这确不假,但我欺瞒了你,其实我知我家人已是亡故,唯有一名异姓弟弟大抵尚在人间。”初梦又叹了口气,神色悲悯,“我也不愿说那‘大抵’二字,但是大抵,弟弟与我并非胞生,但机缘巧合,却成了我于乱世中最亲近之人。前时他离家抗敌之后,我便与他断了联系,至今杳无音讯,我南下中原流浪时,便自市井村民口中听来,王谢世家乃天下最盛大家,故而我私心想来,倘若潜入府中打探,或许会有我弟弟消息” “你弟弟,并非寻常人罢?”扶瑄淡淡道。 初梦微微颔首,与同样心思聪慧的二人间,灵犀一点,无需旁多的赘述便可直截了当。 “我弟弟是鲜卑胡人,我,亦是。” 那窗外卷云忽然凋敝了艳阳,恍若日暮斜阳,但听得四下静谧悄悄中有几声飞燕啼鸣,那归燕新客不知何时于乌衣巷内檐下筑巢,前时匆忙,未曾细观,而花落花开,万物之序从不因人心而变。从前攀于窗棂外的那枝木槿花,亦因这阳垂敝了容颜。一时间,但见狂风而起,凌空过窗,撩拨屋内二人丝发飞扬。 初梦终究未敢说她从前身为鲜卑王妃之事,太过荒诞,也便不堪回首。 扶瑄终究亦未敢说他从前已知初梦胡人身份之事,太过透彻,恐引她惶恐不安。 “是。我弟弟名唤段冉,是个鲜卑的少年将军。” 初梦只当是她道破口后有无尽畅快轻松,未料,竟是无尽不安烦绪如这狂风一般腾卷又起,吹得她心神浮沉跌宕,难以言喻。 “但我对天起誓,我从未做过任何对不住你与乌衣巷之事!” “嗯,我知道。”扶瑄欲言又止,直直凝着初梦良久,只淡淡道:“起风了,大抵大雨滂泼降至,我去合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九十四章 浓云密布 少顷,那滂泼大雨便如约而至。夏雨总来得迅捷,自几根雨丝转至倾盆流泻,不过是一弹指顷之事。那劲风击打着合起的窗棂咣咣作响,仍难挡得住些许湿气与风露沁入屋内。 又少顷,扶瑄卧房外响起了叩门之声。 初梦本亦是躺着,只将眼合上佯装昏迷。扶瑄将门启开,只见莺浪打着团绣花纸伞,身披流云碎花雨披风,正立在檐下,那雨珠丝丝入扣正沿着檐廊连绵不绝。 “见过扶瑄公子,我家小姐请公子过去一趟。” 那雨声哗啦啦打在青瓦黛墙上,汇成一串平仄起伏的吟响。初梦卧在里头,听不清莺浪所言,但她心中却已明晰她所来用意。这便是当即又出手了,纵然她已佯装昏迷,维桢仍欲斩草除根,片刻不叫她安宁。 “如今脱抽不开身。”扶瑄冷冷回道。 “公子是担忧初梦姑娘无人照看么,如此,便由小婢帮着稍事照看可好?” 扶瑄睨了莺浪一眼,淡淡吐露二字:“不好。” 莺浪颇觉尴尬,但无奈小姐之命更不敢违,只得又腆着脸问:“那公子为何觉着不好呢?” 扶瑄的声仍是平淡:“你说这天中大雨好还不好,我觉着不好。” 这话只叫莺浪不知怎回,一时语塞,又不敢正面顶撞扶瑄,但见扶瑄那肃容青面,须冉不修已是参差而起。更添了几分摄魄镇心的威严,当下不敢多话,便又擎着那伞回去了。 自然,辱了使命,维桢那处又要翻了天了,莺浪回去途中便预备着受罚之事,如此大雨迷蒙得人睁不开眼,依照维桢性情,便会叫她去雨中跪着,单单跪着可还是轻的,怕是便跪着边叫她掌自己嘴,直至肿胀见血才可消停。 莺浪回维桢厢房前,先去自己那屋灌下两大盏姜茶,虽是夏日,可冷热不受,总怕染了风寒,做婢女的素来无人疼惜,唯有自己照应着自己。 “小姐,莺浪回来了。”莺浪声亦细细抖着,她瞧见维桢仍躺于床榻上,照太医来瞧,她这身子早已无虞,起来行走乃至跑动全不在话下。 见着莺浪只身一人回来厢房,不必她禀明,维桢已然知晓,可她却并未如莺浪所料大发雷霆,只哂笑道:“这般结果,我倒料想到了,不过我不甘心,抑或说,不死那心,如今瞧来,倒不如不试的好。”随即心中一酸,泛起阵阵痛楚。 “小姐,是莺浪没本事,扶瑄公子又厉害,三言两语便将莺浪打发了。”莺浪忙迎上前掏出丝帕为她拭泪。 “几次三番,他心中许有所戒备了。又加之初梦那贱婢在旁煽风点火,到底是近水楼台得了好,她天天念叨一遍,七七四十九日,即便是假的也说成真的了。”维桢微微叹了口气。 “那小姐,我们这计还做么?” “做!怎么不做?他愈是护着那贱婢,便愈叫我恨痒难耐,我便愈发要叫这贱婢归西!初梦有今日,全是谢扶瑄他一手缔造,来日黄泉路上,初梦你倘若要恨,便恨那宠你爱你怜惜你的长公子罢!莺浪,替我更衣!” “小姐你身子方好些,这更衣是要去哪处?” “去去处去!”维桢目光凌厉一迟,惊得莺浪一个哆嗦不敢再问,忙去为她制备出客用的锦袍。 少时,赵氏屋苑外守候的莲心却见那“大病初愈”的维桢由莺浪搀着,冒着大雨一步三颤地朝她走来。只道是那天色浓云密布,衬着乌衣巷内青瓦黛墙分外暗淡,大雨又如注如倾铺天盖地,莲心本以为是自己瞧花了眼,谁人来了皆可能,万不能是那维桢来了,莲心虽跟随处事淡泊的赵氏,可耳目却八方灵敏,维桢素来最金贵身子,如此大难,不颐养十天半个月怎可堪好? 可那雨里打着丹红烫金油纸伞来的人,确是维桢无疑,两府上下,无人比她更生雍容之态。 “劳烦莲心姑娘。”维桢亲自开口道,未及半句又咳嗽几声,恍若病娇无力,“赵姨娘在里头么?维桢身子觉着好多了,忙是来探望姨娘,不敢怠慢。” “维桢小姐这也有些太早了罢身子方愈便来了,姨娘该是心疼了。小姐快进屋来说话,莲心给小姐奉茶。姨娘她正在佛堂诵经,稍坐且待莲心去禀。” “倘若如此,她且不急,维桢在此候着姨娘诵毕了经再报不迟,不然怕是打搅了姨娘清修了。” 莲心凝了维桢一眼,虽她年纪不大,但素来跟随赵氏,见多了人情世故,谁是真心谁说着反语,她心中如明镜一般:“那怎好呢,维桢小姐拖着病身过来探望,已是难道,又怎能欺小姐良善便如此懈怠呢,姨娘见着小姐来了,欢喜还来不及,怎会怪罪小姐打搅。” 一盏沁香扑鼻的岩茶盛在剔透如冰的青玉杯里,由莲心端着袅袅而来。维桢远远便闻见是极罕有的贡茶,不想这赵氏素来昭告俭敛清净,拿出来随便一件待客之物便如此讲究,想来谢安应是没少赏赐她好东西,维桢接过,启盖饮了一口,茶汤橙黄明亮,那馥郁的兰花之香高盈持久,盘旋于维桢顶上久久不散,维桢饮下这茶心中畅快,可姿态上仍需做足了戏,便似病力不胜似的咳了起来。 “呀,小姐。”莺浪忙取帕抚着维桢的背,“这岩茶太烈,小姐身子稍稍有些缓和,哪可饮这般烈的茶。” “这是莲心思虑不周,请小姐恕罪。”莲心只得将那案上的茶盏慌忙撤去,面上却淡淡然并无太多歉意,“莲心为小姐去换盏净水来。” “莺浪,莫要怪罪莲心姑娘呢。”维桢一副通情达理之态摆来,咳喘之中仍不忘说话,“莲心姑娘亦是一片善心。莲心姑娘,你且放心,此事维桢断不会道与赵姨娘知的。” 莲心自然听识其中之意,口中说着“不会道”,实则却是以此当做把柄,顺便卖弄了个人情,好叫她感恩戴德。她素来反感如此矫情心计,前时才不愿维桢搬来与赵氏同住,未曾想维桢如此睚眦必报,更如此快的便来报复了,心中哼了一声,面上却淡笑恭敬:“维桢小姐放心呢,莺浪姑娘与维桢小姐一般通情达理,宽善纯良,又怎会与莲心计较呢。这岩茶乃宫中贡品,是顶顶上乘的货色,莲心想着小姐应是贵人,才拿来一应小姐品味,可惜小姐眼下无福消受,那也罢,待小姐身子痊愈,再来饮。” 维桢听罢,心中一惊,她从前竟是小看了赵氏身边这厉害角色,既给她扣着高帽制着她不能发作,又话里有话暗讽着她来太早了,心中登时升腾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恶意。莺浪在旁虽未全然解析二人一挡一拆的话局,但察觉维桢面色笑容虚浅,猜她定是不满眼前这莲心,忙道:“莲心姐姐,你且先去忙,留莺浪在此侍奉我家小姐便好。方才虽打了伞,但多多少少总淋了些雨,且怕小姐风寒,劳烦为我家小姐传盏姜茶来便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五章 母命难违 虽莲心亦瞧不爽那维桢主仆二人,可在做事上,她还未敢给她们使绊儿。待她去赵氏里屋佛堂后片刻,便出来答话:“赵姨娘稍后便来。” 维桢虚情假意谢过莲心,向灶房那处传要的姜茶亦送来了,可维桢却是不饮,只命莺浪将那姜茶放置于桌案上,口中说着要待这茶稍稍晾凉些再饮。 少时,赵氏便从后头缓步出来,只见她身着一身无绣花图案的丝缎素袍,手中盘着的那串红玛瑙挂珠却仍彰显着她不同寻常的显贵身份,那串挂珠一颗一颗自她手盘念着,并未因见维桢而暂歇,维桢瞧在眼里,心下微许不爽,但身忙搭过莺浪之手迎上前去:“姨娘维桢来了咳咳” “小姐,当心身子呀”莺浪亦很会逢迎做戏,二人一搭一档,分外热闹,“小姐,快饮姜茶,方才冒雨过来,你身子才好,最是会受凉之时。” 这话自然是说给赵氏听的,以示维桢素来恭敬侍奉赵氏之心。莲心听来心中一阵反感,只去迎赵氏过来坐榻。赵氏坐定后道:“难为你了,维桢素来是诸多小辈中最是勤心的,姨娘心中有数。” “启禀赵姨娘,小姐前时病榻前应承了姨娘常来探望,以弥补不便同住之遗憾,如今身子稍稍能下床,便嚷着要来探望姨娘以尽孝道,莺浪劝也劝不住呢。” “可究竟却是打扰了姨娘清修呢。”维桢蹙紧眉头道,“维桢素来性情直,想念着姨娘,足下便直直地来了,思虑不周,还望姨娘恕罪。” 赵氏微微笑道:“你记挂着姨娘,姨娘心中便是欢喜非常了。” “嗯姨娘欢喜是最要紧的” “怎了?瞧你面露愁色,眉头不舒的,是还担忧打扰姨娘一事?亦或是病痛还搅扰着?”赵氏忙去拉维桢的手,但觉她手冰冰凉,心中有些惊触。 “维桢不敢忧愁”维桢悄然垂首,将眸子瞥向他处。 “你这话说的,是何人欺负你了?”赵氏紧了紧她攥握着维桢的手,“姨娘知道了,准时瑄儿又负你了,是否?瑄儿这孩子,愈大愈是有自己主见,尤是弱冠以来,做事却更比年少冲动,全凭着性子来,你未来前时他亦常常闯祸,可他心思淳厚,却太固执。” “姨娘通透,扶瑄兄长从前与维桢一道度过些许童年时日,可维桢觉着,如今的扶瑄兄长,似叫维桢不认得了。” 赵氏微微叹了口气:“孩儿大了,总该是会成长的。” “维桢记得,从前的扶瑄兄长是那般风华倜傥,彬彬儒雅,可如今听闻府中一名唤名白芷的小丫头道,扶瑄公子今日梦中惊觉初梦姑娘醒了,便将她唤去传太医,可唤便唤了罢,扶瑄公子莫名朝她发了顿暴躁脾气,那白芷吓坏了,回来便蹲苑墙下哭,恰巧叫维桢的婢女莺浪瞧见了,才知有此事。” “当真?” 莺浪忙道:“莺浪不敢说谎其实,莺浪亦是觉着扶瑄公子变了,莺浪记得从前他是朗俊如阳之人,又待人极好,可如今不知为何今日小姐醒来,忧愁着扶瑄公子性情大变一事,唯恐他有何心病,本想邀他过来厢房了解开导,未曾想,扶瑄公子的态度极是冷淡,将莺浪当仇人似的冷冷便将莺浪打发走了,好似莺浪要害他似的。扶瑄公子如今一人与昏迷的初梦姑娘闷在卧房中足不出户,叫莺浪说,是戾气太重了。莺浪说话直,若有不妥之处,请姨娘恕罪。” 赵氏将她两道柳叶眉凝起,若有所思:“瑄儿极宠那初梦,从前我亦有耳闻,可全当是她疼惜身旁人,未太放心中去。” “扶瑄兄长何止是疼爱那女子,维桢听来亦觉着不耻。扶瑄兄长好歹是天下最盛世家的长公子,竟如男仆一般躬亲独自照料一名婢女,颠乱倒错,不成体统,传出去简直是天下笑柄!” “还还有此事?” “自然呢!怎的?姨娘不知?”维桢便望向一旁莲心。 赵氏亦望向她求证,莲心微微颔首,回道:“莲心怕扰了姨娘清修,故而便未将此些烦乱事倾诉与耳。” “以后需与我道!”赵氏肃声道,“从前我以为他倾心那女子,可后来出了那事如今想来,倒有些养虎为患了。” “请姨娘恕维桢直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古来血泪之训。那初梦性情乖戾孤僻,维桢唯恐扶瑄兄长与她久处亦习染了这一身心性,那便大事不妙了!” “维桢,总劳烦你为王谢操心。”赵氏轻拍了维桢肉厚丰腴的手,“今日我诵读着佛经,想着那因果不虚的道理。瑄儿之事,倘若放任他自由哎,今日又听你这般一说,我心中更难安。” “姨娘,倘若再不介入,维桢担忧那如此好的扶瑄兄长便是要毁了!” “姨娘,饮茶。”莲心不咸不淡恰巧在此刻将一盏素荷茶奉上,那香雾盖盏盘旋着,淡淡地却有力地冲淡了屋内迫切之气。 “维桢,那依你来瞧,此事如何办?”赵氏启了盏盖,小啖了口。 “倘若姨娘出面寻扶瑄兄长来谈话,扶瑄兄长恭顺孝敬,不会不来,姨娘到时与兄长言谈之间,自会探查到兄长最近心性脾气如何,倘若姨娘做主,将初梦自扶瑄兄长身旁调离,扶瑄兄长不会不给姨娘情面。” “可”赵氏放下杯盏的臂顿在半空中,“我终究为瑄儿的妾母,不及他生母” 莲心立即补充道:“维桢小姐,姨娘的顾虑是,她终究是扶瑄兄长的妾母,有些事,倘若起了冲突,姨娘多年来难得培育起来的亲近便毁于一旦了。” “可再不干预,扶瑄兄长便是毁于一旦了!届时老爷会如何看待姨娘,世人会如何看待姨娘,到底姨娘是谢府女主人,扶瑄兄长年幼失母,是姨娘一手抚育成长的。又道是,不过是将初梦姑娘自扶瑄兄长身旁调离罢了,又不是驱初梦姑娘出府,扶瑄兄长倘若喜欢,仍可偶尔去见初梦姑娘。姨娘,舍一得万啊!” 维桢见赵氏的眉头稍稍蹙动,又乘胜追击:“姨娘,为何不先行将扶瑄兄长请来谈谈话,试探试探他口风,也好宽解宽解他心中戾气,维桢不才,前时请他来说话,他一门心思扑在初梦姑娘身上未愿前来,眼下,宽解他心中郁疾亦是一桩大事呢。” “莲心。”赵氏又凝思了片刻,命道,“以我的名义去请扶瑄公子过来说话饮茶,如此算来,他确有许久未来我这处坐坐说话了,你与他说我甚是思念他,叫他速来。” “那初梦姑娘岂非无人照看了?”莲心问道。 莺浪忙回:“莺浪这便去寻名可托信又细心的婢女照看初梦姑娘,愿扶瑄公子无有顾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六章 催花折柳 莲心因赵氏命去了长公子屋苑,扶瑄自是难推却。外头雨仍是稀里哗啦地下着,初梦在床榻上仍无法听清二人谈话,亦不敢抬眼去偷觑扶瑄姿态。 少时,只听一声合门的声响,顿时耳畔的喧闹声便被阻在外头,雨声弱了不少,便又扶瑄的步履声朝她这处走来,虽地上铺着绒毯,但她心灵机敏非常,亦可觉察。 “我需去赵姨娘那处一趟。”扶瑄以弱似蚊蝇的声在初梦耳畔道。 初梦轻动了动睫以作回应,她心中亦知此是维桢的计,调虎离山后,恐怕风雨便至,可赵姨娘的名头一横身前,扶瑄便无法不依从。 那屋外狂风卷啸地雨丝似落进了初梦心中,积起了一汪浑浊不宁的深潭。耳畔又一声声清脆搭锁的声响传来,扶瑄似一扇扇将窗下了锁钥,可初梦心中了然,倘若有人有心来害她,又岂是这区区几道锁可拦得住的。 随着一声扬长的合门之声,卧房内再无声响,但听得风吹焰心哔哔啵啵燃于润湿的空气中。初梦素来好静,可失了扶瑄的静却如凛夜寒露风回雪一般不安。 “大门公子不必下钥了。”莲心道,“莺浪姑娘与姨娘说,稍后会差人过来照看初梦姑娘的。倘若这门一锁,来人便是进不来了,倘若初梦姑娘在里头有个病情变化,太医也进不来了,还请公子不下钥了,唯恐叫姨娘责怪我莲心传话不周。” “扶瑄必不叫莲心姑娘为难”扶瑄心中颇是难安,“扶瑄先行去姨娘处回话,烦请莲心姑娘帮扶瑄个忙。” “扶瑄公子待我们素来仁爱,何须说此见外之话,莲心乐意为公子效劳。” 那双铜铃大眼已早在长公子屋苑的苑墙外伺机许久,从前眼中倘若说还有些妙龄少女的伶俐俏皮,而此刻这双眸中却满满充斥着鬼祟邪见。桃枝弓着身子藏匿于风雨飘摇的密丛里,任凭大雨沿着身上蓑笠如注倾下,她耳畔此刻如这风雨般山呼海啸,心中亦是沸腾汹涌。 她手中端着的那盏毒茶早已凉撤,由雨水沁润的白玉茶盏摸起来如没了生机一般冰凉,可她小手却不住地颤动着,盏盖随之不断地轻叩着盏沿,汇作雨声中一道不同寻常的声响。 桃枝便是莺浪口中那个差遣来“照料”初梦的婢女。 扶瑄那身素袍便衫于雨中轻扬而起。莲心为他打伞,可他素来亲善,便擎过莲心的伞来为她打着,步下恋恋不舍往屋苑外去,他的素履未换胶铸的革底,一踏上屋外便溅上了泥点,不多时那鞋履便湿透了,可这般那般全不要紧,扶瑄快出屋苑时,回眸望了那道紧紧闭合的卧房大门一眼,心中祈祷相安无事。 桃枝亲眼见着扶瑄的身影消失在大雨中,她从前c如今c今后最倾心的公子,她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他。 桃枝低头望着手中端着的那盏毒茶。 维桢亲手将落毒的粉料交与她,是一包淡黄糙纸叠成的四方小包,展开里头,有着同是淡黄而细腻的“药粉 ,维桢交代桃枝时,并未说出“毒粉”来形容。那药粉气味有些刺鼻难闻,桃枝问维桢:“是何种毒?”维桢却道:“你无需知,只需你办便可。此药粉服用后半柱香内便会发作索人性命,但于外人瞧来,这热血涌颅,心悸昏热的症状与那贱婢本身无二差别,自然无人起疑。” 那茶盏仍在桃枝小掌中晃晃悠悠。 她此刻已立身檐廊下,浑身的雨珠如丝线串引般往下淌着,卧房门口的地砖上攒起了一圈圆弧形的水渍。毕竟是生平第一回杀人,于杀鸡杀鱼大不相同,从前她只去主人面前构陷这卧房中的女子,而今日,她需亲手送她上黄泉路。 “初梦,你也莫怪我。”不知怎的,桃枝立在那雕门前,踟蹰难决,“冤有头债有主,是王维桢要加害于你,我桃枝也不过是被她拿捏了把柄在手,你若做了鬼来索命讨债,定要去寻她,千万莫来寻我!” “砰”的一声,那雕门由桃枝一掌重重推开了,她素来力气大,即便在如此千钧一发之际,她仍未学会何为收敛,何为细心。初梦如她心中所料一般,清清白白一身素衫仰卧在扶瑄的床榻上,那是扶瑄公子的床榻,桃枝从前未他打点内务,断不敢僭越,触碰床榻上一垫一褥时从来怀着恭敬之心,可这贱婢,竟直挺挺地,甚至大摇大摆张狂地躺在扶瑄公子的床上。 桃枝的绣花璎珞软缎鞋已早叫雨水浸润湿透,她一步两步将那步子踏在绒毯上,一滩水渍便自足下沁入了绒毯上,形成一串形状小巧的斑渍。 那串斑渍如毒蛇般慢慢朝初梦这处逶迤而来。 桃枝眼瞪着初梦素白的面容,望眼欲穿,似要瞪出血来。她至今未想明白,这张脸究竟有何妙处,叫她日思夜念的扶瑄哥心旌摇荡,这个贱婢究竟有何妙处,叫她的扶瑄哥一次次力保于她,逢凶化吉。 前时的踟蹰渐渐叫仇视吞噬,桃枝心中忽然生出个维桢吩咐以外的念头。 她轻启了那盏早已冰凉的毒茶盖来确认,药汤仍是那盏药汤,虽杯壁上凝了些雨珠,大抵又沿着盏盖渗入些雨珠,不过只消稍稍启盖,那股刺鼻激烈的苦涩气息便自杯中扑鼻而来,似无形中昭示着这盏毒茶之烈,夺人性命,毫厘之间,宛若来无影去无踪的绝世杀手。 维桢那处已是对她交代,会拖住扶瑄两个时辰以上,但不保中途出了什么岔子,事未成前,在绝对的把握皆是空谈,故而维桢千叮万嘱她速战速决,可桃枝哪里明白这个道理。 眼前的初梦已如案板上待宰羔羊,取她性命犹如探囊取物,桃枝心中忽然生出个念头,这张脸是如此可恶,为何不划花了她的脸,叫她今生,来生,来来生皆作一个毁了容的丑妇,即便做鬼,亦是一个丑鬼,如此还看有无男子会宠爱她! 桃枝知扶瑄自小便有在卧房藏匕首或短刀防身的习惯,她便开始按照几个从前藏匿之处来寻,可或许是许久未踏及此屋,又叫初梦收拾了一番,寻了良久,原先桃枝信誓旦旦可以寻来刀具之处全无收获。 她心中怒火一时间又腾跃而起,冲向床上的初梦,一把揪起,抬手正要扇下去,却听屋外传来一声劈裂倒塌的声响,桃枝提在半空的臂如手炮烙赶紧缩回,撵起步子忙去窗边打探,只见屋苑中一节小枝正燃着青烟,另半截枝干碎在地上,空气里又烧焦之气和着泥土芬芳传来。 原是劈了雷来了。桃枝返身哼笑,口中自喃:“初梦啊初梦,连老天也看你不爽,知道我要来送你上路,一道架起雷来劈你呢,你呀你呀,你到底是做了多少坏事呢,得罪了这么多人。”桃枝说着揪起初梦丝发将她拽起,另一手抄起那般冷若冰霜的毒茶盏,“饮罢!饮罢!死了你一个,痛快了无数人,你就安心去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七章 薪火来救 初梦被揪起丝发的那刻已是想好,定是需反抗的,可她反抗有几成胜算仍是未知。前时扶瑄临出门前在她耳畔耳语,顺势将他卧房中收藏的防身匕首塞在初梦臂下。桃枝力气极大,初梦又大病才愈,单凭初梦徒手之力全然不是桃枝对手,可倘若亮出了刀,若制住了且罢,若是叫桃枝夺了过去 随着桃枝取来毒茶盏,初梦臂下那秉掐丝紫铜镶玳瑁的匕首随着她臂微微挪向外沿,她已警备,箭已上弦,蓄势待发。 说时迟那时快,桃枝手中的茶盏已抵到了唇边,却自屋外传来一声熟稔而陌生的男音,有些漫不经心,更有些洒脱逍遥。 “小姑娘,来照顾初梦呢?” 桃枝猛然回头去望,只见放勋一袭轻盈如风的蓝靛色衣袍扬在大雨中而来,他不打伞,可雨点未在他锦袍上留下多少水渍斑迹。 “放放勋公子”桃枝睖睁着眸不敢置信,手忙脚乱撇下那茶,松了那揪着初梦丝发的手,“放勋公子怎么来了?” “我受扶瑄公子所托替他来照料初梦。”放勋抿唇而笑,笑容仍是款款。 初梦在床榻上闭眸而听,心中只觉一惊。 放勋转而凝着床榻上躺着的初梦,只见她臂下极细微的动了动,似有一秉细长扁平的物件缓缓向内收了收。 “哦如此啊”桃枝形容大不好看,“扶瑄公子大抵不知,赵姨娘那处已有人差遣桃枝过来照料初梦姑娘了。放勋公子你也瞧见了,初梦仍未醒,只需桃枝一人便够了,又道是初梦是扶瑄公子屋苑之人,放勋公子与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诸多不便,不如桃枝照料为好。外头大雨,请放勋公子回去罢。” “哦?”放勋玩味一笑,足下定定地如生了根般纹丝不动,“方才我在外头瞧小姑娘捧着初梦脸是要做何呢,需不需放勋一道帮忙?虽初梦姑娘身子清瘦,但桃枝姑娘年纪毕竟倘若要托人抱人的力气活,放勋身为男儿力不能辞。”放勋说罢便将那道似清澈非清澈,似游戏又非游戏的目光投射在床沿一旁那盏茶汤淡黄的茶上。 桃枝被他那对洞悉深邃的眸子凝得一个激灵,有意无意去遮了那盏茶,道:“不劳烦放勋公子,方才桃枝进来瞧见初梦姑娘颈下软垫松动了,便抱起她头帮着垫衬了下。太医似乎言说她是颅脑内淤血的毛病,故而那软枕软垫马虎不得。” “桃枝小姑娘倒很是会照顾人呢,正是瞧了,放勋那处有一名婢女,名唤云澄的,理疗揉穴总是做得不尽人意,放勋也不懂,今日可算是碰上大师傅了,劳烦桃枝小姑娘不吝赐教,教教放勋那处的蠢婢女可好?” “那是自然,我桃枝侍奉扶瑄公子多年,并非我吹嘘,府里未有婢女比我更识体贴照料的。” “妙哉妙哉!择日不如撞日,桃枝小姑娘当即便去教学可好,放勋怕我那处的蠢婢女生性懒散,倘若不趁热打铁来学,过几日更提不起兴致了。” “这此刻不行!”桃枝似觉察了自己方才有些得意过头,瞬时收了飞扬神采,声音亦转作肃然,“此刻桃枝受赵姨娘所托来照看初梦姑娘,有使命在身,还请放勋公子先回去罢!稍后事情毕了,桃枝自会过来。” 桃枝那话虽然声音尖利,咄咄逼人,可全然压不住放勋的气场。他未理桃枝的逐客令,兀自在这卧房内走动起来,空气里仍有淡淡的广藿香气息,放勋于初梦身上闻到过些,可那古青玉香炉冰冰凉沉静,大抵是扶瑄怕这香气扰病人神志故而暂歇。 “这茶”放勋巡着,竟一把将那床榻边沿的拿起来嗅,又仔细端详,待桃枝反应过来时已来不及去夺,她的心瞬时被悬提而起。 只见放勋眉头渐渐蹙紧,似凝重思索,口中念念有词。桃枝只觉浑身发热,小手不禁攥作紧紧拳头。 “好臭呢”放勋良久才道,缓缓将这茶盏自鼻下移,“这茶馊了。放勋本是口渴想饮来着,可惜馊了,哎,无福消受呐。” “是是呢怎会馊了呢大抵是扶瑄公子疏于饮茶,又未收拾屋子,便放馊了吧?” “可放勋瞧来,这不似扶瑄公子的茶盏呢,你瞧,这杯壁上毫无雕刻,扶瑄公子寻常用的茶具皆有竹兰香草装饰,或者刻了个瑄字的,听闻这些世家大户的正经公子,是最讲究这些个的。” “大抵是桃枝许久未来侍奉扶瑄公子有些生疏了”桃枝说着便跳着去扑那杯盏,“既然馊了,请放勋公子将这茶交予桃枝罢,桃枝去处理了便好。” “哦,放勋忘了说了,放勋的婢女云澄应是已在前来此地的路上了,大抵便快到了,如此一来,桃枝姑娘便可不必担忧孤男寡女照顾不便之事,由云澄与我一道照料,得心应手。” “可可桃枝受了赵姨娘嘱托啊请放勋公子不要为难桃枝。” “可放勋亦是受了扶瑄公子嘱托呢,哎,如此怎办呢,索性我瞧中庸一下,你也留下,我与云澄也留下,如此两边皆不得罪了,可好?” 桃枝被堵得哑口无言,又想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好悻悻然先行应承下来,待稍后伺机而动。可时间如这烛蜡一点一点融下去,放勋怎会给她机会伺机而动呢。桃枝心如万蚁穿噬,急躁一点一点自她小巧稚嫩的面庞上浮现出来,放勋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只云淡风轻地玩着扶瑄卧房内的摆件,却叫桃枝更为焦躁了。 再拖下去,只怕扶瑄便要回来了。 桃枝心中暗暗提点自己,需是做些什么扭转乾坤。 可那落毒的茶盏仍在放勋手中把玩着,时而端起对着烛光来瞧,时而转着细品那杯壁质地。 “放勋公子!桃枝忽然忆起了,桃枝所住的柴房大木箱子底下压了家传的医书秘方,许上面记载的可为初梦姑娘帮上什么忙,但那大木箱子太沉,桃枝一人搬不动,可否请放勋公子替桃枝去一趟取来,稍后扶瑄公子回来了桃枝正好给他。” 放勋听闻,悄然停止了摆弄那茶盏的指,转过头来,凝着桃枝,仍是那一抹邪魅的笑,可笑中却蕴藏着无尽力量,叫人自省心虚。 “云澄来迟了请公子恕罪”云澄也未打伞,跑得气喘吁吁,“方才公子嘱托的那药可不好寻,才来迟了初梦好些了么” “不迟,倒来得正好。”放勋笑道,凝着初梦,眸中满是宠爱,又转身对桃枝道,“既然桃枝姑娘一片心意,且不说有用无用,总不能辜负的,可放勋怕自己一人寻不见那医术全是白搭,来,桃枝姑娘随放勋一道去,这里有云澄暂且照料便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八章 幸险磨难 桃枝素来在乌衣巷中亦是极蛮横猖狂之人,却在放勋面前自乱了阵脚。放勋说话从不肃然或者逼迫,却又一股莫名威慑之感叫人不敢违抗。 况且,以她的智慧,亦想不出何推脱的借口,又是她自己情急之下为自己设的陷阱,更难出逃。 “云澄,那茶盏你暂且先留着别管,待我回来再说。”放勋道。 可云澄一见着初梦如此病容,一下心内酸楚泛滥,忙是去掉泪去了,嘴上虽“嗯”了声,可耳中哪里还灌得进其他音色。放勋见此,亦有些动人,劝到:“你陪初梦在此好好说会儿话,太医虽说是脑内淤血,兴许受了些刺激便好转了。” “说些什么话会好?”云澄猛然抬起婆娑泪眼。 “说些亲近的话。她平日喜好,平日记挂,你俩从前一道玩乐的往事” “好云澄知道了公子且与桃枝姑娘先去罢。” 放勋唯恐再叮嘱下去桃枝那处又生变故,便揽着桃枝走了。临出卧房门前,他又在目之所及的尽头回望了初梦一眼,唇角溢出了轻佻而邪魅的笑容。 卧房内独留云澄一人。人在独处时,是最容易胡思乱想的。云澄虽不称得上是体贴周到的女子,更有些好吃懒做,但说到底她心眼不坏,前时初梦特地为她留灶房糕点,偷塞给她解馋,桩桩件件,她皆记着,如今初梦为难,她又毫无用处可帮,不禁百感交集,只凝了初梦稍一会儿便掉下泪来。 “为何蒙难的总是好人呢?”云澄哭叹道。 初梦于假寐中自是听得见这句话的,云澄在一旁哭得凄厉,屋内又无旁人,她不同于寻常府里那些婢女是哭给主人们看的,心中不免亦有些酸楚愧疚,从前她还为了接近放勋而利用过云澄,便暗自发心日后更要待云澄好些,毕竟于如此虚伪的名利场世家大户中,婢女们与那些尔虞我诈的朝臣一般皆想着往高处爬,有一二真情挚友,便是无上欢喜。 云澄似乎想起什么似的慌忙止哭抹泪,道:“初梦,我与你讲些从前往事你可得仔细听呢”云澄顿了顿:“从前那时你可还记得,你在灶房那处供事,头一回我俩相见,你与我一道为我家公子传膳,你夸我那荷包绣得好看,其实我笨手笨脚哪里会绣得好看呢,全是你哄我呢吧?不过倒是很中听呢,后来我想来,你总是待我这般好,从前灶房里有啥好吃的留下便偷偷塞给我,后来你升格做了扶瑄公子的贴身婢女,有啥好吃的赏赐亦来拿给我吃,我云澄虽未念过多少书,但这知恩图报的道理还是懂的,这府里谁待人真诚,谁待人虚伪,我也瞧得出来为何偏偏你这么难得的好人却遭了难了呢” 云澄说着说着又涕泪泫然,她极力克制,又胡乱抹了一把,自怀中掏出一块纱巾来:“初梦初梦你快醒来瞧瞧,你说我绣得好看,我便绣了一块巾帕给你,梦里砂花案的,听闻我家公子言说你喜爱这花,绣丝纱帕子亦全是公子给我的精贵好货,如今我绣得了,你怎的不醒了你倒是快醒醒起来瞧瞧啊” 初梦心头怎能不酸楚,未忍住,一滴泪便自她眼角慢慢滑落。 “初梦初梦你听得见是不是?”云澄忙用那新绣得的帕子替她拭泪,“你听得见了!快是醒了!快是醒了!” 喜极慌乱之下,云澄捧起床榻边沿放着的那盏汤色淡黄的茶便来喂饮初梦,口中念叨:“初梦我与你小心喂些茶水,流了泪失了水,你好润一润咦,这茶为何如此的臭呢大抵是药茶?从前公子亦从西凉带过一些苦药茶来的可这茶好凉初梦你稍候,我去温一温这茶” 云澄捧起那茶盏便要去,放勋前时的叮嘱全然抛在脑后。 初梦无奈,想着再不拉住她便迟了,便缓缓伸出了那只清癯的素手。 “初梦?!”云澄惊然回眸,只见初梦扯着她的衣角,她的眼眸铮亮有光,与平时健康时等无差别。 “云澄,你先将茶盏放下。我知你心中满是疑惑,你凑耳来,我与你细说。” 确实这一切对于云澄这直来直往的思绪来说犹如乱麻理不清,她只怔怔地望着初梦,说不出话。 “云澄”初梦支起身子,拉住她的手,颇是愧疚,“我并非有意欺瞒你,实乃情势所迫,我已是醒了,但迫不得已还的装混。不过是继扶瑄公子后全天下间第二个知晓此事之人,此事与我性命攸关,请你务必替我保守秘密。” “那是自然,我云澄为人你信得过!可可这究竟是为何呢?你为何要装昏?” “有人要杀我。” 云澄倒抽了一口凉气。 “你方才手中拿着的这盏茶有毒” “可这茶是是桃枝!她要杀你?!”云澄觉着她从来的人际观念全然正被颠覆,“为为何啊她为了扶瑄公子么?” “或许也因扶瑄公子,我代替了她贴身婢女的位置,她恨我。但你可疑,我为何需装昏么,因我瞧见了冰室中囚禁我之人,但此事牵连甚广,我不敢说,我便与扶瑄公子合计先行装昏拖延着时间,搜集有无其他证据佐证凶徒,况且,我自己私心想着清静几日,便有了此招。但那凶徒到底畏惧我出来做供,故而来杀我灭口。” “这那这囚禁你的凶徒是桃枝?”以云澄的思维,她只可想及如此。 初梦微微摇头:“她不过是一枚棋子,她应是有把柄叫那凶徒抓住了,她虽憎恨我,但从前总只是构陷我,杀人之事,是她本心之外的。” “那这凶徒是何人?有何牵连?” “有些事,知道愈多便愈危险,我不愿你搅合进来。倘若不是你要去温这毒茶,我并不会醒来,桃枝毒害我一事,我装昏一事,都请你替我保密。” 云澄只觉浑身鸡皮疙瘩全是起来了,虽她想不明白这之间来龙去脉,但觉初梦和扶瑄皆是可靠的正派之人,说得应是真的。她是通州随主人家来乌衣巷的客婢,倒亦听说过些桃枝嚣张跋扈的劣迹,未曾想这表面风平浪静的乌衣巷,却杀机暗涌。 “那这盏茶如何处置呢?”云澄的声全是颤着的。 “且替我送去你主人那处收藏着,这毒我亦不知何种毒,请放勋公子替我辨一辨。”初梦顿了顿又补充道,“莫说我醒了,且说是你好奇,劳烦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九十九章 狭路相逢 云澄平生亦未受过如此重大的使命。 端在她手中的茶盏,看似里头盛的是汤色淡黄的小叶岩茶,可却是取人性命于无形的毒药。 端在她手中的茶盏盖比前时桃枝端着时抖地更激烈。 幸好这大雨却是停了,虽地上仍有些积水,但到底无需打伞,浓稠的阴云亦是散开,露出澄澈如洗的碧空,倒在人心上慰藉不少。 端着这盏毒茶,云澄觉着从前几步轻盈便可回去的厢苑竟远的犹如坐落在天边。 她的鞋袜已然湿透,一脚踏下去便有一包水声滋溢而出,她便这么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在青石砖铺作的花园小径上,初梦叮嘱了她务必需走人多的大路,可她并未采纳,心中觉着走大路人多眼杂,倘若叫旁人看见了这盏茶,再去报与桃枝便不好了。 云澄自属多虑,自旁人看来,她端着府上待客所用再平常不过的白玉茶盏,她又为婢女身份,毫无不妥,可便是她心中那份紧张在作祟。 雨后花园亦是清丽如洗,水汽氤氲,和着夏花绿树芬芳团作香雾,云澄深吸了几口气,心中的紧张稍稍缓解了些,正庆幸着,须臾之后,她的心又激烈颤动起来。 桃枝竟迎着她的面自小径朝她过来! 只见桃枝老远便直直地凝着她手中端着的那盏茶,脸上显露与年纪不恰切的阴狠之色,那一对眼瞪得大大的,自林中过来,像极了亟待捕食的虎狼豺豹。 “桃桃枝?”云澄不自觉地后撤了两步,手中的茶盏抖动声响更是剧烈,在这幽静的花园中听来格外炸耳。 “云澄姑娘此是去哪处呢?”桃枝一字一字皆从齿缝中滋出来似的。 “没没去哪处” “手中端着何物呢?” “哦给我家公子奉茶去” “你家公子正去初梦那处了,你往这花园里奉茶给鬼呢?”桃枝一步上前,目露凶光。放勋毕竟为公子,她无法怪罪,便把放勋耽误她杀人的罪责悉数算在云澄头上,“我瞧这茶盏,怎这么像我给初梦带去的那一盏呢?” “你你弄错了这白玉杯寻常府里太常见”云澄说毕转身便要跑,却不及桃枝手快一把将她衣衫制住,一瞬间,云澄才是明白为何初梦前时千叮万嘱,务必走人多的大路。 可为时晚矣。 桃枝年岁不及云澄大,可力气却如健壮男儿,一把便将云澄扯摔于地上,顺势夺过她手中端着的茶盏,启盖来瞧,那刺鼻气温确凿无疑,桃枝一声冷笑,捏过云澄的下颚道:“去奉茶?我瞧你是去告密吧?” “没没告密” “鬼鬼祟祟,见了我便要跑?怎的,我桃枝是吃人的母老虎么?”桃枝那指甲深深叩进云澄面颊里,印出两道血痕,“既然是给你家公子奉茶,那你先替你家公子来尝尝罢!绝世好茶呢!包你今生饮了便忘不了!” 云澄奋力逃开,大嚷:“救命”可那“命”字却是生生咽下去了,桃枝已是一个大掌飞来,将她拖倒在地。 “杀人凶徒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云澄不知,她这句话却更激怒了桃枝。 “你知道了?”桃枝那脸庞映着背后光亮的天空,显得暗淡而狰狞。 “放开我你要害初梦你这样心肠歹毒之人!老天是不会放过你的!放开我” “我心肠歹毒?那初梦心肠便好了么?她夺走我侍奉扶瑄公子之位,拆散我与扶瑄公子,她便心肠好了么?凭何她可日日守候扶瑄公子身旁,凭何她新衣软袍睡着扶瑄公子的床榻,她才是府里最心机的那个贱婢!”桃枝怒极,一把挽臂锁住了云澄脖颈,云澄瞬时面色便涨红了,眼珠突弹,极是痛苦。 “桃枝善恶到头终有报你多行不义必自毙你” “我不信报,我不信善恶!我只信权!只信力!谁有权力谁便得势得宠。”桃枝用力一紧臂,云澄面色渐渐涨作紫色,手足竭力扑腾,却毫无反抗的余地,“云澄,你说你好好的放勋公子婢女不做,来行侠仗义做何呢,我叫谁生谁便生,如今你的命可是掌握在我手里!” “桃枝放放手”云澄气息渐渐弱下去。 “既然你已知晓了!就没的活了!”桃枝小手捏起云澄本已张着大口呼吸的下颚,另一手取来毒茶。那茶悄无声息地没入云澄喉痛,另一些因倒得急而顺着唇角淌下。云澄瞪着眼,不敢置信地望着桃枝,喉头喑哑而不自觉地发出声声呻吟,那毒茶气味恶劣刺鼻,寻常人皆是排斥,云澄亦是干呕了几阵,却动弹不得,只能怔怔地观着这毒茶自茶盏中流至她口内。 “桃枝”云澄缓缓将那有些浑浊的瞳仁转向桃枝,大口大口喘着气,身子不住地抽搐起来。 “不为何,成大事者,需是心狠手辣。”桃枝冷笑一声,“维桢小姐教我的。” “维维桢”云澄重复了便这不可思议的名字,她不敢信,竟是她通州王家的小姐害死了她。 “不该知的你已知了,你倒算是死而无憾了。” 当真行凶的那一刻,桃枝心上的竟不是畏惧,而是一种快刀斩乱麻的利落快感。 她将捏着云澄下颚的手指缓缓松开,两个紫红印子已凝在上头。整盏茶汤一滴不剩全灌了下去,云澄静静的,木然的,错愕的,瞪着天空,那眼中渐渐失了光泽,七窍中汨汨地流出一道道细细的血柱。桃枝奋力将茶盏向一旁摔去,一声玉碎惊心响彻花园。她缓缓松了那揪住云澄的手,云澄最后抽搐了一下,不再挣扎,但那对眼仍是不甘心的,睁得大大的,灰浊的瞳孔中映着桃枝扭曲的面容。 血柱一滴,一滴,滴入泥地里,染得那土成了墨色。 忽然花园中响起几声杜鹃啼鸣,尖利啸耳,自夏花盛开处传来,却无比凄厉。桃枝正喘着粗气,登时一惊,左右四望,不见鸣雀。 梦惊觉,弄晴时,声声休说花开早,花未盛,怎归去? 心中有恨,不甘瞑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章 却上心头 云澄失踪了。 初梦得知这一消息时,当即那泪便涌了出来,伴着错愕,伴着茫然,一下从床榻上弹起身来。 扶瑄不明所以,只好将她揽在怀中好言安慰,他虽知初梦与云澄的感情颇好,可云澄只失踪,或许贪玩去了何处亦未可知,故而只是随意一说此事,乌衣巷的侍卫悉数出动去寻她了,放勋丢了贴身婢女,一贯玩世不恭的他似亦比平常焦急了些。 “你莫难过,会寻见的,许是贪玩去外头玩乐去了”见初梦一掉泪,扶瑄全然乱了心思,话亦不会说了,“云澄那姑娘机灵聪慧,应不会遇险的。” “乌衣巷内可有何线索么?” “只在花园中寻见了云澄的荷包给放勋看过了,是云澄的贴身物件。” “花园” 可初梦已然看透了此事,在此时失踪,万中有一是偶然,她心中仍抱有仅存的一丝希望,可那花园的荷包一出,最后的一丝希望亦如油尽灯枯而消亡。懊悔已如黑水覆城般排山倒海向她袭来,将她淹没,叫她透不出气。 “对了,一同荷包寻见的,还有一方丝帕,上头绣了梦里砂及一个梦字,乌衣巷内名里有梦字的只你一人,可你又昏迷在床,才脱了嫌疑,后来经放勋辨认,此是云澄本欲绣来送你的丝帕。” 扶瑄说着便自怀中取出那一绸丝帕,初梦颤动伸手抚触,那丝帕如前时云澄帮她拭泪时一般丝帕清轻软,上头的梦里砂花案虽不能称为好,却极用心,一针一线绣得一丝不苟。初梦难以想象,云澄这般心思粗大的女子,怎样秉持的火烛于昏黄朦胧的光下一针一针为她绣这丝帕,以她并不灵巧的手指一刀一刀收着线尾。 她的泪如海啸山崩,再也抑制不住,倾泻而下。 “云澄是我害了你” 扶瑄疑惑地望着几近崩溃的她。 “扶瑄你听我说此事并非偶然,而是我铸成的大错。”初梦如泣如诉,将此事经过与扶瑄说了一遍,扶瑄听罢颇是震撼,亦是半晌说不出话,毕竟桃枝是自小他看着成长的,前时那几次她害初梦,扶瑄以为她因妒恨初梦取代了她的地位而为之,可亲自动手杀人,扶瑄眉头深凝,仍不愿信。 “你叫侍卫着重于长公子屋苑至厢苑的沿途去寻,人烟僻静处,花园小径那些,桃枝倘若真的动手将云澄杀害,应不会藏尸太远”可她又一转念心惊,倘若桃枝将此事告知了维桢或桓皆,里应外合将云澄运了出去,“再留意近日出入府内的马车或货车!” 扶瑄回了一声“好”,便出去吩咐了,少时,他又返身回来了,步履极沉的拖沓过来,入了卧房,便将那门合上,怆然悲戚。 初梦望见他神色凝滞的面庞,已然猜到了结果,她怔怔地望着扶瑄,企图从他眼神中得到一些否定的回答。 良久,她低头道:“没事,你说罢,我受得住。” “人寻见了”扶瑄启了颤动的唇齿,心中惊骇难平,“在花园古木园那废井里。” 初梦瞬时宛若遭了一道惊天霹雳,险些又晕厥过去,她本支起的身子明显支持不住,臂下一软,便朝地上倒去,扶瑄冲上前扶住,将顷刻间涕泪纵横的她搂在怀里。 “没事,哭罢,哭罢,哭出来好受些。”扶瑄亦是红了眼眶,“千怨万怨全是怨我,倘若姨娘来请时我将心一横拒绝了她,断不会枉送了云澄一条人命。” “我为何如此蠢云澄她那般性子我怎会将此事告知她”初梦忽然睁大眸子,“凶徒,可有调查么?” 扶瑄摇摇头:“云澄身上明显无伤痕,又在水里泡了许久,暂且验不出确切死因,大抵判断是雨后地滑,失足坠井,废井旁的青苔上发现女子足印,大小与云澄鞋履相似” “那杯盏呢?” “她身旁并未发现杯盏” 渐渐的,初梦泣涕着,转为了苦涩的笑,那笑容如哀如怨,如恨如叹,又渐渐转为了大笑,她不管不顾了,只便放声在扶瑄怀中嚎啕。那撕心裂肺之声响彻卧房,倘若屋苑外之人听见便听见了,人至此时,眼见着心心念念之人步步离别而去,纵然奋力伸手却无可挽留住,更那人是因她而去,无力与无奈,愤恨与怅惋,如万箭穿心。 窗棂外送来一道风,将那方云澄绣的丝帕轻轻吹起,梦里砂的花蕊渺小而极具勃勃生机,透着光亮笼着淡淡的光,像极了云澄大大咧咧的笑。 女子或生如牡丹,一生雍容,或如莲花,品相高洁,但更多的是如云澄这般渺小而极具勃勃生机的寻常女子,活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中,胸无大志,却自在快活,会因几口好吃的糕点而手舞足蹈,会因好友蒙难罹病而伤心掉泪,这样微渺却精巧的小花蕊一簇一丛,漫山遍野,才聚集成这世间女子香花相好,人间才有了实在而动人的春色。 可物是人非事事休。 初梦不明白,她尚且如此年轻,为何总要经历种种尘世纷扰,将她亲近之人,亲切之境一项一项自她生命力夺取。但凡有一丝安定时,命运总将她推至风口浪尖,任凭她瘦小的身子在狂风里遭受风吹雨打无处躲藏。 她才二十岁,却已死过一回。 她心想倒不如是自己去了。 她已无所畏惧了。 初梦将那方丝帕紧紧攥在手里,用力用心至不住地颤抖,那泪悄无声息地不断滴落在手背上,滑下一道道痕。 扶瑄心疼不已,轻轻握住她颤抖的手,柔声说着:“有我,有我。” 可心痛的感觉,是旁人谁也代受不了的。 我知有你,可云澄不可这样白白死了,她本有大好的年华,生命中将食未食的美味糕点堆积如山,但这话,初梦未道出口。 “扶瑄。”抬起眸,那对从前上善若水的杏花眼眸,顷刻之间,已染上了风霜,“云澄她安顿在何处?她的最后一面,我是必定要去见的,明日你帮我安排。我,初梦,要醒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零一章 醒时归来 桃枝将杀了云澄一事与维桢汇报后,维桢寝食难安,坐立不是。本想着取初梦性命是手到擒来之事,却不料桃枝办事如此荒诞,竟节外生枝徒惹了云澄来杀,维桢每每想及此,便随手抄起手边的物件掷在地上泻火,莺浪便劝:“小姐,往好处想,此刻她杀的到底还是我们通州王家的婢女,天大的事担下来,最后我们王家不追究,便无人可兴风作浪,最后还不是变成赔些钱给云澄家里人的事。” 是夜维桢好不容易才入睡,却立马有婢女来报了惊天之料:“初梦姑娘醒了,维桢小姐要不要过去瞧瞧?” 这话犹如五雷轰顶,一下劈得维桢眼前一黑。她素来自持着小姐身份,是不愿屈尊降贵去探望婢女的,可此一次,她比谁都迫切。 “小姐小姐,放勋公子过去瞧了。”莺浪去屋外张望一圈,便急急回来报。 “哼,贱婢。”维桢听罢,淡淡道出这二字,“替我更衣,去会会她。” “倘若她当场指证小姐怎办?” “那我更便去了,不然岂非纵容她肆意咬我了?” 与维桢一道急匆匆赶去的还有扶瑄请来的钟太医,钟太医一颗仁者之心,听闻初梦姑娘醒了便立刻起了身,漏夜奔赴乌衣巷来诊治,他住城北,马车奔驰而来,竟比府中不过相去数百丈的维桢更快。 单凭初梦的身份地位而言,空降的人儿却集扶瑄公子万千宠爱于一身,赵姨娘不喜欢她,更受乌衣巷中大多数婢女的排挤。她醒了本无多少人为之欢喜,更有些心思歹毒的暗暗愤恨,但此一次却事关王谢世家的家族仇怨,初梦是唯一一名亲见过囚禁她与维桢凶徒之人,故而谢安亦来了,谢安来了,赵氏便来了,诸位公子小姐更不可不来了,便各个有或一或二的贴身婢女仆从一道来了。 扶瑄这屋,自他摆花街受刺负伤后,许久未涌入这般多人,那卧房本是天然清凉地,春时初梦需燃着炭火来烤,此刻却闷热异常,各人身上熏附着各各差别的熏香,那气味混杂一道,竟厚重而刺鼻。 众人当中,初梦只怔怔地望着屋脊房顶出神,眼瞳空空的,一手如雪皓腕轻搁在床榻边沿,钟太医三指轻落,正为她诊着脉。 “初梦姑娘,你自己觉着如何?”钟太医号了良久,未下结论,却反而发问初梦。 初梦怔怔地,缓缓望向钟太医,微微张了张嘴,喉头发出嘶嘶两声,瞧得出,她颇是吃力。 众人面面相觑,颇是不解。 “钟太医,她如何了?”扶瑄显得万分焦急,他宠初梦是乌衣巷内人尽皆知之事,也便接着当着众人的面宠,此刻不宠,反倒显得生分叫人生疑了,“她自醒了便是这般咿咿呀呀的,问她什么话,她也不回,便是张张唇,眼神亦是很迷离,这究竟是怎了?” “烦问公子如何发现她醒了?” “方才我洗漱毕便欲寝了,只随意望她那处望了一眼,不曾想竟见她躺在那处,眼睛睖睁地硕大,我见她醒了,心中自然极是欢喜,忙过去查探,可她却痴痴呆呆的,不问不答,望着我的眼神亦是呆滞”扶瑄说着那眉便凝聚一起。 正说着,维桢赶到了。她一路已是盘算了种种初梦揭发她时的说辞,又盘算着哪种说来更具信服力,她本以为初梦揭发她后,她的步履一踏入长公子卧房便是众人目光聚集焦点,可当真来时,并无人理睬她,只排在后头的几个婢女见了她行了个礼问安。那人群中蔓延着一股怪异的又不可名状的气氛。 “钟卿,初梦姑娘病情如何?”谢安问。 维桢在外围听着,既想上前,又不敢上前。 “她此病症,恐是痴症加之哑症,不甚乐观啊” 人群中只听细微哗然一声。 扶瑄转身望着初梦,竟是一道泪便那么缓缓得,静静得,流淌下来。初梦微微倾过头,回应着他的凝注。倘若不是事先已与扶瑄串通过此事,她险些以为他真信了,可如今这泪又如此的真,晶莹剔透,含情百转自眦角溢下,初梦情难自禁,伸手去抚他的面庞,扶瑄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更是定定地凝注着她,她的口中喑哑地“啊啊”两声,两瓣白惨的唇不住地颤着。 锦庭在一旁挺身而出,问:“钟太医,初梦姑娘可还听见?倘若听得见,那应是可以写字的。”说罢他又去循谢安的眼神,言下之意便是倘若初梦尚能写字,那应是能指认凶徒。 “写字倒应是还能写,但倘若她只单纯的哑症倒还好办,可偏偏又叠加了痴症,如同雪上加霜。这姑娘颅脑内的淤血仍未散去,引发了诸多病症,她虽能写字,可前时的记忆已大为受损,究竟记得多少,全看她病情变化。” 锦庭听罢,去望谢安颜色,明显觉着他父亲心内一凉。 “初梦,你可还记得我?记得便点点头。”扶瑄道。 初梦微微颔首,但那动作比寻常人有些木讷迟钝。 “初梦姑娘,你可还记得冰室内谁人囚禁了你与维桢小姐?”锦庭问。 维桢一下将心悬到喉头,垫脚眺望,那卧房内本就闷热,她心烤得更惹,瞬时她便觉着后背前胸全贴上了汗。 万众期盼中,初梦怔怔地望了一圈围着的她的人群,目光中满是不解与疑惑,摇了摇头。 一股泄气之声在众人间流溢开来。 众人当中,初梦唯独最怕谢安那对眼,他虽不显山露水,却深邃暗藏,那底下暗流涌动比表面上惊涛拍岸更恐惧,扶瑄亦有一对那样深邃如星辰般的眸子,但那到底是晴空之夜,而谢安的却是风霜凛夜。 谢安凝着初梦,良久,淡淡道:“钟卿,劳烦为这姑娘开些好方子,此病也无法急在一时,但以这姑娘身子医治好了为重,其他指认凶徒之事,待她好了再议。” 扶瑄不动声色地听着,不知是否是心虚作祟,隐隐觉着此不是父亲的一贯作风。 初梦躺在床上,极力扯着喉咙似的朝谢安启了两声,虽只简单的“啊啊”,大抵满屋之人应可明白那是感激之语。 “谢卿放心,钟某自当竭尽全力。” 谢安听罢这句便回去了,赵氏本不待见初梦,亦是随着谢安一道回去了,谢安与赵氏走了,锦庭自然亦跟着走了,卧房内三三两两如潮水般褪去不少人,一下那空气便凉爽下来。维桢本亦应是一道走的那一个,却反常的留下来,与为数不多的真正关怀初梦的人一道,听着太医试探初梦病情。 自然,初梦的戏是无懈可击的。 之后任凭众人再如何试探,都毫无进展。维桢那颗悬着的心暂且稍稍放下,可隐患仍存在着,她这失眠之夜仍需日复一日重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零二章 亮声高昂 毫无收获的维桢又听了良久,直至那外头四更打过,维桢问道:“放勋兄长,你可回去了么?” 放勋彼时仍淡笑着望着初梦,目不暂歇,似在观赏一件极喜爱的精美玉雕入了神定,由维桢一唤才惊觉过来,忙问:“何事?” 维桢又重复了一遍那话,放勋才道:“好,该是回去了。” 维桢才与放勋结伴回了厢苑,那时卧房内仅剩婢女已寥寥无几,悉数是打点医药的。 穿过花园小径时,那夜极深暗,维桢素来避走夜路,最近又出了云澄那事,更是心虚担惊,不住地扯着放勋衣角来躲,一叶一影皆触动着她心弦,莺浪在她身后快步低头跟着,亦怕见着什么不该见的,可反观放勋,提着灯笼掌明大步走在前头,却似心不在焉,唇角轻勾,双颊漾着那似笑非笑的邪魅之笑,似心情畅快轻松,维桢看在眼里,满腹狐疑,二人一路无话,草草便回了厢苑歇息。 “莺浪,你说那贱婢,究竟是真痴哑了,还是假痴哑了?”莺浪方才关上门,维桢便迫不及待将那拳捶在了桌案上。 莺浪却是一身一额的豆大汗珠,不住地拿袖揩拭,维桢见她未回话,便去睨她,这才惊觉自己亦是一身一额的汗。 “小姐,莺浪替小姐先传水沐浴。”莺浪稍稍喘着急气。 “莺浪,世上无鬼怪妖魔,即便有,那便是你心内作祟,是你的心魔。”维桢有些底气不足,又道,“倘若云澄要去索命也应是去寻桃枝,与我们无干,你这心虚模样,幸好今日是放勋与我们一道行,倘若换个精贼些的人早生疑惑了,从今往后你切莫再摆出那幅模样,本便不是我们的事,被你这一作弄倒如同我们的做得一般。” “莺浪知错了莺浪记下了”莺浪低声道,“莺浪本就怕黑,小姐不是从来也怕黑么?” “我那是被那些杂草刮得脚脖子痒痒才想走得快些!” “莺浪不敢顶嘴,小姐顾虑周全,教训的是!” “我总觉着初梦那事蹊跷。” “小姐何以见得呢?” “直觉。” 莺浪稍稍一愣:“小姐直觉从来是准的,是真的假不了,是假的真不了,凡是佯装之人装的了一时装不了一世,总会露出破绽的,小姐只需守株待兔便好了。”莺浪过去轻轻涤了涤梨花芍药雕纹木盆中的鸳鸯双梭巾帕,细细搅干,递上给维桢擦手,“可莺浪不明白,如今初梦痴哑了不更好么,虽是活着,与死人无异,更不用劳烦小姐动手除去了,那动手去除还恐留下破绽呢。” “你这倒说了点子上了。”维桢轻笑道,“如今倒可喘息一阵,但我总怕,万一那病医好了如何,这心总是坠坠的放不下。”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莺浪接过维桢擦好手的巾帕,狠力一搅,那帕便拧作一股白绫。 “杀人不过是一柄匕首一包毒药的事,虽是容易,看后患无穷,如今桃枝已是捅了篓子,再害初梦便难了,但你那话倒是提点了我,真的假不了,是假的真不了,我们盯紧了初梦,她若是装疯卖傻,总有一日会露出破绽,到时只需我们将此事往赵姨娘那处一捅,这可是比叫她死更好呢,不费吹灰之力,她从此便信誉扫地,她再说什么,便无人信了。” “到底是小姐高明呢。”莺浪笑道。 “明日一朝,你去带话给那桃枝,叫她盯紧些初梦,记住,需是悄悄的。” 长公子卧房外的夏花许是得天独厚,长得分外的好。此是诸天以来,初梦头一遭步行至院中观花。午后,乌衣巷上空积起了不薄不厚的云,恰切地遮蔽了烈阳,这恰如其分的暑热倒叫初梦觉得分外适体,屋苑极静,唯听些鸟鸣虫喧的自然悦音,那空气也好闻,混着泥土青草的自然芬芳,那株木槿花傲自盛开又凋敝,周而复始,一日不怠。 扶瑄不得已得离开卧房去至锦庭那处商议些拜作之事,千叮万嘱初梦切莫出卧房,他本想寻蓖芷来保护她,蓖芷有一阵未在乌衣巷内出现了,却叫初梦推却说不必了。 可初梦仍是起身出了卧房了,她已不是从前那个初梦了。 “出来罢。”初梦立在那株野生自发的木槿花前,静静观赏,冷不丁淡淡说了这一句,叫藏匿在屋苑墙角树丛中的那一双铜铃大眼大吃一惊。 “出来罢,桃枝。早瞧见你了。”初梦眼眸仍是凝望着那花,温柔怜惜,但与她口中冷如凝泉般的语调极不相称。 那树丛沙沙作响,少时,只见桃枝拨开绿叶从里头跳出来。 “初梦,你果真没哑?”桃枝尖利的声音因惊恐而微微有些颤抖,为何惊恐她自己亦不明白。 初梦转头望着桃枝,那目光是桃枝从未见过的冷冽,她唇角却是淡笑着的,更为桃枝添了几分恐怖:“我不仅没哑,也没痴。” “贱婢!我桃枝早瞧出来了,你媚上欺下,成日作弄些狐媚妖术迷惑扶瑄哥,夺了我贴身婢女的地位,这仇我还未与你算呢,我这便去老爷面前揭发你!” 初梦却是气定神闲,不紧不慢:“你觉着,老爷是相信你这个前时两次中伤我无果的小丫头的话,还是相信他故交钟太医的话呢?” “你你骗过了钟太医?妖女,你是妖女!有妖术!” “以你那聪慧,还想与我较量?”初梦淡淡笑了起来,“并非妖术,而是我买通了钟太医。” 桃枝觉着震惊不已,她知钟太医在乌衣巷走动几十寒暑,她自小抱养来乌衣巷时,那钟太医便在她之前与谢安结识了,又听闻钟太医素来刚正不阿,怎会由这初来乌衣巷数月的小婢女收买? “很震惊是么?”初梦笑道,“初知你杀了云澄时,我亦很震惊呢。” 桃枝身子一颤,险些支持不住身子,只觉初梦那笑比鬼魅更可怖。 “你你说这话有何凭证?”桃枝仓皇而笑,“你含血喷人!” 初梦收了那淡笑,突然板下脸孔,那对眼如磨得极利的刀片凌迟搜刮着桃枝每一寸血肉肌骨:“任何凭证,皆敌不过公道。” “哈哈。”桃枝干笑两声,似为自己壮胆,却很无力。 “桃枝。”初梦又侧过颜望向那朵因日光凋敝而萎蔫的木槿花,缓缓伸出那细指,忽然二指用力一折,但听二人心中“咔嚓”一声,树枝断裂,花颜倾颓,她将那株断花秉过,缓缓转身面向桃枝惊恐的小脸,另一手缓缓托起一方绣着梦里砂的丝帕,缓缓将那株断花安置于丝帕中央,神情庄严神圣,似完成一个隆重的仪式。 桃枝竟呆呆地望着她做完这一切却不敢动弹。 初梦将那方丝帕四角小心提起,一页一页叠好,叠毕最后那一角时,初梦蓦然抬眸,直直而无比冰冷地盯视着桃枝,缓缓道:“桃枝,你惹到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零三章 厢苑二重 “维桢小姐维桢小姐”桃枝疯野一般冲进维桢那厢房去,彼时她正用着燕窝糕点,虽是心不在焉的,可这些滋补美食是风雨无阻不可或缺的。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莺浪怒瞪过去,“你来此做何,也不通传便跑进来了,眼下可最是要紧时刻,叫旁人发现你与我家维桢小姐的关系可怎了得。” “哟,莺浪姐姐,这话桃枝听来怎如此刺耳呢?前时你交代我去杀人时,可是说了不少好话呢。”桃枝竟兀自坐在维桢前头的软垫上,抓起一块燕窝糕便嚼了起来。从前是她有把柄在维桢手里,如今她身怀如此大案,情形竟倒转了来。 莺浪气不过,望向维桢,以求维桢为她做主,却见维桢闭眼微微摇了摇头,莺浪只好没好气将那大门赶紧关上。 “你来此做何?”维桢问。 “维桢小姐,无需搞得这般鬼鬼祟祟的。桃枝在两府中出入无碍,去哪处皆吃得开,来维桢小姐这处也是寻常婢女来见主人家,维桢小姐这门一关,反倒叫外人生疑起来了。” “我这门不合上,倒叫你扯着嗓子去嚷你杀人了?” 桃枝一时语塞,忙转了个语调,目光炯炯:“维桢小姐,今日我可是大功一件,掌握了一个重大机密呀!” 维桢想来此刻的重大机密不过是初梦不痴不哑,可她才去了半日不到,盯梢便有了成就,才是奇怪。维桢面上未见太大欣喜惊讶,只心不在焉问:“哦,是何机密呢?” “初梦她不痴不哑!” “哦” “维桢小姐你怎不欣喜惊讶?” 莺浪接道:“桃枝,从你前时办事莽撞心性来看,你到底是亲眼见着她不痴了,还是亲耳听见她不哑了?” “自然是亲眼亲耳啊!你你们不信我?初梦亲口跟我说着话呢!她她似还知晓了我杀了云澄之事” 维桢这才缓缓停下饮茶托盏的手,朝她望了一眼。 “当真啊!维桢小姐桃枝若有半句虚言,便不得好死!初梦还与我说,她是买通了钟太医帮她行了假医” 维桢亦有耳闻那钟太医秉直公正,从不为财色左右,但见桃枝说得信誓旦旦,连毒誓亦起了,便问:“该不是你去那屋苑盯梢,在树丛间睡着了,梦寐中做了这荒唐新鲜梦吧?” “是呢,初梦那贱婢心思阴诡得很,即便是真买通了钟太医,你是她何人,你几次害得她险些丧命,她会与你说?”莺浪道。 “如此才是奇怪呢!”桃枝停了咀嚼糕点的嘴,极是郑重,“千真万确,正因如此,桃枝才一刻不敢耽搁来报了!” “可有旁人可佐证?” “倘若旁人在,初梦怎会与我说话!” 维桢心中狐疑,便抬眼望了一眼莺浪,莺浪心领神会,颔首取下荷包,掏出不是五铢钱,而是一小锭金子,几乎是砸的拍在桃枝面前,道:“回去买些吃食罢。” 桃枝知趣此是下逐客令的意思,维桢出手果真一次比一次豪气,竟叫她前时杀人的担忧全然抹去不说,还生出些反客为主的快感来。桃枝欢天喜地谢过一脸冷淡的维桢便跑出去了,可她正是不巧,偏与她最是憎恶之人,及另一个关系生死的惊天机密擦肩而过。 初梦置身于放勋厢房中时,只觉这陈设一切皆未变,仿若时光总在此凝滞,连同那依兰香的气息一道如封存于琥珀中。 “明人不说暗话,寻我何事?我已查探过了,周围无人探听。”放勋支起膝痞然坐着,一臂架在腿上,淡笑着颇有期寄,似这眼前这一人他等候了许久。夏风轻轻荡起他的衫袍,夏日衣物本就轻薄,那线条起伏有致而饱满厚重,在胸膛处若隐若现。 “我来寻你,自是求你帮个忙。” 放勋笑道:“果真是明人不说暗话啊,倒是我这头起错了,你哄着我说些来叙旧寒暄的话也好呀,如此直白,是来求人的态度么?” 初梦不理他,兀自道:“我想为云澄复仇。” “我知道。” 初梦黯然,他应早知道了,她也应猜到他知道了,他连她装聋作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我不愿应允你去复仇,复仇是需付出代价的。” “我知道。” “好,你可以试着求求我,兴许我一高兴便应允了,便是要如你初来此厢房服侍我用膳那次那般服侍。” “放勋,我与你说着正事!” “妙哉妙哉。终究不唤我作冷冰冰的王公子,连那公子的称为亦是剩了,我心中当真大欢喜,喜不自胜呢。” “你不想为云澄复仇么?”初梦双掌忽拍与放勋身前那张桌案上,将身前倾,她那对清洌的眸子中映着放勋漫不经心的笑颜,内里燃着火,灼灼燎烧鄙逼视着放勋。 可须臾之后,她意识到她错了。 放勋直起身子,反势压制过去,在初梦稍稍错愕变幻的目光中,放勋悄然伸臂揽住了她的纤腰,倾过脸,在她耳畔以极低沉的声音道:“你如此可是很危险的呢。” 初梦双颊瞬时绯红,他身后的日光淡淡透来,映照在她方才浅浅朵生红润光泽的面庞上,那淡淡细细的红血丝犹如稀世血玉,更添可爱,她来不及回应推脱,放勋的唇却已在她侧颊上蜻蜓点水般若有若无的吻了一下,这般的吻最是撩弄人,当下抽离的那刻才是无尽绵绵回味悠长的起始。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推挣开他愈压愈低的身子,他的衣袍上头暗纹触来如此分明,淡淡依兰香的气息反叫她有些恍惚,分不清此是彼,那是我。 “是不是觉着身子发热,心旌摇荡?”放勋魅笑着。 “你”初梦心中一惊,莫不说他下了到手依兰!? “逗你呢!”放勋自己乐得哈哈大笑,“我放勋于姑娘心中便是这种人?当真是伤了我的心呢。” 初梦不知作何回应,她面仍是红彤彤辣的,只好嗔瞪着放勋,无声埋怨着他不正经。 “说回那正事。”放勋若无其事,好似方才那吻不是他的杰作,“我不是不愿替云澄复仇,我只不愿你去替云澄复仇。复仇之事,伤敌三千,自损一千,自从之后你也变成泥原先憎恶的那种人。” 放勋忆起前时初梦逼视他的眼神,那种他从未见过的强烈的,愤怒的,坚定的眼神,叫他一时间不敢去认立身面前的是他从前认得的那个温婉如水的女子,却油然生出几分疼惜,世事艰难,逼迫地如厮女子亦需挺身而出,叫他心中漾起了愧疚。 “此些道理我自是明白。我意已决。”初梦又恢复了淡淡的语调,“前时我利用过云澄近身于你,你应也瞧出来了,可她待我如此真挚,她当真是个真性情的女子,更别说我屡次负伤蒙难时她的情谊。前时桃枝如何作弄我,我悉数可以安忍,可她这仇,我不可坐视不理。放勋,求你求求你,助我一臂之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零四章 游园不值 初梦无视扶瑄叮咛跑出了长公子屋苑去,扶瑄回来自是又惯例受起了闷气,初梦好说歹说才哄得他气消了,便又道:“钟太医也说,我需出去清新怡然处多走动走动,这病才好得快呢。虽我痴病与哑病是装的,但颅脑内的淤血尚存是真的,不然亦不会瞒得过钟太医那对利眼了。” 扶瑄瞥了她一眼:“你这言下之意,不仅是要跑出去,还要长久地跑出去了?” “哪里是跑出去,不过是去散散心,整日憋闷在这屋里头,我快闷坏了。” “莫不是你心里又起了何鬼主意?”朝夕相处至今,扶瑄已对眼前这女子耗费了无限心血揣摩她心思,直至她一颦一笑,扶瑄皆可洞悉当中隐藏之意,“你素来不是此种好动之人吧?” “我虽不好动,但好那风月飞花。”初梦眼中闪着光芒,“园中夏花多是娇媚,更那片梦里砂开得如何,许久未去观赏,那些花儿快是思念我了。” 扶瑄见着初梦如此撒娇,心下自然觉着反常,但又敌不过她温柔恳求,心软下来:“好许你出去玩,但需是由我陪你一道去,你才可去。” “你当我是什么了呀。我哪里有这般精贵,又道是哪里有公子陪婢女去游园赏花的道理。” “你心中有主意了是不是?”扶瑄将声压地低低的,那对继承了谢安一般深邃的眸子直直地逼视着初梦,如同无声的拷问。 “前时说有人要杀你,此刻却大摇大摆出去叫人杀?” 初梦也自觉有些难圆说辞,倘若旁的人倒好唬弄,可他欺瞒的人是扶瑄:“前时是我误会桃枝姑娘了前时我发了噩梦,将梦中桃枝姑娘害我当做是真的来,后来云澄落井,便联想至一处去了” “倘若你不说实话,我便不会应允的,你亦别想偷跑出去。”扶瑄淡淡道,“牢住人的本事,我还是有的。” “你从前不是如此的,我若不愿说,你便不再问了。” “此一时彼一时,我需是知晓你安危,才可放心。”扶瑄放下秉持着书册的手,转身望向初梦,“前时偷跑去摆花街那事,你若忘了,我仍记忆犹新呢。” 初梦思虑了片刻,叹了口气,道:“且依了你了,一道与我去游园罢,你这大公子,真是小气呢。” 扶瑄一把将她腰揽过来:“如今可是陈郡谢氏的长公子躬身陪你去游园呢,普天之下有几人可得如此优荣,你倒好,还埋怨起我小气来了,我是宠惯你了是不是?”说罢便轻挠起初梦的杨柳细腰来,逗弄得初梦咯咯直笑,不住求饶。 用过午膳,避开了日光最热烈的午后,二人同床小寐了片刻,一如从前浅笑安然,岁月静好的午后,初梦静静伏卧在扶瑄的胸膛上,听着他的胸腔微微隆起,又落下,那均匀平稳的气息声响是比任何乐音更慰藉的良药。夏风徐徐吹着,窗棂外那多木槿花再未升起,初梦并未入眠,只伏在扶瑄胸膛上静静听着他的心动,抬首,怔怔地凝着扶瑄俊逸的侧颜,暗自叹息。 岁月已无可回首。 扶瑄,我们回不去了。 待太阳斜于屋檐后头时,暑热褪去一些。扶瑄起身更衣,与初梦一道出去花园中走走。 前时他们初遇时的那片果树已是硕果压枝,桃鲜果翠,娇艳欲滴,加之斑驳日光淡淡一涂色彩,扶瑄牵着初梦的手,为她拨开一路树丛,顺手便摘下一个,道:“绒绒的,好似你的脸。” 初梦微微嗔望着他,可她无法说话。 扶瑄笑了起来,极是好看:“不不不,那藤上挽的蜜瓜才像,因是足够大。” 初梦听了,转过身来白了他一眼,故作甩手要走,扶瑄自是笑得开怀,忙拉住她,轻轻一拽,她的眼界只见一团淡青蓝色的松竹暗纹朝她扑来,她撞个满怀,却丝毫不疼。原是扶瑄胸膛柔软温热,夏湿氤氲所团聚的广藿香气息,随着他清衫薄汗一道淡淡弥漫,清爽怡人,他另一手一搂,将她搂紧。她的那束纤髾如墨黑丝缎般垂顺柔亮,轻轻淌过他的手背,他伸指细细揉捻着,在她耳畔动情道:“再也不许你跑走了。” 再也不许你跑走了。 这句简简单单的话语,却在初梦心中掀起万丈巨浪。 她竭力说服自己闭目静静享受当下这刻,晚喜乌衣巷,重逢玉树郎,可片刻后,当初梦缓缓睁开她迷离的眼时,她的目光中满是苍茫,她心知,已是回不去了。 那日光淡淡的,透过眼皮却留下无限红橙之色,睁眼后,她的眼界由碧绿色染透,那碧绿的树渡上了油彩显得更绿,而层林尽染的红花紫果却显得不真切,初梦微微叹一口气,未有比此刻更真切的世界了,美好素来是不属于她的,挣扎与煎熬才是她命中本貌,如此,才是真切地活着。 她于柔情蜜意的相拥中,远远眺见了树丛中隐匿的那小小的女子身影。 那对大到骇人的眼,如同乌衣巷内许久未现身的野猫儿。 那对眼正燃着火。 初梦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她毫不回避,那对不再澄澈的眸子迎着远处那两堆熊熊燃烧着的篝火,向她那处回望过去,似在示威,似两军对垒时的叫阵。 她缓缓抽身于扶瑄的怀抱,扶瑄见她有些心事重重的形色,心中一颤,反省自己是否戏弄她过分惹她愠恼了,正想着哄她的话呢,却是不及他的润泽的唇已叫她那两瓣绛珠薄唇贴上了。 她轻踮着脚尖,那吻轻柔如水,绵密如风,他的心瞬时被无形地融化了。 扶瑄竟也有如此惊慌失措的时刻,从前皆是他撩拨女子,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如今倒叫眼前的娇柔女子反撩得情难自禁,只听得自己的心在胸膛中剧烈地跳着,手足已是不知所措,只得乖乖做她的唇下囚徒。 可扶瑄到底是扶瑄,闻名遐迩的风流公子,片刻之后,他本已扶着她纤腰的臂稍稍收紧,他将身子缓缓倾压过去,反客为主,动情的吮着她唇齿间的饴糖甘露。他明显可感觉到,在那一瞬间,她身子微然而忘情地颤动了一下。 夏风拂面,催吐芍药那烂漫泫露的容颜,绽红凝淡,粉带轻盈,犹如初梦面颊上自然的红晕之色,不施胭脂,自带暗香。 “我倾心于你。”初梦缓缓抽离身子时,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缓缓凑近他耳畔,将面埋在他鬓发间,以只有他可以听见的声音在他耳畔轻吐了这一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零五章 芍下问花 “这成何体统?!”赵姨娘在花丛幽隐处,远远望见了那头初梦与扶瑄忘情一幕,目眦尽裂,半晌说不出话来。维桢与放勋一道在她身侧相伴左右,维桢更是目瞪口呆,连连回眸于莺浪确认她并非被乱花迷了神志而瞧错了眼。 放勋面上倒很淡然,却无人听见他心中一声破碎的声响。 初梦连连央求之下,他心软下来,应承了初梦助她复仇。初梦请她于今日午后将维桢与赵氏一道引来花园里游园赏花,只此而已,旁的却未说更多。 放勋头一遭算计不准,不知眼前这一幕是初梦刻意为之,亦或是她摆脱扶瑄不得而不得已为之,倘若只是为了叫他死心,她应不会如此残忍吧? “可瑄儿不是自称有断袖之癖么?”赵氏提起一只指头,指着远处花丛中深情依偎的二人,那根指颤地厉害,她亦是连连与一旁搀着她的莲心做确认。 莲心不敢回话,只有放勋淡淡道:“断袖郎君好男风,可也有些亦好女色,男女皆好的。” 这话无疑是打着维桢的脸。 莺浪急中生智:“莫非这初梦是男儿身?” 维桢睨瞪了她一眼,众人心知这话皆是为了给维桢打圆场,前时扶瑄可是切切实实拒了她亲事的,可莺浪这话讲了倒不如不讲,只叫维桢更觉无地自容,瞬时羞愤地满面通红,恨不得于花园里掘个洞便遁形了去。 “姨娘,你可得给维桢做主呢!”维桢无计可施,便一下扑入赵氏怀里涕泪涟涟。 “好孩子,姨娘自会为你做主。”赵氏轻抚着维桢香雾浓熏的发髻,又与放勋道,“去将瑄儿叫过来说话。” “姨娘,且去那处阴凉处暂坐着来问话。”莲心劝道,又唤随同来打点的婢女去寻软垫来为赵氏与维桢铺好,而维桢还未止住啼泣。 “扶瑄,赵姨娘寻你过去问话。”放勋过去时,二人已松了怀抱,初梦身子虚寒,如此夏热与她而言正好,而扶瑄却是血气方刚的男儿,虽是已湿汗淋漓,但嗅来倒沁染了一股广藿香的气息,并不难闻,不过他心中惧怕这汗津津的叫初梦不适,才恋恋不舍松了怀抱,瞧见放勋过来,他倒很淡然。 “真巧,你也在游园子。”扶瑄淡淡道,几乎是下意识地拉过初梦的臂,将她往身后藏。 放勋望了一眼初梦,她正垂首敛眉,面颊微霞,那对剪水凝露的眸子正怔怔地朝着地下凝望,稍稍散乱的碎鬓丝正随着园中来风轻轻扰动。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赵姨娘正巧望见了你二人”放勋微微顿了顿,“望见了你二人在此游戏,便差遣我来寻你过去说话。” “好。”扶瑄仍说得淡淡的,丝毫未见任何被赵姨娘撞破后的惊慌之色,他拉起初梦的手,轻柔道,“来,当心足下石阶。” 倒是初梦有些羞涩,那面颊瞬时便如施了胭脂般绯红,便将头沉地更低,只任凭扶瑄牵引着她步入石径,而放勋在一旁跟从着,她不知为何,未敢抬眼去看放勋一眼。 这片芍药接天连日地延伸过去,一径覆盖了花径,扶瑄牵着初梦向前走,他玉面生风的神色竟好似与初梦一道游园,丝毫不是去赴赵姨娘质问之会。