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正文 第一章 离西安市中心约二十华里的新西北,曾是古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陇海铁路从这里岔开一条支线,一直延伸向远方的山峦。这块看似平常的土地金贵得很,常有庄稼人不经意一镢头下去,就会挖出块秦砖汉瓦。解放前,这里只有一家资本家开办的印染厂,公私合营后,国家在此配套建起了纺织厂c针织厂,各厂工人连同家属,少说也有数万人之多。自此,这片曾经荒寂的土地,日渐喧嚣起来。 1971年的冬天显得格外漫长,立春已经过去好些日子了,天空还纷纷扬扬飘洒着雪花。 寒假过后的一天,上课铃响过,新西北中学初二四班新上任的班主任李若愚推门走进教室,忽然一个东西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的头顶,原来是架在门上的一盒碎粉笔倾泻而下。 教室里立即炸了锅,笑声c呐喊声c口哨声响成一片,像是要把屋顶掀翻。面对如此窘迫的场面,李老师没有发火,他俯身捡起跌落在地上的教案,不紧不慢从衣兜里掏出手绢擦擦脸,扑打几下头发c肩膀上的粉末,然后走上讲台,一脸平静地说:“好大的雪啊,感谢同学们这个特殊的见面礼。” 李老师风趣的开场白,反倒使教室安静下来。 “同学们,我叫李若愚。从今天起我将接任你们的班主任。”他转过身去,用秀丽的行书在黑板上写下“李若愚”三个字。就在他写字的瞬间,教室里又泛起一片哧哧窃笑的声音。李若愚转过身子,发现嘈杂声和嬉笑声源于几个男生剃了光头,刮了眉毛,搭眼看去,缺失了头发眉毛的脑袋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 李若愚明白了,他终于要和这群桀骜不驯的毛头小子们过招了。 “请你,你,还有你都站起来,让同学们好好看看你们这副尊容。” 走到第一个站起来的学生面前,李若愚站住了。这位学生肤色微黑,鼻梁挺直,红润的嘴唇微张着,露出两排齐整的白牙,轮廓分明的脸上有一种与这个年龄不相称的傲气,最突出的是那对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充满顽皮和倔强。 他是初二四班男生中极具主见的人物,爸爸和老师都将他归类于后进生行列。像很多在那个年代成长的孩子一样,他在迷茫c自信和躁动中步入青春少年,一如既往地做着他想做的事,逃避着他想逃避的功课。他觉得这样挺开心,不管挨训还是挨打,总是我行我素地迎接着每一天。上学路上,经常可以望见他两只裤管耷拉在小腿肚上一摇一摆的样子。有同学打趣地叫它“提高警惕裤”。最糟糕的是脚上那双拿不出手的布鞋,踢球的时候,一脚上去,鞋比球还飞得高,露出没有后跟的破袜子。 开学没过多久,听说正式的班主任要走马上任了,为了显示自己的号召力,给新来的班主任一个下马威,他趁爸妈中午不在家,以吃兔子肉为诱饵,将四个一拍即合的男生叫到家中,谁要想吃肉,就必须剃成光头,刮去眉毛。 “请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顾罡韬。” “哦,顾罡韬。你们几个呢?” 他们互相瞟了一眼。 “我叫赵天星。” “我叫尹松。” “我叫周铁军。” “我我叫石俊杰。” “狗屁!还俊杰呢”尹松抽手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老师,他家里人都叫他大孬,就是孬孙的孬!” 听见这话,教室里再次爆发出一阵喧闹。尹松阴阳怪气地嚷道:“老师,咱们这个教室里光线太差,我们这样做,是为大家奉献光明!” 尹松是这几个光头中个子最高的一个,和顾罡韬相比,目光里又多了一份与年龄不相称的玩世不恭。 李若愚正待发话,却见尹松一跃跳上桌子,径直从窗户冲出了教室。大孬和铁军向来都是看尹松的眼色行事,也学着他的样子尾随而去。 很长时间以来,学生们要么学工学农,要么开批判会,大家早已不习惯规规矩矩坐在教室里了,此时望着桌子上一串杂乱的脚印,李若愚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重新走上讲台。 这位新上任的班主任三十出头年纪,身材瘦削,白净的脸颊上戴着一副泛黄的近视眼镜。 “同学们,现在我们开始上课,请大家把课本翻到第九页,今天我们讲黄河。”李若愚顿了一下,表情变得凝重,“大概在座的每一位同学都知道一个常识:中华民族是黄河孕育的。这是世界上很奇特的一条大河。它从巴颜喀拉山北麓的冰峰雪山中发源,向东流去时经过黄土高原,就变成了一条黄色的泥河。这条黄河偏偏又孕育了一个黄肤色的民族,这个民族恰恰又把他们最早的祖先叫做黄帝。黄水c黄土c黄种人,这是一种多么神秘的自然联系!它仿佛在告诉世人,这个黄色人种的皮肤就是被黄河染成的” 一节课过得很快,李若愚看看表,微笑着走下讲台:“下面还有点时间,我想和同学们一起讨论一下学习问题,听听大家的意见。” 话音刚落,一位女生就举起了手:“老师,我们班绝大多数同学都是要求进步的,只有极少数人损害了整个班级的形象,要扭转班风,就必须狠狠整治这些害群之马!”发言的女生是班长辛弦,身穿一件泛白的军服,洗得干干净净的碎花衬衣领翻在外面,细细的腰围,在这身衣服的衬托下更显纤细。尽管只有十四岁,身材却显得成熟而丰满,白皙的面庞上,细细长长的眉毛下闪烁着一双清澈的杏仁眼,直直的小鼻子,尖尖的小下巴,圆润的小嘴唇,尤其在她双唇紧闭的一瞬间,会让人感到一种柔中带刚的气质。看上去温柔娴静,却是那种看准了目标绝不言退的人。 “李老师,我叫黛微。我们班乱成了一锅粥,带课老师都把我们班叫蝎子班,大多数同学都很痛心。我作为学习委员,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今后,我愿意配合老师调动同学们的学习积极性,我想”黛微身穿黑灯芯绒双排扣外套,米黄色的裤子,脚上一双平跟偏带布鞋,是母亲从上海给她买的。她说话时,略带上海口音,即使是责备人,也决不提高声音,即使面对尹松c顾罡韬这样的坏小子,她的态度也总是那么从容,游刃有余。 “很好,你接着说。”李若愚流露出鼓励的目光。 “班上的学习气氛本来就很差,现在学校又每天只上半天课,时间浪费得实在可惜。我建议把大量的业余时间利用起来,组成课外学习小组,每个小组最好有一名班干部带领,这样让大家互相帮助,共同探讨,既活跃了学习气氛,又增强了同学们的团结。”黛微其实最想说的是,这样就能束缚住顾罡韬这类自由散漫c天马行空c惹东扰西的家伙。 就在这时,刚刚寂静的教室里又响起了奇异的叫声。原来是坐在后排的一个男生玩起了恶作剧,没等李若愚走到跟前,和他同桌的女生就“唰”地站了起来,用脆生生的嗓音喊道:“报告老师,是赵天星在学蛐蛐叫!” 被人揭发了,赵天星却满不在乎,依然满脸顽皮相。论起斗蛐蛐,赵天星可是一个重量级人物,他曾经拥有的极品蛐蛐,能被人津津乐道好多年,什么“血钳子”c“推土机”c“卧地龙”等等,个个都是“沙场宿将”,斗蛐蛐不仅使赵天星声名远扬,也让他早早就尝到了赌钱的甜头。 赵天星穿着一身宽大的草绿军衣,双手插在裤兜里,缓慢地站起来说:“是我,咋了?” 李若愚摆摆手,示意同学们安静,他望着那女生问道:“这位同学叫什么名字?” “我叫” 没等这个女生说完,赵天星就抢声答道:“老师,她叫淘气!”吼完这声,他有意把脸仰得高高的,竭力想让淘气看见他脸上透露出的得意神态。 淘气疾言厉色地说:“老师,我叫陶红樱。淘气是我的小名,是我家里人叫的,不许他乱叫!”同学们又是一阵大笑。李若愚点点头示意她坐下。淘气以胜利者的目光狠狠白了赵天星一眼,这才坐在座位上。 陶红樱,正如她的小名,是一个秀美而略带野性的女孩,圆圆的脸,微微上翘的鼻子,无不带着孩子气的纯真,两排紧密细小的牙齿,上齿中的一颗,稍稍被挤出了一点。她个头蹿得太快了,身上穿的蓝条绒布衫显得又窄又两只手腕长长地露在了外边。这非但不损坏她的美,反倒更让人感到她的率真和可爱,虽然她圆圆的脸颊显得那么端庄,齐耳的短发显得那么贤淑,交叠在膝头的小手显得那么文静。但陶红樱真正让人过目不忘的,是那双黑幽幽的眼睛,仿佛一潭深水,清澈晶莹,透着强烈的好奇和热情。 下课铃响了。 顾罡韬下意识摸了把自己的光头,心里沉重起来,想起此时自己的这副尊容,他已感到前景不妙。回家怎么向爸妈交待?妈妈倒好打发,唠叨几句就会作罢一想到爸爸,他全身都冒冷汗,似乎双目圆瞪,攥着皮带的爸爸正等着他呢! 顾罡韬把书包吊在脖子上,往校门外走。书包和他形影不离,这并不说明他热爱学习,而是另有他用。打架时书包为他做挡箭牌,玩累了书包为他当枕头,书包里面本该是用来放书装文具的,却被弹弓c弹球c洋片c三角占据了半壁江山。 在离学校不远的路口,顾罡韬焦虑地在人群中搜寻着他最铁的朋友齐浩楠。小哥俩从穿露裆裤时就形影不离,两家的平房仅隔着一堵土坯墙,夜深人静时,在尿盆里撒尿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齐浩楠正快步走来。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注视着顾罡韬。 “浩楠!”顾罡韬像见了救星一般。 “罡子,你咋还没回去,是不是怕挨揍?” “要不是这,我就不在这儿等你了。” “活该!我才不管呢。”齐浩楠把书包背正,正色道,“你是吃饱饭撑的!等着瞧,你爸这次要能饶过你,我齐字倒着写!” 顾罡韬突然沉下脸:“已经成这样了,你就忍心不管我?这光头还好糊弄,只是这”他用手指着泛白的眉骨苦笑着说,“这怕有点交待不过去呀!” 齐浩楠扑哧笑了,没好气地说:“做事不想后果,总让人家跟在后头擦屁股!” “别废话!你赶快回家把毛笔拿来!”他眨眨眼睛,用手比画着说,“别忘了蘸上墨汁!我在小红渠边等你。” 齐浩楠立刻领会了老同学的用意:“你等我,最多十分钟。”趁顾罡韬不备,伸腿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转身跑了。 小红渠就是学校西墙外面的那条人工渠,有两丈宽,三尺深,一渠清水顺着麦田边向北涓涓地流淌。 一会儿工夫,齐浩楠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屏住呼吸,捏着蘸了墨汁的毛笔为顾罡韬补上两道“蚕眉”。顾罡韬从书包里拿出军帽扣在光脑袋上,他从浩楠的笑容里已感觉到新添的眉毛一定可以乱真,神气地说:“这下我爸不会看出来了吧?走,回家去!” 走到家门口,分手时齐浩楠轻声叮嘱道:“如果事态恶化,你就赶快向你爸认错,说几句软话。”顾罡韬点点头,壮着胆子走进家门。 “罡子,咋才回来?”母亲蹙着眉头,上下打量着儿子,“进屋还捂着帽子,是哪根筋不对了?” “妈,这两天学校开运动会,我和几个参加赛跑的同学都剃了光头。”顾罡韬把帽子掀起又戴上,朝母亲扮了个鬼脸,“这样能减少阻力,我还想拿奖状呢!” “不对!哥哥,狮子头上的毛最长,为啥比野羊还跑得快?”弟弟小顾罡韬两岁,平时不太言语,是个“闷葫芦”,但有时猛不丁地冒出一句话,会呛得你喘不过气儿。 “鬼晓得你小子念的是哪门子经!我看你八成想去少林寺了!”父亲顾天雷回来了,他进门的第一句话就让顾罡韬打了个冷颤。 顾罡韬和爸爸关系不大好。这父子俩的脾气太相像了,顾罡韬从小就喜欢戳猫弄狗,脾气火爆的爸爸对儿子的行为通常采用触及皮肉的教育方式。他们的关系时常处于紧张状态。不过,自从顾罡韬进入中学,两人的关系缓和了不少。顾罡韬偷偷瞟了一眼爸爸,似乎没什么反常,只是伸手将他头上的军帽扯下扔到了床上,嚷嚷着让他赶紧吃饭。顾罡韬心里怯怯地,饭吃到嘴里都不知道是啥味道。他时刻注视着爸爸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一旦情况不妙,准备拔脚就逃。 顾天雷吃完饭,将碗一推,悠哉游哉地掏出烟卷。顾罡韬赶紧划火柴给爸爸点烟,心里念叨着:好呵,烟圈一吐,老爸快乐似神仙,我也就平安无事喽! 烟点着了,顾罡韬摸摸脑袋,明知故问道:“爸,你刚才说的少林寺是个啥地方呀?” 老顾瞪了他一眼:“嗨!我说让你听先生的话好好念书,你是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听好了小子,少林寺就是光头和尚们习武念经的地方。你想去?” 顾罡韬晃晃脑袋,轻声道:“我随便问问。” 就在顾罡韬暗自庆幸时,屋外传来“咣咣”的叩门声,妈妈忙起身开门。 “你是顾罡韬的妈妈吧?”是班主任李老师的声音! “阿姨c顾叔叔,你们好!”班长辛弦和学习委员黛微异口同声。 顾罡韬浑身的血“噌”地一下蹿上头顶。这分明是来告状的嘛!从老师宣布要进行家访时起,他就一直心绪不宁,看来一场皮肉之苦躲不过了。 “顾叔叔,他是我们新来的班主任李老师。”黛微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顾罡韬,当目光交汇时,黛微锁起了眉头,脸颊上泛起一片愁云,顾天雷已不是初次领略黛微的这种表情了,他突然意识到:儿子一定在学校又闯祸啦。 “顾罡韬,你也坐呀。”李老师不紧不慢地说,“顾师傅,孩子正处在成长期,需要多加关怀,多讲道理。今天第一次上课就给我来了个下马威。他和几个同学剃了头发c刮了眉毛,扰乱了课堂纪律,整个学校都传得沸沸扬扬,闹得校长都知道了,让这几个同学明天停课写检查。我身为班主任,实在不愿让他们落下功课。” “这孩子咋就这么不听话呢,大人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母亲的语气里包含着失望。 短暂的沉默过后,顾天雷突然挥手朝儿子脸上打去,然而动作只做了一半就在空中僵住了。他望望老师同学,无力地垂下手臂,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而烟卷却在两指间不停地颤动。 顾罡韬想说什么,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只好耷拉着光脑袋。顾天雷不经意地咳嗽一声,他身上的肌肉立刻抽搐一下。 母亲含着眼泪对儿子说:“你这嘴硬的孩子,还不快当着老师c同学的面向你爸认个错?” 顾罡韬偷偷地看了一眼父亲,嘴抿得更紧了。差不多有三分钟,顾天雷都没有吱声。 可怕的平静之后,顾天雷突然像头发怒的雄狮,抓起茶杯朝顾罡韬狠狠砸去,顾罡韬迅速弯腰,杯子蹭过头皮飞到墙上立刻撞成了碎片。母亲上前抓住丈夫的手,回头对儿子喊道:“你这小冤家,真要把你爸气死不成呀!” 李若愚做梦也想不到会出现这种场面,他怕顾天雷再失去理智,赶紧用身体把老顾和顾罡韬隔开。 顾天雷用手拨拉李老师:“我的儿子我清楚,你们都别劝,先让我顺顺他的毛再说。” 李若愚用力抓住顾天雷的手,劝道:“顾师傅,您消消气,要是这样,我们下回就不敢来家访了。” 黛微起先吓坏了,短暂的惊恐之后,她猛然扑过去,死死抓住顾天雷的手臂:“叔叔,别气坏了身子。你让他冷静一下,他会给您认错的!”又转身狠狠瞪着顾罡韬大声嚷道,“你咋就这么倔呢?明明错了,还死硬!顾叔叔打你打死你都活该!”黛微的叫声中带着哭泣,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和李老师一样,黛微也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她抱着灭火队员的心态而来,没想到这火却越扑越旺。她除了想哭,已经不知所措。 辛弦上前劝道:“叔叔,您不要太动气,要是打能解决问题,我们来这么多人干吗?我们是想和家长来共同做他的思想工作,没有半点让您打他的意思。” “这兔崽子!”老顾看了一眼李若愚,苦笑道,“今天就让我拿这老命换他这小命!” “消消气吧,就给我这当老师的一次面子。”李若愚握住顾天雷的手,“你家孩子是很调皮,现在社会上比较乱,不懂事的学生何止他一个?我们做家长c做教师的有责任将他们转变过来。” 李老师的这番话让顾天雷稍微平静一些。想起刚才的冲动他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讪讪地说:“让先生见笑了,粗人教育孩子就知道个打。你李老师今天上门来的这番诚意叫我这做家长的感动哩。是这,我以后改变教育方法,和你好好配合。你请坐,抽烟。” 李若愚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抽烟:“我们做老师的来家访,是为了和家长沟通,共同帮助孩子成长。如果老师一家访,给学生带来的是一顿暴打,那就和家访的目的相违背了。” 顾天雷强笑着说:“老师您辛苦了!让这帮捣蛋鬼把您劳累的。唉,孩子王不好当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顾天雷出身武术世家,是一位典型的苏北大汉,他自幼习武,精通梅花拳,他的一哥一弟,也都继承了顾家高大魁梧的身躯。淮海战役打响那年,正上中学的大哥就跟着解放军的队伍跑了。大哥的文化程度在当年已经属于“知识分子”,在部队他一边打仗一边当文化教员,五十年代成为解放军的团长,驻扎云南边境。顾罡韬小的时候从照片上看到过大伯的雄姿:骑在一匹大马上,腰挎小手枪,手持望远镜,炯炯有神的目光直视前方。 顾天雷虽然再三向老师和同学承诺不打顾罡韬,但送走他们后,还是觉得该跟这小子论论理。于是他进门就喊“罡子,罡子”!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威严。喊了几声没有回应,揭起顾罡韬房间的门帘一望,顿时愣住了,屋里面没有人,桌子上醒目地放着一张纸条: 你每次揍我就像打沙袋,你的手不疼吧?我怀疑你是不是我的亲爸! 罡子 顾天雷看罢纸条,脖颈上青筋凸起。他撕碎纸条往地上狠狠一摔,径直来到隔壁齐浩楠家,劈头盖脸地问:“罡子呢?” 齐浩楠佯做镇静,支吾着说:“刚才还听你在训他,他咋可能来我家?” 顾天雷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回到家只好朝老婆嚷嚷:“都是你惯的,每次揍他几下就像抽你的筋!” 妈妈认定儿子是被丈夫吓跑的,听他这么一吵,索性坐到床边抹眼泪去了。 自从老师和班干部到了顾家,齐浩楠一直瞪大眼睛扒在窗台外观察里面的动静,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让顾罡韬免遭皮肉之苦。趁顾叔叔和阿姨送老师同学的空当,齐浩楠用手轻轻敲击窗户,再学几声猫叫,示意顾罡韬赶紧躲进屋后的兔子洞,再寻机逃离险境。刚才顾天雷在院子里大嚷大叫时,让顾罡韬的心都快从嘴里蹦出来了。 看见顾叔叔满脸怒气地走出院子,齐浩楠赶紧招呼顾罡韬出来,一边拍打着他身上的土一边说:“看来事情不妙,我想好了,你干脆到我哥插队的地方躲几天,等你爸气消了再回来。” 顾罡韬点点头,趁着朦胧夜色,两人贴着墙根像猫一样闪出院子,踩着咯咯喳喳的煤渣路跑了。 “罡子,明天上午的火车,今晚你睡哪儿呀?这么冷的天。”远远看到火车站的灯光时,齐浩楠才顾得上关注眼前的困境。 顾罡韬挤出一丝笑容,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只一个晚上,在车站附近随便找个麦垛子窝一夜就天亮了。”他使劲拍了一下齐浩楠的肩膀,“明晚我就可以睡在栋楠哥热乎乎的炕上喽!” 齐浩楠还是不放心,眼珠子一转又生出了新招:“我陪你多站会儿,夜深时悄悄溜到我家睡上一觉,天不亮你就走,咋样?” “不行,不行。”顾罡韬连连摆手,“那是老鼠舔猫鼻子没事找事,万一我爸晚上再去你家,非把我打死不可。” 齐浩楠考虑问题从来都是有板有眼,尤其他的冷静细致,更是让顾罡韬望尘莫及。分手时,齐浩楠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钱跟一盒火柴,又从另一个衣兜里掏出两个冷馒头,递到顾罡韬手上:“你边走边吃,好有劲赶路。钱拿去买火车票,我只有这一块钱了,只够火车票钱。火柴你装好,应急时也许能派上用场。记住,遇事千万别慌。”说罢又晃了晃顾罡韬的肩膀,“我问过我妈了,你是你爸的亲儿子,百分之百没问题,只是你这一走” “我这一走就不回来了,直接到栋楠哥那里插队!”顾罡韬大大咧咧地说。 “你不回来,把阿姨急死啊?真是没脑子。千万记住,我哥插队的地方叫泾阳县兆家沟,下了火车有条公路,一直朝北走就到了,到了以后让我哥赶快给家里写信,等信到了,你爸的气也消了,你也就该回来了。明白不,别让我跟着你倒霉!” 顾罡韬在齐浩楠胸脯上捣了一拳:“放心吧,哥们儿绝不出卖朋友!” 顾罡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夜幕里。这一刻,他被一种自由的c略带恐惧的新鲜感所包围,这个不知深浅的犟小子只想着快点儿离开家,这样爸爸的棍棒皮带就都碰不着他了。 一辆马车挟裹着夜色,吱吱扭扭朝三桥车站走去,车尾坐着一个男孩,他双手筒在衣袖里,为一出门就遇上这位好心的赶车人而暗自庆幸。 马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清脆的马蹄声让凝重的夜色多了几许轻松。顾罡韬沉湎于思绪中,他将两肘支在膝上,双手扶腮,想着想着突然觉得人活着没有多大意思,在学校,老师喋喋不休地唠叨回到家里,爸爸吹胡子瞪眼,要不然就是耳光c皮带伺候,唉 顾罡韬不由自主地考虑起世间种种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假如将这一切抛在脑后神秘失踪,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呢?就此离去,远走高飞,流落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永不回家,又当如何?他的心灵此刻升华到既浪漫无边又蕴含几分庄严的境界。他甚至想翻山越岭,去少林寺拜师学艺,练就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当上正式的少林弟子再荣归故里。哈!头上刺着白点,浑身裹着耀眼的袈裟过市,同学的眼珠非被妒火烤焦不可。特别是尹松,他要敢惹事,便一脚就把他踹上屋檐,那是何等的荣耀啊!出人意料地出现在度过童年岁月的院子里,精神抖擞地走着,黝黑的面庞饱经磨炼,乐而忘形地听着人们的悄然议论:“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少林弟子顾罡韬!” “吁!”赶车人一声低沉的吆喝把顾罡韬又唤回到了眼前的境地,车站到了,他得下车了。 夜静悄悄的,天上的星星已经出齐,月光朦胧地辉耀着,大地上一切都影影绰绰,仿佛危机四伏。顾罡韬硬着头皮,消失在夜幕里 早晨,太阳已经爬上了树梢,顾罡韬从路边一个粗大的水泥管子里爬出来,水泥管子里有流浪汉留下的麦草,昨天晚上,他虽然用麦草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但是依然感到寒气钻进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早上爬起来的时候,浑身骨骼僵硬,平时灵巧的双腿连迈步都有些困难。但是他头脑很清楚,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家,现在回家,即使不被爸爸打死,也一定会被同学羞死。是的,有天大的难处,此刻他顾罡韬也不能回头。 下午四点,随着“呜”地一声长鸣,顾罡韬乘坐的火车缓缓驶进了车站。这是一个偏僻的小站,除了一块能回转辆拖拉机的空场子外,周围只有几排用土坯建造的脏乱不堪的民房。 饥饿和寒冷让顾罡韬一阵阵发抖,腹中像有台搅拌机在不停地翻腾。他强忍着饥饿的折磨,穿过肮脏破败的民房,发现一条蜿蜒崎岖的土路,他不敢断定这就是自己要向北走的那条路。 “叔,我想去兆家沟,请问路咋走?”他问路边一位放羊的中年农民。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路是对着哩,朝北走就这一条路,到兆家沟有五六十里,你怕是要走到后半夜呢。” 一阵沉默,放羊人瞅了眼顾罡韬:“你去那地方干啥?” “我哥在那儿插队,我去找他。” “喔,要是这,你还不如在街上找个车马店歇一夜,明早鸡叫起来,半后晌就到咧!”说完这句话,放羊人甩了一声响鞭,赶着羊群走了。 暮色降临,寒气袭来,渐渐变浓的暮色中盘旋飞舞着一群麻雀。 顾罡韬心知肚明,自己身无分文,既不能住店,也没地方吃饭,他只能去兆家沟,否则连冻带饿,怕是活不到明天早上。想到这里,耳边再次响起齐浩楠温暖的声音:“下了火车,一直朝北走,朝北走” 向北,啥时才能到达目的地呢?顾罡韬深一脚浅一脚地挪着步子。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腿先是困乏,而后就麻木了,起先的饥肠辘辘,逐渐变成火烧火燎的口渴。天早已黑透,风也越来越大,满天繁星朝他眨着眼睛。恍恍惚惚的,他看见远处有几点灯光,加快步伐走了一阵子,那灯光似乎越来越远,再看过去,又似乎不是灯光,而是天上的星星。周围漆黑一片,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顾罡韬感到绝望了,想到自己可能就这样冻死在荒野,索性坐在路边大哭起来,哭了一阵子,眼泪也干了,却感到心里轻松了许多。他想起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的故事,红军爬雪山过草地,饥寒交迫,还能走两万五千里,眼前这几十里路就能把我顾罡韬吓倒吗?还哭鼻子呢,要是让同学知道,自己只剩下一头撞死了!想到这里,顿觉神清气爽,站起来又走了一阵子,眼前突兀出现一排房屋,好多还亮着灯光。看到有了人家,顾罡韬一阵狂喜,他再次感到自己渴极了也饿极了,于是不假思索上前敲开第一家亮着灯光的门,开门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大爷,脑门上缠着一条白毛巾,看样子身板很硬朗。 顾罡韬眼睛一亮,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沙哑地说:“爷爷,我是从西安来这儿找我哥的,天太黑,实在走不动了” “好俺娃呢,就你一个人?”老人看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小子,先是一惊,继而赶紧往屋里让,“进屋里,进屋里!” 借着昏黄的灯光,顾罡韬看到这是一家铁匠铺,顺墙摆放着几把大铁锤和一些农具,炉台边有一个大风箱,紧挨着炉台是一个巨大的火炕,右手有个套间,是厨房。屋子虽然简陋,但是好暖和好暖和,暖和得几乎要把人融化,一种难以抑制的感动涌上他的心头,顾罡韬再次感到眼眶里溢满了泪水。 老人用好奇的目光看着顾罡韬:“你猫大的娃娃也敢走夜路?天又这么冷。” “爷爷,我哥在兆家沟插队,家有急事,就跑来了。我一天没吃饭了,口渴,想讨点水喝。”面对热情的老人,顾罡韬有些语无伦次了。 老人见他浑身沾满了黄土,脸上抹得花里胡哨,便摸着他的脑袋说:“俺娃得是受苦咧,先坐热炕上暖暖身子。你奶在邻家串门子,一时就回来哩,给俺娃弄点热乎的吃。”说着,老人端来满满一缸子冒着热气的茶水,随即又拔掉铁匠炉的炉门,青青的火苗直往上蹿。 坐在热炕上,喝着热水,一股暖流直通肺腑。望着眼前这位慈祥的老人,顾罡韬仿佛走进了梦境,不由得涕泪俱下。老人惊讶地瞅着他不知说啥是好。恰在这时,从隔壁拉闲话的老奶奶推门进来,她一眼看见炕沿上坐着的顾罡韬,惊疑间,老大爷向她说了刚才的经过,老奶奶上前疼爱地摸摸顾罡韬的脑袋:“好娃呀,这么冷的天你往这山沟里钻啥哩?”随即又乐呵呵地对老头子说,“你盯,还是个小灵鬼呢,大眼窝双眼棱。这么俊的娃,咋弄成了个包公模样?来,奶奶给你倒点热水洗把脸。” 热水端来了,顾罡韬怯生生溜下炕沿,双手撩起热乎乎的水在脸上反复搓洗,没几下,一盆清水就黑不见底了。顾罡韬已经忘记,正是自己那两道“蚕眉”溶在了水里。 老爷爷端起脸盆,扬着脖子大笑:“喂,老婆子,你盯,这水都能上两分自留地哩!” 老奶奶是个小脚老太,做起饭来却动作麻利。不大一会儿工夫,热腾腾的烩搅团和一大块烤得焦黄的玉米面馍就端上了炕桌。在那个匮乏的年月,这已经是极好的待遇了一个火炉,两张笑脸,两天来的疲惫跟饥寒都被眼前的温暖淹没了。顾罡韬在两位老人的招呼下,端起碗就狼吞虎咽地吃开了。 “娃呀!慢点吃,不急,还多着呢!看把娃饿成啥哩!” 这句话刺在了顾罡韬的痛处,吃着吃着,再次呜咽起来。 “俺娃不哭,天大的事有奶呢。”老奶奶用手抚摸着他的光脑袋。 “都半大小伙子了,哭啥哩!”老爷爷也劝道。 “是我不对。”顾罡韬哽咽道,“我刚才说c说了假话,我是从家偷跑出来的。” “别哭,俺娃,你慢慢说。”老奶奶拿来毛巾给他擦眼泪。 顾罡韬渐渐平静下来,将自己离家出走的经过向老人讲了一遍。两位老人听完相互对视了一眼,突然乐得合不拢嘴。老太太揪着他的耳朵说:“真是个瓜娃,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有啥好跑的?他是你爸哩,能把你打成啥样?” 老爷爷轻拍了一下顾罡韬的脑门:“看你这碎崽娃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你爸又不是后爸,娃娃家打两下见长。” 顾罡韬睁大了眼睛:“我爸手上有功夫,打人可狠了!” 望着眼前这个带着稚气的城里孩子,老奶奶眼圈也红了:“光说你爸打你,好好的眉毛又不是韭菜,你刮它做啥?养你这么壮实的小子不容易,你也得学着孝敬老人呢。唉,瓜娃,你这拧尻子一跑,屋里大人还不知急成啥样哩!” 说了一阵子话,老奶奶收拾碗筷去了,老爷爷指着大炕说:“俺娃就睡这炕上,去兆家沟的事你甭操心,明天让你奶麻明起来做饭,煎煎火火一吃,让你铁匠哥用铁驴驮上你去。娃呀,你还没睡过热炕吧?”老人抽完最后一口旱烟,在炕沿边磕了几下烟锅。 “从来没有睡过,爷爷,这炕比西安的澡堂子还暖和。”顾罡韬脱掉衣服,钻进靠着墙根的被筒里。可能是太幸福了,他眼睛不断地睁开又闭上,闭上又睁开,终于支撑不住,昏昏睡去。 清晨,一阵“啪啪哒哒”的响声将顾罡韬吵醒了,他像只乌龟,小心翼翼地从被窝里探出光头,伸长脖子,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呀!妈妈咋没叫我上学?弟弟咋没睡在我身旁?突然清醒过来,他看见一个小伙子正使劲地拉风箱,昨晚那个老爷爷站在铁砧旁捶打着炽红的铁块,铁块叮当作响,火星飞溅 吃罢早饭,顾罡韬手拉着铁匠哥的自行车,恋恋不舍地望着大树下站着的两位老人,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走了老远,他才憋不住回过头来。心头一阵阵发热,深深地朝老人鞠了个躬 顾罡韬这才知道小镇离兆家沟还有四十里。自己昨晚累死累活只走了二十多里路。自行车走了不到半小时就进山了,两山对峙的深沟中间刚刚能摆下一条公路。公路盘山而上,远处,像是在山腰里捅开了一个豁口。骑了一阵子,自行车走不动了,顾罡韬跳下车,撅着屁股推着自行车的后架,两人累得满头大汗,终于来到垭口,放眼看去,又是一片辽阔的山川景色,远处有一条银带一样的小河蜿蜒在沟壑田野间。 铁匠哥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搂着顾罡韬的肩膀说:“你看,那条河就是泾河,河以南是阳沟大队,河以北就是你哥插队的兆沟大队。从这山顶下去,再过一个叫牛寨的村子,就是兆沟了。” 这是顾罡韬出走后最兴奋的时刻,此时他身上洋溢着飞翔的,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一下子飞到兆家沟,奇迹般落在栋楠哥面前。 从垭口一路下坡,自行车飞驰而下,一直过了泾河,来到兆家沟村口。 告别了铁匠哥,顾罡韬很快就找到了知青点,刚好是中午下工时候,他远远望见齐栋楠,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飞跑着扑了过去。 齐栋楠扳着顾罡韬的肩膀上下打量:“真的是罡子,你咋跑这儿来了?” 顾罡韬腼腆地笑了:“栋楠哥,我,我犯事啦。” 齐栋楠把他揽在怀里,依然迷惑不解:“二百多里路,你是咋摸来的?” “是浩楠告诉我的。” 齐栋楠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快说!又捅啥娄子了?” 顾罡韬挠挠脑袋说:“我上课剃了光头,刮了眉毛,老师家访,我爸要揍我,不跑不行呀!” 栋楠哭笑不得,训斥道:“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嘛!老实说,浩楠是不是也跟你一样变成秃瓢了?” “没有,要不然他就跟我一块来了。” 回到屋子,齐栋楠喊来两个女知青为他缝补露出棉絮的棉袄,换下已经辨认不出颜色的衬衣,顾罡韬的眼圈又一次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第二天一大清早,齐浩楠无精打采地走进教室,独自趴在桌子上,他多么期望此刻能有奇迹出现顾罡韬站在他面前。 学习委员黛微同往常一样,早早来到教室,拉开电灯,猛然看见教室中间趴了个人,吓了一跳。齐浩楠听到响动,直起了腰。 “你进教室怎么不拉灯?吓人一跳!”黛微面带愠色。 齐浩楠看见黛微,气不打一处来,“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都是你干的好事,学会告状了,你把罡子可整惨了!” 黛微大惑不解:“一大清早,你发的是哪门子邪火,怎么能说是我告的状?” “罡子不见了,看你咋收场!”齐浩楠假戏真做,说完将头拧向一边。 黛微委屈地张张嘴想说什么,却看见辛弦径直朝他俩走来,边走边说:“一大清早就吵架,你俩还嫌班上乱得不够是不是?别再火上浇油了!” 黛微一脸不忿:“班长,你让他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我都听见了。”辛弦望了一眼齐浩楠,“现在怪谁都晚了,你说顾罡韬不见了,可是真的?” “当然,我俩住隔壁嘛,昨晚顾叔叔忙活到后半夜呢!” 黛微万分委屈,她望着顾罡韬空空荡荡的座位,不由得回忆起五年前那个春天的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的时候,老师说下午要开会,给同学们布置了作业,让大家以课外学习小组为单位到各家写作业。当时,黛微c顾罡韬还有另外两名同学分在一组。 那是顾罡韬第一次到黛微家。 黛微领着同学走过客厅,来到一个摆满书柜的房间,一排排精美的图书整齐地竖在那儿,丰富的藏书使顾罡韬惊讶万分。写字台上摆着一幅全家福照,清瘦的爸爸留着分头,身穿笔挺的中山装,眼光里透露出一种学者的儒雅。妈妈留一头齐耳剪发,甜甜地站在爸爸身边,身着印花连衣裙,端庄沉静,给人一种望尘莫及的优雅。中间的黛微是个梳着羊角辫的小丫头,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这个世界。 顾罡韬正盯着照片出神,黛微说话了:“我们现在放松一下吧,我给大家看苏联的童话故事。” 顾罡韬迫不及待地喊起来:“我要看我要看。”又突然看见书架旁挂着好大一幅世界地图,忍不住惊叫一声。大家的目光被吸引过来,同学们对着地图指指点点:蓝色的是海洋,棕黄色的是陆地,绿色的是森林。这像雄鸡一样的版图是中国。那里,对,海的对面是美国。还有这儿,上面,是苏联 正当大家唧唧喳喳议论不休的时候,黛微的爸爸走了进来,他微笑着和同学们打招呼,捏起一支铅笔指着地图说:“这儿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叫珠穆朗玛峰这里是塔克拉玛干沙漠,我国在这个地方爆炸了第一颗原子弹”几位小同学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想不到工程师的脑袋里竟装了这么多知识,大家仿佛第一次理解了工程师这三个字的意义,他太伟大了,几乎装着外面的整个世界! “好了,好了,歇会儿,吃点儿水果。”一个柔和的声音传来,黛微的妈妈端着一盘水果走了进来。她操着一口好听的上海普通话,字字句句都像鲜花那样沁人心脾。她微笑的时候,眼睛里闪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光芒,虽然眼角有些皱纹,但整个面孔仍然显得年轻c明朗。 黛微遗传了父亲的聪明和母亲的漂亮,无论说话c唱歌跳舞还是走路,样样得体,特别是她的嗓音,柔润甜美,这让许多同学羡慕不已。 “微微,快招呼同学吃水果。”母亲将果盘放下,仔细打量眼前这几个小伙伴。 “妈,他是顾罡韬,大家都叫他罡子。”黛微先介绍顾罡韬。 黛微的妈妈端详着顾罡韬,朝他微笑着点点头。 顾罡韬经常听街坊邻居说起黛微的妈妈,说她是上海大小姐,上过大学,是个“文化人”。而在顾罡韬眼里,身着白色镂空对襟毛衣的阿姨哪里有什么小姐气,倒像个慈祥的老师,不,比老师更和蔼可亲,像妈妈。 黛微的爸爸是纺织厂的总工程师,人缘很好,熟悉的人都开玩笑地叫他“黛阿拉”。老黛是留学苏联的博士,回国后主动报名来到西安支援大西北。总工程师是个了不起的职务,加上妻子又贤惠能干,他们家自然成了人们羡慕的对象。中苏反目后,曾有人背地里传言他是苏修间谍,可黛阿拉一向为人正直,工作又兢兢业业,传闻终归只是传闻,但是谁也想不到灾难最终还是降临在了他们头上。 转眼暑假过去了,公元1966年的初秋,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并肩而行的顾罡韬和齐浩楠见到了让他们惊恐的一幕:纺织厂大门口,曾经令他们敬仰的黛叔叔胸前挂着一只厚重的铁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苏修特务,名字用红笔打了叉叉。 两个小家伙悄悄凑到跟前,看到悬挂铁牌的铁丝深深嵌入黛叔叔的脖颈,他的身旁站着黛阿姨,面孔苍白,头发散乱,脖子上挂着一双高跟皮鞋 天近黑时,顾罡韬和齐浩楠相约来到黛微家。抄家的红卫兵已经走了,屋内一片狼藉,到处是散乱残破的书页,地图没了,书柜的玻璃打碎了,全家福被摔在地上,相片上留着泥脚印。顾罡韬小心翼翼地捡起相片,他幼小的脑袋怎么也想不通,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是这样?黛叔叔和黛阿姨不都是好人吗?如果他们是坏蛋,那么这个世界上谁是好人呢? 顾罡韬看见黛阿姨走进客厅,用颤抖的声音对黛微说:“微微呀,米饭煮好了,你趁热给爸爸送去。” 黛微望着母亲发红的脸颊,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呀!妈,怎么这么烫,你发烧了。” “妈不要紧,你赶快给爸爸送饭去!” 黛微接过饭盒,站在那里欲言又止,顿了一会儿,泪水夺眶而出:“妈妈,我怕,我怕他们。”黛微指的是那些抄家的红卫兵。 看着眼前的惨景,听着黛微怯生生的叹息,就像有无数只钢针在扎顾罡韬的心,他忽然觉着自己是个男人,就该像个男子汉的样子:“黛微,不用怕,我陪你去!浩楠你留下来照看阿姨。”黛微转过身子,投去感激的目光。 “牛棚”四周泥泞不堪,递饭的窗口很高,黛微叫应了爸爸,举着饭盒,挺起胸脯踮着脚尖,却怎么也够不着。 顾罡韬灵机一动,走到窗口下一蹲,拍了拍肩,“来,你踩着上。” “不行,这样会把你踩疼的。” “没事,来吧!” 黛微小心翼翼地踩上顾罡韬的肩膀,刚举起饭盒,身子突然失去了平衡,随着一声尖叫,连人带饭盒一下子摔了下来,菜汤洒了顾罡韬一身。 黛微委屈地哭了。父亲从窗口伸出颤抖的手:“微微,好孩子,没烫着吧?别哭,爸爸不饿。回去吧,照顾好你妈”后面的声音哽咽了。 这时,一个看管“牛棚”的红卫兵朝这儿走来,二话没说照准饭盒就是一脚,随即训斥道:“狗崽子,给牛鬼蛇神送饭还哭哭啼啼?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心怀不满吗?赶快离开,小心连你两个狗崽子一块关起来!” 顾罡韬望着眼前那张疙瘩脸,气得满脸通红,他双手叉腰,质问道:“你凭啥欺负人?你赔人家的饭盒!赔!” 红卫兵并不答话,朝着顾罡韬挥手就是一巴掌。这一掌来得太突然,顾罡韬手捂着脸,两眼直冒金星,血顺着嘴角淌出来。短暂的停顿之后,顾罡韬突然疾如旋风般扑过去,抱住那家伙的手张嘴就是一口。这一口正好咬在手背上,任那家伙狂喊狂叫,就是咬着不放 “叮铃铃”,一阵上课的铃声,唤醒了回忆中的黛微,她竭力将自己的思绪拉回到课堂上来,可她无法抹去内心深处的担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这是一个凄风冷雨的黄昏,黛微站在自家临街的阳台上,看着灰暗的天,阴沉沉的树,独自发呆。在顾罡韬失踪的这些日子里,她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一闭上眼睛,顾罡韬的身影就会出现在眼前。 睡梦中,她看到顾罡韬头上裹着绷带,绷带上面渗出斑斑血迹,拄着树棍一步步艰难地朝她走来。黛微吓出一头冷汗,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 “文化大革命”开始,父母挨批斗,被抄家,而后又送往“五七”干校,一系列的变故,让天真烂漫的黛微变得少言寡欢,心灵受到严重创伤。上中学之后,家庭情况有所好转,父母从干校回来了,父亲虽然不再担任总工程师,但是毕竟开始工作了。升入中学后,黛微跟顾罡韬c齐浩楠依然在一个班级,从初一开始她就是学习委员,由于跟大环境格格不入,黛微总是一放学就回家,从不跟同学c特别是男同学打打闹闹。只有顾罡韬,每次跟黛微相遇,总是用黑亮的双眸传达着对她的关切。黛微可以在他眼睑眨动间领会一种含义:不论何种境况,不论何种结果,我顾罡韬都会和你站在一起!这种时候,她很欣慰,有顾罡韬站在身后,她的心里总是暖融融的。 可是现在居然闹出了天大的误会,既然齐浩楠认为是自己从中干了煽风点火的事情,那么顾罡韬又该怎么想,莫非两小无猜的友情到此一刀两断? 第二天晚饭后,黛微硬着头皮来到齐浩楠家,齐浩楠不禁吃了一惊,眉心间皱起了一团小疙瘩,不冷不热地问道:“今天有没有顾罡韬同学的消息?” 黛微看了齐浩楠一眼:“没有,我正是为这个来的。”看对方低头不语,又轻声说,“浩楠,别生我的气,我对罡子绝无恶意。那天家访,要是我能够知道事情的结果,就无论如何也不会陪李老师去了,至少也会先做好顾叔叔的工作再去。我和你现在是同样的心情,真的”说到这儿,她看了齐浩楠一眼,泪水已溢满眼眶。 看着眼前这个弱小无助的女同学,齐浩楠突然间感觉她比任何时候都值得同情,眼前的黛微因缺乏睡眠而眼圈发黑,嘴唇苍白,他再也不忍心用冷嘲热讽的口气跟她说话了。 “浩楠,你跟罡子关系最铁,他去的地方你不会不知道吧?说出来,好吗?别让这么多人牵肠挂肚了!” 齐浩楠半天没吱声,黛微似乎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什么,于是步步紧逼:“浩楠,真相总会大白的,只不过是迟早的事,我不逼你,信得过我,就讲出来吧,信不过也没关系,但是我相信齐浩楠绝不会自欺欺人。” 听见黛微这么说,齐浩楠心里不免一惊,眼前这个小丫头,还真是个鬼灵精呢!于是故作镇定道:“你说的不错,我绝不做自欺欺人的事情。但是现在我只能告诉你,罡子不会出意外,一周之内肯定回来。” 黛微睁大了眼睛:“你知道他在哪儿,对不?” “就算是吧。”齐浩楠乱了方寸,他万万没有想到黛微三下两下就解除了自己的武装,不免有些愠怒,“你不要刨根问底了,那是我们男生的事。你乱搀和啥?” “才不乱搀和呢!”听见这句话,黛微心里有了底,正色道,“这么多人心急火燎,你竟然能若无其事,守口如瓶。你倒是够哥儿们,可是你没看看顾阿姨,眼睛都哭肿了,还有李老师,他刚刚担任班主任,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给学校交待?” 齐浩楠彻底缴械,嗫嚅道:“他怕挨打,在我哥插队的地方躲几天。” 齐浩楠说完就后悔了。赶紧补充道:“我是信得过你才说的,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罡子没回来前,不能对任何人说!” “呵,你倒恐吓起我来了!”黛微双手叉腰,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笑容,“好!我答应你。不过嘛,等那个野人回来,我要让顾叔叔连你一起收拾!” “随你的便!咱可把话说清楚,你要敢出卖我,咱俩一辈子别说话。” 黛微大获全胜:“我不跟你贫嘴了。” 说罢转身朝门口走去。齐浩楠急切地追上几步,再次叮嘱道:“哎!你是到罡子家去?可千万不能出卖我呀!” 黛微扮了个鬼脸,转身离去。 顾罡韬的母亲正坐在床边抹眼泪。黛微轻轻走进来,坐在椅子上静静地望着她。 “阿姨,吃饭了没有?” 母亲抬起头:“是黛微来了。阿姨哪吃得下呀!”连日的牵肠挂肚,让她说话有气无力。 “那顾叔叔呢?”黛微轻声问。 “这个老东西刚回家转了一圈又出去了,一定又到哪儿找儿子去了。” 黛微紧挨着顾罡韬的母亲坐在床沿。 “阿姨,等会儿叔叔回来,就别叫他东一趟西一趟地乱找了,这么冷的天。” 顾罡韬的母亲惊奇地看着黛微,紧张地问:“哎,黛微呀,你的话,阿姨咋没听明白?” 黛微笑着说:“阿姨,放心吧,罡子不会出事的。他聪明着呢!”就在这时,窗外传来轻微的敲击声,黛微斜视了一眼,果然是齐浩楠隔着玻璃朝她挤眉弄眼。 “阿姨,您别操心,罡子快回来了。” “孩子呀,是听谁说的,他现在在哪儿?” “不管是谁说的,我相信那话是真的。”她注视着顾阿姨的眼睛,继续说,“罡子也长大了,叔叔动不动就打他,这样会适得其反的。他敢跑一次,就敢跑两次三次,说不定哪天把他打急了,真的远走高飞了呢!” “等罡子回来,他再敢揍他一下,我就跟那老东西拼了!再不然,我和儿子一起走!” “在声讨我呢!那浑小子都是你给惯的!”顾天雷声音比人进来得还快。过去,他每次见到黛微,鼻子眼睛都是笑的,可这会儿他却板着脸,怒气冲冲地对老婆说,“每次揍他几下,就跟抽你的筋一样。等他这次回来,非把他腿打断不可。我就不相信。” “有个名人说,看不到孩子长处的父亲是自己眼光短浅,只会打孩子的父亲是最无能的父亲。”黛微绵里藏针,不紧不慢微笑着说。 顾天雷点燃一支烟,陷入沉思:“这是哪个名人说的?” “是我也不知道。” 顾天雷看看笑眯眯的黛微,已经断定儿子平安无事,脸色由阴转晴,转而大笑:“既然是学习委员说的,我相信!” 黛微趁热打铁:“我们班很多同学都关心罡子,说明他很有人缘。您总用粗暴的方式对待他,他能不反抗吗?要是我呀,早飞得没影了。”说罢,她噘起小嘴起身要走。 “黛微呀,”顾天雷笑着说,“叔叔刚才不是冲你发火,别生气。那小子要是像你一样懂事,俺打他是吃饱饭撑的!唉,你不知道叔叔这几天是咋过来的。” “你这个老不赢人的,孩子是来捎喜信的,你一进门就跟吃了炸药似的,真是不知好歹!”顾天罡的母亲插嘴道。 “叔叔,今天咱不论这个,只说他回来了您还打他吗?” 顾天雷焦急道:“他啥时回来?他现在在哪儿?” 黛微撒娇地说:“您先别着急,我敢对天发誓,他肯定很快就回来!只是他能否早回家要取决于您的态度。” “闺女,你真把叔叔看成六亲不认的恶人了?” 黛微摇摇头:“那倒不是,跟我爸爸说话,我有把握跟您就” “叔叔没文化,要是会写字的话,这就给你写保证,按指印。”顾天雷急得像个老小孩。 黛微赶忙笑道:“叔叔,不许反悔!” “那当然!” “咱俩拉钩!” 顾天雷脸上堆满喜色。 黛微拉着顾天雷的大手问:“叔叔,听说您会武功?” 顾天雷哼了一声:“会两下子。” 黛微把手用力挥了一下:“听说您一掌下去能把砖头劈两截,是吗?” 顾天雷朗朗地笑了,“这闺女,听谁说的?” “您儿子亲口对我说的呀,想想看,您这练过功夫的手打在儿子身上,他是啥感觉?” 顾天雷被说得面红耳赤,支吾道:“我当然是悠着劲的,要是”母亲绷着脸说:“要是不悠着,有十个罡子也让你报销了!” 顾天雷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黛微。他想起了儿子开溜时留下的那张字条,自言自语道:“难怪那臭小子怀疑我不是他的亲爸。” “这话我听你家罡子说过。”黛微俏皮地摆了两下拳击动作,“他形容您打他就像打沙袋似的。” “那浑小子真是这样说的?” “那还有错。每当看到他脖子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连我都有点儿怀疑他是不是您的亲儿子。” 顾天雷哈哈大笑,轻轻弹了一下黛微的鼻尖说:“那个臭小子呀,是我和你顾阿姨在渭河大桥工地上捡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顾罡韬在栋楠的“押解”下终于回来了。走时的光头如今像被割过的韭菜,齐刷刷地冒上来,遮住了白铮铮的头皮。 齐浩楠望眼欲穿,终于盼回了顾罡韬,他被一种透骨的喜悦所包围,先问候了哥哥,紧接着朝顾罡韬的胸口就是一拳,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总该有个结局了。 怎样送顾罡韬回家,要赶紧想个主意。哥儿仨你一言c我一语地谋划着。齐栋楠瞪了齐浩楠一眼,他不想让弟弟乱搀和,应该由他把顾罡韬领回去就行了,大老远把儿子送回家,顾叔叔感激还来不及呢,只要顾罡韬乖乖配合,给父亲说几句软话,事态一定能平息,不会出现难堪的场面。顾罡韬心里还是没底儿,他认为事情远远没有这么乐观,这一顿打迟早是逃不掉的。顾罡韬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打得轻了也就那么回事,要是打得他无法忍受,就放开腿跑,能跑多远跑多远,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齐浩楠像是看出了顾罡韬的心思,悄悄把他拉到一边说:“你现在听我的,我有绝招对付你爸。” “你?你是重点怀疑对象,能有屁办法。” “跟那没关系。你爸吃软不吃硬,我这就给他找个软对手,他百分之百买账。” 顾罡韬一下子明白了:“你打算找那个小阿拉?” “哇,心有灵犀啊,你真聪明!”齐浩楠脸上显出诡秘的笑容。 顾罡韬没心情打嘴仗:“不行,不行,就是让我爸多揍几下,也不能让她看我的笑话,男子汉大丈夫” “狗屁大丈夫。”齐浩楠朝他的刺猬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听我的没错。如果她肯赏脸,这块挡箭牌就横在你爸面前了,他横竖是过不去的。如果你爸一定要打你,那我就替你挨!” 策划完毕,齐浩楠去找黛微,栋楠换了一身衣服,准备应付老顾。顾罡韬百无聊赖,无意中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蓝棉衣上粗针大线地打着一块黑色补丁,裤子上沾满了泥土,脚上一双棉鞋已经分不出颜色。看到自己一副寒酸样,他挠挠毛森森的脑袋,傻傻地笑了。 煤渣路上隐隐传来脚步声,顾罡韬伸长耳朵,脚步声越来越近,转眼间,黛微已经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了。 顾罡韬有点儿不知所措。眼前的黛微,穿了一件蓝底碎花棉衣,掐尺等寸地衬托出正在发育的身体,脖子上围了一条米色毛线围巾,由于跑得急,脸蛋红扑扑的,长长睫毛下的一双眼睛,半是怨恨半是询问。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与黛微如此贴近,黛微呼出的气息扑上他的脸颊,像一股强大的电流。顾罡韬摸着脑袋,傻傻地问了一句你好,刚刚还有些愠怒的黛微随即粲然一笑。他们心里明白,所有的误会已经冰释云散。 在家门口,按齐浩楠的策划,由黛微先敲门,其他人闪到一边,听听里面的动静。黛微按捺住心跳,轻轻敲了两下,然后侧耳听着,脚步声由远到近,顾罡韬的母亲打开了房门。 “阿姨好!” 看到黛微,母亲有些吃惊:“是黛微呀!” “阿姨,是我!”黛微脸上挂着微笑。她是顾罡韬家最受欢迎的小客人。 “顾叔叔没在家?”黛微轻声问。 “在里屋怄气哩!来来来,先坐吧!”她有意抬高嗓门。黛微刚刚坐下,顾天雷便闻声而出,脸上破天荒地带着微笑。 黛微乖巧地问:“顾叔叔,没打搅您休息吧?” “没有,没有。” 黛微挪一挪自己坐的方凳,跟顾叔叔挨得很近,像女儿坐在爸爸身边一样。 “闺女,这两天你没听到那浑小子的消息?” “叔叔,您先别急。”黛微说着,又将目光转向了一声不吭的顾阿姨,“罡子也确实不像话。他拍屁股一走,搞得四邻不安,鸡犬不宁,放哪个做家长的能饶过他?可是话又说回来,他能在外面东躲西藏这么多日子,说明他确实是被打怕了,就是想回家也不敢回了。叔叔您说对吗?” “对!对!你这孩子说话就是中听。”老顾虽然是个粗人,但是亲生儿子说跑就跑,也让他不得不反思自己。 “既然叔叔认为我说的在理,我要是把罡子找回来,您是不是还要打他?” 顾天雷扔掉长长的烟蒂,用脚踩灭,迫不及待地说:“闺女,叔叔听你的,不打他。” 黛微依然慢悠悠地说:“叔叔,您不要只看他的缺点,其实他身上的优点也挺多的。” “哼!可能是叔叔瞎眼,我光知道他肚子里的坏点子多!” “叔叔,气大会伤身的。再说这事也不全是坏事,罡子也吓得够呛。我敢给您保证,他今后会学好的。” “就冲你这句话,叔叔这次说不打就不打!” 黛微“噌”地一下站起来:“顾叔叔,我也说话算话,现在就把他给您找回来!” 黛微的话音刚落,房门“哐”地一下开了,栋楠拉着顾罡韬的手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齐浩楠。 看到朝思暮想的儿子从天而降,母亲微张着嘴巴,睁大眼睛,恨不得一口把他吞下去:“儿呀,你可回来啦!”她用粗糙的手掌抹眼泪,泪珠还是不停地滚下来。 顾罡韬两眼噙着泪,扑到妈妈怀里。 母亲疼爱地抚摸着他的脑袋:“我的傻儿子呀,你啥时能懂事哟!” 母亲的话把顾罡韬的心都绞痛了,他仰起头,哽咽着说:“妈,我再不惹你生气了。”母亲点点头,暗示他给父亲认个错,顾天雷面对窗户,一动不动地站着。 短暂的沉默之后,顾天雷转过身子看着儿子:“你还有脸哭?看看人家黛微c浩楠,哪个像你?三天不打就敢上房揭瓦!” 听到“打”字,齐浩楠不禁打了个寒颤,立刻上前抓住顾天雷的手说:“叔叔,罡子和我哥还都没吃饭呢!” “有,有。家里天天都给他留着呢!”母亲赶紧说。 不一会儿工夫,热腾腾的饭菜就摆在了方桌上,大家围坐在一起。 黛微紧挨着顾叔叔,看着他鬓角的几根白发和额上的皱纹,心里却在想着顾叔叔会不会反悔,待大家走后将皮带骤雨般地抽到罡子身上。顾天雷看了黛微一眼,像是猜到了黛微的心思,笑道:“你这个小闺女呀,找叔叔告状的是你,护着不让揍他的也是你。” 黛微幽幽地笑了,她从顾叔叔怜惜的眼神里,终于否定了所有的猜测。 “他栋楠哥,这些天我这调皮的娃可没少给你添乱,还让你亲自把他送回来。”两杯酒下肚,顾天雷脸上早已阴转晴。 “咱们隔着墙是两家,拆了墙就是一家,你说我这当哥的能不管吗?叔,你家罡子可是我送回来的,你不会让我再把他带走吧!”齐栋楠趁热打铁,打算给他这个小兄弟再加上一道保险。 “你顾叔叔也是讲道理的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要是在你们面前说话不算话,那还不成了吃屎的”话说到这里,老顾突然感到不妥,赶紧打住,端起酒杯跟栋楠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顾罡韬平生第一次看到父亲这样和蔼可亲,让他感到既陌生又亲切,往常爸爸凶神恶煞的印象一下子消失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夜深了,李若愚的宿舍里依然亮着灯。顾罡韬惴惴不安地走到门前,轻轻地喊了声报告,房间里响起脚步声,门开了,看到顾罡韬,李若愚又惊又喜。 “李老师,是我爸叫我,不!是我真心来向您认错的。”顾罡韬说话时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 “好哇,转悠一圈,变得懂事了?”李若愚起身倒了杯水递到顾罡韬手上,拉张方凳子让他坐下,然后自己点了一支烟,静静地望着他:“还记得我问过你名字的事吗?” “当然记得。”顾罡韬说,“我的名字是大伯起的。” “是吗?”李若愚微笑道,“好哇,我们就从你的名字说起吧。罡:本意是北斗星,做形容词是永恒的意思。韬:韬略c胆识c用兵的计策。你大伯为你起了这么响亮的名字,其中包含父辈们多少期望呀!希望你像北斗星一样成为被人仰望c有雄才大略的人才。你爸妈识字不多,但他们想让儿子成才的心愿是迫切的。你爸的管教方法是有些偏激,但是依你的性格,又岂是常规方式管教得了的?父亲管不住儿子,心里本就不平衡,和打了败仗的感受没两样。你应该有所体谅。你可以不服气,但不可以忘记你是他的儿子,是老师的学生,懂吗?现在的教学环境本身就不好,你又调皮,落下很多功课,这是很可惜的!” “可是,我们学得再多,毕业后还是要去农村。” “谁说做劳动者就可以不用学知识?古往今来,许多伟人都是来自劳动者的。我们从劳动中获得实践经验,从书本中获得用来指导劳动的理论知识,人的一生就是在学习劳动中度过的。” “老师,那我学习了又能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呢?” “你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呢?”李若愚从椅子上慢慢站起,在有限的空间里徘徊。他心里清楚,对这个孩子如果施教得当,一定会大有出息的,“罡韬,你说作家是不是都很伟大?” “是,老师。”顾罡韬想起在黛微家里看到的书籍,一个人可以写出那么厚的一本书,真是了不起。 “可是作家也不是天生的,有些人年轻时候比你要调皮得多,有人甚至可以说就是个坏人。” “坏人也能当作家?”顾罡韬瞪大了眼睛。 “老师现在就给你讲一个作家的故事。这个人叫热内,法国人,他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十八岁时逃离孤儿院,开始了流浪欧洲的生涯。他好逸恶劳c嗜赌成性,甚至欺诈伪造。在贫穷c罪恶c屈辱的烂泥潭中打发日子,把进监狱当做荣耀,完全成了被社会唾弃的人。三十岁时,热内在监狱中幡然醒悟,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这么浑浑噩噩打发日子,于是开始了艰辛的创作,他在狱中创作诗歌和剧本,终于引起轰动,一举成名。走出监狱后,热内忘乎所以,因重操旧业而再度入狱,被判终身监禁。在一批文化名人的强烈要求下,总统下令特赦,让他得以再度出狱。这位天才作家至此彻底改邪归正。出狱后,他以惊人的毅力,创作出了累累硕果,成为万人仰慕的大作家,在他暮年的时候,获得了法国最高终身成就奖。” 顾罡韬沉默片刻,自言自语道:“热内?真有这样的人?”转而又摇摇头,“可惜我成不了作家。” “罡韬,问题不在于你能不能成为作家,而在于你愿不愿意振奋起来,像热内一样,努力去做一番事业。我相信,热内能够做到的,你顾罡韬也能做到。” 听到李老师这些话,顾罡韬心里感到热乎乎的。 从这一天起,顾罡韬开始经常思考李老师的话,所有熟悉的人都发现顾罡韬变了。 这天中午,顾罡韬放学回到家里,踮着脚尖绕到母亲身后,伸出冰凉的手蒙住她的双眼。母亲微笑着拍拍他的手背:“我的野小子回来啦,给妈说,在哪儿吃的鸽子屁,这么高兴?” “鸽子屁?”顾罡韬放声大笑,他用毛巾擦罢脸,抛向空中,又让它落在指尖上旋转,“妈,我遇到圣人了,从今往后我再不惹你和爸爸生气了!” 母亲笑着摇摇头:“你那李老师呀,真是个如来佛,不知施了啥魔法,竟能勒住你这匹小野马的缰绳。唉,真是一物降一物哇!” “妈,不是那回事,”顾罡韬用手比画着,“这叫心灵沟通。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服李老师一个人。” “好哇,你总算服人了。”母亲感叹道。 顾罡韬坐在母亲的对面,胳膊肘靠在桌子上,把他今后要如何赶上学习进度,咋样争气的打算告诉母亲。母亲疑惑地听着,温和地提醒他汤面条就要凉了,母子俩相互望望笑起来。顾罡韬不停地说着让母亲很难听懂的新名词,不过母亲并不在意他说啥,只是想儿子知道服人c知道念书就行了。顾罡韬则对自己的一番感慨感到飘飘然,望着母亲慈爱的目光,开玩笑地问:“妈,我学好了你奖励我啥?” 母亲举起筷子,轻轻落在他的脑门上:“尽说些不打粮食的话,给你自己学本事,还要奖励?” 顾罡韬眨眨眼:“你真不考虑奖励点啥?” “好好好,妈这就奖励。”母亲直起身,从衣兜里掏出一枚五分硬币往他手心一放,“拿去吧,买几块糖甜甜嘴。” “妈,我跟你闹着玩呢。”顾罡韬把钱重新放回母亲手里,“妈,再添两分钱就可以打一斤醋了。你还记得我上小学一年级那次打醋的事吗?” 母亲迷惑地摇摇头。 “中午放学你让我打醋,回来的路上我边走边喝,到院子只剩下一半了,我怕挨打,就偷偷加了些自来水。吃饭时您夹着绿豆芽往嘴里一放,自言自语地说,这醋咋回事,放了那么多也没点儿酸味。我爸也念叨味不对,我忍住笑悄悄放下筷子开溜了。” 母亲笑笑说:“妈想起来了,那是个夏天,你打回来的醋第二天就泛出了白沫子。你爸一猜就知道是你捣的鬼,要用皮带抽你,我还跟他美美地干了一场。” “妈,过去你总是护着我,以后儿子要护着你了。” 母子俩相视一笑。 顾罡韬变了,短短几周时间,他变成了全班同学注目的人物和谈论的对象。有人说他被老师慑服了,成了老师眼里的红人。更多的同学却把他的变化归属到黛微身上,仅从他扣得整整齐齐的衣扣,穿插有序的鞋带,说话时彬彬有礼的神态,就可以看到他内心世界的变化有多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秋天到了,几天前,顾天雷出人意料地给儿子买了一双白球鞋,令顾罡韬惊喜不已。没有钱买鞋粉,稍有污点,他就用白粉笔蘸点水涂在上面,睡觉的时候要把鞋放在窗台上,生怕毛手毛脚的弟弟踩上一脚。有了这双神气的白球鞋,他更喜欢在足球场上露一手了。年级足球比赛,他被推选为班队队长,一举拿了冠军。由于这些表现,前些日子调整班干部的时候,由李老师提议,被同学选为体育委员。一开始他对这个“小官”并不在意,体育委员无外乎是个喊操的,听起来哪有班长c学习委员带劲?可他很快发现体育委员的权力有时也大着呢,上体育课老师开会来不了,他就是全班最出风头的人。他知道黛微喜欢打乒乓球,于是只要打乒乓球,他就会把最好的球拍留给黛微。起先大家谁也没在意体育委员徇私,但有一次这个秘密被淘气发现了,她噘起嘴巴,把发给她的那只球拍一下摔在了顾罡韬面前:“连着几次了都给我发的是光板,我不要!” 看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自己难堪,顾罡韬反唇相讥:“球拍能打就行,又不是争世界冠军。嫌不好让你爸给你买好的去!” 淘气不甘示弱,叉着腰朝他迈进一步:“能打就行?那你为啥每次都给她发有胶皮的?” “给谁发了?” “给给你媳妇!”淘气突然抬高了嗓门。 全班同学“轰”地一声笑了,有的还扭过头去看黛微。黛微把球拍朝地上一甩,低着头跑回了教室。 淘气以胜利者自居,兴冲冲走出人群,朝顾罡韬说:“哼!不能了吧!” 此时,她忽然感觉站在人群中的齐浩楠正用一双愤怒的眼睛盯着她。就淘气而言,她对谁的目光都可以不屑一顾,却不能不在乎齐浩楠,至于啥时候开始在乎他的,连自己也糊里糊涂。她认为齐浩楠是全班最热情公道的人,人多的时候在一起交谈说笑,他会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个人长久沉默不语,他会主动攀谈,巧妙地把你拉入谈话圈内。在淘气眼里,齐浩楠有一种超凡的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气氛的变化,从而挥洒自如因势利导。更可贵的是他能从平凡中挖掘幽默,与他交谈,你也会觉得自己也有了幽默感,是个妙趣横生的人。 顾罡韬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淘气奚落,像游泳呛了一鼻子水,脑袋里嗡嗡作响。他懊恼地飞起一脚,将手中的足球踢到了空中,涨红着脸朝淘气走去。 “想干啥?”人群中传来低沉的吼声。顾罡韬没想到尹松会站出来,他用身体挡住淘气,一把抓住顾罡韬的衣领:“咋了?还想给女生撒野?告诉你,自从你当了老师的红人,我早就想收拾你了!” 尹松微低着头,双眼冒凶光。顾罡韬哪里有丝毫惧色,他眼疾手快,双手抓住尹松的手腕,身子猛然一转,尹松的一只胳膊就被反拧在了身后。 “盐里没你,醋里没你,你乱搀和啥?”顾罡韬低吼道。 尹松并不回答,反过身来,“砰”的一拳,端端正正打在了顾罡韬的脸上。顾罡韬措手不及,踉踉跄跄退了几步差点摔倒。 尹松更加凶猛地扑过来,顾罡韬不停地躲闪,他不愿迎战,边退边说:“尹松,咱哥们儿别伤了和气!” 尹松却嘿嘿冷笑着抡起拳头步步紧逼。这时,大孬c铁军开始在一旁呐喊助威:“打!你俩打擂台,打呀!” 眼看顾罡韬要吃亏,齐浩楠闪出人群,紧握拳头横在胸前做出随时准备参战的架式:“罡子,打!给他来两招!” 齐浩楠的声音像兴奋剂。顾罡韬暗暗攥紧拳头,身体猛地一闪,照准尹松的下腹来了个黑虎掏心,尹松“哎呀”一声,身子像刺猬一样蜷缩成一团。大孬c铁军看势头不妙,猛地朝顾罡韬扑来。大孬动作笨拙,但出手很重,扎起的拳头没等落在顾罡韬身上,就被齐浩楠伸腿叉在他双腿中间,肩膀用力一摆,就一个后滚翻跌在了沙坑里。大孬啃了一嘴的沙子,没等他翻身站起,又被前来助战的赵天星一个饿虎扑食骑在了身上。 整个操场乱成了一窝蜂,起哄声此起彼伏,直到老师来了,才平息了这场乱仗。 “操场事件”之后,顾罡韬当了不到一学期的体育委员被罢免了。班上的人际关系也变得更加复杂,顾罡韬和尹松由哥们儿成了对头。 淘气的心情变得很糟,一连好些天都少言寡语。她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种地步,更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尹松。她清楚地知道,让尹松几个这么一搅和,她不仅得罪了顾罡韬和黛微,同学们还自然而然地把她和尹松c大孬c铁军一伙划在了一起,甚至有人议论说:淘气如果不是因为有尹松撑腰,她哪敢跟顾罡韬叫板,肯定他俩有秘密。 想起这些,淘气的苦闷又添了几分。 淘气机灵顽皮c开朗大方,她身上洋溢着野性的柔情,率真的诚挚,矫健的身姿总带着青春的韵致,一双略显迷离的眼睛和一张微微翘起的嘴,尤其惹人爱怜,因为这些,淘气从来都被归结到可爱的女生之列。 尹松家境优越,又是独生子,从小娇生惯养。“文革”前父亲从部队转业,到印染厂做了党委书记,“文革”开始后,父亲遭到批斗,被打折了腰,从此卧病在床。环境的巨大落差,使尹松彻底走上了叛逆之路,又由于从小学开始就没有学到什么知识,因此他的叛逆就是我行我素c武断霸道,用拳头代替语言,对老师置若罔闻,对同学颐指气使,这使得许多同学既害怕他,又要服从他c巴结他。但是尹松绝非欺软怕硬的小痞子,他从小胆量过人,上树掏雀,吊在树枝上打秋千,下面的人早已面无人色,他还在树上嘻嘻哈哈。“文革”开始,家庭变故,让尹松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了打架斗殴上,他从不怯场,面对比他高两届的同学,也敢较个高低。 黛微也变了许多,家境的坎坷使她少女敏感的心过早地成熟了。自从“老三届”的大哥大姐们开始上山下乡,也让她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前途,她明白高中毕业将意味着什么,虽然自己做梦都期盼着上大学,像爸爸一样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可眼前的现实告诉她,上山下乡无可逃避。她只能顺其自然,不想给受尽折磨的父母增添新的烦恼。 这一切使黛微在与人交往时总是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尤其对顾罡韬,虽然她渴望与他产生感情上的共鸣,这个工人家庭出身的男孩,身上有一种很不一般的东西只有他才具有的那种优良品质,再加上顾罡韬英俊的容貌,虎虎生威的气势,果敢敏锐的目光,但凡想起,都像阵阵波涛涌入她的心房,让她的心悸动,悸动之余又有一种无以名状的幸福感。 那次淘气头脑发热,当众说她是顾罡韬的“媳妇”,真的让她很伤心,淘气无意间一句话,让黛微深藏的情愫变成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被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但她更生顾罡韬的气,嫌他不会把握分寸,嫌他太鲁莽,把一种少男少女朦胧的感觉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黛微因此有意疏远顾罡韬。尽管她渴望他的目光,但理智又一再提醒她要面对现实。“媳妇”这个词一旦出现,仿佛让她吃了一只苍蝇,她要用自己的行动让同学明白,黛微是纯洁无瑕的,她永远不会跟庸俗搭界。那天以后,甚至从顾罡韬身边经过,她都要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的衣襟蹭他一下。 夕阳西下,旷野宁静。一群群麻雀在眼前翻飞啁啾,杨柳轻盈的身姿倒映在水中,随着微风荡漾,宛如天真烂漫的孩子在戏耍。吃罢晚饭,黛微独自来到小红渠边,思绪像乱麻一般纷纷扰扰。她知道顾罡韬身上的那股子犟劲,不会理解她为什么和他疏远,这家伙也许再不可能和她相好了,精神上最重要的一根支柱突然倒塌,使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痛楚。 “黛微,你一个人在这儿是吟诗呢还是作词呢?” 听到熟悉的声音,黛微转头看见齐浩楠站在自己身后,这才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强装笑脸问:“你找我?” 齐浩楠一脸的严肃:“我这两天发烧没去学校,落下那么多功课,不找你学习委员找谁?” 黛微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旁敲侧击地问:“你最好的朋友就在你家隔壁,不是更方便吗?” 齐浩楠摸摸后脑勺说:“找他是对牛弹琴,他这些日子脑子乱哄哄的,连布置的作业都不知在哪一页,比我还犯愁呢!” “是吗?那是为啥?”黛微惊讶地眨眨眼。 齐浩楠抿着嘴,庆幸黛微进了他精心布置的圈套。为了把戏演得更逼真,他装作生气的样子:“鬼才知道为啥!他说他不想学习了,心一烦就想找人打架。” “噢!那咋行呢!他学习刚刚有点起色,怎能自暴自弃?”黛微试探地问,“要是我去你家给你补课他能来吗?” “这个嘛,就要看你的魅力了。”齐浩楠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动作。 “去你的。”黛微用手推了齐浩楠一把,“那好吧,我现在就去你家。” 齐浩楠打量着黛微,按捺住欣喜和她一起朝家属院走去。 黛微的出现,如同一道耀眼的电光闪现在顾罡韬眼前,刺得他头晕目眩,黛微来了,就在他眼前,所有的误会c不快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齐浩楠大功告成,嘴里不知嘀咕了句什么,转身溜走了。 黛微怔怔地望着顾罡韬,把顾罡韬盯得发毛,只好笑着摆摆手:“坐呀,站客难打发。” “啥时候学会客气了,看你愁眉苦脸的,是不是有心事?”黛微转动着女孩子特有的心计,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太主动。 顾罡韬挠挠脑袋,嘀咕道:“说不清道不明,心里总发闷。” “有啥心事说出来嘛,说出来就好了。” 顾罡韬只好如实讲来,但他同样有意把自己最烦心的事情放在后面:“我有两个想不通的问题,一是尹松这些日子为啥总跟我较劲,我俩以前的关系你知道,足球场上是一对好搭档,出了校门是一双行影不离的兄弟,自从我静下心来想学点东西,他一下子把我视同了眼中钉肉中刺。第二个是,你好像有意疏远我,我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自己在你面前做错了什么,我真的不明白。” “你觉得尹松变了,这就对了,说明你的感觉不迟钝,你可以直白地说,他以前跟你是难兄难弟,现在分道扬镳了。” “这里面有啥奥秘,能说说吗?” 黛微想了想,坐直了身子严肃地说:“这里面没啥奥秘,因为你俩走的不是一条道。咱们先不谈这个,今天我本来不想见你,是看在你那老朋友的面子上我才来的。你不要以为我会钻进你们的圈套,我来,是因为我想来,因为咱们之间总有一些话要说,否则憋在心里大家都不舒服。” 说到这里黛微一声叹息:“罡子,从小学到中学,我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一想起当年牛棚前的一幕,我就对我妈说:罡子不像是我的同学,他像我的哥哥。说真的,我不是想疏远你,而是不希望被人说三道四,这你应该明白。” 黛微说的还是那天顾罡韬跟淘气斗嘴的事。青春少女总是把男女之间的感情看的神秘而又神圣,一旦变成世俗的男女之事,会认为受到了奇耻大辱,这一点,并不是粗线条的顾罡韬所能体会的。 听到黛微的诉说,顾罡韬无语,闷了好半天才说:“我没有你会表达,但是你应该知道,浩楠去找你就是为了我,这些天我心里其实比你还难受。今天咱们说明白了,以后我会注意的。” 黛微再次长叹一声,她感到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李老师出事了! 随着初冬的寒意,李若愚被关进“牛棚”的消息旋风般吹遍整个校园,师生们无不感到惊愕。 顾罡韬的心绪一落千丈,他百思不得其解,那么好的一个老师,咋可能是“牛鬼蛇神”?上课时,顾罡韬的眼前总晃动着李老师的影子。 对一个心地单纯的学生而言,他不可能知道整个事情的原委,更不知道一个受同学爱戴c谨小慎微的人又怎能在一夜间变成“反革命”。 李若愚的父亲生前为齐鲁大学教授,舅爷是国民党要员。到了上学的年龄,父亲直接把他送进了教会学校,全家对这个聪明文静的独生儿子视如珍宝,孩子惊人的记忆力使父母充满希望。 大学期间,由于深厚的功底和标准的普通话,李若愚很快当上了校广播站播音员,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曾经是那般意气风发。然而正是在这美丽的校园里,发生了一件令他终生难忘的事,像噩梦一般时时将他缠绕。 柳絮比李若愚低一级,是中文系的一朵花,天生丽质,温和聪颖。许多同学因她的美丽而倾倒,然而她的心早已被一个人打动,这个人就是才貌双全的李若愚。当她被选拔为播音员,第一次和李若愚同坐在一条长凳上向全校师生播音时,她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转向他,饱含着无限的柔情和钦佩。李若愚却毫无觉察,播音的间歇,对柳絮的一次次提问,李若愚竟误以为她业务不熟当柳絮向他投来爱的信号时,他竟不知如何是好,闹得柳絮很难为情。 就在柳絮对李若愚爱得不知如何表白时,一个叫吴有道的同学却悄悄向她发出爱情的信号。吴有道出身陕北农村,有一副高大魁梧的身板,微黑的脸庞棱角分明,他衣着朴素,见人总要笑眯眯地问候“吃了吗喝了吗”,没过多久,便被同学送了个雅号叫“吴客气”。不过吴有道的客气常常会令人不舒服,特别是不该笑的时候在笑,同任何人握手都像久别重逢,让对方无所适从。 年轻人一旦陷入情就难以自拔。有一天,吴有道写了一篇报道,在里面夹了封情书送到柳絮手里。柳絮接到稿子看也没看就扔到桌子上,依然和李若愚兴致勃勃地谈着。吴有道站在一旁进退两难,从这一刻起,他对李若愚便产生了难以化解的嫉妒和仇恨,李若愚当然一无所知。 柳絮终于鼓足勇气,趁播音时将一封情书悄悄塞进了李若愚的衣兜。从播音室出来,当他展开这一张薄薄的信纸时,不由浑身哆嗦,两手像捧着一块炽热的铁块,头顶直冒虚汗。“文革”前的大学,清规戒律数不胜数,学生谈情说爱被视为“资产阶级生活作风”,轻者自我检讨,重者由组织出面进行批评帮助,如果在校期间犯了这种“错误”,还将影响毕业分配,冥顽不化者,一定会被送到最艰苦最偏远的地方“接受改造”。 李若愚陷入了迷茫。他喜欢柳絮,但是他的出身,从小受到的教育,以及谨小慎微的性格,让他根本不敢离经叛道,柳絮在信中火辣辣的表白,给他带来的不是甜蜜的眩晕,而是胆战心惊。他从来没有想过谈恋爱,他该如何面对眼前的困境?如果给柳絮一个明白的回应,以李若愚的性格以及他对柳絮的感觉,这种回应一定是接受,那么接下来两人的关系势必急转直下,还有一年多就要毕业了,期间会发生什么呢?联想到自己的家庭背景,如果在学校犯了“生活作风”问题,自己今生都将万劫不复!终于,一个荒唐得令他遗憾终生的决定产生了他把情书交给了系党支部书记。 柳李恋情一时成为学校的重大新闻,柳絮受到警告处分,李若愚虽然撇清了自己,却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他明白,在把柳絮的情书交给支部书记的瞬间,他就后悔了,然而覆水难收,后悔一万次也来不及了。 事发后的一天,从饭堂出来,吴有道紧走几步赶上柳絮,也没有问候,端直就说:“看清那家伙的嘴脸了吧?伪君子!男人可以是强盗,可以杀人放火,但是决不能出卖自己心爱的女人!” 说罢扬长而去,留下柳絮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不知是人生的巧合还是命运的捉弄,大学毕业后,李若愚和吴有道分进同一所中学,住同一间宿舍,两人面和心不和地做了五年舍友。 自从“情书事件”发生以后,柳絮就疏远了李若愚,直到毕业分配时,李若愚的一位山东老乡,也是柳絮在大学的闺中蜜友,把两个人拉到一起吃了一顿饭,费尽口舌,才算是解开了当年的疙瘩,经过这一番折腾,俩人都冷静下来,毕业后虽然也有来往,但大都是老同学的聚会,这种聚会有时候吴有道也在场,但是不论吴有道怎样献殷勤,柳絮对他总是不冷不热,倒是见了李若愚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吴有道看着俩人喁喁私语,自然妒火中烧。但是他并不知道俩人在说什么,其实李若愚跟柳絮并未卿卿我我谈情说爱,他们谈论得最多的是书,你看了什么,他看了什么,有时候也传递一些小道消息,彼此心领神会,但是始终没有涉及谈婚论嫁的话题。 李若愚的劫难还要从吴老爹进城说起。 星期一这天,忙活了一上午的李若愚刚回到宿舍,门就被一个老汉推开了。李若愚起身问候,请老人进屋,来人是吴有道的父亲。 吴老爹坐长途汽车走了整整两天才来到省城,看起来疲惫不堪,他是来城里看病的。李若愚热情接待,先是把老人领到教工食堂吃了午饭,趁着吃饭的空间才缓缓地告诉吴老爹:你儿子昨天刚好去外地参观学习了,过两天才能回来。但是看病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下午没课,带你去医院就是。 老汉是个地道的庄稼人,说话慢条斯理,一字一板:“你这小伙可真好,比我亲儿子还强哩!四年了他只回过一次家,也不知忙甚哩。唉,要不是我来找他,恐怕他爹啥时咽气他都不知道!”老人边说边咳嗽。 “你儿子是学校革委会副主任,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老人家还要多多体谅他。这不,有我在,照样可以带您看病。”李若愚解释道。 李若愚在医院跑上跑下,大夫最后的结论是冠心病,已发作过数次心梗,需要立刻住院治疗。然而住院的事情李若愚是做不了主的,只好取了药,向大夫说明了情况,只等吴有道回来立刻就安排住院。 黄昏时分回到了宿舍,两人都累得够呛。李若愚端来一杯热水,看着老人服完药,又扶他躺下。 看完病,吃饱了饭,老人来了精神,他斜倚在床头,端起长长的旱烟锅,滔滔不绝地发着感慨:“这世道真是变得快呀!前些年大队把我老汉家都吆到戏楼子上跳忠字舞哩!嘿,你说捣蛋不捣蛋?这二年又成了大坏蛋,忠字舞也不跳了,语录本本也不摇了,有人说这咋就看不清身边的奸臣呢?我就说了,自古到今都一样,是皇帝都喜欢溜尻子的,看不清眼前的奸臣” 听见吴老爹大发议论,李若愚听也不妥,不听也不妥,说是不好,说不是也不好,于是赶紧打来一盆热水,让老人洗脸洗脚。 老汉看到大半脸盆清亮亮的热水,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端这多水,遭罪呢!” 推让了好半天,李若愚费尽口舌,吴老汉才勉强坐在凳子上,拿毛巾在水里摆了摆,再次感叹道:“遭罪啊,这些水在村里能喂两头毛驴呢!” 洗完,又说了一会儿话,老汉就响起了鼾声。李若愚帮他把被子盖好,顺手拉灭电灯,打开台灯开始批改作业。 黎明时分刮起了北风,窗户被风吹的哐哐直响。李若愚醒来,老人的鼾声已经停止了,他悄悄地起床,洗漱完毕,去食堂打了早饭,回来以后看到老人依然直挺挺地躺着,仿佛对窗外的风声一无所知。李若愚走到床跟前,轻轻摸了摸老人的额头,顿时呆若木鸡!老人额头冰冷,鼻腔里竟是一丝儿气息也没有了。 吴有道回到学校,立刻搬进了另一间宿舍。与此同时,工宣队在抓阶级斗争新动向时,直接点了李若愚的名字。他先是被勒令暂停授课,然后被逼着交代“谋害贫下中农的反革命罪行”。 李若愚当然不服,他在一次全体教职工参加的批斗会上,直斥吴有道挟私报复,恩将仇报。 两人心里都明白,所谓“挟私报复”,自然指的是柳絮,两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事情。但是这事是摆不上桌面的,李若愚纵使有一千张嘴,也无法解释清楚。接下来的“恩将仇报”,他倒是能够说清楚,但是有谁为他作证?即使有知道内情的老师,此时也都噤若寒蝉。李若愚的自我辩解不仅不能减轻自己的罪责,反倒因此被关进了“牛棚”。 “牛棚”在学校角落一个单独的小院里。自从李老师被关进来,顾罡韬已经不止一次观察过这里的动静了。这儿原先是仓库,“文革”开始后成为“牛棚”,一度“人气”极旺,最多的时候里边关押过二十多个“牛鬼蛇神”。革委会成立后,这里渐渐冷落,但是断断续续地总会有人“进驻”,少则关十天半个月,多则关几个月。李若愚在这里已经半个月了。对此,各种传闻纷纭,有人说要送交公安,至少也得判个十年八年,也有人说公安是不会受理的,事情明摆着,吴主任是挟私报复,经常来找李若愚的那个柳絮,据说也是吴主任的梦中情人,吴主任喝醉酒的时候就说过,他一定要把柳絮夺过来。然而不论说什么,学校的教职工都清楚,李若愚逃不过眼前这一劫,吴有道名为“有道”,实则“无道”,在他手下从来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李若愚有了把柄在人家手里,今后只要还在这个学校,就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 “牛棚”所在的小院门口,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顾罡韬明白,如果翻墙进小院被人发现,那就插翅难逃。仓库的后墙是学校的操场,后墙上边有一排很小的通风窗,窗户上装有铁栅栏,紧挨着后墙还有一排柳树,如果爬到树上,就可以通过通风窗看到屋里的动静。运气再好一些,甚至可以把东西塞进去。 这一天阴沉沉的,老天爷一副要下雪的样子,下课以后踢了一阵子足球,天已经麻麻黑了。顾罡韬故意磨磨蹭蹭,等同学们走得差不多了,自己又到厕所蹲了一阵子,确信周围没有一个人了,他才从厕所出来,三下两下就爬上一棵柳树。借着院子朦胧的灯光向屋里张望,只看见一堆乱七八糟的体育器械。他下来,再爬上第二棵,第三棵 从第三棵树上向里张望时,他似乎听到人的呼吸,而且凭直觉,他相信李老师就在里面。 “李老师,李老师。”顾罡韬最大限度地伏下身子,扒着铁栅栏,朝里面轻轻叫着。 里面鸦雀无声。“李老师,我是顾罡韬,看你来了。” 里面传出惊讶的询问:“罡韬,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快回去,快!”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到拖拉拖拉的脚步声朝窗口走来。 “老师,快接着。”里面传来挪动椅子的声音,很快,窗口伸出两只手,接过两只苹果。 “孩子,老师会永远记着你,快回去吧!危险!”李若愚声音变得有些哽咽了。 “老师,我相信你是个好人,我妈也说你是个好人。你一定要坚持住,会有说理的那一天的。” “孩子,快走吧!今后再不敢来了。”顾罡韬用脚勾住树干,努力把身子向前探,终于握住了李老师的手 不久,同学们听说李老师被送到乡下劳动改造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春节过后,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 新学期开学不久,柳絮给吴有道打了一个电话。 柳絮是在李若愚被关进“牛棚”半个月以后才知道消息的。她一听说事情的来龙去脉,立刻想到这是吴有道做的手脚。这是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而生出的恩怨情仇,但是居然被扯到了政治问题上,看来政治挂帅真是威力无穷。 李若愚被下放农村以后,柳絮一度打算前去探望,但是随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明白,自己前去探望,或许能给老同学带来安慰,但是吴有道肯定会变本加厉地进行报复,与其这样,还不如另外想办法更稳妥。 电话那边的吴有道,热情有加,彬彬有理,他邀请柳絮到自己的单位来:“老同学之间,没有什么不可以谈的。我随时恭候你。” 虽然交往不多,毕竟是老同学,在柳絮看来,吴有道也并非一无是处,特别是他苦苦追求自己,虽然看来毫无希望,却也从来没有在其他女人身上动过心思。吴有道之所以跟大伙离心离德,是由于他心计太重,心胸狭窄,加之贫困的家庭背景,使他由强烈的自卑而生出极端的高傲。这一点和李若愚恰恰相反,李若愚由于家庭出身的高贵,反倒处处谦让,以至于走向极端,为人处事毫无心计,年纪轻轻就显得有些迂腐。 毕业五六年来,柳絮始终单身一人,大学时和李若愚的种种误解,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消解,在她内心深处虽然保留着对李若愚的爱恋,但是她又犹豫着不能迈出决定性的一步,两人虽有往来,却都有同学在场,虽然看起来无话不谈,但是又仿佛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横在面前。 现在李若愚出事了,柳絮心里明白是吴有道从中作祟,那么她作为老同学在两个男人中间斡旋一下,也是顺理成章的。从女人的角度看问题,吴有道高大英俊,有一种男人的果敢专断,最重要的是他对自己一往情深。虽然她明白自己永远不会跟吴有道发生男女之间的事情,但是她自信凭自己在吴有道心中的分量,能够为李若愚做点儿什么。 然而她毕竟年轻单纯,不懂男人。 在吴有道的办公室里,两位老同学见面了。 “吴主任好神气哟,事情越干越大了。”看着宽大的办公室,柳絮想尽量把气氛弄得轻松点儿。 吴有道一脸的真诚:“你看,你看,光阴一去不复返,老同学昔日的风采可是丝毫未减呀!快请坐,请坐。”说完,他乐呵呵地走到脸盆架前,拧出一条白毛巾,“老同学风尘仆仆地赶来,先擦把脸,这可是新毛巾。” 在吴有道眼中,柳絮不仅风采未减,反倒更增添了一份成熟和性感,这一点,他只是不敢说出来。 柳絮很快就转入了正题,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她希望吴有道能看在老同学的份上,还李若愚一个清白。 吴有道却是一脸的无辜:“老同学,这事情哪是我说了算的?学校有工宣队,人家才是太上皇啊!我父亲的死,至今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而李若愚是惟一的嫌疑人。他即使没有直接责任,也有间接责任吧,为什么见死不救,自己呼呼大睡?咱不说阶级感情,就是对于老同学,这也未免太冷酷了吧!你也知道,李若愚本来就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要不他怎么会把你的情书交给组织,这不是明摆着落井下石嘛!” “我觉得还是要善意地理解人,”柳絮尽量不让自己冲动,“李若愚是什么人,我清楚,你更清楚,他怎么会见死不救?真正落井下石的人,你我心里都有数。” “好,好,老同学,我没有必要跟你就这个问题做过多的讨论,算我胡说,我胡说。”吴有道赶紧打住,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随后又故作神秘地挨近柳絮,仿佛无意中拍了拍她的手臂,“李若愚的问题多着呢,他带学生不讲思想,不讲阶级斗争,不讲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却搬出一些洋人c死人来毒害下一代,他甚至在课堂上公开讲这些事,工宣队早就掌握了他的问题,我父亲的事,只是一个起因。现在批林批孔这么紧张,老李这样做不就是克己复礼吗?这种关键时候,我要是袒护他,我这个副主任还咋当?我对得起死去的父亲吗?回到家乡,父老乡亲还不得把我骂死?柳絮啊,你好歹也要体谅我的苦衷,等风头过去了,一有机会我就尽可能地替他讲情,咋样?” 从学校出来,柳絮心里略感一丝宽慰。她想,吴有道还是记得老同学的友情的,他或许真能够帮助李若愚。而李若愚可真是有点儿愚,作为老师,怎么可以在课堂上乱讲呢,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年代! 一个风和日丽的周六下午,柳絮接到吴有道的电话,他约柳絮一起共进晚餐,同时他说,关于李若愚的事还有些详情要谈。 地点定在本市最好的一家川菜馆,吴有道点好了菜,然后从提包里掏出一瓶西凤酒。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老同学见面不容易,今天咱们就说个痛快,喝个尽兴。” “老同学这么高兴,一定是有喜事吧?” “当然有喜事啊,见到老同学就是喜事。” 柳絮没心情跟他打情骂俏,问道:“老同学的事情有进展吗?” “我正在做工宣队的工作,难啊,那帮大老粗,蛮不讲理。”吴有道做痛苦状,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都是二把手呢,有这么难吗?” “我是主管业务的,这种事情哪能说的上话。”吴有道推脱。 “主管业务更应该为手下的老师说话呀。”柳絮不依不饶。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吴有道端起酒瓶,“咱们先喝酒,边喝边聊。” “我不会喝酒。”柳絮推脱道。 “不会吧,老同学聚会,我可是见识过你的酒量呢。今天你随意,哪怕一杯呢,权当替若愚喝。” 吴有道不容柳絮再开口,已为她倒满了一杯。接着自己连干三杯,逼得柳絮不得不干下一杯。喝起酒来,吴有道不说李若愚,却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身世。原来吴家祖籍湖南,咸丰年间,祖上被派往陕北做官,从那以后就落户陕北。三四十年代的时候,家里一个叔叔抽大烟,开赌局,折腾光了家产,土改时定了个贫农成分,这也叫因祸得福。但是吴家就此家道衰落,直到他这一辈才出了一个大学生,又托“文化大革命”的福,毕业短短四年,就当上了校革委会副主任。 吴有道微带醉意,便有些肆无忌惮。他盯着柳絮,看她那双令人的眼睛,那隆起的胸脯,以及时不时伸到他面前的圆润性感的手。“不瞒老同学说,我是有野心,如今这个世道,不做人上人,就是人下人,你没有野心就只好受人欺负。别看我现在只是个七品芝麻官,我还想当部长c当总理呢!柳絮,你要是嫁给我,我会让你过上最好的日子,胜过那书呆子一万倍!” 吴有道说着喝着,胆子越来越大:“在学校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我的心思。要不是李若愚横在中间,你也不会冷眼对我,对不?如今他也是咎由自取。看在你的份上,我不会袖手旁观,但我要你”当他望见柳絮一脸怒气时,才住了嘴。 不知不觉,两人竟喝干了一瓶西凤。离开餐馆的时候,吴有道脚步有些踉跄,而柳絮也有了一种轻飘飘的感觉。 他们坐上了同一辆公共汽车,柳絮感到什么地方不对头,按理应该一个向南,一个向北的。 “你去哪里?”柳絮问。 “送你回学校啊!”吴有道答。 “谢谢,我自己能回去。” “你是能回去,可是不要忘了学校门前那一段黑漆漆的路,两边都是庄稼地呀。”吴有道怕柳絮不放心,又加上一句,“我只送你到校门口就回。” 下了汽车,被郊外的野风一吹,柳絮酒劲上头,竟有些昏昏沉沉了。吴有道乘机扶住她的手臂,让她柔软的身体轻轻靠在自己身上,心中升起一股颤栗的喜悦。 周末的校园静悄悄,黑暗中吴有道打量了一下四周,看看柳絮似乎并没察觉,就继续扶着她踉踉跄跄地往校内走:“柳絮,你得告诉我你的宿舍在哪儿?” “往前走再转弯,左边中门” “好像到了,就这儿。我自己上去吧。” “行了,还逞能呢。”柳絮浑身瘫软。 吴有道按照指点,打开了柳絮的房门。 这是一间双人宿舍,另一位老师周末回家了。除了几家双职工以外,整座宿舍楼再没有其他人。 吴有道扶柳絮靠在床上,给搪瓷缸子里倒了半杯开水,小心翼翼地捧到柳絮面前。柳絮抬头,看见吴有道一双燃烧着的眼睛,她突然清醒过来,提高嗓门道:“你怎么进来了?快走!”她挥起手臂,搪瓷缸子飞了,摔在地上滚出好远。 “你走啊!”柳絮不依不饶开始推搡吴有道,吴有道一边招架,一边趁机抱住了柳絮。双方身体的接触,突然引发了吴有道洪水般的,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向前一扑,两人一起摔到床上。 他把柳絮柔软的身体压在身下,疯狂地吻着她的眼睛c面颊c嘴唇,口里喃喃道:“柳絮,我爱你,爱你。你给了我吧!我都想了十年了,十年来我心里只有你,柳絮。”她感到吴有道的嘴凑在她的嘴上,有一股烟草味,她拼命地挣扎着想喊,却被他伸手捂在嘴上:“别喊,楼道有人!” 柳絮虽然醉意已深,但还是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她不再喊,只是挣扎,然而哪里是吴有道的对手?她感到有一只手从她的衣服下面伸了上来,在她的胸前乱摸。吴有道开始解她的衣扣,很快露出白色的胸罩,一对丰满的就在那一抹白布的下面。他把手伸向柳絮背后,然而在柳絮的挣扎下却怎么也解不开。他索性放弃了这种念头,抬起身子将手移向柳絮的腰际,皮带和裤钩瞬间就解开了,他双手用力向下一拉,一个女人最隐秘的部位立刻暴露无遗。 柳絮的肌肤出奇的细腻,与她微黑的胳膊和面部恰成鲜明的对比。在小腹最下部,一丛黝黑的毛发紧密地簇拥在一起,那既是无尽的诱惑,又仿佛天生要抗拒外来的入侵。也就在此时,拼命挣扎的柳絮突然停了下来,她只是静静地躺着,微微喘息 当吴有道疯狂地进入她的身体时,柳絮仿佛被利器击中一般大叫一声,双手把吴有道的身体猛地向后推出。但是这一切都是徒劳,只能激起对方更强烈的占有欲,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吴有道就开始了疯狂的颠簸。 很快,吴有道完成了第一次。而这对于他俩来说,都是人生的第一次。只是这第一次太过突然,太缺乏温情脉脉的铺垫了。 这时,吴有道才能静下心来欣赏眼前半裸的。柳絮的身体一动不动,当他的目光向上移动时,才看到两行清泪顺着柳絮的眼角淌下。吴有道有些慌乱,拿起枕巾替她擦拭眼泪,擦完了又吻她的眼睛,嘴里喃喃细语:“柳絮,我爱你,真的!相信我会让你幸福。我爱你身上的每一个细胞” 他吻她的脸颊c嘴唇c脖颈,到了胸部,他再次尝试解开她的胸罩,这次成功了。柳絮青春的仿佛两只小白兔从眼前跃然而出。他吻她的,把轻轻含在嘴里,不知过了多久,他把嘴唇移向她的小腹,然后停留在那一丛毛发之中当他第二次进入她的身体的时候,柳絮伸出双臂,紧紧缠住了吴有道的脖颈。 几天后,当吴有道再次见到柳絮的时候,他明白这个女人已经完全属于自己了,她的眼神和举止,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丈夫,嫁给他只是迟早的事情。一周以后,他们领了结婚证。 然而人生的祸福,又岂能是一个吴有道所能预见的。 当他以诱惑加暴力将柳絮征服,此后满脑子都是偷尝禁果的兴奋时,当他告诉柳絮已经准备筹划婚礼的时候,灾难的阴影却开始悄然向他逼近。 寒霜降临古城的一个清晨,吴有道失去了自由,他很快被定性为“516”分子,开除公职,遣送原籍监督劳动。事情的起因似乎谁也说不清楚,有人说他疯狂攻击老干部,背地里说康生的坏话,说他的陕北老乡高岗正是栽到了康生手里,说是如果高岗不倒,他吴有道这会儿也在北京弄个部长干干了。这或许是醉话,或许压根儿就是莫须有,但是既然他吴有道陷害过很多人,又怎么能够谴责别人居心险恶呢? 临行前,吴有道给柳絮写了一封信,托人悄悄地发了出去。当柳絮接到信的时候,吴有道已经回到偏僻苦寒的陕北农村了。 柳絮: 你好!我知道,你曾经瞧不起我,因为我的出身,因为我的土气。我也知道你曾经恨我。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可能是个坏人,然而我要你明白,我对你的爱是真心真意永远不变的。这一点上我坚信自己,也一度相信我能够给你带来幸福。我好想有这样的一天。 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我将离开你,离开我曾经那么热爱的学校。希望你不要用早已过时的清高的道德标准来要求我,在当下这个黑白颠倒毫无信誉的社会,你不昧良心,就会被更多昧良心的人踩在脚下。经验告诉我,现在一个人只有不断地坏下去,才有可能不断地向上爬。尤其对我而言,如果不向上爬,就会一无所有。请你理解我的同时能够明白,我可以对妨碍我的人残酷无情,但我决不会伤害我爱的人。在这一点上,我可能比咱们那位同学要好得多。 就要离开你了,我不希望你来看我,但我相信有朝一日我会回来。我被人陷害了,我的希望没有破灭,我还会有成功的一天! 等着我,请接受我的吻,永远爱你! 有道 信未看完,柳絮早已泪流满面。然而更让她想不到的是,半年以后,当地公社革委会就给学校发来一份公函,只有短短一行字: 吴有道在被监督劳动期间因病死亡。 在此之前,柳絮已经感到自己身体有了某种变化,得知吴有道死亡的消息,她更加惶然c凄楚,甚至绝望,一个小生命还没有诞生就失去了父亲,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随后还有一些传闻,说吴有道壮得像头牛,怎么可能因病死亡?一定是意外事故,甚至是自杀。有人分析,吴有道野心太重,又极好面子,回到乡下受到精神的双重折磨,病死也罢,自杀也罢,都在情理之中,可惜了好端端一条汉子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十章 升入高中后,顾罡韬和齐浩楠已被同学视为男生中最有主见的人物。初中阶段那个类似草莽英雄的小子,已变成充满活力c勤思好学的有志青年了。 这是暑假前的最后一节语文课,老师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杜甫的千古名篇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齐浩楠被老师叫起来朗读全文,当读至“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时,他几乎是用发自肺腑的吼声读完的。 这时,谁也不会想到,坐在黛微身后的大孬玩起了恶作剧。他掏出一根细绳,一头绑住黛微的辫梢,另一头拴在桌腿上,东张西望地等待着激动人心的一刻。下课铃声响了,黛微起身收拾书包,身子刚站起一半就不由自主地发出“唉哟”一声,没等她转过身来,大孬已经跑了,黛微气得咬牙切齿。大孬之所以敢如此放肆,是因为有尹松撑腰,尤其是发现尹松这些日子对黛微有意,又撼不动顾罡韬这棵大树时,他想替尹松出出这口恶气。 顾罡韬看到大孬站在尹松跟前幸灾乐祸地拍着巴掌,早已怒目圆睁,他把书包朝桌上一摔,冲上去朝大孬面门就是一拳。尹松猝不及防,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拎起黛微的书包,凛然走出教室。 尹松不得不承认,优越的家庭环境c英俊的相貌并不能取代顾罡韬在黛微心中的分量,是的,没有力量可以动摇! 事情似乎已经平息,下午放学,黛微和辛弦一起走出教室。 从下楼到走出校门口的几分钟里,她们遭遇一伙坏小子的纠缠。带头的那个胖胖大大,肤色黝黑的家伙,凑到黛微和辛弦跟前打了个响指:“嗨,交个朋友咋样?晚上一起看电影,阿尔巴尼亚的海岸风雷。” 黛微认出领头的家伙,高她们一级,上学期因为打架斗殴被学校除名,小名叫臭臭,和尹松c大孬经常混在一起吃吃喝喝。黛微表面纤弱,内心却十分刚烈,看对方无理取闹,她把刚刚吃了两口的苹果摔在臭臭的胸口上,那家伙没想到姑娘这么厉害,一时呆若木鸡,傻傻地看着她俩出了校门。 谁知刚绕过荆棘丛,又陷入烂泥滩。尹松c大孬一帮子人正在校门外等着呢!尹松嘴里叼着烟卷,满脸灿烂的笑容:“这不是两位班干部吗?罡子出手也太黑了,你看,大孬的脸肿得像猪脸,饭都吃不成,正想找你们商量个解决的办法呢,没想到这么巧。” 黛微和辛弦都愣了,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辛弦没好气地说:“大孬又不是她打的,干吗来找事?有本事去找打他的人去!” 尹松面不改色,一脸的正经:“你是班长,不找你找谁呀!” 黛微沉静凛然:“你说吧!想咋样解决?” “那要看姓顾的是想文斗,还是武斗。”尹松紧蹙眉头说,“告诉你,自从他当了老师的红人,我咋看他都不顺眼。他不是能打吗?我的哥们儿多着呢,看他能打几个?” 辛弦脸色骤变:“在学校发生的事,不在学校解决,你想干啥?他不耍流氓,不抓人家辫子,顾罡韬吃饱饭撑的?咋不打我呢?” 尹松平时就怯辛弦三分,冷笑着摆摆头:“咱们班,也只有你敢跟我这样说话,要是换个人,哼哼” “换个人咋啦?”辛弦质问,“既然你想伸张正义,我就告诉你,这事我管定了。” 尹松的口气变软了,态度却依然蛮横,用低沉的声音说:“其实问题很简单,只要姓顾的当着哥儿们的面给大孬赔礼道歉,啥事都没有了,你不要把问题复杂化。” 辛弦终于搞清了他们的目的:“赔礼道歉可以,那是双方的事,因为我是班长,必须要有我参加。”说罢她拉起黛微要走。 尹松嬉皮笑脸拦住她们:“平时在班上没时间向班长请教,今天碰上了就多谝谝,咋样?我最爱听班长说话,还有你这个学习委员,越生气越好看。”尹松大不咧咧,目光越过黛微和辛弦,原来臭臭一伙已经勾肩搭背凑了过来,乐得前仰后合,轻佻地起着哄。 就在这时,顾罡韬不知怎么得到消息,带领一伙人风风火火地朝这儿赶来。 看到顾罡韬,尹松的眼神骤然露出凶光,把烟蒂往地上狠狠一扔:“嘿,说鳖就来了个王八,哥们,抄家伙,干!” 这伙人一拥而上,大有一触即发之势。铁军历来是尹松的马前卒,上前一把揪住齐浩楠的衣领,开口便骂:“你碎崽娃子得是活得不耐烦了?” 齐浩楠一把甩开铁军的手,训斥道:“嘴放干净些,你不过是个狗仗人势的家伙!” “少皮干,有种到小红渠摆场子去!” 顾罡韬冲上前去,朝尹松吼道:“走就走,让我看看你这些日子有没有长进!” 约场子打群架是当年少年人的一项游戏,往往搞得轰轰烈烈,一般都是选人迹罕至的角落,比如小红渠边的开阔地,阿房宫遗址的土梁子一带,这种争斗有点儿像古代打仗,双方各站一边,各出一挑头的大将“单练”,是比试拳脚还是动枪动棒全凭事先的约定,双方都会遵守规则,不可伤及对手要害。但是年轻人一旦打起架来,又岂能是理性所能约束?往往打着打着,双方数十人便会各执器械一拥而上,一场混战下来,撂倒个也是常有的事。当一方招架不住,认输了,另一方则会表现出难得的大度,会主动出钱请对方吃饭,双方握手言和,从此败的一方不再扎势,胜的一方也会给足对手面子。 格斗双方一个个面带杀气,甩着大步朝小红渠走去。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辛弦c黛微的劝解显然失去了作用,她俩低语几句,便向相反方向跑了。 开阔地到了,顾罡韬熟悉这儿的地形,这儿是他和齐浩楠常来练拳摔跤的地方。 双方站定,尹松走出人群,指着顾罡韬吼道:“哥儿们还算有种,开始吧!”话音没落,已经向顾罡韬扑去,飞起一脚踹向对手的心窝。 个回合下来,大孬看自家老大占不到便宜,趁机在顾罡韬背后踹了一脚,顾罡韬的同伙见状纷纷扑上来,臭臭一看干开了,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朝弟兄们喊道:“开火了!上!” 一开始只是赤手空拳地厮打,打着打着就急了,有人捡起了砖头,有人掏出了双截棍,很快,有人流血了,哀嚎着退出战场。顾罡韬跟尹松打得难解难分,一会儿顾罡韬占了便宜,将尹松压在地上一阵乱打尹松的同伙见状扑上前掀翻顾罡韬,尹松又骑到顾罡韬身上一顿乱拳。齐浩楠一人对付大孬跟铁军两人,免不了多吃对方一些拳脚。赵天星身子瘦小灵活,利用地形迂回拼杀,每一个土坑c高坎,每一棵树都能派上用场。赵小安手握的是一截一米多长的木棍,舞起来呼呼作响,颇有常山赵子龙的架势。 铁军的脸上重重挨了齐浩楠两拳,恼羞成怒,捡起半块砖头向齐浩楠砸来,齐浩楠闪开,“扑通”一声,砖头飞进小红渠,溅起高高的水花。 赵天星和大孬刚一交手,大孬就使出阴招,用螺丝刀刺破了赵天星的脑门。赵天星突然觉得眼前模糊起来,这使他怒不可遏,忙乱中他抓起半截砖,狠狠地拍在大孬的脊背上,大孬疼得龇牙咧嘴,急忙喊来铁军助战。 一个正在看热闹的老农被赵天星一把抢过铁锨,那铁锨抓在赵天星手里,简直成了孙悟空手中的金箍棒,呼呼呼地挥舞着,大孬c铁军纷纷躲闪 正打得难解难分,警察在辛弦c黛微的带领下赶来了。 杀红眼的双方见警察来了,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两名警察大声地吼叫着分头追去。 第二天下午,顾罡韬头缠着纱布,斜躺在床上。一个砖块大的半导体收音机里飘出了智取威虎山的唱腔,“看那边练兵场,杀声响亮,看他们斗志昂,为剿匪练兵忙”顾罡韬半合着眼睛,在屁股上敲打着节拍,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辛弦c黛微c淘气c赵天星c齐浩楠等人气喘吁吁推门进来。他们一见顾罡韬头上的纱布,全都笑起来。 赵天星说:“你老爸给你封赏了吧?” “把你那臭嘴闭上!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顾罡韬拍拍胸膛,“不是吹的,本人的抗击打能力绝对是一流的。” 淘气拍了拍顾罡韬的肩膀:“还说得过去,要是不挂彩就好了。” 辛弦走到顾罡韬跟前打量着说:“从明天开始就到我妈卫生所去换药,感染就麻烦了。”说罢,她看了一眼黛微。 黛微冷冷一笑:“头落地才碗大个疤,有啥怕的,等伤好了,再去找他们拼,找他们杀,啥时候报销了,啥时候就彻底安生了。” “看把你心疼的,”辛弦问,“罡子,你爸爸快下班了吧?” 顾罡韬笑着回答:“我爸已经给我升过堂了,别管他回不回来。” “我想见见你爸。”黛微正色道,“这场架是因我而引起的,我必须跟他说清楚。” 顾罡韬王顾左右而言他,问赵天星:“开始你干得不错,活蹦乱跳的像猴子,拿着铁锨舞了两下子咋不见影了,不仗义,临阵脱逃。” 赵天星不爱听了,他回敬道:“你没瞎眼吧?没看见我把铁锨打掉了?三个人朝我扑过来,我要是不跑早被狗日的撕烂了!” 赵天星属于那种聪明捣蛋但是不蛮干的人,父亲是老革命,四十岁才生了他这棵独苗。“文革”以来学校大乱,但是赵天星只喜欢斗蛐蛐,崩弹球,从不和人打架,上了高中以后,大约认为自己已经是男子汉大丈夫了,在顾罡韬和齐浩楠等人的怂恿下,才开始练习一些拳脚,但他天生不是打架的料,每次打架,只要看到形势不利,总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说这叫好汉不吃眼前亏。正是这一点成了赵天星的短处,被顾罡韬牢牢地捏着,动不动就抖搂出来嘲笑他。 齐浩楠正色道:“哥儿们,咱们说点儿正事吧。尹松他们这次的动作够狠的,还叫了臭臭助战。” 赵天星说:“我建议:咱几个哥儿们上学放学都不要拆伴,书包里放上家伙,不能让他们像挑荠荠菜一样,一个一个把咱们给收拾了。” 顾罡韬笑道:“没那么严重,你要明白,他们的人数比我们多一倍,虽然打个平手,实际上是咱们胜利了。下回再打,他们一定会掂量掂量。我想不通的是臭臭,社会闲人一个,凭啥乱搀和?” 这时辛弦发话了:“你们还想打?不行!现在我宣布,明天,你,你,还有尹松c大孬c铁军都不要上课,打架的问题必须解决,否则我这个班长就不当了!” 黛微赶忙附和:“我明天就向老师汇报,要是刹不住这股风,学习委员我也不当了。” 一阵可怕的沉寂过去了,几个哥儿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灰溜溜地先后散去。 房间里只剩下黛微和顾罡韬了。 黛微鼓足勇气说:“罡子,我说正经的,今后你再跟人打架,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她想用这句话使顾罡韬就范,谁知顾罡韬装做没听见,继续摆弄着半导体收音机。黛微愣愣地站着,她奇怪这家伙怎么敢把自己的话充耳不闻?心里气得鼓鼓的,谁知顾罡韬反问她一句:“他们都走了,你还愣在这儿干啥?” 黛微狠狠地白了顾罡韬一眼:“我说话可是负责任的,我刚才说了,这事情起因在我,等你爸下班回来,把事情说清楚我再走。你也别神气,这是最后一次,今后呀,你就是开上小卧车接我,还看我来不来呢!” 听见黛微这话,顾罡韬故意做出不屑一顾的神气。 穷人家的孩子在性格上容易走极端,要么极其自尊,要么极其自卑,顾罡韬属于前者,他从不服输,谁要是把他惹恼了,就是天王老子他也不认。顾罡韬练摔跤打拳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受别人的欺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他之所以能和尹松成为哥儿们,也是因为尹松跟他虽然家庭背景悬殊,但是始终平等相处,打架输了就输了,赢了就赢了,从不流露出家庭背景的差距。而现在,尹松跟他闹翻,也是因为尹松认为顾罡韬被老师招安了,先是中了美人计,后又做了投降派,不再是自己人了。“道不同不相与谋”,尹松曾经跟自己的哥儿们这样说过。 看到顾罡韬大大咧咧的样子,黛微心里一阵伤感。自己苦口婆心,处处为他着想,而他倒好,软硬不吃,还要赶自己走,真是没心没肺到家了!想到这里,眼前竟模糊起来。 顾罡韬没想到黛微会这样,看她要哭,自己先乱了阵脚,赶忙上前说好话,又手忙脚乱去拿毛巾,要替黛微擦眼泪。看到顾罡韬还有这类举止,黛微也禁不住破涕为笑。 两周后的一天,放学之后黛微帮助老师过分数,走得晚了,顾罡韬在教室里等待,自从上回黛微被臭臭骚扰之后,每天放学,她要么跟个女同学结伴回家,要么就跟顾罡韬c齐浩楠一起走。 出了校门,俩人不知不觉走到小红渠边。 顾罡韬停下脚步,故作严肃地问:“黛微,你知道我最开心的事是什么吗?” “天下人都知道。”黛微揶揄道:“手里舞着双截棍,打打杀杀,多么风光!可惜生不逢时啊,要是在战争年代,你肯定是大英雄,万人景仰呢!” “错!”顾罡韬并不理会黛微的口气,“我最开心的事情是听喜欢我的女孩子的数落,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太有意思了。” 黛微朝顾罡韬脊背狠狠捶了两拳:“瞧瞧你的样子,头上裹着绷带,嘴里还不饶人,再不老实,不定哪天就光荣牺牲了。” 顾罡韬大笑起来:“你悄悄告诉我,如果我真的光荣牺牲了,你哭不哭?” 黛微娇嗔道:“简直一个野人!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能不能放严肃些?” 顾罡韬笑着岔开话题:“李老师有学问,但说话总把线拉得太长,我听着费劲我老爸说话像捅刀子,一下就想把人扎出血,我受不了我最爱听你说话,即使是大雨倾盆打在我身上也是舒服的。” “你脸皮越来越厚了,真拿你这种人没办法!” 顾罡韬不想再打嘴仗,他停下脚步,望着西边天际颇有诗意地说:“晚霞徐徐消失,两个人走在乡间小路上,听着蛙鸣虫叫,这大概就算是谈恋爱吧?” “蛮多情的啊,谁在跟你谈啊?告诉我好不好?” 顾罡韬把嘴贴近黛微耳朵,故作神秘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姓黛名微,你可认识?” 黛微“哎呀”一声,转过身就要打顾罡韬,顾罡韬却早已笑着逃跑了。俩人追追打打闹作一团,黛微终于抓住了顾罡韬,正要挥起拳头,突然停在半空,两人瞬间都静了下来,因为他们同时意识到,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他们默默凝视了一会儿,或许时间很长,或许只是一瞬间,随即猛然拥抱在一起。 黛微发烫的面颊紧紧贴在顾罡韬胸前,她轻轻地合上眼。 顾罡韬有些不知所措,尽管他自称是情场高手,其实也只会和女孩子斗嘴。他紧紧搂住黛微纤细的腰肢,感到心跳加速,有些眩晕,怀抱里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个女孩,他抚摸着她光滑的头发,欲言又止,终于鼓起勇气悄声问道:“黛微,你的嘴唇真好看,我能不能” 黛微把脸埋在顾罡韬胸前,使劲摇头。 “我我好想感觉一下。” “你真坏” 顾罡韬挑逗说:“柔能克刚,听说一个野性十足的男孩,要是能和他喜欢的女孩接一次吻,就能减掉身上的好多匪性。黛微,咱们试试,都闭上眼睛行吗?” 黛微依然把脸埋在顾罡韬胸前。 “你要不喜欢,就当我没说。” 黛微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在黄昏暮色中含情脉脉。 两人的嘴唇碰到了一起,黛微一阵头晕目眩,心头仿佛有一股旋风席卷而来,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一下子像没有了骨头 顾罡韬的脑子也晕乎乎的,他没想到姑娘的嘴唇竟如此柔嫩,那种异样的感觉,在一瞬间充斥全身,引来一阵阵颤栗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分离开来。黛微默默地注视着顾罡韬,终于开口了:“罡子,听我话,不要再打架了。你真让人揪心啊,这几天我做梦都是血淋淋的厮杀场面,吓死人了。” 顾罡韬沉默半晌,冷不丁冒出一句:“我为啥要听你的?凭什么听你的?” “因为因为我爱你。” 黛微刚刚说完就发觉又上当了,小拳头再次举起:“你坏,你坏!” 顾罡韬开怀大笑,随即将黛微再次搂在怀里,柔声道:“我也爱你呀,傻丫头!” 回家的路上,顾罡韬终于说出了在心里憋了好久的话:“黛微,你为什么会爱上我这个无法无天的野人呢?” 黛微叹息一声:“说不清,道不白,也许是天意吧!”她歪头盯着顾罡韬,“刚认识你的时候,觉得你们都是些天不管地不收的野小子。” “那后来咋又转变了看法?” “后来发现你其实不坏,你还记得吗?小学三年级那一次,你陪我到牛棚给我爸送饭,咬得那家伙像蝎子蜇了似的嗷嗷乱叫,真把我吓坏了。后来我想,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将来肯定是一堵挡风的墙,遮雨的伞。再加上你的聪明,虽然不好好学习,经常落下好多功课,但是一旦认真了,立刻就能跟上,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反正,我相信你是一个好人,聪明人,将来一定会有大作为。” “哎呀黛微,我好郁闷。”顾罡韬又要拿黛微开心,“今天又冒出了一个管我的人,在家老爸管,学校老师管,现在又多了一个你,我咋越活越累呢?”顾罡韬夸张地长叹一声,不等黛微有所反应,又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十一章 李若愚谋害贫下中农的“反革命罪”,在吴有道出事后不久就真相大白了,但李若愚在教学中宣讲所谓的“封资修”,仍被视之为有错,两年后,随着政治气氛的松动才被解除改造,等待重新分配工作。 经过这场劫难的李若愚,无论精神还是身体都遭受到沉重打击,他平静地接受了命运的摆布,没有喜悦,也没有希冀,只是每当那张俏丽的面孔闪现在眼前时,揪心的疼痛和无限的自责,会搅扰得他不能安宁。 这天中午,雨过天晴,太阳透过云层泻下一抹阳光,钟楼四周的大字报被雨水冲刷得斑驳陆离。 走在人群中的李若愚,对大字报不屑一顾。当他准备拐进解放商场的时候,猛然听到身后有人唤他的名字。 转过身来,看到一个怀抱孩子的女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李若愚不禁目瞪口呆,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两年多没有见面的柳絮! 虽然面色有些疲惫发黄,但是柳絮依然美丽,一对细长的弯眉,眉梢微蹙,唇角微翘,露出两行洁白细密的牙齿。柳絮的目光不像是在看他,而是小心翼翼地注视着远方,陷入了回忆,这使她憔悴的面孔显得更加让人爱怜。 李若愚站着,有些手足无措,他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 柳絮低头看着孩子,好像做了错事,俩人同时陷入沉默。 李若愚眼前浮现出柳絮大学时的影子,内心再次被深深的愧疚击打着。 “柳絮,我我对不起你。”李若愚终于打破了沉默。 柳絮惊愕地发现,李若愚的两鬓已有了白发,额角也有了皱纹。憔悴的脸上挂着一丝笑容,可掩饰不住内心的落寞与沧桑。柳絮看着他,无言以对,一股悲凉从心头泛起。 他们来到大南门外的护城河边。护城河一潭绿水,散发出的味道,城墙好多地方坍塌了,有孩子在上面玩耍。 “若愚,这些年你能挺过来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我跟吴有道的事情你肯定听说了,说真的,那并非我所愿意,可是事情偏偏又走到了这一步,你可能不会理解,其实我现在扪心自问,也觉得太荒唐。有些事情我只能埋在自己心里,让岁月将它消磨,其实现在对我来说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柳絮低头看着地面,声音有些哽咽,“我们都做过错事,这就是年轻的代价吧!在我心里,你永远是个好人,是个既善良又迂腐的好人。过去的一切就随它去吧!你能活着就是万幸。” 李若愚垂着头,想到吴有道莫名其妙的死,好壮的一条汉子,野心勃勃,居然说死就死了,生命原来是如此脆弱。正在想入非非,孩子扑到了李若愚腿上,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抬头看着这位陌生的叔叔。 “若愚,忘记告诉你,我女儿叫茗茗。”柳絮疼爱地把女儿抱在怀里,那一瞬间,李若愚看到柳絮脸上溢出幸福的光芒。 “可爱,真是太可爱了!”李若愚抚摸着孩子的小手。 “这丫头平时只认我,生人动一下她都会闹的。今天和你倒是一点都不陌生。” 李若愚从柳絮怀里接过孩子,亲吻她的脸蛋,脑门贴着她胖乎乎的小手,随意地问一些话。他们四目相视,李若愚眼睛里既有无尽的关切,又有一丝莫名的失落,他脑子里始终有一个谜团,不明白柳絮为什么在他遭难的时候,突然嫁给了吴有道,他当然不知道柳絮为他做出了多大的牺牲,不知道她为了拯救他而落入吴有道的圈套,而柳絮出于自尊,自然永远也不会透露实情。 这次偶然的邂逅,在李若愚心里掀起了狂澜。回到清冷的单身宿舍,他的心里时而涌起一片温暖的希望,时而又跌入冰冷的绝望。他想到他们或许能够重新走到一起,组成家庭。如果这样,他不仅会爱她一辈子,还会对那个小女孩有胜于亲生父亲的呵护。正当他想入非非时,“好梦难圆”这四个字飘入他的脑海,他自嘲地笑笑:“别白日做梦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人生不可能重来。” 一个月以后,李若愚在自己乱糟糟的宿舍里见到了柳絮,他又惊又喜。手忙脚乱地请她坐到床上。 柳絮走到桌旁,神秘地一笑,说:“若愚,我想请你给我写一幅字。” 李若愚笑了:“名人字画,是名在前。你大老远来我这寒舍,只为让我写一幅字?” 柳絮诚恳地说:“是的,是专门来的。” “写啥内容呢?” “随你好了,写一首宋词吧,我喜欢宋词。” 听见柳絮这样说,李若愚眼前再次浮现出大学时代的柳絮。那时他们播完音,关掉麦克风,除了有说不完的话,李若愚有时还会高声朗诵一段唐诗宋词,此情此景,历历在目,又仿佛是一场渺远的梦。 “你只要不嫌它占地方,我这就开始献丑。”李若愚回到现实中来,开始准备笔墨。他知道柳絮让他写字一定有想法,但是是什么想法,为什么突然向他讨字,实在是想不明白。研墨的时候,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把墨汁溅到了桌上。 柳絮上前为他挽起衣袖,轻声说:“别着急,慢慢来。” 李若愚点燃一支香烟,沉思了一会儿,心无杂念,提起笔来果然不再颤抖,在宣纸上挥洒出端庄遒劲的字迹: 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李若愚放下笔,自语道:“几枚好印章都让抄走了。”他猛然抬起手用裁纸刀划破食指,在落款处重重地按上了血印。柳絮先是一惊,倒吸了口冷气,猛地一下扑在他的怀里 随后的几天里,李若愚一直沉浸在不知是幸福还是酸楚的想象中,他一千遍一万遍地追问自己,和柳絮还有没有可能呢? 李若愚内心的挣扎是有道理的,或许这是一种心灵的感应,因为柳絮向老同学c昔日的恋人讨字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到美国驻中国联络处申请签证了。 两个月以后,李若愚收到了柳絮的信。信很长,但内容却是他万万不曾料到的。原来,此时的柳絮已经踏上了异国他乡的土地。 柳絮在信里说,上次她隐瞒了一件事,只因没有最后确定,所以想着不说也罢。原来,中美关系正常化之后,柳絮远在美国的舅舅和家里恢复了联系,他请柳絮去美国学习。这件事对于柳絮来说正是求之不得。在这片土地上,她的心已经伤透了,换一个环境,换一种活法,人生或许还有新的。事情就这么定了。 柳絮在信中还说,孩子将留在她父母那里。他们已经年迈,但还有个舅舅叫柳方园,可以帮助照顾外甥女。 信的最后说道: 若愚,我们有幸在人生的旅途中相识相知,这样我就少了一份遗憾。曾经,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这份情感是那么长久,直到生下柳茗,我才开始明白真正的人生意味着什么,那就是责任和磨难。茫茫人海,漫漫人生,少女的梦没有不破碎的,我也一样,我只希望那些逝去的岁月能成为我们今后人生最美好的回忆我们一定还能相见,但很可能是乡音未改,鬓毛已衰了。 柳絮在信中还告诉他,自己有个表姐,在歌舞剧院管理道具,是个热心人,她已将他的地址告诉了表姐,委托表姐代她多多关照他。读到这里,李若愚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十二章 柳絮出国没多久,她介绍的表姐韵影就找到了李若愚。 韵影也是个不幸的女人,“文革”前在歌舞剧院合唱团,因为一次重感冒坏了嗓子,转行管理道具,“文革”期间,在军工厂做保卫科长的丈夫以她娘家成分不好而提出离异,实际上是丈夫另有新欢。在那个年代,以对方成分不好或犯了错误而提出离异,是一种革命行为,韵影只能无奈地吞下苦果。听到柳絮对她讲起李若愚的境况后,一种同为天涯沦落人的心境令韵影百感交集,她暗下决心要帮助李若愚寻找生命的依托,也让自己的表妹了结一场宿债。 第一次见面,因两人素不相识,还差一点闹出笑话。 开门看到陌生的韵影,李若愚只说了句“对不起,你走错门了”,便准备关门谢客。 “你是李若愚老师吗?我是柳絮的表姐。” 听到柳絮的名字,李若愚先是一愣,随即手忙脚乱将韵影让进门,第一个问题就是:“柳絮她到美国还好吧?” “挺好的。”韵影并不在意这个男人的唐突,反倒笑吟吟地说,“临走前,她再三嘱托我来看你呢!” “谢谢她,也谢谢你了。”李若愚难为情地说,“只是我这儿有点太不像话了。” 韵影的目光扫视着乱糟糟的床铺c裂开缝子的两只方凳c歪歪扭扭的脸盆架,旋即坚定地说:“这都是暂时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听到这句暖心窝的话,李若愚胸中涌进一股暖流,忙把一杯白开水递到韵影手上,这才端详她的模样:鸭蛋脸,大眼睛,梳着一对齐肩长的粗辫子,微笑时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俩人都做了自我介绍,韵影长李若愚两岁,但是从举止相貌看,实在无法相信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韵影今天是来为李若愚提亲的,她开门见山就聊起了此行的目的:“我认识一位小学教师,明天我约她和你见见。有缘成了,你也好有个人照应,无缘的话,我再留心帮你打听,直到你有一个温馨如意的家。” 李若愚连说感谢,韵影快人快语:“你也不要谢我,我妹子说了,一定要我完成这个任务。” 李若愚呆呆地站着,不知说啥合适,脸上显出凄然的笑容。看着爽朗热情的韵影,他脑海里总是浮现出柳絮的身影,以至于常常走神,显得心不在焉,答非所问。 与女方见面是在韵影家里。跟李若愚的单身宿舍一样,韵影的家也是筒子楼,一间二十多平米的屋子,既做卧室也是客厅加餐厅,冬天还要做厨房。但是家虽然拥挤,却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墙上甚至还挂了一幅牡丹迎春图,工笔画,韵影说这是她已经过世的父亲的作品。看到眼前的情景,以及这位表姐举手投足间若隐若现的与柳絮的相似,李若愚未免长叹,此情此景,恍若梦境啊。 小学教师来了,是一个瘦瘦矮小的女子,见了李若愚,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低下头去再也无话。韵影招呼了一番,说要出去买菜,将俩人留在屋里,带上门走了。一个多小时以后韵影回来,看见俩人还是坐在原地,人没挪窝,跟前的茶水也是一口未动。韵影是过来人,一看这情形,就知道没戏,便招呼女孩过来帮她做饭,李若愚如释重负,赶紧拿起一本书看起来。 此后,热心肠的韵影又奔前奔后地介绍了两个,却都因女方看不上李若愚而告吹。李若愚苦笑着说:“韵姐,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您了,看我这副狼狈相,就让我一个人闭着眼睛往前走吧!” 韵影似乎看透了李若愚的心思。她打量着他,感到自己隐约的心跳:他现在才三十多岁,为什么就不能过上正常的生活?为什么总要被往事折磨?于是,早已萌发的一个念头开始占据她的身心,两片红晕悄悄飞上面颊 韵影小心翼翼地说道:“下个星期天你还到我家来,我烧几个好菜,再给你介绍一个人,或许你会中意的,即便不中意,也可以做个好朋友,今后也会多一个关心你的人。”李若愚并没有听出弦外之音,只是机械地点点头。 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韵影怎么突然变得有些神秘? 一个星期转眼就过去了,星期天一大早,李若愚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把乱糟糟的头发精心梳理了一番,先到钟楼买了一斤水果糖,一斤蜜饯,想到韵影正式请他吃饭,又买了一瓶红葡萄酒,快到中午的时候才来到韵影家。 韵影已经备好了两样凉菜,一个白斩鸡,一个炸茄荚。两个孩子正在地上玩积木,看到李若愚,齐齐站起来喊李叔叔。韵影扎着一条花边围裙,齐肩长的头发用一条大手帕绾起来,从背影看去,竟像是二十多的大姑娘。她朝李若愚莞尔一笑,说你先坐着喝茶,我去炒菜。就在那回眸一笑的瞬间,李若愚感到眼前的女人不是韵影,而是柳絮,一时间未免呆呆地看着,反倒让韵影不好意思起来。 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两个孩子已经睡去。李若愚不胜酒力,原先的矜持也减去大半,他跟韵影碰杯,一饮而尽:“今天真高兴,多少年来我都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韵影含笑道:“能让你高兴,韵姐也高兴。”随即又问,“你把今天最重要的事情忘记了?” 李若愚有些头重脚轻,回答道:“好像没什么事情啊。” “给你介绍的对象呢?” “介绍对象?”李若愚突然清醒过来,“是啊,介绍对象。”他把探寻的目光投向韵影,看到韵影正在盯着他,那是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那么深邃,那么美丽,这分明不是韵影,就是柳絮啊!李若愚一时忘情,将手轻轻按在韵影的手上,韵影一声叹息,又将自己的另一只手按在李若愚的手上。李若愚看着韵影,喃喃道:“韵姐,你真好,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韵影并不回答,她站起来,轻轻拉起李若愚,俩人对视片刻,随即紧紧拥抱在一起。 李若愚的新生活就从这一天开始了。 韵影以极大的热情投入生活,她把两个孩子交给母亲照看,让李若愚搬到自己的小家,每逢周末再把孩子接回来。韵影温柔c勤劳c善解人意,她对每一件细小的家务事都有着浓厚的兴趣,仿佛体内蕴藏着一股永不枯竭的热情。这一切全都源于她对李若愚的爱,每天下班回家,只要能看到他,看着他津津有味地吃相,她就有一种满足感。她把女人那种与生俱来的母爱都倾注在他身上了,以至于他的举手投足无不牵动她的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十三章 1975年10月24日,是顾罡韬和他的同学们一生都不能忘却的日子。这一天,他们和全中国数以百万计的中学生一样,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背起行囊,告别亲人,在无奈c迷茫和莫名其妙的憧憬中,走向农村这个广阔天地。 太阳从工厂粗壮的大烟囱后面闪出来,将它的第一缕霞光铺洒在煤渣路上。这时,成群的知青在家人的簇拥下,拎着笨重的行囊朝学校走去。 操场上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一辆辆卡车按编号排列得整整齐齐,车身两侧贴满了“向知识青年学习”c“向知识青年致敬”c“广阔天地,大有作为”c“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之类彩色标语。知青们都处在亢奋之中,这一时刻,他们忽然感觉自己长大了。 一些父母流着眼泪,千叮咛万嘱咐,知青们却无心聆听,他们之间大声打着招呼,说一些慷慨激昂的话,他们哪里知道父母眼泪里的担忧和伤痛?而这些担忧和伤痛是顾罡韬这一群城市里长大的年轻人所不能理解的,他们不可能知道,那个所谓的广阔天地,将预示着怎样的苦难。 顾罡韬把目光投向心事重重的父亲,微笑道:“爸,你在想啥呢?”父亲看了顾罡韬一眼,凄然地说:“你这一走,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呢。” 顾罡韬却换了个话题:“爸呀,我昨天用扑克牌给你算了一卦,从卦相上看,你这辈子靠的可是儿子。” 父亲哼了一声:“谁家爹妈老了靠的不是儿子,莫非还有儿子靠老子的?我给你说正经的,到了农村别惹是生非,将来平平安安地回来,我和你妈就算烧高香喽!” 顾罡韬乍起两个指头:“差两岁我就二十了,你前些年把我当萝卜,现在把我当人参了。放心吧,我会管好自己的。爸,你出了大半辈子的力,今后只管舒舒服服享儿子的清福吧!等挣了钱,儿子要给你买呢子大衣c买三接头皮鞋,买最贵的手表c大石头镜,让你抽好烟c喝好酒。” “你是去种地呢还是去京城做官呢,别他娘不知好歹!”老顾不喜欢儿子信口开河,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赶紧上车吧!” 顾罡韬吐吐舌头,转身向大卡车跑去。 “罡子!”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尹松正大不咧咧地朝他走来。 顾罡韬迎上前去,用力握了握尹松的手:“咱俩真是一对冤家,打都打不开啊!” 尹松轻轻捅了顾罡韬一拳:“哥儿们,从现在起,学校的事都一笔勾销。到了农村,我们还是亲兄弟,我们要精诚团结,枪口一致对外!” 自从那次打群架打了个平手,两边的主要人物坐在一起喝了一回酒,原先的势不两立便一风吹了。这次下乡,尹松坚决要求跟顾罡韬分在一个生产队,正是看上了顾罡韬的能力:头脑清醒,临危不惧,有领导才能,还有最重要的,那就是能打架。将来万一在村里跟农民干起架来,顾罡韬可是一个顶几个的好手。 俩人闲聊了几句,顾罡韬让尹松赶紧上车,自己不时地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焦灼地等待着黛微的出现。已经快要开车了,老师们正在督促大家上车,这时黛微终于来了,然而却像是换了一个人,她面色憔悴,头发凌乱,而且没带行李。顾罡韬心里喊了一声糟糕,一直听说黛阿姨卧病在床,莫非出了什么事?黛微先跑到老师跟前,说了几句什么,而后又来到顾罡韬跟前,从衣兜掏出一只用白手绢裹着的口琴,递给他,声音沙哑地说:“我妈昨晚不在了,我爸身体也很差,我暂时不能走了,这个口琴送给你。” “阿姨不在了?叔叔没事吧?”顾罡韬一时懵懂,没头没脑地问。 “不知道,我不知道。”黛微说着,泪水已经溢满眼眶。 “没事的。”顾罡韬安慰黛微,“叔叔那么乐观的人,一定能坚持过来,你也要保重啊!我们先到,等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再来,这样更好。” “你也保重吧!”黛微说,“记住我的话,再也不要打架了。” 顾罡韬使劲点点头。 俩人四目相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汽车发动了,老师再三催促,顾罡韬才最后一个跳上车。突如其来的变故搅乱了顾罡韬的思绪,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黛微,或许这种时候任何安慰都是多余的。他看着车下的黛微,朝她挥手,突然感到一种钻心的痛,从今往后,他们将天各一方吗? 车队开始启动,锣鼓声骤然响起,然而比锣鼓声更加惊心动魄的,是人群中突然爆发的哭声,不是几个人,而是所有的人都在哭,车上车下哭成一团,男人低声啜泣,女人大放悲声,有位年迈的妈妈跟着卡车跑,想再次拉住孩子的手,却一跤跌倒,浑身滚满黄土,她干脆捶着地面大哭起来。也有知青突然跨上卡车车帮,想跳下来,惹得车上车下一阵惊呼。 直到最后一辆汽车拐过远处的围墙,送行的亲人才渐渐止住哭声,人们互相搀扶着,朝家里走去。 临近中午,汽车越过渭河大桥进入了渭北高原。 气温开始明显降低,寒风阵阵袭来,大家不由得依偎得更紧了。 渭北高原上,薄薄的雾气还没有散尽,刚探出头的麦苗为原野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绿,与一些倒茬地形成黄绿相间的色调,如同一张错落有致的地毯。 远处的山峦披着一片沉郁的黛青色,一群群麻雀呼啦啦地掠过乡间小路,落到干枯的小树林中聒噪不停。 齐浩楠裹紧棉袄靠在车帮上,他前面坐着顾罡韬,顾罡韬一路上沉默不语,让齐浩楠心里也不是滋味。 为了打破沉闷,齐浩楠对坐在身边的辛弦说:“冷不冷?站一下活动活动。” 辛弦摇摇头:“还行。应该快到了吧?”她非常乐意接受齐浩楠的关心。仿佛很久以前,他们之间就存留了一份厚实的默契。此时,辛弦似乎感到齐浩楠正用辣的目光望着自己,便悄悄将脸转向淘气。尹松坐烦了,站起来,双手抱臂斜靠在车帮上,他居高临下,总想多看几眼淘气。确切地说,上高二的时候他就开始喜欢淘气了,许多同学都知道这个小秘密,尹松也坦然承认,甚至还对人讲出他喜欢淘气的理由:腰细c胸高c屁股圆,敢说敢做,妩媚灿烂。 淘气抄着手,闭目养神,随着车身的晃动,她的脑袋不时摇晃几下。赵天星作严肃状,嘴里念念有词:“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随即把自己的火车头帽子扣在淘气头上,淘气不好意思当众拒绝,只是冲他淡淡一笑。 “多热乎的火车头,革命同志也关心一下我呀!”齐浩楠的话引来一阵笑声。 大孬和淘气背靠背坐着,随着汽车的晃动,他时不时能感觉到淘气柔软的身体,这种感觉真是异常美妙,他甚至希望卡车就这么一直开下去,永不停歇。但是他非常明白,以自己的模样,那不争气的罗圈腿,再加平日逃学旷课打架,坏事样样不缺,班上根本没有喜欢他的女生。可是人非草木,他大孬毕竟也是十七八的小伙子呀!看尹松c顾罡韬c赵天星跟女同学在一起谈笑风生,甚至谈情说爱,大孬未免妒恨交加。下乡以前,如果不是尹松替他说情,竟然没有一个同学愿意跟他在一起,那时大孬就有了大彻大悟的感觉,长这么大他第一次感到这个世道很不公平。 尹松是车上惟一一个穿毛领大衣的,他瞅着赵天星向淘气献殷勤,眼里迸射出不屑一顾的傲气,虽然面色很难看,但与生俱来的高傲掩饰了内心的忌妒。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俯身对旁边坐着的大孬说:“一顶破帽子也未必太掉价了吧?看我不敢把大衣给她穿!” 大孬竖起大拇指道:“就是,还是尹松哥有气派!”话音未落,就见尹松脱下大衣披在淘气身上。 “干啥呢?烦人!”淘气干脆利索地将大衣抖落掉,引来一阵哄笑。 就在此时,汽车缓缓地驶进了县城,不知是谁高叫了一声:“荔县到了!” 整个车厢一下子沸腾了,大伙儿都争先恐后地站起来,望着不远处那座并不高大的文殊塔,有人激动地高呼万岁,当听到汽车要开到日头落山才能到达插队的姜沟大队时,又都懊丧地坐了下来。 荔县坐落于渭北高原,据说从飞机上俯瞰县城,可以看到一幅活脱脱的龟形图,南门为,北门为龟臀,城外边的文殊塔为龟尾,东南门是左前爪,西南门是右前爪,右后爪蜷缩回来的是西门,爪尖伸向正西方。由于后爪蜷缩,城墙西北自然弯回,没有了城角,南北被洛河分开的两岸便是龟背上太极图的阴阳两极。 这座县城虽然东临黄河,却严重缺水。在渭北原上打一口井,往往需掘进一百多米。打井不易,百姓只好吃窖水,地窖口小肚大,口上有盖,为防止有人偷水,还要加上一把锁。只有在这里,人们才能真正体会到水是生命的源泉。这里的民俗,但凡有媒婆到姑娘家里说媒,人家第一句话就问男方家有几窖水,如果水窖不够规模,就意味着经济基础不稳,这门亲事就有可能因此而告吹。 旱原上的人把水看得比油还贵重。过路人在这儿停留,他们宁愿给一个馍,端一碗饭,也不愿给一碗水。由于常年吃窖水,人们的牙齿如同镶上了金边,再加上受到劣质烟草的熏染,人上了岁数牙齿就成了黑色,一张嘴冒出个黑洞洞。 姜沟村所处的位置,被当地人称作二道原,这里土地贫瘠,含沙量大,夏粮是小麦,遇到好年景,亩产也不过二三百斤,秋粮种红苕c谷子或豆类。 原下的黄河滩却是另一番天地,如果黄河不发水,自然是五谷丰登,然而不发水的年份仅有十之二三,一旦河水泛滥,便冲毁农田,淹没房屋,老百姓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由于贫瘠干旱,姜沟村的村民大多数都是逃荒落户到此的庄稼人,据说在解放前夕,的一些散兵游勇也躲到这里苟且偷生。由于以上原因,姜沟村就是一个小世界,每当过会或赶集,随处可以听到南腔北调的口音。 这儿就是顾罡韬他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地方。 大孬斜倚在行李包上发起了牢骚:“这鬼地方,真是穷到家了,树长得没我胳膊粗,河沟的水没我一泡尿多,真没劲!” 车上的男生哄笑起来,女生都绷着脸不吭声。 卡车在黄土路上像老牛似的艰难爬行,露天车厢里,呼啸而来的寒风钻透棉衣,冻得人无处躲藏。望着眼前的一片凄凉,人的表情都变得麻木而呆滞。路越来越糟了,车厢像一个大簸箕,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剧烈地颠簸,颠得人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放眼望去,天空是铅灰色,地面是灰黄色,黄土层被雨水切割得沟壑纵横,远远望去犹如凝固的波涛。从黄河滩吹来的野风,卷着草叶和细细的尘土,在广阔的原野上打着旋,发出尖厉的呼啸。 庞大的车队扬起一浪接一浪的尘土,打破了高原上的寂静。知青们在车上默默地数着所经过的村庄:柳池c何家洼c嗦罗寨c牛寨沟c许庄c八杈口c双泉c良义镇 卡车终于开到了姜沟村。锣鼓喧天的场面,冲淡了村寨的凄凉和冷寂,知青们不由得打起了精神。大家从车上看去,擂鼓者是一位虎目圆睁的老汉,脸上的肌肉随着鼓槌的起落在微微颤动。他个头不高,敞开着棉衣,棉衣里面就是裸露的胸膛。他舞动着鼓槌,踮起脚尖在空中挽着花子,那一起一落的动作,活像一个意气风发的鼓乐师,擂鼓者便是这儿的一寨之主大队支书陈长太。 知青们一跳下车就被淹没在了人群里,大家在社员的簇拥下来到大队戏楼前,这儿已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过足瘾的陈长太搁下手中的鼓槌,扣好棉袄,拨开人群,一个箭步迈上戏台子。从他那敏捷的动作看,谁也不会相信他已是六十开外的老人。 戏楼呈“八”字形,三面围墙,两边架着一对大喇叭。一块破烂不堪的红色横幅上写着一行字热烈欢迎西安知青到姜沟大队插队落户。 衣衫褴褛的村民散乱地坐在地上,妇女们纳着鞋底,间或对知青指指点点男人们吸着旱烟,他们不理会陈长太吼些什么,只管毫无顾忌地大声说笑。一群流着鼻涕的孩子互相追逐打闹着。 知青们坐在各自的行李上,或交头接耳,或沉默不语。 陈长太用烟袋锅敲敲面前的破桌子,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乡亲们,西安知青来姜沟大队插队落户欢迎大会现在开始,现在都甭言传了!今天,我代表姜沟大队党支部哎!贺老三,咋还说个没完哩?要说你上来说,小心我扣你驴日的工分!” 陈长太见知青们笑,连忙解释:“学生们,我是个大老粗,说话不踏犁沟,要不是看你们的面子,我这烟袋锅早擂到他狗日的头上哩!咱接着开会。” 大孬扬起脖子嚷着:“陈书记,你说你要用烟锅锅擂哪个狗日的?”村民和知青们又哄笑起来。 陈长太按了一锅烟末子,结结实实吸了一口,继续讲话:“人常说吃谁的饭记谁的恩,我陈长太这辈子,谁的话都可以不听,就是不能不听的话。西安的洋学生来咱姜沟插队,是他老人家的号召,我代表姜沟大队党支部c全体社员举双手欢迎。咱姜沟的特点是:吃奶的娃娃比圈里的猪娃多,抡不动镢头的老汉c老婆比小伙c姑娘多,磨闲牙c撂杂碎的古董锤比能干活的牛多。咱姜沟村就那些地,现在,又添了几十张嘴,我这头比老笼都大呀,不过也好,一下子来了几十个有文化的洋学生,咱姜沟该热闹咧。” 知青们情绪低落,尽管他们在下乡之前都有了心理准备,也听过知青大哥大姐们倒的苦水,但是直到进了村他们才发现,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糕得多。 知青们被各自的生产队长领到村里,姜沟大队共有十个生产队,两千三百多口人。顾罡韬c齐浩楠c尹松c辛弦c淘气c大孬c赵天星六人分到了二队,本来他们的队伍里还应该有一个黛微。二队队长是个五十出头的老汉,叫贺栓茂,五短身材,身板硬朗,目光中流露着庄稼人特有的纯朴。 跟辛弦c淘气走着的是妇女队长雨花。雨花体态匀称,肤色微黑,言谈举止流露出农村女干部特有的干练爽快。 知青们一进村口,远远就望见一大群社员朝他们指指点点,就连一些平时足不出户的小脚老太婆也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在门口,张着黑洞洞的嘴巴,脸上挂着温厚的笑容。 来到村中间的一棵老槐树下,贺队长袖子向上一撸,“咣咣咣”的钟声响彻了整个村子:“喂,都出来!开会哩!” 他站在一个石碾上,清清嗓子,磕磕绊绊念起了知青的名单:“顾正罡韬c齐告浩楠c赵千天星c伊尹松”惹得知青们一阵哄笑。 知青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太阳的余晖瞬间消失,广袤大地顿时堕入一片黑暗,星星像银色的露珠,在漆黑的幕帐上闪烁着光芒。万籁俱寂,偶尔从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吠。 灯火从社员家的门缝里透出,薄薄的烟雾包围着整个村子。 吃罢饭,知青们扛起行李,迈着疲惫的脚步,跟在贺队长身后朝村西头走去。 “队长,我们今晚在哪儿睡觉?”齐浩楠问。 贺队长回头望望妇女队长,含含糊糊地说:“这个嘛,上面安排哩,就怕你们一时半会儿不习惯。咱这地方穷,汗珠子不值钱,一个全劳见个日头才挣九分钱” “入乡随俗嘛,慢慢就习惯了。”淘气顺口来了一句。 “你们大城市的洋学生,睡的是高楼,吃的是白馍,到咱这儿来可就要受恓惶哩!” “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是来享福的。你们吃啥我们就吃啥。”淘气亲热地挽着妇女队长的胳臂,“队长大姐,是这样吧?” 雨花苦笑道:“对是对着哩,只怕” “只怕个狗娃屁哩。”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人插嘴道,“媳妇都下轿咧,这又不是能藏能掖的事!” 贺队长狠狠白了那人一眼:“马槽里咋多了个驴嘴,就不能把你那不把门的嘴关上一会儿?” 知青们惊愕之余,雨花赶紧解释:“那是队里赶大车的胡日鬼,不要听他的!”说完又补充,“胡日鬼是他的外号,大名叫胡旺财。” 尹松轻声笑道:“胡旺财,这名字带劲!” 大伙儿听了便捂着嘴笑。 饲养室到了,贺队长不由得放慢脚步,难为情地说:“队上实在是困难,今天就先在马号里将就将就吧!” “马号?”淘气张大了嘴巴,“那是干什么的?” 齐浩楠白了她一眼,更正道:“他逗你玩呢,马号就是马圈,是牲口睡觉的地方,懂了吗?” “啊?那里咋能住人呢?”淘气睁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雨花。 雨花无奈地说:“也是暂时的,等你们住下再慢慢想办法,队里肯定是有计划和安排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十四章 知青们小心翼翼走进饲养室,尿骚味扑鼻而来,漆黑的屋顶裂了几道缝,破烂的门窗根本挡不住寒风,里面没有一点热乎气,大家都愣住了。 贺队长冲着一群看热闹的村民吼道:“都给我回去,妈日的,还嫌这儿不热闹?”他像是憋了一肚子气,转身又朝饲养员蔫秧子发起了无名火,“没看见洋学生来咧,还不赶快把火烧旺!” 看样子这个蔫秧子是贺队长的出气筒,他望望一脸怒气的队长,再看看嘴噘脸吊的洋学生,嘴里念叨着:“这些娃娃在城里住的都是洋楼,住这儿怕不成。” “住这儿也是暂时的嘛。”妇女队长插嘴道,“谁有粉不往脸蛋子上搽,你只管把牲口喂好就行咧。”她转过身对知青们笑道,“听说你们来,里头的两间草料房早就隔好哩,炕也盘上哩。虽然外头有些乱,可里头从脚地到墙皮全是新的。”她上前亲热地拉着辛弦和淘气的手,“走呀,里头严实着哩!住一段日子就好咧。” 送走了两位队长,饲养室一下子就冷清了。 挂在柱子上的马灯发出微弱的亮光,牛马骡驴们甩着尾巴打着响鼻,嚼着刚拌上的草料,发出“咯吱”的声响。 知青的到来,搅乱了蔫秧子的生活规律。原来睡觉的草料房腾给了知青,自己只好找了块破门板,架在离火堆不远的马槽边,一张脱了边的草席上堆着脏乱不堪的被褥。 到处弥漫着马尿c汗臭c草料和柴烟混合的气味。淘气手捏着鼻子,踌躇道:“不对吧,咱们咋能跟牛马住在一起?” 尹松也喊叫起来:“这不是糟蹋人么!”他一拧身,夹着行李就往外走。 顾罡韬伸手拦住他的去路:“后悔了?亏你还是个男人!这儿离西安少说也三四百里,有能耐你走回去!” 尹松的牢骚话助长了淘气的情绪,她撇撇嘴大声嚷道:“就是嘛!难道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就非得和牲口住一块?这分明是欺侮人!”她声音有些沙哑,眼睛里含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然而牢骚归牢骚,在这漆黑寒冷的夜晚,举目无亲的地方,知青们还是只能走进草料房,进了屋子也顾不得洗漱,横七竖八便倒在了炕上。贺队长早已派人将炕烧得热乎乎的,这多少让新来乍到的知青们感到一丝安慰。 夜渐渐深了,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狗叫,给寒冷的夜晚更添了几分凄凉。马灯里的油快燃尽了,灯捻儿忽明忽暗。 “辛弦,我我胸口闷”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淘气话没落音,就“哇”地一声吐了。这一下来得太突然,呛得她鼻涕眼泪直往外涌。 看淘气痛苦的样子,辛弦焦灼地敲打她的脊背:“不能再吐了,胃液吐多了会伤身体的,要忍”辛弦忍字刚出口,赶紧用双手捂住嘴巴,“哇”的一声,一股黏稠的东西从指缝间溢了出来。这么一来,两人谁也顾不上谁了,你“哇”一声,我“呕”一下,这个脑袋刚扬起来,那个脑袋又垂了下去。折腾了好大一阵子,才渐渐安生下来。 把胃吐空了,辛弦浑身像散了架,问淘气:“你说咱俩是咋回事?” 淘气轻声叹道:“怕是女生的脏腑没男生硬,明摆着是臭气熏的。”辛弦点点头,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口罩管不管用?” “口罩?”淘气一下子来了精神,“管用,肯定能隔臭。” 辛弦一骨碌坐起,打开行李,在衣服的夹缝中翻出了一沓子口罩,“这是临行前我妈特意为我准备的,来,咱俩一人戴一个。” 淘气接过口罩,迫不及待地捂在脸上。 寒夜在延伸,通道的火堆里不时发出“噼叭噼叭”的响声,老牛不知困倦地嚼着从胃里反刍的草料,嘴角吊着长长的唾液,不安分的草驴忽而用头相互碰碰,忽而抬起蹄子踢踢打打,像是不满意这过于宁静的夜晚。 忽然,淘气撕心裂肺的叫喊惊醒了隔壁的男知青。尹松一骨碌坐起,惊呼:“不好,出事了!” 齐浩楠掀起被子,没顾上穿鞋就“咚”地跳到地上,大孬c顾罡韬用最快的速度冲出屋子,赵天星干脆纵身一跃,直接从矮墙翻到了隔壁的炕上,他攥着拳头,机警地望望四周:“快说!咋啦?” 淘气语无伦次,辛弦头上捂着被子,缩成一团。 “别害怕,我来了!”大孬不知从哪儿抓来一截木棍,威风凛凛举过头顶。 淘气稍稍缓过神来,脚尖踮在炕沿上:“老c老鼠钻c钻进被窝了。我不睡了!我不睡了!” “哈哈,我还以为是阶级敌人捣乱呢!”大伙抬头望去,原来是尹松骑在矮墙上,手里还握了把匕首。 看着他俩的神气,顾罡韬捂着嘴不敢笑出声,赵天星二话没说,抱起她俩的被子就走,蔫秧子提着马灯也赶来了,灯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那张脸半明半暗,他弓着背咳嗽连连。 昏暗的灯光下,淘气身穿印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红线衣线裤,辛弦则是一身白色内衣裤,两个姑娘早已顾不得维护自己的形象了,此刻她们只需要一种护卫,不再被恐惧袭扰。 淘气坐在男生的炕沿上,惊魂未定,她说啥也不过去了,辛弦嘴里不说,其实心里也是这样想的。男知青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谁也没辙。顾罡韬最后一锤定音:“凑合着睡吧,要不了多久天就亮了。” 淘气嚷嚷着要和辛弦睡中间。齐浩楠靠墙,脊背挨着辛弦,淘气左边挨着赵天星,依次是顾罡韬c大孬c尹松。尹松到哪儿都不安分,刚刚躺下就飘起了怪话:“一个炕上的战友们,为确保异性炕友的安全,现在我宣布纪律:一c不可随意调整睡觉姿势二c手,不许伸出被筒三c必须保持高度的平静,否则” 大孬说:“我努力做到。不过,你自己要做到这三条恐怕是难啊!” 尹松说:“就你多嘴!快把头放到被筒里,放屁都不准露出来!”大伙又是一阵笑。 吵嚷声渐渐地沉静了。 赵天星慢慢抽出手,在耳朵上轻轻挠了几下。此刻,他的大脑变得异常活跃,他不知自己何时生出这一念头,很长时间以来,他小心翼翼地亲近淘气,竭尽表现让她对自己另眼相看,与此同时,一种冲动不断地挤压着胸口,有时压抑得甚至要爆炸。淘气可爱活泼的姿态,时时刻刻激荡着他的心,他真想壮着胆子吻一下她白皙的脸,搂一下她柔软的腰,每当这些念头闪现的时候,赵天星就不敢再想了,万一失去控制挨她一巴掌麻烦就大了。 辛弦睡得很安稳,均匀的呼吸就像泉水在春天的阳光下冒起的水泡。齐浩楠却失眠了,这是他长大成人后第一次跟一个异性并排躺在一起,更重要的是,这是他暗暗倾慕的异性,他曾在想象中拥抱这个姑娘,亲吻她,甚至抚摸她的胸部。每逢想到这里,齐浩楠都要狠狠骂一声“流氓”。他想翻身,猛然想起刚才的约定,只好轻轻动了一下身子,努力保持着侧卧的姿态,不知过了多久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知青的到来,把饲养员蔫秧子也折腾得不轻,他躺在火堆旁,望着忽明忽暗的柴火,想起自己几十年前的往事。这个苦命的老汉,虽然在渭北原上生活了大半辈子,至今还是操着湖北腔。三十年前,在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中,老婆被狂涛卷走,给他撇下了不满周岁的儿子。水灾后一贫如洗,他先是逃荒到山西,后又来到现在的姜沟,在原壁上掏了两个窑洞,开垦了几亩薄地。洪水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太恐怖的印象,因此他宁愿选择在旱原上生活,只有这样才能睡安稳觉。来到姜沟村,蔫秧子父子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当地人很少跟他来往。土改的时候,工作队说天下穷人是一家,把蔫秧子从原上拉下来,分了房子分了地,从此爷儿俩成为姜沟村的正式村民。 天快明的时候刮起了西北风,那风从四面八方钻进饲养室,柱子上的马灯晃了晃,火苗挣扎了几下就熄灭了,牲口不动声色地倾听着知青不平静的呼吸 蔫秧子像一尊泥菩萨坐在火堆旁,吸一口旱烟,用粗黑的手将火红的烟草按一按,双目凝神,“吧嗒吧嗒”再次吸起来。 黑漆漆的饲养室里,不时传出蔫秧子的叹息:“唉,遭罪哩,遭罪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十五章 一大清早,平时冷冷清清的饲养室门前就热闹起来,三三两两的婆姨们,有纳鞋底的,有吃红苕的,还有抱着娃娃的,像赶集似的,一会儿就拥成了一疙瘩。她们毫不掩饰地盯着那扇往日牲口进出的大门,等着知青从这里出来,想仔细瞧瞧这些洋学生的模样。 折腾了一夜的知青早早就被鸡鸣狗叫的嘈杂声吵醒了,匆匆忙忙穿好衣服,从黑糊糊的饲养室里走出来。清晨的阳光显得特别刺眼,辛弦把手遮在眼帘上,明晃晃的太阳映照出一个让她失望的村庄:东倒西歪的院墙,破败的房舍,坑坑洼洼的黄土路上落满了牲口粪和草叶。 大孬本来就不利索,大伙都出去好大一会儿了,他才掖胸搡怀地跑出来:“他妈的,知青办老赵真不是个东西,动员会上把这儿吹得天花乱坠,真上他狗日当了!” 尹松无奈地摇摇头,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 顾罡韬叹了口气说:“一路上咱都看到了,就是这样子,大伙只要咬紧牙,抱成团,就没有过不了的火焰山!”这句话与其说是给同学们打气,还不如说是给自己壮胆。 赵天星总是跟顾罡韬c齐浩楠站在一边,他接过顾罡韬的话说:“住马号有啥了不起,只要冻不死,熏不死,饿不死,撑过来就是胜利。” 大孬用不屑的目光看看赵天星,回敬道:“就你这,吃几碗干饭我还不清楚?嘴硬尻子松!”他抹抹嘴吸吸鼻子突然想起了什么,“来的时候,知青办不是说每个人有三百元安家费吗,这些钱都到尻子上去咧?” “一样的话到你嘴里就变味!”淘气纠正道,“有意见可以往上反映,把你气死在这儿,没人追认你烈士。” 辛弦道:“现在不是说这事的地方。时间长着呢,有困难咱先慢慢克服。” 正当大家吵吵嚷嚷时,妇女队长雨花急匆匆地赶来了。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拉住辛弦c淘气的手说:“我平时天擦黑,头一挨枕头就睡着哩,昨天可是整整一黑没合眼。” “为啥?”辛弦问。 “唉!一想起你们住在这儿我心里就不受活。”雨花重重地叹了口气,“走,到我家的热炕上咱再慢慢说,我早上就把红苕糊糊熬好咧!” 在雨花家热热乎乎吃了早饭,知青们的脸色顺溜多了。走出院子,顾罡韬抬头望望爬上房脊的太阳,微笑地问道:“雨花队长,听说这儿离黄河不远,我们想去看看。” “不远,不远,站在咱南岭的塬顶上就能盯见。”咂着烟袋锅正赶到跟前的贺队长接口道。 辛弦一下子来了精神:“照这么说,我们每天都能见到黄河?” 不知从哪传来一嗓子吼叫:“对,最多二里路,抬尻子就到!” 大伙回头看去,原来是胡日鬼撵着鞭杆子走来了,“走,我给咱带路!” 胡日鬼握着鞭杆子走路的样子很神气,镶着一颗大金牙的嘴总是咧开笑着,有时骂着不顺眼的牲口时也咧着嘴,知青们起先以为他对人特别亲热,后来听到村民的砸呱话,才知道他是要别人留神他那颗黄灿灿的牙。胡日鬼最不喜欢人说他穷,谁要是把他说躁了,他便会像杀猪般吼叫道:“你狗日的盯,日子过瞎塌咧,老子这颗牙拔下来,换不下个骡子,也换它头驴。” 远乡近邻闻名的胡旺财,土改以前因为胡吹冒撂过烂了光景,房子地都卖了,就剩下一颗金牙,乡党们就叫他胡日鬼。 胡日鬼手中的长鞭在空中嗖地一晃,“啪”地一声脆响。知青们听到这一声鞭响,争先恐后朝原头跑去。他们沿着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攀援而上。淘气嘴里哼着歌子,迈着轻快的步伐,一看她那样子,你就会感到浑身是劲。辛弦出汗了,满脸涨红,她把外衣脱了拎在手中又追赶淘气去了。两位姑娘的笑声像是感染了尹松,他脱下长大衣搭在肩头,不由得甩起大步。 终于,他们像胜利会师的战友,头上冒着热气,肩并肩地站在了塬顶上。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把万道霞光洒在金色的河面上,静静流淌的黄河像一条闪着晖光的锦带,铺展在宽阔的河床上,舒缓地卷着漩涡向南流去。 顾罡韬跃上一道土坎,情不自禁地喊道:“好雄壮啊!” 淘气手舞足蹈地嚷着:“这边风景独好,我建议大伙唱支歌吧!” “对,让浩楠起个调。”辛弦附和道。 在一片喝彩声中,齐浩楠用浑厚的嗓音唱道:“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大家都跟着唱了起来:“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顾罡韬兴奋地挥动双臂:“太棒了,看到黄河人浑身都来劲!” 一曲唱完,大孬清清嗓子,手舞足蹈地吼着:“黄河直流三千丈,疑是银河落九天。” “哎,打住,打住。”赵天星打了个暂停的手势,“先生,飞流直下三千尺,人家李白是形容瀑布的气势,你弄错了。” 尹松差点笑出眼泪:“行了行了,你他妈的狗屁不通,听得我浑身痒痒。” 大孬正在兴头上,觉得很没面子,不服气地说:“水从天上淌下来,三千丈还说少了呢!” 一句话让大家又笑成一团。 看大伙玩得开心,贺队长抬头看看太阳,在鞋帮上磕磕烟锅,朝洋学生们喊道:“喂,该回去哩!” 胡日鬼再次打起精神,挥手“啪啪”两声清脆的响鞭。顾罡韬眼睛一亮,朝胡日鬼跑来,一脸诚恳地说:“叔,能让我试两下吗?” “这可不是谁都能耍的,要有功夫,不信你试试。” 顾罡韬接过胡日鬼递过来的鞭子,手腕一扬,鞭梢儿落在地上,只扬起了一股尘土。 胡日鬼甩鞭子的功夫是有名的,他可以在夜间挥鞭打灭一根点燃的蜡烛,他还可以用鞭子揭掉你头上戴的草帽,抽掉树上的柿子而不带叶子。 “想学吆车,胡日鬼可是最好的师傅。”贺队长打趣道,“他夜里都搂着鞭杆子睡觉哩!” 顾罡韬握住胡日鬼的手:“叔,就凭这,我就认你做师傅了,行不?” “行c行,”胡日鬼不好意思道,“洋学生一看就灵醒,你这徒弟我收定咧!” “好!”顾罡韬做了个双手抱拳的动作,“谢师傅!” 回到村子,知青们发现,这里曾经也有一些比较富裕的农民,这些人家的门楼子都是青砖到顶,门楣上有砖雕的云纹和牌匾,这是沿袭了数百年的文化景观,那些镂刻着“耕读持家”c“祥和人间”c“紫气东来”的门楣,虽然显得破败不堪,甚至受到人为的破坏,但依稀之间,依然可以察觉这里深厚的文化底蕴。 晌午的太阳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饲养室门前,蔫秧子和几个老汉坐在一截木头上,享受阳光赐予他们的温暖。 大孬看蔫秧子光膀子抱着棉袄,用牙齿咬什么东西,便好奇地走到跟前想看个仔细:“叔,你这是干啥呢,小心感冒!” “嘿嘿!这群小鬼子都把叔包围哩。”蔫秧子边说边用染血的拇指挤压着,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蔫秧子抬头朝大孬微笑,露出染有血迹的牙齿。大孬不由得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吃派饭是当时农村中的一大发明,村里规定凡上级领导c工作组来队上检查工作都是吃派饭。一顿半顿由队上指定一些情况好c收拾利落的家庭,稍长时间的就挨家挨户吃,队上按人头一人一天补贴一斤麦子。社员大都对派饭很头痛。给人吃好的,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来随便凑合吧,又很没有面子,因此让社员们很为难。 贺队长原打算让洋学生的第一顿午饭从自家开始,却被胡日鬼死皮赖脸要了过去,他知道胡日鬼好热闹,爱出风头,但是更明白胡日鬼一家情况很糟糕,平时油盐酱醋能不断顿就不错了,知青来到姜沟村的第一顿午饭,贺队长可不想太丢面子。可是胡日鬼拍着胸脯向队长作保证,说要是招待不周,他情愿把赶大车的鞭杆子交出来。让胡日鬼交鞭杆子,无异于要他的命,贺队长也就不再说啥。 胡日鬼得了圣旨,屁颠颠地把知青迎进自家院里,让老婆端来洗脸水,然后二话没说,取了个布袋子往脖子上一挂,握着鞭杆就走出了院子。 “唉!娃他爸。”胡日鬼老婆连连摆手,胡日鬼很不情愿地折回来,她压低嗓音说,“你这老二,一下子领来这么多洋学生,咱家的油罐罐都空咧,咋办嘛?” 胡日鬼狠狠白了媳妇一眼:“赶紧拉你的风箱,胡吱哇啥哩!”说罢又要往外走,老婆一把扯住他的腰带,她撩起衣襟,在红裹肚里掏钱,大孬正蹲着洗脸,看见白花花的肚皮,急忙转过脸。 “就这几毛钱,你看着称点啥。”胡日鬼没理茬,径直朝大门外走去。 胡日鬼还真有奇招,他每到一家门口就狠甩几下响鞭,嘴里吆喝着:“队长发话,收鸡蛋招呼洋学生哩。一个两个不嫌少,三个五个不嫌多。” 经过胡日鬼一阵张罗,他用讨来的鸡蛋换了一块猪头肉c两块豆腐匝粉条。妇女队长雨花又唤来几个手脚麻利的婆娘帮灶,一会儿工夫就开始上席了。席面是传统的四荤四素,一壶烧酒居中,酒杯在油漆斑驳的八仙桌上转边摆开。见到这样的场面,知青们大出意外,一个个正襟危坐,悄悄把涎水往肚里咽。 酒席开始了,贺队长端起酒盅,举过脑门说:“洋学生娃娃来咧,就是咱的客人,今后大家有啥事,就找我老贺。我是个大老粗,说不了话,啥话都在酒里,来!喝!”知青们纷纷举起酒杯,淘气跟辛弦不喝酒,胡日鬼就让媳妇给倒茶。 渭北原上,酒风不盛,但乡民性格豪爽,喝酒喝得干脆,你说喝他就往嘴里倒,你说再来三杯他绝不少喝一下。刚出校门的知青哪有什么酒量,几杯下肚,就有了头重脚轻的感觉,身子轻飘飘的,有的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顾罡韬看似稳稳地坐着,身子却像腾云驾雾。 正喝得热闹,又闯进两个小伙子,胡日鬼赶紧站起来招呼:“来来来!这是咱的垫窝子狗,在家四个弟兄里排行最他爷就叫他垫窝子狗。”大伙一阵笑,胡日鬼又扯着另一个介绍说,“这个叫雨来,是我赶车的大徒弟。” 齐浩楠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那个叫垫窝狗的小伙,他脸瘦长,脑门前凸,翘下巴,中间有些凹陷,就像鞋拔子,鼻梁上生着几颗稀疏的很显眼的雀斑,不过,他的眼睛很清澈,眼角儿还微微有些发蓝,留着农村青年常见的分头。雨来则是个俊小伙,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浓眉大眼,只是看人的时候有些羞涩,像个大男孩。 酒席又一次掀起了,正在红火热闹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吵嚷,知青们扭头看去,一个老太太正堵在门口可着嗓子骂街:“我把女子嫁给你这个懒货真倒了八辈子霉咧,呸!还有脸喝酒?”老太太身板硬朗,她手握拐杖,身边还站着几个娃娃跟着起哄。听到叫骂声,胡日鬼酒兴全无,把头都快弯到脚面,一声声喘着粗气。 知青们把目光投向老太太,只见她头顶一块粗布手帕,两边掖在耳后,肥大的黑棉裤下裹着一双三寸金莲,叫骂的时候身子一纵一跃,脚尖却不离地面。 看热闹的人越拥越多,忽然,人群中走出一位满脸怒气的中年妇女,手里纳着鞋底,嗓门比老太太还要高:“现在嫌俺胡日鬼穷哩?相女婿那会儿眼睛都长到尻子上咧。八抬大轿抬你女子的时候,咋不见言传哩?哼!狗眼看人低!”她愤愤地用针锥在头皮上挠着,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抱打不平的怒气。这个女人是贺队长的媳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十六章 转眼间新年过去了。严冬笼罩了渭北高原。当饲养室北侧那小山一样的粪堆被送到地里后,知青们终于有了一时的空闲。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块,谈论着劳动的辛苦,下乡后见到的趣事。大家最大的感觉就是饭量大增,再也不笑话拿着大老碗吃饭的农民了。 淘气正在几位男知青中征集良策,怎么处理右手上新磨出的一个蚕豆大的血泡。大孬见有机可乘,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拉起她的手端详着:“我有办法,这样吧”大孬说不出个道道来,手又不肯松开。淘气猛然醒悟,抽手将大孬狠推一把,大孬冷不防向后一退,被木凳绊住脚,一下摔了个四脚朝天。 知青们笑得前仰后合,赵天星大声起哄:“呀!厉害,陶大侠,朱砂掌果然名不虚传。” 尹松也在一旁看笑话:“马屁没拍好,还挨了一蹄子!” 淘气品出了话味,回敬道:“我是马蹄子,那你长的就是猪蹄子!”淘气朝尹松噘起嘴,两手乍在耳朵上。 正闹着,六队的赵小安急匆匆跑来了。赵小安好管闲事,上学那会儿就有人叫他闲事大王。赵小安和顾罡韬的父亲同在一个班组,两人从小就玩在一起,见面后他二话没说,拉起顾罡韬就往门外走:“罡子,你知道咱为啥住马号吗?” 顾罡韬疑惑地摇摇头。 “光知道撅着尻子傻干!”赵小安怒不可遏地说,“咱们上当了,他们在戏楼子前盖大队部,用的全是咱的安家费!” 顾罡韬皱皱眉头:“听谁说的?消息可靠不?” “千真万确。昨天晚上,我在大队会计家吃派饭,是他老婆说漏了嘴,能错吗?” 顾罡韬一听这话,心里“噌”地蹿出一团火苗。他强忍着愤怒,一脸威严地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把你听到的一五一十讲清楚。” 赵小安给大伙又叙述了一遍,大孬一下子就爆了:“他妈的,来的那天,那老东西鼓槌抡得比谁都欢,哼,狗日的真是一个又奸又滑的老瓷光锤!”说着他抄起一把铁锨就要往门外冲。 尹松冲上去一把捏住他的脖子:“你个小蚂蚱乱蹦跶啥!日子长着哩。他狗日的不仁,我们也不义。” 齐浩楠也发话了:“要真是这样,他们也太过分了,安家费是省上直接下拨的,专款专用。这些土霸王真是无法无天,连皇帝买马的钱都敢花。” 顾罡韬想了想,拍拍赵小安的肩膀说:“这样吧,你去通知其他队的知青,明天一早以上工钟声为准,都到大队部集合,让他陈长太给咱一个说法!” 第二天一大早,三三两两的知青就来到了大队部,大家都憋了一肚子火,嗓门一个比一个高,有人大声叫喊要把新盖的大队部一把火烧了,出口恶气,有人伸胳膊挽袖子要把陈长太那老东西美美揍一顿。齐浩楠耐心劝道:“各位要保持冷静,不要冲动,让他先给咱把话说清楚,要是我们失去理智,有理反倒变得没理了。” “对,我赞成浩楠的意见,我们必须要有耐性,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顾罡韬的话让大伙安静下来,而他话语中透露出的那种自然而然的震慑力,使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审时度势,向大家发出恰到好处的建议,使人不得不言听计从。 知青聚众闹事的消息迅速传开,看热闹的村民一会儿就涌来一疙瘩,陈长太被一群知青拥簇着来到大队部。 陈长太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只见他阴沉着脸,怒气冲冲地朝知青嚷道:“贫下中农敲着家伙把你们迎来才几天,就想聚众闹事?告诉你们,我陈某人是抗美援朝杀出来的,我的命也是捡来的!是叫你们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是叫你们来瞎胡闹的!” 大孬一个箭步冲到陈长太面前,指着他的鼻尖大声质问:“告诉你,今天把你请来,是让你说清问题,少来你那五马长枪。你当过兵c打过仗就不得了了!你还想日天不成!”大孬越说越来气,把大衣往地上一摔,用力把陈长太推向人群,“把场子闪开!老子今天要叫这老怂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 “大孬!”齐浩楠冲过去,用身体挡住就要大打出手的大孬,指着陈长太说,“你当过兵咋咧,打过仗又咋咧,那是你光荣的过去,现在你是大队干部,不是贫下中农的老爷,不要把你的光荣历史当做胡作非为的本钱!” 此时顾罡韬站了出来,他走到陈长太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陈支书,我代表我们知青说几句话,今天能请你来,是让你说清知青经费问题,不是请你来作报告的。据我们掌握的可靠消息,在我们插队的前两个月,省知青办就将每个知青的三百元安家费拨到了公社c大队。你截留了我们的安家费,大兴土木,建造大队部,仅凭这一点就能治你的罪。你今天必须答复这个问题,如果再执迷不悟,胡搅蛮缠,我们明天就到县上去,到省上去,到北京去,不信你就能一手遮天!” “对!我们到省上去,到北京去,让中央首长知道你这个大队支书的真面目!” 知青们群情激奋,一声高过一声的呐喊,使陈长太内心产生了巨大的恐慌。他是这里的主人,从来说一不二,他不可想象在姜沟的地盘上有人敢对他如此放肆,如果来硬的,这事万一捅到上面,还真不是小事呢!陈长太脑筋一转,转身朝副支书贺润喜大声吼道:“你还是不是村干部,叫你是来看热闹的?” 听到训斥,贺润喜打起精神,朝知青大声嚷着:“误会咧,误会咧,同学们,公社的确把安家费拨下来了,可现在寒冬腊月,盖房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盖大队部就是时候?” “胡说八道!你把舌头摆顺,不许胡搅蛮缠!”知青们愤怒地乍着拳头,“再敢满嘴胡交待,今天就叫你满地找牙!” 尹松上前抓住贺润喜的衣襟,威胁道:“你当然不在乎,今晚你睡饲养室,我睡你家炕上去!” 陈长太看知青要打架,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悄悄把顾罡韬拉到一边,用近乎乞求的口气说:“我看你说话有分量,先让大家回去上工,我马上就召集人开会,一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陈长太的话被赵天星听得清清楚楚,他有意抬高嗓门嚷道:“陈支书说了,要商量商量再答复,大家同意不?” “不同意,那是放屁的鬼话,坚决不同意!”知青们众口一词,更让陈长太狼狈万分。 顾罡韬心里清楚,骄横跋扈的陈长太已经败下阵来。再要无休止地闹下去,也就太为难他了。于是他朝大家喊道:“大家注意,陈支书说了,房子问题很快要解决,明天给我们一个具体的说法。说了,要允许干部犯错误,还要允许干部改正错误!现在大家先回去上工,好不好?” 顾罡韬这么一嚷,知青的底火就抽得差不多了。只有大孬还乍着拳头,似乎不把陈长太揍一顿就出不了这口恶气。 第一次交手,知青大获全胜,第二天,陈长太就召集全体知青开了一个会,答应开春以后马上盖房。在这天寒地冻的季节,知青们终于拥有了一个小小的温馨的理想。然而眼前的日子却依然凄苦,每天清早听到当当敲响的钟声,还在热被窝里的知情就像听到丧钟一般,大家不情愿起床,劳动一天下来,浑身像散了架似的酸痛,一倒下就会呼呼大睡。晚上没有电灯,没法看书,这样的日子该咋熬呀? 很多个夜晚,从黑咕隆咚的马号里会传出伤感的歌声:“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顾罡韬触景生情,陷入了对黛微的深深思念。他忘不了启程那天,从她手上接过用白手绢包裹的口琴,她因母亲去世而悲痛的表情他一遍遍扳着手指头,计算着他们离别的时间,他多么希望她能变成一只鸽子,一下子飞到他面前。 每到夜晚,辛弦都会懒洋洋地躺在炕上出神。插队的这些日子,她对齐浩楠的了解越来越具体了。她看到齐浩楠怎样有礼有节地呵护这个小群体,怎样接触社员群众,怎样对待身旁的知青,更重要的是怎样对待他和自己的关系。她自然而然地想到,爱这样一个人是不会错的,被这样一个人爱也会很幸福。想到这里,辛弦疲惫的两眼就会熠熠生辉,嘴角漾出微微的笑意。 农村人没啥时间概念,一切作息安排都根据日头起落。劳作了一天的农民们一放下碗,就开始朝马号里“锈疙瘩”,三三两两地蹲在一起,一边吸烟一边谝闲传。顾罡韬c尹松c赵天星跟大孬有时也会跟农民们蹲在一起,学着用废报纸卷旱烟叶子,一边抽着,咳嗽着,一边听他们海阔天空地乱谝。 顾罡韬惊讶地发现,在如此恶劣的生存状况下,村民们却很少愁眉苦脸,他们始终很乐观,他们最喜欢谈论的话题自然是饮食男女。在饮食方面,坚持认为大肉饺子c大白馍c蒸碗子是天下最好的美味,如果有人提出世上还有更好吃的东西,就会被众人嘲笑没见过世面,这驴日的没吃过大白馍,嘴里才胡咧咧。 胡日鬼吆了半辈子车,见多识广,嘴一张一串串的故事就会往外溢。他有个习惯,开谝之前,先铆足劲咕噜一阵子水烟锅。胡日鬼没念过书,嘴皮子上的功夫却让人不得不服。他常常巧妙地把陈跛子编入故事中,当陈跛子觉出话味不对时,轻则破口大骂,重则脱下鞋,一瘸一拐地绕着人群追打。胡日鬼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却动作利索得像只猴,陈跛子两腿不一样长,追不上胡日鬼,隔着人骂道:“你个瞎球日下的怪种,再嘴长老子砸断你的腿!” 胡日鬼却根本不在乎陈跛子的威胁,他绕了一圈又蹲在陈跛子对面,挑衅地用烟锅指着对手不紧不慢地说:“这就叫球毛出得比眉毛迟,长得倒比眉毛长。你还敢骂我?按辈分你得管我叫大呢。你狗日的是吃草长大的,真是跛子的尻子错茬大!” 知青的到来给村民苦涩单调的生活注入了一丝活力,他们总想从知青嘴里听到些有关西安城的新鲜事,有人打听谁住在西安钟楼上,有人问城里人得是每顿饭吃的都是蒸碗c煮饺c大白馍。顾罡韬有口难辩,只好逗他们说:“钟楼那是国宝,底下有四个轮轮,一到刮风下雨就推走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十七章 辛弦被抽调到姜沟小学教书了。从饲养室搬到村小学,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土屋用旧床单隔成两半,里面放一张单人床,外面一半就成了她的办公室。从跨进学校门槛的那一天起,她就打算把自己掌握的知识全部都奉献给这些孩子。乍看起来,这些农家孩子知识贫乏,缺少教养,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错了。当他们彼此了解之后,孩子们对她的谈吐和习惯感到的陌生一旦消除,这些看似憨憨的乡下孩子竟变得非常机灵c聪明,也显得可爱了许多。 午饭过后,外面飘起了雪花。马号里如死一般寂静,雪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映照进来,每个人的脸都像死人似的苍白。屋里地上脏得一塌糊涂,墙拐角横七竖八地放着铁锨c镢头,代替烟缸用的空搪瓷缸子里烟头积成一疙瘩,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是黑糊糊的,里外沾满了脏物,整个房子充斥着一股无可名状的臭味。 赵天星闲得无聊,手在屁股上打着节拍,用河南腔嚷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怪话:“朝东走腿肚朝西,丈母娘疼女婿为了闺女,吃罢饭暂时不饥,年三十过罢就该大年初一” 齐浩楠脚蹬一双大头皮鞋,身穿露着棉絮的翻毛领棉袄,腰系一根旧电线,他心烦意乱地走到外面,看着蔫秧子父子用浓重的乡音交谈,不由得想念起了自己的父亲。到这里已经快三个月了,只给家里写过一封短短的书信报告平安,他不想说得太多,更不想让家人知道自己住在八面透风c臭气熏天的马号里。 雪越下越大,在灰蒙蒙的天空c灰蒙蒙的村庄上,到处飞舞着洁白闪亮的雪花。吃罢晚饭,齐浩楠独自一人夹着一本世界地理来到了雨花家。 雨花家门大开着。她站在门口围头巾,好像要出门,三岁的女儿巧巧也穿得厚厚的,手里拿着一块烤红苕,站在妈妈身旁。雨花看见齐浩楠夹着书本来了,先是一惊,笑着往门边让让,示意他进去。几天前,知青们在雨花家吃过派饭。雨花曾经说过,家里有一盏马灯,晚上想看书的话可以到她家里。齐浩楠进屋,一眼就看见土炕边新增加的一张桌子和几个方方正正的凳子。桌子上铺着一块崭新的土布,中间立着擦得干干净净的马灯。 到雨花家里看书,齐浩楠本来就思虑重重,现在更感到不合适,他问:“你准备出门?我来的不是时候。” “念书人就是会说话,句句都在向上。”雨花系着头巾,漫不经心地回答。 “几天没来,你家就变了样子,这桌子凳子像是新的。” “你真是记性比忘性大。那天在马号你是咋说的?”雨花笑眯眯的眼睛斜睨着齐浩楠。 “噢。”齐浩楠皱皱眉头笑道,“想起来了,我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你还这么认真。” 雨花佯做生气,带几分调侃的神气说:“桌子凳子是昨天刚从柿子庄我姐家拉来的,肯定没有你们西安的好,凑合着用吧。这事情你忘了没有关系,将来把事干大咧,不要忘了嫂子就行!” 齐浩楠不想扯得太远:“你要出门,我下回再来。” “没事,没事。”雨花拦住齐浩楠,“你们一伙洋学生,我看就你把学习看得重,将来肯定能成大事。胡日鬼这两天跟老婆打捶干仗,闹得鸡飞狗跳,这都是我妇女队长的事,你好好看书,等不及我了,就回去睡。走的时候把门带上就行。” 雨花的热情使齐浩楠安下心来,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发现她的眼睛里有股怅惘的神色。 “好咧,你慢慢看书吧。”雨花说罢,抱起巧巧跨出房门,一阵风似的走了。 齐浩楠坐在炕沿上发愣。屋里十分冷清,雨花母女不在,这房子顿时失去了温暖,他茫无头绪地呆了一会儿,拧大了灯捻儿,翻开书,很快就进入了书本里的世界。外面野风喧嚣得更猛烈了。 顾罡韬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入神地望着屋顶一个拳头大的窟窿发呆,风呼呼地往里灌,不时飘入一串雪花。 “罡子,罡子,”一个耳熟的声音飘来,顾罡韬一惊,定眼一看,是赵小安来了,“罡子,我昨天见到你的那位了!” 顾罡韬迷迷瞪瞪:“哪位?” “哎!别装蒜了,我去良义赶集碰上的,她说分到高坎公社了。” “高坎公社?”顾罡韬一愣,“你真是个废物,高坎从东到西十几个大队,到底分哪了?” “这我可没问,”赵小安笑道,“她是你的人,我问那么清楚得是腿不想在身上长咧!” “你没骗我?” 赵小安眨眨眼:“下这么大的雪,我吃多了专门跑来骗你?” 顾罡韬苦笑着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上个月来信还说在家里呢,这咋说下来就下来了?”确定了这一消息的可靠性。他抑制着激动的心情,催促赵小安赶紧回去,自己裹紧了棉袄,抬脚就向大门外走去。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雪像是从筛子里筛下来似的,无声无息地遮盖了屋顶c树木和整个大地。顾罡韬的心热乎乎的,他眼前浮现出她消瘦c忧郁c苍白的面容。 满世界一片银白,顾罡韬只能从歪七扭八的车辙上辨别道路。太想她了,他暗暗起誓,今天就是走断腿也要找到她。 姜沟村的影子已被他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他看到前方有隐隐约约的灯火,断定那就是良义镇。他这样想着,如果自己突然出现在黛微面前,那将是怎样一种场面!她一定会为这意外的惊喜而不知所措,然后一下子扑进他的怀抱,用她柔软的手拍打他肩膀上的雪花,或者怜惜地抚摸他被冻得发紫的脸颊,把脸拧到一旁,暗自流泪。不!不能让她这般痛楚,他要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用这种无声的语言告诉她,他要用男人有力的双肩,分担她所有的痛苦和忧伤。 顾罡韬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良义镇。他把这个镇名记得很牢,上个月来这里赶过集。昨天中午在贺队长家吃派饭时,队长还派他和胡日鬼第二天套上大车拉些棉籽,去镇上给社员换油呢。他心里想着,黛微能在良义镇出现,说明她离这儿不会很远。想到这里,他立刻打起了精神。为了尽量少走弯路,他叫开一家供销社的门。开门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一听操着知青口音的小伙问路,便热情地迎出来,给他指着去高坎的路线:“你看,从这里一直向北,爬上前面那个坡,向左绕三个大弯,翻一个坡,再走二三里路就是高坎公社。” 离开良义镇,顾罡韬望着白茫茫的雪原,心中生出一阵惶惑,不是说良义挨着高坎么,怎么还要这一拐那一拐的,还要翻这么大的一个原?唉,慢慢爬吧,只要不停地走动,总不会冻死,找到高坎就有希望了。 在这难耐的寂寞中最容易撩起思念之情。顾罡韬打起精神,挺着胸膛,雪花席卷而来,刀子似的割在脸上。 爬上一道坡,顾罡韬发觉自己迷失了方向,可是他不能不朝前走,在这样的寒夜,既没有人也没有人家,停下来就意味着冻死。然而黑夜无边,风雪不止,能不能找到高坎,能不能咬紧牙关走出这死亡的樊笼,这真是一场生死考验啊! 当他终于爬上一道陡坡时,猛然听见一两声狗吠,眼前出现一个亮着窗户的人家,他别无选择,只有再次叫开老乡的大门。从门里闪出一位老汉,顾罡韬清清发苦的喉咙:“老大爷,请问这里是高坎公社吧?” “是的,是的。你是西安的洋学生?” “是的老大爷,咱队上住的有知青吗?” “有十来个。原东高石村住的洋学生最多。” “我想问问有没有刚来的,是女的。”他差一点说那个女学生名字叫黛微。 老人摇头:“没听说过。小伙子,这高坎大着哩,西挨着蒲城县,东连着黄河滩,北跟合阳连畔种地,都叫高坎,知青娃娃有好几百哩!”老人边说边把他让进了屋里,“娃呀!天寒地冷的,你不要找咧,这荒山野岭,走迷了可不得了。在屋里歇一黑,天明起来你再去找。” “老大爷,没事!让我去找找看吧。”说完,顾罡韬又拧身融入了雪幕之中。寒风骤然袭来,灰色的云块布满了天空,野风在沟壑间飞旋,发出凄厉的呼啸声。仅一夜工夫,原上原下就成了白皑皑的世界。 顾罡韬的脚踏进深深的积雪中,地上留下一串串的黑洞。坚硬的雪在脚下吱吱作响,凛冽的寒风把干枯的树枝吹得呼呼发抖。寒风吹红了他的脸,抽打着他的身体。 走塬上的雪道虽然比爬坡省力,但刺骨的寒风使他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艰辛。他根本不看脚踩在何处,只顾朝前走,脚下踩滑了,赶紧稳住别跌倒。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赶路还是做梦。他脑海里又浮现出在马号中度过的第一天夜晚,淘气被老鼠惊吓,那尖厉的哭喊声又回荡在耳际。再想想黛微,她不会也住马号吧?面对着眼前凄凄惨惨的环境,她不会也在哭鼻子吧?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雪已经停了,眼前终于出现一个村子,抬头望去,黎明灰暗的曙光映在村寨的街道上,仿佛梦境。街巷里陆续出现几个村民,他这才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子,沾满雪末泥浆的衣服被冻得棒硬棒硬,他止住脚步,靠在一棵槐树下,站了好长时间,脑袋里一片空白 天越来越亮,村寨醒来了。顾罡韬还是僵硬地立在那里,迷茫的目光似乎还在判断该走哪条路才能打听到她。“顾罡韬,你站在这儿干啥呢?”当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时,他跺跺脚,拍打拍打头发,扭头四处看了看,不禁目瞪口呆:“天哪!