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后》 第三章 弱妇 驿站厨房旁边的一间窄室,灶火饭菜以及泔水的嗖臭气混杂,透过墙弥散在其中。 少年阿九迈进来,立刻抬手掩住口鼻,嫌弃的咳嗽。 除了先前跑进来的阿福,窄小的室内还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一般的破旧棉衣,圆脸大眼,有些呆呆,手里还握着一把勺子,很明显是在隔壁帮厨。 “娘,娘。”阿福跪在一张临时搭建的床板前,急切的唤着躺着的妇人,“有军爷往爹哪里去,娘。” 那妇人似是昏睡,被喊的缓缓醒来,她脸色焦黄,看起来很苍老,气若游丝,醒来先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 阿福和那个握着勺子的女孩儿慌慌张张又是喂水又是拍抚。 “军爷。”这咳嗽倒是让妇人更清醒,看着站在门口—— 室内太小了,挤不下军汉们,而少年阿九则是嫌弃味道进来后,又退了出去。 妇人颤声问:“你们是往大青山营去的吗?” 少年阿九掩着口鼻,声音嗡嗡:“不是,不过我们顺路,你的丈夫叫什么,多大年纪,在谁帐下——” 他竟然又把先前的问题问了一遍,守在床边的阿福看过来,不解但又怯怯。 首发网址https://m.vipkanshu. 避嫌站在最后的驿丞心里呵呵两声,还对口供啊! 杨家妇人喘息着答了一遍,比阿福说的要详细,连杨大春的生辰都说了,还在身边摸来摸去“奴家给他做了一双鞋,一定要带过去。” 阿福忙从被褥下掏出一个包袱“娘,在这里呢。” 少年阿九这次没有要检查一下鞋,一双凤眼居高临下看着那妇人。 “丑话说前头,我们军务紧急,行脚快,行路辛苦,可不能给你带孩子。”他声音淡淡说,“到时候跟上就跟着,跟不上,我们可就不管了。” 杨家妇人撑着床板给他叩头:“军爷,能带多远就带多远,总是能离她爹近一些,他爹寻来也能快一些,否则,扔在这远地方,等寻来,人都不知道还有没有,阿乐,阿福,快跟军爷叩头——” 妇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叩头是没力气了,又开始咳嗽。 阿福对着军爷们跪下,握着大勺的女孩儿阿乐也跟着跪下来,一边叩头,一边又看护妇人。 “娘,我和姐姐一定跟得上,一定最快见到爹。”阿福握着妇人的手哭,“让爹来接你。” 妇人咳嗽女孩儿哭,门外有妻有子的驿兵们心有戚戚,但对少年阿九来说,并没有觉得人悲苦惨烈,只觉得气味更加令人窒息,他又向后退了一步。 “那行了,你们收拾一下,我们不过夜,歇个午,就启程了。”他说。 立刻就要分离了啊,一别极有可能再无相见,妇人更加悲痛。 “军爷啊。”杨家妇人又对着门外的军汉们,微微抬起手,孱弱的面容哀哀欲绝,“如有幸见到我家男人,告诉他,奴家与他结为夫妇死也不悔。” 真是感天动地,这夫妻两人感情一定很好,几个驿兵眼圈都要红了,少年阿九却更皱眉头,盯了妇人一眼—— “娘——”阿福扑在妇人身上,悲痛大哭,打断了妇人的哀哀。 夫妇生离死别痛,子女与娘亲生离死别那是更痛啊,驿兵们实在看不下去了,疾步要走,见少年阿九还盯着,便拉他一把,到底是年轻人,没经历过生死,不知人间苦,把人家的悲惨当乐子看。 “多了两个人,马匹要好好的挑一挑。”张驿兵下命令。 他再看痛哭的母女,那个叫阿乐的大姐儿也挪到床边,默默流泪,虽然不忍还是要叮嘱。 “你们尽快收拾一下吧,我们行期有定,不能多停留。” 阿福流泪应声是。 少年阿九没有再说什么,收回视线跟着大家走了。 窄小的室内呜呜咽咽的哭声渐渐平缓,慢慢的变得沉默。 “阿姐,收拾一下东西吧。”阿福拭泪说。 在一旁女孩儿阿乐有些慌张的放下勺子,要收拾又不知道要收拾什么。 “带两件换洗衣裳就行。”阿福轻声说,“余下的都留给娘。” 大姐儿应声是,去一旁收拾包袱了。 妇人躺在床上,气若游丝:“不用给我留,你们都带走吧,我,用不着了.....”她说着眼泪流下来,看着女孩儿,满眼的不舍哀痛自责,“你们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阿福小手握着她的手,脸颊上眼泪滑落,黑黑的眼睛看着妇人:“适才为什么多说那句话?” 妇人脸色一僵,下意识的挤出一丝笑,此时眼中流泪,再挤出笑,神情变得有些古怪滑稽。 “我将死之人,思念你爹,回顾一下往昔——”她喃喃说,看着女孩儿,“也是情之所起,情难自禁,感天动地——” 阿福声音淡淡:“将死之人了,哪来的情难自禁!” 妇人似乎来了兴致:“阿福,你还小,不懂这个,这情啊——” “好了。”阿福声音一沉,喝道。 她十二三岁的年纪,嗓音稚嫩,但却让妇人立刻闭嘴,转开了视线,不敢看女孩儿的眼。 女孩儿眼有些吓人,此时没有被眼泪充盈,不再被长长睫毛垂下遮挡,黑黝黝如深井一般。 床边陷入诡异的沉默。 窄小室内,在床边收拾包袱的另一个女孩儿,如同没有听到看到一般,只低着头给包袱打结。 “阿福——”门外传来驿丞的喊声。 阿福立刻转过头,黑黝黝的大眼睛被泪水蒙上:“许老爷——” 驿丞一脚迈进来,面容含笑:“总算是有了着落了,我让他们给你们挑一匹温顺的马。” 阿福对驿丞大拜:“多谢许老爷,许老爷大恩大德。” 女孩儿语无伦次,不会说话,唯有这一句颠来倒去。 另一个女孩儿更是只会施礼。 还是床上的妇人强撑着起身:“许老爷大恩大德,奴家来世衔环结草为报。” 驿丞让她躺好:“些许小事,我也没帮上什么,你们不幸中有万幸,这么快就遇到了恰好去边郡的驿兵。”又叮嘱两个女孩儿,“跟着驿兵赶路很辛苦,你们一定要坚持,但实在坚持不了也不要强撑,丢了性命可就白受苦了,只要活着,才有机会见到你们爹爹的。” 阿福眼泪如雨而落,俯首将头贴在双手上:“我一定会好好活着,一定要见到爹爹。” 第四章 一别 光阴似箭,一天一夜也不过是一闭眼一睁眼,一个午休几乎只是眨了一下眼。 驿站外来来去去,有新来落脚,也有重新启程的。 少年阿九一行人的队伍多了两个人四匹马,在驿站外集结更喧闹了。 两个女孩儿也戴上了帽子裹了围巾,穿着厚厚的棉衣,背着小包袱,圆圆滚滚的像一个球。 她们再次冲驿丞施礼拜别。 驿丞摆手:“好了好了快走吧,放心吧,我会照看好你们娘的。” 两个女孩儿垂泪,看向驿站内,因为身体原因,妇人并不能送出来,她们迟迟不挪动脚步。 这一别,母女怕是再无相见时候了。 几个驿兵虽然上了马,也不忍心催促。 “喂。”能忍心的催促的只有阿九,帽子围巾遮住他的脸,露出一双凤眼,眉梢都是冷意,“走不走?不然你们还是留下来陪你们的娘吧。” 这小子脾气十分乖张,说翻脸就能翻脸,驿丞忙将两个女孩儿推着到马匹前:“快走吧快走吧,早点去,早点找到你爹,让他快些回来见你娘。” 两个女孩儿再无迟疑上马,动作很稳,可见是真的会骑马。 阿九收回视线,一催马:“驾!”当先向前而去。 其他驿兵亦是催马,两个女孩儿裹挟其中得得的也跟着疾驰,眨眼就远去了。 驿丞站在门外目送,神情颇感慨。 “大人,又做了一件善事啊。”一个驿卒上前恭维。 善事吗?驿丞拍了拍肚子,胖乎乎的肚子,腰带都有些系不住,腰带上挂着两个满满的钱袋,这就是做善人的报酬。 “善人。”那妇人气若游丝的在床上道谢,“您收下这些钱,就是做善事,否则我死了,两个孩子也没了命,留着这些钱又有什么用,不如舍了它,用它给我两个孩子买条生路,只要把她们送到她们爹身边,就算没有钱,也能活下去。” 他收钱办事,童叟无欺,为这两个孩子寻了条生路,待那妇人死了,他还会把她安葬,不会让其暴尸荒野,嗯,这么一说,他的确是个善人。 “干活干活去吧。”驿丞笑呵呵的说,拍着肚子转身晃悠悠的进去了。 但第二天一大早,驿丞的门又被拍响。 “怎么了?那个杨家妇人死了吗?”驿丞略有些惊讶的问。 请来的大夫说杨家妇人活不了多久了,这几日她一直悬着一口气活着,莫非是两个女儿一送走,放下了重石,一口气就断了? “不是。”驿卒说,“杨家娘子雇了一辆车来,说要走。” ..... ..... 一辆驴车停在后院,杨家妇人裹着破棉衣半躺在内。 “你这是做什么?”驿丞不解的问,“寒天地冻的,你又病成这样,怎么能行路?” 杨家妇人孱弱的一笑:“许老爷,我还有一口气,我想回家乡去,叶落归根,我不想流落他乡荒野。” 这样啊,驿丞叹口气:“杨娘子,你在这里养着,说不定还有机会见见你男人和孩儿。” 路途折腾一番,只怕立刻就没命了。 杨家妇人摇头,面容凄然但又带着欢喜:“他们能相见,我就安心了,将来来我坟前见我,也是一样的。” 既然如此,驿丞也就不再劝说了,不过,要是想把钱要回去,真让他白白当个善人,那可是不行。 他摸了摸腰带:“杨娘子,行路回家需要盘缠,那——” 不待他说完,杨家娘子忙摆手:“已经麻烦许老爷太多了,不能让老爷您破费,奴家还有留了一些盘缠,足够回家,我这样的人,也不需要太多的钱了,拿着倒是拖累。” 她说罢垂垂无力的倒在被褥上,神情有些紧张。 也是,哪能真的就把全部身家都送人,这妇人必然给那两个女儿一些傍身,自己也留了一些——不过,他也不会真的把妇人的身家都要了,收一半也可以了,他可不是那种骨头肉全部吃掉不留的人。 驿丞神情和蔼的说:“也罢,随娘子的心意,那就,祝娘子走好。” 杨家妇人忙以头点了点被褥代叩谢。 “好好把娘子送回家,也算是你一桩善事。”驿丞沉着脸叮嘱车夫,“不要作践这个苦命人,否则,我决不饶你。” 那车夫连声应是,驴车咯咯吱吱的驶出驿站,沿着路远去了。 驿丞再次站在驿站外目送,摸着肚子,一眨眼先后送走了母女三人,他甚至有些想不起来这母女三人是怎么来的了,感觉跟做梦一样。 他忙摸了摸腰里的钱袋子,还好还好,钱还在。 那就没事了,不是大梦白忙一场。 车马来去,日升日落,北曹镇驿站重复着自己日复一日的忙碌,驿站也不是总是有落难的可怜人,驿丞也并不是总是当善人,他的日常多是坐在室内,噼里啪啦的翻看账册,查看进出结余。 偶尔有路过达官贵人,他也不需要近身侍奉,铁打的驿站流水的官,这次来了能住上等房,下次说不定就只能住大通铺。 不过当地郡府的官员们来,驿丞还是要热情的迎接。 今日阴天,风吹的脸生疼,大厅里燃着炭火,一群差役或者坐或者站,骂着天太冷抱怨着这里的酒水不好。 看到驿丞进来,坐在正中穿着官袍,正将配刀扔在桌子上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说:“哪里是酒水不好,是老许把好的酒水藏起来了。” 官差们便都指着驿丞叫嚣。 驿丞跟他们熟悉也不为怪,指着其中一个男人:“曹老四,我的酒藏在哪里你还不清楚?自己搬去。” 叫曹老四男人也不客气,招呼几个官差热热闹闹的就出去了。 