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宫腰》 正文 1.入宫 谕旨传到孟家时,全家焦头烂额,唯独主人公孟小姐正躺在厨房的灶火台后啃着羊腿,粉嫩的脸蛋抹了一层蜜色的油,最后不知梦到了什么,翘着嘴角睡死了过去。鼾声咋呼地响了起来,随着呼吸,身上的嫩肉堆出细微的波浪。 “赶紧把她弄醒!”孟老爷气急,两个丫头得令,将孟宓左摇右晃。 人没醒,反倒坠入了更深的酣眠。梦里有八宝鸭c什锦蒸饺c粉红狮子头c珍珠玉露汤 孟宓努了努唇,粉蜜的嘴角流出一长串银色的水。 她当然是知道今日太后的谕旨要送到孟家的,在这之前,她尝试过水遁c土遁c尿遁c翻墙遁,无一例外地都被揪回来了,最后狠狠地饿了两日,孟小妞被饿皮实了,后来不哭不闹,安安逸逸地每日吃喝拉撒,似乎接受了太后娘娘的安排。 太后娘娘和她娘出阁前是闺中密友,最后一个高嫁,一个低嫁,造就了如今身份天差地远的局面,为了以后方便与孟夫人往来而不使孟夫人尴尬,太后相中了孟宓,入楚王宫给楚侯陪读。 不定读着读着读到床榻上去了,然后一不做二不休,把孟宓变成儿媳妇,她身材丰腴好生养,嫁入王宫,也算变废为宝 孟宓这么排斥是因为,这位十六岁的楚小侯爷,有个很不近人情的爱好:一生偏爱细腰。楚王宫里的女子,个个腰肢不盈一握,轻纱摇曳,如雾似烟。 国中人士,但有养女者,俱逼着自家女儿饿饭,天生的丰满也要饿成二两肉的枯柴,这俨然成了楚国的风尚。 原本孟宓也是被逼着饿的,但她太人精了,总能钻到漏子觅食,到了豆蔻年华已骇退了一众欲与孟家攀婚的求亲者。 “老爷,直接送上车吧。”孟夫人温柔地挽着孟老爷的手,含情凝睇,“虽说大王不喜,但太后必定不会薄待我们女儿。” 孟老爷痛下决心,对楚王宫里来的天使叮嘱了些话,便一顶软轿,由人将昏睡不醒涎若悬河的孟宓抬走了。 孟宓醒来的时候,身处一辆颠簸的马车之中,摇摇晃晃的全身几欲散架,她打起秋香色穿丝绣白月花的车帘,冒出一张头往外瞄。 不料猛地撞上一张堆笑的肥脸,惊骇地缩回了车里,外面那满脸横肉的宦官笑眯眯道:“孟小姐,你可是要出恭?” 被人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孟宓忍不住脸颊绯红,没有应答。 但她明白,她已经坐上了去王宫的车,没日没夜地吃了一整天,眼下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把那叠烤羊腿给吃干抹净了。 在被送到楚王宫饿死之前,她要对得起自己十四年的人生。 宦官后来便没有再说话,孟宓靠着车辕,一路颠簸中打盹儿,耳畔传来微细的风声,还有马蹄踩在青石砖上悠然的声响,她忍不住又出去张望,这回没撞见一张油腻的肥脸。 古道立着一段黄昏,停在他的马头。 白衣公子握着缰绳,打马回头,如墨如流云般的发丝曳开,飘逸灵秀的风骨,只是远远一瞥,便觉得造物主把这玲珑剔透的手笔尽数描摹在了他一人身上。 他在远处,停了马,朝西街遥遥一眼凝望,这一眼,深沉而温润。 孟宓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被穿透了,他只是透过她,欣赏着她身后的十里烟霞。 场面,绚烂如锦。 那张熟悉而突兀的肥脸再度钻入目光里来,孟宓吓得捂紧了小心脏,宦官忍不住笑问:“孟小姐,你可是要出恭?”又来了一遍。 孟宓有些羞怯,“那个人,是谁啊?” 宦官知道她指的是谁,了然抚着拂尘须,笑道:“那是我们鄢郢的第一公子。” 但是多余的,任由孟宓怎么问,他都不说了,甚至还隐有些不悦。 马车在缓慢地行进之中,孟宓又禁不住回眸,他还在那远处,辉映着满天如光似锦的流霞,远处高阁有曼妙悠扬的琴音,骏马仰秣,他宁静地负着一肩斜阳,白衣如落火,孱秀霜雪姿。 有很多年,孟宓都将这一眼铭刻于心。 孟宓退回车中,一颗心怦然乱跳,宛如落石于水,水面飞珠溅玉似的。她忍不住捂住了胸口,自脸颊到耳后,蔓延出少女独有的羞粉。 入楚王宫之时,她仍坐在车中,但明显蓬盖阴暗了下来,外面有铠甲的摩擦声,还有兵器不慎着地发出的铿锵之音,气象萧森万千,孟宓已浑然忘了鄢郢第一公子,紧张得浑身冒汗。 不能走,不能逃,是死罪啊。 自己恐吓自己,吓唬了一番,落轿之时,孟宓两眼一闭,成功晕厥。 很多年以后,桓夙都记得,孟宓听说要见自己时,吓尿了裤子,还晕倒在太成殿门口。他的第一印象,觉得她胆小如鼠,且毫无例外地对自己又怨又怕,当然尤其不能忍受的是,她果然不负传闻,是个小肥妞儿,他便觉得,全天下只有毫无道理地欺负她,是一件合理合法的事情。 小侯爷的寝殿,最不乏的便是红妆绿绮c腰若流纨的美人,乍不妨抬入一个晕得四仰八叉的肥妞,他皱着眉头走了过来,幼带稚气的面庞支起一朵邪恶的笑,宫女怯弱不胜,他宽袖一挥,“下去!” 少年语声清越,但不乏帝王威仪。 惹不得的侯爷让她们纷纷退避。 孟宓被扔在红毯里,换了一身干净的淡紫色流光缀玉的楚绡,他刻意吩咐的,让她露出半截肚脐,朦胧地被绡纱覆着,腰肢丰腴白嫩,好似一截嫩藕,小侯爷目泛狼光,生冷地一哼。 他走回去要弃之不理,但想到什么,又恨铁不成钢地走回来,一脚踢在她的小腿肚上,宛如踢到一块水豆腐,他脸红地收脚,瞪着玉体横陈的少女,恶狠狠道:“欺负孤的时候,不还是只上蹿下跳的猴子么!没出息,怎么后来养得这么胖!” 见孟宓被自己踢了一脚竟然还没醒,正想找点水泼一泼,踱步到案头边,发觉砚台里还存着尚未干涸的墨,又冷哼了一声,抓着狼毫和砚台走回来。 孟宓慢慢地察觉到,似乎有冰凉的丝在额头缓慢地滑动,第一反应是蛇吐着信子舔着自己的脑门,吓得垂死病中惊坐起,惊得小侯爷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边的笔也扔飞了,墨汁四溅,糊了满脸。 她震惊地发现这里还有一个人,忍不住扭头,桓夙整理着衣冠,锐利的眸瞪着她,下颌如斫玉,白皙的脸糊了一层黝黑的墨汁,像画了一幅太极八卦的阵图。 下意识的反应快于理智,孟宓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小侯爷的眼光越来越凉。 等到孟宓笑得要叉腰,探手,恍然发觉自己腰间只有一缕薄纱,清脆的笑声戛然而止,她忍不住低头,圆滚滚的肚子堆着一个褶痕,手臂笼在烟雾一般的纱绸里,她愣愣地看着桓夙,伸爪去摸自己的头发,挽了一个七弯八拐的发髻,随手就能拔下一根镀金的步摇。 她傻了。 这样的表情才足以让桓夙满意,他忍不住揉了揉孟宓的碎发,抓下一绺青丝,让她顶着一个盛满金银玉器的鸡窝,满脸颓废气质地眼巴巴望着自己。 很好,那一箭之仇,他们慢慢算。 孟宓眼巴巴看了他很久,才纳闷地问他:“你是谁?” 桓夙:“” 他想报复她很久了,可她竟然忘记了! 桓夙咬牙切齿,抬手用衣袖抹脸,他的玄色袖口,绘着一条威风凛凛的龙,孟宓傻眼了,很久才意会过来,原来这就是那位拥有变态癖好的小王爷,今后,她将在他的手底下逐步走向不是饿死就是厌食的命运。 好可怕! 孟宓吓得一抖,“你c你c你不能吃我!” 原本的“你不能不给我吃的”变成了“你不能吃我”,桓夙抹脸的动作猛然顿住,他面无表情地咬牙,暗骂:“谁想吃你,一身油腻。” 孟宓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哝”了一声。 空荡荡的寝殿,这声尤为清晰。 孟宓不敢看桓夙,默默地脸红了。 少年少女共处一室,这样的场景有些暧昧,桓夙忽然扭头,张口喊:“小包子!” “给我吃!”孟宓立即眼光雪亮地接住嘴,不料下一秒,外边疾步走来一个绿衣宦官,原来是他叫“小包子”,孟宓尴尬得脸色更羞红了。 小包子待命而立,桓夙沉着一张脸,冷声道:“替孤备热汤来。” 小包子哈腰答应,“诺。” 桓夙瞥了眼砸吧着唇,一副欲言又止模样的孟宓,不耐地挥袖而起,“什锦包子和清粥小菜,随意备些,孤饿了。” 小包子再应:“诺。” 直到他离开,孟宓的脸都红透了,与遇见鄢郢第一公子不同,她的羞怯在这时并不起什么作用,她只是害怕,不敢看这个小侯爷一眼。 尽管他们的母亲是手帕交,可现实,他们的身份终归是云泥之别,娘亲在她入楚王宫之前说的最多的话便是:“别惹怒大王,他要你如何,你便如何。” 她明白的,即便是桓夙扒光了她的衣裳,她也要忍耐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奔逃 楚王宫里的御厨,手艺功夫自然是一流,孟宓吃得满手油腻,将茶点也囫囵吞了。 纱帘随风吹拂而起,水珠滚落的声音如溅玉,她饮下一杯茶水,桓夙已掀帘而出,腰肢纤细的侍女殷勤地迎上去,替他加上一件华美的冰蓝中衣,用干毛巾擦拭他湿润的长发。 孟宓看到一个披着一头美丽长发的少年走来,俊眸如火,紧盯着她身旁的一地狼藉。 她还看到,侍女同情畏惧的目光。 “你全吃了?” 孟宓被桓夙的声音吓得一抖,险些将手里的点心扔飞了,干干地垂着手,眼眸微有躲闪,桓夙虽然年少,但风姿颀长,有俯瞰之势,犹若泰山压境,她吓得胸口狂跳,忍不住按紧了手指。 少女哆嗦着说:“是,是,都吃了。” 桓夙:“” 这么吃下去不行,他是来虐待她的,又不是将她当宗庙里的神佛供瞻的。 “擦了。”桓夙冷冰冰地抽出一条墨蓝色的丝绢,扔在孟宓脸上。 “哦,好。”孟宓胡乱拿帕子擦脸,露出一双清澈圆润的眼偷瞟小侯爷,他冷哼一声,刻意瞪眼,吓得孟宓赶紧缩起来,一动不敢动了。 桓夙披着中衣走到案边,有模有样地坐下,案牍摆了小半桌,这是他母后留给他的课业。 孟宓还坐在黄花梨的圈椅上,僵着手足不动不摇,宫灯微晃,烛花打出五瓣,云栖宫里连呼吸的声音不存在,仿佛那挑着灯立着的,捧着扇待命的,并不是活物。 正专注静谧批阅文章的少年,鬓边垂着微润的发,运笔老练而娴熟,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唯独此刻是全然陷入沉静和忘我之中的。 “过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桓夙将笔掷入笔洗,冷脸喊孟宓。 她哆嗦着走过去,小脸发白,不留神踩到脚边迤逦的薄纱,向前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宫里却无人忍俊不禁,似乎无人见到这一幕。 孟宓抖着腿爬起来,见桓夙的脸似乎更冷了些,她忙不迭滚过来,跪在桓夙的案前。 小侯爷偏着头打量她,“抬头。” 她依言,但整个过程之中仍哆嗦着,无措得不知何处安放她多余的十根手指,小脸又白又红,桓夙召她起身,见她不动,声调更冷:“你不是陪孤读书的么?” “啊,是啊。”孟宓抖着腿儿,努力摆出笑容,但挤得很难看。 “念。”桓夙手一推,一卷文书飞落她脚边。 孟宓低头拾起文书,将明黄的丝帛卷开,密密麻麻的小字,用千年不化的墨题画其上,孟宓不敢再看桓夙一眼,低着头开始念:“辛酉,司徒益见齐王,冒死谏阻” 北边齐国遇上水患,沿河的良田几乎颗粒无收,如此打击之下,齐公子子桓在临淄城外大宴群臣,稷下先生衣帛食肉,高谈阔论,浑然不知民生多艰,当是时,沿着黄河的流民已争相涌入卫国c鲁国,甚至有南下者,已触及楚国边邑。 孟宓战战兢兢地念完,用丝帛掩着脸,上面的眼眸怯懦地飘出来,桓夙单手支颐若有所思,英俊稍携稚气的脸沉郁如霜,孟宓跪得膝盖疼,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丝委屈。 她在家的时候,不必跪任何人,父母生气了,她卖个娇痴便能好,更不必忍受这个喜怒无常的大王,她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儿,此刻宛如受刑一般等候着楚侯的发落,她忍不住,通红的眼眶藏了一丝晶莹,更不敢让桓夙发觉,噙着两朵泪花忍气吞声。 她念书的时候声音娇娇软软的,喉咙里仿佛藏着温软的蜜,明明是国事,被她这么一说,倒成了撒泼卖娇的琐事。 桓夙皱眉,阴冷的一双眸锐利地盯着她。 她掩着脸,但藏不住那对颤抖的肩,桓夙面无表情地抽出她手里的帛书,孟宓惊恐地抬眼,湿润的眸黑如点漆,两侧是均匀的珍珠白。 她在偷着哭。 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哭,他心烦意乱,“滚出去!” 被人这么一凶,却如蒙大赦,孟宓连回礼都忘了,战栗着连滚带爬地往外冲,再也不想见这个喜怒不定的小侯爷了! 孟宓溜出云栖宫,小包子候在宫外,她脚步乱得毫无章法,只记得往外冲。 “孟小姐,你要去哪儿?”小包子抬手便喊。 “回家!”孟宓抬手抹着泪眼,纵然是死罪,可是现在这样又比死罪好多少了?来的第一日就吓晕了,还尿了裤子,阖宫上下都看着她的笑话呢,她方才逃出来,已经感受到很多人异样的目光了,她不过是只待宰的羔羊,性命荣辱,全被系在桓夙手中。 她虽然驽钝了些,但不是真傻,桓夙讨厌她,她还看得出来。 今亡亦死,留亦死,不如亡。 “坏了。”小包子唤了两人去追,折身入云栖宫。 “她要逃?”桓夙的脸色真是降到了冰点。 小包子脸色讪讪,不敢接着答话。 桓夙冷声叱道:“跑了她,你们罪及连坐!” 小包子瞬间面成包子色,魂飞魄散地往外退。 “你们去那边巡视!”狄秋来按下剑柄,一刻钟以前,接到云栖宫传来密报,抓人。 若是一个刺客,倒还是能唤醒这位黑甲首领的热血和激情,但逃跑的是一小女子,他头疼了一把,这位少侯爷可真是 狄秋来让人将楚王宫围了个水泄不通,以为孟宓小妞插翅难逃,哪知,孟宓压根没走到这边境来,楚王宫规模宏大,又是深夜,她天性迷糊,不知方向地乱钻,后来钻入了花园的假山群里,彻底甩脱了小包子派去追她的人,但自己孤立无援,转了几圈,回到了原地,很快精疲力竭。 米饭粮食,她平日里进多出少,堆了一身毫无作用的肉,此刻才深受其害,摸了摸粉颊上的汗水,绝望地躲在假山里不动了。 这个时候她盼望着有人来救自己,怎么惩罚都好她实在饿了,想吃一顿饱饭。 可是等了很久都没有人来。 漆黑的夜,澄溪倒映着满天银河,宛如悬着一缕白绸,水痕澹澹。 孟宓抱着膝盖,春寒料峭,风有些微刺骨的寒意。都怪桓夙给她穿的这二两纱,毫无取暖避寒的作用,还叫她羞于见人,不敢高声大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昏昏沉沉间,头将要歪下。 恍惚听到一个冷沉的声音:“不是要跑么!没出息!” 孟宓以为是幻觉,在听闻“幻觉”的那一瞬,她已陷入酣眠。 孟宓人生头等重要的两件大事:吃饭与睡觉。最美的事莫过于,衔着鸡腿睡觉。 小包子见回来时孟宓咬着桓夙的小臂不放,也是震惊得险些掉了下巴,桓夙睨了他一眼,横抱着孟宓迈入寝殿。 表面潇洒c步履稳健,实则汗如雨下c手臂颤抖的楚侯:亲娘,太沉了,好想扔了这只猪。 他不能再给她吃了。 她不是那么欺负他么,一报还一报,他便统统索要回来,连本带利,有过之而无不及。 “狄将军,人找到了!”一人飞奔着给狄秋来报信。 黑甲卫寻觅了大半夜,守株待兔了大半夜,临近宵禁,乍闻好音,一个个铁打的骨头也不禁松懈了下来,自觉捡回了一条性命。 狄秋来问报信的曹参:“恕我直言,那女子何许人也?” 曹参也是方从中宫而来,气息不匀,摇头道:“未得一见,据言有一顾倾人城之貌。” 楚国美人甚多,且鄢郢女子娇软似水,比起吴越不遑多让。 但楚女更胜之处在于,楚地民风开化,女子地位较高,譬如她们从不担心贞洁一事,甚至,楚国至少一半的丈夫更偏爱已非处子的美人,因为她们的风姿更姣,风韵更艳。 所以若形容一个楚女美,那必就是说,她们风姿艳冶,而且举止热情而脱俗。 目睹过飞奔着动如脱兔的孟宓的人,她们没看清孟宓的身姿,只远观一眼,觉得她荷衣飘逸,热情大胆,而且楚侯可从未因为宫中丢失了什么美人而劳师动众,可见这美人的姿色不凡。 “咱们大王动心了?”狄秋来摸着下颌,猜不透。 曹参点头,“大王毕竟少年心性,爱一二个美人实属寻常,他既要闹,咱们陪个过场也算尽忠了,下回你不必这么卖力。” 狄秋来还是不懂,“那是谁家的小姐?” 曹参闻言,瞄一眼身旁,荷戟的甲兵没有往这边偷瞟的,他仍旧矮了半截身,手掌掩住唇,低声道:“孟家的。” 一句“孟家的”,什么都明了了,狄秋来恍然一惊,险些冒出冷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冰冷 孟宓直觉被一只手扣着脉门,床褥汗透了大半,浑身黏腻地将眼帘露出一线。 正对上桓夙冷峻的脸,捏着她手不放的人,正是这位楚小侯爷,她怕得全身发抖,桓夙捏紧了她的手,俊目晕红,竟有一丝冷血,“醒了?还逃么?” 孟宓更怕了,她体脂多,汗也出得多,但丝毫不令人讨厌,那缕幽微馥软的女儿香蒸发了出来,满殿都是松子香,清润而微甜。 她缩着眼睛,哆嗦着说道:“我c我饿了。” “不许吃。”他板起脸。 “”孟宓抿起嘴唇,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桓夙起身,将她的手松开,“我让人备了热汤,你去沐浴。” 这位楚侯和人说话的时候,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且口吻独断专行得让人讨厌。孟宓心里有冤不能诉,悻悻可怜地起身,灰溜溜地从榻上爬了下来。 桓夙随意点了宫中的几名侍女,带她去偏殿沐浴。 楚宫里的美人腰肢纤细不说,走路也是扶风摆柳,提臀扭腰的动作,毫不糟蹋她们得天独厚的条件。 但即便是这几位身份下贱的宫人,她也不敢主动上前攀上一句话。 能在桓夙面前面不改色的人太可怕了,她惹不起。 偏殿有一处人工温泉,泉水从天然的木兰花池引入,四季常温,水雾潋滟,龙胆紫的湘帘绕梁缠柱,翩翩荡着满室幽兰的芳泽。 水池淙淙地淌着,里边没有一个人,外边候了四名侍女,两人走到孟宓身后,纤指自轻薄的绡纱里探出来,绕到孟宓的颈后,欲解她的裳服,孟宓被这如玉冰肌刺激得哆嗦了一下,圆睁明眸,恍惚着跳开一段距离。 她满脸防备警戒,那侍女恍如未觉,上前来捉她的肩膀,但孟宓便像是一尾滑不留手的鱼儿,被她逃开了。 她来时脱了丝履,赤着脚踩在温水池旁的青砖上,“啊——”孟宓脱力摔入了水池,“扑通”一声。 “救命!” 一个侍女吓得花容失色,孟宓本以为初来乍到便要将性命交代在这儿,但她在水里扑腾了两声,忽然立住了脚跟,诧异地站起来,这时才发觉原来温泉的水才到胸口,薄绸浸透,隐约的两点梅花雪峰怒放,她羞赧地红脸,膝盖弯了弯,藏在水下,四处张望着不说话。 方才担忧她有性命之虞的侍女难堪地微笑,“孟小姐,你要解了衣裳的。” “不c我不解。”孟宓捂紧了胸口,往后退了两步。 那两个侍女对望一眼,有些无奈,但不约而同地下了水,向水中央的孟宓徐步走去 桓夙发了一通脾气,险些将云栖宫的琴案踹翻了。 八岁那年,太傅替他选了云栖宫一处向阳的犄角,窗扉古朴,浸着日色,晒着月光,窗外有萧瑟的竹林,太傅替他在这个角落安置了一张琴台,摆上焦尾琴,一团和善地说:“公子,你的性情,深藏暴戾顽性,琴可修心,为师赠予你,愿你日后敛心屏性,仁德以治。” 太傅还在的时候,他会学那些花架子功夫,但始终不肯尽心钻研,他的心始终浮躁,或许真如太傅所言,暴戾顽劣,本性难移。 学个琴,又有何用? “大王。”整个云栖宫陷入了沉寂以及由沉寂所抽丝剥茧而携来的恐慌之中,跟了桓夙最久c资格最老的也不过是十一岁入宫至今十五的小泉子,头三年她还侍奉在柳太妃跟前,桓夙身边的人都待不长,他的两年已算是顶破天的记录了。 可是小泉子也不敢对桓夙说一句半句掏心窝子的话,就怕不是掏心窝子,而是扎心窝子,最后碰得头破血流的还是自己。 这云栖宫里死过多少人,都被太后下令秘而不宣。可这楚王宫里,但凡有两年资历的人都心明如镜。 桓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提笔写字,又心思难安,只要离开一会儿,他便不能放心,也许那个没心肝的女人又要逃了,也许 既然入了宫,那便插翅难飞。 对了,他都忘了教训她了。 “把孟宓带过来。” 小泉子领命,“是。” 孟宓最开始还抵抗两下,直到侍女们祭出“大王”的名头,她便一动不敢动了,又羞又窘,脸颊充血地由人服侍,洗浴之后,换了一身更薄更轻的水烟绡,披着沥干的长发,由人指引着回到云栖宫。 她来时,天色更深了,夜色如沉水墨,浓稠不坠,寝殿亮了宫灯,却明如白昼。 桓夙和衣而躺,双眼笔直地望着帐顶,那目光,如有实质般,小泉子轻唤了一声,桓夙知道人来了,沉声道:“让人滚进来。” 于是孟宓便滚了进去,从帐尾沿着被褥钻进来,楚侯的床位极宽,孟宓打个滚儿才能碰到桓夙的一片衣角,她跳上床的时候,楚侯觉得他这桐木做的床也狠狠地一颤,他瞬间脸黑无比。 “滚过来。” 孟宓敢怒不敢言,嘟着小嘴儿巴巴地又凑过去,搬着明黄色的小枕头,憨态毕现地摇摆着腰,她那腰肢在楚侯眼底,真的不能看,看了会辣眼睛。 桓夙克制着好脾气,可是他发觉一面对孟宓,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叫嚣,奔腾,沸腾,汩汩不息的恶念和恨意要将他吞噬,他的理智被屠戮得只剩下微末齑粉。很想再上前,把她逼死在角落,狠狠地欺负她,出一口经年不散的恶气,了一段终日郁结的执念。 “那个”虽然孟宓意会到楚侯不喜欢自己,而且随时可能发怒,但有一件人生要事不得不解决,“那个,我饿了。” 她跑了那么久,吹了那么久的冷风,这么晚不眠,饿肚子是人之常情,何况孟宓本来一日七八顿,比常人都更容易犯饿。 黑着脸咬牙切齿的楚侯:“你那么爱吃?” 毫无觉悟的蠢丫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孟宓有些害怕,知道事已不可为,立即乖巧而委屈地闭上了嘴唇,封锁了所有欲宣之于口的话。 桓夙将被子一角抛给她,“睡觉,明日一早给你。” 也许是桓夙小侯爷的恩威并施起了作用,记吃不记打的萌小妞感动得冒出了鼻涕泡儿。 桓夙沉着脸色翻过一侧,似乎多看孟宓一眼都需要极大的求生意志。 桓夙小侯爷言必践诺,但在孟宓得到心仪的美食之前,她得到了另一份苦差,起初桓夙扔给她一册《中庸》,“背下来,我便给你吃食。” 太后选中孟宓入宫伴读虽是个幌子,但孟宓实际也并非真不学无术之人,否则不会是“伴读”,还有别的借口,孟宓背诵《中庸》并无难度。 她流畅地背完了,桓夙又让她背《大学》,“东西先放着,背完了呈上来。” 最终确认了孟宓是个死读书的笨呆妞,桓夙皱眉,命小包子带来一叠水晶蒸饺,虽然精致可口,油汁松软,皮薄馅儿大,孟宓吃得很满意,但却吃不满足,过了遍口,又眼巴巴来瞅桓夙。 那表情分明是——我还要。 桓夙冷着一张脸,“没有了。” 孟宓的脸色垮了。 咬牙切齿的楚侯指着宫女随便一名宫人,阴沉着脸,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看到她们了么,那就是你的榜样,自今日起,你和她们同饮同食。” 孟宓偷偷瞟了眼她楚楚不堪一握的腰身,心里犯怵,不由对人生充满绝望。 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个楚侯喜欢燕瘦,何苦把她召入宫,即便她什么也不做,就是戳在一个角落一动不动,也碍了这位楚侯的眼,他到底哪根筋搭得不对? 正当此时,宫外候着的小包子拔足而来,仓皇地扯了一把嗓子:“太后驾到。” 桓夙双眸一睁,将孟宓推翻在地,见她圆润地趴在地上赖皮,恨不得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滚到帘子后躲着!” “哦。”又是一个“哦”,孟宓懒懒地找了最近的一排屏风,空间有些逼仄,身后是一堵墙,她后背贴墙,前胸抵着屏风,胸口的小馒头被压得有些难受。楚王宫里没有她认为正常的衣物,尤其爱露腰,屏风一侧凸起的一个木桩戳得她的腰痒痒的,难受极了。 此刻才终于想起来,不对啊,她是太后宣入宫的,为什么见太后她要躲着? 她听到跪地纷纷的声音,听到桓夙的声音,然后是太后。 “夙儿,昨日你问御厨要了足足三倍于你食量的饭菜,母后担心你,过来看看。”太后被请入正席而坐。 桓夙尚未成年,他十三岁封侯,那时不过是一个蒙童稚子,朝中大事泰半交由太后打理。太后积威渐深,朝中反叛之音渐重,最近才有放权给桓夙之意,但还需一点一点磨合而来,手把手地教桓夙,识是非,辨忠奸,权衡局势,这些全是他才刚开始学的。 桓夙对太后的感情很复杂,这个如母亦如父c威严而慈和的女人,让他又爱,又怕。 他摇头,“儿臣昨日阅览文章,劳神过久,所以多吃了一些。” “那么,深夜你调了全宫的黑甲卫搜查一个逃跑的美人,这事呢?”太后说这句的时候,脸上依旧带着笑。 孟宓关注的重点是,原来在他们眼里,她也是一个“美人”?没有人不喜欢听奉承话,孟宓真喜欢他们将这个庸俗的词安放到自己身上。 桓夙抿着一双凉薄冰冷的唇,金质的冠冕下,眼眸深处墨色如潮,他低着头藏住了所有惊疑,“孤不知此事。” “夙儿,你毕竟是我生的,”太后由侍女搀扶着,微笑着走下来,凤冠高悬,宫绦繁复而妍丽,她的脸毫无岁月风霜的痕迹,有着上天独厚的优待,一举一动威仪内含,这样的威仪已刻入了骨髓之中了,她笑看着桓夙,“夙儿,偌大一人,你藏得住吗?宓儿已入宫了是不是?” 孟宓胸口一跳,原来,原来她入宫不是太后下的旨么? 那么就是桓夙 桓夙咬了咬唇。关于孟宓之事,他已命令下去,不得对太后泄露只言片语,黑甲卫之中无人猜透他的心意,但桓夙唯一的想法不过是,他想试探一下,这宫中是否有人对他吃里扒外阳奉阴违。 如今看来,人还不少。 “夙儿,你真是为了她入了魔怔了,”太后低笑,“原本也是你喜欢她,让她入楚宫陪你读书的,母后的旨意不过迟了半日,人便直接入了云栖宫了。” 太后这话里机锋暗藏,丝毫不像来闲叙母子情深的,小泉子抹了一脑门汗。 桓夙低声道,“两道旨,不是更显诚意么?” 太后闲庭踱步一般,走到了屏风边,孟宓紧张得顿住了呼吸,唯恐被这个精明的女人发现不对,太后的抹了抹手指,指腹刮过屏风上彩绘的一副楚宫仕女图,美人鬓发扰扰如绿云,眉间飞黛,脸颊如花树堆雪。 桓夙没有回头,他仿佛不知道太后和孟宓只剩下一面之隔。 太后回眸,“既是两道旨意,为何用冒用母后的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师父 桓夙微愣,他拗过头,却没说一句话。 在楚侯十六岁之年,他的旨意尚且还不能未盖太后后印而独行其道,而孟家也极有可能虽令不从。 他不清楚太后以拟了诏书,自己便先猴急地去冒着太后名讳召孟宓入楚宫,反而太后一早便对他知根知底了。 除了对母亲的忌惮和敬慕之外,楚小侯爷微微红了脸,露出一两分少年人的无措。 他这神情很罕见,太后蹙了蹙柳眉,食指滑过屏风仕女图的牡丹簪花,眼神有淡淡的亮色,桓夙见状,趁热打铁,作揖状道:“母后喜欢,儿臣让西市公冶一家替母后赶制一副簪花。” 他的心事在太后这里通透得如一面照妖镜似的,她也不与桓夙计较,丹凤眼挑起,雍容地抽开手指,“怎么不叫宓儿出来,我可多年未见她了,不知道是怎生乖巧。” 乖巧,桓夙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讽刺这二字与实物压根沾不上边,那实在是个坐吃山空还概不退货的笨妞。 “她在沐浴。” 桓夙小侯爷脸不红心不跳地撒了个谎。 宝装屏风后被压得小馒头胀痛无比的孟宓,险些呛出了一个喷嚏,可惜手不能动,幸得太后好像真听信了桓夙的鬼话,也没怎么怀疑,语调听得出一丝失望,“那母后回宫等着,让宓儿来霞倚宫一叙罢。” 转眼又扔了这么个大包袱在头上。 孟宓险些瘫倒,脚步声渐远,她艰难地从屏风后头钻出来,双手克制不住地揉胸口又胀又痒的小白兔,桓夙无意瞧了一眼,瞬间目光一直,脸色涨得通红,暗想起太傅教的“非礼勿视\&一t;,默念着迅捷地拂袖转身,那背影甚是狼狈仓皇。 “夙儿“她在身后,语气透着些颤抖和不确定。 桓夙僵住了。 她敢这么唤他?楚侯的名讳,纵然其余十国的国君来了也万不敢如此狎昵相称,桓夙低眸,那五根手指僵硬得,好像动弹不得了。 他很想把稀泥糊在她的那张圆润如嫣果的脸上。 他很想欺负她。 他很想把过去的一切都讨回来。 可是,他发现自己好像动不了,那颗心好像被雷电了一下,深处的绒毛将他的那丝不安逐出来,变成无家可归流落在外的惊悚。 “夙儿,我要去霞倚宫,你会陪我么?” 该死,声音竟然这么软糯。 他半僵化状态的手开始颤抖,楚侯闭了闭眼,切齿拊心道:“去。” 孟宓好像什么都不担心了。 她用了一日的时光,认清了一件事,那便是,这天底下该没有比桓夙小侯爷更可怕的人物了,他就是一个瘟神,一个恶煞,有他陪,她就狐假虎威地多了一层软甲。 “夙儿。”她走过来,摸了摸他颤抖地垂着的手。 桓夙悚然,猛地抽开,狠狠地退了一步,这一步令年轻的楚侯撞上一支灯台,幽幽的烛火在有惊无险的摇晃之中被一盏一盏地扑灭,古拙的青铜弥散着湿润的锈味。 他怔怔地,有些惊惧似的看着自己的手。 孟宓戳在原地不动,想拉他一把,他自己又侧着后退,“别靠过来。” 孟宓难谙其意,但也不会不知好歹到那等作死的地步,她果然不动,乌润的墨玉般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位大王。 才十六岁的桓夙,五官已出落得俊挺而极富张力,鼻梁高啄,两瓣薄唇微敛着,冰凉而疏离的眼眸,让人能从万千人中一眼辨别他的,他盯着一个人的时候,漆黑如深渊,他就是那个拉你入深渊c坠落幽冥道不复万劫的人。 很快孟宓便发觉,他和太后生得没半分相似,除却深宫王廷里陶冶的秘而不宣的威仪,那些沉刻血脉之中的桀骜和雍容,他们的五官真的没半分相似。 孟宓出了会儿神,太后已走到了身边,深色凤凰裙摆曳了曳,孟宓恍然,才想起忘了下跪施礼,切切地要拜倒,却被太后一双保养得当的柔荑托了起,“宓儿,楚宫譬如你的府邸,你的母亲将你交与了哀家,日后,你便同夙儿一般同哀家亲。” “太后?”孟宓忐忑得心脏似被谁顽劣地捏在手里,命运张开了促狭的笑容一般,她知道,自己已经陷在一张无形的罗网里,再也挣扎不脱了。害怕c自卑c怯弱,她身上再也没有任何一样能帮到自己的,能予她于楚宫立足的本钱。 “宓儿,”太后纤长如雪的手指,挽起她的小臂,走到一旁的桓夙跟前,将她的手交到桓夙手中,可怜楚小侯爷愣了个神儿,才发觉太后这用意,这媳妇儿已经跑不掉了, “日后,你跟在夙儿身边,但有所求,可来寻我。” 桓夙冷峻的一对墨眉裂出了细长的褶子。 他可问东皇太一,问云中君,问大少司命立誓,他对这只恶劣的践踏完人却能忘得一干二净的孟宓,他全无那种心思,他不过是为了报复她罢了。 报复罢了,罢了 楚侯的脸色已经越来越红。 孟宓感到手心一片灼热,像被一团火焰裹着,又像捏着一块火凰玉,桓夙已经从脸烫到了指尖,他的脸白净剔透,肌理是完美无瑕的琉璃,他就藏在这片琉璃下,玲珑剔透,又深不可测。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孟宓,你的梦,永远不会醒了。 “夙儿,你的《礼记》和《乐记》已有小成,母后再为你寻个先生” “母后,”桓夙适时而入,掐断了这后面的话,他冷峻如峰岳的脸,下颚绷得很紧,“除了师父,我再也不认任何人为师。” 太后凤目微敛,想到多年前的太傅,眼色不禁怅然而复杂。 “楚侯在太傅面前承诺过,今生不认第二人为师,母后不强迫你,”她温笑着,目光转向孟宓,“宓儿,你是夙儿的伴读,哀家便给你找个教习的师父,你读书强过夙儿,他自然舍不得那张面皮,要更出类拔萃才行。” 太后自然知晓孟宓通晓经卷,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的本事。 这甚至比她吃的本事还要大。 孟宓唯唯诺诺地点头。 过了不到两日,太后找来的这位师父便到云栖宫报到了。 这两日孟宓发觉,桓夙不太喜欢亲自阅览文献,他批阅文章,必须由人念完,拣取关键信息一瞟,最后盖上印画上押,极少地会像模像样地批注几个朱砂字。 孟宓压下卷宗,口干舌燥,鼓着红粉如蜜的脸,谄媚地凑脸微笑,“夙儿,我可以吃了么?” 她懂得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桓夙即便是拒绝,也断然不会用手里的狼毫甩一脸墨点子给她。 小泉子姗姗而来,在孟宓身旁恭顺地跪地,跟着俯首帖耳,行了跪拜礼,将这复杂的古礼行完方才缓过气儿来道:“大王,孟小姐的教习先生来了。” 桓夙脸色微沉,目光落到一旁孟宓的身上,她好像无动于衷。 也是,除了美食,好像也没有什么足够令孟宓心动了。 他伸掌撩开衣袂,从案前起身,走到孟宓身旁,单膝半蹲,泠泠冰凉的手指挑起她的下颌,孟宓怕得发抖,他挑眉而笑,“我让御厨房炖了一只甫猎回来的野鸡。” 在孟宓的双眼清亮起来之后,他故弄玄虚地挑着她的下巴摇了摇,“嗯,碧螺虾仁。” 孟宓干燥的唇内壁溢出了饱满晶亮的口水,她巴巴地盯着这位楚侯。 “神仙鱼。” 都是她爱的啊。孟宓要晕了。 “那孤与你交换一件事。”桓夙松开手,那张峰棱般的俊脸,不知道从哪个不对称的角度看,竟透了些许少年人的邪气,晃得孟宓一阵眼炫,他一字一顿道:“你替我收拾你那先生一顿。” “这”孟宓迟疑的念头还没升起,楚侯还没来得及变脸,她突然放弃了,“击掌为盟。” “啪——” 小泉子震惊脸,眼睁睁看着他们胡作非为地沆瀣一气了。 桓夙走到琴台旁,拾起地上掉落的一册竹简,昨夜他便阅览过了。 骆谷,吴中人士,吴王聘上大夫,历任三年,不满吴国苛政,徭役如虎,出走六国。听说这位骆先生近来才在鄢郢定居,他有仁人宅心,也有济世智慧,算是一位才思明辨的纵横家。 不过,小侯爷暗眯眼。 终究还是无人能及得上他的师父。 就孟宓那等残次品,她的师父当然及不上他师父的一根手指头,譬如她之于他,若没有那下三滥的招数,她又岂能赢他? 殿外传来了通报。 孟宓整了整衣绸,将藕色长绡放下了些,迤逦轻曳于地,戋戋头簪宛如微星,湖绿的一对耳坠子燃着翡光翠泽,温顺而和婉,她跪在云栖宫漱玉殿的主殿内,有微凉的风鼓入纱帘。 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一张俊逸慨然的脸落入视野。 “师父。” 来人模样状约而立,身姿颀长,挺俊如山松孤竹,孟宓从未见过这样气质的男人,比起楚侯和太后的高贵雍容,比起西街惊鸿一瞥的少年的飘然出尘,他入世清雅,既在红尘,又不在俗尘。 男人修长的藏蓝衣袍随风飘然一吐,他的眉蕴了分笑,俯身将她扶起,“你便是宓儿?” 琴台旁的楚小侯爷已经很不耐烦了,孟宓与他击掌为盟,答应了要给骆谷一个难堪的,可是—— 他的食指在古琴上挑了一线。 铮然铿锵,肃穆的漱玉殿里响起了声古朴的清音。 骆谷收了手,对向阳的角落微微颔首,“琴技高超,骆某敬服。” 桓夙冷哼。看,不过如此货色,茶还没奉上,不过拨了一指,已开始如此恭维献媚了,言过其实,见面不如闻名。 所以,孟宓,你到底不眨眼地盯着这个男人作甚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妒火 孟宓委屈地瞟了眼板着脸的桓夙,不由哆嗦了下,笨拙开口:“先生,大王的琴技不好的,你夸错了。” 桓夙:“” 让你怼人,你这是在怼孤吗? 骆谷抚了抚优雅地点着美人须的下颌,对桓夙颔首,“在下指的,是大王身后的竹林,风林如弦,琴音绝妙。” 桓夙:“” 闷着脸色的楚小侯爷瞬间一脚踹翻了一旁的圈椅,气色沉郁地走来,挥袖睥睨道:“先生比喻精妙,不知在吴国时,是否也曾得罪吴王?” 这个意思很明显,你夸竹子不夸孤,孤生气了,你在吴国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干,把吴王惹毛了,于是被赶出来周游六国? 骆谷作揖,“不敢。” 桓夙冷哼一声,袖手走到孟宓身前,眼下这软趴趴地一坨就跪在自己脚边,他要屏息极久,才能克制住自己,不会一脚将其踹翻在地。 吃里扒外的东西—— 他有的是办法。 桓夙折了右膝蹲下,这软趴趴地一坨还躲避着他目光的探视,做贼似的微微扭了扭,还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桓夙冷笑,“今晚的鸡鸭鱼全没了,你就着咸菜吃包子吧。” 本以为今晚要饿肚子了,没想到还有包子,哎,包子好啊,她瞬间眼睛清亮,桓夙一根手指点在她的额头,笑得冷淡且嘲讽,“只有一个。” 孟宓的小脸骤然垮了下来。 一个包子很显然是喂不饱一个骨灰级吃货的,可是——这不是在家里,她万万不敢在桓夙的眼皮子底下偷吃。 桓夙笑容冰冷地推门而出。 墙角下立着古旧的双人合抱的怀桑树,那时候父皇还在,楚宫里并不乏公子,他和七兄偷爬上树,后来被七兄一脚踹入了树下的一口大井里 怀桑树擎了满生的墨绿的叶,风过如浪,错落有致的五瓣花漾着粼光,晚烟蔓过暮色,梢头的花色又粼粼地氤氲着,散开了,灭了 井已填了多年,七兄坟头的怀桑树,今年大约也成材了。 桓夙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黄昏的天,小包子乐不颠颠地跑来,问大王有何吩咐,桓夙不眨眼,“找人来,将漱玉殿后的绿竹,给孤伐了。” 小包子吓得面色如土。 桓夙奇怪地瞥了一眼,小包子抖着腿儿跪了下来,“大王三思啊,这竹子是先王亲自命人栽的啊” 他不太懂小包子扯着嗓子跟他吆喝什么,桓夙一脚把这闹事儿地踢开,拂了拂手掌,“既不让伐,不伐便是了。” 桓夙负手穿过殿后的花林,摇曳的满树白玉琼花,桂栋雕梁,隐没了那个瘦姿挺拔的身影。 骆谷很快便发觉,孟宓实在是个天才,太后命人请他来,自然要将学生的情况具言以告,他知道孟宓过目不忘,以为无稽之谈,但实在没想到,她果然有一目十行的本领,从未遇上如此聪慧的女学生,骆谷大喜过望,连连点头失笑。 漱玉殿中的日头有些长。 骆谷起身拜别时,孟宓恍然叫住他,“先生留步。” 他停驻,回眸温然而笑,“还有什么?”眼前这个女弟子,不但记忆超群,而且理解力也颇为深刻,虽然那乌润的眼懵懵懂懂,剔透得如一汪明泉,净得令人不忍亵玩。 孟宓低眸朝他的方向拜了拜,脸颊微红地问:“先生,你来楚国日久,可知我们鄢郢的第一公子?” 这楚宫里,任何人都不是她问这个问题的好人选,唯独宫外来的骆谷。 少女眸光清澈而羞怯,双颊似新荔红雪,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想了想道:“此人不是池中之物。”本欲劝孟宓收敛心思,太后召她入宫意思明确,她将来是要做楚王后妃的人,不该对外男动任何心思,但这话由他来说实不合适,见孟宓眼神更晃神采,叹道,“蔺华。” 曾经是郑国的上阳君。 如此人物,出现鄢郢,绝不是为楚王德政而来,桓夙的父王算是一个仁君,但骆谷清楚,桓夙,绝对不是。 骆谷离去了。 孟宓用唇齿轻轻咬合出两个字:“蔺华。” 华,美也。 她的脸飞快地再上了一层嫣粉,连桓夙什么时候回来的都忘了,他拎着箭筒,插着数支羽箭,面孔如霜,见她伏案写着什么,正要走上前,孟宓收之不及,被冷眼的桓夙一只手抢过。 偌大的“蔺华”二字,他还没有眼瞎。 孟宓探手要抓,桓夙冷笑,手抽出一支羽箭用力往案几一掼,钉入檀木寸余,吓得孟宓两眼发直,颤颤着后退,跌倒在地。 她的字,娟秀而清丽,和人不同,字体偏瘦,写的是石鼓文,这个女人生活在他的屋檐之下,却执笔提着别的男人的名字,这个念头一起,桓夙登时勃然,孟宓眼睁睁看着,她画了半日的文字被桓夙硬生生撕成了四半。 孟宓再后退,再也不敢抬头,不敢与他对视一下。 她还没有傻,桓夙在动怒。 “呵,吃里扒外的东西!”桓夙将那绢帛扔在她的脸上,拂袖离去。 小泉子喘着气后脚跟来,才跑到云栖宫外头,见大王黑着张脸又大步走了出来,便提着食盒颤颤巍巍地趟过去,熟料桓夙迎面一脚踹翻了食盒,“拿去喂狗!” “这——”小泉子咽了咽口水,傻眼地看着这一地洒出的汤汤水水,这凤凰鸡c神仙鱼c碧螺虾仁,全都喂喂喂——喂狗? 好希望自己是狗噢。 “骆兄。”一人映着两厢月色,自廊下徐徐而来。 骆谷闻言抬眸,瞬间失笑,迎上去与他见礼,“子楣深夜前来,为兄怠慢了。”说罢,指了指一侧的如盖凉亭,温笑道,“请。” 朦胧的一庭月色,宛如琼花盛放,几处零星的花藤轻易便勾出满园馥郁。 两人走到亭下落座,清风徐来,袖袍微鼓,子楣看了眼骆谷的装束,叹息道:“骆兄啊骆兄,你游历六国,可知最不该留是哪么?” 骆谷不言语。 子楣的手拍在石桌上,痛心道:“楚国啊。” 骆谷仍旧不答,子楣便直摇头叹息,“楚王年少,大局握于太后手中,她妇人之辈,见识远不若丈夫,楚王更是顽劣暴戾,将来之楚,必是昨日之吴。” 听他说罢,骆谷抚掌笑了笑,“不至如此。” “来时卜了一挂,这位少年楚侯,来日可是一代霸主,虽无仁政,但国能富强,也免遭他国吞并,免我再受流亡之苦,”骆谷伸掌在子楣的肩上拍了拍,欣慰状道:“今日我在宫中认的一个女学生,资质很不错,她是楚王的身边人,有凤凰象,我若教她慈悲仁心,许能为感化楚王结一段前因善缘。” 子楣皱眉,低声道:“骆兄言之凿凿,说得轻巧至极。” 又道:“这位孟小姐我倒是听说过的,传闻爱吃甚于性命,虽有过目成诵之才,但也不过如此了。” “子楣看走眼了。”骆谷微微摇头,叹息了一声。 微风里缠绵着温软的芬芳,疏影凝墨,花痕如雪。 孟宓顶着空腹全然睡不着,头一日来时和桓夙安寝在一张床榻上,她睡得极不安稳,且半夜打呼,委实将楚侯从周公那儿召回来多次,第二日桓夙便命人隔远些结了一个草席铺的榻,但今日孟宓的待遇又下降了一些,直接被逐出了漱玉殿,宿在偏殿的牙床上。 风吹帘动,疏影如画。 孟宓心头影影绰绰的,想着什么心事,但完全说不出。 分明没有那该死的打呼的声音,桓夙却翻来覆去难以安眠。他皱眉,翻身下榻,不知道怎么飘到了后院,穿了件不合身的中衣,如墨般漆黑的发,修长挺拔的身姿,在月光里结成一个清冷缥缈的幻觉。 月色如水,竹光也潋滟如水,那道人影,便宛在水中央。 隔着那扇镂空的窗扉,孟宓远远地看了一眼,吓得眼睛一直,再看一眼,那人影又没了,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原来竟是幻觉,险些吓破了胆。 桓夙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起夜,还走到偏殿外,飞快地矮下身钻入殿后的那片墨绿的竹林子里,手指抚过一节节修长光滑的竹枝,他忽然想——这片竹林,的确是可以留的。 “大王。”提灯而来的小泉子,见终于追上了桓夙,松了口气。 桓夙哼了声,冷冰冰地直起身,“偏殿备些瓜果,孟宓若问你们要甜食,不可给她。” 小泉子一一记下了,才桓夙昂首走出之后,才心底下暗暗嘀咕:这几日的甜食,可全是大王你给的啊。 桓夙还在为蔺华的事气恼着,回漱玉殿偏又眼尖,一眼瞥见那置于案几上的鹅蛋黄的绢帛,一时恼意大声,低吼道:“小泉子!” 吓得小泉子脚步生风,灯笼也来不及灭便又提了入殿,尚未走近,只听得他们家大王沉声道:“将这绢帛给孤烧了。” “诺。” “蔺华?国中有第二个蔺华么?”桓夙的眼色极冷。 他心知即便有,也不是她写的那一个。鄢郢第一公子,他被孟宓忘记了,而这个人却被她珍之重之地写在绢帛上,不可或忘。 在小泉子讷讷地答了一声“怕是再没有了”之后,桓夙冷着脸孔道:“孤要让他永远成为楚国人。” 小泉子不寒而栗。 永远成为楚国人,便是,一刀了结,埋骨郢都,没有比这更简单粗暴的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疾病 孟宓把自己的失眠归因于吝啬的楚小侯爷没有给她合理的膳食,她揉着肚子夜里起了三次,胃里直冒酸水儿,从鄢郢的南郊到城中,也不过百丈之距,但其间阻隔的人情之别c物力之差,却远不是百丈足以衡量的。 她水土不服了。 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也没有起来。 孟宓软软地倒在牙床上,绯红的帘影影绰绰地跃入瞳孔,莫名地,楚侯胸口一紧,“怎么还不醒?” 指使了一名侍女过去查探,未过太久,她折返回来,惊惧于楚侯可能会动怒,屏息曼声道:“她染疾了。” 桓夙一怔,皱眉道:“找个人来替她诊治。” “诺。” 楚宫里的御医在杏林一道上不算资格老道,但绝对是个顶个的出类拔萃者,譬如专替太后针灸的卫夷,不但艺术超凡,还是个年轻俊美的美男子。 孟宓疲惫地支开双眸,软软地靠着身后的床褥,感觉背心一片濡湿和汗意,忍不住轻轻蹙眉。 冥迷的室内,幽微闪烁的烛火,初曦澹然的光被无息地忘却在后,一只手轻轻扣着她的脉搏,那三根手指的指腹微凉,隔着红帐,有一缕所有若无的淡淡药香。 她以为还在梦中。 桓夙面色冷冽地砸了笼屉,“不就是个看诊的医师么,敢搭她的手腕,竟然敢——” “大王,”小包子心惊肉跳地不敢看他,“您怎么亲自蒸包子?这这这——” 不说他觉得诡异,桓夙自己也想不透他来蒸什么包子,忙活了两个时辰,一事无成。桓夙冷着脸,胸臆之中有股怂恿他踹翻灶台的怒火。 小包子知晓楚侯有踹人或物的癖好,这等时候,能不近身便不近身,以免楚侯发怒时殃及池鱼。 桓夙的手试探着掀开了笼屉,灶里的火已熄,笼屉的边缘只剩下几缕余温,桓夙抽出一层,稀烂得宛如一锅粥的乳白粘稠物,紧紧地黏在竹枝精编的笼屉上,软软糯糯的几大坨 桓夙五官纠结地背过身,表情微微不自然,“赏你了。” 直到楚侯飘然出了庖厨,小包子震惊地想,他何德何能啊,能吃到楚侯亲手烹饪的佳肴 走到走近一看就说怎么好端端给孟宓的要不幸进入他的肚子了。 孟宓被人摁在床上由人号脉,委屈极了,从锦被下探出五根手指欲拨开红绡纱帐,看清楚外边是谁,手指才碰到红帘,不曾想被沉声喝断:“不想要爪子的便给孤放下!”原来是不知什么时候,桓夙进来了。 吓得孟宓手抖地蜷了回来,香汗淋漓,酥软的奶香蔓延开来,她委屈地放低声:“你是c是谁?” 楚侯的脸色微冷。 孟宓看不见,也没听到他的声音,自然便不惧了,帘外传来一个微润如琥珀般的声音:“在下卫夷。” “卫c卫兄。”孟宓支吾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卫夷愉悦地勾唇,对她给自己的称呼觉得有趣,嗓音更润,“不至于,在下不过是在想,如何抓方开药,能对孟姑娘的体质不至有损。” 孟宓摇头,虚弱的声音脆生生的,“我只是想问,我是不是,不能进食了?” 不能吃东西,等于去死。孟小妞的世界观就是这样的。 卫夷:“” 桓夙:“” 卫夷收回了手,将号脉的软垫取了出来,温然不迫地收拾着药囊,对桓夙颔首道:“孟小姐身娇肉贵,体质异于常人,针灸反而不好,不如辅以药膳,徐徐图之。” 听闻“药膳”二字,孟宓险些从牙床上跳下来,双目雪亮,但未免桓夙发觉她的得意忘形而故施惩戒,她又悻悻地收回了爪子,仰倒在牙床上,吱呀的微晃声,让帘外的两个男人听了个分明。 桓夙冷峻地眸死盯了那帘帐半晌,切齿道:“比孤还身娇肉贵么?” 卫夷轻笑,“她毕竟是个女子。” 桓夙拂袖,“要怎样便怎样罢,孤不管了,吃死她算了!” 卫夷摇头失语,温和地对桓夙行了礼,便背着药箱告辞离去。 桓夙已经踱到了木架旁,梳妆台摆着一只紫檀色的木梳,铜镜如洗,偏殿里的微风细细密密,梨花沐雪,身后的帘帐里传来窸窣的穿衣声,桓夙转身,只见一张通红如充血的脸蛋刺目地闯入眼帘,他悚然一惊。 红帘摇晃了晃,孟宓连滚带爬地钻出来,脸色潮红,比后园的玛瑙牡丹不遑多让,她行动迟缓地套上鞋袜,腿一软,对桓夙的方向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真是笨得让人恨不得一脚踩上去。 桓夙深吸气,冷眼走过来,拎小鸡似的将人从地上扯起来,少年这些年也曾胡服骑射,手臂坚实有力,孟宓这小胖妞儿也不得不被烂泥扶上墙,被他死死地扣在手心里。 被力量所压制的孟宓作出惊恐状,挣扎不得,不敢高声,但身体诚实得直哆嗦,忽听得桓夙冷声道:“病没好,下床作甚么!” “我c我”孟宓轻声道,“入宫时,我娘给我塞了个包袱上马车的” 桓夙的怒火迟疑了一瞬,“你念家了?” 家里的美食比不上楚宫里的珍馐,但她从心所欲不用太多拘束,即便孟老爹将红油肘子藏在最高层的梨木架子上,她也能搬梯子取下来。 她自然是想家的,于是实诚地拼命点头。 怎奈她不晓得,桓夙自幼对人人都视为等闲的“家”,却沾带了一些铜镜窥物的扭曲,但凡听人提及,莫名便动肝火,软趴趴的孟宓被扔到一旁继续与冰凉的地面为伴,贴脸于地。 初曦尽去,金色的阳光落入偏殿,他挺拔的身形轮廓在地上投掷出哀戚孤僻的一道修影,只一抬眸,他抿着双唇,目色如火,便又觉得,那哀戚孤僻什么的,全是幻觉。 桓夙疾步走回漱玉殿,宫人来信,按在他的案头。 竹简三卷,桓夙肃冷着一张脸,挑出最右侧的一卷,递给小包子,“念。” “乙未,成公十一年,上阳君蔺华与秦师会于崤,深夜只身入盟,秦师,不战自溃”小包子不懂国家战事,但却隐隐有种直觉,“秦师不战自溃”这六个字不过说来轻巧,分量却是极重的,否则他跟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楚小侯爷,绝不至于攒紧了眉宇,抿着薄唇一言不发。 小包子为难地放下了竹简,假意道:“大王,小的不识字了。” 桓夙从抿住的唇中抽出两个字:“废物。” 若是孟宓,她便不会桓夙握了握眉头,将眉心搓出更深的倦意,小包子意欲探究,他抽回小包子奉回的竹简砸在他的头上,小包子的头被砸出一个包,真成了小包子。 桓夙冷峻如霜的脸溢出一丝极快的笑,小包子一愣,很快他又侧过眼眸。 “滚吧。” “诺。” 小包子起身要走,桓夙想到什么,皱眉,出声绊住他的脚,“慢着。” 小包子想捂头,但不敢在楚侯面前有这等小动作,叫桓夙肝火更炽,桓夙哼笑,“孟宓入楚宫时,车中是否还有一包袱?” 他摇头,“小的不知。” “去找。”桓夙喜怒难辨地挥手,“找到了给她。还有药膳,给她端过去。” 偌大的漱玉殿,只剩下桓夙一个人了,身体微微后仰,窗外婆娑地划开风吹竹林萧瑟幽静的清音,倒和琴声真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处。桓夙将左侧的那一卷竹简翻开,梨花溶溶的暗香于无声处缓慢地氤氲起来。 整片竹简,他一个字也读不下去了。 他恍然间想到一张脸,畏畏缩缩地不敢看他,耳梢会因为落入食物的字音而翕动,瞬间眼睛便会亮起来。 世上真的有珍馐么?对他而言,汤水和白粥,也不过是有米和没米的区别罢了。 孟宓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袱,全是零嘴儿,正踌躇着不知从哪下嘴,很快几名宫人鱼贯而入,方才卫夷走时留下的药方,本意是让孟宓依照方子每日补些必要的营养,但桓夙却不晓得,以为这些要一起食用,于是足足端了二十碟美食而来。 孟宓眼泛绿光,咽了咽口水,“都是我的。” “是的,都是我的。” 喃喃不休的,底下有宫人在偷偷发笑。 一个时辰之后,当她们来收拾碗碟时,除了那三两滴汤汁儿,满桌空旷,宛如漏风,从心底漏出来,钻心凉,她们傻呆地瞧着那红绡帐,开了半边角儿挂在床榻的金钩子上,孟宓腆着肚儿,一面打嗝儿一面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玛瑙红的脸,肿胀如血。 宫人吓得险些魂飞,杨柳腰肢险些脆生生一折。 桓夙在后院习箭,大榆树上挂着一只铜钱大小的铜盘,以细绳悬于横逸的枝头,箭镞百发百中。 狄秋来欣慰地笑,低声凑近桓夙,“大王箭术精进,再过一二月,微臣已非大王敌手。” 桓夙张弓搭箭,手指轻松地一放,破空之声骤起而远,狄秋来随意一望,那穿着铜盘的细绳应声而断,箭镞死死地钉入了榆树之中! “狄秋来。” “微臣在。” 桓夙将长弓猛然掷于地,落英缤纷的梨树摇下薄薄的一层碎雪,他缁衣如墨,狭长冰冷的眸清冷地浮掠一抹阴戾,但声音却平和至斯,“放走太傅那一日,也是一个春日。” 你亲自送他到的渡口。 狄秋来的唇飞快地动了动,然而一个字都未说出来,艰难地又将头颅低了下去,喉尖发出一字之音,“是。” 一个骄矜自傲的男儿,他对桓夙臣服,并不仅仅是因为桓夙是君,而他是臣,还在于,他知道,他亏欠了桓夙的一生。 年轻的楚侯负手而笑,望天的目光有些远,“一晃三年多了啊——师父走时,孤还是楚国一个不起眼的公子。” 狄秋来不能说任何否认的话,因为桓夙说得分毫都不错。 但从那之后,桓夙能从一个毫无实权的公子走向楚王之位,他也功不可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亲吻 “孤传召你,没有特殊的意思。”桓夙负着手,攒簇如雪的花盏微微掖着一段风流,在他墨玉般的发上打开花色淡然的骨朵儿,桓夙信手折断那根碍眼的树枝,“但也有事。” 手中的叶被他一根根无情地揪下来,择落于地。 狄秋来屈膝跪地,肃容道:“万死不辞。” “不是要你死。”狄秋来愕然抬眸,不明白楚侯看中了谁的命,只见这位小侯爷一双阴凉的眸上挑,“孤看中了,蔺华的命。” “上阳君?”狄秋来震惊,“大王,这万万不可,蔺华是郑国的上阳君,他来楚国,是权宜之计,我” “郑国的质子。”楚侯手中的花枝“啪”的一声,应声而断。 “郑伯拥弹丸之地,竟敢抗令于楚,孤要的是他郑国公子,谁稀罕那上阳君。正要杀了献祭,叫他郑国再派一个公子前来。” 狄秋来闭口不答。 他唯唯诺诺跪在身前有些讨厌,桓夙冷哼,“孤要的人头,你可能取来?” “这”狄秋来面露难色,“大王,这位上阳君,并不简单啊。” “先生,你再与我说上阳君的事罢。”孟宓的课业完成得精彩,骆谷拿来的典籍,她顷刻间倒背如流,骆谷抚掌称叹。 不过他并未答孟宓的这话,反而问道:“宓儿,你对楚侯,有什么看法?” 先生这般坐姿,很逸洒而飘然,竹林生风,他脸上都是碧绿的竹光,孟宓偏着头想了一下,又摇摇头,“不敢对楚侯有想法。” “但说无妨。”骆谷拈盏带笑,“此地无人。” 孟宓小心翼翼地偷瞟,冉音方才被她支出去煮茶了,这是她身边跟着的侍女,太后调来的,但也是太后的耳目,孟宓不敢说太多,趁冉音回来之前,忙不迭掩唇低声道:“阴鸷好杀,残忍,吝啬” 说得骆谷微微吐气,孟宓的眼珠转了转,瞬间便打住不说了。 骆谷沉了沉声:“一点好感都没有?” 孟宓谨慎而小心地摇了摇头。 “这样。”她敏锐地发觉,先生的眉宇紧了一分,“至于上阳君的事,你切莫打听多了,楚侯的确性情冷戾,别惹了他。” 孟宓想起来,上次因为她写了“蔺华”二字,被罚得没有了饭吃,于是乖觉地三缄其口,便是再好奇,也不问了。 “王上不会对你做什么,但对郑伯和上阳君,却可能是杀身之祸。” 先生轻飘飘一句,但孟宓吓得腿软,险些跌倒下榻,她万万不敢想多问一句和上阳君蔺华的生命安全有什么联系,惊讶却支使她问了另一个问题:“先生,你不盼着郑国灭亡么?” “以楚伐郑,胜算虽大,但国力亏空必深,吴国对楚早已是虎视眈眈,宓儿,平心而论,这是你的故土,你愿意楚国的百姓受战乱之苦,你愿意你的楚国,被吴国所吞并么?” 孟宓摇头,“不愿。” “那先生,为何来楚?”孟宓想不透。 她想不透的问题,除了吃能填补一段时间外,她会一直冥想。 骆谷微微苦笑,“为了一个不令人省心的孩子。” 斜照相迎,鄢郢罕见崇山,唯独楚宫南面傍着几簇浮绿的黛山,远横一撇,冉音回转霞倚宫时带上了孟宓,她说要到后花园赏一圈。 霞倚宫真不辜负这名头,落霞余晖,浓烟如砚三分春光,脉脉地蔓延过来。 冉音捧着玉环,莲步微移,回眸见她左顾右盼,往一处花架所立的绿色深处紧紧地看,出声提醒,“那是大王习箭的穿杨园。” 孟宓咽咽口水,收回了目光,扭头诚恳地问:“冉音你也是王宫里的女人,可是和我平日见的宫女都不大一样,你的腰好像不够细?” 冉音:“” 但她心里清楚孟宓没有恶意,便道:“我自幼长在宫中,与别人不同,大王到了十四岁那年,才说这宫里该多添细腰女子,此前,并没有这条规例。” “原来如此。”孟宓了悟,兴许楚侯是受了什么刺激,萌生了这种变态的癖好,她为自己的吃货属性和水桶腰额手称庆。 “宓儿。”太后见她来了,笑意微微绽开,她斜倚着青竹藤蔓编织的藤椅,只着了一件绚烂的深衣,袖口前襟斜织着翠蓝的羽毛,脚下跪着一个白衣男子,他温沉的眸光清隽如水,低着眉替太后的手腕扎针。 那露出的一截白皙晃眼,孟宓没想到年逾三十的太后肌肤宛如处子。 楚女一旦成了妇人,那风韵便全能放得开了。 孟宓更佩服卫夷的定力,居然能面不改色地替太后针灸。 孟宓和冉音一道见礼。 太后凤眸微澜,抬了抬袖让她起身近前,孟宓被她这么一唤,小心翼翼地拈着裙摆靠了过去,学着卫夷的姿势跪在她的面前,但卫夷是男子,仪容风雅,她画虎不成,有些不伦不类。 太后微微笑了起来,朱唇漾开,“宓儿在宫中可曾习惯,听骆先生说,你天资聪慧,是他难得一遇的聪慧人儿,得了这个夸奖,哀家也替你高兴。” 孟宓不敢答话。 身侧的卫夷,从容优雅地抽了银针,太后闭了闭眸,神色看不出半点不自然,卫夷弯着腰恭谨地后退,雪白的素裳飘曳着,恍惚了孟宓的眼。 半晌后,他跪了下来,淡淡温和的药草香弥散在殿内,“太后凤体违和,日后当再着紧一些才是。” 太后温笑,“有你在,哀家的病,没有大碍。” 那时候,孟宓听不懂的太后的双关,看不出她眼波之中的温柔,若是她有那个能耐了,便不至于付出那样沉痛的代价。 卫夷很快地退了下去。 太后把眼垂下,温驯地跪在脚边的孟宓,气息如兰,但出气有些不紊,她看了眼冉音,“送卫太医出宫罢。” “诺。” 冉音也走了,殿内只剩下太后和孟宓,以及几名侍立的令人眼盲的宫人。 孟宓低着头,只能看到太后那双精致的绣履,楚人信奉凤凰,那绣面儿上自然绣的如火的凤凰,凛然使人不敢侵犯。 “哀家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一听是好消息,孟宓紧张的心都去了大半,原以为太后有心让冉音引她来,是要训诫于她,没想到竟然还有什么好消息,她捏着一把汗散了,呆怔问道:“太后娘娘要赏我吃的?” “你这丫头。”太后哭笑不得,葱管一样的食指在她的鼻子上点了点。 “哀家传了你的父母,在楚宫办了场晚宴。两日后便来。”她微微俯下上身,温馥的龙涎香一缕缕飘来,孟宓傻了傻,半晌没有任何反应。 太后颦眉:“难道宓儿不欢喜见到父母?” “欢喜啊!”孟宓领会过来,险些惊叫出声,幸得她还能记得起,眼前这人是太后,是楚国的第一人,她只能稍微藏掖着欣喜,慢慢地低着头,小声道:“太后见笑了。” 太后又笑着扶起他,轻声问:“你对夙儿,可有动情?” 楚女豪放时是不顾场合的,太后这话问得都算含蓄了,孟宓却没有领略过赤诚坦率的楚地女儿风情,羞赧地先红了脸,还没答话,太后的答案已经偏了,接下来任是她怎么说,太后也只能认为,她对桓夙有情。 何况,这几日受骆谷的教导,孟宓并不敢坦白否认,模棱两可道:“孟宓不敢妄想。” 太后摇头,“可以想,能想,宓儿,哀家希望你仔细想想,夙儿他自幼没娘,伶仃孤苦的,哀家只是想找个贴心的陪他。” 孟宓愣了,“夙儿不是您生的?” 太后觉得她这错愕的眼眸冒着傻气,竟隐隐透着几分可爱,忍不住令人心生逗弄之意,但毕竟还是从容温和地解释了:“夙儿的母亲是宫中的禁忌,不可多言,他是我的继子,七岁起便长在哀家的膝下,但是他性子不定,年岁也浅。他缺一个一门心思对他好的女人,宓儿你与他年岁相仿,再适合不过。” 不是孟宓过谦,楚侯需要一个一门心思对他好,掏心挖肺地伺候他的人,只要在鄢郢登高一呼,告示一昭,那百姓家中有女者,必定群起而呼应。 还有桓夙最喜爱的细腰美人。 她哪里都不合适。 太后的话便是笼在孟宓心头的一朵阴云。 许久,风吹过松林,渺远的暮光灭了,夜色如潮汹涌而至。 她惶然的踱回云栖宫,桓夙正为找不到人大发雷霆,直到冉音过去告知孟宓身在霞倚宫,才堪堪消停了半盏茶的功夫,只见这只呆傻的笨妞自个儿走了回来。 桓夙一个箭步冲上去,险些将人撞翻,她惊愕地抬起眼睑,桓夙脸色阴鸷,“去哪儿,你敢不告诉孤?” “告诉你?”孟宓不解地看着他,那种无辜的神色,真是最能轻易唤醒一个男人的罪恶欲。 桓夙的手臂已经绕到了她的背后,紧紧地一托,孟宓讶然地被送上前,杏眸圆睁。 当晚一殿担忧被杀人灭口的宫人都看见了,楚侯搂着孟宓,霸道地亲吻了她。而且将人圈在方寸之地,令怀里的少女被牵制得毫无反手之机。 桓夙胸口微冷,搂着的温香软玉让他彻底堕入深渊。 她的唇很软,胸脯也很软,如鸦的长发被他轻易握在手心,密密匝匝的一把,她玲珑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鼻端还有一股甜糯的奶香味儿。 疯了疯了。 他竟然会对一个他两手都抱不住腰的女人,做了这种下作痴迷的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赴宴 孟宓被他摁住了后脑,被掠夺的唇渗出更浓的猩红。 她悲惨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两声呜咽,桓夙回过神,如遭雷击,飞快地推开她,被吻得晕了头迷了方向的孟宓被轻轻撂倒在地,桓夙的脚上前了一点,很快都收了回去。 不够,不够 可是这个可恶的女人,她欠他的太多了,岂是一个吻能讨回的? 桓夙眸光如虎,吓得孟宓腿软,两只手下意识后撑,蹬着双腿恐惧颤抖地往后退了退,桓夙走近,她便更退,他弯下腰抓住她的右脚,孟宓哆嗦了一下,惊恐万分地盯着他。 “别动。” 她不敢动了。 桓夙皱眉,左右手并用,沿着她的右脚脚踝一寸寸往下,孟宓紧张,吓得全然不敢看,直到她的粉红绣鞋被摘下,被扔到孤零零的角落里,很快那只小脚就陷入了他的手掌之中,少年的手指不同于他脸色的冰冷,温热,指骨坚硬,她只剩下细微的颤抖,什么都忘了。 桓夙食指微蜷,扣出半个环,抵在她的涌泉穴上,轻轻一旋。 “啊——”孟宓痒得说不出话,腿只往上缩,但脚踝被这个人扣在掌心,如同囿于虎笼,被刺激得大哭起来。 哭得桓夙心烦意乱,冷哼道:“哭甚么!你对孤做过比这更过分的事!” 她什么时候做过孟宓脚上又痒又痛,心里又恨又怕。 她的眼眶里蕴着水,楚楚的眼眸,茫然无措地看着他。桓夙一阵心烦意乱,扔开她的脚,冷着眼威胁他,“若再有一刻,你逃离孤的眼皮之下,必死无疑。” “孟宓,你这一生,只能在孤的掌控之下生活,若有离心反意,结果你自己掂量。” 孟宓滴着水的眼不眨地盯着他,晦暗明灭的烛火折腰而晃,这殿中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只剩下烛花打落的“啪——”的一声。 心上弦断了。 桓夙慢慢地起身,他的目光依旧冷峻,俯瞰着深渊一般,漆黑得不见壮阔波澜,神秘而孤孑。 孟宓低下头,摆足了谦卑姿态。 “听懂了么?” 她僵化地点头,懂了。 可是这样温驯而僵硬的孟宓,不但没有平息他胸口的怒火,反倒更压抑,更沉闷了许多。 记忆里的少女是一只猴子,爬上树梢,从丈许高的树枝上一跃而下,年幼的楚国九公子,被她的小蛮腰压断了手,伤筋动骨一百日不说,还有那么过分的事 他疼得汗如雨下,抬起眼眸,少女懵懂清澈的眼睛,空灵如琉璃,他的记忆里唯独只有这一片澄明,但却恣肆而桀骜,纯粹而澄明。 桓夙头也不回地走了。 自加冕,登上楚王之位,他再也没有遇上过一个令自己也头疼无辙的人。 不到暮春,但楚国地处南方,渐渐地夜里凉意开始被信风糅合,间杂出一半阴凉一半温暖。 孟宓将自己囚在一张冰冷的床榻,直到更深夜半。 太后说了那话之后,两日之内,她的爹娘果然被楚宫的华车接入了宫门,孟宓被冉音打扮得一团喜气,盘成一个蓬松的灵蛇髻,楚宫里的绡纱轻柔如云似雾,孟宓无奈地由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心里担忧着,不确定这样的自己,爹娘还认不认得。 后花园里,孟宓由冉音指引着拐入一道长巷,紧攒的花朵承露沐雨,娇艳地打着花瓣。冉音指了一朵芍药给她,“太后娘娘愉悦时,这园子里的牡丹芍药是会赏人的。” 孟宓忽地脚步一错,目光却直了。 那花园一角徐徐地转入一道白色的身影。 修长,俊雅如竹,肤光如玉,他从身后的垂花拱门轻袍缓带而出,眉目温润朗朗,似笑非笑,满园红绮绿萼,纷纷娇羞地拂开两片。 孟宓感到胸口的什么碎了。 这一眼之后,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自惭形秽地低着头,匆匆地掠过冉音燕子一般溜走了,杳然无声。 “孟小姐?” 冉音惊讶地看着跑远的孟宓的背影,不经意地撇过眼,长姿玉立的上阳君对他微微颔首,一绺青丝拂过颊侧,完美出挑的五官犹如迸玉溅珠,这么看了一眼,冉音的也跟着脸颊犹若火烧,扭头学着孟宓跑了。 被郑国的上阳君这么温情脉脉地看上一眼,轻则短命三年,重则当场窒息。气为之夺,神为之消,其流传十一国的美貌绝不是浪得虚名。 小径后,竹林生风。 孟宓的体形跑起来有些吃力,喘息声淹没了思绪,忽听得一声清脆的铿然之音,她愣愣地停下,一扭头,袖中的广寒玉落出来了,砸在玛瑙牡丹的绿篱下头,她认出这块玉佩,这是孟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嫁妆,孟夫人传给她时,叮嘱这只能送给心仪之人。 孟宓偏着头,神色有些奇异。她方见到这块广寒玉,心中想的第一个人,便是那个让她脸红心跳,明知道配不起且绝无可能的上阳君。 这种念头像蔓延疯长的野草,燎原起来。 “宓儿。”她听到水榭里头母亲慈和温柔的声音。 孟宓愣愣地抬起头,只见孟夫人正陪着太后在水榭之中叙旧,姿态稍显拘谨,但柔和带笑地,对她伸出了手指引她上去。并无冉音指引,她竟然寻到这里来了,孟宓惊疑不定地摁了摁胸口,踩着木板徐徐地趟上去。 “宓儿变美了。”孟夫人拉过她软软的手,不掩惊艳。 孟夫人穿的是宫外的轻袍,宽敞朴素,不若孟宓身上流云似的薄绡,流丽绚烂,衬得她肌肤如凝脂,眼眸蕴着星光,仿佛一道绵软的云霞飘入了水榭,她不得不说,楚王宫毕竟是楚王宫,是这楚国最恢宏繁盛的腹地。 她从来不觉得孟宓能在这儿吃什么苦,送女儿入宫,再来一次,她仍是如此选择。 但孟宓的反应却显得有些冷淡,垂着眸怯懦地拜见太后,太后并未严肃作态,但孟宓却十分谨慎,连眼都不敢随意飘向一处。 孟夫人微诧,太后起身携过孟宓的手,”不必拘礼,你母亲来了,哀家这就不打搅你们母女叙旧了。“ 说罢便起身出了水榭,对身后跟来的两名婢女吩咐:“酉时引孟夫人和孟小姐至兰园。” “诺。” “宓儿,好像清减了。”孟夫人的手指拨了拨她小臂上的肉,的确没有此前的坠感了,不由暗暗惊疑,楚宫细腰女人多,也许孟宓受了感染,得了启发,决意戒掉一日八顿的坏毛病。 孟宓不敢含泪让母亲发觉,心头隐隐地越过桓夙的话,他的警告,迟疑地抽出手,孟家虽有些钱财,但远远比不得陶朱之富,商贾而已,对楚国王室自然不敢放肆,她只担心连累父母,累得他们落入桓夙的手中。 “母亲,”孟宓要说的话被孟夫人对她手掌的缓慢轻抚而掸落如灰,轻飘飘的再无一丝余音,她携过女儿的手,与她挨着水榭回廊而坐,“宓儿,你见了大王了,心里如何看待的他?” 全天下人好像都就这个问题来纠缠不休,孟宓脸颊微涩,低着头嗫嚅道:“王上待我极好。” “你喜欢他么?”孟夫人追问。 不喜欢。 可是——孟宓方才来的时候,沿路都是太后的亲信,水榭外便站了十几个宫人,她不敢朗声喧哗教人听到了,尽管那群人八风不动,她心有余悸,只低头昧着良心道:“喜c喜欢的。” “既是喜欢,那便算是两情相悦,便好办了。”孟夫人摸她的软发,欣慰而笑。 即便是孟宓喜欢桓夙,那也不能是两情相悦吧,桓夙对她喜欢与否,全云栖宫中长眼睛的都看出来了,那个小侯爷恨不得活剥了她喂野狼。 母女二人聊了些家常,孟夫人让人为孟宓准备了一些宫外的零嘴儿,雪花状的油纸包裹的酥糖,被捧出来的时候还温热,上面撒了一层雪白细腻的糖粉,用方形木具切出平整圆滑的几小块,细嗅来,冒着热,吃了满鼻子栗子和松花的淡香。 “好吃么?”见孟宓大快朵颐,孟夫人有些心疼,心道这几日她可是为了学那些细腰宫女饿坏了肚子了。 “好吃。”孟宓满嘴油腻,熟悉的家的口味,让她的眼眶涌出了一股湿热。 孟夫人爱怜深重地递上素帕,“以后母亲常来,便给你带这些。” 没想到一听见这话,孟宓吃食的手猛然收住了,她皱了皱新月眉,不知道为什么,隐隐约约有种不大好的预兆,阴云似的笼罩心头,她拿橘粉的宽袖擦过嘴唇,揩出一道黄里隐白的油迹,“娘,不用的,过不了多久,我就不大爱吃这些了。” 孟夫人愈发心疼了。 正要说几句,让她不必太亏待自己,忽听得匆匆的一阵脚步声,原来是折而复返的两名婢女,茶兰与墨兰,算是跟在太后身边的老人了,年纪和孟宓一般大小,但也是不处理外的细腰美人,折腰以微步,自水上来,凌波过浪。 “孟夫人,孟小姐,晚宴将开筵了,太后命奴请夫人小姐过兰园入宴。”说话的是墨兰,一向做得了茶兰的主儿,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亲信。 孟夫人牵过孟宓柔软的手,温言笑道:“随后便来。” 几人沿着水榭往下走,湖面起了些春风,撩开茶兰墨兰云水一般的袖摆和裙裾,华裳鲜衣,本来就姿色不凡的数十名美人,瞬间缥缈绰约得让孟夫人愈发眼热,送女儿入宫没有错。 今夜之前,她这般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幻觉 琼筵坐花,孟宓被孟夫人携了手入场,一路所见宫景愈奇,杂花生树,绣闼雕甍,泄翠流丹。远远地便能听到人声,鼎沸而钟鸣。 墨兰领人边角的小毡上坐,孟夫人远远望了桓夙一眼,小侯爷正端坐于上,冕旒下的面容锋利如刃,俊朗威严,自是人中龙凤,回眸便对孟宓笑道:“大王这般人物,宓儿,你要尽心侍奉。” “女儿知晓。”孟宓答不专心,目光飘到了另一处。 上天的安排真是令人捉摸不透,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郑国的上阳君,此际正端凝地坐在她的对面,自斟自酌,身旁无人与之搭话,反倒是孟宓,眼睛不瞬地盯了他很久。 久到,桓夙隔这么远都觉出了端倪。 蔺华察觉有人看自己,恍惚地扬起眼眸,只见一张圆脸,夜雾朦胧,但也并不显得窈窕绰约的身影,让他微微纳罕。楚宫之中竟有如此身形壮硕的美人—— 他下意识瞥眼,高座之上,桓夙一眼冷冷地飞来,他捧住玄盏,遥遥祝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风姿高雅,在场的女子都不能不注意到他。 这种风姿绝非刻意伪装和修缮,那股从容的风华,深陷囹圄而不迫的气度,令楚国名士也大为欣赏。 酒饮后,他身旁一名楚国大夫,与他攀谈起来。“上阳君来楚期年,举止有楚人放旷之风,改年再回新郑,怕再改积习,又要如许年。” “邯郸学步而已,阁下见笑。”蔺华颔首。 他这勾唇微笑,杀伤力委实太过强悍,孟夫人目光难移,但见女儿更是痴迷,不由得暗自担忧,清咳了一声,低语道:“宓儿,你父亲今日伤了腿,正在家疗养,他说对不住你,不能亲自入宫来见你了,让我多问你些,把你在楚宫的事儿回头都告诉他。” 闲话家常也不能拉回女儿的目光了。 孟夫人很有几分忧虑,蹙眉又道:“宓儿?” 孟宓回过神,只见侍立身侧的茶兰若有所思,似乎正对自己,她便不敢再轻易探向蔺华。 开筵之后,席间摆满了酒肉瓜果,孟宓对满桌珍馐有些按捺不住,偷偷瞟了眼上首的太后和桓夙,见楚侯已经动了筷,心道不必再忍了,于是捧起一只猪腿含蓄地大快朵颐。 她谨慎地盯着风度翩翩用餐的诸人,用牙齿撕开肉皮,克制地细嚼慢咽,乌黑润泽的眼珠滴溜溜地绕过一行人,最后又停在了蔺华身上。 鄢郢第一公子正襟危坐,沉默地垂着眼睑,修长如玉的手指抚过一盏酒水,身后是丛丛梨雪,衬得那身流纹白衣深夜之中更如明月,皎皎不能夺其色。 侍女殷勤地替他斟酒,仿佛只为了碰触那两根白皙无垢的手指,含羞带怯脉脉不能直视,蔺华忽地飘过视线,对楚宫里的细腰美人绽唇微笑,这般容色,那美人忍不住嘤咛,热情大胆,却连酒水都未留意,泼开了一层幽微的淡香。 桓夙震怒了。 楚国宫人斟酒,那酒竟险斟到蔺华的怀里去了,桓夙冷着脸孔,沉喝:“将这胆大妄为的宫女,杖刑三十!” “王上饶命!王上饶命!” 任由那宫人怎么哭喊,桓夙都不为所动,最终为两名甲卫拉走了。 美人求助的目光看往蔺华,然而她却似乎忘了,在楚国,郑国上阳君也不过是一名质子而已,他没有任何实权,可以插手楚侯对于区区宫人的处置。 楚王不过是杀鸡儆猴,做给一人看罢了。 动了妄念歪心,便要付出代价。 孟宓为这人拥有的生杀夺舍的权力及他的翻脸无常而缩了缩脖颈。 蔺华撑案而起,缓步走到桓夙面前,施礼微笑:“大王,在下袍服脏了。大王,且容在下更衣。” 应许的却是一旁的太后,“墨兰,领上阳君去慈安静园。” “诺。” 待二人离席,太后也借故不胜酒力,先行离场。 场面便稍显冷清,这时候孟宓无比还念家中的三丝灯笼糕,木末芙蓉酥,雪菜珍珠汤,还有还有八宝鸭胗,年节的时候,大家其乐融融地坐在一桌,欢飨美食。 楚宫的食物偏清淡,吃一两顿还可,吃久了便觉得淡而无味,尤其桓夙的云栖宫里的,她简直不能相信一个人能吃那么清淡活到十六岁。 孟宓喝多了果酒,脸色通红,晕眩着要离场,搭了把孟夫人的手,悄声道:“娘,我要小解。” 孟夫人也显尴尬,惊疑不定地望向一旁的茶兰,茶兰抿着红唇低笑,伸手作请的姿态,“孟小姐随奴婢来。” 孟宓临走时,又偷偷瞟了一眼桓夙,他脸色冷寒地盯着自己,骇得孟宓胸口一跳,紧紧跟着茶兰一道走了。 花苑深处,似霭如烟的梨花绵密繁盛地掬开清幽的一堤飞白,茶兰脚步迟缓,孟宓低着头跟在后头,本来心便惴惴,酒意上头,内里宛如火烧,更加难辨去处,月光的影子有些朦胧,拓在雪白的梨魂之上。 她捂了捂发,有些头重脚轻,想出声唤住茶兰。 可是,野云万里,浮白的层叠梨花,一如纷繁的雪,孟宓只觉得眼前影影绰绰的,茶兰姽婳的身影好像近在眼前了,她往梨雪深处一捞,却什么都不曾抓取到,颓然摇头。 再下一瞬,茶兰便不见了。 诡异得让孟宓悚然。 “茶兰?茶兰?”孟宓觉得自己可能酒意上头出现了幻觉,茶兰也许只是犯了个迷糊,自己跟丢了,眼下很难找到一处合理的小解的地方。 “茶兰,我在这里!”她四下张望着,杳无人迹。 这仿佛是宫闱之中的一处阒无人烟的死角,孟宓端着一颗难安的心,往梨花深处踅去,长堤没入月光深处,闪光的花林藏匿着银色的星点,她在回廊下穿行,直到鼻尖钻入一缕清淡的松香。 她撞上了一片衣角。不,是一个人,是他坚实的胸膛。 张皇地定住了,孟宓退后两步,恍惚地睁开眼,只见一袭白衣的上阳君,眉眼似笑非笑,清俊不似凡人的面容,山水般空灵毓秀,“你在寻我?” 孟宓酒意上头,一瞬间没想透上阳君为何出现在此处,她本能地又喜欢又害怕,不敢靠近,又奢求他能走近,矛盾地咬住了舌头,悄声道:“我c我迷路了。” 婆娑的一树梨花摇下来,雪白剔透。 方才那幻觉又来了,她仿佛看到一颗头颅,下半身与梨花一般颜色,只剩下那张谪仙般的面容,那飘逸的墨色发丝,孟宓摇摇头,睁眼,那人已转身离去。 他自如地游走于夜间,在这楚王宫之中,譬如入无人之境,可是这园子也未免太幽静了些,孟宓情不由自己地跟了上去,很奇怪的身体反应,可是她已完全无法思考。 “孟宓人呢?”桓夙皱眉沉声道,席间觥筹交错,笑语盈盈,不时有人行酒令,辞赋吟唱,琴音古弦扣在指尖,无端扰得楚侯郁烦更甚。 那个女人,一刻不在他眼下,他便浑身不自在。 不过是小解而已,竟然去了这么久。 桓夙目视着不远处如坐针毡的孟夫人,吩咐道:“让孟夫人去偏殿等候,找人将孟宓带回来!” 小包子急急地应声,跑下石阶去请孟夫人。 孟夫人等不到孟宓回来,眼下有些心急,不知茶兰带她去往了何处,见到桓夙身边的近侍,不由得喘息了几口,小包子忙不迭弯腰作请,“孟夫人,大王请您到云栖宫偏殿等候,他寻到孟小姐再引她回云栖宫,今日夜色已完,请您到偏殿与孟小姐歇憩一晚,明日再由宫车送您离开。” 孟夫人自然不会不答应,眼下她只要能见到女儿。 按理说,远不该这么久的。 桓夙的胸口隐约冒出不妙的预感,他是楚侯,能让他心神不宁的事并不多,但他的直觉从未出过纰漏,小包子走回来,桓夙信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小包子回道:“戌时一刻了。” 夜色已深,桓夙环顾一周,席上但见狼藉,列位公卿都喝得有点高,难得几个清醒的,但也都是滴酒不沾的人,此刻也饱饭餍足,桓夙道:“找人,让他们散了,送大夫们回去。” “诺。” 小包子是楚侯近侍,这些事不必亲力亲为,下去不到半柱香的时辰,又折而复返,但见楚侯已撑桌而起,脚步踉跄了一下,他正要抢上前,桓夙面色一冷,唬退了忠心耿耿的近侍,板着脸色,又踉跄了一步,才稳稳当当地站住了,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前方多了引路的侍女,分花拂柳,由楚侯畅行无阻。 楚宫之内有一片人工斧凿的湖泊,长堤畔梨花如雪,春尚好,画舫泊在岸边,信风如偷香客,道貌岸然地染了一身脂粉,无孔不入地弥漫了整座宫城。 桓夙忽然停下了步子。 原本还稍显匆忙的楚侯,此刻一动不动,俯下头盯着赤舄下一块通透的玉佩,斫成的比目双鱼,花开并蒂,无端地刺人眼。 宫中但凡有哪个蠢物敢私藏这些的,早被桓夙拉出去剁了手。 这定然是从宫外来的。 “小包子!” “奴婢在。”小包子战战兢兢地自他身后跑来,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桓夙修眉紧蹙,“给孤认,这是什么蠢东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撞破 小包子凝了凝神,只见那草丛之中幽静地藏着一块玉璧,通体莹白,楚国矿产稀缺,璞玉稀少,这已是难得的珍稀之宝,可惜这雕刻的花纹却花开并蒂,比目双鱼,这是楚侯最不喜的“愚蠢”纹样。 他咽干为难地回道:“大王,这c是宫外之物。” “孤知道。”他踹了一脚小包子的臀,冷眼道,“孤问,这是谁的?” “这——” 小包子一时语塞,他对这块玉佩模糊有些印象,但说不出,桓夙一眼扫到身后,“你们谁知道?” 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一个侍女挑着宫灯走上前,低语道:“回大王,这是,孟小姐贴身所戴之物,更衣时奴婢有幸见过。” 桓夙的脸色更冷了。 