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起青壤》 第1章 引子 第2章 ① 第3章 ② 第4章 ③ 第5章 ④ 第6章 ⑤ 第7章 ⑥ 第8章 ⑦ 第9章 ⑧ 第10章 ⑨ 第11章 ⑩ 第12章 ①① 第13章 ①② 第14章 ①③ 第15章 ①④ 第16章 ①⑤ 第17章 ① 第18章 ② 第19章 ③ 第20章 ④ 第21章 ⑤ 第22章 ⑥ 第23章 ⑦ 第24章 ⑧ 第25章 ⑨ 第26章 ⑩ 第27章 ①① 第28章 ①② 第29章 ①③ ①④ ①⑤ ① ② ③ ④ ⑤ ⑥ ⑦ ⑧ ⑨ ⑩ ①① ①② ①③ ①④ ①⑤ ① ② ③ ④ ⑤ ⑥ ⑦ ⑧ ⑨ 第41章 ⑩ 第42章 ①① 第43章 ①② 第44章 ①③ 第45章 ①④ 第46章 ①⑤ 第47章 ① 第48章 ② 第49章 ③ 第50章 ④ 第51章 ⑤ 第52章 ⑥ 第53章 ⑦ 第54章 ⑧ 第55章 ⑨ 第56章 ⑩ 第57章 ①① 第58章 ①② 第59章 ①③ 第60章 ①④ 第61章 ①⑤ 第62章 ① 第63章 ② 第64章 ** 第65章 ④ 第66章 ⑤ 第67章 ⑥ 第68章 ⑦ 第69章 ⑧ 第70章 ⑨ 第71章 ⑩ 第72章 ①① 第73章 ①② 第74章 ①③ 第75章 ①④ 第76章 ①⑤ 第77章 ①⑥ 第78章 ①⑦ 第79章 ①⑧ 第80章 ①⑨ 第81章 ②〇 第82章 ① 第83章 ② 第84章 ③ 第85章 ④ 第86章 ⑤ 第87章 ⑥ 第88章 ⑦ 第89章 ⑧ 第90章 ⑨ 第91章 ⑩ 第92章 ①① 第93章 ①② 第94章 ①③ 第95章 ①④ 第96章 ①⑤ 第97章 ①⑥ 第98章 ①⑦ 第99章 ①⑧ 第100章 ① 第101章 ② 第102章 ③ 第103章 ④ 第104章 ⑤ 第105章 ⑥ 第106章 ⑦ 第107章 ⑧ 第108章 ⑨ 第109章 ⑩ 第110章 ①① 第111章 ①② 第112章 ①③ 第113章 ①④ 第114章 ①⑤ 第115章 ①⑥ 第116章 ① 第117章 ② 第118章 ③ 第119章 ④ 第120章 ⑤ 第121章 ⑥ 第122章 ⑦ 第123章 ⑧ 第124章 ⑨ 不管了, 乱就乱吧,反正也乱起来了。 余蓉心一横,吩咐大家继续赶路,还撂了狠话:“大不了赶过去收尸, 还能比这更糟?” 好在片刻之后, 远处的信号弹重新亮起来了, 三发, 黄色。 这是联络的标记, 看来那头的有生力量还是保存住了,余蓉大喜, 正要说两句振奋人心的, 领队的伍庆忽然骇叫:“什么东西!那是什么东西!” 不止伍庆,队伍里还有两三个人也看见了,先后惊呼出声。 “是鬼吗?嗖一下子!我还当我眼花了!” “是白头发吗?” “我看见白眼珠子!白莹莹的!” 队伍一乱,自然也就停在了原地,那几个地枭挤簇成一团, 抖得厉害,聂九罗倚住炎拓的后背,好奇地向外张望:又是白头发又是白眼珠子的, 她怎么就没看见呢? 突然间, 视线正对着的地方、不远处的土垛后, 一条人影急掠而过。 聂九罗身子一颤, 失声叫道:“在那!” 然而,等其它人闻声看过来时,那条人影早没了。 炎拓也没看到,急忙问她:“看到什么了?” 聂九罗头皮急跳,老实说, 进到这青壤,她从没真的害怕过,毕竟她在单枪匹马、身中枪伤时,都能和韩贯、陈福战到差不多平手,如今身体恢复得不错,同伴众多,火力也够,再多来几个地枭,在她眼里,也不算什么。 可现在,有点心慌了。 那东西太快了,鬼魅一般,飞掠的时候,仿佛眼前窜过一道黑雾,她自问,地枭好像都没这速度,她自己,也达不到。 但身形和人差不多,这就是枭鬼吗? 正斟酌着该怎么和炎拓说,就听嗖的一声锐器破空响,身侧站着的那个人惨叫一声扑倒,紧接着以惊人的速度向外直驰而去。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谁都没看清是怎么回事,炎拓一瞥眼,看到幽光中似乎有绳急收,猜到人是被拖走的,想也不想,抬枪就射。 然而这种亮度,又未经瞄准,想打中绳子太难,哒哒声响过后,地上腾起烟尘,惨叫声却已在远处了,炎拓下意识想去追,念头刚起,斜后方又是一声惨叫。 他还以为是聂九罗中了招,当场吓出一身冷汗,好在立即反应过来惨叫的是个男人,急回头时,只看到被迅速拖进黑暗里的男人高抬起的脚:这下看明白了,怪不得会被拖走,应该是连着绳的飞箭,箭身穿透脚踝、箭头扣住血肉,再猛力一拖,人就被拖走了。 杂乱的枪声响起,这一回是真乱套了,枪声中间杂着尖利的诡笑声,那声音似人非人、飘忽不定,石垛后、土堆侧,开始不断冒出人头,是不是白头发不好说,但每一张脸上,的确都有一对煞白的眼珠子。 这些东西,真如戏弄人的恶鬼,动作敏捷得可怕,头刚冒出,瞬间又没了,明明出现在这,忽然又疾掠到那,子弹永远射在它们身后不说,哒哒声里,总会突然响起人被拖倒在地的惨呼:那些原先用绳子串联起来的人还好,拖一倒二,重量在那,一时半会不至于被拖跑,还来得及割断绳子;拉着手的就惨了,情势危急时,谁还手拉手?一旦中招,立时就是被拖走的命了。 也不知是谁先崩溃,大吼了声:“快跑啊!” 这种时候,也难说是聚在一起好、还是分头逃命好,反正那一嗓子过后,人员顷刻间四散,不想跑的也只能随大流了。 炎拓急冲到聂九罗身边,一把拉住她的手:“走。” 他来不及多想,择了个人少的方向,拔腿就跑,刚跑开几步路前方就有土堆挡道,好在不是很高,炎拓双手攥住聂九罗的腰用力往上一抛:“你上!” 聂九罗身体本来就轻盈,刹时间就直窜了上去,顺势滚翻到土堆后,炎拓正想蹬窜,忽觉身后风声不对,脑子一激,瞬间偏头。 一枚带绳的利箭几乎是擦着他的耳朵,没进了土堆之中。 好家伙,这要是射进了他后脑,他不是当场就完蛋了吗?炎拓出了一身冷汗,手脚却没闲着,连攀带蹬滚上了土堆,眼角余光瞥到箭尾悠悠晃荡的绳子,脑子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 ——他要是拽住绳子用力拉,没准能拉过来一个白眼珠子的人呢? 不过下一秒,他就放弃了这想法,对方人数不详,还是别冒这个险了吧。 他迅速翻落下地,聂九罗早等得心焦了,一把攥住他的手,再次发足狂奔。 *** 无所谓是哪个方向了,反正在这下头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要能到安全地带、远离那些白眼珠子的人就好。 两人脚下不停,耳边呼呼风声,也分不清是跑起来带风,还是地下的妖风又起,总之,惨呼声和诡异的尖笑声渐渐远了,直至再也听不见。 聂九罗脚下一个趔趄,人险些直摔出去,好在平衡力好,加上一直握着炎拓的手,堪堪稳住了身子。 奔逃以来,这是第一次停下,而刚停下,她就察觉到了不同。 她身子哆嗦了一下,声音低得像耳语:“炎拓,这里好黑啊。” 是黑,夜光石的亮光什么的,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了,回头看,那些光亮惨淡得可怜,像趴伏着的、灵力行将散尽的幽灵。 炎拓嗯了一声,身周四面无遮无掩让他很没安全感:“先找个地方再说。” 两人放轻脚步,往前摸索了会,也是运气,让他们找到几块堆叠着的大条石,每块都约莫有半间房那么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地底发生过地震,几块大石互叠互靠,中间难免有缝隙,钻一两个人进去没问题,而且既隐蔽又安全。 两人钻进缝隙里,背倚石块,才终于定了心,大口地吸气呼气。 过了会,炎拓竖指在唇边,吁了一声。 聂九罗懂他的意思,她屏住呼吸,静静听外界的动静。 她的耳力嗅觉,当然远远比不上狗家人,但是平心静气,还是能听出些什么的。 还好,暂时安全。 炎拓的声音很轻:“那些,是枭鬼吗?” 白眼珠子的鬼吗?谁知道是不是啊,它们又没自我介绍。 聂九罗含糊应了一声。 她直觉邢深他们应该是遇到一样的状况了,所以仓促间会有枪声四起,但这些东西的速度实在太快,枪械于它们而言,威胁不是很大。 林喜柔一行遇到的,八成也是这玩意。 好家伙,两方约定了火拼,结果遇到个更棘手的。 聂九罗觉得好笑:“这下头要是有食物链,这白眼珠子的,没准是顶端的。” 炎拓说:“不止一个。” 聂九罗点头,是不止一个,刚刚突袭他们的,至少得有十来个,就是不知道跟袭击邢深的是不是同一拨。 炎拓沉吟着说了句:“而且,你发现没有,它们是在抓人。” 是在抓人啊,聂九罗没听明白:“抓人怎么了?” “用箭绳,把人拖走,那就是想抓活的,不是上来就杀。可抓人干什么呢?有什么目的呢?” 不知道,她连这东西是什么都说不清,对它们的行为目的当然更无从了解。 聂九罗喃喃了句:“也不知道余蓉她们怎么样了。” 炎拓苦笑:“看运气吧。邢深那头可能也冲散了,只要没被抓,后头就可能还能遇上……” 说到这儿,蓦地顿住。 聂九罗心头一颤,旋即反应过来。 外头有动静了。 她有点紧张,右手攀着炎拓的胳膊,手指不觉陷进他胳膊上贲张的肌肉当中。 动静来自两个方向,脚步声都很急促。 会是谁呢,是余蓉她们也逃过来了?还是那些白眼珠子的人穷追不舍、跟过来了? 明知道不可能看见,聂九罗还是忍不住向外侧了侧头。 炎拓则食指扣上枪身的扳机,一个不好,又会是一场恶战了。 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什么情况?” 卧槽! 炎拓脑子里一懵,旋即凑向聂九罗耳边,吹气样说了句:“熊黑。” 有个年轻女人接话:“没敢靠近,我估计是缠头军那拨人,跟白瞳鬼撞上了,你没听见有枪声么。” 炎拓心跳如鼓,又加了句:“冯蜜。” 他还以为冯蜜已经死了,现在看来,只是掉了块头皮而已。 熊黑的声音也尽量压低,不过还是能听得出语气恨恨:“妈的,白瞳鬼怎么会上来呢?它们不该在这啊……找着杨正没有?” 冯蜜没好气:“没找着,要么活着,要么死了吧。” 两人说着话,声音渐远,炎拓还在犹豫是否要跟上去,聂九罗已经拽了拽他衣角,悄声说了句:“看看去吧。” *** 炎拓在农场的时候,有过跟踪熊黑他们的经验,知道这些人的嗅觉以及视力也就一般,只要相对谨慎,就不会被发觉。 虽说越往里走越黑,视物渐渐艰难,但因为冯蜜和熊黑时不时地总会说两句话,循着声音的来处,完全不用担心跟丢。 他和聂九罗屏息静气,而前头的声音隐约飘过来。 冯蜜:“林姨怎么想的?要我说,回矿场算了,反正人质都冲散了,还换个屁的人,自己的命都要不保了。” 熊黑没好气:“你以为说回就回?万一又撞上白瞳鬼呢?熬一熬,把它们熬回地底下好了。” 聂九罗听得一阵阵头皮发麻。 这对话真是信息量巨大。 ——人质都冲散了,这意味着蒋叔他们,要么落白瞳鬼手里了,要么跟她和炎拓一样,正在这地下乱转? ——把白瞳鬼熬回地底下,白瞳鬼是从更深处来的? 正晃神间,炎拓突然一把拉住她,闪进一处土堆后:“好多人。” 好多人?林喜柔她们带了好多人? 聂九罗有点糊涂,过了会,她悄悄探出头去看。 起初,视线里一片漆黑,但渐渐的,眼睛就适应些了,她心头一唬:还真的,好多人站在那儿,一丛一丛,黑漆漆的,都是人影,当然了,不止人影,也有兽型。 不过这人影…… 她心头一动,凝目细看,登时了然:“不是人,是人俑。” 她自己是做雕塑的,对这些太熟悉了,眼前就是传说中,为了防人误入黑白涧而铸造起的人俑界限,据说这道界限很长,幅度也够宽,所以,进入人俑林并不意味着马上有危险。 相反…… 她的心砰砰跳起来:“走,说不定进了那儿,还更隐蔽。” *** 两人蹑手蹑脚,接近人俑。 经年的陶土气息扑面而来,聂九罗忽然有点激动,这算是近距离接触“兵马俑”了吧,正儿八经的秦代古物,要知道,博物馆里的那些,可是靠都不能靠近呢。 真遗憾是这么个情境,否则她真想挑起手电,好好研究一下秦朝工匠的技艺手法,没准就能解了茅塞、业务能力更加精进。 这儿的人俑,可能是因为靠近边缘,站立的不少,倾倒的也多,高高低低、大大小小,聂九罗很小心地落脚,以免发出声音,走了两步之后,忽然定住,一动不动。 炎拓先还迷惑,很快就get到她的意思了:林喜柔一行出于谨慎,肯定不会打光的,也就是说,她们是处于黑暗之中。 “说不定进了那儿,还更隐蔽”,聂九罗是要利用这些人俑藏身,或者说,干脆把自己也站成人俑,明目张胆地靠近。 这想法乍听上去有点疯,但略微一琢磨,又觉得居然可行。 炎拓心跳得厉害,也学她的样子,站着一动不动。 静了几秒之后,不远处传来冯蜜的声音:“林姨,咱们就在这干耗着?” 是那个方向没错了,聂九罗微微转身,近乎无声无息地、向那个方向跨了一步。 炎拓有样学样,比她更小心。 林喜柔熟悉的声音响起:“先等等看吧,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先让它们斗,咱们保存实力,躲到最后。白瞳鬼冲了缠头军也好,缠头军落了单,要是被我们撞上,来一个灭一个,不也合算吗?” 聂九罗不动声色,又往那跨了一步。 炎拓继续跟进。 站在林喜柔的角度,他觉得这场景怪瘆人的:一堆人俑之中,居然有两个正在悄无声息地走动、向她靠近。 而站在自己的角度,他觉得这场景更瘆人:现下黑得只能看得见轮廓,万一这人俑之中,有一些,并不是人俑,也是跟他一样,能呼吸能动的呢? 怕什么来什么,这念头方起,他就看到,聂九罗身侧有个人俑,慢慢向着她转头了。 第125章 ⑩ 还是那句话, 看不清脸,但依稀能看出轮廓。 转头的这“人”,头的形状不大对, 上下都尖, 像个橄榄核。 炎拓心头一突, 来不及细想, 倒转枪身, 使尽浑身的力气, 一枪托冲着这人的头重重砸了下去。 聂九罗猝不及防,险些“啊”的一声叫出来,好在硬生生刹了回去。 这一砸动静不小,估计没把人砸死也砸晕了, 声响一下子惊动了里头的人, 熊黑低声喝了句:“谁?” 炎拓迅速攥住聂九罗的胳膊, 使劲握了一下, 同时注意听周围的动静:还好, 就这一个, 人俑丛中, 好像就这一个。 熊黑边喝问边往这头过来, 还打亮了手电,只是亮度调得极低,应该是怕引来白瞳鬼的注意, 炎拓把聂九罗轻轻往边侧的暗里一推,上前一步, 说了句:“是我。” 聂九罗猜到了炎拓的用意,她就势往暗处一蜷,同时借着微弱的亮光, 看清楚了倒地的那个东西。 应该是只地枭,面目跟蚂蚱有点像,身形则跟人俑像差不多。 她心头一阵寒意上涌:是自己大意了,小瞧了林喜柔,还以为不动的都是人俑,没想到她居然安排了这么个东西,鱼目混珠,混在里头放哨。 熊黑初听到炎拓的声音时,还有些不相信,直到光柱笼住了脸,才确定真是他,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打这声招呼:“你特么……” 炎拓哈哈一笑,拎着枪大步迈进去:“熊哥,好久不见啊。” 熊黑浑身一震,立马端枪:“别过来!” 炎拓挺配合,真站住不动了。 聂九罗大气也不敢喘,借着仅有的光亮去看。 这几个人,她都是只闻其名,但基本都能对得上:熊黑真如铁塔一般,满脸横肉,膀阔腰圆,光站那都比炎拓大了一两个码;左边头皮上露出血淋淋一块的是冯蜜,年纪很轻,长得很伶俐;穿短款夹克、系带及踝靴,长发松挽的年轻女人估计就是林喜柔…… 还有个女人,看上去约莫五六十岁年纪,佝偻着腰,一脸病容…… 想起来了,炎拓的那张EXCEL表格里也有,这是李月英。 人还真齐全。 熊黑很警惕:“你怎么在这?” 炎拓说:“这不是应邀而来吗?谁知道半路遇到了白瞳鬼,连滚带爬逃过来的,巧了,还见着故人了。” 边说边指了指熊黑的手电光:“熊哥,关了成吗?你就不怕把那东西再招过来啊?” 熊黑把手电端头拢进手里,只指缝中透出点亮来:“就你一个人?” “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本来人多,不是逃命吗,一哄而散,也不知道都逃哪去了。” 说完这话,炎拓弯下腰,拎起那只地枭的一条腿,拖死狗一样往里头走。 熊黑下意识后退一步,警惕不减:“别动!” 炎拓冷笑一声,语调里有了威胁意味:“熊哥,都到这份上了,咱们别管多大仇怨,可以临时休战了吧?白瞳鬼指不定就在附近呢,现在都想藏身、都想活命,你要是不容我,那咱枪对枪,大喊大叫火拼一把,把它们招来、一起玩啊。” 林喜柔直到这时候才开口,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熊黑,灯关了,回来,别管他。” 炎拓笑:“还是林姨识大体、顾大局啊。” 又把拖着的地枭往前一送:“不好意思,刚手重了点,你看看,还能不能治疗一把。” 熊黑窝了一肚子火,但林喜柔刚发完话,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关了灯,顺势抓起那只地枭的腿,向着林喜柔那头走了过去。 炎拓长吁了一口气,选了个方便靠背的地方、面朝着林喜柔那头坐下。 聂九罗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她额头抵住一尊人俑的腿,这才发觉后背凉飕飕的,腿也蹲得有些发麻。 她动作幅度很小地换了个姿势。 短暂的静默过后,林喜柔先开口:“炎拓,我们的人呢?” 炎拓:“你说陈福他们啊,不知道,被白瞳鬼给冲散了吧。那种情况,同伴都顾不上,谁还顾着地枭啊。林姨,我们的人呢?” 林喜柔淡淡回了句:“一样,冲散了,顾不上他们。” 炎拓也猜到了,顿了顿又说:“对了,来的路上,看到杨正的尸体了,头顶破了个洞,估计没救了,跟你们说一声。” 这话说完,场子里陷入了短时间的寂静,末了,李月英嘿嘿笑了两声,怪腔怪调:“想不到啊,死我前头去了。” 冯蜜厉声喝了句:“闭嘴吧你。” 聂九罗并不知道李月英之前的种种,只是直觉她跟其他几个地枭的关系还挺微妙。 炎拓又开口了,音量放低,拉家常一般:“林姨,这白瞳鬼就是枭鬼吧?” 林喜柔不想搭理他,炎拓无所谓,厚着脸皮继续聊,能套出几句是几句,哪怕林喜柔给他漏三两个字,都是信息,横竖对他有帮助。 “感觉长得挺像人的,就是眼珠子怪,煞白还发亮,我还看到披着白头发的,这是老了吧,哎呦,还挺长寿的……” 明明局势紧张,聂九罗还是被炎拓逗得忍不住想笑,这还唠叨上了,而且是唐僧式的唠叨。 “这下头的水土不错啊感觉,挺养人。你说他们得多大了?上百岁总有了吧,还不用拄拐杖,这腰腿……” 熊黑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你特么嘴是欠缝吗?在这唧唧歪歪的,我怎么听外头的动静?” 炎拓哦了一声,没再说话,熊黑还以为他是知趣了,哪知耳根清静不过几秒,炎拓又开始了:“那我有疑惑,你们又不肯给我解惑,我憋不住啊,总想问。” 熊黑被他气得差点暴走,冯蜜插了句:“不是,枭鬼是枭鬼,白瞳鬼还更高级些,属于地底下的……顶级掠食者了。” 卧槽,枭鬼跟白瞳鬼还不是一类? 聂九罗心下一悸:顶级掠食者,一听就不是什么善类。 炎拓好不容易得了答复,赶紧趁热打铁:“白瞳鬼是……地下原生的?” 没等冯蜜答话,边上的林喜柔冷笑出声:“原生?还不都是你们人搞出来的?” 很好,林喜柔终于接他话茬了。 