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襄有梦》 1.第 1 章 头很疼,沉沉地如压着一块大石头。 肺部灌满水之后,也是这样沉沉的,疼得如同胸腔要炸裂开,肋骨要一根一根崩断似的。她也不知道原来死亡这么苦,自己是认命的,但是实在不忍心年幼的儿子遭受这样的苦楚,迷蒙间她从水底看天,透过绿莹莹c模糊的一片,瞧见那一双不断蹬动的小脚。她努力伸手托起那双脚,举高一点,再举高一点 手里突然轻了,她看见那双蹬动的小脚在绿琉璃般的水面上荡漾起洁白的水花,涟漪一圈一圈的,似乎是此刻眼前的幻光。胸膛愈发沉重,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但是又慢慢消失了。她闭上眼睛,无憾地沉入了一片阒寂的世界 她听见熟悉的声音,只是也辨不清是谁,一声声地唤她“女郎!”“女郎!” 头更疼了,浑身都沉重,俄而汗水呼地冒了出来,到处湿漉漉的,比沉在御河的碧水之中还要湿。 她的眼睛勉强睁开了一条缝隙,眼前不是绿琉璃一样的明光世界,也没有幽幽的水藻,也没有一双蹬动的小脚丫,倒是碧蓝澄澈的天宇间,一枝枝粉红的海棠花烂漫无俦,美得不似人间。 她还动弹不了,手指抽搐了两下,面前出现侍女久违的面孔,咋咋呼呼在喊:“女郎!女郎!你怎么了?是不是撞到头了?” “别动!” 又是朗脆的一声,却分明是男儿的声音,刚刚过了变声期,音色稳重,语气还有些急躁和脱跳,翟思静突然惊诧得屏住了呼吸,眼珠子斜乜过去,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赴水而死虽然痛苦,但比在他身边饱受折磨还是要幸福一些。 可是,难道居然没有死成? 难道自己还要在他身边受那无穷无尽的折磨? 翟思静简直悲愤得要哭泣出来。 “别动!”他还是那样霸道无礼,对一旁几个侍女横眉冷对,“从秋千上摔下来,哪有这样子硬拉的?哭也没有屁用!我来瞧瞧!” “你”一旁的侍女都是陪自家女郎读《女诫》长大的,陌生的男人从墙头跳下来就熟人一样捏着自家女郎的胳膊腿和脖子到处检查,好像总不大合适。但是欲要呵斥他,平白地又不敢。 翟思静终于从茫茫的痛苦和悲愤中察觉出不对劲来: 不错,他还是那个他。 他的脸,他的身体,像用明晃晃的钝刀,曾经一刀一刀,稳c准c狠地铭刻在她心里,带来至爱,也带来至恨,钝刀镌刻的痛楚,无以摹画,只有自己切身体会。 可是他又分明不是她赴水之际的那个他。 现在面前这个,面貌犹带稚气,狂妄依旧的眼神,但浅色的乌珠满含着少年郎的倾慕之色;线条漂亮的脸颊骨格儿,此时肌骨丰润,倒显得温善些;身量未足,嘴唇上还是毛茸茸的,不是后来那一根根硬挺挺的胡茬儿。 翟思静半日也没有想明白怎么回事,见了鬼一样凝视着面前少年模样的叱罗杜文,好一会儿才在他的含笑回望中问道:“你是谁?” 少年郎笑了:“我知道你不认识我,我叫杜文。”也不说自己是皇族叱罗氏,倒开始在她身上四处检查起来。 他常跟着父兄行军打仗,虽然不在最前线,但是也有些处置伤的经验,查验过一遍,露齿笑道:“脖子骨没摔断,腰也没受伤,胳膊腿儿都还知道疼,也都能动,还好,还好我先担心摔到了后脑勺,不过还能够说话,应该也没摔傻。”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一晃:“这是几?” “谁跟你调嘴弄舌的!”翟思静白了他一眼,伸手给身边的侍女,“扶我起来!” 侍女也是个小娇娘,“哼哧哼哧”一副拽不动她的样子。 叱罗杜文伸手,把翟思静扶了起来,然后邀功一样对她笑道:“看来是没傻,那么,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记得这是哪儿?——应该不会摔忘了以往的事了吧?” 身边一架高高的秋千还在晃悠着,翟思静寻思,这该是刚刚打秋千失足摔落到地上,大约还晕了片刻。只是自己怎么从深深的御河回到了这儿?回到了叱罗杜文还十几岁时吗?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摸了摸了头发——还是少女时期的小螺髻和长辫子,螺髻上插的一枝娇艳欲滴的海棠花还被发丝挂着,她想有面镜子来照一照自己的脸,因而对侍女说:“寒琼,咱们回阁子去。” “哎!”他在身后喊,“连对我说声‘谢谢’也没的啊?” 翟思静冷冷地回首望他:他大概从墙头上跃下来,皮裤上蹭着灰,华丽的厚缯衣裳还挂破了一个洞,目光锐利,唇角含笑,藐视一切的模样大概从未变过。 翟思静陡然心酸,声音如寒冰似的:“墙檐打坏的瓦片,就不用你赔了。” 她是这般无礼和冷淡,却换得他在背后“嗤——”地一声笑,然后是那朗悦而拖长了的声音:“诶赔还是要赔的。我明日来与翟家家主谈赔墙头瓦片的事。” 翟思静心头一“咯噔”,回头道:“你要陷我于不贞么?!” “这怎么话说?” “我在这里好好地打秋千,你这样的轻薄郎,蹲在我家墙头做什么?!” 叱罗杜文露齿笑道:“我哪里轻薄?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自然是辗转反侧,思之如狂。”脸上的笑肌还粉嘟嘟的,真是一个英俊极了的美少年。 翟思静深恨自己曾经为这张脸心动,那些日日夜夜的折磨,未尝不因为自己胸怀里“不能爱”的矛盾,今日秋千架上跌落的她,已经不是十七岁的那个她了,然而十七岁的这一幕曾经定格在她脑海中多少年,永远不会忘记! 翟思静扭头恨恨道:“我与你无缘无分,不需要你思之如狂。今生不见,便是你我最大的福分!”拂袖而去,亦不管身后的少年是什么表情。 她回到闺房,遣走侍女,看着屋子里一件件留存着久远记忆的物品,在镜子里看自己水嫩依旧的容颜,终于有泪如倾: 上苍开眼,她重生了!不堪的往事可以避开,她的生命可以再来一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第 2 章 “女郎今日在秋千上摔了一跤,回来人就怔怔的,不知是不是摔伤了哪里?”她的侍女梅蕊,悄悄对前来看望女儿的翟家夫人说道。 翟家是陇西的旧家世族,前朝内乱而南渡,胡人入主中原,翟家家业大,部曲多,举家迁徙甚属不易,加之前任的家主颇有决断,索性都留在陇西,向鲜卑族叱罗氏的帝王投诚。新近入主中原的北燕也亟需汉室旧族的扶持和协助,所以也是报以厚赏,默许翟家在陇西继续世家大族的地位。 而翟家数十年后回头再看南渡黄河的那些中原旧族们,南楚乱象横生,几大旧家都家破人亡;南秦改朝换代,庶民出身的皇帝杨寄又格外打压世族。他们便格外庆幸自己当年没有南渡的决策是正确的了。 翟家盘踞陇西,此次接驾,自然是极力讨好皇室,而皇帝也有联姻世家的意思出来,翟家数位适龄的女郎便成了阖家关注的对象。 翟思静的父亲在兄弟间行三,她的母亲——被称作“三夫人”的李氏亦是大家子出身,此刻进到女儿的闺房,看着自己的爱女正在灯下静静地做着女红,不由面露微笑,坐到女儿身边看了一会儿她绣的花,说道:“思静,歇一下吧,阿母有话对你说。” 翟思静其实半日也没有绣几针,都是在做样子。这会儿听阿母说话,先提了神,才说:“阿母请说。” 李氏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说:“大汗西征归来,特为绕道陇西,一方面是视察,一方面也确实是想联姻。咱们是汉室大族不假,但这些年只是空有土地和部曲,亦不敢稍有僭越,只因为和当年比起来,翟家独独在此一方,没有婚姻连缀,慢慢就枯萎了似的。如今鲜卑人愿意联姻,虽然起始很难到嫡室的位置上,但人家毕竟是皇族,世家之女能够封夫人或妃嫔,也是荣耀门楣的。” 翟思静默然不语。 上一世她嫁在皇家,心里也明白:至少乌翰在位时,翟家如烈火烹油,鲜花簇锦,确实靠着与皇室联姻取得了偌大的好处;而且后来她做了杜文的宠妃,杜文对岳家也算是不错,即便是翟家拥戴她的儿子长越意图造反,杜文最终也没有做出赶尽杀绝的事来。 两族联姻,确实是利大于弊。可是她心里接受不了,无论是乌翰还是杜文。 母亲只当她害臊,抚了抚女儿的鬓角,含笑道:“你堂房几个适龄的姊妹,都打叠着精神打算中选呢,就连那些庶出的女郎,也寻思着能嫁到偏微宗室家也是好的。你不知道,这几日公中采购的胭脂水粉,面膏头油,熏香绸布,较往常多了一倍还不止!” 她得意地看着自家女儿,笑道:“不过她们大概心里也有数,再怎么也比不过你去!” 然后掰着手指数:“论貌,你是咱们翟家最美的女郎,姿容明艳,人们口耳相传,早把陇西传遍了;论德,妇人家的德言容功,你无一不备,无可挑剔;论才,不说咏絮清才,就肚子里这些年读的书,那些鲜卑女子何由与你相比?咱们家的女孩儿,只怕也没有胜过你的。” “哪有这么夸自己女儿的?”翟思静说。 “诶——”李氏只当女儿害臊,却一觑之下见她面目惨淡,不由先问道,“思静,你怎么了?” 翟思静说:“我宁愿我没有这样一张脸,没有这样流在外头的声名!” 李氏沉吟了一会儿,说:“思静,你的担忧,我原本也有。到底是异族,风俗c心思,自然与我们是不大一样的;嫁入皇家,多少规矩,多少谨小慎微的心思,也都是要担待的。但是,女人家这一生的命运,跟菜籽似的,再是咱们这样的大族之女,也不能自主。便就是嫁入门当户对的人家,安能保障夫郎便是良人?安能保障家中没有妻妾成群?又安能保障这样的乱世里,命运没有颠沛动荡?” 她也有些悲从中来一般,用帕子掩了掩眼角:“说做父母的有私心,我也是认的,你嫁入高门华族,一荣俱荣,翟家能沾你多少光;可是我是做母亲的,也是希望你能够幸福。但看我娘家当年选择南渡,在会稽侨居之后恰逢皇甫皇族内乱,多么尊贵的汾州李家,顿时卷入战乱,家破人亡,再无当年的一分门楣荣耀。” 这样的乱世,生即苦谛。 那一世,她在外人眼里也该是幸运的吧?看起来她是人生赢家,两朝皇帝爱她如狂,特别是杜文,封她做贵妃之后那些温存,那些疼爱,整个后宫都不再一顾,对她好得简直不像一个手握强权的帝王。 可惜感情的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在叱罗杜文后宫捱日子的每一个昼夜,除了胡思乱想什么都不能做的时光里,翟思静曾经把自己的人生翻过来覆过去反复思忖过很多遍。外人以为她作,她自己才知道那种窒息般的爱宠,有不如无。 “阿母。”她终于说,“我知道我的幸福不在嫁入皇家。阿父阿母若还是怜惜女儿,求你们让女儿远离叱罗氏,哪怕嫁个穷苦男人,一辈子吃糠咽菜我也甘愿。”说得哽咽起来。 母亲李氏诧异地看着女儿的泪光:“儿啊,你又何尝懂得吃糠咽菜的苦?莫不是听了什么浑话,想左了么?” 然而女儿哽咽着不停地摇头,李氏又心疼她,泛泛地劝慰了两句,只能说:“好好,咱们先不提这个,以后再说吧。” 母亲太息离开,翟思静心却拎得老高:命运的轮转岂因自己的一句推辞而扭转?父母虽然待她如掌珠,但此刻的她亦不过十七岁的少女,正是待价而沽的最好c也是最后的时候,他们把她捂在闺阁这些年,其实不也就为了此刻联姻皇室的机会? 果不其然,第二日大早,翟思静还在梳妆,母亲倒又来了,这次语气冷冷的:“思静,你大伯c二伯和阿父在正堂等你,有些话,我妇道人家也不适合说,族中大义使然,还是他们对你讲比较好。” 家族里地位最尊的三个男人,齐刷刷坐在正堂等候她一个晚辈的女郎,而且一见到她的影子,三双眼睛就齐刷刷盯了过来,面目肃然,这样压迫的气氛,连母亲的脸上都不由带了畏怯的赔笑,轻轻拉了拉女儿的袖子,低声说:“思静,别跟长辈犟,啊。” 知女莫若母,她还是闺阁的女孩儿,等闲都是贞静少言的模样,但这骨子里的犟性确实保有一辈子——上辈子若肯对杜文稍稍妥协,或许那些苦头也未必会吃。 可是,有的事,又怎么妥协呢? 翟思静沉沉地下拜,给两位伯父和父亲问了安,然后垂首侍立一边,等待他们发话。 两个伯父先开的口,还挺客气地对她的父亲说道:“三弟,思静长成,确实是宝玉明珠一般,我们翟家起复,或许在此女的身上。” 她的父亲摆摆手说:“抬举她了!也是她有幸,太子钦慕,要求为良娣,不知她福泽够不够呢!” 来了! 翟思静默然地抿着嘴,等待着说话的机会。 果然,上首三位男人自顾自谈了一会儿,终于把目光回转到她身上,父亲抚着膝,说话很冷静的:“思静,宫中中常侍已经传了意思过来,太子纳良娣,原也和民间征选一般,年龄合适c条件合适即可,不需过问主家意思。不过大汗特为遣人问一声,是对翟家的尊重,也是对你的尊重。太子青宫只有一正妃,三庶妃,你嫁过去为良娣,仅次于太子妃贺兰氏而已,这是何等的荣耀。” “咱们陇西翟家,何时以女儿辈里出妾侍为荣耀?”翟思静幽幽说。 父亲顿时怒目圆睁,戟指道:“你你说什么?!” 大伯忙按住她父亲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而后转脸对翟思静说:“思静,若在寻常人家,确实是妾,但在太子宫中,计较这个就没有意思了。天下皇后拢共只会有一个,鲜卑人也未必愿意叫汉人女郎来登这个位置;但皇家的夫人和嫔妃,到底尊贵与民间不同。你不要先存了拙见,以为倒是长辈们害你。” 言语也算谆谆。翟思静倒也并不真为这个名分争,只是苦于无法说那一世她经历的苦楚和翟家攀附太子之后几近覆灭的命运,而找了一个借口而已。 翟思静几乎泪下,吸溜了一下鼻子说:“侄女不敢。联姻皇室,实在是” 父亲拍拍案几,说道:“思静,你伯父说得对,你不要先存了拙见在心里,觉得大家推你进火坑一般。实话告诉你,太子府的长史,今天午后就要来咱们家相看你,这不是你说一句‘不愿’就可以避开的。家族的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也商量了好久,大汗年岁不小,但爱五石散,无心纳妃嫔;下头皇子虽多,到底太子才是下一任的君王。翟家现在有些力量,你若入青宫,将来咱们总有帮衬你的时候,而太子登极之后,咱们又靠你的荣光。若能生个儿子,日后更是后福无穷。” 他最后说:“你好好准备吧。万事皆在自心。太子有意联姻,估计也并不是只看相貌,你不要存了拙心,倒勘勘地弄巧成拙了。” 翟思静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便已经被父辈们算计好了价钱,只差头上插根草标便可发卖。 母亲在后头拼命拉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顶撞了。 翟思静觉得脸上一凉,自知是泪,然而就连擦泪都无力,被母亲半扶半拽,回到自己的闺房里。 母亲抚慰了她一会儿,翟思静只流泪,不说话,母亲最后也生气了:“这孩子怎么这么倔?”没有了耐心,吩咐她的两个侍女为她重新梳妆:“午后太子府前来相看,若是女郎丢了丑,我唯你俩是问!” 母亲甩门而去,两个侍女胆战心惊劝了她几句,然后去端洗面的水,又殷切地找衣裳和首饰,要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翟思静看着妆奁里尖锐的钗尾,真的萌生着拙念头,不止一次地想着若是刺瞎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就不再有上一世的命运了? 可是她几回拈起发钗,终究没有敢。不仅是她没有胆力如此自残,也因为她生怕此举一出,让叱罗氏以为她自恃汉室世家女郎,瞧不起鲜卑的皇族,父母家族都要为她任性的举动付出可怕的代价——她终是顾忌太多,还是被亲情的软肋钳制得不能自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第 3 章 冷静下来之后,翟思静放下手中的发钗,在用热水焐着哭肿的眼睛的同时,在一片热腾腾的黑暗里,思考着自己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人,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够自主的。 家族切切的联姻需求,把她必然地推上了风口浪尖。 她的上一世,甫一为墙头的少年心动,却又被告知太子前来求婚;太子纳彩的礼数未至,又听说因为扶风王争抢,太子想要放弃她;她那时还不知道扶风王是谁,惴惴不安间又听说老皇帝坠马而死,太子在路上柴燎登基;然后在鲜卑人短暂的守制之后,她便顺理成章地嫁给新君,也是那时,她再次见到扶风王——原来就是墙头的美少年——却变了一副阴鸷的模样。 她不愿违逆父母,也不知道选择可能会带来的黑暗的路,就这样浑浑噩噩走进了命运的死胡同里。 梳理完她凄惨的上一世,翟思静心里明白,若命运的路线至此还是无法撼动的,那么,她能够在歧路做出的选择,大概就是现在是答应嫁给太子叱罗乌翰,还是等待日后嫁给扶风王叱罗杜文这两个选项。只不过上一世被纠缠进这兄弟俩的阋墙争斗中,这一世大约却得快刀斩乱麻,避免兄弟阋墙,便是避免自己一身二嫁,两个孩子被拿来威胁自己。 乌翰看起来待她不错,但上一世牺牲她做“仙人跳”的时候,实在叫人恶心。 杜文强横霸道,用尽手段钳制她,最后虐杀了她的长子长越,叫她恨入骨髓。 两害相权取其轻,似乎跟着乌翰更能善终一些——她不爱乌翰,但躲在偏僻的宫里做一个普通的妃子,陪伴孩子一生,好像也可以平平凡凡c了无遗憾地过一辈子了。 那么,上一世杀她儿子的那头恶狼——趁如今爪牙未利,还自负狂妄的时候,早早剪除羽翼处置掉,那么“仙人跳”也不会有,被他无情地强暴也不会有,长子被虐杀的事就更不会有。 想定了,她拿开已经不再热乎的手巾,眼皮子依然有些肿胀,神情却泰然多了:“面脂呢?” 两个侍女看她不再别扭了,心里也舒开了,急忙取了白玉盒子拧开,笑着说:“这玉容散每日擦一点,最滋养皮肤不过。女郎本来就白皙,只不知怎么美呢!” 这是一盒新的膏子,玉一样的油脂,散发着玉簪花的清香,翟思静伸手沾取了一点,腻腻的膏子不知怎么让她的心一坠——谗害叱罗杜文,是她求存之道,但是现如今他还只是个倾慕她的少年,他还什么坏事都没有做。 她有些迷茫,不知这过早的复仇是否并不合理?她自小跟兄弟们一样读那些圣贤书,懂仁恕之道,是不是都白读在肚子里? 午后,果然太子府的人来到翟府,长史在前头与翟家的几位郎主喝茶交谈,几个太子府管事嬷嬷则提着礼物匣子到后头相看翟家的女孩子。 翟思静和几位堂房姊妹坐在一起,见人来了,都是起身敛衽下拜。太子府的管事嬷嬷们也回了礼,而后目光扫过,最后一顺儿地都瞥向一群娇艳女孩子中最美的那一个。 翟思静默默地垂着头,感受着直剌剌扫视过来的目光,目光几乎都定格在她的脸上,她倒也有种认命的坦然,随她们去看。 在一群老积年的眼中,这位女郎不仅容貌出众,而且态度沉静,不愧是世家大族教养良好的女郎。顿时都折服了,其中为首的一位问道:“哪位是三郎家的长女?” 翟思静抬眸说:“妾是。” “哦哟!”那嬷嬷满脸都笑开花儿来,几步上前,亲昵地捉住翟思静的手,像是熟不拘礼的亲眷一般,上下翻看,把手心手指手腕都看全了,脸上的褶子越发攒成一团:“女郎真是国色天香!太子果然好眼光!” 送上礼物,一脸满意地告辞了。 堂房的姊妹们纷纷上来贺喜,伸头看匣子中的绸缎c珠花和翠钿,却觉太子的礼物也寻常。 翟思静知道这位太子并不受他父亲的宠爱,纯不过储副已定,太子生母已赐死,不宜无罪改立而已——所以太子青宫一应用度甚至不如最受宠的扶风王叱罗杜文——太子小家子气,大约也是这样的来由。 她把匣子放在案桌上,对姊妹们说:“这些东西我一个人独占不好,阿姊和妹妹们挑自己喜欢的拿去玩吧。” 姊妹们或有嫉妒她的,但面子上都做得很漂亮,不是称谢,就是贺喜。 又说了一会儿话,正准备散了,一个小丫鬟过来道:“咦,前头又有扶风王府的人来拜见郎主,不知是不是咱们家的哪位女郎还有姻缘呢!” 大家顿时都面上做红,啐那小丫鬟口无遮拦。唯有翟思静脸色发白,听着姊妹们开始把话题扯到了扶风王身上。 “扶风王现在是大汗最小的幺儿,宠妃闾氏的独生儿子,宠是宠的来!” “也不仅是母爱子抱,大汗人前总说:‘扶风王最类朕’,听说长得英俊,聪明好读书,又善骑射,简直是全才!” “而且没有纳正妃,只是屋子里小妾多了些” “这样一个人才,便贪好一些美色也是正常。” 翟家讲究“内外有别”,这一次来的扶风王府的人,只是一个年轻侍女,进门后的规矩亦是有模有样,每位翟家女郎都有个礼物匣子,上面贴着鹅黄签子,一一书写着序齿。 侍女话不多,只道扶风王尽客谊,赠送些小礼物,目光在每个人脸上绕了一圈,然后就告辞了。 有手快的姊妹打开匣子,“呀”地惊喜出声:匣子里是打制精致的跳脱(手镯),上头镶嵌着各色宝石,一看就是价值不菲。太子的礼物顿显逊色,而大家关于扶风王受宠的传说也似被印证了。啧啧声中,不乏有开始期待能够有幸嫁入扶风王府的。 翟思静死死地捏着手中的匣子,一旁有姊妹催促她:“思静,你也试试跳脱嘛!” 她勉强笑着摇摇头:“不了,昨日女红做得久,腕子有些僵痛,能不动弹就不动弹吧。” 她心里知道,一如上一世,唯有她的匣子里只是一纸花笺,上面写着他意气洋洋的文赋,在他心里,这是最珍贵的礼物,向她表白心意。 可是,这一世的她连看都不想看! 回到闺房里,她把匣子往案上一丢,愤怒和哀伤让眼眶子酸酸的,忍不住扑到枕头上,把酸酸的泪水暗暗地揩抹上去。 她的侍女梅蕊进来伺候,见她这样子没敢说话,又见妆台上的匣子,想起其他女郎们兴高采烈说着的扶风王的礼物,不由也好奇起来,便以“收拾”的名义,打开了那个匣子。 “咦?”她发出声音,“不是宝石跳脱啊?” 翟思静从榻上弹起来,气得脸红红的,对侍女吼道:“谁请你翻我的东西?!” 梅蕊吓了一跳,委屈地把匣子伸过去,说:“那么大家伙什儿,摆在台面上实在不好看。奴婢听其他女郎说里头是跳脱,想着帮女郎收起来,哪天要戴也好找。” 翟思静不想看,此刻也清楚看到里面一张叠成同心方胜儿的粉红色笺纸,隐隐透出墨色。她几步到妆台前,想把纸撕了。 倒是梅蕊适时悄然问:“是什么呀?一封信?” 她惊觉:若是撕了,倒像自己心里有鬼一样。 平静下来,她打开笺纸,草草看了一遍——果然与上一世写的内容也一样——心里又一阵阵地涌酸楚,故意“哼”了一声说:“他在我面前装文士,却不知这些文字里不通处甚多,丢人现眼!” 把笺纸狠狠一丢,对梅蕊道:“晚上点烛时,顺便烧掉!” 梅蕊眼睛闪啊闪,大概觉得自家女郎是被人表白了羞臊,于是笑笑也不说话,把匣子捧到耳房堆杂物的地方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第 4 章 一家有女两家求,翟家三郎主虽然对女儿尚是守口如瓶,但深谙上一世情形的翟思静见到父亲紧锁的眉头时,就知道那件往事又发作了。 她借口定省,悄然端着两盏炖好的银耳羹到了父母的房外。止住了侍女的通报,在空荡荡的外间听见了父母在屋里的叹息: “听中侍的口气,大汗又动摇了心思,太子又是个没担当的,怕开罪扶风王和大汗,主动说要把思静让给扶风王。” “那嫁入扶风王府是不是也挺好的?”母亲声音迟疑。 父亲大约在摇头:“甭管得宠与不得宠,毕竟藩王是藩王,储君是储君。今日储君是委屈些,但总有翻身的一天;而除非大汗废太子,否则扶风王总有一天会对太子俯首称臣。你不要只看一时,要看一世!” “可是”母亲嚅嗫着,“现在是太子他不敢娶” 父亲说:“我统共就这一个德行c姿容兼备的女儿,若今日不能与太子联姻,日后翟家复兴也不必说了。这譬如是一场赌,要么赢,要么输,少不得” “你要怎的?”母亲语气惊惶。 父亲顿了顿道:“其实我和兄弟们也议过:大汗喜欢出猎,鞍鞯是我们供奉,马肚带上做些手脚,不会被人发觉皇帝大行,太子顺理成章接位,而太子一旦登基,权位就是他的了,我们嫁女儿也算得其所哉” 里面好半晌没有动静,大概母亲也惊呆了。 而外头的翟思静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惊怖的声音。 她重生了,命运却没有太大改变,依然按着既定地路线行进着。 大家各怀鬼胎,各谋打算:翟家尊长只把家中女郎当做联姻的棋子,当需利用时哪里会心疼?父母贪婪而没有主意,想着有当皇亲国戚的机会,又哪里想得到女儿的一辈子幸福?乌翰在他父汗眼皮子底下压抑了那么多年,好容易谋求到掌权的机会,哪怕再阴毒,他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唯只杜文 翟思静在一片昏乱中怔怔地想:她可以趁这个机会暗示乌翰尽早除掉杜文,不要给这个弟弟活下去的机会。杜文现在还显得纨绔无能,但一旦这头恶狼被逼到绝路,他就会磨牙吮血,目中放出幽幽的光,暗暗潜伏着,直到能够给敌人致命一击为止。 若是借这个机会置他于死地,日后她只专心做乌翰的妃子便是,也不要宠,安安静静在后宫一个角落熬完一世,保住父母和儿女的平安也就够了。 她那么牺牲,应该也就够了吧? 里头的父亲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母亲说:“外面的人你都清理干净了吧?” 母亲说:“自然的,侍女都是口紧的,而且都遣在最外头。” 翟思静收摄心神,悄悄退了出去。 而母亲并没有真正放心,伺候完翟三郎洗漱睡下后,得空问贴身侍女:“我和郎主说话时,你们都在外头吧?你们仔细,有些话知道得越少越好。” 侍女急忙道:“婢子们都在外头,只中间女郎说给郎主和夫人送银耳羹进去过,婢子没有敢拦阻,女郎出来时一脸都是泪水。” “一脸都是泪水”翟思静的母亲咀嚼着这话,心里“突突”乱跳,怪那侍女道:“你当时就该大声通报呀!真是!” 不过想着女儿自小乖巧,也是聪明识时务的人,纵使给她听去了也无妨,只是自己少不得去给她说说道理。 翟三夫人在闺房看见女儿的时候,正好见她慌乱地往妆匣深处塞着什么。 “这是什么呀,思静?”她平时不怎么管女儿这些私事,今日心里有鬼,倒不能不问了。 “一件首饰。”翟思静急忙起身答道,“阿母怎么来了?” 母亲绕到她身边,眼睛又觑了觑妆匣,才笑着望着女儿:“听说扶风王府也给你们姊妹送了礼物,比太子送的还好,是什么呀?” “跳脱。”翟思静答。 “给阿母见识见识。”母亲的一只手伸了出来,似笑不笑的。 翟思静扁了扁嘴。 她拿不出。 她有很多跳脱,但无一不是母亲给她置办的,母亲自然都认识,无法蒙混过关。 母亲的手在空中伸开等待了好一会儿,而她脸上假假的笑容也越来越僵,越来越少了。 翟思静终于说:“扶风王给家中姊姊妹妹们送的是宝石跳脱,但送给我的不是。” “是什么?” “一封信。”翟思静说,“他的亲笔信。” “写了什么?” 翟思静好一会儿才说:“扶风王仰慕女儿,写的是诉说衷情的文赋。” 做母亲的几乎是倒抽一口凉气,紧盯着女儿好一会儿问:“那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翟思静对望了母亲一会儿,“有用吗?” 母亲肃然而无语。 翟思静苦涩地笑了笑:“我的意思这两个人都不是良人,会给我们翟家带来灾难。与其对他们抱着企望,不如趁早不要结交。翟家虽不能有当年大族的威风,也至少能够保得更多时日的平安。” 母亲又在倒抽凉气,但这次却是因为愤怒,最后嘴角抽搐着冷笑道:“女儿,你有自己的主张了?你听到我和你阿父的谈话了?” 见女儿点头,她亦点头道:“不错,想要登临高处,就有摔死的危险;鲜卑族的皇室,大约还不若我们汉室大族的儿郎——但是,时势放在这里,女儿,你告诉阿母,除了避世,还有什么路可以走?!一味避下去,又能避到桃源里不成?!” 翟思静很想反问一句:他们的登临要以牺牲她为代价,她的意见又有谁问过? 但是最后她低下头说:“不错。我嫁给太子,可以。扶风王鹰视狼顾,不能叫他再起意。” 母亲见女儿缓和,自己也缓和过来,叹息道:“思静,其实嫁给太子,也未必不好。你放宽心,父母自当将你的路铺好。太子忌惮扶风王,必然会打压他。我原只担心你心里不愿呢。” 她笑着抚了抚女儿的鬓角,无比亲昵:“原来你并不是对扶风王有意,那就好办了。你阿父此刻正在敷衍这位十五岁的扶风王,我到屏风后瞧瞧去,若是你阿父支应不来,还得你叔伯们出面应酬。晚餐估计也要备下,总不能失礼。” “扶风王在我们家?!” 翟李氏笑叹道:“你好几个姊妹也躲屏风后呢,你要不要去看一看?”眉棱一挑,若有深意。 翟思静根本不想看到他那张面孔,急忙摇头说:“不想。他来我们家做什么?” 母亲说:“不知道,既然对你有意思,想来是当亲戚多走动吧。”她眸子里现出一些冷漠,也隐着淡淡的惊惧,最后对女儿说:“思静,你是个聪明孩子,父母和一大家子都待你不薄,昨儿不管听到什么,都烂在肚子里。” 其时屋子里好摆各式屏风。翟家是大门户,正厅之内,芦席之上铺设羊毛氍毹,四周便是雕漆大屏,螺钿闪亮夺目,屏风后面“淅淅索索”,叱罗杜文虽然才十五岁的少年郎,却是何等眼尖敏锐的人,早发现一双双色彩多样c绣工精致的绫缎重台履,淡淡的薰香味也是女人专用的。 他不动声色,刻意不去瞟那些屏风,而且越发仪态万方,一张少年的英俊面孔被一身缁绫深衣反衬得白皙而棱角分明,肌肉虽还未成块垒,但长身c宽肩c窄腰,已经初见模样,不仅在北地的审美里是个硬朗的男儿,在汉家的目光里,这样白皙高大c健硕修长的儿郎也是风仪翩翩,贵气逼人的。 翟思静的父亲道:“殿下玉趾降临,翟家蓬荜生辉。只是家里不常备牛乳和酥油,奶茶还不及立刻就上,实在是抱愧极了!” 叱罗杜文笑道:“我也爱喝团茶。” 南人喝茶,北人饮酪,若有互通,便是在茶水里加奶和酥油,然而在汉人眼中无异于糟蹋东西。 扶风王品茶的姿态倒不似那些北地的粗鲁汉子,非但不嫌茶水苦涩,反而享受地嗅着茶香,最后还赞了几声好。 翟三郎笑问道:“殿下谬赞了。普通团茶而已,哪里好!” 他是谦虚客气,杜文却当是在答题,正经说:“此茶沫饽均匀,焕如积雪,烨若春敷,色缃而嗅馨,啜苦而咽甘——怎么不是好茶呢?” 连翟三郎都愣了愣:这小子是故意来掉书袋的吧? 杜文打叠着精神,欲要给他心目中的丈人爹留存个好印象,别叫人觉得他们鲜卑人就一定都是粗鲁彪悍的胡人汉子。若是思静也在屏风后偷窥,他就更要积极表现,让她不觉得他是轻薄无知的纨绔。 翟三郎对这样一个显摆又诚心的小儿郎,只好陪着笑脸说:“不曾想扶风王竟然是如此才华横溢的皇子!今日驾临蓬门,不知有何见教?” 叱罗杜文笑着说:“岂敢称‘见教’,小王本是做了‘坏事’,前来认错弥补的。” 翟三郎心里有鬼,已经不由色变,强撑着问:“殿下叫微臣惶恐了。这——” 杜文笑道:“前几日随大汗巡视,恰听宅门里打秋千的欢笑,一时不合攀了墙头,又恰见女郎闺容,见她摔下秋千架晕厥,情急间逾墙救护,打碎了贵府好漂亮的雕瓦,这几日寻遍陇西市肆,却没有买到同样的,只能赔钱了。” 手一摊,无赖得俏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第 5 章 翟三郎这才舒了一口气,笑道:“扶风殿下说笑了!殿下救护小女,家人正是感激不尽呢。区区墙瓦,殿下再说要赔,真真是臊死我们了——殿下昨日送的宝石跳脱就是连城之价,臣惶恐得不行呢。” 叱罗杜文笑道:“也是,日后迟早是亲眷,算计得太多不好。” 翟三郎又是微微色变,口里却道:“极是,殿下经常随侍大汗左右,臣这里倒有些进贡之物,要请殿下先品鉴。” 唤人取来了若干鞍鞯c辔头c马镫c长鞭和肚带等物。 杜文本就好这些东西,目光立马被吸引住了,见那鞍鞯和辔头俱是银边雕花,反而摇摇头说:“白银性软,虽然华贵漂亮,却不宜做这些行猎行军的物件。还是用铸铁牢靠。” 翟三郎不由摸了摸鼻子,掩饰着说:“是!是!到底殿下内行!” 那肚带是牛皮的,绷边缘的是牛筋,杜文正欲去看,翟三郎伸手拿过说:“这里的环扣也是用银的,看来一体要改!” 杜文远远看了看肚带,黑漆漆的也瞧不出啥异样——也没有想到这里头会有异样——所以点头继续啜饮茶水,跟他自以为的未来“老丈人”谈茶论道,极力显摆自己的才学。而也没有发现这位“老丈人”脸色的难看和敷衍的焦躁。 这场会亲纯属他自以为是。 结束时,杜文很想再看翟思静一眼,但知道汉家女郎规矩重,等闲不出闺阁,再想想太子已然答应将思静让给他,父汗也就默许了,他们俩大婚后天天见面,机会多得是。 于是叱罗杜文对翟三郎兜头一个大揖,切切道:“女郎心思细腻,还望郎主多帮小王照顾着。我府里还没有正室,位置便是为女郎留着的,也是小王一片虔心。” 翟三郎不知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脸色古怪得汗都要渗出来了,随口敷衍着,要紧把这尊大神请出家门。 话分两头。 听说杜文前来,翟思静心里发慌:家中父辈有暗室之谋,打算助乌翰弑君,日后杜文回顾时是想到这茬儿的,也是以“协助弑君”这条罪状来威胁乌翰c威胁她的。 她生恐上一世的那些蛛丝马迹,这会儿就被聪明的杜文捕捉到眼里,很想前到延客的花厅悄悄观望,该提醒时提醒提醒父亲。 但大约是昨晚的偷听叫父母警惕了,她在花厅所在的院落门口悄悄央求父亲的小厮,但那小厮客客气气,只是摇头:“女郎,郎主切切地吩咐不许人进去,奴也不敢违逆。女郎有话,等郎主延客完毕再谈不迟。” 翟思静热锅上蚂蚁一样,在外头还待再对那小厮说两句,不提防父亲突然一掀门帘,带着叱罗杜文就出了门,她避之不及,当头遇上他们俩的目光,只能敛衽给父亲和扶风王问安。 杜文顿时满脸都漾上笑来,深深注目翟思静,说:“巧了!上次摔伤的地方还痛不痛了?” 上次她从秋千上摔下,左胳膊和左髋着地,都摔青了。但这些都是私密的地方。 翟思静想着父亲还在这儿,顿时脸上烧了起来,恨恨地剜了杜文一眼。 上一世她在杜文宫掖的时候,除了触及杜文底线的事情之外,其他地方他还是相当肯包容的,爱得更多的一方总是卑微些,所以这种含嗔薄怒的神情,她对他用起来非常惯熟,自己都没有发觉不应该,就已经毫不掩饰地把眼神抛过去了。 可这一世,杜文第一次见她这种表情——虽是嗔怪,但也是亲近的人才会有的作态,他心里那种酸c麻c胀c痒来自爱意的甜蜜滋味,简直要酝酿出芬芳来。 而且就连翟思静的父亲也发觉了两个人之间的眉眼官司,心里怒气勃发,忍不住就瞪了女儿一眼。 送走大汗最小的皇子,沉着脸的父亲把女儿叫进花厅,屏退其他人,便是一声断喝:“跪下!” 翟思静满心委屈,但前世今生都是驯顺的性子,“三从四德”的女训自小儿听着,所以父亲话音刚落,她就已经跪在氍毹毯上,可也憋屈得双泪直流。 父亲好像毫无怜惜,绕着她走了两圈,终于负手冷笑道:“你对扶风王动心了?” “没有!”她摇着头。 父亲继续冷笑着,仿佛没听见她的否定:“不错,扶风王长得容易叫人动心,你也不过十七岁的怀春少女,大约见到漂亮的男儿,便想着桑间濮上了!” 翟思静不由自主地直视着父亲,哽咽着争辩:“阿父何出此言!尊长们叫女儿怎么样,女儿就答应怎么样。今日本是来告诉父亲,扶风王机敏,父亲的那个决策,只怕很难逃过他的眼睛,想叫父亲多多小心。父亲何由推论女儿有那种龌龊心思?” 翟三郎根本不听她分辩,却抓住其间一个漏洞,狐疑地看着她问:“就算扶风王上次逾墙扶掖你,你们也不过见了一面,那一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说他鹰视狼顾,现在又连他性子机敏都知道?” “我”翟思静咬咬牙,说,“我还知道他不仅机敏,还是个爪尖齿利c动心忍性的人。阿父暗室之谋,迟早成为被他拿捏住的大过错;而我”她想着上一世,悲从中来,越发哽塞难言,想着是托梦境,还是托求签,总要把上一世的事情让父亲大概有数,避免日后陷入被动。 但她的主意还没有想定,先听见父亲气得发抖的声音,对外头喝道:“来人!叫大女郎的母亲来!” 他低头便看见女儿惊讶而直剌剌的眼神,愈发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巴掌高高举起,想了又想,还是没有打下去,只拂袖恨道:“你若是做下丑事,你就早点自己了断,我们对外还好为你遮遮丑!” 三夫人李氏匆匆而至,问道:“郎君,怎么了?” 翟三郎颤着手指指着女儿,压低声音对妻子说:“你教出来的‘贤良淑德’的好女儿!赶紧的,在后面梢间的榻上,查验查验,她还是不是处子!若有偏失,咱们全家得陪她死!” 翟思静这才知道父亲气怒的缘由,顿时一口气倒噎在胸口,直到母亲到她身边了,她才抗声说:“阿父冤屈死女儿了!我这一身的清白,您都不信?!” 李氏也急得慌乱,转头对夫君说:“郎君不会的吧?思静闺教甚严,而且摔跤那日,身边都有侍女,寒琼梅蕊都说扶风王除了扶了一扶,查了查伤,其他什么接触都没有。” 父亲只不耐烦地挥手:“去查!去查!查完再说话!” 母亲拗不过父亲,只能低声哄劝女儿。翟思静心伤到无言,反倒坦然了。她到了梢间,放下帘幕,看了母亲一眼,便一件件解落下裳,躺在榻上。脸像透红的玛瑙,嘴唇却发白了。 能感觉得到母亲犹豫了片刻,伸手来分她的腿,她的泪水“刷”地流了出来。上一世有过经历,可现在的她还是谨严的处子,被碰触到的感觉非常不适。 翟李氏看着女儿双腿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叹口气道:“思静,也别怨你阿父,毕竟要嫁入皇家,这上面决不能出一点差错。别哭了,仔细眼睛肿了。” 