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生南国》 正文卷 1.灾荒 那是大统十二年、正值关中酷热的七月,我刚满九岁、和风烛残年的外婆艰难度日——连年的战火与割裂的江山、早已让原本富庶的京畿之地变得贫瘠而脆弱,可怜老天偏不眷顾我们关中这些穷苦百姓,去年岁末朝廷的兵役、徭役已让族内的父兄们失了音信,偏偏又赶上百年不遇的大旱,郑国渠多年不曾修缮,就连前朝多次水患的渭河也全部干涸,渔船停泊在撕裂的河床上、像逃荒而来的饿殍们一样地绝望。县令大人日日带着残存下来的老弱妇孺求雨,宰了县里最后的几只牛羊,踏破了龙王庙的门槛,磨破了朝廷的官服、磕坏了膝盖,已经连续四十九天了,仍是日头毒辣、滴雨不见。 于是县令身心愁苦地去求助村里的巫师,巫师背脊如钩、半瞎了老眼,说,天子失德而不罪己,此朝气数已尽。京畿危矣。县令震惊且怒,即刻将那妖言惑众的巫师下了大狱,三天后便被推到城门外斩首。 巫师被处斩后的夏夜,连日的暑气突然消失殆尽、陡然间空气变得寒冷异常,我瑟缩在芦花被里辗转失眠、反复念叨琢磨着老巫师的那几句话、如中了魔障一般。一更的梆子声刚落地,突然狂风大作,“哗啦——”一下掀开了屋门,凄冷凛冽的风瞬间灌满了整间茅屋,我急忙跳下去关门,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关中七月、竟然飘起了鹅毛大雪。 我怔惊地站在门前,天地瞬时一片无尽头的白。在巨大的惊愕面前、我微小如同蝼蚁,竟也忘记了自己正赤裸着脚、衣褛单薄;继而惊奇,瞠目结舌、伫立呆望。那雪越下越大,如菩提,如手掌,如渡船。原本人烟稀薄的村落被雪光照亮,如白露,如霜降,如月光。 那夜的大雪冻死了殚精竭虑的老县令,冻死了我三天没喝上稀粥的外婆和看门的黄狗。 翌日晌午、毒辣的太阳又蹦出来了,残雪迅速褪去、冻僵的村落又露出原本苟延残喘的样貌——而我却成了孤儿。我抱着死去的外婆和瘦骨嶙峋的老黄狗,双手不住地颤抖、竟无法停下来;我的眼睛瞪的大如牛玲、像昨夜站在门前看雪那样直直地干瞪着,心中涌动着巨大的悲恸、却被惊吓得哭不出声来——比突如其来的悲恸更令我畏惧的是无底洞般的饥饿和深深的恐惧,天地之间,我一个贫贱孤儿、又将在这大灾之年何去何从?村里几个还有力气的年轻人饿狼一般红着眼、抢过老黄狗干瘪的尸体就分着烹食了;我一阵阵的战栗、惊骇、无助、愤懑,却也无可奈何、甚至连句话都不敢说,看着他们狼一样凶残的模样、生怕下一个被吃掉的就是自己;村里仅剩的几个鳏寡老人帮我一起草草掩埋了外婆、跟我说,狗子,跟着还能走得的人逃命去吧,这辈子都再别回关中。 记不得村里的癞瘸子带着我们几个病歪歪的孤儿走了多久,树皮做的干粮早就没了、水也喝干了,沿途遍地饿殍,京畿附近瘟疫横行,一起逃出来的孩子都渐渐掉队倒下,直到我和癞瘸子也染了疫病倒在路边,我头痛欲裂、和这些天见过的饥民流寇一样恐惧着死亡、却只能卑贱而绝望地挣扎着等死。 直到他恰从长安经过。 不知癞瘸子从哪来的力量,突然挣扎着一瘸一拐的扑向那少年,狠狠拽住他的衣角,癞瘸子已经说不出话了、悲恸地哭嚎着指着我激烈地比划、苦苦地哀求,磕头如捣蒜、“咚咚咚”地撞击着干裂的地面,他的胸腔像剧烈抽动的风箱、额头上不断涌出鲜红的血;直到看到少年承诺的眼神,便撒了手,轰然倒地。 那一瞬间的触目惊心、天旋地转,直到多年后仍然震慑着我,心有戚戚。那个村子里因为偷窃而被打断腿的流氓,那个整日在村里惹是生非的“毒瘤”,却在临死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救下了村里最后一个孤儿。善恶是非,一念佛魔。 醒来天空发着灰紫色,树林子里空气潮润微凉。那少年蹲在一旁熬药,时不时用手指醮一点汤药尝尝,然后继续往瓦罐里添草药。而我看见旁边烤熟的兔子就什么也顾不得了、伸手去拿却被他的竹竿敲疼了手。 “这药你得空腹喝。”少年收回竹竿、递过一碗热腾腾的汤药,温良地说着、眼神清亮如同溪流。我不知言谢却怨毒的瞪了他一眼。 少年笑容莞尔,并不与我计较。直到泛起天空灰白,便带我上路。 “去哪?”我追问道。 “长安。” “你疯了!?” 我心头一凛,继而胆怯地退了几步。而那少年一身素净衣衫、带着一根三尺竹竿和疏朗的表情却已经上路。潇洒如同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2.别离久 那夜的大雪冻死了守城的士兵,逃难而来的灾民趁着夜色洪流般涌进了原本维持着虚假繁荣的都城。客栈、酒肆,东市、西坊,平日纵横交错的热闹街巷被灾民们占领一空,各处府邸官宅院门紧闭,巡城的军队忙于镇压接连不断的哄抢、反抗和起义,长安城内已是混乱不堪。而我怯弱地扯着那根竹竿子,拧巴着眉头、极不情愿地跟在脚步轻快的少年身后,异常苦闷地回到了几天来拼命想要逃离的京畿之地——除了跟着他,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命运有时就是这样戏弄你,折磨你、摧残你不堪的心魄。 少年轻轻揽过我、温和有力的双手落在羸弱的肩头,示意我跟紧他。我抬头仰视,见他目光从容地穿过密集街巷,眼前的人间疾苦于他似乎惊不起太多波澜;想起连日逃难、险些丧命的遭遇,内心气愤地瞪着他,怨他不知死活的趟这趟浑水、更鄙视他将眼前的苦厄看得这般淡薄,好一个无情男子! “此地原是你的故乡,眼见如此灾年、宗族父老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人间化为地狱,身为男儿却只顾逃命,一点不曾怜惜你的同乡亲眷,却反而怨恨我带你回来,我且问你、乡里的先生竟是这般教你读书的?”少年看穿了我的愤怒与惊惶,反问道。 “我、我没读过书……” 我仰望着他挺拔俊逸的身影,心下一沉、自责羞愧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埋头跟着他继续向前。 长安城内混乱,我们行至夜色深沉、灯火渐熄时方才停下脚步。少年见我实在走不动了,便拎起我、蜻蜓点水似地跃进了巷尾深处隐匿着的大宅之中,轻如纸鸢一般落在了偏院的书房前。我一阵惊惶,当时年幼、尚不知世间竟还有这般绝世的轻功。只见庭院里月华如水,花木葳蕤,虽无奢华雕饰,却也布局精巧雅致,与院墙之外全然两个世界。 “亭亭山上柏,悠悠远行客。 行客行路遥,故乡日迢迢。 迢迢不可见,长望涕如霰。 如霰独留连,长路邈绵绵。 胡马爱北风,越燕见日喜。 蕴此望乡情,沈忧不能止……” 只见那书房内灯火通明,隐约可见一老者立于案前,传来一阵深沉浑厚的吟咏之声。我虽不懂其意,和着月色与虫鸣,却也觉得甚是悲怆感人。不知这深宅中的“贵人”,养尊处优竟也有烦难之事么。 “有朋西南来,投我用木李。 并有一札书,行止风云起。 扣封批书札,书札竟何有。 前言节所爱,后言别离久。” 少年顺势接了后半阙,声音清亮宛转,只是咏到“别离久”时,还是磕绊了一下,像是极力隐忍着哽咽一般。我先是一惊、继而一阵后怕,趁夜潜入重重深宅、却又如此明目张胆,眼前这少年,当真是越发的琢磨不透了。 只见沉浸在往事追忆中的“贵人”略微一惊,推门迎出、先是一阵大惊错愕,呆立不已,既而一阵大笑、迎出来深深一拜,眼眶潮润微红却又是真真切切的欢喜,激动得双手都有些颤抖,道:“一别经年,公子又高出许多来,老朽欣慰……” “鲍翁安好,椒图亦然。”少年不紧不慢地施礼,道:“鲍翁,椒图今夜来借粮万石。”我躲在少年身后听得惊异,关中已是三年灾乱,哪里还有什么余粮。那宅主却是笑容亲厚温良,如慈父一般欣慰地打量着少年,在他眼里、这万石粮食似乎只是一桩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轻松地道:“公子去取便是。” 少年笑容莞尔,一阵寒暄后、转身要走却又回眸笑道:“阿翁,此去一别不知山高水长,待他年江山安定,可与我橘子洲头对饮否?” “哈哈哈,他年若得江山安定,老朽愿常伴公子左右侍奉,不再在泥潭里挣扎。”鲍翁答得恳切,椒图颔首不语、隧即拎着我消失在泼墨般的夜色里。 “小孩儿,你怕鬼么?”少年见我一直蔫着低头不语,戳戳我的额头,饶有兴致地诡笑道。 “谁怕谁是小狗!”我被他戳得疼了,于是壮了壮胆子、不服气地喊道。 “哈~” 后来的故事成了江湖上的一段传说,多年后我行走江湖,在坊间、酒肆,在说书的、卖艺的那里,都曾听起过。 传说里是长安灾荒之年,阎王怜悯百姓疾苦、饿殍遍地,故而在阴气最盛的七月半、放出了八百阴兵过路借粮,三更里冥乐诡异森森、鬼火惨白骇人,阴兵开仓放粮赈灾,一时间满城风雨。可笑那昏庸皇帝竟信了朝中奸臣的鬼话,拜祭天地鬼神、破天荒地免了京畿三年税赋。千年帝竟也度过一劫,国祚勉强得以延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3.阴兵 那是我九岁时最离奇的经历。 少年隐身在长安城边的破落院子里,教了我两天拳脚功夫,以防不测。第三天深夜,少年神情肃穆地命我换上一件奇怪的衣服,一番仔细打扮后,又向我交待了许多,一遍一遍叮嘱,直到我能将所有细节背出为止。然后,郑重地将一把沉甸甸的钥匙掖进我衣襟,说:“去吧,门外那些灾民的生死、今夜就仰仗你了。” 一种拯救苍生的使命感油然而生。我提着惨白的纸灯笼,蜡烛已被少年做了手脚,火光绿森森的忽明忽暗,甚是渗人。我硬着头皮推门而出,门外竟是百余只和我一样装扮的“阴鬼”,惨白诡异的妆容、宽大怪异的服装,手里都提着写了“冥”字的鬼灯笼。乍一看去,吓得我一声惨叫、腿一软便跪倒在地。那只鬼灯笼失了主、跌在地上瞬间便着了起来,阴森森的火苗跳跃着,诺不是感受到火光的余热,此情此景、当真以为自己下了地狱一般。 “哈哈~”少年在我背后一阵诡笑不已,“刚才还一副丈夫气概,怎么这就怕了?” 门外一个“阴兵”见少年出来,压低声音却十分恭敬地作揖、道:“公子,时辰到了。” “哈哈~哎呀呀,忘了告诉你这小孩儿,我帮你叫了许多帮手呢,你该如何谢我?”少年笑声清脆,一把拽起了我。 几日相处,我见他见识胸襟不俗,想来也该是位“贵人”,却又平易近人,壮了壮胆,道“我们去救万民于水火,你却做何事? “哦~?”少年浅浅一笑,拍拍我的肩膀,立在院中,衣衫磊落、月下分明;继续道、“我啊,我去救你们于水火。” 三更。月光朗照、一地凝霜。 我迈着诡异的步伐,一路撒着纸钱,漫天飞舞着的冥币纷纷扬扬、好像下雪了一样。身后是同样诡异的“阴兵”,一盏盏鬼气森森的灯笼将长街照亮,阴兵们形如枯槁、身后哀乐不绝如缕,如怨如慕,如涕如诉。顿时觉得整条街都阴冷了几分。我们表情木然,没有一丝鲜活之气,真真是一群“索命”钦差那般。街巷里被惊醒的灾民先是惊愕,继而绝望地哭求、甚至将头磕得咚咚作响——“求阎王老爷开恩呐,莫将我等收了去啊……” “家中上有高堂奉养,下有不满三岁稚子……求阎王爷莫将小民收了去啊!” 跪求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演变成哭诉和绝望。甚至有的灾民一看到我,竟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晕了过去——他们以为只要被我经过,便是要丢了魂一般。 我虽不忍,觉得又可气又好笑、却也无计可施,越是到此时,越要稳住心神,继续阴冷漠然、步伐诡异地稳步向前。 终于到了少年最终所指的地方,眼见几座巨大的仓禀矗立在高墙之内,隔着高高的院墙、仍然将我渺小成了蝼蚁;如同几尊威仪的金刚护法、保佑着长安的平静。而原本驻守的士兵们、一个个惊恐地瞪着怨毒通红的眼睛,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这群“阴兵”堂而皇之又“慢条斯理”地走进高墙之内,却只能一动不动地压抑着愤怒。 “咣当!”一声,庾仓应声而开。一路上悬着的心终于松了一半。我取回钥匙,用衣襟擦了擦脸上的“妆容”,趁着夜色浓重、当即与“阴兵”们辞别,速速离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4.钥匙 “刺史大人的棋局当真是越发令人捉摸不透了。”鲍翁眉头紧锁,这一子反复斟酌了片刻、始终是举棋不定,遂将棋子放回原处,摇头笑笑、道:“老了,不中用喽~老朽甘拜下风。” 紫铜鎏金花烛台上,一阵灯影晃动、噼啪作响。鲍翁慢悠悠地起身、略微伸展一下僵硬的身子骨,用铜针剔了剔烛台上的灯花,倏尔一室敞亮起来。 这是雍州刺史在永和坊的私宅,虽是地方局促了些,却远离主街的喧闹嘈杂、十分幽静清雅,一番匠心独运的精巧布局后、夏日小住,或饮酒当歌,或听曲赏月,或灯下对弈,倒也是别有一番趣味。 “鲍大人谬赞了。”刺史大人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笑容可掬。 “鲍大人,夫人念着两位大人对弈良久、定是有些饥饿,遣童仆送来几样精致茶点……”门外侍候的仆从轻声禀道。 “哈哈哈,鲍大人好福气呐,贤妻如此、夫复何求啊……”下了半宿的棋,眼见天色泛起青灰色,刺史也是一脸的倦意,此时虽然赢了棋局,这夸赞鲍翁的话却也是肺腑之言。他早年娶了拓跋宗室女子为妻,虽是仕途平顺,但说到底、鲜卑女子性子还是烈了些,弯弓纵马不输男儿,诗书礼义却是一概不知;他事事依着夫人、一不敢听曲儿纳妾,二不敢吟诗书画——这些都是夫人眼里汉家书生的无病呻吟,怎敌他列祖列宗,纵马驰骋、开疆拓土的霸气雄浑?如今他大半年都“谪居”在此处别院,也是为了躲得几日清静,此刻吃着软糯清凉的精致小点,再想起自己多年以来的处处隐忍、不禁羡慕起鲍翁这贫贱之妻举案齐眉的情份来,恍惚间竟忍不住泪眼迷离——乱世江山、宦海沉浮,半生的苟且、谨小慎微,又有何意趣?他只顾着自己的沉郁心绪,丝毫未留意到门前鲍翁正与夤夜前来的仆从正说了些什么。 我率先离了庾仓、谨慎地隐身在一处破落的土地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上一身官宦人家仆从的打扮,将那钥匙藏匿在早就备好的锦盒里,借着月色、匆匆忙忙的朝着永和坊的方向跑去。这一路虽是曲折了些、走的却都是僻静深巷,静得连个打更的都不曾见。想不到这几朝为都、夜夜灯火通明的长安城竟也颓落到如此地步了——算着时辰,鲍翁的棋局应该正是焦灼之时。 “站住!” 寂静深夜,一声凌厉的怒喝立时震住了焦急奔走的我。 我先是一愣,心下一紧、转身定睛一看,竟是个与我差不多身量的稚子,也不知这深更半夜的,他是如何出现在这偏僻陋巷之中。只见他长发束起、锦衣利落,腰间配一把精巧短剑;虽是年少、眉目间却透着几分坚毅和勇武,与那些纨绔骄纵的世家子弟颇为不同。 “大胆贼子!竟敢夤夜偷窃!”那稚子怒目剑指,目光落在我挎着的锦盒上,这锦盒雕漆描金,显然不是我这面黄肌瘦的贫家子所有。 我下意识地将锦盒捂紧。 “不过是些寻常的……点心罢了。主母、主母命我送到老爷那里。”我本就心虚、又不善伪装,一句简短的话也说得磕磕绊绊。 “哦?你家老爷是何人,府邸又在何处?这长安城还没有我陀罗尼不相识的老爷。”那稚子目光凌厉如剑、一阵哂笑,满脸的鄙视。 “……” 我一阵沉默。鲍翁与永和坊的私宅誓死都不能供出来;而我一个乡野竖子,哪里还认得其他什么老爷呢。万幸这陀罗尼还只当我是个偷窃主人财物的毛贼,我心下一横、当即把食盒放下,双拳摆开架势、准备稳稳地站成一个半弓步——且仗着学了几天武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管他是谁家的公子,直接打晕就是了!只是还不等我动手,那陀罗尼一看苗头不对、竟先发制人、大喝一声、朝我飞身扑来! 我虽练过两天武、却无半点实战经验,揣着心事又多了几分慌乱,猝不及防地被他扑到在地,后背摔得一阵生疼,紧接着右脸又挨了一记重拳,瞬间眼前金星乱冒。 我咬着牙,趁他不备、扭身反扑,将那陀罗尼狠狠压在地上,一顿乱揍。陀罗尼忍着疼、趁我喘气的空档、猛地起身一扑,又将我一把摔到地上,自己迅速爬起来反攻;如此反复循环了几次,我二人均是满脸青紫,却谁都不肯服输、越打越勇。 一开始我和陀罗尼都仗着学过点粗浅武艺、还在“拆招”,不一会儿就成了毫无章法的满地扭打乱滚。只是到底忙碌了大半夜,疫病也是初愈,二十几回合下来我就开始体力不济了,拳头松软,反被他一脚踹到墙根下,耳边一阵嗡鸣、连同那个锦盒也差点撞翻——我灵机一动,索性屏住呼吸、闭眼装死;他见我晕死在墙脚、一动不动,将信将疑地喘着粗气、小心翼翼地过来伸手探查,我先是闭气骗过他、继而趁他疏于防范之际、猛地举起锦盒、使尽了浑身气力砸向他的要害! 陀罗尼猛地挨了一记重击、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瞪着我,一脸地错愕与不甘,晃悠了两下,最终还是双膝一软、摊到在地。 “对不住了兄台,今夜我要拯救万民于水火,不能再与你纠缠下去。他年若是有缘相逢,我定再与你大战三百回合。”我强忍着浑身的伤痛、晃晃悠悠地爬起来,向他深作一揖,拎起锦盒、眼见天色欲将灰紫,顾不得周身的狼狈,足下生风、急急向永和坊奔命而去。 往日里我对于世家的纨绔子弟一直颇为不屑——不过是命数好,戏文里唱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也跟着村里的莽汉们一声喝彩!今夜却见这世家稚子,虽是年少、却分明有几分磊落的勇武气概,他原本用腰间的短剑几招内就能将我生擒住,却不欺我手无寸铁、徒手相搏,我虽险胜了他,到底使了诈、心里却难免平添了几分愧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5.魅影 丞相幕府。 七月半。是正长安暑热之时,今夜府内却不觉得溽热,一阵微风吹来、竟有些许凉意,书房前池荷摇碧,竹影婆娑。几只蛐蛐儿悠闲地在回廊下斗唱。 “柱国大人,这书房虽是清凉、夏日里却蚊虫却是颇多,管家送来一炉上好的驱蚊香,卑职和了些沉香爇着,最是凝神静气。” “早些歇息,不必陪我。”丞相埋头在累牍的公文中,神色越发凝重,眉头也越发的紧锁——就是有一千只蚊子在他耳边嗡嗡,他也无心挂念了。 那香炉上雕着狻猊、栩栩如生,一双大眼炯炯有神;一缕缕青烟缓缓从狻猊嘴中吐出,在案前流连了几圈、才慢慢散开,徒然间、一室悠远清醇的幽香萦绕、沁人心脾。 丞相却只觉得眼皮愈发沉重,越努力使自己清醒、却越是觉得遥遥欲坠,最终“扑通”一声倒在了案前。 梦境里,依稀是自己盛年之时,他与贺六浑失和多年——都是有鸿鹄抱负的世间大才,一心渴望建立千秋功绩,自是针锋相对、水火难容。他贺六浑想当曹孟德,逼得孝武帝愤恨不已、迁都长安;他宇文泰难道就不是魏武帝么?