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风皆是笑话》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一章 归故里 北境关外,黄沙肆虐。 老树佝偻的枝干上,满是枯死的藤蔓。夜鸦久在空中盘旋,漆黑的羽毛遮住了本就暗淡的星光。漆黑的夜犹如一座深渊,深渊里埋藏着一条废弃了多年的古旧商道,道路勉强还算平坦,只是有些孤寂得可怕。 一成不变的寂静忽然被一阵马蹄声打破。 商道上,身披黑衣的少年正在策马狂奔,怀中抱着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婴儿吮吸着拇指,睡得正香。长达半月的逃亡,已令少年深感疲惫,途中还需照顾婴儿,更是让本就疲惫的少年愈发显得有些力不从心,眉目紧锁,清瘦的脸颊上满是疲态,之所以仍在坚持,无非是靠着心中执念,强行吊着一口心气。 久未合眼的少年,忽然嘴角上扬。 原来是有一缕月光,照在了婴儿的脸颊上,小家伙白白胖胖,当真可爱。少年望着婴儿白皙圆润的脸颊,原本紧锁的眉头顿时舒展不少,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深渊中的光,或是最后的希望。 孤寂无人的废旧商道上,寒风凛冽,路旁的枯树残枝幽幽作响,如闻鬼泣。寒风肆无忌惮地打在少年脸上,迫使少年提起精神,瞪大眼眸,盯着前路。 夜间四处飘荡的云,仿佛刻意在与少年作对,吞噬了那本就来自不易的一缕月光,少年再度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短暂的光明远比永久的黑暗来得更加残忍。 约半炷香,少年身后数里,突然传来一声暴呵,宛如神人擂鼓,响彻穹宇,“尔等加快速度,贫道先行一步,去前方拦他!” “道长慢行,贫僧与你同去。”坐在马背之上闭目养神的僧人,忽然睁眼,如虎兕出柙一般,奔走腾空,不断向前方掠去。 道人与头陀二人临空而行,不断向前追去,片刻间便已然逼近少年。此次追捕少年,并非二人之事,可本该传到破军一脉的金帐王令,阴差阳错地传到了道人手中,迫于荒人祖训,道人也只好奉命行事,只不过一路上多有懈怠,得过且过罢了。 一个外乡少年,虽说在荒原闹出的动静得有些大,但在道人看来,少年所行皆在规矩之内,并不违备荒原祖制。无端追杀一个尚未及冠的年轻修行者,道人实在是有些不耻。况且少年在荒原行事,敢于生死自负,独自游历荒原一十三处绝境,置之死地而后生,道人对此多有赞赏之意。 年少独有的轻狂,真是令人羡慕。 故而对这个不知来历的外乡少年莫名多了几分好感。原本的追杀途中,本想寻个机会,就此放了少年,但少年的逃亡路线,以及少年的模糊容貌,不禁让道人想起了一个人,一个镇压了荒原整整三十年的人。 少年眉眼中那份看待世俗的冷漠,跟那人年少之时简直如出一辙。 大旭王朝,圣天子之下,百官之上,还有两王。 一南一北,文武绝顶。 荒原以南,大旭之北,是为北境。 北境三州,一人为王,封号镇北。 北境曾与荒原有过一场大战,那一战打掉了荒原积存了二十年的国力,此战过后荒原更是不敢再谈南下二字。战败之后,荒原金帐大祭司更是亲自去往京都城,忍痛与大旭割让河西草原,并承诺五十年内,任何荒人不得踏足大旭国土一寸,此番议和,荒原可谓卑微至极。 道人面色阴沉,心道,北境之人擅入我荒原,那便把命留下吧。 少年回身望去,双眸瞳孔骤缩,眼角处闪过一缕青色的幽光,本来漆黑的夜晚,在此刻少年眼中却亮如白昼。瞧那两道人影不断逼近,依照遁形身法推测,来者之一应是那荒原修行门派中,最为被人尊崇的七大法脉之一,巨门一脉的修行者。至于另外一人的大致跟脚,少年有些疑惑,按照身法推测,确与巨门一脉相似,但其中却多了些正宗的佛门意味。 道人自号清尘,僧人法号觉远,如少年猜想的那般,二人皆属于荒原巨门法脉。不过早年间都曾各有师传,算不得真正意义上法脉修士。尤其是那僧人,早年间其实是那西域禅宗首座,拈花和尚的不记名弟子,修行过一段时间的禅宗佛法,算是小有所成,故而沾了几分佛门韵味。 巨门一脉虽说不似七脉中破军一脉那般道法通天,地位尊崇,却也是七脉中地位极高,战力极强的存在。若是单独对战,少年自信尚有一战之力,但此刻怀中婴儿反到成了负累,双手施展势必受到限制。无奈之下,只得寄希望于胯下骏马能够跑得再快些,不过修士脚力快慢,少年心中自有计量,被追上也就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少年看向怀中婴儿,苦笑道:“七叔无能,恐怕不能带你回家了。” 少年下意识地去摸身后所负长剑,触碰到剑鞘时却又猛然收回手,无奈地摇了摇头,神色落寞。 有些东西或许一辈子都不配再拿起,有些人一辈子也不想再记起,可偏偏东西放不下,人又忘不掉。 马儿急驰之时,两道身影忽从少年上方急掠而过,正是那僧人与道士,二者定身马前,道人一扬手中拂尘,厉声呵斥:“退!” 马儿受惊,前蹄高高扬起,险些将主人甩下身去,少年娴熟地勒紧缰绳,双脚夹紧马肚,使那骏马转向,前蹄重新落地。待马儿平稳,少年翻身下马,对着面前二人略微躬身见礼。起身后左手抱紧婴儿,右手握拳放于身侧。 少年有拳,随时可出。 僧人双手合十,低身还礼。道人以道门稽首还了少年一礼,然后笑道:“公子年少无畏,只身一人入我荒原,胆识过人!敢问公子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士?” “在下姓张,名骁,字麟轩,家住北境朔方城。” 道人面色阴沉,北境张氏,果然是他的儿子。荒原之人对于北境张姓,可谓恨之入骨。道人笑容玩味,“原来是镇北城的七公子,难怪能在荒原折腾出这许多动静。不过一个提不起剑的剑客,安敢入我荒原?!” “区区荒芜之地如何来不得?!”张麟轩笑道。 “擅入者,死!”道人怒道。道人一手结印,一手挥动拂尘,阵阵阴雷汇聚,凝炼成一柄黑色长剑,长剑直奔少年面门而去。 张麟轩右手微抬,中指与食指并伸,其余三指弯曲,运走周身元气聚于双指指尖,以指为剑,以剑破剑。 来势汹汹,却根本毫无威力的黑色长剑,在触碰到少年指尖后,便如烟尘般散去。 道人扶髯而笑,眼神玩味地打量着少年。方才的试探之举,少年虽说已轻易破去,但道人所求,已然有了结果。少年破招后便急忙放到身侧的握拳右手,手背上有一道一闪而过的黑色瘴气,少年强行以自身元气压制,速度之快一般人实难察觉,只可惜在道人眼中,这点小把戏就好似孩童过家家一般,幼稚可笑。 少年行走江湖,意气风发,但终归还是少了些江湖旧人的成熟老道。 美中尚有不足。 张麟轩虽说已用元气护住双指,但剑上的雷法确实是伤到了指尖。道人不属于道门正统的任何一脉,雷法一道更是与龙虎山相差甚远,不过道人的雷法却有着属于自己的独到之处。以此伤人不在肌肤,而在于侵入人体,扰乱人身天地元气之运转。 “无耻!” “贫道正经的修行手段而已。”道人不以为意,反而恶狠狠地说道:“今日贫道便要你同你兄长一般惨死荒原!” 少年突然拔出身后长剑,剑尖直指道人,沉声道:“荒人,该死!” 二人言语之际,那头陀突然翻转手中铁杖,直奔少年胸口而去,少年以手中长剑抵挡,化去暗含在铁杖中的阴损劲力。与此同时,少年抓住机会,一剑刺向那僧人脖颈,力求一招克敌。谁料那僧人身形却忽然消失不见,再度出现时已然来到少年身后,僧人一掌递出,如山巅巨石滚落一般,直接砸在少年脊背之上,震得少年气血动荡,顿时喷咽喉处涌上一股鲜血,少年死死紧咬牙关,嘴角渗出鲜血,少年恐血液溅到婴儿脸上,竟硬生生地将那一口污血咽了下去。那头陀面不改色,重新站在道人身后。 “失了剑心的剑客,竟连这点杀机也察觉不到吗。”道人有些唏嘘。 少年擦掉嘴角血迹,双眸似虎,愤怒地盯着二人,“终有一日,我张麟轩必屠尽北境七脉!” “黄口小儿,大言不惭。只可惜你已没有来日,贫道这便送你去九幽之下,面见冥君!” 三十里外,有一座矗立在天地之北,已长达数千年之久的古老关隘。此时此刻,这座古老关隘的城头之上,有位年过半百的男人,披着一件老旧黑裘,正襟危坐,眺望远方。 夜幕沉沉,老人瞧得不大真切,只得无奈低头,晃了晃手中酒杯,饮尽杯中余下的醇酒,男人啧啧笑道:“这醉泥坊的酒水确实不赖,剩下的半壶,就留着给那个老家伙吧。” 身后随行的妙龄女子,闻言后,进前收起酒壶,然后重新站在男人身后。一袭红衣,暗淡星光下依稀可见其倾国倾城之貌,乌黑长发似星河般垂落,轻轻地披在肩头,宛若桃夭般的眸子,略带着一丝金色,漆黑的夜亦是难以掩盖女子眼眸中那份清澈明亮。她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眼神中既有愤怒,亦有担忧。 男人轻声咳了咳,沉声道:“带公子回家吧。” 城头一处阴暗的角落里,忽然响起一道苍老且沙哑的嗓声:“老奴,领旨。” 声音落后,一道佝偻身形急掠而去。 对于“旨”这个字,在规矩森严,最为注重礼法的大旭王朝来说,是有僭越之嫌的,王侯用命,君主用旨,是大旭一成不变的祖宗礼法。按大旭律,藐视皇家威仪,僭越君权者,当处以极刑。 不过这些所谓的祖宗礼法对于北境来说如同虚设,北境之人遵守的似乎从来都只有那座王府的规矩。 “既然有这结成亲家的缘分,那么以后自然还是要给他一些面子。”男人低头轻声笑道。 女子收回视线,朝着男人行礼,微笑道:“求凰有一事相求,还望王爷恩准。” “陈叔已经动身,你就不必……”男人瞧着女子那坚毅的眼神,摇摇头,不禁笑道:“也罢,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有些东西自然还是你处理的干净。不过可事先说好,若是事后南边那座竹芒书院问起来,轩儿拜托我送你的生辰礼,可就要少上一样。” 一幅圣贤亲笔而已,不要也罢。 人间大地,无数个寒来暑往,春秋更迭,自然流转演变出无数大道,诸子百家纵横于世。自秦立国于中州,山下世俗皆由儒家门生打理。千余年前,有位书生曾远游四方,于十方阁得证大道,后问道于儒家四圣,最终结果世人虽不得而知,但儒家却开始放权于山下的世俗王朝,不过却保留了十二学宫的监察巡视之权。 由坐落在中州原鲁国国境内的儒家文庙直接管辖十二学宫,再由十二学宫各自分领六州之数,从而制衡各自境内山下的王朝。文庙不得插手任何王朝军政律法的制定,全部交由山下王朝自行处理,其学宫之根本只在于维护圣人们制定的礼仪规矩,不合规矩之处均会被记录在案,无视规矩者更是会受到学宫极为严厉的惩处。 至于与十二学宫并列的儒家二十四书院,则一门心思的为世人传道授业,不理俗务。 此方天地的任何事,从某种角度来说,儒家一言可断。不过这个男人眼中,仅仅是一件生辰礼的事,而已。 女子大不敬地走到男人身前,回眸笑道:“奴婢生辰礼的事,王爷说了可不算,这件事奴婢只听公子的。” 男人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中忽然多了些缅怀神色,轻声喃呢道:“长弓展,金羽现,多年不见矣。” 红衣女子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浅青色的长弓,迅速举起又迅速落下,眨眼间,一支铁箭便已然划破夜空,伴着阵阵凤鸣,直指远方。 自三十里外,铁箭破空而至,道人与头陀两人望着那支箭矢,面露惊骇之色,未等二人做出反应,便已然变作两具焦尸倒地,唯有铁箭的箭尾处,燃着火焰,立在一旁。 随后有一老奴走到少年面前,咧嘴笑着。 “陈爷爷您来了。”少年回以微笑。 老人佝偻着身子,声音略显沙哑:“王爷让老奴来接公子与小公子一起回家。” 少年点点头,重新上马,扬起马鞭,放声大笑:“臭小子,七叔带你回家咯!” 老奴始终跟在少年身后,不管马儿如何狂奔,始终不曾拉开距离。临走之前,老人曾瞥了一眼那两具死尸,不禁皱眉,口中呢喃道:“这是要破而后立吗?” 少年刚刚离开,便有百余骑随后而至,见那道人与头陀的尸身,皆不由得心中一寒。领军者翻身下马,在尸身不远处,瞧见一支铁箭,箭尾处燃着一团火焰。 领军之人忽然摘掉头盔,将手中长矛立于身侧,环顾四周,朗声道:“凤羽落焦土,白衣筑京观,好一个镇北军夜战第一营。不知我等可有资格与汝死战!” 百余骑身后,忽然出现一位白衣男子,临空而立,脸上覆着一张表情狰狞的面具,一尘不染的白衣随风飘荡,月光映衬下,似神似修罗。 男子双手负后,极为平静道:“风起。” 话音刚落,周遭暗处便有无数刀光闪动。男子突然挥动白衣大袖,寂静的古道上忽然传来无数细小的琐碎之声,百余骑周围忽然涌现出无数穿戴黑袍之人,皆以黑布蒙面,持刀而立。 白衣男子低身俯看,面具之下的那双眼眸,给人一种不寒而栗之感,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阴沉,恐怖,但男子说话的语气却是极为平淡,“要战,那便战。” 黑衣人骤然握刀前冲,如沙场凿阵一般,猛然冲向敌人铁蹄。荒原百骑,驾马提矛,亦是冲阵而来。两两对碰,即分生死。故而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商道之上便已满是尸骸,头颅,断臂散落四处,百余骑无一人例外,皆死,而无全尸。而身死的黑衣之人,由身旁距离最近之人,将其佩刀立于头顶,就此天地为墓。 自知必死,却仍然一战的领军之人,身死而不倒。 白衣男子摘下面具,望向空中明月,笑容灿烂。曾经有人说过,那里风景极佳,广寒月桂,玉兔金蟾,还有那倚勾栏望人间的清冷美人,皆是此间天地绝色。 愿生者不见,唯死者可。 男子挥了挥衣袖,飘然落地,数名黑衣人立即退下,再不见踪迹。男子朝着少年骑马奔行的方向,缓缓走去,月光照应着背影,渐行渐远。 世人皆知镇北王七子,五子名祯,字麟默,生性孤僻,喜月色,好白衣,最是清冷文雅女子方才入眼。曾于京都城白马观做曲一十三,名动天下。 归途之中,有两次乌云遮月,这位名动天下的弱冠公子竟然蹲在地上抱头痛哭。临近那座城关之下,双眼红肿的白衣公子同一位站在城门外,双鬓斑白,衣着黑色貂裘的男人对视良久,后者拍了拍前者的肩膀,笑道:“辛苦。” 白衣公子退后一步,恭敬见礼,道:“父王言重了。” 老王爷摇摇头,笑道:“先进城,一起回家。” 老王爷转身走入城门之中,登上一辆马车缓缓归去。车内有一位妇人,身披雪白貂裘,怀中抱着一只正在酣睡的肥胖花猫。老王爷柔声道:“不是说了不让你来吗。” 妇人笑道:“自家孩子三年不见,有些想他了。” 老王爷拉住妇人的手,妇人的脸上满是笑意。两个彼此相伴一生的人,其实不需要太多的话语来表达感情。 王妃看着眼前这个由张麟轩抱来的孩子,按照辈分应该唤自己一声奶奶。妇人脸上笑意不断,口中不停地重复着一个名字:“予礼,予礼。 予智予勇,克己复礼。 就这样,一条向南的官道上,一位黑衣少年骑马在前,佝偻着身躯的老奴紧随其后;一辆马车在后,车厢内王爷王妃瞧着身前的小家伙满脸宠溺,车厢外一红衣女子驾车,身旁坐着个弱冠公子,将头埋在双臂之间。 月色正好,少年安然归乡。 北境的寒冬已在不知不觉间接近尾声。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二章 城内城外皆有故人归 镇北城向南二十里,有一座朔方城,天下士子称其为京都第二,捧杀之心可见一斑,但却又证明了朔方城的锦绣繁华。一座颇有江南韵味的镇北王府坐落于朔方城北街,据说这是镇北城大公子年少时按照大旭画圣顾恺之所绘的一副水乡图设计而成。 未见江南三分,却有神韵七成。 除了这镇北王府外,还有一处也颇具江南神韵,便是那朔方城中街的那座惊鸿楼。此地曾被儒家一位书院君子誉为“风花雪月人间第一处”,楼中女子个个貌美如花,肌肤胜雪,不仅有江南女子的柔情似水,也更具塞北女子的豪情爽朗,二者兼备,别有一番风情。 事后这位“大放厥词”的书院君子便被自家先生罚在书楼禁足,抄书千余。 朔方城的读书人故常常以此为借口流连于此楼,不愿离去。倒也并非只在意那男女之间的风月事,早年间,这楼中不乏有文辞造诣极高,气质不凡之女子,行酒作诗之际,便常有名句佳作流传于世。不过世事无常,原本的高雅之所,也渐渐沦为笙歌糜烂之地。 朔方城有位自中州而来的失意穷酸秀才,名为徐睿,连年科举,却屡试不中,随沉浸于听歌买笑之中,常与此间女子笑谈诗文书画,极喜为佳人填词。 此人曾游学于南国,阅尽江南绝色女子,后回到中州,科举无望后,求道于天地中央那座历史“极为”悠久的十方阁,得阁中一书生亲授十四字“不求文武,只寻风月,可评人间绝色”。最后来到朔方城,于惊鸿楼特书胭脂榜,品评天下美人。主榜十人,无一不是天下绝色。此榜以南国公主秦晴也色甲天下,位居榜首。 天下间无人质疑那榜首之位,倒是对之后九人排名略有质疑,争议不断。南国公主之后九人便属这惊鸿楼的花魁宋珺宓争议极大。 天地七十二州,中州占去二十四统称为一州;南国有大小王朝十二,一国一州共分十二州;东海鲛人一族分去九州之地;然后便是西方佛国分去十四,其余大州居北隶属于北国大旭王朝萧氏。而榜单之上十人半数皆是出自中州,三人出自南国,东海与大旭各占一个。不过这倒是让大旭成了天下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一国占天下十三州,美人之数却不如十二州乱局的南国,况且唯一一人却还是个花魁。更有甚者大肆讽刺,北国女子难不成尽是取悦男子的胯下玩物?! 榜单晓于天下后,大旭萧氏颜面扫地,母仪天下的大旭皇后萧绰,向来温和,却也说出了“若是徒惹人笑,倒不如一个也没有”。 京都城由刑部下令,派人捉拿宋珺宓押往京都城,以辱国之罪论处。初闻此事的镇北城大公子,不觉有些好笑,于是未经允许,私自取了父王兵符,擅自调动南山城一千重甲玄骑,将京都使官拦在南山城城门之外,让其不得踏入北境一步。 人在朔方城的大公子带着自己最小的弟弟来此处瞧了一眼,与那花魁下了一盘棋,临走时笑着说了句:“沉鱼惊落雁,闭月恼羞花。北境有姑娘,景色愈佳。” 事后老王爷并未责罚擅自调兵的大公子,反倒首次向京都城“恭恭敬敬”地递了份奏疏,以北境动荡恐有敌患为由解释了不让使团入境的原因。不过至于真相如何,谁也不是傻子,自然都心知肚明,三缄其口就是。 至于那女子的事,是大公子亲笔所写。 启禀陛下,胭脂榜意在品评天下貌美之女子。其选取之标准也只是看重女子容颜一事,并不掺杂其它。如若数年之后此女反而在榜单之上超过那秦晴也,一举夺魁,届时莫非天下女子便都成了玩物?我大旭因开放包容而强大,故而势必有人躲在暗处做些阴损谋划,企图削弱我大旭之国力,此等小人接机生事,说些忌妒诛心之语,陛下何须挂怀,大旭以仁义立国,因小人之语而诛杀一人,与仁义不合,恐失民心,还望圣天子三思,臣再拜首。 看过了桌案上的两封奏疏后,大旭天子只是与身边人随口笑道:“镇北城大公子有心了。此事就此作罢,就免了那女子之罪,我大旭这点气量还是要有的。” 大公子的奏疏其实若是交由有心之人推敲,自然可以驳回,但大公子一口一个我大旭,便十分耐人寻味了。加之皇帝心思不在此处,倒也就此作罢。再则镇北王的那封奏疏也是趣味颇多。只谈不让使者入城之事,并未谈及那宋珺宓半个字,这便是老人已然给足了京都城面子,由一个晚辈跟你们好好说话,总比跟我这个老家伙谈论镇北军好得多吧。 大旭以武立国,一统北地十三州的过程中,当属两支军队的功劳最大。一支是如今南安王萧佐的南疆军;另一支自然就是镇北王的镇北军了。同样是于国有功之臣但结果不尽相同,前者多次被削减兵权,日子过得格外艰难;而后者却是兵权在手,天高皇帝远。隶属镇北军的兵将,据镇北王府上报的奏章约有五十万,但实际多少并没有人清楚,所以这个人的一句话,在京都朝堂会有多大的分量,谁也说不准,总之是可重不可轻。 每当这个男人和颜悦色时,好像从来都不会有人再故意托大,因为他们都知道惹怒一头猛虎的下场。 最后的结果就是宋珺宓好好活着,京都城对此再没有发表过任何言语,整个大旭一夜之间,再无任何风言风语。不了了之是必然,某些暗处的人身死也是必然,例如那些宣扬大旭女子为胯下玩物之人,势必会不得好死。大旭皇帝陛下说大度也大度,依大旭律,凡大旭臣子皆不可封王,但却一举册封了两位藩王;说小气却也小气,而且是那种能要人命的小气。皇室讲究脸面,你打我的脸,我便要你的命。 三更天刚过,一个骑马归来的,背部有伤的黑衣少年没有选择回镇北王府,而是来到了这处灯火通明的风月之地。少年走进女子闺房,与花魁宋珺宓下了一盘棋,诸多言语接在棋盘落子中,少年直到天明,方才离去。 归家的少年解下身上黑袍,由自己院中的大丫鬟上药包扎。昨日夜间站在城楼上的红衣女子,眼角含泪,紧紧咬住嘴唇唯恐哭出声来。 少年轻声安慰道:“放心,没事的。” 上完药后,女子打了盆水来,少年梳洗过后换了一身蓝白相间的云纹长袍,以一枚白玉簪子束发,腰间悬着一枚流云佩,倒也有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样子。少年与女子玩笑了几句后,便去与父王母妃请安,然后去了趟后院竹楼。弟子归家自然要去拜见师父,再顺便看望一个傻丫头。 镇北王府后院之中有一湖,湖中圈养千万锦鲤,每年春分,便会有万鲤共同跃出水面的景象,煞是美观。湖上有一亭,常有一位中年儒士在此垂钓烹茶;亭子往东有一株百余年的桃树,依着桃树有间以南国君子竹打造的二层小楼,楼内藏书涉猎极广,常年住着一位儒士和一个丫头。面色总是十分苍白的儒士姓韩,府里人都叫他韩先生。丫头姓李,名唤溪亭,整日里喜欢穿着一条白色的流光裙,也亏得王府冬日的取暖是极好的,否则单凭小姑娘这样的单薄穿法,非冻死不可。因丫头姓李,故而年幼时便一直被人称为李子,酸溜溜,倒也确实是个爱吃醋的姑娘,圆圆的小脸蛋儿,当真讨人喜欢。 今日清晨,李子姑娘照常打扫竹楼,儒士独自一人端坐打谱。忽有几只黄雀落在窗户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儒士望向窗外笑道:“烦人的家伙回来了。” 丫头抬起头,只见一少年公子朝此处走来,一身干净的云纹长袍,衬着少年俊美的身形。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高高束起,别着一支白玉簪子。少年面容有些清瘦,一双剑眉下生着一对细长的桃花眼,眼角处充满了柔情,好似天生便要欠下许多情债。少年的一举一动看似逍遥自在,放荡不羁,却又透露着一股子暮气。 说不清道不明,不过在那丫头眼中便只有俊俏二字。 丫头打趣道:“哟,这是谁家的少爷呀,竟生的如此英俊?” 张麟轩捏了捏小丫头胖胖的脸蛋,笑道:“明知故问,不是你家,那还能是谁家的呢?” 丫头佯装怒道:“哼,走了一年多,也不知寄个书信回来,我吃饭都吃不香了!” 张麟轩一指戳在她的眉心,坏笑道:“你这妮子,话说的倒是好听,瞧瞧你这丰裕的身子,没少偷吃东西吧,如今怎么感觉比求凰还要来势汹汹呢?!” 那丫头原本略有些得意的扬起头,却忽然狠狠瞪了少年一眼,道:“无耻。” “刚刚明明还英雄所见所见略同的。”少年委屈道。 少女羞红了脸,背过身去懒得理他。 二人言语之际,儒士缓缓走了过来,笑道:“也不知道先来见见师父,净忙着跟小媳妇打闹!” 李子姑娘更加羞红了脸。一想到某人醉酒时说的胡话,小姑娘便有些羞愤。眼前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曾大大方方,当着王府宴席上所有人的面地说过要娶她,而且是在及冠时便娶。公子今年已有十八了,还有两年便要加冠了。 张麟轩持弟子礼,轻声道:“弟子张麟轩拜见先生。” “起来吧,这趟北境游历可有收获?”儒士站在少年面前,双手负后。 张麟轩起身后,摇头苦笑:“收获甚微。” 儒士始终面带微笑,宛若春风,道:“你虽早早地取了字,但也不过才十八岁,不必过多苛求自己。读书不多,走过的路还太少,与其忙着否定,不如再重新试试。少年的眼中应该装着对未来的期盼,而不是人间的鱼龙混杂。” “弟子只是恨自己无能而已。” “每个人都会彷徨,但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不做抉择,舍与得往往只在一念之间。既然回来了,先不妨休息两日,事情太多,就先放一放,想明白了再去做。” 接下来师徒二人便没有再聊那些糟心事,只是一些学业上的问答,张麟轩外出游历一年有余,功课落下虽说常有温习,但终究还是有所遗漏。临走之时先生最后问了弟子一个问题,少年却未曾给出答案。 灾厄在前,先救人,还是先救己。 少年给出答案,但先生却摇了摇头,只说回去再想想。少年离去后,李子姑娘有些不解的望着自家先生。韩先生低头瞧着那个可爱的丫头,笑道:“怎么,还没过门就开始心疼起丈夫来了?” 李子嘟着嘴:“先生,你为啥非要在门口聊,进屋去边喝茶边聊不行吗,若是想喝酒也是可以的呀!” 这位正统的儒家读书人站直身体,瞧着屋外那烂漫的桃夭,叹了口气:“尚在棋盘中,怎可再落子。” 小姑娘有些听不懂,只是陪着自己先生一同瞧着门外桃花。不管怎样公子回来就好。 离开后院竹楼,张麟轩便去父亲的书房,瞧着那堆积在书案上的军报,少年的鼻子便有些发酸。张麟轩打量着眼前那个原本身材高大,如今却略有些驼背的男人。曾经如墨染一般的青丝却在鬓角处多了几分斑白,仔细想想,父王如今已过半百之龄。这个模样一般的男人确实真的很一般,既不是纯粹武夫,也不是山上修士。本本分分一个普通的山下百姓,人生不过百年,他已经活了大半。可他又很不一般,他是那座千年雄关的主人,是曾马踏无数山河的大将军,是威慑了荒原金帐三十年的镇北王。 人在小的时候多半会将自己的父亲当做无所不能的大英雄,觉得他明白的很多,世上几乎没有他做不到的事,但少年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一件事,那就是这个男人会老。 张麟轩感觉如今的父王真的有些疲倦了,默默地拿起了笔,坐在老王爷身前,对着那些军报批批改改,一些简单的军务处理也是恰当好处,早年间大哥批改的时候,他曾旁观过一些时日,多少算是有些基础。 老王爷举起茶杯,将那已经放置许久的茶一饮而尽,望着少年的模样笑了笑,拍了拍少年肩膀;“起来吧,随我出去走走,差不多该午时了,正好去你娘那吃饭。” 张麟轩点点头,在收拾好桌案后,和老王爷一道离开书房,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少年落后半个身位。 老王爷率先开口道:“家里一切如常,无需挂怀。你五哥领着王府暗卫,小六子在中州求学,老四去了东北边境巡察军务,过些日子便回来。至于你三哥,去了京都,除了调查一些事情外,主要还是是为了那场婚事做准备” 少年嗯了一声,犹豫许久,说道:“这次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了吧?” “你三哥与若君那丫头打小就认识,你情我愿,不是政治联姻。更何况萧氏一族有意借机缓和两家关系,所以不会横生枝节,总得来说算是一件好事。” 少年张了张嘴,却又低下头没说什么。 “万般皆是因果造化,强求不得。”老王爷淡淡道。 张麟轩点了点头,换了个话题:“徐睿那家伙过的如何?” “原本整日泡在惊鸿楼里,修他的所谓大道。不过近些日子听说是去了东海。”老王爷笑着摇了摇头,“一个失意的读书人而已,还能做些什么,况且人家毕竟是在十方阁求来的大道,且当一个闲人养着吧!” “京都朝堂如何?” “长孙神策在推行新政,其中首要便是削藩,不过暂时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动北境。至于萧佐手中的兵权,本就十不存一,剩下的那些收回也好,搁置也罢,都无妨。至于各州之间法令的推行多不顺利,够咱们这位首辅大人忙一阵子的了。” 张麟轩问道:“削藩对北境可有影响?” 大旭王朝除了镇北南安两位王爷外,皆是侯爵,削藩若要真正实行必然是拿此二人开刀。 老王爷笑着摇摇头,解释道:“无论京都称如何折腾,镇北城的兵力只会多不少。一来是我这个镇北王天高皇帝远,与那南疆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处境,那所谓的削藩之法未必能在北境实行起来。更何况早年间的那位苏先生,早已料到今日局面,生前便已开始布局应对,更是离世之前留下策论一十三篇以应对今日之局面,所以完全不必理会京都的小动作。二来也是有些陈年旧事还再不断的提醒着皇宫里的那位老妇人,她不会让他儿子轻易动我的。其中原由你大哥当年都有所了解,当年之所以同意京都城那场以安边为借口的阳谋,本就是为了给你大哥争取世袭罔替的资格,只可惜世事难料,人早早走了。所以有些担子你们兄弟几个要尽快挑起来。” 一提到自己兄长,张麟轩便不禁眼角湿润。 “逝者已逝,生者仍需好好地过日子,那份怀念藏在心里就是,没必要时时拿出来。”老王爷按着少年耷拉着的脑袋,目光竟是有些呆滞地望着远方。 世事哪怕再洞明,可有些事终究还是做不得。 少年点了点头,老王爷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先去你母亲哪吃饭吧。” 王妃住在一处名为落杉的院子里,吃饭时恰好张麟默也在,一家人闲着无聊,唠些家长理短,奇闻异事,总之天南地北的随便闲聊,就连一向不爱说话的张麟默也偶尔搭了几次话,一家人有说有笑,不似一般的大户人家,吃饭礼仪极多,位高权重的镇北王府反到平平淡淡,充满着烟火气。 饭后,兄弟二人便一同告辞离去,七公子要出府要去趟惊鸿楼,五公子要去军中处理一些情报,出门前恰好顺路,兄弟二人便聊了些事情。 “那些传言是真的?”身着白衣的张麟默率先问道。 “亲眼所见。” “我曾以为她是个好女人。” “大家都这么想过。” “你把她杀了?” “不然呢?” “孩子长大了,总有一天会知晓此事,届时他未必会理解你。” “到时再说。” “也好。以后若有难处,记得与我言语一声,我会帮你解决,只望将来都能是好事。” “但愿如此。” “她......在地牢里,要不要去看看?” “过些日子再说吧。” “随你。” 平静的言语过后,再无话可说,出了门,各忙各的。 一袭云纹长袍的张麟轩走在朔方城的大街上,一家家店铺,小摊看过去,儿时的模样并没有改变多少,这倒是难得的一件舒心事。长街上卖糖葫芦的憨傻汉子瞧见了自己,依旧会傻呵呵地笑着点头;卖豆腐的王阿婆也依旧会以一口独特的辽东嗓音,吆喝着自家的豆腐;头发花白的马老太太仍旧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跟自己儿媳妇吵个没完;铁匠铺的铁匠年复一日地挥着锤子,不断升起,不断落下,火星四溅;药铺子的老杨头躺在门前的摇椅上,抽着旱烟;杜娘的酒馆依旧人满为患。酒馆门口不是何时倒是多了个摆摊算卦的,道人穿着一件灰色的道袍,不忙着招揽生意,反倒时不时地朝着酒馆内打量几眼。张麟轩往道人身后看去,只见道人身后立着一面等人高的道旗,那面道旗上所写文字与平常所见并不相同。只是简单的写着四个大字,反到在旗子的右下角写着两行极有嘘头的小字。 道法自然。 曾与道祖问道白玉京,方知世间道法不过如此。 再与佛祖论佛大雷音,始知西天佛法也就那样。 张麟轩不禁哑然失笑,心想这道人的口气可真大。 张麟轩走到摊子前,将手中折扇轻放在桌子上,然后笑问道:“道长,算卦可准?!” 道人搓了搓手,嘿嘿笑着:“准的,准的。” “那道长可否与我算算?” “不知公子要算什么,姻缘,还是财运?”道人见有生意上门,急忙挺直了腰板,装成一副高人姿态。 “想算些不一样的。” “公子倒是个妙人,世间男子多为财色二字奔波,公子倒是与众不同。”生意最大,当然先往好了说,道人心喜,今日这顿酒该是不愁了。 “小子心中有一字不解,不知道人可否解惑?” “当然!贫道道法通天,区区解字又有何难!”道人仰头挺胸,左手拇指指向身后道旗。 “那若是道长解不出呢?”张麟轩不禁笑道。 “这......这,”倒是给道人问住了,道人便有些心虚道:“若是解不出,任凭公子处置!” “处置谈不上,若是解得不对,道长将着桌上的签筒送我可好?”少年当然不是真心想要,只是想逗人玩而已。卦钱自然是一分都不会少的。 “好,公子请说个字来!”道人抚髯而笑,轻轻摆手示意少年坐下算卦,神色自然,倒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 “三尺青锋。” “剑?!”道人有些不解:“公子是要解这个字?” “正是,道长可是解不得?” 道人尴尬地笑了笑,只得故作高深地点头道:“解得,解得。”解你娘亲啊,这个杀人东西有什么可解的,就是你小子存心难为我。 道人取出笔墨,却不知道写些什么,急得直挠头,只得在心中苦求道祖,佛陀,诸多道观,佛寺里的供奉神像总之求了个遍,也不知是谁应了道人的恳求,忽然福至心灵,写下八个大字“满塘枯荷,复苏无望”。 道人小心翼翼的将写好的纸条递过去,心虚的不行,人家问剑,你写莲花作甚,一定是那秃驴害我。 接过纸条的张麟轩,忽然脸色一沉。 道人颤颤巍巍地问道;“可是贫道解错了,你再给贫道一次机会,这次一定解好,方才是许久未曾解字,手艺定然是生疏了,就当是让贫道热热手,这次不要钱,下次一定解得好,你看行不?” 见这位公子不说话,道人愈发有些心虚,这签筒虽是死物,可到底陪了贫道多年,送人怎么行啊,舍不得啊,关键是以后还怎么靠手艺吃饭啊,再买一个,贫道哪有钱啊! 张麟轩放下一锭银子,转身离去。 道人大喜过望,顾不得其它,拿过银子放在手心中掂量了一下,约有十两。道人底气十足,朝着酒馆内高声喊道:“老板娘,拿酒来!” “臭牛鼻子喊什么喊,有钱吗,没钱的话想都别想!”妇人骂道。 道人缩了缩脖子,只得低声道:“有银子,有银子。” 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道人双手轻轻击掌,总计拍了三次,然后悠然自得地笑道:“春雷携雨,润物无声。” 默然离去的张麟轩,虽说不至于因此心情低沉,但终究少了逛街的兴致。 习以为常的些许往事,原来偶尔提及,依旧还是会让人痛彻心扉啊。 低头走路的张麟轩,忽然给人扯住衣袖,回头看去,是一个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邋遢汉子,口中支支吾吾,身体似乎在发抖,在他身后不远处,有个一袭白衣的僧人,双手合十,微笑示人。 张麟轩解下腰间的玉佩递到那汉子面前:“我身上带的钱不多,刚才给了一个道士十两,现在估摸着也就剩下二两银子左右,你呢,拿着这玉佩去附近的钱庄换些钱吧,换多少都可以。我还有事要忙,就先走了。” 张麟轩出门一向没有带太多钱的习惯,方才身上的十余两银子,估摸着应该是去年过年时那大丫头留给自己的“压岁钱”。记得小时候两人总会将自己的压岁钱汇到一块,然后那穿红衣的大丫鬟凭心情给少年留下一部分,至于剩下的自然是由前者拿走去买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 长大后的女人爱美,年幼时的女孩也爱美,总之女子爱美是不分年龄的。 那枚玉佩换了钱后多半会被钱庄老板送回王府,到时府里出钱补上就是了。 汉子摇了摇头,没有接,反而抬头看了一眼张麟轩后,大叫一声,疯癫地跑开了。 僧人走道少年身前,歉意一笑:“施主是个有善心的人啊,多有打扰,还望施主见谅。” 张麟轩摇头,笑道:“无妨。” 在确认不用帮忙后,张麟轩拱手致意,转身离去。忽然间耳畔响起那僧人的声音:“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泥沙聚下,我自白衣不染一分。” 少年猛然回头,却再不见僧人身影。 ------------------------------------ 惊鸿楼后门,一个身材矮小,略显得有些臃肿的妇人,在门外徘徊许久,神色焦急。直到有一位衣着华丽的富贵公子来到,妇人这才眉开眼笑,与那公子简单言语几句后,接过一支钱袋子,满意离去,临走时提醒道:“公子,此番云雨之后,还望公子早些离去,切莫贪心。” 华服公子点了点头,急不可耐地由后门走进惊鸿楼,悄悄上了二楼后,直奔一间女子闺房,推开屋门后,只见红帐之中,玉榻之上躺着个绝美人。男子解开身上衣物,朝着床榻缓缓走去,满脸得意,掀开红帐,正打算好好与这位宋姑娘恩爱缠绵一番,却忽然被人扯住衣领,向后抛去,男子跌出门外,撞坏二楼围栏,狠狠地摔在一楼地砖上。 起身后,华服公子破口大骂,“哪来的畜生,敢打搅老子的好事,给老子滚出来!” 原本喧闹的大堂顿时安静下来,只见二楼破损的围栏处站着一个腰悬玉佩,身着云纹长袍的少年公子,眼神冷漠,少年不像是在看一个活人,倒像是在看一具尸体。 华服公子指着楼上少年,骂道:“哪家的混小子,也敢打搅老子的好事,你活得不耐烦了吧?!” 四周死一样的寂静,没有人敢言语一声,久在惊鸿楼的人都认识此时此刻站在二楼处的少年,虽较之以往多了几分成熟,脸颊也消瘦了些,但少年的眼神至今未曾变过,对待亲近之人温柔似水,对待外人冷漠如冰,昔日曾被誉为朔方城最具天赋的少年剑修,镇北王府七公子张麟轩,北境三州最大的纨绔子弟。 位极人臣,兵权在握的镇北老王爷共有七子,前六个儿子都是一等一的人间龙凤,尊规守矩,涵养非凡,天生的贵公子模样。唯独最小的那个,对于那世间所讲的规矩二字简直是天生的仇视。世俗礼法似乎从来都约束不住此人,是一个比京都城的纨绔子弟还要难惹的家伙。之所以说比京都城的纨绔子弟还要难惹,源于张麟轩年少进京时,险些将那京都城最大的纨绔子弟,当今圣上的亲侄子乱棍打死,只因为那人抢了一枚朱钗。大旭庙堂之上无一人敢对此发表言论,当今圣上更是以小孩子打打闹闹再正常不过为由,不了了之。 骂他?作死也不能这么作吧。 张麟轩跳下二楼,走到那人身前,按住头颅猛然砸向地面,男子满脸血污,少年踩着男子的后背,怒道:“赶紧给我滚!” 瞧着周围众人的神色,男子倒也不是傻子,多少猜出了些少年的身份,不过却依旧不曾收敛,反而鄙夷道:“老子花了银子,睡个青楼姑娘,就算你是镇北王府的公子,你也管不着!” 张麟轩低下腰,用手掐住男子脖颈,眼神漠然地望着这个世家子弟,片刻后,沉声道:“北境三州,大大小小的世家子弟我都打过交道,相比之下,你倒算是硬气。不过就是比他们都蠢。在别的地方,我兴许真管不着,不过在北境,小爷我想怎么管就怎么管,你能奈我何?!” 锦衣华服的公子,满头是汗,被少年掐住脖颈,连呼吸都困难,别提什么反抗了。 张麟轩忽然一手将男子提起,甩到一边,“滚!” 男子跌跌撞撞出了楼门,临走时,回头对着少年露出诡异笑容,小声嘀咕道:“七公子是吧,咱们走着瞧。” 华服公子刚刚离去,一个身披貂裘,瞧着四十多岁,但身材依旧婀娜的妇人,缓缓走进楼来。 这位妇人便是惊鸿楼的主人,徐瑾。 妇人手中提着一个布袋,抛到张麟轩面前,少年只看一眼便不再去看,一颗人头而已。 徐瑾站在张麟轩身前,神色不悦,道:“做人做事要学会狠下心来。” 张麟轩后退一步,恭敬见礼。 “以后,这里少来。”徐瑾沉声道。 “还请劳烦徐大家帮着给宋姑娘带个话……” “没这个必要,来人送客。”徐瑾打断道。 少年有些无奈,不过也实属正常,毕竟少年记忆中,妇人似乎从来没给过自己好脸色。夜色初垂,张麟轩方才回到府中,与父母请过安后,又去瞧了一眼那个似乎总是在睡觉的小家伙。 夜深了,张麟轩独自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内心平静,思考着接下来要做的事,一些个该收的账,是时候收一收了。 等事情结束,便要继续回琳琅书院求学,有些问题还是该问一问齐先生的,孙师父教的炼体之法过些日子也该下下功夫了,再不能被人随意伤了体魄,至于练剑……暂且放放吧。 想着想着张麟轩便睡着了,斜靠在亭内的柱子上,皎洁的月光洒落在少年身上,似乎再为少年披上一件衣袍,冬日的余韵还在,切莫大意。 明月无声,清风阵阵,天地间似乎传来了男人的责骂之声,络绎不绝,不过,世人仿佛听不到,亦或是故意说与一个人听的,阵阵风,拂着少年脸颊。 既有苛责,亦有心疼。 已整整一日一夜未眠的少年,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个个好觉了。 昔年的冬日,曾有稚童问兄长,寒冬之夜可有暖风?有少年支支吾吾,回答说,大概是有的。 稚童将及冠,少年难再见。 故时旧事,故里旧人,今夜,唯风尔。 ----------------------------------------- 一座崭新书斋里,有位青衫儒士正在挑灯夜读。原本放在桌旁的毛笔忽然毫无征兆的断裂,滚落在地。读书人弯腰拾起,放入袖中,摇了摇头,轻声笑道:“人力终有尽时,不必强求。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世间之事,终归是希望更多些。” 读书双手负后,神色有些许落寞,叹了口气:“人间无忧时,却落笔说愁,奇哉怪也。生而为人,其实也是一种幸运,世道不好,人心复杂,想着努力改变就是,一味地埋怨于事无补,于己无益。” 不远处的林间小路上,衣衫略显邋遢的中年男人,背剑骑驴,望着圆月,与天地痛饮两口浊酒,再挥剑时便是一番豪气。 某位读书人的“自言自语”,男人听得到,道理确实是那个道理,但总会有人做不到。 男人身后所背长剑突然出鞘,长剑自行向前斩去。数十里外,一只盘踞在此已有百余年的大妖突然间身首分家,死不瞑目。 “强者之于弱者行事,无外乎一个随心所欲,这不是你们妖族的金科玉律吗,有何不解?!” 无端失了肉身,但灵魂尚存的大妖,不知为何,忽然失去了报仇的念头,就此魂归大地,再无言语。 “随心所欲……”男人低头沉思,哑然道:“还是应该不逾矩啊。” 儒士在书斋内作揖行礼,男人摇摇头,“下不为例。” 男人骑着毛驴,渐渐远去。 --------------------- 大河之畔,有位老者已枯坐多年,瞧着河里的游鱼,不禁有些失望,言语间颇为无奈:“归乡归乡,故里花黄;春日将至,日复一日。一万年,还是老样子。” 枯坐多年的老人突然起身,化作流光,飞升天外。老人完全无视此地的道门白玉京的种种规矩,未曾在天外停留,直接去往天外天虚空界,自家姑娘在这受人欺负,总不能不管。 在这虚无之地,危机四伏之所,有女子拖着伤臂,苦苦支撑,身旁围着诸多飘渺虚无之灵。 老人随手一挥,打散了围在女子身边的诸多堕落神魂。原本身处险境,身上已有诸多伤痕的女子,再转头看见老者后,顾不得伤痕疼痛,竟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老人走到女子身边,摸摸孩子的头,笑道:“挺大个姑娘,怎么还哭上了,是在怪师父来晚了吗?” 女子摇摇头,小声抽泣着。 老人随手变出一件白色衣裙,轻声训斥道:“一会换件衣服,师父带你回家养伤,以后若是再私自来此,定会重罚于你。再者,身为女子,衣着打扮要得体。” 女子点了点头,但还是仰着头,嘟着嘴。 “你这丫头就是仗着师父师兄们宠你,才敢如此肆无忌惮,随意行事。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除你大师兄外,你的其他师兄来此历练,那个不是带着楼中信物,才敢在此远游,你胆子也太大了……” 老人的喋喋不休,除了一小部分的训诫外,更多还是对子女的忧心。 女子拉着老者胳膊,轻轻摇动,笑道:“师父,徒儿知错了,下次保证带着信物才来。” 老人瞪了女子一眼,嗯?! 女子嘿嘿一笑。 老人有些无奈。 一个让人省心的都没有,算了算了,还是先回家吧。 虚无之中似有东西在窥探,老人不以为意,随手撕裂虚空壁垒,笑道:“丫头,走,咱们回家。”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三章 山水一程 次日清晨,张麟轩睁开眼后,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宽大的软床上,身前不远处,有个红衣女子端着一盆热水,偏头望着自己,俏皮地笑道:“公子醒了,擦擦脸吧。” 张麟轩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简单地擦了擦脸,然后开始“调戏”眼前这位自己院中的大丫鬟,一脸坏笑道:“我家小凤凰,可是胖了不少?!记得公子我离乡的时候,还是瘦瘦的呢。”言语之际,少年时将手举在胸前,有意无意地比划了几下。 “确是胖了,不过都长在了该长的地方。”女子莞尔一笑,天然妩媚,极为动人,好似香醇美酒,杯杯醉人心。 “你这丫头,好不害臊。近些年出落的倒是愈发的漂亮了,不知那姓徐的可有给你在那胭脂榜上排排名次?” “徐公子不曾将奴婢排在那榜单之上。不过去年除夕,坊间曾有传言说,说徐公子打算写一个胭脂副榜,好像是有奴婢的名字。” 张麟轩轻轻地刮了下女子的鼻梁,柔声笑道:“我家小凤凰这次一定是魁首!” 名为求凰的丫头,闻言后,以贝齿轻咬朱唇,竟是羞红了脸颊。微微上扬的嘴角,似说着内心的欢喜,和那一点点的得意。毕竟天下间有哪个女子不喜欢被自己心爱的男子所夸赞呢。那双宛若桃夭般的眼眸不时地眨动着,如那技艺精湛的琴师,轻轻捻动琴弦,于少年心头奏出最美的乐章。 同样是长有一双桃花眼眸的张麟轩,伸出手为面前的女子轻轻整理鬓角处的青丝,然后又贴近女子耳垂,柔声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一日不见尚且如此,一年当如何? 羞红脸颊的红衣女子,往身后缩了缩,却被少年揽住纤细腰肢,轻轻放倒在床上,也顾不得手中已然脱落的铜盆,任清水洒在屋内。女子合上眼眸,身体紧张得有些发抖,张麟轩渐渐贴近脸颊,温柔地吻在女子的朱唇上,不安分的右手悄悄解开女子腰间的白色丝带。 “怦怦……”骤然安静的房间里,紧张的心跳声显得尤为突出。 少年那双略显笨拙的手,极为困难地解开女子衣衫上的纽扣,露出半个香肩,如明月般皎洁。 当少年即将见到某些壮阔美景时,门外却忽然传来了极不和谐的声音。 “咚……咚” 蓦然睁开眼眸的红衣女子,瞧着少年这狠不得打死门外人的神色,不由得扑哧一笑,柔声道:“公子还是先去开门吧!” 张麟轩极不情愿地站起身,无奈地去给人开门,躺在床上的求凰重新穿好衣物,起身打扫方才洒在地上的水,瞧着少年那气急败坏的模样,女子不禁翘起嘴角。 张麟轩打开房门,门外站着少年的五哥。一身洁净白衣的五公子张麟默,未等少年开口询问,张麟默便板着脸极为严肃的说道,不过眼神却在刻意地躲着不去看少年:“父王在前厅有事叫你过去……刚才……总之,打扰了,下次我会注意,还有,别忘了,你还没有及冠。” 不等张麟轩答话,一身白衣的张麟默便神色尴尬地急忙走开了。 兄长的举动倒是给张麟轩弄得手足无措,一袭红衣的求凰好心提醒道:“五公子不仅是巡守司的主人,还是一位六层楼的修士。” 巡守司,由北境三州最好的暗探组成,专管情报调查一事,故而墙外闻声如眼视的本事自然是家常便饭。张麟默能当上它的主人,自然不会是凭借王府公子的身份,而是有真本领的。更何况五公子还是一位修士,五感本身就以超过常人。所以无论刚才屋内多么安静,那些细微的声音总归还会有的,自然而然地便就会落在张麟默耳中。 张麟轩心中了然,怪不得五哥方才会有这般举动。望着求凰,少年故作女儿姿态,扭扭捏捏,双手忽然捧住脸颊,柔柔弱弱地说道:“真真是羞死人了!” 红衣女子朝着少年翻了个白眼:“恶心!赶紧去吧,王爷还在等你呢。” 张麟轩忽然又凑到求凰身边,十分无赖地说道:“你亲我一口,我就走!”少年拉住女子的手臂,央求道:“就一下,一下!” 女子有些无奈,只好轻轻吻在张麟轩的脸颊上,后者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王府厨房,一位董姓老人开始准备午饭,忽然摇摇头,双臂环胸,站在门口,叹了口气道:“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越来越……”老人忽然找不出言语来形容,好像怎么说,都不太对。 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从门外路过,手里提着半壶酒,瞧着老哥哥的举动,咧嘴笑道:“真是为老不尊,孩子们之间卿卿我我,你也偷看!怎么了,莫不是人到老年还想干柴碰一碰烈火?!” “滚!” “得嘞!” 王府正厅,有位来自儒家书院的年轻儒士端坐在椅子上,身侧站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老王爷坐在主位上,略显有些随意,轻轻挥手,着人看茶。 来自南边那座竹芒书院的儒家门生开门见山道:“想必老王爷已然知晓在下来意,不知老王爷意下如何?” 老王爷很随意的笑了笑,道:“不过是一个自小养在王府,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罢了,儒家何至于如此?” “还请王爷以天下为重。” “佛门讲究慈悲为怀,儒家也提倡仁恕之道,事情都已经过了数百年,为何还容不下一个孩子?” “非是我儒家容不下她,奈何世人不容。我儒家弟子当为万世思量,怎敢有半分疏忽。”年轻儒士起身,笑道:“王爷,在下来此之前曾有过一番调查,那女子在王府中不过是个一等丫环,更无所谓的命数因果牵连。王爷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书院问询两次,王爷皆以各种理由推脱。前两次儒家由于某些原因,无法巡视北方,故此随意将那女子带离,恐不能服众,所以也不好与王爷讨要此人。只不过这一次不仅仅是儒家学宫瞧的清清楚楚,就连天幕之上的道门真君也是心有感应,那一箭牵扯不小,不单单是杀了两个人那么简单。” 老王爷打了个哈欠,自言自语道:“人老了,总是爱犯困。” 儒士不以为意,接着说道:“在下有一事不解,王爷为何非要苦苦护着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单单一个承诺,不值得王爷如此吧?!” 老王爷眉头微皱,神色颇为不悦:“仁义礼智信,诚信之重,还要我一个旁人多说?!”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儒生忽然起身作揖,“学生受教了。” 老王爷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道:“当年之事,何苦牵连至今?” “愿盛世长存,安定无忧,学生所为,实乃居安思危,未雨绸缪之举,还望王爷见谅。” 一身云纹长袍的少年公子忽然大摇大摆地走进正厅,与父亲和年轻儒士一一见礼,老王爷点了点头,年轻儒士作揖还礼。 张麟轩起身后对着年轻儒士笑道:“请问先生可有喜欢的女子?” 年轻儒士不知少年何意,只是笑着摇摇头。 张麟轩有些无奈,思量片刻后笑道:“既然如此,那便 没什么道理可讲了。” 儒生有些不解,问道:“公子这是何意?” “书上不是有‘怒发冲冠为红颜’一语吗,先生要带走的人,是晚辈的媳妇,若是让先生在我家把我媳妇带走了,这传出去,我镇北王府岂不是很丢人,所以先生还是请回吧。”少年轻声笑道。关于求凰的事,少年打小就知道,但没办法,既然喜欢她,这辈子就没有让她独自面对的道理,如果有一天真的要被儒家强行带走,那也只能是少年死了之后。 老王爷瞧着自己儿子混不吝的样子,嘴角不禁流露出笑意。其实在很小的时候,老王爷对少年就流露出一种偏爱,因为自己这个最小的儿子,在诸多孩子中,跟年轻时的自己最为相似。 张麟轩嘴角微微上扬,眼神轻蔑,心道,把我未来媳妇带走?怎么可能呢。 张麟轩年少醉酒时,曾有一过番“豪言壮语”。镇北王府的每一个人大概都是知道的。及冠时要娶的可不止李子姑娘,还有自己院中的大丫鬟求凰。不过这院中也只有这一个丫环,加不加大字其实无所谓。 由于张麟轩的话,王府的一些下人虽然不会刻意巴结那两名女子,但多少还是会将其视为主子,而不是跟自己一样的奴婢。 “公子这是要逐客?”年轻儒士脸上瞧不出半点愤怒,仍旧笑呵呵的样子。 张麟轩很随意的点了点头,轻声笑道:“即然是读书人那总还是要些脸面的吧?” “客随主便,这是自然。” 年轻儒士领着那七八岁的孩子一同走出,临出门时,回身笑道:“公子可知,读书人也不是全部都讲理的。” “单说中正平和四字,你便不如齐先生,更遑论学问二字?”张麟轩偏着头笑道。 年轻儒士领着孩子走出门去,不再做口舌之争。孩子望着自己先生的神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先生似乎很生气,但好像又没那么生气,孩子只能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无所事事。 儒士揉了下孩子的脑袋,笑道:“当先生的争不过,便由你去争吧。” 孩子不解其意,一向乖巧懂事的孩子只是点点头,默默的记住了自家先生的话。孩子心里明白,这趟北上似乎并不愉快,因为南归之时自家先生已然由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儒士变成了一个暮气沉沉的耄耋老者。原本如夏花般璀璨的心湖景象,也变得秋风萧瑟,异常落寞。 孩子大概知道一些原因,不过又说不太准,总之跟那位姓齐的先生有关。 来时不过半日路程,归去时整整走了三日。当然王府内的张麟轩不会知道这一切。 儒士走后,张麟轩靠在椅子上,后背已然被些许汗水浸湿。镇北王爷望着儿子身后湿透的衣衫,忽觉得有些好笑,堂堂镇北王府的七公子,竟然在自家被吓得满身是汗。 “方才胆子挺大啊,都敢跟一个走到十层楼的儒家修士叫板了!?”老王爷饮尽最后一口茶,笑道。 张麟轩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多少还是有些心虚。” “竹芒书院的新院长,苏砚安,取自笔耕砚田,居安思危八个字,算是儒家如今数一数二的读书人了。与琳琅书院的齐先生是故交,两人曾有过一番令世人瞩目的登高论道,最后以他跌境自囚而结束。他之所以离去,是因为你方才以言语间谈及到了那位齐先生,一个顶端修士,道心动摇可不是一件小事,迫于无奈只好离去而已。否则当他说完那句话的时候,就该要耍一耍读书人的书上神通了。”老王爷望向门外,神色从容。 “一院山主,更是修士顶峰,父王您跟我说实话,您当真一点都不害怕?他若是要动手,可不见得有人拦得住!”少年打趣道。 “镇北王府是我的家,他修为再强大,终归是个来主家求人的客人,岂有怕他的道理?更何况十层楼而已,真得不算什么!”老王爷满脸笑意地看向自家的傻儿子。 张麟轩有些无语,但对父亲的话还是深信不疑。不过修士苦苦追求的第十境都不算什么,那修行又有何用,这个世道讲理讲到最后,难免还是要用拳头的。少年不再思考父亲的言语,忧心忡忡地问道:“求凰的事您打算怎么办?” 老王爷起身,双手拢袖,站在门边,不知在想些什么,背对着少年轻声道:“等哪天爹死了,也就不护着她了,到时候可就该由你这个做丈夫的去护着那丫头了。” 少年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王爷笑了笑,道:“其实没及冠,也不是不可以成亲,毕竟我跟你娘成亲的时候我也才十六岁。” 张麟轩竟是难得流露出一种害羞神色。 老王爷走出门外,不知望向何处,沉声道:“徐瑾那老娘们下手是真狠,好歹是跟了这么多年老人,打断腿,找个地方关起来也就罢了,何必让人死无全尸呢。” 关于昨日之事,少年并未与父亲说过,想来应是朔方城的王府暗卫告知。 老王爷忽然转过头,与张麟轩打趣道:“求凰,溪亭,宋珺宓,我儿子的桃花也不少呀!” 张麟轩闻言不禁呛了一口,不禁咳了几声,神色极为尴尬,眼珠打转,不知看向何处是好。 瞧着儿子的窘迫模样,老王爷笑得格外开心。 门外的老王爷似乎站的有些累了,便直接坐在了门外的石阶上,抬起头,仰望苍穹。 大日高悬,既让人心生向往,也让人避之不及。 ----------- 甘霖偶至,万物各得生养;云销雨霁,山野怡人。 千里之外,一袭青衫的读书人,背着书箱,手拿着一根行山杖,在泥泞的山间小路上不停奔波,偶见一破庙,读书人便想着歇歇脚。 走进庙中,正当中供奉着一尊山神泥塑,只可惜早已破败不堪。读书人作揖行礼,然后坐在了庙门边上,取出书箱内所剩不多的干粮,打算先填饱肚子,至于还剩多少且不去想,瞧着门外的山野景色,读书人笑容灿烂。 片刻之后,有一衣衫破烂不堪,肤色黝黑的赤脚男子拎着一只山鸡大摇大摆地走进庙中。男人只是瞥了一眼坐在门口的读书人,然后径直走到神像身前,架起一堆篝火,将山鸡处理好后放在火上烤,男子翘着脚躺在一旁,也不去搭理那个读书人,只是默默地等着山鸡烤好,然后饱餐一顿。 一袭青衫的读书人填饱肚子后,开始默默读书,声音并不洪亮,但落在男人耳中却如春雷炸响。 “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夫子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 “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也。”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 那男人捂住双耳,咆哮着站起身,化作一只通体雪白,形似骏马的异兽,面容狰狞。 一本书籍中曾这样记载:山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身黑尾,一角,虎牙爪,音如鼓声,以虎豹为食,可御兵。 青衫读书人合上书籍,站直身体望着那只体型庞大的异兽,从容淡定,笑道:“白白净净的多好。” 异兽口吐人言:“我不去惹你,你何苦招惹于我!” 读书人笑道:“方才那篇文章出自一位老先生笔下,名为《劝学》。君子曰:学不可以已。苦守着一块刻有圣人文章的石碑,已有百年,却不愿去思量其学问之根本究竟在何处,每日如此荒度,难不成非要等到大限之日来临,带着所有的遗憾和愤恨就此离开?” “与你何干!”异兽咆哮道。 “理由有三,一来随先生游学时,曾有幸见过那石碑所刻之文章,心神往之,故下山后便来此,想着能不能有机会再看上一眼。其二,听说过早年间你在中州的一些事迹,不忍你在此受苦。其三,此地的山野精魄对你观感不错,所以我想让你真正融入这里,不必再小心翼翼的活着。” “三言两语就想让我信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的花花肠子,来此无非是为了那碑文而已,休想!”异兽忽然仰头嘶鸣,引得此间山水动荡不安,气机紊乱。 读书人摇摇头,脱口而出:“狩岳巡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巡守四方,震慑人间。 动荡不安的山水气运骤然平静,再无波澜。 “本命字?!你……你是儒家圣人?!” 读书人点头又摇头,笑道:“字吗,倒是本命字,但儒家圣人四字可不敢承认。” 异兽重新化作人形,尽管表面上依旧对这个读书人给予极大的敌意,但内心深处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也许眼前这个读书人不太一样。 那碑文所载是一篇山水论,其根本在于如何治理一地山河,特别之处在于能为一地山水正神,生出那儒家读书人才有的浩然气,不过这却与儒家制定一条山水规矩极为不合。 “看样子你是打算跟我好好聊一聊了对吗,那就坐着说话吧,站着很累的。”读书人率先坐下,脸上的笑容如春日般温暖。 男子也坐下,沉声道:“聊什么?” “方才说过了,先解决你的困难,然后让你真正融入此方天地,你觉得如何?。” “融入此方天地,你莫不是想让我当那山岳正神?” 读书人点点头。 “你疯了不曾,我是妖族!若是有朝一日妖族归来,你就不怕我到时打烂一地山水,近而牵扯一国山河气运的崩坏,从而为妖族营造那所谓的地利?!”男人显然觉得那读书人有些失心疯。 读书人有些哑口无言,只得挠了挠头,难道自己找了个傻子不成?读书人还是很随和的笑道:“当不当,一句话的事!一个大男人磨磨唧唧,像什么样子!” “一地山水神祗难不成是你说当就当的?!需知此地东边便有一家书院,是我想当便当的不成?!再说了我为何要当那山水神祗,舍去自由之身不要,反到要去庇护一地生灵?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为你们儒家去打理天下,我做不到!” 读书人忽然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活了多久了?” 男人忽然警觉起来,谈不拢,就是要动手了吗?!果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读书人对男人的举动毫不在意,反而笑道:“万年前那场大战你应该是没有经历过的吧,单单一个结果便是你怨怼整座天下的缘故?便是你厌恶所有读书人的缘故?你应该知道那碑文的主人也是个读书人;再者你说的自由之身,百余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整整山下凡夫俗子的一生时光,你守在山中,不得离开庙宇百里,不一样是没有自由,每日午时受罡风侵蚀,这样的日子就是你想要的的?至于你担心的书院,我既然让你去当,便自然不会给你增加那些不必要的麻烦。” 读书人从书箱中取出一块玉牌,交给男人,笑道:“想当就拿着这块玉牌去趟你说的那个书院,然后回来上任就好。” 男人接过玉牌的同时,心湖异象骤生。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心湖之上忽然出现两个人影,皆是盘膝而坐低头不语。 男人错愕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虚则知实之情,静则知动者正。大道就在眼前,望君一路平安顺遂。”读书人站起身,背好书箱,准备继续远游了。 “这般帮助一个异族,仅凭所谓的善心不成?”突然受到读书人天大恩惠的赤脚男子,难以置信,心中又生一股惊恐,再而是恼怒。 又有谁会愿意成为他人的棋子呢! “与其想着我如何害你,倒不如试着去相信这个世界,它虽然污秽,但远没有你我所想的那么不堪!”读书人走出破庙,对着此方天地作揖行礼。 庙内的男人忽然喊了一声先生。 闻声的读书人没有转身,只是轻轻笑道:“再看石碑之事,如若此次北上可以顺利南归的话,我会再来的。” 妖族出身的男子,学着儒家礼仪,郑重一拜。 面朝青山的读书人,笑容灿烂。 那男子起身后,读书人已然不见踪迹,他握着手中的玉牌,思绪飘远,回想起许多昔日的事…… 破庙不远处,一袭青衫的读书人行走在山野之间,自幼年起这个姓齐的读书人,便极爱流连于青山绿水间,抬头时可见云卷云舒;低身时,可知山花烂漫。 读书人离开时,在心中默默许下一个愿望,算是对这座天下第一位妖族出身的山岳正身的一份期许,也算是对自身的勉励。 愿此方山河选择了你,不会失望,不会遗憾;大道在脚下,不断前行便是。 至于为何那般笃定,这个妖族出身的男子会去当那个山岳神祗,姓齐的似乎也说不准,但他知道那个男人不但会去当,而且会当的很好。 这就是没道理可讲的事,因为这个读书人姓齐,因为这个读书人叫齐岳泽,儒家圣人有言,曾称其为“一肩可担山岳之重,一肩可挑大泽之深。” 这个读书人的先生曾半开玩笑的说,若是山水一肩挑之,岂不更厉害? 山水一肩,岂不是挑起了整个天下? 第一卷 望明月 第四章 火气有些大的兄长 青州赊月城,一间客栈里有两名男子,一人依窗而立,一人端坐读书,前者稍稍年长一些,性子格外跳脱,常常被书院夫子冠以不尊礼法四字;后者则堪称温文尔雅,从容淡定的典范,常被夫子谓之:仁恕知礼,慎密而通达,文质彬彬,优优乎有士君子之风。 那依窗而立的男子一头乌黑长发,未绾未系披散在身后,光滑顺垂如同上好的丝缎。秀气似女子般的叶眉之下是一双极为妩媚的瑰丽眼眸,眼角微微上挑,更添撩人风情。朱唇轻抿,似笑非笑。一袭宽大的暗红袍子随意披在身上,白皙胜雪的肌肤依稀可见。男子用手轻抚脸颊,戏谑道:“敢问小张公子,我比方才那狐媚女子如何?!” 求学之前便极为恪守儒家规矩的男子轻轻合上书本,转过身去,与那妩媚不输女子,尚且犹有过之的依窗男子对视而笑,柔声道:“身侧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那妩媚男子白了他一眼“真恶心!” 被称呼为小张公子的男子无辜道:“谁让你先恶心我的。” 一向说不过他的妩媚男子之后便只好用行动来继续恶心他。妩媚男子直接坐在那位小张公子的腿上,将头靠在那人胸膛,学着女子般撒娇道:“公子真不懂得怜香惜玉。” 小张公子毫不在意,只是同往常一样咳了几声,谁知那妩媚的男子却猛然坐起,满脸担忧,皱眉问道:“你这病还没好?怎么又咳上了?” “多年固疾,哪有那么容易好,不妨事的。”男子一脸坏笑,“怎么了这是,担心我呀?!” “去去去,谁爱管你,少自作多情,我就怕你突然死了,还要麻烦我收尸!” 言语之际,忽有人敲门。 “好了,别闹了,有人敲门,去看看。”男子站起身去给人开门。只见一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站在门外,一身紫衣,紧张的不知道该如何安放那恰似一对美玉的纤细手掌。 小姑娘十分缓慢的走进屋子,她是头一次跟这般神仙人物打交道,害怕言语之间稍不留神便是一场祸事。女子偷偷抬起眼眸打量着二人,只觉那红袍的男子长得比女子还好看,那个瞧着十分正经的,长得也是不赖,目光清朗,剑眉斜飞,不过脸色不大好看,瞧着病怏怏的。 “看够了没呀,莫不是这辈子都没瞧见过像本公子这么好看的人,想不想再看得仔细些?!”妩媚男子打趣道。 小姑娘赶忙低下头,十分紧张的摇了摇脑袋。 小张公子善解人意道:“姑娘不必如此拘束,我们两人都是讲道理的读书人。在下姓张,名钰,字麟燚,姑娘可以直接喊我张麟燚。我身边这个人姓顾,性子是有些跳脱,但人不坏,还望姑娘不要介意。” 妩媚男子一脸笑意:“顾南城。” “小女子见过张公子,顾公子,小女子家中行九,公子们唤我九儿便是。” “九儿姑娘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家中长辈自知理亏,所以……所以让奴婢给公子做个端茶倒水的丫环,还……还望公子不要嫌弃奴婢手脚蠢笨。” 顾南城一脸坏笑,看着张麟燚出丑不失为一件乐事。 张麟燚只是柔声道:“你若是愿意,可以跟着我读书,不用端茶倒水,我看书累时帮我读读书上文字就好。” 小姑娘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那你且先回去收拾些要带走的东西,明日清晨好随我回朔方城。” 小姑娘摇摇头,只说没有东西可带,张麟燚便让她早早去休息,好明日赶路。 小姑娘走后,顾南城眉头微皱,似有不悦:“就这么收下了?” “不然呢,打发回去?那群老狐狸只会以为她把事情办砸了,难不成你忍心看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就这样香消玉殒?”张麟燚笑问道。 “屁!一只已经炼出七尾的狐狸,怎么,说被人打死就被人打死?!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君子身份都不是,就有本命字?!随随便便拿出来就给人打死的?!” “我也没有随随便便拿出来打死人吧?”男子有些无奈,“还有你好歹是儒家门生说话能不能稍微注意点。” 顾南城瞪着张麟燚,没好气道:“不能!” “懒得理你,早些休息,省得明天日赖床,耽误了行程。” “你呢?” “见过了小的自然要去见一见老的。” “我跟你一块去吧。” 张麟燚难得收了笑脸,沉声道:“不行。” “切,不去就不去!”一向知晓眼前男子脾气的顾南城只得老老实实上床睡觉。 人吗,谁还没有一块逆鳞呢。 一袭墨色长袍,头上别着一枚玉簪的张麟燚,就这样缓缓走出客栈,静静的站在门外,望着明月,笑容灿烂。 此刻或许在屋内睡姿不雅的妩媚男子,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家麟燚看着我笑时,胜过世间所有女子容颜;望着天上明月笑时,笑容之灿烂胜过人间所有山河。 张麟燚忽然笑道:“本来不出意外,今日晚饭过后便能回去,没办法,麻烦事有点多,明天见到那小子估计要被烦死。” 清风阵阵,明月无言。 赊月城,曾有少年醉酒作诗以定城名。 试问天君赊月色,许我几分到人间。 月色之下,一道佝偻的身影渐渐清晰,一个满头华发,身着青衫的老妇人拄着拐杖走到张麟燚面前,饱经沧桑的脸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六公子,还要如何?” “可知燚字何解?”男子面带微笑。 老妇人不解其意,却也给出了答案:“一作火燃烧的样子;二于人名中作平安之意。” “我大哥走的早,二哥不知生死,三哥和四哥都是大忙人,五哥生性孤僻又兼领王府暗卫,事情也多。所以照看家人平安之事,自然而然就落在我身上,况且如今还多了个晚辈,所以这份担子我要更加尽心。那场谋划,你们既然敢参与,事后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一个有望成就天狐的晚辈还不够吗?!六公子切记不要得理不饶人!”老妇人举起手中那跟看似极为普通的拐杖狠狠砸在地上,方圆十里宛若地牛翻身,为之一颤。 客栈二楼的鼾声渐起,毫无影响。 张麟燚挥动衣袖,将这股气机随手打散。 老妪瞳孔骤缩,目光急忙扫过客栈二楼,只是轻轻瞥了一眼,老妪的眼睛如遇剑刺,顿时间血流不止,双眼皆废。 张麟燚微微一笑,歉意道:“他睡觉的样子大概是不想被外人看去。” 老妪这一生见过无数风浪,见过无数山巅之上的神仙人物,自然不会因为一双眼睛就失了仪态,甚至没有半分的哀嚎,不过疼痛却是必不可少,忍着便是。 “六公子有什么条件不妨直说。”老人平静道。 “北境三州,父王待人和善,一奉行来者是客。可是有些客人却要反过头来算计主家人,未免不合规矩,往大了说甚至是不和礼!” 一个“礼”字可不是谁都能承受的,要知道此方天地终究是儒家在打理。 老妪声音沙哑:“不敢。” “客人做的过分,但终究是客人。逐客一事,我又做不出来。既然我张麟燚是个读书人,那么做事,自然还是要讲一讲书上道理的。赊月城自古便有三件事为天下最,狐裘之华美、美酒之醇香、槐木之阴沉。狐族犯错,总不应该让一个小姑娘顶罪,所以我觉得您至少还是应该拿些诚意出来?您说呢?!” “六公子的道理难不成就是仗势欺人?!” “我的道理是知错就改。” 老妪眉头紧锁,思量片刻后,点了点头道:“老身毕竟是狐族之人,残害族人之事断不可为,所以狐裘一事不能应允,还望公子见谅。赊月酒已然不足三杯之数,公子可尽数拿去,槐木一事不知百年之龄可够?!” 张麟燚摇摇头:“非是千年不足以赎罪!” 老妪勃然大怒,一身气机不断攀升,一股股阴风不断朝着那一袭墨色长袍的男子吹去,对于眼前这个后辈的咄咄逼人,老人已然是忍无可忍。 千年的阴沉槐木不是没有,而是只有一株,那株形似龙爪的千年槐木乃是老妪这一支狐族的根本所在,怎可轻易让人。 “道理讲过了,既然双方觉得不合适,那接下来就比试比试拳脚吧,在别的地方,晚辈不敢说能胜您,但在这赊月城,您一定不是晚辈的对手。”原本一直面色柔和,极为淡然的公子哥,突然间脸色阴沉。 七公子张麟轩尚在荒原游历时,六公子曾收到过一封特别的家书,由五公子张麟默写就,信里将那张麟轩好一顿嘲笑,堂堂镇北城七公子竟然识不得区区狐媚女子,险些将本就气象糜烂的心湖抽干了源头之水。若不是最后有人破局,少年就不得不自断长生桥,彻底放弃修行路。 张麟燚只是回了四个字:平安就好! 但这不代表事情就结束了,人人皆有逆鳞不可触,而张麟燚的逆鳞恰好就是那个从小便与他打闹不停的弟弟。 那场谋划已久的诛心之举,究其根本,确实与老妪这一脉狐族有关。虽说不是老妪有意算计,但终究是其族人动手行事。 在这个一向都很讲理男子眼中,这件事便不用讲理了,既然你们要断我弟弟的长生路,那我便断你大道根本。 躺在客栈二楼床上的妩媚男子好似说了句梦话:“老头子管管吧,不然火烧屁股咯!” 客栈外忽然间火光冲天,整座赊月城,亮如白昼! 极远处的一间书楼里,原本熟睡的老先生忽然惊醒,打了个哈欠,极不情愿地以一道珍贵符箓,缩地山河,风尘仆仆地赶到自家弟子的身后,轻声笑道:“可以了。” ------------ 朔方城,镇北王府。 一间刚刚更名为“芳槐柳序”的小院子里,主仆二人一个挑灯读书,一个吃着烤好的红薯。 张麟轩早已脱去外衣,散着头发,只着一身略微宽松些的白色袍子,枕着手静静地趴在几案上,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瞧着那个一年四季都极喜欢穿红色衣裙的女子。 那女子面似芙蓉,眉如细柳,比桃花还要妩媚三分的眼睛总好似在撩拨他人心弦,肌肤如雪,一头乌黑长发似星河般垂落,轻轻地披在肩头,鲜红的嘴唇微微上扬。 一袭红色长裙尽显峰峦之美,纤细腰肢间系着一道白色的丝带,女子轻轻抬手,以纤纤玉指轻轻翻动书页,安静认真地看着书上的每一个文字。 一颦一笑皆是落在少年心间。 不知不觉间,一个青葱稚嫩的少女,已然是这般亭亭玉立,婀娜多姿。 张麟轩不知不觉间已经吃光了手中的红薯,再张嘴可就咬到手指了。 “啊!” 女子转过头来,瞧着自家公子的蠢笨样子便觉得有些好笑,故意问道:“公子怎么如此不小心,莫不是想到了谁家那温婉可人的姑娘?” 张麟轩走到女子身前,以右手轻轻挑起女子下颚,一脸认真道:“当然是我面前的这个姑娘了!” 女子却是打掉了男子那不规矩的手,佯装生气道:“游历一年多,公子说话愈发好听了,定是叫哪家的小狐狸教坏了!” “教坏也是你这丫头教坏的,哪家的小狐狸能跟我家的小凤凰比!不说这花容月貌,只说这‘波涛汹涌’就是无人可比哟!”少年一脸真诚。 女子不以为然,心中却是颇为欢喜,自己不过才十八,以后定是更加……想到这四个字,女子反到白了张麟轩一眼道:“流氓!” “这哪里算是流氓,我及冠的时候你可是要嫁给我的,如此早晚都是夫妻,夸我娘子妩媚动人”说话时,少年在胸前比划了两下,“这能算的上是流氓?” 女子有些羞嗔:“公子,你我尚未婚嫁,这娘子二字怎可乱叫。那婚嫁之事本就是公子酒后醉话,岂可当真!公子日后要娶的妻,自然是门当户对之人,奴婢能为妾,已然是万幸。” 张麟轩忽然拉过女子的双手,柔声笑道:“又说胡话不是,我张家何曾有过门户之见?再者,你家公子可曾对你说过假话?说娶你,自然是明媒正娶。” 女子脸颊通红,害羞地低下头。片刻后又猛然抬起,宛若桃夭的眸子,颇有杀意的盯着眼前少年,笑呵呵道:“这么说,李子姑娘也是真的咯?!” 少年转过头去,望向窗外,神色尴尬的挠了挠头。 少年眉头忽然紧皱,瞧见了南边的火光,心中隐隐不安。 女子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去,她的眼里自然便不是只有火光那么简单。一件墨色长袍的公子,一个身材佝偻的妇人或者说是长着八尾的老狐狸,前者以火势相压,后者以百年修为相搏,直到一位老人出现轻轻挥手隔绝天地。 女子笑道:“是六公子回来了。” “好啊,不赶紧回家,竟是跑去打架,好你个张麟燚!看你回来我不好好管教管教你!”跳着站起身的张麟轩指着南边骂去。 说话的人好像才是哥哥,至于赊月城那位便只能是弟弟了。 ----------- 一座小天地内,原本已经息事宁人,可谁料男人的一句话又惹得那妇人怒火中烧。 “没大没小,没挨过打是吧!”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五章 落子打吃 临近午时,三个模样俊俏的年轻人并肩而立,站在镇北王府门外。居中而立的自然便是王府的六公子张麟燚,一袭墨色长袍,束发而立,极为端正。左侧便是那一袭暗红色宽大长袍的顾南城,散发披肩。右边的是一个瞧着大约十四五岁模样的女子,乌黑长发以红绳系着,一身紫色长裙,显得格外安静,低着头时不时瞥一眼那个瞧着气色不太好的公子。巧得是每次当少女看过去时,那个长着一张美人脸的公子也会看过来,极为使劲地瞪她一眼。居中的张麟燚自然知道二人的举动,懒得理会就是。 镇北王府的门房早已进去通报过了,老王爷自然不会让儿子在门外久等,着人叫他们进来时,却被张麟轩拦住,说是要自己去接哥哥。 张麟轩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袍,大摇大摆地走到门外,装腔作势地咳嗽了几声,面无表情,双手负后而立,一副想要兴师问罪的样子,结果被那一脸不耐烦的六公子快步走上前去按住脑袋给怼在门柱上,笑骂道:“臭小子,现在都敢跟你六哥摆谱了?小时候没挨过打是吧?!” 六公子不等少年说话,径直走入府去,顾南城跟在身后走到少年身边时,轻轻笑道:“真可怜。”那少女不知该做些什么,只得默默跟在张麟燚身后。 少年跳脚骂道:“好你个张麟燚,你给我等着!” 见过王爷王妃后,几人围坐在桌边一起用午膳。初来乍到的顾南城却毫不拘谨,因为桌子上的氛围让这位俊美顾公子极为喜欢。不同于一般帝王将相家里的繁杂礼节,这座整个大旭朝堂都需密切注视的镇北王府,平日里的生活竟与寻常百姓家中无异。 一堆人有说有笑,与王爷偶尔讨论一些事,长相俊美的顾南城说话之间也是极有分寸。王妃与他夹菜,他也是大大方方收在碗中,不忘说声谢谢婶婶,再顺便夸一夸那位负责王府饮食的老厨子。 顾南城长得本就让人赏心悦目,说话也是这般喜人,王妃对其观感自然不错,倒是老王爷有些笑容玩味,不知道在想什么。顾南城瞧见后,停下碗筷,对着老王爷微笑道:“王爷可是有什么高兴的事?” 老王爷笑着摇摇头:“只是想到了一些事,觉得有趣罢了。” 顾南城本想再问问,可是老王爷却摇头说了句秘密。 一头雾水的顾南城便继续吃饭,同着王妃等人再聊些菜品,总之有说有笑。 张麟轩倒是有些佩服这个长相妩媚的男子,瞧着不像是第一次登门的客人啊,倒像是个经常来叔叔婶婶家蹭饭的吃的顽劣孩子。 张麟轩一直不停的打量着那男子的容貌,虽说自己也长得不错,但也自知没有眼前男子俊美。少年似觉得红颜祸水四字或许最早是用来形容男子的?!反观那个相貌一般的姑娘倒是个安安静静的性格,吃饭的动作都是极为文静,比一般的大家闺秀还要优雅。 吃过午膳后,顾南城打算去拜访一下王府后院竹楼里的韩先生,便辞别了众人跟着一个下人去往韩先生的竹楼。至于那个九儿姑娘便暂时先去了那座明月轩,王府里唯一一座住着两位公子的小院。除张麟燚外,另一人便是同样喜欢明月的五公子张麟默,但今日午膳,这位弱冠公子却是难得没有回到府上。 张麟轩两兄弟跟随老王爷去了趟书房。 书房里,张麟燚简单的说了几句自己的求学情况,顺便聊了聊中州的局势,不过瞧着父王对中州局势不大关心的样子,便没有继续说。 不过张麟轩倒是对六公子言语间,那座中州青木城颇为感兴趣。胭脂榜十人,色甲虽在南国,但榜中却有半数皆是出自中州,除了那个被徐睿写以“倾国倾城,红颜祸水”的榜单第三人外,其余四人皆在青木城。 张麟燚难得没有打趣自家弟弟花心,反到十分认真地说了些那四人的情况。毕竟那份榜单是徐睿由十方阁得来的大道,而且是被十方阁一楼之主认可的道,那么天下人大多数谈及于此便会多一分认真。 整座天下从古至今都有这样一句话:天下道法出十方。 天下修士,无论是三教百家的正统牒谱仙师,还是山泽野修,都将登上十方阁问道视为无尚荣耀。 不过那徐睿并不是什么天才修士,自身更是连那修为壁垒都是没有打破,不过是游历中州时遇见了一个道士,谈了些许风月事便得了入楼的资格,更是被楼中一位腰间常系一卷古书的书生给了十四字批语。所以不管人家自身的修为如何,对于这条所谓的“大道”世人都该多少给些尊重。 “与先生游学时曾在青木城有幸见过那位夫人,瞧着模样是不比宋姑娘差的,出了前五大概是年龄的问题;青木城那间小酒馆里的老板娘,我倒是不曾见过;长平宫的月曦姑娘听说是要嫁给中州之主了;至于那位唱戏的柳姑娘,萍水相逢,言语不多。” 张麟轩忽然皱了皱眉头:“中州之主?” “十年前一个名叫陈皓的读书人来到晋国,晋国国主拜其为一国国师。此人大力推行法制,主张变法革新,晋国国力由此日益强大,不断吞并周边各国,二十四州已有近三分之二算是晋国之国土。再加上儒家文庙的圣人们似乎有意默许,对于晋国的扩张并未采取制止措施,所以一些尚未灭亡的小国便直接投降,奉晋国之主为中州之主。” 老王爷略有所思,忽然向张麟燚问道:“六子,你可否跟爹说一说那陈皓改革之法的具体内容。” 张麟燚一五一十将自己所知告诉于老王爷。 陈皓改革重在军功,土地以及官吏选拔三方。 老王爷突然笑道:“这世上难得还有真正的居安思危之人。不过想在不到五十年的时间内就整合中州,多少有些不切实际。” 瞧着儿子们的不解神色,老王爷笑着解释道:“陈皓变法的之举的真正意义在于彻底变人治为法治,将世人心头那句‘法理之外不外乎人情’彻底抹去。更有甚者,若是那陈皓敢想,那么中州便会有可能彻底变成天下人之中州,而非一家一姓之天下。儒家之所以袖手旁观,让晋国随意扩张,未必没有观乱局求活子的意味在。” 老王爷忽然站起身,从书架上取出一个黑色的木盒,交给兄弟二人,然后神色认真道:“六子,轩儿,你们兄弟二人去趟城东寻一座旧宅,那宅门外一左一右分别种着一株桃树和一株李树,宅子的主人是一个上了年纪老人,你们帮为父把这盒子交给他。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盒子送到就立刻转身回府。” 兄弟二人点头示意,一同退出书房。老王爷独自一人站在众多书架前,眼神中略有一丝迷茫,自言自语道:“乱局求生,何其难也,若是只求变数,是否还有一线生机?中州陈皓,这就是苏先生你答应我的那个读书人吗?” 离开父王书房的兄弟二人,由于张麟燚临时起意,便在临出门前各自回了一趟自己的院子。原来是张麟燚担心那个九儿姑娘,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一个带在屋内多少有些过于无趣,便想着让张麟轩喊求凰带着小姑娘一起出门去逛逛,女子与女子之间言语,多少会更方便些。 芳槐柳序内,一身红衣正在打理花草的大丫鬟求凰听着张麟轩说明缘由,便应了下来,打算带着小姑娘上街逛逛,顺便帮忙置办些新衣服。 张麟轩点点头,如此最好,说着便要出门,却发现求凰趴在屋内的桌子上,双手枕着下巴,不停眨着眼睛。 张麟轩有些无奈,挠了挠头,神色尴尬道:“这次的钱你先……你先帮忙垫着?”见求凰不说话,熟络眼前女子心思的张麟轩,摇头笑了笑,道:“好,等明个儿没事了,我就带你去逛街,到时候咱们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好不好?” 求凰起身走到少年身边,挽住少年的一只胳膊,微微扬起头,柔声笑道:“君子一言。” 张麟轩回道:“驷马难追。” 少年出了自己院子后,便直接去往王府大门,和兄长一同去城东送东西。求凰去了明月轩,推门进屋后,正准备喊九儿姑娘一起去逛街时,求凰便闻见一股狐臭味。求凰神色凝重,眼神冷冽,微微仰起头,环顾四周,那一双好似桃夭般的眼眸中,渐渐浮现出一抹无比纯粹的金色。 “嘭”屋门猛然关闭。 厨房里正在洗菜的董老爷子,忽然间停下,擦了擦自己的手,双眼不由得向东南看去;一个躺在马厩里酣睡的瘦小老人极不情愿地坐起身来,目光同那姓董的看向一处。 后院竹楼,执黑的顾南城举棋不定,执白的韩先生饮着粗茶,棋盘之上犹如两条蛟龙正在互相厮杀,打得是难解难分。 “韩先生下棋竟也如此霸道!”一向不喜束发的顾南城似有些讥讽之意。 韩先生不以为意,笑道:“顺势而为罢了,是白子想要如此落,并非是我有意为之。” “棋子在您手中,怎能不是您的意思呢,区区棋子而已,如何能够决定自己的走向?!”思量许久的黑子终于落下。 韩先生捻住棋子轻轻落下,好似随意为之,却是一记决胜的神仙手,饮尽粗茶,笑道:“思量复思量,总归是很犯难错,但并不意味着一定无错,棋子自有其生机,这便是你我思量不及之处。” 顾南城叹了口气:“我输了。” “投子无声即可,何苦在意一时胜败。” “一时胜败往往就是永远。” “老一辈的恩恩怨怨,跟你们这些喜欢翻书的孩子有什么关系,荀老先生尚且不敢言胜,你们这帮自家文脉的小孩子瞎起什么哄!” “可事实就摆在哪里。”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故而一叶障目。读书太少而思虑太多,切不可只以三分学问便去丈量天地人间。老夫子尚不敢言绝对二字,我辈儒生岂能以一家学问就去试图决定整个人间的走向?恐怕就连天地中央的那座十方阁都不敢如此武断。” “为何那道家便可在天幕之外一家独大?!且人人可做逍遥游?!” 韩先生难得动怒,拍案而起,厉声道:“顾南城,我儒家学问本就是裨益世人之道。我儒家弟子当寻入世之法,平天下之策,守礼而正身也。任何一脉的学问都应落实于人间大地,作福于黎民苍生,切不可心生私念。儒士之争,学问之争都应做君子之争,旨在两者互补,意为造福世间,不可存攀比忌妒之心。” 顾南城持儒家弟子礼,正色道:“学生受教!” 二人忽然心生感应,朝着一处共同看去。韩先生率先收回目光,重新落座:“老黄历上的恩恩怨怨,倒是让后人纠缠不清。” “学生斗胆问一句,那两个老者的身份……”顾南城忽然止住话头,歉意一笑,道:“学生只是好奇而已,并没有深究之意,还望韩先生与两位前辈见谅。” “世人不管如何高看镇北王府,终归还是看得低了。”韩先生捻起一枚棋子,轻轻搁置在棋盘之中,喃喃道:“还望苏先生见谅,恕在下已无力执子收官。” 棋至中盘,棋手拂袖离去,由后人落座执子。 -------------------- 城东有一处幽静的巷子,名曰劳亭。 较之于城南城北,城东要少些喧嚣。各家屋舍仍是旧时模样,没有丝毫新意,处处透露着一股暮气,仿佛整个朔方城上了年纪的老人都住在此处一样。 暮气沉沉,尽是日薄西山之感。 张麟轩找了许久,才寻到老王爷口中的那处旧宅。瓦片残破,红墙破旧,杂草荒芜。但门外却并没有什么李树,只有一株半死不活的桃树。 一半桃夭满枝;一半枯叶萧瑟。 奇哉怪也。 张麟轩望着那满枝桃夭,忽然间眉头紧锁。那原本烂漫的桃花,竟一瞬间全部败亡,而另一半枯枝竟是渐渐长出幼芽,眨眼之间便是绿意盎然,片片桃叶间藏着一个又一个将开未开的花苞。 盛衰交替,只在一瞬。 张麟轩扭头看向兄长,只见张麟燚双眸此刻正紧紧盯着那座宅院的破旧门扉。张麟轩刚想开口,却被张麟燚抬手打断,“这门有古怪。” 张麟轩不解道:“一座破旧木门能由什么古怪?” “槐木有聚阴之能,而北境自古多亡人,所以北境百姓很少有人会用槐木作门。”张麟燚沉声道。 忽然有人从内推开木门,一个身材修长,着浅蓝色布衣长衫的老者,双手负后而立,居高临下望着两个年轻人,淡淡道:“此门不为人开,只为鬼开。” 兄弟两人一起上前,与老者见礼。 可每当张麟轩准备施礼时,总是被一阵清风托起,少年有些不耐烦,干脆站直了身体,目光直视这座古怪宅院。 “既然心里不愿拜,那便不拜。”张麟轩刚好与老人对视,后者只瞥了少年一眼,便收回目光,淡淡道:“不过如此。”老人扭头看向张麟燚,脸上多了些笑意:“颇有君子之风。” 张麟燚恭敬道:“晚辈张麟燚,见过前辈。” 老人点点头,微笑道:“东西交给我,你们就可以自行离去了。” 张麟燚走上石阶,双手递过黑木盒子。老人右手接过盒子,左手食指轻轻点在盒子正上方,盒内突然响起一道哀嚎之声,紧接着传来一道道齿轮咬合之声。 张麟燚记得父王嘱托,未敢多言,走下石阶,准备同张麟轩就此离去。可谁料少年站在原地,仰着头,眼神冷漠地看着石阶上的手托木盒的老人。 老人皱眉道:“还不速速离去?!” 张麟轩淡淡道:“不过如此。” 老人有些惊讶道:“嗯?!”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三千世界,盛衰无常,转眼间得见花落花开,亦见事之始终。”张麟轩笑道:“门不为人开,故而无门也,是故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如何看出来的?”老人笑问道。 “晚辈师从琳琅书院齐先生,三教百家之学,各有耳闻。”少年回道。 老人双眸合而又开,摇摇头,惋惜道:“文以儒乱法,侠以武犯禁,说得真好。只是生此世道,终究不美。这位姓齐的读书人若是生得再晚些,亦或是生得再早些,恐怕还真有可能让他山水一肩。” 老人走下石阶,于桃树上折取一片桃花,然后轻轻捻在手中,笑问道:“原本无物,拈花造之。已然如此,那你可知破解之法为何?” “齐先生曾说‘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 “当仁不让,莫向外求,皆是律己。”老人爽朗大笑,“自囚多年,难得快哉。” 张麟轩周围忽然传来一阵阵镜子破碎之声,自己身旁原本静立不动的兄长,忽然如散作无数琉璃碎片。 面前老宅,老人,桃树,街道皆是一一碎裂,散去。 张麟轩站在原地,双眸缓缓闭合,片刻后缓缓睁眼。 眼前所见依旧是那座老宅,但那株半盛半衰的桃树却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株郁郁葱葱,瓣瓣花白似霜雪的李树。 方才的老人此刻就站在门外,手上拿着老王爷送与的木盒。老人接过盒子后,朝着张麟燚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自行离去了。 张麟燚作揖告辞,转身走下石阶准备与张麟轩一起回府。少年临走前,心中满是疑惑,不禁回头望去,只见那清瘦老人,站在门外,正在目送两人离开。 在张麟轩打算停步转身,回去问个究竟时,老人忽然打了一个道门稽首。 老人起身后,张麟轩惊骇不已。 那株李树突然间花落满地,就此败亡。 ------------- 老宅内。 荒草杂乱的院落里有一座摇摇欲坠的石亭,老人拎着一壶酒独自坐在亭内,面前摆放着一张玉石棋盘,原本的黑白两色棋子,在老人这里却独黑无白。 亭外站着一道虚影,双手负后,背对老人。 老人率先问道:“这么多年,可曾有所改观?” 那道虚影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我执,即是痛苦的根源。” “心中没有念想,活着作甚。”那道虚影沉声道。 老人摇头笑道:“鸡同鸭讲,不必争执。” 那虚影显然便没了说话的兴趣。 “如今得了自由,今后要去做些什么?”老人问道。 “等死。” “如果有机会就南下走走,去十方阁问道求真也好,去天外逍遥自在也罢。总之,别想着死了,死过一次的人,接下来就好好活着吧。” “你呢?” “守大门呗。老了老了,就不挪窝了,把家门看好。就算这辈子没白活。” 那道虚影忽然低下头。 “这世上的人啊,总有那么几个,不约而同地为同一个目标努力,彼此间心照不宣。虽是各自落子,却能在收官之前连成一片,造就前所未有之大势。此生得见,无憾。” 老人抿了一口酒,然后手臂高举,将酒壶对向苍穹,爽朗大笑道:“如此人间,岂不让人眷恋。” 第一卷 望明月 第六章 少年仗剑 道士降妖 镇北王府,明月轩。 一间堆满书籍的屋子里,书页翻飞,两名女子正在针锋相对。一袭红衣,眼眸宛若桃夭的女子,张开右手,于手心之中凝结出一道红色的气旋,转而化作九道凤羽,围绕在女子身侧。 那身后突然长出八条尾巴的文静少女,眼神邪魅,满头青丝尽数化作白发,如精魅般肆意舞动,脸上渐渐凝固的笑容不禁让人胆寒。 求凰的眼神中尽是杀意,皱眉沉声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我偏偏来了,你当如何?!”白发少女挑衅道。 九道凤羽重新汇聚,化作一柄赤金折扇,被求凰握在手中。求凰扬起头,冷笑一声,道:“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你可别忘了,当年若不是你们狐族临阵倒戈,人族修士岂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拿下神凰城?” “哦?!”白发少女挑了挑眉:“杀我?你我如今是一样的下场,哪来的自信杀我?” “那就试试看。” 求凰轻轻挥动手折扇,九道凤鸣之音骤然而起;那白发少女不甘示弱,身后八尾铺展而开,一道巨大的白狐身影倒映在墙壁之上,回以一道狐唳。 本就有些许老旧的明月轩,自然是承受不住这般冲击,险些倾倒。不过一向刻板的董老爷子却没有出手制止,反倒是那个在马厩里养马的瘦小老者有些沉不住气,一掌猛然拍下,随后一声暴呵:“放肆!” 原本怒气冲冲,气焰鼎盛的两名女子,如闻仙人敕令,无形间一股大道压胜,如山岳般重重压在二人肩头,不得不跪倒在地,以此礼敬天地规矩。 书房之中独自批阅军报的老王爷,瞧着桌案上的诸多密函,原本眉头紧锁,头疼的厉害。不过在察觉到王府的一丝异样后,忽然流露出一抹笑意,抿了一口茶水,轻声道:“早晚都是一家人,何苦纠结那些早已经翻篇的老黄历。一见面就要争锋相对,以后的日子估计热闹多了。” 门外的老奴,眯了眯眼,然后低下头沉默无声。 山路上,南归的一对先生学生忽然停下脚步,已是白发苍苍的先生,忽然笑道:“但愿下一个读书人也好说话。” -------------- 惊鸿楼。 相较于张麟轩的不尊礼法、放荡不羁而言,同样身为儒家门生的张麟燚便极为恪守礼仪,行事规矩。求学于云上书院时,每每同师兄弟们讲学,路过窗外的周先生总会停下脚步,认真听完自家弟子对于儒家某一公案的独到见解,然后抚髯而笑,于众人面前夸赞一句,燚有夫子之风也;但也会略有些遗憾的说一句,然其刻板有余,少年意气不足。 对于眼前这座惊鸿楼,十九岁的张麟燚是第一次离它如此之近。不谈楼中女子诗文造诣,只单说此楼,其实在他心中与一般的烟柳巷无异。尚且年幼时的张麟燚,在听闻那位某书院君子夸赞此楼为风花雪月第一处时,不禁愤然骂道,此斯文败类者也。 对于那卖艺不卖身的说法,张麟燚更是极为不认同,若是当真有艺何不做个正经营生,跑来这烟柳巷作甚,也不怕污了名声? 若不是由城东回来时,张麟轩非要来此寻一个人,说是有事交代,想来张麟燚这辈子都不会踏足此处。 惊鸿楼外表上看似朴实无华,实则内里金碧辉煌。张麟燚望着这处“表里不一”的笙歌糜烂之所,心思有些复杂。若是按照以前的想法,多半只会想到伤风败俗四个字,但是北归路上遇见的书生,让此时此刻这位儒家君子遇事愿意多想一些,如今或多或少会有那对女子生活不易的感慨。 临近楼门之前,张麟燚忽然扯住张麟轩的袖口,神色认真地问了一个问题:“小轩,你没跟这楼里的女子纠缠不清吧?!” 张麟轩神色诚挚道:“绝对没有。” “当真?”张麟燚显然是不信的。 张麟轩点了点头,“当真。” 兄弟二人言语之际,一袭白衣,神色皆藏于面具之后的弱冠公子,双手环抱在胸前,缓缓走出惊鸿楼,声音略有些低沉道:“韩先生说让我来这等你,果然没错。” 此话显然是对着张麟轩说的。 张麟燚回头瞥了少年一眼,少年对此视而不见,对着自家兄长见礼道:“五哥。” 张麟燚笑呵呵地收回眼神,对着兄长见礼。臭小子,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起来吧!”曾做曲十三,名动天下的白衣公子,扭头对着张麟燚道:“六子,走,咱们去附近茶馆坐坐,帮父王待客。” 张麟默率先走去,张麟燚虽说不知具体要干些什么,但还是在与张麟轩示意后,便跟了过去。 站在原地的张麟轩一头雾水,朝着两位兄长离去的方向喊道:“那我呢?!” “该干嘛干嘛去!”白衣公子头也不回,径直离去。 张麟燚眼神微微示意,又摆了摆手,让他先去忙。 张麟轩无奈地耸了耸肩,五哥做事一向神秘,算了,先进去再说。张麟轩没有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楼,一些人溜须拍马的谄媚模样,他是真的懒得见,恶心。张麟轩怎么说也算是“熟客”了,自然知道该如何避开人群悄悄地上楼。 张麟轩没有直接去找宋珺宓,而是独自一个人,躲在一处安静的角落,静静地趴在围栏上,望着楼下风光。先前来得匆匆忙忙,未曾好好看一看如今的惊鸿楼,现在才知它的样子早已变了不少。 上等的金丝楠作梁,好似将豪奢二字写在头顶。皎洁如月光般的白玉雕刻成灯盏,悬在每一处门扉上,灯内燃着取自南海的珍贵灯油,这种灯油每逢燃起时会滋生出一股极为淡雅的幽香。随风起舞的红色锦绣罗帐,以金线绣着一朵朵怒放的牡丹。铺地所用的玉砖皆有一个凹槽,内里嵌着一颗金珠,金珠又被最好的匠人凿刻成莲花模样,朵朵莲花盛开,花瓣鲜活玲珑,真假难辨。醉酒飘摇之际,好似置身于一处绚烂花海。 好一个惊鸿楼,好一处金碧辉煌的笙歌之所。 楼下有那娇羞女子,扭扭捏捏,推推搡搡,终是被那衣着华丽的浪荡公子轻解罗裳,一睹春光,不知羞耻地躲躲闪闪,玩弄着兵书上欲擒故纵的伎俩;更有那女子红唇轻启,嘴角勾起一抹令人遐想万分的诡异弧度,其好似略有嘲讽之意,如女皇般高高在上,引得无数男子为之痴迷,然后媚眼一抛,千回百转,流露出千般风情,让人飘然欲仙,欲罢不能;再有那女子琴师,一身素衣,端坐在台上,好个清纯无辜模样,纤纤玉指划过古朴琴弦,令人骚动的诡魅声音却来自口中,轻撩他人心弦。且看台下掌声如潮,一个个纨绔子弟无不为之着迷,恨不得涌上台去,豪掷千金,近身一睹那女子倾国倾城之盛世容颜....... 张麟轩背过身,靠在栏杆上,缓缓闭上眼眸。当年虽也是惊鸿之名,但进此楼却处处可见才子佳人高谈诗文,品鉴古今字画,如今之惊鸿,处处笙歌,豪奢靡烂而已。 “今日景象恐怕不是令兄所希望的那样吧!”有女子柔声道。 张麟轩睁开眼眸,对着眼前女子见礼,道:“宋姑娘。” 女子施以万福,道:“七公子。” “宋姑娘可知这座天下最早的一座青楼是何人所立?”张麟轩问笑道。 “还请公子解惑。”女子柔声道。 “在中州,整座天地的中央有一座古朴阁楼,据说它收纳着天地间所有的修行法门,被天下修士视为圣地。而作为守阁之人的那个书生,便是这立青楼的第一人。” 女子似有不信。张麟轩接着说道:“宋姑娘莫要古今一概而论,那座最早的青楼其实是天下离散女子的避难所,而非今日的笙歌糜烂之所。大哥当年之所以劝说父王同意在朔方城立这勾栏之所,无外乎想要为因战乱流离失所的女子,寻个安身处而已。只不过,未能如愿而已。” 望着少年脸上勉强的笑意,名为宋珺宓的惊鸿花魁,轻声问道:“七公子,可是在责怪楼中女子?” “我并没有为这座楼做过什么,谈何责怪,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可惜了兄长的付出。”张麟轩摇摇头,无奈道:“夫子问山鬼,‘何以救人’,山鬼答曰,‘人需自救’。夫子深以为然。此方天地皆如此,人若无自救之心,何人可救,何法可救?” 张麟轩神色不免有些失落。 宋珺宓摇摇头,轻声笑道:“人有自救之心,却无自救之力。世道如此,怎可逆转。公子外出一年有余,可曾听闻京都出了一位才高八斗的状元郎?” “略有耳闻,据说是我北境三州人士,好像还来过几次惊鸿楼。” 宋珺宓流露出极为厌恶的神色,声音也不似方才那般柔和,道:“此人与猪狗无异。” 张麟轩皱了皱眉头,问道:“此话如何说起?” “公子可还记得前些年,惊鸿楼有个喜欢穿青色衣裳的姑娘。”宋珺宓问道。 张麟轩笑道:“当然,一个擅长酿桂花酒的姑娘。以前惊鸿楼的每一次壶觞夜宴,我都会特意去管那姑娘要一杯桂花酒,那酒的滋味确实不错。那姑娘性子温吞,每每故意与她赊酒钱,总是气呼呼的,涨红了脸,可爱极了。” 宋珺宓有些神色失落,哀叹一声:“就是这个姑娘,成了惊鸿楼,骄奢糜烂的第一人。” 宋姑娘总归是个女儿家,用词比那薛姑娘如今的作为可是不知委婉了多少倍。 张麟轩扯了扯嘴角,多少有些感慨,道:“难不成就是因为那状元郎?由爱生恨,作践自己又有何用!那男子远在天边,可会为她流一滴眼泪?原本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为了一个畜生去糟践自己的名声,不值得!” 