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之约》 《永恒之约》正文 第1章 初 最后一个族长死时,紧紧拉着我的手: “白衣……你一定要去帝都……答应我……为了……” 话未说完,他气息已绝。 族长已经是一只很老很老的猫了,我在这里守了他三天,喂食喂药,可最终还是要面对他的死。 埋了族长,我四面一望。两个妹妹,黄衣、青衣眼巴巴地看着我;除却我们三个,族人都已化成了坟墓,我们三个是全族仅存活着的猫。两个妹妹素来以族长和我马首是瞻,族长已死,再没人告诉我们往后该做什么,是到了我做她们俩主心骨的时候了。 然而我自己也并没有比她们俩大出几个月呵! 我对着两个殷殷看着我的妹妹扁扁嘴:“一直守在族长身边,我们也有两三日未曾好生吃了吧。不如先去找点儿吃的,等我哥哥回来了和他商量。” 黄衣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一言不发就窜出我们生活、藏身的石洞,到外头林子里去了。青衣素来身子不好,我不敢让她多动,见她也要起身,连忙温声劝:“我和黄衣就能抓够吃的,你快去躺会儿。” 青衣喃喃:“我总是在麻烦姐姐,连这种时候都帮不上忙。” 我笑着宽解她:“这是哪儿的话?你可是我的猫薄荷呢,一看见你,姐姐便浑身都是力气了。” 这话实是情深意挚,林间生活不易,多少次饥寒交迫时,都是青衣柔弱却坚韧地支撑着我。青衣闻言,迟疑了一会儿,温顺地点了点头,伏到干草堆深处去了。 我连忙出洞去追黄衣。 出了洞,只见一片森森莽莽。我族并非大族,自我记事起便只有十六七只猫,幼猫更是仅我和两个妹妹三只而已,眼前苍翠碧绿、山峻谷深的峡谷是我们唯一生活过的地方,族内的老猫给这峡谷起了个拗口的名字,‘羽祭浊谷’。 据说这峡谷之下,便有人类的村镇。为了躲避人类,我们每隔一段时间便换一处石洞居住,迁徙日久,我对整座峡谷都很熟悉。加之族小力薄,我和黄衣亦很早学会了打猎,因此我们虽还只是幼猫,现在也能勉强养活自己。 纵然每次外出狩猎都是刀尖上打滚儿,但,弱肉强食,不得不如此呵。 不,其实我们还可以有另一种活法。 但我还没有下定决心。 我赶到时平时狩猎的地点时,黄衣已抓住了一只山鼠。她气喘吁吁地休息,顺便帮我警惕着危险,不久我咬穿了一只鸟的喉咙。 黄衣理了理爪子上的毛,望了一眼我:“姐姐又和九尾有什么可商量的?” 我想了想:“我们左不过两个选择,去或留。留在这儿自然没什么,哥哥也会和我们一起。可走的话……” “如果姐姐决定要离开这里,九尾也会和你一起走的。他都明里暗里照顾了你这么些年了。” 我眼神黯了一黯: “照顾我是照顾我,但哥哥究竟和我们不是一个族类,也没有那么深的羁绊……如果留在这儿,大家都是邻居,他又从小便是我哥哥,照顾我些自然没什么。可是离开这里去帝都,山高路远,我实在说不出口。” 到底九尾不是我的亲哥哥啊,而外面又那麼危机四伏。 黄衣叹了口气:“要我说姐姐便是多想,他是什么都会愿为姐姐做的。况且去帝都参选,也是九尾一直支持的事,如今族长已逝,姐姐再没有了后顾之忧,为了历代族长的遗命,姐姐也该去才是。” 什么都会愿为我做。 我默默地问着自己,这是真的么?他一直对我纵容,想必这件事也一样吧。 我是真的不想和他分开啊。 我转头望了一眼黄衣,她仍是平常温和的样子。 黄衣……黄衣。 你力劝我去帝都,可你明明很讨厌人类啊。 相对无言,我和黄衣叼着猎物回了石洞,和青衣一起将肉分了分。青衣身子不好,食量不多,但给她的都是好肉;我和黄衣将剩的边角内脏一顿吃了。我仍是半饥半饱,但出去打猎太危险。能不动还是不动为好。 落晚的时候,九尾回来了。 自我记事起,他每隔几日便拜访我们石洞一次,族内但凡有些大事犹豫不决,都专等他来再做决定,那时我还很讶异猫族的事为何要一只狐狸来参与。后来我他成了我哥哥,日益亲近、不分彼此,我便逐渐把当初的想法忘了。 但直到如今族长们纷纷去世,我才惊觉自己有多依赖他。 九尾叼着一整只肥硕的灰兔子出现在洞口,我喜出望外,不由得欣喜地扑过去。他笑着放下兔子,用几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扫了扫我的头顶:“瞧把你猴急的,还能缺了你这口吃?” 洞口逆光之下,他一身银灰色毛皮熠熠闪光。小时候刚认得他那会儿,我一直以为他和我们一样,直到大家都逐渐长大,他的尾巴开始越来越多,皮毛越来越亮,我才明晓他是只狐狸,我们则是猫,差得好多。 不过这终究不耽搁他是我哥哥。 九尾称他吃过了,青衣也再吃不下去,我和黄衣留下大半只兔子明天吃,抱住剩下的大快朵颐。我边吃边和九尾讲了族长之死,九尾并不意外:“族长已经在这世上遭了太多的罪了,走了也好。” “可是……” 我欲言又止。 “是族长遗命,要你去帝都参选嘛?”见我迟疑,九尾温和笑了:“所以,妹妹,你怎么想?我都好。” 他都好。 这是何意,他也会和我们一起走吗? 可我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地说: “我们……我们还是留下吧。这里不缺吃的,靠我和黄衣狩猎就能养活三张嘴,捕猎的人也愈发少了,何苦去人类世界呢?他们对我们那般不友好。” 九尾明知道我是逞强,颇为无奈: “我以为你这般好动好奇的性子,会是想去的。虽然别处的人类不友好,但帝都想来不一样,而且这里也算不上安全,我怕我护不住你们仨。去帝都参选也是你们历代族长的遗命呢。” 是啊,历代族长。加上方才逝去的那位,已经有五任族长是老死在族长位上,如今静静地躺在石洞前布满松针香气的地面下。 而他们每位死前都淳淳叮嘱我去帝都参选。 每个人死前的面容依次从我眼前掠过,我顿时苦了一张脸:“可我每次都回答他们不去。外面……外面只怕很危险吧。” 见我苦恼,九尾笑了: “也没说要你现在就决定,毕竟宫里选猫的时间不定,也要打探了才好动身,况且就算你真的不想去也没什么。不过是以后我养着你们仨罢了。” 我气鼓鼓地道:“我和黄衣能养活我们自己!” 九尾长笑不理:“傻子,吃好了早点睡,我回趟家取些东西,明天去镇上打听一下。” 托天地灵气的福,我们是能化作人形的,虽然我和我的两个妹妹不大喜欢,因此平时更不大练灵力,化作人形也总露出些耳朵尾巴。四个人里,属九尾的人形化得最好,完全不露一丝痕迹,所以这样的事也只得他做。我们对现今人类世界仅有的那一些了解,都是从九尾口中得知。 几个族长虽然也给我们讲过人类世界,但他们口中的都是多少年前的传说。 送走了九尾,天色也暗了下来,只听得林子里松风簌簌,有蛐蛐儿此起彼伏地叫。黄衣青衣伏在干草上睡着了,我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入睡,只好跑到洞口去看星星,脑海里翻来覆去许多的事。 九尾说得没错——这儿也并不安全,随时会有人类捕猎者专为我们而来。自许多年前本国的神邸——竹神——将灵气覆盖大地,又颁布了那条该死的神谕,我们猫的日子就再没有好过过。可如今怨怅竹神也没有甚么用,想办法活下去才是要紧。 我凝着天空。 星星真亮啊,千百只像燃烧的火点。它们总是永恒不灭,但我们呢?明天我们该吃什么?明天有的吃,后天又该吃什么?虽然我这般和两个妹妹、哥哥九尾生活在这林子里,每天就是辛苦些也自得其乐,便是没得吃也能玩得高兴,可这只是我。我的两个妹妹,我不能强迫她们和我想的一样;况且,若因为我留在这里的决定,日后有了什么艰难变故,我又怎能拖累她们和我一同饿死? 我缓缓思忖着。 据历任族长所说,许多许多年前,这片土地还颇为广袤荒蛮,覆盖着茂密的丛林,人类在其中活着刀耕火种的部落生活;但一日突然有神邸降临,自称竹神,立碑创教,划方圆数万里为她的信域,并将灵气覆盖大地。 受从来未有过的新能量滋养,人类迅速强大起来,在竹神的带领下创立了庞大的帝国,文明繁盛,宫阙林立,又以黄金檀木在宫阙最深处创建神殿,以供奉竹神。 最优秀也最为竹神所认可的一支人类血裔被竹神授权戴上了黄金冠冕,成为帝国的皇族;作为交换,他们也供奉血裔入竹神神庙为祭祀,接受竹神神力,在竹神大业已成、神驭宾天之后守护竹神神庙,接受竹神神谕,永远尊竹神为帝国的唯一神。 这便是“神启时代”。 本来故事到了这里,哪里有我们猫族甚么事?人类的文明怎样,我们难道还不是在林子里该睡睡、该吃吃? 可那个天杀的竹神,不知为何这般有红尘烟火气。除了在人间创了一番丰功伟绩,她还看上了凡间的一个物种。 没错,作为一位女神,她爱上了凡间的猫。 也许,是神界太无聊。 族长们告诉我,在那位竹神神驭宾天之后的第三年,因为太过喜爱凡间这等毛绒绒的生物,竹神下了一道神谕。 她令她教区内所有的子民,都需无条件地保护身边的猫。各级官府要给辖区内所有的猫食物及住处;养猫的人家务必以猫的意愿为先,若有伤害猫者,格杀勿论。与此同时,她在帝国各地选了许多可爱灵秀的猫入她的神殿饲养,一旦得空,便从遥远的神界莅临凡间她的神殿,亲近她心心念念的猫。 本来若只是如此,我们猫倒真能过上动物界里数一数二的快活日子。 可竹神做了件错事。 她昭示自己的神力,给予了我们猫族以人类的智慧和意志。自神谕颁布的那一刻起,我们便有了人类的头脑和思考能力,能听懂人类的语言,有些有天赋的猫种能更快地接受灵气,竟能化作人形、口吐人言。纵然因为灵气浸润,许多别样动物也能修炼化人,但如猫族这般得了神赐,全族几乎俱化人形的依旧是独一无二。 有了人类的智慧,也就要争夺人类的利益。本是宠物和野兽的猫不再受制于人;得益于神谕,它们甚至享有了高于普通人类的地位。人类有贪欲,有了人类智慧的我们又何曾未有? 我许多年前的同族们势力迅速膨胀起来,尽管它们中的大部分不喜欢化作人形,但它们带来的麻烦丝毫不少。它们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横冲直撞,靡费食物,逐渐,它们外表上的可爱已经无法使人类容忍它们的纵意。但竹神在压制,人类只能敢怒不敢言。 那段时间里,许多同族甘当贵族的宠物,因为讨厌山林的艰苦,沉湎于人类的富贵温柔乡;也有一些抹掉过去,以人类的身份继续活着。更多的,则是选择游荡在这竹国的土地上,它们不被伤害,不缺食物,逐渐繁衍到了可怕的数量,甚至,想要挑战人类的掌控地位,将人类取而代之。 而这一切,处于深宫神殿之中的竹神竟一概不知。创立伟业之后的竹神不再是当初和子民并肩战斗的平易近人的神邸,她封闭自己于神殿,自喜自己的神谕让她所喜爱的生灵繁盛。 她阖上了宫外俯视自己子民的眼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恒之约》正文 第3章 决定 仿佛有热血冲头,我心底嗡的一声:“青衣?” 她却很快站起来,冲我摇摇头:“我没事。” 事态紧急,来不及细想。石室内有一块兔子皮,恰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了,一时也没法计较,我取来裹住那梭镖,和两个妹子夺路便跑。 洞口后面的隧道是小时候挖的,现在已经有些挤了。好在猫的确是流体做的,不过略耽搁了些速度,我们还是一路到了出口,出口外面是一处崖洞,在百仞绝壁之上,和地面通过一颗大树相连。 这是人类一时绝对到达不了的地方,待他们找到这里,我们早已远远转移。 “让我看看。” 我一时什么都顾不上,连忙去看青衣的伤。 她温顺地露出背脊,一处的毛被割断了,我心头咯噔一声,仔细看去,只见到了极微小不可查的一个创口,带着一点点血丝。 “苍天有眼。” 我喃喃着,几乎哭出声来,但还是勉强忍住了。既然那些人类是抓我们去换钱财,想来并不会下死手,梭镖上只怕是麻醉剂;当然,这样小的伤口,无论是多么高明的麻醉剂也不会见效。 “妹妹,谢谢你……替我挡了那一下。” “无事,换了姐姐也是一样的。” 青衣温然一笑。 黄衣看着我们却是叹了口气:“两个傻子!往后该怎么办?” 是啊,往后该怎么办?是该转移了,我怕那些人类再找上来。但我和青衣向来不是力气大的类型,刚才竭力推过那块石头,又在隧道里急奔,如今已经耗尽了力气,现在去爬崖洞口那棵茂密的树只怕不大现实。 “休息一会儿吧?”我迟疑着道,“他们一时也找不到我们。” 这个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我的决定救了青衣的命。 我们都又累又困,说是休息一会儿,其实一觉就睡了过去,我醒过来的侍女已经天色晶明。 又起晚了。 我正恼怒于自己这般时候居然还像平时一样懒散,却发现黄衣正伏在青衣身前,面色严肃。我心底乍然一惊,连忙奔过去,发现青衣已经昏迷了过去,面上都是黑气。 “是那支梭镖带了毒!你怎么不叫醒我?” “我叫了,没叫醒。况且叫醒你也无甚大用,添一个人一起发急么?” 黄衣面色凝重,微微带汗,竟是根本没有时间理会我。 “她现在没法自己移动,一旦动了,毒气就会扩散开来。幸好昨晚没有赶路,否则这毒现在只怕更厉害。” “——我去发信号给九尾。” 我欲去洞口,黄衣拦住我。 “我已经发了。” 一天后,离羽祭浊谷最近的镇上,一间狭窄医药店里。 铺面窄小,光线阴暗。青衣躺伏在床上,面上的黑气已然消了,只是还沉睡未醒。床前的老妇一脸枯槁,正不知已是多少岁了,正凝聚精神配着一记药。我和青衣卧在柳条凳上,九尾化作人形倚在门边,我们仨俱静静地盯着那老妇,我和黄衣大气都不敢出。 来的路上,九尾把我们藏在盖着东西的柳条筐里。一路上,我们平生第一次瞧见那么多人类,虽然是自筐的缝隙里窥探,那些人类并没没有瞧见我们,却也足够手软脚软了。 不知过了多久,老妇沙哑一声:“好了。” 我和黄衣赶忙拥过去看那个青瓷瓶儿里的药。药是纯白的膏剂,晶莹剔透,像山间的雪。 “毒性复发就抹上一点儿,如果三年之内还没死,那毒便应该解了。” 独看老妇人的人形,还真与人类一般无二,没有露出一点儿属于猫族的气味,也不像青衣黄衣化人的时候总露出些尾巴和耳朵。但九尾带我们过来的时候,告诉过我们这个老妇人是我们的同族,以人类的身份生活在镇上许多年了。 “这毒不能现在根除吗?” 我急急发问。 “至少我的医术做不到。这毒只怕是曾经人类屠杀我们同族时的老配方,见血就难救。幸好她只划破了一点儿,又没有大动,否则以我的医术已是救不回来了;又幸亏你记着把那支带毒的梭镖留了下来。” 惹了大祸的梭镖躺在木柜台上,闪着幽幽绿光,老妇人就是分析这上面的毒质才配出了青瓷瓶儿里的药。我一看它就心底发冷,不由得偏过头去:“那我妹子以后岂不是动不得了,一动毒气便要扩散?” “我已经给她做过处理,应是无妨。记得毒发上药便是。或者你去更加繁盛的人类聚集地,总有人医术更好,可以彻底解掉这毒。竹神的光辉也可以洗涤一切,哪怕只是她祭坛上留下的一丝力量。” 老妇人缓言细语,并未给人强迫的感觉,我却品出了一丝不对:“你是在劝我入帝都参选。” 未待老妇人答言,我又接着自己的话道:“自小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希望我去帝都参选。甚至你和我今天才相识。” 老妇人叹了口气。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接着自己的思路缓缓说道:“五百多年前第三次屠灵时,我取得了人类身份。一开始化形不那么纯熟,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我砍掉了自己的尾巴。” 砍掉了自己的尾巴? 我大吃一惊,声音都变了:“只为了在化形的时候不露出尾巴来?” “没错。” 老妇人回忆着,眸子里露出悲怆来。 “当时我灵力上还有点天赋,能藏好自己的耳朵,否则便是连耳朵都要砍去了。