他听从大将于谨之言、亦顺势效仿曹操之举、挟天子令诸侯,孝武帝对他颇有微词,他也就没了耐心、联合南阳王设计骗出孝武帝钟爱的平原公主,将她残忍杀害;然后一并将忿忿不平的孝武帝毒死在宫中——平日里他是权倾朝野的八柱国之首,是大将军、大宰冢、尚书令,都督中外诸军事、荣耀万丈;此刻午夜幽梦,往事尽数浮在眼前——梦里他是与贺六浑苦斗多年的孤家寡人,两魏多年大战、多少回他被贺六浑追得仓惶逃窜、险些命丧战场,那些屈死的亡者,平原公主、孝武帝、前朝重臣、出生入死的赫赫战将、不知姓甚名谁的兵卒,一个个都化身为狰狞的厉鬼,都哭嚎着、怨毒地向他逼近——越是挣扎、那莫名的恐惧感越是如泰山一般砸在胸前、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梦魇中的丞相面色惨白、嘴唇乌青,有轻微的中毒之相,空荡荡的别院、明晃晃的灯影下,翩翩潇洒的少年锦袍绶带,背影欣长;他冷眼瞧着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在梦境里苦苦挣扎、上下求索,一副无助的可怜相,却又起了童心、慧黠一笑,用那竹竿戏谑地戳了戳丞相大人的笑穴,见他身子僵硬、毫无反应,于是饶有兴致地翻阅着那些累牍长篇,读着读着,不一会儿、眉宇间却也多了几分凝思。 “报——!柱国大人!出事了!出事了!”管家扯着嗓子高喊着,慌不择路地跌倒在台阶下、连滚带爬地冲进丞相的书房,似是有什么惊恐骇人之事。 梦靥中的丞相刹那间被惊醒,长长地舒一口气、兀自坐起,面色苍白、后背竟湿了一大半,他神情恍惚中居然看到了驾崩多年的‘孝武帝’!惊恐之下向后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失声大喊出来——再定睛一看、却又什么人影都没有。天色正泛起灰白,案头的‘沉香’早已燃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6.松间 待我一瘸一拐地返回城墙边的破落院子时,已是翌日正午了。昨夜那些神出鬼没的“阴兵”竟都消失的干干净净,我这一路走来,四处寻觅一番,他们竟真是有本事、连半个脚印都不曾留下。我一阵惊异、却又觉得独孤而颓丧,抬眼环视,却见院后挺拔屹立的大松树上,墨绿墨绿的松间、正酣睡着那俊朗的少年。 我拄着一根粗树枝、一步一步的挪过去,扶着大松树纳凉,只见那少年椒图眉目俊朗,斜卧在粗壮的树枝上,映着岩岩孤松之独立,此情此景、竟让人不忍心去叨扰。我蹑手蹑脚地悄悄靠近他,细细端详着,连气息也慢慢放缓。只见他眼角微微翕动,“倏”地一下、硬净修长的手指已经捏在了我的手腕上。 “受伤了?”他睁开眼注视着我,剑眉微微一蹙。 “公子且宽心,已经物归原主。”想起这一夜的周折与奇遇,我抽回了手、骄傲地扬了扬下巴,反问道:“我等一夜奔走辛劳,公子于此卧于孤松之上,如何救我等于水火?” “我回到此处已是卯时了,”椒图伸了个懒腰坐起来,不紧不慢地道:“我在城西和城东分别放了把大火,足足烧了一个多时辰呢……” “什么?!”我诧异道。 他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有些不忍、又带着一分顽皮,道:“那些守城的、巡防的、打更的都被叫去救火,一时间场面混乱、人声鼎沸,自然无人注意到你们这些过路的‘阴兵’了,否则,唬得住寻常百姓、哪里镇得住整日操练的鲜卑军士呢。” 我朝一直由鲜卑贵族主政,历来奉行兵民分治,耕织务农的几乎都是汉家百姓,前线统军的、入伍从军的,却有九成是鲜卑男儿,故而这鲜卑族人虽是入主中原多年、却也是率直之气不脱,颇有骁武凭陵之势;两魏年年征战,好几回打得哀鸿遍野、江山凋敝,竟是越发的骁勇好斗、干戈不止;若换成汉家朝廷,只怕早就弭兵休战、遣嫁和亲,各自偏安去了。 “你那些‘阴兵’呢?”提到‘阴兵’,我迅速环顾了一下四周,居然仍是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你前脚开了庾仓,他们后脚就偷运出粮食,此刻早已给城里城外的灾民分了个干干净净,速速隐遁撤离了。”椒图嘴角勾出一抹笑意,显然对他的‘阴兵’甚是满意。 提心吊胆了一夜,此刻听闻我等竟真的做成了“拯救万民于水火”的大事,终于心下畅快淋漓,一阵豪情涌动、不禁俯仰大笑,哪知一笑就扯得浑身生疼。 “这么重要的物什,你就放心扔给一个稚子?”我忍着浑身的痛楚、笑得龇牙咧嘴,却嗔怒着埋怨地瞪了他一眼。 “鲍翁以中元节当守孝道为由,已经让一部分守庾仓的兵士回乡祭扫了,不然我还真是难以下手呢……”椒图抚着那根磨得温润如玉的竹竿,道:“那些值守的兵士毕竟武艺稀松平常,被我逐一从背后点了穴道,一个个又急又气,干瞪着眼、就是动弹不得。”语罢,椒图也是一阵得意的大笑。 “不过、”他眼神一转,正色道:“所谓‘百密一疏’,他们毕竟人数众多,万一有几个‘漏网之鱼’,纵然打不过我的‘阴兵’,到底这‘阴兵借粮’的戏怕是再难唱下去了。” “……那你还塞给我……”想起昨夜那些兵士们恶狠狠的眼神、似要吃人一般,稍有差错必是大祸临头,我不禁一阵后怕,连声音都低下去了几分。 “‘兵者,诡道也。’”椒图神秘一笑,继续道:“万一有几个还能动的,也是找骁勇善战的‘阴兵’去拼命,谁会想到开庾仓的钥匙会在一个羸弱的孩子那里,昨夜那庾仓注定是要开了的!” 我如醍醐灌顶、猛然醒悟,同时又对他的大胆与周全生出几分赞赏之情。 “那你呢,他们可有发现你?”我关切道。 “那么多看守的兵士,看得到我如何出手再寻常不过了。”椒图顿了顿、示意我不用惊慌,“眼睁睁的弄丢粮食可是死罪,算就看清了我如何出手,没有证据又抓不住我,他们才不会自寻死路,反而比那些灾民还要斩钉截铁、认定了就是见了鬼。” “哈哈~”听到此处,我忍不住拍手称快。 “好在鲍翁有刺史大人作证,那最重要的钥匙、可都是整夜不曾离身呢~”椒图拍拍我的肩膀,苦笑道,“只是此番,还是会受些牵连吧……” 我见他面有愧疚,道:“众口一词的事,怎么会……” “黑獭有孟德之才,这点把戏本该瞒不住他的。”椒图凝神道,似是想起了昨夜的什么烦难之事,“当年他鸩杀孝武帝,再有众将拥护也是背着弑君的大罪,他自己心有愧意罢了。” 语罢、椒图轻盈一跃,落地如蜻蜓点水;他向前踱了几步、略有踟蹰,反手一掌、那翠绿竹竿“嗖!——”的一声、迅雷般径直刺入大松树的树干里,竟有一尺之深。大松树一阵剧烈颤抖、良久才静立如初,我亦是看得目瞪口呆。 “上路吧,晋州。”椒图活动一下筋骨、拍拍衣衫上的微尘,道:“贺六浑来了。” 一阵大风忽起,耳边立时松涛阵阵,似有峥嵘之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玉壁大战 7.俞家镇 那日匆忙出了关中,因顾着我的伤势,这一路上椒图渐慢下了脚步,在义州西南的俞家镇稍作停留、寻了镇上一户寻常人家,优哉优哉地小住几日修养。那户人家院子虽是不大,青砖瓦房却也收拾得窗明几净、毫无破败之象。家中只有五十多岁的老妪温氏和两个儿子,大儿子一年前婚配、独立出去,在西街开了个杂货铺营生,这俞家镇位于义州与雍州之间,商贾往来频繁,颇有些繁荣之景,他那个铺子虽小,日子倒也过得滋润。 小儿子叫桓岳,小字鸿瑞,不过十三岁,与温婆婆相依为命。鸿瑞平日在书塾念书,回来温习完功课,就帮着温氏给我和椒图煎药煮饭,话不多,性子却十分和善谦让,每次椒图要去帮忙、都被他推搡出来,说是不能怠慢了客人。因着年纪相仿、几日相处,他闲来无事时教我认了好些字,说了许多朝廷和历朝历代的故事,我几日之间徒增了许多见闻,甚是畅快,连伤也痊愈得七七八八了。 “小孩儿,七月半你和谁打架来着~”椒图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哼~”了一声,并不答他。 这一路上他忙于打探各方的消息,今日天朗气清、终于听闻鲍翁只是降品二级、并无大碍,便在小院中舞了好一会儿的剑,身形飘逸潇洒,宛如仙鹤之舞。见我看得又是欢喜又是痴迷,收了剑,道:“我倒是觉得奇怪了,明明浑身淤青紫肿,却没有一处太重的伤势,莫不是也是个小孩儿,分明是想全力擒住你,只是手上没有几斤力气?” “你——!”我知晓他的聪慧,不再三缄其口、撇撇嘴道:“他叫陀罗尼。” “是他啊……”椒图似乎有些意外、蹙着眉显得有些不可思议,转念想了一会儿、却又不意外了,眉头慢慢舒展开、继而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不过,我虽然打赢了陀罗尼,却好生佩服他呢。”想起那夜的“殊死搏斗”,我心下期盼着以后学到上乘武艺,再与他大战一场。 “你呀~你呀——我看陀罗尼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人敢和他这么扭打喽……哈哈哈~”椒图笑容舒缓,用手指戳戳我的额头,细细打量了我好一会儿,调笑道:“你这小孩儿,颇多奇遇,看来命格不凡呢。” “可不是么,椒图公子的侄儿小小年纪,却有些胆气,他年没准真要做个开府建衙的将军呢。”一路上,为了掩人耳目、免生事端,椒图一直令我与他叔侄相称。温婆婆在太阳下打理着菜园子,乐呵呵地收了一箩筐胡瓜、蚕豆与蔓青,晚间定是要添几样酸酸凉凉的小菜喽。 “温大娘!温大娘!不好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砰砰作响。 椒图刚去开了门,十几个街坊大婶婆娘小媳妇一拥而上,急切地冲过来围着不知所措的温大娘、七嘴八舌地说道:“婶子,你家大郎吃了人命官司、死在县衙里了!” 温婆婆先是一怔、像被雷劈了一样,胡瓜蚕豆“哗啦——”散了一地,难以置信地颤抖着、眼泪瞬间夺眶而出,脚下一软便扑倒在地、脸色煞白地哀号着“我的儿啊……”一口气没喘匀、便昏死过去。 闻讯赶来的街坊们七手八脚地将温婆婆抬回屋内,本不宽敞的小院里挤满了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不时发出一阵阵的叹息。椒图倒是依旧镇定自若,先为温婆婆切了脉,取来鸿瑞平时用的笔墨,写下一副药方子,“劳烦哪位街坊费心走一趟,帮温婆婆抓几副药回来。” “老身去吧,东街刘掌柜的婆娘与我是同乡。”几位热心肠的大婶接过椒图的药方,便相伴着急急出门了。 “可有哪位邻里知晓桓家二郎在何处读书?待他下了学,速速接回来照顾大娘。”椒图继续说道。 “瑞儿与我家希儿都在宋先生处读书,我这就把孩子接回来!”说着,几个妇人迈着碎步火速出了门。 “让瑞儿安心读完书再接他,路上莫惊吓孩子——!”椒图见那些妇人走得甚急,这一句话用上了三成内力,陡然间声音浑厚威仪、洪亮悠长,震得窗棂都微颤了好一会儿、绕梁几圈才慢慢平静下来,想来这半条街都能听见。 眼见混乱的小院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人已经少了一半,余下围观的街坊被刚才的那一声长啸震的耳畔嗡鸣,良久方才晕头转向地反应过来,再看向椒图、眼神里倏而生出几分敬畏。 “这位姊姊,可否将事情的原委细细说与我?”椒图笑容温良,安顿好温婆婆,似是全然不把旁人看他的敬意眼光放在心上,寻了位模样利索的年轻女子作揖问道。 那女子脸颊绯红,道:“昨夜里河东街的周家三郎,吃了碗葱花阳春面,不一会儿就吐血身亡了,周家婶子哭的死去活来、恨不得立时随儿子去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被赶来的街坊和差役劝解住,仵作初验,说是中毒而亡,然后又在香油壶里验出了砒霜。周大婶听完捶胸顿足、悔恨不已。原来那周家贫苦、一年到头也难见半点荤腥,大婶心疼孩子,每次给孩子煮的阳春面里都要舀上一大勺香油,那香油是昨日刚用两只老母鸡从西街桓大郎杂货铺的里换回来的!” “今早县令就将桓家大郎唤去讯问,那桓大郎一向老实本分,哪里知道为何会吃上人命案子,一时间惊得颤颤巍巍、语无伦次,磕头如捣蒜,哭着极力辩解、直呼‘冤枉’;周大婶气得捶胸顿足、哪里肯信,抓住他疯狂厮打,让他赔命,正巧此时差役从桓家的香油缸里取来了一盏香油,原是准备查验的,那周大娘气急败坏地骂道,‘桓阿大,你这挨千刀的、你说你铺子里的香油无毒,那你倒是把这一盏喝下去啊!’桓家大郎一把抹了眼泪,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呜呜咽咽地赌气道,‘若真是我害的三郎,这就与他赔命……’说完就扑过去夺过那盏香油一饮而尽了,差役们手忙脚乱、什么偏方都试了、最后还用粪水催吐,折腾了大半个时辰,竟还是没救下来……可怜一夜之间、没了两条人命……” 那女子确实口齿伶俐,描述的绘声绘色,旁边几位心肠柔善的少妇听得不禁眼泪汪汪,又开始窃窃议论着。 “现场可有郎中在?”椒图皱着眉,良久才问道。 “公子真是敏查聪慧,县令确是请了郎中过来协助调查,只是毒还未验就……” “……民间所用的砒霜大多不够精纯,竟然在医士眼皮底下毒死了人……”椒图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 “照顾好温婆婆。”椒图向我递过一个眼色,就和街坊们一起出了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玉壁大战 8.《春秋》 椒图在街坊的指点下,与凑热闹的妇人们一起进了桓家大郎的杂货铺子。只见大郎的尸体被停放在后堂正中间、盖着白布,一位披麻戴孝的年轻妇人跪在一旁,哭得是梨花带雨、死去活来。 “大郎啊~,你就这么撒手去了,可叫奴家以后怎么活哇……”那女子哭得呜呜咽咽,嗓子都哑了,一旁围观的邻居们无不议论纷纷,劝慰的、叹气的、催着下葬的、讨债的…… 这案子已经草草判了畏罪自杀,告示张贴在街头巷尾,好在昨天卖掉的香油不多,镇上也再没出过什么新的人命案子,只是桓家从此孤儿寡母、再没了依靠,想到这里、椒图轻轻摇头叹气,拈起白布的一角、眼神犀利、细细查看。 “哎呀!——” 不知是哪家的婶子、昨天买了香油,今日见了告示,又气又急、不分青红皂白地跑来,竟将一壶香油悉数泼了进来、骂了声“晦气!”,头也不回的恨恨而去了。 那年轻妇人急忙向后一闪,香油正在泼得白布上、霎时脏了一大半,油珠子滴滴嗒嗒的,不一会儿满地油污、十分脏乱。那浑身素缟的女子又屈又恨,“嚯”地站起来、眼里噙着不干受辱的泪,一时想不开、便一把举起针线框里的铁剪刀决绝地自己胸口戳去! “胡闹!”椒图眼疾手快、身法凌厉,眨眼便闪到她身前一把夺过了剪刀、嗔怒道。 “好身法!”围观的街坊看得眼前一惊、无不拍手喝彩。 那女子哭闹着奋力夺了几次,椒图竟是岿然不动,无奈之下、只好红着桃花脸,杏眼含笑、盈盈一拜,谢过他的救命之恩。 “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围观的街坊眼见有惊无险,又开始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只是那女子目光在堂内寻了一圈,却早已不见椒图的踪影。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刚才夺剪刀的时候、腕间的那对翠色镯子正发出一阵清脆悦耳之声。 椒图赶回来的时候,我正院里院外忙得顾此失彼、焦头烂额——温大娘醒了就立刻扯着鸿瑞急急奔去杂货铺,眼见大郎真真的就躺在后堂、儿媳哭得半死不活,她呆立当场、浑身抽搐,连最后的一丝幻想都破灭了、瞬间绝望得面如死灰,立时晕厥过去。街坊们簇拥着又七手八脚地将她抬回来,温大娘乍一醒、意识到大郎真真切切的是没了、就继续捶胸顿足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哭晕了两回,寻死觅活的连药都不肯喝,煎了三回全被她泼了出去;虽然公子叮嘱过不可惊吓桓岳,这般阵势、到底还是被他知道了,于是站在院子里哇哇大哭,眼睛肿得像牛玲一样;夜里万籁俱寂,唯有此处点着数盏油灯,一阵阵哭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我规劝无用、无可奈何,只能在院中叹气扫洗——白天散落的那些蚕豆胡瓜,被踩得稀巴烂,生为草芥、当真甚是可怜。见椒图进了门,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道:“公子,您可算回来了~” “还不快去做饭煎药。”椒图撇了我一眼,淡淡地道。 “温婆婆,大郎心地纯良,断然做不出伤天害理的事,您心里难受,哭一哭也好。”椒图拉着老妪干枯的手、柔声道,温和的像四月里的春风。 “我的儿啊……”自从桓大郎枉死后,街坊难勉有私下当他是真凶的,虽碍于邻里多年未曾将这话说出来,到底打从眼里对桓家母子“冷”了不少。此刻有椒图替桓大郎说了一句公道话,温婆婆又悲又谢,激动得一把抱住椒图嚎啕大哭起来。 “婆婆心里再多委屈,也总该为瑞儿想想,他才十三岁,婆婆若是不保重身子,往后瑞儿还能再指望谁呢?”眼见温大娘哭累了,椒图语重心长地劝解道,捎带着给我递了一个眼神,我当即会意、端着一大碗汤药捧在温婆婆面前,眼泪兮兮地道:“婆婆,鸿瑞哥哥已经哭了大半天了,先生严厉、读书辛劳,再饿下去、病了可怎么好啊……”说着、便作势要哭。 那大郎性子鲁钝,桓家本不作什么指望,只求安分守己、平淡度日就好;只是温大娘四十余岁又得了这个瑞儿,自小聪明乖巧,桓家甚是疼爱、哪怕五年前桓父病逝,温大娘也是俭省用度、让他寒窗苦读,只盼着他年能够文武双全,做出一番事业、也好光耀门楣;一想起瑞儿,温大娘擦干眼泪、捧起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便将他唤来。 “不许哭!”见鸿瑞哭的甚是可怜,温大娘狠了狠心继续道:“娘平时如何教导你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你都忘记了?” “……孩儿不敢……”鸿瑞强忍着悲恸,抽噎着答道。 “家门不幸,你兄长素来胆小,如今死的不明不白,咱们寒门百姓、官府自是不会做主;你既为人子、为人兄弟,兄长蒙难,你日后定当为他报仇!……”温婆婆拽着鸿瑞的手、悲愤道。 眼见他们母子这般叙话,椒图扯着我出来,立在院中沉思不语。是夜、月斜如钩,星河璀璨。一阵夜风忽起,院子里树影晃动、婆娑作响,那少年素净衣衫、清朗坚毅,我那时尚且年幼,站在他身后、却看不破他的心事。 “今日先生所教为何?”椒图听到鸿瑞从房中出来,收了心绪、转身问道。迎着微弱的烛光,隐隐看得到椒图眼尾的潮红。 “《左氏春秋》的《曹刿论战》……”鸿瑞目光坚忍地答道。 “哦~?背来听听。”椒图继续道。 “……十年春,齐师伐我,公将战……曹刿请见……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 “……公与之乘,战于长勺。公将鼓之。刿曰:‘未可。’齐人三鼓。刿曰:‘可矣。’齐师败绩。公将驰之。刿曰:‘未可。’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曰:‘可矣。’遂逐齐师。” “既克,公问其故。对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 鸿瑞陡经变故、心绪难平,起初背的十分磕绊,慢慢平复了些心境,后半篇就顺畅了许多了。只是我未进过一天书斋,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以。心道:都这个节骨眼儿了,还问他功课作甚? “曹刿有何过人之处?”眼见鸿瑞没有因此荒废功课,椒图目光明亮了些许。 “……知为君者当取信于民,为将者当有远谋。”