不知是乌衣巷内人杰地灵,还是那些花匠巧心精工,这些芍药花开得极好,从前南康公主好素雅,芍药多是淡粉雅白的颜色,但谢安又觉着太过素白失了生机,才命人又填了几丛赤红色,如今层层叠叠,微风一摇便如天仙舞缎,腰间彩髾飞扬,极是好看。 赵氏与维桢正坐与那几丛大赤红色芍药下,可花泽丝毫未映上她二人的脸,那两张面孔只冷淡地比那白芍药更青白。 “妾母。”扶瑄行了个礼,又见了维桢坐于一旁哭哭啼啼模样,轻唤了一句,“维桢姑娘好。” “今日倒是巧了,竟可在这花园里瞧见瑄儿。”赵氏道。 “夏花明媚,瑄儿便想着带初梦姑娘一道出来走走看看,太医也说如此对她的疾病有助益。”扶瑄仍是牵着初梦的手,毫不避讳。 “瑄儿,你觉着这芍药开得如何?” “甚好。” “花色红与白,孰者更娇?” “皆美。但倘若依瑄儿来瞧,自与母亲一般喜好,更钟情那淡粉素白的多些。” “那这芍药比之牡丹,何者更雍容美好?” “若说雍容,牡丹堪称第一,但未必雍容便是美好,各花入各眼,倘若说喜欢,瑄儿便觉得那梦里砂便是美好,松竹配之,相映成趣。” 初梦在扶瑄身后暗暗听着,她明显觉着,在说那“梦里砂”三字时,她的手被他坚定地攥紧了。 维桢边佯装拭泪涕泣,边竖耳听着,听得这一句,那脸也险些气歪了,如此扶瑄岂非是承认了他并非龙阳花丛中人! 赵氏稳淡道:“可惜,松竹栽于园中,既已栽定,便有诸多的身不由己,身旁栽牡丹亦或海棠乃至紫薇,并非是松竹一人可独定的。”说罢便望向初梦,她那眼神中已无礼佛修禅时的孑然与寂静,而是透着一个世家大户长辈夫人的掌控与精通。 芍药下的空气一时仿佛凝滞了,连花香也不浮动。 扶瑄淡淡道:“可瑄儿听说,松竹是会生新根的,生在一旁,一寸一寸蔓生,梦里砂虽可被强行移走,可他心有所愿,便会朝着她的方向慢慢延展去。” “瑄儿。”赵氏忽然无不严厉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扶瑄方才一时未按捺住心气,亦懊悔他顶撞得有些过分了。赵氏又道:”瑄儿,陪妾母一道在这花园里走走,赏赏花罢,春辜负了,再错过夏,便是秋了,风霜一起,再要寻这花亦无处寻觅了。” 扶瑄听得出赵氏此是暗喻着她自己风蚀残年,希求儿女孝顺关怀,虽她姿容仍是青春魅妍,但长辈身份摆在那处,扶瑄仍是心中瞬时一软,扪心自问确实为尽孝道,自觉惭愧。 “此地花径羊肠,人多了又挤闹,又坏了赏花的兴致,我瞧这初梦姑娘亦是病人,身子本就弱,出来逛久了,怕又染了风邪,不如先行回去歇着罢。” “好,那瑄儿送初梦姑娘回去后便来陪同一道赏花。” “怎的?如此一名婢女,回去也需你堂堂谢家长公子陪着?”赵氏语调温和,但当中透出的质问却冰冷非常。 “她病了,怕她寻不见路。” “倒不如我陪着这婢女回去。”放勋忙圆道,恰巧解了扶瑄与赵氏间又有些紧张的气氛。 叫放勋陪她走,扶瑄更是不乐意,但放勋不会害初梦,他是可以托信得过的,又有赵氏灼灼那对眼瞧着,他无可奈何,只便应允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放勋过来,牵过他正紧紧握于掌心的那只纤弱的手,那玉笋般的冰触之感缓缓一寸一寸自他手指间剥离,她呆呆的,但眸子却亮闪闪的,望着他,似叫他无需牵挂,只需安心。 “初梦姑娘,我们走罢。”放勋温柔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零六章 遣令试探 “那我便回去了。”走到一处树荫浓密处,放勋仔细确认四下无人,更无桃枝后,便与初梦道。 “好。”初梦婉声道,又迟疑了一下,道,“多谢你了。” “不谢。”放勋亦迟疑了一下,“倘若早知你要与他那般我便是不会应允你的。” “意外罢了。”初梦微微别过面去,那有些清白的面容上又淡淡漾起了红晕。 “你红面的模样当真可爱。”放勋望着她,觉着心中一处自出生以来的荒芜之地,竟如这满园夏花一般姹紫嫣红。拥怀一世繁华,敌不过眼前这女子的双颊绽红,浅淡相宜。 “公子自重。”初梦回撤一步,放勋那正伸向她面颊的指只好停滞在了离她面颊数寸之遥的半空中。 “那好,往后的事,你自珍重。”放勋涩涩道,心中陡然又恢复了那熟悉的荒芜之感,缓缓放下了他的臂。 “多谢你”初梦那个“你”字似斟酌再三。 “不谢!” 与初梦道别后,放勋心中竟久久无法释怀。这满园的粉彩流光移步换影,可在他眼里,无论往哪处看,那树那花或明媚或浅淡却是悉数烙印了初梦的面容,仿佛这女子的容颜是世上一切美好之景,娇媚之色。 “勋儿勋儿”赵氏只见一个恍恍惚惚的身影自她身前不远处的花丛中飘过,那身青靛蓝的轻丝衫在这百花丛中分外醒目,便扬声叫住了。 放勋这才回过神来,回身一望,才知他兜兜转转心不在焉地走着,竟又与赵姨娘一行人撞在了一起,他本打算着迂回一径去暗中去保护着初梦,因是初梦特地求他引赵氏与维桢来此游园,必是接下去有所行动,但却又因他思恋太盛,竟一时大意,马失前蹄,心中不禁懊悔万千。 赵氏一行人步步朝他这处走来,放勋忙上前行了个礼:“已将初梦姑娘送回去了。” 扶瑄心中只疑出一问:“这么快?”,但他未问出口,只拿审视的目光将放勋通身上下打量了好几遍。 “姨娘,不亏是放勋兄长呢,办事果真又好又快。”维桢道。 赵氏道:“扶瑄,如今此处无外人,你也莫怪我这做妾母的多事多疑,我只问你一句,你对这初梦姑娘可是动了心?” “确”扶瑄毫无犹豫,正要开口回话,却叫放勋当即打断道:“姨娘,如此私隐之事,怎好当着这诸多人之面问呢,有道是女儿家们会羞涩,我们男儿家的也不好说呢。”放勋说毕便朝维桢那处轻灵一瞥,似在提点赵氏如此问话许会伤了维桢的心。 赵氏一愣,旋即笑了,道:“倒是我思虑不周了。” “放勋素来有一说一,望姨娘恕罪。” “勋儿说得不错,改日我单独与瑄儿见时再问罢。”赵氏端容浅笑,向放勋微微颔首,“如此夏荣繁华之景,莫叫那些事琐事杂事来扰了,今日难得瑄儿与勋儿一道陪着姨娘游园子,姨娘仍记得,从前你勋儿来乌衣巷内小住时,与瑄儿一般才及姨娘这腰身一般高,一人一边,扯住姨娘的衣角一道游园子,如今时光飞渡,转眼这般飒爽高大了,男儿成长了,有家国大业需奋进拼搏,如此慢下心性来理这些风花飞红之事,当真极是难得,且莫说那些不畅快的事,莲心,去湖心亭那处置办些酒食,我与这班大公子大小姐们一道说会儿话。” 莲心应声退下去张罗打点了,便换维桢搀着赵氏的臂一道走着,她有意无意仍与一旁同走的扶瑄蹭上些肌肤之亲,一次两次也便罢了,可次下来,扶瑄自有所察觉,那花径本就狭长,扶瑄便退至她们二人身后去跟从。 维桢心黯,极是不爽,便道:“姨娘,今日恰巧大家都在了,极是难得,维桢有一想法在心中萌生已久,有道是背地里说人闲话不好,维桢借今日之机便说出来,请当事诸位一道评理协商。” “哦?是与瑄儿与勋儿有关?” “是呢,姨娘慧心。如今初梦姑娘罹患痴病与哑病,颇是可怜,正巧我家放勋兄长与神医张仲仁有些交情,学过一招半式,恳请姨娘做主将初梦姑娘移派至放勋兄长那处做婢女,明面上可说是云澄姑娘故了,初梦姑娘去填身,暗中却是叫放勋兄长帮着医治照料,放勋兄长本已有此打算,可碍于男女情面不好开口,如今便由维桢来做恶人了,自然,此事还需初梦姑娘的主人家扶瑄兄长应允的。” 扶瑄与放勋心中无不是陡然一惊,扶瑄惊心自不必说,可放勋从前全然未与维桢说过如此打算,他心中自然是想将初梦收入自己屋中,可她先斩后奏直,却叫他一时无所适从,在转瞬即逝的蹙眉后,二人又恢复了临风儒沐的神色,静观对方如何应对。 高手过招,先出者败。 而赵氏又有她的心思。 她本已不喜初梦,如今眼巴巴地看着膝下爱子颠倒身份照料婢女,心中更为不爽,但正面与扶瑄冲撞又非她所愿,正巧缺一人来串联此事。 这一行人间头一次分外静默,只听得风动芍药薄瓣沙沙之响,维桢忙道:“如此,此地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是维桢想来唐突了,姨娘与二位兄长且先去湖心亭那处坐下再聊。维桢不过是为初梦姑娘着想,如有得罪,请扶瑄兄长多是见谅。” 那停滞了良久的队伍又朝前缓缓流动过去。万紫千红竞相色,纵使再嫣然无暇,倘若这心这眼由灰雾染了,看这周遭世界皆是阴霾。 众人正各怀心事地走着,却听人群当中莺浪小声叫道:“咦,那岂不是桃枝姑娘么?” 只见一枚玲珑的身影正伏在花丛后头,那花衫图案与花丛融合得极好,但两顶双环髻却碧黑油亮,在一簇花丛中分外起眼。 “是呢,确是桃枝姑娘,今日园中可真热闹呢,姨娘,方才维桢正想着,倘若将初梦姑娘调遣了去,那何人去照料扶瑄兄长好呢,想来这答案远在天边却近在眼前,桃枝姑娘已侍奉扶瑄兄长数年,各种秉性全是最了解的。” 赵氏思索了片刻,微微颔首,道:“稍后将桃枝姑娘请到湖心亭来问话。” “咦,那桃枝姑娘怎一动不动呢?莫不是我眼花了?”莺到。 “维桢也见着了呀,姨娘见着了么?” “呀,你们瞧,桃枝姑娘前头的不远处,那是不是方才回去的初梦姑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零七章 惊声鹊起 突然,桃枝在众人的目光眺视之下,迈动了步履。 众人再一望,竟是更前头的初梦亦是动了步履。 “这是初梦么?”赵氏道,“勋儿不是将初梦姑娘送回去了么?” “勋儿是送回去了,但勋儿不敢锁门,大抵这姑娘又跑出来了。” 放勋话音还未落,扶瑄已是一个健步从赵氏与维桢身后窜出,便朝着初梦那处奔去,放勋眼疾手快,暗中一把拉住他的臂。待扶瑄满面焦急地回首,放勋却是面色如水,安定无澜,不动声色的对他微微摇了摇头。 只见初梦在往前稍稍走了几步,又在一株紫薇花前停住了步伐。 俗话说“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而这紫薇花却是红透百日的花。初梦望着这花,心中不禁漾起了微微涟漪,有道是“盛夏绿遮眼,此花红满堂”,园中所栽悉数需过从前南康公主的眼,花多是淡雅之色,唯独这紫薇却是红彤彤,紫艳艳的一片,与那一头的芍药大不相同。花竟有百日红,那人可亦有百日好?她无需百日,可得十日安宁已觉是上天无尚恩赐了,她入这乌衣巷内亦不过区区百日罢了,可百日之内竟波澜蹁纵,纷争不断。 手中触着这醉如皱纹纱的花瓣,她细细摩挲着上头纹路,一时间竟可牵连起整棵树微微颤动起来。初梦起初确实惊了一大跳,她知桃枝跟踪着她,更知桃枝身后有着赵氏那帮人盯着,可这树一摇,险些以为扶瑄又过来了,那此行计谋便又落空了。 后来她才发觉,这紫薇花无风自摇的奥秘竟是如此曼妙。大千世界,物境塑化,竟是如此神奇。 可如此曼妙的夏景,云澄却再也看不到了。 想及此处,一滴无声而晶莹的泪自她眼角饱满地溢出,缓缓流淌下来,滴在她的袖口上。袖口里头,她的拳心紧紧攥着云澄赠与她的那方丝帕,上头的绣案在掌心中微微凸起,如光滑肌肤上一块隆起的,粗糙的血痂。 初梦振了振臂,那眸光由暗淡萧索又转为透亮坚毅,她迈步朝紫薇花丛深入更走了走,身旁那些花丛高展齐肩,伴随着沙沙声响瞬间将她埋没。 预料之中,桃枝随着她的步履亦望前走,失了目标,她有些心焦,全然未知身后那数对眼,如黄雀在后紧盯着她。 “姨娘,桃枝姑娘许是怕初梦姑娘出事,担忧她安危才紧跟着她呢。”维桢看在眼里,心慌不已,“桃枝姑娘虽说平日冒冒然然太过直率,可心底到底是善良的,维桢瞧见那初梦姑娘恍恍惚惚的,听闻此种病症犹如白日梦游,不可打扰,倘若打断了便又恐引发痴病加重,想来应是如此,桃枝姑娘才是暗中保护着的。” “启禀姨娘。”莺浪忙道,“是莺浪差遣桃枝姑娘前去保护初梦姑娘的。” 赵氏望了莺浪一眼:“你们倒是有心了。扶瑄,你看看你这维桢妹妹,如此心善,你还有何顾虑呢?” “姨娘过奖了。维桢不过亦是与姨娘一般有颗怜悯之心,初梦姑娘在冰室时与维桢一同蒙难,如今维桢好了,她却病了,维桢想来,心中颇是难过,唯有尽一些绵薄之力帮着她些况且早日将她医治好了,也可早日得知囚禁我二人,对抗王谢世家的凶徒。” “那凶徒不凶徒的,是老爷们操心之事,我们女人家的动那心思也是枉费。” “妹妹。”放勋道,“冰室那事暂且交与我去操心罢,况且如此劳心费神之事,即便是哪家做的,必也寻个替罪羔羊取做,哪有正主会抛头露面的,恐怕这替罪羔羊如今早已遭他主人弃车保帅。扶瑄,你意如何呢?” 扶瑄彼时正迫切地眺望着初梦那头,被这高声一唤,才回过神来,忙回:“说得有理。” 赵氏道:“你瞧瞧,他们男儿家心中自有打算的,瑄儿与勋儿已是长大了,我们问了反倒打乱他们心中计策了。” “倒是维桢浅薄了。”维桢楚声道,“此事交友二位兄长,维桢是最放心不过的了。”她说“放心”二字时,却觉心中一阵难以言说的心虚触动之感,又慌忙道:“既是如此,那我们且往湖心亭那处去罢,莫在此时直直伫着望着她二人酸劳身子了,姨娘,莲心应是已置备妥当恭候多时了。” 忽然,初梦的身影却在紫薇花丛中消失了! 扶瑄本就按捺不住欲冲出去查探,勉强叫放勋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压制了回来,此刻她一消失,扶瑄再也按捺不住心性,他本是飒飒八尺男儿,迈步极敞,跃动之中堂下生风,一身衫袍盈动拂过一行人身侧便去径直奔去了,放勋再要去擎制他的手,却为时已晚。 扶瑄一动,不由分说地去了,赵氏亦是本能地随着跟上前去一探究竟。 不远那处,桃枝亦是迈开步履向前处跑去。 这满园的显贵尊优竟虽着一个婢女紧赶慢赶地去瞧,想来当真是一桩稀罕事。 少顷之后,但见桃枝慢下了步子,初梦又在目之所及的花丛处现了身,扶瑄这才作罢,想起自己方才失态,放勋已然赶上来,轻轻拍了拍他肩,低声道:“你随她去罢。”扶瑄听来,心中一震,还来不及回应,但听后头赵姨娘一声一声:“瑄儿勋儿”的唤着,赶了上来。她与维桢走得慢,离他们稍远些,一脸荒唐莫名,更混着愠怒之色,扶瑄忙赶归去行礼,连连致歉自己鲁莽惊扰了妾母。 “瑄儿,你当真是变了,从前你可从不是如此失仪之人啊。”赵氏额上微微赶出些汗,“前时她们与我说时我还不信,今日得见,心中痛惜” 维桢离赵氏近,见她眼中似有泪光闪闪,忙唤了声:“姨娘。” 他们这处话音未落,只听见一声尖利的女音在花园中尖啸而起,那声音惊心动魄,瞬时激起林中鹊鸟扑腾而起,虽隔着层层花海,却离他们不过百丈之遥。 这声音对扶瑄而言太是熟悉了,在众人仍在鸟雀扑翅的簌簌沙沙中辨析时,扶瑄已朝一处花丛深入冲了过去。 本是目之所及的处的初梦身影,却只剩几丛仍在剧烈摆动的紫薇植株。 而桃枝,亦是一道不知所踪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零八章 仇怨决断 扶瑄迂过初梦消失处那面攀援着杂花藤蔓的黛墙,墙后的景象却叫他倒抽一口凉气。 只见初梦一手捂着头,另一手惊恐无比地指着桃枝,她的两手沾满了鲜血,连衣衫上也飞溅了道道血渍,那护住额的那只手正汨汨不断自指缝间灌下血。 扶瑄那泪一时间便夺眶而出,当即撕下衣袍一角帮她包扎伤口,可那额头上的血窟窿有一寸之长,那血瞬时便染透了袍布,扶瑄又撕下一道袍,那裂帛之声惊心却又暖心,他身上的名贵料子支离破碎,可他早已不在乎这些,只用尽全力帮着初梦捂伤口止血,手掌与身子颤抖不已。 放勋与赵氏等人随后赶到,见着眼前景象,亦是受惊地说不出话来,这殷红如注的景象比之那紫薇芍药的红是更骇人的灼眼。 “她她杀我”初梦气息奄奄道,另一手仍不忘竭力指着桃枝。 “我没有!”桃枝本已惊得木讷了,忽然被这一句唤回了神,“噗通”一声跪在赵氏面前去抱赵氏的腿。可她双手c衣袍c发髻乃至面颊上皆是血迹斑斑点点,赵氏自然厌恶,唯恐她脏了自己的足,忙是撤身了两步。 “初梦,你会说话了!”维桢于混乱中道。 “是她是桃枝她要杀我她将我推在那块石头上救我” “她本来就会说话!启禀姨娘,初梦的哑病与痴病是装的!她是本就会说话的,她还与我说过话呢!她还说是她买通了钟太医帮着她瞒慌一道欺瞒姨娘。”桃枝说着又欲扑上前抱赵氏的祥云彩绣锦缎履。 放勋一把将桃枝挡开,斥道:“混账!钟太医素来秉公严明,是连陛下也钦知的。钟太医数十年与一日为王谢世家办事,你要构陷谁也不瞧瞧他的身份!” “桃枝,若说是旁人,我些许还是信些,可钟太医”赵氏肃声道,“你当真是寻说错人了。” “桃枝所言句句属实,如有半句虚言,便叫桃枝不得好死啊!” “快去!快去传太医!去寻止血丸来!”扶瑄的语气中只有凛冽与急迫,那些呕哑嘲哳的审判与他何干呢,他眼中只容得下这唇色面色如浆洗褪色般不断虚弱的女子,前时他几次尝试着将她抱起身去寻太医救治,可稍稍一动,她额上的血窟窿便往外出溢血不止,他吓坏了,不敢再动,他堂堂弱冠男儿,本是不在人前落泪的,可此刻情难自禁,玉眶中的泪噙满了涌出来后又噙满了。 “赵姨娘桃枝要杀我”初梦失血过多,唇面惨白,却仍哆哆嗦嗦道着。 “你少说些话养着气”扶瑄心下可怜,不忍再闻。 “不让我说即便我说毕这些话死了我也无憾了否则此事永远无处昭雪,我死不瞑目”初梦竭力提了提息,“云澄亦是桃枝杀的!” “你胡说!”桃枝一下提起气血上涌沸腾,冲上去便要去封初梦的口,可自然被放勋一臂拦下,更阻得她反弹回去,踉跄不稳摔回了地上。 维桢与莺浪对视一眼,惶惶不安更乃至碎心裂胆,面色大不好。 “初梦,你说。”赵氏威严道。 “是初梦不知为何,桃枝姑娘要来害我大抵是憎恶我夺去了她贴身婢女的地位,那日便带了一盏毒茶来加害于我我虽不省人事,可耳鼻皆是灵通的那毒茶是极臭的她欺我哑症昏厥无法说话,便揪起我来欲强行灌我幸而放勋公子来了她无下手时机便走了那茶却留在” 可那“在”字未说完,初梦却是晕了过去,留下心中惊骇万分的众人涩涩伫立在苑墙下。 “初梦初梦”扶瑄撕心裂肺地叫着,抄抱起她不管那涌着血的伤口,便往长公子屋苑那处疾跑而去。 虽是盛夏,可赵氏却觉着背脊发凉不可抑制,她怔了半晌,才问放勋道:“这如今初梦姑娘暂且昏了过去,此事除她与桃枝二人外,听来只你一个当事之人,你倒是说说如何?” “是,勋儿知无不言。勋儿受扶瑄所托去初梦姑娘那处暂行照看,去时桃枝姑娘已在了,正擒着初梦姑娘的头颅,恰巧我进入了,便问桃枝姑娘是在做何,桃枝答言她替初梦姑娘垫枕,我听来觉着也有理,便未多言。初梦姑娘说得那盏茶,我倒是也是见着了,正摆在初梦姑娘床沿上,因是刺鼻难闻,桃枝姑娘言说是馊了的茶,后来我与桃枝姑娘一道回她那屋取东西,便留后来的云澄来照看初梦姑娘可那茶大抵是云澄想帮着倒了,可不知为何这盏与云澄姑娘一道失踪了” 赵氏转而问:“桃枝,这些可属实?” 桃枝身子跪在地上抖得厉害,只微微颔首,又呼声道:“可人不是桃枝杀的,是初梦妄图陷害于我!初梦恨我几次直言相禀牵连了她,所以来寻仇!望姨娘明察啊!” “桃枝,如今证据确凿,我们这数双眼可是全瞧见了!”放勋义正道,“如今额上豁了硕大口子的可是初梦,你如何抵赖!” “是她自己!是她自己忽然跑起来,跑过那墙角转而不见了,桃枝跟过去,她她却蹲在墙角底下等着我,对我阴诡一笑,而后而后她自己去撞那石头磕了一额的血,我还未反应过来,姨娘与公子小姐们便来了望姨娘明鉴啊” 放勋冷笑一声:“姨娘,桃枝的话,姨娘信么?” 赵氏凝着桃枝渴求的眼,迟疑了半晌,道:“若是桃枝要加害初梦,为何最后殒命的却是毫不相关的云澄呢?可惜初梦话说了一半却昏了过去,如今此事毫无对证了” “云澄的死与桃枝无关啊” 赵氏心下仍是惶惶:“桃枝,既然你与初梦二人各执一词,且待初梦醒了,将那话说完了,你二人再行对峙。此事事关两条人命,需得禀报老爷们定夺。放勋,叫侍卫来,将桃枝先行收押。” “姨娘不桃枝是无辜的莫要将桃枝收押维桢小姐小姐救我” 维桢此刻躲得犹如见了疫症病患似的避得桃枝远远的,丢来一句:“桃枝姑娘,我虽良善,但黑白分明,若是做错了事,我也帮不了你。” 侍卫少时便来了,将这小小一方花丛墙角围了严实紧密,虽是依律办事,但到底卖着桃枝女儿家些面子,侍卫并未生擒硬拽,只候着桃枝自己起来随他们走,可桃枝抵死不从,奋力抵抗挣扎,更就地撒起泼来,污浊地周遭一片花地草地狼藉不堪。赵氏见那场面极其不好看,便命侍卫强行将她拖下去。 在这混乱的推搡挣扎间,只见一小方素纸纸包自桃枝衣衫夹层中掉出。 放勋眼疾手快,抢于桃枝之前按住了那方小纸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零九章 柔然秘毒 “此是何物?”放勋拾起纸包缓缓起身,呈于赵氏眼前,如此非常时刻掉出来之物,直叫人觉得非同寻常。 维桢远远望见那纸包,心下一沉,犹如遭了道惊天霹雳。 桃枝自己亦是惊恐万分,心忖着万无可能,她前时那包毒药粉悉数下在那盏毒茶里了,怎会凭空又生出一方小纸包来,但她仍下意识地扑上前,欲护住这件证物,殊不知如此在赵氏等人眼里,却更深了一层怀疑。 “侍卫,将她制住!”放勋命道。 一得此令,侍卫再无怜香惜玉之心,该是如何便是如何依律办事,一套功夫全用上,不出须臾便将桃枝束缚个动弹不得。 桃枝被拧着双臂,跪伏在地上,她两顶环形髻已是在混战中抓得散乱,可她这眼却仍射着不屈的光芒,狠狠逼视着放勋:“我未杀她——是初梦陷害我——她自己去撞石头来陷害我!” 放勋冷冷道:“将她嘴堵上,咆哮鼓噪,恐污了赵姨娘的清净耳。”又当着桃枝那对鼓睛极目的眼,缓缓将那方小纸包展了开了。 桃枝的眼睁得硕大,眼睁睁地望着那纸包一页一页如剥橘皮般被无情展开,最后那一角纸自放勋手中放开时,她心狠狠地坠入深渊。 正是淡黄色的粉末。 恰巧一阵细风拂来,微微溢散了纸包上的气息,刺鼻气息直钻周围众人的鼻。 “初梦前时似乎说,那毒茶气味刺鼻难闻?”赵氏掩息问。 回答已是昭然若揭,无需赘述了。 “不——不是我——不是桃枝啊——桃枝不知这药粉来历!姨娘明鉴啊——” “带下去关押。”赵氏稍显嫌恶道。 放勋道:“姨娘,这药粉暂且由勋儿保管了,稍后禀告老爷们,请姨娘宽心,勋儿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给乌衣巷内众人一个交代。” “云澄到底是你通州王家带来的婢女,此事由你统领去查,最是恰切了。只是需劳你费心了。”赵氏叹道,“难得今日好景,瑄儿与勋儿这两个大忙人一道陪同着,本可尽享天伦之乐,不料竟如此收场。”她又凝了一眼那血迹斑斑的石块藜草,心中浮起一丝凄凉,凝淡道:“维桢,命人去将莲心自湖心亭那处叫回来罢,我也回去歇下了。哎,苦集灭道,因果不虚。” 因说放勋是比之旁人更明晰初梦此次计谋的一个,而他心中此刻仍是难平心绪,千百万种集感竞相在他心海内翻涌,有太多的始料未及在这看似清淡温婉的女子身上发生,他自认已是机关算尽之人,却每每仍有大呼意外的情况发生,犹如眼前石墩上的一大滩血,他才是明白他从前是如何低估了她的狠辣,她对他人温柔,对自己却是不留余地的狠辣。 他同时还明白了,为何她前时寻他时特来问那盏毒茶的门道。 她问:“此时茶里落得是何种毒?我竟见所未见。”她的形容极是认真。 他回:“是柔然一种秘制毒粉,数种毒虫提炼而成,故而刺鼻难闻。”说这话时,他也心黯了桃枝背后指示之人是谁,柔然此种毒粉并无确定流传的提炼方子,全凭炼制之人心中规划来掌控各虫各草各花的配比用量,看似相似,实大不同,大同小异便是如此,故而天下间绝无两包完全一致的柔然秘毒粉,即便是炼制之人,也做不到。他前时在初梦病榻前端起观凝的那盏毒茶,所落毒粉正是与他年少交好的柔然王子赠与他的谢礼,他后又转赠了维桢用来防身。 但照这剂量来看,应是整包粉悉数落在那盏茶中了,为何桃枝身上又会搜到毒粉呢? 假使是初梦前时与桃枝打斗时偷塞进去的,可这毒粉又是何处制来的呢,她明明称作“见所未见”。 放勋心中陡然泛起一阵凛冽寒意,一旁侍卫将放勋面色不大好,满以为他是痛惜云澄之事,只战战兢兢问:“放勋公子看来,桃枝姑娘关押在哪处合适?” “她自己所住的那间柴房罢,多派几名侍卫日夜严加看守。”放勋道,“你们带他先下去罢,留几人在此处再寻寻有无其他证据,再派另几人去云澄出事之地附近查探,倘若真是桃枝毒害的云澄,那许仍有杯盏毒物的踪迹,再请令史大人派遣隶臣过来再验云澄,务必将她真正死因检验清楚!” 维桢搀着赵氏朝她那屋苑缓缓走了,眼面前发生了如此触目惊心之事,二人皆有些哑然失语,一路无话,维桢心中更是惶恐万分,直至身旁跑过一队侍卫至花园中废井那处奔去,她脚下一软,险些摔入花丛中去。 赵氏与莺浪一道扶起了她,道:“吓坏了吧?我瞧你一路走着这手总是颤抖着的,我又何尝不震惊,不痛心呢。《地藏经》中言,南阎浮提众生,举止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累年以来,我也多多少少听过些婢女们争宠构陷之事,并未去理,如今竟出了人命案子,我这做谢家姨娘的,实在罪孽深重” “姨娘,人心本是难测的,怨不得姨娘。”维桢勉强道。 “可我仍疑惑着,倘若初梦说得是真的,为何却是云澄殒命了呢?” “依维桢看,初梦说得话未必是真的,许是因她与桃枝二人素来有过节,相互攀咬,府里恰巧意外故了一名婢女,初梦心肠狠辣,便想借此将桃枝置于万劫不复的死地。维桢觉着,此二人皆不是可信之人,初梦素来以狐媚手段迷惑扶瑄兄长,而桃枝两次举证构陷初梦,已是劣迹斑斑。当下这要紧时刻,姨娘更需是秉持严明,切莫被这片面之词搪塞视听。对了,姨娘难道不疑,初梦姑娘前时不是患了哑症痴症了么,怎到事关性命的危机关头,那哑症痴症全然好了呢?此不是有些太蹊跷了么?” “罢了,此事究竟如何,便交由府中男儿家们去料理罢,我等女子只需尽女子应尽之事,端厚持家,贤良淑德便好了。” “姨娘教诲地极是!”维桢心中却早已心不在焉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一十章 转澈晴天 钟太医缓缓将他三根遒劲如松的手指至初梦纤细皓腕上移开,一旁婢女递上熏了香的湿帕供他擦手。 扶瑄忙问:“她如何了?” 钟太医面上微微显露笑颜:“恭喜扶瑄公子,初梦姑娘颅脑内的淤血虽未消散殆尽,但大抵是经前时惊吓,受了刺激,却因祸得福叫她气血流动顺行,驱动了哑症治愈,但惊惧伤肾,且后我开几方定惊悸,镇冲逆的药与初梦姑娘服用,假以时日,定能安然。” “多谢钟太医了!”扶瑄欢喜非常,连连招呼一旁婢女厚赏钟太医。 锦庭也来关切查探,望着她清白的面容半晌,不见姣润,便问道:“烦问钟太医,初梦姑娘何时可醒?” “她此刻昏着是因一时间失血过多,但无大碍,两副药下去气血调和补足了,便会醒了,锦庭公子无需担心。” 锦庭“哦”了一声,心觉稍稍轻松了些,毕竟他受谢安之命来询问冰室凶徒一事,如此见着水落石出的曙光,也算有了交代了。他毕恭毕敬地连连道谢钟太医,回身见初梦姑娘离醒还有些时辰,便亲领着钟太医前去饮茶领赏。 太医的方子很快便开下去抓来药了,如今乌衣巷中竟变得乌烟瘴气人心惶惶,扶瑄谁也信不过,便要来了药,便打发走卧房内本留守着的其他婢女,在屋苑里支小炉子来煎,虽他知他此刻如此做,更会引得疼爱他的赵氏反感,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正起着火,却见屋苑门口那处鬼鬼祟祟蹿来了一名身着制衫婢女,正到处借着树丛来掩身,可又行迹拙劣,摩地那树丛沙沙乱响。 扶瑄当即大喝一声:“谁在那里?” 那婢女身子猛然一惊,一下便与一簇树丛撞作一团,忙出来跪在扶瑄身前,待她一抬头,扶瑄惊觉,竟是旧时灶房中与初梦一道供事的婢女。 扶瑄记得她名唤翘思,诨名瘦瘦,还未等扶瑄开口,翘思已是泪流满面,道:“扶瑄公子,初梦姑娘之事我听说了,我身在后勤那处消息闭塞,才是知道初梦姑娘出了这般大事,我也不知能帮上什么忙,但心想着总想来帮些什么忙瘦瘦说得不好,大抵是这个意思初梦姑娘从前待我们极好,扶瑄公子也心善,灶房婢女们心焦万分,但手上又有事脱不开身,今日我得闲,便偷跑过来了,但请扶瑄公子吩咐!” 扶瑄心中为之一动,缓缓道:“你起来罢,我这处暂且也尚好,不劳烦你,你先回去罢,倘若叫张炳管事知道你偷跑来此处,便是不好了。” “扶瑄公子,瘦瘦既然敢来,便不怕责罚!我宁可初梦那遭罪事儿是我替她受着!”那瘦瘦是穷苦出身的老实人,说着说着那泪一下便如雨下,忙道:“初梦从前真真对我们可好,还救过瘦瘦的命,瘦瘦这份恩情还欠着未还呢,她可不能出事啊!” “未出事,回还过来了。”扶瑄道。 正说着,瘦瘦余光一瞥,初梦不知何时竟自己起身扶着门框伫在檐廊下,她正立在风口,夏风徐徐掀动着她披散的青丝,扬起她素纱轻盈的袍摆。 她正微笑着望着瘦瘦,她的笑淡若粉芍,婉清纯净。 瘦瘦极是大喜,抹了把泪便迎了上前忙去扶她。 “瘦瘦,难为你来看我了。” “哪里的话!我天天拜菩萨,祈求你平安无事!真灵验了!” 扶瑄亦放下生火的炉引子赶过去,语调轻柔:“你怎自己起了,怎不唤我呢?” “我见能起,便起了。”初梦道,那声仍有些虚弱,“我哪是那般娇弱造作的女子呢。” “翘思,快去请太医来看看,再告知锦庭公子初梦醒了。” 瘦瘦重重应了一声便跑去了,初梦倚在门上,叹息一声,道:“我倒是有些怕了,有人加害我,却误伤了我身边亲近之人,如今她还敢过来,说是傻好还是痴好?” “我倒是怕了。”扶瑄抬手,帮她理着鬓角一梢乱发,他的眼神如水的温柔,“如今来了一人,我便心疑着她是否会加害于你,乃至草木皆兵,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又不是那皇亲国戚,即便是陛下也未如此呢,你倒是抬举我了。” 扶瑄倾低身子,在她耳畔低吟道:“你在我心中,重过一切。” “你们男儿家,总那那些甜言蜜语哄女子。”初梦稍稍有些面红,双颊上晕上了淡淡的笑,恍若淡粉芍药催露。 “哦?又有哪些男儿与你哄过甜言蜜语?” 初梦一时回不上话,只将面庞娇羞别过去,扶瑄惯常便是倾身去戏她那绽红淡粉的面颊,初梦却俏皮地撤身一步,笑着瞧他扑了个空,他佯装败兴而愠闹,变本加厉去揽她的削肩细腰,她一身轻盈转身,便望屋里逃,他不敢太过用力,怕又弄疼了她,毕竟那白惨惨的纱布仍缠在她额上,可她便是吃准了他不敢用力,盈盈轻笑着叫嚣起来,她这番醒来,似精神与心情皆是颇好,她的笑渲染了整个卧房,她笑了,他的那天空才是晴了。 待太医与锦庭一道来时,他二人早已恢复了淡然恭肃的神色,扶瑄给初梦躬亲喂着药,每喂一口便是需吹上良久,又将勺边凑近唇边,以唇亲试温热,才给她饮。 初梦见锦庭来了,便稍稍正身欲行礼,锦庭见他兄长如此躬亲悉心照料,自然眼见灵活,道:“姑娘不必多礼,待姑娘饮毕了药,再回锦庭问题不迟。” “不碍的,锦庭公子有何疑问只管问好了,初梦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稍稍侧颜与扶瑄示意,扶瑄竟如公主身旁的贴身面首似的心领神会,当下便将药碗放下静候着。 钟太医近身上前,取出脉枕,将初梦细腕扶过,一番望闻问切后只将那三指仍搭在肌肤上凝神静思。 锦庭望了一眼扶瑄神色,便道:“不急不急,待钟太医诊治完毕再说亦可。钟太医,初梦姑娘如何了?” 钟太医触了触下颚,道:“与前时所断相同,初梦姑娘大抵无碍了,只这脑内淤血仍是未除,虽暂无危机,但往后不可再负伤,尤是这颅脑,更需谨慎保护好,我再与公子开些方子慢慢调理,希望可药到病除,将姑娘颅脑内的淤血慢慢疏通。” “多谢钟太医了!”扶瑄款款道,锦庭亦是随着一旁躬身致谢。 锦庭期盼而略微兴奋的神色,初梦是洞悉地一清二楚的,他的目光中直泛着光亮,他急欲开头问她的问题,她心中亦一清二楚。 可她前时已与放勋有约在先了。 况且,她此次复仇的目标并非她,而只她罢了。 “初梦,你前时,可于冰室中看到了凶徒的样貌?”锦庭待钟太医下去领赏饮茶,便迫不及待问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一章 本非君子 “不记得了。”初梦淡淡道。 扶瑄不动声色地听着,面上凝淡而沉静,一言不发,锦庭倒是一时间无法接受这回答,满面莫名,直呼:“依钟太医诊治来看,你的痴症哑症不是已然痊愈了么?为何” “可可我当真什么也忆不起来了”初梦托起一只细弱的臂,支起额头,黛眉紧锁深深似无比痛楚。 扶瑄见状赶紧轻搂住她的身子抚慰,锦庭见扶瑄护她心切,不敢多言,便缓和道:“初梦姑娘,当真什么也记不得了么?这此事事关王谢世家恩仇要害,当日是何人将初梦姑娘及维桢小姐囚禁在了冰室之内?是男是女?是哪府之人?请初梦姑娘务必再竭力想想!” 那囚禁之人,即便是化作了灰烬初梦亦是认得。莫说她未罹患痴症,即便是患了,亦不敢忘,可她与放勋已有了协定。 那日初梦去寻放勋助力她复仇,放勋别无他说,唯有一点,他要保住他妹妹。 彼时初梦正迫切非常,听闻这话,心中陡然袭来一股凉意,冷淡道:“王公子原是心中早有计谋了,桃枝做了替罪羔羊,连初梦亦是成了王公子心下算计的一枚棋子。” 那声“王公子”叫得放勋心中一凉,他涩涩道:“身在其位,便有诸多的不得已,放勋有些事可迁就,可事关通州王家声誉门楣之事不可迁就。你唯有应承了我,此事需至桃枝处戛然而止,余下之事,我自会应承帮你,你此行来是为云澄讨公道,而非寻仇维桢的吧?” “不曾想,玩世不恭的王公子面上不与家族牵绊,实则竟如此为家族营生拼命。”初梦冷淡道。 “你戏谑我?”初梦那话只将放勋激得稍稍有些恼怒,放勋一挑眉,一股魅惑之气逼仄袭人,他说着身子向她逼近,勾玉般的双眸似要将她打量个通透。他面庞精致,天生透着女相,却又给人一股镇魂摄魄的威严服从之感,只叫初梦常常亦无从招架。 初梦见情势不对,忙避过身不理,肃然道:“好,我应承你。” 可放勋那唇又是低低的压过来,伴着他溢散的欲色气息,初梦直觉着透不过来气,慌忙要挣脱,可他那对燃着火的眸子怎会轻易放过她,他无酒自醉,沉沉地望着初梦,一步一步靠过身子,初梦随之节节败退,眼见着他的面孔愈来愈近,近的初梦见他眼睫绽与眼眶上下根根分明,她退得已无处可退,一个踉跄跌在了身后的床榻上。 他顺势俯身下去,压在她身上,双手牢牢制住她叫她不可动弹。 他的声音低低的,透着无限醉意与戏弄:“我忽然觉着,维桢那一个条件不够,我还想加一个” “混账!”初梦挣手便是一巴掌抬手去扇放勋的面,但放勋是修武之人,反应敏捷,一晃手便将她的臂又擎住了。 “王公子!”初梦眼里噙着泪,痛彻道,“云澄是你的贴身婢女,她死于非命,你怎如此冷血,丝毫不为所动?!” 放勋只被她这郑重的神色稍稍惊住了,收起了魅惑神色,转而凝淡道,“我本已说了,云澄之事我自会处理,复仇之事无需你来做,并不代表我不做,是你自己要来求我帮你亲手手刃凶徒。” 他这话倒也公允,可初梦气得是他如此人命大事要紧关头,他却还动着心思戏弄于她,她乘机推开放勋胸膛,理了理稍稍蓬乱的衣衫,道:“维桢之事,我应承你,但请王公子看在云澄枉死的份上,好自为之。” “好,此事便一言为定。”放勋将低倾的身子肃直,踱过初梦的身去,初梦望不见他说是语时究竟是何神色,只听放勋顿了顿又道,“我会助你一臂之力,必用桃枝来血祭云澄。可话说回来,杀害云澄一事本也与维桢无关,杀害云澄是桃枝临时起意之举,维桢若是欠,亦是欠了你的。” “哦?”初梦回眸望着他,目光锐利,“那你这做兄长的,预计叫你妹妹如何还我这债呢?” “做兄长的管教无妨,维桢这债,我来替她还可好?”放勋淡淡道。 “初梦不明白,王公子为何为了保护家妹,连公义天理亦可抛弃。”初梦本还想说“初梦对此很是失望”,转念又未道出口,她素来极力撇清与他的关系,不愿他二人间有任何亲近纠葛,那期望与失望便无从谈起,她若失望与他何干,她与他又有何干。 “世上诸多事,身不由己。”放勋仰望着窗棂来四方的天空,“放勋从来不是君子。” “好一句不是君子。” “你身在乌衣巷中,亦是身不由己,我自认为你可稍稍理解我分毫。” 初梦哂笑一声,并未回答,那一刻,她却在放勋眼中看到了孩童般的无助与负重前行的苦楚。 屋外又悄然落起了雷雨,惊雷声声自天处吼来,声声隆隆,初梦自恍惚回忆中回过神来,锦庭已是候着她回话候了许久,那屋里极静,人虽不多,更显寂静,但听得雨滴落在屋顶青瓦上的点滴声响,柔和的雨竟也可掷地有声。 初梦淡淡道,眉头未舒:“锦庭公子,初梦无用,当真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请公子恕罪” 这话方才说毕,便是一道惊雷破空霹雳炸响在院子里头,轰隆隆一声亦是炸响在锦庭心头。 他落寞道:“如此,便不为难初梦姑娘了。” 初梦显得亦是黯然失落:“大抵是我脑内淤血仍未散尽,初梦无用,虽经了大惊刺激尚且因祸得福可说话了,可冰室之事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 “有些受创之人无意之中回避创痛也是有的。”锦庭叹息一声,“那如此,初梦姑娘便好好休息,锦庭不做叨扰了,扶瑄兄长亦是好好休息。锦庭告辞了。” 扶瑄回:“稍后我再传太医来看看,如此病症是何原因,若有起色,再去寻你。” 锦庭恭恭敬敬与扶瑄行礼道谢,返身正要告辞,迎面便是长公子屋苑外赶来一名形色匆匆的侍卫,侍卫行走乌衣巷内素来不畏风雨,步履踏在雨中如若无物,锦庭本能地止步观望,只听来人一声爽脆利落的金属盔甲碰撞的声响酥然在这悄然无声的卧房里,侍卫单膝跪禀道:“扶瑄公子,云澄姑娘坠井一事,放勋公子调查得那处有眉目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二章 天容海色 初梦微微侧耳倾身,扶瑄一下洞悉了佳人意图,忙扶着她支起身子,倚靠在软垫上。她的眼中瞳仁颤颤,唇齿轻轻哆嗦着,吐露出二字:“如何” “启禀扶瑄公子,锦庭公子,初梦姑娘,云澄姑娘死因果然暗藏乾坤,确是被毒药毒死的,再投入井中!” 初梦一下身子瘫软下来,只觉一股铺天盖地的凄怆悲楚朝她袭来,那泪泉涌如屋外大雨磅礴倾覆,扶瑄将她揽在怀中轻抚着她背脊安慰。如此的大悲大恸往往不是单纯的悲伤所致,初梦是窃喜亦或侥幸她已无法分辨,但觉着这场赌博她胜了,压上了她曾秉持多年的上善若水的人生信条,她赌胜了。 当下她终于可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祭奠云澄韶华早亡,祭奠曾经纯澈的她已稍作一抔灰土扬做青烟。 “是何情况?”扶瑄将初梦紧紧搂在怀里,轻声问那来报的侍卫。 “放勋公子对此事极为重视,令史大人新派遣来的隶臣亦极是审慎,据隶臣反复检验来报,云澄姑娘的死因并非失足坠井,而是在她坠井以前已是中毒,坠井不过是凶徒欲盖弥彰之计,云澄姑娘中的那毒又极是特别,是一种柔然秘毒,由多种毒虫毒花毒草提炼而成,故而不会与其他毒混淆,恰恰正是桃枝姑娘前时被擒时身上掉出来的那一包!” “如此倒是证据确凿了”扶瑄面上却未显露真相大白的轻松之色。 锦庭却是一贯理智非常,忙问:“废井那处可有旁的发现?” “回锦庭公子,实有发现,青苔处的那对足印,比照云澄姑娘鞋底青苔,看似相似,实则大有文章,云澄姑娘的青苔主沾在后跟处,而那足印却是前半掌较为圆满,足跟那处显露不足,故而那对足印并非是云澄姑娘的,而云澄姑娘极有可能是被力气稍小的女子拖行而后投入废井中,放勋公子便禀明了赵姨娘去搜桃枝姑娘所住的柴房,寻来一对前掌恰巧沾上了青苔的鞋履,可桃枝姑娘在府中出入各处,这鞋履只可为佐证,倘若她要抵赖亦能自圆其说,属下已将此事回禀令史大人再行考究足迹。” “做得好。”锦庭道。 “加之其他一些痕迹佐证,要拿桃枝姑娘问罪已是足够,可桃枝姑娘到底是谢家的人,放勋公子不敢擅自做主,还遣属下来报与扶瑄公子与锦庭公子,问询是否将桃枝姑娘正式收押。” 扶瑄听得一路来心中已是冰凉凉,到底桃枝自由便服侍她,与她共处了几十寒暑岁月,他是看着她长大的,从前虽嚣张跋扈,心底却仍善良,为他之事从来是尽心尽力,无有功劳亦有苦劳,如今桃枝落得这般田地,他半是心寒痛惜,半是自责悲楚,又是恨不成钢,心中纠葛复杂,不忍再说,便微微摆了摆手,示意锦庭去处理。 锦庭彼时正望着扶瑄眼色,心领神会,只淡肃却有力地说了两字:“收押。” 听闻这二字,初梦本以为心中会是酣畅淋漓,却是木然沉寂如秋潭死水。 扶瑄道:“锦庭,你随着他一道去放勋那处看看,看看有无可帮之忙,倘若真是谢家之人加害了他通州王家之人,虽王谢堪称一家,但你亦需替陈郡谢氏好好赔礼道歉,不可失了礼数。” 锦庭一板一眼地回:“请兄长放心,断不会伤了两家和气,锦庭自会处理妥当。” 待锦庭与侍卫冒着雷雨离开了卧房,初梦才怔怔地自扶瑄怀抱中抽身出来,她眼睛红肿肿的,神情木讷讷,间或仍有几声未平的急促抽泣声自唇角不经意地溢出。 扶瑄低首便望见她泪痕未干的面颊,柔声问:“好些了么?” 初梦微微颔首,她低叹了一声,可那口郁结于心中的闷气却怎么也无法随着叹息而出:“我有些高兴,又有些难过,你明白么?” “我明白。”扶瑄极快的回答。 初梦一怔,又将眉黛凝锁下去,她心中回:“不,你不明白。” 她自己亦是不明白,为何那包毒粉竟可进展地如此顺利。 放勋前时道与了她毒茶所用毒物的奥秘,可她怎知此种柔然秘毒的炼制时的配方,而又身在乌衣巷中,既无条件又无时间去制备这些毒物,便去马厩寻了些马粪浸在夹竹桃汁中,晒干研磨做粉,既有毒性又气味刺鼻熏臭。 那日在花园中她忽然提步向前处奔去,引得桃枝紧跟上来,那块转角她已是考量了数日,一横墙垣爬满蔓草做天然屏障,她陡然转身,便隐藏在墙角下待桃枝来,当桃枝的步履一迈过这面墙,她飞身一扑,桃枝自是措不及防,先是一惊,在那须臾之间,她已然悄然快手将那包马粪毒粉塞入桃枝衣衫夹层中,这机遇稍纵即逝,好在初梦亦是艺高胆大,做得天衣无缝。 惊诧过后便是暴怒,一如初梦所料,桃枝一弹指后便奋力推开她,正中初梦下怀,她借力往一旁大石头上一倒,她亦是狠辣,额头正朝着那石头棱角处磕去,额上瞬时便如山崩地裂豁开一道口子,鲜血如注,她却沐浴着这淋漓鲜血而立起身,朝着桃枝凝笑着,恍若一只浴火涅盘的。 而后便是一场用心至诚的大戏,她对自己说,她无退路,只有前行。 不知是否是云澄阴灵暗中协助,那包假柔然秘毒适时掉落于众目睽睽之下,正巧给桃枝的万劫不复一个极恰切的起始。 她此刻躺在长公子卧房内,这才忆起放勋所言的那句,若是初梦放过维桢,他便助她一臂之力,必用桃枝来血祭云澄。 原是这个意思。 她轻笑了起来,却苦涩非常。 无论初梦自己炮制的那包毒粉是用马粪亦或草灰,他皆能将其作为佐证桃枝行凶的证物。于名利场中的公子而言,倘若要置一人于死地,尤其是如此身无背景的小婢女,是比翻手覆掌更为轻便之事。 天上积着厚厚的云,窗外那雨如泪不断,风一吹来,飘飘洒洒化作雨蝶扇动的翅。翠裛丹心冷,香凝粉翅浓。可寻穿树影,难觅宿花踪。初梦凝神久了,便觉着眼前景物有些变形,凭空竟生出一只白凤蝶在风雨飘摇中高高低低地飞着,如此厚云大雨之下是无蝶的,可她确实又见着了,再一细看,竟是云澄前时送她的那块丝帕乘风自窗棂中飞了出去。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云澄,慢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动念皆罪 维桢虽身处她的厢房内,可心却在满乌衣巷地飘荡着。 莺浪每隔一个时辰便出去替她四处打探消息,维桢在卧房里头踱来踱去,那身子坐下沾着坐榻便又腾得一下站起,莺浪在时便咄咄与她说个不停,莺浪毫无回应的空隙,直把此事各种可能及她的各种后路盘算个遍,莺浪出去打探消息了,她更是坐立难安,仰长了脖颈盼着,却又不敢盼着,生怕莺浪带回来些叫她如遭霹雳的惊心消息。 怎落得这般田地,维桢思索的空隙便是想着自己究竟哪一步棋落错了子,一步错,步步错,竟将从前如此高傲恃骄的世家小家落陷至如此难堪境地。 头一遭,维桢连用日常燕窝糕点滋补的心思也淡却了。 “小姐小姐好事呢!”莺浪三步并作两步奔入卧房,转身便将门合得严实,秘声道,“初梦那贱婢失忆了!不记得冰室那事了!小姐安妥了!” 维桢陡然转身,直将身上的妆花缎外覆着的轻纱袍罩扬做一朵怒绽之花:“当真?” “莺浪哪敢欺瞒小姐!” “我知你诚不欺我,但这消息可准?”维桢黛眉一竖,“那贱婢可是心思阴诡着呢,有如此将我置之死地的机会,她怎会轻易放过,桃枝便叫她给设计害死了莫看她平息细声软语乖顺沉静的模样,能不惜损伤陷害桃枝之人,可见她心机之深,绝不可小觑!” “消息是自钟太医那处打探来的,千真万确,依小姐的意思,初梦那额上的伤势是自己磕来的?”莺浪说是语只觉着浑身汗毛倒竖,她无法想象常人该有如何勇气将自己脑袋撞向硬石,砸个如此头破血流。 维桢听来叹怨道:“莺浪啊莺浪,亏得你跟了我如此年月,竟丝毫不见长进!初梦那般面相便知了是个妆狐媚的贱货,讨得男子欢心她是一套一套的,莫说是她近水楼台的扶瑄兄长,便是我自家的放勋兄长我见也未必少受了她的妖招。桃枝方才刚杀了一人,府里正是严查之事,你用你的愚脑想想也知她断不会选在当下这节骨眼动手,桃枝跟踪着她不过是想证明给我看,她所言非虚,可恨便是恨在此,初梦竟借力打力,反客为主,反借桃枝跟踪成了她的诬陷之计,而我与赵姨娘竟是那个目睹之人,你说她心思毒不毒辣?” “小姐说得是,是莺浪想当然了初梦这个媚上欺下的贱人,平日专拿着隐忍良善做幌子,暗地里却行如此阴险毒计,若不是小姐耳聪目明识破了她的诡计,莺浪险些被她障眼法所蒙蔽了!” “故而那句话说得恰切,女儿家看女儿家,才是最精准。莺浪,你还需好好学着些。” “小姐教诲得是。莺浪忽然想着了,初梦只对桃枝下手而未来害小姐,许是因她害不动小姐?小姐你想呢,即便她说记忆恢复了,痴症痊愈了,来指正小姐了,可口说无凭,凭何相信她一个区区婢女之言便将小姐问罪,想来她也觉着她害不动小姐,便索性作罢了,编慌失忆,好减繁杂。” 维桢那首微微轻抬,笑得傲然,嗤之以鼻道:“她再得公子们宠幸,终究是一名婢女,是下等人,即便她被扶瑄兄长捧上了天又如何,她出身总摆在那里,不消不灭。” “小姐,往下我们该如何打算?” “暂且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维桢唇角溢着哂笑,又道,“你且去暗中打探她病情,究竟她是当真失忆还是佯装失忆,我好心里有数,可不论是当真亦或佯装,冰室那事应是过了,我应是安生了。哼,初梦你再有心计又如何,又奈我何?” 莺浪见此忙是附和了几句,夸赞维桢才貌双全,维桢又思虑了一番,凝神之中只见那眉头渐渐舒松开来,面颊上也随着思索展了笑靥,她似心情愈发得好,家主心情畅快,莺浪随着心情亦是变得轻松起来。 那晶莹剔透的燕窝糕摆在桌案上,冰凉软糯的质地,盛放在芙蓉玉嵌玛瑙的小盘子上,是灶房专为维桢烹制的夏日养生佳品。维桢余光之瞥正见了那盘未动的燕窝糕,与莺浪道:“放得有些久了,替我弃了罢,取盘新制的来。” 莺浪说了声“好”便赶紧去撤盘子,维桢的性情她是了解的,如此陈放久了的吃食是会惹得她愠怒的,好不容易哄得小姐的好心情哪里敢破坏,莺浪端起那盘糕点便望外头跑出去了,可少时,她却又火急火燎地回来了。 维桢见她面色有些焦灼,手中持着的那盘糕点竟原封不动端回来,当下便反应着是要发怒,可不及莺浪先开了口道:“维桢小姐不好了桃枝被问罪了!” 维桢面色一下如夏日午后阴云密布。 “千真万确呢小姐。”莺浪喘息得急,“桃枝身上掉出来的那包毒粉正是毒害云澄的那毒粉,一模一样呢!令史大人已是确认了,放勋公子知会了扶瑄公子便去拿人了。无怪乎方才莺浪正是要去处理掉这盘糕点,却见着外头一队队侍卫严正穿梭府内,正是去拿人呢!” “这毒粉我不是叫桃枝全落那茶里了么?她怎会还有剩余?” “莺浪记得,那毒粉是放勋公子赠与小姐的放勋公子不会知道是小姐指示桃枝” “绝无可能!此事太过蹊跷了!”维桢仍未从那震惊中缓过神来。 “小姐!桃枝这人莽撞又好投机取巧,不会将小姐供出来了吧?倘若她一供,那头初梦再一供,两头供词一串,小姐便难解释了啊!” 维桢只觉心中一沉,有些哆嗦道:“莺浪,你这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原是初梦在此处候着我去跳她掘的陷阱呢。放勋应是察觉不到我与桃枝的关系,他心思素来不摆在人事纠葛上头,是理不明这些来龙去脉的,可他素来与我不亲近,我怕是真走了那一路,你说他会不会大义灭亲?” “不不会的吧?” “放勋那人颇难揣摩,倒真不好说,我记得放勋从前说过,这毒粉世间少有人知,又独一无二,倘若真查到了毒粉是我的,我只便说是遭桃枝窃取便好了,可桃枝那人当真是危急” “小姐,我们怎办呀!” “莺浪”维桢忽然将声低沉下来,眸中显出阴狠的光芒,“不如一不作二不休与其每日提心吊胆防着他人来害,不如先发制人,以攻代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今非昔比 桃枝微微睁开眼,却发觉睁不开眼,原是眼睛已是瘀血肿胀,撑作两个烂熟大桃子,她心中竭力想撑开眼皮瞧一瞧周遭光景,却只得一道细长模糊的缝隙。 缝隙之中是那熟悉的灰暗的柴房景象,今日则又蒙上了一层血色。 这间不大的柴房堆了半壁干柴,正散发着熟稔而厌恶的陈腐气息,干柴堆叠遮蔽了窗棂,屋内颇为幽暗,烛火油灯熏地墙壁黑黢黢一片油腻,桃枝起初还擦拭着,后来作罢随它去了,另一壁,那一方一人见长的小床榻便是她终日栖身之地,时常又有随着木柴一道迁徙来的虫儿爬到她床榻,扰得她梦寐之中常常背脊生痒。 这柴房似她人生中的一个转折节点,过了此节点,便是无尽的节节衰败,如今桃枝低首瞧了瞧她被五花大绑于屋柱上的身子,草绳深深嵌入肉里,勒出一道道染血的痕迹,从前她是手上剌出一道口子也需大呼小叫的,如今遭了数顿她,粗鞭将衣衫劈得褴褛不堪,她坚决不招供,身子却已痛得麻木,只剩昏昏沉沉的意识仍催她身子活着。 再往下几顿鞭子,这身“下等婢女”的衣裳便要挨不住了,那鞭子便要直直地炸裂在皮肉上了。 浑浑噩噩间,柴房那扇板门叫人从外头徐徐拉开了,一道强烈的光束自屋外投射而来,桃枝一时间被晃得头晕目眩,她本已气力虚弱,更觉眼前闪着金花,可她仍竭尽所能睁大眸子努力看着,只见那一足绣案精致的公子男靴首先踏了进来,桃枝心下一凉,并非她所期盼的扶瑄公子。 长年累月于乌衣巷内侍奉主人们内务,桃枝察言观色的本事超出其他婢女不是一点半点,因是缘故,她才可在各主人间游走得游刃有余,风风火火活得出色。 从前最风光时,扶瑄将她当作珍宝捧在手心,乌衣巷内两府之中,她便是一众婢女中唯我独尊的那个。 桃枝想来,心中生出无比凄凉之感,倘若有人从来卑微,一路卑微,由始自终这般卑微下去,也便默默承受了,可当卑微之人曾攀过高屋建瓴之处,再一落千丈还生卑微,这落差却是难以承受之重。 屋外来人一步一步稳稳地走至她面前,她眼中那一道缝隙瞬时便被挤了个满满当当。 放勋面无表情,立身桃枝身前伫立了良久,桃枝眼肿着,瞧不见他声色形容,心中却知他应是盯视着自己的,因而心虚,首开了口:“放勋公子有何话便直说罢” “旁的话,前时他们来,应是已说全了,而你鞭子也挨了,我不信我如今来你又何新情报要与我讲,不过你应是明白的,即便你不认罪,此刻的证据已是能将你问罪了。” “屈打成招,桃枝是不服的”桃枝啐了一口口中积郁的血水,“即便是问罪了,可桃枝不认,桃枝终究是无罪的桃枝不服” “桃枝,你已输了。”放勋收了他一贯轻魅的笑,而是凝淡地,更有些沉敛地道。 “不!我没有!”那声几乎是从桃枝的心肺里呼号而出,她的眼一下睁得用力,于刹那间看清了放勋清高不屑的神色,旋即便是排山倒海的疼痛压在了眼瞳之上,犹如千万根针一齐扎着。 “桃枝,你输给初梦了。”放勋心黯,这区区几字却字字千钧,足以将桃枝压垮。 “王放勋!你才是输给扶瑄哥,永永远远地输给他!”桃枝吼完这句似用了极大的力气,说毕了话便龇牙咧嘴,喘得不行。 放勋一声轻笑:“桃枝,眼下我才是真真正正可帮着你去邀谢扶瑄过来一晤之人,你不讨好我,却攻讦我,你当真是会做人?无怪乎最后落得如此田地。” “你说这些风凉话有何意义你怎会那么好心邀扶瑄哥来见我” “我本是想邀的,可他不似不愿来。”放勋轻描淡写道,“前时我差遣侍卫去问他拿人,侍卫回来报说,他连你名字亦不想提,这桩事亦不想理,只摆摆手叫谢锦庭处理来着,不然你以为,倘若他心中真有你,他怎待你挨了这几顿鞭子后还不现身来见?你再想想,倘若你是初梦,他怎舍得你挨鞭笞,早该火急火燎地想着搭救之法,更是想尽办法过来见面了,你侍奉他多年,你应是比我更了解他。” “你胡说”桃枝哆哆嗦嗦,不住地摇着头,已是眼中噙满了泪,有气无力。 “其实你杀了我贴身婢女,于我而言倒是淡索索的,云澄本在通州也不是服侍我的婢女,不过是这次来建邺避暑小住随意带来的,但初梦与她相交甚好,初梦欢喜她,你却杀了她,初梦心碎难过,我便是恨你!” 桃枝哼笑了一声:“你只知我杀了云澄,你可知我为何杀云澄?” “云澄的性子我了解,那临危时大抵说得那些话我亦可猜到,你的性子也如一口枯井似的一眼望得见底,当中的来龙去脉即便你不说我亦可估中了分,不过以当日你被当场擒获那包毒粉的神情来看,大抵有一件事你不知。” 桃枝微微睁大了眼,虽在她的意识里是竭力睁大了眼。 “念在你命不久矣的份儿上,我便叫你死得明白些。那包毒粉是柔然秘毒,是我赠与维桢的。” 桃枝微微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 “是,我知道是维桢指使你去加害初梦,可维桢是我嫡亲妹妹,是通州王家的二小姐,而你,却是一个抱养来的小婢女。” 忽然,两道泪无声地自桃枝肿胀的眼眶中流淌下来。 终究是输在了身份上。 无论她这一生如何穷尽心思,如何竭力营生,她可得到乌衣巷内两府上下全体婢女的俯首尊崇,却换不来一个真真正正的小姐身份。 桃枝心中已是仰天长叹,仰天长笑,无奈鞭笞太重她办不到。 往事一幕幕映在眼前,她苦笑道:“你说我命不久矣,是何意思令史大人要尽快将我法办?此是老爷的意思还是赵姨娘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短则数个时辰之内,长不过一天。” “数时辰之内?审判人犯也未有如此快的” “故而我想着倘若可以,还是想邀谢扶瑄来见你最后一面。”放勋道,“毕竟你亦算是牺牲了性命,为我妹妹和通州王家保全了声誉,不过眼下看来,你大抵与谢扶瑄无缘了。” “此是何意” 桃枝这句话还未说毕,只听外头响起了三声干脆利落的叩门声响,随后侍卫隔着门道:“放勋公子,维桢小姐说来寻公子有事相商,请放勋公子去她那厢房一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弃子绝命 放勋出了柴房去,眼瞳一时间也有些不适应这急剧变幻的光线。 耳畔便是侍卫身上银鳞盔甲相互激荡的声响,象征着慷慨大义,身赴沙场,披荆斩棘,放勋忽而轻笑了起来,他又怎将自己落得这般田地,儿时乌衣巷内撒欢玩乐的男童玩伴,年龄相仿,志趣相投,那奔跑追逐的影子还依稀在眼前晃着,如今韶光如箭,须臾之间,一人享誉圣上面前,一人于战场为国尽忠,唯独他却仍在这乌衣巷中默默无闻,搅弄着女儿家间不上台面的妒恨仇怨。 维桢心中如何打算,放勋早已了然于心,故而他极爽快的答应了维桢厢房一叙的邀约。 临走前,他与看守柴房的侍卫道:“方才我与桃枝对话,发觉似有畏罪自尽的倾向,你们务必将凶徒看管好,在转交令史大人及老爷回来前切莫出任何差池。倘若有旁人来探望她也便宽容些允许他们进去罢,见见故人,或许叫她可想得开些。” 侍卫抱拳回道:“属下遵命!” 放勋便盈着那一身夏日青色薄如蝉翼的纱衣迈步朝花园中行去,行了几步,又缓缓止住,转过身来望向这间小小的柴房。柴房落寞地坐落在灶房隔邻,与这青瓦白墙雕栏玉砌的乌衣巷内屋舍全然不同,它陈旧而颓败,仿佛于繁华盛世中被抛弃遗忘的稚子,彷徨,无助,却又奋力证明着自己的存在。 放勋去后不久,莺浪便提了个牡丹花镂刻的食盒来了。她与她家主一般行住坐卧皆极讲究大户世家的仪态,袅娜步履一丝不苟,十丈远的路便需走了许久,似乎已成了一种习惯。 侍卫老远便望见她了,候了许久才待着她近到跟前来,但莺浪姿态雍容雅致,配上她模样也颇娇俏,并不惹侍卫们反感,况且看守之务最是无聊,恨不得多寻些乐子解闷,正巧想着,莺浪便来了,平日维桢小姐的绰约风姿他们高攀不上,可亲近亲近莺浪却是地位持平的自然事。 “侍卫哥儿们有理了。”莺浪娇媚笑道,随之欠了身子行礼。 “哪股风将莺浪妹妹吹来了,怎的今日无需陪你家小姐么?”侍卫笑道。 “维桢小姐与放勋公子说着话呢,小姐打发我去灶房取些蜜瓜去食,可她大抵心情不畅,一块也用不下,可这瓜不吃便是糟蹋了,想来府中节俭,小姐又不舍得倒了,便叫我送回灶房去瞧瞧有无人喜食这蜜瓜。” 那红木质地的食盒油亮亮晃着眼,里有却摆着水灵灵白嫩嫩的蜜瓜,一红一白,相映极是勾人食欲。莺浪见着身旁说话的侍卫显然心动了,余下那些立得稍远的虽职责在身不能聚上前来,但莺浪已是自余光中领受了他们灼灼向她这处逼近的目光。 “此些蜜瓜皆是小姐平日在用的规格制式,是楼兰快马加鞭运抵来建邺的,极是上乘。”莺浪说着便抽开食盒包浆泛着油亮的盖子,将里头的蜜瓜展现给侍卫们看,热情洋溢比这头顶火团更热烈,又忽然恍若大悟似的,“正是呢,与其便宜了灶房那班婢女,倒不如来孝敬侍卫哥儿们呢,侍卫哥儿们照看桃枝姑娘如此辛劳,倒不如一道过来用些蜜瓜歇息歇息,放心呢,此处又无旁人,稍事歇息不碍的。” “这怕是不好吧?”侍卫嘴上虽推辞着,可眼却灼灼盯着。 “不碍的呢,我也想快些把这食盒打发了,好回去陪我家小姐。”莺浪忽然愁容满至起来,“想起府内眼下这档事来,连是莺浪亦心中不快呢,更莫说我家小姐,心中自然不甚畅快,一边是从前朝夕相处的通州王家旧僚,一边是乌衣巷内伶俐可人的新伙伴莺浪至今仍不敢相信呢,怎会是桃枝姑娘杀害了云澄姑娘呢” 侍卫稍稍松动了威武板直的身子,笑笑道:“莺浪姑娘你是心思纯良嘛,哪知世间人心险恶呢?” “律法之事莺浪不懂,不过小姐从前教导过一句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莺浪愚钝,也未知理解通透了没有,想来,桃枝姑娘与我同我家小姐相识一场,她与初梦姑娘如何恩怨纠葛莺浪不知,依照莺浪看来,细算下来皆是豆蔻少女有些小孩儿的脾气罢了,耿直率真,何错之有呢?也不知怎的,事情竟会发展到如此闹出人命的地步,当真是唏嘘。侍卫哥儿你们说,桃枝姑娘这犯的错还有回旋的余地么?” “莺浪姑娘是太良善了,她何止犯了错这么简单” “哎,莺浪不懂呢,随意说的,说这些做何,怪是伤心的,侍卫哥儿们,倒是来食瓜呢,冰镇过的,食晚了又得回温了。” 莺浪说着便捧着那食盒在侍卫中间热络穿梭着,但听得他们身上的盔甲发出些微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侍卫们不论严寒酷暑皆是这身行头,内里早已叫汗浸透了,燥热难当,虽身子上的疲乏可用意志抵抗,可津涎暗涌却不是意志可控制的。 “侍卫哥儿,桃枝这小姑娘一人又跑不掉,更无人来劫囚,何必如此正襟端立呢?” 侍卫们心动了,万事只欠那领头之人首先伸手去食盒中,取那第一块蜜瓜来尝。 莺浪自然明白这道理,一来时便奔着那领头之人狐媚诱惑去了。 那红澄澄的食盒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里头躺的白莹莹的瓜瓤已切作适口的小块,犹如沐浴完毕的美人。 可惜,侍卫们不知,无端端送上门来的美人多数是来者不善的。 隔着一片香云抱翠的花园,放勋已然行至了维桢卧房内。近来他二人皆是觉着彼此关系冷淡生分了不少,放勋也许久未来维桢这屋坐坐,二人更无说话交谈,但并未有何正面的冲突瓜葛,便就是如此冥冥之中淡泊了起来,心照不宣大抵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这个道理。 维桢只觉着放勋进来时便卷携了一股芬芳气息,她心下满以为是放勋穿过夏花繁盛的花园时沾了一衣袍来,倘若叫她得知是因他日夜焚着依兰香而沁习的,恐怕她心内又是一场山呼海啸。 “你来了。”维桢面上却仍是恰如其分的恭敬与热忱,“好久未与兄长一道促膝说话了,此番不想竟是为了人命之事。” 放勋笑笑:“有何事妹妹不妨直言。” “有事才可邀你一道来说说话么?”维桢觉着她的热络竟显得有些不自然,也便淡淡道,“听闻兄长要处置桃枝,会是如何处置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心怀之机 在侍卫头领用了第一块蜜瓜后,莺浪那头的形式便势如破竹。侍卫们竞相来探这盒中宝物,仿若曲径通幽处有一口泉眼灵井正汨汨往外涌动着甘泉,行经之人无不听说其中奥妙便总好奇驱使着仰颈去探似的。 莺浪捧上食盒任由侍卫们挑选时,看似无意实则心机地展露她白皙的手腕,烈日之下与白润的蜜瓜一般反射着光芒。仆随主性,莺浪本来便将养得与维桢一个习性,愈是雍容便愈好,她今日亮出来的腕子同是丰腴迷人,那班乌衣巷内的侍卫虽以公正严明不近人情著于建邺城中,但那皆是对着外人的,倘若是府内的旧人,日子久了也混得亲近了。莺浪又是通州过来歇脚的客家带来的婢女,于他们而言更添了一层以礼相待之心,一来二去,便是搭上话了。 莺浪打侍卫身旁过,侍卫只觉着取瓜来食时那气味极香,莺浪飘过去后那香味便淡了,大抵是女子身上讲究的脂粉气,可如此气味又不好提说,只一个个心中暗爽着饱嗅女子香泽,人心皆是肉长的,这般侍卫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儿,成日见府里莺莺燕燕在眼前飞来飞去,日子久了,再刚强的男儿也会动了心。 “蜜瓜好食么?”莺浪娇笑问。 侍卫们连连点头,哪里还尝得出蜜瓜的味道,眼里心里早已甜饱了。 维桢未知放勋早已预判着她的杀机,已为她打点好一切,而她还是绞尽脑汁地想了一出自己认为颇是高明的落毒之法。 自古以来的毒物延传至今,已翻新出许多花样与名堂,毒源亦是五花八门起来,单一的毒物如桃枝落毒的那盏茶,查到便无可解脱,而维桢却是在名利场中耳濡目染之下学了更高明的一招,她不要侍卫们性命,又好办了许多。 楼兰产的蜜瓜冰冰凉凉,本是消暑良品,但与莺浪身上擦的黄杜鹃香粉一道嗅闻,却是致人眩晕迷幻的烈药。 此次莺浪是替维桢办事,又有桃枝出事在前,更为慎重,那计量与毒性皆是反复验证过数次才交待给莺浪,务必吸取了前时桃枝的教训。 “侍卫哥儿?”莺浪待他们各自食了几块蜜瓜,便轻唤着试探。 厢房这一头,屋内亦是热浪滚滚自南窗那处朝屋内扑来,毕竟是夏暑正盛,合上窗棂避阳却挡了风,开着有风却又有烈日及蚊虫,搅弄得维桢如何也不安稳。 放勋自然瞧出来是她心中不安稳,因笑道:“知妹妹心焦此事,妹妹稍安勿躁,心静如水便自然清凉。我通州王家带过来的婢女殒命他乡,倘若真是桃枝做的,乌衣巷不给我王家一个交代恐怕他们亦是自己说不过去了。” 维桢已是热红了面,便抽来床榻上掖着的扇便来扇,倘若莺浪在,打扇之事从不需她亲自动手。她问道:“那是桃枝所做么?” “妹妹觉着是她做的么?” “维桢不知才来问兄长的呀!” “不曾想你对婢女也如此关怀。” 维桢一时哑然,顿了顿才回:“兄长是说哪里的话,死的虽是婢女,可牵扯到陈郡谢氏与我通州王家,维桢怎能不闻不问。” 放勋笑得玩味:“那妹妹希望是她做的么?” “这维桢不明,做了便是做了,未做便是未做,怎又希不希望是她做的维桢迟钝,请兄长明示。” “换而言之,你是希望此事到此为止,还是希望愈演愈烈?” “维桢仍是不明” 放勋唇角勾起一道薄凉的弧度:“到此为止,便是此事只是乌衣巷内婢女间因妒生恨,错手杀人的案子,若是愈演愈烈” “是何?” “妹妹就未曾想过,凭何天下独尊陈郡谢氏与琅琊王氏,而琅琊王氏又尊王导为首,为何你我的父亲王淙说一千道一万却只是个琅琊王氏的系脉中人,父亲明明得蒙圣宠,长姐尔妃娘娘又蒙圣眷,为何父亲在朝中在晋国的地位便不如那王导呢?” “兄长你是说”维桢心中顿生震惊,又伴着些许恐惧,她只道是她是机关算尽之人,可听了放勋的话才知,她那些所谓心计不过是小童过家家似的小打小闹,真正男儿间官场世家间的勾心斗角水深似海,巨浪滔天。 她沉吟了良久,极是郑重地回道:“可真有如此容易么王谢两家关系紧密已经经几朝几代,连这府邸也坐落在一条巷子里,两家亲如一家,当真可因此挑起两家矛盾?当中紧密真会如此轻易因一个婢女的死便撼动了?若真可撼动,那云澄倒是死得其所了。” 放勋见她如此认真的模样,心下不禁生出些感慨与波澜,面上却轻松笑回:“我不过是随口说说,妹妹听过便罢了,只是灵光一现而已,要做此事,桃枝此人的背景需是清清白白经得起反复调查与推敲的。罢了罢了,我当真只是随口一提,为父亲鸣不平罢了,此事计议起来非一朝一夕,不妥不妥,也非君子所为,妹妹权当是我发了一个邪念忘却了罢。” 维桢心中一惊,方才她对通州王家之事太过上心,竟一时疏忽大意,忘了她与桃枝之间本是需极力撇清的关系,她竟还想着利用她去为通州王家谋事,可转念又一多心,放勋这话究竟是否是一种试探呢? “兄长,维桢错了,维桢从前小瞧兄长了,满以为兄长整日闲云野鹤优哉游哉,不记挂家中事,未想到兄长竟对家族如此上心” “妹妹无需道歉,我闲云野鹤是实情,但对家族真心赤诚也是实况,皇宫中虽有长姐在皇帝身旁为王家打点,可我身为王家唯一男丁,怎能不有所作呢?” “前时父亲还在建邺复命时,维桢倒是知道兄长与父亲一道在建邺城中各王侯府邸间走动的,不过那些门道维桢一来不黯识,二来未亲见,才误会了兄长了。” “不碍的。”放勋笑笑,伸手轻挠了挠维桢的鬓发,“兄长瞧得出你也真心为家族好,奔波劳苦,你还未出阁嫁人,已是如此操劳,倒是叫我这个做兄长的心中有愧了。” 一时间,维桢忽然拿不定主意,是将她与桃枝勾结一事,乃至当下她正派人杀桃枝之事,道与放勋知为好,亦或不道与为好,放勋既亦是如此心机深邃之人,若道与他知自然可多些助力之人,可她又总耿耿于怀地觉着,放勋与她始终并非一路人,思来想去,她最终仍未道出口,只因她记得,放勋似乎亦是倾心初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桃花凋零 莺浪头顶便是炎炎烈日,顷刻之间,烈日已悄然偏移了位置,将她的身影又稍稍拉长,她的口中不停地唤着那班食了蜜瓜的侍卫的名字,秉着一口息气焦急等待,烈日当空,她早已热了浑身是汗。 侍卫中首先有人起了变化,晃晃悠悠如饮醉了酒一般瘫软下去,莺浪可算是松了一口气,她心谙此症状正是与维桢小姐试验这方子时如出一辙。 毒药起效了。 少时,便又有三三两两的侍卫缓缓软倒下去,侍卫虽是各个是体格魁梧的八尺大汉,但这药力更猛,他们倒下去时只身子缓缓的躺倒在地上,口中连动静也无半点,正遂了落毒之人心意。 莺浪未免疏漏,又迂至那一坨坨软趴趴地身子跟前,轻唤道:“侍卫哥儿?侍卫哥儿你们怎了?” 依照方子及试验情况记载,侍卫们此刻意识中应是已飘仙境,如迷如幻,或神游太虚,或潜巡海底,各自去了各自心中向往的自在处,人虽醒着,可实则与昏着并无二致,待这阵药效过了,便会全然忘记有莺浪其人来过此处,她做了何事,更如天边缥缈的云彩一般抓不着又倏地自指缝溜走。 “妹妹。”放勋在维桢的厢房中支腿坐着,稍稍收了些暑热之汗,只衬得他身上挥发的依兰女香气息更重了,“既然话也说开了,往后妹妹有何事,可与兄长商量者来做。你我皆为通州王家,为父亲谋求,好比如那通向建邺的途径有千百条,许是多一人一同商量着,那知晓的路径也多几条,更能比较出优劣来,少走岔路,取上捷径。” 维桢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咯噔”一下,这放勋莫不是从今往后来抢功的?因说道:“如此甚好,兄长从前是在暗中,今日在明处了,倒也是一桩方便事,兄妹同心,其利断金。” “妹妹,兄长是真心见不得你如此为家族操劳,你到底是女儿家”放勋有些晦暗道。 这话听在维桢耳里却变了一个味道,面上却笑道:“是呢,兄长到底是王家的公子,女子终须是嫁人的,而公子将来承袭爵位荣华,才是一家之主,说来是呢,我又为何要操那心呢,宫中自有长姐为王家打理了,朝中又有父亲与兄长如鱼得水,维桢只需做我的二小姐便好,自自在在,吟风弄月。” 放勋笑道:“你知晓这道理便好。” 其实,放勋这心思也未纯到那处去,一旦染指官场名利中,如此公子能有几个对人真诚真心,全是夹带着私货着呢。