死的同族千千万万,一条尾巴又算得什么?自然,做人类活的也不容易,但靠着一些医术,我到底也活过五百年了。” “我老了,也很多年前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但你还年轻,你的两个妹妹也年轻,你们这一辈子的路还长着,不为着别的,出门看看世界也好,总困在这狭窄地方,一生也不过如此,倒辜负了神赐的智慧。我说的这些,你就当是一个同族给你的一点儿闲话吧。何况你哥哥九尾我相识已久,他论灵力已是大妖,有他保护,想来路上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你既没有去过,又安知前路不比现路宽敞呢?” 我蹙了蹙眉:“但我不只是一个人。” 老妇人昏暗的眼扫了扫我的妹妹、哥哥:“我想他们都愿和你一起。只要你做的决定对得起自己,自然也就对得起他们了。” 我怔怔然伏着,一时无话。 也许老妇的话也没错。 可隐隐间,仿佛有什么命运的手推着我,自最后一个族长死后,一切像是滚进了肆意翻滚的轮轴。这帝都,只怕是到底要去了。 不过,也好吧。只要这些人在一起,走到哪里都是好的。 九尾见我目光中的阴翳一点点化开,不由得笑了:“我这妹子自小就有自己的主意,什么事若是她自己不打心底里要做,别人是一概都勉强不了的。” 我翻了个白眼:“只你这般喜欢打趣我。” 我的眼光刚转向黄衣,黄衣便明白了我的意思,温然一笑:“姐姐不必担心我,我也赞同去帝都。参选与否可以再商量,青衣的毒必须彻底解掉,就是受些委屈,也没什么大不了。我知道姐姐舍不得咱们分开,但我也舍不得和姐姐分开,就是以后有什么变故,也是咱们一起,黄衣概无怨言。我想青衣也是一样。” 我心底腾起一股暖流,四面一望,见他们都含笑看着我。 我便笑道:“虽然有些仓促,那便这样定了,我们去帝都。” “好。” 这声音微小细弱,我一怔,只见青衣已经醒了过来,正定定地看着我,眼底带着些笑意。 心底一块大石落下,我连忙跃过去抱住青衣,看着众人笑了:“我本来犹豫不决,就是不想我们几个分开。既然一个两个都比我有胆量,我何苦扫你们的兴?左不过我是个吃闲饭的,真过去了那边果真吃喝现成,也是我托你们的福。” 一席话说的所有人都笑了。 是啊,这许多年来,我忙忙碌碌(其实多时是黄衣九尾忙忙碌碌而我打下手),不过是为有饱饭吃。若去了帝都真的可以不必为衣食奔波,那可真的是好事。 九尾一直含笑看着我,这时豁然直起身:“现在也缺不了你的吃。青衣醒了,你也该放心了。出去陪我买些吃食衣裳,我们也该收拾走了,别再打扰这里,人家还有自己的生意。” 我吃了一惊:“我能出去?” 九尾丢过来一个药瓶:“当然可以。黄衣守在这里,你和我出去。瓶里的药服一丸,这样可以替你遮掩,免得灵力不足把尾巴露出来,在街上被人追着抓,那可就不有趣了。这药不便宜,你要心疼你哥哥的血汗钱。” 第一次和九尾并肩走在人类世界的街上,还真是从未有过的新鲜体验。 茂密的山林能让我放松神经,但新鲜事物总是格外有趣一些。我穿着一套老妇人给我的淡黄裙衫,布料挨着不熟悉的人类身体,千般万般的不适应,但据九尾所说,在人类世界不穿衣裳是要挨揍的。 人类倒还是麻烦的生物。 穿这衣裳的时候,我就看了半天也看不够;更别提街边店铺里那么多我从没见过的新鲜好看玩意儿了。九尾给我弄来了几个我想要的颜色鲜艳细腻,像蝴蝶翅膀的瓷瓶陶罐儿,便是那医馆老妇拿来盛药膏的容器,我拿着仔细看来看去,爱不释手,简直想把整座店都搬走;又盯着一家木头笼子里装着圆白团子的店看来看去。 九尾拖着破麻袋似的拽着我,勉强从街头走到了街尾:“停停停,回头再买。你看见的那是馒头,不带肉的,未必吃得惯——看你这馋痨样儿,我先带你去吃些东西算了。” 没错,吃的——吃惯了生肉,我竟不知人类世界的吃食是何样的,不过一路走来闻着香味,似乎是非常不错。 于是一刻钟后,我瑟瑟索索地进了一家嘈杂喧哗坐满了人类的饭馆,被九尾塞在一只木头凳子上,眼巴巴地看着一旁坐着的他气定神闲、万分熟悉地指使面前的人类男子: “下一筷八分银子的细面,烧一腿羊肉,再煮鸭子带汤来。再麻烦您家跑个腿,去街头林婆摊子上买些细果子和薄面饼,尽管上最好最肥腻的肉和菜来,少不了您家的好看钱。” 我见九尾递给那人类男子一整块灰银色的石头,人类立刻喜笑颜开,只是目光里还有些疑惑:“客官您二位真的能吃的了这许多?” 九尾扑哧一笑:“我这妹子前些天害了病,大夫叮嘱净饿几顿便好了,如今终于病愈,熬的清水滴滴,做哥哥的带她出来开个荤。” 男子一脸理解:“竟是这样,客官您当真是好哥哥。那就好嘞,马上给您上齐,别饿着您妹子。” 旋即男子钻到一个传出香气的深门洞后面去了。 我愣了半天,才意识到九尾说的“害了病”的妹子竟是我自己,连忙恼羞成怒地挠他,低声道:“你才害了病呢!” 九尾乐不可支,也低声道: “那你要我怎么说,我说你其实是只猫,从来没吃过这些新鲜东西。如今第一次开斋,本来食量就大,东西又香甜,能吃好几个人类的量来着。你看人家赶不赶你出去。” 我一想也是,不由得给了他一个白眼:“数你聪明。” 不过不得不说,我哥哥的确一直比我聪明,而且看他方才认得路的从容,要吃食的熟悉,还有坐在这坐满了人类的饭馆里却丝毫不怕,显然是已经来过不知道少次了。我一直便知道他对人类世界熟悉,却不知道竟熟悉到这种程度。 我果真有个不简单的哥哥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恒之约》正文 第4章 烟火 算来,和哥哥相识已经几年了。 除却他是个多尾巴狐狸,家在我们附近,对人类世界很熟悉又很照顾我之外,我对他确实一无所知呢。而且他总说家在我们附近,我却也没有真切地见过。 莫不是他说的“很近”,便是指这山脚下的人类世界? 想一想,还真有些羡慕呢。 “哥,你从前就背着我来这里吃这些好吃的东西?” 我气鼓鼓地质问九尾。 “为什么不带一些给我吃?” 九尾倒是笑了:“还没吃到口,你就说好吃?就你的性子,好奇心泛滥,若是让你知道人类世界有这些好吃的,你还能在山上呆住,准一溜烟跑到这里来。况且你还蠢,指不定会让谁抓走卖了,还给人家数钱。” 我委屈地扁扁嘴,不再理九尾,而是眼巴巴地看着那个门洞。从来我就说不过这坏哥哥,和他斗嘴肯定讨不到便宜,还不如盼着吃食来呢。 有挎着藤筐的小贩过来和我们搭话,藤筐里土陶碗儿内盛着冰凉的液体。见我望眼欲穿,九尾笑着给我要来了一份。液体粘稠,有一种从未尝过独特的味道,好喝到我喝了一碗还想要一碗。 “这种味道叫做‘甜’。” 九尾温声对我说,微笑着抚了抚我的头。 “不过是普通的冰镇蜜糖水,想要多少有多少。别这么猴急,之后还有别的好东西,不是吃过这些就再没有了,你留些肚子。” 听过九尾这么说,我只得勉强忍下再喝一碗的冲动,心焦如焚地继续等着剩下的食物。 不过它们果真没让我失望。 接下来到的是红红绿绿的所谓水果,从前在山里虽然见过类似的,可却都没有如今吃到的个大饱满,我也从未想过曾经在我脚下腐烂的东西居然有这般好的味道。然后是热腾腾的细面和烧得恰到好处的羊肉,做熟了的东西果真和生肉不同,额外细腻好嚼,而那所谓的面更是从未吃过的新鲜东西。待喝鸭子汤的时候,我已是吃得满口流油。 坐在旁边的一圈人类直围着我看,笑着称这里有个特别能吃的小姑娘。一开始我还颇怕他们看穿我,后来品出那眼光中不过是友善的戏谑,便也渐渐不怕了,甚至还和他们搭上了话。 而九尾则一直坐在那里含笑看着我,为我剥水果皮,递餐纸,低声告诉我每一种食物都是哪儿来的、怎么吃,人类管这种味道叫什么。有个哥哥果然是好呢。 待我饕餮尽一桌的食物,才想起九尾不过只吃了些薄饼。 我颇不好意思:“哥哥,我是不是吃相特别丢脸?吃了这么多,也没给你留。” “也没有,”九尾将我散下的一缕长发捋到了耳后:“我第一次吃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吃相也并没有比你好多少。你看,哥哥没有骗你,人类世界并不是只有危险,还有许多好吃好玩的东西。” 的确,在我化成人形之后,这些人类并不凶残,甚至有些可爱。可话虽如此,一想到青衣中毒,我心中就腾起一丝阴霾,若不是九尾看到了黄衣发的信号赶到崖洞救我们,一路将青衣抱到山下,现在还不知青衣有命在否。虽然林子里觅生活随时会有生命危险,但这般毫无来由的恶意还是让我每当想起便一阵发寒。 “也许吧,只是每想起昨天的事哥哥,他们既然是抓我们去换钱物,那为何要在梭镖上下毒?” 我低声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九尾沉吟了一下。 “别问了,妹妹。这件事你就当没有发生过,好在青衣的毒也并无大碍,别太介怀,我以后会寸步不离你们,危险的事一定不会再发生。” “为什么?” 我一时疑惑不解,九尾惯常对我从无保留,这样的遮掩实在是极少有过,更何况青衣中毒是生死大事,放在从前他早就火了,这次却这样轻轻揭过,实在是和惯常的那个他不合。 见我紧紧盯着不肯放松,他便叹口气,又开了口,饭馆嘈杂,做汤的蒸汽自门洞里溢出,无端遮掩了视线,让我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哥哥答应你,总有一天会告诉你原因,但绝不是现在。” 这样一来,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但九尾言出必行,我知道缠他也没用:“好吧哥哥,那说好了。哼。” 九尾看我气恼,倒又笑了。“我说了总会告诉你,就不会食言。我知晓你多少有些怕人,但我们现在所生活的地方是帝国的边疆,毕竟蛮荒一些。越靠近帝都的地方人类就会对你们越友好,甚至很多人还爱你们如命,时间长了你便知道,人类数量这么多,便也纷繁复杂,有好有坏,不是那几个人就代表了所有人类。” 语不传六耳,九尾说的话用着灵力,只我一个人能听得清清楚楚。我多少觉得有些道理,于是扁了扁嘴,不再和他顶牛。 九尾又弄来了些肉和水果,让人送到医药馆去给青衣黄衣,然后继续带着我大走特走。接下来的时间,我们走遍了街头巷尾,终于找全了哥哥想要的东西,我见他把东西接过来,揣进袖子里便不见了,倒像袖子里有一座山那么大的地方。 九尾要什么,那些人类就给他什么,我不由得问他:“怎么你想要什么他们都给你?” 九尾失笑:“因为哥哥是神仙。” 我仔细想了想: “你是神仙这种话我摔了脑袋才会信。哦,对,你也给了他们东西。灰色的石头,或者又圆又薄带着方孔的黄色的硬东西。也能用来吃吗?我看不大像,那么硬,怎么嚼,又那么小,岂不是一口就没了。唔,我想到了,人类是要把肉做熟了吃的,那些东西也是要做熟了才能吃吗?放在今天我见过的那个,他们蒸圆白团子馒头的木头笼子里?估计是比我今天吃的那些都好吃,才那么小就可以换那么多的吧。” 九尾本就在笑,此时更是笑得厉害,他走了几步,靠着前面一间店门口的柱子,捂着脸,身子无声地簌簌颤抖。 我看他笑的愈发高兴,一时急了,只感觉脸上是不是沾了苍蝇:“你你你,你笑什么?” 九尾笑到无暇理我,不过一会儿,他站起了身子,恢复了往常平静的神色:“没什么,笑的不是你,走吧。” 但我当了他妹妹这许多年,如何看不出这坏坯的眼睛里还藏着那么多笑意,有家附近一处水潭那么深。表面的若无其事都是装的,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心里怎么狂笑呢! 呸,该死!成日被他戏耍! 一时也斗不过他,我只能见了这个喜欢就要这个,见了那个喜欢就要那个,只盼着他再拿不出小石头。可哥哥的袖子永远装不满,他的石头和硬薄片也永远用不完,我最后只能一跺脚: “这到底是什么,这么有用,又永远也拿不完似的。像个石头,但奇奇怪怪的颜色,从前在山里石头那么多,我也没有见过。告诉我嘛,不然不理你了。” 九尾终于憋不住了,噗嗤又笑了出来: “告诉你告诉你。这是个好东西,叫银子,硬薄片是铜钱,不能吃,但你想要什么用这些基本都能换得来。况且也不是永远拿不完,不过是你哥哥有些积蓄,而且这偏僻小镇,任你要买什么东西也都不贵。这东西很难得的,不比你抓老鼠容易。” 原来如此,所以我吃那个丸药的时候九尾和我说什么奇奇怪怪的话,“心疼他的血汗钱”。但那时我忙着逛街,也没深究。 九尾借机和我巴拉巴拉了一大堆人类世界里奇奇怪怪的东西。我虽听得云里雾里,倒也抓住了一个重点:“你是说我吃的那些好的,用这石头就能换,但这石头很难得。” 九尾直点头:“是,没错。” “那究竟怎样才可以得到?” 我暗暗下决心,非得把这东西攒一屋不可。 却没想到九尾回答我道;“你去帝都,露一露自己的原身,再说你要银子。只怕会有无数人类小姑娘追着给你。” 哥哥骗我多了,我一时不敢信,却发现他的神色是认真的。 “为什么?” “因为你毛皮美,眼睛大,长得俊哇。人类就喜欢你这样的猫。” 九尾眼波澹澹:“人类么,到底也是感官动物,见到什么东西好看,总是心里喜欢的。” 可我却实在不晓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那些人类给我珍贵的银子——他们不追着我打就好了呢。在我眼里,我,黄衣、青衣,实在都是一样的猫,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罢了,不想了,这些事想得太多也没必要。 突然有赤练般的光打在了我的脸上,一看远方,晚霞已经烧红了半边天,最后一点太阳挂在苍翠的远山上,我和哥哥居然已经走了几个时辰。我不常化形,不大适应人类的鞋子,这时候只觉得脚分外的疼。 “上来吧,”还没等我说话,九尾蹲下身、叹口气,倒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背你回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恒之约》正文 第5章 变故 第二天清晨,医药馆门口,化成人形的三只猫和一只狐狸上了前后两辆马车。老妇站在医药馆门口,一直目送着我们远去。 唉,就这么和外面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告别了。 我一直以为想去帝都得在山林里一路用脚跑,如今才知还有这样的法子,看来当初和青衣说的一路险阻真的是笑话了。马是从没有见过的动物,那般庞大健壮,不过还好,它对我还算友善;而车头坐着牵着马的两个人类根本不敢正眼看我,也许是我长得太凶吧。 本想走之前回趟家的,总感觉落了点什么。而且,毕竟住了那许多年,说没有感情是假的,纵然看了许多人类世界的新鲜事物,但平日里呆惯了、甚至觉得拘束的幽深树林与峻茂的山这时候却引着我频频回顾,心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可看看青衣尚未恢复的身体,更因那些人类可能还蹲守在那里等我们回去,想想还是算了。 罢了,若在帝都立住了脚,终有一天重回这里也不是什么难事罢! 我只能从车帘的缝隙里回望着镇后的峡谷。 别了,羽祭浊谷。白衣还会回来看你的。 我素性不喜多想,一件事撂下了便一会儿就忘。因此马车前脚出了镇子口,后脚我便已经忘了猝然离家的难过,开始研究起了马车上的坐褥。 昨晚我便是用这种软绵绵温丝丝的东西裹成个窝睡的觉。比起睡过多年的干草铺子,这种布里塞着所谓棉花的软和东西并不硬实,总让人觉得没着落;害得我做了一晚上从悬崖上面摔下来的失重噩梦。不过比起干草,它的确精致软和多了。 听说人类都是用这样的东西保暖,他们穿着布和棉花,就像我们有皮毛。 也许我迟早会习惯吧,各种和山林里不同的一切。 九尾倒不管我,任凭我乱翻乱玩,他自己倚在一旁铺子上看书。