鸿瑞沉吟、心下又默默将全文在脑中过了一遍,迎上椒图的质问的目光、坚定答道。 对视片刻,椒图欣然一笑,道:“快去吃饭吧,温婆婆有我和弟弟照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玉壁大战 9.信笺 眼见桓家母子折腾了一整天的、终于都歇下了,待我全部扫洗完毕、熄了灯,疲惫不堪地从灶房出来,椒图仍是立在院中、不知在想些什么,我见他并无睡意、便上前问道:“公子,怎么还不歇息?可是为了桓家的事么?” “事有蹊跷啊,小孩儿。”椒图转身道,“你不觉得桓大死的太冤了?” “冤?……”我思忖片刻、道:“是呢,不过这整件事按街坊们的说法、也不有凑巧之处么?咱们从何下手?公子想要帮鸿瑞哥哥,可有妙计?”我知这少年颇有行侠仗义之心,这案子颇有漏洞,再傻的人也不会将毒投在自家贩卖的食物之中、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只是如今这人命案子已有官府的判决书,我们一无证据,二无线索,又能如何呢? “……公子,您要的信函。”椒图却不答话、只见院墙上忽然出现一个黑影,轻轻一跃、便猫儿一般灵巧地落在椒图面前。这轻功虽不及椒图那般鬼魅,却也绝对不是寻常之人。 椒图接过信笺,拆了其中一封、借着月光一目十行地快速看过,莞尔一笑、道:“连日劳顿,辛苦你了。” “公子有何差事吩咐卑职们既可,莫不要泄露了身份才是啊。”那‘黑影’抱拳作揖道:“您白日里那一声长啸,隔着半条街弟兄们都能听到,以为您出了什么事儿,吓得老四、老七急忙赶过来,愣是在这屋顶上蹲了七八个时辰才敢离去……” 我这才看清了他的面目,正是七月半与我一起盗粮的‘阴兵’之一! 那阴兵见我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冲我憨厚一笑,今夜没有“装扮”,莫约二十多岁的年纪,月光下眉目分明,虽是清瘦、却甚为矫健。 “哈哈,当真是让你们费心了;此镇两州交界、龙蛇混杂,无碍。”椒图浅浅一笑,挥着扇子、道,“你们的耳力倒是越发好了呢~” 几句寒暄过后,‘黑影’辞别而去。椒图收了信笺,便带着我夤夜出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玉壁大战 10.萧九 又是一处书房门前。 已是二更,不过毕竟八月长夏、夜里还是有几分暑热难耐。那书房陈设简朴,四十余岁的消瘦男子孤身坐在案几前,一手摇着大蒲扇,一手翻看着堆积如山的文书,满目愁容。 “县令大人当真勤勉啊。”椒图径自推门而入,没有丝毫忌惮。 县令一惊,“嚯”地站起身,即刻将那少年上下打量一番、故作镇静地问道:“不知少侠夤夜到此,有何指教?” “大人勿惊,萧九此来,不过是想请县令大人随萧某月下相游一番而已。”椒图说着,不紧不慢地将一封信笺按在县令案前。 县令定睛一看、陡然间眼前一亮,即刻拱手赔笑道:“失敬、失敬!下官眼拙、不知是骠骑大将军的亲随到了。” “大人客气了。请随我来。”语罢,椒图便带着我出了县衙府门,这一路上步伐轻快,那县令跟在后面,一路小跑、不一会儿就是虚汗满头。 “原来公子姓萧啊?你不是自称‘椒图’么?”我跟在椒图身旁,低声问道。 “怎么,你这小孩儿,以为我姓‘椒’不成?”椒图用扇子轻轻敲了一下我的额头、笑道。 少顷、我与椒图便到了一座朱漆大门的府邸门前,那门前大红灯笼高悬,一对威武的石狮子守在两旁;抬头一看,牌匾上赫然写着“扈地于府”,字体苍劲有力、气势雄浑,一看就是鲜卑贵族的府邸。那县令急急追赶上来,跑的气喘吁吁,椒图示意他定一定神、不要打草惊蛇;继而凌空而起、一把拎着我和县令便跃进了府内,那县令想必是第一次“悬空而飞”,吓得脸色发白,虽不曾喊出声来,却死死地抓着椒图的胳膊、直打哆嗦。 须臾之间,我们已落在一处厢房门前。隔着门窗、捅破一处薄纸,正看到一妙龄女子赤裸着香肩跪在榻上,她只穿了贴身的红色肚兜、胸前绣着并蒂莲与鸳鸯,显得甚是娇媚;她杏眼桃腮、眼神迷离,一头青丝随意散在颈后,任由一个健壮魁梧的盛年男子将她从后面紧紧环抱住, 我尚且年少、不通世事,只觉得面红耳赤、一阵阵羞愧难堪,椒图一把将我从窗边拽开,低声嗔怒道:“不许看!” 县令也是一阵尴尬、讪笑了两下,便知趣地退到一旁。椒图亦是面色赧然、故作镇定。 良久,只听得室内娇喘与呻吟之声逐渐平息,那一对男女这才慢慢对话。 “老爷~,何不直接将那桓大郎毒死算了,偏要将毒药投在香油里,害得妾身平白被恶婆娘泼了一身的毒油,好不晦气……”那女子说着,便抽抽噎噎地作势要哭了起来。 “娘子莫要委屈,直接毒死桓大,那秃驴县令岂不是要寻咱们的晦气?再说了,那桓大向来胆小怕事,一只耗子都能吓得直哆嗦,他的铺子牵扯了人命案,不用周婆子激他,只怕也是要寻了短见的……”男子阴笑道。 “那窝囊的汉子再蠢,也不会把毒药投进自己的油缸里,你就不怕那秃驴县令顺藤摸瓜查到咱们?”女子娇嗔道。 “怕他作甚?只要桓大下了大狱;我早就买通了职守的狱卒、日日打骂刁难,不信他还能忍气吞声苟活下去!”男子得意道,全然不把一条人命放心眼里:“再说了,就算那秃驴疑心咱们,他手上没有证据,就凭他、也敢质问我?老子跟着天官冢宰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就是真的动手杀了几个贱民、又能如何?哈哈哈哈……” 我听到此处、不由得满腔怒火,恨不得自己冲进去立时了结了这二人!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枉我白天可怜了她半天、竟是个蛇蝎妇人!只是听到‘跟着天官冢宰出生入死’却又是一阵心寒、身子瞬间凉了大半,就算我们查出了真相,如今年年征战、朝廷用兵之际,对于这些阵前效命的武将,顶多下旨斥责一番而已,我等草民又能如何?我怔怔地站在门前,越想越觉得悲愤,心下不免替鸿瑞感到怅恨——申冤无门、前途昏暗;再偷偷瞅了一眼县令,只见他更是脸色铁青,显然被骂“秃驴”甚是恼火,更恨此恶贼在他治下目无王法、全然不把自己放心眼里;此刻亦是恨不得冲进去将这对狠毒贼人一顿好打! “老爷~,几时接我过府啊,那桓大木讷无能,妾身在桓家没有一天快活日子~”女子推搡着盛年男子,狐媚道。 椒图见这县令听得又惊又怒、脸色一阵铁青,便将他拉到廊下,低声问道:“大人可知这案子如今该如何了断了?” 县令义愤填膺、正要慷慨陈词却只得欲言又止,拧着干瘪的脸、沉思良久,身心愁苦地拱手道:“并非下官驳大将军的面子,只是……只是……” 椒图抬眼环视了一圈这府上的画栋雕梁、飞檐斗拱,无奈摇头一笑、道:“罢了,萧九不为难大人。”语罢,只听得“嗖!——”的一声,县令头顶的发簪化作一道寒光飞去、戳破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径直刺穿了男子的咽喉! 那男子眼睛瞪得老大、一副怨毒而难以置信的表情,喉咙里咕噜了一下、还没发出叫声便立时毙命! 县令大骇、惊得目瞪口呆,那稀疏花白的长发散乱开来,显得苍老而狼狈。紧接着、就听得那女子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夜空,惊得满府上下立时沸腾起来。 “走吧。”椒图皱了皱眉,不屑地看了县令一眼,便扯着我匆忙出府、消失在了夜色当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玉壁大战 11.时局 “萧公子,你说鸿瑞哥哥这般寒窗苦读,他年可有施展之地么?” 那夜扈地于府乱作一团、椒图连夜带着我远离是非之地,就连桓家都没有再回去过。此时已是八月初,这几日我二人走走停停地赶着路,虽不至于多辛苦,却到底是旅途劳顿;想起在桓家修养时的清闲自在,温婆婆的热情善良,桓岳的发奋苦读,不禁为他这纯良少年突遭变故而感到难过,萧九虽暗中帮他报了仇、却无暇再顾及其他,我一路忧心忡忡,始终为他的前途感到一阵迷茫和深深的无力。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鲜卑族人自烈祖宣武皇帝后,入居中原已有一百余年,寻常的鲜卑族人已与汉人无异,我朝虽是两族分治,鲜卑从军、汉家耕织,不过这桓家只是鲜卑小户,百无一用是书生啊;此时桓家已无长子、他年鸿瑞注定是要从军的,不过一个兵卒子、再多学问又能如何,战事不断,只怕还没到施展抱负的时候就已经九死一生、马革裹尸了。 椒图叹了口气,缓缓道:“你们北方之地,自拓跋氏孝武帝立国后、形势一直极为险峻,如今天下三分,东有贺六浑大军压境,南有大梁的国富民强;这宇文丞相把持的西魏,地窄人稀,这般挣扎、想来也是危如累卵;而那贺六浑一向视宇文泰为劲敌,这些年一直急欲将其扼杀吞并、统一北境,而你们东西两魏自建国初,这军事上就十分悬殊……” 椒图随手在路边折了一条树枝,扬手一指既是东方彼国,继续道:“东魏地广国富,人口逾二千万,兵强马壮;想当年六镇鲜卑起义造反,五镇鲜卑都归了贺六浑,所以贺六浑能直接调动的军队不下二十万;而你们西魏呢、地小国贫,人口还不满千万,黑獭能直接掌握的军队……依我看不过三万余人。想当年、西魏立国之初,关中即遭大饥,人心浮动,贺六浑趁机来犯、要不是一帮武将忠勇善战,只怕早就江山易主;迫于形势、大统元年三月,黑獭已经让各衙署斟酌古今以来的治国经验,制订颁行了二十四条新制,又提拔了一帮汉臣、诸如苏绰等俊才、参与机密,拟订治国大纲,革新朝政;这朝中虽有蠹虫,不过一直运行平稳、绝不至于昏聩;黑獭向来识人善任,若他年你鸿瑞兄长真有才学,不论在朝在军、自会有机会施展的。” “真的?!”我心里一喜,好像鸿瑞明日便能得入庙堂、扬名沙场一样,真真是为他高兴。 “哈哈哈,你这小孩倒是心思多。”椒图笑道:“这般严苛的形势之下、还要应付常年的征战,要是换做旁人,早就国破城灭了……” “是呢。那东魏的贺六浑年年压着我们西魏打,每年一入冬大丞相就征调各军沿黄河驻守,日夜用大棍子敲打河水,生怕黄河凌汛,一旦千里冰封、那贺六浑就放骑兵纵马袭来,当真是难以对付……”想到此处我亦是一阵悲戚,“有一年严冬天地大寒,一夜之间将黄河冻住,我的几位叔伯未及逃走、便战死在了前线;噩耗传来,我族中男丁还未及吊唁、便披麻戴孝地直接上了战场……”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我虽未读过什么书,鸿瑞和我讲荆轲刺秦的时候,我却一下就记住了这悲壮的词句,想我族人慷慨而去、身负家国重任,也是这般心境吧。 “公子,你既说我们丞相治国有道,如何却有如此欺压良民之事?”我念及亲族,一想到此时竟是我一人独活世间,不免一阵感慨、沉默良久;椒图亦是默默地陪着,直到我平复了心绪,这才问道。 “十几万压着三五万打了十来年、居然能各有胜负,甚至渐趋于对峙,这般能耐、你可知有多难?”椒图一阵沉吟、道:“你们大丞相的韬略、足可比拟三国时的孟德了;至于桓岳嘛、只能说时运不济了,前朝文景治世尚且不敢断言绝无奸佞,何况如今乱世?评价一人功过几何,史家历来也都是大处着笔,苍生卑微、人世浩渺,何足道啊……”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椒图一声长叹、幽然道:“只愿鸿瑞多些豁达气量,他一个男儿若是不愿苟全性命而活,那这以后的世事艰难、便迟早是要尝的。你且宽心,世间委屈不平之事太多了,不都是自己承受么;你鸿瑞哥哥读了那么多书,定是一个受得住困苦的栋梁之才,以后定会出息的……” 是啊,世间不平之事常八九,能刁难旁人,如何不能刁难我等? 听椒图一席话,一时间觉得开悟不少。只是当初年少,只觉得他见解疏朗开阔、不同于旁人而已,并未觉得他的难得;想起与他相遇后的种种离奇遭遇,刚纾解了烦忧却又添了疑虑、一脸不服气地质问道:“你既说宇文丞相枭雄之才,那为何长安仓储充裕,却不赈灾?” 一两个布衣百姓不足虑,这长安帝都的长治久安,难得也不值得为君者费心思了? “年年征战,长安府库自是优先供军备,而从各地调粮赈灾路途又艰险漫长。”他顿了顿,略加思索、用树枝在空里比划着,甚至有些希冀地说道:“小孩儿,或许百年之后将有大运河开凿修通,南接吴越、北至燕赵,南北互通、周济天下。” “……这浩大工程,要耗费多少徭役啊?!哪个皇帝这般疯狂?!莫不是暴秦再世了?!”我诧异道,真不知他这少年如何会有这般大胆妄想。 椒图却是不答,仰天长笑、施展轻功翩翩而去。 我怔怔地望住他的背影,只得一阵追赶。多年后再回忆起这段时日,才发觉少年时的椒图潇洒淡泊,看似跳脱、超然物外却又心怀天下。我终于明白了癞瘸子为何拼了老命也要将我托付于他——他是少有的灵透敏慧之人,生逢乱世、却如同置身事外一般,穿越苦难、将一切看得透彻而长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玉壁大战 12.玉壁 晋州,玉壁城外。 几日的行程、终于还是赶到了这里。 此处地势高峻,北有汾水而过;城东、西两边都是深沟巨壑,唯有南边的官道与州府相连。椒图倒是不急着进城,饶有兴致地领着我、沿着玉壁城外慢慢地走,边走边分析道:“小孩儿,你看这玉壁城地势极为险要,那贺六浑要是绕过此处西渡黄河、直取关中的话……” “玉壁守军可以在背后偷袭他?”我见他一脸神秘,大胆推测。 “哈哈~所以贺六浑非要拔除这颗眼中钉不可呢。”椒图笑道,不知不觉间我二人已沿着玉璧城走了一整圈儿了。 我抬眼环顾,这玉壁虽险、却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城罢了,看这规模、还不及我们长安城一个商贾云集西市大呢;老旧的城墙亦是残损、尽是些七进八出的墙砖,稍微练过几年轻功的江湖好手都能徒手攀上去;眼下虽是守城士兵们昼夜不歇地修葺加固,到底地盘太小,简直就是螳臂当车啊;当日离开长安、椒图便说‘贺六浑来了’,这弹丸小城、如何抵御大军强攻? “公子,你说贺六浑这回带了多少人啊……”我心里默默地盘算着局势,没底气地问道。 “比上回多吧……”椒图俯瞰着地形,气定神闲地道。 四年前贺六浑便率军攻打过玉壁城,行军至此、正赶上天寒地冻的十一月,半数士卒冻死他乡,无奈退兵而去;可是这等不战自胜的好事,老天爷又能恩赏几回呢? 想到此处,我心下一沉、一脸沉郁地道:“……那、那这玉壁守军有多少?” “勉强一万不到吧。”椒图举目望了一眼城上职守的兵卒,略加思索道。 “什么!这怎么打?!”我高声质问、大惊失色。 “哈哈哈……就这么打呗~”椒图见我一脸惊恐、越发没心没肺地笑,似是全然不把玉壁的处境放在心上。 “何人在此喧闹!?”一个带队巡视的小校发现了我二人,瞪着眼、越看越觉得形迹可疑,厉声质问道。 椒图即刻收敛了表情、抖衣振袖,淡淡地递上了名帖与信笺,只让他即刻回去带给守城的韦将军。 少顷,几十个神情冷峻、手持长枪的守城兵跟着年近不惑的将军出城而来。那将军身披战袍银铠,生得坚毅勇武、面目棱角分明,多年的沙场砥砺,身形魁梧、目光如炬如电,着实令人畏惧;他铁着脸、骑着高头大马在我们眼前巡视了几圈,厉声问道:“阁下便是独孤大将军的书吏?” “在下萧九,因感独孤将军之恩义,故多年追随左右,今有绝密军情,特奉大将军之命,前来襄助孝宽将军。”椒图迎着他森然的目光泰然自若、毫无惧色;他的竹竿早已换成了三尺佩剑,衣衫磊落、抱拳而答,少年意气、不卑不亢。 一个是魏国的勇武战将,一个是衣履风流的翩翩少年。这般对视良久、互不相让,连空气似乎都要冻结凝固了。 “请。” 一炷香后,玉壁的守城将军终于回马调头、生硬地吐出一个‘请’字来。而我躲在椒图背后,已是被这气氛压迫得背脊发寒。 我被椒图强行拖进了玉壁城——这般兵力悬殊、却还要进去,这是羊入虎口啊;再看孝宽将军那气势,全然一副怀疑的样子;我越想越往后缩、却被死死拽着、实在挣脱不得,真不知这身形欣长的少年如何有这么大的力气。 我与椒图被请进一处偏院内,厅堂陈设不多,厅外的花木倒是格外得健壮,一看就是武人的心思。 半柱香后、孝宽将军才稍稍缓和了一些、且啜了一口茶;他身旁站着两排不怒自威的偏将校尉,一个个扶刀而立、尽是凶神恶煞的模样,一看就是有备而来;这般阵势比戏词里的鸿门宴都不差了,椒图要是说错一句话、定是要被他当场处决啊。我一阵心虚、手心早已湿透了——不知椒图到底作何打算;于是惶恐不安地紧贴着身后的墙壁、恨不得钻进墙里去,只盼着菩萨保佑、千万别让这椒图再做出什么奇异举动。 大将军仍是威严、铁青着脸,道:“恕韦某直言,萧公子仅凭与独孤大将军的一纸书信,如何令我等信服。” 椒图轻笑不语,一个轻灵的飞身便跃进了院中,提着剑在小院内舞了三招,身若游龙、一气呵成,这招式虽极为简素、却颇有男儿豪气,看似简单直率却能出其不意、使敌人自乱方寸,直指要害——与他往日的舞剑颇有不同。 “好!——”孝宽看得眼前一亮、兀自起身一声粗暴地喝彩;连刚才那些铁着脸的副将们也看得目不转睛、啧啧称道。 “这是‘独孤郎’早年在军中自创的招法、‘期弥破阵剑九式’,既是刀法亦是剑法,招法不多却豪迈多变、挥洒自如;实战时,常常能打破敌军的阵法布局、使其自乱阵脚,从而掩护大军的攻袭;这武功颇有奇特之处,是他当年的得意之作,从不轻传于人;我昔年与独孤将军相识于军中,见他战场上出其不意地破敌制胜,向来钦佩不已。”孝宽捋了捋胡须,赞道。听得他这么说,厅堂内的严肃气氛便迅速和缓下来。 昔中兴二年,韦孝宽为都督、镇守襄城,当时独孤郎亦正为新野郡守,他们二人一见如故、亲厚如兄弟一般;又一起统兵作战,被荆州官吏称为联璧,传为一段佳话。 “孝宽将军好眼力。”椒图收了佩剑,作揖还礼道:“独孤将军如今南征北战、分身乏术,甚是挂念昔日与将军的袍泽之情,今知将军忧虑烦难,遂命在下前来襄助、将机密军情告知于将军。” “哦?”孝宽一阵凝重,屏退左右,连我也被请了出来。 一个时辰后,孝宽才带着院中久候的偏将们拱手辞别,一脸的神思烦闷。 “公子,你与那孝宽将军说了什么?他怎么如此忧虑?”我徒然间又经历了这么许多曲折,自然一肚子疑问想要椒图解答。 椒图似是也有些倦意、斜靠着桌几闭目养神,道:“我当日在宇文幕府看过探子的加急密报,那贺六浑将倾山东之力、讨伐你们西魏,看这架势、定是要踏平整个关中呢!” “啊!——”我深知两国连年征战,却不想此番贺六浑竟是下了狠心要倾国而出,一阵彻骨寒意霎时涌上心头。 “不过,孝宽向来足智多谋、最善于使用密探,当年兵不血刃就除掉了敌军的几员大将呢。贺六浑此番西征,定是在九月初;孝宽敏察异常,必然早已洞悉此事,故而暗中加紧修复城墙,提前驻防了。” “不过、我看他出去的时候神色沉郁了许多呢。”我有些不解。 “那当然啦——”椒图一阵诡笑,道:“大战在即、可惜庾仓的军粮都被咱们提前散完了——” 椒图压低声音、俯下身对我顽劣轻笑,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如此雪上加霜的噩耗,他当然铁着脸啦。” “那……那该怎么办?……”我一阵骇然、瞬间觉得身子凉了大半、忍不住颤抖道。这一路上,每每想起当夜“拯救万民于水火”的豪情壮举、都忍不住得意一番,自以为做了行侠仗义之事,心下暗骂那朝廷无用、君王昏聩;不想到了此时此刻方才惊觉、自己的少年意气却可能连累得山河欲坠,国破家亡!