他劝维桢不来搀和心机争斗,不过是觉着她的伎俩太拙劣,摆不上正经台面不说更容易漏了马脚而引火烧身,用人不智错杀旁人更欠了本不必要的烂账,如今桃枝一事他暂且可帮着兜着,可眼见维桢却无收手的意思更变本加厉乐享其中,放勋倒是有些急了,想着在她未闯出大祸前将她控制住,自然,放勋也是想着间接保住他心中最在意的那个女子。 莺浪推门而入时,柴房外的侍卫已悉数倒下,目光呆滞,口角流涎,哼哼呀呀地傻乐着,莺浪扫了一圈她的战果,哼笑一声扭身便去了,正欲迈步走入柴房,足下好巧不巧正好横陈着一条侍卫扭动的躯体,她提了石榴五瓣裙,大步一脚便迈过去,若不是维桢交代不可生事,她早在那侍卫身上踏上一脚解气。 “凭是你们这班腌臜粗人,竟对我莺浪戏弄,你们也配?!” 莺浪这头火撒不了,心里憋闷着便一道燃去桃枝那处了,进屋便是嚷嚷起来:“小浪蹄,你前时很嚣张呢?如今怎的没声了,再叫呀!” 莺浪说罢才是瞪大了眼正儿八经去打量桃枝情状,竟一时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桃枝的嘴角亦是同出面侍卫一般歪斜扭曲,间或还伴着抽搐,可桃枝却是被打歪的。那一对前时炯炯有神的铜铃大眼如今人如其名肿作两颗烂桃,不止是红,已是紫黑,唇角鼻中皆挂着猩红血迹,几道新旧血痕层层叠叠,沾着散乱灰垢的丝发。毕竟关系到人命案子了,那侍卫动起真格来的手段比前时赵氏审问初梦偷情桓皆更厉害过数倍,身上数条粗鞭痕绽在一堆堆模糊烂肉之间,好几处被笞作了肉泥子,此时已渗出了脓血,唯独那件破烂衣衫勉强蔽体着,给她留了最后一丝尊严。 乌衣巷内审人的手段当真狠辣 即便是对着豆蔻少女亦下得去如此重手 桃枝还是前时府中红人,旧时同僚 莺浪缓步上前,仔细辨认着桃枝模样,左瞧瞧右望望,望着望着,心中竟生出些害怕来。 他们对桃枝尚且如此,一旦关系到人命大案,大义灭亲,自己受维桢之命来杀了桃枝,有一日我若败露,他们会怎样待我? 莺浪又望了一眼五花大绑气息奄奄的桃枝,前时她是如何中气十足地在乌衣巷内耀武扬威,明日的我是否会绑于此处同受酷刑? 毕竟完不成维桢的任务,她顶多是受罚受苦,这命总是可保住,可若是手上又人命案子,一旦揭露,便是丢性命之事,即便未揭露,可余下此一生便总需在担惊受怕中度过 想及此处,莺浪迟疑了。 “莺莺浪”桃枝微微睁开眼,冒出这两个音直把本已心惊肉跳的莺浪又吓了一大跳。 “走狗”桃枝唇角竟竭力扯出一丝笑容。 “大胆贱婢!”莺浪见着那狰狞的笑心下害怕起来,一掌便扇过去忙是掩盖心中慌张,“贱婢,你的贱命可是掌握在我莺浪大祖太太的手中,你还敢对我出言不逊!”一顿雨点般的掌掴随即落在桃枝两颊上,可莺浪力气桃枝本已伤得重,这几掌除了泄愤之外毫无作用。 “晦气!”莺浪见她白软嫩滑的手掌上竟沾来了桃枝的血,忙是取出丝帕来擦,“前时你不是很嚣张么,对我们小姐大呼小叫着的,我们小姐用的那燕窝糕,我都不敢去碰,你倒好,拿起来便是嚼,食了那糕,如今肠胃可是畅快?”说着便又朝桃枝肚子狠狠砸上一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枝离破碎 杀桃枝不必用毒。 维桢交代莺浪,只需潜入屋舍将本已重伤的她再加几拳便好。 如此应了天时地利,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单凭桃枝的尸体验不出痕迹与凭证,伤情因人而异,加之感染,随时恶化要了性命五不可能,况且这罪证一旦落实,便是死罪,桃枝已是见着索命鬼王遣着眷属携带枷锁朝她走来了,何时殒命不过是时间之故罢了。 “本是需死之人,我不过是快些送你上路,叫你少受些苦”莺浪边是打着,边是喃喃着,“你少受些苦,也叫我家小姐少受些苦,也便是叫我莺浪少受些苦” 桃枝是何时断气的,莺浪已是不知了。 她只知当她回过神来时,眼前已是一滩不成形的似人非人物件勉强又几根绳索提掉着,奇形怪状,臃肿变形,而莺浪却是眼冒金星,又混着黑黢黢的一片混沌,耳畔嗡鸣不绝。 莺浪踉踉跄跄的扶墙而出,一步一颤,双腿哆哆嗦嗦直打着痉挛。房舍外日光骤然包裹了她,她曝身于日光强烈的光晕中,只觉着神志恍恍惚惚。 她几乎是用尽了核算的黄杜鹃粉药效的最后一刻用以杀人。 起初,桃枝遭了她那饶痒痒般的几巴掌毫无反应,仍是哼哼哈哈嘲弄着莺浪。桃枝的性子便是如此,即便身陷囹圄了但那面上的风头一刻不落需是拧着,有些人血里带风,有些人血里带,有些人血里则沁着锡箔粉,于桃枝而言,逞着威风是比性命更重要之事,若是人生活得不光彩,倒不如不活。 那些有的没的气息奄奄的话,在拳点中传入莺浪耳里,也便不成了连串的句子,但桃枝那股唯我独尊的气焰,莺浪可是感受得切切实实的,嘴长在你口中,可拳长在我手中,她已与王维桢上了同一艘船,跳船便是坠海身亡。 渐渐的,莺浪亦是发觉了,她的软绵绵的拳脚对桃枝不起作用,已是打得她大汗淋漓了可桃枝仍有那口气吊着苟延残喘,每每当她觉着桃枝离了结近了一步,桃枝便总能哼笑出些声响,仿佛挑衅似的,可莺浪又无可奈何,便只好气鼓鼓地挥拳打着。 那柴房内本已空气闷浊,又值盛夏,这间屋舍犹如熏蒸炙烤似的烘得莺浪不小一会儿便浑身湿透了,可反观桃枝,浑身烧热如炭却无丝毫汗液。忽然,莺浪灵机一动,脑海内生出一个想法来。 莫不是说,平日里见着畏畏怯怯的婢女之人,地位不高,又事事受着家主的压制,是万万不敢言说,为自己发声的,而往往是这等卑微之人,若动了坏心眼,比旁人更阴暗百倍。 她脸上升起一抹阴暗的笑,柴房内烛火昏暗,只照不清她那的五官巨细,全混做一团灰暗暗的阴影朝着桃枝身前走去。 她提起一只臂,另一手将缎丝清凉袍的袖摆一层一层卷起,展露她那只精心保养的手。她的手是婢女当中难得保养得玉润丰泽的,而如今,这只罪恶的手在桃枝面前晃着,那影子投到柴影斑驳的墙壁上,犹如午夜鬼怪游荡飘逸。这一次,这只掌并非再单单扇她捶她,她剔出了一根指,缓缓朝神志浑噩的桃枝伸了过去。 忽然,只见桃枝将那条缝隙般的眼界明显瞪大了。 她喉咙发出几声喑哑嘶音,但她气胸已损,发不成声,却仍可感受她无比震惊与痛苦之色。她缓缓低头去瞧那痛苦来源,只见莺浪一根手指正插入她皮开肉绽的烂肉里! 莺浪两个指节皆是没入了桃枝的肉里,那肉如灶房万捶千凿后蒸蛋的肉糜一般黏腻而猩软,她的指头毫无障碍地没入了一寸有余,却触着一个障碍。 她微微拨动剔开来瞧,原是已触及了白骨! “啊——”桃枝顿是撕心裂肺一声哭嚎,大颗的汗与泪瞬时凝结,簌簌落下。 这声惨叫倒更刺激了莺浪的感官。 她凑得离桃枝极近,听见了她一急一叹吃力的呼吸,胸膛因是用力而此起彼伏,她又稍稍扣了扣插在她肌肉里的指,桃枝顿时气息紊乱,急喘连连。 莺浪又扣了几次,屡试不爽,一来二去,她竟觉着颇是有趣。 那明灭闪动的烛火莫名躁动地跳着,莺浪的面庞仍是阴暗的一团虚影,一烛火将尽,只剩手指般短短一截,但听得焰心哔哔啵啵狂烈簇动爆燃着,莺浪的心跳得剧烈。 “不停”桃枝终于低低哀求。 “停?停是停不了的了”莺浪一声哼笑,似又在笑自己,“你杀云澄时,她叫你停手,你会停么?” “别” “倒是你,别强撑着了。”莺浪在桃枝骨缝里狠狠一扎,边在里头掏边喃,“今日你是非死不可的,早死早受些苦。你呢,也莫恨我,我也不过是为求自保,帮主人办事罢了,谁叫你前时自己做孽太多呢,千怨万怨,怨你自己做事手脚不洁净,你若不掉出那包毒粉来,了无此事,退一步说,你若不去袭击初梦,哎,那贱婢有的是阴招呢,你呀,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是养在贵族家。” 莺浪那指头一下肉中,桃枝便身子剧烈颤动一阵,莺浪一处一处拣着烂肉去戳,桃枝浑身战栗便未停歇,渐渐的,莺浪再入那指,桃枝渐渐不颤了,肿胀的眼未知是睁着还是合着,可浑身上下一个个血窟窿却是将眼睁地大大的,狰狞地窥探着眼面前的莺浪。 桃枝死了。 那张伶俐的小嘴再也不能发出那尖利的声音了。 莺浪出那柴房时,步下踉跄不稳,眼前的侍卫躯体仍奇形怪状地扭曲着,她目视前方成片连绵的茂林红花,一阵夏风拂来,拂过她汗湿粘连的鬓发。 哦,结束了 当莺浪再度睁开眼,她已是躺在维桢厢房内自己那条床榻上,轻掩着薄被,额上披着润湿的巾帕。 “小姐我”莺浪忽然圆瞪了眼,自床上弹起。 维桢一把将她按回床上。 “小姐”莺浪打量了一圈卧房内,除了她与维桢外再无他人,她压低声,战战兢兢,“桃枝死了么” 维桢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小姐——”莺浪忽然扑身抱住维桢的裙膝,那泪忽然不可抑制地崩涌而下。 “是,我知道,难为你了。”维桢轻抚着莺浪鬓发,声音动情细腻,可心中却是冷漠肃淡,“前时你昏在柴房外头了,幸而放勋兄长的人打那处过,便将你送回来了无碍的,无人知晓此事,全过去了莫去想它了,你对通州王家有功,天塌下来有我通州王家为你顶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隔阂如海 “桃枝死了。”扶瑄的语调凝淡若雪,又凛冽如冰,重重地将一枚丝绢帕子包裹的物件拍在初梦身前的桌案上。 初梦心下疑惑,启开帕子来瞧,但见那支陪她出生入死的白珠翠羽步摇迎风微微抖动。 “我正寻着呢,原是你给拾着了,寻回来便好呢。”初梦望着扶瑄的神色,便知了他是为桃枝一事心中有滞碍,“怎了,我丢了你赠予我的步摇,你为此置气了么?我保证下回当心保管着不再弄丢了。” “还有下回么”扶瑄淡淡低吐,抬起眸子来凝注着她的眼。 “你今日是话里有话呢。”初梦放下那步摇,额蹙黯然。 “桃枝死了,是不是你做的?” 初梦直被问得心下一惊,扶瑄是聪慧之人,可看出端倪不假,可她未想过便是如此来质问她。 “你为何这么说”初梦心憔了,难听他绿惨红销。 “我于柴房里头,桃枝足下,拾来此物!”扶瑄提起二指,不重不轻地在桌案上叩了叩,“好在我与放勋去得早,我瞧见了,便拾来了,应是无旁人瞧见。” “如此你便断言是我做的?” “此步摇昨日我还瞧见你簪在髻上,今日现于桃枝殒命之处,你叫我如何去想?初梦,真真假假,我已是分不清了,你亦叫我愈发看不真切了” 初梦便坐在扶瑄身侧,瞧见他眼中淡淡泛着晶莹光泽,她心中被这话一刺,一时间亦涌上了泪,又不知如何反驳,便低低地唤了一声:“扶瑄” “我知你憎恶桃枝,桃枝杀了云澄,你欲为云澄复仇,可桃枝的罪孽自会由令史大人去断,日后她自然罪有应得,可你去动那私刑,你便出触犯了律法,那案子已由放勋交接过去办了,桃枝已是若定下死罪也便活不过多久,你为何如此着急要去亲手杀她,如此,你便是畅快了么,那你与杀害云澄的凶徒有何区别呢?” “扶瑄千说万说你仍是不信桃枝杀了云澄?”初梦淡淡的,语调中寻不见波澜与愠怒,她已是习惯了,心中再愁郁百转,可展露人前的却只心中冰山一角。 “你仍是未明白,我是说,是何人杀了云澄自有律法去断,是桃枝杀的便是桃枝该受应有惩罚,若不是桃枝杀的便会惩罚那杀人之人虽我还未知你用何法子欺瞒过看守侍卫的眼潜入柴房内的但我从桃枝的衣袍上瞧见一个淡淡的血色指印。那指印淡而小,不仔细瞧当真易疏漏,可桃枝已是被绑,自己无法印上那指印如此种种证据我不愿多言但种种我皆压下来了,你放心罢,乌衣巷内之人查不到你身上” “一支步摇,一个指印。”初梦淡淡笑了笑,苦涩无奈溢于言表,“扶瑄,我言说过,我从不欺瞒你,桃枝其是确是我设计害死的,但我未亲自动手。” “你承认了?”扶瑄缓缓抬眸,他多么期寄初梦能说些什么话来为她自己辩白解脱,如此扶瑄也便松了心中束缚捆绑,可更叫他凛冽彻骨的却是那句,她不必亲自动手,亦可置桃枝于死地。 “你到底是心软的公子,对桃枝仍是有感情的”初梦面上维持着那一抹似笑非笑,心内已是沧海桑田。 卧房内一时陷入无比寂静,夏风壅滞,暑热盈人,扶瑄卧房内本是清凉地,此刻却因人心焦灼也失了清凉。 扶瑄脑筋一旋万顷,沉吟良久,终于道:“你叫了放勋帮你,是么?” “是。” “哦。” 又是良久的静默,屋外风喧鸟鸣,杂花乱莺飞快流转过窗棂,时不时将日光篦成千奇百怪的形状。 “为何选了他?”扶瑄黯黯问,他言下之意自不必说,便是“为何不选我?” “这答案,已叫你自己回答了。”初梦淡回。 “哦,是”扶瑄涩涩道,又哼笑一声,“原是心中忖度着此主意了,无怪乎不叫我陪你游园子你出事时我便有所怀疑,可我又不愿怀疑你可你” “是,想不到吧?我便是如此心思阴暗之人。”初梦说罢这句,便将头悄然垂下,不叫扶瑄见着她黯然悬坠的泪滴。 她的心中怎能无所触动。 扶瑄双手一把擎住初梦的肩:“你又何须说此自暴自弃的话呢,我是恼你,恼你为何心中有事心中苦闷不与我商议,却去与那王放勋商议,更叫他助力你若你是我,你会是如何感受?” 初梦的削肩细骨捏在扶瑄手中,他只觉得极是柔弱,这骨骼细细的,似乎他一用力便可擎断了,未知何时,她竟便得如此瘦癯了,裹着一身宽敞盈风的袍衫竟给忽视了,扶瑄心下一紧,将那紧紧擎住的手缓缓松开了。 “是我不好”扶瑄低声道,“是我无用竟保护不了你” 初梦惨淡一笑:“你将掉落柴房内的步摇拾来,又抹去了那血指印,还不是保护我么可扶瑄,我真的未去过那处罢了,即便我去未去过那处又如何,是我设计谋假借他人之手去结果了桃枝,我确实想为云澄复仇,官家法办是官家的,我的仇恨不消不灭如此,我亲为与不亲为又有何差别呢”初梦轻笑了一声:“倒是有些差别的,假借他人之手更显露我内心阴暗来。是,扶瑄,你说得不错,你愈发瞧不清我了,那些温婉,那些良善,全是假的,如此今日,你才见着真正的我,一个心肠邪恶用计歹毒的女子” “初梦!”扶瑄忽而扬声呵止,他定定地凝着初梦的眸子,找寻当中那纯澈无暇的清灵之光,片刻后,他低沉下来,“你如此在意我对你的看法,我知你心中有我。自你无意中与我倾诉衷肠以来,你便一直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我的爱意,纵然片刻之间无所顾忌投身其中,旋即又离,几次三番,举心不定总欲将我推出去,我只想问一句,为何为何不肯受我的心意?” 初梦回避了扶瑄深邃的目光,淡淡道:“我本是一名自私自利的女子,谁人对我有益处,我便亲近那人,从前是为了打探弟弟的消息接近你,如今是放勋,你还不明白么?” “初梦!”扶瑄未待她话音落下,那股平生未有的无名怒火却早已将他浴了个通透,他一把揽过初梦腰来扣在怀中,一对灼灼逼人的眸子犹如燎原星火凝注着初梦。初梦本能地回避他的爱意,撤身想躲,可不及扶瑄热烈烈地将唇贴在她薄凉的唇上,她挣扎了下,极力避开,可他力气大,将她箍地牢牢的不可动弹。 初梦仍是挣扎,只听心中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若再不挣脱,便是落陷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康泰之讯 “扶瑄公子扶瑄公子” 扶瑄本是一夜难以入眠,辗转反侧了许久才是稍稍有了困意,而后入了眠,却立即又被屋苑中这两声唤名惊醒了神。于他醒的那一刹那,他本能地去搂身侧之处,才伸了臂弯去又怔怔地停在了半空中。 他那身侧床榻上空空如野 一床软褥,香弭人空。 前时初梦自他的怀抱中奋力挣脱,径直奔向自己的偏房去,而后那扇门重重地合上了,便再无音讯 扶瑄心中不禁升起一股不可名状的落寞感,正在朦胧与清醒间焦灼着,但听那屋苑中的步点更急更近了。 “扶瑄公子” “何人?”扶瑄忙是趿上了鞋履去应门,心觉这声音不甚熟悉,但透着股昂扬喜气。 “是我,阿澜呢。” 扶瑄敞开了门,只见一名形容青涩的小仆从正立身门口,大抵因早上交班起得急,那眼垢仍挂在眼角。他身后远处已有微微曙光初露,染得那处朝霞一片丹红,天色鱼肚初白,夜幕将落未落,日月同彩却皆不明亮,如此昼夜交替时分,最是叫人心中急躁难耐。 “阿澜,一朝寻我何事?”扶瑄本想问着为何今日不是青青来传话,转念又立刻想及桃枝亡故,青青这个做亲兄长的自然难熬,缺勤些许时日是情理之中之事。 “北境有捷报传来,苏之公子伤情痊愈了!” “当真!”扶瑄大喜,迎面恰巧送来一阵凉爽清风,驱散了连日夏暑笼聚的闷乏,那深锁的眉头终如这天色一般拨开云雾请见光明,苏之是他当下唯一可撼动悲楚之人了,“家书可有我的一份么?” “自然!”阿澜忙不迭自怀中掏出一封烫金红纹信笺,献于扶瑄眼帘前,那信纸仍带着贴里内衣的余温,热热暖暖的,还沾着些许湿汗,更揉地这信皱皱巴巴的,阿澜瞧着这信亦有些愧疚,忙道,“阿澜怕是扬在手中弄丢了,才塞进最贴里的衣袋里保管着,请扶瑄公子恕罪!” 扶瑄望了一眼手足无措的阿澜,淡笑道:“不碍事,能读便好,你先下去罢,允你再去寐个回笼觉。” 阿澜陡然一愣,半晌未反应过来,他本是接替青青的班来此,头一回接触此建邺城中大名鼎鼎的扶瑄公子,青青前时总言说瑄哥儿人极和善,阿澜好奇便来了,如此百闻不如一见,当真是体恤下人,更无公子脾气。扶瑄见他愣住了,便淡笑一声,伸指帮他揩去了眼角的垢,阿澜一下红了面,小小少年满以为扶瑄是那龙阳中人,羞涩地道了一声“告退”便跑走了,扶瑄望着他的背影,还说着:“慢些跑” 扶瑄转身回卧房时,目光无意间巡过那房门紧闭的偏房,说是无意,不过是扶瑄强迫自己不去往那处看罢了,前时阿澜在时,扶瑄那余光一刻未歇凝注着那处,他逼迫自己不去意念她,徒劳也好,无功也罢,他转身时便再也佯装不住,将那目光定定地投射于那扇严丝合缝的雕花大门上。 喜忧参半,原是这般体验。 那间四方的偏房内圈禁了他的所有忧愁,手中四方的信笺上书尽了他的所有喜悦。 半晌后,扶瑄郁叹口气,在将升的朝阳中兀自回了卧房。 有着初梦这一层事搁在心上,扶瑄的喜又淡了少许,但终究还是喜的,能与初梦之事横亘心中的当下生出喜悦来,不可说苏之在扶瑄心中的分量之轻。他展信时,只觉手有些微微颤抖,遥想起当日苏之身中暗箭命悬一线那几日,噩梦般的回忆仍在眼前,他险些为此与他父亲谢安反目,幸得初梦临危救场才规避了一场家族内的浩劫。 又是初梦 扶瑄猛然摇了摇头醒神,彼时手中的信笺已展露平整,墨字飘逸清新跃然眼中。扶瑄欣喜,忙秉过烛火来仔细瞧: 扶瑄,久日未见,无比思念。 前时蓖芷千里迢迢来了北境军营探我伤情,彼时我已脱离昏迷,转危为安,正在军中将养,这伤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好在你托付蓖芷采办来那些奇珍药材才好得如此迅速。如此一伤,去鬼门关外走了一遭,此刻我正躺在床榻上将养,倒无端生出些生命无常的感慨来,总觉着兴致不高,我与李将军说,李将军笑说是我太年轻,经历的事太少,看得多了,也便看待了,我又不禁忆起前时你在摆花街受刺那回遭遇,想来也好,我如今可与你感同身受了。 我负伤这些日子,边境两军未有大动,大抵是因我负伤的缘故,晋军加强了警备,布置了严密阵防唯恐鲜卑乘乱偷袭,军中将士恸感我受暗箭一事,士气大涨,慷慨壮烈了一阵,对于累战疲乏的晋军而言确是因祸得福。鲜卑那处大抵也忌惮如此,加之上场战役损失兵马不少,也未敢趁虚而入,总之便是边界此处小摩擦不绝,而大干戈未有,不咸不淡地虚耗着,倒对晋军有韬光养晦的益处。 李将军确实将我照料地周到,亲如同族叔父,军中医药虽不足,但军医竭尽所能,跋山涉水外出采办良药,不分昼夜为我医治,当真叫我十分感动,德蒙诸位照料,我心更坚,暗下决心定要尽快恢复,重振缨枪。 蓖芷前时来探我,还与我说了许多皇城内外及乌衣巷发生之事,不曾想短短数月内建邺城中竟如此风起云涌,尤是那次南岭王府赏字大会,你造人构陷险些沦作皇帝刺客,蓖芷与我说时,我仍是心惊肉跳的。 还有一事,蓖芷未与我言说,不过此消息传得北境军中亦是满城风雨了。你与我向来无话不谈,我也便直说了,你言说你有龙阳之好,世人知你我二人自小交好,亲如手足,我此刻提及此事,便是叫你不必为我处境忧愁,我倒是对此些流言蜚语无所畏惧的。 余下之事,待蓖芷回了建邺便可与你说,然他还需去趟成汉替李将军顺道办些事,大抵更需费些时日才会返回建邺。我猜想着这封报平安的家书应是比蓖芷其人更早先到了你那处,便与你顺带说了此事,好叫你不必为他担忧,不过以蓖芷其人,你也应是不会为他这机灵小子担忧的。 万事安康,勿念。 苏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远道迢递 扶瑄阅毕了家书,心中虽总有涩涩痛楚羁绊着,可大体上心情已转为明朗,遥想上一封家书已时隔数月,时过境迁,万事如戏般恍惚,数月以来,苦多乐少,尤在苏之负伤之后,少年昂扬的笑容渐渐难现于俊秀的面庞上,今日暂且算是难得的欢愉开怀。 “哟,见着我也不必如此开怀呢。” 扶瑄怀着一抹温润淡笑回眸,正见蓖芷已然大摇大摆穿过院廊而来,风尘仆仆的身姿与那衣不蔽体的穿着无不透着一股不羁浪荡。这一趟回乌衣巷,扶瑄一眼便见着他黑瘦了不少,更显肌肉精健的线条,那爽朗的笑容却不曾改变,无论何时听来皆如自带春风,扶瑄倒亦是佩服他那开怀大笑,笑淡一切烦恼事,游戏人间。 扶瑄回以同是爽朗的笑容,蓖芷当下能回来,无疑在他本是因苏之家书的喜悦上又复添了一层喜悦,又在他因初梦一事的苦楚上减淡了一道愁绪。 “谁见着你开怀了。”扶瑄故作不搭理他兀自回身将那家书收纳进锦盒中。 “瞧你这喜形于色的模样,应是收着苏之的家书了吧?” “就你神行诸葛!”扶瑄飞过去一道白眼,“未料到你如此早便回来了,还未制备木莲冻呢。” “你个谢扶瑄,仍是如此没良心,木莲冻也无?还闲我回来早?好好好,我再去成汉柔然转一转,那便不早了!“说罢便佯装拔腿便走,自是叫扶瑄一把揪住了不许,蓖芷对此游戏颇是上心,扶瑄亦知他性子,便总哄着配合着他。蓖芷闹了阵,震了震敞露落拓的袍衫,一脸威严肃正:“你与王苏之这二人一厢这壁一厢那壁,当中间隔了万余里,我蓖芷替你们来来回回奔走递话,你一声谢谢不说,进屋便是嘲弄,是何道理?” “我哪里敢嘲弄你蓖芷大公子呢,可俗话说了,心里是何便有何念头,便是以我观物,故而物皆著我色,我心里崇敬念着蓖芷公子是诸葛,而蓖芷公子你怕是有些不自信,才听出那嘲弄意味来了吧?” “若说口齿伶俐,我蓖芷辩不过你。”蓖芷双腿一岔,架坐于桌案上,随手为自己飨了盏茶,“说来,今日怎未见你那小娘子?” “说正事。”扶瑄道。 到底是情场老手,蓖芷于当中敏锐地嗅到一丝异样:“怎的,又讧了?” “苏之如何了?”扶瑄的声音骤然凝淡下来。 他这态度已然是最好的回答了,蓖芷心黯其中情愫,便道:“可那小娘子头脑颇是聪慧呢,若要言说苏之遭逢暗箭一事,怎不请她来一道出谋划策?“ “以后北境之事不必寻她一道来出谋划策了。”扶瑄沉声道。 “哎?说是女子容色变化比那落帐子更快更反复无常,我瞧你谢大公子的容色却比夏日午后的天色更反复无常,前时我与你说苏之之事时,我本还想着回避了他,你却说她不是外人,但说无妨,如今可道好,我要说了,你却不愿去请她来了。”蓖芷仰颈饮尽那一盏凉茶,大呼了声“痛快”,又道,“从前你谢扶瑄是公私分明之人,如今怎因与她拌了小嘴便置大局于不顾呢?” “你莫以为我不知你打何主意,你是想借此叫我去寻她来致歉求和,今日我也便说了,从今往后北境之事再不许道与她知!” “你怕她又如上次似的自己跑去摆花街勾搭桓皆?” “我纯是因与她讧了嘴不为旁的” “瞧瞧,瞧瞧,你这口是心非的神色全画在你脸上,怎的,还需逞强前时是为了打探她身份才接近于她的?那你倒是与我说说打探地如何了?她这胡人女探子有何身世?” 扶瑄望了他一眼,冷淡道:“该需你知晓时自会告诉你”又一把夺下他细细品咂着的杯盏,道:“说正事,苏之所受暗箭之事调查如何?” 蓖芷却是又抢回那盏茶来,抬眸瞥了他一眼:“你说呢?” 扶瑄心谙他言下之意,便低低地叹息一声。 自然,那暗箭若真是孙利放的,他身为孙渊义子,常年与司马锡勾结亲密,自然是做得天衣无缝的,暗杀之事多半是当场擒获暗杀凶徒才算确凿证据,若是之后单凭一记号一人证来纠察,却是变数颇大,机遇渺茫。 “想要自北境那处寻突破口已是难如登天了,那几日我住在军营时里里外外打探了。”蓖芷说起正事来,便是一改往常的神色肃然,“倘若孙利身上有何证据可寻,恐怕不必我去北境,李将军亦会为苏之主持公道了。” “那只能白白挨这一箭了么”扶瑄将拳不重不轻地砸在桌案上,不轻是他心里有气,不重是他本性儒雅。 “回来的一路上我便想着此事”蓖芷低低叹了口气,“可惜我蓖芷脑筋不好使扶瑄,你当真不将那聪慧沉敛的小娘子叫来一道商议商议么?” 扶瑄本是心情郁挫,垂目敛眉地思忖着,听了这话,只将脸抬起,俊秀面庞上略漾着诧异之色,片刻后又恢复了凝淡:“父亲与王伯父那处如何说?” “谢老爷与王老爷那处未有关于此事的说辞” “父亲”扶瑄喃喃道,“父亲从来觉着我意气用事,太过感性冲动,如此事情更不会与我商议了” “那我们如何做?”瞧得出,蓖芷是急火燃在心里。 扶瑄凝了他一眼,他深知蓖芷的心性,若说扶瑄是意气用事,那蓖芷比之他更是心浮气躁,又这二人凑在一处商议事体,好比松竹逢了林火,更难冷静,他此刻多么期望初梦在他身侧坐着,不必说话,即便是坐着便是静心安神的良药。 “当真不去叫初梦来么?”蓖芷“腾”地立起身,“如今可是事关苏之事关王谢世家的大事,这几番下来,我也瞧得出初梦其人,她虽是胡人,可待你谢扶瑄是赤诚真心的,前时摆花街刺杀一事应是有误会在当中,天下再无比她待你更掏心掏肺的女子了,如此女子在眼前摆着,你谢扶瑄是矫情闹哪样子性子呢?你不去,我便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谋然兀自 “不许去!”扶瑄却是沉下面孔,一把将蓖芷拉住,那广袖盈风悬垂,环绕身子腾空舞出一道弧线。 蓖芷却是被他沉肃的语调惊了一跳,他是最善了然他人情窦心思的,从前扶瑄若是与初梦拌嘴相讧了,即便他嘴上说着不理不睬,可心里却是巴巴儿地希望着他从中调和才好,蓖芷也是知情识趣之人,自然乐意帮他调和,可此次却不同了,扶瑄竟动气了。 “怎了?”蓖芷换作小心翼翼,心谙着此次相讧事态严重。 “不提她了,只说说苏之罢。”扶瑄收了那股凛冽之气,缓身坐下,“若我二人可想出什么好而巧的点子,呈与父亲与王伯父,大抵他们也应同意。” 蓖芷轻轻颔首,一道重重坐在软塌上:“那还是那句话,想法子罢。” 扶瑄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他又何尝不想想出好法子,可大抵是初梦相讧一事如鲠在喉的缘故,他如何也无法集中精神,想着想着,可却是愈心急便愈乱,愈乱又愈急,夏曙又闷热,只听耳畔蝉鸣喧喧,丝竹乱拨,簌簌哗哗,心中如一团盛火似得不得清凉。 蓖芷见扶瑄如此急躁,心中亦有些郁闷,便起身去古青玉香炉旁,启了香炉盖,伸指轻轻碾平规整余烬香灰,那一股广藿香的气息在夏日闻来尤为古朴清雅,蓖芷是知晓前时焚过初梦所爱的依兰香的,如今换了熏香,大抵又有缘故在当中。 “若想不出法子也无需硬想了,或随我一道去花园中走走,或用些糕点,或小寐片刻,上回你想不出法子全因几日几夜不眠不休为初梦”蓖芷说及此处自觉失语,戛然而止,观望着扶瑄反应。不过扶瑄却未有愠色,但添了些惆怅,只道:“不寐了,说那正事,你将你打听来的苏之负伤前后事项再从头到尾连贯着说一遍,我们只寻觅其中有无遗漏的机遇。” 蓖芷便又将苏之如何中暗箭,他如何潜入鲜卑军中打听中箭前后过程又说了一遍,他自然知,以扶瑄的智慧,加之苏之与他的关系而言,此些事项早已在扶瑄心中温习地滚瓜烂熟,扶瑄又是缜密的性子,细枝末节必也未忘记,不过眼下他心乱了,再滚瓜烂熟也无济于事。蓖芷见他额上薄薄那层汗珠正在慢慢变厚变密,又静候了片刻,陡然站起身来,道:“索性将那小娘子寻来得了,我算是瞧出来了,她在此,若说那出谋划策她能否帮得上忙暂且不论,可她人在此,你心便定了!”说罢正迈步要走,又被扶瑄一把拉了回来,道:“我有主意了。” 蓖芷一愣,转过身来见着扶瑄神情专注,便知他应是真有主意了,这才又坐下侧耳恭闻。 “蓖芷,我问你,你觉着孙利放此暗箭,是他自己的行为亦或是司马锡与鲜卑族人指使的行为?” 蓖芷思忖了片刻,郑重答:“应是司马锡亦或司马锡勾结的那鲜卑统领指使的。自你在摆花街受刺后,孙利那狐狸尾巴便藏不住,大摇大摆地竖起来迎风当旌旗使,可即便他再狂妄再对王谢不满,这一路向北行军,他从来也只嘴上占些便宜,亦或小偷小摸地作弄挤兑着苏之,便得了,若叫他下杀手暗害,应不至于。” “正是。孙利是孙渊的义子,孙渊又依附司马锡,以他的行事做派,绝不会擅自脱离司马锡而行动,又况且,暗害苏之背后牵连之广,一旦下手,其中的利弊纠葛并非孙利一人可担,应是司马锡经过缜密计算才做得决定。” “是可那又如何?” “若是如此,我们便有机可乘了。”扶瑄抬眸,那星眸萃华如深不见底的黑洞将蓖芷目光牢牢吸纳其中,“孙利在北境动手行事,若是司马锡在建邺遥控指派,那当中必有信笺传递往来。但司马锡其人审慎,想必苏之中箭后,为避免把柄落在旁人手中,他二人应是断绝了书信来往,可我们,偏是要给他们创造个机遇叫他们自露马脚。” “如何?”蓖芷忙问,虽仍是一头雾水,可颇是激动兴奋。 扶瑄定神,缓缓而坚定地道出四字:“苏之诈伤。” 蓖芷显然始料未及这法子,先是一惊,旋即又展露喜色,一拍大髀道:“是呢!故技重施,绝妙啊!扶瑄,当真有你的!如此一来司马锡这边收着消息便会自乱阵脚,忙去怀疑孙利为何不听指示擅自行动,亦或是去联络相关利益之人,而孙利那处亦是自乱阵脚,想着除了他之外是否是司马锡又派遣了亲信去刺杀苏之,或许还会心存疑惑,是否是上回他暗害失败,倒是他在司马锡那处失了宠信,司马锡才会越过他又加派他人去暗害,便会去书给他义父孙渊,如此一箭双雕,而我们只需在建邺截取他们书信做证便好” 蓖芷说着说着只渐渐不那么热络了,末了更有些迟疑惆怅起来:“可如此,即便他们有书信往来,能如此轻易为我们所截获?” 扶瑄颔首:“此便是此计的难处,而且我想来,即便我们截获了,司马锡必有防备,书信应是加了密的,你想,连我们互传通信也用那《汉林广记》做加密,更何况是久经官场的司马锡。” 蓖芷面上的喜色渐渐湮灭,只留凝重道:“既需截书信,又需偷加密,这难度不亚于深夜潜入皇帝寝殿” “并且,这书信不可明截,只可暗截,或说白了,便是去偷,若是明截,而书信内容又加了密无法破译,也便无法一击制胜呈于陛下面前,那便是打草惊蛇了。” “若要说偷”蓖芷未说下去,他知扶瑄此刻应是与他心照不宣地想及上回初梦去青楼灌桓皆酒,扶瑄为此大恼了一场,更无下例,如此之事,不提也罢。 扶瑄只作未想及,岔开话题道:“此计莫不如先与父亲与王伯父一道商议,再行定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醋翻屋苑 扶瑄自谢安书房回来,迎着夏阳,暑热浓重,但心中更觉疲惫。 谢安同意了扶瑄的计谋。 可此计谋中仍有诸多问题亟待解决。 行在回屋苑的路上,那一径的青石板直灼灼泛着日光,扶瑄蹙紧眉头,觉着睁不开眼,便闷闷然闭上了眼,那眼界中通红似火烧,燎地他本已烦乱不堪的心更为烦乱了。 他回长公子屋苑时,正是日光最烈的午后,今日午后万里无云,未有大雨缓送清凉,大地炙烤如火,柔弱些的绿树红花只蔫了神采低头求饶,唯有强硬些的蝉虫颤着薄翼于树丛茂林间不知疲倦地唱和着。 一时间,扶瑄只冒出个想法,叫仆从将这些呕哑嘲哳难为听的蝉虫悉数打下来,转念自己有叫这念头惊愣住了,从前那个温润清雅,岑岑儒目的他哪处去了,如今竟沦落到自己心烦却拿那不想干的蝉虫出气的地步。 扶瑄想着,几乎是本能地望向偏房前时紧闭的那扇雕花大门。 竟是开了。 虽是虚掩着一道细巧的缝隙,掩映着里头幽深而神秘的光影,犹如深山老坳中的隐秘山洞般向外散发着无穷诱惑力。 扶瑄不自觉地朝那偏房走去,还未走近,却听闻里头传来了男子言语的声音。 “初梦,我帮了你如此大忙,你如何谢我呢?”那男子语调轻谑,透着无尽魅惑之意,扶瑄登时心中升腾一股无名怒火,心中一紧,身子一颤,加紧步子向偏房行去,猛然一把将门推开。 随着重重沉沉“砰”地一声响,一股尘土扬身而起,扶瑄自屋外入了屋内,眼瞳一时间无法适应这急剧变化的光线,待一切尘埃落定,两张熟稔的面孔自幽暗深处渐渐显露出来。 初梦只望着扶瑄这处,唇口微张,诧异之余却是面色涨红,而她身旁的放勋却是很泰然自若,更仿佛有些自以为是的欣喜,挺胸抬头,期待一场与扶瑄正面较量似的。 扶瑄到底还是温柔的公子,克制住了脾气并未动手,却冷若冰霜:“原是放勋,来寻我的贴身婢女有何贵干?” 放勋自然听出了这浓浓宣誓主权的意味,却并未针锋相对,只笑道:“原是扶瑄呢,我与初梦姑娘是好友,我来探望她,莫不是如此你也要反对吧?” “初梦姑娘总归是未出嫁的女子,你如此来寻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免落人口舌,只怕对初梦姑娘不好吧?” “那初梦姑娘陪你长公子一道就寝便是好了?” “初梦是我的贴身婢女,贴身服侍本为分内之事!” “谢扶瑄公子,你这两套标准可真有意思!” 扶瑄本欲再驳,可余光瞥见初梦早已面红耳赤,深深低下头去攥手撕扯衫摆,扶瑄心中一下凉下来,转为淡淡的口吻道:“那今日王公子所来究竟何事?” 放勋却只淡淡笑道:“无事。” 扶瑄一时语塞,不曾想放勋竟如此狂妄,可初梦在一旁,为顾及她的感受,只好耐住性子道:“看来王公子近日来颇是清闲。此处地方小,若有闲谈之需,不妨到正厅一叙,再饮几杯凉茶败火。” 放勋亦是极机智之人,听得那“败火”二字,本欲反驳,但也收敛下来,笑道:“既是谢公子已回来了,那我便不多作打扰了,放勋倒是有一句话想提醒着谢公子,自己的贴身婢女自己需是上心着些,总是在外头奔波忙碌,而将如此如花美眷冷落在屋苑中,那可莫怪旁人乘虚而入了。”说罢便意味深长地笑凝了初梦一眼,扬长而去。 那热络络又清肃肃的屋内一时间只剩这主仆二人。 沉默了良久,扶瑄头一遭竟也心绪难平,良久之后,初梦淡淡然开了口:“你饿了么?我去为你制备午膳。” 扶瑄本在心中默念了数百遍“平静,平静”,可初梦这句话一出,他仍是按捺不住心中郁气,沉声问:“初梦,你究竟与他是何关系?” 初梦早料及了扶瑄会有此问,虽他前时嘴上未说,可心中仍是存了心结的,如今问出来倒也好,便回:“初梦与他清清白白的。” “前时你说你不寻我助你为云澄复仇,全因怕我不赞成你复仇,你才去寻放勋,我瞧当中未必如此简单吧?” 与扶瑄动气不同,初梦仍是凝淡的,抬眸反问:“如何不简单?” “你非得我说得如此明白?他王放勋今日竟敢趁我不在来这长公子屋苑来寻你了,他这胆子是谁给他的?” “你的言下之意便是,我与他两情交好,才鼓舞了他堂而皇之来此寻我?” “从前放勋递写了情诗的折扇来此,已是胆大包天,那回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皆因我信任你,那时你如何应承我的,你说你会将此事处理妥当” “那回我确实将折扇交还他了” “我当时就应一把火焚了这破折扇!” “扶瑄” “他王放勋视我为无物!” 初梦心里亦是乱着,不知如何哄他,只低低地又唤了声:“扶瑄” “从今往后,我不许你再与王放勋有所接触!”扶瑄抬眸直直凝注着初梦的眼眸,目光凌冽,英气逼人,不待初梦回话便又道,“好,你不言语便是默许应允我了。” 初梦只一愣,怔怔地望着扶瑄肃敛的神色。扶瑄此次是当真愠怒了,这个年纪的公子本是才及弱冠,官场权势方才开启的年纪,心里无不是暗暗比较着的,男子人生追逐二事,不过是权力与美色罢了。 初梦淡淡一笑,涩然道:“是我思虑不周,无有下回。”心中却是无尽薄凉如霭如雾。 扶瑄稍稍收声下去,初梦仍是柔和凝淡,倒叫他的咄咄逼人有些自惭形秽:“我并非不信任你我只是你这般好,我怕那王放勋心中觊觎你,我身为长公子,又不得不料理些王谢事务,我怕冷落怠慢了你,真叫他有机可乘。” 虽是这温软细腻之语,可初梦心中却泛起了波澜,低首良久,才抬起眸子,道:“我便是如此不叫你信任么” 这细声绵软的言语却如一道利箭射向扶瑄心头,一下叫他乱了方寸,忙哄道:“我不是这意思我只心中有气,我我不自信,那王放勋虎视眈眈地整日觊觎着这屋苑,我心中害怕,才说了那些重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乘虚而入 “扶瑄,待我静一静。”初梦黯然道。 扶瑄自知他愈说愈错,便道了声:“好。”他愈说愈错,愈错便愈想辩解,反倒弄巧成拙,倒不如不说的好,他在外人面前纵然有浑身解数,风云叱咤,可在眼前这女子面前却没了辙数,仿佛一物降一物似的。 扶瑄又说了几句话,初梦不咸不淡地回着,便匆匆将他赶出了门外,普天之下,敢将谢扶瑄赶出屋外的大抵也只有她了。 扶瑄却仍很不甘心,身子被推着向外走,可一顾三盼三回首,只道:“你究竟是为何总不愿面对我” 这话无力地很,初梦自是不会回答,扶瑄不甘,又说了三言两句的话,那扇雕门便重重给关上了。 初梦哪里是不敢面对他,而是不敢面对自己罢了。 将门合上的那一刻,她只觉着身子瘫软,心内无力,倚着门后便缓缓地软下身去。 她虽依从了自己心意为云澄复了仇,可她再也不是她了。 她怔怔地走向偏房那面铜镜前,扶瑄前时担忧她见着自己侧颊上那道伤疤,便将屋苑里里外外的铜镜悉数撤走了,后来多亏了百花秘露,她伤痕痊愈,这铜镜便又适时地回来了,一道回来的还有桌案上新巧精贵的胭脂眉黛,前时只叫侍卫搜查抄检时碰坏了,扶瑄便更多制备了一倍还多,光是红色变从从前五六种升为十来种,想及扶瑄待她的好,初梦不禁更悲从中来。 她回避着扶瑄,不是因觉扶瑄不信她,而是她不信了自己。 扶瑄真真切切全心全意待她,可她却不是从前那个纯净澄澈的初梦了。 她素来对自己要求及严苛,尤是这心之所怀,更为慎重,如今,是她觉着,如此的她,配不上如此的他了。 她怔怔地望向铜镜中自己的容颜,昏黄的镜面只为她略显苍白的面色上镀上了一层朦胧辉彩。来了建邺数月了,倒是更清瘦了,她缓缓提起一只掌抚衬着面庞,眉眼间的静心无暇可还留存?她微微侧颜,左顾右盼,面庞仍是那张面庞,与重生之后水缸倒影中所见并无二致,清纯容颜,只叫韶华相形黯然,可那对眼,已然混入了杂邪欲念,不再清纯了。 “布谷,布谷,布谷。”三声鸟啼潜入窗棂,突兀特别,叫初梦心中陡然一震,那眸子微微放大,如受惊雏鸟。 上回听这不自然的鸟啼时,正是她与放勋协定疏离扶瑄,放勋在一侧暗中窥探,若是满意,便是三声布谷空响。 那窗大而阔地敞着,迎来送往密林间阵阵湿润清风,初梦却不敢走向窗边顾盼张望,却又想着将窗合上以避他扰,此刻若是离了偏房去逃避,则有撞上了扶瑄,更是不可能的。 初梦踟蹰了一阵,终究上前将窗合上,那日光如瀑布洗涤着窗外景致,犹如一条明亮的绸带飘舞凌空,在那窗子即将合上的刹那,一道身影凌闪旋入,身上靛蓝色的轻纱袍与日光绸带契合一处。 放勋的轻功极好,世家中的公子一道修武习艺,但凡在朝中有些威望的大臣全依照太子老师的人选来请,哪家也不肯落后。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放勋笑地柔媚。 初梦望着他,神容淡淡的不说话。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我们有片刻未见,已是过了一载寒暑了。”放勋极是自然地凑近她的脸,那对媚眼中充满,“你倒是更见标致了。” 初梦猛然退后一步:“你又来作何,还觉着搅得此处不够乱么?” 放勋邪然一笑:“我是来此舒解你烦恼的。” “你不与我添加烦恼我便谢天谢地了。” “我知你为何烦恼。”放勋一拂身袍,笑得灿然,“你觉着你加害了桃枝,你手上沾染了血了,你心不再如初了,故而觉着与扶瑄不相称了。” 初梦极力掩饰心中惊诧,只淡淡地回避着她,踱去偏房旁处。 “惊诧么?我为何总能瞧穿了你,可我亦不知为何呢,普天之下,独独只瞧穿了你一人,你说此是不是心有灵犀呢?”放勋迎步上前至她身后,低首侧耳,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你觉着你手上染了血,我手上也染了血,你不去寻那谢扶瑄,来寻我岂不正好?” 初梦听闻,向前了一步,放勋亦是向前了一步跟上,伸出双臂,自背后环住她。 他身上的纱罩袍料子极好,那顺滑垂坠的触感拂过她夏日里稍稍裸露的手腕,那身靛色浮纹轻纱袍中紧紧圈住一枚衣容淡素的女子。他的手掌大而温厚,温柔地握住她的臂膀。他身上有淡淡的依兰女香气息,她嗅着了,心下慌乱,稍稍挣扎,无济于事。 他的唇齿凑近了她耳畔。“你说,你从了我,该是多好。”放勋缓缓而动情道,“谢扶瑄可给你的怜爱,我一份不少亦可给你。从了我罢求你了我王放勋活这般大,还未求过人的。” 夏日的温热只为这偏房内蕴着一团火,灼灼地燎着他们。初梦头一回认真审视身后的这默然低敛的少年,他前时毫无隔阂地接住了她抛出去的所有计谋,他如一张蛛丝晶莹的网,四处透风,轻柔无形,却疏而不漏。 “放勋”初梦心中升起一丝愧疚,“我可否求你一件事?” 放勋一下振奋了精神,忙问:“是何事,但凡我王放勋做得到,必定尽心竭力!” 初梦本想说:“叫他寻个旁的女子,她并不好,怎值得放勋如此付出,可见了放勋炯炯放亮的目光,她于心不忍。 “你可否先将我松开,我有些疼”初梦淡淡道。 “便是此事?” “正是此事。” “此事也需求?”放勋一对铮亮的眸子直直地凝注着初梦,仿佛欲洞悉有关她的一切,片刻之后,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初梦。”放勋极力叫自己昂扬一些,“你若是还想获取北境或晋报,只管开声,王苏之递送回乌衣巷的家书应是不会有太多情报,此些家书基本是场面话及琐碎无关痛痒之事。家书送出来时,军中之人若欲查看便可想法子看到,而晋军中又派系纷争复杂,你若想打听何事,我直接帮你去朝中军中途经打听。那家书”放勋眸光中有些暗淡:“以你与谢扶瑄当下关系,应是获取起来易如反掌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诈伤之术 七月,正是北境沙与风最盛之时。 晋军驻扎于失城以南天然地势防御处,春去夏至,此地已是渐渐草木丰饶,牛马肥壮,为此李将军时常赞叹苏之彼时选址选得好,天然牧场,连战马的粮草也节省不少。 此次中了暗箭后,苏之大多是躺在床榻上休养生息,即便手脚利索方便了,亦极少出门驾马去后头山林巡视。他算着日子,蓖芷自他这处出发了多久,大抵何时能办李将军办完事,又在何时能抵达建邺,他那魂牵梦萦之处。 是日,伴着嘹亮的号角声响,苏之起身洗漱,迎接北境第一缕朝阳。 他当下虽不必与兵士们同出晨操锻炼,仍依照军医医嘱做些伸展疏通的练习,但多年来已是养成了自律的习惯,闻鸡起舞,挺拔如松。 那蔷薇色的天空自东方慢慢晕染过来,朝阳大如鸭蛋的卵黄,红彤彤橙灿灿的,苏之当下便忆起了建邺的鸭蛋是极肥美的,或煮或炒,透着油软而细腻的金黄色流沙,那感觉一口下去,满足之感便自口中充溢到了心中。 然苏之是极稳重之人,即便有诸如此类的怀想,既不会说出来,又不会表现出来,只抬首眺望苍茫的天地交界处,来了边塞后,他顿感自己从前的胸襟不够阔达。 在朝阳的照耀中,一名少年携风卷尘自天地尽头驾马而来。那身影原只是一个模糊的点,渐渐瞧得清他身上披的紫色七星连珠纱袍,前胸未叩,胸前坚实有力地线条流畅地随着马匹起伏而摆动,那马蹄点地的声音与众不同,是一种独特的铸造蹄铁的工艺,苏之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唇角淡淡扬起了一抹笑。 “苏之,我来迟了。”蓖芷勒马翻身而下,余留空旷中一阵长长的马喧嘶鸣。他的马儿见着这广褒草原似乎很兴奋,还未立定便寻着要去啃草来食。 “此是”苏之面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诧。 “对,便是司马锡手下胡人杀手的马。”蓖芷笑得得意,“我寻思着反正也无处可用,养在乌衣巷内成斤成斤地食草料,不如将它骑来溜溜,这家伙倒是有本事,日行千里,竟不再话下!”蓖芷说罢便欣喜地抚着那马儿鬃毛,可马儿却不领情,歪了脖子避开不说更如前时一般又咬了蓖芷胳膊一口,气得蓖芷当即瞪圆了眼,挥臂要打,嚷嚷着:“今夜宰了吃马肉!”,苏之又叫他给逗笑了,道:“这么些日子过去了,你丝毫未变,我倒是羡慕你,无忧无虑多好。” 蓖芷也并非是无忧无虑,宰马闹这一出半亦是为了博苏之一笑,他听扶瑄说了,苏之家书中显露出他心情不甚良好,想来也是,受伤之人,却又心中存着一股气无处施展,自不太好。 蓖芷笑道:“我与你带了件好东西来。”说罢故作姿态,叫苏之来求他是何好东西。 苏之纵然心情不佳,也便配合着问:“是何好东西呢?” 蓖芷便从袖中变出两颗枚鸭蛋。 苏之有些惊诧。 蓖芷又笑道:“我知你最喜食鸭蛋了,喏,已然烹煮好了,路途遥远捎带不了那炒成花儿的了,不过解馋已是够了。” 苏之太了解蓖芷其人了,只问:“你再说一遍,究竟是谁人捎带与我的?” “好啦好啦,是扶瑄还不成嘛,你明知是他捎带与你的,偏要戳穿我,可是有趣?”蓖芷双手一叉,故作无趣,“两枚保平安,知你二人情深意重了!” 蓖芷说完,便自察有些不妥,今时不同往日,扶瑄是在皇帝身前言说了自己有断袖之癖之人,若再拿此玩笑,便有些尴尬了。 苏之似读出了他心思,淡淡问:“扶瑄那事,是真是假?” “假的!”蓖芷倒很欣然苏之如此一问,消减了不少难堪,“全为了不娶那通州王家的二小姐——王维桢。” 苏之面上瞧不出有何表情,只道:“包办婚姻确实有些不妥的” “好了好了,扯远了,此番我来,是扶瑄叫我传话与你,他想出了一应对之术!”蓖芷随之便将扶瑄的计谋一五一十与苏之说了一遍,苏之连连颔首,听得分外仔细,末了蓖芷补充道,“扶瑄言说,此是大抵的计策,细枝末节之处还需你自己斟酌,此计先不与李将军言说。” “你们怀疑李将军?” “非也非也,不与李将军说,他的反应更真实些。” 苏之沉思了片刻,微微颔首:“好,我心中有计了。”对于扶瑄的计谋,他向来是言听计从的。 “那你万事当心。”蓖芷从来嬉笑的面容上亦是浮现出心焦。“扶瑄说,戏要真,不免伤得要重些,可你身子才恢复些许,又不可伤得重,当中程度,你切记自己把握。若有何需要协助,只管吩咐我。” 苏之朝蓖芷淡然一笑,道:“知道了。” 边塞的风凛冽地刮着,沙尘悬浮当中,一旦起风便是极大,掀着苍茫草原一浪一浪犹如碧波荡漾千层涟漪。 在耳畔呼啸的喧风中,蓖芷中箭的苏之朝军营处狂奔:“来人啊——苏之中箭啦——” 众人来接应蓖芷时,他背上的苏之已是面色苍白。苏之诈伤时,叫蓖芷寻来烙有鲜卑印记的箭矢,模拟上回中箭时叫蓖芷于百步之遥处向他射来。苏之迎风而立,身上的五彩丝祥云袍乘风腾空。 那箭自百步之遥处射来,稍有偏差便会弄假成真,蓖芷搭弓上弦时,只觉心中痒痒的抑制不住地紧张,可那处伫立的苏之倒是坦然自若,唇角始终持着淡淡的微笑。 “苏之。”蓖芷叫了他一声,但那声唤早已叫边塞狂风撕地支离破碎。 苏之本叫他不要叫他的,蓖芷准备妥当直做便好,若是这声叫何人听见了,反倒是前功尽弃了。 可蓖芷还有些不放心。 “啪”的一声,箭离弦而出,劈开风向苏之那处稳稳而直直地飞去,箭羽呼啸而过,惊起一道“嗖”的声响,须臾后,那支箭正中苏之左肩处,血一下便顺着箭支喷涌出来,将身上的五彩丝祥云袍染作猩红一片。 这箭完美地避开了要害及筋骨处,与二人预算之中好无偏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帐中好戏 “怎会又中箭了?”李将军是将领中头一个自军帐中赶过来的,忙上前与军医们一道搭手去抬苏之。在建邺时,王导将儿子托付与他,如今中了一次暗箭尚且凶徒未补,竟又中了一次箭,他回建邺着实不好与王导交代。 苏之当即被换上了担架送至营帐内,军医所在之处有一帐篷专用以安置负伤待术的伤员,苏之二进其中,李将军随行,不免忧虑自愧,额上背上瞬时汗津津的。 依目测来断,苏之虽流了不少的血,直直沁头了半身衣袍,但他的神志倒还算清醒,问话亦会回答,也不叫疼,只凝眉闭目,安卧隐忍着,面色与唇色惨淡淡的。 蓖芷倒有些不安起来,这一箭虽与预算的并不偏差,可流了这么多些,莫不是伤及大脉了?便慌慌张张对军医言说:“快替苏之止血啊!这么个流法,人身上能有几斤可流的?”却叫苏之微微睁眼,用震慑的目光盯视了他一眼,蓖芷赶紧收声不语,心谙苏之是怕他情急失言反倒叫旁人听出蹊跷,毕竟这军帐中满满当当挤了一帐之人,暗地里谁姓王与姓孙的皆有。 “蓖芷公子莫慌张。”军医道,“我等立即为王小将军医治,若医不好,定提头来见,而眼下,暂请蓖芷公子与诸位将士且去帐房外头回避。” 众人听了这话,便知苏之应无性命之虞,放心离了军帐去,彼时已有士兵在帐房外候着,恭引各位去一旁领一顶帐中坐下商议。 晋军军营内饰简陋,此是众所周知之事。蓖芷来了北境几回,亦是知晓此地条件艰苦,自然物资比之建邺大为不如,且晋军连年累月饱受边境与藩王征伐困扰,早已国库亏空,粮饷紧缺,若不是鲜卑此次太猖狂,朝中亦不会派兵出征讨回被鲜卑攻占的失城,行军途中,能省则省,而建邺城中的贵族世家中人却仍过着风花雪月的好日子,奢靡浮华,铺张浪费,极尽造势,如此想及,蓖芷不禁有些心痛愧疚。 李将军道:“蓖芷公子,军营艰苦,不比建邺,你克服着些。”到底是身出于琅琊王氏的蓖芷,此等世家公子,虽非王谢亲生,但俨然已是王谢中人,如苏之c扶瑄等等世家公子一同规格,李将军自然需顾及照料着些,可他不知蓖芷已是暗中来了边塞数次了,全当他是初来乍到。 蓖芷落座,见此帐内确实荒芜,所有配饰皆为军需所用,一件多余的也没有。几张毛毡堆叠在一侧,又有些兵器刀枪棍棒支在兵器架上以防外头风吹日晒腐锈,还有几张坐榻,一张桌案,上头仍摊着失城周边十余里的地图,一盏油灯幽幽然隐着光亮,帐内一切皆是黑黢黢的。 帐外几名小士兵鱼贯而入,为帐内众人斟酒解渴。 李将军倒无心饮酒,只一脸愁色:“怎得又又伤了呢?” “好在未伤及性命”李将军手下一将领道。 蓖芷道:“我自建邺来探望苏之,今早方到,正巧在军营外不远处碰见了苏之,方才说了几句话,便有一道暗箭自一旁树丛中射过来,彼时我正把建邺捎来的两枚鸭蛋递给苏之呢,我俩毫无防备,不然也能截住那箭了!” “本将军已命手下士兵将那处周边十里团团封锁住了。”李将军道。 “苏之应声倒地后,我当即朝着暗箭飞来的方向去查探,我们身处百丈开外皆是开阔平地,毫无障碍,那箭只可能自再远些的林中射来,那也便不好追踪了,我又担忧凶徒乘虚而入不敢离远,便又回来照看苏之” 正说着,那营帐的帘子一把由外头掀开,卷入些边塞的走沙与狂风,登时掀起屋内蓖芷的散发一飘。孙利大摇大摆地步入屋内,与李将军打了声招呼问好,但这神色却是明显的错愕惊讶。 “蓖芷公子请继续说。”李将军道。 蓖芷颔首:“我查探了,那暗箭正中苏之左肩处,贯穿了过去,想必射箭之人力气极大,百丈开外,且刮大风,若不是多亏了这大风将那箭矢吹偏了分毫,这箭便不是中了左肩,而是心脉了。” 李将军当即倒抽了一口冷气,而蓖芷却心中窃笑着,方才无形中夸了自己箭法一通,险些未秉持住。 “是有人要置苏之于死地”李将军喃喃道,而孙利只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着。 “无怪乎王小将军自伤愈以来基本不出户走动,原是防着这个!”李将军手下将领道。 蓖芷道:“不瞒诸位将军,乌衣巷内得知苏之公子身中暗箭之事已是炸了锅了,谢安王导两位老爷当即大怒,可那次是在战场上中了暗箭,虽箭矢袭来的方向为我方后备,但终归难说清楚,也便不了了之了,如今这箭自我方营地周边射来,怕不在是巧合吧?” 李将军惊心那句“谢安王导两位老爷当即大怒”,颤颤道:“请蓖芷公子放心,此事定会查明,给谢安王导两位大人一个交代,相关罪责之人,一律重则!” “其实我也是不明白了。”蓖芷又道,“为何中箭的偏偏是苏之,战场当中,刀剑无眼,将领中了暗箭倒还皆是说得通,为何此番苏之难得去户外走一走,便又中箭了?那凶徒究竟是伺机潜伏了多久才寻来这么一个机会下手?为何偏偏是要置苏之于死地?箭箭直指要害,上次未要了他性命,转身又来?我蓖芷说句不好听的,论行军威望,当属李将军,论骁勇善战,当居张将军,为何偏是苏之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军屡次三番遭了毒手呢?” “蓖芷公子,息怒息怒,此事本将军必会彻查到底!” 孙利在一旁听得方才蓖芷将李将军与张将军轮番夸赞了一番,独独是不提及他,他本已心下疑乱,只受了蓖芷这一气,又不好发作,更是郁闷,便道:“莫不是他王小将军平日里做了些不得人心或者伤天害理之事,有人想寻他来复仇吧?” 蓖芷一听,毫不客气:“那如此应是来暗杀你孙将军才是!” “你” “好了好了,你二位少说一句。”李将军哄道,“且看看军医那处有何进展,或许那支残箭上亦有些许线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盘局掌中 少时,营帐帘子又起,一名样貌青涩的小军医跻身入内,跪禀道:“李将军与诸位将军c公子,王小将军的伤势稳定了,那箭已从左肩处取出,好在偏移了几寸,未伤及筋脉,箭头又无毒,以王小将军的身子稍加修养便不留后患。” 与前一次那箭伤医治了几日几夜不同,此次中箭至报安不过相去几个时辰,李将军算是松了一大口气,起身便去瞧隔邻帐中的苏之,后头一班将领蜂拥一道跟随着去了。 苏之正躺在帐中正中的床榻上,面色清淡,但神色却很坚毅安然,只淡淡地闭目凝神。一旁还有三三两两的军医进进出出端着水盆与器皿,地上仍七七八八散乱着些用剩了沾了血污的纱布棉絮,数量之多竟叫帐外来的众人一时间无处下脚。 李将军上前,虽流血之事是战场上再寻常不过之事了,但苏之到底是苏之,是王导的嫡亲公子,在李将军眼里那流血自与乌压压的一班兵士们是不同的。他照例说了些嘘寒问暖的话,苏之听了些,强忍着疼痛一一回答了,他身上痛楚,又忌惮的麻药的损伤之力不敢乱用,便叫军医不用麻药,那疼痛自然不言而喻,拔出那半支残箭时亦是全靠耐力,不由得汗湿了一身,连一旁的军医见了也不忍心,哆哆嗦嗦险些不敢拔了。 “李将军你瞧!”蓖芷将那陈于一旁陶器中的残箭取来,“箭羽处有印记!” 李将军忙是接过,细细端详一番:“不错,确是鲜卑的印记,与前时那支如出一辙。” “那便是同一伙人做的了!好他个鲜卑胡蛮,战场之事从来是光明磊落的,叫阵来应阵去,全是对垒城下的明处事,他鲜卑狗贼兵力上打不过,便来这一出阴的暗箭伤人,古往今来便无这样的道理!李将军,我恳请你调我几百兵马,我带上这罪证,倒要去问问那鲜卑胡蛮的将军,如此暗箭,是何道理!” 孙利在一旁听着,暗暗望见那箭羽中的印记,心中思绪纷乱。 蓖芷说得怒气腾腾,抽身便要往帐外冲,李将军忙将他拉住,道:“蓖芷公子息怒息怒,你也说了那是鲜卑胡蛮,蛮人岂有将道理的,他们既然敢做这等事,便是不怕我们去质问,你若去了,他们不认不说,还将你扣了,那岂不是得不偿失么?” “他们敢扣我?那我便在那处闹得个天翻地覆,叫那班胡蛮不得安宁!” “蓖芷公子息怒,此事且需从长计议。” “蓖芷”苏之在床榻上喑哑道,众人忙是安静下来静听他说,“你莫冲动听李将军的” 李将军四下张望了一番,又问:“张捷张将军如今何在?” 手下一名将领回:“正在失城边界线那处巡查,还未回来。” “苏之之事已派人去向他报了么?” “已是去了。” “如今四名大将唯独他在外头,务必叫他好自当心,如今伤不了苏之,便怕鲜卑胡蛮丧心病狂,又去暗害他。” “是” 待那传话的小兵士退下后,李将军又与蓖芷道:“蓖芷公子不远万里来此边塞,还未安顿歇脚片刻便遇上如此之事,我这统领之人实在难辞其咎,今晚便在军中摆一桌盛宴,宴请蓖芷公子为之洗尘接风。”又吩咐身旁兵士道:“传令下去,今日于我营帐内摆一桌酒席,烹牛羊数只,美酒倾馕,款待蓖芷公子。” 蓖芷素来好吃,苏之一事他又办得漂亮,自然早想饕餮一顿,但面上仍得装得气鼓鼓道:“李将军,不是我蓖芷不给您老这面子,实在是我吃不下,苏之尚且还躺在此处负伤在身,我哪儿有这闲情逸致还去用宴的!” 苏之躺在床榻上观望着,心里明白蓖芷是要一个大吃大喝的台阶下,便道:“去罢你与李将军撒哪种气呢你用不用宴我总能好” 蓖芷心中一笑,便与李将军道:“那好,既然是苏之开了口,我便不推辞了。”他自然心中也明白,李将军未将王导嘱托于他的嫡亲公子照料好,他唯恐着蓖芷回建邺后在王导耳畔说些不利于他的话,到时李将军处境便更难堪,如此以饭局收买人心,是官场中人常用的伎俩。 李将军如释重负,笑道:“请蓖芷公子放心,从今往后,若是王小将军再遭此类事件,我定当自己身赴建邺王大司马处引咎辞职!” “那倒也不必。”蓖芷道,“若是诸位能大胜而归,那才是对王谢二位老爷最大的宽慰了。”蓖芷说罢暗暗窥视了一眼孙利,他自入了此帐后一直无话,只凝眉思索着什么,神色肃然,蓖芷心中一笑,知这事成了一大半了。 时近傍晚,那大漠落日圆如钟盘,虚晃晃地悬在天际,恍惚之间叫人觉着与建邺城中所悬的并非同一个太阳。远处有一排高岭之雁缓缓扑翼飞过,几声凄凉而寂寥的长鸣划破天际,经历了一日酷暑暴晒,地面上的飞沙走石被炙烤地更干燥,随着日头渐渐落下,夜间温度骤然凉了下来,蓖芷立身帐外军中,见身旁一列列经过的士兵各个面颊通红起皮,行色疲惫,此些士兵模样不过与他一般年纪,却不得不因家境贫困被纠集入伍为国捐躯,当中有几日是自愿而来,大抵九中有一也无。 如此想着,蓖芷心中便起了一股愧疚之心,对稍后的大餐大肉亦胃口索然。 可答应了总得是去的。 夜幕降临,过了日月同辉的片刻,军营各帐中的灯油与火把如天上繁星点点而起,在苍茫原野上燎出橙红的一片。夜间凉风刮得更烈,天边月如冰盘,蓖芷身后的帐中出来一名士兵,催他入内去赴宴了。 蓖芷一掀门帘,帐外那股兵器与火油的躁动气息便叫帐内的羊肉香气所取代。他早有耳闻北方民族所饲的牛羊与晋国大有不同,如今只嗅间些许香味,便是胃口大开,那油润中带着焦酥气息的滋味瞬时便叫蓖芷将他前时忧国忧民的怀想抛到脑后,可面上仍得矜持着。 李将军本是此帐的主人,已是坐在帐中,见蓖芷来了,便热情地邀请他坐。 蓖芷回礼答谢,落了座后,巡视一圈:“咦,怎得孙利将军素来如此目中无人么?诸位该来的全来了,唯独他总姗姗来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草原宴会 这满座之中,敢如此嘲讽孙利的也只有蓖芷了。 蓖芷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又非官场中人,更无须忌惮王谢与他王侯之间利益瓜葛。李将军身居高位,未免落人口舌有失偏颇,无法说这些话,而其他将领自然也需忌惮着司马锡一派三分,不敢说这番话,苏之性情内敛沉稳,从来不争口舌之快,更不会说这番话。 李将军听了,倒是会心一笑,哄道:“应是快来了,孙将军忙,蓖芷公子多担待着些。” “蓖芷听闻,军中之人头等大事便是守纪,如此赴宴也需迟到,来日怎敢将军国大事托付于他?他一将军尚且如此,倘若手底下的兵士全学了他,今日集结你迟来,明日集结他迟来,那这晋军还打不打仗了?” 李将军只笑笑不说话,孙利手下早来的几名将领有些坐不住了,忙道:“只是平常赴宴而已,又非正式打仗,蓖芷公子何须上纲上线呢,况且孙将军是将领,自然以军务为重,稍稍迟来情有可原,请蓖芷公子稍事静候。”于这班孙利手下将领而言,他们亦是忌惮王谢势力,也便忌惮着眼前这个王谢世家的化身蓖芷,重话不敢说。他们心中也惊讶着,前番蓖芷的嘲讽之话从来是孙利才敢说的,如今竟来了这么个人物,年纪不大,为人处事却老练得很。 帐外间或入内几名士兵陆陆续续传来器皿与酒食,一些牛羊制的小菜已摆在各位将领身前桌案上,做开胃之用,而大头的主菜烤全羊正在帐外炙烤着。夜幕已全然降了下来,帐外火把的光芒淡淡地自缝隙处透入帐内来,今日帐中灯火也点得明亮。军营驻扎不比在建邺城中,油灯也算物资之一,耗尽了再补给又是一桩事,今日点得如此明亮,着实是将蓖芷当王谢重客来待。 故而当孙利进帐篷时,第一句话便是:“哟,今日这油灯如此亮堂,我还当真有何大人物来了呢,这些个燃着的可都是军家的储备呢。” 蓖芷彼时正饮着酒,稍顿了顿,只接着饮道:“若不是某些人来得迟了,这宴席迟了开了,倒可节省不少油灯呢。” 孙利一怔,一时语塞,便只好瞪圆了眼边去一旁入座。 李将军忙圆着气氛道:“既然孙将军到了,那宴席便开始罢。” 随着李将军一挥手,帐外四人抬了一整幅的烤全羊入内,另一士兵帮着抬羊之人打起帘子。那羊足斤足岁,膏丰体壮,由炭火生生炙烤得金灿灿的,焦酥的外皮上还往下滴着金黄的油脂。蓖芷嗅来,便知当中腌制羊肉时还加了不少香料已丰富滋味口感,不禁暗暗地咽了口津涎,一旁众人的目光亦是齐齐被这道佳肴吸引过去,军事艰苦,平日多是啃食馕饼,亦是好久未有如此大快朵颐过,那眼中一个个对这烤全羊放着亮光。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是每一个征战男儿的梦想。 孙利却是很不以为然,指桑骂槐地朝着自己手下统领们道:“我平日如何教你们的,别有几口吃食便显露出如狼似虎的模样,那是酒囊饭袋之辈才做之事,欲成大事,便需将目光放得长远,如此被区区肉食便搅动了心,往后岂不是轻而易举便可被人收买背叛?” 孙利手下将领忙是收起了伸长的脖颈,他们虽心知孙利这话说暗讽着蓖芷的,可着实说他们说得难听了些。 蓖芷一听,便笑道:“孙将军果然御人有术,既然孙将军将话说道这份儿上,那我瞧今日大好契机,索性锻炼锻炼你手下将领的意志,叫他们看着我们吃,如此可好?” 孙利一时无台阶下,他好面子,又不想打自己脸,便问手下将领们:“你们说,蓖芷公子的建议好么?” 将领只得道:“请孙将军示下。” 那宴会索然无趣地进行着,除了蓖芷满足得包餐了一顿肥美羊肉外,众人皆是心怀心事,食不知味。李将军的忧心如何与王导交差,孙利思索苏之中箭一事,连是孙利手下将领亦是不痛快,好好的一餐宴饮,本是众人高高兴兴用餐饭之事,偏弄成如此尴尬,孙利手心下不爽,但又不能表现出来,窝囊极了。 宴席中,蓖芷又与孙利相互讥讽了些有的没的之事,头前时蓖芷还颇是热衷此类言语之快,可讽着讽着又渐渐生出些无趣之感来,倒不是如苏之一般觉着口舌之快无味,而是孙利脑筋不灵,总败他下风,俗话说来,棋逢对手才最有趣,招式一来二去间,蓖芷觉着孙利并非是他对手,说再多也无益,便渐渐懒于讥讽了,而孙利则是怕着蓖芷反驳,也渐渐不敢讥讽了,这餐宴席自那只烤全羊几乎由蓖芷一人吃完后,也便散了。 可众将领回了各自营帐后,那一夜的烦恼方才起始。 孙利在帐中踱来踱去,帐中地上不比建邺宫府的地砖铺的精巧,只扯了一层薄薄的毛毡来垫着,此刻地上那毛毡已是快叫孙利给磨破了,他一同身处帐内的亲信卓安有些瞧不下去了,便道:“孙将军,有何卓安可为将军效劳的,请将军尽管开口吩咐。” “卓安,我想来还是不妥,得给建邺那处去一封信问明缘由。” “卓安本不敢开口,但将军说了,卓安也直言不讳了,司马王爷摆明了是信不过孙将军么?竟又派了人来暗杀王苏之此非明晃晃地摆来给将军看的么,他不好言语上责难将军,便演了这一出来苛责将军前时失手之责!” “或许或许是司马王爷欲保全我,不叫我再此以身涉险,才派了旁人去暗杀?” “卓安一向心直口快,将军莫生气,依卓安看,司马王爷是将将军往火坑里推才是,距离前一回暗杀才时隔了多久又起暗杀,这不是明摆着叫人将此一案与前时一案联系起来查探么,前一案我们好不容易将证据做灭叫人无从查证,那王谢天大的本事也拿我们没法子,如今又来人放了一件,倘若查出来是那人做得还好,倘若牵连前一案查出来是我们,岂不是无妄之灾么?” 孙利心下一惊,脑中冒出个叫他自己亦心惊动魄的怀疑。 “难不成”卓安却帮着他将那怀疑道出了口,“难不成是司马王爷要杀将军?” “不不应是不会”孙利却也心中无底了,毕竟身处边塞,又道是司马锡阴诡的为人他是知晓的,“义父与他关系如此亲密若他要杀我,定是有歹人从中作梗挑拨,叫他对我产生误会了!” “又或是,这新来暗杀王苏之之人,司马王爷并不知情,是鲜卑慕容将军的意思?” 孙利不由得攥紧了拳,如今太多可能,他已理不清头绪,忽然,他停下了飞快踱着的步子,陡然转身,直晃得身上未褪的军甲”咣咣“直响:“快,你去与我备好笔墨纸砚,我去书一封递往南岭王府,还走从前我们传书的那条秘密路径,切记,要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葵灵又赴 系着陈郡谢氏饰物的马车铃铃啷啷驶离了乌衣后巷。 再去去往葵灵阁时,扶瑄的心境大不相同。若不是万不得已,他亦不打算去寻龙葵姑娘。 夜幕降临,霓彩笼罩下的建邺城比之往日同是繁华,流光溢彩,目不暇接。皇帝的寿诞节庆过了,那些张灯结彩有些因风吹雨淋陈旧而撤下了,有些民间自发张罗的饰物却仍挂着,这些残景由夜间各楼宇中透出来的灯火一朝,显露出一种衰败而凄凉的美来,扶瑄想着,若是皇帝亲临了此处,必是会勃然大怒叫这些店家撤了此些碍眼之物的。 青青驾的马车很快便到了葵灵阁外头,途径摆花街一路过来,那些青楼教坊中迎门杂役侍童竟头一遭不殷勤邀扶瑄的马车进来玩乐了,扶瑄转念一想,兴许是全建邺城中知晓他是断袖之人,无奈一笑,又过玉涵台时,门口杂役对青青阴柔一笑,便叫扶瑄更笃定了他的猜想。 最末几下马蹄声消散在青石暗暗的街道上,青青跳下车,为扶瑄打起车帘,道:“青青在此候着瑄哥儿。”自桃枝死后,青青一夜之间成熟了不少,不再任性,亦不再天真了。 “好。”扶瑄倒有些心疼他,“此番是我当真有事要寻龙葵姑娘商谈,来日我来寻她听琴,一定叫上你一道来。” 青青淡淡一笑,说了声“好”,虽他心知这“来日”是不会到来了。 扶瑄推动葵灵阁那扇沉沉的大门时,手臂有些轻微的颤动。 一阵轻柔的琴音自阁内飘来,袅袅清雅,如梦幻仙乐,一下将扶瑄连臂颤动的心给抚平了。 偌大的阁舍中,只于上位的琴案那处掌着一盏忽明忽暗的烛灯。放眼琴馆一楼处,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洁净,上好檀香的气息弥满空中,淡青色的帘子系扎地落落大方,于幽暗的烛火中稍稍显出灰蒙蒙的颜色,却并不妨碍来人判断琴馆的清微淡远,超凡脱俗。 那琴音戛然而止,少时,二楼阶梯尽头浮现出一个身姿聘婷的剪影。 “上来罢。”龙葵姑娘道,声音仍是清冷,如这馆内温度一般不与外头暑热同流合污似的。 扶瑄上了阶梯,二楼那间雅室透出隐隐清淡的白光引他过去,室内一切陈设格局不曾改变,墙上那副钟繇的书法真迹静静悬垂着,可扶瑄此刻再观这字,已是与数月前那次听琴之邀大不相同了。 室里掌着多几盏灯火,比楼下更亮一些,龙葵缓身落座,低眉淡容,扶瑄这才瞧清她的容颜,许久未见,又见清瘦,淡淡两道蛾眉未经修饰,鬓发术扎地齐整,一丝不苟不见碎发零落,身段极好,天然优雅,身上仍是那身素白而有荷莲暗纹的袍子,岁移至夏,料子比秋更轻薄了些。 扶瑄颇有些动容,难以启齿,终咬牙道:“许久未来探你,只当中发生了许多事,请龙葵姑娘恕罪。” 龙葵淡淡地啖了口茶,道:“扶瑄公子何罪之有呢?世家公子于龙葵眼中皆是浮萍与流尘,世上人情本是虚无与空妄。” “姑娘这话讲得有些绝情了”扶瑄微微心痛道。 龙葵本想长驱直入,说着“无事不登三宝殿”,但将欲说出口的那一刻却迟疑了,倘若扶瑄当真说毕了事便回去了,那这空落落的琴馆阁楼便只有留她一人了。她倒并非惧怕寂寥,甚至欢喜独处与寂寥,却怕是那寂寥是他给她的。 而扶瑄竟与她想到一处去了。 他许久未来,此番前来虽带着事情嘱托,但一来便开口,终究难以启齿,便正了正身子,将膝下披散一地的纱袍铺平整,道:“许久未来了,不知龙葵姑娘是否仍待我似旧友,仍愿意飨琴与我赏?” “愿意。”龙葵清淡而干脆道,“旧友是旧友,却有新认知。” 扶瑄一愣,知她意指的是断袖之癖一事,一时有些红了面,道:“正因此扶瑄才不敢来拜访姑娘,姑娘又是清修之人,怕给姑娘增添无谓的流言与烦恼。” “扶瑄公子前时还说是旧友呢,如今又如此见外。”龙葵冷淡道,随手提起一旁煨着炭火的铁铸,她臂膀常年习琴,颇是有力,竟稳稳地擎住丝毫不晃,她年资聪颖,习琴最巧心,旁的艺伎技艺亦兼而所长,烹茶更是各种绝顶翘楚。只见她轻摆动臂,素手移转,那茶水自壶口稳稳转着圈儿地注入桌案上的杯盏中。 “此青瓷玉蕊杯,扶瑄公子可还记得?”龙葵说着便将悬着碧叶的杯盏缓缓推至扶瑄面前。 扶瑄只又一愣,此青瓷玉蕊杯他着实见过,形色似花蕊,淡淡含苞待吐,是龙葵自己亲用的杯盏,前时便让给了扶瑄来饮茶,今日再来,竟未因世事变迁而改变。 