宋珺宓摇摇头,眉眼间尽是愤恨,道:“公子,并非歆梓妹妹故意作践自己,而是自觉脏了身子,浑浑噩噩地渡日等死而已。公子离开北境一月后,恰好是京都状元游街的日子,薛姑娘动身前往京都,准备为那金榜题名的林琛好好祝贺一番。谁料却连那座状元府都没有进去。一张白纸,数十余字便将一个原本满心欢喜的姑娘,随手打发。纸上言语更是字字诛心!” 一双玉臂,千人作枕,婀娜玉体,已为万人床榻,我这书香门庭,状元之府,勾栏女子如何入得? 她是个清白的姑娘,不过在惊鸿楼买些酒水而已。 张麟轩脸上无半分恼怒神色,只是点点头,默默记下。再往后的事不用宋珺宓接着说了,张麟轩已然心中有数。关于后续之事张麟轩已有猜想,无需宋珺宓再多说什么,毕竟镇北城七公子这个头衔,也不只是说说而已。 京都那边,名声大得很呢。 张麟轩拱手道:“宋姑娘,此事我会处理的。” “公子打算如何做?” “请宋姑娘放心,这件事我会给那姑娘一个交代。” “那我便替歆梓妹妹谢过公子了。” “故意说与我听,只为帮那个薛姑娘出口气?” 宋珺宓也未否认,只是轻声道:“为天下痴情女子出口气。” 张麟轩点点头,算是认可。少年忽然间变得有些冷漠,淡淡道:“借刀杀人,可不算什么好办法。” 宋珺宓扬起嘴角,笑道:“有些事,用不着劳烦旁人,奴婢自会动手。” “如此最好。” 宋珺宓莞尔一笑,道:“公子还是可莫要将我这个柔弱女子视为金丝雀,否则要吃大亏。” 张麟轩伸了个懒腰,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块玉坠,放在手心之中,漫不经心道:“先生说,这块玉坠宝贵的狠,我很好奇,离乡时你为何会将其送给我?” 宋珺宓将头扭向一边,不去与少年对视,摊开手掌,似乎略有些羞涩,道:“拿来。” “什么?” “玉坠。” “送人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无赖。” “想要回去也行,拿别的来换。”张麟轩借势拉住女子的手,将其揽向自己怀中,低头盯着女子的脸颊,言语温柔道:“我觉得你今天的唇脂不错,不如就拿它换吧。” 张麟轩将嘴唇印在女子的朱唇上,不过只是一瞬,便多了一道咬痕。宋珺宓偏头笑着:“我可不是公子家那只温顺的小凤凰。” 张麟轩揉着自己嘴唇,得意道:“与女子作战果然比在沙场上更容易受伤。” 宋珺宓一只手托着下巴,凑到张麟轩面前,满脸笑意:“下次让公子受伤的,可就不是牙齿了。说不定就会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哟。” “七擒七纵,你还有两次机会。”张麟轩转过身去,双手环在脑后,目光不知望向何处,怔怔出神。张麟轩将玉坠抛给宋珺宓,正准备下楼时,却突然听得一声暴喝,整个惊鸿楼顿时歌舞骤停。 一楼一处女子闺房,有人以脚踹开房门,将一个稚嫩的少女随手抛出。一个身材高大,体型臃肿的中年男人站在屋门外,怒骂道:“他妈的,你们惊鸿楼就是这样调教女人的吗?!伺候人都不会吗?!” 只见那少女满身血污,伤痕累累,蜷缩成一团,似乎在用最后的力气保护自己的身子不被他人瞧去。那男人由不解气,走上前去一手将她拎起,另一只手将那已然破烂不堪,无法遮体的衣物一把扯下,少女便这样被在场的所有人一览无余,而她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楼中小厮急忙跑上前去,躬着身,谦卑至极,说道:“大爷您息怒,小的这就去给您安排一位会伺候人的姑娘。” 不料那中年男子竟一巴掌抽在那小厮脸上,将其直接扇倒在地,骂道:“哪来的狗东西!滚开!” 张麟轩对身边的宋珺宓笑问道:“一起下楼看看?” “也好。”宋珺宓点头 下楼时,由于张麟轩与宋珺宓的出色容貌,故此吸引了不少大堂客人的目光。 许是出于眼前公子哥能有宋珺宓这般佳人相伴产生了嫉妒之心,近日来常常混迹于此,假以他人词曲充作文人的富家子弟,竟大放厥词,说了些难以入耳的话。 “哟,这不是咱们宋姑娘吗,不是说不接客的吗,这大白天的,怎就从房门里出来了个俊俏的公子啊!” “还真是,没想到咱们宋姑娘也是这般急躁之人!” “我就说嘛,这个地方的女子说到底也就是青楼女子罢了,自持清高,哄抬身价的手段而已!放在床上其实都他娘的一样!” 更有个怀抱佳人的男子,端起酒杯,放声大笑,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女子一般…”最后一个字男子以口型表达,久经风月的男人们都明白,哄堂大笑,不乏有人拍手叫好。 忽然有人似乎认出了眼前这位贵公子的身份,急忙扯住身边人,示意其赶紧闭嘴。 停下脚步的张麟轩,忽然仰起头,双眸环顾四周,眼神中杀意不断。 张麟轩思绪飘远,不禁想起一句话。 人性本恶,其善者伪也,故应以礼法束之。 衣冠楚楚之禽兽,人前而作君子,人后则真小人。礼仪不足,应加重法,法行不得,加之兵戈也,以为震慑。 张麟轩不禁扯了扯嘴角,心道,一群禽兽不如的东西。 学塾先生如何讲解书中内容是一回事,弟子们如何理解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张麟轩的师兄与他便是两个极端,前者认为法之根本在于扬善,故当仁义居先;而后者则认为法之根本在于惩恶,本就该轻仁义而重礼法,故兵戈酷刑,皆可为之。两人的先生未做深究,只说等等看。 张麟轩对待恶人故而只有一种办法,恶起,以恶止之。他读书不是为了做学问,而是为了明理。更孩子气一些的说法就是,读书是为了找到合适的道理,进而合理地打人。 张麟轩身后的宋珺宓未作多言,只是瞧着少年模样,便大概猜出了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妈的,当婊子还想要立贞洁牌坊?!你这破烂身子值几个钱,还当块宝一样藏着掖着?!”男人懒得理会楼间诸事,打算回房继续享乐,便用力将手少女狠狠摔出,恰好使其趴在了张麟轩眼前。 男人瞧着那公子模样不凡,衣着样式虽然简单但衣料确是货真价实的云州织锦。更有宋珺宓这般极为貌美的女子相伴左右,恐怕出身不凡,故而装模作样,拱手抱拳,满不在乎地笑道:“扰了公子雅兴,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不过却也不等人回话,转身便走,更是大喝一声:“给老子来几个中用的女子!” 张麟轩忽然高声道:“肥猪,等等!” 男子转过头去,皱着眉头,颇为不悦:“公子可是方才吃多了酒水?!” 这次倒是张麟轩不理人了,解下身上外衣披在那少女身上,贴近耳根,轻声道:“没事了,别怕,今天我帮你杀了这头畜生。”起身后,又对宋珺宓道:“劳烦宋姑娘亲自送她上楼,给她上点药。” 宋珺宓点点头,然后说道:“小心些。” “你不是盼着我死吗?”张麟轩打趣道。 宋珺宓扶起那小姑娘,与张麟轩并肩而立,沉声道:“要杀也只能是我杀。” 张麟轩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宋珺宓走后,张麟轩轻轻挽起袖口,神色平静,笑着问道:“你姐姐叫陈年吧?” 张麟轩算是给了一个老人家一些应有尊重,并未直言他的名讳。 “没错,长姐陈年。家父陈忠,曾是昔日的镇北城步军统领。”男人扬起头,神色傲慢。 张麟轩摇摇头,不屑地笑道:“如果这就是你肆意妄为的倚靠,那我告诉你,远远不够。” 张麟轩做了一个令众人都疑惑不解的动作。缓缓张开右手手掌,掌心朝上,左手结剑指,双眸紧闭。 心中念念有词,然后将一句话说给一个“人”听。 帮个忙,杀个人。 张麟轩心湖中,一个仿佛沉睡了很久的“人”忽然睁开眼睛,沉声道:“值吗?” 张麟轩满不在乎道:“问那么多干嘛。” 芳槐柳序一间漆黑的小屋中,一柄剑身绯红,刻有却邪二字的三尺青锋,忽然夺鞘而出,转瞬之际已然被楼中白衣胜雪的少年公子握在手中。 在场众人皆是惊骇不已,那男子更是汗流不止,瘫坐在地,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剑修! 朔方城竟然有一位少年剑修! 瞧着少年的握剑之姿,男人脑海中忽然闪过一段画面,一位身材修长的男子身边跟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孩子握着一把木剑,神色坚毅。当时跟在自己身边的一位老道人曾笑着说了一句话,而这句话曾惹得中年男子十分愤怒。 公子以后若是为恶,可作这孩子的一块磨剑石。 那中年男子极为慌张地说道:“七公子,你是七公子,家父与老王爷是多年兄弟,你……你不能杀我!” “我以剑斩你,服诛便是!” 一下子摔倒在地的肥胖男人,眼神之中尽是恐惧,语无伦次只得跪地求饶。 “别人的命如草芥,你我何尝不是。” 终是绯红见猩红。 -------------------------------------- 街边一间简陋的茶肆。 镇北王府的五、六公子对坐饮茶。 六公子率先问道:“五哥,来此所谓何事?” 五公子举杯欲饮,闻声后,说道:“待客。” 良久后,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在二人面前走过,瞧着方向是去往惊鸿楼的路。 张麟默点点头,沉声道:“人到了。” 六公子起身,大袖负后,仰头而双目环顾四周,随后在身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笑道:“老人家不妨进来做做,与我兄弟二人聊聊天可好?” 老人也不拒绝,一瘸一拐地走进茶肆内,但却好像无人注意到他。拄着一根拐杖,就这样站在兄弟二人身前,笑容鬼魅。 “熟人,真身相见就是。” “五公子还是如此爽利!” 话语刚落,一位脸上缠着布条,身后有囊大如小山一般的佝偻老者从那副原先的皮囊里走出,手中提着一支挂满枯骨的拐杖,腰间缠着无数的红绳和黄纸,低下身,默默捡起那副皮囊收入袖中。 “原来是荒原七脉的廉贞星君,失敬失敬。不知到我朔方城,可是来送项上人头的?”张麟燚笑道。 老者不以为意,反而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好像在笑:“六公子的口气再大,在老夫眼中也不过就是个尚未及冠的孩子罢了,就算你修得了一半的本命字,也仍是不够看。实力是要跟口气成正比的,空口说大话是很容易让人打死!” 老者又转头望向那张麟默,疑惑道:“你是如何知道老夫要走这条路的?!” 张麟默也不抬眼看他,只是继续喝茶,随口说道:“猜的。” “看来五公子的运气不错,但不知公子可能猜到接下来你兄弟二人是生是死?” “你运气很差。”一壶茶水总是喝完了,这位白衣公子只得无奈地放下茶杯。 “你来此究竟意欲何为?!”六公子问道。 老者对张麟燚的言语置若罔闻,对着张麟默道:“与你也算是老对手了,说实话你掌握暗探的手段确实厉害。不过修为还是差了些,四层楼终究是不够看。我来此要拿回属于荒原的三件东西,第一,明皇的头骨;第二,那是荒人的孩子,我必须带回去;第三,你和七公子拿走的人命,镇北王府要如数奉还。” “不可能。”五公子淡淡道,如同再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三人的目光忽然被一道剑气吸引,但谁也没有太过于在乎。 “七公子是真的惨。”本想大肆嘲笑的老者忽然又有些愤怒,咬牙切齿道:“真不知道那小子有什么好的,值得某人如此喜欢,若非如此,我来此第一个便要杀他!” “小七,人不错。”张麟默竟难得笑了笑,不过藏在面具之后无人知道罢了。 张麟燚沉声道:“这里是我北境朔方城,可不是你荒原的某一个部落,不是你想杀谁便能杀谁的!” “区区一座城,我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一念便走千里之地,试问你北境可有人能拦我?” “一个念头?!”一念千里四个字着实让他有些惊讶,自己的先生缩地山河尚且需要凭借一张符箓,若是这个老人真能一念千里,那岂不意味着那个书生承认了眼前老者的大道。 天地中央有座屹立万年不倒的阁楼,收纳着天地间所有的修行法门,名曰十方。这不单单是一座藏书楼,更是一座问道之地,证道之所。 十方阁有十层楼,修行一途便有十个境界,一个境界对应着一层楼,一层楼对应着一种修士大神通。 例如缩地山河,一念远游天地无拘束,便对应着第五层楼。第五层楼的主人便是那腰间常系着一卷古书的中年书生。一个修士破镜之后能否获得远游之术,是需要这个书生点头同意的。否则你破镜便只是破镜,任你修为通天,但这份随意行走于山河之间的神通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施展。 比如张麟燚的先生,虽然已经是个触摸到十境门槛的九层楼修士,但也无法随意远游,只能依托于外物。 值得一提的是,书生的第五层楼是唯一一个正好对应修士第五境的。 老人有些得意地点了点头,又有些愤恨地说道:“区区五境之术,却不得不浪费百年光阴,只为一人点头。有时候我就在想,这般古怪的规矩你儒家文庙是如何同意的,并且竟然能让那十方阁矗立在天地中央万年之久,那位订立人间规矩的夫子到底是如何想的?!” 张麟燚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平静答道:“先辈们如何去想,做晚辈的不该随意揣测,但究其根本无外乎是为了天地人间,万世谋太平而已。不过一份缩地千里的神通还不足以支撑您跨过镇北城,深入我北境腹地,我很好奇您还有什么其他筹码,如何能够让我们答应您的条件?” “我的筹码就是这份神通,不过我的这份神通与他人有些不同,不太适合远游,但却很适合杀人。镇北老王爷已有半百之龄,这在修士当中自然不是很大的年龄,但是作为一个普通人,他已经很老了。”老者的双眸中尽是挑衅之意。 张麟燚微皱眉头,沉声道:“如果你敢如此做,我敢保证不单是你,整个荒原都会后悔!” “哦?!那不妨试试,看看两位公子可否拦得住?” 张麟默摇摇头,说道:“拦不住,但你进不去。” “五公子的自信与沉稳确实是当世罕见。” “试试。”张麟默平静道。 老人念头一动,却未曾移动一寸之地。不免有些惊异:“这是为何?” “只能退,不能进。”张麟默缓缓道。 老人一向以这门神通自傲,不曾想此刻竟然不能前进一步,凹陷的眼眸不禁狠狠地盯着二人,笑容诡异:“若是能杀了两位公子,也是可以的。” “谁杀谁不一定呦。”张麟燚笑道。 “六公子,需知半个本命字是不够的。” 张麟默忽然起身,拍了拍衣上灰尘,声音依旧平缓:“回家吧,老七惹祸了。” “五公子何以如此托大!”老人怒道。 这位白衣公子第一次将目光锁定在老人身上,面具里的那双眼睛竟然如此阴沉,令人恐怖。以至于统领荒原暗谍多年的老人不禁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走吧,朔方城,不欢迎你。”五公子沉声道。 两位公子转身准备离开茶肆,但身后老人却暴怒出手,察觉杀意的张麟默却是头也不转。 “尔敢?!”一道中年儒士威严嗓音,似春雷般骤然炸响在那老者耳畔,余音威势更是将那老者掀翻在地。 一位中年儒士的悄然而至,轻轻落坐,手中似举着一枚白色的棋子。 老者定睛瞧去,不屑道:“不过是一道虚影而已,故作玄虚。” 儒士不答话,只是落子无声。 老人原本平静的心湖骤起波澜,巨石坠湖,浪花四起。 老人微微皱眉,以为是张麟燚的先生不远万里还在为弟子护道,低声询问道:“敢问可是云上书院的周先生?” 儒士微微一笑:“在下姓韩,不姓周。” 老王打量着那道身影的容貌,脑海中猛然想起一个人,低些头,声音略显谦卑:“老朽鲁莽,不知竟是韩………” 儒士打断道:“那个字不说也罢。” “那便称呼您韩黎先生。”老者恭敬地问道:“不知韩黎先生何时做了这镇北王府的谋士?” 那道虚影笑道:“我弟子今年已有十八岁,故来此地便已经十八年了。” 一个曾名动天下的大儒竟然在北境蛰伏了十八年,关键在于荒原金帐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可见养了一帮废物!老人不由得攥紧拳头,愤怒不已。 老者忽然作揖,沉声道:“既然韩先生在此,老朽便不再打扰,告辞!” 老人腰间的黄符忽如幽灵般舞动,散发出层层黑雾,转眼间老人便消失不见,缩地山河,转瞬千里。 韩先生的身影也渐渐散去。 两位公子付了茶钱,径直回府。 --------------------- 朔方城杜娘酒楼门外,头顶黄冠的道士,今日清晨给一位富家女子解了一份姻缘签,签文是:几年空座莫人招,今日新花上嫩条,千里有缘千里会,他乡异域也相交。 这签是姻缘签中的上上等,于是那女子一高兴,除了付给道人算卦的十文钱,更是打赏了三十两纹银,所以今日正午,道人总算是可以再一次坐在酒楼里吃酒了。 一碟酱牛肉,一碟茴香豆,两壶清酒,寻一个僻静的临窗角落,喝酒吃肉,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浩瀚的人海浪潮中,有两个“人”的身影在道人眼中显得格外得“大”。一老一小,正好祖孙两人。 道人收回视线,嘬一口小酒,真真是心旷神怡,当道人再次望向窗外时,正好被突然落座的妇人挡住视野,道人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被那双峰峦所吸引,以至于口水滴在酒杯中,却浑然不觉。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酒楼老板娘,对于道人那双色眯眯盯着自己的眼睛,毫不在意,反而妩媚一笑:“道长近日来的财运可是越来越好了,都有钱进楼喝酒了。” 道人不答话,只顾欣赏那山岳峰峦之美。 老板娘笑道:“若是道长喜欢,不如找个时间好好欣赏一番?!” 道人有些悻悻然,歉意的收回目光,装作一位正人君子一般,故作严肃:“正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贫道断然不是那登徒子一流。” 老板娘突然凑的近些,纤纤玉指划过道人胸前,随后半解开自己胸前的衣扣,与道人四目相对,眼神妩媚亦楚楚动人。 可却没人注意到这里的春光乍现。 道人轻轻抬手搭在女子肩头,一个外表看起来三四十岁的妇人竟然经不起道人的一次搭手,忽然身体一沉,摔在地上。 道人这次没有再不正经地打量妇人,脸色平和的望着窗外,目光依旧集中在那对祖孙身上,饮一口酒,闲聊两句:“我该叫你杜老板呢,还是叫您一声白夫人?” 妇人似有些艰难地坐起身来,答道:“道长说了算。” “寄人篱下的滋味确实不好受,不过多少还是有些安稳日子的对吧?!” 妇人不语,道人便自说自话。 “这里的日子虽然不太逍遥,但却安稳许多。忙忙碌碌的一天其实很有趣的,何乐而不为呢?!” “那道长可都在忙些什么?!” “与人算卦解签不算忙啊?!这不也是正午偷闲,才来喝杯酒吗。”道人笑道。 妇人不禁失笑,您那摊子生意整整一个月了,才不过挣了两笔钱而已。 道人不予理会,继续说道:“别小看这两笔钱,这叫开门红,日后贫道的生意指不定多红火呢?!” “谨遵道长教诲!”妇人笑容勉强,强行拘押心中的任何念头,不敢再有半分心湖波澜。 “你很不幸,却又幸运很多。幸运的是,有一间世上很多人都不曾有的铺子,安稳的日子要好好珍惜,有些事能不参与,咱就尽量推脱,好好过日子。”道人却未明言妇人不幸运在何处。 道人忽然毫无征兆的随手一指,街巷中尽力逃窜的祖孙二人突然倒地,老人死的不能再死,小的尚有一口气在,道人手指轻轻一勾,那年轻人的魂魄便被收在袖中,道人喝干杯中最后一口酒,笑道:“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从今天起要学会内敛二字,且不可张扬无度,日后好生切记跟随贫道修行。” 道人衣袖中的年轻人只得重重点头。 道人语重心长道:“白夫人,人生一世,还是活着最重要,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道长所言,句句铭记于心。” 道人忽然以手为刀,在妇人身后划过,然后笑道:“少了一根才能继续好好活着!” 妇人疼痛不已,却死死咬牙不吭一声。 “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者势必退也,夫人这般年纪,还能有此等毅力,日后成就不可限量啊!切莫日后发达了便忘了贫道啊!” “怎会,必时刻铭记道长大恩。” 道人不再言语,只是提着半壶未喝完的酒,缓缓下楼。 摊子继续摆,钱嘛,一点点挣。 眼前的日子很苦啊,风吹日晒,霜打雨淋,但想想日后也许会过上好日子,便也能多些快乐不是。 等到道人彻底走出酒楼后,妇人这才敢长舒一口气,忍着剧痛回到房内,昏死在床上。 毯子前喝着酒的道人,美滋滋,笑容玩味:“夫人不会连这点疼都扛不住吧,这般模样,日后如何嫁人啊!” 忽然一阵暖风吹过,道人掐指算了算时间,原来北境的冬天已快要结束了。又不禁想起春耕时分那些趴在田间地头的老牛,突然间捧腹大笑。 桌角处,趴着一只病恹恹的大黄狗,耷拉着脑袋,如同死掉一般。 道人收敛笑容,盯着那条黄狗,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日后机缘都看你的造化了。”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七章 人心向下当如何 朔方城西街有一间极为朴素的宅院,门外匾额上刻着两个金漆大字:陈府。 镇北城前任步军统领,老将军陈忠自卸任后便携家眷生活于此,平日里极少出门,昔日的故交好友也是少有来往,除了前些年女儿出嫁外,这间院子总是显得格外冷清。 一辆马车缓缓驶过,徘徊良久后,最终还是停在了这座宅院的门外。一位身披裘服的男人缓缓走下马车,站在大门之外,静默良久。 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羊皮裘子的车夫,系好马儿缰绳后,站在男人身后,声音略有些低沉道:“王爷,咱们是不是该进去了?” 镇北王,北境三州之地的主人,神色竟然有些奇怪,好似乎犹不死心。 “乐毅,我记得陈忠这老家伙当年喝酒不行,打仗却总是冲在最前面。还记得当初攻克神凰城的时候,这老家伙可是第一个登上城头的。苏先生在世时,常夸他有勇有谋,怎么今日偏偏如此行事?。” 老王爷盯着那块匾额,满心疑惑。 瞧着四十多岁的车夫,摇摇头,笑道:“王爷,天冷,还是进去说话吧。” 与此同时,宅子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位身着蓝色布衣,鬓角斑白的老人站在门内,恭恭敬敬地朝着门外男人施礼。褶皱的脸颊勉强挤出笑容,声音压抑:“府内破旧,还望王爷不要嫌弃。” “老哥哥言重了。”老王爷拾阶而上,跨进门内,名曰乐毅的车夫跟在身后。鬓角斑白的老人轻轻摆手,下人们便将大门合上。府门关闭,老王爷转头笑道:“老哥哥家的门槛是越来越高了。” 老人不以为意,笑道:“确实高了些,不过也好,门槛高,来的人就少了,人老了,难免图个清净。” 老王爷不再说话,本名陈忠的老人与这位镇北藩王并肩而行,笑道:“前厅备了茶水点心,王爷不妨去尝尝看。” 老王爷点点头,身后的乐毅却是皱着眉头。 三人来到前厅,老人先一步走进去,率先落座,挥挥手示意下人们上茶点。精致的点心装在两只白玉盘子里,温度正好合适的茶水装在同样恰到好处的精美瓷器中。 陈忠用手拿起一块点心,解释道:“这糕点由七种食材历七道工序方才制成,观我北境诸多美味,可进前三。因食材多取自高山之巅,所以下人们称之为登糕,取登高远眺,一览山小之意。” 老王爷却是看也不看,笑道:“老哥哥吃食真是讲究。” “这茶叶也是讲究的,乃是重金从南国紫玉轩买来的,王爷不妨品鉴一二!”老人率先吃了一口手中点心,抿了一口杯中茶水。 乐毅微微点头,脸上笑容欣慰。 老王爷笑容依旧,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入口甘甜,隐隐有清香在口中萦绕。将茶碗放下,老王爷笑道:“茶叶虽好,可这水却很一般呢。” 老人叹了口气,笑道:“水好不好,只有茶知道。” “可水煎茶,终归有些亏欠。”老王爷重新端起茶碗,又是轻轻抿了一口。 老人举起茶杯,目光悬停良久,道:“不管如何,都是茶叶自己的选择,怨水作甚。”老人从袖口中,抽出一快玉碟,起身递于老王爷,笑道:“代王爷您保管多年,是时候也该物归原主了。” “老哥哥这是何意?!”老王爷问道。 老人笑道:“北境七座公子城,还是属我朔方城最好。大公子麟诚之功,远胜诸位公子,只是可惜了。王爷,陈忠走后无论如何,还望王爷照顾小女一二。至于那不成器的儿子,便当作小轩的磨剑石吧。” 老王爷叹了口气,盯着眼前的老人道:“惊鸿楼的事是你安排的?” “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就算做父亲的能压得了一时,总归难能一世。与其将来惹祸死在北境以外,丢我陈忠的脸,倒不如死的有意义些。” “何以如此啊!” “北境三州若想整顿人心,王爷大方从我陈忠开始就是。骄奢淫逸,欺男霸女,我陈忠之子当死,还有谁人之子死不得?!徇私枉法,包庇幼子,以自身人情买卖官职,大敌当前,却私放荒原星君进城,通敌之罪,我陈忠死得,还有何人不能死?!” 老王爷摇摇头,没有说话。 老人继续道:“王爷,中庸之道故能善其身,然何以治天下?儒之教化,固然好,但人心复杂何以人人可教,大旭虽有国法历律,但仁义情分居多,难以公正。非法之天下无以为之!” “够了!”老王爷难得怒道。 老王爷似乎许多年都未曾如此生气了,他想救眼前这个老人,可这个老东西偏偏自己求死,自己却又不得不入局杀他,北境改革之法旨在轻仁义,重礼法,自己绝不可以徇私包庇,否则便会全然付诸东流,甚至还会给北境带来诸多弊端。照理说,这老东西不该知道啊。 老王爷忽然想到了一个,不禁问道:“可是苏先生的早年布局?” 老人点点头,道:“正是。” 老王爷无奈摇头,你说你都死了,还操这份心干嘛。 老人有些失落,道:“北境自古荒蛮,幸得圣人教化,立书院,开私塾,教四书五经,得以开智明理,但如今之世非法而不可!北境不乏大儒,然法士者少之又少,七公子乃是那齐先生之学生,一身法学根底极正,但公子性情跳脱,又有心结难解,无法推行法制。” “小轩读书治学只为心中向往的江湖,从未想过在庙堂立下尺寸之功。”老王爷笑着摇摇头。 老人不禁笑出了声,极为大不敬地喊出了眼前这位藩王的名字:“张允执!大势将至,动手便是,我镇北军何曾怕过!” 乐毅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老王爷猛然站起身,走到门外,眼神中不由得流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擅放拓跋荒芜入朔方城,再以守城玉碟掩盖其踪迹,论罪,依我北境军法,叛国者,诛九族!” 老人笑意至极,道:“张允执,这辈子从认识你开始,就一直走在你身后,今日难得与你并肩,到了地下,也好和弟兄们吹吹牛!陈忠此生无悔,无憾,但,很失望啊!” 老王爷双手负后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话:“黄泉路途之上,老哥哥慢些走。” 一直未曾说话的车夫乐毅,忽然走到老人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下辈子再一起打仗吧!” 望着那个其貌不扬的车夫,花甲之龄的老人瞳孔骤缩,内心更是震惊不已,随后笑道:“此生最后还能见您,何其幸运,陈忠衰朽,但愿一生戎马未曾让您失望!” 老人闭上双眼,心中坦然,一死而已,何其简单。 但老人不明白,为何那些曾一起吃酒喝肉的老兄弟们,会变成昔日里最为痛恨之人。 官官相护,徇私舞弊,贩卖奴仆,强占田地,视人命如同草芥,视律法如同无物…… 我陈忠先去等你们,日后定要问个明白! 一柄寒刃,由那名车夫亲手插进老人胸膛。 离开陈府的老王爷重新坐在马车上,忽然问了乐毅一个问题:“你说,这场病,北境能不能挺过去?!” 乐毅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积弊已久,想要治好必然要伤筋动骨。况且北境人心下坠之快,已远超苏先生生前预料,上马打仗很容易,难得是下马治国,古往今来皆如此。我虽不完全认同陈忠的观点,但法家学问确实可行,但其中亦是有弊端,完全实施法治,在此方儒家天地中,很难。” “更何况,镇北城近日连连传来战报,荒原的某些动作已然是不在隐藏。往后之战,便不单单是北境与荒原之战。天下七十二州,当属北境三州最北的牧州版图最大,北境世人皆称三州,但其实不过是青,明两州,外加牧州的十分之三而已,荒原金帐不过区区弹丸之地,其余全都是那冰川纵横,这数万里的冰川埋藏了什么,恐怕世人早已忘记。单凭如今的一座镇北城绝无可能镇得住。” 老王爷苦笑一声:“谁说不是呢,只是这人心下坠非你我所能拦得。” “张允执,说实话这么多年真的值吗?”乐毅问道。 老王爷双手拢袖,许是真的冷了,点头也摇头,值也不值。 昨日种种,皆成今我,莫思量,莫停留。 ------------------------------- 夜幕初垂,整座朔方城笼罩着一层薄雾,郎朗月光亦是零零碎碎地洒落在街道的青砖上。整个长街上无一行人,无一声嘈杂,家家户户皆是锁门闭窗,就连那原本整夜灯火通明,歌舞不止的惊鸿楼也是极为罕见地熄灭所有红烛,再无笛音琴曲。 短短数个时辰,先是镇北军前任统领陈忠以通敌,徇私等罪,数罪并罚,身死家中,更是惨遭诛杀三族;后有数十位身在朔方城的镇北军将领,先后入狱,其中不乏一些镇北军的老人,自青年时便一直跟随王爷之人,皆以极大的罪名入狱。 不仅朔方城如此,北境三州十六道,皆是大力整顿,所有违法之人必究之。远在东北边军的四公子张麟泓,昨日便悄悄动身赶往镇北城,同守将谢君赫一起调整军政调度,对于违法官吏大肆抓捕。 刚刚处理完荒原来客,回府后的张麟默,张麟燚兄弟二人也是被匆匆派往赊月和长平,借助修士符箓,瞬间抵达,协助各城守将调度军务。 北境文官之首孙玄,数月之前便得了一封来自镇北王府的密信,对于某些官员的罪行,早已悄悄收录在册,就待今夜之变。 各州刺史,文武官员,虽各远在一方,但所行之事,却是一致,各处调动,极为有序。 人在海晏城的文官之首,孙玄孙大人,悠哉地躺在一张木床之上,由那体态丰腴,姿色出众的贴身婢女按揉身体,缓解疲劳。 被北境文官私下里称之为贼,天下各国儒士大骂为文人毒瘤,于昨日刚刚了过不惑之年生辰的矮小汉子,躺在床上不禁哀叹道:“命苦啊,得罪人的事都要老子来做!” 名为幽兰的婢女,轻声笑道:“先生,您这按照书上的说法,叫能者多劳!” 长相普通,智谋过人的孙玄,感到有些无奈,理确实是这么个理儿,但奔波劳碌甚是辛苦。 “张允执他就不是个东西,骗老子来北境,挨天下人的骂不说,月俸也是少的可怜。就连给我家丫头买盒胭脂的钱都没有,真真是可怜。”这位就在官场的孙大人无奈地摇了摇头,感觉自己是真的可怜。 婢女幽兰偷偷加重力道,心中暗道,就没你这么抠门的主子,一个月百两银子还少?那你让天下官员怎么活啊!若不是这辈子被你吃定了,一定换个新主子,据说镇北城的七公子就不错。 “阿兰啊,稍稍轻点好不,你家老爷我这身子可是弱的很啊,按坏了你就不心疼吗。老爷我这宅子,你可别忘了是租来的,每月好几十两银子呢,吃穿用度,打点人情,那个不是要花钱的嘞,要懂得勤俭持家啊,胭脂水粉,暂时放一放,老爷以后给你买最好的!”汉子笑眯眯道。况且他是真觉得一百两银子太少了。 女子白了他一眼,哀叹一声,放轻力道。谁让自己找了个抠门的主子呢。 孙玄重新闭上双眼,享受女子玉指按揉的同时,默默心算,今日之举,虽然谋划已久,但实际上却极为匆忙。七公子归来,老将陈忠以死相逼无疑都在加快这个进程,治理贪官污吏,对付营私结党者倒是不算难事,但要想摆正人心谈何容易。 明州的旧世族,苏先生生前已有谋划,十余年下来也多有改善;可青,牧二州多是马上治国,积弊甚多,况且一年前的那场图谋,不知寒了多少北境军民的心,若是怨愤之心还没有,那才是古怪。 错就错在某人盛名远扬,错就错在某人无名嫉妒。 一笔糊涂账,坑害两代人。 气运深厚的大旭公主下嫁镇北王府,是心怀善意的弥补亏欠;还是不怀好意的气运之争,以此在北境谋取利益。这都不好说,京都城表面光鲜,实则暗流最多。 无论皇帝陛下的鹰犬,还是那国师大人的爪牙,亦或是长孙神策的暗探隐卫,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都不在乎,他只在乎的,或者说只担心的便只有那个瘸子。 他的一个想法,就有可能改变一个王朝的轨迹。 为获官身,弑父杀妻眼睛都未眨一下;令亲族数百人死于原韩国边境,只为一场师出无名的战争,变得名正言顺;深夜围困原鲁国公府,只为将那远在异国他乡,即将生产的女子逼死;一封奏疏,便削去南安王近半成兵权;三年前责令大公子赴荒原迎亲,乃至事变身死,虽未有实证,但八成是此人所为。七公子游历期间,那桩涉及狐族的谋划,也是此人在幕后推波助澜,之所以如此肯定,是事后那人亲笔手书,择人送到王府的桌案之上,当时在场的孙玄,韩先生,五公子,以及青州刺史王有道,皆是神色气愤,但老王爷却是一笑置之,甚至亲笔回信“随意”二字。 孙玄想杀人时,会左手握拳,轻击桌案,如今则是在轻敲床榻。 京都城许诺,许文和一日不死,我孙玄一日难安。 男人忽然想到一个人,猛然坐起,笑意至极。 婢女幽兰有些哀怨的看着他。 孙玄大笑道:“陆家长风,最善奇谋!” 许诺,我孙玄虽不如你,但大势之下,可就要借陆家之力,与你掰掰手腕了。 ----------------------------------- 朔方城,镇北王府。 一间供奉祖宗牌位的祠堂里,老王爷正在敬香,而那如今身上只有一件单衣的张麟轩已在祠堂门外跪了数个时辰。 待香燃尽后,老王爷走出门去,轻轻带上门扉。 走到张麟轩身后,背对着少年,负手而立,问道:“可知我为何要罚你?” “不计后果,鲁莽行事。”张麟轩耷拉着脑袋。换做平常少年往往会据理力争,一旦觉得自己所作所为,问过本心后毫无过错,少年便绝不认错。 但今日不同,父王先是将本来想为自己求情的兄长匆忙外派,后开祠堂敬香,父王单独在祠堂内待了数个时辰。张麟轩心里明白今天的事小不了,绝不只是杀了个人那么简单。 老王爷竟是有些笑脸,道:“从小到大,倒是难得有主动认错的时候。起来吧,与我聊聊你的看法。” 张麟轩的腿跪的有些疼了,起身时稍稍迟缓了些,道:“回父王,北境的事,当然是您说了算。” “琳琅书院求学三年多,山主齐先生难不成就只教了你这句话?” 张麟轩有些气不过,说道:“求学时,我与我师兄便意见相左,我向来是赞同法度严苛。陈老将军的事,我了解不多,但今日作为,却有一番豪气。要行法,势必会有阻碍,贪官污吏,结党营私自古常见,大力整治固然无错,但难免会惹得北境将领人人自危,老将们大都是戎马一生,刀山血海里走出来的,骤得富贵,难免心生他意,为人父母为子女留下安身立命之财,无可厚非。” 老王爷笑问道:“所以贪财无错了?” “大错,一来王府从未克扣过所有人的月俸,二来私敛不义之财,更是违反大旭律法,按律皆可杀之。但其根源在于那些挥金如土的儿子们,父辈有过,子辈亦是有罪。” 老王爷笑容玩味的盯着自己的儿子。 “看我干吗,长这么大,我可曾有过挥金如土的日子?” 老王爷拍了拍眼前这个已然不能算作是少年的少年的肩膀,神色认真地点点头,笑道:“辛苦了。” “您儿子我逍遥自在的很,辛苦什么!” 老王爷抬头望向夜空,今日夜间骤然行动,北境三州注定会动荡不安,但不会有大的意外,以孙玄的本事,足以做好一切。 雾霭沉沉,不见明月。 老王爷双手拢袖,略弯着腰,显得有些暮气。岁月斑斑的苍老脸颊,笑容难掩,道:“我张允执与许馨宁的儿子,镇北城六位公子最小的弟弟,韩黎先生之徒,齐先生之弟子门生,愿为一个普通丫环仗剑杀人的翩翩少年,如何能差于他人?!” 张麟轩同样看着夜空,扯了扯嘴角,笑道:“没让您失望就好。” 少年曾将七盏琉璃灯,大大方方地送人,只为了换来万两黄金,救济那毗邻北境的幽州三十万难民。 少年曾将三只千里马,随意宰杀吃肉,只为使三个卑贱奴仆得以续命三日。 少年曾强抢民女,勾搭美妇,只为了后者能有选择所谓良人的机会。 少年今日肆意杀人,只因为他感受到了那女子的求死之心,已不愿再苟活。 少年并非没有善心,也并非多么由衷认可性恶之说,只是多少有些慰藉罢了。 少年的已然见过太多的险恶算计,人心复杂。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因为其本恶,所以所做之事,少年不会深究。 三十万难民,骂北境最狠,为何不肯施舍更多; 卑贱奴仆,骂王府最狠,为何不肯多救我几日; 民女美妇,骂公子最狠,为何要污我名声。 人心不足蛇吞象。 老王爷满脸笑意。何曾失望,欣慰更多,希望更多。 之后父子,便是一个说,一个听。张麟轩说着齐先生传授的法之学问,老王爷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心中渐渐有了新法的一些框架。 过了酉时,老王爷亲自送张麟轩回了院子。 将张麟轩送到芳槐柳序的院门外,老王爷便离开了,走了不远,又回身望去,瞧着儿子的背影,欣慰不已。昔日围着父兄打转的稚童,如今已是一个能肩挑重担的大人了,只是即将落在肩头的担子有些重啊,不知道他抗不抗得起。 走进院中,张麟轩便见到了一身红衣的大丫头求凰。张麟轩口中的小凤凰独自一人坐在池塘边上,雪白的脚丫在水面上起起落落,拨弄起一圈又一圈涟漪,低着头,贝齿略有些发狠地咬着红唇,似乎在与人生闷气。 张麟轩轻轻坐在她身边,笑问道:“谁惹我家小凤凰不开心了?少爷带你出气!” 求凰神色恍惚,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人惹我。” 张麟轩撸起袖子:“不行,一定是有人欺负我家小凤凰了,少爷我给非要给他揪出来!” 张麟轩做势要起身,却被求凰一把拉住,然后笑道:“公子,求凰只是有个问题想不明白,真没人欺负我!” “什么问题呀,说出来少爷帮你一起想!” 女子装作一副愁容,双手托住脸颊,含情脉脉地望着张麟轩:“我再想,我家公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娶我呢!” 张麟轩轻戳女子眉心,玩笑道:“这件事嘛,我要再想想!” 女子冷哼一声:“那我不嫁了!” 张麟轩一把将她搂进怀中,笑道:“那可不行!” 求凰安静地躺在张麟轩怀里,任由张麟轩梳理长发,张麟轩神色认真,轻轻地说道:“我说过很多话,唯有三句一直记在心中不敢忘,第一那场谋划之人我势必找出,其二便是及冠之时让我家小凤凰成为名正言顺的张夫人。” 谁料女子毫不领情,一下子捏住张麟轩下颚,笑道:“其三娶李子姑娘?!” 张麟轩轻轻摇晃身子,让怀中的女子更加舒服些,极不害臊地点了点头,轻声道:“桃李相依不好吗?!” 女子瞪着张麟轩,用力一拧,疼得张麟轩龇牙咧嘴,赶忙握住那只玉手,然后笑道:“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啊!” “杀一个大淫贼!” 张麟轩笑道:“那你就是淫贼夫人!” “臭不要脸!” 张麟轩突然亲吻女子额头,轻声道:“要你就够了!” 女子羞红了脸颊,缩了缩身子,宛若桃夭的水灵眸子轻轻合上,享受着此刻的一切。 醉卧桃夭处,不作他想。 云雾遮住月光,正如儒家所言,非礼勿视。 ------------------ 月明星稀,乌啼阵阵。 山间小路上,有位青衫读书人依旧在赶路。 一道修长的身影,忽然从读书人面前跑过,疯疯癫癫奔向远方。本就破烂的衣衫,让林间树木撕扯得更加不堪。 一个不知故乡在何处的痴人而已。 青衫读书人刚想开口,以圣人之音喊住那疯癫之人,话到嘴边时,却被一僧人拉住肩膀。 只见那僧人一袭白衣,不执锡杖,不穿袈裟,不配佛门念珠,风吹白衣,隐隐有流光抖动,烨然若神人。于泥泞山路间行走,布鞋和近脚处的白衣却是一尘不染。 古语有云:西方有高僧,参禅数千年,圆寂之日,顿觉无禅可参,创佛寺无禅。历方丈百余人,今佛寺主持,法号龙光。 大树若菩提,僧人白衣行。 读书人以儒家礼仪相待,僧人双手合十以佛礼相还。 “圣僧这是要去往何处?” “东海。” 青衫读书人让开道路,笑道:“山水迢迢,且慢行。” 白衣僧人笑问道:“敢问先生,人心向下何解?” “我辈读书人挑起向上即可。”青衫读书人笑容和煦,如若春风。 僧人眯着眼,点点头。对于读书人的答案算是认可。 “贫僧临行前还有最后一问,不知齐先生能否指教一二呢?”僧人问道。 “但说无妨。” “先生所求世道为何?” “只求世人明理即可。” “理?!先生的理与儒家之礼,相差良多啊。” “还望圣僧等等看。” 僧人不在言语,转瞬之际,化作长虹离去,继续跟在那痴儿身后,送他去东海。 既然你想一肩挑起山河,那我便拭目以待。 读书人对着远方一拜,然后继续北行。 北境今夜的骤变,读书人已然心中有数,至于如何斟酌利弊,审时度势,那是一位君主该做之事。 此次北行,所做之事,亦如前言。 人心下坠当如何,我辈读书人,挑起向上而已。 第一卷 望明月 第八章 撑伞春雨中 三日之后,北境整改的第一阶段大致落幕。 关于私敛钱财,贪污腐败的镇北军将领大体上已抓捕完毕,交由各州道地方官员审理,有关审理的一系列相关情报都需如实上报镇北王府,由王爷批阅审查后,方可下发执行对其的处罚。 这条特殊的规矩是由孙玄最后敲定的,但每一个贪污之人的各种相关案报未必都需要老王爷亲自过目,交由藏在朔方城幕后的那两位谋士以及他这个北境文官之首,批阅审理即可。 此举无非是要让所有不明就里,心中暗暗怨怼的镇北军老人们都明白,这不是孙玄这个所谓的外乡人在这里指手画脚,公报私仇,治理贪腐是镇北王府的意思,是如今北境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之一。 同时也要让某些地方新上任的文官武将们知道镇北王府治理贪污的决心。随王爷征战南北的镇北军老卒尚且会因私收贿赂而被依法惩处,那你们那些毫无“情分”可言的新官领袖是不是应该更加收敛一些。凡是那些存了心思想要效仿某些“前辈”们,做那“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之事,但尚未有所动作的某位大人,是不是应该选择就此收手?免得王府秋后算账。 至于同样重要的结党营私之事,北境三州各州府的本意是大打出手,不留情面,但却被孙玄临时一封密令取消。故此只将那些仗着家族势力,在一方城镇为非作歹,罪大恶极之人抓捕入狱,依法治罪。 至于孙玄为何没有深究那些隐藏在暗处中的臭虫,其中缘由在于孙玄所处的长平城,由他亲自扯出了一条极为隐蔽的暗线,推演延伸,顺藤摸瓜,竟然让孙玄查到了镇北王府一位公子的头上,甚至还牵扯出了许多昔日往事。孙玄暗中压下消息,亲自撰写名单并立即责令随军修士千里传讯各州州府,令执法之人有意放过那些榜单上的人,只派人暗中监视。 第二天天刚亮,孙玄便立即动身去往朔方城。事关镇北王府,就算他孙玄在北境的权利再大,此事也由不得他一人决断,非王爷亲断不可。借助修士符箓,星夜兼程数百里的矮小汉子,于第三日清晨,终于赶至王府大门外。在见到出府相迎的老王爷后,孙玄摊开原本紧握的右手,就此昏了过去,只见他手中放着一张白纸。 老王爷蹲在孙玄身边,在确定他没有性命之危后,这才取过手中那张白纸,看过后便收入袖中。老王爷站起身,双手拢袖,不禁笑骂道:“你这家伙,对付别人一套一套的,怎么对付起那许文和来就这般费力,你就不能赢他一次?” 洁白宣纸上写着八个大字:玄甲重骑,驱红逐黑。 身披玄甲重铠的虎豹营兵士是镇北军骑兵中的精锐,曾驻扎在长平城以东十里之外,昔日隶属于三公子麾下。但这支不过百余人的重铠骑兵,前不久刚好被调动至朔方城交给了一个姓乐的车夫。 驱红逐黑,古人以红为火,以黑为水。 镇北城有两位公子,一人名泓,一人名燚。 老王爷摇头笑了笑,毫不在意。 孙玄忧心的其实还是一年前的那桩事,当时老王爷,韩黎,以及那两位幕后之人,还有他孙玄曾联合复盘,在有九成把握确定有那京都城死瘸子的暗箱操作后,当时孙玄还提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臆测。 北境三州,也有人在故意促成此事。 韩黎一笑置之,两位幕后谋士,一人认可,一人反对。那孙玄觉得嫌疑最大者,便是镇北城的公子们。毕竟为了王权帝位自古相争的手足兄弟,屡见不鲜。况且如今世道,穷人家中也要争争那为数不多的可怜家产,何况是一位军权在手的藩王王位。况且那件事需要北境做得不多,甚至可以说成是只做一些易如反掌的小事。 至于当时的老王爷如何想,没人知道。 老王爷责令下人将其抬进府中,请后院竹楼的韩先生为其调理。原本与张麟燚形影不离的顾南城,近些日子便一直跟在韩先生身边,张麟燚外出处理北境事务,他顾南城在怎么说也是一个外人,不该插手,也不便插手。 老王爷瞧着韩先生身后的顾南城,笑道:“你跟着也无妨,就当在北境随意逛逛。” 顾南城躬身致意,笑道:“学生与麟燚游历日久,功课一直有些懈怠,未曾如麟燚一般花费时间去温习,恰巧如今有机会,正好向韩先生寻问一些课业上的疑难问题,还是不去的好。” 去别人家做客,主人大方行事,难免是为了周全礼节,未必有那份真心,所以一两句话,绝不是什么可以肆意妄为的理由。再者若是那主人真心相待,言语确实诚挚,真觉得没什么,客人也应该要懂得分寸,遵守规矩,尽量避免惹麻烦才对。 老王爷一笑置之,一个讲规矩的晚辈,很好的。 其实顾南城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想要会一会那七公子张麟轩。对于这位同自己一般极为厌烦,世俗礼法的贵公子,顾南城本来对他兴趣不大,哪怕他是张麟燚的弟弟,但这也不是自己就要去主动与其亲近的原因吧。我又不是那未来要做你嫂子的人,没必要知道你对我的看法。况且就算是将来某位女子要嫁入王府,就一定要有多么了解你张麟轩?世间没这个道理。 在决定随张麟燚来北归时,顾南城曾去主动了解过一些北国的情况。有些风言风语,这位云上书院的读书人,也都曾留心过。 有关镇北城七位公子的评价,顾南城觉得非常有趣。例如大公子张麟诚,简直就是天生的圣人,短短人生三十年里,所行所做之事皆是无错,此生唯一一次任性,便是那南山城阻拦使团一事,不过虽然不合世俗王法,但对错二字其实自由公论,某些如腌臜之物的人心揣测,顾南城懒得去计较。三年前,朝廷一纸诏书,令其去荒原和亲,这个男人竟然没有半分怨怼。娶荒原公主后也是相敬如宾,举止合礼。婚后大公子曾亲自在荒原搭建了一间略显破楼的帐篷,以私塾之用。张麟诚学着教书先生的模样为那些草原上没有爹娘管教的可怜孩子传授学问,解析经意,为懵懂的孩童开智启明。一年前的事在顾南城这个外人看来也是格外可惜。若是那大公子还在,一旦真的让那些不起眼的“读书种子”彻底成长起来,说不定北境与荒原就不是如今这般针锋相对的景象了。 那被佛道两家视若珍宝的二公子,简直就是天生的神仙种,极为契合天地大道。甚至佛陀弟子曾放言,若是给那少年一段安稳的修道时光,不出百年必可得证大道,甚至有十方阁问道的可能性。这种可能与写出胭脂榜的徐睿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况。这是一种登堂入室,有望长江之水盖前浪的问道,说不定十方阁中的某一阁就会换一位阁主。可惜,及冠前夕就突然神秘失踪。镇北王派人寻找多年而未果。 三公子与四公子,在同龄人中,一个被誉为中军指挥无敌,一个被誉为冲锋陷阵无敌。兄弟二人在用兵之道上都颇有造诣,兵家与纵横家的圣人们对二者都极为赞赏,恨不得将之拉入自家门下。为此中州定军山兵家一位老修士和纵横鬼谷先生的门徒曾一同赶往北境,只为求镇北王点头,允许两位公子远游求学。不过,事情到最后竟是两位公子谁也没有答应,算是让两位九层楼的大修士白白跑了一趟。不过两位大修士谁也没有恼怒,只是感到有些可惜。 至于名动京华,一夜作曲一十三,词曲为世人流传的五公子,虽负盛名但却如昙花一现,在那之后便彻底消失在了世人眼中,领了北境暗探,整日与黑暗为伍。 对顾南城来说,张麟燚那是在清楚不过了,就连他屁股上有道青色胎记都是知道的。 让顾南城觉得格外好玩的是,盛名之下皆是不得“自由”,六人无一人意外。其实六位公子都多少“受困”于镇北城。反到那个最小的公子,没什么事情,想读书时便去读书,想练剑时便去练剑,随性而为,无拘无束。前朝古物,价值连城的七尊古怪琉璃盏说送便送人,千金之骏马说杀便杀,此等行径与纨绔子弟何异。 虽然对于剑道一途,造诣颇高,但却没有一位剑道宗师对其青眼有加,像三四公子那般跑来收徒。关于求学之事,张麟轩更是选择了被儒家视为异端的琳琅书院,需知那书院山主的授业恩师是一位专门与儒教第二人唱反调,提出性恶之说的那位老者。 顾南城只以为其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而已,但听韩先生所讲骏马,琉璃盏之事的前因后果之后,以及听说他为一位卑贱女子仗剑之后,顾南城便多了几分兴致。打算找个机会偶然遇见一下,切磋切磋学问也好,随便聊聊天也行,总之给自己一个了解他的机会就是了。 但让这位妩媚公子比较难受的是,那小子已经三日未曾离开自己的院落了,自己无缘无故也不好过去不是,万般无奈下,只能跟着韩先生了,也不知道先生烦了没。 一旁以修士手段为孙玄调理身体气机的韩先生,好像听见了顾南城的心声一般,抬起头朝着这位公子笑着点点头,然后说道:“中州顾家子弟,这点心胸都没有?整日跟着我一个老朽作甚。” “先生,这不是学生有错在先,不好意思不是。” “有错道歉就是,还要我教你?夫子曾言,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由此思之,那么错误地认知他人,说了些所谓恶语,后来幡然醒悟,想去改正,与人真诚地去表达歉意,难道不也一样是君子所为?小轩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你顾南城也不是扭扭捏捏的二八少女,大大方方聊聊天,又能如何。” 顾南城拱手作揖,道:“晚辈受教。” 大大方方登门拜访就是了,至于对方如何做那是他的事情,自己总不能小家子气,与人道歉很难吗?最起码在他顾南城看来,一点不难,何况也不是什么大错。我辈读书人若是连一句对不起也说不出口,何来勇气修身治国,岂非要被他人笑死。 顾南城走后,老王爷问道:“先生以为此子如何?” “性子跳脱些,但其本身还是不错的,是一块治学的璞玉,但仍需打磨。他身上那些杂乱的气机牵引,像是有人故意为之,日后说不定会有些许意外。” 老王爷笑道:“哪里是问这个。” “那你要问什么?”韩先生疑惑道。 老王爷望着顾南城离去的身影,笑道:“秘密。” --------------------------------- 整整三日未曾踏出院门一步的张麟轩,此刻悠然地躺在一张良木所制的摇椅上,身边摆着一张圆木桌子,桌子上摆着各种时令瓜果,珍馐美味,还有一壶陈年老酒。 奇怪的是张麟轩并没有吃喝玩乐,就由其那样摆着,反到是嗑着瓜子,准确的是给别人嗑瓜子。 张麟轩身侧坐着一个认真研习书法,一身白色衣裙,身材微胖的圆脸姑娘,其中某处更是别具峰峦之美。 名叫李子的小姑娘一大清早便被张麟轩喊了过来,毕竟偌大院子如今只有自己一个人也怪无聊的。至于大丫鬟求凰,在五哥,六哥外出的时候就一起跟着出去了,这都快三天没回来了。 本来花前月下的大好时机,又被五哥一声咳嗽打断了。 少年别提多郁闷了。 写字者,写志也。 书法,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如其人而已。 眼前这个看似傻乎乎的圆脸姑娘,落笔成书之时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兴来一挥百纸尽,骏马倏忽踏九州。 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 书法一途,在地处北国,历来被视为只会马上打仗的大旭,喜欢专研之人少之又少,颇有书法造诣之人不过双手之数。双手之中又有两指在我北境,一是眼前这个圆脸的可爱少女,另一个就是明州刺史的夫人,算是张麟轩的表姐,只不过两人见面的次数极少。 放眼天下,书法在位临东海的鲛人国颇受那人身鱼尾的女子无比追捧,男子则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在那文学之风可谓鼎盛的南国,则是每位文人墨客都必须所研习的一门功课,故而天下书法名家皆以南国居多。 反观那曾出过一位书圣的中州晋国,近十年来却是愈发的落寞,名家之数可谓稀有。 至于西方的佛国,已久不入世,少有消息。 儒学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书法一途本应是每位儒家门生都必学的一门功课,但却被一位儒家圣人的门下弟子评为“花拳绣腿,于世无用”。 此人便是中州晋国国师,早年曾求学于荀夫子门下,文章笔墨皆是当世一流,但不知是何原因却对书法二字极为反感。 谈及陈皓此人,争议颇多。本是一位正经意义上的儒家门生,可此人却又极为推崇法家学问,为推广法制,不惜放弃书院山主之位,孤身一人,背井离乡,于晋国推行法治,短短十年光阴竟有将晋国变成大旭第二个之势。 人间大地,共七十二州,儒家曾有人提议将七十二州划分为东南西北中五个大洲。一洲称之为一方,一方之地只允许有一个王朝存在,以便于儒家管理。这个看似有利于儒家发展的提议,却直接遭到了儒家四位圣人的拒绝。原因很简单,儒家是在为世人管理天下以谋求世间所有生灵的相对自由,于规矩之内可随心而为,而并非是为了统治人间,做那山上帝王。一洲即一方,一方有一国当然可以,但必须要是山下诸多王朝自行演变的结果,绝不可是文庙插手所至。 但由于一百年前一位王佐之才的横空出世,令那本该惨遭灭国的大旭重新焕发生机,军政民生的大力整改使得国力日渐强盛。再后来便是两位少年将军的马踏山河一举奠定了大旭一统北地之势。这二位少年便是如今坐镇北境三州的镇北王与南疆十六道的南安王。一统天地之北十三州,只剩下区区弹丸之地留给荒原部落自行放牧,封王就藩于北境的昔日少年更是打造了极为牢固的北境防线,以那座屹立千年的古老城关为依托,拒荒原于国门之外。所以这北地十三州便都是大旭萧氏的国土,故而有些人便以北洲代指大旭一国,暗中促成那五方之说。 近些年来,中州之地渐渐独属于晋,已有成为大旭第二之意,故此五洲之称也逐渐流行于世。但又由于隶属于鲛人与僧人的东西两方,在儒家文庙允许二者建国的前提下,因其内部意见不一,故而纷乱不止,并未有像大旭与晋国一般一统之势,所以这五洲之称便始终不被儒家承认。况且那南方之地是为了对应北国方才厚着脸皮统称为南国,其中尚有十二国并列,更是难成五洲五方一说。 自古尚文风的晋国,书法名家历代不在少数,可自从那位国师陈皓上任后,便无人再敢以书法名家自居。 一想到这里张麟轩便有些快意,他是比较认可那陈皓所言的花拳绣腿四字的,但于世无用,张麟轩不敢苟同。毕竟天地中央那个腰间常系一卷古书,不属于儒家任何道统的布衣书生,曾经确确实实以书法文字救过世间。 写好一篇字帖的小姑娘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某些凹凸有致的地方被那“登徒子”尽收眼底,不禁打趣道:“李子熟透时分,天已近秋否?” 少女一本正经地说道:“北境才刚入春,哪里来的李子熟透。那座靠南些的南山城,估摸着是有些青涩的李子应该可以吃了。” “那本公子眼前这个红色的李子是哪里来的呢?!”张麟轩笑道。 后知后觉的少女白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酸死某人才好!” 张麟轩舔舔嘴唇,又使劲闻了闻,一脸坏笑道:“我吃的李子,一般都是又香又甜的!” “哟,公子还吃过别处的李子不成?!” 张麟轩打趣道:“游历荒原时曾吃过那里的李子,味道还不错,就是大多青涩,不好下手。” 少女顿时杀意腾腾,好似听出了公子的言下之意,羞愤道:“等求凰姐姐回来,我定要好好与她讲讲那大多青涩,不好下手几字作何解!” 张麟轩捧着方才剥好的的瓜子,一脸谄媚地笑道:“别生气呀,逗你玩呢。家里都有这么甜美的李子了,我怎么可能去采摘他人的青涩之物。” 少女有些不信他说的话,不过做人嘛,怎么能跟吃的过不去呢。所以还是痛痛快快地接过瓜子,开开心心地一个接一个扔进嘴里。 “不生气了?!”张麟轩一手拄着下巴,另一只手轻轻拨动那女子稍显凌乱的发丝。 一早就把她喊来,想来是有些匆忙的。表面上看虽然是个没心没肺,做事大大咧咧地丫头,但其实少女比任何人都注意容貌的,尤其是在她心中的公子面前。其实天底下所有心里住着一个少年的傻姑娘大体都是如此吧。 少女冷哼一声,将头扭向另一边。瓜子吃完了,再与你算账。 望着眼前人,少年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快意。一袭白色衣裙的少女,温婉可人,又有些讨喜的小脾气;又不禁想到出门在外,一袭红衣的大丫鬟求凰,倾国倾城,秀外慧中,媚而不妖。 一红一白好似桃李相依。李花白,桃夭红,春风里少年酿酒邀佳人。 一想到这里,张麟轩觉得老天爷对自己还是不错的,哪怕它已经拿走了太多东西。 张麟轩想得出神,突如其来的一个小小“板栗”敲在自己的额头,不禁吓了一跳。少女的纤纤玉指并没有多用力,少年却装得极为“痛苦”,无赖般地将头挪到那圆脸姑娘的肩头,一脸委屈道:“谋杀亲夫了!” 李子姑娘懒得搭理他,推开肩头那极不规矩的脑袋,用手指了指门外。 一个散着头发,一身暗红色长袍的贵公子,双手交叉放在身前,规规矩矩地站在芳槐柳序的门外。 张麟轩赶忙起身,走到门外,两人以儒生礼仪相见,邀顾南城入院中一叙。 两人端坐桌前,李子姑娘帮忙倒好酒水,然后收拾好笔墨纸砚进屋子去了。 “七公子这是知道在下要来?”顾南城问道。 “等个人喝酒而已,谁来都一样。”张麟轩笑道。 “北境这几日忙的不可开交,难得公子还有喝酒的闲情雅致。” “忙归忙,终究有人会去处理的,我这个纨绔公子,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张麟轩率先端起酒杯,先干为敬。 顾南城亦端起酒杯,饮酒回敬,然后笑道:“公子这纨绔当的真是辛苦啊。” “南城兄的风流二字也甚是辛苦啊!” “自得其乐,何来辛苦。” “那就走一个?”张麟轩重新将二人的酒杯斟满。 “酒逢知己千杯少,走了一个!” 碰杯而饮酒,一切尽在酒水中。 “敢问七公子此次磨剑可有收获?”顾南城放下酒杯,突然问道。 张麟轩眼神冷漠,轻轻瞥了顾南城一眼,然后将手中酒杯倒扣在桌案上。缓缓说道:“顾公子,眼神不错啊。” “怎么,七公子难不成还想要在下这双不成器的眼睛?只管拿去,我顾南城要皱一皱眉头,就算我愧对圣贤书。” 张麟轩重新翻转酒杯,斟满酒后,笑道:“顾公子怎么净说些醉话呢,我这桃夭酿可只沁人而不醉人啊。” 顾南城不再言语,一只手揉着下巴,双眼打量着桌上的菜品。这位对于吃略有些讲究的贵公子,拿起筷子,夹了一道摆放在角落里的菜,品相味道都不算上乘,甚至对于吃惯了珍馐美味的富家子弟来说,绝对当得起难以下咽四字。 市井百姓为了过冬,会将一些白色的萝卜切成条,用盐水封存好。这种腌制的萝卜是冬日里比较常见的一种菜品,对于老百姓来说这是一道过冬的美味,但对于像张麟轩一样的富家子,桌子上多半不会摆这么一道菜。顾南城之所以认得是因为早年间跟自己启蒙先生在乡下私塾待过一段日子,那里的孩子上私塾是交不起钱的,所以就经常用一些吃的来代替学费,富裕些一两条腊肉,一筐鸡蛋,家里日子不太好过的就送一坛腌好了的萝卜,当然这些腌制物并不局限于萝卜,白菜什么的都可以。这东西嚼起来极脆,与花生米一样算是一道比较寻常的下酒菜。 一口萝卜一口酒,顾南城吃的不亦乐乎,毫不在意眼前有个正盯着他的张麟轩。一口醇香美酒,回味无穷,顾南城不禁笑道:“酒水美,佳肴香,但你我终归只能各得其一,要么酒入口,要么菜入肚。你选还是我选,归根结底还是你选。”顾南城好似六七岁的孩童,读圣贤书时总喜欢左右摇晃着脑袋。 张麟轩随手抓起一把花生米丢入口中,含糊不清道:“要是我都不选呢?” 顾南城自己倒酒,小酌一杯,啧啧笑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辜负世间痴情女子,是一个男人最混蛋不过的事了。” “顾公子只知女子痴心而不知女子伤人?”张麟轩笑问道。 “归根结底还是一个男人没有本事罢了。想留得留不住,想忘却又忘不掉而已。”顾南城轻轻晃动酒杯,望着那杯中涟漪,思绪飘远。世间男女的分分合合,爱恨情仇,这位贵公子已然见过太多,也听过太多。 一户人家,一对夫妻,大富大贵也好,平平淡淡也罢,终究是两个人过日子,打打闹闹也终归是自家事,何须与外人道那其中一二三。 妇人受了委屈,抱怨几句实属正常,身为男人理当好好哄哄。男人受了委屈,回来说了几句重话,身为妻子也当谅解几分才是。世上总有人说是因为男人没本事才会将外面受到委屈带到家里,将一身脾气发在女子身上,诚然这种做法多少有些不对,但总该想想男人也是人,也会有那不如意时的伤心难过和气愤,心里的委屈不跟家里人说,有能与何人道?女子也是,婆媳之间,妯娌相处时多多少少也会有那委屈,不与丈夫埋怨,该与何人埋怨呢? 日子,总归是两个人的日子,打打闹闹总归是自家事,关起门来怎么闹都行,就怕牵扯到其它人。 神道万年前就已然崩塌,那牵红线的月老估计早就不存在了,但总有好事者想要撩拨一下那所谓红线。说着那些揣测人心之言语,吹着那萦绕耳畔而不绝的‘空穴来风’,如神人高坐,夸夸其谈,好不快哉,竟比那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智士谋臣还要多些风流。 何其可笑!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汝非吾安知吾之心忧! 我自己的男人或女人竟不如你了解的清楚?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可笑之极! 顾南城重重将酒杯砸在桌案上,瞪着张麟轩道:“每个人一生的方向大多数时都由不得自己做主,船在大海里究竟该如何行走,多是风的意思,而你我要做的无非是决定要跳船自行,还是继续随波逐流,安坐船头。你既知她本心,又何必自困?!离家远游一年多,借着修补剑心的名义,逃避了四百多个日夜,张麟轩,这种滋味很好受吧?!” 张麟轩目光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男子,一只手狠狠攥住酒杯,说不出半个字来。 “韩先生说的不多,你六哥自然不会与我说这些事,但那个女人跟中州琼华城多少有些关系,这件事又与琼华城的那一件极为相似,简直就是如出一辙。所以用心做些推演,我顾南城一个一只脚踏进九层楼的大修士还是做得到的。” 张麟轩手掌用力将那手中的琉璃酒杯骤然捏碎,碎片割破手掌,鲜血缓缓滴落,张麟轩沉声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顾南城摇摇头,言语间有些失落:“你张麟轩果然是最惨的那一个,这般天大的机缘我白送给你,你竟然都接不住?北境的磅礴气运,你倒是半点不沾。” “你给我,我就要?你以为你顾南城是谁啊?!” 顾南辰一语道破天机:“你身上若是有半分气机,都不该是如今的样子。你就像是一只烂了心的白菜,越是深究越是不堪入眼,难怪世间剑修竟无一人敢收你为徒。张麟轩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这是为何吗?” 未等张麟轩开口,芳槐柳序的门外忽然传来一个醇厚的嗓音:“其中原由就留给小轩自己去体悟吧,顾公子说的够多了。如你说想一男一女究竟如何终归是自家事,不该问旁人,旁人也不该随意插嘴。” 顾南城起身行礼,恭敬道:“王爷。” 双手负后,微微有些弯着腰的镇北王,缓缓走到儿子身边,掰开那紧握的拳头,将那些许碎片一个个剥落在地,朝着屋内喊了一声:“丫头,出来帮小轩包扎一下。” 张麟轩红着眼,将头扭向另一边。 老王爷气笑道:“摆了个‘鸿门宴’,却还是走了高祖皇帝,我儿子莫不是要学一学那范老先生说上一句‘竖子不可与谋’?” 顾南城笑嘻嘻道:“学生可比不上高祖皇帝。” “心意我镇北王府领了,但家务事还是我这个当父亲的来处理比较合适。”老王爷笑道。 “学生僭越了。”顾南城歉意一笑。 “今日事毕,可是要走?后个就是老三娶妻的日子了,不留下来喝一杯吗?” 顾南城回答道:“学生来此,诚然有些文脉气运之争的原因在,但方才具是肺腑之言。至于七公子能否领会就跟学生没关系了,叨扰多日也告辞了。” 顾南城思虑片刻,又道:“韩先生解我一结,我还先生一捧土。” 身在他处的韩先生默默点头。 “王爷可否行个方便?”顾南城笑问道。 “出了门随意。” 酒足饭饱的顾南城以极为江湖气的方式抱拳,道:“无论如何也仍该为多年前的那些言语给你道个歉,误解之处还望七公子多多海涵。至于今日的某些‘诛心’之语还望公子深思,或有大用。” 老王爷拍了一下自家儿子的脑袋,笑道:“大气点。” 张麟轩同样抱拳还礼,笑道:“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更何况我确实是个纨绔子弟。” 昔年在云上书院,之所以张麟燚会认识顾南城,就是因为后者曾当众评价过世间侯爵之子,其中就有镇北城七公子张麟轩,不过在让张麟燚私下里打过一次后,顾南城便再无此言。 “中州路远,我未曾亲耳听见,所以不妨事,更何况六哥寄过书信,说你那一次被打得提着裤子到处跑,我便更加不会生气了。” 素来毫无君子之风的顾南城,拍拍胸膛,豪气干云道:“那一次明明是老子扯下了他的裤子,是他追着我,为了拿回裤子!” 张麟双臂环胸,笑而不语。至于真相如何,少年更相信六哥的话,不过也不好说。 顾南城最后以儒家门生的礼节郑重一拜。 张麟轩郑重还礼。 一个气运杂乱,一个毫无气运。 两个分属不同文脉的少年,从今天起,便是要真正开始那玄之又玄的大道之争了。 出了王府大门,顾南城一念远走。 芳槐柳序内,少年男女坐在一处窃窃私语,女子多是在埋怨男子为何如此不小心……喝酒也要喝出伤来,以后若是还这样,定然不许你再喝了……男子赶忙点头,是是是,下次注意就是了。女子不依不饶,怎么,还想有下次…… 坐在桌边的老王爷,笑容灿烂。 自家儿子已经特别好了,又找了一个更好的儿媳妇,这是不是就叫绝顶好啊。 什么大道之争,什么剑心蒙尘,都去他娘的。 本就不算晴朗的天,渐渐地,乌云密布,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雨水滴落在青砖上,滴滴哒哒,惹人讨厌,惹人欢喜。 不一会儿,雨水哗啦啦,宛若瓢泼,王府内外,街上桥边,大人们行色匆匆,一个个如落汤鸡一般,急急忙忙地跑向家中;四五个年少顽童,欢呼雀跃,尽情地在雨中嬉戏打闹,玩得不亦乐乎。 朔方城的城墙根处有个衣衫破烂的老人,酣睡如死,身边有好几把破伞,老人撑也不是,不撑也不是,只好由他去吧。 一间绣楼里,有个烂醉如泥,白发白眉的中年男人躺在女子的双腿之上,身着一件锦鸡官服,头戴一顶高冠。按大旭律,是一位正经的二品文官。满身酒气的男人,自言自语道:“文绣禽,武着兽,文武官员那个不是禽兽。路上行人无数,可有君子乎?!” 王府内,望着那一对男女的老王爷,心中暗道:“春虽至,人心却仍在寒冬。且容为父为你撑伞,护着你再走一段路吧。”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九章 春归时分 睡虎睁眼 大旭京都城。 旭日初升,晨辉初定。身为礼部尚书的关海潮关大人早早地穿好了朝服,站在宫门之外静静等候。往日朝会一向喜欢踩着时辰才来的关尚书,今日竟是比首辅大人,来的还要早些。 京都城号称有大旭三绝,一是那太子之师,算无遗策的智绝陆长风;二是那书画无双,冠绝京华的书绝陈羲禹,三则是那左眼异孔,阴损至极的算绝许诺。 故而有好事者仿其做大旭文官三绝,武将三绝。文官三绝自然是以青衣首辅长孙神策为魁,人称大旭谋绝,伏线千里,周严谨密。其二则是那身材臃肿,极喜新鲜人奶的大旭财绝,有传言其府中豢养无数“美雀”,每日子时以作生产人奶之用,其户部尚书府更是华丽异常,甚至有几分可以与昭阳殿比肩的味道。需知那昭阳殿乃是大旭历代皇帝的御用书房,无论是皇后或是地位更为尊崇的太后也不能涉足一步,否则必杀之。这位恶名昭彰的户部尚却对大旭的财政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其生财之法的独到之处,使得大旭国战从无因钱财军粮等事出现过任何意外。其功劳不亚于那位首辅大人,但其恶名恶行却也是无比遭人唾弃。其三便是这时绝了,或者叫守绝,总而言之守时一绝。凡大小朝会这位礼部的关大人从未有过早来之时,但也从未迟到过,守时守得简直令人发指,微不足道的一毫时间,似乎都要计算仔细。 至于这差不多算作陪衬物的武将三绝就有待商榷了。因为兵部尚书与那长陵温候都是对此不屑一顾,因为他们都认为自己比不过那个两个人,所以这个绝字,担不得。 兵部尚书自认军需调度一事比不过那远在南疆的南安王;而温候则自认比不过那镇北王。不是一方面比不过,而是方方面面都不如。凡是涉及两军对垒一事,那更是万万不如,所以这兵绝,将绝就是个摆设而已。至于那最后一绝,倒是有些说法,不过最终还是由那禁军都督领了武绝一称,陷阵杀敌,勇武无双。 “今个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咱们关大人竟然来的如此早。”随后而至的青衣首辅,一位貌不惊人,两鬓处已然微白的男人,褶皱的脸上露出笑意,朝着这位礼部尚书不禁打趣道。 与首辅大人见礼后,关尚书不禁叹了口气,道:“首辅大人就莫要再打趣卑职了,如今卑职这心里可算的上是五味杂陈,害怕的紧呢。” “关大人多虑了,相应的婚嫁礼节,礼部诸多官员已反复推敲过多次,咱们皇帝陛下最后也是点头答应了的,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长孙神策安慰道。 “首辅大人,真正让卑职忧心的是那北境。一旦这次出了岔子,那镇北王下次进京要打的可就是卑职了!”一想到那个看上去就要吃人的镇北王,关海潮就不禁后背一凉,可见这位尚书大人对那位镇北老王爷是何等的畏惧。 宫门之内忽然有个小太监推着一只轮椅缓缓走出。椅子上坐着一个双腿残疾,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双膝之上盖着一张羊毛毯子,双手叠放在毯子上,见到当朝首辅和礼部尚书,男人只是轻微点头示意,嘴角勉强勾起一丝弧度,道:“关大人若是怕挨打,趁早辞官返乡吧。” 关尚书瞧了眼身旁的首辅大人,见后者笑着不说话,只得无奈地向眼前的中年男人见礼,稍显恭敬地说了句:“见过许大人,大人您说笑了。” 身材修长的首辅大人以左手抓住右手手腕,拇指轻轻摩擦,依旧是笑而不语。 中年男人对此视而不见,与长孙神策同朝为官数十载,此时的这个动作,男人并不陌生,甚至其中还有那么三次最为记忆深刻。 一次是在当年的那次小朝会上,决定兵部尚书的人选。那位年过花甲,放言兵部尚书之位已是囊中物的陈勖陈大人事后莫名其妙地得了个户部侍郎的官位,而且在这个位置上至死也没有任何调动,其中最好玩的在于,这位户部的侍郎大人死的时候连口棺材也买不起。 另一次是在皇帝陛下的书房内。时值温州大旱,皇帝陛下询问解决之策,长孙神策保持这个动作静默了将近半个时辰,结果温州各处大小百余位官员一夜之间全部身首异处。 最后一次是在大理寺中。那是男人与首辅大人为数不多的几次合作,二人当时共同审讯了如今的太子殿下萧建安。核查相关供词时,长孙神策以这个动作盯着一份女子的陈词供状良久,审讯结束后那女子便被处以诛九族之极刑。 仿佛每一次这个动作都伴随着一段祸事。 男人叠放的双手忽然上下颠倒位置,笑望着眼前的首辅大人,轻声道:“佛家讲今生修善因,来世才能结善果。首辅大人珍重才是。” 长孙神策笑道:“如此看来许大人也未得佛门精髓。” 姓许的中年男人脸色阴沉,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太监推自己离开,经过首辅身边时,男人以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大人您终归是要走在我前面。” 长孙神策不以为意,轻声笑道:“这话还是等回来之后再与我说吧。” 男人轻轻点头,笑容诡异。 待那男人离去后,关尚书轻声询问道:“长孙大人,这许诺不是向来都不在宫中留宿的吗,今日为何却从宫城里出来了?” 长孙神策不觉得昨日夜里皇帝急召入宫是什么秘密,于是便大方透露道:“昨天夜里当着皇帝的面,这家伙主动请缨与温侯一同去北境送亲,咱们陛下答应了。于是这家伙一高兴便跟陛下下了几盘棋,天色渐晚,故而便留在宫里。” 关尚书瞪大了眼睛,首辅大人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一高兴?便跟陛下下了几盘棋??若是不高兴呢? 当朝首辅摇摇头,无奈道:“百余年前那位王佐之才可真是彻底打弯了天下士子的腰杆。父母官,父母官,真真正正做到了视官为父母。三十年前尚且还未封王的两位少年将军更是打断了天下儒生的脊梁骨,使之彻底沦为山下王朝治理世俗的傀儡。如今为臣者,如他一般,可谓少之又少。” 关海潮不搭话,这般念头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有的,为人臣子理当效忠君主。更何况天心难测,帝王之心岂能肆意揣度,轻则削官减爵,重则死连三族,万万不敢轻为。 瞧着身侧关尚书的惴惴不安,长孙神策轻蔑一笑。 汝等安敢与许诺相提并论。 北国大旭正值太平盛世,汝等皆以扶龙为傲,可知五百年前尚有谋士屠龙一说? 片刻之后,诸臣子皆至。宫城之内一个个太监依次扯开嗓子大喊,诸臣上殿。 当朝首辅自然走在了百官的最前面,过了那昏暗的城门孔洞后,长孙神策举起手,遮了遮那有些刺眼的阳光,眯着眼望向前方的那座大殿。 既熟悉又陌生。 两鬓斑白的老人,叹了口气,轻声道:“护了一辈子,也该都还清了吧。” 今日朝会一共商议了三件事,其中最为重要的自然是长公主嫁入北境一事。大旭皇帝最终还是同意了镇北城三公子的某些建议,给了一个与历朝祖制极为不合的殊荣。 按照大旭宗法,凡迎娶我皇族女眷者理当在宫城之内叩拜君主,成婚七日后方可返回家中,且无需叩拜公婆,只需略微躬身奉茶即可,受封郡主爵位时授予的土地不允收回,封地内的一切事务仍由其掌管,且夫家无权过问。 但嫁入北境的长公主不但需要一路上舟车劳顿,去那镇北王府行成亲之礼,而且还要学那一般世俗女子嫁人时的一切俗礼。这便意味着,嫁到王府之后便再也不是什么皇家公主了,而是一个需要遵守三从四德的张家媳妇,说好听些就一个王府公子的正室而已。不但昔日的皇家身份再也没有了,就连名下的封地也将从新回归到朝廷手中,而且曾经伺候左右的下人奴仆将会得到一笔不错的银两,然后被遣散回家以安度余生。 最终促使皇帝陛下点头的,自然还是那位自幼便被道门掌教誉为古往今来福缘最深者的大旭长公主萧若君。其理由非常简单,我乐意。 无论是世人眼中的皇家身份,还是那百里封地,在郎君之间如何取舍,我萧若君很难做选择吗?一点都不难。 一方面,大旭皇帝是真心疼爱自己的这位女儿,一直视若掌上明珠一般,所以多少还是顺着她的性子;另一方面,自然就是镇北王府的面子问题了,换做别的王候自然是绝不可能的事。 其中还有那不为人知的一点,就是那三公子的表字着实有趣。 镇北城三公子,姓张名璟,字麟熙。 璟者,玉之光彩也。 熙者,光明也。 而萧氏国号则为旭,九日旭也,旭者亦光明也。 圣人造字八万余,其间气运牵扯不断。儒家至圣尚未成圣之前,曾周游列国以宣扬自己的仁道,却不得认可,穷困不堪时退而著书,编撰《春秋》已载大道雏形。其弟子七十二人,更是以文字记录先师之言,而做《论语》以再传也。道祖一朝勘破生死,出关西游时也曾被人以言语相劝,乞求为众生传下大道,道祖以五千言诉之,而成《道德经》。故而文字之道是为世间大道,所承载之玄妙不言而喻,十方阁有位书生更是文字之道的集大成者。 冥冥中的牵引联系,大旭萧氏倒是乐见其成。 有关祖宗礼法的事解决之后便是第二件事,就是那算作长公主嫁妆的三百万石漕运,该如何兑现给北境。 户部侍郎提议分三次送达,第一次五十万石,第二次一百万石,第三次一百五十万石。此番考量自然是为君王谋个千秋万代。若是一次付清,便使得北境有了可以兵变作乱的资本。更何况当年那件事,北境军中尚有怒火,死的可不仅仅是一位王府世子,更是一位镇北军的少将。 文武百官大都同意,倒是首辅大人却在大殿上摇了摇头,提议一次付清,免得让北境觉得我京都城小气。 一向喜欢十指相扣,拇指打转的大旭皇帝萧衍,略作思量,同意了首辅长孙神策的意见。既然已经打算给了,早晚都要给,与其在他人处落下口实,倒不如自己大气些。 皇帝既然发表了意见,做臣子的自然不在多说。 随后的第三件事相比之下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因为这件事一直都是那个许瘸子在做,其中最主要的内容就是大旭辖境内的修士宗门如何处置。大旭有管辖一地修士的想法自先祖立国时开始便一直存在,但却一直没有进展,直到那个姓许的来到大旭后,这件事便渐渐提上了日程,多年以来已初见效果。 许诺跟中州墨家做了一笔买卖,算是赚了一笔。在之后墨家巨子的授意下,墨家弟子洛长安联手大旭境内的商家弟子共同打造了十二具颇有灵智的兽形傀儡,安置四方作压胜之用。凡九境以下修士皆需遵守大旭律法,若有违法抗命,仰仗自身修为无视法度者,十二傀儡皆可挥刀斩之。 修士之法与常人之法略有不同,大旭承认你们所谓的高人一等,但这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按照宗门大小划分成不同的等级,其每年上缴朝廷的赋税不得少于山下人的两到四倍。修士随意杀人,肆意打烂山河气运者视情节严重程度受到不同的惩罚,其中最严重者甚至会被废除全身修为…… 诸多刑罚,确实严苛,有心人甚至将其比作为夏之桀,商之纣,鱼肉“百姓”,自娱自乐。 对此许诺一笑置之,给出了一个看似极为让步的条件,在那本记录修士律法金策的书页末尾,亲笔书写了这样一条:修士不可杀。 无论你犯多大的错,大旭不杀你。 但这些于国家有大过错的人如何处置,许诺却没有说,只是留个世人一个令其不寒而栗的笑容。 施政以来,凡是公然违抗法令者,无一例外全部离奇消失,久而久之便再没有人敢做那出头鸟了。 有人曾问为何那些九境上,十境的大修士不出手反对呢?当时的许诺半开玩笑地回答道:“老不死的都惜命。” 老而不死是为贼。半只脚跨出九境达到九境上,或是勉强半个身子挤进十境门槛的修士无一不是盗窃天地气机的苍髯老贼,这般只为修道长生的贼子岂能为了后辈的证道长生而甘于付出?一毛尚且不愿拔,又怎么可能以自己的身死道消去换一个来日方长。 北境违法修士的生杀大权,都在许诺一人手中。不过前些日子他竟然提议让别人来接手这个位子,理由是卑职年老体弱,不堪重任。 可那瘸子不过才不惑之年而已。 今日放到朝会来讨论接任人,压根就没有结果。这大旭朝堂之上还真找不出一个能胜任或是敢于接任之人,因为所有人都明白,这个看似位高权重的香饽饽,其实就是一张催命符,一张去见冥君的凭证。 这山上修士那个是逆来顺受的脾气,大大小小数十余座宗门,表面上对许诺毕恭毕敬,阿谀奉承,但背地里那个不是想食其肉,寝其皮。所以这件事一点都不重要,因为不会有结果,最后一定是那许诺重新掌权而已。 大事商量完,基本上就是一些平常事,如税收,官员调度之类的事。萧衍听得有些困倦,摆了摆手,身侧服侍左右的大太监扯着嗓子,声音尖锐道:“退朝!” 过了卯时,便是辰时了。 再过两个时辰,就是启程去往北境的吉时了。 听说北境正在整改,也不知进行的如何了。大多人都会觉得张允执做的很着急,好似恨不得将那腐烂的树根彻底铲除,但他萧衍知道,关于这件事那位远在北境的镇北老王爷其实已经计划很久。只不过毫无征兆,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而已。 大旭御书房,许是太累了的皇帝陛下轻轻靠在椅子上,好似睡去,却又好似醒着。直到一位头顶凤冠的华贵妇人为其极慢极轻地盖上一张略显破旧的毯子,这位帝王的呼吸才变得均匀流畅,真的睡去。 大旭国母,当朝皇后,蹲在一旁轻轻拨弄炭火,使得炉火不至于太过旺盛,不冷不热,一切刚刚好。 就像男子不经意地翘起嘴角,女子不经意地扬起柳眉,一切都刚刚好。 ------------------------ 辰时过,午时已至。 镇北城三公子张璟,张麟熙着便服,佩玉带,骑着一匹红鬃烈马过长安街至正阳门外,下马行叩拜大礼之后,接过皇宫四大太监之首,掌印太监徐禄手中的绯红官服,重整衣冠后至太华宫迎娶长公主。 太华宫内,长公主萧若君头戴九翚四凤冠,身穿那以云州锦缎为料,琼林宗金丝为线,且绣成凤鸾腾飞之图案的浅红色嫁衣,最后由大旭太后亲手为其披上那同样绣着鸾凤的红色盖头。萧若君轻轻挽住太后的手臂,祖孙二人缓缓至宫门之外,这位全天下地位最为尊崇的老妇人满脸笑意,望着自家后辈走入那顶可以算作“前无古人”的花轿之中,不禁湿了眼眶。 前后左右共计三十二人共舁之,正后方有六十四人分列两侧,掌蜡提笼者二十人;头插金银钗,执花篮的男女童子共计八人,有执方形扇子者八人,执圆形扇子者八人,再有抬长箱者共计十人。最后十人,装束各异,有人白衣执剑;有人披甲佩刀;还有人袈裟,道袍,青衫持古卷;还有人头戴高冠手捧异兽;还有人临空而立,神色肃穆;再有人尸坐如神明,乘云而行;更有黄衫小童,规规矩矩地跟在人后,小童身侧是一位身背无锋之剑的游侠儿。 鸾轿之前也有六十四人分列左右,骑马而行由皇十四子萧韵领军的大旭骑兵三十二人,无一不是久经沙场,于国有功之军中重将。而后有八人手捧皇册紧随其后,皇册之上所记或大旭宗法,或天下儒礼;后亦有八人手捧花纹各异的瓷罐,罐中放置着八颗颜色各异的种子;再有八人身披医者白衫,单手托举药匣,无一不放有名贵之草药;最后八人手持琉璃宝盏,盏中不放灯油,而是各自搁置一枚铜钱,铜钱正面都刻着旭日东升四字样式,差异在于字体不同,而反面则是各式兽文,或龙或凤或狮或虎,或鱼或鸟或犬或猫。 皇十四子胯下一只金睛万里烟云兽,走在这百余人之前护送皇姐至昭阳殿奉礼。 同时而至昭阳殿的公主与驸马两人再一同携手至阶前听旨。贵为四大太监之一的督礼太监李福,扯着嗓子将那圣旨上的一个个字眼送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旨意宣读完毕,张麟熙与萧若君一同叩首谢恩,起身后再由长公主生母陈氏送女儿回轿。身着绯红官服的张麟熙重新上马走在那萧韵之前,领着身后百余人共赴北境。 出了皇宫正阳门,作为随行护送的两位使臣一左一右随行在驸马爷身侧。左侧是那位军功仅次于镇北王与南安王两人的大旭万人敌温候;右侧自然就是那位自请相随的大旭谋臣许诺,许瘸子。 两人对望一眼。得,还是谁也瞧不上谁。 沿着长安街出了京都城后,随行其后,妆容各异的十人联手在九霄之上架起一座直达北境南山城的虹桥,百余人缓缓登高,白云相伴而行。 远远望去,飘飘乎如遗世独立,不是仙人胜似仙人。 走在这般仙人神通之上,不消一日光阴便可抵达北境。 -------------- 北境,镇北王府。 端坐在王府大厅主位的自然是老王爷张允执,左右两侧坐着北境三州十六位最为位高权重的文武官员。 文官居右,武将居左。 原本醒来之后便要跳脚骂娘的孙玄,再听说此次送亲队伍中竟然有那许瘸子随行,便暂时搁置所有,安安静静地坐在了文官首位上,而后七人则是各个州道的经略使。 武将方面则是以骑兵统领肖老将军为首,而后依次是步军统领岳尧,巡守司副统领邓岩,东北边军统领曹殇,镇北城城主刘思危,朔方城新任城主谢必安,虎豹营主将林鹿,以及唯一一位女子百夫长姜溪棠。 相较于北境文官,这些武将之名放在大旭的任何一个地方也是能镇得住的。所以除孙玄外,北境诸多文臣在单独面对这些武将时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孙玄怒其不争,曾将北境所有文官都大骂一通,甚至包括那位生财有道的刺史大人王有道,更是将其称为王吃屎。闻言后,稍稍流露出笑意的那位管理漕运一事的李大人,更是遭其破口大骂,他吃屎,怎么你还要分一杯羹?或者说想喝尿不曾? 有了一位王吃屎,再来一位李喝尿。 此刻坐在文官首位的孙玄瞧着“自家人”一个个的窝囊表情,再看看对面那些老东西一个个的“趾高气扬”,孙玄这气就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上去一个给一巴掌。 天下读书人,或者具体一些,说是求官的读书人纵然曾经被人打弯了脊背,难道就不能再挺起来了?你们哪来的脸骂我孙玄,先撒泡尿看看自己是什么混蛋模样。 瞧着孙玄气急败坏的模样,老王爷轻轻扬起嘴角,然后开口道:“诸位,京都城那边的阵势好像很气派啊。” 骑兵统领肖毅老将军嘴角微微翘起,面露不屑道:“比我北境军卒相差良多。” 孙玄偏偏要唱反调,阴阳怪气道:“我看未必。要不然老将军带着八百军卒去撞阵那虹桥?也好给在下长长眼,看看我北境军卒与那京都手笔谁更气派些?” “我怕弄瞎了你那双狗眼。”老将军回以颜色。 谁知孙玄哈哈大笑,无赖道:“眼是狗眼,嘴就是狗嘴了,说的话那就是狗话了,老将军能闻狗语,属实气派!”孙玄还故意对其竖起了大拇指。 肖毅冷哼一声,将头撇向一边,懒得理狗。 岳尧笑道:“好狗不叫,恶狗咬人啊!” 孙玄闭口不言,一只手拖着下巴,眼神古怪地盯着这位步兵统领。 回过神来后,自知吃瘪的岳尧重新靠在椅子上,懒得再多说一句。 老王爷笑道:“人家京都城已经见礼,接下来该咱们北境还礼了。” 武将末位的姜溪棠轻轻拍手,有两位剑客提剑入内。这位百夫长站起身,恭敬道:“启禀王爷,这两位是五公子早就选好的人,可以帮忙以剑气续接虹桥至长平城。” 老王爷摇摇头,道:“长平到此最快也要三天,按照早先定好的成婚日子自然是来不及的。” 要说骑马打仗,这群武将们自然一个比一个厉害,可要说到这仙家术法上,倒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是也。当然这些文官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天下读书人大致有这样两条道路,一治学修行,克己复礼而成圣;其二以智谋官,位极人臣以称王。天下文官大体上都是选择得第二条路,修行一事虽说不至于丝毫不懂,但也算不上如何精通。若是那些境界修为在七八层楼的儒家修士,动辄牵引虹桥至朔方城并不算什么难事,只是要费些力气而已。 朔方城城主谢必安起身后,以江湖人的方式抱拳一笑,道:“王爷,咱们长平城往北,朔方城往南不是有座儒家书院吗,不知能否让他们搭把手?” 孙玄靠在椅子上,笑道:“您这城主当的不上心啊。前些日子,咱们王爷为了保住另一位儿媳妇可是将那书院山主随意打发了,你觉得人家如今愿意帮忙?!” “哟,咱们孙大人在啊。刚才在下还纳闷呢,心想着怎么看不见人呢?”谢必安故意低着身子,坏笑道。 对于孙玄来说,此生唯二算作美中不足的所谓憾事一是从未胜过京都许诺,第二便是这不足六尺的身材了。 孙玄双手拢袖,向前抬了抬身子,笑眯眯道:“都说狗眼看人低,谢大人这双眼怎么净往高处瞧呢!” “地上腌臜之物太多,总盯着怎么成呢。”谢必安回以微笑,心中暗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老子还是不亏。 心情愉悦的肖毅肖老将军笑道:“说了半天,孙大人有何高见啊?!” 孙玄没好气道:“皇上不急太监急。” 一众文官顿时神色肃穆,齐声道:“孙大人慎言!” 关于这个七个字是极有讲究的。昔日尚未放权于山下王朝的儒家,可以算得上是整座天下的执牛耳者,身为儒家开创者的那位老夫子更是名副其实的山上皇帝。当时儒家的某些读书人真的是将书读进了狗肚子,不谈学问治世,反倒学起了后世官场那一套。君子贤人泛滥,猪狗之辈藏匿其中,狐假虎威之人不在少数,读个一两本书便夸大其词说自己是某某书院君子,当真是不懂得何为礼义廉耻。 百姓将其比作山下宦官,污言秽语骂了儒家整整一个甲子。身在天外的述圣公不得已重返人间,亲自着手开始整顿儒家。十二座学宫的各位祭酒因此被贬者足有半数,各自去往极北苦寒之地面壁思过。虽然有所好转,但仍旧是一滩烂泥。数百年积累的弊端岂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直到儒家另一位圣人横空出世,这种局面才开始有所改变。 在此之前,可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惨淡下场。天生压制水族的东海鲛人之中,有一位修行者横空出世,因一己私欲,毅然以无上神通改变东土诸多河流走向,严重影响一地气运。其人甚至联手天幕之上的一位道门掌教公然窃取龙族先辈的遗骨,用以改天换地。而此时尚在人间的老夫子竟然选择冷眼旁观,无论是儒家内部的腐败,还是道门掌教的借机生事,老夫子皆是全然不管。 陪祭儒家文庙的七十二贤,有一人与中州剑宗借来三尺青锋,愤然远游东土。 遇水出剑,打碎无数大渎河床,后于东海畔亲手斩杀那道门掌教的一位记名弟子。更不惜以自身大道为代价将那鲛人修士的肉身直接送往冥府,让其生生世世不得轮回,再将那人魂魄斩的七零八落,又以水法镇压于各处山根,永受罡风折磨之苦。身为读书人,更是陪祭文庙之人,出手竟如此狠辣,着实令天下人震惊。 家中有位极善写那野史杂闻的年轻修士对其渲染无数笔墨,大书特书改成一个个脍炙人口的小故事,编撰成册,书名就叫皇上不急太监急。 儒家五圣之一的述圣公不得已出面“请”那人到儒家文庙著书,凡在天下流传的那本,责令山下各大王朝尽数销毁,一时间大骂儒学之声,如浪潮般涌起,更是推动了之后的儒家放权山下王朝一事。所以这件事便几乎成了儒家的一道疤痕,之后便也没人敢那这七个字开玩笑了。 所以孙玄的话,的确需要慎言。 孙玄只得无奈地摆了摆手,然后转移话题道:“咱们三公子娶媳妇,当爹的都不着急,都该成亲了才想起来去找我们,你觉得这种事还用我们操心?过来撑个场子让京都看看就行了,哪用得着你我费力。。” “你才是那个真不着急的。”老王爷笑道。 孙玄扯了扯嘴角,无所谓道:“又他娘的不是我儿子娶媳妇。” 肖毅好意提醒道:“你连个媳妇都没有呢。” 这次轮到孙玄懒得搭理对方了。 老王爷率先起身,随后众人跟着站起,只见这位已然知天命的老人,走到门边,望着渐渐收敛的雨势,轻声道:“春日已来,睡虎当醒。” 孙玄随声附和道:“虎啸朔北,震慑八方。” 老王爷心中默道,起。 朔方城骤起一道白光,上穷碧落,下至黄泉。蓦然在天地间大放光明,光耀三州。白光之内无数道剑影闪过,纷纷涌出,直指南山城,与那虹桥相连,化成一座气盛更为恢弘的金色廊桥,横跨北境三州直达朔方城。 事先多少知道些内幕的孙玄,望着天空中的金色光芒内心亦是无比震撼。 君子藏剑,待时而动。 ------------------------ 芳槐柳序之中,七公子张麟轩枕着李子姑娘的双腿已然安睡了良久。 当天地间白光骤现时,张麟轩猛然惊醒,满头大汗。不知梦中见到了什么,竟然令这位少年公子仍是惊魂未定,甚至于不敢去多做回想。 一旁的李子姑娘被自己少爷的这般模样也吓得够呛,急忙询问道:“公子,你怎么了?!” 张麟轩满眼惊慌,急忙将眼前女子搂入怀中,好像害怕下一秒就会失去她一样。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言语。 李子姑娘抱住张麟轩,轻轻在他身后拍了拍,柔声道:“好了好了。做白日梦给自己吓到了吧,真没出息。” 脸朝着门外的李子姑娘,抬头看了看天空,金光熠熠有些耀眼。圆脸姑娘笑道:“公子,好大一座桥啊,好……美的一把剑。” 张麟轩松开手臂,转身朝着女子的视线望去,果然有一座金光闪闪的廊桥,高悬于天。 桥底悬着一柄金色长剑。 那柄剑,剑意极为古朴,张麟轩突然感觉有些莫名的熟悉,就好像见到了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 ------------------------------- 皎皎天上月,湛湛岩下水。 水月相应,远游人大概总是在思乡。 腰悬酒壶的剑客半跪在溪边,擦净那一身血污。 陪伴自己三年之久的那头毛驴,躲在身后不远处的树丛里埋头吃草。这只颇有灵性的坐骑会时不时瞥一眼那个受伤极重的所谓主人,然后学着人的模样摇头叹气。 重新整理好衣冠的高大剑客不禁哑然失笑,那头驴子的所有心念,剑客可谓了如指掌,为我感到不值?不需要的。剑客只是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明月皎皎思故里,奈何故里不思人。 鞘中剑已然尽毁,剑客便干脆连剑鞘一同丢进溪水中,任其被流水淹没。 牵上毛驴,剑客准备北上了,在东土已经逗留数月,也该是时候离开了。 下山的途中,剑客注意到有个瞧着大概八九岁的样子小姑娘好像一直在目送自己离开。 一身蓝色留仙裙的小姑娘蹲在树墩上,双手捧着那肉嘟嘟的脸颊,眼神无比清澈的那双眼眸,如星辰般闪动。若是旁人仔细瞧瞧,就会发现那双眼眸其实各有春秋,左眼里含着有一抹似冬雪般的洁白,右眼则藏着一丝如鲜血般的绯红。 蹲在树墩上的小姑娘一直都在盯着这位身材高大的青衫剑客,几次想跟他挥手打声招呼,但又总是悻悻然地缩回手去。 腰挂酒壶,背带斗笠,身后还有一只灰色的小毛驴,行走在山野之间,这样的人,应该就是那些话本里所描述的江湖侠客了吧。嘟着嘴,小姑娘若有所思。 什么义薄云天,什么快意恩仇,小姑娘懂得多着嘞。 精怪出身的小姑娘似乎并没有寄希望于这位侠客大哥哥能够看见自己。除了她有意遮掩自己的气息外,早年间此地的山神老爷更是特地用山水灵韵为小姑娘画了一道护身符,凡夫俗子根本无法察觉,山上修士也是难以窥探,但对于剑客来说这般符箓有些太不入流。 从前每逢有人路过,小姑娘总会现身和他们打招呼,不过那些人很奇怪,要么大喊大叫,逃之夭夭。要么嘴上嚷嚷着些奇怪的言语,说是要斩妖除魔,然后……然后就是直接被山神老爷给扔出山岳辖区。所以渐渐地小姑娘也就不怎么和陌生人打招呼了,免得给山神老爷惹麻烦。 小姑娘一想到这里,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小脑壳,笑容灿烂道:“哎呦喂,谁家小姑娘这么聪明呀,都能想得到逃之夭夭,故作高深,斩妖除魔这样的文绉绉的词哩。” 小姑娘自问自答:“还能有谁,就是我呗,那么多书可不是白读的哩!” 剑客没有去打扰小姑娘的自娱自乐,只是笑容和煦地望着这只不太明白自己身份的小精怪。小姑娘也没有选择现身去打扰这位侠客大哥哥,只是以手指临空而书,轻轻地写下了十六个字。 山河远阔,星汉灿烂,往后江湖,一路顺风。 颇为欣赏自己书法的小姑娘,满心欢喜,跳下树墩后学着那山神老爷的走路姿势,双手负后,开始了自己一整天的巡山之旅。 以山水灵气为墨写就的十六字,本该在风过之后便消散于天地,不过却被剑客随手收入袖中。 本该就此离去的剑客忽然转过身,朝着那小姑娘的背影,抱拳轻声笑道:“山高水远,日月皆明。江湖一别,日后再会。” 此地间的一座山峰骤然拔高数百丈有余,竟比那原先主峰还要高峻;且河床愈深,河流两岸渐宽,源远流长,水运浓郁;此地日月精魄更顿超世间的一般福地,比那以日月精魄之纯粹著称于世的曦月福地还要犹有过之。剑客方才清洗血污之处更是长出一棵三寸高的树苗,其周围更是有无数剑气萦绕。 心情极佳的青衫剑客,拔剑出鞘,御剑至白云间,看着那小姑娘一路安稳地回到自己家中。 骤感山水气运变化的此地山神,顾不得山神离山后所带来的诸般压胜,径直飞入云端。与那剑客见礼后,这位面容苍老,金身早已腐朽大半的此地山神,不禁勃然大怒,厉声呵斥道:“不知阁下是哪里来的修士,怎敢随意搅乱一方山水气运。” 端坐云端剑客缓缓开口道:“此地方圆数千里,大小山水神祗总共七人,除那离我极远,纵使发觉也赶不过来的三人之外,还剩四人。山神两位,河神两位,但却偏偏只有你敢扛着那天地压胜赶过来,所以这桩机缘也就该是你的。那座尚未命名的新主峰,现在便属于你了。不过那条河你不要碰,那株树苗任其自然生长就是,也不用你照顾。” 不解其意的山神老爷,紧皱眉头,双袖里的山水元气不断激荡,显然是做好了一战的准备。儒家有明文规定,山河气运任何人不得已任何手段随意更改,违令者,必会受到文庙严惩。身为镇守山河之神灵自然需要维护一地山河气运的稳定,若是放任他人随意更改,岂非是要天下大乱。 剑客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么干有些不妥。老师曾说,莫要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更不要以为了他人好借口,便可随意行事。好心办错事的好心,终究还是算不得如何好。 儒家先师也曾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那么己所欲,就可施于人吗?一句为了你好,当真会有多好?究竟会不会适得其反,谁知道呢。你愿意给的,别人就必须要收下吗,世上什么时候多出了这个道理,剑客想不明白。 不过此时此刻,有点尴尬。 剑客轻声问道:“你不想修复金身吗?” 瞧着眼前青年的窘促模样,山神便主动撤掉一身元气。既然是个有善心愿意讲规矩的修士,有些话便可以说。苍老的脸颊上流露出一丝笑意,平静地说道:“儒家文庙有规矩在先,纵然机缘比天大,太白山还是不能收下,还望你就此收了神通,老朽替山中生灵多谢阁下好意。” 已然无剑的剑客,伸了个懒腰,笑道:“你放心收下就是,儒家那边是同意的。若是不信的话,我把那位述圣公找来证明一下?” 瞧着对方那犹有疑惑的神色,剑客忽然朝着西方大喊了一个名讳。 “阁下慎言!”生前本是读书人的此地山神自然是不会允许别家修士直呼儒家圣人名讳。 剑客无奈地摆了摆手,儒家的弟子门生还是这个德行,也罢,随他去吧。 就在此地山神将信将疑之际,有位来自远方的儒衫老人已悄然而至。对剑客见礼后,不禁往云端之下瞧了一眼,此番山河景象,真是不凡。这般类似浑然天成的造物神通,可谓令人叹为观止,世间能造就此等手笔之人不过一手之数。 儒衫老人以心声对着那尚未察觉到自己的此地山神轻声说了几个字,登山封正去吧。山神尚未回过神来,就已然被那剑客扔到了那座新主峰的山脚处。 山神封正需要自行开辟山道,渐渐登顶,其中磨难机缘全凭自身造化,剑客与儒衫老者都可以帮忙,但碰巧的是二人都不愿为之。 云海之中,老人对着剑客笑道:“自南海一别,已有数年,再见故人,别来无恙。” “拖你们家老头子的福,日子还算不错。” 老人笑着不说话。 “你来这不会就为了看我一眼吧?” “如果您愿意谈,就不光是见一面了。请你喝顿酒又有何妨。” “喝酒容易误事,还是算了吧。有事你就问,我捡能说的说。” 老人随手一挥隔绝天地。 山脚下迟迟不愿登山的山神老爷,思量许久方才真正迈开步子,临登山前不忘对着云端恭敬一拜。 神色不知为何有些落寞的剑客,重新寻到毛驴,就那样悄无声息地下山了。 