母亲小心地帮她提起小衣,温柔地探手给她擦眼泪,又劝慰说:“思静,你若是委屈,也只好忍一忍;我也知道你们小儿女的心思——你几个堂房的妹妹都在说扶风王英俊,你心里喜爱他,正常得很。但是咱们家的女郎,怎么可能只顾一己的喜爱与否?你身上肩负的不仅是自己的情爱,还有咱们翟家日后的兴盛呢!” 翟思静蜷起身子,无法想象上一世的她,被迫周旋在两个男人中间的那种羞愧感,被杜文强暴时无以言述的自责。 命运的路还在一如既往坚定地走着,她现在谨守的礼仪,保护得冰清玉洁的身体,是不是将来还会被撕碎?是不是将来还是要被无数人在暗中嘲笑,以至于贻羞她的两个儿子? 翟李氏劝了半天,女儿只是蜷缩在枕头里抽噎,泪水止不住地流淌,她终于也没了耐心,说:“哭有什么用?你自己想想吧,这条路是没的选的。你就是喜欢那个扶风王叱罗杜文,你也得忘了他!” 她转身离开的时候,听见女儿沙哑如钝刀片一样的声音:“我没有喜欢他!” 翟李氏摇摇头说:“你不必瞒我,我是过来人。你看你听到他的名字,看到他的神情,绝不是全然无情的模样;你妆匣里的书信我也看了,他对你也真是费尽心力——别说你心动,换谁不心动?!阿母我知道你痛苦,你把感情说出来也无妨,只是你终将记得,父母把你定给了太子,你没有回头路可以走的!” 母亲摔着门帘出去了,接下来跟父亲在外间说话也跟吵架似的:“一切都好得很!你再戳你女儿的心,她就该害相思病了!消停吧!这也是我十月怀胎,死去活来生出来的!”最后已经带了哭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第 6 章 不几日,北燕大汗在陇西行猎时摔下马匹而暴毙。 伴随大汗出征的军队迅速重新集结,而虎符却改成掌控在太子乌翰的手中。乌翰当了近二十年太子,虽然大家都知道他不为皇帝所喜,但是毕竟名正而言顺,又有太子太傅c东宫禁军和他的妻族贺兰氏的部落之力,军权交接得毫无波澜。 纵有疑惑大汗这场暴卒有奇怪之处的人,也只消得一句“大行皇帝还在丧中,你这是何人心?!”便可以塞住人嘴。 乌翰在军队的保护下,按鲜卑的风俗以青牛白羊祭天,随后柴燎登基,接着就暗暗叫人看住了朝中执掌政权和兵权的大臣,以及还没有去国就藩的几个皇子。 杜文陡然从天上掉入泥淖中——疼爱他的父亲去世得毫无征兆,母亲闾妃还在平城宫里什么都不知道。他虽然骄纵,但并不愚蠢,天下形势翻覆,他心里明白得很,每日出门,伴随他的都不再是扶风王的亲侍,而是穿着虎贲中军服饰的陌生脸庞,问一问都道是“非常时期,保护殿下安泰”,再问一问姓氏或归属,十之二三倒是姓郁久的或贺兰的——亦即新君的母族和妻族。 乌翰登基的大典上,他有几个随征的兄弟都不愿跪拜,但杜文老老实实第一个撩袍下拜,行最重的稽首大礼,向哥哥称臣。 乌翰对他笑了笑,对其他兄弟则俯视良久,也没有训斥,也没有为难,也没有处分。 “父汗年逾五十而阖然仙逝,我们虽然悲哀,但也不能耽误了国政。”乌翰对朝臣和兄弟们说,“陇西是父汗大行之地,不能闹出乱子来,刺史是朕新近任命的,还有陇西大族翟姓,亦是满满的忠君之忱,他的部曲为朕守陇西之土,朕也是放心的。” 他特意看了看杜文,笑意里含刺一样:“既然翟家献女报效,朕自然也领情,等大行皇帝丧期过了,便纳娶为妃。” 这样的纳娶,既是联姻,也未必不有制衡的意思。 但杜文心里最多的是震怒和无奈:翟家献女,当然指的是翟思静;当时乌翰答应向让,现在形势翻转,当然不会再让了;父汗亦不在人世了,他一个全无权柄的皇子,哪里能与乌翰抗衡?! 而乌翰尤其戳心一样对杜文问道:“扶风王觉得呢?” “翟家女翟家女”杜文俯首在地,吞吐半天才有勇气把话说清楚,“臣弟原也有意于她,父汗说” 乌翰难得有这样得志的时候,负手走到弟弟身边,弯腰在他耳边笑道:“你说的是思静吧?这个你就不要争了吧。毕竟,人是先就说好给我的,你说她好端端皇妃不做,做你的王妃?呵呵” 他直起身子,眸子里俱是阴毒的光:你还敢跟我提父汗说!老背晦偏宠你阿娘,连带着偏宠你,简直写在脸上!我战战兢兢受了你们爷儿仨多少鸟气,今儿还敢跟我提这茬儿?! 乌翰清清喉咙道:“朕的可敦贺兰氏说有一个妹妹,贤良淑德,忠厚讷言,行事颇有风仪,等父汗丧期过了,就赐给你做王妃吧。她懂事得很,日后也好指点你在封邑如何当好一个藩王。” 他直直地盯着杜文:“扶风王,不谢恩么?” 叱罗杜文咬着牙关,俯身叩首,好半天才终于说:“臣弟谢大汗恩典!” 乌翰不能常驻陇西,所以依赖陇西翟氏在这块地盘上的影响力巩固自己得来不易的汗位。共同作恶,加上与之结亲,是最好的捆绑在一起的办法。翟家也愿意投机这么一把,纵使要献出一个女儿,想着日后发达或由此起,还有什么不情愿的? 乌翰临行数日前,传话说要再次驾临翟家门庭。这次以皇帝的身份来会亲,意味深长,翟家老幼自然都明白。 “思静,”翟李氏到女儿的闺房,见她还是锁着眉头,叹了叹气,伸手将她眉头抚平,“女儿家没有在家呆一辈子的,出嫁总归是好事。大汗年龄相貌也过得去,你上头没有婆婆要服侍,可敦贺兰氏听说也是贤惠不妒的人,皇后之下,有一个贵妃,其他嫔御都是低微。答应你嫁过去便是昭仪,生子便擢淑妃——前路鲜花堆锦一般。你阿父把你捧到这个位置,也是煞费苦心了。快别总皱着眉,会长皱纹的!” 翟思静也楚叹一声,说:“阿母,我明白。既然这是我的命,我走下去便是。只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并不一定是好事。” 李氏只当她又发那些伤春悲秋的感慨,没奈何胡乱劝了两句,又期期艾艾说:“呃大汗这次来,想要见一见你。” “见我?” 翟思静暗忖:虽然于礼不合,但倒是个好机会。毕竟现在听来的消息,都道杜文顺从,乌翰几番折辱他,他都没有反抗。乌翰试了几次,大概也对这个年幼的弟弟放下心来——却不知他动心忍性,委曲求全,将来势必反弹,成为反噬乌翰的恶狼。而她也会夹在这各怀心思的兄弟俩之间,一辈子就成为了他们权力之斗的牺牲品。 若是见到乌翰,暗示他当心幼弟,把杜文看在眼皮子底下或干脆处置掉,都可以避免未来兄弟死战的恶果。她至少不用像风箱里的老鼠一样,横竖都遭受折磨。 于是,李氏欣喜地看到她乖顺的女儿还是一如既往地听话,缓缓地点了点头,毫无反抗。 一位女郎未婚而与夫婿见面,是汉室士族不能忍受的失仪,然而翟家几位饱读诗书的郎主,彼此互相安慰:“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何况是两国c两族!咱们陇西翟家,既要与皇室联姻,自然是入乡随俗,难道还为这些习惯不同,坏了女儿的好姻缘不成?” 几个人转过头来对翟思静说:“思静,我们也是为你好。” (翟思静心里有一句p不知当讲不当讲) 翟思静一如既往垂着眼睑,冷冷地说:“侄女儿明白。” 她温婉顺从,不以反抗,翟家郎主都颇为高兴,两个伯父对着她父亲,盛赞了他教女有方,又憧憬了日后翟家有女封妃,生下皇子,或封藩,甚或立储,翟家与皇室渐渐建立千丝万缕的联系,必能在北燕这个新兴帝国盘根错节,赢来翟家新的辉煌。 “所以说,不重生男重生女!”大伯父最后结论道,欣慰地看着侄女。 匆匆准备了两天,迎接新君驾临的一应事务终于齐备了,家中男女各司其职,累得腰疼又充满期待。三夫人李氏唯一的职司就是打扮好女儿翟思静:既不能太庄严豪奢,又不能显得小家子气,真是煞费思量。 等到皇帝乌翰驾临的那个午后,李氏才终于把女儿打扮得满意了:“好得很,不信大汗不心动。” 又说:“你的耳珰似与璎珞不甚相配,你在妆奁里再找找看,有没有更好看的。我到角门打听,看大汗什么时候到。”喜滋滋走了。 她是陇西最豪强的大族中嫡室的女郎,命运虽不自由,生活却格外富足。妆奁里有不少东西,最好的茉莉粉,最好的胭脂,最好的眉黛,还有一匣子珠光宝气的首饰。 她今日要亲见太子,暗示他处置幼弟,打扮得不能太粗糙,使得“联姻”仅就成为联姻而已;但也不能过于精致,万一还像上一世那样在后宫得宠,招了多少妒忌的眼眸,只怕也是难以善终的。 她翻找合适的耳珰,却在妆奁深处翻到了一张粉花笺——阿母悄悄看过,但居然没有收走。 花笺上用粉红色印着海棠花纹,朱丝栏细细的,打得很精致。而上面一笔字,铁画银钩,张扬于撇捺,却又收敛于中宫,看得出是一个聪慧c勇猛而又细致的人才写得出的字迹。 而花笺上的诗赋,又叫她不由勾起了唇角: “陇西佳处,春日迟迟,春草碧色,春水渌波。 棠华盈树而沉彩,轩楹逡巡而声飞。 落花入领,微风动裾。知高梦之踯躅,意香魂之飞扬。 芳泽无加,铅华弗御。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 思宵梦以从之,神飘飘而不安;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微锦幕之芳蔼,步踟蹰于照壁。 欲自往以结誓,惧冒礼之为愆;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 影与形难去一,居忽忽如有失。迎清风以怯累,寄弱志于归波。 徒勤思而自悲,终阻山而滞河。” 把那些经典的文赋,东抄一句,西抄一句,但是连缀在一起——不错,又是他的文章,字字句句含着倾慕,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直是神妃仙子一般。 之前恨他,把花笺胡乱塞在妆奁里;也因为上一世,这曾是她少女心灵的寄托,读得已经能够成诵,不需再看。 后来最艰难的日子里,她曾经很疑惑,她为什么不能再爱那个会写美好诗赋的少年了?难道是因为他们之间阻隔了太多不能忘却的痛苦记忆,终于将隐藏在心的爱意发酵成了恨? 此刻突又觉得这花笺陌生起来——兴许是她期待着未来的走向会不一样。 她忍不住打开笺纸,含着笑看,看了一遍又一遍,几乎能在心里成诵,而那颗心也越来越温软,直到自己都悚然惊觉:这是被他迷住了么?是忘了上一世他给自己的折磨与痛苦了么?是忘了他的残酷与冷血,自私与强权了么? 她必须记得,她今日要向乌翰进谗,势必将杜文这星星之火,掐灭在燎原之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第 7 章 新君驾临,翟家阖府又激动又紧张。 打扮精致的翟思静默默地在闺房里等待传唤。心里很乱,不知道等了多久,才听见她的侍女急匆匆过来,说:“女郎,大汗召见呢。” 她抚抚鬓角,整整裙摆,准备去见上辈子那个当了若干年夫君c为他生了儿子,却也被他利用的男人。 到了正堂门口,见父亲正从里面退出来,脸色有些白,神态不大自然——他和乌翰并不是头一回见面,大概是如今身份转变,面君的时候有些紧张。 翟三郎见女儿过来,着意打量了几眼,低声说:“大汗极有主张,你多顺着他点。思静——”他仿佛有许多话,但是此时,虽然是在自家宅院里,仍然不敢多说,深深地看了女儿好几眼,目光里若有恳求。 翟思静心头一跳,想着这一世的大走向虽然与上一世一样,但总有一些细节并不完全相同,她也说不清为什么。 进了正堂的大门,珠帘之后便是皇帝乌翰。翟思静等侍宦撩开珠帘,便走了进去。 上一世是夫妻,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这一世他的模样也没变,三十出头的人,眉目有些阴悒,跟杜文也有三分像,但说不出哪里就是不如他。 他在喝奶茶,翟家专门向内廷尚膳请教的制法,专购的奶牛,最好的乌茶,得了这么进上的一杯。 翟思静向新大汗倒身下拜:“妾翟氏,参见大汗。” 乌翰从奶茶杯上蒙蒙的水汽间抬起眼睑,目光如蛇信一般,盯了翟思静一眼,然后说:“近前来。” 翟思静只能靠近了他一些,垂着头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打量够了,皇帝说:“真是美!” 然后又加了一句阴阳怪气的:“怪不得杜文心心念念想着你,都不怕得罪了朕。” 翟思静心不由一跳,好半日才低声答道:“大汗这么说,妾不知怎么答了。” 皇帝“呵呵”两声,才换了正常语调:“我随口调侃,是夸你,你别多心。美人难得,也是朕有幸呢。” 翟思静静默了一会儿,皇帝又说:“不过现在,杜文再对你动心思也没有用了。他么,从小恃宠而骄,抢了我多少东西,我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他。想着他小,不懂事,我做阿干的只好多担待着。那些物件c玩意儿,忍了也就忍了,若是美人他也要抢夺,就真是不把朕往眼睛里放了。” 他起身到翟思静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髻,手指又触到她的脸颊上,轻得很,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翟思静极力忍着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说了声“大汗”。 乌翰并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手指在她耳垂前后抚弄,嘴里道:“你是不是不情愿呢?杜文年轻,长得又好,听说还会转文。” 翟思静摇摇头说:“女子家出适,但凭父母之命c媒妁之言,妾岂敢失礼。” “我不问礼。”乌翰说,“我问你的心。” 手指突然在她的明珠耳珰上捏了一下,疼得她一哆嗦。 他在妒忌。 疼痛中,翟思静也特别清醒。上一世,其实乌翰就知道她与杜文若有若无的小情愫,所以才有拿她施美人计的事。但是有的妒忌出于爱,有的却不是,只是占有欲在作祟而已。叱罗家的这些男儿们,占有欲都极强,想要的,就一定要到手,到手了觉得不好,便宁可毁灭掉。 她有一瞬间的纠结,然后还是决定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毕竟上一世前车之鉴犹在,她不能再任由时间的车轮滚滚碾过,而她因为无所作为而继续悲惨的命运。 翟思静抬头微微一笑:“大汗说笑了,妾一颗心,便为一世做贤良淑德c相夫教子的典范。扶风王年轻c长得好c会转文,将来自有适配他的女子。但与我无关,我不愿与他再有任何关联。” 这段话说得肃然,声音虽然婉转,但意思很坚定。乌翰的手指不由失却了力气,缓缓从她耳垂上离开,忖度了一会儿才问:“听说他给翟府的女郎都赠送了昂贵的宝石跳脱,这般的豪爽,你倒没有动心?” 翟思静道:“妾只瞧不起他的狂妄!送宝石跳脱便可以改礼法?便可以抢别人的人?扶风王是做弟弟的,难道不该是他悌于长?” 这话有用!翟思静清楚地看到皇帝乌翰的喉结上下动了动,眸子里也流露出一些恨意。 翟思静便又说:“这话妾原本不该说。只是他太过张狂,对兄长即将迎纳的妃妾也有觊觎,未免不该。”“妃妾”二字出口,她心头微微酸楚,可是父亲说的:在皇家,哪论什么“妻”“妾”! “你说得不错,他是胆大妄为,什么好的都想要,从小就像一头狼崽子。” 乌翰持着奶茶杯盏,似有醉意,但分析形势还是很冷静:“不过别说杜文,我那一群兄弟,都是狼!大行皇帝养儿子,本就是照狼王的模样养:儿子都给兵权,都叫历练,从小学着杀人打猎,见血根本不怵。唯有我是常年在京,被父亲忌惮c打压,唉” 长叹之后,他的脸色变得阴鸷,怔怔地发呆,又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奶茶已经泼了,而对面跽坐的绝色女郎面带一些畏怯,正在悄然观察他。 他递上抚慰的一笑,又说:“当然,你说的也不错,大行皇帝偏宠这个幼子,常在人前说他聪明英勇,说的也不算不准。好在他尚未就藩,手中没有兵权,京里没有根基,而且父汗死后,他对我还算乖觉,以前的狂妄都收敛了大半” 翟思静启唇想告诉他那只是杜文委曲求全的假象,但还未及开口,那牢骚满腹,终于得以一泻衷肠的新皇帝乌翰已经继续滔滔不绝起来:“其实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我的庶弟河西王忽伐。此人真正是猛如熊罴,恶如豺狼。以前他征伐靺鞨的时候缺粮草,抓了靺鞨的女人当饭吃,吃得靺鞨人闻风丧胆,不战而降。” 河西王叱罗忽伐,上一世的翟思静当然是知道他的,后来被乌翰使计驱赶到南楚,与当时的大将军杨寄一战,借刀杀人成功,才除了这个吃人的祸害。 乌翰摇着头:“这样狂悖可怕的怪物,才是当务之急。我已经听到风声,说他对我极度不满,还扬言要带郡中人马来陇西查父汗坠马的真相——” 他扬首给了思静一个意味深长的冷冽笑容。 翟思静悚然惊觉:她家的尊长便是参与谋害先帝的罪人,乌翰此话看似与她无隙c亲密,其实不也是威胁?! 所以接下来听他的其他话,愈发觉得他阴毒而无耻得可怕:“不过呢,忽伐也有弱点:他好色无度,尤其喜欢征服式的占有,将来用好这一点,美人计下,无不能攻克的男人” 翟思静的冷汗已经在背上渗出来:若无上一世的经历,她不会意识到这话里可怕的涵义: 上一世的她便是在乌翰想要除掉杜文时,被当作使美人计的美人,“仙人跳”的把戏尚未成功,她已经被杜文奸一污了。事后,乌翰他非但没有怜惜她,反而因为感觉失败和羞辱,将翟思静打入冷宫。要不是杜文后来实力强大,乌翰亟须有个质子拿捏他,她的小儿子宥连也必定被当作苟合的杂种而保不住性命。 这一世若是杜文先遭诛戮,而乘隙发展起来的忽伐便会占了优势,那么,想用同样卑劣手段对付好色的忽伐,乌翰又何由不拿她翟思静继续做一场“仙人跳”? 想着叱罗忽伐的丑陋模样和可怕的暴行,翟思静打心眼里哆嗦起来,若是那时,她可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一旦开始恐惧,翟思静心中的天平倒又倾斜了。 被迫委身于杜文,当年她很愤懑难平;但现在想想那好歹还是杜文,好歹还是对她有爱意c有怜惜c有包容的人,若是换做全无人心c野兽一样的忽伐,才真是绝难想象! 只是还要试探试探。 翟思静眨着眼睛问大汗乌翰:“河西王既是这样的一个人,想来性格直率不难对付。倒是——” 她话没说完,乌翰的眸子已经盯了过来,虽然在笑,也冷的叫人心寒:“你挺懂这些为政之理?你阿父教你说的?” 这是猜忌她了。 翟思静急忙辩白:“妾哪里懂这些,胡言乱语而已。” 乌翰嘴角翘着,眉眼里全无笑意:“我那幼弟杜文是不是惹怒过你?怎么你对他意见很大?” 翟思静只能说:“大汗说笑了。并没有。” 她等待他说一句:“既然你这么说,我当心杜文便是。” 但实际他说:“娶妾娶色,你不要干政。你家家主的意思我心里也都明白,大行皇帝的事——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他的眼睛眯了起来,意思不言而喻:他不想被翟家威胁,弑君的过错,他完全可以推到翟家的头上。 就如她的父母不会听信她的话一样,相比这位阴暗而自负的新汗王乌翰也不会把她这种托以梦境的前世今生当回事。 非但如此,回思往事,翟思静突然明白过来,乌翰只把她当一个有貌有色的小妾,所谓的宠爱绝非信任,只是像喜欢一件漂亮物品一样,若是她有其他价值,那她不过就是任由交换的物品而已。甚至,她还是陇西翟家送来的质子,表达翟家对皇帝一辈子的俯首称臣。 这样想,不寒而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第 8 章 送走新君,翟家老小都松了一口气。 翟李氏敏锐地看见,自己的夫君和女儿都沉沉若有心事,她挽住女儿,对夫君说:“三郎,咱们去屋子里说说话。” “今日面君,怎么都心事重重的模样?”做妻子且做母亲的李氏问道。 翟三郎叹口气:“心事总归是有的。咱们家日后靠思静的地方颇多,思静还是要学着怎么固宠。” 他看了妻子一眼,大概有什么话要和妻子私下里说,所以扭头吩咐女儿:“你先回闺房吧,养护打扮都要精心,调理身子,要能尽早产子,才谈得到后宫的地位。” 翟思静问道:“阿父是不是觉得大汗性情阴悒,猜忌甚重?” 翟三郎看了女儿一眼,皱眉呵道:“他如今是正经八百的皇帝!阴悒c猜忌,你能改么?还是老老实实想着怎么获宠,怎么避开后宫里的倾轧,怎么早些怀上一个皇子才是真的!” 其实女儿说得不错。翟三郎今日也算见到了乌翰的真面目——那不是当太子时见人就笑c谨小慎微的乌翰了,翻身成了国君的他掌了权力,但忌惮也更多了,对狼狈为奸的老丈人家,乌翰虽不至于现在就落井下石,但是那实实在在的提防,已经能够感觉得出。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呀! 除了寄望于女儿获宠来巩固翟家的地位,还能怎么样呢? 翟思静低声说:“阿父,他对我没有爱,我觉得我将来悬得很一片摴蒱有黑白两面,万一落地的并不是阿父想要的那一面,女儿反而是害了翟家!” 父亲呵斥道:“这不是你该想的!现在没有回头路好走,你只想着怎么往前看吧!” 往前看? 翟思静暗想着:那就是一条道走到黑。乌翰现在最忌惮河西王忽伐,想法子对付他,那么势必给杜文以时间慢慢做大;将来她被拿来对杜文使美人计,失败后再无宠幸;她周旋在杜文后宫的时候,翟家到底害怕当年弑君东窗事发,只能铤而走险扶持她与乌翰生的儿子长越,却差点落得夷族;最终她也失掉了儿子,失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 这一世,若还是这么来一遭,她就一定比上一世坚强?能够面对这一切?! 想着就不由落泪。 但是父亲已经不愿意听了,见她哭就烦躁,极度不耐烦地对她挥手:“你在这儿做什么呀?!晚间我叫你阿母去找你,这会儿我有话对你阿母说!” 翟思静回到自己的闺房里,遣开侍女,颤着手打开了妆匣,从深处掏出了一张粉笺。已经读熟了,每一句都记得,甚至每一个字的笔画的走向都记得。她暗藏着一份告诫自己不能沉溺的感情,粉红色的笺纸一如她每次打开时心里的颜色,像初会那天周围粉红色的海棠花一样。 翟思静突然想赌一赌:如果现在一切的走向和上一世一样,那么,如果她改投叱罗杜文又会怎么样?她知道他是强者,隐忍待发,伺机要给乌翰致命一击。她若不叫他求而不得,不叫他因爱生妒,不叫他心里总攒着乌翰的那一根刺,而是相信她c理解她,甚至听命她,那时间的轮轴会不会扭转到另一个方向去? 她记得,杜文虽然没有兵权,但先帝的禁军统领,有好几位一直与他相处得很好;乌翰在陇西登位后不久,非常忌讳禁军权力旁落,但又不宜立刻撤换禁军的几位统领,所以干脆命令杜文从陇西直接到扶风就藩,美其名曰“不必再到平城绕远”,打发了他为净。 杜文在扶风虽然有藩王控辖的人马,但初去生疏,无法使用,而且与平城失去联系,乌翰赐死杜文的母亲闾妃,还故意透露消息,令他奔波前往,意图再次削减他的实力,更是为了逼他在势弱的时候一个忍不住,跟皇帝顶撞c反抗,就可以给他安罪名。若不是当时杜文肯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只怕那一世的结局要重写。 翟思静决定从这一节点开始,先做些改变。 她从书桌上拣出一张竹子暗纹的蛋青笺,开始写诗。 “清漏掖垣深,起向庭中游。 春流急如箭,睹此危坐久。 寂寞返蓬山,归去京洛州。 谁能留夜色,惆怅心自咎。” 写完读了一遍又一遍,诗意略有些暧昧,但心中况味如此,也很难修改,也无心修改,便匆匆折起来,放入封函中,又放入妆奁中。 她要冒一步险,想来不至于贻害父母,但是确实是很冒险,未来会进入她从没有见过,因而也无法掌控的境地。 翟思静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却已经想定了,她把封函交到侍女手中,说:“想办法送出府去,这是我给扶风王的回礼。” 仅仅两天之后,翟三郎便被大汗乌翰传到了行宫里。 行宫外都是打算回程的各种车辆,马嘶咴咴,禁军们脸色都很糟糕,一边喝马,一边无端地对更低等的小宦官或民伕动着鞭子。 翟三郎不由心头发颤,总有不好的预感,进到行宫中皇帝处置事务的正殿,跪候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膝头都跪得痛不能忍了,才听得里头传唤。他更是惶惶然,弓腰进到里头,不及看皇帝脸色,先跪下来低声下气地问安。 皇帝好久不发一言,翟三郎再次跪到膝盖疼痛,实在难以忍耐了,才悄然往上一瞟:乌翰的面色比上次到府时更加阴鸷,死死地瞪着他,终于冷笑道:“陇西翟家性善投机,这朕是知道的。不过投机到这种程度,打量着一个皇子攀附不成,总还有另一个,横竖能攀上皇亲国戚——倒也胆大得没边儿了!” 翟三郎背上冷汗频出,俯低身子叩首,紧张得半日才说出话来:“大汗!臣不知道大汗的意思” 乌翰“哐”地一声把一个匣子丢到翟三郎身上,砸得他胳膊断了似的痛。匣子弹到地上打开了,里头飞出一张蛋青色暗纹笺纸,上面写着东西。 “念念。”乌翰冷冷说。 “是”翟三郎顾不得胳膊的疼,抖抖索索地捡起笺纸,抖抖索索打开,心也抖抖索索起来——那是他女儿的字,他认得,嘴像被黏住了似的,顿时张不开了。 “念!”上头一拍案桌,桌上奶茶杯子c笔洗c砚台和若干御笔全都跳了起来。 “清清清漏掖垣深,起向庭中游。 春流急如箭,睹此危坐久。 寂寞返蓬山,归去京洛州。 谁能留夜夜色,惆怅惆怅心自咎。一片孤心,在此诗中妾妾思静亲笔。” 翟三郎越读越心惊,这满句的相思之意,夜晚的绮思,爱而不得的惆怅这是他女儿写给谁的? 他悄然抬头又看了乌翰一眼,皇帝仍是死死地盯过来,目光一点温度都没有——若是给他的,想必他不会如此发怒。冷汗又出来了:不是给未婚夫,那这样旖旎的文字是给谁的? “大汗!大汗!”他只有先叩首认过,“臣教女无方,竟不知她写出这样的东西!愧死了!愧死了!” 乌翰露出一口牙,森森地笑:“愧什么呢?杜文本就是我父汗的爱子,若是攀附到他,叫我父汗改立太子,难道不也是一条捷径?左右逢源,是最佳的平衡之道嘛!” 他叫来一个侍宦,让把地上的匣子连同里头的信笺一起送到扶风王的宅邸去,还说:“既然是写给扶风王的信,朕当然不能不做这传书的鸿雁,不能叫人怨我棒打鸳鸯。” 翟三郎惊得几乎想去拦那侍宦,然而看见皇帝阴涔涔的眼神,才想到自己未免也逾矩,只能低头俯身,哀哀地说:“大汗,臣不敢!臣不敢!” “这东西不给扶风王看也罢。”翟三郎连连叩首,额角青了也未曾觉察,害怕得涕泗横流,“臣女做下这样的丑事,臣原该担管教不力之责。只是臣心里冤屈,因为臣心中只有大汗,以为那婢子也是如此,实在不知那婢子居然回去后,臣就” “就怎么样?”乌翰似笑不笑地问。 翟三郎横下一条心:“若她真起了不贞的心思,翟家也留不得她了,臣少不得挥泪——” “那也不必。”乌翰负手道,“这样的美人儿,没了也怪可惜的,教训教训就得了。不过,纳妃的事先缓一缓,朕也要看看你,还有思静到底是什么心思。” 扭头道:“匣子和信,给扶风王送去呀!” 这是惩戒,也是保护男人的尊严,更是放了一条线,刻意地考验翟家的忠诚和杜文的心思。 他最后说:“你记得,翟氏终是朕的嫔御,入宫早晚,位置高低,还是朕说了算。你是父亲,但也别越过朕的次序去。” 对于贞洁,鲜卑人不像汉人那样计较得厉害,漂亮的女人就像草原上的小羔羊,是群狼戏弄c追逐的对象。皇帝不欲取翟思静的性命,也是施恩,也是警告。 翟三郎明白皇帝的意思,心里的惶惶然在到了宫殿之外,就慢慢化作了气怒。 他到了家里,压抑的恶气不打一处来来,匆匆几步到了后院,猛地踹开女儿的闺房大门,见妻子正和翟思静一起描花样子,便双手先指着妻子:“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又指着女儿:“你这没皮没脸的婢子!你要把全家人断送在火坑里么?!” 翟李氏讶异得只会问“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翟思静却态度沉静,默默放下纸笔,起身问:“是那封信?大汗怎么说?” 翟三郎恨恨地瞪着她,见她毫无愧色,声音都是抖的:“大汗都疑我们一个女儿周旋两家,是在玩平衡,凤仪亭的故事殷鉴不远,这样没皮没脸的事!” “就这?”翟思静关心的是其他。 她的父亲却被激怒了:“‘就这’?你还要什么?” 他的肩膀c胳膊c手,也一起颤抖起来,脸色变得青白,想着乌翰说的“教训教训”的话,也顾不得女儿原本是他的掌上明珠,对妻子说:“你去书房取家法来!” 翟李氏吓得攀着丈夫的胳膊:“郎君,这是何意?那家法,是责处犯了重过的儿郎的,从来没有碰过女儿家!” “今日也顾不得了!”他说,“大汗猜忌到这样,我们若无反馈,是想全家送命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第 9 章 叱罗杜文接到皇帝兄长遣人送来的匣子时,警觉的目光扫视了半天方笑道:“中使,这是什么呀?” 那宦官亦笑得阴阳怪气的:“大汗赐给大王的,自然是好东西。大王何不打开看看?总不是怕吧?” 杜文冷笑道:“君有赐,不敢辞。怕,也得收下呀!” 他大方落落接过匣子,大方落落打开,原想着里面若是匕首c白绫c毒一药之属的,他就装傻不遵旨。他无过,想必阿干也不敢硬要杀他。 但是匣子里是薄薄一张纸,清爽的蛋壳青色。他打开笺纸,先看结尾处的署名,立刻呼吸就滞住了。但他现在每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虽是翟思静的名字,但他并不熟悉她的字,也不敢判断这字就是她的——万一是陷阱呢。 他又匆匆读了一遍上面的诗歌,有点暧昧,有点旖旎,有点含而不露的相思之意,他又皱了皱眉,上回到翟家,他是厚着脸皮在那儿胡扯,但是不代表他没看出翟三郎的冷淡,翟家的女郎,见一面就对他暗含相思? 杜文把信笺往匣子里一抛,又把匣子往那宦官怀里一抛,满不在乎地说:“看过了。什么玩意儿?” 那宦官先一挑眉,接着眨巴着眼睛,谄笑着说:“咦,谁给大王写的信哪?” 杜文笑道:“大汗一定知道,你问大汗去呀!” 在那宦官难堪的时候,他冷了脸别转过身子:“还有啥事?这几天到处在收拾回平城的行李,忙是忙的来” 那宦官道:“哦,大王收拾行李不错,不过不去平城,大汗旨意今天要下来:命大王直接去扶风郡就藩——省得来回路上折腾了。贺兰家的女郎,也由她的母亲送到扶风与大王成婚,大王只管放心到郡中享福便是了。” 叱罗杜文冷眼看着他,最后笑笑说:“等大汗下旨,我就遵旨。” 那宦官走了,杜文心中极为愤懑:父亲突然离世,他从天之骄子一下子变作战战兢兢的皇弟。哥哥的每一个举动,每一道旨意,乃至哥哥身边人递送来的每一个信息,他都不得不小心斟酌,还不能让人发觉他的恨意。 他的书桌旁有一把小匕首,他刚刚几次想用那刀刃割进那公鸭嗓子的咽喉里,这会儿见着这闪闪的寒光,就有见见血的冲动。 黄昏时,他换了一身寻常百姓的短打衣衫,悄悄到角门外,那把匕首,悄悄地掖在靴页子里。角门的门房是他的自己人,诧异地张大了嘴,见自家主子“嘘”了一声,就没有吱声儿,把门推开仅容一人的缝隙,让杜文出了门。 杜文想象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那种豪迈壮阔,一路顺着角门后的小路往集市上而去。频频回头,没有瞧见异样的人。 集市热闹,但没有找到可以动手的机会,他只能在宰羊的地方格外多呆了一会儿,眯着眼睛看羊羔在血腥的刀下“咩咩”地惨叫,而后被屠夫毫不留情地割喉放血,挣扎不几下就不动了。 他心里略感舒悦,然而很快又想起了哥哥送来的那封信,因为不知真假,不知用意,便觉得烦躁,不知怎么的,脚步里拐弯,不自觉地往翟思静家的深宅而去。 他没有,也不敢走正门。夜幕已经降临,他绕到翟家的后园子墙边,认准了缺了一片墙瓦的地方,踩着凸起的石头疙瘩攀了上去。 海棠花还寂寞地开着,夜色里也看不清颜色,也没有气味,只觉得一片一片云一样蓊郁,一架秋千还垂在树间,随着微风慢慢悠悠地晃荡着——他那天攀在墙头,看着她双腿一蹬一蹬,那架秋千越荡越高,简直飞到碧蓝的天际里了。他忍不住一声“哇”,翟思静正飞在高处,当不起一个惊慌走神,便从秋千上摔下来人事不省。 那个时候他愧疚万分,急忙翻墙进去,离近了,被她的美震撼了,呼吸都要停滞,只觉得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只想着他这辈子就只有她了! 可是现在,她家已经接了新帝纳妃的聘仪,哥哥乌翰话里话外都是叫他不要妄想。 我偏要妄想!杜文气呼呼的,仿佛不记得自己之前几天是在谨小慎微里熬过来的,是不断地告诫自己“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能在最不合适的时机里触忤皇帝,把自己陷入他的圈套里。 此时,他一心想着:我要见一见思静,我要知道那封信是不是她写给我的!她若是像诗中写的那样心中有我,那我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抢回她! 他没有去过翟思静的闺房,但是这并不打紧,小心贴着墙,沿着边走,每过一道门就先屏息探听一会儿。 但是翟家是大户,里面房廊迷宫似的,杜文终于没有了耐心,在花园里的一条假山小径上看见一个粗使丫鬟正端着一盆水疾步走着,周遭也没有其他人,他便小心攀缘到山岩上,随后鹞子翻身,一胳膊从后头勒住了那丫鬟的脖子,还不忘另一手接住了快要落地的铜盆。 “我是贼。”他压低声音说,“听说三郎主家的女郎是阖家的掌珠,想必屋子里珍奇不少。你带我过去,不然——” 他一口气吹在那丫鬟耳边,吹得她一哆嗦。然后又是匕首架上了她的脖子,凉浸浸的。 丫鬟在他松开胳膊后战战说:“女郎的屋子,你怎么能去?” “你不肯带路,那我就一刀一刀切碎你!”杜文跟个赌气的大孩子似的,刀在小姑娘脖子旁边划拉,拉出一条条细血痕,还用手指沾了血迹给丫鬟看。 那丫鬟几乎要吓晕了,求生的本能,使她带着哭腔说:“我只能带你到女郎院门外头,而且你不要说是我带来的!” “这个可以。”杜文把匕首挪到小丫鬟后腰,“我给你端水。你敢说不该说的话,我一下子就要你的命!” 小丫鬟带着他顺着曲里拐弯的甬道往深宅里走。天越来越暗了,到了一处门洞,建成海棠花瓣的形状,门楣上是书写妩媚的“红缬”二字。 这两个字叫杜文不由想着第一眼见到翟思静的模样,又想着她很快就将成为哥哥的妃子,心里酸胀得难受。 但是他瞥眼看了看天色,并没有往里头闯,而是仔细查看门里外的情况之后,趁无人看见的间隙里,挟持着小丫鬟躲藏在一块长满藤蔓的斧劈石之后,双目炯炯从石缝里看着外间的情况。 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暗,门上昏暗的两盏灯点上了,正屋的楹下也挂上了灯,屋子里亮了起来,粉红色的茜纱窗上印出屋子里的陈设,也印出来来回回穿梭的人影子。见里里外外忙乎了一阵,又渐渐平静了下来。 小丫鬟被他的匕首顶住后腰,害怕极了,而这“贼”又迟迟不见要去偷去抢的,她不由偷眼回瞥他。 仔细看这“贼”,倒是个英俊的少年郎,颌角刀削似的,眼睛鹰隼似的,在暗夜中倒映着两盏羊角灯的两点荧光。丫鬟一时觉得他眼睛中有虎狼之色,一时又觉得他的眸子里似若有情,在感觉他目光温和了一点时,丫鬟小心地c低声地问:“我我还要去上房送水” “想死就动一下!”杜文低声说,匕首狠狠顶在丫鬟的腰带上,顶得她头皮发麻。 他像潜伏着的狼,静静地等待捕猎的时机,有的是耐心,要一击制敌,所以此刻肯耐住寂寞和不安,让自己一点动静都没有。 终于,在渐渐安静的院落里,他能清楚地听见里面的对话: “思静,你好好休息养伤。”是中年妇人带着哭腔的叹息声c安慰声,“唉你呀,不能那么倔,也不能太一意孤行。你阿父他今天确实气坏了,吓坏了。我也拦不住他我可怜的孩子,你也别怨他” “阿母,你别担心。”清清楚楚是翟思静的声音! 有点虚弱,但反而没有哭腔,也不觉得含糊,“我不疼了。女儿不是要犯倔,也不是一意孤行。唉,不知道怎么跟你们说反正,我心里绝不会怨阿父的,也希望你们能懂我。” 看来小丫鬟没有把他带到沟里去。 叱罗杜文冷静地看着前方那个瑟瑟发抖的丫髻脑袋——既然没有带错路,现在留她活命,自己又没法制住她,也没法保证她自由之后不乱喊乱叫。所以,还是死人最安全。 他伸手轻轻一抚那个小丫鬟的后脖子,嘴唇贴近她耳朵轻声说:“谢谢你。” 那小丫鬟闻见他袖子里传来的好闻的真降香气味,有些疑惑这样的“贼”怎么也有如此雅致的香调,但见他客气,倒心里一漾,未及说“不用客气”,突然颈骨被捏住一折,“咔嚓”一声入耳,人就再无任何知觉了。 叱罗杜文托着那具尸体,慢慢蜷放在假山的角落,扯下藤蔓盖住。 然后继续潜伏在山石后头,继续静静等待。 大约是打了头梆的时候,屋子的门帘揭开,杜文看见一个美妇人从门里走出来,手绢印着眼角,一口接一口地叹息着。里头丫鬟婆子送出来,琉璃灯晃着各色的光华,她们一声声说着“夫人慢走”,把那位美妇送出了院门,随即把门从里头拴上,落了锁,低声私语着:“老天,郎主暴怒的样子真可怕!女郎那么娇滴滴的,从小都没被弹过一指头,这次被家法打得哭都哭不出声。要不是夫人拼死扑过去护着求情,女郎岂不是要被郎主打死?” 杜文心脏一抽,目光不由再次瞥向那茜纱窗帘,耳膜里只余心脏敲击胸膛的“砰砰”声响,震得头脑发痛,眼眶发酸。