我越想越后怕,一阵阵恐惧与悲戚袭来,立时觉得自己竟然铸成了弥天大错、悔恨不已;眼下大军将至、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又哪里有什么弭兵之法?万一贺六浑横扫关中、我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我越想越觉得胸中翻江倒海、终于不堪负荷,忍不住跪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剑已出鞘,不可回头。”椒图轻轻拍着我的肩膀,静定说道:“世间尚无双全之法,因果报应又岂是你我能够轻易解释的?” “好啦——好啦……我们这不是到了玉壁了么?贺六浑大军尚未破城,怎么自己先哭起来了?”椒图一把将我拽起来、笑容和煦地宽慰道:“你且宽心,我自会助孝宽一臂之力。” 见他如此信心满满,我总算有了些期望,于是心底一亮、擦干眼泪,这才疑问道:“……你真是独孤将军的亲信?” “怎么,不像?”椒图慧黠一笑,不辨真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玉壁大战 13.独孤郎 江南的长夏溽热,王孙公子们为了躲避暑气,都早早搬去了近郊的别苑山庄里小住。南朝多年偏安、少有战事,故而练兵倒也容易、并无什么值得忧虑之事,过了正午、就早早地让兵士们各自避暑消遣去了。如愿自从率部众南逃到此后,虽不能驰骋疆场,倒也暂别了金戈铁马的峥嵘,难得清闲。 这一日,正是午后暑热,滴翠庭院内绿柳成荫、蝉鸣不已;眼前池荷成盖、荷花正开得婀娜。靖绥那时不过九岁,刚刚从勾曲山中回来;这阵子皇帝移驾同泰寺,兄长们也都不在京城,无人管束、悠闲自在。到底是稚子童心,径自溜出了台城宫苑、在城中游玩,眼见此处大宅名字起得甚是清凉,于是就大摇大摆地进来玩耍,沿着池边的回廊折了一大捧莲蓬头,满指染得荷香。 回廊下,而立之年的俊美男子正袒露着胸肌、衣衫不整地斜卧在栏杆上;他披散着长发,拎着一坛陈酿、半醉半醒地长啸而饮,半癫半嗔。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廊外立着几个面有难色的小吏、瞅瞅率性不羁的如愿,只得满目愁苦地摇头叹气。池荷对岸,一群妆容精致的少女们纨扇轻摇,三三两两地挤在一堆儿,或嬉笑、或打闹,时不时地悄悄朝着这边俊朗健硕的醉酒男子看上一眼、相互打趣一番,又是一阵阵悦耳的银铃娇笑。 “独孤郎是要学王右将军作东床公子,还是要学嵇叔夜之孤松独立、玉山崩摧呢?”小小的少年立在如愿眼前,朗声问道。 “哦?!你知道我?——”如愿颇感惊奇,倏地坐起来、眼底泛起波澜,反问道。南朝人多当他是胡虏、鲜少真诚相待,他亦是看不起那些只会舞文弄墨的世家子弟,满朝文武却难有半个知交、所以整日消沉;他很久都不曾遇见如此通透明澈之人了,如愿打量着眼前的孩子,只见他眼眸漆黑明亮、眉目如画,梅子青色的衣衫、十分素净,腰间悬挂着温润灵透的青色美玉,一面雕琢了神龙、一面雕琢了龙子“椒图”,想来不是寻常之物;只是南朝皇帝已经垂暮,诸皇子均已成年,一时间他也不知这小小的世家少年究竟是何身份来历。 “独孤少年,好自修饰,服章有殊于众,军中号为独孤郎。”那小小少年不紧不慢地答道,“当年王府子弟听说郗太尉派人觅婿,都仔细打扮一番出来相见。唯有逸少在东跨院的书房里、一个人袒腹仰卧,对太尉觅婿一事,无动于衷。”小小少年意味深长地朝对岸的聘聘袅袅瞅了一眼,莞尔一笑、道:“后来偏偏是这豁达磊落的少年被相中了。” 独孤郎注视着眼前的小少年,竟有种他乡遇故知的相惜之情。他少年从军,忠义勇武,世人皆知;却不想后来兵败南逃至此,梁国皇帝颇有爱才之心、一直想挽留他,赐了府邸和官位,选了适龄的宗室女子想要招他为婿;几个有权势的皇子们也都想拉拢他为己所用,整日约他骑射游玩、赋诗听曲,当真是无趣;而他为了躲避那些宗室女子,便想学着阮籍之法,整日落拓不羁、半醉半醒;却不想那些女子竟颇感新奇,全然当他是匹草原上的野马,越发来了“驯服”兴致,整日红妆绿袖、莺莺燕燕,不远不近的跟着他,着实令他十分烦闷。而眼前的青衣少年、却是溽热长夏里的一泓清水,让他心底一亮。 “哈哈哈,小孩儿,陪我喝酒如何?”如愿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大笑了,他将半坛子酒递给那小少年,一时间豪情涌动、道:“小孩儿,来陪叔叔喝酒!” “那你舞剑给我看,如何?”小少年接过坛子、爽快地咕咕痛饮几大口,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酒水,然后从院中随意折了根竹竿,扬手便朝如愿扔去。早就听说他是塞北俊郎,能一睹他的弘雅风度,小少年亦是期待不已。 如愿身如鸿雁、飞身跃起就将那竹竿稳稳接住;仅仅这一招半式之间,如愿看那小少年的身形步法、就已知他竟有些轻功根基,更是喜出望外,豪爽一笑、朗声道:“我独孤如愿、字‘期弥头’,当年自创下‘期弥破阵剑九式’,于万千军中破敌阵无数,今日便给你瞧瞧!” 只见庭院里人影晃动,一个俊朗豪迈青年男子畅快淋漓地舞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院中的仆役、官吏、女婢,无停下手里的差事,三三两两地挤在一旁指指点点、聚精会神地看着,又是惊叹、又是赞赏,想不到这向来消沉的降将,竟有如此潇洒利落的武功。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独孤郎以竹为剑,半醉半癫地和着剑招长啸吟唱。 众人正看得痴迷,独孤郎却纵身一跃、轻快的在荷叶上“点”了一下,出其不意地飞身扑入池荷对岸、果决地一剑刺入那群莺燕之间! 那群碧玉年华的少女们哪里见识过战场上破敌的英姿、陡然间见他飞身扑来,“长剑”直指、没有丝毫退让之意,一个个惊得“啊啊————”地大叫、吓得花容失色,急忙捂着眼睛左右闪避、霎时间散作罗雀,逃得远远的。独孤郎一阵爽朗地大笑,继续唱到:“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又是轻灵一跃,长剑凌厉如白虹贯日;他飞身跃到了院中,好不容易定了定神的少女们只得继续散去、狼狈地躲避着他的挥洒。 半个时辰后,偌大的庭院里再也见不到半个倩影。独孤郎扔了竹竿,嘴角勾出一抹坏笑、大汗淋漓地倒在回廊里、喘着粗气,琥珀色的瞳孔却是格外的明亮,很久没有这般舞剑了,很久没有这般纵情挥洒了。他躺在地上,想起刚才将那群天真少女们吓跑时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连池塘里的荷叶都跟着一阵阵地微颤。 “将军乐乎?”小小少年也学他的样子躺在回廊里,想起刚才他吓跑姊姊们的模样,和自己拿着毛毛虫吓小宫娥竟是一样的顽童心思。此间没有将军公子,没有北地南国;只有一池清荷,半坛美酒,两个“男童”。 “小孩儿,你叫什么?” “靖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玉壁大战 14.山雨欲来 “将军沙场宿将,如今却又为何事殚精竭虑呢?” 椒图一边沏着茶,一边道:“将军苦闷,不妨对萧九直言,独孤将军令我来此,不就是为了纾解将军之烦难么?” 这一日暴雨过后,傍晚甚是清凉、一解连日的暑气,椒图宽心在别院小住、依旧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孝宽将军正立在正厅里的一幅地形图前,欲言又止、神色沉重如铁。 “不瞒先生,军中粮草仅能支撑二十余天……”孝宽面色凝重,沉思道。这话他本不想对一个外人说,只是城中守将都是武人、冲锋陷阵一个比一个生猛,这心思却也粗糙的紧,运筹帷幄之事却是半分也帮不上他。他此时来找萧九亦并不存太多希望,只是想有个心思明澈的人说话罢了。 他向来勇武严厉,近日又是军务繁重、整日苦着脸,我从进了玉壁城就不喜欢他、一看见总觉得发怵;此时恰好我从城里回来、便悄悄躲在门后偷看,却见他连日操劳、不到四十岁的堂堂硬汉,双鬓却已熬得颇有霜雪之色,再一想到如今玉壁的艰难形势,也不免一阵心酸、暗自替他难过。 “朝廷多年疲于征战,今年又逢关中大灾,只怕难有余粮支持鏖战。”孝宽继续道:“本将已命人召集晋州的商贾、富户、士族,严明利害关系,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严令他们捐出余粮先供军备,饶是如此,只怕也难熬得住……” 孝宽在厅里踱了几步,继续道:“这般局势,只得挫其锋芒、速战才是……” “只怕那高王却是不肯善罢甘休呢……”椒图分析道。 其实东魏大军远来、孝宽也清楚定不会轻易地败走,那贺六浑的性子坚韧得紧,一万打二十万,最好的方案是占尽地利拖垮他,拖得越久敌方越疲软、军心越涣散;只是难为无米之炊,再有韬略、却又叫他如何打下去? “贺六浑四年前亲率大军南下,声势浩大,连营四十里围攻玉壁,软硬兼施,若不是天降大雪,士卒饥冻、死伤惨重,无奈之下撤军而走,只怕定是一场鏖战;此番卷入重来,又怎会善罢甘休?”孝宽忧虑道。 “……此事萧九亦有所耳闻。将军且宽心,那高王扬言二十万大军踏平关中、不过虚数、依我看最多十几万人马罢了;贺六浑四年前既逢天灾,此次前来,怎知就不让天灾收了去呢~”椒图语意甚是诙谐地调侃道,将贺六浑二十万大军的千钧之力、说得十分轻松。 我躲在门后听得他这般没心没肺的稚气言论,忍不住默默地同情了一下韦孝宽…… “哦?!先生莫不是有诸葛丞相之大才,能借来东风不成?!”韦孝宽愠怒着冷笑一声,怒目直视、脸色越发地铁青,若不是碍于独孤郎的情面,只怕立时就要将这不知深浅的五眼竖子军法处置了。 “孔明丞相旷世之才,萧九不过读过几天圣贤书罢了,如萤虫之于皓月,溪流之于瀚海;将军取笑了。”萧九见孝宽怒目圆睁、毫无畏惧,继续气定神闲地道:“借东风萧九无能为力,只是能借得军粮而已。” “哦?!” “如今关中无粮,蜀地却是多年平顺,内修耕桑盐铁之政,外通商贾远方之利;萧九昔年曾游历江湖,有幸与蜀中巨富何细胡相识为友,此番赶来玉壁之前,早已修书与他。” “先生此话当真?”孝宽又是惊奇又是意外,三分疑虑、三分不信,双目放光,思忖片刻、转而正色道:“何家是梁国征西大将军的亲随,怎会随意襄助他国?” “所谓‘无商不奸’、‘无利不起早’,他既是殷商巨贾,自然奇货可居。将军允他将蜀地的铁器、织锦、竹物贩来晋州获利,再帮他寻得北地的良驹、美器、宝剑以作答谢,他自会设法将蜀中余粮运来、助将军抗衡贺六浑大军。”椒图语罢,取来一封信笺,随手递给韦孝宽。 孝宽神色凝重而警觉地接过,那轻薄如蝉翼的信笺此刻似有千斤之力,他略有迟疑,展开一读却是眉头紧锁、神情复杂,细细读过几遍,不由得暗自惊异——眼前这清朗少年,看似从容不惊,却好似这轻薄信笺一般、有四两拨千斤之能;饶是他南征北战、阅人无数,识得当世众多英雄豪杰,这般人物、亦是鲜见的。 “将军若是应允,萧九即刻回信。”椒图见他怒色渐息、眼神诧异,从容道。 “有劳先生费心了。”孝宽递回信笺、深作一揖,心下不得不服、继续道:“孝宽尚有军务繁忙,今日就先不叨扰先生了”。语罢、转身出了门,眉宇间虽是舒展了些许,却又多了些复杂古怪的神色——初见萧九此人,只当是独孤郎身边的年轻随从,不过有些聪慧机灵、得独孤将军喜爱,调教指点、懂些武艺罢了;如今却察觉这少年好似深不见底的井水,竟不是个简单人物。那何细胡是粟特的贵族,迁入蜀地后,深得梁国八皇子器重,几年间就已是天下闻名的巨富了;他这般精明人物、言语间却对萧九恭谨谦和,绝不是一句“游历江湖、有幸相识”,就可以搪塞过去的。 “萧公子,这信是真的么?……”我见孝宽走远了,这才溜进来、压低声音疑问道。我知他向来别出心裁,一时也猜不出他又有何盘算。 “那何细胡是西域胡人,虽入汉地多年、通晓礼仪风俗,只是他的言辞语气较于寻常汉人颇为生硬、字体又十分的古拙奇特,旁人难以模仿;而且他喜好将黄金磨成极细的金沙一同研墨,那满纸的金光灿灿,天下难出其二呢。”椒图似有些无耐地摇头笑笑,“孝宽的后顾之忧虽解,只是何细胡言语过于谦和,只怕大将军不会再当我是寻常人喽。” 听得椒图如此说来,大军已无后顾之忧,我长舒口气,心里连累江山社稷的沉重负担终于消解了、亦是感到定心不少;至于他不是‘寻常人’嘛,我这些天早就习惯了,并不感到惊奇。 “公子,自古蜀道难行,从荆湘之地筹措军粮岂不是更近些么?” 这十几日来,玉壁城气氛日渐凝重,兵士们加固城防、日夜演练,连街边的小商贩们都在窃窃私语着贺六浑大军将至的传闻,椒图却是悠哉悠哉地烹茶读书舞剑,连我都懒得亲自管教了——他在城中为我寻了几位出了名的严厉师父,每日四更就被撵去私塾读书,然后骑射、剑法、医术,做不出功课就是几位先生轮番训斥责打;每日回来,他只是询问所学、指点一二,对我的苦痛视而不见;起初我十分气恼、怨他铁石心肠;近日渐读了些圣贤之道、学了些武艺,渐渐发觉他的指点总是更高一筹,三言两语将我的难题一一化解,一招半式就将师父传的功夫破解——心下虽有埋怨,景仰之情却油然而生。不过二旬,我已不是从前的无知野童了。此时已经日薄西山,我秉烛立于厅堂之内、仰观墙上的地形图,心下默默分析着山川地形与道路,于是这般问道。 椒图沉吟片刻,似是追忆往事,借着夕阳的余晖兀自在小院中踱步,幽幽地道: “朝望清波道,夜上白登台。 月中含桂树,流影自徘徊。 寒沙逐风起,春花犯雪开。 夜长无与晤,衣单谁为裁?” “唉……”椒图一声轻轻的叹息,“七符才艺兼美,只是儿时瞎了左眼,生性多疑悍妒,远不及世詢宽和,……我如今自是不会去招惹他的。” “咦,小孩儿,你懂得运筹帷幄啦?”椒图见我一脸忧虑地望着他,忽然阴霾一扫而光、一脸黠笑地调侃道。 “萧公子还有闲心取笑我……”我知他阅历不浅,见他伤神、定是想起了什么心事,却不想反被他调笑,“公子不是说贺六浑九月就要到了么?”我撇嘴道。 “是呢,探子来报,再过两日,贺六浑大军就压境围城了。”椒图笑意清浅、和煦如风,道:“贺六浑的先锋部队骑射箭术精湛,这半个多月孝宽将军正令人昼夜不歇的铸造铠甲和铁面具呢。” “什么!!!这么快!那你还笑得出来?!那你还坐得住?!!”我异常震惊、“嚯”地一下跳起来、滚烫的蜡油洒了一手、疼得忍不住大叫。眼看已是大战在即、火烧眉头,他却还能沉得住气、悠然自得,好像自己身在万里之外一般,真真是急得我的心里一阵七上八下、茫然不知所措。 “那又如何?”椒图收拾了书案,铺开笔墨着手准备给何细胡回信,又摆出了一副棋局,招手示意道:“来、来,小孩儿,纵横十九道,与我手谈一局如何?” 我读书时日不多,只是见师父们平日无事对弈,却不懂其中玄机。椒图见我踟蹰不前,浅笑道:“过来,我教你。” 我知他琴棋书画都颇有造诣、远胜我的师父们,本该喜出望外,奈何贺六浑的二十万大军将至,而我却困在玉壁城内毫无办法,上不能阵前杀敌、下不能支援后勤,身家性命还要随时跟着这城池一同存亡,不由得背脊发寒,呆立当场、苦闷不已。 “当年符坚以八十万大军南下,晋以八万兵力抗之;淝水大战、前线焦灼,主帅谢安正和客人下棋,驿书至,谢安看过即搁置一旁,了无喜色,棋如故。客问、谢安徐徐答云:‘小儿辈遂已破贼。’”椒图一边笔走龙蛇地回信,一边徐徐地说着,“八十万大军尚不足惧,何况贺六浑那十几万兵马?来来来~,小孩儿,我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我不情愿地与他对坐,心如砰砰乱鼓;只见他眼眸漆黑如墨,笑意平和,缓缓说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玉壁大战 15.白袍将军 自当年滴翠庭院一同醉酒后,靖绥与独孤郎便成了亦师亦友的忘年交,一个是清朗娴静的少年公子,一个是性情疏阔、战功赫赫的北国名将,竟然也能一见如故、时常混在一起喝酒,练武,比箭;或乘舟子纵情江海,或驯烈马驰骋千里,或取江心水烹茶,或于山巅云海望朝霞。梁帝怜惜靖绥孤弱、自从几个兄长相继去了封地后又少有玩伴,难得他与独孤郎投契,两年多的时光,也就任由了这对“好友”在外自由自在、豪情致逸。 这年十月、正逢靖绥生母冥寿,他才连夜从山野间赶回宫中,素净麻衣,染了一身风霜之色。 许久不见那文弱的小小少年郎了,梁帝竟有些认不出了——他已出落得松柏之姿,潇洒风流,一身麻衣并不显得简薄,反而衬得利落清隽;完全不似当年那个蹒跚学步、病怏怏的稚子了。梁帝老来笃信佛教、心性日渐慈悲柔善,一时间百感交集,激动得眼眶泛着红、满目地慈爱,急忙下了御座将盈盈跪拜的少年扶起,喃喃地道:“好……好……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 “父皇,您看靖绥跟着‘独孤郎’两年,竟被他教得这般好,如此栋梁之才,父皇可不能偏心,改日也要他指点儿臣领兵作战才是。”七皇子道。 “那‘独孤郎’可是难得的将才,七符、你天生就不是练武的材料,他才懒得理你呢~”八皇子嬉笑调侃道。 七符似被戳到了痛处、瞪了老八世詢一眼,不再答话。 三日后校场围猎,十一岁的靖绥骑射箭术皆精,大败诸皇子皇孙,在宗室亲族中竟能和五皇子世訢不相上下。若不是过于年少,梁帝都要许他做个将军了。毕竟是年少意气,自此建康城中平添了一位张扬的“任侠”少年,好游猎,好结交豪杰,好打抱不平。这一月间,时不时的生出些大大小小的“豪侠事迹”,陆续传到宫里。 这日梁帝将靖绥唤来,道:“前日魏国的定州刺史侯景率七万兵马攻打楚州,楚州城破,侯景进军淮上,正要与陈将军决战;陈将军向来身体文弱、难开弓弩,又不善于骑马和射箭,如今年纪也大啦,朕十分忧虑。靖绥可愿前去襄助他呀?”梁帝拍拍他的肩膀,满眼慈祥的笑意,亲切得和普天下的老爷爷们一样、尽是疼爱。 靖绥欣然、领旨谢恩。 出了皇宫、扬长而去,骏马“照夜白”日行千里,深夜军帐前一声扬蹄嘶鸣,少年已站在陈庆之将军眼前。 “陈爷爷。”靖绥下马参拜道。 “公子折杀庆之了,”陈庆之急忙两手将靖绥托起,乐呵呵地说道:“末将铠甲在身,礼数不周,公子勿怪罪。” 靖绥打量着眼前的白袍将军,只见他一身粗衣,厚重的银甲却是熠熠生光;面色红润,须发花白,莫约五十余岁的年纪;略有清瘦、精神倒是矍铄;一双枯干的大手将自己轻轻扶起,与独孤郎的坚毅有力全然不同。文武大臣们都说他是“神武将军”,传言他曾经领兵七千、破敌三十万,为国镇守北境多年、战功赫赫;可是在靖绥看来,这白袍银铠的爷爷如此的和蔼可掬,更像是儒雅清贫的书塾先生。心道:这老爷爷倒是仁善的紧,教书定是好的;不过天子如何让这老先生领兵打仗呢,万一北境有失可怎么好啊…… 翌日、天色尚是灰白,陈庆之已经在城外集结军队埋伏着、随时准备迎战;见靖绥居然也纵马赶了过来,依旧和蔼地问道:“公子昨夜奔走数百里,为何这么早就醒啦,可是末将的军号声惊扰了公子的好梦?” “靖绥愿与士卒同进退,为将军分忧!”少年已换上影青色的利落衣衫、身披轻甲,背着弓箭、手执利剑,目光坚毅地抱拳答道。 靖绥这一夜可不曾睡得踏实,头一回上战场、哪里知道什么畏惧,一会儿担心老将军打不过侯景,一会儿又渴望着自己能英勇上阵——卯时军营里的号角刚响起,他就兴奋地蹦了起来。 “见公子如此神采,末将甚乐。”陈庆之捋着胡须道。他见靖绥虽是年少,却也颇有豪侠意气,虽为贵胄、却毫不倨傲,比朝中那些只知舞文弄墨、风花雪月的贵族子弟真真要好出许多,心下亦是十分欢喜。