扶瑄有些怔然地抬眼望着龙葵,颇有些受宠若惊,龙葵是何等清高之人,经历了断袖之舆,葵灵阁内似乎并未因同外头世道一道变迁流转,而是遗世独立,一尘不染。 龙葵难得地淡淡笑了:“扶瑄公子,你这么望着我是做何?” “这份情谊,无以为报”扶瑄道。 “既是朋友,何须言报?”龙葵道,“扶瑄公子想听哪首曲子,龙葵再抚来飨与公子罢。”龙葵说罢便要拨弦试音,却叫扶瑄快手按住了颤动的琴弦,桐木琴面的纹理触在掌心内道道分明,那弦地余音贯穿掌心传至心中。扶瑄心中不忍眼睁睁地瞧着眼前这难得欢喜的女子空欢喜一场,若要击碎她的梦境,长痛不如短痛。 龙葵缓缓暗淡下来,又恢复了她一贯清冷孤傲的神色,当中一闪而过落寞却叫扶瑄紧紧捕捉了。龙葵清冷地道出了两个字:“说罢。” “姑娘是极聪慧之人,应知扶瑄此番前来有事相求,可扶瑄实在怀念从前与姑娘一道在王府果园中抚琴校正,在此葵灵阁中促膝长聊的日子,可眼下王谢世家正遭逢劫难,扶瑄无心娱乐,实在请龙葵姑娘恕罪。” “是,我知道的。”龙葵竭力掩藏眼中那一丝酸楚与落寞,“说来扶瑄公子可能不信,龙葵这么些年在青楼中成长,对世家贵胄的了解恐怕不必扶瑄公子浅淡,扶瑄公子的顾虑龙葵皆是了解,请扶瑄公子无需介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所托是人 扶瑄思忖片刻,借着那清白的烛火之光,心中一横,道:“帮我盗窃一件东西!” 可这话说毕,还未等龙葵反应过来,扶瑄却先是因羞愧而残红了面。 龙葵却并未有惊讶之色,只淡淡饮了口茶,追问:“是何物件呢?” 瞧得出,扶瑄内心极是挣扎,只将眉头蹙凝在一处,那对俊秀的眸子里满是灰暗,充满了自责与忧郁。此时此刻,他竟有些懊悔前时破口而出来寻龙葵办此事,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苏之毕竟已以身涉险来换取大业,刀刃嗜血,世家大事逼迫他不可有男儿的护花慈怜,便下了决心,道:“偷一封信。” 龙葵缓缓停下手中杯,抬眼对望着扶瑄,那目光清高冷傲却又透着与生俱来的柔情:“是去南岭王府里窃取么?” 扶瑄心中起了些许波澜,他几番接触下来,已是了然龙葵姑娘极聪慧的性灵,又久与世家王侯打交道,她可猜得到扶瑄所托之事不足为奇。可叫他触动的却是她既知是去南岭王府偷盗,必定凶险万分,却毫无惧色。 “是。你恐惧么?”扶瑄仍是面红筋胀,不忍道出口。 “不恐惧。”龙葵对扶瑄抱以淡淡浅笑,口中却是凄凉自讽道,“游走于世家王侯之间,是青楼女子必备的本事,不过龙葵许久未涉足其中,一时需重操旧业起来,倒怕着有些生疏而贻误了公子的大计了。” “不龙葵姑娘才非青楼女子,龙葵姑娘是青莲,不染泥淖!” 龙葵流露出淡淡的笑,道:“公子且说,龙葵该如何做?” 扶瑄道:“此些日内,南岭王府中会有一人传送来密函递与司马锡,据我安插在南岭王府中的探子刺探来报,通常密函皆会收纳于司马锡的书房内。南岭王府的门客桓皆,自投靠南岭王府后极得皇帝与司马锡器重,可此人有一爱好,便是好琴乐,龙葵姑娘可借机已献琴之故潜入南岭王府,偷得那密函。” 龙葵听完,心中一颤,旋即那冷若冰封的心房上,冰封冻土自四面八方龟裂开来,苦涩的海水溢涌而上。 她是清晰地记得乌衣巷中,扶瑄身旁便有一女子,姿容姣好,琴艺了得直将她葵灵阁一干弟子悉数挫败于弦下,更连龙葵自己亦心算不是其对手。若说是以抚琴之便近身桓皆,天经地义之下他却未去请那人助力,而来此求助于自己,当中怜爱保全之心不言而喻。 “那密函可有特别标注?” “未知” “当中可书了什么特别文案?” “未知”扶瑄愈发惭愧起来,可实在掌握事实太少,“但依我推算,如此重要密函,大抵是有加密,而非寻常文案” “哦。明白了,海底捞针。”龙葵却是又淡淡笑了起来,平日里她惯常清冷,却在此危险存亡的关头玩笑起来。 “我知很难,若是无望,也便算了。” “如此难之事,你怎有信心龙葵可得手呢?” “我只是一提,如今山穷山尽,不瞒姑娘,我手下本有一名婢女,琴艺不错,龙葵姑娘也见过,但那姑娘早先已是兀自跑去以抚琴之技接近桓皆,后来事情败露,拗断了联络,才不得已就来求龙葵姑娘的。” 听着扶瑄如此说,加之前时她耳畔听来的传闻,龙葵已是心谙前时红拂阁那场大火因何而起了。她听得出扶瑄亦是极聪慧之人,未免她心生不平,才特地寻了个由头向她介绍了不器用初梦去窃信的缘由,可她细细品来,仍可断出扶瑄掩藏不住的呵护之心,纵火烧楼,只为一女,比之自己,反倒更觉悲切凄凉了。 “我知此事千难万险,已是太为难你,若你迟疑,不必勉强,本是我唐突冒犯叫你以身涉险,该是我向你赔不是陷朋友于险境,我心中当真过意不去” “再过意不去你也不是开口了么。”龙葵冷冷道,听不出她是因心冷而冷还是一贯的冰冷,“龙葵想来,若非万不得已,你扶瑄公子应也不会来寻我,瞧你前时数月间对我能避则避,要么不来,一来定是大事。” 这话嘲弄到扶瑄心坎儿里,扶瑄万分羞愧,只叫他面更红耳更赤了,连连说着:“对不住。”又道:“不是扶瑄寻借口推脱,那封密函当真关系王谢与王侯之间万分紧要的利益!可如此密函有司马锡亲信递送,武力截断又易打草惊蛇,只可智取。龙葵姑娘许有所不知,琅琊王氏的长公子王苏之前时在北境” “不”龙葵打断道,“龙葵不想听当中利益恩怨纠葛,也请扶瑄公子不必说。多知晓一分便多一分危险,龙葵并不想知晓,扶瑄公子只需与龙葵说,何时去窃取便好了。” 扶瑄怔怔地望着龙葵轻描淡写的神色,道:“龙葵姑娘,当真多谢你了!多谢你为我,为苏之,为王谢世家所做之事!我替王谢世家道谢于你。”扶瑄说罢便起身,端然而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毕恭毕敬。 龙葵道:“既是朋友,不必见外。” “明日我叫青青将南岭王府的布局图送来于你。” “不必了。” 扶瑄一愣。 龙葵冷淡道,“扶瑄公子将如此重托交付于龙葵之前,便未调查一二龙葵的背景么?青楼教坊中的女子与官家关系错综复杂,扶瑄公子便不担忧龙葵是南岭王府安插于摆花街上的探子?” 扶瑄心中一惊,但那句“不必了”却是真真切切历历在耳的。 龙葵见着扶瑄有些惊诧,反而淡淡笑了起来,道:“不瞒扶瑄公子,龙葵确实曾是南岭王府的探子,可如今不是了,当中故事,下回再与扶瑄公子说。龙葵出入南岭王府,恐怕比身居世家的扶瑄公子你更熟悉当中布局,乃至隐秘暗道,更是一清二楚。龙葵此番去南岭王府,不必借由桓皆,只需直直去寻司马锡便可入他书房内攀谈。然扶瑄公子金口已开,这计谋也便收不回去了,不过扶瑄公子莫慌张,龙葵既然坦诚相告,便是不会背叛你这位朋友的。但请扶瑄公子安心,龙葵今日许诺非虚,定不会叫扶瑄公子失望的。” 而扶瑄,早已整个人震惊地呆若木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拔剑为娇 扶瑄坐在回程的马车中,天色几近深夜。青青熟稔地架着马车穿行于沉睡的街道上,夜间清风削减了闷热,丝丝缕缕送入马车内。 可扶瑄心中却仍是难以叫这清风抚触平静。 当真太过震惊,扶瑄一时间只觉着恍惚间在梦境里,龙葵竟是南岭王府的探子。 那夜飨琴饮茶的时光仍如屏风映画似的在眼面前一幅幅闪现而过,龙葵清清淡淡的笑容,高傲孤冷的眼神,不落世俗的谈吐,素锦盈风的衣着,只叫扶瑄每每思量起来直觉自己仍是太过天真。 一路颠簸忐忑之下,他终究回了乌衣巷中去,青青已成熟颇似大人,瞧得出扶瑄内心烦闷,直将眉头深锁不展,他也便不声不响,一路无话,只默默驾好自己手中马车。 虽月移中天,更在沉降,可扶瑄毫无困意,也便只在外厅坐着,随手取来些凉水来饮,如今不论是洞庭茶亦或是春茗香,皆是抚慰不了他心中一波皆一波的颤动。 可当扶瑄方才坐下,厅外便直直飞来一道剑。那青铜钧影剑似一道雷电劈入厅内,扶瑄反应灵敏,洞悉之后瞬时便一个侧身闪躲开来。那飞来的剑深深地插入扶瑄身旁一尺之遥的红木柱子上,扶瑄循着那剑柄望去,剑刃仍颤动着发出涟漪般荡漾开去的寒光。 阵须臾之后他是明白,此剑并非当真来要他性命,否则亦不会如此轻易便叫他闪避了。 “谢扶瑄!”一名少年怒发冲冠地奔入厅内,扶瑄心中已知来者何人,并非慌张,只直直地立身厅中静候少年发落。 少年横敛了两道修长凤目,怒喝道:“谢扶瑄!我为你一道出主意,你却去叫我钟意的女子帮你涉险!”少年二话不说,执手提剑,用力一拔,剑自柱上抽离,只留一个锉削平整的木窟窿。他腕下一转,反手将剑架在扶瑄的脖颈上。 “谢扶瑄,我蓖芷这么些年来为你陈郡谢氏与我琅琊王氏鞠躬尽瘁,你倒好,背后反对我来这么一招!无怪乎你叫我在北境多陪苏之几日,原是在这里算计着我呢!你知疼惜你的初梦女郎不许她去接近桓皆,却叫我倾心的女子龙葵姑娘去投怀送抱!你此是君子所为?是丈夫所为么?枉前时初梦身陷红拂阁中我还冒着性命之虞帮你纵火焚了人家青楼,亲身搭救初梦回府,你恩将仇报,谢扶瑄,我蓖芷告诉你,我虽是王谢世家养成的,王谢于我有恩,我自当报答,但不代表可由你任意践踏!” “此只你我二人之间的恩怨,你扯世家作何?”扶瑄虽是镇定,但不敢大动,那柄剑仍架在扶瑄脖颈,蓖芷的性子他也了解,激动之下,虽不致死,兴许当真会伤了他。 蓖芷仍是激动非常:“谢扶瑄,你不必拿世家公子的名号来压我!说白了,你也不过是比旁人命生得好些,比旁人投胎投地巧些,才会有这一班女子倾心你!” “蓖芷!”扶瑄肃声呵止。 蓖芷仍是不依不饶,暴跳如雷:“这么些年来,建邺城中各世家王侯虽也尊我是个琅琊王氏的蓖芷公子,可我在这乌衣巷内,哪有半分公子的模样,我才是你与王苏之的仆从!祖祖辈辈伺候你王谢两家!外表风光么?锦衣玉食么?我瞧着便是你们将我当狗来喂养!你们可有尊重过我分毫?”蓖芷哼笑一声:“全然未有!不然你亦不会问也不问及我,便将我倾心的女子往火坑里送!” “蓖芷,你若是不同意”扶瑄亦有些愧疚,只深深低下头去,“那此计便作罢,我立即快马驱往葵灵阁,与龙葵姑娘说此计作罢。” “你假惺惺地做那出戏呢?给谁人看呢?你开了这口,龙葵姑娘是何等仗义之人,便是记进心里去了,她怎样的性子你不知?”蓖芷拿指戳着扶瑄心口,“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龙葵姑娘待你的情谊?她那般对你情真意切,这世间可有几人叫她如此真挚相待,她难得敞开心扉,你却反利用着她这份情谊?”那夏季衣衫轻薄,蓖芷戳得用力,扶瑄只觉心口被戳得有些生疼,但默默隐忍了,他是心中更痛。 “蓖芷,我对不住她”扶瑄道,“不管你是真信也好假信也罢,说出那话后我便懊悔了,你说得是,龙葵姑娘是何等仗义之人,我说了,她未有一辞,便应允了” 扶瑄自然知这话更会激怒蓖芷,此也正是他所期望的,若比之心中的痛楚,若能以出身之血来削减一些,他求之不得。 那架在扶瑄脖颈上的架渐渐颤抖起来,蓖芷抑制不住喷涌的情绪,攥剑之拳陡然一紧,一道血口子便在扶瑄脖颈上应运而生。 一道细细的殷红色血柱自脖颈伤口处汨汨流下,渐渐晕红了一片衣袍。 扶瑄未去擦,也未有丝毫言语,只定定地立在那处。 蓖芷见了那道血柱,心下一软,直将剑轻轻放手,那剑悬坠落于青石地砖上,“咣当”一声,声响清冽而冷峻,激起厅内二人心中涟漪千层。 “你走罢。念在你我多年旧友的份上,此事我不追究你,但并不代表我默许了。”蓖芷道,“无论如何,龙葵姑娘我是不会叫她去成的。” “蓖芷,你如何憎恶我,我如何对不住你是一回事,可此事关系到王谢世家利益,便是另一回事,绝不是儿女情长如此简单,不可意气用事啊!” “我意气用事?”蓖芷哂笑,“你既如此能耐拿着王谢世家的门第压制我,怎不叫你自己倾心的女子去献身?” “初梦前时去了可可不是拗断了关系么” 蓖芷哼笑两声,审视着扶瑄,目光威慑,扶瑄亦觉着他这说话站不住脚,事实当真便是他怀有私心想保全初梦,但又无奈计谋总得人去实施,便利用了龙葵。事实便是事实,摆在眼前,他无法抵赖。 蓖芷拾起地上的剑,转身便朝厅外走去,快行至门口之时似乎又想起什么,回身与扶瑄道:“今日之事,记住,是你谢扶瑄亏欠了我的,你错了大不义之事,而此已是触及了我蓖芷的底线。天底下恐怕未有哪个男子会眼睁睁将自己心爱女子往他人怀里投送的,将心比心,谢扶瑄,今后好自为之!” 蓖芷说罢便怒气腾腾地冲出厅外,那厅堂外墙角下早已暗搓搓地涌了一圈仆从婢女。众人战战兢兢,唯恐那刀剑无眼,但又不敢搀和其中。蓖芷与扶瑄声音吵得这般大,又是在深夜,四邻屋舍皆是惊醒,起来查探,虽众人不知此事前因后果,对二人对话大抵上寻不见头绪,但大抵可猜出一些端倪,此事是扶瑄公子理亏对不住蓖芷公子。 众人心惊着,若是这二人决裂了,那于乌衣巷内乃至整个世家关系中,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不负使命 蓖芷立身于中庭,怔怔地望着一处形影昏暗怪异的假山,心绪烦乱已致他额面上皆是汗津津的,正候着夜间清风吹来替他带走些烦瞅。 他本打算当即便去葵灵阁寻龙葵姑娘说个明白,可一抬头,月已移至四更天,他知龙葵姑娘素来寝息地迟,可唯恐她万一睡下了,便在此诸事纷扰之夜打扰了她难得的好睡眠,便作罢了,只等着天一破晓便去,可他又怎睡得着呢,只好伫立在中庭廊檐下,郁叹着气聊以打发今夜夜空星辰寥落下的斗转变幻。 蓖芷直直地凝着那月,逼视着它月落西山,又将旭日东升,他早已迫不及待去了马厩,随意挑选了一匹马上了马鞍,喂了几把干草便欲牵引,疾疾而走。 清晨已有值早班的婢女仆从早早起身洗漱整装,来来往往,渐渐热闹。蓖芷走得急迫,踏过那些涨腻脂水时只溅起一朵又一朵的粉彩水花。那马蹄声于众人清晨朦胧低语声中分外清亮,那一只马蹄方才踏出乌衣巷后门,蓖芷一不留神,便与迎面而来之人撞个满怀。 蓖芷心里已是分外烦乱,本想发难瞧瞧是哪个不知好歹的小仆从竟如此不识眼色,这一抬眼,却是惊掉了半身魂魄,竟是龙葵! “蓖芷公子,对不住,龙葵走路心切,未瞧眼前。”龙葵一身男儿般的束发装扮,一根素白的发带于颈后淡淡垂着,宽敞而同是素白的袍子玉树溶溶,和着晨露颇有些飒爽之气。 蓖芷忙是作揖,扶过她身子来亲昵道:“是我不好才是,我走路未长眼,撞了你了,哪处撞疼了未有,快予我来瞧瞧。” 龙葵自然清淡,不吃那风月花媚的那一套,只冷淡道:“我来寻扶瑄公子,他在么?” “寻他做何?”蓖芷一下冷落下来。 “有一件东西要交与他。” 蓖芷只觉浑身血液腾着一股劲儿往颅顶上窜,莫不是那件东西? “是何东西?”蓖芷有些哆哆嗦嗦问。 “此事是扶瑄公子嘱托我之事,唯恐不便与蓖芷公子你说。”龙葵冷冷淡淡的,蓖芷心知她是有原则之人,而非因与他关系疏离才不道与他知。 “他应在自己屋苑里。”蓖芷沉声道,心下却是无比惶恐。若说龙葵办事的习性他虽不知晓,但应是不会如此之快吧?自扶瑄回乌衣巷不过数个时辰,又在深夜,纵然眼前女子有通天的琴艺,那南岭王府之人岂是不眠不休虽是恭候着她的? 龙葵听罢便轻启了步子朝长公子屋苑那处去,她是乌衣巷内低调的常客,自然无需蓖芷做向导。 蓖芷心下已是乱作麻团,以龙葵的性子自是不显山不露水,故而蓖芷便企图从她的步履声中听出些许端倪,倘若她真已在南岭王府走了一遭,应是心有余悸的吧?不过此些仍是蓖芷的揣测罢了,只见龙葵步履沉稳,一步一深,但从前青楼中习得的身段仍在她身上起着婀娜。蓖芷寻而无果,只能轻叹。他眼前的女子毕竟绝非寻常女子。 “扶瑄公子。” 龙葵踏入长公子屋苑内时,扶瑄在前厅中遥遥望见,亦颇感惊讶。 直至龙葵开口,扶瑄才是解了疑惑,却陷入更大更黑的深渊。 “扶瑄公子。”龙葵站定扶瑄身前,双手合十,淡淡行了一个清修中人的礼。见扶瑄仍是有些发怔,她才又唤了一声,道,“龙葵有一件东西要交与你。” 扶瑄已是有些惊得说不出话,只睁睁地看着龙葵将手探入袍袖中,那袖口有淡青色龙葵草的刺绣小巧精致,栩栩如生,盈风水袖空荡荡地裹着她纤细的臂,随着她素手轻移,一封素纸封装的信函便映然扶瑄眼中。 “此” “是公子要的东西。”龙葵淡如静湖,瞧不出一丝波动。 扶瑄忙接过来启开,边是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清淡如风的女子。密函封面上毫无字迹,连那信封也用多层纸厚浆了一遍以防止泄密,且不说这女子如何知晓此封密函便是扶瑄要的那封,便是这取来密函的速度便叫人不敢置信。 不出意料,信上所书确是一串加密的数字。 扶瑄纤长的手指微微颤抖,只觉着手中这信滚烫。 龙葵淡淡然道:“当中内容我亦看了,想不出个所以然。” 扶瑄本想问既是瞧不出内容,又如何断定此封密函便是近来孙利递入南岭王府的那封,但龙葵已向他倾诉她的身份之秘,如若再问,便好似不置信她似的疏离了。 “好,我会研究此信的。”扶瑄郑重道,“多谢你了。” 龙葵微微欠身以示不谢。她常年来在青楼中受训诫,礼仪极是规范,如今亦是改不掉了,只她轻手报复,低首敛眉,缓缓躬身,却在缓缓抬起时叫扶瑄觉察了她本用衣襟竭力掩藏之物。 “你脖颈怎了?”扶瑄问道,定目细凝,只见一团朱砂伤痕映在她纤细的脖颈上。伤痕拇指大小,如烙铁火噬般紫红臃滞,伤痕还颇新,分外显眼。 一个念头忽然浮现于扶瑄的脑海中。 “他掐你脖颈了?”扶瑄睁大了眸子。 “没。无事。是龙葵自己不当心弄的。”龙葵仍是淡淡的。 “你为何如此傻!”扶瑄本想再说什么,可话涌上唇边又难以出口,只道,“是我不好连累你如此受伤为我办事我对不住你!” 龙葵却是难得地笑了,好似清淡的莲花池中育了一朵淡粉色的蕊:“既是朋友,无需说这些话。若是无旁的事,龙葵先行告辞了。”她说罢便缓缓转身往屋外行去,身后一袭飘逸素袍衬得她背影高洁,丝毫瞧不出有半点风月场中人的影子。 “龙葵”扶瑄唤道,他不知叫住她欲说何话,只是不愿她便如此便走了。 龙葵淡淡转身:“公子还有何事么?” 扶瑄眉头微蹙,眼中蕴藏了一池碧波潭,道:“留在乌衣巷内用几盏茶罢我练了新曲子那果园中已是结了夏桃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本作龙凤 “不必了。多谢扶瑄公子美意。”龙葵淡然道,旋即转身边向外去了。 她身上只团着一股气场,淡淡的如青烟袅袅萦绕周身,冰冷冷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扶瑄知晓,清冷是她保护自己的伪装,她内心却是有情有义的火热,甚至比寻常人更情谊深重。 此一次,扶瑄未留她,只随了她的性子,目送着一道清洁素白的身影消失在目光尽头,消失在远处青天白日之中。 其实,扶瑄是怕了,不知如何面对她,便一时发了私心,寻求逃避。 龙葵走了不久,蓖芷回来了,几乎是小跑着进了扶瑄身处的前厅,“砰”地一声重重将门合上。 “怎么回事!”蓖芷眼前一时还不适应室内昏暗烛火,只觉着看扶瑄不真切,“为何与我们谋划的不同?” 扶瑄只呆呆地端坐在那处,眉头凝蹙,俊美的眸子中如六月飞霜落雪。他并未回蓖芷话,只悄然将拳攥紧。 叫龙葵姑娘去盗窃信函,并非扶瑄与蓖芷本来的计策,只是一个引子。 扶瑄与蓖芷商议好,扶瑄去葵灵阁佯装求龙葵姑娘潜入南岭王府盗窃密函,而后回乌衣巷时,蓖芷便可名正言顺寻他大吵一场,吵闹动静必是要大得惊动两府上下,只叫扶瑄与蓖芷决裂的风声自乌衣巷内传出去,而第二日一朝,蓖芷便自然而然去葵灵阁叫龙葵不必去窃取密函。如此一来,龙葵不会真去窃取密函,而蓖芷也顺水推舟表白了心意,而昨夜扶瑄与蓖芷大吵的消息传入南岭王府,南岭王府那处必定对扶瑄所求之物加强戒备,这一加强戒备,便是露了马脚,叫扶瑄安插于南岭王府的探子有迹可循,另一方面,扶瑄若是与蓖芷决裂,桓皆或其他司马锡派的门客兴许会拉拢蓖芷一道谋计对抗王谢世家,蓖芷便可借机近身司马锡派内部,长久刺探消息。 可如此一箭三雕之计,却在龙葵轻描淡写地说出她曾是司马锡探子的那一刻悉数崩塌了。 “她她怎会如此之快便可得到这密函”蓖芷惶恐地连连摇头,“不不可能的我本是天亮便要去寻她的,我当真该死,为何要等到天亮再去,为何不昨夜便动身” “你我皆是低估她了”扶瑄怅然道,眼中有些掩藏不住的落寞。至于龙葵曾是司马锡探子一事,他仍在犹豫究竟要不要与蓖芷如实相告,毕竟蓖芷是眼中揉不得沙子之人,他所倾心的女子必是要纯净无暇不沾染一丝泥污。 蓖芷心中震惊难平,忙过去瞧那封密函,上头如他所料是一段段数字,单凭这一纸素迹,毫无用处。 “那她是如何弄来这密函的?”他问。 “不知,她未细说”扶瑄回,却忽然抬起眸子望向蓖芷,目光中透露心底悲切伤怀,“她脖颈处有指印” “司马锡打她了?”蓖芷登时暴跳如雷,“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这便去寻他算账去!” 扶瑄忙起身拉住他,却仍见他额上青筋凸起,一跳一跳蹿着怒火。 “龙葵姑娘自己会处理得当的。”扶瑄道,却也无奈,更是愧疚,但当要紧地是先哄住蓖芷。 “谢扶瑄,你这叫什么话?!” “龙葵姑娘不是平常女子” “不是平常女子我便可眼睁睁地看着她任由司马锡欺凌?”蓖芷仍在扶瑄怀中蹿跳着挣脱,若此时扶瑄松了臂湾,蓖芷当真会提剑去寻司马锡来个了断。 “蓖芷!”扶瑄肃声道,“你先莫恼!听我说!” “说什么也拦不住我去寻司马锡!” “龙葵姑娘曾是司马锡探子!” 那喧闹吵嚷的屋内顿时鸦雀无声,蓖芷渐渐停下了挣扎,瞪大了眼眸怔怔地转向扶瑄:“你你说什么?” 扶瑄亦是渐渐松了束缚他的臂膀,他未再重复一遍那话,只定定地望着他,因是他自信蓖芷是听清了,不过不愿信。 “我去寻龙葵姑娘时,她与我说了,不过她向我许诺,她只曾经是,如今不是了,并说不会叫我失望的。如今想来,她如此迅捷地窃取了密函,应是欲向我证明,她已不是南岭王府的探子。” 其实,扶瑄心中还有另一种揣测,不过那种揣测阴暗地多,扶瑄不愿说出口。 龙葵姑娘能与几个时辰内深夜之时便窃取回毫无标识痕迹的密函,已是奇事一桩,单凭寻常之力断然无法做到。倘若她有人助力便是另一回事,而若是那助力之人是司马锡,又该是如何?龙葵姑娘若仍是南岭王府的探子,向扶瑄提供此封密函是授意于司马锡,将计就计。 若是如此,那这解密之法应是会在几日之内便“送货上门”。 扶瑄忙是回了回神叫自己清醒,他心中顿时生出一阵酸楚,自责自己怎会沦落成如此心思阴暗之人呢,若龙葵姑娘是一片赤诚冒着性命之虞帮他办事,他该如何恕罪才可叫内心安宁。 可蓖芷却深深陷入震惊之中不可自拔。 “是是她亲口说得么?”蓖芷的眼神楚楚可怜,期寄着可从扶瑄身上寻求一丝一毫慰藉。 “是。”扶瑄却不得不将一瓢冰水向他泼去,可他终究不忍心,又补充道,“她未说她与司马锡当中故事,大抵她亦有她的难处。” “嗯。”蓖芷沉默了良久,才道,“如今不是便好我还是倾心于她的,不会改变的” 扶瑄已是见蓖芷眼中微微沁出了泪花,映着不明亮的烛火却仍晶烁点点:“她有她的苦衷。这个女子不简单,亦不寻常。我瞧得出,我瞧你应是也瞧得出,她是外冷内热之人,大抵是从前太苦,总想寻求出世解脱,却又总不得蓖芷,你多去陪陪她,或许她感受着你的关爱,心中习染了爱,便会开怀一些。”扶瑄如此做,亦是后怕着她不巧是他阴暗设想中的那一种人,他亦想着做些什么好叫那种设想不会成真。 “好。我会去的。”蓖芷抬首,竭力挤出一个温馨鼓舞的笑容,“她仍是我倾心钟意的那位龙葵姑娘,从前是,如今是,将来亦是,在我覆灭后的永恒天地中永永远远皆是!” 扶瑄颔首,回以浅笑,忽然又振奋地拿起那折痕鲜明的信纸,道:“我们快来研究研究此密函内容,不可辜负你心上之人舍身取义为我们寻得的宝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 身世困顿 扶瑄交待了青青送龙葵姑娘回葵灵阁,若是旁人送,龙葵定会拒绝,她不在葵灵阁中用婢女服侍,一则是因躬亲劳务修行之故,二者心中却又轻慢那些婢女仆从,她自知如此不好,可又是心性使然改不了。可是青青,她并未拒绝,青青在她心中已是小小琴友之音。 “你妹妹之事,龙葵听说了。”回程颠簸的马车中,龙葵隔着车帘轻声而道。 青青只“哦”了一声,并不开怀,但却欣慰,道:“多谢龙葵姑娘牵挂。”想来亦是不奇,龙葵姑娘大隐于世,却终究难逃世俗繁杂纷扰,耳听目见一些世家王侯琐事亦是平常不过。 “青青,你可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道理?”龙葵清冷的语调中头一回稍稍有了些温情。 “是‘色字头上一把刀’的意思么?” “非也。世间万物,皆是色相,皆是空无,你瞧见的桃枝姑娘容颜,瞧见的这亭台楼阁,皆是色相,皆是虚无。人死命尽,唯神不灭,神又分八,阿赖耶识是不会灭的,人死之后,业力牵引之下,除去发愿往生者,魂魄便会堕入六道轮回中去,听闻桃枝姑娘生前修得不好,许堕恶道,如今七七四十九内,你这做兄长的更需为她广设方便,供养修福,以助她削减罪孽,脱离恶道。你可知,那地狱道可是很苦的。” 青青听得云里雾里,可他心中是明白的,龙葵姑娘头一遭竟说得这么多话,青青心中欢喜感激,虽是不明,但将这一字一句悉数记下,回头去寻他瑄哥儿来问。 “多谢龙葵姑娘。”青青心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青青私心想来,便将那马车驾得慢了些。龙葵觉察了,但未出言,如今天地之大,她心中却觉无容身之处,去哪处不是去呢,与青青如此心中澄澈未遭玷污之人同处,倒觉着内心祥和一些。 可该到了路程总会到的。 以龙葵的行事,她素来是会打赏马车夫些许钱币作谢,但她却并未打赏青青,青青也了然,她是当真将他当做朋友的,想及若是扶瑄驾车送她,亦是不会打赏的。 “青青,我会为你妹妹诵经祈福的。”龙葵道。 一瞬间,青青忍了许久的泪再也抑制不住,奔涌眼眶。 龙葵抬臂,轻轻抚着他背脊安抚,道:“我知你兄妹二人难处的,你无需太悲伤,桃枝若在,亦希望你好好生活,我听蓖芷公子说,从前她总抓你去念书,你可需好好念书,切莫辜负了她一片苦心” 青青颔首,谢过了龙葵姑娘,目送着她的逸逸谪仙的身影进了那幽暗隐秘的葵灵阁大门,他不知为何龙葵姑娘今日与他讲如此多掏心掏肺的话,但只觉着她今日似有些不同。 龙葵慢步向葵灵阁内走去,日光自她身后照来,烘托出她纤瘦而坚韧的身姿,她稳稳地,一步一步朝内走着,步下千钧。 她身后那扇大门缓缓合上。 她回眸间,于那道重门的缝隙中回见烈日下,青青那极目远眺的张皇眼神。 那门合上的声响沉沉的,两道清泪无声地自龙葵的眼眶中溢涌出。 龙葵本是成汉一户官家的独女,父亲为官虽不高,家境不说富裕但丰衣足食,一家人其乐融融。但如此世外桃源般的日子却在龙葵六岁那年变故了。 幼小的龙葵是一点点看着周遭美好事物一点点自家中剥离,那本以为永恒悬于正中的太阳,亦正一点点偏移出她家上空。 李特入蜀,内乱迭起。 自龙葵父母死后,她便孤身流离,后辗转寄样在伯父伯母家中,可战乱时期,今非昔比,一朝贵胄打压作凡夫贫民,伯父母尚且难以自保,更需抚育家中幼小,无暇顾及龙葵,龙葵小小年纪便饱尝世间沧桑心酸。家中人多粥少,常年红薯充饥果腹,家中数月也见不得一餐饭食,若有一碗饭食,也全然是论不到龙葵份的。 如此,龙葵便识得了看人眼色行事。 她乖顺内敛,与世无争,平日更无多话。她伯父母本不信赖她这外来孤女,渐渐倒也放下了戒备,日子便艰苦地慢慢流淌着,虽不安乐可言,可总算有一瓦遮头。 可这一切,却自那一件事后悉数改变了。 那一夜,年幼的龙葵正在柴房的破落一隅处铺整待寝,忽然,那门由外头被人踹开了。 龙葵伯父自龙葵父亲兵败后便饱受牵连,失了荣华不说,更备受昔日敌对,如今得势之人欺凌,他心高气傲,不屑做低等事从头再来,便日日饮酒,借酒消愁。 龙葵伯父醉醺醺地支着摇摇摆摆地身子跌进屋来。那柴房内本是霉烂气味浓重,却瞬时被她伯父的酒气熏满,只叫小龙葵一时透不过气。伯父眯缝着眼,晃晃悠悠朝缩在一旁的龙葵过去,与小龙葵惊恐的眼瞳中,那赘肉横溢的身子犹如荒林废原中的庞然怪物,正向她逼迫而来。 龙葵想逃,却叫伯父抢先一把揪住了她衣襟。 “小龙葵长身体了未?”伯父眼中是令人作呕的,一手仍吊着酒樽在那处晃荡,“叫伯父帮小龙葵查查身子可好?” 龙葵想叫,却已叫伯父虎口捏住了下颚,叫不出声。 伯父将饮剩的烈酒直直往小龙葵的喉咙里灌,龙葵不受,咳嗽连连,极力挣扎,却激起伯父的兽性狼欲,变本加厉。 那粗陶酒樽的倒影投在墙上显得硕大而光怪陆离,像怪物的头颅不规则的摆动着。龙葵觉着下颚极痛,那双粗糙的大手有力的擒着,丝毫未有半点怜悯,纵然她哀求,求救,求饶,无济于事。 “咣当”一声,那墙上的头颅倒影消失了。伯父将酒樽掷在地上,碎屑飞溅四下,飞上了她早已凌乱得不成形的双环髻。另一只粗糙的大手掐住她细细的肩膀,重重揉捻着她的骨骼,龙葵只觉一阵钻心的痛,好似那骨骼要被他碾碎似的。 那只邪淫的手伴着同是邪淫的笑缓缓下移,自衣襟处探入龙葵的内衣抱腹中。 “小龙葵愈发出落得标致了。”伯父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不入虎穴 龙葵惊恐的眸子中倒映着伯父狰狞的面庞。她伯父年过而立,未及不惑,却如此荒唐地将无力反抗的幼女压在肥厚的身躯之下,满面胡渣邋遢衣着,不修边幅,不加整肃。 那双涩然如刀的手已凌迟到她女子身子最私密处。伯父的身子倾压下来,一手擒着她肩,另一手在抱腹内胡乱摸揉,随着那揉捻动作愈发加快,龙葵听见耳畔他的气息愈发急促,身下似有何物正在恶劣地膨胀,抵得她喘不过气。 “小龙葵伯父待你不薄将你养育成人需要多少钱粮,你也该回报回报伯父呢” “放放开我”龙葵已不想称呼眼前这禽兽不如之人为伯父。 可龙葵愈是挣扎,却叫那男子愈发熏疼。那男子的脸不管不顾地凑上前去,未修理的胡渣和着酒气刺地龙葵幼嫩面颊生疼。那只罪恶之手似揉捻够了龙葵胸脯便缓缓朝下身移去 那一年,龙葵才是九岁。 葵灵阁内的气温凉爽而微润,她去南岭王府前便选了一支檀香焚于白玉香炉内,如今那余香仍幽幽然飘荡在这偌大的琴馆内。那檀香是上回扶瑄答谢亦或算是致歉她果园春考的馈赠,龙葵不用,不是因瞧不上,而是因舍不得用。 伴着这香气,她细步走向卧房,她已不再流泪了,不是因不悲切,而是因流尽了泪。 她缓缓褪下身上那层飘逸的皮囊,身子不禁因疼而抽动了下,素白的一道光影慢慢自雪白的肌肤上滑落,料子垂坠而柔顺,在她裸露的足踝处堆叠随意。 不仅是脖颈处,臂上,背上,更胸口上,皆是扎目的血痕。 她微微低首,兀自轻笑了一下,望着这满目疮痍的身姿,到底是修行之人,并未觉着自怨自艾,却生出些出离心与可笑之感来,想来这副皮囊人人宝贝,举世之人皆因皮囊先入为主地判断旁人,可殊不知皮囊只是色相,会光辉会衰老,会损会愈,人终其一生却只依赖如此皮囊而生存,竭尽心力维护,实在可笑。 龙葵打开当中一盒梨花木匣子,她的物件皆是精致细巧,那盒用料考究,沁以香料,不腐不蠹,价值高于寻常镶满金银玉石的锦盒百倍。可如此之盒,寻常女子定会用来收纳珠宝首饰,而龙葵却自当中取出一小瓷瓶子药。 百花秘露。 她身上有伤,用此疗伤舒痕之物确是合适。她本心只想寻一瓶寻常金疮药以至于伤口不至于脓肿发炎便好,纤手拨弄,寻来寻去,却只寻见稀世珍宝百花秘露,还只此一瓶。 此瓶药露还是司马锡赠与她的,如今却来医治司马锡为她造成的伤,着实讽刺。 她轻手沾了药汁,轻搓了帕子,她本以为自己心中已是很平静了,却在低首将药汁施在伤口上的那刻,仍是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对司马锡道:“如此多年的恩恩怨怨,总该有个了结。” 数个时辰前,那天仍是墨一般的黑,她现身于南岭王府门口时,只将守夜的侍卫惊了一跳。龙葵的名声在建邺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琴艺了得而性情孤傲便更为她戴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如此时辰如此地点,断然不应出现眼前如此女子。 可龙葵偏是来了。 侍卫自知应付不来,赶紧跑着去唤成济起身,彼时成济倒也未睡,只才服侍完司马锡回府后琐事,侍卫来报时,只觉得不可思议,多少年了,她竟去而复返,便只又向侍卫确认了一遍:“是葵灵阁的那个龙葵么?”侍卫如此被成济反问,倒不自信起来了,哆哆嗦嗦回:“是是的是那个清冷高傲,男儿打扮的龙葵姑娘” 成济还未脱鞋履,便也不更衣便往正门口赶去。远远的那素白的衣袍在夜风中轻轻拂动,与周遭一切黑黢黢的深密丛林截然不同,成济心下不知是惊恐还是惊喜,竟有些紧张而心痒痒起来,迎上前时,才瞧清门中女子的面孔,清秀姣丽,不施粉黛却天然雕饰,确是龙葵无疑。 “龙葵姑娘,请随我来。”成济比之旁的仆从灵敏不止一点二点,龙葵深夜造访必不是赏花游园子如此简单,她在府中又无旁人交集,便应只是去寻司马锡,而成济亦知,龙葵于司马锡心中分量,是那种随时身临南岭王府便可长驱直入去见他之人。 龙葵微微欠身致意,并未与成济行礼问好,只移撵着碎步跟在他身后,她步履悄然无声,比那猫儿的肉掌更静,他心下慌张,一路无话,只有风盈灌入二人耳畔淡淡搔着同是束扎的冠发。 其实,这一路也无需成济引领,对于此王爷府内的构造坐落,龙葵是太熟悉了,那一草一木从前有她的掌纹轻轻抚触过,那一壁如今墨黑的院墙下曾有她的纯澈笑语。可若是她自己去寻司马锡,未免有些怪异,成济便适时出现做一个引路之人,恰如她初次来这南岭王府时一般,牵着成济的手,以为悲怆的人生终究守得云开见月明。 行径书房时,龙葵与成济心照不宣朝那处侧目望去,那里灯火常年明澈,但当中又有分别,若是灯火全明,便是人在其中,若是灯火稍暗些,便是回了卧房歇寝,各种明暗差别,唯有成济此等资历深厚之人才可辨析。而龙葵却亦知晓。 “龙葵姑娘,随我去卧房罢。”成济仍是说了这句,好稍作缓解二人周身气氛。 龙葵不言语,只跟着他的步履去,她心中倒无慌张乃至恐慌,只是涩涩,甚至有些旧敌重逢的释然与洒脱之感,于这南岭王府周遭一切,已是看得腻烦了。 司马锡卧房灯一如二人心料中的大亮,亮光直直地自卧房窗缝门缝中流溢出来,逼得外头悬得宽围灯笼亦失了光辉。成济开口,一贯和蔼笑道:“龙葵姑娘,老仆便将姑娘送至此处了。”那往下半句“好自珍重”,成济未道出口,可龙葵却心照不宣地感受到了。 漏夜而来,只身一人,必怀心机。 纵然龙葵不言不语,可成济又怎会猜不到了,司马锡又怎会猜不到呢。 可只因她是龙葵,即便心怀的不是心机而是杀机,司马锡亦是毫不犹豫,会去相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玉破无暇 司马锡见着龙葵时,亦有些错愕,照理说,以他的年纪与经历,已是百物百事流转而不动于心的了。 “来了?”司马锡微微一怔,那对如电鹰眼竟是少有得展露笑颜,他摆手示意她坐,“来了来了好” 龙葵却未坐,只冷淡地伫立在光亮无碍的卧房中。司马锡的秉性多年未变,仍是喜欢将身处之处的光亮掌得盛如烈日的,却叫行了一段夜路的龙葵眼中一时无法适应,只觉着目眦刺痛。 她对司马锡道:“如此多年的恩恩怨怨,总该有个了结。” 只见司马锡的笑容凝固在了沟壑斑驳的脸上,他微微低首,有些黯然,道:“好,你说,如何了结?” “你一直想得到的,拿去。” 龙葵缓缓移动那臂置于腰间,纤手轻挑,腰上束带如白云出岫淡淡飘溢,扯出一缕清丝,提着那腰带的手指轻轻松开,便飘摇着坠于地上。 司马锡怔住了。 龙葵眼神清淡地望着他,瞧不出当中是喜是悲,许是她心中已无喜无悲。她和缓地解脱衣襟暗扣,掀开素袍,随着她那身白袍缓缓自身后坠下,更为白皙光泽的香肩展露于司马锡眼前。龙葵颇清瘦,她的玉肩棱角分明,肌肉线条流畅浑然,肌肤清白如冰雪,世上男子虽好丰腴雍容之姿,却见如此清新脱俗的身子亦感震撼而动心。 司马锡面上情不自禁浮选惊喜之色,隔着一代人的年纪沟壑,却眼直勾勾地盯视着她雪白的酮体。 “像,你真是太像她了。”司马锡似陷入回忆中。 “司马王爷,余下之事,还需龙葵来做么?” “可”司马锡眼中忽而闪过一丝警觉,“你此行为何目的,非是得三更半夜过来?只便如此奉献自身?” “如若不然呢?”龙葵便如此赤身地面对着他答话,满屋光彩映照在她上,透着珠玉般的光泽,“司马王爷是大忙人,龙葵唯恐白昼难以得见。况且,行苟且之事,亦是在夜深人静时才是。” “不急一时嘛本王应承过你,不再以往事做要挟。” 龙葵抬眸,目光颇是凌厉,那一瞥却叫素来瞥人的司马锡有些自惭形秽。 “请示下,王爷的话,龙葵究竟可听信几分?”龙葵冷冷道,“说来忘了,多谢王爷曾赐予龙葵一场空欢喜,龙葵受用的很,至今受用。托王爷之福,龙葵才得以清修避世,了此残生。” 那一年,九岁的小龙葵被她禽兽般的伯父死死地压在身下时,将心一横。 她不知哪处使来的力气,卯足了气力,乘其不备上下齐手玷污着她时,奋力一挣,在她伯父臂膀上狠狠咬上一口。那伯父一时未料,先是一惊,再是一痛,小龙葵便寻准了这个契机钻过身去。她本能便是逃匿,全然顾不得穿鞋便踏着那酒樽碎屑往外头跑,未行几步路,却又叫回过神来的伯父掐住了脖颈。那伯父怒不可遏,蛮力莽夫的力气狠狠一拧,龙葵登时面红耳赤透不上气。 “跑呀——你倒是再跑呀——”伯父笑得狰狞而狂狼,那声音断断续续飘着龙葵而内,她听不真切,但心中本能仍是挣扎求生。 一块酒樽碎片于挣扎中不偏不倚出现于龙葵手边。 万般皆空,唯因果不空。 小龙葵以毕生的气力拾起那块碎片,刀锋般的边缘直指那禽兽的脖颈。 于龙葵回过神来时,她已在户外的街道上无休无止的奔跑,浑身浴血,如一团狂奔着的火,手中却仍攥住那小小一叶救命的碎片。 而后她被一名老婆子搭救,龙葵不记得当中如何,只依稀记得她拼了命地往前跑,直至身子慢慢酥软下来,力气一点点抽离身子,她再也跑不动了,便倒了下去,身上仍着着那件浴血的破烂衣衫。 彼时那搭救小龙葵的老婆子还并未创立椒叶坊,那老婆子也便无人称她为王嬷嬷。直至后来,老婆子带着龙葵辗转来了建邺,见着这浮华盛世起了贪心,便将龙葵送去习琴,偏巧龙葵又聪慧非常,长进极快,那椒叶坊渐渐因龙葵的技艺兴盛起来,不出数年便升做摆花街上数一数二的青楼大馆。 龙葵的名气大了,各户王侯世家皆以邀龙葵为座上宾为荣,当中更不乏皇宫内之约,皇帝亦极是喜爱她,如此一来,便无形中更成了她的活招牌,人人皆欲效仿皇帝娱乐,世家王侯中攀比之风盛行。龙葵不得不被王嬷嬷逼迫地整日奔走于世家王侯府邸之间,高门阔庭,锦衣玉食,生活虽浮华而富裕,龙葵内心却愈发贫瘠起来。可她并无怨言,只渐渐厌弃这人世,观苦,生出出离心。毕竟王嬷嬷对她有救脱之恩,她无以为报。 一日,她的行程便是去南岭王府抚琴为司马锡与朝中重臣们的宴饮助兴。 宴饮安排是成济做的,王嬷嬷彼时正巴不得攀上司马锡的关系,想也未想便应承了,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像,太像了。”司马锡见着龙葵时只说了这一句话,可眼眸自开宴起至龙葵回去,一刻也未歇的在她身上粘住了。 成济自然看出了其中端倪,待宴会了了,只问司马锡:“王爷是看中了今日来抚琴的小姑娘么?她名唤龙葵,是当今建邺最盛的椒叶坊中的艺伎。王爷若是喜欢,老仆留她今夜为王爷侍寝如何?” “不还是算了。”司马锡似仍沉浸于翻飞思绪中,面上却带着诡异而憧憬的笑。 成济亦是机智之人,他心谙司马锡这么多年,对女色不甚亲近,其他王爷已是三妻四妾,可司马锡素来却是寡淡,一来二去,成济也猜着了,但未明说,只心照不宣不再提及女色之事。 司马锡心中仍是爱着南康公主的。 如此,便唯有一种可能,龙葵颇像少女时的南康公主。 “明日还招她来。”司马锡道,“不不招她来,我去葵灵阁。” “王爷躬亲去拜访那艺伎?”成济只觉着有些不可思议,但见司马锡那对鹰目中闪着温柔的光,这女子当真在司马锡心中分量十足,需是好好探查她的底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纠葛如雾 一丝不挂的龙葵伫立在司马锡身前一丈远处,如一道秀色可餐的雪莲银耳羹。 龙葵早已厌倦了司马锡两面三刀的秉性,只冷淡道:“王爷,龙葵只求一次了断,求王爷成全。” 那一年,在司马锡初识了龙葵之后,翌日,满载重礼的车马便由司马锡的马车亲自引领着一路朝椒叶坊开去,那锦盒丝帛华贵,绸缎光彩熠熠,满城老少皆是震惊了,司马锡素来是不亲近女色的,更有坊间传闻他有断袖之癖,如今竟躬亲自践去送礼。众人倒是要瞧瞧,是哪家青楼教坊的女子叫南岭王爷如此搜肠刮肚。 王嬷嬷老远便是迎出来了,不止是她,整条摆花街上的艺伎全估算着司马锡是来探望龙葵姑娘的,可龙葵姑娘的琴艺确实出神入化,叫她们无话可说。 “王爷快是里头请!”王嬷嬷丝毫不见当年收养龙葵是那副乡下妇人的姿容,一身穿金戴银珠宝步摇,花哨华袍姹紫嫣红,连刺绣的花亦快绣不下了。 “龙葵在里头么?”司马锡微微有些兴奋。 “在呢在呢,王爷亲点,怎会不预备好,入内进去雅室便是了,王爷来了一早清了场了,一干闲杂人等的全没有啊!” “好。”司马锡淡淡笑了笑,便朝里头走。 成济紧跟他身后,暂留步履与王嬷嬷笑道:“做得好。此皆全是王爷赠予龙葵姑娘的。” “哟,我家龙葵女郎何德何能呢。”王嬷嬷笑得合不拢嘴,望着那满载一车的金贵赏礼眼泛绿光,“那便不客气了,多谢南岭王爷,多谢成济大人。” 成济跟了进去,那椒叶坊的大门便由南岭王府随行侍卫轻轻关上了,门外有侍卫把手,威严鹤立,直叫外头探头探脑的的平民愈发好奇里头盛况。于众人幻想之中,此处唯有王宫贵胄才可踏及的世外仙境必是仙乐缭绕,龙葵姑娘手中抚触的琴音必是堪比天籁,龙葵姑娘其中必是貌若天仙。可惜那一日里头发生何事,却如那一扇重门一般永远地关上了真相。 “芙儿”司马锡轻轻唤了一声眼前架琴待抚的龙葵,亦如此刻他面对着身子的龙葵一般,轻轻地唤了一声“芙儿。” “王爷,你认错人了。”龙葵亦如当年一般冷淡地回答。 司马锡这才醒了醒神,颇有些手足无措,忙道:“是,龙葵姑娘龙葵姑娘,你定是有所误会,当年是本王年轻气盛,一时冲动,才会以你身世做要挟逼迫你” 龙葵心中冷笑一声。自司马锡看中龙葵后,成济当即便清查了她的底线,成济是何许人也,自然龙葵前时杀了她伯父的秘密亦被起底。司马锡几次起心玷污她,便是以此杀人的罪名为要挟,但终未成就,一方面是因龙葵洁身自好,素来卖艺不卖身,若逼卖身则以死相胁,王嬷嬷拗不过,唯恐失了这棵摇钱树,只好对她唯唯诺诺,而另一方面却因司马锡本身举棋不定,他既想得偿与这南康公主的化身一夜,以弥补少年时的遗憾,却又因南康公主在他眼中实在太过完满,心中总觉着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司马锡一步一步朝龙葵缓缓走过去,轻轻握住了龙葵裸露的玉肩,柔声道:“你先将衣袍穿上,今日将你逼迫到这份上,是本王不对,本王应承你,从此过后这一页便翻过,过往不提,过往不究,可好?” 司马锡的容颜已不再青春年少,龙葵清晰地望见他那对凌厉的矫目中淡淡盖了霜,那霜一壁染上了司马锡的鬓发与眉,但仍可看出他年少时,应也是个俊俏的少年郎君。岁月便是如此无情,又如此公平,纵然你是王侯贵胄也好,贫民百姓也罢,一样逃不过时光的审判。 龙葵来时,便已是无所畏惧,可虽无所畏惧,终究还有底线在那处拦着。那一身肉身皮囊她早已看淡,唯独她身子却不可侵犯,她只待司马锡过来亲近她时,便将藏在束发中的迷药粉一播撒,将他迷晕,而后便去书房那处偷窃密函。 “本王记得,你的生辰” “那生辰是随口胡诌的。” 司马锡“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其实司马锡所知晓的龙葵生辰并非胡诌,龙葵如此说不过是不愿与司马锡旧时梦中情人扯上关系,她记得前时王嬷嬷说漏了嘴,龙葵生辰竟是南康公主七七四十九日的死忌。 “那龙葵”司马锡话中起头,龙葵却是忽然拆了那发束,丰盈的青丝如遮罩般披散下来,司马锡鼻尖瞬时扑来一阵发香混合着檀香的古典气息,他正沉浸其中,却是紧接着一股贯穿天灵盖的酥麻之感。 不好!中了迷药 司马锡眼中本是闪烁的温柔之光登时全无,替换上他惯常那副阴诡的面孔。他到底久经险恶,一意识到中了迷药便疯了般扑向桌案那处寻水来解,噼里啪啦撞落了杯盏摆件一地,仓皇如鼠,又惊恐如魇。 成济遇如此不寻常之夜,自然不歇息只在司马锡卧房外守着,听着这一地稀烂破碎之音,心下害怕,便上前问,却又不敢冒然进入,唯恐里头二人只是玩乐,那成济便是多年功臣毁于一旦了。 “王爷你可还好?”成济终不放心,便在门外轻声问。 可惜司马锡的喉头首先吸入迷药已是喑哑发不出声。 龙葵只冷冷在一旁观望着司马锡滑稽的模样,淡淡回道:“成管事,王爷正与我游戏呢。”,说罢便缓缓拾起脚踝边上的衣袍穿了起来。 忽然,东倒西歪的司马锡奋身扑向她,一把擒住了她的脖颈,极是用力的掐着,另一手粗暴地擒住她臂膀,眼珠暴突,凶神恶煞。 龙葵未挣扎,镇定自若,暗暗忍着他暴虐下身上各处伤痛,却连眉头也未动一下。 司马锡终究渐渐松手,一点一点倒了下去,龙葵全程冷眼睥睨着他,他的眼中满是不甘与怨恨,可拿她无可奈何,她亦何尝不是如此,心中对他不甘与怨恨,却拿他无可奈何。 龙葵穿好衣袍,熟稔地自司马锡身上搜来了书房的钥匙,于她这可在南岭王府中出入无碍的人来说,潜入书房本不是大事,她又聪慧,更知晓司马锡收纳信笺密函的习惯,一列横排几个锦盒呈于他书房的木架上,从左至右为时间,从上至下为要紧性,不出些许功夫,龙葵便寻见她所要之物,那封呈于最近及最要紧的锦盒内,且信纸内又细细黄沙及火油气息的密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双碟驻竹 乌衣巷中,又是一日灯火渐起,夜幕低垂。初梦与扶瑄在那次看似不重实则严重的相讧后,彼此冷战到如今。 可蓖芷因龙葵之事一搅,全然按捺不住了,他本就想着与初梦商议,可扶瑄偏秉持着不让,如今却出了如此大事,想及此处蓖芷每每懊悔,他二人是粗糙男子,纵然计谋再巧妙周全,可女子是水做的性情中人,难免有意料之外的事发生,若是同为女子的初梦一道商议,断然不会落得如此结果。 蓖芷想着,愈发忍耐不住,便径直去寻初梦了。 彼时初梦亦听说了扶瑄与蓖芷大吵前厅一事,不过她未亲眼瞧见,只听了些那夜围观婢女仆从捕风捉影的传言,不明所以,大抵是为了某个女子吵的,初梦心下疑惑,正想着如何打听巨细,蓖芷便冲进来了,道:“初梦姑娘,你救救我罢!蓖芷我快给逼疯了!” 初梦忙给蓖芷斟了盏降火平肝的玉露茶来饮,安抚道:“你慢些说,是遇上什么难事了?你慢慢说,我听着。” 蓖芷便将扶瑄此次计谋从头至尾与初梦说了一遍,初梦神情愈听愈是凝重,而蓖芷终究得人倾诉,倒渐渐缓解了心中郁闷与恼怒。 “我是又急又恼呢!”蓖芷将那盏玉露茶一饮而尽,“砰”的一声将杯盏拍在桌案上,“我恼我自己,为何会叫她只身一人赴险,我这头脑是叫驴给踢了么?!枉我蓖芷自认潇潇洒洒来去无牵挂,竟连心爱女子也保护不了!” 初梦又为他斟了盏茶,沉甸甸道:“那扶瑄如何说的呢?” “他?全是他出了此馊主意,如今怎样?我龙葵娘子被司马锡这狗贼欺凌了,他傻眼了,我前时就言说叫他请你一道去出主意,可他偏是犟着不许,我知他悠悠赤心想着保全你,如今却将我龙葵娘子搭进去了我气!我恼!”蓖芷说着凤目一瞥,见那杯盏斟满了,仰头痛饮,如饮烈酒似的一欲消愁,他是真的愠怒了,初梦只见那白玉薄壁的杯盏快要叫蓖芷捏裂了。 初梦听得蓖芷又将话岔去他身上了,便再问:“扶瑄对此事如何应对呢?” “他直把自己关在屋内,自责着呢!” 初梦知晓扶瑄为人性子软,已是见不得女子哭泣,如今更有女子为她负伤,是真真戳中他心上最弱处了。 “你二人,一个逃避关在屋内,一个愠怒到处撒火,你二人当真是无用!” 蓖芷直叫这当头棒喝打得一惊,他本以为如此情形,情理之中对方应会细声软语安慰他替他分忧。 “我是龙葵姑娘,我也对你二人失望透顶了。”初梦故作道,顺势将蓖芷手中的白玉杯盏夺过来不许他再饮,“你二人在此再自责再恼怒,对龙葵姑娘那处处境也于事无补。” “你是叫我去提刀攻入南岭王府大开杀戒么?” 初梦一愣,道:“你先消消火” “这火我无法消了!只有他司马锡死了,不,他死了我的气也不消!” “为何要复仇呢”初梦无奈淡笑道,似在问蓖芷,又似在拷问自己。 “因为人道不公,天道不见,不公不见,只能我自己替天行道!那司马锡坏事做尽,可我们能拿他奈何?他不仍是活得威风八面,狂妄自在么?” 初梦劝道:“即便司马锡死了,可龙葵娘子已是被他所伤了。” “初梦姑娘,你若参禅念佛的,我随喜赞叹,可我蓖芷仍是性情中人,有爱恨纠缠,有七情六欲,我斩不断!”他此言下之意,便有些冲着初梦来了,只叫她莫劝自己斩断。 初梦知蓖芷愈是动气,她便愈是要平静如水,“你气或恼,都容易。我知道,你心中过不去自己那坎儿,我再劝你恼怒于事无补也无用,你且听我一句,你恼怒归恼怒,可你不可什么都不做。你也说了扶瑄见着龙葵脖颈上那血指印了,她必是在那南岭王府中遭遇事了,我虽不知她身世如何,但我猜想从前入世为伎,如今出世修行,她心中许是对这人世失望而淡漠的,愈是如此抗拒关怀之人,内心其实愈是渴求关怀,只是你这关怀得递得恰巧。” 蓖芷猛然抬首,眼中又燃起了光芒:“如何做?” “这具体的法子,我无法替你说,你得自己去想,自己想来的最是用心与真诚,切记,用心,真诚。” 蓖芷若有所悟地颔首,少时,陡然起身,拔腿便走,边走边飘来一句:“我知道了——多谢初梦姑娘——” 初梦知他风风火火的少年心性,又为心爱之人之事烦忧,她本也不是如此苛求礼数的做作之人,只望着蓖芷远去的背影,涩然淡笑着。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如今初梦对这句话有了彻彻底底更深的领悟。 不单是自己,更是龙葵。 世人有道是女子动情便是入了迷途,失了方向,更无从动用理智。龙葵的聪慧她是知晓的,如此女子,肯为扶瑄如此赴汤蹈火,孤身夜闯南岭王府窃取机密,其中心意,初梦同是女子,不言而喻 初梦心中颤动不已,怔怔地凝着蓖芷前时饮过茶的那杯盏,上头的细细裂缝透过日光显露一线耀目的白。她突发奇想,将水注入到这微微皲裂的杯盏中,一道细细的水珠便凝出杯身外缓缓淌下去。 犹如一滴泪。 前时蓖芷巴巴儿地跑来寻她倾诉一通,得了畅快飞身奔出门去了,却把惆怅和苦楚转移给初梦了。蓖芷如此情场老手,本应辨识当中微妙,可他已被自己心事蒙蔽了眼了,自顾不暇,哪有心思八面玲珑。 扶瑄本是陈郡谢氏风华正茂的长公子,是多少妙龄少女日夜倾思的梦中眷侣,当中有一半人为了扶瑄玉面楚楚的俊秀容颜而来,另一些为了他温文尔雅的品性而来,还有一些为了他最盛世家长公子的地位而来,一朝嫁入豪门户,抬眉举止对俊郎,怎能不叫万千少女心动。 可初梦知晓,龙葵是不同的,她看尽浮华,背负沧桑,她与自己是一路人。 “初梦——初梦——不好了!” 初梦一抬头,却见蓖芷去而复返正火急火燎地向她这处跑,她一心算这来去不过小半柱香未有,正疑惑着,蓖芷已然身临门前,那一身敞着的袍衫迎着夏风荡漾,可他面上神色却是万分焦急。 “初梦——龙葵那处——葵灵阁走水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三十九章 香琴焦土 成济后来始终心觉不妥,便推门进了去,可为时已晚。 眼前景象叫他来不及应变,只见一地凌乱的摆件与杯盏破碎不全,残烛油蜡长长地流了一地,狼藉遍布,好好的一间王爷主卧已是天翻地覆,司马锡倒在床榻那处不省人事,而那龙葵早已无影无踪。 成济慌忙过去将司马锡救起,忙传了太医来诊,初步来断未有性命之忧,只是迷晕着。“红颜如刀啊。”成济心中叹道,明知此女子深夜前来必有大事,可王爷偏偏奋身无拒。 “她不过是依仗本王对她有情!”司马锡醒来后,第一句话便是此句,说此话时神情咬牙切齿,凌厉如鹰,只叫为他诊治的太医心中亦抖了三抖,旋即他愤然自床榻上跳下,不管不顾那太医仍施在他肌肤上的针灸,随手一拔,吓得太医赶紧俯首跪地,不敢抬头。 成济知司马锡心中所想,只跟在身后默不作声随他朝卧房外奔去,他前时已是去查探过了,但不敢说,如此情况,他说任何话皆不合适,只叫司马锡自己去查明实情才是最好。 果然那封北境送来的密函不翼而飞! 司马锡朝起书房桌案上的紫铜三足瑞兽香炉便往地上砸去,紫铜香炉倒是碎不了,但动静极大,“哐”地一声,如撞洪钟,成济听之心中狠狠一震,垂首侍奉在司马锡身旁不敢出声。 司马锡直在书房中怔怔地伫立了半个时辰未动,良久,他肃声道:“去将简从与束洋寻来!” 成济心下一惊,知司马锡是大怒了,哆哆嗦嗦道:“简从与束洋一出手司马王爷是要了龙葵姑娘性命么?” “成济,本王发觉你愈发多嘴多舌了!” “成济不敢!”成济慌忙跪倒。 “本王寻胡人杀手行事还需向你汇报么?”司马锡说着怒气冲冲便朝成济肩头一踹,直叫他人仰马翻。 成济不敢叫疼,知司马锡在气头上,打骂皆是情理之中,只连忙直起身子爬过来,连声说着:“老仆不敢老仆不敢” “不管她是受何人之托来南岭王府盗窃,她盗得去,可未必破解得了!”司马锡轻轻挑动唇角笑着,如今那信笺上的加密之机成了他最后一道防线。 那与胡人黑衣杀手的会谈连夜而秘密地在司马锡光明四射的书房中进行,成济照理在外头守着,当中之人说了何话,成济不知,亦揣测不到,当中的关键在于司马锡仍对龙葵留着几分真情,亦或是说是否会看在南康公主的真身份儿上,对此南康公主的化身顾念旧情,成济跟着司马锡几十寒暑,早已能掐会算,可涉及司马锡情爱之事,他不敢说算得准。 而后,那火光冲天的大火便葵灵阁烧了起来。 龙葵接扶瑄授意去南岭王府盗窃,当中不过间隔了数个时辰,而自她得手与她葵灵阁走水,当中亦是间隔了大约相当的时辰。 那火是在晨时燃起来的,起火原因是有人往她藤蔓丛生不加修正的后院中丢入了火种,龙葵素来向往自然,只任由满院瓜果的藤蔓肆意生长,那草木夏日烤得正值脱水,一引便着,天干物燥,整座楼宇少时便被熊熊烈焰包围。 而当时龙葵正巧去了街上买普通的金疮药来疗伤,司马锡究竟是命胡人杀手刻意避开她在时纵火,亦或是龙葵走了运势恰巧避开,已不得而知了,可龙葵如此显眼地在收获后立即去了乌衣巷,便是直直地向司马锡挑明了,她已倒戈倾向了那司马锡曾经命他刺探的那方。 那二名黑衣胡人杀手回来复命时,司马锡只问:“那女子神色如何?” “回家主,束洋与简从回来时那女子还未现身,我二人不敢在那处久留,但走时已见连天大火包房舍包围了。”束洋说话的语调仍不如中原汉人般流利,又说道,“那间房舍烧起来很香。” 司马锡若有所思,微微颔首:“做得好,你们下去罢,帮我盯着南岭王府的动静,那个名叫蓖芷的少年不足为惧,是个为公子办事的差遣,主是要盯住那谢扶瑄,若有风吹草动,立即向我来报!” “那名叫蓖芷的,似乎与谢扶瑄闹僵了关系。”简从道。 “如此?那便更好了。但要唯恐此不是那谢扶瑄施的障眼法。” “是。属下明白。” 龙葵静静地立在葵灵阁前,举目望着这早已被漫天大火团团包围住葵灵阁。早前发现走水之人早已取来了水桶泼水灭火,可无奈火势太大,无济于事,只好静待这些老木烧完才会熄灭。 若说她还有一些对人世间美好的念想,便是教琴抚琴了。葵灵阁里有她或自谱或搜集来的大家琴谱,各式铸造巧妙精致的绝版古琴,那些上好的檀香器物,自然这些皆是实物,反而是虚妄的,真正毁灭的是她日日夜夜在此倾注的心血。 这间清雅古朴而略显破败陈旧的楼阁,承载了太多。她曾在此夜夜笙箫曲意逢迎各家贵胄公子,又在此孑然一身与青灯古佛盘膝作伴,喜怒哀乐,全刻在那一根根的彼时仍包着姹紫嫣红缎子的柱子上。 那火苗恣肆而猖狂地蚕食着这雕栏屋柱,她眼睁睁地望着,犹如自己的亲生孩儿造人一点点凌迟搜刮,出肉身血,每搜刮一下便还要向你展示一次他刮下来的那片肉。她却无可奈克。 滚滚浓烟弥漫了整条摆花街,如一条青色的巨龙腾空渡劫。不时可望见有一二青蓝色的锦缎绸布自里头飘出,围观众人便会齐齐大呼一声,龙葵知晓,那是一楼琴馆的帘子。摆花街的白昼从来未有这般热闹过,人头攒动里里外外围了水泄不通,众人皆是探着头向龙葵那处张望,可却又忌惮着什么,只离她所伫立之处不自觉地离了三丈远,在她身后形成了一个黑压压的月牙形人阵。 “你们不知道么,龙葵姑娘是得罪了人了才会遭人如此报复呢”人群中有人闲言碎语道。 “可龙葵姑娘早已退隐,不做艺伎了如此清淡之人,能是得罪何人呢?” “敢给龙葵姑娘此处纵火之人,来头必定不小” “好在她人无事,以龙葵姑娘这身家,再造一间更好的葵灵阁是信手拈来啊” “她哪里有钱呢,钱全在屋子里烧了啊!” 那些琐碎之语不轻不重,龙葵悉数听见了,只任凭他们言说,清白而高傲的神情上仍是淡淡然的,她并未歇斯底里,甚至连话也未说一句,泪也未流一滴。 直至今日,她望着那大火,才是明白了一件事。无论此处是椒叶坊也好,葵灵阁也罢,纵然改换了千百个名字,千百个门面样式,此处依旧称之不了为一个“家”字。 真正的大恸大悲是悄无声息的,是心死了。 葵灵阁可再建,琴曲子可再谱,那些绝版物件许可再寻,但若是心死了,还能再铸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四十章 迁府疑云 初梦听得蓖芷那一声报葵灵阁走水,颇感震惊,对司马锡其人的秉性又向深了解了一层。 “那龙葵姑娘可好么?”初梦问。 “还好还好,我只与你说一声,我便要去那处查探情况了。”蓖芷说罢便又疾风似的跑走了。 这一切来得太快又去得太快,初梦来不及反应,但与生俱来的内敛倒叫她仍是镇定。她不知为何蓖芷特地去而复返与她来说着一消息,但她明白,蓖芷所谓查探情况倒不如说是去安抚龙葵,蓖芷应对如此变故的本事还是颇强悍的。只这情况扶瑄是否已知,她不知道,但扶瑄总会知道,那免不了又是为那可怜可爱的女子一阵心痛怅惋。 初梦心中漾起阵阵涟漪,直叫她自己亦惊住了,她竟为此而郁挫悲切,是因醋意么? 她那身处的偏房只在扶瑄的主卧隔邻,说远不远,说近却又似隔了一道咸水苦海般远。她缓缓走向窗棂前,眺望扶瑄主卧那扇紧闭的宽大雕门。日头不过初升才个把时辰,一切清清冽的晨露与氤氲只叫暑热驱得无迹可寻,户外大地焦灼如烤,热浪逼入屋舍内,初梦倒不觉着很热,只是心中微微焦灼叫她有些坐不住身。 少时,又一身影风风火火地自长公子屋苑外来了,初梦定睛一看,正是去而复返的蓖芷,一身落拓不羁的薄衫如蝉衣般搭在身上,不必瞧清面容亦可知晓来人。 那蓖芷似乎在院中稍稍迟疑了下,脚步逡巡不前,夺不定是径直奔向扶瑄那屋亦或是初梦那屋,但面上却一扫前时愁苦急躁的神色。 终究,他还是朝初梦那处去了。 初梦见此,忙过身去为他开门。蓖芷如此信赖她,她不舍得叫蓖芷失望,虽她心中有事烦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却仍欣欣然助人分忧。 蓖芷春风得意,见了初梦便道:“全给烧了!” 初梦只觉有些惊奇,转念一想,便全然明白了蓖芷心中盘算,道:“顺其自然。” “我已去书叫人快马加鞭送去杭州灵隐寺正在清修的王夫人那处,她那屋苑的偏房正空着,恰巧可以接龙葵姑娘来住。乌衣巷内空院舍虽多,可那些杂七杂八婢女仆从住的想必龙葵姑娘也看不上,难得有如此时机邀她来住,可得是上乘的,且王夫人同是清修之人,与她行事习惯契合,正是恰切。想来我蓖芷开口,王夫人慈悲心肠,应不会拒绝的。” 初梦见蓖芷喜上眉梢,那朗俊的笑一道感染了她,因淡笑道:“我是羡慕你,更是钦佩你,于何时皆有本事化腐朽为神奇,如此畅快欢乐。” “我蓖芷是没心没肺,烦恼落得一身闲适无烦恼。”蓖芷搔鬓一笑,道,“我本想着你教训我的话,要待她用心c真诚,正愁着如何做呢,如此这一烧,正好给了我个表白心意的机会,但可惜她那琴馆里的绝世谱子名贵好琴了。” “那些都易得,但不要叫她的心烧成灰烬了,万事好说。” “到底说你比较懂女儿家些,这不我便还是来寻你说话。”蓖芷嘿嘿一笑,“此事算我蓖芷欠你一个大人情!” “人情不人情的倒不说了,若要说,我还欠了你呢,前时我还未来乌衣巷时,你在渡头买了我的马儿,接济我于水火,我二人此番算是扯平了。” 蓖芷心中稍稍一惊:“如此久远之事,你若不提,我快是忘了。”他既惊诧着初梦的记性,于蓖芷而言不过是随手布施,她竟深深记得着,更惊诧于初梦已不避讳她与胡人身份之间的关系,蓖芷脑筋一转,心下猜测是否她已向扶瑄陈白她的胡人身份,她许是忖度扶瑄与自己关系密切,一并将她身份之事告诉了自己,她才毫不避讳来谈。 “此事你问了王谢老爷与扶瑄么?” “那倒未问,我想着不过是我的私人之事罢了。从前龙葵姑娘也常在乌衣巷内走动,我想着将她接来是水到渠成之事。” 初梦渐渐收敛了笑容,喃喃道:“如此将龙葵姑娘高调接入南岭王府,便是宣告与司马锡一派绝对对立了。” 蓖芷听了只不以为然,道:“自那次扶瑄受刺后便早已对立了!”说毕他便自察失言,忙补充道:“不过那扶瑄受刺一事当中有许多蹊跷,兴许人们认为的真相并非真相。此事无论如何只是一个引子,司马锡一派公然与世家派挑衅宣战是谋划已久,那孙利早已坐不住了,直在北境那处拿他那大尾巴摇着当旌旗使唉,扯远了” 初梦心下有些难以平静,只道:“从今往后你与扶瑄需是当心为好。” “初梦,有时你便是太过稳谨了,少了果决与锐气!” 初梦心中如明镜似的:“司马锡肯漏夜见龙葵姑娘,可想而知与龙葵姑娘关系非同寻常,而司马锡为人素来傲慢不逊,此番焚了葵灵阁瞧出他已是震怒,只怕当中恩怨不会因此而归于淡泊,那对龙葵姑娘的仇恨便会转嫁到王谢世家的头上。” “此些我明白。”蓖芷陡然起身,极是威武:“来者不拒!” “蓖芷,我知你一腔热血威武神勇,可万事谨慎总是没错。” “我知此刻将她接入乌衣巷内来住是高调了些。”蓖芷掸了掸淡青色蝉丝袍上的火烧灰烬,道,“可若我再不帮她,真叫她无家可归么?” “若司马锡当真要龙葵姑娘的性命,便不只是叫她无家可归如此简单了。龙葵姑娘不识武功,又无贴身护卫,取她性命是易如反掌之事。” “你是说司马锡对龙葵姑娘念旧情?”蓖芷瞬时跳了起来,“呸,司马锡那么大岁数了,真好意思老牛吃嫩草?恶不恶心!” “有无旧情不知。可于司马锡而言,要取人性命容易,可有时,于有些人而言,死却是容易的解脱,活着才是无尽的受苦。”初梦眸光暗淡下去,“司马锡一把火焚了龙葵姑娘毕生心血,是想叫她生不如死,更是做给全建邺乃至全天下之人看的,相比于一命呜呼死得悄无声息,那熊熊大火轰轰烈烈,背叛他司马锡便是如此下场。你说,既是如此人物,给司马锡留下了人生的污点与阴影,他今后会善罢甘休么?” “你这智谋只欠缺个为官做士的男儿身!”蓖芷道,“你分析事物的模样竟与扶瑄与苏之一个模样!不过我蓖芷也并非吃素的,他司马锡敢拿龙葵姑娘来杀鸡儆猴,我蓖芷便要叫他遗臭万年!他有他的毒辣手段,我有我的变化渠道。” “可你有无想过另一种可能?” “是何?” “算了。无何。”初梦淡淡一笑道,“你既做了决定,便好好努力去做,保护好你的心上之人。” 蓖芷有些莫名,却也未深究,他心中颇感开怀,随手取来搁在桌案上的白玉薄壁杯盏来斟茶饮。初梦望着他纯真开怀的模样,不知是喜事忧,她是见过太多宫斗朝斗之人,权势斗争在哪个国度皆是残酷而阴暗的。如今她心下害怕的是,若龙葵仍与司马锡是同伙之人,如此葵灵阁焚毁是他们将计就计,顺利成章送龙葵入住乌衣巷,安插做探子,如此那便不是蓖芷的感情破灭如此简单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一章 花到荼蘼 清居杭州灵隐寺的王夫人很快回了信送至乌衣巷来,信上所书她对此无异议,若能布施无家可归之人便是欣然功德,只是此事若有其他政权牵连,还需请示两府老爷,以免好心办了坏事。 蓖芷又匆忙拿着这封回信去禀告谢安与王导,二人合门合计了片刻,仍是应允了此时,到底蓖芷在王谢世家中还是有几分颜面的,谢安与王导已将他当做半个公子来看待,他开了亲口,颇有分量,而另一方面却是谢安与王导欲借此事向建邺乃至全朝发出一个讯号,他王谢世家无惧王侯派势力威胁,正面交锋,来者不拒! 龙葵便在如此复杂的政权斗争的背景下搬迁来乌衣巷了。 蓖芷去迎,青青赶了乌衣巷内的马车与货车去接,龙葵虽极力欲将此事做得低调,可那满建邺城一双双眼全瞧着呢,平民百姓茶余饭后可是翘首期盼着此些谈资娱性。蓖芷躬亲驾着龙葵所坐的马车一路开道,那神情器宇轩昂如同迎娶梦寐以求的娘子,向全天下宣示着车中所坐之人的主权归属。 去不去门口迎接龙葵姑娘,扶瑄亦是考虑了许久,他是愧疚于见她的,他心中难以平复,无法收拾出个君子坦荡荡的笑靥面对着她。可躲得了一时又哪里躲得了一世,往后她住到府中了,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扶瑄只将心一横,换了隆重而挺括的紫金色暗花流彩袍去乌衣后巷迎接她。 自乌衣后巷入府是龙葵亲定的安排,她竭力做得低调些,虽她知她这一迁动,已是离低调二字无缘了。 青青赶着的那架装货物的马车装得满满当当。前时达官贵人满载满载地朝那处送各色名贵物件,全由一把火焚作青烟,龙葵自己带来的物件摆在马车上空空如也,那些一盒盒锦盒与团绸布匹皆是蓖芷接龙葵的路上顺道一路采办的。 扶瑄远远便望见街面上那一顶熟稔的乌青色罩布的马车款款而来。他在七月的烈日下已垂手伫立了许久,直叫身上前后衣袍由汗液密不透风地贴在肌肤上,与龙葵,他自觉亏欠太多太多。 那马车如一叶扁舟似的于一众洪流中脱颖而出,待那铃铛声渐渐消弭于乌衣后巷的青瓦黛墙缝里时,蓖芷为龙葵打起了车帘,随着帘子缓缓提起,便见一张神色冷淡更至冷酷的面孔于车内阴蔽处渐渐浮现。 扶瑄忙道:“路途辛劳了。天气太热,快进来乘乘阴凉。”一旁候着的婢女适时为她递上抹手的湿润帕子。 蓖芷只像小婢女仆从似的架起了手臂叫她可搭着下车,龙葵落下的步点极轻巧,在这青石砖铺成的巷内雅雀无声。一只白头翁恰时飞凌乌衣后巷上空,落下几声空谷轻啼。那素白的鞋履上仍染上些火烧后的清灰斑迹,蓖芷本想为龙葵买一身新衣衫,龙葵却说这一身挺好也便未换。蓖芷搀着她,只轻道了声:“地砖烫,小心着些行。”逗得一旁候着打点的小婢女仆从们颇是震惊,蓖芷这从前气度不凡的少年公子,如今竟活脱脱像个小宦官。 龙葵走上了平地便将手自蓖芷臂上收回来,道:“多谢蓖芷公子了。我能走。” 蓖芷战战兢兢道了声“好”,便去她前头为她引路。青青与另一干仆从将采办的物件自货车上卸下,一人端于胸前捧着几件,有条不紊一列纵队在主人们后头跟从着。 龙葵经过一旁伫立的扶瑄时,抬眼朝她轻瞥了一眼,那眼波中说是无情却又含三分柔情,说是柔情却又蕴三分清冷,扶瑄忙回她以灿然之笑。那些“今后便将此地当做你家”云云的表忠心之话自然要留给蓖芷去说,扶瑄心谙其中门道,不可抢了蓖芷风头去,但他作为这一府的长公子,又对她有如此亏欠,总该需说些什么缓解当中干涩的气氛。 “龙葵姑娘的住所蓖芷以收拾出来的。”扶瑄笑得满是歉意,“其余之事蓖芷全为姑娘着想妥了。” 龙葵一眼便看透扶瑄心思,她本意并非叫扶瑄对她抱以愧疚,只是单纯地想帮他解忧,但如今见扶瑄对她态度畏畏缩缩,神色闪闪烁烁,因果使然,倒也没觉着有何不好。 方才后巷那只白头翁去而复返,只萦绕在一行人头顶四方天空上播撒着妙音。一行人穿行花园而过,夏日那花园中姹紫嫣红,五彩缤纷,那各色芍药紫薇开得正盛,花香扑鼻,桃李硕果盈盈直压弯了枝,果色撩人。不得不说世家大户的园林修葺地果真巧妙绝伦,自然意趣纷呈彰显,那人工假石小桥雕栏不夺自然一份纯真,恰恰有移步换景造了景景别致不同,龙葵从前来过好多次乌衣巷的花园,但夏日倒是头一遭如此漫步其中观赏,人心险恶,隔着肚皮,可这自然之景是不会欺人的。 龙葵淡淡开口道:“扶瑄公子,我可否请你应允一件事。” “龙葵姑娘请说。”扶瑄陡然一惊,颇是郑重,他本是静静地游着园子,心中盘算着旁的事。 “葵灵阁不幸由大火焚了,不过龙葵倒还好,那焚毁的不过是色相罢了。但色相归于色相,葵灵阁的学子们仍是需地方习琴学艺的。学琴之事与书法一般,需是笔耕不辍才能孰能生巧,你也了解,龙葵那班不成器的学子仍需鞭策教会,故而可否请扶瑄公子应允龙葵将果园那处借与龙葵做琴馆教习使用,自然,龙葵并非白白来借,会馈公子些许钱币以做租借报酬。” 扶瑄心中猛然陷落一阵酸楚,只涩涩道:“龙葵姑娘说如此见外的话做何,你要拿果园,只管拿去用便好,还提报酬,倒是还将扶瑄当做朋友么?” “龙葵素来公私分明,请扶瑄公子莫要见怪。” “若说报酬之事,龙葵姑娘与学子们的曼妙琴音,既是滋养了两府众人,又是滋润了满园夏花,已是大报酬了。” “扶瑄公子真是巧舌如簧。”