他心里暗暗想:“乌翰!你敲山震虎也未免太毒了!这么好的女郎,你要不那么疼爱她,又为何非要把她绑在身边?!” 他死死掐着虎口最疼的地方,强迫自己忍耐着冲进去看望受伤的翟思静的欲望,不断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譬如她是他的一道劫,他要忍住,像打仗时埋伏一样,忍到能够一击制胜了才可以露面! 春夜的陇西竟也有些寒意,晚风拂在春草和藤萝上,带来阵阵香风,露水打湿了杜文的鬓发,打湿了他的靴子与衣角,他一动不动,呼吸都很轻浅,慢慢见里头的婆子们一个个出正屋的门,到耳房休息,又慢慢见几个大丫鬟也退了出来。堂屋里的灯烛灭了,正寝里陪侍丫鬟的影子晃了几下,随后听见在问:“女郎,是不是还痛?” “胸口闷。”这回又是翟思静的声音,“我要下来走走。” “女郎” 翟思静说:“没事的,又没有伤到筋骨,小心些不会疼痛的。我睡不着,想活动一下,腿都麻了。” 茜纱窗上慢慢出现了她的影子,娇怯怯的,斜倚着屏风,低垂着头,那一道剪影都风姿绰约,袅娜倩丽。 杜文扫视了周围,从靴页子里抽出匕首,贴着墙壁慢慢挪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第 10 章 外间守夜的婆子已经睡着了,轻轻地打着鼾,叱罗杜文悄然踏足她们身边,他的匕首随时准备着割断她们的喉咙,但是她们大概是忙碌了一天,居然一个都没有醒来。 他顺着摸到了正寝的门,慢慢推开了。 准备侍夜的一个丫鬟先瞧见了他,惊诧得张着嘴却叫不出声儿。 杜文冷着脸说:“别出声儿,谁出声儿我杀谁。” 丫鬟把惊叫咽下去了。 他反手关了门,一点动静都没有,看了看地面的氍毹毯子,好像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自己的脏靴子踩上去。 丫鬟护到自家主子身边,瑟瑟发抖。 翟思静双手反撑着高案,肩膀倚着屏风,咬着嘴唇凝视着他,倒好像反而没有惧怕的神色。 “你来我这儿做什么?”她问,语气一点都不软,声音也不高不尖锐,好像不担心他会杀她;直视过去的目光里有审慎,但也有些阿姊看弟弟的关切。 “我来求证一件事。”杜文说,“然后我就走。” 翟思静看了他的脸一眼:那飞扬的少年之色仿佛是一夕之间消逝了,变作眼圈下的郁青,面色的苍白,眉目间的丧气。 她瞬间有了母性似的,对此刻的他只剩同情。她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我来求证一件事。”他重复说,疑惑地看了翟思静一眼,觉得她不该听错了。 翟思静知道他也没听懂,指了指一旁的胡人高脚椅说:“那你坐下说。” “你也坐,我才坐。”杜文很是警惕,匕首在指尖旋出花儿来,像所有好玩而且好显摆技术的少年。 翟思静脸微微一红,说:“我站着就好。殿下你要不爱坐,也随你。” 杜文忖度了一会儿,在看见翟思静染着胭脂一样红肿的眼皮和湿漉漉垂下来的眼睫毛时突然明白过来,心里又是一抽痛,讪讪坐下来,问:“你身子还好吧?” 翟思静垂下眼睛,说了句“还好”,然后又悄然抬眼睑瞟了杜文的表情。 杜文皱起了眉头,咬牙切齿地说:“他怎么舍得!” 你不也曾经舍得?若是没有上辈子的经历,估计第一回挨打的我也伤心委屈死了。翟思静心道,可是你大概还不知道,你那时候给了我多深重的痛楚!被你霸王一硬上的时候,撕裂的痛;被你鞭打的时候,火燎的痛;更别说你虐杀长越的时候,心脏被绞起来的痛——你还好意思在这里义愤填膺? 她的面孔变得冷冽,淡漠地说:“我父亲匡正我的过失,我心存感激。这是我的家事,不需殿下操心。” “你有什么过失?”少年斜抬起头问。 刚刚想到了长越,翟思静心窝里有些伤楚,所以也有些厌恶他,冷冷道:“自然是私相授受,写信给你。我现在后悔极了。” 杜文一瞬间动容,但接着警惕又来了,问她:“你写给我的是什么信?” 翟思静瞪着他。 所以杜文误会了,误会那是一封相思的尺素,所以女孩子脸嫩,怎么好意思说!杜文陪笑道:“不用说出来。信被我阿干拿走了,你再写一封给我好不好?” 父亲今日有此一顿不得不下狠手的责打,想必是信中途被乌翰截了去,好在她和父亲确认过,乌翰并没有解开信里的玄机,现在杜文的神情捉摸不透,大概不对着文字看,也看不出其中的玄妙之处。 “到书房取纸笔会闹出动静。”翟思静吩咐着:“寒琼,我留着写诗的花笺在妆奁里,你去取来,我惫懒动弹;再磨些螺黛,拿我画眉的小笔来。” 寒琼虽有些怕坐在一旁虎视眈眈的杜文,但见自家女郎模样稳笃,而那少年似乎也被顺毛撸得乖乖地坐着,她胆子就大了些,开了翟思静的妆奁,翻找出一叠蛋青色竹子暗纹的笺纸,又磨画眉的黛墨,连同小笔一起送到翟思静身边的高案上。 那瞬间,杜文看见妆奁深处一小块粉红色,他一眼能认出,这是他淘遍了陇西的书肆,找到的最精致的粉海棠笺纸,花了一个晚上时间,写给她的歌赋。他不由嘴角微微上挑,有了那么点笑意凝在颊上。 翟思静只能站着写字,稍倾写完了,又叫寒琼递给杜文。 眉黛的颜色偏绿,画眉的小笔又格外小巧精致,杜文一拿到笺纸,就闻到属于翟思静的那种似花非花c似麝非麝,又带些冰片的凉意,又带些玫瑰的馨香——和那匣子里的气味一样。 再看那字,虽然写得小多了,但分明是上次笺纸上的字。内容也一模一样,一行行排布得整齐,不似上次还是行草连着写来,句读不明的情况。 杜文忍不住心花怒放,把那张纸折了两折,揣进胸怀里,笑着说:“我求证到了,你的意思,我心里懂。谢谢你!” 翟思静冷冰冰说:“你懂什么!这张纸,不许带出我的门。” 扭头说:“寒琼,从殿下那里,把纸取回来。” 寒琼上前两步,杜文抱着前胸,没有还的意思,而且凌厉骇人的目光瞪过去。寒琼几乎要吓哭了,退了两步说:“女郎” 简直是一头小狼崽子! 不过现在,翟思静倒不怕他,她咬咬嘴唇,对寒琼说:“过来扶我。” 然后在侍女的搀扶下,一步一步瘸一拐,小心地走到叱罗杜文面前,伸出手说:“给我!我要烧掉它。” 看翟思静走路艰难的样子,杜文已经站了起来,手足无措,想来扶她,又没敢上前,等她到自己面前了,明明个子不如他高,却给他十足的压迫感。芊芊素手又伸过来,粉红的掌心摊开:“既然看完了,给我。” 杜文乖乖到怀里掏出笺纸,但是哀求道:“我还没仔细看。” 翟思静收回手,是姐姐看不争气的弟弟时的表情,对杜文说:“那你再看,仔细看。” 杜文打开折了两折的笺纸,像宫里给他授汉文课的师傅教他读书时的样子,仔仔细细看。 翟思静提醒说:“一片孤心,在此诗中。你好好咀嚼咀嚼。”特意强调了“中”字。 杜文看看她,又低头看诗。 和上次不同,诗一行一行写得分明。他看着诗句的中间,突然瞳仁一阵猛缩,随后,目光锐利地直视翟思静,什么话都不说,嘴唇却抿得好像变薄了许多。 翟思静知道他是个聪明人,已经明白了,但不信她的话。她只伸手淡淡说:“现在可以给我了?” 杜文恢复了机警和敏感,压低声音问:“‘掖庭急危,返京留心’,原来消息藏在诗句的中间,我真是低估了你的聪明。” 但是,他紧跟着一挑眉,目光炯炯,充满怀疑:“这个消息,你是从那个人那里听到的消息?他还肯告诉你这个?你也信?” 翟思静对他摇摇头:“当然不是那个人的消息。我的消息,你信不信,随你。”手又一摊:“知道为什么要给我了吧?” 杜文不言声,默默把笺纸交给了翟思静,鹰隼一样的眼睛斜盯着地面毯子上的某一处花纹,好像在出神。 翟思静行动不便,把笺纸交给寒琼:“去那里的灯那儿烧掉——旁边有盆,可以接灰。” 灯是正寝隔扇外的一盏,昏黄的光照进来,勾勒出杜文的脸。他好像呆滞着,被这个消息震惊了,所以一动不动的。 但是,这是假象,寒琼转身去隔扇外烧笺纸的一瞬间,叱罗杜文就像突袭一样一把揽过翟思静的背,把她勾到自己的面前,贴得很近,低下头,低声c但恶狠狠问:“我凭什么信你?” 翟思静倒抽一口凉气,瞬间仿佛眼泪都要下来了,颤巍巍说:“你碰着我的伤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第 11 章 刚刚还凶巴巴的杜文顿时又手足无措起来,松开手先问:“背上也伤到了?疼不疼?你父亲他也真是” 当然疼的!翟三郎那时候抢过母亲刚拿过来的戒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暴打下来,肩膀c胳膊c还有脊背,到处都是伤。 她疼得眼睛里泪花直打转儿,哀怨地瞪了杜文一眼:“比你好!” “我”凭空受了她清口白牙的冤屈,杜文深感有苦说不出,抓耳挠腮间寒琼已经回来了,他刚刚的逼问也说不出口了。 他想了半天,终于说:“我在京毫无兵权,现在乌翰又命我立刻就藩,大约怕我与禁军的几个统领勾结。京里我唯只担心我阿娘——”他直视着翟思静:“你觉得,我怎么护着我阿娘才是?” 刚刚的疑惑明明没有解决,他转瞬又换了问题。 翟思静觉得自己好像也小瞧了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他从小在政治权谋里浸润着长大,骨子里都是狐疑,每句话都是盘马弯弓,随时准备挖下陷阱叫人去钻——这种格斗的能力,好像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是呵,她空有上一世的记忆,可是她说不清如何让他相信她的话;也没办法帮助他在如今的两难境地里解决问题。 他玩味地观察着她,在等待某种平衡:等她证明她为什么要和他同仇敌忾,或者等她提出她的所需是他可以给的。就像做买卖似的,只有他觉得她是能赚的,他才愿意和她合作。 翟思静终于说:“我大门不出c二门不迈的,没有帮得了你的主意。但是闾妃危险,想必你也清楚,宫廷里的倾轧,无非是恩宠与子嗣。大汗要一箭双雕,除掉两个眼中钉c肉中刺,这也是最说得通的办法。” 杜文那双浓密的眉头皱了起来,不再盯着翟思静了,好像在出神。 过了一会儿他抬眼道:“你说得不错。我阿娘危乎殆哉。” “殿下” 杜文撩起眼皮子,目光又变得又直又硬:“我信你了,你还要说什么?” 翟思静咽了咽唾沫,终于把风险最大的话说了出来:“我帮你,不为其他,为我不想嫁给大汗。” 不等杜文说话,她急忙又道:“当然,也不是想嫁给你。如果我帮到了你,你可不可以答应我,给我自由身?” 杜文斜着脑袋看着她:“这个不行。你要是骗了我,我自然要想法子拿翟家这上百口人来抵偿报仇,还要叫你亲眼看着;要是没骗我呢——” 他突然无赖地笑了笑:“我就娶你为正妃,让你在我身边享受你要的‘自由身’。” 翟思静眉毛都竖了起来,但嗔怒之余,也确实有点毛骨悚然——她的命运,为什么又这么和他绑在了一起?! 求证结束,诗歌中的深意也弄明白了,杜文有些无心恋栈:“我该走了,我住的地方附近,都是我阿干布的人,随时等着抓我的错处。” 翟思静也累得慌,巴不得他快滚,点点头说:“好,以后没事不要随便闯我的闺房。”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杜文邪邪一笑:“我说了,你可别怕:我抓了个小丫鬟带路,不过怕她叫嚷,后来就杀掉了,尸体还在你院子外头——你放心,我一总处置掉,绝不给你添麻烦。不过,也得有人帮我开锁。”目光一瞟旁边的寒琼,看得小姑娘顿时又开始打战儿。 翟思静也是吸了一口气,但素知他杀人不眨眼的德行——想必这辈子没比上辈子好多少,这是他们鲜卑人津津乐道的狼族生存之道,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与孔孟是背道而驰的。她只能先送这尊大神离开:“寒琼,你拿钥匙开院门,若有人醒了问为什么,你就说女郎心慌心悸睡不好觉,要去请家里懂医药的嬷嬷帮着瞧一瞧。” “这个借口好。”杜文赞道,然后说了一句有人心的话:“你的心意我懂了,‘心慌心悸’就不必了。我又不是坏人,对吧?你好好擦药,好好养伤,该给郎中看也别讳疾忌医,等哪天活蹦乱跳了,我还想再看你荡秋千呢!” 这无耻的厚脸皮! 翟思静很想骂他,但又怕惊动了外头值夜的婆子,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换来了他得意的坏笑。 寒琼很不愿意跟这可怕的家伙出去——何况外头还有个死人——但是又不能不去,只得拎了钥匙,轻声慢步到了外间,还不能惊扰那几个睡得着呼呼的婆子,开门还不能发出“吱呀”声。几乎出了一身汗才到外头院子里。 叱罗杜文从假山后头扛起什么,轻飘飘跟扛着一卷布似的,寒琼一望,果然是个死人,吓得汗毛都站班了,腿里顿时踩棉花似的轻飘飘,到了门口又是抖抖索索半天才把钥匙对准了锁孔,半天才扭转了锁头,把门打开了。 扛着尸体的叱罗杜文摇摇头:“我还以为强将手下无弱兵,你们女郎虽然娇弱,胆子倒大得很,怎么你胆小成这样!” 又问:“哪里有水池或者不用来取饮用水的井?” 寒琼估摸着他是要把尸体伪装成落水身亡的样子,抖抖地指了指甬道外头供下人居住或堆放物品的院落:“井有不少,那里也有小水池。你你快走吧” 杜文瞥瞥寒琼,说:“你说,要是有人看到我,我说我是逾墙来和你家女郎幽会的怎么样?” “你怎么能这样?!”寒琼护主心切,倒突然没那么怕他了。 杜文挑眉笑道:“那你别那么大声啊!大声了引了人来,我就只好诬陷你们家女郎不贞了。” 寒琼气得没法,等他出去,才又锁了门,回屋后气嘟嘟把杜文临走时的话复述给翟思静听,最后道:“就是女郎书中读的:‘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无!’这个人太过分了!” 翟思静苦笑着:“你日常陪我读书,倒有些收获了嘛!”心里却也道:多疑c不仁c敢与决断;威胁c控制c掌握人心,是杜文最可恶,也是最成功的地方。她透了风给他,不知这一世的他会怎么做出自己的选择? 却说杜文扛着尸体找到一个深池,先把那死去丫鬟的脑袋在池边石头上一磕,又往水里轻轻放下,做成个摔断脖子又溺毙的假象。然后悄然顺着他只走过一回的路径,又从后院秋千架边翻过高墙,到了外头。 他暗暗思索了一会儿,拔脚去了一家私寮子——里头莺歌燕舞,但都是庸脂俗粉,他正眼都不瞧,只道:“拿好酒。” 喝到半醺,又抓过一个侍酒的小伎,笑着在她颈边嗅了嗅说:“身上的脂粉香不错,拿点粉来我瞧瞧。” 那小伎佯羞诈臊地推推他,又爱这小郎相貌英俊,说:“哦哟,奴奴只听说南边前朝有傅粉何郎,皮肤白是白的来!小郎君你也够白皙的,莫不成也要傅粉?” 掏出一盒香粉丢他怀里,“咯咯”笑着说:“我倒是不喜欢傅粉的男人娘娘腔的样子你闻闻奴的粉香不香?” 叱罗杜文气定神闲打开粉盒,扑鼻的俗香,他微微虬结了眉头,假装打翻了粉盒,在自己的衣领上泼了不少香粉,然后把粉盒丢还给那粉头,又摸出钱来一总丢过去,踉跄起身,离开了那私寮子。 他步履蹒跚,从扶风王府邸正门而入,人过之处,便是粉香袭人c酒气蒸蔚。但凡有问“扶风王刚刚是去哪儿了?”他便醉醺醺伸手指在唇前“嘘”了一声,大着舌头笑道:“我没有去喝花酒。”然后四仰八叉睡得人事不省。 第二日,皇帝乌翰在陇西行宫召见他,皱着眉问:“你昨儿晚上去哪儿了?” 杜文身上犹带酒气,目光清凌凌也呆呼呼的,好半天才苦了脸一笑:“大汗,我昨儿个喝了点酒” “在哪儿喝的?”继续逼问。 杜文心里明白这位阿干确实是逮着机会想置他于死地——但是,抓着这些鸡毛蒜皮,未免格局狭小,不是做大事的人。他假装惶恐,支吾了半天,等乌翰扔过来一份弹劾扶风王的折本后才磕头连连:“大汗,臣弟错了昨儿个,不合去了一家一家花馆。” 他抬起脸,把惊惶之色露给哥哥看,还特意说:“但是,我没和那里的粉头睡毕竟,还在父汗的热孝中呢” 乌翰一脸恨铁不成钢:“原来你也知道这是在父汗的热孝中!你再说你没和那里的粉头做什么,花酒总归是喝了。你说,你对得起父汗一直以来对你的宠爱么?!” 杜文稽首不起,肩膀好像都吓得颤抖不已,但实则却埋着脸冷笑:阿干,你太想抓我的错了吧?不过,喝酒虽然不对,也不过褫爵杖责的罪过;而且褫爵就没法把我撵去扶风,你也不过就能打我一顿出出气吧? 果不其然。 乌翰一脸无奈挥泪的样貌,对外头宦官说:“国有典制,不能不遵。扶风王在大行皇帝孝中饮酒,是为大不敬。朕不忍重责,便叫责打四十杖小示惩戒吧。” 又说:“荆杖上裹上绵,别叫伤了扶风王。” 杜文磕头谢了“浩荡皇恩”,然后自觉地解开外头的郡王朝服。 荆杖上裹上绵,不会打得血淋淋的可怕,但疼痛是一样的。 杜文拱起肩胛,绷紧肌肉,咬着牙挨一下下杖击,脊背渐渐痛到大汗淋漓,但他心里却有另一种舒快,暗想着:思静,我也算与你同甘共苦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第 12 章 皇帝回銮的日子已经定好,不日就要出发,扶风王叱罗杜文却伤得重了,难以成行,不得不求着在陇西暂歇几日。 皇帝乌翰虽觉得他是装的,但是下令行杖的是他自己,北地虽汉俗不深,到底“兄弟友爱”这四个字还是要装一装的,免得寒了其他人的心。 乌翰只能亲临王府看望了他一回,这个十五岁的弟弟身材已经很高大了,肌肉也初成模样,一条一条鼓胀起来的紫红色杖痕密密匝匝的排布在肩胛和脊背上,有的地方还有初结的血痂。 杜文辗转间都在呻一吟,有气无力地说:“阿干?来啊,快扶我起来给大汗行礼” 乌翰只能装出笑脸,伸手在他肩上一按,责怪道:“你我兄弟,此刻在自家府邸,还说这样生分的话做什么?快躺好了,不必多礼!” 杜文被他按得“咝溜溜”倒吸着凉气,苦着脸赔笑道:“大汗,臣弟几日实在是起不了身,就藩的事恳请大汗宽限几日。” 乌翰岂有不知道他的心思,笑道:“看你伤得不轻,朕岂是不讲人情味儿的阿干?你定神在这里养伤就是,养好了伤,再前往扶风也不迟。” 没等杜文谢恩,他却又说:“朕却不能不回銮了,平城那里,无数善后的事要处置。当这个国君真是毫无自由可言!哦,对了,翟氏女朕也打算一总带回京城。” 最后一句把杜文说懵了,好一会儿才期期艾艾道:“翟氏女也也要带回京城?” “嗯。”乌翰淡淡地点了点头,“我新近登基,正是国事动荡的时候,陇西这里,还得靠丈人家协助保着平安无事。他们繁忙,若再为送女儿入京成婚劳神,我也未免不好意思,不如一次性办完算了。” 他直直地盯着弟弟,嘴角微微上翘,几乎是掩不住的得意:弟弟,你装着伤重留在陇西,不就是为了找机会和翟思静再见么?我能留给你和她成奸的机会?!这么美的女郎,我还没有享用,你就想抢? 杜文默然了一会儿,脸色有些掩饰不住的失望,全数被他哥哥看在眼里。乌翰满意地又按了按弟弟的肩胛,按得他又龇牙咧嘴起来,才说:“好了,安心养伤吧。什么时候去扶风,就上折子来,朕就叫贺兰氏同时把女儿送过去和你成婚。” 看到杜文气得落寞的神色,叱罗乌翰觉得自己可以放心地离开陇西,带着翟思静一路北上,回宫继位。 乌翰前脚刚走,俯卧在床榻上的叱罗杜文就一骨碌起身,利落地穿上了自己的衣衫,虽然时不时被蹭刮到攒眉咧嘴,却丝毫未减动作的轻快。他对身边最信任的三员亲卫说:“三件事,一件一件做好。” 第一件,打听翟思静的去向,并且飞鸽传信到宫中,吩咐母亲闾妃自家当心,且及时与翟思静联络。 第二件,迅速打探先帝去世的细节,若有线索,不必吱声,形势翻覆,便在这里。 第三件,暗地联络其他兄弟,放出新帝要削藩的风声,特别是脾气暴躁的庶兄叱罗忽伐。 “大王,”他手下的人说,“咱不回京控制局面么?” 杜文摇摇头:“他名义上是皇帝,我这会子回去,想帮我的人也不敢帮我,反倒平白受他多少打压。” “那么,为什么不回藩地呢?” 杜文苦笑道:“人生地不熟的,等到扶风,他也做好了对付我的准备,虽然手里有兵,没有一两年的训练上不了手。” 他沉沉地望了望窗外又说:“还有,翟思静特特吩咐我留心回京,当心母亲。我却不敢笃信她,她一个大门不出c二门不迈的闺阁女郎,哪里得来的消息?——她叫我回京,我偏不能回京,且在陇西先看看状况。若是她骗我” 他面色又阴了下来,什么都没有说。心里却想着:思静,你的父母家人都是投诚我的阿干的,我独对你还有三分相信,若是你伙同乌翰和你父伯们一道诓我,我那时候说的:我要你全家上百口人的性命来抵偿报仇! 却说翟思静也没有料到皇帝乌翰临走前居然要求她跟随回京。 嫁娶之事,总要男方来迎,女方送嫁。哪有一句话吩咐下去了,也没有什么仪式,女人家跟着就跑了?倒像私奔一般,只怕嫁过去也是叫人瞧不起。 翟家长辈们虽觉得于礼不合,无奈这是皇帝的谕旨,又因为心知这位皇帝多疑好猜忌,若是不同意,不知道又会想歪到什么地方去,只能佯装笑脸,歌颂了多少声“大汗圣明”,然后吩咐翟思静做好出行的准备。 收拾行囊等等,自有家中嬷嬷和丫鬟,翟家陪送的嫁妆,也是金银细软等价值不菲而便于携带的东西,务使翟家的忠忱表现得淋漓尽致。 而翟思静也不是无事可做,因为母亲翟李氏这日探望过她的伤势之后,含泪说了几句“不舍得”之类的话,接着便是拭去泪水,附耳悄声说:“女儿,此去宫中是要伺候大汗的。女儿家既然嫁了,也不要害羞了,路上和宫里的侍奉要让男人家满意,离不开你,才是要紧的。其实你阿父之前就和我说过,后来有与扶风王书信往来的那件事,我也耽误掉了” 她一使眼色,外头进来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子,漂亮是漂亮,风尘味甚重,向两个人福了福,然后直喇喇的目光就盯在翟思静脸上,连连夸赞道:“哦哟,到底是大家女郎,又美又端庄!” 翟李氏淡淡说:“美也要,端庄也要,但外面端庄,不能哪里都端庄。请刘妈妈过来,便是请教来的。” 她大约也有点不好意思,点点头说:“你们慢慢聊。” 这一出上一世里并没有。翟思静瞪圆了眼睛,瞟瞟母亲真个带上隔扇门离开了,留下她和那个风尘味十足的“刘妈妈”待在一起。 那刘妈妈凑近了过来,眼角的鱼尾纹都笑成扇子了,又盛赞了一回翟思静的眉眼漂亮,皮肤细白,而后摇摇头说:“女郎穿得却素了些。女郎那么白里透红的皮肤,正好红色粉色来映衬——倒不是说您这身豆绿浅碧不衬皮肤,只是男人家都看皮相,红粉嘟嘟的才自有一番娇楚,惹人怜爱呢!” 的确,上一世杜文这样的硬汉子,就非把她所居的蒹葭宫打扮成这样“红粉嘟嘟”的模样:室外遍植海棠,还立一架秋千;窗户上蒙烟霞纱和茜花纱;里面帐幔几月一换,都是簇簇新的胭脂红c海棠红c桃花红;屏风都是丝绢或织或绣或绘,也都是海棠桃花的图样。 所以,她经常无语地看着上一世的那个男人,八尺长身,肌肉有力,一身庄严的深紫色冕服,却散开双腿随意地倚在她粉红色的屏风和粉红色的坐褥上,有时还像个弟弟一样跟她撒娇:“思静,今日有没有好团茶?要梅花蕊上的雪水烹的!” 违和得不行! 她那时候对他几乎没有笑脸,蔑视地看着他跻身在一片粉红家什中,最后总是冷冷地说:“雪水被打翻了,团茶被猫啃过了。都没有。” 杜文有时候发火要问责管理东西的宫人。翟思静总是气哼哼说:“雪水是我打翻的,猫儿是我养的。你处罚我呀!废黜位号,打入冷宫,甚或赐死,都是可以的!” 杜文只当她恃宠而骄要和他作,这时候天大的火气都没了,换了笑脸反过来哄她。宫人们都识趣,悄然退出,还顺便把她的小儿子一并带走。她又不得不侍寝,因为有恨,所以无论他怎么温柔抚弄,怎么说贴心的情话,她的身体都没有反应,最后男人实在耐不住蓬勃的欲望,惯熟地摸出一盒油膏,就强上了。 有油膏润滑,不会那么疼痛;但是依然是不舒服的,而且会生理性的反感c痉挛。她每次都视为苦差,只有天癸的日子可以避一避,恨不得每次都多来两天,可以离这个男人远一点。 她的追忆还没从上一世回来,那浓妆的刘妈妈已经凑得更近了,一只保养得白胖胖的肉手毫不客气地在她领口抓扯了一把,嘴里还道:“女郎这样的宝地,要有些若隐若现的才好看。” 翟思静低头一瞟,交领大开,她那件藕色的抱腹已经露在领口了,白皙的胸脯也露出一道沟壑。她顿时柳眉倒竖,对着那张浓艳c谄媚的脸怒喝道:“你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第 13 章 翟思静声音一高,倒吓了那刘妈妈一跳,她还待解释:“女郎,是夫人叫我” 翟思静已经气得泪珠儿乱滚,顾不得自己平素的端庄模样,推搡着这妇人往外:“你出去!我清清白白的女儿家,由得你来动手动脚?!” 声音高,而且刘妈妈慌乱后退的时候碰翻了案几上的瓶花,又撞斜了锦缎面儿的围屏,“乒乒乓乓”这么大的动静,外面的人终于赶过来了。 还是母亲翟李氏为首,一脸五味杂陈的表情,定定地看着女儿。 翟思静觉得母亲也和父亲一样变得陌生起来,所以连对母亲撒娇哭闹都没有,唯有眼睛一眨,便是一串不屈的泪水滚落下来,和前几日被父亲劈头盖脸痛打时的模样一样。 “阿母,”她好半天开口冷笑着说,“自从把女儿许嫁太子,这唱的一出出到底是什么戏?如今,期望着陇西翟家的女郎,学着烟花女子勾引男人?!” 母亲面色也很难堪,不由咳嗽了一声,眼睛往左右后方一瞟,说:“你们先带刘妈妈下去喝茶,一会儿我再来赔罪。” 人都忙不迭下去了。 翟李氏才叹口气说:“思静,我也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是谁也没料到有这么多变数!你给扶风王写信的事,永远是大汗心里的一根刺,如今他虽然答应还是纳你为妃,但是纳入宫中后,弃之角落也不是不可能。思静哪,你是这样好的一个女儿家,若是一辈子就只能在荒落的掖庭里熬到白头,那该多委屈?!” “我宁愿一辈子在掖庭熬到白头!”翟思静说。苦水往肚子里咽:没有失去时,或许还有欲望;可是经历过失去,才知道原来得来再到失去的这个过程才是最苦的。那一世她也谈不上爱乌翰,但是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她是爱的。长越和宥连,不管他们的父亲是谁,在她怀里时都只是软绵绵的小宝宝,柔弱而漂亮,会对她哭c会对她笑,对她满满的都是爱意和信任——她要那些无耻的臭男人做什么?! 可是如果已经知道会失去,会摧心折骨地痛,她还是宁愿不要这两个孩子,让他们自寻普通的好人家去投胎吧!再别投到无情冷酷的帝王家了! 但,母亲摇着头嗤笑道:“女儿啊,别说傻话了!男女之间,不就是那么回事?在室的女儿,千尊万贵,守着一点贞洁决不能出差池;出嫁为他人的妇人,其实无外乎讨男人欢心,为他生儿育女,坐稳了位置,教养好孩子,为夫家和母家争气。我劝你,还是别害羞了,好好听一听这刘妈妈是怎么讲的。男人的心,说简单也简单,但要是从来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他怎么为你着迷?” 她最后说:“我也老老脸皮,陪你一道听。” 转头对外面高声道:“请刘妈妈再进来一次。” 刘妈妈这次进来,形容儿有些鬼头鬼脑的,进门先屈膝向翟李氏请了安,然后倒苦水c推卸责任:“哦哟,原不是我要对女郎动手动脚,实在是有些事情,光靠说说不清楚,实践一下,自然就懂了。女郎脸嫩,也怪不得” “谁我都不怪。”翟李氏说,“她不知轻重,请刘妈妈你体谅;但闺房的事,你也体谅她还是黄花大闺女,给她点时间适应适应吧。” 刘妈妈做张做智,继续到翟思静身边,陪着笑说:“女郎别臊,女人家迟早过这一关。夫妻和睦,鱼水和谐,才能鹣鲽情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闺房里关起门来,什么情形没有啊?” 翟思静垂下眼睑,木然地听她说,偶尔抬头,看见面前那一对厚厚的红唇开开合合,却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好容易刘妈妈闭了嘴,翟思静扭头道:“我知道了。” 刘妈妈倒是得人钱财c尽忠职守的,讲完了道理,还要考核她的实践,笑道:“女郎既然都知道了,这里没有外人,不妨演练一下解衣就寝——这衣裳解的速度不同,露出来的地方先后不同,感觉是不一样的。来,先背身,到腋下解衣带。” 翟思静看了母亲一眼,伸手沾了沾眼角的泪水。 母亲在一旁劝她:“这里都是女人家,你就演练一下,叫刘妈妈帮你指点指点——真的是‘于留心处皆学问’,你不要读《女诫》《女则》读傻了” 翟思静不由带着眼泪冷笑一声。 区区衣衫,皮囊之外遮羞的一块布而已! 在上一世那个漫长而苦痛的回忆里,她早已经历过被人撕扯掉一切遮羞的衣物,不问她的意愿而肆加强暴的时候;她早已经历过一女二嫁,对不起她读的一切《女诫》《女则》的时候;她早已发觉她的皮囊和心都是脏兮兮的,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消失殆尽! 今日她们还兴致勃勃带她重演,希冀着她肮脏的皮囊可以获得皇帝的宠爱,再用宠爱为她的家族换得地位和荣耀? 她不说话,对着看着她的两个人背过身,伸手到腋下解开第一根衣带,接着是第二根 双手舒开交领,微微侧头把一头乌丝拨弄到胸前,洁白的后颈被豆绿色衣领衬得如雪一般,接着交领一寸寸降下来,连身后两个女人都一寸寸屏住呼吸,看着她圆润平坦的肩露出来,洁白修长的臂露出来,然后是瘦而不嶙峋的肩胛形成了曼妙的弧度,一点点往腰里窄下去 动作愈慢,愈美得惊心动魄,特别是她偶尔回眸,寒光粼粼的眸子楚楚而动人,睫毛一忽闪,看的人就是心脏一跳。 “哦哟!”刘妈妈抚着胸说,“女郎真是太聪明了!比我教的法子还勾人!这是天生的媚骨啊!” “也不叫媚骨”做母亲的,却不喜欢这样对女儿的评价。 刘妈妈赔笑道:“我又胡说了——实在是看女郎的仪态销魂得不行!不过——” 她稍稍一顿,指着翟思静雪白皮肤上一道道明显紫肿的痕迹,低声道:“还是用些好药赶紧褪掉颜色,看着有些违和呢!” 翟思静伸手抚了一下还肿起僵痕的胳膊,顿时仍有火燎一般的疼痛。 她立刻裹紧衣衫,冷冷说:“教好了没有?” “房中之术,还待多演练。不过来日方长,等大汗临幸时再慢慢体悟也还来得及。”刘妈妈道,“女郎是尊贵人儿,大概不晓得这里头的门道,男人家好色,但也好临门那一口的销魂滋味。就譬如我们那儿有的姑娘貌虽中平,胜在技巧,照样叫男人家欲罢不能。女郎又天生有这样的好相貌,在男人家眼里真真是少见的尤物呢。” 翟思静翻身倒在榻上说:“阿母,我累了。” 大约也还是心疼女儿,翟李氏叫人送走了那刘妈妈,到女儿榻边,先掏帕子给她拭了脸颊上的泪痕,又柔声说:“我看你身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再给你擦些药酒,这些地方藏在衣衫里看不见,脱出来却显眼得很,怕大汗会瞧着败兴——这一路上是最要紧的时机:大汗作为太子随先帝出征西凉的时候,向例是不带女眷的,而回程时,也只你一个。他憋得那么久了,肯定忍不住,你好好伺候他,争取这个当口先得恩宠。回宫后则有多少人与你争,那时可就要步步惊心了。” 她从小抽斗里取出一瓶药酒,然后伸手来解女儿的衣衫。 翟思静转身避让,背上的伤硌到瓷枕屏上,疼得一咧嘴,但说话很清楚:“阿母,你错了。这伤痕不能没有。” “为什么?” 翟思静说:“是大汗吩咐阿父‘教训教训’女儿,若是毫无‘教训教训’的痕迹,他心里一定会想:‘莫不是翟家串通欺瞒我?今日小事尚敢欺瞒,日后大事还不知何如呢!’阿母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她端详了一下母亲惊诧而又有些半信半疑的神情,又说:“之前大汗无法查验,如今女儿随着大汗的銮驾一路向东北回平城,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借口。” 母亲放下药酒,点头说:“好吧,我听你的。” 转日,大汗的銮驾要回京都平城,三万禁军随侍,另外跟着西征的十万人也分批回京城——皇帝此刻一点兵权都不敢放手。 只见到处是黑压压的队伍,禁军士卒们穿着齐整的黑铁铠甲,披着靛青色斗篷,或骑马,或步行,各种武器齐刷刷拿着,随着号角和大鼓的声音,战马先行,步军在后,陇西被清理得一个闲杂人都看不见的通衢大道上,只闻马蹄声和步履声。 陇西刺史c新近封列侯的翟家大郎c郡中文官武职,以及还因“伤”暂留陇西的扶风王叱罗杜文,在城郊的棚子里给皇帝酹酒送行。 俄顷城门洞开,远远地只见皇帝的仪仗过来了。皇帝法驾之后,是大行皇帝的棺椁,再后是一辆小小的辂车,但也用侍卫参乘,看得出格调不低。 跪候皇帝的杜文斜乜了身边的翟大郎一眼,这位是翟思静的伯父,此刻穿着簇簇新的列侯冠服,也格外多注目了那辂车两眼,掩不住的喜色和得色流露在眉眼之间。 杜文便知这里头是翟思静了。 先就知道,但是临了亲见,心里的滋味又不一样了。杜文暗自切齿,暗自起誓:“乌翰!你横刀夺爱,是欺我年幼c地位不如你,更是存心要打压c激怒我。你且记得今朝!将来有一天,你抢我的,我要抢回来!我还要你也这样跪伏在我车马的尘灰之下,一脸尘土也不敢不俯首称臣!” 但想着就算日后再把翟思静抢回来,毕竟人家的第一次也不再是他的了,心里又凝了一口苦血一样。 “乌翰!”杜文继续想着,“今日我不如你,但日后夺妻的羞辱,我也必当叫你偿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第 14 章 皇帝乌翰下了御辇,在搭建起来的御幄前舒了舒筋骨,送行的人上前跪叩,奉卮酒;宰杀青牛c白羊c黑马祭祀天地,为大行皇帝在天之灵安奉归家等鲜卑旧俗也是一个不少。 乌翰看着俯伏在自己脚下的一个个人儿,心里熨贴而颇感圆满快意——一个多年活得战战兢兢的太子终于翻身做主,让天下人跪伏了! 他适意地叫了“免礼”,又故意抱怨说:“汉人的这些礼制风俗,真是累赘得很。”心里却甚爱这种居高临下的样子,看别人趴在地上c撅着屁股示意臣服。等众人起身了,他特别目视杜文说:“扶风王伤好了吗?” “多谢大汗关心。”杜文答得不卑不亢,“臣弟好多了,估计不几日就能骑马就藩了。” 他了解自己的哥哥,他越是言西,哥哥越是要把他往东掰。 果然。 “欸!”乌翰说,“你年纪小,别自恃强壮不好好将养,万一落下病根儿,朕如何舍得?还是在陇西多呆些日子,好透了再就藩。” 他还故作风趣地挤挤眼睛跟弟弟开玩笑:“想来扶风王总不至于是急着到藩邑迎娶贺兰氏的女郎吧?哈哈哈哈” 他觉得好笑得不行,下头臣属陪着他干笑,杜文连笑都笑不出来,勉强扯了两下唇角表示不驳大汗的面子。 喝完臣下所奉的践行酒,乌翰又出新的幺蛾子,对弟弟道:“听说扶风王近日读汉人的诗赋读得很是不错,与他人来往唱和也颇多佳作。” 他目光里带着妒忌的毒意,瞬了瞬不远处停着的辂车,又死盯着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杜文:“七步成诗想来太难呢,不过你这么聪明,现场吟一篇试一试?” “太难了”杜文好像搞不清状况一样还带着点少年的娇气,“这吟不出来,阿干会不会像魏文所说的:‘不成者行大法’?”开玩笑一样说完,自己就笑了。 乌翰正嫌他杖伤在背上,不妨碍他骑马去就藩,恨不得再打一顿叫他三个月乘不得车马。但这话已经出来,乌翰也有些悚然惊觉:这弟弟已经把他这位大汗的形象往“无情无义”上引。他到底是心虚的,此刻干笑两声说:“阿弟说笑了。朕不过考察阿弟近期读书窗课,哪会和魏文帝似的猜忌自家兄弟?阿弟若是没有诗思,不吟就不吟了吧。” 但杜文早有准备,更有显摆的意思,挤兑完哥哥之后便是笑道:“其实呢,臣弟昨晚夙夜难寐,还真的做了一首诗给大汗送行。大汗不嫌臣弟诗作拙劣,不加惩处,臣弟就献丑了。” 他清清喉咙,大声歌吟起来: “歧路我徘徊, 送别心自伤。 故园知昔燕, 迷途恩老骦。 黔黎托圣躬, 饭稻以终晌。 犹思萱草绿, 离人堂廊上。” 连吟两遍,目中怅惘,任谁都能察觉,也觉得这位堂堂的扶风王原来也是颇有些小儿女情怀的人,颂圣之余,还不忘写点离愁别怨。 乌翰皱了皱眉说:“扶风王诗作是不错,但所谓‘故园昔燕’‘迷途老骦’云云,太做作了。” 他的汉学文才远不及杜文,想现场造出一场文字狱也没那个本事,攒眉想了一会儿只能又说:“但凡尽忠国事,朕自然赏罚分明。扶风王不必忧怀。” 他喝了奉上的卮酒,厌恶地看了弟弟一眼,便叫起驾。 滚滚尘埃中,众人再次伏地祇送,扶风王的白笼冠c白绫袍上都是灰尘。直到皇帝銮驾消失在曲折的驿道远处了,大家才起身,纷纷掸掉膝盖上的尘土。 扶风王叱罗杜文从小活得精致,便是服孝期间,一身白色冠袍都是新做的,裁剪和针脚透着细致干净。他慢悠悠拍着身上的尘土,可惜白色最不耐脏,怎么都拍不干净。他扭头对翟大郎说:“陇西生变,大行皇帝竟然西征得胜后,薨逝于此地,唉,我做儿子的怎么都想不到呢!” 翟大郎陪着笑说些套话:“可不是扶风王殿下节哀顺变吧。” 杜文伸手一托翟大郎的胳膊肘儿,翟大郎本能地想避让,却没避让得开,只好继续陪着笑:“扶风王是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杜文摇摇头,露了点笑意,“欸,你侄女儿是不是跟着大汗走了?” “呃”翟家几位郎主都知道先帝没死的时候,太子和扶风王争着求娶翟思静的事。也正是押宝押在太子身上,所以狠下心听了太子的吩咐,在马肚带上做手脚害死了先帝。他心里自然是虚的,此刻硬着头皮说:“鄙侄女儿先就许嫁了还是太子的大汗呢。后来情形似乎有些变化,细节呢,臣也不太懂,不过咱们汉家女郎讲究个‘从一而终’,既然许嫁了,连望门寡都是要守的,何况是联姻皇室。” 