驿丞坐到配刀男人身边:“齐督邮,这大冷天的,有什么大事竟要劳动你出府?” 这位齐督邮不仅是掌管驿站的上官,更重要的是郡守的小舅子,在郡内手握大权,做事只需要动动手指,根本不用苦寒天气出行奔走。 除非有惹不起的事和人。 最近也没听说郡内有什么大事啊? 齐督邮端起热水一饮而尽:“这事说起来,又大又小。”他将水碗顿在桌子上,“京城一位小姐走失了。” 第五章 楚女 京城,一位小姐走失? 驿丞有些惊讶。 每年走失的人多了,从顽童到老人,大姑娘小媳妇都不稀奇,走丢一个小姐还真是一件小事。 能算大事的只能是小姐的家世大了。 “是京城哪位权贵的小姐啊?”他好奇问。 齐督邮摆摆手:“不算权贵,不过,家门也不简单。” 这就有意思了,驿丞更好奇了。 “这位小姐姓楚。”齐督邮说,“伯父无官无职,谯山书院教书授徒,父亲倒是一个人物,你也必然认得。” 他看着驿丞一笑。 “云中郡卫将军,楚岺。” 驿丞眨了眨,倒没有被走丢小姐的身世揭示而恍然或者惊讶,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真巧,好像是第二次听到楚卫将军的名字了。 “你嘀咕什么呢?”齐督邮对他的反应不解,问,“楚卫将军怎么了?你可别说你都记不得是谁了。” 驿丞忙笑道:“哪里能不记得,我是想这么多年楚卫将军的名字很少提起了,这段日子怎么了,总是听到他的名字,快要赶上当初他最风光的时候了。” “还有谁提?”齐都督问。 “前几天有往边郡去的驿兵。”驿丞简单的说,这些也算是不能外传的,否则有泄露机密的嫌疑。 当然,也没人真把往边郡去的驿兵当什么机密要事。 往边郡去的兵提到楚岺将军也不奇怪,齐督邮丢开不问了:“楚卫将军如今沉寂了,但他的女儿在京城又声名鹊起了。” 驿丞笑问:“这位小姐莫非也去跟陛下讨论军国大事了?” “要真是那样也算是子承父业。”齐督邮笑,“可惜这位楚小姐不学无术,飞扬跋扈,横行霸道,前些日子将鸿胪寺卿梁大人的女儿一脚踹到湖水里,差点闹出了人命。” 真是想不到,京城的贵族小姐们竟然跟乡村泼妇一般打架。 驿丞摇头叹息:“楚卫将军怎能将女儿教成这样?莫不是真破罐子破摔无心进取?” “我看倒是不用教,是天性,当爹的忤逆,当女儿的也嚣张。”齐督邮嗤笑。 那还是没了心气,连儿女都不管,浑浑噩噩度日吧,驿丞心想,问:“这位楚小姐这么厉害,还能走丢了?” 此时搬酒的官差们回来了,曹老四把一坛酒送到这边桌子上,听到这里哈的一声。 “这位楚小姐,不是走丢了,是打了人跑了。”他说道,“梁家小姐差点没了命,爹娘哭的死去活来哪里肯罢休,非要告到皇帝跟前,惩办这位楚小姐,这楚小姐就跑了。” 驿丞失笑:“小娘子是个没担当的啊。” 曹老四一边斟酒,一边眉飞色舞的说:“这小娘子可厉害呢,打了人不声不响不哭不闹,隔天就翻墙跑了,还偷了家里很多钱,楚老大是个读书人,在外边丢脸赔礼道歉,自己妻女去梁家亲自照看梁小姐,结果这个惹祸的跑了,被气的倒仰,家里乱作一团。” 驿丞笑说:“养这个女儿,竟然比儿子还要费心。” 以往只常见纨绔子弟给家里惹祸,倒是第一次听说女儿家也能如此。 齐督邮端起酒碗喝了口,一口下去比热水管用,从头到脚的寒气都被驱散了。 “就知道老许有好东西。”他笑说。 驿丞端起酒碗浅饮一口,接着问:“所以这位楚小姐是要去找她父亲了吧,这孩子真是胆子大啊,从京城到云中郡多远啊,就算如今四海升平,但一个女孩儿——这位楚小姐多大了?” 齐督邮有点想不起来,看曹老四,他就是出来做个样子,真干活都是手下人。 曹老四忙说:“好像说快要十三岁了。” 还伸手比划一下。 个头这么高。 给了画像的。 瘦瘦小小的一个女孩儿,长的文文静静的,一点都看不出来这么能惹祸。 十三岁啊,驿丞端着酒碗微微愣神,杨家娘子的女儿好像也是十二三岁,莫名其妙,他怎么总是想起这母女? “不管多大,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走那么远的路?且不说安全问题,这位小姐能认得路吗?”他拉回情绪说。 嗯,杨家的两个女儿都知道要找个驿兵带着呢。 “那楚小姐不傻。”曹老四说,“留了书信,说自己会雇佣最好的镖师护送自己回云中郡去。” 原来如此,所以偷了家里的钱,驿丞笑着点头又摇头:“也不知道哪个镖局胆子大,敢接这个。” “京城都问遍了,没有。”齐督邮说,“估计是在京城外隐名埋姓找的镖师,如今总有胆子的镖局,只要有钱,什么活都敢接,所以一路寻出来。” 他似乎这才想起,看驿丞。 “老许,你们这几天有见过镖师吗?” 驿丞摇头:“督邮,你也知道,那些走镖的不会来我们官家驿站。” 走镖的携带兵器,在官家面前总是几分退避,更不会来驿站歇脚。 齐督邮显然也知道这个点点头:“我也就是问一句,京城来的人也都在城镇上查问呢。” 驿丞催促驿卒们快点上菜,不由想起楚岺,忍不住继续问:“是楚卫将军的家人来找了吗?说起来,自从那件事后,楚卫将军就再没回过京城了,算起来十几年了——” 齐督邮摇头:“楚岺大哥的一个儿子来找,不过陪同的是卫尉府的人,卫尉卿派了左丞邓弈邓大人。” 驿丞很惊讶:“竟然卫尉卿都派人了?这是惊动了陛下吧?” 楚岺排行老二,还有一个大哥,是个读书人,无官无职,哪里能使唤卫尉府。 那就只有楚岺的面子—— “看来陛下对楚将军还是很宽待。”驿丞试探问。 这次连卫将军都不称呼了,直接称呼将军,想当年,楚岺还是个边郡校尉的时候,他们提到的时候都恭维为将军了。 那时候都认为楚岺别说当卫将军了,大将军肯定也没问题,谁想到,楚岺风头正盛的时候出了事,命运急转直下,前程全无。 十几年过去了,依旧是个卫将军,到死也不会有升职加爵了。 不过陛下年纪大了,这两年身体也不好,人老了就容易念旧,莫非又要重新用楚岺? “你想多了,陛下才没理会呢。”齐督邮不屑说,给他低声解释,“是梁家请的,要告官,要让廷尉拿人,梁寺卿身份可不一般,更何况他的女儿又刚与人说亲,你知道亲家是谁?” 驿丞虽然消息灵通,但也不是京城什么事都知道,尤其是这婚丧嫁娶,好奇问:“必然也不是一般人家吧。” 齐督邮眉飞色舞:“是东阳谢氏,当今太子妃的本家兄弟。” 如今大夏朝,有皇后杨氏家族,又有借得宠贵妃而煊赫的被戏称新国舅的赵氏家族,但随着二皇子获封太子,其妻谢氏一举生男,地位稳固,谢氏也渐渐在皇亲国戚中不容小觑。 毕竟,不管杨氏也好,赵氏也好,都比不过将来要做皇后的谢氏。 梁家小姐跟谢氏联姻,那这位小姐被打,真的不是件小事了,还惹到了谢氏,也就惹到了太子。 那楚家小姐可是惹了大麻烦了。 “不过。”齐督邮有些看不到热闹的遗憾,“廷尉出于对楚家面子的围护,最后让卫尉府派人,名义是寻人,不是抓人。” 这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驿丞说:“楚卫将军还是要有的头疼了。” 总不能真的让女儿被问罪,将来还怎么议亲嫁人,一辈子就毁了。 可怜的楚岺,本就是罪臣,夹着尾巴避人耳目的活着这么多年,好容易大家都淡忘了他,能安稳的混吃等死,又养了这样女儿,这么一闹真是命数尽了。 说着别人家的事,没耽搁三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菜,厅内热闹腾腾,驱散了寒意。 “大人,大人。”驿卒跑进来,神情有些紧张,“一个自称是卫尉丞的大人来了。” 齐督邮喝了一半的酒扔下,太匆忙酒水都洒在衣襟上。 “快,快。”他说,“这个邓大人,脾气很吓人的。” 第六章 有差 寒风阵阵,十几匹马肃立,马上的男人们裹着黑色的斗篷,如同黑云压阵。 驿卒们都不敢接近。 “邓大人,您这么快过来了?”齐督邮飞一般的跑到那些人前,对着其中一个男人热情的说,“我正要过去向你汇报呢,这边都问过了——” 齐督邮什么货色,驿丞再了解不过,在整个府郡横着走,连他姐夫郡守大人都不敢多管他。 没想到对这个邓弈邓大人这般恭维。 因为对方是朝官?朝官的脾气都不太好? 驿丞视线落在那卫尉丞邓弈身上,见他三十多岁,面色微白,五官说不上多英俊,但绝不让人讨厌,他脸上没有笑容,但也没有倨傲,更没有对齐督邮呵斥。 “城中查过了,我就自己过来。”他说,声音温和,“也省的齐督邮再跑一趟。” 这不是挺客气的?驿丞心想。 齐督邮没有丝毫的放松,紧张的道谢,又指着驿丞这边:“这里邓大人要不要再问问?” 邓弈说:“如果不麻烦,我就再听听怎么说。” 齐督邮忙转头就喊“许令,许令,快过来回话。” 驿丞被喊的莫名慌了下,忙急急过去,对邓弈施礼:“下官北曹镇驿站驿丞,许泽,见过邓大人。” 邓弈对他颔首:“许丞,最近可见过往云中郡去的镖师?” 这还真是重新问一遍啊?齐督邮明明说问过了没有,京城来的大人架子大啊,嗯,那个阿九也是这般做派,问完了他,还去问杨家妇人一遍。 也许跟架子大小无关,他们都是多疑,不信别人。 驿丞一边走神,一边忙答:“没有。” 邓弈又问:“不一定是往云中郡,但凡是往西去的镖师呢?也不一定是镖师,人数多一些,最关键是队伍里有两个女孩儿。” 两个?驿丞心里跳了下,又有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两个。”齐督邮在一旁补充,“楚家小姐带着一个婢女。” 一个小姐一个婢女,驿丞心里滑过这句话,摇摇头,声音缓缓说:“没有。” 齐督邮说:“是的,邓大人,那些镖师都避着驿站过呢,他这边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又热情的邀请,“大人进来歇歇脚?驿站虽然简陋但有热酒菜。” 邓弈没理会他,细长的眼审视着驿丞,声音缓缓问:“那许丞最近见过有什么奇怪的人往云中郡去吗?” 驿丞觉得自己的思绪变得更缓慢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拉的更长:“没——有。” 啪的一声响,驿丞眼前陡然出现一条鞭子,裹着寒风砸过来。 驿丞吓的一声叫,人向后躲去,还好那个鞭子没有真的打在他的脸上,而是在眼前滑过空响。 “到底有没有?” 声音缓缓的卫尉丞喝道。 驿站外一瞬间凝固,齐督邮按着自己的胸口,眼瞪圆,显然也被这一幕吓到了。 这个邓弈邓大人,脾气果然吓人,驿丞心里喊,原本虚浮的思绪凝神,脱口道:“有!” 哎? 齐督邮瞪眼看驿丞,老小子,你说什么呢?不是没有吗? “是这样的。”被鞭子一吓,驿丞也不走神了,眼神也不迟缓了,神清气爽声音利索,“最近驿站有母女三人也是往云中郡去,下官就走神想起她们了。” 母女三人啊,那跟这个楚小姐不一样啊,齐督邮再次瞪了驿丞一眼,这老小子走什么神,做贼心虚,不用说肯定又扒了那母女三人一层皮。 “往云中郡方向去的人多了。”他呵斥,“大人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胡乱扯什么。” 驿丞连连认错:“是是,下官的错,耽搁大人时间了。” 邓弈点点头,脸上浮现一丝浅笑:“许丞客气了,多想一些也对。” 看着邓弈脸上的浅笑,驿丞心里打个哆嗦,明白为什么齐督邮说这个大人脾气吓人是什么意思了,这哪里是脾气吓人!这分明是个变态! 说翻脸就翻脸,说打就打,打完了还能给笑脸。 年纪轻轻能做到卫尉府丞,还如此的凶悍,不知道是什么背景来历。 驿丞应应喏喏,不敢再多说,齐督邮又再次热情的邀请邓弈进驿站休息。 邓弈谢绝了,表示还要继续往下个城镇去查一查。 “真是太辛苦了。”齐督邮感慨,又低声抱怨,“那楚家公子倒是在府郡安坐,让邓大人您到处奔波。” 邓弈含笑说:“这是本官之职责,楚家公子是个读书人,年纪也还小。” 听起来和蔼可亲,当然,驿丞半点也不敢真这么认为了,安静乖巧的站在一旁,看着邓弈抓住了马的缰绳—— 忽的他又停下,越过喋喋不休的齐督邮看向驿丞:“那母女三人是一起往云中郡去了吗?” 驿丞莫名的打个寒战,感觉自己的声音又变得缓慢。 “没有。”他说,“只那两个女孩儿去了。” 两个女孩儿,齐督邮瞪圆眼,邓弈则眯起眼。 ..... ..... 驿站的大厅里再次满当当,但跟先前齐督邮这群官差们的气氛不同,安静又低沉。 门外脚步响打破了这窒息的安静,驿卒带着一个人怯怯的走进来。 “找到那个车夫了。” 那妇人雇佣的车夫是附近村子的,经常来往驿站,驿卒们都认得,所以很好找来。 “我问你。”邓弈看着那车夫直接说,“雇车的那个杨妇人,去她家的路你还记得吗?” 车夫神情有些迟疑,要点头又要摇头。 小心被鞭子抽你,驿丞心里骂,催促他:“快说!记不记得都不知道吗?” 车夫慌张说:“不,不是记不记得,是那娘子没让小的送回家,只送到县城,她就走了。” 县城? 那杨家娘子说自己是杨屯人,从县城到杨屯还有好一段路呢。 驿丞怔怔。 邓弈看着车夫:“她,是怎么走的?” 车夫被问的有些呆:“就是,走着走啊。” 他还忍不住模仿一个走路的姿势。 那娘子穿的破衣烂衫,走路摇摇晃晃扭啊扭,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邓弈的视线转向驿丞,驿丞看到他嘴边的似笑非笑,那笑跟鞭子似的抽过来。 “许丞,一个快要死的人走着走的,走的还挺好看的。” ..... ..... 县城虽然不大,但很繁华热闹。 天寒地冻,酒楼茶肆都挤满了人,就连烟花楼里大白天也不少客人。 装饰精美,甜香腻腻的厅堂里,客人们拥着女子们围炉吃酒,真是极乐仙境。 有个女子抱着琴摇曳而行穿过要到包厢去,被厅内的熟客看到了招呼“丽娘,丽娘。” 丽娘转头对他媚眼一笑唤声大爷。 “丽娘。”那客人牵住她的裙角,“好几日没见你,舍下我这多情人,你陪哪位去了?” 似乎这是很好笑的事,丽娘忍不住咯咯笑:“我可没陪客,我呀,去给人当娘了。” 客人不解:“竟然是来个年纪小的客人吗?那等嫩雏可不好伺候。” 丽娘将裙角从他手里扯回来,避而不谈,娇嗔:“待我下次跟你细细讲啦。” 她捏着裙角刚要再走,大门喧哗,有很多人闯进来,伴着龟公伙计们的惊慌声。 “官爷?” “差爷们?” “这是怎么了?” 厅内的客人女子们也都吓了一跳,转头看去,还没看清来人,就听啪嗒一声,原来是丽娘手里抱着的琴掉在地上。 吓成这样了? 丽娘脸上倒也不是惊惧,而是诡异,看着一步步走近的胖男人,挤出一丝笑:“这位,爷——” 驿丞咬牙一字一字:“杨娘子,看到你大病痊愈,我真是好开心啊!” 第七章 经过 县衙公堂里跪了不少人,但县老爷和差役们却都站在外边,差役好奇的向内探看。 “老爷。”他问,“这是审什么大案子?京城的大人都来了。” 县老爷瞪了他一眼:“少多管闲事,跟咱们无关的事不要打听,你想进去被审一审吗?” 官差缩头不敢说话了。 县老爷眼观鼻鼻观心,听的大堂里啪的一声,那是自己的惊堂木被扔在地上。 邓弈收回手,靠在椅背上,看着地上跪着的四人,除了车夫,新找到的杨娘子——妓女丽娘,还有一个大夫,以及驿丞。 他们面前都摆着钱珠宝,有多有少。 “都说说吧。”邓弈说,视线扫过四人,落在丽娘身上,“如果没猜错,你应该是第一个。” 丽娘忙抬起头:“不不,大人,奴家不是第一个,那小姐是先找好大夫的。”她伸手指着一旁的男人。 男人是大夫,慌张的说:“大人,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邓弈淡淡说:“无妨,你说出来,本官就知道了。” 大夫忙应声是,深吸一口气整理思绪:“我是一个游医,那天在路上走,路边的坐着两个丫头休息——” 邓弈打断他:“那两个女孩儿多大年纪,什么样子,说仔细点?” 大夫想了想说:“小的十二三岁,大的也不超过十五,穿着打扮都很普通,大一点的站着,小的那个坐着,小的那个,长的挺好看的,脸小小的,眼睛大大的。” 眼睛像会说话,声音也好听,娇娇弱弱的,让人不由生怜。 所以他当时才会鬼迷心窍。 邓弈抬手示意:“继续说。” “那小姐儿唤住我,说要看病,给了我一袋钱——我还以为遇到生意了,但她又不让我给她看病,说过几天让我来驿站,给一个妇人看病,只有一个要求,不管看的如何,都要说那妇人药石无医,命不久矣。” 他说到这里,偷偷看了堂上坐着的大人一眼,见那大人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我,我是不会胡乱骗人的,就,想到时候看看,能治我一定会尽心尽力治病的。” 邓弈没说什么,一旁站着的齐督邮冷笑,这个贪财鬼,还给自己找借口呢。 大夫低着头不敢看他们。 “我那几日就常到驿站附近转悠,我是游医嘛,也不奇怪,果然有一天一个驿卒跑出来找大夫,撞到我就把我带进去,我就见到了这位——娘子。” 他转头看一旁的丽娘。 最初的慌张过后,丽娘现在已经不慌了,她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不过是收了钱装别人的娘,见大夫看过来,还对大夫娇媚一笑,再抬头看那位大人—— “大人~”她说。 大人看了她一眼,风月场所见惯各种客人的丽娘身子一僵,跪端正了身子。 “那日我在楼里睡午觉,那两个女孩儿翻窗户进来了,吓了我一跳,我住的可是三楼,我还以为打家劫舍的歹人呢。” 到底是风月场所的人,比大夫灵敏,不待邓弈问,就主动说的很详细。 “结果一看,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虽然乍一看很普通,不过那小一点的女孩儿长的很好看。” 丽娘的眼睛亮亮,以美色侍人的她最会看美人。 “等她再长几岁,十七八九的时候,那绝对是个绝世美人,不过,眼睛有点太凶,这样不太好,会不讨男人喜欢——” 邓弈打断她:“说重点。” 丽娘讪讪,接着说:“这小姑娘给我扔了三袋子钱,说包我三天,让我装她的娘。” 她指了指自己面前的钱袋,比起大夫,她的多了很多,还散落着金银宝钗玉镯子。 “大人,奴家就是出来卖的,不管是男是女吧,不管是装老婆还是装老娘,奴家也没选择啊。” “奴家就是躺着装病,然后按照她教的说话——” 说到这里她忙探身看跪在最边上的驿丞。 “许老爷,那些话真不是我自己的意思,都是我那女儿,阿福让我说的。” 驿丞面无表情,也不回应她,把头扭开,今时今日,他一世的脸面都丢光了。 驿丞不说话,车夫等不及了,心慌的叩头:“大人,大人,我不知道,我跟谁都没见过,就是这个娘子说用车,又说不用了,钱不用退给她,我就,就——” 不占便宜白不占。 他将面前的一把钱往前推,跟别人相比,他的是最少的。 “我不要了,我上交,大人饶命。” 丽娘在旁说:“大人,他是我找来的,跟阿福,阿福就是那个女孩儿的名字,她自称的,跟她无关,而且,阿福是说让我一直到杨屯再下车,然后等车夫走了再离开,但我觉得没必要,就提前下车了,结果,果然,不太完善,就被大人们给查到了——” 她说着讪讪一笑。 “要是那小姐儿知道了,会扣我的钱吧。” 邓弈也笑了,想了想,点点头:“应该会。”他的视线转向驿丞,“许丞,你——” 驿丞俯身叩头:“下官有罪,贪钱财迷心窍失察,请大人责罚。” 他的面前钱堆的高高—— 齐督邮在上指着他,恨恨说:“老许,我说过多少次,你什么都好,就是贪财,早晚出事!” 邓弈还没说话,门外脚步急响,一个裹着斗篷的少年公子冲进来。 “邓大人。”他急急问,“找到我妹妹了吗?” 邓弈对他笑:“楚柯公子来了。” 这就是齐督邮说的楚老大家来找妹妹,但安坐在郡府里的公子吧,驿丞伏在地上心想,微微抬头看了眼——看看跟那个骗人的阿福是不是长的一样。 这公子十七八岁,个头不小,肤色白皙,此时一脸急切,情绪外露毛毛躁躁。 那个阿福可不是这样,虽然柔柔弱弱,对他不是哭诉就是叩头谢恩,但此时回想,那女孩儿其实很沉稳。 不沉稳,也骗不了这么多人啊。 “邓大人,我听说找到了?”楚柯公子急急的问。 “阿柯公子。”邓弈说,“你先看看,这些钱物,是不是你们家的。” 楚柯这才看堂内,视线落在每个人面前堆的钱上,立刻喊:“是!”他伸手抓起丽娘面前的玉镯朱钗,“这是我母亲的,我母亲的陪嫁。” 说到这里满脸的恼火。 “这个小贱人,她可真敢偷!” 丽娘看着眼前的少年,啧啧,竟然能骂妹妹是小贱人,可见这位公子和自己的妹妹关系不怎么样。 “这些。”楚公子又站到驿丞这边,看到堆起来的钱,气愤的喊,“这么多,我都不知道家里的钱在哪里,她怎么偷出来这么多!这么多钱,这么珍贵的首饰,她竟然这么轻易就给人了!她疯了吗?!” 邓弈笑道:“楚昭小姐不是疯了,是豪杰。” 第八章 家事 事情很清楚了,邓弈不再查问,也没有为难,让他们可以离开了。 “无知者无罪。”他说。 三人大喜叩头道谢,丽娘还大着胆子问:“那这些钱——” 一旁站着的楚家公子又是惊又是怒:“这是我家的钱!怎么,你还想拿走?” 丽娘讪笑,倒也不怕这个公子,这个公子还不如他那个小几岁的妹妹吓人呢。 “你们虽然无心,但却贪婪,被驱使骗人。”邓弈说,“这些钱当然不能拿走。” 丽娘忙说:“当然当然,奴家就是要说这些钱我们是不会拿走的。” 这烟花女子还敢耍嘴,齐督邮呵斥:“快滚,不想走就去县衙大牢里呆着。” 丽娘车夫大夫不敢再停留急急忙忙的退出去了。 驿丞跪在原地没有动,他本是官身,要是也跟着滚出去,就真的别想再回来了。 齐督邮看了他一眼,对邓弈说:“邓大人,他们每一个都不无辜,不该这么轻饶了他们。” 邓弈说:“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说到这里手扶着下颌忍不住笑起来,看向楚柯,“楚公子,你妹妹真是厉害,小小年纪,为了掩藏行迹,排兵布阵搞出这一场戏,真是虎父无犬子。” 