龙葵清淡地笑了起来,“那龙葵便多谢扶瑄公子了,龙葵学子不多,公子也已见过了,只叫侍卫们稍加辨认便好,应是不会为乌衣巷内安危护卫带来困扰,只是这学子们多了些人的花园中走动,到底多少有些不便,还望扶瑄公子多多见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四十二章 琴音再起 “龙葵果真是极富责任心之人啊!”蓖芷安顿妥了龙葵,转头便在扶瑄卧房中与扶瑄赞叹道,但他转念又意识到虽他是春风得意迎得佳人归巢,可扶瑄与初梦这头仍是两房分居互不搭理着,他自觉失言,忙将话题岔开道,“你饿了未?我去灶房淘点吃食来!” “我倒不饿。”扶瑄若有所思道,“不过我见她神色安然,我倒也安然些,但唯恐她是为了叫我安然而故作安然的,她倒当真是个好姑娘,身子伤了家园毁了不说,前时还安慰我‘龙葵倒还好’呢可如此” “如此便会叫你更愧疚——”蓖芷接话道,“可事情已然发生了,再懊悔也于事无补。安心,龙葵姑娘是知晓你的歉意的,不然她若怨恨你,也不会应允来乌衣巷内暂住了。她是大气的女子,已然摆出过往不究的姿态,你再提便是没趣了,只将她在府内的生活打点完善,便是对她最好的偿还,未有哪个人愿意不断遭人揭伤疤的,你知道么?” 扶瑄猛然抬首望着蓖芷:“今日这话不像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话,你小子何时将事物看得如此通透了?” 蓖芷嘿嘿一笑,搔了搔鬓,摆弄起他披散的秀发来。 “是她教你的道理?”扶瑄冷冷道。 “是初梦教我的!如何?”蓖芷将发一甩,“你怎连她名字也不愿提,我倒是不明白了,你二人有何深仇大恨需冷战这么些许时日的?” “你是不明白。这解铃之人不是我,我又可奈何,你当我不愿去寻她和好么?”扶瑄微微有些动气,猛惯了口凉茶,“算了算了,不说她了,我们用膳去!” 蓖芷却是来了兴趣:“以我情场圣手的嗅觉,我敏锐地觉察到,你是吃醋她与王放勋间的关系么?” “住口!”扶瑄呵道。 “这你可得想得开呀!古往今来的绝世佳人,哪一个身旁未有几名杰出男子同时围绕的?不然那也不称之为绝世佳人了,你若要吃得下貂蝉,得是有干的掉董卓的决心!” 扶瑄直将白眼一瞥蓖芷:“你这叫哪门子破比喻?” “像我这般,寻个寻常人吃不动的,无人跟我争,倒也自得其乐。” 扶瑄瞧见他得意洋洋的神色,直叫人又觉好气又觉好笑,便起身道:“不说了,我换身衣袍,一道去灶房寻些午膳来。” “我忽然忆起来,我家龙葵娘子是无婢女服侍的,恐怕我强塞给她一个她也不乐意使,她这午膳便我去送罢,顺道可与她一道用午膳。” “她已是住进乌衣巷来了,来日方长,你这急功近利的猴样,吃相也是太难看了,真是只差将龙葵姑娘生吞活剥了。”扶瑄嗔瞪了一眼蓖芷,“以我对龙葵姑娘秉性了解,她是欲速则不达之人,你且把握好这程度,不然来日栽了跟头莫怨我未提点你。” 得了蓖芷,便犹如得了开心之果。二人一路嬉闹着去了灶房拿了午膳。扶瑄胃口不佳,但随着蓖芷一道走走散心倒是极好的,烦恼亦随着暂且抛至脑后,有时忽而想来蓖芷的人生哲学倒不无道理,得过一日且过一日,自在快活。 二人领了各自午膳便分道扬镳去了各自所去之处。扶瑄端着午膳,怔怔地凝望着木案中摆得齐整的菜食。那菜碟上的银盖子打得极薄,嵌了玳瑁,正反射着耀目日光。扶瑄望着,直觉着有些晃眼。蓖芷离了他去了龙葵那屋,扶瑄无人作伴,烦愁思绪一下便来寻上他了,一幕幕那话那人那影那景便在他眼前晃着,挥也挥不去。 一缕清冽的琴音自花团锦簇深处悠悠飘来。 扶瑄一下子被那琴音擒住了魂魄,飘飘荡荡随那仙乐飘来处循去。花径两旁的密林百花齐他肩头,由他身子劈开一道香径,他长驱直入,新换上的那身轻薄丝缕袍勾连了一身缤纷落英。他只暗暗听着那琴曲,曲中无不流露沧桑之意与淡泊之心,高山流水,那高山仰止,蔚为壮观,那流水不腐,涓涓温润,可此些景致仿佛与抚琴之人本身并无关联似的,抚琴之人只淡淡然在一旁观望。扶瑄心中一动,知此并非龙葵姑娘抚琴琴风,如若不是她,那如此高湛之技艺,无暇之情韵,只便有他日夜心心念念那女子了。 借此抚琴之机重归于好? 扶瑄面颊漾上了浅笑,又埋怨起如此好的点子他怎会未想到,他二人在果园琴旁结识,那琴音便是二人媒引。 扶瑄那步子不自觉地便急迫起来,三步一跑,直震地手中端着的菜碟银盖微微作响。待层林尽染的碧叶红花如拨迷雾似的层层拨开,正有窈窕淑女,花海一方。那娇然倩影正端坐与桐木古琴后头起指撩弦,翻手如云聚般轻柔,覆手如惊涛般狂烈,白指皓腕,如凝琼脂,玉质柔肌,婀娜翩然。 扶瑄望见,微微惊诧。 那琴音戛然而止,余音淡淡疏散于密林花田深处,抚琴的女子似亦觉察了背后之后,收下素手,敛袍起身,转身与扶瑄道:“扶瑄公子好。” “龙葵姑娘好。”扶瑄有些愕然,头顶是密密树丛织作的遮阳凉棚,可他仍觉得汗津津的,“龙葵姑娘好兴致,但如此当中午时分,日光最盛,虽此地有荫避暑,到底还是需小心着些。” “笔耕不辍,琴织不辍,我巴巴儿地教着学子们此些道理,若我自己生疏了,还有何颜面称为人师。” “龙葵姑娘对自己要求颇高,我稍后命灶房给姑娘做些清热解暑的点心来。” “多谢扶瑄公子关怀,龙葵入住乌衣巷已是叨扰,龙葵素来是不愿麻烦旁人的,若有所需,龙葵自己会去置办,还请公子尊崇龙葵心意。” “那好,全凭姑娘欢喜。”扶瑄觉着稍稍未有那般尴尬了,正寻思着旁的话题,龙葵却抢先开口,那语调仍是清洌洌的如冰泉:“扶瑄公子端着午膳,是要回去用膳么,那龙葵便不打扰公子了。”龙葵瞥见那剩饭的玉碗是大号的,心下判断此份午膳不是送给初梦的。 扶瑄低首一望端着的木案,他竟全然忘了此事,忙道:“我倒是不急,对了,蓖芷在姑娘的屋舍恭候姑娘一道用膳,姑娘不妨用毕了膳再来练琴,也正好避开日光最毒辣时。” “龙葵亦是不饿。”她清清淡淡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三章 瞻彼日月 扶瑄亦是极聪慧之人,自然听出龙葵此是约他同聊之意,便将手中端着的木案摆到一旁石阶上。于情于理,他皆无法推脱。 龙葵垂手端立着,身子笔挺如松柏,虽她总是一副男儿装的素白简练打扮,可扶瑄总能自她身上感受一股淡淡的柔和气息,如身旁连片的淡粉紫薇花。那白头翁的啼鸣在林中间或花海繁簇中点缀中,空山未雨,鸟鸣更幽,那午时的虫儿也暂歇了喧闹,蝉虫倒无所顾忌,唱得嘹亮。一涂的华丽丽日光在密林下只被剪裁作斑斑驳驳的疏影,迎着微风轻轻摇动,密林下二人淡淡相望,一切尽在不言中。 “上一回来此花园,还是春景盎然。”龙葵举目四望,欣欣然道。 扶瑄竭力揣摩着龙葵言下之意,回道:“只可惜当中发生了太多事,未有机会再邀龙葵姑娘来此抚琴赏花,实乃遗憾。扶瑄仍记得那日龙葵姑娘在此举行春考之景,琴音雅韵,趣味高洁,已是佳话。” 龙葵回眸,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扶瑄:“扶瑄公子,你我既是朋友,可否免俗不说那些恭维吹捧之语?” 扶瑄不好意思笑笑,道:“战战兢兢,全凭姑娘吩咐如此更好!龙葵姑娘,果园那处琴案摆设已布置好,随时可做教学之用。” “扶瑄公子办事,龙葵素来是极放心的。”龙葵缓缓坐下,拨了一下琴弦,一声低沉而余音悠长的弦音惊然而起,“如此良辰美景,且待学子们今日还未需教学,扶瑄公子何妨一坐静听琴曲,舒缓心中繁杂思绪,龙葵观来,扶瑄公子已是许久未有如此闲适清逸了吧?” “多谢龙葵姑娘了。”扶瑄缓缓随着席地而坐,“实不相瞒,近来确实诸事困扰,许久未有如此闲情雅致静赏琴音了,若不是龙葵姑娘提点,我已忘却了,只晓得官场诸事奔劳,却荒废了如今夏日正好,满园艳丽。” “那花儿谢了,也便落了,公子待秋日再来追忆便为时已晚,即便是来年此地花景又盛,那花儿也已不是去年旧花,是新一株不同物了。” “姑娘说得极是,扶瑄残酷。” 龙葵轻剔食指,信手勾连了一调清脆弦鸣:“龙葵有一点子,可否邀扶瑄公子与龙葵一道二手连抚?龙葵近来对抚琴技艺颇是雕斫钻研,一人抚琴终究是一人之情调心思流露于琴音中,而二人抚琴却有交融切磋,妥协增进之意,若是成了,往后龙葵可叫葵灵阁的学子两两互组二手连抚,一人出右手拨弹琴弦,一人出左手按弦取音,既可叫他们在相互琴风摸索中学会取长补短,又可叫他们包容迁就他们。龙葵突发奇想,全当为教学试验,若有冒然之处,请扶瑄公子莫要见怪。” “岂会岂会!”扶瑄有些受宠若惊,忙回,“扶瑄能有幸受邀与龙葵姑娘一同研习教学之法,实乃荣幸,惶恐唯有做得不周之处,还望龙葵姑娘包涵。” 龙葵于清淡中浅浅一笑,让出半个身子的琴位,示意扶瑄过去琴旁同座。 扶瑄这才发觉龙葵身袍掩盖之下并未用坐垫,只席地而坐。龙葵见着他微微一楞,便道:“既是自然之地,何须那些矫饰之物,反倒疏远了人与自然亲近。” 扶瑄忙是颔首赞同,坐在她身旁。琴案摆着之处并不火热,但二人身上仍淡淡施了一层薄汗,扶瑄嗅见身旁龙葵姑娘有淡淡檀香气息伴着清汗幽幽弥散,古朴雅致,又和着满园夏花,沁人心脾。抚琴自古皆是配香,此处虽无香炉,但抚琴之人自带雅香,着实又填了一层乐趣。 龙葵将右臂架在瑶琴上,微微侧颊,朝扶瑄淡淡一笑:“既然公子已落座,便是随缘分配了左右之手。龙葵拨弦,公子按弦。” 扶瑄慌忙回了声“好”。他仍是沉浸在方才龙葵那淡淡一笑中。扶瑄微微有些惊诧,愈与龙葵接触,便愈发觉着她心中脉脉涌动的温情,她本是极温暖之人,如同方才那淡淡的笑容,如三春之阳,淡淡的却很动人。 “抚哪段曲子好呢?”扶瑄问。 “《高山流水》,可好?”龙葵回。 “好。”扶瑄笑回。诸多名曲他早已记熟与心,技法上不成问题,只这曲目的遴选上却大有文章,高山流水觅知音。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二人默契契合,千金重义。 “可伯牙绝弦,倒有些太悲切了。”龙葵淡淡道。 “你我绝不复踏,不就好了。”扶瑄轻松道,顺势按了按弦,初试取音。 “其实龙葵亦是头一回尝试如此抚琴,说是抚琴,不如说是玩琴了,且好且坏,全当试炼。” 《高山流水》的音色极是古朴,旷古辽远,抑扬顿挫。 挥弦一曲几曾终,历山边,犹起薰风。门外客携琴,依稀太古重逢。髙低处,落雁惊鸿。怕弹指,唤醒美人卯睡,客子春浓。任闲愁千缕,也不解踈慵。焦桐,非中郞靑眼,徒沉埋爨下残红。休虑却,调高和寡,换徵移宫。一帘秋水月溶溶,酒樽空。懒听琵琶江上,泪湿芙蓉。盼何时,锺期再遇野航中。 虽龙葵说是玩琴,可扶瑄极是认真,全神贯注,一个弦不敢怠慢游戏,他先取音,她后定音。一按一拨间,竟配合得极默契,犹如出自一人之手抚出。当中自然有二人不同琴风的碰撞,扶瑄竭力摸索着龙葵的习惯,龙葵恰切配合着扶瑄的指法。二人心知肚明,《高山流水》的气韵不在音符本身,而在停歇时绵绵无尽意,有如此共识,不难达成默契。那暂歇时弦下虽无实音,却在二人心头回荡共鸣。 换徵移宫,一曲终了。二人全情投入当中,同是因此曲一道巡游了高山流水一遭,一时间心中难以平静,便默默无语只端坐林中,静听飞花落叶。 扶瑄听得那个抚琴时全情投入,大悲大喜的龙葵又回来了,欣然道:“当真领教了。龙葵姑娘的琴艺仍是这般绝妙,如那高山流水,叫扶瑄仰止,又包容着扶瑄。” “扶瑄公子又改不了这吹捧了。” “是真心话。扶瑄确实惭愧。” 龙葵淡淡笑道:“龙葵倒觉着,二人连抚,如若二人皆是暗暗较劲孰优孰劣,硬生生将好好的合奏便成了斗琴了,即便再高明的技法亦是难为耳听。龙葵觉着扶瑄公子抚得颇好,每每迁就着龙葵的力道与思路来处理按弦,着实辛苦了。” “姑娘言重了。”扶瑄款然笑道,全然不觉花海丛林不远处,那对望眼欲穿的剪水眸子正怔怔地凝望他这处。时近午膳,初梦出户去灶房领午膳来时,回屋苑时,同是被这琴音所吸引,循音而望,却恰巧是见到了叫她黯然心碎的这幕高山流水觅知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四十四章 无食桑葚 “果真是天造地设的佳人一对呢。”初梦回了偏房时,进门便听见放勋已在屋内,高吟了这一句。 初梦心内本是悲凄难熬,只瞥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将手中的木案放置一边。起初她放勋忽然翻进她屋仍是惊愕抗拒,渐渐地放勋进进出出这偏房犹如回他自己那厢房似的频繁,初梦管也管不住,只好无奈任由他来来去去,也便见怪不怪了。 放勋见初梦未搭他的话,更贱贱然道:“我来时可是瞧见了,他二人并排而坐,在那花园子里二手抚琴,你侬我侬,旁人只当他们是一对璧人了,这样你也可忍?我若是他,我有了你,才不会与旁的女子做此等亲密之事!” “你这番过来,只是为了来挑拨离间么?”初梦不理他在一旁说得眉飞色舞,只将木案取过来,预备摆开来用膳。 “有事才可来寻你么?你当我王放勋是何人了,是那般功利小人么?“放勋对她说话总是抿嘴弯弯似月牙,媚笑吟吟似含情,挑逗撩拨不言而喻,“我是想念你了,来寻你说说话。” 可惜初梦并非寻常女子,而是见惯了大市面之人,全然不吃这套:“王公子,你好歹也是通州王家的大公子,如此轻浮不自矜,怕是不好吧?” 放勋淡笑了笑道:“我打花园那处过,瞧见你呆呆望着那处二人,怕你心中不畅快,便来哄你开心,莫不是我如此关怀却是错了?” “王公子,烦请自重,莫以为你前时帮过初梦几次,你我便亲近熟悉了,男女有别,王公子屡次三番冒然闯入女子闺房,初梦不叫侍卫已是宽厚了。” “你此是要翻脸不认人了。”放勋却笑得开怀,毫无责怪之意,“你知你只是嘴上犟,心中却软,你不敢叫的。” “你” “你为何要急急撇清与我的关系呢?如今扶瑄也不在这儿,他又看不见瞧不着,况且如今龙葵姑娘入住了乌衣巷,往后他往你这处跑得需是更少了。” “你莫胡说!” “我怎的胡说了?初梦,你可是需瞧清现实,自欺欺人是无用的。”放勋见她埋头不理只忙着摆设餐盘,便强势夺过来帮她摆设,边摆边叹道,“我说呢,我妹妹是走了,可乌衣巷内从来未有太平的日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想那赵姨娘亦是不想某个女子独得扶瑄宠爱,总要寻另一个来牵制着,如此道理,与朝中王谢与司马锡两派争斗是一样的,不然你以为,王夫人会如此轻易割舍自己的屋苑给一个风尘女子么,王夫人又是何等清高之人,龙葵姑娘如今再不落世俗,她出身红尘艺伎,永远背着那烙印。” 放勋说了这一大通,初梦却只听得那句,又重复了一遍:“维桢姑娘走了?” 放勋笑了笑,回到:“自然了,险些惹了杀人官司,还会在这多事之地久留么,况且我妹妹那般好面子之人,只叫扶瑄退了婚,败给了你,她哪有颜面在建邺再留着,告请了王谢老爷前前几日便回去了,这名正言顺的理由,王谢老爷自然理解,不好拒绝,其实呢,我妹妹也是怕着你,你这般厉害,不费吹灰之力便借她的手将桃枝除去了,她亦怕呀。” 初梦撕了一块馕饼来食,黯黯道:“我复仇只为了云澄,不为我自己,她又何须怕。” “那怕你哪一日变了,心血来潮,将她也除去了,毕竟她心里知道,她不是你的对手。” “你也觉着我变了么?”初梦怔怔地抬起眸子,眼中有些彷徨与无助。 这一望只叫放勋有些怜惜,忙哄道:“变与不变,皆是相对的,怎说呢,变坏是变,变好也是变,我觉着你是变好了,变美了,每日都比昨日更美更好。”说罢又露出他那魅然笑容。 “你莫与我扯这些无用的,我知道,我变了,变恶了” “瞧你耿耿于怀的模样,这话是谢扶瑄说的吧?”放勋取来馕饼,帮着她撕作一小块一块,“我暗中观察你们好些天了,还没和好么?” “怕是无法和好了放勋,这乌衣巷内也唯有你或许可理解我,我过去我心里这坎儿,我终究手上沾了血了,可扶瑄却总以为我是那般纯净美好的女子,我辜负了他的期待” “这我觉着吧,若他心中倾心的只是一个纯净美好的你,那便并非倾心的是你,而是他脑海中臆想出来的你,若现实中你做了何事与他臆想地有所出入,他便决然放弃你,如此情郎,你又何须为他神伤,他本身倾心的也并非是你,不过是你的幻影罢了。其实我倒是不明白,你为何倾心他,他究竟哪处叫你倾心了?” 初梦缓缓停下撕着馕饼的指,这提问只将她自己也微微怔住了,她从未思忖过此问题,究竟是为何?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回忆她与扶瑄初次打交道是在那果园中,她情不自禁摸琴来抚,扶瑄不责怪,反倒将自己的杯盏赠与了她,那刻着“瑄”字的杯盏如今仍安然陈列在这偏房的桌案上反射着日光,再次相见是桃枝动私刑打了她,扶瑄揪着她来道歉,但却不甚融洽,她只觉这公子手段高明,城府太深,而后又有多次似是而非的,对她胡人身份的试探究竟是何时她倾心于他的呢? 放勋将初梦两道黛眉低敛凝蹙,似陷入苦思中,忙昂扬道:“想不出来么,不打紧,先用膳,我帮着你将馕饼撕好了。我知你的习惯,你喜好泡着汤羹来嚼,我全是心中记着呢。你莫说,我本不喜爱如此食用的,但慢慢试着试着,也觉着颇有滋味呢” “放勋”初梦抬首,恰巧对上他那对黑曜石般的眸子,依稀记得她初次登门放勋厢房时,还处心积虑将云澄遣开好独自侍奉他,他静然地,淡淡地,沉敛地陪着她做戏,那莫淡淡地抿嘴笑容仍如当初绽在他少年俊秀的脸上。 “放勋我对不住你” “不说那些,快用膳,凉了便不好吃了。”放勋微微倾身靠在坐榻上,夏风递入屋内微微扬着他的襟带,他含情浅笑着细品初梦用膳的样子,觉着如同他自己亲用般津津有味。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四十五章 山有木兮 扶瑄回了自己卧房,愠怒之心陡然而起,眉眼蹙然,只重重将拳砸在桌案上,震的杯盏一通乱响。 正秉着火呢,蓖芷回来了,亦有些愤愤不平的,只边走边道:“谢扶瑄,你可太不仗义了,我还眼巴巴儿在那处候着龙葵姑娘一道用膳呢,你倒好,与她在花园中抚琴,她回来了只这菜食全凉透了,她便说胃口不佳,叫我回去了,你不是不知我在那处候着她,你这得是给我一个说法——”走近却见扶瑄面色阴沉沉的,直比外头午后将雨之空更青灰,忙收声问:“怎了谁惹你愠怒了?” 扶瑄未回答,仍是板着一张脸孔,犹如凛冬吹雪万毛霜降。 凭蓖芷的情思自然猜着了:“她啊许是当中有所误会了” 不料这话却恰恰中了扶瑄莫名怒点:“误会什么?从前她与王放勋之事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知王放勋屡次鬼鬼祟祟翻墙潜入我这屋苑去探望她,我只信赖着她,也给她留着颜面不说,可如今呢,二人大模大样在偏房偷情了,一道用膳,你侬我侬,初梦只自我这处搬出数日,他二人便如此迫不及待么!?” 蓖芷见状忙替扶瑄斟凉茶递上:“你话说得这般难听作何,我不信初梦会作出偷情这等不规矩事来。你气归气,好歹也要分出个好赖人儿。是王放勋不知检点勾搭有夫之妇,初梦那心中还是向着你的,不然也不只王放勋潜入你长公子屋苑来,而应是初梦到他那处厢房去了。你听我一句,依我来瞧,王放勋屡次三番前来,应仍是未得手呢!” “他倒是敢得手!”扶瑄接过那杯盏全无心思饮,只拍在桌案上,“当真是吃定了我谢扶瑄不敢与他通州王家撕破颜面么?” “使不得使不得呀!我的扶瑄大公子,你气归气,终究是儿女情长纠葛,扯上王谢世家做何?” 扶瑄这才将那盏茶饮下,他自知是不可与通州王家撕破颜面,眼下苏之那事正紧,正值紧要关头,而初梦从前劝他那句“王谢世家若从外攻是难以攻破的,唯恐家族内斗自乱阵脚。”,扶瑄极是受用,况且,若是他与放勋因初梦这女子交恶,那便是陷初梦于大不义中,两府老爷自然会将此女子联想做司马锡派来挑拨公子间关系的探子,又道是初梦从前与桓皆还有所瓜葛险被处置,即便不将她当作探子,她今后在乌衣巷内乃至建邺城也全无立足之地。 “依我蓖芷说,此事你得是换个思路。他王放勋若能顾及你的颜面,也全然不至于如今屡次三番登门挑衅如此狂妄了,你劝他是无用的,他便是那般不管不顾无所忌惮之人,他二人能否成事,关键是在初梦,初梦心中如何想,若是初梦铁了心了追随你,他王放勋便是把那窗子穿烂了也无用呢。” 扶瑄锁紧了眉头,素来风流自信的俊公子竟也有了危机之恐,只问:“你说,我该如何做,来把控着初梦的心?” “一步一步来,眼下,首先得是你二人和好了。‘近水楼台先得月’这话不是无道理的,你二人一来二去,话说多了,自然而然便熟络了情感,如今王放勋正是瞧中你二人相讧的时机,企图乘虚而入,你可是得提防着呢!” “蓖芷。”扶瑄直有些懊恼,“我是真真盼着与她和好如初的,可此事我真真又心有余而力不足。有些事,我又不方便与你说,罢了罢了,我大抵心中有主意了,你用膳了未?陪我一道再来用些。” “有些事不方便与我说不要紧,唯恐的是你谢扶瑄放不下玉面郎君长公子的尊严去求她。” “在她面前我有何尊严可谈,我早求过千遍万遍了” 蓖芷仿佛得知了何了不得之事似的连连咂嘴,佯装叹惋:“问世间情为何物呢。我无法帮你出主意,但此事宜早不宜迟,你可得快!” 蓖芷又陪着扶瑄随意用了点午膳,说是午膳不如说是午点更恰当。蓖芷帮着扶瑄收拾了残渣餐碟一并送回灶房去,扶瑄抬头一望天色,将是雷雨,但估摸着已是未时,乌衣巷中众人午歇正当时。扶瑄只自窗内探头向偏房那处张望,那处门仍是半掩着,里头静悄悄黑洞洞的,四下万籁俱寂,只听得乱莺飞花,疾风卷叶之声。 “也是呢,若她二人当真有私情,应当是掩着门做鬼祟事才是,哪里还会叫我有机会得见。”扶瑄自喃道,也未知放勋走了未,他心中极是在意,可他心中战战兢兢,怕冒然前去宣誓主权只叫初梦难堪,犹如上次一般险她于杨柳杏花的名号里,扶瑄心思细腻,对着心中所爱之人更是颤颤巍巍。 那天色将雨未雨,候了半晌,那滂泼大雨却总不见下,却见乌云愈发积压地深厚,间或有几声雷电声响自远处传来,极是沉闷,蜻蜓低飞,妖风灌室,扶瑄那心情自是不明亮,神情暗淡地倚在窗棂边凝思着,苏之那处一时无进展,可苏之已自做牺牲,便是破釜沉舟,初梦那处有闹着别扭,唯独维桢走了,他倒高兴,可因此却未少受赵姨娘的数落,谢安那处虽不言不语,可待他态度却是冷淡了许多,想必是为维桢之事训斥他任性。 诸事不顺,扶瑄百无聊赖,随手掌过古青玉香炉来把玩,那香炉玉质柔光,清清亮亮,在这闷沉沉黑压压的天色下犹如一盏明灯,他心中稍稍宽慰着,余光一瞥,却见屋门口又另一盏白亮亮之物似得朝此处透着光。 “龙葵”扶瑄本想问“你怎来了?”,可话到嘴边又是咽了下去,直觉如此便有些不尊重。 龙葵面上晕着淡淡的笑:“龙葵做了些木莲冻,想来蓖芷公子是最爱吃的,春时便嚷着要龙葵为他捻浆,如今入了盛夏,吃来应是更为爽滑。” 扶瑄是聪慧人,自然听出其中门道,若是给蓖芷做的直送去给蓖芷便好了,如此他也便不好多说什么,只顺着她道:“如此,便留在此处罢,我会转赠给蓖芷公子,他若知晓了,定是很高兴。扶瑄说句不恰当的话,他心中可是将姑娘你当做仙子来捧着的。” 龙葵于清淡中微微红了面,尤是这话自扶瑄之口道出,又多了几分俊朗:“那敢问扶瑄公子,龙葵于扶瑄公子心中是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六章 无风起浪 龙葵问的这句,言下之意,已无比明晰了。 那屋内流动飞扬的神采骤然凝练下来,仿佛万物沉淀,只听得屋外狂风“笃笃”地奏鸣窗棂,摇地外头的密林沙沙作响。 龙葵凝练而清淡地望着扶瑄,可扶瑄却分明自她眼眸中瞧出一丝热切与期盼。 该如何说呢,扶瑄到底是心软的公子,既想澄清心意,又不忍直截了当,而顾念着她难得的一腔热情。 “龙葵姑娘于扶瑄心中,如那莲花。”扶瑄凝望着她的眸子,淡淡笑道。 对此比喻,龙葵心中不无欢喜。她自红尘喧嚣中来之人,如今清修,求的便是孑然自净,出红尘喧嚣而去,出淤泥而不染,如今扶瑄正遂了她心意,她感念扶瑄周到细腻,淡淡一笑,回道:“未敢以荷莲自称,却心向往之。” 正说着话,屋外却有另一道雪白的人影淡淡然映上了雕门,那无光自华,玉质珠韵直直点亮了乌青色的廊檐。 “初梦”扶瑄心中一惊,哆哆嗦嗦道。他转身向她,颇是尴尬,那面庞微微一红,犹如当真在偷情被当场擒获似的。 “哦,龙葵姑娘亦在此呢。”初梦伫立在门口,却无比坦荡自如,“初梦可进来么?” “自然!”扶瑄迫不及待回。 龙葵淡淡瞥了他一眼,别过眸子去凝望初梦,那高傲清冷的神色又着回她面上,两道未经修饰的眉黛肃而沉地低垂着,一股冷艳的气场朝初梦那处无声逼兀而去。 可初梦毕竟是被偏爱而有恃无恐的那人,她心性又淡泊,若是维桢便是早以更狂放的气场镇压回去,而初梦不会,她似水柔和,却可任其形状,吞噬镂刻万物于无形中,四两拨千金。 一瞬间,扶瑄大抵是叫情爱冲昏了头脑,未知哪根脑筋搭错,心头起了个愚蠢无比,又叫他后来后悔连年累月的点子。 “初梦,有何事么?”扶瑄忽然换了一副谦谦君子儒雅和然的风貌,一如他面对外人似的少了嬉笑。 初梦眸光一闪,知是扶瑄出了招了,心中倒是并无撼动或惊奇,只淡淡然接过招来,回:“无事,来取些遗落的物件。” “若是扶瑄公子与初梦姑娘有事相商,龙葵便告辞了。”龙葵这句话只叫她以退为进,意味十足。 “且慢,龙葵姑娘,该告辞的不应是你。”扶瑄淡淡然望向初梦,恍如他二人从未亲呢过似的,“你若收拾妥了遗落的物件便退下罢,还有,今后若是见我有客相约,若无要紧事,不可进来,如今日来收拾杂物等事,无有下回,你可知了?” 初梦心中一震,那对灵犀玉眸惊诧地望着扶瑄,虽只是须臾一闪而过的凝望,但当中那不可思议却扶瑄全然捕捉了那眼神。扶瑄心中一颤,直叫她那惊诧之色晃得心碎,可他却是倔强,勾唇得意,故作姿态。实则他心中虚亏,偏又佯装强硬着不用目光睁眼去瞧,而余光却牢牢盯视初梦。 而叫他意料之外的却是,初梦面上未有丝毫愠色,甚至连波澜也未起,反倒笑靥楚楚,欠身行礼道:“是,扶瑄公子教训得是,初梦知错了,无有下回。” 扶瑄到底是低估了初梦的心性,他本是期望着她烦闷恼怒,那便有了破绽可往下说,可如今她云淡风轻,仿若无事,反将这火势吹向扶瑄那处,叫他憋闷得有苦难言。 说来扶瑄的计谋也浅薄。他与蓖芷二人,一人独善权谋,沾了情爱却昏了头脑无计可施,另一人却独善情爱,权谋之事一概懒于思考只好跑腿,凑在一处倒算互补互偿,可分开来便是偏足行军,颇不牢靠。 扶瑄前时瞧见放勋在初梦偏房内有说有笑,醋意萌生。说来他这风流倜傥,指挥若定的大公子,情爱当前却如此稚气,他前时若是吃醋,便是阴沉沉冷冰冰地撒闷气,初梦瞧见了,便会来哄着他,如此他便得偿所愿了,可如今初梦本是不理睬他,叫他连施计撒娇的机会也无。 他因见自己如此酸楚心痛,才心生一计,对龙葵偏爱非常,只叫初梦亦尝尝这食醋滋味,叫她自省收敛,脱离放勋,只可惜那初梦并非一般小家女子,扶瑄竟失算了。 龙葵见此,便道:“初梦姑娘并非有意,扶瑄公子莫责怪她了。” “初梦,你欲收拾何物?” “初梦唐突,未知扶瑄公子与龙葵姑娘在此有事想谈,初梦这便退下了。” “站住。”扶瑄故作强调道,“我话中并无驱赶你的意思。我只道无有下回,今日你便在此收拾罢。” “好。打扰了,初梦很快便好的。” 初梦说罢便去卧房内一隅起柜剔锁来寻,只听得箱子柜子中金属搭钩的金铜小锁一把一把依次开来,初梦那翻箱倒柜的动静不大不小,可她在这屋内,即便扶瑄再逞强再佯装若无其事,又怎能忍住不往她那处端望呢,一时间,搅得他与龙葵之间全然淡然了前时莲花之比的情韵。 二人不言语,在那头望着初梦寻寻觅觅,间或那窗棂拦着横风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龙葵亦是聪慧之人,知与扶瑄吟风弄月之事,今日是做不成的了,便道:“想来初梦姑娘一时三刻也收拾不好,不如龙葵先行回去,来日再来寻公子畅聊。” “龙葵姑娘去何处,倒不如我移步你那处去聊?”扶瑄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初梦的反应。 初梦浅笑着欠身敛首,坐着恭送的姿态。 扶瑄一时无语凝噎,可此话出了便如覆水难收,懊悔不得。他自以为机智,可那一刻才发觉,他是是蠢钝的一个,初梦待他与龙葵全然是无所谓的态度,他心下自然悲伤,这才深感自己生生掘了个陷阱掩埋了自己。 “好,那龙葵姑娘,我们走。”扶瑄凝了一眼初梦道,“前时那曲子我只未听够呢,二手连抚未知你我默契竟至如此,知音只恨相逢未早。” 龙葵淡淡笑道:“扶瑄公子言重了。” “还有勾指的技巧扶瑄亦是求教。” 可任凭扶瑄如何说,初梦却只云淡风轻,淡笑着躬身于那处静待着,不为所动,只叫扶瑄心中彷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七章 斜风沐雨 不争一时之长短,初梦不是输了,而是酝酿着心中计谋。 扶瑄是她看中之人,平日若说旁的事,她是极好说话之人,可若是情爱之事,她全然无法心中波澜不兴,更甚毫无芥蒂,只她沉稳,不习惯将心思写于面上罢了。 那一头,扶瑄虽身子与龙葵一道去了王夫人那屋苑,可究竟并非他所愿,只是兴致索然,以谦谦君子的风度顺着龙葵心意,与她二手连抚时,他心中并无欢喜,弦下之音亦是生涩,龙葵自然觉察出来了,心中微微酸楚,但面上定然道:“扶瑄公子,龙葵有些乏累了,外头瞧这天色将是大雨,扶瑄公子只快回去罢。” 这话虽遂了扶瑄心意,可却是有些突然,扶瑄忙是自省,是否自己逃离的心思叫龙葵瞧穿了,忙是道:“与龙葵姑娘一道抚琴时极畅快之事,只是扶瑄有些不适,头脑晕乎乎的,大抵是午时晒中了暑气,请龙葵姑娘千万恕罪,来日再是切磋。” 龙葵低声道:“好说。” 扶瑄行了个朋友间的简礼,便辞身而去。龙葵果真说得未错,那屋外天色只比来时更阴沉些,斜风卷至,浓云压得极低,仿佛快是接连远处青山白塔之巅。忽然,他身后飘飘荡荡起了琴音,扶瑄听不出那是何曲,大抵是龙葵即兴而感之作。那乐声磅礴澎湃,音浪迭起,宛若一叶危舟逆行与翻滚涌沸的江河之上,配之眼前这飞沙走石之景,只觉天地苍茫,荡气回肠。 扶瑄心下难平,回了卧房,初梦已是不见了,只有那微微由风吹得敞开的窗棂“扑扑”地拍动着。扶瑄微微朝她偏房那处望了望,里头并无声响,不过他仍不打算靠近,已是秉持这般久了,又何妨这一小片刻。 照理说,初梦心中是有他的,扶瑄对此虽无切实证据,但直觉教他深信不疑。二人无声地对抗着,如今只瞧谁先秉持不住求饶。 赶在大雨倾盆前,蓖芷怒气腾腾又冲回了扶瑄卧房内,如疾风一般,边走着边是脱着他本已不蔽胸膛的袍衫轻罩,随手一丢搭在木柜上,那拳却是已一下冲着扶瑄胸口重重砸去。 “好你个谢扶瑄,我如今算是看透你了!” 扶瑄瞧蓖芷这神色无是佯装,是真愠怒了,忙是问来缘由。 蓖芷气鼓鼓道:“我将你当做好友,你却勾搭我倾心之人?天下有你这般朋友么?什么二手连抚,什么‘我还要向你讨教指法’,敢情我蓖芷是将龙葵姑娘接来乌衣巷是送入狼窝了么?” “蓖芷,你误会了,我”扶瑄一时觉着有些难以启齿,“是那是我气初梦呢” “什么?” “我特地惹初梦吃我的醋呢”扶瑄那面色一下染了红,“可不知为何初梦毫无醋意我也正郁闷着呢若我与龙葵姑娘当真有私情,我那厢去了,直闹至深夜才罢休呢,如今还会回来么?我谢扶瑄对天起誓,若我对龙葵姑娘有半点非分之想,只叫我天打五雷轰!” “轰隆隆——”那一道雷却正是劈下,当空炸裂,闪电一辉将这灰暗天色点燃,亮如白昼。 “谢扶瑄——你果然欺我呢!”蓖芷跳起便要追打扶瑄,扶瑄哭笑不得,忙是求饶,也不知怎的,他心中自问浩然坦荡,可偏是那么巧,雷当巧劈了下来为他作衬。 “即便你说的是,可你又利用我家龙葵娘子!亦不该饶恕!” “蓖芷大爷——是我错了——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小人一回——” 蓖芷稍稍冷静下来,只见扶瑄神色凄怆,无心与他打闹玩乐,忙是收了他嬉皮之颜:“怎了?与初梦不太好么?” 扶瑄似颇为苦恼:“是她无动于衷” “你信我,她是有触动的,而且触动大着呢。”蓖芷却是眉飞色舞起来,轮着他擅长之事便头头是道滔滔不绝,“只她这表现与你不同,我猜,她是淡淡然的。” “你怎知道?”扶瑄微微睁大了眸子,旋即又哀叹,“我当什么呢,原是前时告诉你了,她无动于衷嘛” “不啊,是我蓖芷能掐会算!初梦那性子便是如此,心有何事亦全写在心里,哪是你呢。” “我怎了?” “不说你了。”蓖芷笑道,“你信我,今日你勾搭我龙葵娘子一事,正是她告诉我的,若他无动于衷,何须多此一举?她告诉我,叫我来制住你,你说她这心思巧不巧?既气了你,又将事办成。叫我说,这女子真是了不得,若得个男儿身,官场之中必如游龙戏水,游刃有余。” “那她这会子人呢?” “走了啊。” “走去何处了?” “那我怎知,我又不是她何人,不权管着她。” “你这话不就意在讽着我这做她屋主长公子的疏漏了?” 蓖芷眯眼一笑,只叫他修长凤眸更迷离:“不敢不敢。” “她那女子我有些吃不定”扶瑄微微低下了头。那入屋的狂风曳动他淡蓝色祥云纹冠巾,叫他更显逸逸风姿,节节松茂。 “奇了!世上竟也有叫你觉着吃不定的女子!你扶瑄公子可是常在花丛走,片叶不沾身的呢!是么,玉面郎君?” “莫那我打趣了,我是说正经的。初梦这女子,好像经历太多,又背负了太多,我时常不懂,她那小小的身子,清灵的容颜,怎是那般饱经沧桑之人,我想不明白” “这乱世,只教人一夜成长啊——” “你这小人老腔的语调又是从谁人那处学来的?” “我也不小了吧?”蓖芷却直瞪眼,“不过比你稍小那么数年罢了,民间早已是娶了好几房妻了。”蓖芷忙是岔开话题道:“那如今你打算怎办?反正龙葵姑娘的主意你是莫打了。” “我可怎办”抚恤一声长叹,“终究是向她求饶了。我知她这心结唯有她才可解开,但我愿等,愿陪着她,如今我有些太急功近利了。” “我来时只见她在偏房内,你随我一道去向她致歉!” “我” “去啊!情爱面前谈何尊严?”蓖芷一把揪起扶瑄,“你说你,你对着那些名门闺秀花魁艺伎时倒是泰然处之,拿出你那翩翩公子的气度来呀,怎的一到初梦这处却万事不灵了呢?” 那屋外呼啸的狂风稍稍息止了些,如此便预示着催城压山的滂泼大雨已是极近了,蓖芷半拉半拽扶瑄走在狂风中,朝着偏房那道极是诱惑的虚掩之门而去。 “放勋,你真好” 却听初梦的声音自屋内柔楚楚地传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八章 冲冠一怒 扶瑄那颗本已惴惴不安的心一下子收紧了。 不待蓖芷拉住他,已是一个箭步冲入屋内,直撞的那雕门镂空木花碎了些许落在地上。 屋内二人显然未预料扶瑄会忽然闯入,心中一惊,忙循着门口来望,只见一枚本是儒风玉质的少年此刻已是怒发冲冠而来,二人还来不及思索,扶瑄已一把揪起放勋的衣襟,那眸光犹如凛冬寒风搜刮,直直地逼视着放勋那淡淡含笑的眸子。 “王放勋,我的人你也敢碰!从前我顾念着初梦的颜面对你一忍再忍,不想倒成了对你的纵容!” “砰”的一声,扶瑄说罢便是重重一道拳点落在放勋面颊上,那屋外大雨排山倒海倾覆而来,声势极造,乌衣巷的青瓦朱栏一瞬间便叫浓灰的氤氲吞没。 “你当我没脾气么?”扶瑄愤然,那声冰凉如铁。 放勋稍稍跌了一跌,却并未倒地。那一拳扶瑄打得颇重,只叫他束发撩乱。放勋抬起那对黑曜石般的眸子,轻轻仰头规整了碎发,沉沉一笑:“扶瑄,你竟怒了。” 扶瑄眼中闪着凌冽的光,直直地盯视着放勋。 放勋嘴角渗出了血,丝丝汨汨一道淡红色的痕,他似乎也意识到了,只用手背一擦,抬起眸子,那目光中毫不退让,更是不屈。 蓖芷同是震惊,忙去拉住扶瑄。 “扶瑄,你才是变了。”放勋哼笑一下,仰起身子,唇角扯着轻谑的弧度。 这话分明是帮着初梦回应扶瑄前时说她的那句气话:“初梦你变了。” 放勋的维护之心昭然若揭。 扶瑄自是生气:“你以为你是她谁?” “哦,你又是她谁?她的主人?却连她心中所虑亦无法解决,故而她才来寻我办事呢。谢扶瑄,往往事情发生,皆是有缘由的,在质问他人之前,不如先想想自己是如何做的?” 扶瑄望了一眼初梦,她早已面色绯红,垂首不语。扶瑄虽瞧不清她容颜,但那闪烁的眸光却是低首也掩藏不住。 “我是她倾心之人!”扶瑄大声道。 “哦?是么?”放勋不以为然道。 “我不是,你是么?”扶瑄闪步上前,蓖芷只以为他动了那一拳便好了,便未拉住他,只见扶瑄如前时般揪住放勋衣襟,力道极大,威严逼人。放勋那襟口绣着瑞兽花纹,前时已叫扶瑄一攥揉地皱皱巴巴的,还未抚平,已是又扯在一起。 蓖芷一时措不及防,亦惊了一跳,那心只如那团衣襟绣花似的纠集一处。 “王放勋,我警告你,今后敢再来撩拨初梦,莫怪我谢扶瑄不顾惜儿时玩乐的情面。”扶瑄说这话时犹如他父亲谢安那般如冷涩冰泉,话语之中听不到丝毫波澜,却叫人不寒而栗。 蓖芷忙又冲上前调合,只叫扶瑄先松手,有话好说。 “谢扶瑄,你若真心倾心于她,又怎会叫我有可乘之机趁虚而入呢?”放勋震了震衣袍,轻笑道,“既然你也与我撕破颜面了,我不妨直说。你自幼师便是如此,占有欲强,凡事觉着自己身为陈郡谢氏长公子,便样样需是有份,如今瞧见我倾心初梦,你气不过她是你贴身婢女,只欲抢过去一足自己私欲,可你当真有想过么,初梦需要什么?” “王放勋,挑拨离间对我与初梦是无用的!” “初梦需要的是安定!” 扶瑄怔住了。 放勋哼笑一声,气定神闲。 扶瑄转向一旁初梦,她那清瘦的面容如打薄了芙蓉血玉,上头的血丝清晰可观,自远远望来,便是红晕晕淡粉粉的一片,宛若莲中上乘而出彩的粉莲。她的眉目及低,似不愿叫人看清她神情,愈是如此,扶瑄便愈有求知探寻的。 放勋道:“初梦心中事从来不说,并不代表她心中无事,你要一名女子如何隐忍,才可将在你这大公子身上受得磨难淡忘?”放勋那声“大”着重了音,激得扶瑄心中一颤。 “扶瑄,你不信任初梦,你待她毫无耐心!”放勋又道,“你前时听见她那句‘你真好’便冲入屋内,你可知她切实想说得是什么?她那时说得是” “王公子,算了!”初梦道。 “不,让我说,今日我要说个痛快!扶瑄,初梦都为你唤我作‘王公子’来,那心意你还是不明么?我预料她前时只想对我说‘你真好烦’,那‘烦’字还未出口,你却慌慌张张进来一副捉奸见双的模样,此是信任她?扶瑄,我着实瞧不惯你所作所为,如此佳人摆在面前,你却如此轻慢自私,凡事是以自己感受强作他人标尺。如此我才想着待初梦好,好叫她无再追随你,日日以泪洗面!” 扶瑄那眼瞳如起了涟漪的湖面般颤动着:“初梦你是这般想我的么?” “无关初梦,是我自己这般想的!初梦从来不说他人是非,万事再苦也只自己担着,此些你竟全然置若罔闻,一心一意追求着你心中所谓计谋,为你兄弟王苏之复仇,扳倒司马锡一派,你追求那些天高地阔c虚无缥缈的成就时,可曾回头看看,是谁人在照料着你?是谁人默默承受着又默默扶持着你?” “这些话轮不到你说。”扶瑄冷冷道。 “扶瑄,今日我挨了你恶人先告状的一拳,可不能白白挨了。”放勋直激得有些懊火,挥拳一臂打在扶瑄右颊上,那“砰”的一声响亦是极大,在这狂风暴雨呼啸的天地间格外清晰。屋内一时再无言语,但听得豆大雷雨打在头顶青瓦上,如擂鼓鼓点密密。 “你二人吵够了未?”,蓖芷嚷着,将放勋拉开,“有完没完了,方才你动手,如今他动手,我给你二人两把剑去外头决一生死可好?扶瑄,我算是瞧出来了,你这外人眼中的儒雅公子,实则却比谁都较真,你放勋也是,好好的公子不做而来挑逗朋友之妻,你也非是君子,你二人各大五十杖,今日之事算是扯平了,不许再闹!” 可还未等蓖芷话音落,扶瑄却灵敏伸臂,将一旁面红耳赤的初梦拉到怀里,挑衅般地吻了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四十九章 风萧萧兮 蓖芷只叫扶瑄这一吻惊在原地,半长着嘴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放勋那眼中明显燃着火,只撩得他通身觉着滚烫火热,可他到底安奈住了,未轻举妄动,但那冰冷冷的神色已叫这偏房内空气几乎凝结了。 不知说扶瑄蠢钝好,还是说他浪漫好。 初梦那面色涨红如炭。亲吻是极私人之举,如今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偏又当着另两名对她颇是喜爱的公子面前,可偏偏她身子叫扶瑄紧紧搂住,无法动弹。 扶瑄那吻如报复般的炙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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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五十章 梦现无边 初梦虽与扶瑄重修旧好,却仍未搬回长公子卧房来住,扶瑄随着她性子,只道是需是有个缓冲之期慢慢而来,连连说着:“不要紧不要紧。昨日风大雨急,若是那屋有些漏了掀了的病症,只管与我说,我叫人来修缮,你想在那处住多久便在那处住多久” 初梦谢过扶瑄,却显有些生分,只叫扶瑄心中怯生生又不敢明说。初梦见此,因笑道:“好公子,你我相敬如宾,并不淡泊你我情分。” 扶瑄点点头应承,道:“好,那你去罢。”实则他是想问那“你何时回来”,又不敢问,初梦了解,装聋作哑。有风华公子当前又如何,她更是临过市面之人,自然无惧那些威严,又对那外人口中的俊俏风姿心觉淡如云烟。 虽是分房住,但二人晚膳却是一道用的。自谢安数月前颁布节俭令来,扶瑄的菜食只削减了一半,如今维桢也走了,府中之人用膳更是清淡,又道是那夏暑炎炎,大家也无胃口享用那些油腻之物。扶瑄心思细腻,顾及此状,便特地叫人自广州搜集来些酸甜开胃的渍梅子给初梦食。那梅子一颗一颗鲜红如桃,透亮如玉,分别装在镂刻着花鸟鱼虫的软桃木匣子里,极是精巧。扶瑄如献宝似的打开匣子给初梦瞧,只问她喜不喜爱,初梦自然说是喜爱。 扶瑄那眼中融着浓浓爱意,那望着她的眼神是泛着光的,初梦浅浅一笑,道:“你也食些。” 这只言片语却比饴糖更叫扶瑄受用,他伸指取来一颗,却置到初梦唇边,只道:“我要你喂我。” 初梦微微嗔瞪一眼,娇笑道:“我手可污浊得很。” “不用手。”扶瑄邪邪一笑,“用嘴。” 初梦那面一下被撩得有些泛红,快手取过梅子,一把塞入扶瑄口中:“喂好了。” 扶瑄只觉那津涎自四面八方充溢口中,梅子小口小口细啖才好,如此大口含来,瞬时便酸得要打颤。初梦只咯咯得笑起来,扶瑄见初梦笑了,心中欢喜,可博佳人一笑,即便是吃一筐酸梅子他也心甘情愿。 晚来微微徐徐,昨日下了大雨,只将这天地涤洗了一遍,乌衣巷内的那砖那瓦只换上了纯净新貌。初梦缓缓躺下,透过窗棂望着外头高悬的月,明净如镜,大如车轮,心中颇感雨过天晴的祥和与宁静。 虽扶瑄不在她身旁睡,她不枕着他的臂膀,可她心中却比前时有扶瑄温存的夜晚更安然。那安然来自心中症结的释然,也来自她心中纯净的沉沦与瓦解。留住心上之人的身子是无用的,重要的是,那心是否归属于她。 “初梦我是雪心”初梦睁眼,只见她床头伫立着一名女子,那身形飘飘然与云影,云影之中那音色容貌与她并无二致,只更幼嫩一些,那声音自遥远处传来,却很端庄恭然,悦人耳心。 “你是那须焰摩天的雪心?”初梦心中自知她有另一个身份,她听桓皆说过,那雪心便是南岭王府从前豢养的遗孤,更是她的长姐。 “是,妹妹。” “长姐,你可否与我说说,你的身世,亦或是我们的身世。” “妹妹,今日不宜,只太匆匆,往后该知晓时,你自然会知晓。”雪心说罢轻挥白飘飘的衣袖,初梦那身子便如她一般轻飘飘似云雾,“妹妹,只随我来。” 初梦不知为何,对着幻影构筑的长姐心怀一股莫名的信赖与安心,大抵是那声音端庄肃穆,只叫人钦敬,心中欣然随她前往。 说是前往,但不过是须臾之间,眼前那清丽的乌衣巷青瓦黛墙之景与廊下明月便换做了另一高门大户的宫殿,那宫殿朱漆赫赫,气势磅礴,初梦认得,此是司马锡的南岭王府。 雪心似乎能读懂初梦的心思,只道:“你心中莫慌张,司马锡是瞧不见你我的,府中任何肉眼凡胎之人皆是瞧不见你我的,但我们的时间不多,只得快去快回。” 初梦颔首:“姐姐你只管领路,我随你去。” 雪心又一挥动衣袖,只见眼前那景便换做一处极光亮的楼宇,楼宇处于南岭王府极核心地带,周围花园树丛幽深静谧。自外头守卫森严便可得知此楼宇地位不凡。那烛火自里头无碍地朝外透着光亮,如夜里一堆篝火般燃着,只灼着初梦的眼。 雪心并未言语,但神色并不开怀,只是凝淡,拉着初梦的手便往那门上冲去。那楼宇的明亮处在眼前本是一点星辰,此刻愈来愈大,并急速便大,大如火团,最后只见那门上雕的极小的花草也能瞧得清。 初梦猛然闭眼,本只以为要撞上了,一睁眼,却发觉身子已然在里头了。 无怪乎前时那一脸威肃的侍卫全然未发现她二人。 “长姐,你到了么?”初梦望着她,唤着面庞漾着天真之色的自己为长姐,总是有些怪异。 雪心不言语,只静静地望向屋内一处,深沉而良久地注目着。 初梦只循着她的目光望去,这才惊觉她身处的是司马锡的书房。殿内空无一人,那书架错落有致摆作几列,另有那些书稿手记重锦锦地堆叠了几书架子,上位处有一桌案,上好的木料制成,桌案上置着黄金雕成的瑞兽烛台,后头是那金碧辉煌的屏风。王侯公子的书房皆是大同小异的,只与扶瑄这些年轻之辈相较,司马锡的更繁重些,少了些意趣摆件与收纳了几架子的闲书,多了些旧时竹简与各色字画古董。 雪心立在书房正中,目光定定地直视前方,任凭初梦如何心中诧异,她似忽然失了读心之术似的一概不理。 初梦到底聪慧,一下便明白了当中用以,天机只道是不可说,雪心可领自己来此,已是用了许多她天界的法力了。 可那天机会是什么呢? 初梦一时混沌,想不明澈,便动身前往雪心目光所示方向飘去,只见那桌案上摊着竹简手录的孙子兵法,字体是极标致的楷体,正翻至那第三篇谋攻篇。初梦于孙子兵法倒不陌生,从前她在鲜卑时那些晋国及前秦的著作她也涉猎不少,如此摊着,像是前时司马锡未看完随意翻着的。初梦想翻动那竹简,但伸指过去,却发觉那指头竟可穿过竹简,原是她同是一道幻影。 是孙子兵法么? 初梦望向雪心寻求答案,可雪心仍是那般姿容,眼神凝淡望着她那方向,一动未动。但初梦隐约觉着雪心的身子正在渐渐变得缥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二章 曲向归心 初梦那后半夜只毫无睡意,心中一心期盼的天明之时,公鸡报晓。 那斗转星移平日只在按部就班,今夜却似被拉扯地无比漫长,待那廊檐整个吞噬了明月,又良久之后,天布才淡淡漂白了颜色。 初梦早已换上了衣衫,只待那天一破晓便出门去寻那人,本她打算漏夜而去,可又怕孤男寡女深夜独处,无端惹人闲话便是不好。 那一夜露水凝结在花瓣与树叶上,汇成一滴,将那娇柔的花叶压弯。待日头一处,辰时时分初阳蒸腾,便化作一抹抹轻雾汇成一幕幕水汽。花气霭芳芬,翠幕重帘不染尘。梦里真香通鼻观,氤氲。不是婷婷倩女魂。细蕊缀纷纷,淡粉轻脂最可人。懒与凡葩争艳冶,清新。赢得嘉名自冠群。 初梦走在这氤氲湿润中,那夏花的香气由水汽一笼变得极为香甜,她早膳未用,肠胃里空空荡荡,但无甚胃口,又昨夜吃了些酸梅有些口渴,心情又急,百感于心,但一嗅这花香,便觉着饱腹而餐,心旷神怡。 “小姑娘早。” 那声自她身后传来,极是耳熟,只叫宁静中的初梦惊了一跳。 “王公子也早。”她回身行礼,全是身为长公子婢女的恭敬之礼,淡然素雅。 放勋明白她用意,也便不为难,只道:“如此早来逛园子,步履匆匆可赏不到何美景了。” “王公子,我是来寻你的。”初梦低声道。 放勋早已猜着了,那花径曲径通幽直取厢房那处,朝时除了早值的婢女仆从们起来做工外,无事在身的主人们皆是睡得懒起的,除了寻他有事,放勋倒还真想不出旁的意图。 “如此要紧时刻来寻我,是否是当着回心转意了?”放勋笑道,直觉着周遭花景气息叫人神清气爽。 “莫闹,我知了那密函之事!”初梦肃然道。 放勋本只想问哪个密函,他那思绪到底是想着偏私而理想一些,若初梦可来寻他说些儿女情长的话,便是他的晴天之日,可他转念终究黯淡下来,自欺欺人有何用呢,她如此步履匆匆地来,必定是为了她心中那个他而奔忙。 至今放勋也不明,为何她偏偏钟情了他。放勋熟悉扶瑄那风华光彩外表下的秉性,他非完人,有喜怒哀乐,有爱恨情愁,更甚时在放勋眼中扶瑄颇不如意,虚有其表,放勋自比,他自己与谢扶瑄相较并无不足之处,有时则更胜一筹。 大抵情爱之事便是无逻辑无道理的。放勋只如此暂且安慰自己,先行回应眼前的初梦。 “那封据说是北境弄来的密函么?密函有何事?我只听闻当中是加了密的,无法破解。” “自然。我可破解。” 放勋的心因眼前女子专注而坚定的神色而颤动。 “你来寻我,是想叫我去寻谢扶瑄吧?”放勋淡淡哼笑一声,将目光移向花开千丛那处,竭力掩藏眼中那感性的失落。 “是,你知晓我身为胡人的身份,虽扶瑄亦知晓,但我怕我直截了当与他说,更牵连起其他怀疑” “怀疑你是司马锡的胡人杀手?”放勋果真百事百晓,虽身如云聚般缥缈无常,神秘莫测只叫人不知他所思所想,“我是听闻司马锡手下豢养了一批胡人杀手,但倒闻听闻当中还有女杀手的。” “你怎知那解密之钥与司马锡有关?”初梦那问并非是问,只是惊叹,放勋回应一抹淡笑,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凝注着她。 “那破解密函之本书,便是《商君书》的第七篇《开塞》,司马锡将此篇章书攥于他书房之中的身背后那扇屏风上,虽那文章不难考究,但排行错列直截关系了这解密成功与否。如今我只说,你记着,那第一列尾自至于‘亲亲则别’,第二列‘务胜则争’” 初梦说得极是认真,可放勋却是不住地望着她的容颜,那眸子闪着光亮,直透着心中钟灵毓秀,蕙质兰心之性,那唇秀而轻薄,淡红如粉珠,洁齿皓白放勋忙是收神叫自己千万把持不可往他处更深胡思乱想。 “好,我记下了。”放勋道。 “而后便叫扶瑄将密函上的那几组数字一一对应此篇屏风书刻上的列与行便可!” “哦,如此你是怕谢扶瑄疑惑司马锡书房如此机要重地,你是如何进去的,又是如何得知那密函破解之法的。” “我若说是我梦见的,你信么?”初梦望着放勋的眸子,只见那黑亮的眸子中有自己与周遭繁华如锦的倒影。 “我的话,自然是信的。“放勋顿了顿,又补充道,“你是觉着谢扶瑄不会信么?” “他也信,但我怕” 放勋无声叹了口气,淡淡笑道:“不必说了,多说无益。但你觉着,如此对我来说,公平么?” 这话只叫初梦一时三刻答不上来,不公平便是不公平,无论她如何自圆其说,那本质是变不了的,与其将自己变得圆滑狡诈,那不如不说。 “我不知如何叫你明白,我对王谢世家是有亏欠的,如此,我想帮着尽可能赎罪一些。” “是帮王谢世家,亦或是他谢扶瑄?”放勋迷蒙起他那对眼,显露出透着魅惑的考量和审视。 “兼而有之,不过此事无关情爱。” “我只问你一句,若是我先于谢扶瑄出现在你的生命里,你会选我,亦或是选他?” 初梦静默了良久,只道:“如何说呢,扶瑄给我的,与你不同。” “我只问你一句,选我亦或是选他?” “我不知道。” “好。这便够了。”放勋那脸上神色从容,迎着那初升的太阳显得金光璀璨,叫人瞧不出是喜是悲。 “那此事便拜托王公子了。”初梦那神色又恢复与放勋孤男寡女共处时的拘谨与约束,欠身行了个婢女的礼,“那王公子,初梦就此告辞,问王公子安好。” “好,我想谢扶瑄,会知晓的。” 放勋望着初梦那倩然婀娜的背影消失在花海尽头,那一身素袍便衣皓白如雪,与周遭的媚俗艳花皆是不同,与那千篇一律的接天碧叶亦不同。 放勋唇角不由自主勾起一个弧度,旋即又收敛了笑,转身望向那假山后头隐匿了许久的,跟踪而来扶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三章 千呼万唤 扶瑄望着放勋,放勋同是望着扶瑄,二人相去数丈远,恰巧是可见对方神色的距离,两股气场在这柔婉艳丽的花丛相互碰撞c激荡。 二人四目相对凝望了一阵,终究还是扶瑄先行拂袍而走,那眸子中射着冰冷而漠然的光,如清晨时分油然一股倒寒的冷气。 扶瑄回了自己屋苑,心中难平,便遣了青青去将蓖芷叫来。扶瑄自己情事虽不愿与蓖芷张扬,但蓖芷天生快乐,与他一道说话只叫烦恼暂时烟消云散,又道是这府中如今左瞧右瞧,除了蓖芷,当真连一个可聊聊初梦之事的人也无。 蓖芷被传来时,眼角还留着垢,睡眼惺忪,不住地揉松着:“你叫我来做何呀,大清早的,你如今有了家事不去寻夜乐子,我可是风华正茂正当少年,有大把青春要放歌纵酒的。” “密函破解了。”扶瑄道,却并无欣喜之色,只是沉着面孔。 蓖芷那睡意一下醒了七八分,只迎身上前:“这么好的事这么快?不不会是个陷阱吧?” 扶瑄本也有疑虑,前时他也并非未怀疑过,此密函是司马锡联合龙葵姑娘一道的将计就计之策。但如今这解密之钥自初梦口中道出,那疑虑也便随之烟消云散。 蓖芷凑上去瞧,那桌案上的闲书文稿已收拾至一边,当中空余一块净处,便放着那张微微泛黄的信纸,一旁摊着一卷誊抄的《商君书》选段,另一张纸簇新而就,已有几行清新的墨字小楷书于上头。 蓖芷读了纸上那段字,只觉心头猛然一颤,忙是去寻扶瑄的眼神以做确认。 扶瑄微微颔首,目光坚实如铁,直视前方,彷佛一眼千里千面,穿越无穷高山大川,望见那苍茫北境上黄沙滚滚漫天,马蹄尘土飞扬。 苏又受刺,如何回事,我前时刺杀苏,未得手,并非己失,实乃苏命大,若主有何另行安排烦请告知,或此为慕容将军之意,请主代为转告我失职之罪,敬请宽恕。我待主与慕容将军中心不二,日月可鉴。 利 “当真是他”蓖芷一时懵然说不出话来,直指着那扶瑄翻录出来的书信道,“他们竟然勾结外邦鲜卑谋害我大晋公子将军!这这这是可忍孰不可忍?” 扶瑄肃容凝涩,沉声道:“你我所料不错,可惜孙利未在信中提及司马锡之名。” “此信自他书房里取来还不够么?” “如此,便要龙葵姑娘去陛下面前做人证。” 蓖芷显然是犹豫了,那声音弱了下去:“我怜惜她抛头露面,可”他沉吟了良久,“若是必要,我会去说服她的,毕竟无何比王谢世家更重。她已与司马锡截然对立起来了,那葵灵阁亦被焚毁了,还怕这检举揭发么?从今往后,我只寸步不移保护她便是!” “难便难在此,若龙葵姑娘是背景清白之人还好,以她在皇宫官胄之间的威望,若作证人必有说服力,只可惜,司马锡将葵灵阁焚毁了,如此龙葵姑娘再检举揭发他,便有了借此复仇的意味,当中可信度在世人眼中便大打折扣了。” “司马锡当真老狐狸!我当火烧葵灵阁纯是为了泄愤,未想还有如此计谋在当中!” “不过龙葵倒当真不易,如此重要信笺,以官场中人的习惯应是阅后即焚的,大抵是司马锡也疑惑当中蹊跷,只稍稍保留了半夜,便由龙葵姑娘窃取来了,故而她才漏夜而去,丝毫不敢耽误。” “龙葵娘子曾跟着司马锡做过事嘛,自然了解他的心性习惯。”蓖芷干笑几声道。 扶瑄轻扬了扬那翻录之纸c道:“以此扳倒孙利,应不成问题,毕竟那数字密函是他的亲笔之书,又有落款,比照笔迹,他无所遁形,只是老狐狸终究是老狐狸,如何自孙利将司马锡牵连出来,才是真正的难题。” “好,我这便去告诉老爷,叫他开怀开怀,老爷这几日身子不大好,明明是大夏日的,却染了秋日的风寒咳嗽。” “上回见父亲,我见他鬓发又斑白了不少”扶瑄无不动情道,“唯恐你与他一说,他得知此气愤之事,又是几夜难眠心焦。父亲心性我是了解的,他虽嘴上不说,面如静水,却比任何人都思虑繁重。” “那叫锦庭一道来商议?” “也好。” “那究竟老爷和王家老爷可要禀告?” “还是说罢,但注意那话语,并切记与他们强调,此事我与锦庭会处理好的。” “扶瑄,我觉着你成长了。” “你这小少年,却总老成强调!”扶瑄恰切地以当家公子的威严道,“哪有年幼之人如此评价年长之人的。” “哟哟哟,才大我几岁呢,便虚上了。” “蓖芷,我是真羡慕你,羡慕你那没心没肺的心思,有时真不知说你是大智若愚好,还是大愚若智好。” “我这听着你怎像全是在骂我呢?”蓖芷将腿一撇,一屁股将外穿的袍衫直截瘫坐在扶瑄床榻上,惹得扶瑄惊惶失色,飞身扑过去将他拖起来:“初梦要来寝的,他不喜床榻叫旁人睡过。” 蓖芷满不情愿地起身,皱皱眉酸道:“好好好,我是旁人,你便不是旁人,需得如此直截了当地陈白么,唯恐我不知你这金屋藏了娇?” 扶瑄虽叫他玩笑戏弄着,可心里却是满满满足之感,寻蓖芷来便是如此之好,会说会笑,一解前时花园中郁闷氤氲。 “不扯那些的了。此封密函在手,如今这局面,便扭转成了我们在暗,司马锡在明了。孙利此封密函之事需是从长计议。孙利不足为惧,终究是一个傀儡,擒获孙利一个,若是司马锡这攥线之人不倒,终究有第二个孙利前仆后继孙利为人又不堪大用,非司马锡核心谋臣心腹,唯一的好处只为苏之在北境安全多做了保障,如今战事趋近尾声,那归程之期也便不远了。你切记,莫因小失大。“ “那此事需告知苏之么?” “暂且不,只怕军中人多眼杂,走漏风声便功亏一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不翼而飞 然而翌日,那封顶顶重要的密函却不翼而飞了。 初梦在清晨的浅眠中灵敏浅睡,但听得外头脚步颇是急促,她一下便惊醒了,披上淡粉丝扣罩衫开了门去探寻,恰巧正是蓖芷打院中过,见他形色匆忙而焦虑,便猜是出了事了,只问道:“是否扶瑄有事?” 蓖芷未料初梦起的这般早,倒索性寻来个可以一吐畅快之人,忙是连珠炮似的将那密函发现丢失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通,虽大多数是蓖芷啰嗦的感慨释愤之语,但初梦听得极是认真,只见她神色愈发凝重,蓖芷便渐渐收了那愤慨措辞,只道:“扶瑄在卧房里头,你去看看他么?你去了他便心定了,这我知晓的。” 初梦简单回了声“好”便过去了,她小跑得急,临入内时却放缓了步履,轻轻踏在那绒毯上,足尖无声,但即便如此,却也叫背着身对着她的扶瑄辨出来了。 “多谢你来。”扶瑄轻声道。 “你这说哪里的糊涂话!”初梦只迎上前,毫不意外见他目光中满是失落,“会寻回来的!” 扶瑄抬起眸子,那张俊美的面庞上有些疲惫之色,虽他心中愁思繁杂扰乱,但见了初梦,总会为她留心中一块清净地耐心以待。 “如今此事有几人知晓?” “得了此密函只有你c我c蓖芷”扶瑄稍微作停顿,“还有王放勋蓖芷此刻正去告知锦庭” “一切像疾风一般,太快了”初梦叹道,“电光火石之间,来得快,去得也快。” 初梦这句“来得快,去得也快”有些提点了扶瑄,扶瑄不知她刻意还是随口一说,他心中隐隐疑虑之人有二,可本着公子身份与男儿之心,无论哪种,都不适宜说出口。 “还有龙葵姑娘。”初梦却一语道破,“但我想来应不是她。扶瑄,不瞒你说,我前时还怀疑过龙葵姑娘的,若是此密函是她与司马锡之间的将计就计,不过如今只打消了疑虑。那密函是真的。” “你怎知那密函是真的?” 初梦这才惊觉她方才情急之下说漏了嘴,慌忙道:“是蓖芷与我说的,说你破译了当中内容。” 扶瑄心中升起一丝凄凉来,他前时是千叮万嘱蓖芷不与她说破译之事的,为的便是扶瑄自己可与她细谈她心中心结。 扶瑄笑得无奈,上前轻柔搂住她,沉声在耳畔道:“叫你为我操心了” 初梦只觉当下并非谈情时,便轻轻推开了扶瑄胸膛,道:“你与我再详细说一遍,那密函最后一次见是何时?” “昨夜。如此重要密函,我是亲手收敛在我卧房中,就在那木阁上第二格处,与其他寻常文稿书卷一道摆着。昨夜我与蓖芷计议罢,他回他那屋就寝,我二人相互道别后我便将誊抄的《商君书》,那密函原件与破译件,三件同收纳在寻常的木盒中,加密了一道锁,钥匙是我贴身收着的。收纳之法,恐怕连最后见那密函的蓖芷亦不知道。” 初梦黛眉凝锁,沉思了片刻,缓缓抬头问:“你心中可有怀疑之人了?” 扶瑄那神色极是肃静,低回:“有了一人。” 初梦望着扶瑄那正容亢色,一对深邃的眸子如千年寒潭欲洞穿地表,她也便明白了他心中所估之人,如此,她更有些懊悔,道:“若你猜是他,我尚且与他有些交集,便去试探着问问。” 扶瑄冷冷道:“无需你去,我不愿你与他因此事有了交集。” “你莫如此意气用事嘛。我去问,若是问着了,便可解你燃煤之急。若是问错了,那也比你直接去寻他质问来的和缓。那窃取之人若需得手,必是处心积虑谋划过的,又下了一番苦功才得,那必是有所图谋,我去替你交涉于他,问清他需要什么,可否交易,不就好了?” “若是他说要的是你呢?” “我?” 扶瑄敛容肃穆,冷冷道:“你要未我出主意,我感谢感动,可我不愿你再为我做任何冒险之事。” 初梦心知此是扶瑄底线,求也无用,前时为此闹了许多不愉快,她知这般那般,亦全是因扶瑄想保全她,便郁叹道:“那此事你有何打算?” “待蓖芷去寻锦庭过来,与锦庭通说此事,叫他在父亲与王伯父跟前提及此事,只叫王放勋可收敛些,他如今太是猖狂,为所欲为,凡事只为自己当下痛快,从不顾全大局。” “我瞧呀——便是那王放勋做的!”正说着,蓖芷自外头风风火火地赶来了,那话语里无不带着怒气,却并未见锦庭在他身旁,因问之下,他道:“锦庭昨夜去摆花街了,便留宿那处暂未归来,我已遣了青青去寻他了。” “叫老爷们知晓,这”初梦轻喃。 “这背后告密之举,非君子之道,是么?扶瑄凝淡道,“我已与他谈了许多次了,若我再君子,只怕这王谢世家便要成了世人眼中的小人了。” “王放勋当真是小人!”蓖芷愤愤,只将那轻柔的丝绸袍子一解,敞露胸膛,却叫了扶瑄嗔瞪了一眼,似在提醒他初梦在此,蓖芷忙怯怯裹上了衣襟,道,“此事不是他做的还能是谁做的?纵然乌衣巷内有司马锡安插的探子,但能有功夫在扶瑄身上窃得密函的,搜刮遍了整个乌衣巷也无几人。依我瞧,那王放勋便是见不得扶瑄好,如今他见扶瑄得此密函,心中怎能不妒忌,他看似云淡风轻似的,实则气量无比之小,他是艳羡着扶瑄,儿时那会子便是了,扶瑄钟情的玩具他也钟情,扶瑄练行书他偏是也开始练行书,如今更好,来抢同一名女子了” “蓖芷!”扶瑄呵斥,只叫蓖芷的话语一惊,戛然而止。初梦已是敛容红面,可蓖芷话糙理不糙,说得仍是有理有据。 “他做那些事,做得了还不遭人说了么?”蓖芷却是嚷声道,“我早气他不过了,若不是你谢扶瑄还念及一些昔日儿时友谊,我早去寻他撕恶了。” “如何裁断王放勋自有父亲做主,但莫要将我与他儿女情长的瓜葛牵扯其中,以免父亲以为我欲假借父亲的手处置个人恩怨。”扶瑄正色道,“另外,在无切实证据前,莫要将怀疑之心对外人说,终究在外人眼里,我二人同属王谢世家,一心不乱,不可动摇。” “好蓖芷知晓了。”蓖芷那满不情愿的话音还未落,却听屋外又一串匆匆而来的脚步声,青青边跑边喊着:“扶瑄公子,喜事呀!——喜事!” 蓖芷忙是为他开了门,允他入内,只道:“喜从何来,你慢慢说。” 青青自桃枝死后头一遭见了开怀之颜,只道:“苏之公子受刺的疑团解开了!是孙利那狗贼做的!放勋公子得了孙利狗贼的密函,已呈交于皇帝陛下了。陛下大怒,说要法办孙利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五章 用心偏私 青青说着说着,却见笑容渐渐凝固在了他眼前三人面上,只怯生生地打量着,问道:“怎了?这消息不好么?” “好。”扶瑄上前,轻手抚了抚青青鬓发,柔淡笑道,“甚好。有劳你传话了,你先回去罢。”青青点点头,心中虽满腹疑问,但也不敢道出口,只低应了一声便往回去了,行至门口,却又叫扶瑄叫住了问:“父亲与王伯父知晓此事了么?” “知晓了,已换了朝服入朝去了。” 扶瑄低低叹了一声:“好。你回去罢。” 青青的身影消失在外头白晃晃的日光深处,蓖芷早已迫不及待咒骂起来:“这个王放勋,我便知道是他窃走的,窃走了还不够,还要去邀功,如今倒应了司马锡弃车保帅的伎俩!你们说说说他该不是司马锡那伙的吧?” “这个放勋!”扶瑄将拳攥集一处,小幅挥动一下,那拳极有力,只掀起一股风“嗖”了一声,但扶瑄不敢大怒,毕竟是初梦本欲借由放勋来转告他,若是震怒放勋,无疑是在指桑骂槐初梦。 扶瑄用余光察探着初梦神色,如他心中所料,眉目低敛,花容黯淡。初梦从来遇事只淡淡然的神色,如今却是眼底掩藏不住地波澜涌动,想必除了自责,她被放勋背叛,心中更有凄楚悲伤。 “初梦,替我更乌衣,我进宫去查探个明白。”扶瑄斩钉截铁,不单为己,更誓为初梦讨个说法。 初梦自一旁捧过那套折叠正方的蹙新乌青色菊纹轻衫,那菱形银丝在衣衫上交织出粼粼光泽。扶瑄架臂阔胸,舒展若凌空之翼。初梦轻提起他披发,帮他归整着衣袍,细声道:“万事当心。” “扶瑄,你柄短刀你拿去!”蓖芷从自己护腿处抽出一柄掐丝烫金铜刀鞘的短刀来,一把塞在扶瑄手里。 “我是去进宫面圣,又不是去进宫寻仇,带着这刀也要叫侍卫拦下的。” “皇帝哪里会叫侍卫搜你的身。”蓖芷轻笑道。 “今时不同往日了。”扶瑄边扣着衣襟边道。 蓖芷当即便了然是因前时扶瑄的断袖风波,皇帝已大不如从前青睐于他,只此行苦难重重,他叹了口气:“木已成舟,你去归去,还是当心些。” 扶瑄的马车自乌衣后巷一路撵着轮轴之声清扬而去,初梦与蓖芷送他至后门口,望着那微微摇曳蓝绸布车帘罩子渐行渐远,心中却清扬不起来。蓖芷道:“我们先回去歇着罢,扶瑄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你先回去罢,我想在此独处一阵。” 蓖芷望见她神色憔悴,那眼窝有些凹陷,便觉如此留她一人在此胡思乱想更是不行,因昂扬道:“那用了早膳再来!你总是这般是不行的,你瞧你,昨夜定是未睡好,叫我说该是用了早膳再女子养眼才是大事,余下之事只留给我们男儿操劳便好了,不然你们全做去了,还留我们何用呢!” 初梦抬起头来,对着蓖芷淡淡一笑,似在说她无恙安康,旋即又低下头去。 那后门处碎花和着朝露微微散落一地,青砖绿瓦,朱门紫殿,杏花微雨,蓖芷但见那湿花淡粉蒙了一旁佳人清癯面容,叹道:“初梦,我说句不该说的多余的话,我初次在渡头见你那时,你那笑容中透着满是刚强坚韧,如今落得这般日渐清瘦,我心中亦有些难熬。” “走了,去用膳了。”初梦抬首,云淡风轻地说了这一句,便迈步往回行去。 扶瑄那架马车一路狂奔,幸而朝时建邺街道上人并不多,青青又避开那些有早集之处,只抄小道奔赴皇宫,那木质骨架“嘎嘎”撞击着青石板路直作响,少时,那皇城掖门阔檐便缓缓浮现眼前。 皇帝如是早料及扶瑄会来似的,一早便命专人宦臣在掖门那处恭候,想来亦是,苏之与扶瑄相交情谊深厚,亲如手足,在建邺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皇帝料及他关心手足之事赶赴而来再寻常不过。 那小宦臣见了扶瑄便跪行礼道:“扶瑄公子好。” 扶瑄自全然无心顾及虚礼,虽日头还未烈,但他额上已是汗珠弥补。他不待青青扶他便兀自跳下了马车往里头奔去,瞧也未瞧那小宦官一眼:“不必多礼了,只告知我陛下在何处便好。” 青青见此怕扶瑄因心焦而怠慢了那小宦官,直叫扶瑄落人口舌,便忙帮着扶瑄从荷包中取出五铢钱来打点:“有劳了,拿去买些酒饮。” 扶瑄听见这话,回眸一望,才觉自己方才疏漏,因而凝了青青一眼,淡淡欣慰而笑,青青当真是长大了。 此还是扶瑄少有的在清晨时分去往太极殿。当朝皇帝年少贪玩,便总玩乐至深夜,故而养成了晚睡的习性,也便起得晚些,连同朝议也一道随了皇帝性子往后推移,太极殿在辰时往往是最冷清,今日却是最热络的。 那喧闹之声还未待扶瑄靠近便自里头传出来。 但从事实来瞧是孙利暗害了苏之,而背后则是王侯派与世家派的势力相互较量,连皇帝司马熠亦不敢独断,虽如今证据确凿而理亏的是王侯那派,可司马锡毕竟是巍巍皇叔,案子又太过露骨了些,司马熠唯恐他一个差池未处理得到,得罪哪派都叫他未有好日子过,索性一通圣旨悉数叫涉案人等叫来,叫他们自己去辩个痛快。 太极殿那层层叠叠的人群间见扶瑄来了,便纷纷退出一条道容他进去,今时不同往日,扶瑄便猜是父亲已然到了,待那人群独辟的蹊径延伸至皇位那处,果真谢安与王导二人一身乌衣垂身飒然,拓跋挺立于队伍最前。 他们身旁立着满面春风的放勋。 前头的龙纹雕饰的桌案前,皇帝司马熠正横征两道眉,聚目细细打量这三份罪证——《商君书》誊抄件,密函原件与翻录破译件,连字迹也未换。 司马熠以指细细抚触着清晰好辨的墨字,那神情几近不可思议似的,不时又秉过烛火来细巧。众人屏息凝视,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前时放勋已汇报了一遍,而后皇帝亲自验证,但皇帝未拍板,司马锡还未来,谢安与王导未开口,众人不敢先声夺人,只先待皇帝金口定夺。 “扶瑄——”司马熠揉眼暂歇的片刻,瞧见了扶瑄,忙招手道,“你过来替孤瞧瞧,此是不是你的字迹?孤瞧着是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五十六章 天子明堂 扶瑄上前回司马熠的话,路过放勋时,只见他神态自若伫立在皇帝最前,那笑容中却是自信飞扬,丝毫不因司马熠那话而慌乱,扶瑄便猜他早已为此铺了后路。 谢安悄然扯了扯扶瑄衣袖,扶瑄暗暗侧身,只见谢安凝眉闭目,轻轻摇了摇头。 