他从小包子的手中抽出了玉佩上绑的杏色流苏穗子,见那丑陋粗鄙的花纹,一时脸色阴郁,山雨欲来,冷笑:“孟宓入宫贴身佩戴这种俗物,除了孤,她还能遇上什么男人不成?” 这话一出,他立时又想到了那位风姿高华的上阳君。 随之想到的,便是孟宓看上阳君的眼眸,痴迷,迷惘,沉醉 那样的目光,她给了别人。 桓夙暗暗咬牙,一抬眼,只见这梨花长堤没入云雾深处,方才太后使人引上阳君至静园,这正是必经之路。他本该今夜便动手,可惜毕竟是楚宫,蔺华横尸楚宫,必会让郑民大怒,使楚出师无名。 桓夙手中的玉佩几乎被捏出了裂痕。 “上阳君人在何处?” 这时远远地跃入一行婢女,桓夙凝目,此时宴会已散,桓夙正寻孟宓不着,小包子斗胆上前问孟宓下落,但竟无一人知晓。 “大王莫恼,孟小姐只是” “只是什么?”桓夙阴郁地冷笑,“只是瞧上了那郑国的上阳君,不屑见孤,所以眼巴巴拿着定情玉佩追踪而去,还不慎落了玉佩于此?” 这的确是最合理的解释,小包子一时无言再想不出任何借口了。 彼时孟宓眼色恍惚,跌跌撞撞身不由主地飘到了一处无人的回廊,廊下积水空明,竹柏参差,婆娑着蔓过朱廊,她听到不远处的嬉笑之声,那朦胧而神秘的指引散了一二分,她清醒着,脚步不停地往前走。 她从未尝试过这么轻的脚步,雪落无声,花落无痕,每一步宛如踩在云里c雾里。 拨开竹枝,女人压抑而尖的低呼被一阵阵撞击声捣碎了,再密密地缝合起来,跟着又无数次捣碎。 孟宓虽然心思单纯,但耳朵尖,知道自己也许撞破了什么不该知道的好事,但这时她竟然走不动了,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着,一动不能动地站在廊下窗外。 碧色的修竹丛,完美地掩盖住了她的身影。 “延之,延之,啊啊”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破碎不成调。孟宓意会过来那是什么,瞬间脸色通红,她在家中时,尤其是在抬入楚宫之前,她的母亲也曾拿着画册对她耳提面命,教她那些床帏之事,可是那些全然是纸上谈兵,如今真撞见了好事,难免少女态浮出。 这声音若仔细辨认,竟还有几分似曾相识的熟悉。 但这已不是孟宓当下最关心的问题,她想的是,如何从这樊笼里挣脱,回复手脚的活络。 郢都以前也有人有过类似的情况,她听过坊间戏闻,一人从东市买卖归家,当晚便手足僵硬四肢不能动弹,意识清醒,但唯独呼吸不畅,心跳加疾,正是她眼下的境况,后来查出来,那人是在东市鱼龙混杂之地买卖之时,不慎染上了虫蛊,中了蛊毒。 但孟宓只听说过,待事情落到自己头上,她不由得心生惶恐。 怎么回事,她何时中的蛊毒? 她只记得,方才一路跟着茶兰而出,意识便模糊了,还出现了幻觉,撞见了上阳君,待清醒时,人便走到了这里,到底是谁 里边的声音愈发急促,男子的低喘也杂了进来。 “延之,今日一别,再见又是一月之期。延之,延之——” 孟宓悚然震惊,原来这声音不是别人的,正是太后! 她不敢出声,暗中用了全身的劲儿要挣脱,可是犹如被钉在泥里的木桩,越是挣扎,束缚得越是紧密,她费尽心思也不能挪动一只脚。 跟着,里边传来了一个男人沙哑的嗓音:“微臣不惧死,唯恐辜负太后。”说罢,也不知是这样动作,那房中撞碎了一只花瓶,太后尖锐而短促地叫唤了声,又飞快地被一只手掩住了。 “疼,你弄疼我了。”太后软绵绵地靠在滴着汗的男人的胸口,白皙的长腿半露,紧紧纠缠着他,“延之,你又忘了,别唤我太后,我是川谣。” 这男人是卫夷!是卫太医! 孟宓若手还能动,此刻一定捂在唇上。 他们这样,多久了?这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她到底是怎么来的,她怎么会闯入无人之境,窥见了太后与人幽会? 虽然楚国民风开化,女子放旷胆大,但身为太后,与外男勾搭成奸,也足以被判死罪。 “川谣。”卫夷扣着太后的手,反剪在身后,长驱直入,碎冰川,坼雪原,不断地撕碎,又被他温柔多情地聚拢,两个人抱在一起颤抖。 风吹过回廊,落在树梢,吹开了南面的轩窗。 窗外绰绰地立着一个人影,卫夷眼风过处,身体微微一震,太后这么多年久居上位,比卫夷还要警觉,正要拨开他的肩膀看,却被男人有力的手臂拦腰抱走,就着这般羞耻姿态,太后忍不住嘤嘤出声,又耐性询问:“有人在外面?” 卫夷已发现是孟宓,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抱着太后不愿让她瞧见,他摇头,白皙透红的脸滴汗如水,沿着胸腹淌下来,极缓地滚入两人的结合处。 但太后并非那么好糊弄的,凤眸微沉,“定是有人。” 卫夷再要往里顶,却被太后用手推开了,他僵住了身体,太后拭干了眼角的泪痕,被折腾得一身红紫,她温柔地亲吻他的手背,“延之,让我看一眼,我不能放心。” 女人的疑心病本重,尤其卫延之此时这般阻挠,她心中更疑,“延之,放我下来,我便瞧一眼。” 卫夷便是再怎么不愿,也不能忤逆了太后的意思,当下温柔而缓慢地退出了自己,太后得了放松,腿软地抚上床榻,披了一件杏花色的丝缎软袍,目光还未来得及转上一圈,便瞧见正南边的窗已被风吹得大开,本该没有人迹的回廊里,站着一个满面惊恐c脸色惨白的孟宓。 “孟宓?”那声音冷而威严。 这一眼之下,太后方才还氤氲的凤眸,顷刻冷了下来。 这一眼犹若当头棒喝,孟宓已知必死无疑。 从未有一刻如此绝望,她出声苍白地解释:“太后,我无意至此,我c我动不了” 她心里清楚,她再怎么解释,也终究是知道了,太后若信了留她性命,那必定是为了找出控制她的人,她已难逃一死。 她区区孟宓,即便她母亲与太后的关系再怎么好,也断然不能留下性命。 孟宓闭起了眼,月光下泪水晶莹,模糊了那张粉白清丽的脸庞。 “大王,孟小姐找到了!” 小泉子拔足飞奔,迈入云栖宫的宫门,此刻绝不宜惊动孟夫人,小泉子口干得要着了火。 “人在何处?”桓夙的脾气正出不来,对着一宫的人发泄怒火,听到小泉子的禀报,忍了忍那抹急切,可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小泉子跪在桓夙跟前,“大王,太后要杀了孟小姐!” “你说什么?”太后对孟宓的喜欢,阖宫上下无人不知,岂能说杀便杀,桓夙脸色骤冷,“太后无端怎会取孟宓性命?说清楚!” “奴c奴婢不知。”小泉子额头贴地,“奴婢来不及问清原由,但霞倚宫阵势太大,奴婢不敢怀疑有假,便跑来通知大王。” “大王,这事”小泉子不敢做主,稍稍抬起额头问道。 桓夙眉心褶痕更深,“对孟夫人密之,孤亲自去霞倚宫。” “诺。” 一路桓夙的脚步都极快,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母后为何忽然变脸,动辄要杀孟宓,待到霞倚宫门外,远远听到里边女子尖长的呵斥声,桓夙要迈步越入,不曾想竟被甲卫拦下。 “大王,太后有旨,夜色已深,不宜再见大王,请大王回宫。” 桓夙一脚踹开他,“滚!孤的楚宫,何时由得你一个下作之徒敢对孤颐指气使!” 正要入内,另一名甲卫跪了下来,语声诚恳,掷地有声:“大王,太后有旨,奴等不敢不从,请大王莫叫奴等为难!” 桓夙深吸气,告知自己要冷静,可里边却忽传来太后威严不容侵犯的声音:”将孟宓重责三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要人 心随之颤抖起来,桓夙冷眼瞟过这两人,终于是等上了后赶来的小泉子和小包子,冷峻阴戾地拂袖上阶,“孟宓是孤的人,她犯了什么事,太后纵是要亲自处置,也该问过孤。” 在楚国,这对母子的关系始终在将崩之前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恐怖平衡,甲卫虽是太后的亲信,但也不敢触怒大王,面面相觑,不敢高声再阻拦,直到茶兰姗姗而来。 茶兰飘然下阶,盈盈拂袖地对楚侯拜倒,“大王,孟宓私闯宫闱禁地,与上阳君私会,太后动怒,心意已决,此事当重责孟宓。” 一句话令桓夙木了木,少年的脸庞极快地掠过了一丝茫然,但深层的冰雪随之浮上来,覆了那表面不及察觉的软弱,他皱眉复述几个惹耳的字眼:“与c上阳君私会?” 与蔺华私会? 他想起慈安静园外捡到的孟宓的玉佩,想起那并蒂的花,想起她望着蔺华的目光,痴怨而惆怅桓夙忽地冷脸道:“那也该由孤亲自审问。”他咬牙。 茶兰将身伏地,纤瘦的影如风中摧折的黄花,“太后有言,孟宓是她亲自下旨召入宫中,且将来要伴王侯之侧的人,宫闱之事,她不敢劳驾日理万机的大王。” 当今之楚,论到日理万机四字,如何也算不到桓夙的头上。 霞倚宫中忽然传来了孟宓的惨叫声,棍棒风声一过,便是一道血,一层皮 孟宓无助地趴在石阶上,楚宫罚人的铁棍,有一日加诸己身之时,才方觉这是无人能忍受的酷刑,孟宓红嫩的唇被咬出了血丝,背后盛开了一层迷艳妖冶的牡丹,沿着薄云绡纱晕开,泄出一地惊心动魄的猩红。 “太后”孟宓语调不成声,眼底泪花打转,“我没有不是我” 太后端坐上首,并不为所动,霞倚宫此时所有的婢女宫人都未安歇,严严整整地站了满宫,她的手指扣在香檀木的案几上,轻扣着,发出低而沉闷的敲声,一名甲卫恭谨地迈入,太后皱眉之际,他禀报道:“太后,大王跪在殿外了。” “什么?”太后惊讶了,原本微微后仰的姿态迅速摆正,“他竟为一妇人跪在了殿外?” 执杖行刑之人,手下停了几分,等候太后发落,被杖刑十五的孟宓,此刻才终于缓了气息,绝望孤残的心漏入缥缈的风,吹得人空荡荡的。 太后凤眸凛寒,“既为了一个妇人求哀家,那她更不能留!” 她要的,绝不是为祸楚国的妖物,起初动了孟宓的心思,便是知道,桓夙爱细腰,以为他必不会真对孟宓动心,如今看来是她错了。 “杖刑!” “诺!” 棍棒的影高下重叠,孟宓等待那断骨抽心的一记棍罚,忽听到殿外桓夙的冷音:“且慢!” 那一棍终究是不曾落下来。 孟宓从未感激过桓夙,但这一刻,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尽管她满身狼狈,连他一眼都看不到。 楚侯来时匆忙,连衣裳都来不及换,沿路踩入了积水,山水地理裙的袍角玷染了污泥,萧肃清举的俊逸面容,沉下三分冷然,对太后跪了下来,几乎不对太后服软的桓夙,今日竟然为了区区孟宓,做这般虔诚姿态,俯首乞怜,“请太后恕她不死。” 太后的手重重地按在案几上,“桓夙!” “你忘了你对哀家的承诺么?你即位之前,对哀家应许过什么?” 在场的都不知晓大王对太后有过什么保证,虽然错愕,但个个垂了目光不敢看,更不敢泄露半分神色。 桓夙咬唇,他知道了。 “留她,便是祸患。”太后已经走下了凤椅,比常时不同,那双腿微微颤抖,近乎是飘下台来,清冷孤鹜般的眸,云裳如雪,指尖微动,落在少年楚侯的肩膀上,他的肩膀太窄了,要担起一国重任,怎么能够,可是她信任了他这么多年。 “夙儿,别任性,哀家还需要几年。” 桓夙紧紧咬牙,“母后,孟宓的母亲还等在云栖宫的偏殿,今日赴宴的大夫上卿还未迈出宫门,母后要在这处决孟宓么?” 太后要扶他的手指激烈地一颤,“她有必死之道。” “太后”沉默如死水的霞倚宫,响起了孟宓断续微弱的声音,桓夙猛地回头,阶下的孟宓鲜血淋漓地倒在血泊之中,虚弱地支起一朵笑,心骤然一疼,桓夙要起身下去,却被太后一掌按下肩头,他跪着不易动作,正待反抗,孟宓气若游丝地微笑道:“孟宓已知必死,但我死后,这秘密未必不再有人知晓。” “你威胁哀家?”太后面目阴凉。 桓夙的修眉沉默地攒成了一道深邃的墨痕,眼色瞬时复杂难辨。 孟宓撑着伤痕累累的手,在血泊之中虚弱地支起半边身,“人之将死,我只想最后努力一把,太后,这么轻易便让我发觉了,你难道不心生怀疑吗?孟宓若有心害太后,至少,不会将秘密守到现在,当时更不会傻地站在窗外等太后发现——” 虽则她到底是发现了,既然知道,那便必死。 先生教给她的临危不乱c处事不惊,她学会了一点皮毛。可是,她以后再不能跟先生习那些大道了,她遗憾地仰着头,只见楚侯端严地跪在上首,山凝岳峙的面目,漆黑如渊的眸,他跪立的姿态也巍然凛冽,不敢教人侵犯,有那么一瞬间,有点像心里的一个影子 “母后,把孟宓交给儿臣罢。”桓夙跪在她身前,恢复了如常冷峻。 他方才数度失态,太后绝难放心,但—— 桓夙说的没错,孟夫人仍在宫中,公卿大臣也未散尽,此时宫中杀人实为不妥。 但孟宓不可杀也不可放,交给桓夙,只怕她的思绪被楚侯打断:“儿臣定给母后一个满意的交代。” “既然楚侯如此说,那么,好。”太后最终选择了妥协,“人你带走,你记住你给哀家的承诺。” 桓夙起身离去,他路过孟宓,对倒在血水之间的少女,再也没有一眼回头的眷恋。好像,今日来救她的不是他,好像,他们无关,只是缘悭一面,比陌生人多一点罢了。 本来就只是陌生人而已,可是,孟宓无依无靠,已准备好绝望赴死了,他突然而至,将她自悬崖边迈出的一只脚霸道地拉回来,赋予她新生,她已经没有勇气死了,可接下来还要面对怎样残酷冰冷的刑具? 她不知道。 被茫然地拖回云栖宫,孟宓浑身是血,桓夙咬着唇回眸,他走到了孟宓的跟前,挑起她的下颌,皱眉道:“片刻不见,便闯出这么大篓子。” 此时的孟宓方经历了十五杖刑,她自幼好吃懒做,身娇体弱,被这刑杖抽打得脸色惨白,即便是已回到了云栖宫,仍然颤抖不能止,又威胁了太后,耗干心力,疲软地趴在冰凉地面,若非桓夙的手指施力,她连抬头都是奢侈。 见她不答,桓夙微微冷眼,讽笑:“你不是与那人夜半私会去了么?不是公然逃出孤的眼皮之下,与那郑国世无其二的美男子上阳君月下相逢么?” 孟宓愕然地抬眸看他,仿佛有一道月光射入宫闱之内,雾色流动,皎光潋滟,他们之间一瞬间拂过轻纱九重,婆娑曳过,她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相护 “孟宓,你的胆大,当真对得起孤。” 少年的眼冷如寒铁,孟宓被他攥住了下巴,控制不住地哆嗦,巍巍道:“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对蔺华心生爱慕?” 楚侯在意的不过就是这个,可是这个问题,孟宓回答不上来,她不清楚。连她都自己都不能妄下论断,可有人替她做了结论,并判了死刑。 她咬紧了唇瓣,甜腻芬芳的体香混在血液浓烈的腥甜里,别是一股妖冶,桓夙猛地松开五指,起身退了一步,身姿修长的少年,阴鸷桀骜地死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孟宓,孤不值。” “来人。” 他往外喝了一声,几名宫人结对而入,孟宓意识迷离着挣扎,五感逐渐流失,她没听到桓夙吩咐了什么,一头栽倒了下去,一觉睡得结结实实。 楚宫里曾有一名疯妃,在南阁楼里待到了寿终正寝,孟宓恢复意识之时,人便在南阁楼生硬寒凉的床榻上躺着,没有大红的帐帘,屋内只剩下幽幽燃着的一缕烛火,光影熹微,青铜的锈味,间杂潮湿的霉气,重重地令孟宓呛着了。 她趴在榻上,艰难地撑起一只手,身上染血的绡绸已经换了新,但不若之前的软缎罗锦,她软绵绵地靠着,有些咯人。背上火辣辣的伤口,这时也抹了药,冰凉得钻入肌肤,带来陌生的战栗。孟宓搭了一把碎乱的青丝,心中渺渺的一只灯火,被绝情的风打散了。 昨夜不知何时下了雨,窗外可见横堤的梨花白,被雨打去不少颜色。暗香如潮,在被日色唤醒的黎明里不遗余力地洇开一片雾水。 这里没有一个人,也不会再有别的人。 唯独青灯一盏,微弱的火焰,不谙人语地说着什么。 孟夫人寝难安席,听到宫外似乎有人隐约说起一句半句什么,提到了孟宓的,她却始终没听出其中情由,寤寐不能睡,直到天命破晓时分,孟宓仍是没有回来,孟夫人连忙梳洗起身,走出偏殿。 “敢问大王何在?”孟夫人也是病急乱投医,竟问了一个昨晚守在殿外寸步未离的宫女。 这宫女人美面冷,低声道:“奴不知。” 孟夫人担忧地奔下阶,正迎面撞上小包子,仓仓皇皇地便跪在孟夫人身前,禀报道:“夫人且住。” 孟夫人方才忆起这是楚侯身旁跟着的近侍红人,忙不迭拉他起身,“公公,我女儿宓儿一夜不归,怎么——” “孟夫人,小的正要与你说。”小包子不敢直视孟夫人的眼,不自然地把手缩回来,慢吞吞启齿,“昨夜时辰太晚,大王找到孟小姐,便带回漱玉殿安歇了。” 孟夫人下颌微扬,惊愣:“宓儿与大王同枕了?” 同枕他们的确已经同过了,小包子搔头,最终狠狠一点下巴,“是。” “那——”孟夫人五味杂陈道,“宓儿几时能来见我?” 小包子依照楚侯之令,一字不错地复述:“来年春。待大王手理楚国王政,封孟宓为后,请孟夫人太和宫观礼。” 这短短几语,使得孟夫人心头大震,她自送孟宓入宫,也断然不敢想立后之事,难道大王对宓儿,竟然存的不是一时的欢愉喜爱之心? 这日脸色苍白的孟夫人被送出宫门,华盖如松云,风光显赫。分明是君侯岳母的待遇。 鄢郢,无人不知。 桓夙令人沏了一壶茶,他侧卧在一张竹藤床上,手边清茶袅袅的烟散了又聚,被五指拨开一片水雾,幻光里仿佛映入一道挺拔如山岳的身影,他徐步而来,眉骨铮然,眼如寒星,桓夙脸色白得近乎透明,有些恍惚,竟唤了一声:“师父。” 直到那人身形一顿,桓夙的目光随之错开,再瞥眼,方觉是出现了幻觉,竟唤错了人,他的腿间搭着一块黼黻烟霞般绯绚的软毯,被他一只手撩出一丝褶痕,暗低了眉结,“原来是骆先生。” 竟看成了太傅。 此时那道顿住的身影,才终于又上前来,桓夙几乎能听到他沉着缓慢的呼吸,压抑了什么,隐忍了什么,连那欲盖弥彰的无可奈何,都熟悉得让桓夙的身体微微颤抖。 他忍不住想再唤一声“师父”。 “骆先生坐吧,何事指教?” “‘指教’二字委实谈不上,大王心里可曾服过骆某?” 中年男子谦逊地低眉,跪坐楚侯左下身侧。以往桓夙的确是看不上他,但也只是珠玉在前,有心为难,后来,后来他耳根子软,听不得孟宓在他耳边说骆谷的好,夸赞得绝世无双,他便当真动了抛却偏见的神往之心。 暮色四合,轩窗外的猗猗修竹,笼络了一地翠光,却又在微风的怂恿之下散如珠玉。 落霞妖艳,这夕晖看起来多了几分惨烈。 “先生折煞孤了。”桓夙并没有逸致论些人情琐事,侧眸望向竹丛,一双泠泠的眼,蛰伏着深浓的墨色,危险,深邃,冷峻而理智。 “在下今日入宫,是遵君命,教习宓儿读书,不曾想申时竟不见人。” 桓夙闻言皱眉。 他的腿折了起来,支起那副孱秀的身体,声音与他弱不经风的身姿很不协致,“先生不知,孟宓已被孤压入南阁楼终身不得出么?何必打此哑谜,孤听得累,先生若无要事,还请离去。” 骆谷不笑亦不怒,“可今日,举国皆知,孟夫人回府,所授之礼,乃是王上承认了她一国岳母的身份。” 而现下桓夙说孟宓被终身圈禁一事,显然已无法自圆其说。 但楚侯并未给出应答,但已然被他三言两语挑动了怒火。 骆谷忽地轻笑,“不但如此,大王昨晚冒雨在霞倚宫跪了半夜,染上风寒,若非见大王此时面色苍白,在下实在不忍深信。” “在下从未曾想,有朝一日,大王也会动情至厮。” “胡说!”桓夙的脸阴沉如墨,但又极快地涌动过少年人被戳破心事的无措拘谨,神色不自然道,“孤偏爱细腰,怎会对孟宓动心,你与太后都是白费心机,孤” “大王要护着孟宓。” 桓夙微愣,没有被插断言辞的愠怒,他紧蹙眉梢,觉得眼前骆谷的眉温润倜傥,儒者仁心,和雅悦人,熟悉得令他的错觉无所遁形,一时间竟想起数年前渡口一去不回的太傅。 彼时,手忙脚乱的公子桓夙,在江边拉着纤绳远远地大喊:“师父!留下来!” 十岁出头的少年公子,眼底含着清澈的水,故作坚强,但是泪水不听人言,擅作主张地糊了整张小脸。 而那远去的一叶孤舟,却毫无留恋地遁入了川上渺茫的烟波之间,鸥鹭穿云衔雾,于他,天地刹那茫然。 桓夙悠悠回神,只听见骆谷又重复了一句:“大王,一定要护着她。” 桓夙,你生来孤星命格,当此之世,唯独孟宓能伴你几十载霸主之途。你要护着她,我畏惧过上天,曾望风而逃,然而现在,我更畏你形影相吊于世间,称孤道寡,便是真正孤寡无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问罪 窗外冰雨,斧凿般落在心坎,孟宓支起身体,摇摇曳曳地起身,艰难地爬到窗边,用力摔上了窗。 桓夙心中一紧,仰望的目光忽地滞了滞,原本苍白的脸色更是沉凝而惨白。 这是唯一能见到她的高台。而这扇窗在其后的一年半时间里,再没有开过。 梨花被雨打风吹去,残枝饱饮了一场蜜露琼浆,哀艳地簇出新绿浅黄,将南阁楼的轩窗密密匝匝地捆入其间。严实地,不露风声。 楚侯微微抬手,簇远山淡墨的修眉,晦暗莫名的眸一片岑寂,无声的雨润湿了他的玄金华裳。 近侍看得不忍,忽听桓夙极浅地笑了一声,“心痛了。” 原来他还会心痛的。 小包子哆哆嗦嗦,自己似乎又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事,畏葸不安地缩了脖颈,只见大王徐徐侧过脸,肃然俊逸的脸,白如玉质,可这笑里少了什么,多了什么。他说不出。 这是第一次,孟宓的腹中唱了空城计,她还没有任何用膳的想法。 直到门外传来不轻不重地敲门声,孟宓赤着足去开门,门“吱呀”一声,落下薄薄的一层灰屑,落满香肩,呛得她鼻端微痒,一低头却又愣住了,这门虽拉得开,外边却横着两道手腕粗的铁锁,被门拉开之后便迅速地横了起来。 这门的缝隙也不足以塞下一个人,孟宓甚至看不见外头是谁方才敲门,只见一只清瘦的玉臂递入了一个食盒。食盒精致,八角玲珑,足以塞下一碟菜的大小,孟宓伸手去接。 外边传来女子莺歌一般脆美的声音:“请孟小姐用膳。” “大王没说关我多久么?”孟宓抢上去要拉门,可是铁链绑得太紧,她不饮不食,还受了刑杖,蚍蜉撼树罢了,除了摇下头顶覆下的积灰,没有任何实用。 门外的女子已经走了。 何时走的,竟连脚步声都未曾听清。 孟宓唯一留意的,便是她手腕上殷红的朱砂,被雕成盛开得温婉的辛夷花,精巧雅致。 楚宫里的美人真不少。 也许过不久,桓夙便会彻底忘记与他相伴过区区十日的孟宓,抛诸脑后,另结新欢。 宫闱之中的红颜最易老,还未盛开,便凋谢了。 孟宓托着笨拙的身子回房,绕过窄窄的一道回廊,未曾想后面似乎别有天地,这南阁楼是面山而建的,青翠葱茏,蓊郁联翩的黛色自眸中化开,石壁如被削成,光滑无比。上垂着绳索,但被人中途截断,只留下突兀的一截铁链,呜呜咽咽地吹过伶仃的歌。 面壁思过。 原来是这个意思。她姑且给这座山壁取了个名头,思过峰。 打开食盒,情理之中,上下两层的食盒摆了两个菜,一个盐水青菜,一个蜜汁卤肝,乏善可陈,她面对青山岩壁用饭,风过松林,别有清香韵味。 可惜分量不足,孟宓只混了个半饱,就着一旁的清茶,姑且用水填满了肚子。她罪女之身,不敢再问太后或者桓夙要零嘴儿,只可惜母亲带来的糕点,她竟都没有尝过。 此时那些糕点正摆在桓夙的案牍之前,油纸包裹得一丝不苟,小包子嗅到栗子浓郁的香味,不由得多嘴了,“大王,这——” 原本想问是否要扔了。 老这么睹物思人,徒劳无功啊,还把自己整得这么憔悴。 桓夙已经拆开了油纸包,只闻香味馥郁,金灿灿的糕点犹如黄金三叠,看一眼便知松软甜糯。他试探着伸出一只手,咬了一块在嘴里。 “大王啊——”小包子已经傻了。 桓夙皱眉。 果然还是没有味道。 他不懂,孟宓怎么那么爱吃。与他而言,膳食,也不过吊命的东西罢了。 桓夙放下了那叠黄金酥,用素帛擦净了手指,小包子多事,斗胆地问声:“要给孟小姐拿去——” 却被桓夙睨了一眼,清冷漆黑的眸,让他识相地讪讪住口。 孟宓最终也没能享受到母亲自家中带来的黄金酥。 一夜雨疏风骤。 孟宓被料峭山风吹醒,踩了一双木屐去将面山的那扇巨窗落下,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缕缥缈的琴声,孟宓赶紧落了窗,这里已经几日听不到任何人声了,送饭来的美人也不再说话,除了风声c树声,鸟鸣c流水声——可这琴音暗示了这附近有人。 可是要推开临寝房的那扇早闭的窗,才能看到窗外奏琴之人。 她心中微微迟疑,这几日伤已经将养得有了起色,她爬上妆镜台,手指抚过那一排镂刻精致的锦理纹,琴声本是优雅古拙的音色,宛如破雾而来,叹罢浮生冷艳,自水上云间,泅开十里清音,婉转而低沉,孟宓听到了流水潺湲,听到了松涛如怒,听到了画在心底的弦被轻而易举勾弄的清音。 她悲哀,孤孑,很想放弃了,随波逐流地在楚宫待到红颜老去,待到太后恩赦。 她忽然想,也许疯妃被关入南阁楼前,她也未必怎么疯了,可经年累月,不与一个人说活,被画地为牢囚困于此,后来那疯疾才更一发而不可收拾。 “这也太可怕了,我不要疯。”孟宓暗暗地对自己说,她的手指随着音律轻轻扣在窗棂上,殷殷桃花色,灼灼芳其华。 孟宓是个不折不扣的外行,听不出琴音的高妙,但她的心忽然宁静了下来。 夏来,开轩卧闲敞。 秋至,焜黄华叶衰。 初冬的第一簇飞雪,绵密地包裹了整座楚宫华城,桓夙手边的茶冷了又温,温了又冷,美人玉手执壶,蛾儿雪柳,眉黛初成,却见眼眸宛如深潭般沉寂的楚侯,似乎有些不悦,便拘谨地捧茶侍立,娇艳桃花般的樱唇浅吹开杯中氤氲的热雾。 “大王,天寒,请您喝杯热茶,且加衣裳。”声音空灵宛如莺语。 桓夙不可置否,眉宇锁着一股阴沉。 美人又道:“奴婢的父亲曾交代,一定让奴婢尽心服侍大王。” 桓夙忽地起身,动作太大一时竟撞翻了这个美人,酒水泼洒了满地,他只有响起这个女人的父亲,才能克制着不会一脚踹开她,冷笑:“孤对年长自己的女人没有兴致。” 美人含情凝睇,袖口掩面,抖落一层晶莹的泪水,“奴婢绝无妄想。” 桓夙冷哼,负着手迈出漱玉殿。 直至出了门,才知骆摇光所言非虚,天寒地冻,他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哆嗦,小泉子忙不迭捧着一件锦衣狐裘跟来,替他尽心穿上,桓夙拢好披风,手藏在袖中,忽然想到了什么,抬目望向那远隔了一里之地,近乎建在山上的南阁楼。 绵密的雪里,整座楼晶莹无暇,檐角渡烟,将一天飞尘尽数探手入怀。 不知怎么,他觉得南阁楼的雪格外盛,格外冷。 “给孟宓的狐裘大氅,棉被香炉,都送到了么?” 身后的内侍佝偻着腰,眼珠幽幽转过,“不曾送到。” “什么?”桓夙一惊,手指瞬间张开。 小泉子为难地抬起眼眸,不看觑楚侯一眼,艰难道:“回禀大王,该送给孟小姐的东西,一应被太后扣下了,便是每日的膳食,也由太后宫中人每日派送,宫人们碍于太后与大王母子关系,未免生嫌隙,故不敢言。但天实在太冷,奴不忍孟小姐女儿之身,却要忍受这般苦楚罪难。” 他这一番话楚侯并没有听完,便已直接下阶赶往霞倚宫,他身后未带一人。 小泉子甚至来不及为大王递上一柄纸伞。 雪落,满殿落梅积压,凄艳迷离地自脚下沿着雪水化开,太后在纱帐软卧,等候许久似的,但她等候的人却许久不至。 卫夷手执银针,缓慢地落下,太后柳眉轻颦,忍痛,咬紧了唇。 她到底是个女人,应付不来朝中诸般施压,桓夙已年满十七,再过不到一年,便是彻底还政于他的时候。可是—— 她的目光触及纱帘外恭谨跪立c温润如玉的卫夷,眼波动摇了一分贪婪。 此时,殿外终于响起了桓夙的声音,“烦请母后,给孤一个解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抱离 生硬的口吻,桓夙一贯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虽不是她所生,但在她面前还算恪守子礼,不曾僭越,但自孟宓入宫,他却三番两次失仪失态。 太后不曾在桓夙这里,听他自称一声“孤”。 帘中的太后拨开纱绡,露出雪肤花貌,黛眉上蹙,“夙儿,你来母后这儿兴师问罪?” 她凤目一沉。殿中人察言观色,登时跪了满地。 连从针囊之中取针的卫夷,也伏低了身,跪在太后脚下。 身后跟来的近侍已被太后的甲卫挡在殿外,桓夙孤身一人,上前一步,“孤听了几句嚼舌根子的话,说太后克扣了孟宓的例俸,孤来求证。” “既是嚼舌根子的话,夙儿不必在意。”太后的手指微动,纱帘晃出一道婆娑纤瘦的人影。 桓夙紧锁修眉,渐渐长开的五官,愈发如沉水深静,他对抬手执礼,朗朗道:“孟宓毕竟是孤楚宫轿辇抬入云栖宫的伴读,她虽得罪过母后,但幽居至今,已算惩处,母后何必与她为难。” “难道她被软禁一事,是因为得罪了母后?”太后因为桓夙区区几句话又沉凝了脸色。 明知失言,戳了太后的软肋,桓夙就是一口气咽不下。这半年来,他苛求年少的自己,励精图治,可是大权落在太后手中,他只能暂时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强迫自己不想孟宓。 一个要成为王后的女人,为自己受些委屈是应该的。可今日知道她过得这般清苦,于楚宫任人欺凌,孤立无援,他刹那又忘了给自己的训诫。 冲动至此,只怕对孟宓更是招祸。 他忍了忍气泽,要退下,“儿臣失言。” 太后却唤住他,“可哀家听说,骆先生的女儿在你宫中,很得夙儿的宠爱。怎么时至如今,还没忘记孟宓?” 桓夙背着身,清冷如月光的身姿,被烛光抛下一段俊美无俦的修影。 “没忘。” 忘了,孟宓也许便再也不存于世间了。 “小包子。”廊下积雪厚实,砌下落梅微乱如碎雪,拂过满肩,又刹那盈满。 小包子佝偻着腰跟上前,替大王撑开一柄竹骨伞,桓夙的目光落到南阁楼上。不公平,那座高阁离霞倚宫分明近些,原来是他鞭长莫及,桓夙的嗓音被寒风抖开,“孤去见一见她。” 小包子悚然一惊。 “大大大王,万万不可”难道要前功尽弃吗? 如今太后对孟宓没动杀机,是因为桓夙暂时没有真因为孟宓与她反目,还不曾逾矩,可这规矩和楚国,毕竟都是太后的,大王要是忤逆太后,不说别的,当先死的人便是孟宓。 “怎么这么啰嗦。”桓夙少年心性未泯,皱起眉,一脚踹得小包子骨碌碌滚落在地。 南阁楼几乎无人把守,孟宓趴在地面,裹着一床夏日用来遮阴的被子,僵直的身体聚不住一丝暖意,窗扉被铁锁扣着,透骨的寒风猛烈拍打着,一架烛台被刮到,刷地整楼陷入了漆黑。 她缩成毛绒绒的一团,齿关直打颤。 黑暗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知道从哪边跑来的,只知道一只脚踢在自己肚子上,然后那人便栽倒了。 一个人的重量压下来,孟宓被砸得咳嗽不止,“是是谁?” 已经半年没见过人的孟宓,难得见到一个活人,忍不住用手去摸,黑夜里传来却传来男人粗重的喘息,很快便听到了桓夙的冷哼,“不躺在床上,趴在地上做什么!” 被他凶了,孟宓没想到竟是桓夙,微微吃惊,她咬住了下唇,哆嗦着说道:“风侵雨淋,墙渗了雨水进来,床已经湿了大半,不能睡了。” 生嫩清脆的少女童音,已经变得柔弱无力。桓夙忍不住要摸她的脸,可是—— “小包子!” 门被推开,泄出一天如梨花般的飞雪,也露出微白的天光,小包子手里抱着狐裘和软毡匆匆过来,孟宓才终于看见了一丝光。 映着光,才是眼前的桓夙。 上回见,还是春天。他,更冷更俊美了,削尖的下颌白皙如圭璧,泠泠岑寂的眼深不可测,漆黑得让人畏惧。 她哆嗦了一下要往后靠。 见他一面,如临深渊。孟宓用了半年的时间,好像学乖了不少。 但桓夙却是眼色一痛。他那么嫌弃的胖妞,在终于清减了,瘦了之后,他却没有丝愉悦。反而,有一股苦水从不知何处冒出来。 她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唇也冻得乌紫,畏惧而警惕地蜷缩成一团。那床寒酸的锦被还裹在她身上,孟宓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桓夙沉声道:“东西拿来。” 小包子飞快地呈上狐裘。 桓夙倾身上前,手搭住孟宓的被子,她下意识缩起来,想反抗而不敢,转眼便被他抽走了被子,最后遮挡物也没有了,孟宓扯出最后一丝残余的力气,哆嗦着唇瓣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挡。 身后的小包子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如此冰雪天气,孟宓竟然只穿了夏季的薄绡,裹着一层几乎毫无防寒作用的被子,清瘦的面容,木箸一般的胳膊和腿 比起出来时的玉雪可爱,何止变了千分万分。 桓夙不给她吹风的时间,宽大的狐裘瞬间罩在她的身上,孟宓惊吓之下,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仍然感觉到身体一轻,竟被他横着抱了起来,毫无迟疑地往外走。 “大王。”孟宓不敢随意走出这里,小声地唤他。 桓夙冷脸,“不想死就给孤闭嘴。” 孟宓瞬时缄口。 有楚侯护着,她畅行无阻地出了南阁楼,困了她半年的地方,她远远地回头望,只见灰白的楼阙,矗成冰雕玉琢的奇景。 忽地听到桓夙的冷哼:“你还留恋那里?”手指却微微收紧,居然轻了这么多。 孟宓如今的身体羸弱不胜,又几日不曾温饱,被桓夙这么抱着颠着,很快便陷入了昏睡。 意识弥留之际,仿佛听到桓夙骂人的声音。 他还是一点都没变。只有她,更胆小了,她再也不敢轻易跟他说一句话了。 孟宓醒来时分,皎皎的月光清冷如霜,积雪未消,伶仃的冰棱坠于树梢,她身上换了一件厚实的冬装,楚国虽地处南面,但入冬之冷,丝毫不逊于北方。 她才恢复了一点意识,手边便有人送来温热的水带。 好长的一段日子,都没有人围在身边了,没有人监视,没有人看望,除了间隔不断的琴声时时地与她心音相和,告诉她有人与她同在。除了孤寂,恐惧,却很自由。 “孟小姐。” 听到有人唤她,孟宓缓慢地张开了眼帘,侍女温言道:“奴婢煮了参汤,请孟小姐起身用些。” 别人怎么说她便怎么做,孟宓点头,由着她宫人将她搀扶起。她偷瞄了一眼,陌生而熟悉的陈设,应是云栖宫的偏殿,昔日她住的地方。 这一眼之后再没有别的,孟宓谨慎地捧着参汤用了一口,热雾熏了她一脸,久违的滋味,她却似乎不敢多尝,低头又放回一旁的秋海棠色髹漆小几,忐忑地问了一声,“可以了么?” 侍女脸色为难,不知该如何回应。 孟宓听到外边有女子莺语般的嗓音,“孟宓在里边?” “是。” 孟宓微微凝神,只见一个楚式宫装的美人缓步而入,下摆处淡雅梅花纹鲜亮瑰丽,发髻雅秀,娇容绮貌,比一般宫中美人犹胜三分,妖而不艳,婉而不俗。她张了张口,有过一时冲动想问这女人是谁。 可不必问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明白,桓夙会另结新欢,很快的。比她能想象的,能承受的,要快得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假面 “孟宓。”骆摇光看出了她的怯懦和畏避,盈盈似笑地飘然而来。 孟宓又扭过了一旁,并不言语。 原来楚侯看中的人,竟是一个别扭的小妞。骆摇光觉得有趣极了,比她阿爹轶闻杂记还要有趣,她踩着满殿碎星般的烛光走来,腰间系着杏黄苏穗,锦衣华服,如海浪般纷繁堆叠。 这样的天人之女。 桓夙的宫里不乏美人,但这个女人,也实在美得太不规矩了些。难怪她和众位宫人不同。 骆摇光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识得我么?” 并不认识,但孟宓的记性不大好,从前一贯是记吃不记打,也不晓得何处得罪过这个妖艳美人,见她衣饰华丽,以为是宫中的贵人,登即讷讷连声道:“不识,请c请娘娘明示。” “她不是娘娘。” 这个冷沉威严的声音,是桓夙的。当即,殿内跪了满地风姿楚楚的美人,孟宓微愣,只见殿门处,桓夙裹了一袭月色,缁色深袍,君子比德如玉,佩不曾离身,腰间的冷玉映着无暇的银月光,杳杳寒泽如冰。芷兰芳香钻入帘中,孟宓微微低下了头。 见她畏畏缩缩惊恐万状,桓夙原本沉凝的脸色更冷。 “大王,”骆摇光转眼变了脸孔,如泣如诉地要扑倒在桓夙的脚下,“大王啊,奴婢绝不敢妄求大王垂怜啊” 桓夙被抱住的腿僵了僵,一抬眼,只见孟宓微愕,又不敢声张,脸色古怪地看着他们。桓夙登觉吃了闷亏,恨恨地甩开骆摇光,“走开。都下去。” 原来如此姿色的美人,也换不来他的荣宠啊。 孟宓更惊恐了,偏殿人散如流水,他一步步走近,她抱着棉被直往后缩,弱弱小小地蜷成一堆,桓夙音色骤冷,“给孤滚过来。” 半年已过,他已十七,再过三日,是孟宓的十五生辰。依照楚律,女子年满十五,父母当为其择婿订婚。若十七不嫁,还有罪罚,必须上交钱粮丝帛,时间拖得越久,所缴纳的税收更厚。 战乱时代,多事之秋,此举不过是为了鼓励适龄女子早婚,为楚国多诞男丁,忠勇守国,修兵戈,储钱粮,备不时之患。 若孟宓没有入宫,三日之后,孟家二老决心为孟宓定下的女婿,绝不是他。 他用了很久才明白自己的卑鄙,欺负她,不过是幌子,他只是一想到这个笨丫头要在一个他目不能及的地方,与一个他素昧平生的男子琴瑟和鸣,他心里犯堵。不论怎样,先截了人,让她一生离不开他的掌控。 卑鄙又如何?不折手段又如何? 桓夙心想。他的眼眸蕴着深沉的光,手指抓住了孟宓扣在掌下的被子,孟宓激灵地往后躲,惊慌失措地满床爬,宛如一只他在林场以箭镞瞄准的梅花鹿。 “孟宓。” 她不敢答应,手脚僵在床榻边,战栗着撞翻了参汤碗,外边的人要闯进来,被桓夙沉声喝退,她已经要掉下榻了,桓夙眼疾手快地冲上前,将孟宓连人带被裹入怀底,她愣愣的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仿佛想到了什么,瞬间四肢僵直,宛如木胎泥塑,呆滞地哆嗦着唇。 桓夙摇了摇她,“给孤说话。” “我”孟宓极缓慢极缓慢地转过头,然后又低下来,语气微弱,“奴婢,不敢。” 桓夙要被她气疯了,她几时这么乖还自称“奴婢”,“不许说这两个字!” 孟宓怔住,她想了想,刚才说了四个字,却不晓得他不让说的是那两个。 桓夙从锦被下把手探入,握住她的手腕,已经聚起了温热,他侧过脸,“还冷不冷?” 他们挨得很近,桓夙一侧脸,几乎便与她吻住唇,少女如花苞般粉嫩娇软的唇瓣,残余的参汤泛着光泽,他明明吃什么都食之无味,却忽然很想尝一尝她嘴里的参汤,是不是别是一般味道。 这念头一起,他却又唾弃自己连这点小事都不能忍,何谈大谋,恨铁不成钢地撒开手,孟宓应声倒在榻上,她清瘦了很多,除了脸颊上的两坨肉,整张脸再无丝毫赘余,尖尖的下颌,光洁鲜嫩。她的眸子盛着水,脆弱而无助地看着他。 桓夙心里头的恶念以瘟疫的态势蔓延下来。 他克制着自己暂时不能动手揉搓她的脸,孟宓又诺诺地开口了,“大王,这次定然冲撞了太后了,太后与大王,毕竟是母子一心的,奴c奴婢不敢成了离间之人。” 他眉心一凝,忽然想起来,南阁楼藏书之丰,在楚宫是数一数二的,她被幽禁了半年,自然都在读那些无聊的书,心里摸清了些楚国的底细。心中又生怜意,彻底不忍欺负她了。 “你想回南阁楼继续待着,便再忤逆孤一句。” 他以为孟宓这软骨头性子,必定会把自己缩起来,大气不敢出,但他这次却料错了,孟宓沉了沉气息,抱成一团,低声道:“我想回那儿待着的。” 她把头埋入腿间,他看不到她的神色,但为她第一次顶撞自己而讶然,跟着意味到怒火,长姿而起,“什么意思,待在孤身边,还不如冻死荒楼?” “你想让孤成全你?” 孟宓不说话。 殿外忽然传来冗杂的人声,他抱孟宓出门的事,定然惊动了整宫,何事都瞒不过太后,她自然也收到了消息,这时派人守在殿外,小包子试探着传唤了一声,桓夙拧紧眉宇,蹲下来扣住了孟宓的下颌。 她目光躲闪,被他用力摇回来,冷目威胁:“你是孤的人,孤不说让你死,你便不许死,孤不让你去的地方,你哪里都不许去。” 在他的紧逼之下,孟宓却忽地笑了。 他一怔,眼光更沉,汹涌的如一派暮色。掌下的脸蛋缓慢地绽放,天真而清澈的笑容竟让他的心被扯出一道漏风的裂缝,她笑着说,“不是你让我待在南阁楼,终身圈禁的么?大王,言则必有信。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一国之君轻诺寡信,又何以为君。” 桓夙惊愕地看着她。 孟宓变了很多。她瘦了,美了,可让他感觉到不同的,不是这些,而是现在,她跟他说这些的话的时候,眼光还是澄澈如云的,不沾世俗的,可是,那些晦涩和软弱在笑脸下灰飞烟灭。 她装得太好了。 一个人在无声无息地被关了那么久,怎么可能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她的警惕和戒备比以往重了十倍,她的见识和勇气比以往涨了十倍。 桓夙晦涩地撤去钳制,咬牙冷笑,“好锋利的牙齿。” 真正惹恼他的,不是她的改变,而是她宁愿一生面对那些古书经卷,残羹冷炙,也不愿留在这春光融融的云栖宫。 孟宓抓着棉被急促地喘息,她揣测不透桓夙的心意。她方才对他的顶撞,已经冒犯了他的底线,而她也不过就会这三板斧而已。幽居的这半年多,她读遍异国奇志,慢慢对自己多了计较和思量。 她想过自己的一生,但是没有一条,是如他所愿,成为他的附庸,他要她怎样,她便怎样。 她本能地抗拒成为他掌心里的木偶娃娃。被怎么安顿都好,她唯独不愿这样。 昨日她几乎要冻死在阁楼里的时候,她想,若是桓夙来了,也不过就是让她出去,从一个没有人的自由荒凉之所,走入一个需要事事察言观色c对人言听计从的大屋子,在金碧辉煌之间,人心湮灭。其实,与冻死也差不多。 “大王!”小包子堵不住人了,跪爬一般地跑进来。 桓夙正和孟宓对峙,尽管这个女人并不如自己想的变得多有硬骨头,但他心里知道,这一次已经没那么容易妥协,他想不留情面地惩治她,想狠狠地罚他,欺负她,折了她好不容易长出来的硬气和反骨,摧毁她的勇气。 贪恋如邪念。 他听到小包子扑通跪地的声音,下一瞬转身扬长而去。 “太后说了什么?” “并未有言,但她派了狄将军亲自来拿人。孟宓若离南阁楼,等同逃匿罪犯。”小包子强迫自己记忆这段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桓夙的脚步猛然收住,苦楝树的浓叶婆娑地荡过绿光,他拂袖转身,“太后要让孟宓死。” 他这次带孟宓出来,是授人以柄了。 难怪孟宓要回去。她必是看透,即便他有心,在眼下的情势之下,他根本保不住她,唯独回去南阁楼,太后才有可能平息怒火,他才有可能周旋。 她一出一回,太后疑心也能消减大半,以为他纵是再恋着孟宓,也终究忌惮太后不敢硬碰。 她只要还是那个卑躬屈膝,对太后和他都俯首系颈c听从发落的孟宓,没有任何反心和离间之意,对太后的秘密守口如瓶,她就是安全的,可以在南阁楼安逸地待下去。而他,也许便会因为她的不识抬举彻底放弃让她回来。 真好啊,她就永远守着她破败的一座楼,和那些书,就够了。 她那么不想和他在一处,他真要让那个女人如愿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心性 巍峨的石阶,铜柱林立之后,一身黑色玄甲c俯首恭敬地抱剑而立的狄秋来,微微张开了双目,他听到了桓夙的脚步声,盔甲滴着水,他抬起头,只见俊容冷彻的楚侯逼到了他的眼前。 “狄将军是太后的心腹之臣,也是楚国的肱骨栋梁。” “大王谬赞。”桓夙眼底的冷漠让他心惊,他同太后一样没想到,这位年轻的楚侯会真对孟宓用心。 他还记得,当年桓夙即位时,高坐龙案,冕旒下一张稚嫩青涩的面孔,沉如深水,当时朝中一个大夫,说了两句忤逆太后的话,只说牝鸡司晨,无权干涉楚国国政,太后垂帘而听,并未做出处置,而楚侯已拍案而起。 少年的清音响彻朝堂的每一个角落。 “孤年幼失祜,幸有母后教导,才有今日成为楚国之君,孤资历浅薄,母后暂摄国政有何不妥?尔敢对太后出言不敬,重则五十刑棍,逐出朝野!” 至此以后,无人不敬太后。 狄秋来以为他们母子相伴六载,必定情谊深厚,只是王位是最易生嫌隙隔膜的地方,这些年来,太后揽政,越俎代庖而不自知,虽没有出过内乱,但楚国毕竟是桓夙的楚国,她扣着大权迟迟不还,难免让桓夙心中不忿。 何况如今他们之间更是横着一个孟宓,一个要杀,一个要留,龃龉甚大,他身为楚国之臣,本该忠心桓夙,但碍于太后凤威,竟一时难以拿捏。 “大王,微臣能护孟小姐周全,但请大王忍耐。鲁有孔子,曾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大王为今之计,须得徐徐图之。” 桓夙不可置否,一双冰凉漆黑的眼漫过淡淡的杀意。 孟宓走出云栖宫,小包子领着她往紫藤花苑里走,冬日的檐下滴水成冰,孟宓穿着白鸟锦枝的深赭色狐裘大氅,哆嗦着笼着衣袖,轻声问道:“大王找我有事吗?” “奴婢不知。”小包子是桓夙的心腹,但这事他是真不知。侯爷近年来愈发心思难测,他笑的时候,可能让人递过刀子,他怒的时候,又能顷刻给人封官加爵。小包子安分守己,也不敢自作聪明妄自揣测桓夙的心意。 太后的软辇摇摇地走过一段积雪的路,侍女殷勤地扫开脚边的雪,太后微微侧目,视线捕捉到孟宓清丽的背影,一时竟没认出那是谁,“那是夙儿宫里的摇光么?” 答话的是跟在步辇身旁的墨兰,“摇光小姐奴婢见过的,容色殊艳,有绝代倾国之姿,不至于平凡至此。” 女人大多不喜听别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恭维,太后自负美貌,但昔年楚王不懂珍惜,白放了百日娇花在宫中,任其朱颜凋敝玉容寂寞,若非卫夷太后忽然声音一冷,“倾国姿色,若无大王垂怜,摆在宫里也不过是个碍事的物件。” 墨兰不敢再答话了。 太后想到不久前母子对立的场景,深深凝了眉头。 桓夙要的人,从没有得不到的,他毕竟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若是逼紧了,只怕也绝不能善了。两全之法,便是将孟宓控于鼓掌,只要秘密不泄露出去,她不会损伤分毫。 而桓夙已以楚王的身份承诺,绝对不因为此事动摇了太后的地位。 她的手指抚过柳眉,沉重地溢出一丝叹息。 拨开层叠繁复的花枝,孟宓踩着一脚雪走入一方秘境,这里与外边的时令都不同,碧色如幕,花影招摇而婆娑,香雾空蒙而氤氲,簇着花海碧林里的凉亭一抹,她迟疑着由小包子引上石阶。 四面环堵,铺陈于脚边的花宛如碎浪海星。 孟宓走入亭中,这里摆着一张猩红色的小桌,珍馐佳肴,美酒陈酿,香味醉人。孟宓和桓夙在一起十日,她把喜欢吃的都挂在嘴边,楚侯每听到她提起美食,便嫌恶地只想饿她一日三顿,但她不知道,原来他都记得。 小包子都吃惊了,“孟小姐,大王”要请你用膳?除了必要的祭祀和酒宴,他从来不与人共饮同食的! 这一点孟宓也知道,她错愕地等着,又不敢上前先落座。 这大半年来的吃食都是太后所供,一个月才能吃到一次肉,两个月才能有一盅酒,她已经忘了,这琳琅满目的珍馐摆在案桌上是怎样一种丰盛美满,引人垂涎。曾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见到膳食便觉得厌恶,甚至呕吐,直到不久前才治愈。 孟宓对着这一桌的君山银针,祁阳笔鱼,野蕈汤,红油煎鹅熟悉的情愫缠绵上来,她舔了舔舌头。 这个小动作落在桓夙眼底,便成了一声早知如此的冷笑。 孟宓还是个傻姑娘,站在那儿,见了楚侯,也不晓得如何行礼,小包子已经屁颠地跑下了台阶恭迎楚侯大驾,但桓夙看得心烦,将他踹到一旁,皱了眉头走上来,”愣着做甚么,孤不是给你看的。坐。” 孟宓怔怔地,等他坐下来了,她才跪坐在他对面。 小包子上来要斟酒,被他遣退了,孟宓不敢盯着一桌美味,怕忍不住先动筷误了礼数,又惹他不快,低声道:“大王这是做什么?” “孤只是突然想起,你来楚宫这么久,却没让你吃过一顿饱饭,你心里定然记恨着,也觉得楚宫膳房无人,孤为御厨觉得委屈,替他们正名罢了。”桓夙说谎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状似从容不惊,但只有他不知道,他的拇指会按着某样东西,譬如现在,他的指腹落在一只银箸上暗暗施力。 孟宓傻傻地装成什么都没发现,“哦”了一声,有几分惧意。 桓夙忽然心情不好,把银箸扔给她,“你自己动筷罢。” 他不用膳?楚侯坐在对面,他不吃,谁敢吃啊,孟宓欲哭无泪,可是怎么办,他下的命令也是不得违抗的,孟宓拿筷子在桌面戳了一下,他不为所动地冷眼看着,她哆嗦着手夹起一块鹅肉。 想到她昨日的冲撞和质问,那时候不是勇气可嘉么,他紧攒墨眉。 孟宓用左手托住右手手腕,掩去袖口的颤抖,缓慢地将鹅肉送入唇中,偷瞄了他一眼,桓夙正要移过目光,她又飞快地低头,将肉咽下去了。 “不好吃?”孟宓挤眉弄眼的神色,像吞了一只苍蝇,他不快地沉声道。 是太久没吃过美味,孟宓一时间难以相信,酱汁淋漓地洒在味蕾,包裹着每一寸感知,是这种幸福的滋味,她想尽情地欢飨,但又不敢。 “好c好吃的。” 桓夙“哦”了一声,神色冷淡,“不是要回南阁楼么,吃完就走。以后你的起居都归孤管了,不会再有人苛待你,但是——”他掩唇咳嗽,漆黑的眸掠过一抹不自然,“瘦了挺好,这种东西,吃一次就够了,孤不会给你更多的。” “哦。”孟宓有些失望。 “以后,别再对孤用‘奴婢’二字,孤不喜欢。” “哦。”孟宓已经忍不住又夹了一块鲜美松嫩的鱼肉。 “孤找人连夜将阁楼重新修葺了一番,不会再漏雨了。” “哦。” “孤已说通了太后,各让一步,不必担忧你的小命了。” “好。” 他每说一句,孟宓都只回一个字,这样的怠慢,要是别人他早就冒火了,可是偏偏觉得她安静地吃东西时,挺好,挺美,白皙如瓷的肌肤,流光照雪一般剔透,眼眸清澈地冒着软光。 七岁那年,母妃弥留之际,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母亲最怕,你无牵无挂,要早早地随我下到黄泉,夙儿,你一定要找到c找到你想要,想守护的东西。” 他找到了啊。 桓夙俊冷如淬寒冰的眸,柔和地眯了起来。 说实在的,这顿饭孟宓吃得很感动,她虽然有口无心地回应了桓夙那些话,但胸口却有淡淡的暖意,她知道桓夙握着她的生杀大权,她日夜畏惧,怕触怒了他,怕冒犯了他,但她现在突然觉得,他不会轻易地要她性命。 竟然鬼使神差地生出了一丝荒谬的安全感。 回到熟悉的南阁楼,果然被修葺整顿一新。她坐在案边,推算了一下日子,大约还有一个月,才是入新年的日子,楚宫里会忙起来,以往十几年,在年节那一日她都会站在鄢郢的城郊,看到楚宫飘出来的烟火,繁盛如霞。 第一次,她能和那簇烟火,隔得这么近,再进一步,便触手可及。 孟宓把手边珍藏的竹简一卷卷地翻开,看清上面清晰的篆文,忽然瞠目—— 谁把她的策论换成了《女戒》? 忽地心口惴惴,她翻出底下压着的几册竹简,《女训》c《妇人训》c《夫纲》c《贤妻手札》 “”除了那个人,谁来这里有机会换走她的策论和史书? 桓夙命人将那些发霉的书摞在漱玉殿边角,修长的手指挑出一卷,扯开捆绑的细绳,对着这篇沉博绝丽c字字珠玑的文章冷脸哼笑:“敢教她顶撞孤,好大的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收买 黎明以后,派去守在南阁楼前的甲卫回来了两人,小包子与他们接洽,脸色诚惶诚恐地跑进来,听到楚侯正审问着一卷竹简,惊得掉头要跑。 “滚进来。”桓夙的竹简拍在髹漆几上,晕暗的灯火里,楚侯阴沉着一张脸,烛光里分外英俊灼目,小包子讪讪地夹尾猫腰而近。 “她的《女训》读得如何了?”桓夙想到那个笨妞捧着书读,乖巧安分的样子,心头忽地生出了一股淡淡的愉悦。 小包子正要说这事,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摸了摸脑门上的冷汗,讷讷道:“那c那些书,眼下都成了孟小姐的” 桓夙冷峻的眉峰一利,“成了什么?” “成了炭火。” 冬天冰寒,昨夜又下了一场雪,眼下这些珍稀的竹简古书在火钵里吐出了腥亮的火舌。 “啪——”桓夙将竹简砸在了墙上,沉怒地按桌。孟宓软得像只包子,没想到她竟然愈发张牙舞爪地顶撞他了。 桓夙阴冷的眸瞟过竹简上的字迹,漆黑如墨斫白玉的眼又是深深一沉,她一个手无缚鸡力的弱女,净读的是丈夫该读的文章,反了反了 这怎么可以。 “大c大王?”小包子还在等着楚侯的特赦,紧张得舌抵住了后槽牙。 桓夙冷笑,“她不是爱烧么,给孤将《女训》刻在石头上给她送去。” 小包子:“”大王花样好多。 孟宓原本也不敢烧了桓夙送的书,但这次确实气得不轻,在这里两百个日夜,都是这些书陪着她度过一个个荒寥的夜,还有青天白日里窗外一缕悠扬婉转的琴声,这些是她孑然一人的岁月里最丰厚的馈赠了,可是—— 她也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如今悉数坦承在桓夙的眼皮底下。 故而,后来这些竹简烧得有恃无恐。 孟宓拿铁钳往火钵里捅了捅,风吹过后山岩壁的青松,檐角下一串翡翠铃铛微晃,铮璁几声,她讶然地想,自己分明将阁楼后边的门拉上了的,一时好奇心作祟,踩着一双绣鞋沿着雕廊往后探过去。 走过两个拐角,忽地一阵疾风逼到面门,孟宓吓得往后猛跳,乌发里的一截金簪落了地,铿然的一声让她又惊了惊,花容失色地捂着脸,只见一个突兀而至的男人站在了眼前。 二十多岁的模样,身姿挺拔,宛如一株绝壁苍松,一袭玄青色缂丝劲装,足下蹬着双后跟生钩的攀山靴,利目微挑,唇红齿白,唯独皮肤稍显黝黑。有一二分英俊,倒不像是个恶人。 当然孟宓被骇破了胆,自然没工夫想他是好是恶,惊恐地直退,“你是何人?” “孟小姐莫退。”那人伸出手掌拦了拦,孟宓不敢再退,这个陌生男人突然闯入,还认识她,显然是有预谋的,若是多退几步,想必便落入了桓夙的人的视野,只是这个人若动手强逼,她没有能耐能跑出去。 两相权衡,孟宓干脆抵住了身后的木门,哆嗦道:“你到底是谁?” “鄙人张偃。”那人低下头颅,谦谦有礼地又道,“是昔日上阳君门下的幕僚。” 孟宓杏眸一瞪,登时结巴了。“上c上阳君?” 记忆里白衣出尘的男人,他唇畔烟火迷离般温润的浅笑犹在眼前。孟宓呆了呆,目光浮出一片茫然之色。 张偃施礼,“在下,是一介偃师,也是公输传人。后山守备严闭,在下做了一十二个人偶,暂且引开守军,才堪堪能入南阁楼,与孟小姐说上一句话。” 南阁楼紧挨后山,也是楚宫除了东西南北四门之外唯一可通往宫外之处,但绝壁耸立,若非绝顶轻功,只怕难以飞跃。何况楚王自知这是空门,绝壁之上,毫不松懈地把有上千黑衣甲卫,等闲人不可能进来。 孟宓不禁对此人既敬且怕,指尖抠着身后的雕花门的纹路,故作镇定,“你c你要与我说什么?” “不敢,在下只是一个信使。”张偃再施一礼,将肩上的一只黑色的编织麻袋卸了下来,“上阳君要在下问孟小姐一句话,是否愿意离开楚宫。” 这个问问得太突兀,孟宓一时怔然无声,唇动了动,茫然道:“离开?” 自从被锁入南阁楼,她就再也没想过离开楚王宫,虽则现在南阁楼的门外已经没了那两道栓门的铁链,但真正囚禁她的,又岂止只是两条铁锁? 张偃将麻袋上的绳子解下,“若是孟小姐不愿离去,这些俗礼,还请孟小姐收下。” 孟宓好奇,只见这其中竟放着几盒精美的糕点,以晶莹如雪魄的冰晶八角盒封置,隔着食盒都能嗅到荷露梨雨的芬芳,这必是出自雅人之手。上阳君果然知道,她在零嘴面前,是防备最弱的时候。 张偃直起了身,往后退了一步,这副姿态近乎刻意引她上前,孟宓不负所望地迈了一只脚,但最终又为难地收了回来,“不,即便真是上阳君,我也不能走。” “为何?”张偃疑惑,“就在下所知,太后和大王,待你并不好。” “即使是那样,那也并不意味着上阳君便能待我好。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罢了,他何以劳烦先生,用这般的大手笔,冒着得罪王上的风险救我?便是我信了他的为人,”孟宓又摇了摇头,“也不能不顾及我的家人,我不能冒险。” 最后,不走,眼前这些美味就是她的了。 身后,南阁楼外忽地响起了小包子困惑的试探声:“孟小姐醒着么?” 孟宓激灵了一下,怕张偃在来人之后,情急下对自己动手,好在他只是卷起了衣袖,对孟宓轻轻颔首道,“在下先告辞了。” 孟宓一个眨眼,人却不见了。她往前奔出几步,只见一片平整的被人工打磨得滑不留手宛如圆润石玉的峭壁,她咬了咬唇,来不及收拾地上的美食,转了几个角绕出来,替小包子开门。 门乍开,一股冷风灌入阁内,孟宓的心尚未平静,只见小包子领着两个更显稚涩的小宦人,两人吃力地搬着一块大石头往里走,咬紧了牙,孟宓错愕地望向桓夙身边的红人。 “这是?” “这个,”小包子低着头,两头不是人地艰难道,“是大王让孟小姐温习的。” 温习什么?她走到那块被吃力放下的石头面前,凝睛一看,只见那块平滑的石头上赫然刻着一篇洋洋洒洒的《女训》,吓得她险些一屁股摔在地上。 雪压了三两梅枝,郑国的上阳君曾是新郑最风雅温和的男人,如今到了郢都,便成了楚国最风姿高卓c情趣优雅的公子,他的梅花酒烹出了冷梅艳雪的寒香,白衣如流云皎月,博山炉袅娜的一尾余烟,将他玉骨冰魂的容色晕得有一缕依稀之态。 “公子。”张偃穿过两道长廊,迈入门内,黑色的长袍大氅抖落了一层碎雪琼珠。墨眉凝霜,风尘仆仆地赶来,形容比之上阳君稍显狼狈。 蔺华温笑,“来喝几盏,暖暖身子。” “诺。”张偃依言坐到他身畔,蔺华斟了一盏,并不忙问结果,先礼数周到地招待了门客,张偃自己按捺不住,腹中过了遍稿,直言不讳:“孟小姐心有忧虑,不肯答应。” “我早知如此。”蔺华并未失望。 “那——”张偃有些摸不清公子的心意。 蔺华斟酒的动作流畅而温雅,行云流水,衣袖轻拂,“她总有一日会答应的。我只是,用了一些糕点稍稍收买一下她。”想到去年宴中,那忍着胃口不敢大嚼特嚼c挤眉弄眼难受地小口吞咽c那个珠圆玉润的少女,忽地,那凝如水墨的眉心之间抽出了一缕淡然的柔色和笑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暗涌 上阳君留给孟宓的糕点出自楚国最好的糕点师傅,她也不疑有毒,仅仅一顿晚膳便横扫千军如卷席,留得残盒,细细地抹干净了嘴。 被饿得厌食的那段时光很不好受,她只要看到能入嘴的,腹中便泛恶心,但祸兮福之所倚,病好了之后,即便再怎么吃,都再屯不起身上的油水了,她恢复了往昔的好胃口,只是身体再也没有横着疯长的迹象。 她彻底沦为了楚腰美人之中的一名。 日暮的夕晖宛如立在眉梢的一段风情,未消的雪水映着橙红浅黄,淡淡地浮出一抹粉,轩峻的高楼亭阁在黄昏里沉峙无言,这时,一缕清音缓慢地转过九曲回廊,蜿蜒着顺着西风爬上来。 “来了。”孟宓眼光骤亮,趴在床边贴着耳朵去细听,她已经听这个人的琴声听了很久了,对方是男是女她都不知道,但他的琴音造诣很高,连孟宓这种外行人都听得出来。 暮色的桃夕渐渐地寡淡,冷蓝将天光一缕一缕地拾起,室内暗了下来,琴音止歇,孟宓下来点灯,忽地一阵晚风吹来,烛台摇摇欲坠,她飞快地伸手去扶。 风吹得岩壁前的风铃几乎断线,嘈嘈切切的声音不绝于耳,孟宓冒出一丝惊恐,直觉这股妖风并不简单。 没过多久,一道雪白的人影踩上了木板,迂回的阁楼之后,白衣墨发,赤着足,说不出的高蹈而风流。 小包子正给桓夙念着左尹大人上呈的帛书,不敢觑桓夙的脸色,他自个儿早已汗如雨下,桓夙端坐着,手里握着一支上品紫霜墨玉的狼毫,竟一言不发地听完了。 左尹最近上呈的文章,除了声讨太后,便是声讨太后,鄢郢的文人个个都生得一张利嘴,这个桓夙年幼时便早有领教,他们浑然不知自己的口诛笔伐是能逼死人的,听罢之后,桓夙淡淡地问:“今日下朝之后,太后脸色如何?” “虽未曾见到,但是,想必很不好。” 左尹大人是文官之中的翘楚,言辞冷峻犀利,为人耿直不阿,说话往往一语中的,今日在朝中将太后批驳得无言以对,依照太后的性子,必然要生闷气。 桓夙不动声色,只是将小包子手里的帛书取回来,耐心提了几个字。 齐国近年来时运多舛,连逢天灾,百姓饔飧不继,南渡黄河而下流亡者不知凡几,此事楚国多员大臣联名上书,民为社稷根本,楚国当敞开泱泱大国气度,开城接纳这些流民。 但如今楚国的形势,朝中一半大臣虽都不愿女子专政,但太后的凤印却比他的印玺还要好用,太后妇人之见,这些流民若流亡楚国,必对楚国的生计元气大伤,故而拒不接纳。令尹也站在太后那边,认为没有必要为了区区两万难民误了楚国生产。 “令尹在问孤,孤的决定。”小包子对政事虽然懵懂,但这些年,桓夙让他念过不少文章,有些底子,眼珠滚滚地转了一两圈,便抿了抿唇不答话了。 桓夙见他欲言又止,皱眉道:“你也想问孤的想法?” 小包子万万不敢起这个胆子敢关心朝政,这楚王宫里死过的篡权阉竖不知道有多少了。他坚定地摇头。 桓夙扬唇,俊脸化了丝柔和,“孤信任你。”小包子大惊失色,正要包着泪眼抬起头,楚侯忽道,“孤的决定是——要就寝了。” 小包子:“” 一惊一乍的,搞得他好难过。 左尹大人的这篇文章,足见满腹经纶,锦绣巨篇一气呵成,如江水之不绝,就连小包子这等外行,亦觉得读来分外流畅,胸中如有气张,震荡出了不属于他的陌生的男儿豪气。 但小包子敏锐地察觉到,桓夙似乎并不高兴。 这是一篇讨伐太后的文章,这样的文章不知道有多少人写给楚侯看过,均被桓夙以离间太后君侯母子之情为由驳回了,甚至有所惩处。左尹大人的文章楚侯也看了,这一次的态度却很奇怪。 他既没有动怒,亦不觉得这篇好文章多有气势,随意批注了几个字,便彻底打发了。 太后怒得头疼欲裂,扶着额头坐软轿回宫,才入了霞倚宫,便抛下众人独身入了幽兰室,传唤道:“叫卫太医前来。” 太后懿旨一下,不过太久,楚式月白长袍的卫太医背着药箱赶来,墨兰将人引入内宫幽兰室外,事情似乎有些紧急,这一次竟没有避着旁人,茶兰后脚跟着墨兰一路到了幽兰室外。 “延之。”石门尚未关,茶兰忽地听到太后一声软语,她从未听过威严上位的太后对谁换了这般绵软姿态。 惊疑不定之际,那门已经阖上了,卫夷已入内,墨兰掉头见到茶兰,新月眉一紧,不悦道:“没有规矩,太后吩咐了,除了我,谁也不能来幽兰室。” 茶兰低着头,仓皇地掩盖了一丝异样,更慌乱地跪下,“奴婢也是担忧太后凤体,忘了规矩,自愿领罚。” 既然她如此识大体,墨兰也不予为难,让她将她拉下去给了点眼色,便没有细思。 “延之——”太后从石靠上软软地滑下来,虎皮绣纹的软毡和棉被一应落在湿润的地面,卫夷放下药囊将人抱入怀中,温香软玉,侵袭的一抹幽菊芬华杳杳地升起,他的眼眶微微一暗。 但毕竟是几代宫廷太医,卫延之虽惊不乱,握住太后的玉手便开始切脉,太后已经疼得脸如白纸,雪白饱满的额头不断躺下汗水,他神色一痛,“头痛得厉害么?” “嗯。”太后一个字更将他的心骤然揪紧,卫延之切脉的手轻颤了一下,哆嗦地近乎探不到脉搏,太后重口喘着,他一手揽着她的纤腰,一手从药囊里找出了针灸袋,抽了一支,强制心神缓慢地钻入百会穴,然后是风池穴 幽兰室的的温泉与云栖宫同出一源,此时氤氲着满室的热雾,太后白皙如梨花的脸尤带红潮,微喘着虚弱地笑,手指抚过他的脸,掌下一片濡湿,她的笑容更盛,“还有你在身边,便好了。我什么也不怕。” “川谣”她的身体状况,卫夷不敢明说,只是胸口宛如压着一块巨石,沉重而滞闷,他难以喘息。 “累了便睡,我替你针灸。”室内湿润,卫夷解下斗篷,扔在地面,太后的衣衫已被扯乱,她盈盈地扬眸,“这样治疗么?” 她突起如丘的双峰擦过他的手背,卫夷烫手得一退,太后有心与他在无人的地方成些好事,不想才起身,头忽地一阵眩晕,她重重地摔入褥子之中,神思弥留之际,听到卫夷的歇斯底里的声音:“川谣!” 他曾是鄢郢杏林一脉上百年不遇的奇才,他本该脱去宫廷太医的身份,驰骋江湖,可是从他第一眼见到自己时,那些男儿志向c书生意气,都被忘之脑后。 他已做了十三年的她一个人的卫延之。 身份有别,可她从未后悔过,因为卫夷,她才觉得这样的人生尚存一丝幸运。 太后陷入了昏厥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迷离 朝中的风声很紧,逼迫太后还政的声音愈发振聋发聩,但这些风声还落不到孟宓的耳中,她挑拣了一件秋海棠色的双枝芙蓉绣纹的大氅,炉火微弱地燃了起来,她才想起要去关窗。 没想到才一抬头,一道白影倏忽跃入视线,孟宓大惊失色,一屁股摔在冰凉的地面上,烛火昏暗,照不亮他的全身,唯独雪白的宽袖袍服亮得晃人眼珠,孟宓战栗着往后退,头撞到身后的木橱,磕出了一声巨响。 那人好像瞬间感应到了她的存在,往这边进了两步,孟宓咬着贝齿往门边爬,“来人!救命!” 白衣人飞快地往孟宓这边走了两步,孟宓吓得腿软,要往门外爬走,却被他抓住了脚踝,孟宓吓得大喊,手指抠住木板,“来人啊——救命——” 这到底是谁? 孟宓幽居于此,身边没有一个人,桓夙也没有遣任何甲卫驻守门外,她的声音虽然清亮,但难以让人察觉,孟宓喊了两声,忽听得身后一声清泉淙淙般的语声,“孟小姐。” 说话间,她脚下的桎梏退去了,这声音耳熟得很,她迟疑地蜷缩起来,扭头回望,只见那白衣人正跪在她的脚边,她吓得又是往后一缩,然后,才见到火钵边另一道雪白的影,气韵生动灵致,孟宓的视线缓慢地上移,来人雪锦烟绸,衣摆与袖口都有玄黑的精致镶边。 他身姿高颀,孟宓仰了脖子,直到酸疼,才能看到那张映着火光俊美无俦的脸,慈悲,柔和,多情而睿智。 他极缓慢地俯身,对她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的手。 火光隐然,他的肌肤浮出淡淡的蜜色。 孟宓怔怔地,又不敢去碰眼前的白衣人,后退了一下,“你怎么会——在此?” 见她已经靠着身后的墙壁起身,蔺华也并不强人所难,对眼前仍半跪着的白衣人低笑,“吓到孟小姐了,退了。” 孟宓双眸滚圆地瞪着,只见这个白衣人未置一词,便笨拙地起身,退到了蔺华的身后。 风华无双的上阳君,歉然道:“这是在下的门客,张偃仿了在下的轮廓做的木人,孟小姐放心,他不伤人。” 孟宓:“” 她总算是明白,张偃和眼前的上阳君何以突破峭壁之上的重重把守,进入楚宫,原来张偃有这般神乎其技的机巧之术,可他们竟能不费吹灰之力入楚宫,万一行刺王上和太后 孟宓忽地一个激灵,震惊地看向眼前的蔺华。 蔺华猜到她的顾虑,微微一叹,抚袖道:“孟小姐放心,在下没有伤任何人的意思。” “华知道,楚女多情浪漫,真诚率性,我也不喜转弯抹角,”蔺华微微赧然,“孟小姐,蔺某对你,一见倾心。” 孟宓:“” 峭壁山岩,攀入缕缕松风,是夜,月色皎然如冰,温润清扬的一支歌谣动魄跌宕地缭出绕指柔情。 他唱的是《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孟宓愣愣地听他唱,笑意斑驳,月光下一缕修长的身影,宛如绝壁巉岩上峙立难徙的仙竹,俊逸而温朗,不可否认心口跳动得极快,毕竟他是蔺华,风姿灼灼罕见于当世的郑国上阳君,可是,可是—— 太突然了,他为何突然而至,与她说这些乱她心的话? 若是真有意思,何必挨了这么久才来,若是真有情义——不,今夜之前,他没有这么温柔动情的眼波,孟宓的唇咬出了血色。 渐渐地,她好像坠入了一个只有明月和他的梦境,如在云端的轻忽感,不真实得可怕,她听到血脉贲张的汹涌之声,听到月光下星海的起伏斑斓,听到他唇中一字一语的凝思,最后是那双眼睛,孟宓的唇已经感觉不出痛感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曲终了,他在一天银白里缓慢地远去。 孟宓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绝代无双的美男,他好像喜欢自己,对自己表白心意,然而飘然而去,身姿如画,形容如仙。 孟宓在闺房之中时,学过一年的丹青,她晃神之时,天已浮出晨曦的鱼肚白,她惊讶地停笔,只见墨色将干涸之处,正是一缕鬓发,素绢上是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双眸清润,薄唇微挑,正是夜里所见的上阳君。 她惊吓地扔了笔,墨水渐染开来,将他的眼珠抹黑了一把。 难道,难道——难道她对上阳君已经情深意笃到这般田地,竟然彻夜未眠地画了他的画像? 孟宓不寒而栗地抱起了双臂,她昨夜提笔作画是什么时辰,用了多久,她都记不分明了,想起来只剩下昨夜宛如梦境的一个轮廓,还有他唱的一曲《静女》,难道她真的,就此沦陷了? 她听到门外的扣门声,小泉子在外试探道:“孟小姐,起了么?” 到了早膳时辰,孟宓心口一跳,直觉不能让小泉子拿给桓夙,囫囵地将丝帛扔入了火钵,没有明火,好半晌才徐徐燃起来一缕青烟,孟宓拉开门,深吸气,“怎么是泉公公?” 小泉子递上食盒,叹气:“大王病了,每日给孟小姐送膳的小包子要照料大王,无暇前来,是以由奴婢代劳。” 孟宓只听到前头四个字,胸口猛地跳了跳,“大王怎么病了?” 她再故作镇定,小泉子这等跟过数位主子,且留在楚侯身边时间最长的老人,也能察其言观其色,心头微微了然几分,不动声色地回禀:“风寒侵体,孟小姐也知道,入冬便是这样的,太医说没有大碍。也请孟小姐着紧些,切莫受寒。” 小泉子说话细声细气的,但又满是关心,让人有和风拂面的温暖体贴的感觉,孟宓暗暗压下那抹担忧,接手了食盒,对小泉子说了声谢,便走回了门内。 眼下云栖宫忙进忙出的人才堪堪消停了下来,自清早发现桓夙身体滚烫发热,他们便捏着一把汗提心吊胆地忙活,太医请了,再是煎药,喂药,烧水,伺候大王洗浴更衣,桓夙从偏殿的净室走出来,披着湖色狐皮大氅,脸恢复了一丝血色。 小泉子送膳归来,正忍寒受冻地跪在阶下,身体轻颤。 桓夙路过跪在偏殿外的三人,停了脚步低眸一扫,蹙眉问:“说了?” “禀大王,说了。”小泉子俯首帖耳。 “她什么反——”楚侯清咳了一声,声音更是一沉,“她回了什么?” 小泉子艰难地俯首,“没有只言片语。” 没有只言片语。桓夙忽地抿唇。他病了,她竟然问都不问,方才吃了药压下的一股郁火又烧了起来,沉声道:“再说一遍,她难道便没有任何回应?” 这一遍却是问小泉子身后跟着的两人,那两人哪里看得出来孟宓的心思,回想了一番,孟宓确实不曾怎么担心,也都一言不发,还像是担忧他动怒,将身体伏得更低。 桓夙怒而提脚,这是小泉子意料之中的,伸直了腰背等着,岂料这一脚竟迟迟没有下来。他惊疑不定,正要偷偷抬头瞅一眼,岂料便听到桓夙下阶的脚步声,他更是惊诧,而那个少年楚侯,已经负手下阶,一头披散未束的发几乎垂落至脚踝,若非身姿挺拔修长,那背影美胜妇人。 桓夙这边怒火未熄,险些亲自到南阁楼质问那个没心肝的孟宓,但病来如山倒,他身体尚未康复,太医叮嘱不得过度吹风,以免再度受寒,他一腔郁结恼火发作,宫人犯了错被他挑中了机会从重罚了几个。 小包子后脚携了冉音跟来,冉音盈盈下拜,“王上,太后情况不好了。” 桓夙一愣,让她起身,“说清楚。” 冉音暗中抹泪,“太后有头痛之疾,但有卫太医施针,都不曾出过大事,但这一次,这一次” “母后的病,连卫太医都无辙了么?”桓夙的脸色阴云密布,作势又有一通火气要出。 冉音不敢隐瞒一个字,“左尹大人煽动数十名官员当朝顶撞太后不说,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朝上之事,桓夙作为楚国之君,应当远比冉音要清楚,可眼下他竟然病急乱投医,问了冉音,话已出口,他忽地想起来昨日楚国大殿之上,左尹张庸指责太后“善淫作乱,擅权作歹”八个字,这些腐儒酸生叱责太后无非是后四字,桓夙当时没有留意,眼下突然想了起来。 张庸似乎对太后卫夷之事有所洞悉,可他堂堂楚国左尹,再怎么位高也是外臣,何况他为人有浩然正气,不像是会安插线人的宵小奸猾之徒,怎么会知道 他来不及细思,冉音又跪伏于地,声色恳切:“太后请求王上移步一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纯情 太后静卧于重重罗帷之后,桓夙跪在榻边,绣帐下探出来一只肌白如雪的手腕,轻轻地抓住了他,桓夙垂着眼眸,“母后。” 太后捕捉到他声音里的哑然,喘息了几口,叹道:“夙儿第一日到我宫里来那日,也下了大雪,你冻得脸色通红,宫里没有人给你发放例银,也没有人疼惜你” “是母后给儿臣熬了莲藕羹汤,给儿臣加了锦袍。” 桓夙低着头,声音更哑。霞倚宫里里外外站了一群人,有陪伴太后多年的老人,还记得那日的情境,九公子夙单衣薄靴,脸色通红地披了一袭雪花,被人领入当年的王后宫中,他乖巧而沉默,见谁都要行礼。单薄瘦弱的身板细细地颤着,廊下有人一声讽弄的屑笑,原来几位公子都趴在围栏上等着看公子夙的笑话。 九公子眼睑泛红,他抬起手背揉了揉眼,没有一个字。 太后当年也才不到桃李年华,皓齿如珠贝,由人打着伞,缓步而来,直到看见跪在宫外的年幼的九公子,忽地一把推开身后的侍女,匆匆地跑下石阶,不由分说紧紧地拥住了他。 她直落泪,手掌轻轻拂去他发间的雪花,“夙儿,以后,你跟着我,我是你的母后,再没有人可以欺负你。” 那是他短暂的七年人生里,除了母妃之外,第二个人,给他安全而温暖的怀抱。 他始终记得。 “夙儿,”太后说一个字便要咳嗽一声,她喘气不止,勉力侧过身,双掌合拢握住了他的右手,“楚国是你的,江山是你的,哀家绝没有任何妄念。” “孤知道。”桓夙皱了皱眉,他忽地转过头,“你们都退下!” “诺。” 很快殿中只留了这母子二人,卫夷对桓夙施了一礼,拎着药箱默然离去。 “母后。”他反握住太后的手。 太后细声道:“可是哀家有私心。我终究是先王之妻,也是依照楚礼迎入王宫的先王王后,世事不容于我与卫夷。哀家在朝一日,便能为自己与他多争一段时日,我对不住楚国的列位先祖,枉顾了纲常法纪,可我可我宁愿不要这太后之位,你与我有母子之名,可是这些年来,母后能说这些心里话的,也只有你了” 桓夙点头,“孤明白母后的难处,是父王亏欠母后与我母妃甚深。若非不得已,母后不至于此。” “楚国终究是你的,哀家再怎么强拧,也是越来越力不从心。”她的手指松开,缓慢地指了指不远处辉煌精雕的妆台,台面工整严谨地摆放了一只箱箧,“那是你父王临终前交托给我的印玺,有了它,日后你颁发政令,便会畅行无阻,上行而下效,无人再敢有反对之音。” 没想到太后今日交代的竟是要将王玺还给他。 桓夙微愣,思忖之下,脸色一时惨白,他出了霞倚宫,见卫夷还跪在宫外,西风寒凉,檐外飞雪联翩,桓夙眉宇深陷,他冷着声色道:“太后的病,到底如何了?” 卫夷一时没有动,低着头颅,散乱的额发覆住了那张脸。 直至过了片刻,他才缓慢地反问:“敢问大王,要听真话么?” “孤不屑自欺欺人,你说便是。” 卫夷凝了凝神色,唇瓣勾出一抹淡淡的苦笑,“药石无医。” 这次却是桓夙沉默良久,他问:“那,还有多久?” 卫夷摇头,“微臣也不知。” 卫夷是鄢郢最高明的医者,桓夙纵然有怒,也不能说一句卫夷是个庸医,这方才是最可悲之处,桓夙咬住了牙,唇齿之间溢出淡淡的咳嗽声,卫夷忽地抬眸,“大王,要微臣为你诊治么?” “你顾好孤的母后就好!”桓夙咬牙切齿,“孤要你给太后续命,无论多久,但孤可以保证,你的性命绝不比太后长!” 卫夷苦笑着伏地身体,“谨遵王命。” 桓夙扬起脸,灰白的天抽着一朵复一朵的雪,摇摇洒洒地覆落,霞倚宫与南阁楼相去不过几百步,愈发显得高耸凝滞,笨拙而古朴地立在一片巍巍然的宫墙之中,苍松如墨,白灰之中隐隐滴落下来,呈绵延流淌之势。 孟宓还沉浸在苦思冥想与百思不得其解之中,除了那夜上阳君雪色的衣袍,他温润朗然的双眸,以及那一首动人心魄婉转悠扬的《静女》,她脑海之中竟然不剩什么了,她见了他,做了什么,想了什么,说了什么,愈发模糊。 包括她描的那副上阳君的画像,她也不记得,自己还有这般好技艺还能画得出这么栩栩如生的画。 她试图提笔,想画一个人,脑海里掠过桓夙的脸,她能纤毫无差地忆起他的每一处轮廓,可是临到下笔时,却犹犹豫豫不能决断,废了半天功夫,画了一张形似神非的图,她有些恍然。 “我是不是中邪了?” 她拍了拍脸颊,垂下的眼眶里忽地曳出一个身影,孟宓惊骇地一跳,险些躺倒,火光里映着桓夙冷峻俊美的一张脸,琥珀般的双眸,褪去了稚气和幼嫩的皮,气韵一日一日地沉积威严下来。 这是楚国的王啊。 孟宓拍脸的动作僵住了,她很快地想起那个夜晚,好像上阳君也是这个站位。 难道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竟然同时对两个男人动了龌龊的念头,所以思念过度,中了邪了? 孟宓惊得一跳,哆嗦着唇道:“大大大”要是呢,他会做什么举动,会唱什么歌,说什么话,让自己方寸大乱? 岂知这个大王并没有昨日上阳君那般柔情缱绻地表明心意,更没有唱什么《静女》,一双晦暗不明的眸死盯着她,沉声:“你心虚什么?” 心虚?孟宓的心在呐喊:我分明是得了癔症啊。 看来她的幻觉也不是出现得毫无逻辑道理的,就连幻境里的桓夙,也是冷的,和平日没什么不同,整个人透着一股威煞之气和生人勿近的疏离。 孟宓诧异地盯着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看。既然是幻觉,她所幸便看个够吧,幻觉里的桓夙,反正不能把她怎么样。 “不曾心虚。”孟宓摇头,直视着他不移眼。 “你看什么?” 孟宓胆大地笑,“比对一下。”她到底画得差在了哪里?她想,昨晚是不是也这样在幻觉中直面了上阳君,一边看一边画,所以才那么惟妙惟肖? 桓夙觉得很是莫名,但被她这般地盯着看,他心里竟然丝毫都不反感,反倒敞开了手任她打量,他风寒在身,她不理不睬,他本该发火叱责这个没有心肝的女人,可是眼下好像并非如此,他的目光落在了孟宓案前的一幅素帛上。 简笔勾勒的一个轮廓,清傲如松柏,俊眉冷目,紫金攒珠镂龙冠冕,山河锦理曲裾,虽则神韵差了一两分,但就其描摹的轮廓,只需一眼,便可断定是他无疑。 装作漠不关心,却在私底下偷画他的画像,很有出息么。 他若是不来,还发现不了这么个意外之喜。 桓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冰冷凉薄的两瓣唇,忽地向上掠过了一个微妙的弧。连太后重病带来的哀痛都冲淡了,头一回动心的楚侯,听到了胸口急促的撞击声,好像有什么冲动自深埋九尺的黄沙埃土里极欲破土而出。 孟宓更惊了,这果然是个幻觉。 他竟然笑了! 他竟然还笑得这么春心荡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意动 “幻觉”的手指已经挑起了她身前的画,微微俯身,一缕披散的墨色长发坠在她的案前,在他起身之际,孟宓猛地伸手一抓,桓夙被扯地头皮生疼,凛然道:“撒手!” 他直起身的动作才做了一半,素帛还被他的长指挑在手中,孟宓涨着脸,“不放,把画还给我!”因着是幻觉,她愈发肆无忌惮。 可是这缕头发捏在手里的质感,有些滑,捻起来又粗粝得磨手,真实得让孟宓吓了一跳,半信半疑地问:“你,你怎么会来?” 他要是答不出所以然,那就是假的。 桓夙长气一吐,冷笑道:“你胆子大到不把孤放在眼里,孤不能来兴师问罪么?” 她什么时候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孟宓怏怏地把手撒开,桓夙哼了一声,这条雪白的丝帛上,细笔描摹着一张图,他正襟危坐于桌边,五官和装束一眼便可看出来是他,桓夙忽然又勾出了微妙的唇弧,在孟宓忧心惙惙阴云密布之时,桓夙忽道:“你,为何摹孤的肖像?” 