言语之间、只见远处尘土漫漫,顷刻、便是乌压压的密云翻滚、杀气腾腾地朝着他们奔袭而来。 “将军,侯景此贼十分凶悍,前锋部队又甚是精锐、这一路势如破竹且已连破了三城;若此战失利、则必有损我军士气,不如避其锋芒、以逸待劳。”裨将眼神锋锐如鹰、死死盯住侯景滚滚扑来的大队人马、低声谏言道。 “侯景此贼远道而来,看似凶悍、连破三城,定是急躁、不惜将士性命之人,夤夜奔袭、士卒定然已是疲惫不堪了;且此贼自以为尚远,定是对我军未有疑心,趁其队伍未整、尚不察觉,应当挫其锐气,出其不意、一举拿下!”陈庆之思忖片刻,眯着老辣的彗眼、捋着花白的长须,胸有成竹地道。 只见眼前尘土飞扬、铁蹄声急如骤雨,须臾、侯景大军已近在咫尺;陈庆之当机立断,一声令下、霎时擂鼓喧天、喊杀声不绝于耳,巨石、火球从山坡上“轰隆隆”地滚下去,打得前锋部队一阵措手不及;紧接着、密集的飞矢“嗖嗖嗖——”地从霜染的草间窜出,训练有素的弓弩手们将箭精准地朝侥幸躲过巨石和火球的敌军射去! 两年来,靖绥跟着独孤郎出入军帐与江湖,这实实在在战场却还是头一回亲眼目睹——只见陈庆之老成持重、占尽地利,排兵布阵亦是甚有章法;才一炷香的功夫,敌军前锋已经被打得方寸大乱,他看得热血沸腾、忍不住一阵叫好;提着剑、骑着照夜白,不停的在原地踱步,一时间血脉偾张、蠢蠢欲动。 那照夜白一落地便被他悉心养大、颇通他的心性,如今正是马中“少年”的年纪,一样的振奋不已、四个蹄不停的跺地,似是催促着靖绥上前。 侯景的前锋大军被陈庆之的“口袋阵”困住、眼看范围逐渐缩小,再耗下去迟早被围歼俘虏;他向来狂傲、目中无人,并不把陈庆之这老儿放在眼里,现下却是一阵阵的懊悔、恨不能将陈家祖宗十八代都挨个骂上一遍;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与几个骁勇的骑兵苦斗,正是焦灼之时、突然眼前白光一闪,一个影青衣衫的清朗少年猛地飞来、一剑向他劈下! 侯景反应机敏、侧身一躲,长枪横举,不想那少年拼了全力、三尺素剑又甚是锋锐,只听得“咔嚓!”一声、硬生生地将长枪劈成两半!侯景向后一闪、先是一阵骇然,倒底多年沙场征战的宿将,他见这少年衣着、行事有别于寻常兵卒,心下已猜得七八分;于是满眼得阴鸷、心下生出一条毒计,扔了长枪、使出浑身力气先将那照夜白一脚狠狠踹到、再一把将少年拽住从马上生生揪了下来!这招法身手一气呵成、看得庆之大军目瞪口呆、措手不及!靖绥大惊、用力挣脱却是纹丝不动,一双极其凶悍的眼睛正死死的盯住自己! “不好!”几个年轻的偏将眼见靖绥被擒,大惊失色、不顾大军阵型立时赶去支援。 侯景心下一沉、暗自窃喜,眼疾手快地夺了佩剑、将靖绥死死扼住要害;靖绥疼得双眉紧蹙、汗流浃背,却始终攥着一支羽箭死活不曾松手——那是他被从马上拽下来的瞬间左手下意识去抓的。侯景大喝一声、引得拼杀的两军纷纷侧目而视!庆之心里“咯噔”一下、纵然他多年征战,虽然稳得住心性,此刻却也不敢贸然下令。 此时侯景已然料到自己擒获的人质绝不简单,一边阴笑一边向后撤、试探着庆之老匹夫的底线,眼看就要撤到“口袋阵”的边缘,庆之大军虽有杀敌之心、此番却是投鼠忌器,兵卒们一个个急红了眼、一时间两军士卒怒目相视、剑拔弩张,恨不得立刻跳起来将对方掐死、咫尺相向却又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千钧一发之际,靖绥突然狠下心来、猛地咬了侯景一口、趁那贼子吃痛之际、左手狠劲地从他的胳膊里挣脱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起一直死死攥着的羽箭、毫不迟疑地朝自己肩头狠狠刺去! 其实靖绥原是“左撇子”,只是他渐渐懂事后发觉自己与诸位兄长都不同,于是暗自改了过来;眼前危急时刻、为求大义,他左手用箭自是比平日右手还要顺畅生猛。 侯景本与靖绥紧紧贴在一起,这猝不及防的瞬间、靖绥的羽箭已经深深地刺进他了胸膛!他又惊又恨,立时血如泉涌,疼得哇哇大叫,惊恐而暴怒地拔了箭、一脚踢开靖绥,随便抢了匹马便狠狠地抽打着胯下的畜牲、拼命逃窜!身后救援声、拼杀声、追击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他一路狂奔,逃了几百里,活生生将那倒霉的战马给抽死了,踉踉跄跄地跌入林间,却听到枯败的草丛里忽然一声山鸡鸣叫,吓得浑身打颤、不顾伤势跳起来就要落荒而逃,当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靖绥一箭将自己和侯景刺伤、被恶狠狠地踢倒在地、身负重伤,却也及时化解了阵前僵局;侯景虽是侥幸逃脱了,失了主帅的前锋部队却被庆之大军全歼。 “陈爷爷,我们是不是赢了……”靖绥虚弱地问道。 “公子不要说话,好好养伤。”战场上一片狼藉,大军还在追击溃散的残部,庆之匆匆下了军令、便立刻赶来一把将靖绥抱起,痛心不已。这少年虽然鲁莽了些,却甚有担当和胆识,不惜刺伤自己来化解困局,古之英雄少年、也不过如此。 “陈爷爷,我还是武艺不好,让他逃了……”靖绥虽未伤及要害,到底失血过多,面色苍白、疲惫地闭着眼。 “末将疏漏、令公子限于险境,老朽惭愧!”庆之见靖绥这般懂事,心下酸涩,一阵阵苦楚自责。 “陈爷爷,回去只给建康捷报,不要提我的事。”靖绥闭目,喃喃地说着。 “公子,待灭了侯景大军,末将亲自送您回建康,向陛下请罪……”庆之见靖绥为了忍住疼痛、将嘴唇咬得青紫,越发地难过了,这小少年和他的长兄太像了,自五年前一别、已是阴阳两隔,想到此处,庆之终于还是老泪纵横。 “陈爷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玉壁大战 16.元盗 “然后呢?侯景可有被俘虏?!”我正听到白袍将军与侯景大战的精彩之处,椒图却忽然警觉起身,示意我不要出声、推开窗仔细地听着。 “贺六浑到了!”椒图斩钉截铁地道。此时已是深夜,月光下,他的眼睛犀利得好像捕猎的野兽。 “我怎么听不到?除了蛐蛐叫……”我也急忙过去趴在窗上、屏住气息听了许久,却怎么听不到金戈铁马之声。 “你的心不够远。”椒图说道。说罢、便合上窗子,将写好的书信封进信笺里,熄了灯,便要去睡了。 “贺六浑到了,你却要做春秋大梦了?!”我知他敏察异常,眼见敌军近在咫尺、他却如此毫无忌惮,忍不住蹦起来埋怨道。 “小孩,那我当如何?出去和千军万马厮杀?”椒图也不气恼、躺在榻上笑意莞尔地说着,“你且安心睡去,孝宽将军勇武、不会这么快输的。” 我这一夜都睡不安稳。断断续续地醒了数次,却见他呼吸均匀柔和、安详如赤子,竟是真的恬恬睡着了,只能无可奈何地在院中踱步——自村里的癞跛子把我丢给椒图,真是一天安生的日子都没有;纵然不再忍饥挨饿、受人欺凌,却时时要“忧国忧民”,如同身陷囹圄一般、不得自由。天色渐白,我隐隐听得墙外有铿锵之声,终于按捺不住心绪、偷了孝宽将军给他的令牌,便朝着城楼跑去。 只见昨日还能极目远望的玉壁城外、一夜之间已被围困得水泄不通,贺六浑倾山东之众西伐,连营数十里,直逼城下;一目望去、竟然看不到军帐的尽头。我一时瞠目结舌,腿像掉进冰窟窿里了一样僵硬着、一步都迈不开了——完了,完了,何细胡的军粮未到、韦孝宽兵寡将少;贺六浑大军攻城,玉壁城危如累卵。 “小鬼,哪里混进来的!还不速速逃命去!”我被巡哨的兵卒狠狠的推了一把,打了个哆嗦、这才缓过神来。 一夜之间,所有的守城士兵都身披重甲、戴上了狰狞的铁面具,只将两个眼睛露出来,甚是吓人。眼下天色未明,两军士卒却是紧锣密鼓地加紧攻防布置——城外,贺六浑大军仗着人数众多、急于在城南堆起土山,一夜之间已有几丈高,显然是要让玉壁丧失地利优势、好居高临下地攻城;城内、孝宽将军铁着冷峻的脸,立时有了对策——于城楼上缚木相接,只一个时辰便筑起楼台,严令势必高于土山、置精兵死守。 突然听得城下号角齐鸣、杀声震天,黑压压的前锋大军已向玉壁发起猛烈攻势!霎时、密如骤雨的箭弩已向城头急急射来,刚才还大义凛然的守城士兵们、稍有不慎便中箭受伤,好在浑身都是坚韧的铁甲护着、箭刺入得不深,他们眼神坚毅如铁、强忍着疼痛,咬咬牙一把将身上的箭头全部拔掉,浑身流着血继续作战,哪怕被戳得遍体鳞伤也硬着骨头绝不肯倒下!我倒吸一口凉气、连滚带爬地躲避着密集飞来的箭头,终于踉踉跄跄地逃下城去。 待我失魂落魄地逃回别院,椒图正在院中读书,我见他仍是神情淡泊,一时间又气又急又委屈、“哇——”的一声、便大哭起来。 “咦?”椒图放下读到一半的书,走过来打量一番,竟然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小孩,你怎么成了刺猬啦?” 我这时方才发觉、自己背后也中了两箭,好在躲避及时、那箭的力道也极差,所以并不致命;饶是如此,却也立时觉得疼痛不已。 椒图一扬手、眨眼便拔了箭,血刚往出涌、便被涂了白色的药膏,一阵凉意、瞬间就不疼了。 “这是我府上小徒儿自制的金疮药,甚有效用,数日前、我已令人依这方子制药去了;孝宽将军最重同袍之情,凡守城兵卒皆有铠甲、面具防护,不会有致命重伤的。倒是你这小孩儿,这回扎得可不轻呢~”椒图语罢、顽劣地戳了戳我的伤口,疼得我又是一阵哇哇大叫。 “先生,不好了!将军请您过去商议对策。”我正要发怒,只见一名满脸是血的参军急急赶来,伏在椒图耳边一阵嘀咕,椒图剑眉微蹙、正色起来,领着我便要赶去城上。我才从鬼门关逃回、自是不愿再去了,不想却又被他冷着眼强行拽走。 城楼内。数十名浑身血窟窿的守城士兵被几个伤势较轻的同袍按住了手脚,医官皱着眉、咬着牙强行将扎进眼窝里的箭头拔出——士兵瞬间痛得死去活来、鬼哭一般地嚎叫,一阵激烈的挣扎、连几个壮年的男子都险些按不住——若不是嘴里被一根粗木棍横卡着,真怕会不堪苦楚、当即咬舌自尽了。眼见如此惨状,我不由得屏气敛息、别过头去不忍再看;拂晓时还慷慨大义、视死如归的将士们,一个个也难免噤若寒蝉——就算勉强捡回一条命,也是个废人了。 椒图神色凝重、怒道:“兵法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这贺六浑当真老谋深算,用心狠毒啊。” “将军。”椒图纵身一跃、轻盈如羽,瞬时便站在了新搭起来的楼台上、与韦孝宽并肩而立。 “先生。”孝宽面色森然,道:“是贺六浑军中的神箭手‘元盗’。” 椒图立于高台之上,只见对面的土山亦是高耸对峙;土山上、一名臀力惊人的骁将挽着六钧大弓,一边躲避着从玉壁城射来的箭弩,一边瞄准城头、五箭齐发,只听得“嗖嗖!——”几声,城墙上便有数名士卒眼睛中箭、应声倒地,疼得满地乱滚、哇哇惨叫——眼看本占着地利之势的孝宽大军,军心紊乱、渐渐出现了颓势;而贺六浑大军一阵阵地叫好欢呼,越战越勇。 自古的武将,百步穿杨已是难得的箭术好手;这元盗当真是厉害、乱军之中竟能射中人的眼睛,这般神武之计确是骇人;纵然他一回只能放五箭,我军若遣数百死士截杀此人、完全可以趁其弯弓搭箭时将其斩于马下,可是人性的软弱确是如此——没有人愿意做冲在最前头的那九十九个替死鬼、都只盼着自己是最后一个的幸存者;故而自古以来的悍将,能恃强孤身退敌的远不止一人——纵尔万千军马,得一上将当关、身有百夫之勇,谁都只愿做能打死他的第一百人,于是你看我、我看你,越看越没底气,再没个骁勇的主帅震慑,溃逃只是瞬间之事;故而军中得一悍将骁武凭陵,气壮三军啊。 “纵尔缚楼至天,我亦穿城取尔!——”元盗每中一箭,贺六浑便令大军在城下高声叫嚣,声势震天、猖狂至极! 突然“嗖”的一声,这回元盗仅射了一箭,这一箭、却是直指韦孝宽而来!几个眼疾手快的校尉裨将大呼“不好!”飞身扑起却已经迟了、羽箭从他们眼前急速窜过、根本来不及拦截!惊心吊魄之际、椒图闪电般地伸手一握、竟将那飞箭生生攥住——箭头离孝宽已不过寸许!眼见有惊无险,守城将士们无不高声叫好! 孝宽依旧岿然不动,他虽内穿了金丝护甲,站在高台却也是极危险的,任由偏将们苦苦相劝、却不肯下高楼半步,正色道:“吾既为帅,自当立于三军阵前!” “元盗神箭,复有当年‘飞将军’之能……”喝退了众偏将、孝宽这才低声对身旁的椒图说道。 椒图一把扔了元盗的箭,示意偏将取来六石强弓,挽弓而立;眼见孝宽立于危难关头、仍然面如平湖,赞道:“将军胆识,萧九叹服。” “先生之见识,韦某亦是钦佩。”韦孝宽正色道。之前他只道椒图聪慧,却不想如此胆识过人,这话确是真心的。 椒图谦和一笑,道:“元盗竖子、心肠歹毒,不足与李将军并论。”语罢、便“嗖!”地一箭果断射出、迅如奔雷!我躲在城楼里,紧张得毛发皆竖、屏气凝神—— 元盗自出师后,箭无虚发,十几年间鲜逢敌手、故而神箭手之名,今日不想被敌军一个不知来历的清俊少年截住了箭,一时且惊且怒、又羞又恨,紧接着又是一箭射去! 贺六浑大军头一回见元盗失手,被元盗震慑住的孝宽大军亦是头一回见有人能空手截住元盗之箭;刹那间、两军数万士卒都不约而同地注视着空中两支急急飞出的箭矢。 “咔嚓!”一声,两箭空中相撞,竟是两败俱伤!城下一片哗然—— 元盗大惊、同时射出三箭——这三箭分别射向那少年、孝宽和楼台下的偏将,他嘴角勾起一抹阴险的笑意,且看那少年如何抉择。 椒图神情肃穆,这次仅用了一支箭,这一箭却是用尽了十成功力——箭如闪电、从指间飞出、嗡嗡竟似有鸣镝之声;手里的硬弓亦是“砰!”的一声、应声而断!只见椒图身法迅捷,残弓作剑、凌空一划便为自己和孝宽挡掉了飞箭;而他射出的飞箭先是击中元盗射向偏将的羽箭、继而借力打力、改变了轨迹、直直朝元盗奔去! 元盗的目光还紧紧地盯着那少年的鬼魅身法、迅如雷电的飞箭却径自刺穿了他的咽喉,钉在身后的皁纛之上! 偏将惊魂未定、看着脚边被戳成两截的断箭,继而难以置信地仰视着椒图。这般身手和反应,当世罕有!城墙之上,一阵阵振奋的叫好声气壮山河,大快人心。 “元盗将军战死了!——” “军旗断了!” 陡然间、战局扭转;再看贺六浑大军,元盗战死、军旗应声倒地——古来作战,军旗落地被视为大凶之兆,故而军心大骇!孝宽大军一鼓作气、趁机出城迎敌,一时间将敌军杀得落花流水;贺六浑军阵方寸大乱、不得不急急收兵撤回。 元盗至死都瞪着怨毒的眼睛、自己明明箭术天下无敌,却又怎会输呢!他不懂的是、椒图与他不同,椒图并不看重什么“神箭”的虚名,再好的弯弓于他不过身外之物,生死关头自然可以折断、以弓为盾;而六钧弓于他,是盛名、是武器,是性命,亦是枷锁业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玉壁大战 17.羊侃 贺六浑大军首战失利、这两日按兵不动,故而玉壁倒也无事,孝宽忙于加固城防,椒图依旧烹茶读书练剑、全然不把当日之事放在心上;他一战成名,已经是大街小巷的谈资了。我读书回来,兴奋地跟他描述着同窗们如何地敬仰他、如何想拜他为师云云。他不紧不慢地沏茶,且听了一会儿、便用手指重重敲了一下我的额头,半笑着责怪道:“你这小孩儿、如此地愚笨,我萧家的师门怎是那般随意入得?” 我被他训诫,嘟着嘴不再言语。 “你且好好读书习武,那贺六浑大军还尚在城外呢,他这两日既然蛰伏不出、定是有什么阴谋。”椒图转而笑容和煦、调侃道:“……说不定再过几日,还需你拯救千军万马才是啊~” “别!千万别!——公子自有胆识与计谋,还是饶了我吧……”我连忙摆手、苦笑着拒绝道,一想起之前的‘阴兵借粮’、差点被陀罗尼打残了送去见官;毫无征兆地暗杀扈地于家的大老爷,夤夜逃出俞家镇;来玉壁襄助韦孝宽、一开始就被扎了几箭……想想真是一阵后怕啊,这萧九可千万别再折腾了。 “萧公子,你箭法如此厉害,也是独孤郎所授么?”我缓过神来,一边做功课一边回忆着初战的惊险瞬间,见他坐在一旁看书、心情尚且不错,便又好奇问道。 “是羊侃。”椒图放下书卷、嘴角含笑,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往事。 “晚日照空矶,采莲承晚晖。 风起湖难度,莲多采未稀。 棹动芙蓉落,船移白鹭飞。 和丝傍绕腕,菱角远牵衣……” 靖绥稍长、体魄已然强健了许多,梁帝赐了府邸予他,他便又从深宫里搬了出来,少了许多繁文缛节的束缚,于是纵马四方游历,这一夜行至衡州,正欲渡江南下,忽听得江上似有旖旎婉转的歌声连绵不绝,细细品来、词曲竟是儿时兄长们荡舟采莲时的偶作。循声而望,只见江面上泊着两艘大船、上面造起数间通梁水斋、以珠玉锦缋修饰,盛设帷屏,陈列歌姬舞女,对着水波置下酒宴,穷极奢靡。远远望去,江心灯火通明,大船豪侈瑰丽、船上人物似在海市蜃楼里一般。 “此何人物?竟至如此奢侈?”椒图向附近的渔夫问道。 “公子不知,此云麾将军设宴矣。”渔夫答道。 听得竟是“云麾将军”,靖绥不由得一阵拊掌大笑,不想居然能在此地与这位“长辈”相遇了;只是他往日所见过的将军,或如独孤郎、风宇高旷,清猷映世;或如陈庆之、怀鸿鹄之志,善谋略,带兵有方,深得众心;这“云麾将军”的名号,他儿时亦是时时听兄长们提起的,都说他是沙场悍将、猛如老虎,如今靖绥所见却是大相径庭,全然一副世家浪荡公子、富贵闲人所为。 靖绥一时不解,又起了顽童之心,借了小舟便向江心划去。 只见宴席之上,年逾不惑的大将军酒醉微醺、满脸红光;觥筹交错间,和着曲子摇摇晃晃地唱着‘棹歌’: “泛楼船兮济汾河, 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 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靖绥见他身材魁伟、虎背熊腰,举止豪气、颇有大将之风,歌声亦不失壮丽慷慨之调,便想试他一试;于是偷了船上的烛火,泼了酒、点燃了船上的幔帐。 沉醉于酒色之中的女婢、仆从、宾客,突然发觉船上起火、无不大惊之色,疾呼“救命”、“灭火——”立时急急逃窜、乱作一团;眼看船上大乱,靖绥一阵得意的哈哈大笑。 云麾将军倒是不以为意,举樽对月、继续饮酒,神色如常;忽而发觉珠帘后似有人影晃动,朗声质问道:“何人纵火、扰我酒兴?” “在下萧九,得闻羊祖忻将军盖世英雄,初涉江湖,特来挣个名声。”眨眼间、靖绥身形翩翩,已立于水斋之内。 “好轻功。”羊侃倏尔眼神犀利,赞道。只见眼前少年,月白色衣衫、欣长而立,烛光下分明一个俊朗磊落的身影。 借着江风,星火亦可炽烈灼灼,眨眼间、大火已将宝船吞没了大半;好在岸上有官吏差役们即刻赶来接应,那些歌姬宾客们虽受了惊吓,性命倒也无虞。 “将军之名如雷贯耳,”靖绥望了望天边,轻轻挥着纸扇、继续道:“日出之前,若我将你擒住,便算是我萧九赢了;自此江湖上便要传出话来、‘羊祖忻将军败于萧九之下!——’”少年折扇剑指、道:“将军应战否?” 羊侃轻蔑地“哼”了一下,眨眼便一跃而起、纵身在接应而来的小舟上一点,便踏着江面疾走而去。 靖绥亦紧追其后。大船顷刻“轰隆——”一声巨响,便轰然倾颓。围观的渔夫、船家、仆从无不惊得瞠目结舌,一边看着沉没的大船心痛不已,一边诧异着一老一少的奔命追逐。 羊侃才饮过酒,此时突然一阵疾走、十分的口渴,便飞奔至岸边找水,刚在一处村舍前“咕咕”饮下一瓢清水,靖绥的折扇便从空中劈来;他反身一躲,顺手用半只葫芦瓢与少年拆了三招,此时酒已醒了大半,不仅不觉得疲累、反而和少年斗得酣畅,大笑道:“好俊的轻功,我这般年纪的时侯,还远不及你!” “将军谬赞,萧九甚乐!”