他还唯恐杜文此刻跟他问罪,这小伙子个头比他还高,素白衣衫下也能看出蓬勃的肌肉——托他的胳膊肘儿,他都能动弹不得了——若是发了性子要打人,只怕自己这把老骨头要断几根了。 没成想杜文却笑道:“你们虑得不错。我呢,哪敢和阿干争!不过翟家女郎贤良淑德美姿容,思静之下,应该也有些姊妹,我倒要厚脸皮跟新侯爷求一求呢!” 翟大郎松了一口气,转念想着跟皇帝密谋时,感觉得到这位皇帝乌翰谈到兄弟们时都是阴沉沉的脸色,只怕对兄弟们不是善茬儿,日后要一个个开刀的。明知要断送,自家女郎们何必嫁他?——长得好又不当饭吃! 他脑子快,已经很快转了一圈:寻思着不答应也不太好,上赶着得罪人;答应吧,大汗也给扶风王赐了婚,想必嫁过去也是个妾,自家女儿定是舍不得的,旁支里若有些家境一般的庶女,不妨挑个塞给他应个场面,于是说:“承蒙殿下看得起翟家的女孩子!臣回去就问一问,谁家还有适龄的c漂亮的女郎,便与殿下拴婚。” 叱罗杜文竟然对他作了个揖:“那就拜托了!” 翟家的女郎们,有在屏风后看见过杜文的模样的,小女儿的心态,毕竟还是喜欢长相英俊的男儿,加之家世c谈吐c打扮都不差,翟大郎和家中旁支的几个兄弟谈及,竟有好些个愿意答应下来的。 既然如此,就不妨大方些。 翟家挑了好几个庶出的女郎,着画师绘制了小像,然后邀请杜文前来宴饮,酒至三巡,便把几张小像递给他品鉴。几位女郎也在屏风后头,万一杜文和他哥哥似的想亲眼见一见求娶的女孩子,与她们聊一聊,也未尝不可。 杜文看着一幅幅画像,心里毫无波澜,嘴上赞了几句,然后指着其中一幅说:“这位女郎闺名叫什么?瞧着好亲善呢!” 屏风背后“窸窸窣窣”的,杜文也宛若没有听见。等翟家回答后,他笑着说:“翟素宁,名字也好听!我这里照正室妻子的六礼来办,日后看看能不能跟我阿干求个情,毕竟姊妹花嫁入兄弟家,还是一个‘妃’位更匹配。” 他这厢喝了醒酒茶,又说了几句闲话,高高兴兴离开了。 屏风后的一群女子则绕着其中一名打趣: “素宁,你真真好福气!我看这扶风王长得可比大汗好多了!” “素宁妹妹瞧着亲善,一下子就入了扶风王的法眼,而且要为妹妹争取正妃的位置,后福更是无穷呢!” “啧啧,可不是!” 那叫素宁的翟家女郎,已经羞得满脸娇红,捂脸又捂耳朵,表示不愿意听大家这些打趣的话儿,可那颗少女的心,也跟着“怦怦”跃动起来,屏风缝隙里所见的那英俊的小郎君,只怕晚间就要入梦了。 杜文果然大手笔,按照汉俗,问名c纳吉c纳采诸风俗都认认真真地办,赠给女家的礼品都价值不菲,使得那家旁支的翟氏目迷五色,连家中嫡出的女孩子都不由妒忌起那个叫翟素宁的庶出女郎的好福气来。 陪伴杜文的几个亲卫,不由暗暗提醒道:“大王,翟家是现在那位大汗的私人,您巴巴地求娶人家的女郎,人家随便挑拣个不入流的门户里不入流的庶出女给您凑数,您还给这么重的礼数——这些黄澄澄的铜钱,留着自己招兵买马不好?还有,将来枕边多这样一个人,岂不是睡觉都难以安枕,怕梦呓给她听了去出事?” 杜文跷着腿,喝着奶茶,眯缝着那双鹰隼似的眼睛说:“你不知道放长线钓大鱼么?翟家这样趋炎附势的人家,我还有不明白的?翟思静当然是奇货可居,其他不值钱的女孩儿拿来送人也没有坏处么。反正我不被大阿干折腾,他们便乐得与扶风王也沾亲带故了;我被折腾了,不过一个旁支庶女,就弃了也不值什么,说不定还能出卖我表表忠心。” 他“呵呵”笑了两声:“可是这么一看吧,他们这家子显然是没有脊梁骨的,没什么可怕。趋炎附势的人像墙头草,越想着哪里都不得罪,自己个儿的漏洞就越多。我不过费几个钱的聘礼,落个薄幸的名声,他翟家‘麻筋’很快就要掐在我手上了!” 他大口啜饮着奶茶,又问:“我那几个已经就藩的阿干,回信了没有?” “有!” 这些信都是很秘密的渠道来的。乌翰初登基,名分有了,虎符有了,大家暂时也是俯首称臣的,但是,权力交接永远是一个王朝最脆弱的时候,无数看不见的地方,无数不引人注意的漏洞,若是晚了一步,就补不回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第 15 章 花开两支,话分两头。 陇西虽知晓大汗薨逝的消息,但也只限于在陇西。新帝登基前后确实是最容易出现问题的时候,所以乌翰选择丧文不发,驿路锁闭。即使是沿着驿路的百姓家,也只能看见骑兵步兵如临大敌,一路行走不停,队伍拉得好远。所有人却都板着脸,问什么都不会说一个字。 新君叱罗乌翰的队伍行了数天,终于到了泾州,那里才有一座行宫——鲜卑立北燕为国号的时日并不很久,游离许久才定都平城,出行又习惯毡帐,所以整个北燕只寥寥有数座行宫供皇帝巡幸或亲征时休憩。 坐车骑马行路累得要死,一路上睡的是毡帐,纵使是皇帝的御幄也多简陋不便。所以好容易到了离宫,乌翰先大洗c大吃c大睡了半天,天擦黑时起身,处理一些政务,又叫跪候在离宫外的泾州官员入觐,切切地嘱咐了一番。 事情忙完了,供奉皇帝的晚膳也送到了。乌翰看着一盘盘美食,突然想到了另一番可餐的秀色,此刻睡足了,有劲了,属于男人的那种欲望也上来了,于是吩咐道:“传翟氏进来侍膳。” 翟思静不一会儿带着两名陪嫁的侍女来了,侍女在帘外伺候,她进到里面,落足无声,裙摆不摇,真是好修养! 但看她穿着普通的青衣,素色中单紧裹到脖子,脸上也不施脂粉,头上也不簪花,虽然仍然是“粗头乱服,不掩国色”,但这样的不事打扮,乌翰觉得是她对自己的不敬,不由有些不乐,问道:“你嫁妆里没有好看些的衣裳首饰?还是等朕给你做?” 翟思静从容道:“大汗说笑了。《女诫》云:‘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盥浣尘秽,服饰鲜洁’即可。” 乌翰一皱眉:“朕不怎么听这些汉学!” 翟思静低头说:“是。再者,先帝去世,还未满百日” 这是以“守孝”来进谏言。乌翰不耐烦地摇手道:“我们鲜卑人视生死为寻常,也不讲究这个。”突然想到他同样用“守孝”这个罪过惩处了饮酒作乐的杜文,难道这女子是来讽刺他的?他顿时表情不自然起来,想来是有些不快了:“你提这个,是什么意思?” 翟思静说:“妇人家事夫,讲求‘敬慎之道’,若一味卑顺,不能及时谏言夫君,便易谄媚,便易取佞,便易恣睢,便易骄狂,反而德行有亏,不是事夫的道理了。忠言逆耳,大汗不愿意听,妾却不能不说。请大汗恕罪。” 乌翰扶额,心道怎么娶了个女冬烘c女道学回来!这床上还能有滋味儿不? 不过忍着气,看翟思静的脸还真是美,就算没有胭脂水粉,白里透红的肌肤,水红色花骨朵儿般的嘴唇都天然的漂亮,还有脸上最迷人的那双眼睛,即使眼睑低垂,目光不曾流转,也能感觉到它们形状的完美,以及眸子中熠耀生辉,如落着星辰一般。 乌翰指了指面前的案桌说:“既然来伺候朕用膳,先过来,让我瞧瞧汉人说的‘举案齐眉’。” 翟思静怔了怔,抬眼看了看乌翰面前的那张案——和汉人用的小食案不同,这沉沉的一张矮桌,上面鎏金铜盘里装着大块大块的牛羊肉,大碗大碗的麦饭和各种酪食,她这小身板,膝行过去吃力地抬了抬食案,食案纹丝不动。 她身上一阵诱人的馨香却传了来,甫入鼻腔,便觉得绮思乱动,越发叫人觉得面前这人儿无一处不美。 乌翰暗笑:原来这汉家女郎用的是这个诡暗的心思!她不肯花红柳绿的打扮,大概是怕别人说她轻浮谄媚,但暗地里用这样甜美的熏香,岂不是揣着勾引的意思? 他嗅嗅鼻子说:“你好香!” 翟思静继续面无表情地搬那张食案,嘴里冷漠地说:“随常熏香罢了,大汗过奖了。” 身上的香是麝香——上一世杜文几乎一直没有发现,大概鲜卑人真不懂里头药理的门道;所以应该也暂时不用担心乌翰会发现。 麝香对女子生育不善,据说汉代赵飞燕c赵合德姊妹就是以麝香纳入肚脐,使自己愈加国色天香,但却落了个无法生育的毛病。她上一世在杜文营建的蒹葭宫一直使用,果然多年未曾有孕。 不过,这法子也不是万全的,她只能尽力祈祷:若实在过不了今天侍寝这一关,那么至少不要怀上乌翰的孩子,不要在他们兄弟俩手足相残的时候,她的孩子被拿来作为威胁。 乌翰伸手去拉她的手,没想到她居然胆敢一让,垂头说:“大汗,妾力气小,‘举案齐眉’的本事是没有了,容妾先给您切肉布菜吧。” 莫不成这也属于“欲迎还拒”? 乌翰耐着性子,看她一双素手仔细切着牛羊肉,大块的肉被片成薄薄的,蘸上酱汁c蒜泥c韭齑,瞧着就很好吃。 乌翰闲闲地吃着饭菜,闲闲地问:“你今年是十七?” “嗯。”翟思静轻轻颔首。 但乌翰还是追着问:“平日在家就是做女红c学烹饪,再读读书?” “嗯。”翟思静能不和他说话就不说话,手里利索地给他切肉。 乌翰伸手,越过她切肉的双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今晚侍寝吧。” 翟思静停下手,抬眼看他,上一世她初嫁给这个男人时,虽然有过一段时间的失落——毕竟乌翰的年龄c相貌和气度都比杜文差了好大一截——但她还是认命的,也踏踏实实地做他的妃子,老老实实侍寝,老老实实伺候皇后,老老实实照顾他们的儿子长越。 但有了上一世的经历告诉她:这些老老实实c按着女德的要求相夫教子的一切,都不会像想象中那样使得女人一生完满。 那时杜文闯平城的皇家北苑,告诉她那是乌翰拿她使了一场“仙人跳”,然后自得地奸污了她,大有一副“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架势。她被污了身子后,在一屋子的尸体和鲜血中抖抖索索穿起她残破的衣衫,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和勇气到了北苑宫门口,却被赶来“捉奸捉双”的乌翰劈脸一个耳光,打得天旋地转,口鼻里流出的鲜血,和她裙子里滴出的鲜血一样,在地上污了一片。 而且他辱骂她的时候,说的不是“无耻”,而是“废物”——他嫌弃她,不仅因为她的身子被杜文玷污了,更因为她没有能让他抓住杜文的把柄,没能让他除掉杜文。 纵不为避免丧失儿子的灾难再来一遍,她也无法再喜欢上这个男人——不,应该说她恨他,和恨那一世的杜文一样。 侍寝? 简直太恶心了! “于礼不合吧,大汗?”她说,不带一点怯生生,而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眼皮也撩起来瞟了他一眼。 乌翰从她的目光中读出了“鄙夷”,这比“畏怯”c“委屈”c“厌恶”等所有表情都更能激怒一个男人。 于是皇帝陡然怒了,夺过她手中的刀丢在一边,又把案桌上的盘盘盏盏往两边一撸,起身居高临下地逼视翟思静:“于什么礼不合?” 翟思静瞬间只是有点担心父母,但是想到乌翰尚未到京,陇西一带还不能少了翟家的帮衬,她就算抗旨有罪,罪在自身,不至于贻害父母。所以此刻竟有点解脱的快意,因而抬脸说:“大汗,妾虽是大汗的嫔御,但毕竟还没有正式册立,也没有在奉先殿见礼,也没有拜叩可敦皇后,更别说还在先帝的丧中。这时候就给大汗侍寝,知道的,说妾愚鲁媚主c不知礼节c眼皮子浅;不知道的,万一上折本谏言大汗,闹得天下皆知,合适不合适?” 什么“愚鲁媚主c不知礼节c眼皮子浅”看起来在自责,其实句句指的都是皇帝。 皇帝知而不能驳,心里很懊糟,冷笑道:“你的道理一套又一套的。内室之事,外人何由知晓?” 瞧着美人,心里痒痒,他跨过摆在地上的食案,一把将翟思静裹在怀里,然后挟到一边榻上,强箍着她坐在自己的腿上,边嗅着她身上的麝香芬芳,边已经觉得自己肚腹里勃勃兴动,便掐住她的腰不叫乱动,在她娇嫩的脸颊c耳垂和脖子各处亲吻着。吻了一会儿觉得不足意了,接着就是动手解她的衣带,剥她的衣衫。 翟思静有种被野狗舔了的恶心感,左右扭转避让,惹恼了兴致中的乌翰,伸手在她身上肉软的地方使劲儿拧了两把。 她的伤还没有好透,他又恰巧拧到了青紫的一块上。瞬间的疼痛使得翟思静爆发出力气,狠狠把他一推,自己挣脱出去,到食案边捡起切肉的解手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第 16 章 “你想干嘛?!” 乌翰毕竟也是跟着先帝到处打仗的马上皇帝,那把半尺长c匕首一样的小刀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但翟思静挣脱c举刀的举动,让他的眸子里顿时迸发出惊怒的火星子来。 “把刀放下!不然” 翟思静没有放下刀,却转过刀刃对着自己的咽喉,刚刚的经历顿时勾起她可怕的回忆,只不过前世是杜文,这一世是他——到底是兄弟么!连用强的臭毛病都一模一样! 翟思静平静了一下呼吸,害怕之后,愤怒和委屈叫她的眼泪刹那就涌出来了:“大汗妾不是要伤您,只是不能” 梨花带雨,叫人一见又怜。 乌翰放缓和了声音:“那把刀放下,我不怪你。” 翟思静摇头,手捏得更紧,脖子上竟给她拉出了几道细细浅浅的血口子:“我疼我怕我不能” 她衣衫凌乱,被扯脱下来,胳膊上c背上的几处青紫格外显眼。 乌翰瞧了瞧问:“身上怎么那么多伤痕?这总不是我弄的吧?” 与杜文相比,乌翰其实性子软些,敢使阴谋c挖陷阱,却又优柔寡断,不像个敢作敢当的男子汉。翟思静有了三分把握。 她幽怨地瞥了他一眼:“大汗命令妾父‘教训’,妾的父亲岂敢不遵圣旨?妾那么委屈,却没地方说,只能承受”她越说越委屈,索性失声哭起来。 说到底还是怪他。乌翰倒给她哭得有些心软,也有些烦躁,只能劝慰道:“朕说的‘教训’,只是口上说两句罢,毕竟一封信也说明不了什么,何曾命他认真打你?你父亲真是” ——叫他背了黑锅,使得美人儿一直对他没有好脸色,大概也是生气在“作”吧? 不过看那露出来的白玉似的皮肤上有五彩斑斓的伤痕,也觉得不美,也觉得不是滋味。他身上蓬蓬勃勃竖得高高的那处地方,慢慢也平复了下去,兴致索然,又不甘心。 外头的两个侍女寒琼c梅蕊大概也听见了动静,但是没有人敢说话,也不敢问一问怎么了。外头“窸窸窣窣”的,大概两个人在干着急c来回打转转。 突然听见皇帝一声喝:“外面进来个人。” 梅蕊自小儿伺候翟思静的,此刻虽有些害怕,还是主动应道:“是。”而后深吸一口气,低头敛衽跨进了内室。 她的主子很是狼狈地蜷缩在氍毹毯上,衣服被撕坏了,已经不能蔽体,露出来的肌肤上犹有着青紫的伤痕,手里握着把小刀,脖子上是细细的血痕,哭得眼睛肿了,头发变作乱蓬蓬的一团。 “女女郎”她心疼主子,可看看旁边气哼哼坐着的皇帝,又不知如何是好。 乌翰说:“傻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你们女郎手里的刀拿下来?由着她犯傻么?” 梅蕊含着泪蹲过去,轻声劝慰道:“女郎,女郎,别这样快,把刀给奴。” 翟思静抽噎着:“我怕我怕” 梅蕊瞟一瞟旁边的皇帝,也有些衣衫不整,而且气冲冲又没法子的模样,心里大约有些明白了,只能再劝慰:“女郎,你以后是大汗的妃子,这一关总要过的,别怕,啊!”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但是屋子里安静,乌翰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心里又有新的启示:她还是谨守身份的处子,或许确实害怕呢?翟家嫁女儿也未免太不经心了!这也不教女儿的么? 他起身到两个人面前,然后看见翟思静红紫斑斓的身体——全不如她的脸蛋完美;更可恶的是,又看见她分明含着“鄙夷”的眼神,这神态瞬间就刺痛了一个好容易从卑微爬到顶峰的人的心。 乌翰蔑然道:“翟思静,你不用怕。你这副样子,朕还不屑叫你侍寝!把刀放下,不然朕叫侍卫进来!” 翟思静默默放下刀,不吃眼前亏。 梅蕊刚松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自己手腕一紧,身不由己被面前那个男人提溜起来。 乌翰看了看梅蕊的脸:也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翟家富有,寻丫鬟都是清丽可人的——不如翟思静,可也聊胜于无。 乌翰怀着一丝“叫你后悔”的恶意,先看了一眼翟思静,又笑眯眯问梅蕊:“你怕不怕?” “奴”梅蕊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惊惶地看看自家女郎,而下巴却被皇帝扳正,直对着皇帝的脸咫尺。 “或者说,机会来了,想不想?”乌翰凑近了一些,顺道在梅蕊身上也闻到了淡淡的馨香——主仆俩一道调香c熏香,衣服上沾染的味道也一样。 翟思静有些紧张,心道:若是梅蕊不愿意被强,自己还要想办法救她下来。 可是小姑娘大概是懵了,被皇帝的嘴唇在耳边蹭了一下,又听皇帝说:“临幸过了,就给你位号,日后就不用自称‘奴’了。” 他又问了一遍,蛊惑般的:“愿意不愿意?嗯?” 梅蕊呼吸轻浅而急促,抱愧地看了翟思静一眼,然后低垂下头,脸红得飞霞一般,声音更是蚊子叫一样,但说的是:“愿愿意” 乌翰甚为满意,揽着梅蕊,横了翟思静一眼:“她愿意,她今日就是娘娘。翟思静,请你出去打热水,取手巾,在榻前伺候朕的房事。” 翟思静愕然地看着梅蕊,但小丫头此时已经垂下眼皮不再看她了,红扑扑的脸蛋埋在皇帝的胸膛前,对刚刚这个颠倒上下的命令似若未闻。 既然她自己愿意 翟思静何必多言,更谈不上妒忌或不情愿——上一世掖庭囚禁的日子都过过,打水伺候人算什么?她拉了拉衣襟,勉强遮住肩膀,然后退到门外。 寒琼正惊慌焦急着,听得见里头声音,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皇帝的耳语自然也是听不见的。见翟思静衣衫不整地出来,梅蕊倒没出来,既是松了一口气,又是有点紧张,悄声问:“女郎,怎么了?” 翟思静说:“大汗要临幸梅蕊。” 停了停又低声说:“梅蕊自己也是愿意的。大汗对我不满,大概是要想着折辱折辱我,现在命我出来打水拿手巾,一会儿伺候他们那个” 寒琼脸都气红了,但不敢发作,只压低声音骂道:“那个小蹄子!我平素看她妖妖调调的,就不是个好东西的样子!果然!她今天真是太不要脸了!” 翟思静摇摇头:“你别说她。她不是坏心,想上进也没什么。倒是为我挡了灾了。” 寒琼气道:“挡灾?女郎,郎主和夫人的意思,您是不明白?” 翟思静安安静静看着她,笑了笑说:“我明白。他们是错的,我不能把自己陷进去。寒琼,现在的路,我也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但是,我,你,还有梅蕊,都没有回头路了。咱们是一体的。” 上一世,你们俩死在北苑,杜文闯进来时对侍女哪还有怜惜? 这一世,保得你们多久就多久吧! 寒琼简直不认识这位从小儿一起长大的世家女郎,那个听话c乖巧c德行卓著的女郎,现在却变得面目全非,看着娇弱如故,脸上还有泪痕,实际却敢这样违背父母的意旨!还把一切事情都拉离了正轨,不知偏向什么地方去了。 “快点,把热水和手巾给我。我不能在大汗面前落话柄。”翟思静说。 她端着热水盆进到榻前。 梅蕊的丫髻已经给拆开了,一头乌丝散垂下来,披在被扯开领口c露出肌肤的肩膀上。 乌翰挑衅地看了翟思静一眼,也不叫她放下盆,反而在梅蕊的脖子上啃得更凶了,眼见一片片“花瓣”落在那少女的肌肤上。 灯下晦暗,只觉得是女人都美。何况怀里的这个听话。 乌翰说:“衣裳都解了。” 梅蕊红着脸,把撕坏的衣带理好,又解了腰间鸾带,松开小衫。丫鬟按例穿裤褶,便于活动。汗巾解开,她终于还是不好意思了。乌翰却被勾得耐不得,在她身上丰美的肌肤上不住地揉捏,只觉得白皙不减翟思静,还没有那些碍眼的伤痕。 翟思静见皇帝把梅蕊摁在榻上,抬起了双腿分开,急忙低头不看。少顷果然听见梅蕊“呃”的一声呼痛,然后抽抽噎噎强忍着哭。 乌翰只安慰了一句:“一会儿就不疼了。”大概也不耐烦多话,“哼哧哼哧”只管着自己出火。 离宫的床榻多年不用,居然还会“嘎吱嘎吱”发出令人尴尬的动静。男人粗拙地喘气,时不时还猥琐地问一句:“舒服不舒服啊?” 梅蕊只能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应和他:“舒舒服” “侍寝了,朕就加封你!”皇帝听起来很是高兴满意,“跟着朕,不会亏的。”瞥眼看看侍立在一旁的翟思静,她像个活死人一样,低着眼睑,一点表情都没有,而且脸都没红。 动静停下来,翟思静听见皇帝吩咐:“过来擦汗。” 她抬眼:乌翰不着一缕,身上的汗水跟流淌似的,挑衅地看着她。 翟思静拧了手巾,上前打算给他擦。 还浑身难受的梅蕊起身道:“还是奴来吧。”羞涩而抱愧地看了翟思静一眼:“女郎在家娇养,不服侍人的。” 她动作娴熟,从翟思静手中接过热手巾,在乌翰赤裸的身体上擦拭起来,果然会服侍人,每一个角落都擦得清爽。乌翰先想折辱翟思静,这会儿舒服,倒又顾不得了,被伺候好后,累得倒在榻上“呼呼”睡着了。 梅蕊娴熟地又把自己擦洗干净。垫在臀下的汗巾已经全是斑驳的血迹,她倒谨慎地叠起来,然后穿上衣衫,提着裤腰,示意翟思静跟着一起出去。 出了寝卧门,她低声说:“女郎,对不住” 翟思静亦低声问她:“梅蕊,你是帮了我才对。我只担心,你是不是真的愿意的?” 梅蕊羞涩地一笑:“女郎,奴婢不是翟家的家生奴才,但九年前灾荒,被父母卖身成丫鬟,想着自己未来只是配个小子,再生一窝家生奴才,一眼就看到头了” 意思很明显:这是改命的机会。她当然愿意。 如果是愿意的,翟思静也不适合说什么,笑笑嘱咐道:“多谢你。也贺喜你。前路漫漫,咱们还得是一体的。” 梅蕊沉着地点点头:“女郎,我晓得的,我长得一般,家世又不好,日后若不能与女郎抱作一团,只有一条死路而已。女郎不怪我,我心里就放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第 17 章 皇帝乌翰是久旷的男人,得了梅蕊的一次滋味,还挺喜欢她这样乖巧会奉承的女孩子。他倒也说话算话,第二日就赐下绫缎衫子和间色长裙给她,又是各色金翠首饰c璎珞c香囊c鞋履 他初掌权柄,手执内帑的钥匙,不用再看父亲的脸色,也不用再担心有御史上本弹劾“太子奢靡”,散漫用钱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而梅蕊也不啻于到了天堂,以前只有家里夫人和女郎们能穿着的衣衫,如今她也能穿了;最白的铅华,最红的胭脂,她也能用了;丫髻拆开梳灵蛇髻c飞天髻c双环髻,满头珠翠,宝光流转。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十几岁的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打扮打扮都不会丑,仅面容衣衫鲜亮这一条,远远看上去就能把穿着青衣素服的翟思静比下去。 晚间她更是听话:叫脱衣衫就脱衣衫,叫用什么姿势就用什么姿势,叫喊出声就喊出声,叫自己颠动就自己颠动;至于舔吮含吐这类寻常女儿家不愿意的事儿,只要皇帝吩咐,她红着脸件件肯做。 寒琼在背后千“淫_妇”万“淫_妇”地骂了梅蕊无数遍,见她就是翻着白眼。 梅蕊这会儿倒也没有恃宠生骄的模样,一张清秀的小脸蛋变得愈加滋润而明媚,在翟思静面前还是谦卑,对寒琼也还客气得很。有一回还悄悄和翟思静说:“大汗说,等回平城后,要帮我认祖归宗,给我的父母赏十万钱,赐个令尹之类的官职,重给我个出身。”兴奋之色溢于言表,是真心地高兴,也是真心地分享。 在一旁的寒琼冷嘲热讽:“哦哟,那就可以封妃了吧?是左右夫人啊还是贵妃啊?” 梅蕊脸红上来,怔了好久才气呼呼说:“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懂啊?”然后软下来道:“寒琼,咱们是好姐妹,一荣共荣的” “哪个跟你一荣共荣?”寒琼毫不客气,“我只跟我们女郎一损共损。你想着我也爬床么?对不住,我没你美,大汗看不上!” “寒琼!”翟思静知道这丫头一方面是为自己不值,一方面当然也有些对梅蕊一步登天的妒忌和不屑,她拉着小丫鬟劝道,“咱们一起这么多年了,日后到平城人生地不熟的,更是得自己抱团儿,怎么现在就彼此生分了?” “女郎懂我,我也无憾了。”梅蕊哭哭啼啼的,“说是从小儿的好姊妹,如今我不过是得宠,就说那么难听的话,我究竟哪里害了你不成?” 寒琼理都不愿意理她,看在翟思静的面子上,勉强不再嘲弄了,但好脸色还是没有的。 没成想晚间就有几个宦官执着竹板子来到翟思静住的地方,对着寒琼说:“宫里规矩,最忌口舌不敬。大汗命责打寒琼三十板子,以儆效尤。” 飞来横祸。 寒琼吓得要哭,那些宦官打人打惯了的,一点怜香惜玉都没有,捉着她两只手就按到凳子上。 翟思静气怒道:“请各位中使缓些动手!大汗大概是误会了什么,容我去问一问,为侍女求个情。” 大家知道这位翟氏女郎是大汗特意和翟家联姻求娶的,回去大概就是昭仪,不敢得罪,只能扯着寒琼的手等着。 翟思静拎着裙子,几乎是飞奔到乌翰寝宫外头,守门的宦官却道:“大汗这会儿正在‘要紧’,奴才们为小事儿打扰,脖子上这个狗头是不想要了么?女郎还是先等一等吧?” 翟思静只能喘着气等着,心跳渐渐和缓下来,便能听见屋子里女人家销魂的呻吟和男人兽性的低吼。外头的宦官们见怪不怪一般,目光失焦,嘬牙花子,抖着腿,偶尔彼此对视就是猥琐地相互偷笑。 终于听见里头雨霁云销的动静,然后是乌翰在问:“这个花样,舒服不舒服?爽利不爽利?” 经了事儿的女人也不像开始时的羞臊,媚丝丝的话音简直叫人起鸡皮疙瘩:“大汗讨厌叫奴奴怎么回答嘛?” “那就凑我耳边说?” 里面窸窸窣窣的,然后就是两个人“咯咯”的笑声。 接着,又听乌翰笑着说:“还是你得趣。女人家相貌虽然也要紧,但泥胎木偶一样,再美也没用。” 得了“泥胎木偶”四个字的考语,翟思静居然有点想笑。 她想着还被按在板凳上的寒琼,竹板子还虎虎生威搁在一边,随时会给她一顿死去活来的痛打,不敢再耽误,上前打算求见。 还没在门外开口,又听见乌翰对梅蕊说:“我的小可怜儿,这眼睛还肿着呢。我已经吩咐狠狠打那小蹄子一顿,管叫她再不敢对你不恭敬——她是欺你呢,还是欺朕呢?” 梅蕊大约愣了愣,问:“大汗叫责打寒琼?” 顿了顿小心翼翼说:“奴奴不是怪她她毕竟是奴奴的好姊妹。大汗,能不能不打?这一顿下去,奴奴和她再没脸见面了!” 乌翰道:“你呀,就是个心软!她敢那么损你,敢情就是依仗着翟思静罢了。我告诉你,日后翻覆,还不知道谁上谁下呢,她就这么抱着主子的大腿,以为可以保她一辈子?你别怕,打是朕叫打的,打不死她,就是皮开肉绽几个月没好日子过。她日后不想见你,你就别见,到平城宫里,只要朕抬举你,谁敢不奉承你?” 他又笑起来:“我的好梅蕊,来,再让我亲亲。” 听声儿,梅蕊大概让他亲了几下,然后陪着笑的声音:“可是她以往对我挺好的,念着以往的旧情,我也不忍心啊。大汗就给奴奴一个面子吧。将来我见我们家女郎,也不会红着脸不知说什么话才好了。” 乌翰想了想说:“我实话告诉你,你那个金尊玉贵的女郎主子,我心里是不待见了。长得好看是好看,傲慢成这样,哪里把朕放在眼里?!只怕心心念念还是我那个长得英俊的杜文小弟。既然联姻了,娶不能不娶,但她身上这臭毛病我不能不治治她!这次杀鸡儆猴,就是给她瞧瞧的。别说一个侍女,将来她再敢拿那种眼神瞧我,我也不惮寻她个错,叫她也尝尝板子的滋味——后宫里头,她不过一个媵妾,就家法处置了也是宫里的家务事——她还当真敢和朕翻天了?!” 梅蕊大概吓着了,半日没有说话。 倒是乌翰又想了想,说:“好吧,今日卖你一个面子,不叫你难做。减她十板,叫她知你的恩。” 他在里头高声吩咐:“去看看,责打那个叫寒琼的侍女,如果还没打够数,叫减十板。命她挨完打之后,叩谢梅蕊姑娘的求情之恩。” 翟思静的指甲掐在手心里,掐出血印子了也不觉得疼,她若来求情,只怕乌翰越发嚣张,要“杀鸡儆猴”,给她颜色看。眼见外头一个宦官去传命去了,她摇摇晃晃也往回走,不觉间眼泪模糊了双眼,甚觉愧对了寒琼。 古人说“歧路生悲”,大概就是自以为选择了一条对的路,实则仍然艰途漫漫,两眼漆黑——重生一回亦如是! 她脚下踩棉花似的瘫软,跌跌撞撞在行宫的甬道上走。前面传话的那个宦官早就健步如飞走得没影儿了,她却浑身无力,扶着墙壁努力往回。 还没到宫院门口,便听见里头惨叫连连,再近些,又听见竹板子着肉时的“噼啪”声响,每一下伴随着寒琼凄楚的叫喊和啼哭,夹杂着全然没有尊严的哀嚎与求饶。 翟思静努力奔跑,在门口的门槛上差点绊一跤。她清清楚楚看见,打人的挥汗如雨,而挨打的泪落如流。还没等她喝止,喊数的已经叫道了“二十”,挥手道:“行刑毕,让这丫头跪叩大汗恩典和梅蕊姑娘的求情之恩。” 寒琼狼狈地被扯起来,摁跪在地上几乎支撑不住,全靠人在腋下托着。 疼痛消解人的意志,她眨着眼睛避免额角的汗水流进眼睛里去,翕动着嘴唇说:“奴谢大汗教训之恩;谢过梅蕊姑娘求情之恩。”心里到底不情愿,嘴唇颤抖着几乎又要一洒委屈的泪水。 而传话来的宦官毫无怜惜,手一挥。两边支撑寒琼腋下的便都撤走了。寒琼一下子摔倒在地,辗转得如一条扭曲的虫子。 翟思静发足奔过去,抱着她几乎恸哭起来:“你你还撑得住么?” “女郎”寒琼眼睛一翻一翻的,喘了几口气几乎要昏过去。 翟思静无人相帮,唤门外的伺候宦官,也无人理会她。她只能咬咬牙,使劲扶着自己的侍女,两个人一步一瘸地到了内室,都是气息不继,其喘如牛。而后悲从中来,恨不得放声一哭。 晚间,有宦官递送来伤药,但又递送来一个噩耗:“大汗说,在泾州行宫待着的日子有些久了,请翟女郎收拾行装,三日后便继续出发去平城。” 翟思静气得牙都咬不住,关上门后见寒琼气息奄奄的模样,只能忍着悲伤和害怕,亲自给她上药。 果然是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把裤子黏在身上,好半天才处置好伤口。血是止住了,但大片大片可怖的破皮与淤紫——这叫寒琼如何能在三日后上路? “寒琼,总是我害了你。”翟思静对又痛又累,昏昏沉沉的寒琼说。 只能先把她留下,托行宫的人照顾,日后再做打算。 翟思静彻夜难眠,在寒琼时不时惊醒后的呼痛与呻吟里辗转反侧,几乎是看着窗户纸慢慢由青变黑,又慢慢由黑变青了。 她胡思乱想了大半夜,在窗户纸上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头虽然疼得快炸了,却思绪清晰了起来: 上一世,这些一幕幕都没有!梅蕊没有爬床,寒琼没有挨打。 还有什么也不同了呢?无非是上一世杜文不知道他母亲会被赐死,而乌翰没有在路上耽搁这么久。 这些变化,会使日后的一切事件有哪些不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第 18 章 早起,翟思静向外头粗使的婆子要了热水,见寒琼还在昏昏沉沉说着胡话,身子不停地抽搐,为她擦脸的时候惊觉额头已经滚烫了——伤后发烧,不算重症,但在即将行路的时候,也讨厌得很。 她寻思着也只有皇帝能做主让寒琼留下来养伤,但自己前去请求,会不会反而让事情更糟糕?乌翰这性子,这辈子她看得更透了:岂止是心胸狭窄!简直是透着阴毒了。 突然,外头婆子敲了敲门:“翟女郎,梅蕊姑娘来看望您。” 梅蕊和寒琼都是她自小儿就在一起的丫鬟,彼此了解,感情也不错。 人心易变,确实。 但是,“变”也有原委,也由事件演变而成,不会莫名其妙就改了天性。以她对梅蕊的了解,这小丫头虚荣心或有,却也不是卑鄙阴微的小人。现在情况摆在这里,与其因事而疏远梅蕊,反不如拉拢好她,将来或许还有在平城宫里彼此照应的机会。 翟思静迎出去,在早晨的阳光里看见穿着鹅黄襦衫,系着石榴红裙的梅蕊正一脸紧张地绞手绢。 “你来了。”翟思静语气平静,而表情厚道,对梅蕊微微一笑,既不责怪,也不逢迎,更不嘲讽。 梅蕊明显是松了一口气,探头往屋子里瞧了瞧,问:“寒琼还好吗?” 翟思静叹口气说:“伤的挺沉重的,皮开肉绽不说,早起发现还高烧了。” 梅蕊急得简直想抽自己一个耳光,带着哭腔说:“女郎,我不是故意要害她的大汗见我眼睛红肿了,怒气勃发问是不是主子给我气受。我怕他迁怒女郎,所以随口说是寒琼嘲讽我爬床。大汗当时只是冷笑,然后就安抚我,应允给我名号。哪想到大汗会吩咐这样责打寒琼!我一言不慎,真是害死她了!” 翟思静凝视着她的表情,她又急,又愧,又臊,表情是真的,哭腔也是真的。 翟思静说:“确实呢,伴君如伴虎,每一句话都不能不小心,每一个表情都不能不谨慎。” “女郎!你也——”梅蕊想着乌翰气哼哼评价翟思静“傲慢”,嫌弃她看他的眼神,不由也想劝谏自家主子,还是要在皇帝面前做小伏低一些,。 但翟思静自己说:“我给他脸色看,是冒险了,以后也得注意了。” 见女郎从善如流,梅蕊松了一口气,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药瓶:“早上大汗去前头听政,我说身子不舒服,叫了随军的御医过来,问他要了这瓶伤药,说对棒伤极好。女郎给寒琼试试吧。” 翟思静接过瓶子,安慰梅蕊说:“我知道你对我和寒琼是没有坏心的。她也许一时有些转不过弯了,我心里都明白。现在大汗跟前你说得上话,你多帮帮寒琼,她日后也会明白的。” 梅蕊感激地点头说:“女郎只管吩咐!要我出什么力,我赴汤蹈火也去!” 翟思静笑了笑说:“现在当务之急,大汗马上要从泾州拔营,寒琼被打成这个样子,别说两三天,就两个月也未必养得好伤。路上骑马骑不得,轿子坐不得,车子颠簸更吃不消——总不见得拿担架一路抬到平城去。你可不可以和大汗求个情,让她留在泾州行宫里养伤,最好再拨一两个这里的婆子或粗使丫鬟伺候。我到了平城之后,等她伤好了,再派人来接她。” 梅蕊毅然点了点头:“确实呢,本来打得就厉害,若是再一路颠簸下去,命都要送掉。这个情,我一定去求。晚点我再叫御医过来给她诊一诊,发烧总要用药。等大汗离开行宫,延医用药等照应就没那么便当了,还是趁现在努力先治。” 她又说:“对了,大汗说开拔前这两天还要在泾州民间征选些干净能干的姑娘做宫女儿,到时候咱们一道选,好不好?” 两个侍女,一个一步登天,一个堕入地狱。翟思静一边点头一边想:人的命运,真是有太多岔道口,这一世,我又将走向何方? 选宫女儿的事雷厉风行,乌翰果然把翟思静一道叫过去,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对她这日所换的一身秋香桃红,觉得顺眼多了。 他故意握着梅蕊的手不停地抚摸,笑融融说:“挑十个人吧,你六个,翟氏四个——毕竟你先承宠,按宫里的规矩,倒是你为长了。” 梅蕊抱愧地偷瞟了翟思静一眼。翟思静不像上次那样目光鄙夷,但平静如水,看都不看皇帝,仿佛也不会为这些身份地位的事儿吃醋。 梅蕊知道自家女郎平素生活精致c爱清爽。于是特特把十个备选宫女中看起来利落聪明的四个留给了翟思静。这些被帝王家一道命令就征入宫中服役,而且大概一辈子都出不来的小姑娘们,叩谢了皇恩,但目中都是雾蒙蒙的。 不相干的人都走了,皇帝适意地欠伸了一下:“明日该启程了,今天要早些休息。” 然后目视翟思静说:“今日翟氏侍寝。” 翟思静眼睫一阵闪动,从小在一起的梅蕊敏锐地察觉出她流露出的厌恶。她怕皇帝也看出来,一个撒娇扑在乌翰身前,笑着说:“好,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乌翰爱她娇俏,而且这些词意不深的诗词他也刚好能理解,遂捏捏梅蕊的鼻头笑道:“臭丫头,不怕涝死你?别嫉妒,换换人吧。” 梅蕊又偷瞥了翟思静一眼,看到她似有感激和求助的意思,心里一酸,一横心笑着说:“谁嫉妒!还不是怕大汗今日不得畅意?” “为何呢?”乌翰揽着她的腰,抚着她的臀,脸上倒是正容。 梅蕊硬着头皮说:“哎呀,还非要奴明着说奴以前不是伺候女郎的嘛,她这几天是小日子,怎么伺候大汗?” 翟思静心里一松,脸也微微一红,含羞点点头,蚊子叫似的说:“望大汗体谅” 梅蕊到底还是懂她。 这个欺君的谎撒下来,这丫头担了多大的风险!可她还是担了,甚至肯把“无耻争宠”的脏水泼自己头上,只因为“懂”。 乌翰果然皱眉失望地说:“哦。好吧。” 但转脸看见梅蕊含笑的半边小脸蛋,觉得这娇滴滴的小样子,未必不如翟思静——漂亮但冷漠,拒人千里之外。他是一国之君,何必受女人的气? 于是伸手在梅蕊屁股上用力掐了一把,掐得她几乎跳起来,才转脸对翟思静说:“你先走吧。你那个挨了打的侍女,先梅蕊也跟我讲了,姊妹一场的,就留在泾州行宫里,养好了再说吧。” 车马辚辚,从泾州再次出发,前往平城。 新君在泾州行宫迁延了六七天,据传是宠爱一个新纳的嫔妃。外界的其他谣言也渐渐多了起来,先皇的丧事是怎么都压不住了。 乌翰终于有了点着急,不仅沿途叫人密切关注茶楼酒肆的风言风语,而且加强了一路上禁军的防范。白天赶路,晚间搭营帐睡觉,累得不行,也没了那方面的心思,临幸梅蕊也不过就一次,更想不到花功夫在翟思静身上了。 翟思静在辂车里有的是时间思考。 杜文那天送行时刻意要吟诗,她不想听也被他洪钟般的琅琅音色镇住了。爱才的人,诗歌听两遍就能成诵;再把每句想一想,倒不由好笑这小鬼头学样学得挺快。 “歧路我徘徊, 送别心自伤。 故园知昔燕, 迷途恩老骦。 黔黎托圣躬, 饭稻以终晌。 犹思萱草绿, 离人堂廊上。” 五言诗每行的中间一个字连缀起来,便是“我心知恩,托以萱堂”。他在向她表达:他明白她提醒他的好意,他现在身不由己,被困在陇西,所以,拜托作为皇帝的妃嫔的她,回到京城后帮他照顾他的母亲闾妃。 