孟宓低着头接受审判,心里飞快地拨算着,这个大王不同寻常,他和平日里的冷漠疏离太不同了,而且他会笑,就算不是幻觉,那也是中了邪了,她小声道:“练手的。” “怎么不拿旁人练手?”桓夙将那轻薄似云的丝绡掂了掂,“你不知道在楚国,唯独孤的画像不可流传于世,凡有人擅自作画,要受车裂之刑?” 车裂! 孟宓读了那么多书,知道这是车裂就是五马分尸处以极刑!她吓得一屁股跌倒,桓夙已经侧身,将丝帛扔入了火钵里,吐着信子的火苗腾起来,将那卷未完成的画吞没了。 她脸色煞白,但也确认了,他不是幻觉。孟宓震惊地仰着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冒犯了他,犯了死罪。 桓夙绕过她面前的梅花小几,托起她的下巴,温软如脂膏的一团,削尖如葱根的手指抬起来似想反抗,然而眼眸里又冒出几分异样,后来死心颓然地放下来了,桓夙沉声道:“你老实回答,不然逃不掉。” 威胁到性命的时候,孟宓一时慌张,顺着他的话张口就答:“因为c因为我喜欢大王!” 桓夙的手指僵住了。 俊脸腾起一朵可疑的红,飞快地聚起来,又散如浮云尘雾,他的手抓住她的肩,眼睛亮得吓人,“你再说一遍。” “我”孟宓说不出来了,刚才差点咬到了舌头。 楚侯的眼睛这么亮,这么热,她是第一次见到,他像一个毛头小子一样莽撞冒失地抓着她的香肩,像在逼她,又像在追求她,孟宓舔了舔唇,一个字都没有说。再喜欢,也不能说。 何况,也只有那么一点点。 桓夙并不失落,虽然没有听到他想听到的声音,他还是珍之重之地把孟宓抱了起来,孟宓早就被吓得腿软,一动都不敢动了,只能谨慎地窝进他的怀里,他的胸膛震了震,发出几个笑音,孟宓脸都红透了。 除了孟老爹,还是第一次有个男人把她抱起来,跟他贴这么近。 他也才十七岁,可是这双臂膀已经足够坚实有力,孟宓听到沉重而又急促的心跳声,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的,跟着身体一软,倒在了床褥里,他微凉的唇很快火热,落在她的鼻梁上,孟宓捏着拳放在腹部,阻隔着他们的肌肤相近,却还是被吻得软成一汪水,睁了睁明眸,不解地看着有些忘形的楚侯。 她们楚女对童贞看得不重要,连男人都不介意自己的妻子嫁来时已非完璧,孟宓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她一点都不排斥他的过分亲近,虽然有点害羞。 桓夙摸她的头发,光有些暗,看不清他的脸色,孟宓听到他说:“你喜欢孤,所以先前跟孤玩的都是欲擒故纵的把戏,对么?” 孟宓:“” 她们国君的想象力比其他国君要丰富百倍,自信也强过百倍。孟宓竟然不知道如何接话,微窘地绞着手指,讷讷不发。 “你不想说也罢,孤终究是逼出你的真心话了。”他居高临下地俯瞰,神色自傲。 孟宓:“” 她以为把苗头藏起来不被人发现就好了,她不是真迟钝,对一个人有什么样的感觉她也不是一点都不能察觉,她想说一些半真半假似是而非的话让他迷惑,可是桓夙偏偏深信不疑地当真了。 孟宓激红的脸烫手得像一团火,身后的丝帛已经烧得只剩下残渣了,这时远处传来沉重的钟声,已经到时辰了,桓夙不自然地爬下床,正了正衣冠,孟宓小心地拉上被子盖住身体,警惕地看着他。 被她三言两语地搅和,他的心情反倒有所好转,摸了摸她的头,“孤下次再来。” 孟宓猛点头。 能伸能屈的卖乖让桓夙大悦,竟然破天荒笑出了声,“孤越来越喜欢你了。” 孟宓:“” 她乖巧地笑,其实已经紧张得全身出汗。桓夙到底不是一般人,她怎么把主意和心思动到他的头上,不是太深的喜欢,就像对一般的猫猫狗狗都是一样的,还远远不及到嘴边的美食。可是,冰冷的少年,偶尔炽热滚烫的体息,方才险些灼伤了自己。 浓郁的男人味,现在还漂浮在鼻翼两侧,一伸手都能抓一捧下来。孟宓险些又红了脸。 小包子惊恐地发现,他们大王今日格外与众不同,出门时脸颊有一缕不自然的微红,他心领神会,佝偻着腰等大王下台阶,桓夙一句话也不曾留,只是唇畔微染薄红,那正经的不疾不徐的脚步竟然比平日轻了不少。 “大王,那个——” 欲言又止让桓夙心烦,“说。” “骆小姐在漱玉殿等您很久了。” 桓夙忽地顿住身,战战兢兢跟在他身后的小包子险些倾身撞上她,桓夙忽地冷脸,“孤不回云栖宫了,你找个人告诉她,让她父亲来把她领回去,孤的楚宫虽然大,但也不需要她。” 小包子唯唯诺诺,只有答应。 桓夙的广袖下滑落了一卷丝帛落在掌心,他怎么会真烧了她的画?何况画中人是他,自然是要留着的。 不曾想这位骆小姐的脾气大,不比孟宓是个软包子,桓夙一席话让她脸色大变,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回去便写了封信给骆谷,让他找机会见见桓夙,只不过暂无回音。 骆摇光心情不好处散步,一路穿行疾走,绕过云栖宫外翁蔚的竹林,绿光疏影里,少女的衣摆微漾如蝶,发香如兰,忽地听到身后的声音,一转身,恰好撞上一堵胸墙,那人穿了袭铠甲,她捂着吃痛的鼻,大怒:“你是何人!” 狄秋来微窘,他在外宫巡视,不甚今早,十一公主落了一只纸鸢在内院的树梢头,她急坏了,非要自己前来捡,十一公主才豆蔻之年,又得娇纵惯养,养出了一副刁蛮胡为的性子,这么大了却还是哭鼻子的年纪,被缠得无奈,狄秋来只得背着大王偷偷入内院拾纸鸢。 本决意捡了纸鸢便走,岂料撞上这个疾行的女子,险些以为是刺客。 可是她转身,狄秋来才发觉竟然是个绝色女子,一时忘怀所以,双目发直,愣愣地动都不能动了。 骆摇光见他手里拿着一只蝴蝶纸鸢,又一副见了美人走不动路的下作痴样,以为是和宫中侍女私会的轻浮放荡甲卫,正愁气没处使,一脚踢在狄秋来的小腿肚上。 但能征善战c骁勇超群的狄将军纹丝不动,她这一脚宛如泥牛入海,骆摇光反倒踢得脚疼,咬了咬唇瓣,叱道:“还不快滚,仔细我禀告王上,治你的罪。” 狄秋来的痴怔变成了震惊,没想到她是桓夙身边的人,这下再也不敢动分毫旖旎的心思,对骆摇光行了个礼,道谢:“多谢。” 也不敢再问她如何称呼,便匆匆掉头而去。 这个男人生得萧肃轩举,丝毫都不想伪面小人。骆摇光有些好奇他的身份,暧昧不明地笑出了声,心情莫名转好起来了。 狄秋来低声喘气,走到十一公主身后,郁郁苍苍的一片松林,十一公主脸色潮红地扑着雪地上的雀儿,入冬之后,地面时有积雪,鸟雀被饿得落到地面啄食,也无力飞起,十一公主扑得正欢,狄秋来无奈,只怕她已经忘了纸鸢这回事。 听到有人踩在雪上沙沙的脚步声,十一公主好不容易靠近的雀儿似有所察,扑通一下振起翅膀飞远了,十一苦着脸转身,见到狄秋来,当即娇气发作,“你赔我的鸟儿!” 狄秋来失语,不知该怎么接话。 十一见他手里攥着一只红蝶纸鸢,想到正是自己落在内院树梢上的一只,又笑逐颜开,忘了鸟儿上来讨纸鸢,岂料东西才抓上手,忽然敏锐地嗅到了什么气息,狄秋来眼见到公主脸色一板,怒道:“你方才去见了谁?” 狄秋来一怔,十一愈发觉得不对了,她逼近过来,又细细嗅了他身上的脂粉味,如兰如麝,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狐媚女人,敢勾引她看中的男人,十一大为恼火,“快说到底见了谁!” 原本打算忘了的缘分,被十一这么一闹,却不自觉地又想起了那个行色匆匆的绿裳美人,如绝世遗珠,如松斋清露,云堆翠髻,肌白如雪,单薄的身上有一缕香雾隐约,他想到她的第一时间,便同时想到他是王上的女人。 那是碰都不能碰的,他一时怅然。 十一没有等到回答,但单单观察他这脸色,也知道了七八分,一时恼恨不已,决心找到这个女人必予严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不走 十一是先王膝下唯一的公主,也是先王后嫡出,在太后之前,先王后诞下十一公主没几月便香消玉殒,后来才有了川氏一族的兴起。 在楚宫之中,十一公主备受太后宠爱,连素来对人不假辞色的楚侯,也不得不对她退让几分,凡事都不与她正面争锋。对于楚侯来说,这样的退让已经算是“溺爱”了,无怪乎这个公主愈发有恃无恐。 她才十三岁,但心悦狄将军的事,阖宫无人不知。楚女本来就放肆大胆,何况公主,这本来也不算什么丑闻,再者太后早有默许,将来的驸马也非狄秋来莫属,十一喜欢,是再合她心意不过。 桓夙与狄秋来在苑中练剑,狄将军的剑术师承六国第一宗师,算是楚国的佼佼者,而桓夙算是那位宗师的再传弟子,天赋极高,积雪被扬如尘屑,桓夙的剑光有虚有实,忽地折手一剑,直抵狄秋来的胸甲。 狄秋来是各中老手,对危险有熟练成癖的嗅觉,但他没有躲,甚至动一下都不曾,桓夙被他料定了这一剑不过是玩笑。 事实上也的确是个玩笑。 楚侯收鞘,淡淡问道:“你怎么看十一?”楚侯侧脸的轮廓冷峻如锋,象牙般皎白的肤色,微凛的凤眸,完美无瑕,但又透着分淡漠疏离,让人不敢靠近打量。 狄秋来早知道桓夙有意试探自己的心意,但他素来看重婚姻大事,虽然不敢诋毁公主,但有些话不得不如实答:“下臣,对公主绝无妄念。” “如果可以有呢?十一她中意你。”桓夙不适合做说客,他的面目和声音都太冷,没有人喜欢与这种冷冰冰的人谈条件说心里话。 狄秋来跪下地,铠甲摩擦出铿然的几声,“微臣不会从的。” 堂堂甲卫军首领,好像被逼婚的小白脸一样无奈,楚侯也不好就这种事为难他,负手道:“你是我楚国的功臣,孤不好因为姻亲之事迁怒你,但十一受了委屈,她怎么罚你,孤也一概置身事外。” “诺。” 狄秋来答得掷地有声,实则内心并不如表面沉稳,他只是心头偶尔地掠过一抹绿影,怅然若失,但对着桓夙却唯有苦笑。 剑练完出了一身汗,桓夙回宫沐浴之后,披着未干的墨发走出浴室,只听有人传唤,说骆谷在宫外请见,修眉不可自抑地紧了一二分,猜到是骆摇光暗中告状,但他桓夙又不惧那人,声音一沉,“让人进来。” 骆谷进门时,楚侯正坐在猩红软毡铺的木阶上擦拭他的宝剑,寒光映着寒冬的日色,宛如冷雪碎冰,楚侯的姿态闲逸,即便有人进来,也没有抬头。 已迈入漱玉殿的骆谷停了停脚步,听见他问:“替你女儿抱不平的?” 骆谷一如初见,黑发青衫,儒雅而气韵沉稳,他低头施礼,捋了一把颌间美须,淡笑:“其实,也不算是在下的女儿。” 桓夙的剑柄立即磕在了木阶上,他冷着脸沉怒道:“你敢骗孤?” 骆谷匆匆上前,跪在桓夙的身侧,手中的羽扇摇了摇,“怎敢欺哄大王。摇光是在下在市井捡的一个丫头,见她可怜,带在身边养了三年,认作义女。后来她自愿入宫为大王分忧,在下也不忍不遂她心愿,只好”他的神色看起来很无奈,无奈极了。 冷脸的楚侯拔剑,沉声:“孤不要她的服侍。”话音甫落,又想到了一件事,锐目盯紧了骆谷,“她是吴国人?”他父王便是死于吴国流矢之下,吴楚之仇由来已久,如果骆摇光是吴国人,她自请入宫,无论如何都当被视作目的不纯。 “那倒不是。”骆谷微微摇头,“她是越女。” 越国与楚国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桓夙便不想再追究骆摇光是哪城人,目光晦暗地摁住了剑柄,“骆先生当日说过,无论如何孤要护着孟宓。孤要护着孟宓,留着骆摇光只会不便,先生岂会不知其理,把她送入王宫,不是自相矛盾么?” 骆谷微怔,随即又了然失笑道:“错了错了。”他拂袖摇头,想到骆摇光,既纵容又无奈。 桓夙皱眉:“错什么?” “在下原本是送摇光入宫,与孟小姐作伴的。”骆谷失笑不止,“孟小姐虽然冰雪剔透,但人却有些懵懂,要她明白大王的心意,只怕还要个年,摇光聪慧,在下原本是想让她周旋一二,岂料当日她入宫时,大约是我说得不够明白,她以为我的目的,是让她迷惑大王。大王今日告知,在下茅塞顿开,既然已造成不便,在下这便将人领回去。” 原来如此,见他态度诚恳,桓夙不再纠缠不放,让他去云栖宫外等着领人。 岂料他说明来意之后,原本对他言听计从的骆摇光,这一次却并没有让她如愿,反而在云栖宫外演了一出好戏,女儿跪着抱爹的腿,涕泪俱下地哀求:“不,摇光不能走,摇光是真心想服侍大王的。求父亲成全!” 来往的宫人都实在看不过去,觉得她一个美人这般梨花带雨地求人有些可怜,骆谷皱眉将人扶起来,“你莫非真对王上动了心思?” 骆摇光抿唇不答话。 来护送骆先生出宫的狄秋来正好按剑而来拾级上阶,才见到这个身段窈窕如柳雾女子的一抹背影,跟着便听到了她求骆先生不离楚宫。 她为了楚侯,正在求他父亲。 狄秋来的脚收住了,唇微微抿紧。 骆摇光背对他,又表现卖力,自然没察觉到身后已经有人,骆谷拍了拍她的肩,“你既然对楚侯这般情真意切,那父亲便不管了,入了王宫,你这一生一世便都是楚侯的人,日后不可任性,不可忤逆,知道了么?” 见狄秋来来送他出宫了,正在阶上候着,他长话短说,叹了一声,“今日我便不带走你了,但王上如何发落你,父亲也无可施为,你便,自求上天眷顾吧。” “多谢父亲。”要死皮赖脸待在楚宫也不是什么难事,太后对她印象不坏,楚王也不是毫不讲道理的人,宫中多她一人,连用饭的木箸都不需多一双,养个闲人罢了。 骆谷越过她离开,骆摇光目送,待一转身,只见身后长姿峻拔地立着一个男子,玄甲森然,脸色淡然地掠过视线,好像没看到她,对骆谷见了礼,转眼便护送骆谷离宫去了。 她唱了半天大戏,就为了留在宫里,一半以上的原因都是为了他,结果这人竟然这么冷淡,连一眼都吝啬予她便掉头走了,这么潇洒。 骆摇光暗中咬牙,映红的唇钻出了一排齿印。 自那日浑浑噩噩见了上阳君之后,孟宓便一直告诉自己,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对上阳君那副皮囊很是欣赏,所以出现了幻觉,此间此事譬如南柯一梦,醒了忘了便是了。 这么一想,她心里释怀不少。岂料这事却还没完,没过几日,她竟然又一次与他相会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审问 他恍然出现,仍是在日暮时分,孟宓的在南阁楼的寝房只有一间,简陋的几样装饰摆件无法遮住视线,火光后,传来隐隐温润的人声:“孟小姐在么。” 正打着盹儿的孟宓闻言飞快地支起身,踩着一双塞了软绵的绣鞋绕过木橱走出来,只见木板门后的回廊里,映着微弱的夕光,白衣出尘的男人拈着一朵淡紫色的花,花盏高擎,孟宓嗅到了一缕奇异的香味,怔愣之际他已缓慢地走近。 这个场景,于是又和梦境差不多了。 孟宓惊恐万分地后退了一步,那种无力感让自己都觉得很不适应,但是她退了,身前的男子突然快了几步,一手精准地握住了她的软手,淡紫的花落入了她的手中,复瓣的花辉煌地泄紫流白,她一愣。 “这是我们郑国的素衫桔梗。我特意在郢都北郊种了一片,你喜欢么?” 她还没说话,上阳君微笑地唤了一声,如同梦魇:“阿宓。” 孟宓暗暗吃惊,问道:“你不是幻觉么?” 蔺华微微挑唇,手指抚过她柔软的长发,“怎么会是幻觉?阿宓为何不信,我真心待你。” 她摇了摇头,避开了他的亲近,拘谨地退到一旁抵住了木质门,蔺华并不失落,将身上斜背着的一袋包袱取下来递给她,孟宓犹豫地伸手去接,这么一抱,便发觉沉甸甸的险些脱手,她纳罕着,有些惊疑不定。 蔺华见她接了,笑意更浓,“这是一些异国图纸,还有稷下学宫的策论。阿宓喜欢读书,这些便送你。” 原来是这么贵重的礼物,孟宓又惊又喜,蔺华却又道:“一个月之后,我来换走这些。”听到这话,她又显得有几分犹豫,缓慢地抬起头来,只见上阳君脸色微淡,白皙得宛如夜初的月光,他的唇薄而微挑,既庄重又显得近人,“别担忧阿宓。我听说楚地女子性格骄傲,要人追求方才能动心,我只是在追求你。” “追求?” 孟宓呷着这两个字,忽然不太懂这两个简单的字眼组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了。而眼前白衣无垢的上阳君,又像之前朦胧的影子一般,乘着月色而去。 她不过是晃了下神而已。 孟宓捧着书卷,手里握着一支桔梗,若有所思地多看了几眼。 其后的数月,他果然一月一来。 当然,桓夙也偶尔会来,他来时,不论什么时辰,窗下都没有清心的琴音,所以孟宓小小地把他当做不速之客。 楚侯小气,她烧了他送的书,于是他令人搬了一块刻字的石头过来,大喇喇竖在阁楼内,孟宓胸口有气,幸得上阳君来时带来了一些珍品藏书。孟宓对这位大王的度量,已经不抱任何憧憬了。 她看起来气色不错,脸颊红润剔透,双眸清亮如水,摆了一桌的珍馐,她下筷也不疾不徐,似乎在欢飨美食,但看得出有一丝局促,拨了半碗饭,孟宓才小心地看着楚侯面前连动一下都不曾的木箸,细声细气地问:“大王不吃么?” 他摇头,眉眼不动,仍旧一副生人勿近的疏离冰冷。 但是他的眸,始终专注地落在她的眼底,孟宓有些不自在。既然不吃,何必多摆一副碗筷,这不是浪费么。 孟宓揣测不透这位大王的心思,但想到前几日听到有人送膳时闲谈了一二,不由多问了一句:“太后的病好些了么?” 他愁眉不展,应该是为了太后吧。 桓夙点头,“卫太医照料得仔细,病情已经稳了下来。” 孟宓于是不再问了。她对太后的感情也很复杂,说不上恨,但也不喜欢,她只是信口问了一句,不敢再打听多的,于是识相了闭了嘴,专注地吃菜。 每一道精品佳肴被放在舌尖味蕾,她总是餍足地眯起双眼,雪白的肌肤晕开薄薄一层蜜粉的雪,桓夙对她的口味了如指掌,带来的都是她的最爱,尤其那道八宝鸭,每来必带,这是她的“心头宝”,有过一段共枕的时光,这是她夜里做梦自己说的。 当时,还流了一串晶莹的水在他的床褥上。 想起往事,楚侯忍不住掖了掖唇角。 若不是因为后来桓夙至今不知,她怎么跑到了慈安静园,那里素来是太后划的禁地,外边有甲卫把手,一般人无从得进,他审问过当日值夜的人,却一个个有如离魂,对当夜的事一概没有印象。 这便是症结所在,他扣住了袖袍,修眉微攒,“你还记得,慈安静园那一晚,你怎么会闯入禁地?” 孟宓边吃边摇头,声音含混不清:“我忘了,那晚有些迷糊,本来是茶兰带我走的,后来她人不知道怎么就不见了,我找不到人,再后来”再后来似乎撞见的上阳君,她很清楚那是个幻觉,因为她中了蛊,于是不由自主地被那个幻觉引入静园的,一路畅行无阻。 可她再笨也知道在桓夙面前,不能提蔺华,于是缄口不言,以为他自己能顺理成章地揣测下去。 她细微的神色也逃不脱桓夙的眼,他眉心的褶痕更深。那一晚与她几乎同时离席的还有上阳君蔺华,她出入禁地犹如入无人之境,本来便值得怀疑—— 但孟宓又说了茶兰。 桓夙忽地长姿起身,拂袖而去。孟宓甚至来不及跟着起身去送他,转眼楚侯的身影已消失在帘后。 桓夙回了云栖宫,找的第一人便是小泉子,“将茶兰带来见孤。” “诺。” 傍晚孟宓又见了上阳君,他总挑日暮时分前来,到第一缕明月光升上树梢便飘然而去,无一例外,他带来的书总是珍品,他离开时飘忽如一羽白鹤,孟宓回神的时候,总只见一缕雪白的翅尖。可是他们已经相熟了。 孟宓没有告诉任何人上阳君与她见面一事,除了南阁楼,他从来不去任何地方,半年相处下来,最初的怀疑被动摇了,她开始相信,上阳君蔺华对她是有好感的。她从来没见过谁那么温柔的眼波,润然如玉的嗓音。 “上阳君,齐国出逃的百姓,除了流亡楚国,剩下最多的便是入了郑国,你一点都不担忧郑国的国势么?” 蔺华面朝崖壁,手指拨了一把风铃,朗朗一笑,“国君昏庸无能,没有齐国流民,他自己理政,本也是一桩笑谈罢了,担忧与不担忧,没有一点用处。”他语气随意散漫,但有对国君无德的无奈和绝望。 在郑国陷入危局的时候,他是国君毫不犹豫扔到楚国的质子,他是郑国一个被放弃的人啊。孟宓为他惋惜不忍,蔺华回眸温笑道:“我郑国之主比不上你们楚侯。” 照理说桓夙还未亲政,这位上阳君的口吻也太笃定了些。 “先楚王仁德爱民,留下楚十万虎狼之师,楚公子夙心怀大志,他即位之后必大有作为。当今之世,晋为强国,但我笃信,一旦太后放权,不出十年,楚必取而代之。” 他侧过眼眸,风拂过他鬓边一缕漆黑的发,脸色宛如月光般皎白无暇。 石壁前风铃声声,落入心坎里。 孟宓无端地为之悸动。 会吗? 她眼中的少年楚侯,这时候,还远远没有那成那等气候。她的见识远没有蔺华那么丰广,远不如他博闻强识,她应该相信上阳君今日谶言。 桓夙审问了一个时辰,但毕竟时隔久远,已经一年多过去,茶兰只记得当晚中途急着小解,便先钻入了小林子折返,让孟宓等候,后来一些琐事便记不得了。楚侯戾气发作,当即发落了她三十刑棍,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茶兰咬住这番说辞不放。 她是太后身边的第二个近人,桓夙没伤了太后的面子,让人给了她伤药,将她拉回了霞倚宫。 等人走了许久,桓夙揉着眉心,自铜盏青灯下小憩,小包子端了一叠时鲜的水果前来,楚国的柑橘举世闻名,在楚王宫中最是常见,没有新意,何况桓夙自幼吃到大,他懒得多看一眼,小包子在他身前的紫木案上放下了青铜盘。 他忽地扬起下颌,盯住了一勾摇曳婆娑的烛火,嗓音骤冷:“敢欺哄于孤,呵。” 方才审完了茶兰,小包子知道大王是为了茶兰而动怒,谨小慎微地放下东西要走,桓夙的目光落在那一叠柑橘上,目色微微锋利,最底层的橙黄鲜红之间,似乎,夹带着一条白色的丝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甘甜 桓夙将最上方的柑橘拨开,骨碌碌的几只滚落在地,他抽出了那条丝帛。 这是令尹大人传上来的朝中各辅政大臣的万民书。在他掌权之前,令尹大人辅佐太后理政几年,位高权重,他一直是太后的拥护者,但这封手书,摁的是他的指印,题的是他的大名。 书中言辞恳切,声声控诉,指摘太后擅权,为乱朝纲,他们一干臣子体恤君侯被剥夺王权,忧心如焚,故此对太后阳奉阴违。顺带,这封信里表达了一下他们对桓夙的忠心。 “自作聪明的阿谀之徒。”桓夙眼冷,将这条丝帛扔在烛火上烧了个干净。 半个时辰后,小包子捧着玉盘来收拾地上的橘子,桓夙将脚边一只黄澄澄圆滚滚的橘子踢给他:“那个麻烦的女人还没有走?” 大王问的是骆摇光,小包子心领神会,识时务地顺楚侯的心意说下去:“骆小姐有些不识好歹了,大王和骆先生都没有留她,她又哭又闹在云栖宫外留着不走,骆先生也毫无办法,只能没带走她,自己一个人先离宫了。” 没想到骆摇光看着绝色美人,脸皮竟然还厚。 桓夙的手握住了一支镂百鸟羽禽的玄觞,冷笑道:“孤不许留的人,何人敢胆大妄为?” 小包子登时冷汗涔涔,扑通跪倒下来,“大王,这绝不是奴婢的主意,奴婢便是有天大的胆,也万万不敢忤逆大王。” 他又没说他。这个奴颜婢膝的小包子,让他想起了之前卑躬屈膝的孟宓,无端心里冒出几分嫌恶来,吩咐下去:“让骆摇光住到兰苑去,她不是喜欢楚宫么,孤便成人之美。” 小包子默默抹了一把汗。 兰苑是整座楚宫之中,离君侯所住的云栖宫是最远的,留下来也是宫闱各占一方,至老死不相往来。 大王是真不喜欢这个骆小姐啊。 孟宓正靠着窗沐浴着室内的烛火,她习惯了不开窗,一个人映着头顶一抹微亮,伏案读书,忘了是什么时辰。 傍晚时分与上阳君谈了几句,心绪有些不宁,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缕哀顽跌宕的琴声,穿过厚重的紧锁的木窗,穿过警惕的紧锁的心门,孟宓的手忽地握住了窗轩。 “孟宓,你不止一次想见的人在外面弹琴,那么多日日夜夜,你都忍住了,不要前功尽弃不要功亏一篑” 琴音一转,低沉的宫音勾挑,旋律嘤嘤然,如泉水淙淙,悱恻而清婉,这人心中有一缕如同琴声的柔情。都说琴为心声,孟宓虽然是个门外汉,但听了一年多的琴,总还是能分辨一二c说出三四的。 不知不觉间,那扇紧闭了一年多的窗,被她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拉开了。 才开了一条隙缝,明媚澄澈的夏光抛了进来,木牖盛了微澜的天光云影,初夏的光散漫地交织成文,柳絮轻盈如雪,木轩爬满了缕缕青黑色的细纹裂痕,她扶着窗口微微探身,深深吸了一口气。 猛地一睁眼,只见不远处一抹漆黑的瓦顶,长廊缦回,玄色的一抹身影隐约藏了半截身体,席地而坐,风流倜傥地披着一头墨发,指下悠然地拨着丝弦,孟宓忽地胸口一跳。 不过瞬息之间的功夫,那人已经扬起了目光,隔得太远看不清,只见瓦砾的黑,柳影的葱茏,还有轮廓分明的一张脸,绝无仅有的冷峻的漠寒,让她的心跳得飞快,对视了一眼,她伸出手去摔上了窗。 即便隔了这么远,也仿佛她能听到她决绝地摔窗的巨响。 桓夙失落地垂下目光,袖口忽地动了动,手中多了一只剪刀,手下一划,绞断了一根琴弦,再跟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这琴是师父所赠。 可是他离开时,就意味着永无归期了,他再也不会出现在楚国,再也不认他这个弟子,他留着一张琴睹物思人,那些“琴可清心”的劝导还言犹在耳,可是——被拨乱了的心,被晦暗的深渊吞没,阴郁甚嚣尘上,现在的它,就是暴露自己个性软弱的证据。 还被孟宓嫌弃了。 最后一点才是关键,他身无一技之长,唯一的技艺居然还被她嫌弃了。 留下最后一根琴弦之时,他伸手要去剪断它,忽然听到远处孟宓焦急的大喊:“住手!” 他微怔,从不出南阁楼的孟宓眼下竟然气喘吁吁地站在长廊下,滴翠的柳丝婆娑纤长,她瘦弱的身影,像一缕轻烟似的。桓夙恍然间听到袖下的手微微晃动的颤音,还有胸口急速的狂跳。 再回到南阁楼之后,没有那两条铁链,也没有人把守,对孟宓来说,她即使在一天之内出入百八十回,也不会有人拦着,真正将她困在一座高楼里的,是很多无可避免的无奈,她不得已为之,也甘心待在那个角落。 他也知道,所以孟宓此刻的出现,才让他觉得意料之外,惊喜得说不出话。 孟宓提着裙摆跑上来,娇喘吁吁地宛如一只落网的蝴蝶,不偏不倚地撞入他的怀里,软软的温香,熟悉的奶味儿,他全身的肌肉一瞬之间绷紧了,孟宓喘着气,跑得后背前胸出了层薄汗,香味更浓,桓夙只怕她软软的站不住,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肢。 是他熟悉的细腰姑娘。 孟宓嘟了嘟唇:“剪了它们作甚么?” 桓夙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现在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把恩师唯一的留下的琴都剪坏了,他绕过这节不答,掐了掐她的小脸,“你那么急不可耐地要见孤,是为什么?” 孟宓忽然涨红了小脸。 弹琴的人在她心里是个模糊的影子,她想自己能听懂他的心音,也就像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一样,楚国流传着这样的佳话,她想,她也能将那个弹琴的人引为知音,就算不是知音,她也很感激这个人,拯救她于死寂的静默之中,让她不至于连一个人可以吐露心声的对象都没有。 打开窗,见到了他,是桓夙。她吓了一跳,可是知道他是桓夙,她才知道,原来他贵为楚君,也有脆弱柔情的一面,冷漠的人偶尔的温柔,显得格外珍稀,格外动人。 桓夙笑着一把手兜住怀里扑腾的蝴蝶,“你本来便是孤的,一生一世都逃不掉,现在是你自投落网,更别想着走。” 孟宓转过通红的脸蛋,绞着手指嗫嚅:“谁说我是你的。” 他俯身而就,含住这两瓣学会顶撞他的唇,辗转厮缠,孟宓被吻得晕了头了,这么炙热的体息侵体而来,她连呼吸的本能都忘了,正要退两步,桓夙霸道地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腰肢一捉,更紧地贴了上来。 孟宓脸红得像红杏,“嘤嘤”抗拒了一下,被吻得脸颊充血,才终于重获自由,她委屈地瞪着始作俑者。 她不知道,她瞪着人时露出两旁的眼白,没有一点美感,他偏偏觉得可爱,捉住她的手又吻了吻她的手背,孟宓被他谨慎而生涩的吻弄得羞赧不胜,手背被濡湿了一个唇印,也不知道怎么了,她忽然鬼使神差地说道:“今晚,我就不洗手了。” “你怎么会这么乖。”楚侯心满意足地抱住了她,柔软的身体,已经发育得足够完好,桓夙只轻轻一揉,似乎便会捏出水儿来。 孟宓的心砰砰地撞了几下,渐渐明白喜欢源于一场深深的心动,她的心已经为他悸动。那样炽热的体温,霸道的深吻,让她脸热,又忍不住舔唇,轻轻地c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回味了一下。 甘甜如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香消 桓夙的琴弦已经被绞断得只剩下最后一根孤零零的细丝, 她有些惋惜, 以后是不是听不到了? 他看出她的顾虑,掐了一把她的脸蛋:“放心, 孤有的是琴弦,挑几根续上便是了。” 方才的沉郁c滞闷一扫而空,因为她来的时候, 带来了熟悉而柔媚的春色, 就像多年前一个飘絮的午后一样,把她的温度全给予了他。 孟宓扬起绚烂的笑容:“你会弹琴呀, 大王好厉害!” 乖得让人想欺负的孟宓,被楚侯的手掌揉了揉脸蛋,他笑:“你不知道的还多,给孤老实点,孤便一件一件告诉你。” 桓夙天生一副俊冷的面孔,即便是笑, 也给人三分威压感, 尤其这个“老实点”,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经“不老实”地结交了蔺华,还和他无话不谈, 要是让这位暴戾的楚侯知道了 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了,趁他不注意时缩了缩脖子。 楚侯没有亲政的时候,他一日里比较得闲, 因为孟宓今天表现格外乖巧, 他安逸地抱着她在回廊里赏花, 柳絮翩然,簪入他披散的长发里,孟宓觉得他这样放旷不羁,很有名士风骨,很好看。 胸口熟悉的跳动还没有平息,她缓慢而深入地吸了几口湿润的气,澹澹的池塘水花簇浪,孟宓想到一个明眸皓齿的绝代佳人,身体僵硬了一下。 他宫里储着一位云鬓雾鬟的骆摇光,见一眼便很难不令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她至今都还记得那个女子的风情,潋滟如平湖生微澜,罗裳红妆,朱颜如海棠,难描难画的美。 孟宓颦了柳眉,轻轻地抿唇。 她发现自己刚刚好像得意忘形了,竟然会因为楚侯少年的一时冲动,自大到,刚刚竟然想独占他。 那块石头上的《女训》看来有必要读一下,她还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太后将养了半年,身体有了起色,但陪同桓夙上朝却丝毫没有落下。 黄昏的水面浮光跃金,她靠枕着一只藤椅,手挨着红栏,洒下一圈鱼食,池子里的红锦理纷纷游窜来,争做一团。场面很活泼,溅起细小的白梅似的浪花。 面临各路质疑,她左支右绌,力不从心,唯独黄昏时,有卫夷陪在身边,她能心安理得享受他的针灸,他冰凉如玉的手指的抚摸,太后苍白的脸色拽出浅浅的悦色:“延之,我必定是要先你一步离去的,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卫夷跪在她的膝头,手按着她的脉,闻言,声音微哑道:“太后但有吩咐,卫延之九死不辞。” 他是医师,是世上最能看破生死的一类人之一,谁人与世长辞,都不该让他最慈悲也最无情的心波动一下,可唯独眼前的太后。他拗不过上天给他心爱的女人定的命数,救不了她。他这一身精湛的医术,原来一无是处。 无计留春住。 太后虚弱地搭住他的手,“我小时候随我母亲住在行云山山脚下的柏溪边,山明水秀,那是我一生之中最安逸的时光。可惜后来我被父亲召入郢都,很快又送入王宫成了楚王的王后可是我还是眷恋故土啊,延之,请你务必c务必让我的尸骨回乡。” 卫夷垂着眉睫覆住了双眸,看不出神色,他的手颤抖地握住她:“好,川谣,我什么都答应你。” “你别多想,仔细养病。” 太后幽幽地吐出一口长气,专心致志地翻过了身,将饵食撒了一把又一把,池中鱼儿吃得正欢,但躺椅上的女人面色却苍白如霜,颓靡而不振。 这样安逸宁静的时光,短暂得像一颗握不住的流星。他终究是留不住的,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么快,他措手不及。 太后的病情稳住了,为了避风头,卫夷这几日便没有再来。 朝野非议的风声被桓夙压住了,太后本人并不知道,桓夙本来并没有恶意,他毕竟念着与太后的母子情分,不好叫这些不堪入耳的言论落入太后的耳中,太后原本便染病在身,若是再受激,情况必定会恶化下去。 太后只是隐约有了一丝不妙的预感。 “嗡——” 钟鸣的声音响彻了整座大殿,铜器嗡嗡震出回荡久远的旷远之声,桓夙在通报的声音落地之后沉步而出,但他看到的第一眼,便是帘后依稀绰绰的人影,分明是太后无疑。 因为身体抱恙,她已经连续多日没有出现在楚宫议事的朝堂上,但眼下她竟然也在,桓夙想到那封数十名重臣上表的檄文,忽然眉心一紧,宦者轻轻提醒他,出了一点声儿,桓夙不动颜色地侧过身,撩开玄青色绣龙穿祥云暗纹的袍服,落了座。 百官行礼,这还是上古时代的礼节,楚国的文人丝毫不嫌古礼繁冗赘余,一个个乐此不疲地供奉先祖,邯郸学步。 “孤身体不适,今日若无事,尽早散朝。” 他漆黑如墨的眼眸沉沉地扫落下来,这班旧部老臣应该与他心意相通的,但偏偏有看透他的心意却不识时务的人,而且分明是筹谋已久,就等这一天。 左尹张庸起身出列,“大王,臣有本奏。” 掷地有声,大殿上每一个人都听得分外清晰,太后身前的纱帘随风一晃,珍珠瑶贝穿缀之下,伶仃轻快地奏响了,太后下意识攥紧了牡丹色的衣袍袖摆,张庸与她有隙已久,上朝没有一次放过她的。 桓夙的脸色更冷,几乎咬牙,“张卿,请说。” 张庸已经过了耳顺之年,鹤发蓬乱,他恭谨地对楚侯拜了拜,刚正不阿地奏报:“臣启奏大王,太后枉顾先王遗命,擅权多年,使我楚国至今并无寸进,更勾结外男,祸乱宫闱,蔑视楚律纲常,此妖妇不除,我楚难有明日。” “你放肆!”桓夙掀案而起。 淡橘红的纱帘后,太后发间的步摇忽地一颤,她惊骇地抬起眼眸,那双镇定自若的威严的眼,露出一两分惊慌失措,可是她藏在帘中,没有人看到。 桓夙咬牙道:“污蔑太后,是死罪,左尹大人深谙楚律,再言一句,孤便如愿搬出你的律法。” 张庸岿然不动,“臣敢启奏,便不怕身受车裂凌迟之刑!” “你!”这人忠于王权,本该是自己的左膀右臂,但他与太后为难,便是让他为难,桓夙怒道,“真当孤不敢斩了你这个辅政的左尹么!” 说罢,广袖下的手一扬。 原本落座在张庸对面的右尹徐子楣此时却又随之站了出来,字字铿锵道:“大王明鉴,太后专权跋扈,又囿于妇人之见,于我楚国大计,终是不能有所裨益,肯愿楚侯重掌楚国国政!” 桓夙大怒,“尔等不知,太后早将印玺还给孤了么!” 即便是这样,他们也不能放过一个妇道人家。这堂上列之百人,均沉默地只为了无声杀一妇人!这便是他泱泱楚国。 不能保护母亲,他还谈什么德政王道。 徐子楣是个饱学的儒雅之士,昨夜还尚与骆谷对饮,对方仙风道骨飘然之慨,让徐子媚这个局中之人羡慕不已,骆谷抚须对他笑道:“你们一班人也有百余人了,明日就这么公然欺负孤儿寡母?” 受尽儒学熏陶的徐子媚也无计可施,摇头道:“我也是毫无办法,楚君为君,他只有摆脱了上头的太后,雏鹰才能凌空振翅,真不是你一直希望看到的么?微生兰大人。” 骆谷伸掌止住他后来的话,“当真不给太后留路么?” 徐子媚怅然道:“太后是楚君亲政的最后一块绊脚石,她若在,我们少年楚侯便一直活在阴影和羽翼之下,何况” 证据并不在他手中,振振有词的并不是他,他不过是为全了百姓c大臣还有自己的一点心意罢了。 这朝中虽然只站出了左尹右尹,但余下之众亦用沉默表示了他们对张庸大人的认同,帘后忽然传来太后的一声质问:“哀家还政给楚侯,是迟早的,待他十八岁满之时,哀家自然没有理由霸着朝纲不放,敢问张卿,是铁了心定要哀家过不去么?” 张庸并不因为太后一句质问而脸色大变,他从容不迫地反击:“先王临终之时,将楚国托付给七公子不闻,而后不过三日,公子不闻横死,太后扶持九公子夙即位,名正言顺。可这般名正言顺背后,是否也有不可告人之事?” 纱帘后只见太后气得胸膛急促地起伏,桓夙一惊,“母后?” 太后抚着胸口喘息,桓夙拂袖震怒:“张庸!你是质疑孤,不该登上楚君之位?” “老臣不敢。”张庸不改颜色。 一直在左下首正襟危坐的令尹终于是起身,桓夙眼色微凉,凤眸涌出一缕缕猩红的冷光,令尹卜诤理襟上前,跪伏于地,“臣有一人,斗胆请太后一见。” 桓夙的目光一侧,所有人都望向那到薄薄的纱帘,流云一般地泄了出来,如烟如霭的一道牡丹色的人影,在淡淡的橘光里,几乎晃乱了众臣的眼,帘落,惊艳之色还此起彼伏地争相在各个朝臣眼中怒放。只知道太后垂帘听政,却不想她竟是如此绝色,难怪十七岁入宫,十八岁便被封为王后,受尽大王拥戴。 人群中终于有一人跳出来为太后辩护,这是川氏仅存不多的青年才俊之一了,按照辈分,太后是他的姑母,这个年轻人掷玉于地,铮然一声,众大臣心头猛跳,只听这青年叱问道:“楚国数年来无寸近,可有寸过?太后理事不贰过,不苛政,也没有出过大的纰漏,她有什么错?即便王政不施于野,境内兵连祸结,那也是你们一干守旧无能的臣子,不思己过,反倒跳脚出来,一个个揪着太后不放,你们又是何居心?” “川大人!”卜诤冷笑微讽,“等这人见了,你再这么侃侃而谈也不妨。” 这声质问振振生风,川沧只觉得袖口被拂起,他抬起眼睑望向御座之上冷眼俊立的楚侯,纱帘后,极缓慢地传来女人温长的嗓音:“令尹让哀家见谁?” 卜诤眯了眯眼,“恳请太后准允。” 这个两面三刀的文官之首,对太后素来克恭克顺,而眼下狡诈得笑里藏刀。 “母后。”她听到桓夙携了丝忧色的声音。 可是不答应只能显得自己心虚,更让人捉了把柄,太后吐出一口幽幽的浊气,“让人进殿。”胸口忽地闷闷地跳了几下,不详的预感像一朵腾起的阴云。 “带人上殿来。”卜诤传唤了一声。 很快,有两名甲卫压着人缓步肃然地入朝堂上来,桓夙远远的一眼,忽然惊了惊,那人不正是 白衣如雪的卫夷。 他捉襟见肘c形容狼狈,白皙的俊容抹了一层泥灰,唇角压着一缕雪色,素色的衣衫也染了点点梅雪,几乎是脚不沾地地,由人拎着衣裳提上来的。 “卫夷?”桓夙脸色一沉,纱帘后果然有急剧的一晃,桓夙沉怒地挥袖,“令尹大人,你不问过孤,便敢拿有官衔在身的卫太医,甚至动用私刑?” 反了反了,好大的胆子! 指摘太后越俎代庖牝鸡司晨,他们这群人,干的又何尝不是僭越妄为的事! 那两名甲卫也不知是不是刻意,便将卫夷往地面一掼,卫夷狼狈地扑在地上,四肢的无力地匍匐着急重地喘息,桓夙正要让人将他搀起来,纱帘却猛地被一只手揭开,“延之!” 桓夙虎口一颤,怔愣之中,太后已经拨开了帘冲了出来。 那刹那之间,百官几乎无不倒抽凉气,这位年轻孀居的太后,未免太明艳动人了些,她的百鸟缀锦枝云绡笼着那一道月光般的瘦影,几乎无人有刹那工夫的反应,太后已经扑到了阶下,“延之,你怎么了?” 卫延之自幼体弱多病,也正因如此,他才决意悉心钻研医道,可他的身子骨毕竟孱弱,被十道酷刑加身,焉能完好无损?他连支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喘息不止,手却作势要推开她,“太后,别理” “我怎么能不理?怎么能不理”太后将他的身体抱了起来,替他抚着胸口,卫夷已经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川沧愣愣地瞧着这一幕,不可置信,“姑母?”他义正言辞,是因为他深信他们川氏人,他的姑母,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可现实却是如此不堪。 他一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很不光彩,被卜诤乜斜了一眼,气不过地甩袖回座。 “哀家带你去找御医不,你就是最好的御医,你撑着点,告诉我,到底要怎么做啊,卫夷,你说话” 卫夷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缓慢地将敌视的目光转到太后梨花饮露的脸上,怜惜而不知餍足,胸口急重地起伏了起来。 “太后。”卜诤缓步走上前,目光透着一丝阴凉的光,“太后还要否认么?” “卫太医已经供认不讳了。”说罢一扭头,身后一个人递来一卷画押的竹简,罄竹难书的累累罪行,洋洋洒洒的一册认罪书。 太后凤目一抬,忽地被一只几乎无力的手按住了手腕,她垂着泪水低头,卫夷艰难地将头侧了过去,“不他按着我的指太后” 桓夙冰凉的眼眸扫过这一群人,今日,在殿上逼迫他们母子的,卜诤c徐子楣c张庸,还有方才怒目的c不屑的,卜诤的心思,是一眼能看到底的湖水,桓夙还年少,只要扳倒了太后,他便能凌驾于楚侯之上。 可看穿又如何,卜诤是先皇钦定的令尹,位极人臣,楚国朝中尽是他的党羽,若非如此,今日只怕也未必这么齐心,上下其手地问罪于太后。 “卜大人,卫御医无故落入你的牢网,吃了你的刑法,被迫签下认罪书,卜大人便拿这个来服众么?”桓夙袖手,“会否太儿戏了些,愚弄了孤?” 卜诤作揖行礼,“大王明鉴,太后公然与外男搂抱,眼下数百双眼睛都看着,老臣岂敢欺哄大王?” “依照卜大人的德高望重,你今日便是要在这殿上指鹿为马,只怕也无人敢说个不。”桓夙冷凝的眸微眯,“敢问卜大人,究竟何人造谣生事,说太后与外男勾结?” 这都明摆着的事实了,楚侯竟然矢口否认,这才是真正的指鹿为马啊,张庸越众而出:“卜大人廉洁公正,是先王的重臣,他岂能未经查实便私自扣押卫夷,大王明察秋毫,定能分辨忠奸。” 毕竟是令尹和左尹,桓夙一时郁火暗结,若是一年以前,此时他早已摔案下阶,势必将这位年高德劭的令尹大人一脚踢得数月不能下床。 但他的任性,除了逞一时意气,换不回什么。 来往几句,词锋相对,太后却似乎没有挺进这些话,她只是慢慢地低下头,漫过绝望和悲戚的眼不住地落水,卫夷的按在她小臂上的手,无声地滑落 青铜铸就的石柱,被烛火烤出了一丝猩红。 渐渐地,殿内的血腥味好像更浓郁了。 “延之!”太后抱着沉睡的男人,忽地剧烈地摇晃起来,可是已经闭上双目的卫延之,却没有醒。 “延之延之”太后清澈的泪水大滴地淌落,她伏在男人的肩上,绝望无助地放空了眼光。 多少年前,她在郢都的诗会上认识的隽秀少年,他乌发如浓墨,孱弱翩翩,脸色透着一股病态的白,可却从容不迫地杀入终局,终有机会与她一战。他们和诗往来,带着楚韵的歌谣,后来慢慢唱和成了时下最普遍的情诗。 她渐渐红了脸颊,他也深深为她心动。 可惜造化不逢时,那天她揣着少女的心事回家,当晚便被二娘殷勤地灌了迷药,被送入了进宫的马车,原来二娘的女儿被楚王钦点为妃,她妹妹不愿意,二娘虽然也疼自己,但权衡之下,最终被送入宫的还是自己。 她是那么信任这个二娘,可是那天当她醒来,她浑身肿痛c遍布淤青肿痕地倒在绯红的床褥里,上面是一张中年男人英挺的方脸,她只记得,她醒来时,头顶的男人一次又一次的起伏 她不想做太后,入宫陪王伴驾从来都不是她的所愿。 太后放下卫夷,她站直身体,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折弯了一殿的火,鼓动着她轻薄的流风回雪般的牡丹色衣衫,绸绡散处,幽幽的女儿香随之弥漫开来,这群自诩廉洁不阿的朝臣,有多少人在一眼之下沦为太后的裙下之臣? 这个才三十岁的女人,还不算老,虽然也不再年轻,可她保养得很好,肌肤白润抹雪,幽芳宛如处子,她绮艳而苍凉的笑容让那抹风韵显得更令人心痒。 她走到左尹身旁的位子,手挑起那个中年臣子的下巴,媚眼如丝地吐气,笑道:“你不是一样想要我么?” 和那个强占了她的身体,逼她永世留在深宫的楚王有何不同? 那个玄衣臣子抖如筛糠,哆嗦道:“微臣微臣不敢。” 还不都是一样。 太后忽然急促地起身,她风一样地奔向殿门,卜诤以为太后畏罪要逃,呐喊道:“拦住太后!” 几乎同时间,桓夙也喝了一声:“孤看谁敢!” 看守殿门的两名甲兵不知动是不动,踌躇之际,太后已经奔到了面前,甲卫一惊,正要伸手去挡,却听见哗然一声龙吟,他手中的青铜剑已经出鞘。 “母后!” 桓夙目眦欲裂,但是这一瞬息的时间太快了,快得不足以让他准备,让他迈出一步。 王宫里的佩剑,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利器。那柄长剑往太后雪白的延颈秀项一抹,扯出一条猩红的珠串,人已经仰面倒下 在场的大臣无不惊骇。 他们联合逼迫太后,万万想不到有今日之局。老楚王死的时候,这位太后在宫中深居简出,几乎不曾动容,直到下葬时才出来主持了葬礼和祭天仪式,但她今日,竟然为了区区一个卫夷而自刎于宫前,这 有人在快慰,有人在可惜。毕竟是一个绝色佳人,毕竟她也曾站在楚国的金殿前指天画地,是当今之世唯一听政的太后。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她没有迟暮,她在最艳最盛装的时候死去,凝成了他们心头永远的遗憾。 青丝覆落,牡丹色的裳服纷纷地堆砌下来,堆成了一抹斜阳般的瑰丽。 徐子楣走入还没下车,只听见车帘外骆谷清沉的声音问道:“太后自刎了?” 这是最好的结果,也是最坏的结果。 徐子楣将眉头紧皱,伸手揉了一把眉心,倦怠地下车,他撩了把苍色下裳,缓步下车来,“骆兄,屋里详谈。” 毕竟徐府前尚有车马喧嚣,人声沸水,毕竟还是人口嘴杂,徐子楣抬手引路,将人引入正堂,一院擎于枝头的榴花高啄,怒放如潮,骆谷青衫落拓,不喜欢明艳颜色,刻意绕开了一株石榴树,徐子楣招来两名童子为上客沏茶。 待茶已温,徐子楣皱眉道:“你挂六国相印,是天下第一相,若要扭转局面,也不是什么难事。” 骆谷没答话之际,他又道:“你甘心作壁上观么?” 骆谷温雅地笑笑,袖口拂过青铜盏上袅袅的一束烟气,“我走过十一国,最不放心的终究还是这个孩子,这对他也是一场磨砺。太后之死虽在意料之外,但我如今无官无职,介入不得楚国政事,以免反受其乱。子楣也是洞若观火的人,应该看得出,幕后有人推动此事,刻意卖了证据给令尹大人,并且当先一步抓了卫夷。可以说,卫太医正是那人送给令尹卜诤的绝杀之招。” 这样心如止水的一个人,还好意思说他挂念谁。 徐子楣唇角抽了抽,转而无奈道:“想想咱们君侯,自降生起随他不得宠的母妃身居楚宫陋室,大王连一面都吝啬予之,七岁丧母,过继给太后,一路被几个兄长欺负,伶仃可怜的一个人,好容易坐上了楚侯之位,备受大臣欺凌打压,哎” 见眼前的这位先生神色不动地啜饮着茶,他又不忍地长叹息一声,“他今年也才不过十八岁而已。想想他幼时,依赖母妃照料时,失去了母亲,仰仗师父教导时,那个没良心的一去不回”言迄瞄了一眼骆谷,他的眉梢似乎竖了竖,徐子楣便继续长吁短叹:“与唯一的继母相依为命时,太后自刎宫前” “啪——”骆谷眼前的茶已经被不算文雅地阖上了杯盖。 他神色复杂地瞟过来,“你想说什么?” 徐子楣猜得透他的心意,似笑非笑的,却有一两分苦涩。 骆谷却问的是:“何时看出我是微生兰的?” 徐子楣是个老实人,在朝野之中斡旋已久,说直白点便是一个和稀泥的,基本表现平庸无能,但大智若愚,骆谷知道,他是那个内敏的人。 “我和骆谷虽然有十多年没见了,但还算是了解他,他的耳后有一颗红色的痣,那是胎记,抹不去的。你第一次来时在夜里,我一时不察没有看清。至于你,我当然无时或忘你的那些怪癖。”徐子楣不由得对这人称叹,“但微生大人不愧是挂六国相印的人,模仿一个人的说话行事简直惟妙惟肖,若非与骆谷自幼一块长大,只怕我还认不出。” 微生兰朗笑,目光侧过一旁,无奈饮茶,“你能看出来,夙儿也就该看出来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微生兰摇头,“他要是知道了,我怕是就走不了了,在他发现之前,我得离开楚国。” 那孩子当年还是个缠人的小公子,自母妃死后走出陋室之后,活在众人眼皮底下,便一直谨小慎微战战兢兢,他只要离开片刻,都让他忧心忡忡地派出一宫的人来找,粘人得很。 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他和当年到底有了什么不同。 微生兰收回散漫的追忆,食指捻住腰间一条杏色的穗子,摩挲的质感让他空荡的手暂时有了一处安放的所在,他想到那个黏人的九公子夙,就想到了今日朝中发生之事,不由问道:“今日,他难过了么?” “微生大人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徐子楣想到这个不负责任的太傅便替大王不平,“当年太傅上了船离开,便再也不回来了,王上便只有太后一个亲人,如今真正在御座上成了孤家寡人,岂不难过?” 微生兰深浓的两道修眉紧揪了起来,手指在桌面连续叩击了几下。 “还有一人。” “微生大人指的是,孟宓?”徐子楣忽然笑起来,“我怎么不知道,你微生兰还有今日,自己办不到的事,寄望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她不过是楚国芸芸女子之中的一个,君侯即便喜欢她,可她又能成什么事?” 微生兰没有说话。 今日楚国大殿上之事,已经传遍宫闱,楚侯连夜惩治了一百二十余人,但凡长舌多嘴的,他下令不会如今夜只是杖刑这般简单。 太后与卫太医之事,成了楚国秘而不宣但多数人又心知肚明的事。 桓夙一双阴鸷而深不可测的双眼敛云藏雾,他负着手站在台上,卫夷被水泼醒,神思刹那聚拢,他一眼仰视到身前修长的身影,楚侯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对于此时的卫夷来说,他自己就像一只蝼蚁,他不确定楚侯会不会抬脚。 卫夷没有丝毫挣扎,倒在水泊之中,眼底没有波澜。 他听到了。太后已经不在。 他的形容枯槁憔悴,桓夙眼风一掠,上前将其一脚踹开,沉怒反笑:“卫太医演得一副好情深,殿中假死,你名门太医,竟然用江湖下三滥的龟息术欺骗孤和太后。” 卫夷被他一脚踹得在地上翻了过来,一身血水,淋漓地糊了整片衣裳,原本狼狈的脸瞬间惨白,支着手艰难道:“微臣有罪。” “有罪?何止这两个字。孤早该将你腰斩,如果不是为了母后,你此刻早已下到黄泉。”桓夙将一柄短而锋利的匕首取出,扔在他的脚下,溅起一片细微的水花,他的袖口被风煽动着漾开,桓夙脸色冷戾地扶膝蹲下来,“孤现在给你两条路,你自己选。” “自裁于孤身前,孤允你全尸,棺椁中留一缕太后的头发给你。或者,”第二条路让桓夙的脸色更阴沉,“滚出郢都,隐姓埋名,永远不要回来。孤若是听到‘卫夷’的消息,你懂你的下场。” “大王恨我?”卫夷跪在水中,下颌一层清灰的胡茬和猩红的血迹,让他清俊的面容多了一分诡异的颓靡。 桓夙“呵”了一声,“母后一生为了你,你真爱她,就不该留在郢都,你走到天涯也好,海角也罢,无人管你。” “若是大王呢,大王设身处地地细想,远走他国,换来苟全的安稳,就是大王的抉择?”他宁可贪图一时之欢,宁可不要永生,但也不能要一个人的岑寂和死静。 有些人,是没有办法再峰回路转地遇到第二个的。 没想到他竟会借力打力反击自己,桓夙冷静地垂下目光,目中一派幽然的深,“孤不会对不该肖想的人妄动心思,更不会教她为难。” “若是她义无反顾要同王上在一起,大王难道也要弃之不顾么?” 说到这桓夙切齿不已,“孤不是你!你如果是个有志男儿,为什么不离开,有本领,你坐上一国之相的位置,号令你的大军挥鞭南下,攻城略池。楚人欺辱你心爱的女人,折辱你丈夫的尊严,你为何不争?杀了楚侯,攻入王城,抢走太后,只怕你的大王都会为你额手称庆。你为什么不做?” 他长身而起,大步走回自己的御案前端坐下。 阶下的卫夷脸色惨白地低下透露,一柄寒光熠熠的匕首安静地躺在水中,刃端染了一丝凄艳血色,紫金冕旒下一张冷漠的脸寒色凛然,等着他的答复。 卫夷伤痕累累的手从一幅褴褛的袖下伸出来,一道青一道紫的手臂兀自汩汩地往下淌着淋漓的血珠,他拿起匕首,一丝不苟的模样,像他为太后针灸时,既温柔又严谨。 “微臣不愿死。”他忽然又使刀锋回鞘,俯身往下叩首。 真让人失望的男人。 桓夙也不愿强人所难,他只是对太后感到不值而已。 一个在赴死之前犹豫,为了一息存留不惜欺骗女人,用龟息法以自保的男人,他所谓的言浅情深,不过如此。 桓夙身后一阵夏夜湿润的风灌入衣襟袖口,熟悉的冷意,让人脊背生凉。一片摇曳的竹色月光里,隐约的蛙鸣声渐起。 卫夷等了很久。 终于听到他不屑一顾的携了一丝恨意的声音:“卫延之,这是你的抉择。孤为了太后不杀你,但也仅此一次,你走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夜话 楚宫之中陷入了一片混乱。 传出宫门之后, 这段原委变成了:令尹连同一干大臣联名逼迫太后还政楚侯, 言辞激烈,太后不堪受激, 自刎宫前。 太后的丧礼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孟宓推开了阁楼的那扇窗之后,就几乎不再闭上, 只见底下宫人行色匆匆, 兵荒马乱,这里离霞倚宫很近, 她能侧目望见那座高逾百尺的雄伟危楼,檐角飞出的一支金桩,斜挂着白色的藩。 那是 “太后自刎了。”孟宓裸着足踝,踩在冰凉的地面,闻言惊诧地胸口一跳,惊魂不定地回眸, 只见一袭白衣如雪的上阳君, 温沉如湖的俊容,没有一丝翻山过岭的狼狈。 孟宓惊疑地阖上了窗,“这个我真没有想到。” “阿宓, 随我走吧。” 蔺华忽然走来,木屐落在地面,激起一串清音。 他作势要牵她的手, 却被孟宓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 清丽的脸飞着一抹云般的白, 蔺华有些遗憾,“楚侯不是你的良配。” 这话才落地,孟宓忽然微恼地抬起头,“何以见得?” 蔺华失笑,“阿宓,这宫里有多少位细腰美人,你数过么?” 桓夙的嗜好的确是孟宓不自觉地阖上了贝齿,将唇瓣咬得有点疼,岔了一点意识,他趁势而上,“太后当年,也是名倾一国的细腰美人,也正因如此,川家当年觉得她可以重用,才将庶出的太后从行云山接回郢都。” “你想说什么?”孟宓捧着的一只玉骨扇落在了地上,她的目光看起来有一丝迷惑。 蔺华的眼波泅出淡淡的无奈和不忍:“阿宓,我实在不忍心点拨你” 南阁楼外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蔺华眼风一掠,孟宓甚至还来得及出声让他先走,他的衣袂闪了闪,已经飘忽在后,孟宓急急忙忙地去开门,只见披着一袭月色憔悴难堪的桓夙正站在槛外。 他漆黑的眸蕴着一缕缕触目惊心的血红,孟宓心一揪,扑上去将他紧紧地抱住。 她总有预感,觉得下一瞬,这个瘦弱却顶天立地的身体,会脱力地压下来。 “别怕别怕——”她哼哼唱唱地想找一支楚国的歌谣,可是找不到,孟宓十几年把精力全花在吃喝上了,连唱歌都不会,她有点恨自己一事无成,只能不断地拍他的背,“别怕——” 桓夙的手自袖口底下忽然伸出来将她严丝合缝地制住,不让她丝毫退缩的余地。 原来她知道,他怕。 母后走了,他茕茕孑立,会怕,面对功高压主c言之咄咄的令尹,会怕,治事生涩c捉襟见肘,会怕——这些没有任何人看得出来,只有她说,让他别怕。 “孤不怕。”这三个字是一个一个地钻入孟宓的耳朵里的。 她掸了掸他一身的风尘,轻轻地说:“大王,你抱得太紧了,我有点——勒。” 尤其是胸,孟宓发育得很好,波澜壮阔的酥软紧紧贴着自己,桓夙僵了一下,意会到那是什么,惶惶地把人推开了,孟宓和他一起脸红,但桓夙失去了相依为命的母后,他心里比她酸楚很多,孟宓张了张口,要说什么。 他侧过一双岑寂微凉的眼,打断了她:“以后,让孟夫人常入宫来陪你罢。” 虽然孟宓是惊喜的,但还是“啊”了一声,猜测不透他的用意。 桓夙提步迈入门槛,身前骤然被一片空旷侵袭,无人的夜里,月光被亭台地掰碎了嵌于瓦缝参差中,她惊异着,听到身后桓夙的声音:“孤一个人来的,没有别人。” 孟宓在心底细细地回了一个“哦”,即使知道他心里痛,也佯装什么都不懂地走回来,桓夙正在点灯,细长的手指拨弄着烛花,一盏一盏的铜灯微染开橙红的亮色,将那张如琢如磨棱角分明的脸笼了一半入内。 以前还没有哪个男人为自己点过灯,此刻,点灯的人就站在火光的晕染里,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琐事。 他看起来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小时候,孤守在陋室,母妃眼睛不好,暗了便会看不见,孤便帮她,把灯一盏盏地点起来。其实后来孤才知道,她早就双目失明了,火光只能让她的眼前亮一点儿。孤便把所有的灯都摆起来,把黑暗的陋室照到最亮。” 桓夙是一个不喜欢待在黑暗中的人,他执了烛火,身后有轻轻的噼啪的燃烧声。 拨给孟宓的灯油都是下等的,油里惨了其他的杂质,烧起来才有杂音,桓夙蹙了墨眉,“孤带你离开这里。” 他已经不容置喙地捉住了她的手,能避开蔺华温柔的攻势,却躲不过这个混世魔王,孟宓腾起两朵红云的脸颊倏地抬起来,眼眸清亮地看着他,“你让我留在这儿好不好?” 桓夙不答话。 她晃着这只手,又软软地求了一遍:“好不好?” “不敢走出去?” 孟宓不得不承认,她在为了爱情孤注一掷这样的勇气上,的确有所欠缺。她比不上飞蛾扑火挑战楚律人伦的太后,她弱得像只包子。可是她也实在是不喜欢他身边的莺燕,更不喜欢那个辉煌鎏金的金屋子。 “好。” 没想到他会迁就自己,孟宓本想喜笑颜开,但见到他的俊容浮着一层灰白,不忍地咕哝了一下,把后边要说的话,要卖的乖,全部烂回了肚子里。 “过来。”他对她伸出了一只手。 孟宓用力地回握,被他忽然用力地一扯,孟宓坠入他怀里的瞬间,先往左侧瞅了一眼,确认时辰已到,那抹白影不会再出现之后,孟宓接着又被重重地摔入了床榻。 “唔,”她痛得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声,桓夙冷凝地站在那儿,似乎既不想做什么,又不想说什么,孟宓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试探地唤他:“大王?” “你,睡吧。”桓夙的眼色掠过一抹复杂,他说完这句话,忽然转身,还是来时那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重锤般地踩在孟宓的心上。 突然好心疼,好心疼 他明明那么孤单,可她到底是没有答应他,她不想走出去。 他该有多失望? 微暗的尘埃碎雾在他身畔漂浮,桓夙踩着一缕夜风下了阁楼,不喜不怒的一张脸,有三分隐然的冷意,小泉子和小包子一起在石阶下等候着,一番话卡在喉咙里滚不出来,你望我我望你,后来便演变成了,你推我,我推你。 桓夙耐心被耗尽,“吞吞吐吐,有什么事说,孤还不至于听不了一句真话。” 于是小泉子一拳按在小包子的臀上,小包子悲催地往前扑了一步,哭丧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依照楚国礼法,太后的尸身应当被火化,但是——” “但是什么?” “太后娘娘的骨灰,被供奉在陵园,本应由大王守灵三日,才能下葬,陪伴在先王之侧,但是,现在,那凤体不见了”小包子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根本不敢看桓夙,低着头说不下去了。 孟宓趴在窗口,她看见桓夙好像受了刺激,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狼狈地拔足飞奔。 是出什么事了么?孟宓的手指感觉到凉意,她抚着的这扇窗棂,青苔一缕一缕地攀爬,纹路仿佛要蜿蜒着顺她的血脉爬入掌心。 陵园的守卫和宫人绵绵延延地俯首跪了一路,女人是素衣白簪花,男人是玄甲白头翎,桓夙走入鬓影之中,挥袖转身,眼眶发红地叱道:“谁盗走了太后的凤体?” 没有人回答,小包子既恐惧这样的大王,又暗暗地不忍,跟着眼睛通红,挤出几点晶莹来。 “此时有人站出来承认,孤可以既往不咎。” 桓夙的目光扫过一圈人,但俯首者战栗者有百余人,却没有一个敢睁开眼睛直视他这个大王的,桓夙知道,不是他们。 他转身走入一座石砌的楼阁,一树树夏海棠花在身后怒放c摇曳,吹落如雪。 奉在两座金镶玉的石牌之间的骨灰坛,此时已经不翼而飞,桓夙伸手揉了揉眉心。昨夜在大殿上,有多少人对太后心生觊觎? 他忘了数,可但凡有这种心思的人,都洗不脱嫌疑。 身后响起一阵铠甲晃动的铿铿然的响动,桓夙一回头,只见曹参敛目拜倒,“禀大王,末将受命送卫太医出郢都南门,本该克己奉公,但末将仍擅自揣测大王心思,在南门必经的琼林径上埋伏了刀斧手,结果——” 桓夙想到了什么,“结果没有等到人?” 曹参深吸气,“末将以为他必定插翅难逃。” “卫夷并不是傻子,你的杀机,藏得不深,他早就能察觉,怎还敢出城,他必定趁着你们在琼林径部署兵力的时候撤回来了。”桓夙说完这句,目光忽地掠到身后那一排空位,夜色阑珊,金玉的珠光已稍显暗淡。 不,卫夷何止没有出城。 思及此,桓夙忽然动怒,“谁允许你擅自动手的!” 曹参结结实实挨了一脚踹,咬住了牙。他不该不听狄秋来的,这位大王,果然并不想让卫夷死。他又自作聪明了一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共醉 “大王, 难道卫夷能入出陵园么?”曹参愣愣地问。 怎么不能, 卫夷是先王在世时便钦定的御医,他身上官职未销, 何况又与太后——他根本无需隐藏,便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入陵园。 桓夙的眼风扫过,“今日执勤的, 男人三十, 宫女二十。” 天下皆知,楚侯有两大爱好, 一个是踹人,还有一个就是打人刑棍,很显然这是要这群宫人甲卫们挨棍子。 曹参有些不忍看,此时大王身后哆哆嗦嗦地传来一个声音:“小的,是个内监。” 桓夙:“二十五。” 一干人等目瞪口呆。 孟宓一夜睡不安稳,直到翌日小包子来送膳之时, 她隔着门缝偷偷问了一句:“昨晚, 出了什么事了么?” 小包子揉了揉红肿的两腚,包一包眼泪:“大事啊,孟小姐, 太后娘娘遗体被盗,大王震怒,我等吃了二十五棍” 他知道孟宓人好心善, 昨夜也不归他执勤, 只是祸及连坐, 碰巧是报信儿的人,挨了罚,那个推他一把的没心肝的小泉子因此得以保全,他原本是想发发牢骚,也让人替自己委屈一番。 岂料孟宓半点没关心他,只一脸焦急地问:“大王呢?” 被忽略成渣滓齑粉的小包子,委屈地耷拉着脑袋,诺诺道:“大王昨夜把自己的关在陵园的墓地,不让人进去,到现在还没出来太后凤体不见了,大王不好对先王交代” 先王在世时最爱的便是太后了。 大王虽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容太后和卫夷,但在合葬共陵的事上却半点退让不得,昨夜便下令,即使天涯海角也定要把卫夷抓回来,必定让他身首异处。 孟宓的心跳得飞快,她抬头,顺着一线的罅隙望见天色,这已经晌午了,楚国地处南,夏季雨水丰沛,湿润炎热,浓云翻墨,眼见有一场大雨要来了,他竟然仍孤零零地跪在墓园里。 她想到他一个人固执地隔绝外界,那些防身的冷漠,自保的疏离。真让人心疼。 孟宓心软了一下。 小包子忽然眼珠子一转,想到眼前的人说不定是救命的良方,这位可是大王摆在心尖尖上的人了,曾经为了她和太后险些翻脸,这样—— “请孟小姐救命!” 小包子扑通一声长跪下来。 她一瞬间没按住,门豁然一声被撞开,孟宓吓得退后了一步,急忙放下手里的食盒扶他起身,“我担当不起啊,你说你说。” 小包子红着眼睛,哽咽道:“大王他从小身边就没什么人疼爱,好容易与太后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现在却孟小姐,你劝劝他吧” “啊?”孟宓傻了眼,虽然小包子此举有道德绑架之嫌,但是,她又确实有些松动。 心里有个催促她的声音,让她去一次,见完他就回来。说穿了,还是她想见桓夙。 但是这个时辰,如果傍晚时他不放自己回来,南阁楼万一有人闯入,发现一些什么秘密 孟宓头疼地咬住了下唇。 小包子忙不迭趁热打铁:“大王从昨日下了早朝,到现在颗米未进” “那走吧。” 小包子登时激动万分地答应了:“哎!”到底还是心疼了,这位孟小姐一贯是挺好说话的。 孤岑的一道瘦影跪在墓碑前,笔挺的指节贯入了沙地中,一派长青的古木跌宕而延绵,各自孤僻地扎根泥里。 孟宓几乎是脚底发颤着走过来的,这里有太多楚国的先魂和英灵,他们长眠于此,但此刻好像长满了眼睛,楚国人信奉巫神,孟宓尤其害怕鬼魂,但是,但是那个身影,让她想抱一抱。 桓夙只觉得身后温暖的气息一片片侵袭过来,美丽体贴的软雾紧紧拥靠着自己,干涸的唇溢出一丝鲜红,他咬紧了齿关,“谁准你,到这儿来的?” “孤说过,不许人进来。” 他其实只是怕人瞧见他的落拓,要是以前受不得刺激的孟宓,说不定就听进了这句话一走了之了。 “大王,你,吃点儿东西”她的嘴一向只用在吃上,嘴拙得很,也不懂得怎么宽慰一个人,怎么抚平他起褶的心。 “不吃。” 桓夙态度强硬。 孟宓撒开了手,熟悉的独身感让他自一瞬间陷入更大的空洞,桓夙目光微冷。孟宓却往墓园外瞟了一眼,青松如翠幕,底下小包子拎着一盒芙蓉酥踱来踱去。 他的眉宇皱了起来,孟宓定睛瞧见小包子手上的一只冷黄色的酒坛,转过身,“不吃东西,喝点酒好不好?” 却被桓夙扯住了右手,他用力一拽,孟宓跌跌撞撞地跪倒,扑通一声,砸得膝盖疼了一下,她“嘶”地叫出声来。 桓夙目光沉沉地迫近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被问到心事了,孟宓的脸颊有些红,不敢在这个时候被他戳破,小声地答道:“我来看看。” 桓夙扭过头去,孟宓以为他又动怒了,往他身旁挪了挪,正对上一块镌刻着繁复的古楚文字的石碑,她读过六国文字,但这种古文字却不识得,但她猜得到这是先王的墓碑,孟宓自然不敢怠慢,诚心诚意地叩首。 她把头磕在被晒得炙热如火的石头上,却恍然间听到他说:“酒呢?” 孟宓面色一喜,转过身体冲小包子招了招手,小包子英雄用武之地有了,拎着酒坛子和食盒巴巴地跑过来,孟宓要起身去接,但却被桓夙摁住了左肩,她动弹不得,无奈地望向赶来的小包子,小包子心领神会,将东西摆在桓夙面前。 桓夙目不斜视,“走。” “诺诺诺。”他想通了要吃东西了,小包子欢天喜地地揉着屁股就往外跑。 桓夙紧了眉,看到地上的芙蓉酥,有些嫌恶,并不管这些淡而无味的糕点,倒是两坛好酒,弥漫着木樨的清芬,他揭开盖,浓郁清甜的一股味道,在墓园里像是别有生机似的,又有陈年佳酿的醇厚。小包子一向了解他的喜恶。 “喝——”孟宓一阵怔忡,酒坛已经被塞到了手里。 “不是你要陪孤么,既然如此,那就喝。” 孟宓虽然喜欢美食,却很少喝酒,几乎是滴酒不沾的,除了酒酿圆子之外,很少接触过这么烈性的酒,犹豫了一下,桓夙的目光一寸寸凉下去,她忍了忍,“好。” 小泉子正好走来,见到远处君侯和孟宓推杯换盏的,不由诧异,“大王这是——” 知道内情的小包子明白,找人喝酒是大王眼下唯一的发泄方式,但是小泉子很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作惊恐状道:“拜——堂么?” 跪在先父面前喝酒,怎么看怎么不对。 小包子仔细一瞅,还真是。 虽然桓夙是不计后果地大碗牛饮,孟宓只敢谨慎地拿嘴唇碰碗沿,但最后被撂倒的却是孟宓,少女熏熏然地仰倒在楚侯怀里,软绵绵地贴着他,胸脯鼓鼓的,一掌不可盈。 也不知道是酒醉,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楚侯的脸色冒出异常的红。 转眼间雨丝飘落,他们的衣衫被淋了一刻,终于湿透了。 他轻轻地推她的肩,“宓儿?” 没有人答应,他挑着一双醉眼俯下身,蒙昧的光里,只见到她的鲜红如绯花的唇,温润的水泽,漫过木樨味儿和熟悉的奶香。 他又轻轻地唤了一声,语含试探:“宓儿。” 孟宓鼻子发痒地哼哧了一下,桓夙的头又低了几寸,不留反驳余地地亲吻了她的嘴唇,像甘甜的花蜜一样,吸吮起来满唇都是木樨沁幽的芬芳。 小包子和小泉子识相地背过身,眼观鼻鼻观心,将一路跟来的低等宫人一一阻住。 虽然他们净身多年,但也是有羞耻心的。大王在陵园亲吻孟小姐,若是清醒的时候,谁瞧见了便是诛九族的罪过,万万开不得玩笑。 这几日狄将军焦头烂额的。他兼有楚宫门尹和郎中的官职,平素手里头的公务繁重,安排人手交接之事便让他头疼。 再加上昨日太后的遗体失窃,楚宫更是一片哗然,曹参自告奋勇击杀卫夷,他劝告无果,结果未见成效,多年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反被打得屁股皮开肉绽。 这些都不算事,十一公主终日腻着他不松手,也不算什么大事。 就是兰苑,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领甲卫巡视王宫的南门附近,因为那里的琼花台正在修建,他们需要绕道,所以必定经过兰苑外一栋花门。 “狄将军真不进来喝杯热茶?”骆摇光总是一袭初见时水盈盈的绿衣,俏生生等在门外,捧着茶盏对他殷勤招待。 狄秋来是一位血气方刚的青年,对刚发育的十一公主毫无旖旎心思,但是每逢遇到这个清婉妩丽的女人,满腔热血总是不自觉下涌。 她搬来兰苑,似乎是因为开罪了大王,可饶是如此,她也毕竟是大王身边的女人,一门心思爱慕着他所效忠的王上。发乎情止乎礼,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他还算知道。 狄秋来克制地不理会她,召着一队巡视的甲卫目不斜视地走。 骆摇光见他真要走,起身要相送,但也是不知道怎么了脚下一空,一步摔了出去。 结果不出意外地,落入一个稳稳的充满男性刚烈体息的怀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欢喜 狄秋来抱了温香软玉, 犹若烫手山芋,众甲卫瞅见在风月事上缺根筋的狄将军竟将女人抱得如此顺手, 不由惊疑,骆摇光不嫌事大地将红唇挑了半圆的弧, 激得狄秋来慌张地将人撒开。 “骆小姐, 得罪了。” 不解风情的男人, 连送上门的美色都不稀罕, 可见是个榆木疙瘩。骆摇光不着痕迹地在心底将他骂了一句, 咬咬唇,“奴只是见将军冒着酷暑奉公, 不忍将军操劳而已,这点薄面都不愿施舍?” 这女人举手抬足都是一段天然的越女风情, 楚女热烈坦率,越女则温婉灵动, 骆摇光却是兼而有之, 可见这绝色佳人,柔媚入骨的风韵教多少人痴迷。 至少这群随着狄秋来巡逻半日水米未进的甲卫们, 一个个全都动心了。 这群人赤一裸裸打量这女人的目光让狄秋来心头很不自在, 他皱了皱英挺如勾的墨眉,脸孔板起来,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宫中才发生失窃之事,你们胆敢心猿意马, 辜负大王信任?” 掷地有声得让几个甲卫胆寒, 立即抛却了旖旎缠绵的心思, 个个把腰杆挺得笔直,荷戟肃然,看得骆摇光一气不过,这木头脑袋是天然不懂风情,还是心头另有所属? 对了,这几日没少听说,十一公主对狄秋来将军有情,屡屡秋波暗投,堂而皇之将外男召入宫中。 十一公主眼高于顶,对楚侯向来都不假言辞,怎么会对一个区区门尹青睐有加,除了是心里喜欢他,还能有什么别的? 他心里,说不定对十一也是有好感的。 骆摇光自负美貌,不曾被这么忽略过,自进了宫却屡次三番碰壁,心里大是不悦,张嘴便道:“我这茶,可是连大王都喜欢的翠雪,可惜狄将军不识抬举。” 狄秋来抿紧了一双泛红的薄唇,目光顿了顿,终究一言不发,挥了一把手,带着他的人马有序地离去了。 甲胄和兵器砸地的声音铿然不紊。 这人竟然无视她!骆摇光已经气得牙抖。 醉得不省人事的孟宓后来是在一张舒适的大床上恢复意识的,眼睛才睁开,只见一片明黄赤火的帐顶,织女不厌其烦地绣上了繁复鲜丽的彩雀锦文,一缕幽芳犹若有实质地飘在帐中。 这个时候孟宓的思绪是混沌的,她完全想不起来她喝醉酒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一侧过身,看见空空如也的床榻,留了一个锦被的折角,分明是有人曾宿在她身侧,然后离去了留下的端倪。 孟宓怔住了。 “这是什么时辰?”她迅捷地拢上自己的外襟和绛紫色双蝶花纹襦裙,往外招呼了一声。 冉音慢慢吞吞地托着盥洗的水盆和毛巾走入,孟宓与她大眼对小眼,只见对方露出一抹艳羡之色,一种不大好的直觉湮没了她的胸腔,冉音放下水盆,忽地笑道:“孟小姐奇怪怎么会在这儿么?” “你知道?”孟宓下意识喃喃出口。 冉音微笑,“昨夜大王与孟小姐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还是小包子差人入陵园将二位带回来的。大王醉得浅一些,方才醒过来,已经换上袍服上朝去了,临走前嘱咐我们不敢随意搅扰孟小姐的‘大醉’。” 后面那二字,绝对是桓夙的原话。 孟宓行色匆匆,起身去洗漱,见到铜镜中的自己,花冠不整,妆容迷乱,险些认不出来,大惊失色,低下头往水盆里飞快地拨着水洗干净,将发丝散下来,用木梳归拢了,发尾处扎了一朵浅丁香色的绢花,绑得有几分从容随性。 已经将近十六的孟宓,正是女儿家最美的时候。但她已经耽搁了些时日,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十五岁时就已许人家了,不过孟宓注定是大王的人,耽搁不耽搁,那凭大王心意就是了。 冉音也是个恪守本分的人,绝对没有胡乱揣测的心思。 孟宓梳洗罢,要回南阁楼继续老实巴交地待着,不料冉音将她拦了下来,“孟小姐,大王吩咐了,要是在他回来之前,你敢回去,便折了奴婢们的一双腿。” 这云栖宫里大约有数十名奴婢,数目不小。 孟宓不敢背负这么多人的怨念,忍不住恨声恨气道:“大王怎么能这么跋扈?”昨日见他那么脆弱,她还心生不忍来着,她还陪他喝酒来着。 敢说大王“跋扈”,冉音缩缩脖颈,一字不言地低下了头。 孟宓只能闷不吭气地待在漱玉殿,琴台的那处开了窗,漏出一缕缕穿透竹林的风来,孟宓随意地拨了几下琴弦,到了晌午时分,桓夙才脸色微微凝重地回来。 不管如何,在人前的桓夙,从未流露出这样的沉重郁悒。 孟宓胸口一紧,忍不住扑了上去,像投网的蝶儿,婢女们纷纷脸红过耳,避了开去。 桓夙的脚步很轻,本来不该惊动她,但是陷入热恋的少女,只要飘入一丝他的气息,都足以让她察觉,孟宓小心翼翼地皱眉,“你又不开心了。” 桓夙托着她的细腰,将人从臀下抱了起来,走入罗帷之中。 她始料不及,完全想不到这一切,转眼间罗裳纷纷地落了下来,被推到腰腹间,几乎裸一裎相对,孟宓的呼吸重了几口,隐约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但是她不懂,“你怎么了啊?” “陪我。”他说的是“我”。 桓夙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深沉,看一眼都致郁,孟宓不敢触他霉头,紧张地在手心捏了一把汗。 她们楚国的女儿,对待喜欢的男儿,一向是这么奔放的。 孟宓主动去解他的衣裳,很快,他露出了精瘦的上身。桓夙一口咬在她的锁骨,孟宓柔软的身体拱如小桥,轻轻地溢出一丝叹息。 行动上回应了,但她的脸蛋不可抑制地沁红,几乎成了柿子。 桓夙张嘴吻她,唇里满是他的气息,孟宓不会换气,傻愣愣地要躲,“大王啊——” “是夙儿。” 他没给她任何躲闪的机会,俯下了头,“会有一点点疼,别怕。” 意识已经被湮灭的孟宓,在热浪袭来的一瞬间,偷偷地说:“和你呀,不怕。” 下一瞬,破玉分冰,桃蕊垂露,可怜地拂开两边。 孟宓疼出了眼泪,她看重的第一次,决心献给喜欢的人,希望他能真心地怜惜自己,可是这一天来临的时候,除了他的下巴,她看不到他的脸,更没有听到他怜惜的问声软语,只有不断的研磨c送入,枯藤饮露一般,抵死纠缠。 到了傍晚,这场荒唐才停,他滴着汗水,抱着她入眠。 孟宓睡不着,想下床去沐浴,但他睡在外边,而且把她箍得太紧了,孟宓忍着一身的肿痛,小声唤道:“大王?” “是夙儿。”他倏忽睁开一双漆黑的眸,散干净了激昂的火焰,孟宓只能迁就他,“夙儿。” 也不是没有这么喊过,现在想想,那时的自己可真是不怕丢命的,傻兮兮的缺根筋,竟然敢对大王那般无礼。 他的手又伸了过来,“再喊。” “夙儿。” “再喊。” “夙儿” 也不知道喊了多少声,孟宓的声音发抖,眼角沁出水来,桓夙又过来吻她的眼尾,“哭甚么,你自己送上门的,孤也不曾强迫你。” “不c不是这个。”孟宓脸红又委屈,“我疼” 说得原本脸色尚且阴郁不定的楚侯,也是一红,“疼就对了。” “啊。”孟宓不解。 “孤也是第一次,哪有不疼的。”桓夙强撑着脸硬解释。 “哦。”原来是半斤对八两,孟宓本来还对他抱有很大希望的,但也不知道怎么了,这个认知让她特别愉快,什么疼都能忍得很甜蜜。 虽然这场欢好比意想之中来得太早了,早得她还没做好任何准备。 孟宓也不敢问他今天上朝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是不是被那些人欺负了,所以转回来“欺负”她,两个人躲在被子里说了会儿话,孟宓才得到他的首肯去沐浴。 要下榻的时候,被桓夙抓了一把长发,丁香色的绢花落在枕上,孟宓的头皮被扯得发疼,看了眼目光有些依依的桓夙,她躺了回来,“怎么了?” “孤以后,”桓夙捂着唇咳嗽了两声,脸红地道,“会学。” 学什么? 孟宓露出一抹茫然。 都吃完了,怎么还这么懵懵懂懂,桓夙咬牙,“学不让你痛的本事。” 孟宓孟宓脸色大红地落荒而逃。 一路跑出漱玉殿,才惊觉方才奔得用力,大腿疼得她嗷嗷直叫唤,又不敢让人听到,暗皱眉头地拖着两条腿往浴池里走,她太久没来云栖宫,有些路生,冉音本想帮忙,却不想看见了什么,欲言又止,迈出的一条腿却又收了回去。 她吞吞吐吐的让孟宓一阵诧异,跟着便被人自身后打横抱起来,突兀的怀抱却异常令人安心,孟宓的心跳得几乎要飞出来,目光痴怔地飘过来。 桓夙已经恢复如常,一派凛然之色,抱着她往偏殿的浴池不容分说地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孟宓总觉得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渐行 南阁楼每月都有桓夙的人去清扫, 但孟宓说什么也不让那些人进她住的房间去,所以这些琐事向来是她亲力亲为的。 