少年眼疾手快、招法凌厉,躬身绕到羊侃背后、伸手便要点穴,羊侃早有防备、转身一擒、险些将他擒住;靖绥急忙后撤一步,飞身跃到背后的大树上缓口气——论耐力,他尚不及这勇武的盛年男子。 “哈哈,怎么、口出狂言的小儿,这会儿就没力气了?”羊侃知他渐处于劣势,双手叉腰、哈哈大笑起来。 “嗬!——”少年陡然从大树上消失、猛地从羊侃背后窜出,一掌劈来!好在羊侃反应机敏,又与他僵持了十数招。 “你是装的?!”羊侃见他越发敏捷凌厉,惊疑道。 “兵不厌诈!”夜色中,少年已是大汗淋漓,依旧不甘示弱、道。 “好神俊的剑法,咦?——你是‘独孤郎’的徒弟?!”羊侃见他虽以折扇作兵器,使的却是剑法,看着十分眼熟,斗了几十个回合、酒彻底醒了,这才恍然大悟。 “羊将军,你若败了,将小女许配与我如何?”靖绥眼见自己与羊侃渐成僵持,心下自是清楚、这盛年的神武将军并不真心与他一个小孩儿较量,便带着三分慧黠的笑意、调侃道。 “你这小贼!不知好歹!本将今日便要生擒了你、好生替独孤郎管教一番!”羊侃突然怒目圆睁,身法强悍、凶猛如虎,力道足足强了几倍,靖绥只听得耳边掌风凌厉、嗖嗖如刀催,一掌拍下去、自己身旁的石板便“砰!”的一声被砸得粉碎!靖绥一惊,眼见大势不好、连忙转身逃跑,羊侃怒火正盛,一路狂追。 羊侃诸子均好习武,颇有将门之风;唯有十岁的幺女、乖巧聪慧,颇有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虽是年幼、却深得皇帝垂爱,一年前、已经指给了小皇子作将来的正妃了。眼下听到来历不明的少年这般出言不逊,自然怒不可遏。 靖绥一路躲闪、飞快奔走,想来越发觉得好笑。羊家唯一的小女儿,他两年前是见过的。此时见羊侃并不用全力与他相斗,故意言语激他。 天色已近拂晓,东方灰白,一老一少都拼尽全力在城外急速奔走,原本守城的士兵正在困乏,无不被眼前的奇景惊醒——少年不过十三、四岁,身法矫健如游鱼、在城墙下焦急游走;羊侃将军连声大喝、使尽浑身解数,几次差点捉住少年、奈何靖绥狡诈多变,几次都脱身逃之夭夭,将军气得怒发冲冠、越发勇猛、誓要将他擒住不可。 靖绥暗叫“不好”,知道羊侃是彻底发威了,再耗下去迟早被擒住一顿暴打,于是从怀中取了绳索,扬手抛向城楼、牢牢挂住垛口,急忙顺着绳索向上飞奔,眨眼已跃上城楼。 守城的士兵见他被羊将军追赶、又沿着墙壁而上,只当是梁上贼子、一起蜂拥而上,正要生擒,靖绥大喝一声:“大胆!”怒目而视,瞬时一个跟斗、跃出丈远。 城墙下、羊侃亦穷追不舍,眼见少年跃上城楼,他便提气纵身一跃,竟凭空在城墙上奔走、直上四丈高,追着少年左右横行了七八步;落地又飞身扑出丈远、正如山一般挡在靖绥眼前。 靖绥大惊失色、从未见过轻功如此了得之人;他奋力一跃、先跳到那群兵卒之后——这守城的士兵虽多却远不及他的身法和机敏反应,横在二人中间帮不了羊侃反而成了累赘,故而靖绥隔着一大群乌压压的人头向着羊侃得意一笑,转身便要逃。 羊侃却不急着追赶,他稳如磐石、用了五成内力学着老虎的姿态仰天一吼!这一声长吼,震得那群兵卒眼前金星乱冒,痛苦不堪地捂着耳朵、一个个腿脚发软、跪在地上呻吟挣扎、不一会儿就吐得昏天黑地;靖绥亦是胸中一阵阵憋闷、步法凌乱颤悠,身子晃了几下,挣扎着扶住城墙的垛子、居然没倒。 羊侃略微一惊,想不到这十几岁的少年居然有这般浑厚内力,于是急忙收住了“虎啸功”、以免伤及无辜——再吼下去那少年倒还没事,眼前这帮兵卒子怕是要大病一场喽。 靖绥靠着身后的墙垛子长舒了口气,正要跑却见羊侃大喝一声、纵起一跃便跳过了那群人头、直直朝着他抓扑而来!靖绥急忙侧身一躲,只听得一阵嘁里咔嚓的破碎之声、却见刚才自己身后的城墙砖已经被羊侃一爪捏碎! “好厉害的琵琶铁指功!”靖绥惊愕喊道、冷汗直流。 昔年羊侃在北境为将,魏宣帝见他铁浮屠一般的身躯、却偏偏姓羊,于是就打趣着说他是披着虎皮的羊;靖绥听七符提过这段轶事,此刻心道:这哪里是披着虎皮的羊,这分明是披着假羊皮的猛虎!要不是自己轻功好、就刚才那一抓,不残废也得骨折啊! 眼下前有悍将、后有兵卒陆续驰援,靖绥眼见不敌,于是定了定神、乌溜溜的眼珠一转,再看那羊侃变换步法又要扑来、便身影一斜、如燕子低飞,伶俐轻巧地飞落到了城墙下;冲城墙上的兵将们灿然一笑,转身便要遁走。 羊侃亦纵身跃下、铁塔一般的身躯“轰隆——”落地、声如闷雷;追了十数丈远,眼见靖绥过了泗桥便往城里跑去,城中街巷交错、恐再难以追寻;情急之下、使尽浑身之力,将泗桥上立着的石人高高举起,一把抛向靖绥! 少年急忙躲避,八尺高的石人“轰隆——”一声重重砸下,正拦住了他眼前的去路;紧接着、又是一个大石人朝他飞来,再一躲、唯一的岔路也被堵得死死的;街巷狭窄、两个石人首脚相撞,竟然碰得粉碎。 天已破晓。东方朝霞如火,光芒万丈。 少年一夜奔命,早已精疲力竭,眼下无处遁形、索性伸了伸懒腰,大笑一场、向着羊侃恭恭敬敬地作揖道:“云麾将军神武,萧九拜服。”语罢、再深鞠一躬,摇着折扇,忽而凌空一点、便纵身飞上屋檐,就此潇洒别过。 “将军,怎么不追了?”匆匆赶来的亲兵和侍卫们喘着粗气急切问道。 羊侃见那少年举止不凡、颇有气度,不似轻薄之人,思忖片刻、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哎呀!独孤郎哪里还有别的徒弟?!他是萧九,他是萧九!——” “他是叫‘萧九’啊,将军……”兵将们不知所云,疑惑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玉壁大战 18.高肃 “世上竟有如此神勇之人?!”我听得精神振奋、眼界大开,一时间神往无比。 “云麾将军膂力过人,能用六石强弓,昔年少府新造了一支两刃槊,长二丈四尺,粗一尺三寸,他骑着紫骝马试槊,左右击刺、武艺精妙,当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把校场围的水泄不通,甚至都爬到了周围的树上抢着要看热闹;后来,有棵树居然因为承受不住重量、生生地折断了。”椒图饶有兴致的说着,这时孝宽的亲兵焦急地正赶来见他。 “先生,贺六浑大军绕到城北堆起土山,又故技重施开始攻城了!”亲兵跑得满头是汗,扑进来抱拳作揖道。 椒图略有迟疑、蹙着眉在厅堂里踱着步子,思忖道:“……将计就计。” “贺六浑用兵向来多于变化,依他那性子,是绝不会重蹈覆辙的,此番定是另有所图……”椒图兀自在走着、自言自语,忽而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亮,坚定道:“他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了!” “先生所言正与将军预计的不谋而合!”亲兵眼见椒图片刻之间就推出了敌军的意图,不由得一阵赞叹,大喜过望、继续道:“眼下贺六浑在城北大举进攻、昼夜不歇地造土山欲孤高临下而破城;他兵多将广,将军疲于应对他的车轮战术,无力顾及其他,万望先生襄助!”亲兵语罢、“噗通”一声拜倒在地。 显然、上一回大破元盗,椒图的胆识与武功已经令韦孝宽十分认同了,故而此番遣亲兵来求助;他在城北苦战、这防守空虚的城南便成了最紧要的后方,这是将身家性命都托付了。 “家国纾难男儿之志,萧九怎可推辞?”椒图一把将他扶起,深知其中的厉害关系、即刻出门赶去城南。 孝宽大军兵寡将少,留守城南的兵力不过千余,全部由三十余岁的副将统领指挥。 “贺六浑老谋深算,放着容易助手对垒的南城不打,偏要去地势复杂的北城和孝宽将军干耗,此番定是要声东击西!”椒图站在城楼上俯视着地形,正色道。 “……那高王要干什么?”我跟在椒图身边,眼瞅着城南只有可怜兮兮的千把来人,不由得紧张道。 椒图顾不上理我,只见他匆匆下了城墙、俯身伏在地上,仔细听了很久,这才起身、斩钉截铁地道:“贺六浑既然在城北虚张声势,定是要在城南挖暗道攻城;陈将军可沿城下挖一条东西走向的沟堑、截击地道,严令兵士死守;城外一旦有敌军挖透堑壕而出,立即擒杀;再于堑外贮积柴火,备足风箱,如有敌军蛰伏地道者,立即鼓风以烟火灼烧,定能大破敌军!” “先生果然妙计!”愁眉不展的陈副将一阵豁然、即刻拱手作揖。语罢、火速率领驻守的兵士开始挖堑道、劈柴、备风箱。 夜半,果然听到城下一阵阵的截杀之声,敌军的惨叫此起彼伏、甚是骇人;继而又是浓烟滚滚,我与椒图躲在城墙上都呛得眼睛生疼,泪眼直流;两个时辰后、硝烟终于散尽,我悄悄到城边望了一眼,只见七八尺深的堑道内外、横七竖八地摞满了黑压压的尸体,兵器、盔甲、军旗堆积满地,深褐色的血在土沟里慢慢凝固、竟有尺深;乌鸦盘旋在上空“啊、啊——”而鸣,尽是凄惨之景。 一阵深深的恐惧袭来、不寒而栗。我只道灾民颠沛流离、饿殍遍地是人间惨境,却不想眼前此景、更要惨烈百倍——都是二三十岁的壮年男子,旦夕间身首异处、横死他乡,不知族中亲眷、父兄昆弟,家中妻儿,该是如何的肝肠寸断?我不敢再看下去,只觉得血腥之气冲天,不由得一阵头晕目眩,脚下一软险些跌下城去,好在椒图眼疾手快、一把将我拽住。 我心下凄然、仰视着他,却发觉他竟似哭过一般、痛心疾首地仰天喃喃自语:“惟愿世间、无有苦厄,远离战火、具足安乐……” 我诧异地望着他,似是方才那个果敢决断的少年谋士离他有千丈远;一时间我亦是被他的悲戚情绪感染,眼睛酸涩、也快哭了。 元盗一役,众人只知他的胆识、却不知他的悲心。这城南仅有千余兵力,要想以少胜多、以逸待劳,只能出此下策——不能出奇制胜、就只能坐以待毙,身在风口浪尖上、根本没得选。 “小孩儿,害怕了?”他目光闪烁,见我哭了,关切道。 “不怕。公子在,吾无所惧。”纵然身在阵前、这些时日我读书也一刻不曾落下,于是学着史书里的话答道。 “哦?”椒图见我大义凌然、温和一笑,道:“辛苦挖了这么半天,兴许贺六浑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呢。兵士们苦战一夜,都熬坏了;你暂且替他们职守一夜,可好?”说完,将一支精巧的鸣笛烟花递给了我,道:”若有危急,即刻示警。“ “贺六浑会这么愚蠢么?明知道这里有埋伏还会派人过来送死?”我攥着那小玩意儿不解问道。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玉壁守军知道贺六浑没有这么蠢、不会再来白白送死,自然放心地去养精蓄锐;所以啊,”椒图神秘一笑,道:“以防有变。” “公子殚精竭虑、且宽心歇下,我守着便是。”我这些天也大略读过一点兵书,即刻认同。 “那我就回去睡啦——”椒图见我应允了、便用扇子轻轻敲了敲我的头道。 听到‘高肃’二字,陈副将和椒图竟然都是心底一沉、默然良久;继而各怀心事,匆匆回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玉壁大战 19.命悬一线 四更。 大丞相突然惊醒。他此次倾全国之力而出、大举西征,誓要踏平关中之地;却不想区区玉壁之城,先是让他折损了神箭手元盗,而后又被韦孝宽识破了他的‘孤虚法’;在城北折腾出那么大的动静做疑兵之计,最终还是让几千精兵在一夜之间命丧堑道——他本等着看韦孝宽被生擒的好戏,却不想夜里突然听得属下禀报城南精兵尽数被截杀的噩耗,霎时如听炸雷、倒抽一口冷气、身子凉了大半,只得无奈暂撤退兵;两战连败、损兵折将,这堂堂渤海王的威严还往哪搁啊,他气得急火攻心,却又心烦意乱地想不出更好的应对之策,于是闷声伏在书案前、整夜翻阅兵法,寻求破敌良策;偏将、都督、谋士们几次前来劝解、都被他呵斥着赶了出去——此战再耗下去、寸功不建,只恐军心不稳,士气受挫啊。 也不知自己熬了多久、到底是过了天命之年的老者了,满头华发丛生;远不及当年的衣履风流、无往不胜。四更时分在案前惊醒、已经坐得双腿僵硬麻木;他起身活动筋骨,此时斜月如钩、万籁俱寂,环顾四周、猛然间意识到少点了什么,于是心里“咯噔“一沉、大声疾呼:“肃儿!肃儿!——” 无人应答。 丞相贺六浑心下骇然、如坠冰窟——整个高氏一族,男子多俊朗、美仪容;这高肃是他长子高澄的第四子,生母十分卑微、本是不值一提的庶子,偏偏这孩子生得音容兼美、秀外慧中;待长到四、五岁的时候,竟能将整个高氏的美男子都比了下去;他对这孩子一直十分怜爱,养在身边、亲自教导,就连嫡亲的孙子都不曾有这般恩宠;而那肃儿也是争气、向来勤于律己,不到四更就起身习武读书,连寒冬腊月都不曾懈怠过;此时已过四更了,军帐外却没有他的身影!贺六浑暗叫不好,急忙派人四处寻找。 “丞相,探子来报……”侍卫急忙赶来、却面有难色,一时揶揄。 “快说!”贺六浑急怒道。 侍卫不敢看他凛冽的目光,只得低着头吞吞吐吐地道:“探子急报、敌军那边,刚才抓住了一个孩子……” 魏军大帐。 韦孝宽正襟危坐,偏将、参军、校尉、千总分列两旁。椒图以贵客的身份,立于孝宽身旁。 “听说这回是你这孩子帮了大忙,守了一夜、第一个发觉了这小贼,还将他打败了,不然他探得虚实、回去引一路精兵夜袭,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孝宽向来严肃,这次见我擒贼受伤、居然投来了一个赞许的目光,道:“果然英雄出少年呐。” “将军过誉了,身为男儿、本该为国而战!”我受宠若惊,心里一暖、连忙向他一拜;折腾了一夜、本是十分惧怕这武将的我,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小情绪都是好笑的,这些天所有的殚精竭虑在这一瞬间都不值一提了。 到底是孩子、心底渴望着被关注,被赞赏。 几句寒暄过后,高肃被押解进来。 只见高肃站立在大帐中间,虽然被捆得死死的、却是昂首挺胸,面色平静、不卑不亢。 “跪下!”陈副将一脚将高肃踹得滚出去一丈多远。 高肃“哇”地吐了一口鲜血,眼前金星乱冒,咬着牙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仍然端直站立着,神色倨傲、丝毫没有惧意。 “高氏一族的男子,多生得相貌不凡、俊朗潇洒,这孩子面容清隽,看来定是高氏子弟无疑。”椒图打量了一圈,不紧不慢地思忖着、说道。 “先生所言极是。令侄少年英雄,将这高肃竖子擒获;依末将看,直接将这小兔崽子宰了,首级悬挂在城外,气死那贺六浑老儿!”一个魁梧彪悍的副将慷慨说道。 “要我说杀了他倒是便宜了高老贼,不如在城外架一口油锅、当着贺六浑的面儿、将这兔崽子油炸了,我就不信那高老贼能眼睁睁看下去!哈哈哈!”相貌粗鄙的参军高声笑道。 军帐里一阵粗暴阴险的大笑,似是一群地狱里的魔头聚集在了一起。想那贺六浑压着我们西魏打了十几年,这帮出生入死的兵将没有不恨他的,得了这么个孱弱小儿,都想着怎么折磨出气。 “……依末将看来,高肃杀与不杀、和捏死一只蚂蚁差不多;既然是高氏公子,倒不如以此为要挟、牵制贺六浑大军,令他不敢轻举妄动,想他几十万大军远道而来,怎敌我军以逸待劳?”陈副将说道。 我因此战有功,所以今日跟在椒图身边、一同参与中帐议事;此刻眼看武将们一个个凶神恶煞,一副欲杀之而后快的狰狞面目,却有些慌了神。我悄悄瞄了一眼高肃,只见他彻夜水米不进、又被踢得鼻青脸肿、甚是可怜,心里竟然愧疚起来——我不过虚长他几岁而已,因缘际会得高人点拨、一时好胜心切赢了他,昼夜之间、却要白白断送了他的性命么? “先生意下如何?”孝宽将军一直沉默不语,且由着众将七嘴八舌地议事、阴沉着脸,问道。 “……依萧九愚见,这孩子应早些还回去。”椒图一阵沉吟、慢悠悠地走到高肃身旁,盯着他看了许久、这才说道。 “什么?!” “先生此言何意?!” “先生怎可出此下策?!” 两战连胜后,玉壁众将对他十分钦佩,此时一听椒图说要将高肃放回去,中帐众人无不惊得瞠目结舌,立时鼎沸起来。 我亦被他的大胆言论惊到了,眼看几个性情粗直的武将便要翻脸,不由得提心吊胆地望着他——我们西魏将贺六浑恨得牙痒,高肃到此便如羊入虎口,轻言放了高肃、岂不是要激怒了众将么。 “哦?先生何出此言?”孝宽倒是冷静得很,问道。借粮密谋在先、射杀元盗在后,又因着独孤郎的情面,孝宽对椒图倒是另眼相看、始终礼让三分。 “恕萧某冒昧,陈将军,倘若贺六浑将令公子擒住,以性命要挟,将军当如何决断?”椒图面不改色、反问道。 “我既为将,当为朝廷效死力;岂可因一子之私而有负皇恩?若当如此,必大义灭亲!”陈副将脸色一沉、双拳紧握,掷地有声道。 陈副将的激昂之语听得我心有戚戚。再看高肃,仍旧一副慷慨赴死的表情、额角的冷汗却是不断,他心下定是清楚的,落在陈副将这些人手里是死;被当作人质押到军前、他家丞相行事利落坚决、亦是死;生而为高氏之子,他此时除了等死、根本别无选择。 听得陈副将之语,众将亦是一阵沉默。 既然食君之禄、身负家国,有朝一日真要面临如此抉择,只怕他们也只能忍痛割舍;何况那贺六浑是何等人物,杀伐决断、又怎会心慈手软? “将军大义,萧某佩服。”椒图拱手作揖、继续道:“自古当以有道伐无道,我军正义之师,为何要行不义之举?” “贺六浑既为国丈,封王拜相、掌军政大权,必有其过人之处,又怎会为了区区稚子、动了妇人之仁而延误军国大事?” 众将虽怒、却也深知此理,一时无言反驳。 “若是用此子要挟贺六浑,只怕又会被他军中的哪个箭术高人奉命一箭射杀,以免扰乱军心,我军岂不枉做了小人?” 此语一出,众将继续缄口不言。 “贺六浑既然将这高肃养在身边、定是疼爱的紧,此番若是逼得他大义灭亲、痛失爱子,以这老贼的深沉心机,岂不是要大做文章,二十万大军凝心聚力,将我等死死围困、破釜沉舟、强行攻城,玉壁小城又如何守得住?”椒图一点一点抽丝剥茧,说道。 “如今初战告捷,前日又灭其精锐,我军需严守此城、从长计议,徐缓图之。”椒图接着分析道。 中帐一阵寂静,连呼吸之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诸位将军,可别忘了——” 椒图忽然朗声道:“河南之地还有侯景的十几万大军呢,那厮沙场悍将、飞扬跋扈多年,东魏除了贺六浑没人能压制得住,不到万不得已、贺六浑是绝不会轻易放侯景出来作战的;不过要是真的惹急了……” 此语一出,便像一枚惊雷落地,众将倒吸一口冷气,再不敢多言——一个贺六浑尚且难以应对,再多个侯景,纵然宇文泰亲率大军驰援、鹿死谁手也难预料啊。 “不知孝宽将军意下如何?”椒图见众人皆沉默,问道。 孝宽多年征战,这侯景的厉害他确是实实在在地清楚;他良久不语、军帐内的气氛越发凝重。 “……杀一个七岁的孩子,非我孝宽所为。”孝宽将军沉思良久,道:“杀了他于我军并无益处、反而招来灾祸;放了他于我军并无损失。”他面色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继续道:“把这孩子还给贺六浑,且与那老贼耗下去,一点一点蚕食他的部曲、熬干他的斗志!” 我暗自长舒一口气、悄悄地庆幸,这孩子的小命算是保住了;也着实替椒图捏了一把汗;再偷偷瞅一眼高肃,只见他虽面不改色,后背却早被汗水浸透了。想来刚才这几生几死的激烈论辩,和从地狱里走了一遍差不多吧。 “将军!——”几个颇有异议的偏将立时准备抗议,被孝宽厉声拦住:“军令如山!” 城外,暮色四合。 几个兵卒押解着高肃,正往敌军大营走去。赶来接应的偏将、校尉、千总、侍卫、仆役正神色焦虑地在原地徘徊。他们远远的看到高肃、迫不及待地飞奔而来,七手八脚地替他解了绳索,谨慎地为他处理着伤口。 