楚柯满眼的气恼,让仆从将地上堆的钱物收起来。 “她真是疯了。”他恨声说,“要去找她父亲直接说就是,哪有这样偷了家里的钱就跑,搞出这些花招!” 邓弈手扶着下颌看着气愤的年轻公子,问:“楚小姐如果说要去找楚将军,你们就会送她去吗?” “当然不会!”楚柯想也不想回答,看到邓弈打趣的笑,又忙解释,“邓大人,且不说她打了人,事情还没了结,当初叔父把她送回来说过了,不许她回去。” 邓弈好奇的问:“楚将军为什么不许楚小姐回去?我听说楚小姐原本一直跟着楚将军在云中郡,当年楚小姐刚出生,母亲就亡故了,楚老夫人要接回来抚养,楚将军都拒绝了,这么多年亲自把她养大,怎么此时送回来了?” 他怎么对他们家的事这么了解?楚柯有些紧张,连祖母要抚养堂妹的事都知道?那岂不是也知道叔父当年无媒苟合,和一个乡下女子未婚先孕生了孩子的丑事? 楚柯又一想,也不奇怪,堂妹差点害死了梁家小姐,梁寺卿都告官了,廷尉必然要查,被委托来找人的邓弈必然也要查,这一查,他们家能有什么秘密能藏? 更何况叔父做过人人皆知的蠢事,一直是京城的笑谈。 真是丢尽脸面了!年轻人面皮薄,红了脸,又是羞又是气。 “那是,因为,堂妹长大了,叔父要让她回来学规矩,好结亲嫁人。”他唉声叹气说,“可见叔父也是知道堂妹顽劣不堪,所以给家里说了,让好好管教,没有像个样子之前,不许回云中郡。” 邓弈哦了声,若有所思。 莫非还在想他们家有什么丢脸的事?叔父办的丢脸的事太多了,好容易这么多年夹着尾巴做人,大家都淡忘了,如今堂妹子承父业,又继续祸害楚家,少年楚柯真是愁苦,可怜自己身为长子不得不承受这一切。 “邓大人,既然查到了,就快别耽误了。”他催促说,“赶快追上去,把我妹妹带回来,跟梁大人好好的道歉认罚,把这件事了结了,免得闹到我叔父面前,他又要做出不妥的行径,冲撞陛下,我们就真是万死不能赎罪了。” 不妥的行径,邓弈笑了笑:“我入京晚,不过有幸听过楚将军当年的事。” 看看看,果然,好不容易人人都淡忘了他们家,现在又要翻出来这些旧事了,楚柯红着脸急急说:“邓大人,旧事先不要提了,还是快些去追我妹妹。” 邓弈没有再让这个少年人羞耻,停下话不提了。 “不过,你妹妹不太好追上啊。”他说,看驿丞,“许丞,驿兵脚程如何?” 他们说话的时候,驿丞一直安静的跪在地上,此时立刻答:“很快,而且带着楚小姐走的这一队驿兵更快,我看到他们从京城到这里的速度,比其他的驿兵要快两天。” 邓弈对楚柯说:“我不是自谦,跟驿兵们相比,我的脚程真的不行,等我们追上她,她已经到云中郡见到楚将军了。”说到这里摇头,“这也是我的疏忽,其实一开始就该想到,你这个妹妹身为楚将军的女儿,必然知道走驿兵的路子是最快的,根本不会去找什么镖局。” “谁知道她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楚柯气道,只觉得束手无策。 他只是一个才十八岁的年轻人,一直跟着父亲在书院读书,这是他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又累又苦熬的都要病倒了。 这可怎么办啊,爹娘交代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叔父参与这件事,务必他们自行解决这件事,因为叔父的一举一动事关他们一家,尤其是他的前程—— 他想着父亲和母亲叮嘱的话“你叔父什么脾气我们都知道,他在陛下面前就只剩下一点点情面了,我与他已经说好了,为了楚家将来,必须把你扶上马,让你入仕为官,如果把最后这一点情面用在你妹妹身上,就没你什么事了。” 虽然他不太懂为什么父亲会说叔父在陛下面前还有一点情面——叔父有罪,陛下早就弃之不用。 但也知道叔父闹起来,肯定会连累他们一家,会连累他的前程。 他还是个少年,他有大好的时光,似锦的前程! 邓弈审视少年变幻的脸色,忽的坐直身子:“我们追不上,但可以让前方的人拦截。” 拦截? 楚柯看着邓弈。 邓弈看驿丞问:“去云中郡的路途,是否有驿站临近中山郡?” 虽然贪财,但驿丞本职还是很娴熟,立刻点头,明确的答:“有,叫大槐驿站。” 邓弈微微一笑:“那就有办法了。”他站起来,再看驿丞,似乎刚发现还跪着,“许丞,快起来吧,你这次也算是长见识了,被一个小姑娘骗的团团转。” 驿丞苦笑着应声是:“老儿的脸真是丢尽了。” 齐督邮骂他:“还不是因为你贪财,以后你可记得教训吧。” “不丢人不丢人。”邓弈笑,“你就当是被楚将军骗了吧。” 楚柯对他们的说笑不感兴趣,听到又提叔父,只有焦躁,催促着:“邓大人快说怎么办吧。” 邓弈说:“非常巧,他们廷尉府正有案子跟中山王沟通,中山王不便进京,用飞鸽传书,现在我可以借飞鸽传书给中山王,让他协助拦住。” 中山王啊,是了,中山郡是中山王封地,鸽子也比人快,这真是最好的办法。 唯一不好的是,楚家这点破事又要多一个人嚼念了,楚柯只觉得头疼更甚,但又能怎么办。 “那就麻烦邓大人了。”他说,又叮嘱,“事关舍妹声誉,还请大人委婉一些。” 第九章 人间 邓弈一行人在驿站歇息了一晚,安排好给中山王飞鸽传书的事,便再次启程了。 中山王帮忙拦住,但人不能还让中山王给送进京,他们还是继续前行去中山王那边汇合。 人马远去,风卷着沙尘,驿丞站在驿站外,眯起眼,手落在腰里,摸着空空的钱袋。 这几天的事最终化成了一场梦境。 “大人。”一个驿卒凑过来,“那个阿福竟然是楚卫将军的女儿,这小丫头真的是太能骗人了,别人骗人三言两语,她则敲锣打鼓搬出一个戏班子。” 驿丞嗤声:“骗?你这是贬低她了,她这可不是骗,她简直就是,匪!” 那么大手笔的撒钱,一环套一环,把所有人都耍的团团转,这分明是匪气。 驿丞想着那个阿福,经常低着头,偶尔抬起头看人一眼,那双眼其实看起来真是很凶蛮。 当时不当回事也没在意,毕竟是个小姑娘。 嗯——那个叫阿九的驿兵当时问的那么仔细,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不对? 驿丞又摇摇头,那又如何,最终阿九还是带上了她,这个故事太完美了,谁能想到是这个小姑娘花钱请人演出来。 不过,也真稀奇,楚岺的女儿竟然是这样的。 再一想,也不稀奇,当年楚岺办出的事,比小姑娘骗人吓人多了。 “大人。”驿卒好奇的问,“楚卫将军到底怎么回事?听起来似是籍籍无名,毕竟官职那么低,但提起来又很有名,每个人都知道。” 驿丞看他一眼,这驿卒年纪还小,也就是十七八岁,当年楚岺风头盛的时候,这小子还吃奶呢。 “当年楚岺将军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说,“就已经扬名了。” “他怎么博得陛下青睐的,我倒是不太清楚,坊间传说是陛下微服私访军营,而他把陛下当奸细打下马,也不知真假,要是真的话,那一开始这楚岺就是个桀骜不驯的小子。” “后来他离开京城去边郡当了一个小校,能战善战,勇武非凡,扭转了西凉在边郡如入无人之境的局面,又一鼓作气将西凉王打的给皇帝上求和书,称兄道弟。” “楚岺节节高升,一口气升到了卫将军,大将军指日可待。” “陛下对他更是恩宠极重,他也能跟陛下书信来往,不经过卫尉府尚书府。” “为了他,驿站单独配备驿兵送信。” 这种恩宠的确是从未听过,驿卒咋舌,但又不解:“那他怎么最后只当了卫将军?还一直在边郡,听说十几年没有离开过。” 边郡不是什么好地方,将官们来来去去,能呆这么久的,也只有被发配的罪犯了吧? 驿丞笑了笑:“老话说得好,福祸相依,恩宠重了也不好,这楚岺年少轻狂,傲慢自大,终于被骄纵的无法无天,冲撞了陛下,要不是看在他军功多,别说卫将军了,性命可能都没了。” 这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的,驿卒更好奇了:“犯了什么错啊?” 驿丞停顿一刻,想了想:“起因应该是剿匪,边郡那种地方,西凉肆虐,民不聊生,马贼匪盗遍地,楚岺除了阻击西凉,还要奉命剿匪,但一次剿匪时,私自放走匪贼,被当地官员弹劾,陛下质问时,他指责陛下匪贼肆虐是陛下治理无能——” 驿卒听的张大嘴:“这,这也太,胆子大了吧!” 驿丞一副看透世事的模样:“也不奇怪,武将一旦被皇帝看重,就容易这样,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说些狂悖的话,做些张狂的事,自毁前程。” 驿卒摇头:“陛下砍了他的头都不为过,竟然还留着他当卫将军,实在是太仁慈了。” 驿丞揣手看着边郡的方向:“从此以后,楚岺就被陛下弃用在边郡,泯然众人矣。” 驿卒撇嘴“活该,有这样的罪官父亲,楚小姐还敢如此嚣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楚小姐嚣张么?驿丞摸了摸胖肚子,就外表来说——罢了罢了,他没资格评定这个楚小姐了,毕竟他都被骗了。 这次真是白忙一场两手空空,还差点丢了这个官身,对楚岺他避而远之,这楚小姐也不能招惹。 “走走,干活去吧。” “都把眼睛放亮点!” “把善心都收一收!” ...... ...... 越往北走,风寒越重,夜幕降临的时候,躲在背风的地方,篝火点起来,吹僵的身子才渐渐缓过来。 张谷解下围巾,吐出一口气,拍身边的同伴:“干粮还有没有,快让我吃一口。” 同伴还没说话,旁边有人递过来半块风干的兔肉。 “张爷,您烤这个吃。”女声怯怯。 张谷转头,看裹着头巾圆滚滚一团的女孩子:“阿福,这兔肉,是前几天吧?你怎么——” “我把它用草药腌制了,张爷你放心没有坏掉。”阿福急急忙忙解释,又用手擦兔肉,“上面不是脏,是草药渣。” 张谷笑了:“阿福,我不是嫌弃它,我是说,这是给你的,你怎么没吃完啊。” 阿福摇头:“我吃的少,吃不完,军爷您辛苦,给军爷您吃吧。” “你这傻丫头。”张谷将兔肉推回去,“现在我们是一样的赶路,谁比谁辛苦?你这瘦弱小身板,才更辛苦,快吃掉!” “张军爷真是善人。”阿福说,露在外边的大眼满是感激。 有一只手横伸过来,将兔肉拿走了。 “小身板吃多了反而不好。”他说,“虚不受补。” 阿福没说话,张谷有些无奈:“阿九,你别总跟一个孩子闹。” 阿九在他身旁坐下来:“什么孩子,张哥,我比她大不了几岁,我也是个孩子。” 他还伸手在自己和阿福之间比划了一下。 他手长脚长坐下来,几乎跟站着的阿福齐平。 “你看,我们差不多。”他哈哈笑。 张谷瞪了他一眼,再看阿福,阿福已经退开了,安静的坐在篝火的边上,她姐姐拿出干粮在火上烤。 阿九将兔肉只在火上挥了两下,就撕扯着吃起来。 “张哥,你尝尝,还真不错。”他说。 张谷哼声说:“我是大人了,不跟你们孩子抢食。” 阿九哈哈大笑。 其他的驿兵们也都笑起来,拿出干粮,还有酒,吃吃喝喝热闹,酒是不能多喝的,只是为了驱寒,每个人喝一两口足矣。 “那个阿福,阿什么,你们要不要喝点?”阿九还故意问。 阿福这个名字倒是记住了,只是她的姐姐,一路上沉默寡言,时时刻刻贴在阿福身边,像是个影子,到现在大家也没记住她的名字。 “多谢军爷。”阿福道谢,“我和姐姐喝热水就好。” 阿福的姐姐在篝火上悬挂了一个小陶瓶,里面装着打来的水,待水烧热,倒在棉布上,拉过阿福的手轻轻的揉搓。 洗完了手,再拿出一个陶杯倒水,这才是喝的。 阿福一手端着陶杯喝水,一手被姐姐拉着擦药膏,隐隐约约的药味香气散开。 大冬天行路辛苦,手上脸上很容易冻伤,阿福的姐姐准备药膏给妹妹缓解。 “俗话说长姐如母。”张谷也看到了,低声感慨,“有个姐姐是真的好啊。” 阿九接过传到手里的酒壶,仰头喝了口说:“也不用啊,有个婢女也一样,我的婢女就是这般细心,不管春夏秋冬,总记得给我仔细的擦香膏。” 这小子!张军爷瞪眼,又摇头,罢了,这小子是富贵温柔乡里长大的,哪里知道人间疾苦。 第十章 清晨 阿福是被冻醒的。 虽然已经出行这么多天了,但依旧不能适应这种艰苦。 太苦了。 她两辈子都没有受过这样的苦。 阿乐将所有能垫的都铺上了,但野外的地还是咯的她浑身疼,她有些艰难的活动了下手脚。 睡在她一旁的阿乐立刻就醒了。 “小——”她乍惊醒,还有些意识不清,差点脱口喊出小姐,还好及时的被一只手掩住。 蒙蒙青光里阿福黑黑的眼看着她,轻声说:“阿姐,天还早,你再睡会儿。” 阿乐清醒了,翻身起来:“小妹,我不困了,你没睡好吧?”她将自己身下垫着的衣物往阿福这边推,“把我的也垫上,你再睡会儿。” 阿福对她摇头:“我不困了。” 两人窃窃私语,篝火另一边睡的东倒西歪的军汉们发出不悦的喃喃。 阿福冲阿乐嘘声,两人轻轻的起身,拎着水壶小包袱,对值哨的两个驿兵低声说:“我们去洗漱了。” 附近有条小河,河边有个密林,很方便女孩子解决个人问题。 值哨的驿兵点点头,没有多问,只叮嘱:“小心点,附近也有野兽出没。” 阿福道谢,和阿乐两人离开了。 河水冰凉刺骨,阿福对洗漱没什么兴趣,解决了人的三急,她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发呆。 “我打水回去烧热,你再洗。”阿乐说,她自己挽起袖子,用冰凉的水简单的洗漱。 阿福摇头:“不用了,脏一点也挺好的。” 阿乐看女孩儿的脸,没有戴帽子围巾,昨晚睡的之前,用热水擦过脸,擦了一点点药香膏免得被冻伤,只这样在晨光里肌肤就呈现出白皙细腻。 小姐这么美,如果露出真面貌,行路就不是辛苦,而是危险了。 一路走来小姐对谁都称呼善人,但阿乐知道,这些人没一个真是善人的。 “那再擦一些药粉吧。”阿乐低声说,从小包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 阿福点头,抬起脸,阿乐用手沾了粉给她轻轻擦拭。 “阿乐,你真厉害。”楚昭看着阿乐,说,“又会制掩藏容貌的药粉,又会做治疗冻伤的药膏,还会熏野兔野鸡肉干,要是没有你,我什么也做不好,大概就死了。” 阿乐吓了一跳:“小,妹,你可别这样说,我只会这些没用的粗鄙东西,给你丢脸,多谢小姐不怪罪我,还愿意要我,我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小姐了。” 她说着眼圈发红落泪。 阿福也没有纠正她的称呼,清晨的河边一览无余,并没有其他人。 看到掉泪的阿乐,她有些滋味复杂,其实阿乐说的没错,按照上一世的轨迹,她和她的确从此再没见过。 说起来也好笑,刚醒来的时候,她都忘记有阿乐这个婢女了。 ..... ..... 阿乐是跟她一起长大的婢女,比她大两岁。 说是婢女,不如说是玩伴。 阿乐是个边民孤儿,从小混迹在市井,靠着偷过活,直到偷到了带着她微服来集市看杂耍的父亲身上,被父亲抓住。 父亲没有责罚,让她换个生计,不偷东西,陪小姐学骑马。 就这样,两人一起学会骑马,一起在练武场上舞刀弄枪,一起招摇过市,然后又一起进京来到伯父家。 但刚一进家门,从未当过正经婢女的阿乐就丢了丑,把婢女端来净手的澡豆当点心吃了,引得婢女们爆笑。 她也因此羞恼不已,进了京城,见识了贵族小姐们的做派,她再也不肯用阿乐这种婢女了,让伯母把人打发了,另寻了家里最好的婢女。 从此以后,阿乐就在她的记忆里消失了。 她当时在楚家花园从假山跌落后重生醒来,到准备离开楚家,都没有想起阿乐,还是那晚翻墙头的时候,遇到了等在墙头外的阿乐。 阿乐低着头往黑暗里躲,唯恐看到自己她会生气:“我只是担心你,想看看你。” 那时候,她才认出她,记起她。 然后带上了她。 带上了她,也才知道,这个不会做正经婢女的阿乐,会做很多行路求生有用的事。 阿福看着阿乐,想上一世阿乐是什么结局?是被伯母卖了,还是送回边郡,还是一直在楚家,但不管哪一种,阿乐必然没什么好下场。 她没有好下场,阿乐也没有好下场,谁让她是她的婢女呢。 她忍不住伸手抚上阿乐的脸,短短时日,阿乐的脸已经粗糙,防止冻伤的药膏,阿乐只来得及捣出一点,只舍得给小姐用—— “真是姐妹情深啊。” 有拉长声调的话传来,打断了阿福的出神。 不用看也知道,是那个阿九。 阿福收回手擦自己的眼泪,推了推阿乐:“姐姐别难过,我没事,我不哭了。” 阿乐低下头,她不会说话,为了避免暴露,便很少说话。 阿九半敞着衣袍走过来,似笑非笑说:“你这样娇滴滴的,可不像是个穷苦人家孩子。” 这个叫阿九的驿兵一直都在怀疑她,盯着她,审视她,不时的拿话来试探敲打她,真是又难缠又烦人。 前几次她都忍了,这次大概是因为想到了前世,心情有些不好。 “军爷。”阿福抬起头,看着阿九,“其实先前我母亲没生病的时候,我们家日子还过得去,而且,有父母在,哪个孩子不是娇滴滴的。” 说罢牵着阿乐的手疾步走开了。 阿九倒也没有追上来打人,只在后嗤笑一声。 阿福牵着阿乐回到露营地,驿兵们都已经起来了,一边嚼着干粮一边查看马匹。 “阿福你们回来了。”张谷打招呼,“阿九特意去找你们,咿?怎么哭了?” 旁边的驿兵一笑:“肯定是阿九又欺负人了。” 张谷皱眉:“这个阿九——” “不是。”阿福忙摇头,抬手擦了擦眼,“我和姐姐是想到娘了,不知她现在怎么样。” 说到这里,鼻音浓浓,哽咽。 张谷忙劝:“快别想了,往前看,快些去见到你爹,一切都会好的。” 阿福嗯了声,对张谷屈膝施礼。 “快去吃点东西,咱们这就要出发了。”张谷和蔼的说,看着两个女孩子走到篝火旁,想了想又道,“别跟阿九置气,这小子受了罚来做这个差事,憋着一肚子脾气呢。” 受了罚?阿福心想,这个阿九是什么来历?似乎养尊处优,但又一身的痞气,奇奇怪怪的。 不过,算了,跟她有什么关系。 “是。”阿福感激对张谷点头,“我记下了。” 第十一章 苦路 驿兵行路是很快的,人和马都如同拼了命的向前跑,一天几乎没有停的时候。 马匹颠簸的阿福咬紧了牙。 睡不好,吃不好,大腿和臀部磨破的伤结痂又破,若非是阿乐的草药撑着,只怕溃烂不能行走了。 她记得她十几岁的时候,马术非常好,天天骑马狂奔,也没有半点不适,可能是因为身体里的人,变成了二十多岁养尊处优的许多年的她,身体也变的不适应了。 她渐渐的落后以及隐忍的神情,阿乐立刻就看出来,也跟着落后,紧紧跟在她身边。 “要不,就歇息一会儿吧。”阿乐忍不住低声说。 阿福摇头,看着在前方疾驰的驿兵们,不行,她不能停下,要不然落了把柄,那个阿九一定会把她甩下。 更何况,她也不想停。 “我想尽快到边郡。”她说,看着前方,“我想见爹爹。”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爹爹了。 她也没有想到,还有机会能再见到爹爹。 这句话出口,她眼泪唰的流下来,被寒风一吹,割的脸生疼。 阿乐的眼泪也跟着流下来,她懂的,小姐长这么大,哪里受过委屈,竟然要被大老爷绑着送官—— 这世上,最疼小姐有且只有将军。 虽然阿福和阿乐没说什么,但张谷还是很快注意这两个女孩儿的异样。 “阿九。”他催马追上最前方的少年,“今天别赶路了,在前方驿站落脚歇息一下吧。” 阿九说:“马匹还能跑一天,明天再换不迟。”回头看了眼,立刻就明白了,不悦的哼了声,“张哥,你也太心善了,我们职责所在,快报急送,可不能半路替人带孩子。” “快报个鬼,我们只不过是送最新军户审批名册,晚个三天五天十天半个月无关紧要。”张谷恼火说,“说起来,要不是上头为了折腾你,俺们兄弟都不用专门跑这趟差!” 阿九凤眼一挑:“那这么说,我才是这两个女孩儿的好运气,我真是个大善人。” 张谷又被逗笑,呸了声:“说真的,这两个孩子能跟到现在已经很出乎我意料了,真是很厉害,很令人佩服。” 阿九嗤声:“为了自己拼命,算什么厉害,有什么可佩服的,谁比谁活的容易啊。” 张谷又被气的瞪眼:“你这小子是心肠硬啊,还是没心没肺啊?” 阿九似是一笑,眼睛里却几分冷意,将马鞭在空中一甩,啪的发出一声脆响,马匹的速度更快了。 张谷无奈只能跟上。 在后方的阿乐看到驿兵们速度更快了,气的忍不住骂人:“肯定是那个阿九故意的。” 阿福倒是没什么生气的。 “骂他做什么,他又不欠我,本也不该带上我们。”她说,“他是个恶人,我们反而更自在。” 不用想着怎么去琢磨让人发善心,只要拼命的跟上,自己不落后,就不会被丢下。 话虽然这样说,阿乐看到女孩子因为再加快速度疼痛的脸都扭曲了,又是难过又是茫然。 “当初小姐就不该来京城。”她喃喃说。 当时小姐离开边郡的时候,多开心啊,刚进京的时候,多高兴啊,那么期盼期待京城的生活。 谁想到京城里的女孩子们真是太坏了,嘲笑欺辱讥讽小姐是乡下来的,拿小姐言谈举止衣着当乐子取笑。 还有楚棠小姐,明明是叔伯姐妹,不帮着小姐,反而跟着外人一起笑。 都说小姐打了梁家小姐,但她可以肯定,一定是梁家小姐欺负小姐在先,小姐忍无可忍才动手。 大老爷和大夫人真是胆小,惧怕梁家,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把小姐绑着送官。 只恨她那时候不在场,如果她还在小姐身边,就用不着小姐动手,她一脚踢飞那个梁小姐,然后要绑着送官也好,打杀也好,都随他们。 阿福看得出来阿乐在想什么,其实她想的多数都错了。 如果还是十三岁的自己,是不会打梁小姐的。 而且十三岁的她傻乎乎的,也根本就没觉得被欺负了。 被瞧不起的确是感觉到了,所以她努力的讨好这些小姐们,努力的跟她们变得一样,认为这样就不会被瞧不起了。 那时候真是,傻啊。 