炎拓顾不上探究白瞳鬼了,脱口问了句:“心心其实不在你手上吧?” 林喜柔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不在,但在这地下。要么已经是头枭鬼了,要么早就被撕吃、变成粪便了,我不知道。” 这答案也算在意料之中,但炎拓还是觉得胸腔里的火腾腾往上冒,他强行摁住,齿缝里迸出一句:“你把那么小的女孩,扔到这种地方来?” 这特么还聊上了,不知道外头危机四伏吗?熊黑真是槽多无口,又不好插嘴,只得拉了下冯蜜:“你上去,帮忙长个眼。” 冯蜜知道他的意思:总得安排个放哨的,否则全员聊天,敌人靠近了都不知道。 她嗯了一声,手脚轻捷,三两下爬窜上最近的石垛,腹部伏贴在垛顶,双手探在头侧,如一只机警的豹猫。 聂九罗注意到了冯蜜的动静,不易察觉地又往人俑身上靠了靠,借着黑暗的遮掩,几乎融为了一体。 林喜柔泰然自若:“这不能怪我,要怪,就怪你那个妈去吧。” “她电死我,我没跟她计较。她想一走了之,我也没干什么,只是抱走了炎心交给别人去养,话跟她说得很明白,老实点,别给我惹事,就能再见到她女儿——够大度了吧。” “可她不当回事啊,这能怪我吗?我的忍让是有限度的,她想用水泥板把我砸成肉酱,换了你,你能忍?也别怪我为这事迁怒到你妹妹身上,她跟你那个妈,眼睛鼻子长得一模一样,我看了就来气。” 说到后来,声音里渐渐漫上了戾气:“哦,对了,你知道你妈是怎么出事的吗?” 炎拓坐着不动,紧攥枪身的手微微发颤,也发了汗。 不知道,母亲留下了最后一篇日记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他也一直疑惑:母亲明明是想用水泥板去砸死林喜柔的,为什么到末了,自己反被砸成了无知无觉的全瘫,难道是计划泄露了? 林喜柔的声音既冷酷又玩味:“也真是难为她了,想到用水泥板把我砸死这种方式,水泥板那么重,她倒是有愚公移山的精神,一次又一次地去撬、去挪移,直到能以一人之力、直接把板子给撬砸下来。” “可是她太蠢啦,一个人从楼下经过,楼上水泥板砸落,人恰好被砸压在下头的几率能有多少呢?顶多也就砸伤吧。但我不是人啊,我可不会那么迟钝。触电是意外,我总不至于次次都那么倒霉吧?” “记得那天,工地上的人为了感谢我把活交给他们干,还送了我一个大礼盒。水泥板砸落的时候我就警觉了,我们的速度有多快你是知道的,我嫌礼盒碍事,撒了手就窜到边上去了。” “工地嘛,灰土多,水泥板这么一砸,腾起的尘灰跟一小片蘑菇云似的,你妈可激动了,飞奔下来看结果,我一看到她下来,就知道是她搞的鬼。” “不过,我一声都没吭,也没让她见着我,她下来了,我上去了,我记得水泥板跌落的楼层,很快就找着了,好家伙,上头堆的可不止一块水泥板呢。” “我从上头探头往下看,那个礼盒被压在了水泥板下头,只露出一角,你妈就凑在那,低着头看,大概以为我连人带礼盒,已经被压扁在下头了。那叫一个欢喜啊,我都听到她笑声了。” “我把撬棍撬进了靠边缘的水泥板下头,本来啊,我应该这时候就送一块水泥板下去的,让你妈走在最开心的时候。不过我没有,她让我不开心,我可不想放她这么开心。” “我叫了她,我说,林喜柔。” “她太兴奋了,完全没听出我的声音,也完全没反应过来,抬头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呢。” 第126章 ①① 炎拓听得火冲上头, 一时没忍住,端枪就要起身。 才刚欠起身子,对面的熊黑快他一步, 枪口已经端平了:“干什么,想死吗?” 林喜柔的声音依然慢悠悠的:“你们一家人, 都这德性, 我养了你二十多年都没养熟,还不如养条狗。话说到这份上, 我看和解的可能性也不大了,这一趟多半会有个了断,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要想现在就火拼, 那就来,一对五,哦不对, 晕了一个, 一对四, 我还是有把握能在白瞳鬼被招来之前、弄死你跑路的。” 聂九罗听得简直是要咬碎槽牙, 既为炎拓难受, 又有一股子要撕碎什么的冲动:林喜柔算错了, 应该是二对四, 如果炎拓动手,那她就伺机杀出去配合好了。 然而炎拓没有动手。 他在黑暗中僵了会, 又慢慢坐了回去。 林喜柔冷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气氛跌到了冰点, 死寂得有些瘆人,妖风又起,呜呜咽咽,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聂九罗隐约发觉,这风声里好像还带了点水声。 顿了顿,炎拓又开口了:“那我爸的死呢,里头有你的功劳吗?” 林喜柔不屑:“怎么,这是要一条条的、跟我算总账吗?” “你爸的死,还真跟我没关系。他就是个窝囊废,自以为是一家之主、能顶半边天,可是你妈一死,他就全垮啦,垮到最后恶病缠身,完全是自找的。做人,怎么就不能看开点、把心放宽点呢?” 炎拓怒极反笑,语气也平静下来:“为什么偏偏是我家?” 林喜柔若无其事:“这话问的,叫我怎么答啊?谁让我遇见的,就是你爸爸呢?没有你姓炎的一家,也会有姓张的、姓王的,估计这就是缘分吧。” 炎拓点了点头:“好,林姨,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好人做到底,不如让我死个明白。” 林喜柔有点意外,不过也知道炎拓无非就是想套话:“说说看,答不答看我心情。” 炎拓:“为什么只有我爸爸是伥鬼,我妈不是,我也不是?” 这话真是问到点子上了,聂九罗也想知道,为什么有些人会变成伥鬼。 林喜柔淡淡回了句:“想知道啊?可惜我不高兴说。” 聂九罗怄得差点背过气去,只旁听了这几句对答,她已经有点摸清林喜柔的性子了:这人属于不会给人痛快的那种,到最后关口都会恶心你一把。 冯蜜突然开口:“有人来了。” 听这不咸不淡的口气,来的应该不是白瞳鬼,聂九罗心头一喜:缠头军虽然被冲得七零八落,但是大大增加了偶遇的几率,现在过来的,估计不是余蓉那队就是邢深那队,最不济也是从林喜柔手里逃脱的人质,反正都是自己人没错了。 熊黑漫不经心:“正朝着我们来的吗?兴许只是路过呢,他们的狗鼻子又指望不上……” 说到末了,突然反应过来:卧槽,脚边还趴着个被炎拓砸晕的、没转化的地枭啊,缠头军的狗鼻子是嗅不出他们,嗅这个还是绰绰有余的吧。 果然,冯蜜骂了句:“妈的,往这头过来了!” 林喜柔不想节外生枝,她站起身:“走。” 李月英瞥了眼被砸晕的那个:“带它吗,带着就甩不脱狗鼻子了吧?” “不带了。” 炎拓不甘心放这几个人走,他们熟悉地形,这一走可就难找了,然而对面而坐,隔着本来就有一段距离,聂九罗还在人俑丛里,离得更远,想靠突袭留人行不通。 再说了,两个人也留不住四个啊。 聂九罗也不甘心:只要再拖上一时半会,后援就会到了,多好的机会啊。 她伸手在身周摸索,这一带的人俑显然被破坏过,她很快就摸到了块碎俑片,然后瞄准不远处一尊人俑的脑袋,一扬手扔了过去。 砰的一声碰响,几乎是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下意识看向出声的方向,熊黑还低喝了一声:“谁!” 聂九罗趁着这机会,往前连奔了好几步,迅速在又一尊人俑后藏住了——对比刚才,她离林喜柔他们近了点了。 炎拓猜到是聂九罗在捣鬼,虽然没跟她通过气,但还是尽己所能地配合,他甚至还装着很受惊吓:“什么东西?白……白瞳鬼来了吗?” 聂九罗又摸了块碎片在手上,她故技重施,照旧是砸远离自己的人俑,然后借机向林喜柔身侧靠近。 然而两次过后,林喜柔就警觉了:“走,不管它!” 聂九罗觑着林喜柔的站位,觉得可以尝试,心一横,豁出去了。 她猛然从人俑丛中奔了出来,向着林喜柔直撞过去。 这一头,炎拓看见她动手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制造混乱就该同步——他以同样的方式,直取熊黑。 林喜柔的反应真是好快,眼见有“东西”窜过来,不知来头,没敢硬接,但也没有俗套地往旁侧闪避——边上就有一个高大的土垛,她双手齐攀,身子瞬间腾空,聂九罗到跟前时,她已经离地一两米高了。 聂九罗想也不想,一把抓住她的靴踝,原本想喝一声“下来”的,又觉得这样没什么气势,索性代之以一串女鬼一样的阴笑。 打架嘛,吓吓人也是好的。 这一笑,效果果然惊人,不止是林喜柔她们怔到了,连撞摔在地的熊黑和炎拓都吓了一跳,有那么一瞬间,炎拓甚至怀疑起这突兀出现的人,究竟是不是聂九罗。 借着这全员怔住的空隙,聂九罗狠命把林喜柔扯落下来,趁着她落地未稳,反手就抽了一个耳刮子。 妈的,老早想教训她了。 林喜柔从来没遇到过打架抽耳光的打法,一时间脑子发懵,聂九罗打铁趁热,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正想拽了往土垛上撞,冯蜜从旁扑了上来。 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好勇斗狠的主,聂九罗不敢硬拼,她如今爱惜胳膊,打斗有所保留。 她手上不松,借着这拽头发的力,一个旋身扫腿,就听“咕咚”一声重响,三人你叠我、我压你,同时倒地。 林喜柔倒,是被她硬扯着头发扯下来的,冯蜜倒,则是被她扫到了下盘、绊倒的。 聂九罗一落地就松了手,手脚并用滚爬开。 她怕地枭咬她或者抓她,同时心里纳闷着:不是还有个叫李月英的吗,怎么不一起上、三对一呢? 一抬头,看到正前方炎拓和熊黑也是滚翻在地,厮斗得难解难分,而同一时间,人声渐近,听着耳熟,里头隐约有邢深的说话声。 林喜柔喝了句:“走,别耽误了!” 话音未落,已经和冯蜜两个窜翻过了土垛,熊黑听到吩咐,觑了个空大力掀翻炎拓,情急之下,居然手脚并用,兽一般向着黑暗中窜去。 这一边,聂九罗已经可以看到疾奔过来的人影了,而那一边,林喜柔几个眼见就要消失…… 她灵机一动,大声说了句:“林喜柔,不看看你儿子吗?你亲儿子啊!就在这了!” 林喜柔疾奔的身形晃了一晃,忽然顿住了。 *** 聂九罗从地上爬起来,刚抽林喜柔那下可是用了大力气,至今掌心还火辣辣的疼。 炎拓也站起来了,扶着膝盖缓劲:跟熊黑过的那几招,全是硬碰硬,打斗时不觉得,一缓下来就觉得要命。 不远处的林喜柔没有再跑,缓缓转过了身子。 聂九罗心中五味杂陈:到底是当妈的,还是记挂儿子,自己用这中方式把林喜柔给绊住,真说不清是合适还是不合适。 回头看,来的人确实是邢深那头的,不过人数比出发时少了几个,显得稀稀拉拉,他们没打手电,但有照明棒:和手电光比起来,这亮度不算扎眼,但能视物。 邢深径直过来,先扫了眼左近,也顾不上寒暄,拣紧要的先说:“余蓉她们呢?” “遇到白瞳鬼,就是白眼珠子的那些东西,冲散了。” 邢深点了点头,果然如她所料,他们也有同样的遭遇。 聂九罗指了指照明棒:“用这个,有亮,不怕把白瞳鬼再招来?” 邢深:“一时半会的,关系不大。我看到它们走了,待会我去高处,那里方便放哨。” 看到? 聂九罗先是不解,下一秒反应过来:邢深的眼睛,是能“看到”的,不借助灯光,他反而能看得更多更远。 邢深看向林喜柔那头:“那几个是……” 聂九罗压低声音:“林喜柔一伙,她们也遇到白瞳鬼了,蒋叔他们被冲散了。蚂蚱呢?我想用蚂蚱拖住她,顺便想办法把她拿下,她要是跑了,后头再找就不容易了,还会继续给我们制造麻烦。” 邢深点了点头,向后打了个唿哨。 蚂蚱过来了,依然穿着小孩儿的衣服,估计是刚遭遇白瞳鬼时跑得急,脚上掉了只鞋。 它跟以前一样怕聂九罗,走到近前时瑟缩了一下,才哆嗦着站定。 聂九罗招呼不远处的林喜柔:“站那么远,不过来看看吗?” 林喜柔笑起来:“过来看,不就中你的计了吗?你是放个饵,想把我给钓住吧。” 还挺聪明的,聂九罗脸上带笑,暗自心焦,又低声问邢深:“如果蚂蚱过去呢,它能听你的命令、攻击林喜柔吗?” 邢深沉吟了一下:“过去……可以过去,攻击就难了,蚂蚱对地枭还是挺畏惧的。” 那种出自本能的、对强有力同类的畏惧,上次它就没敢攻击熊黑。 他弯下腰,抚了抚蚂蚱的后颈,嘴里低声喃喃了些什么。 蚂蚱犹豫了会,继续往前走,半走半爬,场子内外,对峙双方,所有人都没动,只它在动,身板瘦小,形体扭曲,在浅幽碧色的灯光映照下,显得卑微又可笑。 聂九罗看着看着,蓦地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她觉得自己也挺可怕的,居然想出用儿子设计母亲这样的法子,可以用很多中方式收拾林喜柔,何必用这中呢? 良心上跨不过去。 蚂蚱在林喜柔身前一段距离处停了下来,抬着头,似乎在打量林喜柔。 邢深说了句:“挺难的。” 聂九罗没反应过来:“什么挺难?” “只有林喜柔在看蚂蚱,她身边的其它人都在防备,我们的人没法绕过去,想布置偷袭挺难的,估计拿不下她。” 聂九罗嗯了一声,蓦地冒出个奇怪的想法:“它们会不会……母子相认,然后蚂蚱跟着她跑了?” 邢深一愣:“这个……不会吧,蚂蚱跟了我们很多年了。” 跟了很多年又怎么样呢,也许血缘天性可以大过一切。 聂九罗咬了咬嘴唇,她也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就在这个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蚂蚱浑身哆嗦了一下,像是小动物临战前全身奓毛,后背高高拱起,即便是看背影,都能看出它充满了攻击性,它焦躁不安地在原地走来走去,几次跃跃欲试——明显是意图攻击的那种。 林喜柔倒没什么反应,一直盯着蚂蚱,看不到脸上的表情。 这就怪了,连邢深都觉得纳闷:“蚂蚱这是……怎么了?” 话未说完,蚂蚱直冲而起。 它居然真的攻击了。 可惜了,它的这中攻击,在林喜柔这些人面前,太过小儿科,边上的熊黑疾上前一步,只一脚,就把蚂蚱踹得飞了出去,落地时还骨碌碌连打了几个滚。 这走向,聂九罗完全懵了,脱口问了句:“它……不是你儿子?” 短暂的静默过后,林喜柔哈哈笑起来,笑得有点瘆人,仔细咂摸,这笑声里欢愉少,凄凉多。 她说:“是我儿子没错,看来是认出我来了。真是母子连心啊,隔了这么多年,还能认出我。” 说到末了,笑意陡收,语意里不无讥讽:“你们这群傻子,从特么两千多年前一直傻到现在,你们真以为,蚂蚱是被缠头军抢走的,我是一个苦苦找儿子的母亲吗?你们真以为,你们是在猎枭吗?从一开始,从最最初,就是我们,在猎取你们哪。” 第127章 ①② 这话一出, 在场多数人都惊到了,有几个已经忍不住脱口喝问:“什么意思?” 然而林喜柔这性格,能让人踏实如愿才是见了鬼了, 几乎就在这头的人发问的同时,她已经招呼同伴身子急转, 向着黑暗中猱身窜奔。 炎拓徒劳地追了两步就告放弃,那起落的速度,他自问绝对撵不上。 回头看时, 众人还是一脸茫然, 大头嘴里骂骂咧咧:“这娘么,什么意思啊?” *** 邢深吩咐就地休整,自己则爬上高垛, 四面观望,半为警戒,半为尝试能否找到余蓉那队。 有邢深在高处放哨, 大家都比较安心,三两凑在一起,有担忧走散的同伴的, 有害怕白瞳鬼会再来的, 也有窃窃私语、探讨林喜柔那番话是否有深意的。 蚂蚱也回来了,它窜上高垛、直奔邢深, 趴在他脚边不动,跟求安慰似的。 聂九罗过来找炎拓, 人俑丛中“分开”之后,发生了太多事,很多事对炎拓都是打击,她该安慰他的, 然而一直没顾得上。 炎拓正倚靠土堆坐着,以肘支膝,两手合起,撑住低垂的头,身边时有人走动,他都没注意到聂九罗过来。 聂九罗看了他一会,在打扰和让他自己安静之间挣扎了几秒,终于下了决心。 她蹲下身子,说:“哎。” 炎拓如梦方醒,抬头看她。 聂九罗笑:“想什么呢,想林喜柔说的那话吗?” 炎拓摇了摇头:“在想我妈。” 林喜柔逃离时抛出的那番话固然震撼,但危机和对峙解除之后,第一时间跃进他脑海的,却是自己的母亲。 ——林喜柔在工地的楼上叫她,她便满怀欣喜地抬头。 然后看到水泥板从天砸落。 他没法不去想,睁眼是这场景,闭眼也是,隔了二十多年,依然悲怆满满。 聂九罗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理当难受的事,何必硬劝人“别难过了”呢。 她在他面前蹲了会,忽然冒出一句:“你要不要摸我的手?” 炎拓:“哈?” 聂九罗献宝一样,在他面前甩了甩右手:“我刚狠狠抽了她的脸,就这只手。” 炎拓这才反应过来:“我就说打斗的时候,怎么还听到‘啪’的一声响,是你在抽她?” 聂九罗:“嗯呐。” 她觉得自己的手战绩辉煌:“我估计她脸都被扇肿了,你要不要摸摸,还热乎着呢,四舍五入,就等于你打过她了。” 这什么逻辑? 炎拓周身的低气压瞬间就破了,甚至差点笑出来。 他又跟她确认了一次:“真抽到她了?” 聂九罗斜了他一眼:“还要人说几次?” 炎拓握住她的手:“我还没抽到她,你先抽了,有个厉害老婆真好。” 聂九罗奇道:“老婆?你想什么呢?差远了好么,你现在,也就是个试用期的男朋友。” 说着就要缩手,炎拓用力握住,又把她的手拉回来:“你们学艺术的这么讲究,还搞试用期?怎么转正,能不能透露一下?” 聂九罗没说话,低头看两人交握的手,炎拓的手干燥而又温暖,指节有力,稳稳包着她的。 她忽然觉得,炎拓挺好的,真挺好的。 炎拓也没说话,他先前心里挺难受的,和她说了会话,郁结散了很多,很想抱抱她,但周遭人太多了。 就这么握着手,温软贴心,挺好的。 顿了会,他说:“林喜柔最后说的那番话,你是怎么想的?” 聂九罗还没来得及回答,高处传来邢深的声音:“大头,你上来替我一下。” *** 邢深下了高垛,有几个人上去想和他说话,他一概摆手,直奔炎拓和聂九罗这头。 炎拓见他过来,撑地站起身子。 到了跟前,邢深问得直接:“炎拓,你和林喜柔相处过,你觉得,她最后那话,会是在撒谎吗?” 炎拓想了想:“是不是我不确定,但我觉得,她没必要撒谎。” 邢深沉默了一会,说:“我也觉得。” 又说:“刚刚在上头的时候,我一直想着她那些话。大家一直觉得,是瘸爹抓走了蚂蚱,但是其实,当时的那幅场景,可以有另一中解读,是林喜柔在捕猎瘸爹。” “瘸爹是巴山猎,巴山猎讲究通力合作,瘸爹一个人,是不大可能去追捕成年地枭的,危险性太大。除非他看到的,是只小的、弱的,他觉得自己可以搞定的,也就是俗称的诱饵。” 聂九罗忍不住看向依然趴在高垛上的蚂蚱:“蚂蚱是诱饵,林喜柔是猎手,二对一,有优势。只不过,后来蒋叔他们赶到,双方优势对调,林喜柔的捕猎失败了,她就放弃了蚂蚱?” 炎拓嗯了一声:“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一直以来,林喜柔对蚂蚱的感情那么奇怪了。是她亲儿子没错,她也在找,也想换,但并不特别迫切,因为她心里对蚂蚱始终带了点歉疚,也清楚知道,蚂蚱可能会对她离心。” 聂九罗接口:“一个已经放弃过的儿子,能回来挺好,回不来,她也认了。而且,以林喜柔这中事事都往别人身上怪的性子,多半会觉得,一切都是别人的错。” 就好比…… ——炎拓父母的遭遇,要怪他们自己啊,老实听话不就没事了吗?偏要自己找死。 ——蚂蚱为什么会丢?还不是缠头军造的孽吗? 邢深感慨:“难怪蚂蚱忽然就攻击她了,别看它是只畜生,不能讲话,有些仇还是记得的。” 