剑客忽然想到一些事情,脸上忽然有了笑容,那个小姑娘会不会又在看话本呢。本想着以那掌观山河之神通瞧一眼小姑娘的剑客,又忽然记起来了一句话:非礼勿视。 其间最美的期许大概就是来日方长,有缘再会了吧。 这座人与人,时时可以相遇的江湖应该尽可能地多出些别样的美好,没必要互相戒备,每个人拿出一份真心,这座江湖或者说得更大些,整座人间是不是都能好些呢。互相携手共进,进而拉着整座人间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当年的先辈们尚且愿意拉着整座人间不断向上,如今的后辈们做不到吗? 这狗日的天下,可能还真的做不到。 你过得好,我未必开心;你过得不如我,我暗自窃喜;你过得生不如死,我冷眼旁观。 这座人间除了偶尔的人心暖阳外,还是那么令人失望。 远处那些窃窃私语,打算窃取如今天地机缘的其它山水神祗,骤然停止了最后一次的收纳山水灵气。 因为剑客以双指挥出了一道剑气。 片刻之后,那些本该就此消散的山水神祗竟然重新凝聚身形,然后慌忙逃窜。 剑客眉头微皱,本该离去的老人笑意盎然,后者缓缓开口,道:“虎为林中之王,可猎杀百兽。你我这般山巅之人要做的不是睁眼便杀人的睡虎,而应做那有博爱之心,看护山林之虎,林中生灵皆可在规矩之内,自由生活。心有恶念者,也有活着的权利,你我怎可轻易决定一种生命的随意消亡。” “这世间是好是坏,应看来日而非今朝,今朝好未必来日好,今朝坏未必来日坏。就如你我先前所言,静待明日就是。老虎打盹是为了休息,而不是积攒怨气,世间总归有些人会是希望的火种,进而点亮暗室残灯。” 道理什么的,剑客自然是听不进去,瞧着老人藏在身后的那只手,问道:“袖子断了吧?” 老儒生置若罔闻,神色平常。 剑客又补了一句,道:“很疼吧。” 心中骂娘嘴上不说的老人,咬着牙,笑了笑。 ------------------------- 空旷的屋子里,只摆放着一场长桌,两侧共放着十二把椅子。陆陆续续有人走进,坐满了十把椅子。 长桌的尽头则坐着一个身披黑裘的男人。男人抿了一口桌前的茶水,淡淡说道:“有些事,以后他做主。” “我觉得他不适合。”有威严嗓音在男人右侧第三把椅子处响起。 有狐媚女子偏偏要唱反调,言语浪荡道:“怎么不合适了,年级轻轻,身强力壮,多好。总比某些人老了不济事强吧。”女子朝着男人的方向歉意一笑,道:“我没说您。” 男子笑着摇摇头,“无妨。” 原本嗓音威严之人,忽然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担不起这个担子。” 男人站起身,双手撑在桌上,双眸在两边扫视了一下,众人不由得打了一身冷颤。以心生相互言语道,老虎醒了,就别撩拨虎须了,免得一不小心,就死了。 男人嗓音平淡,却极有力量,“我来是通知你们,可不是在与诸位商量。” “不服气的,忍着。” 男人说完最后一句话,直接拂衣离去。 鸦雀无声。 第一卷 望明月 第十章 平平淡淡才是真 晨光熹微,炊烟袅袅。 朔方城以东有座观音庙,庙里住着一位黑衣僧人,瞧着模样,大概已有花甲之龄。老僧如往日一样,皆是在钟声响过三声后才开始用斋饭。吃过早饭后,老僧与一位昨夜间来此求佛的老妇人,又讲了一段佛法,妇人听后摇摇头,老僧却点了点头,低唱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妇人不禁叹气,告辞离去后,独自一人走向朔方城。临着镇北王府不远处,寻了一个早点铺子,买了一碗三文钱的清汤混沌,坐在木凳上,一边吃着饭,一边翻看着一本泛黄的古书。这位满头华发,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将手中拐杖横放于双膝之上,双眼距离那泛黄的书页很近,许是老人眼神不大好的原故。老人看得格外仔细,仿佛生怕遗漏了任何一个字眼。 四月初三,宜嫁娶。 老妇人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那座王府大门,注视良久后以手掌轻拍膝盖,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老人的嘴角微微扬起,轻声道:“好日子。” 自妇人进朔方城开始,便一直跟在身后的中年男子随声应和道:“毕竟是儿子娶亲,做父亲的哪里会真不在意。” “你不用替那小子说话,他什么脾气我再清楚不过。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常常念叨,凡吾家子弟,忌身贫而损志,忌富贵而欺人,忌谄媚而祸主,忌慵懒而弃学。大丈夫生而立世,当心存远志,勤奋好学,不可忘本,不可为恶。这大概是老爷子一次性说过的最多的话了,也是那姓张的奉行了一辈子的东西。所以那怕别人瞧着很奇怪,但我却能理解,不过麻烦事终究还是少不了。”妇人一脸忧心,恪守老一辈的规矩没问题,但总该分个场合,分对谁吧。妇人随后摇摇头,无奈一笑,道理在他哪里,或许不该如此讲。 一场令天下人瞩目的婚事,仿佛这位坐镇北境的王爷并未如何在乎,除去前两日朔方城的金色廊桥外,整个镇北王府好像便再也没有任何动作,原本有风声说要举办的盛大婚宴也是不见半点影子,北境各州官员皆是没有接到任何关于婚宴的请柬,就连那位被整个北境官场视为与王爷私交甚好的文官之首孙玄也是一样,哪怕就连口头上的通知也是一个都没有。 “许是王爷心中自有较量。” 老妇人没有答话,而是拄着拐,起身离去。 身后的中年男人忍不住问道:“您,不进去看看?” “当年说好的,我来此已然不合规矩,若是还要进去讨杯茶吃,那让两家人的面子往哪放。”妇人摆摆手,示意那中年男子接下来的路就不要跟了。 老妇人拄着拐杖,缓缓走在朔方城的长街上,人来人往的青砖道上,竟显得妇人多少有些落寞。 年少时翻书,曾见形单影只四字,未解其深意,只知孤独二字,如今看来亦不过秋风萧瑟而已。晨钟依旧,炊烟依然,本是春光明媚的大好日子,可有些人却仍活在寒冬里。 满头华发的妇人在长街之上缓缓踱步,周边的一切仿佛都与她无关,所视所闻不过是杖扣青砖,叮咚作响而已。 途径一间打铁铺子,妇人忽然停步,盯着那铺子里的熔炉瞧了许久,最后付了三十两银子,打了一柄古朴长刀,但妇人却并未将其带走,说是留给一对新人。 离开了铁匠铺子,妇人特地绕路去了趟那座距离惊鸿楼不远处的酒楼,但却醉翁之意不在酒。酒楼门外摆摊算命的年轻道士在瞧见来者之后,不由得皱了皱眉,随即又是一副笑脸迎客,摆正签筒,放好铜钱后,道人轻声笑问道:“老夫人可是要算上一卦?” 妇人回以微笑,掏出一小袋子铜钱搁在桌子上,然后问道:“不知道长可否为我解惑?” 道人拿起那钱袋子,放在手心中掂了掂分量,忽然面露喜色,道:“三十两银,三十两铜,老人家好大的手笔。就是不知这剩下三十两金打算用在何处?” “道长以为呢?” “三十两雪花银铸刀,三十两铜钱求卦,三十两黄金买命,黄泉路上的求生之道,以刀斩断气运牵连,以占卜之术投石问路,最后再拿钱买命。夫人所求似乎不小啊,可这凡事都讲究个顺序二字,若是贫道偏偏要当个恶人,不让你如愿,你又当如何?”道人笑容玩味。 妇人也不恼,依旧面带微笑:“想来陆道长应该多半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被指出跟脚的道人一改先前的嬉笑模样,一只手搭在桌子上,眼神漠然,沉声道:“可我也不爱成人之美。” 妇人不语,仍旧保持笑容。 “拿着那个书生的亲笔手札果真是了不起。也罢,既然他开口,这个忙,我帮。”道人抓起桌上的卜卦铜钱,随手一抛,瞥了一眼,然后道:“巡守夜游,敕令百鬼。见山则生,遇水则亡。” 道人刚说完话,妇人便送出一样东西,一块掌心大小的印章,却没有印文。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道人将其收入袖中,面露喜色的同时又不禁哀怨:“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妇人笑着离去后,道人抬脚便踹在桌边黄狗的脊背上,骂道:“狗东西,狗东西,混吃等死的狗东西。” 那黄狗一动不动,如同死了一般。 道人瘫坐在椅子上,抬头望天,“忙处不乱性,须闭处心神养得清;死时不动心,须生时事物看得破。” 道人以手指轻轻敲打脸颊,怔怔出神,先前的印章不由得让他想起了一个令人生厌的老头子,一个喜欢喝酒装醉,从不付钱的耄耋老人。记得老头子唯一一次自己付酒钱,还是因为大师兄带着师弟们一起坑了老头子一次。 道人为数不多的欢乐时光,好像都是求学的那段日子。 年少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往后余生大多身不由己。 飞鸟掠过苍穹,留下一声嘶鸣。 道人轻声呢喃道:“终究都会是手心里的沙子。” ---------------- 王府内,一家人用过早膳后,留在府中的张麟轩随父亲一同在王府各处挂起了大红灯笼,并将母亲与两位姨娘昨日夜里熬了大半宿查阅,然后亲手写在红布面上的祝福语挂在了那株生长在王府东南角的石榴树上。 三公子幼年极喜欢吃石榴,老王爷便亲自去南疆挖了一株回来,种在府内,亲自浇水施肥,好不容易养活后,本想着全家一起吃石榴,但树上结的果实真是有些少的可怜。 父子二人忙完后,便坐在树下聊了会天。 张麟轩其实不太明白父亲的用意,为何一场整个大旭都在关注的婚事,王府要办的如此简单。如果少年所料不差,北京各州的官员跟自己当下是一样的心情,或许还要更复杂些。谈不上人人自危,但总归会有些人坐立难安。 知子莫若父,儿子的想法老王爷能猜个七七八八,便开口笑道:“轩儿,父王在你眼中可是个尖酸刻薄之人?” “自然不是。” 老王爷轻轻拍了拍少脑年的袋,然后解释道:“其实不光是你三哥,以后你们几个谁结亲都是一样。吉时进门,燃香祭祖,入大堂拜了天地,就算礼成。等到了晚上,一家人围着吃顿饭就好。” “这样,好像有些……”张麟轩不知该说些什么,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一堆人闹哄哄的反而不美,一家人安安静静地一起吃顿饭,不求婚宴盛大,宾朋满座,只希望以后两个孩子能好好过日子。更何况咱们家也确实没什么亲戚了。”最后一句话说完,老王爷原本上扬的嘴角,不自觉地消失了。 老王爷少年从军,十六岁时,便已是大旭史上最年轻的骠骑将军,特领一支亲军,军卒多为张氏子弟,每逢攻城掠阵,陷阵杀敌,这支自号虎骑的军卒,皆是第一。 老王爷及冠便封王,领北境三州之地,不过坐镇北境这三十年真谈不上如何太平。起先十年,内有地方豪强,不遵法度,肆意妄为;外有荒原金帐,虎视眈眈,意图南下。内忧外患,不可不防。身为昔日镇北军帐下的第一谋臣,被所有镇北军将士尊称一声苏先生的瘦弱文人,不惜被以身死为代价,行以极端之法将三州之地所有豪族的脊背打弯,不得不与镇北王府俯首称臣。更在病危之际作行军策一十二篇,治政策一十三篇,终是在辞世之前促成了那场战于镇北城城前的旷世奇战。镇北军以极为惨痛的代价,歼灭荒原主力三十万人,老王爷更是披甲执刀,长驱直入荒原腹地,转战千里,亲手斩了那荒原之主的头颅。 此战之后,镇北城前的鲜红血液,被大雨足足冲刷了数月,方才彻底消逝。 京都城曾有好事者统计过双方战损,本想拿来用以诋毁镇北王府行事之狠厉,却反而帮助北境堵住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荒原号称南下五十万大军,三十万主力骑兵全部被歼灭于镇北城关之前,预计四十年内,南下无望;镇北城二十万步卒尽数战死,骑卒九营,十万人打到最后所剩者不过千人,凡张氏参战弟子全部战死,无一生还。 除了明面的战报统计外,大旭皇帝的桌案上还有一封来自于许诺的亲笔信,信封上写着“陛下亲启,见后即毁”八个大字。 这封信具体内容无人得知,但似有宫中流言,镇北王曾身中百箭,却依旧拖刀而战,斩杀荒原主之头,端坐尸山之上,生死不知。 所以昭阳殿内曾有一个足以震惊天下人的推论,但却并未流传。算上如今的大旭天子,知道且活着的人不过一手之数而已。 张麟轩神色肃穆,低头沉默不语。镇北王府并非没有什么亲戚,而是一场场大小战役,将人都打空了而已。如果那些战功赫赫的家族子弟没有战死沙场,如今的北境,或者说是如今的张家是何等光景还尚未可知,但无外乎是京都睡得愈发不安稳,北境睡得愈发香甜而已。 张麟轩生于景和十年,正是那场战争刚刚拉开序幕之时,对于这场后世人口中的不义战,所知相对较少。王府后院的韩黎韩先生也只是大致与少年描述过那场战事,不过多是双方的军务调动,以做考校之用。关于此战的一应卷宗文案实在是少得可怜,北境各处军营皆无相关记载,就连收录北境所有案报的王府文渊楼也是一样毫无记载。 这座号称人间酆都的镇北藏书楼,坐落于王府后院,平日里瞧上去不过就是一座二层小竹楼,但竹楼地下却另建一十八层,别有一番天地。其中一层专门收录着北境所有的密闻诡事,此处若是查不到,别处自然是绝无可能。 昔日为少年讲解军法的韩先生,每每谈及此处即是心生向往,亦是落寞异常,常常驻足于窗边,望而长叹,叹那城关外的具具枯骨,叹那杀伐果决,手段残忍的潇洒文人,叹那尚在大好年华的张氏少年。 自小便是众兄弟楷模的王府大公子曾这样评价过这场后世口中的不义战。于天下利,利在安定数十年,百姓可安养生息,万物皆可得其时;于我张氏弊,弊在独木难支,百年之后,孤苦无依。 昔日的直白言语,韩黎与孙玄两人格外欣赏,反到有一些自诩胸中浩然正气长存的文士儒生,却对此大加批判,认为其毫无君子风度,以一家一门之荣辱换取天下利,何而有不为也。 一生之中似乎从未与人动过怒的镇北城大公子,罕见地有些不快与恼怒,反倒是那不爱读书,整日偷懒的弟弟“略胜一筹”,幼年的张麟轩那时只是笑了笑,随口说道:“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闻言后,蓦然而笑的昔日少年,打赏了弟弟一个板栗,轻轻敲在额头上,佯装怒道:“就你歪理多。” 事后有传言说,年幼的七公子率着一众家奴,携带着重礼,挨家挨户地走了趟那些指点江山人士的所谓“芝兰之室”,以王府修缮北境各处水利工程为由,“募捐”了近百万两银子。之所以是传言说,是因为那些“乐善好施”的“大善人们”,谁也不敢承认真的被“拜访”过,毕竟鼻青脸肿的滋味搁谁身上,谁也不好受。至于张麟轩的道理,很简单,你不是要损一家而利天下吗,小爷我成全你就是。 坐在石榴树下的父子二人,忽然都开始保持沉默,低头沉思,眉头微皱的样子如出一辙,二人仿佛都在回忆着某些陈年旧事。 张麟轩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父王,您值得吗?” 老王爷笑道:“轩儿,你要明白,人这一辈子总要做些什么。至于最后的结果,不要看的那么重,有好有坏,有希望有遗憾,这才是人生。” 瞧着张麟轩欲言又止的模样,老王爷接着道:“张萧两家确实有很多恩怨,但这都是后来事。只说我与南安王马踏山河的那段日子,其实不过就是做到了一个将领该做的本分,不管牺牲了什么,总算是保得一国安康,如此便值得。坐镇北境,拒守荒人,也是为了护一地平安,如此便亦是值得。” 坐在树下老王爷,忽然搂住少年的肩头,笑道:“臭小子,以后做事不要瞻前顾后,想做什么就去放心大胆的做,有事父亲给你兜着。” 张麟轩起身,眼神坚毅,朝着自己父亲郑重一拜。有些事少年真的要开始做了。 老王爷站起身,点点头道:“明天去趟竹楼,与那个人谈谈,谈好了,你就可以南下了。” 张麟轩嗯了一声。 老王爷笑道:“今天,先忙正事,去城南接亲吧。” 少年离去,老王爷站在原地等一个人。片刻后,有位年轻将领走到老王爷身前,呈上一封密信。信封上只有一枚孤零零的朱红色“曹”字印章,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老王爷接过信件后,撕掉印泥,当即阅览,那信中白纸只写着寥寥四字,“风起,剑至。” 老王爷点头道:“我已知晓。且回去告诉你家将军,不必故意拦他,客人携礼登门,主人见之,又有何妨。” “末将明白。” “你先退下吧。” “末将告退。” 老王爷拍了拍身后的尘土,双手负后,略有些悠闲的缓步走着,打算回房喝杯茶。 原本唯有风声的四周,忽然响起一道沙哑嗓音,“老奴愿意一试。” “不必。” ------------------- 午时将近,未时将至。 京都城的送亲队伍已经走下了那座金色廊桥,朝着朔方城缓缓行来。临近城关南门,作为送亲使者的许诺忽然在城门外止步,由着身后的小童将椅子推到一旁。目送整个送亲队伍通过城门孔洞后,许诺微微仰起头,盯着城门上的那块金漆匾额,这位左眼异于常人的中年男子仿佛若有所思。许诺眉头微皱,嘴角不禁扬起一丝弧度,口中念念有词,好似在故意说与此地主人。对于这位来者不善的客人,主人家好像并不在意,根本未曾理会。 许诺犹不死心,开口大笑道:“仇人恶意登门,难不成主人家还要敞开门扉,尽一尽地主之谊?” 一道醇厚嗓音,突然在许诺耳畔响起,“请君入瓮,关门打狗。” “理该如此。”闻言之后,许诺笑着点头,仿佛得偿所愿一般。这个余生只能在轮椅上渡过的男人,好似忽然有些伤感,但这份情感转瞬即逝。许诺瞥了一眼那匾额上的朔方二字,眼神冷冽,轻轻摆手命身后小童推自己进城。 先前过了城门孔洞的送亲队伍不知为何停下了行程。待许诺重新来到三公子身侧后,定睛瞧去,只见有一长相敦厚的中年男人,半赤膊着上身,手提一柄锋利长刀,孤身一人横在长街中央,正好挡住了送亲队伍的去路。 那汉子身侧放着一柄铁锤,质式简单,取材是为最下等的兖州乌金,这种通体乌黑的铁矿曾一度被误认为是炼器的上等材料。数百年前,中州曾有一人以炼器闻名天下,在本该破境飞升的大道关头,却惨遭天雷之劫。原本为雷劫准备炼器法宝却在最为紧要的关头突然崩碎,雷劫降身,毁掉了此人体内所有的气海窍穴,就此飞升无望。事后墨家弟子公输城经过大量炼器实践之后,方才得出结论,那乌金乃是炼器最为下等之物,根本无法对抗雷劫。但至于为何此物曾一度被视为炼器上品,整个墨家却未能给出解释。事后山上仙门之间似有流言,作为昔日的墨家巨子因此事被儒家文庙罚去南海孤岛一甲子,甲子之内不得重返人间大地。 那敦厚汉子横刀于身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道:“烦请大旭长公主试刀。” 原本在马背闭目养神的大旭温侯,闻此大逆不道之言,猛然睁眼,怒目而视,厉声呵斥道:“放肆!” 随行在队伍最后的十人中,有一白衣剑客腾空而出,落在队伍前方,望着眼前的粗糙汉子,白衣剑客满脸鄙夷,讥讽道:“乡野村夫,怎配让我大旭公主试刀?!” 剑客拔剑,迎风而刺,剑光闪烁之际,那白衣身形已然不见踪影。白衣剑客再次现身之时,手中长剑的剑尖距离那汉子胸口已不足三寸。剑客握剑之手,轻轻抖动,打算在一瞬之间便勾勒出一道极为完美的弧线,以剑尖搅烂心肺,使之绽放出一道绚烂的血色莲花。 不聊下一刻,那汉子的长刀已然率先一步,割破了他的脖颈,脖颈伤口处隐隐有寒光闪过。剑客愣在原地,手中剑不得再进一步。 那轮椅之上的许诺忽然拍手叫好,大声笑道:“百炼千锤始成钢。这长门练物之术果然名不虚传,将一块废铜烂铁能练就出如此刀意,实在难得。” 如许诺所言,刀确实很一般,但刀上的杀意很纯粹。 许诺随后又道破此人跟脚,笑道:“长门炼器士,以善长锻造兵刃著称于世。不过自从前代门主离奇失踪后,长门光景倒是一日不一日。可笑这长门宋府义如今为了区区三十两白银,竟然做了别人的狗。实乃是长门之不幸,但确是我之幸事。我这一生独不忍见三件事,美人白头、英雄迟暮、久病无医,但唯独对这人变畜生一事,倒是喜闻乐见。” 模样敦厚的汉子对于此番言语竟是丝毫不恼,反而流露出一股笑意,开口道:“小小一座朔方城竟然还能有人认识长门宋府义。瞧您左眼异瞳,双脚残疾,想来应该便是渝州许家子弟,许诺许文和吧。” “能让一条将死的老狗记下名字,属实有些可悲。” 汉子仍是不恼,依旧笑道:“文和君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与一条老狗多费唇舌,岂不自找没趣?” “是狗,就好好趴着,出来乱叫,难免被人乱棍打死。”许诺眼神冷冽,阴沉至极。 汉子不再言语,只是握紧刀柄,将原本在身前持剑的白衣剑客一脚踹到一旁,以原本的右手刀换为左手执刀,依旧是横刀于身前,右脚后跨一步,左腿微躬,作冲阵状。汉子以右手推动左手,再以左手推动长刀,双腿猛然用力,向前冲去,如铁骑凿阵,直指中军大营。 马背之上的大旭温侯忽然双手握拳,由马背之上腾跃而起,双拳裹挟风雷之势,自上而下,右拳狠狠砸在那刀背之上,一身拳意气机流转而成的罡风,犹如沙场之上的锋利刀刃,一刀接着一刀,不断向前斩去。 原本势如破竹,直指前方的长刀,突然间扭转锋刃,以迅雷之势向上方割去,刀刃所向,自然便是那位大旭温侯的心肺处。 久经沙场的大旭温侯面对此番意在夺命的招式不但不闪躲,反而以左手再进一拳,拳落处,便是那执刀之人的方寸灵台。 久经沙场,以命搏命的事,向来不在少数,但却绝无畏死收拳的狗屁道理。 坐在轮椅上的许诺倒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懒散模样。这般纯粹武夫之间对垒,可比戏台上的武把式好看多了。 这世上打架的方式分很多种,例如修士之间动辄术法狂轰,攻伐重宝频出的神仙打架;还有那剑修之间潇洒俊逸,干脆利落的拔剑出鞘与收剑归鞘;再有纯粹武夫之间酣畅淋漓的出拳再出拳;以及执棋两者之间相互的谋划算计。这四者之中又以武夫之间的厮杀最为惨烈,双方一旦对阵,拉开拳架,一出手往往便是以伤换伤,以命换命的刚猛打法,一招一式往往力求一击致命。 交手二人互换一拳一刀,大旭温侯一拳将那长门宋府义砸的满面血污,而宋府义的长刀也是将温侯的心肺处搅得血肉模糊。温侯不退反进,一拳之后再递一拳,拳锋所指向正是那宋府义的心口,拳罡拳意暴增,一拳将其砸退数丈,宋府义以长刀插入地面,止住身形,一口鲜血随后自口中喷涌而出,不禁跪倒在地。 反观这位大旭温侯,虽说心口处的血肉被绞得是一塌糊涂,但却未曾伤及五脏。其原因在于这位大旭温侯早年间曾凭借一次战事收获了一桩不小的机缘,竟然让其生生养出了一股足以媲美武庙七十二将的纯粹真气。早年间随军修行的一位老修士曾给出了八字评价,厚重如山,其势如雷。对于修行武道之人来说,能否养出一股品质不低的纯粹真气尤为重要,比读书人胸中的那股浩然气更为重要。 宋府义有些惋惜道:“竟能养出如此品阶的纯粹真气,大旭温侯果然与众不同。不过武道一途终归是条死路,难证长生。” 温侯不屑道:“我辈习武之人,自习武之日起,何曾怕死,又何曾贪生?!” 宋府义摇头又点头,即是惋惜又是赞赏。可怜自己修行数百年,却始终看不破生死二字。苟且偷生,坠了心气,境界一泻千里,体魄亦是孱弱非常,到如今更是不如一个习武的后辈,这一辈子当真是可笑至极。 许诺自行推动轮椅,来到宋府义身前。一只手攥住其衣领,向上一提,四目相对,许诺不由得讥笑道:“长门炼器讲究个断情绝欲,凡长门弟子此生皆需以铸器为念,心无旁骛。可上代门主却是个痴情种子,既不愿放弃修行,又不愿放弃与女子的恩爱缠绵。到头来落了个美人身死,大道断绝的下场,真是有趣。” “此生有负师门长辈,却不负她,有愧无憾。” 闻言后,许诺讥笑之意更甚,道:“无憾?!你也敢说无憾二字?那女子因何而死,你当真不知?你宋府义为何失踪,这长门又为何败落,你当真不知?一宗门哪怕是门主无端失踪,但只要宗内战力仍在,也不至于百年之间便落得险些封闭山门的下场吧?” 宋府义突然怒目而视,怒吼道:“闭嘴,闭嘴!” “蝼蚁尚且偷生,但怀着愧疚苟活于世,何其煎熬?宗门,女子,大义,私情究竟孰轻孰重,世人虽然多有定论,但……”许诺突然不语,反倒是松开手,与一个死人无需再多说什么。 言语之际,宋府义突然握住长刀,捅向了自己的心肺,一代长门门主,最终落幕,竟是死在了自己手上。 许诺懒得再多看一眼,摇摇头,满是鄙夷神色。小童上前重归将许诺推回送亲队伍。镇北城的三公子,今日的新郎官好像正在瞪着许诺,后者不禁哑然失笑,这位公子现在表情有些……有些古怪。张麟熙轻轻摆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行,方才的这场闹剧,他很不高兴。 许诺收回目光,对着随行的军卒漠然道:“开路。” 许诺归队,随行在前的大旭军卒去清扫障碍,片刻之后便继续前行,去往那座坐落于朔方城北街的镇北王府。 张麟熙忽然笑问道:“许大人,方才那人您认识?” “一个逃亡之人而已,驸马爷不必忧心。”许诺笑道。 “为何逃亡?” “妻女被人践踏杀害,做男人的自然要杀人报仇。”许诺笑容诚挚,轻描淡写地说道。 “许大人一句话便是一个人的悲惨人生啊。” 许诺笑而不语,神色自然。 一句话,两种意思,许诺听得懂,但没必要答复。 “许大人何时这般厚脸皮了?” “一向如此。” 临近镇北王府,众人眼前出现老人,老人身后站着三位年轻人。老人双手负于身后,手中提着一壶酒,鬓角的发丝被风吹乱,不禁露出几缕斑白。 老人缓缓开口,嗓音醇厚,道:“进门吧。” 简单处理伤口后便继续坐在马背上闭目养神的温候闻言后,竟直接坠落于马下,爬起身后,急忙叩首,“末将温恒,参见王爷。” 凡大旭军卒此刻皆是跪拜在地,齐声参见老王爷。 在场众人,除了即将嫁入王府的大旭长公主萧若君不宜下轿跪拜以及抬轿之人不宜落轿外,便只有一人保持原状,未行大礼,此人便是那京都许诺,许文和。 许诺神色肃穆,望着前方府门之外的那个老人,心情复杂,既有敬畏之心又有讥讽之意,既有向往之愿又含失落之感。 北境王府的主人,缓缓走向人群,扶起自己的儿子,笑容温馨,道:“璟儿,起来吧。大婚的日子,可要跟为父多喝几杯。” 眼角湿润的孩子,点了点头,亦是笑道:“自然。” 老王爷一挥手,笑道:“都起来吧。” 众人起身后,神色拘谨,都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来自大旭京都的这群人,除少数之外,都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北境藩王。 与传闻中的拿杀人不眨眼,狠厉凶残的恶人模样相差甚远。老人模样很普通,身材修长,一身长衫,略显得有些清瘦,瞧着倒不像是一位军权在握的王公大臣,反倒像是一个寻常富贵人家的老叟,话不多,但却让人感觉到高山仰止,天然令人敬畏。 三公子转过身,身后的抬轿之人便落下花轿。张麟熙来到轿门前,柔声道:“晚柠,随我入府吧。” 轿中女子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走出花轿,手掌轻轻拉住自己夫君的手,稍落后于他半个身位,一同向王府走去。 在场众人一时间皆是神色疑惑,镇北王府的公子娶亲,吹拉弹唱的乐师何在,怎会如此寒酸? 老王爷满脸笑容,站到一旁,为儿子儿媳让开入府的道路。镇北王府没有讲究任何俗礼,由着三公子与长公主俩人拾阶而上。张麟轩等兄弟三人站在王府正门的两侧,当兄长与嫂嫂走入府门时,一同低身见礼。张麟熙与萧若君经过王府长道,穿过王府正堂,过廊道,最后达到那栋位于王府最深处的古旧老楼,一座供奉着张家所有先祖的祠堂。 老王爷在儿子儿媳跪好之后,方才缓缓走入祠堂,开始燃香祭祖,三拜之后,由儿子再行祭拜,今日成婚之女子却不得起身敬香。 祭祖结束,方才返回正堂,新人开始拜堂成亲。观礼之人只有王爷王妃,以及几位公子。礼成之后各归各处,等到了晚饭时间再一家人吃顿饭就好。 一座藩王府邸的婚事简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张麟轩按照父亲的吩咐,拿着大把的雪花银,去给外面的送亲,迎亲之人发喜钱,每人足足有百余两银子之多。 不过却有一人是个例外,京都许诺只收到了区区五两银子,不用猜都知道,自然是张麟轩自行扣下了。毕竟当年的事如果不出意外,许诺绝对脱不了干系。 除了喜钱之外,王府还给一干人等安排了住处饮食,但所有人的心头都有一个疑问,天子嫁女何时这般“寒酸”?心中有问,却不知该问何人,或许温侯和许大人知道,但却又无人敢去寻问,毕竟二人的脾气谁也吃不准不是。 坐在轮椅上的许诺,神色如常,用手上仅有的五两银子着人去买了两壶酒。许诺忽然间心生涟漪,朝着某一处猛然望去,但却什么也没有看见。许诺微微皱眉,轻声呢喃道:“畏惧?好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 天色渐晚,烛火渐熄。镇北王府的内堂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晚饭。 久在前线边关的四公子也是在晚饭之前赶了回来,在拜见父王母妃后,归院卸掉一身盔甲,然后便急匆匆地去了厨房。这位被誉为在同龄人中“陷阵无敌”的年轻将领,其实在他自己心里极为讨厌打仗,这个年轻人不喜欢舞刀弄棒,也不喜欢歌舞诗词,唯一热爱的只有做饭二字。今日的一大桌子美味佳肴,有一半皆是出自他手。 老王爷动筷后,家里的其它人才开始吃饭。 挨着四公子坐的张麟轩,忽然用脚轻轻碰了一下自己的四哥,四公子转过头,朝着自己的弟弟眨了眨眼睛,少年心中了然。老规矩,好吃的留一份,带回去给求凰吃。 老王爷悄悄放下筷子,在王妃耳边轻声道:“王府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王妃轻声答道:“孩子们都长大了,一个个成家后,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热闹。” 老王爷十指相扣,两只胳膊搭在桌子上,满脸笑容,目光扫过每一个孩子的脸颊。 老三与自家媳妇夹菜,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眉眼间皆是欢喜。 老四看着家里人吃着自己做的菜,满脸的得意。 老五难得摘下面具,清秀的面容,流露着各种笑意,父母安康开怀,哥哥娶亲开怀,兄弟团聚开怀。 老六的脸色依旧不太好,许是多喝了几杯酒的缘故,腮间竟多了些许绯红。 老七嘛,吃着桌上的,想着后厨的,想着那两个极好极好的姑娘。 一家子和和美美,喜乐安康,平平淡淡的生活,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清风徐徐,寂静无声,月光皎洁,洒落门外。 第一卷 望明月 第十一章 春风解忧 黄酒暖心 大旭与东土的边界处,山脉起伏,连绵不绝,峰峦如剑高指,耸入云端,云遮雾绕,仿若人间仙境。初春时节,冰雪消融,可偏偏在那群山之巅,如有仙人执笔,轻轻点缀了一抹洁白,山下青翠繁茂,山上洁白无瑕,二者相得益彰,更显自然造物之奇。 头戴斗笠,身已无剑的剑客,在山下逛荡了数日,偶尔会瞧见几处炊烟,于是手中无剑的剑客便临时起意,在山脚下寻了一户好人家,将陪伴了自己数月之久的毛驴就此留下,接下来的翻山越岭,剑客选择一人独行。 剑客走走停停,反反复复,去而又归,在山间徘徊,但最终却仍在山脚之下,仿佛从未开始登山。剑客百无聊赖,干脆躺在芳草之间,酣然睡去。 身旁骤然出现的黄衣老者,无奈地摇摇头,苦笑道:“您这是把我们当孩子耍呀,是要我们陪您一起捉迷藏吗。” 山岭间一处寒潭,亦是有一名妆容模样都相同的剑客,盘膝坐在湖畔处的一块巨石之上,邻水垂钓,拿着鱼竿,身侧放着一只鱼篓,学着垂钓老翁的模样,挂饵抛竿。 这位剑客的身后同样站着一个老人,不过却是穿着一身青衫,神色平淡地看着剑客钓鱼。片刻后,老人不禁哑然失笑,无奈道:“您这是何必呢。” 空旷的山谷内,有一名剑客坐在沙土松软的溪畔边,饮酒吃肉,吃相难看。 剑客身后也同样地站着一个老人,白衣白发,老人似乎在憋笑,亦是无奈道:“您,吃的开心就好。” 相较于前三者,这位剑客算是不请自来,恶客登门了。灰衣老者自己品茶,剑客正好坐在老人对面,对于眼前的茶水点心,剑客懒得理会,四下打量后,点了点头,神色诚恳道:“你这老鼠洞不错啊。” “我谢谢您啊。”老人扯了扯嘴角。 在此处群山之巅,白雪点缀之处,有一处天然形成的湖泊,世人称之为“天池”。剑客双手负后,脚尖点在湖面之上,悬空而立。 红袍老者站在其身后,一言不发。 剑客无奈转过身去,皱眉问道:“你们这里是没有漂亮姑娘了吗?非要五个糟老头子一起来找我?你们五个老家伙好像很久没碰头了吧。就为了找个我,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 红袍老者依旧是一言不发。 剑客无奈地摆手,其故意散落在四处的剑意身形瞬间散去,化作一道道剑气,缓缓归来,在剑客周身萦绕。 剑客无奈笑道:“小山子,这样行了吧?” 老人笑着点点头。 “行了,别板着了,老态龙钟的样子给谁看,瞧着比我都老。怎么,还想着让我叫你一声尊号?” 红袍老人笑道:“不敢。”老人身形一晃,变作略微年轻些的模样。方才的四个老人也是纷纷赶来此处,亦是化作年轻模样。 剑客满意地笑道:“这才像样,总是一副暮气沉沉的样子,算怎么回事。” 五个“年轻人”并肩站好,一同对剑客见礼。 剑客摆摆手,最受不得这种繁文缛节,一脸的不情愿地说道:“赶紧起来,好歹也是一方主人,让子孙后辈瞧见了多丢人,不要面子的吗?你们五个怎么说也是此地的脸面不是?我呢,不过就是借着那个家伙长了些辈分,其实啊,都是道友,都是道友。” 剑客一脸贱兮兮的表情,凑到这五个家伙的身边,低声道:“要是实在不好意思,跟我意思意思就行了。” 剑客使了个眼神,意思你们都懂,见长辈,拿点东西就行了,鞠躬啥的无所谓,你看我在乎过吗。 五人同时闭嘴,将头扭向另一边,对剑客的眼神视而不见。 什么意思?不懂,不懂。你懂吗?我也不懂。 对付这个老不要脸的,无论“年轻人们”如何地斟酌言语,终归会被他找到理由反驳,刮地三尺,贼不走空的事,真没少干,所以干脆不理他就是。 剑客对于这些“不肖晚辈”,颇感失望,竟然连长辈的一点点心意都体察不到,真是白修行了这许多年。剑客作势离去,不想再搭理这五个愚人。 红袍老者见其离去,不由得开口问道:“不知您要到何处去?” 剑客回头瞥了他一眼,皱眉道:“跟你有关系?” 红袍老者一脸无奈,只得苦笑道:“天地逍遥,您去往何处,自然与我无关。但您别忘了,翻过这座山,可就是大旭的国土。往西北走,过了那座边关,就是北境三洲,至于守着北境东部边关的人,想来您不会陌生。若是您在那与他动起手来,万一您没收住剑气,一剑砍到我这里来,到时候打碎了某处山水,文庙里的那些读书人还不是要找我的麻烦,所以,还请您高抬贵手?” “那就高抬贵手一次?行,我跟你保证,我过了边关再揍他,你看这样行不。”剑客笑嘻嘻道。 我是希望您不动手,而不是换个地方动手。 老人有些无奈。 剑客凑到老人身边,轻轻地拍了拍高大老人的肩头,笑道:“你放心,若是能不动手,自然是最好不过。我会尽量想办法避开他,但他若是故意找我,那就没办法了。” 不就是打架嘛,我很擅长的。 老人摇摇头,劝是劝过了,至于听不听那就是剑客自己的事了。老人瞧着剑客身上的气机流转似有不畅,便问道:“您,北上的事,老先生知道嘛?还有您这一身伤……” 剑客点点头,算是肯定了老人的心中猜测,“老头子不在家,已经很久没回来过了,至于这次北上算是自己偷跑出来的。本就是自己故意为之的大道之争,与其躲着,倒不如去天外找他痛痛快快地打一场。赢了,自然是天地逍遥,输了,倒也少了一桩烦心事。至于这一身伤,确实跟那几个躲躲藏藏了数千年的老家伙们有关,一是天地自然压胜,再一个就是手中无剑,加上那群臭不要脸的一群打一个,打不过也正常。” “您北上只是为了寻剑?”老人接着问道。 “楼顶那把长剑的意义之重,想必不用我与你多说,所以除此之外,便只有北境的那把剑能用了。” 事关一人大道,旁人本不便多说,老人却仍是忍不住问道:“恩师手中之剑难道不能为您所用吗?” “你说那骑青牛的小子?他的剑跟傻大个与小光头的剑一样,在我这就是一块废铜烂铁,无甚用处。再说了,他们是剑修吗?”剑客笑着反问道。 剑客言下之意便是,连剑修都不是,他们的剑能用? 老人神色有些难看,能这样称呼三教祖师的,您是世间独一份。 剑修与武夫算是世间修行道路中最为特殊的两种,与三教百家修士修行有着根本上的不同。前者皆是以自身先天炁为主,剑修以先天领周天,化天地之元气而成自身之剑气;武夫则以先天真炁领四肢百骸,循序渐进,生发出一股己身独有的纯粹真气。而后者讲究的是散先天炁于外,开气府以吸纳天地元气,铸金丹,化元婴。修行如同建造屋舍,前者是就地取材,着重地基;后者是取材于远处,讲究地基与屋舍皆需完美。 之所以剑不得用,除了那三人佩剑夹杂了浩然气,道门真意,以及三藏佛法,近而脱离了剑修同样追求的纯粹二字之外,更重要的原因依旧是修行道路的不同。 三教百家修士之剑,是剑术大于剑道,是为辅佐自身大道修行之外物;而剑修之剑,是剑道大于剑术,手中剑便是心中道。 除此之外,两者在十方阁空明殿洞玄镜上的大道显化,亦是千差万别。儒家是一本翻不尽的金色书籍,道家则是空无一物的平静水面,而佛家则是一座炊烟袅袅,但略显破旧的茅草屋舍。这三种景象是三教祖师各自的大道显化,其弟子万千虽各有差别,但本质相同。诸子百家各有千秋,尽数大道风流。 剑道显化则是一条周遭昏暗,道路光明的登山路,其尽头处有一座望不见山顶的剑气高峰,一座由一人之剑道道意变化而来的绝顶。这座山已万年不曾有人走近,无一例外,皆是在道路上远远观望。 数百年前,曾有一位享誉天下的道门道子,在成道登天之后,不知是何缘故,竟再次返回人间,舍去一身道法修为不要,转而去追求那剑修所谓的纯粹二字。意图借他山之石以攻玉,凭借原本对道的感悟,试图进山再登山,从而登顶剑峰,但最终却屡屡失败而彻底断送大道前程,坠入心魔,不得自拔。 曾有人就此发表过言论,若那剑山难求,不求就是。证道长生之法,世间琳琅满目,汝等按寻常修士修行之法,按部就班地修行,三五百年的寿数怎么都是有的,何苦执着于登山一事。莫不是尔等还奢望着能在道法佛法,以及读书一事上赶超三教祖师?此人最后更是盖棺定论,直接将剑道与武道并称之为断头路,武夫短寿,剑修短命,话虽难听,但事实如此。 故而有很多人就此彻底放弃剑修一途,转修其它法门,从而造就了习剑史上的第一个荒年,近乎一百五十年,没有诞生过一位越五境的剑修。 说此言论者,不知为何,本来尽在掌握的破镜飞升却突遭意外,原本的九重天雷不知为何竟变成了十九道,雷落之后,那人便彻底断了修行路,原本的九层楼修为也是如烟尘般消散。至于那人后来的登楼问道,檐下审案便又是一桩山上的酒后谈资。 剑客忽然感慨道:“如今的世间大道,可比我们那个时候多了不少。” 老人笑道:“但楼顶依旧属于您们那一代人。” “只可惜后继无人。” 老人点点头,自己修道千年,出类拔萃的修行者已然见过太多太多,但却没有一个人,能走到先辈们的高度,甚至就连背影也不曾望见,更何谈与之并肩。 剑客忽然笑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老人叹了口气,轻声道:“难。” 剑客不再言语,站在湖面上,任凭微风吹乱鬓角,剑客就只是望着脚下微微泛起的阵阵涟漪,深邃的目光里不知藏着些什么。 且让春风缓缓吹,吹散心头腌臜事。 五位老人默默地站在剑客身后。 剑客忽然心生感应,目光随之望去,不禁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打。” 剑客身形转瞬即逝,不再选择慢悠悠地赶路,而是直接缩地山河,一念之间便已来到了方才老人口中所说的那处边关隘口。 城关前的剑客扬起头,表情疑惑,自己独行之路为何要你承认,被愚弄之人亦是愚蠢之人。 红袍老人,望着剑客离去的方向,注目良久,忽然间摇头叹气:“希望那时的您能与当下更像一些。” 一座城关之前,剑客双袖之间剑气激荡,周身四处如同置身于剑气汪洋,磅礴剑气不断倾泻,望着身前那个郑重其事,身披银色甲胄,手执长枪的中年男人,剑客就只是微微一笑。 既然你要打,那我就陪你,至于打得你鼻青脸肿,老子概不负责。 城门前的银甲执抢之人,以枪尖点地,右手抓住枪尾,翻转手腕,枪尖上挑,男人率先向前,手中长枪直奔剑客心口而来,男人打算以最快的方式结束这场战斗。 剑客身形骤然消失,再出现时,竟是以右手手掌抓住那执抢之人的头颅,随后如同手拿杯盏,将那人头颅猛然向地面砸去。男人则是顺势倒下,反转身形,提抢上刺。剑客身形再次如云雾般消失,再重聚于男子身侧,一只手竟是直接将其提起,向后横抛出去,长枪瞬间脱手,人则向后迅速倒飞出去。那人尚在空中,剑客又是身形闪转,紧接着就是一拳砸在其胸口,一拳落定,打得那人继续倒飞出去十数丈之远。男人将将落地,剑客身形又至身旁,以手掌按住额头,猛然用力向下按去,那人头颅深埋土中,血色中掺杂着无数泥土。 剑客不屑道:“就这?” 满脸血污和泥土的男人嘴角忽然扬起一丝诡异弧度,随后怒喝道:“离昧!” 男人周身随之显现出一道暗红色的圆形符咒,一息之间便转为赤红,与此同时,一道巨大的火柱,自下而上,由地底喷涌而出。 剑客身形迅速后退,以剑气架起一道屏障,挡在身前,磅礴四溢的剑气潮水,却顷刻之间被那股烈焰蒸发。汹涌的热浪随后袭来,直接将剑客掀翻在地。 熊熊燃烧的烈焰之中,男人缓缓站起,身长所穿的银色甲胄,经火焰煅烧后竟是变成了一种极致的黑,来自地狱的火焰不断地在甲胄上流淌。 男人的眼角亦是有黑炎流动,此刻,男人仿佛就是一只来自于地狱的恶鬼。 恶鬼从地狱的火焰中走出,长枪归手,向后一震,喷涌的火柱缓缓散去,化作一双流火黑翼,伴在恶鬼身侧。 剑客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后面的灰尘,望着眼前男子,啧啧笑道:“青天白日的还能活见鬼了。” 剑客右手结剑指,周身剑气随之凝聚为一柄柄长剑,剑客以剑指在身前轻轻一划,笑道:“花里胡哨。” 数以千计的长剑,如倾盆暴雨,狂射而去。 男人舞动长枪,然后向前一推,再猛地一震,一股黑炎浪潮随即向前涌去,与剑雨相抗。 术法神通非剑客擅长,他向来是一剑了事,只可惜如今手中无剑。 黑炎与剑雨相抗之时,男人突然冲来,手提长枪,再一次奔着剑客的心口处刺来。 两次出枪,皆是致命手。 挑衅?! 剑客忽然皱眉,沉声道:“给你脸了?” 剑客身形闪转,右手握拳,突至男人身前,一拳直奔着面门招呼。 一拳将其打退,男人径直向后倒飞出去,狠狠地砸在城墙上,剑客身形随后再至,又是一拳递出,砸在其胸口处,一拳未断,一拳再至,两拳相加,竟是直接将男人的黑色甲胄就此打碎。 男人就此昏死过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剑客突然朝着城楼之上喊道:“滚下来给自己收尸!” 原来边关的城楼之上一直有一个人再旁看这场意料之中,毫无悬念的“打架”。 一席白衣,羽扇纶巾,瞧着三十岁模样的男子,跃下城头,飘然落地。 男子走上前去,对着剑客恭敬一拜,道:“小九,见过大师兄,多年不见,师兄风采依旧。” 原本板着脸的剑客,这才有了一丝笑意,双手负后,微微仰起头,平淡道:“起来吧。” 男子起身后,手中羽扇一挥,昏死在地的中年男人化作一股清气,重归男子身体。男子羽扇轻摇,缓缓笑道:“师兄手中已然无剑,做师弟的仍是无法胜之,非是师弟无能,奈何师兄修为深厚,真是令人望尘莫及,就算是再给我个千百年,也仍是难以追赶呀。” 打架打输了怎么办?使劲夸啊,切磋而已,做师兄的总不能揪着不放,厚着脸皮再打我一顿吧?行走江湖什么最重要,脸面!不会有人不要脸吧,不能吧。 再说了,也没想真跟他动手不是,帮忙试试自己如今的修为而已,做大师兄的不会连这点忙都不帮吧。 剑客瞪了他一眼,“你脸皮比城墙还厚。” “师兄谬赞了。”男子笑道。 剑客似乎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忽然沉声道:“你不该走这条路。” 人有三魂七魄,一名胎光,太清阳和之气,属于天; 二名爽灵,阴气之变,属于五行; 三名幽精,阴气之杂,属于地,是为天地五行。 可眼前男子却生而三魂不全,幸得恩师教诲,习得一术法,其根本在于破而后立四字。先是以幽精之魂为养料,进而补全其余两魂,再由新成之二者吸纳七魄重塑元神,故而男子便只有一阴一阳两道魂魄,以阳魄修神道,以阴魂修鬼道,一个人走两条路。 “自己选的路,哪有什么该不该的。万般雨雪风霜,自己受着就是。”男子淡然一笑。 “还是放不下?”剑客问道。 “从未放下。” 书卷上有句极好的话,“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自初读时起,男子便一直记到今天。 剑客若有所思,望向远方,轻声问道:“你离开那里多久了?” “甲子光阴估计是有了,年纪大了,记不住事。”男子笑道。 剑客一个板栗就触不及防地敲在男子的额头上,后者刚想喊两声痛,说两句师兄欺负师弟之类的话,却发现他并没有用多大力,好像就是随手在自己的额头上碰了一下。 男子望向剑客,他似乎从未在后者的脸上瞧见过这样的神色,千万年来师兄仿佛一直站在人间绝顶,俯瞰众生,哪里会有这般失意落魄。男子记忆中的剑客,好像就是一座古井,井边堆满落叶,井中死水,毫无波澜。 失望,落寞,遗憾,和孤独,此时此刻都在剑客脸上,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老师曾说过,这世间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影响到他了。如果说还有的话,就只是他年少时的记忆了。 而他的年少时光在很久很久以前。 沉默良久后,剑客才缓缓开口,“年纪真的很大了。” “师兄,你现在有些不一样。”男子笑道。 “你觉得这样的心境能影响到他嘛?”剑客问道。 男子没有回答。 人生最难的,从来都不是与外物作纠缠,而是与己作周旋。时时问本心,处处皆有错。 师兄弟两人最后坐在城楼上,风吹着鬓角,各自揭了泥封,喝着一壶不过三钱的便宜黄酒,滋味尚可,虽说不如江南美酒那般绵软醇香,但却足以在这入春仍寒的边关,暖一暖人心。师兄弟彼此间没什么太多的话要说,认识的时间实在是太慢长了,有些话喝喝酒,彼此便心知肚明。 剑客偶尔会骂两句,说当初为什么不能大胆一些,可能事情就不会是如今这种结局。男子就只是点头,也不作答,有些亏欠,无法言语,只知道这辈子再难弥补。 剑客坐在城墙上,双脚悬空,随意摆动,以手掌轻敲酒壶,随口哼着一首在乡野间听来的小诗。 依山傍水房数间,行也安然,坐也安然; 布衣得暖胜丝锦,长也可穿,短也可穿; 雨过初晴上小船,今也谈谈,古也谈谈; 夜归饮酒桌案前,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 镇北王府。 天边泛起第一丝鱼肚白时,老王爷就已然起身。与往常一样,用昨夜剩下的茶水漱过口后,披上一件略厚些的宽松长袍,便独自一人在王府中散步。不知不觉间,老人便走到了张麟轩的芳槐柳,刚好碰见出来打水的求凰丫头,于是轻声问道:“臭小子还睡着?” 求凰点了点头,走到老王爷身边施以万福。 老王爷笑道:“你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规矩太多。” 求凰歉意一笑,道:“这些年,没少给王爷您添麻烦,王爷却待奴婢如亲人一般,这点礼数总该有的。” “傻丫头,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怎么还是糊里糊涂的。那些早已积满灰尘且无人翻动老黄历,你一个小孩子理它作甚,除了徒增烦恼外,还能做些什么?对于一些个既定事情的对错黑白,现在就想着去推翻的话,还太早了些。况且所有真相未必都如你想的那般不堪。至于麻烦,无外乎是儒家的监察而已,都是些琐碎小事,不必在乎。不过,这么多年来,你倒是的确有一件让我不是很满意的事情。”老王爷笑道。 求凰问道:“还请王爷示下,奴婢一定改。” 老王爷打趣道:“我这一家子,七个儿子,唯独少了一个女儿。本来打算拿你当女儿养,不过你却偏偏要做我儿媳妇,你说说,这是不是很伤我这老头子的心。” 女子羞红了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老王爷笑道:“张家的规矩没那么多,以后没必要一口奴婢奴婢,既然你跟轩儿都定好了,那就是早晚的事。若是觉得叫爹有些早的话,就先叫叔吧。” 求凰摇了摇头,“王爷,这万万不可啊,不过是奴婢与公子的玩笑话……” 老王爷打断道:“好了好了,不说了,知道你面子薄,等以后事情定了,再改口也是一样的。” 老人咳了几声,不再打趣眼前的这个晚辈。既然儿子还在熟睡,那就让他好好休息吧。老王爷转身离去,朝着身后摆摆手,示意求凰不必送。 求凰望着老人离去的身影,不觉间有些恍惚,老人的背好像弯了许多,每迈一步,似乎都有些吃力。 昔年那个拖刀战于城前的男人,终归是老了。 朝阳初升和黄昏日落其实是一个景象。 飘落的叶子,从来都逃不脱归根的命运。 日上三竿,张麟轩方才醒来,伸了个懒腰后穿鞋起身,一抬头便看见求凰正坐在不远处的书案前,帮着少年整理近日来读过的一些书籍。 张麟轩读书其实一直有一个不太好的习惯,读书杂而不精。杂不单指少年所读书籍繁杂,也指少年读书很杂乱,他不喜欢将书本规规矩矩的摆放在桌案或是书架上。读书时,读到哪里,便将书本直接倒扣,留着下次有时间在接着看。不过少年看过的书基本很少再看,看过一次,不管看完还是没看完,基本上就不会再去动了。所以当初那段读书时光,少年的屋子内,到处可见一本本倒扣着的书籍。而求凰便总会在少年午睡时,慢慢地为少年整理,用竹片夹在书页中,方便少年下次直接翻看,然后一本本分类放好,有关儒家的一堆,有关佛法的一堆,一些杂书再放一堆。 少年走到她对面坐下,胳膊放在桌案上,身体前倾,眼睛盯着这个极好看的姑娘。 求凰知道少年起身,也知道他此刻正盯着自己,却故意不去看他,装作专心致志整理书本的模样。 少年忽然凑到女子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然后声音柔和道:“再装。” 蛾眉婉转,窗笼羞红。 少年轻轻托起女子的下巴,嘴角上扬,一脸坏笑道:“小娘子娇滴滴,这叫夫君如何是好?” 女子打掉少年那极为不规矩的手,白眼道:“如何你个猪头。” 少年将下巴搁在桌案上,两只手拽起自己的两只耳朵。求凰猜到少年要干什么,一只手的手指戳起少年的鼻子,少年嘿嘿笑道:“大猪头。” 瞧着少年的滑稽模样,求凰也是不禁笑了起来,“你以后就叫张猪头好了。” “那你就叫猪头夫人!” “呸呸呸,我才不做猪头夫人呢!” 少年一下子扑到女子身边,轻轻拦住女子腰肢,扬起下巴,“那我可就要学一学那南山城的秦家少爷了,怎么娶媳妇,抢啊!” “臭味相投说的可能就是你俩。” “这叫英雄所见略同。” “就你歪理多!” “歪理只跟你讲。” 女子扬起嘴角,安安静静地靠在少年肩头。 张麟轩轻轻地拨弄着女子的发丝,感受着求凰的温润体香,少年觉得世上不会有比这更好闻的味道了。 原本独属于二人的宁静,忽然被一声咕噜打破。 求凰掩嘴而笑。 少年有些无奈地盯着自己的肚子:“完蛋的东西,饿了就叫,就不能忍忍吗。” 由于不争气的肚子,张麟轩便只好带着求凰一起去了趟后院厨房。幸好那个姓董的老厨子不在,否则不在规定的时间跑来厨房偷吃东西,必然免不了一顿骂,少年小的时候可没少挨那个老头子的骂。 老厨子是个极为古板的人,王府定的规矩,该是什么时辰开饭就是什么时辰。早些年以张麟轩为首的诸多王府小孩,便时常玩得忘记时辰,错了用饭的时辰,便总会成群结队的来厨房偷吃,声势浩大的队伍自然而然便总会被老人抓住,站成一排免不得就是一顿责骂训斥。老人口水四溅,孩子们低头看着脚尖,等老人骂完了,孩子们便一个个可怜兮兮的样子望着老人,说到底还是会心软的老厨子便会问上一句,真饿了?孩子们有的像泼浪鼓一样左右摇头,有的便会很诚恳的点头,老人便只好生火做饭,喂饱这些跟他抖机灵的小兔崽子们。 姓董的老厨子站在一个少年看不见的角落,看着他带人偷偷进门的模样,老人只是欣慰一笑。 张麟轩来到灶台,掀开锅盖,只见里面放着有一只大白碗,碗中盛着一份葱花面,面上如旧放着一颗鸡蛋。 张麟轩环顾四周,笑道:“老爷子,宝刀未老啊!这躲猫猫的本事还是那么厉害。” 姓董的老厨子缓缓走出,未等老人开口说话,张麟轩便急忙凑到老人身边,一脸笑嘻嘻若无其事的样子,却一个劲地在给老人使眼色。 看到没,我未来媳妇,老爷子,拜托拜托,给点面子。 老厨子无奈道:“吃吧。” 张麟轩重新坐回灶台边上,端起那碗面,大口大口的吃起来。少年吃过无数珍馐美味,但始终都觉得老人煮的面才是最好吃的东西。 老厨子看着张麟轩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少年呵呵一笑。 老厨子拿了个板凳坐在厨房门口择菜,求凰闲着无事便主动搬了个凳子坐在老人身边帮忙。 老厨子低着头,随口道:“日子还不错吧。” 求凰点点头,但没有说话。 “前些日子可不是我出手的,日后算账可莫要赖在我头上。以后有什么气,找那矮子发去。”老厨子笑道。 “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求凰说道。 “问。” “竹芒书院的那位新山主若是执意带我离开,您可会出手阻拦?”求凰问道。 姓董的老人答非所问,轻声笑道:“都是客人。” 既是客人,自然便要听主人家的规矩。 求凰不解其意,老人笑着解释道:“我只跟你的长辈有些交情,当年既已还清,此后便再无瓜葛。” 求凰低下头,沉默不语。 有些事自己猜到,跟别人亲自说出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 老人瞧着屋内大口吃面的少年,自言自语道:“大道修行与男女情爱其实是一样的,皆是在前行过程中容不得半分杂念。” 姓董的老人走进厨房,从酒柜里取了一壶黄酒,给自己倒了一大碗。老人端着碗坐在厨房门外的台阶上,不着急喝酒,眯着眼,望着天穹。 求凰忽然问道:“哪里怎么样?” “一般般吧。冷清,却纯粹。” 张麟轩终于吃完了面,将碗筷就干脆扔在灶台上,随手顺了根黄瓜,拉着求凰就跑,还不忘回头朝着老人做了个鬼脸,笑嘻嘻道:“屋里的碗筷麻烦您咯!” “你个臭小子!给我回来。” 老人坐在原地,喝了一口碗中酒,啧啧笑道;“这都入春了,怎么还这么冷呢。” 去而复返的少年站在厨房所在院子的门外,嘴里叼着半根黄瓜,含糊不清道:“老爷子,别骂人,有点事想跟你聊一聊。” 老人自顾自喝酒,懒得看他。 张麟轩则死皮赖脸地凑到老人身边,比他第一个台阶坐着。老人喝着酒,少年啃着黄瓜。 “老爷子,黄瓜挺脆啊,自己种的吧。” “有屁快放。” 张麟轩笑嘻嘻的望着老人,说道:“求凰的事,您老帮帮忙呗。” 老人果断拒绝道:“不帮。” “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没有。” “哎,这年头求人是真难。家里明明供着一尊大佛,却一点用处都没,还要可怜我少年郎一趟一趟的地往外跑。”少年叼着黄瓜,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随口道:“没意思,走了,老爷子。” “站住。” 少年闻言果断回头,一脸阿谀奉承的谄媚模样,“事情有商量?” “张允执都告诉你什么了?”老人沉声道。 “这可不关父王的事。”张麟轩脸色诚挚道。 “臭小子,出去一年,长本事了?” “本事一般般,不过见识倒是长了不少。” “威胁我?” “不敢不敢,有商有量,怎么能是威胁呢。” “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少年不急不慢地啃着黄瓜,直到吃完了整个黄瓜尾巴,这才起身面向老人,淡淡道:“老爷子,在这座王府里,终究我还是主子,您呢,仆人而已。养马的黄老爷子,近些日子好像不在府中,有些气啊,我就只好撒到您身上。求凰的事,还是那句话,您帮帮忙,算小子欠了您个人情。” “我为何要帮你?就凭一个主仆身份?” 张麟轩一改先前的嬉笑模样,扯了扯衣领,眼神冷漠地说道:“举头三尺,可有神明?” 老人不禁皱起眉头。 “冬日里,黄酒最是暖人心。不知您喝了这许多年,可曾暖和了些?” “臭小子,果然长大了。”老人忽然咧嘴笑道。 张麟轩亦是笑道:“不得已而为之。” 老人点点头道:“忙不白帮,将来可要你还人情。” “自然。”少年作揖告辞。 张麟轩走后,老人将碗中的剩余酒水洒向大地,好似在遥祭故人。老人怔怔出神,呆坐在原地,喃喃道:“好好的一只老虎,怎么就生了一只狐狸呢。” 第一卷 望明月 第十二章 山雨欲来 离开厨房后,少年临时起意,非要让求凰自己回去换身衣服,说是要一起去逛街。求凰走后,少年回了一趟厨房跟姓董的老人,聊了些彼此心知肚明的旧事。谈完后,张麟轩便走出院子,蹲在王府内一处家中下人日常汲水的地方,嘴里含着一颗糖块。旁人看来,少年闲来无事,好像蹲在原地发呆,但张麟轩其实是在脑中不断回想着方才董姓老人言语时的神色。除了一开始有些震惊外,实在是找不出老人有何异常之处。 张麟轩原本奢求的最好结果就是老人能够两不相帮。就当个看客,看着王府与儒家学宫掰手腕。但至于最后老人为何又临时改了主意,少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类似于老人这种身份的人,其实大多都不敢违背儒家的规矩,甚至有些人还在默默维护。 张麟轩之所以知晓了老人的身份,在于昨日夜里,少年悄悄去竹楼地下,见了一个囚徒。在得到父王允准后,少年没有等待,而是昨日事毕,便直接去了。 镇北王府大公子还在世时,曾偶然与少年透露过,日后若是有些事情不明白,而父王恰好又不愿说的,你可以去竹楼地下问一个囚徒,问他事情,带些酒肉,他吃饱喝足了便会多少说些。 算上这次去问,张麟轩一共去过三次。第一次是大哥刚说完,少年好奇心重,便拎着酒肉,去寻那个囚徒。当时恰好韩先生不在,少年误打误撞,还真就让他寻到了下去的道路。当少年见到那个被无数铁链贯穿身体的囚徒后,胆子一向比天大的少年,竟然直接刹腿就跑,那般恐怖景象在少年脑海中足足转了一年。张麟诚还因此头一次被老王爷责罚。 至于第二次则是少年离开北境游历荒原的时候。老王爷特意让张麟轩来此问询,本是做父亲的想为儿子谋个安全,可少年却偏偏问了一个和某个女子相关的问题。 第三次,便是昨日老王爷答应的那次了。 昨日夜里,张麟轩独自一人去见那囚徒,少年率先开口寻问南下事宜,但却囚徒直接打断,让少年换个问题。关于少年南下的打算,囚徒似乎并不赞同。 于是少年便问道,王府如何能在儒家掌权治世的现下,护得一人平安。那囚徒漫不经心地回了少年一句,王府里养马的,做饭的,教书的,这不都在吗,小孩子瞎操什么心。 张麟轩又问道,这三人如何能与整个儒家对抗?囚徒当时略微抬起眼皮,瞧了少年一眼。随口笑道:“你小子人不大,想法倒是大的吓人。怎么还想跟整个儒家对抗?你以为你姓张,就当自己是张欣楠了?” 张麟轩并不知道囚徒口中的张欣楠是谁,也懒得知道。还想再问,囚徒再次打断,伴随着铁链相互碰撞的声音,囚徒摆了摆手,对少年道:“一壶酒,三个问题,可以了。” 最后无论少年说什么,那囚徒也不再回答,张麟轩便只得转身上楼。见自家先生与李子都已休息后,少年轻轻合门离去,独自一人站在院中。 当少年准备离去时,耳畔却响起了那囚徒的声音。既然你喜欢抬头望天,就去找那姓董的老家伙吧。问问他主仆身份够不够,问问他举头三尺,可有神明。他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于是便有了方才那去而复返的一次“闲谈”。能得到老人答应照看求凰,少年便不再过多奢求了。只是囚徒和老人的身份,更让少年疑惑。 张麟轩越想越入神,以至于求凰换好衣服回来,少年都未曾察觉。求凰弯下腰,低头盯着少年的脸颊,柔声道:“我家公子想什么呢?” 张麟轩回过神来,下意思地抬头,不禁鼻子磕在了女子的下颚处。女子捂着下巴,少年捂着鼻子。张麟轩言语间似乎有些可惜,“鼻梁在低点就好了。” 求凰白了少年一眼,酸溜溜道:“送过来给我咬吗?” 张麟轩原本嘴里含的糖块,一下子就被少年自己咽了下去,惹得少年连连咳嗽。张麟轩揉着自己的嗓子,神色装的尽量从容些,笑呵呵道:“这……这说的哪里话。” “装,接着装。”求凰笑容诚挚,眼神之中,“杀意”十足。 少年揉着自己消瘦的脸颊,一脸委屈道:“我错了。” 求凰轻轻哼了一声,埋怨道:“真是个不知道心疼男人的女子。还有,下次再受伤就是你活该。” 张麟轩拉过求凰的手,左右摇晃着,“知道啦。” 少年盯着女子好一会儿,忽然站起身,凑到女子耳边,嗓音极尽温柔,道:“好香,好美。” 求凰没有与往常一样穿一身红色的衣裙,今日反倒换了一条淡雅的粉色衣裙,裙摆处绣着几瓣飘落的鲜艳桃花。 求凰莞尔一笑,“女为悦己者容。” 张麟轩拉着求凰的手,五指相扣,笑意十足。 握着心爱姑娘的手,少年很得意呀。 --------------------- 阴暗潮湿的地下牢笼里,男人的呼吸声显得格外沉重,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会引起无数铁链间相互磕碰。披着一件黑裘的老王爷,缓缓走下楼梯。手中提着两壶酒,轻轻搁在男人脚边。男人用鼻子闻了闻,不屑道:“你就带着这么个破烂酒水来见我?” “醉泥坊的酒水,你这月不是喝过了吗?”老王爷轻声笑道。 “张允执,你这脸皮是越老越厚了。喝剩的酒也亏你好意思拿出手。”男人扯了扯嘴角。 老王爷不以为意,随口道:“有的喝就不错了。这里还有许多人喝不上酒呢。” “十八层地狱,十八只需要镇压的恶鬼,也亏你当年感想,谁料竟然还真的能让你做成此事。张允执,我很好奇当年你为何要放弃修行?” “那你又为何自困于此?” “罢了罢了,不问就是。” 老王爷笑道:“其实你不必非要待在这里,去了镇北城一样可以借机压制你的心魔。” 男人摇头道:“我与苏先生的赌约还在,未见分晓,我绝不会轻易离去。你不说其实我也大致可以猜到你在担心什么,不过你就放心好了,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我自会断开枷锁,重返镇北城。” “如此最好不过。” “张允执,其实有些事,你真的可以放手了。苏先生昔日已经为你留下了退路,大不了就远走中州,寻一个僻静住所,含饴弄孙,安度晚年不好吗?” 老王爷摇摇头,没有说话。 “就非要当仁不让,舍生取义?你有没有为你的家人想过?一个儿子死了,另一个又失踪,难不成你真想让其他几个也跟你一样,困死在这座城里?” “既然已经站在了这里,就没有退缩的道理。” 男人言语低沉道:“张允执,千万别有让我替你收尸的那一天,要走也是老子先走。” “你这匹恶狼竟也知道关心人了?”老王爷神色如常,与男人打趣道。 男人耷拉着脑袋,喃喃自语,“千万别有那么一天。” 老王爷拍了拍故友的肩膀,笑道:“放心,不会的。” 老王爷走后,男人望着那两壶酒怔怔出神,是昔日打仗时,一群大老爷们最爱喝的酒。 男人捧起酒壶,揭了泥封,抬头张嘴,直接将酒水一股脑的灌下。 酒水顺着男人的脸颊,滴落在地,滴答作响。 --------------------- 在街上足足逛了数个时辰的张麟轩可算是有些“苦不堪言”,陪女子逛街这种技术活,以后尽量少干。手提肩扛的基本动作不用说外,这原本富裕的口袋渐渐瘪下来的感觉确实不太好受。 张麟轩跟在求凰身后,心情愉悦的女子走在前面,左看看右看看,好像打算什么都买点。求凰忽然在一处首饰摊子前停了下来,指了指放在桌上的一枚朱钗,然后与卖家开口道:“老板,这个多少银子?”随后女子又指了指身后的少年,开心笑道:“他付钱哟。” 张麟轩一个劲地给店家使眼色,店家瞧着少年手里提着一大堆东西,胳膊又夹了许多布匹的可怜样子,好像对这个同道中人有些于心不忍,原本张开的五根手指,又缓缓将拇指缩了回去,瞧那少年一个劲的点头,老板这才道:“四两银子。” 求凰娴熟地从少年腰间解下钱袋子,去了几个碎银子放在老板摊位的桌子上,然后拿起朱钗,继续向前走去。张麟轩悄悄对着老板道:“腰包瘪了,老哥您见谅啊。” 老板点点头,朝着少年低声道:“我家夫人,早年也这样,都懂都懂。” 张麟轩总算见到了一个同道中人,不似方才那几家店铺的老板,一听说是自己付钱,就使劲加价。也亏得还是求凰心疼自家公子,当那些店铺老板们加到一定银子时,求凰便极为果断道:“对不起,打扰了。” 转身离去的样子,极为潇洒。 老板好心提醒道:“你娘子都快走远了,就别跟我闲聊了,赶紧追去吧。” 少年笑着说了声谢谢,然后一路小跑到求凰身边,笑嘻嘻地对女子道:“小凤凰,你累不累,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顺便吃点什么?” “好呀。” 刚好不远处就是杜娘酒馆,张麟轩便选择在此处休息。今日的酒馆门外倒是少了一个摆摊算卦的道人。少年点了一些求凰爱吃的菜,寻一个僻静角落,安安静静地跟求凰一起吃饭。张麟轩寻了一个酒馆小厮,让他帮着把求凰购置的东西送回王府,并让他拿着自己王府公子的信物去领一些赏银。少年如今的口袋,说来惭愧,也就能付这顿饭钱了。 酒足饭饱后,少年与求凰去了一处老旧破败的私塾。张麟轩站在私塾门外驻足良久,望着门扉上的尘土与蛛丝,少年有些神色落寞。求凰默默地拉住了少年的手,一起望着这座旧日光景不再的破旧私塾。 少年的剑心,就遗失在此地。 平平无奇的私塾,埋葬了少年练剑的初心。 张麟轩忽然惨淡一笑,道:“曾几何时,我练剑便是为了护着她,但谁又能想到,最终要杀我的竟然会是她。剑客的快意,这辈子是学不来了。” 习剑者最注纯粹二字,无论世间任何一名剑者,都始终不曾忘却初心。可少年的剑道初心,如今说来极为可笑,本是为了以剑护一人,怎知所护之人,却是取自己性命之人。本是护着她的剑,却不得不的对她而出。 少年的剑,如此还有什么必要去练呢。 她的刀最终还是刺进了少年的胸膛,而少年剑自此再没有提起过。荒原的以剑对敌,惊鸿楼的仗剑杀人,其实是假借他人之手。 张麟轩年幼时最喜欢的就是配剑而行,而今已经许久不曾配剑。城中原本那个走路极为嚣张的少年,其实早就不见了。 求凰握紧少年的手,眯着眼,柔声道:“公子,不妨去见她一次,有些话还是应该问清楚。” 张麟轩摇摇头,苦笑道:“有些事哪怕再清楚不过,终究还是做不得。自荒原归来我想了很久,与其在剑道上苦求而不得,还不如就此放弃。” 修道长生不必,封王拜将无需,世俗名利何苦逐,终不如,耕牛一头,草屋三两间。 求凰问道:“那大公子的事呢?” 张麟轩神色认真道:“只能走一条自己曾经最不屑走的路了。” “非要如此吗?” 张麟轩沉重地点了点头,神色坚毅。 修行法门中总会有一些世人口中的旁门左道,在漫长的修行当中,总会有人急不可耐,迫于求成。故而十方阁有一女子极为“善解人意”地自创了一门速成的修行法门,供世人研习。 每逢月圆之夜,修行者便可借此阴盛阳衰之际,以符箓召唤游离在世间的孤魂野鬼,将其纳入自身气府,再以药石之功,将气府中的鬼物炼化成一种类似于金丹的东西。用此寅吃卯粮的手段去打破修行境界之间的壁垒,从而一举达到修行顶峰。听上去确实是一种好手段,但实际上却是女子的诛心之举。 拔苗助长,乍一看,稻苗确实长高了。但稻苗的根却已经开始脱离了养育它的土壤,时间越长,它坏死的可能性便也越大。除此之外,这等随意招引亡灵之法更是有损人和,阴阳秩序必然会遭到破坏。久而久之,每逢月圆之夜,便有诸多鬼物在这世间横行无忌,更有甚至在修士将之纳入气府之际,竟然直接反客为主,借他人之身再生于世。而对于有些早已失去神志飘荡在荒郊野岭的鬼物,竟然凭借本能开始逃跑,不愿被修士所吸纳,若是一旦发觉自己已无路可走,往往会不惜一切代价,杀死更多普通之人,让其亦变成游离在世间的鬼物。 阴阳秩序的紊乱,惹得一位黄杉老者,亲自走出那座大山,远赴中州文庙问罪儒家。老者竟不惜在文庙大打出手,最后离去时指着所有文庙的圣人雕像骂了句,一群废物,若是管不住,以后便全部都交给酆都吧。 儒家文庙最后不得不派出四位学宫大祭酒一同赶赴十方阁,恳求那女子收回关于此道的修行之法,以免世间再有人修习。那个一向极为痛恨读书人的女子见也不见那儒家弟子,任由两人在十方阁门外站了半月有余,最后不知是何原由,终归是出门相见。不过那女子的衣着却着实有些不堪入目,全然不顾女子半分名声,但她似乎并不在意,只是轻飘飘几句言语便给人打发了。 我本是成人之美的好事,奈何人心不足,贪婪的狠。此法本是传给那些修行困难之人,助其打破修行壁垒之法,但最后却人人都想走捷径,遭致报应,也是应得的,毕竟世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过错不在于我,而在于你儒家教化不利,管教世人不严,什么道德文章劝人向善,伪善而已。 伪善二字算是间接的否定了一个人。 于是一位许久不曾现身人间的老夫子,文庙居中的至圣先师,悄然而至,对着那女子笑了笑:“何苦为难我的弟子们。” 女子最后气愤地拂袖离去,未曾回到十方阁,后来据说是去了天外。 后来儒家门生便开始着力清缴在世间停留不去,肆意为恶的鬼物,最后更是联手西方佛国将那些对此怨念深重的鬼物从新送入轮回,再造阴阳秩序。至于那些修行此法,导致人间大乱的修士,儒家并未姑息,皆是严惩不贷。 “可儒家当年规定过,不许世人再修行此法。”求凰担忧道。 “无奈之举,实非我愿。” “公子,你……”求凰欲言又止,满脸担忧。 女子并非是怕儒家责罚,而是这拔苗助长的手段,最后会让稻苗就此消亡。也就是说,少年若是一意孤行,虽然会获得短暂的高深修为,但时间一长,不说修为就此散去,少年恐怕此生便再无法走上修行之路了。 “此间事了,便只做个普通人,什么修道长生,就都不去想了。”张麟轩望着女子的眼睛,认真道:“以后就做个富家翁,没事带你逛逛街,带着李子吃吃喝喝,日子也是不错,你觉得呢?” 求凰掐了一下少年的胳膊,“想得美。” 张麟轩揉着胳膊,十分得意。 两个好姑娘都是我媳妇,真不错。 张麟轩与求凰言谈之际,有位中年道人,牵着一条黄狗正巧也来到了私塾门外。道人东瞅瞅,西看看,神色好似格外满意。 张麟轩瞧着这道人有些眼熟,不禁多看了几眼。注意到少年目光的中年道人,微笑着打了个道门稽首,张麟轩以儒家门生的身份还礼。 道人率先问道:“可是前些日子解字的公子?” “道长好记性。”张麟轩笑道。 “来贫道卦摊前算过命的人,贫道都能记得两三分。又因公子在这些人中最为丰神俊朗,故而记得个八九分。今日再见,看来与公子甚是有缘啊。”道人笑道。 求凰偷偷拧了一下少年的胳膊,悄悄道:“最为丰神俊朗哟。” 张麟轩朝着女子得意的眨眨眼,然后对道人见礼道:“道长您谬赞。不知道长来此有何贵干?” “贫道前些年购置的屋舍已经破败,无法住人了。这北境三洲入春太晚,但夏日雨季偏偏来的又早,未免受那雨打风吹之苦,只好舍掉些许银两,在此另求一个安身之处。”道人笑道。 张麟轩笑道:“不知道长可有心仪之处?” “公子身后这间旧私塾就不错。” “笔墨纸砚,书声琅琅,前些年还算是一处比较不错的读书之地,不过到底是荒废了多年,门窗大多都有损坏,道长何不另寻佳处?” 道人拍了拍自己的腰间,羞赧道:“屋舍尚好,价钱公道,离着贫道那处卦摊也不算远,这还不算佳处吗?” 说到底还是前八个字比较重要,囊中羞涩,却还能买到一间差不多的房子,在道人看来,已经很不错了。 张麟轩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拉着求凰的手打算告辞离去。 旧人旧事总有新的开始,何必再言。 “公子留步。”道人忽然喊住少年。 “道长还有何事?”张麟轩扭头问道。 中年道人略作思量后,好似下定决心,对少年道:“实不相瞒,贫道的卦比旁人的略贵一些,三两银子一次,讲究个你情我愿。公子前些日子解字给了贫道十两,当是三卦有余,公子却只求了一卦。修道之人最不愿欠旁人些什么,没准日后证道之时就会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心关魔障,今日碰巧遇上公子,不妨就将这七两银子还了,省的日后惹麻烦。” 对于囊中羞涩的道人来说,还钱,算得上咬着牙,下狠心方才做出的艰难决定了。道人从来不将金银视为金银,而是直接视之为命。钱不算什么,可命就很重要了。 瞧着道人脸上那“痛心疾首”的神色,一向懂得规矩的求凰都有些忍俊不禁,夸张的样子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出道人心疼钱一样。 张麟轩善解人意地笑道:“道长,还钱就不必了,不妨为小子再算两卦?” 道人喜出望外,急忙点头道:“好的呀,好的呀。” 道人掏出自修道时便一直随身所带的三枚古怪铜钱,递给少年,笑道:“公子心中想着所求之事,然后将铜钱抛在地上即可。” 张麟轩接过铜钱,心中想着一事,然后便将铜钱随手抛在地面上,那铜钱一正一反,还有一枚旋转不停,在道人悄悄瞪了一眼后,方才正面朝上地躺在了地上。 道人盯着卦象,掐指心算,不由得有些惊讶少年所求之事,开口问道:“公子可是要舍弃原本的修行路,转而去修习它法?” “正是。” 道人顿时神色肃穆,沉声道:“公子可知这世间任何的拔苗助长皆不得长久?” 张麟轩点点头,无所谓道:“知道。” “公子,贫道可好意提醒你一句,儒家的规矩可没你想的那么轻松。昔日的山上恩怨,你我这等凡夫不过只见冰山一角而已。那女子之所以创下此法,可就是为了专门恶心儒家的,公子当真还要一意孤行?” 求凰蹙了蹙眉,颇有杀意的盯着道人。 道人察觉到女子不怀善意的目光后,只是微微一笑,一手负后,一手轻捻胡须,气定神闲,老神在在,俨然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道人心中暗道:倒是个知道护着自家男人的女子,不过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可成不了多大气候。 张麟轩不以为然,轻声道:“道长,您还是与小子说说这卦象如何吧。” 道人答非所问,只是轻声道:“修道本是自家事,何需劳苦问他人。公子,若是没有一条路走到黑的执着,纵然改换道路再多,亦是徒增烦恼的无用之举。登山之路,若是半途而废,又怎能得见一览山小之壮阔?” 张麟轩渐渐陷入沉思,身心竟然开始主动与外界隔绝开来,沉浸于自身天地之间,与己问道。 道人伸出有手食指,轻轻点在少年眉心处,笑道:“睡去。” 求凰扶着倒下的少年,抬头盯着道人,沉声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让他睡一会儿,等自己想明白了也就醒了。”道人朝着女子笑道,“接下来,我们俩聊聊?” “有什么可聊的?” “比如那座凤凰台旧址如今在何处,亦或是聊聊凤羽箭的昔日旧事?总而言之,如果你愿意说,咱们俩就有很多东西可以聊。哦,对了,千万别存什么侥幸心理,有些话你今日不说,来日可就由不得你了。贫道再与你多少透露些所谓天机,这座朔方城,很快就会来一批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总之什么人都有。到时候会很乱,除了某些早已定下的人之外,其它人都有死的可能,包括你和你的公子。贫道有法子救你们,就看你愿不愿说了。”道人蹲在地上,漫不经心道。 “我为何信你?” “由不得你不信。” “你既然是道家的人,为何愿意帮我?” “谁说我是道家的人,就因为我穿了道袍?若是明个我剃个光头,与僧人借个袈裟穿上,那我就是佛家的人了?” 求凰有些无言以对。 “不用太过担心,那些人来此是有更大的图谋,不是专门为你而来,所以护住你很容易。”道人笑容真诚。 道人的笑其实越真诚,求凰心里便越瘆得慌。眼前这个道人,看上去很和颜悦色,但总能给人一种不寒而栗之感,仿佛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便成了道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道人忽然善解人意地笑道:“若是实在为难,不如就此作罢。贫道其实不太爱管闲事,别人的生死与我何干。” 道人站起身,扯了扯手中那条拴狗的绳子,有些哀怨道:“好心当成驴肝肺,你说我这何苦来哉。” 直到道人转身迈开步子,准备离去,求凰始终是一言不发。女子心中有一种直觉,这道人的话不可尽信。三言两语便可让公子昏沉睡去,若真如他所言,公子是去与己心问道的话,那道人便绝不止表面这么简单。单说修为一事,恐怕韩先生也比不过此人。 求凰要赌,赌道人有所图谋,赌道人不愿离去,希望自己来求他,赌自己活着能给道人带来的利益最大,那么如此一来,便可以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而不是一味的陷入被动。 道人迈出去的脚,果然缓缓收了回来。道人扭头对求凰笑问道:“为何如此笃定我必然有所图谋?难道就不能是位行走在世俗中得道高人,偶然遇见了值得培养的晚辈,惜才之心使然?” 求凰认真回道:“模样不像。” 道人有些哭笑不得,今天好不容易穿的干净利落些,竟然就这么被人说成没有高人风范。 求凰又解释道:“道长方才所说的所谓天机,小女子其实本就知道。前些日子北境整改之时,小女子曾跟着王府的两位公子一起外出过一段时间,对于北境如今的境况大多了解,老王爷曾叫我不必忧心,两相比较,我更信王爷。另外我想道长既然知道凤凰台,那便更明白,凤凰台对于如今的我来说,形同鸡肋,并无半点用处。但凤凰台也许对于道长来说极为重要,所以我觉得您会有更大的筹码,来让我与您谈论凤凰台的事。” “那比如我的筹码是什么,猜得到吗?”道人笑问道。 “道人的筹码与小女子所要之物,正好相同。”求凰瞧了一眼倒在怀中张麟轩,又抬头笑望着道人。 “倒是个聪慧的女子。”道人轻捻胡须,对于眼前女子颇为赞赏。道人随后又笑道:“有没有想过,贫道其实就是在等着你与我谈到此处?” 刚刚松下心弦的求凰,不由得立刻紧绷起来。眼眸中不由得闪过一抹纯粹的金色。 道人连忙摆手,笑道:“放轻松,别想着一言不合就动手,男人也就算了,怎么女孩子家家的也这般冲动。” “您到底要做什么。”求凰一字一顿道。 “还真是惜才之心使然,不过不是这小子,是你。” 求凰微微皱眉,“我?” “放心,没有那强买强卖的意思,贫道也不传你什么山上道法。你若愿意,可以跟着贫道学棋。” “我为何要跟您学棋?”求凰不解道。 “你这不是还没嫁入镇北王府呢吗,总不能老指着夫家护着吧。自己有点自保能力,岂不更好?”道人笑容玩味。 “道长,小女子若是没记错的话,你我这是第一次见面吧。”求凰神色凝重。 “棋盘开局,谁先落子,便会占去先机。”道人双手负后,转过身去,牵着那条极为“老实”的黄狗大笑离去,“认了贫道这个便宜师父,你不吃亏。” 求凰呆呆地站在原地,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觉。 心安?求凰想不明白为何道人会给她带来一份久违的心安,原本还在相互算计,为何最后却又稀里糊涂的被他认作徒弟,而自己却又未曾拒绝。 道人背对着求凰,缓缓前行,言语间略有丝伤感,“前世今生这种东西,佛家其实说得没错。” 道人忽然哼起一首小调,学自别人口中散乱调子,初闻时只觉得不通音律,但寓意还是极好。 与君离别,不胜哀愁,与君相聚,不胜欢喜。 走出巷子的道人忽然停步,神色渐渐凝重起来,抬头望去,晴空郎朗,却阴阴有雷雨之势。 道人踹了一脚那趴在地上仿佛死掉的黄狗,骂道:“混吃等死的憨货,你也抬头看看这青天白日。” 原本一动不动的老黄狗闻言后,竟是偷偷仰起脑袋,瞥了一眼那看似晴空万里的苍穹。只此一眼,那黄狗竟猛然跳起,落地后,四肢瘫软,极为费力地蜷缩在一起,不停地发抖,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瞧你这点出息。”道人轻捻胡须,若有所思。 年少时曾随恩师游历天下,偶在一石窟内得见过一副描绘凤凰腾飞之景的壁画,画中之物,栩栩如生,曾有三物令道人至今记忆犹新。 有浴火重生之凤,神色冷漠,傲立于城头之上,双翼尽展,遮掩日月,如熊熊烈焰欲焚苍天。 再有身似彩玉之凤,收敛双翼,流连于星辰明月之间,饮山间晨风花露,其目似明月,目光如月光般温婉柔和,却又暗藏一股冷冷杀意。 其三有羽毛如青霜般洁白之凤,在身旁诸凤目光注视之下,缓缓展翼腾飞。其实无甚特别,只是当时道人的师父说了一句类似盖棺定论的评语,举行飞升于群凤之间,必坠落于鸟兽之群,纳天下气运,必承天下之苦难。 世间所有的得与失,往往都在同一时间。 你得到了什么,必然便失去了什么。 道人当时只看得出火凤的愤怒,彩凤的隐忍,却未曾看出那白凤之喜悲,亦如世人只见花团锦簇,众星捧月之喜,不见百花败亡,明月无光之悲。 人生有大喜,亦有大悲,但独独只见前者,而对后者视而不见,或许只有当事人自己才会明白那一份心酸吧。哪怕有人真的看见了苦难,但除了一份可怜之心外,还能给些什么?或许不该奢求什么,但似乎又总该做些什么。 道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正地看见了喜之后的悲,又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生出了怜悯之心,所以道人便不确定自己该做些什么,就像是一株随风飘摇的墙头草,总是只能跟着风的方向。数百年前,随手为之,不作奢求之举,没想到如今竟会欠下这许多债,慢慢还吧。 道人尽可能地收敛心神,不去寻找所谓的答案,就这般无牵无挂地活着,其实很不错了。 人世喜悲,总而言之,与贫道关系不大。 道人瞧了一眼那蜷缩在地上的憨货,讥笑道:“瞧你这点出息,几只羽翼未丰的雏鸟而已,何至于惧怕如此。” 原本的晴空万里,忽然间变得乌云密布,再一会便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朔方城自打入春以来,天气便坏的很,总是会毫无征兆地下起来雨来。 天有不测之风云,近来有些多。 人有旦夕之祸福,以后不会少。 道人自言自语道:“来就来,你们不寻我的晦气,我自然也不会找你们的麻烦。彼此井水不犯河水,那是再好不过。” 第一卷 望明月 第十三章 城外有客来访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外面的世界,朦朦胧胧。张麟轩躺在屋内,气息均匀。求凰在确认少年已经无碍后,独自一人坐在屋外,看着雨珠由屋檐处缓缓滴落,啪嗒一声落到地上,四散而去。 昏睡了许久的张麟轩,终于缓缓睁开双眸,发觉自己正躺在旧日私塾内,一处供孩子们午睡的屋舍里。求凰自己坐在门槛上,小妮子拄着下巴,呆呆地望着外面。 张麟轩昏昏沉沉地坐起身,穿好靴子后,走到门边,发现外面正下着小雨。张麟轩坐在求凰身边,轻声问道:“我的小凤凰在想什么呢?” 求凰打趣道:“在想公子打呼噜为什么可以这么响。” 张麟轩挠了挠头,一脸坏笑道:“这个呀,我也不太清楚,以后你可以再留心听一下。” 求凰轻轻哼了一声,对少年白眼道:“听你个大猪头,我才不听呢。以后敢在我旁边打呼噜,打扰我睡觉,就把你撵出去睡。” 张麟轩难得没有反驳,而是笑容玩味的望着眼前女子。 求凰后知后觉,急忙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哎呀.....不是啦,不是啦。” 张麟轩坏笑道:“我又没说什么,瞧你急的。” 张麟轩顺势将女子揽入怀中,求凰便安安静静地靠在少年胸膛上。其实两人在很早之前便相互确认了一件事,非他不嫁,非他不娶。彼此相互喜欢,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事了。 两个人静静地坐在门槛上,望着门外淅淅沥沥的小雨,仿佛一看便是一生。年少时,有她,年老时,亦有她,同青丝,共白头,若如此,夫复何求。 求凰忽然关切道:“公子,你方才昏睡时,那位道长曾说你想明白了就会醒过来,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张麟轩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梦见三种不同景象,有人梦中发问,我便给了三种答案,如此便醒来了。” “醒来之后可有何异常?” “我刚刚在将醒未醒之际,趁机查看过心湖景象,与平常并无差别,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想不明白,那道人如此大费周章,到底要做什么。” 求凰又与少年说了方才道人打算收徒一事,张麟轩赶忙打断道,“这可不行,你是我媳妇,怎么出家当道姑呢。这绝对不行,想都不要想。明个我就着人去砸了他的摊子。竟敢拐我媳妇,真是不要命了!” 瞧着少年的紧张模样,求凰不禁露出笑容。 而此刻站在私塾门外的道人,便有些瑟瑟发抖,不敢上前了。本来好心与两人取来的伞,此刻更是不敢赠与了。 求凰指了指门外,张麟轩顺着女子手指的方向看去,正好瞧见道人站在那里。 张麟轩一脸你敢拐我媳妇我就打死你的模样。 道人则是一脸真诚,连连摇头,表示绝无此意。 张麟轩问道:“道长又来此作甚?” 道人走过来,赔笑道:“回家啊,公子。这间破旧私塾贫道已经买下了,就是方才交的银子。贫道还顺便买了两把伞,刚好赠与公子,免得公子回去被雨淋。” “送我的?” “正是。” 张麟轩起身接过油纸伞,上下打量着道人,总感觉他没安什么好心。便问道:“道长为何要收求凰为徒?” 道人捻了捻胡须,故作高深道:“公子可信一个缘分二字?” 张麟轩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求凰,少年咧开嘴角,满脸笑意。茫茫人海,人与人能够相遇相知,是必然,亦是偶然。冥冥中或许真的有一种东西叫作缘分。 张麟轩望向道人,开口道:“那道长可知缘分也有好坏之分,小子如何能够确定您与求凰之间师徒缘分是好是坏呢?” 道人略作沉思,然后一脸无奈道:“实不相瞒啊,贫道本是一位得道高人,可修行一道历来被天地记恨,修道之人也难免大限之日将近,贫道不忍一身绝学化作尘埃,故而嬉戏人间,终于今日觅得这么一个良才,本想着将一身本领倾囊相授,也就死而无憾了。” 张麟轩对于道人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并不买账,就连一旁的求凰也是有些忍俊不禁。 道人一脸的生无可恋,无奈于少年说道:“公子如何才能信贫道呢?” 张麟轩清了清嗓子,一脸认真道:“收我,我学会了教她。” “公子,你是认真的吗?”道人有些欲哭无泪。道不轻传的道理,你这读书人还不懂吗。 求凰用胳膊轻轻顶了一下少年,悄悄与少年说道:“公子你就别逗他了。” 张麟轩扭头问道:“求凰,你不会真想拜他为师吧?” 女子摇摇头,走到张麟轩与道人中间,对着道人见礼,然后说道:“多谢道长美意,小女子现在还并没有拜师的打算。” 最后无论道人如何相劝,求凰也都一一婉拒了。道人只得无奈道:“这份师徒缘分有些浅呀,也罢,贫道就不再强求了。不过贫道这里有本棋谱,还望姑娘收下,就当是送与你的礼物好了,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道人帮着两人撑起油纸伞,俨然一副主人家送客出门的样子。张麟轩与求凰告辞离去,那本棋谱求凰本不打算要,可少年却选择留下。撑伞出门,准备回王府了。 道人将两人送到私塾门外,忽然间言语提醒道:“公子与姑娘若是闲来无事,那棋谱翻翻也有些许益处。” 两人走后,道人蹲在门内,一条黄狗跑了过来,道人难得没有踹他,以手掌抚摸着黄狗的额头,有些哀怨道:“你说现在一个个小小年纪,怎么跟人精似的。处处提防,时刻小心,你说我长得像个坏人吗?” 黄狗不会说话,道人也没有为难于它,站起身,翻了个白眼,自言自语道:“贫道确实是得道高人啊,那丫头感受不到,那臭小子可见过我两回了,那一次没让贫道算准,这年岁收个徒弟这么难吗?” 道人忽然有些后知后觉,不禁猛拍额头。那臭小子要真觉得我是个江湖骗子,他怎么可能收我的棋谱。行走江湖一些看似无害的年轻人啊,真是比狐狸还精。 道人走进屋内,自己给自己沏了一杯茶,捻着胡须,若有所思。 那三个梦,给的时机,其实有点早。 不过再不给,兴许就没机会了。有些人实在是来得太快了,快得已经超出了道人原本的预想。 某些个老不死的真是废物到了顶点,一群人拦不住一个不说,还差点送了性命,真是一群酒囊饭袋。 那个人可不会跟你一手一手的落子棋盘,一言不合,那家伙可能就把整个棋盘都掀了。 道人忽然用力捏碎了茶杯,脸神阴沉。 ------------------- 回了府上的张麟轩,脱掉靴子,枕在求凰的腿,慵懒地躺在床上,享受着求凰揉捏。闭眼享受的少年,会时不时的悄悄睁开眼眸,毕竟有些景色,不可不观。 朦朦胧胧如在远处观山,云遮雾绕,眉眼摇晃,好像整座山便也轻轻地晃了起来。 “公子头痛的毛病,如今可有改善?”求凰柔声道。 张麟轩自小便带着一种头痛怪病,王爷王妃为此不知找了多少医家圣手,可药石之物却始终不见成效。张麟轩每每疼痛时,求凰便总是让少年枕在自己的腿上,轻轻为其揉着额头。 “不像小时候那样频繁了,现在只是偶尔会疼下,发作时也不像小时候那般剧烈,不妨事的。更何况每次都有你帮着揉一揉,就更不疼了。”张麟轩笑道。 别看少年如今可以将此事拿来说笑,儿时发作时,张麟轩可是满地打滚,恨不得一头撞在墙上了事。不过后来这般症状确实因为眼前女子改善了不少,每每发作,求凰按一按确实能缓解不少。 故而每次少年发作,求凰总要在旁陪着,有时疼得睡不着觉,求凰便会一直帮着少年揉捏。直到少年熟睡,求凰才会去休息。 张麟轩打趣道:“我的病,只有你能治。你说咱们俩这算不算天定的姻缘?” “定你个猪头。好好躺着,管好眼睛,再乱动我就不给你揉了。”求凰对于张麟轩的某些动作心知肚明。 少年似乎有些不太满足于远观,总想着要更近一步。脑袋便极为不规矩地扭来扭去,好似想着要去跟山峦打个招呼一般。 张麟轩有些不情愿地重新躺好,有些时候还是要服个软的。毕竟脑袋在人家手里,轻一下重一下的,难免有些不大舒服。 张麟轩问道:“小凤凰,近些天有没有人往王府送过东西,比如信封,木盒之类的东西。” 求凰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后笑道:“昨天晚上确实有人来过,送了封信,让我搁在公子的书架上了。” “你帮我取来,读给我听吧。”张麟轩搓了搓手,眨了眨眼睛。 求凰低头朝着张麟轩嘟起嘴,娇声道:“那麻烦我家公子,先起来可好?” 张麟轩立刻起身,顺势亲了女子的嘴唇,然后缩在床角处,用被子盖住自己,然后故作柔弱道:“是嘴动的手,跟我没关系。” 求凰有些佩服少年的无赖,不过女子可不会白白就这样被占了便宜,有些反击还是很必要的。 求凰缓缓爬向角落里的张麟轩,双膝跪在床上,胳膊搭在少年的膝盖上,某些地方翘起惊人的弧度,然后求凰缓缓抬起下颚,最终将唇上的唇脂印在少年的嘴唇上。 在少年来不及作出反应时,求凰便已然下床,赤脚走在地砖上,去书架上帮少年取信。来回极短的路程,女子却故意走的很慢,曼妙的身材在少年眼前晃来晃去,张麟轩的某些异常,求凰尽收眼底。 求凰手指夹着信封,站在床边,一脸无辜道:“不是我动的手。” 张麟轩咽了口唾沫,强行压下心中的某些念头,一副圣人做派,咳了咳道,一脸严肃道:“正事要紧。” 求凰抽出信纸,有些为难。因为这信上根本一个字也没有,全是画。张麟轩忽然笑道:“咱们那位秦家少爷不会到现在都没学会写字吧?” 求凰略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记得我走之前,他们家老爷子不是把他丢到竹芒书院去了吗?” “秦家少爷他后来又偷偷溜回来了。” 张麟轩拄着额头,哭笑不得道:“确实是他的风格。” 张麟轩自己接过信纸,上面一共画了六张图,大概就是那位秦家少爷想说的全部内容了。张麟轩坐直身体,这次轮到求凰枕着他的腿了。两人便一起看着信纸上的几幅图,求凰实在看不出来这位秦家少爷到底要表达什么,张麟轩便与她解释道:“这第一幅图,画了一锭金子,说明我交代他的事,他办成了,这是在跟我要酬劳。第二幅图,画了一人一马,这是再告诉我,他得到消息便快马加鞭地给我送来了。第三幅和第四幅图,画的内容差不多,是在故意与我卖惨,说帮着送消息的人多么辛苦。第五图,又是一锭金子,这是再给送信的人要钱,说白来,还是再给自己要钱。第六副图.....” 张麟轩忽然止住话头,不继续说下去。求凰有些不解,“这一朵花,一壶酒又是什么意思?” 张麟轩神色有些不太自然,“这个……这个我没看明白,等来日见面,我再问问他。” 求凰忽然按住少年的肩膀,笑道:“这张图,我忽然看懂了。” 张麟轩在心中骂道:“秦凤仪,你他娘的害老子,日后见面非弄死你不可。” 南山城,北境三州最南端的一座城池,其繁华程度不输朔方城。北境三州如今唯一一个硕果仅存的老世族——秦家便位于此城之中。 自从三十年前,如今的镇北王拖家带口地来到北境就藩后,原本三州的各家世族便逐个开始渐渐走向衰败。唯有秦家,却始终安然无恙。秦家不仅掌控着北境绝大多数的商贸往来,而且更是在北境官场上,有着绝对的话语权,凡是北境商人皆无一不奉秦家为尊。而在北境如此根深蒂固的秦家,却二十年定下了一条极为古怪的规矩。 凡秦家男子,终身不可为官。凡秦家女子,此生不可嫁作商人妇。 这等同于像北境三州表明了,秦家自此彻底放弃了在北境官场的地位,从而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 秦家家主与镇北老王爷乃是同一代人,他是如今为数不多的,亲眼目睹了昔日城前之战,且仍然活着的五人之一。 家族子弟不可为官,不可为军中之官,因为一堆堆白骨尸骸就曾亲眼摆在他面前,他不忍让家族子弟战死沙场。老王爷曾问他,既不能做沙场冲锋之人,那做一个治理民生的文官总可以了吧。他曾不屑道,秦家家大业大,养百余来个无用之人,还是绰绰有余。与其让家中子弟去官场上变得贪婪自私,为了些许银两,摧眉折腰,贪污腐败,还不如待着家中,省得丢祖宗的脸。 老王爷又问,为何如此不相信家中子弟,出一两个清正廉明之人,那可是百姓的福气。 秦家家主曾反问道,是你能保证,还是我能保证? 秦家可以容忍后辈无能,可以碌碌无为,混吃等死,但秦家绝不能容忍家中后辈有那误国误民之人。 秦家重利,重己利,亦重他人利。 而张麟轩口中的秦家少爷,秦凤仪,便是秦家嫡长子。本已及冠,可他却大字不识一个,不爱读书,但极喜爱专研商贾之道。年纪轻轻,他便已独立在外,开府成家,其后更娶了一个容貌气质极佳的夫人,日子过得好不滋润。 成家之后,秦凤仪便将自己名下的铺子尽数交于管家处理,而自己则每天负责带着媳妇吃吃喝喝,游山玩水。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兜里有钱,享受人生,忙忙碌碌,甚为无趣,怎比得上陪着夫人。 张麟轩十三岁的时候,曾陪着兄长麟诚一起去过南山城处理事务,与秦凤仪在一处酒楼相识,两人一见如故,并相约日后定要一起去南山城喝顿花酒。 张麟轩郑重其事道:“这小子都成家了,还存着这种歪心思,日后见面,我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 求凰笑而不语。 装,接着装。 张麟轩一脸无辜道:“我真没有。” “我也没说你有什么呀!” “那你还这样盯着我。”张麟轩低着头,弱弱道。 “我就是想看看正人君子长什么模样。” “那可能就是我这样。” 求凰白了少年一眼,“呸。” “你说我要不是正人君子,刚才……嗯,你说对不对呀。”张麟轩坏笑道。 求凰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目光意味深长地看着张麟轩,娇声道:“原来是正人君子,我还以为……”靠在张麟轩身上求凰,目光渐渐下移,坏笑道:“你不行呢。” 张麟轩托起求凰的下巴,嘴角微微上扬,道“你知不知你现在在干什么?” 求凰眨眨眼,柔声道:“愿君多采撷。” ----------------------- 雨幕之中,王府内一片安宁。 王府后院的湖心亭内,老王爷闲来无事,此刻正在与一位故友品茶下棋。老王爷对面的老人衣衫褴褛,身后背着三柄破烂的油纸伞。 老王爷执白,老人执黑,棋盘上黑棋略占优势。老人难得有些开心,笑问道:“是无心于此,还是如今年老了有些力不从心?” 老王爷笑道:“都有点。” “我很好奇你如今的心念能有多远?”老人又提一子。 老王爷反问道:“你觉得呢?” “整个北境?” “七座城池而已。” 老人显然是有些不大相信,皱眉问道:“怎么可能?” 老王爷抿了一口茶水,笑道:“骗你作甚。” “故意的?” “人心看多了,不是什么好事。” 老人点点头,叹了口气,道:“也对。” 老王爷盯着老人背后的油纸伞,轻声笑问道:“走到哪都带着?” “年少无知,弄丢了故人,若是人至耄耋,死前再丢了这些旧物,恐怕就真的会将那些故事都给忘了。”老人低着头,声音沙哑。 “若能忘掉,岂不是更好?” “若能忘得干脆倒也就罢了,可每当自己试图忘记时,却总会下一刻又偏偏记起,仿佛故人就在眼前从未离去。与其这样想忘却又忘不掉,惹得自己肝肠寸断,倒不如时时记挂着。习惯了,倒也好受些。”老人苦笑道。 “那女子长的如何,是怎样一个人?” 谈及此处,老人脸上不禁多了些许笑意,道:“乡野少女,算不得多么好看,但是个极为心善的好姑娘,不过却也是个痴人……”老人忽然双手颤抖,手中棋子坠落,砸乱了棋盘,老人身体向后靠去,仰起头,望着天幕,淡淡道:“这世道对她很……残忍。” 老人自困多年,始终想不明白一件事,如今世道,让一个女子单纯且快乐地活着,就他娘的这么难吗? “与其哀叹世道不好,倒不如去试着做点什么。”老王爷平淡道。 老人摇摇头,无奈道:“我一个将死之人,如今纵然有心也是无力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老王爷笑问道。 老人盯着老王爷的眼睛,突然站站起身,走道亭子边,看着潇潇暮雨,望着清澈湖水中泛起的阵阵涟漪,此刻老人仿佛看到了昔日女子的那双清澈眼眸。老人伸出左手,手心朝上,心念微动,三柄破败油纸伞便骤然如剑出鞘一般,浮空悬列,紧接手臂朝前着挥去,油纸伞便悬在湖水之上,老人沉声问道:“可否与你借一物。” “可。” 老人手掌向下压去,任凭那伞落入湖水之中,就此沉入湖底。油纸伞沉湖之后,有一柄剑身腐朽的黑色铁剑缓缓浮出水面,铁剑飞掠而来,被老人握在手中。顷刻间,一股磅礴气机,以老人为中心不断向四周散去。 衣衫破败的老人沉声道:“十日之内,老夫自会来此还剑取伞。” 老王爷点点头,问道:“还是决定一剑事一剑了?” “此生既已练剑,但求死前自当无愧手中三尺剑。”老人笑道。 “记得安然无恙地把剑送回来,若有损坏,以后就别来王府讨茶喝了。”老王爷打趣道。 “小气鬼。”老人忽然转身,对着老王爷抱拳见礼,歉意道:“教你儿子练剑一事,对不住了。”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这十多年守城门的辛苦钱,我就不与你结了。”老王爷原本想再打趣老人几句,忽然发现面前的老家伙怎么一脸看我笑话的样子。 老人哈哈大笑:“张允执,你不是说七座城吗。怎么,一座朔方城小小府邸的自家事都察觉不到吗?” 老王爷毫无征兆地饮了一大杯茶,好似在饮酒一般。略有些无奈道:“吴成乾,你是不是有点忒不要脸了。” “说实话,还真就张麟轩跟你昔日最像。” 老王爷笑骂道:“滚滚滚,快滚。” 自家养的猪,如今都要开始共拱人家的白菜了,当老子的除了睁一眼闭一只眼,还能如何?你情我愿的年轻人之间彼此卿卿我我,怎么管吗。 老人哈哈大笑,说了句走了,便骤然拔地而起,想要御风离去。 老王爷依旧坐在亭内喝茶,神色古怪地看着这个说要离去却依旧站在原地,不曾挪动半分的老头。 