翟思静回忆的时候,唇角会含着些笑:上一世和这一世,偶尔会有些界限模糊,冷酷无情的大燕狼主杜文,偶尔也是少年郎的无赖模样。她总告诉自己要恨他,要远离他,但是不知为什么,愈是和乌翰对比强烈,她愈是能记起的都是他的好。 她有时候也悲叹,如果上一世没有那场来自“仙人跳”的强暴,她或许就不会那么恨他;不那么恨他,或许就不会心心念念期待着儿子长越能扯起反旗,营救她出蒹葭宫那片美如仙境的地狱;不对儿子有着非分的期待,后来就不会遭小人陷害,落得个长子被虐杀的下场。 人生的歧途上,他们都是有一步没有走好,然后一步错,步步错! 车窗外的风景迅速地后退着,夏季的青山变得浓郁苍绿,黄土驿路常常隐没在山重水复之间。翟思静发呆的时间很多,凝望着窗外隐隐可见的一些城墙痕迹,也不知道已经到了北燕的哪座城池,但都不由想起上一世她嫁入宫中的情景。 那一世她其实比现在尊贵。家中有送亲的兄弟,皇帝也恪尽礼节派人迎亲。 到平城之后,一场鲜卑特色的抢婚仪式,她在平城宫的青庐中和皇帝乌翰喝了合卺酒。那一世的她还是认命的,再有失落,既然嫁了,那就认定是自己一辈子的夫君了。 没有闹出写信给杜文的幺蛾子,乌翰开始也对她很好,大了十几岁的乌翰有着成熟男人的温柔和稳重,床笫间虽然同样痛得她泪水涟涟,但他不停地抚慰和许诺——大概就和在泾州行宫许诺梅蕊一样。 三日礼成后,她立刻被册封为昭仪。皇后贺兰氏一脸温善,执着她的手叫着“妹妹”。皇帝宠幸有加,她很快有了身孕,生了儿子,便死心塌地认准了乌翰这个夫君——纵使在宫宴上见过杜文一两次,也告诫自己不能有违女德,应当“专心一人”,连心里想着其他人都不行! 在“仙人跳”之前,生活总体是平静自在的。唯一稍有波澜的,大概就是乌翰清洗宫中的前朝嫔妃和宫人侍宦了。 她突然目光一跳,想着杜文诗中隐着的字,又想着前世那次清洗,不由地仔细追忆起每一个细节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第 19 章 帝位的更替,放在哪朝哪代都是风险极大的事。 上一世。 乌翰是太子,但是和先帝之间早有猜忌——和历代皇帝太子间的那种猜忌一模一样。先帝还嫌他阴暗无能,怎么看都看不顺眼,只是碍于次序,无显过而无法废黜太子而已。 但朝中众臣哪个不是人精?都纷纷支持其他更受宠或更有能力的皇子,一支支队伍早就站得泾渭分明,就等着太子犯过,找准时机一击制敌,然后拥护自己投靠的那位皇子上位——大概也只有偏在一隅c不知底细c还讲究嫡长制度的陇西翟家,才胆敢把宝押在这位太子身上。 偏偏输赢未必如人愿。 乌翰也是富贵险中求,既然身边群狼眈眈,很难逃脱被废的命运,不如趁机一搏。 于是,他几乎就是凭借“太子”的身份,在先帝暴卒之后,顺理成章地登上皇位。 他自己也知道朝中站了其他队伍的大臣,已经怀着不轨心思的弟弟们,大约都是无法服气他的。鲜卑族又不像汉人讲究个“上下有序,尊卑有常”的儒道,谁行谁上,谁强服谁,在他们才是天经地义。 所以乌翰不敢发丧,一路带着父亲的棺椁狂奔到京,用虎符掌控住的禁军围住平城,把那些与他不和的大臣家宅团团围住,然后才在平城宫的主殿登上龙椅。 暗涌还是在的,也需要非常手段才能荡平。 但是又不能滥杀,开罪了天下臣子,位置也是坐不稳的。 二十年战战兢兢c畏畏缩缩的太子生涯,乌翰性格阴暗优柔,但是政治目光还是敏锐的:朝中盘根错节的,无非是站了哪个皇子,皇子之中,无非是有那么几个就藩早,兵权握得牢实,不能急着动,先剪除羽翼,把内应的朝臣调到地方,再找准时机削藩;但是诸如闾妃那种,自己得宠,儿子得宠,所以在京城里颇多闾姓的臣子是先帝默认的,杜文尚不足虑,闾妃却是大患。 乌翰思来想去,只能釜底抽薪,趁闾妃只在平城宫里疑疑惑惑听着各种传言的时候,他已经带兵到宫里,盔甲未卸,先借“备办先帝遗诏”为名,把宫中掌权的几个黄门宦官集中起来,找借口或杀或囚,断了后宫的经络;又召集后宫嫔妃,捏“先帝遗诏”,只道先帝怀思宠妃们,立诏若干妃子殉葬——这也是鲜卑人殉的旧俗,打着“祖宗家法”便可以唬人。 闾妃消息知道得晚了,身边有权c得用的大宦官又被先除掉了,还没能有机会和外头闾姓的亲属递个消息。 翟思静记得,她入宫不久就怀了长越,宫中某天突然锣鼓喧天,无数的萨满傩师在唱唱跳跳。她大着肚子,很好奇,但又不敢去看,只能叫寒琼和梅蕊去打听稀罕。 两个小丫头片子也是爱八卦的,跑得比兔子还快,打听到一条就回来跟她汇报一条。 开始是兴致勃勃说唱傩的有趣,又说现场的热闹。听得翟思静好奇得心痒痒。 那时翟思静问:“不是什么节日啊?” 梅蕊嘴快,说:“说是和先帝有关。” “先帝?现在又不是忌辰或冥生,怎么整这么大动静?” 梅蕊吐吐舌头:“这个奴就不知道了。” 翟思静知道这丫头性子急躁,没啥城府,戳她额头笑道:“办事不牢靠!再去打听!” 她刺着绣等消息。这次两个丫头回来,脸上不像刚才似的笑得开花儿,而是吐着舌头说:“晦气!晦气!好得女郎没有去看!” “怎么了?” 梅蕊说:“说是先帝的四名爱妃今日都加封了夫人,但是做法之后,都要悬梁殉葬先帝。此刻做法,便是生着为她们唱诵,求死后在地下的福运呢!” 寒琼补充说:“怪可怕的!我瞧见四个太妃脸上的妆都哭花了,金冠和衣服华丽宽大,但是手都绑在里面遮住了——都是不情愿的。” 梅蕊说:“当然不情愿啦!” 寒琼待小妹妹一样捅她一下:“我不怎么敢看,转身要走,正好听见其中一个妃子凄厉地喊:‘闾妃,你晓得的,咱们都是陪你死啊!活倒了霉!’随后嘴便被堵住了。” 梅蕊回捏了她一把,然后拍着胸说:“女郎知道为啥是今天吗?大汗还召集了四个太妃的儿子回京,今日统统都赶到了,身边都只有几十个亲卫,没有兵马。大汗说是这是陪伴先帝的喜事,大典盛况,理应由亲儿子参加,为先帝在地下纳福。” 那时候的翟思静根本不懂得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这些鲜卑习俗叫人瘆得慌,揉揉鼓起来的肚子说:“吓死人了。你们别再去看了,我也不想知道了。诶,大汗那里的宦官吩咐,晚上有宴,平时吃絮了烤牛羊肉,不知宫宴上有没有什么别致东西可以吃?” 后来她才晓得,这是皇帝乌翰设的一个局,突然发令命四妃所生的几个藩王限时入京,所以不可能带有大批兵卒;四妃在藩王入觐之前已经被逼着悬梁,勒毙之后才许儿子们吊唁;有几个忍不住当场和乌翰翻脸动手的,冠以“大不敬”“欺君”“谋叛”的重罪,当时就扭到丹墀之下;杜文和其他两个硬是泣血忍下的,想来心中憋了多大的恶气。 乌翰唯一错算的就是,忍下这样奇冤的汉子并不都是懦弱无能之辈,其中潜伏着的杜文,深知自己的力量不足,绝不做以卵击石的傻事,但是他心里酝酿的恨毒,以及后来爆发出来的复仇的能量,是乌翰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她掐掐指头算算日子,乌翰这一世可耽误了好几日了。而且,若是杜文肯真心信她的警告,及早传书给闾妃,平城的局势只怕是与上一世大不同的。乌翰想用原本的法子再逐个击破怀有异心的人们,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么想来,美人计还是真是有用。只不过,上一世她是那个被“使计”的美人,这一世却换成了梅蕊,害得乌翰乐不思蜀,都忘却了京城的风险。 皇帝的禁军终于来到了平城之外。 燕国立都在这里,自然是因为地理条件的得天独厚。平城背倚青山,二水穿城,城墙高耸,八面通衢。可以说既有屏藩,又可通达,简直是地利上的绝顶优势。 乌翰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换上铠甲,亲自乘上战车,然后命人与城门领告知先帝已经去世的消息。 这样劈天的消息,通常会叫还不知情的人们如临霹雳,就算是有些半懂不懂,真相也能一下子把人打懵了。新皇帝派去的人拿着虎符和盖着玉玺的登基诏书前往城门,好一会儿,见城门“吱呀呀”徐徐地开了。 乌翰不敢冒进,示意先将先帝的棺椁送往城门口——众人总要换素服拜先帝才成体统。 没成想这次不那么顺利,城门领很强硬地说:“臣怎么知道里面就是大汗?” 乌翰得信大怒,问责道:“朕还欺骗你们不成?先帝中道崩殂,朕已经悲恸欲绝了,若你们居然还敢如此玩忽,朕的剑斩不得你们?!” 城门领那里不卑不亢回报:“先帝崩殂,臣等自然震惊。正是因为不敢玩忽,所以必须确认。大汗心里没鬼,何必怕臣等确认呢?” 乌翰竟无言以对,心道进城登位后,非要杀了这个强项的城门领不可! 此刻进不了自家大门,只能忍气吞声说:“那你确认就是。”心道:老头子是马上摔死的,无数双眼睛看着,马肚带的毛病死无对证,我才不怕你验尸;但是,你若敢开棺,这“大不敬”的罪名就坐定了! 但是人家根本不开棺验尸,而是齐刷刷换好了素服,不知从哪里牵了白马青牛,当着大伙儿的面宰了,当做牲祭,一路歌哭着把先帝的棺椁迎进城门,然后“砰”地又把城门关闭了。 乌翰知道情况有变,但不知道这个消息何时泄露出去了,心里开始有些紧张起来。他的妻子贺兰氏和家中妾室c子女还都困在东宫,若是里头铁了心要反叛,他的家人们就危乎殆哉。 但再一想,他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承位,他的其他弟弟们都封藩在外,唯有两个年幼未就藩的,一个素为先帝不喜,也没有母氏可以凭恃;另一个就是杜文,还困在陇西养伤。内里这些大臣或先帝妃嫔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凭空变出继承皇位的君主来,若要等外头藩王们一个两个起反打过来,他乌翰手里也不是没有兵! 他盘算清楚了,心里也安定了一些,再次派人严厉地和城门领交涉。 这次交涉回来,城门领那里倒不强硬了,拱着手打招呼c求担待,但是也打着稀糊眼儿,就是不给句准话儿。 乌翰悄悄问过去交涉的他的亲信,道是城门领姓的是闾! 乌翰暗暗切齿,心道闾妃的触手未免伸得太长了!老头子宠她c宠她的儿子,居然宠得是非不分,把城门领这样的重任都交给她们家姓闾的人! 迁延到晚间,城门又“吱呀呀”开了,城门领和城门上的守兵都是一身素服,跪在地上哀哀地哭。 乌翰遣亲信先进了城门,确认并无埋伏之后,又命人收缴城门守兵的武器。 他的轩车缓缓地进到城门中,他在城门洞暗而长的甬道里手纳重剑,目光冰寒,瞥向那位姓闾的城门领时杀气沉沉:“你,查验好先帝的身份了?!” 城门领哭得一脸泪,碰头道:“大行皇帝山陵崩,臣等恨不能以身相陪——” 没等乌翰凶横说“那就去陪吧”,他又抢着说:“但是大汗新近登基,国事甚重,朝臣们在灵前说,请大汗赶紧到平城宫处置大行皇帝遗体——毕竟,都有味儿了,天气热,不知道多久了呢” 一双直剌剌的目光透过泪水涟涟的眸子射出来,似乎在嘲讽:都有味儿了,你秘不发丧,还得过众臣这一关呢。现在敢杀人立威不?杀了便是你心虚! 乌翰吞下一口恶气,放下手中重剑,也挤了两滴眼泪:“大行皇帝去得突然,我做儿子的已经悲恸欲死几回了,若不是念着朝中事务纷繁,不能不努力承担,我倒也恨不得陪着父汗他” 车马辚辚,终于进了平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第 20 章 按照原定的计划,乌翰要用手中这支禁军,将朝中重臣的家宅看住,免得他们利用各自的部曲,串联起反;然后要在宫里杀掉一批掌权的宦官,控制宫中局势。 但他沿路而去,御道两边的百姓家已经都锁闭门户,外头摆着香案,檐头挂着白花——是国丧的模样。 乌翰有些心惊:他父亲去世的消息,京城都已经知道了?若是才知道的,短短半天,便是立即做了白花挂起来也来不及啊! 虽然担心,原计划还是得硬着头皮照常做。他分出禁军中的若干,前往各家朝臣家宅之中,以“送讣告送丧服”的名义,刀兵粼粼,把人家屋子团团围住。 然后他连盔甲都不敢脱下,一路到了平城宫里。 宫里也是一派服丧的模样,他在丹墀上每走一步,心里就增了一分担忧。到得最高处的宫殿,群臣已经集聚,白纱帷幔被风吹得“呼呼”的,帷幔后头,皇帝的棺椁高高地摆着,金漆描画,是鲜卑人新近最信奉的梵语佛经和诸多法相。再后头,又是一道屏风,一道帷幔,影影绰绰看见一群女子的身影,哀哭声连绵不绝,和着殿中梵音与香烛气味,叫乌翰有窒息之感。 这是大丧。 但是治丧的主动权,他不知怎么却脱了手。 朝臣对他还是挺恭敬的。北朝官制学了很多南朝的样子,三公是摆设,掌权的是三省,中书令c尚书令都在向他叩首,口称“大汗”,叫他“节哀”。乌翰支吾应了,心里暗想人家有备而来,只怕禁军要扑空了。 叩首焚香,应酬了一阵,又该到后头去。短短一段路,他小声问自己的亲信:“宫里各处黄门总管,召集了几个?” 那亲信皱着眉,微微地冲他摇头。 “废物!废物!”乌翰跺一跺脚,此刻又不能跳脚大骂,只能另外想辙。 转过屏风,便是莺莺燕燕,哭得梨花带雨——想来是他父亲的一群妃嫔。他的母亲原是不得宠的低等嫔妃,家世不彰,他没有什么外戚,母亲生了他这个长子,等他封太子,母亲就按照北燕的旧俗“杀母立子”而赐了死;父亲的嫡皇后早就死了,左右夫人也依次作了古;宫里实权最大的莫过于封了贵妃的闾氏,挑唆他的父亲厌恶他,一步步捧自己的儿子杜文——但又怕杀母立子的旧俗,亦不敢明着吹“换太子”的枕边风。 所以闾妃是他最恨的人。 此刻,他最恨的人正在屏风后为他父亲守灵。一身素衣,半老徐娘,面貌温和,唯有双目凌厉,杜文的眼睛形状不像母亲是漂亮上挑的妩媚形状,但却继承了这笑而富含杀机的凌厉目光。 闾妃见新君来了,连忙膝行两步退了一点,对身边人低声道:“可敦,原是我僭越了。” 乌翰一瞧,她身边这不是自己的妻子贺兰氏么?怎么蠢兮兮地到了宫里? 他不好呵斥,只能陪着笑说:“母妃说笑了,论辈分,该是她僭越了。”说罢,狠狠瞪了贺兰氏一眼。 一场法事做过,余音尚在绕梁。久跪的人们都有些躁动不安,只等皇帝一声吩咐才起身疏散双腿和腰肢。 乌翰看见,闾妃始终握着他妻子贺兰氏的手,叮嘱得情意切切。 “母妃。”乌翰踱步过去,顺手拉着贺兰氏的衣襟,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似笑不笑地看着闾妃,“大行皇帝的下葬也不能再耽误了。朕看大家似乎都晓得这件事,宫里丧葬的东西置办得齐全——只不知道,消息是哪里来的?” 这句话看着等闲,其实等于敢撕破脸承认自己“秘不发丧”,就为了逼问消息的来由。 闾妃一脸奇怪:“啊?消息遍天下都是,人人都在传。我这里大概知道的已经算晚的。怎么,大汗是不打算让人知道?” 她顿了顿,一如既往地对谁都笑得妩媚:“新可敦的父族贺兰氏,和臣妾的父族闾氏,都在往京里赶,等着拜别大行皇帝最后一次,重新成服入殓,总不能这么马虎。” 她闲闲说:“对了,好些藩王也要入觐送葬,毕竟大行皇帝一生待人极好,做儿子的伤心泣血,也不独大汗您一个。听说,河西王消息最早,来得最快——他呀,就是仗着好骑兵,又习惯打草谷不用运粮,只怕已经飞速来了呢。” 乌翰听着河西王忽伐的名头也怕,他以奠父为名进京,总不好不许他来——但是一切准备尚未齐备,这不妥妥地引狼入室? 他心里懊恼,恨自己耽误了太久,也奇怪先帝薨逝的消息他一直牢牢闭锁,到底是哪里传出去的?此刻只能点点头说:“母妃虑得细致。不过河西王入觐父汗遗体,带骑兵来,只怕不妥。” 闾妃点点头:“我也做不了他的主,还是请新大汗下旨申饬他才是。” 乌翰嘴角一抽。又听闾妃说:“哦,对了,听说大汗在陇西还纳了两妃,只怕也于礼不合。要不两个妃子先住到宫里,等先帝下葬之后再行册礼?” “朕自会处置。”乌翰硬邦邦说。 闾妃对他笑笑:“大汗日理万机,这样的小事,交给宦官们去忙碌就好。宫里这些人,日常还得我管着才听话。少不得我费点心力。大汗呢,也不用多想,她们俩就住在宫里,只要不弄出孩子,您也随时可以临幸啊。”夹枪带棒的一顿话,然后转身袅袅地走了。 乌翰死死抓着妻子的手腕,等闾妃的身影不见了,才把她拖到一旁的小室中,喘了喘气抚膝道:“平城这一出我是整不明白了。闾氏那贱人说她的父族和你的父族都在往京里赶,这是怎么个情况?” 贺兰氏正在为“新纳了两妃”这句话心里发酸,此刻不咸不淡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反正到处都传遍了先帝薨逝途中的消息,也到处在传你守丧期间还娶了别人,日日一道睡” 乌翰焦躁地摆摆手说:“这种不相干的事不要说” “怎么不相干?”贺兰氏反唇相讥,“听说那翟氏是父汗还在的时候为你说定了的,你带回来也就罢了,还有一个是怎么回事?” 乌翰说:“也不过是收了房的丫鬟。” 贺兰氏说:“我不是妒忌他们,只是大汗好好想想,这时候传出这种绯色的消息对您有没有好处。” 见乌翰懊丧,她到底和他是十多年的夫妻,感情还是有的,叹口气道:“我也是听朝中传闻闾妃要请她的父兄入京。你懂的,闾妃得宠这些年,得了老头子多少好处,父兄在朝c在地方,都是掌着实权的,她还有个儿子,从小就恶狼似的,要趁这个机会把你弄下台,你冤不冤哪?我思来想去,我们贺兰部也算掌握着北边草原上一大支队伍,能帮一帮你,就帮一帮你吧。” 乌翰倒是感激起来,低头道:“还是你心里有我。也不知道哪一步出了问题,怎么的就闹得满天下都知道了?当务之急,宫里要剪除闾妃的势力,又投鼠忌器。还得你先入主凤殿,控制住后宫的局面。” 贺兰氏也是心机深沉的人,点点头说:“自然呢。我叫把妹妹也送到扶风郡去了,等杜文就藩,她也是一条好眼线。” “杜文他”乌翰犹豫着,想了想,跺着脚说,“我也顾不得了,现在就下旨命他先就藩,不能让这头小狼崽子有回来和他亲娘会面合谋的机会。” 贺兰氏冷冷道:“那,你新纳的两个小蹄子?” 乌翰赔笑道:“先找个地方叫她们住下。你放心,她们越不过你去。” 宫中是大丧的样子。 翟思静和梅蕊也换了素服。晚间肚子饿得“咕咕”叫,终于有宫人过来叫她们:“请到后边来。” 宫中百废待兴。乌翰的妻子毫不客气占了可敦皇后所居的凤翔宫,这会儿大概也是守灵守累了,慵慵地靠着榻,由着两名宫女给她捶腿捏肩。 见翟思静和梅蕊进来,贺兰氏笑融融坐直身子:“哟,妹妹们来了?” 梅蕊从丫鬟变作和翟思静平起平坐的准嫔妃,见皇后时激动得气都透不过来了。 翟思静却已经晓得这位皇后笑得好看,却没安好心。她恭恭敬敬给皇后见礼,并道:“可敦这话,折煞我们了。妾等还没有正式入宫,怎么当得起姊妹之称?妾翟氏,恭请可敦万福金安。” 梅蕊学着她的样儿,敛衽施礼:“妾林氏,恭请可敦万福金安。” 贺兰氏心里不由冷笑:都说乌翰一路过来耽于美色,这会儿还装得真的一样! 她打眼儿一瞧,不用说,翟思静美得多,不仅是容貌的漂亮,而且是仪态的端方,完全不是一旁梅蕊的小家子样——若说一路承宠,想来是她了? 她笑融融对身边人说:“今日守灵,想必大伙儿都饿到现在了。后宫里那些宦官也是怠慢,你们也没吃饭吧?”扭头吩咐拿素点心给两个人点饥。 确实饿得不行了,素点心也觉得好香。梅蕊尤其吃得狼吞虎咽,是当丫鬟时养成的习惯——要赶着时间吃完伺候主子。 可她吃完了六七个素饽饽,突然觉得有些反胃,口腔里直冒酸水儿。 她忍了一会儿,越忍越觉得难受得不行,才说了声“告罪”,就忍不住捂着嘴起身几步到门边儿唾盂旁,“哇——”地一声就把刚吃的饽饽全给吐了。 屋子里顿时一股恶浊味儿,贺兰氏的脸色也变了变。 梅蕊自知失礼,吐得泪花还在眼睛里,漱了漱口又赶紧回来跪着,期期艾艾道:“可敦见恕,大概是妾吃得急了” 贺兰氏笑了笑说:“传御医来瞧瞧脉吧。” 梅蕊还傻乎乎的不知道怎么回事。翟思静是上一辈子生过孩子的人,已经如雷轰顶。 晚间,皇帝到凤翔宫来,贺兰氏边为他解衣边闲闲说:“大汗,你看你干的好事。” “什么好事?”乌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贺兰氏柔柔地剜了他一眼:“那个叫梅蕊的小妮子有了一个月身孕了,不是大汗干的好事,还是谁干的好事?” “啊?”乌翰愣了愣,抓抓头说,“这么快!” 贺兰氏冷笑道:“听说日日承宠,大约也算不得快了。不过,大汗倒也稀奇,这叫梅蕊的长得上不得台面,您倒反而喜欢?” 乌翰顾不得理会她的揶揄,烦躁地说:“她更可意儿些,我不喜欢翟思静那种狗眼看人低的模样。但是,现在天下皆知是在先帝的丧中,我若闹出嫔御有孕的丑闻来,那帮子虎视眈眈的兄弟们只愁找不到我的碴儿!” 贺兰氏轻轻“哼”了一声:“你要舍得,我倒不怕脏手。” 乌翰说:“一个出身微贱的嫔妃罢了,有什么舍不得的?孩子我不要,但她的命得给我留着,我难得有个看对眼儿的。” 贺兰氏手一摊说:“女人家小产和生孩子一样,都是鬼门关上走一遭的,我可打不了这个包票!还是请大汗另请高明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第 21 章 翟思静随着梅蕊回到临时安排的屋子里,她紧张地问:“你这个月,是不是没来天癸?” 梅蕊眨巴了半天眼睛,才“啊呀”一声,然后说:“其实才过了几天。怪不得要叫御医来,来了又不告诉我有病没病” 她睫毛乱闪,大概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在乌翰对她有无数承诺,这再有了皇帝的孩子,日后不是更加一步登天了?惧在这毕竟来的不是时候,不过到底是一条小生命,想来皇帝也是高兴的。 翟思静心里却明白,这北朝的鲜卑人立国,一边打着草原上的“祖宗家法”,一边又确实觉得汉人的文化c汉人的制度c汉人的体例都很好用,要学汉人的东西,自然少不得从儒法之学开始。梅蕊本来不过一个丫头,攀上了龙床已属非分,若是闹出在大行皇帝丧期里怀了身子,她还要命不要? “梅蕊——”她想劝梅蕊不要这个孩子,但又不知道怎么劝,毕竟她自己也是孤身在平城,没有一个可靠的人帮忙,她想了好半天才说:“你心里得有个准备” “准备什么?”梅蕊笑吟吟的,脸蛋带着红扑扑的光,羞涩地说,“是了,做小孩子的衣裳,我还不怎么会。不过,想必宫中应该有合适的衣衫纸样,以后我慢慢学起来就是。” 她毫不以自己有了身子而觉得自个儿金贵,照样像以前一样利索地帮翟思静铺床摊被,抚平了每一丝褶皱了,才笑眯眯说:“女郎睡吧。鲜卑人服丧时间短,日后,我也盼着女郎一道承宠,咱们一道生小宝宝。” 她觑了觑翟思静的脸色,低声说:“女郎,你是不是还在想着那位扶风王啊?其实我说,大汗人也挺好的,成熟温柔肯疼人。一国之君这个样子,很难得了。您想想,您这名分已经定了,再想其他人也无用了,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我不是想扶风王” 梅蕊好像看透了她一样,笑笑说:“其实吧,我原先心里也有喜欢的人后房负责翟府树种花苗的侯姓小郎,每回见我都笑”她也有些怅然的样子,叹口气说:“不过吧,也就是个家生奴,若跟了他,一辈子很快望到头了”她摇摇头,仿佛要把那个会对她笑的小郎甩出脑海。 翟思静看着梅蕊抚着完全看不出改变的肚子,一脸憧憬,又有些惶惑的模样。她心里也惶惑起来。 第二天早晨,御医倒又来了,笑吟吟给梅蕊把了脉,然后开了方子说:“脉象不是特别有力,还是早点用些安胎的药物。娘娘好生休息,及时吃药,其他都不妨碍的。” 梅蕊一脸羞,拿到方子之后正在犯愁抓药煎药,倒又有个小宦官过来,笑吟吟说:“奴是可敦派给两位娘娘使唤的,御药房离得远,只怕娘娘们不知道在哪儿,奴去给林娘娘抓药可好?” 梅蕊姓林,只是自从卖到了翟家,便只剩了个名字“梅蕊”被人使唤。今儿陡然在姓氏后头还加了个“娘娘”,实在是受宠若惊,惊喜慌乱间撸下手上一只银镯子塞给那小宦官表示感谢。 不过一刻钟时间,那小宦官一脸汗的飞奔过来,说:“两位娘娘身边的宫女还在给宫里的老嬷嬷们查验。今日煎药,奴来服侍娘娘可好?” 翟思静说:“嗯,你先去打水。林娘娘尊贵,现在又有大汗的孩子在肚子里,更是要小心再四,水要好好滤一滤c淀一淀,不能有脏东西掺杂着。” 等那小宦官离开了,翟思静打开装药的纸包,她识得一点药性,看着一道道药材,心里慢慢就变得拔凉拔凉的:麝香c红花c乌头c大黄c山楂c赤石脂都是堕胎用的药材,毒性最大的乌头就有好几块。旁边单独还有一包,打开看是人参,大约是用虎狼重药落了胎儿之后,怕气血两亏要闹人命,于是再用人参提着气——不想大人死,但孩子是务必不要的。 翟思静拈了一块乌头,踱到后头耳房,看那小宦官正在给风炉子扇风,水刚“噗噗”冒泡,他倒已经一头汗了。 “哎。”翟思静问他,“你是大汗那里的,还是可敦那里的?” 小宦官回头望了翟思静一眼,笑道:“这不一样么?反正是伺候娘娘们的。” 翟思静拿来一把团扇,蹲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扇风炉。 小宦官唬了一跳:“娘娘奴一个人来就行了。” 翟思静说:“不妨碍,我这几天闲得难受。” 又说:“林娘娘给你的镯子可是她的爱巴物儿,自小就戴在手上的,我看她今天是真心高兴,要赏你呢。” 小宦官贼溜溜的笑容少了一半,闷头扇了一会儿风,才“哦”了一声。 翟思静继续说:“林娘娘这个时候怀娠,对可敦不是坏事。所以,这是大汗赐的药吧?” 梅蕊在先帝孝期里生孩子,皇后无论是想弄死她还是孩子,这都是最好的借口,完全不必用暗暗堕胎的法子显得自己妒忌。 “啊?嗯。”这个机簧活络的小宦官突然就变得闷闷的。 翟思静扭头问他:“大汗不想要这个孩子?” 小宦官惊惶地看了身边的翟思静一眼,然后低下头说:“奴奴也不知道大汗吩咐,奴只管照办。不过不过外头是已经请好了收生嬷嬷” 乌翰从来就不是沉溺于女色的人,在利弊面前,他权衡得比谁都要清楚。 翟思静知道梅蕊这关躲不过,而且躲不过也未必是坏事。她叹口气说:“御医胆子太大了,乌头用得太重了,会伤身子的;麝香也要扣掉些。独参汤你预先煎好,万一有闪失,那是救命的汤药。大汗的命令不能不遵,但大汗不是想要林娘娘的命,也不是想绝她的嗣,对吧?” 小宦官点点头,好像也有点惶惑。 “水开了。”翟思静提醒他。 他也有些慌乱,步履匆匆去拿药了。 想着梅蕊有了孩子高兴的模样,翟思静心道:祸兮福所伏,梅蕊,这个孩子真的不能要! 她在夜色里发了很久的呆,回到住的地方,梅蕊已经喝了那晚“安胎药”,脸蛋依然快乐得红扑扑的。 她笑道:“女郎,平城的夜色来得比我们陇西要早呢!今天星星多不多?” 小丫头兴奋,睡下了还“叽叽呱呱”在幻想:“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呢,不曾想倒要生孩子了。听说生孩子特别疼,不知道我熬不熬得过去?哎,不管了,是女人都熬得过去,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其实吧,男孩女孩我都喜欢,我心里啊,更喜欢女孩子,她应该是个公主吧?将来多少绫罗绸缎c金银珠宝可以打扮她” 想到自己这个小门户都养不起c要卖掉的女孩子,居然能生一个千娇万贵的公主来,梅蕊简直被自己的想象给迷住了。 穷苦出身的丫头,最美的幻想就是打扮自己的女儿,可以补偿自己内心的不足意。梅蕊翻了个身,小心翼翼没有压到肚子,隔着一条过道对睡在对面的翟思静说:“女郎,你说,不管男女,我叫‘他’阿越可好?就像我似的,从泥地里一个微贱的女孩儿,一下子越过那么多山峦一般,想都没想过啊!” 黑暗中,翟思静突然死死咬住被角,不让梅蕊发现她的泪水已经倾泻而下。 阿越,阿越。 上一世她第一个孩子的名字。 她不管他是谁的血脉,反正他是她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好不容易产下来的,她爱这个孩子,如同爱自己的性命,不愿意他受一点伤,一点痛可是,事实总是与愿望背道而驰。噩梦般的往事,让她宁愿不要长越来到人世,也不愿再经受这样的骨肉离别之痛! 她的枕头湿了,牙齿颤得咬不住——前路仿佛也在冥冥中注定着,但她必须让自己无悔! 梦中,她又回到了上一世,水藻在她身边缠绕着,碧莹莹的天空离她好远好远,一双挣扎着的小脚丫在她头顶上踩出水花,她舍不得她的阿逾受那样的窒息之苦转眼,小脚丫不见了,面前恍恍惚惚又是杜文的脸,好像和她之前所见的不大一样,也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只觉得面目清癯,华发覆额,眸光坚硬,笑得全无感情。她在莹莹的水里,他却在火光中,他灰白的头发倏忽燃烧起来,像一只巨大的火把,手里举着她粉红色的衫裙和披帛,上头刺绣的一朵朵海棠也燃烧成鲜红色,盛放在天际。 到处都是赤红的火光,人如在地狱,辗转反侧而不能脱逃 “啊呃” 是谁在地狱里呻吟? 翟思静耳能闻,而周身不能动。 呻吟越来越近了,在她鼓膜边一阵阵震荡。她的手指动了动,眼皮动了动,慢慢从被魇住的状态里清醒了一些,又一些。 这次突然就听清楚了,是睡在对面榻上的梅蕊在呻吟。 “梅蕊!梅蕊!”她使劲动了动腿,终于翻身起床,跌跌撞撞到她榻前。蒙蒙的月光从碧纱窗中泻进来,照见梅蕊失去了血色的脸颊和嘴唇。梅蕊翕动嘴唇,奇怪地说:“我的肚子,怎么那么疼?” 虽然知道必有此关,但翟思静还是有些慌乱,跌跌撞撞又去点灯。她揭开梅蕊的丝绵被子,橙色灯光下,褥子上赫然一滩暗赤色。梅蕊虽然没有生育过,但流了这么多血总是知道不妙的,顿时尖叫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第 22 章 外头大概早就竖着耳朵在等梅蕊的药效发作了。那派来伺候的小宦官在最外头的门上敲:“娘娘怎么了?” 翟思静看梅蕊惊慌失措的样子,不忍心告诉她真相,只向外喊:“娘娘见红了,快叫人来!” 梅蕊疼得脸上都是豆大的汗珠,加上惊和怕,紧紧攥着翟思静的手问:“女郎,女郎!我怎么了?是不是我的孩子要保不住了?!” 失与得,得与失孰是孰非? 翟思静又似悟道,又似还在人间泥犁挣扎,只能忍着梅蕊巨大的手劲,小心地劝她:“别慌,别急,没有那么糟糕。” 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收生嬷嬷进了门,指挥几个小侍女把灯烛点得明晃晃的。帮梅蕊褪了裤子一看,又在肚子上按了两下,然后就明白无误地说:“孩子保不住了。快扶娘娘坐到马桶上去,血行得快些,人遭罪少些。” 梅蕊哭得几不成声,被几个人架着,身不由己坐在马桶上。肚子刀绞似的疼,身下的血“哗哗”地流,她觉得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也在“哗哗”地流了出去。 那收生嬷嬷也不嫌污秽,几回伸手在马桶里的血污里捞动,终于捏着一个沾着血c蚕豆大的小白囊说:“好了,胎胞下来了。” 外头那小宦官已经悄悄把独参汤端在外间的小案上,此时翟思静端给梅蕊喝下去,梅蕊慢慢回转了脸色,血也慢慢止住了。可她心里已经空掉了一块,此刻牵线木偶似的,也不再说话,也不再哭泣,被扶到铺上了草木灰的榻上,直挺挺躺着,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承尘。 收生嬷嬷和其他人完成好了任务一样,皆大欢喜地洗了手出门了。 翟思静不知该怎么劝慰梅蕊才好。倒是梅蕊好半晌后自己说:“她们好娴熟!都不问能不能保着胎胞在肚子里,反倒好盼着胎胞下来一样” 过了一会儿又说:“是不是药有问题?” 翟思静不知怎么把残忍的事实告诉她,此刻觉得自己也是杀梅蕊孩子的凶手一样,觉得自己那些前世今生的话放到今天来劝慰她都实在空洞。“梅蕊”她嚅嗫开口,接下去又不知道怎么说了。 梅蕊好像也不要听,呆呆地望着头顶的承尘,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呵呵”地笑,然后说:“我知道,一定是可敦皇后——她见不得我生大汗的孩子。” 其实最无情寡义的是男人。 但是梅蕊不会信,她顺着自己的思路,咬着嘴唇,“呵呵”笑得瘆人:“我要叫大汗知道,他的妻子是一个多么龌龊的人!” 翟思静咬着嘴唇,说要倒热红糖水给她,到外头转了一圈,见并无其他人靠近着屋子了,才回来轻声说:“梅蕊,不要以卵击石。大汗和可敦不仅是多年的夫妻,而且同气相求,荣辱与共,彼此都有指望。你还想着他为你报仇不成?再说” 她不知当说不当说,想了想梅蕊之前为她挡灾,为她说谎,还是不忍心这老实姑娘蒙在鼓里。所以,翟思静还是低声道:“大汗的心思,你也要揣测揣测:他在先帝的丧中弄得嫔御怀娠,清议论起来,他多么被动” 梅蕊瞪着翟思静:“女郎,你喜欢其他人,所以对大汗有偏见,我可没有!” 翟思静简直说不出话来。她骨子里是骄傲倔强的一个人,心里对乌翰和杜文都怀着刺,见梅蕊这副油盐不进样子,也不愿意慢慢劝服她了,更不愿意在她面前落什么话柄,将来反目成仇。 总归是人各有命吧。 翟思静把红糖水递给她,淡淡说:“那喝水吧。” 梅蕊眼睛一眨,就是一串泪落在茶碗里,好容易喝完一碗,她平静多了,哭泣着对翟思静说:“女郎,对不住,我不是要气你,也不是不听你的话,我真的咽不下这口气。大汗若不想我生孩子,我也要问问他,他以前对我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男人的承诺你还敢信?! 但是,若非活了两世,她翟思静不也是一个傻乎乎的女子?父母说婚姻要“未嫁从父”,她从了;乌翰说她是端庄的汉族妃嫔,是阖宫的贤德榜样,她也信了。她那么严格地要求自己,结果,她的“三从四德”c“贤惠贞洁”c“从一而终”,都他妈是个笑话! “不要去问他。”翟思静只能这样冷漠地劝解梅蕊,“你要喜欢孩子,或想生一个日后保着自己的地位,都行。只不要信赖男人的承诺,你好好过好你的日子就行了。” 听不听,那也只有随她。 第二天天大亮时,才盹了片刻的翟思静突然醒了。担忧刚刚小产的梅蕊,她睁眼就转向对床,却发现那榻上空无一人,被褥凌乱地堆着。 “梅蕊?”她起身喊着,屋子里无人回应。她愈发心慌起来,里外找了一圈,最后只能在院门外的裙房里找到那个刚配过来的小宦官问:“林娘娘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那小宦官苦着脸说:“奴奴拦不住啊” “去哪儿了?!”翟思静不由厉声喝问。 小宦官吓了一跳,愣了一会儿才答道:“她说要去前殿找大汗。” 翟思静平了平气,说:“你拦不住,你得告诉我,我来拦;我若也拦不住,我亦会想其他办法不让事情扩大。你想想,你放了她去找大汗,大汗怒起来,不是拿你顶罪?你犯不犯得着?” 那小宦官一想果然是,顿时吓得几乎要哭。翟思静说:“你带我也去前殿,若是大汗还没有面见林娘娘,我还能及时劝她回来。” 小宦官已经是六神无主,忖度了一会儿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只能带着翟思静往前殿跑。 乌翰这时候应该下了早朝。梅蕊是后宫嫔妃,不可能在前殿朝臣出入的地方候见,所以小宦官带翟思静去的,是后头一道小门,顺着甬道进去,可以看见皇帝书室的飞檐和花窗。 也不知道梅蕊等了多久了,她刚刚小产的身子,却跪在凉飕飕的石板地上,满脸亮晶晶的都是泪痕。而书室里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或者完全不在乎她还在小月里,受不得寒气。 翟思静轻悄悄过去,低声劝梅蕊:“你别这么着!在男人看来,这叫‘使气’,叫‘作’。——你想想,大汗爱你,最欣赏的莫过于你的乖巧解语,你若换了副模样,他又怎么看你?” 梅蕊要吵架一般说:“所以我就该缩了脖子忍?其他我忍得了,但事关大汗的子嗣,我忍不——” 她没说完,翟思静已经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旁边那小宦官,也吓得脸都脱了色。死寂的书室终于也有了动静,却是“砰”地一声,什么东西砸在地上一般。 “这些话,能在这里嚷嚷?”翟思静看看周围,压低声音斥她,“便是在我们翟家的宅子里,也要顾忌个隔墙有耳,何况这是宫里!” 梅蕊花容亦失色,边冲着书室叫着“大汗”,边哀哀地哭起来。 这时候,里头出来个人,看打扮是个黄门总管的模样,冷冷地瞥瞥他们几个,然后说:“大汗请两位娘娘进书室里说话。” 又瞥瞥那小宦官,声音不高,但更是严厉:“李德子你是怎么当的差?不能好好伺候两个娘娘,请你自己个儿上宫正司领二十板子!” 原来那小宦官叫李德子。翟思静看他也就十四五岁年纪,机灵也稚气未脱的模样,此刻吓得脸色发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她对那大宦官福了福身子,道:“大汗差遣他,总是现在百废待兴,多一个得用的是一个。打伤了十天半个月不能当差,岂不是大家麻烦?” 她素知进退有度的道理,又说:“当然,我知道有过要处。罚俸吧,叫他以后知道谨慎就是了。” 这施罚大概是黄门总管的权力,所以忖度了片刻就笑着弓腰说:“翟娘娘说的是。就罚俸吧,六个月钱粮得罚了他的。” 又朝书室的门口摊摊手说:“大汗还等着呢。” 书室里,一个宫人正悄无声息地拾掇地上摔碎了的瓷镇尺,然后一声不响赶紧退了出去。 