何止那时候,那一辈子她都傻。 傻到活的可笑死的凄惨。 不过有一点阿乐想的没错,当初就不该来京城。 一切的孽缘厄运都是从京城开始的。 离开京城,回边郡去,回爹爹身边去。 阿福攥紧了缰绳,力气又充满了全身,疼痛都减轻了,她也一甩马鞭,发出清脆的响声。 看到落后的两个女孩儿渐渐跟上来,张谷有些感慨,多好的两个孩子,又悲苦又坚韧。 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在驿站歇息,哪怕阿九发脾气——这小子发脾气也不过是自己扬长而去,就随他去吧。 但气人的是,阿九就越跑越快,一直到天黑都不放慢速度,他都没机会表达这个决定,直到火把点起,马也寸步难行的时候,阿九终于停下来。 张谷这种驿兵都跑的差点喘不过气。 “你这混小子,你发什么疯。”他骂道。 阿九将火把向前挥了挥,浓烟在夜色里摇晃。 “不是发疯啊,不是你说的休息吗。”他说,“前方有驿站。” 张谷愣了下,这里有驿站吗?他怎么没印象?他抬头看去,果然见夜色昏昏中,前方的山坳里有一处亮着灯火,挑着红灯笼,其上鹤岭官驿四个字分外显眼。 ...... ...... 这是一个比北曹阵驿站还小的驿站,没有前后院,只有一排房,乍一看比土地庙大不了多少。 驿丞也是个如同土地爷的老兵,拄着拐招待他们。 “我们这个驿站,其实原本不是驿站,以前这山里盛产好木头,官府就在这里简单修了个房子,用来堆放伐下的木料。”老驿丞笑呵呵说,“我们这里前后一天的脚程,有大城镇也有正经驿站,所以要么加快速度要么慢一步,都不会在这里落脚,几位军爷能找到我们这里,也是巧了,但这里没有驿马,也没有草料食物配给,不过兵爷们放心,老儿我存了些吃食,能让大家填下肚子。” 他唠唠叨叨的说,颤巍巍的就要去厨房做饭。 张谷忙拦住:“老官儿不用忙,我们带着足够的干粮,自己做饭就行,只是没有驿马,我们就需要多休息一天,好让马儿恢复过来。” 老驿丞乐呵呵的说:“没问题没问题,想歇多久就歇多久,这山中安静的鸟兽都看不到几个。” 他拄着拐依旧忙前忙后,给几个驿兵指水去哪里打,柴去哪里扯。 小小的驿站变得喧闹。 烧火做饭这种事阿九自然不管,歪坐在台阶上晃着腿看夜空中星星。 “你竟然知道这里有个驿站。”张谷走过来说。 阿九说:“舆图上标记着呢,张哥你们没看到吗?” 这么多年了,这一条路都跑熟了,谁还看舆图驿站的位置啊,更何况这么小,不起眼的,还真没注意过,张谷笑了笑:“你还挺认真的,莫非要把驿兵一直当下去了?” 阿九看着星星声音散漫的说:“也可以啊,当个驿兵也不错,走南闯北吃香喝辣。” 哪有说的这么好,一辈子都熬死在这里了,也就不知人间疾苦的人才这么说,张谷要再说什么,阿九猛地转头哎哎两声:“你们两个站住,只有一间屋子,我是要睡的,你们等厨房用完了,睡厨房去。” 下了马歇息了好一会儿,刚能被阿乐搀扶着慢慢走动的阿福停下来,拽了拽阿乐,阿乐便扶着她从屋门前转开,在院子里的石墩上坐下来。 张谷瞪了阿九一眼:“我们大男人——” “大男人怎么了?男人骑马奔波也很累的。”阿九摇晃着长腿,抬头继续看星星。 坐在石头上的阿乐这次没有生气,反而有些高兴。 虽然没有床依旧要睡地上,但在厨房晚上可以烧热水,给小姐好好的洗一洗,解乏上药。 第十二章 溪边 睡在厨房里,灶火暖暖,地上铺了厚厚的稻草,比驿站简陋的床板还要舒服,但阿福还是醒来了。 噩梦惊醒的。 也不能说是噩梦,毕竟那是她亲身经历的一切。 她伸手摸脖子,火辣辣的疼,甚至还能摸到勒痕——只灌了她毒酒还不够,因为嫌弃她死的慢,还用白绫勒死她。 临死前的痛苦也跟着她重生过来了一般。 阿福轻轻喘了几口气起身,因为室内温暖,阿乐没有紧贴着她为她取暖,也没有被惊醒,依旧在熟睡。 阿乐其实也多年没有受过这种奔波的苦了。 在她身边做婢女,几乎也是被当做小姐养大的,楚昭有的她都有。 阿福看着女孩子脸上的冻疮,将那老驿丞给的厚毯子给她盖上,披上棉衣轻轻走出去。 轮值的两个驿兵正倚在屋门口低声说话。 “阿福你又醒这么早?”他们说,“要在这里多留一天,不赶路,你多睡会儿。” 阿福对他们摇头:“反而睡不着了,让我姐姐多睡会儿,两位哥哥,我去打水吧,在哪边?” 这两个女孩儿跟着他们,一路上主动负责烧水做饭,但基本上动手的都是那个姐姐,看得出来,这个妹妹是娇惯一些。 不过妹妹还是知道心疼姐姐的,两个驿兵笑着给她指了地方。 阿福拎着木桶便去了。 山间的溪流潺潺,腾起一层层白雾寒气。 阿福坐在石头上,将木桶扔在一边,手轻轻的拨弄溪水,感受刺骨的冰凉,提醒她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真的又活过来了,回到亲人们都还在,她也还没有遇到那个人之前。 她能够再次见到爹爹了。 想到爹爹,阿福的眼泪就忍不住,小时候觉得爹爹很烦人,进京之后,还因为他人的闲言碎语对爹爹心生怨恨。 尤其是听伯母说,本来祖母要抚养她的,但被爹爹拒绝,若不然,她也是京城里端庄优雅美丽的贵族小姐,跟堂姐一样。 她那时候恨恨的想,再也不回边郡了。 她果然再也没回去,也再也见不到爹爹。 失去了才知道后悔,尤其是最后几年,她几乎是夜夜都梦回边郡,梦到爹爹。 现在终于—— 阿福伸手掩面哭“爹——” “你为什么哭你爹,而不是哭你娘?”一个男声好奇的问。 阿福吓的站起来,这才看到不知什么时候,溪水边多了一人,他敞着衣衫,晨光里身材修长,面容蒙上一层玉色——那个少年阿九。 “你,你。”她一时气息不稳颤声说。 “我,我,我怎么了?”阿九冷声说,“这溪水又不是你的,你能来这里哭,我就不能吗?” 阿福被噎的一口气咽回去,情绪倒也平复了,幸好她适才没有说其他的话,否则—— 她垂下眼,将木桶拎起:“我打好水了,你,在这里哭吧。” 阿九哈的笑了,虽然掩藏的很好,但这个小丫头还是会忍不住露出爪子。 什么乖巧安静老实可怜柔弱,都是假象,这个小丫头狠着呢,明明不擅长骑马,咬着牙硬是坚持下来,对自己真够狠的。 对自己狠的人,对别人必然也狠。 “站住。”他展开手臂,拦住路,“你还没回答我呢,你为什么哭你爹,不是你娘?” 这话听起来胡搅蛮缠,但阿福心里清楚,这少年是一直有疑心,不相信她,以及她的那个娘。 “我哭我娘了。”她咬着下唇,“你来的晚了没听到,我是哭完我娘,才哭我爹的,要是我爹在家,我娘也不会如今这般。” 阿九笑了:“你这个解释还真是够可以,变成了不是你问题,是我的问题。” 阿福垂目:“军爷,我可以走了吗,我想趁着我姐姐没醒来,多打些水,为她分担辛苦。” 阿九将衣衫一抖叉腰让开路。 阿福双手吃力的拎着木桶摇摇晃晃的踩着河床石走过来。 “小丫头。”擦身而过的时,阿九似笑非笑说,“那不是你姐姐,那是你的婢女。” 阿福脚步微微一顿,看向那少年,本想说什么,但视线落在他敞开的衣衫,隐隐露出的胸膛,以及束扎的裤腰。 她的视线一顿,不是因为看到男人的胸膛,这对她来说不算什么,而是他裤腰上别着一封信。 晨光蒙蒙,但她清晰的看到信封上的字。 楚岺密启。 楚岺?! “看什么看!”阿九喝道,将衣衫掩住胸膛。 阿福羞恼:“你,你自己不知羞!”说罢慌慌张张的拎着木桶走开,桶里的水都洒了一半。 回到驿站,她的心还砰砰跳。 当然不是因为看到了少年的胸膛。 阿福已经醒来了,正要去找她,见她的神情有异,紧张问“怎么了?” 院子里的两个驿兵也看过来。 阿福低头说:“没事,遇到了阿九军爷了。” 阿乐气恼,两个驿兵也明白了,阿九的脾气,肯定是又对这个女孩子不客气了。 “我去打水。”阿乐夺过木桶,“你进去烧火。” ...... ...... 阿乐来回跑了几趟,将驿站的水瓮都装满了水,进了厨房,却看到阿福坐在灶火前,灶膛里原本燃着的火都灭了。 “小,小妹。”她紧张的问,“没事吧?那个阿九,他怎么你了?” 阿福回过神,对她笑了笑:“他没怎么我,就是怀疑我们,不过不用在意。” 阿乐松口气,其实她并不觉得暴露身份会怎么样,报出了将军的名字,这些驿兵肯定会对她们恭敬,那个阿九也必然不敢阴阳怪气。 但小姐从出京开始就掩藏身份,不知道是为什么。 小姐要这样她当然不会反对,就是觉得小姐太受罪了,她一边想着,利索的将熄灭的火燃起来。 “驿丞这里有蜂蜜,一会儿给小姐熬成糖粥。”她欢快的说。 阿福却似乎还在走神,问:“阿九在做什么?” 阿乐愣了下,小姐主动问阿九? “我去溪水边时没见到他。”她说,“我听张军爷说,这个阿九总是喜欢乱跑,不是撵兔子就是抓野鸡,估计是去山林里祸害了。” 阿福哦了声,若有所思,看向阿乐:“阿乐,你有没有把握从他身上拿到一件东西?” 第十三章 盗取 大概是因为早晨受挫,这一天阿福都没有出现,一直躺在厨房歇息,阿乐忙前忙后比疾驰行路的时候还忙碌。 热水烧了好几锅,让张谷等人都洗了洗泡了泡脚,驿站虽然没有佳肴酒菜,但老驿丞囤的山货野味做出来也很诱人。 石桌上摆满了大碗小盆,筷子不够了,就用树枝代替,驿兵们和老驿丞齐齐围坐吃的欢快。 “这个是用蜂蜜蒸的饼子。”阿乐捧着一个筐过来,想了想,挪到阿九身边,将筐放下,小声说,“又软又甜。” 张谷哈哈笑了:“没错,就是放阿九那里,我们都不吃甜的软的,就他爱吃。” 阿乐红着脸急急忙忙跑开了。 阿九伸手抓起一张饼吃了口,撇嘴:“不香也不甜。” 老驿丞笑呵呵:“这小哥儿还挺挑嘴的,第一次出远门吧。” “他在家也挑嘴。”张谷说,又看着阿九打趣,“怎么阿乐对你这么殷勤?这一天往你跟前凑了很多次了,以前可都是绕着你走。” 旁边的驿兵撇嘴:“因为他早上又欺负阿福了,阿乐这是在讨好他,希望他对妹妹好点,可怜,阿福都不敢出来了。” 张谷抬手给了阿九一肘子:“你这小子!” 阿九侧身躲过他:“什么啊,你们真是想多了。” 这个阿乐的确是在讨好他,但可不是因为他欺负了她妹妹,那个阿福也不是因为受了欺负不敢出来,分明是被他揭穿了躲起来了。 婢女,本就是伺候人的,所以才来殷勤。 几人说笑着,阿乐又拎着罐子来了。 “野菜汤也熬好了。”她说,要给大家倒上,并且第一个就是给阿九。 但大概因为太烫了,她的手一滑,野菜汤歪倒洒出来。 阿九机敏的躲避,但还是被浇在胳膊上,他叫了一声“你是故意的吧!” 旁边的驿兵们没有惊慌,都大笑起来。 “阿乐一直在忙,累了难免,你不要这么小气。”张谷更是一本正经的劝。 大家心里其实也觉得阿乐是故意的,不过谁也不揭穿,谁让阿九欺负人家妹妹呢。 阿乐慌张的给阿九擦拭,似乎要被吓哭了:“我给军爷把衣服洗了。” 阿九甩开她:“别动小爷的身子和衣服。” 阿乐手足无措站在原地。 “没事阿乐。”张谷笑,看阿九的胳膊,“就洒了几点,你大惊小怪什么,快别闹了,赶紧吃。” 阿九哼了声将袖子卷起来,指着阿乐:“离我远点啊。” 阿乐低头忙退开。 张谷让阿乐去吃饭:“我们也不用你伺候。” 