老人极不情愿地转过身来,无奈道:“你至于吗?” “出了门随意,在家不行。”老王爷笑着摇摇头。 老人无奈地背好铁剑,准备一步一步走出王府大门。 忽然间心湖生出的古怪念头,不由得让老人转头看向张允执,后者只是平淡道:“来了一个客人。” “城外的那些人?” “一群躲在暗处的老鼠而已。” 竹楼内,望着自家丫头的韩先生一脸欣慰。这丫头如今的字写的是越来越好了,比自己那个写字如同虫子爬爬的弟子不知要好多少倍。 李子天生便对剑气极为敏感,忽然抬起头望向韩先生,先生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傻姑娘的脑袋上,揉了揉,然后笑道:“安心写字,万事有先生在。” 朔方城驿馆。 许诺独自一人坐在屋内,看着一本杂书,书籍所载内容大多与那座修士心中的圣地十方阁有关,除此之外还夹杂一些大旭各处宗门的隐秘往事。 这本书暂时无名,乃是许诺十余年前特地派人搜集编撰而成。十余年间总计编撰成书七册,其一记大旭之山水形势之变,其二记天时古今更迭,其三记大旭各地之宗门,其四记大旭境内隐居高人,其五记十方阁诸事及宗门隐秘,其六及大旭百年来文武之才。 至于第七册,一直被许诺自己收藏,未曾与他人观之,故而不知记录了什么。 许诺伸手按了按脖颈,看书看得有些累了,于是他便放下书卷,自行转动轮椅,来到窗边。透过半开的窗,这个双腿已废的男人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有些怔怔出神。 关于许诺双腿被废的背后真相,坊间有很多种出传言。一说仇家寻仇所至,二说修行走火入魔所至,三说许诺曾为昔日的皇长子,也就是如今的大旭圣天子暗中办了一件事,在办事过程中,突遭危机,故而双腿被废。 许诺对此毫不在意,既是懒得与人解释,也是没人值得解释,所以久而久之便成了一桩秘事。 许诺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他头也不回,只是随口道:“门没关,请自便。” 一个身着北境官服,身材略显矮小的汉子,推门而进,双眼死死盯着窗边的男人,脸上尽是愤怒神色。 许诺没有转身,继续坐在窗边,轻声笑道:“孙玄,数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幅德行。如此的沉不住气,也亏得张允执敢把北境文官诸事都交给你。” “北境数日之前,那条暗线可是你故意安排的?!”孙玄直接了当地问道。 “随手而为。” “你难道就不怕自己回不去京都?!须知暗地里搞些名正言顺的手段,我孙玄也会!”孙玄愤怒道。 许诺转过身,满脸鄙夷地盯着孙玄,讥讽道:“是吗?那孙大人可真是出息了。暗地里截杀京都送亲官员,你这是巴不得北境与京都翻脸?更何况,你孙玄一个臭儒生,能有多少杀人的本事?整个大旭万千修士的生死尽在我手,那山上宗门也不敢暗杀于我,就凭你也想把我留在北境?” “你可以试试!”孙玄咬牙切齿道。孙玄右手手掌成抓取之势,好似远远抓出许诺,不断向中间并拢成拳,随之一股庞大的气息不断地向许诺涌去。 许诺毫不介意这股气机压制,忽然张开双臂,两只大袖向着四周挥出一股磅礴气机,两相碰撞,相互抵消。 孙玄不由得后退两步,满脸惊讶。 他许诺何时成了一名八境的修士? 许诺笑道:“下棋先你一步,修行高你一境。孙大人就别自取其辱了,还是赶紧回去好好复盘棋局吧,免得日后再来个措手不及,到时候更丢脸。” 孙玄冷哼一身,就此拂袖离去。 许诺忽然好意提醒道:“不日我将回京复命,临走之时会在北境给你留下礼物。此外还有一事,十年之内不要妄想凭借陆长风在京都庙堂压制我。长孙神策对他期望颇高,另有图谋,故而会将他压在翰林之位十年,所以短期内就不要指望他在京都城能有何作为了。” 孙玄停住脚步,片刻之后又迈步离去。 处处被人看破棋路,甚至先替自己想好了接下来要落的十步乃至百步,这样的许诺真的很可怕。 许诺看着孙玄的背影,脸神冷漠。 片刻之后,有一道黑影在许诺身后浮现,沉声道:“这样恶心人很有趣吗?” 许诺轻声笑道:“一半是实话实说,另一半才是刻意而为的诛心之举,算不上恶心人。” 下棋很厉害,是真。境界修为,是假。 “你还别说,你们这请神上身的本事确实不赖。” 虚影冷哼道:“小心你的寿命。” “要不是被那个臭女人废了全身气穴,我也不至于是如今这般下场。除了还剩下个脑子,其它的与废人无异。” 那道虚影淡淡道:“你们恩怨与我无关,别忘了你对我的承诺就好。” 许诺点点头,虚影就此消散。 男人望着窗外,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许诺自言自语道:“真正的客人,上门咯。” -------------------- 朔方城东门外,平肩一字站着六位神色凝重的九境大修士,一个个如临大敌。 雨幕之中,有人披着蓑衣,带着斗笠,低着头,缓缓向城门走来。 那人周围的磅礴剑气,瞬间便蒸发掉了其周围的雨水,强大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那人缓缓摘下斗笠,轻声道:“城前诸位,可是要与我为敌?” 话音刚落,剑气便如洪水决堤,直奔所有人而来。 一瞬间,所有人便被剑气吞噬。堂堂九境修士,竟然还未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人身小天地内的诸多窍府便被剑气尽数毁掉,就此断绝修行路。 随后男人朗声道:“剑客张欣楠,来此借剑。” 第一卷 望明月 第十四章 书上的人 朔方东城门,有人进城,有人出城。 一位身披斗笠的中年男人缓缓走进,一位身背黑色铁剑的耄耋老人缓缓走出。两人相互瞥了一眼,老人率先收回目光,两人插肩而过。 约莫各自走出三步后,两人同时停步。 中年模样的男人轻声笑道:“敢问老人家,镇北王府怎么走。” 老人摇摇头,道:“不知。” “问剑?” “不敢。” “您倒是痛快。” 老人笑道:“这个‘您’字,从您口中说出来,我可有些担待不起。” 剑客倒是没在乎那些世俗辈分,望着远处,轻声道:“你可曾登过十方阁?” “境界太低,去不得。” “像你们这种人,其实都可以去的。如今守阁的那个书生,可比上一个甲子的执刀人,好说话多了。如果真的有机会去看看,多少会有些裨益。” 老人有些失落道:“若是早些遇见您,说不定还真会去中州看看,瞧一瞧那十方阁到底有何玄妙之处,可如今却是无论如何也去不得了。” 剑客没有出声。 老人迈开步子,出了城门,直接御剑而去。 剑客重新带好斗笠,沿着长街缓缓而行。街上无行人,唯有雨声潇潇。 方才离开的那个老人,应该不会再有机会回到朔方城了,因为一个将心气提到极致的剑修,除了以自己此生剑道死战外,剑客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会值得一个剑修如此拼命。 无论胜负,老人就像是黑暗最后一丝烛光,燃尽后便再无光明了。人一旦没了光明,也就等于是去酆都见冥君了。 剑客走着走着忽然停步,咧嘴一笑。难得身在他乡还能碰见故人。剑客便轻声道:“真的不来见见我?” 剑客的轻声细语,在一个人的耳边如惊雷一般,骤然炸响。身在旧私塾的中年道人,捂住耳朵,满地打滚,神色异常痛苦。 剑客稍稍等了片刻,不见有人现身,便继续说道:“若是再不来,我可就当是你要与我问剑了。” 旧私塾内的道人,忽然间七窍流血,不知从何处而来庞大的剑气在道人体内骤然炸裂,将道人整个人直接由内而外的撕裂。一团血雾渐渐散开,然后又渐渐聚拢,化作人形,筋脉重生,血肉重筑。道人身形正要重新显现时,竟然又再度炸裂,如此反复,痛不欲生。 剑客轻声笑道:“再不来,我可真就出剑了。” 片刻之后,剑客有些惊讶。自己原本凭借传音入耳送入道人体内的剑气,不见了。 剑客闭上双眸,感知着四周元气的变化,不禁笑道:“姓陆的,多年不见,长进了。” 剑客脸上流露出欣慰神色,如今这家伙总算也懂得如何在规矩之内行事。 俗话说,无规矩不成方圆。做任何事情都要有规矩,懂规矩,守规矩。世间有各族生灵构成,每个生灵个体的行事目的往往不同,如果没有一个规矩来约束。各行其是,那么世界便会陷入无秩序的混乱之中。 儒家以礼约束世间众生,众生皆可在规矩之内,随心所欲。世间修行之人,往往有近道,成道之人,而他们自身便会在世间创造出独属于自己的一种规矩。若是他们的规矩不违背儒家之礼,那么整座天地便会承认其存在,并好像母亲一样,不断扶持着这种规矩的成长。然而当这种规矩成长到一定程度时,便可在人间这座大天地之间,开辟出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天地,从而以自身天地规矩来约束规矩范围内的诸多生灵。 例如,东土道门的某一处道观,以及西方佛国的某间佛寺,或是某位读书人的治学之地,再或是一国一城都有形成自身天地的可能性,而创造出这种规矩的人,在自己的天地之中便是名副其实的老天爷。 一间旧私塾,哪怕原主人已经消逝,但其生前创造出的大道规矩却并未崩塌,其余韵仍萦绕在私塾之内,未曾就此散去。故而它便仍会护着规矩内的众生,道人躲在此处受到剑气侵扰,此地的大道规矩自然不回袖手旁观。在此之外,还有这座朔方城本身便存在的规矩,也在间接帮助道人,它并非是有意护着道人,而是天然的排斥剑客。更有甚者,大旭亦有国法,修士之间严禁私斗,这无形之中又是一条天地规矩。更大的一些规矩,自然便是儒家的礼。种种大道规矩相叠,进而对剑客形成了压胜之势,道人借此施展自身玄妙道法,总算是把剑客的那一缕剑气应对了下来。 除此之外,道人还趁机消除了自己在这座城里的所有踪迹,令剑客一时半会儿还就真的找不到他。 剑客却并不在乎。既然他这般躲着自己,那就不去见他了。剑客抬起脚,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抬起的脚并未落地,悬在空中,然后笑道:“既然你如此不想见我,那便不见了。我来是有正事,你告诉我镇北王府在哪总行吧。” 躲在旧私塾的中年道人没好气地说道:“北街。” 剑客闻言后立即将脚落地,身形雾化消失,重新凝聚时便已然来在道人身后,轻轻拍了拍道人的肩头。笑了笑,笑里不藏刀,但背后却有剑。 一柄由纯粹剑气凝聚而成的长剑,此刻剑尖就正指着道人的脊背。剑客沉声道:“还是聊聊吧。北上的事,我伤得可不轻。真是难为你搜罗那些老家伙了。” 道人气愤道:“张欣楠,你使诈。” 剑客冷笑道:“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做了什么,心里不清楚?” 剑客瞧着道人满脸不服气的样子,直接撤掉剑气化成的长剑,然后从后面用胳膊勒住道人的脖颈,使劲向上一提,剑客眯眼笑道:“不服气,出城打一架?” 道人神色严肃道:“不去。” “如今怎么这么怂了?不像你啊。”剑客笑道。 “你不用言语激我,在这顶多挨你几记老拳,傻子才出城让你用剑砍呢。” 剑客皱眉问道:“你这家伙脸皮也是够厚的,罪魁祸首怎么还意思在人家躲着呢。” 道人被剑客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声音微弱道:“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剑客松开胳膊,面无表情道:“给我个解释,否则,你知道我会做什么。” 能够重新好好呼吸的道人,连连咳嗽了几声,揉了揉脖子,怒道:“张欣楠,你别什么屎盆子都往我脑袋上扣。” 剑客瞪了道人一眼,“你叫我什么?!” 道人只得恭恭谨谨地见礼,然后咬着牙,生生挤出了三个字,“大师兄。” “解释说。” “反正那些事都跟我没关系。别的,都是命数因果,你不沾此道,我没办法跟你说。”道人低头轻声道。 “那咱们谈谈那几个老家伙的事?” 道人瞧着那个磨拳擦掌的剑客,连忙摆手解释道:“你别动手啊!先生临走前说了,甲子之期未到,不让你离开南海,你未经允许擅自离开,我当然要想办法阻止你。恰好那几个余孽正在寻找你的踪迹,我刚好可以借他们之手,送你回去。” 剑客板着脸,问道:“那我谢谢你?” 道人嬉皮笑脸道:“那倒不用。” 剑客瞪了道人一眼,道人立刻收敛笑意,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 见剑客不说话,道人试探性地问道:“你违背先生的命令,擅自北上,到底为何呀?” 剑客双臂环胸,靠在柱子上,抬头望向天幕,言语平淡道:“我感觉,我要死了。” 道人满脸惊骇,不禁大喊道:“什么,你说什么?” 剑客解释道:“在南海孤岛上,我心中总有一个声音再不断提醒我,若是我再拖下去,便再无取胜的可能。我不怕输,但我知道我不能输,因为输了的后果会很严重。” 万年前的景象,剑客不想看到第二次。 剑客身形突然消失不见,他如方才一般,寻声而去,再次出现时,剑客站在一处府门外,门上的匾额刻着四个金漆大字——镇北王府。 府门由内打开,一个枯瘦老者站在门内偏左的位置,声音沙哑道:“王爷有请。” 之所以寻到此处,在于方才剑客在心湖中听见了一个醇厚嗓音,“烦请入府一叙。” 在湖心亭送别了故友后,老王爷便独自撑伞去了后院竹楼,与正在看溪亭那丫头写字的韩先生借了一处宝地,乃是韩先生日常读书练字的书房。 韩先生只是笑着回道:“王爷请自便。” 老王爷便自行登上竹楼二层,坐在一张古旧棋盘面前,双膝跪地,上身直挺,双手握拳轻轻放在两膝之上,气态沉稳。 然后老王爷缓缓开口,借着春雨春风,将一句话送给城内的一名剑客。然后整座王府上空,在潇潇雨幕中,绽放出一多金色莲花,花开瓣瓣,皆有异象诞生。 有神女高飞九天,引得无数霞光异彩;有金甲神人,一左一右,拄剑而立;有道门高真,儒家君子,佛门圣僧,三者环水而坐,各自观道;有沙场武将,金戈铁马,傲立苍穹之巅,睥睨众生…… 身披蓑衣的剑客,骤然出现在棋盘的另一端,老王爷张开手掌,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剑客落座,府外异象消散。 “如果没看错的话,是更辰藏山图吧。”剑客淡淡道。 “三碗白米饭,换了三张图,但名字是什么,我还真不知道。”老王爷笑道。 方才王府上空的诸多异样,皆是源自剑客口中的更辰藏山图。此图出自十方阁,更辰是作图者的名字,藏山二字意为仙人藏匿此山中。 剑客神色平淡,道:“黄更辰何时落魄到要用这藏山图换白米饭了?” “你走了之后,那里发生了不少事。既然都是世间人,那么自然都有落魄时。”老王爷笑道。 剑客问道:“至于用这么多规矩压制我吗?” “非常至于。” 一座小竹楼,韩先生治学之所,代表的就是儒家的规矩礼仪。方才展开的藏山图,其中蕴含着许多已故之人的大道余韵,种种相互叠加,与道人借用私塾应对剑客的剑气是相同的道理。 因为眼前这个剑客,世间除了规矩二字,便再无任何事物能压胜他。一副藏山图,临摹画有一百零八座远古仙山,其中不乏后世有所记载但却始终寻不到的山峦。例如传说中那座支撑天地之用的不周仙山,也画在其中。借此一百零八座仙山之上残留的仙家余韵,也不过才刚好压制住剑客周身四溢的磅礴剑气。 而剑客自身的大道,是因为他有意收敛,否则此方天地如何能够承载,早就崩碎殆尽了。 “其实你不用如此,我自已可以暂时压制住。” 老王爷摇头笑道:“机会难得,你也好好养伤吧。此地的所含的儒家规矩,其实不是用来镇压你的,这座竹楼的地下,关着十八只恶鬼,是用来镇压他们的。藏山图里的大道规矩显化,虽说会有一部分来压制你,但同时也会帮着你抵御整座人间大天地的规矩,总而言之,利大于弊。你刚好可以借机养伤。” 剑客似乎察觉到一丝异样,不禁问道:“这座城的古怪规矩呢?” 老人平淡道:“我撤掉了。” “为何?” “其实我们算是故人,多年之前见过的。” 剑客不解道:“何时见过?我可是在南海待了一甲子,瞧你的模样,应该没超过六十岁吧,咱们见过?” “算是吧。” 老王爷对此未曾多言,直接开口道:“我知道你要拿走那把剑,说是借,但那把剑多半不会完整的回到我手上,所以我把他送给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三件事。” 剑客也是很干脆道:“哪三件事?” “其一,我希望你可以在镇北城留下一道剑气,日后我自有用处。其二,护着我儿子去趟西方,送到西方佛国边界的那座婆娑城就好,耽误不了你多少时光,最多半月而已。其三,护送路上,如果觉得我儿子是个可造之材,适当教些小孩子能懂的剑术就好。” 剑客很爽快道:“可以,但我的身份,你不能同你儿子讲,剑术如何教,在我。” “可以。” “成交。” “一位藩王与人谈事,就这般干脆?没有些暗地里的手段?”剑客打趣道。 “与书上的人物打交道,还是痛快些好。” “书上的人物?” “十方阁刊印过一本古今天下名人册,其中张欣楠这个名字,不用我多说吧。” 剑客以大拇指横抹鼻梁,自豪道:“那是当然。” 古今天下名人,张欣楠居首。 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剑客,其实天下人都认识,古往今来天下剑道第一人。 在那场决定人妖两族,谁人主宰人间大地的大战之中,此人出力最大,杀妖最多。 第一卷 望明月 第十五章 初次见面 竹楼外,云销雨霁,一轮皎洁明月挂着月空之中。 老王爷原本打算着人带剑客去休息,名为张欣楠的剑客却临时起意,打算去竹楼地下逛逛。 真正的酆都未曾见过,那不如先见见小酆都。 临下二楼,剑客便被一道儒家气息所吸引。韩先生坐在原处,因为正在帮身前的小姑娘护道,所以并未起身,直接点了点头,与剑客略表歉意。 张欣楠摇摇头,并不在意。面前的老儒生,很熟了,不必拘泥于世俗礼节,剑客一向最烦这个。 韩先生的目光便不再看向剑客,一心一意为弟子护道。张欣楠着实有些惊叹于小姑娘的近道气息,一个并未修行的女子,竟然只凭借写字便已然走在了大道坦途上,未来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剑客忽然感知到一丝一样,急忙收敛自身剑气,将至全部压制在体内,不让其流露出一丝一毫。 剑客现在有些震惊,这小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对剑道剑气的感知如此灵敏。方才若不是自己迅速收回了倾泻体外的剑气,小姑娘免不得要受到自己牵扯,悟道之中,若是心神受到了感染,那可是一桩不小的祸事。 老王爷在剑客身后轻轻笑道:“我们还是就别打扰人家师徒之间的传道授业了。” 剑客点点头,悄悄离去。 老王爷与张欣楠一同走到一处书架前,准备下楼造访小酆都,去见一见那十八只恶鬼。 书架之上,摆放着一只巴掌大小的青铜兽尊像,老王爷将之轻轻转动,书架内传来一阵机括齿轮转动的声音,随之书架一分为而二,如开大门。 昏暗的甬道里随之亮起烛光,古旧青砖堆砌的石阶缓缓浮现在两人面前,老王爷与剑客一前一后走下地道。身后书架突然关闭,剑客不禁回身看了一眼,只见方才来的地方画着一道极为复杂的古老符文。 剑客曾亲眼见过这道符的威力。此符名为镇字符,画符用墨皆极为讲究。万年前,某场尸横遍野的大战结束后,战场遗址之上,冤魂纵横。曾有人以此符,压制了那些冤魂数月之久,这才撑到佛陀弟子赶来为亡魂超度。最终由一位黄衫老人,接引数万鬼魂,度过黄泉。此符如今可以算得上是最为古老的符箓之一,世间已经少有符箓修士能够将之完整画出了。 剑客轻声笑道:“镇北王府的能人异士真不少。” “花钱的买卖而已。”老王爷轻声笑道。 “就没想着把画符之人留在王府?” 老王爷点了点头,诚恳道:“确实有过这个想法。” “那为何不留下?世间能画这种符的估计没几个了,我知道的也就是那几个老家伙。” “此人姓孙,自西方而来,云游天下多年。早年间,机缘巧合间来到北境,我用一个紫金钵盂跟他买了这道符。” 剑客会心一笑。 姓孙的,老熟人了。 剑客忽然问道:“关于那件事你怎么看?” 老王爷笑道:“世人口中其实多有公论,并且最近这些年里,中州那边似乎还多些以前没有过的解读。我对此并不感兴趣,所以没什么看法。” “千万人便有千万张嘴,千万张嘴自然便有千万种说法,一一观之,确实让人头疼。”剑客唏嘘道。 沿着石阶不断向下走,老王爷与剑客很快就来到了,竹楼地下的第一层。这里的样子,如果在外面看的话,就像一座古井,而古井的中心,则枯坐着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一具人形枯骨。 剑客随口道:“心不定,就算得见白骨又能如何?” 那具枯骨好似缓缓抬起头,眼睛紧紧盯着剑客。张欣楠不以为,懒得多做停留,转身离去,去往更深处。 第二层,一座四四方方的囚笼,笼内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囚笼,在这个囚笼里,关着一个半人半兽的家伙。当剑客刚走进来的时候,他突然大声咆哮,双手硬生生将牢笼铁柱掰断,直接冲了出来,右手握拳,直奔剑客面门而去。 剑客站在原地,轻声笑道:“小时候确实最怕这个。” 半人半兽忽然消失不见,转而在原本囚笼的地方出现一方水塘。水塘内长出一朵荷花,下一刻募然绽放,花蕊之中出现一个小人,小人慢慢变大,化作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我埋藏在心湖深处的并非是执念,只是对昔日故人的一份缅怀而已。” 少女也忽然消失,此地只留下一个身材修长,身着青衫的年轻儒士,对着剑客作揖,久久不肯起身。 第三层,周遭异常昏暗,此处有着无数悬在半空之中的粗壮铁链,它们共同穿过一个男人的身体,将他四面朝下的吊在空中。 “律己不等同于束己。再多的链子也不过是身外枷锁,试问它们可曾真正锁住了自己的内心?” 男人沉默不语,铁链磕碰不停。 第四层,一座堆满书籍的屋子,书本散乱各处,异常凌乱。有位长发书生,坐在一张残缺的木桌前,手执狼毫,在一张洁白宣纸上,书写不停,可无论怎样,也无法将宣纸写满。 “一味不知放弃的坚持是愚蠢。” 书生发狂一般的站了起来,将宣纸撕稀碎,然后怒不可遏地望着剑客。 “如果读书读到连别人的一句好话都听不懂了,是不是应该反思反思自己都这么些年都读了些什么。”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书生愤怒地咆哮着。 剑客转身离开,站在石阶上,与老王爷无奈一笑。镇北王只负责带着剑客走完十八层,并不会同他一样进去,所以始终站在门外。 老王爷笑问道:“还走吗?” “算了算了。”剑客长呼了一口气,无奈道:“终究不是那整日吃斋念佛的僧人,这渡人一事,真的做不来。” “既然如此,那就回去吧。” 张欣楠点了点头,然后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想知道最底层关着谁。” 剑客虽是提问,但却并不是询问语气。 老王爷笑了笑,没有说话。 剑客试图窥探,但他发现自己此刻竟然什么都看不到。原本逐渐往下走时,尚且能看到一些踪迹,为何如今什么也看不见了?在修道的漫长岁月里,其实已经很少有东西能阻止他的目光了。 剑客甚至有些怀疑,走在自己前面的老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就像表面上那般普通。他似乎背负了很多,但同样他也隐藏了很多。 眼前的老人曾说自己昔日见过他,但剑客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如果按照老人的说法,自己与他算是故友的话,总该一起喝过酒吧。为何此番见面,一点酒菜也不给自己准备呢?说实话自己已经很久没吃饱饭了,遇见两个师弟,一个傻呵呵地站在城头为自己送行,一个在自己面前怕的要死,就不知道师兄也是要吃饭的吗。 走在前面的老王爷忽然转过身来,轻声笑道:“我已吩咐下人做好了饭菜,酒水尚可。” 剑客哑然失笑。 窥探我的心湖? 有意思。 --------------- 芳槐柳序内,此刻格外安静。 夜幕深沉,绵绵细雨终究散去,一轮明月挂在南边的天空中,皎洁的月光洒落大地。 绵绵细雨散去时,一场“急风骤雨”也是悄然停止。 一张松软的大床上,一男一女分别躺在两边,皆是一样不知所措的呆滞神色。女子面色潮红,满头青丝散乱的披在枕头上,丰腴洁白的玉体藏在一张锦被之下,一双宛若桃夭的眼眸时不时便偷偷瞥一眼躺在身旁的张麟轩。 好像以后便不再是少年的少年,此刻似乎心里有些挫败感,眼神中有些许自我怀疑,望着屋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麟轩没由来地问道:“成功了吗?” 求凰轻轻点头,有些羞涩地说道:“算是吧。” 两个门外汉,多少都有些不大确定。 初尝禁果,于女子而言多是疼痛大过身体上的欢愉,总是害怕的同时带着一丝期待。当真得切身感受到了那种痛苦后,估计也就只剩下害怕了吧。 但求凰似乎对于方才骤然消失的那种感觉犹有期待,贝齿咬了咬红唇,侧过身,盯着在一旁望天的张麟轩,心中有些埋怨,就知道望天,不能看看我吗。 求凰忽然钻到张麟轩的被窝里,探出脑袋,眨眨眼睛,柔声问道:“公子,还行吗?” 张麟轩挠了挠头,尴尬地笑道:“怎么不行!这不是第一次提枪上阵,心里难免有些胆怯不是,你总要让我适应适应吧。建功立业也是要时间的啊,你说对不对。” 求凰媚眼如丝,嘴角不禁翘起的弧度,真是令人遐想万分。只听女子娇声道:“这不是给公子机会了吗。” 张麟轩忽然起身,将女子扑倒在床上,双手分别抓住女子的两只胳膊,居高临下,挑了挑眉,道:“你这臭丫头,讨打是不是。” “教君恣意怜。”求凰缓缓闭上眼眸。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有人天赋在此,自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梅开二度,男子身下的女子已然是香汗淋漓,女子的天然体香,让男子更多了几分动力。 有人勤勤恳恳,学着春日里,田间地头的耕地黄牛,任劳任怨,犁地播种。 一时间竟有些“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感觉融入其中,可“餐盘”却大有讲究,“粒粒”也是此理。 春日播种,来日秋收。 一番云雨后,张麟轩搂着求凰一同靠在枕头上,轻轻用手帮忙梳理着女子缭乱的青丝,柔声问道:“疼吗?” 求凰笑嘻嘻,一脸不正经的样子,“还好。” 求凰忽然往少年怀里紧紧靠了一下,不知为何轻声喘息了一下,然后将手指含在嘴里,痴痴地望着少年。眨眨眼,然后俏皮一笑,“公子可是准备休息了?” 落在张麟轩耳朵里,其实就好像是变相地再问自己是否累了。 少年刚想打肿脸充胖子,说些豪言壮语,免得在女子面前丢了面子。只是当少年瞧着求凰一脸认真,不想开玩笑的样子,不由得被他气笑道:“女侠,烦请饶命啊,来日放长不好吗?!” 求凰一脸无辜,有些小女子娇羞的模样,柔柔弱弱道:“我只是想让公子哄我睡觉,公子瞎想些什么呢,还来日方长,真是羞死人了。” 张麟轩自知说不过这妮子,只得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鼻梁,然后吻在额头上,“好好好,本公子这就哄你睡觉。” 张麟轩的胳膊自然便被求凰直接拿去当了人肉枕头,一副很舒适的样子,然后侧身躺在张麟轩的怀里,慢慢熟睡。张麟轩瞧着她洁白肌肤上此刻多出的凌乱指痕,不由得有些心疼。 说一个男人王八蛋,其实真的半点没说错。 一个女子,到底是有多喜欢一个男子,才会彻底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他呢。而这样一个深爱着自己的女子,男子又怎能狠心辜负呢。 相互喜欢千千万万年,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啊。 张麟轩轻轻拨弄着女子的柔顺发丝,听着女子睡梦中的轻声呢喃,每每喊道自己的名字,少年便总会轻声回一句,在的。 直到求凰熟睡,张麟轩才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早已麻木的胳膊。为她轻轻整理好被角,春寒仍在,免得寒风悄悄溜进去,扰了心爱姑娘的好梦。 张麟轩披上一件单衣,独自坐在屋外的台阶上,抬头看着春雨过后便挂在空中的明月。 月光皎洁,好似心爱姑娘的眉眼,在少年的心头上轻轻摇曳。 片刻后,张麟轩起身返回屋内,坐在桌边吃些糕点。边吃边自我安慰道:“就是馋了,想吃夜宵。” 少年吃了一块糕点,重复了许多边。 张麟轩吃过后,轻轻上床,钻进温暖的被窝里,轻轻抱着心爱的姑娘,准备休息。 少年刚刚躺下不久,屋顶却传来一阵琐碎声,很明显有人在登高而行。敢在镇北王府里,夜间攀高而行,不要命了是吧。 张麟轩起身,将衣服带到外面穿好,合门而去。少年瞳孔皱缩,眼角处闪过一抹青色的幽光,在锁定了某一个人影后,少年直接腾起追了上去。 当少年追上那人时,才发现原来是个蟊贼。男人个子不高不低,穿着一身干净的粗布衣,手里提着两壶酒。当他揭了酒壶上的泥封后,一股醇香四溢的酒味,瞬间便让少年认出了那是醉泥坊的酒水。 男人转过身,对着少年问道:“你是来抢酒的?” “知不知道在北境夜间偷盗是大罪?”张麟轩笑道。 “我偷什么了?”男人一脸疑惑道。 “整座王府,只有父王那里有这种酒水,还说你不是偷得?” “张允执是你爹?” 张麟轩皱眉沉声道:“直呼家父名讳,似有不妥。” “怎么还要与我动手?”男人笑道。 张麟轩右手握拳,神色肃穆道:“打架,我可从来没怕过。” “打架,我从来没输过。”男人笑眯眯道。 既然如此,多说无异,双方各凭本事。 张麟轩身形骤然消失,下一刻便已来到男人身前,一拳递出,直接砸在那男子胸前。 那家伙竟然直接倒飞了出去…… 张麟轩心道,就这还大言不惭,打架没输过?下一刻少年便警觉起来,不能轻敌,万一他是装出来,自己大意就要吃亏。 可等了许久,却始终仍不见有人还手,难不成真就一拳给人打飞了? 下一刻,少年耳边响起一阵风声,有拳罡直奔自己面门而来。男人大笑道:“与人打架,不轻敌大意,很不错。但最关键的还是要有耐心。” “打架,讲究以己之长攻彼之弱,力求一击必杀。”男人拳忽然在少年面前停下,拳头后面露出男人的脸庞,笑嘻嘻道:“最关键的还是点到为止。” 张麟轩直接一拳砸在男人脸上。 “靠,偷袭。” 第一卷 望明月 第十六章 练剑 次日清晨,吃过早饭后,老王爷的书房内,一个眼角淤青的男人正在享受着王府公子的捶背按摩,昨日夜里得罪了人,今儿还不赶紧想着弥补几分。 老王爷坐在桌边处理政务,对于张欣楠昨夜被打得的事情,老人已经知晓。心中不由得有些佩服儿子的勇气,还不忘拿来打趣。 可少年就难免有些郁闷了。好好的王府贵客,好好的路不走,非要攀高而行,换成是谁都要把你当成不怀好意的蟊贼才是。再者说,不还是你吹牛,说打架没输过。 张欣楠昨夜原本吃完可口的酒菜后,本想着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然后上床睡觉。可转念一想,自己日后难免要教一个小子几手上等剑术,便想着先看看他根骨如何,若是个不成器的,也就没必要认真对待了。张 欣楠有个类似于乡下偏方的旁门手段,可以在剑修熟睡时,通过观察其体内剑意与剑气两者的运转,来大致估算出一个人在剑道上的天赋。 大旭南疆十六道,有一位享誉天下的年轻剑修,世人不知其名,只知此人姓刘。此人曾为明悟剑道,于悬崖绝壁之上静坐一甲子,餐风饮露,从云散云聚中悟道,得以打破十境壁垒。后于微末之中,观涧中流水领悟清明剑意。 行走江湖,此人腰悬两把佩剑,一剑名曰“静心”,取自道家清静无为之意。另一剑名曰“思齐”,取自儒家见贤思齐之意。每逢与人问剑切磋,只出静心之剑,自明悟清明剑意以来,鲜有败绩。世人皆言其天资绝顶,剑道一途有望“翻山越岭”,从而成为近千年来,第一个成功翻越剑修心中那座大山之人。 此人更是在后来巧遇儒家亚圣,读书人观其剑意,曾赞叹其有望“后无来者”,只因此人剑意着实是蔚为大观,世间剑修少有人能与之相媲美。 张欣楠便曾偷偷以此旁门之法,远远观望过这位世人口中的天才剑修。确实还不错,剑道根基打得很足,修行如搭建房屋,地基尤为重要。路,走的也很平稳,不急不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属于自己的康庄大道。 纵然世间剑修天赋绝顶如此人,但在张欣楠眼中也仅仅是不错而已。而此人剑道虽然根基牢固,路走得也相对稳,但这恰恰也是他的弊端所在。未老先衰之感,在此人尤为厚重,一个不过才两百岁的十境剑修,为何偏偏失了朝气。 此后若是仍怀此等心境,恐再难有所进步,而且日后还在所难免地要走上一条术大于道的路子,算是有些偏离了原本的道路。至于能否真像世人所说,成为近千年来第一个翻过那座剑山之人,还尚未可知,变数颇多。 张欣楠本想趁着少年睡觉,借此机会大致去瞅两眼,最起码也要对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弟子的少年多少有些了解不是。 听张允执的口气,少年的天赋似乎还不错。不过谁又能想到不仅剑道天赋没看成,而且还听到了些不该听的,男男女女,莺莺燕燕,一想到这里张欣楠就不禁满身鸡皮疙瘩。而最气人的是,最后竟然还挨了这小子一记老拳。 老王爷笑道:“轩儿,以后便由这位先生教你剑术。” 张欣楠没好气地瞥了少年一眼。 张麟轩走到张欣楠身前,作揖道:“弟子张麟轩见过先生。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张欣楠忽然抬手挡住了少年的作揖,笑眯眯道:“先生二字先别着急叫,收不收你还两说。就算日后你真的拜我为师,那也用不上着先生二字,我非常反感后世儒家定制的那套礼仪规矩,麻烦的很,以后不要与我作揖喊先生二字,若是真存了那份师徒孝心,拿酒来就好。” 张麟轩眼前一亮,有件事不得不说,还算真的比较符合少年的性子。 “还有我也姓张,张欣楠。” 张欣楠?少年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名字,到底是谁跟自己说过来的?少年有些想不起来了,算了,也许是同名同姓也说不准。 “好了,寒暄客套完了,让我看看你的剑术如何吧。” 暂时还不算是师徒二人的两位,一同离开了老王爷的书房,去了张麟轩的芳槐柳序。 张欣楠让少年拿来自己佩剑,说是准备考校少年剑术。当少年去取剑时,张欣楠独自一个人在院子里闲逛,忽然坐在了院内小池塘附近的一块青石上,翘着二郎腿,一只胳膊放在膝盖上,用手拄着脸,然后轻声笑道:“姑娘,还没看够吗?” 求凰屋内门扉后走了出来,歉意一笑:“抱歉,敢问您是?” “暂时算是那臭小子的剑术老师。” 求凰莞尔一笑,低身见礼,“原来是公子的先生,求凰方才多有失礼处,还望先生见谅。” “无妨。” 求凰微微欠身,转身告辞离去。 张欣楠忽然在掌心处玩弄一股剑气,头也不抬地笑道:“熟悉吗?” 求凰微微蹙眉,转过身来,笑容如常:“先生可是在与我说话?” 张欣楠对于女子的小心事毫不在乎,眯眼笑道:“既然选择装傻那就最好装一辈子。” “先生怎么竟说些小女子听不懂的话?” “没关系,此时不懂,来日明白也是一样的。”张欣楠笑道。 “虽然不曾听明白,但还是多谢先生赐教。”求凰笑容如常。 “别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有话就说。有时候倾诉一下也是好事,比如大喊大叫之类的,总之不要让自己委屈了。”张欣楠打趣道,道理确实是那么个简答道理,但至于别人会不会由此想到些别的,说不准。书斋里,能够举一反三的优秀学子,还是挺多的。 求凰收起笑脸,眼神冷冽地盯着张欣楠。 张欣楠歉意一笑,道:“有些事,真不是有意的。师父收徒弟总要来看看徒弟资质如何吧,哪里知道就这么恰好赶上了徒弟花前月下的大好时光。话说回来。虽是无心之过,但好歹要与姑娘道声歉,真不是我要故意听墙角。” 求凰那时候其实感到了一丝异样,有人造访,不过转瞬之间却又消失不见,加上儿女温存就在眼前,哪里有那心思去管其它的事,换做平常断然不会这般不谨慎,也不知道昨日怎么就昏了头。 “年轻人卿卿我我,很正常的。”张欣楠笑道。 求凰咬牙道:“先生请自重。” “好了好了,聊些正事吧。听算命的说,他给了你一本棋谱?”张欣楠正经道。 求凰点了点头。 “草堂集算是那家伙这辈子唯一一本自己写完的书,内容一般般,不过还是值得一看的。他除了那些隐晦的道法神通外,就属下棋的本事最大了。我提醒一句,他的东西确实好处不少,但是却不是白白与人的。我送你一物,算是日后的防身手段。”张欣楠中指与拇指捻在一起,遥对着求凰的眉心处,轻轻一弹,一缕小小的剑气宛若游丝,缓缓没入了求凰的额头。 “无缘无故送我东西?先生的东西,恐怕也不白白与人吧?” “当然不白给,我可是有条件的。”张欣楠一脸笑嘻嘻的样子。 求凰皱眉道:“先生的条件我可未必答应。” 张欣楠有些失望,又好似有些委屈,弱弱地问道:“怎么说我也算是你家公子的师父吧,就算不是一个,半个总可以吧。以后你俩有小孩子,让我看看都不行吗。讲真得,我特别喜欢孩子。” 求凰无奈的同时又有些羞恼,无言以对。 张欣楠心满意足道:“看来是有得商量。” 求凰没有来得问道:“您是他吗?” “谁?我就是我,张欣楠的张,欣欣向荣的欣,楠木的楠。”张欣楠笑道。 “当年神凰城是您护着的?” 张欣楠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有些事早就埋在了黄沙厚土之下,何须在喋喋不休,争执不休,凡事都应该往前看。 求凰会心一笑,只不过笑容有些惨淡。 “丫头,别总纠结于过去,记得好好活着。”张欣楠笑容和煦。 求凰眼角湿润,站在原地,哽咽道:“真的是您。” 某年某月某日。 曾有一人,独自站在一条“特别”的大河河床内,仗剑驱水,逆流而上。 去芳槐柳序后面的一座屋子里取剑的张麟轩,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选择将那柄藏在黑色剑鞘中的绯红长剑作为自己的佩剑。 瞧着少年许久之后才回来,张欣楠没忍住,骂了一句:“臭小子,你也太墨迹了吧,让你取个剑,这么磨蹭呢。” 张麟轩笑着不说话。 张欣楠接过少年手中的长剑,缓缓拔剑出鞘,盯着剑身上的却邪二字,沉思良久,然后不禁赞叹之余外,又有些惋惜道:“确实是柄好剑,只可惜跟错了主人。” 少年不说话,张欣楠也就懒得再继续挖苦他,直接握住长剑,朝着远处的假山随手一剑斩去,既无满天剑光,亦无凌厉剑气,好像就是随手挥了一下。 张欣楠把剑钉在地上,拍了拍手,淡淡道:“练吧。” 少年实在不解,这是要让自己练习如何挥剑吗? 站在一旁的求凰,貌似看懂了方才那一剑,凝神望去,只见那座假山已经四分五裂,但却仍未散裂。 求凰朝着少年眨了眨眼,两人心有灵犀,少年也是凝神望去,瞧见了其中的古怪。不过这是不是有些简单?若只是以剑裂石,却不使其破散,少年自从提剑之日便可做到。 走出一段距离的张欣楠忽然转过头,笑嘻嘻道:“一叶障目了不是,请仔细看看那把剑。哦。对了,一会你用竹剑练习。” 张欣楠悠然自得地离开院子,喝酒去。 少年站在原地,十分费解。 那柄剑? 张麟轩忽然发现长剑正在微微颤动,剑身内有一股极为强烈的剑气余韵。 少年恍然大悟。 藏气于剑,攻而不发。 第一卷 望明月 第十七章 莫向外求 堂堂的镇北王府七公子,昔日的少年天才剑修,半月以来只学了一剑,而仅此一剑却还未学成,甚至连半分长进都没有。 算是张麟轩如今半个师父的男人要求少年挥剑之前必须先将剑气聚于竹剑之中,藏气成功后,再行挥剑断石。 藏气于剑,其实倒也简单,不过一柄竹剑实在是难以承受少年气府内的全部剑气,藏气之后,还未挥剑,竹剑便会瞬间断裂,以至于张麟轩半月之内都还未曾挥出过一剑。 剑客张欣楠对于少年练剑实在是有些不忍去看,这也叫资质不错?原本前些天,剑客还能拎着一壶酒,端着一碟盐水花生,坐在屋檐下看着少年练剑,偶尔还会稍微“指点”少年两句。 不是吧,不会有人练剑还挥不出去剑吧? 你还行不行了,这都学不会? 要等你能挥出去剑,我没准都入土了,这一身上乘剑术到时候你上哪学去啊。 算了,我还是给你指条明路吧。剑道我觉得可能不太适合你,你去学暗杀术吧,毕竟你偷袭的天赋很不错。 今日清晨,张麟轩许是真的被剑客说烦了,一早起来干脆就不练剑了,吃过早饭后,直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停地抄书。 张麟轩小的时候脾气很大,一旦正在生气,便很少有人敢靠近他。为了免得少年将火发在别人身上,韩先生便让少年生气时就去抄书,久而久之便养下了这种习惯每逢与人置气。除了昔日的大公子张麟诚外,很少有人会选择在张麟轩生气时候来打扰少年,因为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眸中有一种任谁都能看出来的杀意,谁也不确定正在气头上的少年会干出什么事来。 例如那年大旭太后六十岁寿辰,老王爷带着长子入京祝寿,年仅十岁的张麟轩非要跟着一起进京,说是要去见见世面,瞧一瞧京都的那些达官贵人们到底是怎么个用鼻孔看人法。初次如京的张麟轩没有随父王和兄长一起入宫朝圣,反倒是偷偷溜了出去,沿着京都城内的长安街一路闲逛。而此番闲逛后,便给少年在赢得了个“比京都城纨绔子弟还要纨绔”的说法,因为张麟轩险些将武安侯的亲儿子,也就是如今大旭皇帝的亲侄子当街打死。 按大旭律,凡大旭臣子皆不得称王,就算是皇室宗亲也一样是皇帝的臣子,所以也不可称王。大旭自立国之日起,也就只有唯二的两位王爷,而且都在当朝。 武安侯萧霁乃是如今皇帝陛下一母所生的亲兄弟,大旭一统北地十三州的过程中,他的军功仅次于南安王萧佐和镇北王张允执,不过这种仅次于可并不意味着他的军功便接近这两位。就如同书院的考试,前两者分数极高,某些人虽是位列第三,但分数却不知差了多少。 不过武安侯萧霁在大旭官场上的人缘极好,为人处世十分有分寸。相较之下,比南安王萧佐被宗室朝臣疏远的局面要好上许多。至于镇北王,那就没有可比性了。北境张氏虽说不受文官待见,但大旭官场上的武将则无一例外,无人不对其佩服的五体投地,那场极为惨烈的城前之战,历来为人向往。试问天下男儿,那个不想堂堂正正地披甲上阵,与敌厮杀,悬敌之首级于马背之上,策马杀入敌阵,这是何等的千古豪气,怎能不令人向往。 萧霁之子萧承恩仗着宗室子弟身份,在京都城内历来是为所欲为,但好在没有做过太过出格的事情。皇帝陛下念着兄弟情分,叔侄之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眼,偶尔琐事,训斥了之。可萧承恩却并未有所收敛,反倒愈发行事无忌。在太后寿辰之日,为了一件寿礼直接将一名工匠的双手废掉,只因其所做之物,不符合他的心意,并强行将其女收作暖房丫鬟。更是让家丁将那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沿街拖曳而行。 路过一家首饰铺子的时候,恰好张麟轩在此为求凰跟李子选取珠宝首饰,京都城的风格与北境差别甚大,打算选几件待会去让她们看看,免得让她们埋怨自家公子小气,入京了都不给她们带一两件礼物。 张麟轩付好银子出门后瞧见一个缩在巷口角落里的小姑娘,衣衫单薄,瑟瑟发抖。张麟轩便解下身上衣袍,蹲下身去为小姑娘披好,瞧着小姑娘一脸不开心的样子,张麟轩便从取出方才刚买的首饰,一枚小小的朱钗,送给小姑娘当做礼物,打算哄她开心。面色苍白的小丫头,瞧着这个有善心的小少爷脸上不禁多了些笑意,不过礼物还是不能收下的,正在小姑娘打算开口将东西还给少年时,一旁路过的萧承恩直接夺了过来,并与身边人笑道:“这首饰不错。” 张麟轩皱眉沉声道:“拿来。” 萧承恩一脸鄙夷,瞧着张麟轩与那个穷酸丫头,直接一口唾沫吐到小姑娘身上,骂道:“哪里的野小子野丫头,赶紧滚,这朱钗小爷要了。” 萧承恩直接转身离去,手下人则一口一个唾沫吐到小姑娘身上,然后继续拖曳着一个女子沿街而行。 小姑娘拉着张麟轩的手,不停的摇头,好像在告诉少年不要去招惹方才那个人。 张麟轩直接甩开小姑娘的手,抄起身边不远处的一根木棍,直接冲过去,照着那萧承恩的脑袋就是一棍。因为张麟轩自幼练剑的缘故,需每日都举剑数个时辰,长此以往,张麟轩的臂力比同邻人不知大了多少,此番一棍便将萧承恩打得头破血流,摔倒在地。萧承恩身后的护卫急忙上前阻止,却不知是何缘故,纷纷倒地不起。 张麟轩揪着萧承恩的衣领,一棍接着一棍打去,昔日的少年下手极重,每一棍都基本上打在萧承恩的要害处,倒地不起的萧承恩哀嚎不已,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若非有位喜欢拉偏架的老修士出手阻止,萧承恩说不定就要真的被少年打死。那位老修士在以一枚珍贵丹药帮着萧承恩吊起一口气后,本想着言语训斥一下行凶之人,可不知何时默默站在张麟轩身后的老人让他彻底断了这个念想。直接带着萧承恩就此离去。 至于原因吗,只有一个,那就是敌对双方修行路上的境界差距太大。 姓陈的王府老人,只是笑着对张麟轩说道:“公子可以回去了。” 此事刚刚发生不久,三公子和四公子便以修士符箓双双赶赴南山城,南山城的数万甲士城前带命,手中长矛皆是指向南方。 大旭天子在听说了此事后,根本为曾传召武安侯,只是托人传了个话,小孩子打打闹闹,再正常不过了,兄长还是专心给母后过寿吧。 不了了之,不然还能如何? 整个寿宴,镇北王独自前来,镇北王府大公子不知去了何处,老王爷不曾与任何人客套寒暄,席间更是没有说过一句话,唯一所做的就只是与当今天子对视而笑,各自饮酒。 虽然无声,但彼此心知肚明。 镇北王似乎在用行动来告诉在场所有知晓此事之人一句话:当爹的为儿子撑腰,天经地义。 当镇北王与长子幼子一起返回北境后,京都城便留下了张麟轩的恶名,一个脾气极大,比纨绔子弟还要纨绔的藩王公子。 此刻心中不痛快的张麟轩坐在桌边抄书不停,以至于他都没发现张欣楠正双臂环胸,靠在墙边盯着自己。 剑客明知故问道:“今儿怎么不练剑了?” 张麟轩闻言后,忽然停笔,扭过头盯着剑客。 “小小年纪,脾气倒是不小。修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若是没有持之以恒的毅力,就干脆不要走上此途。此外更是不要有投机取巧的侥幸心理,修行之路必须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没有什么捷径可走。至于某些旁门左道纯粹是恶心人的东西,你也不要有所奢望,修行之路,一旦行差踏错就很难更正。你父王让我教你练剑,你也应该明白,你的某些不足我都可以给你更正。但正所谓法不轻传,道不贱卖,你若不诚心学,我自然也不会诚心教你,所以与其浪费时间还不如就此作罢。”剑客眯着眼笑道。 张麟轩并没有因为练剑屡屡失败而生闷气,实在是剑客有些话挖苦的太厉害了,少年听进心里去了,属实有些难受而已,这才不练剑而选择去抄书。 剑客有些悻悻然,小声嘀咕道:“一个剑修的内心抗击打能力也是很重要,再说了你是真的笨啊。” “什么?” “没什么。”剑客笑容真诚,“剑以后好好练,慢慢来总会做到的。我昨天连夜写了一本笨蛋少年……不不,天才少年习剑总录,里面详细记载了一些练剑的方法。后天便是五月初一,跟一个朋友约好了在镇北城见面,要出去几天,这几天你就自己按着书上写的练吧。” 天才少年习剑总录,这名字亏你想得出来。张麟轩满脸疑惑道:“书呢?” “给求凰那个丫头了,我写的字跟你们大旭通用的不太一样,恰好那丫头认识,我就让她帮你翻译一下。” 张麟轩轻声哦了一声。少年忽然间又想起了什么,方才剑客说他五月初一要出去,就在后个,那今天不就是四月的最后两天吗,差点望件大事。 自从那场城前之战结束后,镇北王府便多了一条规矩,每逢月末,张麟轩兄弟几人无论是谁在家都要跟王妃一起去城东的那座观音庙敬佛祈福。 王妃信佛,连带着几个儿子多少都信些,其中以张麟轩尤其相信佛家的轮回之说。王妃每月月末的最后两天都要去庙里上香祈福,乞求菩萨保佑家人平安。这是府里每月一等一的大事,一向和蔼的王妃从不会因为任何事跟子女生气,唯独此事上从来都是不容商量。年幼张麟轩不懂事,总是不想去庙里,王妃唯一一次责骂也就是因为此事。 张麟轩大致估算了一下现在的时辰,赶忙穿好靴子,整理好衣物,寻问自己的半个师父,在确定自己仪容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后,急忙去王府大门外候着。 张欣楠瞧着新鲜,认识半个月以来,还未曾见过少年遇事有何慌张模样,想来有趣便一起跟了过去。见朋友的事不急,反正三十里一眨眼的事。 城东有座观音庙,规模不算大,也没有一般寺庙里的金身大佛,只有两尊普普通通的泥胚观音像。庙里僧人不多,总共才十八人,三个负责烧火做饭,三个负责砍柴挑水,三个负责敲钟念佛,三个负责扫地,三个刚入门的小沙弥负责抄录经书,此外还有一个疯癫和尚,平日里胡言乱语,最好烧鸡美酒,还有一个黑衣僧人,平日里好与人说些佛法,还有一个老和尚,算是主事之人,这座庙里没有主持一说,不过老和尚类似于这种身份。庙虽不大,但好在五脏俱全。 观音庙门前有一副对联,张麟轩初见之时便极为喜欢,不似某些故作玄虚之语的刻意做作,相反观音庙门前的这幅对联就很实在。 进门烧香,香火钱多少给点。 拜佛就走,走之后僧人咋办。 在张麟轩看来无论是僧人也好,道门真人也好,儒家圣人也罢,始终占有一个人字,而且始终还在人间,那么他们便首先应该是人,是人便有人的需求,如温饱,住行等就都需要考虑,如此他们便还是凡俗中的一份子,与修道之人口中默认的世俗之人,其实是同一种人。 今日来此敬香的人除了王妃和平日里的贴身侍女外,就只有张麟轩与剑客张欣楠两人。三公子成亲后,便应该独自外出开府成家,三公子麟熙本打算将自己的府邸安置在镇北城,不过老王爷最后没同意,还是按原来将府邸安置在了王妃早就选好的海宴城内。老王也告诉张麟熙半年之内若边关无事则无需回去,当爹的总不能儿子刚成亲就让其与儿媳分地而居吧,至于边境的事便暂时全部都交给自己的四儿子张麟泓处理。老五张麟默和大旭的送亲队伍一起返回京都,带王府向朝廷谢礼。老六张麟燚去了竹芒书院问道,有些事还是用读书人的方式处理,吵架总比打架来的轻松。所以王府内就只剩下张麟轩这么一个练剑不成的闲人了。 王妃敬香,少年站在身后有样学样,礼成后,王妃去于庙里的僧人请教佛法,少年便跟自己的半个师父站在院子里无所事事,四目相对。 张欣楠许是真的无聊,便与少年说了些修行境界的事,张麟轩从自己半个师父的口中的得知,修行不止十个境界,十境往上还有一片广阔天地,只不过很少有人能走上去,毕竟更上一层楼这种事,很难做到的。最后张欣楠还不忘挖苦道,若是少年以后能以剑走到九境,便没白费自己一番辛苦教导。 张麟轩白了他一眼,懒得搭茬。 两人一左一右地靠在庙门外的柱子上,动作和神色如出一辙,皆是双臂环胸,目光中略有一丝不解,不约而同的望向大殿内的两尊泥胚观音像。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如何渡人呢? 少年的半个师父,剑客的半个徒弟,两人相视而笑,自说自话,话虽不同,但道理却将近。 剑客讲剑随己心,莫困于外物。 少年说心有虚舟,何须他人渡, 第一卷 望明月 第十八章 萌芽 王妃敬香结束后便直接回了王府,其实若是按照以往的规矩来说,王妃会在寺庙后的禅房内住上一夜,等第二日清早起来,敬上头一炷香之后才会离开。不过近日以来,王妃的身体越来越差,每日都需按时服药,一刻也耽误不得。 镇北王妃许馨宁,在如今世人的记忆中仅仅是一个只会相夫教子,性格相对温和的女子而已,已经很少有人记得女子昔日那般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气了。 王妃出身渝州许家,正经意义上的书香门第。年幼的王妃不喜诗书礼仪,反倒对练剑一事情有独钟。家人嘴上虽说不答应,但王妃的父亲却还是偷偷为她寻了一个良师,不过王妃却受限于自身资质而无法成为一名剑修。除去练剑,王妃平日闲暇,又好读些兵家著作和历朝历代的史书,对于某些事情见地,不输男子。 昔日的镇北军除了军师苏先生外,其实一直还有一位躲在幕后,不曾视人的谋士,此人便是如今的镇北王妃。昔年少年将军马踏山河,帮助大旭王朝一统北地的过程中,镇北军曾对先灭陈还是灭魏产生了严重的分歧。一众老将认为陈国实力较弱,若灭之如则易如反掌,故而主张先灭掉实力相对较强的魏国,在腾出手来覆灭陈国。王妃则认为应该先灭陈,灭魏损失太大,加之陈国尚有数名仍在外乡的阵师正在拼命赶回母国,若一旦让其在陈国境内搭建起数座可以杀敌的大阵,以实力受损之镇北军再行去攻打,保不准就要吃一次败仗。最后苏先生以佯装攻魏,实则灭陈之策,仅在五日之内便连下陈国九座城池,屯兵陈国都城之外,围而不攻,最终迫使陈国君王不得以出城投降。王妃所议,与苏先生之举不谋而合。 不仅如此,王妃其实还有另一重隐蔽身份。老王爷尚未封王时,每逢披甲上阵,入阵杀敌,背后总会跟着一个用剑的小卒,而这个不知姓名的小卒便是女扮男装的王妃,陷阵厮杀之英勇不弱于男子。四年之后,老王爷拿下北境,被朝廷封为镇北王,落府朔方城,次年大公子降生,王妃这才逐渐远离军营,安心在王府中相夫教子,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如今除了一些镇北军的老人外,已没人知晓这些陈年往事了。 一身伤病恐怕也多是早年在军营中留下的,加上后来大公子去世,二公子失踪,王妃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了。 敬香礼佛乃是为家人祈福之举,不能耽搁,故而便将少年留下,代替王妃敬香。 王妃走后没多久,原本打算陪着半个徒弟的张麟轩在寺庙中住上一宿的剑客张欣楠不知为何却突然离开,走之前倒是没忘跟少年打声招呼。 吃过寺里的斋饭后,整个下午张麟轩都自己一个人坐在禅房里,闭目沉思。半月之内,少年除了练剑之外,其实一直都没闲着,除了依旧没能直面自己昔日的心结外,该做的事一点也没落下。 三年前大哥因朝廷诏令去荒原迎娶金帐公主,为的就是两国盟好,边境百姓从此再不受战乱之苦。按照昔日的约定大公子需要在荒原成亲,依照荒原祖制在荒原生活一年半后便可携妻返回北境。在一年半之期将满之日,却突遭事变就此身死荒原,为此老王爷曾亲率数万铁骑深入荒原腹地亲自接回大公子尸身,一路之上所遇阻拦者,皆杀之。 与此同时,尚在琳琅书院求学的张麟轩在闻此噩耗后不久竟然险遭刺杀,而凶手却是那个与自己一同远游他乡,一起求学的女子。 女子手中那柄沾染少年的寒刃,刺破的并不仅仅是少年的血肉,更还是少年的心。亲近之人不仅了背叛自己,更是还要亲手置自己于死地。 同窗数年,帮着少年发现了练剑的天分,一同远游,陪着少年在异国他乡艰苦求学,早已被少年视若亲人的她,竟然是从一开始便埋在自己身边,要杀掉自己的死士。少年竟然还可笑地为她练剑,成了朔方城有名的天才少年,如今看来,这何其可笑。 练剑作甚?帮着她杀掉自己吗? 浑浑噩噩的少年被兄长张麟泓接回了家,一夜之间遣散了院中原本所有的佣人和丫鬟,看着近乎疯癫地少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他。唯独求凰一直站在少年身边,无论少年言语如何伤人,求凰始终都不曾离开。 那一夜,少年好像一下失子去了很多很多东西。 兄长,亲人,以及练剑的那份初心。 一月之后,荒原传来消息,那金帐公主诞下一男婴,按着张麟诚生前所愿,取名张予礼,留在荒原抚养。 消息传来后,张麟轩不辞而别,只留下一封书信,说是要外出游历,修补剑心。 少年独自背剑去了荒原。 离家四百多个日夜,走遍荒原各处险境,最终在荒原之主寿辰之日,斩杀其女,带回了镇北王府的小公子。 回家之后,与惊鸿花魁宋珺宓下了一盘棋,一切尽在不言中,少年看似无事带在府中,出了偶尔上街闲逛,便再无任何外出举动,但暗处却搜集着各种关于当年之事的情报。 诸位兄长珠玉在前,相较而言,少年确实并不出彩,但不要忘记,这种并不出彩,也只是相较于少年自己的诸位兄长而言。 张麟轩睁开眼眸,眼神冷漠地望向窗外。 书上有言,虎豹之驹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 有些怒火,承受不住,可是要死人的。 ------------------------ 寺庙后山有一处石台,光滑如镜,黑衣老僧常常在此打坐参禅。老僧手里时常握有一串黑石念珠,今儿不知怎地却是没有佩戴在身,僧人如往常一般,坐在石台之上,口诵佛经。 张欣楠站在老僧背后,等着他念经结束。一炷香后,老僧这才起身与背后之人见礼,念了声佛号后,歉意道:“施主在此苦等,贫僧却不能解施主之惑,还望施主见谅。” 张欣楠淡淡道:“装模做样,还是这般让人作呕。” “张施主,您北上之事,贫僧可是未曾参与,您怎么怪也怪不到贫僧头上啊。”老僧面色如常。 “吃斋念佛,枯坐石台,如此年复一年,可有一天能够真正成佛?”张欣楠问道。 “吃斋念佛,只为修心,不作其它奢求。” “不作他想,便已然是奢求。” “贫僧戴罪千年,日后定会将这份因果还了。” 张欣楠忽然毫无征兆地挥出一道剑气,然后骤然拔地而起,消失在原地。 “算是一个教训。”老僧耳边回荡着张欣楠的声音。 光滑如镜的石台表面忽然多了一道裂痕。 老僧站在原地,双手合十,默念佛号。 ------------------------ 临近子时,朔方城内的烛火皆是不约而同地熄灭,各家各户在门外挂起一盏半红半白的灯笼,灯笼下面系着一条五种颜色混合在一起的丝带。每年的四月末,朔方城的百姓都会以此来纪念战死在城关之前的诸多北境将士。 朔方城外清风阵阵,月明星稀。城东百里外,有一座长满荒草的孤坟,逢年过节也一样不会有人来此祭拜。不过今夜倒是有人来此,没有供果纸钱,只带了两壶酒。 腰间系着一卷古书的书生模样的男人,率先揭了泥封,独自一个坐在坟前饮酒,另一壶酒就放在身侧,似乎再等人来拿。 片刻之后,荒草沙沙作响,皎洁的月光缓缓照在坟前,书生微微点头示意,然后以一种温和嗓音说道:“酒中放了柳叶,你想喝的话,可以喝两口。” 有人笑道:“那就喝两口。” 听声音大概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他揭开泥封红纸,痛饮一口,似乎滋味还不错。 “最近怎么样。”书生问道。 男子笑着回答:“还算不错,您呢?” “还行。” 两两无言,各自饮酒。 “值吗?” “您为什么总是要纠结这个问题呢?人生于世间,要么混吃等死,碌碌一生,要么总该做点什么,哪里来得值与不值呢。” “你认为他能抗住?” “一定可以。”男子的语气无比坚定。 书生摇摇头,微笑道:“有些事暂时还不用他担起责任,三年之内,安稳的日子还是有的。” 男人点了点头,问道:“最后再问您一件事,赟弟怎么样了?” “自有因果造化,来日便见分晓。我会从中安排他们再见一次的,至于两人之间能否相识,看缘分吧。” 清风阵阵,明月摇曳,月光渐渐消逝,男子点点头,再无言语,随清风明月一同离去。 荒草孤坟,唯有一人。 一壶酒已空,一壶酒已失了酒味,书生一人无声离去。 今番再见,此后再不见矣。 --------------------- 张麟轩躺在禅房里已然睡去,明月照在少年枕边,有人静静地看着少年,嗓音温醇道:“以后就是大人了,不要任性,凡事要思而后动,遇事多思量,总归会少犯些错。” 少年气息平稳,睡得正香,做了个美梦。 莲花枯萎的泥塘里,有一颗种子正闪着金光。 第一卷 望明月 第十九章 随便聊聊 城东这座既大德高僧坐镇,亦无正经意义上佛门传承的古老寺庙,除去无一尊金身佛像略显寒酸之外,总得来说香火还算不错。如此倒是应了寺庙门口那副对联,来此礼敬佛门的烧香之人多少都会留下些香火钱。庙中为数不多的僧人靠着这些琐碎银两,倒也不愁温饱。今日清晨在张麟轩烧过头香后,陆陆续续地又来了许多上香还愿的人,纷纷留下钱银,如此又是一笔不小的银子。 送走了诸多香客后,一位负责烧火做饭的僧人便开始为三个刚入佛门不久的小沙弥讲解书上那些晦涩难懂的佛法。三个小光头其实都不是北境人士,乃是庙中那疯癫老僧外出游历之时从徐州安阳郡带回来的。 安阳郡地处大旭与中州交界,历来摩擦不断,加上连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许多人被迫上山,成了无恶不作的马匪,烧杀掳掠,为害一方。三个小家伙的父母便在一次马匪劫掠村庄的过程中,不幸遇害。三个苦难的孩子便就此被路过那里的疯癫和尚带回了北境。三个小光头的来到,为原本略显沉闷的寺庙,增添了许多乐趣。 镇北王府作为寺庙香火钱的重要来源,每月月末的香火钱一向不少,张麟轩今日凭此得了个能在三个小光头身后旁听僧人将佛法的机会。 张麟轩本想着上过香后便返回王府,可心中有些疑问,少年忽然心存侥幸,想从佛法中寻到些许答案。少年便选择留下片刻,听着那个穿着一身干净僧衣的中年僧人,讲解书上佛法。 中年僧人讲解完毕,问了一个相关的问题,三个小沙弥一个个摇头晃脑,是懂非懂的样子,言语上支支吾吾,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 中年僧人对此见怪不怪,往日里也都是这般模样。小孩子们贪玩,对于大人们口中的某些道理,其实有些是理解不了的,不理解的话自然便没了兴趣,而一旦没了兴趣自然便会变得心不在焉,至于传授道理之人到底讲了什么,想来也不会有人去关心,如若事后再让听者大致复述一遍授课之人所讲的道理,自然是一问三不知的局面。 中年僧人始终笑容温和,不去计较小沙弥们的不认真。僧人讲学完毕,小沙弥们双手合十,躬身见礼,僧人轻声笑道:“回去好好记得温习功课,免得日后老和尚抽查,若你们不会,他可不会像我这般好说话。” 僧人口中的老和尚便是那个管着庙中诸事的僧人,是除了黑衣僧人跟疯癫和尚之外,年纪最大的那位。老和尚没有法号,或许曾经有,如今年老反而忘了。老和尚想不起自己的法号,又不愿意被人称呼为方丈主持,寺中僧人便都以老和尚三字称呼他。 三个小沙弥如小鸡嘬米般乖巧地点着脑袋,中年僧人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自行离去了。 三个小家伙真可以算上是三只小兔崽子,跑得那叫一个快。僧人收回目光,朝着张麟轩双手合十,轻念佛号。 张麟轩亦是双手合十,还了僧人一礼。 “方才为他们讲学过程中,偶尔瞧见公子多有皱眉之举,敢问可是贫僧所讲佛法有何漏洞?”僧人笑问道 张麟轩赶忙摇头,歉意道:“师父您多虑了,晚辈只是有些不懂之处。” “公子可否说与贫僧听听,看看贫僧是否能为公子解惑?”僧人笑问道。 张麟轩回道:“那晚辈斗胆问上一句,到底何为真正的见性成佛,若按照佛家说法,岂不是人人可以成佛,既如此世间何以有这般多的为恶之人?还有那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言,是不是太过容易了些?” 僧人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笑道:“见性成佛就在此处。佛陀认为每个人都有佛性,所谓不假他求。就是说,佛,不要向外去寻求。佛就在每个人的心里,你能明心见性,你自己就是佛。在贫僧眼中,自己与佛应是平起平坐的。除了没有多余银子之外,这也是本寺不供任何佛像的原因。自己是佛,那又何必自己拜自己呢?” “儒家也讲究个人性本善,可儒家治世万年,依旧还有为恶之人,是儒家说错了,还是儒家做错了?贫僧认为都没错,只是一种好道理未必能够说的全面,需要后人对其进行不断地查缺补漏,而不是只会将先人之语奉为圭臬,在此之上再无寸进。被儒家视为异端的荀老夫子,在此事上便做的很好。人性本恶,但有向善之心。贫僧并不是认为老夫子此言是在否定什么,反而是在对以往道理的不断完善,使之能够在人间大地上扎根的更为牢固。 至于公子最后所问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说,实在是佛家劝人向善之举。不过公子可曾见过真的那位恶人,放下屠刀便直接高坐莲台,成了人人尊敬之佛?佛是一种境界,是一种不断修心之后才有可能达到的境界,贫僧理解书上经义近些年来已然愈发困难,成佛之事,以前不作奢望,以后不作他想,修行首先是修心,心不定,则万事休矣。” 僧人始终言语平和,缓缓将心中语说与少年听。 张麟轩不由得肃然起敬,以儒家之礼作揖而拜。然后郑重其事道:“晚辈斗胆还有两问,还请师父解惑。” “公子但说无妨。”僧人始终微笑示人。 “敢问师父如何看待三教之争,如何看待如今世间的治世之法?”张麟轩深色认真。 僧人双手合十,先是默念了一声佛号,然后才开口道:“真正的儒生,心中应存的是浩然正气,行的是坦荡之事,无需与他人争辩。真正的道人,是超然物外之人,心如镜湖之水,不因外物而起波澜。真正的僧人,应是以身行佛法之人,而不是满嘴诳语之辈,悲悯众人,但却不是不分是非之人。此三者,无需争。儒道释,实是律己修心之法,己心若定,何须争辩?儒道释三者非治世之良方,纵观如今中州之晋,无不是法,兵,纵横三家之功。世间之人,模样不同,经历不同,心中执念亦不同,各人所寻之修心之法,应该也有侧重,或儒,或道,或释。 一国一地若想长治久安仅凭个人修心是绝对不够的,需要的是能将偌大之国凝而为一。如此法之准绳便绝不可因人而异,应需一视同仁。 攘除外敌,必以兵戈,此必依靠兵家之力。 而纵横伐交之力,先秦之时已然体现的淋漓尽致,不必多言。” “师父是认为需要几者合而为一?”张麟轩问道。 “儒道释是人的思想,教导世人如何向善弃恶。法为人之行为准则,法的存在不使弱者被人随意凌辱,不使强者能够肆无忌惮,随意妄为。兵与纵横是人之体魄,可抵御外界之风霜。其余各家,农使人有生存必须之粮,医使病人不必听天由命,受瘟疾之苦。商家使物品之间互换交换,加强了人和人之间的联系……种种这般,其实归纳而来本就是一,如此又何来公子的合一之说?” 张麟轩作揖行礼,久久不曾起身,“晚辈受教了。” 僧人双手合十,还了少年一礼。 张麟轩认为是在与人请教学问,而僧人却并不认为自己是在教育晚辈,只是两个愿意为世间多想想的人,互相交谈而已,自己不过说的多些,少年说的少些而已。况且日后的少年未必会比今日的自己说的话要少。 其实这世间大部分的人都是很好的,无论你男人还是女人,是圣人还是愚人,是富贵之人还是贫困潦倒之人,其实都是在为世间变得更好而默默做着一些事。事无大小,只在多少。有些人做的也许多些,有些人做的可能少些。 不过在此期间要注意那些披着人皮的畜生混迹其中,并非所有读书之人都是君子,并非所有身披道袍之人都是得道之人,并非所有光头便都是僧人。 须知书上还有,禽兽不如四字。 这个世界其实永远不会完美,但至少能令穷人们不再受冻挨饿,能让富贵豪阀,山上仙人们能够行事有拘束,有一条不可逾越的底线,做人做事能够多一份考量,其实也算不错。世道永远不会有真正的公平,但能够公正就好。我等凡夫,不能,不必亦无需苛荀况>韩非求圣贤,诚如佛家所言,莫向外求,凡事应当先求己,再评价这个世道好坏之前,先最好想想自己是不是对这个世界足够好。 现在的人们,会很奇怪,埋怨世道不够好,却又不愿去改变世界,反倒如江上行船,随波逐流,顺水而下。一边埋怨着世道坏如粪坑,却又一边心安理得地口食腌臜,为什么不去尝试着改变一下,难不成害怕头破血流,这太平世道那个又不是血泪所筑?哪怕失败了,可自己也曾争取过,总好过碌碌无为,颓废度日。 随后中年僧人领着张麟轩去了一处古树之下,僧人率先盘膝而坐,张麟轩则以儒家弟子礼仪坐在僧人对面。中年僧人依旧以微笑示人,目光柔和地盯着张麟轩,开口道:“贫僧先前答公子之问,此刻贫僧心中也有三个问题,还请公子解惑。” “还望师父赐教。” “第一问,有一人溺水将亡,公子你有能力救之,但救之必死,试问公子救还是不救?” “儒家书卷上有言,君子不救。” “第二问,公子若发现你此刻之人生,以及经历的所有事终究不过黄粱一梦,公子当如何?” “真真假假,梦又如何。就算梦醒了,那之后又该如何确定不是在另一场梦中,如此倒不如不醒。” “第三问,千万人若因公子一念,全部化作白骨,日日在公子梦中叨扰,公子该如何?” “若无愧于心,诸神不扰。” 老僧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古树摇曳,飘落了几片叶子。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二十章 护犊子 中州和大旭以及东土,三方交界之处,在大旭境内有一座儒家书院,名列十二书院之第七位,是儒家道统里最为特殊的一座书院。 书院的山主姓齐,师从荀卿,身兼儒法两家之学,更是被世人称之为集法家学说之大成者。曾著有《五蠹》一文,文中极为大胆地将儒家等五类人群,定义为扰乱法制,无益于耕战的“邦之虫”,主张去除之。至于为何如此背离儒家道统之人反而成了儒家书院的山主则又是一桩山上悬案,据传好像是与昔日那位问道儒家四圣的书生有关。整座人间,万年以来,只要是涉及各家道统学问之变化仿佛就都跟这位常年游历各方的书生有关。此处书院的琳琅二字,也是书生亲笔所写。 此刻琳琅书院的门外并肩站着三个人,一人青衫长髯,面容略显苍老,在三人中最为年长。第二人着一身白衣,头束高冠,丰神俊逸。最后一人则是一身侠客打扮,左右腰间分别悬着一柄修长狭刀和一只赤红酒壶。 青衫客开口道:“两位可知琳琅二字作何解释?” 白衣男子回答道:“琳琅二字寓意颇多,其一指精美之玉石,‘琢琱狎猎,金银琳琅’。其二指诗文之优美、书籍之珍贵,南国有那笔下成琳琅之说。其三指优秀人才,‘今日之行,触目见琳琅珠玉’便是此意。《楚辞·九歌》中又有‘抚长剑兮玉珥,璆鏘鸣兮琳琅’之语,故而也指玉石相击之声。” 青衫客扶髥而笑,“中州顾家子弟果然学识渊博。” 白衣男子似乎很厌恶中州顾家这个前缀,言语不悦道:“还望先生将我与顾家分开来看。” 青衫客不以为意,反而笑道:“何必如此仇视自己的家族,你这顾家子弟的身份,须知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一个顾南城不守规矩,好似放荡女子,已经让你们顾家的老爷子够头疼了。如今又有一个你顾北辰,不知为何偏偏又不想承认这顾家子弟的身份,你们顾家这一代真是奇怪。” 一旁的侠客淡淡道:“心中有怨气,也不必去跟一个身份较劲。” 名为顾北辰的白衣男子,冷笑道:“不是与身份较劲,而是他顾家不配有我这样的子孙。” 侠客压低头上斗笠,沉闷不语。 青衫客笑了笑,亦是选择了保持沉默。 三人言语之际,有个小脑袋在书院门内探出头来,四下打量,在没看见巡察的夫子后,这才将身子缓缓挪出门外,边挪动边自言自语道:“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一身儒衫的高大少年挡在这个打算偷偷溜出书院的臭小子身前,轻声笑道:“蜀黍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一头撞在高大少年肚子上的孩子,慢慢退了几步,然后迅速转身,准备把腿就跑。高大少年一把扯住孩子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身前,然后眯眼笑道:“想跑?” 孩子以衣袖抹了把脸,神色下一刻便变得委屈起来,眼角含泪,好可怜的样子,“大师兄,我错了。” 高大少年有些无奈,自己确实如先生所说,实在是不擅长跟孩子打交道。每当少年想狠心教育这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一次时,一旦瞧见了孩子们脸上的这般可怜模样,便总是不忍心在说些什么。一想到日后他们还要犯错,少年便有些头疼,若是师弟还在书院就好了,一瞪眼,一个个便乖得跟什么似的。师弟长的也挺好看,并不凶神恶煞啊,为啥那么怕他呢,少年有些想不明白。 打算溜出去的孩子,忽然以手抹了一把鼻涕,然后扯了扯高大少年的衣袖,弱弱道:“师兄,有人。” 高大少年转过身,看到三人后便立刻作揖见礼。 三人各自还礼,然后青衫客率先问道:“不知二位可是书院齐先生的高足?” “晚辈宁弈,这是我小师弟,我二人皆是先生的弟子。敢问诸位可是来书院找我家先生的?” 青衫客笑道:“不知齐先生可在书院?” “先生数月之前便出门远游了,不在书院内。” “敢问可知你家先生去了何处?” 高大少年摇了摇头,然后问道:“诸位可是来找先生借书的?” 青衫客笑道:“你怎知我是来此借书的?” “先生临走之前曾吩咐过,若是来有人来找先生借书,让我告诉借书之人,南下即可。” 青衫客疑惑道:“南下?” “先生是如此交代的。” 腰佩狭刀的男人沉声道:“莫非是姓齐的在诓骗我等?数月之前告知我等北上,如今来了,竟然又要我们回去?这是何道理?” 高大少年轻声道:“先生说,若是借书之人南下时能看见一场雨,便算借到书了。” 青衫客笑道:“这本书,多少有点难借啊。” 高大少年面带微笑,顽皮的孩子躲在师兄身后,眼珠不停打转,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三个并肩来此之人,此刻神色各异。 侠客缓缓推刀出鞘。 高大少年的身后,忽然有人按住了少年肩膀,只听那个身背书箱的中年儒士缓缓说道:“有些事,还是我回来解决一下吧,你师弟那边有人在,就不用我辛苦赶过去了。” 书院门扉匾额上的琳琅二字,此刻隐隐泛着流光。 ---------------------- 朔方城观音庙。 僧人的一番问答让张麟轩受益良多,百家之学的根本不在于彼此间互分高低,其实还是为了人间能够更好。 与僧人告辞后,张麟轩便准备回王府了。临近城门,坐在马车上的张麟轩忽然间抽动了一下鼻子,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 这种味道张麟轩很熟悉,自己尚在荒原时可没少与他打交道。荒人的诸多部落中,有一个部落,以女子为尊,其族人皆擅长炼制毒药,而由这些女子炼制毒药,都会含有一种淡香,这种香味,很特别,淡淡清香中含着一丝苦涩。而要人命的就是这其中的苦涩味道。 张麟轩来不及多想,直接冲出车门,一只手揪住正在驾车的马夫,一同掠出。就在张麟轩离开马车的一瞬间,无数箭矢朝着马车疯狂爆射。 竟然有人敢在朔方城当街刺杀镇北王府的公子! 被射成刺猬的马车,转眼之间便突然爆炸,轰的一声巨响,惹来一阵慌乱。如果不是张麟轩突然察觉异样,逃的够快,就算他能够凭借剑修的自身剑气抵挡住那些箭矢,不被其射成了刺猥,也难逃过随后而来的爆炸,那些爆炸虽然并不致命,但自己也难道重伤,毕竟如今自己的境界愈发地有些中看不中用了。 一轮箭雨初歇,落地后的张麟轩抬起头来,只见有人从城头掠下,手握长刀向自己斩来。与此同时,一股无比巨大恐怖的气息瞬间将自己笼罩其中,这股磅礴气息将少年直接压倒在地,由不得他有任何动作。 两个掠下城头朝着他杀来的是两个女子,皆是蒙面,身着黑衣。张麟轩半跪在地上,双手撑地,试图站起身来,可却是白费力气。张麟轩急中生智,脚尖在地上一拧,借着强大的压力,顺势倒下,两柄叠在一起的长刀,从少年鼻梁上横切而过。 突然间,东城大门处,又传来轰隆一声。由城门孔洞内走出一个好似年画中巨灵神般的魁梧汉子,汉子的左臂肩头坐着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小姑娘的嘴唇异常鲜红,好似涂抹在了人血。汉子的身旁跟着一个身后有囊大如小山一般的佝偻老者,老人手中提着一支挂满枯骨的拐杖,腰间以红绳绑着许多画满符咒的黄纸。 老者一脸阴毒,冷笑道:“符箓化作的傀儡,真是难堪大用。”老人随手一挥,方才执刀的两名女子便立刻化作黄纸彻底破碎消散。 一击不成,就没必要留着了。 老者目光阴沉地看着跪在地上不能起身的张麟轩,嘲讽道:“七公子,别来无恙啊。自荒原一别,怎么感觉你的境界下跌得如此之快?” 这世间有句老话,人死之前大都会有一段时间的回光返照,而张麟轩境界就是如此。出走一年半的时光,已然耗尽了少年的心里,那份境界修为也就愈发的不堪重负。 满塘荷花枯萎的心湖景象任谁也遭受不住。 不知为何竟能破城而入的三人,缓缓向张麟轩走来。魁梧的汉子将手掌放在张麟轩头颅上方,随时都可用力将之一掌拍碎。 汉子肩头的女子忽然跳下,飘落在地,浮在空中,张麟轩这才发现原来这女子没有双脚,此刻在身边徘徊,就像是鬼魂在行走一样。 小姑娘忽然笑道:“黎姐姐的目光也不怎么样吗。” “谷魅,莫要贪玩,赶紧完成主人的命令要紧。”老者轻声训斥道。 小姑娘一脸的不情愿,嘟着嘴道:“知道了,知道了,老山羊你真无趣。。”小姑娘无奈的解开梳好的羊角辫,满头青丝瞬间化作红线,缠绕在女子双手上,小姑娘以舌头舔了舔鲜红嘴唇,然后一脸邪魅的笑容,“抽离魂魄多少有些痛苦,七公子你要小心了。” 张麟轩始终不说一话,双眼所视,只有女子的喉颈。当女子移动双手挡在她自己身前时,张麟轩右手不知何时结成剑指,全身元气汇聚于此,猛然挥出一道剑气。两声咯喇轻响,那小姑娘喉骨尽碎,嘴吐血沫,骤然倒在了地上。 张麟轩眉眼处皆是流露着一股狠劲,少年从不怕死,他只是有些遗憾,毕竟有些事没能完成。 见女子突然倒地,那汉子忽然近乎癫狂地笑着,双眼之中泛着恐怖的腥红。这个从小被当作野兽来饲养的汉子,除了笑,不会别的表情,此刻的他,无比愤怒。汉子悬在少年头顶的那只硕大手掌,顷刻之间便要落下。 张麟轩仍未放弃,侧身选择以脊背接掌,以伤换命。此刻毕竟是在朔方城中,城东暴动王府断然不会不知,多撑一刻便多一丝生机。汉子的手中重重砸在少年肩头,一道张麟轩从来没有遇见过的强大力量,由那汉子的手掌里传到张麟轩体内,他不由得闷哼一声,唇角渗出血丝。 “我要拍碎你的脑袋!”汉子疯狂地怒吼着,此刻他势必要杀了眼前的少年。 张麟轩忽然狂吼一声,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量,挣破那股始终笼罩在自己身上的磅礴气势,径直出拳,击在汉子的胸腹之上。 汉子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神色,一张嘴,吐出满口鲜血。面对少年倾尽全力的一击,汉子始终还是稳立不动,只是吐了一口血而已。汉子更加愤怒,厚重的手掌直接狠狠地扇在张麟轩左脸上,少年顿时间鲜血横流。 就在张麟轩感受到自己即将死亡时,他本已视线模糊的双眼前,出现了一个让人熟悉又讨厌的身影。 一身干净布衣,手中提着两壶酒。 男人唯一的不同,就是如今身后多了一柄剑。 男人出现后,整个世界忽然安静了。 张麟轩昏厥前,只听见男人平淡地说了一句话。 “想跑?下辈子吧。”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二十一章 幕后之人 (恢复更新了,祝大家新年快乐。) 大旭南疆。 南疆十六道囊括了大旭十三州的整个燕州以及大半个陈州,位于大旭最南端,十六道之一的南陈道便与中州晋国和东土鲛人国接壤,儒家十二书院之一的琳琅书院便在南陈道境内。 南疆十六道之一的盐道有一座问鼎城,原是旧燕国之国都,大旭唯二的两位藩王之一的南安王,其南安王府便坐落其中。被多次削减兵权的南安王萧佐已久不理军政之事,南疆的诸多事务已全部交由长子萧棣负责打理,自己则整日待在王府之中含饴弄孙。不同于镇北王张允执军政之事,事必躬亲,南安王萧佐反倒是全然不予理会,对于各种军政皆是毫不在乎,无论自己的儿子处理地或好或坏,他从不过问,乐得逍遥自在,活生生一副富家翁安享晚年的样子。每日除了陪长孙萧植闲谈些前人诗词外,便是同早年间与自己一起征战沙场的谋士吴是非手谈一局。 今日亦不例外。 问鼎城不如朔方城富庶繁华,南安王府亦不同于镇北王府那般讲究。整座南安王府中规中矩,若是说的好听些是朴素,若是实话实说那就有些寒酸的配不上一位藩王了。 王府内有一处闲人亭,庭外种着许多松柏,每次约着吴是非下棋都在此处,由着下人煮好茶水退出亭外后,两人方才落座,一局十九道的纵横落子往往会持续一整个下午,其间无人敢来打扰,但总会有一个聋子站在棋盘边上负责记录两人的落子,然后着人编成棋谱再拿到集市上去卖,一次手谈一本棋谱,银子看收棋谱的人心情给价。这算是南安王从小到大为所不多的乐趣所在。 今日下棋,南安王难得执黑先行,往常都是吴是非先行落子,今日不知怎地,倒是换了先后手。然后如往常一样下到中盘,然后开始闲聊。 南安王喝着算不得名贵茶叶泡出的茶水,平淡道:“听说张家的老七不日之前回来了,先生可知道此事?” 面容清秀稚嫩如孩童,却头发花白的男子望着棋盘忽然笑道:“听说了,好像还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北境之变据说好像是因这小子杀人所起。” “姓张的早就有清理北境毒瘤之心,那孩子杀没杀人其实都一样。” “北境的积弊之深不是一两场变动便能肃清的,打仗时凝聚的人心如今差不多也该散掉了。人不能闲着,若是一旦闲下来便会滋生出许多以前没有的念头,不能说的太绝对,但在我看来还是坏的念头大于好的念头。年岁大些的想着为子孙后代谋求更多的利益,贪赃枉法的事要么不干,要么停不下来。年级小些的,没有经历过残酷的战争,而这人,忘性也大,在书院念书时读书声高的恨不得上达九霄,下至幽冥。可一旦出了书院大门便什么都忘了,什么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总之都是狗屁,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就连最基本的是非观念,为人处世都不明白,更遑论规矩二字,随性所欲的做事,尽情取乐而已,全然忘记了不逾矩三个字。” “先生还是说的绝对了。道德败坏之人虽说不在少数,但心向朝阳之人亦是不在少数。况且一亩庄家地里有几株坏苗实属正常,但先生总不至于否定了整亩田地吧。北境除了姓张的还有孙玄,韩先生等人在,更正人心之事本王看来并不难。” “但王爷您忽略了一件事,北境没有时间了。” “一座城关还镇不住吗?” “长则五年,短则三年,所以若是想潜移默化的来改变人心,不大可能。齐岳泽与陈皓二人主张的法制其实不错,秦虽二世而亡,中州,南国,北国由此纷乱不止,但此乃人之罪而非法之罪,若无阉党乱国,何至于天下大乱。大旭一统北地,除了您与镇北王两人之功外,其实更多的还是百年前那位王佐之才的功劳,军政民生改革之法,表面上虽行儒道两家之法,其内核却是法兵两家之术。那群姓张的疯子是个例外,暂不去说,可试问王爷所用之兵那一个不是在大旭百年积累下产生的精兵呢?中州如今一统之局势亦是陈皓的法家手段啊。” 南安王低头沉思,盯着棋盘,神色竟有些恍惚。 吴是非笑道:“道家的祖师爷的说过‘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初读书卷,懵懂无知,不以为然。如今看来当真是至理名言。陈皓订立的晋国之法看似严厉,其实只不过是对人最基本的道德要求,这般如何又能称之为严苛呢?想不明白啊,想不明白。” 南安王萧佐忽然抬起头,笑问道:“若是本王没记错,先生本是儒家弟子,如今为何却研究起了法学?” 吴是非抿了一口茶水,眯眼笑道:“跟琳琅书院做邻居总要投其所好才是,齐先生是当世大才,若能为王爷其留在南疆不失为一件天大的幸事。” 南安王忽然眼神冷冽道:“这就是你与荒原私下往来的理由?未免有些冠冕堂皇吧。” “吴某虽是儒家弟子,但王爷别忘了,在下也曾做过那行商坐贾之人。买卖二字始终不敢忘记,商家做事谋利实乃天经地义之事,更何况只不过要在下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如此便可赚的盆满钵满,这何乐而不为呢?” “算计一位儒家书院的山主,你胆子可真大。” “执棋者可不是在下,吴某不过是帮着指了一步棋而已,至于执棋者落不落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间接的害死一位藩王公子,你可想过后果?” “张麟诚都死得,一个不知进取的纨绔子弟死不死又能如何?更何况王爷您既然知晓,不一样是没有选择阻止吗?” “后半句话,不该说的,说了便是你的取死之道。” “王爷的这句话也不该说。” “先生为南疆操劳半生,本王实在不忍做那兔死狗烹之事,不知到时该以何种罪名惩处先生,还望先生赐教。” “商人为利,儒士为名,名利二字,届时想来吴某已然全部得到,死又何妨?至于身后事,还是请王爷劳心替在下想想吧。在下脑子不够用,想不到那么远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到时何须我一个死人费心。 南安王笑道:“你我君臣开诚布公如此,后世可能传为一段佳话?” “自然。” “每每与先生手谈,本王都将之视为坐镇南疆以来最轻松,最舒心之事。与君多年来,尚有一事不明,还请先生指教一二。” “王爷但说无妨。” “先生当年为何不选择张允执?” 吴是非没有半刻犹豫,哈哈笑道:“那自然是王爷奇货可居。” 南安王笑着站起身,走出亭外数步,然后在一株松柏树旁停步,望着嫩绿的枝丫,忽然笑道:“今日这盘棋,先生可以赢了。” 说罢,转身离去。 吴是非坐在亭内,笑容有些玩味。 南安,难安。 寝室难安?坐立难安?是也不是。 心中有愧,难以安心罢了。 这位面容清秀稚嫩如孩童,但却头发花白的男子坐在亭内自言自语,“说了些人心,真真假假,说了些法制,假假真真。若是让一个人放低心中善的标准或许很难,但让一个人抬高心中判断恶的标准,很简单啊。” 棋盘方寸之间,棋子的厮杀已然这般惨烈,乱世之下,人与人之间又该是何等光景。 应该很有趣吧。 吴是非笑容癫狂。 ------------------------ 北境朔方城。 身背长剑的张欣楠瞥了一眼身后昏睡的少年,伤势确实挺重,不过好在没有性命之忧,人身小天地内的景象虽然看上去一团糟但却别有一番洞天,看来这家伙在寺庙里收获不少。张欣楠瞧了一眼面前这个自知逃跑无望,似乎准备拼死一搏,壮硕的好像野兽一样的汉子,然后转头看着那个驼背拄拐的老人,皱眉道:“好好的体术天才,你们就给人当畜生养?” 见眼前男子与自己说,老者上前一步,收敛起平常那副阴损的眼神,恭敬地抱拳见礼,有些谄媚地说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你我之间可有恩怨?” 若不是老者看不穿眼前男子的修行境界,加之他又背着一把剑,很有可能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剑修,否则老者哪里会如此客气的说话,换作平常早就一道狠辣的符箓神通结果了眼前之人性命。自己来北境的事镇北王府早已知晓,但为何放任不管,老人思量多日始终想不明白,但恐怕北境方面不日便会以此为由向荒原问罪,说不定又是一场战事。荒原不怕打仗,但自己若是平白无故惹了山上恩怨,由此再牵连到金帐,回去之后必被大祭司责罚,得不偿失。人在屋檐下,该低头时自然要低头。 张欣楠懒得说话,下一刻,身形只在一瞬之间便来到了老者面前,一脚将其踹倒在地。老者身侧的汉子,顿时抬起手臂,一掌奔着张欣楠头顶拍来,张欣楠只是微微仰起头,一股庞大的剑气顿时洞穿了汉子的手掌,将汉子直接掀翻在地,倒地不起的汉子哀嚎不已。 自炼体有成,逢人对敌,壮硕魁梧的汉子从未受过如此严重的伤势,凌厉的剑气看似只是洞穿了汉子的手掌,实则一道道剑气已然侵入了汉子的人身小天地,如铁骑凿阵一般径在汉子的气府中肆意游荡,心室中那团原本燃烧旺盛的武道心火此刻岌岌可危,火光暗淡。 “压箱底的符箓还是留着吧,你若用,我便杀你。”张欣楠一脚踩在老者的背囊上,眼神里的杀意并不浓郁但却无比纯粹。 老者趴在地上,神色愤怒,沉声道:“你到底是谁!” 张欣楠踩在老者背上的那只脚猛然用力,地面瞬间凹陷出一个大坑,然后这位背剑男子沉声道:“我不问你,你最好别说话。” 老者闷哼一声,随后吐出一大片污血。 张欣楠扭头瞥了一眼身后倒在血泊中女子,淡淡说道:“滚出来。” “还望剑仙大人饶命,饶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虚无处传来女子苦苦哀求之声。 “一个连在白日下现身都做不到的鬼物,也敢来学别人抽蚕剥丝,取人魂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且问你,地上的这副皮囊可是取自活人?!”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还望剑仙大人明鉴。这女子皮囊乃是妇人遗弃之女子,先天不足,活不长久,我费心养了八年,她死了之后我这才取了皮囊收为己用,断然没有做那擅取活人皮囊的勾当。” 张欣楠忽然朝着前方用右手一抓,仿佛握住了说话之人脖颈,直接将其从虚无中硬生生扯了出来,使得那俊美女鬼骤然暴晒在正午日光之下,这头鬼魅的身形在日光照耀下竟然渐渐开始腐烂,发出一股恶臭。 “说谎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张欣楠淡淡道。 “我错了,我错了,剑仙大人饶命啊。”女子倒在地上痛苦呻吟。 被张欣楠踩在脚下的老者突然使出一道替身符箓,借机脱身,身形骤然远遁数十里。 张欣楠眉头微皱,“跑?那就跑一辈子吧。” 一道凌厉剑气以迅雷之势瞬间向老者追去,老者只得以一念远走之神通不断逃离,每当老者准备停下身形休息片刻时,那道剑气便紧随而至。 临近荒原,在整座金帐的上空,忽然间出了一尊巨大的金身法相,这法相以手握住剑气,目光遥看南方,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别来无恙。” 身在朔方城的张欣楠缓缓解下背后长剑,立剑于身前,同样是流露出一抹微笑:“问剑?” 那尊金身法相缓缓举起右手,手心之中握着一颗闪烁着紫光的“珠子”。在这尊巨大法相手中是一颗珠子,但实际上则是一团巨大的天雷。只见他轻声道:“见面礼,还望笑纳。” 一团紫光纯粹的天雷直接被那尊金身法相由荒原之北金帐投掷到朔方城。 剑客张欣楠不曾拔剑,只是微微张开双臂,剑气便已然冲满天地间。 磅礴如大潮般的剑气,瞬间吞噬了那团紫色的天雷。 张欣楠站在原地,轻描淡写道:“不过如此。”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二十二章 少年的父母 黄沙漫漫,三十万铁骑在镇北城城关之前一字排开,铁甲深深。城楼之上,有一杆猩红色的王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老王爷张允执就站在王旗之下,不似往日里的富家翁打扮,年近花甲的老人竟是近些年来罕见地披上了甲胄。 老人身后站着一个长相普通,身材修长的年轻将领,身披一件伤痕累累的黑色盔甲,自他从军以来从未换过甲胄,无论身上的这幅盔甲老旧破损到什么地步,他从未有过想换的打算。 老王爷目视前方,手中拿着一份从荒原送来的密报,背对着身后的年轻将领,轻笑道:“泓儿,你弟弟麟默那边怎么说。” 被誉为陷阵冲锋同龄无敌的镇北王府四公子,眉眼处流露着一丝怒意,听见父王问话后,张麟泓言语柔和,毕恭毕敬道:“回父王,老五刚刚传来消息,说轩弟那边没什么事了,剑客张欣楠取剑之后已经赶回去了。” 老王爷玩笑道:“好好的大剑仙倒是成了你弟弟的贴身护卫。” “父王,儿子很好奇那张欣楠到底是何来历?方才那般剑气不说其气势之强,单说那股剑气之纯粹,世间剑修便几乎无人可以匹敌。”张麟泓问道。 老王爷反问道:“可还记得十方阁刊印的那本古今天下名人册?” “自然记得。这古今天下名人册,十方阁每五十年方才刊印发行一卷,但十方阁关于这本名人册似乎有一个很矛盾的地方,就是每当下一卷发行时,上一卷都会被人莫名奇妙地销毁,至于那书生编撰的每一卷原稿,最后都会由儒家四方馆负责收录保存。儿子曾对此颇有些好奇,故意托人帮忙收录了二十余本,不过却未曾有时间去看,全数都交由韩先生帮忙保存,前些日回家本打算取来,只可惜尽数化作了一本本白纸。” 老王爷笑道:“那书生天下人皆知,他乃是以文字成道之人,他落笔所写之字都暗含着他的精气神,世间普通白纸只能承载其一两分神意,而且只能承载五十年。到时候不是字不愿留在纸张上,而是纸张留不住字,尽数被天地取走了而已。” 张麟泓不禁流露敬佩神色,感叹道:“十方阁是世间修道之人的向往之地,十位楼主皆是一等一的山巅修士,这书生仅仅是第五位便引导了这世间的诸多事宜,前四位楼主又该是何等的风采啊!” 老王爷摇了摇头,笑道:“光芒万丈之人,也有诸多的不可为之事。受世人羡慕,亦在羡慕世人。” “父王之意,那张欣楠是十方阁一楼之主?”张麟泓不免有些惊讶,但老王爷接下来的话又不免让他有些失望。 “十方阁有一条铁律,每一位楼主只有在当值之年才能够走出楼外,游历天下,如今不出意外,应该是那书生正在当值,中州史家的录宗似乎已经开始对那书生着墨了。” 张麟泓不禁叹了口气,关于其它楼主的事估计只能在书本上见到了。 十方阁,又叫十层楼,在人间大地已经屹立了万年,是昔日打破天机,为人族赢得后世安定的最大助力,也是后世天下所有修士心中的圣地,无人不希望在此生能够得到一次登楼问道的机会,与楼中的十位阁主之一畅谈论道,那才是真正的朝闻道,夕可死矣。 可十方阁的十位楼主在世间其实少有虚名,如今之人只知那腰间别着古卷的书生,全然忘记了其他九人到底是何模样。其实这也难怪,修道之人讲究的是脱离世俗,寻求个出世二字。不过也有例外,三教百家修士中儒家反而是主张积极入世的,道家的出世其实是绝大多数修士寻求的东西,毕竟世间修行也叫修道不是。 十方阁作为修士心中的圣地,自然还是以出世为念。十位楼主皆是走过见山是山,见山非山,最终又见山仍是山的真正得道之人。所以除了那个虽非儒家道统,却跟儒家又有些关系的书生外,其余九人在世间几乎没有留下过太多为人所津津乐道之事。老王爷所知的一两件也多是从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修士口中听来的,老修士活得时间足够长,言语还算足够可信。 十方阁除了如今那个在当值之年游历世间的书生外,据老王爷所知的还有两人。其一便是那个一举创造出世间所有鬼物修行之法的奇女子,同样也是恶心了儒家整整一千年的女人,拔苗助长的修行之法,恶意的诛心之举,搅乱阴阳秩序,迫使儒家与冥界动手,都是她的功劳。不过成也于斯,败也于斯,她同样也是解决世间鬼物滞留,困扰阳间问题的最大功臣,佛家创建了轮回之道,她则帮助冥君构建了整座冥府,各部各司之能,皆是出自她手。 其二一人是一位史书上的君主,也是一位刀客,他因残暴而被民众推翻,却也因残暴而近乎无情从而一举得道。得道之日以长刀斩碎世间一切壁垒,一时间使得十境修士多如雨后春笋,此一刀更是斩断了人间与天外的平常,使得人与神不再遥相对望,而是真正意义上的近在咫尺。此一举后世褒贬不一,功过是非,此人也懒得计较。 老王爷不禁扯了扯嘴角,得道之人也并非都是圣人,其实这样有功有过倒反而显得正常些。 老王爷笑道:“虽然这张欣楠看样子不在那十方阁中,但此人却是这名人册的榜首,与徐睿那家伙所写的胭脂榜榜首秦晴也,倒是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张麟泓不禁笑道:“父王您这就有点……怎么说人家也是为大剑仙啊。” 老王爷哈哈大笑,“都一样的。” 父子二人言语之际,三十万铁骑之前,满天的黄沙之中忽有一骑,疾驰而来。 老王爷收敛笑容,神色严肃。 张麟泓如临大敌,忽然握住原本立在身后的长枪,手提长枪,腰佩长刀,这位冲阵无敌的年轻将军仿佛下一刻便要跃下城头,斩杀来者。 老王爷忽然笑道:“镇北城的城墙太高,最好还是不要跳下去了。” 张麟泓有些不解其意。 “父王虽然老了,但眼神还凑活,来者应是荒原的六位小祭司之一,负责祭祀荒原先祖的那位。” “拓跋部的拓跋渠?” “应该没错。” “他来作甚?” “结合我手中这份密报来看,应该是来乞和了。毕竟荒原星君入城一事北境这边早就知道,好言相劝让他离开,他不但不走还要杀我的儿子,荒原那边该给个态度的。今日张欣楠与那尊法相遥相对峙,看似只是相互试探,实际上那尊法相已经输了,因为张欣楠从始至终都未拔剑。” 张麟泓忽然好奇道:“父王,您人在镇北城,朔方城的事您是如何看见的?儿子也仅仅凭借这登不上大雅之堂的修为勉强看见了两人对峙而已……” 老王爷转身朝着自家的傻儿子微笑道:“你父亲会的东西多着呢。” 张麟泓一脸憨笑,他倒是不怀疑自家父亲的本事。 老王爷走到张麟泓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别绷着了,下去陪为父喝点酒。” 父子二人下了城楼,坐在城门前饮酒,不一会有一个小军卒跑进来送上一支木盒,老王爷打开盒子一观,是一块沾着鲜血的人骨,老人不禁笑道:“荒原人做事就是快。” “父王,这是何意?” “廉贞那老东西不是逃回去了吗,既然荒原不想开战,那总要给我一个态度。荒人历来重视自身的骨头,取了廉贞的一根肋骨,与杀他无异。”老王爷站起,张开双臂,便有两个随身侍卫上前帮忙卸甲,老人抖了抖衣袖,似乎有些可惜道:“还以为能打一仗呢,果然是我想多。” “父王早就知道会是如此结局?”张麟泓问道。 老人披上一件黑色的外衣,点了点头,解释道:“荒原不打的可能性很大,但也并非没有打的可能。荒原的上一任祭司前些日子死了,据说换了个年轻人,本来想着年轻人多少有些血性,或许会跟北境掰掰手腕,先前以金身法相跟张欣楠遥相对峙,闹到最后还是雷声大雨点小。” 老王爷站起身,准备返回朔方城了,抬头看了一眼这座城墙极高的镇北城城头,低声呢喃道:“下次再见,指不定就是什么时候了。” 老王爷在张麟泓的陪同下正准备登上一辆马车,身着白衣,面覆一张狰狞面具的张麟默忽然出现,双手捧着一封来自朔方城的信件。 张麟默解释道:“是王府那边加急送过来的。” 老王爷停下脚步,接过儿子手中的信封,撕开后取出信纸,看见了那份熟悉的字迹后,先是会心一笑,然后不禁摇了摇头,口中碎碎念地笑道:“你们娘亲啊,这么多年待在家中,真是就连我都把她当成了弱女子。谁又能想到当年你母亲就算怀着你们大哥,也一样还是跟着我上阵杀敌。” 信纸上,王妃亲笔写了几件事,工整的楷体让人赏心悦目,但却说着很多“有意思”的事。 崔记客栈,京都密探死。 城南赌坊,原北境氏族余孽死。 茶馆,西域禅宗弟子死。 惊鸿楼,藏匿数年的荒原之人死。 …… 信的最后一行,写着一行小字,画着一串糖葫芦。 你猜猜我用了多久的时间? 老王爷会心一笑,还用说嘛,吃一串糖葫芦的时间。 镇北王府,王妃许馨宁在张麟轩出事后不到一个时辰便肃清了朔方城内所有隐藏的刺客。 一生信佛的王妃在离开战场之后,始终安养在王府中,但并不代表她不了解朔方城的状况,原本并不打算再杀人,就算知道有人藏了这种心思,可终究还是没有做什么。但如今却不一样了,一人做,那么剩下的人便会接踵而至,所以有些事,那怕不愿意,也不得不做,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雷霆手段,斩草除根,亦如当年覆灭陈国。 老王爷登上马车,由着车夫乐毅驾车返回朔方城。 镇北城内只留下两个愣在原地王府公子,他们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那个为人温和,知书达理,除了礼佛一事之外从不与子女生气的母亲,也有这般杀伐果决的一面。 马车内,老王爷张允执正在闭目养神,车夫乐毅忽然笑道:“你回去了会不会被骂?就跟当年一样?” 老人假装没听见。 “惧内的名声,你这辈子逃不掉的,就是不知道如今还有几人记得。” 老王爷闻言后睁开眼眸,轻声笑道:“地下的老兄弟们都知道。” 镇北王府,芳槐柳序。 王妃正在亲自为昏睡中的张麟轩擦拭血污,求凰站在身后,张欣楠靠在门边。 求凰似乎从来没见过王妃的脸上有过如此愤怒的神色。 张欣楠靠着门边,双臂环胸,抱剑而立,忽然间有些怔怔出神,瞧着妇人的眉眼,剑客猛然意识到,自己的那个愚笨徒弟,哪里像那个张允执了,分明跟眼前这个妇人如出一辙。 张允执的眼中的默然,是因为这个世间除了家人,便没了他值得在意的东西,所以他看待这个世界不需要有什么感情。 而这个妇人眼中默然,会给一人种身处寒冬的感觉,尽管眼里有那冬日的暖阳,给人温和之感,但若是一旦暖阳被寒冬里风雪侵蚀掉,那剩下的就只是令人窒息的严寒。 张欣楠不禁扯了扯嘴角。 这一对夫妻真有趣。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二十三章 与人论道的剑客 长平城与朔方城之间的官道上,有一骑疾驰。 古籍穆天子传中记载了八匹骏马,以马的毛色分别命名为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华骝,绿耳,此八匹骏马皆是世间一等一的宝物。世有传言,穆天子曾率领七萃之士,御此八匹骏马,从中州帝都出发,西至昆仑,与诸神宴饮酬酢。 大旭萧氏先祖极喜骏马,曾不惜以万两黄金于山上修道之士手中恳求名马,功夫不负有心人,终究还是让他找到名马渠黄的后代,不过得到此马不久,这位萧氏先祖便龙驭宾天了,萧氏后人将此马安养在一处皇家别院,地位之尊崇甚至比一些皇亲国戚还要高出一大截。此马虽然不凡,但也难逃生死之事,萧氏一族遍寻天下良马,奢望能未这等骏马留下血脉,历五朝之久,方才留下了三匹算是带有那渠黄后代血脉的汗血宝马。 官道上疾驰的骏马便是其中之一。马背上坐着一位相貌平平,但身材婀娜的白衣女子,女子的左右腰间各悬着一把北境军刀,眉眼间英气逼人。 骏马飞驰极快,以至于官道之上尘土飞扬如一线,直到接近朔方城西门,女子这才渐渐勒紧缰绳让骏马慢了下来,以避免伤到城外的百姓。 朔方城守城的军卒见此一人一骑,根本没有例行盘问的念头,由着女子御马入城。 昨日在东城门前七公子险些遇害后,他们这些守城军卒本该加强戒备,以免再次发生事故,但这个女子他们可是半点都不敢拦。世人皆知镇北王七子,但世人不知镇北王张允执还有一个养在府外的义女,与其说是养在府外,倒不如说养在军中。 虽是女儿身,却是半点不输男儿郎。 镇北城大公子张麟诚十余岁时,尚在私塾读书,可这女子便已然穿戴的男子宽大盔甲,提刀上阵杀人了。 女子虽非王爷亲生,但却一直视如己出,并亲自为她取了名字,张麒钰。所有的镇北王府公子都要喊她一声长姐,可她却从来没以张家子女的身份自居,只是当自己是一个军中小卒,逢年过节也很少回家,与家人极少有机会见面。一年半之前大公子突然身死荒原,张麟轩独自一人远游,之所以能够一路之上平安顺遂地到达荒原腹地,在于女子已先他一步率领自己的五千亲兵和张麟诚的五千亲军,长驱直入荒原数百里,一路之上砍杀荒人无数。最后王爷撤去了她所有的军中职位,让她到长平的一处旧宅潜心读书,学习经纬之术。 此番独自日夜兼程的赶回来,无外乎就是听说了有人当街刺杀张麟轩之事。 即将到达镇北王府时,女子忽然勒紧缰绳停了下来,翻身下马,淡淡道:“出来。” 自女子离开长平城后,便一直有一名背剑少年在暗中跟随,负责护卫女子的安全。闻言后,这名年岁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暗卫这才现出身形。 “老五让你跟着的?他如今人在何处?”女子问道。 “是王爷让小人跟着郡主的,幽鬼大人如今人在镇北城。” “幽鬼?也亏他张麟默想得出这个名字,麟轩出事时,他为何不再朔方城内。”女子言语间颇有一股怒意。 “镇北城最近有些不安分的声音,需要老王爷跟幽鬼大人去亲自处理,镇北城的修士谍报网传来消息,老王爷昨日夜里已经回来了,还有王妃其实已经处理好了一切,郡主此次回来其实有些多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倒是什么都敢说。 女子不禁扯了扯嘴角,问道:“你是哪家子弟,如今随军修行在百家中的哪一家?” “小人无父无母,如今是墨家弟子。” “身上所背长剑是轻剑还是重剑?” “重剑,无锋。” “遇敌如何做?” “伤而不杀。” “果然是个孩子,幼稚。你把马牵回府中,然后去找你的上司复命吧,我的安危不用你看着了。”女子松开马儿缰绳,不走王府正门,反而向着后门走去。 王府正堂内,老王爷正在喝茶,身前不远处坐着一位白发白眉的中年男人,男人身上穿着一件锦鸡官服,头上戴着一顶高冠。按大旭律,是一位正儿巴经的二品文官。 老王爷轻轻拨弄茶碗,待有清淡茶香飘出后,这才抿了一口,然后轻声道:“想好了?是去南山城还是狮子城?” 男人平淡道:“想好了,去镇北城。” 王爷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放下茶碗后问道:“读书人不在官场上舞文弄墨,去边疆沙场做什么,上阵杀敌吗?” “王爷不必言语相激,既然想明白了,便没有什么理由不去做。还望王爷放心,区区小事,卑职还有余力搭理。” “李庸,其实我更希望你去南山城。” “王爷不必多言,卑职去意已决,不必劳您再为卑职多费心思,陈忠死得其所,卑职又怎可死于无用之地。”名为李庸的男人此刻释然一笑,仿佛放下了心中的执念。 守在门外的陈姓老人忽然走进堂内,在老王爷耳畔低声言语了几句。 老王爷不由得笑道:“这丫头好不容易安稳了一年,如今又操起心来了。” 李庸笑道:“可是郡主回来了?” “这丫头没走正门,想来是走了后院小门,去地牢里找另一个丫头去了。” “郡主虽说常年不在家,但却关心着家里的每一个人,想来若不是当年王爷您阻止,郡主或许早就去见那个女子了,她的错毕竟比昨日的那些刺杀可要大得多。” “身不由己之事,对错又岂能由心啊。” 李庸不去过问这些旧事,自顾自地饮茶。 老王爷望向门外,有些心疼道。“这个长姐,当的真是辛苦。” 芳槐柳序内,张麟轩斜卧在床榻上,一边喝着美酒一边看着一封密报。 如果不是看了手中的这封密报,张麟轩确实很难想象荒原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刺杀自己这么个无用之人。少年的生死其实并不会对北境与荒原的局势产生什么致命的影响,而少年在荒原的游历其实中规中矩,只是在搜集大哥因何而死的线索而已,除了杀了一个已经被整个荒原放弃的公主之外,所行之事皆是世间修士默认之事,荒原的诸多机缘有能者居之,并不会因此便要杀了少年。至于张麟轩带回的那块诡异头骨,早已经托付于人,杀了自己反而会就此失去有关头骨的线索。那么如果是有人故意为之,那就说的通了,借刀杀人的把戏实在是不太新鲜。 “五公子手下的暗卫已经再三确认过了,各方隐匿在朔方城的暗中力量已被基本肃清,还有一些没死的,基本上都在往南逃窜,五公子说了,七日之内必然清理干净,如今朔方城很太平,公子可以放心了。”求凰笑道。 张麟轩喝着美酒,跟个没事人一样,啧啧笑道:“真是很难想象母亲还有这样杀伐决绝的一面。” “王妃也是经历过战乱之人,自然不会是一个弱女子。”求凰笑道。 张麟轩望向坐在不远处的张欣楠,今日不知为何总觉得他怪怪的,少年坐起身,低声喊了一句师父,见后者有些怔怔出神,便大喊道:“师父!” 张欣楠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臭小子干嘛!” 张麟轩有些悻悻然,道:“谢谢师父救命之恩啊。” 张欣楠扯了扯嘴角,满不在乎道:“矫情。若是真想谢我,就赶紧好好练剑,以后若是在让人打成这个德行,可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徒弟啊。” 张麟轩站起身凑到张欣楠身边,竟然撒娇道:“师父,你也不是不知道,徒儿的剑心实在有些不堪入目,你这让徒弟怎么练啊。” “我说你小子怎么今天有点反常呢,是不是让人打傻了,脑子打坏了啊,一口一个师父的,说,你小子是不是没安什么好心!”张欣楠警惕道。 “师父你这么说就寒了徒弟的心了不是,尊师重道,刻苦求知怎么在您这就成了没安好心呢。” “真想好好学了?不与我赌气不练剑了?” 张麟轩诚恳道:“真想好好学了。以后绝对好好练剑。” 张欣楠反问道:“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修行境界之事?” “记得。” “说来听听。” “如今世间修士修行大致分为两种,其一是以儒道释三教为首的百家修行之法,其二便是十方阁传承万年的筑楼登楼之法。前者以行路的方式来攀升境界,后者以登楼之法来提升境界。因为后者的修行之法多有时代的局限性,故而被很多人认为不在适合如今的世道,十境难修,难在每一境界的神通之术难修,而登楼则相对容易,但达到十境之后恐再有所进步。后世三教百家开创的修行之法正在逐渐被世人接受,路虽难行,但好在有三教祖师在前,大道前方一片光明,道境一词的出现,更是使得如今愈来愈多的人选择了此等修行之法。” “不谈世人眼光,只说你自己,你觉得哪种更好。”张欣楠问道。 张麟轩小声嘀咕道:“我觉得都差不多。” 张欣楠与少年对视一眼,竟然也笑了,“其实吧,我也觉得差不多。” 张麟轩忽然起身作揖道:“师父,徒弟知道您不喜俗礼但有些话还是应该郑重其事地说出来,三教之法皆是各家祖师自行走出来的路,徒弟不愿走他们走过的路。” “臭小子倒是有志气。” “还望师父不吝赐教。”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两个字,读音相同,但意思差了十万八千里,十方阁之法便是后者,学以长技用以行路开山,跨海搭桥。心湖景象糜烂又如何,大不了推倒了重来就是,我辈修行者,何怕将路再走一步!” 张欣楠突然间盘膝而坐,言语滔滔不绝,竟是在与坐而少年论道,站在床榻边的求凰也是有些沉浸其中。 屋檐之下,剑客与晚辈剑修说些关于剑道的二三事。 竹楼内韩先生忽然以毛笔写下了一个愈字。身后的李子姑娘,落笔如飞,宣纸之上竟是剑气纵横。 当铺里正在抽烟的老掌柜,烟斗不知为何熄了火。 酒馆的老板娘忽然跪倒在地,吓坏了诸多客人。 竹楼之下,有人欢呼,有人哀嚎。 摆摊算命的陆姓道人,摊子桌上的签筒空无一物,签都散落在了地上,道人握住那杆道旗,双手颤抖,愤然骂道:“老的小的,一点都不消停。推倒重来,亏你们俩一个敢说一个敢听!就知道他娘的为难贫道!” 身在东北边关,一席白衣,羽扇纶巾的男子不禁笑道:“好久没见师兄与人论道了。” 这一日,一道无比纯粹的璀璨剑光,在天地之北,大放光明。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二十四章 地牢里的女子 朔方城,居北境之北,仅在镇北城以南三十里,朔方城的前身曾是一座用来堆积死者尸体的荒城,昔日的此地主宰者更是直接以乱葬岗称呼此城。百余年前,有一位商人来到此地,以九万两黄金外加一十八粒白玉念珠买下了这座城,然后以大火烧了足足三天三夜,才将城内堆积的尸体彻底焚烧干净。在灰烬之上,商人重新建造了这座城,因为居北所以取名为朔方,北方主兵戈,但商人不希望此地再有任何战争发生,所以亲笔在朔方城北城门的匾额下方写下了止戈两个字。 倾尽商人半生心血建造的城池,终于在商人离世之前竣工,商人在朔方城北门城楼处俯瞰整座城,满心欢喜,神色自豪,却有些遗憾。远望而观,雄城俊美,只是自己眼前这一处实在是太过空旷,可商人已没有时间去完善这座城了,世间事难免总会留下遗憾,人活一世,尽心尽力就好。古稀之年的商人躺在城楼上,在明月清风相伴之下,就此睡去。 再后来,封王就藩于北境三州的镇北王张允执先是在镇北城居住了近十年之后,突然决定迁府至朔方城,年幼的大公子亲自设计了新王府样式,一座颇有江南之风的王府。一年之内王府竣工,次年张麟轩诞生,举家搬迁至此。 朔方城依山而建,坐落于朔方城北街的镇北王府其实不在正北,实际上略有些偏东。在韩先生所居竹楼的后方,整座王府平日里最为冷清之地,有一处假山,假山内藏着一道寒铁铸就的铁门,铁门内有一条向下的甬道,甬道极长,链接城外的一座孤山,孤山之下有一处寒潭,寒潭四周有无数天然的溶洞,王府在此建立了一处关押重犯的地牢。 腰悬双刀的女子,在负责看守此地的护卫查验自己身份的同时,脑海中不由得闪过这些旧事。昔年在军中,父王每日都会与她讲些小故事,女孩很感兴趣,认真倾听,认真记下,除了麟诚之外,其他几位弟弟似乎都不知道这些陈年旧事。 女子想到此处不禁揉了揉眼睛,不耐烦地说道:“检查完了没有。” 守卫赔笑地说着,检查完了,检查完了。铁门悄无声息地打开,由于寒铁的特性,两门之间全然那阴森的磨铁声。守卫恭敬地请女子入内,在女子进去之后又从外面将铁门关上。 铁门之内,极长的甬道的两侧,点着昏暗的油灯,甬道的石阶上略显湿滑,但却见不到哪怕一星半点的素苔。平日里负责打扫甬道的是一位枯瘦老人,平日里少有人来,老人只要负责定期清理素苔就好,无儿无女的老人做事十分细致,倒是不需要王府为此等小时烦心。 往下走去,每隔大约百米之距便能看到一位看守,这些看守都长一个模样,行为举止亦是相同,每一位看守的手中都拿着一本封面浪荡的艳本。看到女子走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把书端起来挡在脸前。 女子有些无奈道:“如果真的忍不住的话,城内有座惊鸿楼。” 容貌,举止皆为一的看守之人,忽然间全部消失不见,甬道的另一端吹来一阵暖风,风过之后,一个身躯虚无缥缈的男子出现在女子面前,眼神有些哀怨地看了看女子,又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体。 你瞅瞅,这是我不去?有心无力呀! 女子轻轻扬起嘴角,淡淡说道:“想死说话。” 男子嗓音柔和道:“郡主说笑了。” 见女子不说话,身体飘渺的男子围着女子转了一圈,上下打量,然后笑道:“瘦了,最近是不是没好好吃饭?我记得你不是去长平城读书了,怎么样,有没有看上眼的大才子什么的,或者有没有看上你的小相公之类的?” 见女子依旧还是不说话,男人不由得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你说说,这怎么能行呢,小姑娘在沙场上熬着熬着成了大姑娘,好不容易离开了沙场,怎么还不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考虑,等到大姑娘熬成老姑娘那就不太好了。不过也没事,说不定日后某些世家小少爷可能就突然喜欢上了你呢,正好你又喜欢人家,到时候你可别因为在乎世人眼光不敢承认啊,喜欢一个人就该大大方方的,过个一两年生个大胖小子,那就有意思多了……” 见男子越说越离谱,女子沉声道:“你有完没完。” 男子有些悻悻然,闭嘴不说话,安安静静地跟在女子身后,看来今天不适合开玩笑,臭丫头火气有点大啊。 两人在甬道内不知走了多久,空气渐渐变得有些寒冷,时不时吹来风中竟然夹杂着一丝血腥味。周遭的昏黄灯光不时摇曳着,突然响起的磨刀声,不禁让人汗毛倒立。女子走出甬道来到一处寒潭边上,身前不远处有一个穿着囚服,蓬头垢面的老人,老人正坐在寒潭边上,亦手掌轻轻舀水,一遍又一遍的清洗这身侧沾满鲜血的刑具,显然老人刚刚对人动过刑。一时间就连见惯了血腥的张麒钰都不由得有些恍惚,好像自己此刻正处在黄泉凶恶之地。 男子在女子耳边轻声解释道:“新来的牢头。原来在巡守司任职,专管审讯一事” “来者可有王爷的手书或者诏令。”这名眼神有些浑浊的牢头朝着女子轻轻瞥了一眼,便继续低头清洗刑具。 男人对这个牢头很是恭敬,走上前轻声解释了几句。牢头抬起那张满是皱纹的苍老脸庞,打量一下女子,然后轻声笑道:“原来是郡主回来了,可是要提审那个女子?” 张麒钰点点头。 牢头点头示意,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走到一处石壁上刻着乙亥二字的牢门前,将其打开,站在门外一摆手请二人进去。 张麒钰进门之前轻声道:“还望前辈稍后离得远些。” 牢头笑着回了句明白。 身后的铁门缓缓关上,望着牢头离去的背影,张麒钰有些好奇问道:“巡守司不是有规定,若是一旦人过五十,便无需再为王府卖命了吗?” 男子解释道:“本来是到了外放的年限,巡守司也给了这家伙一笔银子,用来度过后续的日子。可他却说自己喜欢阴暗的感觉,不想见光,五公子于是便安排他来这里看守犯人了。” 二人继续向前走着,走过一段狭窄的通道后,便是一处宽敞的溶洞,溶洞里面有一个囚笼,笼子内有个面色惨白的女子,手脚皆被镣铐禁锢,瘫坐在地不能起身。望着栅栏里面那个模样媚丽的女子,张麒钰不禁眉头一皱,一个原本温婉柔弱的女子,为何偏偏要做那刺客。做了刺客却又临了之时不杀原本想杀之人,一刀刺入,竟是避开了要害,最后两相矛盾,彼此都不痛快,这又是何苦。 囚笼里的女子早就知道外面有人来了,听脚步不是那个负责送饭的牢头,脚步停下,应该是人到了,女子抬起头,一副淡然自若的神情,见到来者后,内心无比诧异,强行压低自己声音,以至于不让自己显得有些慌张,“郡主?!” “芈姑娘,当年一别,没想不到再次相见竟然是在这样的地方。”张麒钰皮笑肉不笑道。 芈姓女子低下头,面色一黯说道:“想来郡主心里是不愿见我的。” 张麒钰点点头道:“确实不愿见你,但没办法。” 芈姓女子嫣然一笑,“郡主是为七公子来的吧。” 见她如此开门见山,张麒钰也就不在客套,从袖口中取出一颗药丸丢到那芈姓女子面前,冷笑道:“折磨人的法子我多少会些,把药含在嘴里,一会儿忍不住就吞下去,放心你会死的很快。” 药丸落在女子身前不远处的干草上,芈姓女子轻轻拾起送入口中,直接吞了下去,然后露出了一抹惨淡笑容。 早就该死,只是一直求死不能而已,如今若说还有何留恋的话,许是自己还欠那少年一声抱歉。 张麒钰冷冷地盯着她道:“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让你死的如此痛快吧?你要杀我弟弟,难不成我还会怜惜你?这想法未免有些荒唐可笑。当年审理你的卷宗我回来之间看过,总觉得你还有些东西没有说清楚,父王他老人不追究,麟轩又不愿过问,但这并不代表,我也会放过你。” 方才吞下的药丸果然并不致死,此刻那囚笼中的女子满头虚汗,胸腹不禁疼痛起来。她紧咬牙齿不让自己发出任何一声哀嚎,倔强使她抬起头,一双幽深的眸子里恨意十足,透过凌乱的秀发,目光死死盯在张麒钰的脸上。 张麒钰的脸上一片平静,淡淡道:“还是不愿说?” 女子始终要紧牙关,嘴里不在蹦出任何一个字来。 “我只是单纯地想找到那个人,毕竟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过就是一颗棋子,对我而言你唯一的用处就是知道幕后之人是谁而已。” “这一年半,说是在读书学习经纬之术,其实从根本上来说就是父王不愿我插手,故意把我关在了长平城,但你要明白,我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王府的长女,张麟轩的长姐,有些事我必须管!” “想查你背后之人很简单,不过那样会很麻烦,说不定就要生出许多事端,所以我愿意和你做个交易,说则活,不说则死。” 张麒钰的话很平淡,但言语间总能让人感觉到阴寒无比,她声音越来越低,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不会真的天真到,以为我不会对你动刑吧。” 自小便在死人堆里打滚的张麒钰,近些年虽然由于久不在沙场,逐渐地有些褪去了原本的锋芒,加之她自己似乎有意改变,战场厮杀的事,女子虽然做得,但其实没有必要。读了许久的书,张麒钰如今倒是有了些女子家应有的清逸脱尘,但这并不能掩盖她骨子里那种久经沙场的凶戾。 张麒钰缓缓走向牢笼,抽出左侧腰间那把名为破寒的前朝古刀,直接斩碎囚笼铁锁,径直走进笼中。身形虚无缥缈的男子沉默地离开,不忍再去看接下来的场景。男子刚刚离去离去后,还未来得及走远,一声声女子的哀嚎惨叫便在这幽深的地牢里响起。 许久之后,张麒钰擦拭干净自己的佩刀,收刀入鞘,缓缓地站起身,眼神冷漠地望着昏倒在干草堆上的芈姓女子,对于她血肉模糊的五指,和干草上的大片血迹,她的脸上毫无表情,内心也没有任何想法。 女子最后还是说了些东西,比如,琼华城杨震。 张麒钰扯了扯嘴角,忽然抽出腰间右侧那把被自己命名为斩寒的仿刀,此刀乃是由长平城工匠仿造破寒打造而成,虽不及破寒锋利,但也是寒铁一物的克星。张麒钰斩断女子的手脚镣铐,扯住女子衣领,将其一路拖曳到寒潭边上,然后直接将女子浸在寒潭水中。 坐在一旁整理刀具的牢头忽然对着身边的男子笑道:“张家的这位郡主未免有些太狠毒了吧。”见男子皱眉不说话,牢头反倒朝着张麒钰笑道:“郡主大人,用刑审讯也是一门学问,一昧的折磨人,大可不必。” 张麒钰置若罔闻。 芈姓女子被水呛醒,下意识地挣扎时,不小心触碰到了手上的伤口,又是发出一声痛苦的凄惨叫声。张麒钰把她丢到一旁,只见其嘴唇颤抖,面色苍白,湿漉漉的头发不知是被潭水打湿了还是被冷汗浸湿了,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愤怒到了极点,女子的两只眼睛竟然狠狠地盯着张麒钰的脸。 张麒钰与之对视,见她片刻之后还是不愿收回目光,一把扯住她的头发,打算将她在此浸在水中。 寒潭不远处的最后一节甬道石阶上,突然响起了一个在场两名女子都熟悉的声音,“够了。” 刚刚才知道消息的少年,已经是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此处了,少年大口的喘着气,勉强挤出个笑脸,“长姐,放过她吧。” 如果说惨叫和哀嚎是身体上的痛苦,那么此刻的流泪便是心里的痛。 方才无论如何都不曾流泪的女子,此时竟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女子的眼神里有委屈,高兴,痛苦,不知所措…… 还有愧疚。 张麒钰看着女子眼神,嘴角竟然流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目光始终在张麒钰身上的男子,心中疑惑不解,她笑了?为何发笑? 张麒钰望着站在前方盯着自己的张麟轩不禁皱眉,眉眼间似有些不悦。她将那柄仿刀插在女子的脚边,语气十分冷漠道:“三天。若三天之后还是有所隐瞒,我必杀你。我向你保证,你绝对会死的很惨。” 张麒钰根本不跟张麟轩说话,径直走上甬道,就此返回王府。 张麟轩顾不得太多,跑过去抱住此刻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女子,将她揽在怀中,轻声安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放心,没事了。” 女子哭得痛彻心扉。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二十五章 铸剑 临近地牢的时候不过才晌午,等到张麒钰离开地牢,重新回到王府时,天已经黑了。张麒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准备去想父王母妃请安,没想到一抬头便看见了穿着一身宽松袍子,笑呵呵望着自己的父王。 还未等女子说话,老王爷便关切道:“回家是好事,可为何不提前告诉爹一声呢,这一路上可曾遇见什么麻烦?” “这不是怕您不让我回来吗。”张麒钰咧嘴一笑,此刻温顺的就像是一只本该躺在主人怀里的家猫,全无先前审问女子时的半分凶戾,眼角细微处也未曾看出半分异样,仿佛她天生便是如此乖巧懂事。 老王爷点点头,神色满意道:“的确是收敛了不少。女孩子嘛,整天喊打喊杀的,确实是有些不成样子,不过如今就好多了。” 张麒钰莞尔一笑。 “南山城的四海楼,一个月之后会举办一场关于如何彻底实行法制的辩论,由秦家出钱,到时候北境各地的有才之士都会齐聚于南山城。你也知道你弟弟几人如今除了轩儿外大都不在家中,轩儿又是个懒散性子,这种事他未必会愿意去。正好你刚刚回来,便不用急着走了,待段时间,然后便代表王府去一趟吧,随便听听就好,若是在那边遇见了合眼缘的人,记得随便带回来给爹看看。”老王爷笑道。 张麒钰听出了父王的言下之意,有些赧颜道:“父王您说笑了。” 老王爷却认真道:“哪里是什么玩笑话,女孩子家长大了总是要嫁人,你今年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考虑了。” 张麒钰笑着不说话,心里想着张麟轩你最好赶紧给我上来,不然我跟你没完。这种好似被父母逼婚的感觉,张麒钰实在是半刻也不想在忍受了,自己这么多年就从来没有在乎过男女情爱之事。 张麒钰虽然相貌平平,年过三十,但由于修行的缘故,女子并不显老,看起来也就二十岁上下的年纪。除此之外,张麒钰其实还有着男人喜欢,女人羡慕的傲人资本,在军营之中其实男桃花一点都不少,只不过她本人并不太在乎这些事而已,否则上门提亲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以前的小野猫,如今倒是真的温顺了不少,虽说刚刚对人有些残忍,但好在安静些了,懂得了如何控制情绪,若是换做前些年与她说这些话,许早就不耐烦了,随便找个借口赌气离去的事,女子真没少干。对于如今眼前这个丫头,老王爷其实心里很满意,很在乎,嘴上虽然催着女子,但心里还是舍不得的。 王爷笑道:“走吧,去见见你母亲,你弟弟就不用等了,有些事该让他自己处理了,毕竟还有两年就及冠了。” 父女二人一前一后的走着,身后有位佝偻着身躯的陈姓老者帮着挑着灯。 父女二人闲着无事,又唠了些家常。张麒钰心中不免有些失落,原来家里发生了好些事,自己都没赶上。老三娶了媳妇,意料之中的女子,但让张麒钰没想到的是京都那边真的会答应让一个公主如此“寒酸”地嫁进王府。 张麒钰忽然又有些忧心,便问道:“父王,萧若君嫁入王府当真不会横生枝节?” 老王爷笑着解释道:“多少会影响一些北境的运势,不过是好是坏如今尚且难说,毕竟这天机气运一物最是玄之又玄,你爹我一届凡夫俗子如何能够看得真切啊。” 张麒钰又问道:“六子他去了竹芒书院好像已经有些日子了,如今为何还没回来?” “吵架吵赢了那位书院大君子之后,本该早就回来的,不过赊月城最近出了些岔子,他这位城主既然在北境,那自然要去看看。” “赊月城出了岔子?这是怎么回事?” “盘踞在赊月城南郊那座拜月山上的狐族,一夜之间竟被人灭了族。六子回家之前曾在赊月城待过几日,与那一窝狐狸打过交道,听说闹得很不愉快,所以有人说这是你六弟所为,于是他便自己请命去自证清白了。” “父王不帮着查查?” “我哪有那个功夫,镇北城的军报如今愈发频繁,忙得很啊。你若是想帮帮你六弟,我可以让麟默调些人手给你,别小看他,他可现在不光掌握着北境与荒原的谍报网,整个北境暗地里的所有情报组织如今都归他管。” “老五这是升官了?” “实打实的功劳,有些奖赏也是应该的,这可不是你爹我偏疼偏爱,给儿子放权。”老王爷笑道。 “女儿明白。” 父女俩不知为何突然间都不说话了。 唠家常,唠唠老人的儿子,女子的弟弟,除了那个喜欢做饭,打仗不要命的老四外,似乎或多或少言语间都已谈及到,但本该言语最多的老七,父女二人很默契地都没有去谈及。老人没说那地牢之下的女子该如何处置,张麒钰也没有问该如何安置。父女二人似乎都在等着张麟轩的决定。 相互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后,老王爷瞧见屋内烛火后,回身笑道:“到家了。” 王妃披着一件略微厚些的外衣,站在屋门外,朝着张麒钰笑道:“你这小妮子可算终于舍得回来了。” 王妃的言语极为温柔,万般关切中又带着一丝小小的责怪,张麒钰赶忙上前,扑到母亲怀里,没有按照世俗理解喊什么母妃,而是热泪盈眶的喊了一声娘。 老王爷站在一旁,满脸笑意,忽然间揉了揉眼睛,轻声呢喃:“这夜里风可真大,竟然被迷了眼睛。” ----------------- 张麟轩背了一个女子回了芳槐柳序,与求凰本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不由自主的咽了回去。一身红衣的女子只是笑了笑,赤着脚在屋内忙来忙去,先是端着一盆温水替躺在床上的女子擦干了手臂上的血污,然后取来上好的金疮药小心翼翼地帮女子处理好伤口,动作极轻,以免惊醒了这个大概是因疼痛而昏厥的女子。在确定女子无碍后,求凰收拾好一切,然后轻轻合门退了出去。本想着先把污水处理了,却看见张麟轩一个人呆坐在门外,仰着头,目光呆滞地望着今夜无月的天空,漆黑的夜空虽然黯淡,但好在偶尔还有些星光在闪烁。 求凰放下手中的水盆,陪着少年一起坐在台阶上,侧着脸笑望着张麟轩,用手指戳了戳少年的鼻子,有些顽皮地笑着,“公子想什么呢?” 张麟轩转头望着求凰笑道:“想些事情,有些东西恩怨太多,多少还是有些犹豫,拿不定主意。” “那我陪公子一起想。”求凰揽住少年的胳膊,靠在他的肩膀上。虽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想你的事,我不打扰,至于我吗,明目张胆地想着你就好。 张麟轩轻轻地摸了摸求凰的头发,满脸笑意道:“我上辈子应该是拯救了世界,不然这一世老天爷怎么能把你这么好的姑娘送到我身边呢。” 求凰顺着张麟轩的话,开玩笑道:“那公子这辈子还拯救世界吗?” 张麟轩食指弯曲,轻轻刮过求凰的鼻梁,神色认真地回答道:“救啊,如能救世,大丈夫当仁不让。” 求凰故作惊讶道:“哟,真是没想到我家公子的志向还挺远大。” 张麟轩小声嘀咕道:“私心更大。” 求凰有些不明就里。 “如果可以的话,每一世我都会救世。” “这是为何?” “那么这样我就可以每一世都遇见了你呀。” “就你话多。”求凰故意白眼道,实则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聊着聊着张麟轩忽然皱眉,目光盯着求凰衣裙下露出的脚尖,然后问道:“夜里天凉,怎么不穿鞋呢。” 求凰低头看了眼,微笑道:“许是刚才忙忘了。” 张麟轩忽然抱起求凰,柔声道:“咱们进屋吧,冻坏了我们家小凤凰,可要给我心疼死。” 脑袋靠在张麟轩胸膛上的求凰,忽然嘟起了嘴,言语间支支吾吾道:“不……不想进屋。” “你这妮子冻傻了吧,你光着脚坐在外面多凉啊。” “就是不想进去。” 张麟轩忽然明白了,抱着求凰重新坐下,然后一脸宠溺地笑道:“好好好,咱们不进去。” 等到求凰自己坐好后,张麟轩解开外衣披在求凰身上,然后一脸霸道模样,容不得求凰有半点反抗,但手上的动作却极为柔和,双手握住求凰纤细白嫩的脚掌轻轻搁在自己的腿上,然后掀开腹部的衣服,将脚一下子“吃”了进去。 张麟轩龇牙咧嘴的样子极为滑稽,不禁将求凰逗笑,少年很孩子气的笑道:“吃到肚子里去,这样就不怕冷了。” 求凰莞尔一笑。 张麟轩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 老王爷和张欣楠并肩而坐,后者掌心中悬着一枚透明的水球,水中映着王府内的一处景象,这幅景象包含着一男一女两个人,一个是有些幼稚的少年,一个是正笑得开心的姑娘。 两人的身后站着一个脸色古怪的张麒钰。 老王爷与剑客互相聊着天。 “小两口感情真好。” “确实不错,就是进程有点快。” “你十六岁都结婚了,这还叫快?” “那倒也是。” “两个生活,恩恩爱爱,确实比一个人强。” “谁说不是呢,哪怕吵吵架也比一个人生闷气强啊,到头来别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怪孤单的。” “到了我这一把年纪,再想找,可就费劲咯。” 身后的张麒钰听得整个人头都大了,实在是忍不住了,开口问道:“父王,咱不是来看轩弟的选择的吗?您这是在干吗啊。” 老王爷和张欣楠愣了一下,然后互相对视一眼,后者偷偷收起神通,两人下一刻几乎同时哦了一声。 老王爷一脸严肃道:“天色已晚,早些休息吧。” 张欣楠附和道:“走了走了。” 两人并肩离去,留下个一脸无奈的张麒钰。 不一会儿,原本离去的剑客去而又返,在门外探出脑袋,笑嘻嘻道:“剑既然已经有了剑鞘,那么接下来安心铸剑就是。” 张麒钰疑惑不解。 “你弟弟再决定去救她的那一刻就已做出了选择,所以我跟你父王早就不担心了。” “至于傻小子真的找到了一把剑鞘,算是意料之外之喜吧。” 少年敢于直言面对,大方放下。那么张欣楠就有办法给他一次全新的剑道。其实初次交少年练剑时,张欣楠就已经在布局了,至于能不能如愿,就看少年是拖泥带水犹豫不决还是敞开心扉去欣然接受。 如今的张麟轩,剑客有一丢丢满意了。 一柄新剑,铸就在即。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二十六章 不速之客 赊月城的城主府内,张麟燚正坐在一间整洁的书房内处理公务,九儿姑娘站在一旁帮着研磨,张麟燚这位城主最近着实有些忙得不可开交。 这座名为赊月的古城原本的名字叫作拜月,因城外南郊有一处高山,山内有狐族盘踞,每逢月圆之夜,在山峰最高处总有灵狐对着明月祈祷拜首,山因此得名拜月山,城因此得名拜月城。只不过后来有位年轻公子在此醉酒赋诗,留下了试问天君赊月色,许我几分到人间一句,便由此改了为赊月二字。其实当初张麟燚并无更改城名之意,只是与三五好友随性作诗而已,只不过这世间历来不缺少阿谀奉承之人,当日便有人向王府进言,请求更改城名。不过最后此人倒是半点便宜都没得到,反而被调离了赊月城去了一处乡下小城担任县令。但是老王爷却似乎很喜欢赊月二字,最终还是改了城名,并命当时年仅十五岁的张麟燚出任城主一职。不过张麟燚当时需要去中州的云上书院求学,所以赊月城的大小事务其实一直都是张麟默在打理,恰好张麟燚回到了北境,事务简单交接之后便全权有他处理了。只不过让一向待在书院里读书的张麟燚突然便要开始政务,难免还是有些手忙脚乱,不过好在勤能补拙,每日处理事务张麟燚都会认真批改到子时,渐渐地便有些得心应手了。 审理完今日的大小事宜后,张麟燚不禁伸了个懒腰,朝着九儿姑娘笑道:“九儿,这些天每次都要跟我熬到深夜,真是辛苦你了。” 九儿姑娘笑道:“公子才辛苦,奴婢只是研研磨,一点也不辛苦。” 张麟燚忽然咳了几声,九儿急忙帮着他披上一件外衣,然后关切道:“公子一会喝了药就赶紧去休息吧,别太过操劳了,天大的事都不如自己身体来的重要。” 张麟燚站起身,抬起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一脸微笑道:“不妨事的。对了,我派出去调查狐族一事的修士可有消息传回来?” 小姑娘摇摇头,眼神里有些难以掩藏的伤感。虽然族人平日里待自己并不友善,但毕竟他们也还是自己的亲族,这般无缘无故被人灭了族,小姑娘其实还是很伤心。 张麟燚安慰道:“放心,我会把背后的凶手找出来,然后给你们狐族一个交代。北境的法治不只是对普通百姓,山上修士一样守法,违者必依法惩处。” 九儿咬着嘴唇,不知道该不该问出心中疑问。有些风言风语实在传的太厉害了,小姑娘心里始终还是相信眼前这位公子的,认定他断然不是那样心狠手辣之人,可有些话听得多,心中原本坚定的想法难免也会有所动摇。 张麟燚善解人意道:“放心,我跟你保证,这件事跟我无关。你这傻丫头,也不动动你的小脑袋瓜子好好想想,前些天我还在竹芒书院忙着跟人论道呢,那书院大君子吵架的本事你不是还说真厉害吗,所以我哪有功夫来这里做那灭人族群的事?还有,就算我跟你们狐族有些恩怨,但也是跟某个人有点恩怨,他们在荒原谋害我弟弟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所以我没什么理由揪着不放。君子行事应该坦坦荡荡,偷偷摸摸实乃小人行径,我张麟燚若是如此行事,当真白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小姑娘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张麟燚轻轻戳了戳小姑娘的脑袋,笑道:“你这傻丫头没事别瞎想,以后心里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你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个‘书童’,放心,你以后问得事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且保证不骗你。” 小姑娘忽然抬起头,水灵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好似夜里的繁星,听见张麟燚如此说,小姑娘当真有些事想问问他。 张麟燚笑道:“有事就问。”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问道:“公子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张麟燚被小姑娘气笑道:“我是哪里表现的跟其他男子不一样了吗?还是说,有什么事让你误会了?” 小姑娘连连摆手,急忙解释道:“咱们离开王府的时候七公子曾特地嘱咐过奴婢,说您不太喜欢女子,所以您的院子里一般也没个女子照顾,不像七公子那边还有那么好看的一位姐姐,到了您这边就什么都没有了,反倒是男子一大堆,所以呢,所以我就想着是不是,公子您跟别人不大一样呢。” “那个浑小子说话你也信,你看我回去怎么教训他。” 小姑娘脸上笑呵呵,心里也高兴,看了公子还是正常的呀。 “对了,在家里,你也跟老七见过几次,觉得他人怎么样?”张麟燚笑问道。 “七公子虽然为人随性了些,但却是个跟公子一样心善的人哩。除此之外,奴婢也不知道了,但有一点让奴婢挺困惑的,就七公子的境界似乎有点问题,具体什么问题奴婢倒是看不来,只是觉得有点怪。” 张麟燚心中不免有些感叹,小姑娘虽然心智不成熟,但到底还是狐族中数一数二的天才,记得那位如今已经死去的老妇人曾经说过,这是一个有望成就天狐境界的后辈。就连张麟燚这个修得半个本名字的儒家弟子,尚不能随意看出麟轩如今境界的古怪之处,小姑娘与轩弟接触不多,便已然查到端倪,果然不凡。看来诚如书上所言,妖族修行确实比人族容易得多,尤其是化作修成人形的妖族,修行更快。 张麟燚最近由于调查狐族灭族一事,时常再看一些关于介绍妖族的书籍,其中有一本十方阁刊印的万族修行简略上指出,妖族修行,得天独厚,人族不能及也。 不过后世看来这本书其实漏洞极大,不说其他,只说这一句便多少有些不合实际。妖族虽然天生体魄与寿元强于人族,但修行一事,却是人族更为领先一步,修道破镜也是人族更快,妖族修行如今皆是化作人身修行,以求破镜更快。所以如今之人,人人自傲,皆以为人族强过各族,当为万族之长,不过却很好有人知晓这背后的黄历真正如何。 张麟燚在云上书院求学时,自家先生曾偶然与自己提及过一些早已尘封了的老黄历。据说是十方阁十位楼主中的其中一人,为了谋求世间各族的平衡,故意将妖族破镜之事加大了阻碍,毕竟得天独厚的妖族,已然有了强悍之体魄,若是在修行过快,恐人族无生存发展之机,加上后来人妖两族大战,人族取胜,这才有了后世之人越来越觉得妖族不如人族了,其实若是没了那层壁垒,倒也说不准如今是何人主宰大地。 张麟燚曾对此不禁冷笑着说了一句,果然人都是利己者。云上书院的山主,张麟燚的先生对此不曾发表言论,只是提醒自己的弟子,看待问题需要看得全面,不可偏听偏信某一家之言。 诚如先生所言,后世史官记载的多是人族历史,为人族的英雄歌功颂德,何曾关心过妖族之事,何曾愿为它们执笔着墨。如今看来那位楼主寻求之事,反倒是帮着人族打压了妖族,还是不公平。 张麟燚对于自己弟弟修行之事,未曾与小姑娘多说。瞧着时辰约莫已过了三更天,便嘱咐小姑娘先去休息,自己一会儿也要好好睡一觉了。九儿点点头,轻轻带门离开。 独处的张麟燚不禁站在了窗边,望着外面的月色,赊月城的月光一向是北境最好的,美的让人无法言喻。这般天上的纯洁之物,为何会洒落人间,如此肮脏的人间难不成也有它喜欢的美好之物。 一阵清风吹进屋内,张麟燚的背后多了一个人,一个腰间系着一卷古书的书生。 书生微笑道:“人间美好,天上的月光也恐难企及。” 张麟燚闻言转过身来,不禁大吃一惊,眼前之人竟是十方阁的一楼之主,自己曾在云上书院见过此人的画像。张麟燚急忙作揖行礼,恭敬道:“晚辈张麟燚见过楼主。” 书生言语柔和道:“请起吧,不必拘礼。这么晚不请自来,还望没有打扰到你。” “楼主言重了,能见到楼主,晚辈真是三生有幸,您大驾光临,晚辈求之不得。” “你还是按着你们儒家的规矩叫我一声先生吧。一口一个楼主,总感觉怪怪的。我姓陈,你可以喊我一声陈先生。” “晚辈见过陈先生,不知陈先生来此有何贵干?” “在天地间走的有些累了,想着歇歇脚,正好遇见你这么个有趣晚辈,想跟你聊聊天。” 张麟燚又鞠躬道:“能与陈先生言谈是晚辈的荣幸。” “方才很抱歉,我并非有意窥探你的心声,只不过你刚才所想之事确实我很感兴趣。我想知道你对人妖两族之间公平二字是如何看待的,随便说说,就当做是一次闲谈。” “晚辈方才只是临时起念,不瞒先生,晚辈其实从未想过先生所问之事。” 书生会心一笑,然后说道:“现在想想也不妨事,愿意说就说些,不愿意的话,那我就要告辞离去了。” “那晚辈就斗胆说些,若是说了些胡言乱语,还望先生不要见谅。” “但说无妨。” “人妖两族未来难说,只谈今朝,势必难以公平。人族对妖族的成见根深蒂固,而妖族奉行的强者为尊四字从古至今不曾变过,若使两族相安无事,自是极难。如今世道,晚辈斗胆猜测,十方阁可能拘禁了无数的妖族强者,以至于如今人族强而妖族弱,妖族在夹缝之间苟且偷生,如此表面之上相安无事而已,十方阁此举已然极为不公平,何以再去谈公平二字。三教祖师仍在,十方阁仍在,诸子百家仍在,而妖族的先祖,靠山如今何在?人心鬼蜮,恃强凌弱,自身之间便以存在,何况对待外族。晚辈方才所想,不过是偶然间感慨而已,若说晚辈真的存有什么想改变之心,那自然是欺瞒先生的谎话。” “君子坦荡荡,浩然正气存。可见儒家还是有些真君子的,此番回到十方阁,儒家之过可因你而少受一些惩罚。你方才所言,不无道理,不过你可知若是一旦将你口中的靠山二字还给了妖族,那对于这个世间来说,你可知道等待它的会是何等光景?” 张麟燚低下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本不该难为你一个后辈,但有些事既然你想到了,我又恰好路过看见了,那就不得不说一说……”话说到一半书生不禁皱眉,因为他感觉到了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书生面前的张麟燚忽然倒下,竟是睡着了。随即一道磅礴气机涌来,将书生拽入一座独立的小天地之中。 一道身影背对书生而立,书生看见此人后,作揖道:“见过师兄。” 那道身影淡淡道:“你可知道你方才要说的话会给那个孩子带来多大的麻烦吗。” “是师弟心急了,但我在他身上看到了种子,若不防患于未然,恐怕就会是一场祸事。” “也有可能是一件幸事。你为何还是总愿插手这世间之事,师父曾说事物万物自有其发展的规律,如此你又何必身涉其中,多加干预呢,任期发展就好。” 书生反驳道:“师弟与师兄的大道不同,师兄之理说服不了我,此时既然是师弟值年,那师弟所做之事,还望师兄不要阻拦。” 那道身影此刻似乎有些不悦,沉声道:“离开此地,回十方阁去吧,我不想用那种方式强行让你回去。” “师兄!”书生言语有些激动,仿佛下一刻便会割裂天地,就此离去。 那道身影叹了口气,无奈道:“那就离开北境吧,这里已经够乱了,十方阁就不要再插手了。” 书生似乎还要说些什么。 那道身影微微转头,“没得商量。” “外面的那个孩子怎么办?” “我会取走这一段光阴流水,你不用操心了。” 书生摇了摇头,无奈离去。 那道身影收起小天地后,站在张麟燚身边随手一抓,一颗流动的水珠便被他握在手中。那道身影抬起头,望向明月高悬的夜空,喃喃自语道:“八方来客,乱做一团,死局求生,但愿你能活下来。”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二十七章 大雨来临之前 今日清晨,一辆马车缓缓驶出了朔方城南门,一前一后站在城门外的送行之人分别是求凰和一位牵着一匹剽悍骏马的瘦小老者。张麟轩站在城楼上不曾露面,始终面北背南的少年直到马车在官道上彻底失去踪影,这才转过身来,明知看不见地向南远眺。 求凰登上城楼将一只玉镯交给张麟轩,少年看见此物后不禁有些出神,片刻后,面容勉强道:“既然说好了就此相忘,那么自然是要两清的。” 求凰犹豫了一下,问道:“公子可是真的放下了?” 张麟轩突然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若说放下了,但那些曾经美好的记忆却仍在心头,若说没放下,可少年其实真的不怪她了。就如顾南城所言,既知她本心,有何必自困。人生在世,身不由己的无奈,对于张麟轩来说又何须他人多费唇舌。当年之事,在自己知晓其中内幕之时便早就应该放下,之所以一直拖到今日,无非是心中尚有一问。 若是重来一次,你可还会杀我? 女子昨日的泣不成声,其实就已然是在回答少年心中疑问了。若是再来一次,女子的所作所为,必然不会在让彼此之间如此进退两难。那一刀,抹了自己的脖颈就是,哪里还会如此纠结。 被张麟轩从地牢中带出来的女子,由于在地牢内哭得极为伤心,之后便直接昏了过去,但当张麟轩把她带进芳槐柳序时,她便醒了,此后一夜未眠。听着张麟轩与求凰在门外的亲昵言语,她竟然有些恨意,她不知道自己对待张麟轩如今是怎样的情感,是姐姐,还是其它?女子不愿去深究,就这样糊里糊涂,自欺欺人反而会让自己更加好受一些。 张麟轩之后不曾见她,就连今早准备送她离开的决定也是由求凰转达的。听闻消息的女子,脸上却没有太多的难过神色,而是神色呆滞地望向屋门处,问了求凰一个问题,但却是陈述的语气,他果真不愿见我。 求凰只是轻轻将手中的一封信放在女子身边,微笑着说道:“公子说,离开北境之后再看。” 离开朔方城后,女子便撕开了信封,洁白的宣纸上只有寥寥数字。 此番离别,便无再见,陈年旧事,还望放下。 此刻南行路上的马车内,女子将头埋在双臂之间,肩膀微微颤抖。 女子忽然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旁,以手掌轻轻拭干泪水之后,笑容灿烂道:“对不起。” 至始至终还是欠他一句抱歉。 只是这辈子恐怕再也无法当面说了。昔日的美好光阴皆是梦幻泡影,此刻,一一散去。 城楼之上,张麟轩拉住求凰的手,轻声道:“昨日之美好,张麟轩或许永远都放不下。但来日之美好,张麟轩希望同求凰一起分享,两个人一起记着。” 求凰的另一只手,轻轻拍着脸颊,神色有些许古怪,当少年说完后,求凰忍不住笑道:“李子呢,惊鸿楼的宋姑娘呢?我怎么感觉来日的美好,要好些人一起记着呢。” 张麟轩脸不红心不跳,微微扬起头,作出一副神色认真的模样,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前,郑重其事道:“既然夫人发话了,那做相公的自然要遵守,来日之美好,你我四人那就一起记得。” 求凰抽出那只被张麟轩攥着的手,然后两只手放在胸前做出一副磨拳擦掌的样子,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劝某些人说话之前最好先过过脑子。” 张麟轩本着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原则,迅速地握住求凰的双手,然后一脸谄媚模样地笑道:“听说南山城一个月之后有一场大热闹可以看,我带你出去散散心可好?” 求凰白了少年一眼,道:“讨好我?” “这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张麟轩咧嘴一笑。 “就你歪理多。” 两人一前一后的下了城楼,自然是求凰在前,张麟轩在后了。下了城楼后,张麟轩示意求凰先走,自己有些事要跟那个老人家聊聊。求凰点点头,默默离去。 张麟轩靠在城墙根上,瘦小的老者牵马站在少年对面,老者的一脸的鄙夷神色。 “芈老爷子,咱别这么看着我啊,我又不是那花容月貌的妙龄少女,您老盯着,小子心里可瘆得慌。”张麟轩玩笑道。 “臭小子,你有话就直说。”老者沉声道。 “那小子可就问了。我长姐今早启程去往赊月城,可是为狐族灭族一事?” “是。” “这匹马,一向是长姐的心爱之物,这次为何没有一并带去。” “郡主说马留给你,至于为什么,你自己想。” 张麟轩顿时有些无奈,长姐留下这马只有一种可能,提醒自己南下。毕竟南山城一月之后便要举行那场辩论,自己作为王府公子难免要去走一遭。 一月后的事暂不去想,张麟轩接着又问道:“老爷子,在王府养了这么多年马,感觉如何啊?” “日子安稳,还算不错。” “那为何今日偏偏要如此行事,可是在王府的安稳日子过够了?”张麟轩笑容古怪。 “七公子,这是在仗势欺人吗?” “为了一个女子,不惜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我只是有些好奇你跟芈辰的关系而已。您也姓芈,难不成是她的家中长辈?” “不是。” “当真不是?” “老夫从不说假话。” “那我让人在官道上截杀她,您是不是就管不着了?”张麟轩眼神冷冽道。 “你!你不是答应放了她吗?!” “我是答应放了她,并且我也做到了,至于她一路上能不能平安顺遂,这一点我管不着吧?”张麟轩淡淡地说道。 老者泊然大怒,一把揪住张麟轩的衣领,眼神中的杀意竟是不在隐藏,沉声道:“你小子到底要干什么?!” “就算您此刻杀了我,然后一路护着她平安回到家乡,但您可想过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吗?您既然在意她,不忍心让她跟您满世界逃亡吧。” 老者冷笑道:“你如何确定到时王府能找到我?” 张麟轩随口笑道:“小子还是有几位神通广大的师父和先生的,所以如何找到您一事就不牢您老人家费心了。” “你在威胁我?” 张麟轩突然按住老者那支扯着自己衣领的手掌,眼神冷冽地说道:“是,又如何。老爷子,咱们还是废话少说吧,时间耽搁久了,万一我改变主意,那么芈辰可就真的有可能没办法活着走出北境了。” “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很简单,一句承诺而已。” “一句承诺?” “您和董老爷子这种原本高高在上的人,向来格外重视誓言,所以从您这要什么都不如一句承诺来的合适。” 老者忽然皱眉道:“那老家伙都跟你说了什么!” “别激动,说得其实不多,剩下的翻翻书,再认真地去想一想,一些老黄历上的故事其实并不难猜。野兽争食,难免伤及无辜,关于您的事,您不用说,小子我也懒得问,我要的无非就是在‘它’来临的时候,您给我护住一个人。” “谁?” “王府后院竹楼的那个小姑娘。” “韩先生的那个女徒弟?” “没错。” “小子,我可以答应你,但你必须跟我保证,你跟芈辰的事从今天起,就此作罢,日后再不可追究。我们重视誓言承诺,不单单是我们对他人,他人对我们的也一样。” “麟轩明白。”张麟轩笑道。 “臭小子,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它’的呢,你父王断然不会说,你师父韩黎身为儒家门生,自然要处处守着规矩礼仪,所以他也不会说,难不成你回到北境之后,还与那琳琅书院的山主有书信往来,是他与你说的?” 张麟轩摇摇头,笑道:“老爷子,这您就不用管了,你我之间,我放过芈辰,你护住李子,彼此两清。” 瘦小老者点点头,将马留在原地,自己双手负后就此离开。 老者走后,张欣楠忽然出现,盯着张麟轩笑问道:“劳力容易,劳心难,最难的是既要劳力又要劳心,你这般着拗心性与那老家伙谈交易,真是难为你了,可是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让厨子护住了求凰那丫头,如今又威逼利诱让养马的入局护住那个穿白衣的小姑娘,那么最后到底谁来护着你呢?” 张麟轩无赖道:“这不是还有师父您呢吗。” 张欣楠笑眯眯道:“我为啥要护着你呢,修行路上,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之后的生死可是要自己负责的。” “不是还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句话吗,当爹的总不能看着儿子遭罪吧。” “我倒是乐意之至。” 张麟轩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出了事要怪就怪自己学艺不精,反正不能怪师父教的不好,不过当徒弟的若是给您丢了脸,你可不能怪我。” “哎呀,臭小子阴阳怪气的。” “徒弟不敢。” “怕死,就赶紧给我好好练剑。” 张麟轩趁着张欣楠不注意偷偷做了个鬼脸,没好气道:“知道了,知道了。” 张麟轩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于是问道:“师父,到时候您呢,是提前离开北境,还是有办法自保?” “套我话?” “您看您这就有点伤徒弟的心了,关心您还不成吗。” “臭小子,算你还有点良心,你放心,为师我自有办法自保。”张欣楠忽然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臭小子,有些事,既然让你发现了,那我也就干脆借此跟你说点能说,免得你到时候手忙脚乱。朔方城很特别,它是你们北境最新的一座城,那个‘它’既然选择在此,那他们之间必然会有所联系,所以没事都在城内逛逛,至于收获多少看你的造化,但是姓陆的哪里记得少去。城外的哪座观音庙没事的时候就去逛逛,你放心,刺杀这种事不会再有了。” 张麟轩笑道:“师父,您说的差不多了,若是说的再多恐给您惹上麻烦。” “臭小子,到时候千万别死了,你的修行,我能救一次就能救第二次,但命没了,我可救不了。” “知道了师父。” 最近朔方城的上空总是阴沉沉的,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来了一样。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二十八章 李子半熟之时 从南城门回府后,张麟轩便独自一人坐在屋子内,翻看那本由求凰帮着译成大旭官话的天才少年习剑总录,简单地翻看几页后,便被其中所讲的剑道理念深深吸引。 此书所讲的剑修之心与世人如今的认知差别甚大,世间如今的剑修多是简单地追求纯粹二字,而他们对于纯粹的理解便是无拘无束,不受天地制约,无视大道规矩,只求一人一剑,不断远行,这也是世间剑修为何深受天地压胜之苦的最大原因。 世间的规矩就如一间完整的屋子,世间之人借它遮风避雨,但也不得不受制于它,但剑修却偏偏费劲心思想要逃离这间屋子,外面的雨雪风霜自己承受就是,自己的大道何须受人庇护,腰间悬剑,一人独行。那么既然你们剑修不需要天地庇护,那么天地便将你们一同视为外物,处处排斥习剑之人,但剑修却又不得不在此方天地之中修行,吸纳天地之间的气息,属实矛盾。 可书中所言却与世间诸多剑修的理念背道而驰,其中最根本的一条就是,剑修冲破世间规矩所带来的枷锁不是为了自己一人远行,而是站在规矩之外,做那身后屋舍的看家护院之人,剑修的剑锋所指应在更远处的天外,而不是此刻的人间。 一番措辞实在是很难让张麟轩想象到这是自己那个贪酒的师父能说出来的话,自己的那位便宜师父看上去确实不太正经,但却能让周围感觉到很安心,仿佛有他在,就没有什么搞不定的事,这不是境界使然,而是他会给人一种老朋友的感觉,张麟轩的内心深处其实格外愿意与他亲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 不然就算是父亲找来的师父,换做平常张麟轩哪里会轻而易举地喊声先生呢。要知道,哪怕就算王府竹楼里的韩先生以及琳琅书院的齐先生也是用了很久,才让张麟轩真心的喊出一句先生的,不过若是按照张麟轩真正的内心想法,自己其实仍是不太愿意喊张欣楠师父,但倒是极为乐意地想叫一声师兄,因为张麟轩觉得自己与他的相处像是师兄弟,跟师徒的样子不太像,可能也是自己前两位师父太过正经的缘故。 一番义正言辞的说话之后,借下来正文旁的批注就很像自己这个便宜师傅的风格了。 本人目前还没有到达这种地步,观书练剑者,若因此理无法在剑道上有所寸进,还望不要骂我,若是非要骂,还请轻点骂。 张麟轩会心一笑,这也许就是师父说的给自己指出的新的道路了吧。骂他?除了自己这个便宜徒弟外,哪里还有人能看到您的大作呢。放心啦,做徒弟的不会骂您的。 张麟轩轻轻合上书页,事情太忙,还是得空了再看吧。张麟轩将这本天才少年习剑总录放入一只早年间在海晏城那边花重金求来的紫檀盒子中,然后搁置在床边一处只有他跟求凰知道的暗格里。 早年间两个年岁都不大的少男少女独自外出游玩,恰好听说海晏城那边有场关于古董的拍卖,张麟轩便问求凰感不感兴趣,求凰那时在长平城看戏班演戏,由于距离拍卖开始的时间还有很久,求凰便没急着回答少年,只说在长平城逛些日子再说。可是当真的决定去的时候,两人赶到海晏城时拍卖已经结束了,张麟轩为何不扫求凰兴致,张麟轩与当时海晏城的城主借了一百万两银子,然后更是硬生生地让负责办理此次拍卖的商家弟子把所有人都给喊了回来,在原先的场地重新举行一次,最后由张麟轩用那一万两银子拍下了这个紫檀木盒送给求凰。女子每年过年时都会从张麟轩手中收刮过来的压岁钱,藏在盒子中,算是一种别样的勤俭持家,男子心思多数时还是终究不如女子细腻,也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求凰便已经再为两个人日后的小日子盘算了。 张麟轩走出屋子,打算去看看李子,由于前段时间先生告诉过自己最近不要去打扰她,自己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见到那个小丫头了。今个清早回府后听下人们说小姑娘一大早便来找自己了,可由于自己不在院子中李子好像有些失望地离开了,听下人们描述,小姑娘来的时候兴高采烈,走的时候就有点黯然失色了。方才回来的时候,张麟轩便想着去竹楼见她,可一想到那个“它”,张麟轩又不得不抓紧修行,可心不定,又怎能修行呢。 儒家《大学》中有言,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可现在自己是不定不静不安,何谈修行呢。 张麟轩去往竹楼,发现韩先生今日并不在竹楼内,只有李子一个人坐在一楼,此刻拿着笔不知道在写些什么东西,张麟轩偷偷溜进去,打算一探究竟。 李子写得出神,既没有发现有人悄悄溜进来,也没有发现某个登徒子此刻就站在自己身后。 看着李子此刻所写的东西,张麟轩不禁笑出声。 李子猛然转过头,看见那个烦人的家伙后,赶紧将身前的宣纸收拾起来。 张麟轩站在身后优哉游哉地笑道:“张某轩,大坏蛋?不知道这张某轩说的是何人啊?” 李子气鼓鼓地说道:“说谁谁自己心里清楚。” “怎么?生我气了?” 小姑娘转过头来,盯着少年道:“说说你这都多久没来竹楼了!?” 张麟轩一脸无辜道:“这不是先生不让我来吗,说是你最近忙得很,让我不要打扰你吗。” 李子自知无理地说道:“你不是老说自己看的书多吗,一两本讲些男女情爱的书,你没看过?先生也不是时时刻刻在竹楼,先生不让你来,你自己不会偷偷摸摸地溜进来,刚才能悄无声息地走到我身后,平日里怎就不会?” 见张麟轩笑着不说话,李子赶紧补充道:“当然偷偷摸摸地溜进别人的房间肯定是不对的,先生平日里时常教导我们,为人处世要最重光明磊落。但遇事也要懂得变通,不可墨守成规,只会一成不变地死脑筋做事……”许是小姑娘真的不知该如何编下去了,竟是有些羞恼地直接说道:“就是让你来见见我,你就不会自己想办法吗!” 张麟轩微微一怔,然后压低声音笑道:“就这么想让我来见你啊。” 瞧着张麟轩脸上那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骄傲神色,李子便更加羞恼,一时间竟是多了些哭腔,“就知道处处与我打趣,不见我也就算了,就连被人刺杀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张麟轩坐在李子身边,轻轻地拉住小姑娘的手,柔声安慰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在你身边呢吗,放心,没事的。前些天不来见你是我疏忽了,以后不会了。别哭别哭,我家李子虽然哭起来也比世间的其他女子好看,但还是笑起来的样子最美。” 李子只得挤出一个笑脸,然后埋怨道:“以后一定要出门在外一定要多加小心,实在不行,就让王爷平日里给你多带些护卫。” 张麟轩微笑看着她脸上的关切神色,轻声道:“知道了,知道了。” 李子知道他前日被刺杀,肩头有伤,于是当张麟轩将她搂进怀中的时候,她便格外小心地枕着少年的肩头,免得碰到他的伤口。 张麟轩瞧着李子眼角含泪的模样,不由得抬起一只手捏了捏她那圆润的脸颊,李子嘟着嘴,脸上竟是渐渐泛起一阵红晕。张麟轩心头一荡,揽着李子的右手偷偷地向下方不断滑去,沿着婀娜多姿的腰线一路向下,终是让浪荡少年寻到了一片柔软丰腴之,手掌不禁轻轻地揉了一下,只觉一阵弹软舒适。 求凰与李子最大的区别其实就是前者瘦弱,后者丰腴,当然这些话张麟轩是不敢对两人中的任何一人谈及的,个中滋味自己默默体会就好。 之所以前些天李子强忍羞意,让张麟轩每日床前相伴夜话,便是因为发觉自己清逸脱尘的未婚夫实在是个守礼君子,这么多天了,也只是浅尝香泽便满足离去,从来没有太过逾矩的事情,这样李子才放下心来,内心深处甚至还莫名骄傲。 当李子骤然感觉到自己的丰腴之地被人侵犯后,一时竟是没有反应过来,傻乎乎地瞪大眼睛看着张麟轩,就在李子盯着张麟轩的这几弹指的时间里,张麟轩愈发地有些肆无忌惮。李子满脸通红,伸手到背后极为用力地拔开张麟轩那只不规矩的爪子。 张麟轩有些悻悻然地收回手,李子本以为少年就此作罢,没想到下一刻张麟轩便迅速低头,向着自己的嘴唇上吻了过来。 一触之下,尽是湿暖温热。 许久之后,两人才缓缓分开。张麟轩只觉心旷神怡,一双桃花眼眸,含情脉脉地盯着李子。 “你欺负人。”李子低声道。 “我哪里有?以后早晚都是夫妻,亲一下怎么了,再说了,还不是你盯着我看,我才没忍住,若是要论责任,你这妮子至少付一半责任”张麟轩一脸无赖地笑道。 李子鼓着腮帮子,只得气呼呼地说道:“还有一年零六个月呢。” 张麟轩坏笑道:“其实也不是非要等到及冠。” 李子羞的不行,扭过头不去看少年,天知道接下来自己在盯着他,他会干出什么荒唐的事来。 “早些回吧,你身上还有伤呢。” 张麟轩又轻轻地吻在女子的脸颊上,“那我明天再来看你。” 李子弱弱地问道:“你明天没有正事儿吗?” 其实李子的本意是想说,你明天可以来,但要规矩点,只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的就问成明天有没有没正事了。 “我一会去见一个人,处理好了,明日便没事,到时候带你出去逛逛。”张麟轩柔声笑道。 李子弱弱地点点头。 张麟轩不忍再欺负这丫头,只好起身离去。走到竹楼门外时,张麟轩有些留恋的转头看去,恰好李子也望着他,两人相视之后,脸上皆是温柔幸福的一笑。 张麟轩走出门去,不禁抬起头望向苍穹。 老天爷,有些东西,您可不许在拿走了。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二十九章 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张麟轩离开竹楼后,正准备出府,朔方城忽然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太阳依旧高悬在苍穹之中,而这雨就偏偏这般不讲理地下了起来。 张麟轩忽然思绪飘远,竟是选择站在雨中,微微仰起下巴,任由雨水打在自己的脸上。下一刻,有人在少年身后撑起伞,熟悉的温醇嗓音在张麟轩耳畔响起,“喜欢淋雨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张麟轩闻言后回顾神来,转过身去,恭敬道:“父王也要出门吗?” “忙里偷闲,打算出去逛逛。”老王爷说道。 “那儿子给父王撑伞。”说着张麟轩便要接过老王爷手中的油纸伞。 老王爷摇摇头,并未将伞递给张麟轩,而是轻声笑道:“你我父子二人此番出府,其实并不顺路。” 张麟轩问道:“父王要去何处?” 老王爷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这是又要去往何处?” “在家闲着无聊,去惊鸿楼逛逛。” 老王爷好意提醒道:“注意安全。” 瞧着父王脸上的古怪神色,张麟轩总觉得这四个字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老王爷轻轻摆手,示意少年先行离去。张麟轩此刻竟是有些神色呆滞,眼神疑惑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老王爷瞧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油纸伞,一脸无奈道:“只拿了一把。”随后老王爷拍了拍张麟轩的肩膀,笑道:“少年郎要伞作甚,淋些小雨又有何妨,勉强算是一次砥砺体魄吧。” 张麟轩点了点头,笑道:“那就按照父王说的做。” 少年先行离去,老王爷站在王府门外,看着人潮渐渐消退,直至街道上再无一道身影。剑客张欣楠忽然出现在老王爷身边,目光所视乃是张麟轩方才离去的地方,片刻之后张欣楠忽然问道:“真的想好了?” 老王爷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其实我仍是不愿如此作为,因为在我心里,依旧认为时间无论如何还是有些太短暂了。” “机遇与危险并存的事,没办法。”张欣楠言语间有些无奈。 “这次为何偏偏选在北境呢?” “那三个小家伙从开始修行的那一天起,便时刻心怀忧惧,总是在为了世间的长久而劳心劳神。这次的决定,想来也是三人一起思虑了多次的结果,但至于他们最后所求,我猜不到。城内有个摆摊算命的,不是立了一面口气极大的道旗吗,你不妨得空去问问他。” “若他真得是一个逍遥之人,又如何能够愿意为了世事而奔波。问了也是白问,就不白费那个劲了。”老王爷无奈地笑道。 “所实话,我真的帮不上什么忙。我如今的状况你也清楚,若是再随意出手,恐怖就真的要被他找到了,到时候就是不得不仗剑飞升的下场了。” “我明白,您为北境,为轩儿已经做得够多了,我没理由再奢求您能做些什么。” “关于此事,我虽然做不得什么,但是你大可放心,万不得已之时,我自会保他性命。” “张允执在此先替轩儿谢过了。” “这么多年,就收了那么三个徒弟。最小的这个,相处时日最短,但我可以看得出来,他最后一定是三个里面最出色的那一个。天赋与心性是一方面,但以后的经历却是重中之重,他能否走到那个高度,即看天意,也看人力。” 老王爷忽然问道:“您是不能沿着河流往下看,还是不愿往下看?” “既不是不能,也不是不愿。我就像是一个在私塾里念书,即将面临看考试的蒙童,心里面自然是想着能够提前知道答案,但同时也明白,这么做是不对的。世间万事万物的轨迹不能由任何人来操纵,一切的发展必须皆是自然演变的结果。” 老王爷撑着伞,站在雨幕之中,看着雨滴坠地。雨水的缓缓坠地,犹如人的一生,从生来的那一天起,无论做什么都是奔向死亡。雨生于天,落于地,中间便是人生。垂暮之年,此刻站在雨幕之中的这个男人,忽然间,心中充满了很多遗憾。那种自己无法掌控命运的无力感,在此悄无声息地走来,并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肆虐。 及冠封王,一统三州之地,风光无限,可没人知道老人心中的那份无奈。死战城前,家族中的成年子弟竟是无一人生还,又有谁能明白老人心中的那股悲愤。一纸婚书,皇帝诏命,即使阴谋也是阳谋,为了一个世袭罔替的资格,老人竟是失去了自己的长子,那份痛苦又有谁能懂…… 小雨淅沥变作大雨滂沱,万里晴空变作乌云蔽日,朔方城的周遭忽然变得阴森起来。 张欣楠忽然拉住老人的肩膀,沉声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老人回过神来,惨淡一笑。 离开王府的张麟轩独自一人顶着小雨去了惊鸿楼,没想到临近楼门之前,竟是遭遇了一番天有不测风云,一场瓢泼大雨骤然倾泻在少年头顶,将张麟轩的衣衫由里及外全部打湿,活生生一副落汤鸡模样。 无奈进楼的张麟轩以修士灵气蒸干水气,只余下头发还是湿漉漉的,然后轻车熟路地寻到一处楼梯,悄悄走上二楼,蹲在一间女子的房门外,做那听墙角的勾当。 坐在房内,此刻正在梳理青丝的宋珺宓轻声笑道:“进来吧,门没锁。” 被人发现的张麟轩只好推开房门,走了进去,言语打趣道:“不知今日姑娘为在下一共留了几扇门呢?” 宋珺宓莞尔一笑,道:“公子想要的都有,就看公子有没有这个胆量了。但有两件事要先说在前头,一是银子不能少,二是心门不开。” 张麟轩揉了揉湿漉漉的头发,坐在宋珺宓身后,与身前女子凭镜而视,张麟轩点点头,肯定道:“确实有一副谈生意的样子,也确实有能让本公子花银子的地方。” 身前的女子的容貌,身材确实没得说,毕竟是那胭脂榜上的有名之人,早年间大哥还曾说过此女日后未必逊色于那南国长公主。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宋珺宓忽然转过身来,歪着脑袋笑道。 “你要的东西,我都着人送到那间铺子里了。” 宋珺宓忽然神色黯淡道:“多谢公子。” “放心,那一家人,我安顿的很好,以后有时间你可以去狮子城那边看他们。”张麟轩忽然神色一沉,淡淡道:“我要的东西该给我了吧。” 宋珺宓忽然解下身长轻纱,褪去上半身的全部衣物,露出女子那如月光般皎洁的背弯,只见背后写着三行字。 琼华城,杨震押注三千两。 南疆,吴是非押注五千两。 渝州陈氏家主,押注一千两。 “公子记下了?” 张麟轩点点头,道:“难为你了。” 宋珺宓重新穿戴好衣物,起身走到张麟轩面前,胸前的一抹丝带似系非系,仿佛只要张麟轩愿意扯住那条丝带,下一刻便会见到世间罕见的美景。宋珺宓娇声道:“吾家有女初长成,试问公子可否有意采撷?” “郎有情,妾可真的有意?” 她垂首问道:“公子,最后与你再问一次,身侧的那张软榻敢不敢睡上一睡?” 张麟轩笑问道,“有何不敢?” 宋珺宓轻柔道:“世上可真没后悔药的。” 张麟轩笑道:“既然没有后悔药,那自然要好好把握当下。” 一盏茶的功夫,宋珺宓便换了身衣物,重新出现在张麟轩眼前。她身上只着一件浅青色的薄纱衣衫,妖艳的美,朦胧的诱惑,无不使人沉沦。 她安安静静地躺在软榻之上,等君采撷。 下一刻,唇齿相依,男子宽衣解带,露出宽广胸膛,露出背后一身的伤痕。 她一时间竟是有些失神,离开家不过一年半,他到底都经历了什么,原本弹指可破的柔嫩肌肤,如何变得这般伤痕累累。 片刻的失神过后,男女情谊浓厚之时,她还是选择抽出了那柄极为锋利的前朝古物,一柄由最好的工匠打造,只为杀人而生的匕首。 此刻压在她身上,最终也将死在她身上的王府公子,好像忽然说了句“临终遗言”。 纤细手指,若不提刃,只与我轻捻棋子那该有多好。 一瞬间,宋珺宓的手指微微颤抖,刃已刺出,本来快意之事,为何此刻竟然如此心痛。这世上既然没有后悔药,那么自己此刻的后悔,又该如何医治。 刺杀镇北王府七公子,王爷与王妃最心疼的儿子,诸位公子最疼爱的弟弟,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她肯定是死的。天下没有任何人可以在做了这种事情之后还能够活下去,前些日子王妃所杀的那些隐秘刺客,已然让她想到了自己今后的下场。 不管了,一切都改结束了。 下一刻,就在宋珺宓以为一切恩怨都结束的时候,离张麟轩胸口只差一寸的匕首不知为何竟是不能在前进分毫,张麟轩随后移开嘴唇,狠狠在女子的肩头咬了一口,然后一把夺过女子手中的匕首,站起身眼神冷冽道:“我说过,七擒七纵,这次之后你还一次机会。” “明天,离开惊鸿楼,去王府做个下等丫鬟吧。离我近些,下次杀我的时候好好计划一下,不要在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了,别作践自己。” 张麟轩整理好衣物,摔门离去。 走出惊鸿楼楼门时,张麟轩忽然沉声道:“不用你们管。” 隐匿在暗处,以修士之法潜行的王府暗卫,闻言后收起腰间佩刀,重新隐藏在黑暗之中。 张麟轩的脸颊上,此刻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只听他站在雨幕中,喃喃道:“就这么想我死吗。”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三十章 偏爱 直到夜幕降临,朔方城的大雨才渐渐散去。惊鸿楼依旧灯火通明,但唯独花魁宋珺宓的屋子没有一丝一毫的摇曳灯火,空荡荡的屋子曾被无数人趋之若鹜,可除了张麟轩外尚无一人睡过那张软榻,至于昔日里时常被张麟轩把玩的那双美人玉,其它人连见都没见过,其实就连走进这间屋子都是一种奢望。 因为宋珺宓在大雨初停之时就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在众目睽睽之下独自一人离开了惊鸿楼。此后那间屋子说不定就要留给下一位惊鸿花魁了,日后直到夜幕降临,朔方城的大雨才渐渐散去。惊鸿楼依旧灯火通明,但唯独花魁宋珺宓的屋子没有一丝一毫的摇曳灯火,空荡荡的屋子曾被无数人趋之若鹜,可除了张麟轩外尚无一人睡过那张软榻,至于昔日里时常被张麟轩把玩的那双美人玉,其它人连见都没见过,其实就连走进这间屋子都是一种奢望。 因为宋珺宓在大雨初停之时就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在众目睽睽之下独自一人离开了惊鸿楼。此后那间屋子说不定就要留给下一位惊鸿花魁了,日后想要走入其中或许便不再是奢望了,手里只要有银子就行。 宋珺宓离开之后没多久,原本在家养病的徐瑾便来了,与一位在楼中长年伺候花魁的老妇人简单地聊了两句之后,独自登上二楼去了宋珺宓原本居住的那间屋子,推开屋门,点亮烛火,然后走到窗边,站在窗前远眺,目光所及正是那座镇北王府。 正在徐瑾远眺沉思之际,惊鸿楼来了位与平时不太一样的客人。 那人头戴一顶莲花道冠,身着一件灰色道袍,偷偷摸摸地四处打量之后,再确认并无熟人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楼中,躲过了好几位主动前来投怀送抱的莺莺燕燕之后,道人长舒一口气,双手负后,俨然一副得道高人,不染红尘的作派。 缓缓走上二楼后,道人瞧见一间房门大开的屋子,一时间来了兴致,难不成这惊鸿楼男女开明到这种地步了?呸呸呸,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呸呸呸,贫道也不是那儒家弟子讲个屁的俗礼。 道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却未曾见到心中所期待的那份云雨景色,多少有些可惜。 徐瑾似乎早就知道有客来此,但并未转身,而是正好当道人走到门外时才开口道:“儒家讲食色性也,一个人的诸多的欲望皆是本性使然,不足怪也。可若是道长您也是还存着男女相好之心,不免有失身份。” 道人自行走进屋内,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粗略地品鉴之后,啧啧笑道:“人走茶凉,不过如此了。” “道长今夜来此难不成就是为了故意挖苦我?” “非也非也,纯粹是看个热闹。”道人眯眼笑道。 徐瑾面色阴沉。 “听闻楼主前些日子生病了,不知近日来可否好些?” “有劳道长记挂,略感风寒而已,不妨事。” 道人忽然笑道:“新人笑,旧人哭,您是哭还是笑呢?那个丫头可回来了咯。” “回来又能如何,如今是那书生当值,她还能如何。”徐瑾愤愤道。 “这世间的规矩,你觉得她会遵守吗?那书生,已经让人赶回去了,所以之后如何发展,可不好说啊。” 徐瑾皱眉道:“道长今日来此若只是单纯地为了恶心我的话,还请您早些离去,惊鸿楼不留恶客。” “楼主这是在赶人了?开门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和气生财,买卖不成仁义在不是。” “道长一进门,先是故意为之的心湖景象送到我眼前,然后言语间又处处提及那女子,道长这般作为可没有一个谈生意的样子。” “朋友见面总要玩笑几句话。”道人笑道。 “有话还请道长您直说。” “那三个家伙此次将大考选在此地,其中规矩你应该已经知晓了吧。” “已悉数了然于心。” “那接下来该如何行事,我不用我教你吧。” “还望道长指教一二,毕竟您的想法,我也吃不准。” “贫道兴趣使然,收了个小徒弟,皆是若有危险,护她一次就好,其它的楼主可随意行事。”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好处呢?” “皆是楼主要什么,贫道如果有,自然会给的。” 徐瑾眉头紧锁,颇为不悦。若是事情结束之后,你一句贫道没有,我该当如何。 道人优哉游哉道:“听天由命呗。” ---------------- 由于张麟轩回府之时跟门卫嘱咐了一声,所以跟着张麟轩前后脚到达王府的宋珺宓,并未受到任何阻拦,一路畅通无阻得来到了张麟轩的芳槐柳序。换了一身下人衣服后,宋珺宓便开始做下人们该做的事,洒扫庭厨,汲水浣衣,到了府内熄灯的时候,还要做那为公子暖床的事情。 宋珺宓躺在张麟轩的卧榻之上,既不挣扎,也不抗拒,只是平静的说了一句:“麻烦七公子动作快些,奴婢我还要早些休息。” 宋珺宓一动不动地躺在卧榻上,脸上毫无表情,张麟轩摇头轻笑道:“你这般模样如何让人提的起兴致。” 女子躺在床上,咬着牙,一个字也不说。 张麟轩褪下自己衣物,侧卧在宋珺宓身旁,含住了她的耳垂,柔声道:“当真想好了?不后悔?方才在惊鸿楼你也知道,我这边还是犹有余力,你只要说你想好了,那我便真的动手了。” 宋珺宓闻言后,竟然有些哽咽。 张麟轩捏了捏宋珺宓的脸颊,心想着也没比求凰漂亮多少啊,姓徐的那家伙一定是眼睛瞎了,才不把求凰排上榜单的。宋珺宓像个死人一般直挺挺的躺着,摸了几下,张麟轩便失了兴致,若只是婀娜娇躯和漂亮脸蛋,张麟轩岂不是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想要多少有多少。只是张麟轩对待男女情爱一事向来格外认真,虽然谈不上专情,但好在也算不得滥情。至于求凰跟李子,早就是自己内定的媳妇了,平日里的挑逗自认为是夫妻间的闺房情趣,自己虽然算不上是一个好人,但也不至于是个无恶不作,垂涎女子身躯的登徒子吧。 张麟轩坐起身,穿好衣服,低头看了一眼有些梨花带雨的宋珺宓,胸中的怨气不觉间淡去几分,刺杀自己多次还能活着的人,也就她一个了。一个不问缘由,便全把上一辈恩怨算在自己头上的傻闺女罢了,张麟轩不杀她,其实跟男女情爱没关系,只是大哥昔日曾说过,此女日后说不定可叫天地养眼,所以张麟轩有些不忍心让她就这般香消玉殒。有些事既然是误会,那么以后解释清楚就好,所以张麟轩与她就此有过一个约定,你杀我七次,我放你七次,若你杀不死我那就要好好听我解释,然后一辈子给我做奴婢。 张麟轩给她盖好了被子之后,便坐在床边,一只手住着下巴,一双桃夭眼眸柔情的望着她。张麟轩曾问过徐睿对世间女子的美貌气态该如何评价,后者大致说了一些细节,然后将全部的标准归纳为一,最后借用十方阁的修行十境来形容。十境是极致,四五境界为中人,六七境为姿色勉强算是出众,八九境便已近乎天人,十境女子,世间少有。能入了徐睿法眼,并且排上榜单的非八九境界不可。 眼前宋珺宓排在前五,应该算是是九境上吧,那这么说求凰也应该八九不离十在此境界了,徐睿的那张副榜,说不定真的就是求凰居首,只可惜徐睿那小子不在朔方城,不知道他如今到底都选了些什么人,能与求凰并列的想来也多是容貌出众之人,张麟轩难免有些好奇,因为这种排名的事他历来极为喜欢。 宋珺宓不知他到底在看些什么,便弱弱地问道:“公子在看些什么。” “看美人。” 宋珺宓闻言后,竟是声音沙哑地哭泣起来。 张麟轩有些手足无措,疑惑道:“怎么哭了?” 宋珺宓坐起身来,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竟然朝着张麟轩大声吼道:“张麟轩,要动手你就动手,别装模作样,大不了我就当是让狗咬了一口!” 张麟轩恍然,原来自己的一句看美人,竟是让她理解成了自己是在垂涎美人的意思,张麟轩气笑道:“就只是单纯地看看,真没什么歪心思。” 她愣愣望着张麟轩,“当真?” 张麟轩嘴角扬起一丝温柔的弧度,轻笑道:“你我床前说的话,我何时骗过你?” -------------------- 三更时分,老王爷独自一人来到了竹楼的地下,来到了当日张欣楠止步的第四层。这是一间堆满书籍的屋子,书本散乱各处,异常凌乱。一张紫檀长几上放着一盏昏黄飘摇的烛灯,有位长发书生,坐在一张残缺的木桌前,手执狼毫,在一张洁白宣纸上,书写不停。老王爷来了之后,那人忽然停笔,扬起一张惨白如雪脸,他的眉心处竟是一道暗红色的疤痕,犹如一道竖立的剑。 老王爷张允执亲自捡起竹简书籍,整齐地叠放好,然后坐在书生对面,歉意道:“临时起念,来得急,忘了带酒,回头让麟轩给你补上。” 张允执显然对书生的沉默习以为常,自顾自道:“没有一位真正的十境修士坐镇王府,我终归还是睡不安稳。张欣楠不能久留,至于那个由燚儿推荐吗,即将来到朔方城的陈淮安,说来也怪,王府的暗卫打听了半年时间,都没能挖出此人的根底,看来只能是那里的人了。臣之,你说他目前能有几境实力?” 枯槁如鬼的书生缓缓开口,口中传出一道极为沙哑的声音,“九境。随张欣楠修行三日,若是结果如预期的一样,往后再能心定,必然可以站在楼顶之上,俯瞰众生。” 老王爷啧啧道:“麟燚这孩子这是捡到宝了呀。” 书生拿起狼毫,似乎想要写些什么,笔尖上竟是没了墨,顿时索然无味,目光呆滞地望向远处。 老王爷站起身,抬头望着南面墙壁上的一幅《朝圣图》,负手皱眉道:“臣之,麟诚的孩子前不久由轩儿带回来了,及冠之时,你未必能在,不如今日在这里顺便再帮我想一个‘表字’吧。” 男子想了想,“张予礼,字诚泽。” 老王爷张允执忽然放肆大笑,神色自傲。 诚信待人,泽披万物。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三十一章 真相 张麟轩私下里拐走惊鸿花魁宋珺宓一事,次日清晨便在整座朔方城内闹得沸沸扬扬。惊鸿楼的徐瑾更是放出话去,若是三日之内,不见宋珺宓归来,定要亲自去镇北王府讨个说法。 清晨时分,王府后院的湖心亭内,老王爷正在同韩先生一起煮水烹茶,亭内茶香四溢,亭外湖中游鱼成群。在世人看来,能煮出如此茶香的茶叶本该是那珍贵无比的宝物,其实不过就韩先生昨日在城内茶叶铺子里,随手买来的粗茶而已。 老王爷在听说了自家幼子所做风流韵事后,竟是满脸欣慰神色,还不忘与韩先生打趣道:“自家养的猪,终于还是学会拱他家白菜了。” 韩先生闻言后不禁笑道:“哪有当父亲的这么说自己的儿子。” 老王爷难得开怀,便多饮了几杯茶水,然后收敛笑容,轻声问道:“昌黎兄,你说这混帐小子到底是骗那宋丫头多些,还是真情实意多些?” 韩先生不假思索道:“应该是后者多些吧。毕竟当年的事,还真不是王爷您的过错,麟轩不断然会因此而自责,对待那宋珺宓,一些欺骗,其实还是源自于他内心深处的那份在乎吧。对待宋渊此人,王爷其实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老王爷笑道:“这青州刺史的位置当真就这般不值钱,在人心中就永远比不过皇亲国戚四个字?宋渊当年的未雨绸缪,其实如今看还是太过纸上谈兵了。北境局势,他虽未看错,但毕竟是个外人,始终还是在时间一事上未曾看的细致,故而忙于跟宫里的那位拉上关系,以为儿子成了萧衍的乘龙快婿,女儿再成了萧建安的太子妃,就能一辈子富贵安稳?终究还是将世事想的太过简单了呀。” 昔日算作继苏先生之后,王府首席谋士的宋渊,在北境沉浸三年之后,竟是举家离开北境,去往京都城,躲在天子脚下谋求安稳日子。更是不惜散尽家财,为自家儿女赢得那弥足珍贵的一面之缘。 萧建安对宋珺宓一见钟情,萧衍的幼女对宋珺宓之弟宋煌童一见钟情,两者手法,如出一辙。 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的宋渊,最后却是落了个身边名裂的下场,携家眷匆匆逃回北境,恳求老王爷能够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收留自己,可王府最后却并未打开那两扇沉重的红木门扉,一切都任其自生自灭。 王府的冷漠,算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宋渊不得不自刎于城外那座孤山,宋珺宓由此进入惊鸿楼,宋煌童之后不知所踪,有人说随父亲去了,也有人说被一位得道高人带去了山上修行,总之在其父身死的那天,他便彻底失去了音讯。 老王爷有些失落道:“其实这人啊,还是应该活得糊涂点才好,像他与苏先生那样的人,活得很累啊。一辈子都在棋盘上挣扎,但最终却不得不葬身棋盘。这一点,反倒是王有道聪明许多,干脆丢掉棋子,踏踏实实做事,远离权谋,这种人,才活得长久。” 韩先生平声静气地说道:“像苏先生与宋渊这样,一步三思之人,确实活得很累,只是天下谁人不渴望平淡的安稳日子,只是求不得而已,若非如此,想必二人也不会亲倾尽心力,在那棋盘之上捉对厮杀。” 大柱国对此云淡风轻,不作任何评价。 韩先生轻笑,“麟轩如今的脂粉气淡了,但心中的戾气却增添不少,还是要你这个父亲多去开导啊。” “多说无益,还是让他自己领悟吧。” “也好。” “轩儿回来多日,不知可曾与先生下过棋?” “前些日子练剑的时候,忙里偷闲,来过几次,为了不让他打扰溪亭那丫头,我硬是拉着下了几盘。” 可这几番对局,属实让韩先生有些头痛。 对韩黎来说,虽然不精于此道,但勉强可以算作高手。围棋由过去的十七道演变成如今十九道,期间多出的诸多纵横变幻确实令人眼花缭乱。韩先生昔日初次涉猎之时,便有有些力有不逮,可张麟轩儿时顽劣,不肯读书,但唯独对这十九道围棋颇有兴趣,于是要想把这家伙老老实实地按在席子上读书,韩先生思来想去,便只有与少年下棋对赌这一劳心劳力的下策,不过好在收效极大。 每每输棋的张麟轩总要在背熟韩先生留下的课业文章之后,才能从先生处借来棋谱,胜负心极重的少年,想凭实力打败一次不精此道先生,以此换来能够正真不用读书的一段日子,只可惜,现实残酷啊。 对赌期间,韩先生发现了张麟轩与生俱来的超卓记忆能力,一本棋谱只需看过一遍,少年便可烂熟于心。两人由此对弈,不为下棋,只为复盘,看谁最后摆错的棋子更多,以此定胜负,韩先生寻来一副复杂棋谱,两人约好只可观看半炷香的时间,然后便开始各自复盘,这些年一共复盘过十次棋局,其间韩先生胜五平三,张麟轩赢了为数不多的一次,至于那最后一次,两人当初并未下完。 不曾想少年外出一年半后,重归竹楼,竟是不知从何处学来了层出不穷的无理手法,韩先生着实狼狈了几回。每每棋至中盘,少年便俨然一副势大欺人的模样,下得韩先生有几次便要中盘认输,可是越是下到后面,韩先生便发现,少年的棋路收官之时竟是异常乏力。 正襟危坐的韩先生略显无奈,轻淡笑道:“我们当年复盘的十局,多是出自苏先生编撰的棋谱,昔日赢了他五次,如今则未必了。不过全输到时不至于,要三胜三负三平之局还是比较稳妥的。麟轩的剑心恢复,所用之法却并不是儒家的宽恕之法,所以应是这个结果。” 老王爷笑道:“这不还剩一局,不急不急。胜负尤为可知呢。” 韩先生举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问道:“纵横家的那位先生要来找麟轩下棋?” 老王爷点点头道:“可不是。一个老前辈,欺负一个孩子当真好大的气魄啊。” 韩先生闻言后,竟是流露出一抹平日里未曾见过的讥讽神色,“当初以世间诸国做棋子,整座个天下做棋盘,囊括了三教百家好一堆人,真是好大的气魄,可最后可曾见过他们下出几手妙棋?镇北铁骑若是有朝一日能够行至中州定军山的话,王爷可莫要吝啬,一定要让他们知道知道何为气魄二字,可不是什么布局,什么棋势便可称之为气魄。” 老王爷道:“老三老四早晚还是要去那边求学的,总得给些面子。否则你也知道我脾气,我岂会这般让他们安稳地走进北境,来我家门前喋喋不休?!” 韩先生笑而不语。 老王爷突然问道:“你说那小子该不该放?” 韩先生反问道:“云中君已经为此散尽了一身修为,王爷若是还得理不饶人,就不怕苍岚宗跟您翻脸?” 老王爷一笑置之。 芳槐柳序之中。 张麟轩与张欣楠一同坐在庭院廊中,缓缓诉说近日来的练剑心得。聊了一会后,张欣楠便主动要求少年练几招剑术给他看看,期间若是张麟轩出剑不够果决,剑速过于求快而余力不足,或者应对不当浪费了丁点儿气力,都要被张欣楠拿着剑鞘狠狠地敲打一番,然后后才附带着说几句刻薄言语来挖苦少年,但听惯了的张麟轩自然能够听明白,张欣楠言语间简明扼要的点评。 当张麟轩满头大汗的时候,张欣楠会善解人意地让他倒立着休息一会,美其名曰锻炼体魄。然后张欣楠随便找一处地方盘膝坐下便坐下,与少年上下颠倒得对视,再然后笑着问道:“张麟轩,你练剑若是为了杀人,为何不练刀呢。” 张麟轩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随口道:“可能是儿时觉得佩剑更帅气吧。” 张欣楠会心一笑,跟自己曾经的理由一模一样,为啥练剑,当然剑在手,神仙意味更足些了,也就是少年口中的帅气,不过要换个说法,潇洒二字更好。 “对了,我以后若是离开王府了,你小子有没有想好以后的修行路子?” 张麟轩略微思考了一下,苦笑道:“还能怎样,按着那本甲子天才习剑录按部就班的练下去呗,尽人事,听天命,世间修行不都是如此吗。实在不行的话,就迫不得已只能走哪条恶心人的路子呗,毕竟有些事,还是要做啊,要是没有一定的境界修为支撑,肯定是不成了。对了师父,天下修道之人都将十方阁认为圣地,您有没有去那里问道过,据说十方阁里不是也有一位剑客吗,您剑术这么高,你俩一定有的聊。” 张欣楠点了点头,“去过,不过没问道,随便逛了逛之后就走了。” 对天下的修道之士来说,十方阁即是圣地,也是一座不得不去面对的高山,因为一个修士真的强大与否,不在乎他术法玄妙,动辄打烂一地山河,而是在于他的大道是否能够走的更远,而远近之说,便是要看十方阁的说法,承认之道便是远。 “为何不去问道?” “自己的大道要别人承认作甚,对了,你以后也不能去,不然就丢我面子了。” 后一句少年没有听到,或者说没有留心,因为前面那句话便已经足以震撼人心。 而且格外熟悉,张麟轩视乎在哪看过,一时间竟是想不起来了,只知道这一句的下面还有一句。 自己的大道,要别人承认作甚。 前路之行,何须他人点头。 张欣楠伸了个懒腰,淡淡道:“没错,那张名人榜上就写着这句话,是我说的,但不是我写的。” 榜单? 古今天下名人榜。 居首之人,剑客张欣楠。 “早就跟你说过,自己没想到怪谁。不行了,太困了,我去睡个回笼觉。”张欣楠打着哈欠,走进屋内。 张麟轩不禁摔倒在地,样子滑稽。 少年此刻的内心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自己的师父,竟然是名人榜第一?! 第一!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三十二章 来了些老家伙 正午过后,镇北王府来了一位贵客,一位老先生。老人耄耋之年,满头华发,虽非儒家门生,但却在儒家十二书院之一的横渠书院做了一名教书匠。 横渠书院居十二书院之首,位于中州,收纳天下有才之士。诸多学子不分地域,不重身份,无关贫富贵贱,只要能通过书院每年秋季的考试,便可入学,成为书院弟子。 横渠书院算是真正,也是唯一一个做到了有教无类,因材施教的一所书院,世间各族之人皆可在此处治学,养性,修身,所学繁杂程度不弱于琳琅书院。儒道道法,兵墨纵横等等数家之学,横渠书院都有各自的传授之人,但唯独只有这位老先生一人传授纵横之道。 老人姓王名禅,曾隐居于豫州云梦山中,后来受人所邀,这才去往横渠书院教书。老人在书院中的地位仅次于山主横渠先生,与北境老王爷的藩属割据有些异曲同工的意味,老人在书院,被诸多学子尊称为纵横先生。 老先生从来不授任何儒家课业,只是偶尔寻些与人讲讲纵横捭阖之术,但老先生的口中之言也并非人人可听之,学之。此外想做老人的亲传弟子亦是件极难的事,只因老人收取弟子的标准极为苛刻,至今不过只有四人完成了标准。老人在书院之中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前些年游历北境之时便一眼看中了老王爷张允执的第四子张麟泓,收徒苛刻的老人不惜亲自奔走,只求能将张麟泓带在身边修行,老先生甚至还放出话去,说这将是他收为嫡传的最后一人,老先生从此便要关门,衣钵皆传于他,如此此生无憾,但最后却被那位冲阵无敌的年轻将军无情拒绝。 张麟轩在与师父韩黎的某次闲聊中得知这位老先生先生极为喜欢下棋一事,但却没有那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做派,反倒有个喜好指点江山的毛病。至于老先生的学问深浅,张麟轩倒是不曾质疑,既然老人能在那什么横渠书院当教学的夫子,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至于跟自家的齐先生相较之下孰高孰低,尚且有待商榷。 老人初入王府,便在后院竹楼摆了一局棋,老人自己与自己打谱,韩先生坐在对面帮着烹茶,一身白衣的圆脸姑娘李溪亭站在韩先生身后帮忙续水,至于本该待客的老王爷却不在此处,独自一人待在书房之内喝酒,小酌一杯,心旷神怡。 “你家王爷不来见我,意料之中事,毕竟来的人太多,先见谁都不是那么回事,但他躲去喝酒,留我在这吃茶,未免有些说不过去。”老先生笑道。 “酒之醇香,茶之淡雅,两者都是极好的。老先生若要饮酒,晚辈着人去取就是了。”韩先生说道。 “免了免了,老夫这一辈子最烦的就是麻烦别人,这才来王府已然麻烦许多人了,为了一壶酒再麻烦韩先生,便是老夫不懂规矩了。” “一壶酒而已,前辈不必介怀。” “常言道,无功不受禄。老夫不但无功,也许还有些因果罪孽在身,喝不得酒,喝不得酒啊。”老人提起一字,哈哈笑道:“又得一子。” 韩先生微微一笑,继续烹茶。 张麟轩站在竹楼之外,只看到了这位老先生的背影,老人家略显消瘦,一袭朴素的深蓝色布衣,一双黑色的布鞋,极为干净,老人的腰间还系了一块巴掌大小的羊脂玉佩,上面好像刻着几个字,不过距离太远,少年有些看不大清楚。 张麟轩敛了敛心神,恭敬走近,步子极缓,生怕惹出半点动静,打扰了这位老先生下棋的兴致。方才父王派人与自己传话,说是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今日指名道姓地非要跟自己手谈一局,张麟轩方才还不太以为然,自己不过就是一个王府公子,算不得什么棋坛国手,哪里会有老前辈主动跑过来找自己手谈的,无非也就是靠着年岁积累下来的学问挣些略微显得正经些的银子而已,不过此番近前亲眼看着老人家落子棋盘,方才知道何为棋坛大家,不说棋盘布局之中的精巧算计,是如何的步步为营,暗含杀机,谋求深远,只说老人此刻神色上这份尽在掌握的从容淡定,自己几辈子都学不来。 老先生捻子,落子,收拢袖口提子的诸多动作皆是流露出一种高人风范,气势出尘。再加上老人竟然能让自己的师父亲自帮着煮茶,可见老人家当真不一般。 存了敬畏的张麟轩朝着棋盘上定睛一看,心中不由得暗暗惊叹,老人虽是自己一人落子,但黑白两子之间的厮杀却比两位国手对峙还要来的精彩。 “看棋不说话,算哪门子看棋啊。”老先生抬起头,望向张麟轩,“不知小友,对此棋盘可有何不同的见解,不妨说来听听。” 张麟轩恭敬作揖,起身后回道:“老先生说笑了,晚辈岂敢在老前辈面前做那班门弄斧之事。” “不敢,那便说明并不是没有话说,小友不必拘禁,说来听听料也无妨。既然你喊我一声前辈,那么做前辈的自然是要为晚辈指点一二了。” 张麟轩看了一眼韩先生,后者微笑道:“说说无妨。” 张麟轩这才略微说了些,不过言语不多,只在刚才看见的那两步,白棋呈现劣势,老人方才的一招,实在是一步妙棋,已最少的损失化解了危局,同时也在暗暗逆转局势,有望将黑棋一击毙命。 这一步棋的手法说实话其实有些不太讲究,说白了就是不光彩,就像是两军对垒,不能再阵前破敌,反倒取人后方的路子。 “棋盘之上,不走废棋,故而每一步便皆需思量。不凭所谓运气,故而每一步都要深重,不与运道相争。走棋如做人,阴谋诡计成不了大事,只有自身光明磊落,才有得见正真光明之时。”老先生捻起一颗盒子,落子棋盘右下角星位的左侧两位,老人笑道:“阴谋诡计解得一时之困,解不了永远之困。” 张麟轩瞪大眼珠,实在是没瞧出老人这一步棋到底有何妙处,不过事实就摆在哪里,刚刚逆转局势的白棋,竟然转瞬之间便骤然失去全局生机。 老先生盯着胜负已分的棋居,洋洋得意道:“当世棋坛三大家,褚陈董三大家,唯陈槐此人恐不能敌之外,其余二者皆不如我,换做他们定然下不出这一步神仙手的黑子。” 张麟轩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老前辈您好在顾忌些前辈形象不是,谦虚什么的装装样子啊。 老先生又再次看向张麟轩,笑问道:“小友可看得出这棋盘胜负啊。” 张麟轩笑眯眯道:“不好说,老前辈布局缜密,空有晚辈看不出的后手,不过就当前看来,白棋输了一多半。” 闻言后,老人在棋盒中捻起一颗白子,轻轻放在一处必死之地,然后笑道:“如今再看。” 张麟轩神色错愕,一盘死棋竟然又活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小友怎么如今还当局者迷了,昔日的荒原游历,听韩黎所说,你靠的不就是这种法子吗。” 张麟轩作揖道:“晚辈受教了。” “棋盘终究还是死物,可人是活的,你说你受教了,不知教在何处?” “先生说了两件事,为人当光明磊落,做事当不放弃,死地犹有生机。晚辈由此受教。” 老先生抬起手,轻捻着下颚的雪白胡须,笑道:“教不在此,你却言受教其它,可见你我二人没有缘分。” 张麟轩陪笑道:“前辈思虑甚多,所想之事,晚辈不能察也,还望先生见谅。” 老先生举起茶杯,许是相较平日里话说的多了些,喉咙有些发干,老人便抿了一口茶水,对着韩先生说道:“这茶水当真不赖,甘甜宛如圣贤书中道理,只可惜入了我这不懂茶之人的肚子。” 韩先生笑而不语,因为这句话不是说给自己听得,自己无需作答。 老先生瞧着呆站在一旁的张麟轩,不觉有些无奈,一番开口全然没有一次前辈风范:“他娘的,老夫自己与自己对弈,胜负之分皆在我手,你说你应该受教如何啊。” 老人又有些哀怨道:“若不是为了收那小子当徒弟,老夫真的懒得与你废话,真是笨啊。” 