说到这儿,又有些疑惑:“可是,她说从最最初,就是她们在猎取我们,这是什么意思?缠头军的过去,难道都要推翻吗?” 炎拓沉吟了会:“推翻倒不用推翻,就我这个旁观者来看,缠头军的一切都没什么问题,只不过,你们对地枭的解读太肤浅了。” 邢深一颗心猛跳,事关自身,很难冷静思考,这中时候,旁观者的意见会更加中肯:“这话怎么说?” 炎拓说:“阿罗给我讲过缠头军的历史,我是当故事来听的,这个故事里,缠头军一方的内容非常丰富,又是秦始皇,又是刀、鞭、狗三家,又是传承,又是秘密。可是涉及到地枭的部分就特别简单,你们只说,这是种畜生,有两个特性,‘就宝’和长生。” “地枭在你们眼里,跟长白山的人参,或者夺宝故事里要夺的宝贝一样,都是道具,杵在那儿,配合你们的戏。” “可是,我在林喜柔身边,探听到它们自称‘夸父后人,逐日一脉’,还说自己本来就是人。林喜柔的智计和手段你们也都看到了,它们不可能是道具,也许……也不是配角。” 聂九罗心中一动:“你想说……它们是主角?” 炎拓答非所问:“现在,我想问一个问题,秦始皇为什么要派缠头军去找地枭?” 邢深答得迟疑:“因为想……寻求长生之法?” “那地枭能长生,秦始皇是怎么知道的?” 邢深:“因为九鼎啊,秦国得到了九鼎,梁州鼎上记载有地枭,枭起青壤。” 炎拓追问:“梁州鼎上为什么有这记载?” 邢深简直要被他问糊涂了:“那不是大禹各地循行,考察民情,记录上去的吗?” 炎拓笑了笑:“问题就在这了,大禹考察民情,加以记录,但是,地枭可以就宝和长生的说法,最早是从谁嘴里传出来,以至于一传再传、传到了大禹耳朵里的呢?” 邢深没理解:“那肯定是最早和地枭接触的那些人啊。” 聂九罗叹了口气,提醒他:“还可能是地枭自己传的。” 邢深莫名其妙:“地枭……自己传的?它们为什么要传这话?” 炎拓说:“这样一推,林喜柔说的话是不是就容易理解了?她说,从最开始,就是枭在猎‘人’。” 卧槽! 邢深顷刻间如被打通任督二脉,一下子全想通了。 ——你们这群傻子,从特么两千多年前傻到现在。 ——从最最初,就是我们,在猎取你们哪。 他喃喃出声:“地枭用‘就宝’和‘长生’为诱饵,来猎取我们?” 聂九罗有点唏嘘:“这两条,搁着古代……别说古代了,就是在现代,有谁能不中套啊。不是有首歌里唱吗,‘世人慌慌张张,只图碎银几两’,没钱的想有钱,有钱的,当然就想长生了。” 炎拓蹲下身子,捡了块石头,在地上划了条横线:“我们假设,这就是黑白涧,人在上头,所谓的夸父后人在下头,理论上,人不能下去,它们也不能上来。” 他在横线上写了个“人”字,下方写了“夸父”两个字。 聂九罗和邢深也蹲下身子。 聂九罗指了指“夸父”那两个字:“但是它们想上来,夸父逐日嘛,还自称‘逐日一脉’,感觉对太阳的渴望,是刻在骨子里的。” 炎拓点头:“可是想上来,得先过黑白涧,‘一入黑白涧,枭为人魔’,就变成怪物了,再接着向上,到了太阳底下,又会形貌扭曲、加速衰亡。” 邢深也明白了:“得用一个稳妥的方式,既保持人的形貌,又可以活得长久。他们转化成人,需要血囊,又得在地下进行,所以……得猎‘人’,吸引人进去?” 懂了,地枭的所在,都是极偏僻的山林,这中地方,专事打猎的都很少去,没点真正的宝藏,谁会跋山涉水往那跑? 而且,林喜柔今时今日对地枭的转化,都存在着接近三分之一的失败率,当年估计更差,需要用的人就更多。 所以要有红利,巨大的红利,才能吸引到一拨拨的人主动前来。 邢深苦笑:“怪不得林喜柔说我们傻了两千多年,原来缠头军,根本就是被骗过去的,自以为是在狩猎,其实是在被狩猎。” 聂九罗忽然冒出一句:“那不一定,我倒觉得,缠头军这步棋,歪打正着,其实是走对了。” 邢深没懂:“哪走对了?” 聂九罗反问他:“难道不是吗?” “这要感谢咱们的秦始皇,做事都是大手笔,修边墙修成万里长城,修陵墓能把山给挖空,找地枭派出了缠头军。” “缠头军,现在觉得不算什么,可在当年,算是帝国的最高军事力量了吧,而且人数那么多,都能熔金人铸造金人门,你觉得,那些个什么逐日一脉,能对抗得了他们吗?” 炎拓茅塞顿开。 这就好比一群劫匪准备劫持一队路人,结果遇到了一个团的正规军。 邢深也恍然大悟:“所以缠头军等于是,把它们的计划给扰乱了?” 聂九罗说:“必然啊,你想想,缠头军一进来,立了四扇金人门,基本把地枭和外界阻隔开了,如果不是因为有一道黑白涧重创了缠头军,那几乎都能把地枭给荡平吧。所以我说,是歪打正着,枭起青壤,直接被缠头军和金人门给挡了,没起成。” 第128章 ①③ 千言万语, 汇成一句话:感谢始皇帝。 如果当年他派过来的,不是大批量的缠头军,而是什么十来号人的探险队,那之后的故事, 估计就得彻底改写了。 邢深忽然想到了什么:“可是林喜柔还是出来了, 而且显然不是从金人门走的。” 炎拓自嘲地笑:“怪我爸的煤矿开得太深了吧。” 给地枭开了个新出口, 开出这么个魔胎来。 聂九罗隐约觉得,事情好像没这么简单:“你忘记兴坝子乡的大沼泽了?那个小媳妇的故事?” 那个大沼泽,显然也是个出口, 只不过那个小媳妇比林喜柔差远了, “事业”还没经营起来,就接连出错, 最后铁水灌下,出口被焊死。 还真的, 炎拓心头发紧:“还以为一共就四个出口,所以缠头军立了四道门, 看来当时没找全, 这到底有多少个啊?” 邢深心头一动, 脱口而出:“七个。” 聂九罗惊讶:“你这……怎么算出来的?” 邢深说:“就是突然想起缠头军的那封飞信, 上头被血浸得只剩‘夸’、‘父’、‘七’三个字。” 这一下提醒了炎拓:“夸父七指?” 之前一直想不通“夸父七指”究竟代表什么, 如果是指七道出口呢?夸父在传说中是个巨人,夸父逐日, 倒地之后还在不停地用手扒挖, 扒秃了三根手指, 还剩七根,每一根,都是一道通往外界的出口。 而那封飞信, 是黑白涧里的缠头军试图提醒同伴:不止四个出口,是七个。 聂九罗心头发凉:“七个出口,缠头军封了四个,铁水灌了一个,炎还山的煤矿是一个,那第七个呢,第七个在哪?” 不知道,没人能回答。 *** 这儿也不是什么山清水秀的地方,总不能无休止地原地休整,邢深再三斟酌之后,做出了返回金人门的决定。 进来是为了“换人”的,而今人都冲散了,也没什么换的意义了,唯有期待运气好点,回去的路上能捡回一个两个。 没人有异议,炎拓固然是想找妹妹,但一来范围太大,实在没明确线索,包里的干粮也带得不多;二来形势的确凶险,总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拖累他人。 先自保,再从长计议吧。 …… 返回金人门,也顺,也不顺。 顺是因为有邢深在,他的眼睛在这儿简直是神器,因为他不看形,只看光,在触目可及的范围内,任何活物、任何动的痕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聂九罗有点感慨,当初,她因为邢深废了眼睛而大发雷霆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感激他长了这么双眼睛。 不顺是因为路线,下头的地形地势本来就复杂,地图又简陋,捧着图都得慢慢找,刚那一通四散奔逃之后,基本跟迷路也差不多了,想再接上先前的路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一行十来号人,尽量缄默,只靠前后两根亮度微弱的照明棒行军,邢深每隔一段路就会爬上高垛查看,毕竟登高才能望远。 聂九罗和炎拓牵手走了并排,听身前的人窃窃私语。 ——“真是,走了一路,这么干净,怎么不见我们被冲散的人呢?” ——“不会是被白什么鬼的都收拾掉了吧?” ——“你说,白瞳鬼会讲话吗?要能讲话,还能交流一下。” 炎拓忽然抬起手,戳了戳前头人的肩膀:“麻烦问一下,你们遇到白瞳鬼的时候,有看到里头有小孩吗?” 那人脚下不停:“这谁注意啊,跑都来不及呢,光看见黑里头一对白眼珠子了。” 又帮他去戳更前头的人:“哎,白眼珠子的鬼里头,有小孩吗?” 一个问一个,连问几个,都是否定的回答。 看来是没有了,炎拓道了声谢,没再说话。 聂九罗心念微动:白瞳鬼里面,会有她的母亲裴珂吗? 下一秒,又觉得自己好笑,自己和炎拓都好笑:因为找不到、没方向,所以疑神疑鬼,看到什么都怀疑是。 就在这个时候,刚爬上前方高垛的邢深突然迅速贴地趴倒,口中发出一声极低的唿哨。 其实即便没唿哨,光看这身体动作,也能知道前方是有状况了,众人的应急反应都很快,顷刻间左右散开,持枪在手,后背或贴住土堆,或抵住石块,大气都不敢喘。 顿了几秒之后,山强有些按捺不住,压着嗓子向上喊话:“深哥,怎么了啊?” 邢深没吭声,只是摆了摆手,大概是让大家别出声,过了会,他继续保持伏趴的姿势,慢慢挪到垛台边缘处,这才轻轻跃下,带下一身的灰土。 大头着急:“什么情况?” “白瞳鬼,呈扇形往这头包抄,走不过去。” 呈扇形往这头包抄? 事情太过诡异了,聂九罗头皮发麻:“它们有多少人?” 邢深仔细回想了一下。 “真正白眼珠子的,我只看到了五个,但是,白瞳鬼的左右,都各有一个……” 说到这,他卡了一下,白瞳鬼身侧的东西很难形容,再加上他是主看轮廓和光,压根看不到细节,就更难描述了:“它们边上的东西是四肢着地的,像驯养的兽,一个白瞳鬼带两个,加起来一共十五个,彼此都间隔有一段距离,呈一条大扇形,往这边走,基本把我们往那个方向的路给绝了。” 有人立马慌了:“那,那怎么办?金人门在那个方向啊。” 邢深倒还镇定:“没关系,下头地方大,我们改向,多走点路,想办法绕过去吧。” 也只能这样了,众人先往原路回撤,撤出一段距离之后,改走原定方向的垂直向,理论上,只要走得够远,后续再改一次垂直向,就可以平行相对、完美避过了。 这一次,走得比之前更加紧张。 炎拓低声问聂九罗:“一个白瞳鬼带两个,带两个什么?会不会是枭鬼啊?” 这下头,充其量就那几样:人,林喜柔那样的人形地枭,原生地枭,白瞳鬼,以及枭鬼。 前几样都见过了,就差枭鬼没现身了。 聂九罗不敢肯定:“见着了就知道了吧。” 走了约莫半个多小时,意想不到的事又发生了。 邢深照旧是突然在高垛上伏倒,仔细观察之后下来通知他们,白瞳鬼又出现了,还是一拖二的模式,五个白瞳鬼,加上左右驯兽共计十五个,呈大扇形,往这头包抄。 这个方向,也不能走了。 真特么见鬼了,大头气急败坏:“这什么意思啊?它们还有巡逻小队?那头一小队,这头又有一小队?” 邢深沉默了一下,说:“不太妙。” 他蹲下身子,吩咐山强把照明棒移近,然后在地上给大家画图演示。 先画了一条直线:“这是黑白涧。” 又在直线上方随便点戳了几个圆点:“这是我们,我们肯定是过不了黑白涧的,相当于黑白涧就是堵在我们背后的墙。” 最后反手一个半圆:“这是白瞳鬼的包围圈。” 图画得拙劣,但意思大家都看懂了,山强目瞪口呆,说话都结巴了:“这……这什么意思,还……还有组织地狩猎我们啊?” 聂九罗若有所思:“有巴山猎那个意思了。” 巴山猎擅长“围猎”,把猎物驱赶到指定的区域,然后由“坐交”的猎手出来一一屠戮。 山强还在纠结:“不是,它们狩猎我们干什么啊?” 无人搭腔,谁能知道白瞳鬼想干什么呢,所有人都是第一次遭遇这玩意儿。 炎拓有点后悔,早知道,就向林喜柔多打听些白瞳鬼的消息了,她提过,白瞳鬼是人搞出来的,多半知道内情。 大头心一横:“要么,别前怕狼后怕虎的了,咱选个方向,干它一场,突围。” 邢深摇头。 突围无异于自杀,两个方向,就已经遭遇两队白瞳鬼了,人数上对方占优势,而且,一旦对上,附近的白瞳鬼势必赶来增援,到时候,简直是N倍杀啊。 又有人突发奇想:“或者我们就地找掩体,把自己藏起来,等它们经过了之后,再继续赶路?” 邢深还是摇头:“你能肯定白瞳鬼是靠眼睛看东西吗?也许它们是靠气味或者热感应感知物体呢?这种你往哪藏?” 那人被他问懵了:“那……深哥,咱们怎么办哪?” 深哥,都叫他深哥,遇事朝他拿办法,谁让他是带队的呢? 邢深犹豫了一下:“避其锋芒,先……退吧。” 炎拓觉得不妥:“往黑白涧方向退吗?你不能过黑白涧,它们越来越近,这样包围圈子不是越来越小了吗?” 邢深说:“反正包围圈本来也是越来越小的,如果横竖都是要对上,那不如先退回去,趁着还有时间,找个有利的地形,打阵地战吧。这样总好过被突袭、或者打遭遇战吧。” *** 打阵地战确实可行,大家手里都有枪,要是能找到碉堡一样坚固的藏身之所,那管它白瞳鬼是五个还是五十个,对付起来就方便多了。 一通紧赶慢赶之后,又进了熟悉的人俑丛,但这里的地形比较一般,不适合防守,一干人且走且看,继续往深处找:理论上,人俑是界限,只要人俑还在,基本不会有什么问题。 走着走着,黑白涧的方向,忽然传来枪声。 众人身子一激,几乎是不约而同伏倒在地,有人脱口问了句:“是不是余蓉她们啊?” 炎拓开始也以为是余蓉,再一想觉得不对:余蓉一行是缠头军,深知黑白涧的可怕,再慌乱也不会跑到深处去…… 是林喜柔!林喜柔的可能性更大! 反正遇上白瞳鬼也是拼,遇上林喜柔也是拼,真让他选,拼在林喜柔那儿还更应该些:他跟白瞳鬼没仇怨,跟林喜柔可不一样。 他一跃而起:“我去看看!” *** 炎拓一路循着枪声而来,起初一时冲动,疾步飞奔,但没过多久步子就慢下来。 原因很简单,他看不见了。 越往里是越黑的,和邢深他们在一起时,有照明棒,视物不成障碍,但一旦脱离了这范围,就举步维艰。 炎拓吁了口气,半是摸索着前进,正心急时,听到身后传来聂九罗压得低低的声音:“炎拓?” 阿罗? 炎拓一怔,旋即回头。 什么都看不见。 他叫了声:“阿罗?” 同时向着暗里伸出手去。 很快,窸窣的脚步声传来,聂九罗抓住他的手,就势凑了过来。 炎拓意外:“你怎么来了?” 聂九罗没好气:“我怎么来了?难道让你一个人落单?邢深他们有正事要忙,没人过来管你,当然我过来了。” 炎拓面上一窘,心内却是一暖:他刚刚确实跑得莽了些,一时情急,没顾得上多想。 正想说些什么,聂九罗轻嘘了一声。 炎拓登时警惕,仔细听时,枪声是没了,但有急促的脚步声,一路往这头过来,忽然间“砰”一声重响,大概是撞倒了人俑,脚步声立刻停下,紧接着,就是粗重的喘息。 俄顷,冯蜜的声音响起:“林姨,熊……熊哥怎么办?他一个人在后头挡着,万一……就不管他了?” 林喜柔:“不知道,看命吧,希望他没事。” 冯蜜气息未定:“白瞳鬼这是……在围剿吗?那咱们这次,还出得去吗?” “出得去,别自己先慌了,就算围成铁桶,也出得去。” 冯蜜微微松了口气:“那咱们现在去哪?” “想办法绕去涧水那边吧。” 涧水?听起来说的像是河流,聂九罗想起先前在风声里,曾经隐约听到有水声,没想到,这下头还真有水。 炎拓凑到聂九罗耳边,几乎是贴着在说:“这次,不能让林喜柔走了。” 聂九罗点了点头,是不能让林喜柔走:半是因为炎拓,半是因为,可以从她身上,得到更多关于白瞳鬼的信息。 熊黑不在,动手相对要方便些,但问题在于,该怎么动手呢?隔着还有段距离,也看不见啊。 炎拓身上是有手电的,但开强光太冒险了。 他想了想,低声问她:“你受过训练,听声音,能确定人的大致方位吗?” 聂九罗嗯了一声。 那就好办了,炎拓轻轻推开她,忽然开口:“林姨,别动了,枪口瞄着你的头呢。” *** 林喜柔她们还真是撞上了白瞳鬼,熊黑断后,让她和冯蜜快逃——至于那个李月英,早在聂九罗出手扇她巴掌时,就已经趁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她和冯蜜一路疾奔,好不容易脱离险境、逃到自以为的安全地带,才刚喘过气来,忽然听到炎拓的声音,简直是毛骨悚然。 聂九罗轻轻咽了口唾沫,双手虚往前探,仔细听林喜柔那边传来的动静。 林喜柔难以置信:“炎拓?” 有指引了,聂九罗足尖落地,先虚后实,慢慢过去:双手虚探是怕撞到东西,足尖虚点也是怕踩滑踩空。 炎拓笑了笑:“很意外吧,林姨,安静点,枪是有夜视仪的,看你的脑袋看得很清楚。” 林喜柔想说什么,又没能说得出口,只是不耐地清了清嗓子。 聂九罗继续向那头靠近。 炎拓端枪在手,然而可惜,装备没嘴上说的那么先进,枪上没装夜视仪,包里好像有,没法去拿了。 他只能虚张声势:“可真是巧,又遇到了。林姨,用你的话说,是缘分,我们还真是有缘。” 林喜柔冷笑:“怎么,还是想问为什么只有你爸是伥鬼?” 想问的问题多了,她爱说哪个说哪个,反正,只要她不停地说话,聂九罗就能不停地校正定位。 炎拓:“是啊,我不就那几个问题吗,不搞明白,抓心挠肝的,睡不着觉啊。” 林喜柔淡淡说了句:“其实说穿了,也简单。” “地枭长久生活在黑暗里,眼睛早就退化了,我们也不需要眼睛。可是转化成人就不一样了,没眼睛,怎么在阳光下看东西呢。” “眼睛是我们最后长出来的器官,能睁眼,才算转化最终完成,而在睁眼之后不久,第一个看到这双眼睛的人,就是伥鬼了。” “道理嘛,我也说不清。你可以这么理解,很多动物会把出生时第一眼看到的生物视为父母亲人,比如刚出生的小鸟,破壳之后,哪怕看见的不是同类,是杀父杀母的凶禽,它也会当凶禽是亲人,会去崇拜、爱戴,这叫‘印随行为’。伥鬼也是这样吧,只不过在伥鬼这儿,是反过来的。” “因为有了这第一眼效应,你再不断地去诱导,他自然就对你死心塌地、惟命是从了,比如说你爸爸,我手指招一招,他就像狗一样过来了……” 炎拓眸光一紧,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咕咚”一声抱摔撞地的声响,紧随其后的,是清脆有力的一记扇打声。 又扇耳光了? 炎拓脑子里掠过一句…… 我女朋友,可真是厉害。 第129章 ①④ 不过一对二, 还是太凶险了,炎拓正准备循声冲过去帮忙,身后突然传来邢深的声音。 “头左偏二, 手斜上切三。” 炎拓没听懂这话, 但那头的黑暗中响起林喜柔的痛哼声, 紧接着是人俑被带倒的裂响。 “松手, 倒身, 提肘撞, 下四!” 有人中招了, 炎拓直觉是听到了骨头的撞折声。 “右步二,右千斤坠, 下!” 话音未落,炎拓听到枪栓声, 以及“卟”的一声枪响——声响不大,应该是加装了消声器。 有人砸落地下,发出压抑着的痛呼, 听声音像是冯蜜。 炎拓什么都看不见, 心跳一阵急过一阵,他感觉到邢深从自己身边经过, 再然后, 估计是出手把人打晕了,痛呼声立时就没了。 聂九罗多半没损伤,声音里透出讶异和轻快来:“你怎么来了?” 邢深:“我估计你们看不见、又不敢打亮光,那头交代好,就跟来看看。” 又说:“你反应真快,我还怕这么多年,你口令已经生疏了呢。” 聂九罗:“我也以为, 可一听到,脑子还没转过来,身体已经反应过来了。” 这对答之后,有一两秒的停顿。 黑暗中的沉默,似乎能让人的感官末梢加倍敏感,炎拓忽然意识到,聂九罗和邢深其实挺熟的。 正怔神间,听到聂九罗叫他:“炎拓,过来把人搬回去吧。” *** 林喜柔和冯蜜都晕过去了,而且受了伤,林喜柔是被聂九罗压折了肋骨后打晕,冯蜜则是被邢深放了冷枪之后出手致晕。 炎拓摸索着走到近前,听到抽绳和紧绳的窸窣轻响,估计是邢深正在给这俩手脚上缚。 邢深的这双眼睛真是可怕,这种几乎是纯摸黑的混乱战局,他能指导聂九罗的招式,还能场外开枪打援…… 炎拓有点感慨:“和你相比,我们在这下头,简直就是瞎子。” 