我是不是让鬼给捏了,走了一夜,咋又回到了姜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十八章 顾罡韬面朝墙壁躺着。墙角散发出潮湿的霉味和马号的尿骚味,还有一股淡淡的c温暖的干草味。顾罡韬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丝热气,极度的沮丧令他万念俱灰。 有人喊他,他极不情愿地抬起头来,是齐浩楠立在炕边,满脸的怒气。见此情景,顾罡韬赶紧又把脑袋缩进了被筒,齐浩楠上前一把揭掉了裹在他身上的被子:“出去连声招呼都不打,把人害得到处乱找。这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出事可咋办?” “唉,”顾罡韬抓耳挠腮,“昨晚我叫鬼给抓了,连自己都不知道去哪里悠了一圈。”他答非所问,说得很轻松,心里却一片波澜。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啪啪”几声清脆的响鞭。“起来咧,套车咧。”是胡日鬼在喊呢,顾罡韬猛地想起去良义换油的事,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心想怎么忘得一干二净呢!他用最快的速度钻出被筒,和齐浩楠走出马号。胡日鬼已经把辕骡驾上了车辕,又牵出一匹黑马拴在马桩上,他打量着顾罡韬道:“看你两眼窝红得像兔娃,快去找你婶,馍刚起笼,等你吃饱车也就套好哩。”顾罡韬点点头,转身跑了。 顾罡韬再回来,嘴角还沾着红红的辣椒末。他学着胡日鬼套马的动作,从马桩上牵来黑马,三绕两绕就结结实实套好了。胡日鬼喊来几个壮小伙搭手,十几包棉籽不一会儿就装满了。 按照惯例,车把式赶车,虽然也管装车卸车,但是脏活累活大都由跟车的人来做。如果两人相处得好,谁多干一点谁少干一点都不会在意,别误了事就行。车把式也不是从炕上掉下来就会赶车的,先要跟一段时间车。手脚勤快些,眼睛里有活,帮着车把式套个车c卸个车,中途接过鞭杆子吆上一截,慢慢就像回事了。赶车并不难学,技术高低的区别,在于怎样调教牲口,怎样应对危急情况。这时,头脑的灵活和手脚的麻利往往比经验更为重要。而一旦握上了鞭杆子,在农村就算是搞技术工作的了。 大车缓缓地走出村口,大雪过后,圆圆的麦秸垛c寸把长的麦苗,全被覆盖在白雪里。 胡日鬼笑呵呵地从车上跳下,把鞭子甩给顾罡韬:“来!你响鞭甩得可以了,过把瘾吧!” “好!”顾罡韬接过鞭子,碎步急跑,身子轻轻一纵,就正儿八经坐在了车辕上。听着“得得”的马蹄声和牲口偶尔的几声响鼻,看着千沟万壑一片银白,顾罡韬的心情逐渐转忧为喜。 望着顾罡韬一副车把式的架势,胡日鬼赞许道:“这两下子像着哩,没麻达,再跟我出两趟车,就能当车把式咧!”话音未落,只见顾罡韬鞭子往上一扬,长长的鞭梢儿在空中挽了个“s”型,“啪”地一声脆响,两匹稍马甩开四蹄摇头摆尾地跑开了,脖子上的铃铛伴着嗖嗖的风声奏出了悦耳的声响。 天虽然还是阴沉沉的,却已经透亮了。大车转过一个弯,上了通往良义镇的大道。 胡日鬼脖子一扬,一段三滴血吼得高亢入云c婉转悲凉: 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姐弟姻缘生了变,堂上滴血蒙屈冤。陷入牢笼又逃窜,不料想逃难到此间。为寻亲哪顾得路途遥远,登山涉水到蒲关 胡日鬼嗓音高亢,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猛烈挤压出来的,带着呻吟般的沉痛,消失在无边无涯荒凉的原野上。顾罡韬听过很多歌,但是没有一首歌曲使他如此感动。不仅仅是因为它的曲调古老质朴,更在于它的粗犷c朴拙,它的沧凄c遒劲。这种内在的精神是训练不出来的。它全然是和这片辽阔苍凉的土地融合在一起的,它是这片土地,这片黄土高原唱出来的歌。 顾罡韬不由得赞叹了一句:“师傅,你的秦腔吼得真带劲儿!” 胡日鬼凄然地笑了:“唉!心里苦啊,吼两嗓子就舒服咧。” 顾罡韬问:“师傅,有啥烦心事?” “我老汉五个儿,两双半瓷锤,我头比老笼大,不吼上几声,早把我闷死哩。” “是不是给娃还没说媳妇?” “唉,羞先人的事都让我给占全咧。” “明明知道咱这儿穷得一塌糊涂,为啥还要生那么多娃?” 胡日鬼摇头:“真不胜养一窝子猪娃。” 顾罡韬问道:“生那么一堆娃,给娃又娶不上媳妇,不是自己给自己讨罪受?” 胡日鬼反问道:“农民一辈子图啥?就是攒钱,生娃,再攒钱盖房,娶媳妇,再生娃一代一代续祖上的香火嘛。” 顾罡韬茫然了,是呀,在农村,不这样还能咋样?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作为农民除了这些,到底还需要啥?他问道:“师傅,你眼下最想要啥?” 胡日鬼肯定地说:“盖房子,给儿订亲娶媳妇。” “那还要啥?” 胡日鬼不假思索地说:“踏碗子,吃白馍,包煮饺。” 顾罡韬探过脑袋瞅了他一眼,见胡日鬼吧嗒吧嗒吸着烟,一脸的凄苦,一脸的沧桑,他的心灵深处有种被强烈震撼的感觉。 胡日鬼吧嗒了两口烟,问:“娃呀,想家不?” 顾罡韬回答得很干脆。“不想是假的,想也是白想,我真想把鞭子一扔,就往西安跑。” “跟师傅吼两嗓子就好咧!庄稼人肚子里的苦水全靠它往外倒哩。” 在师徒俩的倾心交谈中,良义镇到了,换油的大车排了几十米长。胡日鬼叫顾罡韬看好牲口,他去看看换油的行情。天又变了,凛冽的西北风夹着雪花吹得漫天飞舞,顾罡韬坐在车辕上缩着脖子冻得瑟瑟发抖。他怕被这刺骨的寒气冻坏身子,跳下车辕,效仿着胡日鬼的动作,练起了响鞭。 一鞭子刚刚甩出去,身后猛然传来一声尖叫。顾罡韬转身,只见一个面戴口罩,身裹军绿色棉大衣,头上包着一块花格围巾,肩挎“红军不怕远征难”书包的女人站在眼前,她被飞舞的鞭子吓坏了。顾罡韬一看这身打扮,就断定是个知青,他涨红着脸走过去,帮她捡起落在地上的书。 “对不起,别怕,咱都是知青。” 话音未落,就见女知青双目圆睁,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顾罡韬,而是大老虎,随即,女知青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嘴唇颤抖着吐出两个字:“罡子!”她迅速扯下口罩,满脸的惊诧和喜悦,嘴唇微张,透出莹白的牙齿。 “是你?黛微!”顾罡韬挪动了一下脚步,他做梦也没想到,朝思暮想的黛微竟然从天而降,“天啊,这不是在做梦吧?” 黛微悲喜交集,轻轻上前握住顾罡韬的手:“罡子,才几天你咋成了这模样?我以为碰见野人了,魂都被你吓飞了。” 顾罡韬睁大眼睛打量着黛微:“咱俩真是有缘,做梦也没想到在这儿能碰上你。” 黛微仰起脸,虽然在笑,却是泪眼迷蒙:“大雪天的,你这是到哪儿去啊?” 顾罡韬苦笑道:“能去哪儿,还不是找你呗!” 黛微摇摇头:“我不信!不是在这儿碰上你,还不知猴年马月能见到你呢!” 黛微饱含深情地望着顾罡韬:“你看你,头发又脏又乱,脖子像车轴,就不知道照顾自己啊!” 顾罡韬感到周身的血液在燃烧:“我发过誓,不见到你就不理发。” 黛微破涕为笑。 顾罡韬当下做出一个决定,于是笑嘻嘻地说:“小姐,请上车,我师傅一来咱就走。” “去哪儿?” “回家呀,我开专车接你的。” 拉着换好的几桶油,马车又驶上了返回姜沟村的路。回家的路由胡日鬼赶车,黛微和顾罡韬紧挨着坐在车帮子上。胡日鬼头也不回地注视着远方。有时,他轻轻晃动一下手中的鞭子,每晃一下,那几匹瘦马就要紧张地抖动抖动耳朵。 一路上,黛微急不可待地问这问那:“辛弦呢?她没和你们在一起吗?” “在一起,她当老师了。” “是吗?学校远吗?” “不远,在村东头。走路最多十五分钟。” “队上条件好吗?是吃派饭还是开小灶?” “暂时吃派饭,还行。” 说话间,姜沟村已清晰可见了。 马车拐过一个九十度的大弯,穿过一条被雪覆盖的路就到了饲养室门口。 “黛微!”淘气刚走出饲养室,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大车上的黛微,手舞足蹈地跑出来。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黛微的突然到来给大伙带来了无比的欢乐。大孬帽檐子拧在一边,高兴得直搓手,尹松兴奋得不知说啥好,两手直往口袋里摸。望着当年的学习委员,大家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黛微扫视着四周,看到眼前这副破败样,她一下子明白了,重逢的喜悦里不免生出一阵酸楚。 已是晚饭时分,淘气手忙脚乱地忙活了一阵子,招待黛微的“宴席”就在这昏暗的土炕上开始了。 土炕中间摆着从贺队长家借来的小炕桌。黛微从包里取出了两瓶罐头。淘气刚买来的四个小碟子正好派上用场,一个盛着雪里蕻炒黄豆,一个盛着红红的辣子酱,一个盛着凉拌胡萝卜丝。好讲排场的尹松,从供销社提来一瓶白酒。喜气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大家正准备入座,却见辛弦呼哧呼哧地跑了进来。淘气示意黛微藏在身后,没等辛弦回过神来,黛微猛地从她身后扑出来。辛弦又惊又喜:“你咋来的?想死我啦!” “我也一样啊!” 两个好朋友对望着,迟疑片刻,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淘气眼角挂着泪花:“黛微c弦子,大家打个盹就见面了,不要像天涯海角似的嘛!来,我们开饭!” 尹松显得格外勤快,他给每个人的碗里倒上酒,带头高高举起碗说:“我们这顿团圆饭吃得不易呀,为大伙在这马号的团聚干杯吧!”大家将碗举过头顶一饮而尽 饭后,黛微和辛弦c淘气合衣躺在炕上。离别多日的姐妹,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情,叹不完的感慨。她们压低嗓音说起了悄悄话。辛弦绘声绘色讲着他们第一天住在饲养室的感受,惹得黛微笑得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黛微呀,不是给你编故事,这些日子,发生在饲养室里的故事可多了。” 三姐妹一直说到暮色四合,直听尹松在隔壁喊叫:“女士们,开饭了,准备出发喽!” 黛微看看窗外,“哎呀”一声,起身走到隔壁,朝顾罡韬招招手,顾罡韬心领神会,两人相跟着走出饲养室。 天已经放晴。西方天空剩下最后一抹晚霞,星星像一群调皮的小精灵眨着眼睛,俯视着银色的村庄。顾罡韬看见黛微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生动极了。 因为路滑,两人相互搀扶着。很快走出村口,黛微说:“罡子,行啊,你适应能力还挺强嘛!” 顾罡韬苦笑:“我是一根柳枝枝,插在哪里都能活。” 黛微没有吱声,一股冷风吹来,两人不由得挨得更近了些。 黛微感受过各种各样的害怕,小时候她怕听风吼声,尤其是晚上,会吓得哭起来长大了怕晚上一个人上街,怕毛毛虫,怕蚯蚓到了农村,她害怕这陌生的村寨,害怕四周黑幽幽的高原,害怕叫人心跳的寂静当风吹向近处的小树时,她又害怕树林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现在她啥都不再怕了,挨着他宽大的身躯,挽着他有力的胳膊,沿着小路一直朝前走去。 他俩的举动被两个扔雪球的娃娃看见了,一个对一个说:“快看,快看,那俩人干啥咧?”黛微听到是孩子的声音,并没有在意。谁料这俩鬼头鬼脑的娃娃走近一看,又一纵一跳地跑开了,边跑边喊:“大雪地里不用灯,村头有俩洋学生。洋学生,真大胆,大雪地里舔脸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十九章 时间一闪就到了春节。考虑到交通不便,大家一致同意顾罡韬的意见,决定在姜沟过年。 虽然上面号召要过一个革命化春节,但是除夕这天贺队长并没有敲响上工的钟声。其实早在半个月前社员们就开始请假了,赶集的,杀猪的,换白面的,扫房子的,忙得不亦乐乎,贺队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前几日陈长太把各队队长叫到大队部开了个会,说是上面号召学大寨,大搞农田水利建设,过革命化春节,可是最近好几个生产队放任自流,只见社员往外面跑,知青往西安跑,大寨田里就插了几杆破旗旗,跑啥呢?把人都喊回来给我拉架子车! 贺队长回家就给媳妇发牢骚:自古以来也没见哪个皇上不让老百姓过年,咱这旱塬又浇不上,平整土地球都不顶,劳民伤财。于是应付了几天,依然让社员各行其是。 除夕一大早,整个村子就溢满了过年的气氛。吃过午饭,淘气c辛弦从雨花家抬来方桌,摆放在饲养室门前。顾罡韬铺上裁好的红纸,齐浩楠手握毛笔,写出一副对联: 开两手光荣茧花 滚一身清香泥巴 横批是:接受再教育。 很快,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顾罡韬望着挤进人群的蔫秧子和胡日鬼,一下来了灵感,接过齐浩楠手中的笔,给饲养室写了一副对联: 驴吟马啸牛摆尾蔫叔笑成豁豁牙 雁鸣兔跳鞭绕花师傅乐成眯眯眼 横批是:槽头兴旺。 知青们笑得东倒西歪,蔫秧子跟胡日鬼也都把满脸褶子笑成了一疙瘩。 妇女队长雨花也来了,辛弦拉着她的手,淘气嚷嚷着让辛弦给雨花嫂也露一手。 雨花附和道:“俺就是那意思。” 顾罡韬把笔递给辛弦,笑眯眯地说:“老班长文采汹涌,千万别谦虚啊。” 辛弦白了他一眼,接过笔蘸了一下墨汁,挥笔写道: 黄河塬上十村八寨黑牡丹无人不晓 金水沟畔千家万户女队长众口夸赞 淘气眼睛一亮,脱口而出:“横批就写黑里透红”。 “瞎说什么,我看你是白里透黑。”顾罡韬揶揄道。 辛弦略一思索,挥笔写下横批:巾帼英雄。 赵天星一看赶紧竖起大拇指:“这才叫画龙点睛之笔呀,老班长就是不一样!” 说罢,赵天星也挽起衣袖,接过辛弦手里的笔说:“我写一副对子,送给老班长跟淘气。”随即,两行歪歪扭扭的大字便跃然纸上: 黑夜漆漆马号住进两兽医 寒风习习被筒窜入不速客 横批:夜半歌声。 大伙先是琢磨了一阵,等明白意思后立刻笑得前仰后合。淘气乍起拳头追赶赵天星。 辛弦倒是不急不躁:“赵天星,你的文采不错嘛,平时我怎么没看出来?” 听到辛弦夸奖,赵天星越发神气,挥笔又是两行: 东不管西不管自管 干也罢汤也罢吃罢 横批是:饥饱参半。 赵天星刚一收笔,知青跟社员便一阵起哄。齐浩楠白了天星一眼:“你一天到晚胡说八道就罢了,还白纸黑字写在纸上,不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真的想在这儿呆一辈子呀!” 赵天星吐吐舌头,卷起刚刚写好的对联揉搓揉搓赶紧扔了。 对联很快就摆了一地。人越聚越多,饲养室门前的土场子像赶集一样热闹。贺队长媳妇也闻讯赶来,众人便一起喊着让学生娃给队长屋里写对子,齐浩楠说:“贺队长是贫下中农的带头人,是我们知青的好领导,这个对子我来写,大家一会儿给贺队长贴到门上!” 随即略一思索,挥笔写就: 披星戴月一心为公贫下中农好领导 忙里忙外事无巨细知识青年贴心人 横批是:人勤春早。 众人看了一起喝彩。贺嫂虽然识不了几个字,却是个明白人,连连摆手道:“这个不能贴,千万不能贴,哪有贴对子自己夸自己的?” 齐浩楠一听,明白过来这个理,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 傍黑时分,五个男知青来到女知青的房间,为了过年,淘气和辛弦提前几天就到公社买回来肉和菜,又从社员家借来案板c炊具,大家一起包饺子。顾罡韬早早就把两盏油灯罩子擦得亮亮的,灌满了煤油,为了熬夜,又特意买了一包蜡烛。 天黑透了,大孬和天星把炕烧得热热的,大家围坐在炕上,一边包饺子,一边海阔天空地聊天。饺子煮熟了,淘气为每人捞了一大碗,尹松给大家倒上酒。大家一起举杯,五个男知青三口便把小半碗酒喝了个底朝天。顾罡韬c尹松酒量大,只是稍稍有些发晕,赵天星和大孬已经手舞足蹈起来。淘气的酒倒得跟男生一样多,她借口煮饺子,只是慢慢喝。辛弦本来不喝酒,架不住男同学软硬兼施,只好抿了几口,顿时脸颊发烧。看到辛弦不胜酒力的样子,齐浩楠不禁想起自己偷偷看过的话本里的诗句:三杯竹叶穿心过,两朵桃花上脸来。此时的齐浩楠已然有了些酒胆,便盯住辛弦定定地看,被辛弦发觉了,瞬间俩人四目对视,不禁心跳加速。在这苦寒贫瘠的渭北高原,知青们苦中作乐,也只有烧酒和朦朦胧胧的爱情,能够抚慰他们苦寂的心灵了。 顾罡韬是最郁闷的,他想念父母,不知他们现在正在干什么,爸和妈还吵架吗?弟弟能不能帮助分担一些家务呢?当然他最牵挂的还是黛微,黛微妈妈刚刚去世,父亲身体又不好,所以她早早就回家了,这个春节对于黛微来说,除了伤痛,还能有什么快乐呢? 夜半时分,草料房里传出知青们的歌声,那歌声猛然听来调门不准,然而细细听去,又不能不令人黯然神伤: 茫茫的黄土坡,悠悠岁月过,孤独的老知青,命运太蹉跎。走不完的人生路,翻不完的山坡坡,路上洒下几颗泪,成了一首歌 唱了一阵子歌,酒劲也过去了,大家又开始聊天,天南地北,神灵鬼怪,人人无拘无束,连辛弦也投入到这种神聊之中,说他爸爸刚转业那阵,工作单位离家有二十多里地,那时候她只有两岁,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爸爸不论下班多么晚,都要骑着自行车回家,回家的路上有一处乱坟岗。一天晚上,伸手不见五指,爸爸照例骑车经过乱坟岗,隐约听到有个女人在哭,朝前看去,不远处像是有一个穿白衣的女子。爸爸胆子大,停下车,打开手电筒照过去,只见路边坟头上坐着一个白衣人,一动不动,只有身子没有头,见到亮光,倏然就不见了。 听到这里,淘气喊了一声“妈呀”,就往男知青堆里扎。几个男知青也感到脊背发凉。齐浩楠看着辛弦,在酒精的作用下辛弦脸颊红扑扑的,眼睛放射出异样的光芒。今天的辛弦让他刮目相看,他所倾慕的这位女子,也并非总是那么一本正经啊! 七个年轻人一直聊到凌晨,听到公鸡第一声啼鸣,五个男知青跳下炕来,每人肘下夹一捆雷子炮走到漆黑的街巷里,借着纸烟头的亮光把炮捻子抠出来,点燃之后扔向漆黑的天空,先是炮捻子迸射出一串串火星,随即便是一声痛快淋漓的爆炸。五个人你扔一个他扔一个,清脆的爆炸声在暗夜中回荡,碎纸屑在寒冷的夜空飘飘摇摇落下,仿佛迎春的雪花 大年初一一大早,妇女队长雨花就来到了饲养室,她拉着淘气和辛弦的手说,“今天到俺屋吃煮饺,吃完煮饺去给贺队长拜年。” 雨花家的大门屋门都贴着春联,院子扫得干干净净。雨花的丈夫老王是复转军人,在韩城煤矿当工人,见到知青,显然比乡下人多了一些话题,他先掏出一包三门峡香烟,每人让了一根。大孬见到“三门峡”,搓着双手喜笑颜开,尹松悄悄训斥道:“没出息样子!” 进到屋里,黄土地面打扫得一尘不染。里屋盘着一张大炕,占据了屋子的三分之二,炕上铺了一张崭新的土布床单,靠墙的炕面上用砖头砌成橱柜,一共两层,上层拉一块黑白相间的粗布帘子,下层有两床旧棉被和几件衣裳,整整齐齐叠放在一起。炕围子用新报纸贴了一周。淘气抱起巧巧,又说又笑。大孬双手插着袖筒,有些讨好地问:“雨花嫂,听说开春就给我们盖房子了,这事不会有啥闪失吧?” “不会不会。”雨花微笑道,“还是你们洋学生厉害,哪像咱农民,支书不高兴了踢他几脚,他还笑呢!” “那就不对,不论是谁,他敢踢我一脚,我就还他十脚!”尹松接茬道。 “你是知青,你们城里有人,给你们做主呢。农民能靠谁嘛,想打想骂由人家呢!” “咱们不说这些,过年呢,要高高兴兴才是。”淘气说。 “就是就是。”雨花赶紧响应,“光顾了说话,赶紧上炕,我去沏茶。” 雨花微笑着把大家让到炕上,自己到厨房忙活去了。 春节过完,上工的钟声又在空旷的村口响起,社员们像往常一样来到老槐树下。贺队长派完活,特意留下知青传达了一个令人惊喜的消息:大队已经决定,由知青所在生产队挑头,除过上面的安置款,采取大队财务拨一点c生产队挤一点的办法,尽快解决知青的住房问题。 这个消息对于淘气来说,就像一团轻柔的云,载着她飘飘悠悠地升上蓝天。终于能够拥有自己的房子了!自从辛弦搬到学校,天也不回来一次,剩下自己,天天跟男知青混在一起,就隔了一道矮矮的短墙,时间长了,谁知道会有什么麻烦事,住的地方,可再不能含糊了。 想到此,她径直走到队长跟前,郑重其事地说:“贺队长,我不管你打算盖几间,必须保证有我一间。” 赵天星扑哧笑了,上前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尽说些冒傻气的话,哪怕只盖一间,男爷们住露天地里,也得让你住呀!” 贺队长捡起一个小木棒,示意大家蹲下,在地上比画起来:“地点选在原先磨豆腐的院子,隔三间房的计划不变,把大的一间隔成两小间,多添几个门窗就解决了。里面一小间是淘气的闺房,姑娘家换衣服搞卫生也方便,炕盘得宽一些,辛弦回来也有地方住。两边的两大间,由五个男知青自找对象。” 大孬一听来了精神:“哎!老大,咱俩住一间,咋样?” 尹松哼了一声,冷冷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再胡说,还让你睡马号!” 赵天星也有点沉不住气了:“你们这俩一间,那俩一间,我住哪儿?” 齐浩楠朝淘气做了个鬼脸:“明摆着三间房六个人,平均一间房住两个,你挑吧。” 淘气听出齐浩楠的弦外之音,追上去用拳头敲打他的脊背:“你再胡说,再胡说!” 齐浩楠连连讨饶。顾罡韬一脸严肃地说:“刚才大队高音喇叭上喊了,要开始春耕了,咱这一大家子人,又马上面临乔迁之喜,总得坐在一起合计合计再做决定,是不是?” 赵天星情绪饱满地说:“咱们的男女比例是五比二,本来就狼多肉少,前些日子又抽走了辛弦,做饭洗衣的事肯定是淘气了。” 淘气瞪着他说:“你说话留点口德好不好,一样的话到你嘴里就变味。” 男知青们都笑了,淘气扭过脸去。顾罡韬指着赵天星道:“你长得人模狗样,咋一张嘴就胡说八道!不过话糙理端,天星的话还是有道理的。过去我们年幼无知,为鸡毛蒜皮的事也能打成血头狼,在姜沟这块地方,我们要是再不团结,让农民看知青的笑话就不好了。现在我提议,不管咱们以前谁看谁不顺眼,谁跟谁过不去,今天都一笔勾销!天星刚才是想让淘气今后给大伙搞后勤,说明他是动了脑筋的。咱队就剩这一个娘子军,选她做后勤部长最合适了。” 大伙异口同声表示赞同。 “讨厌!”淘气涨红脸说,“给人家封这么大个官,我可担当不起。” 齐浩楠笑道:“别扎势了,大伙都举双手赞成,你就等着走马上任吧!我还要提议,淘气为我们耽误的工分,由大伙儿分摊。” 五个男知青再次一致通过。 过了二月二,给知青们盖房子的事就热火朝天地开始了。 半个月之后房子就盖好了。新房还没有风干,淘气就迫不及待催着搬家,虽然没什么家当,可对久居马号的知青来说,好像从地狱一下步入了天堂。 知青搬入新家后的一个中午,太阳暖洋洋地照着,淘气提了一大筐衣服来到村北头的涝池边。她坐在一块石头上,蓝布裤挽到膝盖上,略显凌乱的乌发有两绺从额上c耳边垂落下来,拂着她那因心情舒畅而显得容光焕发的脸。这张脸比上学那会儿胖了些,但那浅浅的柳叶眉,端正的五官,流光泛彩的双眸,却显得更加妩媚了。她奋力洗着衣服,听着旁边几个姑娘媳妇不停点地说笑。 尹松今天没有上工,吃过早饭在炕上躺了一阵子,百无聊赖,便在村里闲逛。走到涝池边,看到淘气正在洗衣服。他悄悄靠在她身后的一根树桩上,一只手支着下巴,专注地盯着淘气,欣赏她纤细的腰肢和丰满的臀部,看着看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涌上心头。跟辛弦相比,淘气无疑多了一份女性的妩媚,也更容易让男人产生幻想。淘气早已意识到尹松在她身后,却权当一无所知。她眼里含着笑意,一门心思洗衣服,水波泛点银光,伴随着她时而发出的银铃般的笑声。 尹松发了一会儿呆,干脆走到淘气身边,蹲下来没话找话:“你在给谁洗衣裳,这么带劲?” 淘气应声抬起头来,看到尹松正在盯着她,眼里有一股异样的光芒。她有些慌乱,连忙低下头,用力捶打着裤子,同时更大声地和婆娘们说笑。女人们看到尹松跟淘气说悄悄话,立刻来了精神,相互间做出种种讽喻的暗示,显然是拿尹松开心。尹松很有风度地忍受着一连串刻薄话,面对这无法收拾的场面,淘气也有些愠怒,她站起身,拎着几件洗好的衣服,有意靠近尹松,然后使劲抖衣服,让水沫溅到他脸上,还一边笑一边放肆地瞪他一眼。尹松终于失去了耐性,他在树桩上拧灭烟头,压低嗓音说:“真够辛苦的,全是为爷儿们服务啊!” 淘气本来就是个有口无心的女子,她心里已经另有所爱,便毫不客气地回敬尹松:“我爱,我喜欢,想给谁洗就给谁洗。” 尹松压低声音:“为啥一见我就发火?” 淘气毫不退让:“你现在睡醒啦?想让我喜欢你啥?喜欢你打架斗殴?喜欢你偷鸡摸狗c好吃懒做?你也不趴在涝池边照照你那德性,哼!” 说罢腰肢一扭,甩一甩被水浸泡得雪白的双手,再次返回涝池边,夹在几个婆娘中间,再也不搭理尹松。从小到大,尹松还没有被女孩子这样奚落过,今天居然当着一帮乡下婆娘的面让他下不了台,联想到顾罡韬c齐浩楠,淘气见了他们就像小绵羊,而对待他尹松就像母老虎,越想越来气,突然发疯似的扯下绳上的衣服,大吼道:“我让你洗,我让你爱!”等淘气缓过神来,衣服已经全漂在了涝池上。 回到知青院,淘气趴在炕上痛哭了一场。之后,她感到轻松了许多,从那一天起,尹松在淘气心里就已经不存在了。 小麦扬花的季节,姜沟二队的知青们开始陆陆续续回家探亲了。最先回去的是淘气c天星和浩楠,这三个回来以后,顾罡韬c大孬和尹松再走,辛弦要等到学校放假才能回家,但是她交给齐浩楠一张纸条,上面写满了需要从西安捎回的东西。 尹松回到阔别半年的家,看到父亲依然卧病在床,这是意料之中的。父亲虽然已经平反,补发了工资,但是却永远直不起腰了,只能在家里养病,自然免不了唉声叹气,怨天尤人。尹松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姐姐前几年去“三线”修铁路,工作以后留在了陕南,妹妹还在上高中。看到愁云笼罩的家,尹松感到万箭穿心。厂里人都知道当年是谁带头打断了“走资派”老尹的腰,但是老尹虽然平反了,这个人却依然坐在厂革委会办公室主任的位子上。 这天母亲为报销医疗费从厂里回来,不断唉声叹气,尹松问怎么回事,妈就说那个姓王的王八蛋又刁难呢,这也不给报销,那也不给报销,后来好歹同意报销了,又嫌你爸医疗费太高,说不就是腰疼吗?一个月报销好几百块钱,全厂一千多职工都像你家这样,这厂子也就别办了。 当妈的把话原模原样告诉了尹松,也就图个说出来心里轻松,却不想引爆了尹松心里埋藏已久的定时炸弹。 当天晚饭,尹松喝了很多酒,吃完饭,说是出去找同学聊天,径直就敲开了王主任家的门。开门的正是王主任本人,他已经不认得尹松了,随口问道:“你找谁?” “我找王主任报销医疗费。”尹松一闪身进到屋里。 “哪有下班时间报销医疗费的?你明天上班找我。” 王主任说着就要送客,尹松却一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领,轻声道:“我就要现在报销。”话音未落,早已一个嘴捶上去,王主任应声倒地。 本来尹松三拳两脚打完就会走人,却不想王主任的儿子刚好在家,儿子正在上高中,估计也是个喜欢打架生事的主,看到有人竟敢在家里对父亲撒野,儿子抄起一只板凳就抡了过来,尹松闪身躲过,心想小王八羔子你横啊,就要冲上去赏一顿老拳,却不料被老王抱住了小腿,还一边杀猪似的狂吼:“来人呀,杀人了!来人呀” 尹松稍一停顿,小王乘机再次冲上来,飞起一脚直踹尹松的裆部。尹松脚步受限,情急之中伸手抓住小王的脚脖子,顺势向上一抬,小王栽了个仰面朝天。 小王踢向裆部的阴招和老王杀猪般的吼叫,彻底激怒了尹松,只见他抽出脚来,朝着老王胸口“当当当”就是三下。第一脚下去,老王杀猪般一声狂叫,第二脚下去就只剩了呻吟,第三脚再下去,老王就翻了白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小王见状再度冲上来,又哪里是尹松的对手球只见尹松像老鹰抓小鸡一般将小王当胸拎起,朝着小肚子“当当当”又是几拳,随即向后一扔,小王跌倒在饭桌上,将饭桌砸了个七零八落。 干完这一切,尹松朝屋里呆若木鸡的女人们冷冷一笑,朗声道:“我叫尹松,是老尹的儿子,今天专门报仇雪恨来了,请你们记住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说罢扬长而去。 尹松大打出手的当晚,顾罡韬正在李老师家里说话呢。看着李老师其乐融融的一家人,顾罡韬打心眼里替老师高兴。 整整一个晚上,师生两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李老师说学校,说国家大事,顾罡韬说农村,说黛微c辛弦c淘气c浩楠c大孬c尹松,一个个的遭遇c趣事,无不一一道来。 将近午夜时分,李老师送顾罡韬出门时再三叮嘱,一定不要荒废了学习,下乡是暂时的,年轻人学到知识才是立身之本,国家不可能像这样一直下去,会发生变化的,有些变化可能我们现在都无法想象。 顾罡韬一一答应,当然他根本不会明白,所谓的变化究竟是什么,对于他们在农村的命运,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第二天一大早,顾罡韬还在家睡懒觉,就被急促的叫门声惊醒。打开门,只见大孬一脸的气急败坏,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c不得了了,尹松出事了!” “你慢慢说,出啥事了?”顾罡韬只觉得自己心脏狂跳。 “他昨天晚上差点把人打死,公安已经把他带走了!” “差点把人打死?他打谁球” “就是他家的仇人,打折他爸腰的那个姓王的。” 听见这话,顾罡韬一切都明白了。这就是尹松,既冷静,又冲动,既是天使,又是魔鬼,善与恶之间,对于尹松来说只隔着一张薄薄的纸,或者毋宁说,他可以把善事做成恶事,也可能把恶事做成善事。 看望过尹松的父母,顾罡韬和大孬回到了姜沟。此时的姜沟,小麦正在灌浆,布谷鸟没黑没明地叫着,到处一派勃勃生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直到忙罢,谷子都蹿得尺把高了,关于尹松的事情才有了确切的消息。 这天早上,陈长太在广播里通知全体知青到大队部开会,听他的口气,知青们就知道没有好事。待大家三三两两来到大队部,已经九点多钟了。赵小安见到二队的顾罡韬他们,立刻招招手把他们叫到跟前,神神秘秘地说:“知道不,尹松判刑了。” 齐浩楠冷冷地说:“就知道没有好事,算我们今天倒霉,就让陈支书抖抖威风吧,谁让人家是土皇帝呢!” “我们又没有犯法,他教训我们什么?”淘气说。 “这叫杀鸡给猴看,知道不?趁此机会杀一杀知青的威风。不要忘了,在安置费问题上他可是栽了跟头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顾罡韬说。 果然是尹松的事情。 尹松大闹王主任家之后并没有跑掉,他第一没有跑的打算,因为他认为自己这是正义的复仇第二他也压根儿没有想到会有牢狱之灾,还当是前几年呢,天下大乱,你打我我打你,只要不出人命,谁也不把打架伤人当回事。 尹松回到家不过一个多小时,厂保卫科长就带着公安气势汹汹赶到了。眼看着儿子被戴上手铐,革命了半辈子的老尹欲哭无泪,坐在椅子上只剩下喘气的份儿,而尹松妈当时就昏死在家里。 看看知青到齐了,陈长太磕了磕烟锅,咳嗽几声,先念了几段语录,又照本宣科陈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最后宣读道:“打人凶手尹松,于1976年4月7日窜回西安市,对革命干部实施阶级报复,致人重伤,犯罪证据确凿依法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 听到一年零六个月的刑期,顾罡韬齐浩楠对了一下眼神,意思是尹松还算幸运,一年半的时间并不算漫长,回来好好劳动,总还有前途的。 宣读完文件,陈长太再次清清喉咙,开始训话了:“尹松这个人,一贯好逸恶劳,流里流气,到处宣扬资产阶级腐朽思想,你们洋学生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他还穿个毛毛领,还穿皮鞋,你们睁大眼睛盯一下,姜沟的贫下中农哪一个是穿皮鞋的?所以说,尹松能走到今天,对革命干部实施阶级报复,这是有阶级根源c思想根源的!” 听到这里,大孬冷不丁站起来插话道:“陈支书,人家尹松他爸过去是解放军的团长呢,比你对革命贡献还大,咋能说是阶级敌人?” “他爸是解放军,就不兴生个瞎瞎种?还是国家主席呢!”陈长太毕竟见过世面,指着大孬说,“石俊杰,你好好给我坐下,你跟尹松狗皮袜子没反正,在队里也干了不少瞎瞎事,我没有说你,你还替坏分子喊冤叫屈呢!” “我干啥瞎瞎事了?陈支书,你说话可要有证据!”大孬在农村虽然小毛病很多,但是真要举出来干了什么坏事,还不容易。 “我今天不说你,贫下中农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不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将来的下场就跟尹松一样!”陈长太目光威严,大孬还想顶牛,被顾罡韬使劲按在了凳子上。 转眼夏去秋来,9月9日下午,逝世的消息通过无线电波传到了千家万户,各生产队的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播送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消息和哀乐。最初的震惊和哀痛过后,知青们开始议论大家今后的出路。 三天以后,从大队开完追悼会回来的路上,淘气眼睛哭得红红的对齐浩楠说:“号召我们上山下乡,现在他老人家走了,我们可咋办呀!” 齐浩楠嘿嘿一笑道:“陶部长,你这叫做咸吃萝卜淡操心,知识青年又不是我们三个五个,全国有几千万呢,每个知青后面又有父母兄弟姐妹,这加起来有好几亿吧,好几亿人口的事情谁敢不管?” “那在的时候还招工呢,以后国家要是乱了,不招工了,我们岂不是真的要扎根一辈子了?” “在,号召我们上山下乡,不在了,就没有人号召上山下乡了。”齐浩楠说完看看顾罡韬,赶忙岔开话题,“我这会儿烟瘾犯了,给掏根烟。” 淘气一脸的迷惑,看他俩手中的烟卷怎么也点不着,干脆加快脚步追赶天星他们去了。 抽了两口烟,顾罡韬悄声问:“照你说国家将来会发生变化了?” “静止是相对的,运动是永恒的,文化大革命搞了十年,人心思变啊!”齐浩楠做出一副深沉状。 “呵,真有你的!”顾罡韬说,“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政治家!” “政治家谈不上,但是起码的政治头脑还是有的。”齐浩楠得意地说,“我们总不能像大孬那样没头脑吧,死了,把他哭得跟杀他似的,又不是他亲爹死了,至于嘛。” 说罢,齐浩楠扭头看看周围,看到人们都离得很远,竖起食指贴在嘴唇上悄声道,“嘘莫谈国事。” 顾罡韬哈哈大笑,在齐浩楠屁股上踹了一脚:“好你个暗藏的阶级敌人!” 人们还没有从震惊和不安中恢复过来,10月6日那天,广播里的又一条重大新闻再次震动了全国乃至全世界。 这天早上,淘气跟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做饭,天星里里外外地给淘气帮忙,齐浩楠从来不睡懒觉,自个洗漱完毕就担水去了。担水回来刚刚放下桶,广播喇叭就响了起来。一般情况下,除非通知社员到大队部开会,或者国家发生了重大事情,比如逝世,各个生产队的喇叭并不经常响起。听到喇叭响,齐浩楠心里还嘀咕,莫非又死了什么大人物?当他听到播音员念到“一举粉碎了王洪文c张春桥cc姚文元四人帮”的时候,吃惊得差点儿跳起来。他扔下扁担,跑回屋里一把掀起顾罡韬的被窝,喊道:“快起来快起来,特大喜讯!” “什么特大喜讯,我的心上人不会这么早就来看我吧!”顾罡韬迷迷瞪瞪。 “起来吧你,被抓起来啦!” “什么?被抓起来了?”顾罡韬揉着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是说的夫人被抓起来了?” “别问我,快听广播!”齐浩楠又跑出屋子,只见天星c淘气c大孬全都站在喇叭下面聚精会神在听。 吃早饭的时候,辛弦也从学校过来了,知青们边吃边议论。 赵天星说:“华主席连的夫人都敢抓,厉害,佩服!” 齐浩楠说:“那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华主席后面有老帅支持呢!” 淘气说:“我早就觉得不是个好人,阴阳怪气的。” 赵天星说:“早知道你咋不揭发呢?你要是揭发了,这会儿就成大功臣了。” “去你的。”淘气推了天星一把,“有种你咋不去当功臣呢!” 一直不说话的辛弦仿佛自言自语:“这么说以后我们参加高考c招工回城的希望会更大?” “那当然。”齐浩楠肯定地说,“国家要发生大变化了。” 顾罡韬说:“四人帮完蛋了,各地一定有小四人帮,我说咱们那个陈长太就是小四人帮。” “别乱说,咱们招工回城还要老家伙盖章呢!”齐浩楠说。 “我就看他不顺眼。”淘气表示同意,“要是贺队长当大队支书那该多好!” “陈长太就是四人帮的爪牙,恨不得舔的尻子。”大孬说。 听见这话,大伙儿哄堂大笑。 “算了,陈长太只是当惯了土皇帝而已,不论大四人帮小四人帮,离他还远着呢,我现在只觉得国家要发生变化了,我们解放了!” “是啊是啊。”辛弦表示同意,“以后我也可以给孩子们多教一些知识,不会说是宣传封资修了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茫茫黄河滩上,几只灰黄色的野兔乍着受惊的长耳,短尾巴贴着屁股,四条腿像安了弹簧似的,不时用警惕的目光扫视周围。一条齐腰高的黑毛细狗正发疯似的盯着兔群穷追不舍十米,五米,三米,再有一步之遥,细狗就要扑向野兔了,却见野兔后腿用力一蹬,身子腾空而起,一个鹞子翻身就跃到细狗身后,向反方向遁逃。扑空的细狗没有气馁,前腿用力一蹬,在空中敏捷地划了道弧线,又盯住野兔穷追不舍,距离在眨眼间缩短。野兔穷途末路想故伎重演,细狗纵身跃起,脖子一甩,铁叉般的嘴巴便钳住了它的脖颈。 这是只经过训练的细狗头如梭c腰如弓c尾似箭c四个蹄子一盘蒜。这是当地人总结出的一只好细狗的标准。它嘴里含着战利品,得意地扭摆着干瘦的屁股去向主人请功。 知青们哪见过这种场面,目睹这精彩的一幕,一个个都张大了嘴巴。 明媚的秋阳把天地照得光洁透亮,望着波涛翻卷的黄河,顾罡韬扯着嗓子唱起来:“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 赵天星接道:“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 齐浩楠揶揄道:“我又有一个新发现,咱们姜沟村要出歌唱家了。” 顾罡韬不搭理齐浩楠,自顾自吼了一阵子,感叹道:“我师傅胡日鬼在原上吼秦腔,你们没有听过,那叫一个绝。可惜,我不会唱秦腔。” “秦腔有啥好听的,土里吧唧跟吵架似的。我就喜欢听歌曲。”淘气说。 “那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齐浩楠正色道,“乍一听土里吧唧,实际上博大精深,秦腔在这块土地上唱响上千年,怎能用一个土字就把它评价了?” 淘气看看齐浩楠,不再言语。 顾罡韬接茬道:“我还有一个发现,这渭北原上,大多数农民吃饭喝的是稀糁子,裤子包不住尻蛋子,但是嘴一张就是秦腔段子。” 大伙哈哈大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淘气已被甩下一大截路,听到有人喊她,便加快脚步。前面有一片两米多宽的水洼子,淘气想省些力气从水洼上面跨过去,她看准一个比较窄的地方,向后倒退几步,助跑后身子腾空而起,落地时只听“呀”地一声尖叫,溅起一片水花,人已经仰面朝天跌到了水洼边,湿软的泥沙被砸了一个窝,正和她倒下去的身影相同。 听到尖厉的叫声,几个男知青先是一愣,接着飞快地朝叫声跑过来。 最先跑到跟前的是赵天星,第一感觉是眼前的淘气像一只海豹,他一只手捂着嘴不敢笑出声,只是身子在抖动,另一只手把淘气从泥窝里拉出来。 顾罡韬c齐浩楠也跑来了,看到这般情景,顾罡韬又好气又好笑:“淘气啊淘气,你妈可真会给你起名字。” 顾罡韬随手把摞着补丁的工作服递给她。 赵天星忍着笑,关切地说:“快换上,这种地方可不兴扭扭捏捏。” “快,还愣着干啥?”齐浩楠指着一片干枯的芦苇丛说,“去吧,那里肯定有水洼子,天然屏障,百分之百安全,赶紧洗一洗换上衣服赶路。” 淘气望着自己泥糊糊的身子,没吱声,捡起地上的衣服,像个听话的孩子。 走了不到二十米就发现了一片水洼子。她不敢到深水里去。两脚踩着边上的一团水草。先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四周,再伸长耳朵听听有没有异样的响声,确信绝对安全后,露出洁白的牙齿莞尔一笑,快捷地脱掉上衣,挥动着圆润的胳膊,用窝成勺子状的手掌撩起水洒在脖子上c胳膊上秋阳透过芦苇梢直射下来,她的肌肤像绷紧的绸缎般润滑,尤其是一双颤动着的,更闪耀着晶莹温暖的光泽。 在她俯身洗头的当儿,那清澈的水面上便现出一张讨人喜欢的面孔,她朝水面做个鬼脸,把一头湿漉漉的乌发绾在脑后,开始穿衣服。 淘气在尽情享受着大自然赐给她的快乐,刚才惊恐的一幕早已抛诸脑后,也忘记了仅隔了十几米的芦苇丛外,还站着一群男知青。她快速穿好衣服,一边走一边喊:“好啦,这就好了。” 淘气换上顾罡韬的工作服,宽大得像一张袍子,刚好遮住沾满泥浆的屁股。她走出芦苇丛,冲男同学神气地跷跷腿,扬起胳膊大声嚷道:“走!开路,开路啰!” 自从昨晚赵天星告诉她要去河滩挖田鼠洞的秘密,淘气惟恐大伙把她甩下,鸡刚一打鸣她便下厨了。这种新奇的活动,唤起了她极大的热情,感觉又回到了天真烂漫的孩提时代。一路上,她胳膊上夹着布口袋,紧跟在胡日鬼身后,伸长脖子听他讲挖鼠洞的故事。听到激动处,会情不自禁地蹦跳两下,几次把口袋都掉在了地上。 说笑间已来到了黄河滩的深处。远方,河对岸中条山的腰间弥漫着岚气,宛如镶在玻璃框中的一幅水墨画。一轮鲜红的太阳悬挂在东南天空,簇簇金色的光芒把一望无际的河滩映照得色彩斑斓。 顾罡韬情不自禁地笑了,他的笑引起了赵天星的好奇。“你是咋了,大白天你梦见谁了?” “大孬。触景生情,我想起了他第一次来黄河滩偷花生的故事。”那家伙掖着个大口袋,黑漆漆一人下到这河滩,竟连一个花生皮也没弄到。 “那狗日的瓷得像砖,肯定是没踏上点儿。” “哪呀,他猫着腰,摸了几里地也没摸着一个。” 赵天星一下子明白了,“花生是长在地底下的,他在叶子上摸个球呀!”顾罡韬笑得前仰后合,那小子就是差根弦。 又走了三四里路,胡日鬼叫大伙散开寻找目标。知青们都学着他的样子,猫着腰搜索着可疑的穴洞。 顾罡韬说:“喂,哥儿们,听说运气好的挖到一个田鼠洞,能搞到好几百斤粮食呢!” “照你说,咱拿的口袋不够用?”淘气兴奋地说。 “那就是你后勤部长的事了。”齐浩楠望了一眼赵天星,“万一不够用你给他下道命令,扒下他的裤子,两头一扎也能装它个百八十斤。” 赵天星佯装没听见,步子迈得更大了。 田鼠是一种聪明的小动物,一个大鼠洞,纵横交错,上下好几层,分别藏着大豆c绿豆c花生,按不同品种堆放,都是上等精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已过去快一个小时了,大家仍在猫着腰寻找。为了不留遗憾,每瞅见一个小洞,就挖上几锨。再把耳朵贴上去听听动静,盼着奇迹能够快快出现。 “有情况!”听到赵天星大呼小叫,大伙刷地一下围过去,果然是一个塌陷的洞口,地上堆了好大一堆沙土。顾罡韬俯身绕着洞口看了一圈,轻声道:“没错,是有文章。” 齐浩楠猫着腰蹲在地上,惊愕地瞪大双眼:“不是有文章,是有大文章!” 淘气伸长脖子,弯腰站在土堆上,大气不出地盯着洞口,顾罡韬嫌她碍事,一把将她拉开:“你是狗看星星,快闪开!” 淘气被抓痛了,跳起来乍着拳头还击。突然“呀”地一声尖叫,像被蝎子蜇了似的从地上弹起,原来是一只胖乎乎的田鼠从洞穴里窜出,正失魂落魄地逃命。 听到吵嚷声,胡日鬼疾步跑来,蹙着眉头绕洞口一圈,肯定地说:“有名堂!挖!使劲挖!” 听到这话,大伙儿劲头更足了。顺着七歪八扭的洞穴没挖多久,又有几只田鼠夺命般窜出,知青们顾不上收拾它们,挖得更来劲了。沙土地非常松软,没用半小时就掏出一个齐腰深的坑。洞穴突然塌陷了,露出一个脸盆大的窟窿,赵天星高兴得合不拢嘴,纵身跳进洞里,双膝跪地,小心翼翼地拨去沙土。“哇!还真有名堂!”亮灿灿的豆粒果然露出来了,他掬了一捧豆粒,像历尽艰辛抓到了一支全眉全箭的蛐蛐,瞪着眼睛只知道傻笑。 顾罡韬像个忘乎所以的孩子,在地上翻起了跟头。齐浩楠特别能沉住气,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洞口喊道:“挖,给我狠狠地挖,看看高家庄的地道里到底能盛多少水!” 淘气更是一副滑稽相,穿着长袍马褂,扭呀转呀跳起了藏族舞。 太阳偏西的时候,驴车已经装满了粮食口袋。顾罡韬和齐浩楠点燃香烟,看到赵天星左肩扛了一只口袋,右手和淘气抬着另一只口袋,一歪一扭地走过来。 “你俩站那儿照相呢?还不赶快!”淘气大呼小叫起来,齐浩楠赶紧迎上去,抓起一只口袋就扔到了肩上。 “停下,停下!”淘气再次大呼小叫起来,原来是一只破口袋,只见她一边喊叫,一边赶紧用手捂住破口,豆粒还是顺着她的指缝淌了出来。 顾罡韬看三个人急死忙活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来:“你看你看,这后勤部长是咋当的?漏这么大个窟窿竟没检查出来!” 淘气狠狠瞪了他一眼:“那你俩是鳖瞅蛋呢?”这句话是她从雨花嘴里听来的。 齐浩楠愤愤地说:“你俩的事为啥要把我捎上?” 顾罡韬眼珠子一转:“哪来的鳖瞅蛋?都瞅你呢!” 淘气脸涨得通红:“你就绕着圈地骂人,等见了你媳妇,不告你的状才鬼呢!” 顾罡韬立刻软了:“好厉害的沙老太婆,还真有杀手锏。” 足足用了一个小时,驴车才走出了软不塌塌的河滩。开始上原了,大家都铆足了劲,拉的拉,推的推,等盘上原顶,一个个都累得瘫软在地上。 齐浩楠抹着汗,气喘吁吁地说:“咱们歇一会儿吧,让驴也喘喘气c透透风。”他心疼地在驴背上摸了一把,“瞧,都出汗了。这家伙要是会说人话,早就骂娘了。” “唉哟,我浑身痒痒,坏了,小动物爬到背上了。”赵天星龇牙咧嘴,弓腰走到顾罡韬跟前,“哥儿们,小兔崽子又偷袭高家庄了,帮个忙,给哥们儿狠狠挠几下。” 顾罡韬挤眉弄眼,怪声怪气道:“咋不让淘大侠给你抓几把,她的手劲,感觉不一样!” “行啊,可惜我没带粪耙子。”淘气幸灾乐祸地笑道,“有事没事朝饲养室里钻,不染上虱子才怪呢!” 顾罡韬把手伸进赵天星的背后挠痒。赵天星屁股撅得老高,舒服得半合着眼说:“这狗日的玩意儿比苏修还坏,专往人够不着的地方钻,昨天拉架子车往地里送粪,他就欺负老子,不早不迟,刚拉到半坡,就窜到我的老二上,我的妈呀,痒得人真想躺到地上打滚。” 顾罡韬也添油加醋地附和着:“是呀,真没眼色!来的不是时候,咬的更不是地方。” 齐浩楠从车辕上解下浑身湿漉漉的驴,刚一松套,它就迫不及待地打了个滚。淘气斜视了一眼赵天星,摇摇头说:“有些人就跟它一样,懒得出奇。”大伙一阵大笑。 淘气说罢,从齐浩楠手上接过驴缰绳,用树枝轻轻拍打着驴屁股,嘴里“吁吁哦哦”地嚷着,牵着往地里走去。赵天星望着淘气的背影浮想联翩。嬉闹说笑间,她活泼的面容更加光彩夺目,弯弯柳眉微微皱起时令人无限爱怜,而那一对丰满的,如果能够轻轻地触摸一下,想一想都叫人头晕。 赵天星正在出神,一声刺耳的驴叫将他惊醒。循声抬头,远远望见淘气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赵天星赶快跑过去,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淘气懊恼地垂着头,弄得浑身是土,满脸涨红。齐浩楠也跑过来,止住笑问:“淘大侠,没摔疼吧?” 淘气气得直跺脚:“都怪你,好好的把它解下来干啥?” 齐浩楠哭笑不得:“你以为你是谁?它又不知道你是部长大人。” 顾罡韬笑得差点儿上不来气,指着撒欢的驴说:“没看前头有勾魂的,你就成人之美嘛,真没眼色!” 大伙把目光投向两头撒欢的驴,朦胧的田野里,它们忽而扬蹄奔跑,忽而情意绵绵地迈着碎步,像一对久别的情人在追逐戏耍。 看着看着,淘气突然眼睛一亮,大呼小叫起来:“快看!快看!咱那头驴真懒,还想让人家背它!” 齐浩楠知道她在冒傻气,不敢笑出声,用手戳戳赵天星:“驴背驴咱还真弄不懂是咋回事,天星经多识广,你给陶部长做一个科学的解释。” 赵天星也不吃亏,随口回敬道:“俺是粗人,这事还得要人民教师来解释呢!”说完赶紧跑开一大截子。 遇见这种事也只有淘气冒傻气。公牛骑过母牛生牛犊,种马骑过母马生马驹,天下人都知道,偏偏淘气不知,还大惊小怪。每到春秋两季,方圆十几里的饲养员就会牵着发情的母牛c草驴或母马到公社配种站来,配种员笑盈盈地站在凉棚下喝茶,然后把母畜牵到一个棚栏式的木架里去,常有一些不谙男女之事的少年,红着脸膛悄悄瞄上几眼。 “快看,快看。驴还会耍魔术,一直都是四条腿,从哪里又伸出条腿?太好玩了,咋不挨地?不是象鼻子吧?”淘气还在继续冒着傻气。 顾罡韬憋住笑,朝齐浩楠做了个无奈的动作。 赵天星诡秘地一笑,慢条斯理地说:“据我分析,这条腿嘛,可能是那四条腿的领导。既然是领导,就没人管它,所以想出来就出来,想进去就进去。”齐浩楠和顾罡韬对视着,顾罡韬终于憋不住,爆发出压抑已久的笑声,在他的感染下,赵天星手扶着他的肩膀,笑得前仰后合,他们越笑越带劲,差点儿摔在地上 夕阳的余晖给苍凉的田野投去最后的光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黄土醇香。太阳像一个大火球挨近远方的山峦,暗影紧跟着太阳的步伐在逐渐扩大,原野上空气清新,一片澄澈,远处烟气氤氲,显出一层层色泽各异的层次,只见照射在近处景物上的光泽一点点向远处延伸一层橘黄色的光泽投射在一层深蓝色之上,而在它们后面更远的景致,则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灰色之中。牲口颠踬着,车子摇晃着,驴儿和车轮碾着寂寞的土路。知青们凝望着晚霞,在驴儿有节奏的蹄声中唱起了广为传唱的知青之歌: 娘呀娘!莫悲伤, 儿今已把农民当。 愿风儿拂去您思儿的泪, 抚平您脸颊的沧桑。 待大地吐绿时, 儿来看望您慈祥的娘! 娘啊娘!莫牵挂, 儿已长成黑铁塔, 让麦浪伴您入睡。 消融您满腹的郁闷 待开镰收割后, 儿再来探望您幸福的娘! 娘啊娘!莫凄凉, 儿在梦中把您想, 让秋叶变成手中的羽扇, 拂去您脸颊的寂凉, 待五谷丰登时, 儿再来拥抱您疼我的娘! 娘啊娘,莫愁肠! 儿站在堐畔把娘望。 愿雁儿带去儿的问候, 绽开念儿的愁容, 待冰雪消融时, 儿再来拥抱您伟大的娘。 曲调婉转悲伤,歌声伴随着阵阵微风,伴随着驴儿“得得”的蹄声,飘向暮色四合的田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在黄河滩意外搞到粮食的知青们,带着满心欢喜回到自己的小院。多日缺粮的困顿暂时退却。一连几天,一向冷清的知青小院变得门庭若市了,邻队一些相好的知青像嗅到了腥味的猫,三三两两来这儿蹭饱肚皮,再恭维几句后扬长而去。 这天中午,顾罡韬美美吃了一大碗豆腐炖粉条和两条杠子馍。盘腿坐在炕中间,扯着嗓子把淘气叫到眼前,用手指在她脑门上轻敲了一下:“你也没想着咱那位教书先生?” 淘气轻轻跺了一下脚:“哎呀,看我只顾高兴了,真蠢!” 顾罡韬笑道:“下午你做两个拿手菜,犒劳犒劳人民教师。” “行!保证完成任务!”淘气回答得干脆爽利,随即又问,“饭做好是把她叫回来,还是送去?” “送!” 淘气眨眨眼:“考虑得还挺周全,那谁送呢?” “有的是人。”说话间,赵天星遁声进来了。 赵天星一本正经地说:“有杂活要干就喊一声,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地帮你了。” “你别装神弄鬼,干点儿活还讲什么名正言顺?” “咱们正人君子,免得人家说闲话嘛!” “放你的狗屁。”淘气反唇相讥,“要干活就自己长点眼色,别假惺惺的。” “陶部长,你可别制造冤假错案啊,我可是真心的。” “那好,既然有诚心,从今天起我就开始给你派活。” “你尽管派,我保证完成任务。”赵天星嬉皮笑脸向前凑近一步。 淘气狡黠地一笑:“要是送饭呢?” “往哪儿送?”赵天星不解地挠挠头,“里面不会有密电码吧?” “给辛弦送。”淘气说。 赵天星立刻皱起了眉头:“去那儿,我这腿不想在身上长了?” 就在这时,上工的钟声敲响了,赵天星赶紧道声“再见”,抓起墙边的铁锨就跑了。 一连几天的劳累c兴奋,让淘气吃完午饭就歪倒在炕头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太阳西沉。小屋里光线很暗,窗纸被风儿刮得“噗噗”作响。她睁开眼,猛然发现炕沿上坐着黛微,一骨碌翻身坐起,使劲揉一揉睡意惺忪的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黛微?真是你吗?我没有做梦吧?” 黛微伸手拧拧她的鼻子,笑道:“就是做梦呢,梦见你的心上人啦!” “真是黛微!”淘气差点儿从炕上跳起来,“这地方真邪,罡子中午还念叨你呢!” 黛微向她投去甜甜的笑意,打趣地说:“看你睡得那么香甜,实在不忍心吵醒你。” “瞧我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的,差点儿把做饭的事忘了。”淘气跳下炕,穿好衣服,把黛微领进厨房,神秘兮兮地说,“黛微,你不知道吧?我们发大财啦!” 她拉起黛微的手就朝厨房走,揭开缸盖,黛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捧起黄亮亮的豆子,愕然地问:“哎呀,从哪儿搞的?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真聪明!跟天上掉下来的差不多。” “快说说是咋回事?” 淘气激动地搂住黛微的脖子:“你闭上眼念两遍芝麻开门再睁开,保准还有意外的惊喜。” “好,我等着你再变出宝贝来。” 淘气悄然掀开另一个缸盖,抓出一把胖嘟嘟的花生米,一字一顿地嚷着:“芝麻开门,芝麻开门喽!” 黛微慢慢睁开眼:“哇!真行,快说,这些都是哪儿来的?” 淘气一手叉腰,一手高高扬起,昂首挺胸地朗诵道:“同志,你去过黄河吗?你听到过它的怒吼吗?你听过船工的号子,你晓得茫茫的黄河滩有多少个生灵c多少宝藏?没有,肯定没有!”她神气十足地吼着,黛微笑得差点直不起腰来。 “行了,行了,快说过程吧,别陶醉了。” “老同学,不是我激动。”淘气眼前又浮现出黄河滩那惊人的一幕,“要是你那天也身临其境,肯定比我还要激动一百倍。好了好了,天不早了,那群饿狼回来要是没饭吃,都能把我给撕了。” “那好,我今天也跟你学两手。” 淘气麻利地取下方格围裙系在腰间,黛微给她当下手,剥葱洗菜。黛微望着淘气利落的动作,投去敬佩的目光。 “黛微呀,难怪人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前些日子,眼睁睁地望着缸里的粮食一截一截地下去,我急得直落泪。几个大小伙每天干着力气活,一点儿油水没有,粮食也跟不上,他们咋撑得住呀,这下子总算给我吃了定心丸,熬到新麦下来不成问题了。” “有你这么会过日子的巧妇,是他们天大的福分呢!”黛微说。 “你不是讽刺人吧?人说有智者吃智,无智者吃力。你看人家弦子,才摸了几天锄把就去教书了,这就是人的命!” 正说着,淘气重重吸着鼻子,大声嚷道:“不好了,锅里没添水!”黛微手忙脚乱,揭起锅盖,抄起水瓢就要往锅里倒。 “不敢倒水!会把锅激炸的!” “那咋办?” “快!用抹布垫上,抬下来,凉一会儿就好了。”两人踮着脚尖,抬下冒烟的铁锅放在地上,笑得前仰后合。 “淘气,今天准备做几个菜?” 淘气胸有成竹地说:“本来只下点面条,炒一盘倒挂金钩。你这稀客来了,就再做一个蚂蚁上树。” “你说慢点。”黛微纳闷地问,“啥叫倒挂金钩,啥又叫蚂蚁上树?” 淘气从锅台边端来擦洗得黑光泛亮的瓦盆,掀开盖子神秘兮兮地说:“瞧,这就是倒挂金钩。” “哎呀,这不是豆芽吗?” “全是雨花嫂教的。”淘气拿起一根葱,将葱皮一撸到底,微笑道:“你以为我这后勤部长就那么好当。这喂人不比喂牲口,给槽里拌些草料爱吃不吃的。咱们这群饿狼不好伺候,遇到合口的,往死里撑,碗一推还扯几嗓子要是不对口味,嘴噘得能拴头驴。为这个吃字,我可真没少淘神。”谈话间,她快捷灵巧地挪动着身子,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又在案板上飞快地切几下菜。从身后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音乐会上的指挥,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敏捷而准确。开始和面了。她的动作干净利索,把面团用盆子反扣在案板上以后,身上手上干干净净,几乎纤尘不染。在农村,这是检验女人能干不能干的标准。有的姑娘媳妇和二斤面会有二两沾在手上c盆上,而受人称赞的女人就讲究“三光”,和完了面,手光c盆光c案板光。 “真难为你了,淘气。”黛微拉着风箱说,“弦子常回来吗?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她了,一直想跟她聊聊。” “才去的时候大概是嫌寂寞,最多两天就回来一次,我还过去陪过她两次。最近像是习惯了。”淘气忽然想起了什么,拍着脑门说,“要不是你提醒,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看你一惊一乍的,啥事这么神秘?” 淘气白了她一眼:“你那位吩咐我下午改善伙食,要给弦子送饭去。” “好哇,干脆咱俩一块去。”黛微扬扬眉,“不知她这些天是胖了还是瘦了?” “还是老样子,人家心态比我好。”淘气爽然一笑,学着顾罡韬瓮声瓮气的腔调说,“送饭的事你甭管,我自有安排!” 黛微笑道:“谁去不一样,又不是李铁梅去送密电码。” “我想让天星去。”淘气说,“那家伙爱表现,要善于发挥他的特长,再说,我现在还能指挥动他。” “要是浩楠呢?” 淘气怔了一下,黛微“啪哒啪哒”地拉着风箱,淘气立刻没了情绪:“反正我只管做好就行,管他谁送,不碍我的事!” 黛微咯咯地笑了:“你嘴上不管,心里也不管吗?淘气,咱俩关系亲如姐妹,我知道你心里想啥。能问你,自然就有问的道理。别看你脸上总是嘻嘻哈哈的,心里想啥只有你自己清楚。在咱这群男生眼里,你就像高高悬在他们脑门上的苹果,谁不垂涎?” 淘气稍稍有些得意:“哼!搞清楚了,我不是苹果,是核桃,谁要想看我不硌掉他的狗牙!” 黛微审视着淘气:“有的事情不要想得太深,尤其是情感的事,顺其自然最好。心烦了就到我那儿待上几天,少你做一两顿饭也饿不死他们。” 黛微明白淘气倾心于齐浩楠,但是浩楠心里又只有辛弦,这些事情她比淘气明白,甚至可以说人人都知道辛弦跟浩楠迟早是一对,偏偏淘气不明白,正是所谓当事者迷。黛微不想让淘气的心固定在一个情感模式里,也不愿意看到赵天星趁虚而入,赵天星这个人,总而言之有点儿虚,靠不住,她要让淘气放开眼界,看到一片更广阔的天地。 刚停下风箱,出工的人吵吵嚷嚷就回来了。淘气情绪宛如平常,她清洗好两只饭盒,将做好的菜盛好,再放入饼子。做完这一切,她站在厨房门口,解下围裙,打打肩头上的烟灰,朝顾罡韬摆摆手,示意他来看看。顾罡韬会意地走来。 “给,任务完成了,剩下的就是你的事了。” “谢谢陶部长!” “别假惺惺的。你媳妇等你一下午了,快去吧!”淘气说罢,转身离开了。 顾罡韬走出厨房,转身闪进淘气的屋里。门半掩着,黛微藏在门后面,一下子跳到他面前。顾罡韬又惊又喜,一把将黛微搂进怀里。 “讨厌,把人弄疼了!”黛微挣扎着,将脸贴在他的胸口。 顾罡韬用沙哑的声音说:“这么远的路,你是咋来的?想我了吧?” 黛微用手在他胸前戳了一下:“野人,人家要是不来,你可能一年都不想着去看我。” 顾罡韬傻傻地笑了。 说了一阵子话,黛微问,“你打算让谁给弦子去送饭?” “咋了,莫非这里面还有什么奥妙?” “明知故问,你不觉得你管得太具体了?” 顾罡韬嘿嘿一笑,轻声说:“时候不早了,现在你听我的,你约淘气到村外溜达一圈,我叫浩楠去把弦子叫回来,咱们一起吃顿团圆饭。” “怎么没见大孬?”黛微问。 “大孬?那小子跑了,说是老爹有病,这一走几个月都没有消息。” “尹松不在,大孬就没魂了,将来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呢!”黛微说。 “是啊!这小子只听尹松的,没脑子。”顾罡韬说。 在通往村头一条凹凸不平的土路上,两位心情各异的姑娘并肩而行。 一股带着寒意的晚风吹来,淘气混混沌沌的脑海渐渐清醒了。很长一段时间,她虽然感觉到爱情的微风,却没有勇气去敲击爱情的大门。如今,这扇门似乎越来越走不通了。 蒙眬中,她隐隐地感到和她无语相伴的不是黛微而是辛弦。 她心里喃喃着:“弦子啊弦子,为什么我俩成了一对冤家,命运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 黛微像是听到了淘气的心声,紧紧拉着她的手说:“淘气,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是有些事情是强求不得的,爱情就像一面回音壁,如果你奋力敲击而它毫无反响,说明你找错了地方,与其毫无意义地寻觅,还不如干脆放弃。再说了,我们淘气这么漂亮的姑娘,走到哪里都不会缺少崇拜者的。” “呀,黛微,你也学会油嘴滑舌了!是不是你那位教你的?”淘气换了口吻,“其实我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有时候不由自己,我有时候真的很伤心。”说到这里,已经有些泪眼迷蒙。 “你会幸福的,你一定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黛微紧紧握住淘气的手。 淘气沉默着,她感到非常无奈。下乡一年多,很多女同学都有了自己心仪的男朋友,论长相,论聪明能干,淘气不比她们任何人差,为什么在感情上却这么失落呢?爱上的人,对自己毫无感觉,不爱的,却死皮赖脸纠缠不休,先是尹松,现在又是赵天星,自己整天围着锅台转,看来看去就这几张脸,每天吃了睡,睡了吃,生活难道就是这样单调无聊吗?我的前途在哪里?想到这儿,两行热泪已经悄然挂在脸颊。 走过一段马车刚刚碾过的坑洼路,两人踮着脚尖,一跃一纵像跳芭蕾似的一连跨过两个水洼,来到一棵黑黝黝的大槐树下。 村里人叫它疙瘩槐。这棵树据说和村庄同龄,不知承受过多少雷电的袭击。粗壮的树身被从中间劈开,黑夜里,它就像奋力伸展着臂膀,朝天际呐喊的壮汉。 黛微熟识它。她曾和顾罡韬在这儿敞开心怀,在这儿接吻c相拥 淘气和黛微刚刚坐在凸起的树根上,就听到远处传来隐隐的脚步声,两人机警地巡视着前方。 “是罡子!”黛微惊叫一声,迎上前去。 顾罡韬并不言语,他择了一块平地,脱去外衣甩到黛微怀里,左一脚,右一脚,只听“咚c咚”两声闷响,大地似乎在颤动。黛微远远看着,自言自语道:“这家伙哪根神经又不对劲了?” 顾罡韬低吼一声,攥拳收腹,肩膀用力一纵,脚尖猛地一个直立,扎出一个优美的犀牛望月式,恰似一尊雕像。突然,又一个马步蹲裆,身子腾空而起,“啪c啪”两声清脆的二踢脚,扎稳脚跟,一个轻盈的鲤鱼打挺,便朝着疙瘩槐冲出神速的一掌,像是面对着强悍的敌手,接下又一个矫健的鹞子翻身,退回到原地。 顾罡韬这组潇洒利落的梅花拳套路,看得两位姑娘眼花缭乱。 “真是个野人!”黛微娇嗔道。 顾罡韬嘿嘿一笑:“男人不野没味,马儿不野没劲。” 黛微替顾罡韬整理衣领:“我的武士,想想正事吧,没事多做几道习题,你的武功不错,可考大学又不考武术。” “考大学?你可以,辛弦可以,浩楠也可以,独独我不可以。” “为什么?”黛微的大眼睛充满了疑惑,“你为什么不可以?” 顾罡韬微微一笑:“现在上大学的,叫工农兵学员,是要由大队c公社推荐的,我已经把陈支书得罪了。你知道我们大队给知青盖房的事吗?陈长太认定我是领头人,所以他不会推荐我。” “那你就在这鬼地方呆一辈子?”黛微惊愕的眼睛里开始有了泪水。 “一辈子?”顾罡韬依然微笑着,“他陈长太怕活不过我。我说意思是,最早离开姜沟的人,有资格考大学的人,不会是我。我的话对不对,咱们走着瞧。” 淘气眼睛望着远方,沉思道:“你不会去找陈长太说说,要不我们一起去,让他不要误会了。” “误会?有啥误会?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让我找他下话,这辈子没门!” 黛微幽幽地说:“你说得或许有道理,但是这并不是你放弃复习功课的理由。即使将来直接招工进城,文化知识还是重要的。” “谁说我不不学习了?”顾罡韬反驳道,“这几天我正在看水浒传呢,哎,我考考你们,水浒里面谁的武艺最高强?” “净不学正经的。”黛微说,“水浒里面有个天罡星顾大虫,会一手梅花拳,他武艺最高强。” 顾罡韬先是一愣,随即明白黛微在拿他开涮,一纵身跳过来,揪住黛微的领子做武松打虎状,三个人顿时笑作一团。 淘气好不容易止住笑,说:“天快黑了,快回去吃饭吧!” 回村的路上,淘气喃喃道:“我发现和你们的差距越来越大了,你们又是呢,又是复习呢,我一天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跟猪一样。” 顾罡韬接口道:“别这么说,你要是猪,也是王母娘娘瑶池的仙女下凡投错了胎。” “顾罡韬,你又绕着弯子骂人。”淘气冲上去抡起拳头。 顾罡韬赶紧换了口气道:“你比谁都不差。再说咱队就你一个女知青,将来要是纺织厂招工,肯定你走得最早!” “别哄死人不偿命。我就是给你们做饭的命,做一辈子。” “那我可消受不起,除非娶你当媳妇。”顾罡韬道。 淘气扑哧笑了:“说你肥你就喘上了,也不看看谁在你跟前,黛微,还不打他?” 黛微只是笑,淘气趁机在顾罡韬屁股上踢了一脚。 暮霭中的黄土高原显得凝重c苍凉,如血的残阳斜照在纵横起伏的山峁上,放眼望去,天地浑然一体。 吃过晚饭,三个女孩子聊得差不多了,齐浩楠送辛弦回学校。每次独处,他俩的话都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是默默无言地坐着。这些日子齐浩楠在疯狂地补课,在外人看来,他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书呆子,进入了某种痴呆状态。有一次刚吃罢晚饭,知青们聚在一起聊天,齐浩楠坐在炕沿看书,顾罡韬想捉弄他,吼了一声“上工了”,齐浩楠哼了一声,跳下炕抓起门后的铁锨就往外走。这件事在知青小院变成了经典笑话。 齐浩楠的书没有白看,在这贫瘠闭塞的黄土高原上,他的思想正在经历着某种蜕变,脑海里时时闪现出火花,对于人生和命运,他越来越有了清晰的感悟。 和辛弦并肩走着,齐浩楠感叹道:“真的好后悔,上学那会儿整天就知道瞎玩,不知道多看几本书,知识真是个好东西,他能使人清醒,使人大彻大悟。农民没文化,所以只看到老婆孩子热炕头。我经常有一个疑问,假如一位农民有了高深的知识,比如胡日鬼,他还能满足现状吗?” 辛弦扑哧笑了:“胡日鬼要是有了高深的知识,他也就不是胡日鬼了,那就是胡专家,胡教授。我们为什么要努力去考大学,正是因为我们要从这里走出去。浩楠,你一定要努力啊!” “我不是正在努力吗?”齐浩楠像是说给自己,也像是说给辛弦,“我绝对不会被你们落下的,还有罡子,我们都在努力。” “顾罡韬?他可不一定。”黑暗中辛弦喃喃低语,“你叫人放心,但是顾罡韬有时候把握不住自己,你跟他在一起,还是要多提醒他。他要是再惹出祸端,可就把黛微害苦了。” 齐浩楠沉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辛弦说得不错,罡子有主见,讲义气,但是有时候容易冲动,做事不计后果,这他都明白,但是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顾罡韬的性情又岂能是他齐浩楠能够改变的? 默默地走了一会儿,辛弦关切地问:“浩楠,你有心事吧?说出来让我听听,你难道没把我当朋友?” 齐浩楠又闷了一会儿,才艰难地说:“辛弦,假如我俩今后分得很远很远,不知道还能不能做朋友?” 辛弦咯咯咯地笑了:“你没发烧吧,怎么尽说些傻话。” 齐浩楠摇摇头,一脸严肃地说:“辛弦,我问你的目的就是想实实在在跟你交个朋友。” 辛弦反问道:“交朋友和在不在一起有关系吗?按你的逻辑推理,将来分在一起就做朋友,分不到一起就各奔前程?” 齐浩楠无语。 辛弦固执地追问:“浩楠,我还想问一句,你打算和我处成什么样的朋友?” 辛弦轻柔的问话使齐浩楠柔肠百转,他平静了一下说:“我性子有点儿急,有时候越想把话说明白,却越是说不清楚。” “人常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就是亲姊妹也不可能在一口锅里吃一辈子饭,更何况是同学呢。想想看,如果过十年二十年,再回忆起咱们在这黄土高原感慨万千地谈人生c谈理想,是多么诗情画意呀!” “可是,必须要承认,我们总有各奔东西的那一天,少则一半年,多则两三年,说实话,这里很苦,有时候一天也不愿意待下去,但是一想到分手,心里总是不舒服。”齐浩楠本想说“很痛苦”,话到嘴边又换成了“不舒服”。 “分手是迟早的事,我何尝没有这种想法,但是人生总是要向前的。浩楠,你是个男人,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男人,要去做男人该做的事,用你的话说,儿女情长成就不了大事。在这一点上我们是有共同语言的,因为我们都不喜欢平庸的生活。” 齐浩楠鼓起勇气:“辛弦,如果将来让我选择人生道路的伴侣,我就想照着你的样子去选。” “是吗?”黑暗中,辛弦睁大了眼睛,“你绕来绕去,终于绕到我身上了。” “我说的是真话,不信,你摸摸我的脉搏,一分钟绝对跳二百多下。” 辛弦笑道:“不敢不敢,二百多下,就该出人命了!” “真的,不信你摸?” 辛弦继续使出激将法:“刚说你是个男人,这会儿又不像个男人了。想跟女孩子交朋友都不敢直说,没出息!” “谁说我不敢?我敢!”齐浩楠斩钉截铁地说。 “那你还绕弯弯,练嘴功呢?” 听见这话,齐浩楠冲动地抓住了辛弦的手:“辛弦,我” 话未出口,就被辛弦伸手捂住了嘴巴:“浩楠,我知道你要说啥。先不要说吧,我都明白了。”辛弦眼睛里闪动着光泽,她心里生出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她发现刚刚升起的月亮是这样明净,高原被月光笼罩着,庄严而神圣,那春风吹拂着泛白的树梢,仿佛一首深情的乐曲 天气逐渐暖和了,这天吃罢晚饭,淘气让赵天星收拾锅碗,自己手里拿着一本书,呆呆地坐在树下。赵天星见状从屋里出来,飘起了风凉话:“陶部长,要不要我把书桌摆上?” 淘气心事重重,没有开玩笑的心情:“谢谢,不必了。” 赵天星嬉皮笑脸地说:“你是不是看人家那几个复课考大学,自己也犯急了?听我的没错,人生下来该是啥材料,就是啥材料,急也没用。我是麻袋绣花,底子太差,所以,我就不犯急。” 淘气看看赵天星,目光里显出一种少有的严肃:“赵天星,你过来,我有话告诉你。” 赵天星走近淘气。 淘气脸色发白,对着他的耳朵喊道:“我讨厌你!你这个死皮赖脸的家伙!” 赵天星捂住耳朵,一点儿也不生气,依然不急不怒地看着淘气:“说句掏心窝的话,从高中的第二学期开始,我就把你我划等号喽。铁军c大孬就不用说了,浩楠c罡子是一类的,辛弦c黛微是一类的。我们属于那种干不了坏事,但是也干不成大事的人,我们是平凡的人,只能去过平凡的日子。” 淘气愣怔了半天,也没弄明白赵天星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赵天星继续开导淘气:“不相信咱走着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咱俩迟早会走到一起的。” 淘气心里不快,假装和颜悦色地说:“你挺坦诚嘛!我现在才发现你身上闪光的东西,甚至还有点儿哲人的深刻,现在你想听听我的心里话吗?你过来,我说给你听。” 赵天星把脑袋凑过去,刚刚挨近,淘气一巴掌就扇了上去,随后一转身进了屋子。 “你”赵天星捂着脸,虽然淘气手下留情,但依然让他惊愕莫名,好半天没缓过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姜沟村要放电影了,消息像风一样,一个下午传遍十里八乡。各个知青点的知青下午就开始往姜沟集中了,一个人拿一个小板凳或帆布马扎。太阳刚一落山,场子里已经站满了人,娃们尖叫着嬉戏打闹,这是姜沟最热闹的时刻。 听说今天放映的是平原游击队,齐浩楠一下子兴趣全无,老掉牙的片子他才舍不得浪费时间呢!刚吃罢晚饭,他就夹了一本书,悄悄溜出门。一股野风吹过返青的麦田,天地混沌一片。齐浩楠弓着腰用书本遮住脸,三步并作两步就来到了雨花家。进了院门,看见雨花住的房里亮着灯光,他轻轻敲了两下。 “谁?” “是我。” 齐浩楠推门进来,看见雨花盖着被子斜躺在炕上。 齐浩楠很诧异:“我以为你会去看电影,想借你的宝地看会儿书,没想到真不好意思,耽误你休息了。” 这句话雨花不爱听:“你们洋学生说话就是爱绕圈圈,心里想一套,嘴上又一套,明明夹着书本来看书,嫂子又不是掏不起灯油钱,真是,要不是我今天喝了几口凉风,肚子不受活,我早就端着板凳看电影去咧!” 齐浩楠正在手足无措,却见雨花猛地掀掉被子下了炕。眼前的妇女队长,穿了一条大红色紧身化纤内裤,上身是一件水绿色毛衣,大红大绿,按照城里人的审美眼光,该是俗不可耐,但是衬托在雨花结实丰满的身材上,却是别有一番风韵。齐浩楠不禁多看了一眼,这一微小的动作却不能逃过雨花的眼睛。她给齐浩楠沏了一杯茶水,指着桌子上一盏崭新的煤油灯说,这个比马灯亮堂,呆会儿就用它,嫂子新买的。随后才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又跑到院子里给炕洞里添柴。 齐浩楠见雨花为自己忙活,赶紧又说客气话:“嫂子不要忙活,我有这煤油灯就行咧,这会儿天气也不冷咧。” “又把嫂子当外人了?嫂子看电影去,你就坐炕上看书,渴了自己倒水,饿了笼子里有馍。” 齐浩楠打趣道:“我不敢坐嫂子炕上,只怕我哥回来不愿意,寻我事呢!” “他,猴年马月能回来。”雨花白了齐浩楠一眼,“给兄弟说呢,我那当家的,有他没他都一样!” 一阵沉默过后,雨花摆弄着手指头说:“村里人都说俺命好,嫁给了工人,其实都是虚的,他一年回来割一茬麦,收一料秋,我跟守活寡没啥两样!” 听着雨花的倾诉,齐浩楠感到脸上有些发烧,心跳也加快了。 雨花扬起脸,不好意思地笑了:“不说咧不说咧,说了你们年轻娃也不懂。这一阵子队里活不多,你有空就来,嫂子给你做饭,你好好看书,我不为别的,只想跟你沾点光,多识几个字,将来你当了大官,还能记着嫂子,回来把嫂子瞅一眼就好。” “好俺嫂子呢!”齐浩楠连连摆手,“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嫂子的好处,只是经常打扰你,怕给你添麻烦。” “又说这话呢,我就不爱听。我这屋,你想来就来,想吃就吃,只要你看得起俺,就把俺当你的亲嫂子。” “我也没有嫂子,今天就把嫂子认个亲嫂子。”齐浩楠跟说绕口令一般。 “这就对咧,嫂子听了高兴。” 又是一阵沉默,在雨花火辣辣的目光下,齐浩楠乱了阵脚,绊绊磕磕地说:“雨花嫂,不,嫂子,我第一次来你家吃派饭,就觉得你人好,手脚利索,心地善良,人也俊俏,大家都说你是黄河滩上黑牡丹” 话音未落,就被雨花打断:“再别说这些,羞死人咧。嫂子虽然文化不高,但是喜欢你们文化人,说话细声细气,又干净,又懂礼,跟你们打交道,人都觉得文明咧。嫂子是粗人,有啥说啥,嫂子就是喜欢你,只要你喜欢,嫂子的屋就是你屋,你饿了,俺给你炒鸡蛋,衣裳脏了,俺给你抱到涝池去洗,就当俺跟前多了个亲兄弟俺也知道这些都是尿泡光景,你们洋学生迟早都要离开,可是俺觉得能认你这个兄弟,这一辈子都值!” 雨花竹筒倒豆子,说得很快,齐浩楠听着,费劲地思索着,话音落地,还没缓过神来,雨花已经泪流满面扑到了他的怀里。 齐浩楠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声,浑身上下像着了火,生平第一遭,一个女人柔软的身体与他纠缠在一起,他又想起雨花掀开被子时那窈窕的身材,此时,那一对丰满的正紧紧地贴在他胸前,一种青春的躁动,让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雨花的胸部 雨花如花,此刻,她娴熟有序地绽放着女人的美丽。她几乎垂吊在浩楠的脖子上,任凭齐浩楠笨手笨脚地抚摸不知过了多久,可能三分钟,可能半个小时,齐浩楠仿佛听到顾罡韬的声音,是在找我吗?他骤然冷静下来,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羞愧,妈的,这是中了哪门子邪?要是传出去,就光剩下跳黄河了。 他轻轻推开雨花,正色道:“嫂子,刚才是我糊涂,你是我的亲嫂子,我不该我还是走吧,巧巧也懂事了,传出去,我就没办法活人了。” 雨花双颊绯红,还没有从刚才的悸动中清醒过来,只是机械地点点头,慢慢地整理着衣服,随后用手指理一理头发,深情地望着齐浩楠说:“女子今天不回来,看完电影就住在四队他碎舅家。” “那也不行,电影散了顾罡韬要是见不到我,他会满街道大喊大叫的。” 说完,齐浩楠再次紧紧拥抱了一下雨花,随即决然地消失在夜幕中。这天晚上,雨花头一次失眠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夜幕降临,微风吹动着杨树,发出唰唰啦啦的响声,仿佛下雨一般,空气中弥漫着即将成熟的小麦的清香。 齐浩楠匆匆吃完晚饭,踏着暮色,像猫一样闪进了姜沟小学。 辛弦的房门虚掩着,她正在批改作业。齐浩楠轻手轻脚溜进来。 “嗬,还在用功啊?” 辛弦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笑着说:“坐,吃过饭了吧?” “晚饭有啥吃的,一碗米汤两个红苕就打发了。” “很清苦啊。”辛弦缓缓站起来,注视着齐浩楠,“淘气大概有两天没下厨房了吧?” 齐浩楠心中暗自紧张,看来她什么都知道,但是淘气使性子又不是他齐浩楠造成的,要是因为这事跟辛弦闹出误会,他可是比窦娥还冤了。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你们学校学工学农,如今又学习做醋啦?” “少给我贫嘴,揣着明白装糊涂!”辛弦猛地拧过身子,一双大眼睛死死盯住齐浩楠。 齐浩楠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就算我有责任,也是间接的,我从来也没向她许诺过什么,她要胡思乱想,要使性子,和我有啥关系!” 辛弦的眼珠子转了转道:“我也没向你许诺过什么,你为啥没事总爱朝这儿跑?快回去吧,省得她知道了再受刺激。” 齐浩楠也有些来气:“我第一次发现,你你说话这么占地方!” “占地方?”辛弦笑道,“不要激动啊,我可以明白告诉你,这事绝不是无中生有。不过嘛,我还是有判断力的,虽说你没有犯原则性错误,也不至于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但是感情问题怎么能用直接或间接来了断?如果凡事都这么简单草率,我们今后的关系该怎么处?彼此心里疙疙瘩瘩的多别扭!” “那” “那什么,本来简单的事情,硬是把它复杂化,就这本事今后还想干大事?” 齐浩楠的脸被辛弦刺得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叹口气说:“唉,我这真是没事找事啊!不打扰你改作业了。” 碰了一鼻子灰,齐浩楠灰头土脸地走出房门。 看着齐浩楠转身就走,辛弦颇感意外,她想喊住他,告诉他有些事情其实是可以沟通的,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然后就听到齐浩楠的脚步声渐远渐轻渐无。 辛弦慢慢站起身,独自朝田野里走去,望着晚霞映照下黄绿相间的原野,不禁潸然泪下。 齐浩楠从来没有感到自己这么虚弱,他全身酸痛,腿脚发软,似乎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全身的力气。 远处传来了马蹄声,齐浩楠眯起眼睛,原来是顾罡韬正儿八经地坐在车辕上。看到齐浩楠,他挥舞长鞭,“吁”地一声,马儿乖乖地停了下来。 齐浩楠神情惨淡地问:“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顾罡韬打量着老朋友,反问道:“你去哪儿了?咋像个贼娃子,还是个没弄成事让人打了一顿的贼娃子!” 齐浩楠挤出一丝苦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伙计,伤脸蹾尻子的事情真不好受,今天这马屁没拍好。” “咋了?让踢了一蹄子?”顾罡韬大笑起来。笑声使齐浩楠惊诧,脸上显出几分不好意思又略带执拗的神情。 饲养室到了,顾罡韬跳下车,揉一揉酸麻的双腿,把鞭子甩给早在那儿等候的胡日鬼:“师傅,牲口你慢慢卸吧,我有点事先走一步。”胡日鬼接过鞭子,朝他一挥手。两人径直朝南岭地头的疙瘩槐走去。 顾罡韬一边放松身子骨,一边像个老前辈似的教诲齐浩楠:“伙计,这爱情就像个火炉,挨得太近,烤得人受不了,离得远了,又感觉不来热乎。真是不好把握呢!” 齐浩楠苦笑道:“很形象,是不好把握啊!” 顾罡韬倒抄着手,神气活现地说:“不过也没什么,有些看似复杂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常言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人还说热恋中的男人智商等于零,这话就像是对你说的。” “行了行了,还嫌我不惨,要是咱俩打个颠倒,你咋办?” 顾罡韬拍拍胸脯道:“以不变应万变。她要给你装糊涂,你就要装得比她还糊涂,她要给你玩深沉,你干脆就躲在洞里不出来。” “她要是给你玩战术呢?” “就陪她玩呀!你不是说你看过孙子兵法吗?” 齐浩楠急了:“那孙子兵法屁也不顶,这是谈恋爱,不是打仗,哎,你该不是看我的笑话吧?” 顾罡韬大笑,挥拳在他胸前擂了一下:“浩楠呀,浩楠,你干脆收摊吧!还没接招,你就先输了,大大的饭桶。她要是摊到我身上,早把她摆平了!你整天口口声声要干大事,连这点儿胆子都没有。我看你只能做梦娶媳妇喽!” “爱情方面,你是年轻的老革命,也没想着给哥们儿支几招。” 顾罡韬摇摇头:“爱情不是数学公式,咋能一概而论?” “弦子看似温文尔雅,和我单独在一起时,说话却总是带刺。你说这是为啥?” “韭菜花c萝卜花没刺,你为啥不去摘呢?玫瑰花带刺,说明有个性,不扎你几下,流几滴血,就想嗅到它的芳香,岂不太便宜你了?” “我看你那位就不是这么回事,说话像柔柔的风,眼神像轻轻的雾,再严厉的话从她嘴里出来,都带着甜甜的味道。” “曹操诸葛亮,脾气不一样。”顾罡韬弹了个响指,“那只能说是我调教得好,方法得当。” 齐浩楠大惑不解:“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像你那位一样?能不能再说得具体点?” 顾罡韬故作深沉地说:“归纳起来,其实就六个字。” “哪六个字?” “瞅准c拿稳c跟紧。教导我们说,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咱哥儿俩关系不一般,我才给你过真招,这可是谈恋爱的真经,不信你试试,出不了三天,你就会变被动为主动。当然,万万不可给人留下愣头青的印象,暗地里该关心的还得关心。照我的话去做,绝对错不了。” 齐浩楠瞪大了眼睛:“到底是情场高手。我问你,要是照你说的去做,搞砸了咋办?” 顾罡韬摇摇头说:“这话从你齐浩楠嘴里出来,真让我失望。你是头雄狮,她是只羚羊,不信你摆平不了她。就凭你这神气,今后拿啥去保护人家?果真这样窝囊,人家不嫁给你倒是件幸事。” “要是把她摆平了,你帮我分析分析,今后会是咋样个局面?” “还用说嘛,肯定是铁了心跟你呗!”顾罡韬微笑道,“这跟打仗一个道理,一旦敌人的防线被攻破,你胜利的旗帜想插到哪儿就插到哪儿。” 齐浩楠转忧为喜:“罡子,我咋越活越笨呢?搞对象还要找场外指导。” 和辛弦闹别扭的日子漫长而无聊,齐浩楠压抑着内心的焦躁,常常在傍晚时分,拿上他心爱的笛子溜到村外散步。 他站在田埂边,吹着竹笛,每一首曲子都带着忧伤的颤音,他想让悠悠的笛声飘进辛弦的耳朵,让她明白他火一样的爱情。 再说淘气心里有了疙瘩,一连几天都没有下厨做饭。她整日蜷缩在被筒里,两眼望着漆黑的屋顶发呆,无论怎样清理思绪,也无法将笼罩在心里的阴霾驱走。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阴沉沉的天更增添了她胸中的苦闷。 “淘气!”她听出是辛弦的声音,悄悄把头缩进被筒里。 辛弦俯身问道:“哪儿不舒服?我陪你去看病?” 淘气缓缓将被子撩起,懒洋洋地坐起来。辛弦用怜爱的目光注视着她,直看得她眼睛里渗出两颗晶莹的泪珠。 辛弦莞尔一笑:“几天不见,眼睛都陷进坑里了。” 淘气摸摸脸,无精打采地说:“人都跌到深坑里爬不出来了。” 辛弦听出她的话外音,换了种口气说:“都怪那坏蛋,把咱俩的心搅得一塌糊涂。” 淘气怅然地望着屋顶:“弦子,我并不糊涂,这事不怪你。” 辛弦笑道:“我也不是找你澄清是非的。” 淘气伸了个懒腰:“我只是做了个噩梦,眼泪是自己吓出来的。” 辛弦安慰道:“别自欺欺人了,你心里的滋味只有我懂。” 淘气深深叹息一声:“弦子,人来到世上,为什么非要钻到爱情的圈套里呢?” 辛弦没吱声,这不是她能够回答的问题。 “弦子,我永远都不想跟男人有瓜葛了。”淘气像是自问自答。 两个女孩相对而坐,炕沿上的油灯照亮了两人的脸。辛弦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日子长着呢,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花落有主的!” 淘气摇摇头说:“弦子,你不是拿我开心吧?” “看你说哪儿去了。这些日子我也想了很多,最佳的办法只有三个字。” “哪三个字?” “装糊涂。” “装糊涂?这话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呀。”淘气呆呆地望着窗外。 辛弦觉得心里酸酸的,她抚摸着淘气的肩膀说:“我真不知道你的心事这么重。” “不知道更好。弦子,我陷得太深,看我整天和他们打闹说笑。”淘气叹息一声,“谁又知道我的心呐?特别是他既然无缘,我何必自寻烦恼?” 一星期前的那个傍晚,淘气决定把自己感情上的事情做个了断,是还是不是,她要齐浩楠一句话。 晚饭后,淘气用略带命令的口气约齐浩楠出去走走。为了避开人们的视线,她要先走一步,淘气连碗都没顾上洗,就到了村外。 说来也让人纳闷,为什么上中学的时候她从未发现齐浩楠哪一点儿让她着迷呢?直到结束了学生生涯,在这穷山沟里,她才发觉自己爱上了他,事情就这么简单,就这么没有道理。 现在,淘气要把没有道理的事情梳理个一清二楚。 有一天在队里干活,淘气和浩楠一起拉架子车,他还说:“陶部长,我要告诉你一件你我都关心的事,不过话老在嘴里打转转,就是说不出口。” 听见这话,淘气害羞地笑了,胸膛里像揣了只小兔子砰砰乱跳,以为盼望已久的幸福就要降临了。她还脸红红地说,你看啥时合适就啥时候说吧。随后又听浩楠说,现在正拉车呢,本来气都不够用,严肃的事情就要正儿八经地谈谈。随后他脑袋一低,屁股撅得老高,拉着架子车就一声不吭了。 淘气坐在田埂上,回忆着那些当时使她欣喜若狂的话,却突然从中领会到了另一种含义,一种可怕的含义:或许他另有所爱的消息才是他打算告诉她的事呢! 唉,淘气此时的心境,就像这飘浮着淡淡雾霭的田野一样朦胧不清。她又一次急切地向村子的方向望去,得到的又是一次失望。 太阳已经隐入地平线以下,天边的晚霞渐渐消退,成了淡粉色,浅蓝的天空变成淡淡的青绿色,暮色降临了。 齐浩楠的身影仍未出现,她不知道还要等多久。然而,当她眯着眼睛竭力向远处望去的时候,耳边隐隐地传来了脚步声,那声音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 两人相对站在疙瘩槐下,淘气毫不掩饰地注视着齐浩楠,目光很复杂,齐浩楠也因内心的矛盾而不由自主避开她的目光。 人活着必须有希望,他不忍心灭绝她的希望,只好没话找话地问:“你是有事找我?还是要给我上政治课?” 淘气白了他一眼:“我没你肚里盛的墨水多c城府深,心里明明波涛汹涌,表面上却风平浪静,也许这就是我和你的差距。其实我心里很清楚,咱俩的事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我可能是有点儿贱,可我还是想听到你一句话,一句实实在在的话。” “淘气,你是不是恨我?没关系,要是恨我你就直说,这种机会可不多。” 淘气眼中闪着泪花:“爱和恨的分界本来就很模糊,就像你说的,我俩从来没有敲明撂响地谈过。我连恨你的理由都不充分。” “你今天找我来就是为说这些?”齐浩楠看着淘气,那一句“实实在在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淘气似乎已经猜到齐浩楠的想法:“浩楠,你怎么这样冷漠!难道连和我叙叙旧的心情都没有?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相比之下,我倒更喜欢当年在学校的那个齐浩楠,而不是眼前这个一本正经的你。” 齐浩楠苦笑道:“对不起,我这些日子看书看呆了,话都不会说了,你别刺我。” 齐浩楠不停地摆弄着手指,淘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淘气,天星对你一直穷追不舍,你俩关系进展得咋样?” 淘气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正想问你呢,你倒先问起我来了。天星也不是阶级敌人,没什么大毛病,可我一直对他没感觉,总想找个机会问问你,你知道,你我单独见面并不容易。” 齐浩楠无所谓地说:“整天在一个锅里吃饭,低头不见抬头见,咋能不容易?” 听见这话,淘气眼里立刻溢满了泪水,她抓起一个土块狠狠砸向疙瘩槐:“齐浩楠,你为什么要招惹人家,等人家喜欢上了你,你又冷冰冰地往后退,就不怕退到崖下把你摔死!还有罡子,你和他合穿一条裤子还嫌肥,他肯定在你跟前没添好话,我非找时间痛痛快快骂他一顿不可!” 齐浩楠自知理亏,低声下气地说:“淘气,你可别冤枉罡子。看你凶得跟狼一样,别这样,女孩子应该温柔些。” 淘气余怒未消,瞪了他一眼道:“我温柔不温柔关你啥事?” “是,是不关我事。”齐浩楠终于用这种方式说出了最难以启齿的话,“我今天专门给你机会,你就美美地出口气吧。我齐浩楠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啥时候给人说过软话。” “哼,本性终于露出来了!算了,咱们别互相指责了,以前的事说多了对你对我都不好,我希望今后咱们还是朋友,行吗?” “那有啥说的,不成朋友难道还能成敌人?” 淘气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实话告诉你,我会一直睁着眼睛,看你将来的媳妇是什么人。要是弦子,就不说了,咋说人家要比我优秀要是冒出来个陌生面孔,我可要找你算总账!” 齐浩楠笑得很开心:“又不是到集镇上买猪娃说换就换。淘气呀,你这个人说是钉子便是铁,在很多男人眼里,这是天大的优点,但我今天壮着胆子说,你对我不合适,我不是找一个能抱娃收鸡蛋,吆鸡关后门的那号人。也不是个贪图享乐的人,我要按照自己的想法闯荡。闯荡塌火了,我可以尝试再换一种生活方式。总之,我过不了安宁日子。如果咱俩真的走到一起,你能适应吗?你不蹦起来骂我才怪呢!” 淘气老老实实地回答:“骂你不大可能,但我肯定不适应,我只想平平常常地过日子。” “你过日子肯定没说的,是把好手,把儿子养得白白胖胖,把男人收拾得利利索索,这些我都坚信无疑。” “照这么说,你是明察秋毫,把我早早甩了是为了拯救我?我还应该给你弄块猪头肉,请你喝两盅才对?” “那就免了吧,也许你现在心里有疙瘩,今后你就知道了,我真的是为你好。” “去你的!”淘气擂了他一拳,终于破涕为笑,多日来压在她心头的阴霾似乎在一瞬间都消失了。 齐浩楠终归是齐浩楠,他总能逗得淘气笑出声来,他刚才的解释不能说没有道理,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也没有错,不过,淘气还是有些伤感,有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她不愿意再想这些,难得和齐浩楠在一起,这些日子来她第一次这样轻松地笑。 快走进村口了,淘气扶着一棵小树停住了脚步,静静地凝望着齐浩楠。朦胧月色中,齐浩楠发现她的确很美,只是眼睛里多了几分忧郁。 “浩楠,求你一件事。”淘气低声说。 “哦,你说。” “我,我想让你抱我一下。” “这合适吗?” “不勉强你,你要不想就算了。” 齐浩楠轻轻揽过淘气的身子,她的身体像触电一般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慢慢抬起头,迎着齐浩楠送上滚烫的嘴唇 齐浩楠有些惊慌:“你不怕人看见?” “我不管,你吻我是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齐浩楠迎住她的嘴唇,轻轻地吻了一下,随即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对不起,淘气,真的对不起。” 淘气突然泪流满面,她推开齐浩楠,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幕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收罢麦,种上秋,老天爷就跟约定了似的,整整下了三天霖雨,薄雾笼罩着村庄,除了偶尔的鸡鸣狗吠,整个村子就跟虚脱了一般,沉浸在疲惫之中。 天放晴之后,贺队长抖擞精神,站在老槐树下,伴随着咣咣的钟声,扯着嗓子喊道:“上工喽!” 不大一会儿工夫,社员们就搡胸掖怀地出来了,贺队长纵身一跃,站在半截子碾盘上,带着几分庄严对着人群宣布,“今年,轮到咱二队到沟里看园子咧!都知道咱队缺劳力,谁要是主动报名,队上给记双工分。”听到这话,刚刚还嘻嘻哈哈的人群,一下子鸦雀无声了。 说起姜沟大队在金水沟南坡的几十亩果园,也确实有年代了。那是大队留下的惟一一截“资本主义尾巴”。每年卖果子的钱,由大队支配,一部分用来补贴干部开支,一部分用作社员看戏包电影的费用,就连那套令外村人眼红的锣鼓家伙也是用卖果子钱买的。正因为它的特殊性,护园所需的劳力也由各生产队轮流指派,工分由大队补贴一部分,生产队负担一部分。 金水沟里林深草长,风光独特,再加上活路单纯,还能出满勤,往年来这儿看园子的都是队长的亲戚或红人,然而自从年前发生了“闹鬼事件”,派劳力便成了让每个队头疼的事。 狐狸精的传闻是从沟北先说起来的,几天工夫,恐怖的传闻已经弥漫了沟两岸的村村寨寨。传言说那是一只浑身泛白的狐狸,眼窝里闪着绿光,大白天跳进猪圈,悄无声息,一口咬住猪喉管,吮吸它的血浆,直到把猪血吸干咂尽。夜晚它便会变作年轻女子,勾引过往的男人,若是不幸被它勾走,连尸骨都找不到。妖狐的传说像沉重的乌云,笼罩在金水沟上空。 现在,该轮到二队出劳力了,一提“金水沟”三个字,社员们全都装聋作哑。正在贺队长不知所措的时候,顾罡韬和齐浩楠乍起手来,表示原意承担这一令人生畏的活计。 其实,他俩早从李老师的来信和黛微的口信中得知,国家今年秋天就要恢复高考,他们一直想找个既能干活,又能抽出空闲学习的事干,这活路正合心意。散会后,俩人找保管员陈跛子打开库房,领了口粮灌了油,又回到房子捆好行李。一切准备妥当,只待出发时,却见妇女队长雨花一脸怒气地横在牛车前,朝贺队长吼道:“哎!我说贺队长,这俩娃娃不知道啥叫怕怕,你难道也装糊涂?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咱咋向人家屋里交待?” 贺队长吞吞吐吐地说:“这事是娃娃们主动提出来的,再说这俩小伙来这大事小事经过了不少,有胆有谋,让人信得过。” 正在套牛车的齐浩楠听到雨花在为自己去金水沟的事说情,信心十足地笑着说:“嫂子放心,我们有思想准备,肚子里能吃几碗干饭也清清楚楚,我们保证一不误事,二不会给你添麻烦。再说了,我长这么大,还真不相信有神鬼这一说法,全是无稽之谈。要是真有其事,我俩就捉个活鬼回来给大伙看!”说完,齐浩楠拍拍顾罡韬的肩膀,两人哈哈哈地笑开了。他们的坦然自信感染了雨花,但两人对狐狸精的漠视又使她多少有些担忧。 闷了半天的蔫秧子终于沉不住气了:“娃娃,这可不是闹着耍的,不敢硬撑呀。去年听说三队的王大胆去了两天半,就吓得叽里呱啦跑回来,害了一场大病,差一点报销咧!” 赵天星一听他俩执意要走,表面上极力挽留,心里却打起了小算盘:这俩家伙一走,小院里就剩下我和她,撑腰壮胆的事就非我莫属啦,真是天赐良机呀赵天星暗自欢喜,当看到村民们忧心忡忡的神情,又拨起了他的疑心。他抓住齐浩楠的手说:“你俩是不是疯了?老乡都不敢去,就你俩逞能?” 齐浩楠重重拍着他的肩膀说:“伙计,亏你还是军人的儿子,一条破沟就能把人吓住?你也没问问你老爸是咋从战场上冲杀出来的。”齐浩楠的这句话像一贴膏药粘在赵天星嘴上,让他哑口无言。 淘气是最不情愿的,她上前拨开赵天星,冲着齐浩楠喊道:“去!去!那金水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挣那几个工分值得吗?”她怒冲冲扯住牛缰绳不肯松手。 望着淘气噘嘴吊脸的样子,顾罡韬叉腰走到面前,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我俩又不是赴刑场,看你那傻样儿!快闪开,该干啥干啥去!都不怕人笑话?”他向齐浩楠使个眼色,齐浩楠会意,悄悄绕到淘气身后,猛地将她紧紧搂住,顾罡韬趁机抢过牛缰绳就跑。等淘气反应过来准备追赶时,又被赵天星伸胳膊拦住了。 老牛迈着疲塌的步子来到金水沟时,太阳已端端地照在了头顶。赶车的蔫蛋子还要赶回去干活,卸完行李就急匆匆走了。 他俩的住处是扎在半塬上的两孔土窑,坐北朝南,窑畔上横七竖八地长满了野草。窑前有一块可并排放两辆大车的平台,下面是深沟。“”字形的沟槽中间横着一条由西北向东南流淌的小河,名叫金水河,河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耀眼的光。沟两侧高高低低布满了果树c杂树,东边那片是苹果树,最南边是杏树,西边主要是梨树,也夹杂着柿子树和枣树,站在窑顶可将果园的景致一览无余。苹果c梨c枣c柿子已经挂满枝头,荒草在沟壑中无拘无束地铺展开来,到处是一派勃勃生机。窑洞前的沟畔上,两棵柳树垂下枝条,像楚楚动人的少女,俯身望着清凌凌的河水大自然的娇美像久违的朋友,陡然呈现在面前,令人心旷神怡。 窑洞里有股潮湿发霉的味道,使人身上发冷,还直往衣服里钻。 暖融融的阳光穿过窗洞铺洒在光秃秃的土炕上,给这里增加了一些活力。东墙边靠着一张缺胳膊少腿的条桌和一把裂缝的条凳,这便是所有的家当。顾罡韬眼睛突然一亮,看到墙上挂着的一杆老土枪,第一次触摸这玩意儿,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和冲动。齐浩楠从桌子的抽屉里翻腾出一包霰弹,一包火药,高兴坏了:“这玩意儿真带劲,咱俩出去过过枪瘾,咋样?” “行!”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土窑,来到一处塄坎上。顾罡韬俯看着宛如一条绿色蟒蛇的金水河,一种自豪的感觉在心中油然而生,眼前的情景,怎么也无法将它和妖魔鬼怪联系到一起,但人们的议论又使他心底深处产生一种神秘的感觉,恰恰这种神秘感激发了他的兴趣,仿佛又回到了孩提时代。 两人几经捣鼓,齐浩楠“咔”地一下扳开枪机:“看,机关在这儿呢。这种老枪,前面灌霰弹,后面装火药,射程不远,但是可以杀伤一大片。” “你怎么啥都知道?”顾罡韬看着齐浩楠,几乎五体投地。 齐浩楠得意洋洋地说:“高中下乡学农的时候,房东家里就有一杆老土枪,我当时摆弄过,还开了一枪呢!” “那咱们也可以开枪?”顾罡韬问。 “从理论上可以。”齐浩楠严肃地说,“但是窑洞里很潮湿,火药受潮可能就打不响了。” “咱们试试!”俩人装好火药,灌上霰弹,顾罡韬走出窑洞,高高举起土枪,眯起一只眼,做着瞄准姿势。 齐浩楠走上前去提醒:“伙计,最好离眼睛远一些,这可不是半自动,当心后膛喷火。” 顾罡韬吐吐舌头,伸展双臂,让枪尽量远离身体,然后埋下头,运足力气扣动扳机。只听“咔哒”一声,哑火了。 俩人面面相觑,齐浩楠走上前,打开扳机,只见火药被压在后膛里,毫无动静。 “受潮了。”齐浩楠叹息一声,“趁这几天天气好,把火药拿出去美美晒一晒,一定能打响。”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金水沟里空气新鲜,又有各种昆虫,从集市抱回的芦花公鸡很见长,羽毛也艳丽了。每天清早是它最威武的时刻,当太阳从东塬冒出第一缕晨曦的时候,它便会择一处高坎,踮着爪尖,挺起圆圆的胸脯伸长脖颈。刚学会打鸣的公鸡,嗓音很难听,“喔喔喔”的声音断断续续,喉咙里像塞着一团棉花,脖项一圈彩色的羽毛缓缓展开,又缓缓地落下,像盛开的大丽花,更给它增添了几分英姿。 白天,坡岸上会出现几只山羊,它们一边吃草,一边把脖颈上的小铜铃甩得叮当直响。没事的时候,俩人会来到河沟,坐在岸边,脱去破鞋烂袜,把发烫的脚浸在清凉的河水里。七八米开外的水洼边,一只黄鹂正在剔翎修羽,眨着一双柔和的黑色小眼睛瞅着他俩。顾罡韬吹个口哨,鸟儿拍翅振翼飞了起来。 金水沟像一道天然屏障,外面的世界离这儿不过四五里,却仿佛与世隔绝。 这天傍黑的时候起风了,看样子似乎要下雨。俩人扒拉完最后几口饭,便坐在炕上东拉西扯起来。齐浩楠说他看见一只小鸟是如何艳丽,话题一转又谈起了爱情:“我说罡子,咱这园子也没有邮递员,你好多天没收到她的信了吧。这儿的风景这么好,干脆明天我们去赶集,你去把她接来玩上两天。” “你这家伙挺鬼的!”顾罡韬做作经状。 “唉!看把你难受的,想了就去嘛!又不是让你背山挖河。” “不行,不行,上次分手时,她出的几道几何题我还没解出来呢,见面非把我考焦了不可。” “考焦就考焦,她又不是金刚女菩萨,女人想男人总是藏得很深,特别是你那位,淑女啊!”说着齐浩楠又换了语气,“反正你俩是迟早的事,这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又没闲人惊扰,再加深加深。我来负责安全保卫,咋样?” 顾罡韬笑笑:“你整天为我操心,我倒想问你,你跟咱们大班长到底咋样了?赶紧生米做成熟饭,免得夜长梦多。再说还有陶部长在那儿监视着呢,你俩定不下来,扯得三个人都云里雾里的。” 顾罡韬的单刀直入,使齐浩楠心中泛起了阵阵波澜:“你说的是呵!淘气是个好姑娘,谁娶了她,一辈子就算烧高香了。只是一个人只能娶一个媳妇,要不是的话我就全包了。” “美死你啊!”顾罡韬踹了他一脚,“要是能娶俩媳妇,陶部长早就归我了,就凭你那点儿能耐?” “嗨嗨,咱们说正经的,我这就给大班长写情书,正儿八经的,让她一看就痛哭流涕非我不嫁那种,咋样?” “这还差不多。”顾罡韬点点头,“我负责送到,而且保证不偷看。” 天黑了,除过窑洞里一盏跳动的油灯,周围漆黑一团。一阵风从门缝里钻进来,随即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顾罡韬拉起了细细的鼾声,齐浩楠虽然疲惫不堪,却无法入睡。他辗转反侧,纷飞凌乱的思绪像掠身而过的风,没有轮廓,没有重量,却拽着他走出了窑洞,走进了知青小院,走到了姜沟小学,又飞到了天空,沐浴着太阳的光芒 齐浩楠翻身起来找出纸笔,打算给辛弦写信,一不留神把顾罡韬折腾醒了,他看齐浩楠一手握笔手握着手电筒,便数落道:“想了就回队上折腾去,省点电吧!” 齐浩楠和顾罡韬走后,一个多月杳无音讯。一开始的日子,淘气感到空落落的,原先有那么多男同学围着她,不论她心里对他们怎么想,但毕竟是充实的,她不喜欢尹松的傲慢,看不上天星的油滑,对大孬更是恨铁不成钢,但是当大家都离开之后,每个人的优点又一一显露出来。尹松绝对是那种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角色,大孬跟着你就像一条忠实的狗,现在只剩下赵天星了,赵天星像什么呢?一条忠实的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他能够为我两肋插刀吗?好像能够,又好像不能够。淘气弄不明白,总感觉跟赵天星在一起,就像踩着一团雾,脚下不踏实。而赵天星这边也是倒了八辈子霉,不明不白就成了陶部长的出气筒,他乖乖顺顺的还好,好赖有几口饭吃,要是敢顶碰几句,淘气就使性子,一连几天不下厨,淘气跟村里的婆娘狗皮袜子没反正,有的是吃饭的地方,天星可就不行了,一个大老爷们,整天混饭吃还不叫人笑话死?在家里,赵天星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他可受不了淘气这样的惩罚。有一次下地干活回来,他用尽了讨饭的口气敲打淘气的窗户:“淘气呀,陶部长呀,烟囱都两天不冒烟了,我快受不了了,真想叫你一声妈呀!” 正在洗脸的淘气“扑嗤”笑了:“你叫呀,叫呀,今后再敢不听话,再敢顶嘴,我就用这法子治你!” 赵天星确实打心眼里喜欢淘气,要不是因为这一点,他也不会咽下这口气,实在混不下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拧屁股回西安还不行吗?顾罡韬齐浩楠总会回来的。但是他明白自己不能走,他要是走了,丢下淘气自己,顾罡韬回来还不把他捶扁了?再说了,自己也是个男人,不在这非常时期显露男子汉气魄,更待何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顾罡韬c齐浩楠到金水沟安营扎寨已两个多月了。每天傍晚,听不到顾罡韬的口琴声,也听不到齐浩楠悠扬的笛声,原本热热闹闹的知青小院,此时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 这天夜晚,因感冒发烧的淘气被干渴折腾醒了。窗外呼呼地刮着大风,用图钉钉着的塑料纸有节奏地扑扑作响,就和拉风箱一样。她感到一阵阵的晕眩,脑袋胀痛。 此刻没有一个人给她倒一杯水,她必须忍耐,而她也习惯了忍耐。有时,她甚至会被自己的忍耐而感动,在病魔的折磨下暗自哭泣。 病榻上的淘气思绪万千,她开始内疚起来,赵天星挨的那记耳光响在她心里,在她看来这正是冥冥中的报应。她口渴,渴得像嘴里含了一团火,但毫无办法,连烧水的力气都没有了。 赵天星并没有酣然入睡,他听着隔壁的呻吟声,急得抓耳挠腮,想过去看一看,又怕再挨上一巴掌,不过去吧,毕竟是老同学,现在可以说就是相依为命了。犹豫间,他突然想起电影卖花姑娘中的那句话:“只要人心诚,石头也会开出花来。”这句话给他增添了勇气和力量,他不再犹豫,跳下炕,穿好衣服,大步走进淘气的房间。只见淘气斜倚在炕上,眼前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灯火摇曳,照出一张憔悴的脸。 赵天星此惊非他狠狠地搔着头皮:“呀,病成这样了!” 淘气摇摇头,不言语,只用暗淡无神的眼睛看着他。赵天星叹了口气,扭头就朝外走,不大工夫,他拉来一辆架子车,身后还跟着雨来。赵天星给架子车上铺了一张席,又抱起淘气的被褥铺好,淘气迷迷糊糊地看着他,只说了一个“水”字,赵天星赶紧跑回到自己屋,把剩下的少半瓶温开水倒进碗里,淘气接过碗,三口两口就喝了下去。 从公社卫生院回来,已是半夜时分,赵天星让雨来帮着,驮起淘气软绵绵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放到炕上,随后壮起胆子摸了摸淘气的额头,似乎已经不那么烫手,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给陶部长治好病,我这也算是将功补过吧。”随即来到厨房,烧了半锅开水,把淘气的暖瓶灌满,又倒了半缸子水,招呼着吃了药,这才回到自己屋里。 第二天一大早,赵天星没有上工,他先给厨房挑了一担水,然后从瓦缸里舀了一小盆豆子,去村里换了几个鸡蛋,慌慌忙忙地跑回来,手忙脚乱地生火烧水,做了一碗荷包蛋,放上葱花c盐和醋,这对于赵天星来说已经很不简单了,他也就这一点儿手艺。 赵天星把热气腾腾的荷包蛋端给淘气,自己点了一支烟,坐在炕沿上。淘气端起碗,吃了两口,突然开始抽泣起来。 赵天星不知所措,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淘气这么脆弱,这么伤感,他搔搔后脑勺,轻声问:“你咋了,又是哪儿不舒服?” 淘气不回答,默默地抹了一会儿眼泪,朝赵天星笑一笑,赵天星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淘气对他这么温柔地笑过。 “这鬼地方像把人给缠住了,啥时候能离开呀?” “大家不是都在熬吗?苦难是人生的必修课。”话音刚落,赵天星就感到自己贫嘴得不合时宜,立刻沉默了。 “人就怕没盼头,这死不了活不旺的日子真难熬!”淘气泪眼迷濛。 “咋能没盼头呢?招工回城不过是早一些晚一些的事情,你从来都是乐天派,咋一下子消沉起来?这可不像你。” “人心隔肚皮,肚皮隔毛衣,你咋能猜出我想啥。我说我想上大学,你信吗?连做梦都想,你知道不?我这次得病就是急出来的。政治c语文还凑合,翻开数理化就傻眼了,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当时我就急得想哭,心里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赵天星劝道:“希望不能放弃,也要脚踏实地,不考大学,咱就会在这黄土高坡待一辈子?机会总是有的。” 淘气心灰意冷地说:“那要到猴年马月啊,机会好像也认人,见了我就绕着走,我这个人命不好。” “不可能。”赵天星语气坚定,“你算算咱队的形势,老齐c老顾c大班长他们是要考大学的,尹松出事了,一时半会儿肯定没戏,大孬又不好好表现,如果招工指标下来,还不就是咱俩的,说不定还能在一个厂里上班呢!” 淘气脸上现出久违的光彩:“美死你呀赵天星!” 看见淘气高兴,赵天星越发来了精神:“我不是异想天开,这是实事求是的分析。你放心,顶多一年半载,咱俩就双双把家还喽!” “去你的,还不知道是谁和你双双把家还呢!看我有个好脸,老毛病又犯了是不是?” 赵天星吐吐舌头:“错了错了又错了。陶部长,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赶紧趁热把荷包蛋吃了,养好精神才能继续革命,啊!” 一碗荷包蛋吃完,赵天星端着碗筷走了,淘气扯开被子躺下,两行热泪从眼角流出 一觉醒来,已经过了晌午。不发烧了,精神也好了一些,淘气下炕穿好衣服,给自己到了半缸子水,正在吃药,赵天星又出现了。 虽然依旧是笑眯眯玩世不恭的模样,但是下乡将近两年,淘气从来没有感到赵天星像今天这样可爱,他会救人于危难,会体贴,还会鼓舞人心,带给人希望。 淘气扪心自问:是我对他的偏见让我看不到他的优点? 赵天星并不知道淘气心里想什么,以他的性格,也缺乏这种细致入微的观察,赵天星是听见响动就过来了,因为他又要露一手了。 “陶部长,看来精神不错,想不想吃面条啊?臊子面。” 淘气云里雾里,已经几天没好好吃饭,退烧以后,肚子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了,这时要是能吃上一碗臊子面,十成病怕也就好了八成。但是她知道赵天星不靠谱,想吃面,自己可没精神去做,便懒懒地问:“说得轻巧,我倒是想吃,你会做吗?” “我咋不会做?”赵天星看淘气有兴趣,立刻来了精神,“我这个臊子面啊,有豆腐c鸡蛋c韭菜,还有油泼辣子,哎呀,馋死人咧!” 话音未落,就见雨花笑吟吟地端着一只老碗走了进来,淘气抬眼看去,果然是一碗冒着热气的臊子面,绿的是韭菜,白的是豆腐,黄的是鸡蛋,上面还有一坨红红的油泼辣子。雨花一边把碗递给淘气,一边嗔怪道:“病成这个样子也不说一声,要不是天星来喊我,我还以为你闷在屋里绣花呢!” 淘气端过碗,看看雨花,看看天星,不禁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雨花临走时告诉淘气:“我回去给贺队长说一下,这几天天星就不要上工了,在屋招呼你,队里给他记工分。你好好养病,要是想家,病好了就回去看看。” 淘气这次的确病得不轻,退烧之后,虽然精神好了一些,但是身子是软的,走路像腾云驾雾。病中的淘气特别软弱,几次在梦中哭着要回家,像个孩子似的喊着妈妈。赵天星得了妇女队长的旨意,每天担水做饭,陪淘气说话,自己掏腰包到镇上买来大肉蔬菜,改善伙食。 这天下午,知青小院里静悄悄的,淘气一觉醒来,秋阳正透过窗户照在炕上,几只麻雀在窗台上唧唧喳喳地叫,经过几天绝望的挣扎,淘气感到自己开始恢复元气了。她穿好衣服,对着镜子看,镜子里的形象虽然憔悴,但依然是一张青春的脸庞。她整理好头发,朝镜子里的自己做了个鬼脸,然后扶着墙,小心翼翼地走到屋外。 阳光非常明媚,天空碧蓝如洗,一阵微风吹过,屋后老槐树的叶子便一阵一阵地飘落下来。淘气坐在屋檐下,觉得自己就像一位农村大嫂,手里纳着鞋底,母鸡围在身边咕咕叫着觅食,孩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想着想着又想到了家,想到了父母,如果妈妈知道自己这几天的惨象,还不知哭成啥样子呢!如果在城里自己这会儿也是工人了,星期天可以穿上漂亮衣服,去看电影,去逛街,也有男朋友陪着,只是这个男朋友可不是赵天星 正想得出神,突然被一阵声音拉回现实,原来是赵天星挑水回来了,看到淘气坐在屋檐下,先是一喜,又看到淘气迷迷瞪瞪好像灵魂出窍的样子,又是一惊,赶紧上前问候,淘气却早已经回过神来。 “天星,你担水去了?”淘气没话找话。 “你怎么出来了?外面有风。”赵天星要赶淘气回屋。 “没事了,好了。”淘气展露出笑容,“谢谢你这些天的辛苦啊。” “不辛苦,命苦。”天星又来了精神,“摊上一个病婆姨,可把我老汉累瓜了。” “哟,你啥时候能不贫嘴呢?”淘气佯怒,却顺手拉过来一只板凳:“坐下歇歇吧,抽支烟。” 赵天星哪里见过淘气这样温柔,赶紧屁颠屁颠地坐下,掏出一支香烟美滋滋地吸起来。 赵天星本是个天马行空之人,我行我素,玩世不恭,然而这几天在淘气跟前竟变得十分有眼色,还真像一位体贴入微的丈夫。 淘气默默地坐着,用探究的眼神望着赵天星,看他汗津津的脑袋,打着补丁的裤子绽开了口子,夹着香烟的手又黑又粗,不禁感慨万端。当目光接触的瞬间,她有一种被闪电击中的感觉,赵天星的眼神是那么诚恳c惶恐,又充满柔情,那种探索的眼神,仿佛在问她是否改变了对他的态度,是否将来能够共同去面对风雨? 淘气轻轻叹息一声:“天星,以前我只知道你会掏鸟窝,捉蛐蛐,没想到你还挺会照顾人。” 赵天星傻傻地笑了:“人都是会变的嘛,你以前对我总是凶巴巴的,每句话都像刀子一样刺进我的心,你不是也变了,变得温柔可爱了吗?” “不许胡说。”淘气把脸扭到一边,轻声说,“过两天我能干活了,一定好好谢你。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多亏你的照顾。看得出,你从来没这样照顾过人吧?” “真让你说对了,连我妈生病我都没这么表现过。” “咱们是好朋友,路还长着呢,如果你哪天有个头痛脑热的,我也会这样待你。” 听见淘气这句柔情似水的表白,赵天星激动得差点热泪盈眶。他再次点燃一支香烟,淘气看到赵天星曾经细嫩而今粗黑的手在微微颤抖。 晚饭两个人一起做,天星不让淘气动手,但是淘气还是挣扎着擀了一案子面,赵天星打开一瓶罐头,又找出半瓶酒,他知道今天淘气不能喝,但是一来自己高兴,二来也确实身心疲惫,趁此机会刚好放松一下。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赵天星不胜酒力,几大口喝下去便有些飘飘然,他看着病后的淘气,虽然虚弱,却有一种别样的风韵,难怪古人赞美病西施,看来是有道理的。想到这里,便壮了胆子道:“淘气,陶部长,陶红樱同志,我今天要说句心里话,他们,什么尹松c齐浩楠,或许还有顾罡韬,他们对你其实都没有我实诚。下乡两年,我赵天星,心里除过你淘气,还装过谁?这次你有病,是老天爷给我的机会,让你明白我对你的一片赤胆忠心。”说到这里,赵天星顿住,猛灌了一口酒道,“你是我最喜欢的女孩,从现在,直到永远。” 天星没勇气听淘气的回答或不回答,说罢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回到自己屋里一头栽倒在炕上。 这个晚上淘气失眠了,她睁着一对大眼睛望着屋顶,抿着嘴唇默默思索。有时候偷偷地笑,有时候又莫名其妙地叹气,直到鸡叫头遍,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从同班同学到下乡,淘气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感到赵天星那么可爱,那么富有情趣和力量,那么会关怀人c安慰人。合上眼帘,赵天星那双顽皮的眼睛似乎能一直望穿她的心,令她不能自已。 与顾罡韬齐浩楠相比,赵天星是不踏实,有些虚,这是尽人皆知的,但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话也是哪个大人物说过的,赵天星的优点也不少啊,人说曹操诸葛亮,脾气不一样,人与人的个性不同,表现的方式就不一样嘛。她曾经从心灵深处将他撵出去,可这会儿,他又以一种令她惊异的崭新面貌在她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想到这儿,淘气的脸蛋儿竟然发烫了。 不知是屋檐下麻雀的嘈杂还是娃娃追逐嬉闹的尖叫声把她吵醒了,睁开眼,窗外早已大亮,她打开一扇窗,拿着圆圆的镜子,开始细心地梳理着头发。 镜子里的那张脸充满活力,两片红晕浮在白净的皮肤上,使那张青春少女的脸越发显得妩媚动人。她细细审视着自己的睫毛c鼻梁c嘴巴c面颊c下巴,伸手摸摸自己的脸蛋儿,热乎乎的发烫,心也突突地跳着。 自从下乡以来,淘气似乎从来没有这么专心地梳理过自己的头发,哪怕一撮头发没梳齐,她也要重新放开扎好。她梳的是两条短短的小辫,发梢轻拂在圆润的肩膀上。 早晨九十点钟的太阳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舒服极了。 梳妆完毕,淘气从小屋里出来,发现赵天星正坐在院子里看书,不禁大吃一惊:“天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看什么书呢?” 赵天星抬起头来,腼腆地笑道:“安娜卡列尼娜,前些日子从弦子手里抢来的。”说着扬起手里的书,“看,还是新书呢!听弦子说现在很多大毒草都开禁了,城里新华书店门前天天排长队呢!” “大毒草?肯定是谈恋爱的书!” “谈恋爱的书又怎么了,这可是大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书。”赵天星在卖弄。 “你有这功夫为啥不复习功课?不务正业。” “淘气我问你,学好数理化又是为了啥?”赵天星一脸正经。 “为啥?”淘气懵懵懂懂,“为了离开这穷山沟,为了美好前程。” “对呀!”赵天星眉飞色舞,“美好前程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更好地谈恋爱吗?” “就知道贫嘴,我说不过你。”淘气佯怒,略一沉吟,像是说给自己,“我也想看书。” “那你想看啥书,说说让我听听。” 淘气低头想了一阵子,嗫嚅道:“我不知道该看啥书,我想不起来。” 淘气说完,心想准会遭到奚落,谁知赵天星竟是一脸的严肃:“我也和你一样,真的不知道自己该看啥书。说是知识青年,我们其实啥也不懂,要文化没文化,要技术没技术,都是这该死的文化革命c上山下乡,要不的话,我现在也是大学生呢!” “那你是不是也想参加高考?”淘气赶紧接上这个话题。她希望赵天星说是,这是女人小小的虚荣心她更希望赵天星说不,俩人就这么在一起,直到招工c进城,想到这里,淘气突然感到脸上发烧,怕赵天星看到,一扭身又进了屋子。 傍晚,月儿悄悄地爬上了树梢,知青小院在银色的月光下显得洁净如洗。一只叫春的猫沿着猪圈的矮墙溜进院内,身影由长变圆,随后像滚球一样消失了。屋外墙角传来蛐蛐的叫声,在恬静的夜色里显得十分脆亮,就像银器轻轻碰撞发出的音响。听到这诱人的叫声,赵天星喜上眉梢。他拔了几根蛐蛐草,孩子似的蹲在墙根,耳朵几乎贴到了墙缝上。看他神秘兮兮的样子,淘气感到好奇,也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走来。天星发现淘气站在身后,转过身,将手指竖在嘴中间,示意她不敢吱声。过了一会儿,蛐蛐再次叫开了,他轻声道:“快把手电拿来,这绝对是只黑钳金翅的好蛐蛐。” 淘气赶紧回屋拿来手电筒,朝赵天星手指的墙缝照去,赵天星手里捏着细长的蛐蛐草,忽而指尖轻搓着往里探,忽而手腕颤抖着一点点往后退,经过数次试探,蛐蛐终于气势汹汹地爬出墙缝,就在它扎起翅膀叫声连连的时候,赵天星从容地将它一把抓在了手心。 淘气一直俯身站在赵天星背后,小心翼翼地打着手电,全然不知自己的一对早已贴在他的背上。当天星身后突然有了软绵绵的感觉时,蛐蛐已被捏成了肉泥。淘气站起来,窘迫地将脸扭向一旁,赵天星随即站起,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瞬间,那感觉像一股强大的电流迅速传遍淘气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她微闭着眼,任由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将自己带入了梦一般的境界 挂在树梢上的圆月,悄悄地扯过一片云,让小院呈现出淡淡的幽暗。两颗炽热跳动的心迸发着火花,爱河像开了闸的水一泻千里。 赵天星紧紧地抱住淘气,她感到头晕,身体仿佛腾空而起,把时间c地点和处境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她像猫一样温顺地靠在他怀里,软绵绵的,而他的怀抱又是那么让人感到坚实和舒适。 “你坏死了,想着法子划着圈儿让人家往里钻!” 赵天星用吻代替了回答,他的胡茬有点扎,他用发烫的唇吻着她,慢条斯理的,反正离天亮还早呢,有足够的时间供他享用。 猛然,淘气从恍惚的状态下解脱出来,冷静和理智被唤醒了,她想起了刚才捉蛐蛐的事她怎么也想不通,咋样鬼使神差地被这家伙降服了。 “天星,你真胆大。”她说得很轻,因为心脏急促的跳动使她透不过气来,“你真坏,一肚子坏水水!”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从迷惘中解脱出来,只是下意识地在赵天星怀抱里挣扎。 天星并不慌乱,俩人对峙在夜色里。她听见他呼吸声很粗,也听见自己呼吸急促的声音,好像刚刚撵完小偷似的。 他又要吻她了,那晕眩的感觉再次袭来。他用身子贴紧她,手臂紧紧缠住她的腰,她只是本能地反应着,推搡几下,而后又任凭他亲吻,她无法透气,无法思索,整个身子都瘫软了。这种神秘的状态,让他们提心吊胆又神魂颠倒,隐藏在心底的那一缕畏缩,已经烟消云散。 她贴着他,搂着他的脖颈一动不动,感到自己仿佛从一个久远的c冗长的睡梦中醒来,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感受到生命的可爱。她咬住嘴唇,挣扎着扬起脖子,羞答答地喃喃着:“天星,你不可以” “你要知道我是多么爱你,我这阵子都快疯了!” 淘气用手指捣了一下他的脑门:“我知道你这家伙鬼点子多,只怕”她把他的胳膊抓得更紧了。 “你放心,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 “我对你,就这一点不放心。说不准呀,将来你真的把人家卖了,人家还傻乎乎帮你点钱呢!”淘气在他的胳膊上轻轻拧了一下。 赵天星一把将淘气扳倒在怀里,手臂紧紧地缠着她,嘴唇贪婪地从她的嘴唇滑下去,沿着脖子一直到胸口。炽热的火焰烧灼着她,全身的骨骼都要被他压碎。他的手慌乱地解开她的衣扣,牙齿轻轻咬住了她的肌肤,一股灼热的火焰从她胸中迸发出来,扩散到四肢。他喘着,眼光狂猛,她挣扎着,压低声音喊叫着:“不要!天星!不要!” 这时,尘土已把两人沾得面目全非了。他把泥乎乎的头抬起来,头发和眉毛上全是土。他望着她,眼角带着一丝羞愧。 淘气死死抓住赵天星的胳膊,怯生生地说:“天星,我怕!” “怕啥?” 淘气细声细气地说:“你,你没听说,干那事是要生孩子的。” 赵天星扑哧笑了:“有啥好怕,你没听女的生娃要十月怀胎吗?现在我们是两口子,明天就去领结婚证,看谁敢不给我们领?” “想得美!你老实交待,盯我多久了?” 赵天星眼珠子一转:“横跨两个时代。” 淘气揪住赵天星的耳朵:“放严肃点,好好说嘛!” 赵天星疼得嗷嗷叫:“学生时代把你放在心里,知青时代把你搂进怀里,不是两个时代?” 淘气望着赵天星:“那你能保证,再换个时代对我不变心吗?” “能,一定能!”赵天星搂住她的脖子,一只手悄悄伸向她的。 “呀!”淘气觉得浑身迅速地鼓胀起来,对骚动的渴望和对羞耻的恐惧使她颤抖不止,她喘息着说,“别天星。” 赵天星像一堆火,快要将淘气融化了:“我俩迟早要那样,早一天晚一天有啥?” 他的手在她的上久久停留,先是轻轻的,而后突然发力,让淘气禁不住呻吟起来。不知过了多久,那只手轻轻滑向腹部,在肚脐上稍作停顿,又继续下滑,直到滑向那个永远羞于见人而又神秘的地方淘气觉得支撑躯体和灵魂的柱子轰然倒塌,墙摧瓦倾,天旋地转。 她已陷入灭顶之灾,死死地抱住了那个救命的躯体。她已经不满足于他的搂抱而身不由己地用力了。 她身躯扭动着,一阵紧似一阵地喘着气。当他的手伸到那个神秘的地方的一瞬,她颤抖着,一下就用双臂和双腿将他箍住了,随即把自己的嘴贴到他的嘴上,将舌头递进他的嘴唇,他察觉到了爱的滋味,就变得更贪婪了。 他们在盲目c慌乱和撕扯不完的羞怯中尝到了那种神奇的滋味,他们在几乎焚毁的那一刻长大成人了。 “对不起,淘气,吓着你了吧?”赵天星低声说。 淘气用衣袖拭去他面颊上的土,赵天星把头枕在她的膝上。她望着他,发出一声轻叹:“天星,你要答应我,咱俩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不然我就不理你了。”赵天星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他的眼睛望着她的灵魂深处。 “淘气!”赵天星用带点沙哑的声音说,“你是天底下最漂亮c最善良的姑娘!说话做事总是替他人着想。”他忽然拥紧她,把她的头紧搂在胸前,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淘气,如果我曾经伤过你的心,请原谅我吧,因为当你伤心的时候,也是我自我折磨的时候。从现在开始,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呵护你了。” “有那么重要吗?”她笑着说,“我已经不知道什么叫伤心了!” 她偎在他胸前,含情脉脉地听着他的心跳,听着呼呼的风声。人类的心灵里能容纳多少的喜悦c狂欢与幸福呢?赵天星全然不知,他只知道他拥抱着一个美丽的c五彩缤纷的世界。 处于灵魂第一次失火的赵天星,再次失去了耐性,他把她拦腰抱起,踹开屋门,放在自己的炕上,手忙脚乱地将她脱得一丝不挂,当他挺起,再次进入那个温暖湿润的缝隙的时候,已经有些轻车熟路了。淘气在他身下百般缠绵,呢喃着紧贴他的身子 月光透过窗棂,将银辉温柔地洒在了这对幸福人儿的身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从那天晚上起,赵天星谙熟了男女之间最深的隐秘,每当想起淘气的羞怯慌乱和自己的傻样儿,脸上总会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丝甜美而得意的笑容,沉醉在无尽的愉悦之中。 当赵天星和淘气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会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温柔而笨拙地亲吻淘气,淘气有时候会乍起拳头朝他戳戳打打,有时候会依偎着他呢喃蜜语,她的目光时而激情似火,时而迷离如梦这种种举动使赵天星欲罢不能。他不再感到拘谨,不再感到羞怯,不再感到心神慌乱了。他觉得这是正当的,他有权享受这良宵月夜的美好时光,他觉得幸福已经将他俘获,让自己浑身充满力量。 有几回,赵天星干农活太累,淘气会把热乎乎的红苕玉米粥端到炕前,像对待孩子一样喂他吃。淘气梳妆打扮时,赵天星也会接过梳子,一丝不苟地代她梳理,梳得她微闭着眼睛,舒服极了。也有几回,为了不让淘气睡懒觉,天星会偷偷撩开被角去挠她的脚丫子。一个个漫长的夜晚,赵天星讲了许多小时候的故事,怎样捉蛐蛐,怎样斗蛐蛐赢钱,怎样跟男生合伙捉弄女生,还讲他的父母c姐妹,讲与他们赵家有关的所有有趣或无趣的故事。淘气津津有味地仔细聆听,如今,她希望了解与他有关的一切,从呱呱坠地的婴儿开始,一直到现在。 沉浸在爱情中的女人,人人都是美女,天生丽质的淘气自然更不例外,自从跟天星有了男女之间的事情,她的眼神,她走路的姿态,甚至梳理头发的动作,无不流露出万种风情。她总是含情脉脉地盯着赵天星,任何东西都不能占据她的视野。青春爱情的幸福让人无暇他顾 经过一个星期疯狂的缠绵之后,一连好几个晚上赵天星都被淘气拒绝了,对于怀孕的恐惧,以及可能出现的流言蜚语,让淘气冷静下来,她推说来了例假,勒令天星待在自己房间里安生几天。独守空房的日子实在不是味道,赵天星一夜一夜地在炕上辗转反侧,有一天晚上他实在无法忍受心头燃烧的欲火,便试图用手来解决问题,在精液喷涌的一刹那,他把脸紧紧埋在枕头上,生怕隔壁的淘气听到异样的响动。 这是一星期后的一个清晨,公鸡的第一声啼鸣早早就把赵天星唤醒。按照睡前的设想,他用最快的速度披上衣服,轻手轻脚地拉开门闩,走到院子,窗户紧紧关闭,他把耳朵贴近窗户,听到里面均匀的呼吸声。他抬手轻轻敲了几下门,没有反应,又敲了几下,过了一会儿,门终于“吱呀”地一声开了。淘气裹着衣裳,着双腿站在门里。赵天星闪身进去后,她随手轻轻推上门闩,转身吊到他的脖子上。天星搂着她光滑细腻的腰身,急切地寻找着她的嘴唇,想重新品尝她舌头的滋味。淘气却吝啬起来,头摇得像拨浪鼓,使他无法接上。赵天星迫不及待,抱着她在黑暗里朝炕沿移动。他的胸脯触到她的。那温热坚挺的使他迷醉,浑身膨胀起一股无法排解的燥热。他猛地将她放在炕上,让淘气禁不住“啊”了一声,随即迅速把她的身子裹在自己身下。她不再挣扎,伸展开修长的双腿,扬起脖子把舌头送到他的嘴边。 这一时刻,天星更像一个贪婪的饿鬼,一边咂着温软的舌头,一边悻悻地发牢骚:“你把我隔离这么多日子,把人都想死啦!” 淘气用手击打他的脊背:“看你像个贼娃子,一个偷吃禁果的贼娃子!” 这句话给了天星更大的力量,他感到下面如炭火一般烧灼,他不想再等待,腾出手来,在那一片隐秘的毛丛中轻轻抚摸了一阵,淘气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他趴在她身上扭动起来,继而又变成了上下起卧,那近乎疯狂的冲撞,使淘气在潜意识中感觉到他对自己怀有的一种主人翁的权力,而她所期待的一种力量,他亦慷慨大方地给予了她。 她身子扭动着,抽搐着,气都不够用了。她亲他的脸,咬他的耳朵,将指甲深深地陷进他的肉里。双眸对视激起更强的,天星意识不到自己的目光此刻多么热烈而富于男子气概,正在融化她的身体 随着淘气的呻吟一浪高过一浪,天星也止不住大声喘息起来,一边喘一边喃喃自语:“我爱你!淘气,我爱你!”淘气张着嘴说不出话,只是将十个指甲更深嵌入他的肌肉,直到天星如野兽一般狂吼起来,她感到一股热流进入自己的身体,随即浑身酥软,一双圆润的胳膊缓缓地软软地垂下 她静静地依偎在他怀里,像一只乖顺的猫,冒着傻气说:“咱俩干那事的时候,你猜我想到啥了?” 赵天星迷惑地摇摇头。 “我想起农民给咱扎院墙打胡基的样子。”天星忍住笑,等他嚼出话味儿后,忽然像疯了似的又一次把她压在了身下 外面起风了,飘洒的雨丝打湿了窗纸,他们赤身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黎明前的偷欢,像一曲美妙的畅想曲,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鸡鸣狗叫的嘈杂声而画上了休止符。 微明中,赵天星没有贪恋温暖的被窝和淘气柔媚的身躯,爬起来走进厨房,把水缸担满,把炉灶里的灰渣除净,好让淘气起床后烧饭。 他做着这一切时,心里踏实极了,当天星站在院当中悠然点燃一支香烟的时候,他清楚地意识到,以往的日子,尹松c浩楠,甚至还有大孬,都虎视眈眈地瞅着淘气,而现在,我成了惟一赢得了她的人。得意至极时,禁不住高声唱道:“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练一练手中枪c刺刀手榴弹,瞄得准呀,投呀投得远” 小院因此变得温馨和生机勃勃,赵天星回到小屋,淘气还没起床,望着她酣然入睡的样子,赵天星的眼睛都不会拐弯了。他的再次升腾,这种是如此地摧枯拉朽,把他曾经的颓丧c无为c焦虑c烦躁c懦弱c懒散等等全都烧成了灰烬。他的眼前,只剩下了这个女人 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庄里,一男一女的行为再隐秘,还是逃不出好管闲事的婆娘们的眼光。没出几天,这事就像风一样刮进了金水沟。 这天早晨,太阳刚刚升起,赵天星和淘气就被急促的叩门声吵醒。慌乱中,天星穿错了内裤,被淘气一把撸下来。赵天星掖胸搡怀地跑去开门,当看到是顾罡韬和齐浩楠时,顿时呆若木鸡,满脸发烧,语无伦次地说:“你c你俩回来了,咋没捎个信,我好去接你们啊!” 齐浩楠看他像在说梦话,生硬地说:“又不背山挑河,有啥好接的。” 顾罡韬拍拍赵天星的肩膀,笑道:“好些日子没吃到陶部长做的饭了,回来想换个口味。” 进到屋里,齐浩楠发现赵天星魂不守舍,伸手摸了一把被筒,竟没一丝热气,心里更纳闷。 顾罡韬试探地问:“你一个人在,陶部长呢?” “她,还在睡觉吧,我也不知道。”天星嘴里像含了颗枣,含含糊糊地说。 一墙之隔的淘气早听出了他俩的声音,她把头蒙在被筒里,怀里像揣了只兔子突突直跳。 齐浩楠看出了破绽,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他知道淘气从来没有睡懒觉的习惯。 “陶部长,还不起床做饭啊?”顾罡韬抬高嗓门。 淘气应了一声,赶忙爬起来穿衣服,随即端起小镜子细细端详,惟恐自己脸上露出什么破绽。 说话间,贺队长不知啥时走进小院,一阵客套之后,齐浩楠就说起回来领口粮的事,贺队长说自己要去大队开会,要领就赶紧去领。俩人只好跟着贺队长到库房去。 顾罡韬临走又吼了一声:“陶部长,今天早饭免了,我们很快就回来了!” 回到金水沟,齐浩楠整整一天都闷闷不乐,和顾罡韬没说几句话,就歪倒在炕上睡了。顾罡韬知道他的心绪,悄悄走出窑洞。 晚饭的时候,顾罡韬搞来一块猪头肉和一瓶白酒,还钻进厨房,做了一盘色泽鲜亮的凉拌野菜。摆放停当,才叫醒了熟睡的齐浩楠。 齐浩楠慢慢坐起,伸着懒腰问:“惊天动地的,有好吃的?” “你那猫鼻子真尖。快,过过肉瘾!” 齐浩楠“噌”地下了炕,鞋子都没穿就直接跳到桌前,用手捏了片肉丢进嘴里:“从哪弄来的?真香!” “你吃就是了,反正不是抢来的。上午你喊陶部长要吃的,人家没露面,现在哥儿们给你补上。” “两码事。提她没劲,来!喝酒!”两人碰一下碗沿,各自喝了一大口。 顾罡韬抹一下嘴巴,意味深长地说:“这辈子做了男人,就得拿得起,放得下。” 齐浩楠不爱听这话,拍着胸脯嚷道:“你应该知道,我不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那号人!” 顾罡韬不由得乐了:“有话好好说,别把窑给震塌了!” “我喊,是因为我他妈的觉得窝囊,不喊难受!这你也不理解?” 顾罡韬放下酒碗,夹了一块肉塞进嘴里,慢条斯理地说:“有些事,不是你认为该怎样就会怎样。淘气有她自己的打算,想再多也没用。你不也有你的选择吗?眼下的重头戏是你和弦子咋唱,不清楚这一点,你就会丢了夫人又折兵。不过嘛!仔细想想也挺好,淘气真跟天星好上了,没有让外队的人拐走,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你放屁!赵天星是个王八蛋,阴谋家,野心家!”齐浩楠把酒碗重重地蹾在桌上,让本来就歪七扭八的桌子一连晃了几晃。 人是复杂的动物,齐浩楠也不例外。尽管他拒绝了淘气的感情,但是,猛然风闻赵天星和淘气的事,他的心还是波动了,仿佛淘气是他的什么人,与他休戚相关似的。他本来以为自己和淘气已经一刀两断,但是今天才发觉内心深处依然难以释怀。 齐浩楠淡淡一笑:“罡子,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惟一的铁哥儿们。对淘气,我有责任为她着想。如果真是赵天星,她迟早会毁在他手里。” 顾罡韬审视着齐浩楠,一声叹息:“不说这些没劲的话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们有什么办法?来,喝酒!” 一斤酒喝光,俩人连鞋也没脱便歪倒在炕上呼呼睡去,淡淡的月光在黑暗中映出一片朦胧,俩人在睡梦中不时变换姿势,嘴里含混地说着梦话。 次日清晨,齐浩楠浑身不舒服,头疼,反胃,这是昨晚饮酒过量的结果。他的脸灰蒙蒙的,像刚从土里刨出的泥娃娃。喉咙干得冒火,喝了一大瓢水下去也没用。要是在平时,顾罡韬也许会责备他,可是现在他好像根本没注意到齐浩楠。他盘腿坐在炕中间,俨然一个打坐的和尚,齐浩楠折腾了一阵,嘴里唠叨了几句什么,蒙头又睡了。顾罡韬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酒味,才意识到那酒的厉害,今天早上c昨晚喝酒时说的话他竟然一句也记不起来了。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叭叭”的响鞭声。 顾罡韬一听就知道是胡日鬼来了,他一骨碌站起,拍了拍还在熟睡的齐浩楠。 齐浩楠揉着惺忪的眼睛,嘴里嘀咕着:“这讨厌的胡日鬼,鸡还没叫呢就跑来了。”他眯起眼,太阳的几束细光从门缝射进来,齐浩楠突然想到了什么,连鞋子都没顾上穿,径直向鸡架跑去。胡日鬼看他慌慌张张的样子,好奇地紧随其后想看个究竟。 “唉呀!不好了,鸡不见了!” 听到叫喊,顾罡韬迅速跑出来,安慰道:“别着急,到西边林子再看看,说不定到那儿捉虫子去了。” 齐浩楠抬头望望太阳:“捉屁呢!早上连鸣都没打,不然咋能一觉睡到半晌午。看!这儿还有一大撮子鸡毛呢!”齐浩楠大声嚷嚷着,六神无主地看着发愣的顾罡韬。 “唉!我看八成是狐狸精。”胡日鬼显出一脸的恐慌。 看到这番情景,两人心里都明白了,只是心存侥幸跑到果园,你一声我一声地叫着嚷着,折腾了好大一阵子,才哭丧着脸回到窑前。 胡日鬼是来传话的,明天各生产队要派人来收果子了,让他俩提前把地块划分好,哪些果子先收,那些果子后收,到时候不要乱套。 此后一连好几天,大队不停地给这儿增派劳力,连一些身板硬朗的老太太也来了。这是金水沟一年中最繁忙的季节,往日连人影都很难看见的金水沟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那些传说中的恐怖气氛也早被嬉笑打闹声驱赶得无影无踪。 没几天工夫,果子摘完了,金水沟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要不了多少日子,顾罡韬和齐浩楠就要告别金水沟了,可又有一块心病没去掉,渐渐忘却的狐狸精的阴影随着人们的离去又在心中复活了。 这天中午,风和日丽,金水沟里的树木黄绿驳杂,一片旖旎风光。吃罢午饭,顾罡韬坐在暖融融的太阳下,一手捏着一个小东西,一手用小刀在上面挪动着,聚精会神的样子会让人联想到雕刻家。看他专注的神气,齐浩楠走到跟前好奇地问:“伙计,是刻章子吧?” 顾罡韬白了他一眼:“明晃晃的太阳下竟说胡话,你看看这是啥?” 齐浩楠接过山桃核仔细辨认:“哇,你小子真能干,这,这不是一只小猴子吗?” 顾罡韬得意地说:“正是,看来你还有点儿艺术细胞。” “雕虫小技,鼓捣这玩意干啥?该不是给谁的信物吧!” 顾罡韬脸红了,一把夺过山桃核:“去去去,哪儿凉快到哪儿歇着去!” 就在顾罡韬夺过山核桃扭头的瞬间,一个白点在他眼前忽地晃了一下就消失了。盯着白点闪过的陡坡,顾罡韬屏住呼吸,用脚撞了一下齐浩楠:“哎!有情况!” 齐浩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驳杂的树林:“你看到什么了,不会是眼花了吧?” “不会,绝对不会!我看得一清二楚。”顾罡韬肯定地回答。 “那我咋啥都没看见?是幻觉吧?” “咋可能,走,一定是那只狐狸。”顾罡韬兴奋地说,“就在那半坡上,没问题。你快去拿家伙,我看着动静。快!” 齐浩楠猫腰闪进窑里,操着土枪和短把镢头跑来了。顾罡韬抓过枪,两人一跳一窜旋风般地朝目标跑去。 顾罡韬气喘吁吁地找到白点跳跃的地方,弯腰细细查看。他的脑子异常冷静,坚信那跳跃的白点,不是别的,更不是虚幻,是狐狸的身影。 “浩楠,你知道狐狸的狡猾之处在哪儿?” 齐浩楠茫然地看着他:“我,我真说不清楚。” “这家伙通人性,为搅乱人的视线,它会从很远的地方跳进洞穴,它还会一边走一边用粗大的尾巴扫掉身后的爪印。” “嗬!你还真像个猎手,从哪儿学来的?” “在你哥插队的地方听到的,绝对是经验之谈。” 两人继续猫着腰寻找着可疑点。 事情就怕认真,不大一会儿,顾罡韬在一个土坎上找到了一对梅花形的爪印,俯身看去,不远处有一个锅口大的洞,四周被酸枣树遮掩着。顾罡韬眼睛一亮,压低嗓门说:“没错,是梅花的,绝对在这里。咱们开始吧!” 齐浩楠把拳头在空中一晃:“那就开始!” 顾罡韬抓过镢头,拨开一丛酸枣枝。洞里面黑得像锅底,只能一点一点往里刨。刨了一会儿,顾罡韬索性脱掉上衣,躺在洞里向外扒拉黄土。大约半小时之后,当他被齐浩楠替换下来时,已经成了泥人,憨憨一笑,露出一嘴白牙。 齐浩楠钻进洞里,里面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顾罡韬放心不下,对着洞口喊道:“浩楠,多留点神!” “你歇着吧,没事!”顾罡韬眼睛发光,焦灼地兜着圈子,他忽而耳朵贴着洞口听听动静,忽而蹿上跳下察看地形。 “罡子,有情况,我闻到骚臭味了。”齐浩楠退出来,也成了土人。 顾罡韬甩去烟蒂,俯身拿起镢头:“让我进去,不信刨不出它!” “注意动静,当心它伤人。” 听见这话,顾罡韬顿了一下,是呀,它咋可能老老实实地束手就擒呢?它一定被这突如其来的追杀搞得惊恐万分了。 正说话间,突然有沙沙的声音从另一个地方传来,顾罡韬搭眼看去,在离洞口五六米远的一处将近半人高的塄坎上,黄土正在哗哗地往下滑落,顺着滑落的黄土往上看,他的目光定格在一个鸡蛋大小的洞口上。顾罡韬悄悄看了一眼齐浩楠,用手势告诉他守住眼前的大洞口,自己则端着土枪向小洞口走去,黄土还在继续滑落,腾起一股细细的尘雾。 顾罡韬感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端枪的手在微微颤抖。终于,洞口里露出一个黑黑的爪尖,紧接着是嘴巴,像钻头似的旋转,乍着几根银丝般的胡须。顾罡韬紧扣扳机,咽下一口唾沫,随即“砰”地一声闷响,洞口猛地塌陷,狐狸哀叫着坠下去。顾罡韬扔下土枪,纵身跳到了洞口,大声喊着:“打中了!打中了!” 顾罡韬不顾一切地把胳膊伸进洞口,紧紧抓住一簇皮毛,向后猛一退,就把叽哇乱叫的狐狸拖出了洞口。 狐狸的嘴巴已经被土枪打掉了一半,甩动着血淋淋的脑袋,叫声越来越弱,那哼哼唧唧的声音,有点儿像婴儿的啼哭,没几分钟就瘫倒在了地上。 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结束了,顾罡韬和齐浩楠瘫软地坐在狐狸身边,浑身上下沾满了血迹,头上冒着腾腾的热气。两人把目光投向已断气的狐狸。狐狸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从头到尾足有一米长,是一只上了岁数的老狐狸,背毛几乎全成了白色,酷似一个披着白色披风的精灵。 已经暮色朦胧了,金水沟逐渐被黑暗笼罩。他们已没有力气点燃篝火,也没有心思回去,呆坐在原地,身体不由自主地打着寒战。 不知过了多久,齐浩楠用胳膊撑着地站起,围着已结束了生命的狐狸,迈着迟疑的脚步。他尽量把圈儿绕得大一些,似乎生怕踩痛它的尾巴。这一刻,他竟然发现眼前这只冷冰冰的躯体带给他们的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一种莫名的失落c惶恐。是的,一条多么美丽的生命啊!它有自己的方式生存,要吃要喝,要繁衍后代。它偷吃了我们的鸡,难道为此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那样一具矫健c灵敏c智慧的身体,就这样在我们手中消失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顾罡韬盘腿坐在炕中间,拿着一条破裤子仔细数着上面的窟窿。他的手指从两个破洞里探出,正抓耳挠腮地想办法咋样才能补上这窟窿。 齐浩楠推门进来,大呼小叫道:“还磨蹭啥?去晚了就光剩涮锅水啦!” 顾罡韬不紧不慢地说:“把你那伤湿止痛膏给贡献几张。” 齐浩楠马上明白了他的意图:“裤子是黑的,那玩意儿是白的,贴在屁股蛋儿上像黑鬼翻白眼,会吓死人的。” 顾罡韬抬头瞪了他一眼:“你咋越来越笨了,钢笔水一抹不就行了。我这裤子都露尻蛋子了,剩下那两条还不如它,好赖也算出远门,总不能让我在外头丢人现眼吧?” 齐浩楠数落道:“你本事大,上学那会儿用墨汁涂眉毛,现在又用它染屁股,我看你都可以申报专利了!” 顾罡韬一点儿不恼:“我求你了,别耍嘴皮子。” 黛微在高坎公社高坎村插队,这里的知青点实行的是炊事员轮换制,每个知青都要轮上一星期。不知这个制度是谁发明的,或许是表达了一种要求平等的愿望吧!当伙头军比下地干活要轻松,这种好事当然要轮流了。 这几天轮黛微做饭,她很无奈地接受了这个差事。其实她宁可扛着锄头劳动,也不愿下厨做饭。拉风箱c擀面条,她还能应付,最头疼的是去井台搅水。原先还有男知青帮忙,今天黛微决定自己干,她毕竟已经下乡一年多了,哪能处处叫人照顾? 高坎是荔县境内最高的一道塬,自古以来就缺水,走到井台一看辘轳就明白了,那吊水的井绳足有百十米长,卸下来能装满满一架子车。黛微是个身材苗条的姑娘,走起路来好似弱柳扶风,然而美人坯子生不逢时,被一鞭子赶到了旱塬上。 农村和城里的审美标准是有天壤之别的,这儿可不需要林妹妹,这里需要的是粗手大脚的婆娘,能上锅台做饭,爬树钩槐花,敢在麦场里和小伙子撂跤,还要能一个接一个地生娃娃。黛微第一次打水时,一桶水还没绞到一半就浑身发软,眼冒金星了,一松手,险些被辘轳拐进井里。以至于后来一踏上井台心里就发毛。 黛微来到井台,往井口里看了看,里面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她扔进一块小石头,半天才听见石头落水的声响。黛微知道这会儿犯愁也没用,她昨天晚上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好办法,她拿出一卷背包带系在腰上,把带子的另一端系在井台旁的一块破碾盘上,这是为防止万一被辘轳拐进井里的保险措施。 黛微做了一口深呼吸,毅然把水桶吊进井里。随后,辘轳吱嘎吱嘎地响着,井绳一圈圈绕起来,木桶缓缓升高。尽管她为这次打水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可还是过高估计了自己的能力,当一桶水绞到一多半时,她再次感到力不从心,她拼命地抓住摇拐不敢松手,因为这时松手更危险,沉重的摇拐不打断她的肋骨,也得给她脑门上敲个窟窿坚持了一会儿,还是乱了方寸,黛微明知道此时不会有人来,但她还是本能地尖叫起来:“来人啊,快来人!” 就在黛微已经绝望打算松手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辘拐,黛微像跑完了马拉松的最后冲刺,瘫坐在井台上。她抬起头,惊喜地看见顾罡韬和齐浩楠出现在面前。顾罡韬接过摇拐,只几下就把水桶吊到了井沿上。 顾罡韬气得够呛:“你们知青点的爷们儿都死光了,咋能让女人干这种活?要不是我来得及时,看不把你摇进井里淹死才怪呢!” 黛微喘着气,无力地解释着:“今天轮到我当伙头军,这是分内的事!” “那也应该找个男的把水缸挑满嘛!淘气一直是后勤部长,你问她挑过几担水?” 黛微无奈地说:“我没她有福气,能和老同学分在一起。我只能怪这儿的井太深,自己也太没用。” 齐浩楠忽然看见黛微绑在腰上的背包带,笑得前仰后合:“这是谁教你的,绞水还勒这玩意儿!” 黛微垂下眼皮:“这是新的,结实着呢,我怕万一” 回到知青点,黛微一边和面,一边给他俩分工,顾罡韬剥葱c淘菜,齐浩楠拉风箱。 意外地遇到多日不见的老同学,黛微脸上洋溢着甜美的笑容,嘴里情不自禁地哼着歌子:“宝贝,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他参加游击队去打击敌人啊我的宝贝” 齐浩楠看了黛微一眼,心里生出一种温馨的感觉:“好久没听到你的歌声了,简直比吃肉还香!” 顾罡韬说:“这就对了,面对艰苦的生活,就是要唱,要充满信心,这才是我们的精神世界。” 黛微惊讶地注视着顾罡韬:“你的感觉真好,有点儿哲人的味道了。”随即又微笑着问,“看果园的这些日子,感觉还好吧?” “好极了!”齐浩楠抢着说,“有一次闲得无聊,我一个人在沟里转悠,忽然,叽的一声,吓出我一身冷汗。这声音是那么近。抬头一看,就在前面的一棵树杈上,趴着一个花色的家伙,紧一声慢一声地怪叫,等我走到跟前,它把身子一纵,跑到我身后去了。等我扭过身子,只见眼前站着一个美女。”说到这儿,齐浩楠看了一眼黛微,继续说,“这位美女,穿着草绿色军衣,洗的发白的帆布裤,正朝我笑呢!我说你别朝我笑,我那哥儿们可厉害了”话音未落,黛微已经举起了擀面杖,齐浩楠像兔子一样窜出了厨房。 等齐浩楠回到厨房,黛微奚落道:“你就会拿我开心,见了大班长,怎么乖得跟小绵羊一样?” 顾罡韬说:“何止小绵羊,纯粹是老鼠见了猫。” 齐浩楠自嘲道:“这世上的事情,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我见了她就是紧张,总也发挥不好。” “那你还不好好跟你那哥儿们学几手?”黛微说着,含情脉脉地看了顾罡韬一眼。 顾罡韬不想打嘴仗,他太想跟黛微说一说金水沟了,于是换了话题:“我们在金水沟过的是神仙的日子,经常会遇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有时会迎头碰上一群野兔向你窜来,像一群毛手毛脚的小子,一看不对,调头就跑。有时,突然会从你脚下飞出一只呱呱鸡,拖着一根美丽的花尾巴,一溜烟飞去。” 齐浩楠接着说:“我真的爱上金水沟了,简直是人间天堂。等我啥时革命成功了,一定要在那儿盖一栋别墅,搞上一支双筒猎枪,领上一只大狼狗,一辈子就够了!” “不错,蛮有诗情画意的。”黛微和顾罡韬对视了一下,揶揄道,“我觉得光有大狼狗还不行,既然住别墅,就应该有一位美丽的夫人相伴。” 齐浩楠白了黛微一眼:“我倒想要美丽的夫人,可是美丽的夫人不要我。剃头挑子一头热,咋行?” 黛微打量着齐浩楠,微笑道:“今天没外人,你老实坦白,啥时候瞄上我朋友的?” 齐浩楠不紧不慢地说:“瞄字不妥嘛,应该是爱上才对。” “老谋深算!”黛微用手指捣了一下他的脑门,“哥儿们,明着给你说,我能当她半个家,敢给我胡绕弯子,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齐浩楠笑了:“我和她八字还没一撇,你就想敲竹杠?” “不是那意思,”黛微收回笑容,“你听好了,我有权对你进行全面的政审,你必须好好配合。” 齐浩楠和顾罡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一阵沉默后,俩人都仰起脖子大笑起来。 吃完饭,齐浩楠一歪头就展在了黛微的炕上。顾罡韬笑着说:“他今天出的力大,让他睡一觉。我,我想亲你一下!” 黛微的脸红了,悄声说:“说话注意点儿,这家伙鬼的很,没睡着。” 顾罡韬俯身端详了一会儿齐浩楠的睡相,很难辨出虚实。他灵机一动,从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嘴贴在她的耳根说:“我试试这家伙是真睡着还是装洋蒜。把这玩意儿放在他手心,如果有反应就算了,如果真睡着,你,你就让我亲一下。”黛微捂着嘴不敢笑出声。 顾罡韬大气不出地把硬币放入浩楠张开的手心,断定他真的睡着了,他就迫不及待,一把将黛微揽入怀里。嘴唇刚挨在一起,齐浩楠就攥着硬币,触电般坐起来,望着硬币嚷嚷道:“你俩也太啬皮了吧,五分钱就办这么大的事!”黛微羞得面红耳赤,用手狠狠拧了一下顾罡韬的胳膊,捂着脸跑出了屋外。齐浩楠坏了顾罡韬的好事儿,顾罡韬绷着脸走到炕沿,猛一扬手,巴掌就落在了齐浩楠的脖子上。 他们手拉手爬上村后的断崖。顾罡韬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塬壁,脚下是一条深深的沟谷。 看顾罡韬出神,黛微轻声问道:“罡子,你在想什么?” “想你。” “不害臊,我发现你脸皮越来越厚了。” “都是你磨的,不是吗?上初中那会儿,是用手绢擦,上高中用砂纸磨,现在又改用锉刀锉,天长日久皮能不厚吗?” 黛微朝他脊背捶了一拳头,顾罡韬回转身,一把将黛微搂在怀里 起风了,附近的一蓬灌木丛中,一只画眉鸟想一展歌喉,可风吹起了它全身的羽毛,羽毛根根竖立,还让它的小尾巴团团乱转,小鸟十分无奈,只得放弃了歌唱的企图。 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顾罡韬脑海里浮现出雪夜找黛微的情景,不禁感慨万端。他现在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珍惜齐浩楠为他腾出的宝贵时间,这些日子里可真把他想苦了。 黛微像是看出了什么:“罡子,你是不是想把浩楠支走?” “吃饱喝足了,他在这儿碍事。”顾罡韬故作轻松,还想往下说时,黛微伸手轻轻捂住他的嘴,“罡子,我迟早是你的人,在没有结婚之前,是不能那样的。” 顾罡韬面红耳赤地笑了:“好好好,我听你的。” 两人坐在一块高高的土坎上,看着太阳掉下去,田野被晚霞映照得一片通红。 炊烟在农舍的屋顶袅袅升起,在霞光四射的空气中发散消隐。顾罡韬从衣兜里掏出口琴,轻声吹起来:“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我们将怀念你的故乡”顾罡韬已把口琴吹得烂熟,琴声幽幽,在深秋的田野上回荡。黛微忽然领悟到他的琴声,那不太宽的音域和跳动较小的音程,恰如其分地传达出一种忧郁和凄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岁月的河匆匆流淌,一转眼,插队已经两年了,知青们纷纷开始考虑自己的前程。招工c上大学c返回城市这些念头总是令他们激动不已。他们能在贫瘠的乡下度过自己的青春岁月,忍受寂寞c劳累c饥饿,靠的就是这个信念。雨天或空闲的时候,知青们成堆凑在一起议论的话题,全是某某招工返城了某某的家长前些日子来过了,晚上还去支书家送了块上海牌手表某某家长推去一辆飞鸽牌自行车种种传闻,让大家的心情越发烦躁不安。 对于这些传闻,顾罡韬不屑一顾。穷人家的孩子,给人家送不起手表,也送不起自行车,凡事只能靠自己。国家已经恢复高考了,明年夏天,浩楠c黛微还有辛弦,很可能就要通过高考离开农村了。但是顾罡韬对于自己却没有十分把握,在学校他毕竟耽误得太多,现在拿起书本,很多课程就跟没学过一样。因此,在黛微殷切的目光下,他可以坚定考大学的信心,然而一离开黛微,又会感到迷茫。他不止一次跟浩楠分析过眼前的形势,自己即使不考大学,也不等于没有前途,他坚信,凭借两年来在农村的表现,在社员群众中的口碑,即使陈长太有意刁难,也不可能压他一辈子,将来招工招干,整个姜沟大队几十名知青,能够超过自己的并没有几个。 深秋的一天下午,尹松回来了。 回到姜沟的尹松,除了过去的愤世嫉俗,我行我素,还增添了一些颓废。刚刚插队那阵,尹松也好大孬也好,上工都是跟齐浩楠顾罡韬比着劲儿的。自从受到这次牢狱之灾,尹松对于出工干活就不屑一顾了。回来以后,想干了干一阵子,不想干了就躺在炕上睡大觉,或者干脆跑得无影无踪。贺队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队里没有这个人。 半个月后的一天,陈长太让人捎话给尹松,让他下午到大队部去一趟。尹松当时正躺在炕上抽烟,听见这话,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知道了”,随即翻身面壁,再也不说话。 尹松来到大队部的时候,陈长太正在看人民日报。看到尹松,陈长太放下报纸,示意他坐下。 尹松大大咧咧地坐下,掏出一只香烟,自顾自点着,深深吸了一口,随即吐出几个烟圈。陈长太看在眼里,一股无名火直往上蹿。他生气的原因,还不是尹松目中无人吐烟圈的样子,他是生气尹松居然不给他让烟。陈长太在姜沟当了快二十年支书,还从未见到过有人在他面前抽烟而不让他的,简直是反了他了陈长太决定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洋学生。 “尹松,有人反映你回来以后不好好劳动,还到处乱窜,影响很坏。” 尹松斜了陈长太一眼:“我劳动挣工分,不劳动不挣工分,不需要陈支书操心。” “哎,你!”陈长太气得差点儿拍桌子,“尹松,你是犯过法的人,这样下去很危险!” “我没有犯法。” “没有犯法咋把你关起来咧?” “那是冤假错案。梁山好汉武松你该知道吧,我要是犯法,武松就是地道的杀人犯,应该枪毙。” “尹松,你不要跟我胡打麻缠。你犯了国法,就是有前科在身,我今后可以把你看成知青,也可以把你看成劳改释放犯,你更要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陈长太顿了一下,稍稍缓和了语气,“你现在一天到晚吊儿郎当偷鸡摸狗,将来咋办嘛。” “谢谢你了,我将来咋办也不用支书操心!” “你c你这娃咋这样说话呢?我看你也不是个瓜怂,灵醒得跟啥一样,总不能一辈子当农民吧,总要到社会上去干事情的。” “社会?”尹松扔掉烟头,恶狠狠地说,“我操社会他妈!” 说罢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队部。 陈长太呆若木鸡。 寒冬的渭北高原,荒野一片茫茫,远沟近壑一派凄凉。 这天上午,淘气收到家里寄来的二十元汇款单。真是雪中送炭,他想赶在中午,给那几个平整土地的哥们儿一个意外惊喜,让他们吃上一顿香喷喷的臊子面。她一刻不停地忙碌着,打扫院子,清理炉灶,切肉剁馅。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淘气悦耳的歌声从厨房里飘出,“咯噔咯噔”的擀面声,节奏明快。 正坐在南墙跟晒暖暖的尹松,真是威风到家了,身边卧着一只大狼狗。他出神地望着淘气跟耍魔术似的摆弄着擀面杖,偌大的面叶一会儿卷到擀面杖上,一会儿又像挥舞一面旗子从擀面杖上铺展在案板上,丰满的胸脯随着擀面的节奏微微颤动,优美干练的动作撩得他心烦意乱。 大孬有意提高嗓门嚷嚷,“看来淘部长中午要给咱开荤了。” 尹松狠狠白了他一眼,“没出息的东西,昨天晚上刚吃罢鸡,馋病又犯了,就不怕把你挣死!” 听到尹松在指桑骂槐,淘气朝大孬大声吼道:“你个逛荡鬼,一天到晚不跟好人学,还想吃肉,吃屎还要看谁给你拉呢!”她狠狠把菜刀扎在案沿上,抓过门后的扁担担水去了。尹松望着她得意的背影,眼珠子都要迸出火来。他弯腰捡起一个土块,照准厨房扔去,狼狗“嗖”地窜进厨房,前爪利索地跨上案沿,三口两口就把肉馅吞了个精光。 开始绞水了,淘气早把刚才的不愉快丢在了脑后。她哼着小曲轻巧地控制着辘轳,“啪啦啦”绽开井绳,绞动拐把,随着“吱呀吱呀”的响声,井绳一圈一圈缠在辘轳上。 “呀”,淘气回到厨房,眼前的一幕让她差一点昏倒在地。她踉踉跄跄跑到屋里,淘气的哭声,狼狗的叫声飘浮在小院上空 知青院的大门“咣当”被人一脚踢开,狼狗循声扑过去,赵天星眼疾手快,飞起一锨就拍在狗头上。“嗷”地一声惨叫,狼狗就夹着尾巴夺门而逃。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一场都不会手软的厮杀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秋去冬来,凛冽的寒风好像一把剃刀,将渭北高原所有的绿色剔除得干干净净,人们都穿起了臃肿的棉衣,路上行人筒着手,嘴里喷着白雾,偶尔有几只乌鸦停留在光秃秃的树干上,“啊啊”的叫声在落满寒霜的原野久久回荡 天气虽然寒冷,但是社员谁也别想躺在自家的热炕头上,刚刚开工的抽黄引水工程又一次把人们赶出了家门。 动员会在大队戏楼前召开,陈长太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总结词之后,开始宣读各小队上劳力的分派指标。 姜沟大队有十个生产队,二队最仅有150口人,老弱病残妇女除外,青壮劳力只剩下二十来个,一下就抽去了七个,让贺队长牢骚满腹。会后,他壮着胆子对陈长太说:“陈支书,俺队上次派去的五个还没回来,又一下子增加七个,恐怕拿不下。” 陈长太一听就火了,他瞪大眼珠,把旱烟锅在桌上一顿:“不想派人也行,不拉屎把茅坑腾出来!”他扯着嗓门问,“你队的洋学生不会都坐月子吧!你把他们养着是囤膘还是当神敬呢?要弄清楚他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是蹲点干部!” “支书,我都懂,只是娃们明年想参加高考哩,我怕误了他们的前程。” “不行!你回去告诉那个姓顾的,就说我陈长太说咧,抽黄工地他非去不可!他不是能得一个指头剥葱吗?他不是敢煽动全大队知青造我的反吗?”陈长太愤怒地喘着粗气,“你回去就通知他,明天一早就给我朝工地上走,让他把这农业大学上好了,再说考学的事。” 散会后,贺队长像遭了霜打一般回到队上。他找到顾罡韬,未开口先叹气:“咱队本来就人手少,我实在不忍心让你们洋学生去唉,咱胳膊拧不过大腿呀!” 顾罡韬听出了弦外之音,抬高嗓音问:“是不是一定要让知青上去?如果是的话,你不必为难,我现在就报名。” 贺队长打量着顾罡韬,吞吞吐吐地说:“你知道这不是队里的意思,上边指名道姓让你去呢!” “我知道他不会忘了我,要是为这点小事把你牺牲了,不值!”顾罡韬说着嘿嘿一笑,“不过要去只能我一个去。要是不行,我现在就找陈长太去!” 贺队长急了:“不找不找,一个就行咧,我瞎好也是队长呢!” 顾罡韬问:“几时出发?” “明天吃罢早饭起身,工地上冷,穿厚实些。”贺队长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顾罡韬坐卧不宁,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去一趟高坎村。要是不吭不哈上了工地,黛微非气晕过去。 黛微的小屋里亮着微弱的灯光,顾罡韬站在门口,低头打量着自己的狼狈样,不好意思地反复搓着脸,拍拍身上的土,才开始轻轻敲门。 “谁呀?”里面传出黛微甜润的声音,没等他敲第二下,门就开了。黛微用惊讶的目光直愣愣地看着他。 “咋成这样子了?”黛微迅速帮他脱掉外衣,在门外抖了几下。 “你在屋里当然没感觉,刚才那阵子风差点没把我刮跑了。” “是吗?”黛微将棉衣放到床上,转身扑到他怀里,一股洗发液的清香飘进顾罡韬的鼻孔。 “罡子,看你慌慌张张的,又有啥事了?” 顾罡韬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故作轻松地说:“时间很紧,我只能坐一会儿,明天天不亮就得上抽黄工地。” 黛微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你你这分明是先斩后奏嘛,你不复习功课啦?”她推开顾罡韬,生气地坐在炕沿上。 “没一点儿余地了。下午开会,陈长太点名叫我去。” “你们大队又不是你一个知青,凭啥就瞅上你了?”黛微摇摇头,“你好多书都没看,高考不就耽搁了?” 顾罡韬重重地喘了口气:“老狗记陈事,我知道他不会放过我。” “他心胸也太狭窄了。不行,我这就跟你一块找他说理去!” “行了!”顾罡韬突然抬高了嗓音,黛微吓得一哆嗦,“看来今晚我就不该来!我头大得像斗一样,你还乱搅和!” 说完顾罡韬抓起外衣就要走,黛微了解他的脾气,一把抢过衣服甩在炕上,再次扑进他的怀里。 “罡子,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怪我性子太急。” 顾罡韬习惯地用手在黛微鼻尖上刮了一下:“好我的大小姐,人家是土皇帝,如果我这次犟着不去,他拿我也没辙。可是还有浩楠跟天星,你说该谁去?我堂堂七尺男儿,难道叫我奴颜婢膝去找陈长太说软话,下软蛋?” “那考大学的事咋办呀?” “到工地上抽空学嘛,我就不相信活人还能让尿憋死。”顾罡韬这样说着,自己心里也不相信。 “你倒说得轻松。听房东家的儿子从工地上回来说,那儿可危险了,隔三差五地死人。” “哪儿不危险?该倒霉了平地上还绊死人呢!多点眼色就是了。” 匆匆告别黛微,也算了却了心头的一件事。回到知青点,只见淘气c天星正坐在炕沿上大眼瞪小眼。 见顾罡韬推门进来,淘气一惊,跳下炕,朝赵天星嚷道:“快去,浩楠去六队找罡子了,把他赶紧叫回来。”她打量着顾罡韬,“一猜就知你去哪儿了,也不吭一声。” 顾罡韬把眼睛睁大又闭上,冷冷地说:“真笨,明明知道还乱找个啥劲。” 等到天星找回浩楠,淘气已经把烙好的煎饼跟热乎乎的拌汤摆在了炕桌上。顾罡韬信手取了一张,一扬脖子塞进嘴里,没嚼几下就咽了下去。 齐浩楠一脸不悦地走到顾罡韬面前,劈头盖脸地问:“饿得跟狼一样,去哪儿了?” 顾罡韬没心情听他的数落。他全身仿佛被掏空了一般,光剩下一种感觉累,累得都不想呼吸了。 齐浩楠没好气地说:“你那亲爱的咋忍心让你饿成这样?” “哪儿呀,我没说两句就走了。” “又不是去打仗,赶这么紧干啥?” “你今儿是咋了,我去工地的事不跟她打声招呼能行吗!” 齐浩楠的声音比顾罡韬还大:“你一向自作主张。我在你眼里算老几!” “停,停。”顾罡韬做出暂停的手势,“你以为我想出风头,陈长太点名要的是我,跟你没关系。” “我只听说咱队去一名知青,没听说非你顾罡韬不可。” “行了,行了。”赵天星劝道,“罡子,今天的事是你不对。大伙儿的事嘛,坐一起商量商量是应该的。”他又拍拍齐浩楠的肩膀,“论块头,我没你俩大,论劲头也不是一个级别,要不是因为这,可能还轮不到你俩吹胡子瞪眼呢!” “都给我打住!天大的事吃完饭再说。”淘气大声嚷道。 “罡子,陈长太为啥偏偏指名道姓叫你去,是你拆了他家的房,还是揭了他家的瓦?”吃着饭淘气问道。 “还是为那年知青盖房的事,陈支书高抬我,把我看成领头的了,这回给他个出气的机会,反正咱们在人家手心里攥着呢。” 天星慢悠悠地说:“要不咱找几个人,黑更半夜打断他一条腿。” “你得是想跟大孬做伴呀!”淘气上去踹了天星一脚,“净出馊主意。” “没那必要。他是在跟我较劲,你们都不要乱搀和,招工的印把子握在人家手里,既然他盯的是我,就让他盯吧,把眼珠子盯出血,我顾罡韬还是顾罡韬。咱们知青谁不想考学?谁不想回城?谁又不想和自己的家人团聚?可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十有不如意。说句狂妄的话,我顾罡韬还想当将军呢。事实呢,我现在还不是扛镢头c握锨把的土八路?”他望望窗外,凄然地说,“古训说得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咱们这一大家子,迟早要各奔东西,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我们的心不要散了。” 第二天吃罢早饭,直到太阳升起一竿子高,各个生产队的民工才陆陆续续集合完毕。队伍出发了,随着扑嗒扑嗒的脚步声,一阵阵黄土腾空而起。顾罡韬一只肩膀扛着被褥,一只胳膊有节奏地摆动着,任凭呼啸的野风吹过脸颊。 这是一支怪异的队伍,一群老实巴交的农民,背着铺盖卷,扛着镢头铁锨,个个头发蓬乱,衣衫褴褛。顾罡韬搭眼看去,队伍里老的老,小的有几个老汉胡子都白了,却还努力做出一副精神昂扬的样子,在尘雾中跟着大队人马前行。 顾罡韬身边走着的是蔫蛋子,大伙都心知肚明,要不是为了充人数,队长宁愿挑利索点的妇女也不会挑他。一个二十岁冒尖的大小伙,弯腰驼背的,叫人一看就没劲。走在蔫蛋子身后,那个留着锅盖头的是垫窝狗,垫窝狗上完小学就回家了,他伶牙俐齿,会编故事,高兴时还能吼两嗓子秦腔。走着走着,或许是感到走路太单调,垫窝狗伸脚踩住了蔫蛋子的鞋后跟,蔫蛋子身子失去平衡,踉踉跄跄向前窜出一截,要不是被顾罡韬一把抓住,肯定跌个狗吃屎。 蔫蛋子知道是身后的垫窝狗使坏,用袄袖蹭了一把快流到嘴边的清鼻,嚷道:“狗日的,谁见过朝前甩蹄子的驴?” 队伍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垫窝狗哪里是吃亏的主,没事还想找事呢,便立马回敬道:“看你那瞎怂日出来的东西,白送你个女人都打不起精神,胡吱哇啥哩!” 这话刺到了蔫蛋子的痛处,别看他平时三脚踹不出个屁,三锥子扎不出滴血,这一下却捅了马蜂窝,于是回骂道:“垫窝狗,你是站着尿尿图痛快,吃柿子挑软的捏,俺穷,俺娶不起媳妇,你贼驴日的媳妇在啊达?该不是在你丈人爸的大腿根转筋吧!” 看到蔫蛋子居然发了火,垫窝狗惊愕地张着嘴,赶紧闪出人群尿尿去了。 太阳到了正午,坐下来吃过两个冷馍,抽上一阵子烟,大家继续赶路。一阵阵冷风袭来,人群中吵吵嚷嚷的声音渐渐减弱,顾罡韬已无暇欣赏眼前的景致,单调无聊的走路,让他感到特别累,整个身子像散了架,更讨厌的是,鞋底沾着的泥疙瘩硌得脚心疼。看看太阳已经正当午,八十多里的路程磨磨蹭蹭才走了一半,实在叫人泄气。顾罡韬闪身坐在一处土坎上,揉搓着麻木的双腿,随后点燃一支烟,眯起眼睛,恍惚中,他好像拉着黛微的手一起跑,黛微跌倒了,拽得他也扑倒在地顾罡韬猛地一个激灵,被一股冷风吹醒了。 太阳压在西边塬头的时候,姜沟的民工队伍终于来到了工地。这儿的河道窄了许多,河水也变得汹涌澎湃,在河床西边五十米开外的地方,一片土坡缓缓伸向塬顶,土坡上有几排土坯房,房屋前面有一块篮球场大小的空场地,一根很高的木杆上挂着一对大喇叭,这儿便是会战工地的最高机构东雷引黄一级站工程指挥部。站在那里向南眺望,土丘裸露着挖掘过的痕迹,呈现出一个巨大的字形壕沟,壕沟上下,黑压压的人群像蚂蚁般涌动着,不时传来低沉的劳动号子。几处被削平的塬壁上用白石灰水刷写出大字:“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渭北儿女多奇志,敢叫山河换新颜!”“出大力,流大汗,誓让河水早上塬!” 一天的工夫,数万民工从四面八方拥入工地,没有地方睡觉,大多数人只能找一些避风的沟坎,铺些麦草露宿旷野。指挥部惟一能提供的是每人一捆麦草。蔫蛋子c文俊很愿意跟顾罡韬结合在一起。文俊会两下子木匠,干啥事爱动脑筋,吃罢饭,他领上蔫蛋子,默不做声地走下土丘,挑了一块勉强可以避风的土壕。用镐头将塬壁上的几大块干土掘下来,堆成半人高的掩体,再用铁锨拍碎余下的黄土,然后铺上麦秸,前后没用一个小时,可以栖身的窝就搭好了。蔫蛋子把脑袋钻进被窝,一会儿就鼾声如雷了。 不远处,顾罡韬静静地坐下,点燃一支香烟。天已经黑透了,工地上依然喧嚣,目光所及,探照灯光下的人们如同蝼蚁般移动,灯光之外,漆黑一片,如同万丈深渊,这让他感到十分诡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顾罡韬来工地没几天,就糊里糊涂被任命了个连长。他这个连长既没有级别,也不发工资,领导的是一群不领分文报酬,不求请功受奖的“土八路”。但他心里还是有一种满足的感觉,确切地说,是一种被承认的骄傲。然而,除了那份浮在心上的虚荣心外,也不免有些许惶恐,他担心自己能否管得住这群散兵游勇。 当连长的第一天早上就出事了。天色微明,值班排长照例吹响集合哨子,民工们睡眼惺忪,从窑洞里三三两两地涌出,站成歪歪扭扭的两排。顾罡韬站在队列前正要布置任务,窑洞里突然传来一阵尖厉的叫骂,随即看到蔫蛋子赤着脚,提着一双布鞋朝队列跑来,边跑边喊:“连长,是哪个瞎球日的给我鞋里尿尿哩。你今天要不给我把人弄出来,我就不干咧!” 顾罡韬紧绷着脸迎上去,看见蔫蛋子手里湿漉漉的一双鞋,散发着臊气,他一声不吭,转身进了窑洞,几分钟后,提着一双崭新的白塑料底布鞋走来,这种样式的鞋当年在知青中很时髦,是黛微托人从上海买的,顾罡韬一直没舍得穿。 顾罡韬走到蔫蛋子跟前,把鞋甩到他脚下:“这鞋你穿可能大一点,先凑合着。”他摆摆手让蔫蛋子站到队列里。 顾罡韬平生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讲话,他尽量使用威严的口气说:“同志们,这些日子大家很辛苦,我就不一一说了。今天我是新官上任,希望大家给个面子。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这个新官也要烧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不但要完成每天的土方量,还要超额,要把流动红旗永远插在咱们姜沟连!” 话音刚落,队伍里便想起掌声c吼声。顾罡韬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清一清喉咙继续说:“第二把火,要坚决制止打架斗殴小偷小摸,谁要是干这没屁眼的事情,立马遣送回家,我还要写成大字报,贴到你屋门上,让全大队的人都知道你在工地上干的好事。第三把火,咱们的工作很苦很累,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但是人是铁饭是钢,我今天当了连长,今后不仅要让大家吃饱,还要尽量改善伙食!”说到这里,顾罡韬话锋一转,眼睛就盯上了垫窝狗,“刚才发生的事大家都看见了,是谁干的我心里清楚,暂时也不点名,但是我有话在先,干这事的人必须在半小时内给我把事情说清楚,我随时恭候。要是抱有侥幸心理,想蒙混过关,对不起,到时候不要说我姓顾的不给面子!好,解散!” 民工们纷纷散去,顾罡韬对文俊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向坡沿子走去。 “你看是谁干的?”顾罡韬问文俊。 “还用问,外队的人不会干,咱队就这么些人,还能是谁。”文俊又补上一句,“连长,把怂叫来,捶他狗日的一顿。” 顾罡韬冷冷地说:“捶他还要你帮忙?你这会儿就去问他,看看他的态度。” “要是承认了呢?” “那就饶他一回,总不能提着腿扔到黄河里去。” 顾罡韬打饭去了,很快文俊回来汇报说:“狗日的不承认,得你连长出马呢!” 顾罡韬朝文俊挥挥手,让他赶紧吃饭去。然而直到吃完饭,天色已经大亮,惹是生非的垫窝狗依然没有出现,这大大地出乎顾罡韬的预料,他心里嘀咕:“好狗日的,敢无视本连长的存在,给脸不要脸。” 顾罡韬放下饭碗,叉腰站在窑门口,朝一个民工吼道:“去把垫窝狗给我喊来!” 垫窝狗其实根本就没走远,听到顾罡韬的怒吼,赶紧从灶房里钻了出来。 顾罡韬上下打量着脸色苍白的垫窝狗,突然一拳打在窑壁上,“嗵”地一声闷响,窑壁上唰唰掉下一溜黄土,垫窝狗吓得一哆嗦。 “垫窝狗!”顾罡韬吼一声,垫窝狗又一哆嗦,“夜黑起夜没有?” “起咧。” “起咧?你不会是把蔫蛋子的鞋壳篓当茅厕了吧?”顾罡韬抬高嗓门,“哑巴了!给你脸你不要脸,明晃晃的事实还想抵赖!你是不是看他打不过你?听清楚,你要是站着尿尿的,就痛痛快快承认,要不然,我这就把你遣送回去,把你那狗尿尿的事说给村上人听,看你咋找媳妇!” 垫窝狗可怜巴巴地望着顾罡韬,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连长,是俺干的,求你高抬贵手饶我这一回。” 顾罡韬看他吸溜着清鼻,忍住笑说:“这还像个男人,好了,这事到此为止。下次再干瞎瞎事,你看看我的拳头,非落在你狗日的身上不可!” 顾罡韬的话看似说给垫窝狗,实际上是说给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民工听的,这就叫杀一儆百。 工地上的劳作简单而繁重,每天干活c吃饭c睡觉,仿佛把人变成了机器。每天早晨醒来,顾罡韬都会产生一种冲动,那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睡下去,整整睡上一天,再美美地吃几条杠子馍。 在工地上短暂的休息时间,他会把大棉袄摊在草窝子里,躺下,一面晒太阳,一面望着蓝天白云,这时他会想起父母弟弟,想起黛微,还有李老师,以及踪迹杳然的尹松。真不知道这小子是怎么想的,难道就这样混一辈子? 工地上热火朝天。站在塬顶朝工地俯瞰,只要有插红旗的地方就有抡铲c挥镢c运土方的人群,有人群的地方就能听到劳动号子。寒风扑面,他们嘴里喷着白雾,头上冒着热气,有人甚至赤膊上阵。 看到这一切,多种滋味交织在顾罡韬的心头,我算是什么?他问自己。忘掉亲情吧,忘掉欢乐,忘掉温暖,要把饥饿c疲劳c流汗当做自己的正常生活有时他觉得自己就像为人类引得火种而被绑在高加索山头上的普罗米修斯! 顾罡韬身为连长,不仅要管好上百号人的劳动c安全,还得操心他们的吃喝拉撒睡,哪个小队送来多少口粮,饭菜花样怎么翻新,油盐酱醋还剩多少,全部要装在他的心里。 工地上的伙食千篇一律,每人一条杠子馍,一碗小米汤或咸拌汤,再加一小碟疙瘩咸菜。顾罡韬还有一个发现,民工们几乎人人都端着同样的特大号搪瓷碗,大号搪瓷碗的优越性很多,一是盛得多,特别是当你和炊事员关系好的时候二是它可以让你把饭舔得一干二净,压根儿不用洗碗。顾罡韬很欣赏垫窝狗舔碗的技巧,他不是把脸埋在碗里一下一下地舔,而是捧着碗捂在脸上,伸出舌头,两手灵巧地转动老碗。如果发挥想象,这动作就像维族歌舞中的敲击手鼓。 然而自己手里的饭盒却是没法舔的,这真是个遗憾。 吃了一个月不见荤腥的饭菜,顾罡韬萌发了喂养猪崽的念头,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这天吃罢午饭,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垫窝狗c文俊c蔫蛋子一帮围着连长一边抽烟,一边讲荤话,正在兴头上,蔫蛋子突然拍了下顾罡韬的肩膀说:“连长,你看,送粮的牛车!” “对,是送粮的。”垫窝狗附和着。 又看了一会儿,顾罡韬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黄土,喊道:“跟我来,是咱队的口粮来了。”说罢一股风似的朝塬下跑去。 两路人马很快相遇了,牛车上忽地跳下个小伙,一拳擂在顾罡韬胸脯上,正是齐浩楠,没等顾罡韬回过神来,赵天星c辛弦c淘气掀掉捂在头顶的大衣,全从车上跳下来。淘气悄悄溜到顾罡韬身后,猛地蒙住他的眼睛。顾罡韬哈哈一笑说:“真是越来越淘气了!” “我要让你猜个谜,是谁捂住了你的眼睛?”淘气说罢,示意悄悄跳下牛车的黛微过来换她的手。 淘气再问顾罡韬:“罡子,你猜这是谁的手?猜对了我回西安请客。” 顾罡韬摸一摸黛微的手,拖长声音喊道:“黛微” 在场的人一起惊叹:“哎呀,真是心有灵犀啊!” 黛微松开手,上下打量着顾罡韬,他的黄军裤上补着两块蓝补丁,非常扎眼,膝盖上还有两个窟窿,露出里面的大红色绒裤,张了嘴的塑料底布鞋露着脚趾头。黛微的眼睛潮湿了:“看,才一个月的时间你就变成野人了。”她的声音很弱。 看到这副情景,垫窝狗很有眼色地向文俊c蔫蛋子挥挥手,走开了。顾罡韬朝文俊大喊一声:“回来!” 听到喊声,垫窝狗第一个跑到顾罡韬面前:“连长,请指示。” 顾罡韬从浩楠手里接过牛鞭,甩给垫窝狗:“光知道瞎跑,去!把车带回连部,告诉炊事班,做几个人的饭,就说慰问团来了。” 顾罡韬带着大伙儿往回走,一路上高兴得合不拢嘴:“真是意外呀,这么大的行动也不提前捎个信来。” “我们来是有目的的。”齐浩楠严肃地说,“咱们可是君子一言,你来的时候当着天星c淘气的面说好的,一个月后我来换你。” 顾罡韬佯装没听见,齐浩楠急了:“哎!说话,你以为装聋作哑就能过关?” 顾罡韬板着脸说:“伙计,这话我说过,可情况在变化。”随即拍拍胸口,“我现在当连长了,听清楚,是连长!手下上百号人马的连长!能说换就换?得有组织程序!” “这我不管。你就是当上司令,在我眼里都是狗屁!我今天不是找你来贫嘴的。”他指指车上的铺盖卷说,“你该回去复习功课了。”顾罡韬笑了:“我的好兄弟,咱不谈这个好不好?我说了,我是连长,你换不成我,如果你一定要来,我也回不去,咱俩何苦一起牺牲了?” “别说这晦气话好不好?”淘气在一边嚷开了,“你们谁也不能牺牲!” 齐浩楠说:“你那个破连长谁还当不了?我待会儿就去指挥部,让他们把你撤了。” 辛弦也上前帮着齐浩楠:“这几天浩楠一直在叨叨,你俩从小到大,狗皮袜子没反正,你可以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可我们大伙儿的面子你总不能不顾吧!柳青说过,人生的道路是漫长的,可要紧处只有几步。你现在真正到了这要紧的几步了。” 顾罡韬微笑着说:“老班长,在我的印象里,你一向深明大义,今天咋也变得这么糊涂?我是咋来的工地,你难道不清楚?我在工地虚晃一枪就跑掉了,在陈长太眼里会是什么印象?难道不高考就要死人?就没路可走了?就要向土皇帝屈膝投降?我要是那种人,我还是顾罡韬吗?” 听了这话,大伙儿一起沉默下来,齐浩楠眼睛潮湿了,握住顾罡韬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行人跟着牛车,边走边说,不知不觉间离工地已经不远了,突然一阵隆隆的炮声响起,辛弦和淘气吓得紧紧抱在一起,顾罡韬一手叉腰,指着前面腾空翻卷的尘土说:“壮观吧!那是爆破连在放炮,看见前面那座塬了吧?年底以前我们就要将它夷为平地。”顾罡韬转过身,指着湍急的河水说,“你们看,我们现在站的这个位置是在合阳的雷村原下河水最湍急的地段,是引黄工程的主战场。我们将要把几处丘陵移走填进黄河,还要在塬壁上钻11个巨孔,每孔宽四米,总引水量为每秒60立方米,再配上30吨门式起重机一台,15吨抽水机11台。” “这么庞大的工程,怎么就看不到一件现代化设备?你们可真成愚公了。”黛微说。 顾罡韬苦笑道:“没错,施工手段的确很原始。为了在这儿阻拦黄河急流,专家设计出草土围堰方案作为临时应急。从两个县购买了140多万斤麦草,拧成绳,扎成草捆投放河中,筑成长2500米,高10米,底宽20米,顶宽7米的草围堰工程。这么一来,既拦阻了急流,又可以作为施工公路,解决了排水挖基的困难。这么庞大的工程,要在四年内完成,谁能说它不伟大?” “待会儿吃罢饭,我带你们到塬顶看看。”顾罡韬说,“看看我们怎样赤着膀子抡铁镐,怎样像蚂蚁啃骨头一般把塬壁凿得豁豁牙牙,怎样将麦草拧成绳,扎成草捆投放到黄河中阻拦河水,我相信你们一定会永远铭记这个场面。” 说笑间已经来到了顾罡韬睡觉的窑洞,顾罡韬指着长长的地铺说:“这就是我的安乐窝,可美了,冬暖夏凉。今天晚上我就用一下连长的权力,给大家腾出一孔窑洞,让你们也享受享受。” 第二天一早,打发牛车回村,送走了浩楠c天星c淘气,顾罡韬拉着黛微上路了。 高高的土丘像个天然屏障,翻过它,热火朝天的工地就被隔成了另一个世界。顾罡韬望望四周,看到一片松软的干草丛,拉黛微坐下来歇歇。他小心翼翼地拉过她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背 他俩并肩坐着,黛微理了理头发,望了顾罡韬一眼,期待着他说话。他只是傻傻地看着她,黛微明显地消瘦了,下巴尖了,额头也失去了光泽,眼睛里弥漫着惆怅。 “这段日子你可是明显地瘦了。”顾罡韬关切地问。 “都是你不听话把人整的。”黛微强装笑容说,“你到底还打算高考不?” “唉!”顾罡韬长吁了口气,“现在看来只能想想而已了。” “你真是个野人,我就知道一松手就放虎归山了。分手的那天,你是咋保证的?早知这样,我就把你赶回西安去!”黛微生气地乍起拳头,在他背上捶了一下。没想到顾罡韬大叫一声,用手捂住痛处,疼得龇牙咧嘴。 黛微大惊失色:“咋了?你受伤了?”她伸手揭起他的棉衣后襟。 顾罡韬作痛苦状:“你还是不看的好,我怕把你吓着了。” “你真的受伤了?来,我瞧瞧。” 顾罡韬苦笑着说:“是前几天背石头磨破点皮,可能结痂了。” 黛微小心翼翼撩起后襟。顾罡韬倒吸一口凉气:“慢点再慢点,是不是沾衣服了?” 黛微半天没吱声,当顾罡韬转过身来,她脸上已淌出了两行热泪。她轻轻抚摸着那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痕。转身扑到顾罡韬怀里,先是哽咽,转而失声痛哭。 “好了,好了。”顾罡韬抚摸着她的头,不以为然地笑道,“女人到底是女人,经不住一点刺激。见到我应该高兴才对,应该为我旺盛的生命力感到自豪。” 黛微减缓了哭泣,哽咽地说:“你是为你那脸面,为你那可怜的尊严,而拿自己的性命赌气,你是不是打算把小命也搭上去?” “没那么严重,没那么严重。”顾罡韬注视着黛微的眼睛,随即将她紧紧搂住,一只手轻轻挑起她尖尖的下巴。黛微止住哭泣,目不转睛地望着顾罡韬,迎向他那微微颤抖的嘴唇 重新恢复平静以后,黛微首先告诉顾罡韬家里发生的变化:“我还没时间给你说呢,爸爸调回上海了。” “噢,为什么?上海亲戚多吗?” “不少,有一个舅舅,两个叔叔,两个姑妈。小时候我在舅舅那儿待过三年,那是个美丽的江南小镇,舅舅经常带我到池塘里捉小鱼,摸螃蟹,我跟那儿的一草一木都很有感情。” “老人家回到故乡,换个环境,心情会好一些。” “应该是吧,爸爸虽然平反,妈妈却去世了,回到家里,目光所及尽是伤心的回忆,这大概就是他要调回上海的原因吧。” “那你要考上大学,毕业了是留在西安还是去上海?” 黛微反问道:“你想让我在哪儿?” “要让我说,不管到哪儿好像理由都很充分。” 