哦,书也是个稀奇东西,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薄薄的易坏,写着我一概不懂的泥水印。但九尾偏说那些泥水印就像我们的猫叫一样有含义,还要我一定学会,说是帝都参选时要用。见了鬼呦,果然进宫不是什么轻松事,我这哥哥就晓得骗我。 为了中选,我们需从现在起就学各式各样的新奇玩意儿,昨晚睡觉前哥哥便讲了好久人类规矩还有世间百物,有些有趣有些却枯燥,听得我困到上下眼皮打架;又做了噩梦,一晚都忘差不多了。 说起噩梦——昨晚青衣似乎也做噩梦了。 想到此处,我仍是心头有气:“银子那么厉害,你怎么不弄一个更大些的这样会动的木笼子,把我们装在一起?和青衣分开,我总是心底不舒服。” 九尾无奈道:“和你说了好多次了,那样大的马车是只有人类里地位较高的人才能坐的。为了造假几份人类平民的身份文牒和通关路引给你们,我已经费尽了心血,地位高的更难造假,万一被识破就惨了。” 从前在家的时候,大家都是吃一样的东西,做一样的事,就是族长也不例外;不过是谁身体弱照顾谁。九尾昨晚说了许多关于人类爵位权力的事,我也闹不懂,打心底只觉得人类麻烦。 “那就该让我和青衣一个马车嘛。” 究竟还是匀不过这点委屈。天天待在木头笼子里,一天也见不到青衣几面,这算什么事? 然而九尾把书一合,开始暖融融地对我笑,说的话却和他的笑半点儿都不般配,让我直想打他:“让你和青衣一起?黄衣照顾人事事妥帖,你呢?唉,除了凡事拿个主意,平时便懒得没救,还手笨脚笨。青衣若身上难受,黄衣能为她喂药擦脸,你不给她画成个大花脸儿就不错了。” 我扑上去,欲待真打。九尾轻轻巧巧让过我:“待我放好了这本书再和你闹——别把它撕破了。” “什么书,这样在意?” “草药书,是医药馆你们的同族送咱们的。” 我颇为惊讶,接过书翻开,只见里面除了泥水印之外还有许多彩图,画的都是山林里的花花草草、蘑菇苔藓之类,有些我还见过。我虽然看不懂这是做什么用,但难得的是每一张图都描摹细腻、笔触逼真,正不知费了多少的心血。 草药是什么东西我多少清楚一些,虽然它们不能生吃填肚子,但很多都有奇妙的用处,我见过族长采来一些给青衣服下或外敷,治她时常会有的各种小毛病。 草药是这般的好东西,可见草药书也是个好东西呢。 “你求她给青衣解毒配药,不给人家银子,反倒人家送给你书?” 我大惑不解。九尾教了那么多,我只“麻烦人要给银子”这一点记得牢。 “总是有朋友的嘛,因为是朋友而去帮你,因为喜欢你而去帮你。”九尾微微一笑,把书端端正正放在一旁的桌案上,然后把我揽过来:“我第一次化形去人类世界就因灵力不精露了尾巴,若不是她相救,现在只怕已经化作那些店铺里的皮毛了。和她相识已久,当然不要什么银子。” 我大吃一惊,不由得紧紧伏在他怀里。头一次听九尾讲起他曾经闯荡人类世界的细节,这时候不由得有些后怕,如果没人相救,是不是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可他从没和我提起过这些,我连他何时第一次去的人类世界都不晓得。当年他去的时候可没人带领,没人保护,全都是靠自己。 “反正都过来了,没事。” 见我眸中神色,九尾登时分明了我在想什么,温和地道。我一头人类的长发不会绾束,晨起只是胡乱松松挽了一个纂,这会儿闹了一番,早已散了下去,翻滚成一片墨云逶迤;九尾笑着摇了摇头,十指为梳,为我慢慢将长发盘好。我伏在他怀里,只觉得这方天地静谧至极,无论如何也不想打破。 一时间,两个人都静了下去。 “白衣,你放心。” 不知过了多久,九尾终开了口,一字一句地向我许诺: “我会带着你,带着你们,一步一步走到一个巅峰盛世里去。” 巅峰盛世我倒不在乎,但我在乎你们,在乎你。 不过这话是不必出口的,他心里都明白我。 我心底润着芳甜的酒,蜜似地无声一笑,撒娇道:“哥哥,我要睡一会儿,你不许挪开,不许挪开。” 虽然有马车代步,但旅途依旧辛劳,免不得风餐露宿。 我们白天行路,晚上便赶客栈投宿打伙,有时落晚遇不着人类村镇,便胡乱睡在车里。青衣的毒复发了几次,好在有青瓷瓶里的药膏,每次毒素很快就被控制住;我心底对她有愧疚,但青衣只是惯常温柔的样子,微微笑着,并不计较发生的一切。 对于新的生活,我的两个妹妹比我要适应。 怕我们露出尾巴来,九尾负责下车去买食物,而贤妻良母的黄衣安排我们的起居。每至一处我都好奇地拉起帘子左看右看,并未发现和家里的地貌人情有何太大的不同。 但路上的日子越久,我对山泉水和松树林的渴望越深。 那日天边余光将烬,马车仍陷在深山里,如粘稠苍绿的辽阔潭水里缓动着的一条小鱼。眼看要在外面露宿,九尾下令不再赶路,让马车停在驿道边留与过往行客歇脚的简陋松木房,两个车夫原地扎营,他则带着我们离开向林中走去。 松林庞大无比,一眼望不到尽头,比起家乡的林子要幽深许多。好久没有踩过这铺满松针的绵软地面了,我深深地呼吸,大口屯纳蕴满了泥土和松木气息的空气。仰头看去,巨松直插入天,苍茂遒劲,树冠以极雄奇的力量撑开,支持交缠起盘盘磊磊的黑翠的一片;微光自松针缝隙里透过来,视界里无数散碎细密的光点。 “这真是绝好的去处,只可惜,入了宫就再也见不到了。” 我喃喃着,耳内听得自己寥落空灵的回声。 九尾拍拍我的头:“只要你想,总会有的。” 我只当他哄我,苦涩一笑不再接话,只想趁最后的机会多玩几次。 找到一眼山泉水,我和黄衣痛痛快快地玩了一番,抓了些鱼,生吃了下去。熟食固然美味,但山里的鲜鱼有额外的甘甜清冽味道,是村镇里卖的食物所万万不能及。青衣不能着凉,坐在泉边静静地看着我们;玩的太尽兴,我竟不知九尾去哪了,直到他来抓我们回去。 我固然很不愿意,但九尾拖着我就走,威胁我再不快回去就没有烧好的饭给我吃,我到底也想念做熟的饭,只得乖乖和他走,狼狈样子还被黄衣好生一番打趣。 一路出了林子,松木房前并没有火堆。我正要怨怪两个车夫偷懒,却看见栅栏旁的地上有一片殷红。我心里咯噔一下,黄衣将青衣拉到一边,我和九尾急忙赶过去。栅栏旁,两个车夫仰躺在地上,脖子上插着箭,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恒之约》正文 第6章 双袭 我如遭雷击,傻在了当场。 “别站在这里!” 九尾一把把我掩在了身前,我这才振作过来,现在可不是发傻的时候。九尾翻看了一下车夫身上的箭簇,旋即眉头紧皱;我们二人迅速查看了一番停在院中的马车,马都还在,牢牢地拴在木桩上,车内也被翻动过,但似乎没被拿走什么,车内的银子都还放在原处。 九尾面色凝重。 “我们得迅速离开。” 离开前,九尾将那两匹马的缰绳一刀割断,两匹马突然得了自由,不知如何是好,茫然地站在原地。九尾一声叹息,口中撮了一声长哨,得了命令,二马腾蹄狂奔,眨眼便消失在了驿路尽头。 “放它们一条生路也好。” 九尾淡淡地道,用他的身子掩住我的身子,迅速离开了这弥漫着血腥气的松木房,折回林中和藏在树后的妹妹们会合。 “怎么回事?” 树下,黄衣护着青衣,沉声问我们。青衣倒也不慌张,只是事发突然,她行得急了,有些咳嗽,此时正用一块绢帕捂着脸,只露出一对剪水双瞳,急切地看着我。 但我哪里晓得发生了什么? 于是我看向九尾。 “劫匪,叛乱,邪教或敌国的恐怖活动,什么都有可能。但想来不会是冲着我们来的,我们只是遭了无妄之灾,但刚才我们若是没去林中玩耍,现在想必也已经遭难。得赶快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九尾随口而道。他没有看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他正凝着林子远处那致密苍黑的一片,拧紧了眉,仿佛透视到了我们所看不到的甚么不吉的东西。 那一晚,我们胡乱吃了些冷食,然后都变回了原身迅速离开。驿路是不敢再走了,九尾仿佛心里长着地图,带头领我们向深山行去。 我走着,脑子里混混沌沌的,都是那两个车夫死不瞑目的脸。我想起了这些天来的风餐露宿、日夜为伴;想起了这两个木讷的人类话不多,总是悄无声息地干着体力活,赶车做饭烧火;想起了他们从不敢正眼看我,我一直以为是我长得太凶,后来才从九尾口中知道,我装扮如人类未曾出阁的少女,人类有奇怪的规矩“男女授受不亲”,他们不止授受,甚至不与我对视,这是对一个人类少女的尊重…… 可我没办法。 我的五个族长躺在了布满松针香气的地下。两个车夫倒在了松木栅栏旁。 死亡就是死亡,不能再来。除了忍受,没有别的办法。 青衣身子不好,用了四个时辰,我们方才走到一处峰顶,找了一个松树洞伏下休息。青衣很快睡了,我和黄衣、九尾却殊无困意。站在峰顶向前看去,千里峻峰逶迤绵延,陡起陡落,在幽黑的雾里像伏着的盘龙,朔风侵骨,衰凉泌人。 “这要多久才能走出去?” 黄衣蹙起了眉。 “找到最近的人类聚居点即可,那儿会有驿站,可以换新的车马,不必我们自己走出大山。” 九尾淡淡道。 我乍然意识到我和人类思维方式的不同。对于我来说,山林里无处不可为家;但人类喜欢聚集到一起,对于他们而言,人类聚集的地方就像黑暗森林里的灯塔,是所有旅途的终点。 然而人类聚集区并不好找,放眼望去,目光可见处没有一处灯火。 “这很是奇怪,”九尾喃喃,“我记得这儿附近有好几处山村。” 据说人类的聚居区到晚上也总有灯火不灭,像我们族内晚间也总安排一只猫守夜一样,还有固定的人提着能发出巨大声响的铜锣打更。这般无声无息、无光无影,实在是奇怪得紧。 我皱起眉头,心底掠过数个猜测,都血淋淋地带着刀光剑影。 偏过头,目光和九尾的撞在一起,我俩各自暗暗地一颔首。车夫被杀马却无事;马车内被翻动过却没有失去任何什物,包括九尾压在坐褥下的银子;附近的村镇一概漆黑无光。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有股能量很大的势力就在附近。不是劫匪,也不是叛乱,他们在找东西,人或物。 黄衣目光复杂地看着我和九尾:“我去照顾青衣了,你们两个也早睡。” 旋即她一闪身便钻进一边的草中去了。我心知肚明,黄衣七窍玲珑,离开便是给我和九尾留出说私房话的空间。 我看向九尾:“哥哥?” “走,”九尾轻声道,“我们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九尾在树洞口画了个结界,旋即使着灵力带我下山,一路迅疾如风。按他记忆里山村的方向行了一忽儿,很快我就看到林中影影绰绰有几耸松枝扎做的陡峭屋顶。 哥哥所记的方向果然没错。 我和九尾爬到树上,窥探整座村镇。村中一片死寂,连鸡狗的叫声都不闻,我心底愈发冰凉,将灵力附上双眼,远远望去,却没见到我想象中的一片殷红,只是所有人和鸡犬都静默地躺着,伏着,像人类用泥石做的所谓雕塑。 我刚出了一口气,却见九尾摇了摇头。 “怎么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 “没得救了,我们离开吧。” 九尾叹了口气。 “什么?”我心底轰的一声,“是……杀马车夫的人,他们居然屠村?可我没见到有血……” “不是。” 九尾的眼中有一闪而逝的悲悯。 “是瘟疫。村里已经没活着的人和动物了。” 瘟疫,我依稀记得这是一种很可怕的病。竟是如此,那看来和杀马车夫的人无干了。 “这病是山里野兽的肉带着的热病,传染性极强。”九尾便带着我跃下树去,边太息道:“宁州的山民多猎户,平日里自然缺不了上山打来的肉吃,但一旦吃到了染了这瘟病的猎物,一传十,十传百,山村里又没什么得力的医师,竟然就惨烈到了这等程度。” 我仔细想想觉得不对:“如果这么说,附近的几个村子自然也都是遭此劫难。竟能这般凑巧,都打到了染瘟病的猎物?他们总吃山货,也该积年留下来一些规避的法子。竹神在这附近应有神殿,也会救助才是。” “大概是这附近的常规猎物已经全部染上了疫病。竹神离去已久,自身难保,更何况教众教民?而她带来灵气覆盖世间,本身已经破坏了这个世界的平衡。诸多灾异是自然所蕴,又有灵气滋养,比本无灵气的时候更加威势浩大、变化无常,可是人类却没有因灵气很快强大到能应对这些灾异的程度,我们也是。” “人为的一时繁盛,悖逆自然,终究不是好事。” 九尾眉目冷素。他很少和我解释这些,我也是头次听过这些拗口的话。一时虽听不懂,但看哥哥神情严肃,便默默记在了心里。 落地的那一瞬间,有九尾灵力作为缓冲,声音极轻。然而树林子里突然一震,一个粗厉的人类男子声音沉沉一吼:“是谁!” 我吃了一惊,心脏怦怦乱跳,我竟然根本没发现树下有人,九尾竟也没有! 黑暗里,我看不清九尾的脸,只听得他声音凝重:“妹妹,不要看。” 旋即他把我的眼睛捂在了他的怀里。 他瞬间化回了人身。隔着他厚实的衣料,我听得有金戈碰撞的声音,此时恰有山风疏朗,穿林而过,松涛辽廖疏狂漫卷,箭矢的破空声被卷入其中湮没无痕。仿佛世界颠倒,时空重置,我的意识一片混沌;我的身子则如骇浪中船,九尾的臂是千钧的锚,将我牢牢护住。 混乱里,有温热的液体洇上了我耳畔的毛,我闻到了血腥的气息。 待我恢复神智,九尾已将箭矢自肩上拔出。地上躺着两个壮硕的人类男子,咽喉已被割断,身上穿着毡毛做的衣服。 “哥哥?” 箭被拔出,血立刻浸透了他的衣服,我心底嗡的一声。 “别担心,箭上没毒。” 九尾安抚着我,声音里略带喘息:“乌铁三棱箭簇,直背曲刃的厚脊弯刀,加上这样鹰鼻高额的容貌,这两个是宛州人。嗯?” 哥哥自其中一个人尸身的毡包里翻出了一份山羊皮卷着的黄纸,扫过一眼,面色骤变。 “事情有变故,我们快回去找青衣黄衣。” 九尾凝着眉,收起黄纸,抱着还是一只猫的我转身就走。 身后,两个人类男人的尸身一瞬间化成了尘埃,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有九尾的结界保护,我倒并不担心青衣和黄衣的安全。 可看到树洞空空荡荡,结界支离破碎的那一瞬间,我和九尾都瞬间陷入了慌乱。 九尾很快恢复,我却难以自持。仅仅一个晚上,本来快乐平淡的日子便化为乌有,像神邸的一个玩笑。咬紧了牙,是生是死,我都要把妹妹们寻到。 可要如何去寻?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黄衣喊我和九尾名字的声音。 我和九尾急急过去。 只见百丈外的一棵高树,我的两个妹妹正伏在一处枝杈上。而树下伫着一立娇小身影,一袭白衣,美好到近似于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恒之约》正文 第7章 少女 她真的似于光,这美好的人类少女。 我素来只觉得人类的美丑都差之不多,如今才发现我错了。 少女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形容稚弱,但身段袅娜,气度娇柔,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风流质地。她衣冠似雪,耳边坠着莹莹发亮的珠子,酷暑的夏日却围着一条紫貂皮质地的围颈,更奇的是一头挽成寻仙髻的长发素白如云,一丝杂色也无,在这暗沉的永夜里,她周身却散出微微的光来。 “便是她破坏掉了九尾的结界。” 黄衣伏在树杈上遥遥地提示着我们。 自然,听在那少女耳中,这些话不过都是无意义的猫叫。 我们动静颇大,她自然也发现了我们的位置。见得九尾,她微微一怔,旋即偏过身来:“这些都是你的猫吗?” 方才见的不过是少女的侧脸,此时我才算看清了她的真容。面前的一张脸线条润雅,眉目端柔,说话间语音清脆,眸子如星,眼波盼睇,说不出的娇俏可爱,我不由得看呆了。 “是我的猫。是小姐破坏了我的结界?” 九尾抚了抚我的头,淡淡地道。 