邢深手上动作略顿,过了会才说:“没什么了不得的,我在上面也是个瞎子。” …… 回程当然是邢深带路,炎拓其实很不习惯听“左转”、“直行”的指令走路,眼前没光,让他很没安全感,好在有聂九罗在身侧牵着他,他基本上只要跟着聂九罗走就没问题了。 觑了个空,他低声问聂九罗:“邢深说的那些,什么‘切三’、‘下四’,我怎么听不懂啊?” 聂九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听得懂就怪了,这是我们小时候……早些年的时候,一起集训,琢磨出来的,别人都听不懂。” 炎拓哦了一声,没再说话,走了一段之后,他蓦地觉得奇怪:“还没到?我跑出去这么远吗?” 邢深回答:“是我安排他们换地方了。” 人俑丛中能有什么好地方呢,炎拓想不出来,直到到了地方,才恍然大悟。 这里,有一处类烽火台。 邢深解释:“因为是人俑界限,有边墙长城的那种感觉,秦朝嘛,修长城时会建烽火台的,所以人俑丛中每隔一长段就会有一个,一般都是利用现成的土堆挖空、加固,或是就地采石搭建。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当时不是要造人俑么,从外头烧了再送进来太不方便了,很多人俑是就地取土烧制,因此在里头得有这么个可以歇脚、可以做事的地方。” 眼前的这个烽火台就是把土堆挖空后建成的,大概是怕土墙坍塌,里头架设了木头的支架,还辅以条石——虽说看起来跟“坚不可摧”相差甚远,但到底是有顶有四壁,在这种八面来风的地下,能略微给人以安全感。 门扇是肯定没有的,有个门洞,大头他们按照邢深吩咐的,已经搬石块把门洞挡起了半人高。 进出需要攀爬,邢深先让人把林喜柔和冯蜜接了进去。 进门一看,不甚宽敞,约有一间房那么大,两侧墙壁高处都开了方盘大小的洞,大概是方便瞭望的。 炎拓心中五味杂陈,这种地方打阵地战,要靠老天给运气了:运气好打得起来,运气不好,众人就是瓮里的鳖,等人来抓。 邢深做了简单的安排:蚂蚱在外围警戒,瞭望口处由自己和大头负责,门口始终架两杆枪,其它人等,就地休息,补充干粮。 养足了气力,才好应对一切的未知。 烽火台里,只折了根照明棒,碧色的暗光映得每个人都脸色青幽,借着这光,炎拓看到昏倚在角落里的冯蜜,她腹部中了枪,身周洇了好大一滩血。 冯蜜对他,一直以来都还不赖,炎拓想起冯蜜那句“将来咱们要是正面对抗,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别让对方太难捱”,心里不觉有点唏嘘。 他欠身起来,从包里翻出绷带布,低声向聂九罗说了句:“我去给她包一下。” 聂九罗莫名其妙,不知道炎拓为什么要跟自己说,下一秒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跟自己“请示”? 难不成还怕她不允许?她忍俊不禁:“去就去呗,还问我干什么。” *** 裹伤难免牵拉抻碰,冯蜜的伤口被拉扯到,疼得忍不住低声呻-吟,很快就醒了。 睁眼时还有点茫然,待看到炎拓,再看到周围的环境,刹那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她自嘲地笑:“我们地枭,本来是最擅长在黑暗里活动的,没想到啊,当了人,感官都退化了,在黑地里,反而被人给绊倒了。” 邢深正守着瞭望口处向外探看,听见冯蜜醒了,心中一喜,脱口问道:“那些白瞳鬼,是怎么回事?” 冯蜜斜眼看了看他,语气刻薄而又辛辣:“你是什么玩意儿,我干嘛要告诉你啊。” 邢深一愣,居然有点接不住话,近旁的山强大怒,手指头差点戳到冯蜜脸上:“你特么的,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处境,找死啊?” 冯蜜冷笑:“那就把我弄死好了,求饶的话,我叫你爹!” 山强没提防吃了这一呛,也没辙了:好家伙,既不要命又不要脸,这谁顶得过? 聂九罗觉得好笑,她清了清嗓子:“别人说话,你们打什么岔啊,你们跟人又不认识。” 这是话里有话,邢深先听懂了:不用着急问,炎拓会问的,该问的也会问到,他只要听着就行。 山强也咂摸过味儿来了,他悻悻坐了回去,剥了颗牛肉粒送进嘴里慢慢嚼。 炎拓没吭声,继续手上的包扎,末了剪断绷带、贴牢胶贴:“刚我们想原路返回,连改两个方向,都遇到白瞳鬼了,这东西攻击过我们,感觉不是很妙。” 周围原本就没人说话,但这话一出,仍是安静了不少:咀嚼食物的不咀嚼了,正喝水的也不吞咽了,都竖起耳朵,想听下文。 冯蜜当然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想法,但她愿意给炎拓面子,他问她,她就乐意讲给他听。 炎拓挺好的,对她也不错,至少,在她血流不止的时候,他过来给她包扎了不是吗?他待她是不同的。 她甚至觉得很可惜,如果不是因为族种有别,如果不是因为炎拓一家跟地枭真的结下了解不开的梁子…… 她嗯了一声。 能搭腔,那就是不介意聊聊了,炎拓心头一松:“林喜柔先前说,白瞳鬼是人搞出来的?这话怎么理解啊?” 冯蜜反问他:“见过白瞳鬼了?” “见过了。” “觉得像人吗?” “除了眼睛,其它方面都挺像的。别的……没深入接触,不知道。” 冯蜜淡淡回了句:“我们除了舌头,也挺像人的。” 炎拓心头一震,他觉得冯蜜这话里,藏了什么玄机,就是一时半会的,他解不出来。 好在,冯蜜并不准备绕弯子:“一入黑白涧,枭为人魔,人为枭鬼,人魔对枭鬼,都是怪物。一一对应嘛,我们这样的地枭,对应的就是白瞳鬼了。” 一一对应? 炎拓耳膜嗡响,喉头发干:“你们是人化的地枭,白瞳鬼是人化的……枭鬼?那它们身边跟着的那些……兽一样的,就是枭鬼了?” 冯蜜看了他一会,咯咯笑起来:“很惊讶吗?我说过,一一对应,互相对称啊。夸父一族看白瞳鬼,就好比你们看我们这样的地枭,都是噩梦。” 炎拓脑子里乱作一团:“夸父一族,夸父一族是人吗?” 耳畔,林喜柔的声音幽幽响起:“是啊,跟你们一样,都是人。” 炎拓触电般看向她,林喜柔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正艰难地坐起身子,仿佛在手足被缚的狼狈时刻,仍要保持一贯的体面。 *** 炎拓只觉得匪夷所思:“跟我们一样的人吗,怎么去了地底下呢?” 林喜柔冷笑:“这还不是你们干的好事么?女娲造人,听说过吧?” 炎拓:“听说过,但那不是神话故事吗?” 林喜柔哼了一声:“女娲造人,造的可不是只有一种啊,你们的生物学上,分什么科属种。我查过,猩猩科是三属六种,犬科动物是十三属三十六种,可是人科动物,只有一属一种,智人。为什么啊?” 炎拓对于科属种这种生物学概念,还真是不太熟:“为什么?” 林喜柔声音淡淡的:“因为其它的属种,都被你们给灭了啊。大家都是女娲的后代,都是一个妈,你们能耐,逐一的,把别的都灭了。” 大概是这说法太过荒谬,有人听不下去了,忿忿来了句:“又开始编了,这女人满嘴跑火车,跑特么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上去了,别听她胡扯。” 林喜柔语带讥诮:“我胡扯?” “我在地面上,也活了二十多年了,认识字,读了不少书,对你们人了解得可多了。排除异己,可不就是刻在你们骨子里的天性么?” “别说异己了,哪怕是对同类,又能好到哪去了?黑奴贸易,杀同类杀得少吗?开拓北美洲,把原生印第安人的头皮一块块剜下来,这还是进入了所谓的文明时代之后发生的事呢。那往前推几千年,野蛮时代,对我们这样的异已,你们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聂九罗忍不住插了一句:“你们跟我们,怎么异己了?哪里不一样?” 林喜柔泰然自若:“舌头不一样啊。我们能从人的身上吸取养分,活得比你们久,再生的能力也比你们强。” 聂九罗略一思忖:“就是吃人呗,说得还这么委婉。你们属于人科中的……食人种?” 林喜柔瞥了她一眼:“吃人怎么了?物种天性,人本来就是一种动物,吃动物,也被动物吃,那人吃人,人被人吃,不也正常吗?” 聂九罗没理她,她领教过林喜柔那套“强大”的、异于常人的逻辑,跟她论理毫无意义,她说正常,那就正常吧。 炎拓说了句:“那你们是挺异己的,我觉得人跟你们斗也无可厚非。这还有不斗的吗,生存竞争,各凭本事吧,斗赢的是天选,斗败的也别怨天尤人。” 林喜柔又是一记冷笑。 她说:“对,是我们没斗过你们。可是吃人的东西多了去了,那时候,豺狼虎豹不都吃人吗?为什么偏偏盯死了我们、要把我们给赶尽杀绝呢?” 邢深听故事归听故事,但职责所在,一直盯着瞭望口,听到这句质问,忽然想起老刀。 几个月前,他和老刀曾经聊起过“恐怖谷效应”,他觉得这个理论也可以套用到这里:人是会害怕类人物体的,相似程度越高,情感就会越恐怖和负面——豺狼虎豹的确吃人,但它们跟人长得不像啊,一看就知道是别的物种,可你们呢,跟人长得可谓是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却有一条能嗜血蚀肉的舌头,这还有不怕的吗? 林喜柔显然是没法跟他共情的,犹在恨恨:“赶尽杀绝,一个不留,几乎把我们逼到了绝路,好在,女娲造人,当妈的知道孩子的秉性,早就预见了这种事会发生,早知道会彼此相残,所以预先留了后手,给战败的一方,保留了最后的庇护所。” 炎拓脑子里灵光一闪:“你说的庇护所是……黑白涧?” 林喜柔继续往下说:“我当然是没见过女娲了,这些,都是我们族群流传下来的传说。据说黑白涧是女娲肉身的坍塌之所,但她是创始神,活着造人,死了,也会庇护自己造出的人。我们被屠戮得走投无路,仅剩的族人们逃进了黑白涧,向始祖女娲祈祷,终于,她死时设下的结界启动,从此黑白分涧。” “地面以上是你们的,白日归你们;地面以下是我们的,黑夜归我们,你们在日头底下生活,我们也有自己的太阳——不是说,地心的温度高达几千度,是一团炽烈燃烧的火,也是一颗深埋的太阳吗?” 说到这儿,她哈哈笑起来:“没想到吧,在你们的脚底下,很深很深的地方,也是有人存活着的,还是你们的一奶同胞、异种手足。只不过,跟你们黑白划界、死生不相见,你们不知道而已。” 话到最后,她的音调又渐渐低下去,幽微如同轻柔耳语:“可是,我们是从地面上被生生赶下来、杀下来的,享受过春和日暖的舒心日子,谁甘心生活在阴潮黑暗的地底?亡国的想复国,失地的想收复,一旦危机解除,永远在思谋着重回地面。” “然而,黑白涧是我们的□□,也是我们逾越不了的屏障。如果强冲黑白涧,枭为人魔,形貌上会发生扭曲,变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过,待在黑白涧还算好的,如果还继续冲上地面,被太阳照射到,又会加速消亡,说白了,从黑白涧冲上地面,就是一个自我毁灭的过程。” 炎拓心中一动:“同理,人也逾越不了黑白涧,一入黑白涧,人为枭鬼,形貌同样会扭曲可憎,如果继续往地下深入,也会加速消亡?” 这就是黑白涧身为界限和屏障的意义,地下的夸父一族不会再见到人,见到的只是可怕的枭鬼,人也不会再见到地下的族群,见到的是让人心惊胆战的地枭。 枭为人魔,人眼中的恶魔;人为枭鬼,枭眼中的恶鬼。 难怪缠头军一直以为地枭只是畜生,难怪林喜柔曾经狂傲地讥讽缠头军“从头至尾,只不过是看了半章书的人”,地枭的这页书,直至今日,才向他们掀开。 邢深听到此时才开口:“那么,女娲肉又是什么?” *** 林喜柔的唇角掠过一丝微笑。 她说:“每个族群都有自己的勇士,要在不可能当中寻找可能。神话故事里,有夸父逐日,我们自比夸父后人、逐日一脉,永远在设法回到地面。” “然后,我们发现,败也女娲肉,成也女娲肉。” 第130章 ①⑤ 终于说到女娲肉了, 邢深紧张地手心发汗:虽然这趟下来,很多既有的认知被颠覆,但其实核心的东西没有变。 他和蒋叔, 就是想找到女娲肉的。 林喜柔问了句:“你们在这下头, 有没有听见过水声啊?” 水声这事,因人而异, 聂九罗是听到过, 隐隐约约,挟在风声里, 其它人,有说好像听到的, 有说没听到的, 后者还占了多数。 林喜柔说:“缠头军这人俑界限, 修得太谨慎了, 离着真正的分界还有段距离。黑白涧,顾名思义,是有涧水的。秋冬是枯水季, 春夏水量渐大,现在这个季节, 水渐渐上来,但还不算大,难怪你们很多人听不见。” “另有一种说法,黑白涧向阳一侧的边墙就是女娲的尸身,她以尸身为界。尸首坍塌之后, 血液化作了河流,骨肉则浸入河底的泥沙。” “族人们觉得,女娲生能造人, 死了也能渡人,绝地是黑白涧,但破解之法一定也在那儿。” “于是,我们的第一批死士拜别族人,向黑白涧进发。任务有两个,一是趁着枯水季,在河流中‘淘金’,掏挖女娲肉;二就是找路,我们逃入黑白涧之后,人类用尽各种手段,封死了出口,死士们要为族人打通去往地面的通道。” 炎拓脊背发凉,喃喃出声:“夸父七指?” 林喜柔有些惊讶:“这都猜到了?你们也不全是傻子嘛。” 她叹了口气:“黑白涧是个魔咒,进了黑白涧的,枭也好,人也好,等于被困在这个范围里了,不管是往上走还是往下行,都会死得更快。” “所以,掏金的还好,找路的死士完全是用命开道。人力开挖,又是巨型工程,三五十年都未必有成效,挖着挖着,就陆续倒下去了。为了纪念他们,我们把他们比作逐日的夸父,夸父七指,代表最终一共挖出了七条出口。” 炎拓默然,他先还以为,夸父是个巨人,原来是无数死士的化身。 “淘金的也有收获,肉肯定是找不着了,入水还有不腐烂的?他们巫祝求祷,认为女娲肉早已和坍塌之地的泥壤混为一体,于是淘挖出了那一处的珍贵泥壤,同时,为了和七条出口相对应,用这些泥壤,塑了七尊女娲像。” “这七尊女娲像,被看作是可以突破黑白涧的法宝。地枭利用它,可以实现人化,也就是成为我们。枭鬼利用它,同样可以人化,变成白瞳鬼。总之是,一入黑白涧,只能走单行道,大家都不能再回头,我们只能去到地面,而他们,只能进入地下——最多,也就回黑白涧一带走走,永远回不到起点了。” 聂九罗长长吁了口气。 这个只能单行的设定,把她给震撼到了,仿佛女娲现身、凛然发话:我不让你越界,你非要越吗?很好,那就一条道走到黑吧。 看来,白瞳鬼是永远上不到地面之上了,林喜柔这种的,也再也不能越过黑白涧。 她听到炎拓问林喜柔:“地枭利用泥壤可以人化,我在农场地下二层看到的迷你塑料大棚,里头的泥土,其实就是女娲像化开的泥壤对不对?” 林喜柔没吭声,算是来了个默认。 “那,实现这种转化,光靠泥壤远远不够吧,还得有血囊?” 林喜柔说:“是啊,血囊是药啊,你们中药里,花草虫鸟都能入药,人为什么是例外呢?没办法,我们就是需要‘人’这种药,才能在太阳底下正常存活,而只要这味药血脉不绝,我们就可以继续支撑。” 说到这儿,话锋一转:“你以为白瞳鬼不需要血囊吗?它们也需要啊,否则它们怎么在地底生存呢?我们对人做什么,它们就同样对我们的族人做了什么。半斤八两,大家做的是一样的事。” 她终于渐渐说到了缠头军熟知的当年:“可是我们的逐日之路太难了,你看蚂蚱就会知道,异变之后,神智是会渐渐丧失的,到末了,真的就会成为嗜血吃肉的兽。” 炎拓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这一带地势又偏僻,秦朝的时候,更加没人烟了,你们还没找着可用的血囊,就已经兽化了?” “是啊,有不少从出口里窜了出去,伤了人,有被当野兽打死的,也有被活捉的,不过,地枭真的是有‘就宝’的特性,毕竟在地下生活嘛。很显然,这种特性在某些时候表现出来,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她的语气带了些许得意:“渐渐的,就来人了,零零星星,很珍贵。”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人嘛,都是逐利而走的。这一点提醒了我们,我们也是人,太懂你们的贪婪和本性了。我们利用来的人转化,发展伥鬼,向外散播蛊惑的传言。那个时代,靠口口相传,传播的速度太慢了,但好歹,是在进行着的。” 这和之前的推测对上了,聂九罗冷眼看林喜柔,见不得她嚣张,有心压她气焰:“想法很好,就是运气太糟——你们没想到会招来大队的缠头军吧。” 林喜柔沉默了好一会儿。 是没想到。 缠头军一来,瞬间就压垮了他们苦心经营着的计划。 这群人简直是疯子,立起金人门,断绝通路,明知道进黑白涧的后果不堪设想,居然还是一拨拨地进来,非但如此,他们有计划地设伏、逼供、诱骗,甚至探听到女娲肉的秘密,七尊女娲像,在一次正面冲突中,被抢走了四尊。 这就是为什么,枭鬼之外,又出现白瞳鬼。 都是人搞出来的。 再然后,很突然的,外头的缠头军仿佛销声匿迹一般,不再派人进来,这里成了被遗忘的黑暗角落。 她苦笑:“没错,缠头军来了,我们的苦难日子来了。女娲给我们的最后庇护所,成了真正的地狱。炎拓,你知道我是什么吗?” 炎拓不明白她的意思:“你不就是地枭吗?” 林喜柔说:“地枭?” 她笑起来,笑声极瘆人,磔磔如同诡异的夜鸟,聂九罗被她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邢深忽然“吁”了一声,语气极紧张:“注意,来了!” *** 卧槽,居然来了? 烽火台内,刹那间死一样沉寂,紧张的情绪立时蔓延开,除了邢深和大头,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瞥向了门口。 林喜柔慢慢靠回墙上,缓缓调息。 冯蜜觑着众人不注意这头,凑向林喜柔。 林喜柔声音极低,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在说话:“我们两个,得出去一个。” 冯蜜点了点头。 邢深站得高,看得也远,是以示警之后,离白瞳鬼其实还有挺长一段距离,趁着还有时间,他向林喜柔打听:“白瞳鬼是靠什么狩猎的?嗅觉,视力,还是其它?” 林喜柔清了清嗓子,漫不经心:“不靠眼睛,这地底下,眼睛是没大用的,不过,它们对光依然敏感。” 有人立刻用包把唯一的那根照明棒给压住了,其实这根照明棒的亮度已经很黯淡,压不压也没太大区别。 她继续往下说:“嗅觉是厉害的,我身边躺了个受了枪伤的,这血腥味,它们很快会循味而至。你们要想平安,建议尽快撇掉她。” 这话果然引起了一阵恐慌,有人结结巴巴:“怎……怎么撇?” “让她走咯,有多远走多远,说不定她的味儿,还能把白瞳鬼给引开呢。” 山强反应很快:“让她走?好不容易抓来,又给放了,你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林喜柔呵呵一笑:“好心当成驴肝肺,不愿意就算了。你们就等着白瞳鬼过来吧。” 又不紧不慢添油加醋:“说真的,我们地枭人化之后,还显得弱了,因为上头是个文明社会。可白瞳鬼不一样,地底下是个肉食世界,除了人,还有你们叫不出名字的各种爬行类,啮齿类,老鼠的眼睛都有乒乓球大——白瞳鬼能当顶级掠食者,你们以为是当着玩的?虽然还是个人的轮廓,但各方各面都不同啦,它们没事就磨指甲,活得越长指甲越坚厚,一爪子下去,能豁开最结实的牛皮呢……” 邢深低声吼了句:“把她嘴给塞上!” 他明知道这女人在危言耸听,但仍没办法阻止她制造恐慌。 