扶瑄了然那微微摇头的用意,心中无法不起波澜,可万般气焰又如何,满太极殿的王谢派与王侯派,一双双利眼如鹰隼般望着他,他纵然再感性,也不敢在此时造次。 扶瑄面上只得如他父亲一般波澜不兴,上前恭敬行了个礼:“陛下,不必瞧了,此封誊写的《商君书》与破译件确是扶瑄的字迹。本应是扶瑄来面呈陛下,但扶瑄有事耽搁了,如今王公子代为来了,王谢本为一家,由谁人送来并无差别,请陛下无需介怀当中字迹之差。” 司马熠若有所思,颔首道:“扶瑄公子说得也有理,方才放勋与我说了,若是此事为真,那这孙利也太不是东西了!”司马熠说着忙考量谢安与王导的眼色,大义凛然道:“谢卿与王卿莫急,此事若真是孙利与鲜卑人勾结暗害苏之公子,我定会给二位一个交代以息二位之怒。这孙利是司马锡的手下,稍事待皇叔来了我只问问,究竟是怎一回事!” 其实,这满殿之人无人不知,即便司马锡来了也问不出个所以然,顶多是多说几句“老臣管教无方,老臣有罪”的话,其余实质的内容他撇清也来不及,更无从提供更多讯息,如今候着他来,不过是给他一些颜面,毕竟打狗也需看主人。 少时,司马锡匆匆而来,一袭朱褐色蜀绣宽袍,料子轻薄,无风自飘,他独自一人前来,扶瑄这才想起已是许久未见过桓皆也未听过他任何消息,只那次司马熠责令他力证那贺寿书法是他写书的,桓皆破釜沉舟自断其臂,虽逃过一劫,但失了皇帝宠幸,司马锡这般老谋深算之人亦是一眼瞧出他的花头伎俩,便也不待见他,诸多公众场合抛头露面的机会更无有桓皆现身,他如今已是神秘地在南岭王府中雪藏起来,大抵司马锡心中亦将他视为他引荐之人中的污点。 “陛下,老臣来迟了,并非老臣怠慢,只是此事实在事关重大,老臣先行在府中与相干涉及之人做了了解,才敢进宫来面见圣上。”司马锡这话虽说得极客气,但面上却是高傲仰头,睥睨一切,睨着眼巡了一圈殿中众人。 司马熠殷切道:“那皇叔查探出什么来了?” “老臣已问了平日与孙利将军私教甚好的几名将军,平日竟不见他有如此出卖国家民族的心思,若老臣一早发现,不待陛下纠察,老臣定领着他来向陛下谢罪老臣亦不知为何忽然” 那措辞与众人心中所料并不二致,司马熠耳濡目染了许多年,虽是不精,但也大抵知晓其中套路,只听了个大概开头便兀自凝神思索,观察着手下的字来了,待司马锡说罢,只猛然抬头,问放勋:“你说这誊抄的《商君书》是何处来的?” 放勋行了个礼,回:“回陛下,此既然是谢扶瑄公子的笔迹,何不叫他为陛下答疑解惑。” “倒也有理,扶瑄,你说。” 放勋此举无疑是挑逗着扶瑄敏感的神经,只考验他能否动心忍性,若他忍不住,揭发检举此为司马锡书房中的屏风,也便成了放勋假手于人的剑了。 可惜扶瑄到底未忍住,不顾谢安与王导不断使的眼色,凛然道:“此是扶瑄安插于南岭王府中的探子得到,誊抄于司马王爷书房的屏风!” 那太极殿内霎时满殿哗然,半是不明事理的朝臣们议论纷纷,半是窃窃私语为扶瑄处境忧虑。 “请陛下明鉴。”司马锡向前一步,声如洪钟,“书房乃南岭王府重中之重之地,老臣一律不由闲杂人等仆从婢女入内侍奉,连打扫之事亦是老臣多年贴身管事亲力亲为,即便是南岭王府中的探子也无缘得见其中陈设,更何况,老臣屏风上所攥的是黄老道家典籍《太公六韬》,并非法家伪书《商君书》,唯恐是有人欲借此时机,构陷老臣吧?” “黄老道家?孤确实记得皇叔从前是欣赏法家商鞅学说啊,何时悄无声息改换门庭了?” “前时老臣确实执迷过法家学说,幸得皇帝陛下提点,迷途知返,故而自身后那块屏风建立起来时,便是《太公六韬》从来未有什么《商君书》存在过,老臣的管事成济与前时施工的工匠皆可为老臣佐证。” 司马熠一时没了主意,只问谢安:“谢大司徒,你怎么看?” “此事实在太过蹊跷,如今司马王爷只将此事推卸的一干二净,可这密函确实为孙利将军的字迹无疑,孙利将军又是司马王爷的手下,这解密之法又从南岭王府得到,一串联之下,王爷如何解释当中诸多蹊跷?” “陛下,此是乃有人栽赃陷害老臣。孙利将军虽为孙渊大人义子,孙渊大人在朝中因主张计谋与老臣相近,便与老臣素来关系较好,此是朝中众人皆知的事实。陛下不妨设想,有无另一种可能,孙利将军在北境造何人设计陷害,诱导写下此串密函中的数字,再由建邺城中另一人炮制了所谓解密之法,最终再呈现于陛下面前,将孙利将军与老臣一齐陷害。” 到底是司马锡,能言善辩的本领非一朝一夕所能习得。 王谢不仅瞬时被打压地状告不成,更落得个陷害之名,王谢派中人无不心急如焚,不知何人在人群中嚷了一句:“血口喷人!”扶瑄忙是挺身而出,淡定道:“陛下,若是有人欲陷害司马王爷,那为何不将当中内容编排得更恶劣些,百罪加身,直叫王爷百口莫辩,为何还闪烁其词呢?瞧得出,当中内容是情急之下书写而成,陛下好书法,应是可辨别当中字迹,虽只数字符号,但那些笔画收尾时匆匆心焦,此些细节是仿造不出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七章 激辩声声 司马熠眼界中那张微微泛黄的密函他早已阅读了千百遍,扶瑄所说他心中本是觉察,加之扶瑄一说,自然又添几分说服力,但他随意瞥了一眼殿中众臣,只见那司马锡格外目光灼灼盯着他,一边是王谢世家,一边是司马锡,两派皆不好处置与权衡,一时犯了难,便道:“此事压后处置,待孤调查清楚。” “陛下,如此紧要之事,怎能压后处置?”王导魏然大义,上前一步,那魁梧身形本身已是分量,加之他天然雄浑的嗓音,直叫司马熠有些胆怯。 “陛下。”谢安上前道,“启禀陛下,孙利如今身处军事核心,掌握诸多晋军机密,若他当真与鲜卑人有所勾结,那他自然不再适宜担任统帅将军如此重要之职,照司马王爷的说法,此事既然存疑,本着宁枉勿纵的心态,应将孙利扣押待调查处置。” 王导道:“陛下,以臣多年身为大司马的经验,笔迹之是可交由专门之官鉴定,而自审讯角度来说,此恰是时机审问孙利,若他当心与鲜卑勾结,证据被获,其心必乱,陛下可攻其不备,手到擒来。” 司马熠心中自然也是想审孙利的,又有王谢施压,只是他心中唯独顾虑司马锡:“皇叔觉着如何?孤觉着,审审也无妨,审了,若无罪,反而还孙利将军清白了不是?” “陛下,老臣不信孙利将军会做如此卖国求荣之事。”司马锡声如洪钟道,“况且,他为何要卖国与鲜卑勾结,动机不明,证据不祥,如此冒然便将身在军中的一员大将囚禁拷问,如此行事在非战时,在建邺中,倒还可为,但如今将在外,正处战事紧要时,如此草率,唯恐动摇军心,叫诸将领毫无归属感与依托感!” “皇叔皇叔所言亦甚有道理” 司马锡又道:“陛下,将领们在外舍身为国拼命,而陛下在朝中随意若听信几句谣言便将他一片赤诚之心湮灭,倘若孙利无罪,他九死一生驰骋疆场,无应得褒奖封上不说,一朝受陷竟还身陷囹圄,他心中会如何感想陛下?那班为国拼命效力的兵士们会如何感想陛下?依老臣之见,孙利之事不可在军中提起,更不可大兴处置,如今战事正紧,一切当以战事为重!” “皇叔孤明了皇叔的意思,皇叔不必高声昂扬” 王导道:“陛下,此事非同一般之事,孙利如今非同寻常小兵小卒,乃掌握军事机要之重将,陛下可曾想过,若他与鲜卑串谋,会是如何结果?战事满盘皆输,我晋前时拨派粮草血本无归,更折损了一批北府军精品强将。前时陛下已打算叫北府军战胜之后归于原属,如今若因孙利勾结而造成不可估量的恶果,唯恐不止战事,更使陛下建邺城中护卫缺失,唯恐有些心怀不轨的藩王门阀乘机作恶啊!” “王大司马,你也息怒孤有定夺终究此事牵连着你儿子王苏之前时离奇中箭一事,而你又身为大司马,主张马事,此事孤便交由你全权审查清楚!” 司马锡扬声呼道:“陛下,如何说得‘离奇中箭’,战场之中,本就刀剑无眼,他王苏之小将军技艺不精叫人暗箭中伤,如何来说是‘离奇’呢?” 扶瑄款款而道:“司马王爷是怕此箭当真是孙利将军放的,如此心慌意乱忙来澄清了么?” “老臣不过就事论事罢了!” “皇叔,此事孤倒亦是心中存疑过,只因那箭射来方向等等因素皆是太蹊跷,孤本来便有细查的心思,如今正好借此契机一查清楚,若是有罪,剔除害虫,皆大欢喜,若是无罪,便还孙利将军一个清白,给王谢一个交代,消除你二人隔阂,如此甚好。” “多谢陛下体谅。”王导恭敬作揖道。 “诶,对了,孤今日怎为见孙渊呢?” “回陛下,老臣前时于南岭王府听闻此消息时,便差人去寻孙卿了,可孙府的仆从来报,孙大人抱恙在身,染了风寒,唯恐传染了陛下,不必进宫面圣。” “呵,一贯伎俩。”扶瑄心中暗哼了一声道。 “启禀陛下,老臣觉察若叫王卿主导此事审查不妥,王卿身为王苏之小将军父亲,难免会因情绪变化而牵连波澜,臣恐王卿爱子心切,又有先入为主的臆想,故而不知不觉离真相愈发远了。” “皇叔意思是孤指派个你的手下来查此事?”司马熠的口吻略带戏谑。 “老臣知如此亦是不妥。老臣素来公正,故而事关老臣手下将领门客之案,老臣素来叫手下之人避嫌不审,与王卿所作所为大是不同。” 放勋在一旁细细听着,满殿之上唯独他面上始终带着淡淡笑容。他道:“司马王爷究竟为何千方百计阻止调查孙利呢?” 司马锡魏然粗声道:“朝堂之上岂有你这非官非贵之人说话的份!” 放勋心中瞬时冷酷无比,如旋然而起一阵凌冽之风,横扫一切,他极力克制,面上仍云淡风轻,道:“王爷,此是毕竟由放勋而起,放勋如何不可得知一个结果?放勋彼时进宫面见陛下时,亦是本着为晋国民族安危着想之心,想必王爷亦是如何吧?” 司马锡未接他的话,只将眼眯作一线打量着眼前这默默无名的少年公子,当中射出灼热的光,而放勋毫无惧色,更有些洒脱意味,仿佛在此极是隆盛的太极殿上却轻松自如,游戏人间。 “陛下,放勋虽学识浅薄,但仍闻先皇前时对待此类存疑之事,便是宁可错杀决不枉纵的。” “陛下。”扶瑄上前,便是与放勋孑然不同的另一派温润如玉的气度,“王苏之将军年少英武,乃逸群之才,若他前时负伤当真是蒙受凶徒暗算,陛下若不彻查,唯恐朝中如王苏之将军一般的少年将军心中动摇失望,将来朝中顶梁之才必出自此一辈,若此一辈少年伤了心陛下请三思而行。” “大胆谢扶瑄,你是以此威胁陛下么?”司马锡高声质问。 扶瑄仍是玉质润声,不急不缓:“司马王爷护卒之心,扶瑄理解,可法为法,情为情,依律如此罪证,已算确凿,停职调查孙利将军乃依照律法办事,若为王爷开了这先河,那法不为法,今后如何你也求网开一面,他也求网开一面,陛下该如何处置此等罪臣?轻责轻罚,不责不罚,便等同鼓舞那奸佞之人肆意妄为,当时国家如何,可想而知。”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五十八章 因公给私 扶瑄心知这高帽扣得司马锡无话可说,而实际上司马锡确也是无话可说,到底这证据还是颇有分量,又是涉及王谢之事,纵然他巧舌如簧,司马熠看在王谢的颜面上必会彻查,不然难平王谢心中愠怒。 司马锡见阻拦愈发接近无果,便起了妨碍调查的心思,但不及放勋先人一步,道:“陛下,放勋斗胆请示陛下应允放勋主理此事!此事由放勋递交罪证,理应也由放勋递交结果,而如司马王爷前时所说,放勋非官非贵,牵涉其中甚少,暂且算是中立之人!” 放勋几近是心中咬牙切齿道出那“非官非贵”四个字,心中冒火,暗暗赌誓,定要叫司马锡为此轻蔑付出代价。 “王放勋公子说得道有理,那便将调查之权授予通州王家王放勋公子。”司马熠道,他心中自是明白放勋虽说是非官非贵,但身为琅琊王氏旁支,半个身份是王谢中人,如此安排,亦是还了前时亏欠王谢的人情。他抬首扫了谢安与王导一眼,见二人微微扬眉吐气,便知他们心下对此决策颇为满意,司马锡那头自然面青如铁,但总需得罪一派,权衡之下,司马熠还是依顺了王谢势力。 “多谢陛下。”放勋跪礼道,“但唯恐放勋虽受皇命,然无官则无权,怕是调查之事涉及权贵,心有余而力不足”放勋说罢意味深长地望向司马锡。 司马熠哈哈大笑,道:“你是叫孤赏赐你个官好办事嘛,直说便得了,不必文绉绉的。孤便封你为六品侍御史,可举劾非法,此次特别受命执行调查孙利一案,所察之事所去之处所涉之人一律无需受朝品之限,有一抓一,通通直接向孤汇报。” 司马熠此次是给足了王谢颜面,放勋忙是欣然跪谢皇恩,而放勋此举,恰巧选中时机获取自利,虽当下已有官职加身,但获取手段非建功立业的正统,并不光彩,故而谢安与王导心中并未对此贺喜,而王侯那派之人更是对此妒忌愤恨,嗤之以鼻。 可放勋无惧众人心中所感,待此太极殿紧急议事结果终了,他昂首阔胸,神采飞扬,恭敬去寻谢安与王导道:“谢伯父,王伯父,放勋定不辱使命,好好彻查孙利勾结一事,给王苏之公子一个交代,给王谢世家一个交代。” 谢安并非露欣慰之色,只凝淡望着他,吐露一个“好”字,便越他身而过。王导与扶瑄追随在他身后,亦是与放勋无话可说似的,神色寡淡,擦身而过,更无多话。 放勋心中怎会不明了,他三人是气恼他邀功心切,斩断了借此孙利小卒引出司马锡的线索,他望着三人拂袖远去的背影,一律的乌青色衣袍迎着日光光鲜而闪耀,那衣袍上的纹路如粼粼波纹般层叠而起,放勋立身光线稍是暗淡殿内,心中陡然升起一丝酸楚,眼中被户外的日光晃得有些恍惚。 殿上,司马熠仍是端凝着那些密函罪证,自然端凝不出个所以然了,他思绪早在别处,如今中央王权不断削弱,司马熠是不擅政治之人,不甚敏感,但仍已明显觉察,眼下却又不得不倚靠王侯派与王谢派的权势,如何平衡两派又削弱两派,着实叫他快搔破了头。 不止何时,司马熠身旁的宦臣赵锦昊悄然下至殿中来,走近放勋身旁,循着放勋的目光一道望着王谢三人的背影渐行渐远,拍了拍放勋肩头,道:“你很聪慧,好好做,此时正是你的时机。” 放勋正出神,直被他这一句惊了一跳,他已大抵猜中赵中官言下之意,但此刻正是不露锋芒时,便装傻充愣道:“放勋愚钝,还需赵中官多多指点。” 赵中官露了淡淡的笑:“你确实聪慧,会察言观色,会审时度势,亦会把握机遇,当朝中两派斗争正烈时,往往正是第三方渔翁得利崛起之时。而陛下,亦会支持你的。” 放勋忙是行礼道:“多谢赵中官指点!往后还需赵中官多多照料了!” 赵中官恭敬回礼道:“王侍御史言重了,你我皆为陛下分忧,愿天下太平盛世,民生安乐。”他行完了礼,又退回至司马熠身旁,道:“陛下,时近用膳了,尔妃娘娘那处已是备好了,烦问陛下若是继续瞧这密函,那老臣便回话尔妃娘娘那处暂且为陛下温热着菜肴。” “已是膳时了?你不说,孤还未察觉呢!”司马熠猛然抬头,才见放勋还在殿下恭候,笑道,“孤忘了,此些密函得赐给你去调查真相呢,赵中官,传下去给他罢。” “是。” 放勋接过那三份轻如蝉翼的纸,心下却觉着如接了千钧之担般重,欲受九锡,必承其重。虽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好事,可朝堂之中,名利场之中,有哪件好事是轻而易举的。放勋知他面前是一条荆棘与鲜花铺成的道路,他又何尝愿意他被司马熠当剑使。若他查出孙利确实与鲜卑人勾结卖国,将他治罪,便无异于是得罪了司马锡,司马锡与孙渊将来定不会轻饶于他,而若查不到个所以然,更是得罪了王谢,从此在自己本家更失了大树依傍。 司马熠轻松道:“王放勋,不,该是称为王卿了,此事便交由你了,不要叫孤失望呢。” “臣下定不负使命。” “好,甚好。”司马熠一撇皇袍,侧身令道,“孤在太极殿的事情已了结了,传令下去叫尔妃那处仍是备膳,孤这便过去。孤差点忘了,尔妃还是你的长姐呢,稍后孤将你加官的消息告知于她,她定会很高兴,她前时便总在孤耳畔念叨着你这弟弟是官爵之才,如今她可如愿安心了,你呀你呀,哪里修来的福气,有个如此知书达理,心灵细巧的长姐呢。” “陛下过誉了。”放勋心中有些颤动,原是赐官一事还有几分是因尔妃的颜面,心中难免又添了一丝悲凉。 “好了,孤去你长姐那处了,你又何话需孤带的?” “臣下不敢,愿陛下与尔妃娘娘安康,臣下恭送陛下圣驾。” 司马熠轻笑着凝了跪拜的放勋一眼,将手一背便大步流星朝殿外去了,殿中之余四周侍奉的小宦官几人,一时间,一股从未有过的孤独之感自四面八方朝放勋袭来,他缓缓起身,形单影只,立于偌大的太极殿正中央,那鲜红的地毯簇新如火,上头他的影子被屋外射来的日光拉得许长,他茕茕孑立,无人可依,唯靠自己,证明自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五十九章 面壁灰楚 放勋被封了六品侍御史,是不小的官职,相较于寻常之人爬了十几二十载通常也才熬到六品,放勋如此年少又为,理当庆贺,而当他回了乌衣巷时,两府上下却是悄然无声,一切按部就班,只当未有这回事似的。 放勋在前门翻身下马,心中轻笑一声,有些酸楚,但更坚定了冷漠。 既是王谢不待见他,他便不按通常封官后拜谢家族中长辈之礼对待谢安与王导。那日光撒在他身上,他觉着又热,却又寒凉,身旁两侧石榴树已结了沉甸甸的红果压弯了绿枝,这勃勃生机的丰收之景在他眼中瞧来却平添了几分讽刺的意味。他疾步穿过中庭,又穿过花径,两旁绿树香花在他身旁急急而退,不时,他便来到了他心中最想分享喜悦之人的屋舍前。 那纤瘦的身影覆一袭淡朱色石榴裙,在屋舍前树花重锦锦间修剪着枝穗,放勋一下慢下了脚步,心中波澜亦随之慢慢抚平,远远望来,那雪白的肌肤似一道光跃然着五彩斑斓之上。 那身影淡淡转身,望见了他,面上并无讶异之色,只冷淡道:“王公子,别来无恙。”手中却未放下那剪子,仍置弄着繁枝。 “用剪子好。”放勋欣然道,“比前时用手栽种弄得鲜血淋漓得好。” 初梦瞥也未瞥他一眼,提手收了剪子便望偏房里去,放勋一见情势不对,忙上前擎住她臂,那淡朱色的昼颜花的绣团攥在掌中只觉粗糙,初梦甩一下甩未甩脱臂,便冷若冰霜道:“王公子自重。” “怎了?”放勋一脸莫名,“你还是不知道呢吧?陛下封了我为六品侍御史,如今我是有官职之人了,比那身为草民的谢扶瑄不知高到哪处去了,如此喜事,你不为我欣喜么?” 初梦狠狠嗔瞪了他一眼:“官职再高,若品行低劣,仍是低劣。” 放勋心中一下空落落的凉透了,只怔了一下,缓缓放开擎住初梦手臂的那手,强颜欢笑道:“原是放勋在姑娘心中便是这等人啊。” “放勋,你并非不知这密函是用来钓司马锡这条大鱼的饵吧?你为何如此做?为了自己区区官职功名?” 放勋不语,扯起唇角抿嘴笑了笑,旋即那笑容又褪淡下去。 “放勋,你为何如此急功近利?” “我为何如此急功近利?”放勋哼笑一声,“我想证明我自己,有错么?他谢扶瑄生养在显赫家族,何事不做将来便可承袭爵位荣华富贵,而我通州王家呢,通州王家的一切皆是父亲与我长姐一点一点打拼积攒下来的,毫无帮扶,只靠自己一点一点博得陛下信赖,如此本便是不公平之事,我如今只求个公平,有错么?” “做了官便得了公平么?” “不管你怎说,如今我已比谢扶瑄身位高。” “高了身位又如何,扶瑄若欲入朝为官,所受之封必定必你更好,如此攀比与内耗究竟有何意义可言?” “是,他可轻而易举获得想得到的一切,而我不行,我未有他那般好命。” “为何你总要与扶瑄想比,你为何心中只存嫉妒呢?” “我是嫉妒谢扶瑄,嫉妒他的好出身,嫉妒他手到擒来便可将你收入掌中,我王放勋论才情论相貌哪样在谢扶瑄之下,为何我却得不到应有赏识与尊重,为何我总得屈居于谢扶瑄之下?我心中不服,为何?!” “好,我告诉你为何,你为满足一己私念却置大局于不顾,以此一点,你便不如扶瑄,扶瑄再意气用事,他也会顾及大局,不会做有损王谢利益之事。” “我帮着王谢擒获加害王苏之之人归案,今后司马锡憎恨的是我,要对付的是我,不是那谢扶瑄,我已然替王谢做了那柄剑,你却说我做了有损王谢利益之事?” “放勋,你心中怎会不知,将孙利法办容易,可司马锡失了这傀儡,又有千千万万个傀儡可培养起来对付王谢,到时王侯派便是更猛烈的一轮反扑,更防不胜防,你贪图眼前利益,因小失大,错毁扳倒司马锡之机,更害王谢后患无穷,却还强词夺理。” “初梦”放勋忽而收了气焰,抬起眸子怔怔望着初梦,那眼眸中的神采无比暗淡,“我今日来寻你,不是来寻你相讧的” 初梦亦将声音低沉下去,只道:“放勋,我从前将你当做朋友,才将那密函破解之法托你告诉扶瑄,可我未料,你却背叛了我将此密函盗为私用,我当真是伤心失望了。” 放勋猛然擎住初梦的肩,只觉她的肩头不住地颤动着。他急迫道:“莫要说什么‘伤心失望’的话,我不想听,我这般做全是为了你,我想若我有与他谢扶瑄同等身位,或许可在你心中多些分量” “放勋,有个问题,我一直以来都想问你。” “你说!” “你究竟是因倾心我本身而欲占有我,还是想借占有我此件事,证明你强过扶瑄?” 放勋的手如受炮烙,一下缩了回来,他眼瞳不住地颤动着,凝望着眼前面容清丽而不施粉黛的女子。确实,放勋从前并不倾心此类装扮与心性的女子,他与初梦最初相识,亦是因听说谢扶瑄盛宠于她才多看了几眼,他始终活在谢扶瑄的影子里,他心中不愿承认,却又无可回避,可当他真正开始追逐初梦候,事态的发展却超乎他心中所控。 由这一问,放勋心中比封官受赏却不受王谢待见更为暗淡,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自己亦无法辨析他心中对初梦有无真情了,可如此无法辨析,实则已然说明了答案。 多少个日夜,他心中思索她的事,难以忘怀,辗转反侧,为了她,他一次次放低了自己的身段与底线,应允帮她做前时他想也未想过的卑微之事。 可如今,当他已然无法自拔时,他却因动机不纯,而亲手将自己赤诚殷红的心裹上了肮脏灰暗的泥浆。 悲哀莫如是,你在我身前咫尺之遥,你却不知,我真心钟情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六十章 崎道九转 是日,放勋在从前的生命中从未感受过如此大喜大悲的起伏。他忽然觉着很累,很厌世,很想逃离一切去寻一个深山老林中隐居修行。他自初梦偏房回自己厢房的路上,望着蓝天下自由翱翔的鸟雀,心中竟生起一丝羡慕之感,做鸟雀多好,无情思之忧,无官位之扰,终日饱暖睡眠吟唱便好,一生便如此过去了。 他正在花园中出神,却听远处一串盔甲碰撞的冰凉之声传来,不时,那侍卫已是近身眼前,单膝跪道:“启禀侍御史,上头拨派下来调查孙利一案的官吏已在正厅待命,听候侍御史吩咐。” 放勋笑笑,打起精神道:“好,我随后便来。”又回眸朝那花丛深处的屋舍望了望,初梦的偏房已是瞧不见,但他清晰记着那方向,如那百来个辗转反侧的夜,他望着她身处的方向,涩然淡笑。 司马熠到底对放勋不薄,指派给他的皆是干练的精兵强将,且无一人与王侯派之人有所牵连,可谓是忠心耿耿为他效忠办事。 一眼望去,正厅中落座将领六人,一身银鳞盔甲盔甲彰显各自武将身份,这班人个个身形魁梧,照相貌来断大抵三十又余,皇帝选定此年龄段之将领辅助放勋办事也是用过心思的。一众将领见放勋来了,“腾”的一声肃然起立恭敬行礼,仪态如松,放勋颇是满意,道:“诸位将军不必多礼,陛下虽点各位将军辅助于我,但应是放勋向诸位讨教。此案涉及权贵之重之广想必无需放勋多言,今后便是我七人七星连珠,团结一致,相互扶持,同仇敌忾,以求为陛下分忧,为大晋铲除邪佞。” “属下愿追随侍御使,为陛下分忧,为大晋铲除邪佞——” 放勋虽是年少公子,初来乍到,但在驾驭这班年长手下时毫不怯场,威严自持,叫人信服,而后他思路清晰地布置了调查任务,兵分三路,二人一组,相互监察,一路追查孙渊一线,一路追查北境一线,一路追查密函一线。 人虽是派出去了,可放勋心中还是无法安定,新官上任,自然是要放三把火的,这火是放给上头的人看的,可切实对此案有多少助益,便是另一个问题了。放勋望着这班将军雄赳赳气昂昂奔赴外头各自行事的身影,心中隐隐觉着是徒劳的无功而返,若需切中苏之受刺一事的要害,有一个人,他绕不开。 “扶瑄。”放勋立身扶瑄书房门口时,扶瑄正在里头看书,如瀑般的清蓝色缎面袍子披散在他周身,踞坐稳稳如钟,听了那句放勋唤他的名,神色仍是怡淡闲畅,似心中已有预料他回来寻自己似的。 “扶瑄。”放勋收了前时与他针锋相对时气场,只沉声道,“扶瑄,我知你手中掌握了些孙利暗杀苏之的罪证,否则你也不会朝此方向施计谋划,事已至此,可否将它交给我?” 扶瑄抬起眸子,那眼神与声音同是冷酷无比:“你觉着,你有何颜面来此叫我把罪证交给你?” “如今我是苏之一案唯一水落石出的契机。” “唯一?水落石出?的契机?”扶瑄冷冷地咀嚼着这厚颜无耻的几个字。 “事情已然抖至了陛下面前,你再藏着掖着线索罪证对王谢而言毫无益处,,把它交与我,我还可为苏之报仇雪恨。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这般简单的道理你不懂么?” “苏之的仇轮不着你来报。” “我也是王谢世家之中一员” 扶瑄将目光转向别处,轻蔑一笑,却是对放勋那句话最狠绝的回应。 “谢扶瑄,我劝你做事莫太绝,若逼得我倾向旁人,那对王谢未有一点好处?” “哦?前时还口口声声是王谢世家中的一员,如今便拿王谢世家来要挟我?怎么,若我不将罪证交与你,你莫不成还要倾向司马锡一派去么?” “王侯派与世家派,我总需得罪一派,如今是世家派总将我往外头推挤,莫以为我感受不出来。” 扶瑄双指捏起桌案上一只玲珑碧玉杯,温文尔雅,细细观赏,声音却仍是冷若严冬:“在你盗窃密函时,你已然不是世家一派中人了。” “谢扶瑄,我是否是世家中人轮不到你做主,你说透了不过是未袭爵位的少年公子,才及弱冠,只是生养在陈郡谢氏罢了!” 扶瑄将那杯中茶饮尽,平淡道:“故而你觉着我有今日只是运气使然,是么?” “不是么?” “我口说是与不是,与你心中皆是同样,我又何须多费口舌呢。”扶瑄凝望着放勋,坚定道,“是与不是,时间会告诉你答案。” 放勋只觉心中一惊,扶瑄果真已不是从前阳光开朗的少年公子了,那个与他从前在花园中舞剑弄棒的谢扶瑄终究不见了,他在成长,他在成熟,却是可怕的,悄无声息的。 “扶瑄,我们做笔交易如何?” “你凭何认为我会与你做交易?” “我知你不贪图功名利禄,但有一人,你不会不在乎。” “我警告你,不准动她。” “我不动她,相反,我会自动远离她。若你将孙利的罪证交与我,我交与陛下将孙利问罪,陛下必会赏赐我封地,待我为藩王后,我便回去自己封地,若非必要,不再涉足建邺。” 扶瑄心头一颤,他知此为不小的让步,放眼当今朝中,大多数藩王不愿去穷乡僻壤的封地生活,而选择在物资丰饶的建邺筑起各自府邸。扶瑄心中仍有些不信,以他同为男子的眼光来看,放勋对初梦的情谊不是假的。如此种种牺牲,只为一个藩王的名号么? “藩王之名对你来说当真如此重要么?”扶瑄心中微微起了涟漪。 “重要。”放勋看似云淡风轻,只吐露了两个字。稍间隔了片刻,他又补充,“把罪证交与我,是眼下对王谢最好的结果。我幼时在这乌衣巷中小住数月,对此地还是有感情的,王谢两位老爷待我也很不错。你放心罢,即便你不将孙利罪证道与我知,于我而言不过是多花些许时间去调查罢了,我不会站在司马锡那边的。” “你是为了她么?”扶瑄那对眸子如星空般深邃。 “什么?”放勋一时未反应过来,但旋即又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倒是叫你看穿了,你也应是瞧出来了罢,自前时那个叫桓皆的出现起始,初梦便极想扳倒司马锡,我想也是,大抵,她与那门庭森严的南岭王府还是有些旧瓜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一章 南广郡主 扶瑄思忖着,微风轻轻扰动着他的襟带,片刻后他道:“放勋,此是我最后一次信你,若你想欺瞒我,现在说尚且来得及。“ 放勋涩然一笑:“扶瑄,在你心中,还当我是朋友么?” 扶瑄望着放勋的漆黑的眸子,回以轻笑,淡淡吐出一字:“当。”顿了片刻,他又道:“不管你信或不信,我手中无切实罪证,但我大抵有掌握一些证人证词,来自鲜卑士兵中,有人目睹孙利亲手放箭暗杀苏之,便只有这么多,仅此而已,至于抓鲜卑士兵来做证,便是你的事了。” “好,既你当我是朋友,我便信。可如此,你可当真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如何从鲜卑士兵口中挖掘口供,如何叫陛下信服此口供并非鲜卑士兵脱罪自保的借口,最重要的是司马锡,如何叫他哑口无言”放勋说着便轻笑起来,“当真是不易呀。” 扶瑄往那桌案上的剔透杯盏中又注入清水,一缕清泉如丝带般抖动了下,他三指纤长的指尖掌起杯子,端神凝望,口中道:“欲成其事,必承其重。” “是‘必受其痛’吧。” 扶瑄眸子一闪,心中了然放勋所言说的痛,不仅是来自司马锡的施压,更有别理初梦的痛,可他说得话又有几分真呢,前时他出走过乌衣巷一回,后来不仍是割舍不下回来了,对初梦的情谊有增无减。 “扶瑄,难道你一丝丝对功名利禄渴望也无么?我当真有些好奇,以你的身份,去官场中谋求一官半职简直易如反掌,可前时皇帝几次欲赐官与你,你却全推脱了。” “我有我的打算。” “不愿说么?”放勋笑笑,“好。” “你觉着为官便是好么?” 放勋未答,只道:“你我二人可真有意思,在外人眼中,你是舞权弄计的长公子,而你内心却是闲云野鹤,而我这在外人眼中的闲云野鹤,心中却无比向往着朝政去舞权弄计。” “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扶瑄将那杯中茶饮尽,那广袖盈风翩翩垂坠,逸然中又有一丝悲楚,“可我也觉察到,父亲老了,比之司马锡,他身子不如司马锡来得硬朗,近来他的风寒总不见好,太医总来为他持续着药。” “扶瑄,有时真到了那一步,你不得不站出来支撑起王谢世家。” 扶瑄轻瞥了一眼放勋,他知他心中那股野火,若乌衣巷衰败,他通州王家可取而代之成为王谢核心主干,于他而言是求之不得之事,也便明了那句“你站出来支撑王谢世家”的话不过是场面上恭维的话罢了。扶瑄心中哂笑一声,果真二人已不再少年纯真。 “你先去忙罢。眼下你应有许多事要做。”扶瑄道,“但,也请你信守诺言。” “忘不了!”放勋颇是轻松说了这句,旋即又以极轻的声音自喃道,“忘不了” 那光阴一日一日复踏,转眼便是八月时节,天气凉爽了些,只是有日高悬时仍是闷热热的,午后雷雨依旧。在这平常一日,宫中竟传来了消息,孙利择日就地问斩,放勋赐封四品乡侯爵,封地南广郡。 扶瑄听闻锦庭来报此消息时,正垂手在廊檐下看着院中嫩新浅老的枝叶,初梦在厅内整理着他随手拿来看的书卷与纸稿,天高云淡,日子多么恬然自得。 扶瑄心中当即“咯噔”一下,那一闪而过的蹙眉却叫初梦望在眼里。 那南广郡是何等蛮荒之地,又近先秦,交界之处,最是混杂,眼下北方难民又南下逃亡,当中南广郡便成了难民中转集中之地。封地那处,实则与流放无异。 “哪处得来的消息?”扶瑄问锦庭道,“可是可靠么?” 锦庭站地毕恭毕敬:“兄长,是陛下身旁的赵中官亲口来传话的,应错不了,嘉封之事选定在三日后,是个良辰吉日。”锦庭稍做迟疑,又道:“还有一事,是锦庭自廊檐下路过时听前院王伯父与来府宾客闲谈时听来的锦庭知不可窃听长辈谈话,更不可背地议论转述但” “锦庭你便直说了罢。兄长不会出卖你的。” “锦庭顾虑并非出卖,而是如此不合规矩” “锦庭你也想为父亲与王伯父分忧,才来将此事道与我商量,不是么?” “是王伯父听了要去南广郡,一下声音有些粗了,大抵是颇有不满,另一宾客却道,那是放勋兄长自己的意思,本来是封去临川郡的,离建邺不远,又地广物丰,陛下也算待王家不薄了,可不知为何,放勋兄长却自请去那兵荒马乱的南广郡” 初梦停下手中的活悄然听着,心中生出五味杂陈之感。 扶瑄只愣了一愣,又笑了起来,叹道:“放勋果然是放勋。” “锦庭不明白。” “他尚且年轻,封去了那富庶之地,表面上瞧来虽是去享福的,可另一层面来瞧,却是断送了一生仕途。那富庶之地本已富庶,在如今兵荒马乱之世更难有所增益,也便体现不出他这郡主侯爵的价值来。而他封去了南广郡,若他可将这饿殍遍地的南广郡改造一新,那么在陛下面前,他便有了丰伟功绩。舍一而得万,便是如此道理。” 锦庭清秀的面容上只惊愕得有些倒抽口气,因叹:“方才我还替放勋兄长担忧呢,如今瞧来,这真是高深莫测!” 扶瑄笑笑:“放勋有野心,却也有本事,他能搜集证据将孙利了罪便足以瞧出他的本事来。”扶瑄说着意味深长地望向初梦,唇角含着耐人寻味的笑,笑中又蕴着醋意,惹得初梦慌忙低下头去,她也不知怎了,她心中本是坦荡荡的,该是凛然仰首迎着扶瑄那考据的目光才是,可不知为何,在那一刻,她却低下了头去。 “朝中传来的话是证据确凿,为此,放勋兄长与司马王爷还在殿前激辩了一场,那场辩论堪称精彩,兄长若去旁观了定亦觉着精彩,当真大涨我王谢世家威风。” 扶瑄淡淡笑了笑:“那场举证我听说了,但陛下未邀我去,当真可惜了。对了,南岭王府那处有何动静?” “未听得有何动静倒是孙渊大人那府这几日进进出出好些个人,集结着去陛下那处求情,陛下原先还哄着孙渊大人一批批地见了,但就是未松口,而司马王爷那处也未为孙渊大人说话,更难动摇如此结果。” “司马锡那处是弃车保帅呢,锦庭,此类事你听听便好,已是放勋去替王谢担着,便只由他一人担着,你切莫去搀和。” “锦庭明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六十二章 风沙漫舞 时近八月,伴着黄沙漫天飞舞,北境一下清凉了不少。旋风一起,那沙子便如细细砂纸般磨得面颊生疼。可北境的铠甲兵士们自然无惧如此如同瘙痒般的疼痛,百战生死曝疆场,抛头颅洒热血之事已成了家常便饭,兵士素来训练如此,倒也习以为常,而不堪重负的是他们心里慢慢浮现的变化。 疲乏与饥饿如野棘藤蔓在心头不断地恣肆地生长。 经历数月浩劫,晋军损耗颇重,后方建邺都城经历累年门阀斗乱已耗尽心力,此次迎战征讨亦算是倾囊而出,如今,已到了心中痕痒难耐的紧要时刻,进一步许是开阔天空,退一步许是万劫不复。 去上回一战已隔了将近一月之久,鲜卑大抵亦需韬光养晦,只按兵不动,而晋军亦是真的疲乏了,在苏之再次负伤后,军中明显可感受到一股消极的情绪淡淡蔓延,先前那班义愤填膺的兵士在光阴的消磨下渐渐变得麻木,更甚变得沮丧,苏之心中有愧,便加紧康复治疗以为军中将领兵士鼓舞信心。 那施药疗法每每需要撕开那新长好的血痂,敷上新药糜,因是太疼,军医顾念苏之痛苦只每日进行一次,而苏之却自言要求一日三次,如此便可好得快些。军医不忍,又拗不过苏之,便只好应允了他。每每治疗时,苏之都疼得蹙紧眉头,然他一声不吭,唇齿颤动,闭目默默隐忍,只许薄汗缓缓凝做汗珠自额上淌下来。 在这人心惶惶不安的八月初始,苏之终于盼来了他本已深信不疑的捷报。 孙利于军中就地正法! 这消息一来,军中只炸开了锅。本就着长河落日圆,嚼着干馕饼聊以充当晚膳的兵士们一下来了精神。那晚风清凉飕飕,更添了几分清醒。军中势力划分已是明晰,自然这消息一来,世家那派的拍手称快,更要大宰牛羊庆贺,而王侯那派便如遭了晴天霹雳,一名孙利手下的小将领,因说是见惯了生死大场面的,可在那刻却是双脚发软尿了裤子。 “我本以为是需数月的!”苏之去到李将军帐中,李将军本亦是要去寻他。 李将军早已是按耐不住腾身而起:“如何回事?我听闻是通州王家一名名唤王放勋的公子将孙利定了罪,这谈何容易啊!且不说他本是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公子,如何叫司马锡退让,但说这建邺离此地相去万里,他纵然有通天的本事,又如何来此取证那孙利前时做得天衣无缝,军中调查许久毫无进展” “李伯父莫急。”苏之面上是弱冠少年难得一见的成熟稳重,“此事细末我一一与伯父道来。” 帐外天色暗淡下来,凌厉的北风刮得帐子呼呼作响,那些漏进来的烈风扑得油灯忽明忽暗。李将军悉心听着,苏之说得字字清晰而肃然,那油灯的火焰在二人瞳仁中悦动着,李将军听罢,仍是惊叹:“可将孙利治罪,难办之处实则在于司马锡,这少年公子,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如此有勇有谋,如此一来,王谢世家在朝中威望倒是增益不少!” 苏之凝着那跳动的火焰,目光深幽:“我估算着大抵是证据确凿,司马锡无从抵赖,便只好弃车保帅,不再干涉。” 李将军道:“下回若再行如此险招,你定要与我说!” 苏之忙欠身道:“第二回负伤为求效果逼真,暂时委屈伯父了,请伯父恕罪。” 正说着,二人却见余光所及处那门帘由人从外头一把掀开,一股劲风一下呼啸着灌入。此在军中最高统帅李将军帐中,将军们若有事禀报也需叫门口士兵通传,得应允后方可入帐内说话。那门帘子一起,李将军只惊了一跳,苏之却只轻瞥了一眼那厚重的毛毡门帘,旋即,他心中预判的那嬉皮声音自门口传来。 “李将军好,王将军好!”蓖芷兴高采烈的神色全写在面上,虽北境入夜有些倒寒了,但他心情无比愉悦,仍敞着衣襟无惧风沙。 “你唤我王将军可当真是折煞我了。”苏之故作不屑道,“下回进帐来应要通传,知道么?” 蓖芷故作卑微,连连作揖:“李将军,王将军,小人一时糊涂,饶了小人这一回罢!” 李将军回了个礼:“不碍的不碍的,蓖芷公子,可是建邺城中有何消息?” 蓖芷朝苏之得意一笑,抖了抖衣袍上的黄沙,道:“是呢,想必二位亦知了,孙利在军中就地问斩一事,我便是奉王谢之命来监斩的,照理说,监斩之人应是主理此案的王放勋,但他择日便要去所赐封地南广郡了,吉日所限,便不能来,故而我替他来了。”蓖芷说着便潇洒一坐,“叫我说呢,他目的已是达成,对此监斩之事又无兴趣,与我们可是不同,他不来正好,我可是巴不得来瞧呢!” 苏之训道:“你起来,李将军帐中岂容你放肆?” 李将军笑道:“不碍的,蓖芷公子长途跋涉,确是劳累,歇歇无妨。” “李将军不知,蓖芷他可是个泼皮猴儿,不可总惯着他,将他惯得目中无人了。” 蓖芷起身道:“这话我怎愈发听着不对了?” 苏之正色道:“长兄如父,你懂不懂?” “好你个王苏之,我当你是兄长,你竟想做我父亲!”蓖芷说罢便嚷嚷着佯装要打苏之。适逢孙利一案了结,算是喜是一桩,帐内气氛自然轻松,李将军便笑着观望,望了半晌蓖芷蹿跳着,蓖芷却急了,只嚷着:“李将军,你怎的不拉住我呀?” 李将军笑道:“我倒是挺想瞧你俩打起来的。” 蓖芷未曾想李将军竟如此回答,又觉好气又觉好笑,直嚷:“李将军,你都是不惑之年的人了,竟如此幼稚!” 二人闹了一阵,那气氛渐渐又收敛下来,蓖芷也闹够了,只觉有些饿,便嚷嚷着要去用膳,又叫苏之训道:“你呀你呀,只知晓吃,学学人家放勋,比你长不了几岁,却可独掌孙利一案,不似你,还如个米虫似的。” 蓖芷当即便从座位上弹起:“你还感激着他呢?若不是他急功近利,窃取了那封破解了的密函去陛下面前邀功,兴许我们还能依此牵连出背后的司马锡,你是身在偏远地何事都不知!我本不愿说他坏话了,你却哎哎真乃气煞我也!”看深夜福利电影,请关注微信公众号:一kdytt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三章 星河灿烂 蓖芷又将放勋背地如何行事说了一遍,苏之听得有些愕然,昔日一道在花园内赤足嬉闹的伙伴,今日竟变得如此面目全非。 “不敢信是吧?”蓖芷道,“我也不敢信,放勋竟变作这种人了!他幼时掉入花园小湖中光溜溜那狼狈模样我还记忆犹新呢!” “蓖芷,这话你当真我与李将军说说便好。” “这道理我自是知道,外人眼中王谢世家需是无懈可击嘛,可就是气不过!” “放勋固然不对,到底此事也还不算太坏,若未有他,孙利也无法治罪问斩,前时我受暗箭时,你也为我去寻了罪证,仍不敢检举揭发,如今他代劳了,终究是王谢中人,不算太坏。” “你倒还为他说起好话来了,他这般自私自利,倒还有理了?” “他不过是得了些功名利禄的好处,眼下他自告奋勇封去南广郡,便是想行一番作为,那便由他去行好了,往小处说是为助长王谢世家威望,往大处说那方百姓可得因他执政而安居乐业,衣食完具,是造福苍生之事,有何不好?” “你你怎变得如此菩萨心肠了?” “蓖芷。”苏之眼中犹如变迁着沧海桑田般深邃苍茫,“我这数月长居北境,着实心头感概万千。战乱下的平民百姓太苦了,那些村民嶙峋枯槁,饿殍遍野,食不果腹已是常态,连虫鼠根块也食,更甚者有些落魄村落,一批人候着另一批奄奄一息之人,只待他们断气便去抢尸来食,更有些人还不等人断气便蓖芷,我负伤后更常是思量,为官为贵有何意义呢,安居建邺又有何意义呢,若是为官必是应为黎明苍生而为,为变革这些潦倒惨象而为!” 蓖芷听得有些心颤,望着苏之泪光闪闪的眸子,良久缄默不语。李将军心中亦是沉痛,道:“蓖芷公子,苏之所言确是如此。即便这战事有一日结果了,可他们的却再也家园不复当年了。” “可为何建邺城中的权贵之家,却从来是歌舞升平,奢靡华贵的啊” “蓖芷,我听闻前时谢伯父下令膳食开销从俭,大抵他亦是心怀难民,忧思国情,可要说变,谈何容易,纵然我王谢世家可舍弃锦衣玉食,与天下人共均,可一来是杯水车薪难救如此众多难民,二来,其他世家,与王侯那派又怎会善罢甘休来赞成如此自讨苦吃的变革如今,我想来是能帮一些是一些,但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李将军轻拍了苏之的肩,道:“慢慢来,我们这一代老了,以后终究是你们的天下。” 帐内的气氛一时间悄然无声,那股大势已去,烈士暮年的淡淡忧愁弥漫空中,蓖芷低思了一阵,扬声道:“我去瞧瞧那孙利狗贼!” 李将军道:“不急,一接圣令已被控制起来了,逃不了。你用了膳再去瞧也可。” 蓖芷的肚子正恰时叫了一声,旧友相见竟忘了饥肠辘辘,却也难得,蓖芷赶紧捂住肚子掩饰,不然难免苏之又一通嘲弄。 苏之亦是笑笑,此次并未嘲弄蓖芷,只道:“辛苦了,此次若不是你从中牵引,我中暗箭一时不可明朗,方才我已叫人宰了头羊,算我私人的账面上犒赏你的。” “只一头么?你苏之将军这么抠?” 苏之嗔瞪一眼:“我宰两头你倒是全吃得下么?上回来便当你是贵客般烹羊宰牛,还不知足?”苏之说罢便搭着蓖芷的肩,三人向帐外头行去。 那夜幕下的草原苍茫一片,风卷黄沙昭示着远处渐渐裸露的土地,抬头便是浩渺的星空苍穹,星月斗转,光芒若铄。 蓖芷走着,却未在意这漫天星斗,而是低首敛眉,心中仍思忖着事。 苏之见了,因道:“如今可真月亮自西边出来了,大肉当前,你竟毫不在意,果真是不简单,说说看,又是为哪位姑娘感怀忧愁?” 蓖芷忙抽神回来,瞥他一眼:“你将我当做何人了?满脑子只有花花莺燕?我是想着放勋那事呢,他怎的想到釜底抽薪这一招,为何我偏想不到?” “如何釜底抽薪了?” “咦?你竟不知?是我未说么?哎,近来琐事繁杂,我也糊涂了!后来那放勋竟厚颜无耻跑去寻扶瑄,叫扶瑄将他手头掌握的机密道与他知,扶瑄最后权衡再三,还是说了我自鲜卑士兵口中取来口供之事。此事若换做了我,便是想着将此证据拿来自己深入挖掘,可你猜他怎做,他偏偏将此消息放出去,做了个局,设了个押赴建邺受审的假俘虏,再引诱孙利的人去暗杀那名假俘虏,叫放勋带人当场擒获,那人本是孙利麾下面熟的将领,一刑讯逼供,悉数招了,如此证据确凿下,司马锡那伙人直叫哑口无言,你说他心思怎么想得,竟是如此棋出怪招!” 苏之不动声色地听罢,回道:“不算怪招,是你涉及官场不深,还不熟稔罢了。待你见多了,也便惯了。” 李将军叹道:“无怪乎司马锡此次不得不弃车保帅。” “蓖芷,孙利后几日一斩,但战事还需继续,我也一时三刻回不去建邺,你需替我做一件事。” “你说。” “去南广郡盯着放勋的动向,你自己去也好,你若信得过你手下之人遣他们去也好,放勋不可脱离了我们视线。” 蓖芷搔了搔鬓,微微凝眉歪首:“这是为何?”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蓖芷明白了!” 二人抬首望着天上皎洁明白,皓月当空,撒下一地银屑,与天上那星河璀璨相映成去。李将军知少年公子之间又有些少年的烦恼与私话需聊,身为长辈,便寻了个借由知趣避开了。那黑夜一望无垠,与远处同是一望无垠的漆黑大地无缝接壤,天地一体浑然,犹如一钟黑罩笼盖着天幕下渺小伫立地二人,笼罩着火光点点的一片营帐。 那星空静谧不语,而耳畔却是劲烈地北风密密灌着,聒噪喧嚷。 那淡淡油火与厚重牲畜的气味,与金属刀枪盔甲碰撞的声响乘着这劲烈的风一路向南,苏之望着远方,思绪随着这风一道飞向建邺,那片他魂牵梦萦又羁绊万千的土地。 “去用膳罢。”蓖芷少见地肃穆起来,转身朝那阑珊烟火处走去。看深夜福利电影,请关注微信公众号:一kdytt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六十四章 因果不空 用过膳,蓖芷与苏之一道去瞧了如今沦为阶下囚的孙利。 蓖芷与苏之绕过几顶军帐便来到一处重兵把守之地。照李将军的话说,孙利确实逃不了。在他出事后,他手下几名亲信部下一律一同控制起来,李将军更立下军令,若有任何人违抗圣旨妨碍公务的,格杀勿论。 苏之心中明白,孙利是无人会来搭救乃至劫狱的。 孙利是何种人司马锡自然心知肚明,他发起狂来为求脱罪而供出司马锡,于司马锡而言反倒是夜长梦多之患。司马锡既已弃车保帅,便更巴不得他早日一了百了。 换而言之,孙利在狱中多活一日,司马锡便多一分被牵连而出的可能,而苏之此番来,正是为此。 军牢附近是一处无比开阔之地,些许风吹草动亦尽收士兵眼底。李将军指派了极是信任的一班士兵把手此处,士兵们见苏之与蓖芷来了,赶忙行礼,悄然寂静的草原上顿时起了一片厚重的铁器间碰撞之音。苏之与蓖芷自然不在乎礼节,草草摆手示意他们起身,又寒暄问候了几句冷暖便匆匆入了军牢帐中去。 若说那八月时节蒙古高原上已是换了凉凉夜风,而帐中却是仍作闷热。苏之缓步轻移之下,那冰彻铁青的牢笼钢筋缓缓变幻着位置,当中一人的身影被那铁栏杆隔作支离破碎的几片,那身影苏之再熟悉不过,前时马前军中耀武扬威的神采无处寻觅,唯有那凌乱污垢的散发披在身侧。 “王将军。”牢笼当中的孙利微微抬首,牢牢粘在苏之身上,目随身移,穷凶极恶。随行进来的士兵登时觉着身子一寒,苏之与蓖芷却很坦荡,孙利那目光中裹挟着愤恨与妒怨,如风刀霜剑,苏之便在当中徐步走着,最后,缓缓停在了他牢门前。 “是我。”苏之面上并未有胜者为王的得意神色,只是千里冰封般的肃然,“孙利,别来无恙。” “你这个阴诡小人!” “兵不厌诈的道理,你还需我再教你一遍么?”苏之声音冰冷而清晰,“我只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善恶到头,因果不空。”苏之说罢轻轻捂住自己前时中暗箭的那肩,镇定迎向孙利那突裂的目眦。 “你胜了,你有理。这世间便是如此不公平!我驰骋疆场的功绩无人得见,我多年为大晋卖命浴血杀敌,只因一招贪念,便要置我于死地。陛下与司马王爷绝不会如此绝情,定是你们王谢中人在当中挑唆陛下,煽风点火,我要见陛下!王苏之,你假传陛下旨意,该当何罪” 那手脚上的铁链被孙利牵扯得咣啷作响,孙利已然失势,李将军自然无需再顾及他颜面,那铁链枷锁全上,如牢丧心病狂的凶徒般叫他倍加难堪。的确,前一日孙利还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模样,如今却身陷落魄牢笼,换做了平常士兵倒还好些,于他而言,落差太大,登高跌重。 苏之少见地在外人面前露出淡淡笑容,他心中自是知道孙利是自欺欺人着,只道:“我说了,善恶到头,因果不空。你前时害我,今日事发,便得此下场,正应了因果报应。” “我要见陛下!我要见王爷!待我见了王爷,将你碎尸万段!” 苏之抬眼,那明眸清澈如鉴定:“你的王爷一声也为向陛下开口为你求情,不然,若他开口,陛下怎么也会卖他一个颜面保住了你性命。” “不不可能!” “我如今可算你明白了,为何偏是你在此被囚。” “为何?”那牢笼内又掀起一浪激烈的铁链声响。 “因你蠢笨呀。” “王苏之!你莫欺人太甚!” “如今司马锡巴不得借皇帝的手将你灭口,你却仍盼着他来搭救你,你说,天底下可有你这般蠢的人?” 孙利瞪大了眼,龇牙咧嘴,狂躁如禽兽。 “瞪我也无用,一切皆是因果使然,勾结鲜卑一事,我料你只是区区一枚副将,是不敢决断如此放肆之事,背后之人,我不说,你比我心中更有数。如今你被擒了,你身后之人怎会不担忧你供出他,又道是死人的口才是最安全的” “我你!你休要在此挑拨离间!你不就是想看我落魄模样来取笑嘲弄一番,好解你心头之气,你又如何高尚了,你更是阴险小人一人!世家的走狗!谢家那断袖狗种的姘夫!” 苏之忽然面若寒霜,健步而上,隔着牢笼一把揪住他衣襟,那声音凛冽如冰:“骂我可以,不许带上扶瑄!” “你被我言中了,你心虚了,哈哈哈哈!” 苏之凝了他一眼,猛然一放,孙利往后一个踉跄,激起一阵铁链声响:“那道理并非我一人定的,而是世间的真理便是如此,万物皆本着如此道理流转循环。你前时暗害了我,如今身陷囹圄,而若来日你可得救,也便是你如今做了何事,种下了因,来日才可结相应的果。” “老子不信因果!王苏之,你这阴险小人!你不得好死!” “如今是谁先死,可是显而易见之事,明日午时你便在此军营中就地问斩,留给你造那前因的时候不多了。” “你什么意思?!” “如此还不明白?果真是十足蠢钝。” “你你叫我出卖司马王爷?我孙利忠肝义胆,绝不会出卖旁人!” “可他却早已出卖了你。”苏之以冰凉而略带戏谑口吻道,“原本你罪证也不算坐实,虽是证据确凿了,可陛下念及你此刻于北境带兵作战的身份,还不愿当即便将你定罪,可好巧不巧,偏是有人去暗杀那名所谓目睹你暗杀的俘虏,如此不打自招送上门的生意,我苏之倒还是第一次听闻呢。想必司马锡如此精明之人,应是不会犯如此愚蠢而低级的错误罢。你说,究竟是司马锡蠢,还是你蠢,还是你以为司马锡蠢实则你蠢,亦或是司马锡叫你以为他蠢实则你蠢?” “不不可能!我为他肝脑涂地卖命我为他他不会如此待我!” “他如何待你,我不知,但我知如今他仍在他那朱紫辉煌的南岭王府闲坐畅饮,而留你在此一人饱受阶下滋味,不,明日今时,你连这阶下滋味也享受不到了,应是饱受亡魂之恨。可怜你的养父孙渊大人日日集结众臣去向陛下求亲,可司马锡如何也不松口帮着去求,此便是将你往断头台上送呢。你那老父亲,双鬓一夜斑白了,虽是寄样父子,但此情此意,当真叫人动容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六十五章 黑衣双面 “你想挑拨我与王爷间的关系?” “我不过是替你不值呢。”苏之冷冷道,“你快做他的替罪亡魂了,却仍替他说话,可他竟如此无情,一句求情的话也不替你说。往后他仍可做他的逍遥王爷,锦衣玉食,朱门高殿,他丝毫未在此次之事中得一点点惩罚,却尽是享受了好处,将所有责难悉数追加于你,你觉着,如此公平么?” “” “我与你数月在这荒芜之地同吃同住,也算有缘。我劝你一句,要替人顶罪容易,但要瞧瞧那人值不值当,那罪适不适宜,为了替人顶罪将性命赔上,人家却全然未领情,连半个‘义’字也搭不上,唯恐即便明日午时手起刀落后,你如愿替人顶了罪,可你这亡魂心中也难平其愤吧?” “我孙利终究不是背叛之人!” “好一句不是背叛之人。那你守着你的道义归西去罢,我便不浪费唇舌了,有这功夫,倒不如叫乌衣巷内置办些许吊唁之物给你父亲孙渊大人府上送去。” “我父亲如何?” “中年丧子之痛,又为昔日忠心耿耿的司马王爷所抛弃,你说呢?” “” 正说着,却见牢中凌空闪过一道黑影,旋即又是嗖的一声利剑劈空的声响,孙利还未来及反应,那剑直直追着孙利所囚之处飞去,如飞梭如闪电,苏之与蓖芷眼疾手快,抄过一旁士兵身上佩剑便迎上去挡,苏之腕下急转,四两拨千,本是电光火石般朝孙利飞去的剑,眼见着要触及他胸膛,那一声惊心动魄的剑刃相撞声响彻牢中。 却见苏之投过去的剑将那黑影投过来的剑打落在地,苏之的剑换而刺入孙利身旁咫尺之遥的木板中。苏之用力极大,那剑刺入木板极深,几近是洞穿了木板,牢牢钉在那混了锈铁渍的斑驳花纹上头,剑柄处仍震颤连连,余音不断。 孙利一下便被惊呵住了,然他被铁链束缚,无处可逃。那黑影不知又从何处抽出另一柄剑,凌空翻腾朝苏之那处扑去。 苏之稍稍倾身便避过那一剑,那身翩翩便袍替换了寻常军中所着盔甲,身动盈风,更添风度。 蓖芷挺身而出,替暂失了剑的苏之挡了迎面那一剑。那黑衣人来势汹汹,这一剑劈势当空,连蓖芷也稍稍后撤了一步招架,依这架势来瞧是直取牢中之人性命而来。 黑衣人卷土重来,又自另一方劈来一剑,蓖芷沉稳应对,面上全无平日嬉皮笑脸之态,而是冷峻肃杀,虽他平日行事做派不拘小节,在武功打斗上却分外细腻,白云出岫,青松翠微。身影飞旋间,不仅牢牢守住苏之于身后,更打得黑衣人节节败退。 虽耳畔仍是铿锵之声,但不出数十招,那局面已控制住。孙利本浑身哆嗦在牢中挣扎,如今见此情形,稍稍松了口气,虽双腿仍是战战,但却有暇极来目远睁那黑衣人的招式。 孙利是修武之人,当中门道自然瞧得清。 那黑衣人虽全身裹着黑衫,身子乃至面孔皆包裹得严严实实,可他这一招一式上下翻飞的身姿倒映在孙利仓皇而惊恐的瞳仁中,他心下黯黯。 果真并非寻常中原晋人的武功。 司马锡手下豢养的那般胡人黑衣杀手他早有盘算,只待他成了司马锡心腹后便向司马锡讨要来用,可未曾想是以今日如此情形下相见。 司马锡当真是要他死,竟连明日午时也等不及了。 蓖芷当仁不让,剑舞流星,不见剑刃,只见光影,反观那黑衣人却愈发气急败坏,退让连连,出招时又顾虑重重,患得患失,节节败退。不必苏之出手,那黑衣人已然失了方才闯入时的气焰,几近退至帐帘处,帐外早已涌来许多兵士,而苏之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插手,蓖芷一人已可生擒。 “你这胡蛮的功夫也不如何嘛!”蓖芷轻松一笑,挥剑抽身一刺,极漂亮的巨鹏亮翅,他那身衣袍本就轻盈,臂展身挺,姿态傲然。 黑衣人未答话,却更杀得眼红,但身上多处已由蓖芷击中,勉强只捂着伤口做防御之姿。 在众人觉着生擒已是板上钉钉之际,那帐毡横空裂帛,又腾身飞入一名黑衣人,来势汹汹,直逼蓖芷那处去,蓖芷一时不防身中一脚,正欲奋起还击,那黑衣人却是又无踪影,刹那功夫又现身十丈开外之地,变幻之快竟叫人未瞧清他是如何变幻的。 士兵们正目瞪口呆观望,忽然觉得腹部一凉,似有何冰凉之物划过,低首一瞧,满手沾染鲜血,那腹中已然由剑锋拉开一条长长的口子,紧接着才是剧烈的痛,鲜血汨汨而涌,士兵们应声倒地。 “怎么回事!”苏之抽来身旁倒地士兵的剑便迎头而上,身如旋风。 “不知——”蓖芷挡了数十招才得些许空回此一句,“不管了,先打要紧!” 瞧得出,那后来的黑衣人与先前的黑衣人武功绝不在同一水准。 蓖芷边打边是扬声大喊:“来人——牢中有变——” 伴着帐外那马嘶人喧嘈杂声起,苏之与蓖芷竭力秉持住当中战局。二人左右开弓,相协齐心,配合契巧。帐中一时间只见漫天茅草如春柳飞絮纷纷扬扬,剑光清寒,火烛炙烈,当中四人,如黑白二色棋,棋行盘中,颜色分明,正邪对立,幻化如风,身影交错。 公子们那袍衫遗风落带,苏之身上系着的符号坠晃动如摆。符坠上头的字迹磨得不清晰而略显陈旧,而苏之向来视作珍宝,此是他临行前扶瑄予他的离别祝景,是扶瑄割爱,从前他母亲南康公主去庙里求来的护身符。 苏之只稍稍犹豫,思绪一飞,那名先来的黑衣人便乘机在这乱战中腾身先逃,而另一名黑衣人仍兀自作战,但他似乎并不恋战,剑剑意欲摆脱苏之与蓖芷纠缠而奔赴牢笼那处。几回合下来,苏之与蓖芷自然看出来当中企图,偏是毫不妥协,更固防守,紧咬不放,那暗杀便渐渐延误下来。 “束手就擒罢!“蓖芷大喝,“军中皆是我们的人,你逃不掉了!” 黑衣人盯视着蓖芷,那对眸子如豺狼虎豹般深邃而凶险,却在此刻微微勾作弯月,如那面罩黑布下的扬起了诡异的笑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六章 大意而失 ,最快更新浮生娇最新章节! 苏之这才望向牢笼那处,瞳仁微睁,心下悚然,不好,中计了! 伴着黑衣人那一闪而过的阴诡之笑,一口鲜血自孙利口中喷出,殷红颜色明晃晃如当头火团在苏之正顶炸响。孙利一声惨叫,贯彻牢中,惊声刺耳。那牢内刹那间沉寂下来,只听得三人因打斗而紊乱的气息与孙利痛苦的呻吟哀嚎。 蓖芷惊眸一瞥,知大事不好,余光望向孙利,手中竭力把持着剑乱中求稳。 黑衣人果不其然便欲乘二人惊诧之机逃遁,蓖芷眼疾手快一剑飞扫,黑衣人一时大意,满以为苏之与蓖芷全去顾及孙利,措不及防蓖芷这一横空袭来的剑风,一下被刺中了左肩。 那对凶恶的眸子中顿生寒光,毒狠狠地凝了蓖芷一眼。 蓖芷乘机迎面而上去擒黑衣人,黑衣人借势一闪,挥剑挡避,纵身而跃自前时他来时那道毛毡口子里飞出去。 “蓖芷,去追!这里头有我!”苏之早已拿剑劈开牢门三道锁去孙利身旁查探,那一口口鲜血紧紧吐着,苏之瞳仁不住地颤动着,却无能为力,额上汗珠密密凝着,眉目紧锁。 蓖芷还不及应了一声,早已腾身入那道口子出外追击。那哗哗两声毛毡呼啸飘摇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无声,后头赶来牢中的士兵见此鲜血淋漓的情景不约而同地屏息凝神,只见孙利软身瘫倒在牢中,面色铁青,狰狞痛苦,苏之正托着他的颈部为他阻着毒。 孙利奄奄喘息着,将手去搭苏之的肩,那一触轻柔却沉重,于苏之心头狠狠凿了一下。 孙利口含着血,道:“苏之莫白费力气了我心中有数是不行了不曾想我卖命了一辈子的人到头来却要杀我我害了一辈子的人却终究救我” “少花点力气说话!”苏之冷冷质声,“你死不得!” “无用的胡蛮杀手那毒见血封喉我只恨我为何不早些如今迟了但我有一事告知你司马锡曾在府上秘密豢养过一名鲜卑女子那女子便是” “是谁?!” “是” 孙利含在喉中的那声呼之欲出,可溢出喉咙时却只听得些微血泡咕咚咕咚的声响,那眼睖睁着,空洞而无声,不甘与落寞,全融在那不肯闭上的眼眸里。 “军医”苏之声嘶力竭,耳畔只充斥着那风躁动如鬼魅狼嚎,他虽心知纵然是太医乃至神医来了也回天乏术,可如此叫他妥协,他心中不甘。 苏之素来自信他的沉稳内敛,如今却如造惊雷般错手将猎物拱手于人,苏之自己亦不愿原谅自己。 他本与蓖芷合计,孙利必定不会轻易出卖司马锡而成就王谢之事,便派亲信直人假扮了黑衣人前来“刺杀”孙利,好叫孙利倒戈,以孙利的智谋应是瞧不出当中端倪,三人配合默契,此计自前时来瞧已然成就,可偏巧此时,真正司马锡手下的黑衣杀手竟不期而至,又真正刺杀了孙利。 “苏之”李将军疾步自帐而来,携风卷沙,“军医来了,如何回事!” 苏之俯身在孙利躯体旁,那原是灿若星河的眸子中掩藏不住的失落,李将军自不忍责备,领着军医便迂至孙利身旁为他查探。那一众人远远瞧见孙利已是无望,那血迹惨惨地淌了一地,他更是垂头丧面,七窍流血,此中皆是沙场见惯生死之人,是活是死一眼便知,可苏之心下一时无法接受,众人只得哄着他的情绪,默不作声垂首静待李将军开口。 军医见孙利回天乏术,那牢中又静得可怖,便道:“王将军受伤了,请将手臂抬起来,属下好为将军包扎。” 苏之低头一瞧,这才发觉自己亦中了几剑,不过皆是剑锋擦过皮外伤,虽伤口豁着口子流着血有些惊悚。 “抬下去罢。”苏之不愿叫军医为难,便依了他们言语任由摆弄包扎,“是我大意了。前时黑衣人闯入时便朝孙利射去了毒标,而后与我及蓖芷打斗不过是转移注意,拖延孙利救治的时机,而我竟未察觉,中了他的计” 李将军抬眼望了一眼军医,军医微微颔首,便往军医目光所指处一探,果真一枚毒镖正中孙利颈部,孙利披发凌乱,着实难以见着。 “也怨不得你。”李将军道,“当时情状混乱,那毒镖又如此只可说那灭口之人太过阴狠毒辣,并非寻常。”又在帐中巡视一圈:“蓖芷公子前时不是出去追击凶徒了么,你们怵在这里头做何,快去帮手啊!” 众人这才应了一声,唰唰一片盔甲交错的声响激荡起,可领首几人才出了门口,蓖芷却自水泄不通的门口挤了进来。 苏之抬眼一望,瞧见蓖芷神色,便知他未追到。苏之倒并不责怪,前时与那黑衣人交手一番,武艺轻功苏之心中有数,是个招招豁命的狠角色,蓖芷与他交手并不占上风,又他毕竟是北境初来乍到,失手也在情理之中。 但蓖芷却无比耿耿于怀,他又望一眼牢房内士兵正在料理的孙利尸体,顿时便气血上涌。他不似苏之般内敛沉稳,喜怒哀乐皆现在面上,众人只听耳畔一声巨响,嗡鸣声良久不断,原是蓖芷将拳生生砸在了牢笼钢筋上,那肉身凡胎的拳头怎耐如此捶凿,登时便有血柱淌下手指,滴在地上,方才处理完苏之伤口的军医忙涌过来要为蓖芷处理,蓖芷却摆手示意他们不必,用力一提前时插于地上的剑,那手往下还淌着血延作一条血点子构成的线,沉着步子便出了帐去。 “李将军这本是明日午时斩首的,如今这事需不需报?”李将军手下的将领近身低声问道。 “苏之,你觉着呢?” “李将军做主罢。” 李将军轻拍了拍苏之肩头,又转身与那名将领道:“如今黑衣人也丢了,那毒镖又无线索可寻,报了又可奈何呢。不报了,今夜诸位将士们也辛苦了。他本也是要斩首之人,明日午时去此刻不过几个时辰了,明日午后去信建邺那处便说孙利已法办,再依规程将尸体处理了。”又扬声与在场围观的众人道:“此事不过是连日战事中一个小小插曲,此番征伐我们是为收复失城而来,当务之急是尽快收复失城,保民安定。既军中有异贼,便处置了,通敌卖国之人,罪有应得,如此简单而已,诸位心中莫有疑虑,也莫有其他顾虑,今后此事便不再提议。若有人对此心中仍抱有疑虑的,可单独来我帐内与我谈一谈。” 那北境夜里又风气,那凌冽的风毫无阻碍地大地上招摇着,却带不给帐内众人一丝一毫的清凉闲适。苏之心知孙利的死并非一个结束,恰恰是又一个起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七章 周而复始 恋上你看书网 630b一一k ,最快更新浮生娇最新章节! 苏之遵从了李将军的意思将此事按下不作声张,可他心中怎可当做无事发生。那蓖芷的态度更不必说,连是李将军,实则亦是心有不甘的,但无可奈何,他为军中最高统帅,得需以大局考虑。 蓖芷在那日午后便败兴郁郁地策马自军营启程回建邺。苏之自是有些担忧,扶瑄来信曾言及谢安身子近来不大好,蓖芷又是那般喜形于色藏不住心机之人,唯恐他哭丧着脸回去又徒惹谢安担忧,他千叮万嘱蓖芷此事暂且只可与扶瑄一人说,蓖芷心不在焉地应下了,可望着他滚滚沙尘而去的背影,苏之心中仍挥之不去那惴惴之感。 回了建邺,蓖芷强颜欢笑接受了王谢世家洗尘接风。扶瑄到底灵敏,见他待龙葵姑娘的态度竟有些淡淡然,便猜着他心中有事。待那接风洗尘的宴席结束后便将他拉至一处询问,蓖芷更早已按耐不住,早欲与扶瑄倾诉,二人一说,扶瑄这才知竟当中还有如此曲折,他本是性情中人,心下亦是无法平静,二人一夜对坐商议此事,直至天明,方才觉着有了些许眉目,可又无可奈何。 “我与司马锡斗?是太嫩了么?”那天蒙蒙亮时,扶瑄冷不丁说了这一句。 “每每遭逢些事儿,你总自责,又不自信!”蓖芷只觉着那八月清晨不似前时闷热,那风送入屋内竟有了丝丝凉意,“孙利此笔帐,纵然全天下人忘却了,而我蓖芷仍记得!记得牢牢的,如烙铁烫在心上似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你去北境那些时日,我常反思,事情究竟为何变作如今这地步,究竟是我未把我得当,亦或是自一开始,我的计谋便是错的?” “扶瑄,用早膳了。” 那话正说得,初梦适时端了一木案的早膳来,雕花梨花木上头装得满满当当,初梦不当,端着有些颤颤巍巍。扶瑄见了忙是去接过,也便打断了原先沉寂与苦闷。 蓖芷一来二去,这回倒瞧出了门道,朝她意味深长地挤眉弄眼,其意便是他知道她心思了。初梦余光瞥见了,却并不理会,蓖芷那神态如此浮夸,反倒惹得她那暗中的一片苦心摆到明处来了。初梦本是极低调之人,又她关怀扶瑄与府中旁的那些别有心思的婢女不同,她不为名分更不为利益,这才总是润物无声般的照料着扶瑄。 扶瑄虽当下心思烦乱,可到底是聪慧之人。初梦一端着木案现身时他便心知肚明了,初梦此是来,开解他了,心下一软,忽觉昨夜一夜未现身,只将自己关在厅中,应是将她担忧坏了,忙过去拉过她的手道:“你过来坐。”又只觉着她手心异常冰凉,清容憔悴,心疼不已,道:“用过膳我们一道在去补些睡眠。” 蓖芷对此卿卿我我早已见怪不怪,接过扶瑄手中木案便将上头一盏盏玲珑翠玉碟摆在案上,虽他一夜未睡,此刻胃口有些不佳,可初梦亲自端来的,便是那清清白白的小葱拌豆腐也似翡翠虾仁般有滋有味。 “你莫担心我。”初梦缓缓踞坐下来,“这几日天气转凉了些,我有些不适应罢了。方才手触过了冰镇的食物,才如此凉,你送我的那些花息丸我一直按时吃着,气血早已调理顺畅了。” “应是我来哄着你的,却总叫你来哄我了。” 蓖芷本是埋头用起小米粥来,听着听着却有些听不下去了,只道:“方才我以为我只见怪不怪了,看你二人腻歪着惯了,未曾想你二人真是变本加厉地酸朽,全然当我是空气啊!” 扶瑄瞥了一眼他,道:“你也知你是空气么?” 蓖芷这才听出扶瑄言下之意,说是叫他应作空气,不得阻碍着他二人天地呢,正撇撇嘴说着不甘埋怨的话,迈步便要往外头走,初梦忙笑着去拉住他道:“扶瑄与你玩笑呢,要去别处也应用完膳再去呀。” 蓖芷道:“是呢,还是初梦姑娘疼惜我!这扶瑄,忘恩负义惯了,我为他每每卖命,他却从来不记得我的好,如今还要将我赶出去,真是气煞人了!” “我是催你快些用膳,食完了你不还需进宫复命么?” “自然忘不了,还有一个时辰呢。”蓖芷用蕊珠小银勺挖了一口琼脂豆腐放入口中,细细品啧,品完才道,“此事我竟还算沾了那王放勋的光了,他是已赏赐过了,而如今我替他去监斩,又换了一人,此事大功告成,陛下照例又会赏赐些,我算是白捡了便宜。” “我瞧来倒未必。”扶瑄坐下为初梦轻手调着羹,“此事并非寻常办事,斩的是司马锡那派颇是核心之人。陛下本着王谢颜面才力抗司马锡那派施压,如今事情成了,他若为他朝局势力平衡所考虑,当下重心应是安抚司马锡及孙渊,定不会赏你。” 蓖芷听着那话,一不当心便将软嫩细滑的豆腐咳进了气管里,连连抚胸平喘,道:“原是他王放勋打着这般主意!我以为他当真有如此好心,将这平白领工受赏的机会让给我,原是叫我去做恶人呢!” “这善人轮不着你做,这恶人倒也轮不着,放勋已然得罪了司马锡,以司马锡的性子,来日必定会报,他既想借此事从中获利,必定也需背负那些损失。” “这话我倒听得明白了,五铢钱还有双面呢。” 扶瑄笑笑:“你倒是不蠢笨嘛!” 蓖芷听来,顿了顿问:“初梦,他此是夸赞我呢还是损亏我呢?” “夸你呢。”初梦笑着道。 “好,初梦我信你!” 蓖芷又用了一阵子膳便回屋舍换了正服进宫面圣了。果然如前时扶瑄所料,皇帝并未嘉奖他,甚至连听他汇报监斩此行时亦有些兴趣索然。于皇帝司马熠而言,他是疲惫了,好歹孙利死了,此事终于有了个了结,且不论这结果是否合情合理,他只求王谢派与王侯派相安无事,他才算安枕无忧,如今这目的达到了,他便有了闲暇去想旁的玩乐之事。 “孤听闻谢扶瑄的生辰快是到了,是吧? 蓖芷本是躬身禀报的,听这莫名一句,一时不知如何说,好在脑筋飞转,忙回:“是。八月十六,正是中秋佳节后一日。” “他这生辰颇是好记!眼下这日子也快近了,今年乌衣巷内有何打算,会不会弄些书法大赛等等的活动来庆贺?今年帖子发出去了未,若还未发便也发给孤一份,孤带着尔妃一道去瞧瞧。” 蓖芷忙跪身回道:“还未还未,陛下赏面,是待乌衣巷中志高荣耀。蓖芷替扶瑄谢过陛下!” “孤此番是以朋友身份去,全无什么君君臣臣的规矩,孤亦会穿着便服来,叫那尤是谢安与王导心中无需有压力。”看深夜福利电影,请关注微信公众号:一k电影天堂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八章 失子之痛 虽司马熠知本着自己贪玩而去赴扶瑄的生辰宴席,他极力低调,乃至穿了便服去,可这消息不胫而走,在司马锡那派人听来又是另一番滋味。 那消息传至正丧了白缎子的孙府中,更如刀锋在耳畔凌迟似的疼。孙利死了,若是死在疆场上倒可名正言顺地操办丧事,那便又是截然不同的待遇,如今他却是因罪问斩,孙渊虽为他父亲,但不得不顶着罪臣之父的名号夹起尾巴做人,连悼念也不敢大张旗鼓,一切从简,更不必说孙渊今后在朝中为官怕是再难起风水。 孙渊这头的事还未处理妥当,那头孙府里又传来消息,孙利之妻听闻悲讯自缢而亡了。古来丈夫落难,妻子殉情之事倒并不少见,可孙渊听闻此消息时仍是双腿软了一软,眼见着身旁膝下幼辈,那活生生的人一个个故去,他再作恶,他仍是他的儿子,孙渊已是风霜染鬓的年纪,家国天下又如何,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于他而言比失了天边那一座城更痛。 而叫他更为痛恨的,是司马锡对此事的不闻不问。 遥想当年他为司马锡尽忠卖命,朝堂之上与王谢论辩时,哪次不是竭尽所能为司马锡那派谋求利益的? 