但眼下孟宓人宿在大王枕边,无暇来此, 扫尘的两名侍女大着胆子推开了大门,一个哈着气颤颤地伸入一只脚进门, 远处仿佛有石子落地的声响,远处宫外的磬音,绕得她胸腔一震。 “什么事?”后跟来的那个胆儿却不如她大, 被她惊乍之下骇得滞住了脚。 前头的高个宫女秉着一支绯红的长烛,燃着一抹火光,将青铜烛台引燃开几朵火焰,映着光,只见那雪白的帐中似乎有一个绰绰的影子, 侍女吓了一跳,跟着,便听到不知道哪里传来一声试探的问候:“阿宓?” 是一个男人温润如玉的嗓音。 天色将暮未暮, 桃夕般的层云尽数染彩,但南阁楼里的光影却极暗, 那侍女已经动弹不得,只觉得有什么扼住了自己的喉咙,转瞬间,寒冷的冰水从脚底蔓延上来, 将意识偏偏吞没。 而跟在她身后的湖蓝色褙子衫的侍女人已经跑远了。 孟宓被抱下温热的浴池, 水柔软地漫上来, 她靠着光滑的石壁轻轻喘气。 许久后,桓夙才不疾不徐地回来,直到一条修长的腿下水,溅起一串长花,孟宓才暗吃一惊,“你怎么——” 堂堂楚侯,要跟她共浴? 桓夙沉默地贴近来,她发觉他手里攥着一样东西,很快被摆在身后的地上,孟宓被长臂卷入男人的怀里,小心翼翼地连呼吸都放轻了,桓夙似乎在摆开什么,孟宓有些诧异,扭过头,只见一卷图册被光明正大地放到岸上,一男一女纠纠缠缠 腾地一朵红云爬起来,孟宓心道大王不要这么学以致用啊。 “害怕?” “不怕的。” “宓儿。”他动情地抱住她的腰延绵吻下来,辗转的唇落在她的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孟宓微微打开了自己,任由他啜饮埋伏最深的槐花蜜。 后来,浴室里传来了令人耳热的动静。 一个重如捣杵,一个颤如垂露,大汗淋漓地缠着。 “别走”他动情了,目光晃得比月光还要迷离,孟宓被他托起来,又不断地被放下,深得直叫唤,“大王。” 回答的却是一个猛然的送入,孟宓吃了一惊,涨得说不出话来,他脸色微沉,“错了。” 孟宓慌慌张张,意识清醒了又乱,她总不说话,他便更重地惩罚她,孟宓被扯得绷成了一根线,许久之后才想起来,“夙儿。” “继续喊。” “夙儿。” 他好像喜欢听人喊他“夙儿”,孟宓便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唤。 他的领悟能力很高,除了第一次,后来,再也没让她痛过。 止歇后,他抱着她,下巴搁在她的肩,场面有些弥乱,但此时他却像是忽然豁然地打开了出口,“今日,卜诤领着一干朝臣对孤阳奉阴违,咄咄逼人,要孤答应予齐境流民画十里地,在长江边挨着郢都新建城邑” 也许是桓夙以为她不懂这些,刻意说的,不过是找个倾诉的人。 但孟宓知道他的处境,楚国的令尹身为百官之首,更是两朝遗老,桓夙轻易动不得,何况楚国底下那班人向来不听他这个小楚王的,以前有太后,矛头直指她,现在太后不在了,除了欺负这位小侯爷,也没别的人可以揪着不放了。 真是一群恶劣的人啊。 “不想说这个。”桓夙轻轻放开,眸光深如墨色,“旁人怎样,孤都不管了。但孤要你发誓,你这一世,永远不能离开孤,连死也不能死在孤的前头。” 好霸道的誓词,但不论怎样,这种节骨眼儿上不能犹豫,他要,她就给。 “好了,我发誓,永远不离开夙儿。” “如果做不到——” “有违此誓,必遭烈火焚身”他将她的话吞了进去。 又是一次疯狂而荒唐的旖旎缠绵。 孟宓真正恢复清爽地走动,已经到了日上三竿,阳光灿烂如金,她站在漱玉殿前,仰望着南面的那一栋楼阁,也许今日上阳君会来,会带她喜欢看的那些策论,跟她说外边的事。 宫里却没有人喜欢跟她聊这些,即便是桓夙,给她的也永远是《女训》这些冷僻无聊的消遣书,她知道他的心思,他就想她永远陪着他,坐那冰冷的王座,守这先人曝霜露c斩荆棘换来的疆土。 可她却不需要知道王宫外的事。 桓夙要的是一只他喜欢的金丝雀。所以孟宓答应永远不离开他,她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她伸了一个懒腰,只见行色匆匆的一名侍女,从漱玉殿前仓皇地退去,临走之前,似乎还看了她一眼,神色很慌张,几乎手脚并用。 孟宓看得疑心大起,她一转头,只见小包子弓着腰碎步跑来,“孟小姐,大王有事问你。” 孟宓随着他,一面走一面问发生了什么。 小包子知无不言:“昨日在南阁楼扫尘的两名侍女,回来后有一个得了癔症,疯疯癫癫的看来是治不好了,大王方询问了幸存的这一个,却问不出所以然,总之那里有些奇怪的动静,大王只怕要问这个,待会儿孟小姐你要仔细回答啊。” 乍听到“南阁楼”孟宓就已经暗叫不好了,幸得好像桓夙也并未发现异样,这事算是给她的一个警钟,不论怎样,暂时她还是要回去的。 但桓夙显然并没有因为这事烦恼,他命人支起窗轩,正对着远处的一方竹林,画着手中的舆图,暗黄的绢绡勾勒着锦绣繁荣的楚国河山,他的两根手指,从容不迫地从一座深谷,划到另一处坦荡的平原,听到孟宓的动静,对她勾了一下小指,绽出一个难得一见的温朗笑容。 “过来。” “嗯。”孟宓已经完全放下心了。 她乖巧地挨着他靠住,桓夙一只手抱住他,少年的胸膛已经不若两年前那般瘦弱,已经足够把她护在羽翼里,也不像那时那么冰冷而阴鸷,胸口有滚烫的温度。 “宓儿,”他偏过头,嘴唇差一点便碰到她的鬓角,“我想要个人。” 孟宓一时莫名所以。 没有想到他完全不问昨晚南阁楼的异动,她支着手看他,有些纳闷。 桓夙敛唇,“征用岳父大人,可以么?” 孟宓瞬时脸色潮红,“什么岳父!” 但明白他的用意之后,孟宓忽地睁大了眼睛,“什么?” 桓夙指了指鄢郢这块地,山川相缪,郁乎苍苍的一块肥沃土壤,他笑了笑,“岳父大人是楚国最大的粮商,孤将楚国的粮仓给他管,你看怎么样?” 她知道他根基不稳处境艰难,但孟宓决计不愿将自己的家人牵扯到政局之中来,她只希望父母能在晚年过上淡云流水的富足安稳生活。平心而论,她的父亲胜任区区粮官还是不在话下,但只怕桓夙另有所图,只要入了官场,凡事都是身不由己的,要是成了令尹卜诤的大敌呢 她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但桓夙已经将拟好的诏书搬了过来,盖上了印玺,“你注定是孤的王后,怎能平民出身,孤这是一举两得。” 但她显然兴致并不高,桓夙微讶,“你不愿意么?” “没。”孟宓心疼他是真,可是,她睁着双眸,凝视眼前已经成为一个男人的桓夙,忽然之间觉得眼前有重重的迷雾,她有些看不清他。 她喜欢的她要的,他不问也不给,便擅自做了这些决定。 不问南阁楼的事情,也是因为笃定了,他不会再让她回去吧? 孟宓抬起手背,撑着笑容说:“这是国君和我阿爹的事情,我怎么好说什么啊。” 诏书已拟,回天乏术了,孟宓很想劝他,可是正在兴头上的桓夙怎么听得进去?他正苦于四处网络人才为己所用,谁要是泼凉水,都会触他的逆鳞。 孟宓只想徐徐另图。 本想着若是桓夙不追求这事,她便先说自己的请求,但最后桓夙将她的话驳了回来,竟是没有给她丝毫喘息的机会。 孟老爹毕竟是个商人,怎么敌得过那些满腹心肠算计的朝臣? “也好,宓儿不说不允,孤便把这诏书颁下去了,不知道岳父大人能不能开怀一番。”桓夙敛了轻薄的唇,抬手朝外唤了一声,小泉子领了王召后,便不敢搅扰地退下去了。 孟宓咬唇不语,桓夙似乎没有察觉,将桌面上的舆图收起来,绑在一处,回眸看来时,孟宓已经扯开了一二分笑意,她隐隐有些担忧,桓夙握住她一只柔软的小手,轻轻地靠在她的耳畔,“别担忧,宓儿。” “孤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孟家人。” 她轻轻地抖了一下,听到他说,“以后,孤只剩你了。” 孟宓浅浅地点头,伸手在他的后背轻轻拍了一下,“你别怕。” “孤不怕的,只要你还在。”桓夙漆黑的眼眸溢出一杯柔色,掬了月光般清莹,轻盈如水的吻,不偏不斜地落在她的眼角,孟宓的手沁出了汗水,他的唇和胸口都是烫的,只是竹风吹来,竟然有微微的凉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桀骜 此为防盗章  日暮的夕晖宛如立在眉梢的一段风情, 未消的雪水映着橙红浅黄,淡淡地浮出一抹粉,轩峻的高楼亭阁在黄昏里沉峙无言, 这时,一缕清音缓慢地转过九曲回廊,蜿蜒着顺着西风爬上来。 “来了。”孟宓眼光骤亮, 趴在床边贴着耳朵去细听,她已经听这个人的琴声听了很久了, 对方是男是女她都不知道,但他的琴音造诣很高,连孟宓这种外行人都听得出来。 暮色的桃夕渐渐地寡淡,冷蓝将天光一缕一缕地拾起, 室内暗了下来, 琴音止歇, 孟宓下来点灯,忽地一阵晚风吹来, 烛台摇摇欲坠,她飞快地伸手去扶。 风吹得岩壁前的风铃几乎断线, 嘈嘈切切的声音不绝于耳,孟宓冒出一丝惊恐, 直觉这股妖风并不简单。 没过多久, 一道雪白的人影踩上了木板, 迂回的阁楼之后, 白衣墨发, 赤着足,说不出的高蹈而风流。 小包子正给桓夙念着左尹大人上呈的帛书,不敢觑桓夙的脸色,他自个儿早已汗如雨下,桓夙端坐着,手里握着一支上品紫霜墨玉的狼毫,竟一言不发地听完了。 左尹最近上呈的文章,除了声讨太后,便是声讨太后,鄢郢的文人个个都生得一张利嘴,这个桓夙年幼时便早有领教,他们浑然不知自己的口诛笔伐是能逼死人的,听罢之后,桓夙淡淡地问:“今日下朝之后,太后脸色如何?” “虽未曾见到,但是,想必很不好。” 左尹大人是文官之中的翘楚,言辞冷峻犀利,为人耿直不阿,说话往往一语中的,今日在朝中将太后批驳得无言以对,依照太后的性子,必然要生闷气。 桓夙不动声色,只是将小包子手里的帛书取回来,耐心提了几个字。 齐国近年来时运多舛,连逢天灾,百姓饔飧不继,南渡黄河而下流亡者不知凡几,此事楚国多员大臣联名上书,民为社稷根本,楚国当敞开泱泱大国气度,开城接纳这些流民。 但如今楚国的形势,朝中一半大臣虽都不愿女子专政,但太后的凤印却比他的印玺还要好用,太后妇人之见,这些流民若流亡楚国,必对楚国的生计元气大伤,故而拒不接纳。令尹也站在太后那边,认为没有必要为了区区两万难民误了楚国生产。 “令尹在问孤,孤的决定。”小包子对政事虽然懵懂,但这些年,桓夙让他念过不少文章,有些底子,眼珠滚滚地转了一两圈,便抿了抿唇不答话了。 桓夙见他欲言又止,皱眉道:“你也想问孤的想法?” 小包子万万不敢起这个胆子敢关心朝政,这楚王宫里死过的篡权阉竖不知道有多少了。他坚定地摇头。 桓夙扬唇,俊脸化了丝柔和,“孤信任你。”小包子大惊失色,正要包着泪眼抬起头,楚侯忽道,“孤的决定是——要就寝了。” 小包子:“” 一惊一乍的,搞得他好难过。 左尹大人的这篇文章,足见满腹经纶,锦绣巨篇一气呵成,如江水之不绝,就连小包子这等外行,亦觉得读来分外流畅,胸中如有气张,震荡出了不属于他的陌生的男儿豪气。 但小包子敏锐地察觉到,桓夙似乎并不高兴。 这是一篇讨伐太后的文章,这样的文章不知道有多少人写给楚侯看过,均被桓夙以离间太后君侯母子之情为由驳回了,甚至有所惩处。左尹大人的文章楚侯也看了,这一次的态度却很奇怪。 他既没有动怒,亦不觉得这篇好文章多有气势,随意批注了几个字,便彻底打发了。 太后怒得头疼欲裂,扶着额头坐软轿回宫,才入了霞倚宫,便抛下众人独身入了幽兰室,传唤道:“叫卫太医前来。” 太后懿旨一下,不过太久,楚式月白长袍的卫太医背着药箱赶来,墨兰将人引入内宫幽兰室外,事情似乎有些紧急,这一次竟没有避着旁人,茶兰后脚跟着墨兰一路到了幽兰室外。 “延之。”石门尚未关,茶兰忽地听到太后一声软语,她从未听过威严上位的太后对谁换了这般绵软姿态。 惊疑不定之际,那门已经阖上了,卫夷已入内,墨兰掉头见到茶兰,新月眉一紧,不悦道:“没有规矩,太后吩咐了,除了我,谁也不能来幽兰室。” 茶兰低着头,仓皇地掩盖了一丝异样,更慌乱地跪下,“奴婢也是担忧太后凤体,忘了规矩,自愿领罚。” 既然她如此识大体,墨兰也不予为难,让她将她拉下去给了点眼色,便没有细思。 “延之——”太后从石靠上软软地滑下来,虎皮绣纹的软毡和棉被一应落在湿润的地面,卫夷放下药囊将人抱入怀中,温香软玉,侵袭的一抹幽菊芬华杳杳地升起,他的眼眶微微一暗。 但毕竟是几代宫廷太医,卫延之虽惊不乱,握住太后的玉手便开始切脉,太后已经疼得脸如白纸,雪白饱满的额头不断躺下汗水,他神色一痛,“头痛得厉害么?” “嗯。”太后一个字更将他的心骤然揪紧,卫延之切脉的手轻颤了一下,哆嗦地近乎探不到脉搏,太后重口喘着,他一手揽着她的纤腰,一手从药囊里找出了针灸袋,抽了一支,强制心神缓慢地钻入百会穴,然后是风池穴 幽兰室的的温泉与云栖宫同出一源,此时氤氲着满室的热雾,太后白皙如梨花的脸尤带红潮,微喘着虚弱地笑,手指抚过他的脸,掌下一片濡湿,她的笑容更盛,“还有你在身边,便好了。我什么也不怕。” “川谣”她的身体状况,卫夷不敢明说,只是胸口宛如压着一块巨石,沉重而滞闷,他难以喘息。 “累了便睡,我替你针灸。”室内湿润,卫夷解下斗篷,扔在地面,太后的衣衫已被扯乱,她盈盈地扬眸,“这样治疗么?” 她突起如丘的双峰擦过他的手背,卫夷烫手得一退,太后有心与他在无人的地方成些好事,不想才起身,头忽地一阵眩晕,她重重地摔入褥子之中,神思弥留之际,听到卫夷的歇斯底里的声音:“川谣!” 他曾是鄢郢杏林一脉上百年不遇的奇才,他本该脱去宫廷太医的身份,驰骋江湖,可是从他第一眼见到自己时,那些男儿志向c书生意气,都被忘之脑后。 他已做了十三年的她一个人的卫延之。 身份有别,可她从未后悔过,因为卫夷,她才觉得这样的人生尚存一丝幸运。 太后陷入了昏厥之中。 他还记得,当年桓夙即位时,高坐龙案,冕旒下一张稚嫩青涩的面孔,沉如深水,当时朝中一个大夫,说了两句忤逆太后的话,只说牝鸡司晨,无权干涉楚国国政,太后垂帘而听,并未做出处置,而楚侯已拍案而起。 少年的清音响彻朝堂的每一个角落。 “孤年幼失祜,幸有母后教导,才有今日成为楚国之君,孤资历浅薄,母后暂摄国政有何不妥?尔敢对太后出言不敬,重则五十刑棍,逐出朝野!” 至此以后,无人不敬太后。 狄秋来以为他们母子相伴六载,必定情谊深厚,只是王位是最易生嫌隙隔膜的地方,这些年来,太后揽政,越俎代庖而不自知,虽没有出过内乱,但楚国毕竟是桓夙的楚国,她扣着大权迟迟不还,难免让桓夙心中不忿。 何况如今他们之间更是横着一个孟宓,一个要杀,一个要留,龃龉甚大,他身为楚国之臣,本该忠心桓夙,但碍于太后凤威,竟一时难以拿捏。 “大王,微臣能护孟小姐周全,但请大王忍耐。鲁有孔子,曾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大王为今之计,须得徐徐图之。” 桓夙不可置否,一双冰凉漆黑的眼漫过淡淡的杀意。 孟宓走出云栖宫,小包子领着她往紫藤花苑里走,冬日的檐下滴水成冰,孟宓穿着白鸟锦枝的深赭色狐裘大氅,哆嗦着笼着衣袖,轻声问道:“大王找我有事吗?” “奴婢不知。”小包子是桓夙的心腹,但这事他是真不知。侯爷近年来愈发心思难测,他笑的时候,可能让人递过刀子,他怒的时候,又能顷刻给人封官加爵。小包子安分守己,也不敢自作聪明妄自揣测桓夙的心意。 太后的软辇摇摇地走过一段积雪的路,侍女殷勤地扫开脚边的雪,太后微微侧目,视线捕捉到孟宓清丽的背影,一时竟没认出那是谁,“那是夙儿宫里的摇光么?” 答话的是跟在步辇身旁的墨兰,“摇光小姐奴婢见过的,容色殊艳,有绝代倾国之姿,不至于平凡至此。” 女人大多不喜听别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恭维,太后自负美貌,但昔年楚王不懂珍惜,白放了百日娇花在宫中,任其朱颜凋敝玉容寂寞,若非卫夷太后忽然声音一冷,“倾国姿色,若无大王垂怜,摆在宫里也不过是个碍事的物件。” 墨兰不敢再答话了。 太后想到不久前母子对立的场景,深深凝了眉头。 桓夙要的人,从没有得不到的,他毕竟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若是逼紧了,只怕也绝不能善了。两全之法,便是将孟宓控于鼓掌,只要秘密不泄露出去,她不会损伤分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心悦 此为防盗章  孟宓直觉被一只手扣着脉门, 床褥汗透了大半,浑身黏腻地将眼帘露出一线。 正对上桓夙冷峻的脸, 捏着她手不放的人, 正是这位楚小侯爷, 她怕得全身发抖, 桓夙捏紧了她的手, 俊目晕红, 竟有一丝冷血,“醒了?还逃么?” 孟宓更怕了,她体脂多,汗也出得多,但丝毫不令人讨厌, 那缕幽微馥软的女儿香蒸发了出来,满殿都是松子香,清润而微甜。 她缩着眼睛, 哆嗦着说道:“我c我饿了。” “不许吃。”他板起脸。 “”孟宓抿起嘴唇, 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桓夙起身, 将她的手松开,“我让人备了热汤,你去沐浴。” 这位楚侯和人说话的时候, 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且口吻独断专行得让人讨厌。孟宓心里有冤不能诉, 悻悻可怜地起身, 灰溜溜地从榻上爬了下来。 桓夙随意点了宫中的几名侍女, 带她去偏殿沐浴。 楚宫里的美人腰肢纤细不说,走路也是扶风摆柳,提臀扭腰的动作,毫不糟蹋她们得天独厚的条件。 但即便是这几位身份下贱的宫人,她也不敢主动上前攀上一句话。 能在桓夙面前面不改色的人太可怕了,她惹不起。 偏殿有一处人工温泉,泉水从天然的木兰花池引入,四季常温,水雾潋滟,龙胆紫的湘帘绕梁缠柱,翩翩荡着满室幽兰的芳泽。 水池淙淙地淌着,里边没有一个人,外边候了四名侍女,两人走到孟宓身后,纤指自轻薄的绡纱里探出来,绕到孟宓的颈后,欲解她的裳服,孟宓被这如玉冰肌刺激得哆嗦了一下,圆睁明眸,恍惚着跳开一段距离。 她满脸防备警戒,那侍女恍如未觉,上前来捉她的肩膀,但孟宓便像是一尾滑不留手的鱼儿,被她逃开了。 她来时脱了丝履,赤着脚踩在温水池旁的青砖上,“啊——”孟宓脱力摔入了水池,“扑通”一声。 “救命!” 一个侍女吓得花容失色,孟宓本以为初来乍到便要将性命交代在这儿,但她在水里扑腾了两声,忽然立住了脚跟,诧异地站起来,这时才发觉原来温泉的水才到胸口,薄绸浸透,隐约的两点梅花雪峰怒放,她羞赧地红脸,膝盖弯了弯,藏在水下,四处张望着不说话。 方才担忧她有性命之虞的侍女难堪地微笑,“孟小姐,你要解了衣裳的。” “不c我不解。”孟宓捂紧了胸口,往后退了两步。 那两个侍女对望一眼,有些无奈,但不约而同地下了水,向水中央的孟宓徐步走去 桓夙发了一通脾气,险些将云栖宫的琴案踹翻了。 八岁那年,太傅替他选了云栖宫一处向阳的犄角,窗扉古朴,浸着日色,晒着月光,窗外有萧瑟的竹林,太傅替他在这个角落安置了一张琴台,摆上焦尾琴,一团和善地说:“公子,你的性情,深藏暴戾顽性,琴可修心,为师赠予你,愿你日后敛心屏性,仁德以治。” 太傅还在的时候,他会学那些花架子功夫,但始终不肯尽心钻研,他的心始终浮躁,或许真如太傅所言,暴戾顽劣,本性难移。 学个琴,又有何用? “大王。”整个云栖宫陷入了沉寂以及由沉寂所抽丝剥茧而携来的恐慌之中,跟了桓夙最久c资格最老的也不过是十一岁入宫至今十五的小泉子,头三年她还侍奉在柳太妃跟前,桓夙身边的人都待不长,他的两年已算是顶破天的记录了。 可是小泉子也不敢对桓夙说一句半句掏心窝子的话,就怕不是掏心窝子,而是扎心窝子,最后碰得头破血流的还是自己。 这云栖宫里死过多少人,都被太后下令秘而不宣。可这楚王宫里,但凡有两年资历的人都心明如镜。 桓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提笔写字,又心思难安,只要离开一会儿,他便不能放心,也许那个没心肝的女人又要逃了,也许 既然入了宫,那便插翅难飞。 对了,他都忘了教训她了。 “把孟宓带过来。” 小泉子领命,“是。” 孟宓最开始还抵抗两下,直到侍女们祭出“大王”的名头,她便一动不敢动了,又羞又窘,脸颊充血地由人服侍,洗浴之后,换了一身更薄更轻的水烟绡,披着沥干的长发,由人指引着回到云栖宫。 她来时,天色更深了,夜色如沉水墨,浓稠不坠,寝殿亮了宫灯,却明如白昼。 桓夙和衣而躺,双眼笔直地望着帐顶,那目光,如有实质般,小泉子轻唤了一声,桓夙知道人来了,沉声道:“让人滚进来。” 于是孟宓便滚了进去,从帐尾沿着被褥钻进来,楚侯的床位极宽,孟宓打个滚儿才能碰到桓夙的一片衣角,她跳上床的时候,楚侯觉得他这桐木做的床也狠狠地一颤,他瞬间脸黑无比。 “滚过来。” 孟宓敢怒不敢言,嘟着小嘴儿巴巴地又凑过去,搬着明黄色的小枕头,憨态毕现地摇摆着腰,她那腰肢在楚侯眼底,真的不能看,看了会辣眼睛。 桓夙克制着好脾气,可是他发觉一面对孟宓,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叫嚣,奔腾,沸腾,汩汩不息的恶念和恨意要将他吞噬,他的理智被屠戮得只剩下微末齑粉。很想再上前,把她逼死在角落,狠狠地欺负她,出一口经年不散的恶气,了一段终日郁结的执念。 “那个”虽然孟宓意会到楚侯不喜欢自己,而且随时可能发怒,但有一件人生要事不得不解决,“那个,我饿了。” 她跑了那么久,吹了那么久的冷风,这么晚不眠,饿肚子是人之常情,何况孟宓本来一日七八顿,比常人都更容易犯饿。 黑着脸咬牙切齿的楚侯:“你那么爱吃?” 毫无觉悟的蠢丫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孟宓有些害怕,知道事已不可为,立即乖巧而委屈地闭上了嘴唇,封锁了所有欲宣之于口的话。 桓夙将被子一角抛给她,“睡觉,明日一早给你。” 也许是桓夙小侯爷的恩威并施起了作用,记吃不记打的萌小妞感动得冒出了鼻涕泡儿。 桓夙沉着脸色翻过一侧,似乎多看孟宓一眼都需要极大的求生意志。 桓夙小侯爷言必践诺,但在孟宓得到心仪的美食之前,她得到了另一份苦差,起初桓夙扔给她一册《中庸》,“背下来,我便给你吃食。” 太后选中孟宓入宫伴读虽是个幌子,但孟宓实际也并非真不学无术之人,否则不会是“伴读”,还有别的借口,孟宓背诵《中庸》并无难度。 她流畅地背完了,桓夙又让她背《大学》,“东西先放着,背完了呈上来。” 最终确认了孟宓是个死读书的笨呆妞,桓夙皱眉,命小包子带来一叠水晶蒸饺,虽然精致可口,油汁松软,皮薄馅儿大,孟宓吃得很满意,但却吃不满足,过了遍口,又眼巴巴来瞅桓夙。 那表情分明是——我还要。 桓夙冷着一张脸,“没有了。” 孟宓的脸色垮了。 咬牙切齿的楚侯指着宫女随便一名宫人,阴沉着脸,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看到她们了么,那就是你的榜样,自今日起,你和她们同饮同食。” 孟宓偷偷瞟了眼她楚楚不堪一握的腰身,心里犯怵,不由对人生充满绝望。 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个楚侯喜欢燕瘦,何苦把她召入宫,即便她什么也不做,就是戳在一个角落一动不动,也碍了这位楚侯的眼,他到底哪根筋搭得不对? 正当此时,宫外候着的小包子拔足而来,仓皇地扯了一把嗓子:“太后驾到。” 桓夙双眸一睁,将孟宓推翻在地,见她圆润地趴在地上赖皮,恨不得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滚到帘子后躲着!” “哦。”又是一个“哦”,孟宓懒懒地找了最近的一排屏风,空间有些逼仄,身后是一堵墙,她后背贴墙,前胸抵着屏风,胸口的小馒头被压得有些难受。楚王宫里没有她认为正常的衣物,尤其爱露腰,屏风一侧凸起的一个木桩戳得她的腰痒痒的,难受极了。 此刻才终于想起来,不对啊,她是太后宣入宫的,为什么见太后她要躲着? 她听到跪地纷纷的声音,听到桓夙的声音,然后是太后。 “夙儿,昨日你问御厨要了足足三倍于你食量的饭菜,母后担心你,过来看看。”太后被请入正席而坐。 桓夙尚未成年,他十三岁封侯,那时不过是一个蒙童稚子,朝中大事泰半交由太后打理。太后积威渐深,朝中反叛之音渐重,最近才有放权给桓夙之意,但还需一点一点磨合而来,手把手地教桓夙,识是非,辨忠奸,权衡局势,这些全是他才刚开始学的。 桓夙对太后的感情很复杂,这个如母亦如父c威严而慈和的女人,让他又爱,又怕。 他摇头,“儿臣昨日阅览文章,劳神过久,所以多吃了一些。” “那么,深夜你调了全宫的黑甲卫搜查一个逃跑的美人,这事呢?”太后说这句的时候,脸上依旧带着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高帽 此为防盗章 白衣人飞快地往孟宓这边走了两步, 孟宓吓得腿软,要往门外爬走, 却被他抓住了脚踝, 孟宓吓得大喊, 手指抠住木板,“来人啊——救命——” 这到底是谁? 孟宓幽居于此,身边没有一个人, 桓夙也没有遣任何甲卫驻守门外, 她的声音虽然清亮, 但难以让人察觉, 孟宓喊了两声,忽听得身后一声清泉淙淙般的语声,“孟小姐。” 说话间,她脚下的桎梏退去了,这声音耳熟得很, 她迟疑地蜷缩起来,扭头回望, 只见那白衣人正跪在她的脚边, 她吓得又是往后一缩, 然后, 才见到火钵边另一道雪白的影,气韵生动灵致, 孟宓的视线缓慢地上移, 来人雪锦烟绸, 衣摆与袖口都有玄黑的精致镶边。 他身姿高颀,孟宓仰了脖子,直到酸疼,才能看到那张映着火光俊美无俦的脸,慈悲,柔和,多情而睿智。 他极缓慢地俯身,对她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的手。 火光隐然,他的肌肤浮出淡淡的蜜色。 孟宓怔怔地,又不敢去碰眼前的白衣人,后退了一下,“你怎么会——在此?” 见她已经靠着身后的墙壁起身,蔺华也并不强人所难,对眼前仍半跪着的白衣人低笑,“吓到孟小姐了,退了。” 孟宓双眸滚圆地瞪着,只见这个白衣人未置一词,便笨拙地起身,退到了蔺华的身后。 风华无双的上阳君,歉然道:“这是在下的门客,张偃仿了在下的轮廓做的木人,孟小姐放心,他不伤人。” 孟宓:“” 她总算是明白,张偃和眼前的上阳君何以突破峭壁之上的重重把守,进入楚宫,原来张偃有这般神乎其技的机巧之术,可他们竟能不费吹灰之力入楚宫,万一行刺王上和太后 孟宓忽地一个激灵,震惊地看向眼前的蔺华。 蔺华猜到她的顾虑,微微一叹,抚袖道:“孟小姐放心,在下没有伤任何人的意思。” “华知道,楚女多情浪漫,真诚率性,我也不喜转弯抹角,”蔺华微微赧然,“孟小姐,蔺某对你,一见倾心。” 孟宓:“” 峭壁山岩,攀入缕缕松风,是夜,月色皎然如冰,温润清扬的一支歌谣动魄跌宕地缭出绕指柔情。 他唱的是《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孟宓愣愣地听他唱,笑意斑驳,月光下一缕修长的身影,宛如绝壁巉岩上峙立难徙的仙竹,俊逸而温朗,不可否认心口跳动得极快,毕竟他是蔺华,风姿灼灼罕见于当世的郑国上阳君,可是,可是—— 太突然了,他为何突然而至,与她说这些乱她心的话? 若是真有意思,何必挨了这么久才来,若是真有情义——不,今夜之前,他没有这么温柔动情的眼波,孟宓的唇咬出了血色。 渐渐地,她好像坠入了一个只有明月和他的梦境,如在云端的轻忽感,不真实得可怕,她听到血脉贲张的汹涌之声,听到月光下星海的起伏斑斓,听到他唇中一字一语的凝思,最后是那双眼睛,孟宓的唇已经感觉不出痛感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曲终了,他在一天银白里缓慢地远去。 孟宓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绝代无双的美男,他好像喜欢自己,对自己表白心意,然而飘然而去,身姿如画,形容如仙。 孟宓在闺房之中时,学过一年的丹青,她晃神之时,天已浮出晨曦的鱼肚白,她惊讶地停笔,只见墨色将干涸之处,正是一缕鬓发,素绢上是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双眸清润,薄唇微挑,正是夜里所见的上阳君。 她惊吓地扔了笔,墨水渐染开来,将他的眼珠抹黑了一把。 难道,难道——难道她对上阳君已经情深意笃到这般田地,竟然彻夜未眠地画了他的画像? 孟宓不寒而栗地抱起了双臂,她昨夜提笔作画是什么时辰,用了多久,她都记不分明了,想起来只剩下昨夜宛如梦境的一个轮廓,还有他唱的一曲《静女》,难道她真的,就此沦陷了? 她听到门外的扣门声,小泉子在外试探道:“孟小姐,起了么?” 到了早膳时辰,孟宓心口一跳,直觉不能让小泉子拿给桓夙,囫囵地将丝帛扔入了火钵,没有明火,好半晌才徐徐燃起来一缕青烟,孟宓拉开门,深吸气,“怎么是泉公公?” 小泉子递上食盒,叹气:“大王病了,每日给孟小姐送膳的小包子要照料大王,无暇前来,是以由奴婢代劳。” 孟宓只听到前头四个字,胸口猛地跳了跳,“大王怎么病了?” 她再故作镇定,小泉子这等跟过数位主子,且留在楚侯身边时间最长的老人,也能察其言观其色,心头微微了然几分,不动声色地回禀:“风寒侵体,孟小姐也知道,入冬便是这样的,太医说没有大碍。也请孟小姐着紧些,切莫受寒。” 小泉子说话细声细气的,但又满是关心,让人有和风拂面的温暖体贴的感觉,孟宓暗暗压下那抹担忧,接手了食盒,对小泉子说了声谢,便走回了门内。 眼下云栖宫忙进忙出的人才堪堪消停了下来,自清早发现桓夙身体滚烫发热,他们便捏着一把汗提心吊胆地忙活,太医请了,再是煎药,喂药,烧水,伺候大王洗浴更衣,桓夙从偏殿的净室走出来,披着湖色狐皮大氅,脸恢复了一丝血色。 小泉子送膳归来,正忍寒受冻地跪在阶下,身体轻颤。 桓夙路过跪在偏殿外的三人,停了脚步低眸一扫,蹙眉问:“说了?” “禀大王,说了。”小泉子俯首帖耳。 “她什么反——”楚侯清咳了一声,声音更是一沉,“她回了什么?” 小泉子艰难地俯首,“没有只言片语。” 没有只言片语。桓夙忽地抿唇。他病了,她竟然问都不问,方才吃了药压下的一股郁火又烧了起来,沉声道:“再说一遍,她难道便没有任何回应?” 这一遍却是问小泉子身后跟着的两人,那两人哪里看得出来孟宓的心思,回想了一番,孟宓确实不曾怎么担心,也都一言不发,还像是担忧他动怒,将身体伏得更低。 桓夙怒而提脚,这是小泉子意料之中的,伸直了腰背等着,岂料这一脚竟迟迟没有下来。他惊疑不定,正要偷偷抬头瞅一眼,岂料便听到桓夙下阶的脚步声,他更是惊诧,而那个少年楚侯,已经负手下阶,一头披散未束的发几乎垂落至脚踝,若非身姿挺拔修长,那背影美胜妇人。 桓夙这边怒火未熄,险些亲自到南阁楼质问那个没心肝的孟宓,但病来如山倒,他身体尚未康复,太医叮嘱不得过度吹风,以免再度受寒,他一腔郁结恼火发作,宫人犯了错被他挑中了机会从重罚了几个。 小包子后脚携了冉音跟来,冉音盈盈下拜,“王上,太后情况不好了。” 桓夙一愣,让她起身,“说清楚。” 冉音暗中抹泪,“太后有头痛之疾,但有卫太医施针,都不曾出过大事,但这一次,这一次” “母后的病,连卫太医都无辙了么?”桓夙的脸色阴云密布,作势又有一通火气要出。 冉音不敢隐瞒一个字,“左尹大人煽动数十名官员当朝顶撞太后不说,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朝上之事,桓夙作为楚国之君,应当远比冉音要清楚,可眼下他竟然病急乱投医,问了冉音,话已出口,他忽地想起来昨日楚国大殿之上,左尹张庸指责太后“善淫作乱,擅权作歹”八个字,这些腐儒酸生叱责太后无非是后四字,桓夙当时没有留意,眼下突然想了起来。 张庸似乎对太后卫夷之事有所洞悉,可他堂堂楚国左尹,再怎么位高也是外臣,何况他为人有浩然正气,不像是会安插线人的宵小奸猾之徒,怎么会知道 他来不及细思,冉音又跪伏于地,声色恳切:“太后请求王上移步一见。” 不够,不够 可是这个可恶的女人,她欠他的太多了,岂是一个吻能讨回的? 桓夙眸光如虎,吓得孟宓腿软,两只手下意识后撑,蹬着双腿恐惧颤抖地往后退了退,桓夙走近,她便更退,他弯下腰抓住她的右脚,孟宓哆嗦了一下,惊恐万分地盯着他。 “别动。” 她不敢动了。 桓夙皱眉,左右手并用,沿着她的右脚脚踝一寸寸往下,孟宓紧张,吓得全然不敢看,直到她的粉红绣鞋被摘下,被扔到孤零零的角落里,很快那只小脚就陷入了他的手掌之中,少年的手指不同于他脸色的冰冷,温热,指骨坚硬,她只剩下细微的颤抖,什么都忘了。 桓夙食指微蜷,扣出半个环,抵在她的涌泉穴上,轻轻一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亡故 此为防盗章  白衣人飞快地往孟宓这边走了两步, 孟宓吓得腿软,要往门外爬走,却被他抓住了脚踝, 孟宓吓得大喊,手指抠住木板, “来人啊——救命——” 这到底是谁? 孟宓幽居于此, 身边没有一个人,桓夙也没有遣任何甲卫驻守门外,她的声音虽然清亮,但难以让人察觉,孟宓喊了两声,忽听得身后一声清泉淙淙般的语声,“孟小姐。” 说话间,她脚下的桎梏退去了,这声音耳熟得很, 她迟疑地蜷缩起来,扭头回望,只见那白衣人正跪在她的脚边,她吓得又是往后一缩, 然后, 才见到火钵边另一道雪白的影,气韵生动灵致, 孟宓的视线缓慢地上移, 来人雪锦烟绸, 衣摆与袖口都有玄黑的精致镶边。 他身姿高颀,孟宓仰了脖子,直到酸疼,才能看到那张映着火光俊美无俦的脸,慈悲,柔和,多情而睿智。 他极缓慢地俯身,对她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的手。 火光隐然,他的肌肤浮出淡淡的蜜色。 孟宓怔怔地,又不敢去碰眼前的白衣人,后退了一下,“你怎么会——在此?” 见她已经靠着身后的墙壁起身,蔺华也并不强人所难,对眼前仍半跪着的白衣人低笑,“吓到孟小姐了,退了。” 孟宓双眸滚圆地瞪着,只见这个白衣人未置一词,便笨拙地起身,退到了蔺华的身后。 风华无双的上阳君,歉然道:“这是在下的门客,张偃仿了在下的轮廓做的木人,孟小姐放心,他不伤人。” 孟宓:“” 她总算是明白,张偃和眼前的上阳君何以突破峭壁之上的重重把守,进入楚宫,原来张偃有这般神乎其技的机巧之术,可他们竟能不费吹灰之力入楚宫,万一行刺王上和太后 孟宓忽地一个激灵,震惊地看向眼前的蔺华。 蔺华猜到她的顾虑,微微一叹,抚袖道:“孟小姐放心,在下没有伤任何人的意思。” “华知道,楚女多情浪漫,真诚率性,我也不喜转弯抹角,”蔺华微微赧然,“孟小姐,蔺某对你,一见倾心。” 孟宓:“” 峭壁山岩,攀入缕缕松风,是夜,月色皎然如冰,温润清扬的一支歌谣动魄跌宕地缭出绕指柔情。 壹 看书 书·1kanshu· 他唱的是《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孟宓愣愣地听他唱,笑意斑驳,月光下一缕修长的身影,宛如绝壁巉岩上峙立难徙的仙竹,俊逸而温朗,不可否认心口跳动得极快,毕竟他是蔺华,风姿灼灼罕见于当世的郑国上阳君,可是,可是—— 太突然了,他为何突然而至,与她说这些乱她心的话? 若是真有意思,何必挨了这么久才来,若是真有情义——不,今夜之前,他没有这么温柔动情的眼波,孟宓的唇咬出了血色。 渐渐地,她好像坠入了一个只有明月和他的梦境,如在云端的轻忽感,不真实得可怕,她听到血脉贲张的汹涌之声,听到月光下星海的起伏斑斓,听到他唇中一字一语的凝思,最后是那双眼睛,孟宓的唇已经感觉不出痛感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曲终了,他在一天银白里缓慢地远去。 孟宓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绝代无双的美男,他好像喜欢自己,对自己表白心意,然而飘然而去,身姿如画,形容如仙。 孟宓在闺房之中时,学过一年的丹青,她晃神之时,天已浮出晨曦的鱼肚白,她惊讶地停笔,只见墨色将干涸之处,正是一缕鬓发,素绢上是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双眸清润,薄唇微挑,正是夜里所见的上阳君。 她惊吓地扔了笔,墨水渐染开来,将他的眼珠抹黑了一把。 难道,难道——难道她对上阳君已经情深意笃到这般田地,竟然彻夜未眠地画了他的画像? 孟宓不寒而栗地抱起了双臂,她昨夜提笔作画是什么时辰,用了多久,她都记不分明了,想起来只剩下昨夜宛如梦境的一个轮廓,还有他唱的一曲《静女》,难道她真的,就此沦陷了? 她听到门外的扣门声,小泉子在外试探道:“孟小姐,起了么?” 到了早膳时辰,孟宓心口一跳,直觉不能让小泉子拿给桓夙,囫囵地将丝帛扔入了火钵,没有明火,好半晌才徐徐燃起来一缕青烟,孟宓拉开门,深吸气,“怎么是泉公公?” 小泉子递上食盒,叹气:“大王病了,每日给孟小姐送膳的小包子要照料大王,无暇前来,是以由奴婢代劳。” 孟宓只听到前头四个字,胸口猛地跳了跳,“大王怎么病了?” 她再故作镇定,小泉子这等跟过数位主子,且留在楚侯身边时间最长的老人,也能察其言观其色,心头微微了然几分,不动声色地回禀:“风寒侵体,孟小姐也知道,入冬便是这样的,太医说没有大碍。也请孟小姐着紧些,切莫受寒。” 小泉子说话细声细气的,但又满是关心,让人有和风拂面的温暖体贴的感觉,孟宓暗暗压下那抹担忧,接手了食盒,对小泉子说了声谢,便走回了门内。 眼下云栖宫忙进忙出的人才堪堪消停了下来,自清早发现桓夙身体滚烫发热,他们便捏着一把汗提心吊胆地忙活,太医请了,再是煎药,喂药,烧水,伺候大王洗浴更衣,桓夙从偏殿的净室走出来,披着湖色狐皮大氅,脸恢复了一丝血色。 小泉子送膳归来,正忍寒受冻地跪在阶下,身体轻颤。 桓夙路过跪在偏殿外的三人,停了脚步低眸一扫,蹙眉问:“说了?” “禀大王,说了。”小泉子俯首帖耳。 “她什么反——”楚侯清咳了一声,声音更是一沉,“她回了什么?” 小泉子艰难地俯首,“没有只言片语。” 没有只言片语。桓夙忽地抿唇。他病了,她竟然问都不问,方才吃了药压下的一股郁火又烧了起来,沉声道:“再说一遍,她难道便没有任何回应?” 这一遍却是问小泉子身后跟着的两人,那两人哪里看得出来孟宓的心思,回想了一番,孟宓确实不曾怎么担心,也都一言不发,还像是担忧他动怒,将身体伏得更低。 桓夙怒而提脚,这是小泉子意料之中的,伸直了腰背等着,岂料这一脚竟迟迟没有下来。他惊疑不定,正要偷偷抬头瞅一眼,岂料便听到桓夙下阶的脚步声,他更是惊诧,而那个少年楚侯,已经负手下阶,一头披散未束的发几乎垂落至脚踝,若非身姿挺拔修长,那背影美胜妇人。 桓夙这边怒火未熄,险些亲自到南阁楼质问那个没心肝的孟宓,但病来如山倒,他身体尚未康复,太医叮嘱不得过度吹风,以免再度受寒,他一腔郁结恼火发作,宫人犯了错被他挑中了机会从重罚了几个。 小包子后脚携了冉音跟来,冉音盈盈下拜,“王上,太后情况不好了。” 桓夙一愣,让她起身,“说清楚。” 冉音暗中抹泪,“太后有头痛之疾,但有卫太医施针,都不曾出过大事,但这一次,这一次” “母后的病,连卫太医都无辙了么?”桓夙的脸色阴云密布,作势又有一通火气要出。 冉音不敢隐瞒一个字,“左尹大人煽动数十名官员当朝顶撞太后不说,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朝上之事,桓夙作为楚国之君,应当远比冉音要清楚,可眼下他竟然病急乱投医,问了冉音,话已出口,他忽地想起来昨日楚国大殿之上,左尹张庸指责太后“善淫作乱,擅权作歹”八个字,这些腐儒酸生叱责太后无非是后四字,桓夙当时没有留意,眼下突然想了起来。 张庸似乎对太后卫夷之事有所洞悉,可他堂堂楚国左尹,再怎么位高也是外臣,何况他为人有浩然正气,不像是会安插线人的宵小奸猾之徒,怎么会知道 他来不及细思,冉音又跪伏于地,声色恳切:“太后请求王上移步一见。” 桓夙低着头,声音更哑。霞倚宫里里外外站了一群人,有陪伴太后多年的老人,还记得那日的情境,九公子夙单衣薄靴,脸色通红地披了一袭雪花,被人领入当年的王后宫中,他乖巧而沉默,见谁都要行礼。单薄瘦弱的身板细细地颤着,廊下有人一声讽弄的屑笑,原来几位公子都趴在围栏上等着看公子夙的笑话。 九公子眼睑泛红,他抬起手背揉了揉眼,没有一个字。 太后当年也才不到桃李年华,皓齿如珠贝,由人打着伞,缓步而来,直到看见跪在宫外的年幼的九公子,忽地一把推开身后的侍女,匆匆地跑下石阶,不由分说紧紧地拥住了他。 她直落泪,手掌轻轻拂去他发间的雪花,“夙儿,以后,你跟着我,我是你的母后,再没有人可以欺负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烈焰 此为防盗章  “她的《女训》读得如何了?”桓夙想到那个笨妞捧着书读, 乖巧安分的样子, 心头忽地生出了一股淡淡的愉悦。 小包子正要说这事, 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摸了摸脑门上的冷汗, 讷讷道:“那c那些书,眼下都成了孟小姐的” 桓夙冷峻的眉峰一利,“成了什么?” “成了炭火。” 冬天冰寒, 昨夜又下了一场雪, 眼下这些珍稀的竹简古书在火钵里吐出了腥亮的火舌。 “啪——”桓夙将竹简砸在了墙上, 沉怒地按桌。孟宓软得像只包子, 没想到她竟然愈发张牙舞爪地顶撞他了。 桓夙阴冷的眸瞟过竹简上的字迹, 漆黑如墨斫白玉的眼又是深深一沉,她一个手无缚鸡力的弱女,净读的是丈夫该读的文章,反了反了 这怎么可以。 “大c大王?”小包子还在等着楚侯的特赦,紧张得舌抵住了后槽牙。 桓夙冷笑, “她不是爱烧么,给孤将《女训》刻在石头上给她送去。” 小包子:“”大王花样好多。 孟宓原本也不敢烧了桓夙送的书, 但这次确实气得不轻, 在这里两百个日夜,都是这些书陪着她度过一个个荒寥的夜,还有青天白日里窗外一缕悠扬婉转的琴声, 这些是她孑然一人的岁月里最丰厚的馈赠了, 可是—— 她也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如今悉数坦承在桓夙的眼皮底下。 故而, 后来这些竹简烧得有恃无恐。 孟宓拿铁钳往火钵里捅了捅,风吹过后山岩壁的青松,檐角下一串翡翠铃铛微晃,铮璁几声,她讶然地想,自己分明将阁楼后边的门拉上了的,一时好奇心作祟,踩着一双绣鞋沿着雕廊往后探过去。 走过两个拐角,忽地一阵疾风逼到面门,孟宓吓得往后猛跳,乌发里的一截金簪落了地,铿然的一声让她又惊了惊,花容失色地捂着脸,只见一个突兀而至的男人站在了眼前。 二十多岁的模样,身姿挺拔,宛如一株绝壁苍松,一袭玄青色缂丝劲装,足下蹬着双后跟生钩的攀山靴,利目微挑,唇红齿白,唯独皮肤稍显黝黑。有一二分英俊,倒不像是个恶人。 当然孟宓被骇破了胆,自然没工夫想他是好是恶,惊恐地直退,“你是何人?” “孟小姐莫退。”那人伸出手掌拦了拦,孟宓不敢再退,这个陌生男人突然闯入,还认识她,显然是有预谋的,若是多退几步,想必便落入了桓夙的人的视野,只是这个人若动手强逼,她没有能耐能跑出去。 两相权衡,孟宓干脆抵住了身后的木门,哆嗦道:“你到底是谁?” “鄙人张偃。”那人低下头颅,谦谦有礼地又道,“是昔日上阳君门下的幕僚。” 孟宓杏眸一瞪,登时结巴了。“上c上阳君?” 记忆里白衣出尘的男人,他唇畔烟火迷离般温润的浅笑犹在眼前。孟宓呆了呆,目光浮出一片茫然之色。 张偃施礼,“在下,是一介偃师,也是公输传人。后山守备严闭,在下做了一十二个人偶,暂且引开守军,才堪堪能入南阁楼,与孟小姐说上一句话。” 南阁楼紧挨后山,也是楚宫除了东西南北四门之外唯一可通往宫外之处,但绝壁耸立,若非绝顶轻功,只怕难以飞跃。何况楚王自知这是空门,绝壁之上,毫不松懈地把有上千黑衣甲卫,等闲人不可能进来。 孟宓不禁对此人既敬且怕,指尖抠着身后的雕花门的纹路,故作镇定,“你c你要与我说什么?” “不敢,在下只是一个信使。”张偃再施一礼,将肩上的一只黑色的编织麻袋卸了下来,“上阳君要在下问孟小姐一句话,是否愿意离开楚宫。” 这个问问得太突兀,孟宓一时怔然无声,唇动了动,茫然道:“离开?” 自从被锁入南阁楼,她就再也没想过离开楚王宫,虽则现在南阁楼的门外已经没了那两道栓门的铁链,但真正囚禁她的,又岂止只是两条铁锁? 张偃将麻袋上的绳子解下,“若是孟小姐不愿离去,这些俗礼,还请孟小姐收下。” 孟宓好奇,只见这其中竟放着几盒精美的糕点,以晶莹如雪魄的冰晶八角盒封置,隔着食盒都能嗅到荷露梨雨的芬芳,这必是出自雅人之手。上阳君果然知道,她在零嘴面前,是防备最弱的时候。 张偃直起了身,往后退了一步,这副姿态近乎刻意引她上前,孟宓不负所望地迈了一只脚,但最终又为难地收了回来,“不,即便真是上阳君,我也不能走。” “为何?”张偃疑惑,“就在下所知,太后和大王,待你并不好。” “即使是那样,那也并不意味着上阳君便能待我好。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罢了,他何以劳烦先生,用这般的大手笔,冒着得罪王上的风险救我?便是我信了他的为人,”孟宓又摇了摇头,“也不能不顾及我的家人,我不能冒险。” 最后,不走,眼前这些美味就是她的了。 身后,南阁楼外忽地响起了小包子困惑的试探声:“孟小姐醒着么?” 孟宓激灵了一下,怕张偃在来人之后,情急下对自己动手,好在他只是卷起了衣袖,对孟宓轻轻颔首道,“在下先告辞了。” 孟宓一个眨眼,人却不见了。她往前奔出几步,只见一片平整的被人工打磨得滑不留手宛如圆润石玉的峭壁,她咬了咬唇,来不及收拾地上的美食,转了几个角绕出来,替小包子开门。 门乍开,一股冷风灌入阁内,孟宓的心尚未平静,只见小包子领着两个更显稚涩的小宦人,两人吃力地搬着一块大石头往里走,咬紧了牙,孟宓错愕地望向桓夙身边的红人。 “这是?” “这个,”小包子低着头,两头不是人地艰难道,“是大王让孟小姐温习的。” 温习什么?她走到那块被吃力放下的石头面前,凝睛一看,只见那块平滑的石头上赫然刻着一篇洋洋洒洒的《女训》,吓得她险些一屁股摔在地上。 雪压了三两梅枝,郑国的上阳君曾是新郑最风雅温和的男人,如今到了郢都,便成了楚国最风姿高卓c情趣优雅的公子,他的梅花酒烹出了冷梅艳雪的寒香,白衣如流云皎月,博山炉袅娜的一尾余烟,将他玉骨冰魂的容色晕得有一缕依稀之态。 “公子。”张偃穿过两道长廊,迈入门内,黑色的长袍大氅抖落了一层碎雪琼珠。墨眉凝霜,风尘仆仆地赶来,形容比之上阳君稍显狼狈。 蔺华温笑,“来喝几盏,暖暖身子。” “诺。”张偃依言坐到他身畔,蔺华斟了一盏,并不忙问结果,先礼数周到地招待了门客,张偃自己按捺不住,腹中过了遍稿,直言不讳:“孟小姐心有忧虑,不肯答应。” “我早知如此。”蔺华并未失望。 “那——”张偃有些摸不清公子的心意。 蔺华斟酒的动作流畅而温雅,行云流水,衣袖轻拂,“她总有一日会答应的。我只是,用了一些糕点稍稍收买一下她。”想到去年宴中,那忍着胃口不敢大嚼特嚼c挤眉弄眼难受地小口吞咽c那个珠圆玉润的少女,忽地,那凝如水墨的眉心之间抽出了一缕淡然的柔色和笑意。 桓夙冷峻的眉峰一利,“成了什么?” “成了炭火。” 冬天冰寒,昨夜又下了一场雪,眼下这些珍稀的竹简古书在火钵里吐出了腥亮的火舌。 “啪——”桓夙将竹简砸在了墙上,沉怒地按桌。孟宓软得像只包子,没想到她竟然愈发张牙舞爪地顶撞他了。 桓夙阴冷的眸瞟过竹简上的字迹,漆黑如墨斫白玉的眼又是深深一沉,她一个手无缚鸡力的弱女,净读的是丈夫该读的文章,反了反了 这怎么可以。 “大c大王?”小包子还在等着楚侯的特赦,紧张得舌抵住了后槽牙。 桓夙冷笑,“她不是爱烧么,给孤将《女训》刻在石头上给她送去。” 小包子:“”大王花样好多。 孟宓原本也不敢烧了桓夙送的书,但这次确实气得不轻,在这里两百个日夜,都是这些书陪着她度过一个个荒寥的夜,还有青天白日里窗外一缕悠扬婉转的琴声,这些是她孑然一人的岁月里最丰厚的馈赠了,可是—— 她也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如今悉数坦承在桓夙的眼皮底下。 故而,后来这些竹简烧得有恃无恐。 孟宓拿铁钳往火钵里捅了捅,风吹过后山岩壁的青松,檐角下一串翡翠铃铛微晃,铮璁几声,她讶然地想,自己分明将阁楼后边的门拉上了的,一时好奇心作祟,踩着一双绣鞋沿着雕廊往后探过去。 走过两个拐角,忽地一阵疾风逼到面门,孟宓吓得往后猛跳,乌发里的一截金簪落了地,铿然的一声让她又惊了惊,花容失色地捂着脸,只见一个突兀而至的男人站在了眼前。 二十多岁的模样,身姿挺拔,宛如一株绝壁苍松,一袭玄青色缂丝劲装,足下蹬着双后跟生钩的攀山靴,利目微挑,唇红齿白,唯独皮肤稍显黝黑。有一二分英俊,倒不像是个恶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火遁 此为防盗章  琼筵坐花, 孟宓被孟夫人携了手入场, 一路所见宫景愈奇,杂花生树,绣闼雕甍, 泄翠流丹。远远地便能听到人声, 鼎沸而钟鸣。 墨兰领人边角的小毡上坐, 孟夫人远远望了桓夙一眼,小侯爷正端坐于上,冕旒下的面容锋利如刃, 俊朗威严, 自是人中龙凤,回眸便对孟宓笑道:“大王这般人物, 宓儿, 你要尽心侍奉。” “女儿知晓。”孟宓答不专心,目光飘到了另一处。 上天的安排真是令人捉摸不透,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郑国的上阳君, 此际正端凝地坐在她的对面,自斟自酌, 身旁无人与之搭话, 反倒是孟宓,眼睛不瞬地盯了他很久。 久到, 桓夙隔这么远都觉出了端倪。 蔺华察觉有人看自己, 恍惚地扬起眼眸, 只见一张圆脸,夜雾朦胧,但也并不显得窈窕绰约的身影,让他微微纳罕。楚宫之中竟有如此身形壮硕的美人—— 他下意识瞥眼,高座之上,桓夙一眼冷冷地飞来,他捧住玄盏,遥遥祝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风姿高雅,在场的女子都不能不注意到他。 这种风姿绝非刻意伪装和修缮,那股从容的风华,深陷囹圄而不迫的气度,令楚国名士也大为欣赏。 酒饮后,他身旁一名楚国大夫,与他攀谈起来。“上阳君来楚期年,举止有楚人放旷之风,改年再回新郑,怕再改积习,又要如许年。” “邯郸学步而已,阁下见笑。”蔺华颔首。 他这勾唇微笑,杀伤力委实太过强悍,孟夫人目光难移,但见女儿更是痴迷,不由得暗自担忧,清咳了一声,低语道:“宓儿,你父亲今日伤了腿,正在家疗养,他说对不住你,不能亲自入宫来见你了,让我多问你些,把你在楚宫的事儿回头都告诉他。” 闲话家常也不能拉回女儿的目光了。 孟夫人很有几分忧虑,蹙眉又道:“宓儿?” 孟宓回过神,只见侍立身侧的茶兰若有所思,似乎正对自己,她便不敢再轻易探向蔺华。 开筵之后,席间摆满了酒肉瓜果,孟宓对满桌珍馐有些按捺不住,偷偷瞟了眼上首的太后和桓夙,见楚侯已经动了筷,心道不必再忍了,于是捧起一只猪腿含蓄地大快朵颐。 她谨慎地盯着风度翩翩用餐的诸人,用牙齿撕开肉皮,克制地细嚼慢咽,乌黑润泽的眼珠滴溜溜地绕过一行人,最后又停在了蔺华身上。 鄢郢第一公子正襟危坐,沉默地垂着眼睑,修长如玉的手指抚过一盏酒水,身后是丛丛梨雪,衬得那身流纹白衣深夜之中更如明月,皎皎不能夺其色。 侍女殷勤地替他斟酒,仿佛只为了碰触那两根白皙无垢的手指,含羞带怯脉脉不能直视,蔺华忽地飘过视线,对楚宫里的细腰美人绽唇微笑,这般容色,那美人忍不住嘤咛,热情大胆,却连酒水都未留意,泼开了一层幽微的淡香。 桓夙震怒了。 楚国宫人斟酒,那酒竟险斟到蔺华的怀里去了,桓夙冷着脸孔,沉喝:“将这胆大妄为的宫女,杖刑三十!” “王上饶命!王上饶命!” 任由那宫人怎么哭喊,桓夙都不为所动,最终为两名甲卫拉走了。 美人求助的目光看往蔺华,然而她却似乎忘了,在楚国,郑国上阳君也不过是一名质子而已,他没有任何实权,可以插手楚侯对于区区宫人的处置。 楚王不过是杀鸡儆猴,做给一人看罢了。 动了妄念歪心,便要付出代价。 孟宓为这人拥有的生杀夺舍的权力及他的翻脸无常而缩了缩脖颈。 蔺华撑案而起,缓步走到桓夙面前,施礼微笑:“大王,在下袍服脏了。大王,且容在下更衣。” 应许的却是一旁的太后,“墨兰,领上阳君去慈安静园。” “诺。” 待二人离席,太后也借故不胜酒力,先行离场。 场面便稍显冷清,这时候孟宓无比还念家中的三丝灯笼糕,木末芙蓉酥,雪菜珍珠汤,还有还有八宝鸭胗,年节的时候,大家其乐融融地坐在一桌,欢飨美食。 楚宫的食物偏清淡,吃一两顿还可,吃久了便觉得淡而无味,尤其桓夙的云栖宫里的,她简直不能相信一个人能吃那么清淡活到十六岁。 孟宓喝多了果酒,脸色通红,晕眩着要离场,搭了把孟夫人的手,悄声道:“娘,我要小解。” 孟夫人也显尴尬,惊疑不定地望向一旁的茶兰,茶兰抿着红唇低笑,伸手作请的姿态,“孟小姐随奴婢来。” 孟宓临走时,又偷偷瞟了一眼桓夙,他脸色冷寒地盯着自己,骇得孟宓胸口一跳,紧紧跟着茶兰一道走了。 花苑深处,似霭如烟的梨花绵密繁盛地掬开清幽的一堤飞白,茶兰脚步迟缓,孟宓低着头跟在后头,本来心便惴惴,酒意上头,内里宛如火烧,更加难辨去处,月光的影子有些朦胧,拓在雪白的梨魂之上。 她捂了捂发,有些头重脚轻,想出声唤住茶兰。 可是,野云万里,浮白的层叠梨花,一如纷繁的雪,孟宓只觉得眼前影影绰绰的,茶兰姽婳的身影好像近在眼前了,她往梨雪深处一捞,却什么都不曾抓取到,颓然摇头。 再下一瞬,茶兰便不见了。 诡异得让孟宓悚然。 “茶兰?茶兰?”孟宓觉得自己可能酒意上头出现了幻觉,茶兰也许只是犯了个迷糊,自己跟丢了,眼下很难找到一处合理的小解的地方。 “茶兰,我在这里!”她四下张望着,杳无人迹。 这仿佛是宫闱之中的一处阒无人烟的死角,孟宓端着一颗难安的心,往梨花深处踅去,长堤没入月光深处,闪光的花林藏匿着银色的星点,她在回廊下穿行,直到鼻尖钻入一缕清淡的松香。 她撞上了一片衣角。不,是一个人,是他坚实的胸膛。 张皇地定住了,孟宓退后两步,恍惚地睁开眼,只见一袭白衣的上阳君,眉眼似笑非笑,清俊不似凡人的面容,山水般空灵毓秀,“你在寻我?” 孟宓酒意上头,一瞬间没想透上阳君为何出现在此处,她本能地又喜欢又害怕,不敢靠近,又奢求他能走近,矛盾地咬住了舌头,悄声道:“我c我迷路了。” 婆娑的一树梨花摇下来,雪白剔透。 方才那幻觉又来了,她仿佛看到一颗头颅,下半身与梨花一般颜色,只剩下那张谪仙般的面容,那飘逸的墨色发丝,孟宓摇摇头,睁眼,那人已转身离去。 他自如地游走于夜间,在这楚王宫之中,譬如入无人之境,可是这园子也未免太幽静了些,孟宓情不由自己地跟了上去,很奇怪的身体反应,可是她已完全无法思考。 “孟宓人呢?”桓夙皱眉沉声道,席间觥筹交错,笑语盈盈,不时有人行酒令,辞赋吟唱,琴音古弦扣在指尖,无端扰得楚侯郁烦更甚。 那个女人,一刻不在他眼下,他便浑身不自在。 不过是小解而已,竟然去了这么久。 桓夙目视着不远处如坐针毡的孟夫人,吩咐道:“让孟夫人去偏殿等候,找人将孟宓带回来!” 小包子急急地应声,跑下石阶去请孟夫人。 孟夫人等不到孟宓回来,眼下有些心急,不知茶兰带她去往了何处,见到桓夙身边的近侍,不由得喘息了几口,小包子忙不迭弯腰作请,“孟夫人,大王请您到云栖宫偏殿等候,他寻到孟小姐再引她回云栖宫,今日夜色已完,请您到偏殿与孟小姐歇憩一晚,明日再由宫车送您离开。” 孟夫人自然不会不答应,眼下她只要能见到女儿。 按理说,远不该这么久的。 桓夙的胸口隐约冒出不妙的预感,他是楚侯,能让他心神不宁的事并不多,但他的直觉从未出过纰漏,小包子走回来,桓夙信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小包子回道:“戌时一刻了。” 夜色已深,桓夙环顾一周,席上但见狼藉,列位公卿都喝得有点高,难得几个清醒的,但也都是滴酒不沾的人,此刻也饱饭餍足,桓夙道:“找人,让他们散了,送大夫们回去。” “诺。” 小包子是楚侯近侍,这些事不必亲力亲为,下去不到半柱香的时辰,又折而复返,但见楚侯已撑桌而起,脚步踉跄了一下,他正要抢上前,桓夙面色一冷,唬退了忠心耿耿的近侍,板着脸色,又踉跄了一步,才稳稳当当地站住了,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前方多了引路的侍女,分花拂柳,由楚侯畅行无阻。 楚宫之内有一片人工斧凿的湖泊,长堤畔梨花如雪,春尚好,画舫泊在岸边,信风如偷香客,道貌岸然地染了一身脂粉,无孔不入地弥漫了整座宫城。 桓夙忽然停下了步子。 原本还稍显匆忙的楚侯,此刻一动不动,俯下头盯着赤舄下一块通透的玉佩,斫成的比目双鱼,花开并蒂,无端地刺人眼。 宫中但凡有哪个蠢物敢私藏这些的,早被桓夙拉出去剁了手。 这定然是从宫外来的。 “小包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破绽 此为防盗章  人没醒, 反倒坠入了更深的酣眠。梦里有八宝鸭c什锦蒸饺c粉红狮子头c珍珠玉露汤 孟宓努了努唇, 粉蜜的嘴角流出一长串银色的水。 她当然是知道今日太后的谕旨要送到孟家的,在这之前,她尝试过水遁c土遁c尿遁c翻墙遁, 无一例外地都被揪回来了, 最后狠狠地饿了两日, 孟小妞被饿皮实了,后来不哭不闹, 安安逸逸地每日吃喝拉撒,似乎接受了太后娘娘的安排。 太后娘娘和她娘出阁前是闺中密友,最后一个高嫁, 一个低嫁, 造就了如今身份天差地远的局面,为了以后方便与孟夫人往来而不使孟夫人尴尬, 太后相中了孟宓,入楚王宫给楚侯陪读。 不定读着读着读到床榻上去了, 然后一不做二不休, 把孟宓变成儿媳妇, 她身材丰腴好生养, 嫁入王宫,也算变废为宝 孟宓这么排斥是因为,这位十六岁的楚小侯爷, 有个很不近人情的爱好:一生偏爱细腰。楚王宫里的女子, 个个腰肢不盈一握, 轻纱摇曳,如雾似烟。 国中人士,但有养女者,俱逼着自家女儿饿饭,天生的丰满也要饿成二两肉的枯柴,这俨然成了楚国的风尚。 原本孟宓也是被逼着饿的,但她太人精了,总能钻到漏子觅食,到了豆蔻年华已骇退了一众欲与孟家攀婚的求亲者。 “老爷,直接送上车吧。”孟夫人温柔地挽着孟老爷的手,含情凝睇,“虽说大王不喜,但太后必定不会薄待我们女儿。” 孟老爷痛下决心,对楚王宫里来的天使叮嘱了些话,便一顶软轿,由人将昏睡不醒涎若悬河的孟宓抬走了。 孟宓醒来的时候,身处一辆颠簸的马车之中,摇摇晃晃的全身几欲散架,她打起秋香色穿丝绣白月花的车帘,冒出一张头往外瞄。 不料猛地撞上一张堆笑的肥脸,惊骇地缩回了车里,外面那满脸横肉的宦官笑眯眯道:“孟小姐,你可是要出恭?” 被人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孟宓忍不住脸颊绯红,没有应答。 但她明白,她已经坐上了去王宫的车,没日没夜地吃了一整天,眼下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把那叠烤羊腿给吃干抹净了。 在被送到楚王宫饿死之前,她要对得起自己十四年的人生。 宦官后来便没有再说话,孟宓靠着车辕,一路颠簸中打盹儿,耳畔传来微细的风声,还有马蹄踩在青石砖上悠然的声响,她忍不住又出去张望,这回没撞见一张油腻的肥脸。 古道立着一段黄昏,停在他的马头。 白衣公子握着缰绳,打马回头,如墨如流云般的发丝曳开,飘逸灵秀的风骨,只是远远一瞥,便觉得造物主把这玲珑剔透的手笔尽数描摹在了他一人身上。 他在远处,停了马,朝西街遥遥一眼凝望,这一眼,深沉而温润。 孟宓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被穿透了,他只是透过她,欣赏着她身后的十里烟霞。 场面,绚烂如锦。 那张熟悉而突兀的肥脸再度钻入目光里来,孟宓吓得捂紧了小心脏,宦官忍不住笑问:“孟小姐,你可是要出恭?”又来了一遍。 孟宓有些羞怯,“那个人,是谁啊?” 宦官知道她指的是谁,了然抚着拂尘须,笑道:“那是我们鄢郢的第一公子。” 但是多余的,任由孟宓怎么问,他都不说了,甚至还隐有些不悦。 马车在缓慢地行进之中,孟宓又禁不住回眸,他还在那远处,辉映着满天如光似锦的流霞,远处高阁有曼妙悠扬的琴音,骏马仰秣,他宁静地负着一肩斜阳,白衣如落火,孱秀霜雪姿。 有很多年,孟宓都将这一眼铭刻于心。 孟宓退回车中,一颗心怦然乱跳,宛如落石于水,水面飞珠溅玉似的。她忍不住捂住了胸口,自脸颊到耳后,蔓延出少女独有的羞粉。 入楚王宫之时,她仍坐在车中,但明显蓬盖阴暗了下来,外面有铠甲的摩擦声,还有兵器不慎着地发出的铿锵之音,气象萧森万千,孟宓已浑然忘了鄢郢第一公子,紧张得浑身冒汗。 不能走,不能逃,是死罪啊。 自己恐吓自己,吓唬了一番,落轿之时,孟宓两眼一闭,成功晕厥。 很多年以后,桓夙都记得,孟宓听说要见自己时,吓尿了裤子,还晕倒在太成殿门口。他的第一印象,觉得她胆小如鼠,且毫无例外地对自己又怨又怕,当然尤其不能忍受的是,她果然不负传闻,是个小肥妞儿,他便觉得,全天下只有毫无道理地欺负她,是一件合理合法的事情。 小侯爷的寝殿,最不乏的便是红妆绿绮c腰若流纨的美人,乍不妨抬入一个晕得四仰八叉的肥妞,他皱着眉头走了过来,幼带稚气的面庞支起一朵邪恶的笑,宫女怯弱不胜,他宽袖一挥,“下去!” 少年语声清越,但不乏帝王威仪。 惹不得的侯爷让她们纷纷退避。 孟宓被扔在红毯里,换了一身干净的淡紫色流光缀玉的楚绡,他刻意吩咐的,让她露出半截肚脐,朦胧地被绡纱覆着,腰肢丰腴白嫩,好似一截嫩藕,小侯爷目泛狼光,生冷地一哼。 他走回去要弃之不理,但想到什么,又恨铁不成钢地走回来,一脚踢在她的小腿肚上,宛如踢到一块水豆腐,他脸红地收脚,瞪着玉体横陈的少女,恶狠狠道:“欺负孤的时候,不还是只上蹿下跳的猴子么!没出息,怎么后来养得这么胖!” 见孟宓被自己踢了一脚竟然还没醒,正想找点水泼一泼,踱步到案头边,发觉砚台里还存着尚未干涸的墨,又冷哼了一声,抓着狼毫和砚台走回来。 孟宓慢慢地察觉到,似乎有冰凉的丝在额头缓慢地滑动,第一反应是蛇吐着信子舔着自己的脑门,吓得垂死病中惊坐起,惊得小侯爷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边的笔也扔飞了,墨汁四溅,糊了满脸。 她震惊地发现这里还有一个人,忍不住扭头,桓夙整理着衣冠,锐利的眸瞪着她,下颌如斫玉,白皙的脸糊了一层黝黑的墨汁,像画了一幅太极八卦的阵图。 下意识的反应快于理智,孟宓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小侯爷的眼光越来越凉。 等到孟宓笑得要叉腰,探手,恍然发觉自己腰间只有一缕薄纱,清脆的笑声戛然而止,她忍不住低头,圆滚滚的肚子堆着一个褶痕,手臂笼在烟雾一般的纱绸里,她愣愣地看着桓夙,伸爪去摸自己的头发,挽了一个七弯八拐的发髻,随手就能拔下一根镀金的步摇。 她傻了。 这样的表情才足以让桓夙满意,他忍不住揉了揉孟宓的碎发,抓下一绺青丝,让她顶着一个盛满金银玉器的鸡窝,满脸颓废气质地眼巴巴望着自己。 很好,那一箭之仇,他们慢慢算。 孟宓眼巴巴看了他很久,才纳闷地问他:“你是谁?” 桓夙:“” 他想报复她很久了,可她竟然忘记了! 桓夙咬牙切齿,抬手用衣袖抹脸,他的玄色袖口,绘着一条威风凛凛的龙,孟宓傻眼了,很久才意会过来,原来这就是那位拥有变态癖好的小王爷,今后,她将在他的手底下逐步走向不是饿死就是厌食的命运。 好可怕! 孟宓吓得一抖,“你c你c你不能吃我!” 原本的“你不能不给我吃的”变成了“你不能吃我”,桓夙抹脸的动作猛然顿住,他面无表情地咬牙,暗骂:“谁想吃你,一身油腻。” 孟宓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哝”了一声。 空荡荡的寝殿,这声尤为清晰。 孟宓不敢看桓夙,默默地脸红了。 少年少女共处一室,这样的场景有些暧昧,桓夙忽然扭头,张口喊:“小包子!” “给我吃!”孟宓立即眼光雪亮地接住嘴,不料下一秒,外边疾步走来一个绿衣宦官,原来是他叫“小包子”,孟宓尴尬得脸色更羞红了。 小包子待命而立,桓夙沉着一张脸,冷声道:“替孤备热汤来。” 小包子哈腰答应,“诺。” 桓夙瞥了眼砸吧着唇,一副欲言又止模样的孟宓,不耐地挥袖而起,“什锦包子和清粥小菜,随意备些,孤饿了。” 小包子再应:“诺。” 直到他离开,孟宓的脸都红透了,与遇见鄢郢第一公子不同,她的羞怯在这时并不起什么作用,她只是害怕,不敢看这个小侯爷一眼。 尽管他们的母亲是手帕交,可现实,他们的身份终归是云泥之别,娘亲在她入楚王宫之前说的最多的话便是:“别惹怒大王,他要你如何,你便如何。” 她明白的,即便是桓夙扒光了她的衣裳,她也要忍耐的。 小包子凝了凝神,只见那草丛之中幽静地藏着一块玉璧,通体莹白,楚国矿产稀缺,璞玉稀少,这已是难得的珍稀之宝,可惜这雕刻的花纹却花开并蒂,比目双鱼,这是楚侯最不喜的“愚蠢”纹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邀请 此为防盗章 孟宓被桓夙的声音吓得一抖, 险些将手里的点心扔飞了,干干地垂着手,眼眸微有躲闪,桓夙虽然年少,但风姿颀长,有俯瞰之势, 犹若泰山压境, 她吓得胸口狂跳, 忍不住按紧了手指。 少女哆嗦着说:“是, 是,都吃了。” 桓夙:“” 这么吃下去不行, 他是来虐待她的,又不是将她当宗庙里的神佛供瞻的。 “擦了。”桓夙冷冰冰地抽出一条墨蓝色的丝绢, 扔在孟宓脸上。 “哦,好。”孟宓胡乱拿帕子擦脸,露出一双清澈圆润的眼偷瞟小侯爷, 他冷哼一声, 刻意瞪眼,吓得孟宓赶紧缩起来,一动不敢动了。 桓夙披着中衣走到案边,有模有样地坐下,案牍摆了小半桌, 这是他母后留给他的课业。 孟宓还坐在黄花梨的圈椅上, 僵着手足不动不摇, 宫灯微晃,烛花打出五瓣,云栖宫里连呼吸的声音不存在,仿佛那挑着灯立着的,捧着扇待命的,并不是活物。 正专注静谧批阅文章的少年,鬓边垂着微润的发,运笔老练而娴熟,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唯独此刻是全然陷入沉静和忘我之中的。 “过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桓夙将笔掷入笔洗,冷脸喊孟宓。 她哆嗦着走过去,小脸发白,不留神踩到脚边迤逦的薄纱,向前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宫里却无人忍俊不禁,似乎无人见到这一幕。 孟宓抖着腿爬起来,见桓夙的脸似乎更冷了些,她忙不迭滚过来,跪在桓夙的案前。 小侯爷偏着头打量她,“抬头。” 她依言,但整个过程之中仍哆嗦着,无措得不知何处安放她多余的十根手指,小脸又白又红,桓夙召她起身,见她不动,声调更冷:“你不是陪孤读书的么?” “啊,是啊。”孟宓抖着腿儿,努力摆出笑容,但挤得很难看。 “念。”桓夙手一推,一卷文书飞落她脚边。 孟宓低头拾起文书,将明黄的丝帛卷开,密密麻麻的小字,用千年不化的墨题画其上,孟宓不敢再看桓夙一眼,低着头开始念:“辛酉,司徒益见齐王,冒死谏阻” 北边齐国遇上水患,沿河的良田几乎颗粒无收,如此打击之下,齐公子子桓在临淄城外大宴群臣,稷下先生衣帛食肉,高谈阔论,浑然不知民生多艰,当是时,沿着黄河的流民已争相涌入卫国c鲁国,甚至有南下者,已触及楚国边邑。 孟宓战战兢兢地念完,用丝帛掩着脸,上面的眼眸怯懦地飘出来,桓夙单手支颐若有所思,英俊稍携稚气的脸沉郁如霜,孟宓跪得膝盖疼,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丝委屈。 她在家的时候,不必跪任何人,父母生气了,她卖个娇痴便能好,更不必忍受这个喜怒无常的大王,她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儿,此刻宛如受刑一般等候着楚侯的发落,她忍不住,通红的眼眶藏了一丝晶莹,更不敢让桓夙发觉,噙着两朵泪花忍气吞声。 她念书的时候声音娇娇软软的,喉咙里仿佛藏着温软的蜜,明明是国事,被她这么一说,倒成了撒泼卖娇的琐事。 桓夙皱眉,阴冷的一双眸锐利地盯着她。 她掩着脸,但藏不住那对颤抖的肩,桓夙面无表情地抽出她手里的帛书,孟宓惊恐地抬眼,湿润的眸黑如点漆,两侧是均匀的珍珠白。 她在偷着哭。 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哭,他心烦意乱,“滚出去!” 被人这么一凶,却如蒙大赦,孟宓连回礼都忘了,战栗着连滚带爬地往外冲,再也不想见这个喜怒不定的小侯爷了! 孟宓溜出云栖宫,小包子候在宫外,她脚步乱得毫无章法,只记得往外冲。 “孟小姐,你要去哪儿?”小包子抬手便喊。 “回家!”孟宓抬手抹着泪眼,纵然是死罪,可是现在这样又比死罪好多少了?来的第一日就吓晕了,还尿了裤子,阖宫上下都看着她的笑话呢,她方才逃出来,已经感受到很多人异样的目光了,她不过是只待宰的羔羊,性命荣辱,全被系在桓夙手中。 她虽然驽钝了些,但不是真傻,桓夙讨厌她,她还看得出来。 今亡亦死,留亦死,不如亡。 “坏了。”小包子唤了两人去追,折身入云栖宫。 “她要逃?”桓夙的脸色真是降到了冰点。 小包子脸色讪讪,不敢接着答话。 桓夙冷声叱道:“跑了她,你们罪及连坐!” 小包子瞬间面成包子色,魂飞魄散地往外退。 “你们去那边巡视!”狄秋来按下剑柄,一刻钟以前,接到云栖宫传来密报,抓人。 若是一个刺客,倒还是能唤醒这位黑甲首领的热血和激情,但逃跑的是一小女子,他头疼了一把,这位少侯爷可真是 狄秋来让人将楚王宫围了个水泄不通,以为孟宓小妞插翅难逃,哪知,孟宓压根没走到这边境来,楚王宫规模宏大,又是深夜,她天性迷糊,不知方向地乱钻,后来钻入了花园的假山群里,彻底甩脱了小包子派去追她的人,但自己孤立无援,转了几圈,回到了原地,很快精疲力竭。 米饭粮食,她平日里进多出少,堆了一身毫无作用的肉,此刻才深受其害,摸了摸粉颊上的汗水,绝望地躲在假山里不动了。 这个时候她盼望着有人来救自己,怎么惩罚都好她实在饿了,想吃一顿饱饭。 可是等了很久都没有人来。 漆黑的夜,澄溪倒映着满天银河,宛如悬着一缕白绸,水痕澹澹。 孟宓抱着膝盖,春寒料峭,风有些微刺骨的寒意。都怪桓夙给她穿的这二两纱,毫无取暖避寒的作用,还叫她羞于见人,不敢高声大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昏昏沉沉间,头将要歪下。 恍惚听到一个冷沉的声音:“不是要跑么!没出息!” 孟宓以为是幻觉,在听闻“幻觉”的那一瞬,她已陷入酣眠。 孟宓人生头等重要的两件大事:吃饭与睡觉。最美的事莫过于,衔着鸡腿睡觉。 小包子见回来时孟宓咬着桓夙的小臂不放,也是震惊得险些掉了下巴,桓夙睨了他一眼,横抱着孟宓迈入寝殿。 表面潇洒c步履稳健,实则汗如雨下c手臂颤抖的楚侯:亲娘,太沉了,好想扔了这只猪。 他不能再给她吃了。 她不是那么欺负他么,一报还一报,他便统统索要回来,连本带利,有过之而无不及。 “狄将军,人找到了!”一人飞奔着给狄秋来报信。 黑甲卫寻觅了大半夜,守株待兔了大半夜,临近宵禁,乍闻好音,一个个铁打的骨头也不禁松懈了下来,自觉捡回了一条性命。 狄秋来问报信的曹参:“恕我直言,那女子何许人也?” 曹参也是方从中宫而来,气息不匀,摇头道:“未得一见,据言有一顾倾人城之貌。” 楚国美人甚多,且鄢郢女子娇软似水,比起吴越不遑多让。 但楚女更胜之处在于,楚地民风开化,女子地位较高,譬如她们从不担心贞洁一事,甚至,楚国至少一半的丈夫更偏爱已非处子的美人,因为她们的风姿更姣,风韵更艳。 所以若形容一个楚女美,那必就是说,她们风姿艳冶,而且举止热情而脱俗。 目睹过飞奔着动如脱兔的孟宓的人,她们没看清孟宓的身姿,只远观一眼,觉得她荷衣飘逸,热情大胆,而且楚侯可从未因为宫中丢失了什么美人而劳师动众,可见这美人的姿色不凡。 “咱们大王动心了?”狄秋来摸着下颌,猜不透。 曹参点头,“大王毕竟少年心性,爱一二个美人实属寻常,他既要闹,咱们陪个过场也算尽忠了,下回你不必这么卖力。” 狄秋来还是不懂,“那是谁家的小姐?” 曹参闻言,瞄一眼身旁,荷戟的甲兵没有往这边偷瞟的,他仍旧矮了半截身,手掌掩住唇,低声道:“孟家的。” 一句“孟家的”,什么都明了了,狄秋来恍然一惊,险些冒出冷汗。 在楚国,这对母子的关系始终在将崩之前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恐怖平衡,甲卫虽是太后的亲信,但也不敢触怒大王,面面相觑,不敢高声再阻拦,直到茶兰姗姗而来。 茶兰飘然下阶,盈盈拂袖地对楚侯拜倒,“大王,孟宓私闯宫闱禁地,与上阳君私会,太后动怒,心意已决,此事当重责孟宓。” 一句话令桓夙木了木,少年的脸庞极快地掠过了一丝茫然,但深层的冰雪随之浮上来,覆了那表面不及察觉的软弱,他皱眉复述几个惹耳的字眼:“与c上阳君私会?” 与蔺华私会? 他想起慈安静园外捡到的孟宓的玉佩,想起那并蒂的花,想起她望着蔺华的目光,痴怨而惆怅桓夙忽地冷脸道:“那也该由孤亲自审问。”他咬牙。 茶兰将身伏地,纤瘦的影如风中摧折的黄花,“太后有言,孟宓是她亲自下旨召入宫中,且将来要伴王侯之侧的人,宫闱之事,她不敢劳驾日理万机的大王。” 当今之楚,论到日理万机四字,如何也算不到桓夙的头上。 霞倚宫中忽然传来了孟宓的惨叫声,棍棒风声一过,便是一道血,一层皮 孟宓无助地趴在石阶上,楚宫罚人的铁棍,有一日加诸己身之时,才方觉这是无人能忍受的酷刑,孟宓红嫩的唇被咬出了血丝,背后盛开了一层迷艳妖冶的牡丹,沿着薄云绡纱晕开,泄出一地惊心动魄的猩红。 “太后”孟宓语调不成声,眼底泪花打转,“我没有不是我” 太后端坐上首,并不为所动,霞倚宫此时所有的婢女宫人都未安歇,严严整整地站了满宫,她的手指扣在香檀木的案几上,轻扣着,发出低而沉闷的敲声,一名甲卫恭谨地迈入,太后皱眉之际,他禀报道:“太后,大王跪在殿外了。” “什么?”太后惊讶了,原本微微后仰的姿态迅速摆正,“他竟为一妇人跪在了殿外?” 执杖行刑之人,手下停了几分,等候太后发落,被杖刑十五的孟宓,此刻才终于缓了气息,绝望孤残的心漏入缥缈的风,吹得人空荡荡的。 太后凤眸凛寒,“既为了一个妇人求哀家,那她更不能留!” 她要的,绝不是为祸楚国的妖物,起初动了孟宓的心思,便是知道,桓夙爱细腰,以为他必不会真对孟宓动心,如今看来是她错了。 “杖刑!” “诺!” 棍棒的影高下重叠,孟宓等待那断骨抽心的一记棍罚,忽听到殿外桓夙的冷音:“且慢!” 那一棍终究是不曾落下来。 孟宓从未感激过桓夙,但这一刻,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尽管她满身狼狈,连他一眼都看不到。 楚侯来时匆忙,连衣裳都来不及换,沿路踩入了积水,山水地理裙的袍角玷染了污泥,萧肃清举的俊逸面容,沉下三分冷然,对太后跪了下来,几乎不对太后服软的桓夙,今日竟然为了区区孟宓,做这般虔诚姿态,俯首乞怜,“请太后恕她不死。” 太后的手重重地按在案几上,“桓夙!” “你忘了你对哀家的承诺么?你即位之前,对哀家应许过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聚宴 此为防盗章 骆谷抚了抚优雅地点着美人须的下颌, 对桓夙颔首,“在下指的, 是大王身后的竹林,风林如弦,琴音绝妙。” 桓夙:“” 闷着脸色的楚小侯爷瞬间一脚踹翻了一旁的圈椅,气色沉郁地走来,挥袖睥睨道:“先生比喻精妙, 不知在吴国时,是否也曾得罪吴王?” 这个意思很明显,你夸竹子不夸孤,孤生气了, 你在吴国的时候, 是不是也这么干,把吴王惹毛了,于是被赶出来周游六国? 骆谷作揖, “不敢。” 桓夙冷哼一声, 袖手走到孟宓身前,眼下这软趴趴地一坨就跪在自己脚边, 他要屏息极久, 才能克制住自己, 不会一脚将其踹翻在地。 吃里扒外的东西—— 他有的是办法。 桓夙折了右膝蹲下,这软趴趴地一坨还躲避着他目光的探视, 做贼似的微微扭了扭, 还知道自己做了错事, 桓夙冷笑,“今晚的鸡鸭鱼全没了,你就着咸菜吃包子吧。” 本以为今晚要饿肚子了,没想到还有包子,哎,包子好啊,她瞬间眼睛清亮,桓夙一根手指点在她的额头,笑得冷淡且嘲讽,“只有一个。” 孟宓的小脸骤然垮了下来。 一个包子很显然是喂不饱一个骨灰级吃货的,可是——这不是在家里,她万万不敢在桓夙的眼皮子底下偷吃。 桓夙笑容冰冷地推门而出。 墙角下立着古旧的双人合抱的怀桑树,那时候父皇还在,楚宫里并不乏公子,他和七兄偷爬上树,后来被七兄一脚踹入了树下的一口大井里 怀桑树擎了满生的墨绿的叶,风过如浪,错落有致的五瓣花漾着粼光,晚烟蔓过暮色,梢头的花色又粼粼地氤氲着,散开了,灭了 井已填了多年,七兄坟头的怀桑树,今年大约也成材了。 桓夙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黄昏的天,小包子乐不颠颠地跑来,问大王有何吩咐,桓夙不眨眼,“找人来,将漱玉殿后的绿竹,给孤伐了。” 小包子吓得面色如土。 桓夙奇怪地瞥了一眼,小包子抖着腿儿跪了下来,“大王三思啊,这竹子是先王亲自命人栽的啊” 他不太懂小包子扯着嗓子跟他吆喝什么,桓夙一脚把这闹事儿地踢开,拂了拂手掌,“既不让伐,不伐便是了。” 桓夙负手穿过殿后的花林,摇曳的满树白玉琼花,桂栋雕梁,隐没了那个瘦姿挺拔的身影。 骆谷很快便发觉,孟宓实在是个天才,太后命人请他来,自然要将学生的情况具言以告,他知道孟宓过目不忘,以为无稽之谈,但实在没想到,她果然有一目十行的本领,从未遇上如此聪慧的女学生,骆谷大喜过望,连连点头失笑。 漱玉殿中的日头有些长。 骆谷起身拜别时,孟宓恍然叫住他,“先生留步。” 