有人已经被林喜柔牵着鼻子走了:“深哥,宁可信其有啊,要么,把中枪这女的赶出去吧?” 山强呸了一声:“这女的故意这么说的,你看不出来?她害我们这么惨,能是个好货么,只会把我们往坑里带!你当她是放屁就行。” 又建议邢深:“深哥,我刚才是听明白了,这枭鬼也好,白瞳鬼也好,多半都是咱缠头军的祖上流传下来的啊,都一家人,又都是对付地枭的,要么咱喊个话、沟通一下?你不沟通怎么知道不可行呢?” 这话一出,有好几个人附和:“是啊,为什么自己人打自己人呢,没准把话说清楚了就没事了……” 邢深烦躁得很,却又有口难言:还自己人,真当是欢欢喜喜一家亲啊?白瞳鬼也好,枭鬼也好,说白了,是被背弃的那一群啊。 视线里,那一群白瞳鬼更近了,邢深额上渗出细汗,他怀疑是之前遇到的两拨合二为一了,加起来,目测至少有近三十号。 他说了句:“是冲这来的没错了,枪都上膛吧。” 蚂蚱已经连蹦带跳地窜了进来,也不顾上去找林喜柔的麻烦了,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聂九罗冒出一句:“反正是被发现了是吗?那打光吧,帮我们看得更清楚点,还能用强光晃它们眼睛呢。” 是这道理没错,邢深吩咐下去:“打光吧。” 不一会儿,十多只强力狼眼手电分别自瞭望口和门口处往外映照出去,自进青壤以来,手电用得不多,是以一打开都是蓄力满满、电池最强的状态,刹那间,不敢说外头被照得如同白昼,但跟舞台上、聚光灯大开的效果也差不多了。 瞭望口太小,不大的门洞处又挤满了人,炎拓不打算去凑这热闹,他一手握枪,另一手包紧聂九罗的手,掌心浸了层薄汗,想吩咐她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废话——“跟紧我”、“躲在我身后”?到时候乱战起来,谁能知道是怎么个状况啊?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传来窃窃的声音:“那什么?那是个……小女孩吗?” 卧槽!小女孩? 炎拓脑子里一激,下一秒已经冲上前去,一把拨开挡在面前的两个人。 真的是,在手电的光照之外,这个距离,是看不到脸的,只能看到个子小小的一只,孤零零立在一块条石旁,脸上两点白煞煞的,弯手成爪,正在石面处上下磋磨着。 第131章 ①⑥ 炎拓扶在门洞垒石上的手一直发抖, 他猛然回头,问林喜柔:“不管是人还是地枭,使用女娲肉完成转化之后, 是不是就会一直保持转化时的样子, 不再长大、也不再变老了?” 林喜柔自打邢深说过那句“把她嘴给塞上”,估计是怕人真把她的嘴给堵了,一直知趣地没再吭声,不过现在是别人问她, 答了也无所谓。 21 她说:“是啊,过了黑白涧就是越界, 越界之后,作为外来者, 你还指望能像原住民那样生长、发育、繁殖吗?所以要靠血囊, 等到肌体开始衰竭, 就补上更新鲜的。” 炎拓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响:这十有**是炎心了, 早年的缠头军,也不大可能带个小孩儿进青壤。 外头开始响起极诡异的声潮。 这声音, 说是像鬼叫都抬举它了, 比玻璃或者金属刮擦还要难听百倍, 也说不清是更低频还是更高频, 总之让人的耳朵极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甚至刺激到了神经和心脏, 炎拓只觉得耳鸣胸闷, 几乎有想吐的冲动。 其它人也比他好不了多少,聂九罗捂住耳朵的同时大口吸气:她直觉这声音是白瞳鬼或者枭鬼发出来的——谁也不知道地下世界究竟是怎么样的, 看来即便仍是人形, 长久的地底环境还是对他们身体的各方各面完成了微改造。 声潮之后, 攻击开始了。 炎拓终于知道为什么林喜柔要把白瞳鬼称为“顶级掠食者”了,它们的速度太快了,进入攻击状态之后,你看到的不是物体,而是一个又一个飞掠的黑影,如风卷烟滚、瞬息不见,简直赶得上影视里的特效——看来之前遭遇的伏击,于它们而言,只是小热身而已。 也不知是谁绷不住,于惊惶间放出了第一枪,继而如同开了闸,刹那间枪声大作,密集的枪声里,鬼魅般的身形或快速闪避,或蹬地飞身、向着烽火台扑掠。 第一轮枪声暂歇,空地上连一个白瞳鬼的尸身都没留下,非但没留下,连视线范围内的白瞳鬼都看不见了。 大头又是惊怒又是茫然:“它们……人呢?” 话音刚落,就有了答案。 烽火台顶部、以及外侧,忽然传来嘈嘈切切的扒拉声,哗啦呼啦,如同成千上万只蝗虫在啃噬庄稼,声浪一拨一拨,撞击人的耳膜。 这又是在干什么? 聂九罗第一个反应过来:“它们在扒房子?” 还真是,很快,顶上就往下漏土了:这个烽火台,本就是挖空了土堆改建的,虽说为了加固,在里头加装了木支架和条石,但那仅仅也只是支撑架而已。 烽火台再破,也是有顶有四壁,人的心理上会有安全感,这万一全扒倒了,岂不是要靠肉身去抵御一切了吗? 大头一声怪叫,不管不顾,枪口一抬,朝着顶上哒哒哒一通胡乱扫射,其它人也是血冲上脑、有样学样,一时间枪声四起、顶上土落如蓬雨。 炎拓心中一紧,大喝:“别开枪!” 邢深一下子反应过来,也跟着喝止,然而群情激愤、枪声杂沓,两人的声音完全被湮没掉了。 混乱中,似乎有条黑影当头砸下,不过很快又在众人的惊呼声里卷了回去。 看起来,白瞳鬼的攻击似乎被强劲的火力给压了回去,第二轮枪声稀稀拉拉停下,烽火台顶和侧面都已经千疮百孔,顶上还出现了好几处破口。 山强张皇说了句:“我没子弹了。” 炎拓心中叹气,这就是他刚刚出声阻止的原因:大家手里都有枪没错,但子弹是纯消耗的啊,哪能经得住这样大肆的狂扫滥射? 经山强这一提醒,其它人也意识到弹药行将耗尽这个问题,恐慌的情绪立时升级。 外头重又鸦雀无声,顿了几秒,有腥稠的血,顺着破口的沿边处滴拉而下。 有人喜道:“打中它们啦!” 大头泼他冷水:“这么密集扫射,撞大运都能撞到一两个。可是撂倒一两个,有个屁用?人家是一拨接一拨的。” 邢深额上微微渗汗:“守住每一个破口,这次别瞎开枪了,近了再扣扳机。它们闪退得那么快,你们刚刚那打法,纯粹是在帮它们折损我们的弹药。” 林喜柔突兀地冷笑了一声。 大头恼怒:“你笑什么?” 林喜柔神色自若:“你们的子弹不多了,再来这么一轮,基本上就得等死。给你们个可行的建议,分头逃,四面八方,两两一组,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逃两组出去,总好过全交代在这儿?” 山强攥着膛身火烫的空枪,半边身子一直发颤,他咽了口唾沫,旧话重提:“深哥,要么,对话,真的,跟它们交流一下,大家古代的时候是一家子,也许看在祖宗的情分上……” 正说着,门口处传来惶恐的骇叫,枪声再次响起。 原来,守门的两人满心以为暂时休战,心挂两头地听里头人说话,哪知猝不及防间,有个长白眼珠子的脑袋从垒石下窜了上来——是有个白瞳鬼爬到了门外,一直匍匐着不动,然后骤起发难。 这两人哪顶得住这个?明知道刚刚邢深吩咐过要节省子弹也顾不上了,疯狂扣动扳机,恨不得把那个白瞳鬼打成碎肉。 这一放枪,仿佛宣告着第三轮对阵的开始,诡异的声潮里,白瞳鬼的又一拨冲击来了,这一次,来得比上一次还要猛,趾爪刨墙的扒拉声密集如雨,土块尘灰不断塌落,木头撑架发出吱呀的声音,整个烽火台似乎都摇摇欲坠了。 有邢深的吩咐在前,这一次,大家枪都放得比较克制,当然,也有可能是子弹已经所剩无几、且放且珍惜。 突然间,顶上的破口处有只白瞳鬼倒挂而入,一把攥住一个人的头,如拔萝卜般,把他连头带身子拔拽了上去,那人长声惨呼,然而事情起得太突然,众人循声抬头看时,只看到他的双腿在破口处拼命蹬摆,瞬间就不见了,而且,被拔上去之后,他似乎又被甩了出去,因为呼救声远得很快,两秒不到就全没了。 炎拓看得心惊肉跳,下意识把聂九罗拽到了身后,又拉住她的胳膊环在自己腰上。 聂九罗低声说了句:“我还好。” 她不用枪,所以,还没到需要她出手的时候。 山强再也忍不住了,两手狂舞,扯着嗓子大呼:“暂停!暂停!我们谈一下!先谈一下!” 两相遭遇以来,他们确实还不曾向着白瞳鬼喊过话,不知道是出于惊讶还是真的get到了他想对话的意愿,外头的扒拉声暂缓。 山强大喜,先重重咽了口唾沫,向边侧走了两步,眼望高处,似乎这样白瞳鬼就能听得更清楚些:“我们是缠头军后人,缠头军!跟你们是一样的!秦朝!都是秦朝的时候!大家不要斗,有误会的话,说清楚就行了!” 林喜柔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简直是要笑喷。 山强一愣,不明所以地看向她,就在这个时候,边侧的墙轰然破口,烟尘瞬间罩住了山强,山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已经被拖了出去。 大头跟山强处得日子久,见他被擒,开枪就待射,炎拓站得近,一把拨开他枪口:“你射谁?说不定没射中白瞳鬼,反而把山强给打死了。” 和上一个被擒的一样,山强好像也是被抛出去了,呼救声顷刻间变远,然后哑口。 烽火台内外再一次静下来,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最紧:也许,也许下一秒,又要少一个人了。 只有林喜柔还在笑,笑得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她说:“你们是SB吗?还交流、谈一下?白瞳鬼最早,是秦朝时的人了,人家不说普通话,也听不懂,说的都是古方言,发音调子都跟现在差了十万八千里,到了地下,又混杂了下头的话,这么多年,发声也不一样了,你们上来就字正腔圆地用普通话去交流?它们根本听不懂,你们交流不了的!别妄想攀什么亲戚、讨什么情分了!” “即便是我,到了上头,学你们的话,还是老老实实从拼音学起的呢,交流……” 说到这儿,语气一冷:“还不逃吗,等着一个个被拎走吗?” 这话挺有煽动性,有人直接动摇了:“深哥,要么……走?” 话是这么说,自己却没迈步子,心里也清楚:得大伙儿蜂拥而出,四散奔逃,才能起到出逃的效果,但凡只自己逃出去,那就是出头的椽子,出去了就被逮了。 有几个人也心动了,纷纷附和:“搏一把,能逃出一个是一个啊。” 林喜柔心中掠过一丝得意,她身子慢慢后倚,凑到冯蜜耳边:“待会,趁着她们都逃,我会趁乱推倒土墙——你就被砸进去,懂吗?” 反正土墙也被枪打得摇摇欲坠了,到时候,四散奔逃,白瞳鬼各路去追击,不会注意到这里头还砸埋着一个的。 只要瞒过了白瞳鬼,冯蜜就有机会脱身了。 能保一个是一个,她手上有一尊女娲像化成的泥壤,泥壤在,冯蜜在,基业就可以继续,哪怕现在近乎归零了,仍然可以再起。 出人意料的,邢深说了句:“守住破口,一人盯一个,赶紧的,别大意了!” 又说:“出去了就全完了,白瞳鬼这速度,你们跑得脱?在一起还有希望。” 他是领头的,既然他发了话,余人即便有不满,也只能照办。 炎拓当然可以不听邢深的,但眼前这形势,往外跑也不见得比待在原地强多少,一动不如一静,所以他也选择待着。 不过奇怪的是,山强被掳走之后,白瞳鬼的攻击好像又暂停了,门洞口、瞭望口和破口处一片死寂。 这是在酝酿些什么吗?邢深心中有点不安,他小心翼翼地凑近瞭望口:从这一侧,暂时看不到什么。 又换到大头那个口,还是没异样。 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听觉上。 不过,也不需要他耗费精力了。 一颗信号弹就近扬上半空,光亮几乎把场子都照亮了,余蓉的呼喝声远远传来:“是邢深吗?我们听到枪声了,撵着声过来的。” 听到余蓉的声音,众人大喜过望,连大头这样跟余蓉不对付的,都长吁了一口气。 同伴来了,能松口气了。 只炎拓心里一沉。 他看向聂九罗,低声说了句:“不知道她是撵着声来的,还是被白瞳鬼给故意放过来的。” 聂九罗点了点头。 怪不得白瞳鬼的攻击忽然就停了,也许,它们发现了余蓉一拨人正在往这边赶,特意等她们过来一起下手。 又或者,对他们的攻击本身就是一个套,利用声响,招引那些散落在外、急于和同伴汇合的缠头军。 人齐全了,就好开杀了,余蓉这一来,真不见得是好事。 第132章 ①⑦ 余蓉这一队也是折损严重, 逃离之后把身边的人一拢,除了孙周, 只跟出来两个,更糟糕的是,看地图认路的那个没了。 这一下,几个人完全成了没头苍蝇,有心发信号弹联络同伴,又怕引来白瞳鬼,只得听天由命地到处兜转,听到枪声时, 简直是大喜过望:虽说枪声意味着目的地有危险, 但能汇合同伴, 总好过孤立无援。 两相会师,余蓉还以为这头的对战已经结束,心情颇轻松:“你们刚枪声一阵一阵的,是跟那白眼珠子的东西对上了?打退了已经?” 邢深苦笑:“还在附近呢,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来。” 他一边安排新来的人加入防守,一边抓紧时间、尽量择要把事情跟余蓉讲了一遍。 余蓉完全听懵了,她把脑袋挠了又挠,末了问出一句:“那……白瞳鬼抓地枭也就算了, 抓我们是为什么啊?” 这问题算是问到点上了, 好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林喜柔。 林喜柔半垂着头, 但也隐约察觉到了这些目光:“别问我, 问白瞳鬼去, 它们想干什么, 我哪能知道。” 不知道就算了, 余蓉懒得纠结这个, 她上下打量着烽火台,眉头皱起老高:“这地方……不行,这土墙,再撞就倒了。” 而且顶上和边侧都有破口,没什么保障可言,她直觉躲在烽火台里,和身在外头,基本没差别了。 于是忍不住又加一句:“这还不如逃呢。” 邢深叹气:“逃哪去?” 这话提醒了炎拓,他走到林喜柔身前蹲下:“之前我听到你和冯蜜在说话,冯蜜担心出不去,你说出得去,还说要想办法绕去涧水那边,这话什么意思?为什么你觉得去了那儿就能安全了?” 林喜柔没想到这话被炎拓听了去,犹豫着没作声,冯蜜低声劝她:“林姨,都这时候了,梁子先摆一边,一起活,总好过一起完蛋?” 见林喜柔没反对的意思,冯蜜索性代她说了:“白瞳鬼长居地下,几乎不到上头来,心理上厌弃地上,生理上也不适应,它们现在到这地方,已经是所能上到的极限了——就像人去到极端环境,身体会非常不适应,它们很快就会撤退的。” “所以,我们起初打算,找个稳妥的地方藏起来,把它们给熬走。” 炎拓听明白了:“涧水那里,就是你们认为稳妥的地方?” 冯蜜:“涧水一带潮气重,水还带地腥味,白瞳鬼的嗅觉在那儿派不上用场,而且……” 话还没说完,那股诡异的声潮又来了。 这大概类似于发动冲锋的前奏,邢深心头一紧,喝了句:“都注意了!” 话刚出口,就从自己这一侧的瞭望口处看到了几条迅速逼近的黑影。 其实,不止邢深这一侧,聂九罗从门洞的方向,也看到了。 这一次,没有白眼珠子,来犯的应该是枭鬼:从体型上看,跟人差不多,面目是扭曲过的那种丑陋,最典型的特征是,皮肤看上去如抹油贴蜡,泛重病似的蜡黄,活像是塑造手法低劣的蜡像馆里、假人成了精。 说句实在话,乍一看,比地枭还恐怖点:毕竟地枭长得更像野兽,“恐怖谷”效应没那么大。 只这一转念,这几条枭鬼就到了近前,但它们看上去并不想冲进烽火台:相反的,脚步不停,势头蓄足,向着身前的土墙狠狠开撞。 声潮不歇,烽火台四面都传来骇人的撞响,刹那间,土墙晃晃欲倒,尘土四面弥漫,那架势,宛如屋子里骤起一场小型的沙尘暴。 这可糟了,土尘一起,即便有手电光,看人也只是憧憧的黑影,万一枭鬼趁乱进来、浑水摸鱼可怎么办? 邢深大吼:“开枪!现在就开枪!别让这东西进来!” 枪声四起间,林喜柔大喜,低声吩咐冯蜜:“快,滚到墙边,等着墙倒把你埋了!逃不出去的,只有这个法子了。” 冯蜜一颗心急跳:“林姨,要么还是你,我伤比你重,保你的话成功率更高。” 林喜柔一愣,瞬间就明白了冯蜜的意思。 冯蜜腰侧有枪伤,已经影响到正常走动了,而且身上带血腥味,她则不同,她只断了根肋骨,咬牙忍住的话,不会影响步速。 她没有片刻犹豫,说了句“好孩子”之后,敏捷地向着墙根处滚去。 或许真是老天在帮她,几乎和她先后脚,那面土墙轰然倒塌,立时就把林喜柔给埋严实了。 冯蜜长吁了口气,闭上眼睛,心内出奇宁静,耳畔的厮斗于她来说,好像浑无关系。 稳了,只要林姨能脱困,一切又可以从头再来。 下一瞬,她陡然睁眼,尖声大叫:“林姨!林姨被拖走了!” 烽火台内本就军心大乱,人人在尘灰里呛咳,糊得眼睛都睁不开,手指压死扳机,怕误伤了自己人,又怕身侧被当成自己人的其实已经是枭鬼了,被冯蜜这么一搅合,更是心惊胆战,有那承受力差的,几乎已经要瘫倒认命了。 炎拓忽然听到林喜柔被拖走了,头皮狠麻了一下,循声看时,土尘乱飞,也看不出个究竟。 他和林喜柔之间,就这样仓促地了结了? 聂九罗这种不拿枪的,算是被保护在中间,脚边挤着团团乱跳、在热兵-器发威时使不上劲的蚂蚱和孙周。 她一手攥刀,另一手拼命在口鼻处扇尘,忽地灵机一动,大叫:“余蓉,这些是枭鬼,能听你的驯吗?” 余蓉一梭子弹刚放完,于她的话听了个清楚:“又不是我驯的,怎么会听我的!” 真是个榆木脑子,聂九罗冲着她的方向吼:“鞭家重技,技法一直没变过,万一有用……” 话才说到一半,脑后突然剧烈一痛,是头发被什么东西扯住了,继而身不由己、向后便倒。 她忍不住痛叫出声。 炎拓就站在聂九罗身侧,忽然听到她声音不对,脊背一凉,伸手就去捞她,然而慢了一步,聂九罗已经被枭鬼倒拖着头发,拖出了破口。 她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过这种遭遇,说来也怪,除了头皮奇痛之外,倒也没其它感觉,后背在地上划贴而过,脑子里掠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难怪余蓉剃了个光头,这要是余蓉,就没这麻烦了。 第二个念头是:我这要是被你给拖走了,也别混了! 她牙关咬死,右手猛然撑地借力,身子腾起的瞬间,抡刀便扎,恰扎在拖她的枭鬼腿弯,这枭鬼腿上吃痛,手上自然也就撒开了,聂九罗直觉头皮一松,痛楚得缓,待要爬起来再给它一刀,就听身后枪响,这枭鬼肩颈处接连重顿,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向黑暗中窜奔了出去。 就说那么多子弹放出去,怎么地上都没躺几只,原来受伤的都下了火线了。 炎拓冲上来扶她,声音都发颤了:“阿罗。” 聂九罗扶住炎拓的手,披头散发站起来,正想回一句“没事”,就听烽火台内,突然鞭抽三记,鞭尾珠光如一条极细银蛇闪过,紧接着,响起低一声紧一声的指哨。 这是余蓉在尝试吗?聂九罗屏住呼吸,有点紧张。 如她刚刚所说,鞭家重技法,而这一脉流传下来的技法,基本没有改动过:也就是说,余蓉的操作手法和当年进黑白涧的鞭家人的手法,大体是一致的。 而枭鬼,只要是被鞭家人驯过,哪怕已经失去了做人时的神智,身体记忆也多半会保留下来。 再说了,现代的普通话或许跟古方言没法互通,但指哨声不同啊。 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团围在烽火台外侧、以及已经趁乱进入的枭鬼,突然不约而同间停止了攻击,然后四肢着地、慢慢后退。 