黛微看了他一眼,“妈妈去世后,爸爸就惨了,他本来就是个工作狂,听邻居们说,他天天吃食堂,去的晚了连热乎饭菜都吃不上,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就这样还整天惦记着我。”黛微是个感情脆弱的姑娘,一说到伤心处,眼泪又夺眶而出了。 “爸爸前几天来信了。”她停顿了一下说,“信上还提到你。” 顾罡韬眼睛一亮:“真的?看来未来的岳父大人还没忘他的女婿。他都说啥了?” 黛微笑着说:“你猜爸爸会咋说?” “不会说罡子在农村欺负他女儿吧?” “瞎说啥呀,我爸临回上海的头一天还在你家喝过酒呢!” “真的?”顾罡韬大喜过望,“两亲家坐一起喝酒那是迟早的事,可我没想到这么快。一个文绉绉,说话慢条斯理,一个大老粗,高喉咙大嗓门,啧啧。” “去你的!”黛微在他腰上捣了一下,“想不到吧,这是你身边人做的手脚,暗地里撮合的。” 顾罡韬作思考状:“我身边,是浩楠?” 黛微夸赞说:“你反应真快。他把咱们从小到大的秘密全兜出去了。有些事情真是不可思议,咱们三人的家长竟成了酒友。” “你咋发现的?” “上个月回西安,被我当场碰了个正着。我妈不在了,他们怕我爸寂寞,每到周末都来我家集会,齐叔叔还跟我开玩笑说,他是沾了老顾的光,结识了一个会烧菜的阿拉朋友。” “喝酒的时候爸爸还问你离我下乡的地方有多远,让我遇到困难多找你商量,还当着两位酒友的面表扬你有魄力,将来能干大事呢!” “看来我这未来的女婿上分数线了。哈哈” “别逞能,说你胖你就喘开了,要叫我看,只能勉强得六十分。” “噢?” “因为你最近的表现爸爸不清楚呀,他不晓得你这么固执,这么不知轻重,这么不听他女儿的话,更不晓得你在这儿当上大连长了!” 俩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集镇就到了,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快就找到了家畜市场。顾罡韬一眼就看中了两只胖乎乎的猪崽,讲好价钱,手还没伸进衣兜,就被黛微制止了。 “这钱我来付,你这么喜欢它,我就把它当做礼物送给你,好吗?”顾罡韬本想拒绝,但是看到黛微坚定的目光,只好点点头。 抱着猪崽,看着哼哼唧唧的小家伙,顾罡韬突发奇想:“哎,你看多可爱,给这俩小东西起个名吧?” “好呀!”黛微眨眨眼说,“你说起个啥名?” 顾罡韬眯缝着眼睛:“这样吧,一对小坏蛋,干脆一个叫美帝,一个叫苏修。” 顾罡韬话音刚落,黛微怀抱着的小东西不干了,哼哼唧唧地叫起来。 “你瞧,你瞧,”黛微抚摸着小猪崽说,“它也知道这名字不顺耳,提意见了!” 顾罡韬说:“你送我的礼物,还是起个好听的名字吧!” 黛微爱抚地搂着猪崽,问顾罡韬:“知道印度电影流浪者吧,我希望我们的感情也和丽达c拉兹一样,无论遇到怎样的挫折都不变心。所以,我要这两个小猪一个叫拉兹,一个叫丽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快来人呀!不好咧!有人跌河里咧!” 一阵紧似一阵的呼救声隐隐传来,正在挥镐挖土的顾罡韬甩下手中的镐头,用百米冲刺的速度朝河岸跑来。他奋力拨开人群,目光焦灼地扫视着河面。望着浊浪翻滚的河面,他只有一个念头:追上那若隐若现的身影。落水者不是别人,正是疲疲塌塌c手脚不利索的蔫蛋子。蔫蛋子实在笨极了,大白天推车给黄河里倒土,竟能连人带车滚进河里。 “哎在那哩!在那哩!”随着众人的手势,顾罡韬甩掉棉衣棉裤,身子用力一纵,像鱼鹰般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河里。 望着高高溅起的水花,人们不由得屏住呼吸,把心提到了喉咙眼。顾罡韬猛地浮出水面,扬起脖子,他大张着嘴巴,深吸了一口气,用力甩甩泥乎乎的头,双臂交替划动,朝着黑影追去。一个浪头涌来,他的耳膜撕裂般疼痛,脑袋嗡嗡作响。 三米c二米米,他身体向上奋力一跃,闪过一个浪头,一只胳膊铁钳般卡住蔫蛋子的腰。 在众人慌乱的呼叫声中,顾罡韬用尽力气,拽着不省人事的蔫蛋子爬上了岸。就在这时,他猛地听到有人呐喊:“轱辘,架子车轱辘!” 顾罡韬翻身再次扑进冰冷的河水。车轱辘若隐若现,冰水的浸泡麻木了他的四肢,借着水势,他终于追上了车轱辘,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紧紧抓住,向岸边划去,就在这危急时刻,他被一个浪头推搡着浮到了岸边。 大伙儿七手八脚把连长拉上岸,顾罡韬跌跌撞撞,他身体麻木,视线模糊,大腿被锋利的冰碴子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不停地向外渗着血,却感觉不到疼痛。走了几步,他想笑,却感到眼前发黑,随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连长!连长!”垫窝狗跪伏在顾罡韬跟前,用拳头击打着自己的胸膛,用哭腔喊着c吼着。 蔫蛋子的情况更糟糕,像一具从泥潭里捞出的死尸,没有呻吟,也没有一丝抽搐。 刺骨的野风呼呼地刮着,一大帮民工手忙脚乱地把他俩抬进窑洞,顾罡韬仍然昏迷着。雨来用胳膊护着他泥乎乎的脑袋,用汤匙撬开他紧咬的牙齿,给他喂热水。文俊不知从哪儿抱来一大捆麦草。 火点着了,浓烈的柴烟和寒冷的空气搅和在一起,形成了庞大的气团,呛得人直咳嗽,火光把一张张焦灼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更增添了紧张气氛。 “不能点火!”指挥部黄医生闻讯赶来了,他两三脚就将火踩灭,用手扇着呛人的浓烟,“你!快到小卖铺提两瓶白酒!你,还有你,多抱两床被子来。”黄医生下着命令,双腿跨在蔫蛋子的腰两侧,用手拨开他的眼皮看看,随后抓住他的胳膊扬起来又落下去。时间紧迫,他叫闲着的人也仿效他的动作给顾罡韬活动身子。 垫窝狗上气不接下气地抓着两瓶白酒跑来了,黄医生接过酒瓶,用牙齿咬掉瓶盖,倒入脸盆,抓了把药棉,蘸满酒,反复揉搓蔫蛋子的胸脯,没几下,盆里的酒就变成了泥糊糊。 顾罡韬苏醒过来了,胳膊在空中扬了几下又垂下去,像是抓什么东西。经过十几分钟紧张有序的抢救,蔫蛋子渐渐有了生命的信息,先是身体偶尔抽搐几下,转而整个身子像筛糠一样打起哆嗦,看到他大口大口吐出黏稠的黄水,黄医生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顾罡韬手上打着点滴,腿上裹着纱布,当他长长的一觉睡醒之后,还不知道自己躺在啥地方。 “小顾,刘总指挥来看望你,还有王书记c张工” 顾罡韬眼睛半眯着,神情显得有些僵硬,好像还在思索着什么。 刘总指挥摸摸顾罡韬的额头,掖了掖被子,对一同探望的人说:“指挥部要尽快把这个典型事迹宣传报道,号召全体民工向这位舍己救人的好知青学习。” 探望的人一茬接着一茬,顾罡韬心情很复杂,只好将脑袋埋进被筒里,装作很虚弱的样子,避开所有前来探望的人。 来卫生院已是第三天了,顾罡韬的脚肿得厉害,走不成路,只能扶着墙,用脚跟蹒跚地拐几步。整个神经松弛下来以后,他时时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落寞和惆怅。 这天中午,房间里又涌来一大群姜沟连的民工,顾罡韬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他拍拍文俊的肩膀:“替我管好大伙,别让我操心就行了!”又对着垫窝狗说:“回去好好干,等水一上塬,你就不打光棍了。”垫窝狗低着头,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口。顾罡韬捏捏他的手,“没神气,就这怂样子还想讨老婆?” 文俊双手抱拳喊道:“连长,你真是条汉子,我打心里服你!” 靠着青春的体魄与顽强的意志,顾罡韬终于站起来了。虽然还不能上工,但是已经可以拄着木棍走路了。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他来到驻地后面的土丘上,凝视着人山人海的工地,莽荡苍凉的黄河滩,看了一会儿,猛然感到泪水涌满了眼眶。 这是顾罡韬出院后第一次上工,顶着料峭寒风,他们匆匆忙忙向施工现场走去。由于右腿上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顾罡韬的两条腿像老树杈那样拐着。文俊身体高大,能跟上顾罡韬的脚步,垫窝狗却常常不得不小跑几步才能赶上。 来到工地,顾罡韬转身背过风头,点着一根烟:“文俊,前面那个山包,你用眼睛估算一下,能有多少方土?春节前能不能拿下?” 文俊正儿八经地看了一会儿说:“按常规速度咱连根本无法如期完工,要是把土方量驮在每个人身上有奖又罚,我看差不多。” 三个人你拉我推地爬上一个土丘,顾罡韬心情激动地说:“人心齐,泰山移,问题就在一个敢上。其他连的人要是知道咱连敢张这么大的口,咬这个硬核桃,他们肯定会说咱们脑子进水了。”他猛抽了一口烟,抬高嗓门说,“伙计们,硬骨头连的红旗是大家伙用汗水换来的,咱可一定要把这杆旗扛到黄河水上塬的那一天。我们挖了几个月的土,没停下来喘一口气,全凭这股二杆子劲儿撑着。” “连长放心,咱都是站着尿尿的汉子。驴打个滚,小伙子丢个盹,睡一觉起来都是头爬坡的驴。只怕连长你的身体”文俊有些疑惑地望着顾罡韬。 “我咋了?爹妈生下我又不是跛子,只是伤了点皮毛,三两天就没事了。” 顾罡韬对垫窝狗说:“你回去把咱那杆红旗扛来,我要给大伙鼓鼓士气。从今天起,咱就在工地上来它个老鼠咬猫拼命啦!” 顾罡韬话音未落,垫窝狗一路小跑地去了,不大一会工夫,硬骨头连的红旗就插上了原顶,顾罡韬一声哨响,几十号人便齐刷刷地站在了顾连长面前。 “同志们,原先准备给大家开个会,现在看没那个必要了。”他侧了一下身子,指着前面一个土丘高声说道,“从今天起,硬骨头连又要啃硬骨头了。你们说,是前面那座土坷垃硬,还是我们的肩膀硬?” 全连人齐吼:“我们的肩膀硬!” 吼声在黄河岸边像炸雷般轰鸣。 顾罡韬被大家的激情所感动,他呼啦将大衣往地上一甩,大声吼道:“对,我们个个都是男人,都是铮铮铁骨的硬汉。你们说得好,天寒地冻,我们的血是热的,骨头是钢铸铁打的”这声音像冲锋的号角,震撼着每个人的心,激昂的吼声淹没了黄河的涛声。 休息的时候,顾罡韬找来他的铁杆干将垫窝狗和文俊。 “我仔细想了想,这是一场硬仗,一排就命名为猛虎排,由我来亲自率领,再选出二十个精壮劳力,编成攻坚战斗排,由文俊挂帅,剩下的人由垫窝狗调遣。三个排都有硬任务。土方量要分成三份,由排长负责承包到每个人头上。从现在开始到年跟前还有三十六天,提前完工的提前回家过年。另外,只要提前完成任务,我就要向工地指挥部给大家请功,颁奖挂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1978年的春节就要到了,在中国大地上,新时代的序幕即将拉开。但是对于挣扎在“广阔天地”的下乡知青来说,希望依然遥远,苦难依旧现实。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刺骨的西北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嘶叫,劳碌了一天的人们早早关门熄灯,躺在热炕上进入了梦乡。夜半时分,几个鬼鬼祟祟的黑影朝沟畔子村摸来,风在低吼,将他们吹得趔趔趄趄。 “伙计,快到了吧?”这是大孬的声音,他一手攥着一截钢筋,一只胳膊夹着麻袋,不时地掉过头看看身后,后面走着铁军和其他大队的几名知青,胳膊上都夹着麻袋或拿着绳索,走路都踉踉跄跄的。 “再一会儿就该翻沟了,操点心,不要把东西丢了。”这是尹松的声音。 “没麻达,到时候你再看伙计那两下子咋样。”大孬像是宣誓的样子,走路也精神了许多。爬上紧挨柿子沟的一个被废弃的窑洞,他们放下了一些东西,而后就像一个执行特殊任务的小分队一般,摸索着爬上沟梁。 到了梁上,风越发紧了,疾风推搡着他们,狂舞的尘土在周围翻卷 一群黑影走到羊圈门口,停下了脚步,铁军的任务是放哨,他手里抓着钢筋,溜到离羊圈不到二十米的一间小土屋,隔着门缝一听,里面鼾声如雷。铁军捏着鼻子学猫叫,传出平安无事的信号。尹松手一挥,躲在墙根的几个黑影就闪了出来,跟尹松猫着腰朝羊圈摸去。 大孬早就想露一手了,他抽出钢筋,从容地插入锁子的挂钩处,咬紧牙,臂膀轻轻一扛,锁子“咯嘣”一声落在了地上。 圈门开了,羊群惊恐地拥成一团。看到陌生人,一只彪悍的头羊低着头,晃动着脑袋准备迎战。时间紧迫,大孬咬紧牙关,一把抓住头羊羊角,撅着屁股用力朝后一拉,“噌”地一下就把它拖出了羊群。“叮铃铃”一串清脆的铃铛声,吓得这几个家伙东张西望。尹松灵机一动,用匕首顺着羊脖子轻轻一抹,铜铃就落在了地上。 尹松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使出浑身力气,钳住羊脖子,没两分钟,头羊就无奈地吐出了舌头。大孬快速用铁丝穿透羊舌,使羊无法发出声音,随即把铁丝弯成钩状握在手中。被上了酷刑的头羊乖乖被牵出了羊圈。这几个家伙手脚利落,配合默契,没费多少力气,就把十几只羊悄无声息地牵到了废弃的窑洞外。 这里远离村庄,借着手电光,一场残忍的屠杀开始了。 待把十几头羊全部收拾完毕,尹松看看手表问大孬:“天快亮了,下一步咋办?” 大孬拍拍胸脯说:“这事包在我身上!”他用麻袋擦擦手上的血迹,闪身就消失在了夜幕中。 大孬简直太能干了,不到一个小时,便赶了一辆牛车回来。他来到窑洞跟前,打了一声呼哨,用命令的口气说:“车来了,走!” 尹松大喜过望,拍着大孬的肩膀问:“行啊!哪儿搞来的?” 大孬一脸的得意:“还能是哪儿,这下该难为咱那蔫秧子叔了!” 尹松拍拍牛脑袋:“这么大个玩意儿从饲养室里弄出来能没人发现?” 大孬摇摇头:“就是发现,也到明天半晌午。” “好!”尹松紧紧攥着拳头,在空中一晃,“你为威虎山立了一大功,我封你为威虎山老九!” 铁军插嘴道:“那就奖励他一只羊。” “好,大孬三只,其余一人两只。”尹松低声吼道,“快!放利索点!” 在尹松的催促下,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把装到麻袋里的羊搬上了牛车。剩下的羊头羊蹄内脏无法处理,只好胡乱堆在窑洞里。 黎明前的寒气阵阵袭来,六个人赶牛的赶牛,推车的推车,刚才出的几身大汗已经凉透,这会儿冻得瑟瑟发抖。天色微明,牛车上的麻袋逐渐变得僵硬。此时,最初的刺激和兴奋已经过去,想起刚才惊险血腥的一幕,看看眼前这些沾着血的麻袋,隐隐的惶恐和不安仿佛鬼魅一般将他们缠住。 天色渐渐泛白,牛车拐过最后一条土路,便上了马路,这儿离火车站只剩一里路了。 “呜”一声刺耳的汽笛声传来,打破了乡村小站的寂静,这是一个偏僻的小站,停车只有两分钟。尹松大声喝斥道:“分开上车,不要挤疙瘩,快!”一伙人分散到几个车门跟前,手忙脚乱将麻袋搬上火车。 火车就要启动了,呆呆站着的老牛“哞哞”直叫,似乎在提醒赶车人:“你们走了,我咋办呢?”大孬不顾列车员的阻拦,跳下火车,迅速调转牛头,狠狠拍了一下牛屁股:“伙计,回去吧,辛苦你啦!”随即紧跑几步,又跳上火车。 铁军手抓护栏,身子倾向车外,朝老牛大声喊着:“伙计别着急,慢慢走吧!” 蔫秧子昨晚跟胡日鬼多喝了几杯酒,半夜里迷迷糊糊添完草料,一头就倒在炕上,正在做梦,却被“咣当c咣当”的击门声惊醒。“谁?”蔫秧子怒气冲冲吼了一声,还想再睡,刚把被子蒙住头,烦人的“咣当”声又一阵紧似一阵地开始了。蔫秧子怒不可遏,趿拉着鞋,掖着裤子,狠狠拉开饲养室的门,晨曦中,一只硕大的牛头几乎顶上他的脑门子。蔫秧子目瞪口呆,裤子一下溜到了脚跟。 大孬的父亲在车辆厂当工人,大孬弟妹六个,沉重的家庭负担压得大孬的父亲直不起腰,厂里每年特困补助都有他一份。自从大孬下乡插队,总算给家里减轻了点儿负担。这次大儿子从乡下回来,一次就背回来三只羊,让石师傅很是惊喜,他感到自己含辛茹苦拉扯孩子,总算没白费,逢人便夸儿子懂事,知道孝敬老子了。然而静下心来细细一想又觉得有些纳闷:听说儿子下乡的地方穷得连饭都吃不饱,咋一下子就能背回来三只羊? 大孬隐隐看出了老爸的心思,主动解释道:“爸呀!我队长还行,派我在黄河滩放羊,要过年了,队长看我羊放得好,这是给我的奖励。”大孬的瞎话真是顺嘴淌,石师傅也稀里糊涂地相信了。 “孬呀!现在的羊肉可是稀罕物,市场上根本见不到,干脆我把它拿到班组便宜点处理掉,咱留只羊腿就够了。” 再说沟畔子村那放羊的老头,一大早起来,发现羊圈门大开,走进去一看,一群羊少了一半,头羊也没了,吓得面如土色。惊恐之下,他还心存侥幸,思量是不是风刮开了圈门,被头羊领出去吃草了。他爬上跑下,整整一个上午连个羊影子也没见着,急得他捶胸顿足,坐在塬畔上嚎啕大哭起来。他是个孤寡老人,丢了一群羊,就是拆了房卖完家当也赔不起啊! 事情很快由公社反映到县上,这是解放以来该地区发生的第一宗盗羊大案。县革委会责令公安局全力以赴,发动群众,尽快破获此案。 在沟畔子村群众的配合下,公安很快就找到了杀羊现场。据现场分析,认定这是一个有组织c有预谋c有计划的犯罪团伙所为,人数在六七人左右,对当地地理环境比较熟悉,屠宰技术娴熟,转移赃物用的是一辆牛拉的架子车。 专案组对案情分析研究之后,加大了调查力度,两天后,案情就有了突破性进展。据姜沟村二队反映,他们饲养室的牛在案发当天曾被人牵走,牛拉的架子车上还有好多血迹,而本队的大孬c尹松两人平时就有偷鸡摸狗的行为,最近又在外勾结狐朋狗友,常在知青院里大吃大喝,自发案的那天起,两人一直再没闪面。 根据这一线索,专案组当即决定将尹松c大孬列为本案重大嫌疑,县公安局连夜派警察直奔西安。 晚饭时分,一辆警车停在大孬家门口,大孬正跟家人吃羊肉饺子,一副冰凉的手铐就戴在了手腕上。 深谙世事的尹松根本就没回家,案发后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躲了起来。 大孬妈知道儿子犯事,哭得死去活来。父亲也因为儿子销赃而受到牵连。原来厂里对他家的特困补助也从此被取消,一家人的生活随着大孬的被捕更是雪上加霜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大孬被捕的消息很快就传进了尹松的耳朵。一直躲在韩城的尹松,为了安慰父母,决定铤而走险回西安。 尹松知道这次犯下的案子不自己又是主谋,如果被逮着,非坐几年大牢不可。 远处传来汽笛声,火车缓缓驶进山区小站,还没停稳,尹松就瞄准一个敞开的窗口,像捕猎的猫一般纵身一跃,钻进车厢。 车厢里一片嘈杂。过了醍醐,乘务员开始查票了,后面还跟着警察。尹松没有票,而且负案在身,他缓缓地从7号车厢走到8号车厢,神经却高度紧张。他不清楚公安的意图,应该仅仅是查票吧,但是万一呢?做贼心虚啊,尹松责备自己不该搭乘火车,可现在太晚了。 尹松已经退到了9号车厢,乘务员跟公安越来越近,车正在全速前进,跳车是不可能的,他用余光扫视车厢,突然眼睛一亮,瞅准身边的一个空位,闪身就坐在上面。 “呀”地一声轻叫,把尹松吓了一跳,定睛看去是个姑娘,穿着绿色套头毛衣,脖子瘦长挺拔,支撑着她漂亮的面庞。 “哎,对不起,把你的脚垫了!”姑娘揶揄道。 尹松这才知道自己踩了姑娘的脚,想到刚才的失态,心里轻轻骂了一声笨蛋,赶紧向姑娘道歉。 姑娘上下打量尹松,从对方那一头长发c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和脏兮兮的板鞋,认定他是个知青,而且属于不安分的那种。 尹松也在打量对方,从说话的语气c穿戴举止看,也应该是个知青。情急之中,他必须相信自己的判断,于是朝姑娘低声吼道:“我跟人打架了,黄皮追我!”他的声音不怒自威。 姑娘反应敏捷,立刻明白了,她望着不远处的公安,又看看身边的尹松,像哄孩子似的嚷嚷着:“你要听话,好好睡一觉。”姑娘的举动让尹松心领神会,他迅速趴在茶几上,佯装睡去。 姑娘怕对面那对农民夫妇泄露天机,又将一把糖果塞到他们手里。 乘务员来了,姑娘开始在身上找车票,却怎么也掏不出来。乘务员拍拍睡着的尹松,姑娘赶紧说:“那是我同学,睡着了,发烧呢!” “票呢?”乘务员跟公安的神情很明白,发烧不关我事,但是车票一定要看。 姑娘终于掏出了一个小本本。 “这是什么?”乘务员问。 “我是知青,还没到年底分红的时间,先拨点儿工分行吗?”姑娘都快要哭了。 “这,这是火车,没有这规矩!”乘务员公事公办。 听见这话,姑娘心中窃喜,危险已经过去,但是演戏就要演到底:“我们下乡的地方穷得一塌糊涂,起早贪黑干一天,一个劳值只有九分钱,瞧我这男同学,平整土地竟能晕倒在工地,高烧四十度都不肯” 姑娘用略带哭腔的眼神,可怜巴巴地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 他们用眼神交流了一下,说:“当知青真是可怜,工分本你收好,你俩的车票就免了。” 紧张的气氛终于过去,尹松抬起头,朝姑娘送去感激的笑容。 姑娘也朝他回报一个笑,随即脸微微有些泛红。 “你救我不怕露馅?”尹松问。 “怕了就不做,做了就不怕。要不是看在知青份上,说不定我还会帮黄皮抓你呢!” 尹松笑了:“我没有看错,太让人佩服了,你在哪儿插队?” “合阳。”姑娘回答,想了一下问道,“要是刚才我的把戏被识破,你会束手就擒吗?” “那要看具体情况了。如果只是查票,大不了多磨一会儿嘴皮子,再给他个胆,也不敢把我推下去。如果想对我下手,那可就不客气了。”尹松冷冷一笑。 “为什么?” “为什么?难道我会束手就擒?”言罢,尹松像变魔术似的从腰里抽出匕首,“这玩意儿也不是吃素的。” 女知青脸上的镇静却让尹松大感意外。 “哎,让我欣赏一下你那玩意儿好吗?” 尹松收起匕首,摇摇头说:“这可不是你玩的。” “没劲。”女知青生气地将脸拧向一边,嘴里嘟囔一句,“井底之蛙。” 看她真生气了,尹松用身子挡着,将匕首递到她手上。姑娘从容接过匕首藏到身后,突然换了副面孔:“现在我郑重宣布,这玩意儿属危险品,必须依法予以收缴。”说罢转身将匕首扔出了窗外。 “你”尹松勃然变色。 女知青嫣然一笑:“犯得着这样么?你下车可以再搞一把。可你听好了,这是你走向迷途的信号!”她用手指轻轻在尹松的太阳穴上点了一下,“现在不是玩这个的时代了。” 她不过是一个柔弱女子,绿色毛衣下隐约透出的轮廓,乌黑的头发上插着一枚发卡,单眼皮下是一双沉静的眼睛,挺直而秀气的鼻梁,薄厚适度的嘴唇更显出自信沉稳。 尹松自觉失态,换了口气诚恳地说:“真够哥儿们,到西安我要好好地谢你。” “嗨!跟真的一样,谁跟你是哥儿们了?我是不忍心让你落到黄皮手里,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是何许人呢?”姑娘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笑容,将目光停留在尹松脸上,这种专注的目光使尹松感到不安,觉得她在透视自己,眼神敏锐而略带嘲讽。 “我俩像是前辈子的机缘啊!” “油嘴滑舌。”她忍不住笑了,脸上泛起两片红晕,“我第一眼见到你,就发现你身上有不安分的因素。不过嘛,倒是挺个性的。”姑娘声音很柔和,她望着尹松的侧影,心想,一路上有这么个威武的小子做伴,不仅不会寂寞,而且绝对安全。 “呜”火车一声长啸,在寂静的山沟里听起来格外激昂。外面下雨了,雨雾中,崇山峻岭在车窗外迅疾闪过。 为了忘掉自己的处境,尹松又开始没话找话了,他轻声问道:“你问我是何许人,那你呢?” 姑娘用手支住下巴,静静地望着尹松,目光清澈如水:“我叫欧阳曼。” “欧阳曼,这名字挺有诗意。” “那你呢?” “我叫尹松,新西北中学的,在荔县姜沟村插队。前一阵子跟农民打架,伤了人,出来躲一躲。”他不愿意提起偷羊的事,在姑娘面前太不光彩。 “打架,伤人,挺勇敢啊。”欧阳曼用嘲讽的目光望着他。 “我从小就不安分,爬树翻墙样样行,放学回家几乎都没走过平路,到农村后就更无法无天了。”他停顿了一下,脸上显出炫耀的神色,“去年秋天,我和几个哥儿们用一根绳把胳膊连在一起,横渡黄河到山西那边还赶过集呢!” “是吗?”欧阳曼来了兴致,牵着绳子过黄河,她可是头一次听说,她觉得尹松身上有一种侠气傲骨,“要是洪水来了怎么办?大浪把绳子冲断了怎么办”她几乎一口气问完了一大串疑问,逗得尹松哈哈大笑。 “这算什么,想听刺激的,几天几夜也讲不完。” “那你就先拣最精彩的讲。” “讲是可以讲,只怕把你吓坏了。” “不会的,告诉你,我们队上的男知青偷鸡,我还提块半截砖放哨呢。” “是吗?你不怕?” “有啥怕的,一想到鸡腿就不怕了。” 一说到鸡,尹松一下子来了精神。“为报答你的鼎力相助,我来讲一个精彩的故事,好吗?” “好,我洗耳恭听。” “我曾经有一块熊猫牌手表,我同学大孬想扎势,整整给我献了一礼拜的殷勤,我终于同意他扎两天势。” “当天晚上他就去邻村偷鸡,月亮特亮,当他挽起袖子,将手伸进鸡窝的当口,发现手腕上戴着表,他当心把表蹭坏,把表摘下放在鸡窝旁的砖台上,偷鸡很成功,却把表” 欧阳曼瞪大眼睛道:“表,一定是忘在砖台上了!” “对,你太聪明了。”尹松点燃一支烟。 第二天一大早,他壮着胆子敲开了农民家的门,一老头从门里闪出脑袋。我那瓜同学抓耳挠腮,“老大爷,你,你家丢没丢鸡?那老头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 “太逗了,我要是那老头,头晃得比他还厉害。”她收住笑容,望着尹松。“讲呀,车到西安还早呢。” “让你见笑了,知青走到哪都冒傻气。记得我第一次坐这趟西韩线火车,也是跟我那瓜同学,每人提一大旅行袋的鸡。坐这趟车的知青没一个空手。到了中午,更热闹,竟不知谁的鸡,还咯咯咯下蛋了。这个说是我的鸡下的,那个说是我的鸡下的,争执不下,只有用拳头一比雌雄。一路上打得难解难分啊。下车了,我那瓜同学捅捅我的胳膊说,伙计,你跟人争啥,咱偷的鸡全是公蛋子。我飞起一脚踢在他屁股上,你狗日的咋不早说” “哈哈哈,真是雌雄不分哪”。欧阳曼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儿喘不上气来。“冒傻气,干傻事,是我们知青的专利。若干年后,会有人把他写成流传于世的。” 尹松收住笑,悠悠地吸着烟,大胆迎上她的目光,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温柔的欧阳曼竟是这般另类,此人真不可小视。但是尹松并不知道欧阳曼此次回西安的目的,便大大咧咧地问道:“你这次回西安是躲避春耕吧?拉架子车的味道不好受。” 欧阳曼白了他一眼,然后望着窗外,用手指在凝结着淡淡雾气的玻璃窗上画出了“西安外语学院”的字样。 “外院!”尹松惊讶得吐了下舌头。 “是的,我命运不错,上星期接到的通知书。” “外院?好家伙。” “咋啦?” 尹松伸手在自己脑门上拍了一下:“我现在连二十几个英语字母都写不到一块。” “你不是笨,是脑筋尽想歪门邪道。” “你挺会宽慰人的。” “错了,我只宽慰我认为有可塑性的人。” “那我是可塑之人了?” 欧阳曼嗔道:“你嘛,如果生在古代,可以当个侠客。堂吉诃德看过吧,你做骑士就挺合适。” 尹松傻呵呵地没有听出话里的味道,还问:“是吗,请继续赐教。” “我哪敢赐教尹大侠啊,我倒是想问问,你这么一个聪明人,为什么不走正道?也不晓得你爸爸怎么教育的。” “我爸?”这句话说到了尹松的痛处,于是一五一十,将老爸如何在“文革”中挨整,自己如何寻仇,又如何被关押,向欧阳曼说了个清清楚楚。 “上学那会儿,我爸天天挨整,哪有心情教育我?插队后你也知道,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是个屁话!后来我就出事了,混成如今这模样。”尹松长叹一声,“我家祖上在上海滩有一座楼,一解放就送给了政府,我爸一腔热血,从大上海参军到新疆,后来转业,我妈是西安人,我爸跟着我妈回到西安,我生在新疆,长在西安,祖籍又是上海,这也是让我不安分的因素吧!” “是这样啊。”欧阳曼眼里若有所思,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冒昧地问一句,你除了打架斗殴,泅渡黄河,为父寻仇,还有啥别的爱好?” 尹松想了想,缓缓道:“其实我最大的爱好是踢球,但是我命不好,要不然,凭我的速度c技术c爆发力,是可以进省队的。” 欧阳曼深深打量着尹松:“不须介绍,我已经看出几分了。除此之外,你是否还有点儿音乐天赋,听你说话瓮声瓮气的,应该是男中音吧!” 尹松朗朗地笑了:“我真不知道我属于什么音,但有一点我很自信,唱歌起码是不跑调的。” “看我没猜错吧?你喜欢什么歌,民歌还是美声?” “别拿我们大老粗开心,我不过高兴的时候随便哼哼几句,记不住歌词。”尹松字斟句酌,“比如苏联歌曲三套车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都很好听。” “那你给我唱几句?”欧阳曼笑盈盈地期待着。 听见这话,尹松半闭起眼睛,开始酝酿感情,他耳边仿佛响起三套车的旋律。他的情绪已经进入了一种氛围,他把音域调整到中音区,轻声唱起来: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唱完一节,尹松有些激动:“每当我唱起这首歌,那辽阔的草原,波涛汹涌的伏尔加河,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以及赶车人眼里悲伤的表情,就会浮现在眼前。” 欧阳曼无语,她没想到眼前这个男人的歌声竟有如此的感染力,寥寥几句话,竟勾勒出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面。她凝视着尹松,目光中有一种柔柔的光泽。 “看来我对你真的要刮目相看了。我还以为你就会打架呢,没想到你还挺浪漫。真把我搞糊涂了,一个手握利器,随时要跟人拼命的人,身上竟有那么多的艺术细胞。” 尹松深深地看了欧阳曼一眼:“我说大学生,别捧我了,那叫狗屁艺术。我一个浪迹江湖的人还配谈艺术?” 欧阳曼嗔怒道:“你咋这么不经夸呀!” 随着一声汽笛,火车缓缓驶进了西安车站。欧阳曼嫣然一笑:“人生就像一列火车,机遇和缘分会让许多素昧平生的乘客在旅途中相遇c相识,而在沿途的站台,他们又不得不陆续下车,奔赴自己的目的地,于是就有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幸运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的遗憾。是吗?” 尹松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动作,苦笑道:“走吧,别诗情画意了,该下车了。都有什么行李,我来当搬运工。” “有啊!我正犯愁呢,底下的大箱子你拿得动?” “能!没看咱这身腱子肉?”尹松弯曲胳膊,来了一个健美姿势。她感到了他高大身躯和衣服包裹下饱满肌肉的巨大魅力,内心一阵悸动。 尹松抽出木箱,大臂一挥就扛到了肩上,“嗬!里面装的啥玩意,真不轻呢。” “书。下了三年乡就这一件宝贝。” “我还以为是枪支弹药呢!” 欧阳曼白了他一眼:“本性难移,快走吧。” 谈笑间,两人走出车站,尹松紧跟着欧阳曼来到一辆北京吉普跟前。 欧阳曼见到父亲,显得格外高兴,她伸开胳膊,拥抱了爸爸,说:“爸爸,我给您领回来了个保镖,他叫尹松,我们一块的。” 尹松放下箱子,笑着点点头,说:“我该走了。” “想开小差?”欧阳曼伸手拦住他的去路,“不行!我爸爸说好的,要给我接风洗尘的。”她朝爸爸诡秘地一笑。 实在不好脱身,尹松只好一头钻进汽车。 尹松是第一次被一个女孩子领到家里,他心里有些惶惶然。 欧阳曼坐在尹松身旁,挨近他的耳朵嘀咕:“我家里又没有黄皮,看把你紧张的。等一会儿我妈就把饭做好了,吃了饭我立刻放行。” 尹松老老实实地说:“我最怕见生人,就是鸡腿放进嘴里都吃不出味道。” “岂有此理,满世界乱跑就不怕见生人了?告诉你,我在家说话可是有权威性的,我爸我妈都听我的。” 尹松坚决地说,“喝完这杯茶我就走。等一会儿你妈回来,一家人坐在一起热热闹闹,我坐这儿太碍事了。” “你打算去哪儿?” 尹松不假思索地说:“看我爸妈呀,他们这会儿还不知道操心成什么样子了呢!” 欧阳曼点点头,轻声道:“没有我掩护,你自己多操心吧!” 听见这话,尹松眼里露出少有的温情,他盯住她看了好长时间,直到欧阳曼低下头。 吃完饭,欧阳曼把尹松送到家属院门口,伸手同他道别:“不管到哪儿,都给我捎个信儿,好吗?”说完,从衣兜里掏出五十元钱,不由分说装进他的上衣口袋,“这点钱微不足道,但可以应急,别逞强了,收着吧!”又递上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有我家的地址,有空来信。” 欧阳曼的眼睛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惆怅 神秘的动人心魄的一见钟情,竟是这样来去匆匆,在你毫无准备的时候突然发生,又在你毫无准备的时候突然终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春节后的一天上午,与尹松冒险返回西安几乎同时,偷羊贼的公判大会在姜沟召开了。 大队戏楼前人头攒动,社员们像赶集似的朝这里涌来,密匝匝的人群占满了整个场子。戏楼前挂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公判大会”四个大字。一阵狂风吹来,尘土飞扬,横幅在风中痉挛着,仿佛随时会飞向天空。 宣判大会开始,五个剃成光头c五花大绑的盗贼被押到前台。大孬站在中间,瘦得身上都没肉了,原先绷起的衣服变得松松垮垮。他耷拉着脑袋,脸庞被绳索拘成了紫茄子,两只眼球布满血丝,流露出无奈和特有的羞涩。当目光掠过齐浩楠c辛弦c赵天星c淘气的一刹那,他的头又一次重重地垂了下去。 多少年来,这里乡风淳朴,农民们很少见过如此肃杀的场面。那些曾经遭受过“洋学生”糟践的农民,个个义愤填膺,朝五个人发出阵阵呐喊,甚至谩骂。 终于到了宣判的时刻,大孬是主犯,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铁军和其他人也分别领受到一至两年的刑期。人群中一片哗然,有人拍手称快,大部分人只是来看热闹,知青们则倍感耻辱,偷羊的事情虽然跟他们无关,但是被宣判的毕竟都是知青,这是知青群体的奇耻大辱。 看着台上五花大绑的大孬,赵天星眼前浮现出下乡那天的情景,大孬的母亲泪水涟涟地抓着儿子的手不肯松开,千叮咛万嘱咐。汽车已开动了,她踉踉跄跄地尾随车后,跑着,喊着,寒风吹乱了她满头的银发,逐渐,她的身影被汽车扬起的尘土淹没 刺耳的警笛声响起,打断了赵天星的回忆,犯人被押上刑车,人群中很快闪开一条道。 齐浩楠c赵天星c淘气c辛弦奋力拨开人群,就在刑车启动的那一刻,他们将提前准备好的馒头c球鞋和牙刷牙膏甩进了车厢,大孬痛哭流涕,任凭鼻涕眼泪在脸上流淌。 大孬宣判之后,知青小院仍如往日一样宁静,这里仿佛发生过什么,但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辛弦有一个星期没回知青院了。她脸色憔悴,褪尽了原先的红润光泽,额头上一条微微弯曲的皱纹显然是新近添上去的,眼神里仿佛埋藏着无尽的忧伤。 淘气和赵天星睡在一起的消息,传到辛弦的耳朵里,乍听到时,她心中着实震惊过,好几个晚上都睡不实在。人是个复杂的矛盾体,辛弦也不例外,尽管她没有明确接受齐浩楠的爱情,尽管理智告诉她,齐浩楠和淘气恋爱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她也不相信淘气会跟胡吹冒撂的赵天星搞到一块。然而不可能的事却成为事实,就连村里的娃娃都知道赵天星的媳妇是淘气。既然如此,那么自己在情感上的消极甚至退让,岂不无的放矢?一次次拒齐浩楠于千里之外,自己在孤独的长夜中不能入眠,望着漆黑的屋顶思念过他,又是何苦来着?天天跟孩子们在一起,听着琅琅的声,固然可以使心灵得到慰藉,但是这寂寞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总不能在这黄土高坡上呆一辈子吧! 辛弦万万没想到,就在这失魂落魄的日子里,齐浩楠挺着胸脯踏进了她的宿舍。今天是星期六,校园里静悄悄的,辛弦正在奋笔疾书,钢笔在纸上发出沙沙声。 辛弦写得那么专注,那么入神,齐浩楠不忍心惊动她。他左手扶着门框,用深情的目光望着她的背影。辛弦住的这间小屋,收拾得干净利落,屋内光线充足,墙上挂着一张拼音字母表。 不知站了多长时间,齐浩楠轻轻弹了个响指,惊得辛弦敏捷地转过身子,她看着眼前笑眯眯的齐浩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起伏的胸脯表明她是感到多么意外。 辛弦站起来,略略镇定了一下,给齐浩楠倒了一杯水。看着浩楠一身洗的发白的衣服和一双干干净净的手,辛弦由衷地感到一种踏实和朦胧的幸福,是啊,通过细节可以观察女人,同样也可以观察男人,一个负责任的男人,肯定不会是邋里邋遢不修边幅吧! 深秋的田野上,朦胧月色下的两个身影挨得很近。 “弦子,我要郑重地告诉你。” 辛弦仰望着他的脸说:“你又要编派什么?” “我我真的不想失去你。”齐浩楠磕磕绊绊地说,“我会为我的话负责一辈子,真的,只要你给我一点儿鼓励,我会不惜任何代价来使你快乐,让你幸福。” 辛弦的心像被电击了,她记得齐浩楠在信里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是当初她并没有感到太多的震撼,因为她对自己的未来没有明确的设想。而现在似乎一切都变了,对辛弦来说,她的未来和浩楠的未来似乎越来越合并成一条线了。 两人都不做声,各自酝酿着心境。周围的田野仿佛变成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花园,心中的阴影一扫而光。一个清纯俏丽的姑娘,一个思想敏锐的小伙子,都期待将自己奉献给对方。他们已经不是以前的自己了。夜色将他们紧紧地拥裹着,他贴近她的耳畔小声道:“这些日子你想过我吗?” 辛弦微笑着反问:“你常说你有第六感觉,还要问我吗?” “罡子说,恋爱中的男人智商很低,所以我要问你。” “那是你们男人的事,我无可奉告。这回我可没叫你出卖朋友,是你自己说的” 沉沉夜色中,两个身影越挨越近,终于合为一个,久久没有分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夏末秋初的黄河滩生机勃勃。蛤蟆在水洼里发出小鸭似的叫声,黄蜂在强烈的阳光下飞来飞去,嗡嗡的声音就像打锣,河滩上弥漫着青草和野花的气息。工地上,冬春季节的大会战已经过去,一些家里有事或年老体弱的民工回家了,顾罡韬的连队只剩下四五十号人,但是工作量却并未减轻。 昨天姜沟连再次受到指挥部的表扬,为了给大家鼓劲,中午收工的时候顾罡韬宣布给全连放假半天。吃罢午饭,他哼着小曲,提着半桶猪食朝猪圈走去。两头猪仔已经长大,见到主人便抖抖身子,哼哼唧唧地跑来,用鼻子亲昵地拱他的足尖。 喂完猪,顾罡韬便回窑洞睡觉去了。 他梦见黛微,黛微考上了,他借了一辆自行车去火车站送行,可是车子怎么也蹬不动,好不容易让自行车跑了起来,低头一看车子根本就没有轮子。后来车子不见了,前面出现一道极高的砖墙,没有梯子,他攀着墙壁向上爬,终于爬了上去,颤巍巍站在高处向下看,下面就是火车站,火车就要开动,他却怎么也下不去,他看见黛微正在上车,他朝黛微挥手c呐喊,黛微却一无所知。火车开动了,他从高高的墙上失足落下,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顾罡韬醒了。他揉揉眼睛,发现喊声来自窑洞外面,是问雨在大呼小叫:“不好咧,不好咧,咱的猪不见咧!” 顾罡韬穿着大裤衩子冲出窑洞,厉声喝问:“你说啥?啥时候不见的?” 问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尿完尿,朝猪圈扫了一眼,看见门开着,猪不见咧!” “还不快找!”顾罡韬一声怒吼,像惊雷炸得姜沟连的民工们朝四面八方跑去。 顾罡韬迅速作出判断:塬下是人山人海的工地,塬上是一片接一片的玉米地,这俩小子一定是跑到玉米地里偷吃去了。想到这里,他便发疯似的朝塬上跑,一边跑,一边“唠唠唠”地大声召唤。爬上塬顶,他隐隐听到几声尖厉的嚎叫,声音若隐若现。他把手护在耳后,确定方向后迅速跑过去,转过一片玉米地,眼前的一幕差点把他气晕:一只猪口鼻流血躺在地上,显然已经毙命,另一只被两个手握粪耙的小伙追打得吱哇乱叫。 顾罡韬大喊:“住手!快住手!”两个小伙根本无视他的存在,反倒更加肆无忌惮了。 顾罡韬像一头被激怒了的狼,两眼喷着怒火,他顿了一下,飞奔过去,纵身一跃,照准一个小伙的脊背就是一脚。“扑通”,那小伙没等缓过神来就重重地趴在了地上。由于用力过猛,顾罡韬也摔倒在地。他敏捷地一个后滚翻站起,夺过粪耙举过头顶,“嘣”的一声闷响,小伙一声惨叫,身子蜷缩成一团,头顶顿时血流如注 另一个小伙见状,早已吓得面如土色,身子像筛糠似的跪地求饶。顾罡韬大脑一片空白。 垫窝狗最先跑到跟前,他俯身看看满脸是血的小伙,惊叫道:“连长,不好咧,鸡蛋大的血窟窿,要出人命哩!” 顾罡韬这才回过神来,慌乱中扔掉耙子,冲出了人群。 民工们望着连长远去的背影,相互递着眼色,七手八脚将那个不省人事的小伙抬到了工地医务所。 公安特派室接到报案,立刻赶到医务所了解案情。当得知血案的制造者不是别人,正是名扬工地c跳河救人的洋学生c英雄连长时,脸上纷纷露出疑惑的表情。 顾罡韬跑得气喘吁吁c筋疲力尽,他问自己,如果公安追来怎么办?他双手捂住耳朵,凄然地摇摇头。 “天啊!”他心想,“万一到了那种地步,一切不就完了吗?你为什么要头脑发热,犯下弥天大错呢?” 天擦黑的时候,顾罡韬走进一片土丘,借着月光仔细辨认,才发现那不是土丘,而是一片坟地。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噌”,一只野兔从眼前闪过,吓得他头发都竖起来了。他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木棒,恨不得一步从这片坟地里跨过。 在体力严重衰竭的时刻,脑子里偏偏又闪现出那血淋淋的画面。那个被粪耙子击中脑壳c直挺挺倒在血泊中的小伙,像幽灵般在眼前晃动,满脸像涂了层红油漆,脑门的窟窿有节奏地泛着血泡。 他万念俱灰:如果那小伙死了,我重则要被枪毙,轻则也要在监狱里了此一生。他脑子里考虑着可怕的后果,脚步却一刻也没有停下来。 一条小路若明若暗,月亮时而从云彩中露出,时而又隐没进去。再走不远就到金水沟了。这条沟里不知重叠了他和浩楠多少脚印,可今天却充满恐惧。月色如银,给黄土高原的沟沟壑壑抹上异常柔和的乳白色,看着月亮周围轻盈滑过的云朵,看着夜色中朦胧如画的大地,顾罡韬思绪万千。 “我要到哪里去?会落到什么地步?”他想起了黛微,如果她知道自己捅下这么大的娄子,一定会气死。 三更时分,顾罡韬跌跌撞撞回到了姜沟,在一阵紧似一阵的狗叫声中,他敲开了陈长太家的门。 陈长太透过月光认出是顾罡韬,神色慌张地问:“半夜三更从工地回来,有啥急事?” 顾罡韬直来直去:“我在工地把人打翻了。工地是你让我去的,给你打声招呼不多余吧?” 陈长太眼睛瞪得像核桃:“你,你捅下麻达咧?” “是!麻达可能还不小。” 陈长太愕然地望着顾罡韬,好大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说:“你你不会是把人给报销咧吧?” 顾罡韬不耐烦地说:“报销不报销不是你管的事。” “你,你这娃呀,真是不知道怕怕。”陈长太压低嗓门说。 顾罡韬无暇解释,用低沉的嗓音说:“陈支书,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天大的事和你没关系!你不要误会,我也不指望捞救命稻草,只因为你是支书,去工地是你的指令,好歹也要给你有个交待。这事可能凶多吉少,你知道一下就行了。” “你打算” “有打算还来见你?”顾罡韬顿了一下说,“请你放一百个心,我不是来连累你的,我走了!”顾罡韬转身消失在了夜幕中。 陈长太呆呆地望着顾罡韬模糊的身影,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要走就走得远远的,日后见谁都不要说见我咧!” 走出陈长太家,顾罡韬壮着胆子回到了知青小院,隔着门缝朝里望去,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他不想敲门,便悄悄绕到矮墙边,身子向上一纵跳进了院子。齐浩楠的小屋还亮着灯,他一定是在复习功课。顾罡韬用手轻轻敲了两下:“浩楠,开门!” 沉默了一会儿,里面传出惊讶的叫声:“罡子!” 门开了,顾罡韬踮着脚尖走进屋里,示意他轻点声。赵天星睡觉机灵,听到响声一骨碌坐起,嘴里喃喃着:“半夜三更,你跟谁说话?” 顾罡韬一步跨到炕沿,用手挑了一下他的下巴:“轻点声,是我。” 赵天星揉揉眼睛,惊讶道:“咋能这时候跑回来?” 吵嚷声惊醒了墙那边的淘气:“罡子,你回来了?”声音刚落,就拖拉着鞋推门进来。 她倚着门框,上下打量着顾罡韬,惊讶道:“天哪!你咋成这模样了?该不是又去抓狐狸了?” 顾罡韬苦笑道:“还打老虎呢!” 齐浩楠朝淘气摆摆手:“赶紧弄些吃的,说不准他马上要走。”顾罡韬看了他一眼。 赵天星裹着被子坐起来,嚷嚷着:“不对呀,你该不是夜游症又犯了,赴京赶考吧?” 顾罡韬不耐烦了:“少啰嗦!快帮着拉风箱去,动作放快,车在村口等着呢!” “噢!要去西安采购东西?”赵天星扮了个鬼脸,伸伸胳膊,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齐浩楠脸上一直没有笑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顾罡韬有意避开他的目光,佯装无事地抽着烟,尽说些不沾边的话。 不大一会儿工夫,淘气就把饭做好了,炕沿上摆着一碟蒜,一碗油泼辣子和四个馏好的馒头。顾罡韬眼睛盯着热气腾腾的馒头,口水都快出来了,真想一口吞进嘴里。他搓搓手,捏起一个,三口两口就吞下去了。望着他饿狼吃食的样子,淘气笑盈盈地说:“看把你急的,又不是打仗,吃完好好睡一觉,天亮了再走。” 顾罡韬的嘴占着,头摇得像拨浪鼓。 齐浩楠疑惑地盯着顾罡韬:“出差?骗鬼去吧!就你这脏兮兮的样儿,就不怕家里人伤心,邻居们笑话?”齐浩楠早就看出了破绽,只是没有揭穿而已。他俩从小一起长大,互相间的了解在有些方面甚至胜过了父母。 齐浩楠耐着性子,从箱子里翻出一条旧裤子甩给他:“吃完了把它换上。穿着这身叫花子衣裳回去,就不怕老娘伤心?” 顾罡韬没接他的茬,喝完一大碗水,换上放在炕沿的衣服,朝齐浩楠递了个眼神,齐浩楠心领神会跟他走出屋子。 因为时间紧,顾罡韬一口气讲了全过程。齐浩楠惊得半天合不拢嘴:“这不是闯下大祸了吗!你唉!”齐浩楠气得直喘粗气,一连兜了好几圈,才走进屋里,从挎包里取了六元钱塞给顾罡韬。这是他的全部家底。顾罡韬并没有推让,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沉默了片刻,顾罡韬猛然将头一拧,转身消失在夜幕中 齐浩楠额头渗出一层冷汗,双手微微颤抖。他真想立刻就去找陈长太算账,当初罡子要不是被他逼到抽黄工地,咋可能捅下这么大的娄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就在顾罡韬从工地跑掉的第五天,那个被打伤的农民小伙出院回家了,公安已经撤销了案情。消息是垫窝狗从工地捎来的。 听到这一消息,齐浩楠仰天大吼,随后发疯似的朝南岭地头跑去。一路上他东倒西歪,像喝醉了酒,他疯狂地跑着c嚷着,直到气喘吁吁地斜靠在疙瘩槐下。 原来是虚惊一场!被顾罡韬打伤的小伙,他的生命力太顽强了,从死神那里走了一遭,却又折回来了,在工地医务所缝了几针,呆了五天,就打发回家了。刑事案件撤销之后,公安认为这事双方都有责任,小伙打死了工地上的猪,应该赔偿,工地的人打伤了小伙,要负担医疗费,两下一顶,谁也不找谁,但是对于打人这种行为一定要严厉批评。公安最后说:“人家打死一头猪,他就想打死一个人,这不对等嘛!” 好事接踵而来,第二天上午,齐浩楠收到了西北农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盖着鲜红的公章,仿佛世界上最美丽的花朵,他激动地闻了又闻,似乎上面还带着清新的印泥味。 激动归激动,齐浩楠的脑子里考虑最多的还是老朋友顾罡韬。既然没事,人也该回来了,即使不考大学,今后招工的机会也很多,总不能在这里呆一辈子。自己就要离开姜沟了,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能够见上老朋友。齐浩楠望着初秋的田野,千沟万壑绿意盎然,谷穗儿在风中摇曳,老槐树老榆树的叶子已经三三两两开始飘落,村寨静悄悄地沐浴在阳光下,有几声鸡鸣狗吠从村子里传来将近三年了,三年来历尽春夏秋冬,风霜雨雪,但是他似乎从来没有感到姜沟的景色竟如此美妙,仿佛一首诗,一幅油画。 黛微在前一天也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她像审视一件宝贝似的看了又看。这天一大早,她就步行十几里来到姜沟村。黛微已经有半个月没有顾罡韬的消息了。考试前她给顾罡韬写过一封信,意思是虽然他没有好好复习功课,但是也不妨上一回考场,今年不行明年再来,也算是积累经验。但是她没有接到回信。想到这些,黛微不禁一声叹息,衣袋里虽然揣着录取通知书,心里却乱糟糟的。 来到二队知青点,辛弦c淘气c齐浩楠c赵天星正在一起高谈阔论。黛微知道辛弦已经被西北大学录取,但是并不知道齐浩楠昨天也接到了录取通知,当她看到齐浩楠亮出录取通知书时,跳起来尖叫一声,一把搂住了辛弦的脖子。 热闹过后,黛微的眼睛开始四处搜寻。淘气心直口快,埋怨道:“这个顾罡韬,也该回来了吧!”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神跟齐浩楠交流,意思是你看该怎么跟老同学把话说清楚。 这一细微的举动却没能瞒过黛微,她的脸立刻晴转阴,盯住齐浩楠问道:“你们搞什么鬼?罡子出事了?” 齐浩楠装出无所谓的神情道:“我们没怎么呀,罡子他好好的,前几天还捎话说要回来看望大家,可能是太忙了,一直没有回来。” “别骗我!”齐浩楠哪里瞒得过心智聪慧的黛微?况且又是跟自己的恋人有关,她提高了嗓门,“快告诉我,罡子他到底怎么了?” 看到黛微气急败坏的样子,齐浩楠反倒镇静下来,他点燃一支烟,慢条斯理地说:“顾罡韬嘛,他前几天确实怎么了,但是现在一点儿也不怎么了。” “什么话嘛!”黛微急得直跺脚,“说中国话好不好!” 齐浩楠笑道:“听我慢慢说嘛,别这么阶级斗争的。前些日子他是出了点小事,但是这件事现在已经过去了。” 随即,齐浩楠把顾罡韬出事的经过向黛微详细讲述一遍,末了一本正经地补充道:“性格决定命运。他能出这事,也是有内在原因的,因此,你一定要趁这个机会好好教育他,告诉他,他已经是成年人了,今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三思而后行。这是为你好,为他好,也是为我们大家好。我们这一大家子,再也不能出现尹松c大孬了。” 黛微听着,先是流眼泪,继而破涕为笑,最后虽然相信了浩楠的话,心里还是咚咚乱跳,这个野人,究竟会跑到哪里去?会不会再惹出什么麻烦?正在六神无主,门外猛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报告首长,顾罡韬前来报到!” 话音未落,风尘仆仆的顾罡韬就一步跨进了屋里。他莫不是从屋梁上跳下来的?黛微惊讶得合不拢嘴,心里先是一喜,又是一痛,站在眼前的这个小伙子,像是趟了一遭十八层地狱,人瘦了一圈,皮肤又黑又粗,头发像一堆乱草,手背上贴着一块又黑又脏的胶布,只有那双眼睛依然奕奕有神,显然,顾罡韬已经得到消息,他没事了。 黛微脸上已挂满泪珠,她猛地抓住他的肩膀摇晃着:“你这个野人,魂都让你给吓飞了!看啥时候能改掉你那野性!” 门外传来自行车铃声。赵天星对这声音很耳熟,乍起拳头吼一声:“我的军火到了!” 乡邮员小马和知青的年龄相当,很有特点的锅盖头下扣着一张黝黑的脸膛,眼睛细长,一笑便眯成了一条缝儿。 赵天星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 小马脚尖点地骑在车座上,大声嚷道:“军火到啦!” 赵天星接过汇款单,轻吻了一下:“谢谢,你真是雪中送炭啊,留下来吃罢饭再走吧!” “不咧不咧,昨天送通知书,今天又送军火,这样的好事,我跑断腿都乐意。”小马喜形于色地说,“我干了三年邮递员,第一次见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是啥模样,将来你们里头肯定有干大事的,也算有我一份功劳呢!” 赵天星拍拍齐浩楠的肩膀,附和道:“你看好了,要出人物就是他,秦琼的马有内膘,后劲大着呢!” 辛弦抢过赵天星的汇款单:“军火来了,还不请客?” “当然要请,现在就请,我给大家饯行。”赵天星拍拍胸脯,“我这就去镇上采购,你们等着。” 淘气从厨房里跑出来,喜滋滋地嚷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们三个给大学生饯行,你们可要赏脸啊。” 赵天星接过话茬说:“一喜是弦子c浩楠c黛微回城上大学,二喜是罡子平安无事,这三喜嘛好赖咱们在一个锅里也搅了几年稀稠,就要分手了,今天要叫罡子和黛微给大伙有个交待,不能让咱们的心总是悬着,大家说对不对?” 众人齐吼一声“对”,辛弦附和道:“今天是大团圆的日子,也是要分手的日子,他俩确实得给大伙一个明确的交待。” 黛微不答应了,朝辛弦喊道:“为什么是我们俩,这不公平。”又转向淘气,“你和天星的心意我们领了,但是今天不该你俩破费。农村的苦日子我们已经过到头了,你和天星c罡子还要再熬些时候,给自己多留一些钱,也好细水长流。我前些日子也接到军火了。”黛微说着拿出二十元钱递给天星,“拿去张罗吧,大家都是姐妹兄弟,谁有花谁的,都不要争。” 中午刚过,赵天星就骑着自行车满头大汗地回来了,车头前挂着一只大公鸡,车后座的竹筐里装着鸡蛋c粉条c猪肉c豆腐和蔬菜,花色齐全。 三个女孩立即在厨房里忙活起来。赵天星跑到饲养室,背回来一块门板,大伙七嘴八舌夸赞这是个创举,于是纷纷去搬砖头,支好门板,在上面铺上旧报纸,俨然就是一个大餐桌了。在这暖融融的气氛中,大家争着拿出自己的绝活。顾罡韬一见肉就来劲,他的手艺是肉片炖粉条c过油肉炒青椒。辛弦端上了油炸花生米,醋熘白菜。黛微做的白斩鸡令人赞不绝口,赵天星献上的是蛋炒西红柿,大伙向他翘起大拇指,他却谦虚地说师傅是淘气。手艺最棒的当然还是淘气,她做的干炸丸子让人闻一下都会流口水。因为菜太多,所有餐具全派上了用场,有的盛在大老碗里,有的盛在盘子里,有的放在饭盒里,就连小柄锅c罐头盒也摆上来了,七拼八凑,倒也像模像样。 淘气欢眉笑眼地伸伸舌头,故意张扬地尖叫道:“哇!好气魄的宴席,要是天天有这么多好吃的,咱们就在农村扎根了。” “是啊,望着都流口水。”赵天星饿坏了,他搓着手,捏了片肉,一仰脖子放进嘴里。 淘气伸手在他背上拍了一下:“真是个馋猫,还没开席就偷吃!” 齐浩楠跷着二郎腿抽烟,接茬道:“偷吃的香,打着骂着吃到嘴里更香。” 淘气脸一红,回厨房去了,赵天星嬉皮笑脸地说:“管它偷的抢的,吃进嘴里就是自己的。” 就在这时,五队的赵小安哼着“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的歌子跑来了,这小子的特点是腿勤c嘴乖,嗅觉灵敏,上面有啥风声,肯定会第一个传进他的耳朵。就连谁和谁谈上了,谁对谁有意思,谁和谁睡在一起之类的事,他都清清楚楚。闲暇时他爱串门子,赵小安最初的目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后来发现淘气已名花有主,才打消了念头,用他的话讲:二队这地方本来就狼多肉少,我还来搀和啥呢。 酒宴开始了,赵天星一手叉腰,一手举着茶缸开始讲话:“兄弟们,姐妹们,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的喜事多得快数不过来了,会喝酒的多喝,不会喝的少喝,每个人都不许绕着走。千言万语都在酒里,来,干杯!” 话音未落,赵小安也举着酒杯站起来,一本正经地说:“今天我借花献佛,为即将步入大学殿堂的三位大学生干杯!” 大家全都站起来,举起手中的大碗c小碗c搪瓷碗,喝了一口辣嘴呛喉的白酒。赵天星喝得最多,淘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轻声说:“悠着点儿,不许你冒傻气!” 赵天星有意抬高嗓门:“这哪是冒傻气,这叫触景生情。我提议咱们定个目标,从今天起一年之内大家全部离开姜沟,谁最后离开,谁请大家在西安饭庄吃大餐,咋样?” 大家一起鼓掌,几个男同学每人又喝了一大口。 顾罡韬起身提议:“咱们不能光这么闷喝,请老班长给大伙来段祝酒辞好不好?” 迎着一阵掌声,辛弦缓缓站起来:“老班长这个名字,大家伙叫了我整整七年,到现在还这么叫着,说明有些事是不会因时空的变迁而淡化的,我感到非常亲切。我打心眼里感激大伙对我的厚爱在我们这个大家庭中,我首先要感谢我们的淘气,不是她的辛苦操劳,我们这个大家庭根本就不可能存在。再过几天我们就要走了,剩下天星和罡子,你们一定要好好照顾淘气,不许惹她生气,招工的时候一定要让淘气先走。当然,我知道这些话都是多余,天星和罡子都是男子汉,我只希望大家早日回城,早日参加工作。在这即将分别之际,请大家都端起酒,干杯!” 随后顾罡韬站起来,盯着淘气说:“你后勤部长的官是我封的,一千多个日子,你没有辜负大伙儿的信任,青黄不接的季节,你总是绞尽脑汁,想着法子让大伙儿填饱肚皮。默默无闻地为我们洗衣煮饭,身上淌了多少汗水,手上绽了多少道血口子弟兄们c姐妹们,千里搭长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再过几天,浩楠c老班长,还有黛微,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我们剩下的人还要手挽手c肩并肩地往下走,我相信,不管到什么时候,我们都是亲如一家的兄弟姐妹。这就好比我们兄弟姊妹里,将来有当官的,有做工的,有吹拉弹唱的,谁混出个人样来,大家脸上都有光彩!” “说得好!”赵小安端着酒碗站起来。 “罡子不要转移目标,今天,你们俩必须给大伙有个交待。”齐浩楠喊道。 “对!今天就是良辰吉日。”赵天星站起来高举酒杯,“苍天作证,大伙做媒,今天就算是给他俩订婚啦!” “好!我举双手赞成。”辛弦脸上溢满了笑容,将碗举过头顶,“来,为订婚干杯!” 黛微脸涨得通红,瞪了赵天星一眼,轻声细语道:“你俩都没订婚,哪有我俩的事!” 赵天星不以为然地嚷道:“你不要转移目标,我和淘气的事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现在我代表我那位也表个态,我俩要学辛弦c黛微c浩楠,克服困难,努力学习,踏着他们的脚后跟前进,争取早日拥抱西安,拥抱老娘,拥抱美好的未来!” 大伙一阵哄笑,再一次把气氛掀向。 欢快的场面还在继续,齐浩楠拿出久违的笛子,顾罡韬拿出口琴,赵天星借着酒劲,用筷子敲打菜碟,逼黛微唱歌。黛微执拗不过,轻柔地唱了一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大家又欢迎辛弦唱,辛弦想开溜,被赵小安伸手拉住衣襟,在大伙的起哄下,她唱了一首红星照我去战斗,大伙都说她唱得好听,又逼她再唱一首,齐浩楠要求拿笛子伴奏,辛弦又唱了一首洪湖水浪打浪。唱完,辛弦要报复赵天星了,一把揪住他的耳朵,逼他也唱一首,赵天星挣脱不了,只好站起身,双腿并直,挺胸抬头,唱道:“临行喝娘妈一碗酒汤,浑身是胆气昂昂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拉乡党”还未唱完,已经笑倒一片。月亮挂上了树梢,欢乐的人们还迟迟不肯散去。齐浩楠跌跌撞撞走到顾罡韬面前,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装作要呕吐的样子,顾罡韬示意他弯下腰,使劲捶他的背。齐浩楠哼哈了一阵子,只吐了几口吊线的唾液。顾罡韬和赵天星搀扶着齐浩楠回到了屋里,叫黛微赶快送杯水来。等顾罡韬目光瞅着门外的时候,齐浩楠诡秘地朝赵天星眨眨眼,赵天星心领神会,等黛微端来水,齐浩楠从炕上一跃而起,拉着赵天星就往门外窜,没等他俩回过神来,两扇小木门就被齐浩楠结结实实反锁上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月亮向大地倾洒着柔美的银光,涝池溢满秋水,在微风中泛起粼粼波光,黑暗中,树木一动不动地耸立着,只有叶片在喃喃低语,就连各家的狗也都静静地卧着,像是怕惊扰了这份静谧 多日来提心吊胆的经历,把顾罡韬累成了一摊泥,他一声不吭地歪倒在炕上,黛微知道他有心事,心里很不是滋味。再过几天她和浩楠c辛弦就要离他而去了,而他,还有那些朝夕与共的伙伴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农村。 顾罡韬虽然坚信他和黛微的感情牢不可破,经得起任何考验,可是在此时此刻心里还是隐隐作痛,因为他无法预知自己会在这个鬼地方待到何时,生活的道路上还会有多少磨难,他期盼回城的心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变为现实。 顾罡韬半闭着眼,打量着黛微。这一时刻的她显得特别美丽,顾罡韬有几分迷糊,但又非常明确地感到,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事情。 两人相视了许久,也许因为眼前出现的情景太突然,一时间彼此又感觉像陌生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在这即将分手的时刻,真是百感交集。黛微默默地坐着,眼里涌出了泪水,柔柔地说:“罡子,不知道为什么,我高兴不起来。” “别,你这样,我心里更不是滋味。我知道我没听你的话,伤了你的心,要不是” 黛微捂住他的嘴,声音里带着哀求:“罡子,我要走了,你一定要善待自己,不要脑袋一热就啥都不顾了。你要时时记着,你现在不是一个人,我就是走到天涯海角,心里都装着你。” 顾罡韬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朝她努了努嘴:“不要难过,吃一堑长一智,我已经是大人了,心里有数着呢,你就要上大学了,我们应该高兴才是,大家伙都为你骄傲呢!” 黛微心头涌出一股热浪。 “罡子,在这个世界上我什么都可以割舍得下,就是割舍不下你。”她把头偎在他的怀里,温情地抚摸着他乱蓬蓬的头发。 顾罡韬显出一种少有的严肃:“生活对你不算吝啬,你放心地走吧,这里的日子比咱刚来那会儿强多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我实在不忍心让你一个人待在这儿。”黛微摇摇头,抽泣起来。她的额头在他的脸颊上贴来贴去,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他又黑又密的头发。顾罡韬的眼睛有些湿润,他想要说什么,又无从说起。黛微喃喃地说:“罡子,我真的无能为力呀,把你一个人撇下,可咋办呢!才几个月没见,你就差点儿闯了大祸。我这一走还不知道要多长时间,你怎能让我放心呢?我又怎么能安心学习呢?” 黛微的诉说使顾罡韬柔肠百转,他觉得一阵恍惚,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同时又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好像要永远失去这个可爱的姑娘了。 昏黄的灯光下,她望着他笔直的鼻梁和浓浓的剑眉,他下巴上的胡须像探出头的草茬子,左眼角下还擦破了皮,结了黑黑的干痂。然而在黛微看来,他是世界上最英俊的男人。 黛微悄悄溜下炕,给脸盆里倒上热水,把毛巾浸湿,轻轻地为他擦洗着,口中芬芳的热气不时扑打着他的额头和面颊。顾罡韬像个懂事的孩子,一动不动,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那美丽的脸庞,好像永远也看不够。 黛微长长的睫毛在昏暗的灯光下微微闪动着,若隐若现的酒窝,精致而端庄的鼻梁,鲜润的嘴唇在轻轻蠕动顾罡韬感到周身燥热。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他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冲动,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搂在怀中。他们久久地拥抱在一起,感觉着对方的心跳。 黛微轻轻抬起头,脸颊晕红,眼帘微垂,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几颗水晶般透亮的泪珠,丰满的嘴唇像两片娇嫩欲滴的花瓣。她轻轻地喘息着,似睡非睡的眼神里充满了醉意。 顾罡韬微垂着头,俯视着躺在臂弯里像女神般安详的她,感觉像搂着一缕轻纱,心中微微一颤,一切就像在梦中。他用手轻轻地拨开她额前的头发,好像一不小心便会撞碎似的。 她睁开了双眼,挺了挺身子,用胳膊绕着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一下,然后用羞涩而又带点怨意的目光注视着他。一缕淡淡的清香如丝般飘入他的鼻孔,他顿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胸中好像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 此时,无边的惆怅已被眼前的幸福所取代。他要把她揽在怀里,将她揉碎与自己融为一体,好像只有这样才可以压制住自己那颗将要跳出胸膛的心。他再次将双唇贴在她光滑的脖颈上,轻轻地c仔细地亲吻着她的每一寸肌肤,滚烫的嘴唇好像一团火,每到一处便会点燃起烈焰。他的呼吸逐渐变得紧迫,他慌乱地将湿润的嘴唇移到她的耳垂上c额头上c眼帘上,忘情地吸吮着。 “罡子,我会爱你到永远。”她静静地望着他,他也静静地望着她,眼睛像两潭深可见底的湖水一般清澈,充满着女性特有的柔情。 此刻,她多么希望他能更深入地爱抚她,爱抚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可他每次到了紧要关头总是选择逃避,他越逃避却越激发了她的那份渴望。 终于,在黛微轻轻的呻吟声中,顾罡韬解开了她的上衣,将她轻轻放在炕上,随后甩掉自己的外衣,俯下身子,将嘴唇送到她滚烫的唇上。她立即迎了上去,用双臂将他环绕,把他的舌尖贪婪地含在嘴里搅动两个炽热的身体终于无所顾忌地交织在一起。 顷刻间,天地万物已不复存在,唯有两颗被爱火燃烧得焦渴的心。顾罡韬的脸紧贴着她的身体,她柔软得像一团云,散发着迷人的气息,使他感到眩晕。他的嘴唇在她如丝般光滑的上移动,一直移向深处,走向了青春少女最神秘的领域 黛微闭着眼睛喃喃道:“罡子,我永远是你的人”顾罡韬顾不上说话,他急于将自己和她融为一体,黑暗中,她雪白的身体呈现在他眼前,顾罡韬感到自己的在一瞬间忽然炸裂,他勇猛地进入了她的身体,黛微发出一声尖叫,双臂猛地抱住顾罡韬,两排清晰的牙印深深陷进他的肩膀 顾罡韬没有想到,他久久企盼的竟这样拂去了神秘而羞涩的面纱。 狂风暴雨过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在胸口摸了一下,从脖子上取下了那只用尼龙线吊着的小猴子。 “你把这个戴上,就不会把我忘了。”顾罡韬亲手把它给黛微戴上。 “是项链?” “也算是吧,天黑你看不清楚,是我在金水沟的杰作,用山桃核刻的一个小猴子。” 黛微甜甜地笑了:“我知道,是一只小野人。” 清晨,凉爽的风儿舔干了他们汗津津的身体,熹微的晨光透过窗纸,给屋内抹上一层淡淡的光晕。经过短暂的睡眠,生命之火在疲惫的躯体中再次燃起,两人紧紧相拥,黛微紧紧贴着眼前这个男人,身体微微扭动,很快,她用手引导着他再次进入自己的体内,她要用无尽的,把他融化在自己的躯体里。 令人神魂颠倒的一夜结束了,讨厌的鸡鸣狗叫,一声声的响鞭,催促他俩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 淘气早早做好了早饭,等着他俩,院中间的小方桌边坐着天星c浩楠。顾罡韬走出小屋,憨憨一笑,手摸着蓬乱的头发钻进了厨房。黛微也出来了,看到院里的一切,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红扑扑的脸蛋上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 对顾罡韬来说,这整整一夜的时光都像是在梦中,尽管他性格刚强,头脑灵活,也难以理清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很快就要各奔东西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够跳出农村,他心爱的姑娘,什么时候才能够名正言顺成为他终生的伴侣。 吃早饭的时候,顾罡韬沉默不语,对于大家的话题,他或“啊”或“嗯”地应和,不然就埋头吃饭。 “别这样嘛!”赵天星打趣道,“要是我心爱的人考上大学,非美美地放上几挂鞭不可。” “没人把你当哑巴。”淘气用筷子指着天星数落道,“大学生多的是呢,你去找呀!” 盛饭的时候,齐浩楠凑到淘气跟前轻声道:“都二十多的人了,你也该学得温柔些。我们一走,你就不怕天星揍你?到时候连个劝架的都没有。” “他敢!揍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淘气差点想说男人就那一会儿乖顺,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转身朝辛弦说,“弦子,你看清了吧,男人就没个好的!” “行了,行了,都省点劲吧!”齐浩楠叹息一声说,“咱这支队伍从学校拉出时还像回事,后来折兵损将,一个关了,一个跑了,现在又一下子走了两个,真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想起来还真不好受。” “各奔东西是早晚的事。”顾罡韬也来到锅台跟前,“大家有先有后,也是顺理成章。我相信走的人不会忘记我们,暂时没走的人也不会自怨自艾。这会儿要说我心里没想法是假的。我又不是木头,但起码我不会消沉,更不会给大伙儿脸上抹黑。命里注定我不能跟你们一起走,那我只好陪着天星淘气多玩些日子。不怕大伙儿笑话,我爸前些日子到工地看过我,吃了一顿饭就走了。这事除了黛微,我连浩楠都没讲。知道为什么吗?老爸带来一块手表,让我和他一起去陈长太家坐坐。我当时就火了,冲他说:要是你敢跨进他家的门槛,从今往后我就没你这个爸!唉,每当想起父亲那副凄然的表情我就想哭,他老人家何苦呢?大老远跑来,屁股还没坐热就走了,还不是为了他的儿子!” 黛微幽幽地说:“我们这个小家的解体,不是件坏事,这意味着我们就要开始新的生活,我们的友情也会朝着更深处发展。我们这群人赶上了这样一个时代,被迫走出家门,走出学校,远离亲人,饿了分一块红薯,寂寞了高谈阔论。但我们还年轻,我们不可能永远这样啊,早晚都要各奔前程的。”黛微的目光凄然地望着顾罡韬,“时间不早了,我要回高坎,吃完饭你去借辆自行车来,早点回到大队,我还有些手续要办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在大队办完手续,黛微让顾罡韬返回姜沟,自己回到村子,正遇上一群手握锄把的社员往大车上爬。她朝赶车的老杨头问道:“杨叔,是去干啥呀?” “到黄河滩锄地,你去不去?” “去!等我一会儿。”黛微心想反正后天才走呢,趁着最后的机会再跟乡亲们干一会儿吧,以后可能永远也没这个机会了。大车离知青点不到五十米,不大一会儿,黛微就换了工作服,手握锄头跑来了。一个姑娘伸手拉了她一把,打趣地问:“黛微姐,你都考上大学咧,还要凑这热闹?” 黛微白了她一眼:“谁说上大学就不能劳动了?”人群里立即响起一阵呼应,身边几个妇女纷纷开始夸奖黛微。 “吁,驾!”老杨头一声吆喝,清脆的鞭声在空中响起,三头刚刚上套的牲口扬扬粗壮的脖子,抖抖长长的鬃毛,嗒嗒嗒嗒地上路了。 大车进入黄河滩,眼前一派丰收景象,棉花c玉米c大豆,一片赛过一片往上长,牲口像是理解人的心境,开始放慢步子。此时,微微秋风裹着淡淡的田野的清香直扑鼻孔,望着眼前一派人欢马叫的场面,老杨头兴奋地捋捋胡须,情不自禁地叹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河西岸一连好几年,都是瞎子点灯白费油。麦子长得不如草,棉桃小得像弹球。这三不到水浇不到c人管不到c镰割不到的狼窝子,今年老天爷总算是开恩咧!” 古老而广阔的黄河滩,养育着无数的生灵,也给这些生灵带来过无数的灾难。它长着巨人般的胸襟,却生着猴子一样的脾气。它敞开慈善的胸襟时,可让这里的庄稼人肥得流油,一旦变起脸来,它会叫你哭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 “文革”前,位于南滩的土地又重新裸露出来,它太辽阔c太诱人了。也就在这一时期,一批批移民向这里相继涌来,正处于低标准时期的部队也打着垦荒的旗帜开进河滩,希望从这片土地上收获果实来补充给养。一个自发的“圈地运动”便在这广袤的滩地悄然兴起。部队圈住的土地冠以“农场”的名称,视土地为生命的农民也不示弱,他们瞄准机会,赶着牲口,犁地c撒种,到了收获的季节便理直气壮地收回自己的庄稼。从此,这片河滩就失去了往日的宁静。一场场当地人与移民c百姓与部队因土地而产生的摩擦便时有发生。 在黄河滩上,常会看到一些老年人,他们在家里闲得无事,队里也派不上活路,儿媳妇还经常给脸色看,索性自发地拢上几个人,生产队给点补贴,带着猪娃c羊羔c狗,在滩地上支起树棍,搭上茅草,糊上泥巴弄个草庵子,就此住下来,既挣了工分,又十分悠闲。这些老头,来自山东c河南c湖北的外地人居多,身上大都有绝招看到一个水洼子,一瞅就知道里面有没有鱼,鱼有多大,总会设法捉上几条。他们能用自编的丝在黎明时分住扁嘴鸥c红脚鹦鹉,还有羽毛艳丽的野鸭子c灵巧好斗的鹌鹑。住的鸟儿,或者拿到集市换几个零花钱,或者干脆自己烧烤了吃掉。 黛微坐在马车上颠簸着,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辽阔的滩地。河床两岸成片的庄稼,如同绿色的海洋,一群小鸟时而在空中盘旋,时而俯冲下来,在庄稼上面侧身掠过。酷热炙烤着河滩,烤着人们的身体。因为走得突然,黛微连草帽也没来得及戴,老杨叔心疼地把草帽摘下给她戴在头上。 目的地到了。老杨头将刹车绳往胸口一提,大车稳稳地站住,社员们一个接一个跳下车。老杨头缠紧刹车绳,朝看滩地的老汉们打趣道:“喂,刘算子,你没算算今年这一亩地能打多少粮食?” “唉,这话说不准。把它拉回队上算咱的,拉不回就是人家老天爷的。”刘算子七十岁年纪,圆脸,小个子,戴着一副钉了三四个铜卡子的茶色眼镜。他自称通晓易经,一辈子游手好闲,是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风水先生,老乡们不管谁家遇到难事,丢了东西c跑了牲畜c盖房择坟之类,都要把他请去给捏捏算算。黛微刚下乡时在他家吃过派饭,也让他算过命。当时刘算子说黛微命里有劫数,但是福大命大,能长命百岁。知青哪有信这些的?只是觉着好玩,哈哈一笑也就过去了。 “大叔,这些日子您身体还好吧?”黛微和刘算子打招呼。 “好!好!叔都七十朝上的人咧,到了活天天的年龄,今天脱了鞋,明天还不知能不能穿上!”他赤着脚,脸上露出笑容。 “刘算子,你都是七十的人了,说话咋不踏犁沟?”老杨头开玩笑道。 “嘻嘻,不是那问题,我活得越长,糟蹋的粮食越多。”刘算子打着哈哈。 黛微的眼睛都不够用了,看着成群的田鼠在眼前乱窜,灰黄相间的野兔像跳集体舞,满河滩都是,眼前的情景让她惊讶得合不拢嘴,真想追上去和野兔们田鼠们一起跳呀蹦呀。难怪老杨叔说今年是个丰收年,连这一群群有灵气的小家伙也手舞足蹈呢! 锄了一阵子棉花地,火球般的太阳开始逐渐偏西,整个河滩弥漫着男人女人的大呼小叫。 突然,隐隐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响。这声音好像来自天际,又恍惚近在身边,惊动了所有的庄稼人。熟悉滩里情况的老百姓并不惊慌,知道那是驻军在演习。黛微好奇地直起身,一只手遮在眉宇间,映入眼帘的是一队隆隆奔跑的坦克,后面腾起一片浓浓的尘雾。真威风哇,以前只是在电影中见过,她心里激动极了。她要把这激动人心的场面记在心里,回去告诉罡子,讲给爸爸听。 又是一阵枪响,刘算子慌慌张张跑到地头,朝正在干活的老杨头大呼小叫道:“伙计,听我一言,今年是颓败年,你看这黄鼠满地跑,野兔满滩跳,灾难不时就来到!” 他没头没脑的话使老杨头纳闷,就劈头盖脸地喊:“刘算子!我看你有神经病咧,青天白日地胡扯啥呢!” 刘算子懒得看他一眼,喃喃道:“唉,真是热脸碰了个冷尻子。说不说由我,信不信由你!” 刘算子像中了邪气,缠着老头们剃头刮脸,说他们的脸是青的,脑门上有霉气,一位一脸银须的老头不买账,一腿蹬翻了脸盆。刘算子看了一笑,拍拍老汉的肩膀挖苦道:“老哥,老天爷的脾气说不来,该摊上你倒霉,尿尿都咬手哩。别看你活了一大把年纪,还是清鼻两筒,狗屁不懂!剃头能避邪气,信不信由你,说不说由我”刘算子见没人理茬,又开始发疯了,他掀倒茅草庵,把被褥用铁丝扎成捆,然后双手合拢,面对黄河像鸡啄米似的叩拜。 “砰砰砰”,又一阵急促的枪声传来,抬头向北望去,一队骑马的军人隐隐地出现了,眨眼间就到了跟前,他们来不及下马,绕着若无其事的庄稼人兜着圈子,用嘶哑的嗓音高喊:“社员们,马上有特大洪水下来,请你们赶快撤离,快!快!快!” 看到这种情景,近处的人面露惊慌,远处的人依然又说又笑,好像是在观看马戏表演。河滩太大了,报警的军人不可能对着整个河滩作一场灾情报告。 马队无可奈何地跑向了南滩,那里还有成百上千号农民正在干活。 “屁胡子!”老杨头憋了一肚子的火,朝人群嚷道,“哪来的特大洪水!我老汉活了快七十岁,种地的年龄都比那帮兵娃娃的年龄大,啥样的水没见过。当兵的看咱庄稼长得好,眼红哩,咱说啥也不能上当!”老杨头这么一煽惑,一度惊慌的人们镇定下来,再次操起了锄头。 坦克汽车开远了,马队奔向了南滩,远远望去,只留下扬起的漫天尘土,但稀稀落落的枪声还是没有停下来。 黛微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阵儿是“砰砰砰”的枪声,一阵儿是“得得得”的马蹄声,一阵儿又是“隆隆隆”的坦克声,再看看刘算子惊魂失魄的样子,她急切地琢磨着:这么晴朗的天咋可能有洪水呢?人欢马叫c热闹非凡的河滩又怎么会潜伏着灾难?她被搅得心慌意乱。军人脸上那焦灼不安的神情又浮现在眼前,嘶哑的喊声充满了耳际。难道他们是没事跟老百姓逗乐?难道他们仅仅为骗走农民,眼红他们的庄稼?部队有严明的纪律,咋可能骑着马c开上坦克和老百姓争地盘?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陡然一阵狂风袭来,吹乱了黛微的头发,宽大的裤管在脚边呼呼作响。她心生恐惧,热火朝天的河滩一下子变得寂静。然而狂风过后,依然是朗朗晴空,人们惊慌了一阵子,在队长的督促下再次拿起锄头,只是窃窃私语代替了原先的人欢马叫。 太阳距离西边塬顶还有一竿子高的时候,天空忽然出现了奇异的景象,西北方的天空黑得像锅底,头顶的天空则是一片蔚蓝,在蔚蓝和乌黑相接之处,是一条长长的金色的云带。锄地的人们全都安静下来,这情景再明显不过,狂风暴雨即将来临。 有些人扛起锄头打算离开河滩,一些人看到队长还在埋头锄地,只好跟在队长后面。猛然,一道蛇状闪电从天空劈向地面,几乎与此同时,狂风再次呼啸起来,把地里的庄稼,滩里的野草吹得直不起腰,风吹过时,大伙感到浑身发凉,仿佛浸泡在冰水里,紧接着,一阵呜呜呜的呼啸隐隐地传了过来。 黛微朝老杨头喊道:“要变天了,快走吧!” 灾难即将降临。一只苍鹰凄厉地叫着,斜落下来,野兔田鼠成群结队地奔窜,狂风夹着细沙,打在黛微脸上,狂啸着掠过河滩。老杨头艰难地站起来,脸色变得如死人一样煞白。黛微起先愣愣地站着,突然疾步奔向一处塄坎,举起锄头朝人群发疯似的挥舞:“社员们,解放军是热爱人民的,是保护我们的,他们的话一定要听啊!洪水无情,赶快上塬!赶快上塬!” 胆小一些的农民,在黛微的催促下,失了魂似的朝塬上跑去。但仍有很多人无视她的呐喊,慢吞吞地走着 “咔嚓”一声,炸雷在头顶响起,整个河滩都在颤抖,惊慌的人群仰望着天空,西北方如墨的乌云已经压到头顶,云层里划下一道道蛇形闪电。 最恐怖的一幕不是发生在遥远的天际,而是近在身旁。低沉的轰鸣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那不是人力所为,也绝不是人的感觉所能形容。刹那间,河滩里一片黑暗,天地融合在一起,人们失去了方向,双腿仿佛被大地紧紧吸住,大雨倾盆而下,河滩上顿时水流滚滚,一片汪洋,几乎与此同时,洪水像一堵烟雾缭绕的巨墙从上游压下来,人群一下子炸了营,发疯般的跑着c叫着c哭着 黛微心里已不知道什么是恐惧,大脑反倒变得异常镇静,出于求生的本能,她纵身一跃,死死抱住了一捆用铁丝扎捆的木椽 逃到塬上的人惊魂未定,回头望去,洪水在瞬间淹没了河滩,狂涛追逐着c嘶叫着从眼前一掠而过 傍晚时分,风弱了,雨也小了,远处隐隐传来隆隆的马达声,顷刻间便响成了一片,几架超低空飞行的直升机出现在河面上空,底部都拖着一根长长的软梯,耷拉在水面,由南向北再由北往南反复搜索,在狂涛中寻找着幸存的生灵。 在洪流中挣扎的黛微死死地抱着那捆木条,像一只没有了舵的小船,在惊涛骇浪中沉沉浮浮。此时她不可能知道,呼啸而至的狂涛已将她卷到数十里之外的下游。 当黛微再次被隆隆的轰鸣声震醒,呼呼悠悠的软梯已闪现在她的头顶。求生的火苗开始在她衰弱的躯体里燃烧,她牙齿咬得咯咯响,使出全身气力将身体跃出水面。在这生与死的一刻,黛微逃离了死神的怀抱,她太幸运了,双手拽住了软梯。飞机开始缓缓升高,她的身子脱离了水面,在解放军一阵紧似一阵的呐喊声中,她咬着牙艰难地向上攀爬。她的身体已疲惫到了极限,脑子里一片空白,支撑她的只是一种单纯的求生。 黛微一步一步地攀爬着,狠狠地咬着嘴唇,殷红的鲜血从嘴角淌出。软梯最多不到二十米,可对一个生命垂危的人,就像从地狱到天堂那般遥远渺茫。从岸边望去,软梯上的身影像一只受伤的鸽子在空中扑打c摆动 一格c两格c三格c四格c五格她终于快要爬完最后一格了,她看到了天堂的大门向她敞开,看到了将身子倾向舱外的解放军。风充塞着耳朵,她隐隐听见人们嘶哑的呼叫:“坚持,坚持”她就要脱离死神冰冷的魔掌回到光明温暖的世界,她竭尽全力抬起一只胳膊,抓住最后一节软梯,随后抬腿,稳稳踩住,下一步她就可以抓住军人的手了,此时的她连庆幸的力量都没有了,她垂下头,下意识地朝自己的身体瞅了一眼,突然看见自己竟然一丝不挂,瞬间的惊愕分散了她的力气,“啊”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叫,黛微的双手脱离了软梯。随之,汹涌的河面上溅起一片高高的水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随着黄河水一夜的咆哮,人们站在塬顶上看到了天明。灰色天空下的原野,道路没有了,滩地变成了一片汪洋。人们从露在水面上的一行电线杆,辨认出河滩的位置。树梢露在水面,一堆堆漂在水面上的柴草c衣物c家具,在波涛中起伏,顺流而下。 一具具尸体在水里漂流,有的抱着一根檩条,有的背上还绑着木箱,大多数尸体都是赤条条的一丝不挂 暴雨过后又变成了绵绵秋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姜沟村笼罩在一片濛濛水雾之中,地上到处是淙淙的流水,又稠又黄的水流顺着沟沟道道或急或缓地向低洼处涌去。 沉寂的知青小院,笼罩在一片死亡的气氛之中,顾罡韬心事重重地倒在土炕上。自从昨天早上送走了黛微,仿佛有一种预感,心里一直感到莫名其妙的惶恐,这是一场百年不遇的灾难,黛微那里不知道怎么样了,他得不到任何消息。 临近中午了,雨还没有停歇的迹象。云层很低,压得人喘不过气。天星和淘气串门子去了,浩楠和辛弦被大雨阻隔在县城,一时半会儿不能回来。他穿上雨衣,想去外面透透气,顺便买包香烟。 人往往有时候会对最亲近的人的遭遇产生一种直觉,虽然他们不能见面,甚至远隔千里,然而这种直觉对事情的判断往往非常准确。不知道为什么,几乎一夜未眠的顾罡韬突然预感到黛微是来向他作最后道别的,她走了,虽然她什么都没有说,但是那就是永别! 由于下雨,供销社里挤了很多人,他要了一包“宝成”烟,本想再买点别的,因为空气污浊又走了出来。刚准备下台阶,突然听到远处有人急促地喊他。顾罡韬回头,看到赵小安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呼小叫:“罡子,不好了!” 顾罡韬本来就心烦意乱,看到赵小安的狼狈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吼道:“你咋呼啥呢,有话就说!” 赵小安跑到跟前,甩甩湿漉漉的头发,稳稳情绪说:“刚才去找你,院子一个人都没有,估计你来这儿了。”他目光怯怯地望着顾罡韬,“听说昨天发洪水咱公社死了三百多个,高坎一个大队死的人最多,一次就冲走了四十多个!”赵小安平时说话就不利落,一着急脸上的肌肉都抽搐起来了。 望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顾罡韬只好安慰道:“没人逼你,慢慢说,慢慢说。” “听听说还冲走了一个女知青!” “女知青?”顾罡韬眼睛一瞪,两道浓眉紧锁,这是他发作的前兆,“你说这话,是啥意思?” 望着顾罡韬恶狠狠的神气,赵小安绊绊磕磕地说:“这这就不清楚了,反正是冲冲走了个女知青。” 顾罡韬扳过赵小安的肩膀,直勾勾地盯着他:“你真是个废物,连个囫囵话都不会说!” 在顾罡韬的威逼下,赵小安仿佛自己做了错事,甚至就是自己谋害了那个女知青,急得满脸通红,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其实,真正的爆炸性消息是供销社门前几个社员的对话。 “唉!这场大水太怕人哩,高坎公社死的人最多,听说还有个洋学生。嗨,娃真可惜,都考上大学咧。” 刹那间,顾罡韬像被流弹击中,大脑一片空白,足足有五分钟的时间,才渐渐恢复了理智,他心里喃喃着:“高坎公社洋学生”他三下两下脱掉雨衣,甩给赵小安,径直向黄河滩奔去。一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跌倒了再爬起来,踉踉跄跄跑到塬顶,只见乌云在头顶翻卷,宽阔的河滩变成了波涛汹涌的水面,仿佛整个大地都向深渊滚落 顾罡韬孑然一身,伫立在塬顶。他身上糊满了泥浆,赤着一只脚,左手抓着一只泥乎乎的鞋。他脸色乌青,眼露凶光,要是有路人忽然望见他,准会以为是黄河滩的孤魂野鬼。 不知道傻傻地站了多久,顾罡韬才满身泥浆地返回知青院,屁股还没挨着炕沿,就听到院子里脚踏在泥地上的啪哒声,脚步声直响到屋檐下,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顾罡韬暗忖着,等待屋门被推开的声音,但屋门没有动,过了很久,才听到“嘭”地一声,门被推开了。眼前出现的人让顾罡韬呆若木鸡,一向活泼可爱的淘气几乎变成了女鬼,她脸色煞白,目光呆滞,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浑身上下都在滴水,黑色的搭扣布鞋和白色的尼龙袜沾满了泥浆。淘气茫然地瞅着顾罡韬,动了动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她紧盯着他,紧紧咬住嘴唇,最终,压抑不住的哭声还是从牙缝里爆发出来。 顾罡韬仰面躺在炕上,两眼呆呆地望着黑洞洞的屋顶。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雨停了。浓黑的乌云仍然沉甸甸地堆积在空中。齐浩楠和辛弦从县招生办回来了,看到他们,顾罡韬忽地从炕上跳下来,两只手像钢钳般紧紧抓住浩楠的胳膊,像抓住了救命草似的久久不肯松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在燃烧,他希望齐浩楠能亲口告诉他,黛微遇难全是谣传,是一场虚惊。辛弦怯怯地躲在齐浩楠的身后,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齐浩楠呆若木鸡地站着,两股热泪从脸颊奔涌而下,两人猛地抱在了一起。淘气无法控制地扑向了辛弦,用沙哑的嗓音哭喊着:“黛微呀”辛弦只觉得晕眩重滞,四肢无力,泪痕挂在她的眼角,她跌坐在炕沿上,让压抑已久的悲痛嚎啕着爆发出来 第二天中午,顾罡韬c齐浩楠c辛弦c赵天星c淘气一起来到了高坎村。一路上,东南风吹得一阵紧似一阵,天空中乌云散开,大有放晴之势,原野上缭绕着雾气,飘飘悠悠地弥漫到塬顶。 高坎村的青壮劳力一次就死了四十八个,整个村子被此伏彼起的嚎哭所淹没。顾罡韬在黛微的老房东和大队干部的陪伴下,来到了紧邻村东边的田野中。 为了让死者的亲人们有个祭奠的地方,生产队连夜堆起了四十八座衣冠冢,每个坟墓前立着一块二尺多高临时制作的墓碑,黛微的坟冢在最东边,可能是因为死者的特殊身份,黛微的墓碑显得更大一些,上面写着“贫下中农的好女儿黛微之墓”。 顾罡韬来到墓前,齐浩楠紧跟在后面,他担心顾罡韬会过于冲动,干出什么傻事。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此刻的顾罡韬非常镇静,他站在坟墓前,仿佛泥塑木雕,一动不动。看着墓碑上的一行字,黛微的形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如花似玉的女孩啊,她好像永远也不懂得忧愁,即使哭泣都显得那般可爱。高兴的时候,她会俏皮地歪着头,露出甜甜的笑容,像一朵盛开的玉兰花顾罡韬耳旁响起黛微熟悉的声音:“罡子,我知道你是条汉子,一定要珍重啊!我会在一个非常宁静的地方永远等待你” 泪水溢满眼眶,顾罡韬强忍着一触即发的伤恸,透过薄薄的泪雾,他仿佛看到黛微就躺在墓穴里,安然入睡。 她永远地离他而去了。过去c现在c未来,整个生命中的全部悲痛凝聚在了这一瞬间,人生最宝贵的一切就这样早早地结束了吗?顾罡韬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他狂吼一声扑上坟头,压抑已久的悲痛如同火山般爆发了。 顾罡韬怎能不悲痛欲绝,这些年来,他和她深深地相爱着,刚刚尝到情爱的禁果,命运之神却把她拽走了。黛微的死犹如宇宙间的黑洞,把他的精神c他的力量,以及他的希望和憧憬,瞬间拖入万丈深渊! 风吹着坟头上的花圈窸窣飘摇,祭奠的人们陆续散去,凄冷的墓地里只剩下顾罡韬c齐浩楠c辛弦c淘气和赵天星。 就要离别了,顾罡韬在心里默念:黛微,可怜的黛微呀,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你静静地待着,不要怕,不要觉得孤独,我会时常来看你的 顾罡韬像得了场大病,深陷进眼窝的双眸,蒙上一层绝望的灰翳,陌生人乍一看到他,都会暗暗吓一跳。黛微死了,他也像要死去,有一阵子看上去他真的像是活不成了,躺在炕上连喘气都呼呼作响,眼睛一天到晚半闭着,也不吃东西,每次都是赵天星和淘气把他拉起来,强迫他吃两口饭。 顾罡韬足足在炕上躺了一个星期,学校报到的日期不容耽搁,辛弦和浩楠都走了,这一星期里,淘气和天星天天守着他。为了调整他的心态,把他从悲痛欲绝的泥潭里拉出来,淘气总是变着法儿翻新花样,捏煮饺给他捞第一锅,摊煎饼给他尝头一张,连刚启笼的红苕都给他拣皮最红模样最顺眼的。 遭此打击,顾罡韬常常自怨自艾:母亲为什么要生下我来,不生下我,我在人世间不就不必遭这份罪了吗?下乡以来,他时时遭受陈长太有形无形的欺辱,久而久之,甚至已经习惯了自己所处的屈辱地位。尽管他心里头也曾气恼,可从来没有一次像这回感受到无边的绝望,他甚至想要杀人。不是吗?失去亲人的痛苦,艰苦清贫的生活,繁重的体力劳动,精神上的苦闷,心灵深处锥刺般的创伤,不可预知的未来,使得只有二十二岁的顾罡韬滋生了可怕的念头。 当他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小屋里,在烟雾中逃匿自己的时候,有好几次他似乎感觉有人敲门,感觉外面有人轻呼他的名字,当他跳下炕去开门的时候,门外却空无人影。 一段抽筋剔骨的日子终于熬过去,顾罡韬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从早到晚除了吃饭,嘴都懒得张一下,总是默默地坐在那儿发呆,记性也差了,常常套好大车,还找不到吆牲口的鞭子,没精打采地坐在车辕上,无力地晃动着鞭子,尤其是那双眼睛,所有凝聚着坚毅直率的灵光神韵全部消失殆尽,像太阳底下晒蔫的茄子。 中秋之夜,天空一碧如洗,吃罢晚饭,顾罡韬想出去走走散散心,信步来到村外的谷子地里,躺在刚刚收获过的田埂上,任凭呼呼的野风吹乱他的头发,恍惚间,他似乎听到远处传来隐隐的哭泣声,声音若有若无,渗透在四周的空气里。他惊疑地扬起头,“噢,是树叶抖动的声音”,他自言自语着,从怀里摸出了心爱的口琴,想让风儿把他的琴声带到一个遥远的地方。 不知什么时候,皎洁的月色渐渐变成了一群缤纷的蝴蝶,在他面前翩翩起舞,蓦然间,蝴蝶组合成了一张美丽的脸庞。这是黛微的脸,她调皮地对他微笑着,连眼睫毛的颤抖都能感觉到。她嘴里呢喃着什么,但没有声音,这好像是她过去某个瞬间的形象 顾罡韬拼命向她喊叫,但发不出声音。不过,她肯定会看见他的泪水虽然他在声嘶力竭地哭喊,那张迷人的笑脸依然随着蝴蝶飞去,最后消失在一片缤纷之中 天空,原野,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皓月当空,四周一片静谧,顾罡韬全身颤抖起来,他强迫自己坐在田埂上,双腿盘得紧紧的,双手握在一起,夹在两膝之间,这样子仿佛是在向神灵祈求什么。终于,他的耳朵里传来隐隐约约的波涛声,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夹杂着刺耳的呼啸。他一动不动,抬起头,看见遥远的黄河滩上亮起一片光点,这一颗一颗像玉珠般的光点慢慢连成了一个很大的光环,光环向他这边移来。他渐渐看清,光环中站着一个少女,确实是一位少女。然后,一眨眼工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陷入一片黑暗。 顾罡韬猛地跳起来,发现月亮已经高高挂在天际,夜空中星星在闪烁,远处黄河的涛声似有若无。 他的心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从头到脚淌着虚汗。发生了什么事?他问自己。刚才那一切为何如此蹊跷,是不是做了一场梦? 一种无名的恐惧袭遍他的全身。他抖了抖身上的土,摸索着向村子走去。 月光下的旷野阒无人迹,满目荒凉。仿佛走到尽头,再多跨出一步,便会掉进另一个世界。那么,人从这一个世界走到另一个世界竟是如此简单吗?从阳间到阴间不过是一步之遥啊! 知青小院的门虚掩着,顾罡韬轻手轻脚地推开,踮着脚尖走回自己的小屋,屁股还没挨上炕沿,屋门就吱地一声开了,淘气端着一盆热水走来,轻声说道:“你走累了,好好泡泡脚,天不早了,明天还要干活呢!” 顾罡韬像个听话的孩子连连点头,一股暖流直冲心房。淘气关爱的举动,使他又联想到了刚才的梦。他感到今天没白转悠,无论这是一场梦还是什么,今后他都能以更豁达的态度来看待生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洪水过后的黄河滩显得异常寂静,在河西岸的转弯处,巍然耸立的土塬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守护着一望无际的河滩。 在塬壁的半腰,疏疏落落地散布着一些窑洞,那是外省逃荒人的栖所。这里天高皇帝远,民风散漫,公社化以后虽然组织了生产队,管理依然松散。塬壁上有两孔窑洞紧挨着,窑洞门口用破油毛毡片和土坯搭建了一个简易厨房,窑洞窗户用塑料布遮掩着,风一吹便哗啦哗啦响。走进窑洞,看不到一件像样的家具。 窑洞窗户下面有一张土炕,土炕上躺着一个浑身浮肿的女人,她下身裹着一条大裆裤,上身套一件大襟粗布褂,使得身体越发显得瘦小。她的一双脚露在被子外面,涂满了紫药水,一只受伤的手上裹着纱布,浸出斑斑血迹。女人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仿佛早已死去,只有从微微起伏的胸部和细如游丝般的呼吸,才可辨出她的体内还蕴藏着生命。 一位老太太俯身跪在炕沿,正用木梳把她散乱的长发从前额梳到后面,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一个男人躲在老太太身后,看着眼前的一切,一副老虎吃天无从下爪的样子。他心里燃烧着希望的火焰,脸上显出可怜巴巴的无奈,他问:“娘,她能活过来吗?” 老人回头看他一眼说:“她要是活过来愿跟你过日子,那是咱祖上烧了高香,咱白捡了个媳妇要是她不愿意,那就看你的能耐了。” 老太太说罢,疼爱地摸摸她的脑门,像是生怕把她惊醒似的。 “牛犊子呀,你看这女子的身段,等脸上的肿塌下去,模样也差不到哪儿去。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把她从河滩背回来,她的命就是你捡的,我就不信她的心能比碾轱辘还硬?” 像是为了回应老太太的话,躺在炕上的那个女人身体抽搐了几下,慢慢睁开眼睛,等看清四周的物景,“啊”地一声惊叫,又晕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睛的女人似乎恢复了记忆,眼角淌出一串泪花。她紧抿着嘴不敢哭出声。猛然间,她感觉一只粗壮有力的手压在她的手上,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看到女人惊恐的样子,牛犊子吓得不轻,他后退一步,低声说道:“你听俺慢慢说,俺把你从河边背回来好几天啦,俺和俺娘没黑没明地守着你,还卖了猪给你抓药看病。俺不是坏人。” 女人用微弱的嗓音问:“这是什么地方?”她双手下意识地死死扯住被角挡在胸前。 “啥地方?这你不用问,反正是黄河滩。”牛犊子谨记老娘的话,不该说的坚决不说,“好几天了,俺怕你闭过气去,一直守着你,用筷子撬开你的嘴给你喂药,给你喝红糖水” 黛微紧闭着眼睛,她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在记忆中,从她的身体离开软梯的那一刻,她的灵魂,连同她那一丝不挂的躯体就支离破碎,卷入狂涛,不复存在了。她不敢想象她的爸爸c她的罡子c她的朋友,将怎样度过那最初的日日夜夜。现在,她只能用眼泪填满所有记忆的沟壑。 牛犊子蹲在地上,嘴里的烟卷抽得火星闪闪,好像故意向人炫耀似的。 “你活过来,俺就放心啦!听你说话,俺估摸你是城里人。别哭坏身子,等你养好伤,要是不愿意走,俺让你一辈子不用下地干活,成天吃香的喝辣的。你要是不想在俺这里呆,你也说一声,俺不拦你。” 牛犊子最后这句话起了作用,女人止住抽噎,茫然的眼睛里有了希望。此时,窑洞门开了,透过窑洞外面的光线,黛微看着老太太从肘弯里放下竹筐,取出刚刚洗净的衣服放在炕沿。 牛犊子欣喜地说:“娘,她活过来啦!” “我说没事嘛!看咋样!”老太太喜悦地撩起被角,“这就好,只要活过来就啥都好说。” 牛犊子扯过娘悄悄地说:“听口音人家是城里人。” “噢,是城里人。”老太太笑嘻嘻地故意抬高嗓门说,“城里城外又咋啦,只要愿意给俺牛犊子当媳妇,给俺生孙子,俺照样叫她不下地,不吃苦,成天晒着暖暖享清福。” 听到这话,黛微像遭电击一样,浑身的血液骤然凝固。她想大声喊“不”,却没有一点儿力气,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脸,禁不住泪如泉涌,她实在控制不住内心的悲苦 “娘”牛犊子扯了一下母亲的衣襟,示意她别再说。 夜深了,像夜一样深的恐慌朝黛微袭来,这个既顽强又可怜的姑娘对命中注定的厄运有了可怕的预感 远处黄河的涛声在夜空中回荡,鬼哭狼嚎般的风声发着淫威。黛微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梦境中,一双有力的手臂搂住了她,她在他怀里颤抖c啜泣他触摸她的面颊c发丝,他的眼睛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深处。她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不敢睁开眼睛,怕梦境消失,怕幻境粉碎。“罡子”,她呼唤着,他用灼灼发光的眼睛俯视她,当他蓬乱的头发贴上她的胸脯上时,她陶醉地搂住了他的脖颈,将舌尖送进他的嘴中 忽然,她听到了男人的喘息声,她抬起眼帘,从睫毛缝里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呀”她彻底清醒了,趴在自己身子上的那个男人不是罡子,而是脸上挂着憨笑的牛犊子。黛微吓坏了,发疯似的要将他推开:“你你怎么能这样?” “我心里一直记着你的大恩大德呢!你c你不能这样!”黛微开始用脚蹬,用牙咬他的臂膀。 牛犊子不打算放弃,一双粗糙的大手已经触摸到她的胸部。 “你个畜牲!”黛微用尽全力咬住了牛犊子的胳膊,只听到牛犊子狂叫一声,翻身就跳下炕,他用另一只手捂住胳膊,徒然地张了张嘴,想发作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命运倏然的变化,常常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黛微这样一个即将走进大学殿堂的文静女孩,眨眼间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她的头发蓬乱,额头上添了几道细细的皱纹,两块颧骨凸显,更显出一双眼睛深深地凹陷进去。她的眼圈乌青发黑,脸色苍白中透着青黄,嘴唇干燥泛白。在这张脸上,再也找不到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再也没有那甜甜的c仿佛玉兰花一般的笑容了。她内心深处的苦水,是无法用语言来叙述的,她受到的刺激惊吓,将永远刻骨铭心。 窑洞四处透风,一遇雨天,满地是坑坑洼洼的水,刮大风的时候,风从黄土的缝隙中穿过,像妖魔在窃窃私语。 在这样的环境里,黛微伴随着惊恐c凄楚苟活着。从苏醒后的那一天起,她每天都在墙上刻画痕迹,用来计算日子,现在用手摸一摸,已经数不清了。她开始怀疑,自己还能不能走出这个地方。 这天晚上的月色很好。黛微独自靠在窗前,月光泻在她身上,却让她的身心像浸在冰潭一般,她望着那一轮满月,黯然神伤。 眼泪不觉涌出。月好,却是月圆人不圆,她向月亮说,但月亮不能回应,只叫她更加凄惨,更加绝望。 但是这样绝望下去不就彻底绝望了吗? 黛微逼问着自己,她性格中多日来隐匿的倔强又慢慢苏醒,于是,希望的火焰从冷灰里复燃了,她深信罡子一定会出现,她觉得大自然的流转就是她自己命运的节奏,她从朝阳透进窑洞的光影里看到希望,她又从每一片树叶的飘落声中感受到生命的喜悦。 她从日出盼到日落,整夜不眠,望着神秘的黑暗她常常听到熟悉的足音,由远而近。“真的是他来了?”她想,心在胸膛里狂跳,似乎屋顶就要在头顶坍塌。 这样一天天过去,希望又变成绝望,她的罡子怎么会找到这里?他一定认为她早已死去。但是那也没关系,她会设法跑掉,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啊,但愿不要吓坏了他们。还有我可怜的爸爸,难道他也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已经死去了吗?爸爸会伤心欲绝的,他能不能撑下来,亲眼看到自己的女儿还活在人世?就这样胡思乱想,有时直到天明才昏昏睡去。 自从那天被黛微咬伤了胳膊,一连好几天晚上牛犊子都没有过来,而是由老太太陪着黛微,说是陪伴,主要还是担心她跑掉。 又是一个晚上,黛微睁开眼睛,看见所有的东西都有一圈淡晕,而且闪闪地摇晃,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而近地呼唤她,当她屏息静气想听清楚时,又远远地飘去了。她又仿佛觉得自己的头发被揪着,嘴唇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捏着,然后老太太的声音突然像锥子一般刺醒了她: “你不停地说胡话,哪里不舒服?” 伤痛浮上了黛微的嘴角。她眼里的泪水随着睫毛稍一眨动,就会一串串掉在炕上。她觉得全身重滞,心口被一只巨掌紧压着,透不过气来。 突然,她触电般打了个冷战,一阵紧似一阵地抽搐过去,就“哇哇哇”地吐开了。间歇不到三分钟,又来一次,一次比一次强烈,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她觉得自己马上就会死去 老太太先是大吃一惊,随后像是悟出了什么,脸上浮现出笑容,她颤巍巍地跑到隔壁,把牛犊子喊过来,轻声道:“我这傻儿呀,你得是给她种下了?天明赶紧买香去,你先人的坟头上有光哩!” 牛犊子不明白娘的话,傻愣愣地说:“我光知道我先人的坟头上长草,有啥光?人把心肝都快吐出来啦,你还笑!” “真是个傻儿子,”老太太伸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人家有喜啦!” “啥?”牛犊子似乎明白了,仔细看看炕上的女人,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 “你娘的头,啥叫不可能!”老太太笑吟吟地给黛微倒开水去了。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门缝射在炕沿的时候,黛微醒了。老太太准时做早饭,沉重的风箱声阵阵传来,黛微再次感到胸闷气堵,一阵呕吐过后,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这一刻,她的脑海里泛起一束亮光一颗希望的种子正在孕育发芽。她静静地靠在炕头,脸上充满安详。 天气已经有些冷了。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日期,但是根据树叶发黄的程度,以及远处田野上一片片绒绒的绿色,黛微断定已经到了十月中下旬,屈指算来,自己接到入学通知书是在八月二十号,发洪水在三天以后,那就是八月二十三号,到现在时间应该过去两个月了。最近她开始走出窑洞,每天坐在窑洞跟前晒太阳,跟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她绝不透露自己出逃的打算。通过交谈她断断续续地知道,老太太一共生了八个孩子,七个都是女孩,其中夭折三个,另外三个都已出嫁。牛犊子有一个妹妹,五几年发洪水,女孩跟他爹淹死了,她带着不满三岁的牛犊子逃荒要饭,最终落脚在这豫陕交界处的半塬上,日子虽然穷,但是再也不怕发洪水。说到这些话,老太太总会抹眼泪,黛微听了也不免欷歔感叹。多少天来只知道自己命苦,哪里知道这天底下比她命苦的人还有千千万万。想到这里,更增加了黛微与命运抗争的勇气。她一定要逃出去,见到爸爸,见到罡子,回到亲人身边,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然而命运往往捉弄人,黛微不知道,眼前的风平浪静,正在孕育着再次将她摧毁的风暴。 一天吃罢晚饭,趁着老娘去串门,牛犊子说出了心里话:“自打知道你是城里人,俺的心就死了一半。俺这鸡架上落不下城里的凤凰,知道你早晚会有飞的一天,那俺也认了,俺能看住你一时,看不住你一辈子。唉,做梦娶媳妇的味道不好受呀!” 黛微不忍心看他的表情,面对着墙壁喃喃道:“我这条命是你搭救的,你为我卖猪杀鸡,这些我都记着呢。” 牛犊子像一截木桩子一动不动:“俺不图别的,就指望你给俺生个娃娃,不要断了俺祖上的香火!” 黛微笑了,笑容里倾尽了无奈。 “你是个好人,会有好报的,这些我都记着,以后我一定重重地报答。” “俺不是那意思,只怕你哪一天走了,俺娘撂倒在炕上就坏事啦!唉,算了,到时候再说吧。你能不能告诉俺,你去哪儿?” 黛微顿了一下,苦笑道:“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是知青吧,你嫁人了?” “我小小年纪就有人了。” “在哪儿?” 黛微心里说罡子肯定认为我死了,不知道他能不能挺过来。嘴上回答:“离这儿远着哩。” “他,他肯定会以为你不在了。”牛犊子小心翼翼地说。 “我死活就这样了。不知他会不会撑过来。”黛微自言自语,她无数次幻想过当时的情景:满身泥浆的罡子在河滩上飞奔c狂喊,身体重重地跌倒,溅起一团浑浊的水花。 牛犊子明白,眼前这个女人,心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自己贴在一起的。 他理了理思绪,壮着胆子问:“那你啥时候走?” 黛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看着他。只见牛犊子俯身趴到炕下,摸出一只罐头瓶,自言自语地说:“俺家的全部家当都在这儿。”他拧开盖子掏出一个纸卷递到她手上,“这是前些日子俺在滩里打兔攒的钱,你路上用吧!要是不够,你就多住些日子,等攒够了再走” 黛微的泪水夺眶而出,哽咽得说不出话。 牛犊子低声问:“俺啥都依你啦,还哭个啥劲,俺心里也不好受,俺比你还想哭!”突然他又变得像一匹绝望的狼,嘴唇颤抖,两眼放光。他急不可耐地脱去上衣,解开裤带。 黛微触电般坐起,身子颤抖着往墙角靠,用近乎乞求的口气嚷着:“牛犊哥,我,我一直把你当哥哥,做梦都想着报答你的大恩大德。你明明知道我是个半死的人。” 牛犊子欲火中烧,他压根儿就听不见黛微在说什么。他朝她扑过去,一把掀掉被子,然后不费吹灰之力把黛微重重地压在身子底下。她只是微弱地喊了一声,随后就只剩下牛犊子呼哧呼哧的喘息 牛犊子接二连三地在黛微身上折腾到半夜,才昏昏睡去。此时黛微的头脑格外清醒,她曾经预感到自己难逃一劫,但是又时时期盼着发生奇迹,牛犊子不去强迫她,牛犊子能够说服老太太,然后将她送走,看来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了,人心叵测,一个看起来憨厚老实的小伙子,疯狂起来怎么跟野兽无异?年轻的黛微,还远远不能参透人性的复杂,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她只能默默地顺从。 黛微从昏睡中惊醒,已经半晌午了。她挣扎着坐起,透过窗户,看到老太太安详地坐在梧桐树下,在膝头上摊开布块,正在拈针引线。黛微不止一次看到过老太太这样的神态,她哪里是在做针线活啊,只要稍有些风吹草动或是脚步声响,她就要偏一偏脑袋,向黛微住的窑门前瞅一眼。每一次,不是野鸽子“扑啦啦”拍着翅膀飞,便是牛犊子背着土枪,领着那条细狗回来了。 秋虫在鸣唱,崖顶上的画眉一声声叫得婉转动人,小院里恬静得叫人想起很多往事。 为了攒足出逃的体力,黛微开始认认真真地吃饭了。老太太似乎已经知道她和牛犊子之间发生的事情,对黛微更加体贴,言谈话语中饱含着某种期望。 从那天以后,每天晚上牛犊子都要把黛微压在身下,干完一次再干一次。黛微不再反抗,她明白反抗也没有用,只是顺从着,像一段木头,一块石头。牛犊子满足之后就会呼呼大睡。黛微常常睁着眼,盘算着逃走的日子,有时直到鸡叫头遍才朦胧睡去。 有时牛犊子会疑惑,问她为什么不说走了。黛微就说身子沉啊,浑身没劲。有时甚至会淡淡一笑,说:“你的大恩大德我还没报完呢!” 看见黛微笑,牛犊子终于也笑了。他是个毫无心计的人。 时令已进入初冬,这是一个月色胶洁的夜晚,如银的月光把绵延起伏的黄土沟壑点染得犹如童话世界。黛微在头天就想好了,趁着月色,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牛犊子今天晚上折腾得格外卖力,等他呼呼大睡后,黛微悄悄爬下土炕,借着月色把衣服穿好,然后从炕洞中掏出钱,她只拿了一部分,感觉有三四十块钱,然后蹑手蹑脚走出窑洞。那条细狗早已把她看做主人,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便又睡觉去了。 黛微沿着一条羊肠小道朝塬顶摸去。手里攥着一截木棍,不时地驻足喘上一阵粗气,然后又奋力前行。她只想走得快些,走得远些,翻过一道沟壑又一道沟壑。野风推搡着她,被风荡起的杂草和树枝在她周围翻卷,她内心紧张,但是目标坚定,她只顾往前走,只要翻过最后一道塬,就是另一片天地了。 月色西斜的时候,黛微终于爬上最后一道塬顶,搭眼看去,远处灯火点点,传来几声火车汽笛声。她终于摆脱噩梦,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虽然她被牛犊子强暴了,但她知道,在此之前,她已经怀有身孕。对她来说,这很重要,这是她惟一的安慰。 然而此刻的黛微内心却充满了矛盾,为了顾罡韬,她曾经发誓一定要守身如玉,但命运却偏偏把她抛向另一个世界,她已经不可能再见顾罡韬,她心中最爱的惟一的男人,她不能玷污他和她之间的那种纯洁和纯粹,她不能伤害他,他会受不了,他会发疯的。黛微的修养和心性决定了她将隐姓埋名,她要生下这个孩子,为了铭记他们之间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恋。她决意回到南方老家,那个温柔秀丽的江南小城,至于以后,她已无暇顾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春天渐渐远去,浓浓的绿色再次覆盖了黄河滩。 滩头上点缀着各种各样的花。细长的草茎中间露出淡青色c蓝色和淡紫色的矢车菊粉色的喇叭花和小瓣的猫眼睛花悄然开放,白色的苜蓿花耸出伞形的小帽,狼尾巴草挑起了小旗。风吹来,五花杂草摇曳起舞,仿佛在开一场盛大的舞会。 鹧鸪伸出颈脖,在成片成片的水筷子下面乱窜苍鹰盘旋在天空,展开双翼,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河滩飞过云端的野鸭的叫声,在野茫茫的河滩上激起回响一行白鹭从水洼边展翼飞起,飘逸多姿地浮游在空气的蓝色波浪中。 知青小院里,三年前栽下的七八棵泡桐树已长得有碗口粗了,它们将浓密的枝叶相互交织在一起,在微风中摇曳着树冠,像亲密无间的朋友在诉说心语。暮色中,顾罡韬仰面躺在炕上,淘气和赵天星一前一后走了进来。顾罡韬眯起眼,看到淘气不停地摆弄手指,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赵天星呆呆地站着,心事重重,沉默了足足有五分钟,才清清喉咙说:“罡子,我看你一点都不急,又要招工了,你知道不?” “噢,”顾罡韬翻身坐起,疑惑地问,“招工是好事嘛,你俩咋像霜打了一样。” “不是!”赵天星终于沉不住气了,把炕沿子敲得哐哐响,“明明三个知青,偏偏给两个名额,这不是糟踏人么!我想跟你一块找陈长太问个明白!” “要去你去,我怕耽搁睡觉。” “睡觉?”淘气惊讶道:“你脑子受潮了,这么大的事你竟能睡觉?” 顾罡韬苦笑道:“不睡觉可以,我听你的,咱队就剩了三个知青,那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你说找他干啥?要是想出气我这就给咱抄家伙,要是找他求情下软蛋,除非你把我报销了!” 淘气急得直跺脚:“明天就要填表,你说咋办?” 顾罡韬忍不住笑了:“看把你急的,俩爷们咋可能把你一个娘子军留下?两个名额肯定有你一个嘛!” 赵天星赶紧接过话茬:“罡子,我想好了,两个名额,淘气一个你一个,你们先走,我等下一批。”天星的话虽然斩钉截铁,但是明白他的人还是感到有些底气不足。 顾罡韬看了赵天星一眼:“你说的是鬼话,让我先走,你俩当牛郎织女?我无所谓,四个年头都熬过去了,还在乎再呆上一年半载?再说了,我还想多陪她一阵子,万一她要是哪天回来,推开门一个人都没有,谁招呼她呢?” 淘气听到这话,早已是满脸泪水:“罡子,别说了” 赵天星清楚顾罡韬的为人,自己论出勤没有他多,论出力没有他大,论其它方面的才能更是没法比。在知青利益受到践踏的时刻,他敢挺身而出,摸老虎屁股,而这些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四年了,顾罡韬在这块旱塬上失去的东西太多太多,生活对他太吝啬了,甚至一次次把他推入深渊,他却能一次次从泥潭里爬出,赵天星打心眼里佩服顾罡韬。 招工的事情就这么定了。 五月的夜晚,暖风熏熏,疲惫不堪的村寨却并未入睡,前来和淘气c天星告别的村民络绎不绝,小炕桌上摆满了煮熟的鸡蛋,用粗布袋子盛的小米c黄豆c花生。 雨花抚摸着淘气的手,依依不舍:“你和天星当工人咧,回去可别把咱乡党忘咧,有空常回来看看。” 雨蛋妈取笑道:“唉!到那时,淘气成了城里的阔太太了,还能来咱这羊不拉屎的地方?” “我的老嫂子,看你说的,我这辈子啥都可以忘,也不能忘了姜沟,是你教会我擀面条,教会我烙锅盔c打搅团”淘气赶紧辩解。 王婶抓着淘气的手不肯松开:“等你们将来把事干大了,开上两头平,把乡党们接到西安去吃大席c听大戏,看他们还有啥说的!”一句话逗得满屋人一阵大笑。 靠着门框的陈跛子也插话了:“我这辈子能看看西安城,就是死了也能睡实在了。” “看你那两腿都不一般长,还想逛西安?”胡日鬼揶揄陈跛子。 陈跛子立刻一瘸一拐朝胡日鬼扑来:“你狗日的脸黑得像锅底,牙龇着能溜瓜皮,到不了西安就让人撵回来咧!”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第二天清晨,对顾罡韬来说又是一个揪心的日子。上工的钟声还没有敲响,他就来到了饲养室门前,一根烟没抽完,车把式们一个一个都来了。他们把各自的牲口从马号里牵出来。顿时,场子里“吁c吁,啊c啊,驾c驾”响成一片。有的车把式带着似醒未醒的沉闷,有的车把式无精打采c满面愁容。他们的牲口也是一副恋槽的模样,懒洋洋地哪儿也不想去,像桩子似的定在院场中间。直到车把式把劲儿使完,把唾沫骂干,才带着满身鞭痕不情愿地退到车辕里面。 只有顾罡韬,挺胸昂首,在众多车把式和牲口中间,旁若无人地用鞭梢指挥着他的牲口。那副神气,倒像一位驯兽师,毫不费力地就把牲口领到了各自的位置上,一鞭子也没抽,很快套好了车,跳到车辕上,用嘲弄的目光看了他的同行们一眼。 顾罡韬坐在车辕前,不时地回头望望身后的天星和淘气,他俩像被霜打了似的一句话都没有。顾罡韬打破了沉默,从衣兜里掏出写好的两封信递到天星手上,大声说道:“喂!这是两封信,一封给李老师,一封交给我妈,该说的话都在上面,你要好好发挥嘴皮子上的功夫,把这鬼地方吹得好听一些,让他们少操心。” 赵天星叹道:“这不用你教,我担心的是该走的走了,不该走的也走了,你一个人的日子咋过呀?” 淘气哽咽道:“罡子,我跟雨花嫂说好了,你的脏衣服由她帮你洗,她还让你把灶搭到她家呢!”话没说完,淘气就把脸转向一边,用衣袖抹起泪来。 顾罡韬看了淘气一眼,朗朗地笑道:“就要回西安了,还哭啊?” 来到良义镇,淘气c天星提着大包小包挤上了开往西安的长途汽车。 淘气把身子探出窗外,她想最后看一眼这熟悉的田野c树木c村庄和集镇,然而所有这一切都笼罩在雾蒙蒙的泪水中。淘气不能自抑,索性放声大哭。 赵天星在车顶捆好行李,跳下梯子,扑上去紧紧抱住顾罡韬,随后和乡亲们握手告别,他想笑,却禁不住泪流满面。 汽车发动了,到了最后告别的时候。淘气依然哭得不能自抑,顾罡韬朗声道:“天星c淘部长,回去好好干,在西安等着哥儿们!” 赵天星俯身双手抱拳喊道:“罡子,多保重,你是条汉子,我们等你回来”他的话音没落,泪水又涌出了眼眶。 自从天星c淘气回城后,顾罡韬的生活就变得更简单了。简单到没开过一次灶,没洗过一次衣服,村里每逢谁家改善伙食,都会把他当做家中的一员。他的小屋从来没锁过门,那些东掖西藏的脏衣服大都被雨花嫂c雨蛋妈c贺嫂从炕洞里c草席下翻腾出来,拿回家洗净晾干后又悄悄放在他的炕头。 这天中午,顾罡韬被贺队长叫到家里吃饭,恰逢雨蛋妈来串门子,一见顾罡韬就扯开了大嗓门:“一个个一双双都走哩,你急不急呀?” 顾罡韬乐呵呵地说:“吃百家饭,睡百家炕,过的神仙日子,有啥急的?” 贺嫂搭腔道:“黄河水也上塬咧,苦日子熬到头咧。你人长得棱整,书念得多,种地吆车都成了把式,日后给咱把队长当上,就不走咧。” “对,就不走咧,再让你嫂子给你相端个俊媳妇,生两个胖娃娃,那该多洋火呀!”贺队长在一旁帮腔。 “不走不走,我明天就找大队批庄基去。”顾罡韬说。 “咱可说好咧,不许变卦,这事包在嫂子身上。”贺嫂听见这话,立刻正色道。 顾罡韬笑嘻嘻地点点头:“多让嫂子操心了。” 贺嫂盯了顾罡韬一眼:“我这瓜兄弟,一家人为啥要说两家话。只要你看得起嫂子,我就是把腿跑断,嘴磨薄,把方圆十里翻个底朝天,也要给你瞅个俊女子。” 顾罡韬故作难为情地摇摇头,“我这个人嘴馋身懒,哪个俊女子愿意嫁给我?” 听见这话,贺嫂轻声问道:“兄弟,你给嫂子说,想要个啥模样的媳妇?” 顾罡韬琢磨着贺嫂的话,心里暗暗好笑,这老嫂子真是一根筋,连肠子都不拐弯。 “嫂子,兄弟的事就是你的事,要叫我说,就照着你的模样找吧。” “不行不行。”贺嫂笑了,口气有些自得,“我当姑娘的时候模样还能凑合,眼窝小还聚光,脸盘子黑还耐看。自从嫁到贺家,生了三个娃,啥都没啦。就像碌碡上蹾了个冬瓜。” 顾罡韬笑道:“嫂子,西瓜甜不甜,不能光看模样,人好不好要看心肠。人常说入乡随俗,农村的媳妇只要知道疼男人,能抱娃收鸡蛋c吆鸡关后门就是好媳妇。” 贺嫂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沉默片刻,立刻变得神采飞扬:“我想起来咧,柿子沟俺二大的三女子就是个好相。大个子,双眼棱,工分挣得比我二大还多” 又到了一年的中秋,秋收秋种让姜沟村的人们忙得不可开交。 这天早上,顾罡韬吆了一头壮硕的大黄牛,手握犁拐,脚踩犁沟,起劲地晃动着短鞭。 田野里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那么熟悉,泥土在犁铧下翻卷,散发出阵阵清香,崖畔上,老槐树的叶子黄了,一片片飘落下来,鸟儿跟在他身后,从翻起的泥土中寻找虫子 顾罡韬脱掉破衣裳搭在牛背上,赤膊站在地头,扯着嗓子唱起来: 正当莉花开遍了天涯,河边漂着柔漫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山涯,歌声好似明媚的春光 雨来在一旁赞赏道:“你唱得真好。” “我肚子里的好歌多着哩,你还想听?” “想,想听!”雨来使劲地点头。 “那我可有个条件。” “啥条件?你说。” “陪我撂跤。” “撂跤?”雨来显出畏缩的神色,“在抽黄工地不是你跤撂的好,大伙能选你当连长?你就是让给我个后腰,我也不是你的对手。” 顾罡韬伸手在他胸上擂了一拳:“你狗日的真是个草包。” 正说着贺队长大汗淋漓地跑来了,边跑边喊:“罡韬,罡韬!” 顾罡韬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手搭在屁股上急切地问:“队长,有急事?” 贺队长气喘吁吁地说:“赶快到大队部去,城里来人招工哩!” 顾罡韬抹了把汗:“这消息可靠?” “没麻达,我刚开完会,是银行招干,还要考试录取,你赶紧去,找谁都没用,直接去找陈长太。这些年,知青招工,参军,推选民办教师,当赤脚医生,哪个不经他的手?你就是和他杠劲杠得太厉害,不是这,你早走咧。” 顾罡韬心中豁然一亮,拍了一下牛屁股说:“这老黄我就不管了!”说罢,撒腿朝大队部跑去。 顾罡韬走进办公室,陈长太屁股都没抬起,冷冷地说:“找我有事?” “有事。陈支书,听说金融单位来招干,我想碰碰运气。”顾罡韬不卑不亢。 “碰运气?”陈长太打着官腔说,“你睡灵醒咧?这事光靠运气不成,还要贫下中农的推荐呢!” “噢,”顾罡韬目不转睛地看着陈长太:“我来找你就是为这事么,推荐不推荐,还不是你支书一句话,我听你的。” 陈长太的口气缓和了些:“是这,你先回去,这事得开队委会研究研究再说。” 顾罡韬神色镇定:“那好,今晚我去你家听你的答复。”说完懒得听他扯淡,转身走了。 陈长太品着顾罡韬的话,在办公室里踱着方步。他摁上一锅子烟丝,抱着水烟袋咕噜了几口,鼻子嘴里喷出白花花的烟雾:“哼!晚上到家来。我还以为你碎崽娃子不买账哩,娃娃慢慢长大了,也该懂点人情世故咧。”陈长太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回到知青小院,顾罡韬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跟陈书记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他心里非常清楚,如果今天晚上自己不下软蛋不送礼,陈长太是不会放他走的,然而不送礼又该怎么办?如何降服这土皇帝呢?顾罡韬点燃一支烟 一直挨到晚上九点,顾罡韬才大步流星地朝陈长太家走去。刚踏上两个台阶,狗就叫得一塌糊涂。顾罡韬把门环拍得“啪啪”响,大门虚掩着,他稍稍一用力,厚重的木门就“吱”地一声开了。门道前漆黑一片,没等后脚跨过门槛,就被还没有看见模样的狗一口噙在了膝盖上,锋利的犬牙扎进肉里。顾罡韬牙咬得“咯咯”响,他左手提起狗尾巴,右手挥刀,只听“嚓”地一声,半截狗尾巴就抓在了手里,狗哀嚎着跑掉了。 从顾罡韬跨进大门,到面露凶光站在四处找鞋的陈长太面前,前后没有两分钟。顾罡韬心里骂道:“狗仗人势!” 看到这般光景,陈长太脸色苍白:“你,你这是” “我是来听你回话的。”说着,顾罡韬从怀里掏出磨得锃亮的菜刀,“当”地一声扎在炕沿上,“说吧,我的事咋办?”顾罡韬手里的菜刀,“哐”地扎在炕沿上,用力过大,菜刀颤抖着。慌乱着,陈长太手中的烟锅掉在了地上。顾罡韬弯腰捡起烟道:“你不像是从战场上下来的。” 陈长太愣了足足有两分钟,话也横着出来了:“要好说咱就好来,你个碎怂少给我耍横,我陈长太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陈长太坐在炕沿,故作镇静地端起黄亮亮的水烟袋吸了起来。烟锅里发出咕嘟嘟的响声,他的嘴和鼻孔喷出浓浓的烟雾,提起烟嘴儿“噗”地一吹,燃过的烟灰蛋就弹到了地上。 “你也不要给我来这一套!自从我来到姜沟插队,你不是一直跟我姓顾的过不去吗?今天我就要让你给我说个明白!” 陈长太哪能在一个毛头小子面前败下阵脚?他咳嗽两声,放下烟锅,声音低沉地说:“要知道我的这条命是捡来的,你这两下子就能把我嘿唬住?” “少给我来你那五马长枪,听清楚了,我妈两个儿呢,走我一个不要紧!五年了,我流过血,淌过汗,出工不敢说在全大队知青中排第一,也是数一数二。我就想问你,这几年你为啥总跟我过不去?你今天要是讲不出个子丑寅卯,我就陪你一块牺牲!” 话音未落,顾罡韬一把拔下扎在炕沿的菜刀。 陈长太本能地架起胳膊:“你,你想干啥?” “我不想干啥。念及你是老前辈,我再给你一次反省的机会,但最迟不能超过明天早起。”说完转身就走。 陈长太半天没有缓过神来,牙齿咬得咯咯响,他真想一口气跑到大队部,用高音喇叭唤来民兵,把这个小土匪绑起来美美教训一顿。可认真一想,额头上不由得渗出一层汗雾,这碎崽娃可是个叫驴子,大庭广众之下,指着我的鼻尖尖让我下不来台的是他抽黄工地上,跳进黄河救人的是他率领姜沟民兵连苦战一百天,扛回“硬骨头民兵连”旗旗的也是他为了两头猪差点把人打死的那个二杆子还是他。这不知怕怕的碎崽娃,在喇叭上一喊,不费啥劲就能把他绑起来,可是绑人容易放人难啊! 天蒙蒙亮,顾罡韬被一阵紧似一阵的叩门声吵醒,他急忙穿上衣服,趿踏着鞋打开院门,大队副支书陈银仓闪了进来。毫无疑问,这是来为陈长太充当说客的。顾罡韬爱理不理地把他让进屋里。陈银仓向来对陈长太言听计从,陈长太说公鸡能下蛋,他就会说亲眼见书记让打狗,他绝不骂鸡。顾罡韬瞅了一眼这位不速之客,冷冷地问道:“一大清早就来找我,有何吩咐?” “我说,你这小伙看着长得灵里灵醒,咋尽干些毛手毛脚的事?你以为你夜黑那两下子就能解决问题?跟你说,咱老支书连县长见了都要给几分面子呢!”陈银仓盯着顾罡韬说。 “噢,”顾罡韬蹙起眉头,冷冷地说,“一大清早,你把我吵醒就是让我听你吹牛皮撂砖头来了?” 陈银仓碰了一鼻子灰,又换了一副面孔:“唉!我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生怕我这热脸挨你的冷尻子。你俩这一老一少的犟牛顶到一搭咧,我不出面不行么!为了你前程的事,我一整夜都没合眼,给老支书反过来讲正过来讲总算把工作做通咧。给,这是推荐表,红坨坨都盖好咧。” 陈银仓把推荐表讨好地递到顾罡韬手里。顾罡韬注视着陈银仓,沉思良久才轻轻吐出几个字:“看来村干部里还有好人” 半个月以后,顾罡韬终于如愿以偿办完了所有回城的手续。 高坎村的塬壁下不规则地排列着坟头。这是个普通的日子,没什么人来扫墓,整个坟地死一样的寂静。坟地间像蚯蚓一样的小径上传来脚步声,在飕飕的野风中时有时无 顾罡韬的身影出现在小径间,他走到黛微墓前,轻轻把一个用野花编成的花环放在碑座上,随后缓缓地坐下来,望着墓碑,喃喃地念叨:“黛微,我就要走啦。我这一走,来一趟就不会那么方便啦。但是我不会把你忘掉的,我这辈子把啥忘了,也不能忘了你呀。这儿离咱西安也就三四百里,每年的清明节,你的忌日,我都会来找你聊的。真的,我一定会来” 顾罡韬盘腿坐得太久了,双腿有些麻木,他手撑着地,艰难地站起来,拍打了几下屁股上的土,曾经的生离死别让他再次感到刻骨铭心的伤痛 听说顾罡韬第二天要回城,乡党们都快把知青小院的门槛踩断了。顾罡韬最后送走依依不舍的胡日鬼已是午夜时分了,他合衣躺在炕上,望着这间陪伴了自己将近五年的小土屋,心情变得异常复杂,是痛楚,是欣喜,是甜蜜还是苦涩,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又是一个平常的早晨,顾罡韬踏着朦胧的雾色悄悄地向村口走去,他没有什么行李,也不需要任何人送行,刚刚走到村口,忽听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转过身去,看见蔫秧子急匆匆地向他走来,抹掉挂在脸颊皱褶里的泪水,蔫秧子拉着顾罡韬的手说:“你这娃呀,就这样走咧,得是故意让俺心里不受活呢?” 顾罡韬拍拍他的手背,尽力显出轻松:“蔫秧子叔,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我不会忘了你们的,等我把啥安排妥当了就回来看你们!” 胡日鬼也气喘吁吁地撵来了,双手抓住顾罡韬的胳膊呜哇一声哭了。朝夕相处了这么些年,顾罡韬还没见过师傅哭泣时是什么样子,这是头一回,他大为感动。胡日鬼只哭了一声就戛然而止,仰起脸像个娃娃一样地嚷着:“你呀你呀,是哪根筋不对咧?师傅白心疼你这么多年,又不是去赶集,你是回西安城呀,夜黑不是说好了让我吆车送你嘛,咋连个招呼都不打?” 顾罡韬低垂着头,泣不成声地说:“师傅,我真不敢说我要走了,我一定还要回来” 说话间天已大亮,顾罡韬远远望见陈跛子手按着膝盖,一斜一晃地朝他摆手:“你这个娃呀,明明知道叔的腿脚不利索,还不给我言传一下,看把叔撵得头上都冒水哩!” 顾罡韬连忙迎上去,紧紧握住陈跛子的手:“跛叔,你腿脚不方便就不要送了,我会回来看你的。” 农民们的爱是质朴的。没有动听的语言,没有热烈的表情,但是他们的情感像地壳里面的岩浆,他们把炽烈的热埋在地层深处,又用这些热量催发着万物,给大地以生命 顾罡韬就这样一步三回头地告别了乡亲,离开了姜沟村,走出了渭北高原。他真的应该感激它,是它在短短几年中让他尝尽甜酸苦辣,使他知道人世间会有那么多的艰辛痛楚 他会将这些感受埋藏在记忆的深处,等到青春不再时,等到白发苍苍时,再打开记忆的匣子 中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在渭北塬上摸爬滚打了快五年的顾罡韬,带着满身疮痍回家了。院子里一切如故,惟一改变的就是墙壁上多了一些风雨剥蚀的痕迹。 透过灰蒙蒙的窗户,顾罡韬看到母亲正用一根长长的通条捅炉子,眼前随即蹿起一股烟尘。他压抑着怦怦跳动的心,蹑手蹑脚闪进屋里,踮着脚尖走到母亲身后,猛地将长满硬茧的手蒙在她的眼睛上。母亲先是一惊,抚摸着他粗糙的手背,惊讶道:“呀!是我娃回来了!” “妈,儿回来了!”顾罡韬跳到母亲面前,母亲看着儿子,喜极而泣。 就在母子诉说思念之情的时候,顾天雷进来了。猛地见到儿子,父亲的脸因激动而有些抽搐。顾罡韬憨憨地一笑:“爸,我回来了!” 望着高大魁梧的儿子,父亲又惊又喜,很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总算回来了。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你妈想你都想出病了。” “不走了,彻底不走了。”顾罡韬把银行招干的事又给父亲说了一遍,但是他隐瞒了提着菜刀跟陈长太过招的事儿,最后说道:“我这次再也不离开你们了,天天回家孝敬二老。” 听到这话,母亲又想起了黛微,却不敢说,真正是悲喜交加,最后索性号啕大哭起来。 四年过去了,母亲苍老了许多,背也有些弯了。自从她知道了黛微的不幸,一年来不知偷偷抹过多少回眼泪。 她还知道大孬偷鸡摸狗,终于犯了法,不过她还是把他如同儿子般看待。大孬服刑期间,她和大孬妈坐长途车去马兰农场探视,抚摸着大孬的光头,千叮咛万嘱咐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文革”开始不久,尹松的父母就双双进了“牛棚”,那时候尹松和顾罡韬整天在家里吃饭,下夜班回来,一掀被子准能看见一对小脑袋。 母亲怜爱地说:“罡子,李老师前几天还来咱家打探你的消息,妈今天正好包饺子,待会儿吃完饭你去看看李老师,给他带上些,李老师在你身上操的心不比我们当爸妈的少。” 顾罡韬仔细盯了一眼母亲,说:“妈,儿的事情你咋都知道?” 母亲瞪了他一眼:“儿子就是妈身上的一块肉,妈不知道谁还能知道?” 顾罡韬到李老师家时,正遇上李若愚提着礼品准备出门。看到顾罡韬,李若愚又惊又喜,上前捉住顾罡韬的手就往屋里拽。 “韵影呀,你看是谁来了?” 韵影正在里屋收拾东西,迎出来,看到顾罡韬笑着说:“好像又长高了,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不走了不走了。”顾罡韬说,“今后就可以经常看望老师跟师母了。” 韵影把茶水递到顾罡韬手上:“常听老李念叨你,回来了就好。这些年不容易呀!” 顾罡韬笑着点点头:“苦是苦了点,不过挺一挺也过来了。” 李若愚的家还是那么简单,一张三斗桌,桌子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学生的作业本,两把椅子,一个大立柜,一对简陋的沙发,一张吃饭的小方桌,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字画,是李老师自己写的曹操的观沧海。屋子后面通着阳台,阳台上摆满了花草,还有几只活蹦乱跳的鹦鹉,简直成了花鸟世界。 眼前的李老师,虽然刚刚四十出头,但是头发已经花白。顾罡韬心中不免暗自伤感,如果黛微还在,如果他考上了大学,还有尹松c大孬,如果他们不出事,大家一起来看望李老师,那该多好!可是人生没有如果,生活之路永远只能阴差阳错地走下去。 看着顾罡韬有点儿发愣,李若愚问:“罡韬,想啥呢?过去你可不是这样啊!” 顾罡韬回过神来,微微一笑道:“我想起我们过去,短短四年工夫,我好像都不是我了。” 李老师自然能够明白顾罡韬话中之意,感慨道:“每个人的成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只是你们这一代人,也包括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多太多。” 看着桌上的礼品,顾罡韬问:“李老师,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您打算出门?” “我去看望一位长辈,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行。” 顾罡韬告别了师母,便和李若愚朝楼下走去。 太阳落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将城市的房屋c树木和街道染成一片金色。 师生久别,一路上有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中,两人来到一处家属区,李若愚找到了六号楼二单元一楼,开门的是位老先生,衣着整洁,一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没等把客人迎进屋里,一个头扎羊角辫c忽闪着一对大眼睛的小姑娘就像只蝴蝶似的飞了出来,直扑向李若愚怀里:“李伯伯,李伯伯” 李若愚俯身摸着她的小脸蛋,朝老人说:“大叔,我给您带了个新客人,刚刚从渭北农村插队回来。” 老人微笑道:“欢迎,欢迎!请坐,快请坐。” 聊了一会儿,老人突然想起了什么:“若愚呀,差点儿忘了告诉你,柳絮来信了。” 李若愚一顿:“太好了,她还好吧?” 老人把信封递给他,让他看上面的字迹c邮戳:“我看了好几遍,上面还问候你了。” 李若愚接过信,取出信纸,目光慢慢移动,当他看到结尾的一段文字时,眼睛潮湿了: “爸爸,好久没有韵影跟若愚的消息了,我很想知道他们的近况。您行动不便,可让弟弟代为打听,下回写信告诉我。” 李若愚把信笺放回到老人手里,目光移到墙壁上悬挂的全家福照片上。那是一大家子人,有柳絮,也有韵影,姊妹俩挨得很紧。真是阴差阳错啊,他想起刚才跟顾罡韬的对话,柳絮那么遥远,真像是风中的柳絮,而韵影才是实实在在的,那个给他温暖和温存的女人,今生今世,他都不能对她有丝毫的不好。 说话间,一个身穿米色风衣c肩挎小提琴的中年男子走进房间。他就是小姑娘的舅舅柳方圆,同时还是韵影在歌舞剧院的同事,所以跟李若愚很熟悉。 看到柳方圆,李若愚很快恢复了平静,微笑着介绍说:“这是我的学生顾罡韬。” 顾罡韬起身道:“你好。” 柳方圆上下打量着:“小伙子很英俊嘛,是搞艺术的吧?” 李若愚笑道:“三句话不离本行,你这个大艺术家,看什么都和艺术有关。他刚进银行。” 柳方圆放下小提琴,坐在对面的沙发上,顾罡韬打量着眼前这位中年男子,一米八左右的个头,黑色西装,顾罡韬觉得自己还是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看到穿西装的人,他皮肤白皙,手指细长,鬓角长过耳根,不知是自然卷曲还是刻意烫出来的,反正特别引人注目,与卷曲鬓角配合的是那道挺直的鼻梁。总而言之,顾罡韬想,这个人要是不说中国话,那他就不是中国人了。 柳方圆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包过滤嘴香烟,打开,给李若愚递上一支,自己取出一支叼在嘴里,“当啷”一声,精致的打火机蹿出火苗。一举一动无不显示着他的与众不同。当他潇洒地吐出一口烟雾时,才想起忘了给顾罡韬让烟,“来,抽烟。” 顾罡韬连忙摆手:“我不会,谢谢!” “李老师,您该当校长了吧?”柳方圆的话里带着一丝揶揄。 “当教师挺好的,干吗非当官呢?” 柳方圆指手画脚地说:“小弟可要说您了,您知识渊博,业务能力强,又是名牌大学毕业,干吗总离不开你那三尺讲台?如今这社会,不做人上人,就是人下人。不瞒您说,我虽然人在歌舞团领工资,心早就飞了。” “噢,”李若愚微笑道:“你想飞哪儿去?想做啥?” “我呀,真想飞到美国去,这他妈鬼地方不是人呆的。” 顾罡韬默不做声地听着柳方圆的话,再次感受到内心的冲击。知青能够从农村回城,就像是进了天堂,而处境优越的城里人,却又想着往美国跑,人心真是无底洞吗? 小姑娘手里攥着一串糖葫芦,依偎在外公怀里。 顾罡韬无话找话:“小姑娘,叫啥名字?” “茗茗。”女孩脆脆地回答。 “茗茗长大了想干什么?”顾罡韬又问。 小姑娘咬了一下手指,仿佛在思索怎样回答:“像妈妈一样,长大了当播音员。” 顾罡韬不禁笑出了声,他并不知道播音员这几个字对李老师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要做播音员?”顾罡韬问。 “听舅舅说,我妈妈就是播音员。” 李若愚心里一震,柳茗甜润的嗓音,如同银器撞击发出的声响,在他耳边袅袅萦绕。 告别了老人,李若愚决定不坐公交车,师生二人信步朝回走。 月亮升起,风已经有了些凛冽的感觉。 和李老师聊天,唤起顾罡韬记忆深处无尽的回忆,记忆中温暖的港湾里,停泊着许多载满故事的小船。他想起在漫天大雪里和浩楠偷麦苗喂兔子想起夏日里的莲池,风和日丽,蛙鸣阵阵想起和伙伴们穿着裤衩嬉闹,互相往身上糊泥巴想起秋天的小红渠,两岸缀满一串串红艳艳的野果想起寒冷的冬日,他和黛微手拉手站在渠岸上,相互有说不完的话 是啊,人生第一行歪斜的脚印已被风尘抹平,而生活的道路还在脚下延伸。 李若愚快两年没有见到顾罡韬了,在他眼里,顾罡韬看上去更成熟更健壮了,最大的变化就是那种成熟男人脸上所表露出的沉静和不动声色。 和李老师告别,已经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第二天一大早,顾罡韬怀揣录取通知书,来到西大街一条狭窄的巷子里。一座巧克力色的高楼鹤立鸡群地耸立在这条街的中段,在那些高高矮矮的老式住宅的包围下,愈发显得高大了,楼前停着几辆小轿车,更显示了它的威严与权势。 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坐着五六十名新招的干部,除知青外,还有接班的子弟和复转军人,从今天起,他们将接受为期六个月的新干部培训。负责这项事务的是人事处的乔处长,乔处长五十上下,中等个头,富态的脸膛红光泛起,神采飞扬,偏分的头发散落在发亮的额头前,鼻梁上架着黑边眼镜,看上去风度翩翩。 然而风度翩翩的乔处长却难逃尴尬,在座的学员里,不乏他们的父母是他的同事甚至顶头上司,或是市上某些头头脑脑的亲戚子弟,哪句话讲不到位,都会撞痛他们的某根神经。他必须慎言,这可是修炼多年才悟出的为官之道。 “请大家安静!我代表咱们行领导欢迎大家!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了,金融战线需要你们”交头接耳的说话声淹没了他搜肠刮肚的套话。 乔处长讲话时,底下不断有人高声提问,其中有些话不像是提问,倒像是发最后通牒:“培训完了考不考试?”“考不及格咋办?”“分配工作,除了城墙圈圈以内,我可哪儿都不去!” 乔处长示意大家安静,嘈杂声反倒越来越大。 正在不可收拾时,前排“刷”地站起一个小伙子,他长方脸,黑边眼镜后面一双细长的眼睛流露出自信的光芒。 “大家请安静!”他转身面向学员加大声音,“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着共同的革命目标相聚于此,这个机会来之不易,我们应该珍惜才对。乔处长的讲话字字句句包含着对我们的关爱和厚望。我们是金融界的新生力量c新鲜血液,如果没有尊敬师长的良好风范c谦虚好学的态度,又怎能肩负起神圣的使命呢?” 会议室骤然变得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都投向这个小伙子。他中等个头,长得很结实,泛亮的脑门上覆着一头柔软的黑发。看到有人出来解围,乔处长很感动,虽然一时弄不清他的来头,但依然投去一道赞赏的目光。 散会后,顾罡韬抱着刚刚领到的一摞课本来到指定的宿舍,才发现刚才那位颇有几分派头的小伙与他同居一室。小伙子有一双厚厚的嘴唇,眉毛也不寻常,像是用毛笔顿了两下,又粗又短,普通话里带着浓厚的乡音,但言辞讲究,抑扬顿挫。 小伙子问顾罡韬:“你叫什么名字?” 顾罡韬指指笔记本,“就叫这个。” “噢,顾正韬。这个名字和你的长相很协调,高大c帅气。” 顾罡韬白了他一眼,纠正道:“这个字读罡,和刚同音,是北斗星的意思。噢,我还不知道你尊姓大名呢。” “我的名字很直观,不需要推敲。姓孙名贵仁,刚从部队复员回来。” “贵仁?这名字棒,富贵仁慈。”旁边站着的一个学员笑道,“刚才你还真把人给蒙住了。看你的神气,我还以为是哪路子领导呢,从革命大熔炉里出来的人,派头就是不一样呀!” 孙贵仁不理会对方的嘲讽,一本正经地说:“哪儿有什么派头,只是本色而已。部队上就是以严明的纪律c过硬的作风c优良的品行为准则培养人的,习惯成自然嘛。”他边说边掏出香烟,“来!抽烟,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 顾罡韬笑道:“真是个当兵的,三句话不离本行。你可听好了,我也当过兵。” “噢,哪个部队的?”孙贵仁来了兴趣。 “你是有番号的正规军,我们是土八路,不是一回事儿。” “土八路?” “你们练军事,我们修地球,相同之处是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噢,好你个土八路!”孙贵仁笑道,“三绕两绕把我这个正规军都绕到山沟沟里了。” 应付完了孙贵仁,顾罡韬急急忙忙赶往新西北,去看望淘气和天星。 淘气和天星刚刚在国庆节办过婚礼,结婚后占了双职工的便宜,很幸运地分到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住房,厂里职工都把新婚夫妇住的这幢筒子楼称作鸳鸯楼。进到楼里,顾罡韬想给他们一个意外的惊喜,他打听好门牌号数,踮着脚尖走过幽暗的过道,看准了门牌,猫着腰从门缝里望去,只见淘气穿着一身红秋衣,盘坐在床中间,像小鸡啄米似的织着毛衣赵天星趴在台灯下,手握螺丝刀,专心致志地鼓捣着什么,桌子上凌乱地放着各种电器零件。这小子从小就对这些玩意感兴趣,什么配钥匙c修钢笔c修手电筒之类的事他都在行。房门虚掩着,顾罡韬闪身进来,轻轻咳嗽一声,淘气抬起头,先是张大了嘴巴,随即从床上跳起:“呀!是罡子,魂都被你吓飞了!” “罡子!”赵天星有点手忙脚乱,“你咋是个猫,啥时溜进来的?快坐快坐。” 顾罡韬派头十足地叉着腰:“嫽扎咧!啥时办的婚礼,也不通知我喝喜酒。” “你别冤枉好人,我们可是提前半个月就给你写信了,怎么,没收到?” 顾罡韬嘿嘿一笑道:“诈你们呢,收到了,你想想咱那鬼地方,我能为了喝喜酒来回折腾一趟吗?反正你俩欠我的,回头要加倍补偿。” “那还用说。就这个星期天,咱们把能叫的人都叫来,浩楠c弦子,也不知道尹松在哪里。”淘气说着迅速穿上拖鞋,一边给顾罡韬沏茶,一边忙不迭地问这问那,“罡子,听说你考上银行了?” “是啊,还没给你们汇报呢,你们消息好灵通。” “新西北的大事小事,没有我们不知道的。”说到这里,淘气压低了嗓音,“还有你不知道的呢,我们听说尹松做了黑道老大,还听说大孬快回来了。” “是吗?”顾罡韬点燃赵天星递上的香烟,悠悠地说:“大孬回来了,我们要给他接风啊。” “是啊,一个锅里搅勺把搅了好几年呢!大孬也真可怜。”赵天星说。 “他可怜,那也是自作自受。”淘气说,“人家罡子受了多少磨难,现在不也是人上人了。” “什么人上人,不就一个银行的小职员。” “反正比我们强。” 顾罡韬环顾四周,赞叹道:“小日子过得蛮顺溜嘛!” “好着呢,好着呢,比在农村能强一百倍。”赵天星乍起三根指头,得意地说,“不瞒你说,我俩一个月最少吃三回饺子呢。人家手脚麻利,人缘也好,进厂半年就转正了。我呢,这两天正活动找关系,想换个工种,当个电工就心满意足了。你没听说,吊儿郎当是电工。” 赵天星还是那股子神气,说话眉飞色舞,脸上洋溢着对生活的满足。 回到城里的银行宿舍,夜已经深了,孙贵仁酣然入睡,响起轻轻的鼾声。顾罡韬却毫无睡意,他轻手轻脚走到窗前,眺望远远近近的灯火,黄色c白色c蓝色c绿色在夜幕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像头上的流云,一束转眼即逝,一束转眼即来 顾罡韬醒来,看看手表,表针指着五点一刻,他抬起头,看到孙贵仁已经不见了,下床朝楼下望去,却见孙贵仁正在卖力地打扫院子。顾罡韬疑惑地摇摇头,又倒头睡去。 吃早饭时,顾罡韬捅捅另一个学员小声说:“孙贵仁每天都早起扫院子?” 那学员说:“别说扫院子了,就连领导家扛煤气罐的事他也包了,休息日还到锅炉房扬几锨煤呢!” “这小子有毛病。” “你可别小瞧他,肠子弯弯多着呢,一定是打算争取个好表现,训练结束后能留在机关。” 顾罡韬一口豆浆喷出来:“就靠这个?” “他还能靠啥?一开口就像打翻了醋坛子,写一手狗爬爬字。你还没见他的眼神,看女学员的时候恨不得扒了人家的衣服。”说到这里,那学员不解地问,“你成天贵仁长,贵仁短,又睡一个宿舍,蛮亲热的嘛,搭理那土老帽干啥?一望见他,不吃都饱了。人常说:宁挨利索人一拳,不挨蔫驴一蹄子。这种人你可要当心。” 顾罡韬眨眨眼说:“你这就不懂了,曹操诸葛亮脾气不一样。要学会因势利导嘛,他爱做好人好事,以后宿舍擦窗户拖地板的事,不就能发挥他的特长了?” 那学员捅了顾罡韬一拳:“哎哟,我怎么没想到啊,他还真有培养前途。” 下课了,孙贵仁同顾罡韬并肩走出教室。 孙贵仁没话找话地说:“罡韬,这些日子我一直思考咱这批学员的去向问题,大家可能都想留机关吧?” 顾罡韬白了他一眼:“我真没考虑这些。在农村啥苦没吃过,对我来说有个工作就行,过于计较得失,不觉得活得太累吗?” “好,不拘小节,能干大事!”孙贵仁笑道。 顾罡韬叹口气:“我呀,没啥大事想干,我只想当个普通人,自由自在,想干啥干啥,只要不伤害别人。” “真谛呀!”孙贵仁拍了一下顾罡韬的肩膀:“你是高人,真的。” “我不是高人,你才是我们中间的高人。记住我的话,绝对没错。” 孙贵仁嘿嘿一笑,换了话题:“早上你还梦周公的时候,我已经把整个机关大院清扫了一遍。在部队养成的习惯。不瞒你说,扫帚也能扫出一个红彤彤的世界。” “噢!讲讲看?” “我当新兵蛋子的时候,就是因为眼里有活,手脚勤快,一有空就拿把大扫帚清扫团部大院,扫操场c过道,扫厕所,凡是扫帚能扫的地方我都扫!” 顾罡韬打断他的话说:“所以你扫出了一个红彤彤的世界?” “是这么回事。第二年我就入了党,第三年就混了个副排。” “人家是扛枪干革命,你是抡扫帚干革命,感觉如何?” “感觉?当兵够苦的。” 顾罡韬作同情状:“可以想象,是不容易,他老人家说: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容易,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你这兵当得值,既没打仗又没流血,舞了几年扫帚就又入党又升官的,干吗复员回地方?照这势头下去,再坚持几年,不扫出它个将军,也能扫出个团长师长。” 孙贵仁不以为然:“啥事情都不是一帆风顺的,第四年的时候,我已经是副连了,后来栽培我的老团长转业,新团长听说我是农村兵,踏实肯出力,不几天就把我调到后勤基地养猪去了。” “后来你看没戏,就拧尻子走人了?” “对,是这回事,不过我也确实尝到了扫帚的甜头,你要是有兴趣,明天到后勤上领把扫帚,咱俩一块干。” 顾罡韬摇摇头:“我跟你不一样,你抡扫帚是活雷锋,再窜出来一个抡扫帚的,人家就会说这人脑子进水咧。” “哈哈,你得是骂我呢?”孙贵仁一下子来了精神,“俺兄弟好眼力,才几天就把哥研究透咧。” 当了几天学员,整天闷在屋子里,顾罡韬觉得浑身不自在,于是决定练长跑。他规划了跑步路线,从银行出发,出小南门右拐,一直沿护城河进西门,再跑回广济街。可以想象,将自己置身在一个无须与任何人打交道的时空里,悄悄吐纳内心的思绪是多么自在。 没过几天,有一天早上正在跑着,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挡住了去路。这不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郝行长么?唉,太不凑巧,平日里老远看见就绕着走的人,却在这个时候碰了个正着顾罡韬心里嘀咕着,脚下的步子放慢了。 郝行长的跑步严格地说几乎是原地踏步。他发现了迎面而来的顾罡韬,不由得露出惊讶的表情。 郝行长丰满的臂膀有节奏地挥动着,那泰然自若的神态让顾罡韬真不知是该超过去,还是该停下来打声招呼。 “他连我姓啥名谁都不知道,为啥要给他打招呼?这是属于我的空间,为啥非要点头哈腰向他问候?”顾罡韬这么想着,不由得加快步伐,从郝行长身边视而不见地跑过去了。 空气多么清新,顾罡韬穿行在绿树成荫的城墙下,聆听着清亮悦耳的鸟叫,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河边有人吊嗓子,还有穿着运动服劈叉舞剑的,打羽毛球的当看到几个手提鸟笼的遛鸟人时,他好奇地放慢了脚步。迎面走来一个五十来岁的遛鸟人,手提精致鸟笼,里面忽闪着一只漂亮的鹩哥。遛鸟人都称他老万。老万把鸟笼挂在一根树枝上,用手指在鸟笼上轻轻一弹,乖巧的鸟儿便开始表演节目:“换大米,谁要卫生纸,收旧家具”赢得观鸟人一片笑声。老万要解小手了,一个伙计有意出他的洋相,不知给鸟教了句什么。这鸟果真聪明,只两遍就学会了。老万解罢小手要继续给大家表演,用手指敲了一下鸟笼,鹩哥便嚷开了:“老万,日你妈!老万”引得围观者哄堂大笑。 就在顾罡韬停顿看鸟的时候,不知道郝行长又从哪里冒了出来,他正把一条胖腿搭在石头上,歪着头凝视着自己。 顾罡韬本能地停下来,脸定得很平。恰在这时,一群中学生朝这边跑来,顾罡韬灵机一动,闪身窜进了队伍里,他又一次越过郝行长的目光,回头望望甩在身后的领导,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人事处乔处长打电话让顾罡韬过去一下。 顾罡韬匆匆收拾了一下桌面,来到乔处长办公室。乔处长脸色阴郁,用打量陌生人的目光望着顾罡韬:“小顾呀,今天没啥不顺心的事吧?” “没有哇!挺好的。”听到这句话,顾罡韬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真的没有?那你为什么”乔处长欲言又止,停顿了一下,神神秘秘地说,“你好好回忆一下,从早晨到现在的表现。” 顾罡韬一脸疑惑:“乔处长,有什么事就直说,我没干啥出格的事呀!” “说出格,当然是夸大其词,但是我叫你来,也不是小题大作。你是刚入行的新人,还是谦虚点儿好。”乔处长这才渐入正题,不紧不慢地说,“你早上跑步遇上郝行长啦?” 顾罡韬点点头。 “郝行长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又是咱的顶头上司,见面打个招呼不会矮谁一头低谁一膀吧?” “噢,原来是为这事”顾罡韬这才明白乔处长绕来绕去的意思,心中暗自好笑,“这事人事处长也要亲自过问?” “刚才我去汇报工作,郝行长只是淡淡提了一下,我还替你打圆场了。我说你刚从农村回城,说你平时表现不错,学习还挺认真。可人家行长或许不这么看,会不会说你心高气傲,目无领导,咱何苦呢?见面打个招呼,问候两句有啥难的!” 乔处长见顾罡韬一声不吭,越说越来劲了:“你看你,说着说着脸色又阴了。” 顾罡韬实在受不了了:“人家可能连我姓啥名谁都不知道,我跟人家打哪门子招呼?”他越说越气,倔强的个性又自然地袒露出来。 “你这个小伙,长得挺灵醒,咋说话尽冒傻气呢?就算郝行长不知你姓啥名谁,年轻人遇事还是谦虚一些好。今天这事就算过去了,以后见了领导多长点儿眼色,去吧!” 顾罡韬苦笑着走出乔处长的办公室,回到宿舍,见孙贵仁正躺在床上翻书,便大声嚷道:“我真想不通,人人都削尖脑袋往机关里钻,这儿有啥好的,啥人不人鬼不鬼的都敢对你发脾气。” 孙贵仁开导说:“你那瞎瞎脾气就是得改,咱是啥人嘛,人家机关里随便站出来个领导,胳膊伸出来都比咱的腰粗,要学会夹着尾巴做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一个春日融融的周末下午,辛弦上完最后一节自习,将东西稍微整理了一下,便直奔公交车站。现在的辛弦,从外表看,已不再存留一丁点儿知青的痕迹。一身素雅端庄的连衣裙,勾勒出修长的身材,举手投足间,都透出特别的书卷气和逼人的青春风韵。 自从回到西安,不论春夏秋冬,每个周末爸妈都会等她一起吃饭,而桌上摆的每一道菜,自然都是照她的口味做的。 跑上三楼正要敲门,忽然听到里面传出陌生人的说笑,辛弦没再敲门,侧耳倾听起来。 “等你从二炮学院毕业,你爸这一辈子也就圆满了。”父亲浑厚的嗓音辛弦听得一清二楚。“老首长出生入死,戎马一生,从红小鬼到副军长,有你这样的接班人,他会感到欣慰的。” “真是虎父无犬子啊!”妈妈夸赞说。 辛弦抿抿嘴,手捂着胸口,嘴里喃喃道:“讨厌,这是跟什么人说话呢?” “我爸爸这个人呀,自从解甲归田,浑身都是英雄迟暮的悲凉之感,想必他得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好在姐姐在军区歌舞团,我在二炮攻读硕士,也算是对他老人家的安慰。” “哼!有啥可炫耀的。”辛弦判断这个小子肯定是爸爸带回家的。她急切地敲着门,有意抬高嗓门嚷道:“妈,我回来了!” “哎呀!弦子回来了,妈来开门。”母亲打开房门,看见自己的宝贝女儿,喜上眉梢,爸爸更是满面春风。 “弦子,快把书包放下,妈把水都倒好了。”母亲见女儿面无笑容,转身对客人说,“这孩子从小爱干净,哪怕是到楼下打瓶酱油上来,都要洗把脸。” “妈”辛弦不耐烦地白了母亲一眼。 “妈介绍一下,这位客人是你爸老首长的儿子,叫程” “你好!”小伙子从沙发上站起来,朝辛弦微笑着点头,“我叫程志鹏,志在千里的志,大鹏展翅的鹏。” “你好。”辛弦掩饰着心中的不快,看了程志鹏一眼。小伙子个头很高,魁梧结实,颇有几分军人气质。 母亲用手指着说:“志鹏在二炮工程学院读硕士,父亲是你爸爸的老首长。志鹏啊,这就是我女儿辛弦。” “妈!你都介绍过了。” 妈妈没理女儿的茬,对程志鹏说:“你是属” “噢,阿姨,我属蛇的。” “真是巧,老辛呀,鸡是凤,蛇就是小龙吧?正是龙凤呈祥,一文一武嘛!”母亲一语道破了天机。 辛弦全明白了。面对这样的局面,她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但为了避免妈妈难堪,还是强装出微笑坐在了程志鹏对面的沙发上。 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程志鹏取出香烟,手有些颤抖,一连擦了三根火柴才把烟点着。在扩散的烟雾中,他望着辛弦如坐针毡的神情,自己也越发紧张起来。 不能这么干坐着,辛弦十分清楚,一切都是爸妈精心导演的。为了让他们尽早收回这份心思,她有意朝厨房里忙碌的母亲嚷着:“妈,明天是星期天,浩楠要来咱家吃饭。” 母亲怔了一下:“今天还没完呢就想明天了。”她看了一眼不甚自然的程志鹏,“我家弦子呀,从小就是个孩子王,她只要一回来,那些个同学就像跟屁虫似的一个接一个,我光烧开水都跟不上。” 辛弦知道母亲有意打圆场,一字一板地说:“妈,你听好了,只来一个,是齐浩楠!” 母亲故作诧异:“他毕业后不是要下乡去吗,来咱家干啥?” “妈,你又不是现在才知道!我看是你思想有问题,几年前我不也是农民吗?” “已经上大学了,他为啥还要较着劲往黄土窝里钻?” 辛弦夸张地笑道,“妈,那可不怪他,是我在他背后打气。”辛弦起身,客气地对程志鹏说,“对不起,你先和我爸妈聊着,我还有些东西要写。” “是作业?”程志鹏嘴角挤出一丝笑容。 “也算是吧。” 母亲插嘴道:“这丫头越大越管不了了,没看妈忙着呢,陪客人再说会儿话。” 辛弦无言地重新坐回到沙发里。程志鹏微低着眼睛,他相信辛弦说的都是实情,无法形容的尴尬使他大口地吸着烟。 辛弦近来经常想发无名火,她也想克制,可就是控制不住,其中的原因她自己清楚:已经两个月了,齐浩楠只来过一封信。这令辛弦百思不解,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这样冷淡?辛弦不止一次跟自己说:齐浩楠你有什么了不起呀!就当自己从来不认识他算了!她在夜里下决心忘掉齐浩楠,到白天却发现齐浩楠仍占据着自己整个的心。就这样自我煎熬着。 吃完一顿尴尬的晚饭,送走了客人,辛弦回到自己房间,回味和浩楠共处的日子,每一句话c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她不得不承认,齐浩楠毕业后下基层的决定,实在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困惑,虽然她和齐浩楠之间早已铸就了神圣的爱情,但是婚姻毕竟是现实的。人家都在过和和美美的小日子,而她和浩楠,毕业结婚却意味着分离,而且这种分离压根儿看不到尽头,除非她放弃自己的专业,跟上齐浩楠到姜沟,那简直是发疯啊。 辛弦打开日记,将自己的心思袒露在纸上: 浩楠,你知道吗?我想念你!深深地想念你!如果给我们一个空间,希望你紧紧地搂着我,让我们互相感受那份超然的c只存在于你我之间的灵与肉的极乐! 至今,我的父母仍然不能理解你的选择。今天发生的事情已告诉我,此前我对他们所做的一切工作,全是徒劳的。面对你,面对我们的爱情,我真的到了束手无策的地步! 写下这几行字,辛弦发现自己已泪眼模糊。 在辛弦接二连三的催促下,齐浩楠决定回西安去拜访未来的岳父岳母,他知道,这一次会见将是决定性的,他必须逾越这道关卡,然后才能和辛弦开始新的生活。 这天一早,他提着黑色帆布包,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向火车站。劲风吹着他的衣襟呼呼作响,身旁不时传来拖拉机的隆隆声。 上了火车,倚在窗口的齐浩楠,眼前不禁浮现出和辛弦一起回城时的情景。 两年前的一天,也是在火车上,他们并肩而坐,虽然是回城上大学,但是辛弦始终神情凝重,直到列车开动很久她才缓缓开口:“浩楠,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不许拐弯抹角!” 齐浩楠微笑道:“好,辛老师你说。” 辛弦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放严肃点!你必须郑重回答。”辛弦坐直了身子,模仿着齐浩楠的腔调说,“乡亲们回去吧,大学毕业后,我哪儿都不去,我齐浩楠还会回来的!我一直想问你,那是你一时激动顺口说出来的吧?” “恰恰相反,”齐浩楠拍拍胸口,“是从这里淌出的肺腑之言!” “那穷山僻壤的地方,凭你一时心血来潮就能改变它?” “不做就啥也改变不了。我为什么选择农学院,初衷就在于此。”他握住辛弦的手,“你不是喜欢热血男儿吗?你不为未来的夫君有如此气吞山河的气概而自豪吗?” 辛弦摇摇头:“我理解你,可是生活不是豪言壮语,我们好不容易走了出来,过几年你又要回去,这真的让我不好理解。” “是谁都不好理解,我自己也犹豫过,但是只要我认定了的事情,就不会改变。”说到这里,浩楠有些激动,“弦子,人一生多么短暂,能做几件事情?你就让我去闯荡一番吧,将来如果我失败了,就乖乖回家,为你操持家务,洗衣做饭,无怨无悔。” “呜”一声刺耳的汽笛,惊断了齐浩楠的回忆,他把头转向窗外。 列车已缓缓驶进三桥车站,目的地到了。 齐浩楠走下火车。 “浩楠”齐浩楠看见辛弦满脸喜悦地朝他跑来,拥住他的胳膊,“怎么,车晚点了?” “没有呀。”齐浩楠从衣袋里掏出车票让辛弦看。 辛弦看看车票,又看看手表,脸上泛着红晕说:“是我把时间看岔了,在这儿多站了整整一小时。” “是吗?傻丫头。”浩楠耸耸肩,兴奋地说,“我在火车上就想,要是能变成一只鸽子就好了。” 辛弦“扑哧”笑了。 “弦子,咱俩的事你跟家人说通了吗?”齐浩楠直奔主题。 辛弦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嗓子:“我有点怕。” “不早啦,卫星已上了发射塔,该到点火的时候啦。” “这事情既简单又复杂,说实话,我心里一直没谱。” “噢,有那么复杂,你说说看?” “我妈是刀子嘴豆腐心,我还有点把握,我爸就不那么简单了,要拿下他,我必须想出几套应急方案,本来不需要跟家人大动干戈,惹老人生气,但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必须要讲究点策略,不打无把握之仗。” 齐浩楠仰天大笑:“我明白了,就是说你家人一时半会还不接受我这个泥腿子女婿?” “正因为你另类,所以难度也是成正比的。” “我这次一定要刀下见菜。”齐浩楠挥了挥拳头。 辛弦垂着头一声不吭,他们驻足在田野边,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 “好了,我肚子都提意见了,你先说最有把握的方案吧。” 辛弦红着脸,慌乱地说:“我正想着呢,你别逼我” 看着辛弦慌张迟疑的为难样子,齐浩楠故作轻松地安慰道:“不就是你父亲的问题吗?咱想办法就是了,看把你难为的。” 辛弦抬头看齐浩楠,眼里充满了泪水。但她还是不说话。 齐浩楠朝辛弦点点头说:“要是工程量太大,我可以收回我的话。谢谢你曾给我的关照和理解,我齐浩楠无以报答,只能在农村踏踏实实地干,以此为报,再见!”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有意把步子放得很慢,一步一步地走着,心里一阵颤抖,一阵绝望,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牢牢地抓住了他。他心一横,毅然加大了步伐 “等等求你了!”辛弦突然失声大哭。 齐浩楠脑子里轰地一声,他猛地转过身,张开双臂:“你很机敏,要是再迟疑一会,工程量真要加大了。” “你真坏!”辛弦扑进齐浩楠怀里,哭得无所顾忌。 辛弦把脸贴在齐浩楠胸前,抽抽搭搭地说:“那么多困难你都克服了,遇到这点儿坎坷你就想背信弃义?你你还是个男子汉吗?” “我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你是个聪明可爱的女子。看在咱俩恩恩爱爱的份上,我必须提醒你,失去这么棒的一个男人,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辛弦破涕为笑,用拳头把齐浩楠的胸脯捶得咚咚响。 “浩楠,这不是吹牛的时候,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真的爱我吗?” “爱,爱,爱,一百个爱,一千个爱。” 辛弦突然严肃起来:“我家的情况你知道,我两个哥哥都在部队,一个南,一个北,父母就我这么一个女儿,要是在谈婚论嫁的事情上跟他们对着干,实在是说不过去。我必须要看着父母点头,咱们才能继续往前走。浩楠,请不要生气,好事多磨啊!” 齐浩楠毫不犹豫地说:“我表示理解。我很自信,我要让未来的岳父高高兴兴地同意咱俩的婚事。” “可是我父母要是不点头呢?” “那我也有办法,你见机行事就是了。” 听见这话,辛弦充满柔情地在齐浩楠脸上吻了一下:“这才像个男子汉。” 从火车站到新西北的路上,到处是纵横交错的水渠,举目望去,村庄里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一幅宁静的乡村景色。 家属院到了,辛弦刚踏上二楼台阶,就大呼小叫地喊起来:“妈,快开门,我回来啦!” 母亲正在织毛衣,听到女儿的声音,惊得线团滚在了地上。屋子里顿时乱了套,父亲开了门,辛弦带着一股凉气冲进屋里,回身向浩楠招手:“来呀,快进来!” 齐浩楠跨上一步,微微鞠躬c点头:“伯父伯母,你们好!” 老辛看了齐浩楠一眼,脸上露出了冷淡的神色:“你好,请客厅里坐。” 走进一尘不染的客厅,齐浩楠抬头看见客厅正中悬着一个横幅: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辛弦的父亲五十多岁,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开口毛衣,脚上是黑胶底的方口布鞋,一副老军人的派头。 “我是一名多年戍边的老兵,跟无数年轻人交过朋友,但是跟大学生打交道就很少了,要是说话有不妥之处,还要请小同志海涵呀!” “没关系,伯父您请讲。”齐浩楠稳坐沙发,心里给自己打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我女儿插了四年队,现在正在读大学,思想还有些稚嫩。你是有远大抱负的人,而我女儿只适合过平平淡淡的生活,希望齐同志能够认识这一点,你们专业不同,志向也不同啊。” 老辛的眼睛紧紧盯着齐浩楠,等着他的答复。 “伯父,我和您女儿属正常的自由恋爱,我们之间是非常了解的,我可以拿人格担保。” 老辛点点头:“我百思不得其解,齐同志在渭北农村苦熬了四年,修完学业完全可以按自己的志愿找一个理想的工作,你为什么还要回到渭北乡下?如果你另有选择,比如留校当教师,或者进科研机关,你和弦子的事情就不会这么难办,我们并非不开通,只是女儿的前途我们做父母的不能不考虑,你如果认为我多管闲事,也可以不回答。但你不要缠着我的女儿不松手。” 尽管话说得毫不客气,但齐浩楠不会被对方咄咄逼人的语言震住,他坦然地迎住老人的目光站起来:“伯父,我今天来的目的,是请求您二老同意让我和你们的女儿结婚。”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辛弦的父亲还是大吃一惊,不禁喊道:“不,那不可能!” “伯父,我知道辛弦是你二老的宝贝疙瘩,可我也没把这事当儿戏,我用手捂着胸口发誓,我会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她的。我齐浩楠是个刀架在脖子上都不弯腰的人,可这次,我真心地求您允许我们结婚。” “小齐同志,你家弟兄几个?” “哥弟两个,我为二。” “你对于未来的选择,家里人都理解吗?” “也有意见分歧,不过,我有能力说服他们。” “那好,这个问题可以先放下,等你说服了你的家人,再说你俩的事。”老辛有些愤怒了。 “伯父请息怒,做思想政治工作,不是打仗,攻克敌人的堡垒,要有一个过程。请您相信,我不是一时冲动c头脑发热才做出这个决定,我也更不是不孝之子,我懂得咱中国人的规矩,对上要孝顺父母,对下要言传身教管好子女,一辈子挺直腰杆,不能做光长肉不长骨头的男人。请伯父答应我。” “我若是不同意呢?” “您现在就可以下逐客令,我可以站在您家楼下。”齐浩楠直直地盯着老辛说:“您应该知道,我和您女儿是同窗五载的同学,又是一个锅里搅过勺把的知青,我只要朝您家楼门口一站,至少有一百个熟人跟我打招呼,我要让这一百个人知道,我来您家求婚,我未来的岳父大人把我轰到了楼下。我身体棒着呢,可以一直站下去。” “你,你到底想干啥?” “我不想干啥。只是给您一个思考的机会。” “那好,如果你腿能撑住,可以一直站下去。” “好,您瞧着。我要用行动争回我的尊严!” 即使走到这一步,也是齐浩楠预想过的,他几步就跨出了屋门,咚咚咚的脚步声过后,他便一动不动,凝固般地站在了楼道口。 此时,在另一间屋里,辛弦和母亲的对话还在进行,她试图说服妈妈。她希望用温情感动母亲。 辛弦发现,平时看见自己鼻子眼睛都是笑的母亲今天变得不大对劲儿。 妈妈脸绷得紧紧地向辛弦发问:“弦子,请告诉我,为什么要嫁给浩楠?说说你的理由。” “妈妈,他是个有思想c有抱负c有血性的男子汉,我崇拜他c喜欢他,而且他也喜欢我c尊重我,这就够了,这难道不是理由?” “就算是理由,你也要面对现实吧?” “不,妈妈,他是我们知青中的另类,是人们仰慕的佼佼者。他不恋城市,不计较个人得失,一个打算将一腔热血献给农村的人不是男子汉,谁是男子汉呢?”辛弦激动得满脸通红。 母亲一时语塞,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女儿越来越有思想了。而且思维敏捷,颇具雄辩力。 “女儿,妈妈从你小时就教育你,要服从真理,而且妈妈保证不以母亲的身份压制你,母女之间的讨论也只服从真理。看来你记得很清楚,所以妈妈向你承认,你说得对,妈妈的观点似乎有些偏激。” “我知道,您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好妈妈,我爱您。” 母亲微笑着说:“女儿,不过咱还得面对现实。你和浩楠是同窗,又一起经历过农村生活的磨难,双双考入大学,对你们的婚事,我们做家长的本不该过多阻挡。可是他要死要活地往农村钻,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勾他的魂似的。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妈妈在你这个年龄也崇拜这崇拜那,但女人一旦结婚,思想就会发生变化,也会为自己青春的幼稚感到好笑,你为什么非要走这段弯路呢?” “妈妈,有学问c有涵养,书卷气十足的男人能用火车拉,可我不喜欢。缺乏学问,可以学习,但缺少血性和尊严是没法弥补的,您说对吗?浩楠这样的男人,在当今社会并不多见,让他做您的女婿,您太有福分了。” 母亲的眼睛潮湿了:“咱家就你一个宝贝疙瘩,妈妈疼你,两个哥哥爱你,尤其是你老爸,把你从小就惯得不成样子,凡是你想得到的东西,他千方百计也要给你弄到。你说服了妈,妈变成了你的说客,再去说服爸爸。唉,生儿育女都是遭罪。十月怀胎,分娩之苦,为了让你们一个个长大成人,我们费尽了心血,刚刚长成个人样就要嫁人,成了别人家的人了,我怎么觉得好像有人抢了我的宝贝似的。” 辛弦温柔地依偎着母亲说:“妈妈,女儿不会让您失望的。女儿就是飞到天尽头,也是您的女儿,因为她的窝在这儿。” 母亲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撩开窗帘朝下俯看,惊讶道:“弦子,外面下雨了,风很大。浩楠还像个木桩站在楼下,时间可不短了。” “你去劝劝他,让他先上来?” 辛弦摇摇头说:“他的脾气我知道,没用,爸爸下的逐客令,也只有他妈妈,我要和他一起站着,直到爸爸同意。”说完,她转身朝门外走去。母亲灵机一动,顺手抱起床上的军大衣喊道:“孩子,把这个捎上!” 辛弦冲进雨幕,和齐浩楠站在一起:“浩楠,对不起,都是我爸” 母亲告诉了正在另一间屋子呼呼喘气的老伴,老头子猛地站了起来,摇摇头,自语道:“真是倔得够分量,现在连宝贝女儿也跟下去了。” 老辛心疼女儿,急忙进到阳台,将半截身子俯下去冲两人喊道:“快上来,当心感冒了。” 齐浩楠没有抬头,他用低沉的嗓音吼道:“不,我不能食言,您不答应,我不会上去。” 辛弦撒娇地喊:“爸爸,把女儿冻坏了,看你给妈妈咋交待?” 老辛急得在阳台直跺脚,心里愤愤地想:真是跟啥人学啥人。唉,唉想到这里,他猛地一跺脚,俯身向下喊道:“真是一对冤家,我认了,认了,你们快上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周末到了,孙贵仁先一天就叮嘱顾罡韬不要回家,好参加机关舞会。 吃晚饭时,顾罡韬依着习惯狼吞虎咽一番后,一抹嘴便离开了座位。细嚼慢咽的孙贵仁饭没吃完,就匆忙走出饭堂,三步并作两步撵上顾罡韬:“罡韬,抓紧时间换衣服,离舞会开场只有十几分钟了。” 顾罡韬白了他一眼:“你我都是舞盲,急着去干啥?不如到护城河边溜达一圈。” “我发现你这个人年纪轻轻的没一点锐气。谁他娘的一生下来就会唱歌跳舞?不会可以学嘛,赶紧回宿舍把衣服换了,咱俩一块去!” 顾罡韬笑了:“看你蛮有激情的,今晚给你好好瞄个老师,学上两手。” 孙贵仁不以为然地说:“不瞒你说,我早已经瞄好了。” “噢,难怪你火急火燎的,是哪个?” “这可是军事秘密,”孙贵仁神秘兮兮地说,“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顾罡韬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进舞厅,生怕人看见似的,溜着墙根坐在一张条椅上。十几分钟后,孙贵仁也满面春风地跑来了,湿漉漉的头发上明显留着梳子的痕迹,眼镜泛着光泽,雪白的衬衫上带着刚刚展开的褶子。他推推眼镜,打量着四周,把目光投向了顾罡韬:“叫你换衣服你不换,真是。” 顾罡韬不理睬他,坐在那里自顾自抽烟。 舞场上陆续进来一些学员,有二组的刘舫,穿着黄色短袖,像一棵高大的向日葵还有爱说爱笑的赵雅丽,穿着一件红色百褶裙,像一朵盛开的喇叭花还有机关打字员吴巧云,虽然刚刚高中毕业,却娇柔苗条,很是成熟可爱计划处的刘梅,高雅脱俗,肌肤白皙,也是非常吸引男学员目光的人物。 顾罡韬搭眼看去,平日挺熟悉的面孔今晚竟然感觉陌生了,因为大家都换上了最能展示风采的衣服,一改课堂上严肃的神情,无所顾忌地嬉笑打闹。 一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柔缓地响起 郝唯珺的出现,像一束洁白的马蹄莲点亮了舞场。她一袭白衣,头上扎着鲜红的绸带,鹅蛋形脸上嵌着一对乌黑的大眼睛。那对眼睛明亮而透彻,有一种热烈的光,给她秀美的脸上增添了无限光彩。 郝唯珺走过孙贵仁身旁,孙贵仁起身朝她微笑地点头问好,然后壮起胆子轻轻托起她的纤纤细指走向舞厅中央。顾罡韬看着孙贵仁硬胳膊硬腿的动作,差点儿笑出声来。 孙贵仁自我感觉很好,自认为英俊潇洒,足以在女人心中留下不错的印象。当他搂着郝唯珺柔软的腰肢,几乎飘飘欲仙之际,但不知为什么,一曲还未结束,郝唯珺已挣脱了孙贵仁的手臂,独自朝舞池边走去。 接着是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孙贵仁凑近顾罡韬轻声道:“现在该知道我瞄准的是谁了吧?去!我喘口气,和行长的千金跳一曲吧!” 顾罡韬摇摇头:“我不会跳,别出我洋相了。” “踩着点子走步就是了,她会把你带进角色的。快去,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听见这话,顾罡韬不再犹豫,是啊,男子汉大丈夫,出生入死都不怕,还怕跳个舞? 他走到郝唯珺面前。 郝唯珺莞尔一笑,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刹那间,顾罡韬觉得头晕目眩,身子摇摇欲坠。他在心的深处重重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直到那阵天旋地转过后,才慢慢张开眼睛。他看着郝唯珺修长的身子,黑而深亮的眸子,天生的一对小酒窝不知是天地的造化,还是老天有意捉弄他,这一刻,他想起的,却是那个让他肝肠寸断的黛微! 走了几步,连节拍都踏不上,郝唯珺奇怪地问:“你好像精神不太集中?” “不!我在琢磨咋样才能和你跳得和谐轻松。”顾罡韬掩饰道,随即开始集中精力。 “这就对了。”郝唯珺微笑着点头,开始带着顾罡韬在光滑的地板上轻盈地移动。 “这首曲子是慢四,目光平视,心态放松,慢慢迈步。”郝唯珺说话轻柔,显得非常耐心,“我退右腿,你进左腿对,就这样。别停,接着走。瞧,越来越自然了,你虽没跳过舞,可有灵气,悟性高,还挺有风度。”郝唯珺柔柔的话语,像四月的春风飘进顾罡韬的耳朵。 “你太抬举我了。”顾罡韬傻乎乎地笑道。 “你真的表现很好,比那个姓孙的强多了。我敢断言,他在部队肯定是工程兵。” “噢?此话怎讲?” 郝唯珺说:“你没发现,人家的新皮鞋叫他踩成啥样了?他哪里是跳舞,简直是开推土机。” “你说话还挺幽默,看不出来呀。” “往后你会领教更多的。” 一曲未完,顾罡韬已经紧张得浑身是汗。郝唯珺似乎并未察觉,一边轻盈地迈着舞步,一边谆谆教导:“顾罡韬,和女士跳舞,眼神太僵硬或不注视女士的脸都是不礼貌的。瞧你现在这样儿,嘻嘻像犀牛望月!” 顾罡韬苦笑一声:“还望月呢,我现在满眼都是星星。” “那就拜我为师,保你不久就大见成效。” “朽木不可雕也。你的舞姿太美了,我望尘莫及。”一曲结束,顾罡韬歉意地朝郝唯珺点点头,很想借机退下,看对方毫无停歇的意思,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跳下去。好在他悟性还好,走了两个曲子,舞步就很像回事了。只见两个人的身影伴着优美的音乐,姗姗而至,翩翩而去,引来无数人的目光。 当又一支曲子响起的时候,孙贵仁笑嘻嘻地朝郝唯珺走来,郝唯珺看出了他的意图,没等他走到跟前,就迎上去说:“对不起,请稍等,我换双鞋再来。” 孙贵仁大惑不解:“这跳舞还要换鞋啊!” “跟你跳舞呀,我得换双铁鞋!”郝唯珺说完,带着笑声跑了。 舞会进入了,乐队奏起欢快的华尔兹。在外面透了会儿气的郝唯珺又回到舞厅,顾罡韬像头牛似的被她从座椅上牵起来,他模仿着她的动作,移动着脚步。刘舫c吴巧云等也都随着郝唯珺的脚步跳了起来。几个不会跳舞的男学员和着明快的节拍跺着地板,大喊着为他们加油。 他俩跳了很久,只在曲子间歇的时候才停下一会儿,然后又开始跳起来,根本不理会人们注视他们的眼神。顾罡韬感觉郝唯珺玩得很开心,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忘掉了别人,也忘掉了整个世界。她扶着他旋转,像一条银鳞闪闪的鱼穿行在水中。他没有反抗,也无力去反抗,郝唯珺是有些霸气,不管不顾地用力搂着他飞旋,顾罡韬的眼前不时有金星闪动。 舞厅的一角,孙贵仁痴痴地望着郝唯珺和顾罡韬,目光渐渐迷离。 乐曲终于停歇下来,顾罡韬想抽支烟喘口气,也给孙贵仁发了一根。两人坐在一起,都不知道该说啥。烟没抽完,顾罡韬就借故上厕所,独自一人悄悄从后门走出大厅。 大街上依然车水马龙,人行道上漫步着陶醉的情侣。顾罡韬望着夜幕下的钟楼,心里涌起一阵感慨,陷入了沉思。 这一时刻,他蓦然生出一种生命的冲动,心底重新燃烧起久别的激情,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呼唤:抛开重负,走近我!但在这声音发出的地方重叠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微微歪着头,向顾罡韬微笑,她比以前还要美丽,她的孩子气的表情,构成了独有的魅力。尤其是那双眼睛,总是透着温柔c静穆c真诚,还有莞尔一笑时那一对浅浅的酒窝,总是把顾罡韬带进如痴如醉的境地。那深切的情意就像他记忆中童年的感觉。 他仰望着满天星斗,想起了黛微,感到羞愧和痛苦。 “你真是个野人,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他似乎隐隐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仿佛就在跟前,但又遥不可及。 在一半清醒一半迷蒙中,顾罡韬默默地走着,他解开三颗衬衣纽扣,露出结实的胸肌,让凉风迎面吹来,呼吸清凉的空气,一直绕着钟楼转了三圈才回到宿舍。 “嗬,你玩失踪啊?让我一个人在舞厅傻等。” 顾罡韬嘿嘿一笑说:“我看你很投入,所以就溜出去兜风去了。” 孙贵仁把沏好的茶递给顾罡韬:“不热不冷,喝吧。” 顾罡韬接过茶,扬起脖子,没喘一口气就见了底,他抹把嘴说:“真带劲!我走以后,你和小美女又跳了几曲?” 孙贵仁沮丧地摇摇头:“连边都没沾上,还嚷嚷让我给她赔鞋呢。” “为什么赔鞋?你又不欠她的。” “哪呀,她批评我跳舞踩不住点子,光踩她的脚!” “噢,我说呢,原来是这回事,”顾罡韬顿了一下说,“她会不会是暗示你什么?要是我呀,下次跳舞就把皮鞋给她拎上。” 孙贵仁不好意思了:“我发现你还是比我厉害,不论是嘴皮子还是舞步。那位行长千金跟咱俩都跳舞,我发现她对我是应付,对你是专注,我说的没错吧!” 顾罡韬笑了:“我说我不会跳舞,是你硬把我推到她面前的,现在又吃醋了。” “错了错了,你理解到一岸子去了。”孙贵仁满脸堆笑,“我是羡慕你悟性好,虽然都是新手,可是一招一式都很像回事。” 顾罡韬悠悠地说:“其实不然,她跟我跳舞,可一直夸赞的是你呀。” 孙贵仁半信半疑:“你又在出我的洋相?” “哪可能呢,是真的。” 孙贵仁眼睛一亮:“她都说我啥了?” “她说你这个人做事执著,跳舞都很实在,像开推土机。” 孙贵仁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大笑起来。顾罡韬看了他一眼,也跟着笑了。 培训班的结业典礼在机关大礼堂举行。顾罡韬抬头望望主席台,一眼就看见了孙贵仁的身影。他今天显得格外精神,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泛着灿烂的笑容,手提着水壶给就座的领导倒水,有时还停下来和询问他的领导恭敬地聊上两句。 郝唯珺进来了,她向四周环视了一圈,径直坐到了顾罡韬身边的空位上。自从那次舞会后,每次见到郝唯珺,顾罡韬都觉得别扭,不知是为什么,心里总有种隐隐的不安。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心里喜欢她,也明白她对自己有好感。但是,毫无办法,黛微的形象总是在她出现的时候就自动闪现,赶也赶不走。郝唯珺碰了碰顾罡韬说:“你看你看,哪里人多,哪儿就有雷锋的影子。” 顾罡韬定定神接上话茬:“不是人人都做得了雷锋的。凡事总得有人干嘛!” 郝唯珺微笑着望了他一眼,将手里的画报递给他:“这本画报你可以拿去看看,是我哥刚从美国寄来的,可作茶余饭后的消遣。” 顾罡韬没话找话:“印刷质量挺不错的。” “不光是印刷质量,还可以让你从全新的视角了解生活。里面有引导服装潮流的新款服饰,有风靡世界的霹雳舞,有奥斯卡新秀还有美国的风土人情。” “谢谢,看来你还挺前卫的。” 郝唯珺转了个话题说:“你就没人家姓孙的会来事,你看他笑得多灿烂。” 顾罡韬神色黯然地说:“物以稀为贵嘛。假如让我在领导跟前晃悠着倒水c点烟,那就太难为我了。要让我去帮别人做事,首先要问问这人是谁,值不值得去帮再就要问帮他是不是我力所能及的。好了,就说到这儿吧!瞧,你老爸正朝这儿看呢。” 郝唯珺笑了:“那你去对他说,别让他朝这儿看。” “我?”顾罡韬睁大眼睛,“我不想在这儿混了?” 郝唯珺默默地看着顾罡韬,“今天大伙心里都七上八下的,你一点儿都不在乎?” “在乎又咋,不在乎又咋。这就好比一群人跑马拉松,开始冲在前面的,不一定能最终赢得比赛。” “你蛮有信心嘛,是不是吃了定心丸?” “我不发急的原因是因为有参照物。” “啥是参照物?”郝唯珺睁大了本来就很大的眼睛。 “我插队的渭北农村呀!