高肃换了月白色的素净衣衫,一直面色凛然的他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终于恢复了小小少年原本的神采,虽然伤痕累累、却依旧眉目如画;他转身向椒图深躬一拜,道:“长恭谢先生相救之恩!”言辞恳切,听之动容。 继而又转身对我说道:“长恭学艺不精,此番甘拜下风;他年有缘、必与你战场上一教高下!”语罢,便纵马而去。 “十年后,吾必赴今日之约!”我朗声道。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椒图带来的兵卒里、有人悄悄和接应他的仆役私下换了什么物什。 “公子,十年之后,我定要与那高长恭再较量一番!”回去路上,我兴奋地说着。 明明是敌国的贵公子,眼见他得救,我竟有些高兴。想当年在长安,眼见家国危难、父兄战死,自是十分憎恨东魏和高氏一族的;如今有缘结识,本该是惺惺相惜、意气相投的少年玩伴,若是没有家国宗族的束缚,那该多好啊。 “……那孩子貌柔心壮,胸中有激雷、而面如平湖,他年必可拜上将军也。”椒图沉吟道,“小孩儿,你以后也要当将军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玉壁大战 20.汾水 自从放走高肃后、玉壁众将对椒图冷了不少,甚至几个性情鲁莽的校尉还怒气冲冲地跑来质问他是不是贺六浑派来的探子,椒图也不和他们争论,只管回到别院小住、均不予理睬;这几日,倒是少了许多追着他拜师学艺的校尉千总城门领,他倒也乐得自在,每日读书舞剑、指点我武学与读书,倒也相安无事。 “公子,这几日这般清静,难道真的是贺六浑心疼高肃,把打仗的事儿忘啦?”我问道。 前日送还高肃,孝宽将军令人在军前叫骂、狠狠将贺六浑大军羞辱一番,什么军中无人啦,三尺小儿也被派来攻城略地啦,气得敌军恨得牙痒,却又无言以对。奇怪的是,自从高肃回去,一直诡计不断的高王居然连日按兵不动了。 “探子来报,高肃是贺六浑长子的第四子,非嫡非长却生得俊美异常,贺六浑的十分疼爱。”椒图在院中踱步,此时正值中秋之期,难得先生们给了一天的假,我可以不用去念书。清晨草木上染着露水、已渐有寒意,我见椒图衣衫单薄,便沏了热茶给他。 “只不过,贺六浑胸中韬略太多,大军远来、绝不会贻误战机的。”椒图顿了顿,饮了一盏热姜茶,沉思道:“……不知又在使什么阴诡手段。” “公子,连你也推断不出么?”我亦是多少知道些贺六浑的性子,那厮越稳得住就越让人心慌,不禁追问道。 “哈~我又不是神仙,哪里知道他贺六浑的心思?他这回实在谨慎的紧,这些天半点风声也没有,我又如何凭空臆断?”椒图微微一顿,捏着茶盏,凝神问道:“小孩儿,你这茶用什么水沏的,有竹子的味道。”他冲我一笑,梨窝浅浅,十分好看。 “是卯时从竹叶上收集的露水。”我得意地答道。 这些时日我在书斋看先生们烹茶读书作画,也耳濡目染了许多,原来这用茶之道,什么时节、用什么水、什么器具都颇有文章,所谓“一饮一啄皆学问”是也;故而今日早早起来,且收了许多露珠,也想试一试这滋味有何不同。 “辛苦你啦。”椒图拍拍的我肩膀、欣慰道。自长安七月被托付于他,这些时日颇多曲折机遇,如此静好的时光,真真是难得。 “公子,你与孝宽将军谁厉害?”我打趣道。上回我们在城南挖堑道退敌,孝宽在城北与贺六浑鏖战,两军大战一昼夜、歼敌数千;等他回城的时候浑身上下几十处创伤,却泰然自若地坐镇军帐议事,我虽看得心有戚戚、钦佩之情倒也油然而生。 “单打独斗,他不及我;万千军中,我不及他。”椒图不假思索地答道,十分坦然。 十年前。 “公子的伤可曾痊愈啦?”庆之见靖绥躺了十几日就起来读书练武,不禁关切问道。 “陈爷爷,侯景呢?”小少年眼眸漆黑如墨、问道。 “公子且宽心,时值大雪,侯景此贼已大败、弃辎重落荒而逃,我军已收其辎重而还。”庆之俯身为靖绥披上一件雍容的狐裘,将鏖战数日的辛苦说得举重若轻、继续道:“公子这般勤勉,末将佩服;只是新伤初愈,更要保重身体才是啊……” 此时侯景早已大败而逃,梁帝派援军赶来接应,顺道也是接靖绥回建康复命;这日天降大雪,这一老一少站在白茫茫的雪地中央话别。 “陈爷爷,我武艺不好,没能打过侯景,还差点延误军情……”靖绥自责道。自猎场大败宗室子弟后,他一直意气风发,不想第一次上战场就险些丧命,这些时日十分惭愧,强忍着伤痛、弓马骑射比往日更加用功了。 “若是单打独斗,侯景的骑射武功,尚不及公子。”庆之宽慰道。 “真的?!”靖绥黯然的眸子倏尔明亮起来。 陈庆之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慈祥地为他拍去身上的落雪,道:“只是万千军中,身负家国社稷、宗族门楣、一己之生死荣辱,这万钧之力压身,纵然侯景卑鄙小人,亦有猛虎之勇、豺狼之狠,这些却是公子所没有的。” “陈爷爷,我要继续跟着您打仗!”靖绥斩钉截铁道。半月相处,他已然对这文弱的白发儒将十分佩服了。 “公子因何而来?”庆之笑呵呵地问道,“公子是好奇我一个降不住烈马、挽不得大弓的文弱书生,如何作得将军,是吗?”语罢,仰头大笑。 靖绥抿嘴点头。 “公子不用练就这千钧之力,想当年张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公子可知其中玄机?谋局之力、远胜万钧。”庆之点拨道。 靖绥沉吟片刻,终于释然,作揖拜别、道:“靖绥懂了。”于是大笑着,踏着漫天的大雪、翩然归去。 “小孩儿,再帮我取些水来!”椒图盯着茶盏里的水看了许久、突然想到了什么,这般喊道。 “要这城中普通人家的水!” 正跑要去灶房打水,椒图又急忙补充了一句,“问清楚几时存的水!” 我面有难色,迟疑了片刻只得依从。心道:这下可麻烦了,以前沿途讨饭、这回挨家挨户地讨水? 我惦着个大葫芦出门,沿着街巷一户一户去敲门,与姊姊嫂嫂们攀谈闲聊,一个上午,椒图居然让我讨了二十几家的水;若不是有了些轻功的根基,真真是要跑废了。 别院的杂役取来二十多个粗陶碗、分别乘了这些水,椒图一碗一碗地尝过,每喝一碗、便要细细品味一番,停下思忖一会儿,寻问我这水哪家所取,几时存得,然后才继续喝下一碗。 “先生,这水没有煮过,生饮十分不好啊……”杂役忧虑道。 椒图只顾着思索,也不答话。直到将二十多碗水全部尝过、这才问道:“小哥,城中何处汲水啊?” “汾河。”杂役答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玉壁大战 21.井 “城中无井?”椒图反问道。 “先生有所不知,这汾河在城北穿城而过,其水清冽、且常年并无水患灾害,故而玉壁居民汲水十分的便捷,城中确实无井。”杂役津津乐道。免了打井之苦,自然是件幸事。想当年大旱、我们村里打井取水,着实费了不少劳力辛苦。 “看来要及时通报给孝宽将军,即刻让士卒们挖井取水。”椒图放下碗,忽然悟出了其中玄机、坚定道。 “什么?先生、小的没听错吧?!”杂役惊讶道。 “趁着还早,快去多存些水。”椒图向杂役叮嘱了几句,就急急拽着我出门。 这几日我初学轻功,一路上连跑带跳的,时不时得意地窜到椒图前面,他也起了玩心,“倏”地一跃、就飞到我身前一丈多远的地方;我们就这么一路你追我赶的打闹,不一会儿就到了孝宽军帐前。 “公子,真的要让他们挖井么?上次放了高肃,我看他们都恨上你了,你的话他们哪里会听啊。”我见军帐越来越近,不再和他嬉闹,谨慎问道。 “恨不恨的又有何妨?”椒图顿了顿,继续道:“若是城破了,他们都成了贺六浑的战俘,哪有心思恨;此役胜了,就是你们西魏开国以来的第一军功,又哪有心思恨——” “何况我萧九做事,又岂会介意他们的那点小心思?”萧九反问道,还是一副澹泊从容的姿态。 “当时放还高肃,孝宽安排在贺六浑军营里的探子递了字条给咱们带去的内应。”椒图见我一脸的诧异,神秘一笑、低声说道:“这事儿他们做得极为隐秘,咱们且当不知……” “那孝宽将军早就有意放了高肃?”我吃惊道。 “不把高长恭还回去,如今两军僵持对垒,探子要想通风报信,谈何容易?” “不过也不全是……”椒图继续道:“放不放高肃不过是两军博弈罢了,真真担心那孩子性命的、也就是你这小孩了;大战在前、若不是权衡各方利弊,他如何会轻易放了贺六浑的孙子?只不过这台面上的话……需要我帮他去说罢了。”椒图慧黠而笑。 聪明人之间的默契,真是令我费解。 “探子说什么?”军帐越来越近,我悄声问道。 “水。” 椒图用了传音入密的功夫、将一个‘水’字递进我的耳中,那声音悠长宛转,如同笛声在空谷中回响。我头一回感受到这门功夫是神奇、不禁瞪圆了眼睛怔在原地,椒图哈哈一笑,眨眼便溜进了军帐。 “先生,不知这‘水’字何解?”孝宽盯着面前的山川水文地形图,凝神思虑道。 “依萧九愚见……贺六浑此番定要在水上做文章。”椒图坚定道。 “哦?”孝宽眼中闪过稍纵即逝的诧异——探子冒死递来的情报,萧九居然也能说中其中内容,此人莫不是成了精了? “……先生此话何意?”孝宽镇静道。 “萧九已经细细尝过城中百姓这几日的存水,滋味却有细微变化。”椒图解释道。 “贺六浑莫不是要动汾水?!”孝宽惊觉道。 “十几万大军,就是移山填海又有何不可?”椒图反问道。 孝宽一阵沉吟。探子递来的‘水’字,他分析了无数种可能,投毒、改道,秋季多雨、趁雨偷袭……改道河流可不是小事,他思忖良久却不急着下定论,不想这萧九倒是敏察,居然从水的细微变化推断出了敌军的真正意图。 “将军即刻吩咐士卒,连夜打井取水,以备万全。”椒图拱手作揖、继续道,“贺六浑那厮安静了这么些日子,除了调动大军改道汾河,萧九再想不出其他可能。” “……先生果然敏锐,正解了韦某心中疑虑。”孝宽眼里泛出异样之光,随即取出一张揉皱的残纸片递给椒图,只见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个‘水’字,像是匆忙之中从纸上扯下的一角,定是那日探子塞过来的纸条无疑。 我不由得目瞪口呆,不想那日的须臾之间竟还隐藏了这许多隐秘;继而暗自思量一番、便悟出了椒图尝水的目的——但凡人力改道河流,必然以土填之,河道日窄、水里定然泥沙愈多,滋味定然有变。 “若无水可用,这玉壁城不出五日必然不攻自破。贺六浑手段高明,萧某此番受教啊~”椒图接过那残纸、微微一笑,若无其事的称赞道。 “谢先生洞察先机,本将这就命人于城中秘密打井取水。”孝宽也渐知了椒图的脾性,不悲不喜、不迎不拒,三分顽劣、七分侠义,也不与他计较。 “公子,他们大费周折的改道河流,为何不直接投毒、岂不是更快捷?”回去路上,我分析道。 “江河之水滔滔不绝,就算把整条河都变成毒水,一昼夜之奔流不息,还剩多少药力?当然不如釜底抽薪来得更干脆。”椒图解释道。 “好精明的计策。”我恍然大悟。 三日后,汾河骤然断流。 城中百姓无不惊骇,一时间流言四起——有说龙王发怒的,有说天有异象的,沸沸扬扬、传得越来越邪乎;胆大的挽起衣袖下河捡鱼售卖,满载而归;胆小的跑去庙里磕头烧香,终日念念叨叨、战战兢兢;入夜时分,军中传下训令通告全城、揭穿了贺六浑的阴谋,城中百姓无不惊愕、对那贺六浑又气又恨,只盼着孝宽能早日破敌;同时城中隐秘之处的几口水井也赶在黎明前全部打通,军民亦再无用水之忧。城中无不大赞孝宽之有勇有谋,全城百姓同仇敌忾,军民上下一心,士气大振。 翌日,孝宽故意将风声走漏到贺六浑军营,可怜他老人家辛苦了这么久,费了一番心血终于秘密将汾河改道,原本等着看玉壁自乱,正是踌躇满志、对酒当歌之际,却突闻噩耗——数日辛苦不想又是徒劳一番,气得他错愕呆立良久、胸中忿忿不平,几日不眠不休,两鬓尽是霜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玉壁大战 22.元胤 “公子,贺六浑接下来又会出什么诡计?” 这一日读书回来,眼见敌军又是几日毫无无动向,我又不免平添了忧虑,生怕那奸诈老贼又钻研出什么奇谋妙计来。 “……几次奸计不成,只怕这老贼要铁下心强攻了。”椒图思虑一番,把别院的管家唤来,吩咐道:“我这几日感染风寒、需好生静养,烦劳管家回绝一应拜访之客。”说完,便将一锭金子递给了管家。 “公子连日操劳,尽管歇息就是~”管家两眼放光、急忙收起金子揣进怀中,一对老鼠般的小眼睛贼亮着乌溜溜地一转,知趣地奸笑着转身退下了。 “这攻城略地非萧某所长,小孩儿,咱们且看孝宽将军的本事。”椒图转身对我莞尔一笑,伸个懒腰、径自回房午睡去了。 我一阵无语。 我涉世尚浅、远不比椒图那般疏阔淡然的性情,与其在房中心神不宁地读书,倒不如去城墙上探看一番、心里有个底儿、总好过在此胡思乱想,于是即刻换了衣裳、披上轻甲,步伐轻快地出门了。 因之前擒拿高肃的微末战功,我颇得兵将们称赞、得以出入营防,一些年轻的士兵换防时也喜欢与我比划比划拳脚,相互切磋一番,这才几天便多了好些个袍泽兄弟。正是未时、阳光温热,我快步走来,只见军营里竟然忙成了一团——一车车装得满满的缦布络绎不绝地从城中各处运进营中,士兵们十几人一组、埋着头,手底下飞针走线,密密麻麻地赶做着裁缝活计,比大姑娘赶着制嫁衣还要着急;我因得椒图指点了些骑射功夫,视力已比寻常人好上许多,抬眼四处一望、不免觉得十分奇怪,正要去校尉郎君那里问个究竟,却被他守营的刀斧手拦下,一番呵斥。 我心下恼怒,却也猜到这些针线活儿定是什么神秘的破敌之计;上回放走了高肃,这个不知内情的耿直校尉已然不再信任椒图了,碰了一鼻子灰,只得作罢、悻悻而归。 出门不到一个时辰、再回别院,椒图居然不知所踪了! 我急忙将整个院子都找了一遍,居然半个影子都没见着;床榻尚有余温,书案上还随手放着一本翻得十分旧的书,桌几上还余下半盏清水没喝,显然是临时出门;我且替他将房间打扫干净,夜里觉得百无聊赖、就在灯下将那旧书翻来覆去的读、背得滚瓜烂熟,却整夜都未等到他。 一连过了两日,仍是不见椒图回来。我越等越心慌,难免胡思乱想起来;自从当初离开长安,这一路相伴、虽多波折却也颇多收益,眼下他不知所踪,我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天地宽广,若是他老人家有个三长两短、自此把我遗忘在这孤城之中,我一个孤儿又当如何栖身?我越想越觉得孤苦难熬、忍不住站在院子里哭了起来。 “堂堂男儿,大白天的哭什么?!” 我被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一跳,哭声戈然而止。寻声望去、只见门前正立着一个身披战袍轻铠的少年,剑眉星目、凤眼含威,十四五岁的年纪却已是挺拔飒爽之姿,俨然少年将军的英武模样。 他径自阔步迈进院中,见我哭得满脸泪痕,鄙夷地“哼”了一声,轻蔑地问道:“我家萧公子何在?!” “公子行踪怎可告知外人?” 我一把将眼泪抹掉、负气倨傲而答,心下却即刻安定了——跟随萧九数月,我当然知道有一帮仆从护卫暗地里跟着他,眼前这少年定是他带出来的护卫随从,少年既然能寻到此处,显然萧九不过是临时起意、出门办事,或许是路上耽搁了些时辰才未返回,故而连出门都不曾及时告知于他而已。 “哦?外人?”少年将军显得有些不可思议,双臂环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蔑视地将我打量了一番,挑衅道:“这么说、阁下与我们公子是至交喽?!” “我与公子出生入死,自然是至交!”我红着眼、高傲地仰着脸,铿锵掷地而答。 只听得耳边风起乍起、那少年身法迅捷、一掌向我劈来! 我侧身一躲,少年扑空、刹那间反身又是一掌劈下!我尚比那少年矮了许多,一个长拳朝上猛地砸去、正中他的小臂!不等他还手、我即刻弓身下潜,一个游鱼摆尾、一腿狠狠扫去! 只见那少年眼神凌厉,手法一变就擒住我了的拳头、猛地向下发力一按、将我牢牢按在原地,然后借力打力、凌空跃起、反手一扬便将我猝不及防地朝后摔去!我飞身一扑、空中一个轻巧的翻转,又稳稳落回他眼前,抖衣振袖、傲然而立。 少年借着刚才的力道,不仅将我扔了出去、自己亦是稳稳地落到了数尺之外,身长玉立、泰然自若。 “在下萧元胤,失敬!”少年思忖片刻,一改之前的倨傲、抱拳施礼。 所谓“行家看门道”,我与萧元胤仅拆过两三招,却也都将彼此看得明白——他那凌厉的掌法显然是萧九调教出来的,而我的化解之法、亦是出自同一师门;萧九向来有些贪玩的心性、从不轻传武艺,我与元胤既然能“师出同门”,自是不必再斗下去了。 “元胤兄长客气,恕小弟一时鲁莽。”我抱拳还礼道。 正要上前与他攀谈几句,忽听得城外杀声乍起、一阵阵轰隆隆的撞击声振聋发聩,整个城池都跟着颤抖起来,门外原本热闹的街市瞬间大乱,满城尽是奔命逃跑的百姓。 “不好!贺六浑攻城了!”我一拍大腿、心下骇然,大惊之色道。 “他围困玉壁这么久,什么奇谋妙计都用了也没用,这回定是要强攻了!!”只听得城外的撞击声越发猛烈急促、地面颤抖得越来愈猛烈,院子里的瓦盆杯盏都快要震碎了,我亦是被震的站不稳脚跟、慌得六神无主,手足无措地呆望着元胤。 “攻城就攻城呗。还要和乡下愚妇一般一哭二闹不成?!”元胤竟然丝毫没有要宽慰我的意思,使出“千斤坠”的内功、稳如磐石一般岿然不动,朗声教训道:“你这无知竖子,要么投军报国,要么就躲在屋里别出来!”语罢,元胤轻轻“哼”了一声,足尖一点便施展轻功而去,俨然一副世外高人的姿态。 我目送着他燕子般远去的背影、一阵愕然,气得浑身哆嗦、却无言反驳;自打出入江湖以来虽吃了不少的苦头,这么被人羞辱却还是头一回,不免一阵悲愤、满腔怒气;可是细想一番,却又觉得元胤说得十分在理——我堂堂关西男儿,要么战场效命,要么行侠仗义,怎可像个小姑娘一般胆怯、惶惶终日;于是强压怒火、把心一横,逆着仓惶逃难的人流、决绝地直奔中军大帐而去。 “求将军收我做个亲兵吧!”我跪在陈副将的帐外,高声恳求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玉壁大战 23.以柔克刚 此时两军对垒已有半日,天色昏暗;城外喊杀声不绝于耳,城下火把一片、映得天际通红;朝廷的募兵处早就撤了,孝宽将军领兵在外鏖战、无暇顾及其他;我大略分析了眼下形势,直接跑来求陈副将。 因得地利之势,玉壁军分成了三路抗贺六浑的进攻,三路大军轮番出战、休息,这才得以和十几万大军僵持这么久。 陈副将刚在前线受了伤、撤回军帐稍作休憩,忽然听得帐外有人高声呼叫,于是披着大氅出来查看。 “求将军收我做个亲兵!”我见他裹伤而来,急忙朝他“咚咚咚”地磕头,斩钉截铁地恳求道。 “打仗是要出人命的,不是儿戏!”他神色凝重如铁,道:“还不快回去!安心跟着你家先生,却跑来这里胡闹!……” “将军,我本京畿人士,父兄皆已战死!国难当头,愿随将军杀敌、身死不退!”我被他的话一激,不知哪里来的豪情壮志、一时间热血沸腾、凌然大义道。 “兔崽子!知道什么是打仗么?!”陈副将红涨着眼睛、破口大骂道:“你可知道、我的长子早已在邙山战死!你以为行军打仗是嘴上说说狠话的功夫?你还不到十岁,何苦自寻死路?!再纠缠、军法伺候!” “既然军法伺候,那将军便是当我已经入了伍!”我脑筋一闪抢白道,说着便使劲儿往地上磕头,将额头磕得鲜血直流、没有一点要停下的意思,赌气道:“今日不死在贺六浑手里,我就将一腔热血洒在将军帐前!……” …… “好吧……”陈将军见我磕得满脸是血、一副死不悔改的德行,倒吸一口冷气,再抬头瞅了瞅不远处的城楼,最终还是咬着牙答应了。连年征战,如我这般年纪的儿郎,将军虽是不忍,却也不得不用之。 “我且问你,有何能耐?”陈将军持刀而立、威严问道。 “骑射弓马,任凭将军差遣!”我双眼放光、兴奋地蹦起来抱拳答道。 