孙利想来便觉着十分不值,当中偏差已不是些许利益如此简单,而是关联着子嗣人命。昔日我助你威惩四方,今日我落难,你却连句安慰之语也无,急急撇清关系以求明哲保身,孙渊想及心中忽如遭逢冰雪,彻寒透骨,官场之中人们竭尽所能求名求利,可若哪位臣子心凉了,再多的利益也无法挽回了。 孙渊恍恍惚惚后,当他回过神来时,他的马车已然长驱直至南岭王府门口。斯人已逝,可怨恨长存,他要司马锡一个说法。 “孙大人。”成济似知晓孙渊要来似的,那平日笑容可掬皮囊如今露出适时惨淡愁色,叫人无从琢磨,“孙大人请这边来,王爷在书房。” “成管事亲自来迎,可叫孙某受宠若惊啊!”孙渊哼笑两声,“是担忧我在此南岭王府门口闹事叫他面上无彩,才急急叫了成管事来将我召进去的吧?” “孙大人这是说哪里的话,当真是折煞老仆了。孙大人的失子之痛王爷可是感同身受,惋惜不已,特命老仆在此恭候孙大人去书房一叙以作开解。孙大人这边请。” 孙渊对此官场中的客套话自然再熟稔不过,不愿与这仆从身份之人多做赘述便去了司马锡书房。成济紧跟在后头,一路无话,他知此刻任何言语皆是多余,他只需传达应传达的话,其余旁的,若说了,便有了人情之舆,他最是明白自己的身份,身在司马锡身旁做事犹如与虎狮相伴,尤在此纠葛的节骨眼上,他更需秉持中立。 少时,二人便行至那富丽堂皇的书房大殿外头。成济道:“孙大人,老仆就在外头候着,若有何吩咐在屋内唤我便是。” “我哪里敢使唤成管事呢,眼下我这罪臣之父在王爷眼中唯恐连成管事的地位都不如呢。” 成济听了那话,却态度极好,连连躬身道:“罪臣是罪臣,大人是大人,不相干的,想必王爷如此明智之人心中更如明镜一般。孙大人的丧子之痛老仆十分体谅,但老仆一向本分做事,请孙大人莫再说这些叫老仆折煞的话。” 孙渊哼了一声便推门入了书房。那朱漆铮亮的大门前些日子才翻新过,孙渊前时看惯的那些微微剥落的斑驳漆迹竟无处可寻。王爷府邸翻新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偏偏是当下这风口浪尖时,孙渊难免心中不多加联想,他那头白绸高悬,这头粉饰朱彩,心里恨不打一处来,眼中怒火直比书房里头通明的灯火更灼热。 “司马王爷,今日我来要一个说法!”孙渊高声道,那声音铿锵有力,在大殿内久久回荡。 司马锡只坐在上位那扇改头换面的金雕屏风下,目光凌厉而唇角略含笑意:“怎么,如今见了本王,连问安也不说便大呼小叫的了么?” “可当真是过河拆桥啊。”孙渊道,“前时叫我在陛下面前极力为小儿孙利谋求去北境征战的机会,不曾想,这一去竟再也回不来了,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孙利通敌卖国,是罪有应得。律法在那头,连皇子也不枉漏,更何况是如此罪臣呢。人情上本王颇是同情你的遭遇,年迈失子,痛中之痛,可他咎由自取,本王也很惋惜痛失如此人才。本王念在你多年老臣子的份上,再叮嘱你一句,此事你与你儿子撇得愈清愈好,眼下战事正紧,他却来这么一出,正触了皇帝的逆鳞,未免你自己仕途受阻,还是将你府上那些悼念的陈设收起来好。” “司马锡!你也知道他是我儿子?你竟能如此冷血,可我不行!”孙渊更咆哮如雷起来,“他为谁做事为谁联络你司马锡不知?如今他受难了,你却与我打起官腔来?好,大不了一命抵一命,我这一把年纪朽木将终,这仕途也到了尽头了,王爷今日若不给我个说法,那便莫怪我不顾当年情分了!” “放肆!孙渊!你在威胁本王?你忘了是谁将你这落寞家族的后裔一路提携至今?” “是你做得太无情无义,就休要怪我无情无义!” “孙渊,你从前不是这般丧失理智之人啊。” “待你失了你儿子时再来议我罢!” 这话说得出格极了,司马锡心中顿生怒火,他知孙渊已不是从前有的孙渊了,他已疯癫,而疯癫之人何事皆有可能做出来。 望着孙渊爆裂突兀的双目,上头布满了血丝,司马锡缓和许多,道:“身在朝中,哪个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之人,说句不中听的。我们皆是行走在刀锋上的人。事情败露,总需有个人被问罪,昨日是你,明日是他,此事恰巧是孙利。孙利牺牲一人,保全了我们所有人,已是最好的办法。若他在世,应也希望你这父亲可因此长居安宁,不然岂不是叫他白白牺牲,辜负他一片苦心?” “那你为何不为他在皇帝面前求情说话?“ “那时机已然晚了。旁的贪污还好说,可此事涉及通敌判国,又在这北境战事打响的节骨眼上,若孙利不死,难以镇民愤,难以稳军心,那时说再说也无用,反倒叫自己徒受牵连。前时在王放勋举证了那封密函时,那次你未去,便是保全你,那日太极殿上我已竭力在皇帝面前阻碍此事,可无奈此事涉及了王谢世家的王苏之,新仇旧恨,王谢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在当中煽风点火,才促成最后那局面。本王心中也是自责啊” “王爷” “孙利之事便就此过去罢,再也莫提了。今后再遇危急你也莫再冲动。本王疲累了,你也早些回去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六十九章 无可奈何 纵然司马锡巧舌如簧,可孙渊亦不是第一日入官场,他说得极是动情可又如何,孙渊听也不必细听便识破是推诿之辞。 孙渊听着气不打一处来。其实,他在来前也猜着了不会理论出个如何结果来,司马锡若有愧疚之心,即便眼下政局如此,他也会瞧瞧递话进孙府,孙渊心中又气又恨,最痛苦之事不是遭人算计,而是遭人算计后却无可奈何,愣是拿高高在上的对方没辙。 司马锡见孙渊纹丝未动,便又说了一遍那逐客的话。孙渊这回听闻了,沉沉地出了一口气,道:“好,虽我心中对此仍是愤慨,但既然王爷是我的上司,王爷有令属下不敢不从。” “噢?你还有何愤慨的,不妨说出来,本王好开解开解你,既来了南岭王府一趟,就莫要带着愤慨回去。本王知你心中痛惜,过些时日,自会好些。” “不必了,既然王爷叫我走了,那便告辞了!” “孙渊,本王一向见你很明事理,此番之事错不在本王,在于王谢,你明白么?” “孙某明白该明白的。” “好啊好啊,如今连臣下属下这般称呼也不用了。” “王爷,告辞。” 孙渊说罢便转身离去,他心觉自己忽然在司马锡面前有底气起来了。一瞬间,他觉着自己无所畏惧了,还有何比当下他所体会的痛楚更叫他难过的呢?司马锡望着孙渊的背影,他二人在朝中相互协力已是几十寒暑,从青年至壮年再至如今中年,那身形自从前挺拔威然至如今有些佝偻。司马锡面颊上扬起一丝笑容,他心知眼前渐渐远去的身影是当真离他远去了,可这却是他所期盼的,那身影在朝堂上再无说话的分量,与其豢养着一个毫无用处的人,乃至还需担忧是否会受牵连,不如早做了断。 可他心中仍是有些隐忧的。 孙渊去后不久,一道黑影便疾风般潜入司马锡书房。不是旁人,正是前时去北境刺杀孙利的简从。 简从一身黑衣包裹得严严实实,仍操着那副强调怪异的汉语,听来分外冷血:“家主召见,有何吩咐?” “前时你去北境办事,做得好,本王还未赏赐于你。” “无需赏赐,为家主分忧是简从荣幸。多谢家主仍信任简从,给了简从如此机会将功赎罪。” “简从何罪之有呢?” 简从未听出司马锡的意思,只以为司马锡是问他有何罪需赎,便回:“简从前时叫‘她’逃了,多谢家主不责之恩,简从干怀于心。” “是感怀。” 简从单膝跪地,身子一躬:“家主说得极是!简从受教!” 司马锡听罢笑了,那笑容一闪而过,之后又是冷容淡淡:“简从,本王眼下需叫你去做件事,帮本王盯着孙渊。” 简从掷地有声地应了一句“是”便匆匆离去,那一袭如与肉身长在一起的黑夜行服瞬时便又消失在这亮堂堂的书房里,对于所办之事的来龙去脉,黑衣杀手们从不过问,仿佛一个人行豺狼,冷血而不食人间烟火。 司马锡转身面向上位他的坐塌,眼前金碧辉煌的屏风反射来的光映在他沟壑霜鬓的面上,他目视前方,神态冷淡,又似有淡淡笑容涂在面上。如今孙渊与他背道而驰,前时本可利用对抗王谢的桓皆又难成气候,眼下局面,需是加紧培育新人方为保险之测。 那一厢,孙渊出了书房,以成济这么些年在司马锡身旁服侍的阅历,自然瞧出当中那些涌动的暗流,迎上前道:“孙大人是打算回府上么,马车以在外头备妥恭候了,老仆送孙大人回去。” “不必了。”孙渊睨了成济一眼,道,“如今我这身份还不许在南岭王府里走动走动了?” “自然可以,孙大人随意去哪处皆是孙大人的自由,若孙大人心想逛逛花园,只管与老仆说,老仆这便安排仆从为孙大人打伞遮阳。”成济说着便抬起一只手来蔽阳望日,“如今虽是八月,可这日头当真灼人呢。” “我大丈夫征战沙场时连死都不怕,还怕个太阳?如今是我在这府中走走也要紧盯我不叫我乱跑了么?” “孙大人这可当真是冤枉老仆了,老仆全然为了孙大人方便着想。” “罢了,眼下我怎有兴致去赏园子?既然南岭王府不留我,我便不自讨没趣了!出去的路我自己一人能去,不必成管事送!” 成济见目的达成,孙渊不再纠缠撒气,躬身款笑道:“好,老仆不送,全凭孙大人心意。孙大人一路慢走。” 孙渊哼了一声,拂袖而去,背后是成济那张笑里藏刀般的容颜,他知在这司马锡老狐狸的身上是讨偿不到他之所求,但他又怎会轻易善罢甘休,他今日来此南岭王府便是向司马锡传送一个讯号:他二人决裂了。 那马车蹄踏声自日光淡淡的街道上响起,孙渊心知此生他再不会踏足这座叫他从前如归如家的宫殿,那一串马蹄响不知不觉竟成了绝唱。 在这混沌如泥沙翻滚的马踏青尘中,又有另一串马蹄点促促赶来,孙渊本心中一惊,眼下这站队正紧的关头,哪里还会有人来安慰他,不过片刻之后,他知这马车并非是追赶他来的,那马狂啸着略过孙渊的马车,叫他在车内险些一跌,摔出车外,好在他的车夫身经百练,沉稳勒绳,才免得孙渊更加难堪。 车夫愤然道:“老爷,岂有此理!老爷坐稳。老仆这便去追这破烂马车!” “不必了。如今我失了势,官场中人从来是如此现实。”孙渊叹了口气,又问,“那是何人的车?” “回老爷,是南岭王府桓冼马的车。” “是前时那轰轰烈烈闹了一场敬献书法给陛下,后又伤了右臂不能再写的桓皆?” “老爷英明,正是他。他如今在南岭王府失了宠,但仍仰仗着自己身在南岭王府,竟骑到老爷头上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倒是最近进益不少,还会引经据典了。我听闻他自那之后消沉了好一阵子,整日买醉于烟花之地,想来也是心中愤懑郁结不已。你替我跟着他的车,瞧他去哪处,我倒要与他闲谈畅饮一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七十章 醉翁之意 恋上你看书网 630b一一k ,最快更新浮生娇最新章节! 那一日青石向晚,孙渊的马车紧随在桓皆的马车后头,那周遭空气渐渐芬芳香甜起来,孙渊将帘子打起一角张望,不知不觉外头竟已夜幕降临,眼前楼宇亭台灯火辉煌,不是别处,正是摆花街。 醉生梦死原是已成了桓皆生活中的日常,孙渊想及心中忽然一震,或不是些许时日之后,此地也将变作他的日常处所吧? “老爷,前头那马车拐进霏霏阁里去了。” “好,将我们的车马也驶过去。” “老爷”隔着车帘,那车夫的声音似颇是为难。 “无碍的,我儿会明白为父用意的。” 车夫默然颔首,旋即又意识到自己与孙渊隔着车帘,便又低声回道:“好。” 那接应的杂役侍从们瞧见孙府的车子来了,亦面面相觑有些惊讶,一起帘子,孙渊却颇坦然地走下马车,开口便问:“方才桓冼马是落脚此处么?” “回孙大人,正是。” “领我去见他。” “这” 车夫见杂役有些为难,当即嚷道:“怎么?孙大人如此高官,见他一个太子冼马也见不得么?” “孙大人切莫误会,小的并非这般意思,只是桓冼马嘱咐了,叫任何人不许打扰。” 孙渊笑笑,倒并不猖狂地道:“那是叫你们不许打扰,我与他相约了,若他酒醉责骂起来,只管叫他酒醒了来孙府理论,不会叫你们为难的。” 杂役们思忖了片刻,颔首躬身领着孙渊往上头走去。霏霏阁在朝中官胄之间并非生地,孙渊自也是来过几回,霏霏阁的窗棂上坠着青彩流苏丝坠仍极有特色,那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的艺伎陈白阁名来由仍在耳畔回响,孙渊置身其中,仍是清乐飘飘,宛若仙境,可他心中再无当年闲适情怀。 杂役将他径直带到了桓皆长年所包的厢房内,如今以桓皆的薪俸,长年留恋于此毫无压力,可他内心却愈加匮乏起来。杂役稍稍歇脚示意孙渊,孙渊心领神会,杂役并无多话,躬身行礼走了,孙渊便一把推开了那扇吱吱呀呀的雕门,只见里头桓皆正瘫卧在坐榻上,与其说是坐榻,不如说是坐榻上的美人膝上,醉醺醺的笑容漾在他面上,微风入户,撩起窗棂上坠着的青彩流苏丝坠子微微荡漾,那清雅的风韵与桓皆迷醉情乱的神色号不相称。 那门一推,里头的歌乐便戛然而止。 “你们下去罢。”孙渊在门口道。 桓皆已醉,未知他来。 艺伎们被这推门一扰,本已仓促,更那堪孙渊发号施令叫她们退下,可她们是桓皆亲点来侍奉的,桓皆付了她们的报酬,她们理当听命于桓皆,可孙大人的面貌她们自然不会不认得,便纷纷局促地望向桓皆,见他无回应,膝上呈着桓皆脑袋的艺伎俯身在他耳畔低声软语道:“桓冼马孙渊孙大人来了” 桓皆眼睁也未睁,只呢喃着回:“哪个孙大人?不见” 孙渊上前道:“你们下去罢。转头他若对今夜我的安排有异议,只管叫他来寻我,牵连不到你们。我已给了嬷嬷双倍的价钱包下你们今夜,你们下去歇息罢。” 既然嬷嬷首肯了,连那钱也收了,那艺伎自然未有不出去的道理。一时间,淡青色莲花裙便一朵朵往雅间外头荡去,如乘着流水,桓皆听得一些些悉悉索索的动静,熏熏然睁开了眸子,眯作一道缝,缝隙中打量着眼前这有些风蚀残年的老头子。 “孙渊?”桓皆醒了些酒,那月轮的清辉如当时一般播撒在他敞露的胸膛上,“你是来瞧落寞的我么?” 孙渊一下在他身旁踞坐下来,夺过酒来给自己斟了一觥,仰头痛饮而尽:“要说落寞,世间未有人比我更凄凉了吧?吾儿逝去,却留无尽骂名加我身。” “你儿逝去了?”桓皆涨红了醉酒的脸,“何时的事,我怎不知是在北境杀敌时捐躯了么好啊好啊真羡慕你们这班武将为国捐躯,多么荣耀,我倒期寄如此死了多好,一了百了” 孙渊深深地凝注着他,面无表情,寒目如刃,桓皆这才恍然大悟似的道:“我想起了!是因那事我近来记性不好不当心给忘了可不是因我醉了,来!孙大人,我知你心里也苦,我敬你!”说罢便晃晃悠悠支起身来为孙渊斟酒。 孙渊接过,回敬桓皆,痛饮之后重重地将觥拍在桌案上,“我如今知晓你为何夜夜笙箫买醉,原是如此痛快!世道险恶,醒着又有何用,不如做个浑浑噩噩之人,那才痛快!桓冼马,我敬你!” “哪敢哪敢我只不过是区区小冼马哪敢叫孙大人敬我?” 孙渊涩然笑笑:“如今也只有你尊我一声孙大人,其余朝堂之人,乃至天下之人,乃至陛下,全认为我是罪臣之父,虽嘴上不说,可那态度昭然若揭,我倒不如他们明明白白地与我争论一场,也好叫我不必如此窝囊着这口气。” “无事!你与我桓皆说!” “桓皆,你如此,今后有何打算?我此生政绩已无从精进了,见与你同是沦落之人,机缘相投,有些经验倒可传授与你,若你还想东山再起。” “东山再起?”桓皆哂笑,又饮了一觥酒,“我哪有那般机会,有那般机会也也也不会在此躲日子了,如今我手废了,再也写不了字了陛下不宠我了,自那事之后司马王爷也不待见我了东山再起,从何而起?” 孙渊也饮下一觥酒,沉然镇定道:“那字写得再好,不过是在陛下面前引荐你的敲门砖,你如此聪慧之人,对此应该心知肚明,真正叫你长久相伴陛下左右的是你的智慧,你的谋略。” “若论谋略,可我的路全叫司马锡那老狐狸堵死了!不不!倒也并未全然堵死我知他一个惊天的秘密!” “是何?” “这机密天底下鲜有人知!孙大人,我今日只与你说,是司马锡亲口与我说的你可莫告诉旁人前时谢扶瑄摆花街上受刺,正是司马锡派人做的派的是一名她秘密豢养多年的胡人女丫头,不胡人女刺客!可有意思便有意思在此了”桓皆目光中一闪而过的落寞融化在柔和的烛光中,“那胡人女刺客啊本名雪心,此刻正栖身于谢扶瑄身旁呢还成了谢扶瑄的贴身婢女化名初梦,两人呀便这么脸贴脸身子贴身子地进进出出在乌衣巷里招摇你说好笑不好笑?” 孙渊惊诧地说不出话,一时间太多疑问涌入脑中:“你是说可谢扶瑄如此公子,竟不知他贴身婢女是女刺客?那这女刺客是还欲行刺么?可她为何不下手?你这消息可准?桓皆——桓皆——莫睡啊!桓皆——”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一章 继子三杯 桓皆酣然睡去,呼吸沉闷,一团酒气醺醺然笼在他头上,一团热火更笼在一旁孙渊头上。 孙渊虽饮了许多酒,可却觉着从未有过的清醒。 那窗棂中淡淡然惯着风,那风仿佛亦是流苏坠子一般的淡青色,如醍醐灌顶般叫孙渊浑身清凉透彻。 他心中生出一个计谋。 桓皆却全然不觉身旁的孙渊已是热血沸腾,咂巴着嘴鼾声如雷,与这清雅的霏霏阁内饰豪不相称。 桓皆这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孙渊见桓皆今夜是不会醒了,便出了厢房去。一班他包了夜的艺伎见他出来了,忙迎上去请求此服侍,一个个捧者琵琶与琴,端庄恭敬而谨慎,毕竟是悉心调教过的艺伎,极守规矩,收了钱便要履行职责恭敬做事,可孙渊却瞧也未瞧如花似玉的她们一眼,淡淡道:“下去歇着罢,我回去了。” 艺伎颇有些为难,围在他身旁迟迟不肯退去。 嬷嬷出面了,道:“孙大人,如此实在不合规矩,传出去旁人会非议是否是霏霏阁中艺伎技艺不精,才叫孙大人弃之不用。” “那好,你们进去服侍醉酒的桓冼马罢。” 艺伎恭敬欠身应下,鱼贯而入那酒气熏天的厢房中去。灯红酒绿,倩影阑珊,可孙渊心中藏着大多的事,太多纷扰,太多过往,风蚀残年之日,他望向厢房外头走廊尽头那盏红烛灯火,觉着自己尤像那秉烛,渐渐熔下血泪,渐渐低矮下去,不可抑制。 翌日大抵用过午膳的时辰,孙渊这等府邸主人自然不会似寻常女眷般午睡,如他心中所料,桓皆恰如其时来他府邸登门拜访了。 孙渊屏退厅中左右,见到桓皆时,他酒已清醒,面上瞧不出是喜色或者忧愁,大抵是喜忧参半的情状,一身考究的朱砂红蛛网纹的轻衫,瞧得出是特地回府换了身洁净而隆重的衣裳才来的。 孙渊面上有些淡淡然的欣喜,又并非喜,却又有些耐人寻味的笑意,他一见桓皆如此神色,便知他心中所想了,果不其然,桓皆一开口便道:“孙大人,我桓某明人不说暗话。我今日来不是来澄清核实,相反,昨夜我说得那事确是真的,但请孙大人千万保密。另外,桓某多谢孙大人昨夜打赏之情。” “区区小赏,不足挂齿。桓冼马,我倒颇是钦佩,乃至钦羡你这般公子,率真坦荡,直来直往,如今官场中最欠缺的便是你这般人才,官场中太多勾心斗角之事,还未成就谋事,那阴险的伎俩便一套一套地对人使,好好的心思不放在建功立业上,却全用在尔虞我诈上。政风不淳,民心不朴,世道混沌” 孙渊说着说着便兀自苦笑起来,桓皆昨夜宿醉,一时头脑有些混沌空白,不知如何接应孙渊如此感叹之辞,只道:“政风不淳桓某是知道的,朝政已叫王谢把持了,简直是挟天子以令天下,司马王爷如今也不为他足下之人谋求福祉,我更无出头之人。” 孙渊笑笑,道:“桓冼马,我也明人不说暗话,你今日来也并非为了昨夜区区几个艺伎的打赏吧?你放心,昨夜虽是酒后之言,但我说话算话,我定助你重夺陛下身旁地位。” 桓皆忽然“噗通”跪地,呼道:“从今往后我桓皆便是孙大人的义子,做牛做马,再所不惜!父亲在上,请受皆儿一拜!” 孙渊起先是震惊,紧接着,只见他眼中缓缓沁出了泪花,亲自上前将他扶起。一时间,太多的情绪冲涌在他心头,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定定地道了一个“好”字。 “从今往后,我便更名为‘孙皆’!” 孙渊无比感动,但思忖了片刻,道:“不可,你一旦改名,便是昭告天下你入了我门,眼下我这门中并非太平,我怕你遭受牵连,凭白毁损前途,再者,你我如今皆不受司马锡待见,你我若合谋,难免叫司马锡心中有所抵触。故而,你我合谋得是暗中的,悄无声息的。” “皆儿明白,全听父亲教诲。”桓皆又一叩首,起身又道,“关于那女刺客之事,皆儿心中有一计谋。后几日那乌衣巷中便会举行谢扶瑄的生辰宴席,我我的手自然是不会受邀了,我估量着王侯一派众人亦不会受邀,但若父亲去,王谢总会看在陛下的颜面与父亲老臣子的身份上迎父亲一道参宴,届时在那宴会上,父亲若当着众人与陛下的面指证那名女刺客,呈上证据,满园权贵皆是见证,司马锡无从推脱,乌衣巷沦为天下人的笑谈,谢扶瑄更成天下人的笑谈,更有那王放勋,皆儿听闻那王放勋前时在乌衣巷小住时极是倾心那女刺客为此与谢扶瑄争风吃醋,险些二人撕破颜面。如若他在遥远的南广郡得知了他心中倾心女子竟是女刺客,亦是心痛不已吧?如此一箭三雕之计,父亲意下如何?” 孙渊望着桓皆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勾勒着一幅活色生香的宏伟图景,他心中有些微微震惊,桓皆竟与自己想到了一处去。 “父亲意下如何?”桓皆见孙渊毫无回应,便又问了一遍,他只小心地打量着孙渊的脸色,今时不同往日,他再无猖狂的资本,更好久未为他人出谋划策。 “好!”孙渊给予桓皆倍加鼓舞的笑容,“可如今说那女子是司马锡豢养的女刺客,可有何凭证?” “有!司马锡前时说起那女子是北境抱养来的,是他恩人的子嗣,那时护送婴孩之人,产婆接生之人,皆是证据!” “可女婴至如今,容貌差别太大,若无确实的胎记,极难辨认” “父亲有些事,不必是真的只要陛下信以为真,天下之人信以为真,那便是真的了” 孙渊微微一镇,旋即是一抹笑容浮现在他皮松肉老的面颊上:“皆儿,你当真是成长了” “是父亲教诲得好!” “为父夸得不单是你的谋略,更是你的胆识,你年纪轻轻,竟敢对司马锡下手,你可知,当今朝堂之上有多少人想对司马锡下手,又有多少人下了手,又有多少人下手不成却被反咬一口么?” “此些与皆儿又有何干呢,古往今来,天下人之需知一个桓皆,是桓皆终结了司马锡的霸政世代,那便够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七十二章 较量无声 成济守在司马锡朱彩辉煌的宫殿外头,明晃晃觉着一道黑影自身旁闪过。 近来黑影闪动地愈发频繁了,成济眯起老谋深算的笑眼,目视前方,端守着自己本职工作。司马锡前时交待他书房内有要事相谈,任何人不许闯入,即便皇帝来了也需陪去逛着园子候着。 书房内,那扇金光璀璨的屏风正灼灼着它富丽光彩。简从单膝而跪于书房大殿正中的波斯短毛祥云纹软毯上,正一五一十汇报着他这几日跟踪孙渊而获取的情报。 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 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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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那小仆从年纪不大,但模样颇是清秀,更有女相,淡淡的细眉上竟还施了些眉黛,那细脖削肩配上那蛮腰纤弱拂柳,有些别样的风韵,肌肤莹白如雪又在仆从制衫外头别有用心地罩了一身翠绿色的疏纸罩袍,正朝着扶瑄娇媚浅笑,那姿态足如豆蔻少女情思荡漾。扶瑄自是尴尬不已,又见初梦在一旁不怀好意地“咯咯”笑,知她要瞧热闹,更是不敢轻举妄动,陡然撤后一步,望着那门口扭扭捏捏的小仆从与初梦道:“初梦,快去前头接过膳食。” 果真一山更有一山高,纵然暗地里扶瑄怎么宠她,可初梦明面上仍是扶瑄的贴身婢女,初梦这才止住了笑,上前去接木案,道:“小哥儿,有劳了。” “不有劳。”那小仆从声音绵绵软软的,却是望着扶瑄的眸子回的话,“小仆名唤青琅,新入乌衣巷的,往后还需扶瑄公子多指教了。听闻扶瑄公子每日是躬亲去灶房领膳食,青琅觉着扶瑄公子是尊贵之躯,这般下等之事交由青琅来做便可了,打听了几日扶瑄公子口味喜好,才精挑细选了这几碟膳食送过来,若公子欢喜,往后青琅日日来送。” 扶瑄本见初梦接过木案便要往屋内走了,竟不及门口那小仆从陈白了这么长一段话,耐着性子终究听闻,余光一瞥见一旁初梦憋笑近乎憋红了脸,一时亦觉得尴尬不已而红了面,肃然道:“多谢青琅,可扶瑄去领膳领习惯了,不必劳烦青琅,另外,今日的膳食太多了,有些铺张浪费,扶瑄与婢女初梦用两木案的便够了,余下的请青琅端回去罢。” “这……公子……扶瑄公子得了陛下恩宠大喜,理应加餐庆祝的……” 还未待青琅辩解毕,扶瑄迫不及待亲自上期,将初梦手中端着的一张木案转手到那小仆从手上,小仆从无奈只好接下,眼巴巴地望着扶瑄,眼神中委屈极了,扶瑄却是冷冰冰道:“用完膳我会送木案回灶房的,府里习惯一向如此,你大抵是新来不知,这下知了,以后不必再费心力了。” “公子……” 扶瑄却是逃遁也来不及,忙是转身躲回屋内去,徒留青琅一人在门前进退两难,望眼欲穿。 “回去罢。多谢。”扶瑄边朝里头去边挥手示意初梦将门合上,可初梦合时,青琅仍在门口怔怔望着,仿佛风化作一尊山头的望夫石。 扶瑄回了房,便一下坐在桌案前,背身初梦不去瞧她,初梦自是不会放过这拿他打趣的机会,便迂至他身前,装腔作势道:“青琅?情郎?不曾想我的情敌不止有女子,更有男子呀,可当真是叫人防不胜防呢。” 扶瑄微微羞红了面,索性一把将木案夺过来,一碟一碟地将菜肴卸下,口中连连道:“用膳用膳。” “我瞧那小郎君白面细腰,颇是可人呢,扶瑄,你可钟意?” “不钟意!用膳!” “我瞧这小郎君不会如此轻易善罢甘休呢,我与你打个赌,他午膳还会来。” 扶瑄憋不住了,只道:“这小仆从简直莫名其妙嘛!如今我不过是被皇帝恩赏来赴我生辰之宴,竟惹来如此莫名其妙之事,个个妄图巴结我,皇帝哪里是看中我,不过是接着我生辰宴席的名头贪图玩乐罢了,却把我推到了风口浪尖,可害苦了我!” “扶瑄,你这避重就轻的本事如今可长进不少呢。”初梦笑得合不拢嘴,“若小仆从不为依傍权势,全因爱而来,你这断袖公子如此拒绝人家,岂不是伤了他的心么?” “初梦!”扶瑄摆弄着碗碟的手忽然停在,旋身一把将她身子搂过来推在坐榻上,身子一压,牢牢将她按在坐榻上,眯起媚眼在她耳畔低沉道,“你近来愈发没规没矩了。” 初梦面颊上淡淡漾起红晕,娇嗔地推开他的胸膛,时值八月,虽气候已渐渐凉爽下来,可男儿血气方刚,仍穿得清凉。初梦一触,便摸着初梦睡袍下那厚实坚硬的胸膛,轮廓清晰而润泽,如半座隆起的小山包,一时更有些羞涩,忙是挣扎:“不闹了呢,求饶求饶,快用膳,不然菜凉了,可辜负了那白面小情郎的一番心意呢。” “你还说?”扶瑄那声音更是低沉,却有些肃然起来,面孔低低贴在初梦那白皙如玉的面庞上,近得初梦直可以从他的眸子中见识自己羞涩怯然的娇容,他那眸子却是璀璨如黑晶,里头团着浓重而神秘的情欲,如旋涡般牢牢将她吸入其中。 还未待她反应过来,扶瑄早已惩罚般吻在她娇翠欲滴的鲜唇上,更用了些气力轻轻咬吮着。初梦一下被他吻得身子酥麻,双腿绵软,若说那扶瑄那瞳孔是引人入胜的墨色旋涡,那他的唇便是别有天地的赤色洪流。 “扶瑄……我……错了嘛……”初梦那求饶的话语不成句地溢出唇角,却更燃起她身上之人征服的欲望。 正缠绵着,“砰”得一声,那门却叫人从外头推开了。 闯入的蓖芷与坐榻上拥吻的二人六目相对。 一时间空气无比沉静,如空谷旷然,但闻院中闲鸟自啼。 一弹指后,蓖芷抱头逃出屋外,便跑便嚷着:“哇哇哇——别打我——扶瑄——我错了——下回我一定敲门再入——不不不——无有下回——哇哇哇——扶瑄饶了我——初梦救命!我真是来报一件正经事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七十四章 灭顶之灾 闹了好一阵,蓖芷来被允许再入长公子屋苑内的厅堂内。 扶瑄到底轻功比蓖芷稍胜一筹,但仍在房顶追了许久,蓖芷几近蹿跳着逃到了乌衣巷外头,终究还是为扶瑄追上,一顿好揍,但扶瑄心中有数,收敛着力道,故而蓖芷只是疼些,并不伤身。 “这回当真是我错了嘛,我已致歉了,你却仍不依不饶的……”蓖芷满是委屈,不住地揉着面颊,“明日我俊俏的面庞上又要起一块青子,我还如何去外头寻姑娘嘛!” “你是活该!”扶瑄整敛着衣袍,入座用膳,道,“乌衣巷里头已有一个你倾心的佳人了,你还不知足还需去外头寻花问柳么?” 蓖芷亦入座用膳,只叹息一声:“我家那位对我不温不火的。” “对了,我交代你办一桩事。府内有个新来名唤青琅的小仆从,叫他去账房领了工钱回家去罢。” 蓖芷一脸狐疑,只觉着莫名其妙,扶瑄性子软,不仅是从不开除下人,锦庭开除时更会帮着说好话求情,今日当真是希奇事,便好奇地打量着他,但见扶瑄神色肃淡中却透着尴尬,一旁初梦却是忍俊不禁的模样,便使坏道:“好说好说,可你不说是何缘由,我如何与你那名唤啥……青琅的仆从交代?” “给他多结些工钱,叫他此生再也不必为仆为奴,有如此好事,便不会再问为何了吧?” 蓖芷奸笑道:“那他便更需问了!” “你又皮痒是不是?方才你来时说有正经事要报,是何正经事,若是又是借口,小心我再打你!” “好好好,我不问了还不成嘛。不说这些了,我来寻你可当真有正事要说。你可知外头近来风声如何,竟传说孙渊跑去北境寻孙利的尸体祭奠了,而且确实,孙渊已有好几日未在孙府及建邺城中现身了!” “中年失子,想来必是痛彻心扉,他精神错乱做出些不合常理之事也并不奇怪。” “可是蹊跷便蹊跷在,这消息的源头是南岭王府的人放出去的。” “喔?”扶瑄与初梦一道停住了手中取食之事,神色凝重地望向蓖芷,须臾之后,二人异口同声而道:“窝里斗。”二人又一道怔了一下。 扶瑄一捶蓖芷脑袋:“如此要紧之事,你闹到如今才说!” 初梦更心中一颤,不自觉地放下手中馕饼,如此不难分析,司马锡若要杀孙渊灭口,言而总之两种可能,其一是孙渊掌握了司马锡的机密,欲借此扳倒司马锡在先,司马锡为求自保而杀孙渊灭口,其二便是孙渊掌握了司马锡的机密,这机密不可为外人知晓,司马锡心中不安,便欲杀孙渊灭口,但以孙渊与司马锡几十载的交情来瞧,孙渊是司马锡麾下头号器重之臣,他掌握司马锡的机密绝不在少数,杀了孙渊于司马锡而言如壮士断腕,司马锡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行此步棋,如此瞧来大抵是二人反目的可能性居多。 初梦心中陡然如坐针毡,不知为何,她有一种隐隐的预感,此番王侯派内讧之事与她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而乌衣巷内怔然而坐的三人不知,此次事件中那风口浪尖之人,既未在北境,也未在南岭王府,而是被囚禁在一个无人预料的地方——前时桓皆囚禁初梦的冰室中。 孙渊虽说官位不及皇亲国戚,可在晋国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认得他的人比比皆是,司马锡做事素来求稳为上,万中有一他手下的黑衣杀手下手时叫何人恰巧目击,便是后患无穷。司马锡考虑再三,先将他诱入一处人迹罕至的密闭空间当中,再做杀戮。 而这引诱的饵料,便是桓皆约了你在此地相见。 孙渊此刻已半是失了理智,未有多作考量便匆匆赴约,因他自信他与桓皆合谋之时做得小心翼翼,又对前时霏霏阁的一众艺伎杂役打赏了封口费,应滴水不漏的,而那约会之地又寻得巧,正是前时与桓皆有交集之处。 其实,孙渊将事件算计的缜密,却唯独遗漏了当中人的变数。 以桓皆的心性而言,那冰室便代表着他耻辱的回忆,他又怎会主动涉足去重温旧梦呢。 可惜孙渊意识到这一点时已是太迟了。 黑衣杀手冰凉的刀刃直直地架在了他的脖颈上。那冰室内冰凉死寂如墓室,比墓室更冰凉死寂的却是人心。 胡人杀手于孙渊而言自然不陌生。那刀锋缓缓舔舐他的皮肉,孙渊却淡淡笑了起来,笑声愈发之大,渐渐变做仰天大笑:“司马锡啊司马锡,你可当真是赶尽杀绝啊!” 简从的手臂稍稍用力,那刀刃便悄无声息地朝皮肉中侵入了一些:“不许非议家主!” 孙渊昂扬道:“我是笑我自己呢,落在你手里,结局如何我心中有数。我是感叹,我是苦笑呢,为何我如此之蠢,竟会为他卖命一生。” 简从有些惊诧。从前他刀下亡魂死前无一不是涕泪纵横,跪地求饶的,而今日面前之人却是“笑而坦荡,尽显简从从前从未见识过的从容风度,他心中不禁迷惑,莫不成死亡竟是一桩有趣之事? “无论如何,今日我奉家主之名,取你项上首级!“ “来吧。“孙渊闭起了眼,张开怀抱,广袖兜着两股寒风,凛凛飒飒。 “你不惧怕死?”孙渊所作所为竟叫简从一时间有些惶恐,然他的家主司马锡曾教导过他,凡事稀奇之事,背后皆有阴谋诡计,需万分审慎。 “惧怕。古往今来何人无惧死呢,一旦死了,人间的种种美好再无福享受,当报之仇再无从报偿,自是心中执着,仇恨千古,不可罢休。恨!恨!恨!” 望着孙渊那昂起的项首,微霜染鬓,蜡上眉梢,这些岁月斑驳之痕却为孙渊平添了几分饱经世事的沧桑与旷达。 简从竟有些叫他威风堂堂的气势所震慑,他也不知今日为何不知不觉与他的猎物说了这么多话,可他心中却同时又惧怕着这种震慑,企图打压他心中所绪,因他心中崇敬之人只有他家主,也只可是他家主。 “孙渊,废话少叙,受死罢!”简从语毕便将刀横扫,用力朝孙渊斩断下去,却不了孙渊身子一晃,巧妙地叫那一刀徒劳斩了寒气。 “你竟识得武功?”简从目光中陡然升起如从前杀人是一般的冷酷与残暴,一种意料之外的感觉犹如叫他上当受骗一般不甘而暴怒,“孙渊,纵然你会武功,但你并非我的对手,不要徒劳抵抗挣扎了,如此只会叫你死得更难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七十五章 庆生宴席 中秋翌日便是扶瑄生辰。 每每适逢八月十五,一暑的热络总会清冽沉淀一番。扶瑄生辰因与中秋节只隔一日,又因从前扶瑄还小,谢安又觉操办过于隆重只叫那少年公子妄自尊大,故而往年皆是合起来办,只扶瑄自己寻些三五好友来府中厅堂一叙,美酒千斗,赛书放歌,再邀三五艺伎抚琴赠趣,酒醉便自在酣卧于厅堂之中,如此便算过了生辰。 而今年便不同了,今年扶瑄刚及弱冠,已府中需有担当的成年公子了。谢安虽面上不语,但私下叫张炳一切按部就班早已筹备起来,恰巧适逢皇帝要来,才正好不乱了阵脚。 八月十六的清晨,扶瑄与初梦几乎是叫外头熙熙攘攘的人声所唤醒的。 扶瑄起身去开了门,早有婢女在外头恭敬捧着新服在跪着恭候,那新袍金锦祥云纹,朱色赤红,一水儿的光泽映着清晨还不甚浓烈的日光竟显得金光灿灿的,上头精绣的香草瑞兽连毛羽纹路亦是栩栩如生。只见捧着衣裳的婢女满面喜色:“请公子换上喜服。” 初梦上前替扶瑄接过,回礼致谢。扶瑄问道:“何时定制的?我还不记得近来有裁缝为我量体裁衣了。” 那婢女答:“回公子。年后那次两府上下量体作春服,谢老爷便嘱咐着制备下了。” 扶瑄心中微微有些撼动,轻声与送衣裳来的婢女道了一声“多谢”便回房换那新服。 寻常世家王侯府邸若要生辰宴席,往往是安排在傍晚时分,月明星璨,把酒临风,可彰才情,可今日皇帝说了要来,谢安与王导自然知道皇帝心思与用意,乌衣巷内这才调整了安排,皇帝午后过来一道赛书作乐,再用些酒水糕饼,蚩尤戏本亦是寿宴常见的项目,可前时皇帝寿宴时已张罗了戏码,已是请来了暹罗的戏班子来杂耍,当今世上恐再难寻一支戏班水准高过此暹罗班子来挑动皇帝兴致,又道是乌衣巷内排场不可比皇帝隆重,谢安下令索性一律不请戏班子,反正皇帝不缺戏看,但却缺一个能与他棋逢对手的写字之人。 初梦合上了门,抚着手中捧着的那套簇新鲜亮的衣裳,情不自禁叹道:“当真好漂亮。” “你钟意如此工艺?明日我便叫人为你也制备一套。” “我是真心感叹,怎的倒成了向你讨要东西似的……” 扶瑄悄然贴至她身后,将她温柔环住,道:“是我想送件衣裳给你,求你收下嘛,好不好?” 初梦娇笑着从他怀抱中钻出来:“别闹,快些换衫,今日你可是主角。” “说真的,我倒是有些兴致索然呢,想来今日又是繁杂忙碌的一日,说是为我庆生,实则不过是办场游乐会以供皇帝开怀罢了,可怜我这寿星,一刻不得轻松自在不说,还需曲意逢迎哄着皇帝,大抵只有待今晚后半夜皇帝回宫了,我才可邀三五好友,真正享乐一把。” “你说皇帝贪玩,我瞧你才是真贪玩。你已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公子了,古往今来,哪个门第的公子生日宴席不是派作官贵之间社交的用场,人情联络才是正事,哪里有你这般舍本逐末,还埋怨着无法尽兴玩的。” “好好好。我全听你的还不成嘛。”扶瑄刻意在初梦面前褪下睡袍,将他坚实硬朗的身躯毫无遮蔽地展现在她面前,张开双臂,示意她来替自己更衣。果不其然初梦心中不防,见着那昂藏八尺的身躯一下被红了面,口中娇嗔着“不正经!”扭头便要回避。扶瑄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坏笑道:“见了那么多次,还会红面呢,我倒有些好奇,究竟我身上是有何不正常之物,只叫你如此羞涩呢?” “你呀,脑筋最不正常了!”初梦扭过面去故意回避着扶瑄目光,“我偏是不侍奉你换,你这么大个人了,连穿衣裳也不识么?” “好呀好呀,我的婢女可是要反了天了。”扶瑄将擒住她纤腰的手轻轻松开,兀自去一旁取新喜服来换,“你说这喜服红彤彤的,似不似婚服,索性今夜宴席后你我回了卧房来,将天地拜了,顺道将那洞房入了。” “啊?”初梦瞬时叫她这话撩拨地双颊绯红,如天边朝日火烧之霞。 “逗你呢!”扶瑄见此哈哈大笑不止。 “幼稚!” “我见你今日自起身以来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便欲逗你笑嘛。” “哪里好笑了!” “是是是,你说不好笑便不好笑,今日我生辰,求大祖宗你卖小的一个薄面,不恼了好不好。” “我并未恼,大抵是昨夜未睡好,早晨起身有些晕晕然的,稍等一会儿便好了。” “午后那赛书大会,你可不许去登台献艺喔。” 初梦心中陡然一惊,忙回身过去望向扶瑄,澄澈清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只见他仍含笑着更换那身喜服,神色是再平常不过的平静。 “不许去喔。”扶瑄那声音却如钢筋铜铁般冷静,锋利地在初梦心头穿凿而过。 “你怎知……” “不必问我怎知了,检举桓皆今日却不是时候。桓皆废了手臂,已然失宠,更难东山再起。我倒并非劝你穷寇莫追的道理,也并非阻碍着你去复仇,可今日不是时候。” “何为不是时候?” “唉,你为何非得追根究底呢。”扶瑄彼时衣裳配件已穿戴齐整,新衣将他身形衬托挺拔飒然,器宇不凡,可扶瑄的神色却有些不相称落寞,“桓皆因此欺君受惩事小,可若叫皇帝得知了你写得如此一手好字,以你此刻乌衣巷婢女的身份,不,莫说是婢女了,即便是公主,天底下的女子,若皇帝看上了,哪个的命运最后不是招进皇宫侍奉的……但你权衡利弊,若仍要去复仇,我也思量好了,皇命虽不可抗,但我武艺还算精进,倒是去抢送亲的马车,然后带着你亡命天涯……” “扶瑄……”初梦有些怔住了,心叹扶瑄竟想得如此长远,言辞虽简单,可听得出当中情真意切,是字字千钧的分量。 “我应承你,桓皆的仇我会帮你报的,即便你不说,桓皆如此待你,我亦不会叫他好过的!” 可扶瑄未知,初梦今日又将检举桓皆之事提上,却是另有缘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七十六章 不速之客 离扶瑄生辰愈近,初梦心中的惴惴之感便愈发强烈,她昨夜未睡好所言非虚,她始终觉着,今日庆生宴席会有一场浩劫,且与她有关。 虽心中所断自己已处困兽之斗,但她不愿坐以待毙,仍欲做些什么力挽狂澜,如此,便心生将桓皆书法欺瞒皇帝之事重提,借此来冲淡宴席上本会发生之事,虽她还未估算出当中巨细。 “我喜服换得了,可走得了么?” 扶瑄一声轻唤,初梦这才自恍惚中回神过来,细细品量起扶瑄这身衣裳来,彼时扶瑄已束好了冠发,同是赤色金锦的材质,衬着扶瑄玉面俊逸的容颜,风华翩翩中不失世家大户的雍容气派,他又肤色白皙,那赤色在他身上分外出挑,初梦瞧了瞧,赞道:“精神,好看。” 今日乌衣巷中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张灯结彩。 前时为中秋佳节增添气氛所系的那些灯笼绸彩已悉数撤下,换上一批簇新的朱色灯笼,那灯笼结地位置也极为考究,不可喧宾夺主,又需锦上添花。扶瑄与初梦步出户外,只见满乌衣巷的仆从婢女皆是忙忙碌碌的,但个个却忙得分外喜悦,扶瑄再定睛一瞧,满户的仆从婢女竟齐齐身着新置办的淡绿色制衫,不得不说,碧叶衬红花,张炳确是下了一番心思。花园中,茶梅新,蔷薇闹,树万树如一夜催促一道前来赴宴似的竟齐齐盛放,堪绿绽红,似浓脂腻粉,那般妆点得如花似娇的媚娘子。 扶瑄与初梦抬眼一望,险些认不得此是从前青瓦黛墙,古朴雅致的乌衣巷了。 正观望着,赵姨娘由莲心搀扶着自花径中来,一见了扶瑄便赞叹道:“果真是后生可畏呢,瞧瑄儿这通身的气派,若说扶瑄是世家公子中第二人,那无人敢称第一人了吧?” 莲心忙笑着应和道:“姨娘说得极是呢,扶瑄公子无论是相貌还是才学,皆为世家公子之首。” “可惜维桢那孩子早些时日前回通州去了,不然她在此一同赴宴,那才是龙凤呈祥,珠联璧合的圆满佳话呢。瑄儿倒是不小了,外头哪家弱冠的公子还未娶亲的?往后姨娘帮着你物色几人,我家瑄儿相貌人品如此上乘,需是配个同是世家中的上乘的姑娘才是。” 赵氏语毕便有意无意地朝隐在扶瑄身后的初梦面上瞧,那语带双关之讽不言而喻。那园中竹露滴着清响,扶瑄却按耐不住,拉过初梦的手来对赵氏道:“妾母,瑄儿钟意的女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请妾母做主为我二人……” 扶瑄那话音还未落,初梦却甩脱了扶瑄的手,抢断道:“启禀赵姨娘,前厅那处扶瑄公子的果品回礼还未清点,唯恐稍后诸位官贵来了失礼,请恕初梦先行告退。” 赵氏本只惯例对初梦施加威严,却不料今日竟逼得扶瑄意气之下说得做媒之事,赵氏自己亦一时未回过神来,待她回过神,却只见扶瑄与初梦兀自远去的背影,当中耳畔依稀留存着扶瑄那句“妾母,瑄儿一道随初梦去瞧瞧,许有些宾客来得早,瑄儿得去前厅恭迎候着。” “这个瑄儿,怎如今这般奈不住性子了?”赵氏那语气满是莫名,“从前他心中不满,到底仍会尊崇这着我这长辈,可如今……莲心,你说说,是否是这狐媚丫头将瑄儿带坏了?” “姨娘息怒,莲心倒觉着,扶瑄公子大了,有些事有了自己的主张,倒不是坏事,终究一日这乌衣巷内做主的会是扶瑄公子,若在他方有了自己主见之时强加干预,莲心唯恐于扶瑄公子成长不利。” 赵氏郁叹一声:“你所说倒也在理。” “姨娘莫急,前时扶瑄公子为拒婚更一气之下去陛下面前陈白是断袖郎君,唯恐矫枉过正,还需日后慢慢教导才好。” 那行去前厅的一路上,初梦那面颊如一路所临的蔷薇一般红彤不退,她低首不语,只管急急走路,扶瑄迈步跟在后头,他人高马大,步履自然追赶得不急,可心下却急了,又沉住气陪着走了一径,眼见着前厅楼阁已在花丛间显露端倪,扶瑄健步而上,越过初梦身子拦在了她前头。 “我娶你好不好?” 初梦一怔,抬眼望着扶瑄,却又陷入他无限温情蜜意的目光中。 “我是认真的。” 扶瑄那目光极是笃定,又诚恳如痴。 “今日你生辰,有大把事要忙,前厅或许已有些宾客候着了,你不去迎,人家或许埋怨王谢礼数不周,到时张炳管事又责怪我未将公子你带领妥当……”说罢便又兀自迈步,闷头朝花径尽头赶去。 扶瑄见她顾左右而言他,心中惶恐是否自己太过逼迫,惹得她心中不安,赶紧跟上步履不敢再言。 二人一路无话到了前厅,果真如扶瑄预料,已有几位小户世家的后生公子坐于席见闲谈畅饮,锦庭正穿梭其中张罗得井井有条。扶瑄自是明白,当今世家格局中尊王谢为首,有些数代传承而落寞的小族世家恨不能巴结上王谢的关系,好有大树依傍,可此些小世家既拿不出奇珍异宝作贺礼,又与大家公子品味差距悬殊,无有共同爱好,也便只能早早地来前厅坐着露脸,彰显各自的诚心。 “兄长来了!问兄长安好!”锦庭毕恭毕敬行礼道,“祝愿兄长生辰喜乐,福寿安康,年年精进如竹节攀高!” “多谢了弟弟。你我兄弟齐心,一齐辅佐父亲与王伯父将王谢世家打理得更好。” “兄长抬举了。” 初梦一进厅堂便取来一旁陈摆着回礼的耀金天目木案,端着候在扶瑄身侧,扶瑄说罢便自木案上头取过一只朱缎锦盒,交付在锦庭手上:“肥水不流外人田,此头一份回礼的喜气自然是给自家亲弟。” 锦庭双手恭敬接下,按照礼数不好当面启开来瞧,可里头是何物锦庭自是心知肚明,因是他与张炳帮着一道采办的,每位宾客所收回礼并无差别,一律的青玉毛笔,笔杆精选上好的籽料,配上巧匠雕琢的兰芷与湘妃竹,因当朝贵胄公子书法大多追求潇洒劲挺,又特选了北狼毫做笔尖,既不失世家华贵,又可彰显王谢清新脱俗的意趣雅品。 厅中众人但见扶瑄来了,纷纷起身祝贺寒暄,一时间那厅堂中热闹非凡,笑声融融,扶瑄一一应和答谢,正忙碌着,余光却瞥见青青在厅外打着唇语叫扶瑄出来,扶瑄自是脱身不得,初梦心领神会,便转身去回应青青,一路过去,竟见青青面色有些张皇,全无旁的仆从婢女一般喜气洋洋。 “青青,出了何事?” “初梦姑娘,你快与公子去言说,司马锡王爷登门拜访,说要为扶瑄公子贺寿,正在门口了!这……可……他未在受邀之列,又如此位高权重,青青不知该如何应对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七十八章 惊鸿照影 龙葵姑娘一登场,那满座喧闹声便如绸网兜过一遍似的一下清净下来。 众人屏息凝神,满座皆是皇亲国戚,达官显贵,是无人不知龙葵姑娘自前时退隐以来再不复应承出山,连前时皇帝寿宴来邀龙葵姑娘抚琴一曲助兴,她亦给推脱了,如今竟在此扶瑄生辰筵席上自破规矩,满座宾客心中无不感叹扶瑄其人究竟有何魅力,竟堪如此奇迹,更有另一波关心扶瑄之人暗暗隐忧如此之举是否会得罪皇帝,但依皇帝神色来瞧,他正欣欣然陶醉其中,期待着演出,全无半点嗔怨心计,这才稍稍放下了心一道举目欣赏抚琴。 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我是防盗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七十九章 乐声暂歇 众人被这呼和声声一惊,舞乐声戛然而止,舞女匆忙退至一旁。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孙渊正立在厅堂门口,却是衣衫破乱,面污血色,束发披乱如癫狂,浑身皆是精疲力尽后的斑驳之迹,仿佛在北境沙场历经了混沌浩劫洗练一般。 众人惊得嗔目结舌,那凌乱的身影于时于地于人于情出现于此,皆不合时宜。 司马熠心直口快,腾地一下蹿了起指着来人嚷道:“你是孙孙渊?你怎的这般模样了?你你路上叫人给打劫了呀?” 几乎是同一时候,谢安c王导与司马锡陡然立起。少顷,便有那门口有侍卫匆匆赶来,还未近身便战战兢兢“扑通“跪道:“属下失职,未拦得住,叫孙大人闯进来了” “怎的?不许我入内么?”孙渊却是一副大义凛然,无所畏惧的模样,那秋风微微飘着他凌乱的披发,“你们在此办何见不得人之事,怕外人来揭穿么?” “来人!”司马锡扬声道,“孙大人疯了,竟在此大放厥词亵渎陛下,来人,将他拿下去!” “我看谁敢动我?” 侍卫被他声威陡然一吓,但未上前,毕竟他们身为乌衣巷的侍卫,只听令于乌衣巷主人。司马锡见此却又喝道:“做何?抗令么?将他留此以污试听么?来人,拉下去。” 这一头话音未落,那一厢蓖芷自门口而来,身后跟从着大班乌衣巷精锐亲兵。今日蓖芷翩然倜傥,浩然正气,一身淡蓝色重明鸟刺绣的衫子盈风而动,飒爽英姿,全无平日嬉皮之态。那身后一班侍卫盔甲森森,行步留声,铿锵有力,谢安见此,微微和缓而笑,缓步隐退至皇帝身旁,沉稳道出二字:“护驾。” 蓖芷禀道:“王爷,乌衣巷内侍卫只听令于王谢二位老爷,请王爷见谅。” 孙渊团团由侍卫围制住,侍卫们刀剑出鞘,离孙渊一丈之遥处蓄势待发,而孙渊却面不改色:“司马锡,我今日来了,便未想着活着回去!我儿已叫你陷害,我活着已无所眷恋,但我要死,需是拉着你一起死——” “孙渊,你疯了!陛下——” “不敢叫我说话故而急着打断于我?司马锡,我未曾想,我为你舍身卖命这么些年,鞠躬尽瘁,你却竟要杀我灭口?” 那围着的人群中发出一浪细琐的惊叹声。 司马熠被侍卫挡得严严实实,正探着头观望:“且慢——你等说得孤一头雾水,究竟是何,从实招来!孙渊,你先说,你弄做这般模样,该不是正因皇叔要杀你吧?” “陛下明鉴!正是他——司马锡,他派手下豢养的胡蛮shā rén欲杀我灭口!” “陛下,孙渊挑拨老臣与陛下间的皇室血脉关系,其心可诛,老臣恳请陛下将此丧心病狂之徒拖下去当即斩首,以正视听!” 司马熠望了一眼急促跪请的司马锡,正迟疑着,王导应身而出道:“启禀陛下,要杀了孙渊不过是手起刀落的简单事,但今日孙渊如此狼藉之容闯入乌衣巷,必是举国轰动,人们定会猜测打听其中所起因故,但不假时候他又旋即被斩首,如此唯恐不明不白,不详不实,落天下之人口舌,言说陛下包庇皇室,有损君威。” 司马熠思忖了片刻,与孙渊道:“那便听你说说吧你若是说错半个字,便拉下去斩了!” “你与鲜卑慕容部勾结卖国只事,我无罪证,无从检举揭发你,而你豢养胡蛮shā sh一u一事,我可是证据确凿!” 司马锡沉然而坐,低首不语,可那面色如铁冰寒,额上青筋一抽一抽地跳跃着,目光灼灼如烈火低视着一处银质器皿闪烁的光斑。 司马熠睨了他皇叔一眼:“你口中所言说的胡蛮shā sh一u可是今日将你弄作这般模样的胡蛮shā sh一u?你倒是说说,皇叔为何要追杀你?” 孙渊似早期盼着此问似的,嘴角扯起一弧笑:“因臣掌握了他一个机密!” “是何?” “陛下可知,他豢养的那一班胡蛮shā sh一u中,还有一枚女子?” 初梦悄然听着,心中登时如遭惊雷霹雳。 司马熠道:“孤自然不知了,明知故问嘛!当中有何蹊跷,速速道来,不许卖关子!” 司马锡却又抢断高声疾呼:“陛下,孙渊因老臣未尽护卫他义子孙利之事,故而栽赃陷害老臣,请陛下莫信佞臣之言,冤枉了忠心耿耿的臣子!” 谢安不动声色道:“王爷,孙大人还未言说是哪桩事呢,王爷怎知必定是冤枉而迫不及待来撇清呢?” “无论哪桩,皆是冤枉!陛下,老臣为人行得正坐得端,断无做过半点有损陛下有损家国天下之事!” 孙渊冷笑一声,却掷地有声:“陛下,王侯之人豢养些亲信shā sh一u,虽摆不上明面来,但也算是人之常情,然此名胡蛮女子可不一般。” 随着孙渊缓缓道出那一句句看似寻常的话语,却在初梦心头掀起万丈波涛,她心惊如雷霆万钧,只觉身旁万物与人皆在慢慢褪色暗淡,周遭混沌如梦境中天旋地转,唯独眼前孙渊岿然不动,屹立如磐,正一声声地叱令着那惊雷闪电当空劈在初梦身上。 初梦微微咬紧了唇,低首默然,她心黯该来的总是要来,前时欠债亦总需要还,可当真来时却仍恍然若梦,竟有不知何时惊醒方休之感。 扶瑄见她面色青白,知她心中此刻乱如捆麻,悄然伸手去牵住了他身侧这惊慌失色的娇弱女子,触及她手那刹那,扶瑄心头一惊,她的手如此冰凉,却又微微透着湿汗,宛若冰室内贮藏的寒玉一般蒙了霜气,而她亦是身子一颤,如此才恍惚自幻境中还魂人间,循着那牵起她袖下纤臂的手望去,正是扶瑄坚定而宽慰的目光,他的眼睫毛不住地闪动着,当中那目光犹如冰室中唯独一盏照明之烛,融融红晕虽微妙但已是莫大的暖意与温存。 初梦还未来得及收起那战栗的目光,那一头,孙渊却撞响了最后的钟。 “此名女子,此刻正在此大厅之内一同侍奉王谢的生辰筵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八十章 呼之欲出 众人间只闻一声倒吸冷气之叹。 司马熠微挑横眉:“孙卿所言,是王谢中混入了皇叔那府的探子?” 孙渊唇角一抽,那血痂微微皲裂,他自信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谢安与王导不由得眉头一紧,身子不自觉地朝前倾,二人身上两袭锦袍曳动华光色泽。孙渊如此破釜沉舟来此检举司马锡,必是有了确凿证据。 “何人?倒是快说!” 司马熠那声贯彻厅堂。 于众人屏息凝神中,孙渊缓缓抬起那衣衫破乱的臂膀,众人随那缓缓移动的臂望去,最后指尖凝滞处,正是初梦。 那一对对热络的目光如万块烙铁般朝初梦那处灼去。 可初梦的眸子中却是灰霾荒野般冷淡阴沉,如蒙霜雪,如覆尘翳。她身子由扶瑄伟岸的身躯护在后头,不见通身明亮,只留半身倩影一带轮廓笼罩着朦胧的暗色却更勾勒出她神秘姿态。随着孙渊那指稳健落定,扶瑄微微向前一步,更将初梦隐在后头。 “我?”扶瑄首先扬声,洞穿了那万籁俱寂的空气,“你们为何皆瞧着我?” 谢安目光轻闪,一丝极快的凌厉自他深邃的眼中划过。 扶瑄自如扬起唇角,那眸子如火光中淬炼的黑曜石般泛着明泽光华,电光火石间以一己之力替初梦抵挡着惊涛拍岸之汹涌。 孙渊却是笑了,他的指稳稳地陈在身子前头:”谢公子,你身后的小姑娘,可是大有来头啊。” 初梦听得这声,心中不知为何却有一泻千里的释然。她凝淡笑了笑,撤开扶瑄紧紧擒着的手,这一撤只叫扶瑄的目光难得慌乱起来,而初梦却极是坚定,向前一步,欠身行礼:“孙大人好,小婢名唤初梦,眼下瞧见谢公子身后无旁人,想必孙大人言说的便是小婢了。” 孙渊扬声笑道:“好一个胡人女刺客,临危不乱,当险不惧,果真是南岭王府调教出来的货色!倘若换做旁的不相干的婢女,早已吓得跪地求饶了!” “孙大人,小婢素来是如此性格,倒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小婢本不是,一场误会,自是澄清了便好。” “是么?可孙某一入屋,首先瞧的便是你,你若当真‘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方才惶恐做何?” “小婢自是惶恐的。今日是我家公子大喜的生辰,小婢不愿因小婢之事搅乱了众人兴致,心中不安,不胜愧疚。” “ 孙大人。”扶瑄亦向前一步,昂扬道,“孙大人恐不是弄错了,若说府中旁人倒或许仍有几分可信之处,可是初梦,她为我贴身婢女,与我朝夕相伴,她的为人我便是最了然的,其间种种,亦经历了许多事,若说她是南岭王府的女刺客,我谢扶瑄头一个便是不信!”说罢不经意间回望初梦,却无意间瞥见人群掩映处的龙葵,低首凝唇微颤,却眼波脉脉,当中蕴藏别样的落寞与寂寥。 孙渊应声回道:“谢公子,你年少而少经世事,不知南岭王府调教shā sh一u的本事是极高的,叫这女刺客花言巧语蒙蔽了眼亦情有可原。倘若孙某无切实证据,司马锡又怎会如此惶恐着急索我性命。今日这证据,孙某亦是带来了!请陛下准许臣将证人带上,孰是孰非,倒是一目了然!” “陛下!”司马锡疾声禀道,“孙渊斗胆包天,不恭不敬私闯宴席,大放厥词惊扰圣驾已是罪无可赦,如今还欲多带不明不白之人前来面圣,若此带来之人并非证人而是刺客陛下,孙渊图谋不轨,其心可诛,老臣恭请陛下为龙体安危着想,先行回避,将孙渊收押,择日再审!” “司马王爷。”谢安之声沉稳而出,“司马王爷为当事之人,如此敷衍了事,实难平悠悠众口。况且,此事如今不仅事关南岭王府声誉,更事关乌衣巷安危,司马王爷为何不叫孙大人在此将话言说透彻了,若当真,则为乌衣巷免除祸患,若为假,亦可为司马王爷澄清不白。此地如今有乌衣巷内侍卫众多,有人瑄儿c蓖芷等武艺高手,即便来了刺客,亦无从下手。” 司马熠一震衣袍,道:“皇叔,孤暂且无恙,谢卿说得有理,如此侍卫,孤出不了事,孤又非那鼠胆之辈,却最怕旁人话说了一半,孙渊,孤今日给你个机会,你说。” 孙渊一笑:“陛下明鉴!”旋即便抬手合掌三声,掌声如惊雷当空爆裂。少时,厅堂外便有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名老者由四名乌衣巷侍卫制住穿过人墙而来。 那老者大抵五十来岁,鬓染微霜的年纪,面上沟壑却比一众年纪相仿的官贵王侯深多几许,面孔黝黑,大如铜盘,那对眼连同眉骨却是细长高挑,一眼便知是典型北境胡人之相,加之身上一袭北境兽皮粗裹,携尘带沙,来人身份前不言而喻。 那老者有些畏惧,身子佝偻,微微颤栗,一跌三撞,步履不稳,路经众人时但见了司马锡,便牢牢将目光锁定于他,眼中发着热烈期盼之光,几声“王爷——”若有若无地溢出干涩的喉头,若不是侍卫挟持着,他便早往司马锡那处奔去。 可司马锡自始至终连眼睫亦未抬一抬。 阴谋争斗之事他自是遇见许多,如此shā rén诛心之夜,倘若那证人为真,目光一对接,二人旧相识,其中细微即便如秋毫亦会叫谢安等同是老谋深算之人洞悉,倘若那证人为假,便是奔着诬陷他而来,孙渊掘井只待他陷,那证人更会演技精湛,只怕本来无有之事亦会凭空而生,防不胜防,更不可与他对视。 老者见司马锡无动于衷,便有些失落,跌跌撞撞扑倒于厅堂正中,颤声道:“参见陛下。” “来者何人?” “回陛下,此乃当年将初梦姑娘,不,雪心姑娘自北境抱来南岭王府的老仆,汉名阿甲。” “你说初梦姑娘不叫初梦,而叫雪心?” “是阿甲不敢谎骗。当年正是老仆将出生仅是三日女婴亲手送进南岭王府那日外头正是风雪” 司马锡在灯火阴影处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睨着此扑身于地之人,看似目空一切,却比厅堂内任何人心中担忧。他打量了半晌,竟无从确认此证人为真亦或假,毕竟当年年少时,有太多事心慈手软,未斩草除根也便留着把柄,毕竟已时隔多年,那往事随记忆尘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一章 梦回雪夜 ,最快更新浮生娇最新章节! “雪心的名字是老仆后来得知的……”那自称阿甲的老者道,“老仆……此些年后……老仆对此事仍然万分愧疚……耿耿于怀不能自已,便去打听此名女婴下落行踪……” 众人望着前头跪伏着痛心疾首的胡人,余光却是纷纷地打量着司马锡的神色,而那昔日盛气凌人的王爷今日却是一反常态的沉肃,只低首不语,眉头冷凝,神色直叫人无从揣摩。 司马熠亦瞥他皇叔几眼,又与阿甲道:“你还知些何事,一五一十道来。” “多的老仆亦未知,王爷亦不会许老仆知……二十年前,老仆是鲜卑王族中一名小吏。陛下也知,鲜卑境内数年来政局混沌,各方氏族部落皆欲谋得王权,老仆虽身在段王那脉下,但实则又为慕容部谋事……” “哼。” 一声轻笑自人群中传来,原是司马锡终究按捺不住了:“我大晋何时代胡人这般宽容了?此等二臣之人,如此不忠不义之辈竟也允许在此信口雌黄,诬陷朝臣,陛下,如此离间之辈,允许他继续说下去恐有辱视听。” 阿甲听了此话,眼圈一下便红了,呼号道:“司马王爷,老仆所言句句属实,王爷是知晓的啊!当年朝局动荡,如老仆一般的人比比皆是,老仆也不过是为了混口吃食,这些王爷都是知晓的啊!王爷为此还特别怜悯老仆,多给了老仆些打赏啊……” 那前时还是喜气融融的厅堂,绸缎灯花仍是贴着,眼下却是人心一片狼藉,唯独扶瑄又将初梦紧紧攥住的手有些许温热与真实。 “此事究竟如何?”司马熠竟少有地正肃起来,“叫他说完,说完再辩!” 而那老者似乎已然不惧怕了,只将目光锁定凌空虚无处,似陷入昏昏回忆中:“当年……段王麾下有一名将,辅佐段氏春秋数载,功勋显赫。二十年前,那名干将的夫人临盆得女,其实……那女婴是孪生双胞,可老仆受命将慕容部之命,买通产婆将其中一名女婴抱走,快马连夜送至南岭王府,对那夫人便谎称只得一名婴孩,干将夫人本心存疑惑,但生产不久段王那处征伐又起,他夫君带兵抵抗,战事一搅,也便不再追究不了了之……夫人那处虽平息了,可老仆的噩梦却方是起始……数日之后老仆听闻那产婆暴毙,老仆怕了,此是上头之人要杀人灭口啊!老仆连夜举家逃遁,背井离乡……老仆本也是鲜卑不小的吏职,从此便过上了流离失所的日子……虽终究逃过了慕容与司马王爷的追杀,但大抵是因果有报,老仆的子嗣在数年后相继病亡,之后孩儿娘亲亦在难产中去了……如今老仆一把年岁,却是孤苦伶仃……真乃善恶有报啊……”说罢,那泪忽而涌上了他千秋苍老的面。 “阿甲,你先莫哭。”谢安道,“如此便是你此些年来打探那名女婴下落的缘由?” “是……”阿甲哽咽难平,“大德干将的家族是有神明护卫的,老仆一时财迷心窍,偷了干将家的婴孩,改变了她本来命运,她本可如另一女婴一般嫁给段王,享受人生荣华……老皮自知触怒了神明,便有此惩罚。自老仆的长子病亡后,老仆便真心忏悔,数次潜入建邺打探此名女婴的消息,思忖有所补偿……可……司马王爷戒备得太周全了!南岭王府戒备的太周全了!老仆倾力也只打探到此名女婴自老仆抱来后便被豢养于南岭王府中,起名为雪心……哦……对了……雪心脖颈处还有一枚朱梅胎记!” “雪心……”扶瑄呢喃,那纤楚的眼睫忽而一颤,似觉有何物在记忆深处翻弄,徐徐搅起心中万丈波澜。 “无怪乎你说晋国话说得如此之好!”司马熠道,“若你说那初梦姑娘便是你抱来的雪心,那一校脖颈上的胎记不就真相大白了嘛!” “陛下!”司马锡忽而起身,“单凭一个疯了的罪臣,寻来个二臣来此说段故事便要纠察,是何道理?许是她从旁人处打探来初梦姑娘本有胎记,如此造了个弥天大谎来诬陷老臣!请陛下明鉴!” “陛下!”扶瑄奋身而道,“如此大庭广众,要验一女子的肌肤,实在有损女子清白!扶瑄乃初梦姑娘的公子家主,若要验她,扶瑄绝不答应!” 谢安冷声呵止:“瑄儿,不得放肆!凡事以大局为重,但陛下自会顾念周详。” 司马熠道:“扶瑄你莫恼嘛,此不是正还商量着嘛,知晓你护花心切,孤亦不是那种不择手段之人嘛。如此折中,命德高望重的母辈旁人去后房查验初梦姑娘可好?可惜今日尔妃未来,谢卿,可否劳烦你谢家赵氏代劳?” 司马锡道:“陛下,由谢家出人来验,惟恐有失公正啊!” “此前九死一生的是谢家的长公子,此事由谢家亲自来验,孤并未觉着不妥,况且赵姨娘乃名门大户的母辈,如此公正之态应是有的,孤信她。”司马熠思忖了小片刻又补充道,“皇叔,今日一事确是事关重大,不查个水落石出,孤无法与一众王谢朝臣交代,若查出此事与皇叔无关,亦清解你二人怨结,亦是桩好事,请皇叔稍安勿躁。” 扶瑄不安地望着初梦,她那本是不易觉察的花容失色,惨惨淡淡的悲切涂在面上,此刻却如一汪静水幽潭肃然地可怖。初梦但见扶瑄望着她,便将那凝眸抬起回望向扶瑄,轻声含笑道:“无事。” 扶瑄见她如此,不由得心头一阵宽慰,如春融冰雪。他本是记得那女刺客脖颈上的朱梅记清晰分明,彼时连同一旁护驾的蓖芷神色亦是惊惶,眼瞳不住地流转于初梦与皇帝之间。方才由那一笑,恍惚间扶瑄便记起那一日他与初梦同睡之时,瞧见她脖颈上那块烫伤疤痕红肿突兀,彼时正是心中自责,此刻却是庆幸付膺。 “谢卿,赵氏,此事便交由你们了。”司马熠说得轻描淡写,但王谢一众人心知当中分量,于世家与王侯的斗争中,皇帝头一次不再一味谋求太平而左右迁就。 谢安自然承意叩谢司马熠恩泽,带着赵姨娘叩首后,赵姨娘便独自领着初梦朝厅堂后头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八十二章 纤韧如丝 ,最快更新浮生娇最新章节! “自你来,我便不喜欢你。”厅堂后屋那门由外头的婢女徐徐掩上,“砰”得一声,掀起那屋内火烛促然一跳,赵姨娘冷冷地吐露这一句,如丝丝青烟萦绕当中。 初梦并未正视赵姨娘,只怔怔望着墙前摆置的一座褐色釉青瓷莲花尊,那釉色光泽明晰,莲瓣栩栩如生,却在摇曳烛火中于墙上投下一团奇形怪状的朦胧光影。那本是旧年扶瑄生辰时好友赠贺之礼,扶瑄觉着宜此屋内清雅陈设便命人摆在此处,前时龙葵姑娘路经此屋时无意间赞叹过,可扶瑄无动于衷,并未转赠于龙葵姑娘,如此初梦便也有了印象。 赵姨娘那话她并非未听见。 片刻后,初梦于灰暗中回首:“姨娘此话是何意思,请姨娘明示。” “你终究是婢女,与世家小姐不可同日而语。”赵姨娘的轮廓在明灭中亦有些怪异,她又哼笑一声,“世家大户有些话是不必明说的,如今若要我言说白了,便是你与瑄儿是无望的,你不必打那主意与心思了。” “姨娘此刻为何与小婢说这些话?” “似乎我从未与你好好交谈过。从前我思忖着,你身为婢女,又如此聪慧,此些道理你应是明白的,但几次三番下来,我竟不知你是真糊涂,亦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初梦回道:“真糊涂也好,装糊涂也罢,此刻屋内再无旁人,姨娘有何欲言说的只管教训小婢便是了,早些说完也好早些出去陛下那处复命。” “大胆婢女,无需你提点我!我见你当真是恃宠而骄,愈发的目中无人了。但你需是明白,我仍乃一府之母辈,瑄儿的姨娘,我若要叫你走,瑄儿总得顾及着我的情面!” “小婢斗胆思量,姨娘自小婢入府以来种种,无非是怕扶瑄公子对小婢生情而坏了世家规矩罢了,然姨娘误会了,初梦无此心思。” 赵姨娘似笑非笑:“你此话说与瑄儿那般情事未深的男儿听倒还蒙蔽得过去,而我却是过来人。你亦知晓我陈郡谢氏是高门大户,天下哪家女子不想一朝嫁入乌衣巷,攀做长公子夫人,终生便享荣华富贵,更况且是你这般婢女出身的女子。” “小婢若有心,前时亦不会打断扶瑄公子请姨娘做主成亲之事了。” “你那是欲拒还迎,以退为进。你深知今日本是瑄儿生辰,外头宾客如云,瑄儿有大把事务待做,便无暇好好商讨此事,索性打断了瑄儿说话,真乃一石二鸟,心机颇深呢。” 初梦心下却觉着有些好笑:“赵姨娘……若是非要如此解读,那恐怕初梦有千张嘴亦辩解不清了。大抵,赵姨娘是与小婢有何误会罢……” “误会与否,你自己心中有数,眼下,我便只要你一句话,应承我离开瑄儿。” 那烛火幽幽晃着,初梦别过面去不再对着赵姨娘,只淡淡遥望那烛火,笑回:“赵姨娘,小婢素来确是无此心思,可姨娘却始终不信,一而再再而三咄咄逼人,那小婢如今改主意了,姨娘偏是要赶小婢走,小婢便偏是要留!” 赵姨娘未料初梦语出如此戏谑,心下不禁一怒,道:“你莫仗着我从前宽仁与瑄儿宠爱便为所欲为,我是有法子的!” “姨娘教训了小婢这般多的话,小婢受宠若惊,小婢仍斗胆提醒姨娘一句,外头众人还候着姨娘查验结果呢,姨娘为何丝毫不疑惑小婢是否为雪心呢,亦或是,姨娘已心中笃定的答案,故而不必查看了?莫不是……姨娘前时口中的法子,便是要出去与一众人说小婢脖颈上便有那朱梅记吧?” “你!”赵姨娘未料初梦竟将她心思瞧得透彻,不由得倒吃一惊,挤出二字,“放肆!” “从前初梦只当赵姨娘吃斋礼佛,是耐性子好脾气之人,今日一谈,倒开眼界。”初梦说来不愠不火,倒更显露出当中的言下之意来,“赵姨娘待世家之衷情用心,可堪比南康公主,可当真是叫小婢佩服了。” “你……刁蛮丫头!你在讥讽我偏室地位?”赵姨娘嗔瞪道,“你这丫头,尖牙利嘴如此毒辣,简直毫无家教可言,竟瞒骗得我瑄儿温文尔雅的之人心生情思,你……你……”赵姨娘本是世家里礼仪端持惯了之人,一时间竟不知用何言语骂那初梦才好,半晌才又挤出一句:“你果真心肠歹毒,蛇蝎妇人!” 此夜极静,屋内一静默下来,便听得红焰火烛哔哔啵啵燃芯之声,窗棂外声声没落虫鸣报秋,前头厅堂那处亦是极静,华锦彩缎的光泽映照着众人焦灼面庞,那些镂花香烛融了半支,众人还不见赵姨娘与初梦出来,便渐渐起了窃窃私语之声。 又候了一阵,谢安道:“张炳,你去后屋瞧瞧,是否有何状况,不可叫陛下在此好等许久。” 那令方才下了,赵姨娘便领着初梦自后头归来了,众人忙不迭退让出一条道,一边拿眼打量着二人神色,但见二人面不露色,不知是喜是悲,直至二人行至皇帝跟前也瞧不出个所以然。 “启禀陛下。”赵姨娘跪身而道,“赵氏不负陛下使命,已然查验得当了。” 众人那心油然便随这话纠集起来,当中最迫切三人不过扶瑄、司马锡与孙渊了。扶瑄自初梦归来,那眸子便牢牢钉在她那柔弱清癯的身子上头,望眼欲穿,可初梦一路行来始终只低首抿唇,来抬眼予他一枚叫人安心的眼神也无。扶瑄又多思,不禁担忧担忧当中许是出了变数,虽那块记忆中的疤痕却是历历在目,可毕竟眼前的女子,终究不是寻常女子。 初梦前时对赵姨娘说的那番挑衅的话语,她是存心的。 去往里屋的路上,初梦一瞬间如幡然醒悟了似的改变主意了。躲躲藏藏终究偷得一时安宁,可为之付出的代价却是一生的不安宁,以一个谎去圆另一个谎,而自己亦在如此编谎的过程中变得面目全非,从前是怕扶瑄得知真相而失去扶瑄,可谎言维护下来的不真挚的自己,又有何颜面去面对如此真挚的扶瑄呢。 