再艰苦能艰苦过它?” “噢,原来是这样。”郝唯珺压低了嗓音,神秘兮兮地说,“我有第六感觉,你应该能留在机关。” 顾罡韬摇摇头:“不可能,连门儿都没有。” “有窗户也行啊!我要是人事处长,第一个就选你留在机关。”郝唯珺说这番话时,底气显得很足。 顾罡韬作思考状:“分配到哪儿都无所谓,我觉得目前最重要的是多学点东西,因为接触每一门知识对我来说都是新奇的。这就如同和高手下棋,虽然自己总被击败,但也有机会领略妙着。” 郝唯珺挺直了身子,注视着他:“你一定读了不少书吧?我看你能当老师,口才真好。” 顾罡韬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这人可经不起表扬。” 郝唯珺正想说什么,麦克风里传来“请大家安静”的声音。 办公室张主任宣布结业典礼开始。郝行长穿着一身灰色毛料制服,挺着肚子走到麦克风前,停顿了一下,会场响起一片掌声。郝行长讲话带有浓重的鼻音,这是最能显示他一言九鼎锤定音的时刻。 此时,每个学员的心里都很复杂,谁也无法预料典礼结束之后,他们将何去何从,是偏僻的郊区,还是繁华的市内,或是令人羡慕的机关。整个大厅渐渐骚动起来,顾罡韬的思绪更是模糊成了一片。 行长讲话只用了十五分钟。真正的压轴戏是人事处乔处长宣布学员分配方案。 学员们屏住呼吸等待着这决定命运的时刻,随着一个个名字从乔处长嘴里吐出,主席台下一片喧哗。有人兴高采烈c手舞足蹈有人像泄了气的皮球,垂头丧气顾罡韬异常镇静。 当最后宣布顾罡韬c孙贵仁等人留在机关时,郝唯珺用胳膊轻轻碰了一下顾罡韬:“马拉松结束了,你该请我撮一顿吧!” 顾罡韬先是一愣,随即嘿嘿一笑:“我能跑出这么好的成绩,怕是离不开你这个拉拉队员啊!” “嗬,还真是个明白人。”郝唯珺说。 顾罡韬对自己的能力从来都是自信的,但他凭第六感觉得出结论,自己能留在机关,与郝唯珺不无关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1983年元旦前夕,有消息在姜沟村流传开来,原在姜沟二队插队的洋学生齐浩楠要回公社当副书记了。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本来公社上任一名书记和老百姓没有太大的关系,只因为他曾经是在这儿插过队的洋学生,便立刻成了爆炸性新闻,成了人们田间地头c茶余饭后议论的焦点。 四年前,齐浩楠从这里走向大学,他没有忘记和村民们分手时说的那句话:“你们放心吧,大学毕业,我哪里都不去,我齐浩楠还会回来的!”他没有食言,他真的回来了,而且要成为几千口人的当家人了。 坐在开往荔县的北京吉普里,齐浩楠思绪万千。大学毕业不想方设法留在城市,却主动申请到农村去,而且还是贫瘠的渭北旱塬,这在外人看来真是脑子进水了。当然也有人说这小子聪明,野心大,给自己选择了一条最快捷的官场升迁路。这些话齐浩楠都知道,他付之一笑,心里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脑子既没有进水,我也没有官瘾,我只是要把理想付诸现实,同时检验检验自己的能力,至于官位,没有当然不行,但那是次要的。 他又想起辛弦。大学毕业待分配的几个月里,在辛弦的催促下,他们举行了婚礼。齐浩楠本来不打算结婚,他认为男子汉大丈夫一定要先立业后成家。“我现在不名一文,事业无成,怎么能够担当起家庭的责任?”他半开玩笑地对辛弦说。 辛弦却有自己的理由,她说,钱不是问题,她已经发工资了,而浩楠的等待分配也是短暂的。说到这里,辛弦含情脉脉地看着浩楠说:“最重要的是我要给你一个家,一个遮风避雨的港湾,累了你可以在这里休息,烦了你可以在这里倾诉。我没有别的要求,惟一的要求就是你将来不论什么时候回来,一定要先回我们自己的家。” 说到这里,辛弦已经有些不能自抑,她用双臂柔柔地缠住男人的脖颈,喃喃低语:“浩楠,我们结婚吧,我爱你。” 他又想起新婚之夜的辛弦。客人走了,屋里瞬间安静得有些异样。辛弦关掉大灯,然后钻进卫生间,浩楠只听到里面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当辛弦再度出现的时候,只见她穿了一件雪白的睡衣,衬托着绯红的脸颊和一头乌发,越发显得如梦如幻,仿如仙女。 齐浩楠上去就来了个熊抱,却被辛弦轻轻推开:“去卫生间,睡衣都准备好了。” 齐浩楠来到卫生间,三下两下便草草完事。他站在床前,辛弦的一双眼睛如同皎洁月色下的星光,朦胧而略显迷醉。她掀开被子,齐浩楠看到雪白睡衣下的一对,随着急促的呼吸而隐隐起伏。 “过来。”她向他伸出双臂,随手关掉了床头灯。 吉普车猛然一颠,齐浩楠的头重重地撞上车顶。司机不好意思地笑了,连声说对不起。齐浩楠摸摸脑袋,看到车窗外是一片熟悉的景色,姜沟到了! 齐浩楠脚跟刚一着地,他的农民朋友们便蜂拥而至,公社的院子里一会儿就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人们一脸好奇,也充满疑惑。 齐浩楠从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蔫秧子,上前紧紧握住他那双粗糙的手:“蔫秧子叔,几年不见,身板还这样结实,还能记得我吧?” “记得,记得。”蔫秧子拍着他的手背,“还是城里的水养人,你比从前高哩,白哩,也胖哩你住马号的头一天晚上,还吃我一块烤红苕哩!” 齐浩楠哈哈笑了:“记得,记得!” “哎呀,浩楠当上大官,要记着还有嫂子的一份功劳哩。” 听到这耳熟的声音,齐浩楠惊喜地踮起脚尖。利利落落的雨花挤出人群,站在了齐浩楠面前。流逝的岁月好像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也许是过去他并没有把她看得很清楚。和他记忆中的雨花比较,似乎胖了一点,脸色比过去好了许多,在齐浩楠眼里,她甚至比过去更年轻了。 齐浩楠上下打量着雨花:“呀,嫂子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雨花脸上飞起红晕:“浩楠呀,还记得你在嫂子家吃煮饺的事吧!那天你咬到啥哩?”雨花目光直直地看定齐浩楠,语气却像是说给大伙听的,“坐了一炕的人吃煮饺,包在里头的那个分分洋偏就让他给咬上哩,浩楠他能不当官吗?” 齐浩楠的脸红了,他下意识地摸摸嘴:“是呀,你那个分分洋,硌得我的牙现在还疼哩!” 最初的说笑过后,齐浩楠转变了话题,他问站在身边的垫窝狗:“你爹现在还赶大车吗?” “除过睡觉,鞭杆子就不离手。”垫窝狗话音没落,人群外果真响起了清脆的鞭声。大家拧过身去。胡日鬼像个老顽童,猫腰闪到齐浩楠身后,猛地将他抱起来转起了圈圈。人群更加热闹了,齐浩楠满脸通红地搂着胡日鬼的双肩:“日鬼叔,你都是当爷的人了,咋越活越年轻咧!” “浩楠,有你给咱做当家的,我还能再赶几年大车哩,走!叫你婶给你做臊子面去。” “行。”齐浩楠握住他的手说,“日子肯定过红火哩,说话都带着刚气。” 胡日鬼憨憨一笑:“日子过得再受活,也比不过你们城里人。” “叔,话不能这样说,要说委屈,你们才是最委屈的。城里人乡里人,只要是中国人,将来都应该过上红火日子!” 人群中有个脸膛黑不溜秋c目光呆滞c怀抱稻草人的小伙,也在端详齐浩楠,望见胡日鬼和他亲亲热热的样子,像是突然来了灵气,他甩去稻草人,猛地扑上去抱住齐浩楠的一条腿。这一举动把齐浩楠吓了一跳。当他抬起脏兮兮的脸膛,露出参差不齐的两排黄牙“嘿嘿”一笑,齐浩楠才认出他是蔫蛋子,他赶紧扶起蔫蛋子,一股悲悯之气从心头涌到了喉咙。 傍晚时分,齐浩楠送走最后一拨前来拉话的乡亲,独自来到村头散步。望着眼前熟悉的田野c沟壑,他的内心弥漫着激情与温馨。是的,无论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他终于踏上了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 齐浩楠对自己所要担负的使命,心理上是有准备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要面临的,将是继合作化以后农村所经历的又一次巨大变革。 齐浩楠渐渐适应了新生活。白天搞摸底调查,晚上和农民朋友促膝谈心拉家长,他的足迹踏遍了姜沟的沟沟坎坎,人人都在议论分田到户,喜形于色,却使姜沟大队的头面人物陈长太如坐针毡。 黄土高原的第一场春雨来临了,刚刚在县里开罢“三干”会的陈长太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独自一人踏着泥泞,冒着淅沥春雨赶到引黄灌渠。 几天前,他参加县“三干”会时见过齐浩楠一面,这个毛头小子打盹儿的工夫就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还听说他此次走马上任,就是具体领导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施。 陈长太穿着老棉袄,倒抄着手,迈着方步来回溜达着。偌大个世界,也许只有这儿能勾起他美好的回忆:几年前,在人山人海c天寒地冻的修渠大会战中,他创造了足以记录那段历史的口号:天不亮不到工地不叫大干,到工地不光膀子不叫大干。那年头,他只要吼一嗓子,跺一下脚,这块土地也会颤动的。在那寒风凛冽c红旗飘飘c号子震天的日子里,他不时地用大喇叭鼓动着民兵的士气,大有一呼百应c排山倒海之势。二十余年的“寨主”生涯,他用手中的权力震慑着这块土地,也改造着这块土地。想起这些,一股自豪便油然而生。如今,那样的场面就像这哗啦啦流淌的渠水一样一去不复返了,只有在记忆中回味着昔日的风光与辉煌。 世事真的变了?仅仅几天时间,那些昔日指东打东c指西打西的人都变得不听使唤了,他越来越感到自己的权威如日落西山般摇摇欲坠。 一股寒风袭来,陈长太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解下长长的腰带再重新系紧。 他已经感觉到改革的劲风呼呼地刮来,可还是无法心悦诚服地接受这一事实。这些日子,他像一根粗壮的顶门杠,顶着这股强劲的风。 他根本不去想,联产承包之所以受到广大群众的拥护,并不是某一个人的想法,是农民的迫切愿望汇流而成的势不可挡的潮流。 陈长太抬头望望天空,云层先是低低地掠过地平线,然后在毫无觉察间就将高原笼罩住了。暗绿色的麦田上空,穿梭翻飞着无数只灰色的麻雀,欢快地鸣叫着。空气中含有潮湿的土腥味,齐刷刷的小麦在欢快地迎接雨的降临。 三天过后,姜沟村就乱成了一窝蜂,仍然转不过弯的陈长太一反常态地在高音喇叭上宣布: “社员同志们,我作为一名老党员,对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号召一千个拥护,一万个同意,对新一届公社领导班子的工作,全心全意地支持。但是由于我年老多病,力不从心,从今天起我宣布辞去大队支书职务,谁愿咋干就咋干,谁想咋分就咋分!” 陈长太显然失去了理智,将话筒重重地摔在桌上,“嗵”地一声巨响,像炸雷在姜沟村上空炸开了 陈长太没按组织程序而愤然辞职,给整个大队和临近的村子造成了混乱局面。 齐浩楠原先插队的第二生产队,更是洋相百出。分土地的时候,尽管采取抓纸蛋的办法,但由于等级分得不细,抓完纸蛋还没有到地里丈量,许多人就脸红脖子粗地吵开了,几户劳力弱c人手少的还从附近喊来了几个彪形大汉瞪眼叉腰地横在村口。 分大牲畜和生产资料的时候,情况就更混乱了,运气好的在笑,运气不好的在咒,有的人甚至蹲在地上放声嚎哭。 为了一根鞭子,胡日鬼跟贺队长的儿子你拉一头,我扯一头较上了劲。“咔嚓”折成了两截,气得胡日鬼一挥手,几个虎仔冲上,一阵拳脚就把那小子打翻在地。贺队长气得捶胸顿足,胡日鬼手握断鞭杆,眼眉皱成了一疙瘩,眼睛急切地搜索着。他猛一抬头看到歪脖槐树上的铜钟,眼睛顿然一亮:“这家伙可是纯铜的,把它卖了,牵不回一匹骡子也能买它个驴。”他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指挥着儿子,从家里抱来被褥厚厚地铺在树下,雨豹爬上树,一榔头砸断了系钟的铁丝,一家人如饿虎扑食般抓住还在滚动的铜钟,抬起就往家里跑。 胡日鬼前脚走,陈跛子后脚就到了,他手拿一卷绳索,和两个儿子气喘吁吁跑到树下,仰头一看铜钟不翼而飞,气得冲着儿子破口大骂:“把你娘日的,看你一个个没神的胎子,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马号的原主人蔫秧子手气不错,打开手中的纸团一瞧,捏了头草驴,他笑哈哈从槽里将草驴牵出。站在拐角的蔫蛋子望见老爹牵着大草驴,扑沓扑沓地撵上来。他嫌驴走得慢,“呜”地怪叫一声,挥起稻草人在驴屁股上拍了一下。草驴惊吓得一扬脖子,蔫秧子毫无防备,一下摔了个“前爬坡”,被惊驴重重地踩在腰上,等乱糟糟的人群跑过来,蔫秧子已疼得昏死过去。蔫蛋子嘿嘿笑着抱着稻草人追赶草驴去了 一旦失去了正确的引导,好事也会变成坏事。农民们不惜将一件完好的东西变成废物,也要均等地分上那么一块或一片,实在不能分就砸烂!反正我用不成你也别想用!集体的磨面机c扎草机都分解成了一堆废铜烂铁,像割肉似的一人抱一块走了。 手气不佳的,眼看没啥分,干脆气急败坏地跑到公路上去砍树,不考虑这些树木是否成材,哪怕只有胳膊粗,拉回来能烧顿饭也算是自个儿落的。 对于陈长太来说,眼前的情景像噩梦一般。没有考虑后果的愤然辞职,如同一次大爆炸,把他自己也掀翻在地。 在人们几乎忘记一切而发疯似的谋光景的时候,姜沟村恐怕只有陈长太仍然在关心着“国家大事”,他时常怀里揣着收音机,伸长耳朵聆听着来自北京的声音。他每天都要把报纸拿回家,一张张往过看,指望在字里行间寻找某些恢复到过去的迹象。但他一天比一天失望,社会看来不但不可能恢复到原来的状态,而且似乎离过去越来越远了。 晚上喝罢汤,陈长太鬼使神差来到大队部,噢,他是来开会的。不过半个月前,他还几十年如一日地几乎每天在这里主持开会,经常是深更半夜,现在他又来到了这里。可是,会议室门上那把冰冷的铁锁提醒他:这里不再开会了! 他就像个患夜游症的人一样,蹒跚着走过昏暗的村道,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满腹的牢骚和委屈无处倾吐。这时,背后突然亮起一束手电光,陈长太不由得驻足,愤愤地低吼了一声:“谁?” “老支书!是我呀,齐浩楠。” 陈长太先是一愣,很快恢复了理智。 “深更半夜你照来照去,不是抓贼娃子吧?”陈长太板着冷冰冰的面孔。 “老支书,几年不见,您说话还是这么有意思,我想找你谝一谝。” “找我?一个人嫌狗不爱的下台干部?” 齐浩楠比陈长太能高出一头,他俯身拍拍陈长太的肩膀,朗朗地笑开了:“几年没听到家乡话了,比喝茅台还醇啊老支书,我想跟你这位老革命坐一坐。” 陈长太迟疑了一下,冷冷地说:“到你那儿坐,门楼子太高,让人盯见了,会说我溜你尻子到我那儿坐吧,怕碍你的身份,有拉你下水之嫌。” “老支书,怕字不该出自一个老革命之口啊。论年纪,你是我的长辈论资格,你是老革命。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有啥可怕的?” 沉默了片刻,陈长太还是不失体面地把齐浩楠引回到家里,态度也变得稍稍热情了。 “小齐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的家你来过一回。” “老支书记性真不错,那次是为上抽黄工地的事。” “对咧,对咧,你想把那个叫顾罡韬的换下,整整磨了两个小时的嘴皮子。”陈长太吸着水烟锅,他望着弥散在额前的一缕烟雾,“你那个姓顾的同学,脾气我喜欢,要是在战争年代,是个将军坯子。” 齐浩楠微微一笑,怕伤了陈长太的自尊,没接他的话茬。 气氛渐渐缓和了,陈长太反倒有些按捺不住:“齐书记,有啥事你就直截了当说吧。” “其实你已经知道了。”齐浩楠庄重地说,“咱姜沟村分田分地都分成啥样了!老支书,承包责任制的推广实施,不在我齐浩楠有多大能耐,那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是党中央的决策。我脚跟都没踏稳,你就在大喇叭里喊响了。” 陈长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不敢直视齐浩楠的目光。 “我说陈书记,你是受党教育多年的老党员,又是经历了抗美援朝战火洗礼的老战士。”齐浩楠心平气和地说,“农村土地制度改革,是建国以来重大的经济体制改革。中国是世界上农村人口最多的国家,有八亿农民,占全国总人口的百分之八十,而这八亿中有两亿多的人吃不饱肚子,另有六亿也仅仅混个温饱而已。建国都三十多年咧,这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陈长太渐渐抬起头,打起了精神:“你是念过大学的人,有些话我说不好,但是能品出话味儿!那年代真是怕怕呀,我在金水沟里种了一坨果子树,硬说是资本主义的尾巴,要不是我老资格撑得硬,早砍球光哩!” “对呀,农民们连种什么c怎样种的权力都没有了,哪还有什么劳动积极性?尤其当收获季节来临,眼睁睁看着一袋一袋的粮食被收缴,仅仅剩下口粮时,又有谁会体会大伙儿心中的滋味呢?” “那你说,国家下一步的打算是啥,咱农民还能有多大的奔头?”陈长太开始用谦和的目光望着齐浩楠。 “有啊,奔头大得很呐。”齐浩楠来了精神,“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的第三项内容是鼓励c支持农工结合c农商结合c农科结合c农贸结合。咱们农民有了更加广阔的发展空间,退可依赖土地,进可操作百业,大家的命运将会掌握在自己手里。” 陈长太脸上浮现出喜悦的表情,“小齐,不,齐书记,你这一席话,像捅火棍,让我肚子里的火焰喷出来哩。从明天开始,只要你看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抵上用场,你就尽管言传!” 第二天一大早,齐浩楠就和陈长太一起来到了二队的老槐树下,准备打钟集合社员。齐浩楠一抬头,却不见了钟的踪影。陈长太一看这情形说:“齐书记,你在这等着,我知道是哪个驴日的干的。” 陈长太径直来到胡日鬼家,把还没起床的胡日鬼吆喝起来。一起跟来的齐浩楠一眼看到摆在炕头上的铜钟,又好气又好笑:“好俺日鬼叔,你是不是穷疯咧,猴急哩,为啥把钟卸下来放在你屋?” 陈长太大声吼道:“快去!咋卸下就给我咋安上,要不,这回分财产,你连一根麦秸都休想分到!” 胡日鬼眯着眼,用沙哑的嗓音道:“你一大早来,为啥光盯着我,跟我过不去是咋哩?” “就盯你!”陈长太一把揪起胡日鬼身上裹的破被子往墙上一甩,胡日鬼光着身子,两眼直愣愣地说不出话来,陈长太指着他大声吼叫着,“你能把它卸下来就能把它安上!”胡日鬼一愣,不服气地嚷道:“在台上,你放个屁,俺都要拿口袋接上,你都下台哩,还还管这事干啥?” “你你咋总想在我脖子底下接血,跟我过不去!”陈长太气得满脸通红,“吧唧”一巴掌扇在胡日鬼屁股上,“你还无法无天了?我就是要管你,咋咧!” 齐浩楠一把拉过陈长太,低声道,“日鬼叔!咱可不能让大伙儿给看扁了呀。快让几个小子把钟给安上,不然可是啥都分不上了,我说话是算数的!”齐浩楠拉着陈长太走出大门。 胡日鬼早领教过齐浩楠的脾气,脑子转悠了一圈,抬脚踹醒了还在呼呼大睡的小儿垫窝狗。不大一会儿工夫,姜沟二队上空就响起了沉寂了多日的钟声,人们搡胸掖怀地跑来,发现敲钟人竟是齐浩楠,不禁都呆愣了片刻。齐浩楠纵身一跃,站在他熟悉的半截碾盘上。 “乡亲们,四年前,我以一个普通社员的身份从这里走向了大学,如今我回来了,是来为咱乡亲们办事的!如今党和政府让我们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这是农业生产形式的一次革命,是富国富民的大举措。我们不要以为分牲口c分田地c分财产,就分得啥都没有了,分得啥都不要了。儿子大了要另起炉灶c要分家,这是天经地义的,但它不是分得乱七八糟,分得连当家人都不认了。我说的这个当家人不是我齐浩楠,也不是我们的老支书,是我们的党,我们的政府。咱们要在党的政策指导下有条不紊地进行改革。最后,我还要申明一点,陈长太同志虽然辞去了村支书职务,可他仍然是老革命c老党员,永远是我们应该敬重的人!” 陈长太朝大家挥挥手,提高嗓们道:“社员同志们!齐书记的话是抬举我,我脸都发烧哩。我是为党工作过多年,为群众办过事c出过力c流过汗,可我没有为党站好最后一班岗!前些日子,我脑子受潮哩,给村里造成了混乱局面,是齐书记帮我端正了思想,纠正了错误。现在,我以一名普通党员的身份表示,一切按上级领导的意图办事,党叫咋分就咋分!” 村民们鼓掌叫好。 姜沟村从这一天起,各队很快成立了“联产承包责任制”领导小组,选拔一批在群众中口碑好c私心小的干部作为骨干。他们把土地按沟c壑c塬c川c水c坎c渠地和阴面阳面c远近分类分级,牛c羊c驴c马c骡以等次作价,耙c犁c鞍c锨c铡刀c木杈c簸箕以及架子车c石磨c柴油机c粉碎机c磨面机也统统按好坏折成钱,土地按人分,牲畜作价后按人劳比例拉平分,差价互相找补,生产工具按价出卖给个人。 在齐浩楠的提议下,大队几个主要领导都多分了五分地。考虑大队原支书陈长太在后来的工作中能积极配合,认真工作,齐浩楠当即宣布,给他多分了八分地。主要是考虑这些干部以后开会和其它公务误工一律不再付报酬,所以一次性彻底解决,不留尾巴。 如同一场重大战役一般激烈,忙乱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姜沟大队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全县率先落实了。 但齐浩楠心里并没有轻松下来,他又在考虑第二着棋的走法:怎样才能尽快让这片贫瘠的土地披上绿色的盛装,让村民们走上致富奔小康的大道。 春耕开始了,所有家庭都忙成一团。一家一户的出工,人们感到既陌生又新鲜。从今往后,自己的命运就要靠自己掌握,再没人耍奸溜滑磨洋工,全都一头扎在自己的责任田里。 蔫秧子被驴踩伤后,好多日子直不起腰杆,开始他没在意,疼得厉害了就吃几粒止痛片,硬是咬着牙一天天往过挺,直到撂倒在炕上,才把那头草驴便宜卖掉去看医生。诊断结果是肾脏破裂,已经到了活天天的时刻。 齐浩楠从胡日鬼那儿听到这个消息就赶到蔫秧子家里。 在一间污秽的小土屋里,四壁斑驳陆离,空气污浊得使人窒息。烟熏火燎的土炕上,躺着一个盖着破棉絮的躯体。这个躯体的一只手臂放在外面,那像耙子一样粗大的手,令人不可思议地晃动着。炕边站着傻里傻气的蔫蛋子,还扛着个稻草人。他的棉衣棉裤多处线断缝开,吊着一缕缕一串串污脏的棉花絮,满头的乱发像麻袋片子粘在耳朵和脖颈上。见有人来,他使劲把一块未吃完的红苕往嘴里塞,脸颊上的皮肉随着嘴巴的咀嚼而欢快地运动起来,嘴角郁结着牙膏似的红苕。看到齐浩楠,他便使劲地摆动着稻草人,嘴里“呜呜”地叫着,惟恐人瞧不见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看到这副破败样,齐浩楠心如刀绞,他握着蔫秧子那双枯瘦如柴的手,不知用什么语言安慰他。 蔫秧子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反倒显得很安心。他一遍一遍地唠叨着:“这辈子的路该走到头哩,从湖北到陕西,乡党对我爷俩够了。我先走咧。到阴曹地府要是还能遇到一块儿,我还给咱喂牲口” 小屋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蔫秧子蚊子一样的呻吟。胡日鬼将嘴附在蔫秧子耳旁:“老哥,你放心地走吧,蔫蛋子有咱大伙呢,不会饿死他的。” 听到这话,蔫秧子眼里涌出了泪珠,他忽而微张着嘴,忽而牙咬得咯咯响,呼吸已经很困难了。胡日鬼灵机一动,俯身把手伸向炕洞里,摸出一只没有后跟的黄胶鞋,蔫秧子紧咬的牙齿开了,胡日鬼从鞋壳里摸出一把被老鼠咬得豁豁牙牙的纸币。 齐浩楠示意他避开蔫秧子的目光,随即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十元币放在胡日鬼手里,胡日鬼捏着钱在蔫秧子眼前晃动。 “这是钱,你放心地走吧,全是你儿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顾罡韬周末下班回到家里。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妈!我发工资了,给!全部上缴国库。” 母亲接过钱,认真地数了一遍:“儿子,40多呢,你留一半,妈给你攒一半,留着给你娶媳妇。” 顾罡韬把手搭在母亲的肩膀上:“妈,这事可急不得,又不是掏钱在集上抱猪娃,钱一甩就拎回家了,那得靠缘分!”他压低声音道,“先让丈母娘替咱多养几天,到时候领回来就行了。” 母亲伸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你看人家天星他妈命多好,眼看就要抱孙子了。儿呀,你那些同学,就剩你这光杆司令了,妈能不急?” “罡子的事你别瞎唠叨,孩子刚刚工作,急个啥劲!想当年,他老子都是二十四五的人了,还穷得叮当响,媳妇不是千里之外搭火车找上门的?” 母亲狠狠瞪了老顾一眼:“你个老东西,真是越活越回来了。” 顾天雷得意地说:“事实就是事实嘛。我的意思是,儿子不发急,说明他也在等缘分。” 顾罡韬笑了,他第一次听到父亲说出这样偏袒他的话,心里真是感动。 “爸,我上礼拜太忙了,没回家。” 顾天雷微笑道:“给爸说说,都忙些啥?” “白天忙工作,晚上还要开夜车,忙得一塌糊涂。” “我儿知道学习了,好,好。”顾天雷一边频频点头,一边美滋滋地点起一支香烟。 吃罢饭,顾罡韬陪父母拉了一会儿家常,走出家门,一个人来到小红渠边。 暮色已经四合,清爽的风吹得人心旷神怡。顾罡韬坐在渠岸上,打算静静地呆一会儿,刚刚掏出一支烟准备点燃,发现远处匆匆走来两个身影。 那身影很快来到跟前,原来是天星和淘气。 “咋样,我没说错,肯定在这儿。”淘气松开天星的胳膊,大呼小叫起来,“罡子,我们刚从你家出来,你妈说你吃过饭放下筷子就走了。怎么,当了银行干部就看不上咱那贫民窟了?这么长时间也不去看我们。” “别冤枉好人,天天都想着你们呢。只是忙得鬼吹火,连自家老娘都没时间看呢!” “别糊弄人,当我们傻瓜呀!”淘气在顾罡韬肩上捣了一拳,神秘兮兮地说,“最近听说了个秘密,想跟你证实一下。” “啥秘密?”顾罡韬茫然地摇摇头,“该不是你家天星在哪儿捡了根金条吧?” “装什么糊涂呀!”淘气白了他一眼,“你真是头不踏犁沟的牛。知道不,要若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听说你跟你们行长的千金搞上啦?” 顾罡韬搔搔头:“难怪我妈叨叨,原来是你在煽风点火。” “哟,你还学会猪八戒倒打一耙了。”淘气笑道,“自己干的事,反倒赖我们,五花六花的。” “真的没有这事,我对天发誓。”顾罡韬直喊冤枉。 “那谁知道啊!”淘气笑得很开心,“现在这社会呀,一天一个样。也许咱还没起床,人家二万五千里都回来了。” “谁没起床啊,我倒记得陶部长有一天赖在炕上不起来,把我跟浩楠差点儿没饿死!有这事没?” 淘气乍起拳头:“再胡说,给你来个黑虎掏心!” 顾罡韬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淘气疼得嗷嗷叫。 赵天星只顾在一边看热闹,看他俩闹得差不多了,才神秘地说:“罡子,你知道我俩今天为啥找你?” 顾罡韬摇摇头。 “大孬回来了。” “真的?”顾罡韬惊讶地问,“啥时候回来的?” 淘气插嘴道:“大概有一星期了,整天窝在家里。” 顾罡韬吸了口烟,沉默了一会儿说:“能窝在家里,一是说明他知道了羞耻,二是工作一定还没着落。” 赵天星说:“不管咋说,也在一个锅里搅过稀稠,该想办法帮帮他。” 顾罡韬突然想起了什么:“正好浩楠也回来了,大伙一起去看看他。” 赵天星惊讶道:“啥时候回来的,我咋不知道?” “错不了,是弦子亲口说的。”顾罡韬说,“既然凑在一起了,咱们约好,明天上午十点集合,一起去看望大孬。” 顾罡韬已经有好些年没去过大孬家了。大孬家在西福利区的大杂院里,还是当年那两间半破房子。从院门到他家距离最多也就二三十米,但顾罡韬他们在这条小道上竟拐来拐去绕了好几个弯儿,遇见晾衣裳的铁丝还得低着脑袋,以防这横七竖八的铁丝不是挂着脑门,便是勒住脖子。 大孬家到了,赵天星透过半掩的房门,看到大孬盘腿坐在床上,活像一截老树根。 “大孬!大伙看你来了。”淘气冲着屋内喊道,听到这耳熟的声音,大孬先是一愣,没等他起身,大伙就站在了他面前。 “你,你们咋知道我回来的?”大孬手忙脚乱,跳下床,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烟,苦笑道,“抽根一鞭子赶羊群牌香烟吧,别嫌弃。就这只要不断顿就不错了。” 顾罡韬接过烟,看着家里的破败样,心里一阵酸楚:“大孬呀大孬,你不能是这种熊样。人不怕穷,就怕没精神。我们今天来看你,就是给你撑腰打气来了,要相信自己,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大孬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 齐浩楠说:“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想想插队时的苦日子,我们不都熬过来了吗?都是自家弟兄姐妹,过去的事咱们一风吹了,今后的路还长着呢,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你就是石家的顶梁柱。眼前有啥困难告诉我们,大伙儿会帮你的。” 齐浩楠的一番话,听得大孬心里暖洋洋的。 一阵沉默过后,辛弦轻声细语道:“说说你的想法,大伙是专门来给你这老大难会诊的。” “唉,有头发谁愿意当秃子。困难是明摆着。你们都知道,现在政府连待业青年都安排不过来,咋可能安排咱这刚从号子里出来的黑斑头,你就是把腿跑断,磕头作揖,也没人搭理。前几天我又去了趟街道办,把刑满释放证明往人家科长桌上一放,人家连眼皮都没抬就拨拉到了地上,唉回到家,气得我整整睡了三天。”大孬用凄苦的目光扫视着大伙,“我,真他娘的背到家了,谁知道,啥时能天亮呢?” 淘气向大孬投去怜悯的目光:“大孬,没啥大不了的,咱还年轻,只要你心里别塌火,大伙会想办法帮你的。” 赵天星上前握住大孬的手,动情地说:“大孬,人生总会有不顺心的事,就是皇帝老子也逃不过。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反正咱也不指望小姨子生娃。” 大孬不住地点头:“大伙能走到今天,都不容易,今后只要不嫌弃我,我就很感激了。” 说话间,里屋传来呻吟声,齐浩楠轻声问:“大孬,是不是你父亲” 大孬凄楚地点点头:“我在里头几年,老爹就病倒了几年。脑溢血,落下个半身不遂。” “你妈呢?”辛弦关切地问。 “去三桥医院抓药还没回来。不知听谁说那儿有个会扎针的老中医,大概是去找了。” 赵天星掀起帘子走进里屋,大家一起跟了去。 大孬父亲正有气无力地躺在一张小床上,病魔把他折磨得苍老了许多。 “石伯伯,您好吗?我是天星呀!”老人的身子有些颤动,却还是面朝墙壁一声不吭。 “石伯伯,我是罡子。” “石伯伯,我是浩楠呀!我们大伙看您来了。”老人终于慢慢转过身,眼圈红红的。在齐浩楠的印象里,石伯伯是位身板结实的老人,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脸上常带着憨厚的笑容。仅仅几年时间,竟已判若两人,眉毛c胡须和头发全白了,躺在脏兮兮的床上。大孬入狱给老人带来的打击可想而知,他干枯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一点神采,有的只是绝望。 看到儿子中学时候的同学,老人强打精神要坐起来,赵天星扶起他的身子,辛弦把枕头垫在他的背上,石伯伯感激地握住辛弦的手:“谢谢娃们来看我。多乖的孩子呀”当他将目光移向大孬时,显出了愤怒的表情,“这个家呀,都是让这孬孙给弄塌火啦!” 淘气坐在床沿,握住老人的手说:“伯,事情已经这样了,打死他也没用,不要气坏了身子。有大伙呢,他会好起来的。” 齐浩楠诚恳地说:“是的,大家好好合计合计,一定帮他找一条出路。” 大孬望望父亲,紧皱着眉头,恨不得地下裂开一条缝。 顾罡韬从赵天星手上接过一个牛皮纸信封,诚恳地对大孬说:“几年不见,这是大伙的一点心意,你看着做点事吧!” 大孬试图抬起手把钱推开,可那只干瘦蜡黄的手似有千钧重,好容易抬起来了却没有去推,而是压在了信封上。与生存相比,尊严太可怜了。不知是由于屈辱还是感激,大孬流泪了:“唉!我是屎巴牛哭它娘两眼墨黑。前些年脑子让狗给啃了。从今往后我要是再干那没尻门子的事,我他妈的就是畜牲!” 午饭时间到了,大家执意要走,大孬赶着去开门,膝盖重重地碰在了门框上,大伙忍不住笑了,浩楠拍拍他的肩:“大孬,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它了,权当做了场噩梦,大伙都在关注你的今后。” 目送老同学离去,回到屋里,大孬打开桌上的信封,里面放着三百块钱和一张便笺: 大孬: 知道你回来的消息,大伙都很高兴。你暂时还没有工作,这点儿钱是大伙的一点心意,你好好筹划着做点正事,千万别再走歪道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 赵天星娶了个好媳妇,这无疑是他生命中值得大书特书的一笔。 赵天星常常在心里为辛劳的妻子祈求,希望生活对她不要吝啬。工作闲暇,他经常默默地站在角落里,抬眼就可以看见淘气伫立在机头,手里娴熟地操作着,透过噪声同姐妹们谈笑风生,一件件五彩的布料在她手里抖动。她头上斜斜地戴着一顶蘑菇形的工作帽,脑后的发髻挽得低低的,脸颊被身边的工作灯映出一抹绯红。他时常情不自禁地关注妻子的神情,妻子身上不经意间透出的动人美丽,会让他蓦然心动。赵天星觉得生活真的没有亏待自己,他拥有属于自己的家,有一片播种欢乐的沃土。不错,妻子也许缺少名媛淑女的风韵,但她在用心生活,珍爱生活,她用她那纤巧的双手创造着生活,她美在实处,因此美到了极点 淘气在上个月生了一个儿子。 自打天星和淘气结婚之后,老母亲就天天念叨孙子。赵天星有两个姐姐,家里就他一个宝贝儿子。淘气家姐妹三个,两个姐姐也都生的是“千金”。男孩对陶赵两家来说,都是三十亩地一棵苗,于是两家长辈一致赞同给孩子取名“贝贝”。 自从贝贝呱呱坠地,赵天星高兴得嘴都能咧到耳根,看着宝贝儿子,他渐渐失去了上班的热情,月子里一直守候着淘气。经常会一边洗着尿布,一边快活地哼着:“北风那个吹,尿片那个飘” 儿子的出生,也使淘气一下子成熟了许多。经历了一个女人生命中最重要的过程,让她真正体验到一种更为丰富和深刻的人生内涵。 他们把贝贝的满月搞得很热闹。 大孬知道消息后,还专门跑了一次城里,买了一身西装和一双皮鞋。今非昔比,自从顾罡韬几个去家里看过他之后,大孬终于走上了正道,在农贸市场干起了卖肉的行当,不仅腰包鼓了,还交了女朋友。 大孬带着女友闪亮登场,引起老同学一片惊叹。淘气抱着儿子,上下打量着大孬说:“大孬今天好神气啊,我还以为是归国华侨呢!” “哪里,哪里,地道土特产。给老同学贺喜,总得讲究讲究嘛!”大孬胸前挂着鲜红的领带,望望四周,流露着难以掩饰的自豪,“这是我的那一位姓罗叫艽花。” 艽花来自四川农村,是农贸市场上一个老大嫂给大孬介绍的,艽花很少跟城里人如此近距离接触,听他们无所顾忌地开着玩笑,早已羞得满脸涨红。天星望见大孬,高兴地扑过来,用拳头擂他的胸脯:“好你个大孬,我差点没认出来,凭你这身打扮,今天也得喝它个半斤八两。大家都站着干啥?坐,坐!” 大孬却不坐,径直走到淘气跟前,指着手里拎着的蛇皮袋子一本正经道:“天星,这猪下水是给你老婆下奶的,你可别偷吃。”围观的人一阵哄笑,大孬又转身对淘气说,“我妈说了,煮这玩意不能放花椒大料,不然,月婆子吃了就不下奶了。”大孬语惊四座,餐厅里又爆发出一片笑声。 酒一直喝到深夜,酩酊大醉的大孬被艽花用卖肉的三轮车拉回家中。 淘气自从生了孩子,一个新的生命就几乎占据了她的全部。这样急速的变化,使淘气隐隐感到过去和现在之间似乎隔了一堵墙,过去的生活似乎已经非常遥远,被杂乱地存放在记忆之中。 淘气因为劳累奶水不足,婆婆便主动承担起照看孙子的义务,还专门腾出一间房子,供小两口住。 有婆婆做后盾,淘气和天星就可以腾出精力,加班加点多挣点儿奖金。虽然淘气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来去匆匆,但她的心情却像湖水一样平静。她比以前丰满了许多,但因为身材高挑,却并不显得臃肿,反倒给人一种成熟女性的美感。 淘气生就手脚麻利,人缘又好,连续几年被厂里评为标兵。厂区大门两侧的宣传栏里,常年挂着她的相片。当她步履矫健地出现在上下班人潮中的时候,男人们不由得都要对她行注目礼,当得知这个美人已经做了妈妈时,更增添了一份惊讶。 然而幸运不可能永远伴随着赵天星,贝贝不满半岁就出了一件大事。 七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这天厂里维修电路,赵天星把汗衫脱下来,光着膀子吹着口哨爬上了电线杆,在整个电工班,他是出了名的利索人,爬电杆之类的事他总是一马当先。 爬到半中腰的时候,鬼使神差的,赵天星竟一脚踩空,像一只麻袋实实在在地落到了地上 赵天星摔断了腿。经及时治疗并无大碍,但腿上打着厚厚的石膏,人却不得不泡起了病号,情绪自然也一落千丈。没了奖金和各种补贴,收入就少了一多半,再加上孩子的花销,这时的光景别说一个月吃三回饺子,就是普普通通的三顿饭,也要绞尽脑汁维持了。人说祸不单行,出院后,赵天星拄着拐,没有得到厂医务所的许可,便私自到外面就医,结果几百元药费一分也不能报销。一气之下,赵天星撕碎了所有的单据,摔在领导脸上,头也不回走出了工厂的大门,第二天就打了辞职报告。 赵天星的愤然辞职,不仅让家庭陷入更大的经济危机,也惊动了同学朋友。星期六傍晚,辛弦刚下班就风风火火地跑来了,她肩上挎着沉甸甸的挎包,怀里抱着一只狗熊玩具。辛弦进屋没有搭理赵天星,径直走到赵伯伯跟前。赵伯伯军人出身,一年四季身上都是一套褪了色的旧军装,脸上带着老军人特有的冷峻与坚定。 “伯伯,您最近身体好吗?”辛弦附在赵伯伯耳旁大声问候。她很早就知道赵伯伯的耳朵在赴朝作战时被大炮震聋了。 “好!好!你这个当班长的来得及时呀,替伯伯好好开导开导天星。”老人握着辛弦的手,大声说。 “伯伯,儿子大了,自有他的活法,您一定要理解他呀。” 老人叹口气道:“伯伯在朝鲜打仗那会儿,还没你们现在的年龄大。伯伯身体好,不愁吃不愁穿,担心的就是天星,好好的工作说辞就辞了,整天闷在家里不说一句话,这日子将来咋过呢?” “伯伯,没那么严重,天星脑子活套,他胸中自有文章。” “哼!”老人狠狠瞪了赵天星一眼,“我只知道他肚子里有粪,我倒要看看他这条懒虫能结出个啥茧!” 赵天星看了父亲一眼,起身为辛弦倒了杯水。 辛弦接过茶杯问天星:“淘气还没下班?腿好点了吧?既然不干了,那就好好歇一阵。” 赵天星强挤出一丝笑容:“我也是一时冲动,好马不吃回头草,如今也只能硬撑着。” 说话间贝贝醒了,小家伙睁大眼睛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阿姨,辛弦把他抱起来搂在怀里,轻轻吻着他的小脸蛋。 “单位的事忙得我不可开交,要不是淘气给我打电话,真不知道你辞职的事。我把这事给浩楠说了,他焦急地问这问那,我咋能说得清楚?今天刚好是周末,我来看看你们,也想听听你的想法。”辛弦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赵天星。赵天星一言不发。 “你心里真的没有想法?” 赵天星闷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唉!法儿他妈把法儿给死咧,没法儿了。” “到了这地步你还玩幽默,看来不是真的没法儿吧!”辛弦说,“铁饭碗说扔就扔了,我没这胆量,我确实想听听你的打算。” “老班长,大伙儿到这会儿还惦记我,体贴我,我赵某人感激不尽。只是眼下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每天呆在家里,老父亲总是给我上政治课,耳朵都磨出茧子了,哪儿还有心思考虑其它。” “只要淘气理解你就好。老人嘛,肯定怕你沉沦下去。” “沉沦?你说我会吗?我赵天星咋说也有一点创业的本钱吧!” “这才像个老八路的儿子。有多大的本钱,说给我听听?” “好赖在农村也吃过几年苦,难道这不是本钱?”赵天星暗淡的眸子里燃起一线光芒。 辛弦点点头,感叹道:“是啊,比起下乡的苦,现在的苦又算什么?” 敲门声打断了谈话,两人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罡子!” 顾罡韬进屋,惊讶地问:“弦子,你速度好快呀!” “你也不慢嘛,我椅子还没暖热呢。” 顾罡韬把一大袋奶粉放在方桌上,俯身朝赵伯伯喊道:“赵伯伯,我来听您讲打仗的故事来了。您身体还好吧?” “还好还好,”赵伯伯握住顾罡韬的手,微笑道:“你父母身体也好吧?” “好c好,都好着呢!除了想抱孙子,没啥烦心事。” 一句话说的大伙儿都笑了。 顾罡韬转身拍了拍赵天星的肩膀:“天星,在向老班长汇报思想?” 赵天星苦笑道:“哪儿还有思想,魂都没了!” “让淘气给你两巴掌,魂就回来了!” 辛弦说:“当务之急是帮他出主意,找个适合他的事做。” “对呀!”顾罡韬说,“眼下最要紧的是振作精神,调整好心态。几天前人民日报有一篇评论,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们银行还组织大家学习了,弦子,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赵天星眼睛一亮,急乎乎地问:“罡子,报纸没说让谁先富?咋样富?” “这正是今天我们来找你的原因啊。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你好好品品其中的味道。过去天天喊割资本主义尾巴,那就是大家一起穷,穷成光屁股也没关系。现在不仅不割资本主义尾巴了,还要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先富起来的人肯定不是懒汉c笨蛋,天星你说对不?” “对呀对呀,肯定不是懒汉笨蛋。”赵天星眉飞色舞,“那我赵某人也不是懒汉笨蛋啊!” 辛弦在一旁捂住嘴笑了:“听话听音,看来天星是我们这一堆里最先富起来的人了。” “这倒真有可能。”顾罡韬说,“虽然只是一句话,但是这句话会让我们联想到改革开放以来,国家承认了什么,否定了什么。一个人只有把握历史的脉搏,跟时代的主旋律合拍,才能拓宽自己的生存空间。” 赵天星说:“罡子c老班长,我过去服你们,现在仍然服!我们从小念的是一本书,下乡吃的是一锅饭,可我和你们相比却永远是两个层次。” 辛弦打断他的话:“应该把永远去掉,世间万物都是发展变化的,你也会走到我们前头的。” 赵天星笑道:“猫就是猫,它就是再变也成不了老虎。” 顾罡韬说:“天星,我现在就想听听你今后的打算。” 赵天星想了想,沮丧地说:“我想起插队时你师傅的一句名言:人要是倒霉,放屁都砸脚后跟,推磨子都会走岔路。但我毕竟不是胡日鬼,我要先把这条腿治好,然后试着找点儿事做。”赵天星顿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哥们儿,如果有一天我瞄上一件好事需要点贷款,你能帮我吗?” 顾罡韬笑道:“只要不是倒鸡毛c贩大烟,我一定鼎力支持。” 赵天星眼睛湿润了,心里却感到轻松了许多,他显出一种少有的严肃,低声道:“权当我又当了一回知青,一切从零开始,从头再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章 齐浩楠独自一人来到南岭地头,极目远眺,连绵起伏的黄土高原静静地卧在雾蒙蒙的天幕之下,风像一群野小子,尖厉地打着唿哨,掀起尘土,裹挟着枯枝c草叶,飞升又降落,片刻安静后,又故伎重演,反复上演着这样的荒原协奏曲。 双泉c高坎c柿子沟c八杈口c良宜镇一个又一个熟悉的村镇,一个又一个黄土峁原,一条又一条沟壑,如他绵延的思绪。 齐浩楠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金水沟。举目远眺,万顷原野错落有致,像一轴缓缓开启的水墨画铺展在他面前。 就是这一片无垠的原野,曾经经历见证过多少生存的痛苦c死亡的恐惧和爱情的甜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即使一贫如洗,依然可以找到自身生存的乐趣。这就是他所一往情深的父老乡亲啊! 这一瞬间,齐浩楠深深地被自己的思绪所感动,他好像赤身站在荒原上,头发被尘土染黄,耳孔填满泥沙,他紧闭着双眼,脑海中像放电影一样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早晨,太阳灿烂地升起来,迅速融化了覆盖在水面上的薄薄冰层,温暖的空气随着从苏醒的地面上升起来的蒸汽而颤动着。隔年的草又返青了,鲜嫩的青草伸出细微的叶片,雪球花和水芹菜的芽孢,还有杨树的嫩枝都生机勃勃地萌发了,看不见的鹌鹑在天鹅绒般绿油油的田野上颤巍巍地歌唱着,灰鹤c白鹳c野鸭和大雁高高地掠过天空,发出春的呐喊。孩子在场院上追逐,可以听见在涝池边浣衣的农妇们快活的嬉闹,还有男人们在院子里修犁耙的斧声。想象着这一切,齐浩楠脸上显出庄严的表情,他庆幸天赐良机,又给了他一次理解渭北高原的机会。他清楚,人生许多事情包括感受,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在历史面前,人虽然很渺但是这并不妨碍一个人在适当的机遇中施展抱负,从而改变历史的进程。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已经穷够了,穷的不能再穷了,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们富裕起来呢? 齐浩楠面对黄土地,思索着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的幸福与苦难,生存与死亡,由于肩负着一份职责,使得他更加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拥有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他想起明天将要召开的乡政府成立和联产承包现场会,心中又涌出更多的想法。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即将成立的姜沟乡政府前的空场上就有一群人忙碌开了,他们一个个爬高上低,在为联产承包责任制验收大会搭台子,木椽扎成的牌坊,用翠绿的柏枝装扮着。“联产承包责任制验收大会”的红色横幅两侧,挂着齐浩楠亲自书写的一副通天连地的对子: 黄土高原春潮涌动旱地下起及时雨 联产承包群众称快农民奔向小康路 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在清晨耀眼的阳光下,各式各样的车辆开进了姜沟。举目远眺,一群接一群的人在车后扬起的尘埃中时隐时现,巷子里c涝池边c马路上到处是朝这里涌来的人潮。 没多久,整个姜沟就挤满了人。 上午十点钟,几辆吉普车从西边的陡坡上开来,眨眼间便驶进了村口,停在了会场前的空场上。第一辆吉普车里走出的是地委书记王国权,一群农民涌到跟前指指点点。前些年他去过抽黄工地,许多人都见过他。紧接着县委刘书记c李县长,以及有关部门的领导也纷纷走下车来,在渐高渐猛的鼓点声中,依次走上主席台就座。 望着沸腾的人群,王书记问李县长:“哎,我那位老战友怎么没来?他鼓敲的可是带劲儿,这么热闹的场面,为啥不让他出来热闹热闹?” 李县长知道王书记说的是陈长太,便把齐浩楠叫到跟前,传达了王书记的意思,齐浩楠显出为难的样子。王书记见状哈哈一笑,挥手道:“你去,就说他的老战友看他来了。老革命嘛,也该换换脑筋了。” “好吧,我去找找。”齐浩楠挤出人群,直奔陈长太家。 几分钟后,陈长太披了件黑棉被褡出现在会场一侧,他眼睛一亮,望见台上的老战友朝自己挥手,不太情愿地走上主席台。王书记起身同他握手问候。 锣鼓家伙越敲越猛,整个会场都在颤抖中。王书记用手指着锣鼓队,拍拍陈长太的肩膀,一阵比画后,陈长太走下台来,从一位浑身冒汗的彪形大汉手里抓过鼓槌。了解陈长太脾气的人都清楚,天大的怨气,只要两手握上鼓槌,都会被甩在脑后。 扩音器里传出县委刘书记洪亮的嗓音:“现在由渭原地委书记王国权同志为姜沟乡人民政府挂牌!”话音未落,鞭炮齐鸣,只见陈长太将鼓槌高高扬起,在空中绕了个银蛇舞动的花子,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即刻响成一片。鼓槌越敲越欢,鼓点儿越擂越密,像是要把人的五脏六腑给震出来。陈长太索性甩去碍事的棉被褡,挽起袖子干开了。“咚锵锵咚!咚锵锵咚!咚咚!锵锵锵”伴着激昂的锣鼓声,更多人围上前来观看,把敲鼓的陈长太围在中间。 忽然,鼓声戛然而止,人群中出现一阵慌乱,原来是陈长太手握鼓槌瘫倒在了地上。看到这般情景,齐浩楠迅速拨开人群跑到跟前,叫人把他送往乡卫生院。 经过抢救,陈长太慢慢睁开了眼睛,嘴张得圆圆的,却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在空中比画着。大儿子哽咽着问:“爹!你是不是想抽烟?”陈长太痛楚地摇摇头,又用手在空中划了个圆圈,把手落在了左胸上。二儿子拨开大哥,带着哭腔嚷着:“爹,你是不是想吃鸡蛋?”听到这话,陈长太两眼完全睁开了,再次指指自己胸前。站在床头的三儿子领悟了他的意图,扳开两个哥哥喊道:“爹!我知道了。”他迅速跑出病房。不一会儿工夫,就满头大汗地抱着一只小木盒跑来,从里面取出几枚奖章挂在爹的胸前。陈长太浑浊的眼睛猛然一亮,脖颈上那颗硕大的喉疙瘩滞涩地滑动了一下,手就重重地垂在了床沿下 灿烂的阳光透过病房的玻璃,洒在陈长太枯黄的脸上。他曾有过一个小小的愿望卸职后安安静静地睡上一阵子。现在,他永远地睡着了。 三天后,追悼会在陈长太倒下的同一个会场举行。齐浩楠亲手书写的挽联悬挂在会场两侧: 踏硝烟好男儿赴朝作战血染战旗 擂战鼓老革命解甲归田魂系高原 齐浩楠望着自己拟就的挽联,心情很复杂,在若有所失的惆怅中,他隐隐感觉到一个时代结束了。前面的路虽然模糊不清,但一种隐含着生命与自由气息的生活之路,似乎正在悄悄地打开,一种让人内心得以伸展的清新空气,开始轻轻地荡漾在人们的脸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开春的第一声闷雷滚过天际,春天的雨点紧随其后。大街上的人们收缩着身体,急切寻找着避雨的地方。 下班的人群里,淘气撑着一把雨伞,忽地被一阵狂风掀翻,雨伞下面露出一双惊讶的眼睛:“天星,这么大的雨,你这是要去哪儿?” 赵天星淋成了落汤鸡,他缓缓地斜过头,望着妻子,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在家闷得难受,出来透透气,没想到天变了。” 淘气掏出手帕给他擦拭满脸的水珠:“这么大的雨,你不会在马路上拾金捡银吧?” 赵天星一手扶着淘气的肩膀,一手叉着腰,一瘸一拐地走着。怕伤他的自尊,淘气没再吭声。 淘气白天上班,晚上还要照顾孩子,身体一天天消瘦下来,心中更是乱成了一团麻。婆婆这些日子因天星辞职的事还在怄气,已五六天没搭理他了。可背地里却也没少淌眼泪。 这天,母亲打听到药王洞有一位姓李的老中医,治疗跌打损伤甚是神奇,便赶紧告诉儿子这一消息,并顺手悄悄给桌子上放了五十元钱。 望着母亲的背影,赵天星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母亲就他这一个儿子,自己工作多年,从来没有给母亲交过一分钱,结婚生子又把父亲的那笔转业费花去不少,可现在 他时常对着镜子,望着自己这副落魄的模样,那目光已不再锐利,眼角也多了几丝鱼尾纹。他清楚地知道,这辈子靠吃书本饭显然为时已晚靠技术嘛,上山下乡那阵子只会在地里使锄耙,跟妇女们混在一起拾拾棉花,这两下子在城市恐怕当园林工都没人要,更何况他赵天星根本就不是那实打实干的人。虽说回到工厂混了个电工,充其量也只会换个灯泡,安个插座。现在他愤然辞职,一文不名,看到有人办厂子,跑生意,挣钱挣的像开了印钞机,他的坏心情更是成倍增长。 在母亲的唠叨下,赵天星决定去看病了,早上八点半出的家门,到了十一点才在药王洞七拐八拐的巷子里找到了诊所。 大夫姓李,个子矮说话瓮声瓮气,脑袋长得像冬瓜,看不见脖颈,几根又长又黄的头发倒在一边,盖在泛光的脑门上。瞧他这副长相,赵天星真想折身回去。但为了给母亲有个交待,他还是耐着性子坐在条椅上,心烦意乱地抽着烟,心里念叨着:“就这破地方还有一拨一拨的人来就诊,真邪了!”轮到他了,李大夫询问了病因,叫他把裤管挽起来,随便在腿上捏了几下,就在白纸上写起了处方,字迹龙飞凤舞,赵天星一个都不认得。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妇女接过处方,从古香古色的药柜中取出各种草药,装入六个纸袋,嘱咐他画“”的两包是外用药,熬成药汁,反复擦拭伤痛处画“”的四包是内服药,用砂锅熬四十分钟,放凉口服。 回到家里,按规定该擦的擦了,该喝的也喝了,头两天没什么动静,赵天星就骂娘,说要找那个老秃驴算账,让他赔钱。第三天早上,赵天星一觉醒来突然感觉到身体的异样,他躺在被窝里琢磨了半天,试着伸了伸腿,居然不疼了!他高兴坏了,拉起睡得迷迷糊糊的淘气大呼小叫:“哎!哎!这腿能伸直了!” 淘气欣喜地将身子贴过去,兴奋地说:“再伸几下让我看看!” 从这天起,赵天星像换了个人,一下子打起了精神。按李大夫的嘱咐,他又坚持用了两个疗程,腿病基本上痊愈了。 这次治病,对赵天星触动很大。没事时,他常常拿自己和李大夫做比较:“论人样,我赵天星哪样也比他强论阅历,我也算是在上山下乡中洗礼过的而论过日子,我为什么就这般狼狈,人家竟如此舒坦?他那熊样儿,仅凭祖传秘方就有那么多人去朝拜,找上门给他送钱,他是吃前世积下的阴德饭,那咱凭啥吃饭呢?” 李大夫在他的心目中越来越神秘了。突然,一个大胆的设想在赵天星的脑子里诞生了如能把这些秘方挖掘整理,生产出中成药c保健品,难道不是一条发家致富的捷径吗?李大夫少说也六十开外的人了,黄泉路上无老少,说不定哪天突然命丧黄泉,祖传秘方不就随之送上西天了吗? 他越想越觉得李氏祖传秘方太神奇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到李大夫那儿套套近乎,说不定还能得点儿李氏家传绝活,给自己趟出一条路子呢! 星期天一大早,赵天星早早就从被窝里爬出来,嚷着让淘气给他找出结婚时穿的那身银灰色西装。淘气不解地问:“你这是干啥?脑子进水了?大清早把人折腾起来,又刮胡子又照镜子的,该不是去约会吧?” 赵天星对着穿衣镜系领带,神秘兮兮地说:“啥乱七八糟的!我想了个发财绝招,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淘气“扑哧”笑了:“你呀!好好照照镜子,看你家”说到这里淘气顿了一下,压低嗓音道,“看你赵家先人的坟头上有没有那棵仙草。” “老婆,你不要隔着门缝瞧人,把我看扁了,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淘气愣了半天,自语道:“做了一夜的梦还没醒。” 赵天星正要出门,下意识摸摸口袋,手忙脚乱地从换下的衣服里摸出仅有的三十多元钱。这些都被细心的淘气看得一清二楚,她从提包里取出五十元钱放在床头柜上:“给!我未来的大老板,这是我这个月的加班费。中午赶不回家吃饭,就找个馆子吃顿饺子,你这馋猫一个多礼拜没沾腥了。” 赵天星激动地把淘气搂到怀里,在她脸上轻轻吻了一下:“放心吧!亲爱的,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淘气娇嗔道:“日子过得好坏我不在乎,只要你别学坏,能混出个人样我比啥都高兴。” “说哪儿去了?我赵天星咋能学坏?我只想安分守己做点儿事。” 赵天星出了家门,来到了工友王师傅家。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打一个大战役,不是练地摊,要算好每一步。 赵天星要借王师傅的面子到他弟弟那儿认认门,取点儿真经,然后再去会李大夫。 王师傅是“老三届”知青,平常就喜欢赵天星那股子机灵劲,很快就把赵天星领到了弟弟的公司。在王师傅的热情介绍下,弟弟结识了赵天星这个新朋友,给了他名片,表示有合适生意大家可以一起做。 告别了王师傅,赵天星来到一处打印部,照着手里名片的样子,花十元钱定制了一盒名片。 两天后,赵天星取回名片,仔细端详了一番,随即骑上车子,飞一般赶到药王洞。他先远远把车子存到一边,在一家商店买了两瓶西凤酒,径直来到李大夫诊所。李大夫正给人把脉。 赵天星谦恭地站在一旁,直到李大夫把脉号完,才操着普通话缓缓地说:“老先生,还认识我吗?” 李大夫转过身,从老花镜的上沿打量了一番,才眯起双眼:“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不是前几天来看腿的小伙吗?怎么,好了吧?” “好了,今天抽空来看看您,想送面锦旗,可您这墙上挂的到处都是。再说,送那玩意太俗气,不如这个。”赵天星举举酒瓶,“闲了还能抿两口,解解乏。” 李大夫看到酒,立刻眼睛放光,三下两下打发走病人,热情地把赵天星迎进套间。 “搭眼一看你就是个大老板,上次来光看病把脉,也没好好谝一谝,不知老板在哪里发财呀?” 赵天星潇洒地取出名片递上,李大夫双手接过名片,只见上面赫然印着如下字样: 陕西中美商联科技开发投资公司 赵天星总经理 下面有电话,有地址。 李大夫恭恭敬敬收起名片:“敢问赵总,您的公司一定是做大买卖的吧!” 赵天星却答非所问:“我虽不懂医道,却被祖国医学的博大精深所吸引。不瞒您说,我不论大病小病,从来不吃西药的。” 李大夫点点头,目光依然停留在名片上,他在研究名片上的“投资”二字,看着看着眼睛突然一亮,“赵总今天能够光临寒舍,李某不胜荣幸,你是我的贵客啊!” “哪里哪里,真不好意思打搅您。”赵天星谦虚地问道,“李大夫祖上是” 李大夫自豪地答道:“祖籍陕西耀州。” “噢,想必是孙思邈的传人喽?” “是,赵总好眼力。这样吧,快到饭时了,今天我做东,咱们找个地方好好喝两盅。” 李大夫叫来药剂师,安排她招呼门诊,并嘱咐道:“有人问就说一会儿就回来。” 药剂师不悦地说:“你那一会儿靠得住吗?一喝酒,天大的事都会丢到脑后。” 赵天星心中窃喜,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和老家伙拉近了距离,而且自己能像一块磁铁似的把他吸住。他暗暗告诫自己,要演好下面的戏,切记要谨慎从事。 两人来到饭馆坐定,李大夫一口气点了四道菜,赵天星听着菜名,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心里骂道,这个王八蛋,老子一星期都没沾荤腥了,他该不是天天山珍海味吧! 酒来了,李大夫从服务员手中接过酒瓶,像倒凉水似的把酒一分为二倒进两只玻璃杯中。 “来!初次见面,让赵总见笑,我就喜欢这种喝法。” 李大夫把酒杯举过脑门,赵天星也举起酒杯,俩人结结实实碰了一下,李大夫一口就喝下去一大截,赵天星只蜻蜓点水般抿了一口,他告诫自己,千万不敢喝高了,一定要保持高度清醒。李大夫以为赵天星不胜酒力,善解人意地说:“不好意思,第一次喝酒,不知道你的酒量,我就不劝了,慢慢喝吧,喝高兴就行。” “下午六点我在丈八宾馆还有重要应酬。”赵天星一本正经地说,“李大夫,自打见到你,不仅领略了你高超的医术,更觉得你平易近人。晚辈不胜敬佩!” 李大夫欣喜地放下酒杯,目光直视着赵天星。 “我说呀,论您的医德和水平,可以当中医院院长论人品,您更是一位大好人。可在当今社会,这些又能咋样呢?您为何不想着发挥余热,把祖宗的真传发扬光大,在有生之年创一番宏伟大业呢?” 李大夫被赵天星的话吸引住了,半天没吱声。赵天星看透了他的心思,捕捉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话题一转说:“唉!我这个人呀,天生就喜欢替人担忧。去年,我给一个老同学投资了家化工厂,整天比他操的心还多。还记得那天看病,你问我腿是咋伤的。我说是工伤事故,其实就是去化工厂那次出的车祸。要不是我的车好,别说腿了,就是这条小命怕都没了。” 李大夫终于被折服了,他确信跟他对酌的这位先生是个心地善良c腰缠万贯的大老板,谈吐气质超凡脱俗。再一想,人家有要事在身,能在百忙中抽空看自己,真够平易近人的,不如给他说说自己的想法,能求得帮助更好,就是暂时不可能,让他留个地址,日后再多走动走动,多喝上几次酒,想必也是有可能的。想到这儿,他顿感有一股豪气从丹田处往外涌,直涌到嗓子眼儿:“既然赵总诚心和我这老朽交朋友,我也不会让赵总失望。”李大夫晃晃脑袋,梗着脖子说,“自打改革开放以来,我何尝不想搞些大事做。不瞒你说,光我手上的祖传秘方就有一沓子呢,要是能开发出来,投放到市场,那可是件不得了的事呀!有治胃病的,有治妇科的,有治骨伤的,还有保健的可是,每当提起开发两字时,我都非常害怕。” “噢,那是为什么?”赵天星显出期待的样子。 “那是去年年底的事了。说起来,和我搞开发的还是我本家的一门亲戚。按辈分,还得管我叫爷呢!这些年,不知在哪里倒腾生意,挣了几个钱。他清楚我的家底,死缠硬磨要拉我和他一起搞开发。没想到,得到方子没几天就失踪了。” 李大夫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旧报纸:“你看看这个。”赵天星接过报纸,在用红笔勾过的圈圈里有几行醒目的黑体字:“总经理李宪知先生是我国古代名医李时珍的第二十五代玄孙,经多年研究开发,现将祖传秘方千金骨痛散真诚地奉献给新疆人民。它奏响了一曲民族大团结的凯歌” “你看,是吧,人家跑到新疆自己干去了。” 赵天星愣住了:“那后来呢?” “我气得差点儿闭过气去,没多日我就把他起诉到了法院。唉!折腾了快两年,明明是个赢官司,如今是泥牛入海无消息。你没听人说,心如刀,大盖帽,吃了被告吃原告。”说到这里,老头子端起酒杯又“咕咚”了一大口。 赵天星表示同情:“是啊,这事也够气人的。李大夫,等哪天闲了到我那儿看看,咱坐下来再合计合计。我就不信这天底下就没有个公道!”赵天星声音低沉,穿透力很强。 看看酒喝得差不多了,话也说的差不多了,赵天星站起来道:“好了,这件事先谈到这,有时间到我公司来,咱们找个时间再谈,失陪了,再见!” 赵天星告辞走了。 李大夫望着赵天星的背影说:“果然是干大事的,气宇轩昂,派头不一般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生活继续向前,时间无声流逝。尹松东躲西藏的日子也随着时光的流转消弭在江湖的尘烟中。 不论当初尹松是临危决断也好,是本能的抉择也罢,总之,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必须沿着这条道走下去,他的生活不知不觉已经远远偏离了正常轨道。 尹松小时候就听人讲过杜月笙的传奇故事,在他的黑道生涯中,杜月笙成了他顶礼膜拜的大英雄。早年大闹姜沟的“事迹”就不必说了,改革开放以后,他的野心也随着日益发展的社会形势而迅速膨胀。一个游戏人生的人,面对五光十色的商业社会,往往会不择手段,急不可耐地去追求财富,那些灯红酒绿的场所无时无刻不向他呈现出各种诱惑。尹松就是这样的人,他人生最大的乐事就是冒险,同时他又是最能享受生活的人,他的人生格言是:“宁做强盗,不当窃贼。”多年来,尹松的日子要么入不敷出,要么腰缠万贯,收取保护费是不得已的时候才干的,他把主要精力都转在了倒腾文物上。 时间到了1985年,整个夏天,尹松一直躲在上海浦东老家,这里有一个幽静的湖泊,湖边的沙滩上支着几顶遮阳伞,尹松戴着墨镜躺在躺椅上。现在的尹松蓄了一脸漂亮的络腮胡,肩宽背厚,肌肉发达,一张过早出现皱纹的脸看起来有点冷酷。看到他,你会联想起一匹潜伏在草丛里的狼,耳朵贴着地面,眼睛盯着前方,不会闻风而动,也不会坐失良机,只等目标进入有效攻击范围之内,它才会腾空而起,闪电出击。 在距离尹松十几步的遮阳伞下,躺着铁军和大夯,还有两个身穿泳装的女人。尹松知道他俩都有玩女人的嗜好,再说几天前又做成了一笔大买卖,也应该犒劳一下两位兄弟。 一个穿绿色泳衣的女人走上岸,大夯殷勤地递上浴巾。那女人是大夯新近结识的婊子,那女人甩一甩头发,懒洋洋地躺在躺椅上,点燃一支香烟道:“大哥,看你眼睛都不够用了,告诉你,要是再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我可随时都有走人的可能。” 大夯满脸堆笑,抚摸着她裸露的大腿:“你又吃醋了?皇帝还有三宫六院,我多找俩妞算屁事。别嘴噘脸吊的,找多了,我可以封你当班长。” 那女人不爱听了:“都不怕把你累死!” 大夯哈哈大笑:“你不知道我叫啥名字,咱天生就长着打夯的身体!” 话音未落,却见身边的女人用惊恐的眼神看着前方。大夯猛一抬头,一个彪形大汉正朝这边走来,远远就喊道:“哥儿们,艳福不浅啊,把我的妞勾来,连声招呼也不打?” 大夯一惊,立刻意识到是来找事的,铁军不善言语,用阴沉沉的目光盯着来人。 大夯生性狂傲,见有人来挑衅,立刻用的陕西话回敬对方:“你个上海鸭子也想胡骚情?” 那莽汉虽然听不懂,但感觉话味不对:“请问是哪一路的?” “听清楚了,你爷的名字叫西北狼!”大夯一阵狂笑。 嘈杂声惊醒了尹松,他向四周望望,几个虎视眈眈的家伙正在朝铁军c大夯围拢过来。大夯纹丝不动地站着,嘴里骂骂咧咧:“狗日的上海鸭子,老子花钱泡妞干你球事!也好,今天既然来咧,就让爷活动活动筋骨。” 那莽汉见大夯出言不逊,终于失去耐性,冲上来“砰”地一拳打在大夯胸脯上,大夯像一尊水泥柱,纹丝未动,那家伙犹豫间,冷不防被大夯左右开弓扇了两个耳光。练过拳脚的人动起手来非同小可,这两个耳光扇得太狠,游泳场就像响起了清脆的雷子炮,那莽汉还没品出疼的味道,只见大夯的左手又挥了过来,他连忙用双拳遮住脑袋,打算伺机反击,却不知大夯的手掌陡然变成了拳头,眼瞧着朝他左边的软肋狠狠砸过去,那家伙只有招架的份了,大夯那一拳还是虚招,见对方已经护住左侧,大夯左臂闪电般划出一道弧线,一个摆拳恰恰击中那莽汉的脖颈,伴着“哎哟”一声惨叫,湖里顿时溅起一片水花。这一切也就发生在数秒钟之间,看到自己人落水,一伙人像狼一样扑了过来。一场厮杀开始了。铁军不动手则罢,一旦动起手来就是连续动作,决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对方人多势众,不下黑手肯定吃亏。他迎上去,一脚踢中一个家伙的睾丸,那个家伙像触电一样两眼翻白,捂住裆部痛苦地弯下腰,大夯毫不迟疑地狠狠补上一脚,又踢中了他的脸,那家伙体重少说也有180斤,像从空中掷下的麻袋,“扑通”一声倒在沙滩上。后面的几个同时扑过来,把大夯和铁军围在中间,铁军灵活地闪过对方的攻击,频频出击,凶狠地将几个家伙一一打倒,一帮人被打得血流满面,在地上疼得直打滚。 惨叫声惊动了附近巡逻的保安,几个手持警棍的保安扑向大夯和铁军,想合力制服他俩,却没想到被尹松轻易地夺取了警棍,像赶鸭子一样将几个保安打得四散奔逃。尹松转身朝铁军c大夯低吼道:“没长眼,还不快开拔!” 就在这时,一辆警车呼啸而来,几个警察跳下车,纷纷掏枪向尹松逼近,尹松望着铁军c大夯远去的身影,把警棍扔在地上,不紧不慢地点着一支烟:“哥儿们,家伙扔了,可以过来了。”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尹松盘腿坐着,面对着铁窗。坐过大牢的尹松对于进拘留所并不在意,上海这样的大都市,打架斗殴天天都有,警察都烦了,他惟一担心的,是不要牵扯出倒卖文物的事情。 半下午,一个身材高挑,看上去三十左右的女人来到拘留所,她吩咐出租车司机把车开到一旁等候,随后快速转过身体,掏出小镜子端详了一会儿。 女人走到门岗,警卫拿起电话向里面通报。不大一会儿就来了一位年轻警察,他打量了女人一眼,说:“你要见的人正在和他爱人说话。”警察的眼神分明在说,如果会引起麻烦的话,你可以明天再来。 对这种善意的暗示女人报以会意的一笑,用纯正的上海话说:“没关系,阿拉晓得。” “好吧。”警察同意了。 女人跟着警察,来到一间挂着“会见室”牌子的门前。 会见室约有四十多平米,中间是由几张桌子排成的长案,两边摆着折叠椅,屋里空空荡荡,只有一男一女对面坐着,男人一只胳膊横在胸前,指缝里燃着烟。女人看上去文雅清秀。 这人正是尹松的女朋友欧阳曼,她看到有人进来,并没有理会,反倒特意提高了声音:“你一定要头脑冷静,我已经托到人了,正在筹钱,以后不要再给家里添乱了,出来以后好好做你的生意!” 尹松心领神会:“你是我的好老婆,这次教训太深刻了,从今往后我决不再惹是生非。” 欧阳曼白了他一眼。接着,两个人都沉默了。 刚进来的这个女人稍稍走近尹松,问道:“请问你是尹松吗?” 欧阳曼闻声站起来,警觉地盯着这个陌生女人。 眼前的这个女人皮肤白皙,身材修长,留着齐耳短发,轻妆淡抹,身穿黑白分明的碎格子裙和一件米色短袖上衣,她的装束与她的美貌融合在一起,有一种看似不加修饰,实则高贵淡雅的气质。不知是有意还是疏忽,她一直没有摘掉墨镜,沉静自信之中,更显出一种神秘的冷峻。 欧阳曼由惊疑c敌视逐渐转变为冷漠和平静,她把目光移向尹松,语气柔和地说:“尹松,有朋友来看你,我就先走了。”说完,拎起桌上的皮包平静地离开了。那种从容,似乎房子里并不存在第二个女人。 尹松迟疑着站起来:“你找我?有没有搞错啊?” 那女人直视尹松,从容地摇摇头:“没错,怎么会错。”她抑制住激动,用轻柔的上海话说,“我是铁军的朋友,他托我来看看你,我是本地人,希望能够帮助你尽快把这件事情了结了。” 说着,她把一条红塔山香烟放在桌子上,准备马上离开的样子,但似乎又很难迈开步子,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尹松,欲言又止。尹松一头雾水,眼前这个气质高雅的女人怎么能和头脑简单的铁军成为朋友? 尹松点燃一根香烟,心里暗自感慨:“铁军呀,铁军,哥儿们真不敢小瞧你了,真他妈的艳福不浅呀!” 那女人再次转身打算离去,尹松急切地说:“时间还有,请问你尊姓大名,等哥儿们出去一定要谢你。” “你安安稳稳待着吧!既然你的朋友委托我,我会想办法的。”那女人微笑着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出了拘留所大门,她发现自己乘坐的出租车里坐着个女人,没等她走到跟前车门就打开了,随之下来的那个女人正是欧阳曼。 “你来看望我丈夫,不好意思让你再破费,出租车钱我付了。” “我乘车你付费,不合适吧?” 欧阳曼不卑不亢地说:“付费倒无所谓,作为尹松的妻子,我是想关注一下与他接触的女人,这不过分吧?” 那女人仔细端详着眼前的欧阳曼,声音柔柔地说:“那是做妻子该操的心。”说完打开车门,坐在欧阳曼身边,朝司机摆摆手,出租车平稳地上路了。 欧阳曼侧眼观察,此人年龄和自己相仿,虽然服饰简洁,但在端庄之中流露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沉稳。 “我俩本来就没一点儿干系,身份就免谈了吧。”那女人平静地说,“我是铁军的朋友,铁军是你丈夫的铁杆,因为他不便现身,托我顺便看望个朋友,就这些。”女人看看欧阳曼,眼神在询问:还有什么要问的? 欧阳曼点点头,半是疑问半是试探地说:“铁军啊,他竟能认识你这样漂亮高雅的江南女子?” “这话是我应该问你的,在我的想象中,尹松的妻子也不该是你这样子。”女人反守为攻,说话柔里带刚。 听见这话,欧阳曼陷入了沉思,对方的暗示让她有些尴尬。总而言之,眼前这个女人,衣着讲究,气质高雅,一点儿也不像是在黑道上混的人,虽然说话有几分傲气,但却是个热心肠,善心人。于是,欧阳曼又重新挑了个话题,神色黯然地说:“我听懂了。平心而论,谁不想做个好女人,但人的愿望与现实总是背道而驰,我们小小年纪,理想c憧憬就被锁困在蛮横之中,然后跌跌撞撞从农村爬回城里,我们憧憬着美好的前程,可是现实总是虚伪而肮脏。现在我们之所以叛逆,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灾难,听惯了太多的谎言,尹松或许走错了路,但他终归是一个真实的人,比起无所不在的虚伪,他更值得信赖。” 听欧阳曼这么说,那女人的目光由疑惑变为平静:“我理解你对人生的感悟。” 欧阳曼继续说:“每当一场人为的灾难结束之后,我们这群遍体鳞伤的受害者,看似精精神神地享受着阳光,甚至充满感情地对待每一株小草,可是在另外的空间,另外的地点,很多人可能忍受不了生活的戏弄,他们想凭借自身的智慧c力量开辟一条新的生活之路,但是在他们面前没有路,他们不被社会接受,只能自己接受自己。” 那女人踌躇片刻,仿佛自言自语说:“生活教会了我一项本领,那就是忘却。对于我来说,平庸琐碎的阳光,有时也能让人感受些许日常生活的暖意。” “你的话我谨记在心。我承认我的老公在走钢丝,但很遗憾,我认识他的时候就在钢丝上走着。我只好由着他的性子,在心里默默为他祈祷。” “我敢肯定,你曾经有过理智,但现在没有了。你反感一切正统的说教,在别人看来很神圣的东西到了你嘴里便成了笑料。我断定你有文化,你还喜欢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当然也具备独立思考能力。” “你一定很反感我这类女人吧?” “反感谈不上,你不过比较另类罢了。你厌恶平庸的生活,这不是对与错的问题。” 欧阳曼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她有种遇到知音的感觉:“人总要有些梦想,人生最重要的是体验c是过程。你或许不以为然,但是我有什么理由不爱我的老公?他使我的生活有滋有味,充满冒险,他在我身边说话就像一首生命交响曲,我躺下的时候,他是垫在我疲惫腰间的一个软垫,撒娇胡言乱语的时候,他是包容我一切的大哥。跟他在一起,就像乘坐疯狂老鼠。当然用现在人的道德水准衡量,有人会说他阴暗c凶悍,我却把他看作是我日常生活中的空气,是特殊材料构成的。离开他,我就会食不甘味,无聊至极,苦闷得要死。但是,有一点也挺烦人的他犟起来像头牛,总是要你为他提心吊胆。” 这时,出租车司机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前方是十字路口,左拐还是右拐?” 欧阳曼从包里取出钱递给司机,说:“靠边停下,请把她拉到她要去的地方。这是车费,多退少补。” 那女人从司机手里要过钱,塞给欧阳曼,坚决地说:“你下车,车费我来付,再说,回去我还有铁军报销呢!上海这一见,也算是朋友缘分,等尹松出来了,请我吃阳澄湖的大闸蟹行吗?” 欧阳曼觉得再推让下去没有意义,只得把钱收起来。 “说真的,咱们聊了这么久,也算是投缘,既然大家已经是朋友了,以后总不能相逢不相识吧!我叫欧阳曼,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女人看了看欧阳曼,说:“我叫吴泓。口天吴,一泓秋水的泓。” “吴泓,知道吗?要是咱们俩能早点认识,我们现在也许就是好朋友了,马上就要分手了,让我们拥抱一下好吗?” “当然,我也很喜欢你,咱们不已经是朋友了?” 两个女人轻轻地拥抱了一下,互相友好地拍拍后背。 欧阳曼刚要挪步,突然又想起什么:“喂!不好意思,这儿你比我熟,劳驾你给尹松想想办法。” 叫吴泓的女人点点头,平静地说:“车走车路,马走马路,咱们各想各的办法!” 出租车重新启动了,吴泓一脸平静,心里却像黄浦江一样波涛汹涌。 十天以后,警察带着尹松从拘留所的大铁门里出来,在值班室办理释放手续。尹松用手理理头发,仰望天空,太阳亮得刺眼,四周景物在晃动,他感到一阵眩晕,连忙用手捂住眼睛。 警察办完手续走出值班室,他发现尹松有些站立不稳,连忙关切地扶住他:“你没事吧?” “有些忽忽悠悠的,不知是房子动,还是我人动。” “由黑暗到光明有个适应的过程。”警察一语双关。 尹松时刻不忘潇洒:“我本来打算在你们这儿清闲些日子,没想到这么快就把我赶出来了,不够意思。” “尹松,不要得了便宜又卖乖。听清楚了,你是有前科的,也是因为打架吧!你不是毛头小子了,看起来也是个聪明人,还相信拳头能解决一切吗?出去以后好好走正道,不说别的,总该对得起你那个漂亮老婆吧!对了,我还没有告诉你,罚款的事是后来那个女人办的。气质高雅,谈吐不俗啊,是你的女朋友吧?”警察也不等尹松回答,自言自语道,“你小子有艳福,更该走正道。” 尹松打算解释,又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还一头雾水着呢,于是咽了口唾沫,把话也咽了回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 又一个晴朗的早晨,赵天星骑车路过护城河,不由放慢了速度,望着燕子追逐着穿过弓形的桥洞,在水面上翻飞追逐,由不得他心情万般愉悦,嘴里吹着口哨,满脸春风地朝“陕西中美商联科技开发投资公司”骑去。 总经理办公室设在4楼18号房间。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赵天星欣喜地见到了王总,王总知道他和哥哥关系甚密,人也活套,因此对他格外热情。 “王总,我还想劳驾您帮帮忙。”赵天星附在王总的耳边小声道,“我谈了桩生意,想借用一下你的招牌。” “什么生意?” “反正是大生意,事成之后,兄弟一定不会忘了你。”赵天星随即附在王总耳边,把自己这几天谋划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真是后来者居上,出手不凡啊!说实话,我的招牌也不值几个钱,既然兄弟需要,我一定帮助。如果你自己拿不下来,咱们就一块儿啃。我这人和我哥不一样,他一天到晚就知道在那四堵墙里闷着,我天生喜欢冒险,最爱干那空手套白狼的事。” “空手套白狼?”赵天星佯装不懂。 “别给我装迷糊,听我哥说了,你这人一拍头脚底下都动弹,还跟老哥玩深沉?” “哈哈哈!”两人一起大笑。 走出王总的办公室,赵天星心情舒畅极了。 吃罢晚饭,贝贝闹着要出去。淘气翻出一条长围巾,拦在儿子胸前,像拎小狗似的拎了出去。 静静的屋里,赵天星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两天来的经历像幻灯似的一幕幕闪现在眼前,心里充满着各种异样的感觉。人啊,真他妈的是命,有人搭眼看去就是个歪瓜裂枣,却整天吃香的喝辣的,王师傅的弟弟最典型,几年前还是个贩牛皮的,一眨眼工夫就变成了大老板。有人一辈子挣死扒活,吃的是人饭,出的却是牛马力,受人支配,看人眼色,到头来还是穷得叮当响。 眼前的处境实在是不敢再往下想,齐浩楠大学毕业没几年就当乡长了,按这势头干下去,前途大着呢。罡子回城晚,可人家一步就跨进了银行,混得也算有头有脸。就是大孬开个肉铺子,一年收入也很可观。尹松虽然走黑道,可人家也算活得风光,娶的老婆是大学生,嘴里叼的是“红塔山”,手上戴的是金疙瘩呀! 夜静如水,赵天星心绪难平,他斜躺在床上,手托着脑袋,思考着自己下步棋的走法。他清楚地知道,对付那个糟老头子并不难,难的是怎样搞到启动资金。一想到钱,赵天星心里就发慌。自从离职后,自己分文没挣,吃喝拉撒还要靠老婆。淘气整日泡在车间里加班加点,人也日渐憔悴。他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暗暗给自己鼓劲,一定要尽快想法子走出困境。 再说李大夫,自从和赵天星相识后,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能让他光宗耀祖的财神。何尝不想尽快和赵天星拉上关系?这么一来,不仅能为自己讨回公道,还能得到这个财神的鼎力相助。但又怕自己过于迫不及待会令人家讨厌而适得其反,欲速则不达。他硬是耐着性子等了一个星期,才小心翼翼地拨通了赵总的电话:“喂!您是赵总吗?” “请问您是哪位?”电话里传来了陌生人的声音。 “我姓李,叫李贞,是给赵总看过病的李大夫。” “噢!李大夫,您好,我是赵总的助理,老板正跟香港客商谈一份合同,过会儿我让他给您打过去好吗?” “好,好,好,谢谢,谢谢。”李贞放下电话,脸上显出满意的笑容,“没错,真是个大老板啊!看来人家还没忘记我这个朋友。” 赵天星自从和王总结识之后,两人非常投缘,他隔三差五都要来公司谝上一阵。刚才那个捏着鼻子接电话的正是赵天星自己。 王总看出了赵天星的把戏,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一笑:“七十二行,拉托最忙。这回我有预感,你的生意快成了!” 精明的王总从和赵天星的接触中早已看出,这家伙的谋略绝非一般,想必要不了多久,也会变成一个空手套白狼的高手。到那时,如果他能知恩图报的话,说不定还能给自己带来福音呢。想到这儿,他变得更加豪爽了:“老弟,你过一会儿要和人谈生意,如果我没猜错,还是一笔大生意。大老板没专车c没秘书,成何体统?”他转身对女秘书说:“这是车钥匙,今天我的车就留给赵总专用。” “不必,不必,就这都够麻烦的了。”赵天星诚惶诚恐。 “自己人,说这干啥。我让秘书闻晓配合你。” 王总对秘书吩咐道:“小闻,他是我哥的朋友,不是外人,待会儿要在这里会一位重要客人,你留下帮他做些事。” “王总,您放心!”闻小姐心领神会地答道,“我一定会让二位老总满意的。” 赵天星激动万分,上前握住王总的手:“王总,谢谢了!滴水之恩,我将涌泉相报。” 王总走后,赵天星立刻进入了角色,他煞有介事地坐在大班椅上,跷起二郎腿给李大夫打了一个电话,约好马上见面,放下电话,就开始不加掩饰地欣赏眼前这位女秘书。闻晓留着时尚的齐耳短发,俊俏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妩媚。她有一种天然的风韵,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性感。赵天星认为,漂亮妞儿和美酒差不多,都是提神的东西,所不同的是,美酒喝下去才有感觉,而漂亮妞儿盯一眼都会使男人浑身不自在。赵天星看着报纸。闻晓微笑着朝他走来,她像是在演练,双手送上一杯热茶:“赵总,您请用茶。” 赵天星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谢谢!都是自己人,你还是叫我老赵吧。” “那哪儿行,你现在就是赵总,呆会儿要是把戏演砸了,我可担当不起。” “闻小姐,你真聪明。有你做帮手,我相信一定会成功。” 门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闻晓用眼神示意赵天星:客人来了。 闻晓打开办公室的门,李大夫一眼就看见坐在大班椅上的赵天星。他朝李大夫点点头,用手捂着电话,小声招呼道:“您先坐,我正和董事长谈您的事呢。” 李大夫感激地点点头。 闻晓招呼李大夫坐在沙发上,端上茶水,递上香烟。李大夫的眼睛都不够用了,好家伙,这么阔气的办公室。这个年轻的大老板,不仅有气魄,还平易近人,不给人摆谱,真是相识恨晚呀! 赵天星放下电话,面带微笑地过来和李大夫握手。 “小闻呀!这位就是我常给你说起的那位身居陋巷的名医李贞大夫。不是他高超的医术,我这条残腿还不知要瘸多久呢。” “是吗?”闻晓微笑着点点头,恭维道,“久仰您大名,我代表我们公司全体员工向您表示谢意。” “看赵总说的,不是我的医术高,是你积德行善的结果。那天随便提了提官司的事,赵总就记在心里,令我不胜感激呀!” “哪里,哪里,这些对我来说也是举手之劳。”赵天星风度翩翩c口若悬河地和李大夫聊开了。 说了半天话,李大夫心想,他为什么只字不提开发秘方的事呢?也许,人家是干大事的,对这小小秘方根本就不屑一顾。想到这儿,李大夫决定提示一下:“赵总,那件事是不是咱俩一起议议?” “好呀”赵天星道,“我刚才正跟董事长说你的事呢,我们公司的大事全由董事会研究决定,如果您的秘方确有开发价值,我们很快就可以拍板了。” 李大夫脸上立刻笑开了花,一谈及秘方,他的话如同开了闸的渠水。 “李大夫,您能否谈一下方子的组成c成本和效益预测?”赵天星一本正经地问,随后又示意闻晓,“闻秘书,你记录一下,回头我好向董事会汇报。” 听到赵总说出“记录”二字,李大夫立刻显出为难的神情,停顿一会儿嗫嚅道:“赵总,我的秘方都是祖传的,从不外传。你们是不是只记录成本跟效益预测?” “那怎么行?董事会如果不知道方子的构成,成本和效益又从何谈起?我怎么说服各位董事?”赵天星板起脸,眼睛望着天花板。 “那,我担心,上回那个事情” “上回是上回,这回是这回。我是个爽快人,不喜欢藏着掖着,您要是信得过,咱们就合作,如果信不过,就权当没有这回事。” 听赵天星发出狠话,李大夫一下子就软了,赶紧说:“哪里哪里,赵总多虑了,我们之间的合作,我百分之百地放心。” “就是嘛,我看李老也是个爽快人。咱们言归正传吧!” “好的好的,一切全在我脑子里。”李大夫抬高嗓音,像小学生背课文一样,一字一板地说开了,说到一些生僻的药材名称,闻晓还特意要他重复一遍,问清楚是哪个字,然后再继续下去。大约用了不到一个小时,谈完了秘方的详细内容以及开发方案。 赵天星听完,煞有介事地谈了几点意见,最后说:“李大夫,您不愧为一代名医,谈得非常精辟透彻。我个人感觉,此秘方的确有开发价值,董事会上我一定说服大家,给您投资。” 听到“投资”二字,李大夫激动地站起来,握紧赵天星的手说:“赵总,你不愧为远见卓识的企业家,衷心希望我们合作成功!” 闻晓也喜上眉梢,柔柔地说:“李大夫,能不能把另外几个方子讲讲让我们也开开眼界?相信您不会吝啬吧!” 听见这话,李大夫豪爽地说:“那有啥呢,我怕误了你们的大事。” 赵天星朝闻晓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他脑子里在想什么,谁也猜不透。也许他觉得谈话该结束了。他指着大班台上的车钥匙说:“闻晓呀,我待会儿还要去一趟市政府,烦你把李老送一程。” 赵天星起身同李大夫握手道别:“理应我亲自驾车送您,只是事情太多,希望李老包涵。” “哪里哪里,赵总这么客气,下次我都不敢来了。你们谁也别送,我多日没活动筋骨了。”李大夫执意要自己走,赵天星一直陪他走到楼梯口。 回到办公室,赵天星甩掉西服领带,高喊道:“操老子要成功了!”随即感觉不妥,看看闻晓道,“咱俩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可不能犯傻。” “赵总,看你说的。”闻晓娇滴滴道,“我说过我是为二位老总服务的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 从这一天起,赵天星便不失时机地进入实质性开发阶段。他琢磨着用白纱布裹住药材,怕药物粉末渗出来,在外面又包上一层红布,用粘链封口,经过反复琢磨,缝制好的样品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了。 赵天星仔细核算成本,每米红布和白纱布可以做成二十个袋子,成本大约九块钱。一对粘链七角,每个袋子的中药材顶多五元,加上缝纫费c印刷费c包装费,每个袋子成本不会超过八块钱,拿到市场上卖四五十块应该不成问题。 半个月以后,第一批试制品出来了,赵天星琢磨了一个晚上,给产品起名叫“福寿袋”。第一批产品他没有投放市场,而是通过各种关系,特别是老爸的老战友c老同事,全部由他亲自送货上门,然后将反馈的各种信息分析研究,再经过改进,产品终于基本成型。 在研制阶段,赵天星就在西郊找了一家破产多年的小工厂,厂方开出的条件很合赵天星的心意,三年之内免收一切租赁费用,要求只有一个,按时给二十几个下岗工人发生活费。除此之外,如果长期租赁,双方亦可商谈合作事宜。这么一来,既解决了厂方的燃眉之急,也使赵天星节省了一大笔资金。 接下来,赵天星开始招标建厂房。闻得此讯,各类建筑公司蜂拥而至。赵天星定出条件,不管哪个公司中标,开工前必须交付10的质量保证金。没出一个星期,就有五十万保证金汇入了他的账户。 这五十万对赵天星而言,真是雪中送炭。他为这笔款的用途作了详尽的安排:拿出二十万元投资生产,二十万元用于广告宣传,再用十万安置那些下岗职工。与此同时,他还以地产作抵押,通过顾罡韬得到一笔银行贷款。短短几个月,赵天星摇身一变成企业家了。 由于广告的狂轰滥炸,福寿袋很快红火起来,就连一些牙牙学语的孩子都会背上几段: 小小福寿袋,神奇又可爱 敷在肚脐眼,病魔不敢来。 胃病患者戴上它,羊肉泡馍吃得香 颈椎患者戴上它,一身轻松好自在。 风湿患者戴上它,舞剑劈叉全能来 没过多少日子,“赵氏福寿袋”就开始在宽敞明亮的新厂房里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知道赵天星底细的人,都夸他脑子活套,一眨眼工夫就玩大了。 赵天星成了大忙人,经常一连几天回不了家,对淘气的爱已经寥若晨星。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赵天星安排妥生产,正准备出门办事,忽听见有人敲门,他以为又是谁来请示工作,打开门一看,却是闻晓。闻晓像一道亮丽的彩虹,让赵天星一瞬间目乱神迷,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招呼:“快请,快请!我说这几天左眼一直跳,原来是要来贵人了。” 闻晓坐下,笑嘻嘻道:“赵总,我来不会给您添乱吧?” “哪里哪里,做梦都盼你来呢!”赵天星将闻晓浑身上下打量一番,“闻小姐今天光临,有什么贵干吗?” “赵总真会开玩笑。”闻晓嫣然一笑,“听说赵总事业蒸蒸日上,闻晓投奔您来了。” “真的?那可太好了!”虽然意外,赵天星还是发出由衷的感叹,“我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正缺少一个助手,你来了那就太好了。” “真的?对我的期望值可不敢太高啊,我来是吃海鲜的。” “你这小精灵,是不想给我出力吧!我们先喝茶,晚上一起去吃海鲜。” 闻晓飞了个媚眼说:“怎么不问我是打短工,还是打长工来了?” 赵天星笑笑:“你是大大的功臣,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是吗?不过嘛,这几天您先不要给我派活。” “为什么?” 闻晓突然变了脸色:“过程就免了吧,日后慢慢说,反正是王总出事了。” 赵天星大惊失色:“出事了?事大吗?” “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就看怎么应付了。反正不论大事小事,我在王总那儿是呆不下去了,是王总打发我过来的。” 赵天星一听就明白是咋回事了,挠一挠后脑勺问道:“那个糟老头子来闹事了?” “那还用说,死缠活缠着要我跟他到法院去,嘴里还嘟哝说:回回都上当,当当不一样!” 赵天星嘿嘿坏笑着说:“我连累王总了,回头一定好好补偿。” “王总应付这种事,小菜一碟,人家上上下下黑道白道都有人,白的摆不平就来黑的,那糟老头子哪里是对手?问题是你给王总惹了麻烦,人是要知恩图报的。” “那是那是。”赵天星连连点头,“你先给王总捎个话,等忙过这一段,我一定亲自登门答谢王总。” 闻晓的加盟,使赵天星如虎添翼。召开新闻发布会,撰写广告词,参加各种销售会议,闻晓不仅成了赵天星的得力助手,也为他争得了不少客户。赵天星很清楚,他能有今天,和闻晓当初的鼎力相助是分不开的。赵天星不止一次和闻晓开玩笑说:“吃水不忘掘井人,闻小姐对我赵某可是恩重如山啊!” 闻晓听了报之一笑:“赵总又开玩笑呢,没有赵总的雄才大略,哪有闻晓的今天?” 赵天星对于闻晓的倚重,并非仅仅出于生意上的事。闻晓第一次闯进他的视野,他心里就痒痒了,但他明白只有把事情干大,才能和这样的女人有实质性往来。 一天晚上,没有安排招待客户,赵天星乘机邀请闻晓共进晚餐。闻晓开车,俩人来到一家新开张的五星级酒店。汽车缓缓停在酒店门口,门卫打开车门,彬彬有礼地将手伸过赵天星的头顶,赵天星一边下车,一边心里暗自得意,这种礼遇,过去只在电影里看过,那可是中央首长的待遇啊! 闻晓走下车来,一路上步履轻盈,目不斜视,门卫领着她登上光可鉴人的台阶,立刻有制服笔挺的年轻侍者走上前来接过她的风衣。走过门厅,眼前是装饰华丽的餐厅,光艳夺目,这就是有钱人光顾的地方。 闻晓按照侍者的安排就座,赵天星留心每一个细节。当然,这是高消费的地方,拉一张椅子时的优雅姿态,招呼客人坐下时的一挥手,坐定后将一块方巾盖在客人腿上这些动作本身就是含金量很高的。 用完晚餐,他们来到舞厅。赵天星和闻晓相对坐在圈椅里,桌上的烛光照亮了两人的脸。闻晓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赵总,我苦苦寻觅了多年,今天才遂愿。” 赵天星笑问:“你不会是找老公吧?” 闻晓笑笑:“看把你吓的,这叫旁敲侧击,不想讲点你过去的故事吗?” 赵天星故作腼腆地摇摇头:“当了几年土八路,然后招工回城,娶妻生子,就这些,你还想知道啥?” “哦,你好像在填写履历表,没有谈话的兴趣?” “在工厂里混了几年电工,两年前摔断了腿,走出了工厂。真没啥谈的,还是听听你的故事吧。” “几年前我从音乐学院毕业,好不容易搞到一个歌舞团的名额,又被人挤掉了,后来就一直在西安混,当过时装模特儿,演过电视剧,谁家办晚会了偶尔也唱两嗓子,有时还做点儿顺手的生意。” 赵天星说:“自由职业者,拿金都不换,你生活得很洒脱嘛。闻小姐,问句不大礼貌的话,你成家了吗?对不起,你要是觉得不好回答,可以不回答。” 闻晓笑笑:“没什么,我想这句话你迟早要问,我也应该告诉你,我有过婚史,他对我很好,人也正派,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的,只是我自己对婚姻有点厌倦,不到一年就拜拜了。其实我这个人不太适合给别人做妻子,大多数女人都喜欢把丈夫当依靠,把家庭当归宿,而我却不这么认为,所以” 赵天星接口道:“明白了,你大概属于那类崇尚自由,要过一种无拘无束生活的女人。我很理解,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谢谢你的理解,赵总,你的确与众不同。” “可是闻小姐,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知道,我关心的不止是你的过去。” “赵总还真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对不起,我现在回答你,我仍旧单身。” “噢,那一定是没遇到如意郎君喽?” “不是,我这辈子压根儿就不打算找什么郎君,所以就更谈不上如不如意。” “是这回事啊。” 闻晓目光幽幽地望着赵天星:“赵总,我去楼观台算过命,老道说我是旺夫命,你我相识本来就是缘分,我发自内心想帮你做点事。至于其他吗,我都不在意。” “你这么一说,我就轻松多了。我那口子毕竟和我是患难夫妻,只要你能保证我的后院不起火,我们把火热的激情全投在事业上,就没有攻克不了的堡垒!” 闻晓直直地望着赵天星:“话说开就好了,说心里话,我早就发现你那双眼睛里有一种激情,总担心没等我划火柴,你家后院就狼烟四起了。” 赵天星差点笑出声来:“可爱,闻小姐太可爱了。” 闻晓笑得捂住嘴:“你才可爱呢,我后悔没带相机。”赵天星注视着闻晓不说话了,闻晓也凝视着赵天星。乐池中传来的萨克斯声充满柔情。 闻晓闭上眼睛静思片刻,又睁开眼睛轻声道:“赵总,能认识你,我的确很开心。” “我也一样。”赵天星充满柔情蜜意,探过身子耳语道,“我有个心思,说出来你可不许骂我,你听好,我,现在就想把你揉成面团。” 闻晓霍地站起来,夸张地说:“想你是嘴皮上的功夫,你敢跟我走吗?” 闻晓住的地方在远郊,是一座尖顶的哥特式建筑,墙壁是片石砌成的,一道木条矮栏围着一个不小的花园。 闻晓拉着赵天星的胳膊走进院子,一条大狗呼哧呼哧地迎上前来,把赵天星吓了一跳。进到屋里,望着装饰豪华的客厅,赵天星眼睛都不够用了:“好家伙,太震撼了,你该不会是走私军火发财了吧?” “省点劲吧,干吗说得那么刻薄?” “闻小姐有一座豪宅,还用跟我赵某人打工?”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实话告诉你,朋友出国去了,我是给他们看家呢,等人家回来,我这个住豪宅的女子就要流落街头了。” “那怎么可能?有我赵某人在,也要让你住上自己的豪宅。”眼看着就要和美女相拥相吻,赵天星的口气也豪迈了许多。 在客厅坐定,闻晓端来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放在茶几上,悄悄地从睫毛下窥视赵天星,她对琢磨这个男人有浓厚的兴趣。 闻晓一边帮赵天星往咖啡里放牛奶方糖,用小匙搅着,一边注视着赵天星的眼睛,倾倾身子,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闻晓开得极低的领口处,一对若隐若现,近在咫尺,赵天星忍了忍,咽了口唾沫,只把自己的手轻轻落在女人的手背上,低语道:“我在想你。” “不信。”闻晓嫣然一笑,点着赵天星的脑门,“你那脑瓜子,只启动一半,都够我揣摸的。” “哦,难道比爱因斯坦的脑瓜还灵?” 闻晓笑道:“精明的商人都是情场高手,这个我没说错吧?” “知我者闻晓也。”赵天星略显尴尬,赶紧用玩笑岔开话题。 “其实我挺傻的。”闻晓在沙发上舒展开身体,双手枕在头下,仿佛在自言自语,“我天生爱做梦,常常躺在床上幻想自己成为万人景仰的公主,幻想许多发生在这个公主身上的浪漫故事,这是一个很好的游戏,思想装在你的脑子里,别人看不见也感觉不到,不管你想得多么荒诞无稽,也没有人笑话。” “这不是幻想,你现在就是我的公主!”赵天星不失时机地恭维眼前这个即将到手的女人。闻晓的眼睛明亮晶莹,流露着梦幻般的光彩。他无法把自己的目光从她脸上收回,那微翘的鼻子,修长的眉毛,薄薄的c鲜嫩的嘴唇,以及时时刻刻笼罩在整个脸庞上的一种性感c清纯的气质,这是怎样一个尤物?让男人如此动心?赵天星自打走出工厂大门,也曾和几个女人周旋过,那些女人都比闻晓成熟老练。然而当他此时此刻凝视着闻晓的时候,那些女人就像星星一般在皎洁的月光里隐退了,眼前这一轮明月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心。 闻晓把自己纤细的手指与赵天星的手指缠绕在一起,当他用手揽住她的腰的时候,闻晓没有退缩,只抬起两排长长的睫毛,用那对黑亮的眼睛凝视他。这凝视使赵天星心荡神迷,他想吻她,想立刻把她柔软的身体压在身下,但终于还是忍住了。她的头倚在他的肩上,细细的发丝轻轻拂着他的面颊,闻晓低低的说话声像潺潺流水在赵天星耳边响起:“我最近变得越来越自私了,我甚至想把你拴在裤腰带上。”她停顿了一下,仰头注视着赵天星,“你会永远喜欢我吗?你不敢答复我,对吗?” “这个问题太简单了,我爱你超过爱我自己,时间会证明这一切。”赵天星凝视着女人的眼睛。 “那我就再做一回傻女人,相信你的话。”闻晓靠在沙发上,那股慵懒劲儿更加动人,“可是我还是搞不明白,当初咱俩素不相识,你怎么会把那个事情的秘密让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是缘分啊,是老天爷安排我们相逢相知的。”赵天星继续着自己的甜蜜攻势。 此刻的闻晓,眼睛雾蒙蒙的,身子稍稍向后仰着,全身绷得很紧。身体里也似乎形成一种强大的张力,使那对似乎更鼓胀了,简直要把薄薄的衣衫撑破。随着赵天星一波接一波的攻势,她的呼吸逐渐变得短而急促,温热地吹拂在赵天星的脸上 赵天星终于忍耐不住,扑上去猛然把闻晓搂在怀里:“闻晓,你是我心中的太阳,没有你,我就没有温暖没有你,我又会回到那暗无天日的世界里苦苦挣扎。” 闻晓轻轻呻唤一声,调整了一下身体,赵天星急促地为她脱去衣裙 有生以来,赵天星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美丽的:小而坚挺,粉红色的向上微翘,炫耀般地颤动着,小腹平坦光滑,仿佛绸缎,小腹下面,一丛毛发一无遮拦地呈现在他面前。赵天星慌忙挪开视线。闻晓梦一般地躺在他的怀里,轻微的呻吟在耳边萦绕。他搂着她,拥着他早已不知幻想过多少次的玉体。 “天星,我爱你,今生今世我愿同你在一起。” 闻晓吐出长长的叹息,松开缠绕着赵天星脖颈的双臂,替他解开衣扣,脱去衣服,随手扔在地板上,随之万般柔情地抚摸着他的身体,将贴在赵天星的胸脯上。 赵天星再也控制不住了,他翻身而起,把闻晓平摆在沙发上。 闻晓微微抬起上身,再次用双臂将赵天星缠绕,两人的嘴唇粘在一起,欲火中烧的赵天星对这种浪漫的前奏曲已经失去了耐心,他为现在这一刻已经忍耐了很久,实在没兴趣继续和风细雨了,他粗鲁地抓住闻晓的两只脚腕高高抬起 闻晓呻吟一声,抓过沙发垫子塞到自己身下,赵天星猛烈的动作即刻点燃了女人的激情,骤然间爆发出惊动天地的叫喊,赵天星习惯了淘气的沉静,没想到这个女人对于如此敏感,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他在瞬间就达到了。 仿佛死了又活过来,赵天星侧身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一口,一股浓浓的烟雾随即从鼻孔里喷出。赵天星的目光有些迷茫,他不明白自己今天怎么这么不中用,爬到女人身上还没稳住就下来了。 闻晓却没有显出丝毫的埋怨,轻声问道:“天星,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究竟什么样的男人才能适合你。”赵天星此刻说的是真心话。 闻晓笑道:“扛上镐头能掘金,拿起家伙能打仗。” 赵天星说:“论我这镐头,充其量只能掘几块红苕,论打仗,你一个回合就把我撂翻了。” 闻晓咯咯笑个不停:“你不必害怕,我相信你会成功的。” 赵天星拍拍胸脯:“这才是理解我的好女人,下乡那阵子,我一口气干过俩钟头,不信你等我歇过这一气,会让你把天花板喊塌火!” 闻晓把指头竖在嘴唇上:“不要说大话,刚才都差一点把你那家伙吓得缩回去。” 听见这话,赵天星再次扑上去,把闻晓的紧紧搂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 尹松和欧阳曼伫立黄浦江边,望着江水滚滚东去,谁也没说话。偶尔对视一下,似乎都想从彼此脸上解读出什么信息。 欧阳曼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神情起了变化,她脸上浮起的那种笑容尹松从没看见过。这让尹松着迷,她还没来得及把思绪从某个遥远的地方收回来,他的两只胳膊已经把她搂住了,搂得那么紧,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摇晃颤动。 欧阳曼目光迷离c神情忧郁,似乎有什么难解的心结急需打开,终于隐忍不住问:“你出来了,也该会一会你那位漂亮的上海小姐。” 尹松显然不爱听:“废话!谁知道铁军在哪儿挂拉的女人,我以前连听都没听过。” 欧阳曼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别哄我!” “我跟铁军通过话了,他他说他爷的爷都是老陕,哪儿有什么南方亲戚。这你又做何解释?别说你想不通,我还想不通呢!不过,这个女人让我感觉那么陌生,但又是那么熟悉。真的,不骗你,亲爱的。” 尹松说着疼爱地抚摸一下欧阳曼的脸蛋:“风风雨雨这么些年,白天你是我心中的太阳,晚上你是我心中的月亮,世界上我哄谁都不可能哄你。这件事确实有些怪,但我有信心,就是把腿磨短c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神秘的女人找出来。” 欧阳曼娇嗔地说:“省点劲吧,管她是从天上掉下来,还是地底下冒出来,这谜我们不猜它了。” “那不行!”尹松用手指点了一下她的脑门,“你呀,醋劲还没消。” 一周之内,尹松已经是第三次来到这个小镇,恍惚进入一个时空交错的空间。 眼前是典型的江南水乡,水田c河流跟小镇总是隐在蒙蒙雾气中,白墙灰瓦的房舍同墨绿色的背景融合在一起,如同水墨画,乌篷船在画中悠悠穿行,船老大手划着桨,脚踩着橹,吱吱呀呀的声音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仿佛把人带入悠远的梦境。 迎面又过来一艘舟楫,船上无篷,却立着四五只鸬鹚。渔老大将手指塞入嘴中,一声尖厉的口哨,鸬鹚争先恐后跃入水中,浮出水面时,口中已叼起一条鱼。渔老大将鸬鹚擒住,抓住脖子让它们把鱼吐出,放入篓中,鱼儿还在蹦跳。 信步穿过湖边的小树林,望着幽静的水面,尹松一连抽了两支烟,他在记忆的仓库里搜寻那神秘女人的踪影。在他记忆中,似乎有过一个女人和眼下的这个女人有着似曾相识的声音和相似的神态。但是,那人是谁呢?尹松努力回忆,却总是一无所得。这么一想,他就觉得那女人仿佛就是一个幽灵,正躲在不远的丛林里向他窥视,想到这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尹松蓦然感到脊背窜出一股凉意,周围太静了,静得叫人心虚。 突然一个影子在树林里闪了一下,尹松觉得身上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定定神,揉揉眼睛,朝那边望去,却什么都没有,只有微风掠过林梢。他不禁笑了,骂自己真是没出息,神经过敏。 尹松甚至已经打算放弃寻找了,那个女人或许真的就是一个幽灵,他俯身站在湖边,注视着自己的影子。湖水清澈明净,他的倒影异常清晰,络腮胡c宽额c充满怀疑和冷峻的眼神。他长长吸一口气,把手伸向水面,打算把自己的影子搅碎。可惜手还没有碰到,水面上便映出另一个倒立的人影。 尹松差点儿原地跳起来,真是活见鬼,正是那个幽灵般的女人!她戴着墨镜,一头长发被风吹乱了,披在胸际和面庞上。水波随风荡漾,无法看清她的脸,但那忽而被涟漪拉长c忽而又被缩短的脸庞有种让人眩惑的美丽,惟有开阔而优雅的额头上,刻着光阴碾过的印痕。尹松屏住了呼吸,她终于来了!尽管她戴着墨镜,但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只要摘下墨镜,一对明眸就会像璀璨的明珠闪烁生辉 尹松平静地转过身来,阳光透过树梢,射在面前这张光彩照人的面庞上。 尹松呆呆地站在那里,眼前的女人,分明可以感觉到她身上散发的热力,听到她平静的呼吸。 她勉强一笑:“我实在是粗心,在汇款单上留下了破绽,如果没说错的话,你在这小镇已经转悠过三次了。” 尹松用惊疑的目光看着她:“没错,我这人天生爱猜谜,不把谜底揭穿是不会罢休的。”顿了一下又说,“快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好吧!我今天能走出来,后果早就想好了。但我有言在先,不管你心理素质多好,我还是得提醒你,要有充足的思想准备,我还有个要求,你必须对天起誓,今天的话,除你尹松之外,不许告诉任何人,也包括你老婆,你能做到吗?” “能!”尹松咬了咬嘴唇。 女人目光正视,轻轻喊了声“尹松”,随即停住,让自己的语音平静下来:“你还记得一个叫黛微的女孩吧?”说罢,她缓缓摘下墨镜。 “你是”尹松望着眼前这个女人,语无伦次,“天哪,你不是” “尹松,没吓着你就好。”黛微向前走了两步,“尹松,我就是黛微,是在同学c朋友心里已经死去八年的黛微。今天见到你,我也算是回到了人间。”黛微虽然语气平静,可眼泪已顺着脸颊流淌了下来。 “黛微,真的是你?”尹松感到一阵恍惚,一时竟有了虚脱感。 黛微望着尹松:“记得你小时候,蛇缠在脖子上都不怕,现在你竟冒冷汗了?”她改用纯正的西安话说,“你仔细看一看,看我像不像那个学习委员黛微?” 尹松脸颊的肌肉微微颤抖,他屏住呼吸,凝神打量黛微,黛微像是有意配合他的目光,缓缓移动着身子。她一袭白裙,外面套着一件黑色针织镂空外套,娇好的脖颈上围着一串珍珠。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黛微本人,岁月给她乌黑的发丝里掺杂了几丝白发,却使她的美平添了沧桑感。尹松困惑地眨着眼睛问:“这到底是咋回事,记得我从铁军嘴里知道你不幸的消息,不顾公安的追捕,还偷偷跑到高坎村,到你坟前看了一次。” 黛微说:“尹松,你可能做梦也不会相信我们这辈子还能重逢吧?” 尹松轻轻抓住黛微的手,那纤细的手指在他的手中秋叶般地颤抖,两肩也在轻微地耸动,那细而长c弯曲得很美丽的头发一直垂到胸前。黛微用含泪的目光瞧着他。 尹松的眼圈也红了,孩提时代的影子,校园里的故事,插队时一幕幕的景象在眼前反复交叉映现。他突然感到嗓子眼发堵,有一股热流从心灵深处喷涌而出,一瞬间,这个刀子捅进肉里都不吱声的硬汉,竟泪如泉涌当着黛微的面失态,尹松感到很丢脸,于是极力压抑自己,狠狠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然而这种压抑实在太难受了,他觉得呼吸困难,似乎要窒息,那股急于喷涌的热流被封住了出口,在他体内翻腾着,让他最终没有控制住,终于嚎啕起来 黛微温柔地拍拍他的肩膀,像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尹松,想哭就哭吧,我郁闷的时候,时常也来这儿哭一阵子。” 尹松哭够了,平息下来,沉默了一会儿,猛地拉住黛微的手:“不行,我这就把你带走,带回西安,还你本来的面目,让你洒洒落落地站在所有熟悉你的人面前!” 黛微苦笑道:“尹松,你答应我的,我在所有熟识我的人中,已经死掉了,画了一个完美的句号,就不要让他们再受到惊吓,打破他们现有的生活格局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走出了痛苦的沼泽。时光是不会倒流的。那扇门太沉重了,凭我这弱小的臂膀,是根本扛不开的。” “那还有我呢!”尹松一副凛然的样子。 黛微破涕为笑,温婉地说,“我又看到过去你的影子了,不要再冒傻气了。虽然我走不出悲剧的命运,却能把握现在的生活我很富有,我有我们的孩子。” 尹松茫然,随即拍拍自己的脑袋:“是啊是啊,你肯定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 听见这话,黛微的眼睛里再次溢满泪水。她望着尹松,微微翕动着嘴唇:“如果我没记错,你是插队第二年出的事,后来发生的事你可能不知道。”黛微脸颊微微泛起红晕,“1978年夏天我考上了大学,至今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连入学通知书上盖着的红印的味道都记忆犹新。高坎离姜沟少说也有十五里路,我早饭都没吃,几乎一路小跑赶到你们队,只想把这消息尽快告诉他。” “罡子肯定高兴坏了,我都能想象出他当时眉开眼笑的神气。” 黛微摇摇头:“哪儿呀,就在那一天,他突然像犯了神经病,要和我断绝恋爱关系。” “那小子犯啥神经?他想干啥?” “当然,他说的理由也不能说没道理。他一脸严肃望着我:黛微,你明天就要步入大学的殿堂了,我还要在这黄土窝里挣扎。你知道我和陈长太积怨太深,不知道他要把我拖到啥时候。我怕你分心,怕误了你的前程。” “真能胡扯!”尹松焦急地问,“后来呢?” 黛微微颦着眉梢,带着笑意摇了摇头,恍惚中,许多被悠悠岁月尘封的往事好像同时被灼亮的光源所照耀,像电影画面一样鲜活地呈现在她的眼前。 “你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咋可能像小孩子过家家,说断就断?那分明是一种伤感,一种离愁。这种伤感来得那样突然,一时竟使我难以自抑。不怕老同学耻笑,也就在大家热热闹闹聚餐后的那个夜晚,我俩在冲动和慌乱中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时刻。就在这个夜晚,我有了孩子,是他的孩子。若不是这样,我可能没有勇气活到现在。” 尹松一声不吭,目不转睛地望着黛微,沉思着。 黛微仿佛自言自语般说下去:“自从那小精灵降生之后,就给我带来了无尽的喜悦和自豪。那个小不点儿,他的聪明乖巧,在我们这个小镇是数一数二的,不知赢得了多少赞赏c羡慕的目光。三岁起我教他背唐诗宋词,五岁时他就会写毛笔字了。他继承了罡子的正直和聪明,又勇敢好斗,在外面闯了祸,给他讲道理一听就懂,但是一转身又会重蹈覆辙。这个小子,跟他老爸简直像极了,甚至连吃相都一模一样” 听到这里,尹松嘿嘿笑道:“果然是罡子的模样,那你更应该带他找爸爸去呀,如今都什么年代了!” “不可以,我不能打乱他的生活。或许,等孩子长大了不,长大了也不会,或许在我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我会告诉他真相,到那时候我就再也不会打扰罡子的生活了。” 尹松听着,点燃一支烟,狠狠吸了两口,浓浓的烟雾从鼻孔里溢出。“我明白你的心境,每个人都有自己对生活的理解。”顿了一下,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我一直搞不清楚,你是在哪儿认出我的?” 黛微凝视着尹松,眼神中有一种柔柔的光泽:“只怪地球太干脆说清楚吧。这个度假村,老板就是我舅舅,那天正好我带儿子去游泳,一看打架了,我拉着儿子就走,生怕殃及到孩子,忽听有人用西安话骂人,我本能地停住了脚步,就在认出你的一刹那,我差点儿失去理智喊出声来。虽然你长满络腮胡,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后来又认出了铁军。” “噢。”尹松舒展了眉头,“那你又是咋知道我关到哪儿的?” “亏你还走江湖呢,也不动动脑子,舅舅好歹也是这一带方方面面都给面子的人,只一个电话就搞定了。” “噢,我全明白了,我这几天一直犯迷糊,不晓得自己是哪辈子积下的阴德。” 黛微依然沉浸在一种意境中,她目光迷离地凝视着远方,嘴里似乎在梦呓:“那天傍晚,我独自一人来这里散步。偶然抬起头来,发现太阳将要下山,树林洒满了落日的余晖,北方天空乌云密布,云的边缘仿佛在燃烧。面对如此辉煌的落日,我突然感到周身寒彻,就像掉进了冰窖。这一切与过去的情景太像了,让我想起那个终生都会令人瑟瑟发抖的日子,那可怕的瞬间总在眼前浮现,接地连天的狂涛吞噬了一切” 尹松凝视着暮色沉沉的蓝色苍穹,一弯新月已经升起。该到分手的时候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衣兜里掏出一叠钞票递到黛微手中:“老同学,不要嫌我俗气,你一定要收下,早知道是这回事,我就你的地址我已记下,今后你和儿子的生活费用全包在老同学我身上了。” 黛微板起面孔:“尹松,不要逞强,我今天见你,谁叫咱们是老同学呢!我有自己的工作,虽然不富裕,但也不愁吃穿,钱对于我这个安于现状的人来说,没有太大用场,真的。” 尹松急了:“你,你是嫌我这钱不干净?还是” 黛微微笑着说:“你又让我想起小时候的神气,动不动就激动,这么多年了,一点都没变。好了,不要争了。这钱你可以留作我们友谊的见证。” 短暂的沉默之后,黛微转换了话题:“尹松,咱们那些老同学还好吧?弦子和浩楠,他俩可是天生的一对,淘气c天星有孩子了吧,大孬怎样?” “听说弦子和浩楠结婚了,浩楠大学毕业又回到了咱们插队的渭北,当上乡长了。” “是吗?”黛微惊讶道。 “弦子进了杂志社,舞文弄墨。两口子真是比翼双飞呀。淘气c天星一起招工到了针织厂,孩子据说也好几岁了。大孬嘛,你都知道,和我一起犯的事,他命不好,栽了,坐了三年大牢,现在听说在农贸市场卖肉呢,混得还可以。” 黛微鼓足勇气,问:“那,罡子呢?” 尹松字斟句酌地回答:“听说,从农村回城进了银行,后来好像在跟他们行长的女儿谈恋爱。这些都是从朋友那儿听的,准头有多大,我也不敢保证。”尹松停顿了一下问,“你为什么不成家?” “谁说我不成家,早都成了。”黛微微笑着说,“白天我有一个大家,一大堆儿女围拢着我。晚上有我一个小家,我那宝贝儿子陪伴着我,很幸福。” “哦,这么说来你是教师了?” “是啊,天天围绕着一群孩子,心情可好了。” “儿子多大了?” “开学就上二年级了,他一天也没有离开过我。” “噢,长得一定像罡子吧?能不能让我见一见?” “不行!”黛微坚决地说,“他两三岁的时候我就哄他,开始说爸爸出国了,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慢慢长大了,我又哄他说爸爸是解放军,在部队的一次演练中不幸牺牲了。” 黛微突然想起了什么:“尹松,我说的是不是有点儿太多了,你可千万要保守秘密。” 尹松作沉思状:“我来到此地,本打算休整一番,无意中却发现了一个奇迹,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奇迹!” 黛微还有些担心,庄重地告诫:“尹松,算我求你,我的境况你万万不能告诉罡子,你以为爱就必须是厮守吗?为你爱的人祈祷c祝福也是爱啊!人世间的奥秘我已经明白了,如果在今世我为他祈祷,来世再走到一起不行吗?” “行!”尹松咬牙果断地说,“黛微,我真从心底服了你。” 黛微勉强笑笑:“尹松,男子汉不能食言,一定要保守秘密!必要的话我俩可以保持联系,但要单线联系。” 暮色深沉,黛微眼里噙着一汪泪水,望着尹松渐渐远去的背影,有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跟着又是一滴,又是一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 赵天星近来脑子很乱,各种不痛快的事都搅和在一起,弄得他心情烦躁。再加上闻晓这么一搀和,就更让他找不着北了。 当年的生意场就是这样,穷惯了的中国人口袋里突然有了大把的钞票,不知道用来干什么,除了胡吃海喝,就是男女,赵天星当然不能免俗。 而对突然的发迹,赵天星感慨良多,平时逛街,自己到处找美女,美女对他视而不见如今不用他找,一个个美女仿佛被上帝用魔鞭从某个角落里赶了出来,纷纷出现在他身边,令他眼花缭乱。赵天星一开始还算清醒,他心里明白,这些闻晓之流的美女目标很明确,是专给他的钞票找销路来的。不过时间一长,他就有些飘飘然了,他无法拒绝美人的盛情,哪怕是假的,他也乐意把它当成真的。赵天星常常这样安慰自己,生活好比大舞台,每个人都可以是演员,舞台上的爱情故事不过是在做戏,大幕一落各回各的窝。既然看透了这一点,就该好好享受生活了。 这天早上,赵天星从抽屉里拿出几份合同,打算仔细看看,闻晓走过来,轻轻给他按摩肩部。 闻晓轻声说:“今天天气真好,我想让你陪我逛街,好吗?” 赵天星冷淡地回答:“要买啥我把钱给你,自己去吧,没看我忙着呢?” “你最近好冷漠哟,我想跟你谈谈,是我哪些地方做的不妥?” “你看我整天忙的跟孙子一样,我们要好好干事业,总不能一天到晚谈情说爱吧?” 闻晓噘嘴吊脸,哼哼唧唧地说:“你一个多礼拜没和我在一起了,你不会又喜欢上别的女人了吧?” 赵天星白了她一眼,“你把我看成啥人了?” “我知道你忙,可你总不能老让我晚上一个人背床板,你好狠心呐!” 赵天星叹了口气:“今晚我就有两个应酬,完了就过去,这会儿不要烦我了。” 闻晓弯腰吻了赵天星的额头:“我等你,早点儿回来啊,别让我大半夜趴在窗口望眼欲穿。” 赵天星今晚除了要和税务所长一起吃饭,还答应和药监所的几个朋友去唱歌,现在又答应了闻晓。自从和闻晓上床之后,赵天星又结交了几个女友,一个是歌舞团的演员,俩人是在一次酒会上认识的,酒会结束以后,就直接去饭店开了房间还有一个女人,是哪个时装队的模特儿,赵天星被一双修长的大腿迷得神魂颠倒但是,女人多了也能成灾,没出一个月,赵天星的现金流通就出了问题,人也变得脸色蜡黄,无精打采,谈业务的时候总是哈欠连连。 过去的一个月里,赵天星只回家了三次,还要想方设法瞒过闻晓的眼睛。他有爱他的妻子,又有如痴如狂的情人,他不能让后院过早起火,他必须合理地支配对闻晓的感情投资。 然而,客观事物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每次见到淘气,赵天星都显得无精打采,说话三言两语了事。更为严重的是,淘气对天星也显得很冷淡,甚至连一点的表示都没有,这不是个好兆头。 赵天星怀疑淘气的缄默一定是事出有因。是她发现了什么,听说了什么,还是女人的第六感觉?赵天星找不到答案。 这天晚上,赵天星很晚才回家。已经是冬天了,房间里暖融融的,暖气片上暖着几只红苕,满屋飘着淡淡的香甜。淘气坐在沙发上,像鸡啄米似的织着毛衣,脑袋时而低下来,时而倾斜,时而向后仰一仰,根本无视赵天星的存在。 赵天星俯身把滚在地上的线团捡起放在沙发上,线团没放稳,又滚落下来。淘气轻飘飘地瞅了他一眼。 赵天星没话找话:“这么晚了,还在加班呀。” 淘气迅速收起毛衣,身子又重重坐在沙发上,眼神直直地望着窗户。 “走,洗洗睡吧,明天的事一个挨一个。”赵天星强装笑脸。 “哼!”淘气像躲避瘟疫似的闪了一下,冷不丁地说,“怎么,你还知道有家?” 赵天星瞪大眼睛:“几天没见,变生分了?” “生分?你觉得谁顺眼就跟谁过好了,也不嫌累!”淘气眼睛里透出一股审视c愤怒c讽刺的光芒。 房子里一片寂静,淘气流着泪,哽咽地说:“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告诉你,我不想跟你这没心没肺c忘恩负义的人过了。” “咋啦?”赵天星装聋作哑。 “赵天星,你不要演戏了!”淘气忿忿地抹了一把泪。 “你这是干什么呀?我一天到晚辛辛苦苦的为啥?还不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家” 淘气噌地站起来:“你再说一遍?” 赵天星没敢再吱声。 “为家?”淘气抬高了嗓门,“你野得连家门朝哪儿开都忘了,还有脸说为这为那?” 赵天星从来没见过淘气发这么大火,他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但他还想极力挽回,尽可能地编造出能够自圆其说的情节来。 “老婆,你先压压火气,听我慢慢解释。” 淘气双手捂住耳朵:“我不听,不听你编故事!” “咋那么没自信,咱俩的爱情可是掺着苦水酿出来的,再给我赵天星十个胆,也不敢做出越轨的事呀!即就是你听了些闲言碎语,也该听我把话说清楚嘛!” “好,那你说吧!” 赵天星苦笑道:“你能不能换种口气,不要像审犯人一样?” “少嬉皮笑脸。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这张嘴能把死人说活,也能把活人说死,我今天倒要看看你给我咋编这个圈!” “我的好老婆,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更不要受别人的挑拨。”赵天星拿起热乎乎的红苕,一掰两半,“来!先吃点夜宵,今晚咱俩好好聊聊。” “明天我上早班,贝贝还要上学,没工夫听你瞎扯!”淘气指着赵天星的鼻尖,“你听好了,我可以考虑给你一次机会,但你必须老老实实说清楚你的问题,要不然” “要不然咋了?我又有啥问题?” 赵天星得了便宜就卖乖,让淘气怒不可遏:“你不要背着明白装糊涂,你干的好事我不但要告诉儿子,告诉咱爸咱妈,还要到你公司去,让所有人都知道!赵天星,你走着瞧,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今儿是咋了?翻天了,哼!给鼻子就上脸。”赵天星佯装愤怒,一把将半拉红苕摔在地上。淘气先是一愣,随即抓起另一半红苕,挥手便砸在赵天星脸上。 赵天星快晕过去了,傻傻地摸着脸,浑身颤抖着:“他妈的!你c你要翻天了!” 淘气根本不吃这一套:“说!你跟那姓闻的是咋回事?整天在哪儿鬼混?你说!” 莫非她什么都知道了?赵天星此惊非但是还想反守为攻:“啥叫鬼混?难道在一起共事叫鬼混,陪客人吃吃饭c唱唱歌c跳跳舞叫鬼混?你知道她费了多大的劲儿帮我打开市场,帮我拉了多少客户,给我创造了多少利润?” “所以你就给她买房子,就陪她睡觉,就” “在哪儿给她买房了?我又在哪儿陪她睡觉了?” “巧克力公寓。” “还有鼻子有眼的,你见了?” “见了,是三栋二单元二楼西户!” 赵天星哑口无言。 淘气指着赵天星的鼻子:“姓赵的,我是给你留面子,捉奸没有捉到你的床上就是了!” 沉默了片刻,赵天星干脆死猪不怕开水烫,无所谓地说:“好吧,既然摊牌了,那你说咋办吧!” “咋办?好办!”淘气说着从包里取出早已写好的离婚协议书,“签字吧!” 赵天星接过协议书,手有些颤抖,他觉得一阵恍惚,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他感到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苦,他要失去这个可爱的妻子了。 “老婆,我的好老婆,我错了还不行吗?”赵天星带着哭腔说,“我我真想把你叫声奶,我真的是无奈呀!” 淘气有气无力地说:“你背叛爱情,难道用一个错字就能让我原谅吗?其实不是你错,是我错了!我太痴情c太傻,甚至牺牲自己去宽容你,可是你却这样伤害我。赵天星,谢谢你,是你的所作所为擦亮了我的眼睛,让我作出这个决定。” “老婆,别说了,我活成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真想一头撞死在你面前!我简直不是人。” 赵天星颤抖地伸出手,朝自己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清脆的声音把淘气镇住了。 赵天星挥手又要朝脸上扇,淘气猛地抓住他的手腕:“不要逢场作戏,你就是把脸扇成屁股,也扇不掉你的罪过!” 赵天星突然发现妻子身上潜伏着的另一种性格,他一下子捕捉到了扭转眼前这种局面的契机。他开始声泪俱下地讲自己如何认识的闻晓,闻晓又如何帮他闯过一个个难关,最后如何没有抵挡住这个女人的诱惑,当了她的俘虏。赵天星诚恳的态度,动听的话语,渐渐激起淘气心中潜藏的宽容之情。 此时此刻,赵天星把全身能量都化作了动听的语言,把聪明才智最大限度地显示出来。淘气凝视着赵天星,她问自己,或许他的良知还没有完全泯灭,他的内心还在爱着她,爱着他们的家。听完了冗长的忏悔,淘气一声叹息,像是自言自语般说:“赵天星,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但是,过去的事情你必须叫它过去!” 赵天星接过淘气递来的毛巾,顺手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老婆,我的好老婆,你太好了,太可爱了!” 淘气的怒气终于平息了,转而嗔怪地说:“那你为啥要同时爱两个女人?” “那哪儿是爱,那是作戏,是被迫无奈。你简直就是福尔摩斯,我今后再不敢演戏了。不过你得给我些时间,不然” “不然怎么了,她还吃了你不成?” “不是那回事,等我把她的权力一点点收回,把容易出问题的方面考虑周全,再打发她走人。” 淘气坚决地说:“好,可以给你时间,但是要快。” 赵天星浑身一震,兴奋地站了起来:“谢谢老婆给我悔过自新的机会。” 淘气张嘴想说什么,赵天星轻轻捂住她的嘴:“老婆,啥都别说了。”赵天星张开双臂紧紧拥抱着淘气,恍惚中淘气觉得赵天星滚烫的嘴唇已经贴了上来,她慢慢地将嘴唇迎上去 一场轩然大波平息了,他们仿佛被巨浪抛进了一个幸福的港湾,从幸福到陶醉,来回反复,然后精疲力竭地睡着了 赵天星一觉醒来,已是上午十点了,屋子里空空的。他换上摆在床头柜上的衣服和擦得锃亮的皮鞋。往日的沮丧已成了遥远的事情。 两口子的事情是关在屋里发生的,对于外界来说,一切都宛若平常。但赵天星还是无法保持平静。可以想象,闻晓那边一夜不见他的人影,会是什么情景。赵天星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 回到办公室,赵天星坐在大班椅上看报纸,闻晓没有追问他的去向,而是拿来两份签好的合同让他过目。赵天星稍稍松了口气,这使他有喘息的时间审视面临的境况,本着生存与发展兼顾的原则,在脑海里对今后的策略很快做出了全盘考虑。 一连好多天,赵天星都无法静下心来。他最后一次审视和闻晓的关系,结论和当初的认识完全是一样的。 最近,赵天星真的开始厌烦闻晓了,因为经常有关于闻晓的闲言碎语传进他的耳朵。尽管他自己和闻晓的关系也是相互利用,逢场作戏,但赵天星依然讨厌女人为了某种目的和男人上床,男女之事在赵天星看来好比打牌,既然在一起玩了,就要遵守它的规则,今天和自己缠绵悱恻,明天又躺进另一个男人的怀抱,这种事让赵天星看来就是不守规矩。赵天星还记得和闻晓第一次偷情的场景,那天她还装模作样地铺垫了半个晚上,又是谈古论今,又是靡靡之音地玩着小资情调,其实全是画蛇添足,她只是想把你口袋里的钞票哄出来而已。 或许在闻晓眼里,男人都是嫖客,只要你有钱,她就会想着法子粘住你,这时只要你需要,啥时候她都会伺候你,要是钱夹子空了,她一拧身就可能躺在另一张床上。 赵天星越想越来气,就像眼睁睁吞下了一只苍蝇。想想也是,朋友们的忠告不是没有道理,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要是无缘无故向你献殷勤,你可要小心,稍不留神,就会捅出大乱子。 不知什么时候,闻晓轻手轻脚走进赵天星的办公室,她脸上浮着笑容,手指翘着,递上一只削好的苹果,娇滴滴地说:“赵总,新鲜的红富士,又甜又脆。” 赵天星浑身一震,像遭到电击,随手就将苹果丢进了纸篓。闻晓气得脸色发白,怒道:“你犯啥神经?” 赵天星注视着她:“你知道咱俩是啥关系吗?” “你说呢?” “是老板和员工的关系。你来得正好,我们谈谈可以吧?” “请讲,我洗耳恭听。” 赵天星上下打量着她:“我建议你是不是改个名字?” “你今天是哪根神经不对了?” 赵天星摇摇头:“你应该叫孙猴子,一个人同时招呼一群男人,没一点分身术,咋能受得了呢?” 闻晓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赵天星:“你不会是从精神病院偷跑出来的吧?如果你的记忆力没有完全消退,你就应该记得,我俩是咋走到一起的,你又是怎样在我的帮助下,一步步混出个人样的。” 赵天星仰头望着天花板:“闻晓,我当然记得咱俩是怎样碰出感情的火花,可那已经是翻过去的一页。可以明确地说,现在我后悔了。我想重新修正咱俩的关系。当然,我非常清楚,你手上有置我于死地的撒手锏,为了我的事业,我承认你贡献了热情,也奉献了身体,但我赵某人也不是薄情寡义之人,我可以对以前做过的事承担责任,如果你觉得自己太委屈,可以提出要求,只要不过分,我会考虑的。” “你今天是吃错药了?变脸比脱裤子还快!” 赵天星合上报纸:“咱俩毕竟有过好多浪漫的夜晚,还是不要太绝情,不要把脸面撕得血淋淋的。我受点麻烦事你今后也不好嫁人嘛!” “赵天星!”闻晓气得浑身发抖,“你真的考虑好了?我现在还把你视同一个精神病患者,允许你把话收回去!” 赵天星做出打住的手势:“我说出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我知道你下面大概要说你爱我,离不开我对吗?这就有点太不知趣了。我可以肯定地说你既不爱我,也不爱你身边的任何一个男人,你爱的是钞票。闻晓,我真弄不明白,你这个销售部经理,吃了那么多回扣,也该知足了吧?为什么还要今天跟这个,明天跟那个,当今的怪病那么多,你就不怕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 赵天星的话说得很刻薄,闻晓的嘴唇在颤抖,她的手指几乎顶上赵天星的脑门:“你个无耻小人,既然能把脸当屁股,那我也无所谓了。说句心里话,我真后悔认识你,你不愧当过知青,染了一身的刁民习气。赵氏福寿袋的诞生,确实是你的杰作,是你狡猾c奸诈的见证。当初,我看上你的就是这一点,想跟你学几招混饭的本领。你说得没错,我身边是有许多男人,可是他们没一个好东西,争着抢着献殷勤,是因为我年轻c漂亮,我和他们就像是做买卖,哪个给的钱多就可以成交。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技能,不能充分利用,也会造成资源浪费。你也好,那些垂涎三尺的男人们也好,我一眼都能看到你们的骨头里,不外乎是逢场作戏,是甲方乙方的关系,生意成交了,各走各的路,你听明白了吗?赵总!” 赵天星笑道:“闻晓,既然你道出了心里话,承认我们是甲方乙方,那我们就最后谈一笔生意,你可以开个价,成交之后,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闻晓傲慢地笑道:“看来,对你我也没看走眼,这样的态度就为我们的谈判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据我所掌握的情况,从福寿袋的横空出世到今天的批量生产,除去必要的铺路c渗渠c打点c支出,每条袋子的纯利润少说也占到60以上。咱俩一个馒头掰两半,你说该给我多少吧?” 赵天星脸上腾起了怒火:“你c你太过分了吧?这哪是谈判,简直是敲诈!” 闻晓起身拍拍赵天星的肩膀:“赵总,你怎么变得越来越小气了,想想看,你一个穷工人,瘸着条腿走出工厂,啥不是空手套白狼得来的?你叫我今天公这个关,明天趟那条河,工商局c税务局c药监局哪一关不是我按你的旨意攻克的?我给你编写广告词,说里面有虎骨多少c灵芝多少你真的就不怕我把里面的猫腻大白于天下?”她说完扭头欲走。 “等等!”赵天星有点儿心虚,“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你的条件太离谱。我已经料到这一步了,我们还可以再谈。” “看在过去的份上,可以考虑,但我的筹码不会降得太低。”闻晓摔门而去。 赵天星手撑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手表上的指针已指向深夜十二点,赵天星坐在车里,手扶方向盘,目光炯炯,没有一丝倦意,他在车里已经足足等了三个小时,他下定决心,今天就是等到天亮,也要揭开闻晓的庐山真面目。 前方亮起了耀眼的车灯,赵天星猛地打起精神,车停了,喇叭响了三声,随即一个六十上下的男人走下轿车,目光盯着亮灯的六楼,很快,六楼的窗户开了,闻晓俯身朝楼下挥手。赵天星不动声色地跟在那男人后面。 男人小心翼翼地走着,赵天星远远跟着。 来到六楼,赵天星熟悉的那道门悄然打开,房门随即在他们身后砰然关闭。 赵天星点燃一支烟,面部肌肉抽搐了几下,心里腾起了一股怒火,一支烟吸完,他狠狠摔掉烟蒂,掏出钥匙,轻轻打开了屋门。 门开了,闻晓一见是赵天星,大惊失色:“你,你怎么来了?” 赵天星推开闻晓,走进客厅,闻晓惊慌失措地跟着他,那老头子已经换上了睡衣从卫生间里出来。 赵天星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举起拳头 闻晓带着哭腔,不顾一切抱住赵天星的胳膊:“你想干什么?他是” 那男人愤怒地盯着赵天星:“你是干啥的,敢到这儿撒野?不知道马王爷长了几只眼?” 赵天星指着男人怒吼道:“你个老不死的东西,这房子是我的,这是我家!你给我滚蛋!滚!” 听见这话,老头子惊慌失措,也顾不得脱掉睡衣,拿起衣架上的西装,连滚带爬地跑了。 赵天星窝在沙发里,闷头抽烟。 “天星,你听我解释,我”闻晓悄悄地凑上来。 赵天星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猪往前拱,鸡往后刨,这是本性,你别给我编圈了。瞧这老家伙的派头,最不行也是个局长,是他包了你?” 闻晓平静地摇摇头:“不对,我们刚认识。” 赵天星苦笑道:“这就不好了,事已至此,你还把我当小孩?这是咱俩的房子,你就是想跟别的男人上床,也该另外找个地方嘛!” “天星,是我做得太过头了。但你也有责任,你已经有半个多月没回来了吧,我是个女人,我也需要男人。”闻晓说着就要哭了。 赵天星不为所动:“你另有新欢,我管不住,但是有两个条件,第一,招呼一声总可以吧?第二,不能在我的房子里,好歹说这也是我的家,在我的家里招野男人,这就太过分了!” 闻晓冷笑道:“别得理不饶人,说吧,你到底想干啥?” “想干啥你还不明白?咱俩的那盘棋还没下完呢,接着往下走吧!” 闻晓突然变了语气:“天星,那天我其实说的是气话,是想试探一下我在你心中的分量。你别这么认真,看在以往的份上,你可以发发脾气,吼两嗓子。人说损人要利己,你就是把我搞得身败名裂,自己又能得到什么?” “少啰嗦!这盘棋今天必须要决出个胜负!” 闻晓抹着眼泪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嘛。我承认输给你了,下面的事你就看着办吧,我不会缠着你,相信赵总也不会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一夜夫妻还百日恩呢!公司的事,我走后你多保重吧。” 赵天星以为他和闻晓的故事已经结束,从此以后再不会有瓜葛。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就在第二天,当他还在伤感中难以自拔时,这个曾经口口声声说爱他的女人,堂而皇之地以销售部经理的名义截留了数十万元货款,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赵天星的公司破产了,一切都又回归到零。有一度,他甚至想过放弃生命,但对于一个曾经受过生活大磨难的人来说,退缩和逃避的念头只会转瞬即逝。在那些绝望的日子里,他有机会静静地思考人生,透视生命,当他对一切有了更深刻的认识的时候,决心重新寻找生活之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 从高墙里走出的大孬,用同学们资助的几百块钱干起了杀猪卖肉的行当。肉铺开张不久就小有名气。受过磨难的大孬,比以前好用脑子了,通过观察,他发现市场上吃这碗饭的人不少,从屠宰户手里买来肉,再在市场上一刀一刀地卖给顾客,既耗时间也没太大的名堂,他决定从农民手上亲自买猪c屠宰,再把卖肉c销售猪毛结合起来,做起了一条龙的买卖。他知道这样做很苦,但要赚大钱,不吃苦咋行?尝试了两次,大孬心里有底了。不但降低了经营成本,还能收购到既新鲜又肥瘦适当c合乎城里人口味的肉猪。大孬干这行得心应手,还要感谢插队那段时间偷鸡摸狗的经历,猪c狗c羊c兔凡是四条腿的东西,在他看来,只有烫毛剥皮的区别,随着肉摊生意的日臻红火,大孬的名字也越叫越亮。 大孬再也不为自己个子不够尺码c长着不体面的罗圈腿而怨天怨地了。想在高大体面的人中间取得生存空间,就必须脚踏实地,敢于吃苦,多出几身汗。 用绳子捆住四蹄,一手揪起耳朵,膝盖奋力压向槽头,举刀刺向猪脖子,待血流尽投到热水锅里拔毛c开膛,这是杀猪人的基本功。大孬把这叫杀死猪,有胆量的人很快就能学会。但是杀跑猪就不那么容易了,那玩的是真功夫。据行家说,这样杀出来的猪肉色鲜亮,吃起来口感也好。大孬插队时就目睹过这样的绝活,也曾经跟着把式练过几次。 杀跑猪时的大孬,仿佛变了一个人,他手握一把寒光闪闪的屠刀,裤腿挽过膝盖,叫人将猪放进院子,随即用脚尖关闭院门,锐利的目光就盯住了那头即将送死的肥猪。快要挨刀子的猪能够预感到恐惧,便发疯似的在院子里兜圈圈,一圈c二圈c三圈大孬威风凛凛地站在中间,脚跺得咚咚响,等猪跑得筋疲力尽时,他一个箭步上去,膝盖准确无误地压在槽头上,握刀的手举过头顶,“刷”地一下,随着一声刺耳的嚎叫,大孬猛地抽出带血的屠刀。挨了刀的猪又开始狂跑了,脖子下的刀口像张开的小嘴巴,在剧烈的颠簸中一张一合地吐着血 这天上午,大孬正在卖肉,猛抬头看见三个戴墨镜的人向自己走来。他先是一愣怔,随即重重地拍了一下脑袋:“我的妈呀,真的是你们!” 铁军迎上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夯皱着眉头轻轻踢了大孬一脚:“大孬呀大孬,你狗日的好神气啊!” 由于太过突然,大孬看着尹松,傻呵呵地张开大嘴,尹松一点儿都没变,七年的岁月留下的痕迹就是让他显得更英俊更魁梧了,他穿着一件黑色皮夹克,双手插在口袋里。 大孬激动得不知说啥好,转身问旁边给他帮工的猴子:“你知道他是谁吗?”猴子傻笑着摇摇头。“这就是我常给你讲的那个尹老大,他只要跺一下脚,整个新西北都要发摆子。”猴子听了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大孬脸上挂着自豪,扬扬手说,“走,今天我做东,喝它个一塌糊涂!” 铁军插嘴道:“哪轮到你做东,老大已经在野玫瑰订好包间了,咱哥儿们今天要来它个一醉方休!” 野玫瑰酒店的包间里,酒宴早已摆好。尹松把大孬一一介绍给他的几个外地朋友:“这是大孬,我插队时的哥儿们,他小子命苦,那次在农村犯案,主犯溜了,从犯却蹲了几年班房,大家说今天是不是要好好犒劳犒劳他?”众人齐声响应。 尹松先举起杯子:“来,兄弟们重逢,都喝痛快!”大孬举起酒杯,和每个人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兄弟们呐,这么多年不见,可真把我想坏了。”大孬兴奋地说。 酒过三巡,大孬疑惑地望着尹松,他的眼睛还和从前一样冒傻气:“老大,你这次回来” “安营扎寨。怎么,把你那肉摊一卷跟弟兄一起干吧?”听见这话,大孬心里打了个冷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尹松哈哈大笑:“几年不见,你狗日的还玩起深沉了!” 大孬磕磕绊绊地说:“多亏罡子c天星他们相助,我才有今天,眼前又刚刚谈好对象准备成家。要是再别的不说,老爹老娘怕是活不成了。” 铁军插嘴道:“老大可是没忘你。行不行给句话!哥儿们是看你可怜,不是来绑架你的。”尹松看透了大孬的心思,示意铁军打住。 沉默片刻,尹松突然转了话题:“大孬,现在那几个都混得咋样?” 听到这话,大孬轻松了许多:“都挺好的,浩楠现在八成都当副县长了,罡子嘛,人家当财神了,在银行管钞票呢!那狗日的天生就有桃花运,听说跟他们行长的千金好上了,天星见过,说跟黛微还有点像。浩楠和老班长已经结婚了。天星c淘气都在针织厂对了,那次淘气给娃做满月酒,还提到你呢。这么多年没见面了,要不今晚到她家聚聚?” “不!不!”尹松若有所思,赶紧摇头,“有啥好聚的?想当年,我的狗吃了人家刚刚买回来的肉,一想起这件事,我的脸就发烧。唉!说心里话,哥儿们我这个人就一样好,见别人发财不眼红,都是自家兄弟姐妹,谁发了我都高兴。我还真想见见他们,可惜走的不是一条道呀!是这,哪天你去的时候,替我给她的儿子买点东西。”尹松从衣袋里掏出钱,用手一搓:“拿上,刚好三大张。” 大孬难为情地问:“那,买啥呀?” “爱买啥就买啥,道理可以不讲,情理不能不尽,心意捎去就行了。”尹松反问道,“你给人家买的啥?” “我”大孬摸摸后脑勺,“我搞了一袋子猪蹄c猪尾巴。” 尹松先是一怔,接着差点笑出了眼泪:“你他妈真成屠夫了,干啥都不离本行。” “哎,伙计,”大孬翘起两个拇指比画着,“你光替古人担忧,你现在是咋回事?” “我呀,跟你们这些安分守己过日子的人不一样,我要娶老婆,条件就高咧,第一要能拿得出手,不能影响后代的质量。第二要胆量过人,要不然,我整天打打杀杀的还不把人吓死?这第三嘛,还得要点儿文化档次,有时碰到舞文弄墨c签个合同什么的,咱这号人又弄不成,你说是不?” 大孬翘起大拇指:“老大就是老大,说话句句在理。” 尹松大笑:“告诉你吧,我儿子去年这时候都会跑了!” 一桌人边说边喝,醉醺醺地碰杯,谁也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最后全醉得东倒西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 尹松回到了久违的“西伯利亚”。对他而言,那些苍白无知的过去,随着时光的流逝早已消失了。人们甚至淡忘了他的存在。当他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新西北的那一刻,他的名字又在大街小巷传开了。 欧阳曼明显地消瘦了,她既要带孩子,还要经常穿梭于西安与外地。从她委身于尹松的那天开始,就从没奢望过风花雪月的爱情。她明白尹松是一个钢丝上行走的人,她必须对这位先生的结果做最坏和最充分的思想准备,所以从不理会什么失去了爱情无法弥补之类的废话。她和这个野性十足的男人担惊受怕地生活了这么多年,坚定c执著c充满着爱的自信。尽管迄今为止,连一纸婚约都没有,但她坚信,自己的夫君是一只放飞的风筝,尽管远在云端,那根线却永远攥在她手里。 尹松和欧阳曼坐在客厅里,桌上点着一支红蜡烛,飘忽的烛光制造出一种梦幻的效果,音箱里柔柔地飘出酒醉的探戈。欧阳曼打开红酒,把酒斟到两只高脚杯里。 尹松举起酒杯:“曼,我风风火火地赶回来,就因为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不想送你什么礼物,那样显得太俗,我只想送你一个温馨的夜晚。生日快乐!” 欧阳曼的脸庞在烛光的照映下如桃花一般。她端起酒杯,轻轻晃动着里面暗红的酒浆,嗅着醉人的醇香,柔声道:“谢谢你,尹松,今生能遇到你,我非常知足。” 两人干杯。 “曼,和一个走钢丝的男人相爱,是不是常有眩晕的感觉?” 欧阳曼妩媚地笑了:“恰恰相反,太刺激了,我常和女友们说,要是遇到一个连自己的女人都呵护不了的男人,那才叫窝囊呢!那种男人就是废物!” 尹松稍微停顿了一下,沉静地说:“够极端的,照你的逻辑,循规蹈矩的男人就很难讨到漂亮老婆喽?况且你跟我风风雨雨,担惊受怕这么多年,咱俩连一纸婚约都没有。” 欧阳曼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无所谓,那玩意儿不就是一张纸吗,有你这大活人就足够了。如果两人感情粘不到一起,一张纸又能怎么样?如果有一天你不爱我了,就痛痛快快把话说明白,我不会缠着你不松手。” “够前卫呵!”尹松笑了,“你的意思是说,要是有一天我在你眼中没有吸引力了,希望我也有和你一样的心态?” “你可真聪明,咱们本来就是平等的嘛。” “你跟我过得也够提心吊胆了,也就是说,咱们随时有各奔东西的可能?” 欧阳曼捂着嘴笑了:“我在逗你,哪儿有那么悬,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在法律上,咱俩这叫事实婚姻,即使真领了结婚证,也不能保证不离婚吧?” 尹松也笑了:“说的没错,只是你给我的脑子里增加了点负担,要是有一天咱俩都烦了,要分手,你不会和我要死要活吧?” 欧阳曼莞尔一笑:“臭美死你了,至于吗?你把我当成农村婆娘了,我好赖也是进过大学校门的人。” “这我就放心了,你知道我最怕啥?在飞机上,我看过一本杂志,一个女人郑重其事地对男友说,我决定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你。这话多吓人,潜台词就是,这辈子就是见马克思都要一起走。” “那是个愚蠢的作者。” “曼,咱俩最大的差距是我没你有文化。闲暇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问题。” “不要胡思乱想,只能怪你上学不好好用功。但话又说回来,要不是那,恐怕咱俩也走不到一起。” “平心而论,我最讨厌当学生的年代,老师c家长总是让你好好念书,做个乖顺听话的孩子。难道所有的孩子都愿做乖孩子吗?我尹松就不是。记得我们上学时,教室的墙壁上挂满了黄继光c邱少云c雷锋,这就是告诉你:长大要向这类人看齐,真是扯淡,我就偏不那样,谁规定我必须做雷锋c做邱少云?我从来不崇拜他们!” “那你崇拜谁?” 尹松不假思索地说:“杜月笙c黄金荣,还有外国的拿破仑c希特勒。” 欧阳曼白了他一眼:“简直一个战争贩子。可惜你生不逢时呀。你听没听过美国的一部叫教父的。” 尹松点点头:“听人讲过里面的故事,挺带劲的。” 欧阳曼一笑:“这本书有振聋发聩的力量,实际上是一部内容充实的家史,记录一个家庭如何不惜用枪c用斧c用刑具c用攻心战来实现自己对美国黑势力的独霸教父维托考利昂就是纽约五大黑势力之一的头头。” 尹松眼睛一亮:“对,是叫考什么昂,美国黑道上的绝对老大。” 欧阳曼笑了:“是老大,没错,可他是个非凡的老大。以他为首的黑势力集团主要是从欧洲走私橄榄油c开设赌场等等,他的势力遍及美国东西南北各地,在政府各要害部门也有他的亲信。他神通广大,渴求保护和支持的人们虔诚地尊称他为教父。那老头子才是美国社会真正叱咤风云的人物!” 尹松重重地喘口气:“这个考利昂老头子真棒,不知他收不收徒弟?” “收,肯定收。”欧阳曼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可那老头子不好找呀。” “为什么?不就是美国吗?” “没错,可他早去阴曹地府了。” 尹松自嘲地拍了拍脑门,更加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娇妻。小别胜新婚,尹松注视着这位即使到了绝境也不失靓丽的女子,她那一对勾人魂魄的凤眼因面颊消瘦而更显得楚楚动人。 欧阳曼总算盼回了思念的男人,这是她期待已久的。可一旦睡到同一张床上的时候,她的大胆c聪慧和果断便无影无踪了,只剩下一颗砰砰乱跳的心。 尹松脱去睡衣,首先进入欧阳曼眼帘的是他胸前那丛毛茸茸的胸毛,欧阳曼最喜欢抚摸它。 尹松轻轻解开欧阳曼的睡衣,在幽暗的灯光下静静地欣赏着她。洁白如玉的肌肤,黑亮浓密的长发,丰满雪白的,修长健美的双腿。 当他颤抖的手指像一阵微风掠过她脊背的时候,她觉得全世界的抚慰都在里面了。 今天,欧阳曼特别容光焕发。她的目光比往常更为炽热,那低垂的长睫毛有一种撒娇的意味,线条秀美的嘴唇不说话时也微张着,仿佛表示着某种惊奇与渴望。她心砰砰地跳着,感到口渴,感到呼吸困难。她的眼睛在幽暗的灯光下充满了柔情和诱惑。 尹松屏住呼吸已经很久了,直到极限时才压抑地做了个颤抖的深呼吸:“你你想我吗?” 欧阳曼忽然从床上弹了起来,忘情地跳到尹松身上,双腿盘住他的腰,双手将他的头紧紧抱在怀里,急促地喘息c低语:“都想死我了,我要你给我补上” 尹松托着她雪白的,将脸贴上去,吻着吻着,猛然将她按倒在床上 欧阳曼抱着尹松,将脸紧紧贴在他胸前喃喃道:“我要你好好地爱我。我整天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每个夜晚我都在想你,总怀疑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还能不能见到你。亲爱的,我每天都想着把自己完整地交给你的那一天,但你必须不折不扣地爱我。” 尹松感到周身的血液在燃烧,欲念在膨胀:“见到你,我想干的第一件事是啥,你知道吗?” 欧阳曼摇摇头。 尹松只说了两个字:“摆平!” 欧阳曼在他的爱抚中体验到一种颤栗的快感,她搂着他的腰把嘴唇贴向他耳边说:“看你那虎视眈眈的样儿,我就想要你。” 尹松像狂风暴雨般向她席卷而来。 风暴平息之后,欧阳曼把头偎在尹松的怀里,幸福地呢喃道:“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我就喜欢你那如狼似虎的样子。只要拥有你,我对世界上什么东西都可以不屑一顾。” 欧阳曼害羞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尹松。 尹松被她看得有些难为情了,伸手要拿内衣,欧阳曼温柔地说:“不许穿,我就要这样看着你。” 透过灯光,欧阳曼看见了尹松左臂上一道长长的疤痕,“呀!这是咋啦?”她用手抚摸着,脸上显出惊讶的表情。 “你说呢?”尹松反问道。 “这分明是刀砍的啊,比上次的还长!”她眼睛里含着泪珠。 “整天舞刀弄枪的,挂这点彩就跟搔痒痒似的,不必难过。” “我怀疑你身上还有没有疼的神经!万一这一刀扎的不是地方,我和儿子该咋办?这次回来,我不想让你走了。”欧阳曼说。 “那咋行呢?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上了贼船就下不来喽。”尹松半是自嘲,半是感叹。 “你不必惊慌,这里的公安我早就托人摆平啦,不就是花几个钱的事嘛,再说你最近又没犯什么事。” 又是一阵狂吻之后,欧阳曼撒娇地问:“老实告诉我,你这样的帅哥,外面就没有女孩子追你?” “曼曼,我从来就很自信,尤其是到了海南,和当地人一比,别说女人,就是男人见了我也想多瞅几眼。要是咱俩在那边的街上走一圈,肯定以为是好莱坞影星来了。”尹松的一句玩笑话,冲淡了笼罩在欧阳曼心中的阴霾。 “宝贝,我不会委屈你的,没钱花,我可以去抢金店c抢银行,当一个大强盗。谁要是敢在你头上动土,我可以把他杀了!但是我绝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世界上谁有咱俩这缘分?没有你,我早就和大孬一起坐大牢了没有你,咱能有这么可爱的儿子?” “你不用解释,也不用内疚。”欧阳曼说,“我根本没多想,有你c有儿子我已经知足了。” 尹松重重地叹了口气。 “自从你真正属于我的那一天起,你就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了。为了我,你失去的东西太多太多失去了工作,失去了亲情c友情,失去” 欧阳曼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要讲了,我早就习惯了。”欧阳曼觉得自从投入尹松的怀抱,他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把她牢牢地吸引着,“我从不羡慕安逸的生活,我相信你能够养活我。我对你c对将来都有信心。我只希望你能与我相依为命,安静下来共同抚育我们的孩子。” 尹松叹口气:“我说过了,那不可能。” “咋不可能呢?难道我的要求过分吗?” 尹松诚恳地说:“你也不必说服我,我对你和儿子早有安排,只是” “只是什么?你还要远走高飞?” 尹松凄然地笑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再说,外面还有十几个弟兄靠我撑着,我能不回去?你不是常说,我是一只风筝,飞得再高再远,那根线总在你手里攥着吗?” “那当然了,可我现在攥累了。难道我在你心中还不如你那些弟兄?” “你又离谱了,”尹松微笑着吻了一下她的额头,“那么一大帮子人一下子回来,你说吃啥c喝啥?” “靠山吃山c靠水吃水,可做的事情多着呢!我当然晓得现在不论干什么都不容易,要想脱颖而出,单凭你那群四肢发达c头脑简单的莽汉冲冲杀杀已经过时了,非得有点刁钻的招术不可,我自信有把握帮你杀出条血路来。” 尹松激动地坐起来:“老婆,我要是不走的话,你说这个开场白该咋唱?” 欧阳曼攥紧拳头晃了一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要唱就把戏唱大,唱得惊天动地!” 尹松用最快的速度点燃一根烟:“你能不能说得再具体点?” 欧阳曼嫣然一笑:“我要让你先了却我一桩心愿。” “你说吧,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都想法子给你摘下来!” 欧阳曼摇摇头,脸上露出微笑,娇嗔地说:“我想真真正正感觉一下当新娘的滋味,我要告诉这儿所有的人,我亲爱的回来了,永远不走了!” 尹松眼睛一亮,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噢!老婆,我听你的。你就是要我身上的肉我都会割一块给你!” 欧阳曼抿嘴笑了,“女人最漂亮的衣服是婚纱,而且一生只能穿一次,人家就想体会一下当新娘子的滋味,我要让你为我补办一次体面的婚礼。” 尹松朗朗地笑道:“对,这就叫一鸣惊人!看来第一个吃咱俩喜糖的就是儿子了。” “是朋友的,不是朋友的,有可能处成朋友的全叫上,咱们的喜糖都得吃!” “这个我懂。” 回到欧阳曼的身旁,尹松这只千疮百孔c四处漏风的破船犹如驶进了一个温馨的港湾。往事不会像烟雾似的飘散,它会像铅一般沉重地浇铸在尹松的心灵深处。但凡了解尹松秉性的人都知道,他怎可能沉湎于风平浪静的生活,不为他的生存和发展而拼杀? 对欧阳曼刻骨铭心的爱,使尹松的野心迅速膨胀,他做梦都想拉起一大帮人马,坐上本地黑道的第一把交椅,挣很多很多钱,给亲爱的老婆买豪华别墅c豪华轿车,让她和儿子过上最幸福的生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九章 最近,赵天星又看好了一桩生意,晚上就向老婆伸手要钱。 家里的钱以前都是赵天星管着,自从福寿袋出事以后,淘气就把财政大权收回来了。听说老公又要折腾生意,淘气差点儿没笑出声来。赵天星知道老婆的心思,一脸严肃地说:“放心吧老婆,吃一堑长一智,我这次是采取滚雪球的方式来完成原始积累,为东山再起做准备的。” 淘气带着狐疑,给了他五百块钱。 按约好的时间地点,第二天一大早,赵天星等来了曾经在车间干过临时工的吴永和,吴答应帮他进货。赵天星把钱掏出来,留下一百,其余四百交给吴永和。到了下午,吴永和就提来一提包花花绿绿的光盘,对他说:“你运气好,老广刚下火车,有美国奥斯卡大片,还有最新出的花碟,保你两天内全部出手!” 赵天星把光盘塞满当年装合同的黑色公文包,装不下那么多,又拎了一只塑料袋,把公文包斜挎在肩上,兴致勃勃跑到土门俱乐部门口,坐在台阶上,掏出几张光盘,亮闪闪放在脚前。一根烟没抽完,几只灰头土脸的黑皮鞋出现在视线里,赵天星刚想上前搭讪,对方一把就将他拎了起来,原来是稽查,结结实实把他抓个正着。他想解释,想争辩,想求饶,都已经晚了,那些人已经把所有光盘连同那个公文包全部没收,只甩了一句:“是进去坐几天,还是认罚?”说话声音瓮声瓮气,简直像训孙子。 赵天星的腿本来就有毛病,这么一惊吓就哆嗦得更厉害了,迈步都很艰难。只好把身上剩下的一百块钱掏出来,那些人接过钱,把他训斥一番,警告他下不为例,便扬长而去。他庆幸没有被送到派出所,连罚单也不敢要,就一瘸一拐地走了。 天擦黑回到家里,看见丈夫一副丧家犬的模样,淘气就知道没好事。也没有怎么审问,赵天星就把经过一五一十说了。淘气听了,先是骂他笨蛋,过了一会儿眼皮忽然一闪,目光炯炯地问:“你咋知道他们是扫黄打非办的?他们穿制服了吗?给你开罚单了吗?不会是冒牌的吧?” 赵天星愣怔着,发傻。他当时一头雾水,头昏脑涨,还顾得上看人家穿啥衣服?只看见几只又黑又硬的大皮鞋。淘气突然大叫:“我明白了,这几个人和你那个吴永和是一伙的。他们挖好陷阱,你掉进去了。赵天星呀赵天星,你怎么变得越来越不中用了,原来那么灵醒的一个人,这会儿脑子让狗给吃了!” 赵天星像挨了一闷棍,顿感昏天黑地。 赵天星又足不出户在家闷了些日子,不是他不想出去折腾,而是淘气不让他出去。 赵天星完全变了一个人。熟人们惊奇地发现,从眼前走过的赵天星不再像从前那样西装革履c风度翩翩地扬着下巴,而是低着头,领着贝贝,步履蹒跚。 赵天星的腿遇上变天就疼。他天生不想靠力气吃饭,于是又打算到东郊的钢材市场找点事做。这天,他特地穿了一身灰色西装,打着领带夹着黑色公文包,这种打扮走到街上很扎眼,怎么看都像在市场上来回穿梭的托儿。 赵天星正在转悠,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挺纳闷,怎么这种地方也能碰上熟人?回头一看,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桑塔纳,顾罡韬正坐在车里向他招手。 顾罡韬是来检查一家钢材销售公司的贷款的,无意中向车外扫了一眼,就发现了赵天星,因为他的打扮实在招眼。 赵天星没有掩饰来这儿的目的,他挺起胸膛,做出泰山压顶不弯腰的姿态。 顾罡韬没有想到,赵大老板竟能在这种地方转悠着找饭吃,反差太大了,让他心里一时难以接受。 顾罡韬把赵天星往车里拉:“走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过段日子我帮你找点儿事做。” 赵天星苦笑道:“我在家闷得难受,倒腾上两把,还能岔岔心慌。” 顾罡韬火了:“这么冷的天,倒腾个屁!要是今天不碰见你,你喝西北风我都不管可我碰见了,就不能叫你去干那事!咱还是不是哥们儿?” “罡子,你这话说得不妥,有智者吃智,无智者吃力。这年头,泥腿子都能当企业家,我就不信我赵某人做不成事!” 顾罡韬笑了:“你过五关斩六将,我都听说了,可现在你在走麦城,少跟我来这一套。你走不走?” 赵天星半推半就:“轻点儿,你要勒死我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光天化日绑架人呢!好c好c好,我跟你走!你先把领带松开。真是的,人倒霉了,放屁都打脚后跟。” 顾罡韬想出一个主意,他打算为这个曾经在一个炕上睡过觉口锅里搅过稀稠的老同学,徇一回私情,帮他搞笔贷款,让他开出租车。 赵天星却不同意,他一是害怕自己搞砸了影响顾罡韬的前途,二是不愿意受苦,开出租车的辛苦他听得多了。拉托儿倒钢材就不是那回事了,仨月俩月可以不打粮,可是打一回粮就能吃三年,运气好了,一两年就能变个人样。 不知为什么,赵天星每次见到顾罡韬总有一种拘束感,说话小心翼翼。在农村插队时就是这样,这倒不是因为顾罡韬高他一头c宽他一膀,而是他敬佩顾罡韬的胆略,更敬重他的人品。赵天星跟随顾罡韬少说也十几年了,不管是在学校还是插队,顾罡韬都是他遮雨的伞c挡风的墙。他觉得顾罡韬身上有一股霸气,一种精神上的强悍,他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只是觉得无论到什么时候顾罡韬永远是强者,他的话你就不能不听。 顾罡韬懒得和赵天星抬杠,他知道这个人脑子里总能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现在又在异想天开了,下一步还不知道要冒啥鬼点子。 顾罡韬把赵天星带进了咖啡厅。 顾罡韬问:“你爸妈身体都好吧?淘气跟贝贝也好吧?” 赵天星频频点头:“好好,都好着呢,全家就我不争气。” “贝贝跟你像神了,一看见他就能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 “我老娘也经常这么说。”一提起儿子,赵天星就来了精神,“那小子可精着呢,星期天晚上,我跟淘气要那个。儿子却一个大大的八字躺在我俩中间。老婆指指儿子说,别,儿子都懂事了。老婆越扭捏,我却越来劲。要是把儿子挪开,他一醒肯定啥都干不成,我急中生智,从兜里摸出五分钱,想试探这小子是不是装蒜。把五分钱放在他手心,拳头不攥肯定是睡实了。” 顾罡韬忍住笑问:“成功没?” 赵天星眉飞色舞地比画着:“我把钱放到他手心,那小东西一点反应都没有。娃太累了。我对老婆小声说,没问题,可以了。没想到我的手刚解开皮带,儿子就攥着钱一骨碌坐起,指着我说,哼!我知道你俩想干啥,干那么大的事,才给五分钱。” 顾罡韬笑得捂着肚子:“你小子栽到儿子手上了。” 一杯咖啡喝完,顾罡韬看看表说:“上午我还有一个地方要去,就不陪你谝了。回去跟老婆合计一下。要是真想开出租车,我很快就给你筹款。好,我先走一步。” 赵天星握着顾罡韬的手说:“难怪我老爹说,罡子将来是干大事的,派头就是不一般。罡子,我这辈子就服你!” 顾罡韬淡淡地说:“你真是没屁放了。两条道你随便走,要么我这两天就想法子给你弄钱,买辆出租车,要么你现在就给我避远,眼不见心不烦,以后少在我眼前晃悠。”赵天星这才不吭声了。 时间还早,赵天星和顾罡韬分手后,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指使,竟晃晃悠悠窜到了北大街的黄土地杂志社。 辛弦正坐在办公桌前写东西,赵天星把门推开一条缝,探进脑袋,操着渭北方言:“辛女士,俺是姜沟的,想来混口饭吃!” 辛弦猛地抬头,望见赵天星,又惊又喜,迎过来和他握手:“你个死鬼,把人吓了一跳,咋找来的?快坐,快坐。” 赵天星像往常一样,把身板挺得笔直,说:“老班长,混得不错嘛!大名鼎鼎的副总编,我一个弯儿没拐就摸来了。” 辛弦问:“不好好做你的生意,找我这摇笔杆子的有啥事?” “是来找你充电的。” 辛弦笑道:“充电?充什么电?” 赵天星慢条斯理地说:“你和你那位当官的先生,都是高智商的人。如今老同学混背了,吃了这顿没下顿,老班长不能不管吧?” 辛弦白了他一眼:“你是没事来寒碜我是不是?你就是钱挣得再多,我也不向你伸手。” “看你说哪儿去了,不知道是谁寒碜谁,我搞福寿袋赔得一塌糊涂,都快成精身子了,你能不知道?” 辛弦看他一副痛楚的样儿,睁大眼睛问:“真的?到底咋回事?” “说起倒霉的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辛弦倒了一杯茶水递给赵天星:“既然来了就慢慢说,咱们谁跟谁呀。老同学还能看你的笑话?” “那倒不至于。”赵天星唉声叹气地说,“我问过我老爹了,我赵家上辈子没做啥伤天害理的事,老天爷咋老跟我过不去。唉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真想一了百了算了!” “别胡说八道,你死了倒好,淘气呢?你儿子呢?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说不定对你有帮助呢。”辛弦娓娓道来,“美国著名房地产商史密斯,经过奋力拼搏,到五十岁时已身家亿万。正当他春风得意之时,却飞来横祸,公司一夜间破产了。万念俱灰的他当时身上只剩下两万美元。他来到郊外,为即将离开人世的自己买下了人生最后一块安身之地。就在他欲寻短见之际,忽然从报纸上看到一条铁路要从他的墓地穿过,顿时灵光闪现,连忙寻求所有关系四处筹钱,买下了墓地周围的大片土地,等到铁路建成时,这些偏僻的荒地已是黄金地价了。他狠赚了一把。从此扭转了命运,走出了人生的低谷。” 辛弦微笑地望着赵天星,开导他:“潜伏着危机,低谷同样孕育着希望。连荒草地都能出现奇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赵天星苦笑道:“人和人不一样,你一张嘴就能道出动人的故事。我今后应该常来讨教。” “瞧你,说着说着就拐转了。” “刚才我绕着钟楼整整转了三圈,真是感慨万千啊。” 辛弦揶揄地望着他:“噢,钟楼还是那个钟楼吧?” “我是感慨今非昔比,现在的姑娘进化得太快了。” 辛弦不爱听了:“你腿脚不方便,可以待在家里帮淘气做点家务。” “你说的也在理,不过,这是一个人的嗜好,我不属于那种人。”赵天星继续说自己的,“你们当姑娘那年代,就两种发型,要么是梳两根长辫子,走路一摆一摆的,发梢蹭着屁股蛋,要么留一头齐耳的短发。如今真让人眼花缭乱呀,什么爆炸型c缩边型c招手停听说法国有一种药水,功效奇特,就像给包谷地上尿素,抹上一刷子,睫毛噌噌地往上翘着长,上面都能站只鸟。哎,世事真是变了,你可以留神,满街道的女人眼圈都是青的,这势头喜人呀,我们不用担忧大熊猫绝种了。” “嘻嘻,”辛弦怕笑出了声,用手捂着嘴。“你这个人哪,真是不可思议。从来就没个正形,谁知道你是说正经话还是专来取笑我呢。” 赵天星的左手托着下巴颏,用指甲轻轻搔着脸皮,眼里闪着笑:“哪里哪里,岂敢岂敢。在我眼里,你永远是苍鹰,我只是小麻雀。” “你又乱说。” “好了,好了,就说到这儿吧。我先来认个门,今后一定会常来登门拜访。”赵天星指指墙壁上的挂钟,“看看几点了?我现在肚子还饿着呢。” “十二点十分,走,我请你吃饭。”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我真有点儿饿了。” “那走吧,门口有家刚开张的酒楼,正宗川菜。” “别破费了,就到你们职工食堂将就着吃吧,我主要是想见见老班长。” “也行,走,咱们边吃边聊。” 赵天星吃了两份饭才擦了嘴。他掏出烟正要点火,却被辛弦制止了:“天星,委屈一下吧,这儿是无烟区。” 赵天星收了烟:“啊呀,你们文人就是讲究多。” 辛弦笑道:“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平凡生活中的一名演员,在不同的人面前担任不同的角色。就说我自己吧,在父亲面前,我想做个能给他们带来快乐的好女儿,但在孩子面前,我的身份又变了,我得竭尽全力做一个让他健康c让他幸福c让他茁壮成长的称职母亲在丈夫面前,我得努力做一个既温柔又体谅的好妻子,还有在亲戚c朋友c同学面前呢?天星,你说这样的生活是不是有滋有味?” 赵天星抹了把嘴,心想,有没有滋味先得看有没有钱。这话他不敢说给辛弦,便换了话题:“我想知道浩楠最近混得咋样了,在黄土窝里待了这么些年,手里也该有点实权了吧?” “有实权又咋,没实权又咋。”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这理你都不懂?在这高楼里把你越待越傻了,都啥年头了,还不想法子挣点外快。” “他又不做生意,挣啥外快,我俩的工资都花不完呢!” “你看你看,都快成榆木疙瘩了,干脆直说吧,我想让你先给他吹吹枕边风,日后想和他合作搞些事做。” 辛弦眼睛一亮:“行啊,他每次回来,都念叨农民那一堆一堆的苹果销不出去,你帮他卖苹果正合适。” 赵天星又好气又好笑:“你把我当成练地摊的了?我好赖也是当过大老板的呀。” “是吗,那你说说,你当了多大个老板,比得过李嘉诚?再说了,大老板也是从小事做起的。我相信你的能力,而且,从来没有怀疑过你能成功。” “你是抬举我。老班长,最近我在想,这几十年真是白活了,对谁都没有多大用处,还光给人添乱,我得意时很少想着别人,可我倒霉时却有这么多朋友向我伸出援助之手,这太让人惭愧了。比如你们两口子,还时常挂念着我,我越想越觉得活得没一点儿人味了。” “不能这么说,谁让咱们是老同学呢!你身上还是有些闪光点的,你有一股常人无法比拟的韧劲,所以每次在你困难的时候,罡子才会那么实打实地帮你,你只不过比较另类而已,不愿过平庸的生活。这也不为过嘛!你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说心里话,我倒不希望你改变自己,你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不然,你就不是赵天星了。” 赵天星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谢谢老班长,谢谢你!” 赵天星是个脑筋好使的家伙,他明白别人向他投来关怀时,自己再装硬汉,就是不领情了。因此,没出俩月,他就开上出租车拉客了。 这天,赵天星把车停在南大街一家夜总会门前,这里越到夜晚人气就越旺,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不断变幻着图案。很多拉夜活的出租司机都看准这儿的生意,两天前赵天星从这里拉了一对男女,那男的操着叽里哇啦的鸟语,上车就吩咐:“师傅,出南门你就绕着护城河开吧!把倒车镜挪开,一直往前看就行了。” 那天夜里赵天星围着环城路绕了四圈,后面那对男女哼哼唧唧折腾够了才下车,那男人随手甩了两张百元钞票,赵天星高兴坏了,把钱贴在嘴上吻了又吻。这次他尝到了甜头,于是每天夜里都到这里转悠,希望再碰上这类活儿,他才不管那些男女在后座上干啥,只要别朝他捅刀子就行。 赵天星虽然开车时间不长,但哪些人能拉,哪些人不能拉,哪些人能拉出钱来,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开出租车这行是苦了点,但有时也很开心,尤其是在夜里,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什么新鲜事都能碰上。前两天有个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女孩上了车,到了目的地却不打算付费,一撩裙子说了句:“大哥,你想咋摸就咋摸吧!” 当时赵天星鼻尖上就冒出了冷汗,他还真没看出来居然是只“鸡”,他哭笑不得地说:“对不起,小姐,老婆在家等着收账呢,你那地方又不顶吃不顶喝。再说我也没地方洗手。” 那小姐在他额上吻了一下说:“在宾馆里打一炮最少三百,让你占便宜,你又害怕老婆。这样吧,咱俩定个口头协议,以后你每天夜里来接我,我呢,对你全免。” 赵天星终于恼了:“快掏钱,避远,烦不烦” 小姐扔下钱嘟囔了一句:“真是个坎头子,下辈子肯定还是个开出租的!” 赵天星若无其事地收起了钱,他才懒得和这些“野鸡”斗嘴,当下最要紧的是赶快挣钱。 赵天星奇遇不断。有天晚上,一对男女从一家酒店出来,男的打手势要车,赵天星生怕别的司机和他抢生意,猛踩油门冲过去停下,男人搂着女人上了车,赵天星问:“请问去哪儿?” 男人说:“你先朝前开,想好了告诉你。” 赵天星大喜,心想又上来一对狗男女,美差来了。他把车开出东门,以七十迈的速度驶向笔直的金花路。他的目光转向车外,刚落成不久的金花饭店映在眼前,巨大的彩色玻璃使装潢华丽的建筑物犹如水晶制成的模型。 赵天星又望了一眼后视镜,不禁大吃一惊,后座上被男人搂着的那个女人不是别人,竟是闻晓!赵天星稳稳情绪,干咳了两声。 闻晓轻声对男人说了句什么,那男人朝赵天星喊道:“师傅,把玻璃摇上,当心把我的宝贝凉着了。” 赵天星赶紧说对不起。 那男人的声音传来:“宝贝,今天我没开车,你晓得是为什么?” 闻晓撒娇道:“你们男人肠子弯弯多,想吃鱼又怕沾腥。” “你好聪明。” 闻晓嘲讽道:“白天要讨好上司,晚上情人排着队见你,我真怀疑你还能回到老婆床上?” “老婆嘛,那口剩饭热过来热过去就那回事了,对付她办法有的是,我车的后备厢里迟早备着酒,进门前往前襟上喷两口,老婆一闻到酒味,就知道我交不成公粮了。” 闻晓咯咯地笑了:“我要是你老婆,没准也被你蒙住了。” “宝贝,你那双眼睛我可蒙不过去,把人一下子都能看到骨头里。不过你们女人也要明白,世上凡有成就的男人,都具有非凡创造性,而创造性是从哪里来的呢?当然是女人激发出来的,譬如那些艺术家c那些大老板,哪个见了美女脸上不露出灿烂的笑容?说的没错吧?” 闻晓心领神会地笑道:“你一说打的,我就猜得不离十了。你性子太急,咱们今天可是谈合同的,没有别的内容。” “闻小姐,合同就那几行字,五分钟就签完了,可你要知道,就这一份合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它。” “真是一对!”赵天星心里骂道。 “您不愧是当领导的,总是先画好圈圈让人往里钻。好吧,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会向你证明,我应该是这次中标的惟一人选” 那男人吩咐道:“师傅,骊仙大酒店。” 赵天星眉头一皱说:“先生,现在是旺季,要是没有预订,恐怕” 听到耳熟的声音,闻晓马上警觉起来:“师傅请问您贵姓?” 赵天星五味杂陈,轻声说:“我是你爷。” 闻晓认出了赵天星,惊讶地对那男人说:“地球真是太小了,他是我的老熟人,赵师傅。” “不好意思,正是鄙人。” 闻晓笑了:“好玩死了,想不到你也开上出租车了!” 赵天星笑道:“混口饭吃,哪像你资源丰富,风光依旧!” 闻晓并不生气:“真佩服你的适应能力,干啥像啥呀。” “和你比还是有点逊色。你没听人说:美女都是狗,谁有跟谁走。人谁也别笑话谁,到啥时候说啥话,让我们都干好本职工作吧!” 骊仙酒店到了,闻晓叮嘱那男人先走,她转身打量着赵天星:“赵老板,这车轮子转一天,能赚三百块吗?” 赵天星走下车,看着她,掩饰不住对这个女人的厌恶:“我当然没你来钱容易,细细思量就想通了,女人跟男人的器官构造不同,进钱的渠道也不尽相同呀。” “不愧是个硬汉子,鸭子都煮熟了,嘴还是硬的。看在以往的份上,我还是不忍心奚落你,这是一千块钱,拿去吧!你身子比以前可是瘦了一圈。”闻晓把钱抛到驾驶座,转身和那男人朝宾馆走去。 寒风中,赵天星感到自己的脸火辣辣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章 面对银行干部调整,顾罡韬和孙贵仁完全是两种心态,顾罡韬认为应该趁年轻多学点东西,多做点事,才生活得充实。至于能不能当官,那和机遇有关,就像人人都想发财一样,事实上发财的永远是少数。世上人有各种各样的活法,关键在于自己的感觉,他从不认为当官这种活法有什么特别值得羡慕的,如果为了当官而去打通关节,曲意逢迎,那就太难为他了。 人就是这样,得了这一步,还想下一步。孙贵仁早就在心里盘算好了,如果这次能如愿以偿混个一官半职,说不准几年后还能混个行长当当呢。这也真是难为孙贵仁了,一个在农村长大的小伙,苦水里泡了二十年,如今在银行做了白领,他当然想往上爬,当然想光宗耀祖,当然想让所有嫌他土气的人刮目相看。为了这些,即便眼前是悬崖绝壁,他也要奋不顾身地往上攀呀! 孙贵仁心事重重地坐在办公室,当他和冯秉才有气无力地握手时,脸上才勉强露出笑容。 不要小看了冯秉才,这个身材矮小的乡镇企业老板,精通人情世故,知道商界c官场里的全部秘密,他信奉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拿钱开路,世上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冯老板五十上下,干瘦如猴,连毛带皮也难称一百斤,是孙贵仁的乡党,自从孙贵仁当上主管乡镇企业的信贷员,他就像一块热膏药贴在了孙贵仁的身上。 “哎呀!孙老弟,你前脚走,我后脚就来了,听说你龙体欠安,到医院去了?” 孙贵仁哭丧着脸笑道:“我就是蹬腿了,天也不会塌下来。到现在才混了个信贷员,想给乡党你办事,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你以为我找你就一定要办事,就不能交个朋友?走,中午我请客,咱俩说说心里话。” 孙贵仁看了他一眼:“今天就免了,改日吧。” 冯秉才笑道:“走吧,我有灵丹妙药,专治你的心痛。” 孙贵仁直直看着他的眼睛,苦笑道:“那好吧,你说个地方,我随后就来。” 冯秉才笑成一朵花:“还是乡党亲呀,我就先走一步。” 中午下班,孙贵仁如约来到傣家风情,这里吃傣家饭,看傣家舞,虽然俗不可耐,却也有一番南国风韵。冯秉才把他的女秘书介绍给孙贵仁:“这是我的乡党加朋友孙先生,未来的银行大拿。她是我的秘书方婷婷。” 方婷婷和孙贵仁握手,脸上挂着妩媚的笑容:“您的名字如雷贯耳,幸会幸会。” 孙贵仁斜视着冯秉才:“我背得跟狼一样,别听他瞎说。” 方婷婷是个容貌艳丽的女人,她表情夸张地说:“我的老板擅长看疑难杂症,和他交朋友你一定能飞黄腾达。” 孙贵仁不屑一顾:“是吗?”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没想到冯老板还是个真神。” “其实也没啥,不过长了点眼力而已。据我所知,你们处现有四个年轻信贷员,有党票的只有你一个。” 孙贵仁惊讶地望着冯秉才:“这又能说明什么?” 冯秉才凑近孙贵仁道:“乡党,机关里玩的把戏我懂,平时说明不了啥,关键时刻党票就管用了!” “顶个球用,我看你不像生意人,倒像个政客。你说的关键时刻我听不懂。” “既然是乡党,为啥还要绕圈子?最近行里调整班子,你四平八稳能坐得住?” “坐不住能咋,总不能抱着喇叭坐在楼顶上喊我要咋咋咋!” 冯秉才笑了:“孙老弟,如果我没看走眼,要不了多久,那些老椽子一揭瓦,将来信贷大权肯定握在老弟你手里。当然咧,还要好好出几身汗,人家不可能把乌纱帽送到你屋里。” 孙贵仁斯文起来,悠悠地说:“何以见得?” “今天抽空就是专门找你好好谝谝。” “有这精力为啥不去找处长c行长拉关系,他们手里攥着信贷指标,嘴一张,你的事就成了!” 冯秉才眨眨眼:“你说的没错,不过你要把它换上新内容:进城把事不整大,先人脸面往哪挂?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发现你不是等闲之辈。还有那个姓顾的,最近请长假准备考大学,这一来你就省事多了。” “你咋能这样说话,我们很合得来。”孙贵仁说。 “不,你和他永远都是两张皮,贴不到一起。你知道症结在哪里?先从出身说,你我都是农民的儿子,姓顾的可是农民的孙子,甚至是重孙子,你说农民的儿子和农民的孙子能一样吗?肯定不能!所以,你就要不顾一切地往上爬,爬得越高越好。我这个人就爱给人帮闲忙c操闲心。这么多年,我把企业从农村搬到城市,天天跟城里人打交道,他们一撅尻子我就知道要放啥屁。别看一个个人模狗样,你试着夹两条纸烟往桌上一放,眼窝里都放光,捏一沓人民币往口袋里一塞,他心里都会把你喊声爷。你啥时候有空,我开车领你转转,看我哪个高门楼不敢进,哪个当官的家不敢钻?”说到这里,冯秉才端起酒杯,自顾自一饮而尽,随即叹口气道,“我口无遮拦,大谝一通,还是为你老弟好,你只要把乡党不当外人,只要有往上爬的想法和勇气,乡党我愿意给你搬梯子。来,干!” 冯秉才说话很有特点,不紧不慢,一字一板,句句话都似细雨滋润着孙贵仁燥热c烦闷的心田。 吃完饭,冯秉才让女秘书送孙贵仁回单位,他打开后备箱,拿出两条红塔山塞给孙贵仁,随口说道:“听说你们孙家也有人在政府当大官,我这一点儿心意可能用得着。” 孙贵仁吃过冯老板几次宴请,知道他一向出手大方,无需猜测,便知道烟里面有名堂。 回去的路上,孙贵仁细细品味冯秉才的话,阴霾的心境仿佛透进一束霞光。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足智多谋c愿为他的锦绣前程出谋划策的乡党,他决定拿着两条香烟,去找他在省委组织部工作的一位远房叔父。整整一个下午,孙贵仁满脑子想的都是见了叔父如何开口。事情宜早不宜迟,下班后在机关食堂匆匆吃了一碗面条,提着礼品出了大门。 他打听到叔父的住处,从一排冬青树前绕过,来到楼门口,感觉心跳得就像要出膛的子弹。 孙贵仁用手压住胸口敲门,女主人透过猫眼,看到一个慌慌张张的人影,厉声喝问:“你是谁?” “婶!我是贵仁,是你侄儿!我叔在家吗?” 说完,孙贵仁耳朵紧贴着门缝,听见了里面的嚷嚷声:“喂!你有没有个叫贵仁的侄儿?” 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家亲戚能拉几卡车。你问问啥事,不当紧的话就说我没空。” 女主人把门打开一条缝:“喂!我说你先回去吧,我们要休息了。” 孙贵仁看她要关门,急忙把香烟举过头顶:“我没有事,就是来看看我叔,这点薄礼,不成敬意,烦劳您收下。” 女主人看见礼品,把门开得大了一点儿,放孙贵仁进去。 走进客厅,就在孙贵仁发愣的时候,叔父迎了出来。 “这么晚了,你有啥事?”叔父上下打量着孙贵仁,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孙贵仁站在屋子中央,提着礼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怕再次听到逐客令,便壮着胆子介绍自己:“叔呀,我叫孙贵仁,我爸叫孙厚道,小名厚娃,我是他的长子,复员回来进了银行。” “哦,是厚道的娃,长这大咧。”叔父的口气缓和了一些。 孙贵仁心想,我都三十往上的人了,啥叫长这大咧!真是官老爷。脸上却笑成一朵花:“叔还记着我呢,叔记性真好。” 叔父不理他的恭维,问道:“你叫啥名字,有啥事就直说。” 孙贵仁憋红了脸,把银行干部调整以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叔父上上下下再次把孙贵仁打量一番:“噢,你就是孙厚道的儿子贵仁,你咋找到我这儿的?” 孙贵仁笑道:“叔,就是太费事,光进大门就折腾了半天。” 叔父只按自己的思路说话:“你们银行的事情组织部管不着。再说了,提拔不提拔,主要还要看你的工作表现。” “叔,我知道你有难处,我就想请你帮侄儿说句话,这几天正在茬口上,过了这几天就没有机会了!” 说完这话,孙贵仁抹了一把汗,偷眼看到那个满脸恶煞的婶子把嘴附在叔父耳边说了句话。叔父稍显惊愕,随即朝孙贵仁挥挥手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吧。” 听到逐客令,孙贵仁强装笑脸地朝门口走去。直到听见身后的关门声,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今天这礼你只要消化了,我这副处就当定了!” 孙贵仁磕磕绊绊地走出大院,解开上衣纽扣,让凉风吹拂他冒着热气的胸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一章 尹松要结婚了!这消息像一股旋风吹遍了新西北,各路豪杰,黑道白道,凡和尹松有过交往的都收到了请柬。 尹松东拼西杀的流亡生涯暂时结束了,他想用庆祝婚礼的机会来展现自己愉悦的心情,并且,如果有可能,他将努力跟老婆孩子过一种相对平静的生活。 婚礼庆典选在大世界游乐场。当天,接到请柬的各路朋友接踵而至,他们都揣着红包,上面注明了送礼者的身份和对尹松的一片心意。 熟悉尹松的人都了解他的为人,他从不恃强凌弱,他对谁都有求必应。你如果开口向他要一支烟,只要他有,一定会顺手甩给你一包。但有一点,你得尊重他,不能欺骗他,叫他一声老大,向他交交心,只要做到这一点,尹松一定会把你看做朋友,会把你的辛酸苦辣放在心上。他不求回报,只想感受“老大”这个蕴含着侠肝义胆的称呼。 今天,欧阳曼身穿白色婚纱,显得美丽典雅,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和快乐。 尹松彬彬有礼地把欧阳曼介绍给参加婚礼的每一个人。 欧阳曼手捧鲜花,举止大方,体态迷人,好一个漂亮的新娘子。女宾们看着她走过纷纷议论,男宾们则轻轻地夸赞:“真是个炸弹,名副其实的美人。” 欧阳曼被一大群人簇拥着,除了微笑,几乎什么都不说。 也许是因为触景生情,当尹松走到她跟前时,泪水开始在欧阳曼的眼眶里打转,她微颦着眉梢,泪中含笑。 “曼曼”尹松轻叫了一声。 欧阳曼把脸埋到他胸前:“我都快幸福死了!”她悄悄说,眼前浮现出过去的影子,想起了几年前和她断绝来往的父母歇斯底里的训斥:“天下的男人死绝了!你为啥要嫁给一个二流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若是父母此时能在身旁,他们是否会理解女儿当年的选择,并真心道一声祝福? 一群前来贺喜的朋友打断了欧阳曼的思绪,他们争相和尹松握手,送上各自的心意。 相互嘘寒问暖一番后,尹松走到台上。 “各位都来了,今天是我尹松跟我媳妇欧阳曼女士结婚大喜的日子,我这个人不会说话,在此向大家鞠三个躬,表示衷心的感谢。”说完拉过欧阳曼,朝台下深深鞠了三个躬。随后向欧阳曼低声说了句什么,又面向大家说,“我老婆说了,诸位今天的光临就是对我们的关照。当然还有一层意思,能来这儿的都是做大买卖的,但愿日后大家能够精诚合作!”