少女望见了九尾怀中的我,小小地吃了一惊,旋即咯咯笑出来:“自然是我。你的结界简单得很,轻轻一点就碎成了片。这些猫都是你的,你,你卖不卖呀?多少钱我都拿得出来。” 随着少女的笑,她颊边多了两个浅浅的酒窝儿。 她承认她破掉了九尾的结界? 我大吃一惊。我见过的人和同类不多,不大清楚九尾的灵力究竟如何,可是一直以来,我的确从未想过九尾会输给谁。狐狸是尾巴越多越厉害,但他很久前就已经是九条尾巴了啊,这样一个人类小姑娘,能轻松破了他的结界? 但我能察觉到九尾把我越抱越紧。 “对不起了小姐,我和她们生活已久,是绝不会割舍给别人的。” 依旧是哥哥温柔的声音,我蹭了蹭他的下巴,能想象得到他微微笑着却绝不动摇的样子。 “你确定哦?除了钱,你要别的来交换,我也是给的起的。机不可失哦,难得我今天心情好呢。” 少女倒没有气馁,依旧笑意吟吟。仿若漫不经心般,她在空气里一勾一点。仿佛错觉,我见到了一缕一闪而逝的月芒,缠绕在她纤弱的手指上。 “除了她们,我没什么想要的。打扰了这么久,我们先行一步。” 九尾话音淡淡的,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他杀了两个宛州人的村镇就在这山脚下。那两个人类男子那般凶悍,出现的时机又那般蹊跷,这种时候,快走为妙,实在不宜再横生枝节。 但想离开也不容易啊。 少女屡次被拒绝,仍是不羞不恼。她微微一笑,眼波若有若无地打量着九尾,自他受伤的肩上扫过:“别忙着拒绝哦,你现在可打不过我。” 九尾浑不理会,使了灵力便要腾空而起,将黄衣和青衣一并带走。 见九尾坚持要走,少女终于肃了肃神情,抿紧了唇。也未见她如何动止,但我就是嗅到了一股危险的味道。 “哥哥,小心!” 不过一瞬间,有一轮灵力化做的淡黄色满月自少女身后的黑暗里勾勒成形。 我从前见过的使灵力的时节,多不过是几个族长变个小术法,或者是我们化个人形、九尾杀几只猎物。而今晚不仅看到了素来温柔的九尾杀人,还看到了这种神迹也似的东西—— 实在是离开家之后,见了许多闻所未闻的事。 那满月有几丈方圆,清辉四溢,立在少女身后,将我们和黄衣青衣伏着的巨树隔开,像是牢不可破的壁垒。少女在满月映衬下不过纤弱的一袅,但那满月正是她的光,她并未黯然失色,反而集光于一体,倒像是浑银盘子里一颗玲珑娇小的珍珠。 “你能打破我的月轮,我便把你的猫还给你。” 少女咯咯脆笑。 “啧,这姑娘,真真是胡闹。” 九尾无奈地低声道了一句,旋即目光一凝。 林子里,有半刻悄然的静寂,九尾一手抱着我,一手指尖结出锋利的银光。我正以为他要聚力打破那满月,他却咻地几闪,迅速和少女拉开了距离,落在一处树杈上。正大惑不解,四周的场景突然有微妙的变化,黄衣的声音自我身后传来:“我灵力虽然不多,掩住我和青衣的气息和声音总能做到。这姑娘倒有些傻。” 九尾叹口气,将青衣也抱在手里,黄衣跳到了他的肩膀上。 “你姐姐也有些傻,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咱们快走。” 此时我才意识到,我的两个妹妹趁九尾吸引那人类少女的注意力时,悄然更换了自己的位置。 九尾刚要起身,却突然身形顿了一下。 “这就有趣了。” 他目光穿透前方幽深茂密的树丛,喃喃道。 “怎么了?” 我探出头来问他。 “那些宛州人的同伙,”九尾低声道,“他们正向这山上围过来。” 我登时一惊。 “他们怎么能发现我们的踪迹?” “刚才那人类小姑娘搞出的动静,只怕方圆十里都看得见,”九尾无奈地叹道,微一迟疑,转身扬声问道:“兀那姑娘,你叫甚么名字?” 然而本该站在巨树下的人类少女却已经不见了! 九尾心道不好,听得耳后有风声,急忙挥去一掌。谁想到来人竟是不闪也不避,生生挨了他这一掌,身形交错间,九尾怀中的青衣已是被那来人抢走了。 少女略有些踉跄地落在地上,脸色数变,旋即吐出一口鲜血,溅在素白衣襟上,倒像雪幕里绽了一树灼艳的红梅。她倒也不以为恼,咳净了血,然后咯咯笑着,轻柔抚着怀里青衣的头: “一报还一报,你到底也中了我的计了。三只猫,能带走一只也是好的,这只虽没你怀里的那只美貌,但也可爱得多。早知这些猫有主,我便不和它们戏耍,早早抢了便走,胜如挨你这一掌。” 我只觉得匪夷所思,这姑娘为了夺走我们中的一个,竟宁肯用自己身子去接九尾一掌?又见青衣伏在那姑娘怀中,但脸色发黑,意识微弱,只怕是又毒发了。 “我们方在树洞里睡着,便听得结界破裂的声音。走出去便见到这个姑娘作势要抓我们。”黄衣在我和九尾耳边低声道,“我们只好转身就逃,但她也并不伤害我们,只是我们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想必是一时跑的太急,青衣的毒又发作了,方才在树杈上便觉得有些不好。你们说的宛州人是?” “我也不清楚,大概就是杀了我们马车夫的那批人。” 我亦低声答道。 再拖延下去只怕不妙,但青衣在她手里,不好轻举妄动。 就在这时,一声短促尖锐的哨音自山下传来,生生撕裂了这漆黑的夜。 少女吃了一惊,旋即蹙起了眉。 九尾凝视着山下的漆黑,淡淡地道:“是那些宛州人,他们发现我们了,而且已经不再隐藏行迹。我猜,他们是来找你的。我想隐藏自己很容易,你却难了,况且他们的目标就是你,我可不想让我的猫与你一同赴死,把我的猫还给我。” 少女低低惊呼:“那些宛州蛮子竟来的这样快?” 旋即她才意识到不对,眸子里闪过几丝清凌凌的光:“你怎么知道的?宛州人,来找我?” “猜的。”九尾转头凝着少女:“也是托你的福,这些人来的时候,杀了我的马车夫,如今还把我围在这里。” 少女略一思索:“不怕。我现在想跑还来得及,这儿离甘宁二州的边境关口山阳关已经不远,只要我能到那儿,这些宛州蛮子就拿我没办法。” “顺便再告诉你一个消息,竹神神殿传谕,山阳关四个时辰前闭关了,而且并非暂时性的关闭。想绕道甘州,你得先出了这茫茫群山。况且,即使你等得,你怀里的猫也等不得,它中了毒,就要死了。” 九尾平静地道。 见少女犹自不信,九尾叹了口气,一扬衣袖,自那两个宛州人尸体上所取的黄纸凌空飘下。少女看过黄纸,已是失了镇定,再一探青衣鼻息,更是脸色倏然雪白。 “再耽误下去,我们也快没时间了。”九尾扬了扬手中的青瓷瓶:“解药在我这儿,不想它死,就把它还给我。” “你,你。”少女咬了咬一口银牙:“迟早杀了你。” 我一怔,这姑娘只怕误会了,以为青衣身上的毒是九尾下的,不过一时也没时间再和她解释。 “你究竟还不还我的猫?” 九尾语气里已是带上了一丝警告。 “还给你!” 少女带着哭腔,把青衣轻轻柔柔地放在地上,寻了个方向转身便走。九尾连忙跃下树,将药膏涂抹在青衣的伤口上,因着中毒,那小伤口至今没有愈合。 “接下来怎么办?” 我问着九尾。 “先藏起来,再找机会帮那姑娘一把。” 九尾蹙着眉。 “我那一掌不轻,宛州人已经围了上来,我怕她没法活着离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恒之约》正文 第8章 夜话 九尾话音方落,黄衣便蹙起了眉,劝阻道:“这只怕不好。你所说的什么宛州人若一心只是要抓那个人类少女,我们几个都变回原身,找棵大树一躲便万事大吉,他们总不会特别在意几只动物。可跟着那女孩子就容易被卷进去,他们人类的纷争与我们无干,加之青衣如今的身体状态极差,实在要不得。” 九尾默然不语。 带着我们三个拖油瓶,他又有伤,再去照顾别人的确不现实。但把那个小姑娘丢下,想想她意识到青衣中毒时真心关切的表情,想想她放下青衣时的轻柔动作,不,就是只想想她这个人——我是做不到把她丢下。 但我的感情只是一种感情,完成他要靠九尾,后果则需由我们四个一同承担。感情是这其中最没用的。所以我也默然了下去,不再讲话。 仿佛良久,又仿佛须臾一瞬,九尾叹了口气。 “走吧,我先带你们下山。” 我想要说些什么,话却哑在口中,无论如何也出不得一句。黄衣拉住我的手,轻轻摇了摇头。我见她眼中大有痛惜之意,登时明晓她也不愿那小姑娘去死,但又能怎么办? 可惜,我们连这小姑娘姓甚名谁、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都不晓得。 九尾带起我们三个,悄无声息地向山下掠去。 第三日上午,山间的一处隐坳里,我们一行人终于找到了一处未染瘟疫的山村。九尾寻了一处客店安排好我们,自己去街上打探消息;青衣卧在床上养精神,我则和黄衣在厨下料理些吃食。 “却不知道那小姑娘后来如何了?” 听得我喃喃,黄衣无奈地道:“姐姐,同一句话你这几天已说了好多遍了。她害的我们马车夫被杀,如今还困在这群山里出不去,又差点捉去青衣,你反倒还惦记着她的安危?” “到底她也没害着我们,是那些宛州人可恶。况且她还中了九尾一掌,若是知道她有甚么三长两短,我心里自然过意不去。” 黄衣沉吟着,旋即正色道:“她不捉青衣,便不会挨九尾一掌,纵使那些残杀我看着心底亦不舒服,那也是他们人类之间的事情。不论如何,在我心里,你和青衣是胜过那些人类千倍万倍的,只可惜我太弱,不能像九尾一样保护你们两个。” 我暗暗瘪瘪嘴。 “我自然也是啊,这是不必说的。但人类真真奇怪得很,不好好活着,偏要打打杀杀,也不知为的什么。寻常过日子不好么。他们若不打打杀杀,我们弱也就弱了,毕竟多少灾难,就是从他们的纷争里来的。真正说起来,我们何其无辜,要被他们牵连;那小姑娘又何其无辜。” 黄衣思忖:“我只是奇怪,这样一个人类小姑娘怎么会出现在这等地方,又被那些穷凶极恶的人追着。那些人也真真凶恶,为了追她,又是杀人,又是放火。而且我们身上不知有什么好处,那人类小姑娘宁肯受了伤,也要把我们夺过去?只怕她也未必是什么好人。” 黄衣并不真正在乎这些事里的缘由,也不在乎任何人类的生死存亡,她只想脱离这些麻烦,平平安安到帝都。其实依我平日里的懒散性子,本该更对人类之间的事不感兴趣,但我总有一种感觉,近几天发生的古怪事里,九尾知道的只怕比我们知道的多。 射中他肩膀的箭矢和射中两个马车夫的毫无二致,想起曾同行过的马车夫,我对那些所谓“宛州人”便有一种莫名的敌意:因此对和我们处境差之不多的人类小姑娘,亦生出了一层可怜。 然而这些话却是不能和黄衣说的,她不在意,也不感兴趣。 于是我给青衣使了个暗号儿。 九尾怎么等也不回来,我们拿饭到屋里,和青衣一同吃了。 饭桌上,见我忧心九尾,黄衣软声安慰我:“你哥哥应该是还没打探出合适的路。前几日听他说,帝都在竹国最北边儿的衡州,离我们的宁州很远,最近的路,便是从这莽莽大山里穿过去,过山阳关取道甘州北上。谁想到山阳关竟关闭了,别的路似乎都不近,也怪不得九尾伤脑筋。” 我正往嘴里塞东西,含含糊糊应了一句:“没事,我才不会担心他。他九条尾巴、无数个心眼儿,只有别人吃他的亏,没有他吃别人的亏。” 黄衣望着我叹了口气。 一日无言,落晚便下了窗屉睡了。 九尾始终没得回来,我嘴上虽硬,想起他已奔行数日,肩上又着了一箭,状态必然不好,和那些宛州人对抗只怕有危险,暗地忧心不已;转眼又想起那小姑娘隐约有着泪痕的脸;倏忽又仿佛看见了青衣中镖的那一刻。 想得烦了,不由得咬了咬牙,人类真麻烦,自己人里还斗来斗去。我们猫就从不互相争斗。 我乱想了一阵,没得头绪,正要睡了,却听得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姐姐。” “青衣?” 白天给青衣使暗号的事儿几乎被我忘了。 被底伸过一只冰凉的小手来,我连忙握住,旋即青衣便从自己的被窝里移了过来。 “你身子怎么这样冷,是不是没掖好被子?” 我温声询问,青衣却并没有回答,温顺地倚在我怀里,小小声地对我附耳道:“九尾哥哥应该是去找白仙月了。” “白仙月?” “就是那个人类小姑娘。我被她抱在怀里的时候,见着了她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锁,上面刻着篆字,想来是她的名字。” 我恍然大悟,这名字倒颇美,和那小姑娘相合:“我也是这么想。可九尾去找她做什么?” “只怕不只是救她的命。”青衣的声音软软细细的:“我总觉得,九尾哥哥和人类的羁绊很深,他识得的人、心里的事,也远远不是我们所能预料到的。他一力要你去帝都参选,想来也是早早就想好的了。” 青衣是真的灵慧,我所看到的、想到的,她也都已在心里倒过了无数个个儿,只等着我来找她。这个小小的家里,纵然是我拿主意,但黄衣更像是温庄端正的家长,总是管着我们,和她说话总让我有些拘束,因此但凡有什么私密的话儿,我也只好和青衣商量: “也许吧。也许他在认识我们之前,就在人类世界闯荡已久了,也许他要我们去帝都参选也有他自己的目的。不过,我不在乎,九尾让我做什么,我便随着他就好了,你放心,他不会害我们。我只是担忧他的安危。可黄衣,她一直不大喜欢九尾,亦不喜人类……” 青衣嗯了一声:“我也信九尾哥哥,这些话我不会告诉黄衣姐姐的,免得她总担心。姐姐,我们的日子会好起来么?我们会顺利到帝都吧?” “会的,当然会的。” “那个小姑娘,九尾会救下她吧?” “当然,没我们拖后腿,九尾是很厉害的。” 青衣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那之后呢,之后那小姑娘该怎么办?” “会会回家吧?我们尚且有家,那小姑娘自然也会有。” 青衣微微一笑:“那我便放心了。” 我抚了抚青衣的头:“妹妹,你恨人类么?他们伤了你。” “原本也谈不上恨,只是有点怕。如今甚至也不大怕了。”青衣仍是微微地笑着:“虽说中了他们的毒镖,但……我们吃老鼠,老鹰吃我们,都是一样的。况且也有人待我们很好。” 这样肩挨着肩、互相倚靠,说着悄悄话儿,小心翼翼怕吵醒了黄衣,让我有种说不清的快乐,倒像是从前瞒着族长们偷洞里藏着的吃的。 说起吃的,我突然想到一物,登时悄声笑着对青衣道:“你想喝酸梅子汤么?” 青衣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她多时是淡淡的表情,这样欢喜的时候确是难得一见。 因她身体不好,从能吃人类的食物之后,黄衣总是要热汤热水给青衣吃。我们大家喝冰镇的甜饮时,她便只能看着,可怜兮兮的,但黄衣不许她喝,我们谁也没办法。 “我藏了一袋在这里,你悄悄喝几口,不会有事的。” 我赶忙自炕席里掏出革囊来。青衣悄悄儿地喝,我替她看着黄衣;我们两个都笑了。 “教黄衣姐姐知道,明儿非教训我们两个不可。” 青衣抿了一丝笑,悄声道。 踏入人类世界后,青衣竟比从前笑得多了。以前她是那样默无声息的性子,除了与我说几句话外,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地伏着,忍着不知名病痛,心里又存着许多的事。 可如今真是笑得多了。 我看她的笑,只觉得多少艰辛困苦都如甘似蜜。 “放心,你黄衣姐姐才不会知道,她睡得沉呢。” “不敢了不敢了,再多喝只怕要肚子疼。” 我连忙把革囊再藏回原处去。 就在这时,后窗的窗棂突然响了几下,窗棂是木制,那声音沉闷,杂乱无章,我却听了出来—— 那是九尾惯常唤我的暗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恒之约》正文 第10章 旅途 见白仙月这般说,黄衣微微一笑,又望了一眼我,旋即不再多言。我明晓她是和从前一样,对这些是是非非不大在意,心底登时腾起一股暖流。想来她知会我这样一句半句,也不过是散散胸臆,不是要认真和我计较。 我抬头望了一眼白仙月,这小姑娘颈上依旧束着白绸,绸底露出一块长命锁来。如今近了看,更觉她纤薄稚弱,不过她确是个聪明伶俐的人儿,虽是不知我们姐妹三人相处的情况,仍为我解了围。 白仙月笑着唤她的丫鬟:“宝瓶,你也别忙着那些杂事了,什么时候做都可以。