阿乐这才离开了。 驿兵们继续哈哈笑,阿九倒霉成了大家的快乐。 ...... ...... 厨房里,阿乐将一封信交给阿福。 “是不是这个?”她低声问。 阿福在稻草垫子上坐起来,伸手接过,看到信封上楚岺密启四个字,点点头。 阿乐看着也好奇,竟然是给将军的信,这个阿九是什么人啊? 是朝廷给将军的,还是他替人送信? “这么巧。”她又有些欢喜,“竟然被小姐遇到了。” 是啊,这么巧,阿福拿着信神情凝重,她已经旁敲侧击打听了,这群驿兵是去云中郡送审定的军户名册的,跟父亲毫无关系,他们也不去父亲驻守的落城。 为什么阿九身上会带着给父亲的密信? 为什么京城里会有人给父亲写密信? 父亲这样一个人人避之,又没前程的卫将军。 她的心砰砰跳,她想到了临死前听到的那些话,那些话里描述的父亲对她来说陌生又不可置信。 难道那些事是真的,父亲真的不是看起来那么平凡普通无能? 这个阿九到底是什么人? 张谷说他是受了罚来当驿兵的。 太奇怪了。 她一定要看看这封信写了什么,尤其接下来朝廷将风云突变,陷入一片混乱,这一次她和父亲都不能再被卷入其中。 阿福轻轻启开了信封,将一张信纸抽出来,深吸一口气,打开,下一刻,瞪圆了眼,一瞬间窒息。 信纸上只有两个字。 呵呵。 ...... ...... 信纸带着信封被阿福扔进了灶膛里,瞬时化为灰烬。 “怎么,怎么办?”阿乐声音有些紧张,“他发现了?” 所以用了假信来对付她? 她很少失手,在京城将大老爷家翻了底朝天,装走那么多钱和首饰,一家人都没发现。 上一次失手是被将军捉住,这是第二次。 阿福看到那两个字的时候,差点跳起来,但深吸一口气将信封信纸烧掉后,又平静下来。 “不承认。”她说,看着灶膛里化为灰烬的信,“没有当场抓住你,就不是你。” 没有证据,死不承认。 “他若是闹起来,我们哭就行了。”阿福看着灶火,火光在女孩儿黑黑的眼睛里跳跃,“反正一直以来,大家都知道,他欺负我们。” 阿乐点头,不害怕了,其实回过神想,这是给将军的信,小姐看看又怎样?将军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没发现阿九带着这封信,她们还有点惧怕他,现在发现了,反而底气十足,一点都不怕了。 她甚至恨不得干脆去揭穿小姐的身份,这些驿兵一定会恭恭敬敬的把小姐送回将军身边。 阿福知道阿乐的疑惑和心思,但阿乐和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真正不让她回去的,是父亲。 父亲为了让自己在家能过的安稳,还对伯父许诺了好处。 伯父自私又贪婪,绝对不会让她回去,免得坏了他期待许久的前程。 后有追兵,前方,父亲如果知道消息,也会派人阻拦,所以这一次,她必须隐名埋姓才有机会回到父亲身边。 她有好多话要跟父亲说,她也有很多事要问父亲,最关键的是,她不能在京城,那里是她厄运的开端。 阿福垂下视线,将一根柴扔进灶火里。 第十四十章 静待 虽然不怕,两人一直提着心,准备应对,但那个阿九没有闹起来,一直在吃吃喝喝,晚上阿乐还试探着挪过去给他送了洗脚水,他像先前那样阴阳怪气,不让阿乐靠近他,说自己只有两件衣服了,再被弄湿就只能光着了。 阿乐红着脸跑了,驿兵们笑骂他。 阿福阿乐这一夜都没睡踏实,但一夜无事。 第二天醒来,两天时间人和马都休息充足,告别了热情的老驿丞,一行人又开始了疾驰。 不知道是身体适应了,还是离京城越来越远,离父亲越来越近,阿福心情大好,骑马也不觉得辛苦了,腿臀也不再磨的痛死,掀开围巾,让凌冽的寒风吹拂着,也不觉得苦寒,而是许久未有的畅快。 那一世她进京后,为了做个端庄的贵族小姐,马不骑了,刀枪功夫不练了,嫁人后更是一心钻研侍夫之道,举止言谈柔和娇媚,变成了一个弱柳美人,以至于被人推一下都能摔倒滑胎,最后被人按着灌毒酒,被人用白绫勒死,她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刚重生醒来的时候,连累的这具身子都变弱了,在楚家翻墙头都差点翻不过去。 肆意的骑马奔驰,身体的强韧,带给人的感觉真好。 这一世,谁也别想再勒死她,她会先勒死他们! 阿福扬起鞭子,喊了一声御马的号令,声音清脆。 前方的张谷等人扭头看过来,姐妹两人都少言寡语,虽然妹妹阿福说的多一些,但也是第一次见她这样喊出声。 到底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呢。 “阿福,骑术真不错啊。”一个驿兵笑着说,“来,跟我比比。” 其他人起哄“你多大年纪了。”“不羞。” 阿福没有说话,扬鞭催马,果然追了上来,驿兵们顿时发出叫好声。 冬日荒野空寂瞬间变得喧闹。 看着阿福从身边越过去,本来一直为首的阿九撇撇嘴。 “哎呦,把你比过去了。”张谷大笑。 “怎么可能!”阿九说,少年一催马,马如闪电冲了出去,不仅超过了阿福,还差点把女孩儿从马上撞下去—— 张谷气的在后边骂:“跟一个姑娘家争什么!” 大家又不会真的认为他会被比下去。 这混小子! 先前跟阿福比,故意落后一步的驿兵鼓动阿福:“去,跟他比,气死他。” 阿福看了眼在荒野上撒欢远去的少年阿九,笑了笑,摇头:“我比不过他的。” 这个阿九,不知道是骨子里的放肆,还是装出来的,捉摸不透。 看起来他好像真的没有怀疑书信的事。 “我想那个呵呵不是他写的。”阿福对阿乐低声说,“既然是密信,应该是有很多伪信替身,被你偷来的那个,本就是假的。” 阿乐猜测:“所以他本就在身上藏了很多这个,一个不见了不在意。” 虽然,有点说不过去,但也只能这样了,反正阿九不来问,她就装没这回事,阿福更好奇的是,到底是谁给父亲的密信。 现在觉得谁都有可能,但又谁都不可思议。 说不定是那个人。 阿福看着荒野里跑远的少年阿九身影,眼中闪过恨意。 “别生气。”阿乐看到了,忙低声说,“我再试试,看能不能拿到。” 她不是因为这个生气,阿福垂下视线,摇头:“不要了,这小子机敏的很,会被他发现的。” 她现在知道有这封信了,等见了父亲一定要看,父亲会给她看的。 想到父亲,阿福就开心了。 “快看。”张谷在前方喊,“前面就是小窟河。” 驿兵们都欢呼起来。 “过了小窟河就正式离开中原了。” 阿福当然也知道,她进京的时候也经过小窟河,还特意坐了船沿着河玩耍几天呢。 云中郡越来越近了,父亲也越来越近了。 她的脸上忍不住绽开笑容。 今晚他们野外露宿,枕着河水湍急的声音入睡,阿福依旧在天蒙蒙亮的时候醒来。 阿乐偎依着棉衣熟睡,阿福动作敏捷的起身。 看到她的动作,值哨的驿兵了然的打个招呼叮嘱“河边湿滑小心点。” 阿福对他道谢,拎着木桶脚步轻快的向河边去了。 来到河边一如以往,先是解决了内急,再简单的清洗一下手脸,现在的她已经能适应冷水了。 这条河叫小窟河,但并不小,河面宽阔,河水也很湍急,清晨时分稍微平缓。 阿福能看到河水里自己的脸,真是奇怪,她几乎不认得小时候的自己,但也想不起来临死时自己什么样了。 她滑了胎之后,就变得不像样子了,二十多岁的年纪,如凋零的花,头上甚至生了白发。 原本以为是身体不好,现在回想,应该是那时候吃的药里就被下了料。 何至于此啊,夫妻一场,何至于此。 阿福看着河水里女孩儿满是恨意的脸,耳边陡然破空声,一颗石子擦过,落在河水中,将水面女孩儿的脸荡碎。 阿福一惊回头,看到阿九握着一把弹弓站在身后。 “军爷。”她忙起身,抓着木桶,“您洗漱吧,我回去了。” 但啪的一声,又一颗石子射过来,砸在木桶上。 阿福的手一麻,竟然抓不住,砰的一声木桶跌落。 阿九看着她,神情没有阴阳怪气,平静无波,眼神冰冷:“谁派你来的?” 阿福心里咯噔一下,这小子果然知道信被偷了,竟然到现在才说。 “你说什么呢。”她咬着下唇,“你又想怎么欺负我。” 阿九笑了,只不过笑的寒意森森,拿出一柄寒意森森的匕首,搭在弹弓上对准了阿福。 “不会欺负你的。”他说,“我是要,杀了你。” 第十五 章 死生 清晨的风从河面上来,刺骨的寒意,阿福的后背冒出一层汗。 这个阿九不是开玩笑,他是真要杀人。 她一动不动,看着阿九,不哭不闹,面容平静,说:“总要给个理由吧?” 阿九笑了笑:“看看,露出真面目了,这一张脸,跟老实可怜有什么关系?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们有问题。” 阿福没说话,看着他。 “你那个娘,都病的要死了,竟然还有心情做出那般姿态,说情啊爱的话。”阿九说,一脸嫌弃,“是个烟花巷出身的吧。” 果然,丽娘那句自作主张的话还是引起注意了,这小子也太机敏了吧,还真让他猜对了。 阿福想了想,说:“我娘和我爹情深意重——” “都什么时候了,生死关头,还情深意重呢,你娘是不是忘了身边还有你们两个孩子呢?”阿九打断她,嗤笑,“小姑娘,你们这场戏做的的确不错,但可惜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因为你们没有见过真正的娘将死,儿无托是什么样子。” 娘将死儿无托的样子?阿福看着阿九,听起来他见过啊? “是什么样子?”她好奇问。 不知道是她这态度,还是先前的那句话惹恼了阿九,他的神情变得阴沉。 “开头提到楚将军,假话真说,杨大春是假的,那楚将军就有可能是真的。”他冷冷说,“所以我故意让你看到密信,果然,你们是为这个来的。” 一开始就露陷了?说的杨大春,只提了下父亲的名字,他竟然想到这里了? 也是,既然是密信怎么可能让她看到,这个的确是她失策大意了。 没办法,对父亲太关切了。 阿福看着他,说:“阿九公子,你先放下兵器,这件事不是你想的这样——” 她的话没说完,就见阿九的视线越过她看向河面,神情冷厉。 阿福也下意识的看过去,河面上水雾缭绕,一艘大船缓缓驶来,船头站着一人,看不清他的样子,只看到白色锦衣,腰间一条蓝束带—— 她的同党?阿九冷声喝道:“你说不说!” 他的同党?阿福猜测,收回视线看他,接着说:“——我不知道你有密信,我只是恰好看到,又恰好认识楚岺将军,所以——” 这一次她的话依旧没说完,眼前寒光一闪,伴着阿九冷冷的声音:“去死吧。” 阿福毛骨悚然。 他根本不为查问,只要杀人灭口。 这一瞬间十三岁自己身体的本能发挥了作用,一个弯身躲避,匕首擦着脸滑过。 但她因为躲避,河石湿滑,脚步踉跄,人向河水中倒去。 噗通一声。 视线里阿九消失,取而代之是清晨的天空,然后冰冷的河水将她吞没。 就像,那时候。 熟悉的记忆也瞬时将她吞没。 阿福的视线模糊,呼吸停下,耳边什么也听不到了。 ...... ...... 京城楚家的花园里有一个湖。 楚家虽然现在没落了,但祖上是跟随高祖皇帝起家的臣子,作为最早进京的功臣,抢——分到了一处前朝皇亲国戚的宅邸,这个宅邸最有名的就是花园。 