尹松的这番话,明白人都知道其中的含义:尽管我尹松遭受到种种挫折,却仍然是个不可低估的人物。 大孬和艽花的出现让尹松格外兴奋,他迎上去和大孬紧紧拥抱。 铁军在大门外又迎进几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臭臭。臭臭是不请自来的,他比尹松c铁军他们长几岁,高中没毕业就被学校除了名,但臭臭在黑道上的名气很大,也是方方面面都得给面子的人物。 臭臭和尹松的手紧紧地握着,虽然用微笑的方式打着招呼,却都在暗试着对方的手劲,好像要把对方的骨头攥碎。 尹松不失礼节地掏出烟,给臭臭的几个随从都撇了一根。臭臭的脸突然开朗了,眼睛闪着光,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好假装咳嗽。他朝身边的几个保镖挥挥手:“你们到里边转转,我想跟我这兄弟单独谝一会儿。” 几个保镖恭恭敬敬地散开,坐在了不远处的条椅上。 臭臭的几个保镖都是他花重金聘来的,有两个曾在体工队受过训,臭臭树敌太多,有很多人对他恨之入骨,因此他在人身安全方面舍得花钱。 臭臭的长相,走到哪儿,人们都会像躲避瘟疫似的悄然闪开。他眼珠突起,眼皮儿折了少说有三层,满脸的横肉,加上凶恶残暴的名声,令人望而生畏。 “小兄弟,几年不见,你这一回来,西伯利亚上空就电闪雷鸣啊!”臭臭的话里带着刺,“不过嘛,我尹松兄弟在道上还是有点故事的。”臭臭朝坐在条椅上的一个手下点头暗示,那人疾步走来,拉开黑夹包,将一个印着龙凤呈祥字样的红包递给臭臭。 尹松显出了愉快的神色,伸手拍拍臭臭的手背,示意他放回原处:“臭臭兄,这位是我的爱妻,给我把接班人都生下两年了,我俩还没有一纸婚约,今天是为了却你弟妹的心愿今天朋友多,我就顾不上招呼各位了,一会儿一定要多喝几杯。” 尹松一番不冷不热的话,折磨得臭臭牙齿咬得咯咯响,但他还是按捺下来,双手抱拳道:“你忙你的,我带着弟兄们随便看看。” 尹松看出了臭臭的意图,他是想借着参加婚礼来探尹松的虚实,从而决定今后怎么相处,这就是他来贺喜的原因。 “那我就不奉陪了。”尹松转身背对着臭臭。这就是逐客令,臭臭像一截木桩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尹松用鼻子哼了一声,对着十几米外的铁军吼道:“一点儿眼色都没有,去看看客人到齐了没有!”他的面色苍白,熟悉尹松禀性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大发雷霆的前兆。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横在了尹松面前,叫他大吃一惊,他看到了一张既熟悉而又使他无法相信的脸,脱口而出:“罡子?” “眼力还行,是我!”顾罡韬仿佛是从地下钻出来的。 “是你,罡子!这是天意,绝对是天意,这说明咱俩缘分未尽呀!”尹松向前紧走几步,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几乎同时,两只大手紧紧握在了一起。霎时,尹松有了眩晕的感觉,他眉毛紧蹙,眼前幻化出另一个场景,仿佛握的是一双柔软纤细的手,看到的是一张令他震惊c令他窒息的脸庞,这又像是一个梦 顾罡韬茫然地望着尹松:“没接到请柬就贸然来了,怎么有些魂不守舍啊?我来了不碍事吧!” 这句和风细雨的话,却像钢针刺中了尹松的神经,把他拽回到眼前。他拍着顾罡韬手背,解释道:“道上跑久了,落下了毛病,一忆起往事脑袋就犯晕,云雾缭绕的,就像被人拽到了九霄云外。” “噢!”顾罡韬长叹一口气,“只要不是见我顾罡韬犯晕就好!” “顾罡韬可是个响当当的名字。”欧阳曼立即向他表现出了最恰如其分的礼貌淡淡一笑。 尹松又一次握住顾罡韬的手,美滋滋地介绍道:“罡子,她叫欧阳曼,我媳妇。” 顾罡韬微笑地和欧阳曼握手:“恭喜,恭喜!” “我俩结婚有意思吧,儿子跟前跟后要吃我俩的喜糖。”尹松的声音很大,围观的人全笑了。 “这才叫尹松,独树一帜嘛!” 尹松看到顾罡韬还是那样豪爽,少年时代的友情再次涌上心头:“浩楠c老班长c天星c淘气他们都好吧?”他俩并肩走着,忙活得满头大汗的大孬c铁军几乎同时看到了顾罡韬,惊喜之余,急忙迎上来问好。 “知道的太突然,来之前,他们几个我都通话了。提包里装着大伙的心意,选我做代表。”顾罡韬拉开提包,“这是淘气亲手绣的一副枕套。这图案有意思吧,你看这棵树多像姜沟村西头的那棵歪脖子树,鸟巢上卧着两只小鸟。” 尹松接过来,转手交给了欧阳曼:“要是她没忘记我那条狗吃她肉馅的事,肯定把我恨到骨头里去了。” 欧阳曼曾听尹松讲过这桩事,朝顾罡韬微笑着说:“恨你?我要是那位淘气小姐,非趴在你胳膊上咬一口才解恨!” 顾罡韬朝尹松笑着说:“这是浩楠c弦子送你的皮鞋,还是千里马牌的呢。” 尹松接过贺礼:“这这不会再有说法吧?” “咋会没有,他电话上说得清清楚楚,一定要我原话转告你,万万不可穿新鞋走老路。”顾罡韬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 尹松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有点沮丧地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那那我就走稳点吧!” 婚宴持续到下午,要分手的时候,醉意朦胧的尹松表情复杂地望着顾罡韬,耳边清晰地回荡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尹松,你要向天起誓,无论遇到什么情况,见到任何人,都不能说见过我”尹松感觉顾罡韬正用一种灼人的目光盯着他,使他感到一阵慌乱,一阵窒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二章 高坎原的缓坡上次第排列着一片墓碑,荒草在寂静中摇曳,墓地曲折的小路上传来脚步声 顾罡韬穿着黑色风衣,手里抱着一束雪白的并蒂莲,走向黛微墓前,轻轻把花束放在碑座上:“黛微,今天不是清明节,也不是你的祭日,你知道我为什么来看你吗?”顾罡韬缓缓地盘腿坐下,恍惚间,他隐隐地看到黛微在朝他微笑 “黛微呀,这些日子,我挑灯夜读,废寝忘食,终于考上大学了,这是我的心愿,也是你对我的期望啊,现在我将这个消息告诉你,希望你在遥远的天国与我共同庆贺。”顾罡韬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压抑着心痛,低沉地念叨着,“弦子c淘气,还有天星c浩楠,他们都让我捎来了问候,你听到了吗”一股卷地而起的野风刮来,将他的身子裹在了尘雾里,使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 三月的一天清晨,西安城里一阵微雨过后,空气中洋溢新叶抽芽的清香,透亮的阳光掠过校园,图书馆前几树桃花含满雨水次第绽放,红如胭脂。草坪上零零散散的学子,呼吸着早晨清爽的空气,踏着晶莹的露珠,开始了晨读。 透过斑驳的树影,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孩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她微微卷曲的秀发披散在丰满圆润的肩上,一身牛仔裙凸显着身体的曲线,黑色半高跟皮鞋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她不时看看腕上的手表,扶扶肩上的挎包。这个气质高雅的姑娘正是郝唯珺。 她目不斜视地从人群里穿过。郝唯珺从不怀疑自己的魅力,尤其在这个刚刚褪却黑黄灰三色的时代,美就像一件高贵的奢侈品,可望而不可及,哪个女人没有渴望被注视c被崇拜的虚荣心呢? 郝唯珺在清馨的微风中走过长长的林荫道,男生宿舍是一幢旧式筒子楼,灰暗的建筑保留着历史遗留下来的沉重。郝唯珺前脚刚迈进大门,就听到一声喝问,她停下脚步,转身看去,眼前出现一位弓腰闪背c头戴绿军帽的老大爷。 “大爷,我找个人,叫顾罡韬!” “不行,不行,啥涛也不行,女生免进。这么大的牌子你没看见?” “老师傅,我不上去,叫他下来就行。我和他是一个单位,来给他送工资的。”郝唯珺央求着。 老大爷不为所动:“说不行就不行。” 郝唯珺噘着嘴,甩了句“糟老头子”,便溜到楼后,仰着脖子喊起来:“顾罡韬!顾罡韬!”随着清脆的喊声,楼上同时打开了好几扇窗户。 “嗨,有没有人认识顾罡韬?” 一个戴眼镜的伸长脖子说:“可能是去图书馆了。你在门房登记一下到宿舍等他吧。” “谢谢啦!”郝唯珺扭头走了,身后发出一声声怪叫。 郝唯珺走进图书馆,她又失望了,图书馆里一目了然,没有顾罡韬的身影。她正考虑不能像刚才那样冒失了,猛一抬头,却看见顾罡韬正夹着书往外走。她敏捷地闪过他的视线,像猫一样轻手轻脚地绕到他面前,顾罡韬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又惊又喜,他看到的是一双水灵的眼睛。 顾罡韬夸张地指指大厅中央的“静”字。两人相视一笑,走出图书馆。 “你是找我?还是” “干吗用这种口气,不欢迎吗?” “不是,不是,真没想到在这儿能见到你。”顾罡韬迷惑地望着她。 “干吗这样看我,不认识了?哼!”郝唯珺笑盈盈地说,“今天你可要请客哦!” 顾罡韬朗朗地笑了:“行长的千金来了,我求之不得呢。说吧,你说想吃啥?” “光耍嘴皮子不行,”郝唯珺拍拍挎包说,“你两个月的工资可在这儿装着呢。” “噢!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行里让你来明察暗访呢!”顾罡韬搔着头,“再迟来一天,我就断炊烟了。走,到我宿舍去坐坐。” “免了吧。看宿舍那老头儿挺凶的。” 顾罡韬笑道:“你也有怕人的时候?走,有我呢!” 两人说笑间走到了宿舍门口,老头儿一眼就认出了郝唯珺,神秘兮兮把顾罡韬拉到一边:“那漂亮女子是你对象?” 顾罡韬被问得面红耳赤,搪塞着说:“同事,同事。” “那老头子一惊一乍的,跟你说啥呢?” 顾罡韬摇摇头:“老头儿把你当成我妹妹了,说咱俩长得挺像。” “是吗?”郝唯珺睁大眼睛,“你挺会撒谎啊,我才不信呢!管他叨叨啥,反正他又不给我发工资。走!” 顾罡韬怕同学们取笑,把书包放到老头那儿,推出自行车,抬腿就骑在了车座上。 郝唯珺腿长,不用助跑便坐了上去。顾罡韬的头轰地一下,血往上冲,吞吞吐吐地说:“这儿全是老师同学,等出校门再坐吧!” “你骑车,我走路,这不公平吧!” “如果在机关大院里你敢这样?” “那有啥?你敢骑,我就敢坐。” 顾罡韬回头望了她一眼:“要是碰上你爸呢?” “好呀,我会说:老爸,这比你那小车坐着自在!” 顾罡韬忍不住笑了。 走出校门很远,顾罡韬才舒了口气。两人来到一家小餐馆,顾罡韬翻开菜单,递给郝唯珺:“来,女士优先。” 郝唯珺接过菜单翻了两页,又推给顾罡韬:“还是你来吧。” 顾罡韬没再推让,指着菜单说:“正宗川菜,你吃得消吗?” 郝唯珺不假思索地说:“你吃得消,我就吃得消。” 顾罡韬心想,鬼才知道你能不能吃得消。心思一动,点了一个虎皮青椒,一个麻婆豆腐,一个水煮鱼,反正一个比一个辣。 菜端上桌,郝唯珺看了一眼,笑盈盈地说:“挺会点啊,都合我的口味。” 顾罡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光吃菜没有意思,我们老知青讲究有菜就要有酒。” “那我陪你喝,喝什么?” “当然是白酒了,老知青不喝啤酒。”说完,眼睛盯住郝唯珺。 郝唯珺面不改色:“白酒就白酒。” 顾罡韬要了一瓶城固特曲,打开,给俩人斟满,心想人家行长千金,真灌醉了也麻烦,还是见好就收吧,便说:“你不要怕,我们喝多少算多少,剩下的我拿回宿舍,还不够那帮酒鬼塞牙缝呢!” 郝唯珺莞尔一笑:“看来还知道尊重女士啊!” 顾罡韬正色道:“男子汉大丈夫,可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但是决不能欺负老弱妇孺。” 郝唯珺接口道:“别把我划在那里面啊,咱俩还不知道谁强谁弱呢!” 顾罡韬不语,端起酒杯跟郝唯珺碰了一下,自己一饮而尽。 三杯酒下肚,郝唯珺已有些不支,她看着顾罡韬,若有所思地说:“我总觉得你这个人挺神秘的,说话不紧不慢,每一句话都要让我琢磨。” “一盘好菜要看谁来品尝,一本好书要看谁来读它。”顾罡韬莫测高深地看了她一眼,调侃道:“看来你早就开始侦察我了。” 郝唯珺并不慌乱,她盯着顾罡韬的脸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的权力” 晚上回到家,郝唯珺浑身松软倒在沙发上,伸手关掉了壁灯。她喜欢在黑暗中思考问题,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大脑在活动,这样更利于集中精力,复杂的问题在这里分门别类,让她一目了然。 “这大概就是人说的缘分?”郝唯珺的嘴角浮出一丝羞答答的笑,是的,是缘分,这个人是属于我的,上帝把他摆在那里就等着我把他收回来。 现在浮现在她脑海里的,除了那双眼睛还是那双眼睛,像幽灵一样驱不走,挥不去,让她禁不住心跳,而这心跳不仅夹杂着惶恐,更包含着渴望。她一遍遍地问自己:曾经有过什么人能让你像现在这样坐卧不宁c寝食难安?她一遍遍地回答自己:没有,从来没有过。她恍然觉得,自己在茫茫人海中寻找这个人已经很久了。 顾罡韬说得对,一盘好菜要看谁来品尝,一本好书要看谁来读它。那么,就让我郝唯珺品这道菜c读这本书吧,读他的沉稳c幽默c敏锐,读他深不可测的那些谜。 她问自己,就这样突然喜欢上一个人,喜欢他什么呢?又怎么会喜欢上他呢?她找不到答案,但是,一个重大的决定已经在她脑子里形成了,直觉告诉她,好多姑娘的目光都投向了他,如果不抓住机会,眼下看似失之毫厘,将来也可能遗憾终生。她要轰轰烈烈地爱一回,哭就哭个泪流成河,乐就乐个灵魂激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三章 那次校园相遇后,顾罡韬无法预测他和郝唯珺的关系将怎样发展,下一次相会将是何种情景。 然而一个月之后,他们终于还是走在了一起。星期天的早晨,细雨濛濛,公园里,轻纱薄绫般的雾气升腾起来,缭绕着假山c小桥c楼台亭阁,眼前的景象时隐时现,如他俩的心情时而真实,时而迷茫。 这是他们第一次约会。 “喂,你大学毕业后有何打算?”郝唯珺小声问。 顾罡韬望着如诗如画的景色,感慨道:“我十八岁就到渭北插队,天天面对的是野茫茫的黄河滩,光秃秃的高原。它对我的影响一直持续着。一下子坐到银行机关里,那种刻板压抑的气氛真是不好受,我经常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只要能当一名合格的信贷员就行了。我这个人喜欢面对现实,不管别人怎样认为,我还是觉得踏实点好。说心里话,谁不想进步?但我绝不会踩着他人的肩膀往上爬,我看不起那些自己没有本事,靠着攀龙附凤达到个人目的的人。”顾罡韬显得有点儿激动,“当今社会每天都发生着变化,新事物层出不穷,我认为一定要多学些知识。当然,我也知道坐机关舒服,学习毕竟是艰辛的脑力劳动。但为了今后能更好地工作,这苦吃得值。你没看见校园里的学子是怎样发奋吗?当你一旦成为这个世界里的一员,你就不会觉得单调乏味。” 郝唯珺嫣然一笑,“你说的有道理,在你身上,我总能感到一种惊世骇俗的创造力。” 顾罡韬认真地说:“我不想惊世,也不敢骇俗,只想做点事,一个人的能力总是有限的,世上没有哪个人无所不能,上了几年学,我总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越学习越感到自己的知识不够用。听说这个故事没有?”顾罡韬把脸转向郝唯珺,露出调侃的微笑,“有一个暴发户,去拜访一位大师,请求赐教修身养性之法。他刚一进门,屁股还没坐稳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大师坐旁边一句话也插不上,只好不断地给他添茶。直到杯子的水往外溢,大师仍然在为他添水。这人眼睛睁得像核桃,急忙说:大师,水往外溢了,为什么还这时大师看看他,慢悠悠地说:你就像这个杯子,被自我完全充满了,若不先倒空自己,又咋能悟道呢?” 郝唯珺静静地听他说话,她的脸庞仿佛春雨中的桃花:“谢谢你给我的感觉,罡韬,能遇到你,真是我的幸运。” 顾罡韬朗朗地笑了:“唯珺,和一个老知青约会,你没觉得缺少点什么?”其实他想说,是不是缺少点浪漫。 郝唯珺甜甜一笑:“我有种被呵护的感觉。” “够直爽的,这下我的责任就更重了。” “我家就我和我哥,哥两年前去了美国,现在你在我眼里就是遮风挡雨的哥哥。” “噢,是这样。”顾罡韬顿了一下,“唯珺,人们经常提起缘分这个词,你是怎么理解的?” “我当然相信缘分了。” 顾罡韬笑了,郝唯珺说:“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在美国的洛杉矶机场候机厅,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肩挨肩坐在一起。女士急着想去洗手间,一堆行李让她脱不开身,便对身边的男士说:我去洗手间,请帮我照看一下行李。没等那男士点头,她就去了。等她回来,你猜那男士说了句啥?” 顾罡韬摇摇头。 “他腼腆地问,你不认识我,就敢让我给你看家当,不怕出意外?” “那女士说话更有嚼头,她只说了四个字:凭感觉嘛!” 顾罡韬笑了:“够浪漫的。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一拐弯就转到美国去了。” “哪呀,”郝唯珺笑道,“那男士是我哥,女士就是我后来的嫂子。” “够传奇了。”顾罡韬惊讶道,“所以你就非常相信缘分?” 郝唯珺点点头:“应该是吧。” “但愿如此。”顾罡韬半调侃半认真地说。 郝唯珺笑了:“别自我感觉过于良好,还是谈谈将来的打算吧!” 顾罡韬略作沉思,缓缓地说:“回行以后,先好好干上几年信贷,积累一些实际工作经验,然后,到一定的时候我要写一部金融专著。” “那太好了!”郝唯珺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到时候我告诉我爸爸,一定要支持你写书。” “别,跟你爸爸没关系,这纯粹是我自己的事情。” “人家是为你好,狗咬吕洞宾。”郝唯珺噘起嘴来。 “我说的是真心话,写书就是我自己的事情,跟谁都没关系。” “那跟我呢?” “跟你?那要取决于你自己的态度啊!”顾罡韬狡黠地一笑。 “你好狡猾!”郝唯珺佯怒,攥起拳头要砸顾罡韬,却被顾罡韬一闪身,没有砸到。 嬉闹了一阵,顾罡韬点燃一支香烟,若有所思地说:“唯珺,有些东西你可能无法理解,我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孩子,有朝一日我有本事著书立说的话,你能想象我老爸老妈该是何等的自豪?这对于你们这些福窝里长大的孩子来讲,也许不足挂齿,可这是我一生的梦想!” 顾罡韬自顾自说下去:“我从小目睹了父母在工厂里的艰辛。学工劳动那会儿,我看见母亲在震耳欲聋的纺纱车间干活的情景,曾躲在一边暗自流泪。从那时起,我就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家务。记得我第一次在母亲下班前煮好了一锅稀饭,得到了她的最高奖励一支奶油冰棍,那支冰棍的味道至今还在心里。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好像一辈子都没有风光地在人面前站过。如今他们一天天老了,不可能有能力改变这些,而我已长大成人,我要尽自己最大努力让他们活得体面,让他们也挺起胸脯站在同事邻居面前骄傲一回!” 郝唯珺静静地听着,轻轻挽住他的胳膊,雨停了,阳光透过林间的空隙,窥视着这对恋人,微微的暖风把两个人的黑发融在了一起 从公园出来,顾罡韬看看表,对郝唯珺说:“我想带你去看看我老师。” 郝唯珺点点头:“就是你常挂在嘴边的李老师吧?” 郝唯珺执意要买些水果之类的礼品,顾罡韬同意了。也许就是这不经意的举动,彻底改变了顾罡韬对她的看法。 两人七拐八拐来到李若愚家,看见顾罡韬,李老师鼻子眼睛都是笑的。 “快半年没来了吧?快坐下快坐下!”韵影招呼他们。 顾罡韬说:“人没来,心里一直惦记着你们呢!”说着闪过身子,把郝唯珺露出来,“李老师,她叫郝唯珺,是我的女朋友。” 李若愚乐不可支地连连点头:“欢迎!欢迎!” 郝唯珺微笑着说:“我不止一次听罡韬讲起您,说您是他人生的导师,也是他的榜样。”李老师和顾罡韬相视一笑。 “坐在课堂上,我把他视作学生来到家里,我就把他视作孩子。你问他,我家厨房的馒头在哪儿,油泼辣子在哪儿,他比我还清楚。” 韵影乐呵呵地搭话:“咱老陕不是说爱吃辣子能当家嘛,我看罡韬就是一块能干大事的料。” 这句话像是提醒了顾罡韬,一扭脸便进了厨房,不大一会儿,就见他拿着馒头,夹了厚厚一层辣子边吃边走出来,像是向在场的人显摆自己吃辣的本事。 “李老师,罡韬小时候那么调皮,您竟能拦住这匹野马,我很想知道您对他施了什么魔法?” “过奖了,小郝,你还没看他太阳穴左上方的那块疤痕呢,你知道是咋来的吗?” 郝唯珺睁大着双眼,好奇地问:“不知道,咋来的呀?” “小红渠边有一棵碗口粗的树,上面挂着一只比向日葵还大的马蜂窝,”李老师用手比画着,“一群学生没一个敢动,咱罡子就敢,在豆角地里拔了根竹竿,上面缠上铁丝,照直就捅了上去。” “马蜂倾巢而出,穷追不舍,一群马蜂围住他的头乱蜇,真是怕人啊!我现在都能记住他当年的神情,脑袋肿得像篮球,眼眯成一条缝,看东西时要用手掰开”李老师顿了一下总结道,“也许正因为他捣得出奇,我才喜欢他。他勇敢c机敏c聪慧c善良,这些优良品质都是很难得的。” “你看看这老头子,尽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开饭!”转眼间韵影就端上来四个菜,又拿出大半瓶白酒。 李若愚现在住着一套四十多平方米两室无厅的小房子,水泥地面,屋内没有任何装饰,惟一能体现主人爱好的是墙上的几幅名人字画。郝唯珺将目光投向了墙壁,轻声吟读着李若愚自己书写的一首诗: 小楼且喜桃李艳, 陋室不惜双鬓染 书中自感乾坤大, 笔下倍觉天地宽。 雨驻英落醒诗梦, 风拂墨香录偶言 文章功达家自成, 学问深时又恨浅。 “我的字写得很差。”李若愚不好意思笑笑,他摘下眼镜擦擦又戴上,“在我的生活中,书籍给我慰藉,质同金玉,价值无量。我时,犹如同先辈们携手共游,进入迷人的心境和神奇的国度。冬天我坐在蜂窝煤炉前,无须挪步,便可借助书籍,走遍天涯海角,探访千年历史。小郝,我虽然足不出户,但是一点也不感到孤独。” 吃罢饭又聊了很久,告辞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上了公交车,郝唯珺紧紧抓住顾罡韬的胳膊,附在他耳边轻声说:“罡韬,等一会儿下车你要把我送到我家楼下,那儿的路灯坏了,我有些害怕。” 顾罡韬顿了一下:“当然要送,可是不一定送到楼下吧,那里熟人太多。” “你天不怕地不怕还怕熟人啊!”郝唯珺嘴里说着,把自己紧紧靠在顾罡韬身上。说话间,公交车已经到站。 他俩手拉手走下车,朝银行家属院走去,快到大门口了,郝唯珺的手忽然电击般从顾罡韬的手里抽回,不过他俩的亲热样儿,还是被站在门口的老人看见了。 郝唯珺笑嘻嘻迎上去:“妈,你咋在这儿?” “我的傻丫头,疯了整整一天,饿了吧?” 郝唯珺亲切地挽住母亲的胳膊:“妈,看你说的,还把我当小孩呢!” 顾罡韬躲闪不过,硬着头皮迎上几步,轻声叫了声:“阿姨,您好。” 老人看了看面带羞涩的顾罡韬,微笑着点点头,和女儿朝院内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四章 顾罡韬俩礼拜没回家,这次回来可没少听父亲训斥。最近老爸又添了个嗜好,顿顿饭都要抿上两盅,一喝酒话就刹不住闸。一看老爸酒又高了,顾罡韬就想开溜,晚走一步就有可能被“圈”住,给他上政治课。 这父子俩很有意思,见不得离不得。顾罡韬刚进家门的几分钟,父亲脸上还有点笑容,过不了半小时就阴云密布了。先是给你讲他在兵荒马乱年月的五马长枪,怎样独身一人闯西安,后来又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然后便一刻不停地追着顾罡韬问这问那。顾罡韬想静一会儿都不行。他记得父亲以前可不是这样,那时,父亲在他眼里是个无所畏惧的汉子,就连揍起人来也颇具大丈夫气概。 顾罡韬百思不得其解,眼前这个啰里啰嗦的老头子咋会是他老爸?人咋能说老就老成这样子? 父亲经常偏头疼,顾罡韬就站在椅子后边,一边给父亲捏头,一边讨好地问:“爸,好些人退休后,不是发挥余热出去挣点儿外快,就是养狗遛鸟怕自己闲着,你为什么不想着发挥点余热?” “找啥事做?你小子见不得你爸闲着。老子有退休金,吃商品粮,还没到吃你喝你的时候,你倒管起老子了。”顾天雷猛地想起了什么,换了个口气说,“我和你妈身体还行,不用你瞎操心,你是当哥的,闲了也替你弟弟操点儿心。” 顾罡韬说:“你就干脆说他下半年要结婚了,让我帮着准备一下,是这意思吧?” 顾天雷拧身朝他点点头:“这才像个当哥的样子。” 顾罡韬拍拍他的肩膀:“老爸,我就这一个弟弟,啥都不要你操心,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顾天雷满意地点点头:“儿子,明天你弟弟就领着对象来咱家啦。” “那是迟早的事,看把你急的。” “这么大的事,老子不急,让马路上的人急去?” “我知道你下面还有话。” 父亲拧过头说:“谈上了吧?你妈隔三差五地念叨,说咱家大麦没黄小麦就熟了。” 顾罡韬说:“大麦小麦都要熟嘛!弟弟的条件成熟,就让他们先结。” 顾天雷知道儿子的心思:“儿呀,爸知道一提起这事你心里就不好受。她都去了那么些年了,你也该考虑自己的事了,有合适的,可不能错过!” “那要靠缘分,慢慢来吧。” “这也倒是个理,老子像你这年龄,根本不知道啥叫谈恋爱。” 顾罡韬趁机逗老爸开心:“你没谈过恋爱?那我和弟弟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顾天雷得意地说:“爸这辈子命好,你妈当时是筑桥工地里最漂亮的。不少工友一见到你妈,眼睛都不会拐弯了。” 顾罡韬不禁笑出了声:“老爸,你艳福不浅呐!” 一提起过去,顾天雷便来了精神:“老爸在西安混出息了,老家你爷爷脸上也有光呀。你妈就是他老人家托人找的。你爷爷叫会写字的人在烟盒上写了我的地址,你妈揣着它搭上火车就找来啦。” 顾罡韬高兴地拍着巴掌:“老爸,你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 顾罡韬c齐浩楠c辛弦c赵天星c淘气约好了在稻香春餐厅吃饭。齐浩楠和淘气先一步来到餐厅,俩人突然单独在一起,都觉得有些别扭。淘气心不在焉地扯着闲话,却时时注视着齐浩楠,她本以为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她的心应该平静如水了。可是当两个人单独面对时,初恋的情景还是让她不能平静。 齐浩楠点燃一支香烟,心神不安地望着窗外:“天星咋没和你一起来?” 淘气却答非所问:“弦子没和你一起来?” 齐浩楠转过身来,笑道:“为了节省时间,我俩说好的在这儿会合。” “奇怪,罡子离这儿不远,咋也没到,会不会忘了?” 齐浩楠尽力做出拉家常的样子,问道:“淘气,这些年,你和天星过得还好吧?” 淘气马上收敛了笑容:“好好的为啥问这话?好又咋样,不好又咋样!”她望着窗外,压低嗓门说,“你就不怕我哪根筋不对了,在你和弦子面前横上一杠子?” 齐浩楠笑呵呵地:“那好呀,只要天星同意,我多娶个老婆,有啥不好的。” 淘气嗔怒道:“美死你了,我真要找个相好的也不找你!” 浩楠故作惊诧:“呀,看来我落伍啦!” “不是你落伍了,是我不喜欢你”说到这儿淘气顿了一下,“当官的。” 浩楠哈哈大笑:“你看我像个官吗?” “就算我看着不像,别人看着也像。而且是个乡镇干部。” 话音刚落,赵天星气喘吁吁推门进到包间。齐浩楠迎上去和他握手:“又不是在姜沟拉架子车,看把你急的。” 赵天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真是越急越拉不出屎,光顾着赶时间,在南稍门十字闯红灯啦。” 齐浩楠忙问:“被罚款了?” 赵天星摇摇头说:“那警察态度可好了,一分钱不罚,也不收驾照,非叫我拿上小旗旗执一个小时的勤。” 淘气笑得前仰后合:“你真的站岗了?好玩死了。” “丢人死啦,净是熟人过来给你打招呼。” 齐浩楠看看表:“你真老老实实站了一小时的岗?” “没有,我好说歹说,警察才给了个台阶,让我再抓一个违规的,把小旗旗转给他我就可以走了。” 说话间,辛弦背着挎包进来了。淘气眼睛一亮,迎上去和她拥抱:“说曹操曹操到,你那口子正念叨你呢!” 辛弦看了一眼齐浩楠,幽幽地说:“我俩走的路线不同,目标是一致的。这不,会师了。” 淘气笑道:“真不愧文化人,说话就是不一样。” “怎么,罡子还没到,我还以为他比我来得早呢!”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赵天星跑上去用肩膀扛住门,捏着鼻子说:“女士请进,男士莫入!” 顾罡韬听出赵天星的声音,用力一推就进来了。 “抱歉,抱歉,让大家久等了。”顾罡韬穿着一身笔挺的藏蓝色西服,脚上是擦得锃亮的皮鞋。赵天星夸张地张开双臂拥抱顾罡韬。顾罡韬笑道:“咱俩大老爷们搂得再紧都没感觉,应该让淘气过来。” 顾罡韬和齐浩楠握手,两人亲热地寒暄着,郝唯珺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他们。 顾罡韬回身用手扶着郝唯珺的肩膀,向大家介绍:“我给大伙带来了一位新朋友,她叫郝唯珺。” 辛弦上前亲热地握住郝唯珺的手,说:“罡子,你应该这样介绍,她是郝唯珺女士,我的女朋友。”众人一阵大笑。 淘气快步走过来,向郝唯珺伸出手:“郝女士,不,郝妹子,也不对,应该叫” 齐浩楠补充道:“你是不是想叫她嫂子?” “那我就太吃亏了,应该在前头加个小字。” 郝唯珺没经过这种场面,一时无语。 齐浩楠打起了圆场,对赵天星说:“今天,我和弦子一分钱没装,只带了张嘴,谁做东呀?” 顾罡韬说:“我做东,大家开始点菜吧!”他上下打量着齐浩楠,“浩楠,以前大家聚餐,你总是争着抢着掏腰包,今天咋一下子吝啬起来了,是存心出我的洋相吧?” “这咋叫出洋相,叫捕捉战机。” 大家都大笑起来。辛弦视力不太好,猛地一看,还以为顾罡韬穿了双白袜子,仔细一看,竟是光着脚穿皮鞋。她笑得合不拢嘴:“罡子,看着你那双光脚丫,就知道还是从前的罡子,丢三落四的毛病没改,走到哪儿把快乐带到哪儿。” 众人又是一阵笑。七碟子八碗一会儿就摆满了桌子。 齐浩楠说:“罡子现在进步多了,我俩在金水沟看果园,走着走着,内裤就从裤腿下窜出来了。”大伙笑得前仰后合。 迟疑了一下,赵天星慢条斯理地说:“浩楠,你可能看错了,我想那应该是口罩。” 辛弦一听话味不对,瞪了赵天星一眼:“天星,你是狗哇,乱咬。” 顾罡韬装着没听见,抄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望着郝唯珺说:“这都是当知青养成的毛病。在抽黄工地那阵子,你还想耍斯文c细嚼慢咽,稍微磨蹭一下,一盆菜就见底了。你没当过知青,不知道那吃饭的阵势。遇上吃面条,隔着墙就能听见一片呼噜呼噜的声响,保准以为墙那边有一群猪在拱槽。” 郝唯珺笑道:“你们这些老知青真逗,一个比一个嘴皮子厉害。” “都是磨出来的,”齐浩楠说,“你不知道,我们从小在一个学校,插队在一个锅里吃饭,这么多年兄弟姊妹,磕磕绊绊,口无遮拦,让郝女士见笑了。” 郝唯珺微笑地点点头:“我明白了,你们能把孩提时代的友谊保持到现在,真叫人羡慕啊。我前些日子读过几本描写知青题材的,一直在琢磨知识青年究竟是啥神气,今天才亲眼目睹了知青的风采。” 赵天星故作严肃地对齐浩楠说:“过年喝罢酒,有半年多没见面了吧?” 齐浩楠点点头:“是,是有半年多啦,事太多,不好抽身呀。” “哟,到底是当官的,一门心思全在工作上。” “谢谢,离党和人民的要求还差得很远。” 辛弦捂着嘴笑:“看你,跟真的一样,好像在接受赵记者的采访。” 齐浩楠忍不住笑道:“好不容易凑到一起,就让我好好放松放松。” “大家是该放松放松,”辛弦话锋一转道,“我们的圈子里又多了一位新朋友,我感到由衷的高兴。几年来,每当我看到罡子孤独的身影,心里就为他着急,现在好了,他心里滋润了,大伙心里也踏实了。” 齐浩楠举杯提议道:“罡子,该说的话都在酒里,来,干!” “大家干杯!” 赵天星笑道:“这下我们的老大难问题就解决了。” 淘气狠狠踩了他一脚,轻声说:“一边待着去,就你的嘴长!” “看你两口子亲热的。”辛弦笑道,“说给大伙听嘛!” 赵天星喝了口酒,细细品着:“我老婆夸我真会说话。” 辛弦笑道:“本来就是嘛,当年淘气不是看上你的口才,能嫁给你吗?” 赵天星对郝唯珺笑道:“妹子,不,嫂子。我们这一大家子从小光屁股一起玩大,狗皮袜子没反正,你要有个适应过程。” 郝唯珺善解人意地笑笑。 风里雨里,赵天星跑出租车一晃已经一年多了。从心里说,他不是干这一行的料,他属于那种不想出力只想挣大钱的人,而且心性高傲,干出租车司机这一行恰恰相反,只要坐进你的车里,人人都是大爷,教你往东你就得往东,教你停车你就得停车,不高兴了训你两句,你也得乖乖听着。赵天星之所以能够坚持下来,一是生活所迫,贝贝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别人家孩子拥有的,贝贝为啥不能拥有?二是不好意思拂了老同学的面子,特别是顾罡韬,为了他的事忙前忙后,比自己的事还上心,他要是不好好干,光淘气这一关就别想过去。 但是俗话说,老天爷叫你卖葱,你就不能卖蒜。这种违反赵天星本性的工作,他不可能长久干下去,他只是缺乏一个契机,一个让他重新进入冒险生涯的契机。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中午,跟大多数出租车司机一样,赵天星在南郊一条小吃街上吃完午饭,抽了一支烟,然后慢悠悠地在马路上巡梭,午后这一段时间是出租车的淡季,然而赵天星运气不错,很快就有两个年轻人招手挡车。或许一切都是命里注定,如果赵天星不在这个时候遇到这两位年轻人,他即使不会开一辈子出租车,但是他的命运却可能走向另一个方向,他,甚至淘气c贝贝以及他周围的亲朋好友,也都可能因此跟赵天星保持完全不同的一种关系。 上车的是两个年轻人,一高一矮,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闲话,说着说着矮个突然问高个:“猜我最近挣了多少钱。” 高个说:“挣钱嘛,大家都在挣的。” 矮个说:“挣钱不能瞎撞,要目标明确,看准了,钱自动往你口袋里跑呢!” 高个问:“你挣什么钱?” 矮个说:“我卖国旗挣钱啊。” “卖国旗?那有多少需求量!”高个不以为然。 “我说嘛,你不明白。”矮个得意洋洋,“四十周年大庆,各地都在庆祝,你没看见前些日子连出租车上都插着国旗?我就是卖这个,看准机会,一星期就挣了十万。” 高个揶揄道:“你一星期挣十万,一年就是百万富翁了。” 矮个突然严肃起来,说:“钱这东西,瞅准了好挣得很,瞅不准累死你也没用。我要是下星期还去批发国旗,半年过去就该讨饭了!” “是这理。”高个表示同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天星手里握着方向盘,心里就打翻了五味瓶,心想老子辛辛苦苦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睡觉,一年下来也就挣个一两万。要想挣十万,怕得跑十年,至少绕地球几十圈!还要担心违章,担心交通事故,看见警察就要赔上笑脸,看见顾客还要赔上笑脸,不论什么人上车,即使你看见他就想赏他一顿老拳,你也要点头哈腰!想着想着走神了,他猛然感到前面似乎有障碍物,一抬头,妈呀,车头差点拱到老先生身上。随着一声急刹车,赵天星从车窗探出头来:狗日的想死呀!这一声急刹车加上一声怒吼,早已引来众多围观者,人们纷纷指责赵天星,有个人甚至打算把赵天星拉出驾驶室开扁。直到警察赶来才把人群劝开。赵天星把车靠边停好,不由分说就要赶两位年轻人下车,嘴里还念叨,不收钱不收钱,今天就算我学雷锋。两位乘客哪里肯答应,扬言要举报。赵天星冷笑一声,自己当年从针织厂扬长而去的镜头立刻显现,心说告吧告吧,哪怕你们告到国务院呢,老子不干了还不行? 一星期后,不顾淘气的劝阻甚至哭闹,赵天星卖掉了汽车。又过了两个月,“天星电器配件厂”的招牌在原先福寿袋的老地方挂了出来。凭着自己当电工时结交的关系,赵天星的电器厂总算还能生存,虽然所谓的电器厂严格说起来更应该称为作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五章 副处长孙贵仁渐渐感受到了当领导的优越出门有车,开会台上有位,讲话有人鼓掌,坐电梯有人先问到几楼,原来把他不当回事的人,如今见了面都点头哈腰,尤其以前那些看不起他的女学员,如今见面后温顺得像只羔羊,连说话的声音也甜润了许多。 孙贵仁为自己能有今天而庆幸c满足,现在他只想重新认识顾罡韬,从中受到一些启发。顾罡韬似乎永远都是那么淡泊,却又时常在关键时刻表现出不同一般的远见果敢。这个人的内心肯定有一种值得破译的东西,只是,这种想法经常会被另一种感觉淡化,那就是,我已经走在了他的前边,按照官场惯例,他顾罡韬就算有日天的本事,要想超过我孙贵仁也没那么容易了。 敲门声打断了孙贵仁的思路,他慢悠悠将门打开,用漫不经心的目光打量着来访者,哟,是郝唯珺!孙贵仁有些吃惊。 “咋了?处长当了,忘性也长了?”郝唯珺满面笑容,孙贵仁却感到寒风阵阵。 “哪里,哪里,快请坐,请坐。”孙贵仁满脸堆笑,“我谁都可以不认得,也不能不认你呀!” 郝唯珺没有坐下来的意思,环视四周说:“感觉还好吧?” 孙贵仁仔细挑选词汇:“还好,还好。我能有今天,都是郝行长的栽培。” 郝唯珺淡淡一笑:“别说这些虚的,这一切全是你个人努力的结果。人说有付出就会有回报,这句话在你身上就特别灵验。” 孙贵仁面红耳赤。关于上面打了招呼,将口碑很差的孙贵仁提拔为副处的消息,全银行都传得沸沸扬扬,郝唯珺作为行长的女儿,知道的自然更多。为了孙贵仁的事情,郝行长在家里唉声叹气好几天,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最终他还是签发了孙贵仁的任命书。 为了摆脱尴尬,孙贵仁换了话题:“罡韬最近好吧?多日不见还真想他。” “他也没忘了你呀,这不,我刚给他送工资回来,他让我给你捎了几本学校的刊物,里面有经济改革的信息。” 孙贵仁双手接过,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 “他观察新事物的思想还是比我敏锐。” “各有所长嘛!他政治嗅觉就比你差远了。行里老干部离岗,新干部上任,多好的机会,他倒好,拍屁股上学去了。” 孙贵仁淡淡一笑:“打好基础,他将来比我有出息。”接着又问,“你,好像还有什么事?” 郝唯珺白了他一眼:“怎么,要下逐客令了?” “岂敢岂敢。”孙贵仁抓耳挠腮,又看看手表,说:“再有二十分钟,我要去开行务会了。” “我五分钟就够了。”郝唯珺本来打算放下杂志就走人,但是看到孙贵仁小人得志的样子,想起当初奉命提拔孙贵仁时老爸的无奈,突然产生了要将他奚落一顿的冲动,毕竟是行长的千金,别说一个小小的副处,就是副行长她也敢冒犯三分。 “你跟顾罡韬真是一对难兄难弟,身上有好些相似之处,只是他缺乏你为人处世的技巧。” 孙贵仁不知眼前这位咄咄逼人的美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强作笑容:“过奖了,过奖了。” “我才不会随便夸人呢!”郝唯珺面带不屑。 “是是,不会随便夸人。”孙贵仁眼睛不知该往什么地方放,只好点燃一支香烟。 “但我敢肯定,在人生的征途上,他将远远超越你。” 孙贵仁顿了一下:“我说了,我比不过他。” “但是你并不知道你比不过他的根本原因。”郝唯珺不等孙贵仁搭茬,接着说下去,“你跟他的差距,不在智商,不在学历,而在于做人的方式。一个人是坦坦荡荡地活着,一辈子问心无愧,还是工于心计,争名逐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地活着,这个差距,你永远也赶不上。”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话?” “我凭什么?这话还用我说吗?谁做的事情,谁自己心里清楚!”郝唯珺望着孙贵仁恼羞成怒的模样,抬手看看表,“好了,正好五分钟,不打扰了。再见!” 说罢扬长而去。 每逢星期六下午六点,总务处就会在这个点儿给职工发放煤气罐,气罐上都用红漆写着职工的姓名,不大一会儿工夫,满满一卡车气罐就所剩无几了。只是这次有些怪异,所有的煤气罐都发完了,偌大个机关大院里,只有写着“郝行长”字样的气瓶孤零零地立着,很是扎眼,还不时引来几个爱撂闲话的人的冷嘲热讽:这当官和不当官就是不一样,以前谁见过郝行长家的气罐是啥样?真是凤凰落架不如鸡呀! 烧锅炉的小伙正好在场,实在看不过眼,才把气罐扛上,径直朝郝行长家中走去。他气喘吁吁上到三楼,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正是郝行长。 小伙子用衣袖抹了一把汗,咧嘴笑道:“郝行长,能给你扛煤气罐真是荣幸,你在位的时候,还轮不到我哩。” 老行长品出了话味,怔怔地望着小伙走出门外,忽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喘着粗气,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家里没人,一阵眩晕过后,老行长下意识扶住墙壁,一步步艰难地走到床边,斜躺在床上,眼前不断幻化出一幕幕掌声雷动的场面 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失去了发号施令的权力。 离休仅仅两个星期,郝行长一下子就苍老了许多。对于眼前发生的事情他百思不得其解,原先他亲自栽培的这个处长c那个主任,好像一夜间都变得陌生了,人人都摆出一副就事论事的面孔。尤其使他伤感的是办公室刘主任,以前对他可真是言听计从,来办公室汇报工作屁股总是挨着沙发沿子,简直比儿子还乖顺,这才只有几天,连他看病都不给好好派车,打了整整两个小时电话,竟派来一辆连处长们都不乐意坐的大屁股吉普。这件事虽不足挂齿,但每每想起也够他气一阵子的。还有那个和女儿一起参加工作的孙贵仁,以前见人可真是有礼貌,长眼色,你小车刚一停稳,就迎上去打开车门,用手护着你的脑袋。还天天打扫机关大院,家里的煤气罐都是他扛上扛下。现在别说扛气罐了,看病那天回来在机关大院里走个面对面,那小子竟跟陌路人一样走掉了。 郝行长的苦闷又怎能说得清楚呢?一个人猛然从一呼百应c众目仰视的高位下来,这个过程来的太过突然,落差太大,你给谁发牢骚?你又凭什么发牢骚球连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同志都退居二线了,你又算老几?所以,苦闷也罢失落也罢,只能埋在自己心里。再看看自己身边的亲人,儿子远在美国,惟一的女儿正忙着谈恋爱,老伴天天要出去搓几圈麻将,雷打不动,于是只剩下老爷子一个人闷在家里,闷得他透不过气。机关大院里的人他不想见,大马路上的人又不认识,和比他年长的离退休老头子说话,人家虽然还礼貌地称他郝行长,可他却感到不自在。他真羡慕那些乡下老汉,拄个拐棍,靠墙根一蹲,一边晒暖暖,一边天南地北地乱谝,指天骂地唾沫点子乱溅,多痛快!他也真想找个地方,扯开喉咙吼上几嗓子,酣畅淋漓一回,然而他连这样的地方都没有,他只能站在自家四尺宽的阳台上,落寞地望着街上的行人。 在这苦闷难耐的时刻,郝行长越发思念远在美国的儿子c儿媳和孙子,特别是孙子,已经三岁了,自己只见过照片,却连一声爷爷还没有听到过。一连几天,他茶饭不思,见了老伴和女儿,便喋喋不休地念叨远在大洋彼岸的亲人。让老爷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半个月之后,儿子一家仿佛从天而降,梦幻般地站在了他的面前!老行长喜极而泣,但是他并不知道,这一切全是郝唯珺和母亲秘密导演的。 老行长第一次见到爱孙,高兴得不知所措。一大早,就笑盈盈领着孙子去逛百货商场,给孙子买巧克力c泡泡糖,还买了遥控小汽车,出了商店门,又逛农贸市场,还买回几只刚刚孵出的小鸡娃,不经意听孙子冒出几句叽里哇啦的英语,老爷子高兴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缝。 儿子深知父亲的苦闷,想让他老人家换个环境,便商议带父母到美国生活一些日子,让老人在异国他乡慢慢淡忘眼前的失落。全家人费尽口舌,老行长终于点头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六章 窗外传来几声缓慢悠扬的钟声。顾罡韬熟悉这声音,他的思绪跟着钟声的余音神驰,时而清晰时而缥缈。关于黛微的记忆已经淹没在岁月的尘埃当中,就像月亮被疾驰的乌云所吞噬。但是在郝唯珺那里,总有这样那样的东西,包括她幼稚而洋溢着智慧的幻想,让他把中断了的记忆联系起来。 少年时代和黛微建立起的友情,赋予他一种如诗的魅力。拥有这份爱情使顾罡韬感到异常充实,只要想起黛微,内心就充满幸福。但在他与郝唯珺的关系中,却始终掺杂着一些让人局促不安的成分,和郝唯珺在一起,他总感觉未来似乎蒙着一层迷雾。 星期天早晨,耀眼的阳光洒在窗前。郝唯珺起床,开始为穿什么衣服大伤脑筋。穿制服,太呆板,穿时装又太夸张,幸好天还争气,牛仔服可以派上用场。穿上它,再配一件粉绿色的马海绒毛衣,揽镜自照,果然亭亭玉立。顾罡韬曾经夸她是出水芙蓉,带雨梨花,每当想起这话,她都会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中午和顾罡韬看了一场电影,下午一起逛街,俩人回到家已经是黄昏时分。一进门,郝唯珺就扔下大包小包,甩掉高跟鞋,反身把自己吊在顾罡韬脖子上 一阵亲热过后,郝唯珺泡了一壶茶,顾罡韬坐在沙发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张妩媚的脸,那微笑让他震动,心里隐隐有种锥痛的感觉。这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神韵c微笑c亭亭玉立的身子他知道自己在郝唯珺身上寻觅着什么,她的气质c神态太像她了,水灵灵的眼睛里盛着许多他熟悉的东西。面对这张依稀相识的脸,他感到心灵在震荡。 一阵眩晕感朝他袭来,虽然只是瞬间的举动,还是没有逃过郝唯珺的眼睛。她关切地问:“你身体不舒服?” “哦,没没什么。”他指指茶杯,“我正在品尝碧螺春的香味。” 郝唯珺淡淡一笑,一头长长的黑发飘在肩上,与白皙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她指着茶几上的一束马蹄莲,细声细语地说:“你知道这花的名字吗?” “知道。” “这花好看吗?” “好看,高贵c典雅。” 郝唯珺微笑道,“那你说是花好看,还是我好看?” 顾罡韬没吱声,猛地从沙发上站起,一下把她搂在怀里:“当然是你好看。马蹄莲虽然楚楚动人,可它只有生命没有灵魂” 郝唯珺心里充满着幸福:“喝完这杯茶,该你下厨了,根据你的表现我继续给你打分。” 顾罡韬抖擞精神,来到厨房,先削了两只土豆,叮叮当当切出一盘土豆丝。郝唯珺把土豆丝拿在手里端详,只见根根清亮剔透,细致均匀。 郝唯珺连连夸赞:“好样的,将来一定是位好夫君!” 顾罡韬笑了:“会烧几手菜就是好丈夫了?那厨师培训班出来的都是好男人。” “一码是一码,没有可比性。”郝唯珺不理会他的调侃。 顾罡韬手脚麻利,很快又搭配出来一盘“倒挂金钩”。 郝唯珺夸赞道:“真不错,你烧菜的本领谁教的?” “小时候,我总喜欢看我妈烧菜,次数多了,就会印在脑子里。” “你几岁开始学做饭的?” “七八岁吧。” “那么大个小不点就会做饭?”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我妈在纺织厂三班倒,爸经常野外作业,学点本事总能给他们减轻负担。” 郝唯珺柔情似水的目光落在了顾罡韬身上:“我要不是亲眼目睹,真不相信你竟能烧一手好菜。” 顾罡韬不以为然地说:“这不过是雕虫小技,日子长了,我再一点一点表现吧!” “那你最拿手的绝活是啥?” 顾罡韬随口答道:“凤凰出山洞!” “啥?”郝唯珺惊讶道,“这叫什么名字啊?” “是我从清宫秘史中学到的,是慈禧最喜欢的一道看菜。” “看菜?” “慈禧每顿饭都有上百道菜,真正能夹在嘴里的也就那几道,其余大多都是看菜。她老人家认为凤凰出山洞这道菜喻意吉祥,也就成了每天必看的一道菜。” 郝唯珺来了劲:“你还有御厨的本领啊,那要啥原料呢?” “一个冬瓜只鸡而已。” 郝唯珺当真了:“明天我把它采购回来,你给咱做,让我也当一回慈禧。” “行,真不是吹牛,我把程序一讲,你马上会流口水。” “真的一样,你说说看!” “用一只小盆拌好作料,把煮到八成熟的白条鸡浸泡进去,冬瓜洗净去瓤,在三分之一处用刀一劈两半,把鸡塞进冬瓜。将鸡翅固定在冬瓜两壁,摆出飞翔的造型,一只鸡爪插入瓜的底部,另一只向前高高抬起,然后将冬瓜合拢,用麻绳扎好入笼。大约四十分钟,揭开笼盖,用大托盘将冬瓜托出,挑开活扣,冬瓜会自然裂开,一只凤凰便从云雾蒙蒙的山洞里飞出来了。” “还真像那么回事,”郝唯珺眼珠一转,“干脆咱俩开餐厅吧?” “行呀,你当老板,我当炉头,保准能开一个很像回事的酒楼。” 郝唯珺从酒柜取出半瓶人头马晃一晃,说:“这是爸爸开过瓶的,不介意吧?” 充满诗情画意的晚餐,一直吃到窗外飘起了毛毛细雨。郝唯珺陶醉了,她张开手臂,似乎想拥抱整个房间c整个世界。她缓缓站起,美妙地旋转着身子。 顾罡韬入神地看着她绯红的脸颊,一双蒙眬的眼睛,他甚至闻到她发丝上浮动的清香,不由心荡神驰,油然想起第一次跳舞时的情景。在她婀娜的身姿回旋扭动,长发飘逸的瞬间,闻到的也是这种淡淡的芳香。 顾罡韬半闭着眼睛,感到空气又凉爽又闷热,充满着甜醉的气息,一切都令人陶醉,似乎千丝万缕的雨丝伫停在窗外俯耳聆听。他看到墙角一盆蟹爪兰正鲜艳地绽放着,在墨绿色窗帘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生动。 郝唯珺冲好一杯咖啡,轻轻放在他跟前,随后转身打开录音机。优美的音乐缓缓飘散,顾罡韬品味着乐曲,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郝唯珺笑盈盈地朝他走来,轻轻摇晃他的肩膀:“我们跳舞吧,我教你,这首曲子可以跳华尔兹。” 顾罡韬没跳过几次舞,可他悟性还好,步子也很绅士。郝唯珺身轻如燕,带着他翩翩起舞:“这是慢四步,看你忘了没有。” 顾罡韬皱皱眉头,改跳起了慢四步:“虽说我舞跳得不咋样,可我还是觉得华尔兹和探戈最优美,旋律也来得自然。” 郝唯珺赞许道:“这正说明你很有品位。” 优美的乐曲即刻充满了客厅,郝唯珺一双纤纤玉手搭在顾罡韬的肩膀上,沉醉在诗一样的意境中。“罡子,你听得出这是首什么曲子吗?” “我只觉得踩着它的节拍轻松自如,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 “你乐感不错,这是舒伯特的小夜曲。你能感觉出它优美的旋律,这正是它的精髓所在。小夜曲源于中世纪的欧洲,是傍晚时分在恋人窗前演唱的爱情歌曲,演奏时多用六弦琴c曼陀铃伴奏。我学钢琴时,就喜欢这首曲子。还有莫扎特的大调弦乐小夜曲,柴可夫斯基的弦乐小夜曲,我都喜欢。” 郝唯珺语气沉静地谈起舒伯特的伟大,如同乡下人对田间小道了如指掌一样。她说她哥哥也很有音乐天赋,小提琴拉得很棒。顾罡韬聚精会神听她充满感情而恰到好处的点评“听,这个地方”“如何?这里”听着她柔婉的解说,一种久违了的怡适c舒展的心情油然而生。望着她轻柔舒缓的姿态,他感到这种幸福中透着感伤,欢乐中孕育着平静的境界,正是自己生活的缩影。这一时刻,两颗炽热的心灵再次紧紧地c长久地拥抱在一起。 已是晚上十点了。窗外悄无声息,雨雾笼罩着黑夜,只有路灯呈现出隐隐的光晕。在情意绵绵的房间里隔着玻璃看雨,聊着一些关于雨的话题,顾罡韬竟不知此时身在何处,是人间,是天堂?他轻轻地捧起她的脸,把嘴唇一次又一次地压在她唇上。她也已经醉了,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他抱起她,走进卧室,下巴始终紧贴着她的脸。 “我是你的!”她喃喃道,“永远是你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七章 顾罡韬完成学业,提着大包小包回到了久别的银行。他久久地凝望着这座大厦,周身升腾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情。 “哎呀!这不是我们的大学生回来了吗?”戴着近视镜的老刘迎上来,惊喜地握住顾罡韬的手。 “辛苦了,快喝点水吧。”女统计员小黄给顾罡韬端来一杯凉开水,脸上洋溢着真诚的笑容。大家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亲切地聊开了。 隔壁的孙贵仁听到喧哗声,也走了进来。他先是一惊,旋即迎上去和顾罡韬握手,但笑容只在脸上转了个圈又恢复了严肃:“都抓紧时间做好手头的工作,下了班可以小聚一下。”又转身对顾罡韬说,“这天气热得一塌糊涂,处里也没啥当紧事,你可以转悠几天,会会朋友。” 顾罡韬不温不火地说:“大家都没闲着,你就给我派活吧。我这个人天生好动,真让我坐在家里,说不定还会闷出病的。” 说话间,两人来到孙贵仁的办公室。孙贵仁坐在大班椅上,仔细端详着顾罡韬:“这两年,你可是变得越来越精神了。” “你也很精神嘛。换上这副金丝眼镜,显得更有风度了。” 孙贵仁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容里带有几分尴尬。随即他绕过桌子徘徊了几步:“谈谈吧,回处里对工作有啥想法?” 顾罡韬无所谓地说:“没什么想法,你看我做啥合适,就安排我干啥。” “好,还是那股子脾气,想必我们日后会很好地合作喽。” 顾罡韬加重了语气:“那当然了,从相识的第一天起,我们就开始合作了。” “好!有你这态度我就放心了。你也知道,眼下乡镇企业异军突起,这块业务可是全处的重中之重,我看还是你来挑这个大梁吧。” “还是你挑大梁才对,我充其量是个泥瓦匠。你说垒墙,我就搬砖你要和泥,我就挑水,有一点你可以放心,我绝不会误工。”两人都笑了,但笑中都深藏着复杂的内容。 顾罡韬叹了口气:“这个世界变化快呀!” “此话怎讲?”孙贵仁问。 “你已经很有领导派头了。” 孙贵仁露出胜利者的神情:“哪里哪里,你不会是讽刺我吧?” 顾罡韬笑笑:“我看你挺威严的,处里新老人手都挺怕你。” 孙贵仁说:“你搞错了,不是怕我,明天你坐在这个位置上,他们也会怕你。” “你也错了,怕是不正常的,各干各的事,有啥好怕的?应该让人服你才好。” 孙贵仁转了个话题说:“机关这两年变化大喽!行里很快就要试行裁员c分流。”孙贵仁拿出红头文件让顾罡韬看。 顾罡韬说:“这玩意可不是谁都可以随便看的,不然咋能叫红头文件?” 孙贵仁笑道:“今后谁要是不服管理,我只要写份材料往人事处一送,他就要另找地方吃饭,谁不怕丢了自己的饭碗?” 顾罡韬诧异地看了孙贵仁一眼:“噢,是这回事。一见面就说这话,好像有点敲山震虎的味道。” 孙贵仁顿了一下,意识到这句话说得不妥,便转了个话题:“你和小郝的关系还好吧?我别的不担心,只怕她那不饶人的脾气。” 顾罡韬笑了:“谈恋爱跟做木匠活一个道理,彼此要认上卯才行。人都在变嘛,你如果不是坐在副处长位子上,会用这种口气开导我?”顾罡韬起身拍拍他的肩膀道,“老兄,你肩头的担子不轻啊,应该考虑向更高的山峰攀登。” “你呀,你呀,真有你顾罡韬的。你上学的这些日子,我变得都快不会笑了。” “我看你笑得挺灿烂嘛,风度大长了!” 孙贵仁得意地说:“跟下面的人在一起,就得就事论事,不能嘻嘻哈哈。让他们摸透了脾气今后就不好管了。不过也没啥,管干部有人事处,管党员有党支部,我只管用人就是了。从这段工作看,还没发现敢跟我叉腰瞪眼的刺头。” 顾罡韬笑道:“这说明你的领导水平高嘛。” 孙贵仁自嘲道:“高啥嘛,我这两把刷子你还不知道?”瞬间又板正了面孔,“我们搞信贷工作,可来不得半点儿马虎,它不同于搞行政,更不是练地摊。我们每审批一笔贷款,就如同投入一场战斗。要知道,一个战役的胜利取决于首长指挥得是否果断c准确,取决于所有环节的协调一致,取决于百分之百的正确。有百分之一的马虎,都会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你没听人讲,我们搞信贷的,一只脚踩在银行,一只脚踩在检察院,不认真行吗?”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领导的水平就是不一般!”顾罡韬话带揶揄。 孙贵仁并不在意:“你现在是科班出身了,今后一定要给我当好参谋喽!” 顾罡韬打趣道:“请首长放心,有我在,就有阵地在!” 孙贵仁哈哈大笑。 下午下班,顾罡韬走出电梯,正和郝唯珺迎面相遇,两人又惊又喜。顾罡韬迎上去解释道:“我刚回来就去报到,还没顾上打电话,你知道我回来了?” “大学生回来了嘛,一个大楼的人都知道,我咋能不知道。”郝唯珺按捺着激动,声音朗朗地说,“这下轻松了,你啥时候给我露你那绝活呢?” 顾罡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啥绝活?你提示一下。” “看这学上的,把人都变呆了。”郝唯珺一字一顿地说,“凤凰出山洞!” “噢!”顾罡韬腼腆地笑了,“你说的是那码子事啊!没问题。” 顾罡韬轻声说:“走,这儿人多,出去转转。” 郝唯珺笑了,她有意抬高嗓门说:“他们爱咋看咋看,咱又不是做贼。” 顾罡韬四处张望,哀求道:“行了行了,我看你想开新闻发布会了。” 郝唯珺抿抿嘴笑了:“是又咋了,我就是要让他们瞧瞧,我男朋友是顾罡韬。” 郝唯珺莞尔一笑,挽着顾罡韬的胳膊走出了大院。 郝唯珺笑道:“我敢断定,你今后肯定是个工作狂。” “为什么?” “你心里清楚,我想你回来的第一件事应该先见我。” “噢,刚才不是都解释过了?” 郝唯珺问:“哎!你今天回处里报到,有何感受?” 顾罡韬叹了口气:“感受颇深呀!看来我俩这一对冤家是分不开了。” “分不开也好,他也奈何不了你。” “不是那码子事,跟这家伙一起工作总觉得不踏实,得提防着点。” “上星期一,我在机关院里碰上他和他女朋友啦,听说是哪个医院的白衣天使,穿金戴银的,俗不可耐。我妈说过,人这一辈子,谁和谁在一起是个定数,老天爷早安排好的。” “我认可这句话。”顾罡韬仿佛沉浸在一种意境中,他目光迷离地凝视着远方。 郝唯珺满含深情地望着他:“有人将人生比喻成一张白纸,尚待描摹喷绘,有人说人生如一杯白开水,可细细品其天然之味,也可依自己的口味,或沏茶,或冲兑蜂蜜,也可加果汁” 顾罡韬回到现实:“好哇,你又进步了。关于人生的话题,李老师说得更带劲,他说,生活既是人的对手,也是人的朋友。你怎样看待它,它便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作为对手,他经常要给你出难题,在你前进的道路上挖坑c设陷阱,但只要你用心对它,就能行走自如,就能征服它,把它变成朋友。有人一生为名利奔波,这种人即使他如愿以偿,得到的也只是名利的滋味,绝不会换来幸福。” 郝唯珺含情脉脉地望着顾罡韬,突然又提出了一个话题:“我很想知道,你们男人的眼睛是怎样看女人的?” 顾罡韬笑道:“说点别的不好吗?” 郝唯珺笑笑说:“不必顾虑,只是探讨的角度,没什么针对性。” “女人扎堆,男人就会说美女如云,让人听起来很兴奋,其实平平常常的女人还是占大多数,这你就要问造物主了。” “你的口才真好。这些年,描眉涂口红的女人越来越多,你不讨厌吧?” 顾罡韬嘿嘿地笑了:“讨厌,好像也犯不着,准确地说,叫人不舒服。” “为什么?樱桃小口,柳叶弯眉,不是更楚楚动人吗?” “不然不然,那叫破坏自然。你看那远方的山峦,多美,在西安街头,随处可见浓妆妖艳的女人和你擦肩而过,那情景实在不雅,脸大得像面盆,却把眉毛修得像柳叶,那能叫美吗?” “你可真够损的,不许你讽刺我们女同胞!”在郝唯珺的眼里,顾罡韬也许有很多缺点,但他身上没有一点儿庸俗之气,这是个豪爽大气的男人,他所表现出的独特气质总能唤起郝唯珺的激情,如果你爱这个男人,你就得包容他的缺点,并且找到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和他相处,郝唯珺和他恋爱两年了,一直情投意和,这主要归功于郝唯珺豁达的人生态度,她喜欢顾罡韬这个人,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去天涯海角她都没二话。 郝唯珺在顾罡韬眼里变得越来越漂亮了,两只秀美的胳膊交叉在丰满的胸前,眉目间带着自信的微笑。 顾罡韬笑了:“听说你最近调到会计科工作了,感觉还好吧?” 郝唯珺笑道:“谈不上什么好坏,只要工作不出差错,准时上下班就行了。好多人都羡慕我调到会计科,而我却喜欢搞外勤,当一名信贷员多好。” “明白了,你大概属于崇尚自由的那种女性,我能理解。” “罡韬,你总是能够理解我。”两人相视而笑。 “理解是一缕精神阳光,这缕阳光就像过滤器,能滤清我们的思路,净化我们的心灵。” 郝唯珺又问:“工作中,上级与下级c同事与同事之间难免有不同见解,这些本是很正常的事情。为什么经常会滋生出隔阂,进而又会演变成矛盾呢?” 顾罡韬望着天空,幽幽地说:“你瞧头顶上的月亮,诗人说它像银钩,农民说它像镰刀,你说谁对谁错?每个人对同一事物的不同见解是正常的,不能把它视同是跟自己过不去,那就太小肚鸡肠了。只要不是原则问题,没必要跟人红脖子涨脸。人与人之间因为阅历不同,文化差异,就不能不产生矛盾,正是由于人与人之间存在不同见解,才使得我们这个世界显得多姿多彩。退一步说,个人与他人的不同见解存在,也才会使自己从另一个角度思考问题。也许自己固有的见解原本就是错的。郑板桥的那句名言难得糊涂,它的内涵其实就是贵在理解。” 郝唯珺注视着顾罡韬:“照你的意思是大家都当老好人?” “不,又错了,应该把老去掉,做一个好人。做好人的前提就应学会尊重别人,包括朋友c同事以及你所遇见的每一个人在生活中,尊重和理解比任何礼物都贵重。当一个人收到这份礼物时,他会感到幸福而赐予这份礼物的人,也会感到同样的幸福和充实,一个人在尊重和理解他人的同时,自己的精神境界也会变得更为崇高,人格也会变得更为健全。相反,在工作c生活中,你如果习惯指责他人,你就会给自己肩头增加沉重的负担,进而扭曲自己的心灵。” 不知不觉,两个多钟头过去了,他们终于开始谈到令他们心跳的话题。 “上个星期回家,老娘又开始唠叨咱俩的事,说是想和你家里人见见面,选个订婚的日子。”顾罡韬说话有些吞吞吐吐。 “见面很方便嘛!我跟爸妈一说保准行,他们都得听我的。可咱们又不是乡下人,订什么婚呢?” 顾罡韬不好意思地说:“是有点俗,这是爸妈的意见,我还是挺在乎的。” “罡韬,我们不搞那些形式了,挺麻烦的。”郝唯珺说,“咱们谈点儿实际问题。我说了你也别乱想,你家经济情况我清楚,我们结婚不用你操心,我给美国的哥哥去过信了,他说结婚的费用他全包了。” “那哪儿成呀,我家娶媳妇,干吗你哥包了?于情于理都讲不通。” “什么你家我家,都啥年代了,还满脑子的孔孟之道,亏你还刚上完大学呢!” “你这张嘴就像刀子。好好好,我听你的。你说明天结就明天结,你说后天结就后天结。”顾罡韬轻轻把她搂在怀里,用下颚触她的鼻子。露天舞场上,传来柔美的绿岛小夜曲。 此时,这乐曲融进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向夜色里悄然遁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八章 舞厅响着乐曲,柔和的灯光中,有几对男女在跳迪斯科。他们不搂不抱,而是面对面像斗鸡一样相互挑逗,前仰后合。尹松在狂舞的人群中若有所思地寻找着什么。黑暗中,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一个人凑在他耳边问道:“哥儿们,冒泡儿不?” 尹松摇摇头。 “那要打炮不?” 尹松又摇摇头。 “那你瞅啥呢?” 尹松失去耐性,破口大骂:“瞅你姐呢!” 尹松离开舞池,走过两侧都是包房的走廊,突然一阵嘈杂声传来,前面一间包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踉踉跄跄迎面跑来,后面追着几个面目凶恶的汉子。 那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孬。他一头撞在尹松身上,尹松连忙扶住他,大孬鼻青脸肿,见到尹松无疑是见到了救星,赶紧躲在尹松身后:“老大,他们” 几条恶汉冲上来骂骂咧咧地要抓大孬。尹松拦住恶汉问:“咋回事?” 恶汉道:“他马尿喝多了,泡我们的小姐,还在人家脖子上啃了一口。” 尹松好言相劝:“知道他马尿喝多了,你们还不让人一马,这样不好吧?” “嘿,口气比脚气还大,你知道这儿的老板是谁?” 尹松笑道:“肯定是我孙子。” 恶汉扭头对一个同伙说:“盯见没有,这是从精神病院偷跑出来的,把棍给我,让我给他紧紧皮。” 恶汉接过同伙递过来的木棍指着尹松:“我看你八成是皮松了!” 尹松不耐烦地说:“你几个碎崽娃子,也敢在你太岁头上动土?” 恶汉一把抓住尹松的衣领,另一只手高举木棍:“给你狗日的开个天窗。” 尹松大怒:“开呀,不开你就是孙子!” 恶汉猛地挥起木棍砸在尹松头上,“喀嚓”,木棍断成了两截尹松摇了摇头,用手抚着头发,他的头毫发无损。 “你的招使完啦?那就该你爷出招了”尹松照准恶汉的脸,猛一甩头,将恶汉击出两三米远,仰面摔倒。 几个同伙纷纷扑上来,尹松挥拳打中一个家伙的耳部,那家伙发出一声惨叫,痛苦地在地上打起滚来。惨叫声像兴奋剂,使大孬也拳打脚踢地投入了厮杀。一个家伙一时收不住脚,冲到大孬的面前,大孬捡起落在地上的半截棍子,猛地砸在那人的鼻梁上,鲜血喷了他一身 剩下的两个家伙被吓坏了,他们待在原地一动不动,尹松朝大孬递了个眼色,整整衣服,扭头就走。 一帮人迎面走来,挡住了尹松的去路,尹松一眼认出了臭臭。 “嘿,我还以为是哪路豪杰,原来是我尹松兄弟。”臭臭上下打量着尹松。 尹松迎着他的目光道:“嗷,我忘了,原来是你的地盘。”说话间,刚挨了揍的几个家伙追上来,冲到臭臭面前道起了委屈。臭臭不由分说,照准一个家伙就是两个嘴巴子。 尹松上前拦住臭臭:“嗨,对不起,我刚才出手重了点。不要再” 臭臭挥挥手,示意那几个家伙走开,对尹松喜形于色道:“你来这儿就是上帝,上帝就是爷,哪有孙子跟爷过不去的理!” 不知为什么,臭臭每次见到尹松,说话总是缺少底气,在学校时就是这样。臭臭也试图用武力征服过他,可每次都是败北而归,尹松赐给臭臭一个永久的纪念脑门上留下用改锥刺的韭菜叶宽的一道疤痕。他觉得尹松身上的霸气太重,一种精神上的强悍,他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只是觉得无论到什么地方他都不可能超越尹松。 臭臭把尹松领到一间很豪华的办公室,递过一支古巴雪茄:“这玩意带劲,有化痰清肺的功能,来根试试?” 尹松接过雪茄,剥去玻璃纸,在烟屁股上插了一截火柴棒噙在嘴上:“这家伙带劲,能抽动它的人不多。” 尹松环视了一下四周,悠悠地吐出一股烟雾:“真没想到,几年不见,你事干大啦。” 臭臭点着烟说:“我请你还请不来呢,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你说这能不是缘分?” “是啊,山不转水转,有缘总是能碰面的。” “既然碰上了,我就要把我的想法说一说。” “什么意思?” “不要一惊一乍的,你婚礼那天,我就打算和你商量的,可你势扎得比我还大。” 尹松叹气道:“你我八面不沾,多年又不往来,你有啥事?” 臭臭大笑:“行了,行了,咱们有话直说,我敬重你的为人,敬重你的胆识。” “我吃几碗干饭我清楚。”尹松道。 臭臭依然谦和:“兄弟呀兄弟,几年不见,脾气一点也没变。你能不能听哥把话说完?” “你说。” “你在外面冲冲杀杀这么多年,总算回来了,兄弟有那么漂亮个媳妇,生了那么俊的娃,我当哥的很高兴。但我要告诉你,当今形势变了,道上的兄弟们不能靠打打杀杀过日子了。” “噢,我明白了,哥是为我这瓜兄弟充电的?” 臭臭先是一愣,随即便放声大笑:“你呀,你呀,还是当年那脾气,一点都不服输。你大老远回来,又带回那么多弟兄,总得想点儿养家糊口的门道吧?你说我当哥的不操心谁操心?” “你怕是操不了这么多心。” “你在外头吃哪碗饭,弟兄们心知肚明。有时候我还真羡慕你,异地他乡玩了那么多年,你活的精彩啊!作为道上人,没有啥东西比阅历更重要了。你和铁军c大夯都是我关照过的兄弟,能走到今天不容易”臭臭突然停住了,他发现尹松正用嘲弄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他猛地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 “听说你这些年倒文物c贩大烟c收取保护费发了大财。咱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找我来到底想干啥?” “尹松,你就是性子不好,太敏感了。好吧,咱们直来直去。我这歌厅的生意还不错,说得俗一点,利润相当可观,拉你合伙,当哥的想帮你一把,绝无其它目的,因为我是道上人,不是奸商” “我也没拿你当奸商,可我不明白,明明是块肥肉,你咋能舍得剁一块给我?看来你把我这穷兄弟还在那半斤八两上放着。在决定和我见面时,早就想好了吧!” “你能成就大事,具体表现就是胆大包天,敢做敢为,所以,当我决定把事情干大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尹松微笑着注视着臭臭:“好吧,就算你说出了掏心窝的话,我总不能带着几张嘴来找你入伙吧?” 臭臭站了起来,向尹松伸出了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应该把脑子再转快一点。坦率地说,我比不上你,坏字写在了脸上,路子也没你宽,你小子长相英俊,做事大度又有人缘,我说了这些,难道你还不明白?” “你的话我越听越糊涂。” “是这吧,我给你算笔大账。我这歌厅总面积两千平米,租金每年六十万,装修投资了二百四十万元,平均每天毛收入五千到六千元,年营业额二百万左右。把话再说清楚点,我在启发你借鸡下蛋,鸡在哪,你应该知道了吧?” 尹松面带微笑地听着,但越听脸色越发阴沉,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在开导我咋样向人乞讨吧?” 臭臭冷笑一声:“咱兄弟俩虽然多年没见,可走的还是一条道。结婚大典那天,你老同学顾罡韬提着礼物给你贺喜,说明他从没小看过你。我一直在思考,要是你能向他开口,贷上点款子,作为你的投资,我可以把歌厅50的利润让给你,甚至还可以再大一些。法人也可以换成你。” 尹松这些日子忙得团团转,他为自己回来吃哪碗饭费了不少脑筋。对于铺摊子搞商业经营,他连想都没想过。他一出校门,就开始在黑道上闯荡,将近二十年过去,当他停下来思考的时候,发现眼前的社会是那么陌生,令人眼花缭乱。由于阅历的关系,他的路子越走越窄,除了认识一些打打杀杀的哥们,就再没有任何社会资源了,这对于从事商业经营活动当然是极为不利的。 对于顾罡韬和齐浩楠这类人,他很清楚,他们属于另一个圈子,这个圈子看似无形却很严密,外人是很难融入的,但是他永远相信,他们都是重感情的人。 顾罡韬接到尹松的电话时正在办公室里写材料。尹松在电话里说:“我婚礼那天,你来的也突然,没等我愣过神,你东西一放就拍屁股走了,搞得我心情一直很不好。要是给面子的话,晚上我想请你喝酒” 顾罡韬迟疑地问:“喝酒,还有谁?” “就咱哥儿俩不行吗?” “好吧,我一定到。” 顾罡韬准时赶到酒楼。尹松起座迎接,两只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顾罡韬注视着尹松不说话了,尹松也凝视着顾罡韬,他突然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所包围,他无法用语言说清楚这种感觉,仿佛是一种晕眩状态在幽暗朦胧的池塘边,她美丽的面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尹松觉得他和黛微之间仅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薄雾。 顾罡韬和尹松相对而坐,柔和的灯光照亮了两人的脸。尹松沉默了一会才开口:“罡子,好多年没见,真的好想你!” 顾罡韬微笑着问:“尹松,你还是老样子,不过老练多了,这些年你可是经多识广呀。” “彼此彼此,咱兄弟俩虽说走的道不同,可相互还能惦记着,实在是难得呀。” “咱不说白道黑道,一个人能重情义c识大理就是最大的道,昨天我回了趟家,一进门,老爸就说你去看他了。还从酒柜里摸出你拿的两瓶酒让我看,夸你是条汉子,夸你孝敬老人,就凭这一点,我挺感激你的。”尹松抓起酒瓶,“咱俩二一添作五,边喝边聊。” 顾罡韬接过酒瓶端详着说:“一人半斤,应该是恰到好处。尹松,咱俩有三四年没在一起坐了吧?” “不管时隔多久,你的影子永远在我的脑子里印着。忘了谁也不可能把你忘掉。相隔这么些年我再见到你,第一感觉就是你不计前嫌,宽宏大度。” 顾罡韬说:“尹松,你变了,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在你的嘴里我可是第一次听到恭维人的话。” “罡子,每一个时代都有其特定的游戏规则,以前的游戏已经过时了,我也该玩新的了。” “是啊,我们都希望你走出一条新路。” 尹松猛吸一口烟,冲天花板吐了一个大烟圈儿,见顾罡韬正眯着眼睛注视着自己,就微笑着和他对视起来,对视了一会儿,尹松突然笑道:“你还是老样子,当年在姜沟你就是这神气。” 顾罡韬说:“你倒是变了,当年你打起架来出手果断凶狠,不计后果,却很少动脑子,而现在你倒是有些谋略了。” 尹松淡淡一笑:“你是堂堂的金融干部,我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也难怪,你混得就是比我强,要是换一个人敢给我这样说话,这酒瓶早在他头上开花了。” 顾罡韬严肃起来:“话不要说远了。酒不能白喝,你今天请老同学来,一定还有内容。” 尹松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壮着胆子谈了自己的想法。 顾罡韬淡淡一笑:“要不是同学关系,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两个字没门,你一无法人资格,二无固定资产,三无担保条件。正因为关系特殊,我会特殊处理。” 尹松直直地望着顾罡韬,他深知这个老同学的能量,很多在尹松看来遥不可及的事,顾罡韬也许打个电话就能解决,他跟顾罡韬磕磕碰碰那么多年,咋可能不了解顾罡韬是什么人。 尹松考虑了几天,最后还是接受了臭臭的方案。关于臭臭这个人,尹松有自己的看法,此人虽然好吹牛,但还不至于是骗子,他吹嘘自己倒文物c贩烟土的事,就权当放了一个屁,但他搞歌厅是实实在在的事,然而凭他那副模样儿,即使腰缠万贯,也只能在社会底层当个暴发户,稍具官方色彩的买卖,都轮不上他。尹松同意用120万作投资,通过这种办法挣些钱,先让自己的腰杆硬起来。臭臭和他是同校同学,他也认识臭臭的住处,他有一种很固执的想法,认为就算臭臭坑了他,但和尚跑了庙还在。 尹松这些年在外面当老大,一呼百应,但是对经营上的事毕竟陌生,尤其是底层社会像臭臭这类人,完全抱着过一天算一天的想法,他们做事是不计任何后果的,因为他们本来就一贫如洗,监狱里几进几出,更没有什么尊严信用可谈。 就在尹松将120万元贷款打入臭臭的户头,自己堂而皇之当上歌厅法人不到三个月,歌厅突然失火了。 随后还有一些传闻,说尹松带着一帮亡命之徒从外面杀回来,臭臭为保存实力,避其锋芒,给尹松下了一个软套。望着一片狼烟的歌厅,尹松才如梦初醒。有人分析,尹松只能是黑道的一员猛将,他哪能玩过臭臭?那场大火是天灾也罢,也罢,尹松也只有吃不了兜着走了。 尹松和铁军走进一条破旧的胡同,仔细辨认着字迹模糊的门牌。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在一旁警惕地打量着:“你找谁呀?” 铁军俯身客气地问:“大爷,臭臭是住这院吗?” 老人继续打量着他:“你找他干啥?” “我们是同学。” 老人点点头说:“嗯,看样子,你俩是来要债的吧?” “你怎么知道?” “我是看着这碎娃长大的。” 尹松急切地问:“他在家吗?” 老人哼了一声:“他快有一年没闪面了,鬼知道他在哪窝着。这儿住着他爸,快八十的人了,没吃过一口热早饭,这碎崽娃子从来不问不管,要不是街坊邻居照顾,他老爸早死咧。” 铁军失望地摇摇头。 老人同情地说:“小伙子,你们肯定让他给骗了,他头顶长疮,脚底流脓,我家二娃子的腿就是他打断的。来找他的不是要账,就是提着刀子卸他脑瓜子的。” 尹松愣愣地望着天空,沉默不语。 顾罡韬背手站在落地窗前,他望着窗外,眉头紧锁思索着什么。 尹松走进办公室:“罡子,我找你有点事。” 顾罡韬开玩笑道:“这么严肃,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好像天要塌下来似的。” 尹松绷着脸说:“我不是找你聊天的,告诉你,歌厅失火了,你转的120万元也被我的合伙人卷走了!” “咋能出这事,报案了吗?”顾罡韬无力地坐下。 “都三天了,你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顾罡韬鼻尖上渗出了冷汗:“歌厅投保了吗?报案了吗?” “检察院已经插手了,我担心那笔款子可能要给你惹麻烦。” 顾罡韬急了:“尹松,企业之间互相拆借资金是很正常的事。” 尹松火烧火燎地站起来:“你是信贷员,又是中介人,这等于变相把国家的钱借给了私人,这难道就算是企业间的短期拆借,又没有一纸合同,没有合同就转走了120万,你说得清楚吗?” 顾罡韬急促地吸着烟:“尹松,不知道是你糊涂,还是我糊涂。” “不说这,反正我不是存心害你。”尹松顿了一下说,“天塌下来我顶着,我自认倒霉,这钱我就是砸锅卖铁,去杀去抢都由我认。” 顾罡韬正坐在办公桌前收拾东西,新来的女内勤走进办公室:“顾老师,我来帮你收拾吧。” 顾罡韬说:“这是几家贷款单位的考察资料,处长开会去了,你暂时保管一下。” 刘女士睁大了眼:“顾老师,你这是” 顾罡韬笑笑:“我要出去一段时间,事情很紧,请转告孙处长,我来不及请假了。小刘是财院毕业的吧?” “是。” “科班出身,祝你好运,将来当个女行长,再见!”顾罡韬走出办公室。 顾罡韬走进反贪局的大门,上二楼径直进了挂着投诉科的房门。一个检察官问:“你找谁,有啥事?” 顾罡韬点点头回答:“我叫顾罡韬,是来投案自守的。”说着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了工作证c身份证。 检察官颇感意外:“你可以坐下,慢慢谈。” 检察官又用电话叫来了两个年轻的检察官。顾罡韬朝他们微笑着点点头:“可以升堂了吧?” 检察官仔细看了看证件,抬头看看顾罡韬,又低头核对了一下,然后把证件还给顾罡韬:“好了,人到齐了,你可以谈了。” 这是顾罡韬第一次和检察官打交道,他的事情很简单,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年轻的检察官让顾罡韬在笔录上签字。他接过钢笔,像老师批改作文,给三个错别字划了“”。 检察官用异样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合上卷宗说:“顾罡韬,你能主动坦白,不遮不掩地谈出了事实真相,我欣赏你的合作态度。我想问句题外话,你既然知道尹松是个黑道人物,为什么还要帮他,甚至连自己的前程都断送在他身上?” 顾罡韬笑笑:“我亲眼看着他怎样一步一步走入黑道,说实话,这有个人的原因,更有社会的原因。我很痛心,可那时我没有力量,也没有底气帮他。我们是同班同学,又是一个炕上睡过的知青,念旧情我也该拉他一把,再说我现在有这个能力,不能给老同学摆谱嘛。” “噢。我明白了,你犯错误的原因是没理清感情和原则的关系,对吗?” 顾罡韬露出了玩世不恭的微笑:“也对,也不对,也可能是一时冲动,人和人性情不同。看过悲惨世界吧,那里面有个冉阿让” 检察官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顾罡韬,你这一讲,发现你的经历很不一般,当过知青,参加过抽黄工程。身为金融干部,受过高等教育,你的前途无量,为什么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顾罡韬自嘲道:“你下面可能要说,我放松了思想改造,用私情与原则作交易。我说检察官,这种事好像与本案无关吧?你要想听故事,咱们单独讲,保证三天三夜都不重样。” 检察官说:“顾罡韬,瞧瞧你这满不在乎的态度,知道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给社会带来了多少负面影响。给企业造成了120万元的损失,这罪可不轻啊,要是你能想办法把这120万元补上,那么对你的处理会轻许多,意思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要是能补上还到你这儿干啥?没法子,我只好承担自己应有的责任,吃一堑长一智,列宁说过,没坐过监狱的人就不是个完人。” 检察官说:“时候不早了,不听你贫嘴了,我不得不给你办个拘留证,你被拘留了。有些事我们还要详细调查,时间可能会拖得长一些。你们银行的信贷指标月月递增,我们这儿的经济案子也逐渐上升,我们人手有限,你在里面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顾罡韬站起来问:“听说蹲号子的日子不好熬。” 检察官回答:“那儿要是星级宾馆,我还想进去呢。” 顾罡韬被带上警车,来到拘留所,狱警打开一扇铁门,面无表情地呵斥道:“进去!” 顾罡韬走进去,铁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九章 顾罡韬被拘的消息在朋友们中间引起轩然大波,最着急上火的当然是郝唯珺,她哪有心情上班,挖空心思想着“打捞”顾罡韬的办法。她的一个女同学的丈夫是检察官,郝唯珺从这位检察官嘴里了解了顾罡韬的案情。检察官认为,顾罡韬的案子很简单,关键是那120万元如果能还上,民不告官不究,他顶多是个免予起诉的问题。 郝唯珺听了检察官的分析,心里略微踏实了些,顾罡韬没有别的问题,只是这一笔钱,这使她颇感欣慰。但是下一个问题又来了,这笔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到哪儿去弄呢? 郝唯珺知道顾罡韬有很多朋友,也清楚关键时刻肝胆相照c挺身而出的朋友首先应该是齐浩楠。她把辛弦和淘气夫妇都约到自己家,想和大家商量一下,看看能凑多少钱。 淘气突然想起了什么,轻声对赵天星说:“你妹夫不是倒腾粮油生意的,你当大舅子的从来没给他开过口,不行在他那儿先倒一下。” 赵天星顿了一下,摇摇头说:“咱先听听大家的意见。齐夫人都请来了,还愁解决不了这个老大难?” 淘气白了他一眼说:“唯珺火急火燎把罡子最铁的朋友叫来,不是开研讨会的,必须要刀下见菜。” 赵天星叹气道:“谁让咱们不是大富豪呢,我们家的家底老婆知道,里里外外翻腾一遍” 郝唯珺解释道:“事情太突然,真是难为大伙了。不过大家请放心,不管钱是自己的还是托亲戚朋友借来的,我都打借条,按贷款付息。只是要快一点,已经三天过去了,多一天他就在里面多受一天罪。”说完,郝唯珺的眼圈都红了。 辛弦道:“关键时刻,大伙不能光动嘴,就是有天大的困难,必须付诸行动,就像淘气说的,要刀下见菜!” 淘气立刻作出反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我喝完这杯茶就去,儿子他七大姑八大姨我挨个跑。” 赵天星垂头丧气地说:“我可以陪你一块跑,要是蹭破脸皮讨不到咋办?” 淘气心里气不顺,她一听就火了,怒气便向赵天星倾泻过去:“你真是个白眼狼,上学的时候,尹松铁军他们欺负你,罡子整天护着你插队的时候,他有一个馍都要给你掰一半招工指标来了,你急得抓耳挠腮,他硬是把机会让给了你罡子出事了,你连个亮堂话都不敢说,你还有没有人味?” 赵天星听不下去了:“我没说不帮忙呀,可我那两下子大伙都知道,就是把我卖了能换几个钱?我认为咱们现在凑钱不现实,得想点别的办法,比如,咱们能不能想法抓住臭臭那个骗子。” 郝唯珺说:“公安正找着呢,能不能抓到,啥时候抓到就不是我们的事了,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把罡子捞出来。” 辛弦说:“要越快越好,我回去让浩楠想办法,他手里好歹还有点儿权力,或许能找哪家企业帮帮忙。”说罢又问,“乱子是尹松惹的,他现在干吗呢?” 赵天星说:“听说带了几个弟兄,四处找臭臭,有人见过,说他两眼布满了血丝,嘴角都急出了燎泡,这家伙是个一根筋,我的第六感觉他迟早要干出惊天动地的事,不然就不是尹松了。” 送走大家,郝唯珺颓然地倒在沙发上,她想哭,却欲哭无泪。环顾四壁,这是他们刚刚建立起来的小家,一处租来的两居室的单元房。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新婚夫妇能有这样一套房子也算是奢华了。 当初爸爸妈妈让他们住在一起,理由很充足,既能省钱,相互之间也有个照顾。但是顾罡韬死活不愿意。顾罡韬的心思郝唯珺当然清楚,跟当官的岳父住在一起,未免有吃软饭的嫌疑,再说这也绝不符合顾罡韬的性格另外,小两口新婚燕尔,跟老人住在一起也有诸多不便。所以父母的意思到了女儿这里先就打了折扣。 顾罡韬也不同意举行婚宴,俩人领了结婚证,身上揣了五千块钱,就到三峡旅行结婚去了。回来以后,只是请双方的亲属在一起坐了两桌,而后顾罡韬又请来天星两口c浩楠两口,还有郝唯珺的几位最要好的女同学,大家在一起痛快了一番。 望着眼前温馨的小家,郝唯珺暗下决心,就是砸锅卖铁,就是下跪磕头,她也要把顾罡韬捞出来。 尹松对自己的外形做了一些调整,以前他不留鬓角,而现在却颇有几分艺术家气质。尹松确信自己的形象有了很大的改变,这种简单的化装术的确很奏效,这些日子他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尹松和铁军匆匆走进秦韵咖啡厅,这是刚刚开张不久的一家高档消费场所。 一个扎着白色领结的服务生迎面走来,鞠躬问道:“您好,是找米女士的吧?” “是的。” “请跟我来。” 服务生引尹松c铁军穿过大厅,来到一张靠窗子的桌前。 穿着雍容华贵的米茜站起来和尹松握手:“尹先生,跟一个弱女子谈事,还用得着保镖吗?你一个人就足够了。” 尹松示意铁军走开。米茜身穿白色休闲装,她肌肤白嫩,线条优美,与休闲装的款式c色调相互映衬,如同天成。她的脸庞美丽之中透着端庄,她的眼睛迷人之中更有一种淡泊人生的沉静。 “米小姐风采不凡。奇怪的是,你我素不相识,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你跟臭臭的事搞得惊天动地,从那时候我就注意你了。” “你是” “我是不了情舞厅的经理。” 尹松凝视着米茜喃喃道:“米小姐气度不凡呀!” 米茜笑道:“你也不差嘛。尹大哥真会说话,好吧,咱们说正事。” 尹松问:“你跟我能有啥事?” “想和你做笔买卖。”米茜直截了当,“你一定想知道臭臭的下落吧?目前已经是商品社会,提供信息理应得到回报,你不感兴趣吗?” 尹松正色道:“你知道耍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米茜心里一颤,她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我咋能不懂,风险和利润成正比,这种买卖做着才有意思。” “真实可靠,是惟一的条件,你可以开价了。” 话一旦说到这份上,米茜眼里的鄙夷也随之急剧褪色。 她冷冷地注视着尹松,乍起五个手指头。 “五万,这个数字不过分,好,我们成交了。”尹松拉开手提包,捏出两万块钱放在她面前。“既然是做买卖,就要按规矩办,这两万元算作定金,事成之后我一把付清。” 米茜微笑道:“尹松大哥的确义气,道上的人我没少见,装腔作势的多,我以前只听说臭臭怕你三分,我就弄不明白,他有钱有势,份子也多,他怕你啥呢?今天我终于明白了,他没你讲义气,没你守信用” “行了行了,下面的话你留下给别的男人说吧。现在你该说,臭臭在哪儿,消息是从哪儿得来的?” 米茜点点头:“臭臭人在潼关。他这些年倒文物,开歌厅,设赌,黑吃黑卷了不少昧心钱,听说带了几个铁杆弟兄去潼关开金矿了。” 尹松正色道:“米小姐,光听说可不行,做这么大的买卖,都该提货了,还弄不清货在哪里?”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米茜,观察那张美丽的c善于变化的面孔。米茜眯起眼睛,好像在回忆什么。 米茜和臭臭认识快三年了,那时她在秦皇宫大酒店做大堂副理,离婚还不到一年,已经被臭臭骚扰得快要发疯了。关于她的传闻或者说是浪漫故事很多人都知道,在酒店为米茜小姐举办的生日宴会上,臭臭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当时的西安城鲜花还属于奢侈品,他手下人跑遍半个西安城,制成一个巨形花篮,臭臭亲自带人将花篮送到米茜小姐面前,此举惊动了所有的员工,他们哪见过这种场面?连米茜都十分震惊。她身为星级酒店的大堂副理,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还从来没有人给她如此献过花,这巨大的花篮超出了她的想象,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臭臭出手的阔绰,而是感到他对自己的尊重和爱慕。在这一瞬间,米茜含情脉脉地望着臭臭,这位生在教师家庭,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眼前浮现出卡西莫多和艾斯美拉达的影子 那天晚上是米茜小姐命运的转折点,接下来的一个月,两人的关系迅速升温,臭臭发誓将不惜一切代价得到她,如果米茜不答应,他要搅和得她上不成班,让她永远不得安宁。 在臭臭的软缠硬磨中,米茜实在是筋疲力尽了,她辞去了工作,走出了秦皇宫大酒店,成了臭臭的专职情人。臭臭是个有家室的人,他没有向米茜隐瞒,只是向她征求意见,而米茜对婚姻早已厌倦,她不是个传统型女人,喜欢过无拘无束的生活。然而很快米茜就对自己的生存状态感到厌倦了,她想摆脱臭臭对她的控制,却无能为力,直到两年后臭臭又有了新欢,米茜才从情人的位置退下来,在一家舞厅搞管理,慢慢成了远近有名的歌厅妈咪。 其实米茜在和尹松进行这番谈话时,她眼前总是晃动着臭臭的影子。她自己也闹不懂,自己怎么能跟臭臭这个流氓无赖搅在一起。她望着尹松,一种雄性的气息扑面而来,使她感到一阵慌乱,一阵窒息。 尹松眯缝起眼睛看着米茜,把拳头攥紧又松开,此时,他真想一下子抓住臭臭,一刀放了他的血:“请往下说,你从哪儿知道臭臭去了潼关?” 米茜镇定地望了尹松一眼:“自从我来到舞厅,他在这里玩过的小姐无法计数,大都是一次性的,真正有感觉的也就两三个,我是她们的妈咪,臭臭的行踪都在我的视野里。” 尹松点点头:“他去了多久,有固定住处吗?” “啥时去的你还用问我?不过他踩点的时间很长了,只是没有凑够钱。那家伙狡兔三窟,做了亏心事,只怕半夜鬼敲门,听刚从潼关回来的一个小姐说,他有两个住处,一个是在山上的金矿旁边,一个在潼关县城。” “为了万无一失,我想会会你说的这位小姐。” 米茜惊恐地望着尹松,不停地摇着头:“不行不行,你们这些人啥事都做得出来,这事我来办,你万万不能伤害她们。” 尹松哼了一声:“你是个称职的妈咪,我很敬佩,事情很紧迫,我老同学为了我还关在号子里。我希望这是正人君子之间的对话。” “三天之内,我用性命担保,一定给你个准确回音。” “好,我相信你了,从今天起你就住在我安排的酒店,二十四小时让我的弟兄陪着你,不过请放心,他们不敢碰你。” 米茜哼了一声:“为了这一天,我连性命都置之度外了,还怕我早已做好了最糟的打算,都是明白人,你就是找到臭臭,也绝不可能和他同归于尽,再说也不值。出完恶气,你要带上你的弟兄浪迹天涯,为了跑得利索,你还能留下我这尾巴吗?我们也算交往了一场,成功地做了笔买卖。只求你让我自己选择一种死法行吗?” 尹松紧锁眉头,他打开窗子,让清凉的空气冷却一下翻腾燥热的胸腔。“这个世界上不缺少美女,而缺少有精神的美女。这辈子最让我感动的有三个女人,一个是我的夫人,一个是你,再一个是我的同学,三个女人都是我在危难关头出现的,都很另类。我很想知道,是什么原因驱使你花这么大代价干掉臭臭?你自身条件很好,又受过教育,有难言之隐,一走了之不行吗?” 经过一阵死一般的沉寂之后,米茜的目光从尹松的脸上移开,没人能说出她的灵魂支离破碎到了什么程度。她淡淡地说:“除非上帝真的降临,没人能把我破碎的心灵再拼凑起来。我虽然无力杀了这个畜牲,但我还是想看到这个畜牲咋样死,不出这口恶气,我就是化身为蝶飞到天堂也不会快乐。” 尹松再次沉默,他仰靠在沙发上,好像刚刚睡过一觉,还没有完全睡醒,眼睛无力地睁开一道缝,而这目光却是清醒的c锋利的,似乎能穿透一切。三套车的背景音乐在咖啡厅的每个角落流淌,那种萨克斯曲调有不安的律动,有哀婉的倾诉,时而像远古的咒语深邃莫测,时而像宽阔的大海豪放豁达。尹松沉浸在音乐里,仿佛在听一位白发老人讲述生命轮回的故事,眼前浮现出亲人c朋友们的身影,他的灵魂被音乐带到了一个遥远而苍凉的境地 蒙蒙细雨还在没完没了地下着,虽然夏季的炎热还没有完全褪去,但是人们已经感受到了秋天的来临,灰色的天空轻柔飘渺,给古城笼罩上一层朦胧的诗意。 早上十点的阳光从铁窗射进监舍,一个家伙,赤条条坐在盛着凉水的盆子里,两个狱友站在他身后,搓着床单一下一下地给他扇风,他微闭着眼睛,舒服得直哼哼。他叫赖毛,浑身有数不完的刀痕,胸前纹着一条龙,尾巴从左腋下一直挑到后背。一看神气就知道,他是睡第一块板的红头。坐在马桶边的顾罡韬,心里在纳闷,这家伙在这种环境,竟能有如此的心态。 赖毛身披浴巾,盘腿坐在床中间,嘴里悠哉游哉地吐着眼圈儿。“你小子过来,把洗澡水倒了。”顾罡韬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他起身走到赖毛跟前,“这是谁定的规矩?”“我,这就是头块板的待遇,我也是从奴隶到将军冲过来的,要想交手,可以给你机会。”说罢,他望望四周,哈哈大笑。 顾罡韬也笑了,“这挺公道,这么说要是我能把你撂翻,就可以睡头块板?” 赖毛诧异道:“没错,我说出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不过你要听好,我要是把你哪件东西打日塌了,管教要问,打死都不能说。” 顾罡韬点点头:“这也公道,还有啥规则?” 几个家伙七嘴八舌起哄道:“好了,开火吧,我们都是裁判。” 赖毛迅速穿上衣服,蹬上皮鞋,拉开了架势。顾罡韬稳稳地站着,“好了,你是这儿的老大,可以先出手。”赖毛早已失去耐性,挥拳向顾罡韬脸颊打来,顾罡韬出拳接招,左右躲闪。使赖毛的重拳要么落空,要么打在床架上。赖毛急转身,两只硕大的拳头抡得更欢了。“咚咚咚,砰砰砰”的声音充溢着整个监舍。一阵暴风骤雨过后,只见顾罡韬瞅准空隙,一个闪身侧倒,赖毛就被扛在了肩上,没等他喊出声来,扑通一声,就被摔在了墙拐角。 这是一个倒栽葱,赖毛左脸颊贴着地,屁股顶着墙,只有从“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中判断,还没有要了他的小命。 就在这时,一个叫老艺人的舍友横在顾罡韬面前,死死搂住他的腰,眼里充溢着央求的目光:“好了,好了,不能打了,不能打了,再打就出事了,所有人都得跟着带灾。”顾罡韬打量着这个老艺人,从他的身板和脸上的褶子看,少说也七十多岁了,凡听过他传奇故事的人,无不打心眼里承认,真是位名副其实的老艺人。他祖籍河北保定,抗日战争年代,他为保卫游击队兵工厂,坐过日本人的监狱,后参加国民党,因开小差,坐过国民党的监狱,被八路军解救出来后,就参加了八路军,他有文化,能吹拉弹唱,进了文工团,又因老大管不住老二,坐了八路军的禁闭。解放后成了一名物资局干部。他精通篆刻,写一手好字,曾因私刻公章,贪污挪用,被判刑八年。服刑期间,他接受改造,表现积极,被减刑三年。出来后,恰逢改革开放,他又因重操旧业而再度入狱。用他的话说,他已不适应外面的生活,几年公安不找事,心里就不舒服。他一生没结过婚,却从不缺女人。不少人目睹过他的绝技,一只萝卜,一把小刀,三下两下就能刻一枚某某公安厅,或某某市政府的大印。看了他的表演,不由得会倒吸一口冷气。他一身绝技,随便动动脑筋,就能搞到大把大把的钞票,他花钱的渠道只有一个女人。他坐牢时,每遇探监,就会有女人送吃送喝,每次探监的女人都不会重样。刑满释放,随处有安乐窝,翻开鸳鸯簿,想睡哪个睡哪个,这也许就是老艺人的人生哲学。 没一根烟工夫,窝在墙角的赖毛苏醒了。腮帮上鼓起一个鸡蛋大的包,嘴里喃喃道:“你也太黑了,一下就想把我报销了。” 顾罡韬冷冷地笑道:“我把你估计得太高了,是出手重了点儿,你要是想不通,我随时可以陪练!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直到真正决出公母为止。” 老艺人三天就刑满了,他怕闹出事来,赶紧掏出烟来,给顾罡韬c赖毛都发了一支,“得饶人处且饶人,退后一步天地阔嘛”。 检察官带着顾罡韬从看守所的大铁门里出来,他在值班室门口办理释放手续。顾罡韬摇晃了几下沉甸甸的脑袋向天空望去,轻风拂面,雨丝如雾,与寒碜的号子截然是两个世界。 检察官办完手续走出值班室,他发现顾罡韬仰望天空,深深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意味深长地说:“高墙内外两重天,此时此刻你一定会感慨,人世间能得到自由的人是最幸福的。” “你说的尽是些大实话。” 检察官说:“希望你今后再也不要跟我们打交道,赶快回家,你的朋友c家人大概都等疯了。” 顾罡韬懵懵懂懂地问:“我的案子就这样结了?” “是,从今天起,你自由了,结论我不是告诉你了。” “我脑子进水了,你能不能再说清楚点儿?” 检察官白了他一眼:“你这人对啥事都大不咧咧,你听清楚,经调查取证,你作为一名金融干部,放弃原则以贷谋私罪成立,但考虑到你能投案自守,承担责任并积极退赔的行动,检察机关对你做出免予起诉的决定。” 顾罡韬皱起了眉头:“积极退赔,你慢慢说,120万哪,是谁赔的?” 检察官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小子挺厉害,120万收到了,是位不愿透露自己姓名地址的人汇的。你的案子就这样结的。” 顾罡韬不再说什么了。在经历整整一个月的铁窗日子之后,他平静地走出来,走过大铁门,步入自由的天地。他的神态不像是迎接自由,更像是刚刚完成了一项使命。 顾罡韬转过身,重重地望了一眼看守所的电铁门,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冷光。 夜幕浓浓。 第二天齐浩楠打来电话,叫他马上赶到省政府招待所1518号客房。 他现在是跌入深渊的一只老虎,而齐浩楠则充当着救世主的角色。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他料定这次会面齐浩楠要好好地数落他一顿。 出租车开到招待所门口停下,顾罡韬步入大厅,乘电梯到15层,按下18号客房的门铃。 开门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顾罡韬判断,这人一定是齐浩楠的秘书了。他有意提高嗓门:“你们齐书记的势越来越大了,咋不闪面呢?” 秘书笑道:“齐书记把茶都沏好了,他在套间等你呢,请进。” 齐浩楠坐在沙发上纹丝未动,冷冰冰的脸上找不到一丝表情,眉宇之间透出一股深邃和权威。他们的见面竟是以这种形式开始,平静,淡然,没有一点久别重逢的激动和热情。顾罡韬从齐浩楠的表情里捕捉不到任何可以参考的信息。齐浩楠打量顾罡韬片刻,示意他坐下。 顾罡韬望着齐浩楠紧绷的脸,打趣道:“我是被传唤人,岂敢和你平起平坐?” 齐浩楠终于绽出笑容,于是,这场双方都作了准备的谈话正式开始了。 齐浩楠:“难怪你以前常说,没有坐过监狱的男人就不是完人,这下你终于成完人了。” 顾罡韬:“我是小人物,习惯了别人居高临下的谈话,齐书记你请教诲。” 齐浩楠收起笑容,起身一拳擂在顾罡韬的胸脯上:“看来我这辈子都拿你没办法了。学生时代,你刮眉毛剃光头,我为你遮风挡雨,让你免遭皮肉之苦插队年代,你打烂人的天灵盖,我为你凑路费,让你逃之夭夭今天你又意气用事,脑袋发烫,闯下大祸,我又为你擦屁股,堵漏洞,你在外是国家金融干部,回家有老父老母,还有痴心爱你的女子,你啥时候能安宁下来?” 顾罡韬苦笑道:“你我患难与共,如果我有意外,即使不是你造成的,你也得跟着承担后果,所以你要做的是保佑我平安。当然,如果打个颠倒,我也一样。银行人都懂得零存整取这个名词。你对我的情义,也许这辈子都还不起,等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一定加倍还你。我是犯了一个富有情感色彩的错误,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也许我命中就该有这一劫。” “你真成搅屎棍了。”齐浩楠说,“事到如今,你还跟没事似的,我怀疑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顾罡韬默默地点点头,停顿了片刻道:“老伙计消消火,现在我来剖析一下我所犯错误的根源,你前面已经提过了,我在支配自主意识方面是有缺陷的,我今后要好好反思,以表明诚意。” “这还算说到点子上。你这个人最大的问题,就是感情一上来就忘了原则,小时候打架也就罢了,无非是头破血流的问题。你现在是金融干部,手握信贷大全,怎么可以用感情代替原则?说实话,这120万还不算太大的数目,如果” 顾罡韬打断齐浩楠的话:“兄弟呀,我捅的这个娄子可不能告诉我你是咋补的这个窟窿?” 齐浩楠摇摇头苦笑道:“受你的影响,感情代替了原则,一听辛弦打来电话,我急得都快晕过去了,好了,不提来龙去脉了,反正一着急,皇帝买马的钱都敢用。” 经过一阵死一般的沉寂之后,顾罡韬的目光从齐浩楠的脸上移开,淡淡地说:“情义无价啊!” 齐浩楠停顿了片刻,说:“我知道你在想啥,我必须提醒你,不能像霜打的红苕秧子,要调整好心态,走好今后的路,我相信你。” “你一直都这么自信吗?” “你总爱说,昨天已成为历史,走好明天的路吧!”说到这儿,齐浩楠从茶几上拿起一份报纸递给顾罡韬:“看看昨天的西安晚报,瞧瞧那血腥的场面。” 顾罡韬接过报纸,社会版头题的大标题是“627”歌厅纵火案重大嫌疑人在其住所被杀。文章写道:备受市民关注的“627”歌厅纵火案重大嫌疑人马民权,绰号臭臭,失踪数日后,在其潼关金矿附近的住所被杀。据办案民警介绍,死者双眼眼球被匕首挖出,舌头弃于墙角,双手反绑,铁丝深嵌于肉中,杀猪刀从胸口刺入,从背部刺出刀尖,深入木地板中。据尸体腐烂程度判断,死亡时间至少在一周以上 次日午时十一点左右,从西安莲湖警方传来消息,一名女子在其寓所因服用过量安眠药死亡。据查证,此人叫米茜,曾经是纵火案重大嫌疑人马民权的情妇,不了情歌厅妈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章 生活就像万花筒,命运之手轻轻地将它一转,就能变幻出五彩缤纷充满诱惑的画面。孙贵仁对此感受尤深。 中午快要下班时,孙贵仁给一墙之隔的顾罡韬打电话,让他到办公室来一下。顾罡韬收拾完桌面,来到了孙贵仁面前。孙贵仁只是扫了他一眼,话就横着出来了:“请把你的工作日志取一下,有几项工作要安排。” 顾罡韬冷冷地说:“我脑子还好使,节约几张纸吧。” 孙贵仁用教训的语气说:“你这个人的心太难捉摸,有时简直令人失望。” “此话怎讲?” 孙贵仁顿了顿:“在你出事的日子,为保住你的饭碗,我上蹿下跳使出了浑身解数,没想到你竟若无其事一般。” 顾罡韬白了他一眼,心想,鬼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 孙贵仁叹了口气:“你小子真是有福气,犯这么大的事,竟能平安着陆,要不是行里领导往你离休的老岳父脸上看,有你十个顾罡韬也下课了。” 顾罡韬淡淡一笑:“你这个下马威太厉害了,敲得我晕头转向。” 孙贵仁说:“好了,这些话留下以后说,现在咱们谈工作。我们搞信贷嘛,整天跟大款们在饭桌上谈事,这没什么不可以,既要有原则性还要有灵活性嘛!” “说呀,怎么个灵活法?” “你我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不是生活在真空里。比如说,你的老同学和一位你素不相识的人同时申请了一笔贷款,同等条件,你说给谁,难道给同学批了就不遵守原则吗?”顾罡韬一声不吭,静静地望着他。 “有一个叫赵天星的是你同学?” “是。”顾罡韬心里嘀咕,赵天星这家伙可真是八面玲珑啊。 “经常来往吗?” “来往呀,从小到大一直没间断。” “这就好嘛,你快人快语,我也喜欢竹筒倒豆子。我和你那位老同学一起喝过两次酒,据我观察,他虽说喝的墨水没你多,可人比你会来事。他托人找过我,既然你们插队时睡过一个炕,吃饭拉的一个风箱,贷款的事他为啥要绕个弯子找我呢?” 顾罡韬苦笑道:“正如你说的,我那老同学眼里有水,知道你权大,再说了,老同学已经出了一次事,难道为了他再犯一次错误不成?” “那也不至于嘛,举贤不避亲,这也是古人的名言呢。” 一阵冷场。孙贵仁给顾罡韬扔过一支烟,做语重心长状:“罡韬呀,我是个很讲情分的人,考虑你们老同学的关系,还是把这份人情落在你身上合适。其实事情很简单,你那老同学和古城煤炭经销公司的冯老板是生意场上的朋友,冯老板又是我的同乡,说是想加快资金周转,申请一笔贷款,你就看着往上报,我的意见是,既要按三查制度办事,但也不要卡得太死,你先接触接触再说!” 电话铃响了,孙贵仁抓起话筒呜啦了一阵子,对顾罡韬说:“咋样?下午找个地方喝几杯?也算是给你压惊,方便的话,把你的爱妻也叫上?” 顾罡韬不卑不亢地说:“免了吧,我没受惊,更不需要压惊,再说我这个人喝酒也不行!” 孙贵仁讪笑道:“本事是练出来的,只要工作别出差错。干这行没办法,街道上要饭的c捡破烂的c蹬三轮的,决不会踏咱这门槛。银行就是嫌贫爱富嘛,交几个企业老板也未尝不可。不过,每逢贷款户把我拉到酒桌上我就有言在先,喝酒就是喝酒,酒桌上说的话都不算数。” 孙贵仁摘下眼镜,哈口气,撩起前襟擦起了镜片。顾罡韬顿生厌恶,没等他仰起头就拧身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孙贵仁看着顾罡韬的背影,沉思了一会儿,喃喃道:“顾罡韬呀顾罡韬,我真想把你的脑袋撬开,看看里面到底有多少渠渠道道。” 走在回家的路上,顾罡韬内心波涛汹涌:真他妈的厚颜无耻,这分明是把我跟他往一个道上拉嘛!当副处长才几天,竟变成了这副德性。回到家里,顾罡韬重重地坐在沙发上,嘘嘘地喘息着。 郝唯珺下班早,正在厨房忙活,回头望望一脸不快的顾罡韬,轻轻走过来,把脸贴在他的肩上。 “那个孙贵仁又玩什么幺蛾子了?” “这小子心术不正。”顾罡韬随即把冯炳才赵天星的事情说了一遍。 “他有他的千般计,我有我的老主意。咱们一切按规矩办,行就行,不行就不行。” “照你这么说,我就该缴械投降,跟着姓孙的指挥棒转?” 郝唯珺温柔地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你压根儿就和他不是一个道上的人,和他较量就太不值了。实在不行,要求调换个处室,问题不就解决了?” 顾罡韬没接她的话茬,静静地想着什么。 “你说话呀!” 顾罡韬固执地说:“这条路走不得,是变相妥协,不是我顾罡韬的性格。” “难道是我的性格?你看,我再有几个月就该生孩子了,以后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你整天开口工作c闭口事业的”郝唯珺有些生气了。 郝唯珺很个性,这种个性对他们的家来说,有它的合理性。她喜欢自己的小家庭,能够把大到家用电器c小到糕点水果之类的东西,理直气壮c源源不断地从父母家里扒拉过来,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使他们充满温馨的小家保持着令人羡慕的格调,使自己的丈夫穿戴高雅,能为她赢得更多的荣耀。当然,在家里她也总是以“最高行政长官”自居。 顾罡韬不和她计较这些,再说他也不是为柴米油盐锅碗瓢盆操心的那号人。 郝唯珺动了感情,她抓住顾罡韬的手说:“瞧你,还阴云密布的,我来弹首曲子好吗?” 顾罡韬笑道:“好长时间没听你弹琴了,是该换换脑子了。” 郝唯珺把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端在他跟前,微笑着走到钢琴跟前,打趣地说:“今天欣赏音乐可是要有报酬的。” “什么报酬?” “烧菜。我喜欢吃你烧的菜。” 她悠然地弹奏着,那琴声活泼跳跃,曲调委婉飘逸,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钢琴柔美的旋律。 顾罡韬听得发呆,他的目光很难从她脸上移开。幸福原来会把一个女人烘托得如此美丽!此刻,优美的旋律把顾罡韬的思绪带到了另一个境地,他仿佛读懂了乐章里的每一个音符那是一片布满绿色的田野c麦田和树林,波光闪闪的溪流蜿蜒穿过一片片或深或浅的绿茵。草地上一群洁白的山羊有的在悠然地吃草,有的在溪边饮水,有的低着脑袋,挺着犄角,互相抵撞,一阵清脆的鞭声把它们唤回到前面的一条土路上来。他望见一辆装满麻袋的马车正在缓慢地爬坡,不远处是几只暮归的老牛和赶牛人 郝唯珺陶醉了。她微扬着头,随着抑扬顿挫的琴声,整个身子开合有致。随着一段昂扬的旋律,她猛然感到浑身的血液迅速膨胀,一股缓缓的暖流,一种生命的温煦透过她的纱裙,传到她的腹腔,浸入她的血肉中,这正是酣然入睡的婴儿的体温。她仿佛清晰地看见这个稚嫩的小生命受到了音乐的刺激,睁开了黑黑的眼睛,翕动着小嘴 悠悠的琴声随着她不由自主地拥抱婴儿的动作戛然而止。她兴奋无比地朝丈夫走来,双手搂着他的脖颈喃喃道:“亲爱的,我感觉像梦游了一次仙境。你猜我瞧见谁了,我瞧见咱们的小宝贝了,他长得真可爱。” “还真神了,莫不是还听见他叫妈妈了?” 郝唯珺把指头翘在嘴唇上:“嘘你仔细地听,他还叫爸爸呢。” 顾罡韬要答谢郝唯珺的演奏,做了一盘“红烧滑水”和两个凉菜。 “喂,宝贝他妈,开席了!”顾罡韬的语音刚落,郝唯珺就听见有人敲门,“是我,开门!”郝唯珺透过猫眼一看,是赵天星来了。 门打开,顾罡韬笑骂道:“咋是你个馋猫,你能闻出我做鱼?” “几里外就闻到了。”赵天星满脸堆笑,嘶嘶地摩拳擦掌,一副垂涎三尺的样子。顾罡韬招呼他坐下,一起吃饭。 郝唯珺笑着说:“你真有口福,好事都让你给碰上了。” 赵天星开玩笑道:“别拿好话待客,快拿酒去,让我和你老公好好喝几盅!” 两杯酒下肚,顾罡韬开门见山:“哎!我说你小子拉扯不小哇,和我们处长都喝上了。” 赵天星有些吃惊:“你咋知道的?” “你这就别问了,只说有没有这回事?” 赵天星苦笑道:“办企业咋离得开你们这些大财神。上星期,我资金倒腾不开,想让你给贷笔款子,我把电话都打爆了,也没找到你。刚好在酒场上结识了冯老板,他是你们孙贵仁的乡党,开始,我还以为他吹牛皮撂砖头,可人家一个电话真把他叫到场了,所以” “所以你们就喝上了。你没给他谈贷款的事?” “这么好的机会咋能错过。” “他答应了?” “答应了,还答应得挺干脆。他说你俩关系很铁,你又是处里的业务骨干,所以才把重头戏交给你来唱。” 顾罡韬浑身一震,慢慢放下酒盅:“他真的那么信任我?” “我看是真的,他还说你办事认真,就是缺少些灵活性。” 顾罡韬哼了一声:“咋个灵活法?他没教你两手?” “事情是这样的,冯老板申请了一笔贷款,最近可能要报到你那儿,让你按程序考察后,快点呈报。我那笔150万的贷款,他原则上已经同意了。” 顾罡韬沉默不语,心情很低落。 赵天星注视着顾罡韬的眼睛。 “我说你俩老同学,怎么光说不动筷子?”郝唯珺斟酒劝道。 顾罡韬意味深长地说:“天星,孙贵仁说得对,我这个人办事不会理解领导意图,说钉子便是铁,缺乏灵活性。可你没站在老同学的角度想想,贷款出了问题,人家负的是领导责任,我负的是直接责任。尽管银行就是存款放贷两项业务,企业银行本就是鱼水关系,但话又说回来,银行不是我家开的。你可以抓紧申报,把担保的事落在实处,后面的事就不是在我家谈了,咱可要公事公办。” 赵天星心想,贷款的事没有被拒之门外,心里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只剩下走程序了。他吸着烟,一脸真诚地说:“罡子,老同学做事你放心,不会让你失望的。” “噢,你开始点化我了。说说,事办成了,咋样回报?” 赵天星听错了话意,慷慨地说:“哥们做事你瞧着就是了,会让你满意的!” 顾罡韬说:“说说,咋叫我满意?” 赵天星望了一眼郝唯珺,轻声道:“随行就市,事成之后你可以多拿两个点。” “噢。”顾罡韬有意抬高嗓门说,“老同学啊,你真够意思!就拿这让我满意?你不是把老同学往沟里送嘛!” 赵天星不以为然地笑道:“怎么会?肉烂了在锅里,咱俩谁跟谁呀。” 顾罡韬知道赵天星做事很会把握机会,见缝插针是他的强项,他的目的明确,就是千方百计想贷款。赵天星并不知道这是孙贵仁下的套子,我要帮老同学的忙,那么面对冯秉才的贷款申请我就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孙贵仁和冯秉才之间鬼知道有多少猫腻!可是如果顶住不办,姓孙的会随便找个理由把责任推到我身上,让老同学为此耿耿于怀,同时,一双双小鞋也会随之而来。想到这儿,他差点想给赵天星明明白白交个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一章 这是冯秉才第三次来银行了。 正如他预料的那样,银行调整后的领导班子对他十分有利。如果说前两次的努力只是为了渗渠的话,那么这一次就该是水到渠成了。他的机会很好,孙贵仁虽说是信贷处副处长,但在没有指派正处长之前,他实际上行使的是处长的权力,笔头子一转,贷它个百万应该说是举手之劳的事。 冯秉才跟金融业打了多年的交道,对信贷政策c申报程序已经很熟悉了,他清楚地知道,即使信贷处长的权力再大,也不能一手遮天,必须得有审批程序,按“三查制度”操作,换而言之,还得把主管项目的信贷员放在眼里。 通过前几次和顾罡韬接触,冯秉才已隐隐地感到他和孙贵仁貌合神离,是颗硌牙的山核桃。 动身之前,冯秉才给孙贵仁通过电话,没想到竟被孙贵仁狠狠刺了几句。 “还讲你是大风大浪冲过来的,一条小小河沟都跨不过去。”孙贵仁顿了一下,“你可以背过我,拉他去喝酒,去唱卡拉,去洗桑拿,这些还要我教?” 冯秉才放下电话,心事重重,他搞不清顾罡韬究竟是啥口味,这就使他的行为更加谨慎,他怕顾罡韬那双锋利的眼睛。面对这双眼睛,他总有一种做贼的感觉,浑身不自在。看来,他也只好耐住性子,变换着招数和他接触了。 冯秉才近乎一个小时的软缠硬磨,顾罡韬终于答应出去坐坐。 机关大院里,顾罡韬招人眼目地坐上了一辆崭新的桑塔纳。小车缓缓启动,从九楼窗口探出一只脑袋,目送轿车驶出大门:“哼,我就不信天底下还有不沾腥的猫!” 冯秉才潇洒地摆弄着方向盘,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顾老弟,您今天能赏脸,我冯某人不胜感激啊!” 顾罡韬看了他一眼:“冯老板,你太抬举我了,我这个人就像你乡党常批评的那样,灵活性不够,处久了你就会明白。” “顾大哥,没事和我们冯总多出来走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这娇滴滴的接话人叫方婷婷,她长得确有几分姿色,却因唇c眉被过度修饰,显得俗不可耐。 小车停在秦豪大酒店的玻璃旋转门前,服务生拉开车门,顾罡韬在冯老板和方小姐的陪伴下步入大厅,通往餐厅的走廊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迎面而来的服务小姐微笑着向他们打招呼,冯秉才矜持地向他们点头示意。冯秉才个头不高,步子频率显得很快,纤细无力的手上握着个砖头块状的手机,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砸在脚上。走进餐厅,穿旗袍的服务小姐迎过来,帮他们把脱下的外衣挂好。 顾罡韬双手插在裤兜站在落地窗前,整个城市尽收眼底,高低错落的高楼大厦勾勒出古都特有的城市轮廓,楼下的大街上,汽车川流不息 “顾老弟,今天你可是贵客,请上座。”顾罡韬拉把椅子坐下。冯秉才潇洒地弹了个响指,小姐面带微笑走来。“老板,您点菜吗?”小姐翻开烫金的菜单展放在他面前。 “谁坐上席谁来点菜,顾老弟,请!”冯秉才摘下眼镜,鼻梁两边露出两块暗红色的斑。 顾罡韬合上菜谱:“小姐,请写醋熘白菜c酸辣土豆丝c回锅肉。” 小姐苦笑着摇摇头:“对不起,先生,您点的这几道菜我们这儿都没有。” “噢,为什么?”顾罡韬明知故问。 “先生,我们这里全是粤菜。” 冯秉才接过菜单,笑道:“小姐,这位先生是逗你玩。不麻烦了,就按以往的标准好了!” 顾罡韬收回了笑容:“冯老板,你说和我交朋友,我依了你请我出来坐坐,我还依了你,如今这么点小事你就不给我面子?” “哪里哪里,你真会开玩笑,这里好歹也是四个星星的饭店,烧几道好菜品尝品尝又有啥呢?” “我是知青出身,要放在那个年代,这一桌饭得让我勒紧裤带干一整年啊!” “顾先生挺怀旧嘛!”方婷婷娇滴滴地说。 冯秉才说:“早就听天星说,你这个人很重义气,只要对脾气,要袜子恨不得连脚也剁下来给人。”冯秉才很会察言观色,他突然扯出赵天星,显然是想尽快缩短他和顾罡韬的距离。 “顾大哥,我们冯老板可是没说的,你打打交道就知道了。他是型血,跟谁都能玩在一起。” 顾罡韬看了她一眼:“是吗?” 方婷婷不以为然地说:“他这个人致命的弱点就是跟谁都称兄道弟,实得跟秤砣似的。要不是因为这,他能向银行伸手贷款吗?” 方婷婷打着圆场,取出中华烟发给顾罡韬和冯秉才,自己掏出一支细长的女式香烟点上。 “宴也赴了,孙处长的面子也给了,天星的面子也看了,现在咱言归正传。”顾罡韬一脸正经。 冯秉才毕恭毕敬地说:“老弟,请吩咐,您说咋办就咋办!” 顾罡韬制止住他的话:“不是我说咋办,是要按规矩办。第一,要写一份贷款申请,阐明贷款用途和理由。第二,附上公司自开办以来的资产报表c供销双方的合同书,可以是复印件。第三,附上担保单位的情况介绍和盈亏报表。你跟银行不是没打过交道,我这个人做事干脆,只要按三查制度审查合格,不会人为地设置障碍。” “我懂,咱先不谈这些,我来给你同学拨个电话,让他也来这儿坐坐。今天咱们好好耍一耍咋样?” 顾罡韬长叹一声:“我看这交道咱打不成了。”他佯装生气道,“出尔反尔是银行人的大忌,说好的谈完事送我回去的嘛。” 顾罡韬那冷冰冰的声音像是从冰窖中传来的,冯秉才收回了笑容。 为缓和气氛,顾罡韬说:“抓紧时间准备正事,等你发了大财,我们有的是机会。我出门就是一路大电,不拐弯就到了。”说罢,顾罡韬已站起身子。当冯秉才和方婷婷起身挽留时,他已走出了牡丹厅。 望着顾罡韬匆匆离去的背影,冯秉才脸红得像鸡冠子,他气急败坏地拍着桌子:“真是个浑眼子货,在老子跟前装什么正经!”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从心底里吼出来的。他从方婷婷手上接过大哥大,像母鸡啄米似的按着键盘。 “喂!乡党,事情没谈成。那姓顾的简直是在耍人,根本就不往正题上来,你看下步咋办?” 沉默了一会儿,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孙贵仁的声音:“先按他说的办,实在不行,再想办法,咱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他妈的!简直太过分了!前两天市上领导介绍来的一笔贷款,就是让他给毙的。” 冯秉才添油加醋地说:“孙大处长,我真搞不清是你领导他,还是他领导你,为了这一天,我可是够有耐心的了。” “你不懂,要知道,你打交道的不仅仅是你和我,而是银行!刺头c犟牛有的是。你没听说,这两天行里又要来一个主管信贷的副行长,你这笔贷款数额太大,关注的人多,等我跟行长汇报后再说吧!” 冯秉才一下子急了:“这笔款子不会泡汤吧?” “沉住气才能多打粮,不能因眼前的困难而冲击长远利益。要主攻一个方向,不可全面开花。好了,我现在说话不方便,找时间再说吧。” 夜幕落下,顾罡韬吃罢晚饭,门外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郝唯珺开开门,笑道:“我当是谁呢。”听赵天星的吵嚷声,顾罡韬从屋里迎了出来。赵天星领来了冯秉才,顾罡韬朝冯秉才点点头,用手势示意他们坐下。与郝唯珺的热情相比,顾罡韬待客就显得冷淡些,常常是赵天星发问,他作答,且措辞简短。倒是满脸笑容的郝唯珺在一旁插了许多话。夫人的巧于酬酢,越发显出顾罡韬的闲散平淡,好像来者是隔壁的邻居,茶余饭后来这里串门聊天的。 赵天星看出顾罡韬的不快,故作轻松道:“好悠闲啊!来,我来介绍一下” 顾罡韬制止道:“天星,不用介绍了,我们已经认识了。” “你看你看,我老同学不是你说的那么可怕吧?”赵天星朝冯秉才说。 顾罡韬知道有理不打上门客,热情地给客人递烟倒茶。 “你那位最近还好吧?” “好是好着呢,就是脾气见长。几乎每次战争,她都是发起者。”赵天星重重叹了口气,“以前当工人的时候倒好,一个月吃三顿饺子都感觉像神仙过的日子,现在有钱了事反倒多了,把人都快烦死了。” 正在织毛衣的郝唯珺挖苦道:“你肯定不是只好鸟,整天乱筑巢。那是我淘气姐心胸大,要是摊上我,早把你休了!” 赵天星满不在乎:“你们女人不会理解我们大老爷们的苦衷,你没听人给男人编的顺口溜,做男人难啊,话多机密难保,话少关系难搞喝墨水少不会写稿,喝墨水多超过领导钱财少门路难跑,钱财多纪委老找身体差老婆烦恼,身体壮情人骚扰!” 郝唯珺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这张贫嘴。”她转身对顾罡韬笑道,“罡子,我看得给家里备些胶带纸来。” 赵天星说得刹不住闸,叹了口气又开始了:“生命在于运动,关系在于走动,亲吻在于感动,拥抱在于激动国家忽悠国家叫外交,政府忽悠百姓叫政策,百姓忽悠政府叫犯罪,领导忽悠百姓叫号召,百姓忽悠领导叫捣乱,领导忽悠领导叫交易,百姓忽悠百姓叫生意,父亲忽悠孩子叫教育,孩子忽悠父母叫欺骗,男人忽悠女人叫调戏,女人忽悠男人叫勾引,男女互相忽悠叫爱情,我忽悠郝女士叫祝福!” 顾罡韬止住笑,看了看冯秉才说:“忽悠得差不多了吧?” 赵天星猛吸了一口烟,冲天花板吐出了一个大烟圈儿,慢悠悠地说:“今天带冯老板来,其实主要是联络感情,正经话只有几句。” 顾罡韬用食指向上挑了挑:“说呀,闷在肚子里人又看不见。” 赵天星微笑道:“找你还能干啥?就是冯老板那笔贷款的事。” “真是不好意思,烦你操心了。”冯秉才直直地望着顾罡韬,稍显不知所措。 赵天星朝冯老板使了个眼色。 “顾老弟,来得匆忙,也没买啥。”说着把一大袋子水果放在茶几上。 顾罡韬正要说话,却被赵天星引开了:“老同学,都啥年头了,还这般认真。今天到此为止,过两天我请客。”说完就和冯老板开门朝楼下走去。 顾罡韬转身回到客厅,把放在茶几上的果品袋倒了个底朝天,一下子愣住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纸包出现了。“钱!”顾罡韬顿了一下,脸上出现了愤怒,像提着即将爆炸的炸药包,快速地朝楼下走去,没等冯秉才倒好车,他的身影已横在了车前。 “天星,你小子是来砸我的饭碗呢!”话没说完,顾罡韬就把袋子扔进了车里。冯秉才尴尬地望着赵天星,不知说啥才好。 赵天星急了,上前晃着顾罡韬的肩膀说:“罡子,你脑瓜子是生锈还是进水了?都啥年头了你还跟真的一样,事成之后拿三个点的回扣,是不成文的规矩,公开的秘密,你” 三个点的回扣该是多少,顾罡韬心里是有数的。他不是傻子,以他的位置拿几万回扣实在是易如反掌。他之所以不拿这昧良心的钱,倒不是因为他有多高的觉悟,而是因为他坚守自己的人生信条,他是那种有钱就花,没钱也能凑合,手头宽松就请朋友吃饭,手头拮据时吃别人也不脸红的人。 冯秉才落下车窗玻璃,苦笑道:“顾老弟,请放一百个心,我这个人从不做过河拆桥的事,我的为人你同学最清楚,我俩不是一般关系。第一次见你,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说心里话,我很想交你这个实实在在的朋友。” “天星,我已给足了你面子,不许胡来!如果你执意要送,明天送到我办公室吧。”顾罡韬说完拧头走了。赵天星第一次在顾罡韬面前感到尴尬。 凡是和冯秉才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他遇事冷静,爱动脑筋。然而,今天他至少有三个没想到:没想到事情闹得这么糟,后果这样严重没想到一个三十出头的信贷员竟然城府这么深没想到失去心理平衡会这么痛苦。孙贵仁的那句话又一次在他耳畔响起:“姓顾的不好对付,你要能把这块绊脚石搬开,你的贷款就等于成了。” 第二天下午,新上任的陈副行长用电话叫来了孙贵仁和顾罡韬,开门见山就说起冯秉才的那笔贷款,他讲话很有特点,一字一板不紧不慢:“我的意见是先不要过早地下结论。中医看病讲究望c闻c问c切,我们搞信贷的就是给企业诊病把脉的大夫。要知道它得的是什么病,需要输型血c型血还是b型血,就要看我们这些大夫的水平了。这位姓冯的老板看来耍得比较大,竟拿来了副市长写的条子放在我案头上。我这个人从来不管这些,我们应实事求是。如果经严格考察,符合贷款条件,上级领导的面子可以给如果不是那回事,他就是把省长的条子摆在这儿也不成!今天我临时决定,我们一起去看看,我也想掌握些第一手资料。要是市长跟我较起真来,我是不是也要给领导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他边说边从衣架上取下一件浅灰色风衣穿在身上,拉开要走的架势。 陈副行长坐的是一辆蛋青色的上海牌轿车,没用一小时,小车就停在了古城煤炭经销公司的门口,一群民工正在门道北侧挖下水道,小车无法再向里开,只好倾斜着停在沟边。陈副行长弯腰下车,走到沟边俯看,眼睁睁看着衣袋里的一枚硬币滚到渠里,他拉着架子要跳下去捡。 就在这时,一个眼疾手快的民工小伙捡起硬币跳上来,将它放到陈副行长手里。陈副行长握住那双沾满黄泥的手连声道谢,一阵寒暄后,他从口袋里摸出十元钱塞给那位民工小伙。这短短的一幕,使在场的人感到奇怪,当听到冯老板称呼他行长时,民工们眼中更是充满了诧异。 陈副行长情不自禁地笑了,对身边的顾罡韬说:“这不是我小气,它里面包含着一个很深的道理:损失一枚硬币算不上什么,可要知道它是社会总净值的减少” 孙贵仁不爱听了,转身对迎上来的冯秉才说:“行长来了,你们准备得咋样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走进冯老板的办公室,一个小伙子动作麻利地往茶几上摆着果盘,冯老板笑容可掬地说:“实在不知您大驾光临,真是不好意思。” 大家都沉默了,冯秉才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孙贵仁一脸严肃地说:“我们来了解些情况,快把你们的财务报表拿来。” 他们的突然到来,确实让冯老板方寸大乱。陈副行长吩咐顾罡韬,用计算器汇总几类报表的数据,他和孙贵仁察看有关文字资料,整整一下午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冯老板强打起精神陪着,他看看手表,时针已指向六点,才轻手轻脚走到陈副行长身旁:“不好意思,让您辛苦了。我在金海大酒店给大家备了晚餐,我们先用餐吧?” 陈副行长的目光没有离开报表,摇摇头说:“不必了,马上就结束。一进门我就说了,我们是来工作,不是来赴宴的,事办完就走。老伴今天特意做了我喜欢吃的连锅面,不按点回家,下次就不好给她张嘴啦。” “那怎么行?咋也得一起吃顿饭再走吧。”冯老板诚恳地说,“陈行长,听说您也是周至县人?” “我家是雷村的。”陈副行长应道。 “咱可是正儿八经连畔种地的乡党,我舅就是你们村的人,今天就是不求你办事,吃顿饭也是应该的嘛!” “是没啥,可咱们干的事情不一样嘛!”陈副行长执意要走,冯秉才也只好强装笑脸。 坐在车里,陈副行长稍稍转过身:“该看的都看了,该算的都算了,我想听听你俩的意见。” 顾罡韬微微点了下头:“我认为,考察一个企业,不能仅凭一些数据或合同来评估它的好与差,决定支持与不支持,必须要做认真细致的市场调研,甚至到长期和他发生业务往来的客户中了解一些活的东西。”陈副行长赞许地点点头。 孙贵仁心里一直很郁闷,他强打起精神说:“搞信贷的也不能谨慎得迈不开脚步。上季度,总行又追加了两亿七的放贷指标,截至二季度末,只完成了127。银行效益在哪里体现?靠的就是我们这些管信贷的。整天喊解放思想,可就是迈不开步子,做事总是瞻前顾后,举棋不定,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烂脑袋我个人认为这个企业不错,老板思路清晰,是乡镇企业中不可多得的人才。短短几年,他不仅开拓了国内市场,还准备打开东南亚的大门,我们应为这样的企业家撑腰打气。”孙贵仁说话时动作过大,眼镜不时从鼻梁上往下滑。 车里出现了几分钟的沉默。 陈副行长叹了口气说:“我翻看了该公司的财务报表和资金盈亏表,明显有一气呵成的痕迹,水分很大。煤炭要和东南亚打交道,思路想法固然很好,作为一个农民企业家有如此胆略,我深感敬佩。但是,据我了解煤炭出口不只是敢想而已,你们要好好到煤炭部门了解一下相关的政策,待把情况彻底吃透了再说。原则上是先放下,啥时弄明白啥时上会,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马虎。” 小车驶进了银行家属院,望着陈副行长在暮色中钻进自家楼门,顾罡韬心中升起一股由衷的敬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二章 如今的孙贵仁经常出现在豪华宾馆里,每次都是闪亮登场,笔挺的西装,鲜红的领带,发型也由原来的三七分变成了油光光的大背头。他的气色滋润柔和,脸上的皮肤绷得很紧,两鬓骤增的几丝白发和新换的金丝眼镜更增添了某种气度。 这天下午,没到下班时间,冯秉才就把孙贵仁接到了喜丰大酒店。孙贵仁没什么酒量,通常二两酒下肚就会进入一种亢奋状态,平时不敢说的话敢说了,平时不敢涉足的场合也敢去了。今天多喝了两杯,冯秉才看孙贵仁眼睛有些发直,说话没了标点符号,怕再喝下去收不住场,便提议道:“你看是不是找个地方吼两嗓子?” 孙贵仁用餐巾纸摸了把油乎乎的嘴:“唱歌有点太早,刚喝完酒,身上汗腥腥的,还是先游泳吧。” 冯秉才恭维道:“还是跟孙处长在一起带劲。” 小车停在一家新落成的五星级宾馆。 孙贵仁摇摇摆摆走进更衣室,嘴里吹着口哨,他一看见水,就急不可待了,没等冯秉才一条裤腿脱下来,自己已经赤条条站在了淋浴下。 清凉的水丝撩拨起他童年的记忆,眼前浮现出一群赤身c浑身糊满泥沙的孩子在河沟里戏水的情景,悦耳的童音充塞着耳膜,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代,在淋浴下随便拨拉了几下,就光着身子从更衣室窜了出去。 “呀”几声女人的尖叫从不同的方向传来,无数双眼眼聚焦在他身上。孙贵仁一开始竟毫无察觉,他伸胳膊蹬腿,反复做着扩胸运动,做下水前的准备。刺耳的尖叫声越来越频繁,女人们开始慌乱地奔跑。孙贵仁顿了一下,俯身一看。“妈呀”那嚎叫声很惨,像屁股上挨了一刀,在一阵笑骂声中,他像只大笨鹅,跌跌撞撞跑回更衣室。 孙贵仁手扶着墙壁,呼呼地喘着粗气,此时酒已醒了大半,嘴里反复念叨:“丢死人咧,丢死人咧!” 冯秉才眼睁睁看着孙贵仁出了这么大个洋相,笑得直不起腰来,他喘息着说:“你急啥嘛,我紧喊慢喊你就窜出去了。” “放狗屁!你声音像蚊子嗡嗡,存心让我丢人现眼!” “没事没事,男人的家具谁没见过?咱赶紧走,让他们想看还看不见了!”冯秉才说着又想起刚才的丑态,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该出的风头也出了,你也没有心情了。走,咱换个地方放松放松。”孙贵仁阴沉着脸,像逃离作案现场一般赶紧穿好衣服。 他们来到一家夜总会。 舞台上灯光幽暗,一个扎着长发辫c满面沧桑的男人摆弄着锃亮的萨克斯,大厅里流淌着黏稠的忧伤。孙贵仁紧锁眉头,忧伤的乐曲使他眼前浮现出一派荒凉的景象,那是生他养他的故乡。 音乐很唐突地消失,孙贵仁显得意犹未尽,掌声稀稀落落地响起,大灯小灯争先恐后地大放光芒。看着孙贵仁蔫头耷脑的样子,冯秉才笑道:“老歌不带劲啊,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小姐个个漂亮,还可以真枪实弹,去开开洋荤!” 孙贵仁顿了一下,想起刚才的丑事,问道:“安全不?” 冯秉才一脸真诚:“没问题。不安全又咋,公安上上下下哪个不给我冯某人面子!” 孙贵仁紧绷的脸上绽开一丝苦笑,伸手在他胸脯上擂了一下:“冯老兄,我非让你领到糜子地不可!” 这是一家刚开张不久的卡拉歌厅,孙贵仁望着旋转闪烁的霓虹灯,隐隐有些恐慌,陡然而生的烧灼感,就像烧红的铁块一下子浸泡在冷水里。那是因为他常常在电视里看到,警察呼啦啦地冲进包房,抓出一群搡胸掖怀,双手掩面的男女,他惧怕自己沦为那种抱着脑袋蹲在墙根的男女,心情摇摆不定。 冯秉才一看就是这里的熟客,他潇洒地跟小姐们打着招呼,轻拍着妈咪的肩膀吩咐道:“今儿就看你的眼力了。”刚“退役”不久的妈咪抹了浓妆,妖艳极了,脸上写满了精明。 进了包房,屁股还没坐稳,就有小姐端来水果拼盘和一瓶“人头马”。小姐穿着超短裙,跪下,给高脚杯里斟酒。 孙贵仁扫了一眼果盘,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小姐雪白的大腿。 冯秉才用牙签挑起一块哈密瓜:“不必太费眼力,一会儿叫你想看哪就看哪。”孙贵仁白了他一眼,掏出一支烟含在嘴里,小姐很有眼色地打着打火机,孙贵仁一连吧咂了几下,才发现燃的是过滤嘴,不由得脸红了。 妈咪领来了两个小姐,个头c胖瘦c姿色都无可挑剔。稍丰满些的小姐显然是冯老板的老相好,一下子就扑进了他的怀里:“老公,你好狠心喽,都想死我喽!” 另一个小姐显得稍稍有些生分,她坐在孙贵仁身旁,手很自然地圈住他的脖子,孙贵仁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 “哟!大哥,您不会是嫌我丑吧?” 冯秉才接过话茬:“你是这儿的人精精,谁还敢说你丑。我们老板是个慢捻子,你温柔一点嘛!” 孙贵仁把惶恐早已忘到九霄云外,笑道:“真乖,嘴巧得像八哥。”他慢慢挪动着屁股,小姐紧贴着他的肩膀,胸脯鼓鼓的,像两只刚起笼的馒头,玫瑰色的裙子短到了极限,大腿白晃晃地裸露着。 两杯酒下肚,孙贵仁就活跃多了,一只手恰到好处地悬在小姐的胸前,手指像弹钢琴似的点在制高点上。他边和小姐咕噜着悄悄话,边向冯秉才眨巴眼睛,暗示出及时行乐的意思。冯秉才心领神会,抬手按了墙壁上的开关,包间里漆黑一片,歌声也消失了,屏幕上半裸的女人疯狂地舞着。 “好了,你俩该到里头活动活动筋骨了。”冯秉才说。 孙贵仁很绅士地扶起小姐,走进了套间。小姐开始用身体交流了,那是小姐表达的最好方式。很快孙贵仁就受不了了,屁股没扭几下,手就朝小姐内裤底下伸去,小姐拍拍他的手背,“我大姨妈来了。”孙贵仁一愣,“没事,大姨奶来了都不怕。”小姐顺势把身体贴得更紧,问道:“大哥不是火箭部队的吧?还没点火就想发射?” 孙贵仁嘿嘿一笑:“嘿!真让你猜对了,大哥真当过兵,是二炮的。” 小姐更加风骚了:“不急嘛!凡事都得有个过程,强扭的瓜不甜。” 孙贵仁随口道:“能止渴也行啊!” 小姐踮起脚尖在他脸上吻了一口:“大哥,你好幽默哟!” 孙贵仁压低嗓音道:“告诉你妹子,我当兵那会儿,可真是个猛蛋蛋,冲锋枪挂在上头再加两弹夹子都压不下来。” “是吗?我嫂子这辈子可真有福,我都嫉妒死了。” “不必嫉妒。”孙贵仁意乱神迷,“等会儿咱俩到床上,你再尝尝大哥的厉害,看我不把你揉成面团才怪呢!”小姐咯咯地笑着,慢慢伸出舌尖,送入他的嘴里 就在这时,“砰”地一声闷响,包间的门开了,声音很大,像是被人用脚踢开的,没等孙贵仁撒开手,灯就全亮了。 “我们是公安局的,请配合一下!”低沉的吼声把躺在沙发上的冯秉才惊醒。他触电般地站起来,没等愣过神来,屁股上就重重挨了一脚。 “去,蹲那儿去!”一个公安训斥冯秉才,另一个公安走到孙贵仁面前,用手指着他的花脸膛儿,“这是咋回事,走!跟我们到所里接受审查!”一听派出所,孙贵仁差点尿一裤子。 “我说兄弟们,能不能给点面子,就在这儿了结吧!”冯秉才央求道,“罚多少钱我都认。这位老板是我的客户,给点儿面子吧。” “客户?啥客户?把证件拿出来!” 听到要看证件,孙贵仁吓出一身冷汗,嘴里支吾着不知说啥。 冯秉才急中生智,把领头的警察拉到一边,一叠钞票塞到他裤兜里,才算免去了这场灾难。 小姐溜了,警察去了。 惊魂未定的孙贵仁绝处逢生地躲过了一场灾难,他仰着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里不知是痛恨还是感激。 然而孙贵仁做一百个梦也不会想到,刚才那可怕的一幕全是冯秉才一手导演的。 第二天下午,孙贵仁正坐在办公室里发呆,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姓冯的来了,他脑子里如同一团乱麻。他知道他为何而来,心里掂量:如果那笔贷款在审委会上通不过,如果冯老板反目成仇,将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孙贵仁强打起精神,果然是冯老板来了,他开口就问有没有消息,孙贵仁像回答上级的询问一般难为情地说:“我这个副处,婆婆多,好像周围的人都在暗暗跟我较劲。” 冯秉才冷嘲热讽道:“我就不信,堂堂一个信贷处长,贷这点钱就把你难成这样子,你能不能把思路再拓宽些呢?” 孙贵仁不耐烦了:“我还有事要出去,你就直截了当说吧!” 冯秉才双臂抱胸,不紧不慢地说:“有两条路可供你参考,一是化整为零,二是曲线救国。具体地说就是,市行下属有四个办事处,据我所知,每个办事处的信贷科长手头有流动资金二百万c固定资产三百万的审批权,超过这个数,才上报你这里审批。我就不信底下的小科长没一个买你的账?” 冯秉才的话唤起了孙贵仁的全部心机和精明狡狯。他缓缓地走到窗前,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大脑开始飞快地转动,朦胧中,他感到有一道光亮从眼前划过。 冯秉才望着他忽而紧皱眉头c忽而若有所思的神情,惟恐自己的一声咳嗽声叹息会打断他的思路。长达五分钟的沉默过后,孙贵仁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笑容。他重新坐到椅子上,猛地拍了下桌子:“对!就找他。” “你说的他是哪路神仙?” “既是同事,又是忘年交,是底下的一个老主任,他叫魏水清。” “魏水清,怕是该告老还乡了吧!” “正因为这,才要发挥他的余热,快落山的太阳也毒着呢。”孙贵仁说,“他有个侄儿开了家豆制品加工厂,一季度申请了三百万的技术改造项目贷款。担保有问题,被搁浅了。后来,我发现他人不错,费了很大周折,还是给批了。事后,魏主任也够意思,让侄儿拿来几万元,我完璧归赵,一分也没要。” “这辛苦钱你受之无愧。” 孙贵仁白了他一眼,“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一年数亿贷款从我笔头上过,要让你握这根笔杆子,脑袋都不知道搬几次家了。曲线救国嘛,有我给你照着路,你就大胆地往前走吧!” 天将黑时,魏水清如约而至,在南郊新开的一家甲鱼城碰面了。孙贵仁起身与他握手,也介绍他和冯秉才握手。 魏水清抿了口刚沏好的碧螺春,感叹道:“我在银行干了一辈子,往后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喽。” “魏主任,为何这般伤感?夕阳无限好嘛,晚霞才是最绚丽的景色。”孙贵仁煞有介事地应和着。 “孙处长,眼下正值收贷旺季,百忙中你能叫我出来,一定有啥要事吧?”魏水清转入正题。 冯秉才谦和地抬起身,给魏水清递上一根中华烟。 魏水清有些动情地说:“这些年,我和贵仁一直对眼法,又乡里乡亲的,我的事他不管谁管。今天有幸和您这位大老板相识,也算是三生有幸。” “哪里哪里,自家人何必客气。孙处长对我也是有恩之人。” 冯秉才瞟了孙贵仁一眼,便不失时机说了自己的困难。 魏水清考虑了片刻,答应愿为此事全力以赴。 孙贵仁笑了:“冯老板,咱可有言在先,事成之后,你可要好好出点水。” 冯秉才慷慨道:“那还用说,从明天起,就把公司的整个财务统统交给他管,每月可拿五千元的操心费。” “那倒没必要,只要运作上别出漏子就行。”魏水清说。 “魏主任的意思你可听明白了?至于资金咋样运作,你不用操心,但有一点,不可有半点闪失,要是有闪失,魏主任就只有跳楼这一条路了。” 魏水清悠然地说:“跳楼就让我一个人跳吧,我老了,你们前途还一片光明。” “来!不说这扫兴的话,干!” 三只酒杯亲热地碰在一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三章 孙贵仁穿着一身时髦的西装吊带裤,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酒店的玻璃落地窗前,沉思地凝视着街景。 冯秉才坐在沙发上望着他,孙贵仁就像一条吞下诱饵的鱼,已隐隐感到有些身不由己了。他心里清楚,短短的时间里,冯秉才和魏水清就如胶似漆搅在了一起,在他的关照下,冯老板渡过了资金难关。冯做事一向大手笔,魏给他每倒腾一笔,不仅能连本带息如期归还,而且还能得到五位数以上的好处费。 柔和的灯光照射在银白色的桌布上,餐巾摆在宽边盘子里,叠成各种几何造型,每个折缝放着一小块设计精致的餐巾纸,龙虾的红爪伸出盘子。魏水清最后一个进门。 冯秉才迎上去,和颜悦色地说:“魏老兄,大龙虾在向你招手呢。” “报歉,实在报歉,让二位久等了。”魏水清脱去身上的黑呢短大衣。服务生接过来,挂在衣架上。 “魏老兄,我先点了一个这玩意和一个二龙戏珠,下面的菜,你来!”冯秉才说。 “这已经很好了,还点啥,都是自己人嘛。” “那不行,每人必须点两个菜,好事成双嘛。” 魏水清笑道:“我来得匆忙,眼镜忘戴了,你帮我点吧。”冯秉才接过菜谱。 “小姐,请添上翡翠鱼c烧鹅唇外带一个醉虾。”冯秉才是合上菜谱报的菜名。 酒过三巡,包间里灯火通明,映照得美味佳肴争奇斗艳。 “冯大老板,新春刚过,想必你一定会大显身手了?”魏水清主动挑出话题。 “哈哈,知我者魏兄也!时间过得真快呀,割一茬子麦,掰一料棒棒,就是一年的光景。” 魏水清干笑道:“是呀,我这个马拉松队员眼看就要跑到头了,再蹦跶几天就该告老还乡了。”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嘛。你身板硬朗,精神状态又好,退休后才是你大展鸿图的大好时机。” 冯秉才把一个精致的黑色文件夹展现在魏水清面前:“就凭你渊博的金融知识,忠实可靠的人品,退休后,我定会让你重新发出光和热的。” 魏水清站起来,捧着一叠合同走到壁灯前,望着合同末页的外文签字和红彤彤的外文印章,脸上露出敬慕的神色:“不错,真有你的。” “魏老兄,我冯某一直没把你当外人,你退休以后的事,我早安排好了,你给咱在家里理财,我给咱冲锋陷阵。” “魏主任,冯老板可以吧?听说连你退休后坐的小车都考虑好了。”孙贵仁接言道。 冯秉才显出一种少有的严肃:“退休后,你每月就不只是一千元薪水了,我打算将公司的股份分一块给你。” “不行!不行!我受之有愧。来,我先敬冯老弟一杯。” “魏兄,你不必推辞,我的话虽不是最高指示,可也是掷地有声的!” “冯老板对老朽如此器重,叫我说啥好呢?要是你觉得我还能发挥余热,你就直说吧!” 冯秉才按捺着激动,不失时机地谈了眼前急需五百万流动资金的事情。 魏水清当即表示:“就是再难,我也要想办法,你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 这一夜,魏水清是睁着眼度过的,几乎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他想冯秉才这个人对自己的确不薄,最大的特点是守信,其次就是知恩图报。魏水清犹豫再三,还是下了决心:为这个难得的朋友,再冒一次险也值。 这一时刻,一个大胆的想法就在他脑海中形成了。 市公安局劳司是魏水清手下的大户。在这块耀眼的牌子下,劳司生意也越做越大,每个月都有几十万利润从四面八方汇入账户,流动性很小。 冯老板做的是一笔倒手生意,借期三个月。凭他娴熟的会计经验,加上冯老板的信誉,肯定是万无一失。目标确定后,魏水清还是有些惧怕,这不能说不是一次铤而走险。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还是坚定不移地认为,冯老板对自己比对兄弟还亲,为朋友出点力也值得,退休前再好好做一把,退休后享享清福,也不枉活这一辈子。 魏水清性格内向,工作场合从不多说一句话。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堂堂的营业室主任,几乎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就像一堆燃到尽头的陶土,即使没有灼灼的火焰,却又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亮光,他每天蜷缩在那不足二十平米的办公室里,除了喝茶抽烟,就是懒洋洋地翻几下报纸,最关注的就是外线打进的电话。 这天上午,魏水清期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领班会计把一张写着西安市公安局劳动服务公司全称的转账单拿来,让他签名。他细细端详了一阵,让先把票据放下。这张转账凭证着实令他激动了一阵子。他的心突突直跳,为了稳定激动不已的心情,他背起双手,佯装无事在大厅里转悠一圈。 大约五分钟后,他回到办公室,迅速关上门,从抽屉里取出早已备好的剃须刀片。没有几分钟,一张经技术处理,改头换面的凭证就诞生了。 帮人帮到底,为了以防万一,他用电话通知冯秉才,在同城结算的辖区内选两个较偏僻的信用社新开两个户头,用化整为零的方式,分期分批提取这笔款子。 随后的日子对魏水清来说,就像完成了一桩神圣的使命。听冯老板电话中说,这笔款子没一星期就全部提完了,现已派上用场。再说,合同他早已看过,上面的内容几乎都能熟背。按现在的时间计算,每月按三千吨的运输量估算,两个月内合同执行完毕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到那时,冯秉才除了归还这五百万元,还应该拿回一笔相当可观的利润。 然而设想归设想,他对两个月内归还五百万虽有信心,但并不排除节外生枝的可能性,万一有什么闪失,不知道将是怎样的后果。 这天早晨,他和往常一样坐在办公室里,一支烟在他的两唇之间悄无声息地燃烧着,他的脑子在不停地转动,两只眼睛似乎在焦灼地审视着什么,期盼着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拨通冯秉才的电话,回音是:“您所拨叫的电话已欠费停机。” 放下电话,魏水清的大脑开始飞速地旋转,顷刻间,各种复杂的念头和以往产生过的疑虑全都复活了,仿佛有一副冰冷的手铐在他眼前晃悠。 不知是时间在有意作祟,还是命运本该如此,就如同魏水清算计的那样,恰好两个月零三天,市公安局劳司财务人员提款时,竟发现他们的五百万元不翼而飞。 此案立即像一枚重型炸弹炸响。 专案组经过对收款单位富民豆制品加工厂和西安古城煤炭运销总公司的追踪调查发现,煤炭运销公司的冯秉才携五百万巨款失踪了!专案组初步认定这是一起内外勾结,有组织c有计划c有预谋的经济犯罪。 冯秉才作为公司法人代表,与罪犯具备同谋作案的一切条件,有重大嫌疑,被专案组列入首要调查对象。果然,当各路调查结果汇总之后,魏水清就像大海落潮后被抛在海滩上的一条鱼。 当冰冷的手铐铐在魏水清的手腕上时,人们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一个说话从不高声,生活俭朴到近乎吝啬的老主任,竟然是这起惊天大案的主谋。 审讯工作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魏水清手戴锃亮的手铐,坐在中间。 “你为什么要为冯秉才铤而走险,而且连张借据都没打?” 魏水清耸耸肩膀:“我自己做的事情,不需要考虑别人是否认为合不合情理,只要符合我们之间的情理就可以。” 侦查员拍案而起:“你身为高级会计师,营业部主任,用这种改头换面的手段一共做过几次?” 魏水清冷笑道:“还几次呢,一次就把牢底坐穿了。” “据了解,你用所掌握的权力和娴熟的会计技能为冯秉才多次进行这种犯罪勾当,你为什么要为他铤而走险呢?” “道理很简单,我给姓冯的借过钱,数目不大,但他很守信,没有一次夹人的手。” “最后一次给他搞这五百万你见过他几次?” 魏水清不耐烦地说:“我跟各位已经很配合了。” “你的意思是拒绝合作?” 魏水清平静地说:“该合作的地方合作,不该合作的地方就不能合作,我只知道他要我捣腾这笔钱是去天津发煤,后来就失去了联系,如果你们硬要叫我再说啥,我的话就要打折扣了。” “看来你该考虑的都考虑了。你没想想你最后的下场吗?” 魏水清在肩膀上蹭了蹭下巴,幽幽地说:“命不好了,在牢房里坐到死命好了,一颗花生米就结束了。你们要真能赏我一颗花生米我感激不尽!那样干脆,让我到阴曹地府再细细品尝它的滋味吧。”魏水清深深地鞠了一躬,“我作为一名老党员c老金融,不但没有为党和人民站好最后一班岗,竟犯下了弥天大罪,死有余辜啊!” 根据对魏水清的突击审讯,专案组把冯秉才列为重大嫌疑犯,潜逃方向锁定在了天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四章 天津,中国北方的经济重镇,像一颗璀璨的明珠,放射着瑰丽的光彩,这里的人以热情兼精明闻名于世。只有走进它的怀抱,你才能真正体会到这个相声故乡的魅力。笨嘴笨舌的老陕和那些伶牙俐齿的天津人说话,准会自惭形秽。他们可以把死人说活,把活人说死,把哭的人说笑,把笑的人说唱,就像品尝“狗不理”包子一样,即便你吃得满嘴流油,也无法说出它到底是甜还是咸的准确味道。 傍晚,塘沽港,远处是浩瀚的渤海,此起彼伏的汽笛声比白天更显得深沉。 环海大道上,由南向北驶来一辆黑色皇冠,车上走下来一对情人。他们依偎得很紧,虽然衣着时尚,但是头发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脸上被风尘涂染得失去了光泽,远看像一对远渡重洋的游子,近看却像一对外地游客迷失了方向而东张西望。 他们就是在西安失踪多日的冯秉才和他的情人方婷婷。 天津一直是冯秉才梦寐以求的地方,他的数万吨优质煤将要从这里装上货轮,变成大把大把的钞票,他将要在这里开辟一个新的天地,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 “亲爱的,你可是说好的,这笔生意做完,要带我去美国的。”方婷婷挽紧冯秉才的胳膊,无限娇嗲。 冯秉才望着海水,懒洋洋地说:“哼!美国算什么,说不定我还会带你上月球呢!”他用手拢了拢她被海风吹散的头发。 “把孩子生下来,让他在月球上学?”方婷婷笑嘻嘻地问。 “不上学咋啦!他老子小学都没毕业,不照样干大事嘛。” 方婷婷仰望天空,脸上挂着甜蜜的笑容:“咱挣这么多钱咋花?总不能拿钱包饺子,用钱缝衣裳吧?”方婷婷感到自己也被这种缠绵情意感染了。他们默默地牵着手,沉重的气氛和袭人的激情交互叠加,把他们压得有点透不过气来。 这时,北边的天空涌出一大堆黑云,随着黑云里炸出的一道闪电,顷刻间整个世界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刷刷的雨柱斜洒下来,他俩快速缩进皇冠,急风暴雨随即呼啸而来,击打着车窗,顷刻间雨水便淹没了路面。 小车沿海岸大道向北飞驰,一旁闪过排列停泊的船,闪电中,只见桅杆c横桁和绳索像脱叶的树木,光秃秃地挺立在狂风暴雨的天空里。 雨渐渐小了,小车朝西拐入一条长街,疾驰在林荫道上,接着又拐入一条闪烁着霓虹灯的街道。狂奔的小车溅起两道光亮的雨帘。 冯秉才握着方向盘,睁着困乏的眼睛,无精打采地凝望着雨中单调的街景。 此时,他想起了远在西安的老魏,能够感知老魏活在另一片天空下,穿着囚服,戴着手铐,神情沮丧地接受着审讯。活该!他在心里暗暗诅咒:“那是你贪得无厌的结果!这一年多时间,少说也拿了几十万元的好处费。不管咋说,这五百万是我借你的,至于你去偷c去骗c去抢都和我无关。你们这些贪官是自己给自己掘的坟墓,这是上帝对你的惩罚。”冯秉才嘴角闪现出一丝狡黠的笑容,似乎浑身上下打起了精神。小车加快速度,直奔宾馆停车场。 冯秉才不愧是个老狐狸,很有反侦查意识,公司一行五人,他让他们分别住在三个宾馆,接头联络由方婷婷负责,地点就是刚去过的塘沽港岸边。 夜已深了,方婷婷褐栗色的发鬓斜向一边,微张的嘴唇发出细微的鼾声。冯秉才俯过身去,像欣赏一件宝贝似的看着她,然后,将一沓厚厚的钞票放在她手上。 方婷婷惊醒了,茫然不知所措。 “我要给你下道任务,你必须在两天之内打开塘沽港的大门,这就是钥匙。” “你这是犯啥神经?” “来了一群饭桶,到现在连港务局的门都没敲开,这样呆下去,麻烦会越来越大。”冯秉才用焦灼的目光望着她。 “那也不能让我到局长家里送这个吧?”方婷婷睡意全无,从床上一骨碌坐起来,“昨天晚上跳舞时,你去卫生间了,有一位老板模样的小伙请我跳了一曲,自称是舞厅的大拿,炫耀他哥是塘沽公安分局副局长。他把我越搂越紧,我怕你看到了吃醋,就走开了。” 冯秉才眼睛一亮,猛地把她搂在怀里:“你咋不早说呢?” 方婷婷望着天花板:“跟醋坛子讲这些,分明是自讨没趣嘛。” “哎!你真不懂事,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要知道,现在开歌厅桑拿的,哪个后面没有粗腿撑着。” “噢,原来有名堂?”方婷婷脑子忽然开窍。 第二天晚上,酒足饭饱之后,冯秉才和方婷婷便招人眼目地出现在宾馆十八楼的舞厅。 柔和的灯光c红色耀眼的窗帘c悬挂的玻璃酒杯倒映着迷离的光影,光影里亭亭玉立着吧女,不由得让人一下子醉入其中。 为了演好这出戏,冯秉才可真是绞尽了脑汁。他和方婷婷携手走进舞厅,选择贵宾席坐下。保镖将他的外套交给一名打着蝴蝶结的男服务生,俩人一左一右坐了下来。舞厅里热乎乎的,鲜花c香水和人的气味使空气变得混杂污浊。 方婷婷招招手,一位身着短裙的服务小姐含笑走来。方婷婷潇洒地从包里捏出一张五十元钞票:“小姐,这是你的小费,给我把你们老板请一下好吗?” 小姐环视四周,俯身把钱塞进袜筒,高兴地去了。 方婷婷远远就望见一位身材高大c挺胸腆肚的年轻人朝他们走来。她轻声对冯秉才说:“他就是塘沽公安分局副局长的弟弟,歌厅老板。” 老板很绅士地朝方婷婷点头问好:“方小姐,谢谢你的捧场。” 方婷婷起身微笑着和他握手,半转身介绍道:“刘总,这位是冯老板。”随即在刘总耳边嘀咕了一阵。 刘总朗朗地笑道:“你们陕西人真幽默。”他热情地和冯秉才握手,脸上浮出笑容。冯秉才也笑得很灿烂,但是屁股却没有离开沙发,这一举动对于冯秉才来说也是刻意为之,不是他不懂礼仪,方婷婷朝歌厅老板嘀咕的一番话,也是早就演练好的。 “刘总,我今天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希望你能给我面子,不,是给我老板面子。” “哪里哪里,请讲,不必客气。” 方婷婷微笑道:“两位靓妹的演唱,我们包场,你和我们老板一起欣赏,好吗?” 冯秉才很绅士地朝刘总点头微笑。 “不必不必,你们能来捧场已足够了。” “刘总,能认识就是缘分呐。在这美丽的夜晚,这美妙的时刻,让我们的美酒,伴随着小姐的歌声” “方小姐,实在不好意思。”刘总脸上的傲气早已消失殆尽,在方婷婷的安排下他和冯秉才坐在了一起。 方婷婷从包里捏出一沓人民币,潇洒地对身边一个打蝴蝶结的领班说:“这是今晚的包场费。” “不,今天算我请客。”刘总连连摆手。 “先入为主,既然是朋友,还讲这些干吗!刘总,您是喝黑方,还是喝路易十八c人头马?” “随便随便,老板喜欢喝啥我就喝啥。” 方婷婷对服务生说:“那好,先来两瓶人头马,外带冰块。” 刘总终于被征服了,一脸的毕恭毕敬,给冯秉才斟酒时微抬着屁股。 冯秉才脸上挂着微笑,“年轻人,事业干得不错嘛!” “不行不行,”刘总附和道,“比起您这位前辈,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不必谦虚,能开起这个的都是在社会上耍得开的。来!我祝你事业兴旺,财源滚滚。干杯!” “哎,还有我呢。看你们这些男人,刚刚给你们搭桥认识就把人家给忘了。” “哈哈!哈哈!” 刘总感慨道:“老板,今天才让我认识了啥叫陕西人。不瞒您说,我能有今天,全凭我家老大给撑着呢。” “看看,讲实话了吧。”冯秉才附和道。 “我家老大是公安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跺一下脚,塘沽也要抖三抖。明天就是他的生日,我在本餐厅摆了几桌酒席。有兴趣希望您能够光临,他一定喜欢您这一身豪气的陕西朋友。再说嘛,为改革开放保驾护航也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只要老弟看得起我这远道而来的朋友,我定来助兴。我这个人没太多嗜好,闲暇时就喜欢听听歌子,喝喝酒,再就是搓两圈麻。” “我家老大喜欢那玩意儿,那好,咱可说定了,到时候我亲自请您。” “哈哈!哈哈!” 刘总潇洒地朝歌女弹了个响指。歌女会意地一笑,扭着腰肢,含情脉脉地朝他走来。 “老板对你俩的表演很满意,今天就陪他好好乐乐。”歌女会意地笑着,伸出修长的胳膊同冯秉才握手。 “老板,晚上好!” “好!好!小嘴唱得很带劲嘛!家是哪儿的?”握手时,冯秉才用手指在她的掌心搔了一下,歌女妩媚地笑了。 “老板,今晚献丑了,我家在山城重庆。” 方婷婷紧绷着脸,乘人不备,在他的背上捏了一下:“老东西,回去再跟你算账。” 第二天晚上七点,冯秉才和方婷婷准时赴约。随着豪华间传出生日快乐的曲子,冯秉才和方婷婷踏着红色地毯,潇洒地走进了宴会厅。他们的出场,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方婷婷穿着玫瑰红的连衣裙,头发蓬松卷曲,细长白皙的脖子上戴着一串蓝宝石项链,显得那么的雍容华贵。 刘总的哥哥走出座位,迎上去和冯秉才紧紧握手。 “久仰久仰!刘局长,您今年贵庚啊?” 刘局长微笑道:“噢,小弟今年四十二。” “咱哥俩真是有缘分,我也是属龙的,大你整整一轮。” 众人一阵大笑,刘局长紧紧握住冯秉才的手。 冯秉才道:“路遥知马力,但愿你我这两条龙同力奋进!” “当然当然。” 方婷婷把特制的生日蛋糕和花篮放在餐桌中央,娴熟地把四十二根彩色小蜡烛用火柴点着,示意服务生把灯关掉。厅内被闪闪的烛光照得格外温馨,生日歌再次奏响。方婷婷娇滴滴地拉过刘局长走到烛光前。 “尊敬的朋友们,大家晚上好!今天,在这个美丽的海滨城市,在这温馨华丽的海滨大酒店,能有幸认识诸位,我深感荣幸。在这良辰佳日,我代表我们老板向刘局长c刘大哥及各位至爱亲朋表示衷心的祝愿!祝刘局长生日快乐,合家欢乐,步步高升!” 方婷婷的即兴演讲博得了阵阵掌声。 刘局长兴致盎然地吹灭蜡烛,大家鼓掌祝福。在辉煌的灯光下,方婷婷将一枚白金钻戒套在了刘局长手指上。 酒宴结束,大家在刘老板的安排下去打麻将。 总统套房里,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了。赌注下得大,规定一个平和五百元,炸弹翻一番。一圈没打完,刘局长已摸了两个炸弹。该冯老板坐庄了,他一不小心让刘局长连吃了三嘴子牌,随即只见刘局长把一枚二条高高举起,“啪”地扣在桌子上,“炸弹!” 方婷婷夸赞道:“刘哥,你太厉害了,夹二条也能摸炸弹!” 冯秉才嘿嘿一笑:“刘局长可真是有福之人啊,牌确实打得精到。我停的二五八万竟赢不过你夹二条。”冯秉才把牌推倒给大家看。 “刘哥,我们老板打牌跟做人一样,总喜欢干大的,摸炸弹摸刺激,利润又高。”方婷婷娇声娇气道。 麻将打了整整一个通宵。告别时,刘局长紧紧握住冯秉才的手说:“冯老板,你这位陕西朋友我交定了。”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刘局长向冯秉才表示,愿全力以赴帮他打开天津港的门户。 三天后,事情终于有了突破性进展。刘局长没有食言,他为冯老板解决了煤炭出口的燃眉之急,还许诺派八名警察在港口维护秩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五章 根据魏水清提供的线索,一个由检察院c公安局和银行组成的专案组迅速成立。孙贵仁代表银行任专案组副组长。经过几天紧锣密鼓的布排查,最终把目标锁定在了天津。 一张巨悄然撒向海滨大厦。夜晚十点,当侦查员用手铐将冯秉才和方婷婷从床上铐起来的时候,他才如梦初醒,故作镇静地问:“你们是干什么的?有证件吗?” 一名检察官亮出逮捕证:“我们是检察院的,请跟我们走一趟!” 冯秉才心理素质的确是一流,他仔细看了看逮捕证,嘴里叨叨着:“看样子不像是伪造的。” 另一位检察官训斥道:“冯秉才,放规矩点儿,我们还没问你,你倒审查上我们了。” 冯秉才笑笑:“请多包涵,这年头假货太多,假警察c假法官c假首长c假烟假酒可真是举不胜举。” 站在床边的方婷婷戴着闪着寒光的手铐,吓得脸色苍白。她耷拉着头,像高烧病人似的瑟瑟发抖。专案组按照预定方案,决定在106号房间对冯秉才进行突击审讯。 当冯秉才惊讶地发现孙贵仁出现在面前时,心里开始镇静下来。其实,他早已料到了这一天,甚至连供词都背熟了,只是没有料到会来得这么快。他立刻作出了判断,孙贵仁并没有暴露,他能坦然地出现在这里,一定是为此事来周旋的。至于他心里的滋味,也只有冯秉才自己能品出来。在这关键时刻,只要他的嘴一张,孙贵仁的下场也不比他差。 “冯秉才,你要如实交代你的犯罪行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是检察官的开场白。 “冯秉才,你先讲清楚,魏水清是怎样帮你倒腾的这笔钱,现在这笔钱在啥地方?”这是孙贵仁的质问。冯秉才沉默了,他在细细地品着他的话味,这分明是暗示。 “我曾经通过合法程序向市行信贷处申请过,孙处长可以当见证人,陈副行长还到我公司考察过。不知什么原因,这么好的一个创汇企业,贷款却迟迟不能下来。我认识了魏主任,他对我非常信任,至于他从哪儿给我搞的款子,我一点也不知道。反正我认识他,事情很明了,我是从他手上借的。不过请放心,这笔款子是用来开拓业务的,只要我的煤能从这里装船,几个月就能连本带利一次还清。” 孙贵仁严肃地说:“信贷处不给你解决,那是因为你的财务报表不正规,担保手续不符合要求。现在你要回答,魏水清借给你的这五百万哪儿去了?”孙贵仁说到“借”字时有意加重了语气。冯秉才一下子明白,他是在暗示自己,要死死咬住“借”字。孙贵仁翻看着一叠盖有公章的合同c公证书,掩饰着内心的慌乱。 检察官说:“你可以慢慢地讲,必须把真实动机讲清楚。” “恕我直言,我是一个实打实的干事人,从来不会编故事。”冯秉才摇摇头说,“靠别人输血活命和靠自己造血活命,你以为一样吗?借钱干事,对于我来说只是出于迫不得已。我冯某人做事,历来是干板硬正的。我只是想体面地借钱c挣钱c还钱。你们也看到了,我到天津不是来旅游的,我的煤很快就可以装船了。” 检察官冷冷地问:“好,就算你是借的,那你说这款子现在哪儿去了?” “这个问题还用问嘛,桌子上的合同一看就清楚。要知道我这煤只要一上船,换回来的可是大把大把的外汇呀!”冯秉才一副炫耀的神气,如果不看他手上戴着锃亮的手铐,还以为他在作报告呢。 夜已深了,106房间里烟雾缭绕,气氛紧张且严肃。在专案组的碰头会上,已明确地分出了两种意见,一种是立即将冯带回西安审讯,将封存的账户留专人监督,凡进入该账户的款项一律扣下,现有的八十五万先划回西安,这样做既节省开支,又节省人力。 作为专案组副组长的孙贵仁不同意这个方案,他振振有词地说:“从对冯的审讯情况看,犯罪线索已非常明晰,只是犯罪动机还有待于进一步调查。据本人交代,他只是向魏借款,至于款项的渠道c款项的主人他一无所知。仅凭目前我们掌握的证据来看,很难给他下一个诈骗的定论。这些合同我都一一审查过了,没有太大的出入。由此推断,合同如能顺利实施,仅利润就有一千六百多万,这五百万不会打水漂的。鉴于以上情况,我说句本位主义的观点,首先应该考虑资金的安全性。如果我们仅仅考虑尽早结案,将会给银行c给国家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这是不可取的。” “你是信贷专家,能不能讲得再具体一些。”检察官说。 “我认为这个案子可以分两步走,首先在严格的控制下,督促冯秉才把已签的合同尽快地执行,等回款归账后,再考虑对他的定罪量刑问题。这样做,五百万资金可免受损失,又不失法律的尊严。” 第二天,专案组成员和各自的上级领导交换意见,并向市领导做了汇报。 经各部门领导研究,终于拍板同意了孙贵仁的方案。 雨后的太阳和煦地照着大地,阵阵海风吹来,空中弥漫着沁人的清爽。 刚刚在塘沽港检查完发货单的孙贵仁,又在考虑冯秉才的事。昨天下午,孙贵仁领会了冯秉才的眼色,他安排留守的小吴到银行取对账单,就这半小时的空隙,他们密谋了一个更加大胆的计划。冯秉才为自己的巧妙构思而得意洋洋。时间紧迫,冯秉才单刀直入地说:“孙处,这回可是蚂蚱拴到了鳖腿上,赶快想法子搞五百万来,不然,迟早要出乱子的。” “你现在要钱做啥用?” “夜长梦多,实话跟你说,按照我手头的资金周转,合同执行完最少得三个半月。如果再有五百万参与流通,半个月就可以结束。做大生意就要有大胆魄,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舍不下娃娃套不下狼,现在只能是一锤子买卖,再有五百万,大家一起喝庆功酒,没有这五百万,大家一起戴镯子。”说到这里冯秉才压低了嗓门,“我这人一贯情义为重,万一事情不成,你可到广东番禺,找一位叫阿渡的人联系,这是电话号码,记住了,以后的事你全听他安排。” 孙贵仁接过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手微微有些颤抖,他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拒绝,他的沉默完全在冯秉才的预料之中。 短暂的沉默过后,孙贵仁说:“正常情况下,我堂堂一个信贷处长给一个贷户放五百万不是件难事,可给你贷款就太困难了。” 冯秉才用不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时间紧迫,我不会考虑那么多的细节,请你理解,眼下是生意场上刀光剑影的拼杀,死活就是这五百万,我想你比我清楚。” 孙贵仁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被左右了,对方根本没给他留一点回旋余地。尽管孙贵仁此时对冯秉才又恨又怕,但是又一次感到他的遇事沉着冷静和内心深藏的具大潜力。虎睡着了还是虎,猫跳得再高还是猫。 “老弟,已经没有时间了。”冯秉才说,“如果你重新寻找资金渠道,只能是镜子里的烧饼难以充饥呀!” 孙贵仁说:“这个我懂。你不是在跟我商量,是最后通牒,时间的长短当然取决于我的运作节奏。” 孙贵仁的大脑在飞快旋转,他想到的是:第一,为解燃眉之急,他已无可选择。第二,他也不是酒囊饭袋,不知道事情的轻重。第三,经过这些风风火火的场面,他孙贵仁的灵魂会受到剧烈的震动,会把能量释放到极限。 “当断不断必有后患啊!”冯秉才低沉地说。 “冯老兄,我早料到你会走这一步的,我发自内心地佩服你。”孙贵仁平静地说,“局势对我而言是死里求生,死是必然的,生是偶然的,我只是出于本能争取一线生的希望。” “我明白。”冯秉才淡淡地笑了,“你的精神,你在这种处境下所表现出来的镇定,都使我感动。从我个人的愿望出发,我很愿让咱兄弟俩都能渡过难关。” “照你这么说,我明天就该操作了。” “你对老兄的一片赤诚之心,我由衷地感激。只要你愿和我同舟共济,一定会化险为夷的。” 看着冯秉才诡谲的笑脸,孙贵仁明白自己的确没一点退路了。 第二天上午,孙贵仁先用电话给行长做了汇报,再用精心设计的语言分析了案子的进展情况。行长在电话中表扬他点子多,办案又不失原则,能看到症结所在,同意只要保证信贷资金的安全,又能使案子尽快了结,就是再多贷些也无妨。 孙贵仁放下电话,欣喜若狂地踱了几圈,信手抓起电话,要顾罡韬立即飞往天津。 第二天下午五点左右,他和顾罡韬相会了。孙贵仁把一叠子合同c账本抱在顾罡韬面前。 “老伙计,咱俩真是一对见不得又离不得的搭档呀!在西安,一星期不高喉咙大嗓子地争上一次,就跟没过礼拜一样,你看,半个月不见你就撵来了。” “你这个指挥官,把战场从西安搬到了天津,我能不来吗?” “刚才的凭证c合同c公证书你都看过了,咱先避开法律的事不谈,给这里注入五百万的目的是为了尽早结束这摊子事。这么一来,可以把收回款子的时间由原来的半年缩短到一个半月。你只要把顾罡韬三个字往贷款报告上一挥,不就是你的政绩嘛!” “这是哪个行长同意的?”顾罡韬严肃地问。 “是王行长,一把手。”孙贵仁有些傲慢地答道。 顾罡韬的大脑像一台飞旋的机器,根据判断他很快做出反应,平静地说:“孙处长,我认为此事需慎重,这不符合贷款程序。可行性报告你确实写得不错,逻辑性也强,既然你能写,能调查,还要花一笔差费让我飞到这儿干啥?我认为冯秉才和魏水清的这桩案子在没有最终处理之前是不能给予信贷支持的。” 孙贵仁有点沉不住气了:“没问题,我可以拿人格担保。” “我郑重提示你,身为专案组副组长,是来追缴赃款,不是来办理贷款的。我希望你三思,也尊重一下你的下属。给一个涉嫌金融诈骗的犯罪嫌疑人贷款,真是奇闻。如果你认为注入这笔款子,可作为追回贷款的工具或手段的话,顾罡韬这三个字我不可能签,也不会出这个风头。” 孙贵仁苦笑道:“这是你理解上的偏差。要知道,我们办理的是一笔特殊业务,你过于谨慎了。作为负责这起案子的领导成员之一,我懂得信贷资金的安全,必须建立在百分之百的保险系数之内,有百分之一的闪失就够我担的了。天塌下来我顶着,你怕啥?” 顾罡韬从孙贵仁的失态里已经看到了几分蹊跷,心里不由得一沉:“你用不着引导我的思路。我佩服你的胆略,不过我也要把话说清楚,这事我不干!”“我不干”三个字声音很低,却使孙贵仁感到虚脱。 “顾罡韬,干我们这一行是有规矩的,谁都得按它办事,我们只是对事不对人。换句话说,如果坐在这个位子上的是你,你照样也会考虑方方面面的关系,你我都没有生活在真空里,我们不是为了私人恩怨在一起工作,而是为了国家,为了改革开放。” “改革开放?这当然是个硬道理,但不能把它和个人感情混为一谈,照你的逻辑推理,我变得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了?”顾罡韬冷冷地说。 孙贵仁克制住自己,回答说:“平心而论,我始终认为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为了这个,个人受点委屈算不了什么。罡韬兄弟,恕我直言,当年在培训班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兄弟你的业务能力无人能比,但惟独你不适合搞金融,因为你是个性情中人,过分强调自己的判断,按你的话说就是用手捂着心口去做事。可你错了,干别的行业可以凭良心,唯有搞信贷不能凭良心,要既不失大的原则,还要有灵活机动的手段。只要不是损公肥私,保证信贷资金的安全,使用任何手段都不算过分,这是一个信贷干部最起码的素质。” 顾罡韬冷笑道:“要是孙副处长真是这么想就好了。我倒宁可去下海。我也说句掏心窝的话,这几年我之所以磨磨蹭蹭不愿离去,就是对你不放心。” 孙贵仁满脸堆笑:“平心而论,就业务能力我不如你,可你想过没有,组织上为啥让我负责全盘工作,而只让你当我的助手?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就是因为你的心理素质不如我,要是你能在这方面调整一下,兄弟你在金融系统绝对前途无量!” 顾罡韬沉思了片刻说:“在这里说这些就太没有意思了,咱们还是说工作吧。照你的说法,你今天又给了我一个立功的机会?这就让我惭愧了。过去我是对你佩服,但是我越来越感觉跟你这高智商的人在一起有些头晕目眩。如果你把我还当兄弟,我愿把这次请功领赏的人情还给你!” “你”孙贵仁不知该说什么好,“你业务上可以得九十分,可政治上永远不及格。” 说完这句话,孙贵仁突然换了一副亲热的面孔,与刚才判若两人。他信手拿起公文包拉开拉链,取出厚厚一沓钱递给顾罡韬:“这会儿你脑子一定很乱,这次办案的差费上面给得还宽松,你上街转转给家里买些东西,千里迢迢来趟天津也不容易,我来做财务处理就是了。” 顾罡韬像被蝎子蜇了似的缩回手,他彻底被激怒了:“老案子没结,你又想让检察院立新案?孙处长,你省点劲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六章 内勤小黄走进顾罡韬的办公室:“顾罡韬,刚才纪检委来通知,请你去一下。” 顾罡韬镇静地回答:“行,我明白了。小黄,这是三季度的信贷报表,已核对好了,请按时抄报省行。” 顾罡韬走进纪检委时,两个穿检察官制服的人正在和纪检委魏主任交谈,门口还站了两个一脸威严的法警。 检察官站了起来:“你是顾罡韬吗?” 一个检察官亮出传唤证:“我叫刘峰,是市检察院的,请跟我们走一趟。” 顾罡韬已不是第一次和检察官打交道了。在检察院审讯室里,刘峰和两个检察官坐在审讯者的位子上,顾罡韬坐在正中间的一把椅子上。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姓顾名罡韬。” “顾罡韬,知道这是啥地方吗?”这是主审检察官的质问。 顾罡韬沉默了。 检察官又以训斥的口吻问道:“回答我的问题!” 顾罡韬仍然保持着沉默。 检察官似乎从顾罡韬的沉默中感到了一线希望,威严地说:“沉默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事实永远是事实,法律是以事实为依据的。” “我认为你们是在浪费时间。”顾罡韬终于开口了,“法律先把每一个人都假设成犯罪嫌疑人,这个我懂。从你们的口气我能感到你们为啥把我请到了这里。我拒绝这种审问式的谈话,我有权用我认为合适的方式维护我的人格尊严。” “那你知道为什么请你来吗?”另一个检察官插嘴道。 “不知道。” “你犯的是什么罪,知道吗?” “不知道。” “冯秉才携巨款逃走你知道吗?” “不知道。”顾罡韬十分纳闷,他只知道今天早晨孙贵仁回到机关,一副颓丧的样子,但他此刻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复杂性。 “你什么时候认识冯秉才的?” “一年前就认识。” 顾罡韬把从怎样和冯老板接触,都谈了什么,又是怎样去的天津,竹筒倒豆子般叙述了一遍,最后说:“我讲的都是事实,你们可以去调查,若有出入,我愿负法律责任。” “那五百万贷款协议书上顾罡韬三个字是谁签的?” “不是我签的!”顾罡韬斩钉截铁地回答,令在场的检察官目瞪口呆。 一名年轻的检察官从外面匆匆跑进来,汗水浸湿了半截衣衫,交头接耳地和几个检察官说着什么。从他们惊讶的表情和向顾罡韬投来的目光来看,显然有了新的发现。 顾罡韬提供了很有价值的线索,使检察人员迅速调整了侦破方向,重新锁定了目标。 七月的太阳在空中燃烧,没有一丝风,所有树木都呆呆地站着,任凭热浪的炙烤。 举目眺望,城墙的城垛像一排锯齿展现在强烈的阳光下。 顾罡韬坐在树荫下的一块石头上吸着烟,两眼平视前方,他认真地回味着十几年来的各种感觉。 十五年前,他在这儿接受了生活给他的一份厚爱,从一个毛头小子逐渐走向了成熟又从这里走出,圆了他的大学梦也是在这里,他有了温馨的家庭,又有了爱情的结晶,有了值得骄傲的一切。 他静静地坐着,一位信步走过的老者面露慈祥,一副心纳天下的表情强烈地打动了他。原来一个人能平静地活着是多么美好,只是以他现在的处境和年龄,要做到安详恬静恐怕比激流勇进更困难。 他痛心的不是难以安详,不是难以招架的迎头一击,而是精神上的摧残。 他感到自己无法继续在银行工作下去,他的天赋受到偏见的压制,使他痛苦不堪。他就像一只关在笼里的狮子,眼睛里闪烁着凶猛而又绝望的光芒,但这光芒正一天天暗淡。 他一声不吭地僵坐在那儿,随手扯了几根草放在嘴里静静地嚼着,目光默默地注视着前方,倾听着万物的声音。 现在,他可以从容地在脑子里沉淀过去的岁月,冷静地反思,像在提炼一种原本属于他而又被他一直忽略了的东西,现在他意识到了这种东西的可贵,那是他生命的支点。 星期一清晨,顾罡韬和往常一样早早就起床了。他破例没去城河边晨练,而是径直朝机关大楼走去。他没有乘电梯,一阶一阶数着台阶走进了办公室。 他先是站立了许久,点了一支烟,打开玻璃窗,放出捂了一夜的沉闷空气,然后在烟缸里拧灭烟头,端来一盆清水,给窗台上的几盆花草浇上水,开始擦拭室内的每一张桌椅。一块不足二十平方米的水泥地竟连拖了三遍,地面光洁得都能映出人影。做完这一切,用去了将近四十分钟,这时,办公室的同事先后进来。 “好稀罕啊!一大早就大扫除!”小黄很惊讶。 “老顾学雷锋呢?今天不是三月五号嘛!”信贷员老李打趣道。 顾罡韬放下脸盆,用抹布擦了一把手,笑道:“这办公室看着干净,其实都洗了三盆黑水了,是这样,今天我请客,你们到楼下吃早点去,待会儿我要会一位重要客人。” “今天老顾又出血了。”老李一边说笑,一边接过顾罡韬递上的钞票。俩人兴冲冲吃早点去了,顾罡韬目送他俩离开,隐隐听到走廊里有人和孙贵仁打招呼,便迎了出来。 孙贵仁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干笑道:“你早!” 顾罡韬一脸严肃地说:“孙处长,我有事要向你汇报,请来我办公室一下。”孙贵仁先是一愣,还是跟了进来,没等孙贵仁开口,顾罡韬轻轻用脚尖把门一挑,顺手拧上反锁的暗钮。 “你,你这是干啥?” 顾罡韬不说话,耸耸肩,飞起一拳砸在了孙贵仁的脸上。随着“哎哟”一声惨叫,人已仰在了沙发上。顾罡韬俯身抓住他的胸脯像老鹰抓小鸡般将他提在了半空,奋力向前一推,“扑通”一声,这一下摔得不轻。这一时刻,孙贵仁已全然忘却了疼痛,脑海里幻化出种种可怕的镜头,甚至想让顾罡韬落在身上的拳头再重一些,最好打在致命处,这样就一了百了了。 当办公室的门被人强行打开时,孙贵仁只觉得脸上有些异样,眼睛无论怎样努力也睁不开了,他艰难地扒着窗台站起来,用手掰开肿胀的眼皮,朝天上望了一眼,发现天还是这样蓝,阳光还是照样明亮。孙贵仁终于明白,他可以活下来了。和生命相比,刚才那顿饱打不过是挠了一下痒。有人唤来机关纪检委的魏书记,魏书记指着顾罡韬怒斥道:“顾罡韬,太不像话了!你简直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 顾罡韬迎着他走过去,一字一板地说:“听好了,从今天起我不属于你管的干部了!要是再多嘴,小心连你也捎带上!”魏书记吓得脸色苍白,没等他回过神来,顾罡韬已经拎起收拾好的提包走下了大楼。 再说孙贵仁,自从冯秉才从天津消失后,他早已隐隐感到自己的末日已到,他之所以把检察人员的侦查视线转移到顾罡韬身上,也是不言而喻了。他一是想借检察人员之手,出出这几年的恶气再就是声东击西,为自己安全出逃赢得更多的时间。 孙贵仁没有预料到的是,顾罡韬前后仅用了两个钟头,就把自己洗了个清白。这么一来,反倒使自己阵脚大乱,加上顾罡韬劈头盖脑的一顿饱打,无疑向他发出了危险的信号。没等检察人员赶到医院,他已匆忙赶到机场,鼻青脸肿地登上了西安飞往广州的飞机。 据当天的新闻报道:这架刚刚起飞的图154客机,十几分钟后因机械故障坠毁在西安以南一条干涸的河滩上。为了给这个惊天大案画上最后的一笔,鸣着警笛的警车直驶飞机失事现场,在法医的配合下,他们从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中找到了孙贵仁的残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七章 自从回到姜沟,齐浩楠一步一个脚印,从公社副书记到改制后的副乡长,再到乡长,乡党委书记,整整十年过去了,而从各个渠道传来的信息,不久的将来他很可能离开姜沟,去担任更重要的职务。 在乡里工作的齐浩楠,只要有时间就会和农民泡在一起。他的裤管c袖口经常沾着泥巴,领口浸满汗渍,一口纯正的方言,会让人以为他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乡镇干部。刚毕业那会儿,他还细皮嫩肉的,现在已变得又黑又粗,浓密的黑发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惟独没变的是那双充满着坚毅和智慧的眼睛,像清澈明亮的湖水,还有那颗被乡情c亲情c爱情充盈着的心。 齐浩楠白天忙着开会,晚上就到农技培训班讲课,开始大面积培训村民们的果树栽培技术。在他的悉心指导下,村民家家户户都栽上了果树,还带动附近的乡都来这里学习。这个时节,抽黄引水工程也已初见成效,姜沟所处的特殊地理位置,使它首先成了受益者。 联产承包责任制给农民带来的巨大劳动积极性,让齐浩楠认识到,只有改变农民的劳动生产方式和种植适合当地条件的农林产品,才能让这片土地逐步摆脱贫穷。 金色的秋天,原野一片烂漫,空气中弥漫着成熟庄稼的芬芳气息。农民享受着丰收的喜悦,吼起了震人耳膜的秦腔。各家院子里c土场上,棒槌声从早到晚震天地响,好些个嘴馋的人家,已经像过年一样了,炸油糕c踏碗子c蒸白馍,吃圆了肚皮的人脾气也变得和顺起来,乡党见了面,都笑嘻嘻地问候对方的收成。有些婆娘还端着捏好的煮饺,吆喝着送给邻居夸耀。 只有胡日鬼和他那叫美丽娃的婆娘还是一脸的愁相。 老大雨龙已三十好几,媳妇走后一直打光棍,老二雨虎也已二十,还有雨豹,三个光棍睡在一个炕上,整天像鳖瞅蛋,胡日鬼和他婆娘能不愁吗? 这天中午,齐浩楠一进村口,就看见巷子里拥着一堆人。穿过人群望去,果然看见那位拄着拐杖c踮着小脚的老太太在破口大骂:“我前辈子作啥孽了,把女子嫁给你这不争气的东西,成天就知道瞎吹乱擂,害得孙孙连媳妇都订不下,衣服露着尻子。你这挨刀的咋不死呢!黄河又没有盖盖,你咋不去跳呢!你个驴日的还是个人?你要是个牲口,非叫人把你的皮剥下来合成绳!” 这种场面齐浩楠见惯不怪,胡日鬼的耳朵里也早就磨出了茧子,但他始终被这厉害的丈母娘震慑着,只要听到她的声音,就会浑身打冷战,躲在家里不敢闪面。 也难怪老太太骂天喊地,现在,村里家家都栽了果树,有人买了拖拉机跑运输,有人出去做生意,腰包渐渐都鼓了起来,胡日鬼却连买树苗的钱都没有。人最羞于展示的就是贫穷,贫穷代表了对命运的妥协和屈服。人没有钱,连尊严都要打折扣的。 齐浩楠走进人群,微笑着站在正踮着脚骂街的老太太跟前。 “老人家,你把俺日鬼叔骂了几十年年,还没骂够?” “哼!除非我闭上眼。你这小伙子看看,方圆几十里谁像他这么过日子的。我骂他,他狗日的敢出来,我还敢拿拐棍擂他的头呢!” “哎!你这老不赢人的,把眼睛睁大些,也没盯盯人家是谁!你再说话不踏犁沟,看人家不把你轰走!”插嘴的是有名的泼辣妇王大嫂。 老太太盯着她说:“俺骂女婿关你屁事,咸吃萝卜淡操心!” 王嫂听见这话也火了,身子用力往上一纵:“你骂女婿咋不到他院子骂呢,这脚下的地是姜沟的,你就是骂不成!” 齐浩楠用手轻轻拍了一下王嫂,示意她打住:“他把日子过烂包哩。”随后又转向老太太,“老人家,请你记住今天的日子,两年后,他要是再发不了财,给你的孙孙娶不上媳妇,你就连我一块骂!”老太太听出话味不对,收回一脸怒气,皱着眉头细细地打量着齐浩楠。 “唉呀!你看我这人老眼昏花,就没认出来,是齐书记呀!” “你个老不赢人的,还不赶快避远!”王嫂趁机发威。 “王嫂,不要这样说。”齐浩楠走上前,把老人一直送到村口,又转身折回胡日鬼的家。 齐浩楠的突然出现,使坐在炕沿上的胡日鬼猛地一惊,脸红得像猪肝,半天才吐出一个“坐”字。 齐浩楠望着家里的破败样,哪有一块可坐的地方?时令已近深秋,炕上还铺着光席片片,墙拐角堆着一摊补缀得分不清底面的被褥。 “你知道老人家为啥骂了你这么些年?”齐浩楠慢悠悠地问,“你真的就打算这样混一辈子光景?三个儿子都老大不小了,别说没媳妇,就是明个媳妇送上门,你拿啥去养活?来,你出来,咱到院子里说。” “唉,你说叫我咋办呀?谁不想把日子过到人前头,谁不想风风光光给娃们家盖房c娶媳妇。唉,我真是羞俺先人呢,真想一下窝到井里算哩!”胡日鬼使劲往地上一蹲。 “窝井?亏你活了几十岁,咱村可没有多余的井让你窝,要死办法多得是。”齐浩楠一撇嘴道,“你以为死就解脱了?你就是变成鬼都会有人骂你是个懒怂,是个大草包!这会儿你知道穷了,你的志气跑哪儿去了?不是因为穷,我齐浩楠跑这儿干啥来咧,是看你光景来咧?” 胡日鬼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丈母娘骂了那么多年,我一盯见她,就像驴驮磨盘浑身打颤。这个老不死的棺材瓤子,指望骂就能让我变富?再说我这几个窝囊儿,都一个个公鸡害嗓子提啼不起。你说叫我咋办?” 齐浩楠真诚地说:“咱穷不怕,你先说你想不想干正事?想不想把光景过好?想不想让你儿都娶上媳妇?” 胡日鬼疑惑地望着齐浩楠:“想!咋能不想呢,改革开放人家有人都走出家门干事,我羞俺先人哩,在自家门口都干不成事。” “你想干,我现在就给你出主意。”齐浩楠随手捡了个小树棒,在地上圈圈道道地比画开了。胡日鬼看着齐浩楠的脸狐疑道:“这,这是干啥?在自留地里钻眼眼?” 齐浩楠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先按我说的干,到时候我再告诉你咋赚钱,要是搞塌火了,我赔你全家的误工费!” 