乌翰一身紫色深衣,朝服外袍挂在屏风上,脸色黑沉沉的,目光瞥了瞥梅蕊,又瞥了瞥翟思静。 他终于说:“梅蕊,朕知道你心里难过。孩子来不来,都是缘分,缘分未到,怨天尤人亦没有用,对吧?” 梅蕊犹自哭着辩解:“妾先一直好好的” 皇帝一口打断道:“人要服命!朕看你身子骨瘦弱,一路上又是颠簸劳累,孩子保不住很正常。以后来日方长,朕多宠你,让你再生就是。” 他语气温和了一点,叹口气到梅蕊面前扶她起身,抚着她的脸颊说:“看看你,一夜间脸色就蜡黄憔悴的,叫朕心疼死了!快放宽心,好好把身子休养好了!” 然后转脸对刚刚那个黄门总管说:“朕看见库房里有春贡的药材和干鲜果子,带林娘娘去亲自挑选,补补身子。” 他面貌不算英俊,但温和时显得善意满满c情意浓浓,是会疼女人的成熟稳重模样。 梅蕊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大宅之内伺候闺中女郎,见过几个男人?此刻虽有些疑惑,也有点不服,但皇帝都这么说了,自己再“作”好像确实不好。 又有了爱抚,又有了赏赐,眼皮子一浅,心里窝的火就少多了,委委屈屈福了福身子谢了恩。乌翰又是万般怜惜地叫她好好休息,梅蕊的脸色就没有刚来的时候那样激烈而晦暗了。 她在小宫女的扶掖和总管宦官的带领下出了门,皇帝乌翰的目光送了一会儿,终于收回瞟到了仍然跪在地上的翟思静脸上。 这女人平静乏味得惹厌,白瞎了画中人一样的精致绝伦的眉眼。 乌翰坐回御座上,手指叩击着案桌,想着要对付杜文那小狼崽子,还少不得借重翟家的部曲——朝廷出兵出面对付他,他又无大过,说起来总归名不正言不顺。 总要给翟家一些恩典,叫他们死心塌地的。 乌翰想明白了,再想想“泥胎木偶”也好歹有张漂亮脸,有个齐楚身子。 他换了温和的微笑,对翟思静说:“这阵子,多冷落你了。是不是生朕的气了?” 翟思静心道:便是生气,也不为这条。所以摇摇头说:“大汗说笑了,妾如何敢生气?” 乌翰起身到她身边,伸手抚弄她的脸颊——细嫩得花瓣似的,真是可人!他对“泥胎木偶”的感觉又好了三分,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调弄道:“跟朕说实话!生气了也正常,我也不怪你今晚,你来伺候朕吧,别说朕巴巴儿地娶了翟家的贵女,却不爱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第 23 章 翟思静眉目顿时一凛,梅蕊都这样了,他这个始作俑者非但没有真心实意的怜惜,反而还想着叫她来伺候? “思静” 乌翰话音朦胧,好像有些迷醉,伸手又来摸她的脸颊,好像被她的美貌迷住了。 戏真多! 恶心! 翟思静头一偏,躲开了他的手。在他诧异的时候毫不客气又戳了一刀:“大汗,梅蕊受了那样的罪!一之谓甚,岂可再乎?!” 他已经在国丧之时搞大了一个未曾正式册封的嫔妃的肚子,现在还想再搞大一个? 乌翰顿时僵住了。 这小娘话说得过分了!她是嫁给了他的嫔妃,还是先帝答应的,册礼虽然未办,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一路上忍着她的冷眼已经够够的了,现在还被她犀利的辞锋呛得说不出话? 他的手指用力,掐在她的下巴上,凑在她耳边恨恨道:“翟思静!你少拿话压我!朕才是这大燕的君主!” 她脖子里有淡淡的女儿香,叫他心硬了,又软了,摩挲着她的下颌,故意刺她说:“我知道,你心心念念就是想杜文。只是他现在自身难保,你为他守着一腔相思,最后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不是在想他!” 乌翰冷笑道:“你嘴硬好了。朕也看透你了:什么贞静贤淑的世家女,照样满脑子的桑间濮中。朕后宫佳丽无数,羊车望幸,多少人等着我!你只管傲慢,我会叫你守一辈子空房,譬如一朵花儿,折下来,慢慢枯萎在这座掖庭。” 他讲“折花”的时候,又死死掐着翟思静的下巴拧了一下,疼得她眼泪都要下来了,但心里很清醒。 虽是兄弟,性情并不一样。 杜文是那种征服欲极强的,只要想得到,心狠手黑,摧山毁陵,无所不用其极。 乌翰却是骨子里的卑弱,最恨别人看不起他,而又常常显示得极为自负,不肯折腰。 翟思静被他掐得脑袋动弹不得,眼睛里的光却一如既往的又亮又锋利,冷笑着说:“多谢大汗。” “你谢我什么?”乌翰面目狰狞起来。 其实他当然懂她谢什么,无非是谢他不会临幸她,叫她守一辈子空房——她连这个都谢!她嫁给他了,却甚至不愿意和他同床共枕!她傲慢个什么劲儿?! 乌翰冷笑道:“跟我逞口舌之快,你会后悔的!” 他忖了忖,这是新纳的嫔妃,又是陇西翟家的女孩儿,暂时,杀还是杀不得的。他在先帝手下忍气吞声了那么多年,现在忍她这个傲慢可恶的小娘子,也没什么忍不了的。等天下大定,他要把杜文的头颅给她看,叫她彻底死心;然后再拔除翟家这样盘踞一方的士族,叫她无依无靠;最后便可以踩着她的头,让她在后悔与恐惧中过一辈子——叫她现在慢待他!鄙薄他! 乌翰松开手指对她笑道:“好的,翟思静,你既然不愿意伺候朕,朕也犯不着勉强你。咱们就挂着这样的名分,慢慢耗着。你滚吧。”看谁耗得过谁! 翟思静离开皇帝的书室,感觉自己的心脏“怦怦”地跳动。若是放在上一世,她打死也不敢相信自己会这样拒绝丈夫,这样说犀利的话,这样作死! 她柔弱的时候,期待男人对她的宠幸和同情的时候,并没有人真正同情她,宠幸也是假的。这一世她换上了尖牙利爪,命运能否改写,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 离开乌翰的书室,也没有人在门口候着,她还没有册立,已经开始尝到冷宫的滋味了。漫长的宫廷甬道,她跌跌撞撞自己前行,头顶上大太阳晒着,未曾用早膳的她眼前一阵阵发花,扶着墙又走了两步,突然被门里冲出来的一个人撞到,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那人是个宦官,叫了一声“娘娘”,见左右无人,又说了一句:“可是伤到了?奴带您去看一看。”竟然把她往那院门里一拖,而翟思静身不由己,跌跌撞撞被拖着走了几步才开始挣扎:“你是谁?我可是——” 那宦官笑道:“奴知道,您是大汗新纳的翟家女郎,名分未定,但名号已经响了。您别怕,宫里众目睽睽的,没人敢怎么样您,也没必要。只是人多眼杂,我家主子想见一见您,还需得当着心——毕竟,现在这平城宫换主了么。” 翟思静瞥瞥四周,这是一间清静的别院,四处都是竹林,被风一吹就是“沙沙”作响。她既抗不过那宦官,也有三分好奇,既然躲不过,还不如气定神闲看一看到底是谁人找她。 她跟着那宦官,顺着竹林里的幽道往里走,暑气在这里似乎全部消除了,阴凉的小道上甚至还有湿漉漉的水汽,曲里拐弯半天,才看见一座小亭,四面白纱挡着,中间坐着一个女子,周身素服,轻轻在里头摇着扇子。 那宦官到亭外低声道:“翟家女郎来了。” 纱帘掀开,翟思静看见里面一个绝色的妇人,一眼就可以认出,那必然是杜文的母亲闾妃,不仅面貌相像,而且眸子里的神色更是几乎一样。 上一世她入宫后,平城宫就已经被乌翰控制住了,闾妃作为先帝嫔妃一直被软禁在掖庭,她也没有见过。想来从软禁到被迫赴死的那段时间内,闾妃都过的是追悔而惶惶不可终日的;这如今的情形真是变了,闾妃不仅自由着,而且还有闲心在这里喝着茶水。 翟思静上前敛衽一拜,口称“闾贵妃娘娘万安!” 闾妃笑了起来:“定是那不长进的说漏了嘴,我还叫他别忙着说是我。” 那宦官似哭似笑,摇摇手仿佛无法解释。 翟思静道:“娘娘冤枉他了,妾是自己猜的,毕竟”她抬眸看了闾妃一眼:“长得太像了。” 闾妃大概也是清楚她的所指的,亦不追问什么,“咯咯”连笑声都很妩媚,然后挥一挥手让人都退下,而亲自指了指坐席:“翟女郎,坐吧。我看你也是性情中人,彼此闹虚礼就没意思了。”等翟思静告罪坐下,她又亲自为翟思静斟茶:“我估计你们汉人喝不惯酪浆和奶茶,这是杜文孝敬我的团茶,我第一次喝也喝不出滋味,现在倒品出了三分好处来——汉人会享福,可见一斑。” 她是鲜卑人,白肤高鼻,眼睛扑灵灵的动人;但一口汉语说得极好,举手投足也很雅致。 翟思静喝了一口团茶,果然茶香扑鼻,上头浮沫散开,便露出绿色的茶汤。 闾妃又推过去一碟点心:“大丧都用的素馅儿,不过我宫里的小厨房口味应该调配得不错。你尝尝。” 翟思静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见闾妃自己拈着点心在吃,便也一道吃起来。 闾妃心细,会为人考虑,不叫人生疑;而翟思静坦荡无畏,没小家子气。彼此都看在眼睛里。 闾妃终于开口说:“杜文从陇西写了信给我,鸽子飞得快,我比这位新汗王消息知道还早。先帝这一去,我们娘儿俩的日子顿时翻覆了。这一阵步步惊心,却也不得不直面。现在这位主儿,一进平城就打算收我在宫里的权柄,若非我抢住了先机,诸臣也不愿被他压制,如今怕是我也不能好好坐在这里喝茶。” 她目视翟思静道:“杜文说亏得你的提醒。我在这里也谢谢你了。” 翟思静不想接受这样的谢意,只能笑笑啜茶。 闾妃仔细打量着低头品茶的翟思静。 杜文在被陇西刺史软禁之前放出信鸽,让她及时得到了消息,布置平城和宫里的局,暂时扼住了乌翰对她的杀机。但这消息出自于乌翰亲信的陇西翟家之女,闾妃在宫里天天过着勾心斗角的日子,狐疑的性子简直是刻在骨子里才能让自己活下来——翟思静的消息是否藏着其他陷阱,她也不敢笃信。 沉默了好一会儿,闾妃说:“杜文从小是他父汗的爱儿,天之骄子一样,什么好东西都不缺,信鸽上短短一段话,除了告诉我陇西的消息,还不忘提到你,叫我务必和你相互照应。我猜——” 她笑了笑:“少年人的心思,真是!他一屋子漂亮的女孩子,还得陇望蜀。” 翟思静不可遏制地心尖儿一酸,随即自己责难自己:他有一屋子漂亮女孩子,关她什么事?! 然而脸上细微的落寞落在闾妃的眼睛里,闾妃心想:果然,她是美人,杜文是美少年,惺惺相惜,哪里都登对儿。只是阴差阳错了。 又想着自己的眼线,早已把各处的情况报过来,让她从侧面对乌翰的现状了如指掌:太医院进出的流水上有麝香c红花c乌头等堕胎才用得到的药材;宫里没有嫔妃有孕,却又召了收生嬷嬷;大早上紫宸宫书室外的小黄门听见那个叫梅蕊的新人儿在嚷嚷什么“大汗的子嗣”。这会子见翟思静却毫无怀娠的模样,甚至眉毛簇聚,目光明澈,还是处子的相貌 她眼睛眯了眯,对翟思静笑道:“你是个聪明女郎,我不跟你撒谎弄鬼。如今虽然宫里暂时控制住了局面,到底乌翰还是大汗,他若不心急,步步为营,重新整顿内朝外政,我一个失势的嫔妃,杜文一个外放的藩王,将来都无法跟国主抗衡。不过现在他羽翼未丰,我倒也不是没有办法。你如今选一选,是愿意站在你名分上的夫君那边,还是站在我这边?” 翟思静猛地从茶汤的薄雾里抬起头,诧异地看着闾妃。 闾妃笑了笑:“你对杜文有情,我总归会想办法成全你们。你若怕事,那今日的话你也只管告诉乌翰。” 她像杜文一样,眼睛里总有一股狠劲儿。翟思静本能地有些怕她。但想着上一世的经历,她若还傻傻地跟着乌翰,按现在她得罪皇帝的情形看,以后也是定然没有好日子过的,说不定还连累家人。路她已经选了,只是就没第三条路了么? 翟思静说:“娘娘有一句话错了。我如今的选择,并非为了扶风王。”她撒个谎说:“我小时候就有人为我算命,说我是孤鸾之命。可皇帝纳妃,家族期许,我没有对抗的办法。娘娘若将来肯帮帮我,就让我日后出宫,随便什么庵堂也可打发余生。” 闾妃居然笑了起来:“汉人的这些算命,我是不信的。我那里有好的萨满傩师,你这些心疾,我叫他想办法给你破了就是,不妨碍的。只是如今——” 她再次盯牢着翟思静确认:“杜文不赢,一切无从谈起。你怎么选?” 那灼灼的目光看得人背后冒汗。翟思静咬咬牙,只能说:“好,其他先不谈。我愿意和娘娘一体。” 闾妃又是媚然一笑,花枝随风一样明艳雅致。“好孩子!”她一双素手从白绸子宽袖中伸出来,在翟思静脸颊上抚了抚,然后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垂,“你的耳珰真好看,给我做个凭证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第 24 章 陇西的这个夏天,来得分外炎热,叱罗杜文在城中临时的王府里,叉着腰站在榆树阴处,听着树荫里“嘶——嘶——”的蝉鸣,时不时抬头看一看天空,可惜太热了,天空只偶尔飞过几只鸟雀,半缕云都没有。 他扇了扇风,觉得非但不解热,反而黏糊糊的不痛快,于是折身到屋子里换穿了一身窄身的葛布小胡服,蹀躞带上“丁铃当啷”挂了一串儿物事,提着箭囊牵着马,对门口守卫的人说:“我去郊外打猎。” 守卫的人穿着陇西刺史手下郡兵的服色,硬邦邦地笑着,手上的长戟一下子拦住了门:“大王,今日那么热,您跑着不辛苦呢?晚上刺史有宴饮,要请大王赴宴,那时候再给大王解闷解乏吧。” 杜文挑了挑眉。 这不是第一次了。陇西刺史虽然是他父亲任命的,但是一直和翟家亲善,而翟家明显是他哥哥的人,生生地把他软禁在这片地方。大概等朝中形势定下来,他便成了任凭哥哥宰割的牛羊,吩咐他去哪儿,他也不能有丝毫不遵。 心里最担忧的是母亲闾妃,但是消息不通,盼那远来的鸿雁也是可望而不可求。 杜文嚣张时嚣张,却很清楚什么时候该低下头颅,所以面对那郡兵硬邦邦的笑容,他却是神飞一笑:“也是,只是我在这巴掌大的地方,都要闷出病来。”他踢踢长腿,一脸纨绔子弟的惫懒:“我在院子外头射鸟,保证不跑远,总可以吧?” 软禁扶风王,是皇帝暗地下的命令,但是不宜说得太明,免得使人觉得这位皇帝对兄弟薄情寡义。他只是要求在屋子外围射鸟,再不同意,确实苛刻了些。于是,那郡兵赔笑说:“好的。不过,扶风王殿下的马请交给卑职。” 那是只信他两条腿跑不出城去。 杜文冷淡淡一笑,把马缰和马鞭一道丢在那郡兵的身上。 府外有一片空场,周边稀稀落落一些民人小宅,此刻天热,大多数人也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闭着门歇晌。 杜文在炽烈的阳光下曝晒着,眯着眼睛一动不动,远远盯着他的几名郡兵都看得眼花无聊了,才见他突然挽弓发箭,然后,一只麻雀从天空中直直掉落下来。杜文上前踢了那麻雀一脚,大概是嫌小,捡都没有捡。 然后,他又拉满了弓弦,凝眸注视着哪处,但是半天不发箭。正当暗窥他的几个人看得无趣时,只见他“刷”的又是一箭,这次,天上掉落下来一只灰鸽,而这位少年郎露出满足的笑容,上前捡起灰鸽。 他信步往回走,那几个郡兵藏在柳荫后头,怕被看见,想悄悄避开,冷不防突然又看见他弯弓搭箭,但这次,锋利的箭尖儿直指着几个郡兵的什长的鼻子。他们刚刚都见识了杜文穿杨贯虱的射箭功夫,一下子惊得背后汗都出来了。 杜文远远地笑道:“躲啥呀!”放下箭,笑眯眯地走过来。 几个人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尴里尴尬地垂首站着,赔笑说:“不晓得正好遇见了大王。” 杜文挑眉一笑,把那只鸽子在胸口举得高高的:“麻雀没肉,鸽子炖汤倒很鲜。今晚一起吃?” 那什长道:“大王箭无虚发,真是厉害!鸽子炖汤最滋阴壮阳补身子,我们是什么人,岂敢跟大王分享这好东西?” 杜文一派少年郎的天真,伸手在那什长的裆下掏了一下,笑道:“滋阴壮阳?我滋什么阴?壮什么阳?” 歪头想想说:“对了哦,今晚说是刺史有宴请,我还没机会喝鸽子汤了。天热放不住,给你们吃吧。”把死鸽子抛在那什长的怀里。 彼时鸽子可以用来递信,但是豢养费用大,传递的准确率也不高,几个人虽留着心眼,但见杜文豪阔,而那鸽子又是像野生的,脖子c腿脚里也看不见夹带东西,所以也没有多想,谢过了杜文的恩赏,也不敢再跟着人家屁股后头,只能转别道回去了。 杜文擦擦额角的汗,进门就吩咐倒洗澡水。服侍他的几乎都是刺史派的人,唯有两个小丫鬟是翟家送来的,都十五六岁,跟他差不多年纪,都清秀漂亮,平时负责屋里的细活儿。此刻见小厮倒了洗澡水来,便纷纷给他拿澡豆,拿香膏,拿澡巾,拿蔷薇水又问他:“殿下今日澡毕穿哪件衣裳?” 杜文毫不在意地解着衣裳,大大方方在两个小姑娘面前袒露身体,然后跨进浴盆后说:“晚上有刺史的筵宴,晚上要穿得阔气些,不过孝中又不能花红柳绿地穿,就拣那件靛青暗花锦的外袍吧。” 两个侍女脸上浮着彤云,垂下眼睑但有意无意要瞄他两眼。其中一个动作利索给他找衣服去了,另一个则是伺候沐浴,在他打散的长发上擦着膏泽,只觉得乌溜溜一片,缎子似的滑,简直比漂亮的姑娘家还要有一头好青丝。 杜文伸出手指轻浮地在那丫鬟脸颊上一摩挲,说:“姊姊的皮肤真细嫩!” 那丫鬟耳珠子都红得要滴血似的,嗔道:“殿下手往哪里放呢?” “不喜欢?”嘴上这么说,手指却慢慢挪移到那又红又热的耳垂上搓捻,然后叹道,“这样小巧精致的耳朵,怎么没副好耳珰来配呢?” 那侍女虽然有些羞涩,但自恃也有几分美貌,见他这挑衅的俊美样子,又跟个小阿弟似的烂漫,于是带着些娇,说:“奴奴不过是下人,要穿金戴银的,得主子恩赏哪。”眼波流转,若有期待。 杜文变魔术一样举起另一只手,食指拇指捏着一枚珍珠耳珰:真是贵重东西!珠子又大又圆,又白又亮,一点瑕纹都没有,一滴水珠挂在珍珠下方,被烛光一照,更是晶莹剔透。穿珠子的是细细的金链,想来佩戴这耳珰的女子在甩头间会如何摇曳生姿c光彩照人。 “你试试?”杜文柔声说,“南来的最好的珍珠。” 那侍女却和见了鬼似的,脸上的彤云都一霎褪尽了,化作青白的惧色,支支吾吾应道:“奴婢哪有福分戴这么好的珍珠耳珰?”低了头匆匆撩水给杜文洗澡,洗得马虎。 杜文瞥瞥她,目光骤冷,夺过她手里的澡巾说:“我不打马虎眼儿的,我这身子可得干干净净的。” 他洗好澡,先只穿素纱中衣,命两个侍女给他打扇儿,而自己捧着一本书看。书是《汉书》,佶屈聱牙的文字,鲜卑人一直视为畏途,杜文眼神偶有游离,但想着那时候要给思静写诗赋,也是逼着自己到书肆买了好些汉赋和乐府,回家囫囵大嚼,然后拼凑了一篇自感情真意切的文字。 现如今跟这群狡黠的汉人打交道,他也得多读书,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才行。 早就看见天上飞着的鸽子,因着他府里的鸽舍被拆掉了,无处落脚。既然不能叫人发现,干脆杀了。鸽子脚环里别着一封母亲的短信,还有一枚漂亮的珍珠耳珰,他手脚快,摘下来放在衣袖里,琢磨母亲的意思,无非就是个“离间”。 两个小丫鬟在他背后,一边打扇儿一边互相使着眼色,满脸都是为难。 杜文像后脑勺长眼睛一样,突然说:“今晚上刺史宴请,想必和往日一样,翟家是要去人作陪的。你们该跟谁接头c交代,就跟谁接头c交代。我么,是早就知道了的,无所谓!你们呢,倒是不要隐瞒罢,毕竟,若是缺漏了,你们自己的小命难保;而事无巨细交代了,也不过你们家主犯难,你们不用为难,对吧?”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来服侍杜文的,当然是精挑细选家中最聪明活络的女孩儿,但也想不到这个十五岁的少年郎聪明活络更甚一筹。 杜文并不等她们俩回复,冷哼一声,看看外头天色微微暗沉了些,说:“衣裳拿来给我披上,现在天黑得晚,我还想瞧瞧这陇西的暮色美不美呢!” 他乘着马,在一群不熟悉的郡中士卒的护卫下慢慢去刺史的府邸。远处的天空一片明霞,五颜六色的极为漂亮;骑行一会儿,云霞变深了,全数是各色深浅明暗的红,在天空整片整片的铺陈,恰是最绚烂的火烧云,把地面上的青砖c白墙c灰瓦等等,都变作各异的红色。 杜文爱煞这红彤彤的世界,心里暗道:总有一天,我要叫这害我憋屈的陇西,也变作这样的颜色! 到了刺史府,果然翟家的人在,而且是翟思静的父亲翟三。杜文看都不看他,只管和刺史拼酒,他量大,而刺史不敌,最后告饶道:“扶风殿下好酒量!臣不能再饮了,明日衙署的案牍颇为劳形,若是心里不清楚,只怕要犯大过呢。转天送扶风殿下就藩的时候,再陪殿下痛饮罢!” 杜文心里“咯噔”,嘴里说:“正是呢!我背上的伤也好了,骑马也骑得了。只是怕暑天赶路,路上会慢些” 刺史大概真的酒多了,摆手说道:“不妨事,不妨事慢便慢些,到了扶风正是秋高气爽,趁着中秋娶亲,多大的喜事!” 杜文笑道:“可说笑了!中秋时国孝未过,怎么能娶亲?” 刺史瞠目一会儿,笑道:“哦哟!臣老糊涂了,居然忘了这茬儿。你看我们今日饮酒,饮的是素酒——天高皇帝远,也没人知道的。再说国孝百日,家孝以日代月,中秋不结缡,重阳也结缡了。还是要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呢!” 杜文斟了一杯酒过去,扳着刺史那老头的脖子,熟不拘礼般说:“老儿取笑我!喝了这一杯!” 把酒灌了刺史一胡子。刺史心里恼怒,又不好对这孩子似的举动发火,只能拱手告饶,求助般看着翟三郎。 翟三郎另有心事不可告人,见这小鬼胡闹,急忙上前哄劝道:“扶风王殿下,刺史酒量有限,您饶恕则个!今夜好月色,刺史府有鼓乐,有歌舞,咱们坐下来慢慢欣赏。” “我不解声。”杜文说,看了看翟三郎,笑道,“倒是听说翟家家伎擅长吹箫,这等简单的曲子,我还通晓些。欢不欢迎我到君家喝酒?” 翟三郎巴不得有和他单独讲话的机会,连连点头:“只要殿下不嫌某家酒水淡薄”瞥了半醉的刺史一眼。 刺史正被这小狼灌得有苦难言,巴不得有人接着去看住了他,希望别在他就藩前出幺蛾子。翟家和他是旧交好友,当然信得过,刺史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我这头疼得紧就拜托三郎君照顾殿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第 25 章 杜文转战翟府,只见水榭里满是冰块,清凉宜人,酒水也都冰过,各色果子盛在晶莹的冰碗子里。 杜文指指那个带着洞箫前来演奏的家伎,说:“今日好月色,水榭外又是那样一泓好清流,那样一池好荷花。请姑娘远远地隔岸吹箫,听起来才更雅致。” 翟三郎知道这是杜文在清场,叫无干的人走开,他们推车撞壁的话才便于出口。于是,他默默地点点头,目光示意所有人都退出水榭。 杜文熟不拘礼地推开水榭四面的窗户,幽幽荷风吹来,洞箫如泣如诉的声音也悠然从远处传来,水中一月,天上一月,清净而动人,整片府邸仿佛是一个清凉的仙境一般。 但杜文偏要煞风景,他视察四周确实无人,便在窗户边回过身来,对局促坐在那里的翟三郎说:“她们告诉你了吧?耳珰是思静女郎的,咱们偷情的信物——我这里一枚,我亲信也送到了平城一枚,时候一到,自然给大汗看一看东西。我阿干那个人呢最多疑,现在局势初定,你们嫁过去的又是有两心的女郎,你猜他会怎么想?” 他挑起眉梢,鹰隼似的目中光芒锐利,狠狠往翟三郎心头上一戳。 翟三郎有些气怒,强自保持着镇静,挺直脊背对杜文说:“殿下,这样的小孩子把戏,玩了也没有意思。” 杜文笑道:“小孩子把戏?你了不了解我阿干啊就为他卖命?好吧,看来不见思静的头颅,你们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 翟三郎终于忍不住了,手在食案上用力一按:“殿下以前嘴上说对思静——” “那又怎么样?”杜文毫不客气一下子打断,凶横地笑道,“我得不到,谁也别想得到!” 翟三郎几乎用了洪荒之力才平息住胸腔里的愤怒。 撕破脸了,他也敢把话挑开了:“扶风王殿下,思静不过是臣的一个女儿,殿下诬蔑她的操守,离间臣一族与大汗的信任。您自然舍得一个一面之缘的女子,臣自也舍得一个骨肉女儿。大汗若疑思静不贞,臣便请大汗赐死她,不沾染脏了臣陇西翟氏的门楣!” 杜文却从刚才紧绷的状态松弛下来。对面这位开始破釜沉舟了,是因为感觉没了希望,只能硬碰硬了,所以他弛然道:“何必,何必!我和乌翰都是天家的骨肉,你非抱牢了他的大腿么?实话说,我刚才也性急了,其实我对思静的情意可比乌翰对她深多了。你们大概不知道,大汗一路从陇西回平城,都没有碰过你的女儿。” 翟三郎强撑着说:“先帝丧中,大汗这样做自无不可。” 杜文笑道:“那么,他把思静的侍女搞大了肚子又是怎么回事呀?” 翟三郎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这扶风王怎么对外头的事了解得这么清楚?比他这位皇帝的老丈人还清楚? 杜文说:“你以为我被锁困在这里,就只有束手待毙?你以为大汗风风光光回京,就胜券在握?幼稚!我们鲜卑人和你们汉人不一样,那个位置,他坐得,我就z坐得!他抢得,我就抢得!” 他眸子里厉光闪闪,顿时把外头清朗的月色都比下去了。翟三郎只觉得自己面前站的是一头恶狼,眼睛里是幽幽的绿光,它已经磨牙吮血,等着要咬开他苍老的咽喉。 杜文又道:“你们汉人讲个‘中庸’,无非是两头不得罪。翟三,你倒是有个机会,你女儿有幸被我看上了,我也愿意扶你过一条生路——你可以不彰显,暗暗投诚我,也押一份宝在我的身上。将来我赢得了天下,我奉你做国丈,不再计较你之前对我的陷害和软禁。你横竖不亏,哪边赢了你都能做功臣。如何?” 翟三郎心里乱乱的,早前侍女偷偷告诉他:杜文有翟思静的耳珰,而且已经公然拿出来作威胁了,他心头就如重鼓敲过一般,满脑子都是空白,一背都是冷汗;再想着之前思静写暧昧的诗歌给杜文,他被乌翰提溜到行宫里言语敲打——不错,杜文并没有夸张,他自己也感觉到乌翰的多疑和卑弱。 那么,杜文指的这条路,万一也是根救命的稻草呢? 其实,做墙头草,多数命不会好。但是大多数人都参不透这个道理,只觉得两边既然都是悬崖峭壁,若能有个两全的计策,倒不失为巧计。 洞箫幽咽的曲调中,两个人对着窗外的月色与荷花斗着心思,好久都没有说话,洞箫的音色于是飘飘渺渺地传过来,叫人心头不自觉地生了苦楚。 杜文幽幽说:“我只有这一条路,是生是死都要走下去,没得选。你帮我,我感念你的恩;你害我,我将来就拉你们一起下地狱。”转眸看着翟三郎。 翟三郎垂首,仍能感觉小狼的目光叫他芒刺在背,过了一歇方道:“殿下要臣做什么?” “不为难你,是你做得到的事。”杜文先把他的话头堵住,叫他不好推辞,然后才说,“刺史的话你今天也听到了,大汗要我就藩。藩王有兵,但初去的时候完全无法使用。我不能在扶风郡束手待毙。你跟刺史提议,用你翟家的部曲送我就藩。” 意思很明显,这些人他要用。 翟三郎倒抽一口气:这叫“暗暗投诚”?这叫“明着造反”吧?! 杜文看出他的恐惧,笑道:“欸,话在于怎么说。你说这些人是督着我就藩的,反正是你的人,他们听你的,我又不好赶鸭子上架,对吧?” 翟三郎道:“我得想想。” 杜文手指上绕着翟思静的珍珠耳珰,笑融融地威胁说:“你想,你想,你慢慢想。我慢慢等。反正,如今咱们一荣共荣,一损俱损。” 翟三郎几乎是咬牙切齿,可是女儿做下了别恋的丑事,他当爹的不担责任,谁担? 只恨自己把事情还看待得轻了,当时那顿家法该让她再不敢出幺蛾子才是! 杜文几乎是一脸春风地出了翟家的府邸,半醉的模样,哼哼唧唧还在吟着歌。他翻身上了马背,伺候他回府的还是几个陇西郡兵打扮的人,杜文死死盯着其中一个人的后背,俄而抬头望着天空的一轮明月,长啸一声,恣意如旧。 然而心里却在说:“三阿干,你倒是准备好了没有啊?” 杜文的三哥,封在河西郡的叱罗忽伐,是一群兄弟里力气最大,脾气最爆,性子最残忍的一个。先帝在时,喜爱他的直率,直接呼他为“吾家熊罴”。嗣后,这个熊罴一般的河西王替父亲出征,别看脑子一般,靠着横冲直撞的猛劲儿和不怕死c不怕吃人肉的残暴酷烈,居然所向披靡。 胜仗打得多,名望就响,投奔他的部族也多,养成了这位河西王凶悍无畏的性子。个性的全然不同,使得忽伐对乌翰这位长兄也甚是看不起,常常大放厥词,笑他乌翰像个娘们儿。 而乌翰在众兄弟中大概也最忌讳他,又惹不起,又不能忍,两个人的矛盾是迟早的。 所以,这次的激将之计,就靠这位河西王了。 给河西王送的信,也赶在乌翰刚刚离开陇西之时,注意力最松懈的时候送出去了——翟思静的提醒,让他提前谋划了很多事。扳着指头算算日程,倒是应该差不多了。 河西王叱罗忽伐的骑兵,已经勘勘地到了平城外郭。 驻扎下来,营地壁垒森严,帐篷连成一大片,数不清的马匹散落在外郭的草场上,好像瞬间就能把草地啃光了。到了傍晚,皇帝派来的大臣到了这片场地跟河西王传旨,河西王厉声道:“你就空着手来了?我这里这许多人都不用吃饭的?!” 那大臣觑眼儿望望河西王,再看看大帐外头已经热闹一片,行灶c炊烟c分肉分麦饭的士兵们正说说笑笑着。 然而河西王板着脸,挺着肚子坐在大帐正中,杀气腾腾,又问了一遍:“怎么的,大阿干他不准备发饷?要我自己想法子,我也不是想不出” 他素以抓“两脚羊”从军而出名的,但这是天子脚下,也敢说这样的话,真是粗豪到全无人心了。 朝廷里派来的大臣只能继续跟他赔笑脸:“大王说笑了。大汗刚刚回到平城登基,国库里的存粮c存钱还没有点数明白,现下确实有些为难。再说,大王既然是来奔丧的,带这么多人” 忽伐横着一张脸,络腮胡子一抖一抖的:“怎么着?!” “唉!”朝臣只能叹息,“臣再和大汗禀吧。” 城郭外黑压压这么多人,乌翰的心里仿佛也被愁烦的乌云布满,成了黑压压的一片。一天不让忽伐进城,就要担一天的风险;只让他一个人进城却不放他带的骑兵,只怕也要闹哗变。他的手死死地捏着御座的扶手,心里乱糟糟的。 皇后贺兰氏捧着一盏牛尾汤过来,见丈夫犯愁的神色,叹口气说:“现在这个局面,必须想法子破解掉。闾妃大约正等着看你的笑话呢。” 在丈夫更犯愁之前,她又笑道:“不过,人皆有弱点。但看你找不找得到了。” 乌翰疑惑地瞥向妻子:“忽伐的缺点当然多:有勇无谋,易被激怒,脾气坏得不行。但是这两条怎么对付他?” 贺兰氏笑道:“他最大的弱点你忘了?人家好色!见到漂亮小娘就走不动路,这一路飞驰过来,大概憋了多少天了,郭外又没有妓寮画舫,连个民女都抢不到,我看他这会儿,见到老母猪都觉得是双眼皮的!” 乌翰皱眉说:“你的意思是,我弄点漂亮的娼妓送给他,先和他缓和关系,再徐徐图之?” “那未免太慢了。”贺兰氏说,“再说,和他这样的粗人谈什么缓和关系?要对付他,就要一击制敌。郭里城外,不是有大汗的北苑嘛,给他设一个美人局,布一场仙人跳。饶是弄死了他,旁人也只说他不对。” “仙人跳?”乌翰疑惑地在嘴里咀嚼了一下这个词。 贺兰氏说:“所以,若只是歌姬舞妓,奉了他也就奉了他的。但若是不该他的女人他弄了,他还逃得出生天?当场处死他最好,不能当场弄死,也可以作为罪名讨伐——只是大汗要受点羞,因为这个人选最妙不过是大汗的嫔妃。” 乌翰恍若有些明白过来,眉头紧皱着。 贺兰氏摆摆手说:“我随便说说,兵临城下,都这个时候了,大汗若舍不得自己的嫔妃,就跟他慢慢耗着呗!” “一个妃妾而已,没什么舍不得的。”乌翰忖度了半天终于说,“但是谁合适呢?” 贺兰氏唇角露了一点不易觉察的笑意,又很快掩掉了:“我倒有个人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第 26 章 在皇帝的谕旨到陇西后, 杜文踏上了到扶风郡就藩的路程。 翟三郎不愿意女儿与杜文的“私情”东窗事发, 只能捏着鼻子两头糊弄,派了自己亲信的一支部曲跟随杜文就藩。 刺史以为这位翟三郎是要继续派人看管着大汗乌翰的心腹隐患, 所以对他竖着大拇指夸:“妙!妙!朝廷不出面, 旁人便不好说是故意为难这位殿下。翟家庶女要嫁进王府,‘送亲’的名义再贴切不过!” 翟三郎自己又不能打自己的脸, 只能干笑几声,说:“对的, 对的, 虽然是庶女,虽然是侧妃,不过‘送亲’总要些排场,正好一举两得了。” 翟素宁由一位兄长送亲, 打扮得簇簇新的,在几个丫鬟和婆子的簇拥下,坐进辂车里。 叱罗杜文骑着马从辂车旁经过,到车窗时特特俯下身,从半透的纱帘外看了看新妇, 然后笑眯眯c和善地说:“辂车颠簸最小, 不过陇西到扶风山高路远, 只怕你一路要辛苦了。” 最后声音压得很低,显得暧昧, 又极富磁性一般:“怕不怕?” 翟素宁的小心脏“怦怦”地乱跳, 声音低得跟蚊子叫似的:“殿下辛苦了。妾不怕的” 纱窗里, 看不见她透红的脸颊,却能看见她额角的步摇垂珠轻轻地甩了甩,然后用扇子害羞地遮住了脸面。 杜文声音更柔和魅惑:“不怕就好。晚间我来给你捏捏肩。” 他坐直身子,眉梢一挑,看了看天空中飞过的一只鹰,打了个唿哨,然后说:“启程吧。” 彼时行路最艰难劳累,半天才能在驿路上打尖儿,翟家的部曲平素训练不足,累得东倒西歪的,在驿站里随便喝两碗麦粥,也顾不上一身臭汗味儿,纷纷倒在树荫里睡觉。 杜文下了马,看了看同样骑马过来,而累得东倒西歪的翟素宁的兄长,笑了笑说:“里头阴凉,屋子里休息吧。” 他吩咐驿卒给他送热水,在屋子里解衣擦汗。一路上曝晒着,翟家男儿白皙的皮肤晒得通红,杜文却晒成蜜色;解开衣襟后,十五岁少年刚刚叠起块垒的肌肉展露出来,而翟家男儿却纤弱松弛,不堪一比。 杜文有心结纳翟家的人,互通姓名毫无架子。送亲的名叫翟量,与翟素宁一母同胞——都是庶出,本来就是偏微旁支,又是庶出,一直看冷眼看惯了,陡得一位郡王如此的青睐有加,顿时觉得受宠若惊。 杜文唤着翟量的表字:“衡权兄,三伏天赶路,叫你吃大苦头了!” 翟量摇摇头,挤着手巾擦脖子里的汗:“我虽然是小门户出来的,讲真的,还没吃过这样的苦。不过跟着殿下行路,也学到不少。譬如这吃苦耐劳——”他重又打量了一下挺直腰背,好像全无倦意的杜文,真心感佩地说:“别说是金尊玉贵的郡王,就是娇养点的小户人家少年郎,就吃不消了。” 杜文笑道:“我虽是郡王,从小父汗只当战士训练我;母亲虽疼爱我,对我文武功课却从来不放松。我以往还羡慕平民人家的儿郎呢,虽吃穿差些,不用做那许多功课,日子过得多舒坦!多惬意!” 然后又体贴地说:“我看你也倦得很。反正咱们行伍不急,午后可以休息到申初不那么晒的时候再赶路,大不了趁点夜色多行几步,不耽误行程就是了。” 翟量万分感激。而杜文到了门外,向驿站要茶要水,要路菜要点心,反正这是公中供给的,不折腾够不算完;东西却一股脑分给了翟家的部曲,笑融融说话很上路子:“大家跟随我辛苦,可惜我是个没拿俸禄的王,如今没有其他实惠来谢谢大家,先借花献佛,将来到了扶风,我定有报偿的!” 这简直是酷暑里的一缕凉风! 部曲们本就是世家大族的家奴出身,卖身之后无处可去,平时也不被好好当人看。乍一见这位尊贵人儿还这么好性儿,爱兵如子,个个心里都是感激。 他在外头施了一圈儿恩,又到翟素宁歇晌的屋子去。打帘子进门,供给的麦粥还在桌上,翟素宁脱了外头大衣裳,只穿着里头素纱的中单歪倒在榻上——虽是旁支小族,到底是姓翟的女郎,在家娇养惯了,也没吃过这样的奔波之苦,所以满脸的不快都写着。 见未来的夫君来了,她倒有些红脸,坐起身期期艾艾说:“殿下怎么来了?” 杜文毫不客气就贴她坐下,小姑娘顿时周身都热起来,俄而又听他暖融融的话音就在耳朵边上吹拂:“知道你吃不惯麦屑粥,给你送点点心和水果——真是!知道是我扶风王的妻子,驿站也敢这么怠慢,大概知道我不得势?” 翟素宁脸红到耳朵根,可是心里又说不出的舒服,只能推一推他说:“别靠这么近嘛,天热” 杜文的手毫不客气地从她散开的发辫上拂过去,最后把一缕睡乱的头发勾在她滚热的耳朵后面,笑道:“我给你打打扇儿?” 撩拨得小女郎不能自已,强自再推他:“没过了正礼,别这么着” 杜文勾弄了她一阵,见她脸红得不行,知道再继续逗她她就要发火了,才挪开手说:“你别羞嘛,日后闺房里花样更多呢。” 然后却叹口气,只等小姑娘疑惑的眼神飘过来,才带着苦楚地笑一笑:“我原来一直想着,翟家尊贵,嫁给我的女郎理应是正室。哪晓得我那嫂嫂又非把她妹妹塞给我唉,人生在世不称意,自己喜欢的人,却不能” 这话半真半假,飘在翟素宁的心里,却只疑都在说自己,胸腔里顿时涌上悲酸——她若是嫁到士人家,怎么会做妾?但转眸再看看杜文,心里又平衡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不过是世族间合作的货物,若听命嫁给士人,谁知道嫁的是秃是丑?是胖得不堪还是瘦得如柴?怎比得过身边这位丰神俊朗,玉树临风? 刻意卖好的杜文,一路赢得了翟量c翟素宁以及翟家部曲的人心,大家心里都为他喊冤,觉得这位先帝的幼子沦落到这步田地,实在是现在在位的大汗的不仁不义。 未到扶风,翟家部曲就几乎改了姓,从发放饷筹的翟量起,全数愿意听杜文的指挥调度。 扶风郡遥遥在即,杜文却远远地看了看郡城,扭脸对翟量说:“我若进城,扶风刺史的鸿门宴就等在那里,只怕从今之后不能善终了;我若在城外迁延几日,等到另一个人来,一切或许还能改写。你们愿不愿意陪我在城外吃几天苦?” 翟素宁首先表态:“殿下深谋远虑,我们哪有不遵从的道理?” 杜文深情款款地对她说:“进扶风郡,我便以妻室的礼节迎娶你!”而后面向秋风初起的远山,静静搭帐篷驻下人马,等候来自北面的消息。 却说乌翰被弟弟忽伐围守了几天,劝又劝不退,打又不敢打,心里十分憋屈难受。皇后贺兰氏的意见,他先还有些犹豫,但狗急跳墙,觉得不过是牺牲一星点,处置掉这个无情无义的怪物,也还是值得的。 他下定决心,对身边的侍宦说:“今日酒膳,办到新入宫的两位暂居的殿里。” 因为还没出先帝孝期,翟思静和梅蕊都还没有册封,身份不尴不尬的,暂时住在后宫里一片普通的院落里。皇后倒也大气,都按着昭仪的规制给两个人铺陈,宫女宦官也都到位,主殿两边,一人一半,次间读书待客,梢间沐浴寝卧。