陈将军知我素得萧九指点,远不同于寻常稚子,挥手示意我上前、伏在我耳旁一番仔细地嘱咐。我得了军令,立刻换上战袍与盔甲,决然地登上城楼。 只见城外贺六浑大军乌压压地人头攒动,骁勇地鲜卑男儿身披重甲、手持盾牌,环卫着一辆辆的高大的攻车缓缓逼近——攻车高两丈有余,车前有粗壮尖木、以铸铁板箍之、极其坚固锐利,车之所及、无不摧毁;我军虽奋力死守,被攻车冲散溃败的士卒仍是不计其数! 贺六浑大军用尽全力攻城、已将几处城墙撞得残损不堪、摇摇欲坠了;奈何孝宽早有防备、提前拆了城中百姓的门板来加固过城防;贺六浑的攻车忙着强行撞击城墙、孝宽便令一队城内埋伏的军士趁其不备、烧开一锅锅的热油径直朝城外浇下去,顷刻间烫得敌军惨叫不绝、扔下攻车就奔走溃逃;如此这般苦战了几个时辰,攻车损毁过半、城墙也被撞得秃了一半儿,城里的热油也用完了、士兵们就用巨石狠狠的砸!此刻已是深夜,两军虽伤亡不计其数却是愈战愈烈,一串串的火把如蛟龙恶斗、火光通天,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不绝于耳;贺六浑大军突然擂鼓变阵,不再蛮战、集中优势兵力孤注一掷、意欲撞开城门! 孝宽毕竟兵力有限,眼看渐成不支之势,且战且退,我等守城的‘奇袭’军眼睛瞪得斗大、眼看着他们一寸一寸地败退回来、摩拳擦掌,恨得咬牙切齿却也不得擅自行动;最终、孝宽军寡不敌众,鸣金收兵而还。 贺六浑此番损兵折将、岂肯善罢甘休,大军早已杀红了眼,一路所向披摩、推着攻车直冲城门而来! “轰!——轰!——轰!——” 闷雷般沉重的撞击声摧毁着百年沧桑的老城门,厚重的门板发出颤巍巍的吱呀声,我们躲在城墙上、心脏跟着惊天动地的撞击声一起颤栗——手中弯弓拉满、箭已上玄,我等目光如炬、随时准备与敌军决一死战! “轰隆——”只听得一声巨响、城门最终还是被攻车得得粉身碎骨! “城破啦!——”敌军军心大振、士气高昂地推着攻车准备冲杀进城! 千钧一发之际、诡吊地一幕发生了。 攻车冲破城门、正欲一鼓作气攻进城去,却被早已备下的巨大缦布困住了步伐,缦布如巨帆落下、随攻车所向而张弛,缦布悬空而立、看似柔若浮云,攻车猛力冲之,却不能破。 攻车军士大惊失色、孤军深入不想正中韦孝宽的奇谋妙计!陈副将一声军令、我等在城楼上万弩急发!箭如疾风骤雨、顷刻间五千攻城军命丧当场、全军覆没!一番辛苦布局、‘引狼入室’,终于扬眉吐气!城楼上旗帜飘扬、一阵阵叫好声威震三军、气壮天庭! 贺六浑到底是老谋深算,眼见攻城先锋军被缦布所挡、已知大势不妙;于是当机立断、即刻命令第二路大军备齐火箭,缚松香于高竿之上、灌好麻油点上火,敌军火箭齐发、冲杀而来! 待我等正在城楼上摇旗呐喊助威之时、第二路‘火箭军’已经踩着同袍的尸体潮水一般掩杀进来! 说时迟那时快、我等冒着密集如雨的火箭、奋力将城墙上早已备下的百余口大水缸同时砸得粉碎!霎时大水漫起、如同大雨瓢泼一般乍然泄下——缦布顷刻浸透、城下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洪水’冲得一片狼藉!偶有骁勇异常的兵卒举着高竿意欲纵火、亦备埋伏在城内的‘奇袭’军用长柄铁钩锯断高竿、松麻俱落,反而弄巧成拙、引火自焚,烧的皮开肉绽、惨不忍睹;敌军眼见已经中计,军心涣散,再不敢冒然攻城。 一夜鏖战,贺六浑两路大军溃败而逃、死伤不计其数;轮番强攻不下,无奈只得收兵。 我等守在城墙上一番煎熬拼杀,眼见贺六浑终于退去、提着的那口精气神儿瞬间就松了,顾不得身上已有大小十余处伤,一个个累得瘫倒在地,再也不想爬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玉壁大战 24.男儿志 梦里吹角连营,喊杀声忽近忽远、不绝于耳;梦里父兄也曾披坚执锐在战场上拼杀,他们面无惧色、心坚如铁,却最终都化作了累累白骨……他们的身影轰然倒下了,敌军屈死的冤魂却缠绕在我枕边哀嚎不已。 醒来已是数日后。 十余处箭伤已被逐一清理包扎,药香和缓、一闻就是萧九带来的伤药——他正坐在我的床前读书,还是往日气定神闲的模样。 “公子!”我激动得想要坐起来,却浑身没有力气、连声音也都是喑哑的。 “小孩,你醒啦?”萧九目光一亮,放下书、递来一碗清水。 “公子一走数日,可是为了何细胡的粮草而去?”我被萧九扶起来,忍着伤痛接过水、问道。数日之间经历一场生死,此刻小别重逢、心里说不出的五味杂陈,眼泪和着清水一饮而尽。 “咦,你这小孩儿,居然猜得到我的行踪啦。”萧九倒是并不意外,温和地笑笑,耐心陪我说话。 “公子走的匆忙,连元胤兄长都不曾知会一声、定是怕贺六浑去抢夺粮草吧。”我推断道。 “哎呀、小孩儿,你是不是和萧元胤打架了?”萧九深知元胤的耿直性情,饶有兴致地问。 “……没有。”我想起自己那日胆战心惊的熊样,即刻矢口否认。 “是呢。孝宽既然能在贺六浑军中安插探子,贺六浑自然也可以……”萧九见我不再提元胤,心下了然;话锋一转、说道:“鏖战已有月余,孝宽已无粮草支撑,何细胡贩卖给他的军粮无论如何都不能有失;我与孝宽定下计策,明里传信说粮草走城外后山的小路,不想真的被劫夺。” “啊!”我听得一惊,不觉间挺直了腰杆。 “其实暗地里我早与与孝宽商议过,他令亲信在打井之时、又偷偷地挖通了一条隐秘的暗道通往城外二十里的荒村,由我接应粮草入城。”萧九语罢,似有些沉闷。 “孝宽身边潜伏的细作老辣深沉,他虽是怀疑却始终没有把柄,借着运粮之际、分别向身边四五个可疑之人泄露了不同的时间和路径,然后飞鸽传书知会我、令我带着他的亲兵提前埋伏,这数日之间伏击了四路劫夺粮草的敌军营队,身边暴露的细作自然也被灭了口——一箭三雕啊!”萧九且叹且佩道。 “为了防止走漏风声,那条真正要运粮的暗道一挖通、几个亲兵当场便被孝宽灭了口。” 我倒抽一口冷气、心下一骇,想不到战场上铁骨铮铮、身先士卒的大将军竟有这许多狠辣手段!可是平静下来细想,到了嘴边的话却又咽了回去、不敢妄加指责。身负家国安危、输不得赌不起,的确不当有妇人之仁。 “怎么,几日不见,小孩儿还有心事了?”萧九见我低头不语,问道。他倒是一脸的淡然,好像去帮着孝宽破敌灭贼的不是自己一样。 “小孩儿,伤口还疼么?你怎么突然心血来潮跑去当兵了?”萧九好奇道。 “……公子也常说‘家国纾难男儿志’,我堂堂关西男儿,怎可安坐屋檐下惹人笑话?自是要以身报国的。”我骄傲地扬了扬下巴,心里却暗暗骂道:萧元胤你个混账,敢看不起小爷,小爷这就在战场上一刀一枪地拼出军功来;以后等我和公子学得武艺,再打得你心服口服! 我当日被萧元胤激怒、愤然从军,凭着一股血性在阵前拼杀毫无惧色,可是这几日躺着却是噩梦缠身、不免一阵后怕,于是黯然说道:“……公子,我一闭眼就能看见那些屈死在我箭下的兵卒……这点伤痛迟早会痊愈倒也不算什么,只是心里凄苦的紧……”我说着,双手竟然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它们似乎沾满了鲜血、再也洗不干净了。原来所谓的以身许国,无论成败荣辱竟都这般令人沉郁寡欢;再不复我想象中的少年意气、挥斥方遒。 “唉……自古都是‘一将成名万古枯’,小孩儿,你还要当将军么?”萧九看着我失落的模样,似是想起了我与高肃的十年之约,不禁问道。 “……我不知道。”想起高长恭,那孩子于万千军中不惧生死的气概忽然又感染了我,我把心一横,一把掀起被子、起身下床,披上战袍就准备回军营报到——既然已经选了这条路,又何必畏首畏尾?高长恭、陀罗尼、萧元胤,他们一个个的身影,且不论与我的因缘恩怨,不都是一副男儿该有的气概么。 “……小孩儿,你还是再躺几日为好;今夜只怕贺六浑又要来喽~”萧九劝道。 “什么!”我大惊失色。 “你且凝神静气,按我平日传授你的内功心法在院中禅坐一会儿,自然可以察觉。”萧九缓缓说道。 我急忙在院中安坐调息、闭目凝神,心似沉入深不见底的湖水之中;倏尔似是听见西边有金戈之声,正欲仔细分辨、陡然间一声巨响,大地为之一震!我惊得如大梦初醒、瞬间大汗淋漓。 “呦~!小爷这是怎么了,这都十月天儿了、怎么坐院子里还能出这一身冷汗呢?!先生您快瞧瞧,莫不是感染寒热症了?”管家见我一身虚汗,赶忙过来搭话。 “管家,刚才可曾听到一声巨响?”我连忙起身,顾不得许多、急切问道。 “……嘶,是似有又没有,确实有一声响……不过听不清楚啊……好像地跟着抖了一下……难不成贺六浑又用攻车撞城了?不像啊?!前几天的动静比这大啊?!”管家不明原委、一头雾水地喃喃自语、皱着眉头凝思。 我因刚才入定,所以那一声不明显的‘响’在我听来就如同惊雷劈下一般。我难以置信地呆立当场,不知那奸诈的贺六浑又琢磨出了什么阴诡计谋。 “走吧,小孩儿。”萧九见我一脸的无助,取了佩剑便带着我一同出门,直奔孝宽中军大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玉壁大战 25.维摩 “公子……” 我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此战已经耗了五旬,两军各有死伤,如今贺六浑强行攻城,不知玉壁城还能坚守几日?……”我越说越觉得悲壮,强忍着情绪、故作镇静继续说道:“我既已从军,自当置生死于度外。只是……只是不知可否烦劳公子为我取个名字?他日若战死沙场,总不能做个无名之鬼。” “小孩儿,你还不到十岁啊……”椒图良久不答,忽然一阵苦涩、叹道。 “陀罗尼、高长恭,尚不及我年长,一样无惧生死。”我凛然答道。 “哦~?”椒图倒对我刮目相看起来、问道:“不知壮士原本怎么称呼?” “何家二狗。”我坦然说道:“乡下诨名,越贱越好养活。” “维摩。”椒图思索一翻,认真答道:“氏族注定,名则有父母之命,我且于你一个‘字’如何?” “好。何维摩。”我终于有名字了,不用妄来这世间一遭。正值十月,又逢霜降之期,天地间尽染风霜之色,弥望而去、尽是一派枯黄残红。想到又将是一场激战、不免悲壮之情油然而生、于是高歌而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哈哈哈……”椒图跟着我,听得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继而正色道:“放心吧维摩,有我在,玉壁不会有事的。” 军帐内。孝宽坐立不安地来回踱步——他当然也能感觉到全城的地面都在时不时的微微颤动,越发得焦虑。 “将军。”椒图见礼,孝宽如梦惊醒,急忙拉着他商议。我几日不曾见他,发觉他又老了几岁——连日殚精竭虑,上回战场拼杀、数次撤回又裹伤再战,只见他脸色蜡黄、眼底青黑、双鬓皆白,皱纹深如沟壑;全然不是初见时的勇武威严之势。我不禁黯然,替他忧虑焦灼。 “你这小孩儿,上回城楼伏击,甚是勇武。”孝宽见我小小年纪、也裹伤而来,忍不住称赞道。 “愿为将军效力!”我受宠若惊,连忙作揖答道。 说话间,椒图已然闭目禅坐,入定。我与孝宽及众将不再出声,连大气都不敢出。我亦摒思静气、意念全部集中在脚底,也能明显感觉到大地时不时的崩摧颤抖。每颤抖一下,椒图就皱一次眉——他内功修为远胜我十倍百倍,旁人只是觉得微颤,于他却如惊雷在耳一般。 一炷香后、椒图终于起身,径直走到玉壁城的地图前,努力思索着,用笔画出五道长线。谨慎地思忖斟酌,继而指出其中一条,说道:“贺六浑定是从城外挖地道……” “他这不是故技重施么?”陈副将不解道。 “这五条地道早已挖好,依萧某愚见,此番贺六浑定是令兵卒挖好地道后,各施梁柱以作支撑,继而以油浇灌、再放火烧柱;柱毁则城崩……故而时不时的感到地面崩塌颤抖。”椒图双眉蹙得更紧了,继续道:“当真是难为贺六浑他老人家了,竟能想出这等招数……将军可速速令人在此处挖壕沟查看,以证萧某的推测。” 陈副将领了军令,急忙出去查看。 几个不明就里的武将一时想不明白,“贺六浑费这么大力气,就为了让咱们天天地震,心里不踏实?” “贺六浑当然不止挖了这么五道,我令亲兵在城中枯井里细细听过、四面八方皆是嘈杂、完全无法判断出具体位置——依我看怕是至少有二十余道,这么多暗道同时以火焚之,柱毁崩塌之时、就是玉壁城玉石俱焚了!”孝宽冷冷答道。 “萧某亦是如此推断……只是还未被火焚烧的暗道、没有崩塌之声、尚无法推测出准确走势与位置……”椒图忧虑道,在场所有人无不一阵惊惧,若不能及时遏制、只怕这玉壁城眼看就城崩池毁了! “报——!将军,正如先生推断,我等挖沟打通地道,正看见贺六浑的一队兵卒在地道里架梁柱,一队往柱子上泼油添柴呢!”陈副将气喘吁吁地回报。 “不好!快截杀!再迟一步、这条地道一旦再被火焚烧、再崩一次,只怕是要牵连地上的屋舍房宅一起垮塌了!”孝宽将军当机立断、持刀点将:“众将听令!” “末将在!!!” “前军即刻于后山取土运往各营以备之需!” “中军分五路,每路分三队;第一队刀斧手冲进暗道、趁其不备扫清剿灭所有敌军;第二队带齐锹锄、待前队得手后迅速从城外入口处开始回填;第三队配合前队转运沙土!” “后军依中军之法兵分五路随时待命、一旦大帐发现新暗道,即刻前往!” “左、右卫军随本将出战!不可与贺六浑拼命厮杀,使其大军无暇分身顾及接应其他!” “是!!!” 须臾间众将已各自领了军令、凛然而去,孝宽回身对禅坐的椒图郑重道:“谢先生鼎力相助!此番玉壁存亡、全部仰仗先生敏察!” 椒图微微睁开双目,神色如老僧、道:“将军大义,萧某感同身受;必尽平生所学与尔等共存亡,不必言谢。”我见他额头青筋暴起、双眉微蹙,凝神静思、巍然不动,知他已拼上了所有的内力——不仅要找到所有的暗道,还要根据地下的崩催之声准确判断出每条暗道的远近走势、及时指点大军截杀,稍有偏差就是地崩城毁啊!所谓‘千里眼、顺风耳’之能,也不过如了。 “维摩……”他突然睁眼,脸色一阵阵泛青,示意我将地图取来,聚精会神地画出一条新的线,便又陷入无尽沉思。我即刻知会陈副将,后军随即动身出发。 第七条。 第八条。 第九条…… 我心急如焚,在营中坐立不安,城外喊杀声不觉于耳;眼见椒图神色越发憔悴、此刻已是大汗淋漓,纵然是铁打的体魄,也经不起这般干熬呐——我习他法门,自是知晓的、要准确感知到内一条暗道的深浅、远近、走势,他需将内力全然释放到地下,距离越远,越是难以掌控,稍有不慎,心神一散定是被内力反噬,气绝身亡啊! “报!——”陈副将兴冲冲地跑进来、正要喊叫被我一把拽走捂住了嘴。 “何二狗,第一条暗道堵住了!”陈副将眼见椒图聚精会神地禅坐,即刻会意、兴奋地小声说道。 “我叫维摩,不叫二狗~!”我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嗔怒道,随即将第十一条暗道的位置指给他。 第十二条。 第十三条。 …… 第十五条。 第十六条。 …… “……唉……”寂静的军帐里、忽然听得椒图一声叹息。 此时已是翌日佛晓,天色渐白;孝宽用车轮战术与贺六浑大军苦苦纠缠了一昼夜,纵然贺六浑想派援军接应被袭击的‘地道军’也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一队一队的兵马命丧沟渠;椒图亦是苦熬一昼夜,怕是筋骨都僵住了;眼下二十条暗道已经全部被发现,椒图颤颤巍巍地要起身,我急忙去搀扶他,只见他脸色蜡黄、风采尽失、形如枯槁,连衣襟都是潮湿的。我心里一阵酸楚,正要宽慰他,他却嘶哑着与我玩笑:“小孩儿,今夜可愿拯救万军于水火?” “公子!……”都这会儿了还有心思调侃于我,我又气又急、忍不住都快要哭了。 “别哭,打完仗再哭……”椒图气若游丝,“还有最后一条暗道,这会儿火应该已经灭了,他们还都没回来,维摩可愿做个少年将军、领兵前去?” “我这就去……”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一边哭着将他安顿好,一边叫上仅有的一队守营士兵一起出发。 最后一条暗道,绝不能让它再一次焚火崩塌、否则前功尽弃。 刀斧手在前拼杀,血光四溅,顷刻间暗道里躺满了敌军的尸体;战事紧迫、我无暇顾及你们是否该葬在这阴暗沟渠里——生死有命、各为其主。我和兵卒们轮番挥动着铁锹、拼命将眼前的空洞填上,每多填一寸,就离战胜近了一分——直到将整条暗道填平回到地上、才发觉已近正午了。我累得筋疲力尽,连身上的几处伤口也因用力过猛而崩开了。顾不得伤痛,挣扎着爬回军帐,此时椒图脸色煞白如纸,靠着桌案勉力支撑着、一副油尽灯枯的样子——“公子!”我失声唤道,腿一软便跪倒在他面前。 “上城楼……仗还没打完呢……”椒图硬直起身子说道。 我知他性情,也不敢强行违扭,勉力扶着他磕磕绊绊地一阶一阶爬上去。高丞相一生足智多谋,此时大概怎么也想不出玉壁守军是如何准确找到二十一条地道的位置、一一截杀的吧?我打量着椒图的虚弱、自己的满身泥泞,心里苦笑着摇头。 二十一条地道填尽、孝宽将军自然已经班师回城了。 城墙上,孝宽众将亦是疲惫不堪、却硬撑着一副斗志昂扬的架势;城外贺六浑大军栖于土丘之上、自然也是人困马乏,强行支撑而已。 贺六浑围攻玉壁五旬,大小数十战,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战术皆用,简直比一部兵书还兵书、却不想一一被识破破除;想来此刻大军粮草即将耗尽、又将要进入隆冬时节,军士死伤十之四五,他心力交瘁、拼尽平生之智最终亦是无可奈何;老丞相立于土丘之上、仰天长叹,无限悲怆苍凉,却硬挺着使人传话: “人困马乏、既无救兵,何不早降?!” 只见孝宽将军连声冷笑,亦使人高声回曰: “我城池严固、粮秣有余,攻城者枉自徒劳,守者逸颐自安,何须驰援?” 粮秣有余我倒是信,环顾城池、上回被攻车撞得残桓断壁,这还急于修缮呢,这大话、当真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我扶着椒图退在城楼里观战,一阵苦笑。 “高欢老儿,本将城坚池深,只怕贵军将士远道而来、尽数要客死他乡了!哈哈哈哈哈!!”孝宽将军硬挺着精气神在城头上狂妄叫骂。 拼杀到如今地步,两军人马已经完全打不动了,开始依赖‘口水战’了。 贺六浑大军多是山东子弟,鏖战五十余日,半数兵卒命丧他乡,此时被孝宽这么一激,想起自己的父兄亲族与自己的苦战无果,三军将士无不悲从中来,若不是军法严苛,真是要一片哀嚎了。 贺六浑眼见三军气势大减,气得一阵哆嗦,即刻令弓弩手射募格而来,孝宽取来一支,我亦徒手拔过一支羽箭,只见一张字条卷在箭尾,上面赫然写着:“能斩城主降者,拜太尉,封开国郡公,邑万户,赏帛万疋!” “公子,这是封万户侯啊,会不会哪个贪财怕死的动了歪心、投敌叛国?”我惊呼道。 椒图已经没有气力与我贫嘴,用眼神指示我且看孝宽将军如何处理。 只见孝宽将军提笔在字条背后书写一翻,随即令人取来弓弩,搭弓射箭,飞弩直直命中贺六浑背后的大旗,军旗一阵颤抖!玉壁守军一阵叫好! 是了,孝宽毕竟沙场宿将,何况治军严明、待下有恩义,看来我是问了个蠢问题。 “若有斩高欢者,依此行赏!” “若有斩高欢者,依此行赏!” 孝宽传令,玉壁军依他的“回信”高声叫嚣着。 贺六浑昼夜苦熬、机关算尽;此刻终于急火攻心,一阵天旋地转、挣扎着扶着左右护卫、最终还是不甘心地倒了下去。大军无耐暂撤。 “撤军了……!”我眼见贺六浑军中有异动,按捺不住兴奋低声喊道。 椒图终于眉目舒展,扶着墙转身要回去,刚走两步,“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