好不容易有了猫,你不喜欢么?阿,对,别的都可以放下,但你得取些新鲜茶点来,我瞧她们都爱吃。待我给你使个小法术,你便能听懂她们讲话了,快来。” 那一晚,白仙月和她的丫鬟宝瓶和我们围坐着吃茶点,顺便嘤嘤宛宛了许多的事。我们说得多些,讲了童年,讲了九尾,讲了我们是怎样一路走到这里的;仙月宝瓶便说了些女儿家脂粉、衣裳之类的生活琐事。宝瓶沉静,仙月爱笑,倒是一对颇有意思的主仆。 这一说便说了个尽兴,临到了睡觉时,连黄衣都肯让两位人类姑娘抱一抱了。 照人类的规矩,我们仍是多少洗了洗,然后伏到早晨起身的藤筐里;据说有机会养猫的贵族人类便是喜欢给猫预备这样的住处。我看白仙月有意要和我们一起睡她那张大床,但却忍了忍,没有提。 第二日,终于赶上了早晨起床,旋即又是盥洗,早点是宝瓶熬的滚热的白粥,就着精致小菜;我们也是头一次吃喝洗睡完全不用自己,全是别人做好了拿过来。每日车上雷打不动三顿饭和一顿下午茶,日日菜式不重样,都是现做的新鲜菜。第一次体会人类大族小姐生活的我们不禁乍舌。 白仙月又唾了天的血,受九尾一掌的内伤才转好,宝瓶问她究竟是怎样受的伤,她只推说是和那些宛州人争斗所致。我知她是在维护九尾,心底一股暖意。 青衣的伤也不再抹药膏。白仙月每日新制丸药给她,又几番输入灵力为她治疗,那小小的伤口已是收了口,青衣中的毒快解了。 老妇诚不欺我,人类世界山高海高,总有人能帮到我们。 总之,青衣的毒解了,我便放下了一件心事。 我们逐渐对人类和猫平时的相处有了些了解,两个姑娘对我们极好,日子也并不拘束,只是我收起了爱闹爱跳的性子,生怕碰坏了屋子里的东西。 白仙月多时在看书写信,偶有闲暇便和我们玩耍,讲些人类世界的事。凡事经这样一个漂亮小姑娘的指点,自然有趣,我便不像和九尾一起时成日拌嘴,而是好好听着,时间一长,屋里的百物都叫得上名字,那些被人类称为文字的泥水印儿也零零碎碎识了不少。 黄衣看我,只是微微含笑:“姐姐平素聪慧,记性也好,只是有些懒散。一旦用心,做事可比我们快多了。” 车上日子过得极快,眨眼便是十多天,正不知行了多少的路。我渐渐有些明白了九尾为何会把我们托付给这姑娘,她爱猫如命,必会好好待我们;加之据那晚两人所说,仙月是人类大家族的小姐,还有着郡主的头衔,走关闯府都无需检查,脚程比九尾带着我们时快了许多。果然九尾说的人类地位之言不错呢。 我心里放心不下九尾,很想知道他如今在哪儿,但我和他都在路上,实在难通讯信,想想也只得罢了。 一日马车到一处村镇停靠,仙月不知得了甚么信,下车去了;黄衣和青衣的人形已化得很好,便也要下车去逛逛人类世界。我则素来懒散,有黄衣带着青衣亦放心,便留在车上伏着。 宝瓶端了一盘现蒸的桂花云片糕来,盘子是朱彩掐金丝的盘子,糕是雪白的糕,红白相衬,分外好看。我心里喜欢的很,便唤宝瓶和我一处坐着吃糕攀谈。这丫鬟十八九岁,容颜秀美,性子沉静,平素总是慢慢做着活,从不多讲话。 “宝瓶,你便一直做着白仙月的侍女?” “是,小姐小的时候,我便侍候她了。” 我颇为惊讶:“你还小的时候便做着别人的丫鬟?你,你姓什么啊?总不会没有姓,你父母呢,不和你在一起吗?” “我本姓秋,父母已经早逝了,家里世代都是白家的人。签了契约的,永不反悔。况且,”宝瓶微微一笑,“小姐是个很好的人,我服侍她,我也甘愿。” 竟有世世代代甘愿做别人丫鬟的人家。 我没好气:“这是为什么呢,我就不愿世世代代做谁的猫。况且你是不晓得,你家小姐第一次见面就要把我们从哥哥手里夺走呢,你倒说她是个好人。” 纵然白仙月此举出于太过喜欢我们,那也是万万不该这么做,一提到这事我就气。 宝瓶沉吟了一会儿,突然叹了口气:“老爷五十六岁上才得了这个女儿,一直掌上明珠般地宝爱着,有时确是任性妄为一些。加之她从小儿便喜欢你们这般的猫,曾养过一只,小姐八岁上却害了病死了,你们的族人实在罕有,唯存的一些不是进宫了,便是在帝都的勋爵人家养着,就是白家也难为小姐找到新的猫。小姐多年四处寻访,也是到了这时才遇着你们。” 她说了这许多,忽然望着我,微微一笑:“但她前头养的那只自是不如你和你妹妹漂亮,就是帝都那些人家和历年宫里选的,我看亦都不及你。” 自己好不好看这种事,我本不关心,听了这一番话依旧是余怒未消:“那也不该硬抢。那日深山老林里,身后还有人追着,她一个小姑娘竟还有心寻我哥哥的麻烦,差点就被那些人追上杀死了,最后还是我哥哥去救,也不知道这样危险的事她从前还做过多少。而且,在人类眼里,是不是猫儿狗儿甚么的,既然不会说话,就得被你们人类的喜恶欲念操纵?但我们也是有自己的想法啊。” 宝瓶默然着,良久才突然道:“你问的这些,我从没想过。我只知道是小姐要了我做丫鬟,我才有饭吃不至于饿死,是小姐教了我许多、维护了我许多,才有今天的秋宝瓶。小姐纵然娇嗔任性些,但也一没有危害苍生社稷,二没有使着心计去伤人害人。就是有时纵意,实在违拗别人意志的事她也没做过。况且,便是她待别人都不好,只待我好,旁人都说她不是好人,我虽口中难言,心里到底也是觉得她好的。” 我从没听过这样的话,一时只觉得呐呐不能言。 是啊,她说的没错。九尾隐瞒了许多又怎样,有这样或那样的目的又怎样?他待人类如何,和人类有怎样的联系,又与我何干?只要他待我好,我自然心里觉得他好。 这么多年,纵然拌嘴,哥哥从没待我不好过。我一直心存顾虑,只怕他待我的好不过是顺手为之,但出走这多天,生死关头有了,世事磋磨有了,到底还是在一起。就哪怕真的是顺手为之,他还有另一整片世界,我也心满意足。 宝瓶见我突然呆住,抿了抿唇:“是婢子说错了,婢子……” “不,没有,”我整个人还恍惚着,“我是说,谢谢。” 宝瓶不禁一怔:“婢子以为婢子的话惹了主子生气。” “哪有,我不过是瞌睡了一下。”我嘻嘻道:“我是说,谢谢你做的云片糕,这般好吃。你还是平常一般称‘你’‘我’,也别再‘婢子’‘主子’的了,我听了直絮烦。” 宝瓶含笑道:“好。” 宝瓶性子随和,我虽对她所说有些不理解,但人类的事儿究竟也与我无干,随着攀谈,我也逐渐对这姑娘生了好感。我便一句一句地探问着白仙月家里的境况,宝瓶倒也不瞒,慢慢地都告诉了我。 据宝瓶所说,她所侍奉的白家是竹国的开国元勋之后,世代钟鸣鼎食之家,男子仕宦为官,女子入宫为妃。这一代的白氏大公膝下两儿两女,大儿日后袭爵,现在家中料理些家务,小儿便捐了一个五品同知的缺,借着祖上几分余荫,出门为官历练去了。 两个女儿,大女闺名白霜寒,幺女便是这白仙月。白霜寒在竹取五年便入宫为妃,如今已做到昭仪;幺女白仙月幼时便显出卓绝的灵力天赋,曾在竹神大神殿跟了女祭司修习五年,本以为她会成为竹神的祭祀,谁知这小姐十岁上便离了神殿,在竹国十六州到处行走。家人只当她出门散心,却不想这一走便是四年,到处游山玩水,只年节时才回帝都。 我再问她白仙月平日里都做甚么,她便是答不上来了,只道这小小姐年纪虽小,却胆大心细,诸般场面都见过,有时便离了车马随从自己去深山老林里晃荡,凭谁也劝不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恒之约》正文 第11章 回归 我想了一想:“那遇见我们这次呢?” “也是如平常一般,自己接了甚么信,便离了车子去了。我们找了小姐数天却一无所踪,正惶急时,突然小姐自己回来,然后令我们来接你们,口里说着答应了人,要带你们去帝都赶下一轮的宫中选猫。” 说到这里,我心头一动:“那如今我们是走到哪儿了?” “如今自宁州过端州至懿州,路上已是走了一半,离帝都不过十几天的路程了。若不是当初山阳关闭关,平白绕了不少的路,还能再快几天。不过这些州府路径,我们小姐是早走过了,多少熟稔些,加之这马车所用不是凡马,速度比平常马车快了好多,纵然绕了点路也没有什么。” 宝瓶扳着指头,侃侃而道。 我心下便奇了,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照人类的规矩,正是待字闺中、承欢于父母膝下的年纪,偏偏却在帝国各处游荡,做着旁人都不清楚的事,时而还有生命危险。 怪不得白仙月虽性子娇嗔任性,但行事却并不娇柔。若是寻常富家小姐,只怕独身一人便吓得哭了,更别提荒山老林里被人追杀。我记得她中了九尾一掌后也依旧从容,全然不在意的样子,仿佛和人争斗受伤对于她这个富家小姐来说已是寻常事。 不过她既然是世宦人家的小小姐,想必做的绝不会是江洋大盗的行当,无所图,更犯不上。那究竟是为何,以她的出身,竟会有这样的经历,养成这般一个性格? 我是愈发好奇了,但几经探问仍是问不出白仙月究竟是为何在竹国各处盘桓,想来宝瓶是确实不知。 好在我也不过是一时兴趣,并不想真正问出个结果,转头便该忘了。算算时间,两个妹妹也快回来了,我看看手里空空的朱彩盘子,和宝瓶相视一笑。 点心吃完,妹妹回来,这次闲聊便该适时而止,化作天边浮云。 宝瓶站起身来,笑着对我道:“待我收了这个盘子,再去蒸一屉糕出来,免得你两个妹妹说你吃独食。” 我看着宝瓶的背影,突然想起白仙月脖颈上的伤,很想问问那是怎么回事。那可是足以致人死命的伤,横在仙月白皙的颈上,就像温玉带着瑕疵,这般重的伤,只怕在受伤时是不小的一场变故罢? 我正要开口发问,马车的帘子却被一掀,黄衣、青衣笑嘻嘻地进了来,口里说着街上的吃食。青衣买了新鲜烙出来的面果子,裹在油纸里递给我,我连忙拆开了赞好吃。 这样一闹,我便不好再问宝瓶关于白仙月那道伤的事了,毕竟小姑娘爱美,日日都用白绸貂裘遮着,黄衣青衣又从没见过那道伤,我当她们的面问出来多不好。 好在我心里不存事,和妹子们闹了一会儿也就忘了。但白仙月却是怎么等也不回来。 青衣白日出去了一趟,已是累了,吃了今日的丸药便寻了处软和毯子伏下;黄衣用爪子推来推去,把玩着多色绒球,我则向宝瓶要了碗刚出炉的新鲜香片茶。我们三个百无聊赖,黄衣突然一笑:“觉不觉得这会儿的样子有些熟悉?” 我还未反应过来,青衣也已是笑了:“倒像是我们在那山村客栈里等九尾哥哥回来的那一晚。” 她这样一说,我也觉得是了。 那一晚也如此,如何也不见人回来,然后便是白仙月来找我们。好像每次这样的等待都会有变故呢。 到了该睡的时间,小小姐依旧不回来,宝瓶便照旧安排我们睡了。吃多了甜食的我倒头就睡,分外香甜,半点儿都不担心——这次可轮不到我拿主意呵,我自然百无禁忌。 但甜食吃多了毕竟也撑肚子,我半夜迷迷糊糊地醒来,凭记忆闭着眼睛要蹭到盥洗室去方便。不知为何,我虽半昏睡着,听觉却颇灵敏,隐约间,车厢外淅淅沥沥雨珠儿的响声穿进我的耳朵。车身有极细微的颠簸,雨声中,我恍惚听到了车的轮轴儿转。 这车已然开了,是不等仙月了吗? 有点奇怪呢。 实在太困了,雨夜又有些微凉,我心心念念是温软舒服的被窝,只想着赶快方便完就钻回去。因此这一点疑心在我心头一闪而逝,很快被卷入困意之中不见了。 方便过,悄声走出盥洗室,我沿着帷帐一侧缓缓走着。 走出这几日来,和仙月宝瓶逐渐混熟,我便也抓住机会和她们撒撒娇,央求她们将我平日睡觉的地方自帷帐内的床边藤筐换到了帷帐外。墙边一立高脚柜下面的空隙能容我钻进,我已看中了好久,便央宝瓶搬了些绸面被卧,将其中布置成了一个小窝,隐蔽又舒服。 我自柜脚露出的被卧小洞钻进去。窝里尚有余热,我心里欢喜得很,正伏下要睡,突然发觉窝里挤得很。探出手去,我抓到了一手毛茸茸的东西,一条尾巴、两条尾巴、三条尾巴,不对……九尾? 空气中的确弥漫着熟悉的气味,是九尾。 我喜出望外,满脑困意顿时消散无踪,刚要开口喊哥哥,九尾却捂住了我的嘴,在我耳畔轻轻“嘘”了一声。我呜呜了半天也挣不脱他的爪子,只得委委屈屈地算了。 黑暗里,九尾轻轻捏了捏我的手,然后便伏住不再动。 我不由得一怔,心中顿时疑云密布。这是我和哥哥少时约定过的暗号,他在告诉我,不要声张他在这里。我去盥洗室只花了几分钟,他应是在这几分钟藏进了我的窝,可是,他为何要这么做?又不许我开口问他发生了什么? 九尾的九条尾巴颇占空间,狭窄的窝里甚是拥挤,害得我看不到他的脸。我见他一动也不动,不由得轻轻推了他几下。 然后我愣住了。 手上的触感,是血的粘稠。 我心下顿时慌了,竭力扩了扩小窝的空间,然后挤到了九尾耳畔,压低了声音:“哥哥?” 九尾瞧了瞧我。那眼神陌生得很,陌生到我自心底腾起一股凉意,眼前的狐狸仿佛不再是为我弄吃的、替我挡风雨的那个哥哥了,而是在别处另有一整片世界、一整片人生的一个甚么人。 又是这种熟悉的感觉啊……熟悉的,让我觉得我离他很远的感觉。 我小心翼翼地诺诺道:“哥哥?” 不知哪里来的委屈,突然有泪湿透了我的眼。哪怕他是个一层层的花苞,一层层剥下去,总也看不见里子,我也还是希望有那么一瓣儿是我的。 我盯着他,他盯着我。我终于再受不了那目光,泄了气便要钻出窝去,突然我听见他低低地在我身后道了一句:“对不起。” 这一句话里的语气,又像是我的哥哥了。 我再也绷不住,转回去扑在他怀里,湿热的泪一滴一滴洇在了他的皮毛里:“为什么?” “我说好了要寸步不离你们,我失信了。”九尾把我牢牢按在怀里,低声道。 “你还知道!”我气狠狠地道,但声音里已带上了哭腔。这几天强压着的担忧恐惧、唯恐被抛弃的孤独感,还有刚才那一瞬间的惊慌都随着眼泪流淌了出来,我伏在那里,他亦紧紧抱着我,不说,不动,像一块岩石。 终于,我平静下来。我抬头去看他的眼睛,这次看到了我熟悉的属于九尾的神色,只是带着一点点不明来由的哀凉。 我不想深究那哀凉的源头。 “哥哥,你还好么?”我轻轻问道。 “我没事。”九尾仿佛叹了口气,温热的呼吸拂在我面上:“只是和人打了一架,我也没让他好过。别说话了,别让人发现我。” “你去做什么了,为何丢下我们这么久?为何去和人打架,又受伤?不只是为了给白仙月传递东西吧,哥哥,是有人要伤你?” 九尾抚了抚我的头,却没有回答。我端详着他的神色:“又是没法回答的问题,是不是?” 九尾叹了口气,颔首:“是。” 窝里温暖如春,九尾的毛皮也顺滑厚实,我却觉得周身发冷。我看得仔细,眼前的狐狸胸口和腿上缠着绷带,一层又一层,自里面洇出腥甜的血来。他差点儿就死了,却不肯告诉我为了什么。 九尾温和地拭去我面上的泪痕,轻轻地道:“白衣,对不起。你还愿意我做你的哥哥么?” 我明白,我明白……他本也没有什么对不起我。自走出羽祭浊谷后,他便不只是我哥哥了。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说了还想做我的哥哥啊。 我拭了拭泪,不知哪儿来的喜意,突然明媚的笑出来。九尾平日灵动戏谑,现在却有些呆呆的,仿佛不明白我为什么笑。 “当然愿意,为甚么不愿意?”我轻轻将爪子覆在九尾胸口的伤上,将自己为数不多的灵力输了进去:“你快运功疗伤,待会儿我去给你偷吃的。” 九尾看着我,仿佛要说什么。我微微笑着,捂住了他的嘴:“哥哥,无论你有什么计划,答应我,现在不要说。别让别人发现你。今天的账……待你好起来,我再和你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恒之约》正文 第12章 迷药 我藏了九尾三天,车子走了三天。 白仙月一直没有回来,宝瓶惶急得很。我偶然一次见到她和驾车的车夫争吵起来,但没有什么结果。驾车的车夫仿佛不受宝瓶的控制,车子依旧行驶着,且不再允许我们下车。 黄衣和青衣问宝瓶究竟发生了甚么,宝瓶摇头不能答,只说车夫是白家的人,不等仙月兼软禁我们可能是得了白家的指令。但车上衣食如常,且仍是一路向着帝都,于是黄衣和青衣也没有再问。 我看着两个妹妹仍旧玩得开心,不由得笑起来,其实人类的事情和她们真的没有关系。只要衣食如常,便是这车永远也不停,不许我们下车,她们也不会很难过。 可这和我有关系啊。 因为这些大概和九尾有关系,而我在乎九尾。 还真是不让我省心的坏哥哥呢。 