要说齐浩楠的招数也很简单,就是一种简易气调贮藏苹果的土窑洞,是他去山东学习参观时发现的。 三天以后,齐浩楠派人把一张亲自绘制的草图交到胡日鬼手中。齐书记之所以选中胡日鬼做果窖,首先因为他家是全乡叫得响的穷困户,他要通过胡日鬼树立一个脱贫致富的典型,其次是因为他家不缺劳力,还有就是胡日鬼家承包地的地形刚好适合挖果窖。 胡日鬼把图纸研究了一整天,便依葫芦画瓢地开始了无休止的挖洞工程。他们送走了秋冬,又迎来了春天。当干热的东风刮起来的时候,洞口前面的土堆得就像山丘一样。姜沟的坡坡坎坎都种上了果树,村民制土坯烧砖便成了头疼事,胡日鬼挖出的黄土恰好成了稀罕物,一时间村里人用土的都来找他商量,愿出钱买。当胡日鬼一张张数着钞票的那一刻,才依稀看到了美好的前景。他捏着卖土挣来的钞票,在儿子们面前呼啦啦地摇晃着:“盯见了没有,咱还会有更多更多的钞票哩!” 在村民眼中,这个毫无名堂的挖洞工程,终于在炎热的夏季偃旗息鼓,洞口被严严实实地封了起来。 姜沟村从外观上仍看不出多大的变化,塬还是那般高,沟还是那般深,人还是原来的人,黄河依旧哗哗地从这个高原村庄的脚下淌过。其实,姜沟已不是原来的姜沟了。就整个荔县来说,发展最快和规模最大的还是首推姜沟这几千亩果林。在果实累累的夏天,从屋院到畜棚再到田地里,已经开始呈现出一种人欢马叫的欢悦气氛,与整个高原的清冷孤凄形成了鲜明对比。 收获的季节就要来临了,一棵棵果树就像年轻的妈妈将要分娩似的显得十分笨重。丰硕的果实将树枝压弯了腰,人们在枝头撑上棍子,拉上绳索,以减轻树枝的负担。 在县乡政府的大力宣传下,省内外的好多果商都来此争相订购,农民们第一次在自己的果园里看到了希望。 手握齐浩楠锦囊妙计的胡日鬼,悄悄走出人群,不紧不慢地朝乡广播站走去。 “这女子,我想请你帮个忙。”说话间,胡日鬼把一包水果糖塞进女广播员手里,“俺是咱姜沟二组人,去年我在地里修了一个果库,我想现在也该派上用场了。” 广播员费了很大的劲才弄清他的意图,便欣喜地说:“没问题,领导说哩,这阵子我们广播站要全力为收购果子的事服务哩。”她让胡日鬼详细介绍了果库的情况。 十几分钟后,一个令果商欣喜的消息从乡政府的高音喇叭里传出:“亲爱的外地客商朋友们,请注意,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距乡政府二华里的姜沟村,由土专家胡广财设计c修建的一座大型苹果储存仓库,从今日起正式对外办理租赁事宜,内设先进的冷气保鲜设备。储位有限,欲租者从速” 听到这甜美的声音,胡日鬼的心里美滋滋的,一路小跑着朝自家地里奔去。 瞧瞧!胡日鬼那个得意劲!他唤来儿子们,搬来椅子,二郎担山地坐在土窑前,几根头发梳得像鸟的羽毛,在箱底压了几十年的石头镜架在了鼻梁上。 一辆接一辆的小车朝他家地头开来,果贩们给他又递香烟,又说客气话,有的还竖起大拇指。看到这种场景,人们都纷纷议论起来:“原来这家伙是技高一筹呀!就这一招,比咱几十家种果子的收入还高得多,难怪他嘴里念叨着要挖出金疙瘩!” 胡日鬼一夜暴富,很有戏剧色彩。眼下,他已成为全乡经济活动的主要人物。在黄土高原这样的穷山僻壤,一个农民一下子挣十几万元,那绝对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信用社闻到风声,也主动派人义务为他整理票子。 这个火爆的独门生意一直做到年根儿,人们开始杀猪宰羊准备过年了,生意还很难收场,等打发完最后一位果商,离年根儿只有十几天了。 一时间,胡日鬼一下子变成了远近闻名的新闻人物。一大清早,他接到了广播站的通知,让他接受县报记者的采访。 “胡广财同志,我们是县报的记者。你设计的简易果库,不但给果商提供了方便,更重要的是让广大果农受益匪浅,使苹果价格稳中有升。你通过智慧和勤劳创造了一条迅速脱贫致富的路子,能谈谈此时的感想吗?” 胡日鬼怯生生地望记者,尴尬得说不出话来,别看他平时天南地北地乱吹,这会儿他真的是没词了。胡日鬼脑子一转,摸摸脸说:“你你们等着我,我叫个人来替我说。”望着胡日鬼远去的身影,记者笑了。 胡日鬼富了,他的发迹史和他的名字像风一样吹向四面八方。一大清早,柿子庄赶车的杨把式就叩开了胡日鬼家的大门,胡日鬼还睡眼惺忪地没有下炕,老杨二话没说,屁股一抬就坐在炕沿谝开了:“真人不露相呀,你可真了不起。你那位老太君让我捎话,叫你全家去那边过年哩。”老杨是胡日鬼赶大车时结交的老朋友,也是他丈母娘的邻居。 一提起丈母娘,胡日鬼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面有得意地思考了一会儿,凑近老杨平心静气地说:“唉去!我早就该去找我那丈母娘结账哩!话又说回来,她骂的还真是时候,不然,齐书记咋可能给我支招?” “你丈母娘听到你风光哩,高兴得连拐棍都甩了。”老杨在胡日鬼耳边叽咕了一阵,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送走老杨,胡日鬼把全家人吆喝在一起,他站在屋中间,手握水烟袋,像将军发布命令似的踱着方步:“今年是咱家大翻身的一年,雨豹,你会开拖拉机,今天跟爸搭车去渭原。刚才柿子庄的你杨叔说,那里有辆老红旗要卖,才三万元,我看划算,开几年跑不动了,光卖铁块子也能换些钱哩。走!今儿就把它整回来,把咱这多年的晦气给冲一冲。” “我说娃他爸,咱家又不是乡政府,把个红旗弄回来看往哪达插?”婆娘在一旁说。 婆娘的话让胡日鬼哭笑不得:“真是妇道人家,也难为你咧,这些年光顾着给我过光景呢!红旗就是人家城里果贩子坐的两头平汽车。老汉我赶了一辈子的大车,今儿个让我也给咱耍耍这铁驴子,威风威风!” 现在的胡日鬼,在这个五口之家具有不容置疑的权威性。当天下午,他果真神气十足地坐着雨豹开的两头平回来了。这一爆炸性新闻不胫而走,方圆几十里都被传得沸沸扬扬。 大年初一的早上,擦得黑明泛亮的两头平威风凛凛开进了柿子庄,车头端端正正顶在丈母娘的家门口。好多年没有光顾了,胡日鬼叫雨豹按响了喇叭,透过挡风玻璃,胡日鬼用炫耀的眼光望着渐渐围拢来的村民,他就是想让他们看看他有多么气派! 胡日鬼的丈母娘乐呵呵地踮着小脚迎出家门。老人望着从车里走下的一家子,布满皱纹的脸上乐得像朵盛开的菊花:“我从小看大,就属俺家这大女婿能行,有出息,要不,我咋能把女儿嫁给他。” 胡日鬼慢腾腾走下小车,用复杂的目光打量着丈母娘,笑了一笑。 “婆呀,前些年你咋不这样说呢?哪一年你不是撵到俺家门口,把俺爸骂得不敢出家门?”老二雨虎为老爹打抱不平,语气显然是和老人逗嘴。 “好这崽娃子,你懂个啥,婆不骂你爸,你能穿新褂褂,能坐两头平?这都是婆的功劳!日后你这几个崽娃子再不正干,我还要骂哩!” 老人家把亲人们迎进屋里,这一刻,以往所有的不快统统烟消云散了。胡日鬼洒落地掏出一包红塔山,用指头在底下一弹,散发给前来看稀罕的乡党,寒暄几句后,才双手一背,迈着方步朝里屋走去。丈母娘早已在炕桌上备好酒菜,欢乐的气氛很快便充满了小屋。坐在墙根的胡日鬼很少言语,对丈母娘说话也显出不屑一顾,丈母娘心里明白,也全然不在乎,仿佛以前的事全忘掉了。 就在这时,一个娃娃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大声喊道:“不好咧!不好咧!羊顶车呢!羊顶车呢!” 听到喊叫声,胡日鬼呼啦站起来,和儿子们一起冲了出来,果然有一只老公羊正用头奋力地顶着车门,发出“咚咚咚”的响声。胡日鬼惊呆了,那“咚咚咚”的声音就像榔头砸他的脑门。儿子们连踢带拉把撞得满头血淋淋的山羊拉开,好斗的大山羊像是还在气头上,继续挣扎着 事态终于平息了,胡日鬼瞅着被顶得坑坑洼洼的车门,沮丧地点了支烟蹲在车旁,看看羊再看看车,看看车又看看羊,“噢。”胡日鬼终于明白了,“狗日的,原来是这码子事。谁都不怪,只怪咱这车擦得太亮哩,羊一盯,两头平里还有一只羊。羊越想越窝囊,我也是羊,你也是羊,我可怜的主家连个烂棚棚都搭不起,你还坐的是两头平!” 春节刚过,胡日鬼的二期工程又开始破土动工了,推土机喧天吼地搅得满天黄土飞扬。一些手头紧巴的庄稼人,无限感慨地站在推土机旁,观看这钢铁动物怎样在地上拱出一个大坑槽来,隆隆的马达声震撼着他们的心扉。 姜沟村院连着墙,墙连着基,每家的情况大家心里都有本账,大部分人家虽然不再为断炊烟而犯愁,而新的愁事却接踵而来。如今这世事,手头没有钱,什么也干不成。小到油盐酱醋,大到农药化肥,买不回来,人的日子就不好过,庄稼c果树就不好好长。脑子灵醒的,逐渐摸索出自己的致富之路,脑子笨的或是缺乏劳力的,只能守住自家的几亩薄地过光景。联产承包十多年了,农村两极分化逐渐显现,这将是中国未来发展面临的巨大问题,政治家们将要为此而受到严峻的考验。 眼下的贫困人口怎么办? 陈跛子和胡日鬼交情很深,他称呼胡日鬼为鬼弟,胡日鬼叫他跛哥。现在,跛子领着豁牙漏气的小儿子,来到了胡日鬼的家。一进门就开门见山地说:“胡日鬼,给我娃找个事干吧!” 胡日鬼看着爷俩一脸可怜相,仿佛看到了自己一家恓惶的过去,忍不住鼻子一酸。他怎能忍心拒绝他们呢,可他又怎能答应他们呢?他知道,自从村上大面积栽种果树以来,大多数乡亲手头都有了钱,可仍有像陈跛子一样穷得叮当响的村民在赤贫中挣扎。 “他日鬼叔,你拉娃一把吧,我把光景过烂包咧,家里连量盐买油的钱都没得。” 胡日鬼怜悯地看着陈跛子,继续吸着水烟袋。陈跛子感到万念俱灰,他是个急性子人,看胡日鬼装聋作哑,一下子火了:“好我的兄弟呢,我真想把你叫声爷!你以前逮个虱都要给哥掰条腿,真没想到人一有钱就变成这怂式子哩!” 胡日鬼并没有发怒,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好我的跛哥呢,我可以帮你一时,可帮不了你一世呀。想当初,我恓惶的时候,连你都拿尻子笑我。是齐书记帮我刨出了穷根,给我过了真招,才有现在的光景。” 陈跛子哭丧着脸说:“我没你命好,谁能给我把穷根子刨了。唉,人要是倒了霉,喝凉水都会塞牙。自从去年麦前死了娃他妈,日子越过越烂包哩。” 胡日鬼一脸真诚地说:“跛哥,不是俺不帮你,你这头一开,到不了明黑,我这屋里就要来一群,都是乡里乡亲的我得罪谁都不好。是这,我给你拿二百元先跟娃回去,时令不饶人,等庄稼种毕,再给园子上点肥,明年一挂果你日子就会好过些。” 送走感激不尽的陈跛子,胡日鬼心中升腾起某种庄严的责任感,他突然想到:“我为何不再向齐书记讨个发财之道,把事情干大,不就需要更多的劳力吗?” 当然,首先是资金问题,胡日鬼估算了,将手头二十万算上,再到信用社贷上一笔款子,搞一个像样的果品加工厂,只要路子对头,事情一定越办越红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八章 姜沟的果林和村民的脱贫,为齐浩楠的仕途画上了浓墨重彩。过年春天,传闻成为现实,齐浩楠被提拔为荔县分管文教的副县长。职务的升迁是意料之中的,但是让他分管文教却在意料之外。 齐浩楠到了县上,和地区c省上官员的接触就稠了起来。这让他感到有些窒息,衙门越大,越是等级森严,原来可以开的玩笑,现在不能开了,原先在乡镇的时候,请人吃一桌饭也就几十块钱,酒无非是太白或西凤,几块钱一瓶。当了副县长,有一次为了申请改建校舍的资金,他在省城请客,一桌饭就花了一千多块,看着都心疼。但是,请客办事,心里再难受,都得认。他还听说,拿上千块钱在省城办事请客,还是最不讲究的,讲究的话一桌饭要好几千,甚至上万。对此老百姓也有一套说法,叫做乡镇吃饱,县处吃好,厅局吃草,省部吃。想到这些,齐浩楠感到很无奈,也很有些不理解,可现实让他必须接受。 改造学校也是一件难事,上面拨的款项只能是杯水车薪,大部分还要自力更生,当齐浩楠把自己的想法给全县各乡乡长以及一些大村的村委会主任说明后,大家一致不支持。 “齐县长,大队空,小队穷,依靠群众办不成。不是不支持你,咱没有钱。” “我们村那学校,是明朝的桌子清朝的凳,民国时期的土窑洞。前几任都改不了,到我这儿让我问大家要钱,怕是不成。” 齐浩楠觉得大家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对整个荔县来说,穷是普遍的问题。他在内心琢磨,因为穷才要办教育,而办教育必须花钱,惟一的办法,就是提高认识,共同集资,这首先需要宣传开路,请一个教育方面的专家,在县上开动员会,把各乡镇c村委的干部请来,给大家算一笔账,让大家认识到办教育的迫切性,这个工作或许能推开。 在齐浩楠的筹划下,荔县筹资办学动员大会在县委礼堂召开,齐浩楠亲自负责这项工作,他请来了渭原地区教育局的王老师。王老师有几十年的基层工作经验,曾主持论证过周边几个县的学校改造工作,他的演讲很有说服力。在会上,王老师很不客气地说:“把我们的小学生比作祖国的花朵,解放四十多年了,这些花朵还没有被栽到花盆里,而是栽到了土盆盆土坯房c土窑洞,烂碗碗危房,罐头盒盒一点点小房子,一个盔盔还没眼眼没有窗户采光不好。我到咱们荔县来过多次,山在变,水在变,工农业生产都在变,家也变,户也变,就是学校没有变。你到村里头看,就数学校烂。现在咱生活一天一天好起来,希望各位每天少喝几盅酒,领上咱娃娃正路走,每天少饮一壶茶,也是为了咱的娃。咱宁可吃糠咽菜,也要培养后代。一不等,二不靠,三不伸手问上要,自力更生建学校。自己的娃娃自己爱,自己的学校自己盖。” 会场上一度出现了此起彼伏的掌声,群情高涨。齐浩楠也在动员报告上理直气壮地指出:“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这是我们全县的共识。我们要发动群众,依靠群众,以自己切实可行的力量,把全县校园内的危房消灭掉,彻底改善我们的办学条件。” 不知不觉,齐浩楠在荔县已经当了近四年副县长,由于全县学校面貌的彻底改观,使齐浩楠声名远扬,报纸c电台c电视台经常来采访他,他的知名度不断提高,也受到了上级组织的关注,一九九八年春天,他走上了荔县县长的职位。 当上了行政一把手,他时刻提醒自己戒骄戒躁,要保持公仆本色。上任不到一年,他几乎走遍了荔县所有的沟沟壑壑,百姓们无不感激这位贴心人。让齐浩楠记忆犹新的是,大忙过后下了两场透雨,秋庄稼眼看着嗖嗖往上蹿,这时有人忽然忆起齐县长的功劳,吆喝起一大帮人,敲锣打鼓把绣着“人民公仆c百姓财神”的锦旗,送到他的办公室来。齐浩楠看到这些,弄清了原委,发了一通脾气:“你们刚刚吃了几顿饱饭就瞎折腾!兴师动众搞这些华而不实的事干啥?我充其量是动了动嘴,出了点主意,我有何德何功受此抬举?” 一天上午,他召集各局局长开会听取工作汇报。财政局马局长汇报的两个问题最为突出:一是西高明乡几所中小学有半年没发工资二是有两位三八年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去世。一位是胃癌,住了两年医院,花了三万多元另一位是在黄河滩钓鱼,因上钩的鱼太大,遛鱼时兴奋,高血压蹿头,溺水而亡。家属闹哄着要追认烈士,尸体现在还躺在太平间冰柜里,三个月的费用已近万元。 接着汇报的是县民政局张局长:“花园乡有一告状专业户,此人年龄四十上下,叫于坤坤,光棍一条。据查,他把分得的责任田租给同村村民,把粮食变卖成钱物,然后四处游荡。一年前,地区刘副专员到花园视察工作,他从人群中窜出来,抱住了专员的一条腿,哭诉他无爹无娘,无吃无穿。从那次事件后,县上根据刘副专员的指示,给了他一些适当的救济。从此吃了甜头,于坤坤被惯上了毛病,有事没事就背上行装,到处晃悠。这个家伙见多识广,进过西安,逛过北京,告状成了他的职业,地区c县上都知道他的大名。齐县长,不相信你等着,这个于坤坤肯定会来找你胡搅蛮缠。” 听到这儿,齐浩楠打断了局长的话:“我现在问你这个堂堂大局长,对这位游手好闲的于坤坤都采取了哪些措施?” 张局长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目前还没有好的办法,又不能把他抓起来。” “没有可不行,要知道,我们的工作就是想办法解决群众的问题。你讲的虽然是个别现象,但说明我们的工作有漏洞,有让群众不满意的地方,也反映出农村中一些新滋生的消极问题,在妨碍着农村改革的深化,我们必须慎重而有效地解决这些。你是局长,不是广播站的记者,不需要把他描绘得栩栩如生。” 粮食局郭局长咳了两声:“自从联产承包责任制以来,公粮收购情况麻达很多,问题最集中的就是姜沟村。” “啥?”齐浩楠打断了他的汇报,“郭局长,你再谈详细点。” “这个乡,近些年的确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农民富裕得很快,就是公粮不好好交。” 齐浩楠站了起来:“这样吧,明天早上七点出发,到姜沟看看。这件事就先说到这儿,等弄清事实真相后再说。” 整整一天,齐浩楠都没有离开会议室,中午在机关灶上匆匆忙忙扒拉了几口饭,一天几乎都没抬屁股。 县城的夜晚静悄悄的,这一天,齐浩楠的思绪像泛滥的黄河一般,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无数流逝的岁月和漫无边际的想象在脑子里杂乱地搅混在一起,皎洁如雪的月光洒在窗户上,把他的床铺照得雪白。 齐浩楠隐隐约约听到外面有敲门的声音。 他的心一惊:“这时候怎么会有人来呢?” 他抬起头,竖起耳朵,声音又戛然而止。正准备再把头垫高一点,迷糊一下,却又听见门外隐隐约约传来说话的声音,像蒲松龄先生笔下夜半闹鬼。他不由得笑了:“唉!什么乱七八糟的,今天怎么变得神经兮兮了,简直是一个胆小鬼,竟能自己吓自己。”齐浩楠从来不相信什么鬼神,可听到这奇怪的声音,还是让他的头皮有些发麻。一觉醒来,他起身小解时,窗外已显出了鱼肚白,然后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次睡醒,天已大亮,院子里有了说话声。齐浩楠一骨碌坐起,揉了揉眼睛。忽然,他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奇怪的鼾声。他赶忙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轻手轻脚朝房门走去,猛地拉开房门,只听“咕咚”一声,一个黑不溜秋的叫花子跌了进来,半截身子平展展地躺在了地上。 “谁?”齐浩楠的确吓得不轻。 叫花子从惊恐中站起身来,揉着惺忪的睡眼,惊恐过后,便若无其事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齐浩楠这才看清,这人眼角沾着两疙瘩眼屎,精身子穿一件烂乎乎的棉衣,一副睡意蒙眬的样子。 齐浩楠快速调整了心态,准备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喂,你是干什么的,怎么睡在我的门口?” “你不认识我?”他懒洋洋地将胳膊举过头顶,打着哈欠说,“我就是告状专业户于坤坤。你是咱县的一把手,我都三天没吃饭了,你不会见你的百姓饿死不管吧?”他边说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弄得整个屋子尘雾蒙蒙。 “于坤坤?”齐浩楠猛然想起民政局长说的那个告状专业户,那句“要不了三天他就会来找你胡搅蛮缠”的话,他一下子明白过来。齐浩楠懂得跟这种特殊人物较量,一定要把准他的脉,方能对症下药。想到这儿,他突然脚尖一挑,“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用威严的目光看着他:“你就是于坤坤?早就听说你是个人物,哪个领导的腿你都敢抱。” 齐浩楠话音未落,于坤坤又要耍他那套老把戏,抱住齐浩楠的腿,声嘶力竭地喊开了:“县长打人哩!快来人呀!” 面对这刺耳的嘶叫,齐浩楠毫不理会,你说打人,老子就打给你看看,他挥起拳头,不偏不斜擂在了于坤坤的嘴上,叫声戛然而止。惊恐之中,没等第二拳落下,于坤坤已夺命似的朝门口扑去,齐浩楠一把抓住他的后领,用手指重重地敲着他的脑门:“你不是想胡搅蛮缠,想抱县长的腿吗?来呀,抱呀!你这没脸没皮的东西,今天我这县长就是不当,也要把你这瞎瞎毛病给治过来!”齐浩楠又一次将拳头举过头顶。 于坤坤赶紧双手抱住头,蹲在了地上。他万万没料到,在他的告状生涯中,抱过多少领导的腿,挡过多少辆领导的车,得到过他们多少的宽容与施舍,没想到今天这位领导竟敢挥起老拳。他偷偷望了一眼怒气未消的齐县长,那宽厚的臂膀,硕大的拳头,像头怒狮一样的表情,短短几分钟,于坤坤便被他震住了,嘴里不住地告饶:“齐县长,我不敢咧,不敢咧!” 齐浩楠稍稍缓和了语气:“给我站起来!”于坤坤慢吞吞地直起身子。 “你是哪个村的?” 于坤坤脱口而出:“牛沟的。” “村长叫啥?” “叫朱福军。” “给你分地了没有?” “分哩。” “分了多少?” “球大一坨。” 齐浩楠狠拍了一下桌子:“你嘴放干净点!” 于坤坤吓得一哆嗦,下意识望望门口,好像随时准备夺门而逃。 齐浩楠又问:“有老婆吗?” “有,跟人跑哩。” “为啥跑的?” 于坤坤翻卷舌头舔舔干裂的嘴唇:“嫌咱笨,不会务庄稼。” 齐浩楠很明白一张一弛的道理:“庄稼人怎么不会务庄稼?你给我坐下来慢慢说。” “俺爹俺娘死得早,没人教。” “好,说得好咱们的土地每一寸都是宝贵的,你竟让它长满荒草,真是在作孽!于坤坤,我现在就通知你村长,把你的责任田收回来。”齐浩楠走到办公桌前抓起电话。 于坤坤大惊失色,猛地扑过去双手捂住电话:“我的爷呀,你咋说着说着就来真格的,我服你了还不行!” 齐浩楠眉头一皱,放下了电话。 “那好,我给你一次机会。听好了,只有一次!”齐浩楠加重语气说,“你给我听着,我齐浩楠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不是吓大的。你这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在哪儿都敢耍赖,在我这就耍不成!三天内,我要亲自到你的责任田里去看,要是见不到你人,我再收拾你!还愣在这儿干啥!” 听到逐客令,于坤坤丢脚撂胯地走出了办公室。 “给我回来!” 于坤坤心惊胆战,心里嘀咕着:“还想打人呀?”他望着齐浩楠的脸,像蚊子一样嗡嗡道:“你,你还要” 齐浩楠看着这个既可怜又可憎的家伙,一股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他从衣兜里掏出五十元钱,低沉地说:“拿着,这是搭车吃饭钱,回去就给我下地干活。要是听说你再五花六花地瞎胡整,非把你那坨责任田收回来,让你喝西北风去!好了,你可以走了。” 于坤坤用颤抖的手接过钱,脸上分辨不出是悲是喜,迟疑了片刻,便嬉皮笑脸地朝齐县长深深鞠了一躬:“齐县长,你,你真是青天大老爷!”于坤坤一溜烟地溜出了办公室。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齐浩楠陷入困惑之中,不是因为他对他的粗暴,他是为获得土地的农民竟无知到如此地步而愤怒。他为这么强壮的汉子竟没有一点自立意识,过着乞丐不如的生活而陷入了思索。这种感触像铅一般在他的心灵深处沉下来。 这时,电话响了,他猛然想起,今天要和粮食局长去姜沟解决群众集体抗交公粮的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九章 齐浩楠坐在吉普车里,回味着多年来的感受。 当他听到抗粮事件发生在姜沟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如今虽说当了县长,但姜沟永远像他的家一样。他这棵大树,枝叶可以任意向天空伸展,可根总是扎在故乡的土壤里。 齐浩楠内心有些烦乱,闭上了困倦的眼睛。此时此刻,他感到肩上担子的沉重。 他脑海里浮现出插队时的情景,他想起在姜沟住过的小土屋,想起金水沟里的土窑洞,想起姜沟的父老乡亲,贺队长c贺嫂c雨花c胡日鬼c陈跛子,还有自己的知青同伴,罡子c天星c淘气c尹松c大孬,那么艰苦的环境不是也挺过来了吗?如今自己作为一县之长,能让这里的百姓早一天脱贫,不仅是责任,也是使命,甚至是一种宿命。好像哪个名人说过,命运就是人生道路上无数种选择的总和。他现在既然选择了这种生活,就必须忘掉舒适,忘掉柔情,忘掉享乐,把改造这里沟沟坎坎的面貌,当作自己的使命,将它视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吉普车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开进了乡政府。大院被挂在树梢上的太阳照耀得金光灿烂,紧邻的农舍炊烟袅袅。齐浩楠下车直奔乡政府会议室。 从办公室王主任手里接过茶杯喝了两口,齐浩楠开口便直奔主题:“我这个人不喜欢开长会,但大家议一议姜沟发生的抗粮事件还是必要的。我不怕同志们犯错误,怕的是不工作,不调查研究,瞎指挥,怕的是我们失信于民。我不是大老远赶来抱怨大家的,我是想和大家共同商讨这一事件的起因,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案。下面请各位谈谈。” “我来谈一下。”说话的是姜沟乡主管农业的副乡长。 “今年,姜沟村迎来了联产承包以来最好的年景,农民腰包里的票子多了,自私自利的思想也开始膨胀,只知道过自己的小日子。我们广播c贴标语,苦口婆心大讲特讲交爱国粮的意义,但他们还是被极个别有劣迹c能打能闹腾的村民利用,发生了抗粮事件。” 齐浩楠追问道:“这极个别的人是谁?是怎样唆使的?你们都采取了哪些措施?这么严重的事件光在喇叭上喊两句,贴几张标语行吗?我倒要听听你们都做了群众的哪些思想工作,跟带头抗粮的极个别人是怎样谈的。” “我们听到村干部反映,这领头拒交公粮的就是蹲过大牢的问雨,捎话让他来村委会他不来,在喇叭里喊也不来,到他家去找人,没一个敢进院子,大狼狗呼哧呼哧吐着舌头,谁敢惹他。” “说来说去是你的命贵重。”齐浩楠猛然站起,“现在我宣布,暂时停止你的工作,等把抗粮事件解决完,再坐下来说你的事。”齐浩楠发的并非无名火,更不是工作简单c粗暴,他对这位副乡长的种种劣迹早有耳闻,早有不满。 “同志们,听了几位的发言,我心里产生了许多异样的感觉,最不是滋味的是有些吃老百姓饭c穿老百姓衣,却不替老百姓办事的干部。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抗粮事件并不是孤立c偶然发生的,它和基层干部的官僚主义,吃c拿c卡c要,弄虚作假,中饱私囊有直接关系。”齐浩楠越说声越大,“噌”地从坐位上起来,梗着脖子说,“乡里有个别人,一天到晚就知道喝酒打牌,要么就是到农民跟前耀武扬威,我要是农民,我也看你们不顺眼!农民们屁股朝天,腰折成两截子,辛辛苦苦干一年,把碾出的第一场粮食交给国家,得到的回报却是一张白条子。换位想想吧,拿白条的要是你的家人,你心里能安稳吗?我们应该明白,任何一种伤害性的政府行为,哪怕出自最低一级的政府部门,对农民心理和情绪的伤害,都必将超出那一行为本身,都会降低农民对政府的信任,加深对党的政策的怀疑。有的老百姓说,政策要是再变,那就太怕怕啦。要知道,这是他们久埋心底的隐忧呀!” “我们的乡干部,对于农民利益的保护,不能只发发文件,在喇叭里喊几嗓子,应该研究怎么将它写入法规,做到违者必究。县一级领导违法,追究县一级领导的责任,乡镇领导违法也要追究乡镇领导的责任。对老百姓政策性的保护,是初级的保护,我们最终要将农民的权益置于法律的保护之下。” 会场响起掌声,与会者群情激奋。 “法的保护,才是永远的c神圣的,使农民们的申诉得以超越地方权力的控制,达到真正的保护。同志们,老百姓耕种土地的积极性,遭到了负担过重的挫伤,我们哪能不闻不问,不管不顾?我想究其原因,一是由于名目繁多的税费所致,另一方面则是由于种子c化肥等基本农用物资连年涨价造成的,更令人愤慨的是假种子c假化肥事件屡屡发生。我们咋就不知道痛心呢?” 会议一直开到午饭时分,就要散会了,王主任俯在齐浩楠耳旁轻声道:“齐县长,晌午为大伙安排了两桌饭,这是乡长书记的意思。” 齐浩楠一听就火了:“都火烧眉毛了,还有心情搞这些。你可听好了,今天这酒谁喝我撤谁的职!”说完径直走出会议室,朝姜沟村二组方向走去。 问雨家的大门虚掩着,齐浩楠远远就听见了狗叫声。他一把将门推开,腿刚迈进门槛,一条齐腰高的大黑狗就猛窜过来,差点把齐浩楠扑倒在地,等看清是齐浩楠,问雨赶紧喝住了狗。 两个老熟人面对面站在院子里,齐浩楠问:“说说你为啥带头抗粮?” 问雨毫不示弱,一五一十讲述了自己带头抗粮的充足理由。 齐浩楠从问雨的叙述中进一步确认,群众抗粮的理由正是自己分析到的,但他还是沉声质问:“这难道就是你带头抗粮的理由?”齐浩楠使出了撒手锏,对于问雨来说,这是最具杀伤力的,他冷冷地吐出一句话,“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话,你给我听好,你是不是还想蹲监狱?” 问雨沉默了,他低下头,声音颤抖地说:“我有个办法不知行不行?” “说来听听。” “你让派出所的人把我用手铐铐上,在村子里转一圈,群众保准会赶紧交的。” “噢,你点子还真不少。”齐浩楠苦笑道,“你的意思是拿你做个娃样子,让群众看看,连问雨都让铐走了,再不交粮,你就是他们的样子!”齐浩楠顿了一下,“我可以给你一个悔过的机会,给我挨家挨户说服大家,这事出在交公粮上,咱还得拿它来说话。” 问雨激动地说:“县长不铐我,那我去了,天黑前,保准一粒不少堆在你面前。”话音刚落,人已闪出了门外。 “回来!”听到喊声,问雨又折了回来。 “听着,你先回队上召集人,就说我马上来看望大家。” 正说着,贺队长来了,当年插队的时候,齐浩楠就对这个种田把式c主持公道的老队长很敬重,在这儿见面,更使他又惊又喜。 “老队长,快一年没见了,你身体还这么硬朗。”齐浩楠伸手和贺队长握手问好,“你来的正是时候,这次我可是带着任务来的。走!咱一块看看乡党去,不知道他们给不给我面子。” “咋可能不给,你只要往村中间一站,群众一定会背着口袋来交粮。” 齐浩楠摇摇头:“那不行,不能感情用事,必须要向老百姓道歉,要给他们一个交待,只有这样才能取信于民。” 傍晚时分,问雨提着一袋子水果来了。齐浩楠显出十分疲惫的笑意:“看你小子的神气是来请功的吧?” “你出去看看,外面可热闹了。” “不会是牵着狼狗去收粮的吧?” “你看县长说的,我给他们说,交公粮和对乡镇干部有怨言不能混为一谈,那是茄子一行c豇豆一行的事。齐县长说了,等交完公粮,不管是今年的,还是去年的白条子,保证全部一次性结清。” “我可没说这话,你小子不是将我的军吧?” “嘿嘿!我还敢将你的军?真是不想在地球上混哩!乡党们谁不知道你是个刀下见菜的父母官!” “不要扯远了,你还说了些啥?” 问雨叉着腰,显出一副威严的神情:“齐县长还说,对那些依仗权势贪污腐化的干部一定要严加查办,干部犯法,与民同罪。有齐县长去收拾他,咱不交公粮也是国法难容。” 齐浩楠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还怪有心的。能将功补过,证明你眼里还有我齐浩楠嘛!” “浩楠,不,不,齐县长。” 齐浩楠大笑起来:“浩楠就浩楠,原来咋叫今后还咋叫,这样挺好。” 问雨尴尬地说:“你这么大的官,我不敢喊名字。” 齐浩楠示意他坐在椅子上:“多大的官?明明知道我这么大的官,还放狗咬我?” 问雨一脸尴尬地笑着。 “问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属猪的,小我两岁,也该干点正事成个家了。今后只要你走正道,我一定鼎力相助。你没看,咱的胡日鬼叔,以前恐怕连你问雨都瞧不起的人,可现在呢?人要活得有尊严,有价值,就必须有自强不息的精神。” 齐浩楠的话,深深地打动了问雨。 问雨摸摸脸说:“胡日鬼发了,都说是你给点的窍,你能不能给我也过上一招?” “能呀,怎么不能?我不是表过态了,不管是谁,只要走发家致富的正路子,我的招儿多着呢。”齐浩楠直直地望着问雨,语重心长地说,“你和他不一样,你有文化,过两天我让人捎几份科技信息你先看看。但是你要切记,无论干啥,都不能乱来,必须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才行。” 问雨说:“没麻达!我今后要是再干伤天害理的事,你就拿你的左手扇我的右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章 秋天像一把巨扇,三扇两扇,原上的沟沟坎坎就披上了金黄。引黄灌渠伸展着巨龙般的身躯,从东向西蜿蜒浮动。水波映照着蓝天白云,反射出太阳的万缕金丝。庄稼人迎着早晨的阳光,吆牛唤马,进入了一年一度的秋收秋播。 傍晚的荔县县城,灯光好像刚刚睡醒一般睁开了眼睛,白天无所不在的嘈杂声变得遥远而模糊,阵阵轻风柔和地吹过,像羽毛在人脸颊上轻拂。齐浩楠沿着新落成的街心广场漫步,他好久没有这么悠闲地出来散步了。 只有在夜幕中,时间和空间才属于齐浩楠个人所有。每当这个时候,思念辛弦的痛苦和执著于事业的矛盾,便会搅扰得他不得安宁。 而辛弦为他们的爱情,坚守着孤独,承担着工作c家务,独自养育着他们的儿子,把青春和浪漫奉献给了对他的事业的无私支持,每当想起影单形只的辛弦,齐浩楠就更觉得自己对爱情c对事业都要倍加珍惜,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回报。不幸的是,他连痛苦都是不自由的。作为一县之长,每天得应付各种工作,还要竭力掩饰自己的情绪。更为难的是,还得去参加许多貌似热闹欢乐的场面,这是他工作中必不可少的内容。 只有每天下班走出县委大门,他才可以把自己真实的心绪表现在脸上。通常他最不情愿回到宿舍,在那个小天地里,一旦滋生出坏心情,就像被皮鞭抽打又无法躲闪一样难受,所以,即便像孤魂一般在城外转悠也比回去好受一些。 齐浩楠踏着夕阳的余晖,朝城北环路十字中心的文殊塔走去。这座古塔,修建于北宋淳化五年,塔身十三层,百余尺高,因塑文殊菩萨像而得名。近几年,经过对周边的整修绿化,自然形成了街心花园,游人可登塔观赏,车辆则盘旋于周围。齐浩楠抽着烟,踏着台阶从下走到上,又从上走到下。 天色渐渐黑了,带着寒意的秋风吹拂着他的脸颊。 他手扶着冰凉的栏杆,望着各种车辆从身旁驶过,目送它消失在夜幕之中,他眼睛有些模糊,喉咙发堵。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领着儿子c含情脉脉地朝他走来的辛弦。忽然间,他的思绪又变得迷离混浊,精神开始恍恍惚惚。当她伸开双臂,加快步伐朝他走来时,一阵风又将他吹灵醒了,他一个激灵回到现实,脸上显出一丝疲倦的笑容。 “我为什么要这样呢?这条路是自己选择的,它真是一条漫长而泥泞的路吗?秋天到了,遍地金黄,硕果累累,人们享受着丰收的喜悦。这也是我的喜悦,我多想与她一起分享这一切啊!” 县城的夜晚总是比大城市来得早,四周已经完全静下来,只有秋风发出瑟瑟低语。 昨夜的一场风给街道铺上了一层秋叶,这似乎更有了一种令人惆怅的意绪。 回到宿舍,他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自己也不知道看的什么,随手又关掉。坐下来闷闷地抽了一支烟,猛然看到辛弦的来信在桌上放着。那是昨天中午开会的时候通讯员连报纸文件一起送来的,回到宿舍匆匆看了看便放在了一边,今天事情太多,居然把辛弦来信的事情给忘了。 他在写字台跟前坐下,打开台灯,缓缓抽出薄薄的两张信纸。 亲爱的: 你真成事业狂了,分别快两个月了,连一点音讯都没有。由此看来,结婚真不是一件好事。本来这个世界上若是没有你,我还是个快乐的c无忧无虑的姑娘。不知你施展了什么魔法,把我揽入了你的怀中,改变了我的命运不要嫌我啰嗦,我告诉你,我可长着千里眼的,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视线内。我为什么要提醒,是因为你给我的信息太稀少,工作不论多忙,难道没有写一封短信的时间吗? 我知道,你的事业如日中天,官位越坐越高,也许你以后会遇见许多出色的女性,她们会像我一样崇拜你这个男子汉,到时候你该怎么办?会不会乱了方寸呢?尽管我信任你,相信你会忠诚于我们的爱情,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如果你见异思迁,我决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是我的,属于我的东西我是不会出让的。再说,你也该知足了,你的妻子并不比任何人差,你还要什么?所以你要常常想着我,尤其见了美女,不许心猿意马,不许主动搭讪,你要态度严肃,目不斜视,坐怀不乱。你要把我的话记在本子上,下次见面我可要考你的。 我们杂志社还是老样子。听我社一个女记者讲,她专程去渭北采访了你。一提到你的名字,眼睛里都放光,把你佩服得五体投地,还把你吹得天花乱坠。我心想,这算什么?我丈夫有雄才大略,能耐大了。我为你骄傲,亲爱的。 她采访归来的当天晚上,我俩聊了很久,我向他讲述了我们的恋爱经历,也介绍了你的情况,她听得入了迷,很羡慕我,说她要是能找到这样的丈夫,这辈子就算没白活。我看她那神往的样子,心里很不安。好朋友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而我现在这么幸福,她却没有这种幸福,这太不公平。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我要说的是,在熟识的朋友圈里,有你相中的,可给她物色一个男朋友,我朋友的相貌就不用说了,她还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女作家呢。 好了,啰里啰嗦说了不少,就写到这儿吧,请保重身体,下礼拜就要见面了。吻你。 你的妻子辛弦 早晨六点半,齐浩楠从政府大院里出来,今天上午他要陪同远道而来的几位朋友去姜沟看看,介绍那里的土地综合开发经验。 秋天的渭北高原,天高云淡,田野里一片空旷,玉米收割了,一捆一捆的秸秆立在田边地头苹果卸完了,一棵棵果树像扔掉重负的搬运工,一身轻松地挺立在原野上大雁野鸭鸣叫着从头顶飞过,黄河滩上一年一度最喧闹的季节就要到了。 路过一片果园,突然有人喊齐县长,循声望去,原来是当年的妇女队长雨花朝他大呼小叫地走过来。雨花手里牵着一头刚上套的小牛犊,可能是缰绳勒得有些过紧,牛犊拗着头发出一阵“哞哞”的抗议,牛叫声惊得果树上的小鸟扑打着翅膀飞了。 “齐县长,你回来了。”雨花笑望着齐浩楠,几分期待几分喜悦地问候着。 齐浩楠迎上她的目光微笑道:“雨花嫂,你看这多别扭,还是叫我浩楠顺耳。” “那嫂子就还叫你浩楠!”两朵红晕不觉飞上雨花的脸颊。她热切地说,“中午来俺屋吃饭吧,我擀上一案面,再炒上肉臊子,把你们这些贵客好好款待一下。” “这是你家的牛?长得真壮!”这是另一位干部的声音。 “像这样的牛我家有过四头呢,去年卖掉两头,它们都是分户承包时抓的母牛下的仔。” 说话间,文俊吆喝着驴车过来了。苹果箱子上坐着一个头扎牛角辫的小姑娘,额上留着一排齐齐的刘海,一双羞怯的黑眼睛忽闪忽闪,双手抱着一只啃得豁豁牙牙的大苹果,不用猜就知道是他的女儿。 文俊远远就跳下车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齐县长,听说你来了,绕了好大个弯才把你找到。我刚才给屋里交代好咧,中午吃饭时把大家都叫上,到屋里喝两盅。” 齐浩楠拍拍他的肩膀说:“文俊,你把齐县长叫得这么亮,我们哪敢喝你的酒?等啥时候把口改过来了我再去!”大家一阵大笑。 齐浩楠走到驴车前,把小姑娘抱起来,转身对客人说: “你们看!这小丫头多可爱,他爸几年前还整天为打光棍犯愁哩,看看现在,啥都有了,真是有苗不愁长啊!” “都是你给咱们带来的福气嘛!咱村的老老少少哪个不挂在嘴上。”文俊嘿嘿一笑,在车轴般的脖子上抹了一把。 “齐县长,在这里看不到一个游手好闲的人,看不见一块荒芜的土地,你不是把他们都藏起来了吧?”一位干部跟他开着玩笑。 齐浩楠双手背后,悠悠地说:“游手好闲的人好藏,荒芜的土地咋藏呀?” 眼看太阳就到头顶了,齐浩楠又领着他们来到了南坡地头,朝远处的贺队长大声喊道:“贺大叔,犁铧扎得太深了,别把牲口累坏哩。”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老队长扭头一看,立刻喝住牛,朝他走来。 他们沿着田间小路走去,嘴里不停地跟客人说着什么。齐浩楠环顾着四周的景色,东边一片枣树林里,几个妇女正把成筐的枣子倒进架子车。在休耕地上,一群羊儿正在吃草,几只母牛在远处鸣叫。在另一块地里,有人正在犁地,身后卷起一团湿漉漉的泥土,又缓缓地沉落到了脚后。而就在这沉落的泥土下,仿佛从云中冒出来似的,出现了一个光头赤脚的人,腰缠着一个装满麦种的布袋,一面从容地走着,一面抓起一把把麦种均匀地撒到土地上。等走到犁好的田地尽头,他就转过身来,慢慢地走上斜坡。这时,他那一头乱发便首先出现在了地平线上,随后是肩膀,最后他的整个身体出现了。他依旧保持着那副庄严的姿势,将那视如神物般的c祝福的种子撒在地上,金色的种子呈半圆形洒落在他的四周。 齐浩楠没有打扰他,俯身抓了一把黄土,反复揉搓着,自言自语地说:“今年墒气不错,明年还有戏。”他深情地注视着这片黄土地,仿佛在寻找自己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足迹。 下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一章 春天降临渭北大地,给荒凉的原野抹上了一层淡淡的绿色。引黄灌渠流水汩汩,反射出太阳的光辉,似乎整个渠水都在舞动着,朝着太阳照射的地方流去,望不到尽头的果园里,空气湿漉漉的,树木鲜嫩的芽子探出了枝头,庄稼人脱去了厚重的棉衣,大自然和人的生活都随着春天的到来而变得生机盎然。 在这最能撩拨起诗情画意的时刻,担任了四年多县长的齐浩楠,就要和荔县告别了。 一切来得似乎太快,太突然。 几年来,渭原市的王市长对齐浩楠特别器重,每次到市上开会,王市长总要找他聊上好长时间,有时哪怕是天南地北跟工作毫无关系。一开始齐浩楠甚至觉得这位市长大人有点儿不着边际,浪费时间,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直到传出他有可能去担任市长助理,这才明白王市长用心良苦。 齐浩楠对自己即将担负的新使命,欣喜之余又有几分忐忑。 通往渭原的公路上,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由北往南疾驰。 齐浩楠不时将目光移向窗外,眺望着大路两旁的景致。这是他常有的一种表情,即便是缺乏睡眠,眼睛也总是充满了活力和智慧,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此时他又想起了顾罡韬。天各一方,见面可真不容易,前些年听说老同学干得不错,后来突然又辞职下海,真是性情中人。 淘气c天星最近也不知怎么样了,天星的公司也搞得不错吧?淘气会过日子,操持家务是把好手,小日子一定过得很滋润。 尹松的名字自然也跃入他的脑海,每当想起尹松,齐浩楠总是感到一阵迷茫,感到命运的无常。尹松的案子已经拖了很久了,无论怎样,犯了那么大的事,如果一切属实,肯定死路一条。想起尹松冷峻而又玩世不恭的神气,齐浩楠不禁一声长叹。 还有大孬,终于走上了正道,娶妻生子了,还骑上了雅马哈大摩托。真是的,以前他连做梦都不敢想啊。 和齐浩楠的兴奋与不安不同,辛弦对这次人事调整有点失望,原以为组织上会考虑他们夫妻分居的困难,把他调回西安,没想到只是在黄土窝里挪腾了一下。 趁着双休日,辛弦特意来看望齐浩楠。市长助理的办公室宽敞气派,辛弦来到这里,就像刚刚从太空舱里走出,有一种晃晃悠悠的感觉。随后,一缕久违的温馨从辛弦心中升起,让她的心情就像透过树冠洒在地上的阳光,温煦中又带着一丝躁动。她坐下来,平静地诉说着多年来如何一个人面对生活,忍受着孤独,忍受着煎熬,语气哀而不怨。 齐浩楠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嘿嘿地傻笑着,却笑出了她的泪花。不知从何时起,辛弦曾经清澈如水的目光变得忧郁而迷离,她只能说服自己屈服于现实,年复一年的等待,似乎已经成为她生活中最大的主题。 “亏你笑得出来!也不问问我大老远跑来干啥?” “噢?”齐浩楠耸耸肩膀,反问道,“是啊,我正想问你呢,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把儿子领上?” 辛弦白了他一眼:“亏你还知道有儿子,他都快忘了爸爸长啥样了。” 齐浩楠来回踱着步子。她的眼睛追踪着他的脚步。 “困难是暂时的嘛。” “这句话我至少听过一百遍,耳朵都磨出茧了。”辛弦双手捂住耳朵,使劲摇着脑袋。 “这些年你一直表现很出色,给我生了个胖小子,工作干得也很出色。记得儿子不满周岁的时候,每次分手,我都要偷偷拿一件儿子的衣服揣在包里,想他了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嗅嗅上面的奶味这次调到渭原,咋说比原来也近了一百多里,组织上对咱们已经很照顾了。”齐浩楠脸上始终带着微笑。 辛弦不耐烦了:“开口组织,闭口组织,你干脆跟组织去过吧!” “你呀。”齐浩楠把手搭在妻子的肩膀上,逗她说,“这墙隔音效果差,不知道的还以为” “以为什么?我又不是女秘书!”辛弦拨开他的手,半嗔半怒道,“你给我说个准数,到底要在这里呆几年?” “也就三两年吧。” “又跟我玩数字游戏,三两年加一起不又变成五六年了?”辛弦长叹一声,“干脆在这儿给你讨个老婆得了,有人给你洗衣烧饭,省得人家为你操心。” “真的,你舍得?”齐浩楠笑道,“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你可以先记上账。” “啥账?” “感情账呀。这叫零存整取,等我退休回家,天天为你下厨房烧饭,天天给你捶背,天天” “行了行了。”辛弦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脑门,“哄死人不偿命!” “这的空气太沉闷,我陪你到姜沟溜达一圈,百十里地儿,一踩油门就到了。到了那儿,保准你的气就能消下来。” 听到“姜沟”俩字,辛弦的眼睛里放射出光芒:“那你把我拉起来。” “好!”齐浩楠伸出双手,把她从沙发上拉起。没等辛弦直起腰,又故意将手一松,辛弦仰面跌坐回原处,她满脸红晕正要发作,齐浩楠已经弯腰将她紧紧搂住,在热烈的亲吻中,辛弦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地沉下去,一种窒息的感觉。她动情地用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腰,把脸埋到他的胸前,柔柔轻轻地说:“也是,这么多年都熬过去了。你呀,就像一匹在黄土窝里奔腾的野马,我紧紧攥着系马的缰绳,手都攥累了。” 一别姜沟二十年,第二故乡的一切恍如昨日,延绵起伏的黄土高原在蓝天白云的映照下,显出雄壮而粗犷的轮廓,高大的钻天杨c榆树c老槐树把枝杈刺向苍穹,村落c学校c引黄灌渠都被虚虚幻幻的雾岚所笼罩 姜沟是辛弦魂牵梦绕的地方,它曾经无数次在梦中出现,成千上万的知青都离去了,只有她亲如姐妹的黛微还静静躺在那里想起黛微,辛弦泪流满面。 为了不打扰乡亲,他们远远把车停下,在车辙交错的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雾蒙蒙的远方就是黄河滩,这里的一切都像是有股磁力将齐浩楠的心紧紧吸住,他沉默专注的神情引起了辛弦的注意:“齐先生,你在触景生情?” 齐浩楠笑笑说:“是啊,一瞅见黄河,我总是感慨万千。五年前,我骑自行车沿河堤一直跑到黄河拐弯的风陵渡,那一次,我才理解了黄河为什么是我们民族的象征。” “我在一个村子歇脚的时候,和几个村民攀谈,他们全操着地道的河南腔,大都是逃难来的。因为河水冲了田地c房屋,国家把他们搬迁到原上,给他们分了地,盖了房。可过了几年,这些人又莫名其妙地一个个回到了黄河边上。外人怎么都不能理解,这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其实这是人与土地的一种永远说不清楚的感情联系,血肉般的联系。” “环境越困难,刺激文明生长的力量越强烈,这是西方史学家的一个著名观点。”辛弦说,“他们认为,黄河流域之所以成为古代中国的摇篮,可能就是由于人类在这里所应对的自然环境的挑战。我们不知道古时候的黄河是啥模样,此刻展现在我们面前的黄河,浊浪翻滚,像一条狂暴的巨龙。谁能想象得出它在上游晶莹澄澈的模样?谁能看得出,它在九曲河套里那柔顺舒展的风韵?” 齐浩楠附和道:“清水变成了浊浪,静静的流淌变成了怒不可遏的挣扎,孕育变成了肆虐,和蔼可亲的父亲变成了一脸凶相的暴君。” “黄河孕育的文明,是人类历史上非常早熟的文明之一。同恶劣气候和洪水泛滥的斗争,使得中国人的治水c历算c土地测量以及农业耕作c饲养家畜等技术,比西方早成熟至少一千年。西方人把它称作亚细亚生产方式。” 齐浩楠朗朗地笑了:“我的夫人越来越不简单了。” “你以为呢。”辛弦不服气地说,“四年大学,我可是实实在在抱着书本过来的。你可知道,无论是古埃及的金字塔,中国的大运河和古长城,还是南美洲丛林中的玛雅人金字塔,这些让现代人叹为观止的浩大工程,都呈现出非常相似的亚细亚式的历史阴影,都是古代大帝国的产物。” 齐浩楠兴致盎然,不时地驻足观望四周,好像眼睛都不够用了。他深情地说:“又一个春天来到了。河水解冻,大地苏醒了。” 辛弦轻轻拉着他的手,柔柔地问:“如果生活允许你有第二次选择,你还会选择这里吗?” 齐浩楠答非所问:“那我就当一名画家。” “不想当官啦?” 齐浩楠若有所思:“画家描绘的一般都是美的境界。我如果是画家,一定要描绘出这里的人民和这里的风土民情。再进一步,我如果成为大画家,那么全世界都会知道中国有个黄土高原,知道荔县,知道姜沟。” 辛弦笑道:“你这下一辈子的野心比这一辈子还要大啊!” “不是野心,是男人的雄心壮志。” “大男子主义。我们女人就没有雄心壮志啦?”辛弦不以为然。 “那是那是。”齐浩楠赶紧赔笑,他想起辛弦为了爱情和家庭做出的牺牲,“那我下辈子就当个坐家。” “那还不一样,还是男子汉的雄心壮志。”辛弦撇撇嘴。 齐浩楠笑道:“我说的不是那个作家,我说的是下辈子天天在家里坐着,专门伺候你。” “贫嘴。”辛弦擂了他一拳,笑了。 很久没有这么悠闲地散步了,特别是在这春意盎然的乡间小道上,微风吹来,辛弦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长长的黑发被一条黄色的缎带束在脑后,像马尾巴一样甩动着。 “浩楠,你看,如今农民也会享受了,地头还放着录放机呢!”辛弦指着远处干活的农民说。 “城里人少见多怪啊!”齐浩楠道,“农民也是人,任何人都抵御不了享乐的诱惑。农民在自己的田地里劳动,也要享受生活啊。” 辛弦接口道:“请问齐领导,你对自己目前的生活满意吗?” “满意。心里装着你,我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辛弦娇嗔地说:“别哄死人不偿命。你能有今天,还应该感谢两个人呢。” “哪两个人?” “首先是天星,是他审时度势,乘虚而入,替你解了围二是你那位狗头军师,他鬼点子一箩筐一箩筐的” “没错,没错。”齐浩楠频频点头。 太阳暖洋洋地照着,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香,辛弦凝神静气倾听着浩楠的话,见四周无人,便紧紧地把他搂住,阳光下,两双眼睛闪着幸福的光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二章 顾罡韬下海了。这些日子里郝唯珺想了许多,如果说结婚前她看重的是顾罡韬的英气,结婚后却发现他身体里的能量是那般深不可测,一旦爆发,竟如石破天惊!她庆幸自己能拥有这样的丈夫。顾罡韬辞职,面对同事们投来的各种异样的目光,她显得非常沉静。在郝唯珺眼里,无论丈夫做出怎样令人咋舌的事,她都不会感到惊讶。他原本就是那种不按常规出牌的人。她爱这个人,就得接受他的一切。 这天晚上,郝唯珺下班回家,客厅里早已是烟雾缭绕,顾罡韬独自在沙发上闷头抽烟。不上班了,他有足够的时间审视眼前的现状,冷静分析面临的形势,本着生存与发展兼顾的原则,他对今后的策略做着通盘的考虑。 郝唯珺轻轻走到窗前,打开窗户,拉上窗帘,再打开客厅的吊灯,房间的色调立刻变得明亮柔和。她坐在丈夫身边,想和他说几句体贴的话,顾罡韬却没一点交谈的兴趣。郝唯珺起身倒了杯热茶递到他手中,然后拿下他指缝间燃烧的烟蒂,放在烟缸里捻灭,轻声说道:“该发生的事情迟早会发生,你应当感到轻松才是,干吗还阴云密布?” 顾罡韬望了望她,有些惊诧:“我在银行里搞得惊天动地,没跟你商量就拂袖而去,你真的能理解?” 郝唯珺笑了:“有啥不能理解的,我又怎么能不理解自己的老公?我喜欢电闪雷鸣,平庸的生活无异于慢性自杀。都啥年头了,现在不出来,难道老了再出来?做事赶早不赶晚嘛!” 顾罡韬苦笑道:“人家有基础,又有后台,我可是不知深浅。” “那就更说明我丈夫与众不同,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性格。”郝唯珺把身子贴近顾罡韬,做了个亲昵的动作,“既然做了就不必后悔。我哥不是公家的饭一天也没吃,大学毕业就走出了国门,现在不也挺好的。他应该是我们人生的一面镜子,趁我们还年轻,好好打些基础,有机会也到国外去发展。再说我哥就我这一个妹妹,他肯定会帮我们的。” “一提出国,你就来劲,特别兴奋。”顾罡韬笑道,“快去照照镜子,你眼睛都放光了。” “是吗?”郝唯珺咯咯地笑了,“你说的没错。来,今天让我借着兴致,给你弹上一曲,换换脑子。”郝唯珺走到钢琴旁,轻盈地弹起来。 与其说郝唯珺是在鼓励丈夫,倒不如说是在鼓励自己。她清楚地知道,在眼下的困境中,她有义务鼓励丈夫把所有的烦恼c委屈统统抛开,让他看到一个充满希望的世界。 优美的乐曲感动了顾罡韬,他起身爱抚地拍拍郝唯珺的肩膀,无限感慨地说:“现在你应该看到咱们事业成功的曙光了,至少你应该对我有信心。” 郝唯珺深情地说:“当然,对我的夫君我历来就有信心。坏事变好事,辩证法我懂。这样你也就死了心,我们出国定居的打算就不是天方夜谭了。” 顾罡韬脸上的笑容不由得收住了:“开口出国,闭口出国,我咋也搞不清楚,你为啥总是对出国有如此浓厚的兴趣?” “罡子,听我的没错,为了孩子,为了我们的明天,我们得好好谈谈。” 顾罡韬反驳道:“干事业就一定要出国吗?我不怀疑你能把我带出国门,更不怀疑你哥哥的能力。但是你想不想听听我的看法?” “你说吧,”郝唯珺拉下脸来,“我洗耳恭听。” “我认为有两种可能性。”顾罡韬心情平和地说,“首先,你是不是觉得和我在一起,你做出的牺牲太多,现在终于可以用一个你认为圆满的结局打发我了事。其次,要么就是我在你心里无足轻重,或者说你不是接受我而是接受一个经你改变后的我。如果是那样,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享不了那洋福,我只想过实实在在的日子。我是个中国人,干吗要去国外寄人篱下?” 郝唯珺盯了顾罡韬一眼:“小家子气,这不该是你说的话。在我的眼里,你不是个普通的男人,我希望你有大的作为,作为你的妻子,我有责任协助你发展。” 顾罡韬笑道:“你就这么自信?出去无非就是高了,挣钱多了,除此之外还有啥?” 郝唯珺摇摇头:“真没想到你这头犟牛会犟到这种地步!” 顾罡韬一脸不屑地说:“好,咱就谈具体的,你说我去美国干啥?咋干?” “干啥,这是你们男人考虑的事。”郝唯珺思考了一下说,“我认为可干的事情很多,你可以先在哥哥的公司干着。你可以帮哥哥把公司由小做大,办出气势,办成跨国公司呀!” “对!这些我深信不疑。你哥哥可以给我一个不错的职务,再给我一份不菲的薪水,试问,他能给我一个光明的前途吗?” 也许是顾罡韬脑子里积淀的传统的东西太多,他最不赞同一个受几千年传统文化滋养的中国人去为外国人效力,然后回到自己的国家,以高等华人自居给自己人扎势。 顾罡韬不想就郝唯珺的这种想法辩解什么,他认为,眼下只要能得到她的理解就很不错了。作为妻子,能有这么坦荡的胸襟,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为了缓和气氛,顾罡韬伸出手臂将郝唯珺搂在怀里。这种出自内心的爱使郝唯珺稍稍感到安慰。顾罡韬温柔地说:“看样子我还需要重新认识你,谢谢你对我的支持与理解。” “看你说哪儿去了,这像个做丈夫说的话?” “那像什么?” “像个行政干部。” 郝唯珺深情地望着丈夫,自从谈恋爱时起,她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心里总是实实在在的,有靠在一座大山上的感觉,她相信他的能力和为人。成功更好,即使失败了也无所谓,权当是积累经验,到了美国再好好干一番事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三章 不管以前顾罡韬在银行算不算得上什么人物,也无论他手中的权力是否显赫,步入社会后,他只能是沧海一粟。但是他深信,生命之树常青,只要对生活有热情,就算是被压在厚厚的冰层下,也会从容地流淌出充满活力的暖流。 郝唯珺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她知道顾罡韬的脑子里每天都要冒出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对此她采取放任的态度,她并不喜欢那种看女人眼色行事的男人。她认为一个男人身上最难能可贵的亮点应该是创造力,并且能利用这种创造力不断丰富人生。顾罡韬就属于这种人,天生就不喜欢过正常人的日子,而是愿意接受挑战,喜欢冒险。郝唯珺认为自己应该为他撑起一片天空。为了让丈夫的事业早一天启动,她第一次向在美国的哥哥借钱。顾罡韬被妻子的理解和支持震动了,还不仅仅是震动,而是唤起了他崭新的激情。 顾罡韬这些天两条腿像安了马达,一刻也不停歇。 酒楼在朋友的关照下,经过近两个月不分昼夜的装修c准备,终于红红火火鸣响了开业的礼炮。顾罡韬视女儿一帆为掌上明珠,酒楼便取名为“一帆酒家”。菜谱是按郝唯珺的定位办的,特地请来一帮四川厨师,经过试厨后,大家都很满意。 一帆酒店由于地理位置好,生意一直很红火,顾罡韬的朋友很多,有生意场的,也有官场的,革命就是请客吃饭,不在这里吃也要去别处吃,还不如给朋友帮帮忙,也是顺水人情。 虽说有朋友关照,但是现在开个酒楼也实在不是件容易事,为此,赵天星不止一次给顾罡韬打过预防针:除了要善于经营,还要应付各种预想不到的麻烦。首先是税务局核定营业税,税务员嘴一张标准就出来了,要是不把这个神敬好,翻起脸来可怕人了。防疫站里穿制服的监管员也不敢轻视,要是想封你的门,只需在操作间转一圈儿就能找到理由,因为谁家酒楼的操作间都不可能像消毒室。派出所更是马虎不得,招聘的厨师c服务员都是外地人,他们的暂住证都由派出所发,抽查出一个漏办的非罚得你咬牙不可,让你知道这个部门的厉害。顾罡韬已经记不清楚有多少大神小神光顾过他这个小小的酒楼了,总之谁也得罪不起,不信你试试看,连清洁队都会整得你哭笑不得。开酒楼不可能没有洗手间,对不起,你不仅要交卫生管理费,还得过些日子把他们请来撮上一顿,给嘴上抹抹油,不然就堵死你的污水管道。最难缠的是这一带的地痞混混,他们深知生意人的心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破点儿财就能消灾,他们就凭这敛财。 开业以来,正应了赵天星的话,顾罡韬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应付各种部门的检查上,他觉得自己头大得像箩筐。 这天,顾罡韬正在跟炉头说话,大孬带着两个哥儿们来了。顾罡韬高兴地给他们开了瓶西凤酒,让厨师拌了几个凉菜。 “咱陕西愣娃就爱喝烈的。来,喝!”顾罡韬一饮而尽,深有感触地说,“老同学,看来我该拜你为师了,下海呀,真是不易!” 大孬嘿嘿一笑,喝下一盅酒,说:“罡子,我他妈这辈子服过谁?除了老大就是你!从今往后,店里有啥事,你呼我一声。”他神气地撩起前襟,露出挂在皮带上的传呼机,发誓道,“我要不来,就不是站着尿尿的男人!” 顾罡韬笑得合不拢嘴:“你狗日的还是那神气!有啥犯难事,当然还是老同学靠得住!大孬,咱们快两年没见了吧,你的将军肚也起来了。”大孬以前很瘦,两年没见明显地发福了,看样子日子过得不错,只是个子矮的人发福显得很滑稽。 大孬对生活的要求并不高,只希望每天能多卖几扇肉,多挣几个钱就行,像顾罡韬今天开酒店c明天办公司的事他懒得去想,也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只指望跟顾罡韬拉好关系,生意红火了,每天多要他几扇子肉,那就太好了。这也是大孬来找顾罡韬聊天的真正目的。 大孬脸红了:“罡子,你是我这辈子最佩服的男人,没有你,能有我今天?” 顾罡韬摇摇头:“大孬,我们都不容易啊,要说,我还真佩服你呢。” 大孬摸摸后脑勺说:“我有啥可佩服的?” “下海可不是儿戏。要么就凭着高超的游泳技能游上一遭,要么你就会被卷入海底喂鱼,没第三条路可走,你说险恶不?” 大孬神采飞扬地说:“我这叫啥狗屁下海,充其量是在小河沟里扑腾扑腾,你这才叫下海呢!” “唉。”顾罡韬垂下目光,“大孬,我们都不再是瞎胡闹的年龄了,过去都做过蠢事,那是我们不成熟。那些年,我们虽然在一起生活c劳动,却经常干一些彼此伤害的事情。” 大孬涨红着脸说:“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提它干啥?友情为重,友情为重嘛!” “说得没错,友情就像这陈年老酒,年代越长越醇啊!”顾罡韬拍拍大孬的肩膀,“我们的现在都是由过去堆积起来的,所以,你不能把过去一笔勾销。好了,不说这些了,向前看吧!” 大孬咬着嘴唇,嘴唇上立刻显出两个深深的牙印,他诚恳地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大孬能有今天,不是你们几个给我打气,还不知道会变成啥样子呢!还能有谁看得起我?” 顾罡韬双手搭在大孬的肩上,目光直视着他:“老同学,听说你除了卖肉,还学会倒腾生意了?” 大孬不好意思地笑道:“咱不是那块料。”说着吐出长长一股烟雾。 送走了大孬,午饭就到了,几个戴大檐帽的人神气活现地进了酒楼。在大檐帽泛滥的年代,很难辨别出哪些人是哪一部分的。他们围坐在一起,热菜凉菜摆了一桌子,还要了两捆啤酒,就五呀六呀地喝开了,一副老天爷为大他为二的神气。顾罡韬看着就来气,他把脸拧向一边,耳旁响起了赵天星的话:干这一行就不能随着性子,要学会啥样的人都能对付。干伺候人的行当,婆婆多着呢,只要是穿制服的都可以管你。想到这儿,他走到收银员跟前轻声嘱咐:“这几个估计是城管,结账时打八折,给足他们面子。” 几个大檐帽从人前吃到人后,饭饱酒足之后,服务员递上账单:“先生,您总共消费了285元钱,老板吩咐,打八折,请付228元。” 几个大檐帽像在自己家吃饭,哪有掏钱付账的意思,其中一个喝了八成的家伙指着自己的鼻尖说:“小姐,我们在这条街上,吃饭都是签单,你不知道?” 服务员怯怯地说:“我们店开业不久,资金周转还有些困难,请多多包涵。” 在众人围观下,一个大檐帽愤愤地往吧台上甩了50元钱,嘟嘟囔囔地走开了。这一切都被顾罡韬看在眼里,他硬是耐住性子,用大口大口的烟雾将火气压住。 下午六点以后,是酒楼的第二次就餐。恰在这时,两辆偏斗摩托直冲店门口驶来,顾罡韬看得清清楚楚,要不是有四五级台阶,一定会破门而入。从车上下来一群身着制服c头戴大檐帽的人,他们个个脸上带着怒气,直奔操作间。顾罡韬想看个究竟,佯装看热闹的跟了进去。一个又矮又胖的脖子上还挂了只三节手电筒,挺着肚子,迈着八字步走到案前,把帽檐转到脑后,弯腰直往案板底下钻。顾罡韬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一帮人是专来找茬的。他拨开人群,用低沉的声音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市容办的。”几个大檐帽怒冲冲地答道。 “市容办的,咋还管到我这案板底下了?” “管了咋了?”其中一个拍着胸脯说,“告诉你,凡是市长c局长管不到的我们都能管!” 顾罡韬浑身的血直往头顶蹿,他二话没说,照准案板下那个高高撅着屁股的家伙抬腿就是一脚。只听“妈呀”一声嚎叫,那个正找老鼠屎的家伙就被捅进了案板底下。顾罡韬眼里喷着怒火,操起案头一把亮锃锃的菜刀举过头顶,大喝一声:“都给我滚!”大檐帽们哪儿见过这场面,生怕菜刀落在自己头上,争先恐后地跑了。顾罡韬手提菜刀紧随其后,有意把脚跺得“咚咚”响:“狗日的再跑慢一点,老子明天就开狗头宴!” 在厨师们的劝说下,顾罡韬坐在椅子上,眼神空荡荡的,把一声叹息匀成很长很长的呼吸,悄悄地吐出去。他想起了这样一句歌词:天上行的不一定都是神,地上走的不一定都是人 第二天赵小安刚上班,就听见一个同事说市容大队和一帆酒店的老板抡起菜刀来了。赵小安第一反应就是顾罡韬,除了他,还有谁敢在自己的酒店里举着菜刀,把市容大队的人赶得四处乱窜?赵小安立刻找到队长把这件事承揽下来。 在开车去市容大队的路上,赵小安心里纳闷:都啥年代了,顾罡韬身上的霸气还一点儿没减。 赵小安总算帮顾罡韬把事摆平了。市容大队长虽然肚子气得鼓鼓的,但又不能不给赵小安面子。 事情处理完已过了吃饭时间,赵小安拍拍顾罡韬的肩膀说:“走,今天老同学做东,给你这勇士压压惊。” 吃饭时,顾罡韬阴沉着脸,一声不吭,旁若无人地吃了四个饼的羊肉泡馍。赵小安看顾罡韬状态很差,怕他出事便亲自开车送他回店里。 赵小安边开车边劝导:“罡子,以后不敢这么大火气,当知青那会儿,你小子也是号令群雄的人物,可现在是啥年头了?我知道你一时适应不了,可你不适应不行啊,社会就是这样子,不然你就要碰得头破血流。告诉你,我可不想哪一天队上派我提着手铐找你。” 顾罡韬不耐烦了:“你有完没完?当了几天破刑警,竟学会教训起人了!你以为我愿意耍二杆子,那群狗日的下次再敢来找事,看我不给他脑袋上开天窗才怪呢!” 赵小安嘲讽道:“那你还不如把你那酒楼改成武术馆算了,打打杀杀的,咋能做生意?” 这句话把顾罡韬终于逗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四章 一帆酒楼苦心经营一年多,顾罡韬终于走出低谷,还清了大部分借款,踏踏实实站进了老板的行列。 顾罡韬总结成功的秘诀,其实很简单,一是自己有较广泛的社会基础,好多朋友都是冲着他的口碑而来,使得酒楼的人气越来越旺,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获取了相当的利润二是经营酒楼就如同处朋友,不能厚此薄彼,更不能短斤少两,以次充好,要让每一位顾客来此就餐就如同走进自己的家一样。 有了这种心态,再加上日臻完善的服务质量,饭菜品种的花样变化,他的生意能不火爆吗?日近千元的利润简直就是拿簸箕撮钱。然而顾罡韬的腰板刚硬起来,就产生了不安分的想法。 一辆三菱越野车停在玻璃旋转门前,门卫拉开门,身着黑色风衣的顾罡韬钻出汽车,他走进大厦,向迎面碰见的熟人点头致意。 这是顾罡韬最近刚刚成立的一个集城市雕塑c园艺工程设计与施工的股份制公司。他的办公室在这座大厦的十二层,从电梯里出来,通往办公室的走廊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迎面而来的工作人员脖子上挂着工作牌,微笑着向他打招呼,顾罡韬自然也频频向他们点头示意。 顾罡韬走进办公室,一个穿着白衬衣的小伙迎过来,他接过风衣挂好,又送上一杯刚沏好的铁观音。 顾罡韬啜着茶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向外眺望,半个城市尽收眼底。笔直的马路,遥相呼应的钟鼓楼c高低错落的高楼大厦,形成古都特有的城市轮廓线。 顾罡韬点燃一支香烟,把身子埋进高背皮椅里,认真琢磨着摆在大班台上的泥塑小样。新聘任的工程部经理是插队时的老同学赵小安的弟弟赵小杰,他在部队混了个营职,回地方自主择业,被哥哥介绍到这儿帮忙。 赵小杰轻轻推开门,脸上布满愁云,似乎想说什么,又难以启齿,经过询问才得知是雕塑小样被甲方退了回来。这是公司开张的第一笔业务,是给环城公园的几个景点制作三尊大型雕塑,两尊是不锈钢,一尊是紫红铜的工期只有五个月,赶国庆节前竣工。前些日子顾罡韬与甲方代表开始了频繁的接触,小样都是依据他们的要求,按照艺术家提出的设计方案草样,并对工程预算c设计方案和创意效果进行严格把关而得出的结果。对甲方来说,根本无可挑剔,可合同就是签不下来。 顾罡韬正在郁闷,赵天星不期而至。一见面就大呼小叫:“老伙计,这下海的滋味怎么样?” 顾罡韬说:“我这儿接了一个项目,局领导都点头了,下面的几个处长来公司考察了几次,雕塑小样也看了,没挑出什么毛病,合同却迟迟不签,今天修改,明天修改,把人都能烦死。” 赵天星嘿嘿一笑:“我说老同学,你眼睛卷刃了,咋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看不透?要我说呀,合同没签怕是你渗渠没渗到位吧!你以为还像坐机关那阵子,凡事都是人家求你,观念要转变啦,要学会察言观色,见机行事,有时还需要根据具体情况主动出击。人常说没有不沾腥的猫,你吃了肉也让人家啃几块骨头喝口汤嘛。关系都是拉出来的,领导也是人,别怕麻烦,没事常请他们出去坐一坐,喝几盅,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我送你一首诗,你品一品就明白了:领导不怕喝酒难,千杯万盏只等闲。鸳鸯火锅腾细浪,生猛海鲜煮鱼丸。桑拿按摩周身暖,麻将桌旁五更寒。更喜小姐唇如血,三陪过后尽开颜。” 顾罡韬摆摆手:“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来不了,你呀,要给老同学教点儿管用的。” “我这就是最管用的呀,嗨,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慢慢你就知道了。” 顾罡韬笑笑:“天星,要是我把这个位子让给你,你咋操作?” 赵天星作悲哀状:“我咋能比你强。你上过大学,当过干部,我一个从四堵墙里走出来的穷工人,咱俩没有可比性。” “别在这儿卖嘴皮子,说正经的,你会咋办?” “说正经的就还是那首诗,记住了,句句照办,天下没有攻不破的堡垒。”赵天星得意地说,“好了,我是顺路来看看你,我和别人还有约会,先走了!” 赵天星刚走,甲方主管设计方案的杨处长就踩着他的步点来了。 杨处长大脑门,高颧骨,大蒜鼻,头发梳得刚好遮住歇顶的部分。 “顾总啊,今天是周末,还忙活呢?也该放松放松了吧。”杨处长乐呵呵地说。 顾罡韬心里纳闷:今天是周末,坐机关的人都抢着往家跑,这个难缠的杨处长为何一脸坦然,跑到我的办公室?此时耳旁突然响起赵天星刚才说的话,顾罡韬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握着杨处长的手说:“请坐,请坐,是该放松放松了,今天我请客。等一会儿让赵经理陪您一起用餐。” “哦?”杨处长的脸一下子拉长了,“顾总是另有约会?” 顾罡韬反应机敏,神秘兮兮附在杨处长的耳边道:“让您见笑了,没来得及给老婆请假,来日方长嘛!” 杨处长理解地说:“那好,这次就不说了,下次可要早早把假请好哟。” 坐进宽敞华丽的酒店,杨处长闷闷不乐地对赵小杰说:“唉,又不是六零年,就咱们几个人随便吃点就行了。” “杨处长,今天怎么变得这般陌生?我们都成朋友了嘛。”赵小杰热情地把菜谱送上。杨处长点菜怕麻烦,随口报了四个菜:浓汤大碗翅c鲍汁鹅掌c清蒸甲鱼c芥兰扣牛蛙。 看着满桌的美味佳肴,杨处长有滋有味地说:“如果再有一杯就再好不过啦。”赵小杰立刻示意小姐上了一瓶。 饭饱酒足后,赵小杰客气地说:“不好意思,这顿饭吃得太仓促,等一会儿我陪您好好放松放松。” 杨处长一边剔牙一边说:“现在真的不知道玩啥好了,歌厅吧,灯光太暗,我的视力又差,连小姐长啥样都看不清打高尔夫吧,要想玩好就得耗去一整天时间。”他选定去洗桑拿。 在杨处长的提议下,他们来到南郊一家桑拿洗浴中心。洗完桑拿,杨处长意犹未尽,赵小杰心领神会,叫服务生把杨处长领进了小包间。这是供客人按摩的地方,房间不大,但是干净整洁,单人床的一端挖了一个跟脸一样大小的圆洞。赵小杰把杨处长安排妥当后,不声不响地坐在休息室看起了投影。杨处长不知想到了什么,满脸不悦地朝赵小杰走来,用手比画:“赵经理,怎么不进去?咱们在一起共事,不仅要吃得来,谝得来,还要能玩得来嘛,要不今后还怎么合作呢?” 听到杨处长的奚落,赵小杰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嘴上还是说:“没麻达,你说玩啥就玩啥。” 杨处长喊道:“服务生,给我们赵总也开个房间!” 来到按摩房,杨处长身着淡蓝色按摩服,点燃一支烟,一屁股坐在铺着洁白床单的小床上,静等那美妙时刻的到来。领班小伙子带着一位小姐进来了,像背台词似的介绍道:“先生,您看这小姐怎样?不合心意我马上就换,直到您满意为止。有人喜欢丰满型的,有人喜欢苗条型的,有的喜欢介于两者之间的,不知您选哪一类的?”杨处长点点头,示意这位小姐就可以。他一把年纪的人了,老牛吃嫩草,没有不满意的。 被选中的小姐立刻换了副面孔,笑眯眯地关好门,俯身趴在杨处长耳边柔声问道:“大哥,您是第一次来这儿吧,希望您今天玩得开心。”杨处长被小姐脱去按摩服直挺挺躺在小床上。他体格宽大,肌肤细白,微闭着双眼,身体像悬在空中,叫人很容易联想到一头刚刚放罢血c烫罢毛,等待开膛破肚的猪。 听到小姐含情脉脉的话,杨处长心花怒放,忙附和道:“谢谢。”停顿了一下又问:“小姐贵姓?” 小姐不停地摩挲着说道:“大哥,我说句话您可不必生气,干我们这一行的哪有贵姓,前几天东方歌舞厅失火烧死的五个小姐,报纸c电视都曝光几天了,尸体都没人认领,您猜为什么?连她们的身份证都是假的。所以,您也就甭嫌哎呀,不说这些扫兴的话了。来,大哥您翻一下身。”小姐使了个媚眼,朝杨处长的脖子上一搂,就轻轻把他翻了过来。 杨处长道:“不说不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只要你服务得好就行。哎,小姐,你是不是吃草莓了,嘴咋这样红?” 小姐娇滴滴地说:“哪儿呀,这里灯光暗,是大哥的错觉。”说着就把红艳艳的嘴唇凑到杨处长眼前。 “你挺敬业的嘛,啥都懂。” “那当然了。这年头,不学习,就要被淘汰,当小姐也不例外。有人喊我们野鸡,说我们是炮架子,这是胡扯!是诽谤!” “哦,是不妥。”杨处长摆摆头。 “不是不妥,是太伤自尊。我认为做小姐也是一种高尚的职业,大家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嘛。”她柔柔地抚摸着杨处长。 看着眼前的小姐,杨处长无限神往地自语道:“赶上这年头可真是好哇,可惜我老喽,年轻的时候,是有牙没锅盔,如今是有锅盔没牙。”杨处长使劲扬扬脖子,感慨道,“以前政策硬的时候,老子的那玩意儿比他娘的政策还硬现在政策软了,咱的那玩意比他娘的政策还软。” 小姐捂着嘴笑道:“大哥不要悲观嘛,要向前看。您身板这么硬朗,余热大着呢。” “哈哈,你这丫头说话像百灵鸟,死人都能让你说笑了。” 小姐献了个媚眼,盯着杨处长一字一句地说:“您说句心里话,我长得漂亮吗?” “漂亮,真是个靓妹子,越看越喜欢。” “您要是真心喜欢我,就把我救出这万丈火坑,我愿用青春陪伴你到永远。” 杨处长苦笑道:“我要有这能耐就好喽。再说了,就算是搭救你,也该找个年轻人嘛!” 小姐说:“年轻人不可靠,我们吃青春饭的,只想踏踏实实过日子。” 杨处长来了兴致:“小妹的意思我听懂了,我也曾经闪现过这种念头。找你这样一个妹子,来它个金屋藏娇。可细细思量,还是不划算。” “为什么?”小姐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杨处长笑嘻嘻地说:“想喝牛奶到处都有,甜奶c酸奶c巧克力奶任你选。要是为喝牛奶专门养头奶牛,一是成本大,二是太劳神了。” 小姐叹了口气,柔声细语道:“大哥您不是山西人吧?怎么这样抠门,我逗你玩呢,看把您认真的。” 杨处长换了话题:“政府一直高喊扫黄,为什么你们还活得这么滋润?” “嗨,上面有政策,我们有对策。喊得凶了,我们就出去遛遛,风声过去,也就没事了。你们刚上楼时注意没注意一个矮个子黑脸膛的小伙?他叫潘为力,我们这儿的小姐跟他混熟了,都叫他伟哥,他就是公安老便,专门负责这座大楼的治安,我们哪个敢得罪?他兴趣来了,想溜谁就溜谁,反正溜的是不掏钱的炮。” 杨处长疑惑地问:“啥叫溜” “这你就不懂了吧,就是义务献身,你要是敢说个不字,就立即叫你下课,就休想在这儿混饭吃了。听说我们老板每月都付给他好大一笔钱呢,他的上司就更可想而知了。” 说着话,杨处长的手便蠢蠢欲动,伸进了小姐的短裙里。这么一来小姐更风骚了:“大哥,你肤色真是不错哎,该白的地方白,该黑的地方黑,该瘦的地方瘦,该胖的地方胖,一看就知道是吃智慧饭c坐办公室的。今天一定有人请您的客,是求您办事的吧?” 杨处长开始陶醉了,喃喃道:“求不求我办事无所谓,大哥今天只想跟妹子办事。” 小姐这时也脱去了短裙,没几下就将展现在杨处长面前,白白胖胖的,粉红色的,生动极了。小姐抚摸着自己一对活挺挺的道:“大哥,我们就凭这个把六十岁的男人思想搞乱,把五十岁的男人财产霸占,让四十岁的男人妻离子散,把三十岁的男人腰杆搞断,让二十岁的男人满街乱窜!” “说得好,说得妙啊!”杨处长哈哈大笑,他的欲火开始加速燃烧,像要爆炸的手榴弹。 到了该动真格的时候,杨处长虽然眼里流溢出灼烧的目光,底下却变成了一根被太阳暴晒过的蔫茄子。小姐见状,很有耐心地施展技能,功夫没有白下,几分钟后,杨处长的第二个春天终于来了,小姐急忙坐起身来,教他仰面睡下,自己腾身跨上 几经折腾,一个钟的时间到了,小姐递过一张小纸片和一支圆珠笔,让杨处长签单。杨处长接过单子,满脸堆笑地问:“妹子,你说签多少呢?” “大哥,我们这儿规定,一般按摩签三百就行了,可我今天为您做的叫冰山雪莲,是我从泰国求师学来的,反正又不是您掏腰包,有垫背的,您就看着签吧。” 杨处长在小姐的央求下,信手签了四百。小姐接过签单一看,小嘴噘得老高,脸上显出不高兴的表情:“哎呀!大哥真小气,四字多不好听哇,再加上二百,凑个六六大顺吉利,您今后一定会吉星高照的。”小姐将身子伏在杨处长的肩膀上。 “好啦好啦,六六大顺就六六大顺,凭小妹的吉言,我就再奖励二百。你这妹子说话比八哥还好听!” 小姐接过签单,顿时眉飞色舞,在上面吻了一下,向杨处长做了个飞吻,“大哥,欢迎再次光临,拜拜!” 赵小杰昏头昏脑走出另一个包间,强装笑脸埋单去了。 星期一一大早,顾罡韬就接到了杨处长的电话,通知他到局里来一下。顾罡韬下海以来,第一笔很有分量的合同就这样签字盖印了,总造价为285万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五章 一大早,顾罡韬晃晃悠悠地走向回民坊,吃罢糊辣汤,朝钟楼方向走去。 他边走边不时地将目光扫向街道两旁的古老建筑,那一扇扇布满裂痕的c开着的c关着的临街铺子除了黑还是黑。屋檐因年久失修,像一个个掉了门牙的老汉。几座新建的大楼在这种环境的衬托下,如同大款站在一群叫花子当中,显得不伦不类。 他把目光移向眼前的钟楼,出神地望着一轮鲜红的朝阳,金色的楼尖在霞光的反射下,泛着耀眼的光芒。楼下一块阳光射不到的地方,仍是一片灰蒙蒙,给视觉造成极大的反差。裂了缝的水泥路面,蒙着一层薄薄的黄土,风一吹,就在商店门口打旋。南广济街口的店铺门前,坐着一个手握木槌的老者,不紧不慢地敲打着铁桶,响着单调的砰砰声,好像一直没有停歇过。北广济街口,仍然拥挤着卖羊杂的c卖甑糕的c卖炒凉粉的回民,两边是灰蒙蒙的土房,有的门上还能看到古老的雕花门楣。顾罡韬喜欢这里的一切,连同它的瑕疵,就像他爱自己的生活,包括过去的痛苦一样。 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一辆吉普车停在了他的身后,顾罡韬下意识地朝前跨了一步,保险杠差点挨上屁股。他回头正要发火,从车窗里闪出赵小安熟悉的脑袋,向他连连摆手打招呼。 赵小安跳下车跟顾罡韬握手寒暄:“一大早给我弟打过电话,他说你刚走。当老板了,出门咋也不开车?” 顾罡韬调侃道:“干公安就是牛逼,差点儿撞到我屁股上,得是在你家院子里开车呢” “你忙着做啥呢,大清早又去哪儿发财?” “咋啦,你不会是盯我的梢吧?” “岂敢岂敢,我长了几个胆。”赵小安笑嘻嘻地说着。 “我弟最近干得还行吧,把他交给你我放心,你当哥的得给我看紧点。” “还行,部队培养出来,比我强。” 赵小安怕误事,于是缩起肩膀,压低声音说:“今天枪毙尹松。” 顾罡韬一下子怔住了,几乎嚷了出来:“今天?到底判了?” “没办法,杀人偿命。你不去刑场送送?好歹还在一个锅里搅过稀稠。上午十点执行枪决,算上他一共十三个呢!” 顾罡韬连自己也不知道怎样坐进了赵小安的车里。 汽车一路拉起警笛,其它车辆纷纷避让。 赵小安斜眼望望顾罡韬一脸杀气的样子,有意找了个话头:“罡子呀,你最近见大孬了吗?” “没有。” “我听我妈说,前两天在市场上买菜碰到他,连养的狗都吃得滚瓜溜圆。” “那家伙从小爱这,插队的时候就跟尹松养了条狼狗。” “唉,伙计,再别提狼狗了,没进公安的时候,我把那家伙看得可神了。前两天在咱西郊的包谷地里发现了一具女尸,法医鉴定是奸杀,尸体还有温度。当时我的车上就请来了一只叫兰箭的警犬,我用车拉着它来到案发现场,让它在嗅源上一嗅。只见它像疯了似的直朝北边跑,五六个刑警紧追其后,包谷叶子把胳膊c脖子划了数不清的血道子,气都快透不出来,跑出好大一片玉米地,你猜咋?” “把歹徒咬住了?”顾罡韬问。 “哪呀,是追一条母狗去了!” 通往刑场的路凹凸不平,吉普车放慢了速度。顾罡韬倚着车窗,沉默不语,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那些缓缓向后退去的树木c农田。天不知不觉阴了下来,深秋的风阴冷阴冷的,无孔不入地钻进吉普车里。 车子驰过坡路后向东拐上一条土路,再翻过河坝就到刑场了。顾罡韬看到了河滩上茂盛的芦苇,几棵歪七扭八的柳树,一片枯萎的野草在秋风中摇曳。他不由得咽下一口冷气,刑场已近在咫尺。 赵小安掏出一张通行证递给顾罡韬:“伙计,这是刑场特别通行证,是专门给记者发的。你这身打扮还像回事,到那儿可要把势扎好。记住,别嚣张,你要是一激动咱俩都完了。” 顾罡韬站在石灰线上,像是来到了冰天雪地的世界,他浑身发冷,嗓子也有些发堵。今天要枪毙的这个人他太熟悉了,他无法想象这个人将被一颗子弹穿透脑袋,就这样结束一生。他的心情沉重到了极点。 鸣着警笛的开道车驶进了刑场,几分钟过后,拉着死囚犯的刑车一辆接一辆开来,每辆车的车头都架着机关枪。紧随其后是一辆满载着全副武装的武警的卡车,几辆医院的特别车辆车窗全用报纸糊着跟在最后。顾罡韬努力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前看,静静注视着刑车,围观的人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人们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屏住了呼吸 顾罡韬的身体被冷汗浸透,他用力甩开遮挡在脸上的长发,身后的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尹松,这就是尹松!” 尹松微笑着向熟人点点头,人群又是一片喧哗尹松的目光似乎在寻找着什么,随后眼睛突然睁大了,他在人群中发现了顾罡韬。顾罡韬穿着一件黑色风衣,正目不转睛望着自己。如此说来,他今天是特地穿上黑色风衣来为自己送行?尹松僵硬的身体感到一丝温暖,他向顾罡韬微笑着点点头,那目光饱含深意:哥儿们,谢谢了,一切尽在不言中,多保重 车停稳后,接应的警察迅速跑去打开刑车的后门,犯人被武警从车上押下,按车的顺序号排成整齐的一字形。白色的尼龙绳索在犯人的胸前呈“”型捆缚,裤管紧扎,脖子上还有一根细细的锁喉绳。每一个囚犯的左右有两名武警押解,手持花名册的行刑人员开始为他们作最后的验名正身手续。尹松站在中间位置,昂头挺胸,好像没有一丝恐惧。 尹松目不转睛盯着顾罡韬,生怕从视野里消失,他嘴唇微张,鼻孔颤动。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旁嗡嗡作响,震着耳膜:“尹松,你必须向天起誓,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向任何人讲,我还活着,不要惊扰他们平静的生活。” 顾罡韬所站的位置离尹松不足三十米,他直直地望着尹松,心里默念着:尹松,人生这条路,你早早就走到头了到了另一个世界,再慢慢反省吧。 顾罡韬望着尹松那张依然英俊阳刚的面孔,这张面孔让他的父母骄傲过,让他的追随者死心踏地地信赖过,让那个美丽的欧阳曼至今对他忠贞不渝。他自然流露的气质并不包含奸猾和邪恶,而是傲气c雄霸和硬朗。究竟是什么力量让尹松走上了这条不归路,顾罡韬绞尽脑汁也理不出头绪。随着时光的流逝,年龄的增长,尹松回到了妻子身旁,他以为就此尹松会洗心革面,不,尹松确实打算洗心革面,但是却陷入了臭臭设下的圈套,然后,为了报复,也是为了报答顾罡韬的哥儿们义气,终于在潼关犯下惊天血案 在这荒漠灰色的河滩上,在深秋萧瑟的冷风中,尹松被五花大绑着,像一座蜡像。尹松啊,在你旺盛的心跳就要停止的时候,灵魂能否得到一次最后的净化? 现在,尹松和那些死囚们面朝河面跪成了整齐的一字形,随着“预备执行!”的口令落下,“砰”的一声,沉闷的枪声响了,枪口里冒出一缕青烟。一颗七点六二弹头高速旋转着打进尹松的后脑勺,从眉心穿出,爆起了一团血雾,碎骨和血浆飞溅开来,强大的冲击力使他的身子一下就栽倒在草丛里。顾罡韬清楚地看到尹松倒毙的那一刻,身子抽动着,而后蹬直了两腿,脑袋狠狠地侧向一边。 已进入另外一个世界的灵魂,在河滩上留下了冰冷的躯体,验尸后,被身着白大褂的人用担架迅速抬出刑场。 担架上的尹松从眼前抬过,顾罡韬清楚地看到,血和脑浆像鼻涕一样从他额头前的小孔里溢出,他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赵小安感到一阵恶心,“哇”地一声吐了出来。顾罡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伙计,完了,走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六章 护城河在微风中泛着涟漪,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之中。新砌的河堤两侧树木花卉散发着缕缕芳香,奇形怪状的石礅c造型各异的亭子更给这里增添了几分韵致。 顾罡韬停下车,独自朝锣鼓喧天的人群走去。他仰望着长颈鹿一般的大吊车把一头大铜牛从平板车上吊起,心情无比激动。 这是一头十五吨重的拓荒牛铜雕,铜牛深埋着头,一只前蹄奋力抬起,后腿蹬直,粗壮的脖颈肌肉暴起,连尾巴都吃力地拧成了结。 雕塑的揭幕仪式搞得非常隆重,艺术总监顾罡韬的名字也将随着这件作品镶嵌在基座的花岗岩上。相对于开酒楼,他终于体会到了一种巨大的成就感。 随着铜牛巨雕的落成,顾罡韬的名字也越叫越响亮,好多新闻媒体都进行了报道,那尊雕塑被媒体称作“西北第一牛”。 下午,顾罡韬回到办公室,屁股刚挨上椅子,电话铃就响了。他拿起电话,是一位女士柔美的声音:“请问您是佳艺设计工程公司的顾总吗?” “是。” “我是柳茗,您还记得我吗?” 顾罡韬脑子里一阵搜索,柳茗提示道:“您不会不认识我伯伯李若愚吧?” “噢,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顾罡韬又惊又喜,“你现在在哪儿工作?” “省电视台,我想下午对你进行一次采访,不会把我拒之门外吧?” “不会不会,什么时候来都可以,我这小人物没啥采访的。”顾罡韬答应得很干脆。 下午,柳茗如约而来。顾罡韬正在看报纸,猛地抬起头,和柳茗的目光相遇,他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放下报纸匆匆迎过来。他的脑海里叠化出一个头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的画面,真是女大十八变呀。 两人握手,顾罡韬惊讶道:“从我插队回来,到现在整整十八年了,咋就没见过你?” 柳茗说:“多少年我记不起来了,我只知道你是我李伯伯的得意门生,每次见面他几乎都要提到你,顾罡韬的名字早就印到我脑子里了。” 顾罡韬笑道:“准确地说,我是他的老门生,你是他的小门生。” 采访准备就绪,一束刺眼的聚光灯对准了顾罡韬。他穿着白衬衣,外面套了一件深灰色西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竟是有几分学者的儒雅。 “观众朋友,三秦荟萃节目又和大家见面了。我是节目主持人柳茗,下面我要为大家介绍的是在我市改革浪潮中涌现出的一位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坐在我身旁的这位就是佳艺设计工程公司总经理顾罡韬先生。他是一位时代的弄潮儿,几年前,他放弃铁饭碗,勇敢地走出机关,在商品经济大潮的激流中搏击,率领公司员工发扬敬业求实的企业精神,以其超人的胆识,出奇制胜的韬略,为我市民营企业的发展走出了一条成功之路。下面就请大家领略这位传奇人物的风采,聆听他心灵的道白。” 顾罡韬听着柳茗的开场白,他明白这是他被采访的命题。为了使自己的神态更加坦然,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他抿了一口茶,缓缓地说:“朋友们,我原是一名金融干部,现在是一位普通纳税人,说时髦点,是位下海的企业家。我对自己的水性很自信。上山下乡的五年,我在黄河岸边劳作生活,吃过不少苦头。招干回城,原本想过些安逸日子,但我总感觉那高楼大厦里的气氛不适合我,我想在社会这个汹涌澎湃的大海中去遨游,它最能激起我生命的风帆,能使我产生动力和灵感”柳茗手持话筒,入神地倾听着,脸上显露出沉思的神态。 柳茗对今天的采访非常满意。在她眼里,顾罡韬既仪表端庄又不乏男子汉的洒脱。他与众不同的气质c朴实无华的语言c坚毅果敢的目光,都给柳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此,她便把他从那些油腔滑调c华而不实的老板群中分离了出来,也更加明白李若愚老师为什么对这个学生如此钟爱。 到吃晚饭时候了,顾罡韬吩咐赵小杰为大家备晚餐,他要招待一下多年未见的小朋友。柳茗用逗乐的方式回答了他的一番好意:“老板,反腐倡廉你可是有义务的,那些大肚皮高血脂的官员就是你们这些老板给喂出来的。是这吧,改天闲了,就请我们每人吃一碗凉皮就行了。今天就先到这儿吧。”她很洒脱地跟顾罡韬握手,当她的目光和他交汇时,竟有一种莫名的意味。 一周来,顾罡韬和他的公司真可谓是在报上有名c电台有声c电视上有影儿。闹腾得赵天星打电话来说:“顾总啊,你都成了大明星咧!”淘气也抢过话筒喊道:“罡子,你妈在家属院可风光了,好多邻居一见你妈就说在电视上看见你了,说你成了名人了。把你妈乐的啊,整天守着电视机等着看你呢。” 节目播出以后,柳茗将播过的节目刻成光盘,给顾罡韬送到公司。顾罡韬近期心情特别好,雕塑的成功落成,以及各种媒体对自己的宣传,使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成功的欢欣。因此,当柳茗再次来到公司时,顾罡韬便十分热情地留她用餐了。 “柳记者,给个面子,让我把欠你的那顿饭补上。” 柳茗忽闪着一对大眼睛说:“哎呀,我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吃饭,我可是要减肥的。” “减肥?我看你就免了吧。对你用一句浓妆淡抹总相宜可是一点都不为过。” 柳茗的脸红了,打岔说:“那就凉皮吧!” 顾罡韬说:“还是听我安排吧。” 柳茗随顾罡韬来到了唐乐宫。在这里,一边用餐,一边可以欣赏到仿唐歌舞。由于这里的国外旅游团队比较多,大都是高鼻梁黄头发的老外们,而像顾罡韬和柳茗这样的内宾倒是少数。 饭后把柳茗送回家,顾罡韬便匆匆赶回家。一帆正在小桌上画画,看到爸爸回来,她手舞足蹈地朝爸爸的怀里扑过来,叫道:“妈妈,顾所长回来了!”而后,又像只乖顺的小猫咪似的坐在他的怀里,“爸爸,我能看出来,你今天一定很开心。” “你说说,为啥叫我顾所长?” “这是妈妈给你封的官,说你是咱家这个招待所的所长。” 顾罡韬止住了笑,抬头望了一眼厨房里的郝唯珺。 女儿依偎着他,声音像小铃铛似的,他情不自禁地在她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一帆翘起下巴挣扎着扬起脖子:“讨厌,胡子把人扎死啦!” 顾罡韬从郝唯珺脸上的怒气中,明白了一帆的话意。她俩显然已经吃过晚饭,使他感到反常的是,以往她在做饭前总要给公司打个电话,问问回不回来吃饭,可今天,一进门就感到她的神情有些不对,搞不清是哪块云彩又要下雨了。 “怪不得有人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说这话时,郝唯珺已收拾完碗筷,坐在了顾罡韬对面的沙发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俨然一副挑战者的神情。 顾罡韬听她话里有刺,就没有搭腔。 “你简直不知天下还有羞耻二字!”郝唯珺终于耐不住性子,向顾罡韬发起了进攻。 顾罡韬依然不语,只是瞪了她一眼。郝唯珺更来气了:“知道丢人就好了,你把家当成了招待所,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哼,你休想!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 顾罡韬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使郝唯珺大发雷霆,他打量着郝唯珺,看见她美丽的面容时而涨红,时而苍白。顾罡韬隐忍着说:“你这是发的哪门子邪火?有话好好说嘛。” 再看郝唯珺,一双大眼睛里已盈满了泪水。 很长时间,两人都没有开口,只听到电冰箱压缩机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十几分钟过去了,郝唯珺再望望顾罡韬根本就没有和她说话的意思。她承认她没有他能耐住性子,每次闹别扭,几乎都是她主动提出妥协的。为了早点解开心里的疑团,她开门见山地问:“姓顾的,你最近是不是有意中人了?” 顾罡韬心里的怒火憋了半天,终于一下子炸开了:“你是不是吃错药了?告诉你,不要平地里给人堆坟堆子!” “一周来,你和电视台那个女记者见了多少次面?还在唐乐宫吃饭,很够档次嘛!” 顾罡韬话到嘴边,想把事情一五一十地给她说清楚,好早点解除误会,当看到她一副高傲的神气时,又把话咽了下去。他做了一个不耐烦的动作说:“谈一下午咋了?人家给我们做宣传,我请人家吃饭,天经地义嘛,有些人想请人家还请不来呢!” 郝唯珺无言以对。女人有一种天生的敏感,但是这种感觉又摆不到桌面上,只能闷在自己心里慢慢发酵。 她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走到钢琴前,缓缓地揭起琴盖,琴声突然响起,像汹涌的浪涛,高亢雄浑,仿佛要冲破屋顶,飞向天际。乐声响彻整个房间,使人心惊肉跳,突然,琴声又逐渐减缓,轻快活泼,音符在空中飘逸,像阵阵清风拂过面颊,又似百鸟齐鸣,婉转动听,随后,悦耳的琴声又再度激昂起来,气势汹汹,粗犷磅礴。 顾罡韬缓缓地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背影,不禁回忆起他们之间的种种温存,她的爱,她的细语,她的香水味这一切使他的血液沸腾。他轻轻走到她身边,爱怜地注视着她,抚摸她的脊背。 郝唯珺的心绪像是被抚慰平展了,她缓缓地合上琴盖,神态平静,略带羞涩,她将不安的手伸向顾罡韬。顾罡韬握住她的手,感到了妻子的召唤,她的神态分明表示原谅,也表示愿意重归于好。 两人四目相望,眼睛里都是爱意。顾罡韬轻声说道:“不要瞎闹了,你和一帆永远是我的港湾,是我最亲的人。” 一夜东北风,吹落满地梧桐树叶。伴随着时断时续的小雨,空气显得越发潮湿阴冷。 下午上完两节课,黛微和同事打了声招呼,就早早回家了。她在楼下打开信箱,取出当天的报纸,有一封信掉到了地上。黛微弯腰拾起,随意看看信封,顿时僵在那里。 信来自西安,但是没有详细地址,只在右下角写了两个很小的字:西安。 凭直觉她知道这封信不同寻常。二十年了,除过与尹松见过一面,黛微和西安,这个生她养她的故乡已经没有任何来往,那边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已经死了,而这也正是黛微所希望的。但是现在西安来信了,而信封上的字体显然不是出自尹松。 薄薄的信纸密密麻麻写了整整四张,字体娟秀,应该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美丽女子。 黛微你好! 看到我的信你一定会感到突兀,但是我不能不写这封信,而且我相信信里面的内容也是你非常想知道的。 我是欧阳曼,尹松的妻子,我们见过面,十多年前在上海的那个夏天,你曾经神秘地出现,而后又神秘地离去。当时我的丈夫只告诉我你们是同学,我也无意多问,因为我相信我的丈夫,他不愿意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多问。倏忽十几年过去了,尹松再也没有提起过你,而从我个人的生活角度来说,把你忘掉也是很正常的,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在我跟我的丈夫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才告诉了我关于你的一切,并且要求我在适当的时候务必给你写这封信。 接下来,欧阳曼在信中简单叙述了尹松如何向顾罡韬贷款,如何上了臭臭的圈套,而后又如何复仇,犯下惊天大案。 黛微一边看,一边叹气抹眼泪。欧阳曼在信的最后说: 尹松告诉我,把你的事情闷在心里,让他万分郁闷,他不能带着这个秘密走进坟墓。他说或许是他违背了和你的承诺,但是事情走到这一步也是天意,因此他告诉了我你的秘密,还让我务必转告你,顾罡韬现在当老板了,事业很成功,他现在有一家酒楼,是用他女儿的名字命名的。酒楼挣钱以后,他又成立了一家园艺雕塑设计公司,叫做佳艺设计工程公司,这个公司比酒楼更加成功。尹松还让我告诉你,作为老同学,他了解你的性格,隐名埋姓一辈子,也是一种做人的方式。但是你们还有儿子,是你们共同的骨肉,儿子并没有过错,他不应该一辈子见不到亲生父亲! 信的最后是顾罡韬的电话号码和公司地址。 黛微放下信,已经泣不成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七章 顾罡韬坐在办公室里接电话。一个年轻女子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顾罡韬抬头,感到眼前一亮。柳茗一身牛仔装,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和凹凸有致的曲线。她望着顾罡韬轻声道:“顾总,您办公室没着火吧,把人呛得快喘不上气了,又在运筹帷幄啊?” “你个小丫头,今天是啥风把你给吹来了?” 柳茗灿烂一笑说:“顾老板,您悠哉游哉的神气,像个大活佛。要是有雅兴,不妨一起到山里兜风去,也好清洗清洗你的肺。” “小孩子家不好好工作,又不是周末,兜什么风呢?”在顾罡韬看来,他比她要大十几岁,说话便有了些长辈的口气。 柳茗的脸上显出几分诡秘:“你真是个事业狂,人总得劳逸结合嘛!金风送爽的季节,我给你介绍个好地方,咱到楼观台去,那儿山清水秀,而且,那儿的道士很会算命!” 顾罡韬被她软绵绵的话语逗乐了,把心中的不快抛在了一边:“好,今天我休息,咱们兜风去!” 顾罡韬身穿黑色休闲装,戴上浅色墨镜。他的话语如同他的穿着一样随意,但在柳茗看来,却字字珠玑。也许正是由于年龄相差十几岁的缘故,柳茗对顾罡韬有一种崇拜的感觉。 顾罡韬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茗茗,我现在还能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一个人见人爱的黄毛丫头。” “是吗?”柳茗粲然一笑。 “这些年你生活得怎么样?” “当年,若愚叔叔费尽周折,把我从报社调到电视台,一直当播音员,结过一次婚,丈夫是刑警,两年后离婚,好在没有孩子,我的情况就这些,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噢,当大哥嘛,问得不多余吧?” 柳茗笑笑:“没什么,我也应该告诉你,离婚的原委就免了吧,反正是我提出来的。我现在对婚姻这两个字已经厌倦了。细细想想,其实我这个人不太适合给别人做妻子。大多数女人都喜欢把丈夫当做依靠,把家庭当做归宿,我的身世顾大哥您最清楚,从小无依无靠惯了,不喜欢那种生活方式。” 顾罡韬笑道:“明白了,你大概属于那种崇尚自由,要过一种无拘无束生活的女性。我理解,每个人都有权选择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谢谢顾大哥的理解。” “可是,茗茗,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知道,我关心的不是你的过去。” “噢,对不起,我正在思考怎样走好后面的路。” “这就对了。” 蓝色多瑙河的旋律从音箱中传出,轻柔地弥散在车厢里,柳茗用手在膝盖上打着节拍,很快沉浸在优美的音乐中。 她很久没听过这么美妙的曲子了。舅舅在乐团工作,是专业小提琴手,小时候,舅舅经常拉各种世界名曲给她听,舅舅的一句话她至今还记得清楚:音乐和诗歌是从高尚的心灵深处自然流淌出来的。那时柳茗的功课很紧,不能有整块的时间专门欣赏音乐,只知道肖邦c柴可夫斯基c贝多芬这些大师的名字,虽然不清楚大师们生活的时代背景,但她能感觉到古典音乐的美妙,每当舅舅站在窗前,遥望满天的星斗,用提琴奏出肖邦的夜曲时,她幼小的心里便会生出一种温馨,犹如徜徉在温暖的海滩上。舅舅告诉她,这是用音符组成的海,要欣赏大师的音乐,必须具备诗人的情怀。 顾罡韬见柳茗目光迷离,似乎还没从音乐中醒过来,便微笑道:“瓜女子,你还没愣过神?” 柳茗像是突然惊醒:“哦,好久没听到这么美的旋律了,我都要陶醉了。” 顾罡韬笑道:“想不到你这么喜爱音乐。” “你不是在哄小孩吧?”她凝视着顾罡韬,目光中有一种柔柔的光泽。 顾罡韬笑笑:“真是个伶牙俐齿的丫头,你又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神气。” 柳茗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努努嘴说:“在你眼里,我难道还是个小丫头?”她静静地望着顾罡韬,眼睛很明亮,目光清澈如水。 迎面驶来一辆拖拉机,顾罡韬稍稍打了一把方向盘:“我这个人很怀旧,很想听听你小时候的故事。” 柳茗作沉思状:“舅舅很想教我拉小提琴,可我只喜欢欣赏,却醉心于舞蹈。九岁那年,舅舅送我了一双舞鞋,开始学习跳舞。那时,我常常在全校乃至全市的舞台上露脸,在许多寂静的早上,我一路跳着舞步去上学。那时我做梦都想进省歌舞剧团,当一名舞蹈演员。想起来也真逗,我从小就不喜欢循规蹈矩。就连穿衣服c扎小辫也要别出心裁。这一点也成为我终生需要克服的习惯。我十二岁那年参加省歌舞剧团的舞蹈考试后,一纸政审鉴定击碎了我的舞蹈家的梦。现在回头看,我还得感谢那位政治性很强的老师,她是第一个教我审视自己的人,经过那一次的挫折,我好像一下子变得成熟起来了。” “后来你还想圆你舞蹈家的梦吗?” “后来我决然放弃了舞蹈,索性把舞鞋都用剪刀剪碎了。然而,身体静止了,心中丰富的意象仍然汹涌澎湃。我开始学着写诗,尽管还是个小不点,却满怀悲天悯人的惆怅。李伯伯见我当时的情况,托人给我在陕师大办了一个图书证,我从那里借了很多书。十六岁时,我在诗韵上开始发表自己的诗,那时我从未接触过男孩子,却写了许多爱情诗。” 顾罡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是吗?看不出你还是个才华横溢的小天才。” 柳茗淡淡地说:“一分播种,一分收获。世界上可能有偶然的幸运,然而一切收获无不来自于你前世今生的播种和耕耘。如果我们细心观察宇宙万物,不管是道教的八卦太极图,还是佛教的无量寿经,都要我们保持一种心境,一种和谐。” 顾罡韬故作严肃地说:“我乐于辛勤而快乐地工作,乐于在别人需要我帮助的时候向他们伸出温暖的手。我虽然是喜爱精致生活的人,但我的生活却从不奢侈,尽量降低对昂贵物品的依赖,包括对能源的爱护和珍惜。有了这种心境,你就会发现,一沙一水,一草一木原来皆不平凡。阳光c空气c宇宙万物之所以长久广大,在于它们始终给予,而不索取。” 他们一路上谈笑风生,不到两个小时的工夫就来到秦岭脚下。 山坡上的柿子全红了。五彩斑斓的大山,绿得苍翠,红得艳丽,别有一番情趣。 楼观台位于秦岭山脉中段,这里山势险峻,香火旺盛,又因老子在此说经而得名。最高峰海拔一千八百多米。楼观台三面环山,层峦叠嶂,尤其那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竹海,微风吹来,绿浪起伏,逶迤跌宕,无论春夏秋冬都景色宜人。 走进观内,顾罡韬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一副对联引起了他的兴趣: 事在人为,休言万般都是命 境由心造,退后一步自然宽。 顾罡韬指着对联说:“茗茗,你觉得这句话怎么样?事在人为体现了人生的积极进取精神,而境由心造,应该是说一个人的心境很大程度上受制于自身对外界的态度,因此,如果我们能秉持一种谦和平淡的心态,那么就算是身处逆境之中,也不会有太多的失落与痛苦。” 柳茗认同地点点头。 “我认为如果剥去道教有关宿命论的因素,认真领会我命在我不在天的精神,倒是很有积极意义。顾大哥,您说对吗?” “我资格有限,也经不起讨论,即使我的评定无误,也是个七情六欲俱全的道外之人。传道是为了解惑,我自己现在还正大惑难解呢!” “老子所说的道是万物之本,世间的一切均由它而生。它无所不在,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对世人来说,道是无声的,是不可见的。它是理想中至高至极的境界,非常人所能达到。再就是,用道的法则治理天下,则无为而无不为,不战而胜。” 顾罡韬沉默了片刻,微笑道:“老子的无为而无不为,不战而胜讲的是世间万物要顺其自然,但仅仅是顺其自然就万事大吉,不战而胜了吗?凡事你不去争取,不去努力如何能不战而胜?若是照此说法,莫非我们整天可以游山玩水,吃香的喝辣的?” 柳茗望着顾罡韬:“顾大哥,您不愧是伯伯的关门弟子,今后还要多多赐教呢。” 顾罡韬笑道:“我是跟他学了些老古董,要知识更新,还得拜你为师。” 柳茗目光幽幽地望着顾罡韬:“好了,别寒碜我了。顾大哥,咱们去抽根签吧!”柳茗拽着顾罡韬的胳膊来到了一座大厅前。 “我该怎么许愿?”顾罡韬问。 “你的愿望是什么就许什么啊!”柳茗的眼里闪烁着顽皮的光芒。 柳茗学着别人的样子,点燃两根香,两膝微曲,虔诚地紧闭双目连磕了三个头,按道士的指点,抱起装满竹签的木筒,闭着眼睛使劲地晃了几下,随即“唰”地跳出一根签,睁眼仔细一看,竟是支上上签。她惊喜地“呀”了一声。老道士微笑着从柳茗手上接过签,按签号对号入座,在桌子上撕下一张油印好的方块纸条,字迹印得很不清晰,后几句还可辨认:“休说南柯梦一场,落花开在有情下。举步茫茫归故里,菩提树下话清凉。” 道士站得笔挺,目不斜视地说:“小姐,你命硬,大灾大难和你擦身而过,但都无损于你。后半生有位文武之汉与你相伴,一切都会安然无恙,这都是你祖上积德行善的结果。” 听完老道士的解释,柳茗又是一阵子欢喜:“来,顾大哥,该你了,你一定也是上上签。”她给顾罡韬腾出了抽签的位置。顾罡韬模仿着柳茗的姿势做完了全部程序。当他拿着木筒准备摇签的时刻,柳茗不敢正视,闭上眼睛把头拧向了一旁,当听到“唰”地一声后,才睁开双眼,并神速地从顾罡韬的手中抢过竹签:“哇!顾大哥,我说得没错,是上上签吧!” 老道士撕下一张方块纸递到顾罡韬手中,上面只有两句话:“人生无去亦无来,自有姻缘不用猜终南山上有翠竹,移回故里宅中栽。” “年轻人,你天庭饱满,地颏方圆,慈眉善目,虽婚姻出现过波折,但很快就有一位斯文妩媚的女子走向你。此女为帮夫之命,想必你定会大器晚成。” 顾罡韬心中暗暗吃惊,难道自己和郝唯珺闹矛盾的事他也能先知?而今天自己又正好是和仪态万方的柳茗在这里游览,真是诡谲莫测啊!顾罡韬看着含情脉脉的柳茗,脸上现出了一丝红晕来,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小的汗珠。 一阵沉默之后,柳茗另找了话题:“这世上的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咱老祖宗真够伟大,只拣了两个字就把世上的事掰扯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顾罡韬忙问:“哪两个字?” “阴阳,老祖宗说,日为阳,月为阴天为阳,地为阴火为阳,水为阴男为阳,女为阴,对不对?” 顾罡韬笑道:“对,加十分,请继续陈述。” 柳茗粲然一笑:“大白天,日头使足力气晒着,热热乎乎,阳气十足,正好捋起袖子干活儿深夜里,月光柔柔的,阴气袭人,只能盖上被子睡觉。你看老祖宗的八卦图设计得多妙。日,自然是阳月,自然是阴。至于天与地,水与火,男与女,更是阴阳分明,各有各的特性。何谓特性?阳者刚,阴者柔。然而单是阳,太刚太硬不行单是阴,太柔太弱也不行。阴阳就得搭配在一起,还要各尽所能,向来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养家,女人持家男人搬重,女人弄轻每每有人敲门,准是男人起身迎上去开门问话,哪有把老婆推到前头的?男人的天职就是保护女人,不能反过来。这叫做天经地义。” 顾罡韬微笑地摇摇头:“可是,世上的事也有另类的,阴阳颠倒的,女为阳男为阴的,老陕对这种夫妻有个十分形象的俗称,仰头老婆低头汉。” “你说的也不错。”柳茗笑道,“但那是个别现象,按照遗传学的说法叫做变异,它不影响事物的基本规律。” “小姑娘学问不浅啊!”顾罡韬调侃道,“我回去就拜你为师。” “不敢。顾总折杀我也。” 离开楼观台,顾罡韬把车子停在一条小河边,柳茗兴奋地跑到河滩,选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撩着河水激起的浪花。 河两岸全是需仰视才能见顶的大山,河水湍急,哗哗作响的声音在深山老林中回荡。 放好车子,顾罡韬朝坐在石头上的柳茗走去。他发觉她的脸比任何时候都妩媚动人,一抹柔和的夕阳照在她那柔软蓬松的黑发上,照在她那冰肌玉骨的颈脖上顾罡韬突然放轻了脚步,他不想破坏眼前这美妙的时刻。 是啊,时间真快,他眼前浮现出自己刚刚回城时见到的柳茗,按年龄推算,如今也该有二十五六岁了。他已隐隐地感到这个女人喜欢他,对他并不是只有好感,而是怀有某种爱慕之情,这让他心里忽然感到一丝不安柳茗这时仰起笑脸,跑向前,顾罡韬拉住她的手,帮她踏过一处河石。柳茗握住他的手,不再松开。俩人信步沿着河边走着,话语突然间都变少了,像是在极力保持天地之间的纯净与美好。 林子里,几只羽毛艳丽的鸟伏在枝头唧唧喳喳地欢叫着,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管,在这如诗如画的境地里,他想起初见黄河时的情景,那一切,已过去几十年了,他依然怀念它,而且,越来越感受到一种强烈的痛楚。 “柳茗,你认为人死后有没有灵魂?” 柳茗先是一愣,然后微笑道:“这使我想起孔圣人说过的一句话:不知生,焉知死?这话说得多亮堂,世上有几人把活着的问题理解透了,解决不好活着的问题,还谈什么死后的问题?” 顾罡韬笑了:“看来你还是个儒家信徒了。” 柳茗静静地望着顾罡韬:“那倒不是。严格说起来,我更喜欢佛。我曾经去过一些佛教寺院,有城里的大寺院,也有山里的小寺院,有些小庙,就是一两间土屋,里面住着一位出家人,跟他们谈话,你的心立刻会安静下来。” “可是,茗茗” 顾罡韬话音未落就被柳茗打断:“我知道你是想说,你一个大城市里的时尚女子,怎么会跟山里的隐士产生共鸣?是不是这样?” 被柳茗猜中心思,顾罡韬只好付之一笑。 柳茗自顾自说下去:“在我离婚前后的那一段时间,我被人恫吓,被人打骂,我无依无靠,走投无路的时候,我会到山里来。大山里的寺庙好幽静,伴随着林涛云海,和尚和尼姑都那么善良,他们给我吃喝,从不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一切让我感到平静,说实话,如果没有他们,我没准就离开这个世界了。” “噢”顾罡韬点点头,投去惊讶的目光,他压根儿不会想到,在柳茗的内心深处,会埋藏着这么多跟年龄不相称的创伤。 看到顾罡韬一脸深沉,若有所思的样子,柳茗笑道:“顾大哥,我只是随便说说,或许那些只是当年的一种幻觉,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顾罡韬也笑了:“可不,确实好好的。” 柳茗又变得严肃起来:“顾大哥,你我年龄确实有差距,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交流思想。我是真心真意交你这个朋友,若是换了别人,我才懒得费唾沫呢!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你不会笑话我吧?” 顾罡韬吃了一惊,轻声道:“咋可能笑话你。” 太阳落山了,他们又绕到后山去,在荒木蔓草的小径上走着。山谷里静悄悄的,望着暮色下的衰草夕阳,以及远处的袅袅炊烟,顾罡韬久久地站着,不由得浮想联翩。他仿佛看到若干年后,在眼前那片开阔地,在自己修建的别墅中,和朋友们喝酒品茶,纵论古今大事,心无旁骛,何其乐哉! 此时在柳茗的心底,也涌起了一种奇怪的空荡荡的感觉。她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竭尽全力捕捉这一刻所发生的奇妙的感触。迎风而立,任凭风吹起她的衣角和头发。凝视着远处的茫茫云天,一瞬间,她感到心境空灵,神清气爽。突然间,楼观台的钟声响了,四周山谷响应,万籁和鸣。她感到自己轻飘飘c虚渺渺的,仿佛从这个尘世间超脱而去,飘荡于另一个混沌未开的天地 这一夜,顾罡韬独自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没有回家,静静地躺在沙发上,烦人的琐事直往脑子里钻。他知道,今天与柳茗的楼观台之行如果让郝唯珺知道了,肯定又是一场大麻烦。他很惧怕这种场面。其实,近期妻子的行为已让他感到忧惧。“七年之痒”莫非也要在自己身上上演?虽然他还不确定郝唯珺与她的那位长发舞伴会给自己的婚姻造成多大的威胁,但他明白,如果她一直采取这种态度,久而久之,必然会给他的家庭带来无尽的烦恼。他索性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踱来踱去,心乱如麻,试图把妻子变化的真正原委找出来,但却一无所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八章 汽车在机场专线上飞奔,淘气表情沉重地坐在赵天星身旁,赵天星不时地把目光移向窗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窗外的世界一片冷寂,他的心灵世界也是一片荒漠,惆怅中夹杂着一丝不安:现在我已寒酸到了这种地步,汽车是顾罡韬派的,盘缠也是他借的,今后我还能重现昔日的风采吗?他望着车窗外冷寂的田野,找不到任何值得欣慰的答案。 考察团成员和送行的亲友在机场候机厅聚集,因为是临时组团,团员们之间显得有些陌生。副团长开始用手提喇叭点名,当听到一声清脆悦耳的回答时,大家把目光齐齐投向一位女士,她叫李容,是市外事办的日语翻译。李容气质高雅,富有曲线的身材让人感觉到一种成熟女人独有的魅力。赵天星这时才发现,这位美女翻译和他挨得很近,于是他微笑着转过头低声说道:“您好,请多多关照。” 李容也向他微笑地点点头:“不客气,希望您支持我的工作。” 该过安检了,赵天星的心这才缓缓平静下来。贝贝扯着嗓子喊着:“爸爸,记着给我买录音机!” 赵天星是第一次坐飞机,机舱内的一切对他来讲都是新鲜的,坐下之后,越是着急安全带越扣不到一块,他怕旁边的李容看见笑话,佯装若无其事地用画报遮住,眼睛看着机舱外面。 飞机发出一阵轰鸣,猛地颠簸了几下,几分钟后便腾空而起,由于紧张,赵天星一脸苍白,直到飞机平稳后才慢慢恢复了平静。他的座位紧临舷窗,飞机宽大的金属翅膀映入眼帘,顷刻间使他产生了难以言状的恐惧:天呀!这机翼怎么不停地摆动,它又不是鸟儿,要是折断了可不得了!他闭上了眼睛,不敢往下再想。过了一会儿,他把脸转向身边的李容,看见她正在看书,不由自嘲地笑了。 舷窗外,庞大的机身穿过一砣砣厚重的夹雨云层,赵天星的耳膜还在嗡嗡作响,他弯下腰,双手按着太阳穴,一动不动。很快,一位空姐走来,问他是不是不大舒服,赵天星回答说不碍事。空姐低下头,离去之前,送给他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 扩音器中传出音乐,是小提琴演奏的北国之春,那旋律强烈地摇撼着他的身心。他想起自己在人生旅途中失去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以及无可追回的懊悔。 飞机进入强气流区,又开始颤动了。李容看出他有些紧张,合上书安慰道:“赵先生,你是不是不舒服?我让空姐拿药来。” “不必不必!一个大老爷们,小毛病忍一忍就没事了。”他嘴里说着,心里还是有些紧张。 李容判断,这位先生一定是第一次乘飞机,便微笑地说:“飞机遇到强气流了,这种事很平常,没关系的。” “李翻译,看来你是一位年轻的资深旅行家啦?” “旅行家这个称谓我受之有愧,要说日本,我倒是来过十几次了。” “我不懂日语,到日本你可要好好给我帮忙了,我要跟小日本好好谈谈。” “我除过会翻译,还能帮你什么忙?” 赵天星耸耸肩膀:“这就足够了。这回来日本,我肩上是有使命的。” “能告诉我什么使命?” “暂时保密,要是真的能出现奇迹,你可是大大的功臣啊!” “翻译工作是我的职责,我会尽心尽力帮助每一位团员。” “这次一定请李小姐多多帮忙。”赵天星一副谦和的神情。 “好呀。”李容非常爽快,“我们知道,日本人很精明,世界许多著名专家学者批评日本只能抄袭模仿,欠缺发明创造精神。日本本身没什么资源,二战后,许多大都市形同废墟,然而仅仅四十年过去,日本的汽车工业已经严重威胁到美国,光学仪器和照相机超越了德国,制表业令瑞士苦不堪言,动漫和游戏机更是席卷全世界。以这样资源匮乏的岛国,如果没有经过引进c改良c输出的过程,只怕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你真不愧是日本通,了解日本就像了解咱西安。”赵天星不失时机送上奉承话。 “您过奖了。要当好日文翻译,就要了解日本的一切,不然又怎么工作?”说到这儿,她从包里掏出一本介绍日本的小画册,“给,我送你这个,它会帮你了解日本。” 赵天星欣喜地接过来,连连道谢。 初春的日本大阪,天空中刮着带哨音的寒风,道旁的大树在风中瑟瑟发抖。一座紧挨着一座的摩天大厦像一把把长剑直刺天穹,街道洁净如洗,车流像一条条浮动的彩带,展现在人们眼里的是一幅立体c跳动的画面。 这天晚上,日本樱花电器株式会社举行晚宴,欢迎来自中国西安的企业家代表团。宴会大厅灯火辉煌,大红色横幅上用日中两国文字书写着“欢迎中国西安企业家来日本国考察”,灯光映射在人们喜气洋洋的脸上,身着和服的女招待迈着碎步,在餐桌走道间忙碌地穿梭着。 大厅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樱花电器株式会社会长冈本健次郎在一位年轻漂亮女郎的陪同下款款走进会场。会长满面春风地走到中国考察团的席位前,和他们一一握手问候。 这位会长少说也有七十几岁了,戴一副黑边眼镜,鼻子底端的小胡子像剪贴上去的一块黑平绒,没有一丝缝隙,显得十分精神。只是那长长的脑袋像大摆钟的摆舵,无休止地左右摇摆,给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看久了,使你身不由己地都要跟着摇晃。 他是日本企业界的巨子之一c樱花电器株式会社的创始人,早年参加过二战,日本战败后弃甲从商,虽然遭遇过几次经济危机,结果都被他化险为夷。经过呕心沥血的奋斗,终于将他创办的企业发展成一个跨国集团。 会长简短的致辞结束,那位漂亮的女郎走上前去,搀扶着他走回宴会桌。问过翻译李容,赵天星才知道这姑娘是冈本会长的外孙女田中美代子。 赵天星好奇地打量着冈本和楚楚动人的美代子。细心的李容看在眼里,不露声色地微微一笑。 宴会接近尾声时,赵天星忽然闪出一个念头,他兴奋地搓搓手,极力稳定住情绪,用手势暗示了一下李容。李容微笑地侧过身子,看见他做了个两手合拢的动作,会意地点点头。 赵天星端着一杯酒,走到会长面前,冈本先生的外孙女起身朝他嫣然一笑。她头发梳得格外整齐,柔媚中显出东洋女子独特的美丽。 赵天星竭力作出诚恳的样子:“尊敬的会长先生,我代表我的全家以及中国西安企业界同仁,向您表示诚挚的问候和由衷的敬意。” 冈本缓缓地站起来,用诧异的目光看了赵天星一眼。 李容介绍说:“会长阁下,他是赵天星先生,是我们西安企业界一颗新星,对领导业界潮流的樱花电器株式会社的热情款待深表由衷的敬意。他诚挚地期待能在今后的事业中得到您的指点。” 冈本微笑地朝李容点点头,脑袋摇晃得更厉害了:“哪里哪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中国有这样一句话,后来者居上。”会长朝外孙女微微一笑。冈本的这句话使赵天星茅塞顿开,原先准备好的机敏言谈也全部恢复。 “是的,您讲得不错,但现在我们是来向你们学习的。”赵天星看到气氛融洽,不失时机地问道,“会长阁下,我能冒昧地问您一个问题吗?” “能啊,”冈本看了一眼美代子,“我们不是已经成朋友了吗?有什么不可问的。”会长回答得很爽快,但也不乏有几分傲气。 “阁下,我有一位非常亲密的朋友,他祖上是清廷的御医,他本人是我公司的医学顾问。请相信我的坦诚,我被您毕生致力于科技发展,创造出惊世伟业的敬业精神所感动,我愿为您贵体的康复尽我绵薄之力,使您解除痛苦,安享晚年。” 听完李容的翻译,冈本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他露出轻蔑的神态,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位中国小伙,思量片刻,低沉地问:“年轻人,谢谢你的好意!世界上能看我这种病的名医,我都拜访过了。”冈本脸上已显出几分不悦,说完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赵天星蓦然住口,他的嘴微张着,眼睛瞪得好大好大。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脑子一片空白,好像谎话被人识破似的,脸上一阵发烫,牙齿在嘴里上下打颤。李容看到这种场面,机敏地对冈本会长说:“赵先生的确是名门之后,他的后人在中国也很有名望。”李容为了救场也不由得随着赵天星撒起了谎。 李容的话帮赵天星平静了下来,他盯着冈本健次郎的眼睛说:“会长先生,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叫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 “赵先生的朋友的确是祖传中医,不会有错的。”李容再次为尴尬的赵天星美言。 一直沉默寡言望着赵天星的美代子,微笑着望着赵天星:“中国还有这么一句名言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从这位年轻的中国老板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人类最真诚的目光,但愿您所崇尚的中国医学能在我外公身上现出奇迹。”她停下来,扫视了一下赵天星,“我们家族是日本显赫的家族之一,在世界同行业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只要奇迹出现,我们一定会知恩图报的。” 美代子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使赵天星和李容感到十分惊讶,同时向她投去敬佩的目光。 “既然我外孙女对中国医术也如此感兴趣,那我们就不妨试一试吧!”有外孙女发话,冈本脸上顿时傲气全消,“再说我也几十年没去中国了,权当旅游一趟。如果中国医学果真像你说的那般神奇,能让我这不听话的脑袋停止摆动,我愿出巨资感谢。” “会长阁下,您又想错了,既然前面您已经承认我们是朋友,我不希望刚刚建立起的友谊染上铜臭味啊!”赵天星说这话已是随口而出,他自己听了都在惊异自己说谎的本领。 冈本朝外孙女微笑了一下,缓缓站起来,对赵天星说:“那就这样说好了,一星期以后我们一起飞中国。” 夜已深,赵天星躺在宾馆的大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稳,冈本健次郎那威严的面孔反复在他眼前浮现。从他向冈本承诺的那一刻起,已经在他脑子里形成了巨大的精神负担。他虽期盼着奇迹能够出现,但他所期盼的奇迹,只是天方夜谭里一个美妙的梦。他多么希望他能感动天神,从遥远的天际飘来一粒灵丹妙药,让冈本那拨浪鼓似的脑袋停止摆动。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赵天星才进入梦乡。 早晨,当他匆匆洗漱完毕,随着其他考察团员一起走进电梯时,情不自禁地感慨道:“小日本真是名副其实的经济大国。”实话讲,在国内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然而眼前的这种电梯别说乘坐,就是听都没听说过,宽敞得像一座装饰豪华的会议室,几十个人站上去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不舒服的感觉。他看到指示灯忽闪忽闪变幻着数字,在心里默读着“61c62c63”当数字显示“79”时,他不由得朝身边的一个团员吐了吐舌头。 走进花园餐厅,赵天星激动得像个顽童,他走到窗前,撩起窗纱,好奇地俯身向下望去,感到有些眩晕,身体好像在空中飞翔,地面的汽车就跟火柴盒一般。 早餐后参观车间。大家上了汽车。车队拐上蜿蜒的海滨大道,绕过一片郁郁葱葱的桦树林,半小时后缓缓驶入厂区大门,停到一片宽敞的停车场上。举目四望,整个工厂除了厂房就是树木c花卉c草坪。 走进车间,团员们看到明亮的车间里,流水线上的每一个工人都是一副旁若无人的表情,除了自己手中的活计其余一切仿佛已不复存在,他们专注的神情让参观者都似乎不好意思在这里大口呼吸。 他们看到一片圆形的钢板被两只巨大的“手掌”轻轻一拍就变了模样。一根钢柱在大型机器人的手里像握了一根小棒折来折去,然后从流水线的末端跳出,变成一件件闪着钢蓝色光泽的零件。 位于两端的是组装车间,一台台大小不一c排列有序的成品,按着各自的传动线路朝一眼望不见尽头的货场奔去。据车间负责人介绍,这里平均每两分钟出厂一台配电设备,没有仓库,产品直接运往世界各地。 赵天星对冲床边干活的工人小伙产生了兴趣,他轻轻碰了一下李容的胳膊。李容朝他一笑,便心领神会地跟他走到那位年轻的工人跟前。 “你好,你忘我的工作精神令我敬佩啊!”赵天星微笑着朝他翘起大拇指。 日本工人回过脸,坦然答道:“给自己家干活,能不卖力么!” “你指的家是什么概念?”李容问。 “这个概念嘛,很简单,既有宏观的,也有微观的。如果不把工厂当家一样看待,有一天它垮掉了,我们不就失业了?失业了挣不到钱,就不能养家了,所以企业就是我们的家。”他用手势比画着,尽量想让他们听得明白。 “我冒昧地问一句,你今年多大了?”赵天星问道。 “32岁。” “太太做什么呢?” “太太嘛,”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幽默地说,“暂时还在岳父岳母家呆着呢。” “我们中国有句古训叫安居乐业,请问先生,你是怎样理解的?”赵天星微笑地问。 “结了婚,我只能有一个太太,不结婚,我可以有若干个太太。”说罢,微笑着招招手小跑着干活去了。 一个星期转眼就过去了,后天代表团就要起程回国。下午团里安排一场报告会,晚上是欢送宴会。 晚宴上,冈本先生郑重地向两位团长提出要挽留赵天星多待几天,说是几天后他要陪着赵先生一起去中国,两位团长商量后答应了他的请求。当团员们知道这一消息后,无不向赵天星投去惊讶的眼光,都在议论,这家伙施的什么法术,竟和这位盛气凌人的大亨粘得如胶似漆,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大千世界,什么意想不到的奇迹都可能发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九章 飞机冲天而起,赵天星的思绪也随着这庞大物体的腾起,开始高速旋转了。 “人生本是一出戏”,这是赵天星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而他现在要演的这出戏,可是人生舞台上的一出大戏,演好了将会前途无量,唱塌火了,就不仅仅是难收场的问题,弄不好还会惹出很多预想不到的麻烦。他不时地看看坐在左边的冈本,再望望右边的田中美代子,美代子今天的着装完全换了风格,身穿马裤式白布裤,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绿毛衣,手指上戴着钻石戒指。赵天星不时地望望她,脸上泛起一抹愁云。他开始感到自己的行为有失慎重,他后悔自己一味追求所谓奇迹,不晓得玩世不恭的可怕,用荒唐的举动给自己绘出一幅宏伟的蓝图。 “赵先生,就要飞回你的祖国了,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田中美代子关切地问了一句。 赵天星竭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没什么心事啊,只是胃不太舒服。” “是吗,我们大阪的水质是硬了些。” “噢,不是水质,你们喜欢吃生东西,我还真有些吃不消。” “我明白了。如果将来我做个中国媳妇,还要学会烧中国菜呢!”说到这里她将话题一转,“哎,你的中国妻子一定很贤惠很漂亮吧?” “是一位很普通的女人。田中美代子小姐,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的汉语说得这么棒?” “这个嘛,很简单,不过我们有言在先,你听了可不要生气。” “你说。”赵天星一副坦然的样子。 “前些年,日本可真没把中国当回事,在餐馆里,常常有日本人问你们打工的留学生:你们中国现在还点油灯吗?你们的女人还缠小脚吗?因此汉语也被年轻人视为雕虫小技。那时问津汉语的大多是一些无事可做的老人和家庭主妇。他们借汉语之名聚在一起攀谈,是一种消遣,并不求通过掌握汉语达到什么目的,更不是为了研究什么。所以很多人学了好久,还是你好c吃饭了吗的水平。现在,人们对日新月异的中国不得不刮目相看了,学会汉语就会多一条出路,这成为越来越多日本人的共识。要说我学习汉语,还是在美国的时候和几位台湾同学交上了朋友,从那时起,我对中国便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后来我又到台湾专门进修汉语,就这么简单。” 赵天星频频点着头。美代子又将话题一转:“赵先生,请问,您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赵天星眼珠一转,脱口而出:“我读的这所学校可大了。” “噢,我晓得了,是清华大学?” 赵天星微笑着摇摇头。 “那一定是北京大学?” “也不对。”赵天星咧嘴一笑,带着调侃狡黠的神情,“我毕业于中国劳动大学。” “噢。”美代子费力思索了一番,问道,“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那么请问您修的什么专业?” “地球修理专业,我们那年代不叫大学生,叫知识青年。修地球嘛,人少了可不行,所以我们的学校非常大。”只要能胡勒,赵天星就来精神。 “知识青年?这个名字很好听的,看来我还真要向你好好学习,我懂得的太微不足道了。”美代子的眼睛闪烁着柔和的光辉。在她的影响下,赵天星的心不再忐忑。 飞机准时降落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赵天星心急如焚,表面却很坦然,一行人在北京烤鸭店用罢晚宴,回到宾馆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当务之急,是用最快的速度找到爸爸的老战友王叔叔,他是爸爸在朝鲜战场上的生死之交,现任国家卫生部副部长。“只要找到他,别说你一个摇脖,就是十个八个我王叔叔都能给你扭过来。” 由于路线不熟,找到王叔叔家时已是夜里十点多了。看到老两口一副兴奋样,赵天星心里一块石头才缓缓落下。他估计得没错,老两口真像见到亲侄子一样。老部长细细端详赵天星:“喂!老伴你看,这小子跟他老子年轻时的神气一模一样。” 赵天星应和着扯了几句家常,很快就把谈话扯向了正题:“王叔叔,我刚从日本考察回来,一来是看望您老,二来” 老人看他抓耳挠腮的样子,忙说:“孩子,有啥事你就直说,到叔叔家跟到自己家一样,说吧!” “是这样的,我从日本带来一个老大难” 伯母插嘴道:“什么老大难,到你叔叔这儿,再难的事都不难!” 赵天星于是便一五一十地把事情摆了出来,看到王叔叔的表情有些犯难,心里也开始七上八下,心想这事如果王叔叔摆不平,全中国就不会有第二个人帮我了。 明亮的客厅里空气顿时变得沉闷了。赵天星目不转睛地望着王叔叔,王叔叔却一言不发,思考了片刻后,他抓起了电话,赵天星听出电话是打给秘书的。 放下电话,王叔叔脸上露出了笑容:“你说的那位日本老头子的病叫颤症,西安有位叫陈士桢的大夫就是专治这病的。你明天就回去,人我已经安排好了。” 赵天星按捺着砰砰直跳的心走出王叔叔的家。 按冈本的想法,他认为自己得的是陈年老病,去不去西安或能否治好病压根儿就不抱多大希望,不过是随了外孙女的心意,出来散散心而已。如今看到这位中国小伙一片诚心,也就死马当做活马医了。赵天星第二天上午偕客人游览八达岭,当天下午便起程飞往西安。 赵天星没有惊动任何人,安排他们下榻在西安宾馆后,就提上礼物径直来到了陈教授的家。 第二天上午,赵天星c冈本c田中美代子一同来到陈士桢教授的诊所。相互问候完毕,陈大夫认真地观察着冈本的神情,询问他的病情,言谈里充满自信。冈本向陈大夫详细叙说了他的病史:“我的病初发于1972年,始则头摇肢颤,不能自持,甚至头与肢体震颤不已,不能持物,继而肢体不灵,行动缓慢,甚至卧床不起。后来经过一段治疗,有所好转,但是摇头的毛病始终没有办法,现在随着年龄的增大,更让人感觉苦不堪言,一天下来,整个大脑就像一只散了黄的鸡蛋。” 陈大夫认真听完美代子的翻译,安慰冈本先生道:“老先生,生命属于我们每个人只有一次,您应该珍惜生命中属于您的每一分每一秒,安心地去享受上天赋予你的一切美好的东西。我真心地希望,我的治疗能帮你渡过难关。”说话间,他示意冈本将衣袖撸上去,用左手轻轻按着冈本的脉搏,忽而侧着头像在静听一种什么微妙的c只有他才听得见的生命信号。经过详细的询问,陈大夫十分中肯地告诉冈本:“老先生,你得的是颤病,中国医学叫颤震,少说也有二十年的病史。我必须采取辨证的原则施治。”说完取出一叠子处方笺,为冈本开药方。 陈大夫开好药方,递到美代子手里,叮嘱冈本:“第一个疗程,我开的剂量有些大,你得的是多年的顽症,服后会有不适的感觉,都属正常反应,下面的疗程我会根据你的具体情况随时调整剂量。治疗此症我虽然不敢海言,但一定会让你满意的。”陈医生的话像是给赵天星说的,使他久悬心头的石头落了下来。 赵天星上前握住医生的手,激动得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美代子看出了他的心思,无限感激地说:“各位先生,如果方便的话,我们中午一起用餐?” 陈大夫朗朗一笑,用手指着排队就诊的人群说:“小姐,你看,有几个小时的话,我至少可以减轻个病人的痛苦。” 第二天一早,赵天星特意约来了上次陪团的日语翻译李容,陪冈本c美代子用完早餐,大伙谈笑走出宾馆来到大南门,登上城墙。冈本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城墙上站立了许久,嘴里不停地发出感叹:“李小姐,你讲得太好了,西安的确是一个伟大的古都,太了不起了!” 随后他们一行经过关中书院,来到碑林。冈本徘徊良久,不忍离去。出碑林,赵天星走到一处售书帖的小店,分别买得几本名帖拓本作为礼品奉上。 经过书院门时,李容买了只玉石手镯和一只玉石护身符分别赠给了美代子和冈本。美代子不胜惊喜,也从腰包里取出两枚宝石戒指赠给了李容和赵天星。 说笑间,他们走出了书院门的大牌坊,沿一条笔直的大道朝北望去,巍峨挺立的钟楼就在前方。 “外公,你看,好漂亮的古建筑!”美代子欣喜地说。 李容望着眼前这一老一小的高兴劲,脸上也洋溢出笑容:“这个城市的历史实在太漫长了,曾经走过这里的值得追忆的人如满天星斗一样难以计数。它在漫长的历史潮流中兴而衰,衰而兴,至今依然安详地站在这里,安详得无法想象曾经的风风雨雨。它和别的城市不同之处就在这里,历史和整个城市融为一体,让你不知道历史的厚重,也不知道城市的世俗。不论走到哪里,也许就是你脚下的一方土地,曾经印着某位历史人物的足迹,他的名字至今存在于史书中c教科书里乃至人们的街谈巷议之中。在这个城市,层叠的历史没有被封锁起来,因为有很多的东西不是一个什么博物馆之类的建筑所能容纳的。随便走在一条路上,你都能感觉到脚下重叠着先人的雄风余韵。”李容绘声绘色的讲述,令美代子激动不已。 游览完钟楼,一行人又来到大雁塔。冈本一看到大雁塔,立刻兴奋得扬起手,建议大家上塔顶看看。毫无疑问,冈本先生知道这座雄伟的建筑和日本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美代子一路上兴致勃勃地做着记录,她来到一处石碑前,记下雕刻有“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春。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薄为谁绿?”的诗句,然后和赵天星在碑前留影。冈本也走到乾隆十一年所建慈恩寺功行碑记前,示意外孙女为他翻译碑文: 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 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 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 四角凝白日,十层摩苍穹。 下窥指高鸟,俯听闻惊风。 冈本望着外孙女的脸,露出慈祥的笑容,连声夸赞:“很好,很好,难怪人说中国这棵大树的根在西安,绝非夸大之辞啊!” 太阳完全隐没在城墙后面了。游览告一段落,赵天星带人来到南院门的春发生葫芦头泡馍馆。坐定后,赵天星一边教他们怎样掰馍,一边讲述着这个馆子悠久的历史渊源:“唐朝时期,门前的这条街全是卖这个的,一遇夏季,一条街都臭烘烘的。有一天一位老者途经这里,来此店品尝,吃罢,便伏桌开出一药方,吩咐老板可在煮肉时放入。果然产生奇效,煮出的汤像牛奶般光亮润口,没有了腥气。后来老板才知道那老者正是大名鼎鼎的药王孙思邈。从那时起,整个一条街的生意就黯淡下来,惟有这家馆子门庭若市,一直延续到今天。”赵天星信口说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整整一天马不停蹄,赵天星回到家中,骨头像散了架似的,随便洗洗就躺在了床上,却左思右想睡不着,这次日本之行,真是上苍在命运多舛时赐予自己的一次机遇,但愿不要让我煞费苦心建起的理想是一座空中楼阁啊! “嗨,天星,你人虽回来了,心可能还在日本吧!”淘气佯装生气转过身去,背对背地嘟哝着,“这些日子人家天天都为你操心,你睡在这跟睡集体宿舍似的,不知是魂系富士山,还是心牵樱花香?” “我的内阁总管,你乱七八糟的胡扯啥?”他转过身,把嘴噘脸吊的妻子揽在怀里,“老婆呀,我一天寻情钻眼地想发达,想让你跟贝贝过上好日子,你一天再不要给我撇凉话咧。” “我盼着你发达。只要能让你从寡味无聊的日子中振作起来,也算不虚此行。只是别光看到外面世界的精彩,也别光看到这个家里的无奈,名言说得好,知足者常乐。” “好老婆,你应该知道我经受过多么沉重的打击,我这会儿的心,也还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呢。你可不敢灭我的士气。” 说着话,赵天星睡意袭来,淘气听到他在梦里念叨什么美代子c冈本 “哎,天星,你在说什么带子呢,是友谊的纽带,还是感情的彩带?”她捏他的鼻子,又揪他的耳朵,直弄得他翻身坐起。 赵天星懵懵懂懂,看到眼前白生生的,一双乍起来的圆圆的颤巍巍的,顷刻间一股热血冲向全身,下面那东西便硬挺起来,于是像个顽皮的孩子似的在淘气身上乱拱。 女人毕竟是女人,女人的那颗心本来就是水做的,不像男人的心说硬就硬,她已没有一丝怨言,一阵神魂颠倒过后,赵天星的睡意也被冲到了九霄云外。淘气的一只胳膊放在他胸前,突然又聊到前的话题:“你现在好好坦白,刚才你支支吾吾是咋回事?” “哈哈,淘气,你真是算了,我就牺牲这浓厚的睡眠给你说说吧,谁让你总是站在真理一边哩,真理往往是在少数人哦,错了,是在你一边的。” 他滔滔不绝地说到自己是如何受到日本企业界大亨冈本先生的特殊接待,如何备受照顾,坐小车观光名胜,入宴会,吃生菜。说到这儿,他的感慨上来了:“日本人最爱吃生鱼c生菜,难怪过去被称为倭寇,整天吃半生不熟的饭菜,能长个吗?” 接下来,他又绘声绘色讲起冈本:“老婆,我该时来运转了,那冈本患的是摇头症,我要想法子让他那颗不听话的脑袋不晃动,我就该发啦。” “你又要折腾啊?福寿袋还没把你折腾够?” “两码事嘛,该折腾的时候,就是要在擀杖上面钻眼,就得想方设法地折腾!这回牛已经吹出去了,把牛吹死了,我也就毕咧这牛吹活了,吹得那老头儿的头不像拨浪鼓似的摇咧,我就有救咧!我非要折腾个样子让你看。” 淘气索性随他自由发挥。不经意中,赵天星脱口说出美代子的名字。 “美代子?”淘气眼睛眯成一条缝,锋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刺向赵天星,“她是个日本姑娘吧?看你那臭美样儿,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 赵天星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打了个哈欠,说:“大凡日本女人,姓名里都有这子那子,很正常。”怕淘气纠缠不休,赵天星眼珠子一转,不耐烦地说,“看你一惊一乍的样儿,美代子是冈本老头子的太太,有啥大惊小怪的!” 赵天星撒谎从不脸红。淘气吐了一下舌头,腼腆地说:“噢,把你冤枉了,我还以为你在梦中呼唤谁呢。” “你还会以为啥,人家大老远回来,椅子没暖热,你就开始给人平地里堆墓疙瘩!” “算咧算咧,你就是个不省油的灯。快睡,看把你兴奋的,明天的事还多着呢。” 赵天星重又将淘气搂进怀里,希望用更进一步的疲倦将自己送入梦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章 吃过早饭,淘气上班,贝贝上学了。赵天星独坐在窗前,一时间觉得万绪千头,所有的事都纠缠成了一团。他用手揉揉太阳穴,叹了口气:“唉!小日本呀小日本,都回国好些天了,喝了药到底是死是活,也该来个信呀!”他望着窗外那绵绵密密的细雨,葡萄架蜿蜒的枝干上挂着一串串水珠,晶莹透明,像一条珍珠项链。围墙旁边的梧桐树上,水滴正从叶片上滚下来,一滴又一滴,单调地滚落在泥地上。他叹着气从椅子里站起来,自言自语道:“无论如何,我该再去邮局看看。” “星儿,下雨了,你在家待着吧。”母亲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刚收拾完屋子,腰上还系着围裙。 “妈,我出去走走。”他边说边在屋角找雨伞。 “那你去去就回,你腿不大好,浸上雨水小心又犯病!”母亲突然压低嗓音,“你和日本人打交道的事,可千万别让你老爸知道。” “妈,我知道!”他不耐烦地嚷着。 母亲没再吱声,只是小心翼翼把雨伞拿来,叮嘱说:“早点回来。看云往东,雨会越下越大的。” 赵天星瘦瘦的身子走进风雨中,显得那么虚弱。他把风衣的领子竖起来,在冷风中微微瑟缩了一下,握紧伞柄,向邮局走去。 一辆小车从他身边飞驰而过,路面有一个水洼,溅起了许多泥点,在他跳开以前,所有的泥点都已落在他那条最好的老板裤上。 “狂你妈的,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你才开个破拉达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等老子坐上奔驰再说!” 这句话的确道出了他的心声,自从冈本和美代子回国后,他就一直在一种难耐的期盼中度过每一天。 赵天星没和父亲商量就去了日本,此举使父亲大为恼火。父亲无奈地想:儿子大了,自己也老了,真是管不了了。这兔崽子根本就没把他爹放在眼里,对自己的事想咋折腾就咋折腾,一点儿也没有要征求父亲意见的打算。不过儿子既然已经折腾开了,父亲也只是嚷嚷几嗓子而已,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儿子脑子里的怪念头。按父亲的想法,是想托他的老部下市委组织部部长的关系,把他原来的档案调出来,重新安排个像样的工作,但他几次跟儿子谈及此事,儿子的头跟拨浪鼓似的一次比一次摇得带劲。 赵天星回到家,刚坐在客厅里,就被父亲盯上了。老头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的是工夫。父亲问:“你去日本的目的是啥?小日本又精又鬼的,你敢跟他打交道?” 赵天星耐着性子说:“爸,这叫互通有无,他又精又鬼,我就装得傻乎乎的,等他上了套,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父亲疑惑地问:“你他娘的搞的是啥名堂,老子一点都听不懂。” 赵天星苦笑道:“爸,没事在家好好歇着,就只等着听好消息吧。” 回到日本的冈本先生在外孙女的一再催促下,终于喝下了这碗不同寻常的汤药。 出人意料的是,他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被搞得烦躁c虚脱c乏力,更加痛苦不堪。消息传出,会社上下惊恐万状。这种恐慌的氛围持续了三天,奇迹终于出现了,冈本先生渐渐从噩梦中醒来,当日夜守着他的美代子看到他像钟摆似的脑袋停止了摆动,从榻榻米上直起身子时,感到无比惊讶。孝顺的外孙女自打看着外公喝下汤药的那天起,就一直守护在榻榻米前,头三天她几乎都没合过眼,然而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当奇迹出现,冈本的病情突然间好转时,美代子终因高度紧张,晕倒在了地板上。当她被周围的亲人们唤醒时,脸上挂着一丝欣慰的笑容。 从此以后,年过七旬的冈本摆脱了缠绕他二十余年的顽疾,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他被那位憨厚c善良c智慧的中国小伙子折服了,一生以自负孤傲闻名的冈本,从心底深处发出叹喟,老泪纵横地伏案叙述着心语: 尊敬的赵先生: 我最敬重的中国朋友。昨天到今天,我仿佛做着一场梦。当我从噩梦中醒来,当我那不听话的脑袋停止摆动时,我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尊敬的赵先生,请相信我的真诚吧,从今往后,我愿用心灵的甘露为日中友谊c为我们真诚合作的长青之树浇水c施肥,使之根深叶茂。 我想坦诚地告诉你,此次在你的诚邀下,我是带着一颗矛盾c自责或者说不十分情愿的心踏上中国的。如果你当时了解我五十年前的过去,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为我一个侵华战争的老兵寻医治病的。我在中国人民面前是一个罪人,多少年来,我仿佛在噩梦中度过,每当我想起过去,都会使我惶恐不安。 我曾听说,你的父亲在对日作战中是名老八路。当听到这个使我敬佩的名字时,甚至都没有了和你交往的勇气,我从你那坦荡的胸襟和真诚的友爱中看到了人世间比黄金c钻石更美好的东西,看到了中华民族的伟大。 中华医学不仅使我康复c治好了我的顽疾,更重要的是医治好了我这颗同样受伤的心。千头万绪,就归纳为一句话:但愿在我们日后的友好交往中,你能感受到我这位老朽的心声,愿为中国的改革开放尽我残年之力,用真诚的行动向中国人民道歉! 冈本健次郎 冈本先生搁下手中颤抖的笔,已是老泪纵横。当外孙女读完这封信时,脸上现出了幸福的微笑,她用手绢为外公擦拭着眼泪。为了表达对赵天星的一份感激之情,她也附了一封短信。 尊敬的天星君: 你好! 我虽对汉语言有过多年的研究,此时,我却选不出最恰当的词语来表达我们爷孙俩对您的感激之情。一个使我们整个家族为之震惊的奇迹发生了,神奇的中华医学在日本国土放射出了耀眼的光芒。 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请允许我以樱花会社的名义向您表示发自肺腑的谢意,向您的家属和您爱戴的祖国致敬。 接信后,请按邀请函日期赴日观光。 附:昨日,由于激动手忙脚乱,不慎将煎药的砂锅打破。烦您速寄。切切! 敬仰您的朋友:田中美代子 于日本大阪 没有得到音信的赵天星整天蜷缩在房子里,像期盼着已到产期还没有降临的婴儿似的惶惶然。或者说他更像一个赌徒,因为这次押上去的是他全部的赌注。赢了,就可以在事业上拓出一片崭新的天地,宏图大展输了,不仅前途一片黯淡,还会给所有熟悉他的人留下一个永久的笑料。 两周之后,邮差终于送来了赵天星的希望:收到了来自日本的特快专递。他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吞咽着纸上的每一个字。几遍下来,他慢慢抬起头,呆呆地凝视着淘气,任信纸落在地下,然后像发疯似的把淘气高高抱起:“老婆,我赌赢啦!我赢啦!” 赵天星真该好好乐一乐了,这是他盖八层被子也捂不出来的好梦呀。在拿到信的前两天,他对此事几乎已不抱什么希望了。他受老八路父亲的耳濡目染,对日本人的印象,总和电影地道战平原游击队联系在一起。只有忆起和美代子认识后的美好,才多少改变了一些对日本人的印象。这一时刻,即便他从信里依稀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但心里难免还是诚惶诚恐,因为他设计的这张蓝图太大了! 面对现实,他目前的所谓电器厂,不外乎是几间棚着石棉瓦的作坊,再就是四堵砖墙围着的一个空荡荡的小院论及设备,严格地讲,只不过一堆废铜烂铁,就这还欠着人家三个月的租金。说白了,他就是一个穷光蛋。别说是招聘人才,就是找来的那个看大门的老头,还嫌这厂子没前途,几次嚷嚷着要辞工呢!这些日子赵天星连厂门都不敢进,要是被一群没领到工资的工人碰上,肯定会像饿狼捕食般将他团团围住。 有了日方公司的邀请函和最富实力的担保书,签证没费一点力气就办妥了。赵天星望着签证,心跳得就要从胸膛里弹出来。经过再三考虑,他还是硬着头皮来找顾罡韬了,上次去日本考察的两万元差费都是从他那里拿的,老账未还再借新的也只有顾罡韬才有可能办到。 下午三点,赵天星来到了顾罡韬的办公室,他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正在拨打电话的顾罡韬见到他格外激动:“哎呀,赵老板来了。来,好好谝谝。” 尽管赵天星身上有一股傲气,但在顾罡韬面前始终是谦和的。他太知道自己的缺陷,决不是凭那点儿聪明c机灵所能弥补的。以他对顾罡韬的了解,他是自己获取经验和利益的最佳人选,他要利用老同学这个关系做桥梁,向他靠近。 “老同学,你可别说,这次去日本,还真有戏,你看这个。”赵天星坐稳之后,得意地把冈本的来信递给他。顾罡韬接过信,扫描一遍,激动地握住他的手:“唉呀!还真有戏,祝贺你!” “唉!罡子,这些天你见过浩楠吗?” “没有,只是通电话时知道他在开会。” “想办法尽快让他知道,也和咱们同享快乐!” 自从福寿袋失败后,赵天星很久都没有这样快乐了。 顾罡韬叫来了助手赵小杰:“今天你当一下午老板,没要事不要给我打电话。老同学来了,我们要安静地聊聊。” 两人驱车来到了一家海鲜馆。顾罡韬看他去了洗手间,趁空给赵小杰通了电话,吩咐他去财务处取六万元人民币兑换成日元送来。等赵天星出来坐定后,顾罡韬诚恳地说:“天星,你和淘气都是我的老同学,也是患难之交了。论说我们都是成了家的人,不该打问对方的私事,可是作为老同学,我的确想弄清楚,你对淘气的态度为何不冷不淡的,你们当初的结合都是自愿的,而且有着深厚的感情基础。现在你们已经有了孩子,我不好多说什么,只想忠告你一句,无论你日后怎样飞黄腾达,都要对得起她。”顾罡韬有意把“她”字说得很重,“我作为一个老同学,关心一下你们的事不算多余吧?” 天星一听这话,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脖根,但很快又显得庄重起来:“淘气和我是结发夫妻,她从患难中陪我走到今天,真不容易。可你知道,我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个男人要想成就大事,就要应酬,就要打通各种关节,处理好各种人际关系。举例说吧,我要办电器厂,那个日本姑娘是冈本的外孙女,我得罪得起吗?她不在外公面前多美言几句,我设想的一切不都成了泡影吗?所以,我不能不逢场作戏。” “逢场作戏?天星呀,你在女人身上的教训还少吗?那个叫闻晓的不是临走还卷了你一笔吗?我可真担心你在关键的时候把握不住自己,假戏真演了。” 一提起闻晓,赵天星眼珠子都红了,他把倒满酒的杯子端起来喝了个底朝天,愤愤地说:“唉!那个姓闻的真是面如桃花心似蛇蝎呀!阎王爷不嫌鬼瘦,荞麦皮里都想榨出油来!想来想去还是咱们男爷们苦啊!男人就好比一棵树,当你挂满果实的时候,女人都来采摘,果子摘完了,留给它的便是风吹c日晒c雨淋。男人啊,难呐!话又说回来了,你刚才说的都是为老同学好,再说淘气也不是那种女人,要是我把厂子办起来,事业上打好了基础,还能亏待她吗?” “别说了,你自己的事自己做主。记住,作为男子汉大丈夫,任何时候都要负起责任,做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赵天星诚恳地点点头。 这时,赵小杰走了进来,顾罡韬收住话,接过赵小杰兑换好的日元,示意他先回去。 “老同学,你不用解释了,拿上吧。你目前的情况我清楚,谁叫咱们是老同学呢。你这回是办大事的,我给你准备的比上次要宽松些,我们总得考虑中国人的面子嘛。” 赵天星接过钱,张着嘴半天找不到一句适合的话。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罡子,今后我做事对不住谁,都不能对不住你!” “不是今后,是现在。你必须保证要对得起你周围的任何人,你的朋友,你的妻子,你的儿子。” 临出国前,赵天星再次感谢了陈大夫。一起用餐时,陈大夫认真地询问了冈本的病情,并且调整了用药的剂量,开了三服中药让他捎去。赵天星出国的行装很简单,除了三服中草药c两只砂锅之外,再就是几件换洗的衣服。他心里非常清楚,给一位世界级的富豪捎礼物,都可能被人家视作垃圾扔掉,只有这几包草药和这两只砂锅,虽值不了几个钱,可在他们看来却是神圣的,因为,它的价值已不是金钱所能包容得了的,他本人也会在这件非常礼品的映衬下身价百倍。 赵天星回到家里,小心翼翼打开药袋,手捧着草药,像审视一件稀世之宝,心里喃喃道:“天啊!看来老天爷该让我赵某发迹了,就连这些毫不显眼的草草棒棒也能为我创造出奇迹,能让一位日本大老板在我面前放下架子。” 赵天星突然产生了一个奇异的念头:小日本的科学如此发达,这些简单的草药,分析一下它的成分,不就能如法炮制吗?这秘方可是他的撒手锏,还是给自己留一手的好。他脑筋一转,脸上浮出一丝诡秘的笑容。他从邻居家借来了粉辣椒的礓窝,用水浸泡洗净,用吹风机吹干,再仔细嗅嗅没有异味,这才把三股草药一包一包碾成了粉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一章 飞机在日本大阪机场降落了。 赵天星走出机舱。 舷梯下,冈本率领的会社要员早已等候多时,这些人个个衣着严谨,举止得体,聚在一起十分引人注目。赵天星刚走下舷梯,立刻就被众人热情地围上了。美代子将一个用鲜花编成的花环套在他的脖子上:“赵先生,您好,我和外公接您来了。” 赵天星望着美代子,她可是瘦多了。但她这种消瘦,看上去却非常自然而娴雅。而且,美代子要比他以前印象中显得更漂亮。 赵天星缓缓松开了美代子的手,走向冈本:“冈本先生您好,祝贺您的康复!” “谢谢赵先生,我万万没想到,古稀之年能享受到您赐予的福分。谢谢!谢谢!”冈本舒展开威严的面孔,紧紧握住赵天星的手。 赵天星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一辆加长轿车,司机打开车门,俯身用手护在他头顶上方。赵天星坐进象征着会社最高权力和地位的轿车,美代子和冈本陪坐左右。一长串黑色的丰田轿车列成一排。 “真气派!我简直享受元首待遇了!”赵天星心里喃喃着,眼前的情景将他带入了梦幻般的境地。众人等他们上车后,才相继坐进自己的小车,然后一辆接一辆地驶离机场。 在车上,美代子微笑着对赵天星说:“你这一周的时间是这样安排的:今天下午在阪神饭店参加欢迎仪式,由我外公亲自主持,我致欢迎辞,安排你做一次讲话。参加仪式的有市政官员,企业界c金融界的人士,还有不少新闻记者,仪式结束后是晚宴。” “没必要吧。”赵天星谦逊道。 “有必要,万分必要,这些日子我被记者追逐得都快没地方躲了。”冈本一副激动的样子。 “噢!那是为什么?”赵天星问。 “外公在日本企业界很有影响,跟您飞了趟中国就医治好了多年的顽疾,您说他们能不感兴趣吗?明天由我陪您参观超市,你可以选择一些你最喜欢的礼品。” 赵天星稍稍沉默了一下。 “那后天呢?” “后天更有意义,为您安排的是一个种植樱树的活动。” “好!樱花是日本的国花,这活动有意义。那” “那大后天呢,是不是?您为何这般性急?”美代子接着他的话茬。 赵天星心想:刚下飞机,这仪式那活动就安排得满满的,却没有一点实质性的内容。 晚上的欢迎宴会是樱花会社专为迎接赵天星举办的。赵天星和他同时代大多数人一样,对日本有着天生的排斥心理,因为他们的父辈曾在沙场上和日本人结下死仇,这种仇恨的沟壑并没有被时间的风尘填平。 酒会的气氛很轻松,男士们都身穿深色西服,端着高脚杯在温文尔雅地交谈,女士们身穿袒肩露背的黑色晚礼服穿插在人群中,乐台上的小乐队演奏着施特劳斯的圆舞曲南国的玫瑰,身穿白制服的侍者用托盘把斟满葡萄酒的高脚杯送到每个人的面前。 赵天星在美代子的介绍下和她的几位女友交谈,这几个女人虽然打扮得珠光宝气,但相貌平平。赵天星拼命恭维女人们长得漂亮,他认为女人越是长得差劲就越需要赞美,要让她们有自信心。女人在赵天星的吹捧下都显得容光焕发,喜形于色。 宴会结束后,美代子陪赵天星走进电梯。她看他的目光,使他的心燃烧起来。 赵天星被安排下榻在十九楼的总统套间,有两百多平方米,地上铺着手织地毯,宽大的办公桌上摆着最先进的办公设备和小巧精致的中日两国国旗。办公室的东侧有一个套间,赵天星想那大概是卧室了。 套房里只有赵天星和美代子两人,美代子迫不及待地打开一只雅致的皮箱,拿出厚厚两叠日元。 “您这次是受外公之邀来日本观光,是我们的特邀嘉宾。按会社规定,这是您的有关费用。又因为您是我的朋友,外公又特别关照。”美代子微微一笑把两叠日元堆在办公桌的一角,又从箱子里一边往外取东西,一边解释说:“一周前就给您准备了衬衣c领带,可能会用上,这是您的手机,这里是您办公休息的地方,保险柜钥匙您可以装在手提包里。”交待完这些,美代子凝视了他大约十秒钟。这十秒钟内,仿佛天地万物都静了下来,没有丝毫声响。赵天星也毫不掩饰地注视着美代子,其目光极具侵略性。美代子则很大方地迎住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的怯忌,她瓜子形的脸庞上带着柔和的微笑。美代子坐在赵天星跟前,把手似乎无意地放在茶几上,赵天星心领神会,把自己的手覆盖在美代子的手背上,美代子的另一只手立刻做出反应,也轻轻地握住赵天星的手。 赵天星默默无语,从他急促的呼吸声,可以知道他的紧张和激动决不亚于美代子,而且还比美代子多出一份惶惑和慌乱。 “赵先生,见到你我很激动。” 赵天星轻车熟路,轻轻把美代子拉近身边,两人长时间地紧紧拥抱c接吻。 “美代子,你看我的眼睛。” 美代子抬起头,仔细盯了赵天星一眼:“怎么了,你” 赵天星低声道:“想你想的,几天都没睡好觉了。” 两人又是一阵更热烈的亲吻 第二天上午,兴高采烈的美代子陪赵天星来到当地最大的超市,这里大到各种成套机械设备c汽车c仪器,小到繁花似锦的轻工业产品c工艺品凡是人类能造出的商品几乎是应有尽有。 已在超市转了半天,赵天星依然两手空空,看样子他对眼前的一切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他并没有想到这次活动是冈本为他认真计划的。望着他有些迷茫的脸,美代子终于按捺不住了:“赵先生,你对我们家恩重如山,外公安排我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表达那份发自肺腑的谢意。只要你需要的东西,外公都会满足你的要求,也好让他这颗心得到平衡。”赵天星欲语还休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美代子注视着他,鼓励道:“赵先生,请不必客气,我外公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只要是在日本能看到的,你要什么他都能满足你。” 沉默了片刻,赵天星握住美代子的手说:“我不会空手而归的。我这次来不是为了游玩,是来这儿取经的,在这方面,我需要得到贵方的支持。” 美代子使劲点点头:“外公会让你满意的。” 下午,美代子陪赵天星在会社总部拜会冈本。因为是老熟人了,赵天星显得落落大方,他毫无保留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您已知道,我是搞电器加工的,如若有可能的话,我想要一套贵公司s型c型cr型的配电柜图纸。方便的话是否将最新研制出的电子切割机成套加工设备暂借上一套,待我公司步入正轨,生产创造利润后,再连本代息一次性归还。”赵天星讲出了久埋心里的想法。 冈本作思考状,屋内出现了大约两分钟的沉默。 “这就对了嘛。放心好了,你这位年轻朋友我交定了,在你回国以前保证你可以把所需的图纸全部带上。不过嘛”冈本扶着脑袋思考了一下说,“电子切割机还得让我好好动动脑筋。” 赵天星看他有些为难,忙说:“要是为难就”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原因是这类机器在目前世界上都是技术含量很高的,通过正规渠道发往中国是肯定行不通的。”冈本紧皱了几下眉头,继续说道,“干脆这样,我们把它拆成零部件先发往香港,然后想办法再发到中国。至于安装调试由我方全权负责,保证半年之内让您的产品畅销中国市场。” “赵先生,请放心吧,有我外公撑腰,无需太久,你会在中国成为万人仰慕的企业界明星的,到时候可别忘了请我和外公到西安吃羊肉泡馍!”美代子看看赵天星,似乎比赵天星还要兴奋。 第二天上午,美代子早早就把赵天星接出酒店,兴高采烈地陪他走入闹市区。 行走在大阪五光十色的街道上,赵天星已不像初来乍到时那般缩手缩脚。这些日子,赵天星也算经多识广了,他已学会故作姿态,这是身份和尊严的象征,他当然要做得恰到好处。 美代子挽着他的胳膊,不时指点着街上的景致。她今天穿着一件粉绿色裙子和白短袖衫,像和煦春风中的一枝马蹄莲,一头乌黑的长发漫过脖颈,从头到脚洋溢着青春的光彩。 来到一家叫“福田胜一”的百货大厦,美代子坚持要给赵天星选一身西装。他们在“七星”西装专柜前停住了脚步。 赵天星不好意思地说:“要不是来日本,我是不会穿西装的。” 美代子不解地问:“此话怎讲?” “有人穿衣是在美的基础上讲究实用,有人是在实用的基础上讲究美观,我倾向后一种。” “你很英俊,穿什么有什么味道。对你来说美也是实用,实用也是美。其实,我也喜欢越休闲越好,不过嘛,今天我必须要求你换上西装。” “那是为什么?” “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我要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 赵天星故意问美代子:“你不会是给我介绍女朋友吧?” 美代子被逗乐了:“我的任务是负责您高兴而来,满意而归,如果您真有这嗜好,我可以设法满足您。” 赵天星讨好地说:“有你陪,我已经非常满足了。”美代子笑了,笑得很甜蜜。 经美代子的精心挑选,选定了四套西装。赵天星疑惑地问:“你是让我参加时装展示,还是参加模特大赛,干吗买一堆衣裳?” 美代子笑道:“你知道一年有几个季节吗?” “当然知道。”赵天星天真地伸出四个手指晃晃。 “这就对了,干吗明知故问。” 美代子执意要赵天星穿上银灰色西装,还亲自给他系上了一条红领带,一副乐不可支的神情,挽着他朝另一座商厦走去。 用过午餐,他们驱车来到市中心的樱花公园。小车直驶湖心岛北边的樱花林边,赵天星脚一伸出车门便落在了长长的红色地毯上。两侧站了长长两排手持鲜花的人,乐队奏起了樱花颂。赵天星望着眼前的一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美代子搀着他的胳膊,招人眼目地踩在通往樱花林的地毯上,赵天星神采飞扬地挥舞着双手向欢迎的人们致意。他轻声问美代子:“他们要搞啥名堂?” 美代子边走边笑着对赵天星说:“赵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这全是外公安排的,是我们日本人欢迎贵宾最隆重的仪式。等一会儿我们和外公每人栽一棵樱花树,你说有意义吗?” 赵天星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说你怎么强迫我换西装呢,原来是这么回事,真有意思,走!咱们栽树去。”天星顿时来了兴致。 美代子又说:“我读小学时,就在这里欢迎过你们的周恩来和邓颖超夫妇,他俩就在前面的林子里栽了樱花树,等一会儿我就带你去看。”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环形的人群中间,老会长兴致勃勃地同赵天星握手,亲自将参加仪式的小红花给他戴在胸前,在冈本的介绍下,赵天星同前来参加活动的企业界知名人士一一握手。在悠扬的樱花颂乐曲声中,美代子和赵天星共同将一棵象征友谊的樱树苗植好,整个活动气氛既庄严又热烈。 下午,美代子亲自驾车,带赵天星出去游玩。车在郊区公路上疾驶,不久前方出现了岔路口,美代子松了一脚油门说:“要拐弯了,走左道可以直驶海滨浴场,右拐就是乡村了。” 赵天星不假思索地说:“右拐。看看大阪的田园风光吧。” 美代子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选择去那儿?” 赵天星一字一句地说:“你别把土地爷不当神仙,我可是农业大学毕业的。” 美代子表示乐意奉陪:“行啊,您是我的客人,您指到哪儿,我就把车开到哪儿。”美代子加大油门,小车像离弦的箭向前飞驰。 赵天星先是有些紧张,随即调侃道:“你的车技真棒,但是到了我们中国就不行了。” “为什么?” “我们的公路上有汽车c自行车c拖拉机,甚至还有马车,你快得了吗。” “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你们中国人呢。你们前些年虽说乱糟糟的,可你们活得不平庸,都有些精彩故事,作为中年男子,没有什么东西比丰富的阅历更重要了。”美代子真诚地说。 “你对中国了解得很多,还知道它曾经乱糟糟的,据我所知,收集情报是你们日本人的专长。我老爸跟你们打过仗,他对你们日本人也了解得很清楚,当年战争爆发之前,日本的测绘部门早已绘出各种比例的中国地图,连山高河深都标得清清楚楚,仅这种办事的态度就够人佩服了。” 美代子摇摇头轻声道:“你真是令人不可思议,太敏感了。好吧,咱们索性直来直去。首先我要声明,我只是打算说服外公把他们公司的技术引进给你,确切地说,是想和你一起开拓中国市场。说的俗一点,利润的大与我们不太在乎,但最起码不能赔得一塌糊涂。我的用心你该明白了吧?” “我还是一位传播友谊的使者。” “我从没把你当间谍,因为你脸上写满了真诚。”美代子补充道。 “看来你对中国的了解挺深的,对我赵某人也作了充分的估价c研究。” 美代子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你真是个有阅历的人,坦率地说,你这家伙挺难对付的,但你又很幽默c很谦和,在你身上具有一种能成就大事的潜质。具体表现就是你有非凡的胆略,敢作敢为,不太喜欢按游戏规则行事。就是因为这些,我才看中了你这个合作伙伴。正像你说的,我对中国一直感兴趣。当一个国家经济发生转轨的时刻,必然会出现巨大的商机,你会不会也看到了这一点?况且你们这个年龄段的人,一定拥有广泛的社会资源,在中国无论有什么好事,你们总能近水楼台先得月。我还知道你们的邓小平先生说过摸着石头过河这句话,由此推断,在你们的改革开放时期,无论立法还是执法都会出现盲区,会有不少漏洞。谁抓住机会,谁就是赢家,就会成功。要知道,在我们日本根本不可能这样做。因为它是一个成熟的c按规则行事的商业社会,你想迅速完成原始积累是不可能的,法律把所有可能出现的漏洞全堵死了,就算偶尔出点漏洞,立法机构也会迅速做出反应,随时制定出新的法律填补空白。这不单是日本,美国c英国以及欧洲国家都是这样。对于我个人来讲,前面已经说了,我们彼此合作,首先是建立在友谊的基础上的。还有一点我想跟你提个建议,你们中国有本好书叫孙子兵法,我想你该读过了吧?” 赵天星不置可否,美代子看他神情恍惚,也不再追问。 不知不觉,小车已驶入了乡村。赵天星兴奋地落下了车窗玻璃。 太阳悬在西南方的森林上空,给灌木和果树罩上一层清凉的阴影。 空气中飘逸着混合香味儿,给人宁静恬适的感觉。蔚蓝色的天空浮着朵朵白云,像一张张小孩的笑脸俯视着田野。极目望去,一大片绿色的田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盆地,茂密的树林给它镶上了绿边儿。一条河流在阳光下闪着丝绒般的光泽,亮闪闪地穿过两岸的白松和柳树,把民居和田野一分为二,穿过丘陵中的缺口向北流去。这里有前来垂钓的小船,野鸭和斑鸠也早已飞临。 盆地深处有一个小村庄。从村尾至森林边缘,分布着几处长条形的耕地。路边长着杨树刺柏,间或有一块块整齐的菜园,或有几条暗银色的河渠,伸延到山岭和树林之间。夕阳c村庄和田野构成一幅田园牧歌图。 远处传来一阵悠长的牛叫声,这声音惊得枝头的小鸟扑动翅膀,斜飞到稻田上空。赵天星用手遮着眼睛,朝着阳光和森林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身板硬朗的老头儿,手里提着半筐子秧苗,走走停停地从稻田边的小路上走过来,老远就向他们打招呼:“年轻人,是从城里来的吧?” “老公公,我们可惜来晚了,不然还能帮您插秧呢。”美代子蹦跳着走到老人面前,像个顽皮的孩子。她伸长脖子看看筐子里的秧苗,用手轻轻捏出一撮,给赵天星看:“瞧瞧,这是我们日本的秧苗,和你们中国的一样吗?” 赵天星细细端详着说:“一样倒是一样,这儿怎么全是稻子,没见包谷长啥样?”随即打趣道,“难怪你们日本姑娘长得白白胖胖,原来吃的全是这玩意儿,连学校都叫早稻田大学。”老人听着俩年轻人的对话,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们,心想,莫不是站在他面前的这位小伙子是外国人?对,是这回事,这姑娘一定是她的翻译,老人将目光移在美代子脸上。 “姑娘,是带这位外国先生来乡下观光的吧?走,前面就是我家,让老伴给咱烧饭吃。” 美代子把老人的意思翻译给赵天星,赵天星表示客随主便。于是美代子一手拉着赵天星,一手搀着老人的胳膊,像一家人似的。老人指着前方篱笆墙环绕着的木屋说:“姑娘,前面就是我的家。” 走进篱笆,只见屋顶上站着几只颜色各异的鸽子,两只白鹅“嘎嘎嘎”扑闪着翅膀从里面争先恐后地窜出来。它们全身洁白如雪,高昂起脖子,像是在招呼客人。美代子情不自禁地拍拍手:“多可爱,像美丽的天使!” 老人笑眯眯地说:“宝贝不要吵了,当心把客人吓着。” 话音未落,一只金黄色的沙皮狗从篱笆缝里“汪汪汪”地跑了出来。这下可吓坏了美代子,她紧紧抱住赵天星的胳膊,把身子藏在他的身后。老人喝斥着,跺了一下脚:“走!给我走开!”这个通晓人性的小家伙立刻掉头闪到自己的小窝里去了。 这时,屋里传出一位老妇人的声音:“是老头子回来了?” “老婆子!快看,我给你把客人带回来了。”说完,老人将头转向美代子和赵天星,“我这老伴呀,是我家的陆海空司令,你看,她真是个福身子。” 说话间,从屋门里探出一位老太太,脸像圆规画出来的,随着微笑眼睛变成了细长的两条缝。她望着老头子带回的客人,热情地招呼着:“来来来!欢迎来我们家做客。”老太太一看就是位热情好客的人,她一边同客人打着招呼,一边伸着像藕结一样的胳膊和他们握手。 老人的院子不大,院墙上爬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墙虎,呈黑绿色,给院子带来了一丝凉爽。绕过一个椭圆形的小花坛,便走进主人的客厅。木地板呈棕红色,光亮照人,北墙上招人眼目地挂着这对老人的金婚合影。热情的女主人不停地扭动着富态的身躯,从冰箱里拿出各种小食品和水果往桌上摆。 “姑娘,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请多多包涵啊!”老太太谦和地说着。 赵天星对日语没辙,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微笑,或是轻轻地摆摆手,以示自己的谢意,他感到自己进入了一种梦境。当美代子从女主人的嘴里听到她误把赵天星当做自己的夫君时,脸不由得有点发红,她含情脉脉地看了一眼赵天星,很快想到他听不懂日语,又慢慢恢复了自然。赵天星虽然一句日本话都不会,但美代子这一细微的表情还是被他看出来了。为了缓解情绪,她调皮地先用日语说了一句:“夫君呀。”然后立刻改为汉语,“你不是来我们这里考察乡村生活的吗,来,你跟老人谈谈,我来给你当翻译。” 赵天星打起精神,俨然一个学者的姿态和老人攀谈开了:“老人家,今年高寿?身体还好吗?” 美代子传达赵天星的问候:“老公公,他叫赵天星,是中国人。他问您今年高寿,身体很精神啊。” 老人一听中国人,激动地起身和赵天星认真地握了一次手。 “我今年已过了八十岁的门槛,老伴小我五岁。这不,墙上的这张照片是八十岁生日照的。我和老伴去过三次中国。”老人脸上显出激动的表情,“你们中国可真是大呀,连飞带跑转了一个月连一半还没走完呐!光一个西安就耗去了我俩三天的时间。等明年开春呀,我们还要去的。” 美代子眉飞色舞地向赵天星翻译着老人的一番感慨。赵天星会意地点点头,当听到西安这亲切的名字时,仿佛在一个遥远的国度里遇到了知音:“老大爷,明年再到西安,我亲自到机场迎接您,我可以为你当导游。” 美代子的面庞散发着迷人的光芒,她为他们的交流架起了语言桥梁,她穿插地介绍着西安,也介绍着眼前这位中国“夫君”的情况:“老公公,赵先生就是地地道道的西安人,他是一个非常聪明c实在c好客的中国人。您去西安,他定会热情接待您的。” 等老太太上完菜,大家围拢在矮桌前,把盛满清酒的杯子清脆地碰在了一起。赵天星对饭菜赞不绝口。美代子边吃边和老太太亲切地攀谈着:“老奶奶,您的手艺真地道,我介绍您去中国开家餐馆好吗?” 老太太脸上乐开了花:“行啊,老头子,你给我当助手,咱们到中国开个夫妻店。” 赵天星打量着眼前这对耄耋老人,感慨他们竟还有如此年轻的心态,不由得将思绪飞回到了中国,飞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渭北高原。是啊,不同的国度,同样都是农村,差距竟是如此之大!同是地球上的老人,他们的思想可谓天壤之别。 闲聊中,他们得知老人有儿女,儿子在日本驻加拿大使馆工作,女儿在京都艺术大学任教,几个孙子也已长大成人,他们工作都很忙,很难抽出时间回家看望老人。 吃完饭,老太太要展示茶道了。老人在里屋换上和服,带他俩来到后院一处环境幽雅的茶室。这间茶屋坐落在精致的小花园边,除了盛开的鲜花,还有一些假山盆景。茶室是两间相通的小屋,通体的木质装饰,更显得古朴典雅,一间供煮茶饮茶用,另一间供客人们休息。茶室的一隅,有一个类似中国的龛台凹进去的空间,里边陈设着字画c条幅c玉石雕刻。 老人招呼他俩坐在她的两旁,将碾成细粉的绿茶放入古色古香的茶具内,用沸水冲泡。按讲究,第一杯茶要敬首席客人,因为赵天星是男宾,所以第一道茶肯定是他享用。赵天星双手从老人手上接过小茶碗,美代子微笑道:“不可立刻饮用,要先举到额头前以示致谢,饮完后同样还要举起茶碗在眼前转一转,欣赏一下茶碗上的图案或墨迹,鉴别一下制造茶碗的字号或年代,要说一番称颂的话。”喝第二道茶时,他已是轻车熟路了。这样的茶道,真是韵味无穷。只是将那茶粉末和着热水一起吞咽,对习惯了中国式饮茶的赵天星来说,还是感到有些别扭。 当最后一缕沁人肺腑的淡淡茶香散去,美代子和赵天星也到了该和老人们话别的时候了。但两位老人热情挽留这对可爱的年轻人,并专为他们准备了一个房间,取来了崭新的被褥。 宽敞整洁的房间里现在就剩他俩了,由于语言的阻碍,赵天星无法知道美代子和老人的对话内容,他只是被动的c像被她牵在手里的一匹乖顺的马。老奶奶刚才临关门的最后一句“晚安”和她那会心的一笑,使他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许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这房间来的。一盏木制的立式台灯照亮了小屋,柔和的灯光洒在这一对有情人的脸上,屋子里弥漫的静谧和温婉使两人忽然都感到有些不自在,有些拘束。美代子已把米黄色的外衣挂在了榻榻米跟前的衣架上,紧身薄纱裙立刻显出了她婀娜的身姿,每一个细小轻微的动作无不显出摄人心魄的妩媚。为了掩饰心中的不安,赵天星随意翻着一本画报却无心细看。美代子侧望着赵天星瘦削的脸颊c棱角分明的嘴角和最能体现他气质的高高的鼻梁,一股羞涩强压着她胸中熊熊燃烧的烈火。 是啊!这是她多日来所企盼的时刻,一个使她意想不到的佳境,她坦然地认为眼前的一切全是上帝的安排。在这个美妙的时刻,她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那么甜蜜,哪怕看上他几眼,听一听他的呼吸,都会使她产生出一连串诗一般的想象,连自己也说不清,灵魂啥时候被这位中国男人所摄取。他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他的坦诚与幽默,谈工作一丝不苟的态度,总之,在他身上体现着男子汉的光辉。但是,她也清楚地知道,他在中国有一个叫淘气的妻子,还为赵天星生了一个叫贝贝的儿子。 美代子没有往下再想,她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上帝,你是我仁慈的父母,女儿的一切就全听您的旨意吧!”她为赵天星端来了一杯热茶,放在他跟前的茶几上,一只手柔情地搭在他的腰间。她没有语言,但他早已听到,春潮般的情愫已在她心海中翻涌。他强装镇定地看着画报,犹豫间也想到遥远的故乡,有一个叫淘气的女人,正向这里期盼地眺望,听见贝贝用悦耳的童音在呼唤“爸爸!我想你,你回来吧!”他甚至皱起了眉头,开始讨厌自己,甚至怀疑自己还是不是男人。自从美丽c聪慧的美代子飘然飞进自己的心房,他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但他只是把她作为一张美丽的图画,当做一束耀眼的鲜花,只有欣赏的份儿。当这些美丽的想象,诗一般的梦幻展现在眼前的时候,他在想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他听着美代子的呼吸,手中的画报已经滑落,顺腿缝掉在地上。美代子此时就在他的身边,他已无法逃避。逃避美代子也就意味着自己的一切努力将化为乌有。他只能感谢上苍对他的眷顾,将美女和远大前程一起送到了自己面前。想到这里,他突然一个侧身,紧紧地搂住了美代子柔软的腰,美代子一声轻呼,就势搂住他的脖颈,他们顷刻拥抱在一起,任凭什么力量也难将两人分开了。他轻轻拉开她绸裙后面的拉链,显露出了她洁白如玉的肌肤,她紧缩在他的怀里,惊慌c迷醉,有几分迷迷蒙蒙的诗情,各种意识交织在一起。 “天星君!”她轻轻唤道。 “嗯!”他也低低应着,用自己的嘴唇去寻她的嘴。 “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儿,我这不是犯罪吧?”美代子小声央求道,“我不想让你离开我,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 赵天星茫然地说:“美代子,你我不可能永远,我不想骗你,我也搞不明白是什么让我们走到了一起。” 美代子松开搂在他脖子上的手,坐直了,将裙子的拉链重新拉好。她琢磨不透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的神情那么古怪,一副很狂野同时又怕受到某种伤害的样子。很快,传来美代子轻微的抽泣声,赵天星忽然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他害怕美代子那双纯净而又迷惑的眼睛,面对这双眼睛,他的心跳会骤然加快,会忘记世间的一切。 他重新将美代子揽入怀中:“宝贝,请不要哭泣,我是有些害怕呀!” 美代子猛转身,委屈地说:“怕?你怕啥?我又不会吃人!” 赵天星用亲吻代替了回答。美代子翻身坐起,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请多多包涵!” 赵天星再次伸出强有力的胳膊:“宝贝,你听我慢慢说嘛!”他搂住她的腰,缓慢地把她拥倒在榻榻米上,随即温柔地俯下身去,轻轻解开拉链,在充满柔情的抚摸下,美代子已经柔若无骨,很快,绸裙褪了下来,一具美若天仙的横陈在榻榻米上。赵天星身上蓄积的能量突然被引燃了,他的心理障碍随着能量的爆发被炸得无影无踪,眼前只剩下这个柔情似水的女人了。 “呀”尖厉的叫声在小木屋里回荡。赵天星先是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冲撞,他背部的肌肉随着越来越剧烈的运动变换着形状,胸前渐渐渗出了汗珠。 “天星君你真噢”美代子娇嗔地喊着,叫着,让赵天星越发欲火中烧。 他们在不间断的狂飙中旋转着,直到美代子缓缓松开环在赵天星背上的手,软绵绵地垂下。 一番狂野过后,赵天星和美代子着躺在榻榻米上,美代子依偎在赵天星的怀里轻声说:“告诉我,新婚之夜你是怎么过的?” 赵天星调皮地乍起一个指头。 美代子摇摇头:“一次?一定是生病了。” “不!”赵天星有力地挥着拳头,轻声说,“是天黑进去,天亮时出来。” 美代子拍了拍他的胸脯:“好厉害哟!” 赵天星吻了一下她的脸蛋:“还真是,宝贝,今后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 美代子腼腆地一笑:“那还不好办,名正言顺地娶我就行了。” 赵天星突然像霜打的秧苗蔫了下来。美代子见状,用手轻拍他的脸说:“我什么都明白,天星君,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赵天星看看美代子,说了句词不达意的话:“欲速则不达,还是顺其自然吧。” 躺在宽敞的榻榻米上,赵天星挣扎在矛盾之中:一方面,有一种强烈的,要趁这满腔激情尽情享受一番一方面,有一种模糊而又确实存在的不安。一会儿,他沉浸在自豪中:他俘虏了这个美丽c自信c柔情似水的日本女人一会儿,他又处在烦恼中,这一竿子插下去容易,拔出来可咋办呀?他不敢往下想,谁知日后会怎样收场。 一阵凉风吹来,美代子着走向窗户,看了一下外面的电闪雷鸣后拉上窗帘,重新走回榻榻米。她的臀部丰满,脸上挂着妩媚的微笑。 在外闯社会以来,赵天星也见过不少漂亮女人,但像美代子这样温柔又刚毅,既有修养又有学识,集女性的自然美与风度c气质c才干于一身的女人却极少见到。他还从来没有从审美的角度去留意美代子,此时此刻他禁不住心里发出感慨:真是条美人鱼! 美代子乖顺地躺在赵天星身边,赵天星屏息片刻,俯下了头,吻她的唇,吻她的面颊,吻她的耳垂,吻她的脖颈。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甚至有了微微的呻吟,这一切再次点燃了赵天星胸中的欲火。他变成了一只矫健的老虎,一切在他眼前都变得渺小了。他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好像要将她揉碎似的。 “天星君,别别这样”美代子小声叫着。 “美代子,谁也阻挡不了我爱你!” 他疯狂地吻着她,她也报以热烈的回应。 美代子忘乎所以地呻吟着,双手搂着他的腰,双腿夹紧了他的臀部,悠扬的呻吟声像一曲美妙而低沉的乐曲,将他俩一次又一次推向幸福的巅峰。 当嘹亮的鸡叫声把他们从恬静的梦境中唤醒时,天色已渐渐泛白,周围一片宁静,群星逐渐隐没在晴朗的天穹后面。 他们告别了老人,走出了篱笆院门,两人紧紧依偎着走在大路上。 当美代子将车驶上宽敞的公路时,无数只谷雀从树林里传出银铃般的歌唱,仿佛在向他们告别。随着车子速度的加快,它们纷纷飞出了树林,组成了一支庞大的队伍在空中振翅飞翔,那银铃般的歌唱也随之变得更加清脆c悦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二章 顾罡韬把旷日持久的夫妻矛盾,比喻成一场拔河赛,双方如果都铆足力气,僵持不下,势必绳索断裂,大家都摔得鼻青脸肿。再三考虑后,他打算主动跟老婆谈一谈,平心静气地解开矛盾,重归于好。 星期六下午。顾罡韬打算给郝唯珺一个惊喜,他赶在晚饭前回到家中,可眼前的情景和他预料的恰恰相反,家里空无一人,环顾室内,茶几上积了一层淡淡的灰尘,屋子里至少有三天没有打扫。曾经那么熟悉而亲切的电视c音响c沙发c落地灯似乎都和以前不同了,带着某种被遗弃的c冷清的味道。 他试着找寻屋子里原有的欢乐,试着回忆那暖融融的气息,试着去想那笑盈盈的声音然而一切的一切,都已渺不可寻。 顾罡韬几乎是粗暴地打开冰箱c橱柜,里面空空如也,连个凉馒头都没有。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思前想后,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齐刷刷地往脑子里钻。他回忆着他们的过去,一切好像一场梦。将来如何相处?日后还能否恩恩爱爱,重新回到那浪漫的如同诗一样的生活中来?眼前的现实像是已经回答了他,爱情已没有了往日的熊熊火焰,只剩下了最后的余烬。他站在阳台上,凝视着楼下,仔细地倾听着隔壁“滋啦滋啦”的炒菜声,一股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他贪婪地吸了一口。 他终于鼓足勇气,拨通了丈母娘家的电话。 “妈,我是罡韬,唯珺在家吗?” “罡子啊,她不在呀!我不是十年前就把女儿托付给你了吗,怎么还反过来向我要人?”说完电话断了。 顾罡韬听完岳母的训斥,身上像浇了盆冷水。 华灯初上,他独自一人立在阳台上大口地吸着烟,默默地看着灯火阑珊的大街。 手上的烟蒂已燃到尽头在这噩梦般的沉思中,他将目光移到了阳台前不远的几棵杨树上,聆听摇曳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嘲笑他的孤单。他把快烧着指头的烟蒂狠狠扔在地上,苦笑一下,换上一件衬衫朝楼下走去。 长长一条街,各种风味食品琳琅满目,在寒冷的天气里,热气腾腾的小吃摊很吸引人。 夜市,卖扯面的老王c卖水煎包的老马c卖馄饨的黑胖子都热情地跟他打着招呼。在他情绪如此恶劣的时候,这些熟悉的声音让他从内心感到宁静。这些日子,他已是这里的熟客了,顾罡韬在一张小桌旁坐下。 从中午到现在还没吃东西,他要了碗油泼棍棍面,让师傅多放点辣椒。又在旁边的摊上要了只猪蹄外加一瓶啤酒。 坐在夜市,慢慢地吃着喝着,往日那种小家庭的温暖c惬意和此时的孤单形成巨大的反差。这一时刻,顾罡韬左思右想,认为自己还是应该回到家里好好表现表现,因为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能重归于好的惟一机会,于是他打算吃完饭给女儿妻子买点礼物。 这时,一位像济公一样打扮的人横在了他面前。“济公”将手里一顶脱了檐的破草帽晃了几下,扯起细嗓子唱开了:“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当唱到女声时,他把鼻子向上一皱,发出酷似女人的声音。他脸上长满了络腮胡,脏兮兮的像个烂拖把,额头和鬓角下的皱纹里藏满了污垢,像锯齿留下的痕迹。只有从他那不停转动的眼珠子,才可以判断这是一个很机敏的乞丐,一副滑稽样引来好多客人好奇的目光。他唱的是流行歌曲,细一听又像是在吼秦腔。当唱到“寂寞的夜晚谁来陪伴我”时,还发出一串串的颤音。每唱完一支歌,他总要用草帽遮掩一下黑乎乎的脸,伴着滑稽相朝大家鞠上一躬,引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纷纷往他那破草帽里扔钱。这个人物的出现,为顾罡韬调整了情绪,他掏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放了进去。乞丐忙点头哈腰不停地祝福道:“谢谢老板!老板定会多福多寿c多子多孙c多多发财!” 有了这段插曲,顾罡韬的心情好了许多,他从这位夜市“歌仙”身上仿佛感悟到了许多东西,他想起姜沟村胡日鬼的一句“名言”:猪往前拱,鸡往后刨,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活法。 顾罡韬在朦胧的夜色中信步而行,发现周围似乎一夜之间长出许多商场和诡异的这“吧”那“吧”,他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来到一处灯火通明的商场。 刚踏上二楼电梯就听到背后有人喊他:“嗨,顾总!”他回过头,吃了一惊,几乎忘记电梯已经到了尽头。 站在他面前的竟是柳茗。她胳膊上搭着一件橘黄色长绒大衣,上身穿一件黑色紧身衣,恰如其分地裹住最具诱惑力的那个部位,底下一袭黑色毛呢裙,两条修长的浮动在短腰皮靴和裙子之间,活脱脱一个蝙蝠侠中的猫女。 顾罡韬做梦也没想到那个斯文的女记者顷刻变成了妖娆的都市夜归人,他吃惊不一时竟无言以对。 柳茗见他一副六神脱窍的样子,笑了起来:“顾总不认得我了?怎么,这样子把你给吓坏了?” 顾罡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回道:“哪里,千面女郎百年一遇,真是三生有幸呀!” “没想到顾总倒挺会奉承人的。”柳茗得意地歪着脑袋,对顾罡韬的赞美掩饰不住心里的喜悦。 “在大记者面前我们只有诚惶诚恐,怎么敢奉承呢?” “到底是生意人,世故圆滑,把人哄得眉开眼笑,荷包里的钞票不知不觉就流进了你们的口袋。”柳茗调侃道。 “柳小姐这是在骂我呢,还是在夸我?真是冤枉好人啊,我办公司也是为社会作贡献嘛!” “顾总也喜欢晚上来购物?购物向来是女性的专利哟!”柳茗转换了话题。 顾罡韬连忙回答:“我很少来,想给孩子买点玩具c衣服什么的,平时也顾不上。你呢,怎么一个人?”顾罡韬说完才觉得这样问有点冒失。 柳茗满不在乎:“一个人不好吗?看不出顾总还是个怜子顾家之人,真难得。” 顾罡韬看她说话时望着远处的柜台,不明白她是跟自己说,还是自言自语。 “顾总今天算找对人了,我可是购物高手哦,要不要我帮你挑选?免收小费。”顾罡韬来不及回答,柳茗已向前走去。 他开始还有些不自然,但看柳茗一副大大方方的样子,心想自己太没出息,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像她这个年龄,又从事记者职业,见的世面要比他一个小老板大得多,自己少见多怪。 柳茗说的没错,她购物的确是一级水平,什么牌子,款式特点,当今的流行趋势,什么样的人适合什么样的品牌都一清二楚。她边走边滔滔不绝地介绍着,顾罡韬只有付账和跟听的份儿,而她则全然以女主人自居,指指这个,点点那个。连服务小姐都误以为他们是夫妻俩,一个劲地夸:“太太眼力真好,现在有钱人很多,可像您太太这样有气质的真是少有。”听的顾罡韬脸一阵阵红。 柳茗指点着给一帆买了一件雪白的公主裙,一块日本最流行的带电子宠物的防水表。 走到女装区时,柳茗突然扭过头问:“顾总,你太太平时喜欢什么品牌的衣服?” 顾罡韬微笑着摇摇头,“她衣服多的都能办服装展,我弄不清都是些啥牌子。” 柳茗继续追问:“顾太太是贤淑c温柔的主妇,还是” 顾罡韬说:“她在银行工作。” 柳茗以为成功的男人背后要么有一个支持他的女人,要么有一个使他受到刻骨铭心伤害的女人。而顾罡韬似乎不属于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 “我给你太太也挑一件吧,保证她一定喜欢。”柳茗自信地说,顾罡韬没有反对。 走到一排包装精致的时装前,柳茗突然“啊”了一声:“这里也会有r,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还以为在日本或上海才能买到呢!” 顾罡韬随口说:“要是喜欢就送给你吧。” 柳茗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说话可算数?” 顾罡韬走近一看,吓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家伙,六千六!柳茗笑起来:“开玩笑呢,看把你吓的。” 顾罡韬的脸一下子白了,觉得自己太没气度,就硬着头皮说:“我说送给你就不反悔。” 柳茗一把拉住他硬往其它地方走:“看不出你还是个犟脾气,要真想送我东西,以后我的节目多,请顾总捧场就行了。”顾罡韬还是不答应。 柳茗只好给自己挑了一个玩具大猩猩。顾罡韬满脸疑惑。 “你喜欢这个,不觉得太恐怖吗?晚上搂着睡觉非做噩梦不可。” “你看它像不像我?”柳茗噘着嘴巴做着鬼脸,顽皮地问。 顾罡韬上下打量,眼前两个小东西似乎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柳茗接着说:“我们真的很像哎!” 顾罡韬扭头看去,玩具架上大多是浅色的动物,只有大猩猩黑糊糊的特别显眼。再看柳茗,一袭黑衣,恰如其分地衬托出凹凸有致的身材,不由得笑了。 临出商场门,他们又给郝唯珺选了几样护肤用品。是柳茗坚持要买的,她甚至还要自己出钱,被顾罡韬挡住了。 分手的时候,在幽幽的街灯下,顾罡韬发现柳茗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三章 半年过去,赵天星的电器厂开始名声大噪。 都说这小子能折腾,仅仅去了一趟日本,就鬼使神差地结识了一位大老板,还把人家带到西安来治病,居然还治好了,真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至于有关此事发生发展的经过,赵天星在其中受了多大的煎熬,自然没人知道,就连淘气也都是一头雾水。 前两年,淘气因为天星和闻晓的事没少怄气,只是在那个女人离去后,看着多年夫妻的情分她才原谅了丈夫。淘气甚至把天星以往的犯浑看作是一个顽皮的孩子所做的一场恶作剧。 在“福寿袋”美梦破灭,天星面临灭顶之灾的一年里,淘气凭着自己微薄的工资补贴家用。她对丈夫没有太高的奢望,只要他安安稳稳待在自己身边就心满意足了。 随着公司的倒闭和闻晓的离去,天星也真正反省了自己。他不止一次地发出深深的感叹:看来还是结发妻子可靠啊,不管你穷还是富,是民还是官,她都能和你同甘苦共患难。那些日子里,每当他晃悠一天回到家中,看到忙里忙外的妻子总有种愧疚感,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成功,成功之后无论如何都不能亏待了妻子。 如今他成功了,而且是巨大的成功,但是鬼使神差,他又不能不面对背叛妻子的窘境。虽说赵天星结识了美代子,并且再次犯浑,但他从没想过日后会跟这个日本女人白头到老做夫妻,他只是把这看做实现梦想的桥梁,眼下,他要把自己的事业搞起来,让妻子儿子在人面前能直起腰来说话。 赵天星将他跟日本樱花电器签的合同拿给淘气看,淘气激动得扑到丈夫怀里,这些日子,她眼里的丈夫就像牛肉干越嚼越有味道。 拿到这份非同一般的合同,赵天星底气十足地找到顾罡韬。顾罡韬不仅帮他出谋划策,还利用他的人际关系给他介绍了一家资金雄厚的担保单位,虽然费时一个月,三百万元总算落到了赵天星的户头上。他借着这股强劲的东风,拆掉旧厂房,并按照日方提供的图纸,大兴土木。 由于资金到位,工程进展神速,厂房主体部分三个月就竣工了,只等着日方的设备安装。 赵天星忙得不亦乐乎。这天中午,下起了雨,吃过午饭,他靠在椅子上打盹儿,看到门房老头送来一封信,定睛一看,是来自日本的特快信件。赵天星小心抽出信笺,眼前一亮: 亲爱的天星君: 你知道我此刻是多么想念你吗?你走后,我就开始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境地,每天不听一听你的声音,看一看你的照片,就很难入睡。我甚至怀疑你对我是否施用了魔法。也可能是因为我从不怀疑你对我的爱是发自肺腑的,为此,请你不必过多地考虑那些不该考虑的琐事,更不必为我们身处不同国家c不同民族而苦恼,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爱情是不分国界c不分民族的。我们不应该把视角只投在眼前的困难上,更应该看到美好的明天。 尽管我在时到过世界好多国家,但是,我为能认识你这位优秀的中国男人而深感欣慰。愿上帝赐福于你! 对于我的情绪请你放心,我还是主张把事情谈清楚,因为我未来的全部行动都将取决于你在这方面的最后答复。 我非常清楚,你有一个温馨c幸福的家庭,有你可爱聪慧的贝贝,贤惠又美丽的太太淘气。这个名字简直太俏皮c太独特,太让我嫉妒了。 亲爱的天星君,自从你离开大阪,我总感觉我们的这首爱恋的浪漫诗会变得黯淡,确切地说,是变得苍白了。但这无关紧要,我相信我的福气,因为它要求我在考虑爱情的抉择时把自己放在首要的位置。请你听听我想说的话,并请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那个爱你的异国姑娘,是否能为你带来幸福,还是只能给你事业上的帮助,或是更多增添痛苦和悲伤?近日来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以至寝食难安,我不知道在我和她之间你选择哪一个? 有一种解决我们感情的方法,可供你考虑。你如果确实爱你的妻子,暂时无法做出选择的话,我可以从现在起对你和她的事毫不过问,你们可以按照你们中国人的想法去生活,同样,她也不过问我们。但我希望,不管我们在什么地方c在什么时候相遇,我们的精神都能达到尽善尽美的境界。我深信,当我们以崇高的爱情相依托时,一切就会变得更完美,远离烦恼,接近自然。 亲爱的天星君,在那天的相爱之后,我不得不回到尘世中来。我是一只可怜的鸟儿尽管我有美丽的羽毛,但无法共筑我们的爱巢。当天使的召唤让我们相爱时,她的呼唤又把你拽回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尽管我也常常劝自己,生在富庶的国度,长在亿万大亨的家族中,有被人羡慕的地位,或许我本不应该为感情所左右,然而在我内心深处不时还隐隐燃烧着一堆自私的火。我曾祈祷神灵能赐给我力量,让我摆脱一切有可能使我和你分开的因素。 已是子夜时分,安静的晚风中有树叶飘落的声音,这使我的头脑清醒。而你的影子也随着窗帘的飘动而浮现在我的榻前 永远属于你的美代子 于大阪 信纸从赵天星手里落到桌面上,他呆呆地站在那儿,好半天大脑一片空白,然后抬头凝视着远处的天际。这封信中所表明的一切,并没有让他感到意外,但却震撼着他的心灵,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他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却让你无可逃避。 两个月之后,当美代子在电话那头说要来西安看一看工程进展情况,并且顺便拜会嫂子时,赵天星明白纸再也包不住火了。“坦白”的后果,是淘气坚决要求离婚,贝贝由她自己带,至于赵天星,爱上哪儿上哪儿去,她已经彻底看透了他的虚伪。 赵天星先是大谈事业与爱情的关系,他试图让淘气相信,那个日本女人只是他事业上的阶梯c垫脚石。但淘气只一句话就把他噎了回去:“既然你的事业最终要依靠一个又一个女人,那么我在你眼里还有什么意义?” 用“事业”,用“为了这个家,为了你和贝贝”不能让淘气谅解,赵天星索性跪在淘气面前,用力扇自己耳光,骂自己狼心狗肺c畜生。他做这一切也并非全然出于演戏,他知道淘气对他来说有多么珍贵,但是他又不能抑制自己对于诱惑的追求,百万富翁的光环,还有美代子那如丝般光滑的肌肤。 赵天星凝视着淘气,无限压抑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你我从相爱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被你支配着。我也说过,这辈子我就爱你一个人,现在,是我背叛了爱情。你可怜可怜我吧,我也是身不由己,只希望你能好好照顾自己,这样我心里还能好受些。”他又露出那种讨好的笑容。 淘气心如刀割,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她想让自己保持平静,可嘴唇却控制不住地在颤抖。她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不要再演戏了,人生的路还长着呢,我希望听到你的好消息。” 看到淘气并不在婚姻问题上纠缠,赵天星既感到失落,又感到一丝欣慰,他看了看手表,表情凄然地说:“时候不早了,我想心平气和地跟你商量一下儿子的事。” 听见这话,淘气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挺直了身子说:“赵天星,你听好了,咱俩的事,啥都好商量儿子的事,一点儿余地都没有。你要敢胡来,我就死给你看!” 赵天星凝视着淘气,一下子蔫了:“那,那你不要钱,你和儿子日后咋办?” 淘气满脸绯红,鼻翼由于激动而张大。一条深深的皱纹从紧咬的嘴唇气势汹汹地向下巴伸展过去,她死死盯着他,眼睛里的那股可怕的光芒,已变成了无法遏止的怒火。 “你活得太累,就别再为我和儿子担忧了。放心吧,我会活出个人样让你瞧的。”她扬起头,倔强地说,“我虽然下岗了,可厂里并没有说一点儿不管。我还不老,还可以摆地摊卖针织品,我俩不会饿死的!” 赵天星闭上眼睛,额角渗出细细的汗珠,脸色紫红紫红的,不停地抽着烟,在死一般的沉默中煎熬着。沉默了一会儿,他只好穿上衣服向门外走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用沉痛的声音说:“记着,可是你把我逼走的!” 砰地一声,他用力带上了房门。 这个曾给予他温暖的家庭,从此以后,他再也进不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四章 回到家,屋里静寂一片。顾罡韬多么希望郝唯珺像往常那样,从某个房间的门后突然跳出来,捂着他的双眼,让他猜自己是谁,继而趴在自己的背上,让他背着在客厅里学“猪八戒背媳妇”。那时,她的笑声多么悦耳欢畅啊!但此刻,这屋里没有一点儿声响。顾罡韬拨打她的手机,里面传出的依然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的声音。在工作场所与应酬中的那种喧嚣与此刻无人关心问候的落寞形成的反差,使顾罡韬有一种被分裂的错觉。看着那一堆专为她买的生日礼物,一阵烦乱涌上心头。顾罡韬闷着头,掐灭那一直燃烧的烟蒂,走出了家门。楼下的夜市依旧红火,顾罡韬信步而行,看看油泼面,不想吃,看看馄饨,也没有胃口,走着走着,不远处传来女人的叫卖声,听声音有些耳熟,这使他放慢了脚步,循声而去。 在夜市的一角,顾罡韬看到路灯下站着一位挺着胸脯叫卖的妇女,她身边的小男孩拿着一条红色的针织内裤,摇摆着招示行人。 他向前又走了几步,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脚底像生了根似的迈不开步子。他认出她了,这叫卖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淘气和她的儿子贝贝! 顾罡韬眯起眼睛,屏住呼吸看了一会儿,忽觉喉管有胀痛的感觉。他万万没有想到,整天办企业c携小蜜c出国考察参观的赵天星,竟让自己的妻儿过着这般凄惨的日子。望着可怜巴巴的淘气母子,他真想立刻跑过去把她拉走,可是沉重的脚步怎么也迈不动。他不想把自己的成功突然展示在她的面前,那样会使她难堪。想到这儿,他绕过人群,快步朝公司走去。 他站在办公室的阳台上,叼了支烟,急促地踱着步子,刺人心肺的叫卖声仿佛还在他的耳际回响。思考片刻,顾罡韬抓起电话,拨通了赵小杰的传呼机,留言道:“请你速来公司,有急事。”赵小杰不愧是当过军人,一会儿工夫就赶到了办公室。 “顾总,您找我有急事?” 顾罡韬没有吱声,径直拉他走到阳台上,手指着下面的夜市说:“兄弟,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请你来帮我做事。你看见从这儿数的第三个电杆了吧?”赵小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眯起眼,疑惑地点点头。 “下面站着一个叫卖针织品的妇女,你就说给单位买劳保用品,把她所有的东西全买下来。”他脸上显出严肃的表情。 赵小杰苦笑道:“老板,买那玩意儿干吗?” “叫你买你就去,记住,人家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不许还价!”赵小杰是军人出身,服从命令已成习惯。并且他早已从哥哥那儿领教过顾罡韬的脾气,所以二话没说,接过钞票转身便走。 赵小杰再回来,就把沉甸甸两只大蛇皮袋子扛回了办公室。顾罡韬帮他放下袋子,像做成一笔大生意,满脸堆笑地问:“喂,兄弟,那女的一定很满意,他们娘儿俩走了吗?” “能不满意嘛,嘴里谢谢说个不停。她还掏出计算器要给我打折呢,我一激动差点儿说我们老板不许还价。” “还算你聪明。她还说啥了?” “她还手舞足蹈地对儿子说:咱今天站的这块地方风水好,明天早点来!” “兄弟,明天想把你的工作暂时调整一下。” “为什么?”赵小杰睁大着眼睛。 “不要再问为什么。”顾罡韬收回笑容,“从明天起,你上午休息,下午来上班,晚上不要回家,任务就是继续采购她的东西,直到她不摆摊为止。”顾罡韬说得很认真,更让赵小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板,公司这些天忙得要死,买一堆这玩意儿让老鼠生崽啊?您一定要买的话,康复路上多的是。” “叫你别问你就别问,只管照办就是。”顾罡韬显然有些激动了。 “老板,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买这些东西干吗?”赵小杰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走了。 淘气是何等聪明之人,昨天夜市上遇到一位慷慨解囊的购物者,激动得一夜没睡好觉。当第二天同一个男人再次拎着两个蛇皮袋子离去的时候,她决定探个究竟。 她悄悄尾随着,踮着脚尖,尾随着那个男人进了院子,跟着他上了三楼,像猫一样盯着他走进房间。淘气紧随其后立在门口,猫着腰,捂着“砰砰”直跳的胸口,贴着虚掩的门向里面望去。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背影。片刻后,里面传出了说话声:“老板!这玩意儿实在不能再买了,过不了几天,老鼠真的要在里面生崽啦!”她听得出,是那位好心人的声音。 “兄弟啊,你咋就不开窍呢?也难为你这个大营长了,被我指挥着跑上跑下,买回来一堆没用处的东西。”顾罡韬把晾好的茶递到赵小杰手上,表情严肃地说,“我原来是不打算给你说这些的,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我和你哥从小学到中学,又一起到农村插队,在一口锅里搅勺把儿的同学,一个非同一般的同学呀!你看看她现在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顾总,我明白了。”赵小杰小心翼翼地回应着。 “在我人生最痛苦的时候,她照料我,抚慰我,陪伴我。如今,她下岗了,我那位可恶的男同学,她的丈夫,那个混账王八蛋!”说着,顾罡韬在班台上重重地擂了一拳。赵小杰抬头刚要接话,突然愣住了。办公室的门被猛然推开,进来的正是那位卖针织品的女人。 淘气喊了一声“罡子”,冲上去一把抓住顾罡韬的手。 顾罡韬扶着淘气的肩膀,仔细端详着:“嗯,怎么弃工经商了?” 淘气破涕为笑,伸手在他胸前捣了一下:“我就觉着怪怪的,真没想到是你!” 顾罡韬用当知青说话时惯用的那种秘密语调悄悄地说:“乡党见乡党,两眼泪汪汪,好了好了,别哭。” 淘气回敬说:“真没想到,我又栽到你手上了。” 这句话把顾罡韬逗笑了:“咱们谁跟谁呀,快坐快坐。” 淘气也笑了:“你不应该当老板。” “为什么?” “你应该当导演。”说完,她看看站在一旁偷着乐的赵小杰。 顾罡韬想找几句温暖的话来安慰淘气,但又找不出合适的言语,只是傻傻地笑着说:“缘分依旧,缘分依旧。” 他们四目相视,谁都不知道怎样找出新的话题。淘气沉默着,一绺黑发从耳边垂下来拂在面颊,她轻咬着下唇,眉头锁得更紧了,好半天才甩甩头,望望顾罡韬,又望望放在墙拐角的蛇皮袋子,千言万语终于化作一阵催人心肺的哭泣。顾罡韬不停地摇头,一直没有吱声。面对这挡都挡不住的c本不该如此但却偏偏如此的结局,望着被爱情欺骗了的淘气,他能说些什么呢?他心中油然升起的是对老同学的爱怜之情。他打量着淘气,那两道挺秀而浓密的眉毛微锁着,长睫毛半掩着那对平时充满灵性而现在充满困惑的眼睛,他从洗漱间里拿出一条冒着热气的毛巾递给她。 淘气情绪稍稍有了缓和,她朝顾罡韬轻轻一笑。 顾罡韬无言,眼前的淘气和二十多年前的淘气重叠在一起,令他神思恍惚。 刚刚擦去泪痕的淘气,脸颊又浮出了几分昔日的妩媚,只是脸蛋不再红润,眼角多了一些细细的鱼尾纹。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羽绒衣,普通得就像一棵草,但她优美的身材,朴素率真的举止,又别具一番成熟女性的美丽。 淘气向他诉说了离婚的前前后后,感慨道:“恋人的世界总是阴差阳错,事与愿违我后悔在农村干下的这桩天大的傻事,真的!说不完的傻话,做不完的傻梦!我甚至无暇顾及周围的白眼,无暇顾及你和浩楠对我和他恋爱的看法。” “自从他走出厂门,自己当了老板,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十天半月不回一趟家,一回来就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说我只知道油盐酱醋,都快变成农民了。他办的厂从来就不让我去,怕我丢他脸,甚至说我影响企业形象。后来我才知道他在公司养了个小蜜!” “厂子倒闭了,他老实了一阵子,回家的次数才多了。这几年,他没拿一分钱补贴过家里的吃穿用,全靠我那点工资。前一阵,我们厂连工资都开不了了,发了一堆产品来顶工资。” 顾罡韬用手撑着下巴,轻轻地说:“淘气,你说的这些,我也听到过,一直想找你谈谈,但情绪太乱,事情也多,始终没有机会。总之一句话,我时常还惦记着你。你聪明c热情,真诚。他赵天星要怎么翻腾随他去吧,只希望你珍惜自己,好人终有好报,你要记着我的话!”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你慢慢就会发现,世界很大,生活的路很长很宽,有一个赵天星让你心痛,会有更多的朋友让你快乐。淘气,振作起来吧!” 淘气沮丧地说:“这年头儿,谁会拿咱下岗工人当回事?连贝贝的班主任都把班里的学生家长分类了,当官的是一类,有钱的是二类,普通市民c工人是第三类,家访的重点都放在前两类。老师听说我和他爸爸离异了,我在街上摆摊卖针织品,连我们家一次也没来过。原来我看报纸,不理解啥叫弱势群体,这下我才明白了,过去我们响当当的工人如今被划成弱势群体了。” 顾罡韬也看了不少书,正在思考一些问题,今天晚上碰见淘气,把他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 “淘气啊,你不觉得一个社会的大部分成员都趋同于一种生活方式,这不太正常吗?就说孩子的家长,整天背着气管子给孩子打气,要好好,要上名牌大学,要出国,要进官场,最不行也要混个白领,没一个人叫娃当普通劳动者。连劳动者自己都鄙视自己,认为蓝领是没出息的代名词,这正常吗?地球上有六十亿人,应该各有各的活法,不能不顾一切都往一座楼里钻啊!” 淘气坐直了身子,表情严肃地说:“说的是这个理。不过,我在这些问题上想得没你那么深。远的不说,你当年丢下铁饭碗下海,就叫我打心里敬佩,你在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这应该算是一种境界了。” 顾罡韬说:“我的行为在大多数人眼里可能不被理解,甚至有人说我这是瞎胡闹,可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要有创造力,这不在于你读了多少书,学历有多高。就算是博士,缺乏创造力也仍然是个满腹经纶的庸才。而一个富有创造力的人,可以把平庸的生活变得色彩斑斓。”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让你见笑了,跟赵天星这十几年,整天听到的就是钱c钱c钱,到如今,混到这份上,还不如人家大孬呢!” 顾罡韬说:“他和我们一样,都是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小人物,不同的是,他有能力化解痛苦,就像俗话说的那样,没心没肺,浑浑噩噩地过着他的日子。真的,那种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而且总是沉浸在自己制造的神话里。我想,这几年是大孬这大半生中最辉煌的时候了,他有了自己的房子,娶了老婆生了两个虎仔,心里多滋润呀!” “你觉得大孬活得很幸福?”淘气问。 “至少没有我们这种沉重感,他的思维简单明了,却接近生活中最本质的东西。其实绝大部分贩夫走卒都是这样。他们对什么主义c理论都没有概念,甚至连想都懒得去想。他们只希望过安定的日子,能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平平淡淡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又平平淡淡地离开这个世界。政治家们要做的,是尽量少折腾他们。” 淘气惊讶地问:“你不会把我跟大孬划等号吧?” 顾罡韬哈哈大笑:“咋可能呢?你聪明善良,人缘又好,我就不信你活不出个人样来。” 淘气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地盯在顾罡韬的脸上。他诚恳的语气使她心酸,这心酸中又融入了一股力量,一种热流。她脸上的表情渐渐活泼和开朗起来,她说:“就是和大孬一样又咋样?靠自己的劳动创造生活,靠自己的双手吃饭,没啥丢人的。” “是的,这样想就好。这样吧,老同学,二十年前咱同吃一锅饭,现在咱们还一起吃。”顾罡韬激动地站了起来,“从明天起,你就来我这儿,还和当年一样,当我的后勤部长,咋样?” “不行不行!罡子,你下海也没几年,我不能拖累你。这么多年了,你没忘老同学我已经很知足了。” “你看你,又跟我贫嘴。”顾罡韬沉下脸,“在我痛不欲生c捶胸顿足的日子里,在咱们那小土屋里,你为我摊过多少次煎饼,端过多少次洗脸水,洗过多少次衣服”他用手在太阳穴上点了一下,“这里全记着呢,也该知恩图报了。就这样定了,从明天起,你仍然是我的后勤部长!” 淘气再次抽抽噎噎地哭起来,顾罡韬的这番话像春雨渗进龟裂的土地,在她的心头奏响了宛若泉水叮咚的生命之歌。她终于抬起头声音颤抖地说:“罡子,你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只要你不怕我给你添乱,那我就试试吧!” 顾罡韬温和地催促道:“好了,天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淘气坐在车内,顾罡韬坐在副驾驶座。司机是一个虎背熊腰的小伙子,顾罡韬侧过身子问淘气:“你认识他吗?” 淘气只能看到他的侧影,摇摇头说:“不认识。” 顾罡韬说:“他叫垫窝狗,姜沟村我师傅的碎公子,你都忘了?” 淘气惊讶地说:“是吗?真没想到!你咋能把他请来给你开车?” “有啥不可能,他老爹当年教我赶大车,我教他儿子开汽车有啥稀奇?” 淘气点点头:“是呀,是呀。”她问垫窝狗,“你父亲身体还好吧?兄弟几个都成家了吧?” “成了,没一个打光棍的。”垫窝狗兴奋地说,“现在的姜沟不是那时的姜沟了!现在农民不愁吃不愁穿,田里的那点农活没啥干的,都机械化了。割麦两个小时全搞定,种五亩地一个下午就结束了,所以大部分年轻人都进城打工来了。我运气好,有俺罡子叔,现在开着这么帅气的车,感觉好得很!” 淘气笑着说:“看这小伙子,出息多了,嘴又甜,真是罡子教出来的好徒弟!” 顾罡韬也笑着打趣说:“垫窝狗,平时见你没这么多话嘛,今儿咋还贫嘴得很?” “平时对你的感谢没机会说,今儿见到俺姨,话攒到这儿咧。其实也是我的心里话。姨你以后有事用车尽管说,保证随叫随到!” “不要姨长姨短的,以后在单位叫她陶部长。她以前在姜沟村的时候就是部长级别,现在是官复原职。” “噢,明白了。陶部长!” 淘气一听乐了:“哎呀,罡子,你就会拿我开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五章 顾罡韬经过周密考虑,决定扩大雕塑加工厂的规模。原因很简单,他突然发现曾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同学当中,需要帮助的人太多了。自从淘气来到公司以后,她和当年一起插队的那些老知青接上了关系,经过淘气联络,由顾罡韬做东,大家热热闹闹搞了一次聚会。当年在姜沟插队的七十多名知青,一下子来了五十多个。老知青们返城以后很少来往,因为生活的担子都很重,多年来各忙各的,这次见面,彼此发现这些当年的伙伴已经和记忆中的人相差甚远,不论言谈举止还是相貌,大都面目全非。 插队时的陈永刚胆小怕事,唯唯诺诺,如今说话不带把儿不张口,举止粗俗,刚喝了几口酒就脱成了光脊背,肆无忌惮地跟人划拳,他还极力讽刺顾罡韬,说他钱挣得再多都白搭,最终都要到三兆冒了青烟。顾罡韬也不和他争执,打着哈哈只管喝酒。 魏兴民则恰恰相反,插队的时候身高体壮,在队里总是拿最高工分,前几年夫妻双双下岗,两口子加起来一个月只发四百块钱生活费。如今的魏兴民浑身是病,高血压c糖尿病c关节炎,整个显得萎靡不振,酒也不敢喝,只是默默地坐在一旁听大家高谈阔论。 大孬三两酒下肚,按惯例已经进入亢奋状态,眨着红红的小眼睛大发感慨:“没钱的时候养猪,有钱的时候养狗没钱的时候在家里吃野菜,有钱的时候在酒店里吃野菜没钱的时候在马路上骑自行车,有钱的时候在房子里骑自行车没钱的时候想结婚,有钱的时候想离婚没钱的时候老婆兼秘书,有钱的时候秘书兼老婆没钱的时候假装有钱,有钱的时候假装没钱。人啊,都不讲实话,说股票是毒品都在玩,说金钱是罪恶都在捞,说美女是祸水都想要,说高处不胜寒都在攀,说烟酒伤身体都不戒,说天堂最美好都不去。当今社会,穷吃肉,富吃虾,领导干部吃王八,男想高,女想瘦,狗穿衣裳人露肉!” 陈永刚在一边吼道:“你狗日的像个教授!” 大孬摆摆手,洋洋得意道:“过奖,过奖,本人也是凡胎肉身,喝多了也犯迷瞪,睡觉也咬牙放屁,要说我像教授,也是走南闯北见识多了点儿。” 赵小杰只负责点菜和埋单,跟这帮知青没啥共同语言,喝了一会儿酒,在外面转了一圈又坐回椅子上,心里琢磨着,这个齐浩楠不简单,都是市级领导了,竟然和这帮来自底层社会c生活过得窝窝囊囊的人也能谈笑风生。还有他那位夫人,看起来挺清高的,也能跟一帮下岗的老娘们儿凑在一起唧唧喳喳。 赵小杰再次将目光投向喝得面红耳赤的知青,看来这些人真的很潦倒,他们个个胃口大得惊人,每一个盘子都吃到见底,喝光了八瓶西凤和十几箱啤酒也没显出醉意。赵小杰心里嘀咕,公司用这帮人,合适吗?扭头看看顾罡韬,发现老板谈兴正浓,似乎眼前聚集的这帮人是一群风华正茂的青年才俊。 齐浩楠在一旁提醒顾罡韬:“把你的打算和大伙说说吧,趁他们现在还清醒,再过一会儿恐怕就都差不多了。” 顾罡韬其实并未忘记正经事,他是在观察火候,听见齐浩楠提醒,便站起来拍拍手,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大家静一静,静一静,今天请各位老同学光临,可不是白吃白喝的,我顾罡韬有事求大家。最近我公司事情太多,不知道各位肯不肯给顾某人帮忙。光这样说大家可能还不清楚,具体情况是,我现有的厂子一次只能接纳一个十几吨重的金属雕像,要是同时接纳两到三个,就吃不消了,因此我要扩建场地,扩大生产,需要的人手也多,不知各位弟兄能不能来帮忙?” 喧闹中的老知青们顿时都愣住了,自从听说淘气在顾罡韬手下工作以后,大家都有些动心,但他们也明白,现在这个公司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人,所以今天谁也没想到顾罡韬会主动提出这件事,因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反倒沉默了。 顾罡韬见状高声解释道:“大家一听搞雕像可能心里没底,其实这玩意儿说精密也精密,说粗糙也粗糙,搭个架子,往上面糊泥巴,下面才是雕塑家的事。雕好之后,用一袋袋石膏粉和成浆裹住它,然后照着模子量体裁衣下料,整个过程,电焊工c木工c钳工c架子工c起吊工c采购员等等,都能派上用场。” 老知青们大笑起来,气氛马上活跃了。 一直与同学们交谈着的齐浩楠站了起来,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他说:“同学们,相隔二十多年再相逢,这已是人生途中的一大欣慰了。看看我们自己,当初雄心勃勃的知青,成了现在非常务实的一代人,这本身就是人生的实况。现在,有的同学日子过得好一点,有的同学日子过得差一点。但我相信我们在座的每一位都曾经努力过,拼搏过。刚才罡子说了,老知青之间这种纯粹的友谊令所有人羡慕,所以大家也不要生分,有啥想法就相互交流交流,沟通沟通。今日重逢,我的心情更是复杂” 辛弦也笑道:“是啊,二十多个春去冬来,我们再也不青春年少了,这些年来,我一直搞文字工作,也帮不了大家。今天有幸参加大家的聚会,的确是感慨万千。这么些年,顾罡韬风风雨雨走到今天也的确不容易,他提出要大伙儿帮忙,其实谁不明白,他是想拉大伙一把,难得他还想着当年的朋友们。” 陈永刚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老班长你别说了,谁心里没杆秤?他是真心想让大伙过上好日子。我这人没啥本事,在工厂是个仓库保管员,我表个态,今后在一起干,我吃住都在仓库,要是丢一颗钉子,我他妈的就不姓陈!” 大伙儿又是一阵哄笑。 顾罡韬见魏兴民一直坐在一旁默默无语,便指着他说:“魏大个,你也表个态嘛,肯不肯给兄弟帮忙?” 魏兴民听顾罡韬喊他的名字,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嗫嚅道:“我怕不行,我有病呢。” “你有啥病?你的病我都清楚,你干不了体力活,看大门总可以吧!你要是没有意见,咱现在就说定了。” 众人的目光一起投向魏兴民,随即鼓起掌来。魏兴民愣了一会儿,突然双手掩面嚎啕大哭。 又喝了一会儿酒,齐浩楠站起来说:“在咱们知青里,不光顾罡韬这里在扩大生产需要人,我知道咱同学中还有一位大人物,人家现在是中外合资企业呢。赵天星,你咋不表个态?看你那里有啥岗位适合咱这些老知青的?” 赵天星失急慌忙站起来,尽量沉着地说:“我那里是高科技的电子产品。咱这儿在座的这些哥们儿姐们儿,还是顾总那里比较适合。我说的是真话。” 淘气不拿正眼看赵天星,只在底下悄悄嘟囔道:“哼,你还有真话?” 其他几个人听了也泄气地说:“人家是跟日本人合作,玩的是高科技,咱弄不了。看个大门c自行车棚还行。” 陈永刚握住顾罡韬的手,眼睛却瞅着齐浩楠说:“不瞒你说,我今天连来参加聚会的勇气都没有,快五张把的人了,如今混得这样。但是我实在想见见你们,我忘不了当年在姜沟插队的情景。想起来就像昨天的事,罡子,你还是原来的罡子,一点儿都没变。你在的时候,咱们知青多威风,陈长太克扣我们的安家费,你一声喝到底,弄得陈长太像斗败的公鸡。如今这个社会,像你这样的真是太少了。来的时候我对媳妇说,像顾罡韬这号人还真少见。罡子,哥们儿没有喝高,说的全是真心话。” 顾罡韬说:“伙计们又走在一起,就是缘分,众人拾柴火焰高,干好了大家都会奔小康嘛!万一弄塌火了,我还带着哥们儿回姜沟去,包它几千亩果园。哥们儿我能说起话吧?姜沟人能用上黄河水,还有我顾罡韬的功劳呢!” 话音未落,下面掌声呼啸声已经响成一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六章 夫妻冷战持续了一个多月,丝毫没有结束的迹象。顾罡韬简直无法相信,一向文静c端庄的郝唯珺,过去上下班回家从不拐弯的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竟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逍遥派了。她对参加市上的交谊舞大赛十分积极,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每每想起这些,都令顾罡韬百思不得其解。现在,他该如何面对?他像一个漂荡在茫茫大海中的小舟,根本不知道方向在哪里。 这天是郝唯珺的三十八岁生日,下午,顾罡韬早早离开办公室,到鲜花店买了一只漂亮的花篮,订做了一个大蛋糕,还从蛋糕师手中接过奶油,亲自在上面写上“祝爱妻生日快乐,青春永驻”的字样。 顾罡韬提着礼物走进了家属楼,听见悠扬的钢琴声,那份熟悉和温馨,使他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是梁祝。那富有弹性的节奏,轻盈抒情的旋律恰好应了他此时的心情。他边走边哼,心中所有的不快被一股脑地赶走了。 一口气上到五楼,轻轻叩了三下门,钢琴声戛然而止,他听出了郝唯珺的脚步声,可房门却迟迟未开,他知道她有个习惯动作,开门前先透透“猫眼”。他想逗逗她,用指头盖住了猫眼。恶作剧被识破了,门不但没开,而且脚步声越来越远了。他只好耐着性子叫开了:“唯珺,是我,开门。” 里面传来了她不高不低的声音:“先生,你敲错门了吧?这里是住家户,不是招待所。” 顾罡韬嘻嘻一笑道:“快开门呀,别闹了!” 片刻,屋里传出了激昂的黄河颂,她借这首曲子发泄自己的激愤。 顾罡韬听懂了,抬高嗓门喊开了:“黄河在怒吼,中华民族在怒吼,你不会对你的老公怒吼吧!唯珺,今天是你的生日呀!” 门终于打开了。 “爸爸!”开门的是女儿一帆。 “哎,我的宝贝,真乖,比你妈妈乖多了。”说罢,他瞅了一眼郝唯珺的背影。 一帆搂着他的脖子,望了望还在弹琴的妈妈,噘起小嘴在爸爸脸上吻了一下。 “妈妈,别弹琴了,你看爸爸给你买了蛋糕,还有花呢。”一帆的话果然灵验,郝唯珺盖上了琴盖,顾罡韬微笑着走过去。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祝老婆生日快乐!” 郝唯珺从琴凳上拧身站起,道:“我还能快乐?顾罡韬啊顾罡韬,谁变坏,我都能想通,就是想不通你!没想到你顾罡韬也会变。你忙东忙西,没想到还忙出成绩了。” 听见这话,顾罡韬连清了三次嗓子,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视线碰上了郝唯珺那双目光敏锐的眼睛,似乎看穿了他,他不由得收敛了笑容,点了一支烟。 “我说你呀,哪儿痒你就往哪儿挠,不要一会儿城门楼子,一会儿屁股上的瘊子让人费解。” “费解?你才当了几天老板,也赶起时髦来了。”她用拇指和中指捏着小小的松子,高高地翘起小手指头,以一种很优雅的舞姿手势将松子仁送到两颗门牙中间,漫不经心地挖苦道,“竟敢在商店和摩登女郎挽着胳膊招摇过市,行啊你!” 顾罡韬怕影响女儿,便压低了嗓门:“这事情我承认有,可你总得听听原委吧。” “好啊!”她更加愤怒了,“你不愧是个男子汉,敢做敢当,那好,今天咱把话说清楚,你必须得给我表个态。” “好!好!这不,我回来就是给你表态的嘛!” 郝唯珺心里揣摸着,难怪他一副洒洒脱脱的样子,原来早已做好了准备。唉!男人啊男人,真是男人有钱就变坏。 顾罡韬已多日不见女儿了,怕给女儿心里蒙上阴影,便来到一帆的小屋。没想到一帆早已哭成泪人了。看到爸爸进屋,一头扑在了他怀里,哽咽道:“哼!你俩说的话我全听见了,告诉你们,我可不要后妈,也不要后爸!”孩子的一句话,像钢针刺在他的心上。 他心疼地搂紧了一帆,用手抚摸着她的一对羊角辫:“一帆呀,爸爸跟妈妈是说着玩的。那是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爸爸和妈妈永远是爱你的。” 一帆认真地“哼”了一下,点了下头。 “这就好了,我女儿真乖,天不早了,抓紧洗澡睡觉,从今以后呀,爸爸天天回来陪你好吗?” 过了很久,一帆终于乖乖地睡着了。 再次面对郝唯珺,顾罡韬心里明白,自己对眼前的局面是有责任的,但也不至于像郝唯珺想象的那么严重。而且他和柳茗的事完全能说清楚。想到这儿,他走到郝唯珺跟前,把她揽在了怀里。郝唯珺原想他可能要谈如何分手的事,却没想到会是这样,她被他的举动搞得不知所措,身体突然变得有些僵硬,任由他亲吻。她怎能抗拒得了这样一个曾经深爱过的男人呢?他的吻越来越热烈,几乎令她窒息。虽然有许多疙瘩还没解开,心里的阻碍没有排除,她还是怀着强烈的本能和,把自己的爱献给了他,正像大地永远渴望着丰足的雨水和温暖的阳光一样。不过,她的内心不再拜倒在他的脚下了,她不再纵情于过去一度使她欲仙欲死的那种狂喜了。时,她的思想竟然无法集中,她想起了他俩的第一次,想起了那位时髦女郎,还有一个男人的影子也浮现了。她甚至这样想:如果他今天的亲热是爱情的“最后的晚餐”,我该怎么办?她搂着他的腰,像是一个溺水者抱住一截木头,欣喜中掺杂着凄楚和茫然。 激情退去,他和她并肩躺着。顾罡韬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两口,皱起眉头说道:“你这些天的表现有些奇怪。” “也可以这么说吧。”她答道。 两人对视良久,顾罡韬无奈地直言了:“你和那位长发先生不会跳得难舍难分吧?” “你是什么意思?” “真要找人也找个比我强的,不怕有损你行长千金的身价!” “我身价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需要获得生活中缺乏的东西。”郝唯珺的脸一直红到了脖根。屋子里光线很暗,顾罡韬没有注意到她的脸色。 “唯珺,我对你的言行有一些看法,且不说正确或错误,至少很明确。现在我不运用自己的判断力,但我必须说明这不代表我的观察失去了敏锐。” “顾罡韬。”郝唯珺听出话中有话,竭力控制着情绪,平静地说,“我知道你在暗示我要对咱们的婚姻负责。说白了,是让我尽可能端正自己的行为,对吧?我问问你,作为丈夫,你的所作所为是否给了我这么做的条件呢?对,你是在轰轰烈烈c披星戴月地干事业,有了这个前提,你可以把这个家庭当客栈,对我和女儿的一切都不过问。我还有丈夫,女儿还有爸爸吗?你可以以堂皇的理由进出各种场合,我就不能让自己被冷落的心寻找一点安慰吗?” “安慰?你把话说清楚,你想要怎样的安慰?”顾罡韬一骨碌从床上坐起,目光直视着郝唯珺,像是要喷出火来。 郝唯珺被这句话刺痛了,她拥被坐起,半点也不示弱:“告诉你姓顾的,我是吃饭长大的,不是吓大的!如果对我使用贼喊捉贼的那一套,没门!” 顾罡韬让她的话逗乐了:“没门不要紧,有窗户也行啊!” 看他笑了,郝唯珺索性发泄一番:“你身上的农民习气啥时能改掉?社会都发展到了啥年代,竟还在为男女跳舞大惊小怪,真是土得掉渣!” “咦,你可真够前卫的。”顾罡韬注意到她的反应,感到这一下击中了要害。 郝唯珺索性俯在床上放声大哭。 顾罡韬束手无策,难道她真的受了委屈? 他努力理清自己的思绪,十几分钟过后,郝唯珺的哭声还是没有丝毫减弱,一股怜悯与自责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他俯过身子,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喂喂,我的话说得有些过,你听我慢慢解释行不行?” 她终于止住了哭声。 “理智一点吧,唯珺。”顾罡韬说,“我们都应该理智一些。真的,我在劝你的同时,也在告诫我自己,今天是你的生日,我郑重地向你认错怎么样?假如这一段由于事情太多而没有照顾好你和女儿,我以后改行不行?” 郝唯珺没有回答,他说的话还是满足了她的自尊心,她渐渐平静下来了。 顾罡韬沉思良久,认真地说:“我知道今后该怎样做,你相信我好吗。我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为了你和女儿,我不能放弃事业,你要理解。” 郝唯珺怀着复杂的心情听着他的话,她忽而感动,忽而气恼,想到自己所受的委屈,想到他的好心和宠爱。 过了许久,顾罡韬想出了一个新主意,他把手搭在她肩上。 他发现她浑身冰冷,便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受到顾罡韬举动的感染,郝唯珺再次抽噎起来。 “你还在生气啊?”他深深地叹口气,“真的原谅我,我一时忙昏了头。这种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了,真的!” 她的身子逐渐温热起来,蜷缩在他宽大温暖的怀里,喃喃自语:“我以为你是个老树根呢,你也会哄女人啊?” 顾罡韬托起了她的下巴,深深注视着她的眼睛:“你这小傻瓜!” 郝唯珺目不转睛地瞅着他,她忽然又有了新发现,感觉顾罡韬的性格变了,变得会说软话,懂得幽默了。他对自己的情意并没有减弱,她也因此而内疚,觉得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郝唯珺从眼角的余光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头脑渐渐清晰起来。他固然有错,而她又做错了什么呢?他虽然粗犷,不够柔情,但他还是爱自己的。 他只是看出了她有些心事重重,可他又不会透视,只是想用爱来告诉她一切。他用力抱住她吻她,她慢慢地拧过头,一丝无法掩饰的不悦还是浮上了脸颊。她觉得他身上有多处令她疑惑的地方,可她既弄不懂,也不想去弄懂。比如,他总爱悄悄端详她,还以为她不知道,她一拧身就可以捉住他端详她的目光,那目光是又警惕,又充满了热烈的盼望。 “你烟抽得太多了,活像个大烟鬼。” 顾罡韬注视着她说:“你越来越生分了,连我的嘴唇都讨厌啦?” 郝唯珺白了他一眼:“不要乱说,我只是就事论事,没别的意思。” “这么多天我们没在一起,你不会没有一点激情吧?” “怎么没激情,没激情我连挨都不挨你。” “你的眼睛已经告诉了我许多。” “那是你见得多,看花眼了,我可没胡想。”她把眼神定在了他的脸上。 “男人嘛!在自己的家里,还有什么比抚摸着老婆温暖的窃窃私语幸福呢?” “讨厌啊。”郝唯珺说着,伸手关掉了壁灯。 他们不再说话,静静地拥抱在一起。对过去的回忆唤起了突如其来的激情,于是搂得更紧一点,彼此怀着强烈的爱欲,寻找着对方的嘴唇。 “唯珺,你爱我吗?”他低声问。 “爱你。”她躲闪着他的嘴唇,却把身子贴近他,她为自己不能全身心地投入而流泪。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的话使他痛苦,因为他能感觉到这不完全是她的真心话,恼怒从他心里涌出来,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天气。昨夜的不愉快,早已在泪水与拥抱中化解,新的一天,充满朝气与阳光。他看到郝唯珺把刚刚熨好的衣服放在沙发上,卧室门口摆放着铮亮的皮鞋。自从结婚后,他从来没有为穿伤过脑筋。郝唯珺一直有着浓厚的兴趣来打扮他,给他买各种样式的服装,把他打扮得得体而出色。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套藏蓝色的西装,深棕色的领带,一件黑色的新风衣,连他最喜欢戴的黑色墨镜也放在了显眼的位置。他依样装扮,揽镜自视,不禁“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像个特工。”他说。郝唯珺从厨房里走出,从镜子里看他。 “看,这样一打扮,多帅!”她说,“你从来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帅,这叫浪费资源!” 顾罡韬看着镜子,一时间有些迷惑。他从小认为自己是个野小子,可是,镜子中那张焕发着光彩的脸庞,和那宽肩细腰的人影还是蛮有派头的。他正臭美地照着镜子,郝唯珺悄悄溜到他的身后,双手搭在他肩上:“你慢慢臭美吧,我要上班了。” 顾罡韬转身拥住她的腰说:“我送你,咱们一起走吧!” 顾罡韬开车,行驶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上,郝唯珺坐在副驾驶位,不时侧头看看自己的男人。顾罡韬也不失时机地在等红灯的间隙把手向右边伸过去,轻轻抓住郝唯珺的手。他在用眼睛告诉她:让我们走过一程又一程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七章 自从口蹄疫的消息被媒体披露后,一夜间,恐慌不安的市民把这可怕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不仅餐饮业陷入困境,就连农村大大小小的养殖户也叫苦连天了。 大孬的肉摊生意也不例外。无奈中,他只好收摊呆在家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常言道:“人怕三日闲。”迅速暴富而导致心理膨胀的大孬,怎能耐得住这段寂寞?在猴子的介绍和诱导下,大孬很快对传销产生了兴趣。坐在人头攒动的教室里,听着传销商口沫横飞的讲授,好像忽然间踏进了一个神话般的境地。据说这一个个西装革履c气宇不凡的传销商,起步时不外乎是万把元或几千元,竟能在很短的时间变成大富翁。看看他们,再想想自己,简直太渺小了。回想以往杀猪卖肉的艰辛,大孬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道:“我咋长了一个猪脑袋,这么晚才开窍呀!”他甚至埋怨这场口蹄疫来得太晚,要不是这,他还没白没黑地撅着屁股干着那被人瞧不起的行当呢!大孬越想越打心眼里感激猴子。经过一番认真谋划,他决定拿出五万元,一心一意做传销,心里计划用挣来的第一笔钱给自己买一辆小车,好好抖抖威风。 然而凭大孬的智商怎么可能料到,传销竟是一个用发财梦掩饰的陷阱,他刚一踏进就跌入了深渊。前后不到三个月,五万元丢得连影都没了,只剩下一堆没人要的所谓的保健品。 遭受重创的大孬一连几天彻夜难眠。这次失败使他再一次看到了世事的险恶。他虽然多次痛骂猴子将他引入歧途,但为时已晚。在反思中他认为猴子的本意也是想让自己发财,于是,从此也就不再提及此事。 这些日子,猴子看到大孬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心里也不畅快。眼下市场依旧萧条,又没有合适的发财门路,又怕愁坏了师傅的身子,便给他介绍来几位“麻友”散心。 这天中午,猴子征得师傅的同意,叫来大孬的弟弟二孬,掏出一张百元大钞说:“去到咱对门的馆子要四个凉菜捆啤酒包烟,剩下的全归你了。”二孬接过钱,用手抖了抖,高高兴兴去操办了。 不多时,三个被猴子招来的麻将“腿子”就到了。 第一个进门的是位近四十岁的中年人,瘦削的脸颊上没有一丁点儿血色,头发灰白,两眼血丝密布。他仔细盯着大孬的脸,像是在研究什么,而大孬毫不退让,也用目光迎上来,双方谁也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在交锋,彼此的心里竟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你是大孬?还认识我吗?”中年人终于开口。 大孬眼睛一亮:“这不是马兰农场的弟兄嘛!哎哟我的爷呀!好你个许大马棒,你狗日的还活着!”大孬嘿嘿笑个不停,那张脸都快笑烂了。 许大马棒神色肃然地咂着嘴道:“这么多年不见,我还以为你蒸发了呢。” 大孬在一瞬间也是百感交集,多少年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对自己而言,这个世界真的非常冷酷,他真没想到今天会有一种见到故人的欢欣。 许大马棒握着大孬的手说:“你狗日的比我命好。我那次逃跑被抓回来可真是惨了,整整戴了三个月的铅锤不说,又领了三年刑。见到你真高兴,咱哥儿们得好好耍些日子。” 大孬用手抹了把鼻涕:“你可是受苦啦,快请坐请坐。” 看到桌上的酒菜,许大马棒眼睛一亮,对紧随其后的两个伙计说,“你看咱兄弟多够意思,刚进门酒菜就摆上了。唉,我这肚皮可有两天没进干货了!” 喝完酒,猴子就摆上了麻将。大孬对麻将不熟练,可他有灵气。在猴子的指点下,四圈牌下来,出牌揭牌的动作就很像回事了。再说他身边有鬼精鬼精的猴子,两人在开局以前说好的“捆锅”,大孬的胆量就更大了。“麻战”越来越激烈紧张,“泡子”也越下越大,大把大把的钞票挥来舞去,整个房间乌烟瘴气。猴子早就手痒得厉害,一看师傅刚才还赢了很多,这一阵手气不佳,又输得差不多了,暗示歇一会儿由他上阵。哪知道大孬早被亢奋的气氛所感染,两眼瞪得像核桃似的,哪里容得猴子插手?正说话间,大孬摸了个“炸弹”。 “我师傅天生就是干大买卖的,这打麻将根本就不值一学。”猴子兴奋得两眼放光。 对面的牌友朝大孬伸出大拇指:“咱这老哥是艺高人胆大,生手揭疙瘩,有赌命,有赌命!”说话间,大孬又来了一个夹八饼的自摸,牌桌上的气氛变得异常活跃了。大孬每摸上一个炸弹便会令他欣喜若狂。就这样,麻将像魔鬼似的,勾住了他的魂魄,使他欲罢不能。 结识的这些赌徒,大都是以赌为生,而且出手阔绰,每天牌局完了就下馆子。大孬下定决心要向他们看齐。鬼混了没几天,他便成了这群人中的核心人物了。 半年以后,“口蹄疫”之风刮过,养殖业也逐渐复苏,肉摊生意有了转机,可大孬早已把杀猪卖肉看不在眼里了。这大半年时间对他而言,感染上了比“口蹄疫”还可怕的“赌博疫”,它像病毒一样,不知不觉地浸染了他的肌肤。 随着时间的一天天流逝,大孬的牌技日臻成熟。他会算账,麻将桌上随便摸个炸弹,也顶几天的肉摊所得。他已经把麻将视作了一种营生。他在新买的三室一厅的房子里,按所下赌注的大每天同时摆三桌麻将,由猴子负责抽头,一天就是上千块。像这样的生意做下去,几年下来就是百万富翁啊!大孬从此在麻友中得了个响亮的雅号“麻将专业户”。为了快速致富,他让猴子为他招呼家里的摊子,自己开始在外面寻找大场子去了。 他听许大马棒说东郊有人玩大的,场子大,“货”钱带得饱,全是做大生意的。大孬心中暗自欣喜,这一天,场子约到了东郊纺织城。这里的规矩是,每人必须拿五千元方能入座。大孬去了,先天南地北吹了一通,就在一起干上了。这是一家住家户,简易楼房,屋子里除一个大衣柜只方桌c四把钢管座椅外,没有多余的东西。外面天气很糟,风雪交加,主人把大衣柜前的最暖和的位子让给了大孬。 大孬提醒自己要处处提防,他毕竟在这场合中冲杀了半年多,无赌不假的说法他听得多了。在他家摆赌,他也时常和猴子扮演二人“抬轿”的角色,这些把戏都是从许大马棒那学来的。听牌了,若听的是二c五c八条,对家用食指和拇指捏着烟听的是三c六c九条,把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要是把烟叼在嘴里不动,必定是单吊。 现在,每个人都坐在了自己的位置,大家第一次认识,嘴里全是弦外之音和恭维话,然而每个人都清楚,一场紧张激烈的麻战就要拉开序幕了。 “唉!我建议咱们玩光棍点,免得伙计们犯心病,都把牌翻过来洗。” 这句话当然公道。他说出了大孬想说又不好意思说的话。“麻将这玩意是会伤人的,人常说:酒越喝越亲,牌越打越远。”大孬的对家打趣道。 “上个月我赌了一场,就是没扣着洗牌,眼看听了个三c六c九的嘴子,可到关键时候一连摸了四个幺鸡,人家下家单吊红中摸了炸弹。”说着,他随手打出个一饼,说:“球头子。” “咬上!”大孬的上家吃了一嘴子,吃了牌,心里轻松,话也多了:“咱们的老祖先就是聪明,发明的这玩意把多少人都陷进来了。去年我伯离休在家,和几个老干部摆开了麻阵,有一天他老人家手气不佳,整整一晚上没和一把,后半夜了才好不容易听了牌。我伯从头摸到尾,眼看剩两张就荒庄了,最后一张摸了个炸弹,人太激动咧,炸弹还没喊出来就溜到了桌子底下,等老牌友把他从桌下扶起来,已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手里还紧紧捏着一张牌。费了牛大的劲才把那张二饼从手指里抠下,牌友朝桌上一看,一对东风作将,一饼三饼中间还留着一条缝,一个老先生用哭腔嚷嚷着,老林c老林,快醒醒,你手里捏的是二饼”话音未落,大家一阵大笑,大孬差点笑出了眼泪。 “那你伯最后咋咧?”大孬问道。 “唉,我伯这个三八式老干部,打了一辈子仗,子弹都没有擦伤他点皮,就这样撂倒在了麻坛上”。 这场以轻松愉快开局的麻将,以大孬失败而结束。散场时大孬与他们约好明天晚上八点继续开战。凌晨五点他打的往家赶,寒冷c寂静的街道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大孬下车后在楼下徘徊了好几圈,才回到家里。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闭上眼睛,满目的幺鸡c二饼c三条在飞舞。五千块钱一晚上就没了心痛啊,这要是摆摊卖肉,十天半月也挣不回来。不行,我一定要翻本!想到这里他翻身下床,偷偷取出五千块钱装在内衣口袋,看看艽花依然睡得很死,这才放心躺下。 猴子得知大孬麻场失利的消息,感觉有被人“抬轿”之嫌,他告诉大孬,今天还坐老位置,他要去看个究竟。 猴子一进屋,小眼睛先警惕地观察着环境,乘人不备,轻脚走到了大孬斜对面的位置。当他的目光在对面的大衣柜镜上停顿片刻后,狠狠地抿了一下嘴,绕过去用手在大孬背上叩了一下。大孬理解了猴子的意思,谎称要去方便,两人相跟着来到厕所。 猴子的两眼睁得像核桃:“我的天呀,你被人家耍了,你就是打到明年,也甭想赢一场。你后面的镜子照着你的牌,人家都看得一清二楚!” 大孬一听,顿时勃然大怒。但他俩并不知道,门口有一只耳朵紧紧贴着门缝。 “原来是这码子事!”大孬脸绷得近乎狰狞:“狗日的,不想活了,我今儿非捅了这帮狗日的不可!” 然而没等大孬进屋,三个“抬轿”的麻友早已落荒而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八章 在丁字路口,顾罡韬正在疾步而行,看见迎面走来一个男子,披着一件脏兮兮的蓝色夹克,右臂裹着绷带,像只瘟鸡似的摇摇晃晃,走到跟前直朝顾罡韬怀里扑,只听见“啪”一声响,顾罡韬俯身一看,是一个酒瓶子摔在了地上。顾罡韬急忙去扶那人,谁知那人却推开他的手,抱着顾罡韬的腿呼天喊地嚎叫起来,声音非常凄厉,似乎摔碎的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 顾罡韬感到很疑惑,他老远就看见有人朝他直直地走来,他身上像是有磁铁,躲都躲不及,就算是酒瓶子摔碎了,至于如此这般哭天喊地?这可有点过了。顾罡韬早就听说有人专门以此为职业,制造各种事端搞敲诈。看来这家伙有点儿问题。想到这里,顾罡韬放了心,他用脚碰碰那人道:“别嚎叫了,不就是想要钱吗,开个价,你这瓶酒多少钱?” 这句话果然奏效,那人不嚎叫了,慢慢仰起头睁开眼睛,当两人目光相对时,都呆了。 “好乖乖,是你。”顾罡韬认出来了,撞入怀里的人正是大孬。好久没听到这家伙的音信了,却没想到和他在这种情境下重逢。 大孬显然有些慌乱,但马上又镇定下来,笑着把手伸给顾罡韬:“罡子,咱们好久没见了,哥儿们混得没出息,来,拉兄弟一把!” 顾罡韬站着没动,冷冷地说:“自己起来!” 顾罡韬发现大孬整个变了模样,以前乌黑的头发竟变得花白,眼珠血红,肉乎乎的两颊凹了进去,呈灰白色,似乎经过刀削斧剁般地变了形,惟一没变的是他的眼神,既温顺又蛮横,既张狂又猥琐。 大孬的脸红了,人穷志短,他挤眉弄眼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要走,顾罡韬从后面一把掐住他的脖子:“酒瓶子打了,我还没赔钱呢!” “罡子,这这是谁跟谁呀,我还有要紧事,咱哥儿们改日再谝吧!” 顾罡韬上下打量着他:“改日我到哪儿找你?碰上了就谝谝,你必须跟我走,要不然,我让你再躺下!” 大孬望望顾罡韬攥紧的拳头,长叹一口气:“唉,真是狗撵下坡羊啊!”哼罢这句,无奈地跟顾罡韬走出围观的人群。 顾罡韬把他带到附近一家饭馆。两人坐下后,顾罡韬说:“大孬,你咋干上这行当了?想想咱都四十往上的人了,就不嫌丢人?” 大孬低下头,脸上显出可怜兮兮的无奈,疲惫憔悴的神色令人心生厌倦又有些怜悯。 “俺先人的脸面都叫我丢尽了,真没想到今天能碰见你。罡子,看在咱从小一块耍大的交情,你别给我传出去,我大孬再咋说还有俩儿子呢。” 顾罡韬冷着脸说:“好,我可以不对任何人说。我问你,大孬,你卖肉卖得好好的,咋走到这道上了?” 大孬长叹了一口气,磕磕绊绊讲述了他怎样陷入赌博,在赌场上如何受骗,后来被当年的一个狱友拉去吸毒,一步步滑入泥潭的经过,讲到激动处,还用手抽自己的嘴巴。 顾罡韬听得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想象不出,一个曾经被同学们夸赞c让家人欣慰的个体户,竟能在短短的几年里沦落成这副模样。这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一时竟无言以对。 大孬突然声泪俱下:“罡子,吃饭我没胃口,我整整一天没冒一口泡儿了,你可怜可怜我吧!” 顾罡韬心里火冒三丈,他咬牙切齿地瞪着大孬,重重地喘了一口粗气,拿出二百块钱塞进大孬手里。 自从大孬染上毒品,艽花为劝他戒烟磨破了嘴皮,始终无济于事,无奈之下,领着大儿子蛋蛋愤然离去。这一沉重的打击,不但没有使他醒悟,反倒促使他向更深的泥潭滑去。他把二儿子狗狗塞给了母亲,卖完家当卖房子,终于卖的再没啥可卖了。 饥饿比世界上任何灾难都可怕,然而烟瘾发作比饥饿还要可怕一百倍。大孬跌入了痛苦的深渊,在他的眼里,五彩缤纷的世界已经变得十分简单,简单到不过是一个蒸馍碗凉皮,以及一包烟泡儿。 为了每天能冒上两口烟泡儿,大孬丢人现眼c出尽了洋相。每次过罢烟瘾,精神上得到暂时的快感之后,很快又会陷入到另一种痛苦之中。他曾不止一次地为自己失去的一切淌过泪。 这天下午,他想见小儿子狗狗,硬着头皮回到母亲家里,推开门便大呼小叫:“妈,你能最后听听你这不孝之子的心声吗?”他跪在门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开了。哭声来得很快,是从鼻腔里喷出来的,像狗挨了一棒子的嚎叫声。 “你给我滚出去!我早就说过没你这儿子,俺狗狗也没你这丢人现眼的爸!”母亲双手搂着孙子,用躲避瘟疫似的眼神看着他。 “妈!儿子死有余辜,老祖先的人都让我丢尽了。我发誓从今天起要是再不戒毒,狗屙到哪我就吃到哪!” “快给我滚出去!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母亲咬牙切齿。 想到去年秋天,他就是这般哀哭求饶,到底母子连心,责骂一番后,还是让这个不肖子进了家门。一开始大孬显得异常温顺,进门后妈长妈短地叫了一阵子,就脱了外套往衣架一挂,歪倒在床上睡觉了。母亲猜他一定是刚过完烟瘾。一年多来,细心的母亲已被儿子练就了一副侦察员的眼光。当他鼾声大起的时候,母亲小心翼翼地在他外套的衣兜里摸出个小纸包,拿到厨房展开一看,里面是黄褐色的粉状物,她凑上前一闻,有些淡淡的香味。老人紧皱眉头,自言自语道:“这不就跟十三香一样吗?”她两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原来就是这害人的东西把我儿变得没有了人性,毁掉了他一个好端端的家。” 想到这儿,她一气之下将这些粉末倒进了下水道。但是她知道这东西对大孬来说是何等重要,一觉醒来肯定又要吸它,想到这儿,老人灵机一动,便从厨房包了一包十三香放回到原处。 大孬一阵小睡后,脑袋昏昏沉沉像是肩膀上扛了一袋面。伸罢懒腰披上外套就急不可耐地往厕所里钻。母亲知道他要干啥,心一下子提到了胸口,伸长脖颈屏息聆听。 两分钟后,厕所里传出了绝望的吼叫:“唉呀!我的天呀,糟蹋人呀!这不是要人命吗!”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喊过后,这个失去理智的家伙流着清鼻眼泪,提着裤子直奔厨房,抓起菜刀朝母亲吼道:“我的妈呀!你不如把我报销了算了,你咋能做这伤天害理的事呀!”吼罢,将头在墙上碰得嘣嘣作响,“我活不成了,我要死在你面前”他像一头被惹怒的狼,眼里射出凶残的光,额头上的冷汗吊线似的直往下淌。母亲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狗狗吓得搂着奶奶的腿哇哇直哭。 母亲知道,这时候任何解释都是徒劳的,只有钱能救他的性命。想到这儿,母亲眼泪汪汪地从衣兜里翻出了钱:“就这三十块钱啦,你拿走吧!”随后她放开嗓子破口大骂起来,“老天呀,你替我宰了这畜牲吧,汽车咋不碾死你这害人精呢!” 看着大孬疯狗一般的背影,母亲一串串的眼泪抹不干净。回到屋里思来想去,想起了远在河南老家的舅舅。大孬小时候在舅舅家生活过两年,但凡提起舅舅,总是一种恭敬的口吻,母亲于是想借用舅舅的威严震慑住儿子。想到这里,立刻拉着孙子来到小卖部,一个电话打到了河南。三天以后,舅舅到了西安,晚上,母亲把刚刚冒完烟泡的大孬从外面“押”了回来。 一看见大孬,舅舅的眼睛立刻直了。几年不见,眼前的外甥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两只凹陷的眼窝里投出呆滞的目光,骨瘦如柴,风一刮都能趴下。 看到一脸凶相的舅舅,大孬羞愧地低下了头:“舅,你来了。” 舅舅脸色突变,照准大孬的脸挥手就是两巴掌。 “你,你还是个人?你要是条狗,我早把你的血放了!” 大孬手捂着发烫的脸,眼睛睁得老大:“舅,你打死我吧!把我报销了,我就不害人了。” 舅舅背着手走进屋子,四处看了看,然后颓然坐在凌乱肮脏的床上。大孬也跟了进去,垂首站在一边。这间破房子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床单上到处是斑斑点点的污痕。 母亲神色黯然,久久没有说话,舅舅也阴沉着脸。突然,大孬抽泣起来,舅舅看到大孬的脸上泪水纵横,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外甥流泪。 大孬哽咽着说出几句让舅舅不得不感动的话:“舅呀,从小你就疼俺,抓个麻雀都要糊上泥巴烧烧给俺吃俺对不起你呀!” 舅舅感到一股热流从小腹那儿往上蹿,直冲脑门,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干搓着双手低声道:“三四年没见面了,舅也不想一见面就给俺外甥吃耳刮子呀!” 听见舅舅的话,大孬越想越悔,突然嚎啕大哭地跪倒在地:“妈啊,舅啊,儿啊,我对不起你们呀!” 舅舅宽容地拍拍大孬的后背:“孬呀,别哭了,舅相信你一定能戒掉那玩意,起来!起来!” 大孬站起来用衣袖擦去满脸的鼻涕眼泪。 夜深了,一家人才坐在了饭桌上。几天都没好好吃饭的大孬,已完全忘却了礼节上应先招呼舅舅,自己先抓了一个馒头捂在嘴上。他已不在乎一家人朝他撇拉着的嘴脸,只顾沉浸在咀嚼馒头的香甜甘美之中。他斜倚在椅背上,一只胳膊搭在桌子上,没等母亲把菜端上,一个馒头就吞下了,又在馍筐里抓了一个,腮帮鼓起一个圆圆的蠕动着的疙瘩,小心翼翼地吸食撒漏在手心和指缝间的馍渣儿。母亲望着他贪婪的样子,将脸拧在一边抽泣开了。 面条刚端上,还没调臊子,他就迫不及待地端起。滚烫的面条丝毫不能减缓他吞食的速度。当他三两口扒拉完一碗面条,抹了抹嘴巴,拧过头期盼再舀一碗的时候,才听见母亲的声音:“孬啊!慢点吃,你是不是想把几天的饭都装进肚子里?” “妈,都是儿不孝,惹你生气了。”他边安慰着母亲,边用余光打量着舅舅。 吃罢饭,舅舅和他的谈话进入了实质性阶段。大孬鼻涕一把泪一把地一再保证,如果再不戒毒就如何如何。他的虔诚最终还是打动了舅舅。 “只要俺孬听话,戒掉这东西,就是花再多钱,舅都认啦!”听见“钱”字,大孬惊讶地张大了嘴,眼睛里放出光来,贼溜溜的眼睛不停地打量着舅舅的黑皮包。 大孬憨笑着:“舅呀,咱先不去戒毒所行不?要交好多钱呢。” 舅舅的脸倏然变得严肃起来:“花钱怕啥,钱是人挣的嘛,只要俺孬能改掉恶习,走上正道,你舅我花再多的钱都不心疼。” 母亲皱起眉头道:“儿呀,蛇蜕一次皮才能长大一截,看你这回能不能也蜕上一层皮,换上一次骨呀!” 大孬点了点头,似乎是懂了,低低地说:“妈呀,俺谁的话都可以不听,还能不听舅的?” 这句话差点又让母亲淌出泪来:“俺孬还是个乖孩子。好了,今天不早了,你舅坐了一整天火车,都早点睡吧。明天一早就跟你舅去戒毒所。” 舅舅确实困了,躺在床上和大孬没说几句话就有了鼾声。 黎明时分,舅舅醒来看不到大孬,只看到从窗外射进的一缕亮光。他眨眨眼,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放在枕边的皮包。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仅仅几个小时前,外甥还在他身边躺着,而现在竟然和皮包一起不翼而飞了!他坐正身子,有好一会儿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从床上跳下来,却找不见皮鞋,只好抓了一把笤帚在床下捣腾。“咣咣当当”的声音惊动了正在厨房做饭的母亲,当她看到摆在床边的那双已磨掉了后跟的鞋时,才知道这个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连他舅舅一双新皮鞋也没放过。 手里有了一把钱,大孬的腰杆子又硬了。自从有了冒泡儿的嗜好以来,他再也没下过酒馆。烟瘾一天天见长,花钱像流水,哪还喝得起酒?现在他睡一觉工夫弄了两千多块,有了这笔可观的财富,还不弄上二两滋润滋润喉咙。 大孬买了一瓶酒,半斤花生米,一块腊牛肉,回到自己的房间,迫不及待地吃喝起来。一股酒的热流顺着血管淌遍全身,连手指尖也觉得热乎乎的。燃烧般的感觉令他浑身舒坦。这种燃烧似乎将他冰封的心也渐渐融开,活力又回到了体内。大孬没多大酒量,三杯下肚,脑袋就大了一圈,眼前也变得恍恍惚惚。大孬想起了尹松,以前和尹松喝酒那才叫痛快,弟兄们挨个儿地胡吹冒撂。尹松喝酒不太吱声,酒喝到尽头喜欢吼两嗓子,尹松最拿手的是俄罗斯民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三套车,那低沉浑厚的男中音,都能把你的眼泪唱出来。 如今,一眨眼尹松死了快八年了,要是尹松不吃“花生米”,大孬也不至于孤零零坐在这儿喝闷酒了。想到这里,大孬悲从心来,不禁潸然泪落。他把一杯酒洒在地上,就当是给尹松敬的吧:“你走得太早了,咋不等兄弟一块儿去呢?尹松啊,政府把你镇压了,照理说兄弟我唉,可我没那个能耐呀!人家个个都有枪,兄弟我就是揣上十把杀猪刀,也到不了跟前呀!” 一星期一晃就过去了,当大孬用竹片儿刮完纸上的最后一些烟末,冒完不足一口的烟泡儿时,脸上又泛出了就要断炊的凄楚。这个让他享受过终极欢愉的小屋,也顿时失去了魅力。这里是他潦倒以后租住的民房,里面一目了然,东墙根放了几件已看不清本色的衣裳,皱皱巴巴的样子,使人很容易怀疑里面是否会有老鼠在做窝。西墙拐角铺着一张草席,像是为了御寒,底部还垫了稻草,上面是窝成一疙瘩的军绿色棉被,留着身子压过的痕迹。地板上所有的空间像是镶嵌了形状不等的黑色图案,周围还稀稀落落撒着黑色的米粒。细看后才发现那大小不一的色斑是变了色的黏痰的痕迹,黑色的颗粒全是火柴的残梗和老鼠的粪便。这是小生灵们对他的报复,因为一年多来它们已习惯了这里的气味,产生了强烈的依恋,一旦他几天不归,它们就会狂蹦乱跳以示抗议。 在这鬼窟般的小屋里,他也许不止一次地回忆过往日的辉煌。那一百多平方米的楼舍,那神气的雅马哈摩托c先锋音响c十八寸彩电,还有席梦思床垫,如今都在何处?还有那贤惠的艽花,憨厚的大儿子狗狗,聪明天真的小儿子蛋蛋,他们此时又身在何处?是自己用这双魔鬼一样的手和这纸筒化作的青烟,让过去的一切都飘然而去了。 大孬不仅吸光了家产和尊严,也吸出了水平,在和烟鬼们切磋技艺时,他会绘声绘色地传道献艺:“你鼓足劲吸下第一口时,要气沉丹田,再用茶水送下,一定要憋住!憋住!再憋住!直憋得从尻子里蹦出一个响屁来,那才叫吸出了国际水平。” 在破旧的民房里,大孬已不知在草席上躺了几天。黑色的大衣当做棉被在身上裹着,死灰色的面容,不知有多少日子没见过水了,参差不齐的胡茬儿长得跟野草一般,破旧的裤子早已面目全非。 冒完最后一口烟泡儿的时候,大孬在心里掠过一丝阴森恐怖的景象。这是因为几天前,他的几个烟友都因断了“干粮”而毙命了。他对着几只老鼠可怜地喃喃道:“哥儿们,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今朝有酒今朝醉,日后的光景管毬它!” 黑夜是如此漫长又短暂,长是因为静得可怕,短是因为它一小时一小时地飞逝而去。大孬一时胡言乱语,咒天骂地,一时又狂呼乱叫,大声哀嚎,乱揪乱扯着头发。 他脑子里几乎不敢闪现以往同学中任何一个人的影子,他在他们的心中也许早已经死掉了。那是因为他在他们的眼里已变成了一串提不起的烂肉,一堆臭狗屎。 他蜷缩在破棉被上似梦非梦,天快亮时,一个天才的构思完成了。 大孬把目标锁定在纺织厂家属院的潘师傅身上。这是他以前摆肉摊时的邻居。潘师傅踏实肯干,两年前用全部积蓄买了一辆出租车。这个人平时就很细密,从不乱花一分钱,为了省钱,他每天中午都要把车开回来,在家吃过午饭再继续出车。 这一规律被大孬发现,一天中午,他一手提着塑料桶,一手拿着破抹布来为潘师傅擦车。老潘虽然知道这家伙的毛病,还是很受感动,便给了他十块钱。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早已走入大孬事先设好的陷阱。从此大孬就成了他的专职擦车工,每次擦完,便双臂一抱朝车头前一靠,眼睛直盯着三单元的门洞,等待付薪水。 再好的车也没必要这样天天擦,几天过去潘师傅就被他“擦”怕了,碍于面子,只好跟大孬玩起了心计。他改变了原来车头直对门洞的停法,而是先把车头调好,再上楼吃饭,一旦出车,便能以最快的速度直奔大街。 这天中午,潘师傅立在阳台上,边吃饭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下的动静。就在大孬擦完车拧身上厕所的当口,他神速地放下碗跑到楼下,闪电般把车驶出院子。 上完厕所的大孬出来一看,潘师傅没给钱就开溜,两眼气得通红,半晌,才声嘶力竭地吼开了:“晃荡人呢!世上哪有这理,干活不给钱,连个话都没有!”他的声音很大,引来一群围观者。 潘师傅自以为聪明,他忘了兔子跑了窝还在的道理。大孬越想越窝火,暗暗起誓,就是等到天亮也要把老潘等回来。 晚上十点多,车一进大门,潘师傅脑袋里就嗡嗡作响。明晃晃的车灯前,他一眼看见了站在路当中的大孬。一个急刹车停下来,大孬一手提着塑料桶,一手抓着块半截砖。老潘恍然明白,赶紧苦笑着走到大孬跟前。 “兄弟,你这是干啥?中午的擦车钱我没忘,只是当时有点急事走得太匆忙。” “只是个球!”大孬高举着砖头,“你狗日的真把哥给害苦了,明给你说,今天你要赔偿我的精神损失费!”大孬恶狠狠地嚷着,他的目光很复杂。 老潘镇定了一下问:“兄弟,我我没有损失你啥呀?” “少啰嗦!再不给,我就不客气咧!”说着,他高高举起半截砖。 “好!好!今天算我倒霉,给你再加上十块,咋样?” “啥?”大孬瞪大了眼睛,“加十块?这球大一点钱就能把我打发?是这,念及咱们以前的交情,你开二百元算了。” “好我的哥呢,我一天早出晚归,才拉二百多块,你一开口就我从哪儿给你弄嘛。” “我说兄弟,你咋越来越小气了,权当给老哥帮了一天忙,有啥了不起,快!” 在大孬一声比一声严厉的恐吓中,老潘颤抖着双手给他数了二百元。大孬的脸上终于浮出了笑容,他拍着老潘的肩膀道:“哥现在是特殊时期,你给的钱我心里都有数,权当存进银行了,等我发了财,一定会加倍地还你。” 从这天起,老潘就连气带吓地病倒了,在家躺了一星期,咬咬牙卖掉了心爱的出租车,重新操起秤杆子做小买卖去了。 有了钱,人们就很难见到大孬的身影了。然而二百块钱很快就用完了,当他蜷缩在角落里,眼泪鼻涕挂满脸颊的时候,他又将目光盯在了出租车上。老潘那里弄不成了,咱干脆来硬的。此后,大孬竟在不到十天的时间劫持了十几辆出租车。遇到胆小的司机得手就容易,遇到块头大,有反抗能力的,他便会掏出菜刀在司机的脑门上拍一下,让他脑袋嗡嗡作响,先吓晕再将钱搜走。这种冒险生意做了不到一个月,就被一名被他连续敲诈过两次的司机在大街上认出来了。因为大孬的特征太明显了:弓腰驼背,走起路来像木偶,两条腿像细麻杆。 被抓进公安局的大孬,脸上没有一丝恐惧。他戴着手铐,屁股一抬就坐在了桌子上。 “下来!看你还嚣张得很!”一位民警上前“啪啪”就是两耳光。 大孬纹丝未动,笑道:“哎呀!你球大个娃,还敢打我!想当初老子坐大牢时,你还玩尿泥着呢!今天,老子献两招让你看看。”说完,大孬跳下桌子,将脑袋照准桌角使劲一磕,“咚”地一声响,像榔头敲击木头发出的声响,殷红的血喷涌出来,染红了他的脸颊。耍完威风的大孬,被另几个公安制服后像一具活尸,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眼泪鼻涕拉了足有半尺长。 两小时过去了,大孬浑身的骨缝里好像有无数条蚂蚁在蠕动,空荡荡的腹腔也开始翻搅折腾。随着时间的推移,蚂蚁还在成倍地繁衍,对烟泡儿的饥饿感在他的身体中重新苏醒,他在痛苦的胁迫下猛然起身:“报告,我我要交待!” “你现在交待?”公安人员让他重新坐在椅子上。 “能不能让我最后冒上一口?我保证再不麻烦你们,一定全部坦白。”说罢,他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公安。 为了能使案子得到突破性进展,公安为他特批了一口烟泡儿。大孬很守信用,冒完烟泡儿立即打起了精神,一口气交待了他劫持十几辆出租车的全部经过。预审结果令所有的办案人员感到惊讶,他不仅把每次作案的细节讲得活灵活现,就连车的颜色c牌号c司机的特征都记得一清二楚。主审公安合上卷宗,疑惑地问:“你为啥要把车牌号记清楚?” 大孬略带羞涩地答道:“不瞒你说,这不是人干的事情,如果有一天我能戒掉烟瘾,挣了钱后打算把钱还给人家,他们也不容易啊!” 大孬的案子终于宣判,他被判了十二年有期徒刑。宣判时,已是九月下旬,到了十一月初,他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但是神志依旧清醒。他躺在戒毒所的床上,有时竭力想跟人说话,但只是徒劳地蠕动着嘴唇,喉咙里没有一点儿声音,舌头无法转动,瞪着的眼睛里冒着火,从那里可以看到他内心是何等的焦灼c无奈和绝望。 不久,他连蠕动嘴唇的能力都没有了,只能转转眼珠,睁开又闭上。狱警站在他床前,看着生命缓慢地一点一滴地从他体内消失,这种痛苦惨不忍睹。有时,看到他瞪大的眼睛想表示什么,狱警会因无法忍受而转过头去。 又过了些日子,大孬瘦得只剩下一层干皮,紧绷在骨头上。他的眉骨凸出来,眼珠子深陷,颧骨耸立,体重最多不超过七十斤,乍一看,活像一堆骷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九章 郝唯珺迷迷糊糊做着梦,梦见妈妈伤心的眼泪c爸爸严厉的声音帆的哭声c顾罡韬倔强的面孔她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抱住枕头,在睡梦中抽泣呓语,再翻一个身,他们的面孔仍然交替出现:争执c祈求c说服c哭泣,总是那一套,压迫得她出不了气 朦胧中,有人抓住她的手臂轻轻地摇,同时,有个声音在她耳畔喊着:“唯珺,唯珺,我带来好消息了!”她听出是柳方圆的声音,她摇摇头,揉揉眼睛,醒了。 一时间有些恍惚,壁灯亮着,窗外还是一团漆黑。她坐起来,看到自己连衣服都没有脱,枕上泪痕犹新,她的眼睛酸涩肿胀,四肢软绵绵的像没有了骨头。 郝唯珺在梦醒的惆怅里费力搜索。 有人把婚姻比作一座围城,城里的人想出来,城外的人想进去。其实岂止是婚姻,人们似乎永远在相互羡慕着。你选择了某种生活方式,就意味着你必须放弃其它种类的生活方式。你放弃的并非是你不喜欢的,而是你的生活拥有这一样,便会丧失那一样。 随着时间的流逝,郝唯珺感觉自己和顾罡韬的心理距离越来越远了,和他一起出国定居的打算极有可能化为泡影。尤其是参加完全市国标舞大赛,她对顾罡韬的依恋开始大减,而她的舞伴柳方圆却像一块磁铁似的牢牢吸引着她。起初仅仅是为了发泄,发泄一种伤心和落寞,交往下去,不知不觉中竟成了真正的“蓝颜知己”。她觉得柳方圆的魅力恰恰是既有大丈夫气概又懂得迂回避让,交往中一点也不让她难堪,她感到这是一个性情中人。她的理智在柳方圆面前变得不堪一击。 一个多月的一起排练c演出以及交谈,柳方圆时时处处都是那样与众不同。他不仅是一位优秀的舞伴,更是一位超凡脱俗的男人,都五十出头的人了,还满脸泛着红光,处处知道体谅她c宽慰她。柳方圆出手阔绰,随便招呼人都用中华烟,自己向来都是抽正宗的万宝路。他驾驶的车是让人羡慕的宝马,但从他身上却看不出有什么傲气,与人谈话总显得谦和洒脱,从不显山露水。 其实,柳方圆留给郝唯珺的最初印象更像个暴发户,其他方面,她并没有多想,也从不过问,因为这些都和她毫不相干。她只觉得他的舞跳得很棒,和他在一起排练是一种轻松愉快的享受。 随着两人接触机会的增多,郝唯珺逐渐改变了看法。尤其那次她在排练场上突然晕倒,是他把她背下楼,送到医院,挂上吊针。当她渐渐苏醒过来之后,看到的第一束玫瑰花也是他送的。这使郝唯珺对柳方圆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他不仅风趣幽默,还是一位非常善良的人。后来,当了解到他姐姐在美国是个大老板,自己也是一家中外合资的房地产公司的老总时,他在她心目中就变成一座巍峨的大山了。 当两人神采奕奕站在领奖台上,捧走全市国标舞比赛冠军的奖杯时,两人的关系也随之发生了质的变化。她完全忘却了自己是一个有家庭c有丈夫c有女儿的人了。“我这不是在重新恋爱吗?”她暗想,“我有了爱情!我,一个已婚的女人,会钟情于另一个男人?” 这段时间,她被内心的矛盾所困惑,当她走近柳方圆时,又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顾罡韬她在听着柳方圆说话时,另一只耳朵里竟会有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嗡嗡作响。她的灵魂仿佛被两个男人分割了。这种感觉一直折磨着她,使她感到惊恐。然而过了一会儿,她又安慰自己:“难道柳方圆的出现是必然的?他能为我的后半生撑起一片晴朗的天空,能为我抹去心灵上的阴影?” 这是一个温暖的夜,柳方圆轻轻握着郝唯珺那双纤细的小手,听着茂密的树叶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和远处兴庆湖边传来的萨克斯的声音,他的脸上充满温情。 柳方圆在她手上印满了辣的吻,她无法拒绝这种幸福的感觉。 突然,一个可怕的字眼出现在她面前:背叛。凡是能加在“第三者”这个概念上的种种想法,纷纷涌进她的头脑。这些念头力图玷污她为自己描绘的那幅温柔c圣洁c高雅的美景。而这幅美景,她是以柳方圆爱她来描绘的。同时,她看到自己将要成为一个遭人唾弃的女人。 这是个可怕的时刻,她的灵魂飘荡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域去了。刚才,她还在感受那种从未体验过的幸福,而此刻却又一下子坠入了痛苦的深渊。她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痛苦。有一瞬间,她想到去找丈夫沟通,说她爱上了另一个男人。唯有如此她才能让自己的自责得到缓解。转眼她又想起跳舞时认识的一位单身大姐告诫她的话:妻子向丈夫袒露心底秘密,无疑是自取其辱。 其实,郝唯珺对柳方圆的理解太肤浅了。柳方圆早就是吃喝玩乐大军中的一路诸侯。了解他底细的人都知道,姐姐每年都要寄一大笔钱给他,一是怕自己的女儿受苦,二是鼓励他干一番事业。特殊的经历铸就了柳方圆色彩纷呈的人生。他下过乡,当过工人,他凭着艺术天赋,曾经夹着把提琴浪迹全国。他虽有机敏超人的智力和应变能力,却没有用在恰当的地方。 随着感情的深入,郝唯珺开始正视他们关系最终的走势了。现实地考虑,柳方圆年龄虽比顾罡韬大一些,可在他身上有着顾罡韬难以企及的地方,尤其是他浓郁的艺术家气质和绅士风度,更重要的是,他比顾罡韬更在乎自己c爱自己。 郝唯珺将棕色的长发盘在头上,又在上面点缀上菱形的人造水晶。这是时下最流行的一款发型,是柳方圆特意带她到钟少白造型室设计的。这是一家刚刚在西安落户的新店,由香港专业美容美发师主理,在西安是许多年轻女孩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但她却是这里的常客,这让她在感激柳方圆的同时,在心里也感到自己的落伍。 柳方圆开着车,郝唯珺坐在旁边,他们轻松地聊着。 “唯珺,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姐姐就要回来了!” 柳方圆发现她正在默默地注视着自己,她的目光很复杂。 郝唯珺问:“你姐姐在美国发展的挺好吧?” “那当然了,她是我的大财神!” 看他说这话时失态的样子,郝唯珺心里生出一串问号来:“难道这就是想念姐姐的心声吗?如果姐姐两手空空而回,他还会这样激动吗?他到底是” 柳方圆没有察觉郝唯珺的表情变化,继续春风得意地开着车,到一个十字路口时遇到了红灯。 “舅舅!” 柳方圆将头伸出车窗外,柳茗跑了过来,看到车内坐着一位女性,便没多说什么,只是提醒他妈妈到达机场的时间后就离去了。她觉得舅舅真够可以的,又换了一个女朋友。同时,她觉得那个女人还蛮有气质的。 郝唯珺却感觉不自在极了。她突然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回家了。她非常固执地要下车自己走,弄得柳方圆不知究竟是为何,只好由着她的性子。 其实从郝唯珺尴尬地离开汽车的那一刻,她已下决心要和柳方圆断绝关系。她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里,像从噩梦中醒来似的,脸上笼罩着惶恐不安的神情。她和衣躺在床上,望着她和顾罡韬的结婚照,心里纷乱如麻,良心的自责填充了她的心。多少念头曾在郝唯珺脑海里浮云似的飘过,理智需要她把顾罡韬忘记,可感情却又顽固地把顾罡韬拖回到她身边来。她怎么可能在突然之间,把顾罡韬从她生活中拽出来呢? 郝唯珺啜泣着将头埋在床上,泪水泉涌般从她的指缝间溢出来,滚落到洁净的床单上,她都毫无察觉。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她从浑浑噩噩中解救出来。天已经黑了,屋里一片沉寂,她的第一感觉是柳方圆打来的,她本想使自己冷静一下,不想去接电话,也不想作任何解释。因为柳方圆留给她的美好印象,被他那一句不经意的话已经弄得面目全非了。 没过几分钟,电话铃再一次响起。她走到电话跟前,心想如果是他,就三言两语打发了事然而,她听到的却是妈妈的声音:“珺珺呀!你忙啥呢,怎么连妈妈的电话都顾不上接呀?” “妈,我刚进屋,您别生气呀!” “珺珺呀,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哥哥来信了,说是为你们一家办好了所有的手续,只待办理签证了。” “呀!太棒了!”郝唯珺心里咚咚直跳,兴奋得差点跳起来,之前的一切坏心情都烟消云散了,“妈妈,谢谢您给我生了个好哥哥,我爱你们!” 她放下电话,回过身,伸开了手臂,似乎想拥抱这整个房间,这整个世界。她美妙地旋转了一圈,眼前渐次出现一幅幅优美的画面。她情不自禁走到心爱的钢琴前,向后拢了拢头发,掀起琴盖,皎洁的月光从窗口流入,洒落在她身上和钢琴键盘上。郝唯珺为如此清幽的景况所感染,乐思泉涌,在键盘上即兴奏出月光奏鸣曲。开始时,琴音恬美幽静如明月冉冉升上天幕。将银光洒向田野山川,接着,曲调变得轻快活泼,好像淘气的精灵在月光里嬉戏,最后,乐曲向着辽阔的海洋奔涌呼啸而去。 这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如果不是理智告诉她天太晚会影响邻居休息,她一定会无休止地弹到天亮。她合上琴盖,冲完澡,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此刻,她脑海里出现最多的还是顾罡韬,她开始认真思考她和他的关系。难道十几年的缘分就这样结束了?想来想去她还是打算做最后一次努力。她想明天如果把这个改变他们一家命运的好消息告诉他,他不会不考虑吧!在她的眼里,无论他的脾气多么执拗,行为多么荒唐,在他身上总还有许多闪光的地方。他是一个有想法,敢作敢为的男人,无论和他走到哪里,总会有安全感。 认真想想,当她披着婚纱与他并肩而立的时候,她像是拥有了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他们第一次忘乎所以c亲密接触的时候,她凝望着刚刚经历过疼痛留在床单上的血迹,心中多么激动和自豪,她将完整无缺的自己奉献给了从此都将称作爱人的他。不仅如此,即使缠绵厮守之后,她仍然不舍得和他分开,更不想隔衣而眠。她细滑的脖颈枕在他的胳膊上,双腿被他紧紧地c力量恰好地夹持在两腿间。她的脸始终不离开他热乎乎的胸脯,而他的另一只手也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腰身。就这样,在黑暗中,他们心里明亮地彼此映照。 时过境迁,一切都沉没了,尽管她现在抓住的这个人似乎给了她一种新生活,给了她一点精神和朝气,但作为交换条件,她不得不远离曾经的生活,不再爱她所爱过的人,她真是难以接受。连日来的挣扎告诉她,放弃现在比放弃过去轻松c容易。 顾罡韬也是一个恋家的人,他从不厌烦生活中的各种情趣。记得有一天,她一走进家门,看见餐桌上摆着的不是饭菜,却是一把明晃晃的长剑。他喜滋滋地告诉她:这可是驱邪扶正的尚方宝剑。她不知该说什么。他爱不释手地握着它,像剑客似的挥舞着它,末了还把它挂在了墙壁上,说是一见到它就会来精神。又有一天他休假在家,靠在沙发上看书的时候灵感大发,说自己想写些什么,而到了书桌边没坐一会儿,又会摇头叹气地说,屋子收拾得太整齐c太干净,带走了自己的灵感。于是他会在不长的时间内将脱下来的袜子c烟头c水果核c纸团统统扔在自己周围的地上。她过来准备清理,他却振振有词:“千万别清理,破坏掉这个场景,我就没灵感了!” 他的花样层出不穷。某一天,他会打个电话告诉她:“我今天买了两件珍品,你下班快回家。”待她进门,他急不可耐地拉着她走进卧室,让她失声叫了起来:“天哪,你从哪弄来这头狮子?你怎么把这半个人高的女人放在床头柜上?” 他乐了:“这就是我今天特地置办的两件宝物。看看这狮子,多雄壮,放在这儿会镇鬼神的,保佑你天天睡得安稳。这铜像你当是谁呀,这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有她在屋里,不知要带来多少福音呢!” 狮子王和观世音落定不几日,一天,她在厨房准备晚饭,门外传来敲门声。郝唯珺知道他回来了,赶紧开开门。 “慢点,慢点!我买了几个盆景!”他抬手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吩咐着,“这两盆放阳台,这盆开花的放客厅,结了金果的放卧室,这盆叶子最饱最阔的放进书房,可以多给我些灵感。” 有一天顾罡韬坐在窗前,看着对面楼上一户人家,若有所思,就唤郝唯珺过来。她问他又有什么新发现,他说:“你看那个厨房外流满了黑油渍的人家,一定是非常幸福的一家!” “为什么?” “有厨房外的黑油渍为证。你看满大楼有几家像这样的?只有一日三餐做饭的人家才会有此迹象。换言之,也只有互敬互爱的人家才会顿顿做饭烧菜。这可比在大酒店吃山珍海味香得多。夫妻间不心心相印能这样吗?” “有道理。我们不也很恩爱么,你不也特别会做好吃的菜么?这样吧,我们以后也顿顿来个夫妻双双把饭做,让厨房外流更多c更厚的黑油渍,也让更多的人来羡慕我们,咋样?”郝唯珺半是赞同半是挖苦地说。 “我们是充满个性化的恩爱,不注重生活琐事,更注重实质。” “嗨!怕顿顿让你下厨了吧?狡猾的家伙,马列主义只针对我和别人,你是从有理村出来的?哼,不跟你贫嘴了!” 顾罡韬眉眼笑成一条缝,轻声说:“知道我为啥越来越喜欢你吗?就因为你做饭的味道越来越对我口味喽!”说罢,用手指在她头上轻敲了一下。 郝唯珺缩缩脑袋,佯装生气地说:“讨厌。” 顾罡韬像个顽皮的孩子,朗朗地笑了:“你看历史博物馆描述远古人生活的画面,都绘有腰间缠绑兽皮的女人,拨弄着篝火烧烤食物。对女人来说,烹饪是先于时装和一切其它行为的。无论从爱自己还是从爱他人的角度出发都是如此。一个不爱进厨房的女人,能撑起一个伟大的男人的天吗?常言说得好,男人创造世界,女人创造男人,而男人首先要吃饱c吃好。你说,我能不更喜欢你吗?” 这话说得郝唯珺不亦乐乎:“你上次还说你最喜欢爱的女人,说什么胭脂只能让女人徒有其表,书会让女人气质丰满,心颜长驻,会让女人明理c贤德。哦,我知道了,在你腹中闹饥荒时,最喜欢爱做饭c会做饭的女人在你需要吹牛的时候,你就喜欢爱的女人了。”她在他额头上也点了一下。 “我呀,说到底最喜欢在我觉得应该的时候就与我成婚,天天早上送我出门,晚上迎我归来,白天想我念我,夜间伴我入眠,现在近在眼前的女人。哈哈,唯珺,这下说到你心上了吧?” 夫妻可能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关系了,因为爱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有时爱里面就藏着恨,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认识到这一点,她才隐约明白顾罡韬最近有时候对自己表现出的冷刻。 回忆使郝唯珺落泪了。勿庸置疑,她是爱顾罡韬的。他发脾气时会暴露出那种浑不讲理的野蛮,但她从来没有反感过他的犯浑。她清楚他的内心世界是细腻和缠绵的,可是现在为什么就不能忍受了呢?是自己的心态变了吗? 再说,相当一段时间以来,自己并没有向他倾诉衷肠,却把一种对爱的渴望移向了他人。她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去自寻烦恼c自寻懊悔呢?抛开罡韬去寻欢作乐,就算兴趣尚存,也毫无激情。已为人妻的我,怎能不考虑处境c职责以及我的极其耿直c极其慷慨的丈夫呢?我原本是个多么自珍自爱的女人啊!还来得及,因为人都有软弱的时候。她下定决心要变回到那个令顾罡韬最爱的她,决不再醉生梦死了。 再说顾罡韬下海以后,他所承受的负荷不难想象,两人又缺乏沟通,才使那位漂亮的女记者钻了空子。如果自己能拿出真情待他,把满腹的积怨都一一说开,相信会与他和好如初的。她相信多年夫妻情分,他毕竟是一帆的爸爸,他将宝贝女儿视为掌上明珠,有这些做基础,他的心会与自己的心重逢的!她决定明天早上亲自到公司走一趟,把这头犟牛牵回来。 早晨,郝唯珺在电话里请了假,特意做了一番梳妆打扮,满面春风地来到了顾罡韬的公司。推开办公室的门,眼前的情景令她瞠目结舌:顾罡韬正和一位衣着时髦的年轻女子头挨着头,一起翻看着一堆照片。顾罡韬发现妻子来了,先是一惊,随之热情地向身边的女子介绍:“柳茗,这位就是你想见的嫂子,她叫郝唯珺。” 柳茗像一根木桩般立在那儿,挺着胸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眼前这个女人。乍一相见的那一刻,如惊雷把郝唯珺炸成了碎片,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些碎片才又重新聚拢,她才重新有了视觉和模糊的意识。 “这个世界太小了。”柳茗喃喃地说。 郝唯珺也恢复了平静,用充满敌意的眼光瞪着顾罡韬,血液在她的体内加速流动。先前设想好的一切,被眼前的情景击得粉碎。她想,也好,既然碰上了,就干脆把话挑明。 “顾老板,您不用介绍,我们已经认识了。”郝唯珺说。 柳茗愣愣地站在椅子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两眼扑闪闪地望着郝唯珺,不知怎样是好:“难道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真的是她?天呀!她怎么会是他的妻子,她怎么又能和舅舅” 郝唯珺尽量镇定自己的情绪,睁大了眼睛看着顾罡韬。 “唯珺,柳茗是刚刚路过这里,捎来了几张照片,你也来欣赏一下。”他想尽量地把事情说清楚些。 面对此情此景,郝唯珺真的绝望了,她一夜苦思之后倾注的满腔热情,此刻彻底被怨恨击到九霄云外了!她冷笑着点点头:“顾老板,对这个结局我有思想准备。事到如今,我不怨你,但你也怪不得我。是你不给我补救的机会。你也不必恨我了,剩下的法律手续你随时可以找我,我惟一的期望就是能够快一点。” “离题了!”顾罡韬提醒道。 郝唯珺盯着顾罡韬一字一顿地说:“我今天来没别的意思,因为你是一帆的父亲,才来向你作最后道别的。告诉你,我哥哥来信了,我近日就要和孩子去美国。从今天起,我郑重地告诉你,你自由了,不必偷偷摸摸了,你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郝唯珺狠狠地瞪了一眼发呆的柳茗,然后绷着脸走到柳茗面前,用讥讽的口吻说,“柳小姐,你的确是位出色的记者,一大早来顾老板办公室,不是做独家采访吧?” 事已至此,柳茗反而平静了:“说采访也行,说探望也可以。” 郝唯珺冷冷地说:“一是一,二是二,不是你的责任,我不会强加给你。我承认你有眼力,可我和他毕竟还有一纸婚约,你就没有内疚感吗?” “没有!如果说在一起看个照片,我就要有内疚感,那么忘记自己还有一纸婚约,私会他人又怎样呢?” 郝唯珺明白柳茗指的是什么。她没想到记者的口才在这小妮子身上体现得如此淋漓尽致。她气汹汹地说:“好,你竟然敢这样对我讲话!那我对你就该有点回报!”话音未落,郝唯珺挥手朝柳茗脸上“啪”地抽了一记耳光,“我要特别告诉你,顾罡韬这个人,你得到他容易,留住他却难,你好自为之吧!”郝唯珺说罢,转身走出办公室。 柳茗的脑子还在嗡嗡作响,无论她心里准备得多么充分,但她毕竟是个内心脆弱的女子,当耳光落在脸上的刹那,她还是忍不住流出了屈辱的眼泪。 顾罡韬在心里暗暗叫苦,他越是不堪重负,柳茗就越给他加码。 “顾大哥,我认了,这可是她把我推到你身边的。” 两周以后,顾罡韬收到郝唯珺的信,他迟疑地掏出信瓤,好久好久,不敢去看那字迹。 罡韬: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和女儿已踏上另一片陌生的土地,可能永远不回来了。 别恨我,请你拿出勇气把这封信读下去。 罡韬,让时光倒流,回到我们相识的最初,那时,你还没注意我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或许,年轻时的爱就是这样,有些糊涂,有些朦胧,有些不明就里。但我从认识你的那一刻起,就依赖你,崇拜你,甚至到了对你俯首帖耳的程度。觉得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会快乐,我才幸福。那时,笑是为你,哭是为你,生活的动力也是因为有你。还记得吗?我俩在机关舞会伴着一曲梁祝翩翩起舞。你虽是第一次跳舞,我们却配合得那样默契!罡韬,我为你激动,我被你吸引,为你感到自豪啊! 重提往事我只是要告诉你,你在我心里的分量。我苦练钢琴,只因为你爱听。每当你坐在我身边,我就弹得悠然神往。从小到大我从未进过厨房。可做了你的妻子后,我将这视做一项神圣的天职予以操练,我暗地里翻阅烹调书籍,以期做出能够得到你赞赏的菜肴。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因为从此你我就要天各一方。但我还是要告诉你这些,我想告诉你,我们曾经爱过,真切地爱过。因为爱,所以恨c所以痛。你知道吗?你明白吗?你一直那样自傲,又那样超然,你不会明白,我爱你爱得好深好固执,爱得好痛好艰难。 也许是我们生长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家庭,精神上c思想境界上原本就存在距离,这距离像一片汪洋大海,使我们只能望洋兴叹! 信不信?从我属于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在为这距离造船c架桥。在你的感染下,我也读了不少中外名著,我背唐诗,念宋词,只希望你能更加喜欢我,让你的家庭接纳我这位“千金小姐”。你决不会相信,我用心良苦! 可是,自从你下海后,我们彼此缺乏沟通,我不想怪罪谁,事已至此,我也没必要隐瞒什么,那个你一直想知道的人,你可能早就见过,他正是你那位女朋友的舅舅柳方圆。是他使我浑浑噩噩步入歧途,粉碎了我的未来,是他就算我与他在一起有过某种程度上的快乐,也是被一种忧郁的c背负着自责的痛楚所侵扰,根本没有真正的快乐。 罡韬,我对你说的全是实话,我没有骗你的必要。当初我把与你的结合看作是生命中最值得炫耀的辉煌!与你交谈中的温馨亲昵是一种全身心的获得。只有你才具备充满激情的魅力,以至我在你的爱河里癫狂得不知如何消受 罡韬,我原不该再说这些,让你就这样以为我已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可能对我们两个都好。可是,我们有孩子,即便我们的感情变得平淡如水,我们都无法把一帆从感情中分离出来。于是,想见你一面的把什么理智都淹没了。但是见到你,见到那位女记者,我的五脏六腑却被粉碎了! 我走了,也许你会懊悔,我真希望你懊悔,因为这个希望能减轻我的痛苦,这就算作我对你的报复吧!不,不!你得记着我,如果你真把我忘了,我会伤心而死!你怎么可能忘了我?我曾经爱你爱的那么久!你也曾经爱我爱的那么深! 天就要亮了。我很怕在黎明时分听到天空中飞机的嗡嗡声,因为那声音代表了离别,代表了远行,代表了不可知的未来。 可是,我还是听到那隐约的飞机的鸣响了。 罡韬,过去的日子,我的心被付出的东西拴住了,你的心被得到的东西搞冷淡了。 如果能有来世,我希望能在那儿守候你,见到你。那时你一定更加完美,也会觉得我比过去更好。在那儿,让我们追寻增加了更多含义的无边无际的爱吧! 在这时还喋喋不休地念叨你,也许这就是至纯的难舍c至真的牵挂吧!只是这一刻,我才发现原来被你拥抱c宠爱和极力适应的竟是如此不完善的我!我因离开你而领会了c懂得了,爱,是给予。可悲的是,这种境界来得太迟太迟了! 再见了,罡韬!你的衣服我全熨好了,皮鞋都重新打了鞋油。 你一直是个洒脱的男人,每次遇到烦恼时,你总是紧咬着牙齿,把拳头攥得咯咯响,现在,该是你攥拳头的时候了。 再见了,罡韬! 唯珺 顾罡韬一气看完了这封信,傻傻地站着,呆呆地站着,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几乎没有了意识。然后,他慢慢地折叠起信,把它放进衣袋,点燃一支烟,走到窗台前,他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骄艳的阳光在眼前闪闪烁烁。他猛吸了几口烟,照着眼前的水泥窗台狠狠地击出一拳,骤然间,仿佛整个楼体都在颤抖。他又重新坐在了沙发上,双手紧紧地抱住头,嘴里模模糊糊地念叨着:“走吧,都走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章 对柳方圆来讲,今天是个非常特殊的日子,阔别三十年的姐姐荣归故里,姐弟终于可以团聚。当然还有另一层更重要的意义:公司的资金周转陷入困境,姐姐也许会为他带来好运。 对柳茗来说,更是有生以来最为激动的日子,她终于可以依偎在妈妈怀抱里尽情享受亲情的抚爱了。 柳方圆按姐姐的嘱托通知了表姐韵影和姐夫李若愚。他们原本打算一起去机场,但是李若愚头天晚上感冒发烧,只好等她回到市里在家里见面了。 宝马车内响着悠扬的萨克斯乐曲,天窗敞开着,阵阵风儿吹进车里,柳方圆潇洒地转动着方向盘,柳茗闭目养神,倚靠在车座里。随着车身的晃动,小小的银色耳环不时闪烁,涂着淡红色唇膏形状娇美的嘴唇不时陡然一动,泄露了她内心的几分不安,几分躁动。 车子向前疾驶,柳茗缓缓地直起身子,用手挡着刺眼的阳光,竭力想稳定凌乱的情绪,但头脑里像有群马奔驰。她放下手,感到心跳加速,手掌心渗出汗来。对柳茗来说,眼前的生活仍然像梦一般不可思议。 她望着窗外,心乱如麻,越接近激动人心的时刻,越难以抑制对往昔的回忆 走出大学校门,她分到一家杂志社做编辑。充实c繁忙的日子使她暂时忘却了遥远的亲情,寂静时的孤独往往从心中一带而过。 步履匆匆中,她经常有一种,特别希望碰到一个人,一个有个性c有大山般威严c慈父般仁爱,扎扎实实走过来的成功男人,这个人能给她激情c热烈c恬静和幸福。那就是她向往的幸福生活。 对母亲的想念是铭心蚀骨的,是夜深人静时那无语的凝咽。工作顺利时,坐在编辑部里,她幻想着自己像一只自由飞翔的鸟儿,越过大洋飞向美国,飞进母亲的怀里,填补她心中那母爱的一角空白。 后来,她决定攻读博士,以圆她的事业之梦,然而谭志浩的出现,使这原本要付诸行动的计划搁浅了。 在一次对公安战线英模代表的跟踪采访中,她结识了在市局搞刑侦工作的谭志浩。谭志浩并不英俊高大,但柳茗感到他很有男人味儿。他看人时,眼睛总是直直地注视着你,没有一点虚张声势的架子。当他穿着公安装束时,更是让柳茗感到别具气质。从一开始,她就很乐意接受了谭志浩的追求。很快两人结婚了。柳茗不喜欢大张旗鼓地宣扬,平平淡淡c真实自然的生活是她最大的心愿。 结婚不到一年,身居高位的公公就退居二线了,谭志浩也被调到了一个地处偏远的派出所。这些本不该与他俩的生活有太大的干系。柳茗不是依靠婆家的显赫地位去生活的那种女性。她有一身的才华和抱负,自信他们的小日子过的绝对不会比别人差。可令她失望的是,丈夫自从父亲下台之后,就像丢了魂似的,事业不求进取,生活懒懒散散,一天到晚除了上班,就是与麻将c扑克结缘。每当她下班拖着疲倦不堪的身子回到家里,看到的总是冰锅冷灶,一片冷清。 就这么个公子哥儿,别说保护她了,连自己也活得一塌糊涂。其实,真正导致感情破裂,让她彻底失去信心的还是临产的那个夜晚,由于丈夫的不负责任,不仅孩子夭折,还差一点夺去了她的性命。 已在产床上折腾了三天的柳茗,由于身体极度虚弱,虽然羊水早早破出,血流不止,胎儿却迟迟不肯露头。从临床医学的角度讲,这是横位难产的典型症状,必须立即采取抢救措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第三天午夜时分,一阵接一阵的疼痛,让柳茗咬破了嘴唇,不知翻腾了多久,她虚弱的声音央求:“大夫,我不行了,哪怕剖腹我都愿意,只求您保住我的孩子”话还含在嘴里,人已晕倒在地上。 医院这种环境早已把那些医生c护士磨砺成了铁石心肠,当她又一次被疼痛折腾醒来的时候,整个产房里只有她一个产妇了,值班的医生c护士早没影了。看看墙壁上的挂钟已是凌晨三点,她从疼痛的程度判断,似乎自己很难活到天亮了。 就在这一刻,她把生的希望寄托在了近在咫尺的丈夫身上,死神正一步步向她逼近,只有抓住丈夫这个救命稻草了。她多么渴望丈夫此刻能推门而入,用男子汉的威严去唤醒医生的良知,救救她和她可怜的孩子。她咬住血肉模糊的嘴唇,手托着肚子慢慢爬起,床位离窗户仅几步之遥,可对一个生命正在受到严重摧残的产妇来说,每挪动一步,都要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不知用了多长时间,她总算抓住了窗户的铁栏杆,艰难地撩开窗帘,把期盼的眼光掷向窗外。当看到丈夫躺在条椅上鼾声如雷的情景时,她再一次晕倒在窗下等她两天后从急救室渐渐苏醒后,才知道肚子里的小生命连一声啼哭都没有就消失了。 每每想起这些,都让她伤心落泪,心里会滋生出刻骨铭心的怨恨来。这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从此,她和丈夫在感情上就有了一条难以填补的鸿沟。 有一次李若愚来单位看她,把她请到家里吃饭时说:“我觉得你做编辑没有做电视主持人更合适。你妈妈上大学那会就是一名出色的播音员,你现在的神韵简直太像她了。你有表演天赋,有端庄大方的东方女性的美,语音圆润,你应该去考电视台播音员。” 李老师的这番鼓励,使柳茗顿感精神振奋。她欣喜地问:“李伯伯,那您说说,一个优秀的主持人都应具备哪些条件呢?朋友都说我有点小聪明,而且精力过于旺盛,我想也应该趁着年轻,有能力时多做一点,将来才不会后悔。总之,我喜欢有压力的感觉,或许只有在有压力时才会发掘自己的潜力,否则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 看着满心欢喜的柳茗,李若愚现出满意的笑容:“茗茗,如果我是主考官的话,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已经被录取了。我给你讲,一个优秀的主持人需要具备丰富的学识c敏锐的艺术感觉和美学鉴赏能力。这些都具备的话,大概风格也就出来了。记住,对一个主持人来说,风格是最要紧的。” 为了使柳茗早日实现愿望,李若愚把她介绍给自己的一位老校友c在电视台担任副台长的安子逸。 柳茗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没想到被顺利录取了。她感觉自己真幸运。 换了新的工作环境,这让柳茗欣喜万分,但是感情生活却越来越糟糕。 离婚前最后一次吵架,谭志浩凶相毕露,甩过去一只茶杯,正好打在柳茗脸颊上,砸开一个血口,顿时血流如注,当时柳茗似乎并没有感到太大的疼痛,然而在心上划开的口子,却是怎么都无法愈合了。事后,谭志浩为求得宽恕,跪在她的面前,狠狠地打自己的脸。更可笑的是,当各种努力都无济于事时,他竟掏出手枪要挟:“姓柳的,告诉你,这辈子你不让我好过,你也休想好过。从今往后,哪个男的敢要你,我就会收拾他,让他知道我谭志浩的厉害!我要让你一辈子没人敢娶,一辈子守活寡。” 后来婆婆c亲戚都来劝解,也没有丝毫的效力。她彻底认清了谭志浩的真面目,一周之后,他们解除了婚约。脸上留下的一块疤痕,便是这桩痛苦婚姻宣告结束的句号。 机场到了,没等舅舅把车停稳,柳茗已迫不及待地打开车门,跑向了候机大厅,用焦灼的目光扫视着周围。 “接亲友的朋友请注意,1380号国际航班就要抵达咸阳机场。”听到这声音,柳茗的心好像都要跳出胸膛了。 几分钟后,一架银灰色的波音747客机从天空呼啸而降,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两只巨大的机翼扇起一阵狂风,渐渐减慢速度,停了下来。 舱门打开了,旅客依次走下舷梯,柳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嘴里默默地数着:“一c二c三c四” “茗茗,你看,那穿白风衣c戴眼镜的一定是。”柳方圆激动地对柳茗喊道。 柳茗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位身材修长c风度优雅的女士进入了她的眼帘。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生怕从视野里消失,眼泪却早已顺着脸颊悄悄地滑落下来。多少年没有母爱的日子就要过去了,今天她终于可以投入妈妈的怀抱了。 那位气度非凡的女士越走越近了,她仿佛在人群中寻觅着什么。在她的心中其他人都没在眼里,只有她的女儿占据了整个心灵。她觉得这么多年来,欠女儿的已经太多太多,女儿是她在国内的惟一牵挂。她眼光扫过了弟弟柳方圆,看到弟弟身旁那个泪流满面痴痴发呆的姑娘,她想这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儿了!她的神情和自己年轻时有许多相似之处。她疾步向前,有一种强烈的想抱住她永远也不放开的。 “妈妈”柳茗张开双臂扑了过去。二十多年的思念,二十多年的牵挂,此时全融进这一声深情的呼唤中。柳茗倚在妈妈怀里抽泣着。 母亲拥抱着女儿:“茗茗,我的好孩子。”随着这一声哽咽,柳絮也早已是泪水滂沱了。 柳絮抚摸着柳茗的头发,双手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着,盯着女儿一双动人的眼睛。 “我的女儿,和我梦中想念的样子一模一样,来!让妈好好看看!” “妈妈,您的模样也和我在梦中的妈妈一模一样,我一眼就认出你了!”柳茗亲昵地说。 “是吗?”柳絮又一次把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 在一旁站着的柳方圆,被眼前的这一幕深深感动,眼里也含满了泪水。 “姐姐!”柳方圆搂了搂姐姐,“还是血浓于水呀!” “妈妈!”柳茗破涕为笑,圆圆的脸上漾起一个浅浅的酒窝,抿了抿嘴角,用低而清晰的声音说,“妈妈!”她有些恍惚,说得确切点,是她太激动了。 柳茗紧紧搂着母亲的一只胳膊,朝候机大厅门口走去。她搂着母亲的胳膊,手一点都不敢放松,惟恐一松手,妈妈就会立刻消失似的。 “妈妈,您回来就不能再走了。”她有些犹豫,又带有几分孩子气。 “嗯,你不是天天盼和妈妈团聚吗,我咋能走呢?” “太好了!我不会让您再离开我的。” 小车启动,在机场公路上飞驰。柳茗紧紧拉着妈妈的手,心中有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章 自从母亲归来,柳茗感受到少有的幸福和快乐。这天柳茗外出采访回来,母亲为了给女儿一个意外的惊喜,把她带到了刚刚购置的新家。 这是一处新建成的花园式别墅,独立的小楼上下两层。 中厅十分宽敞,前后将楼体分成两部分,左右对称开着两扇大门,就连直通二楼的弧形楼梯都是并列的,横跨门厅上面,为客厅腾出了很大的空间,楼下左手边还有一个宽大的客厅。 “妈妈,这真的太突然了。”柳茗有些不知所措。 母亲紧紧拉着女儿的手:“孩子,再到车库看看,这是钥匙,你自己去看吧。” 柳茗打开车库门,看到的是一辆崭新的黄色宝马跑车。她按捺住激动,眼睛里闪耀出兴奋的火花,环绕着它端详了一圈儿,然后关上车库门,连蹦带跳地跑到了二楼,搂着妈妈的脖子兴奋地说:“妈妈!真漂亮,我喜欢极了!这不是做梦吧?” “我女儿这么漂亮,妈妈还不给她配辆漂亮的车?再说呀,我也老了,眼睛也不太好使,有了这个,我的腿不是也能变长了吗?”母亲慈祥地说。 “不是腿变长了,我要让你插上翅膀,咱娘儿俩想飞哪儿就飞哪儿。” 回到客厅,柳茗看到墙上挂着一幅装裱精致的中国画,饶有兴致地走近仔细看着落款。 “妈妈,这是李伯伯为您作的?”她惊讶地说。 “是呀!看懂它了吗?你看这远处的晚霞,照在茫茫的沙漠上,村庄远远地落在这个手牵骆驼的女人身后,地平线似乎伸向无限,四面的沙丘一片寂静”柳絮深情地望着这幅画,像是在回味自己以往的飘泊生涯。 母女俩沿弧形楼梯走上二楼,右手边的那一间是柳茗的卧室,这是按母亲的意图摆设的。柳茗一看见自己的红木睡床,便高兴地叫起来:“呀,我就喜欢这种格调!” 柳絮领着柳茗来到洗浴间,她慈爱地为柳茗脱去外衣,拧出一条冒着热气的毛巾,认真地替女儿擦着脸,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里都饱含了无尽的温情和母爱。让柳茗极不好意思的是,妈妈竟然还要亲手为她洗脚。柳茗被强大的暖流冲击着,她用充满感激又带着疑惑的表情望着母亲:“妈妈,我都是大人了,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茗茗,妈妈虽然在国外不缺钱,但是妈妈这一生在情感世界里,即便不像个乞丐也像个化缘的贫僧。” 柳絮执意为女儿搓着脚,滚滚的热泪掉在冒着热气的水盆里,掉在了柳茗的脚丫上。 “妈妈,还是让我自己来吧!”柳茗望着妈妈眼角的几道鱼尾纹,泪水已模糊了自己的双眼,她一下搂住母亲的脖子,深情地说:“妈!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柳絮拉开缠绕在自己脖颈上的手,说:“孩子,你就让妈妈好好地给你洗一洗吧。你长这么大,妈亏欠你的地方太多了,这感情债是用任何东西都无法弥补的。在你牙牙学语,正需要母爱的时候,妈妈离开了你。多少年来,我一直在一种自责c忏悔中思念着你呀!” 寂静的深夜,柳茗依偎在妈妈的怀里,生怕扯断那根心灵的线,尽量不妨碍她平心静气的叙谈。 “孩子,你已经长大成人了,你心中的苦衷妈妈最理解。值得欣慰的是,这么多年来,我女儿活得很有骨气。现在,我只想让你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妈妈,我觉得我很难快乐起来。”柳茗显得心事重重。 母亲叹息一声:“你婚姻的不幸,妈妈很理解。妈妈也是一个女人,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过去的事情,即使天大的不幸,我们也要学会把它埋在心底。你还这么年轻,妈妈相信你一定会快乐起来。哎,你能否说说你现在的情况,那个姓顾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他嘛”提到顾罡韬,柳茗的情绪明显好转,她斟酌着词语说,“他是那种看上去非常男子汉的人,大学毕业,好像读过很多书他头脑冷静,从不盲目去做一件事,但有时候他也会让你觉得平淡,或者说叫不够风趣他有时会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那种感觉让你难受,真想大喊大叫!但你又控制不住自己从心里喜欢他。他下海前是银行职员,在朋友圈中口碑不错,所以下海后事业发展得很快。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他绝对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 柳茗站起来,为妈妈冲了一杯咖啡,柳絮接过杯子,疼爱地在女儿的额头上抚了一把。 “妈妈,顾罡韬这个人呀,想轻易给他下个准确的定义真的很难。他有时是复杂男人中最为复杂的一个,有时又是一群幼稚c好冲动的男人中最典型的一个。和他一起谈话,只要他说出好了,这事我已经清楚,任何探讨争执就该结束了。倒不是你被他征服了,而是他不会再给你机会让你说下去,就算你固执地坚持说下去,他也会直接打断你,口气完全是最后通牒式的。有时,他那种始终如一c洒脱刚毅的性格又会被莫名其妙的同情心所掩盖,从而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我能看得出他内心世界那种互相排斥的性格。” “合适的时候,妈妈想见见他。”柳絮说。 “再说吧,我还有很多事没理出头绪呢!”柳茗把话题转开了,“妈妈,我觉得自己这么多年走过的路是令您失望的,似乎总碰到倒霉的事。尤其是离婚后的失落,使我经常否定自己,好像对啥都没兴趣。我也找心理医生进行过咨询,依然摆脱不了这些消极情绪,走不出灰暗的心境。”柳茗说罢,用期盼的目光望着母亲。 “孩子,在六十年代,要是听到谁跟谁离婚了,人们总是报以讽刺甚至怪异的目光。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妈妈咋可能像逃避瘟疫一样跑到美国去呢?而现在,人们已经是另一种心境,甚至会庆幸又一段悲剧谢幕了。一次失败的爱情,不只是一个结束,也应当将它视作是一个新的开始,它会带给我们很多东西让我们学会找到自己内心真正的感情需要,让我们学会珍惜,让我们学会更成熟地对待爱情,没有人天生就心想事成。我们要学会自强,学会从自己的经历中酿造甜蜜。” 柳茗望着妈妈,沉默片刻后,她突然扯出了那个多年来一直萦绕在心头的话题。 “妈妈,我想问一个我一直弄不明白的问题,您能否告诉我,我的生身父亲到底是谁?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茗近乎哀求的声调,绞痛了柳絮那根久已沉寂的神经。自打见到女儿后,她几次都想敞开心扉同她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多少年来,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像沉重的垃圾堆在心里,她不敢想象女儿能否接受,也不知该以怎样合适的方式告诉女儿,才能被她接受。 柳絮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漆黑一片,夜很静,静得可以听到脉搏的跳动。远远的,有一声火车的汽笛,悠悠然从黑暗中传来。她几乎可以联想到火车轮子滚过轨道闪出的火花,这单调的车轮声和她的脉搏跳动声糅合成了一片,思想的齿轮也开始了无休止的滚动。 她知道女儿正用疑惑的眼神望着她,从女儿紧迫的呼吸声中可以辨出她的情绪,因而,她努力调匀自己的呼吸。她希望女儿躺在那儿睡着了,而不再追问。她渴望逃避,逃避女儿想迫切知道的东西。虽然她知道这迟早是逃避不了的,但她却那样恐惧女儿提到它。 柳茗仿佛看透了母亲的心思,她起身走到母亲跟前。 “妈妈,我已经是大人了,相信我是有承受力的。”她的声音里有坚定,有恳求。 “孩子,也许今天该是我告诉你这些的时候了。”柳絮捧起一杯茶水,眼睛望着某一个地方。那些往事是如此遥远,它藏在记忆的深处,既刻骨铭心,又恍若烟云。 终于,柳絮把发生在自己和两个男人之间的故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女儿。 说到吴有道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赶回农村,莫名其妙死去之后,屋子里死一般寂静。柳茗上下审视着母亲,脸色苍白,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孩子,今晚我是第一次c也是最后一次讲述这些往事。你的亲生父亲早已不存在,你应该把他彻底忘记。至于你李伯伯,我坚信他是一个好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谁都难免会犯错误,我认为你李伯伯是犯了一个本不想犯的错误,所以我原谅了他。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这件事在他一生中也是桩痛苦的事,在他心灵上也留下了刻骨铭心的伤痛。” 柳絮边讲边爱抚地拍了拍女儿的脸蛋,看着女儿理解的目光,宽慰地笑了。 “妈妈,在国外二十多年,你一直一个人生活吗?”柳茗小心斟酌着字眼问。 柳絮停顿了一下说:“妈妈属于那种死心眼的人。我一到美国就在你舅爷创办的一家广播器材公司任职,一心想着尽快站稳了脚跟做出一些成绩,不让同事小看自己,所以就顾不上个人的感情和婚姻问题了。” “妈妈在大学的时候就是众人仰慕的校花,你一定是男人眼中最优秀的女人。” “这可是你说的啊,这些优秀到了妈妈这样的女人头上,不但不是好事反而变成了坏事。” 柳茗不解地问:“那是为什么?” “男人通常不会喜欢我这样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女人,他们更喜欢那些小鸟依人型的女人,而妈妈也不可能放下架子去找个捧不起的阿斗或刚愎自用的楚霸王做丈夫。一晃三四年过去了,我三十五岁时个人感情还是一片空白。在国外工作不同于国内,彼此都视对方为竞争对手,即使我为舅父做事都得揣着点儿,要维护好企业的形象,还要树立自己的尊严。虽然我在做业务的过程中也接触到一些不错的男人,可是大家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一个女人总不能赶着追人家吧?后来你舅爷的一个好友曾经给我介绍过两个男朋友,但我不是忙于工作而忘了约会,就是压根儿把这事抛到了脑后,结果人家没见我的面就拜拜了。” “妈妈,您后悔吗?” “后悔说不上,但妈妈当初心高气傲,不过后来机会还是出现了。我们公司在美国同行业中有一些知名度,公司每年都要举行两三次研讨会,我和一位叫赵启南的先生就是在那次研讨会上认识的。” “赵启南?妈妈,这个人的名字好响亮啊!” “也许你听过他的名字,他是一名华裔学者,毕业于耶鲁大学,当时的职务是白宫的一位高级顾问,出过好几本经济学方面的书籍,反响很大。当时他四十八岁,长我十三岁,看上去却显得很年轻。和我在一起很健谈,往往是英汉语并用。他习惯用一双清澈的眼睛注视我,这种目光和表情使我觉得温暖,我被他吸引了。而他也特别的善解人意,从不以大学者自居,我看到了他身上闪光的东西。” “妈妈,您爱上赵启南了吗?”柳茗目光闪闪地望着妈妈,俏皮地说。 “后来,他根据我的特长给我投资创办了一家华人电台,我既当老板又做节目主持人,从此开始了我的事业。两年后我们正式结婚了。我们在一起过了五年无忧无虑的日子,那年春天,他收到一份邀请函,去欧洲参加一个国际研讨会。就是这一次,他一去不复返,再也没有回到我的身边。” “为什么?” “刚到欧洲,他因心脏病发作住进了医院,为了能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公布于众,他不顾医生和朋友的劝阻,坚持参加会议作报告,结果突发心肌梗塞,从发病到停止呼吸,前后仅仅半个小时。他就这样走了。那一段时间我深陷于迷茫,整日在街上游荡。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寻找什么。后来,我拜访了一位心理学教授,在他的指导下对我做了专门的心理治疗,但还是无济于事,我没有找到心灵的归宿到底在哪里。” 室内沉静了好一会儿,母亲望着女儿,目光里充满了柔情,她的眼底有一层淡淡的悲哀。 “妈妈,这些日子感觉还好吧?你这次回来真的只是为了寻找女儿,给她快乐的吗?” 母亲点点头:“客观地讲,国内这些年发展得很快,投资环境也有很大改善,但国内的人际关系太复杂,企业的额外负担太多,在这一点上,我想你比我更了解。我说得对吗?”看柳茗没做什么表示,她接着说,“妈妈回国前的计划是,陪你在国内待些日子,然后我们娘儿俩一块回到美国。”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变了?”柳茗指了指房子,“这应该是让女儿在这里成家立业的。” “妈妈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妈妈尊重你的想法,所以妈妈不能强迫你。房子是妈妈对你的补偿,虽然妈妈知道,再多的物质也不能弥补我们母女情感的损失,但是人总是喜欢用某种方式来弥补缺憾,妈妈也不例外啊!这套房子当然是给你的,但是人不能被房子拴住,什么时候你认为自己该走了,把房子卖掉就是,有些美国人一生要搬十几次家,从来没有人为了房子而把自己拴在某一个地方。” “妈妈真好!”柳茗扑进妈妈怀里。 “我知道台湾有一首歌,叫世上只有妈妈好,这也是每个妈妈的责任啊!”柳絮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 “有时候我心里真的很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走。”柳茗幽幽地说。 “你是说的工作,还是那个叫顾什么的人?”柳絮问。 “都有,都让人心乱。” “工作的事情你自己把握,至于那个姓顾的,有机会妈妈想更多地了解一下,看看他是否靠得住,是否真爱我女儿。” 这一晚,母女俩一直谈到深夜,两颗心就在这种倾心的交谈中开始真正地贴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章 柳茗出现在顾罡韬的世界里,也说不清是早还是晚。当她知道顾罡韬和妻子分手的真正原因后,委屈得真想大哭一场。在郝唯珺的眼里,她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狐狸精,而且把对自己非常糟糕的印象带到了异国他乡,使她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她又一次对自己的命运产生困惑。痛定思痛,她决定暂时离开这个城市,她要向世人证实自己的清白,她要白手起家干一番事业,不依靠妈妈,也不依靠那个桀骜不驯的顾老板。 这天上午,柳絮办完所有的辞职手续后,平静地离开了电视台大楼。 回到家里,妈妈从卧室里走出,那一瞬间,她漂亮得好似回到了少女时代。烫过的头发起伏闪亮,刘海齐整地覆盖着额头,粉红的唇膏衬托出一口整齐的牙齿,秀丽的眼睛上面,眉毛仿佛出自画家之手,苗条的身材裹着蓝底橘色小碎花的布质旗袍,清雅如一朵荷花。 “茗茗,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妈妈放下手中的钢笔,拍了拍女儿的手。 “告诉您一件事,但您不要生气,也不要感到意外哦。” “哦,什么事这么严重?” “妈妈,从今天起我自由了。”柳茗怕妈妈感到突然,便拐了个小弯。 “好呀!自由是好事,是好事,值得祝贺。”母亲摘下眼镜,望着女儿,“明白地说,是你炒了电视台的鱿鱼了,是不是?用国内流行的名词,是你下海了,对吗?” 柳茗吐吐舌头,对母亲说:“妈妈,女儿这么做您不会生气吧?” “生哪门子气啊,这恰恰说明我女儿成熟了。你今后肯定比妈妈有出息。茗茗呀,中国已开放多年,可供你选择的事情很多,人生中最美好的东西不仅是现实,应该还有希望,尽管希望有时是虚幻的,至少它能引导我们沿一条愉快的道路走完人生的旅途。妈妈都是奔六十的人了,一生就你这么个宝贝疙瘩,不是养活不起,我是要让你活出人生的意义,幸福和成功都要靠自己去争取。” 柳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仲夏时节。 下午六点,茶秀里零零散散坐着几位客人,灯光柔和地照射着大厅,地面铺着绿茸茸的地毯。一张张小方桌,上面有黄蓝相间的方格桌布,每张桌上,还有个小小的蜡丸,在盛着水的高脚杯里悄悄地燃烧。一个女孩坐在假山旁,行云流水般弹奏着古筝。 柳茗独自坐在竹林旁边,倾听着高山流水,听得专注而细心。她面前有一杯淡淡的碧螺春正冒着热气。她轻轻端起茶杯,热气在幽暗的光线下变幻。她凝视着若有若无的雾气,自问:是谁给了我如此深重的忧郁?是谁在我的眉梢眼底染上了悲哀?又是谁在我那深藏不露的心里刻下了抹不掉的烙印?是他,顾罡韬!他始终像个谜,他的目光有时如轻烟薄雾,有时又会像匕首。而她,却一天又一天地觉得,自己是被他吸引了,迷惑了。在她内心深处,始终有根从没有被触动过的弦。现在,看着古筝演奏小姐熟练的手法,听着那如水如风如瀑布清泉般的乐声,她觉得仿佛有无数只手在撩拨心底的那根弦。 她喜欢顾罡韬,然而,月下老人为何总是牵错了线?大度豪爽的男人总是被河东狮子牵着鼻子走,忍受她们的尖酸刻薄和无理取闹,而痴情女子又总是遇上薄情寡义的小男人? 今天是她主动联系的顾罡韬,有些事情她认为还是说清楚为好。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她表上的时针已指向七点了。她双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望着灯光下的竹林。那些绿幽幽的竹影在微微摇曳,忽然间,一个男人出现在她的视野。她以为是幻觉,用手揉揉眼睛,再向竹林看去,那影子渐渐清晰,是谭志浩!正西装革履地朝她走来。 “茗茗,我俩的缘分还在嘛,你千万别误会,我今天不是来纠缠你的。” “那你来干啥?”她有好一会儿透不过气来。 “茗茗,告诉你一个消息,我下海了。”他有些炫耀地掏出一包中华烟。 “你下不下海,和我有啥相干。”她把头拧在了一边。 “茗茗,我没别的意思,以前的事情咱就给它画个句号。我想请你帮我一段时间忙,不知你有没有空?”谭志浩并没有扯到他和她的话题上来,而是很婉转地换了个话题。 柳茗感到自己有些喘不过气,她一字一顿地说:“姓谭的,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告诉你,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社会在变,人也在变,不要总用老眼光看人嘛!我已从公安部门走出来了,多亏我爸在位的时候还提拔过一些人,虽然世态炎凉,但总还有几个知恩图报的。最近,就是在他们的协助下我办了一家公司。” “那我对你表示祝贺了。但我再一次坦诚地告诉你,我已经有爱人了,眼下正考虑婚事。”她稍稍停顿了一下,用近乎于乞求的口气说,“如果你是一个有良知的男人,今后就不要再纠缠不休了。”柳茗说完起身欲走。 谭志浩轻轻压了一下柳茗的肩膀,柳茗感觉仿佛一座大山压在她身上,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说:“你听着,我谭某人下海了,成自由人了,啥事我都做得出来。不和我复婚也行!从今往后,要是哪个男人敢碰你一下,可别说我姓谭的不给你面子。”谭志浩愤愤地走了。 望着谭志浩离去的身影,柳茗感到一阵悚然,像虚脱了一样,脑子很长时间都是一片空白。 柳茗轻叹一声,把自己深深陷进椅子里。伴着古筝的声音,弹琴的小姐开始唱起来: 山青青,水碧碧, 高山流水觅知音, 当最后一个尾音消失在大厅里,柳茗仰头喝了一口茶水,烛光中隐约可见她眼底的一丝泪光。 “茗茗,对不起,公司有事情把我拖住了。”顾罡韬终于出现了。 柳茗没有吱声,眼睛始终注视着他。 “我真是糊里糊涂地当上了第三者,但是这件事又无法逃避。”她微微地抬起睫毛,眼中掠过一丝迷茫,“我这个不光彩的形象,竟被你的妻子带到了美国,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顾罡韬被这句话刺痛了心,他摇摇头说:“不要想得太深。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我和妻子的分手,没你什么事,我俩命该如此。” 柳茗瞪大眼睛望着顾罡韬,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她以牙还牙:“那是我走火入魔了吗?顾老板,你也不要想偏了,我是一个记者,跟踪采访是例行公务。” 柳茗以为这样说会使顾罡韬感到局促不安,哪知道顾罡韬半闭着眼睛,在她说话中接连转身向窗外望了两次。柳茗被这种轻蔑的态度激怒了,她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搁,若不是有层厚厚的台布,杯子肯定碎了。她呼地站起身,说:“你慢慢品茶,我先走一步。” 顾罡韬睁大眼睛:“哦都是要走的。外面下雨,你慢慢品茶,我先走了。” 顾罡韬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开。 柳茗坐在椅子里颓丧地望着窗外,自言自语道:“他心里真的如此冷漠,还是我太轻浮?” 她不能接受顾罡韬这种无礼的行为,不问个明白,决不罢休。她起身跺着脚嚷道:“你别走!” 然而已经迟了。 柳茗回到家中,看到舅舅在客厅看电视,妈妈在书房看书。她大步走到妈妈跟前:“妈妈,我要和您说会儿话。” 披衣坐在沙发里的母亲取下老花镜,脸上略呈倦容,眼圈有些红,花白的头发拢得很整齐。看到女儿冲动的样子,她坦然地一笑:“想跟妈妈说什么?” 柳茗吞吞吐吐:“是关于我和他的事。” “他?是那个姓顾的?” 这些日子,柳絮一直思索如何从女儿嘴里更多了解顾罡韬的情况。女儿率直爽朗,认准了的事是不会改变主意的,相中了的人,绝不会因为长辈的劝说就改弦易辙,今天女儿能够主动挑起这个话题,正合母亲的心意。 “茗茗,我一个做母亲的,不便干涉你的恋爱,我希望你有一个好的归宿,但是如果觉着不妥,也应该提出自己的看法,你说呢?” “是的,妈妈。” “你是妈妈心头的一块肉呀,别说你已经三十岁,只要妈不死,你就是变成老太婆,在妈眼里你还是个孩子。”母女俩都笑了。 柳茗略一沉思,道:“妈,你说我和那姓顾的,往下发展合适吗?” “你在我面前谈起他只有两次,我怎么能对这个问题下结论?但是凭我的直觉,只能说不合适。” “为什么?”柳茗的语气非常失落。 “你说过,他是七四年下乡的,年龄应该有四十四五了,比你大十几岁,年龄相差太多,他的生活阅历c思想基础跟你肯定有不小的偏差。生活在一起,这些偏差会随时导致你们在见解上c行为上出现分歧,所有这一切是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的。这与他的强悍c能力c抱负没关系。因此妈妈建议你们先保持一段距离,婚姻爱情这种事情,年龄越大越要谨慎。” “妈,您好像在说一种程序。” “孩子”母亲打断了女儿,“他跟前妻离异的内情你知道多少?如果说你俩结婚,将来也要生儿育女。那么他原来的女儿你能接纳吗?现在你肯定会回答,爱屋及乌,一定能接受,但妈妈还得问,你今后打算做一个家庭主妇还是和他并驾齐驱干事业?你合计过吗?” 柳茗不悦地说:“照您这么说,一切要按程序才行?” “当然喽!”柳方圆边说边走进来,他双手插在裤袋里,扫视了一圈后,面对柳茗站定,“茗茗,别在国内五花六花的了,待些日子跟妈妈飞到美国,再回头看看大陆,想想那位半生不熟的顾某,你会感到可笑。” 柳茗爱理不理地斜了舅舅一眼,转过身子。她太了解舅舅了,她送给舅舅的只有八个字:金玉其外,志大才疏。若不是瞧在妈妈的份上,她根本不搭理他。 外甥女不吭声,柳方圆以为自己的一番话起了作用,又兴致勃勃地说:“茗茗,听舅舅的话没错,去了美国,坐在老板的交椅上,不知有多少好男人排着队让你挑。要是跟上那姓顾的,能有开心日子才鬼呢!” “舅舅,你比那姓顾的也大不了几岁,妈妈给过你那么多支持,可你发展得又怎样呢?除了这身衣服c汽车,你还有什么?我都觉得你可怜。” “茗茗,咋能这样跟舅舅说话。”柳絮转身对柳方圆说,“你是不是又要谈你那房地产的事,我正跟茗茗谈点儿事,不当紧的话,咱们改日再说。” 柳方圆刚要开口,柳絮摆摆手示意他打住,柳方圆怏怏不乐地出去了。 就在这时,柳茗的手机响了,是当年电视台举办优秀主持人大赛的评委安教授打来的。 一个殷切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喂!柳茗吗?我是老安。听说你辞职了,我现在有个很重要的事情想和你商量一下,不知你有没有时间?” “你说吧。”柳茗回答,她不知安教授要说什么。 “有一位南方的房地产开发商正高薪聘请部门经理,听说你刚辞职,年轻人该出去闯闯才是。” 柳茗一下子来了兴趣,她笑吟吟地说:“您哪儿像教授,简直像个侦探,我辞职的事这么快您就知道了。” 安教授也笑了:“柳茗呀,不瞒你说,你的顶头上司跟我老交情,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视线以内。” “是吗?”柳茗惊讶道。 “柳茗,还是约个地方详谈吧。明天下午六点我正好在喜来登大酒店会一位外地同学,我就在一楼大厅里等你。” 第二天下午,在约定的时间,柳茗看见安教授笑容可掬地等候在门口。柳茗的车还没停稳,他就微笑地迎上去打开车门,毕恭毕敬地用手挡住门框的顶部让柳茗下车,动作准确规范,哪儿像个快六十岁的人。柳茗心想:这个老教授还挺有绅士风度,身手比小伙子还敏捷。 安教授染过的黑发下面露出的一层白色的发茬,提醒他已是个奔六十的老头子了。他瘦削的脸颊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乍看还有几分教授的尊容,只是见了女士那嘿嘿一笑,露出肉红色的牙床时,就显得跟他的身份不相称了。 两人在沙发上面对面坐下,柳茗直奔主题:“安教授,介绍一下情况吧,你推荐的那份差事是咋回事?” “是这样的,”安教授收起笑容,“我现在也下海了,给南方一位有上亿资产的房地产商搞策划。目前他们要快速拓展开发项目,急需几位高级管理人才,不知你意下如何?” “好呀,既然你也认为我适合,过些天我们可以去看看,一切费用我包了。” 临分手时,她和安教授约定,一周后一同飞往深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章 佳艺雕塑艺术公司的作品,散落在古城西安的许多地方,有的已成为标志性作品,公司的知名度不断提高,一张张合同也像雪片似的飘来,顾罡韬忙得不可开交。对感情上的事几乎无暇顾及,只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会想到郝唯珺,想起女儿一帆。现在当他独自回想细细品味时,会觉着她的确是一个优秀的女人,自己却一直把她视作一盆好看的花,闲暇时坐在家里,品烟喝茶,像欣赏一件宝贝似的,忙一阵子后才突然想起已经好久没给它浇水施肥了。 至于柳茗,他总是以兄长的姿态和她相处,从没有产生过什么非分之想。再因为有李若愚这层关系,他更觉得对双方都会有无形的制约。 是的,他有自己的事业,他需要用另一种东西填充空虚而又无奈的心。他感到生活总会有新的内容c新的憧憬c新的意义。他的经理室里从来不会枯燥,窗外的天空也总是亮堂堂的。他不再要想那些情呀爱呀的东西,他要一股脑地把它统统抛开! 有一阵子他觉得自己在感情上实在难以摆脱,干脆把办公室搬到了工地,关掉手机,在石棉瓦工棚里安营扎寨。他对工作的痴狂简直到了玩命的程度。为了充塞寂寞的心灵,他加入到民工队伍中来。中午骄阳似火,他光着膀子赤着脚一遍遍踩踏雕塑泥,把心中所有的苦闷和思念化为汗水和在泥里。 每当民工和公司员工劝他歇会儿时,顾罡韬总是会笑呵呵地说:“我好多年都没有干过体力活了,就让我痛痛快快地干吧!” 夜幕降临,他草草地收拾一下,穿着一双拖鞋,摇晃着困倦的身子,出现在夜市上。没有人伴陪,一瓶啤酒,一串烤肉,最后再来一碗扯面,这一天的日子就圆满结束了。 闲暇时,他会叫人买来西瓜,席地而坐,跟民工胡吹海侃。 盛夏的一天,天气闷得像蒸桑拿,他用两块砖头支在头下,舒坦地躺在一片草席上,乱七八糟的思绪纷至沓来,朦胧中,他似乎看见一帆叫着爸爸朝他怀里扑来,小脸蛋贴在他的脸上,给他嘴里塞了一颗大大的葡萄他又看到郝唯珺在悠闲地弹着钢琴,琴声悠扬,身影随着乐曲的起伏而妩媚地摆动一会儿他眼前又出现了柳茗,她“咯咯”的笑声在耳际萦绕。 到了后半夜,几块黑糊糊的云块拼在一起,骤然间抛洒下粗大的雨点。雨没有唤醒顾罡韬困乏的身子,他微张着嘴巴,像在吸吮着沁人肺腑的甘露。 当几个民工将他抬回工棚时,他仍微闭双眼,嘴里念念有词:“爽,太爽了!”民工悄悄地走了,他却睡意全无,缓缓撑起酸痛的身子,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他的脸颊上挂着泪珠,赤着膀子呆若木鸡地盘腿坐着,目光若有所思地盯着墙角的一个地方,直到从窗口进来的晨曦将他照亮,远远看去仿佛一尊刚刚出窑的泥塑。 淘气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静静地望着这一切。淘气早已洞悉到他的愁闷与烦恼。这让她难受,但是又爱莫能助。今天一早她来到工地,打算把他拉回公司,最好出去吃顿饭,兜兜风,然后让他美美睡上一觉。顾罡韬惊醒过来,看着周围的一切,再发现淘气这番模样时,只是慢慢地扬起脖子,朝她憨憨一笑。这是淘气不止一次看到过的表情,完全是他的专利。 淘气把脸转向一边,用手绢擦拭完眼泪朝他走去。她弯腰捡起地上已揉得皱皱巴巴的恤衫,提起在空中抖了抖,轻轻放在他的肩头说:“罡子,起来吧,回去冲个澡,不要这么糟践自己了。” 这种声音让顾罡韬感到分外亲切,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姜沟村。他记得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季节,天气也是这么的燥热,他因黛微的离去悲痛欲绝。是淘气默不做声地关怀着他,用女性那水一般的柔情把他从痛苦的深渊里拉了出来。他望着她红肿的眼睛,站起来打趣地说:“喂!后勤部长,你咋能摸到这儿来?” 淘气没吱声,仍在替他收拾着衣服。 他喃喃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看我像不像个民工?”顾罡韬面带倦容,以前衣冠楚楚的顾大老板现在穿着污渍斑斑的裤子,脏兮兮的恤衫,一头蓬乱的头发盖住了前额,密密匝匝的胡茬子使脸看上去更黑了。 淘气白了他一眼,没搭理他,他只好知趣地拍打几下恤,说:“你这个人呀,啥都好,就是改不了你那小家子气。动不动就掉眼泪,你的眼泪就那么不值钱?” 淘气吸溜了一下鼻子,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顾罡韬示意她坐到破床板的另一头,说道:“有啥事说嘛,哭什么。我只是要让你正确地认识自己。你天资聪明,又积累了很多的生存和工作经验,以后发展空间大着呢。” “行了行了。把我捧得那么高,摔骨折了你又不管。” “我说的是真话。少女之美如泉,清纯纤巧,芳清初绽妇人之美如海,风韵隽永,气象万千。你属于后者。” “少说这些话,我又不是二八少女,要你哄我。我是为你犯愁呢。” “愁?愁啥呢?”顾罡韬揣着明白装糊涂。 “唯珺帆娘儿俩走了,谁是谁非我不做评判,你写信问过她们的生活吗?这几天你关掉手机和民工钻在一起,你以为这样你就超脱了?说穿了,你是在逃避,你这才是小家子气呢!” “好你个陶部长!”顾罡韬睁大眼睛,“我都快认不得你了。说得痛快,我洗耳恭听。” “罡子,别再硬撑了,以你心里的重负,再好的身板也会撑出病来。想她们就飞一趟,你平日缺乏睡眠,坐上飞机迷糊一觉就到了,这样也好早点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呀!” “我去美国?那不是自取其辱嘛!” “你又错了,你以为我们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么?你现在简直比女人还小心眼!”淘气伸手在他耳朵上狠狠地拧了一下,“真是头犟驴,谁也拿你没办法!” “指东打东,指西打西,我还叫顾罡韬?” “顾罡韬有啥了不起,你以为你是克林顿呢!” “再伟大的人也有犯错误的时候,再明智的人也有转不过的弯。我不想说得太多,你心里比我更清楚。”顾罡韬嘴里咕哝着,垂头望着脚下。 “我就是太清楚,才这么说你。我明明白白知道这个时候不该这样刺激你,可是我没你能沉得住气呀!四十年啦,你走的每一个脚印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上中学c当知青,现在做了老板,也不安宁。你啥时候能安生下来?” “淘气,你给我画的这张像太生动了。是的,我也时常自嘲自己身上的那种流寇习气。上山下乡,我失去了黛微,拳打脚踢回城,我失去了唯珺,今后谁知道哪一块云彩还会下雨呢?”顾罡韬耸耸肩,“人到世上来,就是这样,这就是生存的过程,由快乐或辛酸筑起来的。我现在就这么个烂摊子,一塌糊涂,你是旁观者,可有高见?” “我的意见刚才已经说了。你呀,要么出去放松一圈,要么回到公司好好上班,有空了我把老同学叫来陪你聊聊天喝喝酒。总而言之一句话,别糟践自己,这个世界上只有傻瓜才会跟自己过不去呢!” “听陶部长一席话,我觉得真有必要重新认识你。平时一忙,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顾罡韬调侃道。 “我永远都是淘气,你用不着费心思认识我。” “不是那么回事,我经常看你跟一些老客户打交道,他们荤言腥语的玩笑我听了都别扭,你却能够不露声色地与他们周旋,这些人也只能甘拜下风。你把四十年的风雨变成了处世的财富,我发自内心地送你八个字:游刃有余,繁华满枝。” 这一天,顾罡韬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张他和郝唯珺游三峡时的合影,照片上的郝唯珺亲热地挽着他的胳膊,两人脸上都洋溢着青春的笑容。 顾罡韬的视线又模糊起来,他用手背揉揉眼睛,把照片仔细夹进钱夹里,抬起头来,看见赵小杰轻手轻脚走进来,轻声道:“顾总,这里有你一封信,美国来的。”顾罡韬接过信,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 顾罡韬急切地将信封打开,一眼就认出郝唯珺熟悉的笔迹。他先点着了一支烟,然后拆开信。 罡韬: 你好! 我和一帆在美国的生活已安顿好了。前段日子由于环境c人际的生疏,情绪难以稳定,因此,没有及时给你写信,请谅解。 或许你根本就不在乎我的离去,也许我的离去正中了你的下怀,也许如此你们再也没有什么障碍顾虑。可是我想,不管你怎样薄情寡义,总不会不想念你天真可爱的女儿吧! 昨晚听到睡梦中的一帆喃喃地叫着爸爸,搞得我一夜没能合眼。想想也是,我就是对你再有意见,也不应该残忍地斩断你们的父女之情。有朝一日,一帆还是要看望你这个爸爸的。我写这封信的目的是想告诉你,一帆在新的环境里一切都好,你不必过多地挂念,不必为思念女儿而过多地分心,好好干你的事业。我希望等她长大了,看到的是一位风光体面的父亲。 在美国,我和一帆受到哥嫂无微不至的关照。前些天,我俩一直住在洛杉矶他们家里。现在哥哥又给我俩在附近买了一套居室,环境也好,周围是绿油油的草坪,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树木,一派郁郁葱葱的景致。 我在这儿的工作很顺利,哥哥将我安排在他的公司,先学习财务,我原来就是搞金融的,所以干起来还能对付。目前最大的困难是语言障碍,我英语基础不好,现在才理解了“书到用时方恨少”的真正意义。 罡韬,细细回想你我从相遇相知相爱到分手的前前后后,客观地讲,对于分手,你我彼此都有责任。你知道我是多么珍惜咱们在一起的生活!实话讲,我最后一次去你的办公室,本想推心置腹地找你谈谈,相互间都能够反省自己的错误,修复我们的感情裂痕,重归于好。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在办公室看到的是那样令我心碎的一幕。当时我只感到头晕耳鸣,理智失去了控制。你不知道一个女人在爱情面前是多么自私。算了吧,这些让人不快的事,就让它永远成为过去吧! 谨祝你事业有成! 郝唯珺 看完郝唯珺的来信,顾罡韬的心里荡起巨大的波澜,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心中一阵酸楚。过去那个女人离他而去了,命运使得他们两人各奔东西了,那逝去的往事,也在这会儿悠悠然浮现出来,刺激顾罡韬的神经。 中午时分,太阳破云而出,金色的阳光从敞开的窗口倾泻而入,楼下汽车的鸣笛声使顾罡韬回到现实中来,但他依然无法挥去一帆和郝唯珺的影子,她们是出现在他极度疲惫大脑之中的一线阳光哦,只要她能经常来信,介绍些她和一帆在美国的生活情况,他也就心满意足了。只要她们能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像从前在国内时那般快乐地生活,这将补偿他的所有痛苦。郝唯珺这次能来信,也就是向他表明,她并没有持敌对态度,他也并没有失去一切,既然如此,那么其它的事情就更不必在乎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章 半年的探亲签证转眼就到了,在机场候机大厅,柳絮和送行的亲友们一一握手告别,柳茗最后来到妈妈跟前,母女俩紧紧相拥。看着女儿失落的神态,柳絮强忍住泪水,在女儿脊背上轻轻拍了几下,悄声道:“妈妈相信你会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将来不论发生什么,想着妈妈就是,只要你认为合适,随时来美国找妈妈。” 柳茗无语,只是泪眼蒙眬地点了点头。 过了安检大门,柳絮再一次回首,她看见李若愚和韵影紧紧相依,朝她挥手,虽然在笑,但是她依旧能看到他脸上那一抹地老天荒的惆怅,弟弟柳方圆还是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态,而柳茗早已经哭成了泪人儿 送走妈妈不久的一个黄昏,柳茗的手机上终于显现出一串稔熟的数字,电话里传来安教授颤抖的声音:“柳茗,我俩分手那天,我被人不明不白地打了,去深圳的事只好再等些日子。” 柳茗脸上显出几分焦灼:“安教授,你在哪个医院,我去看你。” “不,不!千万别来,会有麻烦的,我老婆一直守在跟前,她这会儿上厕所了。医生为我做了检查,骨头没事,就是脸肿得太难看,你见了会不认识的。” 从西安飞往深圳的途中,柳茗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壮士出征的悲壮感,虽然她不能断定最终的福祸,但至少她敢于主宰自己的命运了。 午夜的深圳依然灯火辉煌,阵阵海风静静地滋润着这个城市。 对于记者出身的柳茗来说,看到眼前陌生的景物,总会有几分新鲜感,这种感觉令人快慰。她在心里欢呼:“我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我成自由人了!” 安教授殷勤地对柳茗说,他们住在横空大厦,这是老总亲自安排的。在驶往横空大厦的路上,各式高楼大厦耸入云端,让人目不暇接。 柳茗的房间与安教授不在同一个楼层,而且规格也不一样,她住的是豪华套间,而安教授住的是标准间。安教授把柳茗的房间环视一遍,目光落在了柳茗的脸上。 “柳茗,还满意吗?” 柳茗摇摇头:“太奢侈了。我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既不踏实,也不自在。” “奔波了一天,冲个凉,早点休息吧,明天会有好多事要做。你很快会知道,住豪华宾馆,坐高级轿车,是和你的付出成正比的。” “好吧,你也早点休息。” 安教授走后,柳茗关上门褪去衣裳,站在横空大厦二十三层阳台上,深深地呼吸着略带咸湿的空气,把一声叹息匀成很长很长的呼吸,悄悄地吐出去。 她不喜欢这座大厦的名字,更不喜欢办公室所在的楼层。这让她不得不联想到最近的一部电影横空出世。她没看过此片,第一次听说还以为是“横空出事”,关于飞机失事之类的片子,后来才知道是研究原子弹的。 她就这样任凭思绪随意地飘游,究竟是什么让自己心神不定呢?突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站在空空如也高高在上的云端,人的心难免一阵惶恐和空虚。自己此行是否太仓促c太轻率了?但又转念一想,事情还没有开头,何必担心后果。一切权当见世面c学经验了。此时,她想起了慈爱的妈妈。自从妈妈回来,她从来没有感到过自己如此有底气,有胆量,或许当初跟上妈妈一起去美国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有一个身影总在牵着她的魂,尽管她有意回避,努力压抑,但总是徒劳。 他的音容笑貌举一动在她的头脑里都如此清晰,几乎触手可及。自己爱他吗?尽管因为一个尴尬的场面将这个问题暂时退居次要,可自己的心知道,在楼观台之行以后,就已经无法压抑对他的思念了。但是,这个貌似强大可靠的顾罡韬,却在关键时刻逃跑,伤自己的心。也可能正像他所说的那样,是源于对前妻及女儿的眷恋之情。那么今后呢?总不能一辈子在眷恋中生活吧!想到这里,想起顾罡韬那一双穿透她内心的眼睛,柳茗的心时而愉悦,时而伤痛,她真的很迷茫。 一星期过去了,除了两次礼节性的会见,就是口头任命她担任总裁助理,交给她一摞公司的文件让她看,其他再没有参与任何实质性工作。这天晚上,柳茗正在宾馆里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电话响了。 “喂,你好。”她提起电话。“是茗茗吗?我是安立。还没吃饭吧?我在楼下等你,咱们到春光酒家吃海鲜,不见不散。”说完干脆地挂了电话。她愣在了那里,“安立”是谁?哦,安教授,她拢了拢头发,自己也笑了。 坦白地说,她打心里感谢安教授,要不是他向郭总鼎力推荐,自己怎么会得到如此器重。对安教授的帮助,她心里非常有数,最无私的行动往往出自最自私的图谋,因此她对他的友好只是心存感激,每当他谈到敏感的话题,她总是婉转地回避,实在逃不掉就避重就轻。这使她与他的每次相处都很累,两人既像捉迷藏,又像在打仗。 这时电话又响了:“喂,柳小姐吗?九点钟到我这儿来一下,有要事。” 这位也是说完便挂,然而却让柳茗感到兴奋,立即拨通安教授的电话:“是安教授吗?实在抱歉,郭总让我马上去他那儿一趟,说有要紧事儿,真是不好意思。要不,你也一块去吧。”其实距九点还有一段时间,与其与安教授周旋,不如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她知道安教授很在乎自己的身份,不得到邀请是决不会跟去凑热闹的,这样说也正好证明她不是故意推脱,实属无奈。 放下电话,柳茗给自己冲了杯牛奶,拿出面包算作晚饭,然后换了晚装,脸上补了点淡妆就出门了。 刚走到大厅就听见有人叫她,一看是安教授,她很意外:“您还没走?” “我想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不安全。”这个借口很可笑,出门就上车,到点才下车,有什么不安全的? “没事,我习惯了,你去吃饭吧!”柳茗推脱道,说完自顾自而去。 出租车停在了郭总别墅门前,自动门闻声开启。郭总衣冠楚楚地迎出门,他全身好像是由弧形板块拼凑起来的,走起路来显得非常迟缓,像一个装满皮球的布袋,全身的肥肉伴随着他慢腾腾的步伐和谐地颤动着。他连声说:“这么晚叫柳小姐来,真是辛苦您了。” 柳茗自然也谦让了一番。 这时,屋里的几位也闻声出来。郭总笑容可掬地朝他们说道:“我本说让柳小姐进去再向大家介绍,不想你们竟这般心急。” 一位接着说:“早闻柳小姐出身名门,又是才女,今日得见,比大家想象的还要出色。” “我还没干事,这位先生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我有多大才能,您是隔山见兔,功夫超群啊!”柳茗不温不火地回敬一句。 “才女就是出口不凡。这是咱们这儿的姜副区长,主管城建,柳小姐可要好好接待。”郭总指着一位西装笔挺的矮个子男人向柳茗介绍。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客套了一番便就座了。柳茗看得出这里就座的七八个人,主角只有姜副区长一个。早听说郭老板有意在深圳城建上做文章,今天能把主管城建的副区长请出来,可见胃口不小。 “柳小姐呀,这几天就烦劳你带我们姜副区长转转,考察考察我们的项目,花多少钱实报实销。” “姜副区长,我可是公费瞎逛,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让郭总来个大出血。”柳茗随即回应道。 “这丫头,没出师就先反目了,哈哈哈!”郭总用肥胖的手指指着柳茗,看来很满意。 大家哄笑起来。柳茗望着姜副区长,不经意中她总能看到那双色迷迷的眼睛。 郭总让服务员送上来两瓶“”,慢条斯理地说:“洋酒喝着顺溜,即使喝多了,也是往外喷,喷完就完了,马上还可以再喝。”酒席上的人都附和着。 酒过三巡,郭总借着酒兴俯身对柳茗小声道:“小柳,姜副区长可是十桌酒宴都难请的大财神,酒席结束我安排你和他单独聊聊,我们在深圳的这个项目可就看你的了。” 听到这话,再看看姜副区长色迷迷的眼神,柳茗的心里像吃了苍蝇似的。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自己来到这里为什么“待遇”这么高,但她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并没有当众让老板难堪,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疲惫也很厌倦,厌倦这种逢场作戏,真想一甩袖子扭头便走。但她立刻问自己你是干什么来了,一切都是未知数,怎么能半途而废?不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于是她端起酒杯,和姜副区长碰杯,说了一句“先干为敬”,立马将酒杯掀了个底朝天。在座的人一阵鼓掌,郭老板更是连声吼叫“好!好!”他应该是透过柳茗姣好的身姿,看到了一捆捆沉甸甸的钞票。而柳茗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对于金钱与权力结合之后会产生什么后果,依然缺乏认识。 酒宴结束,郭老板先吩咐安排打麻将,随后将柳茗单独带到一个豪华套间,立刻有侍者送上茶水。电视机里放着录像,都是一些不堪入目的镜头。郭总随意聊了几句便告辞了,屋子里瞬时静得可怕,柳茗看着电视,画面已经变为海滨风光,蓝天c白云c海浪c沙滩,有一对男女在沙滩上缠绵。风景很美,人也很美,柳茗的心境略微放松。正在这时,姜副区长推门而入。 柳茗立刻感到浑身发紧,仿佛连血液都凝结了。这时,刚才那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已经不再色迷迷,而纯粹变成狼对猎物的审视。姜副区长甩掉西装外套,松开皮带,一屁股坐在柳茗身边,整个身子紧紧将她挤住,随后将一只手搭在柳茗的大腿上。 此时的柳茗大脑一片空白。酒劲上来了,她想动,似乎动不了,想喊又喊不出来。只听见姜副区长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柳小姐是北方人吧,还不习惯我们这里没关系,慢慢就会习惯的。”一边说,手就慢慢滑向柳茗的膝盖处,撩起裙子,再顺着大腿向上移动,手指很快摸到她绷紧的内裤 “啊”昏昏沉沉的柳茗仿佛突然惊醒,她大叫一声站起来,迅速跑出房间 城市的夜晚显得分外迷离。柳茗信步走到市中心的花园广场,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时何地,究竟为了什么,置身于这样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 午夜的钟声敲醒了她的迷幻,清凉的晚风拂过她的面颊,清醒了的柳茗突然产生一种毁灭的,让这一切的一切都见鬼去吧!她无力地倚在天桥旁,望着这个城市,灯火阑珊的后面是无情的黑暗。这里的一切对她是那样的陌生,她渴望有人伸出一双温暖的手扶她一把,她真感觉自己快撑不下去了终于,她鼓足勇气,用颤抖的手拨通了顾罡韬的手机。当熟悉的声音在耳际出现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又成了一片空白。“是啊,我说啥呢?说我无路可走了,让他同情,还是说我上当受骗了,聆听他的教诲?”她确实没有一个合适的说法。她下意识地挂断了手机。几分钟后,当一阵熟悉的铃声响起的时候,她的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似的砰砰直跳,她知道这是他打来的。 顾罡韬那边明明听到电话接通的声音,却无人应答,便一遍遍拨打这个号码。沉默的柳茗终于恍恍惚惚地拿起了手机,只轻轻地叫了一声顾大哥,就已经泣不成声了。 “喂!喂!茗茗,你在哪儿?快跟我说!我现在就去接你,不要哭,慢慢讲!”顾罡韬急得嗓子都有些沙哑了。 柳茗听到这熟悉而亲切的一声声呼唤,恨不得一下子将满腔的苦水倒出来,她越伤心越是语无伦次,最后还是哭泣着把电话挂掉了。 放下电话,顾罡韬心里涌起一股异样的滋味,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柳茗在天惠茶秀愤然离去时的神情。这本是一时冲动,完全不必耿耿于怀,这件事可是造成她如此伤心的原因呢? 经过一天的考虑,顾罡韬踏上了飞往深圳的航班。 柳茗一连两天都没有下楼,她已经决心离开这个地方,但是迷茫中的她心里充满恐惧,她甚至想到那帮如同黑社会一般的奸商会不会对她下毒手,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在这个世界上消失。这天吃过午饭,她正在阳台上眺望,突然听到门铃响起,她心里一阵发紧,屏住呼吸问:“谁呀?” “你猜!”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柳茗顿时感到浑身发软。她理了理散乱的头发,缓缓地打开房门,顾罡韬进门后松手扔掉行李,柳茗一句话也没说,拦腰就把顾罡韬抱住,头偎依在他怀里,久久不肯松开。顾罡韬被搂得喘不过气,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说:“小姐,我要窒息了,我申请自由。” 柳茗此时像个无助的小女孩,顾罡韬默默地搂住她,心情很复杂,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哥哥,抱紧我,我想你!”柳茗低吟。 “茗茗,你怎么还没有长大,电话里也不说清楚,让我找得好苦啊!”他静静地看着柳茗,看着她美丽的脸,看着她一身的青春气息,联想到她的温柔和刚烈c她的才气和朴实,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至少她没有出什么意外。 她的头靠在他肩上,她觉得自己那样渺那样柔弱,觉得他的怀抱那样温暖,那样实在。她像暴风骤雨中的一叶小舟,突然驶进了一个避风港口,说不出来的轻松,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倦怠。 “顾大哥,我俩相识以来,我认为我们的关系是清白的,在我的心中你就是一位理想的大哥。”柳茗依偎着他呢喃低语,她的目光迷离如梦 顾罡韬的内心感到一种慌乱,为什么柳茗的安危使自己如此牵肠挂肚?结论只有一个:自己爱上了这个女人。 一阵沉默之后,顾罡韬才想起最需要搞明白的事情:“一定出什么事了,告诉我。” 他注视着柳茗,目光极具杀伤性,柳茗迎住他的目光,强忍着泪水。 看来一切都不言自明,顾罡韬紧紧攥着两只硕大的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说呀,介绍你来的那个姓安的在哪儿?你带我去见他,看我不把那老狗提着腿扔到海里喂鱼才怪呢!” 柳茗喃喃道:“你冷静点好吗?第一次见你发这么大脾气,我都不知道给你咋说了。” “是啥就说啥,”顾罡韬没好气地说,“跟你在一起,早早就把我折腾死了。” 柳茗依偎在他身上说:“你很敏感,对吗?不过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姓安的是没安好心,但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原来他在我眼里是个令人敬仰的教授,现在成了一堆狗屎,让你去找他大动干戈,我怕脏了你的手。”柳茗的眼中闪出泪花,“顾哥,我还是那句话,不信任我,你现在就走。” 顾罡韬捂住她的嘴,低声说:“好了,这事到此为止,我们啥时候回家?” “我是你的人犯,要不折不扣听你的,当然越快越好。” 顾罡韬让柳茗和他面对面坐下,心平气和地说:“我有责任让你正确认识自己,你天资聪颖,青春美貌,经济上又有坚强后盾,这个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你,在这种背景下,你没必要把自己当实验品,去盲目地闯荡,更没有权力荒废自己。你可以不属于任何人,但你不能不属于你的母亲,从这一点而言,你做得不对。” 柳茗沉默着点点头。 “不甘平庸是对的,但是你可以选择更适合自己的事情去做,比如当一名作家,搞服装设计,或者就开一家茶秀,不为挣钱,为交朋友历练自己还不行吗?” 柳茗依然沉默着点头。 自顾自说了一阵子,顾罡韬看了看手表,说:“差十分就一点了,你这个东道主也不问我吃没吃饭?” 柳茗笑道:“你电闪雷鸣的,把我都吓呆了。走,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慢。”顾罡韬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地图铺在茶几上,微笑道:“反正今天是走不成了,我的意思是随便找个海鲜馆吃点儿东西,抓紧时间到海滨浴场玩玩倒是蛮新鲜的。” 柳茗难为情地说:“我可是个旱鸭子,不会扫你的兴吧?” “不会,不会,重在参与,就是一起坐在海滩上,领略一下大海的神韵,听听雄浑的涛声也是难得的享受。” 下午三点,他们来到海滨浴场。用最快的速度换上泳衣,顾罡韬一手拎着脚蹼,一手拉着柳茗,沿着曲折的海岸线漫步。他们像徜徉在流动的水晶里,水底的细沙和石子像筛出来的金屑和莹润的珍珠。浪涛一个跟着一个,雪崩似的重叠起来,卷起了巨大的漩涡,狂怒地冲击着堤岸,发出隆隆的响声。有时候,冲在堤石上的浪涛被巨石挡住了,向后退去,和后面新冲上来的浪涛碰在一起,轰隆一声,掀到半空中,然后又像瀑布似的倾泻下来。柳茗陶醉地欣赏着大海,脚丫拍打出一串戏虐的水花。顾罡韬终于抵御不了海水的诱惑,一阵小跑便扑进了浪涛中,他奋力划水,身影渐渐变柳茗目不转睛望着他的脑袋在波峰浪谷中起伏,她不断目测着自己与那个黑点的距离,感觉越来越远。柳茗心里突然紧张起来,他万一回不来怎么办?她不敢再看,干脆转过身去,任海风吹拂自己的身体。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感到身后传来喘息声,扭头看去,一嘴雪白的牙齿几乎就挨到了她的脑门。 她扑到他的怀里:“我的天呀,魂都让你吓飞了。” 顾罡韬双手搭在柳茗的肩上,注视着她说:“这才叫搏击风浪,有啥好怕的?” 柳茗温情地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涛声。她突然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包围,她无法用语言说清楚这种感觉,此时此刻,她从灵魂到都被一种异样c温馨的氛围笼罩她感觉到顾罡韬正用湿漉漉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身体,犹如海里的排浪荡漾起串串浪花,她的皮肤在顾罡韬的手下颤栗起来,不知不觉地进入到一种眩晕的状态。顾罡韬的嘴唇在她的脖颈上留下一个个温柔的吻。她闭上眼睛,仿佛沉入温暖的海洋之中。 他们相拥着坐在海滩上,任海浪舔噬着脚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五章 风雨过后的柳茗和顾罡韬终于走在了一起。偶尔想起在深圳的那一周,柳茗仍有一种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冲杀出来的感觉。她不止一次在心里想:是顾罡韬将她从水深火热中救了出来,使她免遭一场人生的劫难,拥有了现在如此温馨的生活。 柳茗怀孕已经两个月了。她本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怀孩子,只是当做普通的妇科病检查,听到医生确诊后,却又像没结婚的姑娘怀了孩子一样怕羞了。 自从和柳茗生活在一起,顾罡韬仿佛变了一个人,除去生意上不可推辞的应酬外,他总是回家吃饭,他的心情从来没有像这段日子这样和顺畅快。 自从有了孩子,柳茗身上充满一种悠闲自得的韵味,她越来越喜欢阳光下的寂静,喜欢一动不动默默地沉思。在她灿烂的笑容里,顾罡韬可以看到很多以前被忽略了的新东西:带着感伤色彩的宽容心,一丝厌倦和自嘲,当然还有通情达理及平和的心态。随着共同生活的时间越来越长,她对顾罡韬的温情也越来越恰如其分,她希望这种温馨的日子能够永远持续下去,她受的挫折已经够多。 这天早上,顾罡韬神气十足地坐在写字台前,身子埋在高背真皮转椅里正在接电话。此时,他看见淘气带着一个陌生的小伙子进来,他点点头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坐下,嘴里在继续说着:“你听着,不是我吝啬,这批雕塑工程建设方只给了三个月的时间,必须赶在元旦那天剪彩,我们是乙方,听懂了没有,是乙方,这跟打仗一样,就是脱皮掉肉,也必须抢占制高点,好,好,不啰嗦了,再见!” 顾罡韬放下电话,站起来和小伙握手:“陶部长,你从哪儿领回来这么英俊个小伙子,眼光真不错。” 淘气好多天都没见过他有这种表情,忙上前介绍说:“我知道你这个人挑剔,这几天我把人才交流中心的门槛都快踩断了,这个小伙子是被我撞上的,他正在翻看我们公司的资料,我们一拍即合。” 顾罡韬哈哈大笑,他看到小伙子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凝视着他,便立刻收起笑容:“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小伙挺挺胸脯说:“我叫古浪,古代的古,浪花的浪,今年二十三岁,南开大学法律系毕业。”古浪轮廓分明的脸上有一种与这个年龄不相称的桀骜之气。他说话带点南方口音,抑扬顿挫,说话的神态诚恳真挚,好像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顾罡韬隐约感到,古浪的声音里似乎有一种磁力吸引着他。他怔怔地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古浪:“听口音,你是南方人?” “噢,忘了自我介绍,我家在上海。” “噢!上海和西安相比,西安就好像一个城镇。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来这儿谋业呢?” 古浪沉吟道:“人各有志呗。” “我看了你的登记表,你是学法律的,为什么热衷于工程?” “没错,通俗地说,专业是我讨饭的饭碗,那都是些干条条,识字的人不用上大学,只要记性好,一看就会,真正有嚼头的还是文史有味,再说具体点,我虽然是南方人,但我更喜欢跟北方人打交道。” “噢,为什么?”顾罡韬好奇。 “北方人性格憨厚,没有南方人精细。我常常想,在我们中国,数千年间曾先后出现过多少城市,但是能保持长久生命力的又有几个呢?古城西安历经千年风雨,依然保持着勃勃生机,没有深厚的文化底蕴是不可能的。” “好小子,还挺渊博嘛。你是学法律的,这方面,我就是一个法盲,今后还需要你多多费心。” 古浪笑而未答。 顾罡韬望着这个英气十足的小伙子,打心眼里喜欢,好像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不禁问道:“小古啊,你的童年一定很有意思吧?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经常做孩提时的梦。” 古浪缓缓地说:“小时候,我爱听妈妈讲故事,玩洋片,滚铁环,斗蛐蛐” 顾罡韬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问:“爱打架不?” “打,三天两头地打。” “你小子真够坦诚的。要是打不过咋办?” “打不过有啥怕的,今天打不过,不等于永远打不过。” “好,有种!”此时顾罡韬摩拳擦掌的神气像个孩子。 淘气乐得合不拢嘴:“顾老板,你今儿总算是遇到知音了。” 顾罡韬“噗”的一口茶水喷出,大笑起来,他觉得有些失态,连忙用纸巾擦擦嘴。古浪连讲了几个他小时候的故事以后,便恰到好处地沉默了。 顾罡韬看看手表:“时间还早,你接着往下说。” 古浪没想到,第一次见面,自己可能的亲生父亲便有这样的兴致,他看看眼前这位老板,想起临行前妈妈的嘱托,便换了话题:“我的童年离不开妈妈的关照,是她一手将我抚养成人,可以骄傲地说,我的母亲是天底下最漂亮c最温柔c最伟大的母亲。” 淘气插嘴道:“看你的年龄,你妈妈应该跟我的年龄不差上下。” “是的。”古浪回答。 “她是做什么的?”淘气问。 “当了一辈子的小学老师。” 顾罡韬笑道:“那你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 古浪看了一眼顾罡韬,停顿了一下,说:“父亲是个有其名无其实的父亲,他在大西北的沙漠里搞科研,一年最多能见一次面。” 顾罡韬点点头:“噢,明白了,怪不得你喜欢大西北。” 淘气提醒道:“好了好了,现在该吃饭了。” 顾罡韬问:“后勤部长有何安排?” “早计划好了,午饭就放在我家。” “噢?”顾罡韬说,“招待新员工是公司的事,在你家设宴太麻烦了吧?” “不麻烦,你俩聊着天,一小时之内准时开饭。”淘气笑道,“小古第一次出远门,有点家的感觉还是好。” “谢谢陶部长。”古浪说。 顾罡韬c古浪被淘气请到了家里。她洗好水果,拿出香烟c瓜子放在茶几上。 给客人吃什么?淘气早就制订了周密的计划。她买来肉夹馍c凉皮等陕西小吃,最后还亮出了自己的拿手绝活油泼扯面。 从来不吃辣子的古浪,也大胆尝试放了很多辣子的凉皮,虽然被辣得咝溜咝溜的,却不放下筷子。当顾罡韬问他好不好吃时,古浪连连点头,只说了一个字:“爽!”肉夹馍的名字让他觉得纳闷,“为什么明明是馍里夹着肉,却要叫肉夹馍?” 吃罢饭,顾罡韬看看手表,用力拍了一下古浪的肩膀,说:“吃饱喝足了,下一个节目我带你去市体校转一圈。” “去哪儿干吗?”古浪疑惑地问。 “你不是说过你练过散打吗,小时候,我学过摔跤,我要跟你过过招,看看你小子是在吹牛,还是有真功夫。” 到了体校,顾罡韬一边穿练功服,一边向古浪请教散打的竞技规则。古浪微笑着说:“老板,从您的一招一势就可以判断,您一定是位高手,今天您陪我玩散打,真是难为您了。” “没啥没啥,大让小是天经地义的事,不必客套。” 古浪没有学过摔跤,他知道摔跤是北方人喜爱的一种格斗技术,他今天之所以能顺从地来这里,并没有兴趣和顾老板在拳脚上一争高低,输了没面子,会落下个吹牛皮的把柄赢了也不光彩,对手咋说也是四十开外的人了。再说刚刚见面,用这种方式欢迎新员工未免太离谱了。 顾罡韬可不这么想,他是个崇尚强者的人,认为只有比自己强的人才有资格当他的助手,咋样叫强?不真枪实弹地过两招,咋分得出来?顾罡韬对古浪的看法是,这小子有些自我感觉良好,既然如此,就让他拿出点儿真本事来,在比武场上交交手。顾罡韬练习摔跤已有年代了,和古浪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交手,他自信不会败北。 两人摆好架式,古浪笑道:“一看您就是位摔跤高手,今天您可得手下留情。” 顾罡韬活动着手腕,一脸严肃地说:“我听出你的意思了,在中国武术上叫点到为止,对吧!” “我看出来了,你今天不把我制服是不会罢休的。” “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你不用怯火。” “好吧,老板,不解释了,咱们开始吧,我可得提醒您,要是打算留我在公司效力,就下手轻点儿,不然摔断两根筋骨,今后就干不成了,说不准我还会赖上您。” 顾罡韬说:“如果能把你送进医院,我宁愿给你送吃送喝。” 顾罡韬眼瞅着古浪坚挺的胸肌,脸色变得冷峻起来。古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不太认可别人以切磋拳脚为名达到某种目的。看来顾老板今天是想过真招了,这个人表面上彬彬有礼,其实心里正巴不得把自己送进医院呢,这可太过分了,难道这就是我的亲生父亲?想到这里,古浪的眼睛里闪出一丝杀气。顾罡韬若无其事地问道:“散打的规则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古浪心想,这还用你来问。 顾罡韬系上腰带,赤脚站在场子中央:“可以开始了。” “行,您先出招吧!” 顾罡韬说:“还是你先来吧,我应招就是了。” 古浪突发一掌向顾罡韬前胸打来,顾罡韬身影未动,只是出掌迎上去,两掌相撞发出一声脆响。古浪倏然变招儿,他一个转身摆腿,右腿在空中划出了三百六十度圆弧,顾罡韬低头躲过,嘴里赞道:“好小子,真没吹牛,再来”古浪一言不发,右腿闪电般飞起,以高边腿的攻击姿态向顾罡韬头部踢来,顾罡韬向后一闪,躲过了这一击。 顾罡韬现在才发现,年龄不饶人,自己有些小瞧对手了。面对古浪凌厉的攻势,顾罡韬颇感踌躇,这倒不是因为惧怕,问题是摔跤和散打有着本质的区别。 顾罡韬稍一愣神,古浪飞腿一个侧踹,正中他下腹,顾罡韬躲闪不及被踹出两三步远,仰面跌倒。但是他依然手脚利索,一个后滚翻站起,掸了掸衣服笑道:“不错,真不错,你小子是没吹牛。” 古浪被搞得哭笑不得,轻声问道:“老板,对不起,您没摔痛吧?” 顾罡韬嘿嘿一笑,“我又不是泥捏的,现在该你接招,我要在一分钟之内解决战斗,你信不信?” 古浪微笑道:“没那么容易,我几年的功夫不会白练,来吧!我开始接招了。” 顾罡韬突然飞腿直奔古浪裆下。古浪从容后退躲过这一击,顾罡韬右脚落地的同时身子一拧,左腿闪电般从身后甩出,一个漂亮的转身后摆腿,左脚跟狠狠地蹭着古浪的脸皮扫过去,古浪没有料到对手的腿法竟如此之快,他身子一闪,总算稳住了,还没来得及反击,顾罡韬的步伐又一变,身子已经到位,右拳一晃,带风的拳头蹭着他的鼻尖划过去。随即顾罡韬猛地收住拳脚,古浪深吸一口气:“老板,我领教了,这大概就是您说的点到为止吧?” 进入公司仅仅几个月,古浪在整个部门经理中便成了佼佼者,他除了为公司把握好法律的尺度,所领导的工程部也超额完成了规定的利润指标,使公司上上下下无不叹服,连推荐他进公司的淘气都脸上有光,到处吹嘘自己是伯乐,在引进人才方面为顾罡韬做出了贡献。 古浪依旧扎扎实实,通过几个月的奋力工作,他不仅理顺了各种人际关系,也明白了老板成功的秘诀。古浪将它归纳为两点:第一点,他当过十几年金融干部,执掌过信贷权力,有着常人无法比拟的社会资源。第二点,是因为他与生俱来的那种无坚不摧的气势,审时度势的敏锐,虚怀若谷的胸襟。有了这两点优势,就能在商海里遨游,并且绝不会沉溺。 