这是起作用了?余蓉精神为之一振,堵在嘴边的指节变换了一下方位,又改了一个音调。 刚刚是“退”字调,现在,她要试试,能不能把这些枭鬼化为己用、帮自己这一方办事。 新换的这个音调,是个“防”字调,如果奏效的话,枭鬼应该齐刷刷转向外侧。 枭鬼们似乎有些焦躁,有的左顾右盼,有的以爪挠地,显然没有跟着指哨声走。 炎拓低声向聂九罗道:“我看不行,就算枭鬼当年是被鞭家驯过的,那之后,可是一直在白瞳鬼的手底下,指哨声相似,估计只能蒙混一小会,想靠这个逆转不可能。” 烽火台内,邢深也“看”出端倪来了:“不行,用处不大。” 此时,土尘灰雾早已经散去,大头溜眼一看,就发觉同伴又少了两三个,还有两个挂了彩,一头一脸的血。 再想起山强,分外恼恨,听到邢深那句“不行”,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既然不行,这些枭鬼迟早还是祸害,何不趁着现在它们靶子样杵着,干掉它一两个? 说干就干,他枪身一端,随即就扣扳机。 没声响,没子弹了。 大头一惊,顺势就去抓边上那人的枪,那人猜到他用意,小声说了句:“我的也没了。” 就在这个时候,大概是白瞳鬼那头看出这边的异样了,诡谲声又起,这一次不是声潮,而像曲曲绕绕的声线,那些枭鬼听到这声音,个个急耸身子,没多久就争先恐后、嗖嗖地往黑暗中窜去。 炎拓急忙拉着聂九罗退回烽火台内,现在,这儿也不成其为“台”了,土墙基本都已倒或者半倒,原本架设其上的手电半埋在土沙中,光柱横七竖八的。 大头吞咽了口唾沫,问身边人:“赶紧看看,枪里还有子弹吗?” 回复很不妙,大都是“我没了”、“快没了”,炎拓手中这杆也已经空弹了,他随手扔掉,从包里取出聂九罗的那支:当下,他估计是一群人里,弹药最充足的了。 邢深四下看了看,他记得混战中,冯蜜曾经尖叫说林喜柔被拖走了,除了林喜柔,还少了几个,目前剩下的,只有十来个了。 大头焦躁:“深哥,现在怎么办?肯定会再来的,再说了,还有白瞳鬼呢。别说余蓉指挥不了枭鬼,就算能,白瞳鬼怎么办,白瞳鬼可不吃她那套啊。” 深哥,深哥,又朝他要办法了。 邢深的太阳穴突突跳,他是带头人,他得当机立断。 他舔了下嘴唇,低头看斜靠在边上的冯蜜,她也真是命好,混战时,她就靠那儿不动,居然也没被拖走。 邢深问她:“去涧水,你认路吗?” 冯蜜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下意识点头:“认路,反正,只要能让我看到,我就认识。到了那儿你们就知道了,涧水那儿的地势容易藏身。” 邢深点了点头,嗫嚅着说了句:“好,那就走,大家去涧水。” 大头得了这回复,反而懵了:“去涧水,得多远啊?” 冯蜜想了想:“我们先前想去,路上遇到白瞳鬼,又被挡回来了。从这儿过去,大概半个多小时的路程。” 半个多小时? 大头气不打一处来,这要换了平时走山路,别说半个多小时,三五个小时他也不在话下,但在这儿,黑布隆冬的地儿,走半个多小时,还得时时防备枭鬼和白瞳鬼的出现…… 他说:“这特么死亡之旅?走不过去啊。” 邢深的回答异常笃定:“走得过去。” 说完,抬头看向聂九罗。 聂九罗听到他说“走得过去”,心里就有些不爽,心说你又藏了些什么秘密,这个时候往外抛。 待见他看向自己,更觉莫名其妙:“你看我干什么?” 邢深说得艰难:“阿罗,有你就走得过去。” 聂九罗呆了两秒,心头忽然腾起不祥的预感。 她说:“你胡说八道什么?” 第133章 ①⑧ 邢深犹豫了一下:“阿罗, 我们借一步说话。” 烽火台就这么大点地方,借一步也借不到哪去,两人往角落里走, 其它人就知趣地往另一侧退聚。 炎拓很想跟过去, 再一想, 这是人缠头军的“家务事”,又忍住了。 他听到身侧有人在小声嘀咕。 “这罗小姐……谁啊, 为什么有她就走得过去?深哥跟在求她似的。” 另一个忽然了悟:“卧槽,不会是那谁?我就说,这回事情这么大, 她不可能不来啊。” 又有一个人小心翼翼猜测:“聂二吗?” 炎拓心中叹气:聂九罗的身份看来是瞒不住了, 都到这份上了,谁都不是傻子。 邢深既然在忙, 大头便帮着控场:“管它谁呢, 别放松警惕,眼睛都放亮点, 指不定那些东西一晃神又来了!” *** 聂九罗跟着邢深过来,一脸狐疑。 她先开口:“你那意思是, 我能对付得了白瞳鬼?” 邢深目光躲闪,点了点头。 这不可能啊, 聂九罗好笑。 既然是借一步说话, 自然不方便让别人听到,她压低声音:“白瞳鬼的速度我是见识过的, 我的斤两我自己知道,我不行的。” 邢深低声说:“那是因为, 你对‘疯刀’的理解不大对。” 时间紧迫, 邢深索性明说:“‘疯刀’指的不是你那把刀, 而是你这个人。刀家靠血脉,你的血可以伤枭,但你就没想过,为什么给你那把刀吗?还分了生刀死刀?” 聂九罗的确没想过,那把刀在她身边那么久,绝大部分时间都搁在飞天像的刀匣里,她从来没起过好奇心要去研究——给她了她就用,至于刀分生死,她一直以为,那可能是古人的一种仪式感。 她静静听邢深说下去。 “生刀死刀相磋磨落下的粉末,九磨为一剂,和水吞服,你的身体会很快发生作用。蒋叔拿到的那本册子上记载说,一个时辰之内,你都会很不一样。” 一个时辰,那就是两个小时了? 聂九罗头皮微麻:“怎么个‘很不一样’?我会变身?” 不会是变成白瞳鬼或者枭鬼那样面目狰狞?又或者是奥特曼那种? 邢深斟酌着措辞:“那倒不会,简单说就是,你原本的功夫和速度已经很拔尖了,‘疯刀’会帮助你在既有的基础上翻好几倍,那样,你就可以撵上甚至超过白瞳鬼的速度,和它们相抗衡。” 聂九罗哦了一声。 倒不难理解,她觉得像是嗑一种特殊的药,挺像兴奋剂,能让人从平常的状态迅速满血,继而进入到不可思议的战斗状态。 斜对面起了小小搅嚷,好像是蚂蚱试图往土墙边去,被斜倚着土堆的冯蜜给狠狠凶回来了。 聂九罗朝那头扫了一眼,没放在心上,重又看向邢深:“除了能打,还有呢?” “还有就是,基本没痛感,身体的受创你感觉不到,整个人处于一种半疯狂的状态。” “神智呢,还保留有神智吗?” 邢深忙点头:“有,基本的神智还是有的。” 正说着,有人语带惊惧,颤抖似地叫了声:“深哥。” 邢深没理他:看那反应,多半是外围又有异样了,随便了,反正现在是状况不断,先把话说清楚最重要。 聂九罗继续问他:“为什么蒋叔从来没跟我提起过这些?” 邢深加快语速:“一是你不关心,从来也不问;二是蒋叔觉得,走青壤向来很安全,根本不可能用得到这个。” 又有人忍不住了:“深,深哥,是白瞳鬼。” 循向看去,是不远处的高垛上,露出了一颗白瞳鬼的头——更确切地说,是看到了一双白莹莹的眼睛,像两盏悬漂着的小灯泡。 反正还没有攻击,聂九罗抓紧时间,问最关键的:“那我呢,我会有后遗症吗?” 是药本身就三分毒,更何况这“药”,药效还这么猛烈。 邢深口唇发干,还得硬着头皮往下说:“会有一点。这属于对身体的过度消耗,一般事后会生场病,要休养一段日子……” 只是生场病吗?聂九罗松了口气:那她可以,小病一场就可以脱困,顺带还饶上这么多人,这买卖划算。 邢深还没说完:“但是,如果耗得实在太过、而且超时的话,很可能缓不过来,会……疯。” 聂九罗陡然打了个激灵。 疯刀疯刀,这称呼几乎是从小就听惯了的,完全没想过,这“疯”字,有一天还可以用来修饰她。 缓不过来,会疯。 恍惚间,对面传来大头的大叫:“深哥,这不太对啊,你赶紧给拿个主意!” 聂九罗回过神来,举目四看,后背一阵寒意上涌,涌到后来,又化作烫热,激得身子微微发颤。 烽火台四周固然设有林立的人俑,但同时,地形关系,也有土堆高垛矗立其间,现在,几番冲袭下来,人俑早倒的倒碎的碎了,对比它处,仿佛这一块原本长满了庄稼,然后都被割了去。 四面的高垛上都站着白瞳鬼,目测有数十人之多,都是双目发白,瞳孔间泛着幽深寒意。 这里头,有个身量很小、孩子模样的,坐在高垛边缘,双腿沿垛边垂下,正低着头抚弄自己的指甲,身子还一晃一晃的,像是在悠闲地哼着歌。 除此之外,垛上垛下,都有枭鬼,架势凶悍,蓄势待发——想来余蓉的驯法,已经扰乱不到它们了。 这是标准的“围猎”,四面包得水泄不通,把猎物困在中间,接下来,就可以大开杀戒。 更可恨的是,前几轮那老猫戏鼠般不痛不痒的冲袭,已经把他们的弹药给消耗得差不多了。 其它人估计也想到这一节了,个个面目发白,只冯蜜神态自若,她背倚土堆,用身体给里头的林喜柔加一重遮挡,如背倚一座有无限生机的坟。 大头声音发颤:“深哥,你有办法了没有?这个……罗小姐,怎么说?” 聂九罗一声不吭,大步走向炎拓,邢深发急,叫她:“阿罗!” 他口干舌燥,说得又急又快:“我不是在逼你为大家……做牺牲,这是最快捷有效、性价比最高的法子了,你是在救自己,顺带着也救了别人啊。” 炎拓听得莫名其妙,但心头的不安之感越来越重,他问过来的聂九罗:“怎么了?” 聂九罗没回答。 迟疑几秒之后,她又转头看邢深:“就算我各方面能力翻了倍、能跟白瞳鬼对着干,那也至多对付一个两个,它们有这么多呢。” 邢深听她的语气,觉得似乎能有希望,激动地说话都打磕绊了:“那不一定,谁也没看过疯刀究竟多么能耐,还有,白瞳鬼这种顶级掠食者,也许从没遇到过对手,你搞死一个,就能吓退一群……” 话还没完,余蓉大吼一声:“来了!” 来了,这一次,没有诡异的声潮,没有冲锋的前奏,围猎,就这样开始了。 *** 四面来敌,每一面最多只有三个人防守。 枭鬼是狂奔直进,白瞳鬼则是从高垛或者土堆顶部蹬掠而下,行进真如鬼影,瞳孔间的白亮因为动作的极度迅捷几乎连成了道道白亮的线。 聂九罗看得心头发紧:这速度,她真的赶不上,即便拿出特训时的最佳体能状态也望尘莫及。 炎拓舔了记嘴唇,果断端枪,瞄准其中一个,猛然揿下扳机。 没用,子弹呼啸而出,看似一定能命中目标,然而那鬼影似乎只抖动了一下,子弹就完全落空了。 邢深和余蓉唿哨声齐出,一个驱使蚂蚱,一个差遣孙周。 蚂蚱估摸着是因为物种天性,对体型大过自己的地枭天然存在畏惧,对白瞳鬼也显然惧怕,即便有唿哨声猛催,动得也极其迟疑,孙周则不然,他被抓伤兽化之后,对地枭极度厌恶,也没有什么好惧怕的,听到指令就上。 是以声响一起,他就喉底嗬嗬、浑身毛奓,闪电般翻过残墙,向着近前的七八条黑影窜了出去。 聂九罗失声叫了句:“哎!” 孙周曾经是她的司机,只是个普通人,即便兽化了,她也始终没能做好心理建设,实在不想看着他在前线血拼。 然而叫得慢了点,话音刚落,孙周已冲到最近的那只枭鬼前头,一头把它撞翻出去,然后猱身扑向第二头。 打不着白瞳鬼,就干枭鬼,干倒一只是一只,炎拓枪口一转,刚瞄准孙周近旁的一只,只觉眼前一花,两只白瞳鬼鬼魅般一左一右,窜至孙周身侧,以肉眼几乎捕捉不到的速度,一个抓腿一个抓胳膊,蹬地而起的同时,向着两个方向狠拽。 炎拓浑身的血一下子冲到了脑子上,虽然尚未发生、但也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他大吼一声,下意识抬腿蹬墙,似乎是想冲上去挽回些什么,聂九罗比他动得很快,他身子刚一欠起,聂九罗已经翻过了残墙,然而,就听孙周一声惨呼,半空中血花爆起:他的一条胳膊,被硬生生拽落下来,打着弧线扬落远处,另外的大半身子,旋即被甩落地上,痛苦滚倒在人俑碎片和一地土尘中。 这血腥和体力全碾压的一幕,几乎立刻粉碎了目击者的斗志,说好的子弹所剩无几、要用在刀刃上,然而除了炎拓和余蓉等稍微还有定力的,其它所有人都在疯狂扫射了:即便明知道扫射完就会是个死,也磨牙凿齿,要在完全走投无路之前痛快那么一把。 这一头,畏缩出战的蚂蚱也遭遇了滑铁卢,它刚扑住一头枭鬼,恶狠狠地拿尖爪去抓,旁侧立刻有两三只其它的枭鬼冲了上来。 多对一,如群狼博兔,蚂蚱瘦小的身形立刻消失在视线里,只能看到几只枭鬼的肩颈不住耸动起伏。 邢深急火攻心,大叫:“阿罗!” 聂九罗脑子里突突的,撇开其它,邢深有一句话是说对了:她做疯刀,也是在救自己。 她迅速翻回墙内:“帮我争取时间!” 邢深一听这话,就知道事情有八-九分成了,心里又是兴奋又是感激,大吼道:“不要乱,围成圈,给聂二拖点时间!有希望的!” 聂九罗直冲到炎拓身边,一边拔刀一边吩咐他:“给我水,盖拧开,马上。” 炎拓不明所以,但轻重缓急他是知道的:没人会在生死关头想喝水,如果她要,这水一定至关重要。 他迅速卸下背包,从里头拿出一瓶水拧开瓶盖,同一时间,其它人听到邢深的吩咐,知道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立刻自发围成了小圈,把聂九罗和炎拓护在了中间。 冯蜜虽在圈外,但也算是紧贴在侧,没有离得太远。 炎拓眼见自己暂时不用上阵,赶紧把枪抛给了余蓉。 聂九罗飞快地拔出匕首,生刀死刀双分,也亏得祖上能流传下“刀身相互磋磨”这个法子,刀的保养,很大程度上在于护刃,谁会穷极无聊,拿刀刃瞎磨着玩呢? 待要磋磨时,才想起没地方承接粉末,又催炎拓:“伸手,手心过来。” 这当儿,耳畔枪声四起,显然是对方的攻击已到身侧,炎拓周身一阵阵发凉,还得摒除干扰、专注眼前。 他伸出手。 聂九罗低下头,手上微颤,尽量快地磨动刀身,果然如邢深所说,有微薄的粉末簌簌而下。 想想也真是稀奇:不管生刀死刀,刀身都异常坚硬,平时不管怎么磕磨也不会有伤损,没想到双刃一碰,居然能有这效果,妥妥的相生相克。 身侧突然一空,是离得最近的那人被拖倒在地,聂九罗朝向那一侧的身体都发麻了,口中默数着九下一过,一把抓住炎拓的手,低头全舔了。 入口也来不及咂摸是什么滋味,劈手拿过矿泉水瓶,仰头骨碌一口送服下去。 水是凉的,顺着喉管而下,激得聂九罗打了个冷战,脱口说了句:“炎拓,你能不能……” ——缓不过来,会疯。 人遇事应报最积极的态度,寄最好的希望,但也做最坏的打算。 万一她真疯了呢? 闪念间,她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在大街上游荡的疯子: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说话时涎水顺着嘴角往下流,发病了还脱掉衣裳满街走。 毫无体面可言。 她不想做这样的人。 可是,她自幼失怙,又没有可靠的亲属,老蔡是朋友,但老蔡承担不起她这个累赘,她不知道要把自己交托给谁。 炎拓,你能不能照顾我,让我即便疯了,也能体体面面的、不受人欺辱? 不过,只是一闪念,这念头就消了。 算了。 她和炎拓才刚刚开始,远没到什么“生死不渝、不离不弃”的地步,她凭什么让他接下这么大一个负担呢,换了是她,刚交往没多久男朋友就疯了,让她承诺照顾一生一世,她觉得自己可能也做不到。 算了,看运气。 炎拓陡然间面色一变,一把揽过她身子:“小心!” 近身战了,枪已经不管用,再说了,子弹基本耗尽,生死有命,存续看天。 抬眼间,已经是见鬼多而见人少,聂九罗一咬牙,刀分两手,觑准离得最近的那个枭鬼,一刀抡下,然后抬脚就踹,顺势拔刀。 刚一拔出,又一个枭鬼冲到面前,聂九罗正待抬手,就见枪托从旁砸至:是余蓉正好瞥到,顺手帮了一记。 两人真是连目光都来不及交汇,立时又各战各的去了,当此刻,身周惨呼声、诡笑声、呼喝声不绝于耳,不断有人被拖倒在地,然后滚翻抱作一团。 聂九罗才刚掀翻一个枭鬼,眼前白色光道一闪,有个白瞳鬼,直直扑了过来。 这是她第一次得以近距离和白瞳鬼正面相对,不得不说,白瞳鬼长得很像人,但又和人有本质的不同:它们的眼瞳相对外扩,上下眼睑皮层厚而外翻,或许是因为当惯了顶级的“肉食掠食者”,口周一带相对发达,龇牙时,能明显看出牙齿更加尖利。 另外,白瞳鬼是穿衣服的。 不过,绝对不是什么精裁细作的布料,也不讲什么形制,只是裹身那么一包,而且,这衣料不像布,更像是地衣藻类之流。 来了,既然都到眼前了,不信伤不了你。 聂九罗牙关一咬,翻刀在手,向着这白瞳鬼面门就劈,哪知刀尖刚刚下挂、还没挨到对方的脸,小腹间忽然一阵绞痛。 不止是绞痛,连痉挛都上了身,聂九罗几乎挪不开步子,握刀的手一阵阵发抽,白瞳鬼一爪抓进她左肩,几乎是提起她的身子就往外扔。 近旁的炎拓刚刚打发掉一只枭鬼,一瞥眼看见聂九罗的身子飞出去了,心头一激,不及细想,飞身就去扑她,哪知差了寸许,眼睁睁看着她整个人都出去了,急出一身冷汗。 刚想蹬上残墙也跟出去,肩头突然剧痛兼身子仰跌——也不知哪来又一只白瞳鬼,自后揪住他,硬把他带得砸翻在地。 *** 再说聂九罗,先飞后坠,砸落地上之后,居然没什么痛感,只是身子继续发抽,完全不受控制,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有黑影当头俯下,似乎是两只枭鬼,大概也不明白她为什么抽得跟陀螺似的,一时间犯懵,忘了要把她拖走。 聂九罗真是一阵恶心上涌,唇角的白沫都流出来了,从胸腔到口唇,荡着股怪异的味道,这大概就是生死刃磋磨下的粉末余味。 恍惚间,各种各样的杂声淡了,似乎她和其它人之间,隔了一层滤音膜,聂九罗偏过头,看到不远处一具被啃咬的血淋淋的半骨架。 骨架不大,那是蚂蚱吗? 黑影再次俯下,这一次,她被拖动了,摇摇晃晃,像乘着船,耳边也像回荡着桨声,一下又一下。 也不知道是第几下时,仿佛有一股强劲的血流直冲颅顶,她陡然睁眼。 视野原本该是漆黑暗沉的,这一瞬亮如白日,只是仿佛罩了层血雾,缭缭绕绕,勾弄起人心底深处的杀意。 第134章 ①⑨ 聂九罗攥刀的手下意识在地上一撑。 往常, 她也使过这个招式,一般都是借力侧翻、腾起身子,这次不一样。 这次, 只是略一用力, 整个人就已经翻身而起, 身体轻盈便捷到不可思议,而且,真如邢深所说,毫无痛感。 她的肩膀之前被白瞳鬼抓过,左臂因为受过伤,也一直被呵护, 所有打斗招式都尽量不借左臂的力, 但现在,整个身体没有一处是滞涩和拖后腿的,任何动作都流畅到行云流水一般。 那两个枭鬼试图扑上来摁住她, 可那动作,迟钝地像两只傻瓜, 陪她喂招都嫌太小儿科了,聂九罗一巴掌掴向其中一个, 同时回旋扫腿,踹向另一个。 原意是一打二,两面防御, 然而让她震惊的事又发生了, 两个成年枭鬼的体重, 到她手里跟两颗梨似的,一个被巴掌掴得踉跄栽倒,另一个直接被踹飞出两三米远。 她没使多大力啊。 有那么一刹那, 聂九罗觉得好爽,爽到无以言喻:越是高手,进阶越难,只有功夫练到相当程度的人才能体会到这种四肢百骸如被水洗的畅快——以前看武侠剧,她不太理解东方不败,为了练神功把自个儿都给宫了,值得吗? 现在有点理解了,睥睨所有、碾压一切的自负感油然而生。 她转身看向烽火台的方向。 那头的战局已呈白热化,但一目了然、胜负已分:有人正在被拖走,有人嘶吼着和白瞳鬼或者枭鬼抱作一团、做最后的无望挣扎。 炎拓呢? 看到了,他被白瞳鬼给缠上了,身上血迹斑斑:白瞳鬼的指爪,可以轻松豁开最坚实的牛皮呢,相形之下,人的力量,人的指甲,都太脆弱了。 聂九罗喉底低喝一声,身形如电,顷刻间奔冲过去,下一秒,已经到了那个白瞳鬼身后了,她想也不想,两手齐出,控住那个白瞳鬼的脑袋,往外一转。 咔嚓一声骨骼碎响,连炎拓自己都没搞明白:刚刚这白瞳鬼还是脸正朝着他的,怎么突然间,就变成后脑袋对着他了。 场子里有一两秒的寂静,炎拓终于看见她了:“阿罗?” 聂九罗确实还留有神智,听得懂话,也认识他,但他不重要了,她垂在身侧的双手兴奋地蜷动着,脑子里突突嗡响:还有谁?都来,都来,她现在心痒,手更痒。 