张麟轩后知后觉,试探性地道:“胜负操之于己,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老人如释重负道:“还算有救。” 张麟轩有些汗颜。 ---------------------- 朔方城的旧学塾内,道人轻轻放下一本道家典籍,回身望去,神色有些不太友善。 屋门之外,站着三个人,一位是面容英俊的年轻人,头戴高冠,一身洁白儒衫。另一个人,破衣烂衫,一副疯癫模样,见道人回身之后,便立刻郑重了几分。最后一人,身披一件紫色道袍,腰间挂着一只赤红色的葫芦,脚边跟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兽。 道人不耐烦道:“多大点事,至于让你们几个来吗。” 三人异口同声道:“见过师叔。” 城内酒馆,一个衣着华丽,身材臃肿的男人今日豪掷千金,包下了整个杜娘酒馆,上下二层的酒馆内,此刻只有三个人,男人坐在桌边,喝酒吃肉,脚底下踩着一个同样衣着华丽的年轻公子,男人脱下鞋袜,将脚底板放在那人脸上,不停蹂躏。 不远处,站着一个神色拘谨,战战兢兢的酒馆老板娘,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多事之秋,怎得安稳啊。 朔方城外的那座地下关押着无数囚徒的孤山之上,有个身背剑匣的小孩子,前者十一二岁的模样,可实际上此人已有五百岁。此刻他正在一株参天古树的树枝上,居高临下,俯瞰朔方城的全貌。 树枝下面,靠着树干站着一个身背长剑的剑客,剑客姓张名欣楠,他摊开手心,掌心之中游曳两位青鱼。 树枝上的小孩子忽然开口道:“都是上古时期的珍贵物种,能卖好些银子的。” 剑客笑道:“我知道啊。” “您这么做事,是不是有点不妥。” “用你管?!”张欣楠瞥了一眼树枝上的“孩子”,后者忽然坠落在地,砸出一个大坑。 “孩子”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坑中,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举动,因为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庞大的无形剑气压制,换了谁也挣脱不掉。 身背剑匣的“孩子”面无表情,其实内心极为无奈,亦是无比心痛。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三十三章 开门待客 三日之后,天微微亮,朔方城各处城门前的守卫刚刚换岗,不过此番换岗之人却不是北境的将士。 南城门此刻守门之人,有三人,分别是一个年轻儒士,一个疯癫之人,一个紫衣道士。三人之中,年岁最小的儒士站在城门中道略微偏左的地方,其余两人,一个疯疯癫癫地躺在城前根的杂草之中,一个将身上紫衣脱下,然后以手掌轻轻托起,口中念念有词之后,紫衣变作紫云,道士盘膝而坐。浮云将之轻轻托起。 三人皆是神色恍惚的模样。 西城门之人,是个衣着华丽,身材臃肿的中年男人,身边跟着个好似一条狗的年轻公子哥,这位公子的左右脸极不对称,一面正常,一面红肿。 中年男人笑呵呵地问道:“事到如今你可知错?” 年轻公子倔强道:“儿子不知。” 啪! 男人的一个巴掌狠狠地抽在身边这位年轻人的脸上,使得本就红肿滚烫的脸颊愈发严重。 男人沉声道:“儿子?我何时承认过你是我的儿子?你只不过是我养的一条狗而已。” 年轻人刚想反驳,男人的一个巴掌又抽了过来,这次直接将年轻人的嘴角打出血丝。 “狗出来撒欢,结果给主人家惹了一堆麻烦,你知道若是我处理这件事会怎么做吗?”不等年轻人回答,男人便自问自答道:“烹而食之。” 年轻人不禁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这几步在男人眼中便是极为大逆不道,男人一把揪住年轻人的衣领,狠狠地将他摔在地上,居高临下,恶狠狠地说道:“当然了,你的肉在我看来不如狗肉美味,所以我不会吃的,但是煮熟了喂狗也是不错的。我最后再问你一遍,知不知错!” 年轻公子初来朔方城,垂涎惊鸿花魁的美色,不惜以下作的手段,勾结楼中老妇,妄图得到一场云雨之欢,只不过刚好被来惊鸿楼寻人的张麟轩撞见,小施惩戒后,便让他滚出了惊鸿楼,只不过这小子不知好歹,在临出门之前恶毒地说了一句,七公子是吧,咱们走着瞧。 前些日子,王府七公子在东城门险些被刺杀之事,如今在朔方城已经是家喻户晓了,事后镇北王妃亲自出手,清除了所有的隐秘在镇北城中的暗谍,期间自然也包括眼前男子派往此处的一些人,但性质却大相径庭,只不过都被王妃一股脑的尽数杀掉了而已。 远在他处的男子,在听说此事之后,不禁勃然大怒,擅自做主更换了此番前往北境之人,更是提前一个月的时间亲自来此,然后揪住了这个临行前,千般嘱咐一定要用脑子想事情,但偏偏用下半身想事的年轻人,直接是一顿毒打,以至于这位公子哥瘫在床上足有月余,期间不知吃了多少珍贵药材,才勉强能在今日走路。 年轻公子咬牙倔强道:“不知。” 男人面无表情,举起手,一道来势汹汹,足以震碎年轻人头骨的掌力,转瞬即至。 男人的凌厉一掌在即将落在年轻人头上的时候,忽然被一阵微风化解掉、男人的耳边忽然响起了另一个男人的醇厚嗓音,身有洁癖的华服男子猛然跪地,只听那道藏于风中的声音缓缓道:“做做样子,也就算了,更何况我已经看得不能在清楚了,没必要真的打死,小心以后真的没人给你养老送终。” 跪在地上男人恭敬道:“范离领命。” 城东之人,有一老一小两个人,老人好像一株千年古树一样,站在城门外任凭风吹,皆是一动不动。身边那个喜欢喊他树爷爷的小姑娘,此刻蹲在地上,怀中抱着一只羽毛鲜艳的大公鸡,小姑娘的家乡那边有个说法,鸡鸣天亮,公鸡先声啼鸣,东方红日方才,可天地间那一抹金红色已然越来越明显,可自己怀中的公鸡依旧未鸣,颇有些灵智的家伙眼神不断躲闪,无论小姑娘如何怂恿鼓励,始终不发一声。 小姑娘有些郁闷道:“树爷爷,你说大明今天怎么了,以前天还没亮便打鸣的,今日这是怎么了,都这个时辰了还不叫呢。” 站如松的老人闻言后,褶皱的脸庞上不禁多了些笑意,老人声音虽然不大好听,但此刻的语气已经是温柔的不能再温柔了。老人一脸宠溺地说道:“若是让小姐日复一日的重复一件事,小姐可会厌烦?” 小姑娘不假思索道:“当然会。” “那么小姐觉得大明会不会有这样厌烦的情绪呢?” 小姑娘略微思考了一下,不太肯定地说道:“应该吧,大明跟别的公鸡可不一样呢。” “那小姐方才的问题就有答案了。大明许是做得时间久了,有些厌烦了,今日不想打鸣呢,小姐还愿强迫他吗?”老人笑问道。 小姑娘泼浪鼓一样的摇头道:“不愿不愿,教书的老爷爷昔日教过蜜儿一个道理,叫己所不欲……什么来的,就是自己不愿意的,不要强行施加给别人。” 老人笑呵呵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对对对,还是树爷爷您的学问大。要是让蜜儿读书,真就是一个头三个大,用阿爸的话就是,狗屁记不住嘞。”小姑娘憨笑着。 老人摇摇头,说道:“小姐只是性子不太安稳,若是真能有时间坐下来好好读书的话,未来的学问只怕比树爷爷还大哩。” 小姑娘低下头,有些害羞。 由于打鸣便被取了个大明绰号的,此刻由小姑娘抱在怀中的大公鸡好像此刻正看着老人,一双眼睛里好像有着许多复杂神色。 老哥,今日救命之恩,小弟将来万死不辞,必定报答。 老爷子厉害啊,学问杠杠的。 老祖宗可以啊,哄女孩子的手段有一套嘞。 老人视而不见,只是不禁转头忘了眼城内,大公鸡顺着老人的目光望去,不由得两腿一蹬,昏死过去。 老人自言自语道:“天地生万物,万物又分飞禽走兽。飞禽以凤凰为长,走兽以麒麟为长……” 北城门处,站着两位将军,一位身穿白盔白甲,牵着一匹白龙马,腰悬一铁鞭,身背一张长弓,相貌英俊,昂首挺胸,目视前方。另一人,相貌平平,但气质不凡,一身铜盔铁甲,腰间佩戴着一柄斩铁剑,剑看上去极长,若立之,则好像有八九岁孩童那般高。 身披白色甲胄的将军率先笑问道:“长鞘装短剑,自欺还是欺人?” 被人道破真相的铁甲将军并无半分恼怒神色,哈哈大笑道:“都有。长鞘在于威慑敌人,短剑在于出其不意重伤敌人,两张长短互补,相得益彰。” 就在身边人耐心解释的时候,白甲将军笑容有些玩味地说道,“哦?是吗。” 铁甲将军深色疑惑。 白甲将军哈哈大笑。 “靠,他娘的,骂人都没个脏字。” 两人收敛笑容后,忽然变得庄重起来,宛如两尊门神一样。 北方按照星宿分野乃是主兵戈的一方,所以城门上才会有那止戈二字,但该如何止戈?自然是以战止战。 望着那道越来越清晰的身影,白甲将军不由得笑出了声来,“当真有趣,他们还真敢派人来。” 铁甲将军面无表情。 逐渐清晰的那道身影,来自荒原。 东南西北,四处城门,今早都换了守卫,当东方日出的时候,便由着他们来打开朔方城的各处大门,例行盘问进城出城之人。 ------------ 天蒙蒙亮,名为陆宇卿的道人便已起床,收拾好单薄的被褥后,打开屋门,来到泥土松软的院子里,喝了一大口昨日沏剩下没有喝完的茶水,漱口之后便吐掉。 道人深呼吸一口气,伸了个懒腰,然后坐在一处躺椅上等个人。片刻之后,来了一个纤弱身影,正是杜娘酒馆的老板娘,只见他双手托着一只琉璃瓶子,装着半瓶水。 道人见状后,明知故问地笑道:“可是清早的露水?” “陆道长明知故问不是。”妇人有些哀怨道。 “白夫人有心了。” “道长,我最近又没犯什么错,能不能……”妇人眨眨眼,哀求道。 道人恍然道:“哦哦哦,杜夫人,杜夫人,才是贫道糊涂了,唐突佳人了,唐突佳人了。” 妇人脸上顿时多了些笑意。 “杜夫人当真想好了要如此作为?这般剥皮剔骨的手法不谈过程之痛苦,只说以后的后遗症,若无法根治,那可是要困扰一生的呀。”道人神色认真道。 妇人神色坚毅道:“麻烦道长了。” “不麻烦,不麻烦。不过呢,我还是要唠叨一句,这件事可没有后悔药,一旦开始,中途是绝不能停止的,否则对你我都有极大的坏处,况且百年修为,事成之后便会荡然无存,一丁点儿都不会留下,所以贫道还要再三确认才行。” “还请道长放心。” “那就好。”道人抬起一只手,忽然又停住,眯眼笑问道:“赊月城的事不打算管管?生意人来了朔方城,一切拿钱说话,未必没有线索。” “道长只需告诉我,不是您做的就好,其它的,杜芙不作他想。” “那万一是我做的呢?”道人笑容玩味道。 妇人先是神色凝重,随后释怀道:“那就与老天爷赌一赌,看看是输是赢。” 道人哈哈笑道:“妇人好气魄,那么接下来,还请夫人自行准备一下,天亮了咱们就动手。” 妇人疑惑道:“现在阴阳之气,两者最为平和,天亮之后阳气加重,可不利于我这等人行事啊。”见道人不说话,妇人连忙解释道:“杜芙不是在质问道长,只是心存疑惑而已,还望道长不要多想。” 道人摆摆手道:“夫人说笑了。” 陆宇卿沉思良久之后,才开口接着说道:“朔方城四方门大开,八方鬼神齐至,阴阳二者届时的冲击最大,会有陷入一种相互抵消,无限接近于零的时刻,那时才是最稳妥的时候。” 夫人点点头,不在多说,因为她在道人的眉眼间看出了忧虑。 道人确实在忧心,因为他不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那个喜欢胜负操之于己的老家伙如今就坐在城内,道人不确定他到底要做些什么。 阴阳相冲,趋近于零,那便是趋近于无,到底是无中生有,还是万物归于无,都不好说。 这场开门待客,到最后果然还要看主人家如何做。 道人长叹一口气,然后微微抬起头,望向苍穹。 天亮了。 天亮开门。 开门待客。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三十四章 抉择既定 天亮之后没多久,张麟轩洗漱完毕之后,还未来得及吃早饭,芳槐柳序的院门外便来了一位王府的老人,是那位始终侍奉在老王爷左右的陈姓老人,也是当日少年归家时,亲自去迎接的人。 听老人的意思,好像是老王爷有些急事要吩咐,所以要张麟轩立刻到书房去一趟。 张麟轩本来想着立刻就动身,但在求凰哀怨的眼神注视之下,硬是往嘴里塞了写吃的,简单地喝了几口,看着求凰流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之后,张麟轩这才随着老人离去。临出门前,不忘轻轻刮了一下求凰的鼻子,贴在女子耳畔轻声道:“下次争取早起。” 求凰柔声道:“一日三餐就算在忙,也要腾出时间,按时吃饭。事情再重要,终究不如自己的身体重要。” 张麟轩趁着老人目光此刻不在这里,竟是偷偷地贴近求凰的耳朵,言语挑逗道:“以后身体若真有问题,那也是你的责任。” 求凰一把推开他,瞪眼道:“胡闹。” 张麟轩做了个鬼脸,然后微微抬起下巴,点了点老人那边,轻声道:“那我去了。” 求凰嗯了一声,在目送张麟轩离开院子后,便回去收拾屋子,整理被褥碗筷等东西,一副贤妻模样,至于良母吗,暂时还不算。 张麟轩与陈姓老人一前一后地走在王府的廊道里,老人虽是长辈,但也是王府的家奴,所以自然要走在张麟轩的身后。 张麟轩随口问道:“陈爷爷,您可知到父王这么早喊我过来,所为何事?” 老人面带微笑地摇了摇头,道:“具体事情老奴不知,但老奴斗胆猜测是为了册封世子之事,昨日巡守司刚刚来报,说是京都那边今日似乎有意同时召两位藩王进京,商议册封世子之事。” 张麟轩冷笑道:“三哥前不久才娶了若君嫂子,成了京都城那位的乘龙快婿。如今又急不可耐地召两大藩王进京,商议册封世子之事,按照北境如今的局势,大概会是手握兵权的三哥被立为世子,看样子,京都朝堂那边是在谋划如何收回北境三州了。” 老人摇摇头,道:“北境的世子不会是三公子的,这是在他决定娶那位长公主时,便已经决定的事。” 张麟轩回过头来,不解道:“为何?” 老人面带微笑,却不肯对此再多说一个字。 有些事,自己这个做家奴的,本就不该多言,更何况还是老王爷的家事,自己就更不该多说了,方才言语多少已经有些不合规矩了,再说,那便是错上加错,罪加一等。 张麟轩自然明白这些道理,所以便不再多问。 到了老王爷的书房门前,张麟轩在临进门之时忽然转身,对着老人问道:“陈爷爷,您是哪里人士。” 老人答非所问,脸上依旧带着微笑,轻声对少年道:“北境王府,张家一家仆而已。” 张麟轩点点头,转身进门。在进去之后,张麟轩恭敬地站在老王爷的桌案之前,作揖道:“儿子,见过父亲。” 老王爷此刻正在翻阅一部卷宗,是有关赊月城狐族一事的相关案报,由六公子张麟燚亲手所写,相关事宜皆是无比详细的一一记录,然后呈现在老王爷眼前。 听见儿子的声音后,老王爷放下手中的卷宗,抿了一口茶水后,抬头朝着张麟轩笑道:“还没睡醒吧。” 张麟轩挠了挠头,笑呵呵道:“有一点。” “人年轻,偶尔熬夜不是什么问题,但也要注意休息,更何况还要夜夜辛劳,更是要注意身体啊。” 张麟轩不由得老脸一红。 老王爷笑着摇摇头,说道:“臭小子,想什么呢。我是说你劳心的那些事,至于你劳力的事,我可懒得管。” “爹,我现在严重怀疑您会那掌观山河的神通。”张麟轩白眼道。 老王爷笑容真诚道:“算是吧,不过两者之间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张麟轩的眼神里顿时多了些无奈和哀怨。 “臭小子,你放心好了,你爹还不至于闲的无聊,去管你那些床帏之事,只不过,从那位与你下棋的老先生,他进城的那天开始,之后便陆陆续续地来了许多人,所以,为父我不得不照看着整个朔方城,心念所及,事无巨细,皆可听之。” 张麟轩顿时震惊不已,不禁脱口而出道:“父王您竟然能将心念覆盖整个朔方城?!” 要知道,这可是九层楼境界的修士都难施展的神通啊! 修士修行,总计分为两条路,其一为十方阁传承万年至今的登楼修行之法,其二为千余年三教祖师创造出来的远行之法,修行修心,心之相为猿,心猿不定,万事皆休,故而需当远行磨砺,以求心定。三教祖师的本意是在教导世人不作困守一地之愚人,求远求静,方是修行之本。但这世间大多数人总是害怕,担心,读万卷书易,行万里路却是极难的一种行为。所以这世间总计还是修行前者十方阁登楼之法的修士居多,但如今却是后来者慢慢居上,修行后者远游之法修士是愈来愈多了。 两者之法各有优缺,但境界区分一事上却是相同,皆为十境,十境之上据说还有道境,三教祖师便在此境,但自从三教祖师在天地间消失之后,修行界内便再没听说过有人达到过此等境界。 境界区分相同,每一境界对应的修士之法却有所差异,后者不似前者那般规矩繁杂,每一境破镜之时能不能获得奥妙神通,无需他人点头。后者以御风远游之法代替缩地山河之法,虽然速度上也是极快的,但相较于一个念头便可在天地之间随意游走,纵览河山,终归还是差距不小,不过唯一的好处就是不必受制于人。 父子二人言谈间的心念覆盖一事,乃是修士八境破镜之时,人人皆可学会的一种神通,不过施展起来却是格外的麻烦,有时心念的覆盖范围仅仅才身前一尺之地而已,而王爷此刻覆盖整个镇北城的言语,实在是令张麟轩难以接受。父王曾明确的告诉自己,他并非修士,不过既非修士又如何能够施展此法呢? 老王爷起身笑道:“世间玄妙,怎可尽数写于书中,不明白的事,不知道的事,未来还会有很多,惊讶之余,切不可慌了心神。” “儿子明白。” “你心中疑惑,我虽有答案,但却无法告知于你,等以后你当了世子,便会明白其中内幕。赊月城的事情,小六子处理的很好,当然这离不开你长姐的帮忙,但小六子如今的本事还是值得夸奖一番的,本想着让你去南山城的时候,顺道让你过去帮帮忙的,如今算是用不上了。” 张麟轩忽然神色凝重道:“父王,您刚才是说,我当了世子?” 老王爷点点头,笑道:“没错。”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何是孩儿去当世子,而不是三哥四哥他们,三哥四哥他们比孩儿优秀的多啊?!” 老王爷不禁笑道:“正因如此,才让你当啊。” 张麟轩更加疑惑不解。 老王爷笑着对张麟轩解释道:“你三哥长于军事,为人心思厚重,行事最重法度,治军可,治民不可。你四哥,一个连仗都不爱打的将军,你想让他当个更大的官?你这当弟弟的不是难为他吗,况且泓儿这个人,最爱的是做饭,陷阵冲锋之事无奈之举。麟默管着王府暗卫,不适合当世子,小六子可是立志要去庙里吃冷猪头肉的,所以也不适合,思来想去,最好的人选就是你了。” “我?”张麟轩有些不敢相信。 “就是你。”老王爷笑道。 老王爷直接搂住张麟轩的肩膀,笑道:“放心,当世子是个美差,以后再跟秦家那个小子在酒桌上碰见,也能多些谈资不是,比如,你当过世子,他没当过,那他是不是就要多喝一杯?” 张麟轩翻了个白眼道:“总感觉不太对劲。” “臭小子,放心好了,当爹的怎么会坑你呢,等朝廷的诏书传到北境,我就动身去京都城,到时候跟朝廷那边谈妥了,你就安安心心当这个世子就好了。” “好了好了,接下来,说点题外话,你不是一直想看神仙打架吗,王府今日的后院就有一次,一起去看看?” “在王府内打架?万一伤到人怎么办?” “由跟你下棋那位老先生对战一名西域来的僧人,两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出手自有分寸,况且还有有你师父张欣楠压阵,韩先生也在竹楼,没事的。” 一场神仙打仗,张麟轩真的极为感兴趣,父子二人于是便一同走出书房,去往后院竹楼处。 ------------------------ 一间漆黑的屋子里,聚集了很多人,这间屋子被一位道人美其名曰地称为,不仁不义堂。 聚集在此的人,都不能称之为人,皆是无间地狱中的恶鬼罢了,毫无善恶之分,不仁不义,只谈生意。 道人率先开口道:“你们觉得怎么样?” “他如此做事,规矩二字何在!”有人沉声道。 “我看挺好,反正我喜欢那个孩子,以后打交道也容易些,这生意我看可行。”女子妩媚道。 有两人率先开口,接下来便是一阵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忽然有人咳了几声,在场众人便瞬间安静了下来,只见一处角落里,飘起一阵烟圈,有位抽旱烟的老人,在吐出一口气后,淡淡地说道:“人家做的决定,关你们何事,你我这等人不过就是赌桌上的赌徒而已,各凭本事,择人下注就是了。” 道人接着老人的话说道:“事情未定,变数颇多,你我也不必在此相互争辩,就如老爷子所言,各自押注就是。” 在老人与道人盖棺定论之后,众人便纷纷散去,只留道人与老人两人在此。 道人问道:“不知老爷子您选了哪一位?是公子熙还是公子燚?” 老人反问道:“道长选了何人?” “选的不是人。”道人笑道。 “那我选的也不是人。” “与老人言语,就是比跟稚童言语,要简单轻松些。”道人笑眯眯道。 “跟您比起来,我可算不得老人。” “年岁无用,相貌才是主要。”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三十五章 老人落子 和尚出剑 来到后院竹楼附近的张麟轩先是环顾四周,此刻竹楼之前,零零散散地站着许多人,三五成群,窃窃私语。那座张麟轩至今不知道名字为何的湖,湖畔边上站着一个老人,身形消瘦。一如张麟轩三日之前见到老人的时候一样,老人穿着一件朴素的深蓝色布衣,脚下穿着一双极为干净的黑色布鞋。这位名为王禅的老人此刻双手拢袖,默默地站在湖畔边上,听父亲的意思,今日是这位老先生要与人切磋对战了,不过张麟轩却并未发现父王口中的那位西域僧人,因为环顾一圈,没发现一个光头。 老王爷站在张麟轩身前,忽然停步,朝着湖畔那边的王姓老人微微颔首,老人面露喜色,轻轻点头。张麟轩只是略微听见老人说,以后必定倾囊相授,还望王爷放心。看样子老先生主动收徒一事,父王这边是答应了。 众人见老王爷来此,或抱拳,或作揖,皆是以各自的身份向老王爷见礼。老王爷微微点头,算是还了众人的礼,然后转头对张麟轩说道:“你先在此随便逛逛,我去竹楼与韩先生说些事情。” 张麟轩轻轻点头,老王爷独自走向竹楼。虽是让少年随便逛逛,不过这边相熟之人实在是少的可怜,除了那位下棋连着赢了自己十盘,丝毫不讲究江湖道义的老先生外,本该还有自己的剑术师父,只是张麟轩却并未发现他的身影。 站在湖边的老人忽然朝着张麟轩微微招手,许是看着少年一人,自己也是一人,十分无趣,所以喊过来做个伴。张麟轩不敢怠慢,急忙走到老人身边,以自己的儒家弟子身份向这位横渠书院的老先生见礼。 张麟轩起身后,老人笑呵呵道:“常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知小友如今棋艺可有长进?” 张麟轩无奈道:“回先生的话,晚辈其实并不怎么会下棋,只是略懂一点皮毛,三日前与先生的十次对弈,实在是用尽了生平所学,还请老先生不要在难为晚辈了。” 老人有些可惜道:“下棋,多么有意思的一件事啊,你竟然不用心专研。” 张麟轩有些汗颜道:“与先生初次见面之时,有一件事忘记跟先生言语了,晚辈虽不善于下棋,但身边却又一个喜欢下棋,而且棋艺还算高强的人,不知道前辈您有没有兴趣跟她下一盘?” 老人眯眼笑道:“老夫可不是什么人都跟下棋的。” 张麟轩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老人拍了拍张麟轩的肩膀,安慰道:“没别的意思,来北境就为跟你一个人下棋,其它人不感兴趣。” 张麟轩此刻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横渠书院的教书先生跑到北境只为跟自己下棋,这上哪说理去。不过张麟轩原本想要介绍给老人的那个身边之人,棋艺确实极高,不过就是不知道她人如今在不在北境,不然张麟轩还真想让老人与她手谈一局,但既然老人这边拒绝了,张麟轩便瞬间没了这个心思。 张麟轩对于下棋这个事就此打住,向眼前这位老先生开口寻问道:“听父王说先生今日要与人在此切磋?” “势均力敌才叫切磋,实力相差甚远,如何能算?一个不伦不类的和尚而已,老夫一只手就打赢了。”老人微微仰起头,神色有些骄傲。 张麟轩真是有些佩服老人的脸皮,牛皮吹的响当当,万一一会马失前蹄,也不怕下不来台。再则就算真的如老人家所说,两者实力差别甚大,老人可以轻松取胜,但咱好歹也有点前辈风范吧,谦虚啊,谦虚啊老前辈。 老人似乎猜到了张麟轩心中所想,但依旧不以为意道:“做人,最重要的不是谦虚,是自信,老夫这是对自己实力的肯定。再者说,一副费尽心思装出来的谦逊模样,高人风范,小友看着不嫌恶心?如此倒不如,随性而为,做个真实的自己。不卑不亢,自我本真,自信居于自负与自卑之间,长于二者良多,这也符合你们儒家所讲的中庸之道,不偏不倚,岂不是更好?” 张麟轩作揖道:“晚辈受教了。” 老人哈哈大笑道:“如此是不是更有高人风范?!” “前辈真是高山仰止,晚辈佩服之至。” “拍马屁?” 张麟轩脸不红心不跳,笑容真诚道:“肺腑之言。” “孺子可教也。” 张麟轩又忽然凑近老人身边问道:“老先生,可否跟晚辈透露透露您如今是几境修为?实不相瞒,晚辈对于那山巅修士之间的神仙真是格外喜欢,一会前辈可不要吝啬,多使几招玄妙神通,好好让晚辈看看眼界啊。” 老人念着下颚胡须,老神在在道:“老夫如今的年岁还小,才九境上品而已。一会你可不要眨眼,老夫的玄妙神通往往在一个瞬间便已出招,到时小友你看不见,可不要回头埋怨老夫。” 修行十境,每两个境界之间,又会有一个名为上品的境界,它的意思就是指修行者已在该境停留多年,对此境的感悟已深,即将破镜登楼。 张麟轩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心中暗道,您还年轻?那晚辈这算啥,襁褓中的婴儿吗,倒是跟自己的侄儿一样年纪了。张麟轩想到此处,脸上不由自主地多了些伤感之色。 自己与侄儿的初次相见,竟是在自己杀了她的亲生母亲之后,不知他长大之后,对此会有何感想。 张麟轩身侧的老人忽然笑道:“常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也不必时时心怀此念,未雨绸缪自然无错,但人若总是为了还未发生的事情担忧,时时刻刻忧心不已,难免就要错过人生路途中的诸多美好风景,得不偿失。” 张麟轩白眼道:“老先生,窥探他人心湖念头,这不太好吧,有失高手风范啊。” 老先生咳了几声,面色如常道:“境界太高,难免不由自主地做些错事,还望小友见谅。” “对了,先生,不知与您对战之人又是几境?方才您说相差良多,可别五六境吧,这您可有点欺负人了。” “所以老夫让他一只手啊。”老人天经地义道。 “还真是五六境啊?” “不不不,那个和尚无境。” “老先生,您这属于不讲武德,欺负人啊。” 老人家没有打趣少年的无知,只是笑了笑没说话。无境可不代表没有修为,那和尚以内心宏愿作为修行根基,舍去了传统修行路上的十个境界,不登楼,不走远路,只在原地打转,将自己的心猿囚禁在一出,自己与自己做斗争,善恶相冲,理性与欲望相争,不求悟得空字,自求时时刻刻质问本心,竟是真的让他走出了一条与世间之人都截然不同的道路。看样子,此番与自己打过一架之后,他没准就要去十方阁登楼问道了。 老人视线中忽然出现一人,不由得笑道:“哎呦,说说着人来了。” 老人迈开步子,朝着竹楼方向缓缓走去。张麟轩顺着老人的视线的望去,不由得发现了一个光头,看样子就是那个打算与老先生切磋的和尚了。张麟轩对这个和尚的第一印象还真如老人所说,不伦不类。 光头且烫着戒疤和尚却穿着一件儒衫,身后更是背着一柄长剑,相貌狰狞,神情淡漠,依着面色来看着实不像个慈悲心肠的出家之人,反倒个手上沾满鲜血的屠夫,只是这个屠夫是屠人的。 张麟轩对他谈不上喜恶,只是心中下意识地不想去靠近这个人。 随着和尚一起走出竹楼的还有老王爷跟韩先生,不过两人再走出楼门的那一瞬间便停步了。方才周围议论纷纷之人在此刻也是不约而同地自发闭上了嘴。剑客张欣楠忽然出现在张麟轩身边,按住少年的臂膀,直接带着他向后退去,来到一处屋顶,然后皱眉问道:“谁让你来的?你爹?” “怎么了师父,有何不妥吗?” “你爹他还真是心大。你可知那和尚是谁,你就敢来此观战?” “方才与那个王老先生聊了两句,说是个无境之人。” “是也不是,虽无境界,但修为却极为深厚。其实你不应该来,因为那和尚的气息中有一缕极为凶戾的杀气,对如今刚刚重拾剑道的你来说,百害而无一利。不过既然来了,就好好在这看着吧,有我护着你,问题不大。” 张麟轩忽然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加上那本就俊美的脸庞和那一双桃夭眼眸,一时间竟是有些雌雄难辨的意味,只见少年抽泣道:“有师父护着,真好。” 张欣楠一脸无奈地看着他,“你敢不敢再恶心点。” 张麟轩神色瞬间恢复正常,挑眉道:“师父您这就没意思了。” “好好看着,说不定日后有用。” 张麟轩收起玩笑的心思,目视前方,认真观战。 姓王的老人与那和尚,两人走到对方面前忽然停步,前者笑问道:“怎么说?” “客套话就免了吧,我着急。” “常言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还是慢些好。” “先快后慢也可以。” “哎呀,你这个花和尚。” “我可没你那么多腌臜心思。” “佛说心中是粪土,所视所闻才是腌臜之物。” “有完没完?” “好吧好吧,动手吧。” 顷刻间。 老人身后的湖水忽然炸裂,湖水垂立。接下来的一幕,让张麟轩多少有些吃惊,那小小的一座湖水,竟是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向着老人涌来。 和尚身后所背长剑此刻微微颤声,犹如龙鸣,震人心魄。只听他淡淡淡道:“第一剑。” 老人咧嘴一笑,不以为意,“剑不出鞘,也想斩我,未免有些托大了吧。” 老人如方才对张麟轩所言,果真一手对敌,一手双指做轻捻棋子之状,天地元气在指间凝聚成一枚无形的棋子,老人头也不回地将棋子向身后随手抛去。棋子射入那滔天巨浪之中,原本气势磅礴的巨浪,瞬间化作冰幕,定在老人的身后,然后老人轻声道:“碎。” 冰幕炸裂,散落在地化成水珠,但却无半分湖水落在老人的身上,布衣布鞋依旧干净。 那和尚忽然脚尖点地,弹射而起,身后长剑随之出鞘,于空中被他握在手中,随手横扫而出一道凌厉剑气。 这柄剑与张麟轩所想真是大相径庭,少年脑海中的锐利长剑,竟然只是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张麟轩不免心中有些失望。 张欣楠解释道:“剑上的锈迹并不是剑本身的铁锈,而是那僧人心中积累的灰尘。” 和尚悬在空中,轻声道:“第二剑。” 老人以手掌在身前画了个圆,一张元气凝聚的棋盘忽然出现,老人轻轻一推,“去。” 剑气与棋盘相撞,不由炸裂,产生的轰鸣之声,几乎刺破张麟轩的耳膜。而周围之物,除了不远处的湖心亭和竹楼之外,其余之物尽数轰然倒塌,几近化作齑粉,不过由于张欣楠帮着压阵,并未让爆炸产生的余波扩散出去,所以算不得神仙打架,殃及池鱼沙场。 “最后一招分胜负?”老人笑问道。 “乐意之至。” 所有的玄妙神通,上乘招式,到最后都逃脱不了返璞归真四个字,所以老人与和尚的最后一招都极为简单。 老人抬起手,如捻棋子,然后重重落于棋盘之上。万里晴空忽然乌云密布,雷声轰鸣。 和尚先是飘落在地,然后将剑立身前,轻声道:“第三剑。” 随着和尚的剑字出口,他的身后骤然浮现出一尊黑气弥漫的法相,那法相做挥剑之势,下一刻,猛然挥出。 剑气对天雷。 落子的老人,仗剑身前的和尚在张麟轩的眼中,此刻就是真正的山上神仙。 张欣楠突然一屁股坐在屋顶上,神色有些哀怨道:“师父,徒儿现在有点难受,你快安慰安慰我。” 张欣楠白眼道:“大可不必。” 张麟轩生无可恋道:“师父,这是您今天第二次怼徒弟我了。” “你个外行,可不知道看懂了什么。” 张麟轩确实什么也没看懂,两个对战之人,其实也没那么精彩,反倒简单地有些无趣。少年一脸谄媚道:“师父,要不您老人家给说道说道?” 张欣楠重复了一遍先前刚说过的四个字。 大可不必。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三十六章 真正的打架 剑气与天雷对撞之后,张麟轩由于一道极为刺眼白光闪过,不得不闭上双目,所以至于最后谁胜谁负,战况如何少年并未瞧见。当张麟轩重新睁开双眼的时候,那背剑僧人身后的法相已经消散,锈迹斑斑的铁剑也已归鞘,而那位老先生依旧站在原地,一手负于身后,一手轻捻胡须。 张麟轩由于先前剑气战天雷的那一幕,不禁坐在了屋顶上,所以索性干脆也就不起来了,翘起一只腿,手臂搭在膝盖上,目光打量着湖边的两人,不由得问道:“师父,您说那位老先生跟那和尚,他俩到底谁赢了?” 两人之战,落幕极快。张麟轩有些意犹未尽,老人的一手落子成天雷,玄妙倒是玄妙,就是看得有些不过瘾,但也总不好求着两位前辈高手继续斗法,就为了让自己这个外行人看个热闹吧。 况且打架一事,难免要损坏王府里的一草一木,自己倒是不心疼,不过若是让求凰知道自己对此不但不加以阻止,而且还要为了私欲推波助澜的话,免不得就是一顿埋怨,过日子的钱银一事,就属这妮子最细致,最会精打细算,但张麟轩好像从来没见她对自己吝啬过,首饰新衣总要买很多,不过张麟轩也不好说她,因为那妮子总会极为有理地说上那么一句,我不买,你看什么? 此话一出,张麟轩还能说什么?其间滋味,要好好琢磨啊。女为悦己者容,穿衣打扮给心爱之人看,那是两人之间的平日乐趣,与花枝招展地出去招摇撞骗是两回事,不说云泥之别,但最起码也不能混为一谈吧。前者自然是她好你也好的百年好合了,至于后者吗,张麟轩懒得去想。在南山城跟秦凤仪鬼混的时候,见过不少,所谓无味,无甚滋味,虽然谈不上厌恶,但总觉得还是少些为好。至于朔方城境内的那座惊鸿楼,宋珺宓已然离开,来到芳槐柳序做了个暖床之后便要出去“独守空房”的下等丫头,每日大概是在琢磨着怎么杀死自己吧。除她以外,惊鸿楼便没什么熟人了,至于以后能不能帮着恢复到大哥在世时的样子,张麟轩不敢说什么一定,但会尽力。 张麟轩其实心里知道,求凰不是随便花钱的主,买衣服首饰的钱都是她每年过年时一点点攒下的压岁钱,以及王府的大管家每月拨给张麟轩这位公子应得的月钱,这些钱某种意义上算是两人自己过日子的钱,求凰会把平日里的吃穿用度考虑之后,若是还有剩余那便随她花了,反正张麟轩自己这边倒是没什么用钱的地方。 一个都能将咸菜萝卜摆上桌来佐酒的少年,哪里又会那么做作地讲究吃食呢。什么花费大把银钱,然后让人快马加鞭数百里送来精美食材,由着什么宫廷御厨烹饪完毕,所谓佳肴装在精致的玉盘之中,再由着那身材婀娜的婢女一步一晃地送到自己跟前,然后只取食其一小部分,故作姿态地再来上那么一句,嗯,不错,真是人间美味,这样的事张麟轩真干不出来。 钱是好物,但却不是什么胡作非为的凭据。 等了半天,见自家师父还没说话,张麟轩不由得抬起了头,轻声喊了一句,“师父?” 只见张欣楠眉眼之间,喜忧参半,好像再思考这什么。听见张麟轩寻问之后,他这才回过神来,然后也是干脆地坐下,叹了一口气,说道:“如今世间习剑者,若只说剑术高低,恐怕无人能出其右了,这和尚的剑道不高,剑术倒是厉害。” 经过张欣楠之后的解释,张麟轩才知道这一场看似简单的战役,期间到底藏着多少东西。背剑的和尚总计出了三次剑,但每一次出剑其实都是出了三千次剑。 一剑一念,一念三千。 而那位老先生,落子三次,轻松化解。 第一招落子于风浪不止的湖水之中,以棋子定风波,此乃求定,求静之举,暗含三教学问,初次切磋算是两人关于三教之间学问的一次切磋。 第二招,以棋盘接剑气,是老人在向僧人讲述自己关于棋盘之间的纵横之道,将剑气视为棋子,落于棋盘,由着僧人自己见识,算是一次彼此大道之间的相互砥砺。 前两次其实都是正常的相互讲理,与真正意义上的打架其实还是相差良多,但两人各自所说驴唇不对马嘴,所以便有了第三招,真正的实力修为上的碰撞,先礼后兵,道理讲不通,纯粹的鸡同鸭讲,那就没必要在相互说下去了,所以那就动手好了。 张麟轩听过这些后,不免有些失望。本来以为会是一次惊天地,泣鬼神的对决,竟然没想到如此的不爽利,其间磨磨唧唧,好像妇人吵架一样。 张麟轩打趣道:“师父,剑修对敌不是很干脆的吗,这和尚的一架打的怎么如此墨迹,该不会师父您打架的时候,也这样吧?” 张欣楠淡淡道:“我打架?手里有剑时,基本上都是一剑的事,若是没有剑,几拳就搞定了。” 张麟轩忽然来了兴致,“师父,那您跟十方阁的那几位谁更厉害点?” 张欣楠跃下屋顶,懒得搭理他,臭小子总问些没头没脑的问题。就这点胜负还看不出来,还要自己浪费唇舌,真是笨到家了。 张麟轩忽然反应过来有件事师父还没告诉自己呢,谁胜谁负还没说呢。张麟轩坐在原地小声嘀咕道:“不会没看出来吧?古今名人天下第一,也不过如此啊。” 尚未走远的张欣楠忽然转过头来,“我听得见。” 张麟轩抬头望天,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与此同时,站在湖畔边上的老人,在一番自认为点到为止的切磋结束之后,忽然弯下了腰,拍了拍那一双布鞋上面沾染的灰尘。 鞋子脏了。 背剑的和尚,淡淡地问道:“胜负几何。” 老人站直身体,笑眯眯道:“能弄脏老夫的鞋子,你很厉害了,有些伤人言语就没必要让老夫说了吧。” 和尚不以为意道:“那就再等些时日。” 老人一脸无所谓道:“赌局开始之间,都可以,随你。但若是到了下注的时候,老夫可就没空陪你玩了。” 和尚点点头,转身走入竹楼。与老王爷插肩而过之时,和尚忽然停步说道:“贫僧那不成器的弟子给王爷您添麻烦了,还请见谅。” 老王爷笑道:“不碍事,小孩子们之间打打闹闹,实属正常,不过那些阴暗心思,咱们当长辈的可要细心照料,免得让孩子们做出什么错事来,到时候可就不是家里人赔礼道歉能够解决的了。” 僧人忽然停步,背对着这位整个北境的主人说道:“其实贫僧并不认为我那徒弟真的做错了什么。一个红尘女子而已,睡了又能怎样?” 老王爷淡淡道:“一个有钱人家的子弟而已,王府着人打死了,又能怎样?” 和尚面色一沉。 “世间的任何一处都有规矩存在,外来者,要做的是入乡随俗,守着规矩,而不是把自己在家里边那套飞扬跋扈带过来。若是因此被人乱棍打死,其实只有两个字,活该。” 和尚讥笑道:“王爷莫不是要仗势欺人?!” “我就是势,何必仗势。” 僧人转过身来,怒目而视。恰好张欣楠此时已经来到了竹楼这边,瞧着僧人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轻蔑道:“不过就是杀了数百人,养出了点所谓杀气而已,真当自己是天下第一了?” “你是何人?” “看你好像刚才没打过瘾,找你问剑。” 僧人上下打量了一圈,竟是发现眼前男人连把剑都没有佩戴在身,一脸不屑道:“一个练剑都没有的人,也配说问剑二字?” “打你,还不用佩剑,还有,你还不配质问我!” 刚刚跃下屋顶,随后赶来此处的张麟轩刚下去往父亲和师父身边,却被那位姓王的老先生一把扯住,老先生笑呵呵道:“没看见那边剑拔弩张的,你就别过去添乱了。来,先扶老夫坐下,刚才那场荡气回肠的神仙打架,小友是不是没看清楚,老夫这就与你说道说道。” 张麟轩寻了一块平坦的湖边青石,扶着老人坐下,然后微笑道:“回老先生的话,方才您与那僧人的切磋,我师父都跟我说了。” 老人疑惑道:“你师父?” “就是站在和尚面前的那个男人。” 张麟轩用手指了指剑客张欣楠,老人忽然抬手打在他的手背上,然后一脸严肃地说道:“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人即是你的师父,你又怎可用手指指他。” 张麟轩哦了一声。他突然发现一个事,这个老先生没事就爱常言道。 姓王的老人忽然笑道:“臭小子,又有好戏看了,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你可别眨眼。” 老人忽然抬起手在少年的头上轻轻一拍,张麟轩的眼中不由得闪过一道蓝光,下一刻张麟轩便看见一道无比璀璨的金色光芒从天而降,径直落在那僧人头上。 那背剑的僧人急忙拔剑出鞘,抵御那道金色光芒。可那道金色的剑芒又岂是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能够抵挡的住的,长剑瞬间断裂,那和尚不由得喷出一大口鲜血。 “你,你究竟是谁!?”僧人愤怒的咆哮着。原本的在场旁观之人,皆是遥遥与老王爷作揖,然后悄悄离去,一场无妄之灾谁也不想招惹。 张欣楠站在僧人面前,冷漠道:“你不是就喜欢这么讲道理吗?不是觉得睡一个女子,不守一地规矩,没什么吗,然后现在作何感想?王府的规矩,此刻我也不守,后果就是你要死了,你还觉得一切都无所谓?” “你的剑术确实很高,但是在我眼里,也不过就还是山脚而已。” “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打架吗?分生死的那种,刀剑可没有眼睛,一不留神可就死了。” “真正的打架可不会有人跟你磨磨唧唧,一剑递出,不死也残了,这才是真正的打架。你我这样的井底之蛙,苟且偷生,活在他人庇护下的人,凭什么不守规矩?!” “十方阁问道的事,以后再说吧,先想着如何修复你那柄剑吧。今日人多,我不想杀你,但你若是再流露出那种不守规矩的心,别怪我真杀了你。” 张欣楠转身对着老王爷抱拳道:“方才行事,未先与你言语一声,抱歉。” “论迹不论心,没必要吧?”老王爷轻笑道。 “儒家跟十方阁还是管的太少。” 韩先生忽然低头,告罪一声。 站在远处旁观的张麟轩,不禁转身看向老人,咽了口吐沫道:“老先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来听听。” “您刚才那算闹着玩吗?” “跟你师父方才那道言语已然无法形容的金色剑芒来说,确实有些小打小闹了。” 张麟轩喃喃道:“原来这才是打架啊。” 真正的打架,哪里会有什么点到为止,先礼后兵,真正的剑修的出剑,一剑递出,非死即残,哪里会给敌人半刻喘息的机会。 尘封的史书上,有这么一笔,曾有剑修一人一剑,一剑一杀,打得妖族整整一千年不敢登岸,只能藏匿于四方海域之中。 这才是真正的杀力极致,这才是真正的剑修打架。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三十七章 唯一的长生之人 .uidzhx.co 被剑客张欣楠一道金色剑芒毁去身后长剑的僧人,此刻的境况,实在有些惨不忍睹。只说张麟轩如今能够真真切切看得见的,那僧人如今口中时不时喷出的黑色淤血,就已然说明了他此刻受伤之重。至于张麟轩瞧不到的修士内景,僧人只有更惨没有最惨,用剑客张欣楠的话就是,我的一道剑芒岂是一柄破剑能够接下的。倒不是张欣楠吹嘘什么,确实如此,僧人背后那柄如今折断的铁剑只不过承载了那道金色剑芒的十分之三不到,剩余的皆是由外及内地尽数砸入了僧人的人身小天地之中,那片雾气环绕,有朵朵幽蓝色睡莲悬浮其上的宁静心湖的湖水,因为剑芒地砸落,湖水瞬间变得滚烫,朵朵睡莲皆成枯萎之状,就连那条隐匿在心湖之水最深处的蛟龙之属的大道演化之物,哪怕是在已经感觉到人身外部似有危机来临,然后凭着这份感应,果断地向着湖水的最深处不断下潜,仍是没有逃过这份大道劫难,险些就此断绝了大道性命。 此刻的竹楼之内,僧人在吃下一颗由着那位老先生送出的古怪丹药后,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之上,陷入一种停滞的状态,似死非死,似活非活。 韩先生坐在僧人身边,以自身修为帮着修补僧人体内的那份如今破败不堪的心湖景色,饶是在当年未来北境,未入王府,在修行界享有盛名,被人誉为大道通玄,臻至化境的韩先生,做起这件事来也有些吃力,不是因为自身修为多年不但没有精进,反而下降的缘故,只因眼前躺着的和尚实在是伤的太重,重得就不像话,韩先生如不是还顾及着自己的儒家身份,此刻就要破口大骂了。但韩先生因此更加坚定了一件事,就是方才有那么一瞬间,此时靠在竹楼门边的那个剑客,是真的想杀人。韩先生此刻内心有些疑惑,为何一个如此反感规矩之人,会因别人不守规矩而暴怒出手,这很矛盾。 韩先生不禁回头看去,只见剑客张欣楠靠在门边,微仰着头,好像正看着湛蓝苍穹之中的那一轮圆日,大日高悬,无比刺眼,可他仿佛正在与之对视。关于眼前的这个剑客,韩先生的记忆有些模糊,总有些似是而非的感觉。天下名人榜首,昔日人妖两族大战,杀妖最多之人,隐居南海孤岛多年,剑道极高,这些都是那本名人榜单之上,也就是书上记载着的内容,至于真实可见的事,韩先生有些拿不准,有些事好像对,好像也不对,就比如眼前剑客的剑道,到底有多高?剑道极高四字的后面好像还有四个字,冠绝古今,但十方阁之中好像有一位楼主,也是剑修,剑客的剑道之高还能高过此人?显然是不大可能的事情。 韩先生博览群书,关于山巅修士的了解不可谓不深,但张欣楠这个名字,却仅仅存在与那张名人榜上,但自己与他又有私交,关系十分不错,但至于说,自己跟他做过什么事情,韩先生如今无论如何有想不起来,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此人可信,做事让人放心。 韩先生怔怔出神之际,张欣楠忽然朝着这边看了过来,与此同时在韩先生的心湖也是响起了剑客的嗓音,“想不明白的事,可能是有人不想让你想明白,所以就不要劳心劳力了。” 韩先生微微点头,笑容和煦如春风。 “这家伙怎么样了?” “没看见我额头都冒汗了吗,你说呢。” “辛苦了。” “还行。” 两人的心声,仅限于如此简单的言语,然后便继续各忙各的,韩先生倒是有的忙,至于张欣楠就是无所事事地站在门边,与日光对视了。 被王禅老先生硬生生拉着站在一边的张麟轩,不觉有些无趣,少年本来打算去巡守司调一下赊月城狐族被灭族一事的相关卷宗,最近因为此事,六哥的名声不大好听啊。例如什么儒家君子,就是个心怀鬼胎,满是算计的小人而已,诸如此类言语,张麟轩这边既然都能听见,那么六哥那边只会多不会少,至于传到中州那边,云上书院会作何感想,采取如何手段,张麟轩远在北境自然管不着,但北境内部的诸多声音,他可有的是办法去管。 历来跟张麟轩臭味相投的秦家长子秦凤仪,以张麟轩对他的了解,听说这件事后,与他那位绝顶绝顶好的夫人,埋怨几句又该花银子之后,想必就会开始留心,着人暗中打探了,其中谁说的心脏言语最多,谁说的最恶心人,谁算计最深,他对此必然极为了解。不过出乎张欣楠意料的是,秦凤仪竟然没有给自己写相关的信件,要不然张麟轩也不必走一趟巡守司。 张麟轩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由得笑出来声。不合时宜的笑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视,就连门边的张欣楠也是看了过来,张麟轩不得不站起身,朝着众人一一作揖表达歉意,然后又悻悻然地坐好。 王禅老先生朝着张麟轩摆摆手,示意张麟轩凑近些,然后悄悄问道:“小友,方才为何发笑啊?” “想到了一个朋友,二十岁的年纪,也是书院的儒生,不过到如今仍是写不出一个字来。本来近些天会给我以画图的方式寄的信,不知为何没有达到,方才刚刚想明白,应该是想写的话太多了,画不出来的缘故。”张麟轩轻声与老人说道。 “不会写字的儒家门生?”老先生似乎来了兴致,与张麟轩言语寻问道:“可是三境之下的儒家弟子?” 张麟轩摇摇头道:“他呀,就是一个做生意的,只是前些年在书院读过一段时日的书,未曾修行过。不知先生为何有此问?” 老人与张麟轩解释道:“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老夫记得小友师从儒家琳琅书院齐先生,据说齐岳泽此人已然达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境界,三教百家书籍各有涉猎,一身法学更是集古今之大成,他可曾与你讲过,禅宗的不立文字一说。” 不立文字乃是佛家语,指禅家悟道,不涉文字,不依经卷,唯以师徒心心相印,理解契合,传法授受。琳琅书院的齐先生曾经偶然对张麟轩与他师兄二人讲起过“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十六个字的含义,不过张麟轩对此并不感兴趣,只是先生讲,那便先认真听,至于记不记得住,以后再说。 少年昔日的求学,其实极为随性,对于百家学问就像是做饭之人在市场上买菜,挑挑拣拣,东瞅瞅西看看,偶尔多买些,偶尔少买些,今日喜欢便一定要研究细致,明日忽然不喜欢了,就干脆直接扔掉,想学什么便学什么,但好在张麟轩的记忆力极好,未曾因此耽误过书院夫子平日里的相关考校。但跟张麟轩有样学样的小师弟蜀黍就没有这般好下场了,不知被师兄拐带地都读了些什么,夫子寻问学业时,稚童所答,答非所问,简直就是驴唇不对马嘴,故而没少挨板子,而昔日的张麟轩总会在小师弟挨板子的时候,在旁边使坏,碎碎念念个不停,什么师兄好心疼,若非先生不让,师兄定然替你挨板子,先生也是,这么点的孩子,管得这么严厉做什么呢。张麟轩心疼的那叫一个厉害,将本来觉得没什么稚童硬生生地给说出眼泪来了,好像真的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 虽然当年所学不多,专研的也并不精深,但好在知道,能大致与老人说上话。这就是读书涉猎广的好处,别人说什么最起码多少知道一些,别人问,然后自己也好有话说,然后再虚心地听别人去讲解更深层的东西,进而增补自身的学问,再然后,别人讲到了自己极为感兴趣的东西,那么事后要不要去书籍上查一查,自己看一看,进而让一份先贤的至理名言彻底落在自己的心田,从而生根发芽,这样的良性循环一直是张麟轩昔日求学时最为喜欢的一种方法,相较于师兄的死记硬背,将书中内容先不懂其意地去背熟,再然后日日翻出来打磨,进而一步步理解,少年更喜欢自己这样鲜活的方式。 与老先生大致聊了一些之后,张麟轩以涉猎不多,未曾深究为借口结束,然后听老先生接着讲解。老人王禅接着说道:“佛家不立文字,讲究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其实儒家的道理也并非都在书上,世间总总,琳琅满目,怎可尽数写于书中,尽信书不如无书,不要拘泥于书上,修行一事言传身教确实不错,但有些意会的东西,最是难能可贵。方才听你谈及那个不懂文字的朋友,便想到了十方阁那位,不通文字亦不懂经义的,与那个第五层楼书生唱反调的那一位,据说此人最初修行之时,境界一事几乎等于没有,百年未曾破一境,此人又不爱读书,甚至达到了厌恶的程度,不愿去看书上的任何修行法门,但此人却在三境之时,一步登天成了处于十方阁楼顶的修行者。据为数不多的史料记载,此人修行靠的就是一个悟字,观蜉蝣朝生暮死,一举看破生死之间壁垒,是十方阁承认的第一个,也是这世间唯一一个真正长生之人。可见修行之中那份悟性是多么的弥足珍贵啊。” 张麟轩不解道:“唯一一个长生之人?” “你是不是想问,其它楼主为何不是对吗?” 张麟轩确实是这个意思,听老人谈及此处,他心中便不由自主生出许多疑问。 “你的那位师父没跟你说过?”老人看了一眼门边的张欣楠。 张麟轩摇摇头,道:“不曾。” 张欣楠下一刻忽然扭过头来,淡淡道:“长生,即为不死不灭,但有些人,就只是纯粹的,活的时间长而已。” 老人捻着胡须点头道:“正是此理。但偷听别人说话,实在不是正人君子所为,小友以为如何?” 张麟轩郑重点头道:“确实如此。” 张欣楠扭过头去,懒得理会。 一旁的韩先生无奈道:“属实是麟轩你跟老先生说话的声音太大了。” 不知不觉长了声调的两人,一老一少互相对视一眼,然后极为默契得一问一答。 “咱们有吗?” “没有吧,不能够啊。” 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混不吝地咧嘴一笑,然后说道:“确实不能够。”.uidzhx.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三十八章 再见 .uidzhx.co 今夜的朔方城格外宁静,月色正好。相处几日之后,竟是生出些相见恨晚之意的老人与少年,此刻正坐在朔方城北城门的高大城楼之上,两人各自提着一壶被老人称为“忘忧之物”的醉泥坊酒水。 在朔方城宵禁之前,张麟轩与老王爷借了两壶酒,说是要借花献佛,款待款待贵客。镇北王府私库内本就为数不多的醇香美酒,如今愈发地有些入不敷出了,其余酒水暂且还算富裕,但唯独这醉泥坊的酒水如今是越来越来少,喝的太多,存入的太少。 醉泥坊是位于北境南山城境内的一处极小酿酒作坊,曾隐于陋巷之中,籍籍无名,但最后却真是应了那句俗语,正所谓真金不怕红炉火,酒香不怕巷子深。酒水酿成之时,揭开泥封,酒香四溢,可叫天地沉醉。作坊的主人姓杜,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鳏寡老人,手艺极其精湛,只可惜面临着后继无人的下场,若是的等老人死后,恐怕就喝不上这样的美酒咯。 老先生喝酒讲究个细细品味,故而每次喝酒,只是将壶中酒水缓缓倒入杯中,轻轻抿上那么一口,然后让酒水在口中打转,慢慢感受其中滋味,最后方才咽下喉咙,然后啧啧笑道:“酒为忘忧之物,饮之可解千般愁,烂醉如泥,忘却前世今生,只在此刻乐的逍遥。” 张麟轩倒是没有那么讲究,揭开泥封,一口一口地灌自己罢了。喝酒有很多种喝法,有人喜欢细细品味,有人喜欢埋头痛饮,前者说酒是人间上佳之物,喝之可解千般愁,后者说借酒浇愁愁更愁,心中苦闷之时,照理不该喝酒,可仍是忍不住,一个劲儿地去喝个不停。至于到底谁说的对,说不好,可能都对,也可能都不对。 至于饮酒之人能在酒中喝到什么道理,那真是有一箩筐那么多。圣贤说过,凡夫说过,达官贵人说过,饥肠辘辘之人说过,老先生说过,懵懂稚童也说过。千般种种,琳琅满目,有的会喝酒,有的不会喝,前者在酒水之中品味人生,却不言一语,千般各种滋味,尽在酒水之中,不需与他人喋喋不休,而后者不外乎就是喝酒之人,借着酒水,要么装模作样,夸夸其谈,要么惺惺作态,令人作呕,亦或是糊里糊涂,但言语之言似乎又好像极有道理,然后义正言辞地去埋怨几句这个世道的不公,好像整个世界似乎都亏欠了他什么一样。 相较于后者,张麟轩自然是极为喜欢前者,喝酒便是喝酒,没必要参杂太多的东西,酒桌上谈论女子,然后有人阿谀奉承地说一两句,汝当风流,或是酒桌上谈生意,往往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处处为难他人,美酒沦为其附庸,这是张麟轩昔日所认为的最可惜的几件事。 老先生放下酒壶,双手拢袖,躺在摇椅之上,优哉游哉的享受此间的绝美月色。忽然间,不觉便多了些凉意。春日虽好,但春寒料峭却不得不防,免得一个不小心便惹上了风寒,以至于错过踏青的最好时节。 老人微微坐起身,对着一边张麟轩轻声道:“一个年轻人这么喜欢喝闷酒可不是什么好事。” 张麟轩解释道:“晚辈只是喝酒时不愿多说话而已,并非是一个人喝闷酒。” “喝酒话不多,那便是不喜欢一起饮酒之人?”老先生打趣道。 张麟轩摇摇头,笑道:“与老先生这样的人喝酒,晚辈是三生有幸,只不过总不好在前辈面前,夸夸其谈,说些纸上谈兵的无用之言吧。” 老人亦是摇摇头道:“非也,非也。常言道,酒壮怂人胆,喝酒之前不说话,可一旦喝了酒,那便应该有与那天地放声,高声言语的胆气,偶尔骂他几句,又有何妨。怨天尤人不是好事,但也总不能什么都憋在心里吧。不愿因自己而去麻烦别人,故而只能将有些话埋在心中,不得说出口,长此以往,非要憋出事不可。须知这天地受世人尊敬的同时,亦当受尽世人的污言秽语,与别人唠叨不了,那便闲来无事与他唠叨唠叨呗。” 张麟轩由衷地觉得老人说的在理,所以端起酒壶,与老人敬了一口酒。老人王禅欣然接受。 “觉得你师父做事怎么样?” 张麟轩忽然愣了一下,不知道老人为何有此问。 “常言道,背后莫说他人是非,但你我这也不算论人是非吧,就是说说看法而已,他的行事风格可有你我能够借鉴的地方,然后让自己能与这个世间更好的相处?” 张麟轩思索片刻后,说道:“师父行事,会让身边之人莫名的感到心安,这也许是他修为极高的缘故,再则师父行事虽然看似随心,但往往都在规矩之内,不过有时又真的是随心所欲。就比方说对那僧人暴怒出手之事,其实说道理也多少有些,但总会让人觉得很牵强,若是将之归结到剑修行事随心,不守规矩的世人默认常态来说,那便真的没什么好质疑的,但若说无错,那肯定是不行。正所谓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好人,若只是凭借某一个人,单纯流露出的一丝心田念头的话,师父便要以此评价善恶,那不知日后要打杀多少人了。” 老人问道:“若是不看紧心念,一旦等到坏事发生,那不就为时已晚了?” “咱们儒家的祖师爷曾说过,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无听,非礼勿动,但从没有说过,非礼勿思。法家的诸多流派中,也没有谁说过,要定心念之罪。老先生,请恕晚辈直言,若是真的连世人的心念都要以礼法约束的话,这个世间未免就有些太可悲了吧。” “确实如此。”老人有些唏嘘,道:“孟夫子说人性本善,荀夫子说人性本恶,两者在儒家争执多时,如今细细想来,倒真是作为后来者的荀夫子说的更对些。儒家的礼与法家的法其实都一样,在老夫看来,都是治世的好方法,只是因为如今的人啊,基本上没有什么礼仪,一些老规矩又有几人还知道呢。当然,我们不能悲观的看待世界,因为那些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依旧存在。我们不能以偏概地去认为这个世界是好还是坏,世界很简单,复杂的是人心。礼仪二字如果摆在此处就会显得很脆弱了,而法家奉行的法治,便是极好,无论是什么样的人,皆是平等视之,违法者势必受到严厉的惩罚,若真的有一天,人人再不违法,那么这算不算太平盛世呢?” 张麟轩皱眉沉思,显然老人的话对他有所触动。 老人抿了一口酒,然后笑道:“这些都是老夫的酒后醉话,当不得真。小友听过就好,不必在意。” 张麟轩轻声笑道:“老先生也是位忧天下之人啊。” “哪里哪里,一个穷酸的教书匠而已,算得忧虑天下,只是我们每个人啊,都该为这个世间做点什么,我这个在人间行走了几百年的老朽,更该如此。方才可在千年之后,身死道消之际,走的潇洒些。” 张麟轩仰头灌了一口酒,目光呆呆地望向远方,“像老先生您这样的人啊,还是活到万年之后再走吧,多教教后世学子何为忧国忧民四字才好。” “小友也是个愿意为世俗忧心的人吗。”老先生此刻笑容欣慰。 “心有余,而力不足。也仅仅只能是忧心了。”张麟轩苦笑道。 “今日力不足,来日未必啊,一切总是希望来的更快。” “就是不知道,重新走这条路,能走出个什么来。” “少年郎,要相信自己啊。” 张麟轩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不妨大胆点,反正我们注定都不能活着离开这个世界,既然如此,那么为何又不敢放手去做。人生最不怕的便是重头来过了,只要你有耐心和信心,总会走出一条充满着光明与希望的道路。” “晚辈莫敢不从啊。” “少年郎,多些朝气才好。江湖尚远,天地尚广,还有好多事等着你去见识呢。” 老先生在不知不觉间喝光了壶中酒水,然后站起身来,拉着张麟轩一同站在城头,任由清风拂面。 苍穹之上,繁星璀璨。 苍穹之下,灯火点点。 这位一生都将胜负操之于己的老先生,忽然笑道:“胜负欣然,败亦可喜。胜负之心不可多,平常之心不可少。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好一个竹芒书院,好一个苏先生。也好也好,老夫放手就是,胜负几何,与我何干。前路慢慢,与君共勉。” “臭小子,人间还是有很多美好,值得我们去努力守护的呀,以后千万不可轻言放弃啊。” 张麟轩忽然有些不适应老人的说话方式,仰着头,努力瞪大眼睛,轻笑道:“老先生,干嘛整的跟要分别了似的,您才来北境几天啊,日子长着呢。明个儿,小子便带您去吃朔方城上好的宴席,保证让您满意。” “书上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小友不必如此。此番来北境,缘分使然,与小友对弈,收麟泓为徒,皆是缘分天定之,如今缘分已尽,自当离别,不必做儿女姿态。”老人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容和蔼。 张麟轩有些哽咽道:“缘分这东西老先生也信?” “都遇见你这么有趣的晚辈了,能不信?” “老先生,书上可还说了,天下何处不相逢啊。” “那是自然。” “这次可不是棋盘上,偷子骗我了吧。” “常言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张麟轩忽然背过身去,“既然如此的话,那晚辈就不送您了,就当是还未离别,来日再见时,也不必说什么别来无恙。” 老人望着少年的背影,心中感慨。相识不过短短数日,就能如此真心待人,实属难能可贵。眼中对人冷漠,可终究心还是炽热的啊。 老人沉默了片刻,最后再居高临下地望了一眼整座朔方城,长舒一口气,轻声呢喃道:“这盘棋,老夫放手了。” 一阵清风吹过后,老人的身形便就此消失不见了。 张麟轩许是知道老人已经走了,但仍旧站在原地。不知从何时起,少年开始讨厌起了离别,生时相离,死时相别,这大概是最让人糟心不已的两件事了。 前者较之后者的唯一安慰之处,也许就是来日方长,还有再见之时了吧。.uidzhx.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三十九章 不得不做 .uidzhx.co 朔方城自从那位横渠书院的老先生入城以来,之后便陆陆续续地来了许多外乡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选择了由朔方城的西城门入城,交给那位身材臃肿的中年男人一袋子黄金,便可以获得入城的资格,但至于能不能带着东西进城要看男人当下的心情如何。 此刻的西城门前,本名吕阳翟的中年男人,正悠哉地坐在一张价值千金的紫檀木躺椅上,由一位姿容出众的年轻女子帮着按摩肩膀,再由着另外一名貌美女子帮,着在一旁烹煮一种名叫清心茶的茶水。这种茶水极为讲究,茶叶与水皆是,茶叶必须是南国紫雨轩中上等龙涎茶,一种被山上修道之人视为珍宝的茶叶,一两的价格便有千金之数。至于煮茶的水则必须是取自东土与大旭交界处,那座山脉主峰之巅的天池之水。这天池之水曾被人偷偷取走,拿到山下贩卖,虽然事后当地主人追回了一些,但仍有一部分在山下的黑市中流动,不过数量极为稀少,价格更是高的离谱。不过就在这样的名贵茶水煮好之后,男人只是略微地尝了一口,然后便尽数倒掉。 男人身后帮着按摩肩膀的女子不由得哀怨道:“大人的一杯茶,够奴婢买好多好多漂亮衣裳了。” 吕阳翟仰头盯着女子,忽然用手揪住女子的下颚,戏谑道:“这话说的就没良心了,你家大人何曾差过你的衣服?日日新装,可有重样?” “那倒没有。”女子莞尔一笑,倾国倾城。 男人收回目光,不由得在心中骂了一句,真他娘的是倾国倾城,红颜祸水,久看不得,久看不得啊。身后女子的姿容实在是足以令天下女子感到羞愧,因为她实在是美的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倾国倾城这四个字也只不过才说出了她美貌的十之三四而已。 相较于男人身后的揉肩女子,身侧煮茶之女子便要逊色一些。不过能来拿与男人身后这个被徐睿冠以“倾国倾城,红颜祸水”八个字的女子相提并论,也足以证明这煮茶之人的美貌,是何等的惊艳脱俗。 徐睿品评天下女子之时,曾赞誉此女子以“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八字,并在这八字旁边还特地写了一句批注,虽妩媚妖娆之姿不及探花,但胜在为人清冷孤傲,文辞斐然。 名为月曦的姑娘忽然注意到男人此刻正盯着自己,便抬起头,轻声问道:“大人可是有何吩咐?” “你怎么看?” 心思玲珑的女子,只是笑道:“钱是大人您的,至于想怎么花,自然是大人说了算。花钱随心,亦是一种潇洒。” 男人补充道:“是一种不逊色于剑修出剑的潇洒。” 女子微微一笑,算是认同。 “婧羞,月曦,这次让你们俩来跟者我守城门,真是辛苦你们了。不过生意人嘛,做事自然还是要讲究个利益这两个字,断然没有平白无故便将银钱施舍给他人的道理,所以私交归私交,若是一旦真的按照约定行事,那么你们俩在我眼里无非就是两件商品,唯一的不同,也许就是价格上,会比其它的商品贵上许多。至于最后的买主是谁,合不合你们的心意,我是然不会在乎的,无外乎就是一个价高者得。所以要不要进这座城,你们自己可要想好。往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它,一人犯错,连坐他人也是它,万般皆在你二人的一念之间啊,切不可儿戏,一定要思量再思量。” 名为婧羞的妩媚女子闻言后,以贝齿轻咬红唇,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片刻之后才说出一句话,“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吕阳翟无奈道:“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一旁烹茶的月曦姑娘,淡淡道:“听天由命,随波逐流而已,早就已经过惯了的日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吕阳翟叹了一口气道:“我这个人,除了有钱之外,什么都不是,才带着你们脱离苦海,如今又要坠入魔窟,实在是真心对你们不起啊。” 月曦放下手中的茶具,嗤笑道:“大人,谈真心就没意思了。” 男人身后帮着揉肩的女子婧羞也是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收回纤纤玉手,轻拢鬓角青丝,一举一动,天然妩媚。此刻的她然没了方才的哭泣模样,眼神冷淡道:“大人,玩笑归玩笑,若是真把我跟月曦妹子当成花瓶,视为山下的无知少女来言语哄骗的话,未免有些不妥,平白作践了我们姐妹不说,传出去倒也有损大人的名声啊。” 吕阳翟唏嘘道:“果然啊,跟女子谈真心,还是有些异想天开了。” 婧羞不以为道:“大人方才的苦口婆心,我们姐妹两人记下了,当初既然选择跟大人来这里,就是做好了日后的打算,大人不必再忧心了。” 吕阳翟点点头,沉声道:“那就好。” 三人的闲话说完之后,便重归方才的模样,一人休闲地坐在躺椅上,一人揉肩,一人烹茶,俨然一副富家翁携带着两个美妾闲来无事,在此欢愉的样子,只是这两个“妾”美的有些不像话。 进城之人中不乏有些年轻男子,总不会不自觉地朝着两位女子这边偷偷看上几眼,然后又迅速地收回目光,昂首挺胸的如同正人君子一般,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走进城来,其实心里巴不得能在多看两眼。 正在收拾茶具的月曦,眉眼间不觉多了些怒意。 常言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有些人若是一但见到美色便由此联想到床榻之上,不免有些令人作呕。 吕阳翟轻声笑道:“人嘛,总会有一些改变不了畜生的本性。月曦姑娘又何必跟畜生置气呢。” 下一刻,忽然有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走进城来,未曾交付那入城必须的一袋金子。众目睽睽之下,一席白衣,一尘不染,径直走入朔方城。 男子的脸上覆着一张狰狞面具,看不见他的容颜,亦看不见他的神色,一双冷漠的眼睛朝着躺椅之上的男人,轻轻一瞥,后者不由得神色慌张,急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说道:“中州商贾吕阳翟,见过镇北王府五公子。” 姓张名祯字麟默的镇北王府五公子,只是嗯了一声,随后便收回目光,走入城中。 张麟默临近城门之前不知为何忽然回头望去,眼神中流露着一股不禁让人心惊胆战的凶戾意味。在场众人皆是不由得心中一寒。而月曦却在这股眼神中看见了些特别的东西,比如那份埋藏极深的柔情。 女子也说不太好,但很坚信自己看见的是一份柔情。 吕阳翟忽然在月曦的脸上瞧见了一种久违的笑意,不是与人言谈时,虚情假意的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正的笑。站在原地,恭敬作揖的商人,低头喃喃自语道:“奇货可居,看来这次能买个好价钱。” ---------------- 三更半夜,万籁寂静。 南山城的一处宅院内,一位生有一双丹凤眼眸,长相俊美不输张麟轩半分的秦家公子哥,此刻正坐在屋门外的石阶上,一一数落着那些跪在门前的人。 由于他不识字的缘故,且自己媳妇又不在家的缘故,这位秦家长子,秦凤仪便只能拿着一本部由图画构成的书籍一一开始按图索骥,将上面“记载”的罪名,一个接着一个的对应到下面跪着的每一个人身上去。 等到他有些口干舌燥的时候,忽然停下点名,然后将手中那本格外厚重的书记,狠狠地砸在一个人的脸上,那人一脸不忿的神色,秦凤仪直接走过去就是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指着那人的鼻子,破口大骂:“给脸不要脸是不是?!他妈的,别人骂也就算了,你们宋家这么多年凭借宋明两兄弟的功勋,白白吃了王府明里暗里多少好处,你身为当家的心里一点数都没有?!赊月城的事,摆明了就是有人故意算计张麟燚,你们宋家不帮着赶紧说明真相,差缺补漏也就算了,还想着借机捞好处?有没有良心啊。 你们宋家若是识趣识相一点,赶紧的,花钱买个平安,王府来年的军费,不说部,十之八九还是可以的吧。”见那人似要反驳,秦凤仪直接一脚踩在那人胸口,恶狠狠地说道:“若是敢少了一两银子,我秦凤仪发誓,这辈子跟你们没完!你们宋家就等着从南山城彻底消失吧!记住咯,无论妇孺老幼,反正都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我秦凤仪一个都不会放过,保证让你们一家字在下面团团圆圆,一个不落!” “还你们其它几大家族,若是日后还想在南山安稳的生活下去,那就拿钱来,越多越好,谁要是让我日后知道他还藏着掖着的,保证日后在南山城不会再看见任何一个这个家族的人。” 不远处,秦家家主正站在一间屋子的房门内,安安静静地望着自己眼前的景象,不言不语。这位老人的身边站着一个相貌一般,但气质极佳的妇人,妇人望向秦凤仪,眉眼间尽是欣慰神色。 自己那个曾经嚣张跋扈的孩子,如今真的是长大了,都能自己独立帮着朋友解决事情了。 一辈子好像对待家人好像只有严厉的老人,这位花甲之年的秦家家主忽然温柔地拉住了妇人的手,轻声笑道:“你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妇人点点头,眼角忽然多了些泪水。 老人神色如常。 既然已无牵挂,大方离去就是。.uidzhx. 第一卷 望明月 第四十章 死者莫要搅局 .uidzhx.co 昨日夜间,横渠书院的那位老先生离去之后,张麟轩便用自己如今所剩不多的修为,立刻震散了一身酒气,让自己得意恢复清明。下了城楼之后,张麟轩沿着北街一人独行,不禁抬头开了眼夜空,大致估算了一下时辰,应该是三更之后了。 在街巷深处,有一间酒馆竟是不顾王府的宵禁令,擅自点起了许多盏油灯,灯火虽然昏黄些,但好在数量足够多,再加上这座小酒馆的规模不大,屋内也就三四张桌子,所以整体看起来格外亮堂。 酒馆掌柜的是一个大概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男人,前些天刚刚才接手这间酒馆。酒馆的老掌柜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孤寡老人,无儿无女,一辈子攒下的家业也无非就是这间不大不小的酒馆,临死之前,将这座酒馆交给了昔日里帮着跑堂的伙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老人的半个徒弟,于情于理自然是要给这位徒弟的。老人也没什么亲人,什么落叶归根,什么入土为安,老人不讲究,身后之事只吩咐自己这唯一的半个徒弟,一切从简,莫留尸身,以免死后还要遭受蛇虫鼠蚁等辈的侵扰,去了地下还要不得安宁。 年轻人一一照办,不留尸身之法,其实只有火葬,但由于大旭王朝崇尚古礼,所以颁有明令,禁止火葬。年轻人只得将老掌柜的尸体偷偷焚化,然后将骨灰装在一只陶罐里,草草掩埋。 老人去世之后,年轻人仍是按照老人生前的那一套经营酒馆,毕竟耳濡目染多年,所以初次掌事不说游刃有余,倒也不至于手忙脚乱,只不过酒馆至今还缺一个跑堂的伙计,现在的活都是年轻人一个人干。 这间小酒馆有个古怪的规矩,白日里从不开门待客,只有夜里过了三更之后,才会点灯做生意,所以跑堂的伙计并不好找。每当年轻人白天去招工的时候,总会被人一副当成傻子看待的表情,实在是有些无可奈何。年轻人有时候总是自言自语,自己当初为何就答应了老掌柜呢,财迷心窍?不能啊,老掌柜给自己的银子也不多啊,还没如今自己给的一半多呢。 其实也不怪没人来,因为自己的这座酒馆实在是太过特殊,三更半夜开门,天明时关门,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多留一份心思。也的确如他们所想的那样,这是一间不仅仅接待活人,而且还接待死人的酒馆,某种意义上可以认为这是一座专门为死人开的酒馆。这可是一件累死人不偿命的苦差事,年轻人有时候都会在想,老掌柜的会不会回来喝一杯酒呢? 埋怨归埋怨,但活还是要干,老掌柜定下的规矩依旧还事要守,找不到帮工的,那就自己一个人做事吧,平日也不忙,自己尚能应对,最关键的是还能剩下一笔银子,攒下来以后娶媳妇用。 想到这里,年轻人总会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牙齿,只不过少了一块门牙,据年轻人自己说,是年少时与人争执不过,双方便动了手,于是就让人给打丢了。 年轻人插干净桌子之后,便趴在柜台那边,等着今夜有客人来此喝酒。虽是开在夜里,且时辰古怪的一间酒馆,但每夜还真的是有人来,通常都是要一壶酒,然后再来两碟下酒菜,一人自饮自酌,独醉到天明。年轻人也不去搭话,就是静静地站在柜台里边,看着每一个喝酒的客人,客人们偶尔会主动跟年轻人说话,但年轻人只是听过就算,从不发表意见,只会礼貌地点点头或是摇摇头,然后拄着下巴一脸憨笑。久而久之,客人们便很少搭理他了,因为人虽是新人,但规矩还是旧的,所以新掌柜其实还是老掌柜,还是一样的无趣。 张麟轩是今日夜里的第一位客人。由于张麟轩是第一次来这里喝酒,所以有些规矩不太清楚,故而先是站在门外良久,直到酒馆内的年轻人忍不住开口道:“公子请进吧,您这样会挡住其他客人的。” 张麟轩歉意一笑,然后才走进酒馆里面,四处打量起了屋内的古旧陈设,不由得笑问道:“掌柜的,您没想过添些新东西嘛?” “老掌柜的,用了几十年的老物件了,有些比我的岁数大了几番还多。他老人家才刚去世没多久,我这一接手便都给换了,老爷子免不得要夜里托梦骂我,还是算了吧。”年轻人憨笑道。 “掌柜的,怎么称呼?” “我以前就是个跑堂的伙计,老掌柜喊我小邓,公子若是不嫌弃,也喊我小邓好了。” “邓掌柜。” “公子来此,要喝些什么酒,吃些什么菜?” “我是头一次来,还不太熟悉,邓掌柜不妨帮着介绍介绍?”张麟轩笑问道。 “朔方城内说的出名号的酒,我这小酒馆里都有,菜倒是少些,花生米,茴香逗,还有自家腌的咸菜,总计就有这三样。”年轻掌柜的站在张麟轩身侧,依旧还是一副憨笑模样,但眉眼间还是多了份歉意。 “无妨,那就来碟花生米,外加一份咸菜吧。至于酒,我想喝些不一样的,朔方城内的酒水,我都喝过,没什么意思。” 年轻人有些为难,不一样的酒水倒是真有,不过不是给像张麟轩这种人喝的。 “怎么?怕我给不起银子?” “那倒不是,公子这相貌,再看这一身打扮,一看家里就是朔方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哪里又会付不起银子这一说呢。本店内确实有公子口中的‘不一样的酒水’,只不过历来不是给活人喝的啊。”年轻人放在身侧的那双手不停地来回扯着衣角,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公子,明人不说暗话,咱酒馆做的什么生意,想来您也清楚一二,不然您是断然不会三更半夜来这喝酒的,那酒水从不与活人饮,还望公子见谅。” 张麟轩打趣道:“邓掌柜,学着老人们的样子,故意老气横秋地与人说话,有些不太舒服吧。” 被人看破的年轻人不但不恼怒,反而一副释然的样子,长舒一口气道:“老掌柜的生前说了,做生意要讲究和气生财四个字,至于怎么个和气生财法,我是不明白,所以就只好有样学样了。” “正所谓看破不说破,不点破你辛苦装起来的样子,不生气?” “老掌柜的生前还说了,若是有人第一天来酒馆,迟迟不进门,然后言语几句之后,便故意揭人短的就是镇北城七公子无疑了,所以不生气。” “老人家这番评价,可谓有些伤人心啊。” “老掌柜的说,这是大公子跟他说的。” 张麟轩一下子便去了笑意,摇摇头不说话。 “老掌柜还说了,大公子说,小轩,你要沉浸在这悲痛之中多少个日夜。”年轻人说的,没有任何语气的起伏,就像是帮着转述一样,实际上也就是在帮着转述。大公子对老掌柜的说,老掌柜的对自己说,自己对着七公子说。 “大哥他什么时候来过。” “大公子死后第七天,也就是头七那天。” 张麟轩忽然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那时候的张麟轩已经在去往荒原的路上了,杀红眼的少年,哪里还能记得其它事情呢。 “我大哥,可曾还留下什么话?”张麟轩问道。 “老掌柜说,大公子曾说过,若是七公子您这么问,便让我告诉您,以后的路自己走,道理都交过了,至于生死,没人能护着你一辈子。” 张麟轩点点头,沉声道:“明白了。” 两人沉默良久之后,年轻人试探性地问道:“那方才说好的花生米跟咸菜,公子您还要嘛?” 张麟轩笑道:“天色已晚,回府难免打扰家人,今夜便借掌柜的您一角,让我喝点酒。对了,方才所说的那壶酒,你给我拿三杯上来就行,不用紧张,放心,我不会喝的,酒我也不会带出去,我约了个人,就是不知道来不来。” “您能跟我说说他是谁吗?能足足喝下三杯酒?”年轻人轻声问道。实在自己心中有些好奇,不然按照老掌柜定下的规矩,年轻人绝对不会多此一问。在酒馆带了十多年,从未见过有“人”能一次喝完两杯酒,更别说什么三杯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能一口气喝下三杯这名为“忘川”二字的酒水,年轻人实在有些好奇。 “可听说过好奇害死猫这句话?”张麟轩故意逗他道。 “算了,那我不问了。”未等张麟轩解释,这位年轻掌柜的便直接跑去后厨了。心里所想的,大概就是老老实实做菜卖酒,以后绝不再多嘴,老一辈人定下的规矩,以后可千万不敢违背。 张麟轩有些汗颜,他实在没想到这个年轻掌柜竟然如此胆小,自己的玩笑言语而已,自己长得凶神恶煞?吓到他了不曾?张麟轩对自己的长相还是颇为自信的,淡淡道:“绝不可能。” 酒菜准备好后,张麟轩自饮自酌,身前就放着那三杯忘川酒。 天明之前,总算是见到了那个相约的客人。 “三杯酒,请君自取。” “无能为力,受之有愧。” “未必需要你们做什么,只要别添乱就行。” “顺水推舟而已。” “顺水推舟,和推波助澜还是有一定区别的。” “我会约束好自己的门下弟子。” “但愿如此。”.uidzhx. 第一卷 望明月 第四十一章 他 . 张麟轩清早回到王府时,本想偷偷溜进自己的屋子,没想到求凰就守在门外,见到不仅一夜未归,还一身酒气的张麟轩,求凰不禁皱眉,神色有些不大好看。 张麟轩只好走过去,陪她坐在屋门外的石阶上,扯过求凰的手掌方才自己的双腿上,略有些歉意地柔声笑道:“本来送别王老先生之后,三更之前就能回来,只是还有些事情不得不处理,然后时辰太晚了,便想着那个时辰回家还要打扰你休息,所以便将就着在外面过了一夜。坐在一处小酒馆里自己跟自己喝了点酒,这不天亮了,就回来了。” 求凰白眼道:“接着编。” 张麟轩一脸无辜道:“真的。” “王府有宵禁令,朔方城内,谁人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将王府的话当做耳旁风?” 张麟轩解释道:“是那座专门开在夜间的酒馆。” 求凰恍然,然后忧心道:“公子是借着那忘川酒去见那阴间之人了?” 张麟轩摇摇头,道:“去见了一个来朔方城做生意的鬼修,三杯酒跟他买了个安稳。” “鬼修马嵬?” 张麟轩有些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求凰笑道:“公子可还记得前些日子,那位非要收求凰为徒的道人?” “自然,最近正好有些事还要找他呢。关他何事?” “他不是给了公子一本棋谱嘛,公子的师父告诉过求凰,说那本棋谱值得一看。所以昨日闲来无事,便随便翻看了几页,总觉得跟其它的棋谱差别不大,然后就一下子翻到了书的最后一页,那一页上没写着什么下棋之道,反而是以不同的字体写了几个名字。方才公子说鬼修,恰好上面写着鬼修马嵬四个字。” 张麟轩一下子神色凝重起来,“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其它名字?” “还有剑修陈淮安等七八个吧,昨日只是闲着无聊,随意翻看,并未留心,这些人可有不妥?” 张麟轩忽然笑道:“并无不妥。只是那个道人早早卖了咱们一个人情,咱们竟然还灯下黑,未曾察觉。若是我所料不差的话,那应该是进城之人的一部分名单,有了它,就不需要我再到处奔波了。” “那我这就去给公子取来。” “不急。”张麟轩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然后借势将手搭在求凰的肩膀上,一把搂入自己的怀中,四目相对,一脸坏笑地说道:“你家公子可是一夜未眠啊,一大早的还要让我费心劳神?你这丫头怎么这般不知道疼人?就不知道扶你家公子进屋好好休息一下?” 求凰眯眼笑道:“公子的床榻之上不是有个体己人嘛,自己进去就好了,还要求凰跟着作甚呢?” 张麟轩咽了口唾沫,神色略显得有些紧张,道:“有,有人?!” 求凰微微一笑,等着少年狡辩。 “不可能,绝不可能!我屋里能有什么人,更别说什么还在床榻上了。肯定是你眼花,看错了。”张麟轩神色认真地说道。 “哦?那要不要一起进去看看?难不成真是求凰眼花了,看错了,冤枉了公子不成?” 张麟轩看着求凰那双隐隐含着杀意的桃花眸子,不禁有些心虚,就连那只搭在求凰肩上的爪子,也是下意识地离开了女子的香肩,不敢再有任何举动。 一切只因为张麟轩忽然间想到了那个刺杀了自己六次的宋珺宓。这间芳槐柳序已经很多年没有住过第三个人了,就连张麟轩自己都忘了,前些人日子带人回来了。那个花魁宋珺宓,自从做了自己的暖床丫头后,一直兢兢业业地恪守自己的本职工作。 每逢夜幕降临,宋珺宓都会先张麟轩一步走上这位王府公子的软榻,帮着铺好床褥,然后钻进少年的被窝中,帮着张麟轩暖好床,等到张麟轩准备上床睡觉之前便离开。由于昨夜张麟轩昨夜一夜未归,久不久不见少年归来,宋珺宓便在床上躺了许久,然后困意袭来,便睡了过去。当清早求凰来叫张麟轩起床吃早饭时,刚好见到了在床上未曾起身的宋珺宓,所以才会有求凰来门前等张麟轩这一幕。 求凰忽然站起身,扯了扯衣袖,然后笑眯眯地问道:“想起来了?怎么说?” “能不能容我狡辩狡辩?” “我觉得不太能。”求凰思索了一会,然后柔声道:“听你狡辩一二,要是说得过去,就不惩罚你。” 张麟轩立即狡辩道:“求凰,咱淡定啊,好好听我说话啊,话多少有点长。” “长话短说。” “自从咱们俩那次,那个,你懂吧,然后呢,就是,就是我认为啊,咱们还是没成亲,不能老那个吧,所以呢,我就觉得应该找个人来转移我的注意力。刚好!我跟那姓宋的女子之间多少有点恩怨,你知道的啊,我对她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的。然后,老这么让她杀我也不合适,你说对不对,整日提心吊胆的滋味,也不是那么回事,所以呢,我就给她弄到府里来了,打算感化他,然后找个机会了却了那段恩怨,以后不也能太平不是。所以呢,我就让她来芳槐柳序做个下等丫鬟,不过你也知道,她一个花魁,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干点啥也不合适,所以,所以,就只好找个了暖床的事给她做,你能懂我意思吧。”张麟轩往后越说越心虚,生怕求凰误会什么,语无伦次,脑袋里现在估计是一片空白。 求凰看着他的样子不觉有些好笑,强忍着笑意,故意逗他道:“哦!原来是这样啊,是找个人转移注意力啊。公子当年跟秦公子两人好像极为认同一句话来的,怎么说来的,好像是妻不如……不如什么来的。” 张麟轩连连摆手,急忙解释道:“求凰,转移注意力是那个意思,跟你想的不一样,一点不一样,还有秦凤仪那个小子说了什么,纯粹是他自己脑子不正常,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生死的紧要关头,当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了。张麟轩对此没有任何愧疚,因为以他对秦凤仪的了解,那个小子在面对这种情况时也一定是如此言语的,与他顶多算打平。 求凰点点头道:“那一月之后见了秦家嫂子,就好好跟她聊聊秦公子的豪言壮语。” 张麟轩弱弱问道:“求凰,能不能别说啊,姓秦的好歹是我兄弟,与他夫人背后说他坏话不大好吧。” 求凰想了想,然后神色认真道:“那就单独约秦家嫂子一起吃顿饭,就说是公子酒桌上无意间说出来,到时候这个恶人公子来做。公子觉得怎么样?” 瞧着求凰的那双桃夭眼眸,杀意未减,张麟轩连忙举起双手拇指,夸赞道:“非常棒!” 求凰接着说道:“那就说定了,就这么办。” 张麟轩无奈道:“好好好,都依你。” 求凰的神色是得意加满意,然后微微仰起头,双手负后,一副上级官员命令下级官员的样子说道:“先不追究了,吃饭吧。” 张麟轩站起身,笑道:“得令。” 求凰背过身去,嘴角扬起一丝弧度,笑意难掩。 由于张麟轩不在让王府内的老厨子帮着提供早饭,所以芳槐柳序的每日早饭都是由求凰负责,既然要吃饭,求凰自然是要去院中小灶去清早煮的粥了。 求凰走后,张麟轩身后的屋门忽然打开,宋珺宓站在门内,嗤笑道:“心思极深的七公子,竟然看不穿一个女子的把戏?” 张麟轩头也不回地说道:“你懂个屁,老子的媳妇,老子自己乐意宠着。” 砰的一声,房门紧闭。 张麟轩转过身来,有些自我怀疑道:“哎呀我去,这好像是我的屋子吧!” ---------------------- 朔方城如今的各处街道上,多了许多临时摆摊做生意,道人的卦摊生意最近不太乐观,连续两日已经没有一文钱进账了,日子过得愈发有些艰难。在道人收拾好东西,正准备出门做生意时,忽然来了一位客人。一位今日没有背剑的剑客,张欣楠。 道人赶忙将道旗靠在墙角,然后恭敬地喊了一生师兄,紧接着十分热情地把剑客迎进自己的家门,待剑客落座,又忙着给沏了一杯热茶。 张欣楠不禁笑道:“算了,别忙活了。今日不曾佩剑,就是找你闲聊几句,坐一会儿就走。” “别呀,师兄好不容易来一趟,哪能待一会就走呢。”道人笑道。 “那就多坐一会。” 道人脸上笑容不改,但心里恨不得立刻抽自己两巴掌,没事装什么大尾巴狼,跟他客气什么啊。道人倒不是若说如何厌恶剑客,连多待一会都不让,其实就是有些害怕,害怕他抡剑就砍,自己细皮嫩肉的可经不起他一剑,看着是没配剑,你一招手那剑不就自己飞来了? 至于道人为何如此笃定眼前之人,一言不合就会动手,实在是相处的时间太长,对张欣楠的脾气极为了解的缘故。这家伙好说话时,谁都能聊上一句,不好说话时,等着挨打就是。还记得求学之时,那时候的年轻道人是个极闹腾的,因为不会审时度势,再加上在先生那边言语无忌惯了,所以可没少张欣楠的挨打,以至于到现在一见就怕。 张欣楠抿了口茶,滋味尚可。点点头,然后问道:“买了这间私塾,是准备日后高价售出,赚些银子呢,还是就真的打算在此安家了?” “修道之人,本该居无定所,随遇而安,但师弟漂泊久了,说实话真不愿意挪窝了。”道人笑容真诚。 “混吃等死,可不像你的行事风格。” “毕竟修不得长生,所以总会有那迟暮之年,考虑考虑晚年生活也是不错,更何况如今虽然收了个暂时还不肯认我作师父的小徒弟,但怎么说也算是有人传承了。人的一生,就像是一盏油灯,总有那油尽灯枯之时,若是能在一生结束之前,帮着点亮其它的一盏或者两盏灯火,也是无憾。” “为何都是这样暮气沉沉的,你如此,小九也如此。” “师弟我是无牵无挂,是看破生死的不在意,算不得暮气沉沉,与他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男女情爱一事,在师弟看来终究还是小道,虽然它有它的美好,但若是一生都只将眼光局限于此,于修道的漫长时光来讲,不免就有些买椟还珠的意味了。” 张欣楠对此不做过多评价,师弟两人的道不同而已,说不好谁对谁错。张欣楠饮尽杯中的剩余茶水,沉声道:“最后一个问题,问完就走。” 道人笑道:“师兄尽管问,师弟知无不言。” “那份名单的用意何在。”虽是问题,但张欣楠确实陈述语气。 道人反问道:“师兄再借到剑后本该就此离去,飞升天外,与‘他’一战,迟迟不肯走,又是为何呢?” “受人所托。” 道人回道:“师弟也是忠人之事。” 张欣楠沉声道:“我所说的人,就在当下。” 道人笑道:“师弟所说的人,在河流的上游和下游,就是不在此间。” 张欣楠忽然笑道:“看样子,你跟他两个人,还是走到了那一步。” “尚未可知。” “也罢,懒得管了。以后回去了,记得相互之间好好说话,争吵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到时候,师兄若是还在的话,师弟就回去。” “随你。” 说完最后两个字,张欣楠便起身离去,走到门外时,道人忽然在他身后做了个极为幼稚动作,双手结剑指,交叉在胸前,蹲在地上,然后蹦的老高,双臂在空中展开,高声开怀道:“师兄加油!师兄必胜!” 一如当年,还是那样幼稚。当下唯一的不同,就是当年有两只幼稚鬼一起做这样让人没眼看的动作,现在只剩下一个幼稚鬼了。 张欣楠并未转身,背对着道人,摆了摆手,算是告别。 不出意外的话,师兄弟俩人,应该是见不到了。. 第一卷 望明月 第四十二章 九之一 . 朔方城的西郊城外有一处小村落,由于饥荒战乱走了不少人,到如今仅剩下八九户人家,其中多是行动不便的老人以及年岁尚小的孩子,整个村子的大小事务靠一个花信年华的女子搭理,诸多老人与孩子的日常起居也都由她一个人照顾。天未亮,鸡未鸣,女子便已梳洗完毕,准备开始做饭,然后由村西走到村东,将做好的饭食挨家挨户,一个不落地放在每一位老人的门前,待清早起身,老人们便可以吃上一口热腾腾的饭菜。 为老人送完饭食之后,女子便要折回家中,开始为那些年岁尚的孩子们准备吃的东西。这些本应坐在学塾内套头晃脑,朗读圣贤文章的孩子们,由于银钱的问题,不得不辍学回家,干起了庄稼地里的农活。及笄之年便嫁到这里的女子深知读书的重要性,不忍孩子们荒废了学业,于是便开始主动为孩子们讲解经义,女子的娘家也算是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家,所以女子懂得道理并不比男子要少,做起讲学的私塾先生来,倒也是绰绰有余。不过孩子们还是玩心大些,真正能够安稳读书的没有几人,女子便想了个办法,老人们的饭菜,女子负责送,但孩子们的一律不负责,要让他们自己来女子的家中才能吃饭,在吃饭之前要先读些文章才可以动筷子,不来的或者来得特别晚的,都没饭吃。此法一出,小家伙们一个比一个来得勤快,恨不得坐在这里天天读圣贤书,至于是不是真心读书,女子其实看的出来。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苦口婆心教导过了,若是还是不愿读,女子便随他们去了,毕竟强扭的瓜的不甜。不过每日若想吃饭,读书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因为女子始终认为,一个人可以胸无大志,但不可以愚昧无知,可以不做那动笔便能写就绝世文章,流传万世,为人人所传诵的大诗人,也可以不做那个能在庙堂之上指点江山,侃侃而谈的王公大臣,你可以是织席贩履之徒,也可以是屠猪卖酒之辈,无论是什么身份,都要学会平等地善意地去看待这个世间的人和事。不因人心复杂,世事纷乱而失去了做人最起码的要求。 读书贵在明理,贵在能使读者知晓该如何做人,书上文字虽然不能尽言世间之事,但书本上指出的道路,都是先贤们一步一步亲自走出来的,作为后来者的我们,难道不应该去敬重和学习嘛? 女子看待那些坐在门外土地之上,相互之间玩耍打闹的孩子们,神色有些复杂。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本就该充满着欢声笑语,杨柳春风,桃李燕雀,如此不负年少。但以后的世事艰辛,作为过来之人,其实不忍孩子们再磕磕碰碰,所以一切都想着要帮忙安排妥当,苦口婆心,唠唠叨叨,其实都是长辈们发自肺腑的关心,只是孩子们未必能够懂得。偶尔长辈们说的多了,听得晚辈也就烦了,渐渐地就会产生误会,误会进而就变成矛盾,然后彼此之间的言语就会越来越少。 女子坐在门外的木凳上,淘米洗菜,一个年龄相仿的俊俏男子就靠在门边,手中握着一只老旧茶杯,茶杯中装着一杯清水,水中只有些许的茶叶末,勉强算作是一杯茶。男子喝的津津有味,如饮醇酒。 茶水引进之后,男子淡淡说道:“其实与孩子们之间存在矛盾这是在所难免的事情,若是我所料不差的话,这些孩子当中,年龄稍大些的那几个其实已经在心中暗暗埋怨你,甚至有的还在背后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吧。” 女子低着头,故而看不到此刻的神色,只听见她声音略有些发颤地说道:“孩子们都是好孩子,自然没有。” 男子笑道:“自欺并不一定能欺人。” 女子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依旧劳作,只是不再说话。 “是觉得怕说多错多,然后耽误了孩子们的前程?” 女子忽然仰起头,满面笑容地看向男子,“咱们做大人的,与小孩子计较什么呢。” “这句话听着确实很有道理,不过你要知道,这种道理是错的。孩子们若是犯了错其实更应该计较,而不是选择沉默,放任不管,进而不了了之。” “年岁尚小,读书不多,道理还不明白,将来长大了就都懂了,不必急于一时嘛。” “有些道理,小时候便如此认为,长大了也不会有丝毫改变。就像小时候不懂得分享,长大了也还是不懂。哪怕因为经历的多了,能在人前装出大度的样子,其实内心依旧还是那个样子,说的好听些是处事圆滑,其实不过就是虚伪二字而已,大哥生前最讨厌的就是表里不一的人。” “总不能小小年纪,就因为一两句无心之语,便彻底断绝日后的道路吧。”女子有些慌乱道。 男子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太重要的问题,“王氏,你今年芳龄几何?” 女子有些不解其意,但既然男子问了,依旧还是给出了答案,“二十四。” “花信年华,比我不过才大了六岁而已,你为何活得像个不惑之年的人一样?”男子笑问道,“你说说,我这次不请自来,打扰了你们的生活,就这样站在一个守寡女子的门前,丝毫不顾及你的名声,那些即将如土的老人不去说,只说这群孩子中略微年长的那几个,会不会生出那见不得光的肮脏心思呢?” 女子十分肯定道:“自然不会。” “是吗?”男子笑容玩味,然后蹲下身子,靠近女子的耳畔,脸颊即将贴紧脸颊,轻声笑道:“那为何一群孩子之中,那个好像老大一样的小子,目光会时不时瞥向此处呢?而且若是我告诉你,自从他来到此处,看见我在你身边,目光一直未曾离开过你我呢?看似好像跟其它孩子打成一片,一副大哥哥模样,玩的不亦乐乎,其实不过是借机隐藏自己的目光呢?他的举动既可让你安心,不必目光时时盯着那群玩闹的孩子们,又可以借此观察你我,好一个醉翁之意不在酒。你说着年级轻轻的孩子,如何来得这些许心思呢?若我没猜错的话,就在我贴近你脸颊的这一刻,他就已经死死盯着我了,说不定还要在心中骂上你几句,类似水性杨花,不守妇道之类的话。” 女子一把推开男子,站起身,端着淘好的米走进屋内,蹲在灶台边上,忙着生活做饭。 “你这样一来,只会让他更加误会。”男子蹲在门外,笑呵呵地望着做饭的女子。 “你到底要做什么!”女子有些气愤道。 “不做什么,这些老人和孩子说到底都是有功之人的父母及子嗣,但是同时也是罪人亲眷。王府这么多年来不管不问,只保证让你们不缺吃穿,其实多少还是理亏,尤其是对你极不公平,这么多年难为你了。大哥当年既然答应过你,给这些孩子们一个光明的前程,就断然不会食言。那四个年岁大的,按照大哥生前的意思,送去北境边军磨砺,至于那个几个小的,就安排到南山城去读书,到时候秦家会着人负责照顾。” “至于那些老人家,考虑到他们估计不愿离开这生活了多年的故土,以及一路上舟车劳顿,恐怕老人家如今的年岁会吃不消,王府之后会派人来此负责一一照顾,届时你就可以轻松些,不必再劳心劳力了。” 女子脸上忽然多了些笑容,却是哽咽道:“王氏遗孀在此谢过王府了。” “谢我大哥吧。父王的本意是不干涉,因为当年那批人虽然最后战死沙场,护卫边疆有功,但同样按照北境军规他们所犯的错,是死罪。按照苏先生当时定下的规矩,是要诛三族的,父王念在旧情,私自保下了他们的孩子,依然是仁至义尽了。” “小女子明白。老王爷能如此行事,依然是极大的恩惠了。” 北境当时治军之严,若称之为残酷,不近人情,其实并不为过,因为苏先生当时为了那场大战,行事实在是太过偏执。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取得胜利,是当时站在城楼之上默默观战之人的唯一想法,哪怕因此丢掉性命的人不计其数,他也在所不惜。 “此间事了,你有何打算?是会自己的娘家,还是跟其它女子一样,再寻个好人家,安度余生?”男子问道。 女子淡淡道:“哪也不去。” “为何?” “因为我丈夫的尸骨就埋在此处,这一生我都是他的妻子,他在哪,我便在哪。”女子不禁流露出笑意。 嫁给一个老实的庄稼汉子,看着他第一次身披戎装,上阵杀敌,不畏死,实打实地拿到了军功,女子的心里其实很自豪。他不是圣人,他也会犯错,而且犯了很严重的错,但是哪怕所有人都会因此谩骂他,不原谅他,可自己却不会对他有丝毫埋怨。因为一辈子不曾视金银为珍宝的老实男子,第一次也是这辈子唯一一次伸手朝别人要银子,就是为了给她买一份像样的首饰衣服,然后在朔方城内买一间还算看的过眼的屋舍,让她回到娘家时更有底气一些,自己的男人没给她丢人。不过他却拿了他不该拿的银子,军法面前哪有什么不知者不罪呢,但自己还是不会埋怨他一句,他仍是那个让自己引以为傲的丈夫,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原本盆中平静的水面,忽然溅起水花,荡起涟漪。 张麟轩很识趣地走开了,刚离开屋子不远,女子忽然说了一句,公子要的东西在城内那间当铺存着。 张麟轩不曾转身,淡淡道:“知道了。” 张麟轩走向那群孩子之中,不由分说地将扯住那个年龄最大的孩子的衣领,手中有分寸地给打了一顿,然后给挂在了书上,仰着头,淡淡道:“从今儿起,给小爷我滚到北境边军,想找回今天的场子,可以!