我很想问问九尾事情的前因后果,我想他一定知道——白仙月究竟是谁,九尾为何要帮她,如今又发生了什么——我曾经劝慰自己,白仙月可以照顾我们,因此九尾把我们托付给她,但这种假话已经没法用来搪塞我自己了。 可我没法问,自那晚起,他已昏迷过去三天了,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宝瓶为仙月惶急,黄衣青衣概不在意,没人管我窝里有什么。好在九尾虽昏迷未进食,气色伤势却是一日比一日好了,我便也不大担心。 第四日,马车穿过一道山门,眼前顿现一片广阔平原,辽远无垠,令从没见过平原的三只猫啧啧惊叹。 宝瓶说,我们已经穿过宁端懿三州的逶迤群山,到达了人口稠密富庶的嘉州。竹国十六州中,嘉州面积最大、人口最多,西部接壤矿区寿州,南邻水乡淮州,东部沿海俱是良港,交通便利,位置优良,是帝国的经济枢纽,也是帝都所在的衡州的门户。当年竹神带领麾下开疆扩土,便是以这里为。 马车到了平原,速度便快起来,简直一日千里。走的路似乎也不是寻常百姓所行的驿路了,而是一条路面白玉般莹润平整的宽道,路旁每隔十里必有华表,宝瓶称这是竹神所造的神迹之路‘素索’,横竖贯通了衡州、嘉州、镇州三大平原州。 素索上所行都是如我们一般天马所驭的灵辇,车厢上绘着家族纹章,俱是一日千里的惊人速度。尽管无人看守,一般百姓的车也是决计上不了这条路的。 宝瓶今日做的点心是杏酪,配着明前雀舌茶,吃着只觉舌尖一股低回婉转的甜意。灵辇提速,车厢就需全封闭,我两个妹妹没法在窗边观赏平原景致,便缠着宝瓶给她们讲竹神创国的神话,听得入了迷。我则心心念念九尾何时能醒,无暇听故事,懒散地在一旁打着瞌睡。这几天提着精神看护九尾,是有些累了。 我的瞌睡打得半睡不睡,因宝瓶的神话讲得甚是吸引人,我也不由得听住了,舍不得睡过去。她倒真是深藏不露,一个丫鬟而已,却知道这么多。今天她倒也比前几天有些兴致了。 转眼快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迷蒙中,我只听宝瓶在笑: “嘉州白猪久负盛名,肉质甘甜细腻。如今恰好到了嘉州,待路过城池,我便求驭者去买些好肉来,晚上给你们做烧猪肉。酱油猪肉也鲜美得很,猪肉片成条块,先用甘汁蒸煮至烂熟,杉木筷子能戳穿,然后浇入酱油、料酒、砂糖,保证吃了再也不忘这味道。” 曾经住在山林里时,也偶尔遇见野猪,但凭我们和野猪体型的差距,想吃到猪肉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们三只猫都嗜好猪肉,毕竟这是在人类身边才能吃到的东西。 偏生仙月多吃素,好精致点心和淮州小菜,这样的肉菜她在的时候是一概不吃的,也就是这三天我们才吃了一些,青衣消化不好,但她也爱吃。听宝瓶这样说,纵我困得混混沌沌地,都食指大动。 于是我两个妹妹放宝瓶去准备吃食了,她们自己则不知道又寻了甚么新鲜玩意儿去玩。我近些天一直浑浑噩噩,好在我素来便懒散,黄衣知道我不喜欢人管,自己便能自得其乐,便也不问我;青衣大概意识到了我出了点什么变故,不过我不说,她也不问。于是我一直伏在那里。 马车似乎停了下来,宝瓶打开窗子,一股微冷的新鲜空气拂进来。不知为何,我最近的听力是愈发好了,依稀听见了宝瓶和驭者的对话,应是求那个驭者去买肉。 驭者凶恶得很:“这事可以,但……老爷派了人来接应,务必要照料好贵猫们,若有闪失,仔细你的命……”旋即宝瓶赔笑:“大哥放心,今晚做了饭菜出来,也请大哥赏脸吃几口,最近旅途劳累,只当是婢子谢谢大哥……” 我听在耳里,恍惚只觉得不对,越想越心惊。于是我勉强挣扎起来,钻到自己的窝里去,只见九尾依旧沉睡未醒。 我凝着九尾,哥哥啊哥哥,你这会儿还不醒,让妹子自己做决定,可知是要了妹子的命了。况且若一会儿事情都如我所料,你让妹子拿你怎么办呢? 我勉力推了推他,却像推一块大石。 突然我发现他的睫毛颤了颤,心下顿时一喜,他的疗伤应是快结束了。仔细想了想,自窝外偷了纸笔回来,写了一篇泥水印放在了他脚边,旋即扭过身去找黄衣和青衣。 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有许多用不着出声便能互通信息的方式,纵宝瓶多么聪明也万万觉察不到。 晚餐桌上,宝瓶果真依着白天的话做了猪肉来,又配上了新鲜果子烧酒和青团点心。我和黄衣大快朵颐,就连青衣也吃了不少,宝瓶还将肉盛了盘子递出去,拿给外头的驭者吃。 吃过晚饭、盥洗完毕,本该是宝瓶接着给我们讲故事的时候。可突然我头重脚轻、身子困乏,有沉重的困意抓住了我的眼,眼皮不受控制地重重合上。不过一会儿,我和两个妹妹便伏在地毯上,甚么也听不到了。这个过程,不过是四五秒。 果真是很烈性的迷药呢。 不过,这是宝瓶所看到的。 我察觉到她一步步走过来,有沉重的阴影覆在我头上。她探了探我们的呼吸,见我们的确昏睡了过去,便轻轻叹了口气:“对不住了。”然后她轻轻将我抱起,放在帷帐旁的藤筐里;又将我的妹妹们抱了过来。不放心也似地,她用毯子将我们牢牢缚在藤筐里,又将藤筐固定在床边沉重的梳妆架上。 之后,便是静默的等待。 我假装昏睡,心里暗暗地思忖着。宝瓶下在猪肉里的迷药应是自白仙月在车上的抽屉里取出来的,白仙月教过她用法。这药能对付有灵力的人,但并非无色无味,宝瓶只怕是早就把药放在了熬煮猪肉的甘汁里,文火慢炖渗进肉中,药量便不大。想迷倒驾车的驭者只怕不是易事,只别被发觉了就好。 可这等待也太漫长了,对于好动的我,假装昏迷完全不动真的是苦差。而且好死不死黄衣的尾巴横在我的脸前,好长的绒毛儿伏着我的脸,害得我直想打喷嚏。一个喷嚏出来,我这些算计岂不是落空了?于是只得苦苦忍着。 突然,马车横了一个大弯,像是突然走到崎岖的石路上,整个马车都要倒置了,我们几乎被甩出藤筐,若不是毛毯缚得牢,只怕我的脑袋现在已经在地上开花了。 我乍然一惊,才想起驭者不过那一个,迷药药效一旦发作,这车便无人驾驭。驾车的天马是有灵力的灵兽,一旦失了控制,很可能就是车毁人亡! 宝瓶看起来温文沉静,却没想到她胆子这样大! 好在高脚柜下面我的窝塞得紧实,应是不会把九尾给甩出来。 风声、马嘶声、车厢内东西的倾倒摔碎声声声入耳,掺着驭者的叱骂和惊叫。他应是很努力想将奔腾的天马拉入正轨,但灵力被迷药所封,他对马车的控制一点点儿弱下去,终于他意识到是被自己人下了药,但已是来不及了。 我心下好奇得很,微微睁开眼睛想看车内情景。一片凌乱中,只见宝瓶紧身衣装,手里握着一柄匕首,一脸严肃紧张,正倚在车板上仔仔细细听着车外的动静,对驭者的叱骂不为所动。驭者声音消失的那一刻,她匕首一割,断了车厢去往驭者厢的锁。 好个宁折不弯的丫鬟。她倒未必有什么灵力,但一旦察觉被控制,没有主人指点的情况下,竟有胆子出了这样一个妙计。这个杀伐果断的脾气我喜欢。 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丫鬟,白仙月便是个伤敌三分自损八百的性子,她接九尾一掌的音容笑貌历历仿佛在我眼前。 然而形势已经不能容我多想,车的颠簸愈发狂乱了,轰然震颤中,车厢似乎要片片碎开。我两个妹妹顾不上再伪装,我们三人一起团团抱紧;最后一刻,宝瓶抓住了马车的缰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恒之约》正文 第13章 分别 马车稍缓了一缓,我本以为它会慢慢停下,谁知天马很快发现驭着它们的灵力不对,长嘶一声发蹄急奔。刺耳的风啸声里,只听见宝瓶一声短短的惊呼,旋即滚入风中不见了。 宝瓶只怕根本驾驭不了那两匹天马! 我和两个妹妹想都未想,立刻挣脱了缚着我们的毛毯,化为人身向驭者厢奔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顾不得多想了。 见到我们的一刻,宝瓶眼里有浓郁的惊讶。但究竟也来不及解释,黄衣蹙紧了眉:“让开!”旋即和我一人一边抓住了缰绳。缰绳上有殷红的血,我们心底一惊,为了控制住这两匹天马,宝瓶的手已被缰绳完全勒破了。 好在此时的素索上只有我们一辆灵辇在行驶,否则和别车相撞,必是车毁人亡。 握住缰绳,我才知驾驭天马的不易。我不多的灵力潮水一般奔涌而出,转眼就被暴走的天马吸了个干干净净。晕倒的驭者横在我的脚边,我都无闲暇去看他一眼——这驾驭灵辇只怕要的都是灵力高绝的侍卫,我愈发后悔平时没有好好修炼灵力了。 宝瓶立在一旁看着我们,目光复杂,抓紧了车栏保持平衡。她已是面色煞白。 宝瓶啊宝瓶,可知你这一次算计,是要了我们一车人和猫的性命了。 天马的嘶鸣愈发刺耳,天旋地转,整个世界像颠倒了逻辑。我的手也被缰绳割裂,但不敢放开,只得忍着痛握着;青衣亦勉力伸出手来,覆上我的肩,将她不多的灵力度给我,然而这还是杯水车薪。 我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边抓紧手头任何能抓到的东西保持平衡,免得被发狂的天马从车上掀下去,边尽力拉拽着那缰绳。然而几个没学过如何驾驭天马的人,能做的不过是输入灵力,迟早要山穷水尽。若不是这车厢足够结实,想必早已碎成一块块,把我们甩出车外了。 不成了,坚持不住了。 最后的最后,我闭上了眼睛,紧紧抱住青衣。要死了吗,从家里出来,历经这么多变故,最后却要死在这里,以这种死法? 倒是和妹妹们都在一起呢。 还有……哥哥。 那一瞬间,我唇边含笑。 就这样也好。 “都别动。” 天旋地转间,是九尾依旧淡然的声音。隐隐带着几分虚弱。是做梦么?可我的确靠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一时间簌簌的烈风都弱了下来,被他全盘挡住。他的手扣在缰绳上的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大能的灵术,将时间空间一并禁止。 缰绳上的力量突然几何级地增大,两匹天马长嘶一声,瞬间人立起来! 车子又甩了一个大弯,然后死死卡在地上,惯性欲把我们的身子抛出车去。好在抓得紧,我和妹妹们互相支持着彼此,惊叫声连绵起伏。极致的力量使两匹天马脖子上被缰绳嵌进去,它们双膝一跪,倒在地上,死了。 终于,一切都停下了,灵辇,天马,我们几个。 当啷一声,宝瓶腰间的匕首掉在了地上。 她从没见过九尾,更没见过九尾的人形,此时瞪圆了一双眼瞧着九尾。死里逃生,她应是还没缓过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怔怔地放开怀里的青衣。青衣乖巧地闪出去,黄衣叹了口气,拥着青衣进了车厢。 迷昏过去的驭者仍旧倒在我的脚旁。 然而周围的这一切,我都既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眼前的男子失血过多苍白的脸,一头墨云也似的长发披散下来,没来得及扣好的衣襟里是浸没了血的绷带。天边晚霞将烬,有赤红的光镀在他的发际。 我嘴唇微微颤抖着,有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九尾轻轻道:“妹妹,我回来了。” 天色黧黑,我们已远远离开了素索,走进了空旷辽远的原野。一刻钟之前,宝瓶和九尾收拾好了车上仅存的金银细软,旋即九尾燃放狐火,将灵辇和死去的天马一并烧成了灰烬。 那个迷晕过去的驭者,则被他们安置在原野里一处安全隐蔽的小草房里,据说这是种田的郊民歇脚的地方。广袤无垠的嘉州盛产麦子,农忙季节,来回路程太远,种田的人来不及及时回家,晚上便住在这样的小草房里。嘉州没甚么伤人的野兽,把他放在这里,药效一过,他自然就会醒。 “以后别再做这样不要性命的事了。” 九尾对着宝瓶道。 宝瓶紧紧抿着唇:“老爷传信骗了小姐下车,然后换了驭者软禁我们,想以我们胁迫小姐,让小姐回家待嫁。与其成了她的拖累,不如我自己拼上一拼,成便成,若不成,这条命便当报了小姐待我的恩情。只是拉上了你们,是宝瓶对不住你们。” “只是我到底疑惑,你是怎么知道我要下药的?” 宝瓶问着我,我不由得笑了:“说来也很巧,我听见了你和驭者的对话,总觉得哪儿不对,驭者的饭从来都是自己吃,你这是第一次要他也吃我们的吃食。我又看见你自抽屉里取出那药来。我哥哥有一本讲草药的书,我曾瞄过两眼,记住了几株草,你所用的药恰恰就在其中。我记着这药的效用,自然心生提防。” “这药的解药,应该是香片茶吧?因此你今日的晚饭配的是果子烧酒而不是茶。不过我明白你要做什么之后,便用我们猫之间互通消息的方式告诉了两个妹妹,我们合力在革囊里藏了一些香片茶。” 宝瓶看着我,面色复杂:“我确是想不到你竟这样聪明。” 我微微一笑:“你不是想不到我这样聪明,你是想不到猫这样聪明。但本来我们和你们人类也没甚区别。况且我只是偶然得知了那药是何用,若那几眼看到的不是这株药,只怕我也没办法,就是知道了你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解药。不过我也很疑惑,你迷倒那驭者就是了,为何还要带我们一起?” 宝瓶苦笑:“小姐看似清淡,但我伺候了她这么多年,知道她离不得你们。若我只迷晕驭者,你们得知实情,未必愿意再随着和家里闹翻的小姐了。” 我叹口气,正视着宝瓶:“我们和你的小姐约好,本便是送我们到帝都便要分手。你一心为着你的小姐,很多时候却没有顾及别人的感受。” 宝瓶淡淡笑了:“也是宝瓶错了,只当你们几只刚出山林到我们这儿的猫,见了这般繁华富贵岂有不动心。车上小姐也是嘱咐我多以吃食玩物让你们高兴,宝瓶只当一路走到帝都,你们便自然而然不想离开了。” 我摇摇头:“但你没想到我们有哥哥,更从没想过留下来。” “是啊,还是个能和小姐谈条件的哥哥。我一直只当是小姐在山林里捡到了你们。” 我远远望着苍黑中透出一点湛青的天际:“你和仙月的款待,我感念于心。但事已至此,便在这里分手吧,我们要去帝都参选,宝瓶你呢?” 秋宝瓶一身简练衣装,默默地伫在哪里:“自然是去找小姐。小姐也知道我会去找她,我想,我知道她在哪儿。” 这个丫鬟啊——我不知说她什么是好。 可想一想,若换了我几个妹妹是这样的处境,我不也会和宝瓶做出一样的事么? 我们便在原野上分了手。 脱离了人类世界的各种枝枝叉叉,一切又恢复到了最自然的状态。我们四个又化回原型,在麦浪里郊游一般地走啊走。黄衣和青衣很快便忘记了方才死亡边沿的惊险。 放眼望去,天色湛蓝,一望无际,星子漫天,是我最喜欢的天色,明天必然是个晴明日子。原野上麦浪浮香,绵延千里,有温热的风拂在面上,是极平和的景致。我两个妹子久居山林,从没见过这样的广阔天地,此时不由得看住了;我也是眼中异彩连连。 “外面真的好美,”我喃喃道,“有多少从来没有见过、想也不敢想的景色。就是一辈子这么流浪着,我也甘心。” “不会总是流浪的,”九尾温然道:“这一路快结束了。” 黄衣和青衣并着肩,在前面的麦浪间土路上扑蝴蝶玩儿。我估量着她们听不见,轻轻地问着九尾: “哥哥,这一路上的事是不是没有我看见的这么简单?” 九尾仿佛叹了口气:“是。但……” “我知道,你不想让我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低声道。 九尾立住了脚,温和地看着我:“那对你不好。” 可我总觉得那目光里有几分哀悯。 我皱起了眉头,哥哥总这样怪怪的。 “你答应我,你答应我永远做我哥哥,永远做一个和从前一样的哥哥,也不许欺负青衣和黄衣。你答应我,我从此往后便听你的吩咐,也再不问你那些事。” 九尾怔在原地,倒像是我说了甚么不得了的话。 我蜜似笑起来:“傻愣着做什么?倒像我欺负你似的。你又不会卖了我。快来啊,哥哥——再不来,青衣和黄衣就要把蝴蝶扑光了。你到底答不答应我?” 