他停驻,回眸温然而笑,“还有什么?”眼前这个女弟子,不但记忆超群,而且理解力也颇为深刻,虽然那乌润的眼懵懵懂懂,剔透得如一汪明泉,净得令人不忍亵玩。 孟宓低眸朝他的方向拜了拜,脸颊微红地问:“先生,你来楚国日久,可知我们鄢郢的第一公子?” 这楚宫里,任何人都不是她问这个问题的好人选,唯独宫外来的骆谷。 少女眸光清澈而羞怯,双颊似新荔红雪,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想了想道:“此人不是池中之物。”本欲劝孟宓收敛心思,太后召她入宫意思明确,她将来是要做楚王后妃的人,不该对外男动任何心思,但这话由他来说实不合适,见孟宓眼神更晃神采,叹道,“蔺华。” 曾经是郑国的上阳君。 如此人物,出现鄢郢,绝不是为楚王德政而来,桓夙的父王算是一个仁君,但骆谷清楚,桓夙,绝对不是。 骆谷离去了。 孟宓用唇齿轻轻咬合出两个字:“蔺华。” 华,美也。 她的脸飞快地再上了一层嫣粉,连桓夙什么时候回来的都忘了,他拎着箭筒,插着数支羽箭,面孔如霜,见她伏案写着什么,正要走上前,孟宓收之不及,被冷眼的桓夙一只手抢过。 偌大的“蔺华”二字,他还没有眼瞎。 孟宓探手要抓,桓夙冷笑,手抽出一支羽箭用力往案几一掼,钉入檀木寸余,吓得孟宓两眼发直,颤颤着后退,跌倒在地。 她的字,娟秀而清丽,和人不同,字体偏瘦,写的是石鼓文,这个女人生活在他的屋檐之下,却执笔提着别的男人的名字,这个念头一起,桓夙登时勃然,孟宓眼睁睁看着,她画了半日的文字被桓夙硬生生撕成了四半。 孟宓再后退,再也不敢抬头,不敢与他对视一下。 她还没有傻,桓夙在动怒。 “呵,吃里扒外的东西!”桓夙将那绢帛扔在她的脸上,拂袖离去。 小泉子喘着气后脚跟来,才跑到云栖宫外头,见大王黑着张脸又大步走了出来,便提着食盒颤颤巍巍地趟过去,熟料桓夙迎面一脚踹翻了食盒,“拿去喂狗!” “这——”小泉子咽了咽口水,傻眼地看着这一地洒出的汤汤水水,这凤凰鸡c神仙鱼c碧螺虾仁,全都喂喂喂——喂狗? 好希望自己是狗噢。 “骆兄。”一人映着两厢月色,自廊下徐徐而来。 骆谷闻言抬眸,瞬间失笑,迎上去与他见礼,“子楣深夜前来,为兄怠慢了。”说罢,指了指一侧的如盖凉亭,温笑道,“请。” 朦胧的一庭月色,宛如琼花盛放,几处零星的花藤轻易便勾出满园馥郁。 两人走到亭下落座,清风徐来,袖袍微鼓,子楣看了眼骆谷的装束,叹息道:“骆兄啊骆兄,你游历六国,可知最不该留是哪么?” 骆谷不言语。 子楣的手拍在石桌上,痛心道:“楚国啊。” 骆谷仍旧不答,子楣便直摇头叹息,“楚王年少,大局握于太后手中,她妇人之辈,见识远不若丈夫,楚王更是顽劣暴戾,将来之楚,必是昨日之吴。” 听他说罢,骆谷抚掌笑了笑,“不至如此。” “来时卜了一挂,这位少年楚侯,来日可是一代霸主,虽无仁政,但国能富强,也免遭他国吞并,免我再受流亡之苦,”骆谷伸掌在子楣的肩上拍了拍,欣慰状道:“今日我在宫中认的一个女学生,资质很不错,她是楚王的身边人,有凤凰象,我若教她慈悲仁心,许能为感化楚王结一段前因善缘。” 子楣皱眉,低声道:“骆兄言之凿凿,说得轻巧至极。” 又道:“这位孟小姐我倒是听说过的,传闻爱吃甚于性命,虽有过目成诵之才,但也不过如此了。” “子楣看走眼了。”骆谷微微摇头,叹息了一声。 微风里缠绵着温软的芬芳,疏影凝墨,花痕如雪。 孟宓顶着空腹全然睡不着,头一日来时和桓夙安寝在一张床榻上,她睡得极不安稳,且半夜打呼,委实将楚侯从周公那儿召回来多次,第二日桓夙便命人隔远些结了一个草席铺的榻,但今日孟宓的待遇又下降了一些,直接被逐出了漱玉殿,宿在偏殿的牙床上。 风吹帘动,疏影如画。 孟宓心头影影绰绰的,想着什么心事,但完全说不出。 分明没有那该死的打呼的声音,桓夙却翻来覆去难以安眠。他皱眉,翻身下榻,不知道怎么飘到了后院,穿了件不合身的中衣,如墨般漆黑的发,修长挺拔的身姿,在月光里结成一个清冷缥缈的幻觉。 月色如水,竹光也潋滟如水,那道人影,便宛在水中央。 隔着那扇镂空的窗扉,孟宓远远地看了一眼,吓得眼睛一直,再看一眼,那人影又没了,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原来竟是幻觉,险些吓破了胆。 桓夙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起夜,还走到偏殿外,飞快地矮下身钻入殿后的那片墨绿的竹林子里,手指抚过一节节修长光滑的竹枝,他忽然想——这片竹林,的确是可以留的。 “大王。”提灯而来的小泉子,见终于追上了桓夙,松了口气。 桓夙哼了声,冷冰冰地直起身,“偏殿备些瓜果,孟宓若问你们要甜食,不可给她。” 小泉子一一记下了,才桓夙昂首走出之后,才心底下暗暗嘀咕:这几日的甜食,可全是大王你给的啊。 桓夙还在为蔺华的事气恼着,回漱玉殿偏又眼尖,一眼瞥见那置于案几上的鹅蛋黄的绢帛,一时恼意大声,低吼道:“小泉子!” 吓得小泉子脚步生风,灯笼也来不及灭便又提了入殿,尚未走近,只听得他们家大王沉声道:“将这绢帛给孤烧了。” “诺。” “蔺华?国中有第二个蔺华么?”桓夙的眼色极冷。 他心知即便有,也不是她写的那一个。鄢郢第一公子,他被孟宓忘记了,而这个人却被她珍之重之地写在绢帛上,不可或忘。 在小泉子讷讷地答了一声“怕是再没有了”之后,桓夙冷着脸孔道:“孤要让他永远成为楚国人。” 小泉子不寒而栗。 永远成为楚国人,便是,一刀了结,埋骨郢都,没有比这更简单粗暴的了。 “孤年幼失祜,幸有母后教导,才有今日成为楚国之君,孤资历浅薄,母后暂摄国政有何不妥?尔敢对太后出言不敬,重则五十刑棍,逐出朝野!” 至此以后,无人不敬太后。 狄秋来以为他们母子相伴六载,必定情谊深厚,只是王位是最易生嫌隙隔膜的地方,这些年来,太后揽政,越俎代庖而不自知,虽没有出过内乱,但楚国毕竟是桓夙的楚国,她扣着大权迟迟不还,难免让桓夙心中不忿。 何况如今他们之间更是横着一个孟宓,一个要杀,一个要留,龃龉甚大,他身为楚国之臣,本该忠心桓夙,但碍于太后凤威,竟一时难以拿捏。 “大王,微臣能护孟小姐周全,但请大王忍耐。鲁有孔子,曾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大王为今之计,须得徐徐图之。” 桓夙不可置否,一双冰凉漆黑的眼漫过淡淡的杀意。 孟宓走出云栖宫,小包子领着她往紫藤花苑里走,冬日的檐下滴水成冰,孟宓穿着白鸟锦枝的深赭色狐裘大氅,哆嗦着笼着衣袖,轻声问道:“大王找我有事吗?” “奴婢不知。”小包子是桓夙的心腹,但这事他是真不知。侯爷近年来愈发心思难测,他笑的时候,可能让人递过刀子,他怒的时候,又能顷刻给人封官加爵。小包子安分守己,也不敢自作聪明妄自揣测桓夙的心意。 太后的软辇摇摇地走过一段积雪的路,侍女殷勤地扫开脚边的雪,太后微微侧目,视线捕捉到孟宓清丽的背影,一时竟没认出那是谁,“那是夙儿宫里的摇光么?” 答话的是跟在步辇身旁的墨兰,“摇光小姐奴婢见过的,容色殊艳,有绝代倾国之姿,不至于平凡至此。” 女人大多不喜听别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恭维,太后自负美貌,但昔年楚王不懂珍惜,白放了百日娇花在宫中,任其朱颜凋敝玉容寂寞,若非卫夷太后忽然声音一冷,“倾国姿色,若无大王垂怜,摆在宫里也不过是个碍事的物件。” 墨兰不敢再答话了。 太后想到不久前母子对立的场景,深深凝了眉头。 桓夙要的人,从没有得不到的,他毕竟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若是逼紧了,只怕也绝不能善了。两全之法,便是将孟宓控于鼓掌,只要秘密不泄露出去,她不会损伤分毫。 而桓夙已以楚王的身份承诺,绝对不因为此事动摇了太后的地位。 她的手指抚过柳眉,沉重地溢出一丝叹息。 拨开层叠繁复的花枝,孟宓踩着一脚雪走入一方秘境,这里与外边的时令都不同,碧色如幕,花影招摇而婆娑,香雾空蒙而氤氲,簇着花海碧林里的凉亭一抹,她迟疑着由小包子引上石阶。 四面环堵,铺陈于脚边的花宛如碎浪海星。 孟宓走入亭中,这里摆着一张猩红色的小桌,珍馐佳肴,美酒陈酿,香味醉人。孟宓和桓夙在一起十日,她把喜欢吃的都挂在嘴边,楚侯每听到她提起美食,便嫌恶地只想饿她一日三顿,但她不知道,原来他都记得。 小包子都吃惊了,“孟小姐,大王”要请你用膳?除了必要的祭祀和酒宴,他从来不与人共饮同食的! 这一点孟宓也知道,她错愕地等着,又不敢上前先落座。 这大半年来的吃食都是太后所供,一个月才能吃到一次肉,两个月才能有一盅酒,她已经忘了,这琳琅满目的珍馐摆在案桌上是怎样一种丰盛美满,引人垂涎。曾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见到膳食便觉得厌恶,甚至呕吐,直到不久前才治愈。 孟宓对着这一桌的君山银针,祁阳笔鱼,野蕈汤,红油煎鹅熟悉的情愫缠绵上来,她舔了舔舌头。 这个小动作落在桓夙眼底,便成了一声早知如此的冷笑。 孟宓还是个傻姑娘,站在那儿,见了楚侯,也不晓得如何行礼,小包子已经屁颠地跑下了台阶恭迎楚侯大驾,但桓夙看得心烦,将他踹到一旁,皱了眉头走上来,”愣着做甚么,孤不是给你看的。坐。” 孟宓怔怔地,等他坐下来了,她才跪坐在他对面。 小包子上来要斟酒,被他遣退了,孟宓不敢盯着一桌美味,怕忍不住先动筷误了礼数,又惹他不快,低声道:“大王这是做什么?” “孤只是突然想起,你来楚宫这么久,却没让你吃过一顿饱饭,你心里定然记恨着,也觉得楚宫膳房无人,孤为御厨觉得委屈,替他们正名罢了。”桓夙说谎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状似从容不惊,但只有他不知道,他的拇指会按着某样东西,譬如现在,他的指腹落在一只银箸上暗暗施力。 孟宓傻傻地装成什么都没发现,“哦”了一声,有几分惧意。 桓夙忽然心情不好,把银箸扔给她,“你自己动筷罢。” 他不用膳?楚侯坐在对面,他不吃,谁敢吃啊,孟宓欲哭无泪,可是怎么办,他下的命令也是不得违抗的,孟宓拿筷子在桌面戳了一下,他不为所动地冷眼看着,她哆嗦着手夹起一块鹅肉。 想到她昨日的冲撞和质问,那时候不是勇气可嘉么,他紧攒墨眉。 孟宓用左手托住右手手腕,掩去袖口的颤抖,缓慢地将鹅肉送入唇中,偷瞄了他一眼,桓夙正要移过目光,她又飞快地低头,将肉咽下去了。 “不好吃?”孟宓挤眉弄眼的神色,像吞了一只苍蝇,他不快地沉声道。 是太久没吃过美味,孟宓一时间难以相信,酱汁淋漓地洒在味蕾,包裹着每一寸感知,是这种幸福的滋味,她想尽情地欢飨,但又不敢。 “好c好吃的。” 桓夙“哦”了一声,神色冷淡,“不是要回南阁楼么,吃完就走。以后你的起居都归孤管了,不会再有人苛待你,但是——”他掩唇咳嗽,漆黑的眸掠过一抹不自然,“瘦了挺好,这种东西,吃一次就够了,孤不会给你更多的。” “哦。”孟宓有些失望。 “以后,别再对孤用‘奴婢’二字,孤不喜欢。” “哦。”孟宓已经忍不住又夹了一块鲜美松嫩的鱼肉。 “孤找人连夜将阁楼重新修葺了一番,不会再漏雨了。” “哦。” “孤已说通了太后,各让一步,不必担忧你的小命了。” “好。” 他每说一句,孟宓都只回一个字,这样的怠慢,要是别人他早就冒火了,可是偏偏觉得她安静地吃东西时,挺好,挺美,白皙如瓷的肌肤,流光照雪一般剔透,眼眸清澈地冒着软光。 七岁那年,母妃弥留之际,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母亲最怕,你无牵无挂,要早早地随我下到黄泉,夙儿,你一定要找到c找到你想要,想守护的东西。” 他找到了啊。 桓夙俊冷如淬寒冰的眸,柔和地眯了起来。 说实在的,这顿饭孟宓吃得很感动,她虽然有口无心地回应了桓夙那些话,但胸口却有淡淡的暖意,她知道桓夙握着她的生杀大权,她日夜畏惧,怕触怒了他,怕冒犯了他,但她现在突然觉得,他不会轻易地要她性命。 竟然鬼使神差地生出了一丝荒谬的安全感。 回到熟悉的南阁楼,果然被修葺整顿一新。她坐在案边,推算了一下日子,大约还有一个月,才是入新年的日子,楚宫里会忙起来,以往十几年,在年节那一日她都会站在鄢郢的城郊,看到楚宫飘出来的烟火,繁盛如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戏谑 此为防盗章  桓夙将最上方的柑橘拨开, 骨碌碌的几只滚落在地, 他抽出了那条丝帛。 这是令尹大人传上来的朝中各辅政大臣的万民书。在他掌权之前, 令尹大人辅佐太后理政几年, 位高权重,他一直是太后的拥护者,但这封手书,摁的是他的指印, 题的是他的大名。 书中言辞恳切, 声声控诉, 指摘太后擅权, 为乱朝纲, 他们一干臣子体恤君侯被剥夺王权,忧心如焚, 故此对太后阳奉阴违。顺带,这封信里表达了一下他们对桓夙的忠心。 “自作聪明的阿谀之徒。”桓夙眼冷,将这条丝帛扔在烛火上烧了个干净。 半个时辰后,小包子捧着玉盘来收拾地上的橘子,桓夙将脚边一只黄澄澄圆滚滚的橘子踢给他:“那个麻烦的女人还没有走?” 大王问的是骆摇光, 小包子心领神会,识时务地顺楚侯的心意说下去:“骆小姐有些不识好歹了, 大王和骆先生都没有留她,她又哭又闹在云栖宫外留着不走, 骆先生也毫无办法, 只能没带走她, 自己一个人先离宫了。” 没想到骆摇光看着绝色美人,脸皮竟然还厚。 桓夙的手握住了一支镂百鸟羽禽的玄觞,冷笑道:“孤不许留的人,何人敢胆大妄为?” 小包子登时冷汗涔涔,扑通跪倒下来,“大王,这绝不是奴婢的主意,奴婢便是有天大的胆,也万万不敢忤逆大王。” 他又没说他。这个奴颜婢膝的小包子,让他想起了之前卑躬屈膝的孟宓,无端心里冒出几分嫌恶来,吩咐下去:“让骆摇光住到兰苑去,她不是喜欢楚宫么,孤便成人之美。” 小包子默默抹了一把汗。 兰苑是整座楚宫之中,离君侯所住的云栖宫是最远的,留下来也是宫闱各占一方,至老死不相往来。 大王是真不喜欢这个骆小姐啊。 孟宓正靠着窗沐浴着室内的烛火,她习惯了不开窗,一个人映着头顶一抹微亮,伏案读书,忘了是什么时辰。 傍晚时分与上阳君谈了几句,心绪有些不宁,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缕哀顽跌宕的琴声,穿过厚重的紧锁的木窗,穿过警惕的紧锁的心门,孟宓的手忽地握住了窗轩。 “孟宓,你不止一次想见的人在外面弹琴,那么多日日夜夜,你都忍住了,不要前功尽弃不要功亏一篑” 琴音一转,低沉的宫音勾挑,旋律嘤嘤然,如泉水淙淙,悱恻而清婉,这人心中有一缕如同琴声的柔情。都说琴为心声,孟宓虽然是个门外汉,但听了一年多的琴,总还是能分辨一二c说出三四的。 不知不觉间,那扇紧闭了一年多的窗,被她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拉开了。 才开了一条隙缝,明媚澄澈的夏光抛了进来,木牖盛了微澜的天光云影,初夏的光散漫地交织成文,柳絮轻盈如雪,木轩爬满了缕缕青黑色的细纹裂痕,她扶着窗口微微探身,深深吸了一口气。 猛地一睁眼,只见不远处一抹漆黑的瓦顶,长廊缦回,玄色的一抹身影隐约藏了半截身体,席地而坐,风流倜傥地披着一头墨发,指下悠然地拨着丝弦,孟宓忽地胸口一跳。 不过瞬息之间的功夫,那人已经扬起了目光,隔得太远看不清,只见瓦砾的黑,柳影的葱茏,还有轮廓分明的一张脸,绝无仅有的冷峻的漠寒,让她的心跳得飞快,对视了一眼,她伸出手去摔上了窗。 即便隔了这么远,也仿佛她能听到她决绝地摔窗的巨响。 桓夙失落地垂下目光,袖口忽地动了动,手中多了一只剪刀,手下一划,绞断了一根琴弦,再跟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这琴是师父所赠。 可是他离开时,就意味着永无归期了,他再也不会出现在楚国,再也不认他这个弟子,他留着一张琴睹物思人,那些“琴可清心”的劝导还言犹在耳,可是——被拨乱了的心,被晦暗的深渊吞没,阴郁甚嚣尘上,现在的它,就是暴露自己个性软弱的证据。 还被孟宓嫌弃了。 最后一点才是关键,他身无一技之长,唯一的技艺居然还被她嫌弃了。 留下最后一根琴弦之时,他伸手要去剪断它,忽然听到远处孟宓焦急的大喊:“住手!” 他微怔,从不出南阁楼的孟宓眼下竟然气喘吁吁地站在长廊下,滴翠的柳丝婆娑纤长,她瘦弱的身影,像一缕轻烟似的。桓夙恍然间听到袖下的手微微晃动的颤音,还有胸口急速的狂跳。 再回到南阁楼之后,没有那两条铁链,也没有人把守,对孟宓来说,她即使在一天之内出入百八十回,也不会有人拦着,真正将她困在一座高楼里的,是很多无可避免的无奈,她不得已为之,也甘心待在那个角落。 他也知道,所以孟宓此刻的出现,才让他觉得意料之外,惊喜得说不出话。 孟宓提着裙摆跑上来,娇喘吁吁地宛如一只落网的蝴蝶,不偏不倚地撞入他的怀里,软软的温香,熟悉的奶味儿,他全身的肌肉一瞬之间绷紧了,孟宓喘着气,跑得后背前胸出了层薄汗,香味更浓,桓夙只怕她软软的站不住,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肢。 是他熟悉的细腰姑娘。 孟宓嘟了嘟唇:“剪了它们作甚么?” 桓夙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现在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把恩师唯一的留下的琴都剪坏了,他绕过这节不答,掐了掐她的小脸,“你那么急不可耐地要见孤,是为什么?” 孟宓忽然涨红了小脸。 弹琴的人在她心里是个模糊的影子,她想自己能听懂他的心音,也就像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一样,楚国流传着这样的佳话,她想,她也能将那个弹琴的人引为知音,就算不是知音,她也很感激这个人,拯救她于死寂的静默之中,让她不至于连一个人可以吐露心声的对象都没有。 打开窗,见到了他,是桓夙。她吓了一跳,可是知道他是桓夙,她才知道,原来他贵为楚君,也有脆弱柔情的一面,冷漠的人偶尔的温柔,显得格外珍稀,格外动人。 桓夙笑着一把手兜住怀里扑腾的蝴蝶,“你本来便是孤的,一生一世都逃不掉,现在是你自投落网,更别想着走。” 孟宓转过通红的脸蛋,绞着手指嗫嚅:“谁说我是你的。” 他俯身而就,含住这两瓣学会顶撞他的唇,辗转厮缠,孟宓被吻得晕了头了,这么炙热的体息侵体而来,她连呼吸的本能都忘了,正要退两步,桓夙霸道地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腰肢一捉,更紧地贴了上来。 孟宓脸红得像红杏,“嘤嘤”抗拒了一下,被吻得脸颊充血,才终于重获自由,她委屈地瞪着始作俑者。 她不知道,她瞪着人时露出两旁的眼白,没有一点美感,他偏偏觉得可爱,捉住她的手又吻了吻她的手背,孟宓被他谨慎而生涩的吻弄得羞赧不胜,手背被濡湿了一个唇印,也不知道怎么了,她忽然鬼使神差地说道:“今晚,我就不洗手了。” “你怎么会这么乖。”楚侯心满意足地抱住了她,柔软的身体,已经发育得足够完好,桓夙只轻轻一揉,似乎便会捏出水儿来。 孟宓的心砰砰地撞了几下,渐渐明白喜欢源于一场深深的心动,她的心已经为他悸动。那样炽热的体温,霸道的深吻,让她脸热,又忍不住舔唇,轻轻地c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回味了一下。 甘甜如蜜。 楚侯微微抬手,簇远山淡墨的修眉,晦暗莫名的眸一片岑寂,无声的雨润湿了他的玄金华裳。 近侍看得不忍,忽听桓夙极浅地笑了一声,“心痛了。” 原来他还会心痛的。 小包子哆哆嗦嗦,自己似乎又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事,畏葸不安地缩了脖颈,只见大王徐徐侧过脸,肃然俊逸的脸,白如玉质,可这笑里少了什么,多了什么。他说不出。 这是第一次,孟宓的腹中唱了空城计,她还没有任何用膳的想法。 直到门外传来不轻不重地敲门声,孟宓赤着足去开门,门“吱呀”一声,落下薄薄的一层灰屑,落满香肩,呛得她鼻端微痒,一低头却又愣住了,这门虽拉得开,外边却横着两道手腕粗的铁锁,被门拉开之后便迅速地横了起来。 这门的缝隙也不足以塞下一个人,孟宓甚至看不见外头是谁方才敲门,只见一只清瘦的玉臂递入了一个食盒。食盒精致,八角玲珑,足以塞下一碟菜的大小,孟宓伸手去接。 外边传来女子莺歌一般脆美的声音:“请孟小姐用膳。” “大王没说关我多久么?”孟宓抢上去要拉门,可是铁链绑得太紧,她不饮不食,还受了刑杖,蚍蜉撼树罢了,除了摇下头顶覆下的积灰,没有任何实用。 门外的女子已经走了。 何时走的,竟连脚步声都未曾听清。 孟宓唯一留意的,便是她手腕上殷红的朱砂,被雕成盛开得温婉的辛夷花,精巧雅致。 楚宫里的美人真不少。 也许过不久,桓夙便会彻底忘记与他相伴过区区十日的孟宓,抛诸脑后,另结新欢。 宫闱之中的红颜最易老,还未盛开,便凋谢了。 孟宓托着笨拙的身子回房,绕过窄窄的一道回廊,未曾想后面似乎别有天地,这南阁楼是面山而建的,青翠葱茏,蓊郁联翩的黛色自眸中化开,石壁如被削成,光滑无比。上垂着绳索,但被人中途截断,只留下突兀的一截铁链,呜呜咽咽地吹过伶仃的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救命 此为防盗章 狄秋来是各中老手,对危险有熟练成癖的嗅觉, 但他没有躲, 甚至动一下都不曾, 桓夙被他料定了这一剑不过是玩笑。 事实上也的确是个玩笑。 楚侯收鞘,淡淡问道:“你怎么看十一?”楚侯侧脸的轮廓冷峻如锋,象牙般皎白的肤色,微凛的凤眸, 完美无瑕,但又透着分淡漠疏离,让人不敢靠近打量。 狄秋来早知道桓夙有意试探自己的心意, 但他素来看重婚姻大事, 虽然不敢诋毁公主,但有些话不得不如实答:“下臣, 对公主绝无妄念。” “如果可以有呢?十一她中意你。”桓夙不适合做说客,他的面目和声音都太冷, 没有人喜欢与这种冷冰冰的人谈条件说心里话。 狄秋来跪下地,铠甲摩擦出铿然的几声,“微臣不会从的。” 堂堂甲卫军首领, 好像被逼婚的小白脸一样无奈,楚侯也不好就这种事为难他, 负手道:“你是我楚国的功臣, 孤不好因为姻亲之事迁怒你, 但十一受了委屈, 她怎么罚你, 孤也一概置身事外。” “诺。” 狄秋来答得掷地有声,实则内心并不如表面沉稳,他只是心头偶尔地掠过一抹绿影,怅然若失,但对着桓夙却唯有苦笑。 剑练完出了一身汗,桓夙回宫沐浴之后,披着未干的墨发走出浴室,只听有人传唤,说骆谷在宫外请见,修眉不可自抑地紧了一二分,猜到是骆摇光暗中告状,但他桓夙又不惧那人,声音一沉,“让人进来。” 骆谷进门时,楚侯正坐在猩红软毡铺的木阶上擦拭他的宝剑,寒光映着寒冬的日色,宛如冷雪碎冰,楚侯的姿态闲逸,即便有人进来,也没有抬头。 已迈入漱玉殿的骆谷停了停脚步,听见他问:“替你女儿抱不平的?” 骆谷一如初见,黑发青衫,儒雅而气韵沉稳,他低头施礼,捋了一把颌间美须,淡笑:“其实,也不算是在下的女儿。” 桓夙的剑柄立即磕在了木阶上,他冷着脸沉怒道:“你敢骗孤?” 骆谷匆匆上前,跪在桓夙的身侧,手中的羽扇摇了摇,“怎敢欺哄大王。摇光是在下在市井捡的一个丫头,见她可怜,带在身边养了三年,认作义女。后来她自愿入宫为大王分忧,在下也不忍不遂她心愿,只好”他的神色看起来很无奈,无奈极了。 冷脸的楚侯拔剑,沉声:“孤不要她的服侍。”话音甫落,又想到了一件事,锐目盯紧了骆谷,“她是吴国人?”他父王便是死于吴国流矢之下,吴楚之仇由来已久,如果骆摇光是吴国人,她自请入宫,无论如何都当被视作目的不纯。 “那倒不是。”骆谷微微摇头,“她是越女。” 越国与楚国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桓夙便不想再追究骆摇光是哪城人,目光晦暗地摁住了剑柄,“骆先生当日说过,无论如何孤要护着孟宓。孤要护着孟宓,留着骆摇光只会不便,先生岂会不知其理,把她送入王宫,不是自相矛盾么?” 骆谷微怔,随即又了然失笑道:“错了错了。”他拂袖摇头,想到骆摇光,既纵容又无奈。 桓夙皱眉:“错什么?” “在下原本是送摇光入宫,与孟小姐作伴的。”骆谷失笑不止,“孟小姐虽然冰雪剔透,但人却有些懵懂,要她明白大王的心意,只怕还要个年,摇光聪慧,在下原本是想让她周旋一二,岂料当日她入宫时,大约是我说得不够明白,她以为我的目的,是让她迷惑大王。大王今日告知,在下茅塞顿开,既然已造成不便,在下这便将人领回去。” 原来如此,见他态度诚恳,桓夙不再纠缠不放,让他去云栖宫外等着领人。 岂料他说明来意之后,原本对他言听计从的骆摇光,这一次却并没有让她如愿,反而在云栖宫外演了一出好戏,女儿跪着抱爹的腿,涕泪俱下地哀求:“不,摇光不能走,摇光是真心想服侍大王的。求父亲成全!” 来往的宫人都实在看不过去,觉得她一个美人这般梨花带雨地求人有些可怜,骆谷皱眉将人扶起来,“你莫非真对王上动了心思?” 骆摇光抿唇不答话。 来护送骆先生出宫的狄秋来正好按剑而来拾级上阶,才见到这个身段窈窕如柳雾女子的一抹背影,跟着便听到了她求骆先生不离楚宫。 她为了楚侯,正在求他父亲。 狄秋来的脚收住了,唇微微抿紧。 骆摇光背对他,又表现卖力,自然没察觉到身后已经有人,骆谷拍了拍她的肩,“你既然对楚侯这般情真意切,那父亲便不管了,入了王宫,你这一生一世便都是楚侯的人,日后不可任性,不可忤逆,知道了么?” 见狄秋来来送他出宫了,正在阶上候着,他长话短说,叹了一声,“今日我便不带走你了,但王上如何发落你,父亲也无可施为,你便,自求上天眷顾吧。” “多谢父亲。”要死皮赖脸待在楚宫也不是什么难事,太后对她印象不坏,楚王也不是毫不讲道理的人,宫中多她一人,连用饭的木箸都不需多一双,养个闲人罢了。 骆谷越过她离开,骆摇光目送,待一转身,只见身后长姿峻拔地立着一个男子,玄甲森然,脸色淡然地掠过视线,好像没看到她,对骆谷见了礼,转眼便护送骆谷离宫去了。 她唱了半天大戏,就为了留在宫里,一半以上的原因都是为了他,结果这人竟然这么冷淡,连一眼都吝啬予她便掉头走了,这么潇洒。 骆摇光暗中咬牙,映红的唇钻出了一排齿印。 自那日浑浑噩噩见了上阳君之后,孟宓便一直告诉自己,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对上阳君那副皮囊很是欣赏,所以出现了幻觉,此间此事譬如南柯一梦,醒了忘了便是了。 这么一想,她心里释怀不少。岂料这事却还没完,没过几日,她竟然又一次与他相会了。 孟宓更怕了,她体脂多,汗也出得多,但丝毫不令人讨厌,那缕幽微馥软的女儿香蒸发了出来,满殿都是松子香,清润而微甜。 她缩着眼睛,哆嗦着说道:“我c我饿了。” “不许吃。”他板起脸。 “”孟宓抿起嘴唇,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桓夙起身,将她的手松开,“我让人备了热汤,你去沐浴。” 这位楚侯和人说话的时候,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且口吻独断专行得让人讨厌。孟宓心里有冤不能诉,悻悻可怜地起身,灰溜溜地从榻上爬了下来。 桓夙随意点了宫中的几名侍女,带她去偏殿沐浴。 楚宫里的美人腰肢纤细不说,走路也是扶风摆柳,提臀扭腰的动作,毫不糟蹋她们得天独厚的条件。 但即便是这几位身份下贱的宫人,她也不敢主动上前攀上一句话。 能在桓夙面前面不改色的人太可怕了,她惹不起。 偏殿有一处人工温泉,泉水从天然的木兰花池引入,四季常温,水雾潋滟,龙胆紫的湘帘绕梁缠柱,翩翩荡着满室幽兰的芳泽。 水池淙淙地淌着,里边没有一个人,外边候了四名侍女,两人走到孟宓身后,纤指自轻薄的绡纱里探出来,绕到孟宓的颈后,欲解她的裳服,孟宓被这如玉冰肌刺激得哆嗦了一下,圆睁明眸,恍惚着跳开一段距离。 她满脸防备警戒,那侍女恍如未觉,上前来捉她的肩膀,但孟宓便像是一尾滑不留手的鱼儿,被她逃开了。 她来时脱了丝履,赤着脚踩在温水池旁的青砖上,“啊——”孟宓脱力摔入了水池,“扑通”一声。 “救命!” 一个侍女吓得花容失色,孟宓本以为初来乍到便要将性命交代在这儿,但她在水里扑腾了两声,忽然立住了脚跟,诧异地站起来,这时才发觉原来温泉的水才到胸口,薄绸浸透,隐约的两点梅花雪峰怒放,她羞赧地红脸,膝盖弯了弯,藏在水下,四处张望着不说话。 方才担忧她有性命之虞的侍女难堪地微笑,“孟小姐,你要解了衣裳的。” “不c我不解。”孟宓捂紧了胸口,往后退了两步。 那两个侍女对望一眼,有些无奈,但不约而同地下了水,向水中央的孟宓徐步走去 桓夙发了一通脾气,险些将云栖宫的琴案踹翻了。 八岁那年,太傅替他选了云栖宫一处向阳的犄角,窗扉古朴,浸着日色,晒着月光,窗外有萧瑟的竹林,太傅替他在这个角落安置了一张琴台,摆上焦尾琴,一团和善地说:“公子,你的性情,深藏暴戾顽性,琴可修心,为师赠予你,愿你日后敛心屏性,仁德以治。” 太傅还在的时候,他会学那些花架子功夫,但始终不肯尽心钻研,他的心始终浮躁,或许真如太傅所言,暴戾顽劣,本性难移。 学个琴,又有何用? “大王。”整个云栖宫陷入了沉寂以及由沉寂所抽丝剥茧而携来的恐慌之中,跟了桓夙最久c资格最老的也不过是十一岁入宫至今十五的小泉子,头三年她还侍奉在柳太妃跟前,桓夙身边的人都待不长,他的两年已算是顶破天的记录了。 可是小泉子也不敢对桓夙说一句半句掏心窝子的话,就怕不是掏心窝子,而是扎心窝子,最后碰得头破血流的还是自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控制 此为防盗章  他要是答不出所以然, 那就是假的。 桓夙长气一吐,冷笑道:“你胆子大到不把孤放在眼里,孤不能来兴师问罪么?” 她什么时候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孟宓怏怏地把手撒开, 桓夙哼了一声, 这条雪白的丝帛上,细笔描摹着一张图,他正襟危坐于桌边,五官和装束一眼便可看出来是他, 桓夙忽然又勾出了微妙的唇弧,在孟宓忧心惙惙阴云密布之时, 桓夙忽道:“你, 为何摹孤的肖像?” 孟宓低着头接受审判,心里飞快地拨算着,这个大王不同寻常, 他和平日里的冷漠疏离太不同了,而且他会笑,就算不是幻觉,那也是中了邪了, 她小声道:“练手的。” “怎么不拿旁人练手?”桓夙将那轻薄似云的丝绡掂了掂,“你不知道在楚国, 唯独孤的画像不可流传于世,凡有人擅自作画, 要受车裂之刑?” 车裂! 孟宓读了那么多书, 知道这是车裂就是五马分尸处以极刑!她吓得一屁股跌倒, 桓夙已经侧身,将丝帛扔入了火钵里,吐着信子的火苗腾起来,将那卷未完成的画吞没了。 她脸色煞白,但也确认了,他不是幻觉。孟宓震惊地仰着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冒犯了他,犯了死罪。 桓夙绕过她面前的梅花小几,托起她的下巴,温软如脂膏的一团,削尖如葱根的手指抬起来似想反抗,然而眼眸里又冒出几分异样,后来死心颓然地放下来了,桓夙沉声道:“你老实回答,不然逃不掉。” 威胁到性命的时候,孟宓一时慌张,顺着他的话张口就答:“因为c因为我喜欢大王!” 桓夙的手指僵住了。 俊脸腾起一朵可疑的红,飞快地聚起来,又散如浮云尘雾,他的手抓住她的肩,眼睛亮得吓人,“你再说一遍。” “我”孟宓说不出来了,刚才差点咬到了舌头。 楚侯的眼睛这么亮,这么热,她是第一次见到,他像一个毛头小子一样莽撞冒失地抓着她的香肩,像在逼她,又像在追求她,孟宓舔了舔唇,一个字都没有说。再喜欢,也不能说。 何况,也只有那么一点点。 桓夙并不失落,虽然没有听到他想听到的声音,他还是珍之重之地把孟宓抱了起来,孟宓早就被吓得腿软,一动都不敢动了,只能谨慎地窝进他的怀里,他的胸膛震了震,发出几个笑音,孟宓脸都红透了。 除了孟老爹,还是第一次有个男人把她抱起来,跟他贴这么近。 他也才十七岁,可是这双臂膀已经足够坚实有力,孟宓听到沉重而又急促的心跳声,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的,跟着身体一软,倒在了床褥里,他微凉的唇很快火热,落在她的鼻梁上,孟宓捏着拳放在腹部,阻隔着他们的肌肤相近,却还是被吻得软成一汪水,睁了睁明眸,不解地看着有些忘形的楚侯。 她们楚女对童贞看得不重要,连男人都不介意自己的妻子嫁来时已非完璧,孟宓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她一点都不排斥他的过分亲近,虽然有点害羞。 桓夙摸她的头发,光有些暗,看不清他的脸色,孟宓听到他说:“你喜欢孤,所以先前跟孤玩的都是欲擒故纵的把戏,对么?” 孟宓:“” 她们国君的想象力比其他国君要丰富百倍,自信也强过百倍。孟宓竟然不知道如何接话,微窘地绞着手指,讷讷不发。 “你不想说也罢,孤终究是逼出你的真心话了。”他居高临下地俯瞰,神色自傲。 孟宓:“” 她以为把苗头藏起来不被人发现就好了,她不是真迟钝,对一个人有什么样的感觉她也不是一点都不能察觉,她想说一些半真半假似是而非的话让他迷惑,可是桓夙偏偏深信不疑地当真了。 孟宓激红的脸烫手得像一团火,身后的丝帛已经烧得只剩下残渣了,这时远处传来沉重的钟声,已经到时辰了,桓夙不自然地爬下床,正了正衣冠,孟宓小心地拉上被子盖住身体,警惕地看着他。 被她三言两语地搅和,他的心情反倒有所好转,摸了摸她的头,“孤下次再来。” 孟宓猛点头。 能伸能屈的卖乖让桓夙大悦,竟然破天荒笑出了声,“孤越来越喜欢你了。” 孟宓:“” 她乖巧地笑,其实已经紧张得全身出汗。桓夙到底不是一般人,她怎么把主意和心思动到他的头上,不是太深的喜欢,就像对一般的猫猫狗狗都是一样的,还远远不及到嘴边的美食。可是,冰冷的少年,偶尔炽热滚烫的体息,方才险些灼伤了自己。 浓郁的男人味,现在还漂浮在鼻翼两侧,一伸手都能抓一捧下来。孟宓险些又红了脸。 小包子惊恐地发现,他们大王今日格外与众不同,出门时脸颊有一缕不自然的微红,他心领神会,佝偻着腰等大王下台阶,桓夙一句话也不曾留,只是唇畔微染薄红,那正经的不疾不徐的脚步竟然比平日轻了不少。 “大王,那个——” 欲言又止让桓夙心烦,“说。” “骆小姐在漱玉殿等您很久了。” 桓夙忽地顿住身,战战兢兢跟在他身后的小包子险些倾身撞上她,桓夙忽地冷脸,“孤不回云栖宫了,你找个人告诉她,让她父亲来把她领回去,孤的楚宫虽然大,但也不需要她。” 小包子唯唯诺诺,只有答应。 桓夙的广袖下滑落了一卷丝帛落在掌心,他怎么会真烧了她的画?何况画中人是他,自然是要留着的。 不曾想这位骆小姐的脾气大,不比孟宓是个软包子,桓夙一席话让她脸色大变,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回去便写了封信给骆谷,让他找机会见见桓夙,只不过暂无回音。 骆摇光心情不好处散步,一路穿行疾走,绕过云栖宫外翁蔚的竹林,绿光疏影里,少女的衣摆微漾如蝶,发香如兰,忽地听到身后的声音,一转身,恰好撞上一堵胸墙,那人穿了袭铠甲,她捂着吃痛的鼻,大怒:“你是何人!” 狄秋来微窘,他在外宫巡视,不甚今早,十一公主落了一只纸鸢在内院的树梢头,她急坏了,非要自己前来捡,十一公主才豆蔻之年,又得娇纵惯养,养出了一副刁蛮胡为的性子,这么大了却还是哭鼻子的年纪,被缠得无奈,狄秋来只得背着大王偷偷入内院拾纸鸢。 本决意捡了纸鸢便走,岂料撞上这个疾行的女子,险些以为是刺客。 可是她转身,狄秋来才发觉竟然是个绝色女子,一时忘怀所以,双目发直,愣愣地动都不能动了。 骆摇光见他手里拿着一只蝴蝶纸鸢,又一副见了美人走不动路的下作痴样,以为是和宫中侍女私会的轻浮放荡甲卫,正愁气没处使,一脚踢在狄秋来的小腿肚上。 但能征善战c骁勇超群的狄将军纹丝不动,她这一脚宛如泥牛入海,骆摇光反倒踢得脚疼,咬了咬唇瓣,叱道:“还不快滚,仔细我禀告王上,治你的罪。” 狄秋来的痴怔变成了震惊,没想到她是桓夙身边的人,这下再也不敢动分毫旖旎的心思,对骆摇光行了个礼,道谢:“多谢。” 也不敢再问她如何称呼,便匆匆掉头而去。 这个男人生得萧肃轩举,丝毫都不想伪面小人。骆摇光有些好奇他的身份,暧昧不明地笑出了声,心情莫名转好起来了。 狄秋来低声喘气,走到十一公主身后,郁郁苍苍的一片松林,十一公主脸色潮红地扑着雪地上的雀儿,入冬之后,地面时有积雪,鸟雀被饿得落到地面啄食,也无力飞起,十一公主扑得正欢,狄秋来无奈,只怕她已经忘了纸鸢这回事。 听到有人踩在雪上沙沙的脚步声,十一公主好不容易靠近的雀儿似有所察,扑通一下振起翅膀飞远了,十一苦着脸转身,见到狄秋来,当即娇气发作,“你赔我的鸟儿!” 狄秋来失语,不知该怎么接话。 十一见他手里攥着一只红蝶纸鸢,想到正是自己落在内院树梢上的一只,又笑逐颜开,忘了鸟儿上来讨纸鸢,岂料东西才抓上手,忽然敏锐地嗅到了什么气息,狄秋来眼见到公主脸色一板,怒道:“你方才去见了谁?” 狄秋来一怔,十一愈发觉得不对了,她逼近过来,又细细嗅了他身上的脂粉味,如兰如麝,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狐媚女人,敢勾引她看中的男人,十一大为恼火,“快说到底见了谁!” 原本打算忘了的缘分,被十一这么一闹,却不自觉地又想起了那个行色匆匆的绿裳美人,如绝世遗珠,如松斋清露,云堆翠髻,肌白如雪,单薄的身上有一缕香雾隐约,他想到她的第一时间,便同时想到他是王上的女人。 那是碰都不能碰的,他一时怅然。 十一没有等到回答,但单单观察他这脸色,也知道了七八分,一时恼恨不已,决心找到这个女人必予严惩。 这样的天人之女。 桓夙的宫里不乏美人,但这个女人,也实在美得太不规矩了些。难怪她和众位宫人不同。 骆摇光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识得我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重逢 此为防盗章  茶兰飘然下阶,盈盈拂袖地对楚侯拜倒, “大王, 孟宓私闯宫闱禁地,与上阳君私会, 太后动怒,心意已决,此事当重责孟宓。” 一句话令桓夙木了木,少年的脸庞极快地掠过了一丝茫然,但深层的冰雪随之浮上来,覆了那表面不及察觉的软弱,他皱眉复述几个惹耳的字眼:“与c上阳君私会?” 与蔺华私会? 他想起慈安静园外捡到的孟宓的玉佩,想起那并蒂的花, 想起她望着蔺华的目光,痴怨而惆怅桓夙忽地冷脸道:“那也该由孤亲自审问。”他咬牙。 茶兰将身伏地,纤瘦的影如风中摧折的黄花, “太后有言, 孟宓是她亲自下旨召入宫中,且将来要伴王侯之侧的人,宫闱之事,她不敢劳驾日理万机的大王。” 当今之楚,论到日理万机四字, 如何也算不到桓夙的头上。 霞倚宫中忽然传来了孟宓的惨叫声, 棍棒风声一过, 便是一道血, 一层皮 孟宓无助地趴在石阶上,楚宫罚人的铁棍,有一日加诸己身之时,才方觉这是无人能忍受的酷刑,孟宓红嫩的唇被咬出了血丝,背后盛开了一层迷艳妖冶的牡丹,沿着薄云绡纱晕开,泄出一地惊心动魄的猩红。 “太后”孟宓语调不成声,眼底泪花打转,“我没有不是我” 太后端坐上首,并不为所动,霞倚宫此时所有的婢女宫人都未安歇,严严整整地站了满宫,她的手指扣在香檀木的案几上,轻扣着,发出低而沉闷的敲声,一名甲卫恭谨地迈入,太后皱眉之际,他禀报道:“太后,大王跪在殿外了。” “什么?”太后惊讶了,原本微微后仰的姿态迅速摆正,“他竟为一妇人跪在了殿外?” 执杖行刑之人,手下停了几分,等候太后发落,被杖刑十五的孟宓,此刻才终于缓了气息,绝望孤残的心漏入缥缈的风,吹得人空荡荡的。 太后凤眸凛寒,“既为了一个妇人求哀家,那她更不能留!” 她要的,绝不是为祸楚国的妖物,起初动了孟宓的心思,便是知道,桓夙爱细腰,以为他必不会真对孟宓动心,如今看来是她错了。 “杖刑!” “诺!” 棍棒的影高下重叠,孟宓等待那断骨抽心的一记棍罚,忽听到殿外桓夙的冷音:“且慢!” 那一棍终究是不曾落下来。 孟宓从未感激过桓夙,但这一刻,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尽管她满身狼狈,连他一眼都看不到。 楚侯来时匆忙,连衣裳都来不及换,沿路踩入了积水,山水地理裙的袍角玷染了污泥,萧肃清举的俊逸面容,沉下三分冷然,对太后跪了下来,几乎不对太后服软的桓夙,今日竟然为了区区孟宓,做这般虔诚姿态,俯首乞怜,“请太后恕她不死。” 太后的手重重地按在案几上,“桓夙!” “你忘了你对哀家的承诺么?你即位之前,对哀家应许过什么?” 在场的都不知晓大王对太后有过什么保证,虽然错愕,但个个垂了目光不敢看,更不敢泄露半分神色。 桓夙咬唇,他知道了。 “留她,便是祸患。”太后已经走下了凤椅,比常时不同,那双腿微微颤抖,近乎是飘下台来,清冷孤鹜般的眸,云裳如雪,指尖微动,落在少年楚侯的肩膀上,他的肩膀太窄了,要担起一国重任,怎么能够,可是她信任了他这么多年。 “夙儿,别任性,哀家还需要几年。” 桓夙紧紧咬牙,“母后,孟宓的母亲还等在云栖宫的偏殿,今日赴宴的大夫上卿还未迈出宫门,母后要在这处决孟宓么?” 太后要扶他的手指激烈地一颤,“她有必死之道。” “太后”沉默如死水的霞倚宫,响起了孟宓断续微弱的声音,桓夙猛地回头,阶下的孟宓鲜血淋漓地倒在血泊之中,虚弱地支起一朵笑,心骤然一疼,桓夙要起身下去,却被太后一掌按下肩头,他跪着不易动作,正待反抗,孟宓气若游丝地微笑道:“孟宓已知必死,但我死后,这秘密未必不再有人知晓。” “你威胁哀家?”太后面目阴凉。 桓夙的修眉沉默地攒成了一道深邃的墨痕,眼色瞬时复杂难辨。 孟宓撑着伤痕累累的手,在血泊之中虚弱地支起半边身,“人之将死,我只想最后努力一把,太后,这么轻易便让我发觉了,你难道不心生怀疑吗?孟宓若有心害太后,至少,不会将秘密守到现在,当时更不会傻地站在窗外等太后发现——” 虽则她到底是发现了,既然知道,那便必死。 先生教给她的临危不乱c处事不惊,她学会了一点皮毛。可是,她以后再不能跟先生习那些大道了,她遗憾地仰着头,只见楚侯端严地跪在上首,山凝岳峙的面目,漆黑如渊的眸,他跪立的姿态也巍然凛冽,不敢教人侵犯,有那么一瞬间,有点像心里的一个影子 “母后,把孟宓交给儿臣罢。”桓夙跪在她身前,恢复了如常冷峻。 他方才数度失态,太后绝难放心,但—— 桓夙说的没错,孟夫人仍在宫中,公卿大臣也未散尽,此时宫中杀人实为不妥。 但孟宓不可杀也不可放,交给桓夙,只怕她的思绪被楚侯打断:“儿臣定给母后一个满意的交代。” “既然楚侯如此说,那么,好。”太后最终选择了妥协,“人你带走,你记住你给哀家的承诺。” 桓夙起身离去,他路过孟宓,对倒在血水之间的少女,再也没有一眼回头的眷恋。好像,今日来救她的不是他,好像,他们无关,只是缘悭一面,比陌生人多一点罢了。 本来就只是陌生人而已,可是,孟宓无依无靠,已准备好绝望赴死了,他突然而至,将她自悬崖边迈出的一只脚霸道地拉回来,赋予她新生,她已经没有勇气死了,可接下来还要面对怎样残酷冰冷的刑具? 她不知道。 被茫然地拖回云栖宫,孟宓浑身是血,桓夙咬着唇回眸,他走到了孟宓的跟前,挑起她的下颌,皱眉道:“片刻不见,便闯出这么大篓子。” 此时的孟宓方经历了十五杖刑,她自幼好吃懒做,身娇体弱,被这刑杖抽打得脸色惨白,即便是已回到了云栖宫,仍然颤抖不能止,又威胁了太后,耗干心力,疲软地趴在冰凉地面,若非桓夙的手指施力,她连抬头都是奢侈。 见她不答,桓夙微微冷眼,讽笑:“你不是与那人夜半私会去了么?不是公然逃出孤的眼皮之下,与那郑国世无其二的美男子上阳君月下相逢么?” 孟宓愕然地抬眸看他,仿佛有一道月光射入宫闱之内,雾色流动,皎光潋滟,他们之间一瞬间拂过轻纱九重,婆娑曳过,她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了 这是唯一能见到她的高台。而这扇窗在其后的一年半时间里,再没有开过。 梨花被雨打风吹去,残枝饱饮了一场蜜露琼浆,哀艳地簇出新绿浅黄,将南阁楼的轩窗密密匝匝地捆入其间。严实地,不露风声。 楚侯微微抬手,簇远山淡墨的修眉,晦暗莫名的眸一片岑寂,无声的雨润湿了他的玄金华裳。 近侍看得不忍,忽听桓夙极浅地笑了一声,“心痛了。” 原来他还会心痛的。 小包子哆哆嗦嗦,自己似乎又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事,畏葸不安地缩了脖颈,只见大王徐徐侧过脸,肃然俊逸的脸,白如玉质,可这笑里少了什么,多了什么。他说不出。 这是第一次,孟宓的腹中唱了空城计,她还没有任何用膳的想法。 直到门外传来不轻不重地敲门声,孟宓赤着足去开门,门“吱呀”一声,落下薄薄的一层灰屑,落满香肩,呛得她鼻端微痒,一低头却又愣住了,这门虽拉得开,外边却横着两道手腕粗的铁锁,被门拉开之后便迅速地横了起来。 这门的缝隙也不足以塞下一个人,孟宓甚至看不见外头是谁方才敲门,只见一只清瘦的玉臂递入了一个食盒。食盒精致,八角玲珑,足以塞下一碟菜的大小,孟宓伸手去接。 外边传来女子莺歌一般脆美的声音:“请孟小姐用膳。” “大王没说关我多久么?”孟宓抢上去要拉门,可是铁链绑得太紧,她不饮不食,还受了刑杖,蚍蜉撼树罢了,除了摇下头顶覆下的积灰,没有任何实用。 门外的女子已经走了。 何时走的,竟连脚步声都未曾听清。 孟宓唯一留意的,便是她手腕上殷红的朱砂,被雕成盛开得温婉的辛夷花,精巧雅致。 楚宫里的美人真不少。 也许过不久,桓夙便会彻底忘记与他相伴过区区十日的孟宓,抛诸脑后,另结新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相处 此为防盗章 那人好像瞬间感应到了她的存在, 往这边进了两步,孟宓咬着贝齿往门边爬, “来人!救命!” 白衣人飞快地往孟宓这边走了两步, 孟宓吓得腿软,要往门外爬走, 却被他抓住了脚踝, 孟宓吓得大喊,手指抠住木板,“来人啊——救命——” 这到底是谁? 孟宓幽居于此, 身边没有一个人,桓夙也没有遣任何甲卫驻守门外, 她的声音虽然清亮,但难以让人察觉,孟宓喊了两声, 忽听得身后一声清泉淙淙般的语声, “孟小姐。” 说话间, 她脚下的桎梏退去了,这声音耳熟得很, 她迟疑地蜷缩起来, 扭头回望,只见那白衣人正跪在她的脚边, 她吓得又是往后一缩, 然后, 才见到火钵边另一道雪白的影, 气韵生动灵致,孟宓的视线缓慢地上移,来人雪锦烟绸,衣摆与袖口都有玄黑的精致镶边。 他身姿高颀,孟宓仰了脖子,直到酸疼,才能看到那张映着火光俊美无俦的脸,慈悲,柔和,多情而睿智。 他极缓慢地俯身,对她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的手。 火光隐然,他的肌肤浮出淡淡的蜜色。 孟宓怔怔地,又不敢去碰眼前的白衣人,后退了一下,“你怎么会——在此?” 见她已经靠着身后的墙壁起身,蔺华也并不强人所难,对眼前仍半跪着的白衣人低笑,“吓到孟小姐了,退了。” 孟宓双眸滚圆地瞪着,只见这个白衣人未置一词,便笨拙地起身,退到了蔺华的身后。 风华无双的上阳君,歉然道:“这是在下的门客,张偃仿了在下的轮廓做的木人,孟小姐放心,他不伤人。” 孟宓:“” 她总算是明白,张偃和眼前的上阳君何以突破峭壁之上的重重把守,进入楚宫,原来张偃有这般神乎其技的机巧之术,可他们竟能不费吹灰之力入楚宫,万一行刺王上和太后 孟宓忽地一个激灵,震惊地看向眼前的蔺华。 蔺华猜到她的顾虑,微微一叹,抚袖道:“孟小姐放心,在下没有伤任何人的意思。” “华知道,楚女多情浪漫,真诚率性,我也不喜转弯抹角,”蔺华微微赧然,“孟小姐,蔺某对你,一见倾心。” 孟宓:“” 峭壁山岩,攀入缕缕松风,是夜,月色皎然如冰,温润清扬的一支歌谣动魄跌宕地缭出绕指柔情。 他唱的是《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孟宓愣愣地听他唱,笑意斑驳,月光下一缕修长的身影,宛如绝壁巉岩上峙立难徙的仙竹,俊逸而温朗,不可否认心口跳动得极快,毕竟他是蔺华,风姿灼灼罕见于当世的郑国上阳君,可是,可是—— 太突然了,他为何突然而至,与她说这些乱她心的话? 若是真有意思,何必挨了这么久才来,若是真有情义——不,今夜之前,他没有这么温柔动情的眼波,孟宓的唇咬出了血色。 渐渐地,她好像坠入了一个只有明月和他的梦境,如在云端的轻忽感,不真实得可怕,她听到血脉贲张的汹涌之声,听到月光下星海的起伏斑斓,听到他唇中一字一语的凝思,最后是那双眼睛,孟宓的唇已经感觉不出痛感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曲终了,他在一天银白里缓慢地远去。 孟宓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绝代无双的美男,他好像喜欢自己,对自己表白心意,然而飘然而去,身姿如画,形容如仙。 孟宓在闺房之中时,学过一年的丹青,她晃神之时,天已浮出晨曦的鱼肚白,她惊讶地停笔,只见墨色将干涸之处,正是一缕鬓发,素绢上是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双眸清润,薄唇微挑,正是夜里所见的上阳君。 她惊吓地扔了笔,墨水渐染开来,将他的眼珠抹黑了一把。 难道,难道——难道她对上阳君已经情深意笃到这般田地,竟然彻夜未眠地画了他的画像? 孟宓不寒而栗地抱起了双臂,她昨夜提笔作画是什么时辰,用了多久,她都记不分明了,想起来只剩下昨夜宛如梦境的一个轮廓,还有他唱的一曲《静女》,难道她真的,就此沦陷了? 她听到门外的扣门声,小泉子在外试探道:“孟小姐,起了么?” 到了早膳时辰,孟宓心口一跳,直觉不能让小泉子拿给桓夙,囫囵地将丝帛扔入了火钵,没有明火,好半晌才徐徐燃起来一缕青烟,孟宓拉开门,深吸气,“怎么是泉公公?” 小泉子递上食盒,叹气:“大王病了,每日给孟小姐送膳的小包子要照料大王,无暇前来,是以由奴婢代劳。” 孟宓只听到前头四个字,胸口猛地跳了跳,“大王怎么病了?” 她再故作镇定,小泉子这等跟过数位主子,且留在楚侯身边时间最长的老人,也能察其言观其色,心头微微了然几分,不动声色地回禀:“风寒侵体,孟小姐也知道,入冬便是这样的,太医说没有大碍。也请孟小姐着紧些,切莫受寒。” 小泉子说话细声细气的,但又满是关心,让人有和风拂面的温暖体贴的感觉,孟宓暗暗压下那抹担忧,接手了食盒,对小泉子说了声谢,便走回了门内。 眼下云栖宫忙进忙出的人才堪堪消停了下来,自清早发现桓夙身体滚烫发热,他们便捏着一把汗提心吊胆地忙活,太医请了,再是煎药,喂药,烧水,伺候大王洗浴更衣,桓夙从偏殿的净室走出来,披着湖色狐皮大氅,脸恢复了一丝血色。 小泉子送膳归来,正忍寒受冻地跪在阶下,身体轻颤。 桓夙路过跪在偏殿外的三人,停了脚步低眸一扫,蹙眉问:“说了?” “禀大王,说了。”小泉子俯首帖耳。 “她什么反——”楚侯清咳了一声,声音更是一沉,“她回了什么?” 小泉子艰难地俯首,“没有只言片语。” 没有只言片语。桓夙忽地抿唇。他病了,她竟然问都不问,方才吃了药压下的一股郁火又烧了起来,沉声道:“再说一遍,她难道便没有任何回应?” 这一遍却是问小泉子身后跟着的两人,那两人哪里看得出来孟宓的心思,回想了一番,孟宓确实不曾怎么担心,也都一言不发,还像是担忧他动怒,将身体伏得更低。 桓夙怒而提脚,这是小泉子意料之中的,伸直了腰背等着,岂料这一脚竟迟迟没有下来。他惊疑不定,正要偷偷抬头瞅一眼,岂料便听到桓夙下阶的脚步声,他更是惊诧,而那个少年楚侯,已经负手下阶,一头披散未束的发几乎垂落至脚踝,若非身姿挺拔修长,那背影美胜妇人。 桓夙这边怒火未熄,险些亲自到南阁楼质问那个没心肝的孟宓,但病来如山倒,他身体尚未康复,太医叮嘱不得过度吹风,以免再度受寒,他一腔郁结恼火发作,宫人犯了错被他挑中了机会从重罚了几个。 小包子后脚携了冉音跟来,冉音盈盈下拜,“王上,太后情况不好了。” 桓夙一愣,让她起身,“说清楚。” 冉音暗中抹泪,“太后有头痛之疾,但有卫太医施针,都不曾出过大事,但这一次,这一次” “母后的病,连卫太医都无辙了么?”桓夙的脸色阴云密布,作势又有一通火气要出。 冉音不敢隐瞒一个字,“左尹大人煽动数十名官员当朝顶撞太后不说,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朝上之事,桓夙作为楚国之君,应当远比冉音要清楚,可眼下他竟然病急乱投医,问了冉音,话已出口,他忽地想起来昨日楚国大殿之上,左尹张庸指责太后“善淫作乱,擅权作歹”八个字,这些腐儒酸生叱责太后无非是后四字,桓夙当时没有留意,眼下突然想了起来。 张庸似乎对太后卫夷之事有所洞悉,可他堂堂楚国左尹,再怎么位高也是外臣,何况他为人有浩然正气,不像是会安插线人的宵小奸猾之徒,怎么会知道 他来不及细思,冉音又跪伏于地,声色恳切:“太后请求王上移步一见。” 日暮的夕晖宛如立在眉梢的一段风情,未消的雪水映着橙红浅黄,淡淡地浮出一抹粉,轩峻的高楼亭阁在黄昏里沉峙无言,这时,一缕清音缓慢地转过九曲回廊,蜿蜒着顺着西风爬上来。 “来了。”孟宓眼光骤亮,趴在床边贴着耳朵去细听,她已经听这个人的琴声听了很久了,对方是男是女她都不知道,但他的琴音造诣很高,连孟宓这种外行人都听得出来。 暮色的桃夕渐渐地寡淡,冷蓝将天光一缕一缕地拾起,室内暗了下来,琴音止歇,孟宓下来点灯,忽地一阵晚风吹来,烛台摇摇欲坠,她飞快地伸手去扶。 风吹得岩壁前的风铃几乎断线,嘈嘈切切的声音不绝于耳,孟宓冒出一丝惊恐,直觉这股妖风并不简单。 没过多久,一道雪白的人影踩上了木板,迂回的阁楼之后,白衣墨发,赤着足,说不出的高蹈而风流。 小包子正给桓夙念着左尹大人上呈的帛书,不敢觑桓夙的脸色,他自个儿早已汗如雨下,桓夙端坐着,手里握着一支上品紫霜墨玉的狼毫,竟一言不发地听完了。 左尹最近上呈的文章,除了声讨太后,便是声讨太后,鄢郢的文人个个都生得一张利嘴,这个桓夙年幼时便早有领教,他们浑然不知自己的口诛笔伐是能逼死人的,听罢之后,桓夙淡淡地问:“今日下朝之后,太后脸色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质问 此为防盗章 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也没有起来。 孟宓软软地倒在牙床上, 绯红的帘影影绰绰地跃入瞳孔, 莫名地, 楚侯胸口一紧, “怎么还不醒?” 指使了一名侍女过去查探,未过太久,她折返回来,惊惧于楚侯可能会动怒,屏息曼声道:“她染疾了。” 桓夙一怔, 皱眉道:“找个人来替她诊治。” “诺。” 楚宫里的御医在杏林一道上不算资格老道, 但绝对是个顶个的出类拔萃者, 譬如专替太后针灸的卫夷, 不但艺术超凡,还是个年轻俊美的美男子。 孟宓疲惫地支开双眸,软软地靠着身后的床褥,感觉背心一片濡湿和汗意,忍不住轻轻蹙眉。 冥迷的室内, 幽微闪烁的烛火, 初曦澹然的光被无息地忘却在后,一只手轻轻扣着她的脉搏,那三根手指的指腹微凉, 隔着红帐,有一缕所有若无的淡淡药香。 她以为还在梦中。 桓夙面色冷冽地砸了笼屉, “不就是个看诊的医师么, 敢搭她的手腕, 竟然敢——” “大王,”小包子心惊肉跳地不敢看他,“您怎么亲自蒸包子?这这这——” 不说他觉得诡异,桓夙自己也想不透他来蒸什么包子,忙活了两个时辰,一事无成。桓夙冷着脸,胸臆之中有股怂恿他踹翻灶台的怒火。 小包子知晓楚侯有踹人或物的癖好,这等时候,能不近身便不近身,以免楚侯发怒时殃及池鱼。 桓夙的手试探着掀开了笼屉,灶里的火已熄,笼屉的边缘只剩下几缕余温,桓夙抽出一层,稀烂得宛如一锅粥的乳白粘稠物,紧紧地黏在竹枝精编的笼屉上,软软糯糯的几大坨 桓夙五官纠结地背过身,表情微微不自然,“赏你了。” 直到楚侯飘然出了庖厨,小包子震惊地想,他何德何能啊,能吃到楚侯亲手烹饪的佳肴 走到走近一看就说怎么好端端给孟宓的要不幸进入他的肚子了。 孟宓被人摁在床上由人号脉,委屈极了,从锦被下探出五根手指欲拨开红绡纱帐,看清楚外边是谁,手指才碰到红帘,不曾想被沉声喝断:“不想要爪子的便给孤放下!”原来是不知什么时候,桓夙进来了。 吓得孟宓手抖地蜷了回来,香汗淋漓,酥软的奶香蔓延开来,她委屈地放低声:“你是c是谁?” 楚侯的脸色微冷。 孟宓看不见,也没听到他的声音,自然便不惧了,帘外传来一个微润如琥珀般的声音:“在下卫夷。” “卫c卫兄。”孟宓支吾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卫夷愉悦地勾唇,对她给自己的称呼觉得有趣,嗓音更润,“不至于,在下不过是在想,如何抓方开药,能对孟姑娘的体质不至有损。” 孟宓摇头,虚弱的声音脆生生的,“我只是想问,我是不是,不能进食了?” 不能吃东西,等于去死。孟小妞的世界观就是这样的。 卫夷:“” 桓夙:“” 卫夷收回了手,将号脉的软垫取了出来,温然不迫地收拾着药囊,对桓夙颔首道:“孟小姐身娇肉贵,体质异于常人,针灸反而不好,不如辅以药膳,徐徐图之。” 听闻“药膳”二字,孟宓险些从牙床上跳下来,双目雪亮,但未免桓夙发觉她的得意忘形而故施惩戒,她又悻悻地收回了爪子,仰倒在牙床上,吱呀的微晃声,让帘外的两个男人听了个分明。 桓夙冷峻地眸死盯了那帘帐半晌,切齿道:“比孤还身娇肉贵么?” 卫夷轻笑,“她毕竟是个女子。” 桓夙拂袖,“要怎样便怎样罢,孤不管了,吃死她算了!” 卫夷摇头失语,温和地对桓夙行了礼,便背着药箱告辞离去。 桓夙已经踱到了木架旁,梳妆台摆着一只紫檀色的木梳,铜镜如洗,偏殿里的微风细细密密,梨花沐雪,身后的帘帐里传来窸窣的穿衣声,桓夙转身,只见一张通红如充血的脸蛋刺目地闯入眼帘,他悚然一惊。 红帘摇晃了晃,孟宓连滚带爬地钻出来,脸色潮红,比后园的玛瑙牡丹不遑多让,她行动迟缓地套上鞋袜,腿一软,对桓夙的方向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真是笨得让人恨不得一脚踩上去。 桓夙深吸气,冷眼走过来,拎小鸡似的将人从地上扯起来,少年这些年也曾胡服骑射,手臂坚实有力,孟宓这小胖妞儿也不得不被烂泥扶上墙,被他死死地扣在手心里。 被力量所压制的孟宓作出惊恐状,挣扎不得,不敢高声,但身体诚实得直哆嗦,忽听得桓夙冷声道:“病没好,下床作甚么!” “我c我”孟宓轻声道,“入宫时,我娘给我塞了个包袱上马车的” 桓夙的怒火迟疑了一瞬,“你念家了?” 家里的美食比不上楚宫里的珍馐,但她从心所欲不用太多拘束,即便孟老爹将红油肘子藏在最高层的梨木架子上,她也能搬梯子取下来。 她自然是想家的,于是实诚地拼命点头。 怎奈她不晓得,桓夙自幼对人人都视为等闲的“家”,却沾带了一些铜镜窥物的扭曲,但凡听人提及,莫名便动肝火,软趴趴的孟宓被扔到一旁继续与冰凉的地面为伴,贴脸于地。 初曦尽去,金色的阳光落入偏殿,他挺拔的身形轮廓在地上投掷出哀戚孤僻的一道修影,只一抬眸,他抿着双唇,目色如火,便又觉得,那哀戚孤僻什么的,全是幻觉。 桓夙疾步走回漱玉殿,宫人来信,按在他的案头。 竹简三卷,桓夙肃冷着一张脸,挑出最右侧的一卷,递给小包子,“念。” “乙未,成公十一年,上阳君蔺华与秦师会于崤,深夜只身入盟,秦师,不战自溃”小包子不懂国家战事,但却隐隐有种直觉,“秦师不战自溃”这六个字不过说来轻巧,分量却是极重的,否则他跟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楚小侯爷,绝不至于攒紧了眉宇,抿着薄唇一言不发。 小包子为难地放下了竹简,假意道:“大王,小的不识字了。” 桓夙从抿住的唇中抽出两个字:“废物。” 若是孟宓,她便不会桓夙握了握眉头,将眉心搓出更深的倦意,小包子意欲探究,他抽回小包子奉回的竹简砸在他的头上,小包子的头被砸出一个包,真成了小包子。 桓夙冷峻如霜的脸溢出一丝极快的笑,小包子一愣,很快他又侧过眼眸。 “滚吧。” “诺。” 小包子起身要走,桓夙想到什么,皱眉,出声绊住他的脚,“慢着。” 小包子想捂头,但不敢在楚侯面前有这等小动作,叫桓夙肝火更炽,桓夙哼笑,“孟宓入楚宫时,车中是否还有一包袱?” 他摇头,“小的不知。” “去找。”桓夙喜怒难辨地挥手,“找到了给她。还有药膳,给她端过去。” 偌大的漱玉殿,只剩下桓夙一个人了,身体微微后仰,窗外婆娑地划开风吹竹林萧瑟幽静的清音,倒和琴声真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处。桓夙将左侧的那一卷竹简翻开,梨花溶溶的暗香于无声处缓慢地氤氲起来。 整片竹简,他一个字也读不下去了。 他恍然间想到一张脸,畏畏缩缩地不敢看他,耳梢会因为落入食物的字音而翕动,瞬间眼睛便会亮起来。 世上真的有珍馐么?对他而言,汤水和白粥,也不过是有米和没米的区别罢了。 孟宓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袱,全是零嘴儿,正踌躇着不知从哪下嘴,很快几名宫人鱼贯而入,方才卫夷走时留下的药方,本意是让孟宓依照方子每日补些必要的营养,但桓夙却不晓得,以为这些要一起食用,于是足足端了二十碟美食而来。 孟宓眼泛绿光,咽了咽口水,“都是我的。” “是的,都是我的。” 喃喃不休的,底下有宫人在偷偷发笑。 一个时辰之后,当她们来收拾碗碟时,除了那三两滴汤汁儿,满桌空旷,宛如漏风,从心底漏出来,钻心凉,她们傻呆地瞧着那红绡帐,开了半边角儿挂在床榻的金钩子上,孟宓腆着肚儿,一面打嗝儿一面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玛瑙红的脸,肿胀如血。 宫人吓得险些魂飞,杨柳腰肢险些脆生生一折。 桓夙在后院习箭,大榆树上挂着一只铜钱大小的铜盘,以细绳悬于横逸的枝头,箭镞百发百中。 狄秋来欣慰地笑,低声凑近桓夙,“大王箭术精进,再过一二月,微臣已非大王敌手。” 桓夙张弓搭箭,手指轻松地一放,破空之声骤起而远,狄秋来随意一望,那穿着铜盘的细绳应声而断,箭镞死死地钉入了榆树之中! “狄秋来。” “微臣在。” 桓夙将长弓猛然掷于地,落英缤纷的梨树摇下薄薄的一层碎雪,他缁衣如墨,狭长冰冷的眸清冷地浮掠一抹阴戾,但声音却平和至斯,“放走太傅那一日,也是一个春日。” 你亲自送他到的渡口。 狄秋来的唇飞快地动了动,然而一个字都未说出来,艰难地又将头颅低了下去,喉尖发出一字之音,“是。” 一个骄矜自傲的男儿,他对桓夙臣服,并不仅仅是因为桓夙是君,而他是臣,还在于,他知道,他亏欠了桓夙的一生。 年轻的楚侯负手而笑,望天的目光有些远,“一晃三年多了啊——师父走时,孤还是楚国一个不起眼的公子。” 狄秋来不能说任何否认的话,因为桓夙说得分毫都不错。 但从那之后,桓夙能从一个毫无实权的公子走向楚王之位,他也功不可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脉脉 但韩勃行刺, 兹事体大,秦王本意从韩勃的嘴里套出来缘故,他问天借的胆敢动桓夙, 但韩勃却神志不清, 甚至忘了自己在行刺之前见过谁, 说了什么。 秦王大怒,但该给桓夙的赔礼还是要给,便择了府库的金银玉器,并了二十个秦国美人送了去。 小包子举袖匆忙,但却没等到他前脚迈出门去, 桓夙忽然回眸,一旁的孟宓正在翻阅他闲置的书册,想到桓夙一向不喜欢自己读这些,又尴尬地放下来了, 他走过来, 坐到床侧,淡淡地压唇, “宓儿, 这位上阳君,喜欢迷惑人心这些把戏?” 他宫里的人莫名其妙得了癔症, 驻守南山的士兵忽然失心疯,她突然火遁, 不告而别桓夙不是没有串起来想过, 单是他们楚国, 会巫术邪道的奇人异士便不胜枚举。 孟宓点头,“大概是。” “你不记得了?” 孟宓细细地想了一遍,“不记得了。” 桓夙并不失望,抓过她放在膝头的小手轻拢着,孟宓听到他笑的声音,“他找了那个像孤的母后的女人,借齐国之名羞辱孤,又使韩勃来刺杀孤,挑起秦楚的战端此人心比天高,不但如此,他还恨孤。” 他猜测得一点都不错,蔺华曾经是郑伯遣楚的质子,桓夙则是迫他背井离乡的推手,他自然恨桓夙。 “大王了如指掌。”孟宓是真心地夸赞他看事情透彻,桓夙的唇挑了挑,将她的发绕了一指。 “不但如此,孤猜测,秦王今晚是来赔罪的,而且,少不了要送孤一二十个美人。” 孟宓惊讶地圆睁杏眸,他的手指一顿,“不信?那随孤来。” 事实证明桓夙的猜测一点都不错,秦王的确送了他二十个美人,花雪纷纷的庭院排成四五方阵,秦国女子不必吴越楚三国的娇俏,但身姿细长,肌肤如雪,且依照桓夙的口味,挑的全是腰细不盈一掌的窈窕女郎。 秦宫的内侍巴巴地笑着迎上来,哈腰点头地指给桓夙看,“韩勃那混账竟吃了熊心豹胆,枉费大王一番栽培苦心,竟敢谋刺楚侯。大王闻声,深表不安,为全秦楚之情谊,特此送了二十美人与楚侯,望楚侯笑纳。” 孟宓跟在桓夙的身后,将这群美人的风华尽收眼底,每一个姿色都不逊于己,她一时气恼起来,要是桓夙收了 桓夙似笑非笑,“秦王客气了,孤毫发无伤。” “玉器倒是孤稀缺的,至于美人,”孟宓的心思一提,那内侍也跟着睁圆了眼,只听桓夙拂袖的声响,不疾不徐地说道,“孤说了,孤的王后善妒,不喜欢孤有别的女人。秦王心意虽好,却只怕会离间孤与王后。” 又是搬出她来,说她善妒。孟宓嘟了嘟嘴。 不说别的,天下皆知楚侯的王后已经成了红颜白骨了,即便是生前善妒,死后还谈什么与楚侯离心,都是梦话罢了。 这位楚侯明显是不给面子。 “这个,楚侯要是不收,奴不好对大王交代。”内侍擦拭了一脑门的汗。 桓夙思考了一番,“公公既然为难,那孤收下了。” 没想到楚侯改口如此之快,在场的人都惊了,那内侍登时喜笑颜开,连连哈腰对桓夙施礼,放下礼品美人,便召了士兵们一齐离开。 秦国的士兵虎背熊腰暂且不说,军纪严明,看得曹参一阵眼热。 桓夙背着手转身,月华皎白如霜,清丽的影子脸色微微染白,既恼他又不敢动怒,便忍而不发,气极了。桓夙也不管这群碍事的人,抱着他的王后便走。 躲在人圈外的枳,一面啃着枣儿,一面抱着柱子看戏,心道这个楚侯姐夫好威风啊。 孟宓气头上,被他一抱更加委屈,挣扎着要跳下来,桓夙用了更大的劲,将她牢不可破地锁在怀中,孟宓真想咬他一口,但却不敢,桓夙抱着她摇了摇,“你气什么,孤不过说了一句收了她们,你气得这样。你三番两次顶撞孤,可想过孤的感受?” “枳是我弟弟。”孟宓要挠他了,重申了一遍。 “孤不是没对他怎么样么。”桓夙将人压入床帏,居高临下,孟宓许久没得到他这么对待,紧张得手心冒汗,他偏了偏目光,“那些女子,孤要是不收,她们回去秦宫之后,会被秦王打发到营中为妓。” 没想到这才是真相,秦王残忍暴虐,的确是干得出来的。 想到那二十个冰清玉洁的少女,她便觉得可怜,“大王宅心仁厚,我,是我小肚鸡肠” “孤知道,孤的王后善妒。”他了然于心地笑,唇压了下来。 孟宓满唇的胭脂被他吃得七零八落,糊了一脸的绯红,烛光里愈发娇艳,堪比婆娑园里湛露的牡丹,桓夙的目光越来越炽热,“宓儿。” “嗯?” “孤不等了。” 意味到他说的什么意思,孟宓小脸一红。这种事不是只有他喜欢,孟宓早被他撩拨得浑身软绵绵的,四处沁着引人怜惜的蜜粉,可是现在却不可以,“我,不大方便。” “嗯。”他也没强求,便翻身坐了起来。 孟宓心想,分别四个多月,他身边岂会真的没有别人,何况今日不是还收了二十个美人么。她的眼眶扯出了一丝红润,抓了抓他的袖口,桓夙正在平息,察觉到她有事要说,侧过视线,对上一双通红的眼睛,他忽然沉了脸色。 被吓了一跳的孟宓,话没出口,只听他道:“孤知道你要说什么。” 他郑重地盯着她,神色却冷峻,“孤不是急色的人。你听清楚了,”想到四个月,隔着陵园的竹篱,遥望那一方窄窄坟墓的夜晚,声音哑了下去,“孤只要你一个人,从始至终。” 孟宓错愕地看着他。 桓夙抓开了她的手,起身往外走去。 那被秦王赠来的二十个美人,眼下正挨个排列着,立在院中,白花如露,檐角挂着一串一串伶仃的风铃,美人的斑斓丝绡被轻风吹起,宛如凌尘仙子。她们正等着楚侯的安排。 桓夙抱着孟宓入门之后,不过半个时辰折而复返,将秦宫送来的珍宝分批装了,分发给每一个人,“孤心里只有王后,不能留你们,你们都是秦国的良家女,留着这些财物,日后定有一份生计,各自散了去罢。” 这群美人在被秦王选中之时,本以为绝灭的人生才抽出一成希望,只盼这位未曾谋面的楚侯心思良善,不与人为难,可真见了,却不免为他的气度折服,何况楚侯生得这样一副好容色,更不免心中隐隐渴盼被留下来。 虽然得到了钱财,但心里到底不免是失落的。 女人才能最懂女人,孟宓瞧这些美人对桓夙目光涓涓,宛如柔化了的春水,便直到她们一个个都对桓夙有意,既为她们可惜,却忍不住翘了翘唇。 桓夙转身之时,她察觉到自己暴露了,赶紧捞起下裳往回跑。 跑得气喘吁吁进了屋,又想自己跑什么呢,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孟宓见他沐浴了一重雪光,玄青的广袖长襟,水波似的流动,俊美无方,即使翻遍《诗经》,也难以寻觅只言来形容,孟宓心里软软的,忽然冲上去,抱住了他的腰。 “你别生气,我,我是真的不方便。”孟宓的月事一向准,离开了四个月,前后偏差也不过几日。 “嗯。” 孟宓没有撒手,她和男人说这些,本就难为情的。抱着他的腰往怀里钻了几分。 桓夙忽然板起脸,“既然知道不方便,你还撩拨孤?” “啊?”孟宓愣愣地抬起下巴,只见一对威严漆黑的眼,吓得赶紧撒手,跳上了拔步床。 桓夙摸了摸胸口,柔软泛滥,是从未有过的蜜意在跌宕。 他挑着灯火在月光晾晒下的岸边批阅奏折,孟宓本来钻进了帷帐,又拨开了一角,偷偷觑着他,眉峰如墨,鼻梁挺阔,体肤既白皙如璧,又紧致又滑 她的手里捏着一只桓夙雕给她的小人,惟妙惟肖的眉眼,连打盹儿时的姿态都一模一样的,她想到他专心致志地坐在灯下雕刻的模样,一瞬间仿佛忘记了他全部的不好,只记得他的好,没等意识回笼,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你早些上来休息。” 桓夙执笔的手一顿,徐徐地抬起头,孟宓僵住了,面目表情地飞快拉上了帐帘。 桓夙轻轻地翘了翘唇角,不说什么话。 而另一头的孟宓,却久久地合不上眼。重逢之后的桓夙变得太体贴了,她想什么他都猜得到,她想做什么他都帮着她,也不将她画在方寸地,不限制她的自由了 孟宓抓耳挠腮,想不透他怎么变得这么快,这么好,想不透要怎么面对他,要不要重新接纳一次,可是父母的死横在眼前,虽然不是桓夙亲自动手,却是由他间接促成的。她忘不了他们一日之间惨死,她一日之间沦为孤女的事实。 “把手拿进去。”桓夙出声提醒她。 孟宓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手一直放在帐帘外边,“哦”一声,往上拿上去,却不料中途摸到一块锋利的凹槽,她皱了皱眉,桓夙似乎也看见了,下意识要阻止,但孟宓已经钻了出来,那拔步床的架床木轩上,被人以刻刀铁笔银钩地刻上了字:宓。 这一下孟宓呆住了,想到那只送到花玉楼的砂锅,底下也刻的一个“宓”。 难道—— 她瞬间福至心灵似的,也不穿鞋,就跳了下来,桓夙阻拦都不及,她跑过来,他的笔上刻的是,他的桌上刻的全是,他身后的墙面,他脚下的木台,全都是。 “宓儿。” 孟宓的眼泪忽然涌了出来,她扑倒他的怀里,放肆地哭了出来。 “哭甚么?”如果不是孟宓,谁跟他诉苦,抹他一身的眼泪鼻涕,定早被他一脚踹开了。 孟宓只是想哭而已。 是她不对,她吓到他了。就算走,也不能那么走,她让他难过成这样。 孟宓不经意扯住的桓夙的袖口,他抬手替她擦泪,露出一截精瘦的小臂,隐约一个血色的纹样,轮廓依稀,她抢着攥住了他的手,捋开衣袖,也是几个密密匝匝的“宓”字,却哭不出来了。 “你刻我的名字做什么?” 他那柔软的丝绢来替她擦泪,孟宓哭鼻子的时候很凶,怎么哄都哄不住,除非她自己乖乖的不想哭了,桓夙的薄唇亲吻过她的眉心,袖下的手与她十指缠绕,紧紧地扣住了。 “一辈子太长了,我怕忘记你。”他将她的头按在肩头,“我不想忘。”再痛也不想。 守着花开日落,也许有一日,她便会回来。 纵使是永不回来,他便带着岁月与她终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耍诈 此为防盗章  他还记得, 当年桓夙即位时,高坐龙案,冕旒下一张稚嫩青涩的面孔, 沉如深水, 当时朝中一个大夫, 说了两句忤逆太后的话,只说牝鸡司晨,无权干涉楚国国政,太后垂帘而听,并未做出处置, 而楚侯已拍案而起。 少年的清音响彻朝堂的每一个角落。 “孤年幼失祜,幸有母后教导,才有今日成为楚国之君,孤资历浅薄, 母后暂摄国政有何不妥?尔敢对太后出言不敬, 重则五十刑棍,逐出朝野!” 至此以后, 无人不敬太后。 狄秋来以为他们母子相伴六载, 必定情谊深厚,只是王位是最易生嫌隙隔膜的地方, 这些年来,太后揽政, 越俎代庖而不自知, 虽没有出过内乱, 但楚国毕竟是桓夙的楚国,她扣着大权迟迟不还,难免让桓夙心中不忿。 何况如今他们之间更是横着一个孟宓,一个要杀,一个要留,龃龉甚大,他身为楚国之臣,本该忠心桓夙,但碍于太后凤威,竟一时难以拿捏。 “大王,微臣能护孟小姐周全,但请大王忍耐。鲁有孔子,曾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大王为今之计,须得徐徐图之。” 桓夙不可置否,一双冰凉漆黑的眼漫过淡淡的杀意。 孟宓走出云栖宫,小包子领着她往紫藤花苑里走,冬日的檐下滴水成冰,孟宓穿着白鸟锦枝的深赭色狐裘大氅,哆嗦着笼着衣袖,轻声问道:“大王找我有事吗?” “奴婢不知。”小包子是桓夙的心腹,但这事他是真不知。侯爷近年来愈发心思难测,他笑的时候,可能让人递过刀子,他怒的时候,又能顷刻给人封官加爵。小包子安分守己,也不敢自作聪明妄自揣测桓夙的心意。 太后的软辇摇摇地走过一段积雪的路,侍女殷勤地扫开脚边的雪,太后微微侧目,视线捕捉到孟宓清丽的背影,一时竟没认出那是谁,“那是夙儿宫里的摇光么?” 答话的是跟在步辇身旁的墨兰,“摇光小姐奴婢见过的,容色殊艳,有绝代倾国之姿,不至于平凡至此。” 女人大多不喜听别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恭维,太后自负美貌,但昔年楚王不懂珍惜,白放了百日娇花在宫中,任其朱颜凋敝玉容寂寞,若非卫夷太后忽然声音一冷,“倾国姿色,若无大王垂怜,摆在宫里也不过是个碍事的物件。” 墨兰不敢再答话了。 太后想到不久前母子对立的场景,深深凝了眉头。 桓夙要的人,从没有得不到的,他毕竟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若是逼紧了,只怕也绝不能善了。两全之法,便是将孟宓控于鼓掌,只要秘密不泄露出去,她不会损伤分毫。 而桓夙已以楚王的身份承诺,绝对不因为此事动摇了太后的地位。 她的手指抚过柳眉,沉重地溢出一丝叹息。 拨开层叠繁复的花枝,孟宓踩着一脚雪走入一方秘境,这里与外边的时令都不同,碧色如幕,花影招摇而婆娑,香雾空蒙而氤氲,簇着花海碧林里的凉亭一抹,她迟疑着由小包子引上石阶。 四面环堵,铺陈于脚边的花宛如碎浪海星。 孟宓走入亭中,这里摆着一张猩红色的小桌,珍馐佳肴,美酒陈酿,香味醉人。孟宓和桓夙在一起十日,她把喜欢吃的都挂在嘴边,楚侯每听到她提起美食,便嫌恶地只想饿她一日三顿,但她不知道,原来他都记得。 小包子都吃惊了,“孟小姐,大王”要请你用膳?除了必要的祭祀和酒宴,他从来不与人共饮同食的! 这一点孟宓也知道,她错愕地等着,又不敢上前先落座。 这大半年来的吃食都是太后所供,一个月才能吃到一次肉,两个月才能有一盅酒,她已经忘了,这琳琅满目的珍馐摆在案桌上是怎样一种丰盛美满,引人垂涎。曾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见到膳食便觉得厌恶,甚至呕吐,直到不久前才治愈。 孟宓对着这一桌的君山银针,祁阳笔鱼,野蕈汤,红油煎鹅熟悉的情愫缠绵上来,她舔了舔舌头。 这个小动作落在桓夙眼底,便成了一声早知如此的冷笑。 孟宓还是个傻姑娘,站在那儿,见了楚侯,也不晓得如何行礼,小包子已经屁颠地跑下了台阶恭迎楚侯大驾,但桓夙看得心烦,将他踹到一旁,皱了眉头走上来,”愣着做甚么,孤不是给你看的。坐。” 孟宓怔怔地,等他坐下来了,她才跪坐在他对面。 小包子上来要斟酒,被他遣退了,孟宓不敢盯着一桌美味,怕忍不住先动筷误了礼数,又惹他不快,低声道:“大王这是做什么?” “孤只是突然想起,你来楚宫这么久,却没让你吃过一顿饱饭,你心里定然记恨着,也觉得楚宫膳房无人,孤为御厨觉得委屈,替他们正名罢了。”桓夙说谎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状似从容不惊,但只有他不知道,他的拇指会按着某样东西,譬如现在,他的指腹落在一只银箸上暗暗施力。 孟宓傻傻地装成什么都没发现,“哦”了一声,有几分惧意。 桓夙忽然心情不好,把银箸扔给她,“你自己动筷罢。” 他不用膳?楚侯坐在对面,他不吃,谁敢吃啊,孟宓欲哭无泪,可是怎么办,他下的命令也是不得违抗的,孟宓拿筷子在桌面戳了一下,他不为所动地冷眼看着,她哆嗦着手夹起一块鹅肉。 想到她昨日的冲撞和质问,那时候不是勇气可嘉么,他紧攒墨眉。 孟宓用左手托住右手手腕,掩去袖口的颤抖,缓慢地将鹅肉送入唇中,偷瞄了他一眼,桓夙正要移过目光,她又飞快地低头,将肉咽下去了。 “不好吃?”孟宓挤眉弄眼的神色,像吞了一只苍蝇,他不快地沉声道。 