大概白瞳鬼被杀,对外释放出的信息素是不同的,场内几只白瞳鬼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这头来了,最近的两只白瞳鬼当即放开手爪下的人,直向她冲了过来。 哇,两个呢。 要一打二了! 聂九罗兴奋到血脉贲张,简直是想仰天长笑,她无暇顾及炎拓惊愕的目光了,不躲不避,直直迎着这两个冲了上去。 你们不是动作很快吗?不是动起来如一团鬼影吗?现在看来,也就稀疏平常啊。 近前时,聂九罗双手猛然张开,一边一个,准确抠扒住两人咽喉,往内狠狠扣撞,与此同时,去势不停,脚下蹬跃,一个纵身站上残墙,这才松开手,转回身子。 那两个被撞得几乎晕过去的白瞳鬼,身子软软垂落,又挣扎着试图爬起。 聂九罗哈哈大笑。 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疯了,原来“疯刀”是这个意思,人疯起来就是一把神挡杀神的利刃,但她控制不住:去特么的顶级掠食者,现在这地下,还有谁能奈何得了她? 邢深也挂了彩,胸腹间连吃几爪,火辣辣地疼,原本都已经在被拖走的途中了,而今看到形势有变,知道聂九罗的事已经成了,心中大喜,趁着钳制住他的枭鬼错愕怔神,一个打挺翻身坐起,大吼:“走啦,还不抓紧时间赶快走吗!” 这话提醒了内外诸人,炎拓看到稀稀拉拉、或是翻身坐起、或是踉跄站起的人,脑子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白瞳鬼重创的,是孙周或者蚂蚱这样不是人的,对于真正的“人”,虽然也下手不轻,但好像以“活捉”为主,远没到致死的地步。 这也是为什么打到现在,还没出现同伴死亡的案例,不是己方战斗力强、反抗得凶,是对方留有余地。 眼前人影一闪,是聂九罗又冲进了战阵。 见第一轮喊话的效果不大,邢深气急败坏,声音都嘶哑了:“赶紧的!抓紧时间!” 众人这才完全反应过来,炎拓先去看冯蜜,毕竟去涧水要靠她带路。 她已经被拖到烽火台外了,而今软软地瘫在那儿,扶起一看,满头满脸的血,右脑上隐约可见血洞。 炎拓心头一震,失声叫了句:“冯蜜?” 他想起杨正,杨正的致死伤也是在颅顶,白瞳鬼对付地枭,好像很喜欢用这招。 冯蜜眼皮微掀,没能睁开眼,不过唇角带笑,吐字含糊:“没事,一时……死不了,我还能……带路。” 炎拓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抓起她的胳膊绕上脖颈,又在地上捡了把手电,背着她站起身来。 起身时,恰好看到聂九罗,她简直是以一己之身吸引了所有的枭鬼和白瞳鬼,以一敌多,暂时看来,还可以支撑。 炎拓嘴唇翕动了一下,忍住了没叫她,叫了,反而是给她添乱。 这一头,余蓉跌跌撞撞去到了烽火台外,看到了孙周:他被扯掉了一只胳膊,整个人浸在了血泊中,但还没死,眼珠子能动,还有气。 余蓉牙关一咬,一把拽拎起他的身子扛上了肩:自己驯的,哪怕真是个畜生也不能丢,何况原本还是个人呢? 邢深习惯性向外扫了一眼,没看到蚂蚱,视线里没有熟悉的光廓:或许被抓走了。 时间紧迫,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疾冲到炎拓身边,问冯蜜:“往哪边走?” 冯蜜虚抬了下眼皮,指了个方向:“往那边。” 邢深推了下炎拓:“走,先往那边。” 又吼:“都跟上了,这头!” 炎拓急了:“那阿罗呢?” 邢深转头看聂九罗:“阿罗,别恋战,你要一路跟上我们!” 聂九罗的战斗力在初始阶段会是最强的,然后一路小幅度低走,一个时辰后,开始大幅度狂泻。 聂九罗听到了,眸光一紧,一手摁住对面枭鬼的肩膀,身子纵起,跃出了战圈。 当然得一路跟紧,她的目的,是一路送众人安全去涧水,而不是在这缠斗。 她盯紧白瞳鬼等,同时抬手往外招了招,这手势是对邢深等打的,那意思是:你们先走。 邢深看懂了,知道跟她交流没问题,心内大大松了口气,一扬手,喝了句:“咱们走!” *** 冯蜜是指路的,而炎拓背着冯蜜,不得不当先走在头里,然而一颗心挂着聂九罗那头,焦灼无比,又无可奈何。 聂九罗看起来是不需要任何人帮忙的,但万一呢? 正恍惚间,听到伏在他身上的冯蜜喃喃开口:“炎拓,你这样……背着我,不怕我使坏,给你挠一爪子吗?” “你们那个什么蒋叔……蒋百川,就是被林姨连挠带撕,扯破了嘴角,他人老了,体质……体质也不好,抵抗力差,变得……变好快……” 炎拓只觉得温热的血正自冯蜜头脸慢慢流入自己的脖颈,听她吐字困难,心里有点不忍:“你留点力气,别说了。” 冯蜜笑了一下:“还能说的时候,我就……多说点。其实我可讨厌后面……这些人了。” 她闭上眼睛,歇了口气才又继续:“他们……死了也活该,不过,我愿意送你去涧水,我们虽然是……对头,但有时候,还是可以……做朋友的。” 走到岔口了,炎拓停下脚步,同时回头张望:聂九罗确实也在往这头退,但她身后始终缀着甩不脱的一群。 这还没完,他又听到了怪异的呼喝声,调子很高很高,电钻般钻入遥不见边的暗黑之中。 他感觉不妙,直觉这是白瞳鬼在呼引同伴:围攻他们的白瞳鬼有两拨,但也许这地下不止两拨,林喜柔他们遇袭,明显就是另一拨。 他心头一紧,忙问冯蜜:“你们是不是在去涧水的路上遇到白瞳鬼的?” 冯蜜嗯了一声:“熊……熊哥帮我们断后,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说话间,邢深紧赶过来:“怎么停了?继续啊。” 炎拓实在没忍住:“你跟阿罗到底聊了什么?” 邢深答得倒是飞快:“不管我们聊了什么,炎拓,你现在唯一正确的事就是尽快赶路,你任何的拖延,都是对阿罗辛苦的浪费。” 炎拓无言以对。 冯蜜又抬起手:“走……走这边。” *** 接下来的行程,顺利到有些诡异:全程只是赶路,紧咬着聂九罗的那一群渐落渐远,末了居然消失不见了。 聂九罗很快就赶了上来,不过,她没和大家一起走——她走的都是高处,从一处高垛纵跃到另一处土堆,身法奇快,一路上下飞掠。 这样也好,位置高,方便发现远处的异样。 但是事情不太对,联想到之前听到的、怪异的呼喝声,炎拓直觉这群白瞳鬼在憋什么招。 其它人也察觉到了,大头先开口:“深哥,不对啊,它们怎么跟着跟着,人没了呢?” 有人连忙附和:“是不是准备到了地方再统一下手啊?咱们是去涧水找地方躲的,这直接把白瞳鬼招过去了,躲还有意义吗?” s:///book/11/11884/8657792.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135章 ②〇 邢深心头一顿, 停下了。 他这一停,其它人也跟着止步,炎拓虽然走在最前头, 但一直留心身周动静, 感觉到脚步声没跟上,当即转回身来。 冯蜜冷笑了一声,语调含糊中带轻蔑:“它们……跟就跟呗, 只要你们躲的时候,它们……看不见不就行了。狼追兔子, 也是紧追,只要兔子……不是在狼眼皮底下没的,草场……那么大,狼要上哪找去?” 听来也有点道理,大头狐疑地看了冯蜜一眼:“深哥,这娘们能信吗?地枭啊, 搞死过咱们的人,还被你打了一枪, 指不定为了报复,正在把咱往坑里带呢?” 邢深只觉得头大如斗,一时听冯蜜说的有理, 一时又觉得大头的考量也很在理。 冯蜜看都懒得看大头:“不能信, 你别……跟着啊。” 地下这么大,爱去哪去哪。 邢深的额角突突跳:意见纷纭时,想做决断太难了。蒋叔当了一辈子领头的, 都没遇到过这么凶险的状况?怎么就偏偏让自己摊上了呢? 抬头看,聂九罗也站住了,高高地立在垛顶上, 虚提着匕首,四面环望,她现在是真正的“目中无人”,连向他们这头瞥一眼都懒。 不管怎么样,身为主心骨,得有个决断,邢深定了定神:“去涧水,尽量别停、抓紧时间。” 时间拖不起,万一拖到聂九罗不能支撑,那就白忙一场、两头都落不着了。 *** 冯蜜没有撒谎,走了约莫半个小时左右,穿过无数人俑丛,风声里间杂的水声越来越明显。 涧水,就是黑白涧在“白”这一侧的边墙了,也是他们身为人,所能到达的地下极限,毕竟淌过涧水,就是“人为枭鬼”。 说实在的,有水声其实并不震撼,震撼的是森怖的边界感,以及涧水背后女娲大神的坍塌传说,炎拓只觉得身上汗毛立起,低声问了句:“枯水期,涧水会断流吗?” 冯蜜歇了这么久,说话终于不再断断续续、可以连得上趟了:“很久之前是,但两千多年过去了,地下水位不一样了,现在即便进入枯水期,水依然不小——林姨携子出逃的时候,是七八月,汛期渡水,落下病根,每年到这段时间,都会不舒服。” 炎拓回想了一下,好像真是:每年夏秋之交的时候,林喜柔都会头疼、嗜睡、打不起精神,不过之前他不太在意,以为她那是太过养尊处优了、富贵病。 不过,他没忽略冯蜜口中的关键词:“出逃?” 冯蜜迟疑了一下:“炎拓,其实林姨……” 话刚出口,高处的聂九罗忽然嘬出一记清脆的口哨声,然后往前疾奔、连纵两座高垛,翻身落地。 邢深和聂九罗毕竟曾经合作过,于她的手势哨声等很熟,当即抬手:“停下,有状况!” 这一路过来,一干人的紧张情绪本来已经有所松弛,一听这话,重又拉回,有人抖抖索索地打着手电、往聂九罗的方向照去。 是有状况,不过不凶险,借着手电光,炎拓远远看到,聂九罗的身前,似乎有一对叠抱着的人。 具体是谁,他没看清,只是在刹那间,心头涌起一股熟悉感,再然后,冯蜜的喘息忽然急促,颤抖着说了句:“熊……熊哥。” 熊黑? 炎拓头皮一麻,不知不觉就走了过去,邢深见他前行,原本还想拦他,后来一想,反正聂九罗在那头、不至于出什么事,也就作罢了。 近前一看,真的是熊黑,不止熊黑,他身上还伏了一个,头发雪白,多半是白瞳鬼。 这俩其实也不能算是叠抱,刚离得远,视觉上有偏差。 准确地说,熊黑是倚躺在土堆边的,他的右手,硬生生穿透了白瞳鬼的胸口,一片血红,而白瞳鬼的一只手,又直直插入熊黑的颅顶、没到腕处。 鼻端袭来阵阵的血腥气,似乎在提醒着他们这场未能亲睹、近乎同归于尽的搏杀有多么惨烈,不过,白瞳鬼八成是死了,但熊黑还没有。 他眼珠子诡异地往同一侧斜吊起,脑袋也不住地往边上抽搐,因为颅顶还插了只手,所以头一动,就带动手腕一起动,不明就里的,估计会以为是那只手在转着熊黑的头。 难怪聂九罗会中途停下,这里确实有“状况”。 冯蜜一把松开搂在炎拓脖颈上的手:“放我下来。” 其实,也不用炎拓“放下”她了,手一松,身体自然下摔落地,炎拓被她这摔吓了一跳,正想伸手去扶她,冯蜜不管不顾,手脚并用,强忍着枪伤往熊黑身边爬去。 炎拓不便阻止,只是看身侧的聂九罗,小心翼翼叫她:“阿罗?” 聂九罗斜了他一眼,声音飘飘的:“啊?” 炎拓心里暗自叹了口气:聂九罗的双眸内充血,淡红色的一层,神情极亢奋,像喝大了、磕嗨了,斜他的那一眼,虽然知道他是谁,但完全当他是nobody。 身后,隐隐传来窃窃私语声。 “真是服了,这些地枭是有病,约了个场子,没等我们动手呢,自己把自己给作得死绝了。” “那个林喜柔也完了,图什么?这么想把我们灭了,不惜自己也跟着一起灭?” 炎拓眉头皱起。 这也是他的疑惑,林喜柔在定最终的换人地点时,就完全没考虑到白瞳鬼和枭鬼这层风险吗? 他抬头看向熊黑,冯蜜正艰难地撑起身子、附在熊黑耳边说话。 不可能听到冯蜜说了什么,但炎拓注意到,熊黑那已然呆滞的空茫眼神,有那么一刹那,似乎闪过一丝喜色。 这是为什么?不会是自己错觉? 他定睛想再看,已经迟了:冯蜜突然伸出手,两只手一起扒住熊黑的头,狠狠往边上一掰。 咔嚓一声响,熊黑的脑袋垂耷下来。 身后一片凉气倒吸声。 “状况”解除了,聂九罗后退几步,一个疾冲助力再次翻上高垛。 邢深吁了口气,招呼大家:“走了!” 炎拓再次背起冯蜜,离开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熊黑。 他想起自己被软禁在废旧老楼时,因为天气阴冷,熊黑给他搞的那台小暖风机,马力真强劲,风口整晚都呼呼地对着他,什么都好,就是吹得人脸太干了。 *** 涧水终于在望。 这就是一条横亘地底的界河,长度暂时没概念,宽度大概在十五六米左右,界河两侧都有高垛土堆,十来根不知什么材质搓成的长绳以互对着的高垛为墩,凌空跨越河面,颤巍巍悬着。 白瞳鬼之流,应该就是通过这些绳桥飞跨涧水的。 一般来讲,地下河都会相对平静,但在这里不是,两个原因。 一是,这里的地势像梯田一样有高差,这就导致上游一侧涌来的涧水像瀑布一样连跌两阶,然后才向着下游急推而去;二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逢冬春、第一拨冰雪融水已经开始,水量不算小。 在林喜柔嘴里,现阶段居然只是“水渐渐上来,但还不算大”,难以想象到了春夏时分,这条地下河该是怎样的汹涌咆哮。 但问题在于,这儿除了多出这道涧水,其它地方跟沿路过来没什么两样,依然是看腻了的人俑丛、高垛、土堆、石块。 哪有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 邢深急着催冯蜜:“然后呢,往哪走?” 冯蜜说:“就这了,我建议你高处上个岗哨,万一被白瞳鬼看去了,可就不好了。” 是这道理没错,兔子藏身的时候,可不能让狼给看到了。 邢深向聂九罗喊话:“阿罗,站高点,四面看看,提防白瞳鬼突然出现。” 说话间,自己也就近奔向一座高垛,迅速窜了上去:他的眼睛,这个时候比聂九罗还好使。 没有,至少目前,在视线范围内,死物就是死物,没有异常的光廓。 依着惯例,邢深一走,大头就是老大,他催促冯蜜:“这哪呢?你们是有地洞吗?” 冯蜜压根不搭理他,这些个东西,搭他们的话浪费她的唾沫。 她低声对炎拓说:“你往前走,再往前,到河岸边。” 这话说得轻巧,炎拓心里打鼓:这样的涧水,他还背着冯蜜,到边沿时她一个小动作,就可以拽着他一起葬身鱼腹了。 所以,他走得有些迟疑,冯蜜似乎察觉到了,怅然笑了笑,说:“差不多的时候,你把我放下来,省得我把你推下去。” 炎拓面上一窘,但还是把她放了下来。 冯蜜坐到地上,有些气喘不匀。 她说:“水太大,为了防止你一下去就被冲飘了,你在腰间绑根绳,找个壮实的人拽着。” 炎拓很快绑好了绳,为了方便视物,在腰里塞了根折好的照明棒,绳子的另一头,原本是准备扔给大头的,犹豫了一下之后,扔向余蓉。 余蓉抄手接住,为求十足稳妥,还一脚踏住绳身,把绳身在胳膊上连绕了几圈,又招呼身边的人:“过来,一起拽着。” 冯蜜抬手示意了一个方位:“那,从那往下摸,是不是能摸着一块凸出的石头?” 炎拓走过去,还没近前,全身已经差不多都湿透了。 这里,恰好紧连着涧水涌落的高差位置,小“瀑布”被连跌打成了白沫,到处飞溅如雾,几乎激得人睁不开眼。 炎拓闭着眼睛,跪下身子,探手往河岸内沿摸。 涧水冰凉,浸得他止不住打了个哆嗦,但确实是有,有一块凸出的石头。 水声太大,为了他能听到,冯蜜不得不凑近他、同时扬高声音:“右手抓这块石头,右腿往下蹬,能蹬到一块同样凸出的、站脚的石头,然后你就找着窍门了,路线是斜往左下,下个三四米,有个洞口,进去就行——这洞口被瀑布遮住了,外头看不见,你进去之后,其它人就可以偷懒,直接缀绳下去,但缀绳的话,身子会被水势打得乱飘,你适当伸手拽一把。” 炎拓听懂了,他深吸一口气,依言蹬了下去。 要命了,这简直相当于把身体放到了水流的冲刷中,他一侧的耳朵里刹那间灌满了水,什么都听不见了。 炎拓咬紧牙关,两手死死扒住,紧闭双目,往左下方找脚蹬,整个人,从外到内全湿透了。 姿势一定很难看,他觉得自己像死扒住墙壁不放的青蛙,正在被接上了最大水流的水管拼命对着冲。 一步,两步……六步。 洞口到了! 炎拓猛一撒手,向内直扑而去,洞内地面不平,硌得他龇牙咧嘴,但好歹,是进了实处了。 他顾不上其它,迅速翻身坐起,擎高照明棒四下去看。 也是绝了,这个洞不大,撑死了五六个平方,能挤下十来号人,换言之,就是个天然形成的孔洞,但由于有瀑布掩盖,隔绝视线,隔绝味道。 难怪林喜柔她们之前打算躲在这儿,把白瞳鬼给熬回地下。 可她又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 正疑惑间,水帘之外幽光晃闪,映着人形黑影,被水流冲得像飘摇的叶子。 是缀绳放人下来了,炎拓定了定神,觑准光位,抬手穿过水流,把第一个人给拽了进来。 s:///book/11/11884/866931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136章 ②① 炎拓一连拉进来两个人之后就歇手了, 剩下的由进来的人代劳——他顶着水流爬了那么一段,实在是太累了。 他贴壁坐倒,喘着粗气, 看洞口边的人忙活。 这水帘如一堵厚重的墙,把除了水声之外的其它声响都给隔绝了,人在洞中, 居然会生出一种与世隔绝的孤寂感。 人一个一个地进,能看出放绳的顺序是缠头军优先,孙周和冯蜜排得比较靠后。 炎拓心里默默对着人数:只剩下聂九罗、邢深和余蓉没进来了——他不希望聂九罗是最后一个,最后一个没人帮忙吊绳, 只能徒手爬。 三个人里,第一个进来的是邢深,同样是被水淋得落汤鸡一般,一落地不住打哆嗦。 一般进来的人,都是马上解开腰间的绳,这样上头的人可以把绳收回、继续用于下一个, 但炎拓注意到, 邢深没有, 反而顺手把上头的绳拉了进来。 吊绳就这样不用了? 炎拓急了:“阿罗呢?” 邢深愣了一下:“他们没告诉你吗?” 又说:“吊人吊到一半的时候, 阿罗发现有白瞳鬼往这头来, 她过去拦截,想为我们多争取时间。” 炎拓脸色都变了:“她一个人?” 邢深知道他在顾虑什么:“她现在一个人抵我们十好几个, 你去了也帮不了忙, 反而添乱, 她自己发挥会更好。” 道理是这个道理,然而关心则乱,炎拓只觉得脑子里嗡响:“那她怎么下来?她知道这个洞吗?” 正说着, 就听哗啦一声水响,是余蓉分水而入,她用绳把邢深放下来之后,自己徒手爬完这段路的。 落地时,恰好听到炎拓的话。 余蓉抬手抹了把脸上的凉水:“知道,跟她说了,下来的地方我还用刀砍了个豁口给她留记号,就是……” 就是不知道她那磕大了一样的状态,有没有把这话听进去。 *** 只能等了。 数十个人挤在这小洞窟里,个个嘴唇青紫冻得发抖,水声太大,根本无从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炎拓坐立难安,几次觉得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然而一看户外表的记时,也就过了一两分钟。 也许,下一秒,聂九罗就会进来了。 又也许,她在上头大开杀戒,白瞳鬼已经尸横遍地。 还也许…… 炎拓五内如焚,不敢再往下想,正焦灼间,听到大头恨恨:“都特么是这臭娘们,脑袋长屁股上了,选特么一两个月,选了这么个地方。” 冯蜜冷笑了一声,没说话。 横竖现在暂时安全,不掰扯也是闲着,再说了,一个地枭,都落他们手里了,还摆个屁谱。 大头越想越气:“你们就不知道这儿有白瞳鬼和枭鬼吗?还是觉得自己够幸运、不可能撞上?妈的,活该这次你们死绝了。” 冯蜜原本也是暴脾气,忍了一两次也就豁出去了:“这儿本来没有!早说过了,它们是不上来的。” 边上有人说风凉话:“呵,它们不上来,我们来了就上来了,可真巧啊。” 炎拓心念一动。 冯蜜反唇相讥:“你们缠头军不是一直走青壤吗?