九尾面上缓缓浮起一丝笑来,是真正平和、纯粹、温暖的笑,像找到了甚么不可或缺的东西:“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恒之约》正文 第14章 帝都 半个月之后,我们终于即将抵达竹国帝都。 一路折腾,历尽艰险,终于要见这传说之地,我和妹妹们都是兴奋异常,就连九尾的面上都见了笑意。他最近因是心里有事,面上一直淡淡的。 那日历经生死,我和黄衣青衣的灵力都有进益,化成人形已再看不出疏漏,因此这几日都是赁了驴子骑乘,恰好更方便看风景。最后的这两州之路倒是走得一路鸟语花香。 相比嘉州,衡州气候偏冷,虽也有麦子种植,但更多种玉米高粱,千万顷连绵无际。然而京畿五百里内,大片的庄稼原野便已渐渐替为稀落的城镇,三百里内,又逐渐出现了漕渠、水闸、驿站、市集、手工业窑区。九尾称,因帝都太过繁盛,很多粗夯职能便被转移在这城郊。往大了说,方圆千里内的村镇、人口,一概是为服侍竹国帝都所设,恰似众星拱月一般。 一路行来,本以为见过的盛世繁景已是够多了,但远远淡青的天际露出一角城墙的楼尖儿时,我仍是惊叹出声。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人类所造就的神迹也似的文明。 越向前行,城墙边越露越高,终于露出全貌。那城墙足有三十丈高,清一色竹青棱镜石垒成,严丝合缝,阳光下看去温如碧水、糯似软柳,实际却是坚韧已极。据说这座城虽是竹神绘图规划,但一砖一瓦都是竹国人亲手所建。 竹国帝都原名山阴,方圆足有几十里,建筑匝密,人烟凑集。其本是衡州北部原野的一处寻常城市,自竹神定都于此之后经三次大扩建、五次小修整,才终于到了如今的规模。帝都人口上千万,普通市民也多有一技之长,这里的一户寻常人家财富见识都抵得上宁州高门富户。 紧赶慢赶,终于赶了一日清晨到城头,也不及细看四周景致,连忙在城头两扇五丈高的朱门前排起队来。我们到的便已很早,然而城头的队伍已是排了十丈远,多是住在城外,常日进城赶生活的百姓;也有些如我们这般远道而来的异乡客,至于来此所为何事,那自然人有百样,无由细究了。只待开城门的时辰一到,城头戍守的卫吏各个人细细查验身份文牒,放人入城。 我起得早,又站了一早晨,不由得肚子咕咕叫起来,人也东倒西歪;再一望,青衣、黄衣也都是一脸困饿。 我转头望九尾,九尾的脸色也不大好。他不由得笑了:“你们排着队,我去弄些吃的。” 城墙一边黑土地上,遥遥瞧着扎有几架茅棚竹舍,九尾直直向那儿行去,过不多久便捧着几个炊饼、几囊豆汁回来给我们分食。原来那茅舍是做早食生意的,专向排队入城的早间客售卖便餐和洗脸水。九尾来回的这么一会儿,零零散散也有四五拨人向着那茅棚去了,店家亦搬出些草扎的桌凳摆在门前。 “等等。” 我突然心头一跳,向九尾努了努嘴:“你瞧瞧那茅舍门口,只许瞧一眼。” 九尾瞥了一眼,不由得也呵了一声:“倒巧。” 只见那茅舍前坐着吃早点的客里,有一男子黑衫黑裤,恰是那日被宝瓶迷晕又被我们放到小草房里去的驭者;他旁边还坐着一个男子,恰不知道是甚么身份。好在驭者从没见过我们四个的人形,倒不怕他认出我们来。 “说好了只许瞧一眼。”我见九尾不肯移过目光,赶忙低声道。 “没事,他们发现不了我。” 九尾皱着眉悄然瞧了半晌,那两个汉子吃过饭站起身来,他方转回了目光。两人缓缓行来,排在了我们身后大概十多个人的位置,我心下顿时有些着慌。 “不会有什么事罢?” “不会。” 九尾握住我的手:“想不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未待我回答,九尾另一只手已结了个印。 我意识有轻微的一恍惚。周围的时空如被定住,逐渐只剩一片空落的白,其余的一切声音都弱了下去,而背后那两人的声音却一分分地清晰了起来。 “小姐的事,你究竟有没想好如何和老爷说?若是应答不好,兄弟这条命就难算了。” 这是那个驭者的声音,我还记得。 “你回去之后,先别回白府,在神殿躲几天。待神殿和白府商量好如何处置白仙月,你再回府,想来那时候白大公也无暇管你。” 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倒是老成稳重,但内容却让我心头一紧。正待再听下去,突然意识又一恍惚,百物嘈杂又回到了我的耳内,我讶然回眸,只见九尾面色苍白。 “灵力不够了。”他低声道,“那日和他们斗,只怕是伤了本根。” 我知他的伤还没好,连忙劝他别逞强。恰在这时,卫吏挪走了道前的朱红杈子,我见城门要开了,只得把这事收在了心里。 进了城,面前一方大广场,正不知多少人货辐集,车攒着车,人挤着人,一腹热闹生气。车货集齐,人亦凑齐,便一条龙一条龙似地起了车子,向广场四周无数条道路散去。 我随眼打量,只见广场四周横竖交贯,曲曲折折,正不知是多少条路,条条珠门璧拱;最显眼则莫过于广场尽头那条水磨砖铺就的街道,足有十丈宽,两旁屋舍楼阁俱是翠翘朱栏,衔檐结梁,盘龙腾鹤,直高入云。我和两个妹妹不由得看得呆了,见人挨人挤,摩肩擦踵,生怕走散,连忙将手牢牢地握在一起。 九尾倒依旧熟稔,心里长着地图也似,我心下暗忖,只怕他很多年前便来过这里。他到广场边角一转,便雇着了两辆黑蓬车子,负着我们离了广场,车子颜色纯素,装饰整洁,虽只是街头寻常的揽客车,但气度样式都不似别处,脱然有股雅致气。 九尾指路要去甚么漾花溪,车子便一路左扭右扭,行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方停在了一条街的巷口。我们恍恍地下了车,才晓得这一趟车竟要花足足四陌钱。九尾付着钱,我们仨便傻傻地看着他,九尾不由得笑了:“傻瞧着我做什么?四处景致这样好,你们竟都不看看?帝都花销确是比别处高得多,但我们有钱。” 此时才是早间时分,空气湿润微凉,街头一股浓郁的栀子花香。沿街店铺有的撑着布幌,有的挑着青竹竿,据说这些是各行各业不同的标识,只是我还不打认得。街头很多店铺才卸门板,收拾做生意,但卖茶药汤、洗脸水、热馄饨、鲜花鲜草的铺位却已是齐了。 我和两个妹妹渴得厉害,守着一个茶药汤铺子喝了四大碗煎茶。九尾便央了那卖茶药汤的汉子寻了一个撮合房舍典卖租赁的牙人来,沿漾花溪看了几处河房。 漾花溪沿岸的河房一概是做典租生意的,日常收拾的利落干净,只等人来相看,就是现在租下,也可随时入住。我们一行人相看了一圈,俱是非常满意;且河房一街房舍灵巧,人物雅致,我两个妹妹不由得眼中异彩连连。 牙人似乎也看出我们刚入帝都无处落脚,着急租下房屋安置,于是尽力玉成此事。九尾便指定了一处齐全河房,四进房舍,院套独立,且沿河挑着一个二层小阁楼,端的利落大气。 九尾当即便要定契,于是寻了一家酒店,请牙人和房主共吃了一顿酒,便在酒桌上签了租契,约好租房三个月整,付了租金三百两足银。因这样河房多是整年租给入京的豪商,我们则是短租,主人家不大乐意,还多亏牙人撮合,九尾额外又谢了他不少纹银。 九尾万事熟稔,我和黄衣、青衣却犹如三个傻子,丝毫不懂这些人类世界的行事方式,只有带着帷帽坐在酒席上,多听、多看、多记。青衣倒还淡然,用了些热汤热菜便开始闭目养神;我与黄衣却犹如吃了猫薄荷,对各样新奇的东西目不转睛。 过了晌午我们便进了新居,各自挑好了房间。我本想住在二楼阁子,九尾笑劝那阁子上只是个饮茶弈棋看河景的雅室,并没有设床榻,加之板壁甚薄,只怕不暖和,我这才作罢,和两个妹子挑了一间深进的大房一同居住;九尾便随便指了一间前院的房舍。 到底旅途劳累,我和两个妹妹横七竖八地在屋里榻上睡着了;九尾却不能得闲,雇人买东西、安置东西,又找了小厮和仆妇来照料我们饮食起居,直忙到天落晚,随后才来叫我们。我揉着眼睛坐起身子,糊里糊涂地听见哥哥说要吃饭,强逼着自己清醒过来。 照人类规矩,乔迁新居应是要邀人吃酒席,洗尘集福的,但我们初来帝都,人生地不熟,并无亲友;现在是淡季,旁遭河房租出去的甚少,因此也兼无邻居。所以哥哥买了些果蔬鱼肉来,我们自己做了吃一顿,利落又清净。又是他自己亲自下厨做,我从不晓得哥哥还会做饭,不由得大声称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恒之约》正文 第15章 新居 哥哥忙得很,喊了我们一声便又出了屋子。我睡眼朦胧温在被里,如何也不想动弹;黄衣急忙笑着来拽我。另一边,青衣也已起了,笑吟吟看着我和黄衣。我们三个正嘻嘻哈哈、衣衫不整地闹着,突然帘子轻轻一掀,两个十五六岁,梳着双环髻、穿着单罗衫的小姑娘轻手轻脚进了屋子,见了我们慌忙拜在地上: “良儿拜见三位小姐。” “宛儿拜见三位小姐。” 两个小姑娘长得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都是团团的脸儿,甜糯容貌,水杏儿眼睛。声音细脆,听来很是舒心。想来这就是九尾雇来伺候我们的两个丫鬟,两个姑娘在床下,三只猫在床上,外形都是十五六岁的人类少女。我们俱睁大了眼睛,彼此好奇地打量着。 我和黄衣对视一眼,这只怕就是人类里所谓的‘双胞胎’。黄衣虽和我是有血缘关系的妹子,但黄衣和我并非一胞,我和她之间只有一些相像的影子;青衣和我就更不像了。 我很是稀奇,正要开口发问,黄衣却抢在我前面道:“请起罢,不必拘礼。往后我们姊妹三个的日常就多托两位妹妹了。” 我方想起两个女孩子刚才还拜在地上,照人类的规矩,我们没说话之前她们是不得起的,要问话也先要让她们起来了才问,我竟把这事忘了。不由得感激地看了黄衣一眼,果然家有黄衣,如有一宝,凡事她都记在心里。 两个丫鬟估计是没见过这样好说话的雇主,暗暗交换了一下眼神,笑得愈发甜起来。两个姑娘里,宛儿应是妹子,却相对沉静一些;良儿是姐姐,倒不像他妹子,格外爱笑,能言快语,一笑唇边便现出两个小酒窝,此时见我们亲切,便伶俐地道: “谢三位小姐。奴婢二人得幸被胡公子看中,雇来伺候三位小姐,是奴婢二人的福气。” 胡公子,只怕这是九尾的化名。黄衣眼中划过微微的一丝笑,冲我一努嘴儿,我一开始还不解其意,后来朦朦胧胧想到哥哥从前教过我的‘麻烦人要银子’,连忙自凌乱一堆的被褥里寻出前几天得的一个簇新荷包,自里面掏出了前几日为买零食,和哥哥要的三两二钱银子。 黄衣接过银子在手里颠了颠,一时却也不知道赏丫鬟银子该赏多少。想想我们租一所宅子一月一百两,赏丫鬟这些银子大约也差不多,干脆就全给了良儿:“拿去这些银子,平日买些果子吃罢。” 两个女孩子眼里现出惊愕来,迟疑了一会儿,良儿方才接过银子,手微微颤抖:“奴婢两个……奴婢们谢小姐的赏。” 黄衣冲我微微一笑,我情知是我们给的赏太多了。 纵然见识了一些人类世界的世情,但我们又如何晓得所赁的宅子是最好地段的河房,本是豪商富户才得钱居住的地方;丫鬟却是街头找了牙人所雇,纵然帝都物价贵,九尾找的又是口风紧、眼力高的丫鬟,一个人一个月亦不过是两吊钱的费用,因此黄衣一出手便是两个人雇期一半的工钱,不怪两个丫鬟诧异。她们平日得的赏钱,只怕不过十文二十文,三两银子别提果子,只怕够一些人家一个月的嚼用。 不过自白仙月的车上我们得了几千银子,九尾自己又有私蓄,我们只在帝都住两个多月,旋即就要选猫,这些银子任我们如何花销都够用,所以我和黄衣都没当回事。 九尾的饭要现做,我们倒不急着出去,一面让两个丫鬟帮我们换衣裳、整理妆容、铺叠被褥,一面口里探问着两个丫鬟的消息。宛儿沉静,我们便让她照顾同样不大说话的青衣,良儿则与我和黄衣聊了起来。 良儿称她家里亦非京城人士,而是自他父亲这一辈从外面徙来。他父亲是个小小木工匠人,常日去各处建筑工地赶场赚钱;母亲则为人浆洗衣服,给家里添些油盐。父母只有她和妹妹两个孩子,自十一二岁起她和妹妹便出来做奴婢,给自己赚嫁妆。 按一般人类小姐听到这些,大概只会觉着这两个女孩子抛头露面为奴为婢不容易。可我和黄衣青衣自小便是自己养活自己,且见过的唯一一个人类小姐还是白仙月那样子万里难挑一的浪荡神仙,她和秋宝瓶又是少有的融洽,倒像朋友而不像主子和奴婢,因此我们根本不懂这般年龄的女孩子出去做奴婢的艰难困苦。 就是我,一开始不大明白为何有人会世世代代伺候别人,但听说会赚银子后,登时也不当回事儿了。自食其力,自己给自己赚银子,就像我给自己抓老鼠,有什么区别呢?因此我和黄衣都无意地忽略了良儿眼里掠过的痛苦神色。 穿好了衣服,我见良儿宛儿将我们的床铺铺叠的整整齐齐,床单一丝皱纹都没有,不由得笑了:“这被子,即使叠成一个方块,晚上睡觉时不仍旧要揭开?倒麻烦你们受这个累。” 这一次不止良儿,连宛儿都诧异地望向我,倒像我是个多稀奇的姑娘。不过可能是这样望着人不大好,两个姑娘很快收回了目光,良儿神色还颇有些揣揣,倒像我要骂她。 我不由得笑了:“我是说错了甚么嘛?” 两个丫鬟忙笑:“没有没有。” 我不信,还要再问,黄衣连忙在背后掐了一下我,轻轻道:“别说了你,徒惹人笑话。人类养在深闺里的小小姐,都是知书知礼识大体,讲干净的,哪像我们一样,垒个窝便不动了?小心说多了露了相。” 我连忙不敢再说了。好在两个丫鬟的确心思灵巧,只当我没说过这话,笑意盈盈搀着我和青衣出了门。黄衣不要人馋,和良儿一边一个,挽住我的手。 我边走边心里暗叹,人类真真儿的麻烦,人类姑娘更麻烦。不仅要所谓‘知书识礼’,日日叠被,走路还要人搀扶,装出一副弱不胜衣的样儿。让我装几个时辰我都觉得后脊生蛆,恨不得赶快乱跑乱跳一会儿。好在入了宫依旧是做猫,可以脱却这一身人皮。 我们走到垂花门门口,刚好九尾雇的仆妇在垂花门口和人讲价钱,买蔬果鱼肉。我好奇得很,便停住了脚在那里凑着看。 仆妇腰身粗壮,粗嗓门,一张巨脸,冷冷地站在那里,对着外面赶着一辆车子的妇人道: “近来帝都肉食价钱虽长,你这羊腿却也不是顶尖儿的货色,我最多给你一贯两陌钱。两只鸭子新鲜肥腻,但一百二十文也讲得过了;十斤猪肉有半贯钱亦够。你这五只鸡里,我只留三只,算二百文,另两只放了多久,多不新鲜,大嫂心里有数。几块鹿脯和这些鹌鹑,我一并给你两贯钱,一石米八百文,菜蔬二百文。一共给你五贯钱,抹了二十文的零头,这生意,你要做便做,不做便走。” 外面赶车的妇人被她说的诺诺不能言,数好了钱便将我们要的货留下,赶着车走了。我第一次看着人类买卖东西砍价,只觉得好笑:“兀那大嫂,你何苦为了一些钱和她费这样口舌?她要多少,你予她就是了,左右我们也不差这些钱。” 仆妇转过身来,见着是我们,虽神色还是冷冰冰的,但明显多了几分尊敬,和良儿、宛儿一般拜了下来:“马十三娘见过三位小姐。三位小姐有所不知,这些肉菜贩最喜欢缺斤少两、以次充好,断不能纵容了她们的气焰,否则以后家常买卖吃亏就多了。况且银钱是要聚沙成塔,积攒难,花去易。三位小姐既然雇了十三娘,十三娘便要为小姐们争这些钱,免得小姐们吃了亏去。” 我虽不懂,自然也听得出她是为我们好,不由得微微笑:“这可谢谢你了,快起来吧。”一旁黄衣便从自己荷包里翻出银子,大概有一两。她本要亲自递去,一旁良儿却赶忙接过来,替黄衣递给十三娘,十三娘见了那银子,怔怔一愣,旋即磕了个响头:“十三娘谢三位小姐!”旋即缓缓站起。 十三娘冷冷冰冰,我却并不怕,反而觉得她有趣。正要攀谈,却见她立起身来,一手扛起那许多吃食,便向着一旁厨房去了。我吃了一惊,啧啧赞叹,那样多的东西,我是决计扛不动,这妇人真真天生神力。 厨房门口,九尾露出半张脸来,唤我们到院中小池内的亭子去坐,他来掌勺。我们便嘻嘻地进了亭子,旋即次第上菜、安席,待九尾来和我们一起做好,将丫鬟们派到厨房去吃晚饭,已是半个多时辰了。 丫鬟们走了,刚好说话。我忙忙地问哥哥:“哥哥,你只租了这院子三个月。选猫就在三月后?” 九尾一颔首:“你好容易聪明一次。” 我刚要隔席去打九尾,黄衣赶紧劝住了我,转头去问九尾:“既然是来参选,我们要不要表明我们是猫?毕竟帝都也没有危险。” 