是太久没吃过美味,孟宓一时间难以相信,酱汁淋漓地洒在味蕾,包裹着每一寸感知,是这种幸福的滋味,她想尽情地欢飨,但又不敢。 “好c好吃的。” 桓夙“哦”了一声,神色冷淡,“不是要回南阁楼么,吃完就走。以后你的起居都归孤管了,不会再有人苛待你,但是——”他掩唇咳嗽,漆黑的眸掠过一抹不自然,“瘦了挺好,这种东西,吃一次就够了,孤不会给你更多的。” “哦。”孟宓有些失望。 “以后,别再对孤用‘奴婢’二字,孤不喜欢。” “哦。”孟宓已经忍不住又夹了一块鲜美松嫩的鱼肉。 “孤找人连夜将阁楼重新修葺了一番,不会再漏雨了。” “哦。” “孤已说通了太后,各让一步,不必担忧你的小命了。” “好。” 他每说一句,孟宓都只回一个字,这样的怠慢,要是别人他早就冒火了,可是偏偏觉得她安静地吃东西时,挺好,挺美,白皙如瓷的肌肤,流光照雪一般剔透,眼眸清澈地冒着软光。 七岁那年,母妃弥留之际,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母亲最怕,你无牵无挂,要早早地随我下到黄泉,夙儿,你一定要找到c找到你想要,想守护的东西。” 他找到了啊。 桓夙俊冷如淬寒冰的眸,柔和地眯了起来。 说实在的,这顿饭孟宓吃得很感动,她虽然有口无心地回应了桓夙那些话,但胸口却有淡淡的暖意,她知道桓夙握着她的生杀大权,她日夜畏惧,怕触怒了他,怕冒犯了他,但她现在突然觉得,他不会轻易地要她性命。 竟然鬼使神差地生出了一丝荒谬的安全感。 回到熟悉的南阁楼,果然被修葺整顿一新。她坐在案边,推算了一下日子,大约还有一个月,才是入新年的日子,楚宫里会忙起来,以往十几年,在年节那一日她都会站在鄢郢的城郊,看到楚宫飘出来的烟火,繁盛如霞。 第一次,她能和那簇烟火,隔得这么近,再进一步,便触手可及。 孟宓把手边珍藏的竹简一卷卷地翻开,看清上面清晰的篆文,忽然瞠目—— 谁把她的策论换成了《女戒》? 忽地心口惴惴,她翻出底下压着的几册竹简,《女训》c《妇人训》c《夫纲》c《贤妻手札》 “”除了那个人,谁来这里有机会换走她的策论和史书? 桓夙命人将那些发霉的书摞在漱玉殿边角,修长的手指挑出一卷,扯开捆绑的细绳,对着这篇沉博绝丽c字字珠玑的文章冷脸哼笑:“敢教她顶撞孤,好大的胆。” 与蔺华私会? 他想起慈安静园外捡到的孟宓的玉佩,想起那并蒂的花,想起她望着蔺华的目光,痴怨而惆怅桓夙忽地冷脸道:“那也该由孤亲自审问。”他咬牙。 茶兰将身伏地,纤瘦的影如风中摧折的黄花,“太后有言,孟宓是她亲自下旨召入宫中,且将来要伴王侯之侧的人,宫闱之事,她不敢劳驾日理万机的大王。” 当今之楚,论到日理万机四字,如何也算不到桓夙的头上。 霞倚宫中忽然传来了孟宓的惨叫声,棍棒风声一过,便是一道血,一层皮 孟宓无助地趴在石阶上,楚宫罚人的铁棍,有一日加诸己身之时,才方觉这是无人能忍受的酷刑,孟宓红嫩的唇被咬出了血丝,背后盛开了一层迷艳妖冶的牡丹,沿着薄云绡纱晕开,泄出一地惊心动魄的猩红。 “太后”孟宓语调不成声,眼底泪花打转,“我没有不是我” 太后端坐上首,并不为所动,霞倚宫此时所有的婢女宫人都未安歇,严严整整地站了满宫,她的手指扣在香檀木的案几上,轻扣着,发出低而沉闷的敲声,一名甲卫恭谨地迈入,太后皱眉之际,他禀报道:“太后,大王跪在殿外了。” “什么?”太后惊讶了,原本微微后仰的姿态迅速摆正,“他竟为一妇人跪在了殿外?” 执杖行刑之人,手下停了几分,等候太后发落,被杖刑十五的孟宓,此刻才终于缓了气息,绝望孤残的心漏入缥缈的风,吹得人空荡荡的。 太后凤眸凛寒,“既为了一个妇人求哀家,那她更不能留!” 她要的,绝不是为祸楚国的妖物,起初动了孟宓的心思,便是知道,桓夙爱细腰,以为他必不会真对孟宓动心,如今看来是她错了。 “杖刑!” “诺!” 棍棒的影高下重叠,孟宓等待那断骨抽心的一记棍罚,忽听到殿外桓夙的冷音:“且慢!” 那一棍终究是不曾落下来。 孟宓从未感激过桓夙,但这一刻,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尽管她满身狼狈,连他一眼都看不到。 楚侯来时匆忙,连衣裳都来不及换,沿路踩入了积水,山水地理裙的袍角玷染了污泥,萧肃清举的俊逸面容,沉下三分冷然,对太后跪了下来,几乎不对太后服软的桓夙,今日竟然为了区区孟宓,做这般虔诚姿态,俯首乞怜,“请太后恕她不死。” 太后的手重重地按在案几上,“桓夙!” “你忘了你对哀家的承诺么?你即位之前,对哀家应许过什么?” 在场的都不知晓大王对太后有过什么保证,虽然错愕,但个个垂了目光不敢看,更不敢泄露半分神色。 桓夙咬唇,他知道了。 “留她,便是祸患。”太后已经走下了凤椅,比常时不同,那双腿微微颤抖,近乎是飘下台来,清冷孤鹜般的眸,云裳如雪,指尖微动,落在少年楚侯的肩膀上,他的肩膀太窄了,要担起一国重任,怎么能够,可是她信任了他这么多年。 “夙儿,别任性,哀家还需要几年。” 桓夙紧紧咬牙,“母后,孟宓的母亲还等在云栖宫的偏殿,今日赴宴的大夫上卿还未迈出宫门,母后要在这处决孟宓么?” 太后要扶他的手指激烈地一颤,“她有必死之道。” “太后”沉默如死水的霞倚宫,响起了孟宓断续微弱的声音,桓夙猛地回头,阶下的孟宓鲜血淋漓地倒在血泊之中,虚弱地支起一朵笑,心骤然一疼,桓夙要起身下去,却被太后一掌按下肩头,他跪着不易动作,正待反抗,孟宓气若游丝地微笑道:“孟宓已知必死,但我死后,这秘密未必不再有人知晓。” “你威胁哀家?”太后面目阴凉。 桓夙的修眉沉默地攒成了一道深邃的墨痕,眼色瞬时复杂难辨。 孟宓撑着伤痕累累的手,在血泊之中虚弱地支起半边身,“人之将死,我只想最后努力一把,太后,这么轻易便让我发觉了,你难道不心生怀疑吗?孟宓若有心害太后,至少,不会将秘密守到现在,当时更不会傻地站在窗外等太后发现——” 虽则她到底是发现了,既然知道,那便必死。 先生教给她的临危不乱c处事不惊,她学会了一点皮毛。可是,她以后再不能跟先生习那些大道了,她遗憾地仰着头,只见楚侯端严地跪在上首,山凝岳峙的面目,漆黑如渊的眸,他跪立的姿态也巍然凛冽,不敢教人侵犯,有那么一瞬间,有点像心里的一个影子 “母后,把孟宓交给儿臣罢。”桓夙跪在她身前,恢复了如常冷峻。 他方才数度失态,太后绝难放心,但—— 桓夙说的没错,孟夫人仍在宫中,公卿大臣也未散尽,此时宫中杀人实为不妥。 但孟宓不可杀也不可放,交给桓夙,只怕她的思绪被楚侯打断:“儿臣定给母后一个满意的交代。” “既然楚侯如此说,那么,好。”太后最终选择了妥协,“人你带走,你记住你给哀家的承诺。” 桓夙起身离去,他路过孟宓,对倒在血水之间的少女,再也没有一眼回头的眷恋。好像,今日来救她的不是他,好像,他们无关,只是缘悭一面,比陌生人多一点罢了。 本来就只是陌生人而已,可是,孟宓无依无靠,已准备好绝望赴死了,他突然而至,将她自悬崖边迈出的一只脚霸道地拉回来,赋予她新生,她已经没有勇气死了,可接下来还要面对怎样残酷冰冷的刑具? 她不知道。 被茫然地拖回云栖宫,孟宓浑身是血,桓夙咬着唇回眸,他走到了孟宓的跟前,挑起她的下颌,皱眉道:“片刻不见,便闯出这么大篓子。” 此时的孟宓方经历了十五杖刑,她自幼好吃懒做,身娇体弱,被这刑杖抽打得脸色惨白,即便是已回到了云栖宫,仍然颤抖不能止,又威胁了太后,耗干心力,疲软地趴在冰凉地面,若非桓夙的手指施力,她连抬头都是奢侈。 见她不答,桓夙微微冷眼,讽笑:“你不是与那人夜半私会去了么?不是公然逃出孤的眼皮之下,与那郑国世无其二的美男子上阳君月下相逢么?” 孟宓愕然地抬眸看他,仿佛有一道月光射入宫闱之内,雾色流动,皎光潋滟,他们之间一瞬间拂过轻纱九重,婆娑曳过,她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了 近侍看得不忍,忽听桓夙极浅地笑了一声,“心痛了。” 原来他还会心痛的。 小包子哆哆嗦嗦,自己似乎又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事,畏葸不安地缩了脖颈,只见大王徐徐侧过脸,肃然俊逸的脸,白如玉质,可这笑里少了什么,多了什么。他说不出。 这是第一次,孟宓的腹中唱了空城计,她还没有任何用膳的想法。 直到门外传来不轻不重地敲门声,孟宓赤着足去开门,门“吱呀”一声,落下薄薄的一层灰屑,落满香肩,呛得她鼻端微痒,一低头却又愣住了,这门虽拉得开,外边却横着两道手腕粗的铁锁,被门拉开之后便迅速地横了起来。 这门的缝隙也不足以塞下一个人,孟宓甚至看不见外头是谁方才敲门,只见一只清瘦的玉臂递入了一个食盒。食盒精致,八角玲珑,足以塞下一碟菜的大小,孟宓伸手去接。 外边传来女子莺歌一般脆美的声音:“请孟小姐用膳。” “大王没说关我多久么?”孟宓抢上去要拉门,可是铁链绑得太紧,她不饮不食,还受了刑杖,蚍蜉撼树罢了,除了摇下头顶覆下的积灰,没有任何实用。 门外的女子已经走了。 何时走的,竟连脚步声都未曾听清。 孟宓唯一留意的,便是她手腕上殷红的朱砂,被雕成盛开得温婉的辛夷花,精巧雅致。 楚宫里的美人真不少。 也许过不久,桓夙便会彻底忘记与他相伴过区区十日的孟宓,抛诸脑后,另结新欢。 宫闱之中的红颜最易老,还未盛开,便凋谢了。 孟宓托着笨拙的身子回房,绕过窄窄的一道回廊,未曾想后面似乎别有天地,这南阁楼是面山而建的,青翠葱茏,蓊郁联翩的黛色自眸中化开,石壁如被削成,光滑无比。上垂着绳索,但被人中途截断,只留下突兀的一截铁链,呜呜咽咽地吹过伶仃的歌。 面壁思过。 原来是这个意思。她姑且给这座山壁取了个名头,思过峰。 打开食盒,情理之中,上下两层的食盒摆了两个菜,一个盐水青菜,一个蜜汁卤肝,乏善可陈,她面对青山岩壁用饭,风过松林,别有清香韵味。 可惜分量不足,孟宓只混了个半饱,就着一旁的清茶,姑且用水填满了肚子。她罪女之身,不敢再问太后或者桓夙要零嘴儿,只可惜母亲带来的糕点,她竟都没有尝过。 此时那些糕点正摆在桓夙的案牍之前,油纸包裹得一丝不苟,小包子嗅到栗子浓郁的香味,不由得多嘴了,“大王,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利用 此为防盗章 楚侯在意的不过就是这个, 可是这个问题,孟宓回答不上来, 她不清楚。连她都自己都不能妄下论断, 可有人替她做了结论, 并判了死刑。 她咬紧了唇瓣, 甜腻芬芳的体香混在血液浓烈的腥甜里, 别是一股妖冶, 桓夙猛地松开五指,起身退了一步, 身姿修长的少年, 阴鸷桀骜地死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孟宓, 孤不值。” “来人。” 他往外喝了一声,几名宫人结对而入,孟宓意识迷离着挣扎, 五感逐渐流失,她没听到桓夙吩咐了什么, 一头栽倒了下去, 一觉睡得结结实实。 楚宫里曾有一名疯妃, 在南阁楼里待到了寿终正寝, 孟宓恢复意识之时, 人便在南阁楼生硬寒凉的床榻上躺着, 没有大红的帐帘, 屋内只剩下幽幽燃着的一缕烛火, 光影熹微,青铜的锈味,间杂潮湿的霉气,重重地令孟宓呛着了。 她趴在榻上,艰难地撑起一只手,身上染血的绡绸已经换了新,但不若之前的软缎罗锦,她软绵绵地靠着,有些咯人。背上火辣辣的伤口,这时也抹了药,冰凉得钻入肌肤,带来陌生的战栗。孟宓搭了一把碎乱的青丝,心中渺渺的一只灯火,被绝情的风打散了。 昨夜不知何时下了雨,窗外可见横堤的梨花白,被雨打去不少颜色。暗香如潮,在被日色唤醒的黎明里不遗余力地洇开一片雾水。 这里没有一个人,也不会再有别的人。 唯独青灯一盏,微弱的火焰,不谙人语地说着什么。 孟夫人寝难安席,听到宫外似乎有人隐约说起一句半句什么,提到了孟宓的,她却始终没听出其中情由,寤寐不能睡,直到天命破晓时分,孟宓仍是没有回来,孟夫人连忙梳洗起身,走出偏殿。 “敢问大王何在?”孟夫人也是病急乱投医,竟问了一个昨晚守在殿外寸步未离的宫女。 这宫女人美面冷,低声道:“奴不知。” 孟夫人担忧地奔下阶,正迎面撞上小包子,仓仓皇皇地便跪在孟夫人身前,禀报道:“夫人且住。” 孟夫人方才忆起这是楚侯身旁跟着的近侍红人,忙不迭拉他起身,“公公,我女儿宓儿一夜不归,怎么——” “孟夫人,小的正要与你说。”小包子不敢直视孟夫人的眼,不自然地把手缩回来,慢吞吞启齿,“昨夜时辰太晚,大王找到孟小姐,便带回漱玉殿安歇了。” 孟夫人下颌微扬,惊愣:“宓儿与大王同枕了?” 同枕他们的确已经同过了,小包子搔头,最终狠狠一点下巴,“是。” “那——”孟夫人五味杂陈道,“宓儿几时能来见我?” 小包子依照楚侯之令,一字不错地复述:“来年春。待大王手理楚国王政,封孟宓为后,请孟夫人太和宫观礼。” 这短短几语,使得孟夫人心头大震,她自送孟宓入宫,也断然不敢想立后之事,难道大王对宓儿,竟然存的不是一时的欢愉喜爱之心? 这日脸色苍白的孟夫人被送出宫门,华盖如松云,风光显赫。分明是君侯岳母的待遇。 鄢郢,无人不知。 桓夙令人沏了一壶茶,他侧卧在一张竹藤床上,手边清茶袅袅的烟散了又聚,被五指拨开一片水雾,幻光里仿佛映入一道挺拔如山岳的身影,他徐步而来,眉骨铮然,眼如寒星,桓夙脸色白得近乎透明,有些恍惚,竟唤了一声:“师父。” 直到那人身形一顿,桓夙的目光随之错开,再瞥眼,方觉是出现了幻觉,竟唤错了人,他的腿间搭着一块黼黻烟霞般绯绚的软毯,被他一只手撩出一丝褶痕,暗低了眉结,“原来是骆先生。” 竟看成了太傅。 此时那道顿住的身影,才终于又上前来,桓夙几乎能听到他沉着缓慢的呼吸,压抑了什么,隐忍了什么,连那欲盖弥彰的无可奈何,都熟悉得让桓夙的身体微微颤抖。 他忍不住想再唤一声“师父”。 “骆先生坐吧,何事指教?” “‘指教’二字委实谈不上,大王心里可曾服过骆某?” 中年男子谦逊地低眉,跪坐楚侯左下身侧。以往桓夙的确是看不上他,但也只是珠玉在前,有心为难,后来,后来他耳根子软,听不得孟宓在他耳边说骆谷的好,夸赞得绝世无双,他便当真动了抛却偏见的神往之心。 暮色四合,轩窗外的猗猗修竹,笼络了一地翠光,却又在微风的怂恿之下散如珠玉。 落霞妖艳,这夕晖看起来多了几分惨烈。 “先生折煞孤了。”桓夙并没有逸致论些人情琐事,侧眸望向竹丛,一双泠泠的眼,蛰伏着深浓的墨色,危险,深邃,冷峻而理智。 “在下今日入宫,是遵君命,教习宓儿读书,不曾想申时竟不见人。” 桓夙闻言皱眉。 他的腿折了起来,支起那副孱秀的身体,声音与他弱不经风的身姿很不协致,“先生不知,孟宓已被孤压入南阁楼终身不得出么?何必打此哑谜,孤听得累,先生若无要事,还请离去。” 骆谷不笑亦不怒,“可今日,举国皆知,孟夫人回府,所授之礼,乃是王上承认了她一国岳母的身份。” 而现下桓夙说孟宓被终身圈禁一事,显然已无法自圆其说。 但楚侯并未给出应答,但已然被他三言两语挑动了怒火。 骆谷忽地轻笑,“不但如此,大王昨晚冒雨在霞倚宫跪了半夜,染上风寒,若非见大王此时面色苍白,在下实在不忍深信。” “在下从未曾想,有朝一日,大王也会动情至厮。” “胡说!”桓夙的脸阴沉如墨,但又极快地涌动过少年人被戳破心事的无措拘谨,神色不自然道,“孤偏爱细腰,怎会对孟宓动心,你与太后都是白费心机,孤” “大王要护着孟宓。” 桓夙微愣,没有被插断言辞的愠怒,他紧蹙眉梢,觉得眼前骆谷的眉温润倜傥,儒者仁心,和雅悦人,熟悉得令他的错觉无所遁形,一时间竟想起数年前渡口一去不回的太傅。 彼时,手忙脚乱的公子桓夙,在江边拉着纤绳远远地大喊:“师父!留下来!” 十岁出头的少年公子,眼底含着清澈的水,故作坚强,但是泪水不听人言,擅作主张地糊了整张小脸。 而那远去的一叶孤舟,却毫无留恋地遁入了川上渺茫的烟波之间,鸥鹭穿云衔雾,于他,天地刹那茫然。 桓夙悠悠回神,只听见骆谷又重复了一句:“大王,一定要护着她。” 桓夙,你生来孤星命格,当此之世,唯独孟宓能伴你几十载霸主之途。你要护着她,我畏惧过上天,曾望风而逃,然而现在,我更畏你形影相吊于世间,称孤道寡,便是真正孤寡无双。 上天的安排真是令人捉摸不透,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郑国的上阳君,此际正端凝地坐在她的对面,自斟自酌,身旁无人与之搭话,反倒是孟宓,眼睛不瞬地盯了他很久。 久到,桓夙隔这么远都觉出了端倪。 蔺华察觉有人看自己,恍惚地扬起眼眸,只见一张圆脸,夜雾朦胧,但也并不显得窈窕绰约的身影,让他微微纳罕。楚宫之中竟有如此身形壮硕的美人—— 他下意识瞥眼,高座之上,桓夙一眼冷冷地飞来,他捧住玄盏,遥遥祝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风姿高雅,在场的女子都不能不注意到他。 这种风姿绝非刻意伪装和修缮,那股从容的风华,深陷囹圄而不迫的气度,令楚国名士也大为欣赏。 酒饮后,他身旁一名楚国大夫,与他攀谈起来。“上阳君来楚期年,举止有楚人放旷之风,改年再回新郑,怕再改积习,又要如许年。” “邯郸学步而已,阁下见笑。”蔺华颔首。 他这勾唇微笑,杀伤力委实太过强悍,孟夫人目光难移,但见女儿更是痴迷,不由得暗自担忧,清咳了一声,低语道:“宓儿,你父亲今日伤了腿,正在家疗养,他说对不住你,不能亲自入宫来见你了,让我多问你些,把你在楚宫的事儿回头都告诉他。” 闲话家常也不能拉回女儿的目光了。 孟夫人很有几分忧虑,蹙眉又道:“宓儿?” 孟宓回过神,只见侍立身侧的茶兰若有所思,似乎正对自己,她便不敢再轻易探向蔺华。 开筵之后,席间摆满了酒肉瓜果,孟宓对满桌珍馐有些按捺不住,偷偷瞟了眼上首的太后和桓夙,见楚侯已经动了筷,心道不必再忍了,于是捧起一只猪腿含蓄地大快朵颐。 她谨慎地盯着风度翩翩用餐的诸人,用牙齿撕开肉皮,克制地细嚼慢咽,乌黑润泽的眼珠滴溜溜地绕过一行人,最后又停在了蔺华身上。 鄢郢第一公子正襟危坐,沉默地垂着眼睑,修长如玉的手指抚过一盏酒水,身后是丛丛梨雪,衬得那身流纹白衣深夜之中更如明月,皎皎不能夺其色。 侍女殷勤地替他斟酒,仿佛只为了碰触那两根白皙无垢的手指,含羞带怯脉脉不能直视,蔺华忽地飘过视线,对楚宫里的细腰美人绽唇微笑,这般容色,那美人忍不住嘤咛,热情大胆,却连酒水都未留意,泼开了一层幽微的淡香。 桓夙震怒了。 楚国宫人斟酒,那酒竟险斟到蔺华的怀里去了,桓夙冷着脸孔,沉喝:“将这胆大妄为的宫女,杖刑三十!” “王上饶命!王上饶命!” 任由那宫人怎么哭喊,桓夙都不为所动,最终为两名甲卫拉走了。 美人求助的目光看往蔺华,然而她却似乎忘了,在楚国,郑国上阳君也不过是一名质子而已,他没有任何实权,可以插手楚侯对于区区宫人的处置。 楚王不过是杀鸡儆猴,做给一人看罢了。 动了妄念歪心,便要付出代价。 孟宓为这人拥有的生杀夺舍的权力及他的翻脸无常而缩了缩脖颈。 蔺华撑案而起,缓步走到桓夙面前,施礼微笑:“大王,在下袍服脏了。大王,且容在下更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人质 此为防盗章  没想到才一抬头, 一道白影倏忽跃入视线,孟宓大惊失色,一屁股摔在冰凉的地面上, 烛火昏暗, 照不亮他的全身,唯独雪白的宽袖袍服亮得晃人眼珠,孟宓战栗着往后退, 头撞到身后的木橱,磕出了一声巨响。 那人好像瞬间感应到了她的存在, 往这边进了两步, 孟宓咬着贝齿往门边爬,“来人!救命!” 白衣人飞快地往孟宓这边走了两步,孟宓吓得腿软,要往门外爬走,却被他抓住了脚踝, 孟宓吓得大喊,手指抠住木板,“来人啊——救命——” 这到底是谁? 孟宓幽居于此, 身边没有一个人,桓夙也没有遣任何甲卫驻守门外, 她的声音虽然清亮,但难以让人察觉, 孟宓喊了两声, 忽听得身后一声清泉淙淙般的语声, “孟小姐。” 说话间,她脚下的桎梏退去了,这声音耳熟得很,她迟疑地蜷缩起来,扭头回望,只见那白衣人正跪在她的脚边,她吓得又是往后一缩,然后,才见到火钵边另一道雪白的影,气韵生动灵致,孟宓的视线缓慢地上移,来人雪锦烟绸,衣摆与袖口都有玄黑的精致镶边。 他身姿高颀,孟宓仰了脖子,直到酸疼,才能看到那张映着火光俊美无俦的脸,慈悲,柔和,多情而睿智。 他极缓慢地俯身,对她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的手。 火光隐然,他的肌肤浮出淡淡的蜜色。 孟宓怔怔地,又不敢去碰眼前的白衣人,后退了一下,“你怎么会——在此?” 见她已经靠着身后的墙壁起身,蔺华也并不强人所难,对眼前仍半跪着的白衣人低笑,“吓到孟小姐了,退了。” 孟宓双眸滚圆地瞪着,只见这个白衣人未置一词,便笨拙地起身,退到了蔺华的身后。 风华无双的上阳君,歉然道:“这是在下的门客,张偃仿了在下的轮廓做的木人,孟小姐放心,他不伤人。” 孟宓:“” 她总算是明白,张偃和眼前的上阳君何以突破峭壁之上的重重把守,进入楚宫,原来张偃有这般神乎其技的机巧之术,可他们竟能不费吹灰之力入楚宫,万一行刺王上和太后 孟宓忽地一个激灵,震惊地看向眼前的蔺华。 蔺华猜到她的顾虑,微微一叹,抚袖道:“孟小姐放心,在下没有伤任何人的意思。” “华知道,楚女多情浪漫,真诚率性,我也不喜转弯抹角,”蔺华微微赧然,“孟小姐,蔺某对你,一见倾心。” 孟宓:“” 峭壁山岩,攀入缕缕松风,是夜,月色皎然如冰,温润清扬的一支歌谣动魄跌宕地缭出绕指柔情。 他唱的是《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孟宓愣愣地听他唱,笑意斑驳,月光下一缕修长的身影,宛如绝壁巉岩上峙立难徙的仙竹,俊逸而温朗,不可否认心口跳动得极快,毕竟他是蔺华,风姿灼灼罕见于当世的郑国上阳君,可是,可是—— 太突然了,他为何突然而至,与她说这些乱她心的话? 若是真有意思,何必挨了这么久才来,若是真有情义——不,今夜之前,他没有这么温柔动情的眼波,孟宓的唇咬出了血色。 渐渐地,她好像坠入了一个只有明月和他的梦境,如在云端的轻忽感,不真实得可怕,她听到血脉贲张的汹涌之声,听到月光下星海的起伏斑斓,听到他唇中一字一语的凝思,最后是那双眼睛,孟宓的唇已经感觉不出痛感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曲终了,他在一天银白里缓慢地远去。 孟宓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绝代无双的美男,他好像喜欢自己,对自己表白心意,然而飘然而去,身姿如画,形容如仙。 孟宓在闺房之中时,学过一年的丹青,她晃神之时,天已浮出晨曦的鱼肚白,她惊讶地停笔,只见墨色将干涸之处,正是一缕鬓发,素绢上是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双眸清润,薄唇微挑,正是夜里所见的上阳君。 她惊吓地扔了笔,墨水渐染开来,将他的眼珠抹黑了一把。 难道,难道——难道她对上阳君已经情深意笃到这般田地,竟然彻夜未眠地画了他的画像? 孟宓不寒而栗地抱起了双臂,她昨夜提笔作画是什么时辰,用了多久,她都记不分明了,想起来只剩下昨夜宛如梦境的一个轮廓,还有他唱的一曲《静女》,难道她真的,就此沦陷了? 她听到门外的扣门声,小泉子在外试探道:“孟小姐,起了么?” 到了早膳时辰,孟宓心口一跳,直觉不能让小泉子拿给桓夙,囫囵地将丝帛扔入了火钵,没有明火,好半晌才徐徐燃起来一缕青烟,孟宓拉开门,深吸气,“怎么是泉公公?” 小泉子递上食盒,叹气:“大王病了,每日给孟小姐送膳的小包子要照料大王,无暇前来,是以由奴婢代劳。” 孟宓只听到前头四个字,胸口猛地跳了跳,“大王怎么病了?” 她再故作镇定,小泉子这等跟过数位主子,且留在楚侯身边时间最长的老人,也能察其言观其色,心头微微了然几分,不动声色地回禀:“风寒侵体,孟小姐也知道,入冬便是这样的,太医说没有大碍。也请孟小姐着紧些,切莫受寒。” 小泉子说话细声细气的,但又满是关心,让人有和风拂面的温暖体贴的感觉,孟宓暗暗压下那抹担忧,接手了食盒,对小泉子说了声谢,便走回了门内。 眼下云栖宫忙进忙出的人才堪堪消停了下来,自清早发现桓夙身体滚烫发热,他们便捏着一把汗提心吊胆地忙活,太医请了,再是煎药,喂药,烧水,伺候大王洗浴更衣,桓夙从偏殿的净室走出来,披着湖色狐皮大氅,脸恢复了一丝血色。 小泉子送膳归来,正忍寒受冻地跪在阶下,身体轻颤。 桓夙路过跪在偏殿外的三人,停了脚步低眸一扫,蹙眉问:“说了?” “禀大王,说了。”小泉子俯首帖耳。 “她什么反——”楚侯清咳了一声,声音更是一沉,“她回了什么?” 小泉子艰难地俯首,“没有只言片语。” 没有只言片语。桓夙忽地抿唇。他病了,她竟然问都不问,方才吃了药压下的一股郁火又烧了起来,沉声道:“再说一遍,她难道便没有任何回应?” 这一遍却是问小泉子身后跟着的两人,那两人哪里看得出来孟宓的心思,回想了一番,孟宓确实不曾怎么担心,也都一言不发,还像是担忧他动怒,将身体伏得更低。 桓夙怒而提脚,这是小泉子意料之中的,伸直了腰背等着,岂料这一脚竟迟迟没有下来。他惊疑不定,正要偷偷抬头瞅一眼,岂料便听到桓夙下阶的脚步声,他更是惊诧,而那个少年楚侯,已经负手下阶,一头披散未束的发几乎垂落至脚踝,若非身姿挺拔修长,那背影美胜妇人。 桓夙这边怒火未熄,险些亲自到南阁楼质问那个没心肝的孟宓,但病来如山倒,他身体尚未康复,太医叮嘱不得过度吹风,以免再度受寒,他一腔郁结恼火发作,宫人犯了错被他挑中了机会从重罚了几个。 小包子后脚携了冉音跟来,冉音盈盈下拜,“王上,太后情况不好了。” 桓夙一愣,让她起身,“说清楚。” 冉音暗中抹泪,“太后有头痛之疾,但有卫太医施针,都不曾出过大事,但这一次,这一次” “母后的病,连卫太医都无辙了么?”桓夙的脸色阴云密布,作势又有一通火气要出。 冉音不敢隐瞒一个字,“左尹大人煽动数十名官员当朝顶撞太后不说,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朝上之事,桓夙作为楚国之君,应当远比冉音要清楚,可眼下他竟然病急乱投医,问了冉音,话已出口,他忽地想起来昨日楚国大殿之上,左尹张庸指责太后“善淫作乱,擅权作歹”八个字,这些腐儒酸生叱责太后无非是后四字,桓夙当时没有留意,眼下突然想了起来。 张庸似乎对太后卫夷之事有所洞悉,可他堂堂楚国左尹,再怎么位高也是外臣,何况他为人有浩然正气,不像是会安插线人的宵小奸猾之徒,怎么会知道 他来不及细思,冉音又跪伏于地,声色恳切:“太后请求王上移步一见。” 少年的清音响彻朝堂的每一个角落。 “孤年幼失祜,幸有母后教导,才有今日成为楚国之君,孤资历浅薄,母后暂摄国政有何不妥?尔敢对太后出言不敬,重则五十刑棍,逐出朝野!” 至此以后,无人不敬太后。 狄秋来以为他们母子相伴六载,必定情谊深厚,只是王位是最易生嫌隙隔膜的地方,这些年来,太后揽政,越俎代庖而不自知,虽没有出过内乱,但楚国毕竟是桓夙的楚国,她扣着大权迟迟不还,难免让桓夙心中不忿。 何况如今他们之间更是横着一个孟宓,一个要杀,一个要留,龃龉甚大,他身为楚国之臣,本该忠心桓夙,但碍于太后凤威,竟一时难以拿捏。 “大王,微臣能护孟小姐周全,但请大王忍耐。鲁有孔子,曾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大王为今之计,须得徐徐图之。” 桓夙不可置否,一双冰凉漆黑的眼漫过淡淡的杀意。 孟宓走出云栖宫,小包子领着她往紫藤花苑里走,冬日的檐下滴水成冰,孟宓穿着白鸟锦枝的深赭色狐裘大氅,哆嗦着笼着衣袖,轻声问道:“大王找我有事吗?” “奴婢不知。”小包子是桓夙的心腹,但这事他是真不知。侯爷近年来愈发心思难测,他笑的时候,可能让人递过刀子,他怒的时候,又能顷刻给人封官加爵。小包子安分守己,也不敢自作聪明妄自揣测桓夙的心意。 太后的软辇摇摇地走过一段积雪的路,侍女殷勤地扫开脚边的雪,太后微微侧目,视线捕捉到孟宓清丽的背影,一时竟没认出那是谁,“那是夙儿宫里的摇光么?” 答话的是跟在步辇身旁的墨兰,“摇光小姐奴婢见过的,容色殊艳,有绝代倾国之姿,不至于平凡至此。” 女人大多不喜听别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恭维,太后自负美貌,但昔年楚王不懂珍惜,白放了百日娇花在宫中,任其朱颜凋敝玉容寂寞,若非卫夷太后忽然声音一冷,“倾国姿色,若无大王垂怜,摆在宫里也不过是个碍事的物件。” 墨兰不敢再答话了。 太后想到不久前母子对立的场景,深深凝了眉头。 桓夙要的人,从没有得不到的,他毕竟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若是逼紧了,只怕也绝不能善了。两全之法,便是将孟宓控于鼓掌,只要秘密不泄露出去,她不会损伤分毫。 而桓夙已以楚王的身份承诺,绝对不因为此事动摇了太后的地位。 她的手指抚过柳眉,沉重地溢出一丝叹息。 拨开层叠繁复的花枝,孟宓踩着一脚雪走入一方秘境,这里与外边的时令都不同,碧色如幕,花影招摇而婆娑,香雾空蒙而氤氲,簇着花海碧林里的凉亭一抹,她迟疑着由小包子引上石阶。 四面环堵,铺陈于脚边的花宛如碎浪海星。 孟宓走入亭中,这里摆着一张猩红色的小桌,珍馐佳肴,美酒陈酿,香味醉人。孟宓和桓夙在一起十日,她把喜欢吃的都挂在嘴边,楚侯每听到她提起美食,便嫌恶地只想饿她一日三顿,但她不知道,原来他都记得。 小包子都吃惊了,“孟小姐,大王”要请你用膳?除了必要的祭祀和酒宴,他从来不与人共饮同食的! 这一点孟宓也知道,她错愕地等着,又不敢上前先落座。 这大半年来的吃食都是太后所供,一个月才能吃到一次肉,两个月才能有一盅酒,她已经忘了,这琳琅满目的珍馐摆在案桌上是怎样一种丰盛美满,引人垂涎。曾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见到膳食便觉得厌恶,甚至呕吐,直到不久前才治愈。 孟宓对着这一桌的君山银针,祁阳笔鱼,野蕈汤,红油煎鹅熟悉的情愫缠绵上来,她舔了舔舌头。 这个小动作落在桓夙眼底,便成了一声早知如此的冷笑。 孟宓还是个傻姑娘,站在那儿,见了楚侯,也不晓得如何行礼,小包子已经屁颠地跑下了台阶恭迎楚侯大驾,但桓夙看得心烦,将他踹到一旁,皱了眉头走上来,”愣着做甚么,孤不是给你看的。坐。” 孟宓怔怔地,等他坐下来了,她才跪坐在他对面。 小包子上来要斟酒,被他遣退了,孟宓不敢盯着一桌美味,怕忍不住先动筷误了礼数,又惹他不快,低声道:“大王这是做什么?” “孤只是突然想起,你来楚宫这么久,却没让你吃过一顿饱饭,你心里定然记恨着,也觉得楚宫膳房无人,孤为御厨觉得委屈,替他们正名罢了。”桓夙说谎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状似从容不惊,但只有他不知道,他的拇指会按着某样东西,譬如现在,他的指腹落在一只银箸上暗暗施力。 孟宓傻傻地装成什么都没发现,“哦”了一声,有几分惧意。 桓夙忽然心情不好,把银箸扔给她,“你自己动筷罢。” 他不用膳?楚侯坐在对面,他不吃,谁敢吃啊,孟宓欲哭无泪,可是怎么办,他下的命令也是不得违抗的,孟宓拿筷子在桌面戳了一下,他不为所动地冷眼看着,她哆嗦着手夹起一块鹅肉。 想到她昨日的冲撞和质问,那时候不是勇气可嘉么,他紧攒墨眉。 孟宓用左手托住右手手腕,掩去袖口的颤抖,缓慢地将鹅肉送入唇中,偷瞄了他一眼,桓夙正要移过目光,她又飞快地低头,将肉咽下去了。 “不好吃?”孟宓挤眉弄眼的神色,像吞了一只苍蝇,他不快地沉声道。 是太久没吃过美味,孟宓一时间难以相信,酱汁淋漓地洒在味蕾,包裹着每一寸感知,是这种幸福的滋味,她想尽情地欢飨,但又不敢。 “好c好吃的。” 桓夙“哦”了一声,神色冷淡,“不是要回南阁楼么,吃完就走。以后你的起居都归孤管了,不会再有人苛待你,但是——”他掩唇咳嗽,漆黑的眸掠过一抹不自然,“瘦了挺好,这种东西,吃一次就够了,孤不会给你更多的。” “哦。”孟宓有些失望。 “以后,别再对孤用‘奴婢’二字,孤不喜欢。” “哦。”孟宓已经忍不住又夹了一块鲜美松嫩的鱼肉。 “孤找人连夜将阁楼重新修葺了一番,不会再漏雨了。” “哦。” “孤已说通了太后,各让一步,不必担忧你的小命了。” “好。” 他每说一句,孟宓都只回一个字,这样的怠慢,要是别人他早就冒火了,可是偏偏觉得她安静地吃东西时,挺好,挺美,白皙如瓷的肌肤,流光照雪一般剔透,眼眸清澈地冒着软光。 七岁那年,母妃弥留之际,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母亲最怕,你无牵无挂,要早早地随我下到黄泉,夙儿,你一定要找到c找到你想要,想守护的东西。” 他找到了啊。 桓夙俊冷如淬寒冰的眸,柔和地眯了起来。 说实在的,这顿饭孟宓吃得很感动,她虽然有口无心地回应了桓夙那些话,但胸口却有淡淡的暖意,她知道桓夙握着她的生杀大权,她日夜畏惧,怕触怒了他,怕冒犯了他,但她现在突然觉得,他不会轻易地要她性命。 竟然鬼使神差地生出了一丝荒谬的安全感。 回到熟悉的南阁楼,果然被修葺整顿一新。她坐在案边,推算了一下日子,大约还有一个月,才是入新年的日子,楚宫里会忙起来,以往十几年,在年节那一日她都会站在鄢郢的城郊,看到楚宫飘出来的烟火,繁盛如霞。 第一次,她能和那簇烟火,隔得这么近,再进一步,便触手可及。 孟宓把手边珍藏的竹简一卷卷地翻开,看清上面清晰的篆文,忽然瞠目—— 谁把她的策论换成了《女戒》? 忽地心口惴惴,她翻出底下压着的几册竹简,《女训》c《妇人训》c《夫纲》c《贤妻手札》 “”除了那个人,谁来这里有机会换走她的策论和史书? 桓夙命人将那些发霉的书摞在漱玉殿边角,修长的手指挑出一卷,扯开捆绑的细绳,对着这篇沉博绝丽c字字珠玑的文章冷脸哼笑:“敢教她顶撞孤,好大的胆。” 可是这个可恶的女人,她欠他的太多了,岂是一个吻能讨回的? 桓夙眸光如虎,吓得孟宓腿软,两只手下意识后撑,蹬着双腿恐惧颤抖地往后退了退,桓夙走近,她便更退,他弯下腰抓住她的右脚,孟宓哆嗦了一下,惊恐万分地盯着他。 “别动。” 她不敢动了。 桓夙皱眉,左右手并用,沿着她的右脚脚踝一寸寸往下,孟宓紧张,吓得全然不敢看,直到她的粉红绣鞋被摘下,被扔到孤零零的角落里,很快那只小脚就陷入了他的手掌之中,少年的手指不同于他脸色的冰冷,温热,指骨坚硬,她只剩下细微的颤抖,什么都忘了。 桓夙食指微蜷,扣出半个环,抵在她的涌泉穴上,轻轻一旋。 “啊——”孟宓痒得说不出话,腿只往上缩,但脚踝被这个人扣在掌心,如同囿于虎笼,被刺激得大哭起来。 哭得桓夙心烦意乱,冷哼道:“哭甚么!你对孤做过比这更过分的事!” 她什么时候做过孟宓脚上又痒又痛,心里又恨又怕。 她的眼眶里蕴着水,楚楚的眼眸,茫然无措地看着他。桓夙一阵心烦意乱,扔开她的脚,冷着眼威胁他,“若再有一刻,你逃离孤的眼皮之下,必死无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反杀 此为防盗章  上天的安排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郑国的上阳君, 此际正端凝地坐在她的对面, 自斟自酌, 身旁无人与之搭话,反倒是孟宓,眼睛不瞬地盯了他很久。 久到, 桓夙隔这么远都觉出了端倪。 蔺华察觉有人看自己,恍惚地扬起眼眸,只见一张圆脸,夜雾朦胧, 但也并不显得窈窕绰约的身影, 让他微微纳罕。楚宫之中竟有如此身形壮硕的美人—— 他下意识瞥眼, 高座之上, 桓夙一眼冷冷地飞来, 他捧住玄盏, 遥遥祝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风姿高雅, 在场的女子都不能不注意到他。 这种风姿绝非刻意伪装和修缮, 那股从容的风华,深陷囹圄而不迫的气度, 令楚国名士也大为欣赏。 酒饮后, 他身旁一名楚国大夫, 与他攀谈起来。“上阳君来楚期年, 举止有楚人放旷之风,改年再回新郑,怕再改积习,又要如许年。” “邯郸学步而已,阁下见笑。”蔺华颔首。 他这勾唇微笑,杀伤力委实太过强悍,孟夫人目光难移,但见女儿更是痴迷,不由得暗自担忧,清咳了一声,低语道:“宓儿,你父亲今日伤了腿,正在家疗养,他说对不住你,不能亲自入宫来见你了,让我多问你些,把你在楚宫的事儿回头都告诉他。” 闲话家常也不能拉回女儿的目光了。 孟夫人很有几分忧虑,蹙眉又道:“宓儿?” 孟宓回过神,只见侍立身侧的茶兰若有所思,似乎正对自己,她便不敢再轻易探向蔺华。 开筵之后,席间摆满了酒肉瓜果,孟宓对满桌珍馐有些按捺不住,偷偷瞟了眼上首的太后和桓夙,见楚侯已经动了筷,心道不必再忍了,于是捧起一只猪腿含蓄地大快朵颐。 她谨慎地盯着风度翩翩用餐的诸人,用牙齿撕开肉皮,克制地细嚼慢咽,乌黑润泽的眼珠滴溜溜地绕过一行人,最后又停在了蔺华身上。 鄢郢第一公子正襟危坐,沉默地垂着眼睑,修长如玉的手指抚过一盏酒水,身后是丛丛梨雪,衬得那身流纹白衣深夜之中更如明月,皎皎不能夺其色。 侍女殷勤地替他斟酒,仿佛只为了碰触那两根白皙无垢的手指,含羞带怯脉脉不能直视,蔺华忽地飘过视线,对楚宫里的细腰美人绽唇微笑,这般容色,那美人忍不住嘤咛,热情大胆,却连酒水都未留意,泼开了一层幽微的淡香。 桓夙震怒了。 楚国宫人斟酒,那酒竟险斟到蔺华的怀里去了,桓夙冷着脸孔,沉喝:“将这胆大妄为的宫女,杖刑三十!” “王上饶命!王上饶命!” 任由那宫人怎么哭喊,桓夙都不为所动,最终为两名甲卫拉走了。 美人求助的目光看往蔺华,然而她却似乎忘了,在楚国,郑国上阳君也不过是一名质子而已,他没有任何实权,可以插手楚侯对于区区宫人的处置。 楚王不过是杀鸡儆猴,做给一人看罢了。 动了妄念歪心,便要付出代价。 孟宓为这人拥有的生杀夺舍的权力及他的翻脸无常而缩了缩脖颈。 蔺华撑案而起,缓步走到桓夙面前,施礼微笑:“大王,在下袍服脏了。大王,且容在下更衣。” 应许的却是一旁的太后,“墨兰,领上阳君去慈安静园。” “诺。” 待二人离席,太后也借故不胜酒力,先行离场。 场面便稍显冷清,这时候孟宓无比还念家中的三丝灯笼糕,木末芙蓉酥,雪菜珍珠汤,还有还有八宝鸭胗,年节的时候,大家其乐融融地坐在一桌,欢飨美食。 楚宫的食物偏清淡,吃一两顿还可,吃久了便觉得淡而无味,尤其桓夙的云栖宫里的,她简直不能相信一个人能吃那么清淡活到十六岁。 孟宓喝多了果酒,脸色通红,晕眩着要离场,搭了把孟夫人的手,悄声道:“娘,我要小解。” 孟夫人也显尴尬,惊疑不定地望向一旁的茶兰,茶兰抿着红唇低笑,伸手作请的姿态,“孟小姐随奴婢来。” 孟宓临走时,又偷偷瞟了一眼桓夙,他脸色冷寒地盯着自己,骇得孟宓胸口一跳,紧紧跟着茶兰一道走了。 花苑深处,似霭如烟的梨花绵密繁盛地掬开清幽的一堤飞白,茶兰脚步迟缓,孟宓低着头跟在后头,本来心便惴惴,酒意上头,内里宛如火烧,更加难辨去处,月光的影子有些朦胧,拓在雪白的梨魂之上。 她捂了捂发,有些头重脚轻,想出声唤住茶兰。 可是,野云万里,浮白的层叠梨花,一如纷繁的雪,孟宓只觉得眼前影影绰绰的,茶兰姽婳的身影好像近在眼前了,她往梨雪深处一捞,却什么都不曾抓取到,颓然摇头。 再下一瞬,茶兰便不见了。 诡异得让孟宓悚然。 “茶兰?茶兰?”孟宓觉得自己可能酒意上头出现了幻觉,茶兰也许只是犯了个迷糊,自己跟丢了,眼下很难找到一处合理的小解的地方。 “茶兰,我在这里!”她四下张望着,杳无人迹。 这仿佛是宫闱之中的一处阒无人烟的死角,孟宓端着一颗难安的心,往梨花深处踅去,长堤没入月光深处,闪光的花林藏匿着银色的星点,她在回廊下穿行,直到鼻尖钻入一缕清淡的松香。 她撞上了一片衣角。不,是一个人,是他坚实的胸膛。 张皇地定住了,孟宓退后两步,恍惚地睁开眼,只见一袭白衣的上阳君,眉眼似笑非笑,清俊不似凡人的面容,山水般空灵毓秀,“你在寻我?” 孟宓酒意上头,一瞬间没想透上阳君为何出现在此处,她本能地又喜欢又害怕,不敢靠近,又奢求他能走近,矛盾地咬住了舌头,悄声道:“我c我迷路了。” 婆娑的一树梨花摇下来,雪白剔透。 方才那幻觉又来了,她仿佛看到一颗头颅,下半身与梨花一般颜色,只剩下那张谪仙般的面容,那飘逸的墨色发丝,孟宓摇摇头,睁眼,那人已转身离去。 他自如地游走于夜间,在这楚王宫之中,譬如入无人之境,可是这园子也未免太幽静了些,孟宓情不由自己地跟了上去,很奇怪的身体反应,可是她已完全无法思考。 “孟宓人呢?”桓夙皱眉沉声道,席间觥筹交错,笑语盈盈,不时有人行酒令,辞赋吟唱,琴音古弦扣在指尖,无端扰得楚侯郁烦更甚。 那个女人,一刻不在他眼下,他便浑身不自在。 不过是小解而已,竟然去了这么久。 桓夙目视着不远处如坐针毡的孟夫人,吩咐道:“让孟夫人去偏殿等候,找人将孟宓带回来!” 小包子急急地应声,跑下石阶去请孟夫人。 孟夫人等不到孟宓回来,眼下有些心急,不知茶兰带她去往了何处,见到桓夙身边的近侍,不由得喘息了几口,小包子忙不迭弯腰作请,“孟夫人,大王请您到云栖宫偏殿等候,他寻到孟小姐再引她回云栖宫,今日夜色已完,请您到偏殿与孟小姐歇憩一晚,明日再由宫车送您离开。” 孟夫人自然不会不答应,眼下她只要能见到女儿。 按理说,远不该这么久的。 桓夙的胸口隐约冒出不妙的预感,他是楚侯,能让他心神不宁的事并不多,但他的直觉从未出过纰漏,小包子走回来,桓夙信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小包子回道:“戌时一刻了。” 夜色已深,桓夙环顾一周,席上但见狼藉,列位公卿都喝得有点高,难得几个清醒的,但也都是滴酒不沾的人,此刻也饱饭餍足,桓夙道:“找人,让他们散了,送大夫们回去。” “诺。” 小包子是楚侯近侍,这些事不必亲力亲为,下去不到半柱香的时辰,又折而复返,但见楚侯已撑桌而起,脚步踉跄了一下,他正要抢上前,桓夙面色一冷,唬退了忠心耿耿的近侍,板着脸色,又踉跄了一步,才稳稳当当地站住了,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前方多了引路的侍女,分花拂柳,由楚侯畅行无阻。 楚宫之内有一片人工斧凿的湖泊,长堤畔梨花如雪,春尚好,画舫泊在岸边,信风如偷香客,道貌岸然地染了一身脂粉,无孔不入地弥漫了整座宫城。 桓夙忽然停下了步子。 原本还稍显匆忙的楚侯,此刻一动不动,俯下头盯着赤舄下一块通透的玉佩,斫成的比目双鱼,花开并蒂,无端地刺人眼。 宫中但凡有哪个蠢物敢私藏这些的,早被桓夙拉出去剁了手。 这定然是从宫外来的。 “小包子!” “奴婢在。”小包子战战兢兢地自他身后跑来,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桓夙修眉紧蹙,“给孤认,这是什么蠢东西!” 孟宓更怕了,她体脂多,汗也出得多,但丝毫不令人讨厌,那缕幽微馥软的女儿香蒸发了出来,满殿都是松子香,清润而微甜。 她缩着眼睛,哆嗦着说道:“我c我饿了。” “不许吃。”他板起脸。 “”孟宓抿起嘴唇,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桓夙起身,将她的手松开,“我让人备了热汤,你去沐浴。” 这位楚侯和人说话的时候,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且口吻独断专行得让人讨厌。孟宓心里有冤不能诉,悻悻可怜地起身,灰溜溜地从榻上爬了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逼婚 此为防盗章 她什么时候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孟宓怏怏地把手撒开, 桓夙哼了一声,这条雪白的丝帛上, 细笔描摹着一张图, 他正襟危坐于桌边, 五官和装束一眼便可看出来是他, 桓夙忽然又勾出了微妙的唇弧,在孟宓忧心惙惙阴云密布之时, 桓夙忽道:“你, 为何摹孤的肖像?” 孟宓低着头接受审判, 心里飞快地拨算着, 这个大王不同寻常,他和平日里的冷漠疏离太不同了, 而且他会笑,就算不是幻觉, 那也是中了邪了,她小声道:“练手的。” “怎么不拿旁人练手?”桓夙将那轻薄似云的丝绡掂了掂,“你不知道在楚国, 唯独孤的画像不可流传于世,凡有人擅自作画,要受车裂之刑?” 车裂! 孟宓读了那么多书, 知道这是车裂就是五马分尸处以极刑!她吓得一屁股跌倒,桓夙已经侧身, 将丝帛扔入了火钵里, 吐着信子的火苗腾起来, 将那卷未完成的画吞没了。 她脸色煞白,但也确认了,他不是幻觉。孟宓震惊地仰着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冒犯了他,犯了死罪。 桓夙绕过她面前的梅花小几,托起她的下巴,温软如脂膏的一团,削尖如葱根的手指抬起来似想反抗,然而眼眸里又冒出几分异样,后来死心颓然地放下来了,桓夙沉声道:“你老实回答,不然逃不掉。” 威胁到性命的时候,孟宓一时慌张,顺着他的话张口就答:“因为c因为我喜欢大王!” 桓夙的手指僵住了。 俊脸腾起一朵可疑的红,飞快地聚起来,又散如浮云尘雾,他的手抓住她的肩,眼睛亮得吓人,“你再说一遍。” “我”孟宓说不出来了,刚才差点咬到了舌头。 楚侯的眼睛这么亮,这么热,她是第一次见到,他像一个毛头小子一样莽撞冒失地抓着她的香肩,像在逼她,又像在追求她,孟宓舔了舔唇,一个字都没有说。再喜欢,也不能说。 何况,也只有那么一点点。 桓夙并不失落,虽然没有听到他想听到的声音,他还是珍之重之地把孟宓抱了起来,孟宓早就被吓得腿软,一动都不敢动了,只能谨慎地窝进他的怀里,他的胸膛震了震,发出几个笑音,孟宓脸都红透了。 除了孟老爹,还是第一次有个男人把她抱起来,跟他贴这么近。 他也才十七岁,可是这双臂膀已经足够坚实有力,孟宓听到沉重而又急促的心跳声,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的,跟着身体一软,倒在了床褥里,他微凉的唇很快火热,落在她的鼻梁上,孟宓捏着拳放在腹部,阻隔着他们的肌肤相近,却还是被吻得软成一汪水,睁了睁明眸,不解地看着有些忘形的楚侯。 她们楚女对童贞看得不重要,连男人都不介意自己的妻子嫁来时已非完璧,孟宓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她一点都不排斥他的过分亲近,虽然有点害羞。 桓夙摸她的头发,光有些暗,看不清他的脸色,孟宓听到他说:“你喜欢孤,所以先前跟孤玩的都是欲擒故纵的把戏,对么?” 孟宓:“” 她们国君的想象力比其他国君要丰富百倍,自信也强过百倍。孟宓竟然不知道如何接话,微窘地绞着手指,讷讷不发。 “你不想说也罢,孤终究是逼出你的真心话了。”他居高临下地俯瞰,神色自傲。 孟宓:“” 她以为把苗头藏起来不被人发现就好了,她不是真迟钝,对一个人有什么样的感觉她也不是一点都不能察觉,她想说一些半真半假似是而非的话让他迷惑,可是桓夙偏偏深信不疑地当真了。 孟宓激红的脸烫手得像一团火,身后的丝帛已经烧得只剩下残渣了,这时远处传来沉重的钟声,已经到时辰了,桓夙不自然地爬下床,正了正衣冠,孟宓小心地拉上被子盖住身体,警惕地看着他。 被她三言两语地搅和,他的心情反倒有所好转,摸了摸她的头,“孤下次再来。” 孟宓猛点头。 能伸能屈的卖乖让桓夙大悦,竟然破天荒笑出了声,“孤越来越喜欢你了。” 孟宓:“” 她乖巧地笑,其实已经紧张得全身出汗。桓夙到底不是一般人,她怎么把主意和心思动到他的头上,不是太深的喜欢,就像对一般的猫猫狗狗都是一样的,还远远不及到嘴边的美食。可是,冰冷的少年,偶尔炽热滚烫的体息,方才险些灼伤了自己。 浓郁的男人味,现在还漂浮在鼻翼两侧,一伸手都能抓一捧下来。孟宓险些又红了脸。 小包子惊恐地发现,他们大王今日格外与众不同,出门时脸颊有一缕不自然的微红,他心领神会,佝偻着腰等大王下台阶,桓夙一句话也不曾留,只是唇畔微染薄红,那正经的不疾不徐的脚步竟然比平日轻了不少。 “大王,那个——” 欲言又止让桓夙心烦,“说。” “骆小姐在漱玉殿等您很久了。” 桓夙忽地顿住身,战战兢兢跟在他身后的小包子险些倾身撞上她,桓夙忽地冷脸,“孤不回云栖宫了,你找个人告诉她,让她父亲来把她领回去,孤的楚宫虽然大,但也不需要她。” 小包子唯唯诺诺,只有答应。 桓夙的广袖下滑落了一卷丝帛落在掌心,他怎么会真烧了她的画?何况画中人是他,自然是要留着的。 不曾想这位骆小姐的脾气大,不比孟宓是个软包子,桓夙一席话让她脸色大变,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回去便写了封信给骆谷,让他找机会见见桓夙,只不过暂无回音。 骆摇光心情不好处散步,一路穿行疾走,绕过云栖宫外翁蔚的竹林,绿光疏影里,少女的衣摆微漾如蝶,发香如兰,忽地听到身后的声音,一转身,恰好撞上一堵胸墙,那人穿了袭铠甲,她捂着吃痛的鼻,大怒:“你是何人!” 狄秋来微窘,他在外宫巡视,不甚今早,十一公主落了一只纸鸢在内院的树梢头,她急坏了,非要自己前来捡,十一公主才豆蔻之年,又得娇纵惯养,养出了一副刁蛮胡为的性子,这么大了却还是哭鼻子的年纪,被缠得无奈,狄秋来只得背着大王偷偷入内院拾纸鸢。 本决意捡了纸鸢便走,岂料撞上这个疾行的女子,险些以为是刺客。 可是她转身,狄秋来才发觉竟然是个绝色女子,一时忘怀所以,双目发直,愣愣地动都不能动了。 骆摇光见他手里拿着一只蝴蝶纸鸢,又一副见了美人走不动路的下作痴样,以为是和宫中侍女私会的轻浮放荡甲卫,正愁气没处使,一脚踢在狄秋来的小腿肚上。 但能征善战c骁勇超群的狄将军纹丝不动,她这一脚宛如泥牛入海,骆摇光反倒踢得脚疼,咬了咬唇瓣,叱道:“还不快滚,仔细我禀告王上,治你的罪。” 狄秋来的痴怔变成了震惊,没想到她是桓夙身边的人,这下再也不敢动分毫旖旎的心思,对骆摇光行了个礼,道谢:“多谢。” 也不敢再问她如何称呼,便匆匆掉头而去。 这个男人生得萧肃轩举,丝毫都不想伪面小人。骆摇光有些好奇他的身份,暧昧不明地笑出了声,心情莫名转好起来了。 狄秋来低声喘气,走到十一公主身后,郁郁苍苍的一片松林,十一公主脸色潮红地扑着雪地上的雀儿,入冬之后,地面时有积雪,鸟雀被饿得落到地面啄食,也无力飞起,十一公主扑得正欢,狄秋来无奈,只怕她已经忘了纸鸢这回事。 听到有人踩在雪上沙沙的脚步声,十一公主好不容易靠近的雀儿似有所察,扑通一下振起翅膀飞远了,十一苦着脸转身,见到狄秋来,当即娇气发作,“你赔我的鸟儿!” 狄秋来失语,不知该怎么接话。 十一见他手里攥着一只红蝶纸鸢,想到正是自己落在内院树梢上的一只,又笑逐颜开,忘了鸟儿上来讨纸鸢,岂料东西才抓上手,忽然敏锐地嗅到了什么气息,狄秋来眼见到公主脸色一板,怒道:“你方才去见了谁?” 狄秋来一怔,十一愈发觉得不对了,她逼近过来,又细细嗅了他身上的脂粉味,如兰如麝,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狐媚女人,敢勾引她看中的男人,十一大为恼火,“快说到底见了谁!” 原本打算忘了的缘分,被十一这么一闹,却不自觉地又想起了那个行色匆匆的绿裳美人,如绝世遗珠,如松斋清露,云堆翠髻,肌白如雪,单薄的身上有一缕香雾隐约,他想到她的第一时间,便同时想到他是王上的女人。 那是碰都不能碰的,他一时怅然。 十一没有等到回答,但单单观察他这脸色,也知道了七八分,一时恼恨不已,决心找到这个女人必予严惩。 在楚侯十六岁之年,他的旨意尚且还不能未盖太后后印而独行其道,而孟家也极有可能虽令不从。 他不清楚太后以拟了诏书,自己便先猴急地去冒着太后名讳召孟宓入楚宫,反而太后一早便对他知根知底了。 除了对母亲的忌惮和敬慕之外,楚小侯爷微微红了脸,露出一两分少年人的无措。 他这神情很罕见,太后蹙了蹙柳眉,食指滑过屏风仕女图的牡丹簪花,眼神有淡淡的亮色,桓夙见状,趁热打铁,作揖状道:“母后喜欢,儿臣让西市公冶一家替母后赶制一副簪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合谋 此为防盗章 “滚进来。”桓夙的竹简拍在髹漆几上, 晕暗的灯火里, 楚侯阴沉着一张脸, 烛光里分外英俊灼目, 小包子讪讪地夹尾猫腰而近。 “她的《女训》读得如何了?”桓夙想到那个笨妞捧着书读,乖巧安分的样子,心头忽地生出了一股淡淡的愉悦。 小包子正要说这事, 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摸了摸脑门上的冷汗, 讷讷道:“那c那些书, 眼下都成了孟小姐的” 桓夙冷峻的眉峰一利,“成了什么?” “成了炭火。” 冬天冰寒,昨夜又下了一场雪,眼下这些珍稀的竹简古书在火钵里吐出了腥亮的火舌。 “啪——”桓夙将竹简砸在了墙上, 沉怒地按桌。孟宓软得像只包子,没想到她竟然愈发张牙舞爪地顶撞他了。 桓夙阴冷的眸瞟过竹简上的字迹, 漆黑如墨斫白玉的眼又是深深一沉,她一个手无缚鸡力的弱女, 净读的是丈夫该读的文章, 反了反了 这怎么可以。 “大c大王?”小包子还在等着楚侯的特赦,紧张得舌抵住了后槽牙。 桓夙冷笑,“她不是爱烧么, 给孤将《女训》刻在石头上给她送去。” 小包子:“”大王花样好多。 孟宓原本也不敢烧了桓夙送的书, 但这次确实气得不轻, 在这里两百个日夜, 都是这些书陪着她度过一个个荒寥的夜,还有青天白日里窗外一缕悠扬婉转的琴声,这些是她孑然一人的岁月里最丰厚的馈赠了,可是—— 她也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如今悉数坦承在桓夙的眼皮底下。 故而,后来这些竹简烧得有恃无恐。 孟宓拿铁钳往火钵里捅了捅,风吹过后山岩壁的青松,檐角下一串翡翠铃铛微晃,铮璁几声,她讶然地想,自己分明将阁楼后边的门拉上了的,一时好奇心作祟,踩着一双绣鞋沿着雕廊往后探过去。 走过两个拐角,忽地一阵疾风逼到面门,孟宓吓得往后猛跳,乌发里的一截金簪落了地,铿然的一声让她又惊了惊,花容失色地捂着脸,只见一个突兀而至的男人站在了眼前。 二十多岁的模样,身姿挺拔,宛如一株绝壁苍松,一袭玄青色缂丝劲装,足下蹬着双后跟生钩的攀山靴,利目微挑,唇红齿白,唯独皮肤稍显黝黑。有一二分英俊,倒不像是个恶人。 当然孟宓被骇破了胆,自然没工夫想他是好是恶,惊恐地直退,“你是何人?” “孟小姐莫退。”那人伸出手掌拦了拦,孟宓不敢再退,这个陌生男人突然闯入,还认识她,显然是有预谋的,若是多退几步,想必便落入了桓夙的人的视野,只是这个人若动手强逼,她没有能耐能跑出去。 两相权衡,孟宓干脆抵住了身后的木门,哆嗦道:“你到底是谁?” “鄙人张偃。”那人低下头颅,谦谦有礼地又道,“是昔日上阳君门下的幕僚。” 孟宓杏眸一瞪,登时结巴了。“上c上阳君?” 记忆里白衣出尘的男人,他唇畔烟火迷离般温润的浅笑犹在眼前。孟宓呆了呆,目光浮出一片茫然之色。 张偃施礼,“在下,是一介偃师,也是公输传人。后山守备严闭,在下做了一十二个人偶,暂且引开守军,才堪堪能入南阁楼,与孟小姐说上一句话。” 南阁楼紧挨后山,也是楚宫除了东西南北四门之外唯一可通往宫外之处,但绝壁耸立,若非绝顶轻功,只怕难以飞跃。何况楚王自知这是空门,绝壁之上,毫不松懈地把有上千黑衣甲卫,等闲人不可能进来。 孟宓不禁对此人既敬且怕,指尖抠着身后的雕花门的纹路,故作镇定,“你c你要与我说什么?” “不敢,在下只是一个信使。”张偃再施一礼,将肩上的一只黑色的编织麻袋卸了下来,“上阳君要在下问孟小姐一句话,是否愿意离开楚宫。” 这个问问得太突兀,孟宓一时怔然无声,唇动了动,茫然道:“离开?” 自从被锁入南阁楼,她就再也没想过离开楚王宫,虽则现在南阁楼的门外已经没了那两道栓门的铁链,但真正囚禁她的,又岂止只是两条铁锁? 张偃将麻袋上的绳子解下,“若是孟小姐不愿离去,这些俗礼,还请孟小姐收下。” 孟宓好奇,只见这其中竟放着几盒精美的糕点,以晶莹如雪魄的冰晶八角盒封置,隔着食盒都能嗅到荷露梨雨的芬芳,这必是出自雅人之手。上阳君果然知道,她在零嘴面前,是防备最弱的时候。 张偃直起了身,往后退了一步,这副姿态近乎刻意引她上前,孟宓不负所望地迈了一只脚,但最终又为难地收了回来,“不,即便真是上阳君,我也不能走。” “为何?”张偃疑惑,“就在下所知,太后和大王,待你并不好。” “即使是那样,那也并不意味着上阳君便能待我好。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罢了,他何以劳烦先生,用这般的大手笔,冒着得罪王上的风险救我?便是我信了他的为人,”孟宓又摇了摇头,“也不能不顾及我的家人,我不能冒险。” 最后,不走,眼前这些美味就是她的了。 身后,南阁楼外忽地响起了小包子困惑的试探声:“孟小姐醒着么?” 孟宓激灵了一下,怕张偃在来人之后,情急下对自己动手,好在他只是卷起了衣袖,对孟宓轻轻颔首道,“在下先告辞了。” 孟宓一个眨眼,人却不见了。她往前奔出几步,只见一片平整的被人工打磨得滑不留手宛如圆润石玉的峭壁,她咬了咬唇,来不及收拾地上的美食,转了几个角绕出来,替小包子开门。 门乍开,一股冷风灌入阁内,孟宓的心尚未平静,只见小包子领着两个更显稚涩的小宦人,两人吃力地搬着一块大石头往里走,咬紧了牙,孟宓错愕地望向桓夙身边的红人。 “这是?” “这个,”小包子低着头,两头不是人地艰难道,“是大王让孟小姐温习的。” 温习什么?她走到那块被吃力放下的石头面前,凝睛一看,只见那块平滑的石头上赫然刻着一篇洋洋洒洒的《女训》,吓得她险些一屁股摔在地上。 雪压了三两梅枝,郑国的上阳君曾是新郑最风雅温和的男人,如今到了郢都,便成了楚国最风姿高卓c情趣优雅的公子,他的梅花酒烹出了冷梅艳雪的寒香,白衣如流云皎月,博山炉袅娜的一尾余烟,将他玉骨冰魂的容色晕得有一缕依稀之态。 “公子。”张偃穿过两道长廊,迈入门内,黑色的长袍大氅抖落了一层碎雪琼珠。墨眉凝霜,风尘仆仆地赶来,形容比之上阳君稍显狼狈。 蔺华温笑,“来喝几盏,暖暖身子。” “诺。”张偃依言坐到他身畔,蔺华斟了一盏,并不忙问结果,先礼数周到地招待了门客,张偃自己按捺不住,腹中过了遍稿,直言不讳:“孟小姐心有忧虑,不肯答应。” “我早知如此。”蔺华并未失望。 “那——”张偃有些摸不清公子的心意。 蔺华斟酒的动作流畅而温雅,行云流水,衣袖轻拂,“她总有一日会答应的。我只是,用了一些糕点稍稍收买一下她。”想到去年宴中,那忍着胃口不敢大嚼特嚼c挤眉弄眼难受地小口吞咽c那个珠圆玉润的少女,忽地,那凝如水墨的眉心之间抽出了一缕淡然的柔色和笑意。 孟宓看到一个披着一头美丽长发的少年走来,俊眸如火,紧盯着她身旁的一地狼藉。 她还看到,侍女同情畏惧的目光。 “你全吃了?” 孟宓被桓夙的声音吓得一抖,险些将手里的点心扔飞了,干干地垂着手,眼眸微有躲闪,桓夙虽然年少,但风姿颀长,有俯瞰之势,犹若泰山压境,她吓得胸口狂跳,忍不住按紧了手指。 少女哆嗦着说:“是,是,都吃了。” 桓夙:“” 这么吃下去不行,他是来虐待她的,又不是将她当宗庙里的神佛供瞻的。 “擦了。”桓夙冷冰冰地抽出一条墨蓝色的丝绢,扔在孟宓脸上。 “哦,好。”孟宓胡乱拿帕子擦脸,露出一双清澈圆润的眼偷瞟小侯爷,他冷哼一声,刻意瞪眼,吓得孟宓赶紧缩起来,一动不敢动了。 桓夙披着中衣走到案边,有模有样地坐下,案牍摆了小半桌,这是他母后留给他的课业。 孟宓还坐在黄花梨的圈椅上,僵着手足不动不摇,宫灯微晃,烛花打出五瓣,云栖宫里连呼吸的声音不存在,仿佛那挑着灯立着的,捧着扇待命的,并不是活物。 正专注静谧批阅文章的少年,鬓边垂着微润的发,运笔老练而娴熟,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唯独此刻是全然陷入沉静和忘我之中的。 “过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桓夙将笔掷入笔洗,冷脸喊孟宓。 她哆嗦着走过去,小脸发白,不留神踩到脚边迤逦的薄纱,向前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宫里却无人忍俊不禁,似乎无人见到这一幕。 孟宓抖着腿爬起来,见桓夙的脸似乎更冷了些,她忙不迭滚过来,跪在桓夙的案前。 小侯爷偏着头打量她,“抬头。” 她依言,但整个过程之中仍哆嗦着,无措得不知何处安放她多余的十根手指,小脸又白又红,桓夙召她起身,见她不动,声调更冷:“你不是陪孤读书的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潜入 此为防盗章 这样的天人之女。 桓夙的宫里不乏美人, 但这个女人,也实在美得太不规矩了些。难怪她和众位宫人不同。 骆摇光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识得我么?” 并不认识,但孟宓的记性不大好, 从前一贯是记吃不记打, 也不晓得何处得罪过这个妖艳美人, 见她衣饰华丽, 以为是宫中的贵人,登即讷讷连声道:“不识,请c请娘娘明示。” “她不是娘娘。” 这个冷沉威严的声音,是桓夙的。当即, 殿内跪了满地风姿楚楚的美人,孟宓微愣,只见殿门处,桓夙裹了一袭月色,缁色深袍, 君子比德如玉, 佩不曾离身,腰间的冷玉映着无暇的银月光,杳杳寒泽如冰。芷兰芳香钻入帘中, 孟宓微微低下了头。 见她畏畏缩缩惊恐万状,桓夙原本沉凝的脸色更冷。 “大王,”骆摇光转眼变了脸孔, 如泣如诉地要扑倒在桓夙的脚下, “大王啊, 奴婢绝不敢妄求大王垂怜啊” 桓夙被抱住的腿僵了僵,一抬眼,只见孟宓微愕,又不敢声张,脸色古怪地看着他们。桓夙登觉吃了闷亏,恨恨地甩开骆摇光,“走开。都下去。” 原来如此姿色的美人,也换不来他的荣宠啊。 孟宓更惊恐了,偏殿人散如流水,他一步步走近,她抱着棉被直往后缩,弱弱小小地蜷成一堆,桓夙音色骤冷,“给孤滚过来。” 半年已过,他已十七,再过三日,是孟宓的十五生辰。依照楚律,女子年满十五,父母当为其择婿订婚。若十七不嫁,还有罪罚,必须上交钱粮丝帛,时间拖得越久,所缴纳的税收更厚。 战乱时代,多事之秋,此举不过是为了鼓励适龄女子早婚,为楚国多诞男丁,忠勇守国,修兵戈,储钱粮,备不时之患。 若孟宓没有入宫,三日之后,孟家二老决心为孟宓定下的女婿,绝不是他。 他用了很久才明白自己的卑鄙,欺负她,不过是幌子,他只是一想到这个笨丫头要在一个他目不能及的地方,与一个他素昧平生的男子琴瑟和鸣,他心里犯堵。不论怎样,先截了人,让她一生离不开他的掌控。 卑鄙又如何?不折手段又如何? 桓夙心想。他的眼眸蕴着深沉的光,手指抓住了孟宓扣在掌下的被子,孟宓激灵地往后躲,惊慌失措地满床爬,宛如一只他在林场以箭镞瞄准的梅花鹿。 “孟宓。” 她不敢答应,手脚僵在床榻边,战栗着撞翻了参汤碗,外边的人要闯进来,被桓夙沉声喝退,她已经要掉下榻了,桓夙眼疾手快地冲上前,将孟宓连人带被裹入怀底,她愣愣的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仿佛想到了什么,瞬间四肢僵直,宛如木胎泥塑,呆滞地哆嗦着唇。 桓夙摇了摇她,“给孤说话。” “我”孟宓极缓慢极缓慢地转过头,然后又低下来,语气微弱,“奴婢,不敢。” 桓夙要被她气疯了,她几时这么乖还自称“奴婢”,“不许说这两个字!” 孟宓怔住,她想了想,刚才说了四个字,却不晓得他不让说的是那两个。 桓夙从锦被下把手探入,握住她的手腕,已经聚起了温热,他侧过脸,“还冷不冷?” 他们挨得很近,桓夙一侧脸,几乎便与她吻住唇,少女如花苞般粉嫩娇软的唇瓣,残余的参汤泛着光泽,他明明吃什么都食之无味,却忽然很想尝一尝她嘴里的参汤,是不是别是一般味道。 这念头一起,他却又唾弃自己连这点小事都不能忍,何谈大谋,恨铁不成钢地撒开手,孟宓应声倒在榻上,她清瘦了很多,除了脸颊上的两坨肉,整张脸再无丝毫赘余,尖尖的下颌,光洁鲜嫩。她的眸子盛着水,脆弱而无助地看着他。 桓夙心里头的恶念以瘟疫的态势蔓延下来。 他克制着自己暂时不能动手她的脸,孟宓又诺诺地开口了,“大王,这次定然冲撞了太后了,太后与大王,毕竟是母子一心的,奴c奴婢不敢成了离间之人。” 他眉心一凝,忽然想起来,南阁楼藏书之丰,在楚宫是数一数二的,她被幽禁了半年,自然都在读那些无聊的书,心里摸清了些楚国的底细。心中又生怜意,彻底不忍欺负她了。 “你想回南阁楼继续待着,便再忤逆孤一句。” 他以为孟宓这软骨头性子,必定会把自己缩起来,大气不敢出,但他这次却料错了,孟宓沉了沉气息,抱成一团,低声道:“我想回那儿待着的。” 她把头埋入腿间,他看不到她的神色,但为她第一次顶撞自己而讶然,跟着意味到怒火,长姿而起,“什么意思,待在孤身边,还不如冻死荒楼?” “你想让孤成全你?” 孟宓不说话。 殿外忽然传来冗杂的人声,他抱孟宓出门的事,定然惊动了整宫,何事都瞒不过太后,她自然也收到了消息,这时派人守在殿外,小包子试探着传唤了一声,桓夙拧紧眉宇,蹲下来扣住了孟宓的下颌。 她目光躲闪,被他用力摇回来,冷目威胁:“你是孤的人,孤不说让你死,你便不许死,孤不让你去的地方,你哪里都不许去。” 在他的紧逼之下,孟宓却忽地笑了。 他一怔,眼光更沉,汹涌的如一派暮色。掌下的脸蛋缓慢地绽放,天真而清澈的笑容竟让他的心被扯出一道漏风的裂缝,她笑着说,“不是你让我待在南阁楼,终身圈禁的么?大王,言则必有信。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一国之君轻诺寡信,又何以为君。” 桓夙惊愕地看着她。 孟宓变了很多。她瘦了,美了,可让他感觉到不同的,不是这些,而是现在,她跟他说这些的话的时候,眼光还是澄澈如云的,不沾世俗的,可是,那些晦涩和软弱在笑脸下灰飞烟灭。 她装得太好了。 一个人在无声无息地被关了那么久,怎么可能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她的警惕和戒备比以往重了十倍,她的见识和勇气比以往涨了十倍。 桓夙晦涩地撤去钳制,咬牙冷笑,“好锋利的牙齿。” 真正惹恼他的,不是她的改变,而是她宁愿一生面对那些古书经卷,残羹冷炙,也不愿留在这春光融融的云栖宫。 孟宓抓着棉被急促地,她揣测不透桓夙的心意。她方才对他的顶撞,已经冒犯了他的底线,而她也不过就会这三板斧而已。幽居的这半年多,她读遍异国奇志,慢慢对自己多了计较和思量。 她想过自己的一生,但是没有一条,是如他所愿,成为他的附庸,他要她怎样,她便怎样。 她本能地抗拒成为他掌心里的木偶娃娃。被怎么安顿都好,她唯独不愿这样。 昨日她几乎要冻死在阁楼里的时候,她想,若是桓夙来了,也不过就是让她出去,从一个没有人的自由荒凉之所,走入一个需要事事察言观色c对人言听计从的大屋子,在金碧辉煌之间,人心湮灭。其实,与冻死也差不多。 “大王!”小包子堵不住人了,跪爬一般地跑进来。 桓夙正和孟宓对峙,尽管这个女人并不如自己想的变得多有硬骨头,但他心里知道,这一次已经没那么容易妥协,他想不留情面地惩治她,想狠狠地罚他,欺负她,折了她好不容易长出来的硬气和反骨,摧毁她的勇气。 贪恋如邪念。 他听到小包子扑通跪地的声音,下一瞬转身扬长而去。 “太后说了什么?” “并未有言,但她派了狄将军亲自来拿人。孟宓若离南阁楼,等同逃匿罪犯。”小包子强迫自己记忆这段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桓夙的脚步猛然收住,苦楝树的浓叶婆娑地荡过绿光,他拂袖转身,“太后要让孟宓死。” 他这次带孟宓出来,是授人以柄了。 难怪孟宓要回去。她必是看透,即便他有心,在眼下的情势之下,他根本保不住她,唯独回去南阁楼,太后才有可能平息怒火,他才有可能周旋。 她一出一回,太后疑心也能消减大半,以为他纵是再恋着孟宓,也终究忌惮太后不敢硬碰。 她只要还是那个卑躬屈膝,对太后和他都俯首系颈c听从发落的孟宓,没有任何反心和离间之意,对太后的秘密守口如瓶,她就是安全的,可以在南阁楼安逸地待下去。而他,也许便会因为她的不识抬举彻底放弃让她回来。 真好啊,她就永远守着她破败的一座楼,和那些书,就够了。 她那么不想和他在一处,他真要让那个女人如愿吗? 楚侯在意的不过就是这个,可是这个问题,孟宓回答不上来,她不清楚。连她都自己都不能妄下论断,可有人替她做了结论,并判了死刑。 她咬紧了唇瓣,甜腻芬芳的体香混在血液浓烈的腥甜里,别是一股妖冶,桓夙猛地松开五指,起身退了一步,身姿修长的少年,阴鸷桀骜地死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孟宓,孤不值。” “来人。” 他往外喝了一声,几名宫人结对而入,孟宓意识迷离着挣扎,五感逐渐流失,她没听到桓夙吩咐了什么,一头栽倒了下去,一觉睡得结结实实。 楚宫里曾有一名疯妃,在南阁楼里待到了寿终正寝,孟宓恢复意识之时,人便在南阁楼生硬寒凉的床榻上躺着,没有大红的帐帘,屋内只剩下幽幽燃着的一缕烛火,光影熹微,青铜的锈味,间杂潮湿的霉气,重重地令孟宓呛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约定 此为防盗章  “她的《女训》读得如何了?”桓夙想到那个笨妞捧着书读, 乖巧安分的样子,心头忽地生出了一股淡淡的愉悦。 小包子正要说这事,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摸了摸脑门上的冷汗,讷讷道:“那c那些书, 眼下都成了孟小姐的” 桓夙冷峻的眉峰一利,“成了什么?” “成了炭火。” 冬天冰寒,昨夜又下了一场雪,眼下这些珍稀的竹简古书在火钵里吐出了腥亮的火舌。 “啪——”桓夙将竹简砸在了墙上,沉怒地按桌。孟宓软得像只包子,没想到她竟然愈发张牙舞爪地顶撞他了。 桓夙阴冷的眸瞟过竹简上的字迹,漆黑如墨斫白玉的眼又是深深一沉,她一个手无缚鸡力的弱女, 净读的是丈夫该读的文章,反了反了 这怎么可以。 “大c大王?”小包子还在等着楚侯的特赦,紧张得舌抵住了后槽牙。 桓夙冷笑, “她不是爱烧么, 给孤将《女训》刻在石头上给她送去。” 小包子:“”大王花样好多。 孟宓原本也不敢烧了桓夙送的书,但这次确实气得不轻,在这里两百个日夜, 都是这些书陪着她度过一个个荒寥的夜, 还有青天白日里窗外一缕悠扬婉转的琴声, 这些是她孑然一人的岁月里最丰厚的馈赠了, 可是—— 她也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如今悉数坦承在桓夙的眼皮底下。 故而, 后来这些竹简烧得有恃无恐。 孟宓拿铁钳往火钵里捅了捅,风吹过后山岩壁的青松,檐角下一串翡翠铃铛微晃,铮璁几声,她讶然地想,自己分明将阁楼后边的门拉上了的,一时好奇心作祟,踩着一双绣鞋沿着雕廊往后探过去。 走过两个拐角,忽地一阵疾风逼到面门,孟宓吓得往后猛跳,乌发里的一截金簪落了地,铿然的一声让她又惊了惊,花容失色地捂着脸,只见一个突兀而至的男人站在了眼前。 二十多岁的模样,身姿挺拔,宛如一株绝壁苍松,一袭玄青色缂丝劲装,足下蹬着双后跟生钩的攀山靴,利目微挑,唇红齿白,唯独皮肤稍显黝黑。有一二分英俊,倒不像是个恶人。 当然孟宓被骇破了胆,自然没工夫想他是好是恶,惊恐地直退,“你是何人?” “孟小姐莫退。”那人伸出手掌拦了拦,孟宓不敢再退,这个陌生男人突然闯入,还认识她,显然是有预谋的,若是多退几步,想必便落入了桓夙的人的视野,只是这个人若动手强逼,她没有能耐能跑出去。 两相权衡,孟宓干脆抵住了身后的木门,哆嗦道:“你到底是谁?” “鄙人张偃。”那人低下头颅,谦谦有礼地又道,“是昔日上阳君门下的幕僚。” 孟宓杏眸一瞪,登时结巴了。“上c上阳君?” 记忆里白衣出尘的男人,他唇畔烟火迷离般温润的浅笑犹在眼前。孟宓呆了呆,目光浮出一片茫然之色。 张偃施礼,“在下,是一介偃师,也是公输传人。后山守备严闭,在下做了一十二个人偶,暂且引开守军,才堪堪能入南阁楼,与孟小姐说上一句话。” 南阁楼紧挨后山,也是楚宫除了东西南北四门之外唯一可通往宫外之处,但绝壁耸立,若非绝顶轻功,只怕难以飞跃。何况楚王自知这是空门,绝壁之上,毫不松懈地把有上千黑衣甲卫,等闲人不可能进来。 孟宓不禁对此人既敬且怕,指尖抠着身后的雕花门的纹路,故作镇定,“你c你要与我说什么?” “不敢,在下只是一个信使。”张偃再施一礼,将肩上的一只黑色的编织麻袋卸了下来,“上阳君要在下问孟小姐一句话,是否愿意离开楚宫。” 这个问问得太突兀,孟宓一时怔然无声,唇动了动,茫然道:“离开?” 自从被锁入南阁楼,她就再也没想过离开楚王宫,虽则现在南阁楼的门外已经没了那两道栓门的铁链,但真正囚禁她的,又岂止只是两条铁锁? 张偃将麻袋上的绳子解下,“若是孟小姐不愿离去,这些俗礼,还请孟小姐收下。” 孟宓好奇,只见这其中竟放着几盒精美的糕点,以晶莹如雪魄的冰晶八角盒封置,隔着食盒都能嗅到荷露梨雨的芬芳,这必是出自雅人之手。上阳君果然知道,她在零嘴面前,是防备最弱的时候。 张偃直起了身,往后退了一步,这副姿态近乎刻意引她上前,孟宓不负所望地迈了一只脚,但最终又为难地收了回来,“不,即便真是上阳君,我也不能走。” “为何?”张偃疑惑,“就在下所知,太后和大王,待你并不好。” “即使是那样,那也并不意味着上阳君便能待我好。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罢了,他何以劳烦先生,用这般的大手笔,冒着得罪王上的风险救我?便是我信了他的为人,”孟宓又摇了摇头,“也不能不顾及我的家人,我不能冒险。” 最后,不走,眼前这些美味就是她的了。 身后,南阁楼外忽地响起了小包子困惑的试探声:“孟小姐醒着么?” 孟宓激灵了一下,怕张偃在来人之后,情急下对自己动手,好在他只是卷起了衣袖,对孟宓轻轻颔首道,“在下先告辞了。” 孟宓一个眨眼,人却不见了。她往前奔出几步,只见一片平整的被人工打磨得滑不留手宛如圆润石玉的峭壁,她咬了咬唇,来不及收拾地上的美食,转了几个角绕出来,替小包子开门。 门乍开,一股冷风灌入阁内,孟宓的心尚未平静,只见小包子领着两个更显稚涩的小宦人,两人吃力地搬着一块大石头往里走,咬紧了牙,孟宓错愕地望向桓夙身边的红人。 “这是?” “这个,”小包子低着头,两头不是人地艰难道,“是大王让孟小姐温习的。” 温习什么?她走到那块被吃力放下的石头面前,凝睛一看,只见那块平滑的石头上赫然刻着一篇洋洋洒洒的《女训》,吓得她险些一屁股摔在地上。 雪压了三两梅枝,郑国的上阳君曾是新郑最风雅温和的男人,如今到了郢都,便成了楚国最风姿高卓c情趣优雅的公子,他的梅花酒烹出了冷梅艳雪的寒香,白衣如流云皎月,博山炉袅娜的一尾余烟,将他玉骨冰魂的容色晕得有一缕依稀之态。 “公子。”张偃穿过两道长廊,迈入门内,黑色的长袍大氅抖落了一层碎雪琼珠。墨眉凝霜,风尘仆仆地赶来,形容比之上阳君稍显狼狈。 蔺华温笑,“来喝几盏,暖暖身子。” “诺。”张偃依言坐到他身畔,蔺华斟了一盏,并不忙问结果,先礼数周到地招待了门客,张偃自己按捺不住,腹中过了遍稿,直言不讳:“孟小姐心有忧虑,不肯答应。” “我早知如此。”蔺华并未失望。 “那——”张偃有些摸不清公子的心意。 蔺华斟酒的动作流畅而温雅,行云流水,衣袖轻拂,“她总有一日会答应的。我只是,用了一些糕点稍稍收买一下她。”想到去年宴中,那忍着胃口不敢大嚼特嚼c挤眉弄眼难受地小口吞咽c那个珠圆玉润的少女,忽地,那凝如水墨的眉心之间抽出了一缕淡然的柔色和笑意。 这是唯一能见到她的高台。而这扇窗在其后的一年半时间里,再没有开过。 梨花被雨打风吹去,残枝饱饮了一场蜜露琼浆,哀艳地簇出新绿浅黄,将南阁楼的轩窗密密匝匝地捆入其间。严实地,不露风声。 楚侯微微抬手,簇远山淡墨的修眉,晦暗莫名的眸一片岑寂,无声的雨润湿了他的玄金华裳。 近侍看得不忍,忽听桓夙极浅地笑了一声,“心痛了。” 原来他还会心痛的。 小包子哆哆嗦嗦,自己似乎又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事,畏葸不安地缩了脖颈,只见大王徐徐侧过脸,肃然俊逸的脸,白如玉质,可这笑里少了什么,多了什么。他说不出。 这是第一次,孟宓的腹中唱了空城计,她还没有任何用膳的想法。 直到门外传来不轻不重地敲门声,孟宓赤着足去开门,门“吱呀”一声,落下薄薄的一层灰屑,落满香肩,呛得她鼻端微痒,一低头却又愣住了,这门虽拉得开,外边却横着两道手腕粗的铁锁,被门拉开之后便迅速地横了起来。 这门的缝隙也不足以塞下一个人,孟宓甚至看不见外头是谁方才敲门,只见一只清瘦的玉臂递入了一个食盒。食盒精致,八角玲珑,足以塞下一碟菜的大小,孟宓伸手去接。 外边传来女子莺歌一般脆美的声音:“请孟小姐用膳。” “大王没说关我多久么?”孟宓抢上去要拉门,可是铁链绑得太紧,她不饮不食,还受了刑杖,蚍蜉撼树罢了,除了摇下头顶覆下的积灰,没有任何实用。 门外的女子已经走了。 何时走的,竟连脚步声都未曾听清。 孟宓唯一留意的,便是她手腕上殷红的朱砂,被雕成盛开得温婉的辛夷花,精巧雅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4.逃走 此为防盗章  孟宓被他摁住了后脑, 被掠夺的唇渗出更浓的猩红。 她悲惨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两声呜咽, 桓夙回过神,如遭雷击, 飞快地推开她,被吻得晕了头迷了方向的孟宓被轻轻撂倒在地, 桓夙的脚上前了一点, 很快都收了回去。 不够,不够 可是这个可恶的女人, 她欠他的太多了, 岂是一个吻能讨回的? 