赵姨娘的声音在众人屏息凝神中缓缓响起。 初梦涩然一笑,忽而生出一种一泻千里的畅快之感,心中自喃:“一切该是结束了。” “陛下,赵氏已查验了,初梦姑娘的脖颈上并无朱梅记,也便不是那雪心姑娘。” 初梦猛然抬首望着身前跪禀的赵氏背影,瞪大了眸子,直觉不可思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三章 梅绽二度 ,最快更新浮生娇最新章节! “不可能!”孙渊怒而咆哮,“她不可能没有!便是雪心!不可能不是!她便是!” 谢安冷声呵止:“大胆孙渊,你是在质疑我陈郡谢氏之人有失公允么?” 跪于地上的赵姨娘听了谢安为她挺身而出,不禁心头一柔,抬眼脉脉含情望着她眼前深爱着,却是素来待她不甚热络的夫君。 “不!她有朱梅记!” 人群中却冷不丁冒出一个尖利的女声,初梦恍惚一惊,顿觉此般尖利之音实在耳熟,思忖了片刻,便又是一惊,竟与桃枝颇有几分相似!可桃枝已然死了。 循着那声,但见人群里吃力挤出一名婢女,身形纤瘦几近有些病哉怏怏,初梦见此轻笑一声,满以为又是哪个丫头利欲熏心来陷害她,此等场面她亦不是头一遭见识了,从前她身遭陷害,亦是被众人吃人的目光钉在此厅堂中,当时总有人利欲熏心蒙蔽了眼,落井下石以求荣宠,她笑那今日竟总不例外,可当那婢女抬头时,却叫她汗毛倒起心中凛冽。 随着那婢女有些凹陷的眸子缓缓抬起,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小婢朱华,叩见陛下与诸位老爷。” 朱华这名显然于众人而言颇为陌生,那婢女一道完,人群间便起了悉悉索索的议论:“朱华是何人,你见过么?”“没呢,也未听过此名……” 此些议论自然是传至那名唤朱华的婢女耳中,于是她便再拜道:“小婢由管事赐名朱华,平日……在灶房供事,小婢从前诨名胖胖……因前时得了场病,因而得此瘦削身形,嗓音也变得纤弱了……小婢休养许久,前几日才在乌衣巷中复工。” 张炳道:“启禀老爷,灶房曾经确有此人,但因清洁起见,她患病即便康复亦不可再复供事灶房,便在柴房后院做些杂活。” 谢安问道:“初梦,你从前亦是在灶房供事,可识得此人?” “识得。” “如此,朱华,你方才言说初梦有朱梅记,你可有凭证?你需知方才赵氏亲验后并无异常。” “可……小婢当真见过的!从前初梦……与我们同是灶房婢女,便都是一同在灶房后头大通铺上一道儿睡的,那时……初梦给人打了,对,给那桃枝打了,我们便帮她上药,不甚将药瓶打翻了……污浊了她衣裳,她便除去,由此便见着那枚朱梅记了!那时在场的灶房婢女全瞧见了,还说……还说如此漂亮的朱梅记是富贵之相,那时……不是扶瑄公子正巧宠爱初梦么,我们还调侃那初梦将来可做长公子夫人呢!”如今瘦削的“胖婢女”忽然戛然而止,话过喉咙才觉自己言语有失,忙是收声,可厅堂上一众人自是无暇顾及那做长公子夫人的玩笑,司马熠道:“赵氏,你可当真查验清楚了?” 孙渊大笑:“果然是有!哈哈哈” 司马锡那面色如灰,阴沉如霾。 赵姨娘听皇帝如此问,惊得慌忙跪拜:“可……可着实无物啊!” 司马熠如此一问着实叫在场空气有些凝滞,众人正惴惴静默着,忽闻厅堂中三声狂亮的笑声,循声望去,正是痴狂的孙渊正仰天长啸,边道:“明白了!明白了!” 谢安声色厉厉:“孙渊,陛下面前不容你猖狂,你究竟明白何事?” 孙渊的笑戛然而止:“如此众人济济的场合,料想赵氏于陛下面前亦不敢瞒慌,自然厅中那瘦削的婢女更不敢瞒慌,我自然确信,厅中跪着的此女子便是雪心,那为何那朱梅记不见了呢,陛下,想必此刻派侍卫去此女房中搜查一物,便可真相大白了!” “何物?” “百花秘露!” “那疗伤舒痕的奇药?” “正是!依臣想来,初梦姑娘许是担忧此朱梅记终有一日暴露,便用刀削或火炽之法将此记除去,而后再续涂百花秘露舒痕,如此来求神不知鬼不觉而瞒天过海,继续潜伏于乌衣巷中伺机而动!” 司马熠那神色有些触动,思忖片刻,道:“谢卿,孙渊推测不无道理,如今初梦姑娘宿于何处?可否委屈一二搜她屋舍?” 这风头一转只叫众人措不及防。 谢安官拜大司徒一品,家中搜查犹如遭受抄家,次日传至建邺城中,不知会由说书人如何添油加醋,挥洒一番,届时天下之人便以为是乌衣巷内起了祸端。谢安自然心中不悦,可皇帝怀疑不无道理,金口一开更无从拒绝,也便铁青着脸色应下,而他身旁一众乌衣巷内人却熬不住这羞辱,一个个颇有些沉不住气似的蠢蠢欲动,眼巴巴地望着他们老爷,口中小声念叨:“不可……不可啊……” “陛下!”扶瑄挺身而出,道,“不必查验了,初梦房中确有百花秘露!” 这一语便又如一击重石在众人心头激起层层涟漪。 “陛下,初梦是扶瑄的贴身婢女,吃住同处,她房中有何扶瑄自然是知晓的。那百花秘露是早些时日前,初梦身遭陷害,受了顿拷打,扶瑄同情身侧婢女遭遇,恐她遗落疤痕,便寻来此物赐予了她,以供她疗伤之用。”扶瑄顿了顿又道,“今日扶瑄承蒙陛下做主,为扶瑄查明当日刺杀真相,扶瑄谢过陛下恩典。扶瑄一路悉心听来,只有一事不明,缘何此中种种如此凑巧,孙大人举证初梦有朱梅记,初梦的疤痕却偏巧消失,孙大人又言说初梦用了百花秘露,可偏巧长公子屋苑内便有,莫不是,当中有人通风报信吧?” 扶瑄那“通风报信”四字分外铿锵,冰寒如铁,说罢便将那对剑眉星目横指厅中跪着的“胖婢女”。扶瑄的性子乌衣巷内人是知晓的,素来儒雅温和,如今他一改往常肃然起来,虽语调不重,那话语却在众人心头掷地有声,不自觉地跟着一道肃然起来,一同循着他的目光凝望着“胖婢女”。 一时间,“胖婢女”那冷汗簌簌地下,身子亦一道颤抖起来。 “陛下!小婢也有话说!” 又一声颤颤的女音自人群中传来,那厅中已跪了许多人,满满当当中又扑来一身影,一同的婢女制衫,身形与病后的“胖婢女”颇是相似,一般清癯。 “陛下,老爷,小婢……小婢……瘦瘦!不……名唤翘思……瘦瘦是那诨名……小婢是曾与初梦一道……那个灶房供事的瘦瘦……那……那方朱梅记……小婢亦知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八十四章 始终方休 这一夜,一回三转的举证已叫皇帝司马熠晕头转向、混混沌沌,他搔了搔鬓,只问道:“谢卿,此上来的婢女又是何人?” “回陛下,如她所言,确为从前与初梦一道供事的婢女。” “是……是……陛下……小婢不敢扯谎……”瘦婢女哽咽道,“如胖胖那日所言,那日敷药……小婢也在场。” “哦?那你快说,瞧见了她脖颈上的朱梅记否?!” “回陛下……”瘦婢女悄然深吸一气,大抵是用全部力气呼道,“未瞧见!” “不可能!”孙渊大喝,只惊得瘦婢女身子一个激灵,泪珠一下便翻涌下来,“大胆婢女!你敢在陛下面前瞒慌!是要杀头的!” “小婢确实未瞧见!未瞧见便是未瞧见!” “瘦瘦!”“胖婢女”抬首,已是羞愤交加,满面通红,“你莫要胡说八道!那日我们那么多对眼,可不都是瞎的!那么多对眼全瞧见了,你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我知晓了,是从前初梦待你有恩,维桢小姐烤乳鸽那案,初梦为你从老爷那里谋了些好处,今日你便故意来为她作伪证!” “不!”瘦婢女猛然抬头而啸,“若翘思有半句谎言,只叫翘思没爹没娘!” “你住嘴。”司马熠皱皱眉道,“好好的起誓便起誓,你要说那天打雷劈都容易,拿你爹娘做何毒誓,罢了罢了,小姑娘,你也莫哭了,孤信你便是了。” “陛下!““胖婢女”眼中同是泪光莹莹,“小婢亦可起毒誓,那日小婢当真亲眼所见初梦脖颈上有朱梅记!若朱华撒谎,便叫朱华没爹没娘!” “你们这群小婢女!孤还说不听你们了是不是?”司马熠拍“啪”的一拍桌案,在众人心头一惊,“方才才说莫那爹娘起誓,转头你便挑衅孤?那好,孤将你们爹娘全砍了,你们可是痛快了?” 谢安忙道:“臣管教无方,惹陛下愠怒,还望陛下恕罪。张炳,还愣着作何,快将此二名婢女带下去。” 那轰轰烈烈的闹剧暂告了段落,皇帝那愠怒之色随着婢女被带下去渐渐缓和,众人才又将惊心收回腹中,得空于当中有所喘息,证据不足,疑点太多,扶瑄本亦想迈步而出为初梦佐证,不过那翘思先行了一步,心中亦着实震惊而佩服她的勇气。 他心头终究可长长舒出口气,此事大抵可如预期般搁置再缓,那唇角便勾勒出久违的浅笑,眉目含情望向初梦,那眼波似无声诉说,终究了结了。 可扶瑄那久违的笑容还未须臾,便是惊风骤雨般的蹙眉替换,长久凝滞。 但见初梦侧颜,不约而同朝他这处遥望,嫣然浅笑,那眉黛一如青青远山,梨涡若有若无,缥缈清淡,恍惚间如那日果园初见,可扶瑄到底是扶瑄,日日夜夜的枕边人,那笑容当中的恐怖只叫他脑中瞬时一片空白。 “不要——”扶瑄心中呼喊,那声还未出口,便是初梦的声音细细软软,却如当空霹雳在他心头炸响。 初梦轻道:“陛下,言说举证了许久,可否请陛下恩准小婢说几句话?” 众人这才收了低吟议论将目光投注于这看似弱不禁风,削肩细腰的小女子身上,连同司马锡,本是头也不抬,面色阴沉,此刻却瞳仁有些微睁,凝注着她。 “你要为你辩解?”司马熠得空终究饮了口酒,“也罢,道也得听听你这当事之人辩解,不然唯恐世人说孤断案偏听,有失公允。” “不,陛下,小婢并非是要辩解。”初梦那语调平静得只叫人心中发毛,“小婢是来认罪的。” “初梦——”扶瑄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护在身后,“陛下,扶瑄的贴身婢女少临如此盛大场面,遭受威逼恐吓之下难免精神恍惚,又她旧日头部有伤,紧张气氛之下极易旧伤复发,致胡言乱语,未免惊扰陛下,又今日之事证据难足,唯恐一时难有个决断,请陛下恩准先行将涉事人等暂迁原处,择日待有新证据时再行决断!” 司马熠将眼眸眯作一道缝,只打量着形色惊惶的扶瑄与他身后淡然自若的他的贴身婢女,心中只觉此婢女不一般,正要问扶瑄缘何如此护卫此名婢女,只听初梦缓缓道:“陛下,初梦清醒的很,从未有过的清醒。” 扶瑄低吟:“初梦!不要说!你这样是无用的!是徒劳——” 蓖芷守在皇帝身旁,远远望见扶瑄神色异样,正是一愣,还未来得及开口救场,初梦已然又道:“陛下,初梦确是南岭王府的刺客,从属司马王爷豢养。” “你……你说何?孤未听清……” “陛下,小婢初梦,本名雪心,一如孙渊大人所言,雪心从前确是抱养于南岭王府,得司马王爷抚育。自幼时起,司马王爷教导雪心琴棋书画,比寻常女子不同,更教授雪心武艺轻功,故而雪心看似虽为柔弱女身,却内里习得一身干练刺客的本领。从前,司马王爷一直与外人道,雪心是他救命恩人之子嗣,故而代为寄养府中。雪心自幼锦衣玉食,司马王爷待雪心视如己出,雪心感恩戴德,从未生疑,而今年初春一夜,却叫雪心一夜梦碎,司马王爷道与雪心,谢安大人乃雪心的灭门仇人,司马王爷多年养育便是欲助雪心手刃血仇,且他已于妙华坊创造好了时机,只待雪心刺杀谢扶瑄公子,便大功告成。” “一派胡言!”司马锡暴怒而起,双目通红,那青筋正于他脖颈上突突地跳。 “如此说,当真是皇叔指示你去刺杀扶瑄?” “是。司马王爷言说,以雪心的本事,手刃谢安仍是困难,倒是他的长子谢扶瑄,常年流连于风月场中,是天然的时机,且叫谢安尝尝失亲之痛,比直接叫他死痛苦更甚。” “那……那你又为何如今来指正皇叔?况且……后来你刺杀不成,潜入乌衣巷做了扶瑄的贴身婢女,刺杀他本是易如反掌之事,为何你又……” “是雪心方才得知……”初梦抬起泫然之眸,坚定道,“司马王爷对雪心说得那些血海深仇,竟是骗人的!” “骗人的?” “是……雪心在潜入乌衣巷前,曾遭南岭王府派来的黑衣杀手追杀,陛下未知,司马王爷待使命失败的刺客是不留情面一律灭口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八十五章 以退为进 司马熠睨了一旁巍巍正坐的司马锡一眼,那神色显然是有些惊诧,愣了愣才又道:“那……你又如今活至今日?” “雪心经历九死一生,侥幸逃遁后便往乌衣巷处来,当中缘故有二,一乃,若是雪心可力挽狂澜,弥补前时刺杀失手之罪,那司马王爷指不定可宽恕雪心罪责,逃过一死,二乃,世人皆知,天下间唯独乌衣巷王谢世家之势可与司马王爷抗衡一二,雪心藏匿于此地,是天下间唯独司马王爷势力无可涉足之地。” 司马熠哼笑一声:“你这小丫头,倒真艺高人胆大,谢大司徒与王大司马可非吃素的,你竟藏匿在他们眼皮底下,倒是不怕他们将你揪出?” 初梦转头,深深凝了一旁司马锡一眼:“雪心得蒙司马王爷教导,已练就一身女刺客的本领,乔装潜伏,不在话下。” “如此话又便说回来了,你又如何至今不动手?是前时言说那血海深仇是皇叔欺瞒你的谎子?” “正是!入了乌衣巷后,雪心便化名初梦,处心积虑接近扶瑄公子,扶瑄公子良善,竟叫雪心得逞,可扶瑄公子待雪心极好,比同胞兄长更好,王谢二位老爷亦是正人君子,雪心深受感化,不忍下手刺杀……也便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一直拖至今日,方才竟自孙渊大人口中得知雪心真正身世,雪心不平,不愿亦不可再装聋作哑!” “初梦……不,雪心姑娘。”谢安听得初梦陈白刺杀之事,竟语调中不起丝毫波澜,“孙渊亦不过一面之词,你怎的便笃定他所言为真?” “此便是雪心要说得第二件事。”初梦忽而扬声起来,慷慨凛然,“雪心指证!司马锡勾结鲜卑慕容部,意图谋反!” “荒谬!”司马锡从坐而起,那身锦袍粼粼光泽陡然一闪,犹如一道白电。 “皇叔……这……雪心姑娘,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有凭证?” “若说切实的凭证,雪心便是那凭证!雪心幼时生长于南岭王府,一个夜深人静之晚,雪心难睡入梦,便去园中走走观月听风,走着走着便循着花径来至司马王爷的书房前,彼时那书房灯火通明,犹如黑夜明星,陛下可知,寻常司马王爷虽疼爱雪心,可那书房是容不得雪心靠近半步的,雪心年幼,更添好奇,便不自觉被那光明灯火吸引而上前窥探,却听得里头一名语调怪异之人与王爷攀谈,提到北境……慕容……剿主……如此字眼,如此夜晚不止一夜,渐渐窥听之下,随着雪心年纪渐长,竟可渐渐串联起南岭王府与慕容部勾结之阴谋,司马王爷助慕容部击败段王,成就鲜卑霸主,而慕容部助司马王爷……“初梦一字一顿道,“谋害陛下。” “刁女!信口雌黄!” “皇叔……你!” “雪心虽由人包养至建邺,可血里的高原风土是与生俱来的,故而雪心即便在乌衣巷中,亦对那些馕饼炙烤肉食情有独钟,此些是雪心身旁一同供事的姐妹,与扶瑄公子知晓的。孙渊大人未说错,雪心从前是有朱梅记的,不过在司马王爷委派雪心前去妙华坊刺杀前便叫司马王爷寻来的太医模样之人割除了,因是刺客身上不可留下任何印记,此些年来,雪心自幼时起,梦中总可见一名与雪心容貌相同之人,身处高原宫墙之内,雪心与她攀谈,她身言自己为雪心同胞姊妹,名唤馥蕊白,因通身雪白而无胎记便得名白,身为段王妃子,今日听闻阿甲所言,此梦终是说得通了!多年来,雪心总觉此梦为自己疲惫,心事入梦,梦生幻觉,原来不是,而是真的!陛下方才问雪心,缘何对孙渊大人与阿甲之言信任不疑,此便是答案。” 司马熠却仍是一副魂不守宅之态,显然仍沉浸于方才那句“谋害陛下”中还魂不得,初梦后头的陈白亦未听进去几分,只半启着口,唇齿颤颤,问道:“你……方才说……皇叔欲谋害孤,你可有凭证?” “初梦便是人证,除此之外,陛下若要书信凭证,陛下是最了解司马王爷的,如此老谋深算之人,怎会留得实物凭证而为自己徒增隐患呢?” “雪心!”司马锡陡然振臂道,“你不过是在乌衣巷内受了谢扶瑄几日好,你便被他收买人心,反咬本王一口,将那些子虚乌有的罪名悉数栽于本王头上!本王亦养育了你二十载,待你数十年如一日般疼惜怜爱,你竟毫不领情感恩!” “皇叔……你……你是认了?” “陛下。”司马锡那声忽转沉郁,仔细听来,当中竟还有些沧桑,“事到如今,老臣不得不承认,老臣确是欺瞒了雪心身世,雪心确非老臣恩人子嗣,而是老臣当年在鲜卑出使之时与当地民妇的私生之子!” 此言一出,直叫已是久久处事,波澜不惊的初梦为之大恫,她满以为她前番编造的故事天衣无缝,种种线索皆有人证物证,时间亦串联起来,方才那一刹那,她见着扶瑄那关切爱怜的眼神,忽而明白了,原是她苦心经营数月,只求瞒天过海与扶瑄厮守终生,可不曾想,最精明的她却是最蠢钝的那个,扶瑄早已得知她的身份,扶瑄虽未言语,可他那眸光,那当中之意,她是最了然于心的。 由此,她忽而生出一个念头,要赠扶瑄与乌衣巷一份厚礼,便是舍身而助王谢世家扳倒司马锡。 可初梦良苦用心之下,到底司马锡老于世故,如此避重就轻之招,初梦竟也失算了。 司马锡苦楚道:“陛下可曾记得,二十年前,先帝派遣老臣出使北境,当时老臣一时贪乐,孤身跑去大漠赛马,故而与人群失散,不巧天降狂沙,遮天蔽日,老臣无从寻得返回之径,跌跌撞撞身上多处负伤,疼痛不已,眼见着天色渐晚,大漠渐渐变凉,老臣饥寒交迫,在狂沙中渐渐失了神志。老臣彼时以为自己此生便要葬身大漠了,可山穷水尽之际,竟得一高原民妇搭救,后来得知老臣跌跌撞撞所至之处已离村落甚近,民妇听闻呼救,虽是狂风,仍不顾自身安危前来搭救。”司马锡恰时望向初梦,眼眸中竟少有地显现柔情:“那名民妇便是雪心你的生母,名唤大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八十六章 滴血验亲 司马锡又道:“你的生母大英确是个淳朴善良的女子,她将本王救下后,自己本已拮据度日,却倾尽家财救助本王,为我寻医问药,本王彼时在狂沙中伤了髌骨,无法行动,她便好意收留本王在她那处住下疗养,一月之内,她照料本王无微不至,本王也与她渐生情愫,情到浓时共赴**之欢……本王应承她,待伤好返回建邺后必定再来迎娶她,可无奈天不遂人愿,本王完成先帝出使使命后返回建邺,途中又有耽搁,待到再去鲜卑时,已又隔了数月之久,大英的帐篷竟人去楼空,打听之下才知,待本王走后,大英得知自己已有身孕,部落族人言说她被本王所骗,叫她滑胎,但她坚信本王会回去娶她,她不顾部落之人反对毅然要将婴孩诞下,未婚先孕之事历来是为世人所不耻,大英受尽族人嘲讽凌辱,族人最后更将怀胎八月的她赶出村落……本王倾尽全力寻找,可寻到她时,为时已晚……” 司马熠眉头微凝,显然颇为司马锡的陈情触动,忙关切问:“那大英如何了?” “三日三夜后,老臣的属下在一山洞中发现了她,形容枯槁,面色苍白,身下一地鲜血已是奄奄一息,而她身旁竟有一枚啼哭嘹亮的女婴。老臣的属下赶紧将二人带回,只可惜大英在途中不治身亡,而雪心,却被抱回了南岭王府抚育……万幸,大英,于临终前得知老臣并未食言,她欣慰瞑目了……” “你说你是我的父亲?”初梦冷冷道,纵然司马锡动之以情,感天动地,她仍冷若冰雪。 “当年,是为父有错再先,对不住你母亲,此些年来为父始终万分愧疚……你在南岭王府吃住皆是优裕,为父为你寻来的琴棋书画老师亦是与其他王府公主同一规制,以求弥补当年遗憾。雪心,为父不求你叫一声父亲,只求……你肯原谅为父么?” “你既然是我父亲,为何还命我刺杀扶瑄公子?更在我刺杀失手后派人追杀于我?” “那是误会!”司马锡沟壑斑驳的面颊上竟挂上了泪,“为父从未下令命你刺杀任何人!你是为父心头肉,掌上明珠,为父怎舍得命你以身涉险去刺杀他人?唯恐是为父身旁有何心怀不轨之人,假传口令命你刺杀。为父惊闻你在妙华坊出了事,便连夜命手下之人前去保护你,以免你为乌衣巷前来搜捕之人擒获,为父当真是用心良苦啊!” 司马锡说得提泪横流,竟谎骗得扶瑄心下一柔,亦有些信以为真,厅堂内一时又冷落下来,只那余留小半截的红烛已不见前时精致镂花,也未有人得空来添。众人屏息凝神,只待初梦如何回应。 “哈哈哈,司马王爷当真杜撰得一口好故事!”初梦原是一副肃面清颜,此刻却是笑了起来,“不去当那茶馆的说书人当真可惜了。” 说罢她又清了清嗓:“好一个铁骨柔肠的故事,避重就轻将那刺杀之事推卸他人,更将勾结鲜卑之罪只字不提,混淆视听。今日你当真陛下的面认了我这个公主,来日我便需回南岭王府住,届时更可为你掌控,真乃一石三鸟之计。雪心佩服。司马王爷,你既言之凿凿雪心乃你亲生之女,那你可敢与雪心滴血认亲么?” “你……本王光明磊落,有何不敢?!” 初梦浅笑,颇是玩味:“司马王爷你可得思量清楚了,倘若验成了,我只不过是多了个公主的头衔罢了,诬告父亲亦不过是当中误会,我丝毫无损,而你,则是身败名裂,欺君罔上,勾结外族,企图谋反。” 司马锡本已胸有成竹,未料此刻被初梦反将一军,心中倒有些胆怯起来,不自觉又打量一眼她身前的女子,如此谋略机智与临场应变,更胜他手下诸多干将,如今验也不是,不验更不是,司马锡竟成了自掘坟墓将自身至于两难之地。 那一盏清水漾着微波由张炳亲自端上前来,后头的婢女躬身举着一方木案,上头有洁净丝帕二枚,丝帕上稳稳躺着二枚晃眼的银针。 此刻厅中才得空有婢女前来添烛火,依旧是镂花的款式,吉祥喜庆的鱼虫浮雕。新烛由婢女纤手剔亮,烁起小而圆的暖光,厅中满满当当挤着一屋人,个个迎面熏着橙火,额上汗津津的,心上却如秋水般凉丝丝。 “雪心,你当真要如此做么?”司马锡缓步上前,言辞恳切,当中无不蕴含一名父亲的痛楚惋惜,“你不认为父,为父理解,毕竟隐瞒了你这么些年,叫你一时接受为父确实唐突了些……可……” 司马锡边是攥住了初梦的臂,俯身凝视:“你如今不认为父不要紧,为何要做如此伤情伤心之举。俗话说血浓于水,可你却要将你我二人父女之血滴入这寡淡无情的水中,孩儿,你当真忍心么?” 初梦本是别面过去不见,忽而眉黛间陡然一蹙。 司马锡竟暗中攥着她的手臂发力。 初梦回首,正对着司马锡那对犀利鹰眸。司马锡贴着她面庞极近,与其说凝视,道不如说是逼视,旁人远望不得当中细节,而初梦却是见的真真的,司马锡眼中闪烁的哪里是慈父忏悔的柔情光芒,而是狡黠凌厉的恐吓怒火。 “司马王爷是要返回么?不敢验了?”初梦一把甩脱了司马锡擒住她的手。 司马锡压低声,怒而低斥:“你少用激将法!” 初梦冷笑:“小女子何德何能,敢叫司马王爷乱了方寸。” “你真就这么想置本王于死地?你举证本王指示你行刺,你自己也便成了那刺客,你以为你可凭此将功赎罪?本王告诉你,王谢之人不但不会因你助力扳倒我而感恩戴德,反倒他们不会放过你,只会叫你死得更难堪,如此毫无益处更有恶果的买卖,本王若是你,定不会做。你是聪慧的女子,为何如此简单的道理却不明白?” 初梦灵眸一闪,只笑回简单一句:“万幸我不是你。初梦不聪慧,但凡事凭良心。” “你二人嘀嘀咕咕何事呢?”司马熠在上位直有些坐不住了。 “回陛下,老臣在为雪心解释当年之事,只是她心中有结,一时难以释怀……”司马锡忽而扬声,“启禀陛下,老臣忽然忆起,老臣身患凝血障碍之症,南岭王府太医可证,唯恐老臣今日扎针取血后流血难以遏制,请陛下恩准,待老臣病愈后再行滴血认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七章 万箭穿心 一阵狂笑当空炸响,原是孙渊在一旁又失心疯般的叫嚷起来:“司马锡老贼,我瞧你是不敢验罢!你个缩头乌龟!你个孬种!你哪里来个什么私生骨肉,雪心便是鲜卑偷来的婴孩——你惧怕一验便原形毕露——哈哈哈哈——陛下,快验!快下令验啊!” “住口!本王的姓名岂是你这疯臣可叫的,本王无罪,仍是南岭王,而你却早已是疯臣罪臣!本王素来光明磊落,天地可鉴!陛下,老臣恳请陛下做主,将此疯臣拖出去截舌,以免有辱皇室声誉,有污陛下金耳!” “此为我王谢之家,还轮不着你南岭王来做主吧?” 司马熠撇着嘴:“皇叔,谢卿说得是呢,今日是人家公子生辰喜宴,哪里有截人口舌见血来贺的道理?倒是皇叔,前头阵仗闹得这般大,如今忽然言说自己有凝血之症,唯恐孤下令不验,却难平如此众多乌衣巷内人的心呢。” 初梦见司马锡推三阻四,索性一步上前,攒过那木案上的银针便朝指尖刺。她纤指上瞬时凝上了血珠子,殷红耀目,虽是极小一颗,却如稀世玛瑙般一夺众人目光,配着她素来白皙的肌肤,犹如红梅落血,恍惚间又如那朵朱梅花瓣飘零坠雪。 虽是极小的举动,可无疑她是屋内众人的焦点,司马锡心头不禁一颤,不知不觉中他的命运竟交付在一个小女子的手中,如今不是他划桨扬帆操纵着他的命运之舟,而是他的命运之舟被初梦大掌扬起地波涛推动着走。 初梦素手轻移至那盏清水上,蜷伸血指。今夜月色皎洁,在厅前撒下一片明辉,而那粼粼辉彩与厅堂内一池火烛相比却是黯淡许多。初梦望着那杯盏,张炳承拖地稳稳当当,却仍难抑上头微微泛着的涟漪,一时间犹如那夜园中,皓月当空,扶瑄赠她一汪清月映盏中,彼时杯中碧茶柔光潋滟映着一园春色,如今却只春去秋来萧萧北燕凉天松子落。 那滴血自划过指腹,悬垂于指尖,在指尖轻晃了晃才依依不舍似的坠于水中,瞬时如火般弥漫开来,又丝丝如雾,将清水染作淡红,余下一滴滑入盏底,静静恭候似的团在那处。一旁的司马锡故作镇定,那杯盏中的鲜红却是触目惊心,与他截然不同的是泰然自若的初梦,她移手取过木案上陈着的白丝帕,将指尖剩余的血揩在上头,凑近司马锡耳畔道:“多谢王爷搭救了。初梦本已破釜沉舟了,王爷却硬是要送初梦个人情,此事于初梦而言忽然有了回旋余地,初梦真是始料未及呢。” 司马锡低声怒回:“本王怎会中你的计?!”可心下不得不认,他着实中了计,且是不得不中计。 初梦轻擦着手,扬声道:“司马王爷,请吧。” 司马锡在众人热切期盼中不得不迈步,一把取过木案上的银针,力气之大直叫端着木案的婢女一时踉跄跌退一尺。那根银针明晃晃的泛着冷光,上头极精致地嵌套着一枚银质麒麟瑞兽兽首雕刻,兽口衔着红玛瑙,如这杯盏中的殷殷鲜血般透亮光泽的红,司马锡的心有油然被刺了一下,在众人的目光中缓缓提起那只攥着针的手。 “趴下——”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得“嗖嗖”几声冷箭划破热空的声响,众人扭身,措不及防便又是一片箭阵如狂风骤雨般噼里啪啦席卷而来。厅堂内瞬时尖叫四起,众人四下逃窜。 蓖芷扯声再喊:“趴下——快趴下——”到底他武艺了得,方才在司马锡踟蹰夺针那会子便觉察屋顶似乎有些异响,一只软绵绵的物件踩着瓦发出些微的摩擦之声,与其说是异响,倒是异动更确切些,他本以为是乌衣巷内那只行踪诡秘的野猫儿来屋顶寻热闹瞧,细细听来心中又隐隐觉着不妥,若是猫儿那又怎会撵着步子克制着声响。 “扶瑄,愣着作何,快护驾啊!”蓖芷猛然一扑身,拉着有些失神的扶瑄旋身闪躲,扶瑄当真是因初梦之事乱了心智,方才有一支箭自他前胸贴膛划过,他竟无动于衷仍是奔向初梦那处欲保护她。 蓖芷眼疾手快,边是躲闪着来箭边是抽来一旁侍卫的佩刀,丢给扶瑄:“初梦有人保护了!你是陈郡谢氏长公子——要如何做不必我教你吧?!” 扶瑄这才恍惚回过神来,如此才灵敏全开,听得屋檐上头仍有人捻弓搭箭的声响,衬着夜色檐上贼人一律墨色夜行装扮,只见对对豺狼般的瞳仁映着月光格外发着绿辉。 那箭才是深深插入廊柱,箭尾的羽仍余音不绝颤抖连连,又一波箭阵急速劈空而来,厅内早已乱做一团,王侯公子们推推搡搡与婢女仆从摔作一团,狼狈不堪,地上一片狼藉,那冷箭爆裂空气的声响间或夹杂着玉器破碎,铁器置地的声响从未断绝。 扶瑄与蓖芷一眼交汇便知彼此默契,蓖芷熟稔上房拼杀捉拿此刻,扶瑄在厅堂内抵挡来箭。扶瑄这一刀斩下,便少说有十来支箭落地,这一批放箭的黑衣此刻竟如此心狠手辣,箭箭直指厅内要害之人,大有将坏事做绝不留余地之势。闪转腾挪间,扶瑄还瞥见,那箭头上似泛着异样光泽,许是被人涂了毒药。 扶瑄嚷声:“快——快撤——” 不及扶瑄招呼,司马熠早已里三圈外三圈由侍卫仆从团簇着自偏门撤离,司马熠走的哆哆嗦嗦,想回却不敢回头,赵中官在一旁搀着他亦是哆哆嗦嗦,后头乌衣巷内人紧跟,谢安于一片慌乱中寻到了赵姨娘的手,护着她身子快步撤离。 “初梦——快走——”扶瑄飞身一刀,替她挡下飞梭来箭。 “扶瑄,你小心些……” 屋顶上很快起了刀剑相创之音,听得底下仓促撤离的人群心中慌痒。蓖芷纵身翻飞于檐上黑衣人间,一袭华袍在暗夜里分外醒目,上头厮杀正酣,底下却仍有暗箭飞来,好在数量大减,准度亦差了许多。 少时,更多侍卫赶来兵分二路,随蓖芷上房的上房,随扶瑄护驾的护驾。混乱中已有仆从不幸中箭倒地,瞧来箭头果真叫人涂了毒,且毒性颇烈,倒地的仆从瞬时面色青紫唇色煞白,众人瞥见了,更是惶恐了,尖叫声一浪又一浪,一股前所未有的惶恐感在厅堂内蔓延开来。 众人战了一阵,乌衣巷内侍卫到底平日训练有素,又有扶瑄、蓖芷以身作则,统领表率,英勇抵抗。大抵不出半柱香功夫,扶瑄与蓖芷便站了上风,牢牢控制住了局面。 而当众人松了口气时,却有一支暗箭正悄无声息地,飞速朝厅中那撤离时落寞淡然的女子射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八十八章 红尘白雪 那最末一箭直指初梦而去。 原是那屋檐上的黑衣杀手,蓖芷一剑封喉,当场血溅三尺于月光银辉下,不再动弹。彼时屋顶上激战热烈,刀光剑影皆是电光火石之间,黑衣人受司马锡豢养多年,素来奉行若是任务失败,他们也便人头落地,故而此些皆是亡命之徒,蓖芷若稍有差池便是赔上性命,他自然疏忽了去确认每一名倒地之人是否气绝,直直便扑向中庭另一处与另一群黑衣人厮杀。 方才那被割了喉的黑衣人未知哪里来的毅力,竟悄然伸出血手摸索上身旁落着的弓箭,吃力搭箭勾弦,待到蓖芷意识到那支冷箭时,箭已呼啸略过中庭四方的夜空,径直朝厅内蹿去,蓖芷顿时一个激灵,纵身跳下去截,可为时晚矣。 初梦不经意的回眸,在她清如琥珀般的瞳仁中,一支直直的箭,箭尾羽毛精细修剪,洁白却染着赤红的血,不偏不倚离她愈发地近 蓖芷的眼睖睁硕大,眼中满是惊恐,喉咙却喑哑喊不出半个字 那箭蹿行飞快,眼看着离初梦只有咫尺之遥。 却在箭即将洞穿她身子的那一刻,一道身影朱色赤红又朝此处飞扑而来,急如旋风,恍惚间可见朱色当中的金锦祥云纹正借着厅内灯火熠熠生光。那不是旁人,正是扶瑄。 可那一弹指顷前,扶瑄还在厅内那处保家护院。 但见他右手持刀,左臂便一把揽过初梦纤腰,顺势将她身子收入怀中。 那一挡,便是舍命的姿态。 扶瑄背指来箭,以血肉之躯抵挡那明晃晃犀利利的逐电白锐。他本可挥刀挚肘将那暗箭砍下,一如他前时在厅堂内做了无数遍那般,只因那飞箭太近太急迫,如此劈挡仍有伤及初梦之虞,千般万般,那一刻直叫他无从细想,唯独保下怀中女子毫发无损,便可不顾不管。 初梦不偏不倚地跌入那团赤红簇锦中。 那团赤红,如繁如花,如火如荼。 她自是见了颇多如此杀戮之景,可那纵横变幻之间,她仍睁大了双眸,不可置信地望着扶瑄,惊恐与忧虑自她眼波中流淌,肆蔓。 她的手不由自主紧攥着那一团赤红的锦袍,心有戚戚:“扶瑄,不要” 扶瑄的眸子却是清亮澄澈,似波澜不兴的静水叫人抒怀安心,毫不受前时杀戮之扰,仍是念着:“莫扰,我在。” “扶瑄” 她只觉天地暗淡下来,一如那时沉沦于梦境无边之中无限下坠,身下是万丈深渊,在那须臾间,她自扶瑄眼眸倒影处瞧见了怒然盛放的梦里砂,那朱赤小花连绵成海,精巧若珠,盛放于蒙古高原一望无垠的皑皑白雪之中。 还未及她回神,初梦与扶瑄已是重重跌在地上 “龙葵” 耳畔似浑然肃静,那余音尚存,方才席卷天地般的刀剑之音一时间褪去无声,厅堂内只有蓖芷撕心裂肺的哀嚎与杂糅着火烛香料与血腥之味的诡异气息。 “龙葵!龙葵!” 可他二人并未中箭。 众人定神回眸,只见龙葵姑娘已伏倒于地砖上,胸前沁出了一滩骇人的血,身上直直地插着一支箭。 “龙葵”扶瑄愕然,忙返身查探,“这这不该怎会” “公子”龙葵唇角扯出一丝笑,那唇色霎时如她平日所着般清淡素洁。 蓖芷飞身扑来,忙跪于地,将佳人身子揽起抱入怀中,另一手护住她伤口,却惊觉龙葵的身子不自觉的颤栗着,那血柱自伤口处灌出,汨汨不觉,痛彻而绝望。 “龙葵姑娘你怎样?”扶瑄不敢置信眼前一切。 “龙葵你冷么?”蓖芷唇齿颤颤,不由得紧了紧怀,去攥她那无力的手。 “不冷”龙葵寡淡笑道。 那笑更是叫蓖芷那眸中霎时擒上了泪,眼圈通红,隐忍着不敢多言,可满厅之人一瞧此景,心知肚明,龙葵姑娘这一箭直中心腹,那血仍汨汨的往外冒着,血珠淌过素衫轻纱,浸染丝线,顺着她的纤腰漫了身下一地,怕是即便神医张仲仁在世亦回天乏术了。 “蓖芷公子多谢你的心意龙葵明白素来明白可龙葵实在”龙葵说及轻咳了声,便有一股细细的血柱自她唇角淌下。 蓖芷的泪便一下涌出,忙以衣袍为她揩拭唇角那血,只道:“你你别说了我我都明白!我都明白!是我不好,是我该死,方才只顾那班黑衣人,忘了暗箭是我不好你坚持住已是去请太医了” 扶瑄怆然,亦是泪光莹莹:“龙葵姑娘,你坚持住我那次如此重伤亦是救回了性命,你坚持住” “蓖芷公子龙葵最了解你的心性你莫要去怪扶瑄公子是龙葵自愿为他挡这一箭的” 蓖芷自是无暇去瞥扶瑄,只觉紧紧攥住她的那只手愈发冰凉,便急火攻心,大叫:“太医呢!太医死哪里去了” 那声振聋发聩的呼号余音灌耳,可厅堂内仍料理暗杀后事的仆从婢女未见过如此场面,更未见过蓖芷如此失控,太医自是早便去请了,即便龙葵无需医治,皇帝那处受了惊吓,总需太医来看过才得安心,可见蓖芷如此,那班婢女仆从乃至侍卫只无人敢应答,少顷才哆哆嗦嗦出来几名婢女言说汇报。 月落中庭,早已不见那皎白清辉,空气中浓厚的血腥气将灰霭染作淡淡紫红之色。 乌鸠自檐上腾翅而起,簌簌惶惶,似刚啄食了檐上黑衣人的眼。 蓖芷焦灼,须发内汗津津的,风一吹便有些凉意,又抵不住心急如焚,只好不住地摩挲着龙葵的指。 龙葵的面上铅白如洗,却始终漾着淡淡笑,虽气息奄奄,却道:“扶瑄公子你能安慰龙葵一二,龙葵颇是欣慰可如今龙葵是何状况龙葵心知得很,怕是已无力回天了可龙葵却一点不难过,反反倒是欢心的很” 蓖芷瞳仁颤动,噙着泪道:“你莫多说话了快养着气息太医快来了!就快来了!“说罢那泪又盈玉框,自他那修长凤目角边涌下。 “蓖芷公子”龙葵艰难地伸手,欲去替蓖芷揩去面上的泪,还不及她手提至半空,蓖芷早已洞悉她意图,将她手贴于自己面上,却是寒彻心扉的冰凉,“蓖芷公子莫要为龙葵难过龙葵一点也不难过龙葵一直未有好好好好地谢谢你你知晓龙葵的心意,却不介怀仍是守护着龙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八十九章 云空未空 一大股鲜血自龙葵中箭处喷涌而出,纵使蓖芷死死捂住伤口替她止血,却似无济于事。 “不许你说如此丧气之话”蓖芷眉头深凝,“蓖芷和姑娘还有好多事未做,还有好多曲未听,还有好长好长的岁月未一起共度!蓖芷要守着你,候着你一直到白头,蓖芷便是这般无赖,你休想将我甩脱,休想丢下我!” 龙葵半阖着眼听着,虽道是欢心,到底仍是涩然哽咽了:“龙葵何德何能,得你如此倍加呵护呢龙葵本是出于泥淖之人艳艳红尘,戚戚俗市,龙葵虽自视高洁,可龙葵心里明白龙葵是清洁不了的泥淖始终是泥淖可世上唯独你从未介怀龙葵出身将我置于掌心般呵护龙葵若是来生,龙葵可生于寻常人家不胜这烟柳之事蓖芷公子” “无有来生,只求今世!”蓖芷铿锵,心内极是彷徨,却要佯装安然以慰佳人。 “扶瑄公子扶瑄公子” 扶瑄忙躬身道:“扶瑄在听” 龙葵闭目,缓缓吐露,道:“你是不同的” 扶瑄黯然,垂首道:“龙葵姑娘,是扶瑄害了你扶瑄亏欠姑娘的实在太多!” “无关你的事你知龙葵另有所指” “你的心思,扶瑄知晓可请姑娘恕罪。” 龙葵望着他,他谈吐间仍是那般儒雅生风,那碎发因方才打斗而凌乱,乘风飞逸,悄然掩住了扶瑄的面,他那身本是恭贺喜庆的赤朱华袍只于地上血渍相融相合。 龙葵望着扶瑄挺拔身姿,虽是跪踞着,仍具巍峨,她沉在蓖芷怀中瞧不清他的神色,但他怆然凄凉之意融汇于他一字一句中,直直叩击着龙葵的心。 瞧得出扶瑄当真是动情难过了。 “扶瑄公子”龙葵面上扬起一丝涩然而难得的轻松,心中感叹扶瑄便是如此真性情,又易动情,“你瞧你那碎发凌乱,全然未有今日寿官那般神采了枉费枉费了龙葵特为你出山抚琴亦枉费了初梦姑娘为你一番打点” 初梦却是异常沉静,悄然跪坐于扶瑄身后,面无神色,只将眼帘低垂,任由地上的鲜血侵蔓自足下,染红了她身下袜衫。 龙葵自余光瞥见初梦未作回应,心下叹息,只道:“扶瑄公子龙葵自知罪孽深重临别终日,只得公子一声公子可曾原谅龙葵前时之事?” 扶瑄一愣,只问:“前时何时?扶瑄不记得了。”稍顿了顿,他又有些含泪,道:“是扶瑄对不住姑娘是扶瑄的错” 龙葵笑得苦楚,轻叹道:“从前在椒叶坊王嬷嬷有日得见一名相士,大抵言说龙葵命运格局龙葵心内明澈的很,以致自后来创立了葵灵阁龙葵身遁空门带发修行不过是为了逃脱那命中劫数龙葵不可倾心于人,只可万般皆空,如若不然便至杀身之祸,命陨中道只可惜那预言又如何,知悉了又如何人如蝼蚁,可堪渺小仍是拗不过命运龙葵动了心,也便丧了命,万般皆空,知不可为而为,如此因果,倒着实又不空了” 扶瑄一时无言,不知如何回应,便只听得厅外远处隐约间熙熙攘攘的人声,呼和声相应成片,那喧嚣似与世隔绝,而此地正如世外遗珠,无人可近更无人敢扰。 “相士之言许是胡诌,今日意外,是姑娘心慈相救,扶瑄感激不尽!” “又云何感激呢”龙葵目眺远处,“你飞身去救她时,亦不是想着图她感激吧?不必多言了公子心意,龙葵亦亦了然于胸” 那一夜新露混着新血轻凝于黛瓦之上,中庭之内绿植萃折败旧倾新,四方夜色之间混杂着烁烁火光,自然,如此多的黑衣尸体,更需善后,刺杀皇帝之事远大过儿女情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初梦缓缓起身,低声道:“龙葵姑娘,且信你会渡过此劫难的初梦替你去催促太医”说罢便起身退步,出了厅堂,朝那火光阑珊处奔去。 龙葵吃力抬起一只臂,那素袍淡彩本是清雅,此时却已沾染了大片血污,盈风而沉,如灌重铅,坠着她的胳膊:“初梦姑娘你莫去了” 可无奈初梦已是决绝而去,早已隐没于夜色中。 龙葵今日的淡笑比她此一生更多,她咳了一小口血,叹道:“扶瑄公子,龙葵今日便知晓了一个龙葵从前百思不得的答案缘何你会如此倾心那名女子即便你已知她是刺客,仍义无反顾那日龙葵见公子欣然宽恕她的身份实有窃喜妄想公子如此秉性来日必亦能宽恕龙葵的南岭王府探子身份今日得见龙葵自叹并非公子之故,实乃那女子确是气量非凡绝非寻常女子龙葵一生自命清高今日当认龙葵确不如她” 蓖芷悉心听着,涩然一笑,望着龙葵,留恋不舍,道:“蓖芷亦去帮着初梦姑娘一道寻太医,想那钟太医腿脚不利索,府内太大了,又无马无车,他赶路太慢,蓖芷正可将他背来!”说罢便将龙葵轻放,一抹泪起身便要疾行,却被龙葵使出全身力气提指勾撵住了衣角。 “世人皆言蓖芷公子最风流最无个正形最玩世不恭可龙葵觉着,蓖芷公子是世上最心思细腻,最靠得住之人了方才那话是龙葵疏漏了,并非影射于你,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你总是这般小心翼翼”龙葵将他的手攥过,那手掌她头一次握,心惊上头的旧伤新茧竟如此粗糙,当中多少是因她而伤,可蓖芷才是翩翩少年的年纪,不禁心头一酸,“蓖芷公子如方才一般怀抱着龙葵可好?龙葵有些困又有些冷” “不许睡!太医快是来了!快了快了!” “扶瑄公子龙葵终了,有一不情之请只求你可应允” 扶瑄连连颔首,那泪便如雨后芭蕉落珠簌簌而下。 “龙葵那班不成器的习琴弟子们,还请扶瑄公子若有缘可请得动初梦姑娘那便再好不过了葵灵阁可烧,可毁,可灭,但琴艺不可灭如此便是龙葵在此人世间最后一件牵挂之事” “住口!不许说什么死说什么最后,你我方才在一起,蓖芷我穷尽一生倾慕才等到你,不许你走!不许!蓖芷要听你抚高山流水,要与你茗茶言欢,把琴邀月龙葵龙葵” 不知何时,龙葵悄然闭上了眼,双颊浅含微微笑意,虽无血色,却静密安详。 恰有一阵清风自外送来,轻扰了她束作修行之人冠髻上的绸带。 她是最喜素白的装扮,清心寡欲,静念自持,可如今却是通身的鲜红血色,明艳如蔷,开到荼蘼。 扶瑄垂首默泪,而蓖芷却如癫狂一般歇斯底里。 蓖芷那一声撕心裂肺的“龙葵”坐持着那阵清风远播,送她去她应去之地。疾跑中的初梦戛然止住了步履,愕然回眸,望向那黑夜下形状曲折和陆离的厅堂,一行泪无声地自她面颊上淌下。 那高山流水只可与一人听,琴音清淑,弄弦鸣玉,伯牙之后,再无子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九十章 芒寒色正 太医来了,可龙葵姑娘已无回天之机了。扶瑄只觉着这空气热得煞人燥热,灼得人心肺闷痛,目眩神迷,头脑早已混沌不堪,无从思索,唯有倚着雕门凭栏望那瞧不见的月,方可偷得一丝喘息。 蓖芷搂着龙葵的躯体,蜷在地上,泪涌入柱,任凭来人如何相劝全然不理睬,也不许来人碰龙葵的身子,稍靠近一些,便叫他嘶吼着骂着驱赶走。 “蓖芷。”少时,谢安来了,入那门时稍稍睨了扶瑄一眼,见他失魂落魄,心中已知一二,又见蓖芷在厅中撒泼,唤了他声,并无应答,便亲自上前,轻拍了拍他肩头,道:“你的痛彻老爷深有同感。” 蓖芷听闻,此次倒并未嘶嚷,他知谢安所指便是南康公主之事,此情此景,极是相似,便渐渐停了哭泣,换做大口大口的喘息,听着叫人心痛。 “趁她身子还软着,有些事需打点起来。”谢安的语调从未如此柔软,又道,“张炳,过来帮蓖芷打点。” 这头张炳方才得令退出厅堂,迎面便是锦庭步履匆匆前来汇报:“父亲,黄帝已安全抵达皇宫了,一路无恙。旁人只道是皇帝仍在乌衣巷呢。” 谢安颔首:“那便好。今日本是喜庆之事,却落得如此结果。”说罢瞧了一眼龙葵那处,又扫视了一圈屋檐之上正清理着刺客尸体的景象,半晌叹道:“不幸之中万幸,皇帝无恙。” “倒也不算全然的坏。”锦庭语带轻快,恭敬低首回话,这才瞧见倒在地上苦痛地不成人形的蓖芷,忙压低声道,“陛下似对司马王爷不再信赖了,来时和去时全然两个模样。自赵中官手下宦臣处打探来的消息,陛下回了寝殿脸色难看极了,时不时摔个物件,口中碎碎骂着司马王爷。” “府里那小丫头呢?” “留在府内了,已然控制起来了。”锦庭稍作迟疑,“有一事,锦庭不知是否合适问。” “你既然如此说了,便是想问了?” “父亲明鉴,锦庭造次了。锦庭只好奇,父亲为何不问那刺客身份,依锦庭拙见,刺客行刺方是今日头等大事啊” 谢安不语,只凝了锦庭一眼,冷冷道:“今日行刺之事,是何人所为,你心中亦是有答案了吧?既然是他所为,又怎会留下痕迹呢?怕是早已埋好罪证栽赃嫁祸了。如此一箭双雕,一贯是他的行事风格。想来也算稀奇,我与他二人相斗这二十几年,他从未改变,时至暮年,仍是年轻时这般负气妄为。” 谢安将思绪抽离回来,问道:“你妾母可还好?” “说好,倒也还好,只有些受惊了,太医瞧过了,开了几副方子,如今正说着难以睡眠,许是正在诵经呢。”锦庭道,“父亲不必担忧,不过妾母若是知晓父亲关怀她,应会很高兴。” “那你便帮我传话,今夜我需处理的事务太多,无暇去探望她,明日稍得空闲便会去。我知她因扶瑄遇刺之事太过震惊,叫她不必忧虑,我自会处理妥当。” 锦庭听罢,面露欣喜之色,又大大得行了个礼:“知道了父亲,锦庭这便去说!” 瞧见锦庭回去,谢安目视周遭,各项事务有条不紊,也便迈步离去,行至门口时,只见扶瑄仍戚戚然倚靠那处,便淡淡道:“瑄儿,随我来。” 扶瑄还神,低应一声,便追随谢安一道去了书房,一路上只觉得天地失色,那漆黑天地本也无色,不过一水儿的墨黑,又混杂了些灰蒙蒙的阴郁,而今夜瞧来,却分外的寒。 那书房的门颇是厚重,彰显威威王侯之权,一合上,外头的嘈杂喧嚣瞬时不闻,仿若与世隔绝。书房内寂静无声,扶瑄但听自己有些紊乱的气息与有力的心跳声。 “瑄儿,你一早便知她的身份了,是么?”谢安眼神极冷,冷过今夜星辰寒芒。 扶瑄并未接话,只沉肃了片刻,低声道:“父亲如今说这些,还有何意义呢” 谢安抬臂便是一巴掌,重重落在扶瑄侧颊上,那广袖盈风,掀得扶瑄觉着一阵寒凉又一阵。 “混账!愈发自以为是了是不是?”谢安竟一反寻常冷淡容颜,有些怒了,“你以为你年少成名,你以为你是逸群之才,其实你什么都不是!若不是王谢世家,你什么都不是!是平日为父太纵容你了是么?平日叫旁人吹捧几句便不知天高地厚,真以为自己可堪重用,小事也便罢了,如此大事,自作主张,如今落得如何结果?今日万幸陛下无恙,若陛下有事,你便是亡国罪人!” 那“亡国罪人”四字格外重声,扶瑄心中陡然一震,屈辱夹杂悲愤涌上心头,按耐了一夜,终究未按耐住,顶撞道:“瑄儿已不是三岁黄毛小儿了!父亲为何总觉得瑄儿长不大?莫非只是因为儿子在父亲眼中始终为儿子么?若父亲将那些大事多与瑄儿沟通,让瑄儿一同知晓,谈不上出谋划策,但总多一份智谋,今日之事,何至于此?” 书房内一时悄然寂静。那沉默尤为可怕,如同空气凝滞,叫人窒息。 谢安未抬眼,但扶瑄心知,他听得分明。 那书房内掌着的烛火不似前时厅堂内明亮,大抵是未想及今日喜宴之日,竟会用及此处,乌衣巷如今又倡导节俭,可此情此景之下,却有些凄凉之感。 扶瑄的身影由那烛火微光拉得许长,投至窗棂上,朦胧,庞大,却很空洞。 如此沉默,足有半晌,谢安先道:“不早了,天也将亮了,我去你妾母那处了。” 扶瑄心中痛苦难平,但未声张,只恭垂回道:“父亲是瑄儿方才无理失言,瑄儿目无尊长,妄自尊大,不堪重用,父亲教训得是。请父亲责罚处置。” “你已弱冠,好自为之。” 那扇与世隔绝的门由谢安自己拉开,室外一股清凉泠冽之风扑面而来,霎时驱散了扶瑄身周团着的燥热之气。原是外头天已将白,如此星昼换移,那般不安,那般无力之感,他是头一次如此深刻的体会。 他望见父亲谢安的身影渐行渐消,最终融入于一片白芒之中。那微末而朦胧的光勾勒着谢安的轮廓,那双鬓有些碎发垂落,扶瑄心中有些触动,父亲竟也有如此憔悴而不修边幅之时。 那迎风轻舞的碎发,不知何时已染了厚霜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一章 兴师问罪 待父亲走后,扶瑄亦自书房离开,不知为何,虽与初梦分离许久,而她此刻处境必是危急,可扶瑄并不急迫去寻她,自然他心中也有所觉察,初梦亦刻意回避着他。 思来想去,也未知思索出了些何物,只浑浑噩噩地走着,不知不觉仍是走回了长公子屋苑。 抬眼望去,长公子屋苑仍是张灯结彩,那檐下喜灯已燃尽了烛,未有新剔,少些光亮,但赤色朱华,配着那锦缎彩绸,光鲜亮丽,仍是一派喜庆繁荣之貌。扶瑄低首,又瞧见身上同是彰显喜庆的金锦祥云纹朱色锦袍,上头血渍已凝做黑块,腥气颇重,不禁心生梳理荒谬之感来。 昨夜星辰,昨夜浮华,昨夜妙音,昨夜杀戮,火然泉达,宛若梦境。 正出着神,身边行径一串碎步轻点石板的声响传来,一瞧,原是一小队婢女正端持着一套簇新乌色官式制样的袍子往前头匆匆行去,小队经过,便有阵阵檀木熏香气息幽然传来,混杂着扶瑄本身那股血腥之气,颇是奇异。扶瑄不必思量,便知那是送去给父亲谢安的,昨日风波撼天动地,今日建邺城中流言蜚语必定沸沸扬扬,谢安承作主家,必定得给皇帝一个交代。 不必思量的还有,初梦此刻定也叫父亲谢安禁锢起来了,但必安全,莫说扶瑄此刻不想见,若想得见,亦见不到。 “兄长兄长” 扶瑄揉揉惺忪之眼,恍然惊觉方才竟在长公子屋苑前的石阶上睡着了。 “锦庭,有何事么?”扶瑄那混沌似还未醒,下一弹指便又惊呼,“是何时辰了?初梦呢?父亲呢?” 锦庭面露难色,支支吾吾,扶瑄心觉不妙,只听锦庭道:“兄长你莫慌张你需先是应承,耐心将话听完,可好?” “说。” “初梦姑娘定了绞刑” “” “扶瑄兄长你莫跑啊,听弟弟把话说完兄长!兄长” 谢安书房的门沉闷一声由人踢开,虽有所预料,但仍惊了里头之人陡然心头一颤。谢安回首,只见扶瑄立于门口,他身后极亮,便叫谢安瞧不清他容色,只听得一通气势汹汹之言:“父亲!初梦为何是谁定的主意?!” 谢安不慌不忙,只作平常般凌冽肃然,提起一盏慢饮了一口,道:“瑄儿么?进来说话。” 扶瑄又“砰”的一声将门合上。 谢安似毫不为身前慌乱无力之举所扰,只以他一贯肃然口吻问:“是锦庭去知会你的么?” “人命关头,事已至此,问是谁告诉瑄儿的,重要么?” “锦庭这孩子。”谢安叹道,“我谢家的子嗣怎都如此重情义,将那情义看得比法则道理都高。我本以为锦庭与你不同,是个守礼守节之人,不曾想,你兄弟二人骨子里是一般秉性。” 话音未落,扶瑄“噗通”一声忽的跪下了,那染血的华袍未换,袍沿本是细腻柔软,此刻却因沾了血而板结沉重,直直地坠在了谢安足上。 谢安的瞳仁促然一睁,旋即便又归复深潭般的平静无澜。 “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地,跪君父,你如今要为那女子跪么?” “请父亲恕罪。可瑄儿在那女子面前,无谈尊严,只求父亲,替儿向皇帝求情瑄儿知晓,此事陛下需是听过父亲意见才做决断的请父亲,务必务必宽恕她!在陛下面前提她说些好话,饶她一条性命!父亲也知,她是个良善女子!瑄儿愿任凭责罚!国法家法,在所不惜” “是为父,建议陛下,将此女子,绞刑示众。”谢安一字一顿,缓缓道,“时定于十五日之后。” “父亲!” “皇帝金口已开,不可更改,此事无需多议,还有旁的事么?若没有,你回去罢。我乏了。”谢安说罢便兀自踱回他案前,盘腿踞坐下来,为自己斟了口茶,候着茶凉之时,便以手撑额,闭目养神。 可半晌未闻见扶瑄起身的动静,谢安便又幽幽然睁开了眼,冷淡道:“你在此跪着是无用的。” 扶瑄涩然:“父亲为何如此绝情偏要至她于死地呢?” “你与她之间如何纠葛牵绊,为父不想管,但你身为王谢世家长公子,是可随便叫人行刺的么?今日来了个初梦,你赦免了她,明日来了个二梦,三梦,你谢扶瑄是铜铁所铸的么?经得起几次行刺?如此随意叫人行刺且无需追责查办,我王谢世家威威颜面又何在?” “可可她不是南岭王府公主么?司马锡那头怎么说?” 谢安睨了仍跪在地上的扶瑄一眼,心中感叹他果真是乱了方寸,以至于乱了心智,病急乱投医了,便不回答,只提起那只仍散着袅袅热气的翠玉麒麟杯盏,小啖一口。少时,扶瑄哂笑一声,自答道:“是呢,瑄儿糊涂了,司马锡才正要她的性命呢昨日那班黑衣人刺杀皇帝不成,便转向她她知晓太多事了” “可她自禁锢以来,只字未提。”谢安将杯盏置于桌案上,清脆一叩的声响通透空远,“我倒有些佩服此女子了。她身上有太多秘密,刑部廷尉想尽了方法想撬开她的嘴,可她偏是安忍不动,故而至今毫无所获,才将那行刑之日定在十五日后。依此女子如此性子,若生在男儿身,必成大才,倒是有些可惜了。” 扶瑄瞪大了眼:“廷尉对她动刑了?” 谢安不语。 “她是关押在刑部大牢么?是我睡过去的那段时间送过去的?为何我身在府内毫无消息呢是那阵香气那一小队送官服的婢女行径我时我便闻到一阵异香莫非莫非那是迷药?” “你倒还算有点长进。” “父亲!” “此女子你不要再去寻了,你寻也寻不到,此事便到此为止了,从今往后忘了她。十五日后她绞刑之日,你若忍心去瞧,便去瞧她最后一眼罢。” “父亲!” “对了,那班黑衣人身上搜出来的物证,想必你亦可猜到,自然是嫁祸于鲜卑人了,孙渊亦是关进大牢了,陛下暂未想好如何在司马锡与孙渊二人说辞之间取舍,办了孙渊也便是显露了他对此事的态度,故而拖着,虽陛下待司马锡冷落不少,但皇叔毕竟是皇叔,手掌兵权,牵一发而动全身,有动摇朝政之患,动亦不会轻易而动,但不动又难平陛下心头郁愤,故而此事,依我之见,最终大抵不了了之。为父说得如此明白,算是在谋略大事上与你沟通商议了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九十二章 蔷出苑中 扶瑄失魂落魄回了长公子屋苑,他也未知自己是如何过来的,只觉眼前星星点点黑黢黢一片。 半道之时倒隐隐约约见着一名少年身形之人,衣衫褴褛,放浪形骸之姿颇似蓖芷,躺在果园树丛草茵里一壶接一壶地饮着酒,酒撒通身,气味刺鼻,醉生梦死。 屋苑内,锦庭似一早候着扶瑄了,见他来了,步履不稳,忙过去搀扶,小心问道:“兄长……你去见父亲了么……” 见长公子回屋,一旁战战兢兢的婢女便将烘好熏香的热帕子递上以供扶瑄擦手。扶瑄见她一身淡粉色的团锦刺绣制衫颇是眼熟,又依稀记得昨夜厅堂中人群四散时婢女一水儿皆是淡绿的制衫,陡然心头一惊,意识此婢女身上所着正是从前初梦从前所着款式…… 那婢女模样俏丽,朱唇杏眼,妆容浅淡相宜而不落庸俗,细瞧之下更有几分初梦清水芙蓉般的神采,明眼人一瞧便是张炳亲自自外头精挑细选新买来的。 “小婢蔷……” 还未及那婢女将她芳名报上,扶瑄便是一通呵斥:“走!你走——除了她我谁也不要——” 那小婢未料“玉面郎君”如此粗鲁,心中羞愤难堪,沁出泪来,但又使命难为,忙是跪下:“小婢奉命前来服侍公子,不知做错了何事,请公子明示。” 锦庭见此忙将婢女搀起,道:“不怨你,无关你的事,你先下去吧。”又手便接过她手中端着的热帕子,亲自来照料扶瑄。 扶瑄却将那帕子一推,身子不稳一个踉跄,扑倒于桌案前,锦袍长袖顺势扫下一地书卷摆件,铃铃啷啷动静不小。 锦庭忙赶去搀扶着他,心疼不已。于他印象中,兄长是建邺城中赫赫有名的“玉面郎君”,儒沐翩翩,绿竹猗猗,又善谋略,遇事沉稳淡定,掌控有数,故而素来视他兄长为榜样,如今见兄长如此失魂落寞,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兄长,当心碎玉摆件碎了割伤了手。” 扶瑄撇开锦庭的臂,忽然想起何事来似的,只问:“青青?青青呢?” “回兄长……青青因……龙葵姑娘一事……心境不佳……是兄长特命他这几日不必当差的……如若兄长寻他,那将他唤来亦非难事,锦庭这便去办……” “哦?是我……是我呢,我倒是不记得了。” “兄长是太累了,睡一觉,一切都会好的……”又扬声与外头道,“来人,为长公子烹一壶镇定安神的茶来。” “锦庭,我不饮那茶。那茶许是又叫父亲做了什么手脚,又叫我睡……” “父亲亦是为了你好,你不睡,身子挨不住,怎去救初梦姑娘呢?” ”初梦姑娘……” 锦庭彬彬而道:“兄长,请恕锦庭多言。锦庭虽小,心中也未有心仪的女子,可见兄长这般模样,大抵是可感触一些的。锦庭不懂男女情爱之事,但猜日夜相伴,兄长已将那女子当做亲眷来待,亲人有难,兄长心中自然是难受的……可否与锦庭说说,兄长打算如何去救初梦姑娘……眼下蓖芷公子已是沉醉于果园了,如此,锦庭或许还能为兄长出出主意,跑腿效力。” 扶瑄扶额凝眉,有些昏昏然:“大抵是她押赴法场时去劫人吧……父亲肯定猜到我会去寻初梦,也便不会将初梦安置于我随意便可寻见之处……父亲的心思终究比我高深,即便我设计引诱,父亲便是父亲,定会识破,眼下唯独她去法场那条路最是暴露了……” 锦庭心下吃惊,有些颤颤道:“兄长……那劫囚车可并非闹着玩的……如若成功,你二人纵然可远走高飞,但一生便要背负着逃犯的罪名流亡,若失败……那后果更不堪设想,但无论成功亦或失败,且不论此事对王谢世家声誉损失多大,而兄长你,你从此便不再是王谢世家长公子,王谢世家更会将你出名,不再是王谢之人了。如此种种,锦庭心忧兄长一时冲动,日后后悔……” 扶瑄淡笑道:“锦庭,你可还未了解你兄长啊……我素来待那些王谢虚名不屑得很,从前我便与父亲言说过,不如废长立庶,将你尊为长公子,大抵在父亲眼中,我亦不如你恭谨规矩,做事有章法。” 锦庭吓得身子一颤,忙道:“兄长这是说哪里话!如此玩笑开不得,天地明鉴,锦庭万万不敢有如此心思啊!” “锦庭你莫慌,倒也不算玩笑,也并非是讽刺之言,此是兄长心中所思,对家族对国家皆有益处。” “兄长你劳累糊涂了……锦庭便当什么也未听见……也恳请兄长不要再说此类的话,若是叫父亲听闻,许是会愠怒的……” “你总是如此认真,为兄不为难你了。”扶瑄苦笑道,“我当真有些累了,是得小寐片刻,劳烦弟弟为我传令仆从备一匹好马,待我醒来之时要用。此外方才那名婢女,是我那时心有怒火迁怒了她,代我与她恭敬赔个不是,但莫要叫她再来服侍我了,如若可以,便叫她去账房支些钱赎身出府吧。” 锦庭稍稍迟疑了,便起身恭顺应下了,替他打点好床铺,平顺了新换的金丝绒祥云纹被毯,又与扶瑄行了礼,才缓步退离长公子屋苑。 锦庭走在花园中,那日光有些暧昧与隐淡,才踏上青石板路,果园那处浓烈刺鼻的酒气便迎面扑来,他轻叹一声,到底不知那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昨夜帮着谢安料理事务,锦庭亦是一夜未眠,虽他亦是疲惫,但暗自庆幸好在只是身体乏累,不及扶瑄与蓖芷那般痛彻心扉的乏累。 “父亲。”锦庭缓缓步入谢安书房,拱手垂袖,恭敬行礼。 谢安未抬首望他,仍阅着案前书卷,目光平静之中却有些抑制不住的波澜:“回去了?他怎说?” “回父亲,扶瑄兄长言说在十五日之后去劫初梦姑娘的囚车。” 谢安哂笑一声:“我瞧他是不想做王谢世家长公子了!” 锦庭思忖片刻,小心翼翼道:“兄长倒并不是那般意思……他亦十分看中家族荣辱,只是父亲知晓的,兄长是重情义之人,又对那女子钟爱有嘉,故而才有些失了理智。兄长的智谋与才情是世间罕有的天赋之才,待他抚平创痛,便又会做回从前的长公子,父亲的好儿子的。” “他是何人为父最是了解不过,他自从那女子进府以来,愈发冲动而失智了,庭儿你替我继续去看着你兄长,不要叫他做出什么出格事情来。” 锦庭垂首应下,淡淡说了声“好”,心中却是生出淡淡的落寞与悲凄之感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三章 寻寻觅觅 扶瑄此一觉也未睡得多安稳,总是觉着身子昏沉沉的而头脑却清醒得很,睡到实在奈不住,也不管究竟睡了几个时辰,便起身了,循窗一瞧,已又是夜深。 这一醒反而觉着头更重,脖颈更痛,扶瑄艰难撑起臂膀,松了松肩颈,恍然惊觉身下竟是同褥的虚汗,凉凉秋夜,细风一扫,更觉惊寒。 扶瑄轻抖了内里薄衫晾风清透,便是回忆,恍惚记得睡前曾见过锦庭,依稀叫锦庭替他备马来着,锦庭做事一贯稳妥,他是知晓的,但瞧这天色已深,月明星稀,未有三更也便四更,城中哪处办事之所皆去不了,想想也便作罢,又无胃口饮食,便又到头睡去,一夜无梦。 翌日,扶瑄睡至晌午才行,昨夜第二眠倒睡得异常的沉,犹如昏厥一般不受惊扰,虽起来仍觉浑身酸痛,但倒地恢复了些力气。 自昨日长公子屋苑的蔷儿被扶瑄粗鲁驱赶之后,两府上下便无人敢再来长公子屋苑服侍,张炳见此也未有办法,况且府内风波方平,有大把事务需料理,也便由着他那里空缺。扶瑄清醒后,匆匆洗漱整顿容颜,才觉昨日脱下那身沾了血的赤色金锦喜袍已不见踪迹,一旁已摆好一件叠得整整齐齐,又熏毕了香的湛蓝色织纹蜀绣锦袍。到底他仍是长公子,生活不可失了秩序与排场,想来那深夜悄然潜入替他收拾衣物的婢女该有多胆战心惊。 扶瑄并未在府里用膳,而是径直去取了马,便自乌衣巷后门扬长而去。 少时,刑部巍巍堂皇的楼宇便在他眼前呈现。刑部楼高二层,宽数百丈,围墙高耸,青瓦庄严,颇显厚重,比之皇宫不仅少了富丽堂皇之感,更有些叫人心神不宁的压迫之感。刑部门口分立左右二名侍卫,横眉冷峻,不苟言笑,与乌衣巷门口侍卫相较又更添了些不近人情。 扶瑄于正门处翻身下马,便立即赶到一阵逼仄而阴冷之气。遥望今日天空仍有淡阳高悬,虽不热络,但觉不至冷,况且他快马加鞭,心中火急火燎,自应是闷出一身热汗,却是觉着阴风袭人,凉凉初冬之味,又孤闯空门,难免有些微微胆寒起来。 可王谢世家长公子便是长公子,侍卫当差局中,还是认得他的。扶瑄方才下马,那右侧的侍卫便迎上来,铠甲声响铿锵如钟,扶瑄有些忧心,但见侍卫立定,仍是横眉冷峻,却不失礼数,抱拳而道:“谢公子,所来为何?”说话不卑不亢,不轻不响,一嘴儿例行公事的官家味道。 扶瑄亦行礼回道:“我寻廷尉大人,不知此刻是否在此?” 照理说,依照扶瑄以往性子,他首选便是入宫直截了当寻皇帝办事。可如今情况实在今非昔比,前有扶瑄东阳之好的事件横在前头,否了皇帝的赐婚,虽皇帝司马熠并非记仇之人,但到底得罪了尔妃娘娘及通州王家,在皇帝眼中,扶瑄已是断袖之人,如今又为他婢女求情,扶瑄与他婢女的风月传言建邺城中早有耳闻,皇帝许是也有耳闻了,如今若去替她求情,便有欺君之嫌,况且此案是谢安主导要杀,父亲要杀,儿子却来求情,实在有损世家威严,叫世人看笑话,如此一想,也便只有来刑部碰碰运气,套取个蛛丝马迹也好。 扶瑄自是知道廷尉乃世家一派之人,自然受他父亲掌控,若要放人亦或劫狱,难于上青天,但若可叫廷尉看在他长公子的面子上叫初梦少吃些苦头,亦或见上一面,他便不虚此行了。 侍卫声音颇是沉稳浑厚:“回公子,廷尉大人不在,并且廷尉大人知道公子会来,令属下特在此告知公子,初梦姑娘如今安好,但公子见不到,若有得罪,请公子海涵。” 扶瑄听罢,苦笑一声,道:“廷尉大人真是料事如神,扶瑄叨扰了。”说着正要上马而返,到底还是不甘心,又回眸朝那刑部楼宇深处眺望一眼。说来也奇,此虽是大白的当空,可那庭院深处竟无光亮,自远处望,只显出黑黢黢的一片阴影,阴森非常,扶瑄想来,如此禁地,虽有他长公子身份加身,但到底不过是当差官吏看在他父亲颜面上罢了,若是强行闯入,守卫之后定会拦截,况且里头关押之人为朝中要犯,孙渊之辈想必应关押于此,监牢又在地下,机关重重,初梦还未见着,他已深陷囹圄了。 “公子在此观望也无用,天色不早,请公子早回。”侍卫的说辞口吻仍是官腔严严,叫扶瑄无从挑剔,也便无处可生事端。 “初梦姑娘……是当真安好吗?”扶瑄忽然记起从前叫青青打赏的那一套,此事应是仆从来做,便顺水推舟般自然而然,而眼下无人相随,扶瑄便只好自己摸出些许钱币来,以及地宽袖作掩饰,偷摸将钱币塞入侍卫掌心处。 叫他意外的是,侍卫好不心虚地接过,却将其亮于掌心处,摊手又还于扶瑄眼前,道:“扶瑄公子,当差乃职责所在,不必客套。初梦姑娘确实安好,请公子放心,此是谢大司徒特意关照过的,我们亦不敢叫此女子吃苦,公子请回罢。” 扶瑄稍稍有些惊诧,旋即便会心雅然一笑,恢复了一派翩翩有礼之态,道:“谢过了。” “公子客气了。”侍卫回完,便又踱回原先位置。铠甲鸣铁之音伴着扶瑄上马时马嘶蹄点,伴着此地阴阴凉风,倒有些塞外边陲,铮铮萧瑟的味道。 扶瑄到底是逸群之才,思辨洞察非寻常人所及。方才那侍卫虽是只言片语,官腔浓重,却已然说漏了嘴。 天下之大,于谢安而言,心中安全之地便是乌衣巷,而进孙渊亦关押在此,那边证明刑部此时亦受谢安信赖,亦是安全之所。而谢安特地关照之下,刑部虽经办此案,但觉不敢怠慢初梦,而刑部那些楼宇庭院,不必说那地下牢房,数代亡国罪臣暗杀之地,阴气颇重,连那门面之处已不宜人居。扶瑄知初梦生性畏寒,又经历了几次伤病,冰室那次更逼了寒气入骨,在此地莫说十五日,便是一二日,身子全然受不住,更无从安好,故而只有一个可能,初梦仍身在乌衣巷内。 扶瑄心中思忖着,那马鞭扬得轻快。他特地绕道而行,装作不经意途径刑部平日作官吏出入之用的侧门处查探一二,只见此地果真布兵多人,一副守卫森严的模样,虽除了扶瑄外无人行径,却总天上地下地瞪着一对对鹰目不断勘察,扶瑄由此便更笃定了心中所料,父亲在此故布疑阵,故弄玄虚呢,更有甚者,审讯初梦的并非刑部廷尉大人,而是他父亲本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九十四章 尊愁离颜 如此精妙计谋,扶瑄想得到,那要取初梦性命的司马锡更是想得到,况且那刑部之中虽主干之人为王谢派,可总会潜藏着几名司马锡的暗探,稍作打听,初梦究竟是否关押于此,是一目了然之事,谢安亦是老谋深算之人,自是犯如此低级错误,他的计谋,便是要将司马锡的杀手引至乌衣巷内来。 从前来时,乌衣巷只准备不足,而今日来,不论司马锡所派之人如何嫁祸鲜卑异族,毕竟此地在乌衣巷内,便是王谢说了算,他可嫁祸鲜卑异族,那谢安与王导有何不可移花接木,又“嫁祸”在司马锡头上呢。 故而谢安才定了一个十五日的行刑之期,为的便是逼司马锡着急。 如谢安与司马锡这般的高手过招,便是相互揣摩,相互盘算,若那方奈不住性子,先动了,便是输了。 初梦这两日在乌衣巷内过得确实安好。 她栖身之地,便是从前南康公主从前所住屋舍。 那场风波之后,她会身陷囹圄是早已预料到的,而当张炳受谢安之名来请她时,叫她亦始料未及的是,谢安竟将毕生所爱的亡妻屋舍以供她做囚禁之用,说是囚禁,却并未捆绑束缚,不如说是禁足更为适合。张炳只转达老爷的话道,老爷知晓她是聪慧之人,心有分寸,老爷信她不会做出逾距之事来。 两日之中,谢安也并未审讯她,也从未打算审讯她,只将她安置此地,三餐叫张炳亲自来送,期间忽然传令两府上下,南康公主屋舍要做超度法事之用,叫人不许接近此处,扰乱法事,连同是一个屋苑的赵氏亦不可亲近,更叫了亲近侍卫连夜巡查,府内之人只当是扶瑄公子生辰喜宴见了血光,府上沾染了不洁之物,唯恐惊扰了扶瑄生母南康公主之灵,才有此举。婢女仆从亦知谢安待南康公主的情谊,也便觉着是情深所至,理所当然。 可若说安好,初梦却也过得并不安好。 夜夜彷徨难眠自不必说,那一夜风云骤变,本是欢天喜地的扶瑄生辰宴席,佐着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双节其迎,欢喜非常,可一朝梦碎,该来的始终会来,偏巧又是在那一日来,可再不济来也便罢了,可偏巧又牵连了龙葵姑娘身故。扶瑄不来寻她,她大抵是心有所知的,想来也是,曾是最亲密的枕边之人,曾信誓旦旦与他说“从未欺瞒他”,如今真相大白,那日险些害得扶瑄再无天日可见之人,便就是她,若是那不相干的也便罢了,偏巧正是她…… 初梦想着,那泪便又无声地顺着面颊轻淌下来。 可她又做错了何事呢,若说错,便是那一日不该自妙华坊的地上醒来吧…… 不知怎的,她总心头存着万分之一的侥幸,亦或说是一种莫名的直觉,扶瑄是相信她并非刺客的,更明白她之所以承认自己是刺客,全是为了构陷司马锡,为成全王谢世家声望利益而作的牺牲。 可如此,又终归只是她的幻想。 “初梦姑娘,用膳了。”不知何时,张炳已自密道步入南康公主屋舍,悄然立在她身后。 后来初梦才知,谢安将她安置于此,正因南康公主卧房内有一条密道直通果园假山之后的枯井中。 南康公主已故去多年,屋舍一直保留原貌未作搬动,而谢安若要来此,大可自正门入,不必另挖密道,加之密道那头灌木葱荣,离草没足,里头的石壁也有厚重的烟火痕迹,故而初梦推测此密道在南康公主健在时已然修缮。 想来谢安定是万分疼爱南康公主,连她最为私密的卧房亦通了密道。王谢世家名声在外,难免遭逢江湖朝堂中心怀不轨之人前来暗刺,那密道做得极精巧,果园处即便细细一寸一寸寻找,也难寻到入口所在。谢安为保南康公主安全,用心至深,叫人无不动容。 张炳将她带到此地时,并未说因何而来,也未说何时可出去,只叮嘱了前时那句话。 初梦被软禁于此,既然张炳一日三次前来送食,那密道便未被封死,顶多正门与密道有些侍卫把手罢了,但以初梦的聪慧,若她想逃离此屋,她又未像从前被人囚禁般被束缚住手脚,侍卫便如形同虚设,金蝉脱壳全然不成问题。 可她心中如明镜似的,她心觉已然对不住谢安,囚禁本是理所当然,而即便是囚禁,谢安却仍待她颇是尊重,未用寻常对待凶徒的那套,谢安正人君子,初梦心中颇是感动,应承不会擅自离开此屋。 “初梦姑娘,用膳了。”张炳见她仍是迷茫,便向前一步,又唤了一声。 屋舍里头的密道口子位于卧房一侧的金丝芙蓉花彩绣屏风后头,那屏风后本是南康公主沐浴之地,如今正好作那遮挡隔断之用,给二人之间一个缓冲。 初梦正思虑扶瑄出神,这才听闻张炳唤她,赶紧抹了把泪,回身来迎。 遥望外头,窗棂只叫匠人糊了厚纱,外头瞧不见里边,里边自也瞧不见外头,只隐隐约约在厚纱上映着一轮昏黄而融融的圆盘,凝视的那会子,便有几只鸟雀在白画布上展翅掠过,依稀可闻那鸟鸣悠然轻快,想来外头已叫侍卫封锁,无人行径,自然极静,才不惊鸟雀。 “姑娘,莫哭了。”张炳见着她的泪痕未干,这几日来头一遭说了一句除了“初梦姑娘,用膳了。”外额外的话。 初梦本以为张炳是承谢安的意,不苟言笑,也便心中揣测谢安定是憎恶于她,想来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又怎会不憎恶呢,主人情绪如此,那做仆从的待她好言好语,定是没有的,可如此张炳说了句暖人情的话安慰她,她心中的石头也便落地了一半,忙是起身将盛了餐食的木案接过,欠身道:“多谢张管事了。” 她顿了顿,又问:“扶瑄公子……可还好么?”初梦隐忍了数日,可终究仍是隐忍不住问出了口。 张炳望着她灵眸泫然,几日茶饭不思又见消瘦,只透着通身上下飘然而登仙般气息,心中实在担忧,唯恐她如此下去身子透支熬受不住,不好与老爷交代,便又破了例道:“扶瑄公子挺好的。”说罢又有些怕初梦思念过度,情急之下出了密道去寻扶瑄了,便又道:“只是他因龙葵姑娘之事有些伤心,一人闭户数日,说了谁也不见,他想独自清静些许日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