只要你有本事活着回来,到时候就算让我站着给你打一顿都可以。” 说完,张麟轩转身就走,也不管那个树梢上的小子是如何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从张麟轩打人开始,便一直跟在他身后,张麟轩不禁转过身,问道:“臭小子,你跟着我干嘛?” “你是镇北王府七公子吧?” “嗯,怎么了。” 小孩子接下来的回答,让张麟轩有些苦笑不得,“那你缺不缺狗腿子啊,跟着你能吃香的喝辣的那种?” 张麟轩狠狠弹了这个臭小子一个脑瓜崩,“滚蛋。” 本命吴用的臭小子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立马跑开了,跑到远处,他认为安的地方,又不由得朝着张麟轩做了个鬼脸,拿屁股对着他极为放肆地晃了晃。 张麟轩站在原地,眯眼笑着。 臭小子预感大事不好,匆忙逃窜。 张麟轩站在原地,喃喃自语,“九之一,王氏遗孀。一张名单,让人占尽先手,正所谓,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平白无故,受人恩惠,可不是什么好事,毕竟天上可历来没有什么掉馅饼的好事。”. 第一卷 望明月 第四十三章 与你和解 . 村落之外,有一辆马车正停在路旁,车内坐着一个身材样貌都同样惊为天人的惊鸿花魁,宋珺宓。镇北王府的七公子由远处的村落中缓缓走来,登上马车,对着车夫说了一声回府,便走进入车厢内。 张麟轩坐在宋珺宓的对面,低头一边整理了袖口,一边问道:“对此有何看法?” 宋珺宓摇摇头,没有说话。 车厢内有一件极为精致的木桌,其中蕴含着极为精妙的机括之理,可以根据使用者的需求来自由地转换大小,若是使用结束之后,亦可以根据所需变成各种形态,十分便于携带,据说乃是出自当代的墨家巨子之手,是由南山城秦家长子,秦凤仪年少时花重金由山上仙门之中购得,于张麟轩一次生辰之际作为礼品相赠。 木桌之上,有一盘由女子剥好的柑橘,一点橘丝都瞧不见。张麟轩随手取来一瓣橘子,丢入口中,然后笑容玩味地说道:“这沾染了女子肌肤的橘子,就是比普通的要甜些。就是不知道是这橘子本就甘甜,还是这女子甘甜啊。” 宋珺宓微抬起下巴,不甘示弱道:“公子尝尝不就知道了。” 张麟轩装作一副哀怨模样,道:“这柑橘倒是可以随便品尝滋味,可这后者却倒是万万不能。一来是某人,一吓唬便要哭的梨花带雨,然后我还要费心哄好,未免有些得不偿失。再则,我的修行境界一日不如一日,下跌的厉害,恐怕连当初在惊鸿楼内一半的修为都不到,若是分心品鉴女子滋味,唯恐小命不保啊。” 宋珺宓冷哼一声道:“有贼心没贼胆,说的就是你这样的道貌岸然之徒。” “道貌岸然?宋姑娘莫不是眼花了,像我这样表里如一的人,你上哪找去啊。再则说了,宋姑娘以为我是那害怕死亡之人?更何况又是死在美人的肚皮之上,你觉得我会害怕嘛?老话不是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是这个道理吧?”张麟轩说话间,还不忘一口一瓣吃着橘子,不一会便尽数吃完了,然后擦了擦嘴,拍拍手,从怀中又掏出一个柑橘,递到宋珺宓面前,“有劳了。” 宋珺宓懒得搭理这个登徒子,没好气地一把接过橘子,一个不注意,食指上的指甲便划破了张麟轩的手腕肌肤,原本还有一丝歉意的宋珺宓,在听见了张麟轩接下来的言语之后,便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心中只有一个字,该。 张麟轩先是盯着自己的手腕,然后抬起头来,一脸严肃地说道:“大胆宋珺宓,竟敢意图谋害自己的主子,此等重罪不可轻饶,罚俸半年。” 宋珺宓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随便。” 虽然自己在王府做了个下等丫鬟,但宋珺宓心知肚明,眼前男子从来就没打算给她任何银子,这一辈子还能不能走出王府尚且两说。还有最后一次机会,若是再杀不死他,恐怕就要一辈子都待在王府内,不得再踏出王府一步,只能做一只关在笼中被人日日观赏与把玩的金丝雀了。 张麟轩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不以为意道:“放心,日后等你老了,失了姿色,我就给你放出府去,再给你寻一个憨傻的汉子,成一段姻缘。” 宋珺宓冷笑道:“那珺宓便先在此谢过七公子了。” 张麟轩摆摆手,一脸坏笑地说道:“见外了不是,这能叫事?咱俩之间谁跟谁啊,以后再跟我见外,小心晚上暖床之后,我打你的屁股。” 宋珺宓有些无奈道:“你能不能正经点。” 张麟轩收敛笑意,正色道:“方才一上马车,就跟你说了,想听听你的意见,是你不愿与我多说的。” 说到此处,宋珺宓不禁多了些哭腔,“你要我怎么说?难道你要我当着仇人的面,说我父亲的不是!就算你手里有再多的证据证明,当年之事真是他一意孤行,这才酿成了之后的悲惨下场,但他始终都是我的父亲,你要我一个做子女的怎么去说他的不是?!” 张麟轩不为所动,神色淡漠道:“既然你早就已经知晓了其中原由,又为何迟迟不肯放下。” 明知是非对错,却仍是要一意孤行,张麟轩不知,不懂她为何还要这样做。难不成杀了自己,真的会让眼前的这个女子心中更加好受些?可自己又凭什么让她如此作为,她为她的家人要一心求死,难道自己就不能为了自己的家人,一心求生?张麟轩眼神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个正在掩面哭泣,不能自已的女子,自己心中最大的善意,也仅是能让她拥有选择活下去的权利而已。张麟轩现在的处境,其实很艰难,说成是步履维艰也不为过,实在是没有那个时间跟心思来开解和解决宋珺宓的心结。此番带她来此,已然是仁至义尽,倾尽心力了。 这处村落平日里旁人是看不见的,路过此处之人的眼中所见,其实不是青山绿水,而是一座被大火焚烧过的废墟,不过在废墟之中有那么几座孤坟而已。 坟墓之中养着活人与死人,少年与老人两种极其矛盾的群体,生与死,新生与灭亡,是此地最大的玄机。王府当年之所以不惜代价去打造此地,就是为了能让那群战死在沙场之上的有罪之人,死后还能有个归宿。那女子之所以能够进入其中,为自己的丈夫守坟,实在是王府权衡利弊之后能给予的最大的善意,也是王府唯一力所能及之事。 张麟轩今日来此其实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道人的那份名单,少年不得不来见一见那个跟自己兄长有所约定的王氏遗孀。朔方城内近日以来,各处街巷皆是出现了许多就地摆摊,售卖货物之人,既然来了这许多的生意人,那么作为镇北王府此地的主人,若是拿不出几件令人满意的货物,岂不是令人耻笑。镇北王府,是此地最大的买家和卖家,由不得他张麟轩去多思多虑。 其二,也是张麟轩借此机会想让宋珺宓明白,对于当年之事,王府并非是见死不救,实在是其中利益牵扯过多,由不得王府有所作为。几个守边军卒,翻了大错,王府仍是善意对待,又岂会对当年继苏先生之后,为王府筹谋三年之久的宋渊如此决绝? 对于他忙着举家迁往京都,寻求萧氏皇族庇护,只是因为他自身看的足够远。宋渊不亏是继苏先生之后的首席谋士,通过对苏先生生前布局的推演,竟是真的让他看到了日后的大致结局,再加上他是杨朱一脉的学问推崇者,所作所为其实并不过分。 杨朱之学讲究贵己,认为己身之最贵重者莫过于生命,人生短促,应当万分贵重,一切以存我为贵,不使其受外物之损,损之则去,去则不复来。 宋渊生前最不喜跟人谈及仁义二字,对儒家之学,尤其是孟子之学嗤之以鼻,他曾极不认同舍生取义一说,并偏执的认为世间没有真情,所有的一切,无外乎都是利益之间的勾连而已。由此推及,整个世界不过就是一个由着诸多大修行者,以他们自身的欲望,编织而成的一个领域而已。什么桃夭煮酒,李花飘白,什么春风十里,暖人心脾,不过就是一个由前者编织出来的谎言而已,再然后由着后来者自困其中,久久不能自拔,最后贻笑大方,被人耻笑终身。 老王爷年轻时不仅是位擅长打仗少年将军,同时也算得上是一位饱学之士,当年虽说对宋渊的学问多有不赞同的地方,但也并未部否认,知晓宋渊是一个胸有沟壑之人,便十分愿意帮助宋渊实现他的心中理想,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是亦师亦友,曾在北境军中被传为佳话。宋渊离开北境之事,老王爷虽然气愤,但也知晓人各有志,强留不得,所以宋渊当年一路出北境,其实是畅通无阻,没有遭受任何阻拦。 只不过放君远游,振翅高飞易,君若再想着旧鸟归巢,那可就难如登天了。 王府养一个不能劳作的废人,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你宋渊逃回北境寻求庇护其实也不难,但是你宋渊有没有想过,你的子女对此该怎么办?天子之言,可是比九鼎还要厚重,如何能够轻易收回?子女为人陷害,但你可有证据证明是歹人所害,又有何证据能够自证清白?若是都没有,那么损害皇家颜面一事,该当何罪,你宋渊当真不明白?救你容易,难得是救你的家人。可你一路狼狈地回到北境,所求只是仅是让王府救你?宋渊是个聪明人,其中的牵扯,他又怎会不知,所以死在北境是最好的结果。因为王府事后可以以惩治不仁不义的叛徒为借口,跟京都索要宋氏一族,宋家长女由此化名宋珺宓进入惊鸿楼,得以存活。宋渊知道,以当时张萧两家的关系,皇帝不会不放人,因为当时那场城前之战,北境这头猛虎已经杀红了眼,再加上休养了三年,实力已经恢复大半,若是一旦因此等相较之下,不值一提的小事惹得猛虎南下,必然得不偿失,这不会是大旭朝堂想要看到的局面。 可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恩怨交织,如何能让宋珺宓一介安居闺中的女流能够明白呢。张麟轩其实并不奢求,只是希望能让她明白一个道理,王府当年并不是不作为,而是没法作为,能够保下你,已然是用你父亲的性命所换来的最好的结果了。 张麟轩忽然想到一件事,大哥当年还在世的时候,曾教导张麟轩对女子要多些耐心,遇事要多些考量,并且还时不时会在张麟轩耳边提及宋珺宓此人,难不成就是算到了今日局面?或许大哥当年对惊鸿楼如此上心,时不时还要带着张麟轩去惊鸿楼闲逛,让他与宋珺宓成为“熟人”,就是为了去消减这个女子的心中怨愤吧。 张麟轩曾与求凰谈及过宋珺宓的事,此刻不由得想起当时求凰说的一句话,家人已死,若是她心中不存着报仇的念头,一个弱女子又该靠着什么活下去呢。 宋珺宓此刻将头埋在双臂之间,身体颤抖,好笑的是,她手中竟然还握着方才少年递过去的橘子。张麟轩悄无声息地取过女子手中的柑橘,剥去橘皮,撕去橘丝,然后掰下一瓣柑橘,捏在手中,突如其然地厉声呵斥道:“抬头。” 宋珺宓猛然抬起头,神色错愕。 张麟轩将那一瓣柑橘,轻轻放入女子口中,眉眼间尽是柔情,言语温柔地笑问道:“甜吗?” 宋珺宓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以后都这么甜好吗?” “什么?” “咱们和解吧。” 宋珺宓忽然间嚎啕大哭起来,张麟轩轻轻将她搂住自己怀中。 哭吧,一切哭出来就好了。 恩恩怨怨,你若放的下,我又怎会揪着不放?. 第一卷 望明月 第四十四章 红绳 . 马车缓缓驶入朔方城,一路之上,宋珺宓的心情渐渐平复不少,其间竟是主动地为张麟轩剥起了橘子。 张麟轩盘膝而坐,一只手拄着下巴,一双桃花眼上下打量着眼前女子,不觉感到有些难以置信,嘴欠地问道:“当真肯跟我和解了?不是心里憋着坏,想着趁最后一次机会之前,与我缓和关系,等到我渐渐放松警惕之后,再出手的良机,求一个一击毙命?” 宋珺宓白眼道:“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再者说,是公子主动与我这个弱女子说和解二字的,可不是珺宓率先开的口。” 张麟轩觉得有些好笑,但又不能笑出声来,只得强行忍着笑意,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自言自语道:“年纪大了?记不清了事?不能啊,我这正当年少啊。哎,宋姑娘,你说方才是谁哭的梨花带雨,不能自已来的,好像还主动投怀送抱来的。宋姑娘这个人你可认识?” 宋珺宓撇过头去,神色倔强道:“不认识。” 张麟轩心中暗道,死要面子活受罪了不是。 宋珺宓有些郁闷,将手心之中原本剥好的橘子,竟是当着张麟轩的面,一个接着一个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张麟轩坐在对面,有些目瞪口呆,不禁气笑道:“宋姑娘,你可以啊。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吧,现在都敢在老虎口中夺食,太岁头上动土了是吧?!” 宋珺宓瞧着张麟轩脸上一副,马上就要干坏事的表情,下意识地将双手挡在胸前,微微抬起下巴,然后问道:“你要干嘛。” “干嘛?本公子待人一向是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你说我要干嘛?都敢擅自吃本公子的橘子了,你这不是找打,是什么?”张麟轩朝着宋珺宓招招手,“来来来,快让本公子重打你三十大板,否则难消本公子心头之恨。” 宋珺宓下意识地后退,更是激起了张麟轩心头中的那份邪火,身体微微前倾,以一种不会弄疼她的办法,一把将宋珺宓扯到自己身前,让她趴在自己的双腿之上,然后张麟轩微微抬起一条腿的膝盖,让某人本就出众的地方,再度微微隆起。随后这位在胭脂榜名列前茅的前任惊鸿花魁,尚未来得急挣扎,便不由得娇躯一震,那藏匿在青纱衣裙之下的臀部竟是传来了一阵酥麻。宋珺宓瞪大了那双充满灵气,宛若秋水的眸子,脸颊与耳根皆是通红,不由羞愤地扭头喊道:“张麟轩,你无耻!” 张麟轩不以为意,反倒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色,喃喃自语道:“说句良心话,你跟求凰的模样确实都是九境上的水准,只不过你胜在后者,我家小凤凰胜在前者。” 听闻此语之后,宋珺宓竟是一下子明白了张麟轩的前者后者所为何物,愈加羞愤,挣扎着大喊大叫道:“张麟轩,你无耻,你下流。” 张麟轩完不顾及身前女子的挣扎与言语,动作太小,自己堂堂一个二境大修士,难不成还能让一个弱女子给挣脱了?不存在的。至于那些骂人言语,无关痛痒,宋珺宓终究还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儿家,言语自然不会粗俗不堪,落入张麟轩耳中,反倒有些小女儿欲拒还迎的意味。 张麟轩再次重复了一遍先前的动作,然后将脸凑到宋珺宓面前,言语轻挑道:“徐睿与我说过,品鉴女子姿色,不能只看正面,当时年少不解其意,现在才知,此话当真是至理名言。” 宋珺宓眉眼间杀意不断,咬着牙说道:“张麟轩,你就是个骗子。” 张麟轩伸出食指,挡在宋珺宓的朱唇之前,柔声笑道:“当时在惊鸿楼,你说什么门,都开的,唯独心门不开,但不知为何,我的心门现在好像开了,你要负责啊。” 宋珺宓神色错愕,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良久之后,口中才蹦出几个字。 “张麟轩,你没病吧!” “病入膏肓,姑娘可有良方解救?” 车帘之外的车夫,有些无奈。 ------------------------------ 镇北王府,后院竹楼。 老王爷正在与韩先生品茶下棋,今日倒是难得有一件让老王爷开心的事,此刻的神色亦是十分喜悦。 剑客张欣楠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恐怕有些日子不能踏出竹楼一步了。不过倒是找个了一个极为有趣的事情,那就是教这位名叫李溪亭的小姑娘读书写字。 在得到韩先生的点头答应之后,张欣楠便开始教李子姑娘写字了。真是不教不知道,一教吓一跳,对比那个至今练剑尚未有所成就,整日只知道拈花惹草的蠢笨弟子,李子不知有多出色,真是人比人要死,货比货要扔。 由于李子对于剑气一物极为敏感,所以每次教着小姑娘练字,张欣楠便要极为克制收敛,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剑气倾泻,以免影响到李子的心神。这个小姑娘一旦真正开始下笔写字,往往会陷入一种玄之又玄的奇妙境界,就连见多了世间玄妙之物的张欣楠,一时间竟是也有些孤陋寡闻了。 小姑娘对于剑气虽然敏感,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张欣楠发现她并没有练剑的天赋,因为小姑娘的气府之中天然地缺少了一味养育本命飞剑的本源气息。 人生而有气,气分先天之物,与后天之变。前者有五,为金木水火土五气,一一对应体内脏器,肝归属于木,心归属于火,脾归属于土,肺归属于金,肾归属于水。后天之之变为七,在五行之数上又添日月两物,称之为七曜。剑修习剑在于前者五气,能否养出一柄合格的本命飞剑,本命飞剑养成之日便可脱离自身窍府,悬佩在身。例如张欣楠留在一座青山境内的那把残剑便是他的本命飞剑,以及张麟轩那把有着自我意识的佩剑却邪,也是本命飞剑。剑修的剑,自然是跟读书人的手中书,道人的心中道,僧人的意中禅是同等重要之物,这类事物类似与大道修行之上的一盏明灯,是不断前行中必不可少的一份助力。 而李子天生少一气,这边注定她练不出本命飞剑,若是强行修炼剑修之法,恐怕往后的修道岁月,只会愈加的步履维艰,困难重重。 不过由于小姑娘对于剑气的敏感,竟是使得她不用成为剑修,也可养出一身独属于自己的剑气,对此张欣楠也只是感慨咄咄怪事四字。书上文字,名家字帖,总之凡是各种有关剑之一物的文章,皆是可帮助李子姑娘养育剑气。日后虽然不能拔剑挥剑,但提笔既拔剑,落笔既挥剑,剑气依旧锋利,倒也不失为一种玄妙术法。 看着小姑娘一日比一日精进,马上便要凭借此道打破修行壁垒,登上一层楼,张欣楠便心生悔意,总觉得最后收徒收的草率了。如果不出意外,今日就该破镜登楼了,有他张欣楠在,也没什么意外。只不过他跟韩黎事先有所约定,不会让李子这么早就开始破镜修行,所以张欣楠便以一种玄妙神通,悄悄加厚了小姑娘的修行壁垒,这样既不会违背自己与韩黎的约定,也能让小姑娘就此打下更加厚实的修行地基,以备将来某天厚积薄发,如此一来裨益无穷。 被张欣楠前几日打的半死不活僧人,近日无事,便在竹楼继续安养,闲来无事,也是有些惊讶于小姑娘的那份落笔气象,不自觉地往张欣楠这边凑了凑,张欣楠随即瞥了他一眼,道:“怎么?还想问剑?” 僧人神色不改,默默离开。 张欣楠小声嘀咕,声音刚好可以只让僧人一个人听见,“比你师父罗浮可差远了。” 僧人听见罗浮二字之后不禁停步,本想着转身向张欣楠寻问些什么,只听他说道:“有缘分,自然还会再见,若是无缘,强求也是无用。” 僧人双手合十,转身一拜。 张欣楠摆摆手,示意僧人可以离去了。 僧人默念一声阿弥托佛,然后转身走开。 正在一边下棋的老王爷与韩先生,忽然不约而同地停止落子,相视一笑。 张欣楠的心湖也是瞬间察觉到一丝异样,皱眉朝着两人看去,讥笑道:“管钱的,如今也敢牵红绳了?” 老王爷轻笑道:“谁说不是呢,客人此番作为,真是有些胆大包天了。” 韩先生有些拱火的意味,接着老王爷的话说道:“未免太不把主人家放在眼里了。” 老王爷哈哈大笑道:“不仅如此啊,这是连带着拿徒弟的两位师父也都不当回事。” 小姑娘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三位长辈在说什么。张欣楠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笑道:“傻丫头,安心写字就是,大人的事不用管。”张欣楠随后又是转头看向老王爷与韩先生,淡淡道:“若是韩黎肯为我压阵,帮着收敛剑气,我可以出剑斩了它。” 老王爷摇头笑道:“怎么说,也是某些人费劲心思,辛苦布下的长局,说不定在荒原的时候,就已经被他种下了这份心念,好戏才刚刚开始,怎么着,也要耐心听完啊。” 韩先生笑道:“人家将棋子送上门来,摆明了是要在心力一事上,一较高下的。若是此刻以力破巧,未免让人笑话我北境之人都是些只会用蛮力,较死劲的傻子和打架不要命的疯子,不妥不妥。” 张欣楠与老王爷的眼神都有些异样地盯着韩先生。 韩先生一脸无辜道:“我说外人,你们两个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张欣楠眯眼笑道:“感觉有被冒犯到。” 老王爷点点头道:“确实。” 韩先生端起茶杯,笑道:“那在下便以茶代酒,向两位陪个不是。” 张欣楠摇头笑道:“喝酒,那就要喝真酒才有意思,以茶代酒,诚意不大。” 老王爷忽然起身,正对着竹楼大门而站,双手负后,望向竹楼之外的远处,心念所及便是目光所及。 随后只见这位老人,沉声道:“算计我儿子,未免有些不自量力。” 韩先生跟着站起身,冷笑道:“读书人不光只会读圣贤书,打架也是很猛的。” 张欣楠坐在原地,与李子姑娘借过手中狼毫,亲自演示了落笔既挥剑的神通,天下的道法神通,不管什么只要这位剑客想学,便从来没有学不会的,正所谓,一剑破万法,那这一剑自身便已然是千万种法。 张欣楠只是简单地写了一竖。 停笔后,墨汁忽然滴落在宣纸之上,远处随之有一道剑气,竖斩天地,落地之后仍是余韵不散。 剑气之下,有人肉身被一分为二,神魂四散而逃。 竹楼之内的剑客,淡淡道:“红绳我不斩,可我没说,人,我也不斩。”. 第一卷 望明月 第四十五章 莫言慈悲 . 一辆马车进入朔方城,沿着长街一路行去,车内时不时回传来一些琐碎言语,倒是吸引了不少路上行人的目光,偶尔几个在街上打闹的孩子对此都十分好奇,心里想着要趴在车窗上,看一看车内的动静。不过由于那个驾车的车夫一脸凶神恶煞地样子,几个小鬼头在经过几次犹豫之后,还是决定不去打扰人家了。其实原因很简单,屁股开花的事,咱不干。 许是路上行人投过来的目光实在有些太多了,名为乐毅的车夫一脸无奈,只得施展出一门玄妙神通,就此将马车与周遭环境隔离开来。然后当一道剑光骤然在朔方城某处亮起时,乐毅忽然明白过来,急忙朝着车内向张麟轩寻问是否有所异样。车厢内,张麟轩已然恢复正常,淡淡道:“没事,乐叔您莫要担心。” 张麟轩在车厢内磨蹭了一会儿,好像是在与宋珺宓交代一些事情。言语完毕之后,张麟轩便钻出车厢坐在了车夫乐毅的身边,率先开口问道:“乐叔是如何发现端倪呢?” 乐毅并未有所隐瞒,直接了当道:“王府内,那位教公子练剑的张先生,出剑了。” 张麟轩对此有些意外,听师父自己的意思,最近一段时间好像是不能出剑的。就张麟轩自己目前能想到的一些内幕而言,好像并没有什么人值得师父出剑。 一个牵扯姻缘的红绳而已,自己当年在荒原的时候便已知晓此物的用途。当年之所以同意那位老先生将这红绳系在自己身上,实属是无奈之举,若非如此断然走不出荒原。 在荒原游历的一年半时间里,张麟轩曾独自一人走过荒原的一十三处绝境,在其中一处以梦魇二字命名的昏暗山谷内,张麟轩曾遇到一个年岁相仿的少年,言语之间那位少年告诉他也是一位外乡修士,特地来荒原历练。至于真假,张麟轩其实并不在乎,江湖之中的萍水相逢不少,没必要一见面便要自报家门,相反某些言语上的含糊其辞,其实会让彼此之间感到更加舒适。 两人因为所去之地相同,故而结伴同游过一段日子,互帮互助,倒也和睦。对于那份藏在山谷之内的天大机缘,两人谁也没有生出那份想要占为己有的阴损心思,最后五五分账,各取所需。 不过在一同准备离开那处险地之时,却被一位耄耋老人拦住了去路,两位少年很有自知自明,都没有选择对老人贸然出手,老人也并没有太过为难他们,只是言语告诉二人,此地乃是自己的修道证道之所,按理说此地的一切遗留之物,都是老人自己的私藏。老人很欣赏两人年纪轻轻便孤身赴险的勇气,也很支持年轻人这份行万里路,身死自负的行为,所以允许二人带着机缘宝物离开此地,不过离去之前,需要按照各自所取之物的价值来答应老人一件事。 张麟轩当时急于离开,因为荒原之主的寿辰在即,自己需要抓紧赶去荒原王帐,一刻也耽误不得,所以便直接掏出自己在此处所得的所有宝物,让老人估值说事。老人当时有些惊讶和欢喜,一个如此爽快的年轻晚辈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了。来此地寻宝的人不少,不过能将宝物真正带离此间的人却是少之又少,一来是结伴之人之间心思不正,一见有利可图,心底的那份阴损伎俩便匆匆涌上心头,恨不得马上将同行者打死,独吞一切。所以他们往往会自相残杀而死,连见到老人的机会都没有,至于那些最后侥幸重伤活下来的人大都被老人一掌拍死,沦为了后来者的机缘。二来是独行之人太过贪生怕死,一见到自己便怕的要死,恨不得赶紧归还自己在此地所得一切,然后用此换来一个能够平安离开此地的机会,老人倒是愿意给,只是他们拿不住而已。人心中的贪念何其重,是人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嘴上说着归还所有,却仍是要偷偷私藏,难不成当别人都是瞎子吗?一巴掌下去便顷刻间魂飞魄散,如何还能离开。再者说,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的道理不明白吗。 老人当时很欢喜,因为终于有人即将可以将这些破烂物,从自己身边真正带走了。老人跟张麟轩当时聊起了一桩极为古老的往事,事情的主人公便是后世之人口中的月老,而老人自己这边就一根据说能够牵扯男女姻缘的红绳,只是老人不知道它到底效果如何,所以想让少年帮着试试。 张麟轩当时只记得老人说,这红绳只会让你不由自主地爱上一个女子,至于那女子姓甚名谁,身在何处,老人一概不知,因为老人的手中红绳只有一半,另一半不在自己的手中,所以往后是孽缘还是良缘,都说不好。张麟轩当时为了离开便坦然答应,根本没有当回事。只是万万没想到,它的另一端竟然会系在宋珺宓的身上。而且老人还曾告诉过张麟轩,红绳之上有许许多多看不见的绳结,或多或少,部因人而异,而绳结一物越多,则代表着在这份姻缘之中,这一人的爱慕之意便更多,所要付出的和承受的也会更多,通过方才对二人之间影响来看,似乎很明显是自己这一端的绳结更多些。 张麟轩顿时有些郁闷,一些个老前辈就这么喜欢给晚辈找点事干嘛,不过也怪自己当时着急,老人明明已经将一切告诉给了自己,自己不曾深究,也怨不得别人。 不过少年不知道的事,若是他敢有任何不情愿地心思,或许北境今日便只会有四位公子了。 张麟轩有些犯愁,既是再愁自己最后会不会真的爱上宋珺宓,又在愁她会不会爱上自己,同时也在愁,该如何跟求凰解释,亦愁又该如何跟李子解释。这两个丫头,都极为通情达理,只不过在涉及男女之上,就多少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不过这世间又有那个女子会在这种事上大度呢? 张麟轩忽然想到一件事,“乐叔,你觉得师父此次出剑是为了斩断这根红绳吗?” 车夫先是摇摇头,然后沉思片刻道:“我认为张先生不会做这样的事。” 张麟轩不解道:“乐叔您为何会这样认为。” 乐毅解释道:“我对公子的那位师父了解不多,但老王爷和韩先生不会这样做,所以作为他们二位的朋友,想来也不会这样做。不过……” “不过?” “按照老王爷的脾气,多半会去直接跟始作俑者算账,想来张先生也会如此吧。” “那这么说,有人要倒霉了。” 没想到乐毅还是摇了摇头,然后与张麟轩说了一桩算是隐秘的小事,“公子当时游历荒原,其实一路之上发生的所有事情王爷都知道,而属下作为王爷的近臣,也曾按照王爷的吩咐,暗中走了一趟荒原。那处名为梦魇的山谷,属下也曾去过,只不过并未遇到那位老者,所以有些事属下也说不好,只知道张先生的这一剑,斩的人来头不小。” 张麟轩忽然来了兴致,问道:“乐叔,能不能让小侄远观一下?” 乐毅淡淡道;“非不愿,实不能。” “为何?” “与张先生的前几次出手不一样,这一次是他自己亲自仗剑去的,剑虽然未曾出鞘,但一旦有人胆敢私自窥探,那些凌乱剑气就会在顷刻之间刺瞎他的眼睛。” 张麟轩不解道:“乐叔您怎么知道的?不是说不能私自窥探嘛?” 车夫乐毅缓缓转过头来,只见他双眸紧闭,眼角处淌出两行血泪,乐毅神色淡然,道:“若非张先生及时收手,属下这一对招子,恐怕就真的要废了。” 张麟轩神色忽然凝重起来,眼前车夫的底细,张麟轩一清二楚,其实力之强,试问北境何人能敌?能够只凭剑气便伤了他的眼睛,那么这份剑气会有多强,张麟轩自然也是一清二楚,而乐毅的言语又是重中之重,师父这次出剑,不再是一道简单的凌厉剑气了事,而是仗剑对敌。 那么这个敌手会有多强,可想而知。 马车忽然停下,按照昨夜的打算,回王府之前可能要来这间城内唯一的当铺一次,既然所求的东西在此,那便不得不来。 马车正好挡在了一间当铺门前,坐在门外抽烟的老人,不禁发笑。按照自己定下的规矩,来者的意思是今日不打算让自己这个老头子做生意了。 张麟轩跳下马车,来到老人面前,该有的礼数自然是一样不少。 老人敲了敲烟斗,然后伸手朝着门内一指。 张麟轩顺着老人烟斗看去,只见当铺之内,有座比寻常男子还要高上些许的柜台。张麟轩又转头看向老人,老人褶皱的脸上,挂着一抹笑意,一双见惯了世俗冷暖的眼睛正在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见少年正看着自己,老人便立刻收回目光,“习惯使然,公子莫怪。” “无妨。不知老先生如何称呼?” “小老儿本家姓魏。”老人曾经是在江湖里见惯了风浪的人,所以此刻依旧行的是抱拳礼。 “魏掌柜。” “公子打扮不凡,一身云州织锦实属上品,想来应是王府的七公子吧。不知今日来此,有何吩咐?” “魏掌柜言重了,吩咐二字谈不上,只是来此打听一件东西。” “不知公子要打听何物?” “朔方城外王家村,王氏一族,祖传的那件锁子甲。” 老人轻声笑道:“公子来晚一步,这件老物件今儿个一早便有人高价取走了,说是要帮着王氏一家赎回这份祖宗遗物。” “什么?!那人的身份你可能确认?怎么如此草率便将此物卖给他?!” 老人笑着不说话,拿着烟斗的那只手再次指向门内,指着那座无论是谁来此,都需仰面而视的高大柜台。 张麟轩已无需再看,因为道理先前都已明白。 典当开,我为利。 众生疾苦我不见,君言慈悲莫开口。. 第一卷 望明月 第四十六章 剑气惊动天上人 . 夜幕来临,朔方城内外,此间方圆数百里,不知为何竟忽然出现了诸多异样。一轮血月高挂在夜空之中,阴风阵阵夹杂着鬼魅之声,城外高山之巅,人影攒动却不见身形,更远处的荒坟不知是何缘故,竟是无端塌陷,露出森森白骨。 三更已至,朔方城下起了一场猩红血雨,雨水渗透屋檐进入百姓家中,凡是被这雨水沾染之人,无一例外皆是顷刻之间便断绝了生机,然后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腐烂风华,最后只剩下一具凄惨白骨。雨水不停,这白骨便在不断增加,转眼之间,便有数十具之多。 城外也是惨不忍睹,花草树木沾染这雨水之后,也是迅速枯萎,化作一团紫黑色的腌臜之物,散发着一股恶臭。这团紫黑色的物质,片刻之后竟是无火自焚,幽绿的火光,让人不寒而栗,如同置身酆都幽冥。而那飞禽走兽也是免不得要遭殃,城外的山鸡野兔,蛇虫之属,皆是异象横生,变得凶戾异常。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在高处静坐,饮一壶酒,以折扇轻轻扇风,悠然自得地观一座城,看人间丑恶。不过多少有些可惜,如今这座城内的道德圣人之属多的有些出人意料,不能如愿以偿地看到那副人间惨淡,哀鸿遍野的珍贵画面。 此刻,朔方城城内的中央街巷内,张欣楠抱剑而立。只见他双眸紧闭,不断地去放大心念,去寻找那个造成这般惨淡异象的罪魁祸首。找到此人是必然的结果,只不过就是时间多少的问题,只不过时间耗费越多,给这座城带来的弊端也就越大。 镇北王府,正堂内。 老王爷坐在主位,左右两侧坐着韩先生,五公子,做饭的老厨子,养马的矮小老人,以及两位久居于王府幕后,常年不见天日的谋士。 老王爷难得流露出一股担忧神色,其余众人也皆是神色凝重,眉头不展。对于此刻城中发生的一切变故,他们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想要做些什么,却是有心无力。 老王爷沉声道:“万不得已,也只能那样做了。” 养马的矮小老人劝阻道:“王爷,此事万万不可。时机未到,此法不可为。” “难不成要我看着朔方城的百姓一个接着一个地就这样死去?而身为北境之主的我,就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然后什么都不做?!”老王爷眉头紧锁,已然由先前的担忧之色变得有些愤怒。 矮小的老人还要说些什么,却被身边那位姓董的老厨子拉住胳膊,后者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多言。 韩先生亦是相同的担忧神色,不过却要更加冷静些。只见他站起身,拱手作揖,微微笑道:“若是等到鸡鸣天亮,这雨还未停,那不过就是在下走一趟中州文庙的事而已。王爷不必忧虑,亦不必为此动怒,现在我等只需静静等待张欣楠出手就是,天亮之前一切都尚有回旋的余地。” 老王爷叹了一口气,言语间略有些无奈,“也只能如此了。”老王爷摆摆手,示意众人离去。这人老人此刻有些疲惫,这种疲惫神色皆是流露于外,众人看在眼中,见老人不愿再多说,便只好离开。 芈姓老人与姓董的老人一同离去,两人在离开时皆是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目光对视,紧接着又迅速地分开,仿佛怕被人看见一样。 由于厨房跟马厩在王府的同一方向,所以离开之后走的路是一致的,不过两人各怀心思,谁都不愿率先开口。只不过有些事不说不行,多少还是应该透露给那个姓张的老人一些的,毕竟这已经不是天地四方之事了,而是涉及到中央之位,若是真如两人猜想的那样,那此刻造成这一切异象的罪魁祸首,就未免有些太欺负人了。 终究还是姓董的老人家更沉得住气一些,更有耐心,而养马的芈姓老人就有些按捺不住了,微微仰头,开口问道:“姓董的,你跟我说句实话,是不是那个人的手段?若真是如此,你我有必要出手一次了。” 姓董的老厨子淡淡道:“如果你真的忘了的话,我可以适当提醒你一下,这幅图的名字叫《百鬼》,是那副《夜行》图的上卷,是由一位女子所绘,最终被一位男子收录,经过多番锤炼,这才化作两件杀力不俗的攻伐至宝。当年那场大战,男人凭借这两件至宝,眨眼之间便杀了敌我双方无数修士,区区一座朔方城,片刻之内死了不足百人,你还要如何?出手?找死吗?” 芈姓老人闻言不禁勃然大怒,道:“姓董,你他娘的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当年你我二人为何能在此地苟且偷生,期间内幕难不成你都忘了!?别忘了,你我曾答应过那个人在他回来之前,无论如何也要守住此地,你我对此可是用道心发过誓的。” 董老爷子神色淡然,对于眼前这个矮小老人的言语丝毫不为之动容,反而继续言语刻薄道:“忘,自然不会忘。不过你最好给我记清楚当时的誓言是什么,我们可没答应他一味地要为此间付出。你我二人要做的,无非是在该帮衬之时要倾尽力帮衬一把,绝不可包含私心。” 芈姓老人质问道:“这朔方城正在死人,张允执对此一筹莫展,毫无办法,难不成还不是你我该帮衬之时?!” “方才我说了,那画卷一旦展开,眨眼之间便可取千万人的性命。这都有一盏茶的功夫了,朔方城不过死了区区百人,你以为用得着咱们两人出手?” “你的意思是?” “没错,前些日子朔方城开门不是来了不少做买卖的生意人吗。他们各自的身份其实并不难猜,无非就是三教九流之徒而已。只不过,其中会不会有类似与横渠书院王禅那种人的存在,并不好说。只不过现如今,一切都明了了。若非有真正的道德圣人在此,这幅弑杀的百鬼图展开之时,不知便会取走多少人的性命。他们的人间,他们自身都不着急,你我这样的外乡客,着急作甚?” “你我就什么都不做?就等着看?”芈姓老人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心。 董老爷子忽然笑道:“这不是把该说的都说了吗,想听见的人,自然也就听见了。您说是吧,两位,张先生?” 与韩先生坐在正堂内的老王爷忽然点头,然后起身,郑重其事地朝着两位老人所在的地方作揖拜去,“多谢两位前辈解惑。” 董老爷子摆摆手,笑道:“非也非也,可不是我跟芈元这家伙特意为王爷您解惑,而是隔墙有耳,王爷您自己听见的。” 身在远处街巷内的张欣楠,淡淡道:“你们两个还算有些良心。” 董姓老人收敛笑意,神色肃穆道:“良心二字万万不敢当,不过还算有心。” “还有心便好。” 董姓老人忽然神色错愕,内心更是震惊不已,连忙向四周环顾。芈姓老人瞧着眼前的老厨子有些不对劲,疑惑地问道:“姓董的,你怎么了,失心疯了?” 董老爷子言语激动道:“是他,是他,一定是他!” “谁啊?” 老人并不理睬旁人,只是口中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是他,是他,一定是他。” 朔方城街巷中央,张欣楠缓缓睁开眼眸,眼神中闪过一道纯粹的金色光芒,随后一身剑意剑气高涨,整个人如同一柄锋利的三尺长剑,即将出鞘。 张欣楠缓缓拔出手中佩剑,剑出鞘,既人出鞘。只见这位相貌平平的剑客,骤然间拔地而起,一道璀璨剑光随之募然在夜空之中大放光明。原本的漆黑深夜,顿时亮如白昼。 张欣楠离去的地方,此刻正站着一个人,白发白衣,其眉心处点缀着一抹朱砂,容貌俊美,让人不辨雌雄。在剑客离去之后,只见其在原地抖动雪白大袖,周身瞬间笼罩着一股极为纯净的白色光芒。这人抬头望去,静静地看着剑客挥出的每一剑。 剑客张欣楠第一剑,剑光璀璨,直接破去这一场有人故意为之的血雨。然后剑光满天,随之尽数落在那个罪魁祸首的身上。 俊美的让人不辨雌雄之人,轻笑道:“第一剑,剑气极致,可名为破军,意在杀伐。” 第一道剑光的余韵还未散去,第二道剑光随后又至,只见苍穹之上,有数道银色长龙急掠而过,奔向四面八方,顷刻之间便巡游万里而归,龙归于一处,一道巨大的剑影随之出现,这一剑缓缓落在,在落地之间归于急速,迅猛地斩向朔方城外的一处高山之巅。 剑意森森,如寒泉刺骨,正所谓高处不胜寒,剑客张欣楠此剑便要以八方巡守之威,剑斩着孤坐山巅之人。 那人又是轻声笑道:“第二剑,名为诛邪。已生灵之怨愤斩你这为非作歹之邪祟。” 那高坐在山巅之上,冷眼看待一城生死,真的存了让朔方城城内百姓今夜死绝心思的男子,此刻收拢手中折扇,缓缓站起身来,准备认真迎接剑客的第三剑。原本以自身修为幻化而成的锦缎,已然被剑客两剑斩去大半,此刻高立山巅之上的男子多少有些衣冠不整,男子不禁无奈道:“看样子是无法以修为对修为硬接这第三剑了。” 男子轻拂衣袖,身上那件原本破烂不堪的锦绣华服瞬间变作一件赤红长袍,手中折扇化作一只玉笛,随后一段宛转悠扬的笛声响彻天地。 悠扬的笛声在夜幕之中渐渐化虚为实,变成许多细小的丝线,丝线渐渐编织成一副描绘着锦绣山河的画卷,画卷在天地间募然铺展开来。一种玄之又玄的大道威压也随即铺展开来。山河之威,即将对上锋芒毕露的剑客手中剑。 张欣楠在夜幕之中出剑时,身形一直虚无状态,所以只见剑光,而不见挥剑之人,这是因为他在刻意的掩盖自己的踪迹,因为天上有人正在找他,他不得已不这样做。不过当那处在山巅之上的男子祭出自己的大道演化之物时,张欣楠便不在可以遮掩身形,开始力出剑。 剑客张欣楠,单手执剑,高举过头顶,然后下一瞬骤然一剑斩下。 万事万物,修到最后都是返璞归真,见山是山的境界。这一剑,大道至简。 一剑落地,剑客便来到了那高坐山巅之上的人身前,以剑尖指向那个此刻跪倒在地,七窍流血不止,已至于面容模糊的男人。 张欣楠淡淡道:“三剑,你输了。” 由于大道受损,此刻气机孱弱的男子,在强行咽下一口本该喷出的大片污血后,笑容疯癫道:“不,是你输了。” 朔方城内,白衣白发之人,轻笑道:“终究还是被人看见了。” 长剑落,画卷碎。 与此同时,天幕星辰之上,有个男人缓缓睁开了眼眸,他的身前悬浮着一柄剑意古朴的长剑,他的人如他的剑一样古朴,那是一种久经岁月沉淀出来的气质。 他微微向着下方望去,目光顷刻只见便已达到万里之外,在见到那位剑客之后,言语间毫无感情地说道:“千年苦等,终需了结。”. 第一卷 望明月 第四十七章 往事今生 剑客微微昂首,瞥了一眼天外之后便收回目光,相看千年,彼此两厌。为了摆脱这种局面,张欣楠不得不自困于南海孤岛,甲子光阴之内,总算是寻到了一种能够遮挡彼此目光的方法。张欣楠先是以无上神通在天地之间点燃了一盏名为“烛龙”的油灯,然后再以灯中玄光笼罩自身,进而将一身剑气彻底遮盖。站在人间大地之上到时瞧不出任何端倪,可要是远在天外,俯瞰人间,纵使强大如这位“天上人”也是难以准确找到剑客。 此灯的原主人乃是万年前一位修为高深的散仙,据说他成道之时,如今三教各家的祖师爷尚且还是个牙牙学语婴孩。不过此人成道不足百年便遭逢大劫,意外兵解离世,未能在史书之上留下更多笔墨,如今后世之人大都不记得此人。这盏油灯便是出自他手,制作的材料还算普通,如今各家仙门的掌门手中大致都有这么一盏由东海鲛人骨制作而成的油灯。材料虽然烂大街,但是那位散仙为此灯付出的心血,以及灯成之后的用途绝不可同日而语。 在油灯底座,镌刻着一道极为古老的符箓,此符算是如今后世所有木法符箓以及半数火法符箓的老祖宗,而且后世如今使用最多的一道聚阴符也是托自于此符。这道远古符箓的最大用途便是颠倒五行,倒转阴阳,聚日月之光,而成星辰之象。 白骨燃烧成火,檀木助长火威,火焰燃烧殆尽,白骨归于尘土,尘土之中又生铜铁,铜铁再燃则生成尘土与水气,水气升腾,于上方聚少而成多,落则成雨,雨养檀木,此乃灯中之五行相生之理。 可此符虽是以木法符箓作为起始,火法参杂其中,边角收尾之处又以金水土三者相勾勒,内含五行,但却不遵五行相生相克之道,然不顾阴阳之理。 灯中所燃灯油也非凡物,乃是钟山之神的鲜血。以血作灯油,燃烧之时可放出极为耀眼的光芒。灯光映身,本该更加容易被人找到,但其玄妙之处恰恰就在“反其道而行之”这六个字。 世间十境的大修行者都会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特元气,站在苍穹天幕之上,俯瞰人间,所见景象,便是山河万里,灯火点点,各人有各人独特的光。此灯可以拿日月之光,成星辰之象,简而言之便是灯光本无色,乃需借取他人之物。 张欣楠将灯光照映在自己身上,为的就是借助世间所有修行者的火光来遮盖住自己原本的光芒,从而挡住那位天上人目光。至于自己也看不到他,那就是因为自己头顶聚集的世人之光太多,他既然无非穿透层层光芒看到自己,那么自己同样也无法看到他。这世间再强大的人或事物,只要一旦那些被视为渺小的人或物聚集在一起,一样可以将那些强者推翻。万年前的天地之战如此,千年前的人妖之战,亦是如此。已然都如此,那么遮住一个人的眼睛也不是什么难事,况且彼此之间又是那么熟悉。 而这次之所以被发现,因张欣楠自己出剑太多,剑气已然将那油灯之光尽数斩碎,故而也就彻底失了功效。此刻倒在张欣楠剑下之人方才之所以说是张欣楠输了,原因就在此处。 那位天上人,忽然说了一句话。 言语落在人间,顿时于苍穹之中响起一阵惊雷。倒不是他故意为之,只是因为他太强了,强大人间无法将其容纳。 天上之人,本是人间客,奈何万年不能归故乡。 他说的那句话没有任何遮掩,想听且有能力听到的人,自然能够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样的人, 朔方城有两人。 南海孤舟之中有一位。 东土大渎入海口处有一位。 西方有个僧人听得见。 总计天地间能够听见的人,不过五人而已。 白发白衣之人,闻言后,不禁轻笑道:“倒是符合你的脾气。也是也是,看之又有何意。” 那位天上人淡淡道:“既然相看两厌,那就不如不见。人间事若是还有留恋,那边去做完它。然后仗剑飞升,来天外与我分生死就是。” 剑客张欣楠点点头,沉声道:“如此最好。” 滚滚天雷响起,一阵真正的春雨,随后降临人间。 城内的白发白衣之人,忽然对着苍穹,郑重一拜,“多谢师兄慈悲。” 本该就此收回视线的天上人,忽然间又是看向人间,说了一句自己两人才能听见的话。此外的四人,听不见,因为这次言语是自家事,他不想让他们听见,所以他们便无论如何也听不见。 “原来你竟然在这里。万年嬉戏,可曾真正得道?也罢也罢,你能回来就好。这次辈分有些乱了,不过了也无妨,想来老头子不会计较。” 白衣白发之人,略微思索,随后道:“道?何为道,不知即为道。道不可言,能言者不是道。我知乃我知,我若能言一二三四,可他人未必能知五六七八。如此不如不说,不如不知道,如此道自然在。至于辈分之事,后世之事而已,与我何干?” 天上人不禁脸上多了些笑意,道:“这次忘记说九了,日后若有机会,记得加上。” 白衣白发之人也是笑道:“在此地说九,恐怕有些不合规矩,如此便不说了。” 良久无声,滚滚天雷也已消散,看样子,应该是那位天上之人已经收回了目光。 白衣白发之人忽然脚尖点地,随之跃起,缓缓升空,悬在整座朔方城的上空,淡淡道:“既然浮生如梦,不如就当做大梦一场吧,醒来之后,依旧是充满阳光与希望的一天。今夜的灾厄磨难,就权当从未发生过吧。”对于身边忽然出现的黄衫老人,这位白衣白发,不辨雌雄之人,并未转身相见,按照儒家见面作揖的规矩,那么不作揖自然就是没见面咯。“你不曾见过我,我也不曾见过你。百余条生灵性命还我可好?” 黄衫老者见他如此开门见山,不由得哑然失笑,自己先前准备一番措辞看来是用不上了。老人笑问道:“我为何要还给你?” “既然从未发生,那便应该一切如常。” 黄衫老人反问道:“怎么个一切如常。” 白衣之人微微蹙眉道:“活了这么多年,怎么还不知道顺坡下驴的道理?非要逼着我取走河水你才乐意?” 对于面前之人言语间的那份威胁之意,老人并不在乎,依旧笑道:“你神通广大,想做什么自然就做什么,说这话与我听,适合道理吗?不会真以为我这山中人怕你?当年的你自然两说,可如今的你嘛,指不定是个什么‘东西’呢,这般也要我怕你,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张欣楠一只手拎着那个从天上之人看到自己那一刻起,便被自己一剑敲晕的男人,另一只手提着那柄尚未归鞘的长剑,缓缓来到两人身边,淡淡道:“若是再加上这把剑,就说的过去了吧。” 老人仍是笑道:“威胁鬼差,扰乱阴阳秩序的罪名,二位可能承担的起?若是老朽没记错的话,儒家还欠我们幽冥一个说法呢,二位,不会如此不知轻重吧?” 一道剑光顿时洞穿了老人的眉心。 黄衫老者站在原地,等到自己的身体彻底磨灭了剑气剑意之后,伤口这才开始缓缓愈合。等到恢复完毕,老人不禁伸手揉了揉眉心,神色有些无奈。修补剑伤,耗损些修为不算什么,吃一两只恶鬼也就弥补过来了,不过这被一剑洞穿的疼痛却是真疼啊,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啊。 白衣之人在一旁幸灾乐祸,不禁拍手叫好,“老虎的屁股可摸不得呦。” 剑客淡淡道:“老朽?装的久了,摆不正自己的身份了是吧?” 黄衫老者无奈作揖道:“是师弟错了,师兄教训的是。师弟日后一定痛改前非,再也不会这般无礼了。” “方才他看向这里的时候,为何不出来见一见?” 老人神色如常,言语听着极为真诚,道:“他?谁啊?师弟认识吗?不能够吧,师弟整日带在山中,哪里认识什么外人。” 听见外人两字,剑客脸上不禁多了些笑意。不过随后还是厉声说道:“东西拿来,牢笼留下,你可以走了。” “这……师兄,” 老人的话还未说完,张欣楠倒持剑锋,打断道:“怎么了?还有事吗?” 黄衫老者指了指被张欣楠提在手中的昏厥男子,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硬着头皮,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显然是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后手。事后好凭此能够让他平安回到荒原金帐。” 张欣楠眼睛眯成一条缝,笑道:“后手?这么说你算帮凶咯?看样子要等八月十五那天,让他老人家亲自来一趟人间,顺道带你回去了?” 老人一副恨不得打死那个昏厥男子的模样,但到了张欣楠这边依旧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还望师兄顾忌同门之谊啊。” 张欣楠忽然看向那位白衣白发之人,问道:“你以为呢?” 只见这位白衣之人,眉眼微动,好似卧蚕蠕动,又好似山下桃花骤开。阴霾散去,月光映衬之下,不觉有些醉人心魄,朱唇轻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切如常就好。毕竟朔方城大考在即,就莫要再横生枝节了。” 张欣楠收回视线,将手中男子推给黄衫老人,然后背对着白衣之人,淡淡说道:“长的还是那般令人作呕。” “也不知是谁当初让我靠脸取胜来的,怎么如今就千般嫌弃起来了?”白衣之人轻笑道。 张欣楠像是忽然记起什么,猛然转头看向白衣白发之人以及黄衫老者。 前者笑而不语。 后者有些无可奈何。 张欣楠不禁哑然失笑,喃喃自语道:“世界事,难逃轮回二字。果然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谁说不是呢。纵使当年是为了世间大义,不得不做那薄情寡义的之事,可说到底还是伤害了无辜之人。今生今世还个债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白衣之人唏嘘道。 很久很久以前的当年,有一个人站在万丈琼楼之巅,心灰意冷,纵身一跃,坠向了黑暗之渊,千百年不得挣脱。可那负心之人却早已将她忘却。 如今不过是跟他要一根红绳而已,不过分吧。 第一卷 望明月 第四十八章 一切如旧 先吃饭 张欣楠思绪飘远,良久之后,这才收回心神,随之目光向南而望,眼中所见,是一座“破败”的高楼,楼中空无一人。片刻之后,有位书生,好似远游归来,神色有些疲惫,走入楼中便直接坐在了地上,再也不讲究什么君子礼仪,端坐如尸。 张欣楠与那书生相隔万里,以心声言道:“既然放心不下,那就接着出来看看。有些事暂时还不好说,但多一个人执子,总归能给世人多一个选择,如此也无不可。” 书生闻言之后,不禁抬头北望,一眼便看到了剑客以及剑客身后的白衣之人与黄衫老者。 老人一副散漫样子,对于此刻书生眼中的那一丝丝愤怒,极不在意。老人心道,若不是自己身前这个家伙给了自己一剑,你以为我会跟他和颜悦色?搞笑。所以说,你一个远在他方的书生,又能如何。生气?别忘记,气大伤身,伤的可是自己的身。 白衣之人反而笑呵呵地跟书生挥了挥手,知道书生能看见,所以就算是打个招呼吧。作揖什么的就免了吧,毕竟世间规矩最是无趣了。 书生没有急着回答剑客的言语,而是目光盯着剑客身后的两人,照理说,他们不应该出现在此。 老人似乎猜到了书生所想,淡淡道:“哪里有死人,老夫就在哪里,有什么不对吗?” 老人此言其实多少有些混不吝了,因为现在的他跟平日里引渡亡魂的他,其实根本不算是一个人。 书生起身质问道:“你不好好在酆都山待着,来人间作甚?!” 老人嗤笑道:“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刚才说的话,你是听不明白,还是怎地?!” 见老人仍是如此混不吝,然不讲半分道理,书生下一刻便直接喊出他的名字,“黄更辰,你别给脸不要!” 正所谓僧不言名,道不言寿,修行之人大都讲究个忌讳二字。有些人极为看重此事,而有些人却是毫不在乎。例如像张欣楠与白衣之人,便属于后者,历来没有忌讳,而老人便属于前者,忌讳极多。老人悠久的修道的岁月之中,曾做过一段时间的佛门弟子,对于名讳一事历来看重,日后坐了接引亡魂的鬼差,整日与名册一物打交道,便愈发地看重姓与名,而书生直接喊出老人的名讳,便等于是直接撕破面子的做法。 老人挽起袖口,走到剑客身前,跃跃欲试,对着南边狠狠说道:“正所谓打人不打脸,你竟然直呼老夫的名讳,你这就等于打我的脸,老夫跟你没完,你给老夫等着,看我不去拆了你的破楼!” 书生不以为意,淡淡道:“其一,打架放狠话是小孩子的行为,没想到竟从你一个‘老不死’的口中说出,当真令人耻笑,若是你想打,我现在就可以过去找你,或者你来这所谓的‘破楼’找我,也行。不过我不建议你这样做,因为在我的地盘打架,别人会以为我欺负你。其二,一个小时候给我点灯油的臭小子,也敢在我面前称老夫二字了?你这不是找打,是什么?喊你名字都是轻的。其三,这座破楼你要真能拆的掉,尽管来就是了,我保证不拦着。” 张欣楠有胳膊轻轻推了一下老人,轻声笑道:“跟读书人讲道理,你脑子坏掉了啊?跟他罗里吧嗦的干什么,去打他一顿又能如何。” 老人不禁咽了口吐沫,神色如常,却是悄悄退回了剑客身后,大义凛然道:“老夫胸怀宽阔,不愿与他计较,今日权且放他一马。” 白衣之人在老人身边打趣道:“你就这么怕他啊?” 老人置若罔闻。 你小子若是被他打一顿,也就知道老夫此刻的想法了。他娘的,谁说读书人只会读书了,打起架来一样不差。而这个书生又是天底下最会打架的几个读书人之一,老夫没事去跟他打架?找刺激?这叫找死。 至于那楼吗,确实是真的拆不掉,否则打不过,过去偷家这种事,老夫还是很擅长的。 张欣楠轻笑道:“闲话少叙,聊聊正事吧。” 书生沉声道:“你毕竟不是他,所以你说的话,我可不会一一照办。” 张欣楠笑道:“这么说,你是希望他赢咯?” “自然。” “能说说原因吗。” “看你不顺眼。” 张欣楠一时有些无语,合着这臭小子把气都撒在自己头上了。 “有话快说。”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今年是你当值。”张欣楠提了提仍被自己拎着手中的男人,接着说道:“我很好奇,这种家伙是怎么跑出来的。虽说只是半个,但是想来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他最擅长这种金蝉脱壳之术了吧,另外半个此时说不定已经跑回北边去了。这件事,你这位人间修士监察者怎么都应该给个说法吧?至于他干了什么,你自己翻看光阴流水就行了,我懒得多说。” 书生以手掌在身前轻轻拂过,如在翻书,一瞬之间便以知晓北境发生之时,神色有些不悦,道:“这件事,是我失职。不过好在天未明,还能补救。”书生随即再次扭头看向老者,淡淡道:“把落在地上的魂魄交出来,然后你就可以滚回酆都了。还有,记住下次别让我在人间再看见你,否则我一定将你带回楼中。” 老人实在是不想将这般新鲜的生魂交出来,因为其中还有一个为恶之人的魂魄,对老人来说这可是大补之物,刚好可以用来弥补那份剑伤带来的损失。 与剑客说话,似在与不讲理之人讲理,虽然两人之间说不通道理,但好在还能有些言语,可以借机拖延几分,然后寻个机会,直接吞了这生魂再说,不过就是有些困难而已,毕竟这个剑客叫张欣楠。而与书生说话,似在与讲理之人不讲理,他的一句言语,真的是没法反驳,实在是有些太过盛气凌人,都说以理服人,到了书生这可能就是以力服人了。 老人极不情愿得抖动衣袖,自袖口中落下点点星辉,落在下方的朔方城,用以弥补方才那份异象带来的损失。其实这些东西,按照事先约定,应该交出去,毕竟那个被提在手中的那男人的本意,就是为了逼张欣楠出剑,从而打破那油灯之光,进而被那位天上之人发现,从始至终,男人都没有想过要伤害那些凡夫。不过有些事,就是不得已而为之。 书生无奈道:“至于说法,那这个就算说法吧。” 只见书生解下腰间古书,然后撕下一张书页,随手抛向空中,书页随风飘向北境。 “九为阳数之极,压胜之意太甚,与他消消火气吧。” 就在一切尘埃落定,诸多生意人离开北境之时。整个北境三州,下起了一场金色的雨。 这便是书生对于所给的交代。 张欣楠点点头,似乎看到了日后那场金色的雨,不禁笑道:“非惟消旱暑,且喜救生民。” ----------------- 日出东方,一切如旧。 张麟轩在听说师父一夜未归之后,不禁想起了昨日乐叔与自己说过的话,不免有些担忧,所以一大早便去王府大门外候着。 张麟轩蹲在王府的石阶上,视野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个子不高不低,一件粗布衣衫,左手拎着一把无鞘的剑。 张麟轩赶忙迎上去,关切问道:“师父可是与人打架去了?没精打采的,可是受伤了?” 剑客张欣楠的眼神之中不知为何竟是有那一瞬间的怪异,不过转瞬即逝。张欣楠一副少年熟悉的样子,笑道:“打架?两个人实力相当,那才算是打架。昨天晚上,那叫某人单方面挨打。” 张麟轩斜眼道:“砍了一晚上?师父,吹牛记得下次先打好草稿。” “哎呀,你个臭小子,竟然不信,再者说你师父什么时候吹过牛!之所以一晚上没有回来,那是因为有些事要处理好,不然以后的麻烦会有很多的。” “什么事情?” 张欣楠眯眼笑道:“一个你不该知道的事情。” “切,懒得知道。” 张欣楠对于昨夜之事的最终结果,还是比较满意的,不过他还是很担心会有些遗留问题。一切如故不假,但毕竟没有真正取走那份光阴流水,所以难免会有一些具有“抗药性”的人存在,然后他们会将昨夜发生之事,藏在意识的深处,而自己这个恐怕明日便要境界失的徒弟,就是这样的人,所以试探性地问道:“昨天夜里干嘛了?” 张麟轩随口道:“跟一个当铺的老头子生了点气,回来跟求凰喝了点酒,早早就睡了,好像做了个梦,不过记不清了。” 张欣楠之所以询问,就是因为人在回答不重要的事情的时候,会很随意地说真话。比如清早两位熟人见面,互相问了一句吃了吗,没有人会思虑片刻再回答,只会随口说一句吃了或是没吃。而这便是张欣楠想要的结果,那份被藏在意识深处的“真话”会被轻而易举地调动出来,但由于书生以及那位黄衫老者的关系,这“真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例如,昨夜那场血雨,当少年想说看见了一场雨这种类似的话语时,会不自觉地说成,月色不错。但意识中的那份动作,张欣楠能看见。 不过这小子好像真的没看见那场血雨,或许是下雨之前便睡下了吧。 “跟人生气?怎么,那件东西取得不顺利?”张欣楠问道。 张麟轩点点头,有些无奈道:“当铺的掌柜将那件盔甲卖掉了,没办法帮着赎回来了。” “当铺虽说又可以赎回东西一说,不过送进去的东西基本上就等于卖掉了,是不会为货物的主人预留的,因为你既然都穷困到,要那重要的东西还钱了,那么谁也不指望你能够在短期内将东西赎回来了。不过,你可以托人从买主手里买回来,只要价钱足够的话,相信不难。” “徒弟我以吩咐人去打听了,如果可以的话还是买回来还给那个女子才好。” “生人入死间,多少有些难为她了。对了,那几个孩子你是如何打算的。” “大哥早年都有安排,只需要按部就班就可以。” 张欣楠点点头,不再过问。至于他为何知道这件事,本来应该跟少年一起去那处村落的就是他,所以张麟轩与他说过这些事。不过张欣楠在听了之后嫌麻烦,就直接反悔了,然后老王爷便派了自己的车夫前去。 张欣楠随口问道:“接下来,怎么打算的?” “按图索骥呗。师父您呢?” 张欣楠干脆道:“吃饭。” 第一卷 望明月 第四十九章 北去 芳槐柳序内,四人正在一同吃早饭。张麟轩将昨日的大致经过简单地向张欣楠复述了一遍,对于自己没能得到那件盔甲,少年多少还是有些气愤。 张欣楠听完少年所言,喝了一口粥,点点头道:“看样子,这群生意人还挺着急。” “他们的动作确实要比预期的快上许多,那份名单之上的九人已经被他们找到其四,看样子也是有备而来。” “这场所谓大考,是主考人临时决定的,他们若是有所准备反到有了问题。罢了,既然已有四件东西被人取走,那么你也不必纠结,专心寻找剩下五件就是。我不知道你父王是如何想的,反正我的意思是最好寻到其二,最不济也要拿到其中之一,如此再行南下或是西行都会更加方便些。不过若是到了最后,你仍就一无所获,其实也无妨。无论是你选择南下去大旭转转,或是去西边帮着你父王送东西,总之我都会跟着。” 张麟轩打趣道:“师父,要不咱们直接南下吧,反正有您老人家护着,徒弟有没有那几件东西,其实都一样。” 张欣楠用筷子狠狠地敲了一下少年脑袋,“想都别想。这趟南下或是西行,你最好靠自己。因为昨夜我已出剑,算是彻底违背与他人的约定,所以这趟南下或是西行,除非有人真正威胁到你的性命,否则我是不会再出手了。况且你如今的境界,你应该比我清楚吧,若是没几件像样的东西防身的话,这一路上恐怕是步步难行啊。在北境也许还好,出了北境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张麟轩神色认真道:“徒弟明白。不过距离南山城的辩论还有不足一个月的时间,朔方城的这场所谓大考能这么快就结束吗?” 谈及此处,就连张欣楠眉眼之间也不禁多了几分忧虑,沉声道:“据目前来看,这场大考给人的感觉其实有些过于简单了,三教九流之徒齐聚于此,做些合乎情理的买卖,在规矩之内各寻机缘,看样子是一件好事,但道家的那位祖师爷不是说过‘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一语吗,之后的结果如何其实很难预料。你事先未雨绸缪做的准备,也许是杞人忧天,事后赔了大把银子,也可能是明智之举,最后赚的盆满钵满。修行之人求道,求得不就是未知二字吗,所以这场大考的最大乐趣也是未知,谁也猜不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张麟轩忽然玩笑道:“师父,你这算不算明着帮徒弟作弊啊?” “那道人既然愿意将名单给你,其实已经算是泄题了,我顺着他由此撕开的口子,与你说些规矩之内的事情,也并无不可。这天幕之上监考之人,没来寻我的麻烦,就足以说明我们所行之事,并无不可。”张欣楠刚刚夹起一块美味的红烧肉,准备送入口中,心湖之中便不约而同地响起三个不同的声音,皆是对他说出“监考”二字,有些不满。 张欣楠不解地看向张麟轩,问道:“你们书院考试都没人监考吗?” 张麟轩察觉到有一丝不对劲,但还是实话实说道:“齐先生在考校我们学业时,从来不会派人监考,只是让我们自行答卷,按时交卷。” “为何?不怕你们作弊吗?”张欣楠有些好奇道。 “先生自己说,不怕,因为他相信我们。”张麟轩言语谈及那位齐先生,不禁嘴角上扬。 琳琅书院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无论那一位先生夫子考校书院弟子学业时,可面对面坐而论道,也可将问题写于纸上,交由诸多学子作答,但若是后者,绝不可派人从旁监考。有夫子担心,若是有人作弊该如何?齐先生曾这样给出答案,我们自己交出的弟子,难道还要在诚信一事上给予怀疑吗?如此我们是不是该反思一下,自己到底有没有真正地将学问和做人道理交给我们的学生? 先生不曾怀疑弟子,好在弟子亦不曾让先生失望。 琳琅书院办学百年,期间从无一人因作弊一事而被责罚过,虽不至于人人都能答出夫子留下问题,顺利通过考试,但好在从无一例欺骗行为。这世间学问本就十分繁杂,不能尽学实属自然,学会多少,便回答多少,如此方是最好。 张欣楠点头道:“来时的路上,曾有幸见过你口中的那位齐先生,确实学究天人,是个真正愿意为了世间多些考量之人。不过有些生不逢时,恐难有所作为。” “生不逢时?”张麟轩有些不解。 “一方面是儒家还未真正放权,各家学问在此世间难以真正有所谓作为是正常事。二来你的那位齐先生身兼儒法两家学问之根本,是个能够治乱世,平天下的大才,如今世道将乱未乱,查缺补漏最是难行。做一个大刀阔斧的变革者容易,就像如今的大旭一样,百年前那位王佐之才不就和你一样,是将一切都推倒了重来的吗,这世间最简单地就是重头再来。修道如此,做生意如此,一时之间得与失根本就不算什么,修道之人不争朝夕,商人不争眼前小利,所以这从来不是什么难事;难得是做一个劳心劳力的缝补匠,前人已将屋舍盖成,足够后世之人遮风避雨,不过从某一天开始,屋子开始漏雨,缝缝补补还能过日子,可这时忽然有人站出来说,咱们一起将房子推倒,重新建一个吧,你会不会认为他疯了?” 张麟轩点点头,算是认可,这样的人确实会被大多数人骂上一句你有病吧,但期间好像又不太多,于是张麟轩又问道:“师父,您方才不是还说了,修道之人不争朝夕,商人不争眼前小利吗?为何到了此处,便不愿重头再来了呢?” 张欣楠解释道:“修道之人和商人一眼,目光从来不会局限于身前,总会尽量去看得更远,他们不愿另立新屋,恰恰是因为他们看得远。这间遮风避雨的屋子,一旦被拆除,你有没有想过,世人所要面对的是什么?或是天灾,或是人祸,总而言之会是各种糟糕的事,到时连命都没了,还谈何修道,谈何生意?” 张麟轩默然。 “不过也恰恰是因为他们看得远又看得不够远,所以才会出现这种局面。他们知道如果此刻推倒高楼,灾厄必将随之而来,这份威胁他们看得见,而且看得极为清楚,所以便不愿对此做出改变。但是他们没有看到百年千年或是万年之后的风雨飘摇,到那时这座屋子便再也无法为后世之人遮挡风雨了,而后者,你家的齐先生却看得见,所以他哪怕是要倾尽心力,也要做些什么,在争取不损害当下之人利益的前提下,多为后世之人再做些什么,于是他便不得不做一个到处缝缝补补的匠人。” 张麟轩感慨道:“先生确实辛劳。” 张欣楠酒足饭饱,停下碗筷,靠在椅子上,双手环在脑后,抬头望天。 求凰与宋珺宓在师徒两人说话之时,始终不曾插嘴。求凰见自家公子的师父看样子已经吃饱了,于是便起身开始收拾碗筷,宋珺宓见状也是起身帮忙,不过求凰好像并不领情反而神色有些不太友善。 两个女子都存着一丝小心思,求凰并未因张麟轩与宋珺宓的事生气,因为张麟轩将一切都已如实地告诉了她,若此她便不生气,但也不会什么都不做,佯装生气,等着公子来哄,顺便让自家这位风流的公子哥花钱消灾之类的事,是必然要做的。如今求凰之所以仍是不愿好好搭理宋珺宓,原因有二,一来是六次刺杀,公子再大度,可自己却不会。二来是宋珺宓自身太过扭捏,对于她自己确实喜欢张麟轩一事既不愿说,也不敢说,求凰不太喜欢这样不敢直面自己内心真正想法的人。 在两位漂亮女子走后,张欣楠有些“为老不尊”,竟是拿此事打趣起了徒弟,“娇妻美妾,左拥右抱的日子,当真是少年风流啊。” 张麟轩微微抬起下巴,神色略有些得意道:“人长得太帅,桃花太多也没办法。” 张欣楠意味深长道:“一时潇洒容易,难得是保重身体一世潇洒啊。” 张麟轩翻了个白眼,表示懒得搭理他。 张欣楠随后正色道:“方才那些话既是在说给你听,也是在说给周围人听。你身边的那两位女子,还有如今坐在咱们头顶的那三个家伙,那些话同样也是在说给他们听,至于能从中听见多少,看造化吧。我们每个人啊,都是这世间的一份子,我们如何,这世间便如何。不要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但也不要太轻视自己,有些事有你没你一个样,但有些真的没你不成。小轩,接下来为师要走一趟荒原,去见一见那个帮你牵红绳的老家伙,顺便见一见故人,争取将一些已经遗忘的事能够再次想起来,所以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要自己好好努力,可别到时候真的九件,一件都进不了你自己的口袋,咱怎么说,好歹也是一个镇北王府的公子不是,有些手段既然合乎规矩,那就没什么不能用的。” “徒弟明白。不知师父多久回来?” “南山城那场辩论之前便归,到时候跟你一起去看看如今的三教百家是何模样,为师也是好久不曾见过这般各抒己见,相互论道的局面了。” “那便君子一言?”张麟轩忽然抬起手掌。 “真是个长不大孩子。”张欣楠抬手与少年击掌,“驷马难追。” 眼见自己这个傻徒弟,当真是很怕离别这种事情啊。 张欣楠站起身,然后没由来地笑起来,说道:“我徒弟确实长得不错,比某些人好看多了。” 张麟轩紧跟着起身,然后神色诚挚地说道:“常言道,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徒弟不是。” “臭小子,走了。”张欣楠拎起佩剑再轻轻敲了少年一个板栗之后,扭头看向别处,“行个方便呗,我赶时间。” “下不为例。”温醇嗓音在剑客耳畔响起。 随后张欣楠化作一道剑影,向北长掠而去。 既然注定要离开,那么有些事总要为自己那个傻徒弟处理好啊。 前尘如何,未来又能怎样。 剑客只在乎当下,规矩之内,行事随心。 你是我徒弟,我不护着你,护着谁啊。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五十章 南下 镇北王府的后院竹楼之中,老王爷正在跟韩先生下棋喝茶,对于昨夜发生的事,以及事后张欣楠的处理方法,老王爷都已知晓。那位看似厌烦规矩,实则却在处处守着规矩的剑客在昨夜与那个书生一番“闲聊”之后,便立刻以心声将一切都告诉了这位老人。老王爷当时坐在王府的大堂内,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放下,借着剑客与自己的心湖相连未断,便同样以心声回了一句,辛苦。 韩先生今日的心思似乎不在棋盘之上,棋至中盘,便草草结束,不愿再落子了。这位在儒家内部享有盛名的大儒,今日总是思绪不宁,近日以来发生的种种,冥冥之中好似自有天意,但细细想来却又是一个接一个“外乡之人”的缜密算计。 老王爷见韩先生愁眉不展,心中便有了几分猜想,于是放下茶杯,轻声笑道:“难得见到韩黎兄也有如此神情。” 韩先生苦笑道:“起初本以为不过就是江面上的风浪而已,事到如今,才真正看明白,原来那滔天巨浪竟是不再远方,反而在这江面之下,如此又怎能不让人心生忧惧。” “先生莫不是怕轩儿卷入的太深,以后不能自拔?”老王爷问道。 韩先生摇摇头,笑道道:“轩儿出生之日,亦是我受苏先生之邀来到北境之时,轩儿算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也是我今生收取的唯二的两个徒弟之一,轩儿的本心如何,我这个做先生的还是了解的。只要那份心湖净土还在,就算满塘荷花尽数枯萎,再无复生之可能,这孩子也不会沦落到不能自拔的境地。我其实并不担心他日后被世事裹挟,身陷泥泞之中,相反我更担心,他日后会将所有棋盘都尽数掀了去。” 老王爷不禁笑道:“确实有这个可能。不然当初也不必费心思把他送去琳琅书院。” 谈及少年的往日趣事,韩先生原本紧皱的眉头渐有舒展之势,亦是笑道:“当初王爷与我的本意其实是希望那位齐先生能够为轩儿带上一副‘枷锁’,免得日后真让他如此作为,倒也并未是我不能为之,只是如此对待一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徒弟,那个当师父的会如此狠心,所以这个坏人不得不请别人做。可谁又能想到,齐先生不但没有这么做,反倒顺势而为,按照轩儿的本心,渐渐解开了许多本就存在的枷锁,让他更加趋向于去当一个能够掀翻棋盘的人。” 老王爷感慨道:“不过轩儿最后远走荒原,倒是向我们证明了当初的决定是错的,治水之道历来都是堵不如疏,琳琅书院的齐先生在这一点上确实比我们做的更好。只不过他的一身学问当真是应了‘生不逢时’这四个字,实在是有些可惜。” “听说这位先生原本是要来北境的,只是不知为何半路上又匆匆返回了琳琅书院。当年在中州大河之畔,远远地见过面,不过未曾真正与他交谈过,实在是人生憾事。”韩先生随后不禁抬头斜望,透过竹楼的门窗,神色略显得有些呆滞地看着此刻晴空万里的苍穹,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片刻之后,韩先生收回视线,淡淡道:“大厦将倾未倾,缝补一事确实是有些难为人了。” “儒家门生,不该如此悲观吧,大厦将倾之言是不是有些言之过早了。”老王爷此言好像是在跟眼前的韩先生说,但却又好像不是。 韩先生叹了口气道:“读书人如果连这份趋势都看不见的话,那此刻说出来,确实言之过早。不过若是等到了大厦已经开始倾倒之时再说,可就未免有些为时已晚了。” 苍穹之中,似乎有人忽然对着此地,对着韩先生郑重一拜。 竹楼之中的韩先生却忽然起身,刻意躲了这一拜。 前者之拜,在于礼敬达者解惑。 后者躲之,在于尊重规矩礼仪。 “当不起这一拜。” “修行路上,达者为先。读书治学,治政理世,亦该如此,并不是年岁大,辈分高便一定见解正确,故而先生当得此拜。” 身在竹楼的韩先生依旧摇了摇头。 “先生不是说过,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吗,又何必推辞呢。” 韩先生郑重答道:“晚辈其实并没有苛责先贤之意,只是希望后世读书之人能够看得更远些,不要仅为了活着而活着,一代一代之间的传切莫忘记。” 云端之上的儒生沉默片刻,然后继续说道:“如果还有机会的话,回中州文庙看一眼,哪里也许需要你的声音。” 韩先生摇头苦笑道:“生时回去无用,死后回去亦是一样,如此回去的便意义不大。” 儒生有些无奈道:“随你吧。” 天地之间的遥相对话似乎已经结束,老王爷随口问道:“先生昨日说回趟中州文庙,是为了接手那个位置吗?” 韩先生点点头,道:“说实话,我似乎对于这个剑客的记忆有些错乱,彼此之间好像既熟悉又陌生。我不清楚他从哪里,自己又是如何认识的他,但又觉得这个人做事极为让人心安。当时知道他似乎会有解决的办法,但就是因为这种混乱,才不得已想到如此下策。” 老王爷忽然用手捂住茶杯,笑问道:“先生可知这杯中还有多杀茶水?” 韩先生不解其意,摇了摇头。 老王爷抬起那只捂住茶杯的手掌,笑道:“先生知道这杯中有茶,却不知茶水有多少,只因这只手的缘故。” 韩先生恍然,不由得笑道:“原来如此。” 老王爷将茶水喝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轻抿一口,忽然问道:“溪亭这小丫头近日去哪了,怎么不见她去轩儿院子里走动?” 韩先生回答道:“溪亭这丫头如今的年岁也不小了,是时候让她走上修行之路了,所以前段日子我便让她一直在不停地练字,为的就是能够稳固地基,以便将来一路之上能走的更稳当些。” “先生还是为她选择了十方阁的修行之法?” 韩先生点点头,笑道:“溪亭虽说是我的弟子,但儒家可从来没有什么女夫子,所以让她走三教的路子,恐怕有些不太合适,恰好张欣楠在此,顺便也可以帮忙指点一下。近日之所以未曾到处走动,是因为张欣楠留了一副字给她,说是写不会不让出去,难得见她第一次这么听话。” 张欣楠以指做笔,以剑气做墨,在一张韩先生珍藏多年的青色纸张上,工工整整地临摹了一份前人笔墨,一笔一画之间,处处都流露着十分饱满的精气神意。 这幅字的内容简单,每一个字的笔画也不繁杂,但若是有人想要临摹学习,确是难如登天。首先临摹之人必须能够将字先看下去,但又由于字间的神意极为厚重,一般人想要一次性将内容看完,不大可能办到。某人口中的李子姑娘足足用了三日光阴,才能勉勉强强能够将整副字从头到尾尽数看完。不过她却也发现一个问题,只要当自己准备将视线离开字帖之时,心中所记的文字便要逐渐开始减少,直到最后视线彻底离开,内容彻底忘记。这也就是说,小姑娘若想完完整整地将这份字帖抄写下去,便需要目不转睛地盯着字帖去看,然后才能下笔书写。这不但需要李子姑娘的视线始终保持在字帖上,而且还要保证手下不能有任何失误,否则一副歪七扭八,每个都字胡乱摆放的字帖算什么字帖。 老王爷往竹楼二层瞥了一眼,不禁笑道:“这张欣楠确实有些难为人了,这幅字就算是你我,都不一定能够记得下来,若是一直盯着看,然后再下笔写字,写出来的指不定是什么东西呢。” “虽然很难,但只要能够将每一个字都记在心中,其实是一份不小的裨益。不过世间机缘就是这样,摆在哪里,修行之人能拿多少便拿多少,拿不走也怨不得旁人。” 就在老王爷与韩先生言语之际,一道身影悄悄从竹楼后门溜进,然后轻车熟路地上了二楼。 韩先生笑道:“捣乱的来了。” 老王爷一脸欣慰道:“我家轩儿日后定是个疼媳妇的好男人。” 韩先生打趣道:“其实我到还真不愿意将溪亭嫁给这臭小子,日后连个像样的名分都没有。” 老王爷白眼道:“新镇北王侧妃还不行?” 韩先生接着玩笑道:“世子都还不是呢,就新镇北王侧妃了?” “这不马上的事了吗。” 韩先生忽然收敛笑容,问道:“你要去京都?” “这两天的事。” “不是还有些日子吗?” “早去早回。更何况若是我在这,恐怕这场大考不是那么容易进行的。从昨夜之事来看,现如今咱们头顶之上的那三个家伙,我若在,看样子是必然不会出手了,只会做一个帮着记录所有内容的看客。要想让他们进入局中,我必然要离开北境,恰好京都朝堂那边给了机会,不去白不去,稳稳的世袭罔替,早早让它入袋为安不是。” 韩先生问道:“张欣楠今早离开的原因,除了要去寻找那个红绳的渊源之外,也有这个原因吧?” 老王爷嗤笑道:“这些生意啊,最喜欢做些山中老虎,猴子称霸王的事。我若一直身在北境,难免最后要被人嚼舌根,因为就算轩儿最后真的没能寻到那几件东西,也还是会有人拱手相让,明里暗里,手段迭出,争取不那么刻意地把东西送到轩儿手上,如此便有些无趣了。店大欺客这种事,镇北王府可干不出来。至于张欣楠,想必那些人已经见识过他的厉害了,若是他不走,一个剑修,哪里会让别人欺负他的徒弟。不过他自己会不会替这场大考思量,我觉得按着他的脾气,不大可能。或许是那红绳真的比较重要吧。” 韩先生思量片刻,叹了口气说道:“也好,你们都离开北境,而我也碍于儒家身份不能出手,也借此让轩儿再好好历练历练吧。” 老王爷将茶杯里的茶喝完之后,忽然站起身走到竹楼门边,然后回头意味深长地看向韩先生。 韩先生不解道:“还有何事?” 老王爷抬起下巴,点了点竹楼二层,然后一脸难以置信地表情,“非礼勿听这种事也要我说啊?” 韩先生无奈道:“哪有你这么当爹的。” “我儿子是你徒弟,李子算你半个闺女,也算我半个闺女,他俩在一起这多好的事,你不帮着撮合也就算了,孩子们卿卿我我,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韩先生白眼道:“你瞅瞅你那个混不吝的样子,典型的小人得志。” 老王爷忽然笑道:“要不聊聊当初我跟馨宁的事?” 韩先生实在有些无奈,轻声说了一个似乎有些“有失身份”的字:“滚。” “你不走啊?” 韩先生无奈起身,“我走后门。” 两位上了年纪老人陆续离去,将一座寂静地竹楼留给两个年轻人,亦如日后为他们留下一座王府。 ----------- 三日之后,镇北王南下,去往京都。 一路之上,这位即将花甲之年的老人,路上所带随从只有一个蒙住双眼的车夫,一位佝偻老者,以及一个修为极高的年轻修士。 年轻人的名字叫陈淮安。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五十一章 又见傻丫头 竹楼二层,在老王爷跟韩先生两人纷纷离开之后,此处便只留下一个对着字帖发愁的圆脸姑娘,以及一个痴痴望着姑娘的浪荡公子。 张麟轩紧挨着李子,坐在她的斜后方,时不时轻轻拨动女子发丝,用手指先卷起来然后再放下展平,乐此不疲地玩了好一会儿,直到李子扭过头,佯装生气地盯着少年,张麟轩这才有些悻悻然地收回了手。 李子敲了敲面前的桌子,张麟轩离开心领神会,坐到她对面,然后胳膊拄在桌子上,双手捧着脸颊,竟是显得有些乖巧,一双桃花眼眸此刻正在含情脉脉地看着眼前的她。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彼此心有灵犀地做了鬼脸,奇丑无比的样子,不禁将对方逗笑。 李子随后略有些埋怨地问道:“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张麟轩听出李子的言下之意,这个妮子是在埋怨自己最近来竹楼的次数有些少,那么自然见她的次数就更少了。张麟轩耐心解释道:“最近的朔方城比较热闹,来往的客人比较多,作为王府公子,自然要帮着父王多尽尽地主之谊,免得让人家说我们招待不周,与他们打交道,比较费力。” 那位来北境收徒的横渠书院老先生,临走之前跟少年透露了一件本不该说的事情,朔方城有人暗中落子,渐渐促成了一局大势在握的棋局。老人当时来朔方城的目的便是要入局,执子落子,与那幕后之人一较高下,但这位胜负总要操之于手老人最终却不知为何选择了放弃,在得到老王爷的应允,以及镇北王府四公子张麟泓本人亲口答应,而且真心实意要拜老人为师后,老人便在夜间于少年郎醉酒过后,悄悄地离开了朔方城。老人将自己知道的,并且能告诉少年的,统统都与少年说了个遍。人活一世,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一定不可无。 老人凭借推演告诉了少年大致几条脉络,让少年自己去抉择。其中有一条脉络,起源于那位已故的苏先生,延伸至镇北军中,如今到了城中一位道人手中。这是老人当初讲述时,言语最为平和的一条脉络曲线。所以当张麟轩在求凰那边发现那份道人早早便赠与的名单之后,便一刻不敢耽搁,立刻按着老人所说,根据那名单一一对应,最终让张麟轩找到了此条脉络中最为关键的几个点。 那间专门为死人开的酒馆,一个注定会在清晨来临之前现身的鬼修;一个独守丈夫孤坟,费心照顾那些戴罪之人的遗孤,整日与死者为伴的活人女子;以及一个可有可无,算是锦上添花的道人。这三人便是张麟轩能否获得那件锁子甲的关键,其实与前两者谈妥之后,那间盔甲其实便已是少年的囊中之物了,只可惜,最后岔子处在了那间当铺上,那位贪财的老掌柜竟是将一件宝物随手已五十两黄金的价格就贩卖给了他人,实在是让张麟轩有些气愤。 张麟轩的本意是将东西赎回,然后再跟王氏借用一段日子,等到自己平安回到北境之后,再将这件原本属于她丈夫的遗物还给她,只是可惜最后终究人算不如天算。张麟轩事后还曾特地派人打听过买走东西的到底是何许人也,看看是否能够再次花钱从他手中购回。只可惜事与愿违,不能够如愿以偿,按照巡守司呈递上来的消息来看,这位谎称帮人赎回东西的人,已经早早地离开了朔方城。 张麟轩已经尽可能地简单地将这些事说与李子姑娘听了,只不过小姑娘对这些事好像并不在乎。心思单纯的李子只知道自家公子似乎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至于究竟要干什么,怎么做,小姑娘从来不插嘴,也不担心自家公子会做不好,因为在她心中始终都不曾怀疑过少年什么。了解原因之后,自己心中那份小小埋怨,顷刻之间便都烟消云散了。 张麟轩忽然欲言又止,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自己跟宋珺宓的事,少年不知该如何开口。 李子虽然心思单纯,但对于自家公子还是极为了解,所以大致能猜到他接下来想说什么。张麟轩跟宋珺宓的事其实如今朔方城都已传遍了,饶是像李子这样足不出户的人都听说了,可见流传之广,没准现在整个北境三州的纨绔弟子都暗中一边为张麟轩拍手,一边咬牙切齿说着“夺妻之恨,不共戴天”的言语。惊鸿楼的那位徐大家在宋姑娘当日离开时曾放出话去,要镇北王府三日之内给个说法,老王爷借口军务繁重,并未予以理会。一个认识了半辈子的疯婆子而已,一见面必然是一副泼妇骂街的样子,若非如此,也难免要阴阳怪气地恶心自己一顿,想想就头疼,倒不如不见。可徐大家又岂是善罢甘休之人,独自一人在大门之外,一口一个张允执叫地好不痛快,最终还是由王妃出面邀她进府一叙,不知两人聊了些什么,只知道那徐大家是生着气来,最后反倒笑着离开了王府。 李子抿着嘴唇,两腮鼓鼓的,嘴角上扬,露出两个醉人的酒窝,奶声奶气地问道:“公子以后若是也娶了珺宓姐姐的话,是不是李子就失宠了啊,就像书上说的,叫,叫什么打入冷宫?然后吃不饱,整日里可怜兮兮的呀?” 张麟轩一时间被李子的言语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不禁伸手捏了捏这个妮子肉肉的脸颊,笑问道:“什么失宠,什么冷宫,你这都从哪看来的。” 小姑娘神色得意道:“书上啊,我看的书可多了呢。” 张麟轩以手指轻轻刮过李子的鼻梁,宠溺道:“你这妮子就放一万个心好了,你呀,保证不会失宠,保证不会被打入冷宫。” 小姑娘好奇道:“为什么啊?” 张麟轩视线微微下移,然后停留片刻,再抬起头看着李子,一脸坏笑道:“当然是李子树上结李子,李子又大又圆有好吃呗。你说我怎么舍得把这么好吃的李子打入冷宫呢?你说是不是呀。” 小姑娘可爱归可爱,但也不是真的傻,毕竟看过的书多着呢,什么样的言语没见过,自然听出了眼前少年的言下之意,眼神中顿时“杀意”满满,双臂环胸,气嘟嘟地说道:“还请公子自重。” 张麟轩摸摸了小姑娘脑袋,笑道:“傻样。” 李子将张麟轩的手一下子打走,又重复了一遍,“公子请自重。” 张麟轩似乎猜到了什么,用手挡住嘴巴,悄悄问道:“书上桥段?” 小姑娘使劲眨着眼皮。 张麟轩立刻起身,一揖到底,神色严肃,看不出半分玩笑之意,“小生方才言语放荡,不免唐突了佳人,还望姑娘恕罪。” 张麟轩微微偏着头,用余光打量着小姑娘,只见她不禁捂嘴,正在偷着笑。 竹楼外,不远处的湖心亭内,老王爷吩咐下人取来钓竿享受起了渔者之乐,韩先生坐在一边,正在闭目养神。 韩先生忽然开口说道:“瞧瞧,这就是你的好儿子。” 老王爷不禁笑道:“孩子懂事之后,就是你在教他读书,如何言语自然是跟你这位先生学的,关我何事。” “有其父必有其子。” 老王爷不以为意道:“说的好像你见过我跟我媳妇卿卿我我一样。” “非礼勿视。” “那你还看?什么人啊,一天天的,为老不尊。” 韩先生有些无语。到确实不是韩先生自己想看,只是有人硬送到眼前,不得不看而已。这座竹楼跟韩先生如今的关系有些微妙,韩先生此刻不过就是有些“感同身受”罢了,不然也不至于一直闭着眼睛。 老王爷忽然想起一件事,便与韩先生说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那件东西是不是该拿出买了?” 韩先生点点头,“三日之后便是。布庄的那位萧老板早早便放出话了,到时候依旧按照规矩,较高者得。” “多给孩子准备点钱?” “估计他萧勖不会在乎这份买路钱是多是少。” “还在痴人说梦?” “毕竟是那位的儿子,多少有些野心,在所难免。” 老王爷摇摇头,叹息一声,对此不予评价。片刻之后,老王爷又说道:“让求凰跟着一起去吧,我去京都之后,记得让老五回府。” 韩先生轻嗯了一声。 -------------- 城内的一处小茶馆内,今日没有什么客人,只有一个带着面具的白衣男子正坐在角落里喝茶,似乎在等什么人。 一壶茶水,已经过半。 一个身材臃肿,衣着华丽服饰的中年男人蹑手蹑脚地走进茶馆,四处打量之后,发现了那个坐在角落里的贵公子,走上前去,恭敬一拜。 五公子张麟默摆摆手,示意男人坐下说话。 中年男人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恩赐,感觉坐下,然后端起茶壶帮着张麟默续上一杯热茶,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张麟默不禁嗤笑道:“堂堂一位户部尚书大人,何必如此卑躬屈膝,我不过就是一个藩王公子,连那世子的身份都没有,您至于吗。” 中年男人赔笑道:“五公子说笑了,哪里有什么户部尚书,坐在您面前的不过就是一个生意人,来北境赚些银子罢了。” 张麟默淡淡道:“闲话少说,东西呢。” 中年男人二话不说,立刻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锦盒,锦盒只有巴掌大小,可随着男人的手指轻轻在盒子的顶部一按,这只锦盒随即变作正常大小。中年男人一脸谄媚得笑道:“公子您要的东西就在盒中。” 张麟默接过盒子,微微掀起,以修士手段朝着盒内打量了一下,确认无误之后,面无表情道:“钱,稍后会有人来送给你。” 张麟默起身,准备离开。 “公子且慢。”中年男人跟着站起身,笑道:“公子是个实诚人,不会那砍价还价的手段,所以公子当初一口答应下来的‘银子’,实不相瞒,您给多了。在下做生意一向讲究一分钱一分货,既不少拿,也不多要,不过已经落袋的银子没有在送出去的道理,不过在下也不能白拿公子的银子,所以在下为公子准备了一件小彩头。” 中年男人拍拍手,自茶馆门外走进一位面覆薄纱,着一身青衣的高挑女子。 面具之后的张麟默不禁皱眉道:“你这是何意?” 中年男人缓缓说道:“物有所值,价钱公道,还望五公子笑纳。”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五十二章 故人与旧物 三日之后,老王爷在乐毅等人的陪同下,乘坐马车去往京都城。老人并未选择由经南山城出北境,而是特地绕远路走了一趟海晏城,之后再经白马关出北境,一路南下去往京都。 老王爷离开王府不久,韩先生便以修士之法寻到了在朔方城内四处奔走的五公子张麟默,按照老王爷临走之前的吩咐,由他代为掌管北境事务。张麟默在接到韩先生的心声言语之后,便立刻动身赶回王府,去往竹楼取走了那块能代表镇北王身份的令牌。 在见到张麟默之后,韩先生在将令牌交给他之前,先是笑着问了他一个问题,“公子可知王爷此番去往京都,目的为何?” 张麟默言语平静地回答道:“京都朝堂此番叫两大藩王同时进京,为的就是商议世袭罔替之事,而镇北王世子这个称呼,萧家早在三年之前便已经应允了北境,所以父王此去的目的并不难猜。” 韩先生接着笑问道:“公子可曾猜到世子人选?” 张麟默回答道:“不出意外,应该是老七。” 韩先生依旧面带微笑的问道:“为何?” 张麟默给出了一个很简单的答案,“因为老七适合当这个世子。” 韩先生反问道:“其他公子怎就不合适?例如三公子,或是四公子?” 张麟默摇摇头,淡淡道:“两位兄长都不合适,并没有为什么,合适便是合适,不合适便是不合适。” “未必所有人都会跟公子你一个想法。” “若北境之内,有那三心二意之人,巡守司自会处理,先生不必忧心。” “但愿你们张家不会发生那手足相残之事。” “不是但愿,而是一定。” 韩先生不再言语,将令牌交于张麟默之后,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去了。 张麟默接过令牌,作揖告辞。 竹楼之内,空余韩先生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桌案前,神色忽然间显得有些憔悴,目光有些呆滞,一只手颤颤巍巍地端起茶杯,一不小心,茶杯便摔在地上,被摔得粉碎。韩先生长舒一口气,然后不禁抬手捂嘴,轻咳了几声,摊开掌心之后,竟是多了一片血迹。 韩先生的背后站着一个白衣白发之人,见状不由得有些心疼。 韩先生依旧笑道:“看来日子过得不错,都有时间回来看我了。” 白衣白发之人有些诧异,不禁问道:“先生能见我,能闻我言?” 韩先生并未转身,坐在原地摇摇头,“见不到,但一些无关痛痒的言语听得见。” 那人关切地问道:“先生的病,都是因为这座楼缘故吧?” 这句话,韩先生并未听见,但韩先生似乎猜到了身后之人会问些什么,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道:“你身在河水下游富庶之地,却要问上游,一个身处贫瘠之地的人一个问题,要么是你的嗓音够大,亦或者是听者的耳力够好,否则都会是哑巴说话给聋子听。我大致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答案并不在这里,你还是到别处去寻吧。” 韩先生身后的白衣白发之人,不再说话,作揖而拜,一揖到底,久久不愿起身。 韩先生轻轻合上双眼,休息片刻之后,便又开始翻阅各种书籍。有些答案,先生寄希望于能在书中找到,可是圣贤之书,却并未给他答案。 数个时辰之后,韩先生总算停止翻书,静静地靠在椅子上,喃喃自语道:“若是以结果来看,当下所做,似乎很正确,但就是不知道过程究竟如何。韩黎啊,韩黎,你这个做先生的,怎么能如此狠心呢。” ----------------------- 近日以来,朔方城内的一处布庄,生意火爆。每日自清晨鸡鸣时起,再到那黄昏日落之时,布庄上下,皆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来客既有富贵人家,也有平寒子弟,布庄老板皆是笑脸迎客,从不厚此薄彼,再加上布庄所买衣料当真不错,甚至有些媲美云州织锦的味道,所以一天之内,从未断过客人,往往都是上一位客人前脚刚走,下一位客人后脚便来。 布庄的主人,萧勖萧老板此刻正靠在柜台边上,一边喝着热茶,一边斜眼看着布庄门口那边的进进出出。布庄内有大小总计九名伙计,接客迎人,为客人推荐合适的衣料,虽然有些繁忙,但好在还能勉强应付的过来,自己这位做老板的待在一边,等着收银子就是。 就在萧勖喝茶之际,忽然有位中年男人走进门内,直奔柜台这边而来,身后还跟着两名仆人。两名仆人的手上各自捧着一只紫檀木盒,低头跟在男人身后。 萧勖急忙放下茶杯,走上前去,赔笑道:“敢问阁下可是长陵君?” 中年男人瞥一眼这个布庄老板,随即便收回视线,一脸不屑道:“今日拍卖?” 萧勖身子更低,微仰着头,笑道:“正是,还请您后边稍待片刻。” “着人带路。” “好嘞。”萧勖扭过头,朝着身后喊了一句,“小二,赶快来给这位爷带路。后房天字号丙座,上好的茶水点心,给我小心伺候着。” 随后萧勖转过头来,让开道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道:“长陵君,这边请。” 中年男人离开之后,随即又有一个身材婀娜的妩媚女子带着两名婢女走进布庄,在挑拣了许多匹布料之后,换换走到柜台边,一只手拄在柜台上,手掌轻轻托起下巴,柔声笑道:“萧老板,别来无恙。萧老板,你如今这可算是发了财咯。” 萧勖低着身子,赶忙微笑回道:“拖夫人您的洪福,生意还算过得去。” 女子的另一只手,指尖轻轻划过身旁的几匹衣料,最后手指搭在胸前衣领处,言语妩媚道:“萧老板,这几匹料子几两银子?” “夫人来买,自然是老规矩,老价钱。” “那就谢谢萧老板了。” “夫人客气了,那就晚上着人送到您的住处?” 女子的一只手忽然搭在萧勖的肩头,柔声笑道:“萧老板亲自来送最好。” 萧勖赔笑道:“一定一定。” 女子收回手,心满意足地转身走向布庄后面。 身后萧勖赶忙喊道:“小二,天字号丁座,前头为夫人带路。” 之后陆陆续续地又来了很多人,有富家子弟,也有屠猪贩酒之辈,也有衣衫褴褛的乞丐,总计天干十个字,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等座位,除去天字甲等座之外,都已有人落座。 临近晌午,这甲等座的主人才缓缓出现。一袭蓝白相间的云纹长袍,有云州织锦缝制,穿在一位相貌俊秀的少年公子身上,更显其俊美身形。这位公子手拿一柄折扇,一头乌黑长发以白玉簪子高高束起,身后跟着两名绝世美女,右侧的姑娘年岁小些,姿色相较于左边的那位差了一些。 张麟轩走进布庄内,与萧勖作揖见礼,微笑道:“张麟轩特携家妻来此,向萧老板寻一件衣裳,多有叨扰之处,还望萧老板见谅。” 未等萧勖还礼,张麟轩身后的求凰与李子便不约而同地缓缓向前挪动一步,伸出手狠狠拧了一下少年的胳膊。张麟轩强忍痛意,神色不改。 动作虽然微小,但还是被善于察言观色的萧勖看在了眼中。先是给张麟轩使了一个眼色,意思大概是,都是男人,都懂,都懂。然后还礼笑道:“七公子跟两位夫人来此,在下不胜荣幸,寒舍更是蓬荜生辉啊。” 张麟轩转过头,一脸无辜,好像再说,你们看,别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吧。 求凰跟李子同时白了他一眼,懒得理睬。 张麟轩又转过头,与萧勖笑问道:“人来齐了?” “就等公子您入座了。” 四人便一起走向布庄后房,萧勖自然是在前方带路。布庄后面一座由红木搭建的二层小楼,由着萧勖在前帮着推开楼门,张麟轩三人自行上了二楼,等到张麟轩落座之后,萧勖才缓缓走进,由于十个天字号座位成圆形分布,萧勖走进之后便站在中央,轻轻拍手后,一座圆台渐渐升起,待圆台稳定之后,众人只见那圆台之上,叠放着一件红色的嫁衣。 有人不由得惊呼道:“秦王妃的凤袍。” 萧勖缓缓将此物提起,展开于众人眼前,在场众人无一例外,皆被此物的雍容华贵所震惊。 据古籍所载,此物为先秦皇后所制,乃是与秦王巡守四方,共览山河,同乘八骏车架时所穿之物。此物需引金丝孔雀的羽毛为线,以蜀地特有的织锦为料,再以一十八位绣娘同时而绣方可成衣。此物所绣的九凤团栾之景,乃是先秦皇后一人独自完成,耗时之长更是难以想象。此物曾被那骑牛出关游历天下的年轻道人奉为人间最华美之物,世间霓裳皆不可与之相提并论。 坐在张麟轩身侧的求凰不禁双手颤抖,眉眼之间尽是愤怒伤感之色,似乎被眼前之物牵扯出了许多旧日恩怨。 张麟轩轻轻握住求凰的手,心绪繁乱的女子立刻变得平静下来,少年回过头,看着求凰的眼睛柔声笑道:“放心,咱们既然是开开心心来的,自然要开开心心回家。” 求凰点点头,轻嗯了一声。 萧勖站在众人中央,朗声道:“接下来,还烦请各位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总之一句话,价高者得。”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五十三章 仇人见面 萧勖言语之后,众人跃跃欲试,反倒是张麟轩端坐在一旁,略显得有些气定神闲。身后的李子,看着少年的葡萄不禁流出了口水,一贯贪吃的小姑娘自然抵不住吃的诱惑,用手戳了戳张麟轩的后背,等到少年回头,又抬手指了指张麟轩身前那串躺在玉盘之中的紫葡萄。 张麟轩立刻心领神会,直接连盘子带葡萄都送到了李子的面前,然后笑道:“今日就不与你剥葡萄的皮了,自己辛苦一些吧,若是吃光之后还想再吃,记得待会提醒我一声,回府之前我与你同萧老板这边再买些。” 李子先是白了一眼少年,意思是在说,真以为我不懂事,不知道分寸吗?我只是贪吃,又不是不吃不可。然后小姑娘还是乖巧地点点头,坐在张麟轩身后默默吃东西。 张麟轩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一脸宠溺地笑着。等到李子开始低头吃葡萄,少年便转过身去重新坐好,微抬起下巴,眼神冷冽。 求凰在一旁提醒道:“公子,咱们接下来要小心坐在丙与丁这两个位置上的人,按照巡守司昨夜送来的情报,这一男一女分别是南国的长陵君,和东土鲛人族的乐觞夫人,他们此次带来的东西,极为讲究,恐怕都是价值连城的山上仙门宝物。” 张麟轩倒是不在意他们带来了何物,不过倒是对于“鲛人”二字略有些兴趣,以前一向只在书中见过,未曾有机会见到活物。张麟轩小声与求凰言语道:“以前看书都说鲛人生着人身鱼尾,今日一见,却非如此啊。” “公子有所不知,鲛人一族据说因万年之前曾有大功于人间,所以十方阁一位阁主便许下诺言,若是鲛人一族有修士已修道千年,便可在月圆之夜登岸,受月光沐浴便可滋生双足,就此便行走于大地之上,与寻常人族无异。” 张麟轩有些好奇道:“有大功?” 求凰解释道:“这些我也是韩先生的藏书中看来的,据书中所说,万年之前,人间曾因龙族之乱而导致各族连年深受水患之苦,当时的鲛人先祖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强行施展当时还并不完善的吟唱之术,因为鲛人祖先的牺牲,世间这才得以能够勉强控制住江水之患,最终等到一位人族先辈的降世,这才得以完解决了水患。事后,十方阁感念鲛人先祖为人间所做的一切,便赐双脚赠与鲛人,使鲛人能够在陆地之上居住。” 张麟轩有些疑惑,不禁皱眉问道:“鲛人若不修行,只是平凡度过一生,可会有双腿?” 求凰摇摇头,说道:“书上未说,但想来应是没有,毕竟拥有双腿的鲛人还需修行千年,才能换来那一次沐浴月光滋生双腿的机会。