梅蕊如入天堂,顿时小产的伤楚也忘记了大半。 掌灯时分,一群宦官端着羊油烛,捧着各色漆盒提盒,迤逦向这间宫院而来。早有人提醒了两位宫妃在门口跪接。红烛明晃晃间,照出翟思静和林梅蕊两位的倩影来。 皇帝乌翰随后沿着甬道步行而来,两道灯光为他开路,玄色外袍在风里鼓动,影子到门边时,翟思静只觉得像一只硕大的蝙蝠降了下来,一阵压抑和作呕,低下头看都不想看他。 而在皇帝看来,朦胧灯光下,两位女郎眉目显得模糊,倒是打扮的样子就凸显出来了:梅蕊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素雅的月白襦衫,碧水般的间色裙,一条桃红鸾带如泻落一地的秋水中盘旋的花瓣,灵蛇髻中簪着玉梳和一朵硕大的白色牡丹,既不有违国孝,又不显得颓丧;而翟思静简直就和宫女一样,乌发用白帕包着,什么都看不见,麻黄半旧绸衫,老秋色的长裙,眉眼再垂着,完全看不出一分好处。 乌翰不由又厌恶她,道了声“起来吧。”拔脚进了正殿。 两个宫妃一边一个给他执巾布菜。梅蕊会伺候人,觑着他的眼神,瞟向哪里,她的长银筷和银匙就伸向哪里,还哄着皇帝吃饭:“大汗,这肉一看就炙得极好,香得妾都流口水了呢!” 乌翰笑眯眯搛起一筷子肉,亲自喂到梅蕊的口中。梅蕊倒有些尴尬,觉得这样子实在轻浮,别了头一让,那沾着酱汁的炙肉擦在她的脸颊上。 乌翰回头没好气地对没及时递手巾的翟思静说:“伺候巾栉这样简单的事,怎么也木手木脚的?!” 梅蕊急忙自己拿过手巾,说:“我们女郎以前不伺候人的” 乌翰仍斥着翟思静:“如今谁比谁高贵?该学学伺候你男人了吧?!” 他期待着侮骂她c折辱她,会使她变了颜色,可以让他开心一点。结果泥胎木偶不愧是泥胎木偶,连声“是”都不说,一滴委屈的泪水都没有,只冷冷地瞥他一眼,就把目光侧开了——当他是空气。 乌翰连饭都倒胃口了,把筷子一摔,说:“不吃了!” 梅蕊剜了自家女郎一眼,讨好地对乌翰说:“大汗别生气啊!女郎没习惯嘛,以后妾来和她说,好不好?” 乌翰看着她,心里的气就抽丝儿一般去了,牵住梅蕊的手说:“还是你懂事,所谓世家大族,养出一群废物,真真是作孽!”而后道:“到你那里歇息吧。” 梅蕊又羞又喜,低了头任由乌翰牵了自己往西梢间跑。 进了门,便有几个侍宦端了热水,放好酒壶酒杯和装点心的漆盒进来,然后都退了出去。 乌翰说:“没吃饱,你喝点酒陪陪朕吧。” 梅蕊但要他欢心,无所不做,虽然没什么酒量,仍是叫喝就喝,一盏奶酒入喉,脸上即刻飘浮起红云,软软地就往男人怀里倒:“大汗妾头晕” 乌翰抱着她坐在自己膝上,眉目冷静,自己斟了一杯酒饮了,然后对梅蕊说:“没事,说说话就好了。” 冷静地端详了少妇酡红的醉颜一番,又说:“你们家女郎,真是太傲慢了。” 梅蕊还有护主的心,扶着头,拉着乌翰的衣袖说:“也不是女郎她真的不会伺候人,家里都是人家伺候她。只有我这样身份低微的,才是伺候别人的命。承蒙大汗不嫌弃我” 乌翰亲了她热乎乎的脸颊一下,愈发抱得紧:“我怎么嫌弃你?梅蕊,我心里的苦,人家都不知道。” “大汗我愿意为大汗解忧。” “真的?” “真的!”她说得笃定,也不完全是讨好,十六岁小姑娘的心思,遇到这样成熟而会疼人的男人,还是个尊贵罔极的皇帝,她也沦陷了,在他的爱意里无法自拔。 “朕有了你,真是福分!”乌翰又喝了一盏酒。 想着自己的娘亲,想着自己好容易登上了皇位,宫里宫外却是这样一番局面——完全不是自己预想的那样。夜晚里,醉意中,无端的愁绪会涌起来,身为皇帝也不能例外。 乌翰捏着酒杯,对着梅蕊落下泪来:“其实,我阿娘原也是个宫女儿,父汗一次酒多了在宫里散心,恰好遇到,觉得她漂亮可人意儿,就在假山间临幸了她。可她的大不幸,便是生了我,我居然还是长子——她本来就不受待见,出身不高贵,亲族没有用,父汗对她腻了就腻了,大臣请封长子为储,我父汗封我杀她时一点犹豫都没有” 他的心哪,也是千疮百孔的。当太子时,东宫无数家世高贵的正妃侧妃,他总觉得心里有距离,反而是梅蕊这样身份不高,但是清爽可意儿的,让他有种补偿的喜爱,在她面前,总是放松的。 梅蕊被微醺的他抱着哭,渐渐酒意也化作心酸漾起来,抚着他宽厚结实的背安慰说:“大汗,过去的事,真是苦,不瞒大汗说,我也是苦人儿,以前的生活,想都不敢想。但是,咱们总得向前看。”她笑得温暖,抚着他的手也愈加温柔:“妾也是有福的人,得到大汗的恩宠,这辈子还是有指望的。” “是的。向前看。”乌翰窝在女人丰盈的胸脯里,呼吸都困难,但是就是有些溺水般的沉迷。 他酒量并不小,看起来昏沉沉的,脑子还是清醒的:不错,得向前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忽伐是兄弟里最粗鲁的一个,但是架不住勇猛无畏,什么都不怕,手中那支兵,给他指挥得也是所向披靡,情急时敢吃着人肉冲锋陷阵的,直是一群魔鬼。但是魔鬼也有弱点。忽伐好色,遇到美人儿就走不动路,这次远道而来,想来是憋得久了。 他的妃嫔,出身世家大族的居多,比如皇后贺兰氏,背后是实力雄厚的贺兰部落,又比如冷漠可恶的翟思静,背后是他赖以凭恃的陇西翟家。他可以宠,可以不宠,但是这些女人不能轻易拿出来,拿出来,人心就冷了,女人背后的势力就不能用了。 他仰起头,从下至上看着梅蕊,像个无辜的孩子:“梅蕊,我在平城宫里实在呆得气闷。天天看着那其蠢如猪的皇后就气闷,可又不能不担待着她的身份地步儿。现在国事如此烦恼,我只想天天和你这样的解语花呆在一起,我们去北苑吧,那里是郊外的离宫,风光特别好,看着那里的山与水,心胸都会开阔。那是咱们俩的地方!” 梅蕊在平城宫也呆得郁闷啊!她得宠是得宠,被临幸得最多,却也遭到其他宫妃的白眼和冷语最多,嘲笑她出身微贱,嘲笑她貌不惊人,嘲笑她全凭榻上功夫媚主——任哪个女人都不爱听这样的评语。 今天皇帝可说了,他喜欢她,因为她和他的母亲一样,虽然低微,但是是心中永远的月光。这万众尊仰的大汗,心里是真真切切爱着她的!多么大的荣耀! 皇帝已经反客为主,从胸口到锁骨,再到脖子,密密地吻她。那双有些粗糙,但又格外有男人味儿的大手则从襦衫里伸进来,上下无度地揉捏c索取。 这是他爱她! 他温柔地问:“如今可能碰了?” 她羞臊地说:“碰是能碰了。但是万一再怀上” 皇帝应诺着:“不会的,你放心就是。实在不放心,我就在外面蹭蹭。” 她信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解她的汗巾,硬邦邦地顶她,在她耳垂边吹气,她的心跟酥了似的,满脑子想着:他真的爱她! 他哪里是“蹭蹭”,是直接冲撞进来,一下子探抵她的灵魂深处,进进退退都撩拨得她不能自已,她颤巍巍的身体在告诉她的灵魂:他这是真的爱她,爱她的身体,爱她的身份,爱她的可人,爱她的一切! 她要笑,又几乎要哭,幸福地又哭又笑,挺起身子应和着,在他肩膀上舔舐着,最后啮咬着。爱他爱得不行——这个世间最尊贵的人儿对她那么好,她除了这具身子,简直无以为报! 飘荡的小船抵岸,梅蕊依靠着她的男人,在他再一次问她去不去北苑的时候,她害羞地点点头:“既然是大汗吩咐,妾当然去的。” “不是我的吩咐。”乌翰认真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看得她娇羞不已,“是我希望你和共享那片漂亮的地方,那是属于我们的。” 梅蕊把脑袋埋在他怀里,觉得那怀抱坚实可信,于是害羞地点点头:“妾怎么会不愿意呢?” 乌翰吻吻她的顶心,说:“你收拾收拾先去,我处理完朝政,可能要到晚些再过去。北苑荒僻些,我会多布置些侍卫,你别紧张,在你的宫苑里照常过你的日子就是。” 等过了重阳,便出了国孝,可以正式册立。梅蕊觉得现在这尴尬的日子到清净的北苑去过也无不可,甚至还挺好的。伺候完乌翰就寝之后,梅蕊主动为他扇着风,听着他轻轻的鼾声,心里越盘算越觉得实在妙不可言。 第二天皇帝上朝去了,梅蕊换了一身绫子裙裳,穿惯褶裤的小丫头还不习惯长裙,拎着裙摆到翟思静那半边,边看她通头发,边喜滋滋说:“女郎,我有一个好消息!” 翟思静看看她,笑道:“大汗又承诺你什么了呀?” 梅蕊看翟思静明丽的笑容,先赞叹道:“女郎笑起来那么美!为何从来不对大汗笑啊?您要真笑起来,只怕六宫粉黛无颜色了呢!” 翟思静越发笑道:“小妮子听着我读了几首诗,一发嘲笑到我头上了,敢情当现在我撕不了你的嘴?”伸手轻轻拧拧梅蕊的脸颊。 梅蕊笑着躲闪:“我的好女郎,您可饶了我!我心里只把女郎还当主子。” 笑闹了一阵,她坐在翟思静的妆台旁边,附耳说:“昨儿个大汗说,国事烦恼,他想带我去郊外的离宫北苑散散心,听说那里风光特别好,看着心胸都会开阔呢。我已经答应了,也想到外头去长长见识。只是我一个人去,把女郎孤零零留在这里,我心里也舍不得。我想今晚再求大汗一个恩典,让咱们俩一起去北苑,离开平城宫这冰冷的鬼地方!” 翟思静突然见了鬼一样看着梅蕊,手里的木梳掉了都浑然不觉,好一会儿才眼风一扫,对旁边伺候巾栉的宫人们说:“你们先都出去!” 她偶显厉色,大家还有些畏服她,顿时敛衽而去。 梅蕊不晓得又怎么了,不知所措地叉手望着自家女郎,好一会儿才问:“怎么了?” 翟思静压低声音说:“北苑去不得!” “为什么去不得?”梅蕊问。 “因为”翟思静有些讷言,心里也不确定。 怎么说呢?告诉她前一世杜文兵临城下的时候,已经掌控国政c不需陇西协助的乌翰便把她发至北苑,偷偷伏着兵马,打算在杜文闯进她的寝室的时候以“奸污宫妃”的名义构陷他?告诉她北苑事发之后,杜文非但没有被擒,反而在奸污了她之后潇洒而去,借重其他藩王的兵马,让乌翰只能活吞了这口恶气,而把怒火撒在了女人身上? 这一世,这些只是“莫须有”。梅蕊这憨憨的姑娘肯信?! 她只能先说:“你想想,现在河西王的军队就驻扎在郭外,多险啊!” 梅蕊笑道:“河西王的军队在郭外,关我什么事?北苑在城外,但也在郭内;河西王好歹也是大汗的弟弟和臣子;我是大汗未来的嫔妃,任谁也该敬重我三分。朝堂上他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呗。” 内宅长大,完全不知世事险恶,更不知男人的无情。 翟思静又劝了几句,奈何旁敲侧击的,毕竟到不了点子上。倒把梅蕊说得不高兴了,她忍了又忍,终于说:“女郎,你要实在不愿意去,我也不勉强你。但是我是要去北苑看看的。我心里是仍然把您当主子,好东西想和你共同享用,你若实在把我的好心当驴肝肺,觉得我也不过是爬床夺宠的不要脸的人,我也没法子”说着哭了起来,捂着脸奔了出去。 没法子,翟思静梳头都没心思了,发了一会儿怔去看梅蕊,她已经和几个宫女一道在收拾着去北苑的东西。 见翟思静过来,梅蕊瞥她一眼说:“女郎放心,我刚刚说的是气话。女郎一直把我当姊妹,我也把女郎当姊妹的。我在北苑暂住,以后也还是要回来的。你不愿去,就在这里多保重吧。” 翟思静倚着门看着她,点点头说:“好,那你也多保重,晚上门户锁闭,身边多留些人伺候。” 大概,会好一点吧? 她到门外,天空依然是一片云都没有,酷热难耐。上苍蓝得刺眼,翟思静有些疑惑:她是怎么回来的?人生的路好像是变了,但又有好多节点仿佛没有变化,只是开始与她无关。 她陡然想到了杜文,惶惑间居然有些慌乱,不知命运又会把他,把他们俩抛掷到什么地方去? 梅蕊收拾好行装,高高兴兴乘坐妃子才能用的金根车,顺着御道出了正北城门。北边是山,挡着炎炎烈日,道路两旁绿树成荫,蝉鸣鸟啼阵阵,感觉酷暑顿消。 北苑更是建制精良的一处皇家别苑,依山傍水而建,养着不少鹿c獐c狍等温顺的动物,林间飞来飞去的群鸟发出好听的鸣唱,各处宫苑也因势利导c各具特色,不像平城宫里都是方方正正c规规矩矩的。 一名宦官导引着梅蕊一行往里头走,带入的是水中小渚上建的一处庭院,后头水榭推开窗户,便可看见一池荷花,豢养的白鹤在里头翩翩起舞,上头柳树飘拂着柔枝,各种香花兰草依水而植,香气悠然飘过来,让人心旷神怡。 梅蕊说:“这里依着水,蚊子多吧?” 内监笑道:“娘娘的屋子里,都是特别精致的碧纱橱,蚊蚋都进不来呢!” 梅蕊开心得跟个孩子似的,点点头说:“这里好!特别像我们陇西翟府的水榭,我们那儿也有这么多荷花呢!” 她犹自记得,当小丫鬟时的她,有时候会偷偷溜到水榭边采摘莲蓬与荷花,或者折柳编花篮,不过被管事嬷嬷发现了,便是一顿手心,打得哭哭啼啼的。 此刻,她翻身成了主子,再不用怕被打手心了,因而兴奋地吩咐身边的小宫女和小宦官:“我要吃新鲜的莲蓬,还要折些莲花插在屋子里的花囊中,还要柳条,要多多的,连着外头的石榴花c兰草花c木芙蓉,各色漂亮的花儿都摘些来。” 大家知道她现在是大汗的心尖宠,哪个不要奉承!纷纷给她折花折柳摘莲蓬去了。 梅蕊倚着水上廊椅看着他们一群人热闹,心里甜美异常,想着要好好布置起她的新屋子,摆上鲜花和柳条篮子,使得到处都是色彩和清香,让她深爱的郎君乌翰到得这里,便享受丧中无法享受的舒坦惬意。 有几个宫女过来告诉她:“娘娘,院落外头有大汗布置的侍卫,不许奴们出去摘花!” 梅蕊大方地说:“那是陛下派着保护我的人,毕竟非常之时,他小心些也是对的。不许出去,咱们就在小渚中折花折柳罢了。” 然后的闲暇时光,便在摆布瓶中插花和编柳条花篮中打发了。 入夜,乌翰还没有来。北苑比起平城宫,格外显得静悄悄的,只有外头鸣虫一声声地叫着。梅蕊身边的宫女宦官都出不了她所在小渚,也没有外头的消息。梅蕊只能自我解嘲说:“内忧外患的,大汗太忙了!没事,我今天适应适应这里也好。” 看了看屋子里摆放得颇费心机的各色花儿,大约明天就要枯萎大半了,她叹息一口,在宫人的服侍下洗漱沐浴,换穿寝衣,然后阖好四处的门窗,倒下睡了。 刚刚到黑甜入梦的状态,梅蕊听见外头有什么动静,吵吵嚷嚷的,跟北苑的静谧不大相称,她睡眠很好,迷糊中也不曾多想,皱了皱眉,翻身想继续睡。 然而接着就听到了大门被拽得“吱嘎吱嘎”的声响,梅蕊猛地又惊醒了,翻身坐起来,然后听见粗鲁的男人的声音:“那囚攮的阉货跑哪儿去了?既然说是这里,门怎么从里头锁着?” 这不是乌翰——而且,这是宫苑禁地,怎么能有外男进来?! 梅蕊突然惊怖至极,慌乱地起身,也不及从屏风上寻找正式外头穿的,随便扯过一件就披在身上。 服侍她的几个小宫女也是刚刚被吵闹声惊醒,还在彼此问“怎么回事?”匆匆披衣起身,打火镰的时候动作都在发抖,半天都没能点亮一盏灯。 “去问问,怎么了?”梅蕊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只是此刻偌大的北苑,她只知道自己在这里,那些空落的庭院里是否有白头宫女c白头宦官,她白天过来时心浮气躁,一律没有在意。 “还有,外头的侍卫呢?”她赶紧地系着鸾带,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只管着想到哪儿问到哪儿。 同样作为炮灰的那些小宫女又懂得什么!一个个哭哭啼啼c慌慌张张的,叫梅蕊更是烦乱起来。 灯刚点上两盏,就听见外头斧子在砸门。有小宫女奓着胆子在门口问:“你们是谁?怎么闯到这里来?好好的门,你们在干嘛?” 然而外头突起的兴奋:“大王!里头有人!女人!真的有女人!” 于是斧子更加急切有力,眼见厚厚的木门就被劈开了一个口子,又被劈开一个口子,三寸多宽的口子里伸进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四处摸着找门闩。 小宫女尖叫一声,随手拿起旁边的尺方大的盆景砸过去。外头“哎哟”一声,手缩了回去,然后是一阵狂鲁的大笑。俄而,又一只毛茸茸的手伸了进来,外头还在喊着: “这个烈性的归我!我喜欢烈性的小娘!” “再打啊!老子就喜欢小野猫似的!” 小宫女也没有过这种经历,再战的勇气都没有,捂着嘴尖叫着向里头飞奔。 梅蕊先还想摆一摆自己的身份,但随即想到若是来了一群土匪,自己现在哪有什么身份可以吓住人家?胆子立刻被扑灭了似的,团团转了一会儿,带着哭腔说:“快!看看能藏在哪里?” 旁边的人各自慌乱,有开橱门的,有指桌子底下的,还有的干脆逾窗出去,躲在假山石后。梅蕊也顾不得太多,“扑”地一口吹熄面前一盏绢丝灯,然后借着外头的月色,藏身到大橱里,抖索着关上精美的螺钿橱门。橱里头又没有闩,只能用手拉着铜钉,牙齿“咯咯”地打战,那声儿自己都听得清楚。 外门传来被打碎破开的声音。 随即是里头屋子的正门。 一群打惯了硬仗的大老爷们,“渴”得不行了,几乎是嗅着味道来到这里。 躲在外头的小宫女大概被逮住了,尖叫着被捉出来,然后听见巴掌拳头着肉的动静,听见小宫女嚎哭着说:“别打了!人在里面!在里面” “这个归我!”男人的怪叫。 一声裂帛。 女孩子娇嫩而脆到发颤的尖叫c哭喊c求饶。 梅蕊藏身大橱,又宛如陷在地狱。脑子里昏乱乱一片白光,眼睛什么都看不见,耳朵“嗡嗡”乱响,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杂乱的脚步声终于到了屋子里,屏风被推倒,帷幔被撕裂,她精心摆布的花瓶花囊掉落地上摔碎,穿军靴的大脚丫子“吱嘎吱嘎”踩碎了鲜花嫩叶。 突然,抠着铜钉的手受不住力,橱门洞开,眼前陡然是刺目的光,亮晃晃的好像有好些人影在闪动,在发出可怖的狞笑声。 “我是大汗的妃子”她竭力地大喊,可是声音已经被怪笑和啸叫湮没了。 明晃晃的光里走过来一个黑塔似的庞大影子。 梅蕊披散的头发被那影子一拖,根本使不上力,便从橱里跌落出来,正好被抱在一双结实的胳膊里。又有几盏亮晃晃的灯在她面上照着,耀得她睁不开眼睛。她伸手去挠面前的那张脸,两条腿不断地蹬前方的影子,说不出话来只能尖叫。 于是挨了一个耳光,痛得眼前发黑,身子随即一空,又重重一坠,被扔在柔软的卧榻上,背上都一截截断掉似的痛。她又踢腾了两下,男人的拳头就上来了,手臂失去了力气,双腿也失去了力气。 梅蕊已经丧失了反抗的能力,连哭叫都没力气了,只有喘着气,垂死一般。身上凉了,是衣衫被撕掉了;身上又烫了,是个滚热肥厚的身子覆了上来。 他在吻,在吮,在咬,在掐,在拧,在抽打怎么爽快泄火怎么来。 她哪里都在痛,痛得都分不清何处更加剧烈;被动地颠簸着,仿佛被烧红的铁签贯穿了在明火上炙烤。发髻上残余的一根玉簪碰撞着冰凉的瓷枕,唯有这敲击声又脆又响,地狱之门被她敲打而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第 27 章 男人的汗水滴落下来, 梅蕊半昏厥中感觉着胸口一片湿腻腻的, 这样的苦刑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疼痛渐渐麻木了, 唯有这湿腻腻的感觉挥之不去。 突然, 上头激烈动作的人停了下来。梅蕊预感到这样的极苦快要走到尽头了,竟有些百味杂陈的庆幸。 湿腻腻的感觉涌了过来, 而后,男人肥壮的身子死死地压在梅蕊的身上。她想叫, 叫不出;想躲, 躲不开;想推,推不动。 突然,光又涌了过来,刺得她挣不开眼。好像有一群人在她上方嚷嚷:“淫贼已经毙命了!” 梅蕊心底一悸, 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恐惧,只是茫茫然的,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直面那光。 上头好像是无数人,手里执着明晃晃的兵器。奸污她的那个犹自压在她脖子侧边,沉甸甸的累得不能动一般。 其他人难道是在排队等候? 梅蕊绝望地落着泪, 嘴唇翕动着, 无声地喊:“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突然身上一轻, 脖侧那个被拖开了,离开些距离才发现, 那人眼睛睁得巨大而瘆人, 络腮胡子里滴滴答答的, 再一摸身上黏腻的部分,手指猩红——都是鲜血。 那人脖子上有一个巨大的口子,像极了刚才他扑上来c狞笑时咧开的嘴。 上头的人乱哄哄扯下什么盖在梅蕊赤裸裸而伤痕累累的身上,然后纷纷扭过头问:“还有活着的小宫女不?” 梅蕊依旧茫茫然的,双手攥紧了披在身上的床单,看着屋子里的灯烛被次第点亮了。 “大汗!”有人在说话,“河西王和他带来的几个人都已经就戮!尸体在这儿。” 乌翰的声音:“什么‘河西王’!是混账王八羔子!是大逆!” “是。大逆已经就戮了!” 梅蕊的眼泪瞬间汹涌了。她张开嘴,喉咙里只能发出撕碎绵纸般的哑声:“大汗” 乌翰的脸出现在她面前,铁黑色的铠甲,猩红色的斗篷,衬得那张脸好像也有了三分英气,一种枭雄般的英气。 他语气温柔如旧:“梅蕊,朕来晚了,你吃苦了。” “大汗”哽咽得难以为继。 乌翰目光也温和,但是双手始终背着,没有抚摸她红肿青紫的脸颊c蓬乱稀疏的头发,更没有肯触碰她被打得紫黑,咬得血迹斑斑的身体,薄薄的床单上已经有一处被血湮了,不看即知是女人最娇弱的宝地已经被刚刚的暴行撕裂毁坏了。 他不喜欢不美的身体,也不要别人玩剩下来的。 他是大汗,普天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尊贵人儿。 外头的小宫女死了好几个,活着的也和梅蕊一样奄奄一息。皇帝恨恨地骂道:“禽兽!”厌恶地踢了自己弟弟的尸体一脚,然后吩咐:“把他那东西给朕割下来喂狗!叫他投胎转世也别想再做男人!” 他转身离开了。过了不知多久,派来新的宫女和嬷嬷,不敢言声地为梅蕊擦拭身体,涂上药粉,大概自己看了都害怕,脸色都发青。 疼痛也慢慢随着恢复的知觉而来。梅蕊痛苦地呻吟着,抓着一个小宫女的衣袖:“我不要在这儿,我要回去” 小宫女苦着脸劝她:“娘娘,大汗没有发话,谁敢送您回去呢?您这身子骨也不宜动弹,还是在北苑先好好养伤吧。” 屋子里到处是血腥味,拖洗了三遍仍然中人欲呕,一地的残花败柳。仰躺在榻上的梅蕊,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 乌翰回到平城宫里,拔脚到了皇后所居的凤翔殿。此时才是早晨,贺兰氏在接受宫妃们的问安,一屋子莺莺燕燕,甚是热闹。 “大汗来了!”她起身道,从乌翰笑吟吟的表情,便可知他赢了,他们谋划的计策果然知己知彼,对付忽伐刚刚好。 乌翰也是真高兴,也不觉得一屋子的人有谁需要避讳,而是疾步上前握着皇后贺兰氏的手:“忽伐已经伏诛!早晨朕叫禁军出击郭外他带来的骑兵,果然那些人都没有准备,还在营帐里睡得呼呼的,不少是光着屁股就呜呼哀哉了!还有些仗着马快,逃到外头去了。不过擒贼擒王,忽伐这恶熊不在了,其他人也凝聚不起来,再给朕大清早这么一顿突袭,再无哗变反抗的能耐了!” 他由衷地感谢皇后,说:“多亏皇后的妙计呢!” 皇后矜持地笑笑,看看垂首侍立在一旁的翟思静脸色有些变化,故意说:“欸,那林家妹子呢?” 翟思静目光闪动,偷偷抬眼看了乌翰一眼。 乌翰咳嗽了一声,说:“还活着呢。伤得有些重,我怕她路上颠簸对伤口不利,先让她在北苑养伤吧。” 他像是在说服皇后,也像是在说服自己:“毕竟是于社稷有功的人嘛。” “极是。”皇后笑着点点头,“只是大汗委屈了。” 绿云压顶,男人好像是挺委屈的。 乌翰的脸色变了变,好像压了什么话没有说,好半晌才挤出一句:“其他的再说吧。” 皇后云淡风轻道:“是。该赏要赏,多不容易哪!为大汗受这样的委屈,啧啧。” 有人在一旁偷笑。“委屈”二字真是用得妙极了!爬床的小丫鬟,正不知怎么淫荡的天性,这“委屈”都是便宜她了吧? 乌翰的脸色又变,呵斥那几个露出笑意的嫔妃和宫女,然后抚膝说:“什么赏不赏的!” 接着正色道:“还是先好好治伤吧。万一人家问起忽伐为何被诛,还需个凭证。”到底还不想她死。 翟思静晓得上一世这样的“仙人跳”也必然是皇后贺兰氏的主意——她哪有什么神机妙算!她就是妒忌有宠的嫔妃,偏偏装作为丈夫着想的模样,借刀杀人,一举两得! 上一世杜文没有中计,早早地清理了北苑的伏兵,所以恣意妄为,还赶在乌翰到来之前离开了。而翟思静被奸污生子,堕入冷宫。乌翰虽然可恶,到底一念之仁,没有杀了她来甩脱绿头巾。 皇后正是心里熨帖之际,又说:“不论怎么,还是要恭喜大汗,这一仗赢了,其他藩王暂时不足为惧。哦,还有个扶风王,倒不知有没有到藩地,妾的妹妹已经送过去了,就等着与扶风王大婚呢!” 杜文现在的实力确实不足为惧,其他人大概看着最强悍凶横的忽伐都被皇帝制住了,一时也不敢有太大动作。乌翰点头说:“杜文已经启程了好些日子,算来应该到了。贺兰氏的女郎尊贵,大婚之后便封正妃。” 他有心感激皇后贺兰氏,笑道:“大婚的嫁妆,册封正妃的赏格,宫中都按最好的给!” 贺兰氏笑道:“我们贺兰部又不是嫁不起女儿!” 乌翰说:“其实吧,也是她自己心心念念要嫁扶风王,小丫头片子就是看脸!不然,朕哪里找不到好人家嫁小姨子?”挑衅地望了一眼翟思静,心道:你心里不是还有他吗?现在他要娶妻,而你只能待在我这里,你们便是天造地设,如今也只好做牛郎织女,一辈子遥遥相期,而终不得见! 杜文在扶风郡外等的,既是平城那里的消息,也是赐婚给他的小贺兰氏——皇后贺兰氏的妹妹,上一世他的皇后。 古时的消息传递得慢,隐隐听说河西王谋逆伏诛,部下四下狼奔,如覆巢的鸟儿,早已经散掉了。贺兰部的队伍缓缓开近平城,与皇帝的禁军成犄角之势。大约接下来,重掌军权的乌翰就要在朝野中一步步开始清洗,异己杀光,他的权力就稳固了,再来一个个削藩,慢慢把这些兄弟的实力也削干净。 扶风郡已然靠近了边界南楚,天然的青山为脉,割开两国的边境线。 杜文一直不肯大婚,不肯就藩,其实是母亲闾氏的主意。闾氏说是舍不得儿子远离,实际用她的得宠,为儿子创造学习国政的最好机会:不仅就读和太子一样在青宫,有最好的太子太傅为师,而且受宠的儿子常常有腻在父亲身边,看他批阅奏折,听他和大臣论政务的机会,耳濡目染,心领神会,绝不是表面上纨绔的样子。 “南楚自从四王乱政,内战频繁之后,便是衣冠南渡,整个国政一片混乱,便有群雄纷起的势头出现了。”杜文对着翟量说,“衡权兄,扶风接壤雍州,雍州刺史名叫盛铭,是南楚皇帝的舅舅,裙带上攀上去的主儿,除了内讧,百无一用。我打算借他做个局,不过,得由你支持。” 翟量早就被他收服了,只管点头:“好的,殿下要怎么办,就怎么办。” 杜文眯着眼睛点点头,脸上的笑意连翟量都迷瞪瞪想:我妹子真是好福气啊! 杜文圈马到驻扎在城外山谷里的翟家部曲那里,高声说:“大家伙儿肚子里寡不寡?” “寡啊!”一群汉子喊,离开驿站,没能进城,天天就着腌菜吃麦屑粥,吃得嘴里冒酸水儿。 杜文的马“咴咴”嘶鸣着,他又笑着问:“敢不敢跟我猎食去?” 部曲们训练不得法,打仗不行,但是打猎是跟动物搏,好像要简单些,大家哄笑着,有的喊:“有没有狼?”还有的回应:“有狼也不怕,打点狍子c鹿,烤熟了撒上盐,油汪汪的特别好吃呢!” 杜文笑道:“老子就是狼王,还怕几头狼崽子?走嘞!” 他明明是个少年,但喊着“老子”做自称时,一点少年气都没有,那些翟家的部曲不由真把他看待作一只果敢冷血的狼王了。 留在谷地间的翟量和翟素宁,再想不到这小狼王的所谓“猎食”,并非在山林里打打狍子c鹿,而是直接带着一群人穿越山谷地,袭击了还在歇午晌做梦的雍州军营一角,血流遍地中,他一个人都没少,反而抢得了腊肉c腌鱼c白米面和盐巴c酒囊,挂在马匹上又回来了。 翟量和翟素宁知道之后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没心没肺的部曲们在溪水边乐滋滋地淘米和面,刷洗腌鱼腊肉上的盐霜和香料末,热腾腾烧着篝火打算好好慰劳寡淡出鸟的嘴巴和肚肠。翟素宁找着杜文,说:“郎君今日去突袭雍州了?” 杜文正在擦自己重剑上的血污,闻言回头冷淡淡笑道:“是啊,怎么了?” 翟素宁咬了咬嘴唇,垂头说:“郎君两国目下和平着,来之不易的,您抢了人家军营,人家无论如何不会善罢甘休,若是打起仗来,两国百姓谁能善终?我到底还是个汉人,实在不忍心” 杜文看看她,说话毫无温度:“你不忍心,我也没办法。你们汉人说的:‘水至清则无鱼’,我只有搅乱这浑水,我才有活下去的机会,要像你这么干净善良——”他轻浮而又无情地伸手拧了一把小姑娘的脸颊,拧得红彤彤的让她差点要哭了,杜文觉得这姑娘好娇弱好没意思,于是撒手又说:“我给人剁成肉糜都不够。” 然后说的话更是无情:“素宁,你还要晓得一点,你夫君我不是个好人,更不是个好郎君。还是你们汉人说的:‘人至察则无徒’,将来你到我的府里,也要学着‘不察’,学着‘糊涂’,不然”他笑迷了眼,可是鹰隼般的眸子里一点笑意都没有,完全就是一副人渣的模样! 晚餐的篝火燃起来,翟素宁一点吃饭的胃口都没有,关门坐在帐篷里只想掉眼泪。 而杜文和翟家的部曲一起盘膝坐在篝火边,喝酒吃肉,聊得唾沫横飞。 翟量上前对他们家的部曲说:“早些睡罢,明日进扶风郡城。” 杜文回眸横了他一眼。 那些吃喝正爽的部曲没一个理他们的正主儿。 翟量有些怒了,文弱的汉族小郎君提高嗓子说:“我们是送扶风王就藩来的,在这里天天吃吃喝喝算是怎么回事?谁再不听吩咐,我就——” 杜文一跃起身,那柄重剑的锋刃一下子抵在翟量的脖子上,还左右慢慢地移动,仿佛要把他的脖子锯断:“你要怎么的?” 说话带着笑意,然而神色里恶得可怕。 翟量也不知脖子伤成什么样了,只觉得疼痛,顿时瑟瑟发抖,生怕那剑再使重一分气力,他的脖子就要断成两截。于是乎期期艾艾地话都说不囫囵:“我们家部曲我们家部曲的规矩” 他不过一个旁支的庶子,在家就不受待见,不过是临时受命带这帮子部曲,送亲兼押送杜文就藩,现在明显人已经被杜文收服了,他说话还顶什么用?只怕要抽打哪个不听命的兵油子一顿,他都没法做主了吧? 翟素宁听见外头的声音,出营帐门一看,惊得捂嘴尖叫一声,然后颤声问杜文:“你你在做什么?” 杜文握着剑的手动都没动,唯只目光转过来,冷冷地看了翟素宁一眼,而后说:“他不继续啰嗦,我也不打算要他的命;但是,我这个人脾气不好,最不耐烦有人不听我的话,你们谁要试试?” 翟量只觉得脖子里流下黏糊糊的血,早吓得心胆俱裂,以为自己活不过去了,现在听杜文说并不是要他的命,心里略定也不敢再质问c顶撞,缓了声儿说:“殿殿下,我不是不听您的” 杜文收了剑,回头对那帮部曲说:“刚接到前头的消息,明儿大汗赐婚给我的贺兰氏要到扶风郡城了,咱们这儿是必经之路。愿意听我的,将来我做主,郡城里头封门户,赏铜钱,我还是有这个权的。更不用说,泼天的富贵还在后头!” 大家愣了愣,后头这“泼天的富贵”不用说,扶风王早就有所图谋,而且势在必得了。 随即有几个早被杜文的能耐收服的汉子嚷嚷道:“听殿下的!听扶风王的!”其他人生恐表忠心落后了,也纷纷叫起来。声音渐渐连成一片,把翟家两位正主儿早撇在一边儿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第 28 章 杜文把翟量留在扶风郡城外的驻扎地, 而命最听他话的几个翟家部曲送他们家女郎入城。 “扶风王府应该已经准备好了, 女郎进城后直接送过去。等我回到王府后,就准备婚礼。”杜文说, 看了看翟素宁, 又看了看翟量:“我这个人,一方面念旧, 一方面也是睚眦必报的。谁都不要惹火了我。” 这自然是以翟量为质,控制翟素宁在扶风刺史那儿不要胡说八道。 翟素宁哭哭啼啼也没有用, 请求告饶也没有用, 只能期待他能说话算话。然后她上了辂车,被自家部曲送到了城里——安定了扶风刺史的心。 外界的形势没有他想象的好。 他在陇西时第一封给兄弟的信便是发给叱罗忽伐的。河西王是兄弟里兵马最多c打仗最好的一个,但是他输给了乌翰,而且人已经死了, 输得彻彻底底。 杜文这里消息不是很通畅,没有消息,他就跟瞎子聋子一样,每一步都有巨大的风险;而且他还没有兵马,翟家的部曲算是他起家的人手, 但是这些人手太差劲了, 根本不经打。 要对抗乌翰, 只能另想办法——乌翰不要脸,他也可以不要脸, 这会儿对他而言生存最重要, 其他都顾不得了。 不过他算计对了的是, 小贺兰氏终于来了。 山道见辘辘地驶来一个车队,行驶不快,而车辆装饰精美,后头的大箱子上还贴着红签,像是嫁妆的模样。 杜文命几个翟家的部曲拿黑帕包上脸,装作土匪去打劫,而后又自编自导一场“英雄救美”的戏,把吓掉了半条命的小贺兰氏给救了下来。 他的皮肤已经在阳光下晒成了浅蜜色,越发显得棱角分明,有了些青年人的样子。秋老虎厉害,他也怠懒穿铠甲,玄黑胡服上扎一根蓝色牛皮蹀躞带,袖子挽在小臂上侧,露出一截精壮的胳膊,手也修长,指甲椭圆而粉红,向小贺兰氏伸过去时,少女怔忡地望了他一眼,随即脸就红了。 “扶风王”她的声音蚊子叫似的。 杜文倒是诧异:“你认得我?” 小贺兰氏害羞地点点头,额角的垂珠遮着她的眉毛,她小声说:“妾在平城见过大王呢” 然后就爱上了他,少女的心神魂颠倒,睡里梦里都是他的影子,描摹了多少遍了。 她求她的父亲,求她的姐姐,终于得到了嫁给心上人的机会,千里迢迢地来扶风嫁他,一路的艰难和委屈,在见到杜文的时候,如风吹散了。 杜文从小在母亲宫中,在一群宫女中长大,养得眼界极高,又在一群女孩子的奉承里长大,懂一些女孩子的心事;满十四岁开牙建府之后,便和收集漂亮玩器c精致字画一样,收集各色漂亮姑娘安置在后苑。母亲闾妃冷眼旁观了一阵,见他并不是玩物丧志,也不是沉迷美色,更没有胡闹的意思,所以只笑笑说:“傻小子!”也随了他去。 他好色的名号传在京中,多少也让他的兄长们对他少了些警惕。 他看见小贺兰氏,心里并不满意——相貌算不上丑陋,但也太平平无奇了,和他一宅子的美人无一能比。但是现在不能不对她笑着敷衍:“那真是缘分了。” 贺兰氏也是草原的女儿,见他在马上微微俯身的模样实在英朗无俦,手又一直伸给自己,不由把自己的小手放在他的掌心内,说:“坐车久了,浑身有点不舒服呢。我出来散散。” 杜文只略犹豫了一下,便把她一拉,抱着腋下提溜到马背上。 贺兰氏尖叫了一声,又换成了“咯咯”的笑,嘴里嗔怪着:“你真坏!” 他从她背后握着马缰,下巴正抵在她头顶上,此刻刻意低头在她耳畔吹了口热气,然后说:“那就跟我走罢!” 时已傍晚,又累又惊的贺兰氏有些支持不住,好容易到了山谷间他们驻扎的营地喝水暂歇,她问:“到郡城还要多久?” 其实就是不足一个时辰的路,但是杜文刻意说:“顺利的话,二更多能到吧。不过城里有宵禁,进门会很麻烦。” 贺兰氏犹豫着。 杜文趁机道:“要不,在我这儿暂歇一晚?” 鲜卑族的姑娘没有那么多规矩,何况她又是知道自己要嫁给杜文的,所以含羞点了点头。 贺兰氏送亲的是一支军队,人数不多,但显然比翟家的部曲要精良。杜文默默地比较了一下,吩咐人在营地里准备晚餐,然后捡着好的茶和肉,亲自送到贺兰氏的营帐里。 陪嫁的丫鬟和嬷嬷也很多,见杜文这位准姑爷来了,都避让开,让他们独处。 贺兰氏在羞涩中悄悄抬眼,见杜文盘坐在矮案前,特别细心专注地给她切肉。 她心头“怦怦”乱跳,觉得面前这个男人英气之外,别有一番温柔存焉,好一会儿鼓足勇气先跟他说话:“我的小名儿,叫温宿。” 杜文抬脸看她,上翘的嘴角好像有笑意:“是鲜卑语里温柔流淌的白色水流?好美的名字!” 贺兰温宿更加害羞,低头说:“是呢。” 杜文笑了笑,表情里满是落寞,然后极轻地发出叹息。 贺兰温宿问:“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杜文摇摇头,但过一会儿又说:“你这么好的姑娘,嫁给我,真是可惜了。” “为什么?” 杜文挑眉看她:“你阿姊没提醒你?我么在大汗心里呵呵” 小姑娘的脸色有些变了。她还年幼,但父伯都是部落的领袖,姐姐又是新皇的可敦,现下的各种局面,她的耳朵里也是飘过一句两句的:她想嫁给杜文,家族里是两种不同的意见,父亲反对,但叔叔伯伯们都愿意。父亲那时候声音弱弱的:“可是扶风王万一不能善终呢?我家温宿” 其他人乱七八糟劝,大意不过是,扶风王未必死,即便大汗不能饶恕他,女儿家又不是不可以另嫁。现在是家族得用的时候,如果不把握机会,将来连大贺兰氏在宫里都没有地位。又是拿出她阿姊的密令给她父亲看。父亲最后抚膝哀叹,一拍腿道:“好吧!但愿大汗记得我们贺兰部的忠心!” 她心里惴惴的,等杜文把切好的肉送到她身边时,她一把抱住杜文的胳膊:“我喜欢你!” 杜文胳膊上的肌肉鼓胀了一下,不知是与小姑娘接触亲密的激动,还是厌恶时想要逃离的本能。 他停了一会儿说:“我不愿意耽误你。” “可是” 杜文凝望着贺兰温宿。 他只要凝神望人,总给人一种脉脉含情的错觉,那犀利的眸光有的时候像是势在必得的张扬霸气,总叫人容易沉溺。 贺兰温宿几乎受不了他的目光,垂下眼睑说:“我嫁给你后,就什么都是你的。愿意与你一体,不离不弃。” 她闭上眼睛,抬起脸,觉得此刻他该覆上来温柔一吻。 但实际杜文用手指在她唇上抚了一下,淡淡说:“但愿吧。” 她怔怔地睁眼,心想:这“但愿”是什么意思?他不信她?觉得他们贺兰部就一定会对付他?而她就是送过来牵绊他的?心里不由有不被人知的委屈。咬着牙暗道:你但看我是不是有血性的贺兰部女儿!看我能不能为你说到做到! 夜晚山间的风“呼呼”地回旋着,到谷地碰击山岩,更是发出类似于狼嚎一般的声音,昏暗灯烛下的贺兰温宿显出一些瑟缩,求助地望着杜文。 杜文却一直在发怔:这样好的机会,要让面前这个痴情的女郎对他死心塌地,最好莫过于使她身心服帖——女人嘛,本来就有情,若再有房事为佐,简直一吃一个准。 