这天清晨,顾罡韬屁股刚挨椅子,古浪就带来一个令人激动的消息:随着西部大开发政策的落实,市政府在明年将大幅度提升城市改造力度,所有街心花园和广场的建设工程将面向社会公开招标。听到这一消息,顾罡韬的心里像注射了兴奋剂,他从座椅上直起身子,把胳膊有力向上伸展,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这时电话铃响了,顾罡韬打开免提,电话里传来淘气的声音:“顾老板,我是淘气,税已报过了,你交代的事该做的我都做了,有两个礼拜没休息了,我想去看看儿子。” “陶部长,你再坚持两天,明天有一个竞标会要参加。”顾罡韬耐心地说,“等开罢会,你再好好歇几天,我们又不是吃国家财政的,哪个人不跟消防员似的?要是完不成利润指标,咱们都得呆在家里喝西北风。” “好了,快到吃午饭时间了,别说这些了,我听你的。不要光吃红烧肉,要多吃点素的,注意减减你的脂肪。” 顾罡韬严肃起来:“工作时间不要开玩笑,这是公司的纪律,上星期一刚开过会,你又甩在脑后去了。” “哟,干吗这么严肃?好了好了,再见再见。”淘气挂断电话。 顾罡韬点燃一支香烟,淘气的电话使他想起了这个女人的存在,这一阵子,他几乎把她忘在脑后了。他没有想到淘气进步这么快,她很珍惜这个机会,在公司干得井井有条,很多事情根本不用顾罡韬提醒,她总是主动就把事情处理好,顾罡韬对她很满意,总是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给予淘气最高的工资和奖金。淘气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她在众人面前很恭敬地称他为“顾总”,只有和他单独说话时才叫他小名罡子。淘气的理由是,当初他们从小在一起玩大,下乡插队在一个锅里吃饭,她总想找出从前的感觉。 古浪看顾罡韬心情平静下来,从公文夹里取出一张介绍信:“顾总,我要去联系业务,请您签字。” 顾罡韬连看也不看就在上面签了字。古浪打趣说:“顾总,我不赞同您这种做法,连瞧都不瞧就签字,您的名字可是含金量很高的啊,您就不怕这是一份转账支票,就不怕我卷了您的家底儿跑了?” 顾罡韬嘿嘿一笑道:“跑了就跑了,这说明你小子确实有能耐。我这人是爱意气用事,好多朋友都给我提示过,可就是改不了。话又说回来,我不敢说跟孙悟空一样火眼金睛,起码眼睛里是有水的,凡我看中的人,走不了大样。” “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您过的桥比我走的路都长,吃的盐比我吃的米都多,但我读的书就未必有你少,我经常从中读到,一个腰缠万贯的老板被小人算计的故事。一个偷梁换柱的计谋,就可能一脚将这位老板踹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古浪合上公文夹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噢,对了,我在大学的时候,在法院里实习过。我手里有很多经济诉讼案,啥时候有空闲的话,我可以给您介绍几个典型案例。” 顾罡韬手敲着桌子说:“那关口有你把呢,现在我只对数字感兴趣。上星期开例会的时候,陶部长提议要给你奖励,说工程部自从有你介入,业绩大踏步进展,好好干吧,年轻人,前途无量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六章 淘气的勤恳和任劳任怨使顾罡韬对她深有好感,在他的心里,淘气是公司最值得信赖的内当家。为了不辜负顾罡韬的一片好意,她责无旁贷地把自己的命运和公司的兴衰连在一起,除每周五回家为贝贝做一顿可口的饭菜外,几乎把全部精力都倾注在了公司的事务上。她虽然对公司的好些业务还一知半解,但她会管理,懂得节约。在工地上,常看到她默默地收集一切可能流失的资源,一块木板,一截铁丝,甚至一枚钉子她都不放过。她性格开朗,从不摆架子,跟任何人都能打成一片,哪里有她,哪里便会传出朗朗的笑声。不管是她管辖范围以内还是以外的人都非常尊敬她,她也始终坚守着自己的人生格言:做人在前,做事在后。 淘气学会了电脑和一些简单的账目处理,还利用业余时间在经济管理学院学习财会,前不久又学会了驾车。命运对淘气来说真是不可思议,婚变将她从幽闭中解放出来,重新唤起生活的激情。眼下的生活对于她来说是美好而有意义的。她有儿子c父母c姐妹和朋友,她有亲情,有事业,还有更高的奋斗目标。她已经从一个普普通通的针织女工变成一个精神焕发c女人味十足的职业女性了。 淘气驾驶着三菱车驶进人民大厦。此时,各路诸侯都相继来到。由于车体过大,倒车慢了一点,她刚刚看好的一个车位就被一辆黑色奔驰给占了,淘气只好把车倒在对面的车位上。她和顾罡韬下车,愤愤不平地说:“不就开了辆破奔驰,有啥了不起的,要不是今天来开会,我非要跟她见个高低不可,哼!”说完从顾罡韬手里接过公文夹。 顾罡韬边走边笑着说:“大可不必。退一步海阔天空嘛!你没看见,那位漂亮小姐已经感到害羞了,躲在车里都不好意思出来。” 确实是不好意思,淘气哪会知道,奔驰车里坐的是美代子和赵天星。望着淘气渐渐远去的身影,赵天星的心里如同翻江倒海。他知道老同学顾罡韬看在以往的情面上帮她,会给她一份舒适的事做,一份不菲的收入。可这和他目睹的一切却差之千里。他的这位前妻显得年轻了许多,不仅从精神上像换了个人,竟然还会开车了,而且开的还是大“三菱”。看着淘气和顾罡韬亲密无间地从自己车前走过,赵天星佯装接电话,迟迟不敢下车,脑门上冒出了一层细汗。细心的美代子忙掏出手绢为他擦拭,问道:“唉呀!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去看医生?” 赵天星关掉手机,苦笑道:“是呀,早晨吃得不舒服,过会儿就好了。” 下了汽车,赵天星脸上渐渐恢复平静,他在思考进了会场该怎么办。就在这时,淘气帮顾罡韬办理完入会手续正从大厅出来,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仿佛冒着寒光朝他刺来,赵天星感到惊慌失措,赶紧扭过脸去,用眼睛的余光看着淘气渐渐远去。 会场里坐满了人,当他和美代子出现在走廊上时,人们都向他们行注目礼,似乎他们才是大会的主角。这时顾罡韬扬了扬手,示意赵天星,他那里有空位。美代子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她轻轻地挽着赵天星,顺着狭窄的过道走到顾罡韬跟前。 赵天星问候道:“你好!没想到在这能碰上你。”两人亲切地握手。 顾罡韬将俩人打量一番:“美代子女士又来中国啦,欢迎啊!” 赵天星嘿嘿一笑:“美代子,这就是我常跟你提及的那位老同学顾罡韬。” “我们见过面啊,第一次来中国时,是他为我送行的嘛!” “哇,瞧我这记性!”赵天星尴尬得直挠头。 “老同学呀,你现在可是大老板了!” “想不到罡子你也会恭维人了。” 虽然在寒暄,赵天星却如坐针毡,淘气的影子怎么也挥之不去,他对身边的老同学忽然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越想刚才他和淘气的样子,心里越不是滋味。凭他和顾罡韬二十多年的交情,他不相信他和她会发展到他所想象的那种境地。然而就算是,他又有什么权力横加干涉呢? 再想想,在他最困难的日子,是顾罡韬一而再c再而三地慷慨解囊帮自己渡过难关。都好几年了,五万元还没还他呢,而他却只字不提。在公司倒闭,淘气下岗,母亲住院,甚至连最普通的生计都难以维持的要命关头,要不是顾罡韬,淘气和儿子贝贝不知会吃多少苦呢!想到这儿,他把刚刚萌发的念头统统赶出大脑,从公文夹里取出了一张现金支票,用派克笔在背面潇洒地签上赵天星三个字,一脸歉意地递给顾罡韬说:“老同学,实在不好意思,一直想去看你,事太多,总抽不出空来,今天刚好,请收下。” 顾罡韬接过支票,开玩笑说:“支票不会是日本的吧?要是日元,我可要吃亏了。” 赵天星用胳膊碰了他一下说:“老同学,等我这次竞上标,所有的电器工程拿到手,你需要用钱尽管吱声。” “你就这么有把握?”顾罡韬问。 “告诉你吧,这是铁板钉钉,没麻达,我厂有世界最先进的电子切割机,有从日本引进的最先进的企业管理经验。”赵天星看看美代子,脸上现出得意的笑容。 美代子微笑地点了点头,学着他的腔调说:“是没麻达。” “顺便问问,老同学最近还有没有其它工程在进行?”赵天星问。 “是有一个不小的开发项目,我考察了相当一段时间,也从各方得到些反馈,只是” “只是什么?如果是好项目,我们可以共同开发呀。” 顾罡韬拍拍他的手背笑道:“是这吧,明天我就打算启程去浩楠那儿看看,等把情况搞清楚后,我们再坐下来细谈。” 赵天星诚恳地说:“你办事,我放心。资本是用来创造剩余价值的,钱的事找我,具体的方案你出,项目越大越盈利。你顾罡韬一向不注重捡芝麻,是要抱西瓜的!” 顾罡韬结束了一周的渭北之行,于黄昏时分回到了公司。头倒在床上,等他睁开眼睛时已经是翌日八点多了。耀眼的阳光从窗帘缝隙映进房间,这一觉他睡了十多个小时,大脑又恢复了原有的状态:严谨c冷静c清晰。 床头柜的烟缸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叫我来谈事情,你却梦周公去了。看来真是累坏了,没忍心叫醒你,明天十一点半我来接你吃午饭。 赵天星洗漱完之后,顾罡韬开始拟定谈话提要。他力图用最简单c最直接的方式让赵天星了解他的计划。他们在电话里已经把意思说清楚了,那么今天就可以讨论和决定整个计划了。这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他俩从小一起长大,在农村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今天才算真正地联手干一件大事。 没一会儿工夫提要就写好了,他打开电视,点起一支烟,看了看早间新闻。突然门铃响了,赵天星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地嚷着:“悠哉游哉啊,你过的真是神仙的日子。外面阳光明媚,想必你胃口一定不错,今天中午咱们吃顿好的去!” 顾罡韬看看手表,说:“赵总用的是东京时间吧,怎么提前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来到饭店,顾罡韬选了一张靠窗的台子坐下,这里相对安静,视野也开阔。他随意点了几个菜,边吃边同赵天星交谈。 赵天星说:“咱俩来这儿真是笨狗扎个狼狗势,其实都是一碗羊肉泡馍的水平。” 顾罡韬笑了:“那你为啥不坚持?我是怕伤了你这大老板的自尊。” “狗屁,咱俩从小玩到大,哥儿们给谁扎势也不敢给你扎势。别说现在,就是当了皇帝也得听你的。” “好了好了,正吃饭呢别让我倒胃口。” 赵天星说:“电话里我已经听清楚了。坦率地讲,我一是不喜欢零打碎敲,二是不喜欢打持久战。” 顾罡韬正嚼着一块东坡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赵天星接着说:“开发渭北金水沟的项目,我认为那是老牛拉破车,不可能是刀下见菜的事。我选择项目的原则,一是看人气,二是爆冷门。” 顾罡韬看着他,沉默不语。他想:他的话虽有几分傲气,但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赵天星看他一直不说话,便笑着问:“三块东坡肉都下肚了。如果把你的计划比作一个战役,那么你告诉我,这个战役要持续多久?要达到什么目标?” “你是聪明人,咋净说傻话,这明摆着是个长线项目,你是来给我上课的吧?” “不,不是那意思。”赵天星肯定地说,“根据理论上最保守的估算,要收回三千万的投资不应该少于十五到二十年。” “十五到二十年?” 顾罡韬不由自主地脱口重复了一遍。尽管他有心理准备,但这个时间还是让他为之一惊。 顾罡韬苦笑道:“老同学是跟你探讨,我可没用枪顶着你的腰杆叫你掏腰包。” “哪里哪里,咱俩谁跟谁呀。不过,请不要性急,我不像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饥。在经济上,美代子虽说不能控制我,但这么大的投资总得和她吆西吆西。” “这还像赵天星。”顾罡韬笑道,“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也应该把话讲清楚,这个蓝图的总设计师不是我顾罡韬,而是齐浩楠。为了这个项目,我在渭北整整待了一个礼拜,金水沟上上下下我跑了三遍。” 赵天星沉默片刻,问:“你是不是碍于面子?” 顾罡韬朗朗地笑了,然后很严肃地说:“当然不排除这种因素,改革开放时至今日,考察干部政绩的标准就是吸引资金,搞活本地区经济。再说我们的合作也是本着互惠互利的原则,这没啥不好的。” 赵天星想了一会儿说:“不谋而合也好,英雄所见略同也罢,这确实是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既然你俩都深思熟虑过了,我再摆谱就显得太不够意思了。” 顾罡韬说:“听你说这话,我很感动。不过话丑理端,我还是要把话说清楚,这么大的事,万万不可感情用事。实话实说,我也知道你的一些底子,闭着眼睛摸出张支票就够了。但是,乐不乐意掏,就是你的事了。” 赵天星反问道:“要是我不掏呢?” 顾罡韬看了他一眼:“活人也不能让尿憋死。你以为我在银行就白混了那么多年,告诉你,我学生辈的当这长那长的都能拉一卡车。” “这个我信。也许我这个人天生就是小心眼,渭北对我的印象太糟了,一提起姜沟,我浑身就像爬满了虱子。” 顾罡韬苦笑道:“平心而论,你应该是幸运者。没干过一天重活,没去过抽黄工地,没住过金水沟,还从从容容地采了一朵金花回来。我呢?” “别说了。”赵天星心想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对不起,我不该勾起这些往事。” 赵天星狠狠拧灭了烟蒂,想要把满腔的怒气都发泄出来,“现在她在我眼里只是一朵狗尾巴草!”竞标会上的一幕还历历在目。 顾罡韬并不介意,他如同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弟:“咱弟兄俩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揭开伤疤就往外渗血。” 顾罡韬看着赵天星,他的神情由玩世不恭突然变为愤怒。他这是在忌妒吗?是否听闻了关于自己和淘气的什么谣言,并且对之深信不疑? 不,不会的。可能是什么事刺激了他,或是他的老胃病又犯了。 “好了好了,”顾罡韬轻声道,“最近又有啥不愉快的事?还是想吃吗叮林了?” 赵天星仰起头,双目凝视着顾罡韬,随后使劲甩开了他的手:“不,你不清楚,老同学,我今天告诉你,她对我从不感兴趣。我使出浑身解数想让她改变,可她从不改变。从过去到现在,我在她眼里始终是一堆牛粪。” 顾罡韬脸上挂着平静的笑容,竭力用正常的口气说:“今天是来谈钱的事,咋一下子扯到情上了。看来金钱和幸福很难同时降临,不过也好,要不是这,我还很难听到这些肺腑之言呢!” “你又想到一边去了,”赵天星再次嚷起来,“我走麦城你明白,我过五关斩六将你清楚。在东郊钢材市场的那个冬天,呵气成霜,是你揪着我的领带,像牵羊一样把我拉上你的小车,又帮我倒腾钱,买出租车。去日本是浩楠为我鸣锣开道,连五万元的盘缠都是你给的呀!” “记得,我倒宁可忘他个一干二净。” “你生气了?真的生气了?” 顾罡韬摇摇头。 “别骗我,在你脸上写着呢。你看我这样子,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是我抛弃了糟糠之妻,为了钱,为了当富豪娶了个洋太太。如今我有了别墅,豪华汽车,谁能比得上我?我餐桌上的菜肴,酒会上的排场,在西安市有几个人能比得上?我的钱可以养一千个万个下岗职工,我却养不起她和儿子,这能说我富有吗?我穷得只剩下钱了!” 顾罡韬有滋有味地瞧着眼前的老同学,烟卷含在嘴里,他几欲叫出声:“是的,我在听一个大富豪的忏悔!” 顾罡韬盯了他很长时间,终于开了口:“老伙计,到此为止吧。你今天太激动,回去好好降降温,有必要的话,随时电话联系。” 赵天星愣了半天,急忙辩解道:“今天是来谈事的,咱俩在这忆苦思甜来了。老伙计,现在开始言归正传。” 顾罡韬脸上显出不愉快的神色,说:“你掩饰不住满脑子的猜疑和紧张,当然,我是能理解的。平心说,咱俩虽说都是老板,可我和你并不是同一级别的选手,但我们是同学,既然要合作干事情,我必须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讲清楚。” “你误会了,我绝对没有摆谱的意思。我也不止一次地手捂胸口想过,没有你和齐浩楠实打实地帮我,我赵天星咋可能有今天?你能找我合作就是对我的信任,我责无旁贷!” 顾罡韬继续说:“计划书你也看了,意思也明白了,下面我来算几笔大账:金水沟总面积是8平方公里,合12万亩,每亩按8000元估算,购置土地的费用应该是9600万元。第二笔是建设投资了,我计划一期工程启动投资7万元,两项合计是9607万。总共是两大项资金,你先挑,咱哥俩先小人后君子,谁挑大梁谁控股。” 这回赵天星确实是懂了,随后又显出为难的样子说:“有个问题我还是得问,土地所有权办在谁的名下?” “这个问题就不在这里谈了。”顾罡韬说,“先吃饭吧,我可是两顿并作一顿吃的,真是饿了。” “那么,待会儿到城堡酒店去,上午刚送走了几个日本人,还没顾得上退房呢。”赵天星说着,示意两人吃饱之后一同到那儿去。 房间刚被服务生打扫过,整洁一新。赵天星泡上茶,两个人在商务间面对面坐下,继续他们的谈话。 顾罡韬说:“你堂堂一个搞电气自动化的大老板,硬是让我拽到那荒坡野岭搞投资,而且利润回报需要更长的周期,你不会认为我是赶着鸭子上架吧?” 赵天星平静地说:“开始时感觉有点意外,但冷静地一想,赶鸭人不是别人,是你和浩楠呀。说老实话,你俩对我恩重如山,我一直犯愁没机会报答呢!” “看来你是个重情义的人。”顾罡韬思索着说,“三十年前,我们在那块土地上一起劳动,一个锅里吃饭,后半辈子又走到了一起干事业。说大点,是历史给我们创造了一次机遇说小点,这都是命运的巧合。” “跟你和浩楠在一起干事,我根本不用费脑筋,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呢,我怕啥。退一万步讲,万一搞糟了,就权当炒了一把地皮。” “不行不行,这种念头可要不得。”顾罡韬连连摆手,“炒地皮也不可能到那儿去。平心而论,浩楠为我们争取的这个地价的确是到了最底线。但他不是徇私情,损公肥私,中饱私囊,目的是为渭北人民干一件实事,在全地区树立一个农商结合c普及科技c因地制宜c治水治沟的典范。要是抱着那种心态干事情,我们宁可现在就打住。” “为什么?”赵天星不以为然地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我就不信他能在那干一辈子。现在这年头,哪个人能跟钱有仇?到时候,咱哥仨往一起一坐,算盘珠子一拨,来它个三一三余一不就行咧!” 顾罡韬立刻明白了其中的用意:“天星,这个念头你还是早点打消的好。看来眼下商量投资并不重要,要紧的是端正思想,统一看法。” 赵天星考虑了一会儿说:“炒地皮的话算我放了个屁,咱俩挣了钱给浩楠分一块你有啥可大惊小怪的?” “你就是有这份心,也不能现在就说出来。”顾罡韬调整了一下坐姿,使身体尽量放松,“我不得不佩服你这些年经多识广,做事大手笔,但我必须提醒你,浩楠是我们的同学c兄弟,不能把你惯用的商业手段用在他身上。在这件事的具体操作上没他一点瓜葛,他不必知道所有的内幕。”顾罡韬的用心一目了然,为以防万一,杜绝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他必须把齐浩楠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 “我明白了。”赵天星拿起一支烟慢慢地点燃,沉思着说,“既然你连这些细节都考虑好了,我还有啥说的,那就干吧!” “那就这样定了!”顾罡韬这才放心。 至此,顾罡韬的战略意图全被赵天星领会了。他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松了一口气,从沙发上站起来,自己点上一支烟,一边抽一边散步,活动一下因坐久了而僵硬疲惫的身体。 “照这么说,我还要物色几个能挑起这个大梁的精兵强将?” “现在该谈的是数字,不是步骤。”顾罡韬提醒道。 赵天星在脑子里再三权衡后,犹豫地说:“如果我拿三千六百万,我控股,你不会认为我贪婪吧?” “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半点感情因素,完全是按劳取酬。我认为是公道的。不过购置土地的那份钱我早就准备好了。” “这个,”赵天星喃喃地感慨道,“那就这样一言为定。” “好,我们尽快起草一份公司章程,物色董事会成员,以最快的速度成立董事会。” 赵天星说:“看来你胸中早有文章,章程起草的事,你就看着弄吧,我过目就是了。哥儿们那两下子你知道,一碰上舞文弄墨的事头就比斗大。” “这事没问题。”顾罡韬说,“我公司还确实有这样一个专业人才,你很快就会认识他的。” “强将手下无弱兵,我相信你的眼力。”赵天星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一定是位足智多谋的老先生?” “不,是个二十冒尖的小伙子。”顾罡韬有点自豪地说,“南开大学法律系的毕业生,科班出身。我回去就把你的电话给他,你随时可以和他沟通。” 赵天星心领神会地笑着说:“看来他一定是你的得力干将了?” 顾罡韬做了个无奈的手势,说:“这让我咋说呢?还是让我们尽快进入工作状态吧!” 顾罡韬要告辞了,赵天星把他送到电梯门口,还情不自禁地说了句肺腑之言:“祝我们合作愉快!” 顾罡韬拍拍他的手背更正道:“伙计,应该把成功放在前头。” 这天的酒会是赵天星举办的。他的中日合资电气自动化工程公司的总部设在皇城宾馆。这家公司给人的感觉就像个俱乐部,主要业务就是举办没完没了的宴会c酒会和舞会。顾罡韬已经两次接到赵天星的电话邀请了,因为应酬实在太多,他一直没有去。这次酒会他是想推都推不掉了,因为他们已经在几天前达成了口头合作意向,再找借口推辞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酒会的气氛很轻松,顾罡韬端着酒杯和古浪交谈,赵天星容光焕发地走了过来。 “你啥时候像风一样飘来的?有失远迎啊!” 顾罡韬微笑地向他挥挥手,说:“行了,别客套了。来,我来介绍一下,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那个小伙子,叫古浪。” 古浪起身微笑着向赵天星伸出手,说:“总裁先生,您的大名如雷贯耳,小辈今天才算目睹了您的风采。” 赵天星凝视着古浪,脸上露出了微笑。他说:“果然英俊潇洒。看起来不是本地人?” 古浪腼腆地说:“我正在学标准的陕西话呢,让您见笑了。” 顾罡韬点了一支烟,一本正经地说:“你今后要好好像赵老板学习,他可是商界大鳄,处久了你就会发现,他身上具有一种能成就大事的潜质,具体表现就是胆大包天,敢作敢为,善于思考,很少按牌理出牌。” 古浪微笑着注视着赵天星,说:“真的,我很羡慕你们当年这批老知青。虽然经历了一段乱糟糟的社会,也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可你们活得并不平庸。前半生都有些精彩的故事,作为中年男人,没什么东西比丰富的阅历更重要的了。您是从工厂出来直接进入商界的,能在短短几年时间里经营这么大的合资公司,真令人仰慕!” 赵天星无所谓地说:“时势造英雄嘛。随着公司实力的一天天壮大,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力不从心了。坦率地说,就是读的书太少。所以我敬佩有知识的人,很愿意和他们交朋友。对我来说,这也是个充电的过程。罡子,你说对吗?”没等顾罡韬回答,赵天星话锋一转,微笑着注视着古浪说,“那么你对我和顾老板的合作有何见解?” “你们公司是个响当当的中日合资企业,我们顾总看中的就是这个。他只有一个理由,就是你们是老同学,至于具体的合作方式,那是你俩的事,可以慢慢谈,关键是双方都要有利可图,形成双赢的局面。” 顾罡韬点点头,起身向赵天星伸出了手,说:“合作的序幕已经拉开了,有美酒又有美妙的乐曲。” 赵天星赶紧说:“就是缺少美人,美中不足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七章 这天淘气独自来到环城公园,天阴沉沉的。 世态的繁杂,做人的艰难,使她竟有些心恢意懒了。她侧身倚在一块巨石上,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 听见有人咳嗽,她知道不会有相识的人来这里,没有理会,只管自己发呆。 一片影子挡在了眼前,她抬起头,吃惊地看见顾罡韬一脸严肃地站在面前。离他五步远的身后站着古浪,笑笑的,很专注地望着她。淘气毫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眼,漠然地转过脸去,俯身望着流淌的河水,随后稍稍回头,淡然说:“你俩这一老一少的,为啥盯我的梢?” “盯梢?”顾罡韬望了一眼古浪,笑道,“你是咱公司的内当家,你一不开手机,二不留言,你这一开溜,我们的日子咋过呀?” “爱咋过咋过!”淘气嘴噘脸吊地从包里摸出一把钥匙,扔给顾罡韬说,“你来得正好,我今天就宣布辞职!” “好了好了。”顾罡韬拍拍她的肩膀说,“儿子上大学了,还耍小孩子脾气。你选的这块地方,景色不错,走,我们到前面亭子里坐坐。” 古浪赶紧接上:“走吧走吧,陶部长肯定有很多话要说。” 淘气朝古浪微微一笑,三个人朝亭子走去。坐定后,顾罡韬一针见血地说:“你一定是因为我和你前夫发生业务关系在跟我较劲。” “明明知道,为啥还问?明明是你有意跟我较劲,还把脏水往人家身上泼。给你当马仔,就得长两个胃。” “噢,此话怎讲?” 淘气白了他一眼,说:“一个胃行使它的正常功能,另一个准备着喝恶水。” 古浪插嘴道:“言重了,言重了,重在沟通嘛。好不容易见到你人,老板心里的一块石头就落地了。”他转身对顾罡韬说,“你俩慢慢谈,我办事去了,你要是留不住陶部长,我也有辞职的可能。” “好哇,你们商量好准备谋反?”顾罡韬朗朗地笑道,“臭小子快滚快滚,滚得越远越好。” 古浪扮了个鬼脸道:“我这人还是个怪脾气,你越想让我滚我越不走啦!” “真是个可爱的小伙子。”淘气笑道,“你都快成老板的心尖尖了。他让谁走,也舍不得你走呀!” 目送古浪远去后,顾罡韬一脸严肃地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对于赵天星这小子,我还是有防备的。” “是吗?”淘气惊讶地说,“我怎么没看到你有什么防备?一开始我就极力反对,你像让鬼给迷住了,背着我和他签了合同。我现在还想不通,你那么精明的一个人,为啥要找那种人合作?难道天下有钱的男人都死光了?实在要干也行,那你为啥要让他当法人代表,这不是明明白白把咱的桶往人家的井里头下!” 顾罡韬想了想,笑了:“这个批评我接受。” “这个时代,你相信感情吗?”淘气用一只手托着腮帮,像是自言自语,“人心隔肚皮,肚皮隔毛衣啊!” 顾罡韬朗声笑道:“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这个商品时代,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虽然要打些折扣,但我相信在我与赵天星之间,总有建立在多年友情基础上的做人原则,既不同于男女情长,也不同于兄弟手足,可以说是一种男人的生存法则。我只要照章办事,按股分红,就是给他姓赵的十个胆,他也不敢在我头上动土!” “这话不敢说得太早,正常情况下不敢,非正常情况下,他可是连皇帝买马的钱都敢动!罡子,我就对你这一点最担心。你不能固执己见,肠子太直是要吃亏的!”淘气苦笑道,“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小人。我和他生活了那么多年,一撅屁股,就知道他要放啥屁。他脑门上明里长着一双眼睛,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你盯的是事业,他盯的是利益。你们做人c做事的方法不一样。他有一句话常挂在嘴边,叫四两拨千斤,空手套白狼,如果你对他的认识还停留在原来的基础上,我担心他迟早要把你这条大鱼钓到嘴边,甚至吞下肚里。他骨子里的坏水多着呢,福寿袋他是咋样骗取秘方的,又是咋样机关算尽倒闭的,你有我清楚?” 顾罡韬一言不发。 “作为她的前妻,也许不该说这些,可我清楚,你是个堂堂正正的好人,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小人。我提醒你调查他们公司的背景并没有掺杂任何感彩。再说,他对我跟你在一起一直耿耿于怀,弄不好他会报复你。” 顾罡韬打量着淘气,问道:“你哪儿来的这份机敏?” “是赵天星熏陶的!和他做了二十年夫妻,别的没得到什么,遇事先问个为什么倒是习惯成自然了。他走出工厂后的所作所为只有一句话,那就是没干一件人事!你和他共事,不仅要心明眼亮,还必须提高大脑的转速。和他的合作必须建立在百分之百的正确之上,而失败,有百分之一的错误就够了。” 顾罡韬笑了:“如果老同学没把我当外人,能否再点化我几句?” “这就让我惭愧了。”淘气自嘲地摇摇头,“我的资格有限,充其量是个打工仔,哪敢对老板指手画脚?” 顾罡韬扑哧笑了:“你呀,真是三天不见,当刮目相看啊,脑子里的环环一天比一天多喽。” 淘气嘴唇颤动了几下,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顾罡韬拿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轻声道:“淘气,我要告诉你,这次合作不是件小事,其中的伸缩幅度很难匡定,所以什么可能性都是存在的。赵天星在这方面比我经多识广,他愿意跟我合作,绝不是为了标新立异,露脸扬名,可能有他潜在的动机。这个问题咱们暂时讨论到这儿,公司最近的业务很多,你就好好处理,我要和古浪抽出精力研究投资问题,没什么大事你自作主张就是了。” 淘气点点头,不再争辩。她脑子里恍恍惚惚装满了问号,既怀疑顾罡韬的思路又怀疑自己的判断力。她不愿看到他的自信心受到重创,但除了照他说的去做,她对即将来临的一切都无能为力。 顾罡韬理解淘气的忧虑,毕竟这是一次超乎寻常的举措。他站起身来,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串钥匙:“给,陶部长。” “是什么呀?” “权力呀,一把是我保险柜的,一把是办公室的。公司的事你可以先斩后奏,有零星费用要支取的,记上账就行了。” 淘气迷惑地问:“这合适吗?” “合适!我开完这个竞标会要飞一趟成都,去考察一下那里的生态观光园。我需要出去走一走,接触一些新观念,视角广一些,思维方式多一些,认识和理解就会深一些。这些日子你就独当一面,感受一下当老板的滋味吧!” “罡子”淘气欲言又止,她心里翻起了波澜,“你对我的信任,我没法表达,我说不了漂亮话,只想尽我所能干些实事。我本来是跑龙套的,你硬让我唱主角,唱砸了,我可担当不起。” 顾罡韬付之一笑:“你是在跟我摆谱。公司的业务一天天繁多,你真要看着我累趴下?说句心里话,我身边聪明人不少,可能让我信任的人却不多呀!常言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就你而言,一颗真挚c忠诚的心,无人能取代呀!” “我们是患难之交,做什么都在情理之中。你现在是创业,必须得有精兵强将。” 顾罡韬笑道:“你真是越来越狡猾了,有话就直说,不要说一半掖一半。” “你才狡猾呢!古浪在你心里的分量还要我说,他能言善辩,沉着稳重,你难道没感觉吗?” “厉害呀,我的陶部长!”顾罡韬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才几天,你都成火眼金睛了。这小伙子在我跟前话并不多,我对他也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他身上充满了一种沉默如金的意境,言谈举止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淘气摇摇头:“不仅仅是这些,古浪是个很有意思的小伙子。他跟生人在一起总喜欢偏着脑袋,眯着眼,专注地听人讲话。无论什么场合,他从不抢着说话,总是细心地听着,待他说话时,也多是语言贴切,声调舒缓,说话从不占地方,整个一个善良宽厚的小伙子。当然他也有另一面,偶尔路见不平,那就是另一副光景:怒目圆睁,面红耳赤,声调虽不高,那神气却很镇人。我有时会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怎么觉得他跟你挺像,特别是发脾气打架的时候,简直跟你一模一样。” 顾罡韬用审视的目光盯着淘气:“关于他,你知道的好像不止这些。” “这小伙子的眼神特深沉,似乎并不想让人读懂他。他的言行很有分寸,不过他毕竟还年轻,冲动起来也同样不管三七二十一。” 顾罡韬拍了一下桌子:“说具体点。” “对了,那小子激动时就像你这神气,除了没你拍得响,那眉毛一皱,嘴角一抿,鼻子一张,咋就那么像呢!” “别扯远了,朝正题上说。” “上星期六下班,他要我给他当参谋去买换季的衣服。我俩只顾说话连身后汽车喇叭都没听见,等反应过来闪开之后,发现是一辆警车,那警察一脚刹车停在我们后面,保险杠眼看就挨着他的屁股,我们还没开口呢,警察倒伸出脑袋骂开了。” “骂什么?” “不想活了!妈的!总之不堪入耳。” “古浪呢?” 淘气激动地说:“他呀,”拧身走到车窗跟前,指头狠狠点在那家伙的脑门上:“看清楚了,我们走的是慢行道,你嘴里吃屎了!” “骂得好!那王八蛋该揍。” “让你说对了。那家伙恼羞成怒,大骂了一句,没等第二句骂出口,古浪就猛地拉开车门,一把抓住他的前襟,从座位上将他揪出,左右给了两拳,打得那家伙趴在了车头上。” 顾罡韬睁大了眼睛:“这不是闯祸了!” “是。没几分钟,我俩就被110带走了。” “事情咋了结的?” “还能咋了解,找赵小安呗。他要是晚去半小时,古浪就以袭警罪被刑拘了。” “他又不是局长,那么大的事能摆平?” “当然还有我的周旋。” “你这个同谋,我就不信不花个三千五千块能摆平?” “这你可估计错了。”淘气诡秘地一笑,乍起一个指头,“不到一千,几条烟就打发了。” “那小子一月工资八百,你让他这个月喝风拉沫去。” 淘气狠狠白了他一眼:“哪呀!在公司他叫我陶阿姨,嘴可乖了,那阿姨能是白叫的?” “你”顾罡韬指着淘气大笑,搞得淘气不知如何是好。 顾罡韬催促道:“你花去的一千元,到财务上报了吧,别写个闹笑话的理由就行。” “不行,哪有老板给职员报销打架费用的。” 顾罡韬严肃起来:“你误解了。这不是奖励他跟人打架,是奖励一种精神。” “这真是自相矛盾。”淘气猛地想起一件事,“对了,他还有个很有意思的绰号,叫萤火虫。” 顾罡韬眼睛一亮:“萤火虫?黑夜里的星星之火,有意思。还有呢?” 淘气想了想说:“我总感觉他像个侦探,一听我讲你过去的故事,眼睛都舍不得眨。” “是吗?”顾罡韬朗朗地笑道,“这小子是有几分可爱。” 星期天中午,淘气开着顾罡韬下放给她的普桑,不紧不慢地朝辛弦家开去。一路上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心绪难宁,脑海中浮现出了辛弦的脸庞,在这个人海茫茫的大都市里,能保持这种亲密关系的老同学已经为数不多了。车快到楼下时,淘气拨通了辛弦的手机。 “弦子,我的车已到你家楼下了。” “她来了。”辛弦用手捂住话筒对齐浩楠说。 齐浩楠接过手机,大声道:“喂!陶部长大驾光临,不会忘了我家的门朝哪儿开吧?” 淘气听出齐浩楠的声音,先是一愣,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齐书记也知道回家啦,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好你个淘气,看我怎么收拾你。” “久别胜新婚,我怕弦子说我没眼色。” 辛弦接过电话:“都老夫老妻了,你别啰嗦,快给我上来。” 辛弦两口子把淘气迎进客厅,淘气喘息着说:“看我这没眼色的,你俩可不许在心里骂我哟!” 辛弦握住她的手,笑道:“真是个淘气,再过十年你还是你。” 辛弦穿着一身睡衣,素面朝天。而淘气最喜欢的正是她白净的肌肤,端着茶杯的手指白里透亮,丰富的表情中充满着睿智。 “刚才我和浩楠正说你呢,这些日子罡子对你关照得还好吧?” “没错,正因为他对我关照了,我对他的事才放心不下。” 辛弦微笑地打量着她:“上次来,你穿的是黄棕色相间的方格连衣裙,这次变成橘黄色了,是顾老板把你打扮得这么惹眼?” 淘气白了她一眼:“错,他才不管女人的事呢!” 齐浩楠问:“贝贝学习还好吧?应该上” “上大三了。”淘气答道。 “天星常看他吗?” “不!”淘气摇摇头说,“他根本见不着。” “唉!”齐浩楠重重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了窗下,“都搞的些啥名堂,顾此失彼啊。他搂着那洋媳妇,心里也不知是啥滋味?” 辛弦愤愤地说:“你们是同学,你去问他呀,何必在这儿长吁短叹的。” “我问他,要是在农村那会儿,我非一拳把他擂翻了不可。”说着又问淘气,“罡子最近搞啥名堂?” 淘气看了他一眼:“你别装糊涂,搞那么大的名堂还不是你的后台老板!” 辛弦插嘴道:“他整天这会那会,这儿检查那儿慰问,把我和儿子都快忘光了。” 短暂的沉默后,齐浩楠对淘气说:“你转告罡子,说我回来开会了,明天上午我可以腾出大约一小时的时间,让他到宾馆大厅找我。” “明天上午肯定不行。”淘气有些为难地说,“他约赵天星和他的洋太太要草签协议。” “是吗?还是那么雷厉风行。简直也太快了,没见刮风响雷,雨点儿就下来了。” 淘气笑道:“不如你现在就把他传来。” “嗯,是该把这家伙叫来。”齐浩楠说着拿起了电话。 半小时后,顾罡韬就风尘仆仆地跑来了。齐浩楠惊喜地迎上来,两人见面,照旧用拳头击一下对方的胸脯。 辛弦微笑地迎上去:“罡子,我们搬到这儿,你还没来过,找得还挺快嘛。” “嗨,齐浩楠的大名如雷贯耳,找他还不容易。” 齐浩楠握住他的手:“你呀,八十岁都这样!”他转身对辛弦说,“弦子,我现在可要向你揭发他的历史问题。在金水沟看果园时,他就说你把清醒揣在怀里拿糊涂跟我说话。” “哎呀,老班长,齐浩楠可真不够哥儿们。当初他舍命追你,眼睛都急出血丝了!要不是我这根气管子不断给他打气,你这朵鲜花还不知会插到哪里去呢!” “别胡扯了!”辛弦上前揪住顾罡韬的耳朵,他索性乱叫一通。 一阵嬉闹之后,顾罡韬冲着淘气说:“咋坐到这儿摆开斯文了,我们是不是参观一下?” 齐浩楠像是想起了什么,拍了一下巴掌对淘气说:“听到罡子的叫声,你猜我想起了啥?” 淘气头摇得像拨浪鼓:“你俩穿一条裤子还嫌肥,我咋知道要放啥屁呢!” 顾罡韬明白齐浩楠要说啥,接过话说:“你肯定是说咱那年去黄河滩掏田鼠洞的事。” “没错,没错,一个漂亮的女知青牵着一头毛驴溜达,不远处的地头上传来尔啊尔啊的叫声,那头骚驴猛地一扬脖子,发疯一样甩开蹄子就跑了。”淘气听出他俩一唱一和,有意出她的洋相,猛地一下用手捂住顾罡韬的嘴。 齐浩楠笑得前仰后合:“太来劲了,太来劲了。我几年都没这样开心地笑了。”他手舞足蹈着像个孩子。 “咱们的陶部长为了阻挡那头寻欢的驴,死死抓着缰绳不放,被一个趔趄撂倒在地,满身是土,脸红得像猴屁股。” 淘气趁齐浩楠不防猛扑过去,在辛弦的配合下,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快叫,快叫,我都忘了驴是咋叫的了!” 淘气顾东管不了西,顾罡韬又开始嚷开了:“快看,快看,咱的驴真个懒蛋,还想让人家背它!还说,这驴是咋了,还会耍戏法,刚刚还是四条腿,咋一下子就多了一条腿” 淘气满脸涨红,用手狠狠点着齐浩楠的脑门说:“那条腿是领导,连地都不挨,所以它想出就出来,想进去就进去。” “好了,好了。”辛弦笑得快喘不出气了,拉了一把淘气说,“好了,好了,越疯越没边了。” 顾罡韬打量着书房,赞许道:“看得出,你这柜里的中外名著能装一车。” 辛弦揶揄道:“他嘛,当领导的,一套毛选,几卷史书再加上两本哲学c两本经济学,就够了。” “偏见。我还喜欢音乐呢,都要成鉴赏家了。” “看不出呀,班长,是真的?” “别以为我只会吹几下笛子,我现在可是交响乐爱好者。”齐浩楠停顿一下又笑着说,“暂时没有这张文凭而已。” “整天文山会海的,你怎会生出这番雅兴?”顾罡韬一脸疑惑。 “不懂了吧,我车里放了好些交响乐的磁带,外出办事,回家途中听一听,既休息又养神。” 顾罡韬诡秘地一笑:“有人给我讲过你们当官的一个段子。从夜总会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里,两眼冒金星,看啥都是双的,看冰箱两个,大吼一声,抬走!看电视两个,抬走!看女人两个,摆手叫留下。老婆哭笑不得,扶他上床,帮他脱衣,醉官迷迷糊糊掏出一张五十零塞到老婆手中说:你年龄大,五十零还打发不了你?” 一阵大笑之后,顾罡韬先止住笑,点着了烟,舒舒服服坐在沙发上,慢悠悠地说:“浩楠,当领导的不讲政治不行,讲政治嘛,就得讲人生观,讲道德规范和人生价值,讲五讲四美三热爱。政治,弦子不是讲不过你,是她不在那个权力阶层,领略不到那个阶层的利益和感受。她可以讲艺术,讲生活的感悟,讲邪不压正的精神境地。” 辛弦沉思道:“人类的悲喜剧就是这样,在生活的浪潮中,人们喜欢趋同,随波逐流。只有那些能够暂时驻足深思的人,才能赢得长远和未来。人是为了思考才来到了这个世上的。但是,思考总是带有痛苦,所以很多人宁愿飘浮在闲散无聊的时光里,消磨掉自己可贵的天赋,也不愿意弯下腰来,为一桩严肃的事情做着长夜孤灯下的奋斗。” 顾罡韬和淘气的到来,使齐浩楠两口子很兴奋。大家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面,就是到春节也很难凑在一起,往往是这个刚走,那个才回来。现在大家终于可以在一起无拘无束地谈天说地了。 辛弦给淘气递上一块西瓜,夸奖道:“这些年你进步真快,成了名副其实的大管家,还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有风度了。不知道那个狼心狗肺的家伙嫉妒不嫉妒?” 顾罡韬开玩笑地说:“浩楠,听你老婆把淘气夸的,你心里这会儿有何感想?” 齐浩楠说:“没事儿,我俩从小就狗皮袜子没反正,再说了,淘气从当知青那会儿就吃罡子的药,她给罡子当老婆才最合适,每天打洗脚水c暖被窝,一定没的说。哪像我在家没地位,至今还是三把手。” 辛弦的脸红了,狠狠在他背上捏了一下:“又胡说八道。” 淘气的嗓门更高:“你们不会是拿我这个女光棍开涮吧?” “谁敢拿陶部长开涮?”顾罡韬说,“身后追你的男人至少一个班,关键只在于陶部长看得上看不上。” 顾罡韬说着说着,目光无意中停留在一个别致的小镜框上,脸色立即阴沉下来。辛弦反应快,迅速用身子挡住他的视线:“罡子,桌子太乱,不知道你要来。” 顾罡韬没说话,用手轻轻拨开辛弦,拿起镜框,眼睛直直地盯着镜框里含笑的黛微。 辛弦从他手上夺过镜框:“这是我俩毕业那天照的,已经发黄了。我总觉得她没有离开过。” “我也有她的照片,只是缺一张合影。我从来不想拿出来看,有一种东西你们体会不到。”顾罡韬说。 “罡子,都过去了,越想越苦。走,我们喝几杯!”齐浩楠说。 辛弦拉起淘气进了厨房,忙碌一阵子,几盘下酒菜就摆上了桌子。 齐浩楠给俩人倒了个满杯,默不做声地碰了杯,然后一饮而尽。顾罡韬说:“我们多少年没交过手了?” 齐浩楠微笑道:“怎么,又想挑战?” “挑战也没地方,咱们扳手腕吧。” 淘气制止道:“你们还是省省劲吧!”她拍了一下顾罡韬的胳膊,“你俩永远是一对好斗的公鸡。” “算了,他们难得一聚,让他们乐乐吧。”辛弦说。 “你那口子整天都在耍手腕,罡子哪是他的对手!”淘气口无遮拦。 齐浩楠毫不介意,只管挽起衣袖:“我还就要和他比比看。” 顾罡韬笑道:“在农村那会儿,你摔跤没胜过我,但总是属于挑战者,现在,你的锐气真的不如当年了。瞧你一个富态相,浑身都圆得没了棱角。” “他整天出门坐车,进门开会批文件,能不变吗?”辛弦说。 “你俩都说得没错。过去,弦子夸赞她的夫君是一只展翅翱翔c搏击蓝天的鹰,一棵饱经风霜历经坎坷的树”淘气说。 齐浩楠看了一眼辛弦微笑道:“我现在确实是变了,变得啥都不像了,不是高尔基笔下的那只搏击云天的海燕,也不是老舍笔下那只为生存而挣扎的小麻雀,成了杜甫笔下那只情系乡土的归雁了。在农村工作的时候,和农民在一起,不需要刻意装饰,想笑就笑,想发火就发火。离开那么多年了,它带给我的是诗的意境,梦的牵绕,每当跟朋友谈及它时,总是欲罢不能。现在不行了,整天开会,批文件,下级见了你笑的那么谦卑,上级见了你不是打官腔就是批评我现在已经没有锐气了。” 齐浩楠突然打住,转换了话题:“该言归正传了。你的事淘气都说了,罡子,你不是个商味十足的人,从这一点出发,你的思虑就比不过赵天星。不是我泼冷水,如果你执意与他合作,得记住坐在一起喝酒,可以称兄道弟,作为合伙对象,原则就是原则。你不存心去算计人,不等于别人不算计你。我说这些,你可能会见笑,但一定得放到心上。” “你说得很对。不过我不与他合作,也会与别人合作。我顾罡韬不找事,但也决不怕事。我是诚心诚意与他合作,没有僧面也有佛面。就算他脑子转得快,有再大的胆量,也未必敢对我使坏。” “你可以男子汉大丈夫说一不二,赵天星可不是。” “放心,我都明白。好了,咱们喝酒。”顾罡韬咬咬嘴唇,端起了酒杯,“弦子,你的厨艺可是大有长进啊!” 辛弦望望淘气,两人同时笑了。 “味道真的好吗?”辛弦悄悄问淘气。 淘气边吃边回答:“太好吃了!” 这些日子的淘气心烦意乱,脸上缺乏表情,而此刻的笑更显出天真无邪:“来,弦子,咱们姐儿俩也干一杯。” 听说女士要喝酒,齐浩楠赶紧给她们一人倒了半杯。 “跟着当官的做娘子,跟着杀猪的翻肠子,你可是比以前的酒量大了。”放下酒杯,淘气笑呵呵地说。 辛弦腼腆地笑了:“不行,不行,一喝脸就红。”她那乌黑的睫毛遮住了眼睑,俊俏极了。 淘气的脸庞泛起了红晕,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随即端起杯子,那缓慢喝酒的动作着实有几分妩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八章 招标会上,顾罡韬被安排在九楼十三号,和一位三十多岁c派头十足的陌生人住在一起。 晚饭后,顾罡韬回到房间,刚打开电视就进来几个人,一个个大言不惭的样子,因为与自己无关,顾罡韬便一个人来到外面的小花园里散步,并用手机告诉了柳茗他的房号和电话,然后考虑如何竞标的事情。一个小时后,柳茗拨通了顾罡韬房间的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柳茗听了心中一惊,怎么特别像一个人?想想又不可能,接着问道:“先生,请您帮我叫一下顾先生好吗?” 当话筒里的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她的嘴像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连自己怎么把电话挂掉的都不知道。 柳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万万没想到,那会是前夫谭志浩的声音。刚才分明是顾罡韬告诉的电话号码,怎么这会儿接电话的是他呢?难道他们待在一起? 顾罡韬回到房间,当他与谭志浩的目光相遇时,他看到了一种近乎仇恨的眼神,这使他十分费解,心想,我和你一面之交,前世无冤后世无仇,怎么摆出这副面孔?又一想,可能刚才和他的哥儿们因为什么事谈得不愉快罢,他不愿为此事多想,今天也累了一天,明天还有好多事等着处理,于是他关掉手机,拉开被子躺下了。 柳茗心烦意乱,她壮起胆子再一次拨通了电话。顾罡韬一跃而起,迅速抓起了话筒,那边传来柳茗气冲冲的声音:“罡韬,你怎么搞的,干吗不接我的电话?你和谁住在一起?” 听着柳茗用质问的口气跟自己通话,顾罡韬一头雾水:“茗茗,你别急,慢慢讲清楚。”由于激动,他的嗓门也随之提高了,他下意识看了一眼那个家伙,令他不解的是,对方的目光好像比刚才更狠毒,简直像一只发现了猎物的秃鹰。 “茗茗,是这吧,电话里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我现在就回去。”顾罡韬放下电话,迅速地穿上衣服拿起公文夹急匆匆走出了房门。 顾罡韬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到家里,看到柳茗一反常态的面孔,便温言问道:“茗茗,我回来了,你能不能将事情给我讲清楚些。” 柳茗重复着刚才通话时的内容,只是语言变得和缓了一些:“罡韬,你是不是以前就跟姓谭的认识,我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呢?” 他顿时明白了:“怎么,和我同住一室的那位就是他?” “怎么,你不认识?” “我怎么能认识呢,我和他从未见过。” 柳茗开始后悔先前的态度,温情袭上了心头,一场误解就这样云消雾散了。 “老公,我说那个房间你不要再回去了,现在你们两人心里都明白,一对敌人住在一起不好。” “那有啥呢,他敢把我怎样,就是真的干开了,看我一脚把他踹到大门外去。” “姓谭的是和你无法相比,你说的这些我明白。但是这个人一直对我贼心不死,对你恨之入骨。正因为他不明事理,才会干出让人想象不到的缺德事。我去深圳以前,安教授不明不白被打,一直是我心里的一个谜团,你还是提防点为好。” 顾罡韬考虑柳茗有身孕,不想让她为自己神不守舍地担心,便答应了柳茗的要求。三天以后,顾罡韬开完会回到办公室,立即召集工程部门开会,传达了这次竞标会议的精神,详细布置了一个月后正式开始竞标的准备工作。他要把这次竞标当做一场战役来打,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麒麟大酒店包房里,烟雾缭绕,谭志浩和他的三个铁哥儿们正和招标办王主任开怀痛饮。酒酣耳热之际,谭志浩给他们使个眼色,三个人借口上卫生间,相继走出了包房。谭志浩不失时机地拉开手包,将用报纸裹着的钱递给了王主任。 “王叔,这是晚辈的一点心意,就算给你的一点喝茶钱。等签了合同,拿上了预付款,我再孝敬王叔。” 王主任半推半就,煞有介事地说:“小子,你怎么也给叔来这一套?我可是你爸亲手栽培的,没有他老人家的提拔,我也不会有今天。” 谭志浩立刻做了一个就此打住的手势:“王叔,那些我清楚,不过嘛他是他,我是我,车走车路,马走马道,咱俩的事该咋办就咋办!”随即不容分说把钱放进了王主任的提包,又接着说,“王叔,我还想麻烦你件事。这次招标会上来了个擎天公司,老板叫顾罡韬,在市里还有些名气,你这次无论如何不能放过他,他可是小侄不共戴天的仇人!” 姜还是老的辣,特别像王主任这种在机关里混久的人就不言而喻了,他想了想,接着谭志浩的话说:“把他挡在门外是不是?” 谭志浩紧紧握住王叔的手不肯松开:“王叔,你太了解侄儿了!” 王主任胸有成竹:“小侄儿,后面的事你就不用管了。这竞标说白了,就跟考试一样,老师高兴了笔头一挥,五十分能升为八十分,不高兴了,七十分也可以让你不及格。我在这把交椅上也坐不了几年了,趁着还有点权力,为啥不给朋友帮忙呢?你没听人说吗,二十撒欢儿,三十拔尖儿,四十打蔫儿,五十靠边儿,六十交班儿,七十冒烟儿。” “我王叔身体棒,看着就像四十的。哎,你将来就是退了也没关系,直接到你侄儿这来指导工作。” 两人一阵大笑,交易就这样达成了。 顾罡韬对此当然是一无所知,他更无法知道一只已上了膛的枪正恶狠狠地向他瞄准 晨曦中,一座座火柴盒状的高层建筑,夹杂着一片年代久远的老式民宅,给人一种极不协调的感觉。挂着小哨的鸽子从屋檐下放飞,变换着姿态在空中飞旋,一会儿便汇成了一片,清脆悦耳的哨音奏响了古城的第一支晨曲。大街小巷渐渐变得嘈杂起来,卖早点的吆喝声c上班的自行车铃声c汽车的鸣笛声混成一片。 快一个月了,公司上上下下都为这次竞标忙碌着,这一天总算来了。一直保持着晨练习惯的顾罡韬天刚亮便起床,他穿上运动装走出家门,径直朝环城公园走去。 这是一块静谧的小世界,刚刚清理过的护城河,在微风中泛起涟漪,灌木丛里散发出一阵阵芳香。 他沿着一条小路向西跑,任由清凉的风贴颊而过,一切都显得那样平和c安详。但他万万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个平平常常的早晨,一场灾难从天而降 当他跑过一个草亭边时,突然从灌木林里窜出四个手持匕首c棍棒的陌生人,横在面前并朝他步步逼近。走在最前面的八字胡发出一阵冷笑:“顾老板,我们恭候多时了。”说罢,照准顾罡韬就是一棍,顾罡韬眼疾手快,飞身一闪,敏捷地抱住一棵碗口粗的树,随之身子腾空跃起,照准八字胡的脑门狠狠地给了一脚。这一脚力量很大,八字胡躲闪不及,“唉哟”一声惨叫,糊里糊涂就滚进了护城河。就在顾罡韬跃起的同时,又有两人恶狠狠地扑来,同时举棍向他打来。顾罡韬纵身一跃,棍子打在树腰上,“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顾罡韬身子着地时顺手抓起,左右开弓,像旋风一样呼呼作响。为防备身后遭袭,他边打边将身子靠向城墙,他望着眼前几个气急败坏的家伙,已意识到这绝非是一般的格斗,而是一次置他于死地的较量。至于原因,他已无暇思索。这场一对三的格斗由河边打到了亭子上,又从亭子打到了城墙根。寡不敌众,顾罡韬被飞来的一块砖头击中了脑门,身子晃了几下便倒在了地上。被蹬到河里的八字胡裹着一身淤泥爬上岸,抽出匕首直直地刺进他的脊背。刹那间,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裳,他还是艰难地站起身来,没走几步,猛然间眼前一黑,可他的意识还很清醒,他看见一个人影朝他扑来,他伸手拉他的腿没拉住,用尽力气怒骂了一句“狗日的”!刚喊完,头顶又挨了一棍,眼前“砰”地炸开无数金星,过后便是一片漆黑 早早就来到公司的淘气和古浪,还在一遍遍地拨打顾罡韬的手机。 柳茗醒来之后,发现丈夫晨练未归,顿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是隐约地感到不安,神经在寂静之中变得十分紧张。她知道他是一个非常守时的人,这是结婚以来从没有遇过的现象。想到这儿,她急匆匆拨通了公司的电话,古浪说顾总的办公室和昨天下午走时的样子一模一样,没有来过的痕迹。 古浪看着手表,已整整九点,为了应付招标的事,便和淘气开车来到市竞标办公室,由于一切竞标手续全在顾罡韬手里,所以眼睁睁地看着竞标会上一项项程序往下进行而无可奈何。淘气急得捶胸顿足,她已预感到顾罡韬出了什么事,但又老虎吃天无处下爪,只好把有可能联系上顾罡韬的电话和手机一个不漏地拨通。就在这种难耐的气氛下,全公司的员工艰难地等到了中午。这时,大班台上传来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淘气一把抓起话筒,从那边传来的是查询的口气。 “喂!请问是擎天公司吗?” “是,是!” “我是市公安局刑侦处的,我姓马。是这样的,今天早晨六点半,我们接到110报警,你公司顾先生早晨在护城河西南城角处,被几名歹徒打伤,现在医院抢救。” “他的伤严重吗?有没有危险?” “现在脱离了生命危险,正在观察室里,请尽快派人办理入院手续。” 古浪大惊失色,几乎是屏住呼吸听完了这一切,当淘气放下电话时,他们才发现挺着大肚子的柳茗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办公室。柳茗从他俩的表情中已预感到了不测,她焦灼地问道:“怎么,他出事了?” 淘气说:“茗茗,不要担心,公安局的同志讲,他已经没事了,要我和古浪去办些手续。” 此时,柳茗更加明确了心中不祥的预感,某种可怕而怪异的境况突如其来地降临到她的身上,令她无法抵挡。 她用双手捂着隆起的肚子,双眉紧锁,不时地揉搓着双手,用脚掌轻轻叩地板这泄露了她心中激烈翻涌的思绪,她的精神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他在哪个医院?他咋能”柳茗话没说完就倒退两步倒在了沙发上。 淘气赶紧跑过来把她搂在怀里,吓得面如白纸一般呼叫着:“茗茗!茗茗!你醒醒,顾总没事的,你快醒醒呀!” 柳茗渐渐睁开双眼,淘气为她倒了一杯糖水。几分钟后柳茗情绪稳定了些,由于事情紧急,淘气嘱咐柳茗千万不要出门,待她去医院安排好顾罡韬后再来接她。 在医院的急救室里,淘气和古浪看到身上裹满纱布的顾罡韬,他紧闭双眼,纹丝不动。这时一位公安将淘气叫了出去。 “你是顾罡韬的爱人吗?请跟我到护士办公室去一下,我们需要了解些情况。” 淘气像是没听见这一切,她下意识地拨通了电话:“喂!是浩楠吧?我是淘气,今天早晨六点多,罡子被几名歹徒打伤了,正在医院抢救呢,我被这里的事情搞得心如乱麻” 电话里传出齐浩楠急促的声音:“伤势严重吗?不会有危险吧?歹徒抓住了吗?” 听到浩楠的声音,淘气像见到了救星似的,哽咽着说:“他还昏迷着呢,歹徒不知抓住没有。”说到这儿已泣不成声了。 柳茗没有听从淘气的嘱咐,她从办公室出来,驾车向医院飞驰而去。正应了祸不单行那句话,由于过度紧张,当车行至一个十字路口时,一位横穿马路的人突然出现在她的视野里。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柳茗的车冲上了路边的道沿,车头撞到了树上。当值班交警和过往群众把紧紧裹在气囊里的柳茗解救出来时,她已处于半昏迷状态。 送到医院之后,一个令医护人员谈虎色变的恶魔子宫大出血猝然出现。汹涌的血液像喷泉似的冲破了薄弱的子宫壁,冲破了蜿蜒曲折的血管丛和状纤维的包裹,迅速淹没了子宫,窒息了胎儿,浸湿了手术台上的消毒棉纱和白色床单。这一时刻的柳茗已超越了在苦难中挣扎的痛苦,好像驾着汽车在暴风骤雨中行驶。她那苍白而柔和的脸有如圣母般宁静光洁,她在呼唤她的儿子那个尚未来得及睁开眼睛便永远地离她而去的小生命,她弯弯的眼角和长长的睫毛下面凝着一颗泪珠。 两天后,恢复了记忆也意味着恢复了痛苦。柳茗一直躺在病床上,她的脸色憔悴苍白,那双曾经闪烁着钻石般光芒的眼睛,深深地陷进眼窝深处,额头上一条细细的皱纹微微弯曲着,显然是新添上去的。她整个脸上闪现出的神情是忧郁,也是悲哀,眼睛里似乎还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讲,却一句也讲不出来。以前那个性格坦率c生气勃勃的柳茗消失了,现在的柳茗,是一个陷进深度忧郁,紧抿着嘴唇,额上那条细纹永远微锁的女人。 顾罡韬从死神的魔掌下终于逃脱了,他努力睁开眼睛,目光好像在极力搜寻着什么,当望见身边的淘气时,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茗茗还好吗?她不知道我出事吧?千万别告诉她,她就要生产了。” 淘气听到这话,心里一阵疼痛,只喃喃地说了句:“没事,她没事。”随后拎起一只暖水瓶走出去了。 当淘气提着水瓶返回病房时,他又追着问:“淘气,茗茗不知道我出事吧?我几天没回家,你们咋给她说的?” 淘气心里砰砰直跳,便顺口诌道:“我说你有急事,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出差了。” 淘气想绕开话题,便把他出事的当天,她是怎么给浩楠打电话,浩楠何时来探望,都有谁来看望过他,公安局啥时间抓住那几个凶手的事,都一一告诉了他。淘气极力掩饰的神情最终还是没有逃过顾罡韬敏锐的双眼,在他一再追问下,淘气不得不吐出真情。当听到柳茗受伤和孩子夭折,尤其听到这一切都是由那个姓谭的一手造成时,他全身如同浇了一盆冰水。 半个月以后,头上缠着绷带的顾罡韬在淘气的搀扶下出现在柳茗的病床前。她先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境,当她的手被他一双炽热的大手紧紧握住的时候,才感觉一切都是真的,一股暖流传遍全身。顾罡韬一直紧握着柳茗的手,好像怕一不小心她就会消失似的,他的眼睛深处充满了无尽的爱恋和失而复得的惊喜。 “茗茗,我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生活还长着呢,你一定要坚强啊!” 柳茗深情地望了望顾罡韬,刚想张嘴,眼泪又涌了出来 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柳茗出院了。 别墅中,往日的欢歌笑语难以听到了,柳茗的表情总有种异常的拘谨,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身体在渐渐康复,但她的心依然病着。 经常,她在卧室里一躺就是半天,如果没人喊,她连动也懒得动一下,稍稍闭眼睛,脑子里就是乱梦纷飞,她经常看到自己少年时的影子,看到她无数次在梦中被妈妈的哭声惊醒,看到外婆慈祥的面孔,看到了她用“小话筒”给李伯伯背诵唐诗,看到谭志浩朝她发出恶魔般的狂笑:“等着瞧,这辈子你不让我好过,你也休想好过!” 一个月的时间,顾罡韬差不多天天守在柳茗的床边。她总是静静地依偎着他,安静得如同一个布娃娃,这安静却使顾罡韬不安。想想看,两人相识相爱,最终走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多少事情发生过了,多少纠葛和痛苦来过了,从死神的手里逃出来,从离别的边缘擦肩而过,生离死别的威胁,爱恨交集的矛盾,和心灵的磨难和愉悦。而今,这一切都已过去,他们依然相处在一起,手握着手,心对着心然而眼前这个心爱的女人,却莫名其妙地让他产生了某种疏离感。 “我以后会用我整个心灵来爱你,呵护你,”顾罡韬把他的手贴在她的面颊上,“我是一个不称职的丈夫,我连我自己都没有保护好,还说当你的保护神呢。”顾罡韬垂下头去,半晌,他才抬起头来,眼底有一抹淡淡的羞惭和迷惑。 “这不能怪你,只能说是我给你惹的麻烦太多,让你始料不及。” “我真是个废物!”他用拳头狠狠地在腿上击了一下,他的眼神忠诚而坦白,“该法办的都抓了,该过去的都过去了,让我们从头开始吧!” “会有头吗?要不了多久,他还会出来的。”柳茗喃喃低语。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了,不提这些了!”顾罡韬把她搂在怀里,吻了一下又轻轻放在枕头上,“现在,你应该睡一睡,不要再想了,该想的我都替你想了。你没照一下镜子,脸白得跟纸似的。” 她把他的手拉到她的胸前,捂在心口上:“我真后悔,当初应该跟妈妈走。”她怜惜地抚摸他的面颊,“真没想到你跟着我,差点把性命都搭上了。” “你这不是说胡话嘛。”他轻轻地说,弯下了身子,她主动送上了她的温唇,他立即揽紧了她。这一吻,吻进了她全部的内疚。抬起头来,她的眼角有泪,他用手拭去它,问:“怎么了?” “这一个多月来,我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 “我也是这样。”他低低地说,紧握着她纤细的手,“好了,不要说话了,睡一会儿吧,让大脑好好地静一静。” “我不想睡。”她挣开他的手,“我躺在这儿,眼睛一闭尽做噩梦,我宁愿醒着多看你几眼。罡韬,你还记得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吗?都是我的错,让我们的小宝宝还没有出生,就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话音未落,柳茗已经泣不成声。 顾罡韬轻轻为她擦拭眼泪:“我让你睡觉,你应该尽力安静下来。” 顾罡韬嘴里说着,心同样感到一阵针刺般的疼痛。 柳茗闭上了眼睛,仍然紧握着他的手。看到那样一个精力旺盛的人,变得如此憔悴衰弱,顾罡韬心中荡起阵阵酸楚。疲倦终于征服了她,只一会儿,她的呼吸均匀起伏,睫毛平静地垂着。他试着把手从她的掌心里抽出来,她立即睁大了眼睛。 “我不想让你离开,你别走!” “我没有走。”他说。 她闭上眼睛,又睡了,这一次是真正睡着了。随着轻微的呼吸声,一个冗长的梦开始在脑海里展现:空旷的山野,河水清澈晶莹,流水滋润着千姿百态的花草。水波晃动,水面上像闪着无数的星星崖边的小树上有几只羽毛华丽的小鸟在啁啾跳动,水里的鱼儿在她身边游动。一切都是那么静谧,那么令人陶醉。她借着夕阳,用手撩拨河水。突然一个黑影从水下浮出,像幽灵般牢牢抓住她,把她拖入冰冷幽暗的水中 噩梦,为什么噩梦总是躲在每一个暗夜里,躲在睡眠背后袭击她?现在柳茗害怕天黑,害怕电灯关闭的那一声叭嗒。而当每一个白天来临,她又总是神思恍惚。她觉得这个城市,她生活了三十多年的熟悉的城市是这样隔膜,它长久以来给她的骄傲和自信荡然无存。它现在只使她厌倦,一种被压迫到无望的窒息感。她现在恐惧每一扇没有灯光的窗口,仿佛那背后随时都埋伏着猎手,在向她瞄准。而每一个噩梦,不是自己被人追杀,就是刚刚出生的孩子遭遇厄运,不是血肉模糊,便是活生生地掉进万丈深渊 白天一个人的时候她会思前想后,过去她还存有幻想,以为那个姓谭的只不过在嘴上威胁一下,然而事实证明她错了。他不会让她平平静静过日子。顾罡韬过于自信,即使差点儿丢了性命,对谭志浩的本质依然认识不清。她可以躲开,甚至躲到大洋彼岸,但是顾罡韬不可以,他的事业,甚至他的生命都在这个城市,以他倔强的性格,“逃避”这两个字连想都不要想。自己已经三十多岁了,遭遇这一次灭顶之灾,今后再也不可能怀上孩子,而顾罡韬是有女儿的,在共同生活的半年多时间里,但凡提起女儿一帆,他都会毫不掩饰一个父亲的温情和爱恋。但是她柳茗有什么?不错,她拥有爱情,她对顾罡韬对自己的痴情毫不怀疑,但是如果这个爱情一辈子都处于死亡的阴影之下呢?想到这里,柳茗的脊梁上会冒起一阵寒气,不寒而栗。 有一阵子她想立刻就飞到妈妈身边,逃得远远的,逃到天涯海角,可是只要在这个时候,那个夭折的幼小的生命就会出现在她的脑海,孩子冲着妈妈笑,在招手,在牙牙学语。然而温馨的幻想转瞬即逝,孩子死了,还没有来得及叫一声妈妈就死了,永远永远不能再回来,而造成这一切后果的正是她自己! 是的,你可以逃避现实,但是你躲避不了自己的内心。 想到这里,柳茗的眼神会变得非常可怕,如果谭志浩在她眼前,她会冲上去把他撕碎!如果顾罡韬看见这种眼神,一定会惊出一身冷汗 一个温暖的午后,柳茗躺在床上恍恍惚惚,似梦非梦中,耳畔传来一阵悠扬的音乐,那是寺院诵经的乐声,伴随着一声声钟磬的敲击,那声音时而悠远,仿佛来自天际,时而轻柔,就在她的脑海里萦回缭绕。在那一瞬间,柳茗眼前灵光突现,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是的,就在那里,那里才是我苦难灵魂的归宿。”柳茗双手枕在头下,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九章 渭原市政府院内有前楼和后楼,领导都在后二楼,一律套间,外间是一个文件柜和一套桌椅,供秘书办公用。领导在里间,一张大的老板台,背景是整墙的书架,另一侧是一圈沙发和茶几组合,墙角都站着一根铁杆,铁杆上挂着国旗。 副市长齐浩楠每次走进这种格式化的办公场地,内心就产生一种被趋同的感觉。上任第一天,在渭原宾馆有一个见面会,省委组织部来了一位副部长,在讲话中肯定了他的工作,并宣布了任命文件,市委c市政府主要领导表态支持,市委刘书记还强调说:“齐浩楠同志是从基层一步一个脚印干上来的,工作经验丰富,班子里有这样一位挑大梁的年轻干部,对促进我们的工作大有好处。” 坐在一旁的齐浩楠即便觉着这只是面子上的话,但心里也充满感激。说实话,这么多年在政界,自己被迫说的面子话也不在少数,甚至每天都在说,想起这些,他不禁流露出一种自嘲的微笑。 按照分工,齐浩楠分管旅游和城建,这是政府工作的大宗,牵涉各方利益,插手者太多,这对于刚刚上任的齐副市长来说,真是千头万绪。而且,他还不是常委,常委会他没有资格参加,他懂得,是不是常委,在工作范围内说话的力度是不一样的。不是他做县长的时候,好些事就是一个人说了算,大家都在围着他转悠。不能参加常委会,自己的意图如何得以实现呢?他的经验是,和书记c市长把关系协调好,处理好与人大主任c政协主席以及其他班子成员的事情,但这一张关系是错综复杂的,在这张里如何周旋,做得周全,也是一门学问。他深知有些班子成员,成事不足,坏事有余。自己资历浅,少说多听,先把尾巴夹起来,与人为善,不论人非,常思己过,这些做人的学问也适宜在官场扑腾出一片天地。在为官的哲学里,不能不认真,也不能太认真。 齐浩楠上任伊始,市上便要启动渭河文化广场c渭原大道c渭原宾馆c渭原大戏院等四大重点工程,项目启动论证c设计方案招标c资金到位c拆迁还迁,真是千头万绪。他是总指挥,渭原市的报纸c电视台c电台都开了专栏,市里也开了动员大会。但要把纸面上的决定落实到现实中,那谈何容易。就拆迁这一项,就够人受的。他每天都处于紧张状态,忙得可以说是鼻子和嘴争着出气。 渭原文化广场的上马,在班子成员里意见也不一致,农民负担c下岗职工再就业c教育等民生问题是首要的,花上亿元搞这样一个面子工程,有些领导不赞同,老百姓也有意见。但一个广场就是一个城市的客厅,要引进人才c资金和管理,必须整合推广一个城市的综合实力。广场是一个窗口,这个窗口不能直接见效益,但它间接的能量是无可估量的。 外地有几家大的规划公司,先后托人找到齐浩楠,说文案他们可以出,如果选上了,付钱,选不上,分文不取。齐浩楠也鼓励这样的民间公司为广场出方案,他还邀请了西安几所著名的大学为施工方案做总体规划。大学和民间公司不一样,出场费很贵,但对于齐浩楠来说,却是一分价钱一分货。与此同时,他还抽暇考察了沿海城市的一些广场,并在上查阅了大量的广场资料,他一心要为渭原市打造一座靓丽的城市客厅。 渭原大道规划双向八车道,好多人都不同意这么占用耕地,然而这不符合齐浩楠的心性,他要干就干最好,至少在关中地区是拔尖的。因为耕地问题,沿路的老百姓曾打着白布黑字的横幅围过市政府的门,齐浩楠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下班后亲自到沿路去私访,发现围堵市政府的行为,只是个别人组织的,大部分老百姓还是支持政府有所作为的。齐浩楠这才明白,老百姓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自私,老百姓也是通情达理的,只要政府真的为老百姓干事,他们是会支持的。经过好多部门的协调解决,事情终于平息了。 渭原宾馆是按照四星级设计的,这让齐浩楠的内心非常矛盾,上级有精神说加大基础设施建设可以拉动内需,宾馆的建设当然可以拉动内需,但此举又不符合上级对楼堂馆所的限制。他进退两难,在市委书记的撑腰打气下,他心里才算稍稍安稳。书记对他说:“甩开膀子干,出了问题有我呢!” 在这些工程的排序中,齐浩楠把大戏院放在了最后,他也有顾虑。在项目推进中,戏院的事情相对软一点,可有可无。主管文化的女副市长刘丽和他私交不错,一次,刘丽请他看渭原秦剧院排演的一出戏,他去看了,结果主演当场晕倒。第二天,齐浩楠和刘丽到医院去看望这位梅花奖得主c国家一级演员,因为人家是在给两位副市长的汇报演出中晕倒的,于情于理都应该代表组织去看一下。没想到,那个女演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了剧团的种种艰辛。齐浩楠以前对这个行业不了解,一下子感动了,便立即向刘丽表示,大戏院尽快开工。 这几项工程全面推进后,省上有关部门在渭原市召开了现场会。这座古城终因在很短的时间内起了几座标志性建筑,在关中地区一下子声名鹊起。 然而,官场就是这样,有了政绩,各种传言就会如影随形。外界疯传每一个工程的背后,都有一些说不清道不白的交易在里头,齐浩楠是总指挥,当然不能例外。一些传闻也会飘进齐浩楠的耳朵,他明白,征地拆迁搞基建是一个庞大的利益链条,他手下各个部门的大员有好几十位,如果人家存心,他作为总指挥也没有办法。在很多会议上,他一再告诫手下的局长主任,说你们拿着国家的俸禄,出入有专车,吃饭有人请,烟酒有人送,你们应该知足了。再说了,大家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出了事情你们对得起谁?自己身败名裂不算,一家子老老少少今后怎么做人?这些话,句句苦口婆心,有些甚至人情味超越了原则,但是人家听不听,也不是他齐浩楠所能左右的。在这些事情上他只能做到洁身自好,作为工程总指挥,他从不插手具体的事情,他希望能从这些利益链条中剥离自己,守住一片清白。虽然这样做了,但依然挡不住风言风语。 齐浩楠的政绩是干出来的,但即使干出来的也需要让上级知道。所以,逢年过节他也要走动走动,尽管从内心说,他拥护不跑官不要官的纪律,但实际情况却往往不是这样。因为不走动走动,领导不认识你,不知道你在忙什么,就可能惹麻烦,再说有些工作也需要汇报。在这种两难的选择中,齐浩楠的价值观也在变化着。 然而,传言毕竟是传言,是在很好的口碑面前,传言对齐浩楠暂时没有构成实质性威胁。他还进一步在渭原市推进自己的施政理念,针对某些权力部门门难进c脸难看c话难听c事难办的现状,齐浩楠在市长办公会上率先提出转变政府职能的具体措施,成立政务中心,提高办事效率。 任何工作都需要具体的人去完成,没有人,所有的工作都归于零。齐浩楠以市政府的名义,在省城举行了一次招聘会。通过招聘,他一次给各单位充实了150名人才,这在渭原市同样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这一时段的齐浩楠,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傍晚时分,顾罡韬抱着一束马蹄莲兴冲冲走进客厅:“茗茗,快下来,看我买了你最爱的花!” 小保姆应声从厨房走出来:“叔叔,阿姨上午出去了,手里还拎了个大包包。”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顾罡韬的脑际,他望着小保姆那双疑惑的眼神急切地问:“一直没有回来吗?你说清楚,阿姨走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小保姆满脸通红,支吾了半天也说不清楚。顾罡韬急匆匆地跑上二楼,拉开大衣柜,里面明显有翻过的痕迹。他在屋里踱了几圈,从楼上走下来,迅速穿好衣服,对小保姆说:“你在家里呆着,有电话来一定要记清楚是谁打的,都说了些啥,记住了?” 小保姆使劲点点头。 汽车径直向城市的西北方向飞驰而去,顾罡韬要去西郊看看,那是柳茗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有很多同学和朋友。这些日子,她时常提起他们,然而他心里还是有一种预感,柳茗去那里的可能性极但是既然没什么线索,也只好先去那边找找。 顾罡韬一边开车一边拨通了淘气的电话,不到二十分钟,在未央路上,在强烈的车灯照射中,顾罡韬看见淘气的车停在路边,便轻轻拨了一把方向,把车停在了她前面,淘气迫不及待地跑到顾罡韬跟前。 “罡子,怎么回事,是不是你俩吵嘴了?” “没有啊!我俩结婚到现在还没吵过架呢。她最近的行为一直有些反常。” “会不会到哪儿去散心了,不想打招呼?”淘气尽量安慰顾罡韬。 “不会。出去散心带一大包衣服干啥?”顾罡韬欲言又止,摇着头。 淘气灵机一动,说:“不要担心,她能带这些东西,更说明不会有危险,你一定要沉住气。” 午夜时分,顾罡韬和淘气分手,一身疲惫地回到家里。他问小保姆有没有电话,小保姆一一告诉了打电话询问的人,有辛弦c齐浩楠,还有公司的赵总,有舅舅柳方圆。 顾罡韬不置可否地摆摆手,径直来到二楼凉台,望着眼前灯光暗淡的街景,听到几声刺耳的警笛,他的思绪像一只蝙蝠在夜色里无边无际地翻飞,各种念头c各种遐想都在这一时刻纷至沓来。他仿佛看到柳茗站在一个高高的山崖边默默流泪,一会儿坐在河边痛苦地呻吟,一会儿踉踉跄跄沿着一条闪着寒光的铁轨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环视着卧室,下意识地走到梳妆台前点着一支烟,然后坐到沙发里。坐了许久,才将自己的思绪慢慢地归拢起来,现实竟像一场噩梦。“如果柳茗从此杳无音信,如果她永远不回来了,那该咋办呢?这里曾留下了她多少的欢声笑语啊!”想起这些,他感到锥心的难过和悔恨,他不敢再往下想。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啊,她要走到哪里去? 他又重新陷进沙发里,沉在纷乱的思绪之中。又过去一天,仍是毫无线索,顾罡韬心中掠过一阵恐惧,恐惧之后,他还安慰自己:她不是真的离家出走她会回来的,这里有如此温馨的家,有她喜爱的跑车,还有这么多书籍,她的还未写完。他环视四周,寻找她遗留下来的东西,试图以此来安慰自己。 精疲力竭的顾罡韬仰面倒在床上。 五天以后,顾罡韬收到一封信。 亲爱的罡韬: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昨天我还躺在你温暖的怀抱,今天我却从你视野里消失了,而且一去无踪影,这一定会使你震惊。 昨天的生活像一面镜子,被我摔成了碎片,但每块残片上都映照过你我幸福的影子。这一切将是我往后岁月里全部的慰藉我将选择的是一处完全陌生的环境,但却是一处没有罪恶,没有痛苦的静谧天地。 我已努力去用一种方式来解脱你我的别离之苦,超脱对儿子彻骨的思念,我相信我能够做到。 我千万次地期盼你能尽快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请接受我的全部心愿吧! 多年来,我梦里来,梦里去,像失去航标一般漂浮在生活的水面,到头来,终归为零。我在追求梦的过程中,迷失了自己。 自从安教授被打,我已经感觉到是我和他的交往所致,我羞愧得难以启齿。我总担心你会步他的后尘,由于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肚子里有了咱们爱的结晶,导致了今天的局面。 能得到你是我这一生中最大的欣慰,但是命运不允许我拥有这份幸福。灾难在我的心中留下了太深的烙印,仿佛一切围绕在我身边的东西都带着死亡的气息。瞻前顾后,我的全部生活已被绝望所笼罩,这样的生活让我害怕,让我感到窒息。当然,这些都是你未曾感觉到的,甚至你被人击倒在血泊中的瞬间,你可能都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罡韬,自从我把一切献给你的那一天起,就把你视作我生命中的惟一。在我心中我曾不止一次地欢呼雀跃我终于得到了世界上最真挚的爱情。 为使这珍贵的爱情永驻心间,为了使这棵爱情之树常青,我总是提着心灵的甘露为它浇水c施肥,而冷酷的现实却总是和我的意志背道而驰。自从我们的结合,我没能为你珍爱的事业做一件有益的事情,反倒为你招来无尽的麻烦,甚至险些把你推入死神的怀抱。是我把充满血腥c充满罪恶的影子罩在了你的身上。每当想起这些,都使我欲哭无泪。 现在我用我的离开挽救这些,报答你,报答你的爱。 如果你能把我的离去理解为人世间最纯洁c最朴素的爱的话,便是在我滴血的心上涂上了止血良药。我相信你对我的理解远非任何人所能企及! 罡韬!我已从世俗的羁绊中解脱出来,你就不要再勉强我重返尘缘了。现在我心中的承载力已脆弱到了极限,如果理解我的话,希望你能将我从记忆中渐渐抹去。 亲爱的罡韬,我现在正在获得另一种幸福,而这种幸福只能从心灵深处产生,这就是无欲无念,一种从身体到精神的超脱。 我的事情请不要告诉母亲,到了适当的时候我会亲自告诉她。 罡韬,你能给我世界上最高的恩赐吗?如果说我们的爱是一次美丽的死亡的话,就让我们以宁静清澈的眼神和优美神圣的笑容,安安静静地忘却一切吧! 永远爱你的柳茗 顾罡韬读完这封信时,手心里全是冰凉的汗水。他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他感到自己看见的并不是这些文字,而是她俯在耳边亲口诉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赵天星接电话的时候正和美代子在一起,他举着手机只是静静地听,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放下电话,他表面上沉静如水,心里却异常紧张。他是靠什么发家的,自己心知肚明,但他无路可选,只有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赵天星知道,如今很多商界巨贾当初都是靠钻政策空子c空手套白狼起家的,这些人有不光彩的一面,可一旦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一夜间就成了受人尊敬的商界名流,受到社会的瞩目。 手上的烟一支接一支燃着。他知道木已成舟,自己这一招够狠,让顾罡韬有苦难言,那就让他自以为是去吧!陶红樱跟着姓顾的不是很嚣张吗?现在你们该知道马王爷长了几只眼了吧!但是得意之余,他的内心依然有些紧张,虽然从法律角度讲他的行为无可挑剔,但是世间的事情总还有个万一,如果出了纰漏,后果将不堪设想,这使他更加烦躁不安。 美代子从赵天星的动作中窥视到了他闪烁莫测的内心,觉得丈夫今日的举动很反常,因此她很迷惑,她想帮他理清头绪。 “你怎么了?”美代子忧虑地问,“事情不是都办妥了吗?” 看着美代子温存无限的笑容,赵天星突然有些冲动,他真想告诉她一切。但是,想起和冯老板喝酒时说过的一句话,“如若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就不必让第三者知道”,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步,她自然而然就会知道,谜底总会揭晓的。 “我怎么越来越糊涂。”美代子自言自语地摇摇头,“你好像有心事。” 赵天星撇撇嘴,做出僵硬的笑容:“我这回要和顾罡韬见个高低。” “见高低?”美代子重复了一遍,“你俩是平分秋色,怎么能说见高低呢?” “平分秋色?”赵天星露出不屑的神气,“我这回要让姓顾的知道谁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 “为什么?”美代子的神情傻得可爱。 赵天星没心情从头道来,再说在自己老婆面前诉说对于前妻的嫉妒,实在是脑子进水的举动。 “我们之间的事情很复杂,我要维护我们公司的利益,也就是我们的利益,这你明白?”赵天星说。 美代子还是一脸不解:“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赵天星冷冷地说。 “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美代子摇摇头,仿佛自言自语。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赵天星一把抓过听筒压在耳朵上。 “喂,喂!”话筒里的声音很大,连美代子都听得清楚,正是顾罡韬的声音。 赵天星沉默不语。 “赵天星,你别跟我装聋卖哑!你给我听着,我可以当做你喝醉了酒,办错了事。现在,你尽快去把事情重新办妥,我顾罡韬不计前嫌,咱们还是兄弟,若你另有所图那就别怪我不计兄弟情分。咱们法庭上见!”说罢,对方重重地挂上了电话。赵天星紧握话筒的手痉挛着,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直愣愣地看着美代子。 美代子看了赵天星一眼,问道:“看来你们已经搞得水火不容了,敢问你下面有什么打算?” 赵天星猛地吸了一口烟,仰起头来将烟雾喷向天花板:“你既然已经闻出了火药味,我就明说吧,我俩的结局不是鱼死就是破,没什么调和的了。” 美代子的声音有些伤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件事情是你一手策划的。我在美国时,就听说你们中国人喜欢窝里斗,我不相信,今天我终于亲历了。” “你慢慢会理解的。”赵天星狡黠地一笑。 “难道不可以在合作中维护公司的利益吗?” “这就是我们的中国特色,跟你们日本不一样。” 美代子一声叹息:“我认为你这样做不好,非常不好。” “亲爱的夫人,我认为你应该无条件支持我的决策,我再说一遍,我这样做是为了公司的利益。商场如战场,这句话你肯定知道,我和他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美代子扬扬下巴:“我不知道,我不想听!” 赵天星失神地望着美代子,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向对自己百依百顺的老婆,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早知如此,就该把事情做得更隐蔽些,或者干脆送她回日本,等到生米做成熟饭,再随便编个理由把她糊弄过去。 赵天星正在尴尬的时候,女秘书敲门,随即带进来一个人。他抬头看去,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古浪西装革履地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赵天星稳住情绪,大大咧咧地问道:“有事吗?你们顾总怎么没来?” 古浪并不回答,扭头问美代子:“您不觉得您丈夫的行为有失君子风范吗?” 美代子浅浅地笑道:“您请坐。” “以前我听人讲过你们的爱情故事,还挺感人。”古浪还以微笑,“一个日本姑娘不远万里嫁给了一个中国男人,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呀!” 赵天星觉得自己的血压迅速升高,太阳穴附近的血管被血液冲击得嘣嘣跳动,他脸色发白,指着古浪说:“有啥事就说啥事,我没工夫听你瞎说。” 古浪狠狠白了他一眼,低声道:“按我们老板的旨意,我已到法院办妥了诉讼手续,现在给你口头传达一下,下星期正式开庭,具体时间请等待传票。不过嘛,我是他聘请的法律顾问,有义务跟他的被告交换些意见。” 赵天星看似坦然地坐在椅子上:“你们既然已经把我告上了法庭,咱们就在那儿交换意见吧!” 古浪微微一笑:“赵老板,你一定是搞错了。不要以为是我来求你,更不要理解成我们老板要我来找你妥协,实话告诉你,我是怕你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 赵天星打量着古浪,他没想到这个小子竟然如此老练,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他心里喃喃道:“真是啥师傅带啥徒弟。” 赵天星点燃一支烟,尽量显出镇定:“我能想象得来,你们老板这两天大概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连上吊绳都准备好了吧?” 古浪压着火气说:“我们老板是对你有恩的老同学,对不对?你坑谁都不能坑他啊!赵老板,请你把手捂在胸口上再想想!” 赵天星点燃一支烟,轻轻地笑了:“小古,你这是什么意思?年纪轻轻的说话不要这样尖刻好不好。不管怎么说,现在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即使打官司,法院也会拿事实断案。不管你说我是小人也好,说我忘恩负义也罢,我们都要面对事实。” 古浪终于沉不住气了:“赵老板,你真是吃人不吐骨头。咱们法庭见!” “别这样,小古,不要意气用事嘛。打官司是件又耗时又耗钱的事,能不打最好还是不打。据我了解,你们老板为搞这个投资项目,除了自有资金以外,还在银行贷了一笔八百万的款。现在的项目贷款利息是一点三,按三年贷期算,利息也是挺怕人的,很可能官司没打完他就破产了。你代我转告顾老板,让他三思,他和我较不起这个劲,我公司的后台是跨国公司,可他呢?要不是看你的面子,我才懒得说这些。” 古浪不吭声了,他正在权衡利弊。 赵天星继续数落着:“小古呀,你我接触时间不长,我敬佩你的人品。但是我至今搞不明白,满打满算,你给顾罡韬当了不到两年马仔,是什么东西使你对他那样执著,针扎不进水泼不进地为他卖命?” 古浪看着窗外某个遥远的地方,似乎若有所思:“我们之间的事情跟你无关,我只想告诉你,为了挽回顾总的面子,挽回我公司的经济损失,我们决不轻易服输!你等着瞧!” 古浪愤然告辞。赵天星和美代子两个人都沉默了,只是静静地对视着。美代子索性坐在赵天星的对面,赵天星向前挪挪身子,把手放在美代子的手上,美代子像被蝎子蜇了似的把手抽回去。 赵天星苦笑一下,索性沉默了。两人相互凝视,他发现美代子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天星君,”美代子郑重地说,“我劝你这场官司还是不要打了。” “为什么?对方已出手了,我咋可能不接招?” “不是那回事。即使顾罡韬做了有损于我们公司的事情,我们也没有必要把他推向绝境。谅解可以产生奇迹。谅解犹如火把,能照亮由焦躁c怨恨和复仇心理铺就的道路。”美代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如果你还没转过这个弯,我可以再提醒你,这场官司你就是打赢,也会落得个不忠不义的结局。” 赵天星接口道:“明白了。说心里话,我真不想和他较这个劲。可是没办法啊,为了公司的利益,股东的权益,我和他不能不撕破脸皮。” 美代子的眼中闪出泪花:“天星君,我还是劝你三思而后行。如果你执意坚持,我只好沉默,这毕竟是你们之间的事情。” 赵天星双手搭在美代子的肩上,爱怜地看着她:“亲爱的,这就对了,你快要当妈妈了,生意场上的事情还是由夫君来操劳吧。” 美代子神色黯然,久久没有说话,赵天星看到事情出现转机,把美代子轻轻搂进怀里,悄声道:“算我鬼迷心窍,你就使劲地扇我几下吧!” 美代子眼里噙着泪花,良久才喃喃道:“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作茧自缚,是该考虑何去何从的时候了,但愿我们都能尽早从这噩梦中走出来” 几天后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赵天星和顾罡韬土地使用权纠纷案在法院民事审判厅正式开庭审理。 法庭里的气氛微妙而又凝重,赵天星和顾罡韬以及他们的律师各居一方。不同的是赵天星坦然无惧的神态中透着些许勉强,比较之下,顾罡韬就显得自信多了。 法庭正前方,三名审判员正襟危坐,神态严肃,自然流露出一种威严。 观众席上坐了不少人,全是顾罡韬和赵天星生意场上的朋友,还有一些旁听者,但却没瞅见淘气。这么重要的场合她怎么可能错过?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嘲笑他c奚落他的大好机会呀! “请大家肃静,关于金水沟旅游开发土地使用权纠纷一案,本法庭宣布,现在开庭!” 法官声音洪亮地宣布之后,原告顾罡韬与被告赵天星就这宗纠纷案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和辩驳。 “法官先生,作为原告律师之一,就本案的诉讼请求及事实理由陈述如下。”古浪站起身向主审法官请求。 “请原告发表陈述。”主审法官微微颔首。 “原告顾罡韬和被告赵天星系同学。2000年3月,原告与被告共同出资组建了陕西渭水开发建设有限责任公司,并于2000年4月正式办理了工商管理手续。原告以自筹资金八百万,和房地产项目开发贷款二千二百万为投资,直接划入渭水公司账户,占出资比例的百分之三十四点五被告以折合人民币三千八百万的日元出资,占出资比例的百分之六十五点五。公司成立初期,原c被告相互信任,配合良好,工程按计划启动。但2000年10月底至2001年元月初,原告对公司资金使用情况及会计账目等问题产生疑问,要求被告向其公开账目,以便了解资金运用情况,遭被告拒绝。后原告向被告提出撤股,并要求按投资期限c数额,参照银行贷款利率,赔偿原告经济损失。被告先是同意原告撤股,但不同意支付原告利息。后来被告竟瞒天过海,以法人身份将原告投权全部转让第三方,为此双方产生纠纷。” “请被告答辩。”法官面向被告席说。 “我与原告系同学c朋友。我们组建陕西渭水开发建设有限责任公司,我是法定代表人,公司日常工作由我负责。我的名字在座的可能都不陌生。我是一家中日合资电器公司的董事长。我们公司的技术堪称世界一流,资金也相当雄厚,这也是原告找我合作的理由。我碍于老同学的面子,同意与原告合作。但事实是,原告好高骛远,华而不实。在他眼里,我方只是和他发生借贷关系,并无真正意义上的合作。原告从此便理所当然地做起了甩手掌柜。各位可以设身处地想一想,要是你遇到这样的合作伙伴,有何感想?自从公司成立以来,两年不到,我小车的轮胎都换了两遍啊!我,我堂堂一个大老板,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老同学间的友谊,为了给渭北人民贡献一点微薄之力!”赵天星说着用手抹眼睛。 “请继续说下去。”法官道。 “中国处在特殊的发展时期,不论体制还是法律都有机可乘。我对经济学理论也略知一二,有心计的人都明白,没有比这个时期更有利可图了。如果我们是朋友,信任必须是第一位的。我不是受雇去给别人看地摊,让我掌管印把子,我就必须行使我的权力。我只对我的股东负责。任何一种干涉都将被视为对我的不信任,我将为此作出反应。”赵天星一脸的从容,接着说,“我感谢原告对我的信任。但中国有句古话说得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种种迹象表明,既然我的合作伙伴不信任我,我作出转让股权的事情,也应该在情理之中,况且我的作为完全合法。” “你c你这是颠倒黑白!”古浪从椅子上跃起来,脸气得煞白。他的行为立刻引起了法庭内一阵喧哗。 “请原告注意,发言应经法庭同意,未经同意,不能打断被告发言!”法官大喝一声,立刻,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原告对被告所作陈述有何意见?可发表意见陈述。” 古浪缓和一下情绪,开始一字一句做陈述:“渭水公司成立之后,我方按合同要求,分三笔,将两千万资金注入公司账户。一年后,我们发现被告独揽大权,不向股东公开账目,擅自将大笔资金转移他途,完全剥夺了其他投东的权利,致使原告无法与被告共同经营。在此情况下,当事人有一种上了贼船下不来的无助感。眼看自己的权益受侵犯,却没有可以挽救的办法,有悖于股东投资成立公司的初衷。为此,特向本法庭提出诉讼,要求解散渭水公司,清算公司财务,赔偿我方全部经济损失。” 赵天星今天的装束非常引人注目,做工考究的咖啡色竖领皮装,左手腕戴着一串鸡血红佛珠,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闪烁着自信的光芒。他再次侃侃而谈:“原告根本就是在捏造事实,我不得不佩服原告,竟然有如此丰富的想像力,可以将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我来告诉大家事情真相吧!原告这一生诸事顺心,从未遇到过对手和挫折,因而养成他自大c骄纵c孤傲的性情。人常说,柿子捡软的捏。他这次找我合作开发金水沟项目,一开始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一是利用我的软弱c好面子c顾全大局的性格,诱使我将大批资金c精力投于该项目,一旦项目结束,再逼迫我退股,将我一脚踢开,好坐享其成。二是出于嫉妒,对我公司的雄厚资金垂涎三尺,用让我做法人的手段为诱饵,达到一点一点蚕食我公司资金之目的。他施展其所能,用尽各种手段,甚至卑劣地利用我前妻的天真和对我的误解,刺探我公司的商业机密,对我进行精神上的折磨,企图借此打垮我,从而达到上述目的。可是,他这次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各位,我不隐瞒我的观点,这次股权出让,是我做的决定。但是,我更重要的目的是要让他明白,现在的渭水公司是我说了算,我的一切决定,都是为了各位股东的利益,以及有利于金水沟开发的长远规划。”赵天星激动地拍着胸口,“说心里话,这些年,我忍辱负重,现在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是一个响当当硬邦邦的老板,一个敲得响的中外合资企业的老板!这个官司就是打上十年八载,都无所谓。我,我只想让原告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 古浪站起来,看着赵天星说:“作为中外合资企业的董事长,你以法人的身份侵犯股东权益,擅自转让股权,就不怕丧失信誉,被日本老板炒了鱿鱼吗?” 赵天星哈哈大笑,说:“证据呢?我所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了公司的发展,为了股东的权益啊!你们想掌控我,没有成功,就恼羞成怒反咬一口,我赵天星偏偏不吃这一套!” “你这个卑鄙小人,做出那么多无耻的事,竟然还信口雌黄!”顾罡韬再也按捺不住,指着赵天星就是一顿臭骂。 “抗议!原告不能对被告进行人身攻击。”赵天星的律师起身提出抗议,“我想问原告几个问题。” “被告可以向原告发问。” “原告有什么证据证明被告和出让方签订的合同,本该是由你方委托我方当事人与出让方签订的?还有,原告方有没有证据证明,我方当事人支付的四百四十三万元是你方托付我方当事人交给出让方的土地使用权出让金和补偿费?” 顾罡韬怒火中烧,但是又感到十分无奈。法律最重视证据,没了证据,只凭一时之气,只凭口述的内容,是怎么也不会赢的。最重要的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赵天星竟然冲他来这么一手,昔日的老同学怎么转眼间变成了地地道道的无赖!站在他身旁的律师明知大势已去,但出于职业要求,仍然在做最后的挣扎:“原告方要求传唤证人。” “请证人出庭。” 这时,证人席上走来一位女士。辛弦胸有成竹地站在证人席位缓缓开口:“我作为被告赵天星和原告顾罡韬的同学,有义务对当事人言语中不实的部分做出证实。刚才大家都听到被告娓娓动听的讲述。我坦诚地告诉大家,在这个世界上,真正了解赵天星的人,恐怕非我莫属,当然,还包括他的前妻陶红樱。我从上初一开始便是他们的班长,之后一同上山下乡,回城后,我们依然保持着同学的友谊。” “我们的被告这些年的确光辉耀眼,短短几年,他由一个普通工人一跃成为企业界一颗耀眼的明星。然而,这是一个从小就城府极深c极富表演天分的人,他刚才的表现更证明了这一点,颠倒黑白c诋毁他人竟然还能博得一些人对他的好感!瞧,他很在意法庭形象设计,因为他固执地相信,这虽然不能左右最终定案的结果,但至少能影响法官的心理判断。” “反对!原告方证人所作陈述侵犯了我方当事人的人格,同时她所作的陈述与本案实质内容毫无关系,该证言不具有合法性和客观性。” “同意,请原告方证人对与案件有关的内容进行证实。” 辛弦蓦然一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法庭陷入了一片沉寂,滞重的气氛压得每一个人都觉得呼吸困难。 古浪倏地一下站起,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位小伙子身上,他的职业习惯和专业知识使他的脸上表现出许多资深律师也少有的冷静和智慧。他缓步走入大庭中央:“赵老板,你今天振振有词的架势,使人不得不佩服你强词夺理的才能,对控方的证据似乎驳斥得很轻松。” 古浪始终用平和的目光看着他,想让他在这种目光中受到良心的谴责,但两人的目光相遇很久,古浪也没看到赵天星有半点脸红。 古浪朝众人微笑着点点头,转身对法官说:“法官先生,请允许我以原告法律顾问的身份,向被告提问。” “请讲。” 古浪将脸转向赵天星,久久地望着他。 听众席中一阵喧哗。 “时间很宝贵,我想提三个问题请被告回答,一c你是怎样去的日本?又是怎样和一位日本大亨的外孙女产生的恋情?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细节,你去日本的经费是谁给的?二c你的前妻c我们公司陶总监,是不是被你忘恩负义地抛弃?她是怎样从一位练地摊的下岗职工变成职业女性的?三c顾老板不忘当年知青时的友情,以坦然的胸襟质朴的情怀,关心c呵护着这对在贫困线上挣扎的母子,如今反遭你恩将仇报。遗憾的是,我们的国家没有一个为道德申张正义的法庭,若有的话,你难道不该被送进监狱吗?” 古浪停下来,等着赵天星开口。刚才还趾高气扬的赵天星突然面色青灰。停顿一会儿,古浪结束了发言:“其实我并不想这样,是你的行为太无耻了,想想你的作为,简直农夫和蛇的现实版。现在,你该停止徒劳无益的阴谋,听一听良心的召唤了!” “若证人再无其他证言,本庭现在宣布休庭十分钟,稍后做出判决。”法官不容古浪再说,即宣布休庭。 庭内一阵喧哗,听众席上,人们谈论着各自对案件的看法,有几个平时和顾罡韬关系不错的朋友,只是沉着脸,用无可奈何的眼光看着他连连摇头。 顾罡韬紧皱着眉头,此时的心里五味杂陈,分不清是后悔还是恼怒。他深知这是他一生因轻信而犯下的最重大的错误。他知道己方的胜算已几乎为零,除非赵天星良心发现。 美代子因有身孕,再加上赵天星好言劝说,没有参加开庭。但她感觉敏锐,她心里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她非常清楚,赵天星是个机智c果敢的男人,但她却怎么也料不到他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来,这个样子的夫君让她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惧怕。 美代子曾和赵天星一起编织着绮丽的爱情梦,而今,虚幻的梦醒了,残酷的事实让她跌到了深渊。坐在面前的,似乎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她自以为非常了解但现在却又什么都不了解的男人。 美代子无精打采,空漠呆滞的目光落在膝头摊开的上,但她一个字也没有看。窗户开着,窗帘死气沉沉一动不动。赵天星走进时,她略略仰起脸,递出一缕虚弱无力的笑,抬起纤细的手指,指示他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赵天星小心翼翼地坐下。 “哦!”美代子长长吐出一口气,“再过几天,我要回趟日本。” “回日本干吗?再有两个月你就该生孩子了。” 美代子摇摇头说:“这件事也很重要,我昨天接到信函,外公已经决定退休,退休前,他将自己15的股份写在我的名下。律师已给我打过电话了,我要回日本办理相关手续。”美代子说完,将来信交给我了赵天星。 赵天星接信一看,眼睛突然一亮,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啊!刚才在法庭上的郁结豁然开朗,心头仿佛洒满了春日的阳光,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灿烂起来。 美代子扫了他一眼,随即目光落在地板上,视线空洞而淡漠。 赵天星并不理会这一切,热情漾溢地说:“亲爱的,让我们忘记昨天吧!从今天起,永远爱你的老公会时刻陪在你身边保护你c关心你c照顾你。” 美代子摇摇头,声音哽咽地说:“我不知道,我不清楚,我我心里难受。”话音未落已痛哭失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顾罡韬在宾馆里昏睡了两天,陪在他身边的古浪也守了整整两个昼夜。顾罡韬醒后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在梦里跟人打架打得昏天黑地,他被一群蒙面人追杀到悬崖边,他挣扎着c呐喊着梦境犹如一盒反复播放的录像带。第三天早上,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古浪发现他接电话时的脸色忽然阴沉起来,便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他不会主动询问,他知道,如果顾罡韬认为有必要告诉他,会主动对他讲的,反之,你问也没用。 挂上电话,顾罡韬怔怔地点燃一支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古浪,你给陶部长打个电话,看看她手头有没有现金。” 古浪点头,拨通了电话,然后用手捂着话筒说:“老板,陶部长说有三万多。” 顾罡韬看了古浪一眼,解释道:“是我师母来的电话,我老师刚才确诊为结肠癌,已经是晚期了。” 古浪一惊:“住进医院了吗?” “没有,他死活不进医院,我想,可能是出于经济原因,我得去看看他。你打电话让陶部长尽快把钱送来。” 古浪走进洗手间,将一个冒着热气的毛巾递到顾罡韬手上,顾罡韬感激地看了古浪一眼,古浪说:“公司里的事有我呢,要是钱不够你随时打电话,毕竟是人命关天呀!” 顾罡韬阴沉的脸上露出笑容:“谢谢,你真是一天比一天成熟了。” 李若遇仍然住在红砖简易楼里,顾罡韬逢年过节探望老师,看到眼前的情景心里总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李老师的家和三十年前相比几乎一模一样。顾罡韬纳闷,如今城市里到处都在拆迁,一处处花园小区拔地而起,怎么这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还保持着“文革”前的样子? 顾罡韬已经有半年没见到李老师了,这一见面让他大吃一惊。曾经精神矍铄的李若愚已经瘦得变了形,衣服像是挂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大腿还没有原先的胳膊粗,脸庞有些浮肿,皮肤是蜡黄透明的。顾罡韬进门时,李若愚双目紧闭,当顾罡韬坐在床沿的一瞬间,像是有了感应,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顾罡韬用手托扶着他满是针眼的手背,李若愚渐渐打起了精神。 顾罡韬非常难过,此时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李老师,我才知道你病了,你早该告诉我呀。” 李若愚淡淡地一笑:“罡韬,不容易呀,我们能把师生情保持这么多年,真是难能可贵。” 顾罡韬有些动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有时甚至觉得咱俩更像是好朋友。我已经给您联系好了医院,一会儿陪您去。” “罡韬,没必要再给大家添麻烦了,我的病已经是晚期了,干吗要扑腾这个冤枉钱?现在的医院像个无底洞,多少钱能填满?不能临死了再让我当一回冤大头。”李若愚伸了伸满是青筋的手,“你看,血管全硬了,连点滴都打不进去。” 顾罡韬无言以对,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面对着这样凄惨的环境,他觉得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是废话,他除了能出一点钱,别的什么忙都帮不上。李若愚所在的区教育局是个吃财政的单位,医疗费实行包干制,每年只按人头发放三百元,看病费用超过三百元就得自己掏腰包。顾罡韬记得李老师曾经很为自己的教师职业而自豪,不是吗?国家是把教师的牌子叫得很亮,还被称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尽管没有什么实际利益,但至少是受尊重的。可是如今很多像李若愚这样的教师,已经无可奈何地变成了弱势群体。想到这里,顾罡韬感到很辛酸。 “罡韬,你信佛吗?” “不信,我没啥宗教信仰,但我尊重别人的信仰。” “我以前也不信,后来接触了几个信佛的人,和他们很处得来,就渐渐对佛教有了些兴趣。生病以后我彻底清闲了,就把自己这一辈子仔细想了想,最后又想到了佛教。其实信不信还在其次,能静静地想想心事,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自己心里也好受点儿。罡韬,你愿意听听吗?” “我今天就是来陪您聊天的,难得凑在一起呀,您今天想说啥都行,我听着呢。” “一个月前我去医院,医生把你师母叫到办公室谈话,还把门关上,我心里就有几分明白了,看来我得的不是啥好病,她出来时我一眼就看出她哭过,咱们的医院就是这点糟糕,谁得了绝症就千方百计给病人隐瞒,怕病人想不开,有些家属也愿意配合医生一起哄病人,可我早就想明白了,人就像一支蜡烛,长一点粗一点的燃得就慢一些,细一点短一点的燃得就快一些,但熄灭是必然的。当时我对你师母大发了一顿脾气,说你陪了我大半辈子,没对我说过一句假话,为什么在我快要走完人生之路的时候,落个不诚实的印象?你师母当时哭了,说我的病不好,医生已经确诊了,是直肠癌晚期,还说要立即住院。我说既然是晚期还住啥院,这不是把钱打水漂吗?咱家本身就不宽裕,难道还要叫死人把活人弄得倾家荡产吗?走吧,咱们回家。我已经戒烟三年了,当天晚上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直抽到天亮,我想了很多,先是觉得这辈子活得太窝囊。我铭记父亲的教诲,听党的话,认认真真做人,踏踏实实教书,却是生不逢时,处处碰壁。想起那个年代,心都在滴血啊!我心里有爱,却不敢爱,心里有恨,也不敢恨,甚至不敢面对镜子里真实的自己。我怕,我尽力逃避,从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当了十几年运动员,可谓人生百味都尝过了,我现在都不清楚那些凄苦的日子是怎么捱过来的。也许是命运使然,在我举目无亲c贫困潦倒的时候,你师母来到我跟前,才使我冰冷的心渐渐温暖起来,在她的鼓励下,我原来平淡晦暗的日子逐渐有了些许色彩和音符。这大概是老天对我的眷顾。” 李若愚接着说:“我教了那么多学生,成千上万的,像你我这样能相互往来,倾心交谈,成为忘年交的却是少之又少。也因为你们遇到了那个特殊的年代,饱受折磨,所以你们给我留下的印象就特别深。就说你们班这几个人物吧,都是我的学生,我教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可学生听的时候,理解却大相径庭,所以才有了尹松这样走上殊途的,也有像大孬这样混世的。作为老师,真正希望他教出来的学生都能像浩楠c辛弦和你这样,为社会做出贡献。这才是老师真正的满足。人生总有遗憾啊!你曾说我是改变你人生轨迹的人,这个说法不妥,老师应该是你人生道路上一个搬道岔的人。” 顾罡韬握住李若愚的手:“老师,我还记得你说过的一句名人语录:一个人所能得到的最珍贵的东西,莫过于在众人之中识得那些善良c纯洁的灵魂,莫过于把它们的形象保存于心里,并且生活在它们的信任之中。老师,我们的关系也超出了师生关系的界域,成了忘年交,朋友之间是要相互帮助的,我曾经接受过你的帮助,现在您的学生情况好了,也有能力帮助朋友了,希望您不要拒绝我。” 顾罡韬说着拿出三万元现金:“您既然不愿住院,我想我还是不勉强您的好,但是请您把这些钱收下,钱不多,还能救救急,过几天我会再送些钱来。” 李若愚望着顾罡韬说:“罡韬,如果我不接受呢?” “那我们的关系就会改变性质。” 李若愚叹了一口气抱怨道:“我又看到了你小时候的影子,犟起来像头牛犊,好吧,我收下就是了。” 顾罡韬想起刚才关于佛教的谈话,问道:“老师,您说一个人非要看破红尘之后才皈依佛吗?” 李若愚思考了一下,缓缓说道:“这是一个似是而非的问题。红尘二字并不是佛学的名词,而是出于中国古典,它的意思是形容飞扬的尘埃,或是繁华的生活景象。看破红尘这句话亦非佛家专用,而是来源于中国古代的家,他们受到道家自然无为的影响,以及后来隐遁之士厌倦官场的虚幻富贵,向往田园生活而经常使用的词汇。所以,看破红尘就是从繁华生活隐退到自由c简朴c自然的田园生活中去。” 顾罡韬点头,他想起了柳茗,于是又问:“那么缘分呢?人和人之间交往的长短深浅,是不是都是缘分决定的?” “按佛教的说法正是如此。”李老师喘息一阵,说道,“一个人能不能修成正果,要靠缘分,缘分不到,一切都是枉然。人和人之间,人和物之间,相识相见,都是缘分,所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席,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缘尽了,路也就尽了,所以佛教还讲究随缘。” 顾罡韬又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是啊,缘分c随缘” 未待他再次发问,李若愚突然脸色苍白,大汗淋漓,痛苦地捂住肚子,呼吸急促。 顾罡韬急忙扶住问道:“老师,您是不是很疼?” 李若愚喘息着说:“像c像是五脏六腑都被搅乱了,晚期癌症的痛苦真是难以形容,我真想让你给我使点魔法,早点了结算了!” 顾罡韬用毛巾为他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子:“老师,除了这个我帮不了您,别的我都会尽力去做,我可以把师母养老送终,也可以尽我的力量帮助你们的孩子。” “罡韬,我真的活不久了,能最后见你一面,我很欣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走后不要瞎折腾,就这百八十斤了,弄辆车往火葬场一送,一股烟就飘走了。要是有缘,我们下辈子还做朋友。” 顾罡韬握住老师的手,早已经泪眼模糊:“老师,别说了!” 第二天,顾罡韬还是将李若愚强行送到了医院。躺在病床上的李若愚显得那么瘦打点滴的右臂软绵绵地探出,身子纹丝不动,给人的印象是他会不会就这样越来越小直到完全消失。 一个月以后,在李若愚的追悼会上,顾罡韬再次清楚地忆起老师曾经说过的一段话:人的归宿就像一座耸立的大山,瞅着山顶往上爬,心里会觉得很高兴,但一旦攀上山顶,俯身一看,你便会发现,下坡路就在眼前,路走到尽头,就瞧见归宿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天气渐渐暖和了,五月是西安最美的季节,白天阳光灿烂,傍晚有终南山的清爽之风阵阵吹拂。 刚刚从美国看罢女儿归来的顾罡韬,也和这天气一样,觉得浑身有散发不完的活力,好像他遭人暗算c妻子出走这样的挫折从来也没发生过,他的神态举止还是那么潇洒自如。 淘气开车接他从机场返回的路上,第一个汇报的就是赵天星的情况。 “真是老天爷有眼,人算不如天算。” 顾罡韬听着她没头没脑的话,不解地问:“你在嘀咕些啥?” “哼!”淘气嘲讽道,“你大概还沉浸在美国探亲的欢乐之中吧!”随即突然加大油门,小车像离弦的箭冲向前方。 “当心,你越来越疯了。” 顾罡韬瞥了淘气一眼,看她开车时的眼神分外专注,她把长短恰到好处的秀发挽到脑后,光亮亮地闪出铂金耳环,唇膏色彩很浅,但绝对是精心打理过的,圆润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像镶嵌在上面的装饰品,看她这副神情举止,顾罡韬心里感叹:多好的女人! 淘气收回笑容,一脸严肃地说:“大自然自有它无法抗拒的规律,天有一亏,地有一补。人也一样,积德行善的人是不会无路可走的。你去美国的这两个月,我签了两份合同,有一份比较有价值,昨晚我算了一夜的账,还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呢!” “是吗?那你咋不给我打电话呢?”顾罡韬精神一振。 淘气白了他一眼:“想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嘛。” “嗯,不要打埋伏了,快说说还有啥让我惊喜的。” “还有嘛,你听了肯定比这还带劲!” “哦?” “那个差点儿要了你性命的谭志浩的案子判下来了,八年,够他小子坐一阵子了。” “八年,整整一个抗日战争啊!”顾罡韬的脸突然阴沉起来,他放下车窗玻璃,将一缕缕烟雾吐向窗外。 淘气眼角的余光窥视着他的表情,为了把他从痛楚的回忆中拉回来,还是说出了那个不该现在讲的消息。 “罡子,你应该去看看你的老同学。” “哪个老同学?” “赵天星呗。” 顾罡韬很纳闷,眼睛眯缝着:“为什么要去看他?” “你去美国后不久,他就出事了。” “咋了?”顾罡韬感到意外。 “你猜。” 顾罡韬晃晃脑袋,苦笑道:“是遭电击还是让雷劈了?” “差不多,继续猜。” “不会又去投机钻营,断了条腿吧?” 淘气侧过脸,用惊奇的目光看了顾罡韬一眼:“你真聪明,让你猜对了!” “哎哟嗬,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是他亲自打电话告诉我的。他手术后醒来就打电话说想见儿子,几乎用乞求的口气要我做儿子的工作,去医院见见他。” “后来呢?” “儿子大了,我无能为力,磨破嘴皮他都不去。” “这小子好倔强,毕竟是生身父亲,还是应该去看看的。” 淘气冷冷地回答:“你这是站在他的立场上讲话,他撇下我们母子,搂着他那日本二奶的时候为儿子想了吗?这些年他春风得意时想到过儿子吗?人有付出才有回报,他没有为儿子付出父爱,又怎能得到儿子的承认和尊敬呢?这叫自作自受。”淘气顿一会儿又接着说,“我知道那家伙嘴里难有实话,在陕西说话你得到山西去听,不过我陪儿子去看他爷爷奶奶时,证明他这次没有撒谎,他不是断了一条腿,是被锯去了半条腿!” “哦!好端端的腿咋会没了?” “是骨癌。” “还是那条伤腿吗?” “是。腿都截了半个月了。这回他就是撑过来,老天爷也会揭他一层皮!” 顾罡韬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说:“这么说,我还真有必要去看看他了。” “当然应该。不过你不能同情他,你一定要替我转告,让他头枕在钱堆上,搂着洋老婆翩翩起舞吧!” “这话有点儿残忍。”顾罡韬有意观察淘气的表情,笑着说,“别这样,这不是我们淘气的做派。” 淘气摇摇头:“那不是一个层次的东西,把世界上所有酷刑给他用上都不残忍。”她出了一口长气又说,“你旅途累了,想不想听听音乐?” “当然想。” 车内响起了顾罡韬最爱听的强悍有力的美国西部牛仔乐曲。 低沉c浑厚的乐曲,使人仿佛感受到地下的岩浆在涌动,随时都有可能爆发。这支曲子如此富有感染力,似乎每一个音符都在撞击人的灵魂,给人以征服一切的力量。 莲花池监狱灰色的高墙布满了电,监视塔和大门旁站着全副武装的警卫。在这座囚禁罪恶的建筑里,每一根铁栏c每一块青砖都被刻上了法律的沉重与威严。 此时的谭志浩,全然失去了昔日的威风。 在长蛇般的探视队伍中,顾罡韬排在靠前的位置。他手里拎着两条万宝路香烟,站在门口下意识地往那栋灰色的大楼望了一眼,竟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浑身不自在,似乎自己的人格也顿时矮了许多。他禁不住又一次在心里发问:人啊人,好端端的路不走,为什么偏要选择这样的归宿呢? 顾罡韬走到门口,警卫拿起电话向里面通报。很快来了一位中年狱警,他打量了顾罡韬一眼,警察的眼神分明在问:“怎么第一次见到你,和人犯什么关系?” 顾罡韬对这种审视的目光报以会意的一笑,解释道:“他是我的哥儿们。刚从国外回来,是第一次探视。” 顾罡韬填写完来访登记,跟着狱警进了院内,来到一间挂有“探视室”牌子的门前。 接见室约有一百平方米,中间是由长条桌子排成的长案,内侧靠墙放着长条木椅,屋内空荡荡的。顾罡韬没有坐在条椅上,他吸着烟,耐着性子等待谭志浩的出现。大约五分钟后,身着灰色囚服的谭志浩被一名狱警带入探视室,两双目光几乎同时碰在了一起,彼此都从对方的目光中读懂了所要表达的信息。在长达两分钟的对视中,谭志浩重重地低下了头,他心里暗暗吃惊,恐怖遍布全身,他急切地等待着顾罡韬说出第一句话。顾罡韬走近探视,低沉地说:“老弟,没想到是我吧?一年多时间你可是瘦多了。让我猜猜看,此时你在想什么?我想你最后悔的是当时没干掉我,对吗?” 谭志浩仍然低着头,顾罡韬看不到他一丝表情,只能看到稀疏的头发下亮白的头皮。顾罡韬不再吱声,他想认真审视一下差点把他送入死神怀抱的这个恶棍的嘴脸。在近五分钟的沉默中,谭志浩终于慢慢抬起头,一种仇视的目光直逼顾罡韬:“你高兴了?我真后悔当初出手太轻,现在要是能有一把手枪,我非叫你的脑袋开花不可!” 顾罡韬狠狠吸了口烟,注视着谭志浩说:“老虎都变成病猫了还逞凶?今天要没有这隔离,我非揍扁你!”顾罡韬尽量压低嗓音,“你这个可怜的小丑,差点要了我的性命不说,还把柳茗逼上了一条不归路。你”顾罡韬猛地乍起拳,砸在隔离上。 “干什么?”一名狱警推门进来。顾罡韬随机应变:“对不起,我哥儿俩几年不见,只是想拥抱一下。”随即微笑着指着隔离。狱警看看点头默认的谭志浩,这才离开探视室。 刹那间,两道恶狠狠的目光又碰在了一起。 “你说她,”谭志浩缓和了一下语气问,“她是怎么走上绝路的?求你了,告诉我!” “没工夫给你扯这些,但愿你夜晚躺在阴暗的囚室里,将手放在胸前时,她会在一个永远找不到踪影的地方向你发出咒语,让你无耻的灵魂不得安宁!” 谭志浩惊恐地望着顾罡韬,他好像看到一个物体在从容下沉,沉到眼睛和意识无法触及的深度。而这冷漠难测之中却蕴藏着可怕的锋芒。 谭志浩沉默片刻,再次用乞求的目光望着顾罡韬:“时间不多了,我求求你,能否告诉我她的真相。” 顾罡韬的目光由愤怒c敌视迅速转换为冷峻:“等你刑满释放后我再告诉你吧!” 谭志浩又垂下了头。 顾罡韬说:“要告辞了,这两条香烟也许能帮你打发一些无聊的日子。” 谭志浩望着他没吱声。顾罡韬把烟从探视窗口塞进去,根本没看他有没有接。这次见面是一直站着进行的,前后不超过十分钟。顾罡韬走出监狱的高墙铁门,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冷光。 坐进车里,古浪给他点上烟,说:“赵天星住在西京医院骨科三楼高干病房。晚上齐浩楠和夫人要请你共用晚餐,可别忘了,是晚上七点。接下来还有三个小时,你还打算去见那家伙吗?” “去!这是计划内的,怎可随意改变。”顾罡韬转头询问,“东西带来了吗?” “带来了,”古浪指指车后说,“在后备厢里放着呢,可以折叠的。” 顾罡韬满意地笑道:“是进口的吧?” “正宗美国货。”古浪紧锁眉头,“你那可恶的同学险些置我们于死地,你为啥还要去看望他?这种小人杀了他都不解恨!” “从小喝一个管子的水,下乡吃一锅饭,人家现在倒霉了,去看看也是有必要的。大自然有大自然的规律,讲究生态平衡,商海有商海的游戏规则,他冒犯了规则,老天爷就会惩罚他。”顾罡韬的语气里是一种淡定。 在西京医院住院大楼门前,顾罡韬顺着古浪手指的方向,看到轮椅上坐着的赵天星。他示意把车停下。车子继续向前滑行了十几米后停住,顾罡韬c古浪同时跳下车。 顾罡韬走在前面,他远远望着轮椅里的赵天星,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身穿白大褂的护士俯身和他说着什么,他们全然没有理会有人走过来。 顾罡韬远远地就开始打招呼:“天星!” 赵天星抬头看去,愣了一会儿,脸上浮现几分错愕,几分诧异。 “天星,”顾罡韬快步走过去,老远就伸出手来,同时问候站在赵天星身边的美代子。美代子的脸顿时变得绯红,强挤出一丝笑容。 赵天星用力扶着轮椅把手想站起来,却又重重地坐回到原处。他看着顾罡韬,冷笑道:“我估计你该从美国回来了,我还估计你会跟我见面。我特意恭候你,不给你一个奚落我的机会也显得我赵某人太不够意思。” 赵天星完全变了样,原来炯炯有神的眼睛此时已黯然无光,他面容憔悴,声音嘶哑,仿佛暮秋时节灌木丛中的蝉鸣:“你我吃过一锅饭,睡过一个炕,都是自家兄弟,谁愿意窝里斗?可是你一步步把我朝墙角逼,我也只好奉陪了。” 顾罡韬一字一顿地说:“你腿没有了,脑子却很灵光,差点儿让我倾家荡产。” “我是先君子后小人,是你欺人太甚。” 古浪插上一句:“赵老板,顾总刚从美国回来就来看你,你说话放尊重点儿!” 顾罡韬用手势制止他说下去,示意把车里的礼品拿来。几分钟后,古浪把一根泛着银光的拐杖装好拿来。 顾罡韬从古浪手里接过拐杖:“老同学知道你喜欢洋货,特意为你买了这件礼品,正宗的美国货。” 赵天星端详着拐杖,一面用手摩擦下颌,一面仰起脸,哈哈大笑起来。 “顾罡韬,我都到了这种地步,你省点劲吧!”说着,他从身后取出一只精致的黑色坤包,拉开拉链,对护士说,“不好意思,我跟朋友谈点事,你回避一下。” 赵天星掏出一张印鉴齐全的转账支票:“咱俩现在就把账算清楚。这是一张同城转账支票,二十四小时内就可划入你的账户。咱俩的官司,从事实上讲你输了,但从道义c良心上讲你赢了。这一千三百万,其中一千万是你的全部损失,三百万算作道义上的补偿。” “一千万这个数目不错,你很精明,和我的会计师算的基本一致。这三百万到账后,我用现金返还。” “那是为什么?”赵天星不解。 “不为什么,当知青那阵子咱俩是兄弟。现在,意味着咱俩的关系从此再无瓜葛!”顾罡韬一字一板说得清清楚楚。 赵天星从包里掏出签证,让顾罡韬看,顾罡韬并没有用手去接的意思。 “我把去日本的机票都订好了,星期一上午十点一刻启程。这一去,或许很难回来了。”说罢,眼眶里溢满了泪水。 “那好,这三百万的人情款你执意要给我就收下,我替你还淘气和贝贝的那份感情债。” 听到顾罡韬这么说,赵天星的眼睛里放出冷光:“谁欠谁的债,那是我们之间的事,实话告诉你,咱俩这场官司全是因她而起。” “哦!”顾罡韬扫了赵天星一眼,目光从头到脚,“你又在为自己开脱了?” “我赵天星好赖也是个重量级的老板,掉颗饭渣子都够她娘儿俩吃的。你倒好,你能改变她的命运,你能教她开车,教她学电脑,教她能言善辩地和我较劲,教我的亲儿子不认他爸!” 顾罡韬点燃一支烟,盯着赵天星说:“可以理解,胜者王侯败者寇,胜利者无论做什么都是在维护真理,是因为他拿到了真理的解释权。作为失败者,我真的认这个账。” 古浪向前推开顾罡韬,愤怒地说:“你做不了人事,更讲不了人话!你还知道你有前妻,有需要感情慰藉的儿子?天寒地冻的日子,你知道你的前妻和冻得瑟瑟发抖的儿子在大街上叫卖针织品的滋味吗?顾老板念及老同学关系,怕误了你儿子的前程,送他进全市一流的学校,帮你前妻卸下沉重的生活重担,他何罪之有?你这个没有人性c心狠手辣的东西,不但没有半点感激之情,反倒恩将仇报,再锯掉你一条腿也活该!” 沉默中,古浪忽然看到赵天星原本毫无表情的脸颊上划出两道清泪,不由得打住了。面对这样的情景,顾罡韬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无可奈何地拍了拍赵天星的肩,转身离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月亮把柔和清澈的光辉洒遍人间,古城墙c护城河c楼群c庭院c草坪,全都笼罩在月光的轻纱薄绡里,显得缥缈而神秘。 顾罡韬在半夜里惊醒,他梦见自己躺在知青院的小土屋里,摇晃不定的油灯使黑黝黝的夜变幻莫测一种叫人毛骨悚然的光亮,在眼前缓缓移动,使得所有熟悉的东西看上去就像幽灵般虚幻,很久以前曾经让他冷汗淋漓的那道光又出现在这次梦中,飘飘摇摇停留在昏暗的窗户中央。他抬头望去,窗户化成了云块,高高的,隐隐约约的,那光亮就像是即将破云而出的月的光芒。他望着它出来带着期待的心情。那是黛微飘飘欲仙地站在玉盘中央,一只手穿过乌黑的云层,把它们推开,光亮的额头俯向大地,温柔的眼睛像闪烁的星星。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她对他的心灵说话,声音像风一样掠过他的意识,倏然袭来,又倏然退去,如此反复不止:“罡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在找你,今天才遂愿。罡子,你还是老样子,不过成熟多了,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听到这耳熟的声音,顾罡韬的心脏一下子提到喉咙口,从梦境中醒来,他脊背上已是冷汗涔涔了。 顾罡韬下床推开窗户,只见夜空如洗,满地银辉,哪里有黛微的影子?莫非真如人们所说,人死了,灵魂会离开躯体继续存在?倏忽二十多年过去了,当他孤寂的时候,他发现记忆深处的碎片会突然活跃起来,每当他想起渭北高原的景致,那口井便也同时呈现。他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位于村西头一棵老槐树旁,四周有青石围栏,经过多年风吹雨淋的辘轳,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模样。弯腰朝井下望去,除了黑还是黑,根本看不见底。 “罢了,我一望见这井就犯愁我觉得自己很没用。”黛微说话的声音有点颤抖。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她腰间系着长长的背包带,另一头结结实实拴在树上,纤细的手握着辘轳把那一瞬间的记忆,在他脑海里留下了刀砍斧凿般的痕迹,变成了只对她才存在的一种符号。更何况他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他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他太想她了!想她那嫣然一笑,脸颊上那对动人的酒窝,想她那全身只剩一个发卡的,想她那腰间的曲线和毛丛的暗影。她咋可能一眨眼就不见了?莫非他时常处于梦游状态不成? 半小时后,顾罡韬坐进一家咖啡馆,用手机叫来了经常陪他聊天的古浪。他要了两杯咖啡,心事重重地蜷曲在沙发里,迷茫地望着冒着热气的杯子。古浪帮他放了糖块和奶汁,顾罡韬的目光始终逗留在古浪脸上,带着一种固执的c烧灼的热力。两个人都是浓眉大眼,线条挺直的鼻梁,轮廓丰满的嘴唇,甚至举手投足间都表现出相似的痕迹。顾罡韬心头掠过一阵惆怅。 “顾总,您半夜三更把我传来,一定有特殊任务?” 顾罡韬摇摇头:“是特殊的心情。” 古浪沉默了一会儿,在顾罡韬的注视下,心砰砰直跳。他咳嗽一下,故作镇静,用手支住下巴,然后拿起小匙下意识地搅动咖啡,那褐色的液体在杯里旋转。他瞅着顾罡韬,低声说:“老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此时此刻你一定是在想一个人。” “噢?”这话像兴奋剂,使顾罡韬打起了精神。他从皮夹克里摸出两包中华烟,甩给古浪一包,“今晚咱们就是哥儿们。” “哥儿们,合适吗?”古浪抿起嘴一笑。 “笑什么你,世上哪有那么多合适的事!” “论年龄,你是我的长辈论阅历,你可以当我的导师,这称呼会让你吃亏的。”古浪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话。 “哥儿们哪有论吃亏不吃亏的。哎,你小子别打岔,说说我内心现在是怎么个想法?” 古浪摇摇头:“难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我有这么高深莫测?” “有!”古浪肯定地说,“比我想象的还要神秘,不是几句话能概括的。” “离天亮早着呢,你慢慢说。” 古浪目光悠悠地望着眼前的生身父亲,竭力压制住冲动:“我发现你这个人挺怀旧的,你过的桥比我走的路都长,吃的盐比我吃的米还多。在这个美妙的夜晚,我倒是很想聆听你对人生的感悟,和你昔日的爱情故事。”喝了一小口咖啡,古浪接着说,“虽说我是学法律的,但我也酷爱,很想有了一定的生验后写部长篇。你既然称我为哥儿们,难道不想为哥儿们提供些素材?” 顾罡韬注视着古浪:“你是学法律的,为啥对有兴趣?” 古浪摇摇头笑道:“说句掏心窝的话吧,是你的人格魅力影响了我,更重要的是,使我改变了刚刚毕业时的愤世嫉俗。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在你身上,我发现了比黄金还贵重的矿藏,我发现人际关系还可以比我原来想象的更加宽广。但愿你将来读我的时也会产生同样的体验。当然嘛,设想终归是设想,要真正写出一部成功的并非易事。我还年轻,没有相当的生活积累是不会轻易动笔的,也可能我的设想永远只是设想。” “有理想好啊!”顾罡韬说,“未来的大作家,来,点上烟。” 古浪为难地说:“这不合适,我妈说了,未成家立业,不能吸烟。” 顾罡韬笑道:“男人嘛,只要不干那没屁眼的事,小毛病很正常。不瞒你说,哥儿们我十八岁就开始抽烟了。不过千万别告诉你妈,说老板教你抽烟。” 两人都笑了。稍顷,古浪说:“这两年,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哥儿们还说客气话就见外了。” “你平时脸色冷冰冰的,可心却像火一样热。” “你是这样感觉的?” “这一点,我陶阿姨,不,应该叫”古浪扮了个怪相说,“叫她阿姨不妥,这样你就吃亏了。” “噢,江湖乱道嘛。”顾罡韬睁大眼睛,“她都给你乱七八糟讲些啥?” “讲得多了,特别是讲起你的好处总是刹不住闸。”古浪压低嗓音,故作神秘道,“我看得出,你们关系不一般。” 顾罡韬开怀大笑:“你个机灵鬼,还会旁敲侧击。信不信由你,我们之间纯粹是一种友谊,你陶大姐可是个大大的好人,是个可怜又可爱的好人。她,还有那个断了一条腿的赵老板,在法庭上见到的那位辛弦阿姨,都是和我从小一起玩大的同学。你别看那个赵老板,”他用手指指自己的脑门说,“他那脑瓜子转得可真快,见风使舵c乘虚而入是他的强项。农村插队时,他绞尽脑汁一心要拿下你陶阿姨。” “最终拿下了吗?” “废话,不拿下,贝贝是从石缝里蹦出来的?” “我是说陶阿姨怎么会信任这样一个人。” “这正是他的本事。他俩在农村好了有一年多时间,就一起招工回城了,结婚,生孩子,后来一次工伤事故,赵天星摔断了腿。” “他也怪倒霉的,总是在腿上出问题。” “也许是他的腿总喜欢伸出去绊人,老天爷认为是多余的。”说到这里顾罡韬忍不住笑了起来,接着又说,“看得出,你陶阿姨也很喜欢你。关于她的故事先告一段落,要是让她知道我在跟一个孩子揭她过去的老底儿,非骂我不可。她的罗曼史真是三天三夜都讲不完,留下她亲自对你讲吧。” “我想知道,她在什么场合会骂你?”古浪紧跟着问。 “类似咱俩这种场合呀!” “我陶阿姨心直口快,诚挚待人,非常善良。” “你挺有眼力的嘛,她是很善良,你说谁不愿跟善人交往。我从你身上也能闻到一股善意的气息。咱俩一起共事快两年了吧,我很想知道,你对我有何评价。” 古浪作思考状,沉默了片刻说:“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我陪你跟老外谈一个合作项目。谈判结束后,你邀请老外共进晚餐。晚餐很简单,几个盘子都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几个虾饺。你对服务小姐说,请给我打包,我带走,外商当即站起来表示明天就签合同。第二天中午,老外设宴款待你。席间,外商轻声问你受过什么教育?你说我是穷工人的孩子,父母不识字,他们对我的教育是从一粒米根线开始的。他们常唠叨,不指望你高人一等,能实实在在做人就好。我一直注视着那个老外,他听着我的翻译,眼里开始放光,随后端起酒杯激动地说,我提议敬您二老一杯您受过人生最好的教育!” 顾罡韬笑了:“是啊,一个受过磨难的人,便会知道珍惜一个在贫苦中长大的人,不会不知道勤俭节约。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在贫穷中自甘堕落,失去尊严。” 古浪打量着顾罡韬,由衷地说:“我非常敬重你的人品,欣赏你的为人之道。我母亲也经常告诫我,做人就要做你这样的人。” “是吗?那你经常跟母亲说我们公司的事情了,而且还提到我?” “那还用说,我一个人远离家乡,母亲有操不完的心。”古浪惟恐失言,赶紧搪塞过去。 “啥时候让她来西安玩一玩,西安好玩的地方可多了。”顾罡韬兴致勃勃。 “她说她一定会来,但是要看时机。” “出来旅游还看什么时机?放假了,买张车票不就来了嘛!”顾罡韬不以为然。 “我妈妈很忙。他们班上有几个孩子的父母常年在外,放假了她还要照看这些孩子。” 顾罡韬点燃一支烟,注视着古浪:“你母亲可能和你陶阿姨的年龄差不多吧?” 古浪抬抬眼皮,稍稍犹豫了一下,又绕到刚才的话题,恭维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啊!陶阿姨将公司看得跟家一样,别看她平日有说有笑,严肃起来大家都怕她。” “这说明她进步了,变聪明了,她可是我一手栽培的。我这个人没太大本事,突出的一点就是会用人” “还讲义气,重感情。”古浪打断顾罡韬的话,“这种处世为人的品行,在当今社会当然难能可贵,但从另一个角度讲,它却是你致命的弱点。那个断了腿的赵老板,不就是利用了你的这一弱点才有隙可乘,把你推下深渊的么?不过他这个人的良知还算没有彻底泯灭,这也可能是你的人格魅力感动了他。” 在幽幽的灯光下,顾罡韬注视着古浪每一个细微的表情c神态,好像似曾相识。 已是凌晨三点,此刻顾罡韬又来了精神,唤来服务员,要了一瓶“路易十八”,亲切地问古浪:“哥儿们,不抽烟,喝酒总可以吧!” 古浪有些难为情:“实话说,应该是胆量比酒量大。” “好!爽!”顾罡韬一拍桌子,两人举起高脚杯一饮而尽。 一连又碰了几下,顾罡韬虽然神志清楚,但嘴就不太把门了:“不瞒你说,我这个人长这么大还真没怕过谁,不是我有两下子拳脚,而是我这个人从不占谁的便宜,不欺负人,不做亏心事,你说我怕谁?” “是,树正不怕影子斜。” “对呀,叔叔我不,哥儿们我年轻的时候真是跟人没少打架,经常打得像头血狼。现在想想也后怕。”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一直没顾上问的一件事。 “哥儿们,你对我还隐瞒了一件事吧?” “什么事啊?”古浪感到心脏再次狂跳起来。 “打架的事呀,你装啥糊涂?” “有,是有那么一次。”听说是打架的事,古浪放下心来。 “为啥不主动讲出来,是看不起我还是怀疑哥儿们不给你撑腰?” “你说哪儿去了,堂堂一位大老板,怎么能为手下的一名员工去乱了规矩?” “有啥不能,规矩是由人定的。我不是说了嘛,工作场合我是你的老板,不能有半点马虎,非工作场合咱就是哥儿们,对吗?” “也对也不对。”古浪说。 “你陶阿姨给我讲了打架的事。”顾罡韬站起来照准古浪的胸膛擂了一拳说,“带劲,你小子有种!今后谁要是对你放肆,你就放胆子揍他,捅了娄子有我呢!”他又马上改口说,“不过切记,咱得要占理,不然我要是知道了说不准揍的是你!” “老板放心,这是原则。”古浪学着顾罡韬的腔调说,“没名堂的事,我从来不干!” “这就对了。来,再碰一下。”趁顾罡韬点烟的工夫,古浪微眯着眼睛看了他一阵,甚至将他的每一个微笑c每一声叹息c每一个神态都尽收心底,然后不由得看看他拿烟的手,再看看自己的手,感到一股暖流伴着酒香朝他扑面而来。 沉默几分钟后,古浪很自然地又找了个话题。 “哥儿们,我想问一个不该问的问题。听说你跟嫂子刚刚离异不久,她带着女儿就去了美国?” 顾罡韬皱着眉头说:“说呀,不要说一半留一半,今晚又没外人。” 古浪看了他一眼,笑道:“我是怕你说我蝗虫吃过了界。” 顾罡韬打量着他,摇摇头说:“小小年纪,还学会吊人胃口了。既然是哥儿们,吃过界就吃过界吧!” 古浪说:“我的直观感觉是,你跟嫂子分手让人挺惋惜的。不就是一个想出去,一个不想出去嘛。话又说回来,就是你受点儿委屈,按她的意思行事,也不是不行的。” “我看你都能当特工了。”顾罡韬想了想说,“美国,不是我吃饭的地方。凭我口袋里的那仨核桃俩枣,还想出去闯洋人的社会?我怕人家笑话。资本主义国家是投资饱和,资本过剩,资本输出。那里只有我们打工的位置,只能去摆地摊。我的能力只有在中国才能发挥。像我这样的人,在美国就算拿到绿卡,充其量只是一块耀眼的牌子,是拿给同胞看的,不能当饭吃。” 古浪赞同地点点头:“这个题目太大了。我还想知道,你跟嫂子分道扬镳的症结在哪儿?不会是因为第三者插足吧?” “我真的说不清楚。”话说到这儿,柳茗的身影瞬间出现在顾罡韬眼前,他挥挥手,指着古浪道,“你小子尽往我的痛处戳,让我防不胜防。” “你经常一个人喝闷酒吗?这不像你的性格。”古浪打量了一眼顾罡韬,轻轻地问。 “那倒不至于,只是有时,有时而已。” “有时的苦闷孤独,每个人都有的,我也时常有这种感觉。” “你?”顾罡韬用探究的目光望着古浪,“你小小年纪,风华正茂,有什么苦闷?” “是人都有苦闷的,三岁孩童也不例外,他们只是不能完整的表达而已。”古浪再次岔开话题,他可不愿意现在就让眼前这个男人怀疑自己的身份。 “别糊弄哥儿们,我想知道你的苦闷是什么。”顾罡韬定定地看住古浪。 看到顾罡韬不依不饶,古浪大脑一片空白。自从来到佳艺公司,跟这个是他的生父的顾总打交道,古浪就时常会出现恍惚的感觉。虽然常常在电话里跟妈妈交换意见,但是他依然想象不出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因为妈妈虽然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包括顾罡韬现在是孑然一身,但是妈妈从来没有表示过要跟少女时代的恋人重逢。既然妈妈不表态,他当然也就什么也不能说。 古浪的失态让顾罡韬感到蹊跷,于是慢悠悠地说:“要是看得起,就说出来吧。我一是会守口如瓶,二是会想法子帮你,真的。” “谁都帮不了我的。”古浪摇摇脑袋,“至少是现在。等我真需要你帮助的时候,我会开口的。” 顾罡韬看定古浪:“你不是在讽刺我吧?哥儿们帮不了你,也不至于害你嘛!” “你又要我接招了。”古浪耸耸肩,“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一眼都没见过我的生身父亲,这,你能帮我吗?” 顾罡韬长吁了一口气:“对不起,你父亲不是在新疆搞科研吗?” 古浪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随口编的故事露出破绽,只好继续编下去:“那是一个不存在的父亲,我其实是妈妈一个人拉扯大的。” “是这样啊!”顾罡韬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大孩子,“那你为什么撒谎?” “因为,不存在的父亲不等于不在人世,我只是没有找到他而已。” “我越来越听不明白了。什么叫没有找到,莫非你还没有出生,他就失踪了?” “也可以这么说。”说到这里,古浪耳边响起妈妈的话:“跟你的生父相处,千万不要冲动,没有我的允许,绝对不可以暴露自己。记住了,绝对不可以!” 古浪在瞬间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喝了一口已然冰凉的咖啡,慢悠悠地说:“顾总,我的事情只能到此为止。简单说吧,是我爸把我妈抛弃了,一走再无音信,就这么回事。” “这个王八蛋,狗娘养的,他还是个男人吗?”顾罡韬大怒,一拳砸在茶几上,差点儿将小茶几砸翻。 古浪感到自己编的故事有些不厚道,只好努力板平脸,一本正经说道:“好了,不提他了。现在让我们再回到刚才的话题,你答应为我提供素材的,该不会像葛朗台一样吝啬吧?” “吝啬是属于咱这号人的?”顾罡韬中了激将法。 “我想也是。瞧我没大没小的,口无遮拦。” “这样好啊。有时我心里憋了一大堆话想要找人诉说,却没有合适的谈话对象。今夜我们可以尽兴,想说到啥时候就说到啥时候。” 古浪微微一笑,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哥儿们,不,顾总,我没跟您开玩笑,我将来真的要写一部。我的笔名就叫萤火虫。” 顾罡韬嘿嘿一笑:“萤火虫?为啥叫这名字?” 古浪笑道:“你名字中间的罡是天上的北斗星,所以我只配做地上的一只萤火虫。” 顾罡韬凝视着古浪,脸上露出微笑:“未来的大作家,你对我的什么事情最有兴趣?” “我对你当知青的那段生活特感兴趣。” 古浪的这句话,使顾罡韬潜藏心底的记忆重新复活:“知青岁月,不堪回首,它早已凝固成铅块沉在心底了。” “酒越久越醇,醋越陈越酸。想必它们一定是难得的素材。”古浪望了望顾罡韬。 顾罡韬点燃一根烟,吐出一股浓浓的烟雾:“这些年来,我经常做梦。梦见教我赶大车的师傅,他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裤裆都快耷拉到膝盖了。他脸上的皱纹里挤满了阳光和泥土,向我微笑时,我会看到他空洞的嘴,他时常流出浑浊的眼泪,这倒不是因为他时常悲伤,他高兴时也会流泪。快三十年了,那段沉淀的光阴无时不伴随着我,如血液注入我的体内,也必将伴随我进入坟墓” 顾罡韬的讲述像鸟爪抓住树枝那样紧紧将古浪抓住。 听过一段漫长的叙述,古浪小心翼翼地说:“很沉重,也很精彩,你一定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故事。” “精彩有些离题,但是沉重两个字根本包容不了它。”顾罡韬严肃起来,“刚才你谈及,现在我就从一个的题目说起吧。” 古浪看了他一眼:“什么题目?” “野人传,只可惜她还没有写一个字就离开人世了。” 古浪深吸一口气,附和道:“是啊,脆弱的生命随时可以消失,一切都可能转瞬即空,归于破灭。顾总,我很想听听你那个野人传作者的故事。” 顾罡韬脸上阴云密布,他大口大口地吸着烟:“不知是老天跟我作对还是命运的捉弄,就在她考上大学c即将返城的时候,遇上黄河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在那场灾难中,她被洪水夺去了生命。她死得很惨烈,她本不应该死的,不应该死啊。” 说到这里,顾罡韬端起酒杯一气喝干,再次点燃一支香烟。沉默中,两人都不敢看对方他们的眼睛都湿润了。良久,古浪打破沉默轻声说:“好人一定会有好结果的。我将来的作品中能不能作这样的假设,被卷入狂涛的女知青没有死,她在某一个地方奇迹般生还。因为她那么善良,那么年轻,她不应该死。” “那是你里可以做到的事,洪水不会区别好人坏人。现在留在我心底的只有挥之不去的痛楚与残留的内疚了。” “几天前,我看到过这样一个报道,一架失事的飞机上,一百多人遇难,竟有一名三岁的小女孩奇迹般地生还了,你说这又作何解释?” “那是不幸中的万幸,是万一中的侥幸。” “是啊,不管它万一也好,一万也罢,总归是事实。那么,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设想那位野人传的作者有生还的可能呢?” “你不愧是学法律的,凡事都要追根刨底。”顾罡韬漠然地摇摇头,“这种假设也曾在我脑海里翻腾过无数次,可那毕竟是期盼,事实是我和她已永远隔在了两个世界。在梦中,我不止一次地望见她站在遥远的地方朝我呼喊,朝我挥手,我拼命地想跑近她,两条腿却像被牢牢地捆住了似的。我不止一次地从噩梦中惊醒,眼前晃动着惨不忍睹的场面:八月的闷热天气里,从河里捞出来的尸体全都赤身,横七竖八地躺在河滩上,灌满河水的肚子胀得像鼓一样。来不及掩埋的尸体继续腐烂膨胀,昏黄的月光下,不时有砰c砰的声音传来。” “咱们不说这了,还是让我来继续假设吧。我此时脑海里涌现出这样一种场面:那个野人传的作者在被洪水冲出几十里外的一个地方获救了。” “什么?”顾罡韬凄楚地笑了,“如何获救,又是谁救了她?” “嗯应该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家伙。” “如果真是这样,她也已经被折腾得体无完肤了。” “他把这位奄奄一息的女人背回自家的窑洞,日夜守护,他用卖猪的钱给她治疗,把鸡杀了给她补养身子。” “那家伙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想,因为他还是个光棍,他想碰碰运气,捡回一个不掏钱的媳妇,想让这个女人活过来给他传宗接代,为他续祖上的香火啊。” 这句话把顾罡韬折磨得再也坐不住了,他愤愤地离开座位,又点了一支香烟,踱来踱去,将深深吸入口中的烟气,满满地吐了出来,先是直的,后来逐渐扩散,在空中留下一缕缕灰色的线条,像透明的雾,他手掌一挥,把残留的烟驱散,然后入神地注视着模糊难辨的烟缕渐渐散去,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好小子,你将来一定是位天才的作家。不打搅你的思路,你可以再大胆地假设下去。” “后来嘛”古浪摸摸自己的后脑勺继续说,“可以有两种思路,一种是她挣脱了死神的怀抱活过来了,她感谢苍天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她要报答这位救她于危难中的男人。” 顾罡韬几乎进入了故事中的角色,他急忙打断古浪的话,气急败坏地问:“你可要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古浪皱着眉头,咬紧牙关:“你发什么急嘛,既然找我来聊天,就该放轻松点儿。” “噢,是的。”顾罡韬感觉自己失态,使劲捶了捶脑袋,“对不起,我打断了你的思路。但我不得不佩服,你小子确实是块当作家的料子,想像力太丰富了。你可以继续往下讲。” “下面,我想把结果设计得再惨烈些。” “怎么个惨烈法?” “先从矛盾冲突谈起,那农民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倾尽家财为她治病?他最原始的动机就因为她是个女人,他想救活她,用自己的举动感化她,归根到底,他是个光棍汉,他想娶个不掏彩礼的老婆为他生儿育女,续祖上香火。可是事与愿违,被他搭救的那个女人不可能让他如愿以偿,所以他才心理失衡,而陷入无边的痛苦境地,以致演化到他完全失去理智,兽性大发” 顾罡韬拍案而起,怒吼道:“畜牲!” “顾总,您这般激动,我非常理解。情急之中,我真想设计那女知青手里有把枪,一枪崩了他。” “对,真该打死他。” “只可惜在那样的情景里,她无法抗争。” 停顿了一下,古浪缓缓地说:“我还可以假设,那个农民渐渐发现她有了身孕,他以为可以为祖上续上香火了。他每天扛上土枪,早出晚归,打野兔子卖钱,给她补养身子,最后还可以假设她完全在一种意志力的支撑下,在一个寒风刺骨的夜晚逃脱了。” “跑掉?她能跑到哪儿呀!” “世界大着呢!只是对她而言,哪儿才是她的栖息之处呢?”古浪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动作,继续说,“她可以跑到她父亲的身边,回到亲人的怀抱。” 顾罡韬把茶几敲得“咚咚”响:“她为什么没有跑到男朋友身边?” “这个嘛,”古浪紧锁眉头,说,“这个问题有点尖锐,为了的曲折感,我不想设计她跑到恋人的怀抱。其实,生活中会发生许多出乎意料c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是啊,不可能事事都尽如人意。” “顾总,我只是在假设一种情节,她要是直接投入恋人的怀抱,情节岂不是太简单了?” 顾罡韬叹口气:“那也是。” “我想设计她见她的爸爸,但是又出了问题。” “怎么又出了问题?” “她父亲本来身体就不好,参加完女儿的葬礼,回到上海没几天,就因突发心肌梗塞而去世。” “你让她一个人承担多少不幸?” “不论幸运还是灾难,是你的就都得接受。” “她孤身一人总得先有个安身之处吧?” “她只好来到一个江南小镇,投奔小时候带过她的舅舅。” “江南小镇?舅舅?嗯,倒也说得过去。” “是,完全是人之常情,因为她不想让恋人知道,她曾经跟一个陌生男人同睡一炕,而且长达数月之久。她只想让他随着时光的流逝将自己彻底忘掉,然后一个人平平静静走过人生的道路。” 顾罡韬眉头紧锁,目不转睛地望着古浪:“你讲得这么娓娓动听,就像身临其境一样,我的心都被刺痛了。你无意中揭开了我心头的疤痕,使它渗出鲜血。好像她真的复活了,甚至望见她微笑着朝我走来,我差点儿伸开胳膊迎上去。”顾罡韬痛楚地摇摇头,“可那毕竟是瞬间的虚幻,你纵有一千一万个假设,她也不可能起死回生啊!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在她的忌日去坟前拢一拢荒草,盖上几铁锨新土,祈祷她的灵魂安息。这样,假如有一天我死去,便可以伴着她在另一个世界里倾吐心声,相依相托。” 顾罡韬和古浪在幽暗的灯光下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样相对而坐。古浪专心地听着,眼中闪着泪光:“顾总,你情感丰富,我能感觉到。事业上你很成功,情感世界里,你也算得上是个富翁了。” 顾罡韬面无表情,略微放慢了语速说道:“我从你小子身上洞悉了一种气息,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气息。用你陶阿姨的话讲,我应该算是一个伯乐了。”他抬头望望窗外,此刻是清晨五点多钟,夜幕还没有被曙光揭去,四周黑漆漆一片。他饮尽杯中的咖啡,温和地对古浪说,“如果下周有空,可否陪我去插队的地方走走?” 古浪顿了一下:“顾总吩咐了,我敢不去吗?” 顾罡韬微闭着双眼,仿佛已经睡了过去思绪又将他带回了当年的渭北高原,他曾将青春的热血洒在那块土地上,那纵横起伏的山峁就像在一瞬间被凝固的波浪,缺少植被而贫瘠的坡地,瘦骨嶙峋的老牛拖着古老的木犁,似乎是从天外传来的高亢苍凉的秦腔: 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里有家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就在齐浩楠的政绩和人气都在上升之时,却突然被“双规”了。 星期三上午,省纪委的两位工作人员带走了齐浩楠,同日,他的司机和秘书也被隔离审查。问题主要有三条:一是齐浩楠以招聘的名义突击进人,涉嫌滥用职权,其中不排除钱权交易c权色交易二是齐浩楠上任以来大搞政绩工程,有人告发他吃回扣三是金水沟旅游开发项目,据说项目投资方都是齐浩楠的同学,双方因资金问题而发生龃龉,甚至对簿公堂,齐浩楠身为主管副市长,在里面是个什么角色? 齐浩楠这个人,一向抱负甚高,否则他不会大学毕业又回到黄土高坡去当什么公社书记他出身干部家庭,在城市长大,有学问有才华,面对很多农村出来的同事,未免有些孤傲他思维敏捷,可性格外露,喜怒皆形于色他有勃勃雄心,工作能力极强,肯定遭人妒忌。身为副市长,不可能生活在真空里,他给不少人办过事,虽然程序都是正当的,但往往因为率性而为,会让另一些人看出破绽他身在官场,却经常不按官场规则出牌,有时甚至在酒后指点江山,议论国是,这就犯了官场的大忌。所有这些力量合在一起,不同心,却同力,他们出手之重,是齐浩楠始料不及的。 老干部到省纪检委上访,说他腐化变质,生活不检点,说他对基层干部颐指气使,军阀作风下属也有告状信,说他以招聘为名,从省城带来女大学生,委以重任,还领到宿舍,不知搞些什么名堂,还告发他不通过任何程序,将一名智障青年安排在市环卫局工作。他们充分发挥想象,说齐浩楠是个大贪官,他上任不到三年,干了那么多工程,哪个工程造价都是几千万上亿,不吃回扣才叫见鬼。 所有这一切齐浩楠并非毫无察觉,在“双规”前两天,秘书就在办公室向他汇报过一些传闻,提醒他注意。 但齐浩楠就是齐浩楠,他显出困倦的笑意,微闭起双眼,仰着头说:“我在这个位子上干了三年,枪打出头鸟也是正常的。” 秘书有些沉不住气:“我感觉没那么简单,他们分明是躲在阴暗的角落放冷枪,要置我们于死地。” 齐浩楠看了秘书一眼:“身正不怕影子斜,屁大的事都沉不住气,你这些传闻是从哪儿捡来的?” “省纪委有我一个大学同学,知道的情况基本没啥水分,情况很紧迫,你必须有所动作。” 齐浩楠笑笑:“如果这个位子上坐的是你,你是不是会做得比我更好?” 秘书情绪低落:“这种假设目前不成立,我只是秘书,是为你工作的。” 齐浩楠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我走的路你连脚印都能数过来,我真的有什么过错?” 秘书苦笑道:“齐副市长,你搞错了,我跟你这么些年,你可以评价我的能力,总不至于怀疑我的人品吧?而我也同样相信你,你不是经常说,钱c权都是身外之物,都可以淡漠,惟独情义不可草率吗?” 齐浩楠静静地坐着,仿佛有意把话题扯开似的说: “还记得我在金水沟发的那段感慨吗?” “记得,记得。你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史,要是有一天在官场上混不下去,我就在这儿包上百十亩果园,你能陪我一块干吗?” 齐浩楠笑得很开心:“对,记性不错,当时你还在办公室工作,说自己那工作就是迎来送往c起草演讲c布置会场c接通音响c带头鼓掌,越干越没劲。” “齐市长,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是不是” 齐浩楠点燃一支烟,朝秘书挥挥手,他希望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儿。 事情说来就来。一个星期之后,省纪委的人来到渭原市,他们找到齐浩楠,简单宣读了一份文件,就直接从办公室将齐浩楠带到了离市中心七十里的莲花度假村,这儿依山傍水,风景宜人,地处偏僻。 负责此案的是省纪检委一室的主任,姓王,年龄五十多岁,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般,和他的年龄显得很不协调。王主任见齐浩楠进来,点点头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然后哼哈了两声放下电话。大约两分钟的沉默过后,王主任阴沉着脸说:“齐浩楠同志,依照纪检委工作程序,从今天起暂时停止你的行政工作,对你实行双规。双规是一种纪检工作方式,就是要在规定的地点c规定的时间内交待问题,你听明白了吗?” 齐浩楠点燃一根烟,不紧不慢地说:“听明白了,你们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做,为节省时间,现在就开始吧!” 王主任不停地转动着手上的铅笔:“看来你是带着情绪的,我可以明白告诉你,对你的所作所为,我们不掌握个七成八成,也不敢在你这个市长头上动土。” “别来这一套,请把舌头摆顺了再说话。”齐浩楠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是来找我谈话,还是来耍弄我的?” “齐浩楠,请放尊重点。”负责做笔录的年轻人大声喝道,“我可以提醒你,这是省纪委工作处,不是市长办公室!” “唉,真是跟啥人学啥人。”齐浩楠盯着年轻人,叹口气,然后重新转向王主任,此时此刻,他突然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所包围,而他又无法用语言说清楚这种感觉。 一阵沉默过后,王主任换了一种口气:“你齐副市长的脾气我早有所闻,我们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为了工作,都压压火气好吗?” 齐浩楠白了他一眼,同样阴沉着脸说:“好吧,刚才就算是大戏拉开了序幕,请唱本腔吧。” “你名不虚传啊,确实是性情中人,那我们就开始唱正本吧。”王主任翻了翻材料说,“找你谈话有三件事,一c你是否在三年前的秋天,将一姓冯的女士,指名道姓安排在市城建局工作,请回答,她跟你是啥关系,怎么认识的。还有,在前年六月,你给环卫局下令,将一名智障青年安排在环卫局工作。在这两个问题上有人反映你收受贿赂,还有人揭发你和那个女青年有不正当男女关系。二c在你当荔县县长期间,曾经拉来你的同学,合作开发金水沟。后来这件事情闹得很不像话,完全是一桩丑闻。有人揭发你把金水沟地皮廉价出让给你的同学,从中捞取巨额回扣。最后一件事,就是渭原市的四大工程,这件事传闻很多,不用我多说,你自己想。这三件事,如果你能解释清楚,经我们调查核实,纪委可以向你公开道歉。” 齐浩楠想了想,放慢了语速说:“好吧,那我就从第一个问题说起,两年前九月的一天傍晚,记得是一个下雨天,我刚从省委党校学习回来,回到宿舍正在发愁怎么吃饭,就听见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一位姑娘,问明缘由,才知道此人叫冯荔荔,老家在荔县,是省建筑科技大学的应届毕业生,为了专业对口,曾多次找人事局联系,长达半年没有结果,不知听谁说齐副市长出自荔县,爱惜人才,要是找到他,问题就解决了。姑娘就这样壮着胆子直接找到我。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们都清楚。” 王主任目光冷峻地望着齐浩楠:“渭原市管辖七八个县,荔县随便来个人就可以优先安排,身为市长这有点儿说不过去吧!” “我觉得这很正常,姑娘专业对口,我们刚好又需要这个人才。” “一句话就办成了事,你和她还有什么关系?” “有哇,我们是乡党啊!” 听到齐浩楠这么回答,王主任感觉自己是把榔头砸到了棉花包上,这个人要么真的实诚,要么就是太狡猾。 “后来呢?你跟她没有接触过?” “临走时我告诉她,明天上午九点以前可直接到我办公室。” “她去了吗?你和她单独见面,还是有别人?” 齐浩楠叹了口气:“又叫你失望了。我搞行政工作这么多年,这点常识应该是有的。八点一刻,我让秘书把她从市政府门口接到办公室,一起看了她的学历档案,我当时就给人事局和建设局打了电话,叫他们审查后尽快给予办理。” “作为一市之长,为一个女大学生的工作安排,你是不是管得太具体了?” 齐浩楠一脸的无辜:“没错,因为她是个品学兼优的大学生,也是城建部门急需的人才。” “那后来呢,她有没有感谢你,她的家人有没有感谢你?” 齐浩楠粲然一笑:“咋可能不感谢呢,你把我乡党说得连一点儿人情味都没有了,他们送的礼太重了。” 王主任一下子来了精神,显然,他终于听到了有价值的东西:“这种态度就很好嘛,请再说具体点。” “记得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有睡懒觉的毛病,早晨十点,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我穿好衣服打开门,是那女子跟他爸,她爸扛着一蛇皮袋子红苕,女子手里拎着一袋子小米,他们可是从家乡专门送到我家的,你说这礼还不够重吗?”齐浩楠的嗓门逐渐加大,“她爸用衣袖抹了把汗说:齐市长,你在咱荔县干了十几年,我也没见过你,这是咱那沙土地里的红苕,还有小米,拿到城里都是稀罕物。” 王主任淡淡一笑,不耐烦道:“谈谈那个智障青年的事情。”说着拍了拍手里的卷宗,“智障青年黄小军,在没有任何招工手续c没有任何会议研究的情况下,安排在市环卫局清洁队工作,这件事在市民中已有传闻,并造成不良影响,请你说说里面的渠渠道道。” “那就说说吧,这件事可能有两三年了。那是我去安平县四岔乡检查三夏,吃完午饭,我给县长c书记出了道难题,要他们在本村找一户生活最困难的人家。他们知道我的脾气,只好硬着头皮来到了村东头的一户人家,一进院门,说实话,我这么多年见的穷困人家多了,但是眼前的情景还是叫我吃惊。主人是一个赤着脚c光着膀子的独臂老人,经随同的县民政局长介绍,才知道他的身世。此人叫黄振龙,五二年赴朝作战,在战斗中英勇负伤,在志愿军总部医院医治后,回原籍生活后娶妻生得两子,虽常年享受国家抚恤金,但很难改变困境。五年前,老婆因病无钱医治死亡,撇下了两个傻儿子” “我相信你不是在编故事,这类事情我也略有所闻。”王主任慢吞吞地说,“面对此情此景,也不该用感情去替代原则吧?” “是的,你说得没错,我是用感情代替了原则,但是我齐浩楠做过的事从来就不后悔,这件事就是这些,全交代给你了,下面你也不必再问你和他有什么关系,事后他又是怎么酬谢之类的话了吧?” 王主任有些尴尬:“你讲的这些,组织上要有个核查落实的过程,等我汇报后再说。” 齐浩楠吸了一口烟,慢悠悠地说:“据我所知,双规我这级别的领导不可能今天把事情说完,明天就叫你回去。这就显得你们纪检部门太无能了。”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笑道,“日子长着呢,我明天交待金水沟的事情,接下来还有文化广场c渭原大道c渭原宾馆c渭原大戏院四大工程,事情多得很,慢慢谈,详细谈,至少要待上它仨月俩月的。不过对不起,我也要讲个条件。” “请讲。” “我被大学请去作报告,他们还有七碟子八碗招呼,请问,下午的伙食安排好了没有,要是不让我喝几杯,我可就缺少激情了。” 齐浩楠一个月没有回家,辛弦只探望过一次,他们并没有见面,齐浩楠只通过工作人员递出来一张条子,上面写了四个字:想去种地。 省纪检委的确是花了不少的气力,经过三个多月的内查外调,找不出任何处理齐浩楠的证据,最后只好以违规提拔定性,不久就由市人大免去了他的副市长职务,等待组织分配。齐浩楠被“双规”的日子里,是有些看破红尘了。免职回家之后,他很少下楼,只把自己闷在房子里看书,一些曾经很熟悉的人纷纷离他而去。人只有在这样的境遇里才能体味到世态炎凉是什么滋味,齐浩楠的心里真是打翻了五味瓶,在这个世界上,余下的日子只有活给自己了,幸好还有亲人,还有朋友,他们永远不会抛弃自己。他想起刚刚上任时,市委书记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举旗问题,市委和市政府都在举,但对于市政府来说,方向容易偏。”他现在才明白,政绩不是做给老百姓的,而是要做给上级的,想到这里,他甚至都觉得轻松了。 齐浩楠和辛弦走进演出大厅的时候,启幕的铃声刚刚响过,紫红色的丝绒大幕徐徐拉开,指挥身穿黑色燕尾服,背对着听众举起了指挥棒。齐浩楠和辛弦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自己的座位。他们刚刚坐稳,舞台上的灯光骤然发出一片光明,银色的指挥棒在灯光下划出一道弧形,第一乐章开始了。 辛弦在齐浩楠耳边轻声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就像是等咱们。” 齐浩楠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下,轻声说:“我要慢慢地给你充电,欣赏交响乐很带劲,第一乐章出现,示意矛盾的起因c发展和暂时的终结。第二乐章,曲调缓慢如歌,内容往往表现一种生活的体验和哲理性的沉思,第三行了行了,等回去再给你补课吧。” 齐浩楠全神贯注,这时第一主题已经出现,他感到贝多芬那逝去的灵魂又飘然回到了大厅上空,那傲昂不屈的气概表现出不畏艰难的性格,这真是个极有棱角的男人,真真正正的男人。他缓缓地合上眼帘,仿佛一股雄性的气息扑面而来,霎时感到血流加速,要冲破血管迸发出来。 在这个世界上,不如意的事数不胜数。一个人对美妙的和弦温柔的歌声无动于衷,不会从头到脚感到震颤,不会心旷神怡,那么这个人的心灵肯定是扭曲的c丑恶的 齐浩楠微仰着头,仿佛已经睡去,在这个世界上,何谓光明,何谓黑暗,究竟谁才有评判权呢? 演出在一片雷鸣般的掌声中结束了。 走出音乐厅,雨还在缠绵地下着。 齐浩楠和辛弦撑着伞,走在烟雨路上,像一对久别的恋人。 齐浩楠仿佛还沉浸在剧院的气氛里,他轻声说:“我和乐器的情缘是从一把竹笛开始的。” 辛弦望着齐浩楠提醒道:“你不会是跟一个陌生人谈你的过去吧?” 齐浩楠忍不住笑了起来:“是啊,我身上有几根汗毛你都能数过来,我不会是神经错乱了吧?” 辛弦无言以对,她不知该怎样安慰他,面对这个曾经雄心勃勃的丈夫,此时此刻,她觉得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想到这里,一阵伤感涌上心头。 齐浩楠温柔地抚摸着辛弦的手说:“一生有你陪伴,很知足了。” 辛弦挽着齐浩楠的胳膊若有所思地说:“盛中国的名字很亮,中国人都知道,但对漱田裕子我却一点印象也没有。这反倒让我对她有了更大的关注。一个偶然的机会,朋友送我了一份画报。封面装饰得十分雅趣,金灰的底色,闪着墨漆光的小提琴,让我产生了一种迫不及待的阅读心情。漱田裕子是一位钢琴家,她和盛中国从事业上的搭档,日渐生情,成了生活中的伉俪。画面上,穿得很唐朝的漱田裕子,搭上一身西装的盛中国,一起演奏漱田裕子那双白皙的手,在钢琴的黑白琴键上跳跃,让人联想到咆哮的海浪,山间的鸟鸣,春日的和风,在我的心中荡漾开一种温暖的情愫。” 齐浩楠悠悠地说:“弦子,难得你有这种感觉,生命是一种过程,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个过程设计得诗情画意,它意味着梦想c勇气c新奇c刺激和执著,但很多时候事与愿违,伴随人们的往往是恐惧c贫困c悲伤和危难。在这个时候,音乐可以帮助我们,想想泰坦尼克号电影的结尾吧,那用音乐面对死亡的场面,是如何震撼人心!” 蒙蒙细雨中,两个身影在街灯下喁喁细语,缓缓而行 昨日之事,恍如隔世。当年那个穿着补丁衣裳,站在崖畔上吹笛的齐浩楠,如今已接近天命之年。人生中所有好的不好的c快乐的伤感的都已经历。岁月悠悠,辉煌人生或失意人生都会过去,但是,惟有心中对音乐的那份眷恋却越来越依依难舍。 齐浩楠喟叹道:“音乐乃是我个人生命的延伸,就如当年的一只竹笛,尺把长,裤带上能别,袖筒里能掖,它曾经是我人生中的挚友。音乐也同样,将来我无论遭遇什么,无论身在何处,无论经历任何悲伤和失落,只要有音乐,我的心就不会空寂!” 辛弦久久地沉默着,她觉得齐浩楠今天格外彻悟,似乎对人生有了某种本质的参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2004年清明前后,尽管渭北高原还残留着几分荒凉,但黄河两岸已经是春意盎然了。泥土中散发出麦苗的新鲜气息,萧瑟了一个冬天的树梢泛出了浓浓的绿意。 顾罡韬和古浪一起回到姜沟。 伴随着汽车引擎的轰鸣,顾罡韬的耳边回荡着齐浩楠的声音:“不管你有什么样的烦恼和愁绪,只要站在渭北的土地上,翻一次金水沟,走一趟黄河滩,心情马上就会跟天空一样晴朗了。那野茫茫的黄河滩,就像通了灵性,用一片片软软的草尖抚慰你,用一朵朵野花的馨香浸染你,用大自然美妙的歌声安慰你你能不快乐吗?黄河滩的神奇可以征服任何人。”这些话是齐浩楠的心声,也说到了顾罡韬的心坎上。渭北对他来说,应该是最珍贵的记忆。漫漫人生路,不管他走到哪里,姜沟都会像影子一样跟随身后,和他形影不离。他的第一声啼哭虽然在新西北,但他人生之旅的第一行脚印却是踏在渭北的土地上。当他第一次和那些陌生村寨对视时,他读不出一点乡情和思恋。可现在就不是那回事了,只要一闭上眼睛,它们就会浮现在眼前,和他默默相视。 即使在经历过二十八载沧桑的今天,他仍然能够真切地记起黄河滩的风景。连日的霏霏细雨,将尘埃冲洗殆尽。片片坡面叠青泻翠,抽穗的芦苇在微风的吹拂下往返起伏,逶迤的云朵紧贴着蔚蓝的天际。清风抚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芦苇丛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传来。河滩万籁俱寂,只有黄河发出单调的涛声。一群羽毛艳丽的野鸭,受惊似的从草丛中蓦然腾起,朝湛蓝的天空飞去,就在这样的背景中,黛微一边缓缓而行,一边向他讲述自己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很多情景,几十年后依然历历在目:那一双冰冷的小手,那光滑的秀发,那冬日里时常穿的灯芯绒外衣,那双总是时时注视着他的眼睛,那温婉轻柔的话语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黛微的面庞自然地浮现出来。随之,她朝他转过脸,甜甜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点头,定定地看着他的双眼,仿佛在一片幽静的林草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鸟的影子。 这就是第二故乡在顾罡韬青年时期给他打下的心灵烙印。 岁月如风,人生如旅。他如同一个背上拴着一根绳索的孩童,在家乡的泥泞山路上蹒跚,他知道,那根绳头永远深深扎在这片黄土地上。 姜沟到了,顾罡韬显得有些激动,走下车看了看手表,对古浪说:“一路上这飞车开的还可以吧?基本没松油门。” 古浪没吱声,应付着朝他点点头。 顾罡韬站在塬畔俯视着河滩,自言自语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以前的模样,还是那么沉默而孤独。跟你相比,我们追求成功,我们追求荣耀,但实际上我们什么都不是,不值一提。” 古浪魂不守舍地望着远方,泪水溢满眼眶。顾罡韬上前几步,伸手摸摸他的脑门,关切地说:“哥儿们,受感动了?” 古浪摇摇头:“不,是进入角色了。” “角色?”顾罡韬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我未来的大作家,你又要假设了?” 古浪看了他一眼,没接话茬。顾罡韬加大了脚步,古浪跟在他身后,保持有五步的距离。他很少看到顾罡韬穿戴得这么整齐,只见他旁若无人地走过一条小路,身上的黑色风衣显得有点宽大,像是松松地挂在身上似的。但是在古浪看来,他比往常更有魅力,他的面容坚定,显示出逼人的威力。 他们默不做声地朝坟地走去。 坟地在沟畔,背面是黄土坍塌形成的模样各异的崖壁断面。坟地周围的麦苗已经遮掩了脚踝,几棵零星散落的小树在风中摇晃。顾罡韬摘下墨镜,很自然地抓住古浪的手,拉着他向前走去。 古浪有意在寻找话题,指着渐渐清晰的断崖说:“你看那崖壁断面,我总在怀疑那是上帝疯狂的结果。他挥动刀斧,昏天黑地地一阵乱砍,便给大地的胸脯留下这般巨大深刻的创痛。” 顾罡韬用惊奇的目光望着他:“是啊,在这儿住久了,感慨自然会多。农民们祖祖辈辈守着他们的土屋小院,从幼年c少年c青年c壮年到老年,像崖畔的野草一茬茬地生,一茬茬地长,一茬茬地老,再一茬茬地死,不知不觉,地老天荒地变换呐!短短的二十多年,一股烟一样地飘过去。插队时曾经和我在麦场里摔过跤的伙伴,似乎一夜之间就青丝变白发,秃顶的,驼背的,豁牙漏气的,再看那不敢相认的脸,全都沟壑纵横,就像那风雨剥蚀的崖面。唉,不堪回首,脚下这块土地不知重叠了我多少脚印。”他说着,环视着这熟悉的地方,在这里他和黛微共同走过了一段艰辛的历程,空气中似乎还留着黛微特有的芬芳气味,草丛上好像还留着黛微的体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痛楚,眼角幻化出电闪雷鸣c惊涛奔涌的黄河 步行了大概十几分钟,他们来到墓地,顾罡韬微闭双眼,抚摸着黛微的墓碑,一股冷气直渗入他的心底。他怕泪水流出来,紧闭双眼不敢睁开。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古浪的存在。这一时刻,他在为黛微的灵魂默默祈祷,他想让自己的声音划破时空,传入她的耳际。 古浪站在顾罡韬侧后方,他垂着头,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然后缓缓走近顾罡韬,像理解自己的朋友一样轻轻凑近他耳边:“顾总,站在这儿听我构思也许感受更深。” “应该是,应该是吧!”顾罡韬心不在焉地应答。 “嗯,你能否提示一下,我那天讲到哪儿了?” “你讲到野人传作者的孩子了。” “对。你想想看,这么多年了,假如这个孩子” “别假如了。”顾罡韬一脸阴沉,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会儿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古浪上前握住他的手使劲地摇着,仿佛要把他阴暗的胸腔打开,透进明媚的阳光。 “顾总,请允许我再最后假如一次,也许它会让你从痛苦的泥潭中拔出。” “拔出?开什么玩笑!”顾罡韬用怀疑的眼光看了古浪一眼,“去吧,你不要乱搀和,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前头的渠帮子上草厚,躺那儿养养神。” 古浪抑制住将要喷发的情绪,摇摇头说:“好吧,我不打扰你了。” 顾罡韬望着他的背影远去,转身走到黛微的墓前。他先是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面对墓碑,盘腿坐下。这一刻,他的心给悲哀撕碎了,被痛苦折磨的面部抽搐了一阵,露出一丝阴沉而温柔的颜色。 “黛微,我又来看你了。”顾罡韬喃喃低语,静默了很久,他才再次开口,“苦命的人啊,你知道今天是啥日子吗?今天是咱俩分手的第二十五个年头啊!我想你啊,黛微,说起来真怪,每年的这个时候,一连好多天心里就开始犯潮,咋都睡不着觉。静静一想,我才明白过来,大概是你一个人太寂寞了,叫我来陪你说会儿话。” 说到这里,他用手掌抹一抹眼泪,点起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大口,一股浓浓的烟雾贴着他的脑门飘走了。 “黛微呀,二十五年了,要不是老天爷太残忍,把你从我的怀里夺走,咱俩的儿子都该长成大小伙了,你说对吧?”他扔掉燃了一半的烟蒂,拽了一根干草嚼在嘴里,“我都想好了,再过上几年,我要在这儿折腾点名堂,把这儿建成一个有水有花草的绿色家园,等浩楠c弦子退休了,也搬到这里住,让他们都来陪你。” 顾罡韬根本没意识到,古浪早已站在他的身后,听到这些话,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四边的景物都模糊起来。他擦了一把眼泪,望着顾罡韬宽大的背影,心里喃喃道:“他是我的父亲,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古浪擦干了脸上的泪痕,轻咳了一声。顾罡韬缓缓地转过身来,清了清嗓子问:“你啥时候过来的?” 古浪没吱声,上前轻轻搀扶着他的肩膀。顾罡韬的腿有点发麻,扒着他的手臂缓慢地站起来。 “咋了?你又走火入魔了?” “不!”古浪摇摇头说,“触景生情,这个时候再来构思我的,才会更感人。” “你瞎说什么?”顾罡韬抬高嗓门,“难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那些莫名其妙的混账话?” “您想我会如此残忍么?”古浪轻轻地说,“我本不想打破您现有的生活格局,是您发自心底的呼唤激活了我的灵感。” 顾罡韬一脸茫然,古浪也静默不语,双方都在抑制着一种激情,对顾罡韬来说,那是一种地老天荒的痛苦,一种彻骨的思念对于古浪来说,却是积蓄了二十五年的情愫,他要打开这道闸门,但是闸门重若千钧。 古浪破天荒地点燃一支香烟,狠狠吸了几口,猛咳了一阵,随后扔掉香烟,拉开夹克衫的拉链,从里面的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打开,抽出几张尺寸不一的照片,他把照片拿到顾罡韬面前,手在颤抖。 “我没有编故事,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您看看这些。” 顾罡韬一把夺过照片,一张张看下去,脸色突然变得苍白,逐渐,他的手也颤抖起来,开始大口地喘气,眼睛发散出狂野的光。 第一张黑白照片,是黛微抱着儿子的合影,看起来是周岁时照的,儿子笑得可爱,黛微满脸温柔,只在眼睛的深处透露出深深的忧伤。第二张是儿子上小学时的照片,留着小平头,一身天蓝色运动服,戴着红领巾,这个模样跟顾罡韬小时候几乎分毫不差。还有黛微的几张照片,最新的一张似乎是不久前照的,应该是在家里,黛微坐在藤椅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本书,光线从窗外照射进来,斜斜地打在脸的侧面,衬托出一位中年女性的无与伦比的韵致。 顾罡韬看完照片,把眼睛挪到古浪身上,狠狠地盯了片刻,他想说话,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随即无力地瘫坐在草地上。 古浪一个箭步上前扶住父亲。顾罡韬双手捧住脑袋,沉默着。这一刻仿佛无穷无尽,终于,顾罡韬松开双手,抬起头,他看着古浪,嘴里喃喃自语:“这都是真的?是真的?你说!” 他猛然站起,双手如鹰爪般嵌入古浪的双肩,使劲摇晃着:“儿子,你是我的儿子!” 古浪早已泣不成声:“爸爸!”他扑进父亲宽阔的怀抱。 “儿子,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他紧紧将他抱住,仿佛怕他随时都会消失。 一阵野风吹来,将两人带回现实世界。古浪扶着父亲坐下,顾罡韬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缓缓说道:“儿子啊,你真会打哑谜,要不是带你来这儿,还不知你要假设到啥时候呢!” 古浪低头凝视自己的手,强忍着不让泪水滑落,但是晶莹的泪珠还是沿着他苍白的面颊滚落下来:“爸爸,你知道我喊出这一声是多么不容易吗?它整整在我肚子里憋了三年啊!” 顾罡韬把手搭在儿子的肩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似乎不相信坐在面前的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与此同时,他隐隐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罡子看到了吗?站在你面前的就是我们的儿子顾浪。” 顾罡韬抹去脸上的泪花,声音哽咽地说:“儿子,你真是一个神奇的萤火虫。你,你给爸爸再造了一个世界啊!” 古浪眼睛直直地望着顾罡韬,生怕从他的视野中消失。 太阳已落在西边的塬顶,晚霞的余晖像瀑布般朝无际的田野倾泻下来。越野车开动了,顾罡韬望着车窗外面,绿油油的田野,引黄灌渠,暮归的老牛在他模糊的视线中一一消失,车子迅速在黄土路上滑过去,卷起滚滚烟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后记 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经历了人生中最惨烈的一次打击。面对打击,我无法抗拒,也无可逃避,只能瑟瑟发抖着去承受。此后,我在愤怒c痛恨c自责c绝望中闭门隐居,带着内心深处的荒凉,带着任何人都无法解救的寂寞,开始长长地c静静地思考人生。如烟的往事,纷纭的人物,不定的命运,变迁的社会,失落的诚信,在寂静中变得鲜活而生动,并以不同的角度织成一幅宏大的生活图景,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激c欣喜c赞赏c希望之情充溢心中,我开始拿起笔,在激情的涌动下,不知不觉地舞动起来就这样,我失去了丰裕的物质,却获得了魂灵的结晶十年过去,我走了一条比记忆还要长的收获之路,明白了人的一生有时窄如手掌,有时也宽若大地。 生命存在本身就是神奇而伟大的,追求自由快乐,追求真善美,追求有希望的生活,这是人类得以延续的理由,也是个人作为一个道德实体存在的价值。从人类历史来看,灾难不足以把一个快乐的人打倒,战争也不足以使一个有灵魂的民族毁灭。现实问题的关键是作为个体的人,在纷繁复杂的生活中,如何看待和决定自己的存在。就生活现象而言,人类存在的现实是严峻的c悲观的,面对人自身造成的诸种罪恶,我们或感到痛苦,或感到绝望,迷失在滚滚红尘之中。就生活的本质而言,人类却从来也没有对自己失去信心,无论是面对自然灾难,还是面对战乱,人们前赴后继地以希望之光重新照亮生活之路,这就是人的世界,人的生存现实。从这一现实出发,个体的人在直面人生的罪恶的同时,必须以极大的勇气c意志和智慧,去征服困难,战胜罪恶,并获取人生的价值。十年过去,我获得了人生最大战役的胜利,找到了那个生命存在中的我,以特殊的方式捍卫了个体的尊严,并通过记忆经验中的我,传播了人生的美好高尚。我感谢生活给了我这样一条回归之路。 回归之路是艰辛的,可与我同行的人给了我善的滋养,并用生活的真诚铸造了善的永恒。在哲学意义上,善是绝对的,根本的在生活中,善是相对的,有限的但在回归的路上,相对的善却给了我绝对的力量和无限的快乐。这种力量就是生活真实背后的生命存在,正是这些鲜活的生命给了我巨大的创作源泉,并用他们的行动解释了善的存在。从我写出第一行文字,已倏忽过去十年时间,这期间最使我愉快和感动的,莫过于得到许多朋友的鼓励和支持。当我跨入人生的中年,好些忘年之交撒手人寰的时候,我对往事的记忆便愈发地鲜活c深刻起来。是的,脆弱的生命随时可能消失,一切都可能转瞬即空,惟有死者的灵魂和生者的情感可以永存。我终生爱戴c敬仰的启蒙老师刘鸿孝先生以巨大的精神力量支撑我写完这部长卷,如若苍天显灵,刘老在九泉之下定会显出笑容感谢一大批朋友给了我无私的鼓励和支持感谢许多素昧平生的朋友给创作提供了富有建设性的意见。可以说,流年的创作是开放性的,是汲取了众多的智慧和创意完成的,这种创作方式本身就是善的回归。 善的回归意味着对良知的呼唤,爱的奉献是对生命深刻的理解。由于人性中自私天性的存在,每个人注定要终其一生与之进行行为和精神两方面的斗争,这种斗争从形式到内容表现为要爱,去爱,会爱。现实生活中,要爱的人很多,但真正去爱c会爱的人并不多,原因就在于爱是对自私天性的自我限制和对他人进行无私的给予与帮助。迄今为止,即使父母子女之间的血缘之爱,也是有瑕疵的和不完全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去爱和学会爱。在我长达十年的创作过程中,我强烈地感受并体悟到去爱和学会爱的神圣。 长夜孤灯,几多寂寞,几多辛劳,在最后掷笔于案的时刻,都化为深深的感激和谢意。我年迈的双亲用坚强c期待的眼光鼓励我当我的双眼突然昏花的时候,细心的妻子把一副老花镜摆在了我的案头聪颖的女儿用自立c勤奋完成大学学业并赴澳留学,在假期归国逗留期间,又担当了我书稿的整理工作,在字里行间留下了浓浓的父女之情我身边的至亲挚友都以最无私的奉献和可能的支持,给予了我巨大的精神激励,并让我的文字充满了激情。可以说,没有爱,就没有这部书没有爱,这部书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这部书,让我学会了去爱,学会了用最美的文字表达最无私的爱。我感谢给予了我爱的亲朋好友,我将这部书献给你们! 2007821于西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