如今依旧是京城有名的园子,当然,现在叫做楚园。 她也很喜欢这个园子,尤其是喜欢和堂姐还有其他的小姐们坐在园子里画画弹琴,是她在边郡从未见过的美景。 但她技艺很差,大家不带她玩。 那一次,她又被嘲笑挤兑,堂姐干脆让她去给大家准备茶点。 她又是生气又是难过的走开了,打发了婢女们去准备茶点,自己走到湖边生闷气。 然后,她踩到了松动的石头,栽进了湖里。 她不会水,身边又没有人,她以为自己要死,然后,有个人从天而降—— ...... ...... 阿福在水里睁着眼,似乎还能看到那一幕。 她那时候已经下沉了,所以当那个人跳进湖水的时候,真的像从天上缓缓而来。 他穿着白色的衣衫,他的眼睛像星辰一样明亮,他冲她伸出手,将她抱起来,将她带出了水面,也将她送上了不归路—— 阿福闭上眼,猛地张大口,但气只呼吸了一半,冰冷的水倾灌。 救命—— 她用力的伸手。 这些念头看起来很多,但其实事情发生只是一瞬间。 ...... ...... 当阿福还没有掉进河水的时候,从船舱里走出来的护卫铁英就看到了。 因为距离太远,不知道什么事,只看到是两个年轻的男女,以为是少年男女清晨来河边幽会。 他收回了视线,走到船头的人身后,说:“早饭——” 还没说完早饭准备好了,面前的人就啊了声,说:“小心——” 铁英一瞬间绷紧了身子,然后就听到女声尖叫,以及噗通落水的声音。 适才看到河边的少女已经落入了河水中。 这是怎么了? 铁英看向那个少年,那个少年还站在原地,似乎看不到女孩儿落水,一动不动。 太远了,看不清少年的神情,但看他的身形,莫名的冷漠。 这是少年男女口角,还是什么? 铁英还在思索,就又听噗通一声,船头的人也不见了。 铁英站在船头有一瞬间惊慌,作为亲随,他一身功夫无人能敌,但惟独不会游水。 而主人虽然看起来文弱,但却有着极好的水性。 铁英恢复了冷静,示意船工将船转动方向跟随。 ...... ...... 阿福在不停的挣扎。 这里不是京城的楚家,也不是前世,前世的她已经死了。 好不容易重来一次,她不想死在这里。 但心里求生不等于就能操纵身体,不管是十三岁的自己,还是二十多岁的自己,都不会水。 再加上前世落水受到的惊吓,更加恐惧水,她很快被呛了几口水,人就向河底沉去。 阿福的眼泪流出来了,被河水覆盖。 上一世她死的那么惨,好歹杀她的,以及她死后的身份,都是至高无上的。 这一世她死的不仅惨,还是死在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喽啰手里,而她也是隐名埋姓,不知道多久才会被人知道。 她怎么就这么命苦。 或许,她根本就没活过来,这一切都是她死的一瞬间的臆想。 阿福的手不再挣扎,意识涣散,但就在这时,模糊的视线里看到有人缓缓的飘过来。 他白色的衣衫在水中飘动,像牡丹花一样。 他伸出手,将阿福包裹在怀中。 阿福看着他的脸,像月光一样柔和,他紧紧闭着嘴,脸颊上便多出两个酒窝—— 这个酒窝啊,装的酒喝不完,还能让人一喝就喝醉,阿福伸出手轻轻的点过去,这是她最喜欢和萧珣说的情话—— 萧珣。 萧珣?! 阿福一瞬间在水里差点炸裂,原本无意识的手脚猛地抖动,将湖水搅动如起了漩涡。 萧珣?为什么她竟然见到了萧珣了? 不是在京城,不是在楚园湖水中。 在遥远的中原边界的一条野河中,落水的她,又遇到了萧珣。 萧珣,中山王世子。 大夏下一任皇帝。 为她戴上凤冠的丈夫。 以及,弃她如敝履,赐一杯毒酒一条白绫的仇人。 她是大夏的皇后。 第十六 章 身份 她当上皇后,或者说萧珣当上皇帝,是天意又是巧合。 先帝有两个儿子,皇位本也轮不到中山王这一脉。 但风云突变,在先帝病重的时候,两个皇子相争,一死一废。 病重将死的先帝只能过继兄弟的儿子,中山王的长子萧珣摇身一变,成了太子,又成了皇帝。 而嫁给中山王世子的她,也成了大夏的皇后,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这个最尊贵的女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萧珣了。 她小产后,一直病体难愈,萧珣不耐烦的探望几次后,就不再踏足坤宁宫了。 皇帝不来了,她这个皇后就成了摆设,坤宁宫变成了冷宫无人踏足。 说起来也可笑,最热闹是她死的时候,有梁妃来耀武扬威,有宫女太监们一大群。 她们灌她毒酒,但因为长久服药,体内久药成毒,以毒攻毒,那毒酒竟然没能足效发挥,她迟迟不死。 最后一个小太监来打探,等不及干脆勒死她了。 她死的这么憋屈这么惨,她怎能不恨! 她满怀悲愤从剧痛窒息和黑暗中突然又睁开眼,根本就没有发现自己变成了十三岁,她身边也围着很多女孩子,唧唧咯咯的又是说又是笑,她以为还在坤宁宫,被梁妃那群宫女围着。 好巧不巧,有人喊一个女孩子为梁小姐。 她一腔悲愤上前一脚把人踢进湖水里。 其实,她是踢错人,入宫的梁妃,是这位梁小姐的妹妹,此时此刻才五六岁。 但也没什么歉意,梁氏都该死。 临死前梁妃得意洋洋的讲述,她落得如此下场,这其中有很多人的手笔,梁氏也在其中。 当然,最该死的是萧珣。 是他主谋,是他纵容,是他无情无义,是他心狠手辣。 是他—— 萧珣! 阿福伸手去掐他的脖子—— 原本奄奄一息的女孩儿突然变得张牙舞爪,撕扯着他,一副要跟他拼命的模样,但萧珣也没有觉得奇怪。 落水的人都这样。 一旦遇到人来救,就会拼命的缠住此人,所以导致很多来救人的人反而也溺水。 对萧珣来说不会有这个麻烦,他抬手对着女孩儿的头就是一拳。 女孩儿被打的一懵,挣扎的动作停了。 萧珣将女孩儿一拎拉出了水面,拖着她向河岸游去。 铁英带着干净的毛裘跳上岸时,看到落水的女孩儿已经醒过来了,趴在河边咳嗽。 不远处有很多人奔来。 先是阿乐,醒来看不到阿福寻来,远远的看到阿福被男人从水里拖出来,她发出尖叫。 尖叫声惊动了其他的驿兵。 清晨的河边变得嘈杂喧闹。 ...... ...... “这是怎么回事?” 张谷惊讶的问,看看坐在地上被阿乐拥在怀里的阿福,阿福面色惨白,头发湿漉漉,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瑟瑟的抖动着。 怎么会落水啊? 阿福虽然瘦弱,但一直很谨慎,不应该啊。 他的视线看向一旁,有个少年抱着臂膀置身人群外,满脸漠然。 “阿九!”他喝道,上前揪住他,“你干的好事!” 阿九不说话,也没有看阿福,而是看了眼站在另一边正被服侍裹上厚毛裘的男子。 “张哥,那位看起来很贵人啊。”他说,“你不去打个招呼吗?” 张谷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自然也注意到这个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一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会儿再跟你算账!”他说,推开阿九,走向那位男子,施礼道谢,“多谢公子相救。” 那年轻男子微微颔首:“不用客气。”示意铁英,“我穿一件就够了,给这位姑娘一件。” 铁英应声是,将一件黑毛裘往阿福这边递过来。 阿乐忙伸手接过给阿福裹上。 这边年轻男子的视线又回到张谷身上:“你们哪里的兵?你们跟这位姑娘是一起的?” 张谷道:“我们是驿兵,我们是去——。” 话没说完,就见缩在阿乐怀里的阿福甩开刚被裹上的毛裘。 “谁稀罕你的衣服。”她大喊,狠狠的看向那男子,“谁要你救我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 “阿福。”张谷愕然,“你说什么呢,你差点淹死。” “我就是淹死,也不用他管。”阿福喊,湿淋淋的站起来,咬着牙打着颤,眼泪流下来,“这是我和阿九的事,要你多管。” 所有人再次愣住了。 阿九一时一愣,旋即想到了什么,身子一僵,眼神变幻,就要往后退。 但还是晚了一步。 阿福扑了过来,抱住他的腰,哭道:“我为了你死了也心甘情愿,我就是死了,也是你的人。” 张谷等人如同见了鬼。 坐在地上的阿乐也张大嘴。 倒是铁英释然,果然是少年男女私会,寻死觅活,又不屑的撇嘴,可惜世子好心救人,倒成了驴肝肺。 萧珣没有恼怒,微微笑了笑,转开了视线。 ..... ..... 河边似乎瞬间冒出很多护卫,点起篝火,搭起帐篷,有烈酒驱寒,甚至还带了浴桶。 张谷看的咂舌,这种出行的阵仗,在京城也不多见。 但因为适才发生的事太震惊,一个愣神,那年轻男子被护卫簇拥着退开了,没能再说话。 年轻男子进帐篷洗漱更衣驱寒,护卫将帐篷守起来,一个个神情肃穆又戒备,他也不好意思去打扰。 不过,虽然阿福的态度十分不得体,但年轻男子没有计较,还分给她一个帐篷,内里浴桶,热水,以及干净的衣袍齐备。 阿乐好说歹说哭着劝,把阿福带进帐篷洗漱更衣去了。 “这附近有什么大户人家啊。”张谷嘀咕,转头看到阿九,想到适才的事,心情复杂的问,“你们,是什么意思?” 阿九低着头擦自己身上的水——被湿淋淋的阿福抱住,他也要湿透了,但没有人给他一个帐篷,以及新衣服。 “别说们,我可什么都没说。”他冷笑说,“我什么意思都没有。” 张谷还要说什么,阿乐从帐篷里跑出来,低着头走到阿九身边。 “阿九公子。”她低声说,“小妹请你进去有话说。” 阿九似笑非笑呵了声:“我不去。” 阿乐噗通跪下来,哭道:“求求公子了,我就这一个妹妹,她要是有个好歹,我也活不了了。” 阿九啐了口,要说什么,被张谷一巴掌打在背上。 “快进去跟人说清楚。”他低声骂。 其他的驿兵也乱乱的催,阿九一甩袖子大步向帐篷去了。 大家看着他的背影,神情复杂。 “没想到,阿九和阿福竟然——” “这可真没看出来啊,明明阿九讨厌阿福,阿福也怕阿九。” “对啊,阿福还常说被阿九欺负,咿,莫非这种欺负是那种欺负——” “大家都在一起,也没见他们独处啊。” “哦,我知道了,阿福总是天不亮就去打水,阿九也常常在那个时候不见,原来两人是去幽会了——” “阿福才多大啊,阿九真下得了手!” “真禽兽!” ...... ...... 阿九掀起帘子走进去,帐篷里摆着火盆,再加上热水浴桶,很是温暖。 那女孩儿换了干净的衣袍,头发湿漉漉的坐在火盆前烘烤,手里捧着一碗姜汤慢慢的喝。 听到声音,她从碗里抬起头,一双大眼黑黝黝的看着他。 “那现在你的身份,不再是失去母亲千里迢迢去找爹的可怜孩子。”阿九挑眉冷冷说,“而是为一个帅气勇敢善良的驿兵执迷不悔要死要活的痴心人?” 阿福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