九尾沉吟着道:“还是不要讲明身份。纵然是帝都,猫族亦难寻,若讲明了身份,一则会有勋爵富贵之家花重金央求你们,平添麻烦;二则官署邻居也会觉得你们奇货可居,这样一来便失了清净。不如瞒着的好。” 我和两个妹妹近来灵力大进,化为人形已轻车熟路,自然也没有疑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恒之约》正文 第16章 贡品 桌上蔬果肉菜俱足,味道鲜美。我头次知道九尾有这样好的厨艺,不禁馋虫大动,大吃特吃,并发誓以后再也不羡慕白家小小姐有秋宝瓶那样一个好厨子。 黄衣看着我直笑:“姐姐像几天没有吃饱饭一样。况且,有这样多的鸡鱼鹿脯,你盯着一份素面吃甚么呢?” 我正搛了一大股细面条放进嘴里嚼着,听了黄衣这话,连忙自口中腾出一条舌头,含含混混地回击:“我们前几天在外面吃的那甚么馉饳儿,被你赞的千好万好,我看都不及这个面。” 九尾瞧着我和黄衣,笑了:“你别提,你姐姐确是生了一张巧嘴,任甚么好东西都能被她吃出来。她吃的那碗是淮州南水原产的银丝面,原是奉入宫中的贡面,只次一等、难入宫的才在帝都几处饮食店有售,还时常短货。满桌儿的肉菜都未必有她这一碗面贵。” 我咋舌:“你是说,宫中的面吃着比我这一碗的味道还要好。” 九尾微微笑:“自然。” 我正要再问,黄衣却兴致勃勃地抢先开了口:“一些面而已,说来不过是大麦粉条,为何那样贵?比这桃花酒炙鹿脯还要贵?” 我前头一个碧莹莹的荷叶儿青瓷大盘子里,盛的便是黄衣口中的桃花酒炙鹿脯,酒气馨甜,鹿肉紧实,确是引人食指大动,只怕是这桌上最贵的一道菜。 九尾今晚似乎兴致也颇高,沉吟了一会儿,道:“我亦是听说,这银丝面做法繁复,原料多样,绝不只是你说的大麦粉条。淮州气候湿润,多种稻谷,南水原却是个例外,其地地势甚高,郎风和照,当地多种大麦,收获后便挑最好的麦子臼磨成粉。这粉要极细,在南水原的暖阳下三蒸三曝,晒进阳光的味道。” “然后将精选的山雉鸡、鳜鱼、衡州碧游虾三种东西的肉晒干研粉,和鲜笋、香菇、山药泥、藕泥混在一起,和到面里,加上以鲜笋、山菇、虾所熬的鲜汁,和成面团制面,拌面时再加入一两盏生鸡蛋清。肉都要选极精的,有一点油便和不起来面团。这样的面,配料占一分,面占六分,吃起来时面额外有味道,反而配清汤便好。” 这一下别提我和黄衣,就连自马车出事故之后便沉默寡言、不大说话的青衣都听住了。我和黄衣面面相觑,然后异口同声地问九尾:“面而已,便要费这样多的力气。” “所以,也只宫里吃的起。”九尾淡淡地道:“银丝面年年贡入宫中,近年来贡量还在逐渐增加,去年便已有一万两千多盒。阿,对,忘了说,这面需要储存严密不受潮,因此都是用檀木盒子装裹,一盒面大概有两斤。这样的一盒,即便是通不过宫中验收、拿到外面来销售的次等,在帝都饮食店也要足足十贯钱。” 我又惊又疑,结结巴巴地问九尾:“那,那宫里能有多少人,吃得下这么多面?就是一年四季都吃面,只怕也吃不完,况且他们总不能一直吃面,总还要吃些米饭、面饼甚么的。” 九尾缓缓道:“如今主政的是竹国第七代帝王,这代帝王登基的时候极年轻,且其母早逝,如今宫中并无人能管束得住这位帝王,因此生活很是奢靡。传说他和皇后不睦已久,自然颇多内宠,嫔妃有几十殿,只公主便诞了八位。这些人出入动辄要人伺候,宫女丫鬟更是不计其数,况且还有从前帝王的老太妃们。因此这些面不仅不多,甚至年年都不够吃。宫里若短了这个面,别的面是一概吃不下的。” 我心下震惊,照九尾所说,这宫内乌泱泱的该有多少人?并不像个皇宫,倒像一座小城。况且她们吃些面条便这样繁复,那平日吃的米面蔬菜,鸡鸭鱼肉,只怕更有多少我从未听过的新鲜花样儿。而我和两个妹子从前生吃过多少山野禽鼠,有时饿到皮亦要吃,也依旧活得好好的。纵然来了人类世界之后吃了许多好东西,可就是突然失去了现有的一切,回到山林里抓老鼠,我和妹妹们也依旧活得下去。 我不由得望了一眼青衣。晚间天气凉,又是临池临水,宛儿特意在玉色镶边单罗衫外为她罩了一件素地黑枝直领对襟绸褙子,她坐在池边,身姿纤薄,一眼望去,如白山黑水,说不出的孤寂寥落,我不禁怔了一怔。她亦抬眼看我,我竟从那惯常温和柔顺的眸里窥见了三分冷意,几乎吃了一惊。 青衣见我望她,微微一笑,笑里是惯常的温和,那点冷意泯入眸中不见。我心头一暖,只当自己看错了。桌上放银丝面的葵瓣黑釉盆内还有大半的面,如今知道了这面珍贵,我不敢多吃,赶忙搛了些盛在一个青团儿似的豆绿釉小碗儿里,给青衣递过去。她接了,默然低头吃面;黄衣也给自己搛了些。吃过,果然人人都说好。 我便问九尾:“都是一样的人,又不是多生了两手两脚,为何宛儿良儿给人做奴婢,那些皇族的人却有钱吃这些东西?” 九尾夹了鹿肉放在我碗里:“不是皇族用钱买,所谓上贡,就是宫里以帝皇的权力向自己的辖地索要各式特产。至于为甚么,你们族里不是也有族长,每个族长还为保护你们操碎了心?你自然愿意把好吃的让给他们。” 我噘嘴辩驳:“不用钱买,那岂不是更不厚道了。且五位族长都是自己抓吃的,还会把更好吃的肉让给我和青衣。虽然也有我让给他们的时候,也有他们躺着不动,由别人出去给他们抓吃的的时候,可那种时候他们在生病啊。生病是不能作数的,我也生过病。” 九尾看着我,颇无奈:“族长只领着你们几个捣蛋鬼就够受了,每日生活那么多事,不都是他们在操心?更何况,”他顿了一下,喝了口碧螺春:“如今的竹国帝皇统治着如此大的疆土。若给你五百只猫来统领,你也一定忙到没时间去自己抓老鼠。那些人上贡也未必全是被强迫的,也有麻烦了皇上就要用吃食来抵的意思。” “若是这甚么皇上,统治的不好呢?” “那恐怕他统治不了多久。”九尾噗嗤笑了,“能者为君,百姓也并不是傻子。最重要的是……竹神不是傻子。” 我怎知道这席话几乎是大逆不道,痴痴地坐在那里品话里的意思,总觉得有些对,又有些地方很不对,却也讲不出来。我偷眼瞧九尾,他眼里是极深沉的黑,仿佛由刚才的那一席话想到了更深的东西;再偷眼瞧青衣,只见她眼中有一丝不以为然一闪而逝。 我颇不是滋味,正要说话,黄衣却笑嘻嘻地搛了鹿脯给我:“姐姐你吃这个,最后一块儿了。”她倒是依旧贤妻良母,既不理九尾的话,亦品不到桌上那两个人的情绪。 我一口吃尽了鹿脯,九尾沉吟着,将那荷叶盘子拿过去,自一旁盛了山泉水的木桶里濯尽了油污,将背面翻给我们看。那盘子背面竟有一个填金的纹印,奇奇怪怪好看的紧,倒像是个记号: “这盘子也是官窑造的。不过上贡的都是内造上用,这是官窑民用,官窑每年烧完宫里给的上贡定量只需八个月,剩下的四个月烧制的瓷器都销往民间,算是官窑额外赚钱,上头对此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凡有金印竹叶青标记的都是官窑产的瓷,比民窑烧出的瓷质量确实高许多。” 我好奇心一起,已丢下了为何同样是人、有的人做奴婢有的人做帝皇的问题,抓着九尾便问个不住。九尾便如往常一般耐心给我讲着各地有甚么特别的物产,宫内都要甚么上贡,宫内平日里都是怎样生活,逐渐便讲到了宫内选猫都看什么。 我突然想起一事:“你前些天告诉我,想入选要学会看人类的文字。所以这个要考咯?” 九尾失笑:“那是我骗你的,他们不考这个。他们甚至希望你们半点文字都不懂。” 我大吃一惊,哥哥居然又骗我,天知道我为了学会这东西,在白仙月的马车上费了多大的心力、度过多少个不眠夜。我气得又隔席打他:“那你为何让我学?他们又为何希望我们什么文字也不懂? 九尾挨了我几下打,然后把我端端正正又扶回座位上坐好。他面上平时的调笑神情一点都不见,倒颇为严肃,缓缓道: “我让你学,自然是希望你看得懂。他们不许你学,自然是希望你看不懂。人类不像你,他们的脑子灵活的很,心思也多的很,宫里的人更是斗得厉害。她们若互通消息,很多时候是写成文字,你若看得懂,她们的许多计谋岂不是败露了?所以她们不愿你懂。但你若看得懂,却装不懂,很多时候就能规避危险。所以我希望你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恒之约》正文 第17章 宫闻 我心底一惊:“宫里还会有危险?哥哥你不总是说……宫里很好?” 九尾温然看着我:“是有危险,不过那都是冲着人的。人和人之间斗,有时便会牵扯上你们,但不会有只冲着你们去的危险。” 我怔怔然看着九尾;“哥哥。族长们要我们参选,是不是……绝不止是因为宫里更安全,能衣食无忧?” 未待九尾回答,黄衣便拉了拉我的手。我转头去看黄衣;黄衣向我点了点头。我再去看青衣,青衣微微地笑,笑里却有些哀凉,亦有些鼓励。 黄衣看了看我,旋即垂下眼帘,细声细气地道:“姐姐心里其实也是清楚的。族长们平素洒脱随性,但为何在这件事上,临死都要谆谆嘱托我们?姐姐这般灵慧,想来心底都明白,只是不愿意明白。黄衣知道姐姐喜欢自由,我们又何曾不是?但总有些事是生来便要去做的。” 我喃喃道:“族长想要我们去做什么?入宫,便是结束么?” 青衣凝着我,淡淡道:“自然不是结束。但姐姐应当明白——族长要我们做什么,逝者不可追,问他们是不能了。但九尾哥哥应该都晓得。” 是的——凡族内大事,族长们都喜和九尾商量。 我震惊地回望九尾。九尾仍旧坐在那儿,身姿端雅,意态温然,如风中竹,如谷上松。是我哥哥的神色,但又是我不熟悉的气质。 我颤着口发问:“哥哥。这件事,是不是只我一个人做就好,不必带上青衣和黄衣一起?” 九尾温和地看着我,缓缓道:“妹妹,你喜欢自由,喜欢我们都在一起。参选入宫已让你失去了自由,所以我们都在一起这一点,我想青衣和黄衣都不会有异议,我也一样。别怪我们瞒着你,左逼右逼让你来到这里,走上这条路。我知道我们让你做了你不愿的事,但这条路,我们可以陪你一起走。” 果然……果然只有我一个。青衣和黄衣本不必来,但是为了陪我一起。 我连忙望向青衣,她对我嫣然一笑:“姐姐说过的,如果我入宫之后衣食现成,岂不是托你的福?况且也是你说的,不论是生是死,是挨饿还是受冻,我们总在一起,在一起承担所有。你答应过我的。” 这的确都是我自己说过的话。这么久的旅途,看似是我在劝自己的两个妹妹坚强执着,实际是她们给了我坚强执着。 我再望向黄衣。黄衣温婉一笑,握住我的手:“别的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若缺了我,你个懒散鬼一定吃不好、穿不好,还会给青衣画出大花脸。所以我可不能走。” 我怔然半晌,再去看九尾。他亦是温庄神色:“从前受了你们族长的骗,自他们手里接过你这样一个大坑。不过既然被骗,那就承担到底,毕竟你太蠢,若缺了哥哥,不一定被卖到哪里还给人数钱。” 我满眼是泪,怔怔然不能言,许久才低低地道:“白衣……白衣谢过妹妹们和哥哥。” 有这样一群人随着自己不离开,不管走到哪里,的确很好。 我甩了甩泪:“你,你,还有你,通通都是大坏蛋,一直在骗我?” “谁让你好骗呢?”九尾抚了抚衣襟,起身:“天色已晚,是该睡觉了。别辜负我特地给你们仨买的紫檀螺钿架子床。” 我急急发问:“我一开始不想来参选,是以为族长们嘱托我来不过是为了安全,只是担心我们日后会生活不好。哥哥,那族长们究竟要我入宫做什么?总不会是……很可怕很难的事罢,否则为何不告诉我?他们养我长大,保护我,就是我再喜欢自由自在,也不会不答应他们要我做的事的。” 九尾看着我,第一次露出无奈神色:“我也不知道。” 我无比惊愕:“你也不知道?” “骗你做什么?”九尾抚了抚我的头:“甚至,连你的五位族长也不是很清楚。他们只知道,一定要让你入宫,也许入宫之后,你便会知道你该做的事。” “入宫之后,”我喃喃着,突然心底灵光一闪:“是为了竹神?” 九尾沉吟了一会儿:“也许……你猜的不错。” 但一切只有入宫后才能知晓了。 之后的几天,九尾便教我们些入宫事宜,又讲了些宫内逸闻,也带我们出门逛了些帝都风景。 一直听说帝都的豪奢人家爱猫如命,一只猫千金难求。我们见到白仙月之后才领略了点儿滋味。到了帝都,街上便经常见到有猫原身游荡,饿了便窜到一旁的饮食店去,想吃什么吃什么,绝无人敢去阻拦。几日前一次金明池之游更是让我们张口结舌。 那只黑猫穿金戴银,挂着紫苏纪石的项圈儿,又肥又壮地被一个高身量的丫鬟抱在手里;旁边一个身子娇小的小小姐,面容恰似刚开的一朵海棠花,猫的胖手指到哪,她就随着猫去哪。 我看得目瞪口呆,旁边卖水饮的老阿婆见我如此不由得笑了,告诉我那是姜家小小姐带她的猫出来透风。那只猫是小小姐花了一万两千贯钱求到的,全家爱如珍宝,小小姐更是一刻也和这猫离不得。 九尾附耳低声对我说:“你自己说那只猫和你比,究竟哪个漂亮?千万别说大家都一样,你又不是瞎了眼。你这一身皮相,任是宫中哪只猫都比不上。” 我呐呐道:“你怎知宫中的猫都是什么样子?” 九尾笑:“你去前面书肆,一看便晓得。” 我连忙赶到书肆,一看之下不由得吃了一惊。整整一面书架都是所谓“养猫、选猫、猫的习性喜好”之类的书云云,还有一大摞装帧精美的书摞在一旁,店小二见我的目光落在那摞书上,赶忙笑嘻嘻地过来兜售: “姑娘是想要买一本《百猫谱》?那您就来对了,咱家的《百猫谱》是得了京兆尹官府的准许销售的,绝不是街上摊头那些冒印的劣质东西。这里面儿,不仅有各大猫种的介绍,名猫的资料绘图,还有各届宫内选猫,入选的贵猫资料,有图有名姓,有趣闻轶事。买了保证您不后悔。” 于是我晕晕乎乎花了三贯钱买了一大本拿回家中看,这一看就入了迷。店小二说的当真不错,《百猫谱》里一共几百只猫的绘图,参选入宫的在前,勋爵贵戚家的在后,在帝都自由游荡的再后,各州有名的猫在最后。每张图都附着一个介绍页,写着此猫的名姓、种族、喜好,来自何方,现在何处,有甚么所谓“猫爵”,竹神给过何等神谕褒扬,因这只猫人类中发生了何等的趣闻妙事。 打头的第一只猫的介绍更是让我心肝一颤。那是一只极漂亮的灰猫,姿态娴雅,气度端庄,我看了不由得自惭形秽。上面的名姓是“阿菲迪”,据说是竹神赐予的神职名,尊贵无比。 这只猫已有六千年的高龄了,是竹神神庙里唯一还活着的最初一批猫,也是竹神的心头好,直系主人便是竹神。她统领天下群猫,地位尊贵,甚至和当代竹国帝王、王后并肩。为了供应她的饮食,竹国有三个郡全年的粮赋都由她支使。 我和青衣、黄衣一起直感叹。猫生巅峰不过如此,想来这只猫是以征服竹神为踏板征服世界。一时间觉得进宫也未必是什么坏事了。 九尾笑我:“你大可不必羡慕她,你就是山林里野惯了没正形,真是好好收拾后,你绝不比她逊色。” 我可不敢想那么远,这样的地位估计也是有代价的。我缠着九尾问宫中事,九尾称宫里都是石头木头的楼阁,少山少水,只有楼阁之间有些园子有假山花草,进出亦动辄一群人跟着,想做什么都有人替你做。 有人伺候虽然是好事,可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也实在是腻烦,况且还要被人类又抱又摸。 “哥哥,有什么法子能让我离那些痴汉似的人类远点儿么?或者有什么不那样疯狂的主人,你为我们挑一个嘛。” 我苦兮兮地拽着九尾的袖子哀求。 九尾笑了:“你是觉得你哥哥有多么神通广大?选猫是皇后亲自督办的大事,最后的殿试更是皇后亲自去选、亲自点评名次,然后按照名次将你们指给宫内缺猫的公主嫔妃。我又管不了那皇后在想什么。” 我盯了九尾半晌:“我不信,你肯定有法子。而且不许把我们三个分开,我要和两个妹妹住一间屋子。” 九尾哀叹:“有你这样一个妹子,我准是倒了大霉。我可以试着替你运作一下,不过也未必能成事,现在的宫里有点乱。而且我提醒你,有主子黏有有主子黏的好,你将来可不许后悔。对,你是想去嫔妃处还是想去公主处?皇后处是别想了,有主位的公主嫔妃每人可养四只猫,皇后五只,皇后处是肥缺,位置被占得死死的,绝腾不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