听韩先生以前说过,这世间似乎仍有那修行千年但却未曾滋生双腿的鲛人。” 张麟轩心中所有疑问,但却并未继续问下去,求凰的所知似乎有限,好像未必能够解答他此刻的疑惑。少年的心头有一个疑问,既是好像是在为鲛人一族打抱不平,又好像同时是在质疑那位十方阁一楼之主所做出的决定。 张麟轩的目光不禁朝着那位妇人看去,不由得唏嘘道:“求凰,你说坐在丁字座位上的这位夫人,是不是至少一千多岁了,完看不出来啊。” 求凰轻声提醒道:“公子,当面议论一个女子的年龄似乎不太好吧。” 下一刻,张麟轩便不出意料地瞧见了妇人那道饱含“善意”的目光,那句已到嘴边即将说出来的话语,硬是被少年给咽了下去。少年本来想说,反正她也听不见,看样子张麟轩刚才是忽略了眼前女子已经修行了千年这句话。 那位被萧勖一口一个夫人的妩媚女子,只是轻轻朝着张麟轩这边瞥了一眼,便再无动作。少年的无心言语而已,何必在乎,况且他不是早在先前便已经做出补救了吗。 除此之外,那“完看不出来”六个字其实已经深得美人之心,女子在乎的年岁和容貌,张麟轩得罪一个,讨好一个,彼此打平,功过相抵,女子自己便也无心追究了。 张麟轩再收回视线之前,朝着妇人那边微微躬身,歉意一笑,以此表达先前言语的不敬之处。 女子莞尔一笑,似在告诉少年,不妨事。 就在张麟轩这边言语讨论鲛人一族的时候,那位众人口中的长陵君已然在两名手捧锦盒的下人陪同之下,走到了萧勖身边。只见他大手一挥,嗓音略显得有些粗犷道:“来,打开盒子。” 众人纷纷坐直身体,目光朝着盒中望去。 长陵君左侧的那个仆人缓缓打开盒子,霎那之间,屋内霞光闪动,晃得众人皆是有些睁不开眼睛。片刻之后,霞光散去,倒不是因为宝物失去光芒,而是因为那位仆人已经重新合上了锦盒。 长陵君见状十分得意,不禁哈哈大笑道:“此宝,若是眼力不济之人,就不要一观了,免得晃瞎了眼,还要赖上本君。” 众人神色各异,确实有几位因眼力不济,而未能一睹此物真容,因此倒也萌生了离开之意。此番拍卖,与以往并不相同,不是由着卖家依次叫价,最后等到无人继续进行抬价之时,再由上一位出价高者获得。此次采用最为古老的以物换物形式,由着参加拍卖之人各自带来宝物,或买来的,或借来的,或是祖上传下来的,总之都可以。彼此之间依次进行展示,同时相互比较宝物之间的价格,再由最终宝物价格最高者,以物换物,以宝物换得这件凤袍。 长陵君此举便是在于告诫在座的某些人,家底若是不行的,就赶紧离去,痛痛快快地放弃这份机缘,免得届时机缘得不到,反而还丢了自家的面子。 求凰凑到张麟轩耳畔为他解释起这件宝物的来历。以张麟轩如今几乎为零的境界,就算让他再看一万遍,他也瞧不出个一二三来,因为当霞光出现之时,别人是不得不闭上眼睛,而他则是压根就没法睁开眼睛,虽然结果一样,但性质则是完不同。 按照求凰所说,此物乃是一件文人笔洗,巴掌大小,取了一个比较矫情的名字,唤作琉璃。此物虽是文人之物,却出自西方佛国。在人间极西之地的十四州中,有一州因为形似蒲团,故而被世人称为蒲州,据说昔日佛陀游历至此,感念众生身陷苦楚,故而停留在此,讲了整整十三日的经卷,人间七十二州各族之中,皆有不远万里前来此处听经之人。 在讲经结束之后,佛陀在自己所坐之地,亲手种下了一个菩提种子,待到种子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却突遭天火,自天外有星辰坠落此间,砸向这株菩提树。树未倒,星辰陨石却由此碎裂散向四周,砸出许多大小不一的坑洞。在这些坑洞之中,经千年,孕育出许多色彩斑斓之物,其中便有一霞光闪烁之物,被一手执猩红念珠的僧人取得,制成了如今长陵君所拿之物。 此笔洗共有三件,沧海桑田之间,毁了一件,遗失了一件,所以如今长陵君手中之物算是一件孤品。此物虽然看上去与普通笔洗一般无二,但却内含佛家奥妙,据说若是将之注满清水,霞光便会隐去,然后自水中便会生出一道佛影,若是见着有缘,便会听到一阵佛音。据史料记载,得到此物的人总计有三十三人,其中超过半数,身前境界皆是达到过九境上品,还有五人在大限之前成功栖身十境。由此可见此物之不凡,对于修行之人具有何等意义。 长陵君之所以拿此物出来换取凤袍,原因很简单,他不是那个有缘人,听不见佛音,然于修行无益。如此宝物于他而言,有不如无。 长陵君没有着急让下人打开另一只锦盒,环顾四周,见众人之脸色,愁眉不展者极多,但唯独甲乙丁三个座位上的客人,神色如常,甚至还有些笑意。这种笑既不是简单客套之举,也不是强装镇定的自欺欺人,而是一种讥笑。这三人此刻的眼神如同再看一个即将自取其辱之人。尽管他么的眼神如此,但长陵君依旧不信他们能拿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一座小小的朔方城,一群北地蛮子,东土人鱼,乌合之众,手里能有什么好东西。长陵君挑衅道:“若是无人能拿出比这笔洗更为玄妙之物,拿本君便无需展示这第二件宝物了。” 坐在丁字号的女子,缓缓站起,扭动着婀娜身姿来到萧勖身边,从手上摘下一只玉镯,向空中抛去,玉镯离开女子纤细手掌的那一刻,忽然化作一只青鸟,落在肩头。随后女子不由得讥笑道:“阁下的笔洗再玄妙,也不过就是件因人而异,看老天爷脸色的死物而已。我这只青鸟,可是上古神兽血脉,只需以自身鲜血便可点化驯服,可比您这笔洗强多了。” 青鸟乃是上古时代,人间万族与天外神族之间交流的信使,据说它一瞬之间,便可随意来往天上人间。甚至有传言说,如今十方阁修行之法中的第五境之术,缩地山河,一念千里这道神通,便是观此鸟展翼扶摇所悟。 女子之所以说比那笔洗强多了,是因为此物无需受限于使用者的自身机缘,只要以鲜血点化,便可随意使用,天地东西南北数万里,与人沟通不过就是眨眼之间事。而那笔洗却要使用者具有一定的佛缘才行,而此物若是用来吓唬吓唬门外汉,真的很能唬人,但对于凤袍的主人萧勖来说,却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因为女子知道,萧勖历来厌恶佛家之说,不信因果轮回之说,所以佛缘是万万没有的。 坐在乙字号座位的客人,是一位蒙着面的男子,看上去似乎也就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不过此人的修为却是毫不逊色于那已经修行了千年的妩媚女子。 对于那位急于卖弄自家宝物的长陵君,以及那位妩媚女子,此人都不在意,看着他们所拿出的宝物,不由得轻蔑一笑。山上的修道之人,似乎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优越感,视山下凡夫如同蝼蚁,毫不在乎,怎不知蝼蚁也有遮天之能,况且蝼蚁又未必是蝼蚁。 山上的笑着山下人,可山下人也在笑着山上人啊。 男子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张麟轩,只见后者悠哉游哉地晃动着手中酒杯,对于此刻发生之事,然不予理会。男子开口问道:“七公子,可是胸有成足,笃定会将这件凤袍收入囊肿了?” 张麟轩扭过头去,神色轻蔑道:“二殿下,一别多年,别来无恙啊。” “七公子好眼力。” “二殿下好手段。” “彼此彼此,公子的手段也不差。” “比你强那么一丢丢。” “山下手段?” 张麟轩点点头,眼神忽然间冷冽道:“镇北王世子的头衔,你怕不怕?”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五十四章 我可是有师父护着的人 被张麟轩言语道破身份的京都城二殿下并不恼怒,对于少年的威胁言语,一笑置之。彼此之间,终究差了身份以及年岁,若是自己因些许言语而恼羞成怒,未免有失仪态。本名萧棣的京都二皇子淡淡说道:“就算七公子日后世袭镇北王爵位,可现如今,你不过就是一个藩王府上的公子而已,威胁皇子的罪名,你一介臣子可能担待得起?” 张麟轩并没有回答萧棣的问题,反倒是笑容有些玩味,自言自语道:“重叠落且飞,从横去不归。” 萧棣缓缓合上眼眸,深呼一口气,然后再次睁开双眼,微笑地望向张麟轩。 “自己写的诗,不敢承认?”张麟轩此刻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张麟轩并不认为眼前这位确实多年未见的所谓京都城二殿下,如今的养气功夫真能如此出神入化,毕竟不是谁都能够随随便便就压制心中念头的。 张麟轩望着眼前这个久久不肯言语的二殿下,心中不由得感叹起了巡守司的厉害,但随即又有一刻恍神。当年的巡守司与如今的巡守司其实大为不同,少年虽然不喜巡守司的行事方式,但也会对后者由衷得表示认同,但前者却不敢恭维,因为那样的巡守司只会带来恐惧和灾难。 巡守司乃是镇北军前任军师苏先生亲自打造,起初在于制衡荒原金帐与京都朝堂两边的暗探组织,也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意味在其中。苏先生一生为人光明磊落,厉害不喜阴诡之事,但身处乱世之中,有些事便不得不违背本心,建立巡守司实在是苏先生的无奈之举。苏先生建立巡守司一年之后,便将它权交由宋渊搭理,宋渊在巡守司中大展拳脚,立志于要把巡守司打造成为大旭境内的第一暗探组织,数年之内,巡守司不断发展壮大,暗探分布之广,已远超苏先生预期所想。这时候的巡守司不仅达到了制衡荒原金帐与京都朝堂的初衷,而且更是为北境带了意外之喜。 巡守司在宋渊的授意之下,开始大肆收集山上宗门以及山下各处王朝之间隐秘,手段更是极为残忍,严刑拷打,从死人嘴里获取消息来源,简直就成了家常便饭。当时的巡守司就像是一头没有枷锁控制的洪荒巨兽,行事无忌,肆意妄为,为达目标不择手段。城前之战在即,苏先生无暇顾及其它事情,也只好任其发展。大战落幕,病榻之上的苏先生在弥留之际,将巡守司从宋渊手上收回,交给了自己的一位学生,希望巡守司在他的手中能够有所改观。 只可惜事情并没有按照苏先生所想的那样发展,巡守司就像是一个积弊已久的病患,已到了药石无用的地步,不但吃不进去治病的方子,反而变得愈发疯狂。甚至各处主司最后竟然还联合起来暗害苏先生此生唯一的一位弟子,而且这件事竟是足足瞒了王府整整一年,才显露出端倪。最后若不是受苏先生生前所邀,来到北境的韩先生出面,指不定北境当时会是什么样子。 每每想到此处,张麟轩都依旧是心有余悸。一个臣子或是一个组织权力过大,其实并不症结所在,只要其依旧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且办事牢靠,一位君主是不介意给这样一个人或组织权力的,可一旦这个臣子或是组织产生二心,开始欺上瞒下,操纵一方军政,这才是祸乱之源。久而久之,君主便不能也不敢将权力分散下去,因为谁也无法承担其带来的后果。 如今在少年五哥手中的巡守司便不会出现这种状况,而原因在于韩先生与昔日的大公子张麟诚两人一同完善了巡守司内部的法令,不会使之再出现主司权力过大的情况,并且剥夺了巡守司往日里可随意收集山上宗门和山下王朝隐密的权力,只允许其调查特定的人和事。 张麟轩之所以会知道乙座之人是京都城二殿下,仰仗巡守司之功。少年归家的那次,自己的兄长曾告诉自己,以后若有难处,记得与他言语一声,他自会帮忙。于是张麟轩便跟巡守司借了一小撮人,组成了一个如今暂无名字的小巡守司,帮着张麟轩调查他想知道的事情。 萧棣在听闻张麟轩的言语之后,不禁笑道:“不过一句诗词而已,有何不敢承认的。” “哎呦,二殿下的意思若是我没理解错的话,是在间接承认那段坊间流言?”张麟轩笑容玩味,一如这位萧家子弟那值得玩味的身世。 “流言止于智者,七公子不会信以为真吧?” “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京都城内,那位坐在宫城大殿之上的老人家信不信。” 萧棣终于有些忍耐不住,作势便要起身教训一下这个口无遮拦的纨绔子弟,就在他刚要有所动作的时候,坐在他身后的一位“下人”却忽然扯住了他的臂膀。这位始终低着头的“仆从”摇了摇头,淡淡说道:“陛下让您来北境,为的是机缘,可不是让您来这惹麻烦的。” 萧棣似乎有些不甘心,却还是隐忍了下来。之后便不再与张麟轩言语,拿着事先准备好的宝物,离开座位缓缓走向那处圆台。 萧棣站在长陵君等人面前,拿出一块成色与雕工都不算上佳之物的玉坠,对着萧勖笑问道:“萧老板,见多识广,不知可认得此物?” 未等萧勖开口,那长陵君便一脸鄙夷地说道:“一块破玉而已,亏你拿的出手。” 一旁的妩媚女子在见到此物之后,不禁露出诡异笑容,轻声道:“果然还是萧家财大气粗啊。” 坐在座位上看戏的张麟轩不由得扯了扯嘴角,心想这长陵君该不会是个傻子吧。虽然这件玉坠的品相瞧上去确实是有些不堪入目,可但凡有点眼力的都不难看出这是一件货真价实的芥子乾坤物。 所谓芥子乾坤物,便是一件能够在方寸之间,开辟出一番天地,用以藏纳万物的东西。此物的名字取自须弥藏于芥子,袖里更有乾坤之意。 此物的品相虽然不好,但就凭其内含天地,可藏万物,这价格怎么也要翻上几百倍,甚至更多,毕竟这世间的芥子乾坤物也就那么几件,算是可遇不可求之物。此物备受十方阁一位女子楼主的青睐,她曾专门为了此物,游历人间,具她所写的世间奇物论一书中记载,这芥子乾坤物总计不超过八九之数。 张麟轩收回视线,不再理睬圆台那边的动静,像个二傻子似的长陵君不认得,可那萧勖自然不会看不出其中隐藏的玄妙。咱们这位萧老板可是被道人特意写了批注的,在那份名单上,道人可是直白的告诉少年,此人长于算计,最会精打细算。 张麟轩之所以如此气定神闲,一副胸有成足的样子,在于他手中有一份萧勖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的条件,所以他并不担心萧勖会见钱眼开,从而打乱了自己的布局。 张麟轩不禁转身,看向乙字座那边,看向那位方才制止萧棣的老仆。少年眯着眼笑问道:“可是徐禄徐公公?” 低头老仆抬起头,将目光瞥向张麟轩这边,打量了少年一眼后便收回目光,继续保持原来的动作。 张麟轩在确定这位老仆的身份之后,不由得笑道:“徐公公可还记得一句老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正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咱们这位二殿下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出这件芥子乾坤物,无异于在告诉在场众人,他是一只肥羊,你们这群饿狼快来吃我啊,往后在朔方城的日子恐怕就要不消停了。徐公公您这还坐的住?不赶紧想办法帮着你家二殿下补救几分?” 贵为京都城四大太监之首的掌印太监徐禄,不由得皱起眉头,然后死死地盯着张麟轩,恨不得将这个鼓噪的小子,一把掐死。 安安静静坐在张麟轩身后的求凰,在察觉到这股杀意之后,亦是回以了一道相同的目光,只不过求凰眼中的杀意更为纯粹一些。 有了自家媳妇撑腰,张麟轩神色愈发得瑟,眉眼上挑,似乎在告诉眼前之人,不服就来干我,不敢就给我忍着。 老太监不屑道:“堂堂七公子,没想到就是个只会吃软饭的无赖之徒。” 张麟轩扯住求凰手,轻轻放在自己的掌心,一副无赖的样子,讥笑道:“某些人,这辈子想吃软饭,恐怕有没有这个能力咯。一副好看的皮囊不但没有,更何况你还不行,哦不对,你不是不行,你是没有。” 此番言语可谓杀人诛心。 老人一方面既是不愿惹事,另一方面也是有所忌惮。倒不是说他怕一个女子,虽然据可靠消息说,镇北王已经离开了朔方城,并且带走车夫以及那位陈姓老人,但摸爬滚打了数十年,才有如今地位的老太监,又岂会是蠢人,他不相信一座镇北王府的底蕴就只有车夫与那姓陈的两人,虽然消息打听不到,但老太监确定那座王府里一定还有后手,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哪怕少年的言语在恶心人,自己断然不会随意出手。 老人一笑置之,然后说道:“七公子若是只会逞口舌之力,那么我劝您这辈子最好不要再离开北境了。” 张麟轩白眼道:“你管我?!” “老朽是担心公子被人打死。” “一个老阉人,担心的事还不少,还是担心担心你家二殿下怎么能活着离开北境吧。” 徐禄皱眉,沉声道:“我劝公子言语间适可而止。” 张麟轩冷笑道:“我劝你最好别忘了,你这老阉人如今是在谁的地盘上,还是说,你这老阉人打算将当初的恩怨就此算清?!” 徐禄握紧拳头,仿佛下一刻便要暴怒而起,一拳打死这个小畜生。阉人,这两个字,他自己已经很久不曾听见了,因为以前这么叫他的人已经都被他杀死了,而现在几乎无人敢这样叫他,除了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小畜生。 张麟轩看着徐禄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已然猜出他接下来可能会做些什么,可他依旧神色淡定,心中没有一丝慌乱神色,因为有人早就已经盯着这里了。 在那老太监的心湖之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想杀我徒弟啊?问过我这个师父没有啊?!我可没答应呢。” 剑客张欣楠此刻正在镇北城的城楼之上,向北而望。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五十五章 都是傻子 镇北城的城头之上,张欣楠拄剑而立,目光穿过层层黄沙,望向极北之处。一座小小的荒原,剑客只是轻轻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而这道目光却令荒原金帐的大祭司此刻坐立难安。张欣楠对此并不在意,不过若是有机会的话,自然还是会去荒原金帐那边走一趟的,毕竟别人前几日都已经欺负到家了,虽然事后书生做出了补偿可那位始作俑者依旧逍遥法外,不了了之,可不是剑客的做事风格。 在剑客的身后站着一位身披甲胄的老卒,老人刚刚从营中归来,所以还未来得及卸甲。对于此刻站在城楼之上的这位客人,老人并不陌生。早年间老人未曾参军之时,也曾是个向往江湖的少年郎,对于那份名人榜单也是极为熟悉,前一百人甚至能倒背如流。受榜单第一人的影响,当时还是少年的老人也曾恨不得一人一马,从此便开始仗剑天下,快意恩仇的一声。甚至老人当时还在想着,若是能够在那座江湖中寻到个红颜知己,那就再好不过了。只可惜,少年总会让年少时的梦想,有所遗憾。 老人姓刘,名字取了居安思危四字中的后两个字,如今既是镇北城的城主,也是继镇北军骑兵统领肖毅之后的骑战第二人。老人经历过城前之战,是为数不多陷阵之后还能活下来的几人之一。老人一向沉默寡言,不太喜欢说话,而今面对眼前之人,许是少年时的年少轻狂还在作祟的缘故,老人竟是忍不住想主动开口言语。可老人终究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了,心中的激动只持续的时间极为短暂,之后便渐渐归于平静。老人心里明白剑客来此是有要事要做,眉头紧锁,恐怕是不想让人打扰的。 此刻的张欣楠确实有些愁眉不展,但却并没有不许人打扰的意思。毕竟与人闲聊,可比盯着畜生有趣多了。穿过层层黄沙,剑客的视线已至人间极北之地,再透过那寒冷的冰层,剑客眼中所见,是世人一辈子都不想见到残酷景象,一群老畜生,当真是不要脸到了极致,一个个装的一副老实模样,可实际上都是属鸭子的,表面上风平浪静,下面紧着捣腾呢。其中有个“瞎子”甚至都能跟自己闲聊两句昔年旧事了,看样子老头子的预言似乎就要应验了。 “多年不见,你的境况也不怎么好啊。”那个“瞎子”言语讥讽道,“终究还是跟我们一样的下场,狡兔死,走狗烹,你却偏偏要做后者,何苦来哉。” 张欣楠有些郁闷,这不是明摆着就是欺负自己不能拔剑砍他吗。一些人的恶意言语,其实完可以不当回事,但如果他说的话是事实,那就真的有些恶心人不偿命了。比如你说张麟轩丑,那他一定不生气,但你说孙玄矮试试,那家伙不打死你才怪。而张欣楠之所以郁闷和有些气愤,完在于那个“瞎子”说的话就是事实。试问当年为了整个人间打生打死的剑客,儒家现在可曾管过他的生死?被先生禁足南海孤岛,当真只是为了避免那场大道之争?剑客不愿意翻旧账,但不等于这旧账就不存在,而今被人提起,无异于被撕开伤口,当真是疼痛难耐。 察觉到剑客心思的“瞎子”不但没有适可而止,反而继续讥笑道:“张大剑仙啊,您老多多见谅啊。小老儿我就是说话直,没什么坏心思的。” 张欣楠冷笑道:“你说话直?那就别怪我出手重。” “急了?张大剑仙怎么如今这般开不起玩笑了呀?” “懒得跟你废话。”张欣楠皱眉提醒道,“我劝你最好在背地里搞小动作,若是再明目张胆行事,我可不敢保证会不会一剑送你去天外。” “威胁我?”瞎子不禁扯了扯嘴角。 “好意提醒。当年因为乱嚼舌根被人取走双目,如今若是再因此给人割走了舌头,可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远在极北之地的瞎子,不禁怒上心头,皱眉沉声说道:“剜眼之仇,今生不报,誓不为人!” 张欣楠脸上忽然间有了笑意,再说完下一句话之后,果断收回视线,断去心声交流,狠狠恶心了那个瞎子一次。 “你本来就是不是人。” 剑客提起佩剑,转过身来,脸上笑意更甚,心中暗爽。 老人见状不禁低下头,非礼勿视。 张欣楠一时间有些得意忘形,竟是忘了自己的身后此刻还站着一个“晚辈”,察觉之后,急忙收敛笑意,装出一副前辈风范。并不是剑客做作,只是在费心思为这位镇北城城主考虑,毕竟不能破坏自己在他心目中的高大形象不是。 张欣楠轻咳几声,笑问道:“可是镇北城的刘城主?” 刘思危躬身见礼,作揖而拜,笑着回答道:“晚辈镇北城城主刘思危,见过张先生。” “刘城主这声先生,在下可是万万担当不起。我既没有学问在世,又不是在儒家书院中讲解经义的夫子,刘城主这声先生真是让我惶恐啊。” 老人笑着反问道:“敢问张先生,这先生二字,何时被儒家独占了?” 张欣楠笑着摇摇头,“也对,也对。” 刘思危笑问道:“放在看张先生站在城头,未敢打扰,敢问张先生可在看些什么,如不方便说,就当在下不曾有此问。” “没什么不方便的,就是走之前有些担心徒弟,故而方才站在城头,分出了一半心念,盯着朔方城而已。另外就是这边疆风貌而已,毕竟好久不曾见过黄沙了。”张欣楠并未说假话,只是隐去那个瞎子的事情。 张欣楠担心若是自己一旦将瞎子的事告诉给刘思危,会给他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毕竟那个老瞎子可是人间最为古老的几个“人”之一,什么诡异的神通不曾见过,说不定他自己也许就会。若是自己一旦将方才的事实话实说,那家伙顺着言语之间的某个字或词,分出来一部分心念,从而进入到刘思危的身体中,久而久之,日渐壮大,免不得就要取而代之,届时惹出麻烦可就不是剑客能轻易解决的了。 一想到这个老瞎子,死瞎子剑客就不禁头疼。其实这世间的任何一人提及眼睛二字,他都心有感应,若不是十方阁那边有应对之策,指不定被他溜出来几百回了。 张欣楠想到此处不禁抬起了头,望着大日高悬的苍穹,扯了扯嘴角,轻声道:“其实还是有些功劳的,只可惜,功不抵过啊。” 一旁的刘思危并未听见剑客这句话,而是接着方才的话题问道:“先生打算在镇北城待多久?需不需要在下为您安排住处?” 张欣楠摇摇头,说道:“日落之前,我便离开。你若是有事的话,就先去忙吧,不用在这陪着我。” “既然如此,那在下就不打扰了,先告辞了。先生若是有事,言语一声就是。” 张欣楠点点头,然后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刘思危作揖告辞,此番来此见他,是老人的私心使然,借此圆了儿时的另一个愿望而已。老人沿着阶梯缓缓走下城楼,方才剑客向北而望,老人依靠心中所知,大致猜到了一些,只是剑客不愿多说,老人便自然不会多问。其实在大公子张麟诚去世之后,包括已死的陈忠在内,他们这些经历过城前之战而幸存下来的镇北军老人都曾被老王爷在私下逐一找过,说了些北境日后可能发生的情况,以及日后需要面对敌人。老王爷的意思是希望他们能够安度晚年,不要再披甲上阵,但他们自己却不愿如此作为。除了陈忠那个老小子因为伤病的缘故无法再继续待在军中,不得不提前归老之外,其余人等皆是选择留在了镇北军中。 陈忠那老小子在临死之前好像干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啊,上次去朔方城是为讨论三公子的婚事,之后更是因为军中之事不得不提前赶回镇北城,所以自己好像在他死后都没来得及去过那老小子坟前敬酒,日后到了地下,恐怕耳根子要不得清净了。自己若是死前再做不出什么壮举,恐怕见了他就要连头都抬不起来了。不就是一群妖族畜生吗,让它来就是了,我堂堂镇北军如何能够怕了它?! 遥记当年,每逢对敌陈忠总是冲在最前面,好似生怕被别人抢走军功一样,被誉为军中冲阵登城的第一人,而当时他的身后总是会跟着一个身材略显瘦弱的毛头小子。在一次打了胜仗之后,军喝酒庆祝的时候,刘思危曾问过陈忠一个问题,为何你回回打仗都冲在最前啊?陈忠当时豪饮一大口酒,大笑道:“身后不是有你吗,我不冲干什么,当缩头乌龟啊!” 走下城楼的老人忽然停住脚步,眼角处不禁躺下两行泪水。你说你啊,人都归老了,还管这些闲事干什么。也罢,也罢,当初打仗你就爱冲在前头,这次还是你在前好了。老哥哥诶,请你再耐心些,再等些日子,做弟弟的好斩下了那群妖族畜生的头颅,带给你去佐酒啊。 站在城楼之上的张欣楠并未继续北眺,而是以心念一直再跟着这个“老人家”,像是在“目送”他离开。张欣楠的佩剑悬在身侧,他自己则是双臂在环胸前,望着老人离去的身影,不由得轻声笑道:“难怪你张允执会特意让我来此看一眼。其实不光是那些被你关在地狱中的恶鬼,就连当时的我,甚至是所有知晓内幕的人都同样认为,这座城关势必会守不住,一味地坚持,不过就是在增加死亡的人数而已。” 张欣楠停顿片刻,又接着自言自语道:“我终于想起了一些事情,也终于明白了你到底在坚持什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样的事确实很了不起啊。” 张欣楠的身后忽然出现一个白衣白发之人,笑呵呵道:“其实他才是那个真正有机会将十三变成十四的人,不过他最后却为了一个不可能得到的结果,从而彻底放弃了本属于他囊中之物的楼外之境,这样的人很傻,但人间却需要这些傻子。” 张欣楠面无表情,淡淡说道:“你还记得当初咱们要做的事情吗,其实也是一件在当时看来并不可能完成的事,但最后我们却成功了。” 白衣白发之人笑道:“谁说不是呢。” 张欣楠转身看向他,问道:“你能给我答案吗?” 白衣白发之人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随后又指了指自己的嘴,无奈笑道:“有些事情虽然记在脑子里,可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来的。” “今日一别,能否再见?” “梦醒之时,自会再见。” 张欣楠脸上忽然多了些笑意,“既然人家需要傻子,那还是由我来做第一个吧。” 悬在剑客身旁的长剑忽然微微颤鸣,似乎很是兴奋和骄傲,因为这是剑客第一次以如此饱满的神意握住它。长剑缓缓出鞘,被剑客握在手中。一刹那,剑气纵横,冠绝古今,张欣楠轻轻抖动长剑,剑气落在城头,整座镇北城不由得下坠数尺,随后剑客在城头消失,一道银白色的剑光,骤然划破苍穹,奔向极北之地。下一刻,那道划破苍穹璀璨剑光在天地之北,募然大放光明,光明之下,传来无数声哀嚎以及愤怒的咆哮。 剑客张欣楠拼着自身大道修为受损,用以伤换伤的搏命方式,使得某些老畜生的千年谋划,顷刻之间,付之一炬。 极北之地,一处由磅礴剑气砸出的大坑之内,张欣楠满身伤痕,周围是血迹,那柄借来的长剑,已经彻底碎裂。巨坑的边缘,顿时涌来许多巨大的身影,与修行者们的各自法相极为相似,他们不断朝着坑中走来,要让剑客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生命的代价。 张欣楠如今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轻轻合上双眼,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有些说好的事,恐怕要做不到了。傻徒弟,可莫要怨为师啊。 站在城楼之上的白衣白发之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在他决定按照心中所想行事时,他的身躯就已然开始慢慢消散。他轻轻抬手,将下陷的镇北城重新抬起,然后,他的整支手臂便消失了。下一刻,他一念之间便来到剑客身边,然后他的双脚便消失了。他用另一只收抓起剑客,狠狠地将他丢回了镇北城的城头,然后他“站”在坑中,独自面对着周遭不断涌来的巨大身影,他毫无惧意,只是轻声笑道:“你我都是个傻子。” “你们这些聪明人,时辰不到,是走不出去的。” 那个方才曾与剑客有过一段心声言语的瞎子忽然出现,皱眉道:“竟然是你?!” 白衣白发之人点点头,笑道:“梦醒之时,既是我们重逢之时,也是我取走你这老畜生性命之时。” “莫要逃,逃不掉,莫担忧,只因担忧无用。”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五十六章 一人一个巴掌 朔方城的布庄内,张欣楠远隔数十里的一句心声言语令徐禄不得不收敛起心中杀意,强忍心中怒火。这位来自京都城的老太监,干脆直接离开了布庄,正所谓眼不见为净,这咄咄逼人的小子,暂时还惹不起。老太监徐禄本打算在布庄门外等候,只不过当他见到一位脸上覆着狰狞面具的白衣公子之后,老太监当机立断,直接一退再退,最后甚至直接退出了朔方城。 五公子张麟默微微抬起头,盯着眼前这座布庄的匾额,良久之后才收回视线,对着身后的女子轻声问道:“听闻月曦姑娘在诗文一事上颇有造诣,想必说文解字一事,对姑娘来说也不难吧?” 容颜被面纱遮住的月曦,见张麟默主动跟自己说话,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一抹笑意,点点头,轻声回道:“略知一二。” “敢问姑娘,可知轩字作何解。” 月曦略微思索片刻,反问道:“可是七公子张麟轩的那个轩字?” 张麟默点点头。 “关于此字,小女子懂得不多,只知道轩驾二字,乃是帝王的车驾,此外还有栏杆和楼板之说,再者就是那位人祖先辈的名号了,小女子不敢擅言,还望公子见谅。” 面具背后的张麟默不禁嘴角上扬,目光穿透布庄,径直望向布庄之后那座由红木搭建而成的二层楼,说了句让月曦很是迷惑的话语,“原来执掌北境三州是这样的感觉啊。” 见张麟默不再言语,等待片刻之后,月曦不由得问道:“公子?方才解‘轩’字,可是小女子说错了?若是有不对的地方,还请公子不吝赐教。” 始终不曾转过身来的张麟默,依旧以后背面对着这位胭脂榜上鼎鼎大名的清冷美人,他摇摇头,淡淡说道:“并没有说错,姑娘的一番话,解开了我心中的许多疑问。在此谢过姑娘了。” 虽然说了谢谢二字,可张麟默依旧没有转身的意思。他始终盯着前方的布庄,而站在他身后的月曦,神色则是多少有些“古怪”。 半晌之后,张麟默总算收回视线,不过却是神色担忧地望向北边。那道剑光的坠落之处,在人间的最北边,以张麟默如今的境界修为是看不见的,哪怕他如今暂时身为北境三州的主人,也一样看不见。不过这个身份却能让他清晰得感知到镇北城方才的坠落与上升,以及那份至今还在城头萦绕不去的剑气与剑意。除此之外,张麟默还感觉一柄碎裂长剑此刻正在悲鸣,虽然它不在北境三州之内,可它的情绪却正在影响着那座屹立千年的雄关。 剑修的剑之于剑修,既是相伴终生的“红颜知己”,也是沙场之上可托生死的袍泽弟兄。此刻,那柄残剑正静静地立于巨坑之内,好似在为城头之上的那个剑客默默流泪。因为他伤的太重了。 张麟默凝神而亡,终于看见了那个躺在城头上,已经昏死过去的剑客,不过下一刻他的目光便被人打了回来。 张麟默的神色骤然凝重起来,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而身处布庄之内的张麟轩,忽然毫无征兆地吐出一口鲜血,不禁吓坏了在场众人。身后的求凰与李子立即来到张麟轩身前,两位女子脸上皆是担忧之色。求凰以眼神寻问,是否是方才那个老太监的阴损手段。 张麟轩摇摇头,以手背擦干嘴角血迹,忽然站起身,走向圆台,望着萧勖说道:“一件凤袍,我用椅子来换。” 长陵君等人刚想大肆嘲弄一番,可少年接下来的冷冽目光,却是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此刻站在圆台外的张麟轩有些不大一样,至于那不太一样,求凰说不好,但她可以肯定,此刻少年并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少年。 张麟轩虽然看待别人冷漠,但从来都不会轻易流露出杀意,而此刻的少年眼神,似乎再告诉在场众人,若是胆敢再多说一句,必杀之。 这样的张麟轩,让求凰都有些感到害怕,而心思单纯的李子,此刻已经握紧了拳头,双手正在不停颤抖。显然这般令人窒息的感觉,就连李子都已经察觉到了。 求凰此刻竟是有些不知所措,心湖之中,不禁下意识地想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他叫,陆宇卿。 ------------- 躺在私塾之内道人,正在优哉游哉地躺在摇椅上,晒着太阳,品着清茶。城内最近发生的一切,道人都不感兴趣,甚至为了躲清闲,干脆连自己的算命摊子都不摆了,整日就是待在家中,喝喝茶,下下棋。至于不出去摆摊,哪里会有银子花这种问题,道人不用考虑,因为酒馆那位人美心善的老板娘已经帮他彻底解决了。 酒馆那位杜老板,当真是个值得结交的好朋友,每每送银子过来,无论自己怎么推辞,她都硬是要让自己收下,若是自己不肯收,她便不肯走,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真是轮番使了个便,当真是难为死贫道了。 道人缓缓坐起身,打算给自己的茶杯中续点水,却一不小心连带着摔碎了茶壶茶杯,也同时烫伤了自己的手。道人看着自己手背上红肿的肌肤,不由得有些心疼。然后无奈地站起身,神色有些凝重地望向北边,沉声道:“这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就在道人愁眉不展的时候,心湖中竟是响起来了一个极为悦耳的嗓音,道人越听,脸上的笑意便越重。看样子,你这丫头有事没事的时候,那本棋谱可真没少看啊,现在都能直接跟师父我心声对话了。不错,不亏是贫道选中的徒弟。 道人轻笑道:“不过,直接喊师父名字这种事,多少还是有些大不敬的。罢了,罢了,看在贫道自己徒弟的份上,就帮你们这对师徒,想想办法吧。” 道人从袖口中掏出一张紫色符箓,夹在手中,念念有词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道人的口中言语尚未念完,他的身前便多了三个人。头戴高冠,穿着一身洁白儒衫的年轻人;身着破衣烂衫的带发僧人以及一个身披紫色道袍小道童,三人并肩而立,脸色皆是有些难看。 “你们苦着脸这是给谁看?”道人不禁脸上露出几分讥讽之色,随后道人有指了指自己,“给我看的?没病吧。” 年轻儒士率先开口道:“还望师叔三思而行。” 低头看着脚尖蠕动的小道童,随后也是抬起头,怯生生地说道:“还望师叔三思而行。” 带发出家的僧人没说什么,只是低眉,轻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道人神色有些凝重,收起符箓之后,不禁抬头而望,扯了扯嘴角道:“是你们的意思?” 万里晴空,寂静无声。 片刻之后,道人的耳畔传来了一声嗯,是三个远在他处的人,思虑再三之后所给出的答案。 道人的本意是出手相助,帮着张欣楠能够从镇北城回来,顺便取回那柄剑。可若是道人一旦如此行事,就不免要破坏人族与妖族千百年前定下的规矩。张欣楠为将来之事出剑已然是违背了约定,一旦道人再插手,那么有些事就会不得不提前开始了。这当然是三个人不愿看到的结局,所以他们三人必须亲自与道人简单言语一声,意在阻止道人出手相帮。 道人皱眉问道:“也就是说在你们看了,一个张欣楠的性命可有可无?” 三人中的其中一人,微笑道:“若是非要这么说,也可以。” “你们最终的选择是天上那个人?” 那一人摇摇头,解释道:“不到最后,我们是不会轻易做出选择的。” “少他娘的跟我说废话。我就问你们,现在你们的意思是在让我彻底放弃张欣楠吗?!”道人显然此刻有些愤怒。 三人迟疑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道人神色有些失落,讥笑道:“看来,还是你们最会下棋啊。” “无奈之举,还请见谅。” “任何的难言之隐,都不该成为可以轻易放弃他人的借口。若是如此,当初我师兄其实也是可以放弃你们的啊。” 三人陷入沉默。 此番决定,其实他们不愿做,但不得不做。无能为力这种事,他们实在是经历的太多了,但哪怕是到了现在,除了心痛之外,他们依旧不知该如何处理。 --------------- 大河之畔,有位老者立于一块巨大的青石之上,瞧着河里的游鱼,神色依旧有些失望。 老人的身后站着四个“年轻人”,三男一女。身穿一件紫色衣裙的女子,离着老人更近些,三个男子皆是远远站在老人身后,不敢有任何动作和言语,一如当年求学之时,老人在他们的眼中总是那样威严且高大。 老人望着河中游鱼,轻声笑问道:“白色不好看吗?” 女子笑嘻嘻道:“紫色更好看些。” 老人笑着点点头。他倒是不介意什么颜色更好看,只是将一条原本洁白的裙子染成紫色,多少有些可惜。喜欢紫色可以多买几件,没必要牺牲一件白色的裙子不是。 当水中的游鱼四散而逃时,老人不由得转过身来,望向那三个男子,问道:“这就是你们选的接班人?” 三个男子,一个年轻道童上前一步,轻声笑道:“年岁尚幼,还需历练,还望师尊见谅。” 老人摇摇头,无奈道:“他们啊,也就欺负欺负那些尚在梦中的傻孩子们罢了。不过,这也怨不得别人,毕竟事情的真相都在他们的脑子里,自己想不起来,谁说也没用。” 三位男子闻言后点了点头,但女子却是冷哼一声,道:“师父,他们欺负人,您不能也欺负人啊。两位师兄什么脾气您最清楚了,啥时候受过这气。” 老人一脸宠溺道:“好好好,就依你所想。” 老人伸出一只手,朝着河水之中,轻扇了几下,像是在打人巴掌。 “一人一个巴掌,算是小惩大诫,这样总行了吧。” 女子上前一步,环住老人胳膊,趴在老人的肩头,笑眯眯道:“师父您最好了。” 三个男子此时多少有些无奈,三个巴掌,可是要打去那三人半数修为了啊。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五十七章 梦游 随着张麟轩态度的忽然改变,原本相对平静的场面,一时间竟是变得剑拔弩张起来。无论是长陵君还是东土鲛人族的那位乐觞夫人,此刻都显得有些神色不悦。他们二人虽然算不得什么山巅人物,可说到底也是如今修行界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怎会容忍一个毛头小子在他们面前造次。 修行一道若是比作攀岩登高,那么自然是站的越高,看得越远,风景也就越好,而山巅的风光历来都只属于那么一小撮人,绝大部分的修行之人都和他们二人一样,属于是站在山腰上的人物。而如今的人间恰好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处在山脚下的人与那站在山巅上的人不知为何竟是被默认为了同一种人,一种没有话语权的人。山下人,是因为自身没有说话发言的资本,而山巅人,对于世间则是不愿多说。人间山河广阔,人烟稀少的洞天福地亦不在少数,躲起来寻个清静并不难。所以反倒是这群处在山腰之上,高不成低不就的人,最有说话的权力,多少有些主宰世间的味道。长此以往,这群处在山腰之上人们,彼此之间极为默契地建立了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甚至还要高于儒家的礼,遇事先不问对错,往往都是面子先说话。 对于方才张麟轩那个杀意极为纯粹的眼神,长陵君之所以闭嘴,不是因为他害怕这个修为几乎为零的小子,而是因为这些山上规矩使然,已经很多年不曾有人对他流露出过这种眼神了。落在他眼中,少年无异于是在挑衅自己。依靠着一些小道消息,长陵君大致猜出了眼前少年的身份,满脸鄙夷地问道:“小子,你可是张允执的第七子?” 一个世俗王朝的异姓王爷而已,就算在北国这贫瘠之地风光无限,可说到底始终不是山上人,所以在他长陵君眼中那便不值一提,能记住一个个小小藩王的名讳已然是自己格外开恩了。 张麟轩神色漠然地看着眼前之人,淡淡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说话?” 长陵君闻言后,竟是不怒反笑。真是好多年,没有人敢这么跟自己说话,一时间不觉有些兴奋。长陵君之所以感到兴奋,是因为在南国修道多年,好久不曾有人以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了,这也就意味着,他们见到自己说好听些无外乎是谦卑二字。说的难听些,他们就跟方才进门时那个满身铜臭的男人一样,在自己面前就像是一条只会摇尾乞怜的狗,以至于自己好长时间没有亲自动手杀过人了,今日说不定就要亲自动手,自然是兴奋难耐。 饶是因为少年方才说了一些无心言语语,故而对他观感不错的乐觞夫人,此刻也是不小的怒意。这位来自东土的鲛人之所以对张麟轩会有所好感,在于少年先前问过求凰一个看似无关痛痒的问题。 鲛人若不修行,只是平凡度过一生,可会有双腿? 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此番言语看似只是随口一问,其实牵扯颇多。当时的乐觞夫人再听闻此言之后,不禁想起许多往事,尤其是在心底不禁哀怨一声,曾经的鲛人也是可以自生双足的。 少年会问,那么她们这群鲛人本身自然也会有此一问,只是那个能给出答案的人,对此并不愿意多说。所以东土鲛人国那些男子多对书法一道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并非是空穴来风,没有原因的。 先前攒下的这点好感,看来已经被少年此刻这不可一世的模样给败光了。这位乐觞夫人本质上还是与那位长陵君有所区别的,只不过山腰待的久了,养成的毛病却是一样。一个山下的凡夫俗子,这般跟一个山上神仙说话,这位夫人没有立刻言语呵斥,甚至是像那长陵君一样心中跃跃欲试,力求打死眼前这个嚣张的小子,已然是本心中那份仅存的“温柔”使然了,恐怕也许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到这份温柔。 这就好比是一伙在饥荒年里打家劫舍的强盗,在别人看中看来,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可在冬日的某一天里,抢夺金银的路上,忽然遇见一个即将饿死的孩子,不说他们能够把孩子带上山去细心抚养,可他们之中也许会有一个人,偷偷为孩子留下一口吃的,希望他能够多活一日是一日。不谈好坏,只说此人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恻隐之心的。 恻隐之心,仁也,皆有之。儒家之中顶好的道理,不知还有几人记得。 站在圆台旁边的萧勖对于眼前这一幕,倒是有些乐见其成,心中甚至有些小期待。就目前的情况来看,镇北王入京的消息恐怕如今的朔方城内已经是人尽皆知,所以各方势力如今的动作都很频繁。萧勖在管理好自家事的同时,还在留意着各方的动向,像长陵君这样对王府不屑一顾的人想来虽然不会太多,但也绝对不少。毕竟那场在王府之内举行的所谓“切磋”,观看的人数其实还是数得过来的。大旭如今的实力,以及城中那座王府在山上受重视的程度,长陵君这两个外乡人不知道,他萧勖这个“自家人”难道还不清楚?若是连这点事都不清楚,那他萧勖可就比那个连芥子乾坤物都不认识的傻子还要不如了。这么多年的隐忍蛰伏,到头来也必然免不得是一场空。 萧勖如今之所以作壁上观,是想再看看那座镇北王府的底蕴如今到底在何处。主人自己已经安心离开了家中,看样子好像是对于此间之事颇为胸有成足。萧勖听说老王爷此次好像是带走了车夫和那个老仆,所以如今王府内会剩留下谁照顾这位七公子的安危,他真的很好奇。 对于方才张麟轩所说的椅子二字,萧勖其实格外心动,毕竟朝朝暮暮已经盼了许多年了。只不过此刻脸上依旧是显得那么平淡,谈不上什么镇定自若,只是多年的隐忍打磨早已让萧勖学会了什么叫喜怒不行于色。 这笔买卖成与不成,就看王府的下一步棋,究竟会落在何处了。 长陵君走到张麟轩身前,讥笑道:“小子,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正在跟谁说话!?” 张麟轩此刻如看蝼蚁一般,他并未对长陵君的话给予答复,反而抬起右手,一巴掌甩在眼前男人的脸上。长陵君堂堂一个八境,竟然被这小小的一巴掌,直接扇到在地,左脸红肿,嘴角更是渗出血丝。 李子的神色有些难看,想要上前拉住这个有些反常的自家公子,但却被求凰拦住。一身红衣的女子,眼中不由得闪过一道金光,她拉住李子的手,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那个少年,这种陌生感,求凰也是第一次遇见。少年此刻给人的感觉实在有些冷漠,让人难以靠近,求凰很担心他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比如伤害到想要上前的李子。 求凰有些关心则乱,毫无往日的平静与从容,不过好在她迅速地清醒过来,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公子竟然能一巴掌打到一位八境修士,那么在场众生能伤他的自然寥寥无几,那位鲛人族的夫人似乎算一个,但她从一开始似乎都没打算出手,所以求凰并不担心。那么她现在要做的就只是护住身后的李子,其它的事等公子清醒再说。 张麟轩一巴掌将一位八境修士扇倒在地,在场众人对此只是有些惊讶,但下一幕却让他们感受到了恐惧。只见少年一只脚踩在长陵君的脊背之上,然后稍微一用力,那原本气焰嚣张的长陵君顿时发出一声哀嚎,随着这声哀嚎,在场这些修为都不错的生意人,也凭借出色的耳力还听到了些多别的声音,比如骨头节节断裂之声。 一个八境修士,竟然只在一瞬间,便毫无征兆地被一个几乎无境界的年轻人,给废掉了,而这位八境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过任何反抗之举。 这一切来的很突然,突然到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是所有人,而不是屋子内的众人。 张麟轩缓缓走向那件凤袍,瞥了一眼那个心中满是算计的布庄老板,便收回了目光。他从萧勖手中接过那件凤袍,手掌在衣衫上轻轻拂过,神色有些伤感,之后更是留下了两行泪水。 少年喃喃道:“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 城内那座旧私塾内,三人皆是目光疑惑地看着道人,对于城中忽然间出现的气息,就连他们都感觉到有些不舒服。 道人坐在椅子上,手中握着三枚铜钱,好似在犹豫。 三人中的一身洁白儒衫的年轻人不禁问道:“师叔,这是怎么回事。” 道人白眼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年轻人不由得正色道:“还请师叔以天下苍生为念。” “别动不动就天下苍生挂在嘴上,搞得你好像很厉害一样。修道之人,最需要的就是一颗平常心,不要轻易地为不知道的事情,擅自做出结论。天底下顶属,我这不是为了你好,这句话不是人话,跟你这动不动就是什么以天下苍生为念一样令人作呕。”道人怒骂道,“且不说我以不以天下苍生为念,你先问你自己做到了吗?儒家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他娘的读书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遇事不先求己,反倒先来质问他人,你脸皮咋那么厚!” 被骂的狗血喷头的年轻人,不由得羞愧地低下头。 道人不在理会,盯着手中的铜钱陷入沉思。 一身紫衣的小道童,缓缓移步,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免得被正在气头上的师叔给骂一顿。小道童凑到年轻人身边,轻声安慰道:“师叔他老人家话虽然说的难听,但也并非都是骂人的气话,他也有些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别太往心里去。” 三人之中,道童虽然年岁最小,但根骨和心性却是三人之中最佳的那个,并且比其他两人更懂得如何处理世事。此番来到朔方城一方面是负责监考,另一方面则是他师父的意思,希望小道童能够留在陆姓道人身边修行一段时间。 小道童的一举一动,其实都被道人看在眼里,不谈大道修行如何,只说为人还算贴心,留在自己身边其实也并无不可。想到此处,道人不禁哀怨道:“三人在河畔,三人在远方,又有三人在此间,真是哪哪都离不开九这个数字啊!” 小道童看师叔的脸色似乎不再想刚才那般严肃,眉眼间也少了几分怒意,便将身体微微前倾,探出脖子,挤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脸,轻声问道:“师叔,可否解惑?” 虽说道人此刻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但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三个人还都是自己的晚辈,最终还是给出了答案,只不过这答案却让人更糊涂了。 “一人睡去,一人醒来,梦复梦中,一人夜游而已。”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五十八章 错乱的光阴 抚摸着那件凤袍的张麟轩,眼中满是柔情,不过他带给周围人的那股窒息感,却是不减反增。此刻躺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的长陵君,被捧着凤袍的张麟轩一脚踹开,昏死之前,这位方才还嚣张至极的长陵君最后看了少年一眼,将少年的容貌牢牢记在了心中。今日的这份耻辱,他早晚会以更残忍的方式千百倍地还给少年。 张麟轩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带走了那件凤袍,而他的价码就只是方才说过的一句话。在场众人,更是无一敢有任何异议,而这一切与藩王公子的身份毫无干系,因少年方才的干脆利落的出手。 一个巴掌,一个跺脚,就废了一位八境修士,这样一个有实力,性情凶戾的年轻人,他们这些久在世俗之中摸爬滚打的“老江湖”自然是能不招惹就不招惹。他们心中都极为清楚一件事,那就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 少年有着无限的可能,你永远也不知道一个少年最终究竟会走到什么高度。在修行界之中,这样的例子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所以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为好,见到老人前辈恭敬一些,见到孩童少年多些慈爱,这两者终究都不会是什么坏事。好处兴许半点都没有,但所求的其实不过就是能够出门在外,少些祸事而已。 像长陵君这样嚣张跋扈山上宗门修士,其实在如今的修行界中并不多见。因为自从儒家开始放权于山下世俗王朝的那一天开始,诸子百家的老祖师,以及众多山上宗门的老宗主们其实都已经开始认识到同一件事。儒家已然开始放权,那么他们这些类似于王朝内属官的山上宗门,该如何做,想必不用儒家多说。 世间修士心中万年不变的认知有三,其一,十方阁是修道圣地,而十方阁的诸位楼主便是这世间万千修行者的直接管理者;其二,便是以儒家为主,百家为辅的万年格局;其三,便是给予两位岁月悠久的老人以最大的尊重,这二者,一位掌生,一位掌死。 这三种虽然不曾记录在书页之上,但始终在口口相传的认知,除去最后一个之外,前两者其实都在改变。十方阁在修行者心目中的地位不会改变,但诸位楼主的监管之权却在一点点流逝。而原因大多在于他们自身,对于赏罚之事,历来不曾用心。但以儒家为主的格局却是变了不少,近百年来儒家修士参与世事的次数明显少了一些,其中更多的还是读书人在庙堂之上的作为。 积极入世的儒家,如今都已禁止自家修士随意混迹在世俗之中,那么他们这些其他诸子百家的修行之人,到底该如何作为,自然用不着别人提醒。一个个皆是山门紧闭,各修大道。若是有弟子不得不下山办事,临出门前自家长辈都会好生嘱咐一句,莫要惹事。所以类似于长陵君这样的跋扈之人,如今实在是少之又少。 其中有个坐在天干最末等座位上的男人,腰佩双刀,一副游侠装扮。斗笠压得极低,再加上他坐在一个较为黑暗的角落,所以并不容易看清容貌。男人的目光在少年进屋落座之后便始终不曾离开,直到少年取走凤袍,带着那两名随行女子下楼之后,男人才收回视线。并不是他无法再继续注视下,其实只要他想看,那便能一直看下去,哪怕有这座城池的古怪规矩在,却也无妨。他之所以收回视线,是因为他看出了一些小把戏。而且说不定还会是某个人,甚至某些人的长远布局,如此他便懒得看了,不是怕惹上什么麻烦,而是男人的性格使然,他一向不喜欢埋线布局这种事情。 男人的心湖之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随后男人的身形随即消失不见,再出现时,他已经来到了一处高山之巅。在男人的面前站着一个道人,和一个白发黑衣之人。 见到男人之后,道人与那黑衣之人立刻作揖见礼。 男人点点头,问道:“短短数个时辰,可闹出的动静真不算小了,是你们两个搞的鬼?” 道人嬉皮笑脸道:“小师弟的主意。” “是师父他老人家预言的结果成真了?”男人忽然间有些神色凝重,依照常理,眼前二人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甚至都不该出现在此刻的人间。 “大致成真,只不过有些事还存在着变数,所以结果到底如何,还尚未可知。” “能跟我说说你们的大致想法吗?” 道人望向身侧的黑衣之人,后者点点头。道人随后自怀中取出一只瓷碗,解释道:“碗就这么大,能装的东西也就这么,所以自然要把一些东西早早地挑出去。” 男人皱眉道:“所以张欣楠是被你们放弃的?!” 道人摇摇头,皱眉说道:“只是在当下这个时间段,暂时让他离开棋盘而已。因为那家伙身上的不确定性实在是太多,更何况有一个问题,我至今都没想明白,所以我是不会轻易让他进入棋局的。” 男人沉思片刻,竟是不由得笑道:“人活一世,无外乎三件事,自欺,欺人,被人欺。那件事其实没什么好想不明白的,无非就是男子太过痴情罢了,哪怕到了最后,也依旧是要占尽自欺欺人四字,如今想来真是可笑至极。不过倒不是他张欣楠有多好笑,而是这后世之人太过好笑,至于那个帮忙篡改史家书籍之人,则是更为好笑。” 道人与那黑衣之人不禁对视一眼,然后会心一笑。其实当他们自己知道了那件事情的真正始末之后,其实跟男人此刻神色如出一辙。 一切真的都太过好笑了。 男人忽然看向那个黑衣之人,笑问道:“之所以不能开口说话是因为站的太远?” 白发黑衣之人摇了摇头。 道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帮忙解释道:“当下之当下又多了个当下,彼此的情况都不太好,所以一旦开口说话,容易触犯某些忌讳。到时候再惹得那位老人家不高兴了,他的处境可就愈发艰难了。” 男人反问道:“你呢?不是一样也有个当下之当下吗,怎就不怕这些忌讳?” 道人答非所问,感慨道:“河水确实有些凉啊!” 男人不禁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做一只水鬼,确实是难为你了。辛苦了。” 道人笑容灿烂道:“能者多劳,不辛苦,不辛苦。” 男人自从再见到两人开始便一直思考着一件事,再三犹豫之后,还是决定告知两人,“我不知道我接下来的所作所为会不会影响到你们的布局,可有些事,我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跟老三约定好了,所以不要指望着我能够有所改变,这很不现实。更何况我与他之间,真没什么私怨,君子之争这四个字可不只是说说而已。” 道人显然是知道男人日后的打算的,所以对于他的话并不感到意外,不过对于男人的这份坦诚,道人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最起码眼前男人没把自己当外人,这样其实就已经很好了。于是道人郑重地打了个道门稽首,以表谢意。 接下来似乎没什么言语,三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男人环顾四周,神色欣慰道:“这处高山是大道显化?” 白发黑衣之人点点头,竖起食指。 道人帮着解释道:“其一。” 男人点点头,笑道:“不错。看样子咱们之间是没什么话可说了,那我就先告辞了。” 两人同时作揖,道人笑道:“恭送师兄。” 男人身形一闪而逝,不过离开之时却有一句心声言语留在了此处,并非自愿。 道人神色古怪地望向黑衣人,“这没必要吧?” 白发黑衣之人终于开口道:“道理不错,你该听听。” 男人离去之前,在心中曾有一番自言自语,是说那光阴二字。 世间最公平的就是这光阴流水了,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一个人都一样。 ---------- 朔方城内,有一间简陋的小面摊。临街摆着几张木桌和几只板凳,就算是开门待客的部家当了。面摊的老板是一个姓范的胖子,抻得一手好面,他煮的葱花面最为地道。 张麟轩再让求凰帮着收好那件凤袍之后,便带着她跟李子直奔这处小面摊。看样子似乎恢复了正常的少年,直接就是点了三大碗葱花面,坐在木凳上,就着桌上老板免费送的咸菜,竟是大口大口吃起面来,好像饿了多久似的。 原本就有些疑惑不解的李子,此刻更是神色呆滞,望着此刻正在大口吃面的张麟轩,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圆脸的小姑娘不禁扭头看向自己的求凰姐姐,可后者也是一脸的迷糊。李子便直接将手中的筷子狠狠地砸在桌子上,大声质问道:“张麟轩,你怎么回事!” 小姑娘一声吼,面摊抖三抖,在一边抻面的老板竟是有些被小姑娘的气势吓到了。求凰扭过头,歉意一笑,示意老板不必理会。 张麟轩停下吃面的动作,左右看了看,顿时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女子眉间的怒意,可不像是装出来的。张麟轩赶忙放下碗筷,秃噜进最后一根面条,咽了咽口水后,笑问道:“你们俩,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李子此刻都恨不得立刻把少年揪起来打一顿,他还敢问怎么了。 求凰还是理智一些,但言语间也能够听得出来,她此刻多少也是有些不高兴。一身红衣的求凰,问道:“方才在布庄之内,公子那一身气势,究竟是何缘故?” 张麟轩恍然道:“你们是因为这个啊,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师父在临走之前跟我说过一句话,有些手段既然合乎规矩,那就没什么不能用的,所以方才的一幕,皆是合乎情理的手段而已。至于废掉那个人吗,不是我的本意,不过这天底下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这份因果我担着就是。” “手段?”求凰与李子两人不约而同地问道。 张麟轩点点头,解释道:“我能给萧勖的东西,是他最想要的,但却没办法难道明面上来说,所以便只能用些强硬手段。方才那份修为是与人借来的,不过这家伙的脾气有点大,而且平生最看不上那种趾高气扬的人,所以一个没忍住就给那什么什么君废掉了。” 求凰担忧道:“公子,借人修为,可会有什么代价?” “他们的规矩很奇怪,听说是要拿寿命换的,不过他却因为给我惹了一桩因果,所以寿命好像是没拿走。”张麟轩随口笑道,然后在确认她俩没别的事之后,便继续重新端起碗筷,开始吃面,少年是真的有些饿了。 张麟轩说的越是风轻云淡,求凰便越心疼,到底要做是怎样一件事,才会逼得一个少年,不得不去拿命跟别人换取短暂的修为呢。 李子将自己的那份面推到少年跟前,然后扭过头去,小声抽泣着,小心翼翼遮掩的样子生怕打扰到公子吃面。 张麟轩头也不抬,像是把脸埋在面碗里一样。少年口中含糊不清,似乎正在说着什么。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五十九章 麻烦不断 吃过面后,张麟轩三人便一同回到了王府。回到王府的张麟轩没有去自己的小院,而是带着求凰和李子立刻去了一趟后院竹楼,毕竟有些事少年并不知道,所以要跟先生问清楚。关于这件凤袍的大致来历,张麟轩其实略知一二,但此物的玄妙之处究竟在哪里,在自己手中又该如何使其发挥作用,少年对此则是一概不知。此番去往竹楼,张麟轩心知十有八九会被先生给骂一顿,因为有些事,自己实在是做的有些过分了,几乎等于将先生的教诲当成了耳边风。 张麟轩将凤袍放在韩先生对面的桌案上,韩先生只是轻轻看了一眼,便再无第二眼。这位面色苍白的中年儒士,此刻眉眼间竟是罕见地有些怒意。对于张麟轩为了获取这件凤袍而做出的手段,韩先生显然是有些不太高兴。 张麟轩一进竹楼便低着头,像极了一个认错的孩子。 韩先生示意求凰跟李子先出去,有些事他要单独跟张麟轩聊聊。 等到求凰跟李子离开之后,韩先生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地问道:“你可知道,你这次都做了什么吗?!” 张麟轩无奈地扯了扯嘴角,神色黯然道:“知道。” “现在就这么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吗?!”张麟轩从未见过如此生气的韩先生,而先生此刻的眼神中似乎还有着一份自责。 张麟轩低下头,没有说什么。 瞧着少年失落的样子,韩先生似乎也不忍心再多说些什么,只是关切地问了一句,“还是白家的前辈?” 张麟轩摇摇头。 “此次参与拍卖的那些人中,来自南国的那位长陵君虽然为人嚣张跋扈,太过目中无人了些,但好在也是个守规矩的人,至于鲛人族的那位乐觞夫人,更是世人公认的高雅典范,两者自然都不会去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至于那个老太监,有你五哥借着朔方城的规矩压制他就是了,此番我不明白你到底再担心什么,以至于要拿自己的寿命去跟他们换修为?”韩先生不解道。 张麟轩解释道:“弟子其实并不担心长陵君或是乐觞夫人会在暗地搞些小动作,至于萧棣,弟子压根也不在乎。之所以与那位前辈借来修为,不惜凶戾行事,完是当时形势所迫,容不得弟子再有其它想法。” 韩先生神色依旧有所疑惑,对于张麟轩言语间所提及的形势所迫更是然不知。虽然由于某些规矩所限,自己无法亲身参与到这次大考之中,但有些尚在情理之中的事,韩先生还是可以做的。比如,张麟轩身在朔方城中,那么作为少年的先生,虽然不能明着告诉少年机缘在何处,危险又在何处,但好在能够看着少年的一举一动。这次张麟轩参与凤袍的拍卖,不光是剑客张欣楠和王府两方同时帮忙盯着,眼前这位身处竹楼的中年儒士,也曾留心。 张麟轩忽然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随即与韩先生说道:“我敢打赌,先生您在竹楼看到的景象,与我们三人在布庄的经历,或许会有些不一样。” 谈及此处,韩先生不禁抬头望去,目光穿过竹楼,直达苍穹,似在质问某人。 云端之上,一位年轻儒士在察觉到韩先生的目光之后,不禁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韩先生的心中疑问。 确实如此。 张麟轩又接着说道:“所以弟子并不担心什么长陵君或是乐觞夫人,那位京都的老太监,弟子更是懒得理会,所以弟子真正担心的就是先生您不曾看到的那一幕。欣楠师父虽然离开了朔方城,但他却在借弟子的心湖注视着朔方城的一举一动,不过就在欣楠师父吓退那个老太监,撤去目光的同时,那个坐在角落里的人动了,而且只是一道好似随手为之的心念就险些绞烂了弟子心湖和气府,所以就只好请那位老前辈帮忙了。” “你受伤的心湖跟气府也是那位前辈帮着修复的?以我如今的境界尚且都未能察觉到端倪,看来这位前辈的修为实在是有些了得。”韩先生是知道借给张麟轩修为之人的大致来历的,其实也就无外乎是大旭与东土交界处,那座山中的神灵。年幼的张麟轩便与其渊源颇深,王府因此还帮着他们建造了好多庙宇,算是一桩不小的善缘。韩先生之所以称呼为前辈,其实更多的是表达一份敬意,倒不是说那个人的辈分真会比韩先生大。毕竟能被韩先生称为前辈或是老前辈的人,基本上都不会为了这些小事出手。 师徒二人,相处了十八年,先生知道徒弟的心思,徒弟也自然不难猜出先生的一些心思。于是张麟轩便与韩先生打趣道:“先生可能猜到这次这个老前辈的真正身份?” 韩先生不禁笑道:“看来先生我的这一声前辈,恐怕又是叫错了?” 张麟轩与那处山中神灵借修为一事,不是第一次了。年少时,初闻此道的张麟轩便按照书上方法试过几次,不过都是小打小闹,并不同于这次这么严重。所借之人,无非都是一些年纪“尚小”的晚辈,所以请神容易,送神也容易,自然不会涉及到性命一事。不过自从被韩先生撞见之后,少年便被彻底禁止使用此法了,一来是不劳而获的行为,韩先生并不提倡;再者,与那山中之人借修为,若是自身的条件不足,其所需要的代价也是极大的,毕竟每一个真正能够与他们借来修为的人,都是经过挑选的,像少年这样自学的实属少见,不过张麟轩能够自学成才也是实属不易。 那次撞见,韩先生也是看到了张麟轩所请来的神灵,然后十分言语间称呼了一声前辈,都是给那个“小神仙”吓倒不轻,被一位身负大气运的儒家圣贤,称呼一声前辈,还真是头一遭。 张麟轩摇摇头,笑道:“这次倒不是叫的高了,反倒有些低了。” “低了?”韩先生听到此语之后,不由得面色凝重,若是张麟轩没有开玩笑,那么能够真正被自己叫作前辈的,在那座山中只有寥寥数人,这也就代表着张麟轩此次所要付出的代价也是极大。 张麟轩赶忙摆手,解释道:“先生,您别多想,这次没代价,寿命这事我这不是还没来的及跟您说呢吗,这次真的没什么代价。” “当真?!” 张麟轩神色诚挚道:“当真。” 韩先生心中悬着的巨石总算放下,然后有些好奇张麟轩的答案,便问道:“尊称之间可有数字?” 张麟轩伸出四根手指。 韩先生不禁哑然失笑,又接着问道:“是否还又那个太字?” 张麟轩点点头。 “你怎么会跟这位老前辈借来修为?”韩先生在前辈之前,此刻加了个老字,可见这位前辈的身份地位。 张麟轩笑而不语。 “张欣楠的手笔?” “欣楠师父说这算是他留给我的最后的保命手段,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以使用。” 韩先生问道:“当时情况竟然如此危险?” “这次拍卖,一共就来十个人,可当时除了长陵君,乐觞夫人,萧棣之外,其余的人几乎没有什么想要展示手中宝物的意思,就像是这件凤袍任谁拿走都行一样。而那个出手之人由于坐在角落里,弟子并未看清他的容貌,再加上他敢在欣楠师父撤去目光的一瞬间就出手,时机把握绝对不会是偶然。况且他对弟子出手,先生您竟未察觉,此人绝非等闲之辈,若是一旦让他知道弟子没了依仗,只以一个近似无境的凡夫俗子的身份去参加拍卖,就算王府给出的条件已经让萧勖满意,但弟子也绝对没可能安然无恙地将这件凤袍带回王府。所以便只好以力破局,在不惜得罪那位长陵君,甚至是死仇的情况下,公然带回这件凤袍了。” “虽然事出无奈,但也不能不了了之,王府还需做出相应的赔偿才是。不过谅解什么的,就不要奢望了,毕竟是那位老前辈出手为之,人,就算是废掉了。修士之间历来便有数不清的恩怨,打生打死,实属司空见惯。至于最后结果如何,还是要看你自身的实力,毕竟做先生的也不护着你一辈子。以后若是离开北境去往南国的话,小心些。” “弟子明白。” 韩先生忽然没由来地望向远处,沉声说了一句话。言语随风飘出竹楼,落在城门四处一些人的耳畔内。 竹楼之内,张麟轩朝着自家先生竖起大拇指,神色诚挚地说道:“霸气。” 这位中年儒生的一句话,不禁让城门处的某些人心疼不已。韩先生说的是,入城之人缴纳的金银,留下一半。 韩先生望着拍马屁的少年,轻笑道:“这句话,其实还是你父王来说会更霸气些。只不过他如今不在,那便只好由我来说。” 韩先生终于再次看向那件凤袍,神色并不轻松道:“接下来就是拆解这件凤袍了。对了,你把求凰喊进来,至于溪亭那丫头,让她也进来吧。正好逛了一天了,也该去二楼抄抄书了。” 张麟轩立刻起身离去,去竹楼外喊人。 韩先生望着身前桌案上的这件凤袍,不由得神色凝重,良久才叹息一声,喃喃自语道:“余韵尚存,牵扯太深,恐怕竹芒书院那边不会放任不管,真是清闲时无事可做,繁忙时麻烦不断。” 第一卷 望明月 第六十章 莫要失望 第六十章、失望与希望 在那群山之巅,白雪点缀之处,有一座天然的湖泊,世人皆称之为“天池”。湖面之上,有两位男子并肩而立,两者皆是气度不凡的山上仙人。其中一位身着白衣,脚尖点在湖面之上,凝神向远处望去。另一人身着一件红袍,他神色略有些疑惑地俯身盯着脚下的湖水。平静的水面之下,透不进一丝阳光,漆黑幽暗之中似有一双眼睛正在与这位身穿红袍的男子遥相对视。 白衣男子忽然神色有些凝重,沉声道:“他终于还是对北边的那些家伙出手了。” 红袍男子并未抬头,只是轻嗯了一声,显然他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片刻之后,他回了一句,“若是他没有对北边的那些家伙动手,才会真正让我感到意外。” “只是这次贸然出剑,代价不小啊。” “他当年一人一剑,独守一城的时候,所要付出的代价岂不是更大。我当初去看过他一次,那份坚毅的眼神,以及与整座天下为敌的豪气,当真是令人向往。如今不过才区区几只臭虫而已,他又怎会在乎。” 白衣男子轻笑道:“你这么说,恐怕有些不妥吧。” “反正都是他教的,有什么事自然他顶着。”红袍男子轻扯了扯嘴角,他此刻似乎有些怀念跟那个男人一起打仗的日子了。男人总有一肚子说不尽的荤话和市井话,当时听着很烦,不过如今倒是很想再听一听,就是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白衣男子摇了摇头,有些感慨道:“真的是很难将当年的那个他,与如今这位高坐云端之人联想到一起。” 红袍男子忽然有些神色黯然,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我记得他当初好像跟我说过一句话,大概意思是说,如果一个人装模作样的时间足够久,并且还没有人来帮着让他想起以前的模样的话,那么他之后的样子,或许就都是他装出来的样子了。” “久在樊笼里,委实是有些不自在。”白衣男子此刻的神色极为无奈,对于那个男人的事情,他既没有资格插手也没有插手的实力。纵然他如今的修为已然处在苍穹之下,峰峦之上,是人间为数不多抬手便能触及到天幕的人,可他依旧没有能够插手那个男人自家事的实力。 俯身望着脚下湖水的红袍男子,不禁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再次见到那个男人时的情景。时隔多年,他依旧是那么让人感到亲切。一个头戴斗笠,自认为是剑客,但却没有背剑的剑客,看起来似乎有些滑稽可笑,但当时还是一副老人模样的男子,内心深处其实是有些伤感的。因为他见过那个剑客一生中最为风光的时刻,一人一剑,独守一城,那一刻,万众瞩目,他的一身剑气剑意到达前所未有的高度,剑道在天地之间的显化,又是如何地震撼人心,那一幕幕至今都还在男子的回荡。而当自己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手中竟然已经无剑,这是多么的可笑。若是当年那些与他为敌之人知道了这件事,岂不是笑得活过来。一个意气风发之人,世间剑道之最,怎就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倒是像极了一位风烛残年的孤寡之人。他有些替那个男人感到不值。 白衣男子忽然笑问道:“方才借修为给一个晚辈,是你们两个当时见面便谈好的生意?” “当时见面并未谈这些事情,不过就跟其它四家的长辈一起,算是一场没有酒肉的接风罢了。闲聊了没几句他就去那座城关跟人打架了,事后折返了一次,单独与我聊了些事情。”红袍男子神色自若,并不半分异样。 “单独聊了些事情?我看是被人家忽悠走了三张本命灵符吧?”白衣男子笑容难掩,言语之间却是半点兄弟情面都不讲,直接揭穿了事情的真相。 红袍男子选择沉默,对于这件事,不想再提。男子此刻的样子像极了一个被人坑了之后,但却死活都不愿承认的倔强孩子。 “那个少年,虽然与我们这一脉颇有些渊源,可到底还是不适合修行咱们这一脉的术法,所以自然是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请的动你去帮他的。除了本命符咒之外,我想不到别的办法。”白衣男子笑得极为开心。 红袍男子无奈道:“若不是当初他说之后可能会有一场恶仗要打,恐怕要我帮忙,不然我哪里会把灵符给他,谁又哪成想他又把灵符给他的徒弟。” “他又收徒弟了啊?看样子那两个小家伙这次总算是得偿所愿,有个小师弟了。” 红袍男子没由来地叹气道:“徒弟一个个的,还真都是随了师父,就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中州那边的情况也不太好?” “不知道,懒得管。就是想管,也没办法。” “还是有怨气?” 红袍男子没有吭声,但他眉眼间的怒意确实没有半分隐藏,皆是流露在外。这份怨气,在他心头已有数千年了。别人装疯卖傻不予理会,可他自己不能忘记。 湖底那双眼睛的主人,忽然发出笑声,满是讥讽之意,更是轻声说了三个字。 看门狗。 一座大山,一座仙门,既是福泽此地生灵的上天恩赐,也是这辈子都不能逃脱的悲惨命运。 闻言之后,红袍男子忽然化作一只体型巨大,生着一身鲜艳红色毛皮的狐狸,一下子跃入水中。片刻之后,男子才重新化作人形,站在依旧平静的湖面之上。不过男子的嘴角却多了一丝血迹,身旁更是悬着一块生肉,像是被直接从他人身长撕咬下来的。 红袍男子俯身望去,皱眉沉声道:“一个阶下囚,也敢大言不惭?!” 白衣男子站在一旁,对于方才的一幕,他看过就算,并不会说什么。他望向远方的视线中,忽然出现了一名中年儒士,瞧着衣着打扮,虽头戴一支特殊的白玉簪子,但却没有山主应有的那块代表身份的玉牌,所以应该只是一位书院的副山主,而非山主。那位儒士视乎察觉到了自己的目光,作揖行礼之后,微微颔首,白衣男子便收回了目光。 既然礼数周到,且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已经有了答案,那就没理由再难为一位后辈了。 白衣男子也是望向湖水之下,淡淡说道:“其实你并不应该盼着那群家伙们回来,相反你应该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他们回来。因为他们归来的那一天,就会是你以后的忌日,一个没人祭拜的忌日。” 湖底之下,此刻那一双眼中充满怨愤的家伙,再听见白衣男子的话语之后,忽然咆哮一声,原本平静的湖面骤然间风浪不止。 白衣男子用脚尖轻轻一点,湖水便重新归于平静。他抬起头,望向苍穹,似在遥忆往昔,言语如水面一般平静地说道:“那场人妖两族之战,平心而论,人族固然有错在先,但我妖族的所作所为,真是有愧先祖。十方阁依法惩处,当初看来的确好似是重人族而轻我妖族,但若是如今再看,难不成你们依旧还是未能看出其中端倪?” 这位如今世人公认的,最没有争议山上仙人,在提及往事时,却依旧自称妖族。此刻的他不禁有些失望,有些人的固执,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 山间忽起微风,风至山巅,不禁卷起层层雪,雪落凝霜在心田。 这位仙人,此刻对自己真的很失望。失望于自己空有一身通天修为,却一辈子只能画地为牢,失望于自己的有心无力,无法帮着这个世间做出改变。 平静的湖面,忽然荡起一圈涟漪,涟漪还未归于平静,紧着又是一圈,好似有人在湖面之上行走。 白衣男子与红袍男子忽然转身,他们两人的身后竟是不知何时多出了两人,一位道士模样,一位白发黑衣。白衣男子并未在他们身上察觉到天地元气的波动,看来要么是纯粹的无境之人,要么就是一位修为高深,就连他也看不出深浅的山巅修士了。白衣男子自然是更倾向于后者。 四人相互见礼。 等到众人都起身之后,白衣男子又是对着道人郑重地打了个道门稽首。 道人见状,不由得笑问道:“是源自于内心深处对那位的尊重,故而便愿意对天下道人都多分敬意?” “授业之恩,无以为报,便只能作些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 “其实你这样做,骑牛的还是挺欣慰的。” 听到骑牛的三个字,红袍男子不由得面色一沉。 白衣男子立刻提醒道:“天龙,不得无礼。” 道人随口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当年那个跟着张欣楠一起来我这偷酒吃小狐狸,如今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啊。” 红袍男子忽然面露喜色,“您,您是陆师叔?” 道人点点头,一脸欠揍的贱兮兮模样,“乖。” 红袍男子有些无语。 白衣男子问道:“师叔,那您身边的这位是?” “我这只水鬼,途径此处,无意间听见了你们的一些心声言语,看来,你们两个小家伙,如今都很失望啊。所以你们神通广大,且乐于助人的师叔,也就是我,给你送希望来了。”道人嬉皮笑脸,伸手指了指身边这位白发黑衣之人,“这就是日后的希望所在。” 两人不禁顺着道人手指望去,只见这位方才身上还没有半分天地元气流动的白发黑衣之人,不知为何,身上忽然间多了几分鸟兽之物的神韵。两人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因为这份鸟兽之物的神韵太过尊贵,说不定会是那早就已经绝迹的凤属一类。 道人笑道:“不要轻易的质疑自己跟这个世界,始终都要相信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潜移默化地改变这个世界,我们为之所付出的努力,其实并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千百年之后必有会响。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既然我们都不愿意做这个后人,那就请努力地做好这个前人吧。” 第一卷 望明月 第六十一章 福祸相依 镇北城的巍峨城头之上,满身伤痕的张欣楠勉强地以双手支撑着自己坐起来,收拢双腿,盘膝而坐,以修士内视之法,开始巡游自己的人身天地,一处接着一处修补自身的创伤。 在人身天地之中,心湖书面之上,有一个跟张欣楠一模一样的芥子心神,一手倒持剑锋,一手呈掐诀状,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袍,像是一位游历天下,斩妖除魔的黄紫贵人。虽模样相似,但却由于个子低,故而少了几分气度,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不怎么的高大威猛,容易让人轻看了,唬不住那些妖魔鬼怪。 这一粒芥子心神在见到张欣楠本尊之后,一脸的不高兴,要不自己没那个胆子,此刻他恨不得立刻就冲上去给张欣楠好生骂上一顿。 张欣楠来到他面前,说了一句抱歉。 对待这粒芥子心神一向没什么好脸色的张欣楠,竟是难得与他轻身细语地说话,言语间似乎还有些愧疚,倒是让这粒芥子心神忽然间有些不太习惯。他神色略显尴尬地挠了挠头,一时间竟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不过这位本尊张欣楠难得跟自己神色平和地说一次,自己若是不回话,好像有些不大好,于是他随口说了一句,“没关系,都习惯了。” 他大概的意思就是,你这么胡闹也不是第一次了,我都习惯了。况且他自认为自己的情况其实还算不错了,更何况比起那些一起生活了多年的四位“邻居”,他现如今都可以算得上富庶人家了,“温饱”一事是绝对不愁的。 修士修行之法,自万年前十方阁传下第一道修行法门,世间万灵开始修行之日时起,便一直都是大同小异,各种门道的根本都不曾有过变化。人居于天地之间,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模仿,修道一事自然也需要效仿天地,修士需要修行的第一步便是打开自身窍穴,吸取天地间的元气为己所用。 当窍穴内的元气积累到一定程度时,便可以真正开始修行,也就是十方阁修行之法的第一步,筑基,为日后搭建修行之楼做出准备。这份地基是否稳固,将会在很大一定程度上决定一位修士的最终成就。地基不稳,那日后搭建的楼层越高势必便危险,将来哪天说不定就是个楼倒压人亡的悲惨境遇。毕竟空中楼阁在大多数人的认知中,都是一个不太好的词语,与虚无飘渺四个字都是指那些不存在或是不切实际的事物。 不过凡事没有绝对,这“空中楼阁”四字虽然对于绝大多数的修士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但若是放在十方阁中一位楼主的身上,那可是再契合不过了。他是世间第一个区分出五行元气,并成功将之应用到搭建修行之楼中的人,他的心湖气象据说就是一座选在空中的楼阁,而他也是世间唯一个直接从无到有,一举来到十境巅峰的修士。在他的建议之下,世间修士都开始逐渐在自身天地之中,铸造与自身一模一样的泥胚,然后将五行元气分别注入到其中,使之成为自身天地中的居住者,帮着自己搭建气府或是打扫心湖,而本尊就可以做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天爷了。 而此刻张欣楠自身天地中的这粒芥子心神便与那注入五行元气的泥胚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却胜在拥有自我意识,彼此之间的性格也与本尊相差极大。比如这一粒土属的芥子心神,便有些胆小,怕黑,怕鬼,怕张欣楠生气,所以他总是要居住在张欣楠心湖中最为亮堂的地方,衣着打扮也时要模仿那些斩妖除魔的道士,以此克服内心的恐惧。 巡游自身天地的本尊张欣楠,在听见这粒芥子心神的话后,一时间竟是有些无言以对。 见张欣楠不说话,这位按照书中文字,给自己取名为岱宗的芥子心神便也不说话,面对说多错多,让张欣楠给自己骂一顿,犯不上。 片刻之后,张欣楠忽然问道:“他们四个怎么样了?” 听到张欣楠这么问,岱宗不免有些情绪低落,思来想去还是绝地实话实说,因为按照他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来说,多数情况下选择在张欣楠这边实话实说不容易挨骂。他一五一十地说道:“都不太好,尤其是霖泽那个家伙,她的境况最不好。她不光要忙着修缮水府,还要帮你照顾湖底的那两尾青鱼,现在很忙的。” 张欣楠笑问道:“是在替她埋怨我?” 岱宗立刻摆手,“没有,绝对没有。” 张欣楠有些可惜道:“这样啊,那就算了,本来还想夸你两句的。” 岱宗翻了个白眼,表示我信你个鬼。 “你怎么不去帮帮他们?看样子,现在就属你情况最好了。” “那当然了,不是我吹牛啊,过日子这种精打细算的事情,就算他们四个加一块都比不过我。”岱宗神色骄傲,不过这份骄傲并没有持续多久,随机有些汗颜道:“倒不是我不去帮忙啊,就是霖泽她居住的水府太黑了,我,我这,哎呀,就是我不敢去。” 张欣楠并没有取笑他,反倒是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瓜子,柔声笑道:“倒是难为你了。” 岱宗不知哪来的胆子,竟是抬手打走了张欣楠的手掌,瞪大眼睛问道:“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张欣楠吗?还是说方才那一场架,给你打傻了?” 习惯了“凶神恶煞”的张欣楠,对于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反倒不习惯,岱宗总觉得他不对劲,极其的不对劲。有阴谋,没错,就是有阴谋。 张欣楠气笑道:“臭小子,对你好,你还不乐意了。” 岱宗一拍胸脯,豪气干云道:“请您老人家放尊重点,再怎么说,我也是一位活了八千年的芥子心神了,你叫我臭小子,如果传出去,我会很没面子的。” 张欣楠懒得理他,真不知他那个小脑瓜子怎么想的,还传去,传哪去?你给我传一个试试啊。 张欣楠转过身去,准备离开,岱宗却忽然扯住了他的袖口,弱弱地问道:“你不去看看他们啊?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单独看我一眼,不合适吧?” 张欣楠学着他先前的模样,翻了白眼,你小子有什么心思,你以为我不知道? 岱宗不停眨眼,你老人家大人大量,就勉为其难地假装配合那么一下下呗。 张欣楠有些无奈,对于岱宗这个小家伙层出不穷的争风吃醋的戏码,他真是看得有点烦了,其实最关键的,那四个人谁也不不会在乎这种,你老这样搞,没意义啊。 话虽如此,但张欣楠依旧配合,故意高声道:“那个,岱宗已经将大致情况都告诉我了,外面还有些事,这次就先不去看你们了,走了啊。” 岱宗此刻仿佛已将心满意足四字写在了脸上,想着下次再跟四人见面不就有了谈资。你们瞅瞅,你们看看,张欣楠百忙之中,还能跟我说会话,你看看咱这地位,以后啊,跟哥混,带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张欣楠不在理会傻小子的沾沾自喜,身形一闪,便退出了自身天地。一番巡游修补,自己的情况总算是勉勉强强有所改善,剩下几处较为严重的地方,就只能等着那五个小家伙一点点修补了。 张欣楠站起身,目光随之向南望去,在那里有几道故人的气息。除了那个被自己坑坏了的老狐狸,剩下的,可就都是不请自来的恶客了。 张欣楠神色间不免有些担忧,由于自身问题,他现在没有办法确定到底是那位故人出了手,能迫使张麟轩那个臭小子动用了自己留下的三道保命符,看来有些人是真的很不拿城内的规矩当回事啊。不过没关系,这笔帐,咱们日后可以好好算算。 张欣楠忽然收回视线,脸色变得有些不大好看,沉声质问道:“你来这里干嘛?” 悄无声息来到张欣楠身后的女子,先是施了个万福,然后才起身。见到张欣楠的模样,无奈笑道:“师兄,我这次穿的很规矩。” 张欣楠以余光打量了一眼,然后才稍微转身,与那女子相对而立,脸上的神色也是变得和善了些。倒不是自己这个当师兄的,有多烦她这个做师妹的,只是男女终究有别,身为女子,无论什么时候穿衣打扮还是应该得体些。 张欣楠以相对平和些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道:“你怎么到这来了?” “师父他老人家让我给你带句话。” “不听。”张欣楠一脸认真,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样子。 女子有些无奈。 张欣楠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嗓音,远在天边的老人家有些生气,“张欣楠,你大逆不道,你欺师灭祖!” 张欣楠捂住耳朵,口中碎碎念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瞧见这一幕,女子不禁笑出了声,她自己已经记不得大概是有多少年没见到过师兄这个模样了。当年在师父门下求学的诸多师兄弟中,其实就属眼前这个男人最有意思了。白衣剑仙,最为俊逸,是比神仙还要神仙的云端之人,最为遥不可及。他同时也是一个可以头带斗笠,骑着毛驴,畅游江湖的侠客,路遇不平,又有那一次不曾拔剑?穿上一席干净的粗布衣衫,又是一位可以代师授业,学究天人的大师兄,平易近人,与师兄弟们打打闹闹,最是热闹不过了。就是这样一个曾经春风得意的男子,此刻在她眼中不知为何竟是显得有些秋风萧瑟。她不知该去埋怨谁,怪师父太狠心?可这是大师兄自己选择的路啊,但他当初已经是世间绝顶,为何还要如此选呢,女子不明白。 老人家的喋喋不休,总算是结束了,张欣楠这才松开捂住耳朵的手掌,然后在临走之前,目光再一次看向南边的那座朔方城。有个傻徒弟,真是让人放心不下。 女子顺着张欣楠的目光望去,不禁赞叹道:“凤凰展翼而鸣,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张欣楠则是叹了一口气,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朔方城内,在镇北王府的上空,忽然出现一道巨大的虚影,一只羽毛华丽的凤凰高傲地扬起头,缓缓地张开了那双足以遮蔽日月的羽翼。 朔方城的更南边,一位儒生正行走在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之中,瞧见了北边的景象,不由得笑道:“证据确凿,夫复何言。” 第一卷 望明月 第六十二章 自己的女孩自己护 夜幕来临,一抹月色洒落在城头。坐在城头之上的张欣楠神色有些呆滞地望着晴朗的夜空,瞧着满天星斗闪烁,不觉有些伤感。这样宁静的夜晚,竟是让张欣楠生出了些许烦闷。 坐在他身侧的紫衣女子,时不时会向着剑客这边瞧上两眼,对于他紧锁眉头缘故,略知一二。不单单是张欣楠一个人,其实包括她自己在内的诸多师兄弟,同样都不太喜欢这幅星月当空模样的夜景,其中有些人甚至不止一次地公开表达过自己厌恶之意。不过在她们这些人当中却有一个最小的家伙,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夜空的喜爱之情,许是故意与师兄们唱反调的原因吧。 张欣楠似乎猜到了女子此刻心中的某些想法,便轻声解释道:“我之所以对夜幕反感,是因为当年跟随老师游历世间的时候,见过许多肮脏龌蹉的事,它们中的大多数都跟夜幕二字挂钩而已,所以连带着不喜欢夜深之时。” 停顿片刻,张欣楠又接着说道:“当初年幼无知,说过许多的无心之语,日后竟是大多一语成谶,想来也是有些好笑。就比如当初站在荒野之上,立誓为这天地诞生以来,便一直漆黑不见五指的夜幕增添一缕光明。由于这番狂妄且无知的言语,导致了日后那个如今身在北边的老瞎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亲手剜走双目。虽不是我所为,但一切却因我所起。我其实并不讨厌月亮,只是讨厌这背后的血淋淋的手段而已。每每抬头望见都不由得隐隐作呕,不过这些年倒是因为小十三的缘故,逐渐有所好转些。其实若不是此番北上被那个老瞎子给逮住,狠狠地恶心了一通,倒也不至于勾起这份心绪。至于叶岚你其他的那几位师兄,其实大都是无病呻吟而已,当初我就懒得理他们。” 本名叶岚的女子听到此处不禁嘴角微微上扬,如今能直言不讳说那几位师兄无病呻吟的人,恐怕老师也不行,那么也许就只有眼前的大师兄能说了。至于师兄言语中的叶岚二字,她自动忽略掉了,就当没听到。女子轻笑道:“我与这天上的日月星辰本就存在大道之争,无病呻吟这四个字,师兄可不能拿来说我。” 张欣楠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 女子望向远方,毫不费力地便看到处在极北之地的那座大坑,以及立在坑中的那柄碎裂长剑。女子笑问道:“师兄可要帮忙?” 张欣楠言语平淡道:“不然你以为我刚才没赶你走是为什么?难不成还是留你吃饭啊?” 女子忽然有些委屈,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张欣楠有些无奈道:“在师父那边装装样子就算了,在我这还是免了吧。当初带你修行的时候,也不是没见过你生吞一只恶鬼的模样,所以这幅小女子模样,还是赶紧收起来吧,不然我真吐了啊。” 女子瞪眼道:“师兄,你真,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活该你打光棍!” 张欣楠不以为意,小声嘀咕道:“说得跟自己嫁出去了一样,还不是一个依旧待在家里的老姑娘……” 女子在听到那个敏感字眼之后,一下子站了起来,眼睛瞪得更大,两腮鼓鼓的。 张欣楠立刻闭嘴。 女子却依旧不依不饶地盯着他。 张欣楠无奈地站起身,伸出手揉揉了自己这个小师妹的脑袋瓜子,轻笑道:“好了好了,方才这不是在跟你闹着玩吗。你呀,在师兄心里永远是那个笑容灿烂的小公主。” 女子冷哼一声,对于这般只走量却不走心的言语,并不买账。 张欣楠歪着脑袋,有些无辜,有些可怜。好像在说,安慰女孩子的话,为兄的就会这几句了。 女子也不再难为他,身形一闪而逝,转眼之间便来到了那处巨坑。她轻轻将那柄插在地上的长剑拔起,有些惋惜地说道:“确实是个好物件,奈何摊上个败家的主人。” 女子轻轻挥手,见散落在周围的长剑碎片一一聚拢,然后站在原地,凭借着此地的一些残留气息,开始练剑。此地的元气不足时,女子便随手取来一份月之精魄融于剑中。缝缝补补这类的针线活,她历来极为擅长,但却是好多年不曾做过了,一时间竟是难免有些手生,不过问题不大,就是多费些时间而已。 就在女子修补长剑的之时,她的身前忽然出现了一个瞎眼的老者。老人缓缓向她走来,每一步看似极为轻巧,可对于他们双方来说,确实一次不小的角力。老人最终停在女子身前十步之外,然后讥笑道:“你跟张欣楠,以及那个白发小鬼,你们三个未免都有些太自大了吧!” 女子连头也没抬,依旧在忙活着手上的“针线活”,不过却还是言语回应了一句,“一个人看不起你,或许是他太过自大,两个人看不起你,或许还是他们的问题,不过当第三个人依旧看不起你的时候,你就该有所反思了。道理虽然不是什么好道理,可却很应景。既然你想让他人平等地看待你,那么你最好拿出一份应有的实力来,并且真正做到先平视他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拿鼻孔看人。” 瞎眼老者忽然皱眉,沉声道:“你身上倒是有种很独特的味道。” “女子的天然体香,难不成你也要细细品味一番?想吃天鹅肉,怎么也该事先对着镜子照照自己的模样吧吗,哦,对了,你是个瞎子,看不见也难怪。”女子轻笑道。 “倒是个伶牙俐齿的丫头。”老人不屑道。 “倒是个啥也不行的瞎老头。”女子还以颜色。 老人眉眼间的怒气,已经很显而易见了,说不得下一刻就会是大打出手的局面。老人沉声道:“剑留下,人,赶紧滚。” 女子忽然停下手上的动作,缓缓抬起头,一脸冷漠道:“我若是说不呢,你又能如何?” 老人随手一挥,无数道虚影便开始在四周攒动。黑暗之中,时不时还会传出些诡异笑声,不禁让人胆寒。 下一刻,女子那一双原本妩媚妖娆的眼眸,竟是开始由黑转青,最后露出了一张狰狞面容,笑容癫狂。 周遭涌现出的诸多怨恨之鬼,在他人看来或许会是极为头痛的狠辣鬼物,可在她眼中,就是一顿不输宫廷御宴的美餐,是她进补的食材。 片刻之后,瞎眼老者倒在一片血泊之中,与张欣楠奄奄一息的模样,如出一辙。 女子将鲜血一点一点涂在嘴唇上,轻轻地抿了抿。月光之下,女子的那张狰狞脸庞逐渐消失,片刻之后,便重新恢复成了原本那美艳动人的样子。 女子拎起长剑,在离开之前,瞥了一眼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老者,哂笑道:“说到底不还是一个没有肉身的魂灵,跟我师兄一样,都不完整。既然如此,何必挑衅我呢?” 倒地不起的瞎眼老者,用尽最后一丝气力,问道:“你怎么会回来!?” “心情不好,回家住两天。” 女子身形一闪而逝,却并未返回城头,而是选择将剑随手丢给师兄之后,一路南下。 天地之间,一道青色的气息一闪而过。凡是这道气息所经过的地方,若是有儒家书院存在,山主则无一例外,皆是紧闭双目,放任女子随意过境。 坐在镇北城城头上的张欣楠,开始了最后一次的修补气府,此次修补结束之后,他便要继续北上去往荒原了。看着那一缕青烟在天地间划过,张欣楠不禁笑道:“女孩子家偶尔耍一次小脾气,无可厚非,关键就在于你这饱读诗书之人怎么哄了。” 刚刚返回儒家学宫的一位身材修长的读书人,不禁作揖而拜,微笑道:“知道了,多谢师兄提醒。” ------------------ 镇北王府后院的竹楼内,求凰躺在床榻之上,气息极为虚弱,张麟轩蹲守在一旁,神色略显憔悴。 韩先生坐在竹楼门外的椅子上,神色有些凝重。对于求凰此刻的状况,韩先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有些事情先生还是推算错了。按照韩先生原本的打算,是将那件凤袍就此拆解,然后再凭借求凰跟上古凤属一脉的渊源,以她的血脉为引,从而获得其中蕴含着的凤属气息。不过中途却出现一个让韩先生始料未及的情况,那就是由着求凰的鲜血所引出的凤属气息竟是开始排斥她,甚至竟然要反过来将求凰置于死地。 这世间任何的牵引从来就都不是单向的一厢情愿,而是彼此双向的你情我愿。求凰既然同意以生人之血牵扯已死之物,那么自然也要同意已死之物的牵扯。那份看似温和,实则霸道无比的凤属气息,便是依靠着一份牵引,一举夺走了求凰当下的生命气息。若不是韩先生察觉的及时,又以自身大道受损为代价,迅速断开了两者之间的联系,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当下韩先生只能凭借着竹楼里面的儒家气息,先帮着求凰稳固自身,然后等着她靠自己一点点恢复过来了。、 这位中年儒士有些愧疚。 屋内,看着求凰躺在床榻上的张麟轩心中也并不好受,他轻轻地攥着求凰的手,安静地等她醒来。 竹楼内,忽然来了个道人,门外的韩先生并未察觉。在示意张麟轩不要出声之后,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然后笑问道:“你可愿意?” 张麟轩没有半分犹豫,立刻点了点头。 道人有些好奇道:“我能问问原因吗?” “自己的媳妇,自己护着而已。”张麟轩看着求凰,手掌轻柔地拂过她的额头。 道人点点头,不禁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