他从案上拿奶酒喝,蒸过的酒,味道酷辣,入喉就浑身发热,他凝眸等待“感觉”上来,但是眼前总是那个秋千上欢笑起伏的粉红色影子,她无一处不美,连对他冷漠的眼神都叫人心颤得不行——面前这个,差距太大了! 何况,送上门的,总缺点什么。狼王不吃腐食,总要新鲜热辣,甚至是不容易得到的,才感觉好吃。 他就是想征服一脸冷漠的翟思静,想跟她在榻上颠鸾倒凤;想扼住她纤细的双腕,再温存地吻她柔软的嘴唇;想撕开她的绸缎衣衫,看一看她裹在其中纤秾合度的身体,再用自己的手指和嘴唇一寸一寸地感受过去 他身体的某处开始为这旖旎的想象变热c充血。但他一点也不想是面前这个人。 所以无情地说:“你今天也累坏了,早点休息吧。”转身离开。回到他自己的营帐里,解衣擦身,冰凉的水也没缓解燥热感,于是裹进被子继续做他的美梦。 第二天,弄脏的短裈还得他自己洗,不过心上却仿佛真的跟他的巫山神女行云布雨了一样乐滋滋的。 秋风开始萧瑟的时候,远在桑干河边的平城传来了南边驿站快马加急的消息: 南楚檄文,责以北燕刻意挑衅,因而从荆州c雍州调集十万大军,袭击了尚无准备的扶风郡。扶风郡守和都督出迎,不幸战败殉国。南楚一直孱弱不堪,打了这样的胜仗,居然朝内传起了“收复胡人所乱之九州故土”的说法,多少热血男儿勠力同心,意图乘胜与北燕一战。 烽火直起,一时局面危急。 乌翰皱着眉看着南边加急的奏报,眨着眼睛很久没有主意。 见皇后贺兰氏来了,他挥了挥那份折子:“扶风郡出事了,南楚的雍州大军压境,郡守和都督战死。杜文临时以藩王的身份挑起大梁,以都督的虎符接管所有人马。他却坏得很,现在慢悠悠锁闭了城门等我句准话儿——你说是我放权给他,还是不放权给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第 29 章 乌翰在朝堂上已经与群臣讨论过了, 调兵遣将不是一两天的事, 按以往的做法,都是领郡邑的藩王负责守关, 朝廷另外派人协助——守土重责, 无论哪个皇帝都不愿自己头上挂着“丧土亡国”的牌子。 他杀了忽伐,虽说有个“私闯北苑, 奸淫宫妃”的罪责,人死在捉奸的床榻上, 大家无法求情, 但是心里未必舒服,冷眼看这位皇帝还有什么做派。 大家纷纷说了一阵形势,又谈了一会儿祖制,最后抬出先帝都曾夸奖过叱罗杜文的智勇双全, 然后抬头等皇帝决断。 皇帝在朝廷无法做决定,后宫里,贺兰皇后想着自己的嫡亲妹妹还在杜文身边,围困在危城里——她对杜文又没有那么深的恨意,自然首要考虑妹妹的安危:“如今都兵临城下了, 让扶风王带兵迎敌是权宜之计, 等退了雍州的兵马, 再慢慢解他的权柄不迟。” 周遭没人,她目光一斜, 努努嘴对着后宫的方向:“何况还有个闾太妃被看管在宫中, 实在小狼崽子难对付, 就抛出他亲阿娘来,不信他不老实!” 事急从权,确实让杜文抗击南楚的兵马是最佳选择。乌翰考虑了又考虑,只能答应下来,同时又安排了他最信任的贺兰氏的部族骑兵前去接应,顺便可以扼制杜文。 这一仗打得过了新春,两国互有胜负,此消彼长,此长彼消军队一动,就是“哗哗”吃铜钱一样,皇帝的心一直悬着,连年都没有过好。 过了四月,前方的消息才慢慢好转,杜文不仅守住了扶风,而且胜局渐多,雍州刺史盛铭不敌,有传闻南楚将派遣平朔将军杨寄前来。 杜文上表奏报战况,道是郡中已经没有多少兵丁和钱粮,再和南楚的“战神”抗衡,风险不小;另一方面,南楚自己内局并不稳定,也大有议和之意。 乌翰当然不想再战下去了。他自己登位一阵折腾,处置带兵前来的河西王一阵折腾,把扶风王赶到郡里又是一阵折腾,国库本来就不盈满,现在更是要给折腾得罄尽。 于是下旨命杜文停战议和。 此刻,养寇玩兵的正主儿已成尾大不掉之势,皇帝命他回京述议两国这趟的战事,杜文飘飘地上本,说目下散兵游勇没清理完,自个儿不能丢下郡邑不管,愣是连贺兰氏送亲的军队都扣了,不肯回程。 半年的休整,梅蕊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但是回到宫里再无一幸,犹如处在冷宫,也没有册封,身份尴尬地和翟思静住在一道。 乌翰又迎娶了柔然汗的公主为右夫人,宠爱有加。 联姻的心思甚至打算到了西凉,为了得到陇西的牵线,他兑现了事先的承诺,将翟思静封为昭仪。翟家“感念天恩”,当然捏着鼻子也得把差事办好。 梅蕊原也是个清秀可人的小姑娘,算不上惊艳,但是唇红齿白,眼睛明亮,一看就鲜活可爱。 但现在在翟思静面前的,是个憔悴的少妇:黄黄脸儿,眉目里散不去的愁苦,还新添了眼睑抽搐的毛病,一到晚上,或者一到情绪激动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 “我现在的苦,无人可说。”梅蕊苦笑着对翟思静说,“一无所有,倒成了个笑话。别说大汗不想碰我,就是他想碰,我想着男人女人的那种接触,也会犯恶心” 她止住翟思静对她的安慰:“女郎不用宽慰我。我自作自受。原该知道自己的身份地步儿,可偏想着不切实际的事儿。如今,这是报应!” 翟思静握着她的手,长长地楚叹。她懂啊!这种感受她全都懂! 上一世被杜文用强,还没有打她c咬她什么的,她就恶心了他一辈子,原本埋在心底里的一点点少女怀春的情愫,生生化作了一辈子的讨厌与恨。他后来对她算是不错,可是她就是没办法像正常夫妻一样跟他在一起,每每共枕时,那种类似于强暴的干涩与疼痛,几乎伴随着她一辈子床榻上的感受。 “咱们,总得向前看。”翟思静握着梅蕊的手,“男人靠不住,咱们靠自己。” 梅蕊受伤太深——不单是禽兽般的忽伐,更是利用完她就翻脸无情的乌翰。听翟思静这么说,顿时哽咽着拼命点头。 后宫日常无聊时居多,每日在皇后宫里问安可以打发大半天的时光,也可以在聊天中知道好多消息。 这两日皇后贺兰氏的脸色都不大好看,泛泛地四下看了一圈,就似笑不笑说:“哦哟,咱们右夫人又侍寝晏起了啊?” 大家一望,果然没有看见这位新获宠的柔然公主的身影。宫里女人都指着皇帝的宠爱过日子,对于宠冠六宫的人,那都是同仇敌忾一般。所以一群莺莺燕燕纷纷讨伐起新人来: “可不是!荒蛮地方的公主,哪有什么规矩?” “春宵苦短夜专夜啊!啧啧” “就她那面皮,看来不光是黑,而且是厚。” “不知大汗看上她哪一点?” 突然,外头传来一声通报,说是右夫人来请安了。 各种声音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都瞟向那位姗姗来迟的右夫人。 进门来的人还是柔然公主的打扮,不梳髻,而是用一头垂珠盖着头发,个子不高,但腰肢矫健,亦是个矫健婀娜的黑珍珠般的美人。 柔然和北燕同属鲜卑族,但是一个仍在草原游牧,一个却已经占了中原的秦晋c燕云之地,连着朔方的大漠和草原,很多习俗综合着鲜卑与汉族。 柔然公主开口也只会说鲜卑语,给皇后请安后大大咧咧席地而坐,一张脸红扑扑的,精气神极好,也显出承恩之后的好气色。 贺兰皇后皮笑肉不笑地敷衍了这位右夫人一阵,然后说:“我这阵子睡眠不好,今天好像有些疲累了,大家早些散了吧。” 众妃嫔都再次跪安,贺兰皇后看着一个个袅娜娉婷的背影,心里又酸又苦:男人这德行,永远有新鲜的可以喜欢。弄倒了一个林梅蕊,他又盯上了柔然公主;女人觉得这位公主长得粗糙,可架不住小野马似的性子有趣,勾了男人的魂去。该死的陇西翟家嫁过来一个女儿还不算,还打算给乌翰拉皮条凑趣。要知道,和粗糙的柔然公主比起来,西凉李氏的皇族可是素来以出美人闻名的,要是再娶个妖精回来,熬干了男人的身子,其他人——包括她这位可敦——还有什么侍寝的机会? 她找着机会单独召了梅蕊到凤翔宫里,看看她蜡黄憔悴的脸色,叹息道:“你身子骨儿还是没好透啊,瞧这脸色,和刚进宫时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转头叫人拿了些人参鹿茸之类的补品,殷殷地劝:“大汗心里还是有你的,只是事情的风头没全过去,陡然给你封妃不大合适,你莫急,慢慢等,我有机会就帮你和大汗说。” 梅蕊摇摇头:“妾还哪有脸做大汗的妃子?可敦若是开恩,让妾回老家,妾一辈子吃斋念佛,再不嫁人也就完了!”说完捂着脸哭。 贺兰皇后劝了几句,见这小丫头当真是没啥心机,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的,心里暗喜,她叹口气问:“你们主仆俩都是怎么回事?听说翟昭仪至今还没有侍寝?你也劝劝她,我也劝劝大汗,还是要雨露均沾才成啊!” 梅蕊摇摇头:“我们女郎不愿意的。” “为什么?”贺兰皇后挑挑眉问,“她心里还是念着扶风王?” 梅蕊欲言又止半晌,最后支支吾吾说:“没有吧” 皇后已经近乎得到了答案,暗笑暗想:好得很,翟思静虽不争宠,奈何翟家太无耻。利用翟思静把杜文召唤回来,那条旧计策可以再玩一回,便架起两个人的私情官司,追究翟家的欺君之罪,断了西凉公主的和亲,我再慢慢对付柔然的这位。男人花心,总少不了我吃苦管起来才是。 她赶在乌翰下朝,往右夫人宫里去的路上截了胡,嗔怪地对丈夫说:“多少次我找你,那起子小的都说你正在右夫人宫里得趣,我怕搅了你的兴致,有事也不敢跟你说。唉” 乌翰想着小野马一样的右夫人,心里焦灼得很,偏偏皇后要缠着,他不能不敷衍,笑道:“我与你自小儿的夫妻,你还不懂我?有要求你只管提就是,我只要能答应你,肯定不会怠慢。” 贺兰氏伸手扭了他胳膊上的肉一把:“你哪只眼瞧着我只是贪图东西?你要是急,就别去凤翔宫跟我谈要紧事!” 偶尔一发威,乌翰还是不能不陪着笑脸答应。 到了皇后宫里,听了贺兰氏的想法,乌翰嘬牙花子犹豫:“这法子对付杜文?我觉得不大必要啊。闾氏在我手里,我只管弄死了她命杜文来奔丧,他能不孤身过来?” 贺兰氏嗤之以鼻:“先帝入土为安了,你有什么理由赐死闾太妃?若是平白弄死——你晓得的,宫里各处还有她的人,一个不密传出点消息,杜文带着兵来造你的反,叫你赔他阿娘,你再腾精力收拾他?” 先帝未下葬时,乌翰是打过强迫闾妃陪葬的主意,但那时候又是忽伐带兵奔丧,又是南楚发兵北上,宫里朝外到处是闾氏的眼线,闾妃的族人虎视眈眈,他腾不出手收拾,只好作罢。时机一过,确实麻烦。 他未及细想,只觉得已经成功了一回的仙人跳确实让他毫不费事地干掉了忽伐,杜文在京时就有好色的传闻,翟思静若写信约他,他说不定心一痒就来了。杜文像忽伐一样弄死了,没儿子的闾妃也没了指望,自己日后再收拾姓闾的慢慢报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第 30 章 皇帝晚间都没有赶着去右夫人那里, 而是来到了翟思静那里。 翟思静和梅蕊岁月静好, 正倚着窗边一起描花样子。 乌翰摆手止住小宫女的通报,悄然进去, 恰听见梅蕊在说:“可敦问大汗怎么还没有临幸女郎呢, 又问女郎是不是心里还在想着扶风王。您说,这里头是不是话中有话啊?” 翟思静可不像她那么嘴上没把门的, 目光对着大大的月洞窗一扫,恰好看见地上竹影间还有一个熟悉的人影, 长袍高冠, 自然不是宦官。她的心一悬,而后咬咬牙,下了决心般笑道:“你不懂。” 而后轻声曼吟: “梅花落已尽,柳花随风荡。 逢侬多欲擿, 可怜自误长。 自从别欢后,叹音不绝响。 黄檗向春生,苦心随日涨。” 外头那个人影绷得直直的,半晌不动弹。 梅蕊还没明白,好奇地问:“女郎的诗是什么意思啊?相思很苦么?” “唉”翟思静想一想皇后找梅蕊问这些没头脑的话是什么意思, 心里就明白了贺兰氏的打算, 她陡然有些想冒险:上一世, 她希冀着靠儿子长越逃离杜文;这一世,她厌恶这危机四伏的平城宫, 为何不可以靠杜文来逃离乌翰? 逃离之后 她紧张地算计着, 心里有点没底。 这简直是泼天大赌! 但是网已经朝她收紧了, 上一世那场令人恶心的“仙人跳”绝不会因为梅蕊而结束,下一个是她,她就勇敢些,直面比逃避更有赢的机会。 翟思静拉了拉梅蕊的衣袖,又示意她不要惊讶出声,然后指了指地上竹影间杂着的人影,机心很深地望望梅蕊,嘴上说:“想他也没有办法。” 乌翰从竹丛中悄然出去,心里气得发抖:他可以把翟思静锁闭幽宫,叫她守活寡,绝不给她机会,但是不允许她心里还想着别人——现在这个别人还是他心心念念想弄死的弟弟! 梅蕊我还可以留一条命。他咬着牙恨恨地想,你这个贱人,一旦我抓到你和杜文在床榻上,就叫一诛一双!你做下丑事,想必翟家也不敢跟朕翻天! 梅蕊已经惊呆了,看看翟思静平静的脸色,简直不知道自家女郎是不是疯了! 还在发呆中,皇帝的声音已经传来,倒是笑声音:“思静,朕来瞧瞧你。” 他踏步进来,看见梅蕊,眉头不易觉察地一皱,然后又笑道:“梅蕊近期的气色也好得多了。” 梅蕊脸一僵,虽不敢给他脸色看,但还是垂下眼睑,不愿意直视这个男人。 好在乌翰今日的目的不是梅蕊,所以挥挥手说:“梅蕊你先去自己屋子里休息吧。朕与思静有话说。” 屋子里只剩翟思静时,他变了一副脸色,当年她给他的鄙夷,现在尽数还了回去:“朕总以为汉室大族的女儿,从一而终,绝不敢有背夫的念头。你倒是特别!” 翟思静低头听他奚落。背夫就背夫吧。夫君做到这个样子,也是很特别的。 乌翰气撒了,看面前这木头美人毫无表情,觉得自己仿若也是对牛弹琴了,倒觉得自己好笑。他清了清喉咙,终于开始说重点:“朕把你看在平城宫,想想也没有意思。这次杜文在扶风郡立了功,朕想着,不如就把你赐给他吧。咱们鲜卑人,没那么多规矩。你写封信给他,叫他过来接你。” 说着,像真的一样从翟思静抽斗里翻出笔墨纸砚,丢在书案上对她抬抬下巴:“写吧。” 翟思静看看他,好像在考虑怎么拒绝。 乌翰说:“别跟朕说不愿意!不愿意也晚了!” 翟思静慢慢走过去,自己磨墨掭笔,然后构思着在最上面的纸上写了“扶风王见字如晤”七个字。 乌翰一把扯过这张笺纸,很快把她清隽的簪花体揉成了一团。他冷冰冰说:“不要你自己动笔。朕说,你写。别想闹什么幺蛾子!” 他有汉学师傅,出语还不算粗俗: “别后半载,殊深驰系。故园念切,梦寐神驰,音容笑颜,历历在目。别亦良久,甚以为怀,闻君大捷,有归都之意,不知与君何日重逢,登高延企。谨凭鸿雁之传,伫望白云之信。” 但翟思静边写边想,这样毫无温度的文字,杜文会信? 她抬头说:“加一句:‘花下月夜,从容谈笑,千里寄怀,不辜深情。’可好?” 这是他们之间才可能有的小文字,淡然的旖旎,听得乌翰眉目又纠结了起来,不觉逸出一句:“还真是无耻啊!” 翟思静掷笔道:“那就不写了。” 乌翰一把捏住她的手腕,牙缝里挤出字来:“写!” 翟思静把他的手掰开,一如既往地冷眼斜了他一下,乌翰被她鄙薄得心里杀气腾腾。不过是此时要用她,只能咬牙忍着。 写完了,他抢先拿过笺纸,吹了吹,仔细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连落款“思静”二字都看得仔细。看完后折起来,同样用她这里的信封装上,问:“你和杜文以前通信用什么法子?” “我出嫁后没有与他通过信。” 乌翰攒眉想了想,说:“泾州行宫还有一个你的侍女,叫从她那儿发信,大概杜文就没那么生疑了。” 他连看都不想再看翟思静一眼,拔脚便走。翟思静坐在榻上,突如其来的后怕裹住了她,背心里冰冷的,胸腔里激荡着恨意。 不觉眼前模糊,迷蒙间看见梅蕊刬袜而来,轻声说:“他走了。我在小门边瞧着他出门了。” 小丫头大概现在也变过了心思,狠狠地说:“老背晦!像个贼一样躲着藏着,冷不防就跳出来!幸好我没说什么。”大概也后怕了,拍了拍胸,脸色更发黄了。 “宫里处处要当心!”翟思静说,“关着门,有的话都不能说。” 但有的话还必须说。 翟思静到外头看了一圈,她这里人稀,就两个值夜的小宫女,打发去烧水了,她开着门,坐在窗边,力保视线的全面,然后压着最低的声音:“他大概要拿我做‘仙人跳’了。” “啊!”梅蕊气得眼睑都开始抽搐,“他要不要脸?!”噩梦又宛在眼前,她的泪水一下子从跳动的眼皮下滑落出来,哆哆嗦嗦骂:“不要脸太不要脸了” 翟思静止住她的声音:“我怕也没有用。我想好了,我不能坐以待毙,但是,如果真的逃不开——” 她也不怕!命,不管能改,不能改,她都不能像上一世那么窝囊。她绝不会求着杜文饶过她,让他以为她是可以屈服于强权的。 她定了定神,又看了看窗外才小声说:“梅蕊,有一件事,我不能出面;要冒点险,你愿意不愿意?” 梅蕊只片刻就说:“女郎是我的主子,说什么愿意不愿意的!您吩咐就是。” 翟思静也无人可信,只有赌梅蕊仍然值得相信。 “宫里都是可敦做主,我一个小小的嫔妃,看在她眼皮子底下,大汗又起那样的心思,我无处可退。但是,我知道有一个人在宫里还有各处的门路,这件事,关系到她的儿子,她应该不会坐视不管。但是现在的状况,消息只能请你帮我传递。” 闾太妃已经搬到太妃们所居住的宁康宫里,外间的消息,她有自己的渠道知道大半。 比如扶风郡牧和都督死于非命,而他的儿子成功掌握了扶风郡的所有兵力;比如送亲的贺兰氏军伍也没有回程,大概也被儿子收服了;比如忽伐死后,大臣们没有敢跟新皇帝顶撞反抗的,但是其下暗波涌动,道路以目,不满极多;比如闾氏部族不宜有大动作,但是若有人登高一呼,自然愿意为她c为她儿子效命。 她慢悠悠在屋子里摇着扇子,打消心里的焦灼感。 儿子很聪慧,但毕竟还年纪小c经验少,面对如今的局面,面对他这个阴毒而无情的长兄,一定也很艰难,那些陷阱不知他能不能全数跃过? 正想着,突然听外头说有一位“林娘娘”求见。闾太妃挑眉一想就想到是谁,心里有些警惕,对身边的小宦官使个眼色,等他回来悄悄说:“娘娘,四围都看过,没有人跟着。” 闾太妃才说:“那先请她进来。外头也要再多观察着,若有不对劲,你们懂的,跌打杯子c连续咳嗽,都有各自的用意。” 那小宦官点头应了“是”,然后屈背退了出去。 梅蕊进门时还不自觉地绞着手帕,看见闾太妃,急急屈膝问安。闾太妃笑道:“林娘娘客气了。咱们都是伺候皇帝的人,谁比谁高贵?快别这么着,坐吧。” 奉来的茶,端来的点心,都很精致。 梅蕊有点感激,也有点局促,斜签着坐了半边,告了罪才小心呷了一口茶。心里有事,也无心吃喝,但见周围一圈儿人,她的眼睛左瞟右瞟,迁延着就是不说话。 闾太妃何等的人,早看出她的意思,淡淡笑道:“不妨的,这些都是我信得过的人。” 梅蕊脸一红,手上的帕子被捏的全是褶子,好容易才开口:“不知太妃知不知道,之前河西王被诛的事” 这是丢人的事,梅蕊想着女郎的嘱托,赴汤蹈火也要办到,所以深吸一口气,打算厚着脸皮忍着羞耻说下去,却不料被闾太妃打断:“等等。” 她手一挥。那些宫女宦官都依次退了出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闾太妃这才说:“这样的事,他们不宜听。你说罢,我这个人嘴紧。” 这真是善解人意极了! 梅蕊这阵子的郁闷与委屈,简直要为之一哭。好容易红着鼻头忍住了,她哽着嗓子说:“太妃懂得我的耻辱和苦楚,我也少不得厚着脸皮跟太妃商议。其实是我们家女郎叫我来的。她说她和扶风王之间的事,大概让大汗心存疑虑,进出之间怕是不稳妥。我倒还好,一路我也回头看来着,没有人跟着。” 闾太妃笑笑点点头,但也不置可否,等着她继续说。 梅蕊吸了口气,继续道:“不知太妃知不知道,河西王伏诛,是在是在榻上而且而且是我的榻上。”她脸又红了,红完之后很快褪色,变成了青白一片——但也不想哭了,说话反而平静下来,只是眼睑抽搐,完全无法自主。 “我知道我是被阴了。大汗之前哄我去北苑,然后又放河西王进北苑,约莫有人带路,直接带到了我这儿。他刀枪解了,全无防备的时候,被一刀割了喉咙,血洒了我一身” 梅蕊眼眶子湿着,受伤的身体又开始隐隐作痛。 “昨儿个晚上,大汗又到我宫里,逼着我们家女郎翟昭仪写私信请扶风王入京。女郎被逼不过只能写了,但是担心扶风王。我们都是没脚蟹一般,宫里也没有自己人,家人又远得很。怕对扶风王不利,思来想去,只能先告诉太妃,求太妃救一救扶风王。” 闾太妃面色似未曾变,但若细心看,会看到她的瞳仁一阵紧缩,嘴也抿得紧了。 但是,她好半天才笑问道:“有这样的事呀?可我难道不也是没脚蟹?我又该怎么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1.第 31 章 梅蕊是个直肠子, 原以为关系到闾太妃她儿子, 她就算确实拿不出法子,至少也该紧张一下c担忧一下c情真意切地感谢一下结果, 人家拨着指甲好像与她无关一样, 说什么“我又该怎么做?” 梅蕊不由气嘟嘟说:“我也不知道呀。既然太妃也没谱,咱们就只好都听天由命吧。”气得口干, 看看桌上的茶,便端起一口牛饮了, 觉得肚子饿, 拈着点心就吃了。最后拍拍手上的酥皮渣子:“反正是您亲儿子。我告辞了。” 闾太妃看着她生气的样子,半晌淡淡笑道:“林娘娘爱吃这些点心,我叫人拿个匣子装给你回去吃。” 拍拍巴掌,外面来了两个宫女。闾太妃说:“去取我的点心匣子, 雕漆的那只,装些点心给林娘娘带回去尝尝。” “我不要。”梅蕊峻拒。 闾太妃也不恼,笑着说:“那就给翟昭仪尝尝。” 梅蕊这下不好推辞,只能接过了匣子。 闾太妃安慰她说:“林娘娘也不要焦躁。咱们知天命,尽人事, 总叫事情不往最坏的地方去。” 梅蕊硬邦邦说:“但愿。” 目送梅蕊离开, 闾太妃的目光还久久面对着宁康宫的院门, 仿佛失了焦距,倒是手上的扇子还一如既往地在摇动着。 她最亲信的侍女悄悄过来, 说道:“派了人远远地跟着林氏了。她一路就是捧着匣子, 走路跟飞似的, 并没有去别处。大汗那里和可敦那里也没有人跟着去。不过她们宫里的几个还不知有没有故意放在里头的。” “一个匣子,那些小宫女未必看得懂。林氏虽不聪明,也没有笨到会自露马脚。”闾太妃说,“林氏传来的消息,有点可疑。但说故意透话给我,似乎也没有必要。” 她一双好看的直眉微微蹙着,摇着扇子轻若无风:“几处门口,那几个小的还听话么?” “听话,”侍女道,“他们的家人都在太妃娘家人手里,除非他们不想一大家子活命了。” 闾太妃点点头:“消息传出去吧。其中真假,叫杜文自己斟酌。” 顿了一会儿又说:“但我看这小子这回好像有点动了真心实意了。需得加一句:若有软肋存焉,便是他被制之时。切记!切记!” 眯缝着的眼睛和儿子杜文一样,带着冷冰冰的杀气。 翟思静看着梅蕊气嘟嘟的脸,不言声接过了点心匣子。 一旁的一个小宫女“咦”了一声,赞道:“好漂亮的点心匣子!好像不是咱们宫的?” 梅蕊一瞥翟思静的眼色,便没好气呵斥道:“怎么的,你越发事多要管我了?我得件颁赐还得跟你汇报?” 接着嘟嘟囔囔:“以为我稀罕?” 小宫女见她这模样,只当是大汗赐下的,再瞥一瞥翟思静打开的匣子里,确实只有八样精致的点心,余外一张纸片都没有。 翟思静对她招招手:“林娘娘是个直性子,你呀,别招惹她。来,大家都尝尝。” 小宫女拈着点心四下看看,就是普通的枣泥梅花糕,吃起来倒是细腻得很,当是御厨精制的东西,意外之喜,三两口就吃掉了。 翟思静看着她吃,又把其他几种分赐给其他几个宫女。然后一个个打发事情:“我和林娘娘要把那幅十八伽蓝的大作绣完。你们小心些去搬绣架,还有的取丝线c把绣布重新绷好——这是送给可敦的千秋节礼物,费大半年工夫呢,可小心着些。” 周围清净了。 翟思静低声问梅蕊:“她说了啥?” 梅蕊现在开始知道宫禁里眉高眼低的事了,压低声音把对话说了一遍,临了到底还有些气哼哼:“我们是为她儿子,她倒满不在乎似的!一番好话,尽给做耳旁风!” 翟思静摇摇头:“她懂,越是懂,越是藏着心事。你看——”她指指点心匣子上的雕漆图案:“这是什么?” “蝉?” “嗯。”翟思静点点头,“南朝人也叫它‘知了’,她告诉我们,她知道了——” 然后看着匣子轻轻说:“她这个人,心思玲珑,但曲里拐弯的也不好对付。他们娘儿俩是一心,我却是外人。” 杜文现在是艰难的时候,按他的性子,是可以牺牲所有别人的。 闾太妃若能把消息递给儿子,杜文是选择不再涉险,直接绕过北苑攻打平城?还是像上一世似的刻意要犯险,在北苑清理掉埋伏,然后大大落落地进来奸污她,给乌翰的“仙人跳”一记耳光? 这一世好多细节都变了,她也不敢笃定事情会朝着哪个方向发展。 即便重生一回,也未必事事尽在掌控。 空手套白狼,叱罗杜文算是玩得很溜了。 通过求娶翟素宁,“套”到了翟家的部曲,搅乱了扶风的边境;边境不宁,弄死了掌权的郡牧和都督,群龙无首的扶风郡兵马入了他的“套”;小贺兰氏下嫁,他稍加撩拨,自然又套到贺兰部的一支队伍。 只是这些,要和乌翰所掌握的中央军权比起来,还是以卵击石。杜文沉得住气,愿意再等等看,找到乌翰的漏洞之时,才是他全面反击这位哥哥的时候。 但是一封信打破了他所有的计划。 字,是翟思静的字,但是那脉脉含情的意思,好像不是她的意思。他反复研读着“花下月夜,从容谈笑,千里寄怀,不辜深情。”这句。 只有这句不是套路:他在墙头看她在海棠花树间打秋千,他在月夜时偷偷闯她的闺房与她商议诗歌里的意思。这些事大概只有他们俩彼此知晓,是藏在心间的明月光。 但是她现在是乌翰的妃子——又过了这么久了,大概早就侍寝了吧?他心里酿着毒毒的恨。乌翰是想拿她来套他么?才看到他有了一点兵权和实力,这位当哥哥的就看不下去了么? 如今他入主了扶风郡的王府,新郡牧和都督都还没到,到了,他也准备好了下马威来对付他们。若是离开了扶风郡,运气好的,说不定提前功成;但运气不好,准备不足,风险就大多了。 论理,现在是不应该上当的。 但是,没点敢冒险的劲儿,他杜文还是杜文么?! 他回到后宅,新娶的两位还乌眼鸡似的,见他的身影,才起身问安:“殿下来了。” 翟素宁瞧不起贺兰温宿,贺兰温宿也瞧不起翟素宁——当然,瞧不起的理由很多,隐藏最深而最关键的还是女人间的争宠。 见男人风仪翩翩地从门外进来,带着一股春季草花的香气和他自己习用的沉降的熏香味道,虽然才十六岁,看起来不觉得幼稚,眉目间甚至有些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凌厉霸气,他眸子一横,对已经到手的女人显得很不耐烦:“你们又吵架了?” 两个人绞着衣襟,对视一眼就是火花四溅,想告状,但见杜文鹰一样的眸子里严厉的光射过来,就撇撇嘴都不敢说话了。 杜文左右望望,然后皱着眉说:“真是烦人!”拔脚到自己独属的那间去了。 他这是故意做派,在榻边看了一会儿书,合上,沉思了一会儿,起身去正屋左边儿c温宿的屋子门外叩了叩。 温宿的丫鬟开了门,见了他就是一脸惊喜,刻意大声嚷嚷:“殿下来啦!” 温宿在里头“哎呀”了一声,然后也惊喜地说:“快请殿下进来坐呀!” 对面那间,门开了条缝,翟素宁的丫鬟在门缝间露了露脸,然后门又关上了,里面传出翟素宁“嘤嘤”的啜泣声。 杜文才不管这声儿呢。他进到里面,撩开琉璃珠的帘子,又撩开藕荷色帷幔,看着正坐在妆台前梳头发的温宿,笑问道:“打扰你了?” 温宿在灯光下抛去一个妩媚的眼神,平淡无奇的脸也因为此刻的娇羞而显得动人了许多。 “没有啊。”她说,“反正也还没睡。以为殿下今天又打算独寝了呢。” 杜文凑过去,女人身上用了浓重的熏香,他眼耳鼻皆俱敏锐,顿时觉得熏得眼睛酸,强忍着撩温宿:“你身上好香!这是沉香c龙脑c甘松和零陵香调的?” 温宿呆呆地说:“我也不知道,扶风郡香肆里卖的,说是南边的好东西,我也挺喜欢这味道,今儿就用上了。” 杜文说:“熏衣的丫头该打打了,香气妙在似有若无,才能勾人入胜。像这样子浓重,简直是拿香直接擦在衣裳上蹭,沉香的苦c龙脑的烈c甘松的辛倒全出来了。” 旁边一个丫鬟红了脸。温宿说:“可好好跟殿下学着点!” 杜文露齿冁颜:“我平素就爱整这些没用的东西。叫你笑话了。” 温宿回眸看他,很快目光中带着露水般。她低声说:“殿下该是个英雄” 杜文扁扁嘴,笑了笑:“英雄活不久呢。” 然后在她头发上嗅了一下,仍不喜欢她头发上用的膏泽,只是忍住了,顺着头发向下,亲了亲她的耳垂。屋子里的丫鬟陡然看见这么香艳的一幕,顿时紧着步子退了出去。 温宿浑身打颤儿似的,说:“殿下” “不好么?”杜文的声音如同蛊惑,又吹了一口气在她脖子里。 “好可是” “可是什么?” 温宿睁着眼儿,含羞又含愧:“可是妾今儿身上不方便” 杜文顿时松了一口气,怕被她从菱花镜里看出端倪,还继续埋首在她秀发里摒着呼吸忍了一会儿,才好好坐在一旁说:“那可惜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2.第 32 章 心情放松下来, 杜文动作也毫无涩滞了, 就势一揽温宿的肩膀,把她带倚到自己胸怀里, 说:“傻姑娘, 今后我们是一体的,你不仅不该希望我是个‘英雄’, 反而应当祈祷我再平庸无奇一点。你那姊夫,才不会看见我就眼睛里出火。” 温宿的姊夫就是乌翰, 她嫁过来时, 姐姐就悄悄叫过她,叫她盯好了杜文,不让他出格儿,就是保他的平安。 现在看来, 杜文自己都很清楚这一点。 但是温宿心里不平啊!姑娘家谁不希望自己嫁的夫君是盖世的英雄?谁喜欢平平庸庸c畏畏缩缩的男人呢?杜文明明有英雄气,却龟缩着,装得狗熊一样,她都替他不平! 恰好杜文又叹口气说:“大汗的金牌又在催我回京报告这次扶风郡的事。我虽然赢了,但是朝堂里的事素来恶心, 他们欲加之罪, 何患无辞, 若盯着我打仗时的几个小错,只怕就能褫夺我的王爵, 把我发到边境去过苦日子, 甚至弄死我。” 他仿佛含情的目光看着身边的温宿, 叹了口气,说话软绵绵的:“我么,估计总是悲情的命。只是可惜你了,才嫁过来就要寡了” 温宿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目光里莹莹的:“你在胡说什么!” 杜文握着她的手,亲了亲她的掌心,眉目深情款款似的,笑得邪乎又动人。 “那么,这次我回京,你陪我好不好?”他问。 温宿只有点头的份儿。 杜文又说:“贺兰部的人,带着一起走吧,你熟悉他们,到时候你来指挥就是。” 爱情中的傻姑娘点点头,郑重地说:“我哪里会指挥军队?再说你我何分彼此?人都归你,我也陪你去。我阿爷疼爱我,将来若是大汗听信谗言要对你不利,我去求阿爷和阿姊,叫他们帮你说话!” 杜文要的就是这个,而且还不止这个。 傻姑娘上钩,他当然不惮于更坏一点,因而点点头笑道:“我娶了你,真是莫大的福分!你放心,我是知恩图报的人,将来不会辜负了你。” 若说上一世,他倒也说话算话。小贺兰氏虽然在他后宫无宠,他也给了她皇后的位置,让她生了个公主,翟思静宠冠六宫的时候,虽然也犹豫了一下是否废后,但翟思静自己没提,他也没刻意废后来讨好她。其间有看贺兰氏部族的面子,但更多的也是对她在临危时提醒他的报答。 他带着人马到了泾州,第一步就是入驻行宫四周。贿赂打听了一圈,偷偷叫行宫中的小宦官把翟思静的侍女寒琼带了出来。 杜文在翟思静的闺房见过寒琼一面,见她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大致有些知道这姑娘留在这里的缘由了。他笑着问道:“你们女郎不公平啊,把你孤零零留在这儿,把另一个带到平城去享福?” 寒琼见他有些怕,但提及梅蕊,心里便不欢喜,说:“奴是没福的人,比不上梅蕊。” 杜文撇撇嘴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也未必呢。你们女郎给我写信,怎么从你这儿转手?” “信?”寒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信?” 杜文心里便明白这场陷阱真实不虚了。他挠挠头说:“好吧,你跟着我走,先服侍我女人,到了平城,我再想办法叫你们女郎把你接过去,好不好?” 嘴上问“好不好”,其实根本不打算征求寒琼的意见,眼风一扫,当即过来两个士兵,直接把寒琼连拉带拖到温宿的车辆上去了。 杜文现在已经有了一些亲信,他悄悄问道:“通知我几个阿干,回消息了没?愿意来支援我不?”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点点头,又问:“我阿舅那里,增援到了没有?” 他的亲信老实说:“下个月是闾太妃的生辰,几位舅爷打着为太妃暖寿的名义,悄然带着人往平城去,但大汗即位之后,大肆打压朝中和禁中的闾氏族人,倒以他的岳家把持了城门与郭门的要职,如今要过贺兰氏的一关,没那么容易。” 杜文冷冷笑笑,摇摇鞭杆说:“不急,先看他的戏怎么唱,我自然也要奉和的。” 几日之后,到了平城南郭。远远可以看见北边的青山隐在碧蓝的天际,阳光下的桑干河宛如浮银耀金的白练铺陈在大地上,又从城中穿过。外郭用木篱,守军威严,但也没有多少人。 杜文往常随着父亲听那些布防和国政的门道,心里大略明白乌翰的格局,此刻兄弟俩看似维系着兄友弟恭c君臣和睦的表象,实则已经到了推车撞壁c你死我活的时候了。他再次命人送信给他的兄弟与舅舅,确认他的增援也快到位了。 而后下马,将早已做好的一份上表恭敬地递到郭门领将的手中。 他拒绝单骑进平城面君,但打了个说得过去的旗号:扶风平叛的军队远道而来,请求皇帝亲自郊劳,以示对那些抛头颅c洒热血的战士的敬重——这是鲜卑首领们最关注的。当然,他同时可以面君拜见,向皇帝汇报战况。 “狡猾得狼一样!”乌翰气哼哼评价,把杜文的折本丢在地上,“我倒不信,他没有欲望?不会上当?传翟昭仪过来!” 自然又是逼得她投书给杜文,写完了,还打量她一番:“这次全交由你自己写的,若是使什么幺蛾子,我就把你从城墙上丢下去;若是他不来,我就把你绑马车里送过去。” 这当然只是恐吓,但即便是恐吓也无耻了。 翟思静低着头,颤着手,好半日说:“可是我怕” 乌翰终于笑道:“怕?你不是该高兴么?有情人终成眷属,牛郎织女千里相会了。你好好伺候我弟弟,我让他封你为侧妃。” 其实他只怕杜文不来,不怕翟思静不就范——女人力气能有多大?若是反抗,就叫几个大力的宦官绑着她丢进北苑的空宫室里。 翟思静和大汗新赐的衣裳首饰被一起送了回去。 梅蕊问:“女郎是要承宠了吗?” 翟思静笑着点点头:“大概是吧。只不过不是他来‘宠’。” 见梅蕊疑惑不解,她又说:“他命我去北苑。” 梅蕊倒抽一口凉气,一把抓住翟思静的手腕,急急地说:“不能去!我的前车之鉴——不能去!”边说话,边眼皮子抽搐,几乎要落下泪来。 翟思静说:“我怎么抗得过大汗的命令?和他说‘不’他就听?” “我我去找他!”梅蕊几乎要跳起来,眼泪一道一道往下流,“我找他说去!他已经害了我了,不能再害你!” “不要去自取其辱。”见梅蕊真有要去的架势,翟思静急忙拉住了她,“你就想想,他会不会答应?凭什么答应?” “那那我好好去求他。”梅蕊病急乱投医,“我跪着求他,他要我做什么我都做。” 她甚至有些觉得翟思静淡定得没心没肺,都有些愤怒了:“也不光是我啊!女郎,你也做点啥呀!你去求求他,跟他上榻呀,让他高兴,让他怜惜你,舍不得你啊!不错,我们抗不过他,他是一国之君,总得他肯放过你才行啊!” 傻姑娘!翟思静怜悯地望着梅蕊,目中莹莹有泪光:梅蕊,你对乌翰好不好?你几乎肯为他做任何事,曾经真心实意爱过他!他又是怎么对待你的?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薄情冷血的男人,只可能是悲剧了。 其实梅蕊自己又哪有不明白的!只是绝望,捂着脸哭泣着:“我们女人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别怕,别怕。”翟思静捧着梅蕊的脸安慰她,“改不改得了命,我都会尽力有尊严地活这辈子。” 她是说给梅蕊听的,但其实更是说给自己听的。梅蕊只顾着伤心啜泣,为自家女郎不值,也完全没听出话里隐藏的意思。 翟思静开始梳妆。 乌翰赐下的衣裳无外乎娇艳粉嫩的颜色,翟思静看了看,一件都没有取。她重盘高髻,重开衣箱,重匀粉面,重点绛唇。 梅蕊慢慢停止了哭泣,像在陇西时一样,自然而然地过来帮她。 高髻如盘曲的灵蛇,金钗的锐光刺眼,红宝石的垂珠如血滴。 “女郎”梅蕊嚅嗫,“真是美得不行。” “他爱美之心犹甚”翟思静说,后半句默然了。 赌他的“欲”与“情”孰轻孰重。 北苑的夜晚宁静而清凉,春季的草花传来幽幽的清香,从被风吹拂起来的帷幔间传进来。翟思静在灯下读书,一旁新派来的小宫女已经呵欠连天,站得摇摇晃晃的,几乎要打瞌睡。 “你们先去睡吧。”翟思静放下书说,“我平常就睡得晚,你们不用陪着。” 她看看那些无辜而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们,她们生如蜉蝣,大概都不晓得自己年轻的生命在当权的男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湮灭就湮灭了,拉出去埋掉都嫌费事。 翟思静也不知道自己帮不帮得了她们,于是说:“不要去外间,后头耳房更清静隐蔽些。无论听到什么,我不召唤,不要出来。” 那些小宫女面面相觑,一时也不敢违背,都乖乖地应声去了。 她在等他。 果然,外头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噗嗤嗤”仿佛是刀刃划过咽喉;呜咽“呜呜”又像是垂死的挣扎;倒地的动静很轻,大概是有意放下。俄尔暗光闪烁,那些不太正常的鸟叫虫鸣,都是人为的信号。 前世不知道危险,猛然间吓得发懵;这一世知道了,听得动静同样可怖得心慌。 可她只有勇敢地面对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