桓夙眸光如虎, 吓得孟宓腿软,两只手下意识后撑, 蹬着双腿恐惧颤抖地往后退了退, 桓夙走近,她便更退,他弯下腰抓住她的右脚,孟宓哆嗦了一下,惊恐万分地盯着他。 “别动。” 她不敢动了。 桓夙皱眉, 左右手并用, 沿着她的右脚脚踝一寸寸往下, 孟宓紧张, 吓得全然不敢看, 直到她的粉红绣鞋被摘下, 被扔到孤零零的角落里, 很快那只小脚就陷入了他的手掌之中,少年的手指不同于他脸色的冰冷,温热,指骨坚硬,她只剩下细微的颤抖,什么都忘了。 桓夙食指微蜷,扣出半个环,抵在她的涌泉上,轻轻一旋。 “啊——”孟宓痒得说不出话,腿只往上缩,但脚踝被这个人扣在掌心,如同囿于虎笼,被刺激得大哭起来。 哭得桓夙心烦意乱,冷哼道:“哭甚么!你对孤做过比这更过分的事!” 她什么时候做过孟宓脚上又痒又痛,心里又恨又怕。 她的眼眶里蕴着水,楚楚的眼眸,茫然无措地看着他。桓夙一阵心烦意乱,扔开她的脚,冷着眼威胁他,“若再有一刻,你逃离孤的眼皮之下,必死无疑。” “孟宓,你这一生,只能在孤的掌控之下生活,若有离心反意,结果你自己掂量。” 孟宓滴着水的眼不眨地盯着他,晦暗明灭的烛火折腰而晃,这殿中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只剩下烛花打落的“啪——”的一声。 心上弦断了。 桓夙慢慢地起身,他的目光依旧冷峻,俯瞰着深渊一般,漆黑得不见壮阔波澜,神秘而孤孑。 孟宓低下头,摆足了谦卑姿态。 “听懂了么?” 她僵化地点头,懂了。 可是这样温驯而僵硬的孟宓,不但没有平息他胸口的怒火,反倒更压抑,更沉闷了许多。 记忆里的少女是一只猴子,爬上树梢,从丈许高的树枝上一跃而下,年幼的楚国九公子,被她的小蛮腰压断了手,伤筋动骨一百日不说,还有那么过分的事 他疼得汗如雨下,抬起眼眸,少女懵懂清澈的眼睛,空灵如琉璃,他的记忆里唯独只有这一片澄明,但却恣肆而桀骜,纯粹而澄明。 桓夙头也不回地走了。 自加冕,登上楚王之位,他再也没有遇上过一个令自己也头疼无辙的人。 不到暮春,但楚国地处南方,渐渐地夜里凉意开始被信风糅合,间杂出一半阴凉一半温暖。 孟宓将自己囚在一张冰冷的床榻,直到更深夜半。 太后说了那话之后,两日之内,她的爹娘果然被楚宫的华车接入了宫门,孟宓被冉音打扮得一团喜气,盘成一个蓬松的灵蛇髻,楚宫里的绡纱轻柔如云似雾,孟宓无奈地由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心里担忧着,不确定这样的自己,爹娘还认不认得。 后花园里,孟宓由冉音指引着拐入一道长巷,紧攒的花朵承露沐雨,娇艳地打着花瓣。冉音指了一朵芍药给她,“太后娘娘愉悦时,这园子里的牡丹芍药是会赏人的。” 孟宓忽地脚步一错,目光却直了。 那花园一角徐徐地转入一道白色的身影。 修长,俊雅如竹,肤光如玉,他从身后的垂花拱门轻袍缓带而出,眉目温润朗朗,似笑非笑,满园红绮绿萼,纷纷娇羞地拂开两片。 孟宓感到胸口的什么碎了。 这一眼之后,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自惭形秽地低着头,匆匆地掠过冉音燕子一般溜走了,杳然无声。 “孟小姐?” 冉音惊讶地看着跑远的孟宓的背影,不经意地撇过眼,长姿玉立的上阳君对他微微颔首,一绺青丝拂过颊侧,完美出挑的五官犹如迸玉溅珠,这么看了一眼,冉音的也跟着脸颊犹若火烧,扭头学着孟宓跑了。 被郑国的上阳君这么温情脉脉地看上一眼,轻则短命三年,重则当场窒息。气为之夺,神为之消,其流传十一国的美貌绝不是浪得虚名。 小径后,竹林生风。 孟宓的体形跑起来有些吃力,声淹没了思绪,忽听得一声清脆的铿然之音,她愣愣地停下,一扭头,袖中的广寒玉落出来了,砸在玛瑙牡丹的绿篱下头,她认出这块玉佩,这是孟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嫁妆,孟夫人传给她时,叮嘱这只能送给心仪之人。 孟宓偏着头,神色有些奇异。她方见到这块广寒玉,心中想的第一个人,便是那个让她脸红心跳,明知道配不起且绝无可能的上阳君。 这种念头像蔓延疯长的野草,燎原起来。 “宓儿。”她听到水榭里头母亲慈和温柔的声音。 孟宓愣愣地抬起头,只见孟夫人正陪着太后在水榭之中叙旧,姿态稍显拘谨,但柔和带笑地,对她伸出了手指引她上去。并无冉音指引,她竟然寻到这里来了,孟宓惊疑不定地摁了摁胸口,踩着木板徐徐地趟上去。 “宓儿变美了。”孟夫人拉过她软软的手,不掩惊艳。 孟夫人穿的是宫外的轻袍,宽敞朴素,不若孟宓身上流云似的薄绡,流丽绚烂,衬得她肌肤如凝脂,眼眸蕴着星光,仿佛一道绵软的云霞飘入了水榭,她不得不说,楚王宫毕竟是楚王宫,是这楚国最恢宏繁盛的腹地。 她从来不觉得孟宓能在这儿吃什么苦,送女儿入宫,再来一次,她仍是如此选择。 但孟宓的反应却显得有些冷淡,垂着眸怯懦地拜见太后,太后并未严肃作态,但孟宓却十分谨慎,连眼都不敢随意飘向一处。 孟夫人微诧,太后起身携过孟宓的手,”不必拘礼,你母亲来了,哀家这就不打搅你们母女叙旧了。“ 说罢便起身出了水榭,对身后跟来的两名婢女吩咐:“酉时引孟夫人和孟小姐至兰园。” “诺。” “宓儿,好像清减了。”孟夫人的手指拨了拨她小臂上的肉,的确没有此前的坠感了,不由暗暗惊疑,楚宫细腰女人多,也许孟宓受了感染,得了启发,决意戒掉一日八顿的坏毛病。 孟宓不敢含泪让母亲发觉,心头隐隐地越过桓夙的话,他的警告,迟疑地抽出手,孟家虽有些钱财,但远远比不得陶朱之富,商贾而已,对楚国王室自然不敢放肆,她只担心连累父母,累得他们落入桓夙的手中。 “母亲,”孟宓要说的话被孟夫人对她手掌的缓慢轻抚而掸落如灰,轻飘飘的再无一丝余音,她携过女儿的手,与她挨着水榭回廊而坐,“宓儿,你见了大王了,心里如何看待的他?” 全天下人好像都就这个问题来纠缠不休,孟宓脸颊微涩,低着头嗫嚅道:“王上待我极好。” “你喜欢他么?”孟夫人追问。 不喜欢。 可是——孟宓方才来的时候,沿路都是太后的亲信,水榭外便站了十几个宫人,她不敢朗声喧哗教人听到了,尽管那群人八风不动,她心有余悸,只低头昧着良心道:“喜c喜欢的。” “既是喜欢,那便算是两情相悦,便好办了。”孟夫人摸她的软发,欣慰而笑。 即便是孟宓喜欢桓夙,那也不能是两情相悦吧,桓夙对她喜欢与否,全云栖宫中长眼睛的都看出来了,那个小侯爷恨不得活剥了她喂野狼。 母女二人聊了些家常,孟夫人让人为孟宓准备了一些宫外的零嘴儿,雪花状的油纸包裹的酥糖,被捧出来的时候还温热,上面撒了一层雪白细腻的糖粉,用方形木具切出平整圆滑的几小块,细嗅来,冒着热,吃了满鼻子栗子和松花的淡香。 “好吃么?”见孟宓大快朵颐,孟夫人有些心疼,心道这几日她可是为了学那些细腰宫女饿坏了肚子了。 “好吃。”孟宓满嘴油腻,熟悉的家的口味,让她的眼眶涌出了一股湿热。 孟夫人爱怜深重地递上素帕,“以后母亲常来,便给你带这些。” 没想到一听见这话,孟宓吃食的手猛然收住了,她皱了皱新月眉,不知道为什么,隐隐约约有种不大好的预兆,阴云似的笼罩心头,她拿橘粉的宽袖擦过嘴唇,揩出一道黄里隐白的油迹,“娘,不用的,过不了多久,我就不大爱吃这些了。” 孟夫人愈发心疼了。 正要说几句,让她不必太亏待自己,忽听得匆匆的一阵脚步声,原来是折而复返的两名婢女,茶兰与墨兰,算是跟在太后身边的老人了,年纪和孟宓一般大小,但也是不处理外的细腰美人,折腰以微步,自水上来,凌波过浪。 “孟夫人,孟小姐,晚宴将开筵了,太后命奴请夫人小姐过兰园入宴。”说话的是墨兰,一向做得了茶兰的主儿,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亲信。 孟夫人牵过孟宓柔软的手,温言笑道:“随后便来。” 几人沿着水榭往下走,湖面起了些春风,撩开茶兰墨兰云水一般的袖摆和裙裾,华裳鲜衣,本来就姿色不凡的数十名美人,瞬间缥缈绰约得让孟夫人愈发眼热,送女儿入宫没有错。 今夜之前,她这般想。 正打着盹儿的孟宓闻言飞快地支起身,踩着一双塞了软绵的绣鞋绕过木橱走出来,只见木板门后的回廊里,映着微弱的夕光,白衣出尘的男人拈着一朵淡紫色的花,花盏高擎,孟宓嗅到了一缕奇异的香味,怔愣之际他已缓慢地走近。 这个场景,于是又和梦境差不多了。 孟宓惊恐万分地后退了一步,那种无力感让自己都觉得很不适应,但是她退了,身前的男子突然快了几步,一手精准地握住了她的软手,淡紫的花落入了她的手中,复瓣的花辉煌地泄紫流白,她一愣。 “这是我们郑国的素衫桔梗。我特意在郢都北郊种了一片,你喜欢么?” 她还没说话,上阳君微笑地唤了一声,如同梦魇:“阿宓。” 孟宓暗暗吃惊,问道:“你不是幻觉么?” 蔺华微微挑唇,手指抚过她柔软的长发,“怎么会是幻觉?阿宓为何不信,我真心待你。” 她摇了摇头,避开了他的亲近,拘谨地退到一旁抵住了木质门,蔺华并不失落,将身上斜背着的一袋包袱取下来递给她,孟宓犹豫地伸手去接,这么一抱,便发觉沉甸甸的险些脱手,她纳罕着,有些惊疑不定。 蔺华见她接了,笑意更浓,“这是一些异国图纸,还有稷下学宫的策论。阿宓喜欢读书,这些便送你。” 原来是这么贵重的礼物,孟宓又惊又喜,蔺华却又道:“一个月之后,我来换走这些。”听到这话,她又显得有几分犹豫,缓慢地抬起头来,只见上阳君脸色微淡,白皙得宛如夜初的月光,他的唇薄而微挑,既庄重又显得近人,“别担忧阿宓。我听说楚地女子性格骄傲,要人追求方才能动心,我只是在追求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中毒 此为防盗章  他恍然出现, 仍是在日暮时分,孟宓的在南阁楼的寝房只有一间, 简陋的几样装饰摆件无法遮住视线, 火光后, 传来隐隐温润的人声:“孟小姐在么。” 正打着盹儿的孟宓闻言飞快地支起身,踩着一双塞了软绵的绣鞋绕过木橱走出来, 只见木板门后的回廊里,映着微弱的夕光, 白衣出尘的男人拈着一朵淡紫色的花, 花盏高擎, 孟宓嗅到了一缕奇异的香味,怔愣之际他已缓慢地走近。 这个场景, 于是又和梦境差不多了。 孟宓惊恐万分地后退了一步, 那种无力感让自己都觉得很不适应, 但是她退了, 身前的男子突然快了几步, 一手精准地握住了她的软手, 淡紫的花落入了她的手中,复瓣的花辉煌地泄紫流白,她一愣。 “这是我们郑国的素衫桔梗。我特意在郢都北郊种了一片, 你喜欢么?” 她还没说话,上阳君微笑地唤了一声, 如同梦魇:“阿宓。” 孟宓暗暗吃惊, 问道:“你不是幻觉么?” 蔺华微微挑唇, 手指抚过她柔软的长发,“怎么会是幻觉?阿宓为何不信,我真心待你。” 她摇了摇头,避开了他的亲近,拘谨地退到一旁抵住了木质门,蔺华并不失落,将身上斜背着的一袋包袱取下来递给她,孟宓犹豫地伸手去接,这么一抱,便发觉沉甸甸的险些脱手,她纳罕着,有些惊疑不定。 蔺华见她接了,笑意更浓,“这是一些异国图纸,还有稷下学宫的策论。阿宓喜欢读书,这些便送你。” 原来是这么贵重的礼物,孟宓又惊又喜,蔺华却又道:“一个月之后,我来换走这些。”听到这话,她又显得有几分犹豫,缓慢地抬起头来,只见上阳君脸色微淡,白皙得宛如夜初的月光,他的唇薄而微挑,既庄重又显得近人,“别担忧阿宓。我听说楚地女子性格骄傲,要人追求方才能动心,我只是在追求你。” “追求?” 孟宓呷着这两个字,忽然不太懂这两个简单的字眼组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了。而眼前白衣无垢的上阳君,又像之前朦胧的影子一般,乘着月色而去。 她不过是晃了下神而已。 孟宓捧着书卷,手里握着一支桔梗,若有所思地多看了几眼。 其后的数月,他果然一月一来。 当然,桓夙也偶尔会来,他来时,不论什么时辰,窗下都没有清心的琴音,所以孟宓小小地把他当做不速之客。 楚侯小气,她烧了他送的书,于是他令人搬了一块刻字的石头过来,大喇喇竖在阁楼内,孟宓胸口有气,幸得上阳君来时带来了一些珍品藏书。孟宓对这位大王的度量,已经不抱任何憧憬了。 她看起来气色不错,脸颊红润剔透,双眸清亮如水,摆了一桌的珍馐,她下筷也不疾不徐,似乎在欢飨美食,但看得出有一丝局促,拨了半碗饭,孟宓才小心地看着楚侯面前连动一下都不曾的木箸,细声细气地问:“大王不吃么?” 他摇头,眉眼不动,仍旧一副生人勿近的疏离冰冷。 但是他的眸,始终专注地落在她的眼底,孟宓有些不自在。既然不吃,何必多摆一副碗筷,这不是浪费么。 孟宓揣测不透这位大王的心思,但想到前几日听到有人送膳时闲谈了一二,不由多问了一句:“太后的病好些了么?” 他愁眉不展,应该是为了太后吧。 桓夙点头,“卫太医照料得仔细,病情已经稳了下来。” 孟宓于是不再问了。她对太后的感情也很复杂,说不上恨,但也不喜欢,她只是信口问了一句,不敢再打听多的,于是识相了闭了嘴,专注地吃菜。 每一道精品佳肴被放在舌尖味蕾,她总是餍足地眯起双眼,雪白的肌肤晕开薄薄一层蜜粉的雪,桓夙对她的口味了如指掌,带来的都是她的最爱,尤其那道八宝鸭,每来必带,这是她的“心头宝”,有过一段共枕的时光,这是她夜里做梦自己说的。 当时,还流了一串晶莹的水在他的床褥上。 想起往事,楚侯忍不住掖了掖唇角。 若不是因为后来桓夙至今不知,她怎么跑到了慈安静园,那里素来是太后划的禁地,外边有甲卫把手,一般人无从得进,他审问过当日值夜的人,却一个个有如离魂,对当夜的事一概没有印象。 这便是症结所在,他扣住了袖袍,修眉微攒,“你还记得,慈安静园那一晚,你怎么会闯入禁地?” 孟宓边吃边摇头,声音含混不清:“我忘了,那晚有些迷糊,本来是茶兰带我走的,后来她人不知道怎么就不见了,我找不到人,再后来”再后来似乎撞见的上阳君,她很清楚那是个幻觉,因为她中了蛊,于是不由自主地被那个幻觉引入静园的,一路畅行无阻。 可她再笨也知道在桓夙面前,不能提蔺华,于是缄口不言,以为他自己能顺理成章地揣测下去。 她细微的神色也逃不脱桓夙的眼,他眉心的褶痕更深。那一晚与她几乎同时离席的还有上阳君蔺华,她出入禁地犹如入无人之境,本来便值得怀疑—— 但孟宓又说了茶兰。 桓夙忽地长姿起身,拂袖而去。孟宓甚至来不及跟着起身去送他,转眼楚侯的身影已消失在帘后。 桓夙回了云栖宫,找的第一人便是小泉子,“将茶兰带来见孤。” “诺。” 傍晚孟宓又见了上阳君,他总挑日暮时分前来,到第一缕明月光升上树梢便飘然而去,无一例外,他带来的书总是珍品,他离开时飘忽如一羽白鹤,孟宓回神的时候,总只见一缕雪白的翅尖。可是他们已经相熟了。 孟宓没有告诉任何人上阳君与她见面一事,除了南阁楼,他从来不去任何地方,半年相处下来,最初的怀疑被动摇了,她开始相信,上阳君蔺华对她是有好感的。她从来没见过谁那么温柔的眼波,润然如玉的嗓音。 “上阳君,齐国出逃的百姓,除了流亡楚国,剩下最多的便是入了郑国,你一点都不担忧郑国的国势么?” 蔺华面朝崖壁,手指拨了一把风铃,朗朗一笑,“国君昏庸无能,没有齐国流民,他自己理政,本也是一桩笑谈罢了,担忧与不担忧,没有一点用处。”他语气随意散漫,但有对国君无德的无奈和绝望。 在郑国陷入危局的时候,他是国君毫不犹豫扔到楚国的质子,他是郑国一个被放弃的人啊。孟宓为他惋惜不忍,蔺华回眸温笑道:“我郑国之主比不上你们楚侯。” 照理说桓夙还未亲政,这位上阳君的口吻也太笃定了些。 “先楚王仁德爱民,留下楚十万虎狼之师,楚公子夙心怀大志,他即位之后必大有作为。当今之世,晋为强国,但我笃信,一旦太后放权,不出十年,楚必取而代之。” 他侧过眼眸,风拂过他鬓边一缕漆黑的发,脸色宛如月光般皎白无暇。 石壁前风铃声声,落入心坎里。 孟宓无端地为之悸动。 会吗? 她眼中的少年楚侯,这时候,还远远没有那成那等气候。她的见识远没有蔺华那么丰广,远不如他博闻强识,她应该相信上阳君今日谶言。 桓夙审问了一个时辰,但毕竟时隔久远,已经一年多过去,茶兰只记得当晚中途急着小解,便先钻入了小林子折返,让孟宓等候,后来一些琐事便记不得了。楚侯戾气发作,当即发落了她三十刑棍,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茶兰咬住这番说辞不放。 她是太后身边的第二个近人,桓夙没伤了太后的面子,让人给了她伤药,将她拉回了霞倚宫。 等人走了许久,桓夙揉着眉心,自铜盏青灯下小憩,小包子端了一叠时鲜的水果前来,楚国的柑橘举世闻名,在楚王宫中最是常见,没有新意,何况桓夙自幼吃到大,他懒得多看一眼,小包子在他身前的紫木案上放下了青铜盘。 他忽地扬起下颌,盯住了一勾摇曳婆娑的烛火,嗓音骤冷:“敢欺哄于孤,呵。” 方才审完了茶兰,小包子知道大王是为了茶兰而动怒,谨小慎微地放下东西要走,桓夙的目光落在那一叠柑橘上,目色微微锋利,最底层的橙黄鲜红之间,似乎,夹带着一条白色的丝帛。 半个时辰后,小包子捧着玉盘来收拾地上的橘子,桓夙将脚边一只黄澄澄圆滚滚的橘子踢给他:“那个麻烦的女人还没有走?” 大王问的是骆摇光,小包子心领神会,识时务地顺楚侯的心意说下去:“骆小姐有些不识好歹了,大王和骆先生都没有留她,她又哭又闹在云栖宫外留着不走,骆先生也毫无办法,只能没带走她,自己一个人先离宫了。” 没想到骆摇光看着绝色美人,脸皮竟然还厚。 桓夙的手握住了一支镂百鸟羽禽的玄觞,冷笑道:“孤不许留的人,何人敢胆大妄为?” 小包子登时冷汗涔涔,扑通跪倒下来,“大王,这绝不是奴婢的主意,奴婢便是有天大的胆,也万万不敢忤逆大王。” 他又没说他。这个奴颜婢膝的小包子,让他想起了之前卑躬屈膝的孟宓,无端心里冒出几分嫌恶来,吩咐下去:“让骆摇光住到兰苑去,她不是喜欢楚宫么,孤便成人之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6.温存 此为防盗章  书中言辞恳切, 声声控诉, 指摘太后擅权,为乱朝纲,他们一干臣子体恤君侯被剥夺王权,忧心如焚,故此对太后阳奉阴违。顺带,这封信里表达了一下他们对桓夙的忠心。 “自作聪明的阿谀之徒。”桓夙眼冷, 将这条丝帛扔在烛火上烧了个干净。 半个时辰后,小包子捧着玉盘来收拾地上的橘子, 桓夙将脚边一只黄澄澄圆滚滚的橘子踢给他:“那个麻烦的女人还没有走?” 大王问的是骆摇光,小包子心领神会, 识时务地顺楚侯的心意说下去:“骆小姐有些不识好歹了,大王和骆先生都没有留她, 她又哭又闹在云栖宫外留着不走,骆先生也毫无办法,只能没带走她,自己一个人先离宫了。” 没想到骆摇光看着绝色美人,脸皮竟然还厚。 桓夙的手握住了一支镂百鸟羽禽的玄觞,冷笑道:“孤不许留的人, 何人敢胆大妄为?” 小包子登时冷汗涔涔, 扑通跪倒下来, “大王, 这绝不是奴婢的主意, 奴婢便是有天大的胆, 也万万不敢忤逆大王。” 他又没说他。这个奴颜婢膝的小包子,让他想起了之前卑躬屈膝的孟宓,无端心里冒出几分嫌恶来,吩咐下去:“让骆摇光住到兰苑去,她不是喜欢楚宫么,孤便成人之美。” 小包子默默抹了一把汗。 兰苑是整座楚宫之中,离君侯所住的云栖宫是最远的,留下来也是宫闱各占一方,至老死不相往来。 大王是真不喜欢这个骆小姐啊。 孟宓正靠着窗沐浴着室内的烛火,她习惯了不开窗,一个人映着头顶一抹微亮,伏案读书,忘了是什么时辰。 傍晚时分与上阳君谈了几句,心绪有些不宁,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缕哀顽跌宕的琴声,穿过厚重的紧锁的木窗,穿过警惕的紧锁的心门,孟宓的手忽地握住了窗轩。 “孟宓,你不止一次想见的人在外面弹琴,那么多日日夜夜,你都忍住了,不要前功尽弃不要功亏一篑” 琴音一转,低沉的宫音勾挑,旋律嘤嘤然,如泉水淙淙,悱恻而清婉,这人心中有一缕如同琴声的柔情。都说琴为心声,孟宓虽然是个门外汉,但听了一年多的琴,总还是能分辨一二c说出三四的。 不知不觉间,那扇紧闭了一年多的窗,被她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拉开了。 才开了一条隙缝,明媚澄澈的夏光抛了进来,木牖盛了微澜的天光云影,初夏的光散漫地交织成文,柳絮轻盈如雪,木轩爬满了缕缕青黑色的细纹裂痕,她扶着窗口微微探身,深深吸了一口气。 猛地一睁眼,只见不远处一抹漆黑的瓦顶,长廊缦回,玄色的一抹身影隐约藏了半截身体,席地而坐,风流倜傥地披着一头墨发,指下悠然地拨着丝弦,孟宓忽地胸口一跳。 不过瞬息之间的功夫,那人已经扬起了目光,隔得太远看不清,只见瓦砾的黑,柳影的葱茏,还有轮廓分明的一张脸,绝无仅有的冷峻的漠寒,让她的心跳得飞快,对视了一眼,她伸出手去摔上了窗。 即便隔了这么远,也仿佛她能听到她决绝地摔窗的巨响。 桓夙失落地垂下目光,袖口忽地动了动,手中多了一只剪刀,手下一划,绞断了一根琴弦,再跟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这琴是师父所赠。 可是他离开时,就意味着永无归期了,他再也不会出现在楚国,再也不认他这个弟子,他留着一张琴睹物思人,那些“琴可清心”的劝导还言犹在耳,可是——被拨乱了的心,被晦暗的深渊吞没,阴郁甚嚣尘上,现在的它,就是暴露自己个性软弱的证据。 还被孟宓嫌弃了。 最后一点才是关键,他身无一技之长,唯一的技艺居然还被她嫌弃了。 留下最后一根琴弦之时,他伸手要去剪断它,忽然听到远处孟宓焦急的大喊:“住手!” 他微怔,从不出南阁楼的孟宓眼下竟然气喘吁吁地站在长廊下,滴翠的柳丝婆娑纤长,她瘦弱的身影,像一缕轻烟似的。桓夙恍然间听到袖下的手微微晃动的颤音,还有胸口急速的狂跳。 再回到南阁楼之后,没有那两条铁链,也没有人把守,对孟宓来说,她即使在一天之内出入百八十回,也不会有人拦着,真正将她困在一座高楼里的,是很多无可避免的无奈,她不得已为之,也甘心待在那个角落。 他也知道,所以孟宓此刻的出现,才让他觉得意料之外,惊喜得说不出话。 孟宓提着裙摆跑上来,吁吁地宛如一只落网的蝴蝶,不偏不倚地撞入他的怀里,软软的温香,熟悉的奶味儿,他全身的肌肉一瞬之间绷紧了,孟宓喘着气,跑得后背前胸出了层薄汗,香味更浓,桓夙只怕她软软的站不住,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肢。 是他熟悉的细腰姑娘。 孟宓嘟了嘟唇:“剪了它们作甚么?” 桓夙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现在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把恩师唯一的留下的琴都剪坏了,他绕过这节不答,掐了掐她的小脸,“你那么急不可耐地要见孤,是为什么?” 孟宓忽然涨红了小脸。 弹琴的人在她心里是个模糊的影子,她想自己能听懂他的心音,也就像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一样,楚国流传着这样的佳话,她想,她也能将那个弹琴的人引为知音,就算不是知音,她也很感激这个人,拯救她于死寂的静默之中,让她不至于连一个人可以吐露心声的对象都没有。 打开窗,见到了他,是桓夙。她吓了一跳,可是知道他是桓夙,她才知道,原来他贵为楚君,也有脆弱柔情的一面,冷漠的人偶尔的温柔,显得格外珍稀,格外动人。 桓夙笑着一把手兜住怀里扑腾的蝴蝶,“你本来便是孤的,一生一世都逃不掉,现在是你自投落网,更别想着走。” 孟宓转过通红的脸蛋,绞着手指嗫嚅:“谁说我是你的。” 他俯身而就,这两瓣学会顶撞他的唇,辗转厮缠,孟宓被吻得晕了头了,这么炙热的体息侵体而来,她连呼吸的本能都忘了,正要退两步,桓夙霸道地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腰肢一捉,更紧地贴了上来。 孟宓脸红得像红杏,“嘤嘤”抗拒了一下,被吻得脸颊充血,才终于重获自由,她委屈地瞪着始作俑者。 她不知道,她瞪着人时露出两旁的眼白,没有一点美感,他偏偏觉得可爱,捉住她的手又吻了吻她的手背,孟宓被他谨慎而生涩的吻弄得羞赧不胜,手背被濡湿了一个唇印,也不知道怎么了,她忽然鬼使神差地说道:“今晚,我就不洗手了。” “你怎么会这么乖。”楚侯心满意足地抱住了她,柔软的身体,已经发育得足够完好,桓夙只轻轻一揉,似乎便会捏出水儿来。 孟宓的心砰砰地撞了几下,渐渐明白喜欢源于一场深深的心动,她的心已经为他悸动。那样炽热的体温,霸道的深吻,让她脸热,又忍不住舔唇,轻轻地c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回味了一下。 甘甜如蜜。 这是令尹大人传上来的朝中各辅政大臣的万民书。在他掌权之前,令尹大人辅佐太后理政几年,位高权重,他一直是太后的拥护者,但这封手书,摁的是他的指印,题的是他的大名。 书中言辞恳切,声声控诉,指摘太后擅权,为乱朝纲,他们一干臣子体恤君侯被剥夺王权,忧心如焚,故此对太后阳奉阴违。顺带,这封信里表达了一下他们对桓夙的忠心。 “自作聪明的阿谀之徒。”桓夙眼冷,将这条丝帛扔在烛火上烧了个干净。 半个时辰后,小包子捧着玉盘来收拾地上的橘子,桓夙将脚边一只黄澄澄圆滚滚的橘子踢给他:“那个麻烦的女人还没有走?” 大王问的是骆摇光,小包子心领神会,识时务地顺楚侯的心意说下去:“骆小姐有些不识好歹了,大王和骆先生都没有留她,她又哭又闹在云栖宫外留着不走,骆先生也毫无办法,只能没带走她,自己一个人先离宫了。” 没想到骆摇光看着绝色美人,脸皮竟然还厚。 桓夙的手握住了一支镂百鸟羽禽的玄觞,冷笑道:“孤不许留的人,何人敢胆大妄为?” 小包子登时冷汗涔涔,扑通跪倒下来,“大王,这绝不是奴婢的主意,奴婢便是有天大的胆,也万万不敢忤逆大王。” 他又没说他。这个奴颜婢膝的小包子,让他想起了之前卑躬屈膝的孟宓,无端心里冒出几分嫌恶来,吩咐下去:“让骆摇光住到兰苑去,她不是喜欢楚宫么,孤便成人之美。” 小包子默默抹了一把汗。 兰苑是整座楚宫之中,离君侯所住的云栖宫是最远的,留下来也是宫闱各占一方,至老死不相往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7.苏醒 此为防盗章 在楚侯十六岁之年, 他的旨意尚且还不能未盖太后后印而独行其道,而孟家也极有可能虽令不从。 他不清楚太后以拟了诏书, 自己便先猴急地去冒着太后名讳召孟宓入楚宫,反而太后一早便对他知根知底了。 除了对母亲的忌惮和敬慕之外, 楚小侯爷微微红了脸,露出一两分少年人的无措。 他这神情很罕见, 太后蹙了蹙柳眉,食指滑过屏风仕女图的牡丹簪花,眼神有淡淡的亮色, 桓夙见状, 趁热打铁,作揖状道:“母后喜欢,儿臣让西市公冶一家替母后赶制一副簪花。” 他的心事在太后这里通透得如一面照妖镜似的,她也不与桓夙计较,丹凤眼挑起,雍容地抽开手指,“怎么不叫宓儿出来, 我可多年未见她了,不知道是怎生乖巧。” 乖巧, 桓夙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讽刺这二字与实物压根沾不上边, 那实在是个坐吃山空还概不退货的笨妞。 “她在沐浴。” 桓夙小侯爷脸不红心不跳地撒了个谎。 宝装屏风后被压得小馒头胀痛无比的孟宓, 险些呛出了一个喷嚏, 可惜手不能动, 幸得太后好像真听信了桓夙的鬼话,也没怎么怀疑,语调听得出一丝失望,“那母后回宫等着,让宓儿来霞倚宫一叙罢。” 转眼又扔了这么个大包袱在头上。 孟宓险些瘫倒,脚步声渐远,她艰难地从屏风后头钻出来,双手克制不住地揉胸口又胀又痒的小白兔,桓夙无意瞧了一眼,瞬间目光一直,脸色涨得通红,暗想起太傅教的“非礼勿视\≈一t;,默念着迅捷地拂袖转身,那背影甚是狼狈仓皇。 “夙儿“她在身后,语气透着些颤抖和不确定。 桓夙僵住了。 她敢这么唤他?楚侯的名讳,纵然其余十国的国君来了也万不敢如此狎昵相称,桓夙低眸,那五根手指僵硬得,好像动弹不得了。 他很想把稀泥糊在她的那张圆润如嫣果的脸上。 他很想欺负她。 他很想把过去的一切都讨回来。 可是,他发现自己好像动不了,那颗心好像被雷电了一下,深处的绒毛将他的那丝不安逐出来,变成无家可归流落在外的惊悚。 “夙儿,我要去霞倚宫,你会陪我么?” 该死,声音竟然这么软糯。 他半僵化状态的手开始颤抖,楚侯闭了闭眼,切齿拊心道:“去。” 孟宓好像什么都不担心了。 她用了一日的时光,认清了一件事,那便是,这天底下该没有比桓夙小侯爷更可怕的人物了,他就是一个瘟神,一个恶煞,有他陪,她就狐假虎威地多了一层软甲。 “夙儿。”她走过来,摸了摸他颤抖地垂着的手。 桓夙悚然,猛地抽开,狠狠地退了一步,这一步令年轻的楚侯撞上一支灯台,幽幽的烛火在有惊无险的摇晃之中被一盏一盏地扑灭,古拙的青铜弥散着湿润的锈味。 他怔怔地,有些惊惧似的看着自己的手。 孟宓戳在原地不动,想拉他一把,他自己又侧着后退,“别靠过来。” 孟宓难谙其意,但也不会不知好歹到那等作死的地步,她果然不动,乌润的墨玉般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位大王。 才十六岁的桓夙,五官已出落得俊挺而极富张力,鼻梁高啄,两瓣薄唇微敛着,冰凉而疏离的眼眸,让人能从万千人中一眼辨别他的,他盯着一个人的时候,漆黑如深渊,他就是那个拉你入深渊c坠落幽冥道不复万劫的人。 很快孟宓便发觉,他和太后生得没半分相似,除却深宫王廷里陶冶的秘而不宣的威仪,那些沉刻血脉之中的桀骜和雍容,他们的五官真的没半分相似。 孟宓出了会儿神,太后已走到了身边,深色凤凰裙摆曳了曳,孟宓恍然,才想起忘了下跪施礼,切切地要拜倒,却被太后一双保养得当的柔荑托了起,“宓儿,楚宫譬如你的府邸,你的母亲将你交与了哀家,日后,你便同夙儿一般同哀家亲。” “太后?”孟宓忐忑得心脏似被谁顽劣地捏在手里,命运张开了促狭的笑容一般,她知道,自己已经陷在一张无形的罗网里,再也挣扎不脱了。害怕c自卑c怯弱,她身上再也没有任何一样能帮到自己的,能予她于楚宫立足的本钱。 “宓儿,”太后纤长如雪的手指,挽起她的小臂,走到一旁的桓夙跟前,将她的手交到桓夙手中,可怜楚小侯爷愣了个神儿,才发觉太后这用意,这媳妇儿已经跑不掉了, “日后,你跟在夙儿身边,但有所求,可来寻我。” 桓夙冷峻的一对墨眉裂出了细长的褶子。 他可问东皇太一,问云中君,问大少司命立誓,他对这只恶劣的践踏完人却能忘得一干二净的孟宓,他全无那种心思,他不过是为了报复她罢了。 报复罢了,罢了 楚侯的脸色已经越来越红。 孟宓感到手心一片灼热,像被一团火焰裹着,又像捏着一块火凰玉,桓夙已经从脸烫到了指尖,他的脸白净剔透,肌理是完美无瑕的琉璃,他就藏在这片琉璃下,玲珑剔透,又深不可测。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孟宓,你的梦,永远不会醒了。 “夙儿,你的《礼记》和《乐记》已有小成,母后再为你寻个先生” “母后,”桓夙适时而入,掐断了这后面的话,他冷峻如峰岳的脸,下颚绷得很紧,“除了师父,我再也不认任何人为师。” 太后凤目微敛,想到多年前的太傅,眼色不禁怅然而复杂。 “楚侯在太傅面前承诺过,今生不认第二人为师,母后不强迫你,”她温笑着,目光转向孟宓,“宓儿,你是夙儿的伴读,哀家便给你找个教习的师父,你读书强过夙儿,他自然舍不得那张面皮,要更出类拔萃才行。” 太后自然知晓孟宓通晓经卷,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的本事。 这甚至比她吃的本事还要大。 孟宓唯唯诺诺地点头。 过了不到两日,太后找来的这位师父便到云栖宫报到了。 这两日孟宓发觉,桓夙不太喜欢亲自阅览文献,他批阅文章,必须由人念完,拣取关键信息一瞟,最后盖上印画上押,极少地会像模像样地批注几个朱砂字。 孟宓压下卷宗,口干舌燥,鼓着红粉如蜜的脸,谄媚地凑脸微笑,“夙儿,我可以吃了么?” 她懂得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桓夙即便是拒绝,也断然不会用手里的狼毫甩一脸墨点子给她。 小泉子姗姗而来,在孟宓身旁恭顺地跪地,跟着俯首帖耳,行了跪拜礼,将这复杂的古礼行完方才缓过气儿来道:“大王,孟小姐的教习先生来了。” 桓夙脸色微沉,目光落到一旁孟宓的身上,她好像无动于衷。 也是,除了美食,好像也没有什么足够令孟宓心动了。 他伸掌撩开衣袂,从案前起身,走到孟宓身旁,单膝半蹲,泠泠冰凉的手指挑起她的下颌,孟宓怕得发抖,他挑眉而笑,“我让御厨房炖了一只甫猎回来的野鸡。” 在孟宓的双眼清亮起来之后,他故弄玄虚地挑着她的下巴摇了摇,“嗯,碧螺虾仁。” 孟宓干燥的唇内壁溢出了饱满晶亮的口水,她巴巴地盯着这位楚侯。 “神仙鱼。” 都是她爱的啊。孟宓要晕了。 “那孤与你交换一件事。”桓夙松开手,那张峰棱般的俊脸,不知道从哪个不对称的角度看,竟透了些许少年人的邪气,晃得孟宓一阵眼炫,他一字一顿道:“你替我收拾你那先生一顿。” “这”孟宓迟疑的念头还没升起,楚侯还没来得及变脸,她突然放弃了,“击掌为盟。” “啪——” 小泉子震惊脸,眼睁睁看着他们胡作非为地沆瀣一气了。 桓夙走到琴台旁,拾起地上掉落的一册竹简,昨夜他便阅览过了。 骆谷,吴中人士,吴王聘上大夫,历任三年,不满吴国苛政,徭役如虎,出走六国。听说这位骆先生近来才在鄢郢定居,他有仁人宅心,也有济世智慧,算是一位才思明辨的纵横家。 不过,小侯爷暗眯眼。 终究还是无人能及得上他的师父。 就孟宓那等残次品,她的师父当然及不上他师父的一根手指头,譬如她之于他,若没有那下三滥的招数,她又岂能赢他? 殿外传来了通报。 孟宓整了整衣绸,将藕色长绡放下了些,迤逦轻曳于地,戋戋头簪宛如微星,湖绿的一对耳坠子燃着翡光翠泽,温顺而和婉,她跪在云栖宫漱玉殿的主殿内,有微凉的风鼓入纱帘。 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一张俊逸慨然的脸落入视野。 “师父。” 来人模样状约而立,身姿颀长,挺俊如山松孤竹,孟宓从未见过这样气质的男人,比起楚侯和太后的高贵雍容,比起西街惊鸿一瞥的少年的飘然出尘,他入世清雅,既在红尘,又不在俗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8.闻喜 此为防盗章 桓夙眸光如虎,吓得孟宓腿软, 两只手下意识后撑, 蹬着双腿恐惧颤抖地往后退了退,桓夙走近, 她便更退, 他弯下腰抓住她的右脚, 孟宓哆嗦了一下,惊恐万分地盯着他。 “别动。” 她不敢动了。 桓夙皱眉,左右手并用, 沿着她的右脚脚踝一寸寸往下,孟宓紧张,吓得全然不敢看, 直到她的粉红绣鞋被摘下,被扔到孤零零的角落里, 很快那只小脚就陷入了他的手掌之中,少年的手指不同于他脸色的冰冷, 温热,指骨坚硬, 她只剩下细微的颤抖, 什么都忘了。 桓夙食指微蜷,扣出半个环,抵在她的涌泉上, 轻轻一旋。 “啊——”孟宓痒得说不出话, 腿只往上缩, 但脚踝被这个人扣在掌心,如同囿于虎笼,被刺激得大哭起来。 哭得桓夙心烦意乱,冷哼道:“哭甚么!你对孤做过比这更过分的事!” 她什么时候做过孟宓脚上又痒又痛,心里又恨又怕。 她的眼眶里蕴着水,楚楚的眼眸,茫然无措地看着他。桓夙一阵心烦意乱,扔开她的脚,冷着眼威胁他,“若再有一刻,你逃离孤的眼皮之下,必死无疑。” “孟宓,你这一生,只能在孤的掌控之下生活,若有离心反意,结果你自己掂量。” 孟宓滴着水的眼不眨地盯着他,晦暗明灭的烛火折腰而晃,这殿中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只剩下烛花打落的“啪——”的一声。 心上弦断了。 桓夙慢慢地起身,他的目光依旧冷峻,俯瞰着深渊一般,漆黑得不见壮阔波澜,神秘而孤孑。 孟宓低下头,摆足了谦卑姿态。 “听懂了么?” 她僵化地点头,懂了。 可是这样温驯而僵硬的孟宓,不但没有平息他胸口的怒火,反倒更压抑,更沉闷了许多。 记忆里的少女是一只猴子,爬上树梢,从丈许高的树枝上一跃而下,年幼的楚国九公子,被她的小蛮腰压断了手,伤筋动骨一百日不说,还有那么过分的事 他疼得汗如雨下,抬起眼眸,少女懵懂清澈的眼睛,空灵如琉璃,他的记忆里唯独只有这一片澄明,但却恣肆而桀骜,纯粹而澄明。 桓夙头也不回地走了。 自加冕,登上楚王之位,他再也没有遇上过一个令自己也头疼无辙的人。 不到暮春,但楚国地处南方,渐渐地夜里凉意开始被信风糅合,间杂出一半阴凉一半温暖。 孟宓将自己囚在一张冰冷的床榻,直到更深夜半。 太后说了那话之后,两日之内,她的爹娘果然被楚宫的华车接入了宫门,孟宓被冉音打扮得一团喜气,盘成一个蓬松的灵蛇髻,楚宫里的绡纱轻柔如云似雾,孟宓无奈地由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心里担忧着,不确定这样的自己,爹娘还认不认得。 后花园里,孟宓由冉音指引着拐入一道长巷,紧攒的花朵承露沐雨,娇艳地打着花瓣。冉音指了一朵芍药给她,“太后娘娘愉悦时,这园子里的牡丹芍药是会赏人的。” 孟宓忽地脚步一错,目光却直了。 那花园一角徐徐地转入一道白色的身影。 修长,俊雅如竹,肤光如玉,他从身后的垂花拱门轻袍缓带而出,眉目温润朗朗,似笑非笑,满园红绮绿萼,纷纷娇羞地拂开两片。 孟宓感到胸口的什么碎了。 这一眼之后,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自惭形秽地低着头,匆匆地掠过冉音燕子一般溜走了,杳然无声。 “孟小姐?” 冉音惊讶地看着跑远的孟宓的背影,不经意地撇过眼,长姿玉立的上阳君对他微微颔首,一绺青丝拂过颊侧,完美出挑的五官犹如迸玉溅珠,这么看了一眼,冉音的也跟着脸颊犹若火烧,扭头学着孟宓跑了。 被郑国的上阳君这么温情脉脉地看上一眼,轻则短命三年,重则当场窒息。气为之夺,神为之消,其流传十一国的美貌绝不是浪得虚名。 小径后,竹林生风。 孟宓的体形跑起来有些吃力,声淹没了思绪,忽听得一声清脆的铿然之音,她愣愣地停下,一扭头,袖中的广寒玉落出来了,砸在玛瑙牡丹的绿篱下头,她认出这块玉佩,这是孟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嫁妆,孟夫人传给她时,叮嘱这只能送给心仪之人。 孟宓偏着头,神色有些奇异。她方见到这块广寒玉,心中想的第一个人,便是那个让她脸红心跳,明知道配不起且绝无可能的上阳君。 这种念头像蔓延疯长的野草,燎原起来。 “宓儿。”她听到水榭里头母亲慈和温柔的声音。 孟宓愣愣地抬起头,只见孟夫人正陪着太后在水榭之中叙旧,姿态稍显拘谨,但柔和带笑地,对她伸出了手指引她上去。并无冉音指引,她竟然寻到这里来了,孟宓惊疑不定地摁了摁胸口,踩着木板徐徐地趟上去。 “宓儿变美了。”孟夫人拉过她软软的手,不掩惊艳。 孟夫人穿的是宫外的轻袍,宽敞朴素,不若孟宓身上流云似的薄绡,流丽绚烂,衬得她肌肤如凝脂,眼眸蕴着星光,仿佛一道绵软的云霞飘入了水榭,她不得不说,楚王宫毕竟是楚王宫,是这楚国最恢宏繁盛的腹地。 她从来不觉得孟宓能在这儿吃什么苦,送女儿入宫,再来一次,她仍是如此选择。 但孟宓的反应却显得有些冷淡,垂着眸怯懦地拜见太后,太后并未严肃作态,但孟宓却十分谨慎,连眼都不敢随意飘向一处。 孟夫人微诧,太后起身携过孟宓的手,”不必拘礼,你母亲来了,哀家这就不打搅你们母女叙旧了。“ 说罢便起身出了水榭,对身后跟来的两名婢女吩咐:“酉时引孟夫人和孟小姐至兰园。” “诺。” “宓儿,好像清减了。”孟夫人的手指拨了拨她小臂上的肉,的确没有此前的坠感了,不由暗暗惊疑,楚宫细腰女人多,也许孟宓受了感染,得了启发,决意戒掉一日八顿的坏毛病。 孟宓不敢含泪让母亲发觉,心头隐隐地越过桓夙的话,他的警告,迟疑地抽出手,孟家虽有些钱财,但远远比不得陶朱之富,商贾而已,对楚国王室自然不敢放肆,她只担心连累父母,累得他们落入桓夙的手中。 “母亲,”孟宓要说的话被孟夫人对她手掌的缓慢轻抚而掸落如灰,轻飘飘的再无一丝余音,她携过女儿的手,与她挨着水榭回廊而坐,“宓儿,你见了大王了,心里如何看待的他?” 全天下人好像都就这个问题来纠缠不休,孟宓脸颊微涩,低着头嗫嚅道:“王上待我极好。” “你喜欢他么?”孟夫人追问。 不喜欢。 可是——孟宓方才来的时候,沿路都是太后的亲信,水榭外便站了十几个宫人,她不敢朗声喧哗教人听到了,尽管那群人八风不动,她心有余悸,只低头昧着良心道:“喜c喜欢的。” “既是喜欢,那便算是两情相悦,便好办了。”孟夫人摸她的软发,欣慰而笑。 即便是孟宓喜欢桓夙,那也不能是两情相悦吧,桓夙对她喜欢与否,全云栖宫中长眼睛的都看出来了,那个小侯爷恨不得活剥了她喂野狼。 母女二人聊了些家常,孟夫人让人为孟宓准备了一些宫外的零嘴儿,雪花状的油纸包裹的酥糖,被捧出来的时候还温热,上面撒了一层雪白细腻的糖粉,用方形木具切出平整圆滑的几小块,细嗅来,冒着热,吃了满鼻子栗子和松花的淡香。 “好吃么?”见孟宓大快朵颐,孟夫人有些心疼,心道这几日她可是为了学那些细腰宫女饿坏了肚子了。 “好吃。”孟宓满嘴油腻,熟悉的家的口味,让她的眼眶涌出了一股湿热。 孟夫人爱怜深重地递上素帕,“以后母亲常来,便给你带这些。” 没想到一听见这话,孟宓吃食的手猛然收住了,她皱了皱新月眉,不知道为什么,隐隐约约有种不大好的预兆,阴云似的笼罩心头,她拿橘粉的宽袖擦过嘴唇,揩出一道黄里隐白的油迹,“娘,不用的,过不了多久,我就不大爱吃这些了。” 孟夫人愈发心疼了。 正要说几句,让她不必太亏待自己,忽听得匆匆的一阵脚步声,原来是折而复返的两名婢女,茶兰与墨兰,算是跟在太后身边的老人了,年纪和孟宓一般大小,但也是不处理外的细腰美人,折腰以微步,自水上来,凌波过浪。 “孟夫人,孟小姐,晚宴将开筵了,太后命奴请夫人小姐过兰园入宴。”说话的是墨兰,一向做得了茶兰的主儿,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亲信。 孟夫人牵过孟宓柔软的手,温言笑道:“随后便来。” 几人沿着水榭往下走,湖面起了些春风,撩开茶兰墨兰云水一般的袖摆和裙裾,华裳鲜衣,本来就姿色不凡的数十名美人,瞬间缥缈绰约得让孟夫人愈发眼热,送女儿入宫没有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9.不见 此为防盗章 狄秋来是各中老手, 对危险有熟练成癖的嗅觉,但他没有躲, 甚至动一下都不曾, 桓夙被他料定了这一剑不过是玩笑。 事实上也的确是个玩笑。 楚侯收鞘, 淡淡问道:“你怎么看十一?”楚侯侧脸的轮廓冷峻如锋, 象牙般皎白的肤色,微凛的凤眸, 完美无瑕, 但又透着分淡漠疏离, 让人不敢靠近打量。 狄秋来早知道桓夙有意试探自己的心意,但他素来看重婚姻大事, 虽然不敢诋毁公主,但有些话不得不如实答:“下臣, 对公主绝无妄念。” “如果可以有呢?十一她中意你。”桓夙不适合做说客,他的面目和声音都太冷, 没有人喜欢与这种冷冰冰的人谈条件说心里话。 狄秋来跪下地,铠甲摩擦出铿然的几声,“微臣不会从的。” 堂堂甲卫军首领, 好像被逼婚的小白脸一样无奈, 楚侯也不好就这种事为难他,负手道:“你是我楚国的功臣,孤不好因为姻亲之事迁怒你, 但十一受了委屈, 她怎么罚你, 孤也一概置身事外。” “诺。” 狄秋来答得掷地有声,实则内心并不如表面沉稳,他只是心头偶尔地掠过一抹绿影,怅然若失,但对着桓夙却唯有苦笑。 剑练完出了一身汗,桓夙回宫沐浴之后,披着未干的墨发走出浴室,只听有人传唤,说骆谷在宫外请见,修眉不可自抑地紧了一二分,猜到是骆摇光暗中告状,但他桓夙又不惧那人,声音一沉,“让人进来。” 骆谷进门时,楚侯正坐在猩红软毡铺的木阶上擦拭他的宝剑,寒光映着寒冬的日色,宛如冷雪碎冰,楚侯的姿态闲逸,即便有人进来,也没有抬头。 已迈入漱玉殿的骆谷停了停脚步,听见他问:“替你女儿抱不平的?” 骆谷一如初见,黑发青衫,儒雅而气韵沉稳,他低头施礼,捋了一把颌间美须,淡笑:“其实,也不算是在下的女儿。” 桓夙的剑柄立即磕在了木阶上,他冷着脸沉怒道:“你敢骗孤?” 骆谷匆匆上前,跪在桓夙的身侧,手中的羽扇摇了摇,“怎敢欺哄大王。摇光是在下在市井捡的一个丫头,见她可怜,带在身边养了三年,认作义女。后来她自愿入宫为大王分忧,在下也不忍不遂她心愿,只好”他的神色看起来很无奈,无奈极了。 冷脸的楚侯拔剑,沉声:“孤不要她的服侍。”话音甫落,又想到了一件事,锐目盯紧了骆谷,“她是吴国人?”他父王便是死于吴国流矢之下,吴楚之仇由来已久,如果骆摇光是吴国人,她自请入宫,无论如何都当被视作目的不纯。 “那倒不是。”骆谷微微摇头,“她是越女。” 越国与楚国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桓夙便不想再追究骆摇光是哪城人,目光晦暗地摁住了剑柄,“骆先生当日说过,无论如何孤要护着孟宓。孤要护着孟宓,留着骆摇光只会不便,先生岂会不知其理,把她送入王宫,不是自相矛盾么?” 骆谷微怔,随即又了然失笑道:“错了错了。”他拂袖摇头,想到骆摇光,既纵容又无奈。 桓夙皱眉:“错什么?” “在下原本是送摇光入宫,与孟小姐作伴的。”骆谷失笑不止,“孟小姐虽然冰雪剔透,但人却有些懵懂,要她明白大王的心意,只怕还要个年,摇光聪慧,在下原本是想让她周旋一二,岂料当日她入宫时,大约是我说得不够明白,她以为我的目的,是让她迷惑大王。大王今日告知,在下茅塞顿开,既然已造成不便,在下这便将人领回去。” 原来如此,见他态度诚恳,桓夙不再纠缠不放,让他去云栖宫外等着领人。 岂料他说明来意之后,原本对他言听计从的骆摇光,这一次却并没有让她如愿,反而在云栖宫外演了一出好戏,女儿跪着抱爹的腿,涕泪俱下地哀求:“不,摇光不能走,摇光是真心想服侍大王的。求父亲成全!” 来往的宫人都实在看不过去,觉得她一个美人这般梨花带雨地求人有些可怜,骆谷皱眉将人扶起来,“你莫非真对王上动了心思?” 骆摇光抿唇不答话。 来护送骆先生出宫的狄秋来正好按剑而来拾级上阶,才见到这个身段窈窕如柳雾女子的一抹背影,跟着便听到了她求骆先生不离楚宫。 她为了楚侯,正在求他父亲。 狄秋来的脚收住了,唇微微抿紧。 骆摇光背对他,又表现卖力,自然没察觉到身后已经有人,骆谷拍了拍她的肩,“你既然对楚侯这般情真意切,那父亲便不管了,入了王宫,你这一生一世便都是楚侯的人,日后不可任性,不可忤逆,知道了么?” 见狄秋来来送他出宫了,正在阶上候着,他长话短说,叹了一声,“今日我便不带走你了,但王上如何发落你,父亲也无可施为,你便,自求上天眷顾吧。” “多谢父亲。”要死皮赖脸待在楚宫也不是什么难事,太后对她印象不坏,楚王也不是毫不讲道理的人,宫中多她一人,连用饭的木箸都不需多一双,养个闲人罢了。 骆谷越过她离开,骆摇光目送,待一转身,只见身后长姿峻拔地立着一个男子,玄甲森然,脸色淡然地掠过视线,好像没看到她,对骆谷见了礼,转眼便护送骆谷离宫去了。 她唱了半天大戏,就为了留在宫里,一半以上的原因都是为了他,结果这人竟然这么冷淡,连一眼都吝啬予她便掉头走了,这么潇洒。 骆摇光暗中咬牙,映红的唇钻出了一排齿印。 自那日浑浑噩噩见了上阳君之后,孟宓便一直告诉自己,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对上阳君那副皮囊很是欣赏,所以出现了幻觉,此间此事譬如南柯一梦,醒了忘了便是了。 这么一想,她心里释怀不少。岂料这事却还没完,没过几日,她竟然又一次与他相会了。 “不是要你死。”狄秋来愕然抬眸,不明白楚侯看中了谁的命,只见这位小侯爷一双阴凉的眸上挑,“孤看中了,蔺华的命。” “上阳君?”狄秋来震惊,“大王,这万万不可,蔺华是郑国的上阳君,他来楚国,是权宜之计,我” “郑国的质子。”楚侯手中的花枝“啪”的一声,应声而断。 “郑伯拥弹丸之地,竟敢抗令于楚,孤要的是他郑国公子,谁稀罕那上阳君。正要杀了献祭,叫他郑国再派一个公子前来。” 狄秋来闭口不答。 他唯唯诺诺跪在身前有些讨厌,桓夙冷哼,“孤要的人头,你可能取来?” “这”狄秋来面露难色,“大王,这位上阳君,并不简单啊。” “先生,你再与我说上阳君的事罢。”孟宓的课业完成得精彩,骆谷拿来的典籍,她顷刻间倒背如流,骆谷抚掌称叹。 不过他并未答孟宓的这话,反而问道:“宓儿,你对楚侯,有什么看法?” 先生这般坐姿,很逸洒而飘然,竹林生风,他脸上都是碧绿的竹光,孟宓偏着头想了一下,又摇摇头,“不敢对楚侯有想法。” “但说无妨。”骆谷拈盏带笑,“此地无人。” 孟宓小心翼翼地偷瞟,冉音方才被她支出去煮茶了,这是她身边跟着的侍女,太后调来的,但也是太后的耳目,孟宓不敢说太多,趁冉音回来之前,忙不迭掩唇低声道:“阴鸷好杀,残忍,吝啬” 说得骆谷微微吐气,孟宓的眼珠转了转,瞬间便打住不说了。 骆谷沉了沉声:“一点好感都没有?” 孟宓谨慎而小心地摇了摇头。 “这样。”她敏锐地发觉,先生的眉宇紧了一分,“至于上阳君的事,你切莫打听多了,楚侯的确性情冷戾,别惹了他。” 孟宓想起来,上次因为她写了“蔺华”二字,被罚得没有了饭吃,于是乖觉地三缄其口,便是再好奇,也不问了。 “王上不会对你做什么,但对郑伯和上阳君,却可能是杀身之祸。” 先生轻飘飘一句,但孟宓吓得腿软,险些跌倒下榻,她万万不敢想多问一句和上阳君蔺华的生命安全有什么联系,惊讶却支使她问了另一个问题:“先生,你不盼着郑国灭亡么?” “以楚伐郑,胜算虽大,但国力亏空必深,吴国对楚早已是虎视眈眈,宓儿,平心而论,这是你的故土,你愿意楚国的百姓受战乱之苦,你愿意你的楚国,被吴国所吞并么?” 孟宓摇头,“不愿。” “那先生,为何来楚?”孟宓想不透。 她想不透的问题,除了吃能填补一段时间外,她会一直冥想。 骆谷微微苦笑,“为了一个不令人省心的孩子。” 斜照相迎,鄢郢罕见崇山,唯独楚宫南面傍着几簇浮绿的黛山,远横一撇,冉音回转霞倚宫时带上了孟宓,她说要到后花园赏一圈。 霞倚宫真不辜负这名头,落霞余晖,浓烟如砚三分春光,脉脉地蔓延过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0.守诺 此为防盗章  桓夙低着头, 声音更哑。霞倚宫里里外外站了一群人, 有陪伴太后多年的老人, 还记得那日的情境,九公子夙单衣薄靴,脸色通红地披了一袭雪花,被人领入当年的王后宫中,他乖巧而沉默,见谁都要行礼。单薄瘦弱的身板细细地颤着,廊下有人一声讽弄的屑笑, 原来几位公子都趴在围栏上等着看公子夙的笑话。 九公子眼睑泛红, 他抬起手背揉了揉眼, 没有一个字。 太后当年也才不到桃李年华, 皓齿如珠贝, 由人打着伞,缓步而来, 直到看见跪在宫外的年幼的九公子, 忽地一把推开身后的侍女, 匆匆地跑下石阶,不由分说紧紧地拥住了他。 她直落泪, 手掌轻轻拂去他发间的雪花, “夙儿,以后, 你跟着我, 我是你的母后, 再没有人可以欺负你。” 那是他短暂的七年人生里,除了母妃之外,第二个人,给他安全而温暖的怀抱。 他始终记得。 “夙儿,”太后说一个字便要咳嗽一声,她喘气不止,勉力侧过身,双掌合拢握住了他的右手,“楚国是你的,江山是你的,哀家绝没有任何妄念。” “孤知道。”桓夙皱了皱眉,他忽地转过头,“你们都退下!” “诺。” 很快殿中只留了这母子二人,卫夷对桓夙施了一礼,拎着药箱默然离去。 “母后。”他反握住太后的手。 太后细声道:“可是哀家有私心。我终究是先王之妻,也是依照楚礼迎入王宫的先王王后,世事不容于我与卫夷。哀家在朝一日,便能为自己与他多争一段时日,我对不住楚国的列位先祖,枉顾了纲常法纪,可我可我宁愿不要这太后之位,你与我有母子之名,可是这些年来,母后能说这些心里话的,也只有你了” 桓夙点头,“孤明白母后的难处,是父王亏欠母后与我母妃甚深。若非不得已,母后不至于此。” “楚国终究是你的,哀家再怎么强拧,也是越来越力不从心。”她的手指松开,缓慢地指了指不远处辉煌精雕的妆台,台面工整严谨地摆放了一只箱箧,“那是你父王临终前交托给我的印玺,有了它,日后你颁发政令,便会畅行无阻,上行而下效,无人再敢有反对之音。” 没想到太后今日交代的竟是要将王玺还给他。 桓夙微愣,思忖之下,脸色一时惨白,他出了霞倚宫,见卫夷还跪在宫外,西风寒凉,檐外飞雪联翩,桓夙眉宇深陷,他冷着声色道:“太后的病,到底如何了?” 卫夷一时没有动,低着头颅,散乱的额发覆住了那张脸。 直至过了片刻,他才缓慢地反问:“敢问大王,要听真话么?” “孤不屑自欺欺人,你说便是。” 卫夷凝了凝神色,唇瓣勾出一抹淡淡的苦笑,“药石无医。” 这次却是桓夙沉默良久,他问:“那,还有多久?” 卫夷摇头,“微臣也不知。” 卫夷是鄢郢最高明的医者,桓夙纵然有怒,也不能说一句卫夷是个庸医,这方才是最可悲之处,桓夙咬住了牙,唇齿之间溢出淡淡的咳嗽声,卫夷忽地抬眸,“大王,要微臣为你诊治么?” “你顾好孤的母后就好!”桓夙咬牙切齿,“孤要你给太后续命,无论多久,但孤可以保证,你的性命绝不比太后长!” 卫夷苦笑着伏地身体,“谨遵王命。” 桓夙扬起脸,灰白的天抽着一朵复一朵的雪,摇摇洒洒地覆落,霞倚宫与南阁楼相去不过几百步,愈发显得高耸凝滞,笨拙而古朴地立在一片巍巍然的宫墙之中,苍松如墨,白灰之中隐隐滴落下来,呈绵延流淌之势。 孟宓还沉浸在苦思冥想与百思不得其解之中,除了那夜上阳君雪色的衣袍,他温润朗然的双眸,以及那一首动人心魄婉转悠扬的《静女》,她脑海之中竟然不剩什么了,她见了他,做了什么,想了什么,说了什么,愈发模糊。 包括她描的那副上阳君的画像,她也不记得,自己还有这般好技艺还能画得出这么栩栩如生的画。 她试图提笔,想画一个人,脑海里掠过桓夙的脸,她能纤毫无差地忆起他的每一处轮廓,可是临到下笔时,却犹犹豫豫不能决断,废了半天功夫,画了一张形似神非的图,她有些恍然。 “我是不是中邪了?” 她拍了拍脸颊,垂下的眼眶里忽地曳出一个身影,孟宓惊骇地一跳,险些躺倒,火光里映着桓夙冷峻俊美的一张脸,琥珀般的双眸,褪去了稚气和幼嫩的皮,气韵一日一日地沉积威严下来。 这是楚国的王啊。 孟宓拍脸的动作僵住了,她很快地想起那个夜晚,好像上阳君也是这个站位。 难道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竟然同时对两个男人动了龌龊的念头,所以思念过度,中了邪了? 孟宓惊得一跳,哆嗦着唇道:“大大大”要是呢,他会做什么举动,会唱什么歌,说什么话,让自己方寸大乱? 岂知这个大王并没有昨日上阳君那般柔情缱绻地表明心意,更没有唱什么《静女》,一双晦暗不明的眸死盯着她,沉声:“你心虚什么?” 心虚?孟宓的心在呐喊:我分明是得了癔症啊。 看来她的幻觉也不是出现得毫无逻辑道理的,就连幻境里的桓夙,也是冷的,和平日没什么不同,整个人透着一股威煞之气和生人勿近的疏离。 孟宓诧异地盯着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看。既然是幻觉,她所幸便看个够吧,幻觉里的桓夙,反正不能把她怎么样。 “不曾心虚。”孟宓摇头,直视着他不移眼。 “你看什么?” 孟宓胆大地笑,“比对一下。”她到底画得差在了哪里?她想,昨晚是不是也这样在幻觉中直面了上阳君,一边看一边画,所以才那么惟妙惟肖? 桓夙觉得很是莫名,但被她这般地盯着看,他心里竟然丝毫都不反感,反倒敞开了手任她打量,他风寒在身,她不理不睬,他本该发火叱责这个没有心肝的女人,可是眼下好像并非如此,他的目光落在了孟宓案前的一幅素帛上。 简笔勾勒的一个轮廓,清傲如松柏,俊眉冷目,紫金攒珠镂龙冠冕,山河锦理曲裾,虽则神韵差了一两分,但就其描摹的轮廓,只需一眼,便可断定是他无疑。 装作漠不关心,却在私底下偷画他的画像,很有出息么。 他若是不来,还发现不了这么个意外之喜。 桓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冰冷凉薄的两瓣唇,忽地向上掠过了一个微妙的弧。连太后重病带来的哀痛都冲淡了,头一回动心的楚侯,听到了胸口急促的撞击声,好像有什么冲动自深埋九尺的黄沙埃土里极欲破土而出。 孟宓更惊了,这果然是个幻觉。 他竟然笑了! 他竟然还笑得这么! 他还记得,当年桓夙即位时,高坐龙案,冕旒下一张稚嫩青涩的面孔,沉如深水,当时朝中一个大夫,说了两句忤逆太后的话,只说牝鸡司晨,无权干涉楚国国政,太后垂帘而听,并未做出处置,而楚侯已拍案而起。 少年的清音响彻朝堂的每一个角落。 “孤年幼失祜,幸有母后教导,才有今日成为楚国之君,孤资历浅薄,母后暂摄国政有何不妥?尔敢对太后出言不敬,重则五十刑棍,逐出朝野!” 至此以后,无人不敬太后。 狄秋来以为他们母子相伴六载,必定情谊深厚,只是王位是最易生嫌隙隔膜的地方,这些年来,太后揽政,越俎代庖而不自知,虽没有出过内乱,但楚国毕竟是桓夙的楚国,她扣着大权迟迟不还,难免让桓夙心中不忿。 何况如今他们之间更是横着一个孟宓,一个要杀,一个要留,龃龉甚大,他身为楚国之臣,本该忠心桓夙,但碍于太后凤威,竟一时难以拿捏。 “大王,微臣能护孟小姐周全,但请大王忍耐。鲁有孔子,曾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大王为今之计,须得徐徐图之。” 桓夙不可置否,一双冰凉漆黑的眼漫过淡淡的杀意。 孟宓走出云栖宫,小包子领着她往紫藤花苑里走,冬日的檐下滴水成冰,孟宓穿着白鸟锦枝的深赭色狐裘大氅,哆嗦着笼着衣袖,轻声问道:“大王找我有事吗?” “奴婢不知。”小包子是桓夙的心腹,但这事他是真不知。侯爷近年来愈发心思难测,他笑的时候,可能让人递过刀子,他怒的时候,又能顷刻给人封官加爵。小包子安分守己,也不敢自作聪明妄自揣测桓夙的心意。 太后的软辇摇摇地走过一段积雪的路,侍女殷勤地扫开脚边的雪,太后微微侧目,视线捕捉到孟宓清丽的背影,一时竟没认出那是谁,“那是夙儿宫里的摇光么?” 答话的是跟在步辇身旁的墨兰,“摇光小姐奴婢见过的,容色殊艳,有绝代倾国之姿,不至于平凡至此。” 女人大多不喜听别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恭维,太后自负美貌,但昔年楚王不懂珍惜,白放了百日娇花在宫中,任其朱颜凋敝玉容寂寞,若非卫夷太后忽然声音一冷,“倾国姿色,若无大王垂怜,摆在宫里也不过是个碍事的物件。” 墨兰不敢再答话了。 太后想到不久前母子对立的场景,深深凝了眉头。 桓夙要的人,从没有得不到的,他毕竟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若是逼紧了,只怕也绝不能善了。两全之法,便是将孟宓控于鼓掌,只要秘密不泄露出去,她不会损伤分毫。 而桓夙已以楚王的身份承诺,绝对不因为此事动摇了太后的地位。 她的手指抚过柳眉,沉重地溢出一丝叹息。 拨开层叠繁复的花枝,孟宓踩着一脚雪走入一方秘境,这里与外边的时令都不同,碧色如幕,花影招摇而婆娑,香雾空蒙而氤氲,簇着花海碧林里的凉亭一抹,她迟疑着由小包子引上石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1.不离 此为防盗章  这个场景, 于是又和梦境差不多了。 孟宓惊恐万分地后退了一步,那种无力感让自己都觉得很不适应,但是她退了, 身前的男子突然快了几步, 一手精准地握住了她的软手,淡紫的花落入了她的手中, 复瓣的花辉煌地泄紫流白,她一愣。 “这是我们郑国的素衫桔梗。我特意在郢都北郊种了一片, 你喜欢么?” 她还没说话,上阳君微笑地唤了一声, 如同梦魇:“阿宓。” 孟宓暗暗吃惊, 问道:“你不是幻觉么?” 蔺华微微挑唇,手指抚过她柔软的长发, “怎么会是幻觉?阿宓为何不信,我真心待你。” 她摇了摇头, 避开了他的亲近,拘谨地退到一旁抵住了木质门,蔺华并不失落,将身上斜背着的一袋包袱取下来递给她,孟宓犹豫地伸手去接,这么一抱,便发觉沉甸甸的险些脱手, 她纳罕着, 有些惊疑不定。 蔺华见她接了, 笑意更浓,“这是一些异国图纸,还有稷下学宫的策论。阿宓喜欢读书,这些便送你。” 原来是这么贵重的礼物,孟宓又惊又喜,蔺华却又道:“一个月之后,我来换走这些。”听到这话,她又显得有几分犹豫,缓慢地抬起头来,只见上阳君脸色微淡,白皙得宛如夜初的月光,他的唇薄而微挑,既庄重又显得近人,“别担忧阿宓。我听说楚地女子性格骄傲,要人追求方才能动心,我只是在追求你。” “追求?” 孟宓呷着这两个字,忽然不太懂这两个简单的字眼组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了。而眼前白衣无垢的上阳君,又像之前朦胧的影子一般,乘着月色而去。 她不过是晃了下神而已。 孟宓捧着书卷,手里握着一支桔梗,若有所思地多看了几眼。 其后的数月,他果然一月一来。 当然,桓夙也偶尔会来,他来时,不论什么时辰,窗下都没有清心的琴音,所以孟宓小小地把他当做不速之客。 楚侯小气,她烧了他送的书,于是他令人搬了一块刻字的石头过来,大喇喇竖在阁楼内,孟宓胸口有气,幸得上阳君来时带来了一些珍品藏书。孟宓对这位大王的度量,已经不抱任何憧憬了。 她看起来气色不错,脸颊红润剔透,双眸清亮如水,摆了一桌的珍馐,她下筷也不疾不徐,似乎在欢飨美食,但看得出有一丝局促,拨了半碗饭,孟宓才小心地看着楚侯面前连动一下都不曾的木箸,细声细气地问:“大王不吃么?” 他摇头,眉眼不动,仍旧一副生人勿近的疏离冰冷。 但是他的眸,始终专注地落在她的眼底,孟宓有些不自在。既然不吃,何必多摆一副碗筷,这不是浪费么。 孟宓揣测不透这位大王的心思,但想到前几日听到有人送膳时闲谈了一二,不由多问了一句:“太后的病好些了么?” 他愁眉不展,应该是为了太后吧。 桓夙点头,“卫太医照料得仔细,病情已经稳了下来。” 孟宓于是不再问了。她对太后的感情也很复杂,说不上恨,但也不喜欢,她只是信口问了一句,不敢再打听多的,于是识相了闭了嘴,专注地吃菜。 每一道精品佳肴被放在舌尖味蕾,她总是餍足地眯起双眼,雪白的肌肤晕开薄薄一层蜜粉的雪,桓夙对她的口味了如指掌,带来的都是她的最爱,尤其那道八宝鸭,每来必带,这是她的“心头宝”,有过一段共枕的时光,这是她夜里做梦自己说的。 当时,还流了一串晶莹的水在他的床褥上。 想起往事,楚侯忍不住掖了掖唇角。 若不是因为后来桓夙至今不知,她怎么跑到了慈安静园,那里素来是太后划的禁地,外边有甲卫把手,一般人无从得进,他审问过当日值夜的人,却一个个有如离魂,对当夜的事一概没有印象。 这便是症结所在,他扣住了袖袍,修眉微攒,“你还记得,慈安静园那一晚,你怎么会闯入禁地?” 孟宓边吃边摇头,声音含混不清:“我忘了,那晚有些迷糊,本来是茶兰带我走的,后来她人不知道怎么就不见了,我找不到人,再后来”再后来似乎撞见的上阳君,她很清楚那是个幻觉,因为她中了蛊,于是不由自主地被那个幻觉引入静园的,一路畅行无阻。 可她再笨也知道在桓夙面前,不能提蔺华,于是缄口不言,以为他自己能顺理成章地揣测下去。 她细微的神色也逃不脱桓夙的眼,他眉心的褶痕更深。那一晚与她几乎同时离席的还有上阳君蔺华,她出入禁地犹如入无人之境,本来便值得怀疑—— 但孟宓又说了茶兰。 桓夙忽地长姿起身,拂袖而去。孟宓甚至来不及跟着起身去送他,转眼楚侯的身影已消失在帘后。 桓夙回了云栖宫,找的第一人便是小泉子,“将茶兰带来见孤。” “诺。” 傍晚孟宓又见了上阳君,他总挑日暮时分前来,到第一缕明月光升上树梢便飘然而去,无一例外,他带来的书总是珍品,他离开时飘忽如一羽白鹤,孟宓回神的时候,总只见一缕雪白的翅尖。可是他们已经相熟了。 孟宓没有告诉任何人上阳君与她见面一事,除了南阁楼,他从来不去任何地方,半年相处下来,最初的怀疑被动摇了,她开始相信,上阳君蔺华对她是有好感的。她从来没见过谁那么温柔的眼波,润然如玉的嗓音。 “上阳君,齐国出逃的百姓,除了流亡楚国,剩下最多的便是入了郑国,你一点都不担忧郑国的国势么?” 蔺华面朝崖壁,手指拨了一把风铃,朗朗一笑,“国君昏庸无能,没有齐国流民,他自己理政,本也是一桩笑谈罢了,担忧与不担忧,没有一点用处。”他语气随意散漫,但有对国君无德的无奈和绝望。 在郑国陷入危局的时候,他是国君毫不犹豫扔到楚国的质子,他是郑国一个被放弃的人啊。孟宓为他惋惜不忍,蔺华回眸温笑道:“我郑国之主比不上你们楚侯。” 照理说桓夙还未亲政,这位上阳君的口吻也太笃定了些。 “先楚王仁德爱民,留下楚十万虎狼之师,楚公子夙心怀大志,他即位之后必大有作为。当今之世,晋为强国,但我笃信,一旦太后放权,不出十年,楚必取而代之。” 他侧过眼眸,风拂过他鬓边一缕漆黑的发,脸色宛如月光般皎白无暇。 石壁前风铃声声,落入心坎里。 孟宓无端地为之悸动。 会吗? 她眼中的少年楚侯,这时候,还远远没有那成那等气候。她的见识远没有蔺华那么丰广,远不如他博闻强识,她应该相信上阳君今日谶言。 桓夙审问了一个时辰,但毕竟时隔久远,已经一年多过去,茶兰只记得当晚中途急着小解,便先钻入了小林子折返,让孟宓等候,后来一些琐事便记不得了。楚侯戾气发作,当即发落了她三十刑棍,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茶兰咬住这番说辞不放。 她是太后身边的第二个近人,桓夙没伤了太后的面子,让人给了她伤药,将她拉回了霞倚宫。 等人走了许久,桓夙揉着眉心,自铜盏青灯下小憩,小包子端了一叠时鲜的水果前来,楚国的柑橘举世闻名,在楚王宫中最是常见,没有新意,何况桓夙自幼吃到大,他懒得多看一眼,小包子在他身前的紫木案上放下了青铜盘。 他忽地扬起下颌,盯住了一勾摇曳婆娑的烛火,嗓音骤冷:“敢欺哄于孤,呵。” 方才审完了茶兰,小包子知道大王是为了茶兰而动怒,谨小慎微地放下东西要走,桓夙的目光落在那一叠柑橘上,目色微微锋利,最底层的橙黄鲜红之间,似乎,夹带着一条白色的丝帛。 “孤年幼失祜,幸有母后教导,才有今日成为楚国之君,孤资历浅薄,母后暂摄国政有何不妥?尔敢对太后出言不敬,重则五十刑棍,逐出朝野!” 至此以后,无人不敬太后。 狄秋来以为他们母子相伴六载,必定情谊深厚,只是王位是最易生嫌隙隔膜的地方,这些年来,太后揽政,越俎代庖而不自知,虽没有出过内乱,但楚国毕竟是桓夙的楚国,她扣着大权迟迟不还,难免让桓夙心中不忿。 何况如今他们之间更是横着一个孟宓,一个要杀,一个要留,龃龉甚大,他身为楚国之臣,本该忠心桓夙,但碍于太后凤威,竟一时难以拿捏。 “大王,微臣能护孟小姐周全,但请大王忍耐。鲁有孔子,曾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大王为今之计,须得徐徐图之。” 桓夙不可置否,一双冰凉漆黑的眼漫过淡淡的杀意。 孟宓走出云栖宫,小包子领着她往紫藤花苑里走,冬日的檐下滴水成冰,孟宓穿着白鸟锦枝的深赭色狐裘大氅,哆嗦着笼着衣袖,轻声问道:“大王找我有事吗?” “奴婢不知。”小包子是桓夙的心腹,但这事他是真不知。侯爷近年来愈发心思难测,他笑的时候,可能让人递过刀子,他怒的时候,又能顷刻给人封官加爵。小包子安分守己,也不敢自作聪明妄自揣测桓夙的心意。 太后的软辇摇摇地走过一段积雪的路,侍女殷勤地扫开脚边的雪,太后微微侧目,视线捕捉到孟宓清丽的背影,一时竟没认出那是谁,“那是夙儿宫里的摇光么?” 答话的是跟在步辇身旁的墨兰,“摇光小姐奴婢见过的,容色殊艳,有绝代倾国之姿,不至于平凡至此。” 女人大多不喜听别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恭维,太后自负美貌,但昔年楚王不懂珍惜,白放了百日娇花在宫中,任其朱颜凋敝玉容寂寞,若非卫夷太后忽然声音一冷,“倾国姿色,若无大王垂怜,摆在宫里也不过是个碍事的物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2.有救 此为防盗章  “狄将军是太后的心腹之臣,也是楚国的肱骨栋梁。” “大王谬赞。”桓夙眼底的冷漠让他心惊, 他同太后一样没想到, 这位年轻的楚侯会真对孟宓用心。 他还记得, 当年桓夙即位时,高坐龙案, 冕旒下一张稚嫩青涩的面孔,沉如深水, 当时朝中一个大夫, 说了两句忤逆太后的话, 只说牝鸡司晨,无权干涉楚国国政, 太后垂帘而听,并未做出处置, 而楚侯已拍案而起。 少年的清音响彻朝堂的每一个角落。 “孤年幼失祜, 幸有母后教导, 才有今日成为楚国之君, 孤资历浅薄,母后暂摄国政有何不妥?尔敢对太后出言不敬,重则五十刑棍,逐出朝野!” 至此以后,无人不敬太后。 狄秋来以为他们母子相伴六载,必定情谊深厚, 只是王位是最易生嫌隙隔膜的地方, 这些年来, 太后揽政,越俎代庖而不自知,虽没有出过内乱,但楚国毕竟是桓夙的楚国,她扣着大权迟迟不还,难免让桓夙心中不忿。 何况如今他们之间更是横着一个孟宓,一个要杀,一个要留,龃龉甚大,他身为楚国之臣,本该忠心桓夙,但碍于太后凤威,竟一时难以拿捏。 “大王,微臣能护孟小姐周全,但请大王忍耐。鲁有孔子,曾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大王为今之计,须得徐徐图之。” 桓夙不可置否,一双冰凉漆黑的眼漫过淡淡的杀意。 孟宓走出云栖宫,小包子领着她往紫藤花苑里走,冬日的檐下滴水成冰,孟宓穿着白鸟锦枝的深赭色狐裘大氅,哆嗦着笼着衣袖,轻声问道:“大王找我有事吗?” “奴婢不知。”小包子是桓夙的心腹,但这事他是真不知。侯爷近年来愈发心思难测,他笑的时候,可能让人递过刀子,他怒的时候,又能顷刻给人封官加爵。小包子安分守己,也不敢自作聪明妄自揣测桓夙的心意。 太后的软辇摇摇地走过一段积雪的路,侍女殷勤地扫开脚边的雪,太后微微侧目,视线捕捉到孟宓清丽的背影,一时竟没认出那是谁,“那是夙儿宫里的摇光么?” 答话的是跟在步辇身旁的墨兰,“摇光小姐奴婢见过的,容色殊艳,有绝代倾国之姿,不至于平凡至此。” 女人大多不喜听别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恭维,太后自负美貌,但昔年楚王不懂珍惜,白放了百日娇花在宫中,任其朱颜凋敝玉容寂寞,若非卫夷太后忽然声音一冷,“倾国姿色,若无大王垂怜,摆在宫里也不过是个碍事的物件。” 墨兰不敢再答话了。 太后想到不久前母子对立的场景,深深凝了眉头。 桓夙要的人,从没有得不到的,他毕竟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若是逼紧了,只怕也绝不能善了。两全之法,便是将孟宓控于鼓掌,只要秘密不泄露出去,她不会损伤分毫。 而桓夙已以楚王的身份承诺,绝对不因为此事动摇了太后的地位。 她的手指抚过柳眉,沉重地溢出一丝叹息。 拨开层叠繁复的花枝,孟宓踩着一脚雪走入一方秘境,这里与外边的时令都不同,碧色如幕,花影招摇而婆娑,香雾空蒙而氤氲,簇着花海碧林里的凉亭一抹,她迟疑着由小包子引上石阶。 四面环堵,铺陈于脚边的花宛如碎浪海星。 孟宓走入亭中,这里摆着一张猩红色的小桌,珍馐佳肴,美酒陈酿,香味醉人。孟宓和桓夙在一起十日,她把喜欢吃的都挂在嘴边,楚侯每听到她提起美食,便嫌恶地只想饿她一日三顿,但她不知道,原来他都记得。 小包子都吃惊了,“孟小姐,大王”要请你用膳?除了必要的祭祀和酒宴,他从来不与人共饮同食的! 这一点孟宓也知道,她错愕地等着,又不敢上前先落座。 这大半年来的吃食都是太后所供,一个月才能吃到一次肉,两个月才能有一盅酒,她已经忘了,这琳琅满目的珍馐摆在案桌上是怎样一种丰盛美满,引人垂涎。曾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见到膳食便觉得厌恶,甚至呕吐,直到不久前才治愈。 孟宓对着这一桌的君山银针,祁阳笔鱼,野蕈汤,红油煎鹅熟悉的情愫缠绵上来,她舔了舔舌头。 这个小动作落在桓夙眼底,便成了一声早知如此的冷笑。 孟宓还是个傻姑娘,站在那儿,见了楚侯,也不晓得如何行礼,小包子已经屁颠地跑下了台阶恭迎楚侯大驾,但桓夙看得心烦,将他踹到一旁,皱了眉头走上来,”愣着做甚么,孤不是给你看的。坐。” 孟宓怔怔地,等他坐下来了,她才跪坐在他对面。 小包子上来要斟酒,被他遣退了,孟宓不敢盯着一桌美味,怕忍不住先动筷误了礼数,又惹他不快,低声道:“大王这是做什么?” “孤只是突然想起,你来楚宫这么久,却没让你吃过一顿饱饭,你心里定然记恨着,也觉得楚宫膳房无人,孤为御厨觉得委屈,替他们正名罢了。”桓夙说谎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状似从容不惊,但只有他不知道,他的拇指会按着某样东西,譬如现在,他的指腹落在一只银箸上暗暗施力。 孟宓傻傻地装成什么都没发现,“哦”了一声,有几分惧意。 桓夙忽然心情不好,把银箸扔给她,“你自己动筷罢。” 他不用膳?楚侯坐在对面,他不吃,谁敢吃啊,孟宓欲哭无泪,可是怎么办,他下的命令也是不得违抗的,孟宓拿筷子在桌面戳了一下,他不为所动地冷眼看着,她哆嗦着手夹起一块鹅肉。 想到她昨日的冲撞和质问,那时候不是勇气可嘉么,他紧攒墨眉。 孟宓用左手托住右手手腕,掩去袖口的颤抖,缓慢地将鹅肉送入唇中,偷瞄了他一眼,桓夙正要移过目光,她又飞快地低头,将肉咽下去了。 “不好吃?”孟宓挤眉弄眼的神色,像吞了一只苍蝇,他不快地沉声道。 是太久没吃过美味,孟宓一时间难以相信,酱汁淋漓地洒在味蕾,包裹着每一寸感知,是这种幸福的滋味,她想尽情地欢飨,但又不敢。 “好c好吃的。” 桓夙“哦”了一声,神色冷淡,“不是要回南阁楼么,吃完就走。以后你的起居都归孤管了,不会再有人苛待你,但是——”他掩唇咳嗽,漆黑的眸掠过一抹不自然,“瘦了挺好,这种东西,吃一次就够了,孤不会给你更多的。” “哦。”孟宓有些失望。 “以后,别再对孤用‘奴婢’二字,孤不喜欢。” “哦。”孟宓已经忍不住又夹了一块鲜美松嫩的鱼肉。 “孤找人连夜将阁楼重新修葺了一番,不会再漏雨了。” “哦。” “孤已说通了太后,各让一步,不必担忧你的小命了。” “好。” 他每说一句,孟宓都只回一个字,这样的怠慢,要是别人他早就冒火了,可是偏偏觉得她安静地吃东西时,挺好,挺美,白皙如瓷的肌肤,流光照雪一般剔透,眼眸清澈地冒着软光。 七岁那年,母妃弥留之际,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母亲最怕,你无牵无挂,要早早地随我下到黄泉,夙儿,你一定要找到c找到你想要,想守护的东西。” 他找到了啊。 桓夙俊冷如淬寒冰的眸,柔和地眯了起来。 说实在的,这顿饭孟宓吃得很感动,她虽然有口无心地回应了桓夙那些话,但胸口却有淡淡的暖意,她知道桓夙握着她的生杀大权,她日夜畏惧,怕触怒了他,怕冒犯了他,但她现在突然觉得,他不会轻易地要她性命。 竟然鬼使神差地生出了一丝荒谬的安全感。 回到熟悉的南阁楼,果然被修葺整顿一新。她坐在案边,推算了一下日子,大约还有一个月,才是入新年的日子,楚宫里会忙起来,以往十几年,在年节那一日她都会站在鄢郢的城郊,看到楚宫飘出来的烟火,繁盛如霞。 第一次,她能和那簇烟火,隔得这么近,再进一步,便触手可及。 孟宓把手边珍藏的竹简一卷卷地翻开,看清上面清晰的篆文,忽然瞠目—— 谁把她的策论换成了《女戒》? 忽地心口惴惴,她翻出底下压着的几册竹简,《女训》c《妇人训》c《夫纲》c《贤妻手札》 “”除了那个人,谁来这里有机会换走她的策论和史书? 桓夙命人将那些发霉的书摞在漱玉殿边角,修长的手指挑出一卷,扯开捆绑的细绳,对着这篇沉博绝丽c字字珠玑的文章冷脸哼笑:“敢教她顶撞孤,好大的胆。” 这个场景,于是又和梦境差不多了。 孟宓惊恐万分地后退了一步,那种无力感让自己都觉得很不适应,但是她退了,身前的男子突然快了几步,一手精准地握住了她的软手,淡紫的花落入了她的手中,复瓣的花辉煌地泄紫流白,她一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3.魅惑 此为防盗章 少年的眼冷如寒铁, 孟宓被他攥住了下巴, 控制不住地哆嗦, 巍巍道:“我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对蔺华心生爱慕?” 楚侯在意的不过就是这个, 可是这个问题,孟宓回答不上来,她不清楚。连她都自己都不能妄下论断,可有人替她做了结论,并判了死刑。 她咬紧了唇瓣,甜腻芬芳的体香混在血液浓烈的腥甜里, 别是一股妖冶, 桓夙猛地松开五指, 起身退了一步,身姿修长的少年,阴鸷桀骜地死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孟宓, 孤不值。” “来人。” 他往外喝了一声, 几名宫人结对而入,孟宓意识迷离着挣扎, 五感逐渐流失, 她没听到桓夙吩咐了什么,一头栽倒了下去, 一觉睡得结结实实。 楚宫里曾有一名疯妃, 在南阁楼里待到了寿终正寝, 孟宓恢复意识之时,人便在南阁楼生硬寒凉的床榻上躺着,没有大红的帐帘,屋内只剩下幽幽燃着的一缕烛火,光影熹微,青铜的锈味,间杂潮湿的霉气,重重地令孟宓呛着了。 她趴在榻上,艰难地撑起一只手,身上染血的绡绸已经换了新,但不若之前的软缎罗锦,她软绵绵地靠着,有些咯人。背上火辣辣的伤口,这时也抹了药,冰凉得钻入肌肤,带来陌生的战栗。孟宓搭了一把碎乱的青丝,心中渺渺的一只灯火,被绝情的风打散了。 昨夜不知何时下了雨,窗外可见横堤的梨花白,被雨打去不少颜色。暗香如潮,在被日色唤醒的黎明里不遗余力地洇开一片雾水。 这里没有一个人,也不会再有别的人。 唯独青灯一盏,微弱的火焰,不谙人语地说着什么。 孟夫人寝难安席,听到宫外似乎有人隐约说起一句半句什么,提到了孟宓的,她却始终没听出其中情由,寤寐不能睡,直到天命破晓时分,孟宓仍是没有回来,孟夫人连忙梳洗起身,走出偏殿。 “敢问大王何在?”孟夫人也是病急乱投医,竟问了一个昨晚守在殿外寸步未离的宫女。 这宫女人美面冷,低声道:“奴不知。” 孟夫人担忧地奔下阶,正迎面撞上小包子,仓仓皇皇地便跪在孟夫人身前,禀报道:“夫人且住。” 孟夫人方才忆起这是楚侯身旁跟着的近侍红人,忙不迭拉他起身,“公公,我女儿宓儿一夜不归,怎么——” “孟夫人,小的正要与你说。”小包子不敢直视孟夫人的眼,不自然地把手缩回来,慢吞吞启齿,“昨夜时辰太晚,大王找到孟小姐,便带回漱玉殿安歇了。” 孟夫人下颌微扬,惊愣:“宓儿与大王同枕了?” 同枕他们的确已经同过了,小包子搔头,最终狠狠一点下巴,“是。” “那——”孟夫人五味杂陈道,“宓儿几时能来见我?” 小包子依照楚侯之令,一字不错地复述:“来年春。待大王手理楚国王政,封孟宓为后,请孟夫人太和宫观礼。” 这短短几语,使得孟夫人心头大震,她自送孟宓入宫,也断然不敢想立后之事,难道大王对宓儿,竟然存的不是一时的欢愉喜爱之心? 这日脸色苍白的孟夫人被送出宫门,华盖如松云,风光显赫。分明是君侯岳母的待遇。 鄢郢,无人不知。 桓夙令人沏了一壶茶,他侧卧在一张竹藤床上,手边清茶袅袅的烟散了又聚,被五指拨开一片水雾,幻光里仿佛映入一道挺拔如山岳的身影,他徐步而来,眉骨铮然,眼如寒星,桓夙脸色白得近乎透明,有些恍惚,竟唤了一声:“师父。” 直到那人身形一顿,桓夙的目光随之错开,再瞥眼,方觉是出现了幻觉,竟唤错了人,他的腿间搭着一块黼黻烟霞般绯绚的软毯,被他一只手撩出一丝褶痕,暗低了眉结,“原来是骆先生。” 竟看成了太傅。 此时那道顿住的身影,才终于又上前来,桓夙几乎能听到他沉着缓慢的呼吸,压抑了什么,隐忍了什么,连那欲盖弥彰的无可奈何,都熟悉得让桓夙的身体微微颤抖。 他忍不住想再唤一声“师父”。 “骆先生坐吧,何事指教?” “‘指教’二字委实谈不上,大王心里可曾服过骆某?” 中年男子谦逊地低眉,跪坐楚侯左下身侧。以往桓夙的确是看不上他,但也只是珠玉在前,有心为难,后来,后来他耳根子软,听不得孟宓在他耳边说骆谷的好,夸赞得绝世无双,他便当真动了抛却偏见的神往之心。 暮色四合,轩窗外的猗猗修竹,笼络了一地翠光,却又在微风的怂恿之下散如珠玉。 落霞妖艳,这夕晖看起来多了几分惨烈。 “先生折煞孤了。”桓夙并没有逸致论些人情琐事,侧眸望向竹丛,一双泠泠的眼,蛰伏着深浓的墨色,危险,深邃,冷峻而理智。 “在下今日入宫,是遵君命,教习宓儿读书,不曾想申时竟不见人。” 桓夙闻言皱眉。 他的腿折了起来,支起那副孱秀的身体,声音与他弱不经风的身姿很不协致,“先生不知,孟宓已被孤压入南阁楼终身不得出么?何必打此哑谜,孤听得累,先生若无要事,还请离去。” 骆谷不笑亦不怒,“可今日,举国皆知,孟夫人回府,所授之礼,乃是王上承认了她一国岳母的身份。” 而现下桓夙说孟宓被终身圈禁一事,显然已无法自圆其说。 但楚侯并未给出应答,但已然被他三言两语挑动了怒火。 骆谷忽地轻笑,“不但如此,大王昨晚冒雨在霞倚宫跪了半夜,染上风寒,若非见大王此时面色苍白,在下实在不忍深信。” “在下从未曾想,有朝一日,大王也会动情至厮。” “胡说!”桓夙的脸阴沉如墨,但又极快地涌动过少年人被戳破心事的无措拘谨,神色不自然道,“孤偏爱细腰,怎会对孟宓动心,你与太后都是白费心机,孤” “大王要护着孟宓。” 桓夙微愣,没有被插断言辞的愠怒,他紧蹙眉梢,觉得眼前骆谷的眉温润倜傥,儒者仁心,和雅悦人,熟悉得令他的错觉无所遁形,一时间竟想起数年前渡口一去不回的太傅。 彼时,手忙脚乱的公子桓夙,在江边拉着纤绳远远地大喊:“师父!留下来!” 十岁出头的少年公子,眼底含着清澈的水,故作坚强,但是泪水不听人言,擅作主张地糊了整张小脸。 而那远去的一叶孤舟,却毫无留恋地遁入了川上渺茫的烟波之间,鸥鹭穿云衔雾,于他,天地刹那茫然。 桓夙悠悠回神,只听见骆谷又重复了一句:“大王,一定要护着她。” 桓夙,你生来孤星命格,当此之世,唯独孟宓能伴你几十载霸主之途。你要护着她,我畏惧过上天,曾望风而逃,然而现在,我更畏你形影相吊于世间,称孤道寡,便是真正孤寡无双。 没想到才一抬头,一道白影倏忽跃入视线,孟宓大惊失色,一屁股摔在冰凉的地面上,烛火昏暗,照不亮他的全身,唯独雪白的宽袖袍服亮得晃人眼珠,孟宓战栗着往后退,头撞到身后的木橱,磕出了一声巨响。 那人好像瞬间感应到了她的存在,往这边进了两步,孟宓咬着贝齿往门边爬,“来人!救命!” 白衣人飞快地往孟宓这边走了两步,孟宓吓得腿软,要往门外爬走,却被他抓住了脚踝,孟宓吓得大喊,手指抠住木板,“来人啊——救命——” 这到底是谁? 孟宓幽居于此,身边没有一个人,桓夙也没有遣任何甲卫驻守门外,她的声音虽然清亮,但难以让人察觉,孟宓喊了两声,忽听得身后一声清泉淙淙般的语声,“孟小姐。” 说话间,她脚下的桎梏退去了,这声音耳熟得很,她迟疑地蜷缩起来,扭头回望,只见那白衣人正跪在她的脚边,她吓得又是往后一缩,然后,才见到火钵边另一道雪白的影,气韵生动灵致,孟宓的视线缓慢地上移,来人雪锦烟绸,衣摆与袖口都有玄黑的精致镶边。 他身姿高颀,孟宓仰了脖子,直到酸疼,才能看到那张映着火光俊美无俦的脸,慈悲,柔和,多情而睿智。 他极缓慢地俯身,对她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的手。 火光隐然,他的肌肤浮出淡淡的蜜色。 孟宓怔怔地,又不敢去碰眼前的白衣人,后退了一下,“你怎么会——在此?” 见她已经靠着身后的墙壁起身,蔺华也并不强人所难,对眼前仍半跪着的白衣人低笑,“吓到孟小姐了,退了。” 孟宓双眸滚圆地瞪着,只见这个白衣人未置一词,便笨拙地起身,退到了蔺华的身后。 风华无双的上阳君,歉然道:“这是在下的门客,张偃仿了在下的轮廓做的木人,孟小姐放心,他不伤人。” 孟宓:“” 她总算是明白,张偃和眼前的上阳君何以突破峭壁之上的重重把守,进入楚宫,原来张偃有这般神乎其技的机巧之术,可他们竟能不费吹灰之力入楚宫,万一行刺王上和太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4.看破 此为防盗章 太后不曾在桓夙这里, 听他自称一声“孤”。 帘中的太后拨开纱绡,露出雪肤花貌,黛眉上蹙, “夙儿,你来母后这儿兴师问罪?” 她凤目一沉。殿中人察言观色,登时跪了满地。 连从针囊之中取针的卫夷,也伏低了身,跪在太后脚下。 身后跟来的近侍已被太后的甲卫挡在殿外, 桓夙孤身一人,上前一步,“孤听了几句嚼舌根子的话, 说太后克扣了孟宓的例俸,孤来求证。” “既是嚼舌根子的话, 夙儿不必在意。”太后的手指微动, 纱帘晃出一道婆娑纤瘦的人影。 桓夙紧锁修眉, 渐渐长开的五官, 愈发如沉水深静,他对抬手执礼,朗朗道:“孟宓毕竟是孤楚宫轿辇抬入云栖宫的伴读,她虽得罪过母后, 但幽居至今, 已算惩处, 母后何必与她为难。” “难道她被软禁一事, 是因为得罪了母后?”太后因为桓夙区区几句话又沉凝了脸色。 明知失言, 戳了太后的软肋,桓夙就是一口气咽不下。这半年来,他苛求年少的自己,励精图治,可是大权落在太后手中,他只能暂时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强迫自己不想孟宓。 一个要成为王后的女人,为自己受些委屈是应该的。可今日知道她过得这般清苦,于楚宫任人欺凌,孤立无援,他刹那又忘了给自己的训诫。 冲动至此,只怕对孟宓更是招祸。 他忍了忍气泽,要退下,“儿臣失言。” 太后却唤住他,“可哀家听说,骆先生的女儿在你宫中,很得夙儿的宠爱。怎么时至如今,还没忘记孟宓?” 桓夙背着身,清冷如月光的身姿,被烛光抛下一段俊美无俦的修影。 “没忘。” 忘了,孟宓也许便再也不存于世间了。 “小包子。”廊下积雪厚实,砌下落梅微乱如碎雪,拂过满肩,又刹那盈满。 小包子佝偻着腰跟上前,替大王撑开一柄竹骨伞,桓夙的目光落到南阁楼上。不公平,那座高阁离霞倚宫分明近些,原来是他鞭长莫及,桓夙的嗓音被寒风抖开,“孤去见一见她。” 小包子悚然一惊。 “大大大王,万万不可”难道要前功尽弃吗? 如今太后对孟宓没动杀机,是因为桓夙暂时没有真因为孟宓与她反目,还不曾逾矩,可这规矩和楚国,毕竟都是太后的,大王要是忤逆太后,不说别的,当先死的人便是孟宓。 “怎么这么啰嗦。”桓夙少年心性未泯,皱起眉,一脚踹得小包子骨碌碌滚落在地。 南阁楼几乎无人把守,孟宓趴在地面,裹着一床夏日用来遮阴的被子,僵直的身体聚不住一丝暖意,窗扉被铁锁扣着,透骨的寒风猛烈拍打着,一架烛台被刮到,刷地整楼陷入了漆黑。 她缩成毛绒绒的一团,齿关直打颤。 黑暗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知道从哪边跑来的,只知道一只脚踢在自己肚子上,然后那人便栽倒了。 一个人的重量压下来,孟宓被砸得咳嗽不止,“是是谁?” 已经半年没见过人的孟宓,难得见到一个活人,忍不住用手去摸,黑夜里传来却传来男人粗重的,很快便听到了桓夙的冷哼,“不躺在床上,趴在地上做什么!” 被他凶了,孟宓没想到竟是桓夙,微微吃惊,她咬住了下唇,哆嗦着说道:“风侵雨淋,墙渗了雨水进来,床已经湿了大半,不能睡了。” 生嫩清脆的少女童音,已经变得柔弱无力。桓夙忍不住要摸她的脸,可是—— “小包子!” 门被推开,泄出一天如梨花般的飞雪,也露出微白的天光,小包子手里抱着狐裘和软毡匆匆过来,孟宓才终于看见了一丝光。 映着光,才是眼前的桓夙。 上回见,还是春天。他,更冷更俊美了,削尖的下颌白皙如圭璧,泠泠岑寂的眼深不可测,漆黑得让人畏惧。 她哆嗦了一下要往后靠。 见他一面,如临深渊。孟宓用了半年的时间,好像学乖了不少。 但桓夙却是眼色一痛。他那么嫌弃的胖妞,在终于清减了,瘦了之后,他却没有丝愉悦。反而,有一股苦水从不知何处冒出来。 她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唇也冻得乌紫,畏惧而警惕地蜷缩成一团。那床寒酸的锦被还裹在她身上,孟宓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桓夙沉声道:“东西拿来。” 小包子飞快地呈上狐裘。 桓夙倾身上前,手搭住孟宓的被子,她下意识缩起来,想反抗而不敢,转眼便被他抽走了被子,最后遮挡物也没有了,孟宓扯出最后一丝残余的力气,哆嗦着唇瓣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挡。 身后的小包子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如此冰雪天气,孟宓竟然只穿了夏季的薄绡,裹着一层几乎毫无防寒作用的被子,清瘦的面容,木箸一般的胳膊和腿 比起出来时的玉雪可爱,何止变了千分万分。 桓夙不给她吹风的时间,宽大的狐裘瞬间罩在她的身上,孟宓惊吓之下,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仍然感觉到身体一轻,竟被他横着抱了起来,毫无迟疑地往外走。 “大王。”孟宓不敢随意走出这里,小声地唤他。 桓夙冷脸,“不想死就给孤闭嘴。” 孟宓瞬时缄口。 有楚侯护着,她畅行无阻地出了南阁楼,困了她半年的地方,她远远地回头望,只见灰白的楼阙,矗成冰雕玉琢的奇景。 忽地听到桓夙的冷哼:“你还留恋那里?”手指却微微收紧,居然轻了这么多。 孟宓如今的身体羸弱不胜,又几日不曾温饱,被桓夙这么抱着颠着,很快便陷入了昏睡。 意识弥留之际,仿佛听到桓夙骂人的声音。 他还是一点都没变。只有她,更胆小了,她再也不敢轻易跟他说一句话了。 孟宓醒来时分,皎皎的月光清冷如霜,积雪未消,伶仃的冰棱坠于树梢,她身上换了一件厚实的冬装,楚国虽地处南面,但入冬之冷,丝毫不逊于北方。 她才恢复了一点意识,手边便有人送来温热的水带。 好长的一段日子,都没有人围在身边了,没有人监视,没有人看望,除了间隔不断的琴声时时地与她心音相和,告诉她有人与她同在。除了孤寂,恐惧,却很自由。 “孟小姐。” 听到有人唤她,孟宓缓慢地张开了眼帘,侍女温言道:“奴婢煮了参汤,请孟小姐起身用些。” 别人怎么说她便怎么做,孟宓点头,由着她宫人将她搀扶起。她偷瞄了一眼,陌生而熟悉的陈设,应是云栖宫的偏殿,昔日她住的地方。 这一眼之后再没有别的,孟宓谨慎地捧着参汤用了一口,热雾熏了她一脸,久违的滋味,她却似乎不敢多尝,低头又放回一旁的秋海棠色髹漆小几,忐忑地问了一声,“可以了么?” 侍女脸色为难,不知该如何回应。 孟宓听到外边有女子莺语般的嗓音,“孟宓在里边?” “是。” 孟宓微微凝神,只见一个楚式宫装的美人缓步而入,下摆处淡雅梅花纹鲜亮瑰丽,发髻雅秀,娇容绮貌,比一般宫中美人犹胜三分,妖而不艳,婉而不俗。她张了张口,有过一时冲动想问这女人是谁。 可不必问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明白,桓夙会另结新欢,很快的。比她能想象的,能承受的,要快得多。 在楚国,这对母子的关系始终在将崩之前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恐怖平衡,甲卫虽是太后的亲信,但也不敢触怒大王,面面相觑,不敢高声再阻拦,直到茶兰姗姗而来。 茶兰飘然下阶,盈盈拂袖地对楚侯拜倒,“大王,孟宓私闯宫闱禁地,与上阳君私会,太后动怒,心意已决,此事当重责孟宓。” 一句话令桓夙木了木,少年的脸庞极快地掠过了一丝茫然,但深层的冰雪随之浮上来,覆了那表面不及察觉的软弱,他皱眉复述几个惹耳的字眼:“与c上阳君私会?” 与蔺华私会? 他想起慈安静园外捡到的孟宓的玉佩,想起那并蒂的花,想起她望着蔺华的目光,痴怨而惆怅桓夙忽地冷脸道:“那也该由孤亲自审问。”他咬牙。 茶兰将身伏地,纤瘦的影如风中摧折的黄花,“太后有言,孟宓是她亲自下旨召入宫中,且将来要伴王侯之侧的人,宫闱之事,她不敢劳驾日理万机的大王。” 当今之楚,论到日理万机四字,如何也算不到桓夙的头上。 霞倚宫中忽然传来了孟宓的惨叫声,棍棒风声一过,便是一道血,一层皮 孟宓无助地趴在石阶上,楚宫罚人的铁棍,有一日加诸己身之时,才方觉这是无人能忍受的酷刑,孟宓红嫩的唇被咬出了血丝,背后盛开了一层迷艳妖冶的牡丹,沿着薄云绡纱晕开,泄出一地惊心动魄的猩红。 “太后”孟宓语调不成声,眼底泪花打转,“我没有不是我” 太后端坐上首,并不为所动,霞倚宫此时所有的婢女宫人都未安歇,严严整整地站了满宫,她的手指扣在香檀木的案几上,轻扣着,发出低而沉闷的敲声,一名甲卫恭谨地迈入,太后皱眉之际,他禀报道:“太后,大王跪在殿外了。” “什么?”太后惊讶了,原本微微后仰的姿态迅速摆正,“他竟为一妇人跪在了殿外?” 执杖行刑之人,手下停了几分,等候太后发落,被杖刑十五的孟宓,此刻才终于缓了气息,绝望孤残的心漏入缥缈的风,吹得人空荡荡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5.厚礼 此为防盗章  大王问的是骆摇光, 小包子心领神会, 识时务地顺楚侯的心意说下去:“骆小姐有些不识好歹了,大王和骆先生都没有留她, 她又哭又闹在云栖宫外留着不走, 骆先生也毫无办法,只能没带走她,自己一个人先离宫了。” 没想到骆摇光看着绝色美人, 脸皮竟然还厚。 桓夙的手握住了一支镂百鸟羽禽的玄觞, 冷笑道:“孤不许留的人, 何人敢胆大妄为?” 小包子登时冷汗涔涔,扑通跪倒下来,“大王,这绝不是奴婢的主意, 奴婢便是有天大的胆, 也万万不敢忤逆大王。” 他又没说他。这个奴颜婢膝的小包子,让他想起了之前卑躬屈膝的孟宓, 无端心里冒出几分嫌恶来,吩咐下去:“让骆摇光住到兰苑去, 她不是喜欢楚宫么, 孤便成人之美。” 小包子默默抹了一把汗。 兰苑是整座楚宫之中,离君侯所住的云栖宫是最远的, 留下来也是宫闱各占一方, 至老死不相往来。 大王是真不喜欢这个骆小姐啊。 孟宓正靠着窗沐浴着室内的烛火, 她习惯了不开窗, 一个人映着头顶一抹微亮,伏案读书,忘了是什么时辰。 傍晚时分与上阳君谈了几句,心绪有些不宁,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缕哀顽跌宕的琴声,穿过厚重的紧锁的木窗,穿过警惕的紧锁的心门,孟宓的手忽地握住了窗轩。 “孟宓,你不止一次想见的人在外面弹琴,那么多日日夜夜,你都忍住了,不要前功尽弃不要功亏一篑” 琴音一转,低沉的宫音勾挑,旋律嘤嘤然,如泉水淙淙,悱恻而清婉,这人心中有一缕如同琴声的柔情。都说琴为心声,孟宓虽然是个门外汉,但听了一年多的琴,总还是能分辨一二c说出三四的。 不知不觉间,那扇紧闭了一年多的窗,被她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拉开了。 才开了一条隙缝,明媚澄澈的夏光抛了进来,木牖盛了微澜的天光云影,初夏的光散漫地交织成文,柳絮轻盈如雪,木轩爬满了缕缕青黑色的细纹裂痕,她扶着窗口微微探身,深深吸了一口气。 猛地一睁眼,只见不远处一抹漆黑的瓦顶,长廊缦回,玄色的一抹身影隐约藏了半截身体,席地而坐,风流倜傥地披着一头墨发,指下悠然地拨着丝弦,孟宓忽地胸口一跳。 不过瞬息之间的功夫,那人已经扬起了目光,隔得太远看不清,只见瓦砾的黑,柳影的葱茏,还有轮廓分明的一张脸,绝无仅有的冷峻的漠寒,让她的心跳得飞快,对视了一眼,她伸出手去摔上了窗。 即便隔了这么远,也仿佛她能听到她决绝地摔窗的巨响。 桓夙失落地垂下目光,袖口忽地动了动,手中多了一只剪刀,手下一划,绞断了一根琴弦,再跟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这琴是师父所赠。 可是他离开时,就意味着永无归期了,他再也不会出现在楚国,再也不认他这个弟子,他留着一张琴睹物思人,那些“琴可清心”的劝导还言犹在耳,可是——被拨乱了的心,被晦暗的深渊吞没,阴郁甚嚣尘上,现在的它,就是暴露自己个性软弱的证据。 还被孟宓嫌弃了。 最后一点才是关键,他身无一技之长,唯一的技艺居然还被她嫌弃了。 留下最后一根琴弦之时,他伸手要去剪断它,忽然听到远处孟宓焦急的大喊:“住手!” 他微怔,从不出南阁楼的孟宓眼下竟然气喘吁吁地站在长廊下,滴翠的柳丝婆娑纤长,她瘦弱的身影,像一缕轻烟似的。桓夙恍然间听到袖下的手微微晃动的颤音,还有胸口急速的狂跳。 再回到南阁楼之后,没有那两条铁链,也没有人把守,对孟宓来说,她即使在一天之内出入百八十回,也不会有人拦着,真正将她困在一座高楼里的,是很多无可避免的无奈,她不得已为之,也甘心待在那个角落。 他也知道,所以孟宓此刻的出现,才让他觉得意料之外,惊喜得说不出话。 孟宓提着裙摆跑上来,吁吁地宛如一只落网的蝴蝶,不偏不倚地撞入他的怀里,软软的温香,熟悉的奶味儿,他全身的肌肉一瞬之间绷紧了,孟宓喘着气,跑得后背前胸出了层薄汗,香味更浓,桓夙只怕她软软的站不住,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肢。 是他熟悉的细腰姑娘。 孟宓嘟了嘟唇:“剪了它们作甚么?” 桓夙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现在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把恩师唯一的留下的琴都剪坏了,他绕过这节不答,掐了掐她的小脸,“你那么急不可耐地要见孤,是为什么?” 孟宓忽然涨红了小脸。 弹琴的人在她心里是个模糊的影子,她想自己能听懂他的心音,也就像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一样,楚国流传着这样的佳话,她想,她也能将那个弹琴的人引为知音,就算不是知音,她也很感激这个人,拯救她于死寂的静默之中,让她不至于连一个人可以吐露心声的对象都没有。 打开窗,见到了他,是桓夙。她吓了一跳,可是知道他是桓夙,她才知道,原来他贵为楚君,也有脆弱柔情的一面,冷漠的人偶尔的温柔,显得格外珍稀,格外动人。 桓夙笑着一把手兜住怀里扑腾的蝴蝶,“你本来便是孤的,一生一世都逃不掉,现在是你自投落网,更别想着走。” 孟宓转过通红的脸蛋,绞着手指嗫嚅:“谁说我是你的。” 他俯身而就,这两瓣学会顶撞他的唇,辗转厮缠,孟宓被吻得晕了头了,这么炙热的体息侵体而来,她连呼吸的本能都忘了,正要退两步,桓夙霸道地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腰肢一捉,更紧地贴了上来。 孟宓脸红得像红杏,“嘤嘤”抗拒了一下,被吻得脸颊充血,才终于重获自由,她委屈地瞪着始作俑者。 她不知道,她瞪着人时露出两旁的眼白,没有一点美感,他偏偏觉得可爱,捉住她的手又吻了吻她的手背,孟宓被他谨慎而生涩的吻弄得羞赧不胜,手背被濡湿了一个唇印,也不知道怎么了,她忽然鬼使神差地说道:“今晚,我就不洗手了。” “你怎么会这么乖。”楚侯心满意足地抱住了她,柔软的身体,已经发育得足够完好,桓夙只轻轻一揉,似乎便会捏出水儿来。 孟宓的心砰砰地撞了几下,渐渐明白喜欢源于一场深深的心动,她的心已经为他悸动。那样炽热的体温,霸道的深吻,让她脸热,又忍不住舔唇,轻轻地c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回味了一下。 甘甜如蜜。 孟宓惊恐万分地后退了一步,那种无力感让自己都觉得很不适应,但是她退了,身前的男子突然快了几步,一手精准地握住了她的软手,淡紫的花落入了她的手中,复瓣的花辉煌地泄紫流白,她一愣。 “这是我们郑国的素衫桔梗。我特意在郢都北郊种了一片,你喜欢么?” 她还没说话,上阳君微笑地唤了一声,如同梦魇:“阿宓。” 孟宓暗暗吃惊,问道:“你不是幻觉么?” 蔺华微微挑唇,手指抚过她柔软的长发,“怎么会是幻觉?阿宓为何不信,我真心待你。” 她摇了摇头,避开了他的亲近,拘谨地退到一旁抵住了木质门,蔺华并不失落,将身上斜背着的一袋包袱取下来递给她,孟宓犹豫地伸手去接,这么一抱,便发觉沉甸甸的险些脱手,她纳罕着,有些惊疑不定。 蔺华见她接了,笑意更浓,“这是一些异国图纸,还有稷下学宫的策论。阿宓喜欢读书,这些便送你。” 原来是这么贵重的礼物,孟宓又惊又喜,蔺华却又道:“一个月之后,我来换走这些。”听到这话,她又显得有几分犹豫,缓慢地抬起头来,只见上阳君脸色微淡,白皙得宛如夜初的月光,他的唇薄而微挑,既庄重又显得近人,“别担忧阿宓。我听说楚地女子性格骄傲,要人追求方才能动心,我只是在追求你。” “追求?” 孟宓呷着这两个字,忽然不太懂这两个简单的字眼组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了。而眼前白衣无垢的上阳君,又像之前朦胧的影子一般,乘着月色而去。 她不过是晃了下神而已。 孟宓捧着书卷,手里握着一支桔梗,若有所思地多看了几眼。 其后的数月,他果然一月一来。 当然,桓夙也偶尔会来,他来时,不论什么时辰,窗下都没有清心的琴音,所以孟宓小小地把他当做不速之客。 楚侯小气,她烧了他送的书,于是他令人搬了一块刻字的石头过来,大喇喇竖在阁楼内,孟宓胸口有气,幸得上阳君来时带来了一些珍品藏书。孟宓对这位大王的度量,已经不抱任何憧憬了。 她看起来气色不错,脸颊红润剔透,双眸清亮如水,摆了一桌的珍馐,她下筷也不疾不徐,似乎在欢飨美食,但看得出有一丝局促,拨了半碗饭,孟宓才小心地看着楚侯面前连动一下都不曾的木箸,细声细气地问:“大王不吃么?” 他摇头,眉眼不动,仍旧一副生人勿近的疏离冰冷。 但是他的眸,始终专注地落在她的眼底,孟宓有些不自在。既然不吃,何必多摆一副碗筷,这不是浪费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6.万钧 此为防盗章 她水土不服了。 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也没有起来。 孟宓软软地倒在牙床上, 绯红的帘影影绰绰地跃入瞳孔, 莫名地, 楚侯胸口一紧, “怎么还不醒?” 指使了一名侍女过去查探, 未过太久, 她折返回来, 惊惧于楚侯可能会动怒, 屏息曼声道:“她染疾了。” 桓夙一怔,皱眉道:“找个人来替她诊治。” “诺。” 楚宫里的御医在杏林一道上不算资格老道,但绝对是个顶个的出类拔萃者,譬如专替太后针灸的卫夷, 不但艺术超凡, 还是个年轻俊美的美男子。 孟宓疲惫地支开双眸,软软地靠着身后的床褥,感觉背心一片濡湿和汗意,忍不住轻轻蹙眉。 冥迷的室内, 幽微闪烁的烛火,初曦澹然的光被无息地忘却在后,一只手轻轻扣着她的脉搏, 那三根手指的指腹微凉, 隔着红帐, 有一缕所有若无的淡淡药香。 她以为还在梦中。 桓夙面色冷冽地砸了笼屉, “不就是个看诊的医师么, 敢搭她的手腕, 竟然敢——” “大王,”小包子心惊肉跳地不敢看他,“您怎么亲自蒸包子?这这这——” 不说他觉得诡异,桓夙自己也想不透他来蒸什么包子,忙活了两个时辰,一事无成。桓夙冷着脸,胸臆之中有股怂恿他踹翻灶台的怒火。 小包子知晓楚侯有踹人或物的癖好,这等时候,能不近身便不近身,以免楚侯发怒时殃及池鱼。 桓夙的手试探着掀开了笼屉,灶里的火已熄,笼屉的边缘只剩下几缕余温,桓夙抽出一层,稀烂得宛如一锅粥的白粘稠物,紧紧地黏在竹枝精编的笼屉上,软软糯糯的几大坨 桓夙五官纠结地背过身,表情微微不自然,“赏你了。” 直到楚侯飘然出了庖厨,小包子震惊地想,他何德何能啊,能吃到楚侯亲手烹饪的佳肴 走到走近一看就说怎么好端端给孟宓的要不幸进入他的肚子了。 孟宓被人摁在床上由人号脉,委屈极了,从锦被下探出五根手指欲拨开红绡纱帐,看清楚外边是谁,手指才碰到红帘,不曾想被沉声喝断:“不想要爪子的便给孤放下!”原来是不知什么时候,桓夙进来了。 吓得孟宓手抖地蜷了回来,香汗淋漓,酥软的奶香蔓延开来,她委屈地放低声:“你是c是谁?” 楚侯的脸色微冷。 孟宓看不见,也没听到他的声音,自然便不惧了,帘外传来一个微润如琥珀般的声音:“在下卫夷。” “卫c卫兄。”孟宓支吾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卫夷愉悦地勾唇,对她给自己的称呼觉得有趣,嗓音更润,“不至于,在下不过是在想,如何抓方开药,能对孟姑娘的体质不至有损。” 孟宓摇头,虚弱的声音脆生生的,“我只是想问,我是不是,不能进食了?” 不能吃东西,等于去死。孟小妞的世界观就是这样的。 卫夷:“” 桓夙:“” 卫夷收回了手,将号脉的软垫取了出来,温然不迫地收拾着药囊,对桓夙颔首道:“孟小姐身娇肉贵,体质异于常人,针灸反而不好,不如辅以药膳,徐徐图之。” 听闻“药膳”二字,孟宓险些从牙床上跳下来,双目雪亮,但未免桓夙发觉她的得意忘形而故施惩戒,她又悻悻地收回了爪子,仰倒在牙床上,吱呀的微晃声,让帘外的两个男人听了个分明。 桓夙冷峻地眸死盯了那帘帐半晌,切齿道:“比孤还身娇肉贵么?” 卫夷轻笑,“她毕竟是个女子。” 桓夙拂袖,“要怎样便怎样罢,孤不管了,吃死她算了!” 卫夷摇头失语,温和地对桓夙行了礼,便背着药箱告辞离去。 桓夙已经踱到了木架旁,梳妆台摆着一只紫檀色的木梳,铜镜如洗,偏殿里的微风细细密密,梨花沐雪,身后的帘帐里传来窸窣的穿衣声,桓夙转身,只见一张通红如充血的脸蛋刺目地闯入眼帘,他悚然一惊。 红帘摇晃了晃,孟宓连滚带爬地钻出来,脸色潮红,比后园的玛瑙牡丹不遑多让,她行动迟缓地套上鞋袜,腿一软,对桓夙的方向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真是笨得让人恨不得一脚踩上去。 桓夙深吸气,冷眼走过来,拎小鸡似的将人从地上扯起来,少年这些年也曾胡服骑射,手臂坚实有力,孟宓这小胖妞儿也不得不被烂泥扶上墙,被他死死地扣在手心里。 被力量所压制的孟宓作出惊恐状,挣扎不得,不敢高声,但身体诚实得直哆嗦,忽听得桓夙冷声道:“病没好,下床作甚么!” “我c我”孟宓轻声道,“入宫时,我娘给我塞了个包袱上马车的” 桓夙的怒火迟疑了一瞬,“你念家了?” 家里的美食比不上楚宫里的珍馐,但她从心所欲不用太多拘束,即便孟老爹将红油肘子藏在最高层的梨木架子上,她也能搬梯子取下来。 她自然是想家的,于是实诚地拼命点头。 怎奈她不晓得,桓夙自幼对人人都视为等闲的“家”,却沾带了一些铜镜窥物的扭曲,但凡听人提及,莫名便动肝火,软趴趴的孟宓被扔到一旁继续与冰凉的地面为伴,贴脸于地。 初曦尽去,金色的阳光落入偏殿,他挺拔的身形轮廓在地上投掷出哀戚孤僻的一道修影,只一抬眸,他抿着双唇,目色如火,便又觉得,那哀戚孤僻什么的,全是幻觉。 桓夙疾步走回漱玉殿,宫人来信,按在他的案头。 竹简三卷,桓夙肃冷着一张脸,挑出最右侧的一卷,递给小包子,“念。” “乙未,成公十一年,上阳君蔺华与秦师会于崤,深夜只身入盟,秦师,不战自溃”小包子不懂国家战事,但却隐隐有种直觉,“秦师不战自溃”这六个字不过说来轻巧,分量却是极重的,否则他跟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楚小侯爷,绝不至于攒紧了眉宇,抿着薄唇一言不发。 小包子为难地放下了竹简,假意道:“大王,小的不识字了。” 桓夙从抿住的唇中抽出两个字:“废物。” 若是孟宓,她便不会桓夙握了握眉头,将眉心搓出更深的倦意,小包子意欲探究,他抽回小包子奉回的竹简砸在他的头上,小包子的头被砸出一个包,真成了小包子。 桓夙冷峻如霜的脸溢出一丝极快的笑,小包子一愣,很快他又侧过眼眸。 “滚吧。” “诺。” 小包子起身要走,桓夙想到什么,皱眉,出声绊住他的脚,“慢着。” 小包子想捂头,但不敢在楚侯面前有这等小动作,叫桓夙肝火更炽,桓夙哼笑,“孟宓入楚宫时,车中是否还有一包袱?” 他摇头,“小的不知。” “去找。”桓夙喜怒难辨地挥手,“找到了给她。还有药膳,给她端过去。” 偌大的漱玉殿,只剩下桓夙一个人了,身体微微后仰,窗外婆娑地划开风吹竹林萧瑟幽静的清音,倒和琴声真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处。桓夙将左侧的那一卷竹简翻开,梨花溶溶的暗香于无声处缓慢地氤氲起来。 整片竹简,他一个字也读不下去了。 他恍然间想到一张脸,畏畏缩缩地不敢看他,耳梢会因为落入食物的字音而翕动,瞬间眼睛便会亮起来。 世上真的有珍馐么?对他而言,汤水和白粥,也不过是有米和没米的区别罢了。 孟宓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袱,全是零嘴儿,正踌躇着不知从哪下嘴,很快几名宫人鱼贯而入,方才卫夷走时留下的药方,本意是让孟宓依照方子每日补些必要的营养,但桓夙却不晓得,以为这些要一起食用,于是足足端了二十碟美食而来。 孟宓眼泛绿光,咽了咽口水,“都是我的。” “是的,都是我的。” 喃喃不休的,底下有宫人在偷偷发笑。 一个时辰之后,当她们来收拾碗碟时,除了那三两滴汤汁儿,满桌空旷,宛如漏风,从心底漏出来,钻心凉,她们傻呆地瞧着那红绡帐,开了半边角儿挂在床榻的金钩子上,孟宓腆着肚儿,一面打嗝儿一面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玛瑙红的脸,肿胀如血。 宫人吓得险些魂飞,杨柳腰肢险些脆生生一折。 桓夙在后院习箭,大榆树上挂着一只铜钱大小的铜盘,以细绳悬于横逸的枝头,箭镞百发百中。 狄秋来欣慰地笑,低声凑近桓夙,“大王箭术精进,再过一二月,微臣已非大王敌手。” 桓夙张弓搭箭,手指轻松地一放,破空之声骤起而远,狄秋来随意一望,那穿着铜盘的细绳应声而断,箭镞死死地钉入了榆树之中! “狄秋来。” “微臣在。” 桓夙将长弓猛然掷于地,落英缤纷的梨树摇下薄薄的一层碎雪,他缁衣如墨,狭长冰冷的眸清冷地浮掠一抹阴戾,但声音却平和至斯,“放走太傅那一日,也是一个春日。” 你亲自送他到的渡口。 狄秋来的唇飞快地动了动,然而一个字都未说出来,艰难地又将头颅低了下去,喉尖发出一字之音,“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7.重刑 此为防盗章 “别动。” 她不敢动了。 桓夙皱眉,左右手并用, 沿着她的右脚脚踝一寸寸往下, 孟宓紧张,吓得全然不敢看, 直到她的粉红绣鞋被摘下,被扔到孤零零的角落里, 很快那只小脚就陷入了他的手掌之中, 少年的手指不同于他脸色的冰冷, 温热,指骨坚硬, 她只剩下细微的颤抖, 什么都忘了。 桓夙食指微蜷, 扣出半个环,抵在她的涌泉上,轻轻一旋。 “啊——”孟宓痒得说不出话,腿只往上缩,但脚踝被这个人扣在掌心,如同囿于虎笼,被刺激得大哭起来。 哭得桓夙心烦意乱, 冷哼道:“哭甚么!你对孤做过比这更过分的事!” 她什么时候做过孟宓脚上又痒又痛, 心里又恨又怕。 她的眼眶里蕴着水,楚楚的眼眸, 茫然无措地看着他。桓夙一阵心烦意乱, 扔开她的脚, 冷着眼威胁他,“若再有一刻,你逃离孤的眼皮之下,必死无疑。” “孟宓,你这一生,只能在孤的掌控之下生活,若有离心反意,结果你自己掂量。” 孟宓滴着水的眼不眨地盯着他,晦暗明灭的烛火折腰而晃,这殿中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只剩下烛花打落的“啪——”的一声。 心上弦断了。 桓夙慢慢地起身,他的目光依旧冷峻,俯瞰着深渊一般,漆黑得不见壮阔波澜,神秘而孤孑。 孟宓低下头,摆足了谦卑姿态。 “听懂了么?” 她僵化地点头,懂了。 可是这样温驯而僵硬的孟宓,不但没有平息他胸口的怒火,反倒更压抑,更沉闷了许多。 记忆里的少女是一只猴子,爬上树梢,从丈许高的树枝上一跃而下,年幼的楚国九公子,被她的小蛮腰压断了手,伤筋动骨一百日不说,还有那么过分的事 他疼得汗如雨下,抬起眼眸,少女懵懂清澈的眼睛,空灵如琉璃,他的记忆里唯独只有这一片澄明,但却恣肆而桀骜,纯粹而澄明。 桓夙头也不回地走了。 自加冕,登上楚王之位,他再也没有遇上过一个令自己也头疼无辙的人。 不到暮春,但楚国地处南方,渐渐地夜里凉意开始被信风糅合,间杂出一半阴凉一半温暖。 孟宓将自己囚在一张冰冷的床榻,直到更深夜半。 太后说了那话之后,两日之内,她的爹娘果然被楚宫的华车接入了宫门,孟宓被冉音打扮得一团喜气,盘成一个蓬松的灵蛇髻,楚宫里的绡纱轻柔如云似雾,孟宓无奈地由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心里担忧着,不确定这样的自己,爹娘还认不认得。 后花园里,孟宓由冉音指引着拐入一道长巷,紧攒的花朵承露沐雨,娇艳地打着花瓣。冉音指了一朵芍药给她,“太后娘娘愉悦时,这园子里的牡丹芍药是会赏人的。” 孟宓忽地脚步一错,目光却直了。 那花园一角徐徐地转入一道白色的身影。 修长,俊雅如竹,肤光如玉,他从身后的垂花拱门轻袍缓带而出,眉目温润朗朗,似笑非笑,满园红绮绿萼,纷纷娇羞地拂开两片。 孟宓感到胸口的什么碎了。 这一眼之后,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自惭形秽地低着头,匆匆地掠过冉音燕子一般溜走了,杳然无声。 “孟小姐?” 冉音惊讶地看着跑远的孟宓的背影,不经意地撇过眼,长姿玉立的上阳君对他微微颔首,一绺青丝拂过颊侧,完美出挑的五官犹如迸玉溅珠,这么看了一眼,冉音的也跟着脸颊犹若火烧,扭头学着孟宓跑了。 被郑国的上阳君这么温情脉脉地看上一眼,轻则短命三年,重则当场窒息。气为之夺,神为之消,其流传十一国的美貌绝不是浪得虚名。 小径后,竹林生风。 孟宓的体形跑起来有些吃力,声淹没了思绪,忽听得一声清脆的铿然之音,她愣愣地停下,一扭头,袖中的广寒玉落出来了,砸在玛瑙牡丹的绿篱下头,她认出这块玉佩,这是孟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嫁妆,孟夫人传给她时,叮嘱这只能送给心仪之人。 孟宓偏着头,神色有些奇异。她方见到这块广寒玉,心中想的第一个人,便是那个让她脸红心跳,明知道配不起且绝无可能的上阳君。 这种念头像蔓延疯长的野草,燎原起来。 “宓儿。”她听到水榭里头母亲慈和温柔的声音。 孟宓愣愣地抬起头,只见孟夫人正陪着太后在水榭之中叙旧,姿态稍显拘谨,但柔和带笑地,对她伸出了手指引她上去。并无冉音指引,她竟然寻到这里来了,孟宓惊疑不定地摁了摁胸口,踩着木板徐徐地趟上去。 “宓儿变美了。”孟夫人拉过她软软的手,不掩惊艳。 孟夫人穿的是宫外的轻袍,宽敞朴素,不若孟宓身上流云似的薄绡,流丽绚烂,衬得她肌肤如凝脂,眼眸蕴着星光,仿佛一道绵软的云霞飘入了水榭,她不得不说,楚王宫毕竟是楚王宫,是这楚国最恢宏繁盛的腹地。 她从来不觉得孟宓能在这儿吃什么苦,送女儿入宫,再来一次,她仍是如此选择。 但孟宓的反应却显得有些冷淡,垂着眸怯懦地拜见太后,太后并未严肃作态,但孟宓却十分谨慎,连眼都不敢随意飘向一处。 孟夫人微诧,太后起身携过孟宓的手,”不必拘礼,你母亲来了,哀家这就不打搅你们母女叙旧了。“ 说罢便起身出了水榭,对身后跟来的两名婢女吩咐:“酉时引孟夫人和孟小姐至兰园。” “诺。” “宓儿,好像清减了。”孟夫人的手指拨了拨她小臂上的肉,的确没有此前的坠感了,不由暗暗惊疑,楚宫细腰女人多,也许孟宓受了感染,得了启发,决意戒掉一日八顿的坏毛病。 孟宓不敢含泪让母亲发觉,心头隐隐地越过桓夙的话,他的警告,迟疑地抽出手,孟家虽有些钱财,但远远比不得陶朱之富,商贾而已,对楚国王室自然不敢放肆,她只担心连累父母,累得他们落入桓夙的手中。 “母亲,”孟宓要说的话被孟夫人对她手掌的缓慢轻抚而掸落如灰,轻飘飘的再无一丝余音,她携过女儿的手,与她挨着水榭回廊而坐,“宓儿,你见了大王了,心里如何看待的他?” 全天下人好像都就这个问题来纠缠不休,孟宓脸颊微涩,低着头嗫嚅道:“王上待我极好。” “你喜欢他么?”孟夫人追问。 不喜欢。 可是——孟宓方才来的时候,沿路都是太后的亲信,水榭外便站了十几个宫人,她不敢朗声喧哗教人听到了,尽管那群人八风不动,她心有余悸,只低头昧着良心道:“喜c喜欢的。” “既是喜欢,那便算是两情相悦,便好办了。”孟夫人摸她的软发,欣慰而笑。 即便是孟宓喜欢桓夙,那也不能是两情相悦吧,桓夙对她喜欢与否,全云栖宫中长眼睛的都看出来了,那个小侯爷恨不得活剥了她喂野狼。 母女二人聊了些家常,孟夫人让人为孟宓准备了一些宫外的零嘴儿,雪花状的油纸包裹的酥糖,被捧出来的时候还温热,上面撒了一层雪白细腻的糖粉,用方形木具切出平整圆滑的几小块,细嗅来,冒着热,吃了满鼻子栗子和松花的淡香。 “好吃么?”见孟宓大快朵颐,孟夫人有些心疼,心道这几日她可是为了学那些细腰宫女饿坏了肚子了。 “好吃。”孟宓满嘴油腻,熟悉的家的口味,让她的眼眶涌出了一股湿热。 孟夫人爱怜深重地递上素帕,“以后母亲常来,便给你带这些。” 没想到一听见这话,孟宓吃食的手猛然收住了,她皱了皱新月眉,不知道为什么,隐隐约约有种不大好的预兆,阴云似的笼罩心头,她拿橘粉的宽袖擦过嘴唇,揩出一道黄里隐白的油迹,“娘,不用的,过不了多久,我就不大爱吃这些了。” 孟夫人愈发心疼了。 正要说几句,让她不必太亏待自己,忽听得匆匆的一阵脚步声,原来是折而复返的两名婢女,茶兰与墨兰,算是跟在太后身边的老人了,年纪和孟宓一般大小,但也是不处理外的细腰美人,折腰以微步,自水上来,凌波过浪。 “孟夫人,孟小姐,晚宴将开筵了,太后命奴请夫人小姐过兰园入宴。”说话的是墨兰,一向做得了茶兰的主儿,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亲信。 孟夫人牵过孟宓柔软的手,温言笑道:“随后便来。” 几人沿着水榭往下走,湖面起了些春风,撩开茶兰墨兰云水一般的袖摆和裙裾,华裳鲜衣,本来就姿色不凡的数十名美人,瞬间缥缈绰约得让孟夫人愈发眼热,送女儿入宫没有错。 今夜之前,她这般想。 “大王谬赞。”桓夙眼底的冷漠让他心惊,他同太后一样没想到,这位年轻的楚侯会真对孟宓用心。 他还记得,当年桓夙即位时,高坐龙案,冕旒下一张稚嫩青涩的面孔,沉如深水,当时朝中一个大夫,说了两句忤逆太后的话,只说牝鸡司晨,无权干涉楚国国政,太后垂帘而听,并未做出处置,而楚侯已拍案而起。 少年的清音响彻朝堂的每一个角落。 “孤年幼失祜,幸有母后教导,才有今日成为楚国之君,孤资历浅薄,母后暂摄国政有何不妥?尔敢对太后出言不敬,重则五十刑棍,逐出朝野!” 至此以后,无人不敬太后。 狄秋来以为他们母子相伴六载,必定情谊深厚,只是王位是最易生嫌隙隔膜的地方,这些年来,太后揽政,越俎代庖而不自知,虽没有出过内乱,但楚国毕竟是桓夙的楚国,她扣着大权迟迟不还,难免让桓夙心中不忿。 何况如今他们之间更是横着一个孟宓,一个要杀,一个要留,龃龉甚大,他身为楚国之臣,本该忠心桓夙,但碍于太后凤威,竟一时难以拿捏。 “大王,微臣能护孟小姐周全,但请大王忍耐。鲁有孔子,曾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大王为今之计,须得徐徐图之。” 桓夙不可置否,一双冰凉漆黑的眼漫过淡淡的杀意。 孟宓走出云栖宫,小包子领着她往紫藤花苑里走,冬日的檐下滴水成冰,孟宓穿着白鸟锦枝的深赭色狐裘大氅,哆嗦着笼着衣袖,轻声问道:“大王找我有事吗?” “奴婢不知。”小包子是桓夙的心腹,但这事他是真不知。侯爷近年来愈发心思难测,他笑的时候,可能让人递过刀子,他怒的时候,又能顷刻给人封官加爵。小包子安分守己,也不敢自作聪明妄自揣测桓夙的心意。 太后的软辇摇摇地走过一段积雪的路,侍女殷勤地扫开脚边的雪,太后微微侧目,视线捕捉到孟宓清丽的背影,一时竟没认出那是谁,“那是夙儿宫里的摇光么?” 答话的是跟在步辇身旁的墨兰,“摇光小姐奴婢见过的,容色殊艳,有绝代倾国之姿,不至于平凡至此。” 女人大多不喜听别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恭维,太后自负美貌,但昔年楚王不懂珍惜,白放了百日娇花在宫中,任其朱颜凋敝玉容寂寞,若非卫夷太后忽然声音一冷,“倾国姿色,若无大王垂怜,摆在宫里也不过是个碍事的物件。” 墨兰不敢再答话了。 太后想到不久前母子对立的场景,深深凝了眉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8.逢生 此为防盗章  这是令尹大人传上来的朝中各辅政大臣的万民书。在他掌权之前, 令尹大人辅佐太后理政几年, 位高权重, 他一直是太后的拥护者, 但这封手书, 摁的是他的指印, 题的是他的大名。 书中言辞恳切,声声控诉, 指摘太后擅权,为乱朝纲,他们一干臣子体恤君侯被剥夺王权,忧心如焚, 故此对太后阳奉阴违。顺带, 这封信里表达了一下他们对桓夙的忠心。 “自作聪明的阿谀之徒。”桓夙眼冷,将这条丝帛扔在烛火上烧了个干净。 半个时辰后,小包子捧着玉盘来收拾地上的橘子,桓夙将脚边一只黄澄澄圆滚滚的橘子踢给他:“那个麻烦的女人还没有走?” 大王问的是骆摇光, 小包子心领神会,识时务地顺楚侯的心意说下去:“骆小姐有些不识好歹了,大王和骆先生都没有留她,她又哭又闹在云栖宫外留着不走,骆先生也毫无办法,只能没带走她, 自己一个人先离宫了。” 没想到骆摇光看着绝色美人, 脸皮竟然还厚。 桓夙的手握住了一支镂百鸟羽禽的玄觞, 冷笑道:“孤不许留的人,何人敢胆大妄为?” 小包子登时冷汗涔涔,扑通跪倒下来,“大王,这绝不是奴婢的主意,奴婢便是有天大的胆,也万万不敢忤逆大王。” 他又没说他。这个奴颜婢膝的小包子,让他想起了之前卑躬屈膝的孟宓,无端心里冒出几分嫌恶来,吩咐下去:“让骆摇光住到兰苑去,她不是喜欢楚宫么,孤便成人之美。” 小包子默默抹了一把汗。 兰苑是整座楚宫之中,离君侯所住的云栖宫是最远的,留下来也是宫闱各占一方,至老死不相往来。 大王是真不喜欢这个骆小姐啊。 孟宓正靠着窗沐浴着室内的烛火,她习惯了不开窗,一个人映着头顶一抹微亮,伏案读书,忘了是什么时辰。 傍晚时分与上阳君谈了几句,心绪有些不宁,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缕哀顽跌宕的琴声,穿过厚重的紧锁的木窗,穿过警惕的紧锁的心门,孟宓的手忽地握住了窗轩。 “孟宓,你不止一次想见的人在外面弹琴,那么多日日夜夜,你都忍住了,不要前功尽弃不要功亏一篑” 琴音一转,低沉的宫音勾挑,旋律嘤嘤然,如泉水淙淙,悱恻而清婉,这人心中有一缕如同琴声的柔情。都说琴为心声,孟宓虽然是个门外汉,但听了一年多的琴,总还是能分辨一二c说出三四的。 不知不觉间,那扇紧闭了一年多的窗,被她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拉开了。 才开了一条隙缝,明媚澄澈的夏光抛了进来,木牖盛了微澜的天光云影,初夏的光散漫地交织成文,柳絮轻盈如雪,木轩爬满了缕缕青黑色的细纹裂痕,她扶着窗口微微探身,深深吸了一口气。 猛地一睁眼,只见不远处一抹漆黑的瓦顶,长廊缦回,玄色的一抹身影隐约藏了半截身体,席地而坐,风流倜傥地披着一头墨发,指下悠然地拨着丝弦,孟宓忽地胸口一跳。 不过瞬息之间的功夫,那人已经扬起了目光,隔得太远看不清,只见瓦砾的黑,柳影的葱茏,还有轮廓分明的一张脸,绝无仅有的冷峻的漠寒,让她的心跳得飞快,对视了一眼,她伸出手去摔上了窗。 即便隔了这么远,也仿佛她能听到她决绝地摔窗的巨响。 桓夙失落地垂下目光,袖口忽地动了动,手中多了一只剪刀,手下一划,绞断了一根琴弦,再跟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这琴是师父所赠。 可是他离开时,就意味着永无归期了,他再也不会出现在楚国,再也不认他这个弟子,他留着一张琴睹物思人,那些“琴可清心”的劝导还言犹在耳,可是——被拨乱了的心,被晦暗的深渊吞没,阴郁甚嚣尘上,现在的它,就是暴露自己个性软弱的证据。 还被孟宓嫌弃了。 最后一点才是关键,他身无一技之长,唯一的技艺居然还被她嫌弃了。 留下最后一根琴弦之时,他伸手要去剪断它,忽然听到远处孟宓焦急的大喊:“住手!” 他微怔,从不出南阁楼的孟宓眼下竟然气喘吁吁地站在长廊下,滴翠的柳丝婆娑纤长,她瘦弱的身影,像一缕轻烟似的。桓夙恍然间听到袖下的手微微晃动的颤音,还有胸口急速的狂跳。 再回到南阁楼之后,没有那两条铁链,也没有人把守,对孟宓来说,她即使在一天之内出入百八十回,也不会有人拦着,真正将她困在一座高楼里的,是很多无可避免的无奈,她不得已为之,也甘心待在那个角落。 他也知道,所以孟宓此刻的出现,才让他觉得意料之外,惊喜得说不出话。 孟宓提着裙摆跑上来,吁吁地宛如一只落网的蝴蝶,不偏不倚地撞入他的怀里,软软的温香,熟悉的奶味儿,他全身的肌肉一瞬之间绷紧了,孟宓喘着气,跑得后背前胸出了层薄汗,香味更浓,桓夙只怕她软软的站不住,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肢。 是他熟悉的细腰姑娘。 孟宓嘟了嘟唇:“剪了它们作甚么?” 桓夙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现在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把恩师唯一的留下的琴都剪坏了,他绕过这节不答,掐了掐她的小脸,“你那么急不可耐地要见孤,是为什么?” 孟宓忽然涨红了小脸。 弹琴的人在她心里是个模糊的影子,她想自己能听懂他的心音,也就像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一样,楚国流传着这样的佳话,她想,她也能将那个弹琴的人引为知音,就算不是知音,她也很感激这个人,拯救她于死寂的静默之中,让她不至于连一个人可以吐露心声的对象都没有。 打开窗,见到了他,是桓夙。她吓了一跳,可是知道他是桓夙,她才知道,原来他贵为楚君,也有脆弱柔情的一面,冷漠的人偶尔的温柔,显得格外珍稀,格外动人。 桓夙笑着一把手兜住怀里扑腾的蝴蝶,“你本来便是孤的,一生一世都逃不掉,现在是你自投落网,更别想着走。” 孟宓转过通红的脸蛋,绞着手指嗫嚅:“谁说我是你的。” 他俯身而就,这两瓣学会顶撞他的唇,辗转厮缠,孟宓被吻得晕了头了,这么炙热的体息侵体而来,她连呼吸的本能都忘了,正要退两步,桓夙霸道地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腰肢一捉,更紧地贴了上来。 孟宓脸红得像红杏,“嘤嘤”抗拒了一下,被吻得脸颊充血,才终于重获自由,她委屈地瞪着始作俑者。 她不知道,她瞪着人时露出两旁的眼白,没有一点美感,他偏偏觉得可爱,捉住她的手又吻了吻她的手背,孟宓被他谨慎而生涩的吻弄得羞赧不胜,手背被濡湿了一个唇印,也不知道怎么了,她忽然鬼使神差地说道:“今晚,我就不洗手了。” “你怎么会这么乖。”楚侯心满意足地抱住了她,柔软的身体,已经发育得足够完好,桓夙只轻轻一揉,似乎便会捏出水儿来。 孟宓的心砰砰地撞了几下,渐渐明白喜欢源于一场深深的心动,她的心已经为他悸动。那样炽热的体温,霸道的深吻,让她脸热,又忍不住舔唇,轻轻地c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回味了一下。 甘甜如蜜。 狄秋来屈膝跪地,肃容道:“万死不辞。” “不是要你死。”狄秋来愕然抬眸,不明白楚侯看中了谁的命,只见这位小侯爷一双阴凉的眸上挑,“孤看中了,蔺华的命。” “上阳君?”狄秋来震惊,“大王,这万万不可,蔺华是郑国的上阳君,他来楚国,是权宜之计,我” “郑国的质子。”楚侯手中的花枝“啪”的一声,应声而断。 “郑伯拥弹丸之地,竟敢抗令于楚,孤要的是他郑国公子,谁稀罕那上阳君。正要杀了献祭,叫他郑国再派一个公子前来。” 狄秋来闭口不答。 他唯唯诺诺跪在身前有些讨厌,桓夙冷哼,“孤要的人头,你可能取来?” “这”狄秋来面露难色,“大王,这位上阳君,并不简单啊。” “先生,你再与我说上阳君的事罢。”孟宓的课业完成得精彩,骆谷拿来的典籍,她顷刻间倒背如流,骆谷抚掌称叹。 不过他并未答孟宓的这话,反而问道:“宓儿,你对楚侯,有什么看法?” 先生这般坐姿,很逸洒而飘然,竹林生风,他脸上都是碧绿的竹光,孟宓偏着头想了一下,又摇摇头,“不敢对楚侯有想法。” “但说无妨。”骆谷拈盏带笑,“此地无人。” 孟宓小心翼翼地偷瞟,冉音方才被她支出去煮茶了,这是她身边跟着的侍女,太后调来的,但也是太后的耳目,孟宓不敢说太多,趁冉音回来之前,忙不迭掩唇低声道:“阴鸷好杀,残忍,吝啬” 说得骆谷微微吐气,孟宓的眼珠转了转,瞬间便打住不说了。 骆谷沉了沉声:“一点好感都没有?” 孟宓谨慎而小心地摇了摇头。 “这样。”她敏锐地发觉,先生的眉宇紧了一分,“至于上阳君的事,你切莫打听多了,楚侯的确性情冷戾,别惹了他。” 孟宓想起来,上次因为她写了“蔺华”二字,被罚得没有了饭吃,于是乖觉地三缄其口,便是再好奇,也不问了。 “王上不会对你做什么,但对郑伯和上阳君,却可能是杀身之祸。” 先生轻飘飘一句,但孟宓吓得腿软,险些跌倒下榻,她万万不敢想多问一句和上阳君蔺华的生命安全有什么联系,惊讶却支使她问了另一个问题:“先生,你不盼着郑国灭亡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9.求生 此为防盗章  孟宓努了努唇, 粉蜜的嘴角流出一长串银色的水。 她当然是知道今日太后的谕旨要送到孟家的,在这之前,她尝试过水遁c土遁c尿遁c翻墙遁,无一例外地都被揪回来了, 最后狠狠地饿了两日,孟小妞被饿皮实了, 后来不哭不闹, 安安逸逸地每日吃喝拉撒,似乎接受了太后娘娘的安排。 太后娘娘和她娘出阁前是闺中密友, 最后一个高嫁, 一个低嫁,造就了如今身份天差地远的局面, 为了以后方便与孟夫人往来而不使孟夫人尴尬, 太后相中了孟宓, 入楚王宫给楚侯陪读。 不定读着读着读到床榻上去了,然后一不做二不休,把孟宓变成儿媳妇,她身材丰腴好生养,嫁入王宫, 也算变废为宝 孟宓这么排斥是因为,这位十六岁的楚小侯爷,有个很不近人情的爱好:一生偏爱细腰。楚王宫里的女子, 个个腰肢不盈一握, 轻纱摇曳, 如雾似烟。 国中人士,但有养女者,俱逼着自家女儿饿饭,天生的丰满也要饿成二两肉的枯柴,这俨然成了楚国的风尚。 原本孟宓也是被逼着饿的,但她太人精了,总能钻到漏子觅食,到了豆蔻年华已骇退了一众欲与孟家攀婚的求亲者。 “老爷,直接送上车吧。”孟夫人温柔地挽着孟老爷的手,含情凝睇,“虽说大王不喜,但太后必定不会薄待我们女儿。” 孟老爷痛下决心,对楚王宫里来的天使叮嘱了些话,便一顶软轿,由人将昏睡不醒涎若悬河的孟宓抬走了。 孟宓醒来的时候,身处一辆颠簸的马车之中,摇摇晃晃的全身几欲散架,她打起秋香色穿丝绣白月花的车帘,冒出一张头往外瞄。 不料猛地撞上一张堆笑的肥脸,惊骇地缩回了车里,外面那满脸横肉的宦官笑眯眯道:“孟小姐,你可是要出恭?” 被人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孟宓忍不住脸颊绯红,没有应答。 但她明白,她已经坐上了去王宫的车,没日没夜地吃了一整天,眼下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把那叠烤羊腿给吃干抹净了。 在被送到楚王宫饿死之前,她要对得起自己十四年的人生。 宦官后来便没有再说话,孟宓靠着车辕,一路颠簸中打盹儿,耳畔传来微细的风声,还有马蹄踩在青石砖上悠然的声响,她忍不住又出去张望,这回没撞见一张油腻的肥脸。 古道立着一段黄昏,停在他的马头。 白衣公子握着缰绳,打马回头,如墨如流云般的发丝曳开,飘逸灵秀的风骨,只是远远一瞥,便觉得造物主把这玲珑剔透的手笔尽数描摹在了他一人身上。 他在远处,停了马,朝西街遥遥一眼凝望,这一眼,深沉而温润。 孟宓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被穿透了,他只是透过她,欣赏着她身后的十里烟霞。 场面,绚烂如锦。 那张熟悉而突兀的肥脸再度钻入目光里来,孟宓吓得捂紧了小心脏,宦官忍不住笑问:“孟小姐,你可是要出恭?”又来了一遍。 孟宓有些羞怯,“那个人,是谁啊?” 宦官知道她指的是谁,了然抚着拂尘须,笑道:“那是我们鄢郢的第一公子。” 但是多余的,任由孟宓怎么问,他都不说了,甚至还隐有些不悦。 马车在缓慢地行进之中,孟宓又禁不住回眸,他还在那远处,辉映着满天如光似锦的流霞,远处高阁有曼妙悠扬的琴音,骏马仰秣,他宁静地负着一肩斜阳,白衣如落火,孱秀霜雪姿。 有很多年,孟宓都将这一眼铭刻于心。 孟宓退回车中,一颗心怦然乱跳,宛如落石于水,水面飞珠溅玉似的。她忍不住捂住了胸口,自脸颊到耳后,蔓延出少女独有的羞粉。 入楚王宫之时,她仍坐在车中,但明显蓬盖阴暗了下来,外面有铠甲的摩擦声,还有兵器不慎着地发出的铿锵之音,气象萧森万千,孟宓已浑然忘了鄢郢第一公子,紧张得浑身冒汗。 不能走,不能逃,是死罪啊。 自己恐吓自己,吓唬了一番,落轿之时,孟宓两眼一闭,成功晕厥。 很多年以后,桓夙都记得,孟宓听说要见自己时,吓尿了裤子,还晕倒在太成殿门口。他的第一印象,觉得她胆小如鼠,且毫无例外地对自己又怨又怕,当然尤其不能忍受的是,她果然不负传闻,是个小肥妞儿,他便觉得,全天下只有毫无道理地欺负她,是一件合理合法的事情。 小侯爷的寝殿,最不乏的便是红妆绿绮c腰若流纨的美人,乍不妨抬入一个晕得四仰八叉的肥妞,他皱着眉头走了过来,幼带稚气的面庞支起一朵邪恶的笑,宫女怯弱不胜,他宽袖一挥,“下去!” 少年语声清越,但不乏帝王威仪。 惹不得的侯爷让她们纷纷退避。 孟宓被扔在红毯里,换了一身干净的淡紫色流光缀玉的楚绡,他刻意吩咐的,让她露出半截肚脐,朦胧地被绡纱覆着,腰肢丰腴白嫩,好似一截嫩藕,小侯爷目泛狼光,生冷地一哼。 他走回去要弃之不理,但想到什么,又恨铁不成钢地走回来,一脚踢在她的小腿肚上,宛如踢到一块水豆腐,他脸红地收脚,瞪着横陈的少女,恶狠狠道:“欺负孤的时候,不还是只上蹿下跳的猴子么!没出息,怎么后来养得这么胖!” 见孟宓被自己踢了一脚竟然还没醒,正想找点水泼一泼,踱步到案头边,发觉砚台里还存着尚未干涸的墨,又冷哼了一声,抓着狼毫和砚台走回来。 孟宓慢慢地察觉到,似乎有冰凉的丝在额头缓慢地滑动,第一反应是蛇吐着信子舔着自己的脑门,吓得垂死病中惊坐起,惊得小侯爷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边的笔也扔飞了,墨汁四溅,糊了满脸。 她震惊地发现这里还有一个人,忍不住扭头,桓夙整理着衣冠,锐利的眸瞪着她,下颌如斫玉,白皙的脸糊了一层黝黑的墨汁,像画了一幅太极八卦的阵图。 下意识的反应快于理智,孟宓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小侯爷的眼光越来越凉。 等到孟宓笑得要叉腰,探手,恍然发觉自己腰间只有一缕薄纱,清脆的笑声戛然而止,她忍不住低头,圆滚滚的肚子堆着一个褶痕,手臂笼在烟雾一般的纱绸里,她愣愣地看着桓夙,伸爪去摸自己的头发,挽了一个七弯八拐的发髻,随手就能拔下一根镀金的步摇。 她傻了。 这样的表情才足以让桓夙满意,他忍不住揉了揉孟宓的碎发,抓下一绺青丝,让她顶着一个盛满金银玉器的鸡窝,满脸颓废气质地眼巴巴望着自己。 很好,那一箭之仇,他们慢慢算。 孟宓眼巴巴看了他很久,才纳闷地问他:“你是谁?” 桓夙:“” 他想报复她很久了,可她竟然忘记了! 桓夙咬牙切齿,抬手用衣袖抹脸,他的玄色袖口,绘着一条威风凛凛的龙,孟宓傻眼了,很久才意会过来,原来这就是那位拥有变态癖好的小王爷,今后,她将在他的手底下逐步走向不是饿死就是厌食的命运。 好可怕! 孟宓吓得一抖,“你c你c你不能吃我!” 原本的“你不能不给我吃的”变成了“你不能吃我”,桓夙抹脸的动作猛然顿住,他面无表情地咬牙,暗骂:“谁想吃你,一身油腻。” 孟宓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哝”了一声。 空荡荡的寝殿,这声尤为清晰。 孟宓不敢看桓夙,默默地脸红了。 少年少女共处一室,这样的场景有些暧昧,桓夙忽然扭头,张口喊:“小包子!” “给我吃!”孟宓立即眼光雪亮地接住嘴,不料下一秒,外边疾步走来一个绿衣宦官,原来是他叫“小包子”,孟宓尴尬得脸色更羞红了。 小包子待命而立,桓夙沉着一张脸,冷声道:“替孤备热汤来。” 小包子哈腰答应,“诺。” 桓夙瞥了眼砸吧着唇,一副欲言又止模样的孟宓,不耐地挥袖而起,“什锦包子和清粥小菜,随意备些,孤饿了。” 小包子再应:“诺。” 直到他离开,孟宓的脸都红透了,与遇见鄢郢第一公子不同,她的羞怯在这时并不起什么作用,她只是害怕,不敢看这个小侯爷一眼。 尽管他们的母亲是手帕交,可现实,他们的身份终归是云泥之别,娘亲在她入楚王宫之前说的最多的话便是:“别惹怒大王,他要你如何,你便如何。” 她明白的,即便是桓夙扒光了她的衣裳,她也要忍耐的。 太后当年也才不到桃李年华,皓齿如珠贝,由人打着伞,缓步而来,直到看见跪在宫外的年幼的九公子,忽地一把推开身后的侍女,匆匆地跑下石阶,不由分说紧紧地拥住了他。 她直落泪,手掌轻轻拂去他发间的雪花,“夙儿,以后,你跟着我,我是你的母后,再没有人可以欺负你。” 那是他短暂的七年人生里,除了母妃之外,第二个人,给他安全而温暖的怀抱。 他始终记得。 “夙儿,”太后说一个字便要咳嗽一声,她喘气不止,勉力侧过身,双掌合拢握住了他的右手,“楚国是你的,江山是你的,哀家绝没有任何妄念。” “孤知道。”桓夙皱了皱眉,他忽地转过头,“你们都退下!” “诺。” 很快殿中只留了这母子二人,卫夷对桓夙施了一礼,拎着药箱默然离去。 “母后。”他反握住太后的手。 太后细声道:“可是哀家有私心。我终究是先王之妻,也是依照楚礼迎入王宫的先王王后,世事不容于我与卫夷。哀家在朝一日,便能为自己与他多争一段时日,我对不住楚国的列位先祖,枉顾了纲常法纪,可我可我宁愿不要这太后之位,你与我有母子之名,可是这些年来,母后能说这些心里话的,也只有你了” 桓夙点头,“孤明白母后的难处,是父王亏欠母后与我母妃甚深。若非不得已,母后不至于此。” “楚国终究是你的,哀家再怎么强拧,也是越来越力不从心。”她的手指松开,缓慢地指了指不远处辉煌精雕的妆台,台面工整严谨地摆放了一只箱箧,“那是你父王临终前交托给我的印玺,有了它,日后你颁发政令,便会畅行无阻,上行而下效,无人再敢有反对之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0.改天 此为防盗章  楚侯在意的不过就是这个, 可是这个问题, 孟宓回答不上来,她不清楚。连她都自己都不能妄下论断, 可有人替她做了结论, 并判了死刑。 她咬紧了唇瓣, 甜腻芬芳的体香混在血液浓烈的腥甜里, 别是一股妖冶,桓夙猛地松开五指,起身退了一步,身姿修长的少年,阴鸷桀骜地死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孟宓, 孤不值。” “来人。” 他往外喝了一声,几名宫人结对而入,孟宓意识迷离着挣扎, 五感逐渐流失, 她没听到桓夙吩咐了什么,一头栽倒了下去, 一觉睡得结结实实。 楚宫里曾有一名疯妃, 在南阁楼里待到了寿终正寝, 孟宓恢复意识之时,人便在南阁楼生硬寒凉的床榻上躺着, 没有大红的帐帘, 屋内只剩下幽幽燃着的一缕烛火, 光影熹微,青铜的锈味,间杂潮湿的霉气,重重地令孟宓呛着了。 她趴在榻上,艰难地撑起一只手,身上染血的绡绸已经换了新,但不若之前的软缎罗锦,她软绵绵地靠着,有些咯人。背上火辣辣的伤口,这时也抹了药,冰凉得钻入肌肤,带来陌生的战栗。孟宓搭了一把碎乱的青丝,心中渺渺的一只灯火,被绝情的风打散了。 昨夜不知何时下了雨,窗外可见横堤的梨花白,被雨打去不少颜色。暗香如潮,在被日色唤醒的黎明里不遗余力地洇开一片雾水。 这里没有一个人,也不会再有别的人。 唯独青灯一盏,微弱的火焰,不谙人语地说着什么。 孟夫人寝难安席,听到宫外似乎有人隐约说起一句半句什么,提到了孟宓的,她却始终没听出其中情由,寤寐不能睡,直到天命破晓时分,孟宓仍是没有回来,孟夫人连忙梳洗起身,走出偏殿。 “敢问大王何在?”孟夫人也是病急乱投医,竟问了一个昨晚守在殿外寸步未离的宫女。 这宫女人美面冷,低声道:“奴不知。” 孟夫人担忧地奔下阶,正迎面撞上小包子,仓仓皇皇地便跪在孟夫人身前,禀报道:“夫人且住。” 孟夫人方才忆起这是楚侯身旁跟着的近侍红人,忙不迭拉他起身,“公公,我女儿宓儿一夜不归,怎么——” “孟夫人,小的正要与你说。”小包子不敢直视孟夫人的眼,不自然地把手缩回来,慢吞吞启齿,“昨夜时辰太晚,大王找到孟小姐,便带回漱玉殿安歇了。” 孟夫人下颌微扬,惊愣:“宓儿与大王同枕了?” 同枕他们的确已经同过了,小包子搔头,最终狠狠一点下巴,“是。” “那——”孟夫人五味杂陈道,“宓儿几时能来见我?” 小包子依照楚侯之令,一字不错地复述:“来年春。待大王手理楚国王政,封孟宓为后,请孟夫人太和宫观礼。” 这短短几语,使得孟夫人心头大震,她自送孟宓入宫,也断然不敢想立后之事,难道大王对宓儿,竟然存的不是一时的欢愉喜爱之心? 这日脸色苍白的孟夫人被送出宫门,华盖如松云,风光显赫。分明是君侯岳母的待遇。 鄢郢,无人不知。 桓夙令人沏了一壶茶,他侧卧在一张竹藤床上,手边清茶袅袅的烟散了又聚,被五指拨开一片水雾,幻光里仿佛映入一道挺拔如山岳的身影,他徐步而来,眉骨铮然,眼如寒星,桓夙脸色白得近乎透明,有些恍惚,竟唤了一声:“师父。” 直到那人身形一顿,桓夙的目光随之错开,再瞥眼,方觉是出现了幻觉,竟唤错了人,他的腿间搭着一块黼黻烟霞般绯绚的软毯,被他一只手撩出一丝褶痕,暗低了眉结,“原来是骆先生。” 竟看成了太傅。 此时那道顿住的身影,才终于又上前来,桓夙几乎能听到他沉着缓慢的呼吸,压抑了什么,隐忍了什么,连那欲盖弥彰的无可奈何,都熟悉得让桓夙的身体微微颤抖。 他忍不住想再唤一声“师父”。 “骆先生坐吧,何事指教?” “‘指教’二字委实谈不上,大王心里可曾服过骆某?” 中年男子谦逊地低眉,跪坐楚侯左下身侧。以往桓夙的确是看不上他,但也只是珠玉在前,有心为难,后来,后来他耳根子软,听不得孟宓在他耳边说骆谷的好,夸赞得绝世无双,他便当真动了抛却偏见的神往之心。 暮色四合,轩窗外的猗猗修竹,笼络了一地翠光,却又在微风的怂恿之下散如珠玉。 落霞妖艳,这夕晖看起来多了几分惨烈。 “先生折煞孤了。”桓夙并没有逸致论些人情琐事,侧眸望向竹丛,一双泠泠的眼,蛰伏着深浓的墨色,危险,深邃,冷峻而理智。 “在下今日入宫,是遵君命,教习宓儿读书,不曾想申时竟不见人。” 桓夙闻言皱眉。 他的腿折了起来,支起那副孱秀的身体,声音与他弱不经风的身姿很不协致,“先生不知,孟宓已被孤压入南阁楼终身不得出么?何必打此哑谜,孤听得累,先生若无要事,还请离去。” 骆谷不笑亦不怒,“可今日,举国皆知,孟夫人回府,所授之礼,乃是王上承认了她一国岳母的身份。” 而现下桓夙说孟宓被终身圈禁一事,显然已无法自圆其说。 但楚侯并未给出应答,但已然被他三言两语挑动了怒火。 骆谷忽地轻笑,“不但如此,大王昨晚冒雨在霞倚宫跪了半夜,染上风寒,若非见大王此时面色苍白,在下实在不忍深信。” “在下从未曾想,有朝一日,大王也会动情至厮。” “胡说!”桓夙的脸阴沉如墨,但又极快地涌动过少年人被戳破心事的无措拘谨,神色不自然道,“孤偏爱细腰,怎会对孟宓动心,你与太后都是白费心机,孤” “大王要护着孟宓。” 桓夙微愣,没有被插断言辞的愠怒,他紧蹙眉梢,觉得眼前骆谷的眉温润倜傥,儒者仁心,和雅悦人,熟悉得令他的错觉无所遁形,一时间竟想起数年前渡口一去不回的太傅。 彼时,手忙脚乱的公子桓夙,在江边拉着纤绳远远地大喊:“师父!留下来!” 十岁出头的少年公子,眼底含着清澈的水,故作坚强,但是泪水不听人言,擅作主张地糊了整张小脸。 而那远去的一叶孤舟,却毫无留恋地遁入了川上渺茫的烟波之间,鸥鹭穿云衔雾,于他,天地刹那茫然。 桓夙悠悠回神,只听见骆谷又重复了一句:“大王,一定要护着她。” 桓夙,你生来孤星命格,当此之世,唯独孟宓能伴你几十载霸主之途。你要护着她,我畏惧过上天,曾望风而逃,然而现在,我更畏你形影相吊于世间,称孤道寡,便是真正孤寡无双。 “孟宓。”骆摇光看出了她的怯懦和畏避,盈盈似笑地飘然而来。 孟宓又扭过了一旁,并不言语。 原来楚侯看中的人,竟是一个别扭的小妞。骆摇光觉得有趣极了,比她阿爹轶闻杂记还要有趣,她踩着满殿碎星般的烛光走来,腰间系着杏黄苏穗,锦衣华服,如海浪般纷繁堆叠。 这样的天人之女。 桓夙的宫里不乏美人,但这个女人,也实在美得太不规矩了些。难怪她和众位宫人不同。 骆摇光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识得我么?” 并不认识,但孟宓的记性不大好,从前一贯是记吃不记打,也不晓得何处得罪过这个妖艳美人,见她衣饰华丽,以为是宫中的贵人,登即讷讷连声道:“不识,请c请娘娘明示。” “她不是娘娘。” 这个冷沉威严的声音,是桓夙的。当即,殿内跪了满地风姿楚楚的美人,孟宓微愣,只见殿门处,桓夙裹了一袭月色,缁色深袍,君子比德如玉,佩不曾离身,腰间的冷玉映着无暇的银月光,杳杳寒泽如冰。芷兰芳香钻入帘中,孟宓微微低下了头。 见她畏畏缩缩惊恐万状,桓夙原本沉凝的脸色更冷。 “大王,”骆摇光转眼变了脸孔,如泣如诉地要扑倒在桓夙的脚下,“大王啊,奴婢绝不敢妄求大王垂怜啊” 桓夙被抱住的腿僵了僵,一抬眼,只见孟宓微愕,又不敢声张,脸色古怪地看着他们。桓夙登觉吃了闷亏,恨恨地甩开骆摇光,“走开。都下去。” 原来如此姿色的美人,也换不来他的荣宠啊。 孟宓更惊恐了,偏殿人散如流水,他一步步走近,她抱着棉被直往后缩,弱弱小小地蜷成一堆,桓夙音色骤冷,“给孤滚过来。” 半年已过,他已十七,再过三日,是孟宓的十五生辰。依照楚律,女子年满十五,父母当为其择婿订婚。若十七不嫁,还有罪罚,必须上交钱粮丝帛,时间拖得越久,所缴纳的税收更厚。 战乱时代,多事之秋,此举不过是为了鼓励适龄女子早婚,为楚国多诞男丁,忠勇守国,修兵戈,储钱粮,备不时之患。 若孟宓没有入宫,三日之后,孟家二老决心为孟宓定下的女婿,绝不是他。 他用了很久才明白自己的卑鄙,欺负她,不过是幌子,他只是一想到这个笨丫头要在一个他目不能及的地方,与一个他素昧平生的男子琴瑟和鸣,他心里犯堵。不论怎样,先截了人,让她一生离不开他的掌控。 卑鄙又如何?不折手段又如何? 桓夙心想。他的眼眸蕴着深沉的光,手指抓住了孟宓扣在掌下的被子,孟宓激灵地往后躲,惊慌失措地满床爬,宛如一只他在林场以箭镞瞄准的梅花鹿。 “孟宓。” 她不敢答应,手脚僵在床榻边,战栗着撞翻了参汤碗,外边的人要闯进来,被桓夙沉声喝退,她已经要掉下榻了,桓夙眼疾手快地冲上前,将孟宓连人带被裹入怀底,她愣愣的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仿佛想到了什么,瞬间四肢僵直,宛如木胎泥塑,呆滞地哆嗦着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1.争端 此为防盗章  孟宓幽居于此,身边没有一个人, 桓夙也没有遣任何甲卫驻守门外, 她的声音虽然清亮,但难以让人察觉, 孟宓喊了两声, 忽听得身后一声清泉淙淙般的语声,“孟小姐。” 说话间, 她脚下的桎梏退去了, 这声音耳熟得很,她迟疑地蜷缩起来, 扭头回望,只见那白衣人正跪在她的脚边, 她吓得又是往后一缩, 然后,才见到火钵边另一道雪白的影, 气韵生动灵致,孟宓的视线缓慢地上移, 来人雪锦烟绸,衣摆与袖口都有玄黑的精致镶边。 他身姿高颀,孟宓仰了脖子,直到酸疼, 才能看到那张映着火光俊美无俦的脸, 慈悲, 柔和, 多情而睿智。 他极缓慢地俯身,对她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的手。 火光隐然,他的肌肤浮出淡淡的蜜色。 孟宓怔怔地,又不敢去碰眼前的白衣人,后退了一下,“你怎么会——在此?” 见她已经靠着身后的墙壁起身,蔺华也并不强人所难,对眼前仍半跪着的白衣人低笑,“吓到孟小姐了,退了。” 孟宓双眸滚圆地瞪着,只见这个白衣人未置一词,便笨拙地起身,退到了蔺华的身后。 风华无双的上阳君,歉然道:“这是在下的门客,张偃仿了在下的轮廓做的木人,孟小姐放心,他不伤人。” 孟宓:“” 她总算是明白,张偃和眼前的上阳君何以突破峭壁之上的重重把守,进入楚宫,原来张偃有这般神乎其技的机巧之术,可他们竟能不费吹灰之力入楚宫,万一行刺王上和太后 孟宓忽地一个激灵,震惊地看向眼前的蔺华。 蔺华猜到她的顾虑,微微一叹,抚袖道:“孟小姐放心,在下没有伤任何人的意思。” “华知道,楚女多情浪漫,真诚率性,我也不喜转弯抹角,”蔺华微微赧然,“孟小姐,蔺某对你,一见倾心。” 孟宓:“” 峭壁山岩,攀入缕缕松风,是夜,月色皎然如冰,温润清扬的一支歌谣动魄跌宕地缭出绕指柔情。 他唱的是《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孟宓愣愣地听他唱,笑意斑驳,月光下一缕修长的身影,宛如绝壁巉岩上峙立难徙的仙竹,俊逸而温朗,不可否认心口跳动得极快,毕竟他是蔺华,风姿灼灼罕见于当世的郑国上阳君,可是,可是—— 太突然了,他为何突然而至,与她说这些乱她心的话? 若是真有意思,何必挨了这么久才来,若是真有情义——不,今夜之前,他没有这么温柔动情的眼波,孟宓的唇咬出了血色。 渐渐地,她好像坠入了一个只有明月和他的梦境,如在云端的轻忽感,不真实得可怕,她听到血脉贲张的汹涌之声,听到月光下星海的起伏斑斓,听到他唇中一字一语的凝思,最后是那双眼睛,孟宓的唇已经感觉不出痛感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曲终了,他在一天银白里缓慢地远去。 孟宓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绝代无双的美男,他好像喜欢自己,对自己表白心意,然而飘然而去,身姿如画,形容如仙。 孟宓在闺房之中时,学过一年的丹青,她晃神之时,天已浮出晨曦的鱼肚白,她惊讶地停笔,只见墨色将干涸之处,正是一缕鬓发,素绢上是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双眸清润,薄唇微挑,正是夜里所见的上阳君。 她惊吓地扔了笔,墨水渐染开来,将他的眼珠抹黑了一把。 难道,难道——难道她对上阳君已经情深意笃到这般田地,竟然彻夜未眠地画了他的画像? 孟宓不寒而栗地抱起了双臂,她昨夜提笔作画是什么时辰,用了多久,她都记不分明了,想起来只剩下昨夜宛如梦境的一个轮廓,还有他唱的一曲《静女》,难道她真的,就此沦陷了? 她听到门外的扣门声,小泉子在外试探道:“孟小姐,起了么?” 到了早膳时辰,孟宓心口一跳,直觉不能让小泉子拿给桓夙,囫囵地将丝帛扔入了火钵,没有明火,好半晌才徐徐燃起来一缕青烟,孟宓拉开门,深吸气,“怎么是泉公公?” 小泉子递上食盒,叹气:“大王病了,每日给孟小姐送膳的小包子要照料大王,无暇前来,是以由奴婢代劳。” 孟宓只听到前头四个字,胸口猛地跳了跳,“大王怎么病了?” 她再故作镇定,小泉子这等跟过数位主子,且留在楚侯身边时间最长的老人,也能察其言观其色,心头微微了然几分,不动声色地回禀:“风寒侵体,孟小姐也知道,入冬便是这样的,太医说没有大碍。也请孟小姐着紧些,切莫受寒。” 小泉子说话细声细气的,但又满是关心,让人有和风拂面的温暖体贴的感觉,孟宓暗暗压下那抹担忧,接手了食盒,对小泉子说了声谢,便走回了门内。 眼下云栖宫忙进忙出的人才堪堪消停了下来,自清早发现桓夙身体滚烫发热,他们便捏着一把汗提心吊胆地忙活,太医请了,再是煎药,喂药,烧水,伺候大王洗浴更衣,桓夙从偏殿的净室走出来,披着湖色狐皮大氅,脸恢复了一丝血色。 小泉子送膳归来,正忍寒受冻地跪在阶下,身体轻颤。 桓夙路过跪在偏殿外的三人,停了脚步低眸一扫,蹙眉问:“说了?” “禀大王,说了。”小泉子俯首帖耳。 “她什么反——”楚侯清咳了一声,声音更是一沉,“她回了什么?” 小泉子艰难地俯首,“没有只言片语。” 没有只言片语。桓夙忽地抿唇。他病了,她竟然问都不问,方才吃了药压下的一股郁火又烧了起来,沉声道:“再说一遍,她难道便没有任何回应?” 这一遍却是问小泉子身后跟着的两人,那两人哪里看得出来孟宓的心思,回想了一番,孟宓确实不曾怎么担心,也都一言不发,还像是担忧他动怒,将身体伏得更低。 桓夙怒而提脚,这是小泉子意料之中的,伸直了腰背等着,岂料这一脚竟迟迟没有下来。他惊疑不定,正要偷偷抬头瞅一眼,岂料便听到桓夙下阶的脚步声,他更是惊诧,而那个少年楚侯,已经负手下阶,一头披散未束的发几乎垂落至脚踝,若非身姿挺拔修长,那背影美胜妇人。 桓夙这边怒火未熄,险些亲自到南阁楼质问那个没心肝的孟宓,但病来如山倒,他身体尚未康复,太医叮嘱不得过度吹风,以免再度受寒,他一腔郁结恼火发作,宫人犯了错被他挑中了机会从重罚了几个。 小包子后脚携了冉音跟来,冉音盈盈下拜,“王上,太后情况不好了。” 桓夙一愣,让她起身,“说清楚。” 冉音暗中抹泪,“太后有头痛之疾,但有卫太医施针,都不曾出过大事,但这一次,这一次” “母后的病,连卫太医都无辙了么?”桓夙的脸色阴云密布,作势又有一通火气要出。 冉音不敢隐瞒一个字,“左尹大人煽动数十名官员当朝顶撞太后不说,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朝上之事,桓夙作为楚国之君,应当远比冉音要清楚,可眼下他竟然病急乱投医,问了冉音,话已出口,他忽地想起来昨日楚国大殿之上,左尹张庸指责太后“善作乱,擅权作歹”八个字,这些腐儒酸生叱责太后无非是后四字,桓夙当时没有留意,眼下突然想了起来。 张庸似乎对太后卫夷之事有所洞悉,可他堂堂楚国左尹,再怎么位高也是外臣,何况他为人有浩然正气,不像是会安插线人的宵小奸猾之徒,怎么会知道 他来不及细思,冉音又跪伏于地,声色恳切:“太后请求王上移步一见。” 正打着盹儿的孟宓闻言飞快地支起身,踩着一双塞了软绵的绣鞋绕过木橱走出来,只见木板门后的回廊里,映着微弱的夕光,白衣出尘的男人拈着一朵淡紫色的花,花盏高擎,孟宓嗅到了一缕奇异的香味,怔愣之际他已缓慢地走近。 这个场景,于是又和梦境差不多了。 孟宓惊恐万分地后退了一步,那种无力感让自己都觉得很不适应,但是她退了,身前的男子突然快了几步,一手精准地握住了她的软手,淡紫的花落入了她的手中,复瓣的花辉煌地泄紫流白,她一愣。 “这是我们郑国的素衫桔梗。我特意在郢都北郊种了一片,你喜欢么?” 她还没说话,上阳君微笑地唤了一声,如同梦魇:“阿宓。” 孟宓暗暗吃惊,问道:“你不是幻觉么?” 蔺华微微挑唇,手指抚过她柔软的长发,“怎么会是幻觉?阿宓为何不信,我真心待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