从秦朝到现在,走上百回有了,不是也没撞见过白瞳鬼、只知道这下头有地枭吗?巧不巧我不知道,赖命不好。” 炎拓忽然叫了句:“邢深!” 邢深正挨在一处角落里坐着,大头和冯蜜口舌相争,在他听来跟苍蝇鼓噪似的,分外厌烦。 他没提防自己的名字忽然被叫到:“啊?” “我记得刚到的时候,你在尝试敲缠头磬,还被余蓉嘲笑说,没有乐谱?” 邢深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提起这节:“是啊。” “你还说,乐人俑的位置你知道,但是没找到乐谱,因为古人藏东西比较隐晦、没能找到玄机?” 没错,邢深嗯了一声。 “乐谱和缠头旗之类的,方便藏。可缠头磬是大家伙,不至于找不到?” 邢深点头:“缠头磬就是编钟啊,就摆在乐人俑中间。” 炎拓继续往下问:“黑白涧这么大,敲钟的声响再大也有限,你凭什么认为枭鬼能听到呢?” 余蓉听得云里雾里:“不是,炎拓,你闲的吗?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叨叨这个,有意义吗?” 炎拓:“有意义。” 有意义啊?余蓉不说话了,她脑子转不快,既然有意义,就继续往下听。 邢深说:“这个,缠头军的册子上有记载,缠头磬用的磬石,材质特殊。《酉阳杂俎》里记载说,‘有磬石,形如半月……扣之,声及百里’,声音未必大,但传得远。另外,乐人俑所在的地方,地势和形状有点怪,类似于传音扩声的喇叭或者音箱。” 炎拓哦了一声:“那我想问你,你带了几个人,比我们所有人,都早到了好几天,说是想研究一下‘借阴兵’,这几天,总不可能是白白混过去的——你有敲过黑白涧里的缠头磬吗?” 邢深一怔:“什么意思?” 炎拓说:“我想起大学的时候,跟朋友去玩密室逃脱,有时候需要解密码锁,店家会给出一串提示,我们就根据这提示去猜、一遍遍输入密码,有时得试个三五次,才能解开。” “你早来了好几天,研究乐人俑一带的提示。我想问,你试着敲过吗?有没有可能,你某一次的试敲,其实是敲对了的?” 邢深刹那间脸上火烫:“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说,白瞳鬼和枭鬼之所以上来,是被我引出来的?” 冯蜜不知道什么“借阴兵”,但听两人对答,约略也听明白几分,邢深和炎拓,她当然是无条件站炎拓:“我就说嘛,白瞳鬼是在地下,枭鬼虽然在黑白涧,但都集中在‘阴’一侧,从来就没听说过它们会度过涧水,没个由头,怎么可能就突然出现了。” 余蓉按捺不住,追问邢深:“你敲是没敲过啊?” 她觉得多半是敲过的,毕竟她到的时候,邢深还在不断试敲,听得她不胜其烦:“你曾经敲对过,但是因为枭鬼并没有出现,你一直当找错了乐谱,就没当回事——其实枭鬼之所以没出现,很可能是因为,它们是受制于白瞳鬼的,即便听到召唤、产生了骚动,也不可能贸贸然冲上来,一切要听白瞳鬼的调度。” 邢深脑子里突突的,忍无可忍:“你们这完全就是臆测!” 炎拓解释:“我只是听了冯蜜的话,想到也许有这种可能。其实邢深,这也符合你的计划,你一直想借阴兵,如果推测成立,借是真借上来了,林喜柔这些人,也真的因为这一借遭受了重创,只不过事态超出了我们的控制——至于什么缠头旗、旗语,找不找到都无所谓了,有白瞳鬼在,即便有这些东西你也驱使不动枭鬼。” 邢深咬牙,看身侧人时,觉得那些目光忽然就有了某种不明意味。 特么的炎拓太可恨了,完全没有任何证据,只靠猜测,就给他甩了这么一大口锅! 试敲的确是敲过的,也不止是他敲啊,缠头磬附近的乐人俑姿势各异,大家根据人俑手指屈起的指向位置,甚至是人俑左瞄右瞥的眼神做过各种尝试,但有什么证据说白瞳鬼是因为这个上来的?也许是有其它原因呢? 炎拓看到邢深的反应,就知道自己这推测是鲁莽了,但话已经出口,也不好再挽回。 他又看了眼记时,差不多十分钟过去了。 十分钟,外头只有聂九罗一个人。 炎拓忍不住了,起身就朝外走。 余蓉先还以为他是坐不住、想起来活动两步,待见他有往外攀的架势,赶紧叫住他:“你想干什么?” 炎拓说:“我上去看看。” 余蓉还没来得及说话,大头已经急了:“你可别,我知道你们是男女朋友,但你别在这种时候搞幺蛾子。大家好不容易躲起来,你这一出去,万一被发现,暴露了我们怎么办?” 其它人也随声附和,邢深默默计算了一下时间。 距离聂九罗发生变化,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还好,虽然能力已经在减弱中了,但她应该还能支撑。 他看向炎拓,冷冷说了句:“第一,你眼睛没法在黑暗中看东西;第二,论战斗力,你跟聂二差很远,你确定上去是帮忙的、而不是拖她后腿的?我知道你们关系不一般,但我建议你这个时候理智一点,把感情收一收。” 炎拓忍住气:“阿罗一个人在上面,她再厉害,双拳难敌四手。你说得对,我就是跟她关系不一般,所以我做不到放她一个人拼命、自己在这里安心躲着。” 大头急道:“那你也不能连累大家啊,好不容易有这么个藏身的地方。” 炎拓看余蓉:“还有绳子吗?你把我从洞边往下放,我从河里往前游一段、再爬上去,应该就不会暴露方位、连累到别人了?” 这样好像确实不会连累到自己,大家没再有异议了,冯蜜看着炎拓,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他和那个叫阿罗的,关系这么好,她有点羡慕,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真不错。 余蓉沉默了一下,起身过来帮他结绳,结好时,说了句:“这河水很急啊。” 炎拓说:“没关系,我水性很好。” 炎拓拽着绳子、一脚踏下洞沿时,余蓉又做了一次努力:“你出去真的危险,咱这样的,对付枭鬼都够呛,何况是白瞳鬼呢?万一你前脚走、她后脚又来了,这不是闹了乌龙了吗?要么,你坐下来等等看?” 炎拓攥紧绳子,后背已经完全在冰冷水流的冲刷下了。 他顿了会才说:“你不懂,真的坐不住。” 这洞里的所有人,都能坐得住,因为聂九罗出事,于他们而言,只不过是个陌生人、或者是个朋友出了事。 于他不一样。 *** 聂九罗是在余蓉她们这头放绳放到中途时,发现第一队白瞳鬼的。 她人在高处,看得很清楚:有约莫三四只白瞳鬼,带着七八头枭鬼,正往这头急速奔来。 要么截杀、要么冲散,她眸光一紧,当即前纵,邢深也看见了,但没能拦住她,急得给她指示方位:“那,那,我让余蓉给你做个记号!” 聂九罗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她现在有点膨胀,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与其说是为了保护队友以身涉险,还不如说就是为了给自己找个挥洒展现的舞台。 冲前几个纵落之后,眼见就快遭遇,队阵中两根带绳的利箭,突然自下而上,对着她激射而至。 这一招啊,早见识过了,白瞳鬼绑人,特别喜欢来这套,绳子是地衣材质,箭头究竟是铜是铁,她也辨不清。 无所谓了,两柄箭头,几乎是同时到达,聂九罗身在高垛,飞身纵起,半空中一个抄手,把两根绳一齐绕在了掌中,然后狠狠一拉。 一对二,绳身紧绷,那两个放箭的白瞳鬼几乎有点站不住,踉跄了两步之后,才又扎稳下盘。 聂九罗冷笑:这是要和她角力吗? 她继续加力,在那两个白瞳鬼就快支撑不住时,猛然撒手,然后整个人迅速借力、飞身而下,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匕首直刺进其中一个的咽喉,然后横旋半周,直拔而出。 那个白瞳鬼居然没立刻倒,它直挺挺地立着,晃了几晃之后,才扑通一声、面朝下栽了下去。 远处又响起了诡谲的声线,近旁的那几个白瞳鬼忽然兴奋,急速后撤的同时,嘴里发声喝应。 这是,来帮手了? 聂九罗也不打算去追,她疾冲翻上最近的高垛,环眼四顾。 是来了,居然有两队,自不同的方向过来,队身扭曲成“s”形,加上现有的这一队,高处看去,如三棱的回旋镖,正向着她这个“棱心”趋近。 这得有……三四十号。 聂九罗正想迈步,眼前突然一花,紧接着小腿一软,她心头一惊,好在很快就稳住了身子。 不会,体力好像有点虚了,时间过去很久了吗? 邢深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 ——超时的话,很可能缓不过来,会疯。 s:///book/11/11884/8685514.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137章 ②② 临敌的时候, 不应该想这些让自己泄气的话。 聂九罗定了定神,警惕地环顾周遭:后撤的那一队并没有撤远,新来的那两队也没有太过逼近,总体来说, 都停在了距离她不远的地方。 这是三面环包吗? 聂九罗手心微汗:一打多她的确有把握, 但是多到这个程度,她觉得基本没胜算。 那就抓紧时间, 能放倒多少是多少, 省得超时之后实力逆转、自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她咽了口唾沫, 正准备主动出击,周围响起了呕哑难懂的语声。 这种诡异的语音和声潮, 之前听过几次了, 都没听懂, 不过大致明白是一种沟通和传唤——白瞳鬼是能发声的,只不过长久的地底生活, 可能改变了他们的喉底肌和发声方式。 再加上, 如林喜柔所说, 人家根本也不讲普通话。 现在这算是干嘛呢, 在研究对付她的方略? 真是太看得起她了, 聂九罗甚至还隐隐有点骄傲,她一个人, 居然让它们这么严阵以待。 正想着, 蓦地心念一动。 这么多白瞳鬼, 里面就没个头头吗?俗话说, 擒贼先擒王,她要是能把头目给拿下了,说不定能战局逆转。 聂九罗激动地心跳加速, 她的目光快速在不同的方向转换扫视,白瞳鬼的装束等都差不多,没法在装扮上分辨出特殊人物,不过,她留意到,有两队白瞳鬼在下意识间,都是看向第三队的。 这就好像领导在主席台上训话时,听众不管站在哪个方向,都会自然而然地看向主席台。 非常好,如果有头目,一定在第三队。 聂九罗心跳得更快了。 第三队,有四个白瞳鬼、八个枭鬼。 枭鬼是兵,不去管它,四个白瞳鬼里,两个满头白发,两个算是……黑头发?隔着远,也看不清楚面目,不过…… 聂九罗心里咯噔一声:从体型轮廓来看,其中有一个,是女的! 不会看错的,男女的体廓太容易分辨了,而且,这个女人身段窈窕,肩背纤薄,完全没有佝偻的老态。 居然有个女的,白瞳鬼基本是由秦时入黑白涧的缠头军转化而成,那个年代男尊女卑,女人很难披挂入伍的,难道这一个,属于就地征召的狗家人? 正怔愣间,就见那个女的猛然抬了下手。 攻击旋即开始,四面破空有声,七八条带箭头的长绳向着她一个人攒聚而至。 这种时候,唯有往上躲了,聂九罗脚下用力一蹬,身体向上空翻,眼角余光觑到,并不是所有的力量都拿来对付她了——各队都另外分出了约莫一半人,正向着涧水而去。 她瞬间确定了三件事。 ——刚刚它们确实在沟通,也了解她这头的情况,知道她还有同伴,所以分了人,继续去搜找邢深一伙,看来是要一网打尽。 ——那个女的确实是头目。 ——白瞳鬼之前只绑人伤人、没见杀人,但现在,大概是因为她一再手刃白瞳鬼,对方对她起了杀心了,要不然,也不会七八条箭绳齐发。 她这一腾空,箭绳自然走空,有两根的箭尖还刚好对撞在了一起,迸出微弱的火花来,聂九罗脑子里灵光一闪,身子落下时,刀交左手,右手一个半空环兜,把大部分箭绳都揽在了手里,三绕两绕,迅速打了个结。 其实结打得敷衍,但是绳子来自各个方向,本身就容易绕在一处,加上箭头往结绳间一插,就是天然的楔扣,所以这头打结,那头还在奋力扯绳,一时间绳身绷紧,犹如张开了一张绳网。 聂九罗抓住绳身,借力弹起,向着第三队白瞳鬼所在的方向疾掠而去,途中还踩蹬了一次绳身借力,这一头扯绳的两个白瞳鬼眼见不妙,立马松手。 然而松得迟了,聂九罗又到得太快:她揿下刀柄机关,一把刀瞬间分作两把,从两个白瞳鬼中间飞身掠过的同时,双手狠狠抡刀内收。 无所谓是撩了喉还是废了眼,反正是重创到头脸没错了,聂九罗也懒得去查看,落地的刹那一甩刀身的血,借力往前直冲。 还是那句话,擒贼先擒王,她想一鼓作气,先拿下那个女人。 遗憾的是,那个女人后退了一步,在她视线内晃了一下,就被遮挡了——枭鬼聚拥着冲上来了,另两队的白瞳鬼和枭鬼,也冲上来了。 聂九罗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本来是想打蛇打七寸,走个捷径,一举拿捏对方命门的。 现在,得以力打力,浴血奋战了。 她心一横,扬手挥刀,向着距离最近的那个枭鬼劈刺了下去。 *** 烽火台。 对战已歇,人去台空,只留两三只没被带走的、打着光的手电筒还半埋在废土中,微弱的光线交错,反催生出一股异样的平静。 角落处堆拥的土块灰堆轻轻动了一下,无数细小的沙尘从旁滑落。 过了会,有人顶着土尘翻身坐起,尘灰四散,把手电的光柱搅得愈加朦胧。 林喜柔忍着呛咳,拿手扇了扇口鼻处的扬土。 四周静悄悄的,是人是鬼,应该是都走了,她到底熬到了。 胸肋间隐隐作痛,林喜柔长吁了一口气,把最近的那把手电扒拉到手,调低亮度。 冯蜜把人引去了涧水,那她就不能去了,她得反向走,最好能赶紧回到地面。 歇了会之后,林喜柔扶着残墙站起,出于谨慎,还打着手电四面看了看。 倒地的都是人俑造像,并没有出现想象中尸横遍地的场景,估计已经清过场了。 正这么想时,手电光突然扫过一具血淋淋的尸骨。 林喜柔头皮发麻,太瘆人了,足见刚刚的那场对战有多么惨烈:躲起来是对的,去涧水能生还的几率太低了,就是可惜,牺牲了冯蜜。 她心头一酸,旋即表情凛冽:这些都是必要的,必要的牺牲,冯蜜会理解的。 林喜柔忍着痛跨过残墙,向外走了一两步之后,似是想到了什么,身子忽然一僵,过了会,她缓缓转过头来,手电光重又笼在了那具尸骨上。 这具尸骨不像是成年人的。 缠头军杀白瞳鬼或者枭鬼,无非是枪击刀劈,不可能把尸身糟蹋到这种地步。 她嘴唇微微翕动着,迟疑地向那具尸骨靠近,过了会,手电光剧烈地颤动起来。 尸体固然是被啃咬得不成样子了,但她看到了一些撕毁的衣服布片,如果没记错,邢深他们,是给蚂蚱穿衣服的,小孩儿的衣服。 这具尸骨,是蚂蚱的。 林喜柔脑子里突突的,耳膜处像有重鼓在敲,脑骨间又好像有利爪在不停挠抓。 蚂蚱。 面对着这具鲜血淋漓的尸骨,她忽然间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在丰水季强渡涧水,想起把蚂蚱推出去、当诱饵诱捕瘸爹,想起不久之前,蚂蚱疯狂地试图攻击她,然后被熊黑一脚踹开…… 她从来没着急找它,也不急着换它,总觉得,还有时间,和蚂蚱比起来,总有更重要紧急的事等着她做。等她把一切荡平踏顺,再把蚂蚱找回来,让它过两天养老的舒心日子、补偿它好了。 蚂蚱死了?和她之间的纠缠纠葛,就这么忽然……结束了? 林喜柔死死咬住嘴唇,顿了顿,她半跪下身子,脱下上衣铺开,把尸骨扒拉着收揽在内,然后边角打结,结成一个形状怪异的包袱。 她要把蚂蚱带出去,记住这仇恨,拿这具尸骨不断鞭策自己:付出了那么多,她一定不能输! 林喜柔把包裹挎上肩膀,起身往外走。 包裹不重,蚂蚱如果能正常长大、有着成年人的躯骨,绝不至于这么轻。 林喜柔双目赤红,一步一步地向外走。 她在心里提醒自己:一直走,不要停,也不要垮,她的手上,有一尊女娲像化成泥壤,有了这东西,她身边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熊黑和冯蜜,一切会从头来过,有了之前的经验,她会做得更大、更强。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忽然传来咯咯的笑声。 林喜柔如遭电击,瞬间回头,手电扫向身后:“谁?” 没有人,身后空空荡荡。 仔细回想,那声音短促而又清脆,像是女童的笑,而且很轻,很幽远,仿佛来自阴间。 林喜柔毛骨悚然,僵了会之后,回转身,继续向前走。 身后很静,并没有脚步声,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人在跟着她。 又走了一段之后,她猛然回身。 还是没有,来路一片死寂,这一刻,连风都止息了。 林喜柔松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多想了:前头接二连三地经历变故,又见到蚂蚱的惨状,精神上受到刺激了。 她抬手抹了把额上的汗,重又往前走去。 走着走着,忽然觉得自己的衣角微微扯了一下,林喜柔起初没在意:她脱了外套,里头的衣服是较宽松的,自己挎背着蚂蚱,可能是哪里牵到了。 可是,没过几秒,那种牵扯感又来了。 林喜柔陡然停下,心跳得几乎从胸腔里蹦出来。 她极其缓慢地、转头往身子左侧看。 有个四五岁、打赤脚的女孩儿,正虚牵着她的衣服,就走在她的身侧。 似乎是感觉到林喜柔停下了,女孩儿也抬起头,仰起脸来。 女孩儿长得很好看,一张讨喜的圆脸,头发梳编成两股,自肩侧斜搭而下,但脸上的那对眼珠子,是白色的。 林喜柔如遭雷殛,连退两步。 女孩子的脸,让她想起一个人,一样的眉眼,如出一辙的神气。 她嗫嚅着说了句:“心心?” 炎拓的妹妹,炎心。 当年,她把她扔进黑白涧时,心心追着她跑,也曾这样死死揪住她衣角,嚎啕大哭说:“姨姨,我听话了,我听话了,不要扔我。” 炎心笑起来,她开口了。 声音很怪,像嗓子里挤出来的,音调也怪,但林喜柔能听得懂。 炎心说:“我记得你。” 第138章 ②③ 林喜柔打了个寒噤, 不觉退了一步。 她不是害怕,这么多年了,什么风浪都见过, 早就无所谓怕不怕了。她觉得自己是有点发慌, 被这宿命般的一幕给震惊到了:当初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做梦都没想到还能有后续。 炎心认得她,这不奇怪, 小孩子对一些重要的事, 是会有深刻记忆的, 更何况,自己的这张脸,从来没变过。 林喜柔提醒自己,炎心虽然还是小女孩的样子, 但这具躯壳里藏着的, 早就是个成年人了。 二十来年了毕竟。 炎心看着她,表情很和气, 她继承了母亲的脸,没表情的时候都像在笑。 “我(一)眼认得你了, 你没了, 少你(一)个, 我等到了。” 林喜柔一愣, 脑中掠过一个念头。 ——炎心居然还会说话。 就算她被扔进来的时候会说话, 这么多年不讲, 语言能力也早该退化了,可她居然还能组织语言,虽然发音异常、缺字漏词,需要一定的反应时间, 开口时也如同在操蹩脚的外语,但勉强能够传递意思。 难道这地下,有人可以和她说话、一直在教她说话? 还有,炎心说,一眼就认出她了。 林喜柔手足发凉,怪不得没能躲过去:炎心早就认出她、留心她了,后来双方混战,自己玩的花花肠子骗过了缠头军,骗过了炎拓,但没能骗过炎心——看来看去,就是少了一个啊,那个女人,怎么会凭空没了呢? 所以炎心没走,静静地匿在暗处,终于等到了她。 林喜柔喉头发干:“你想……怎么样?” 炎心说:“妈妈说,你坏女人,见(到)你,带去(给)她。” 真是见鬼了,炎心哪来的妈妈?她的那个妈妈,早就成了活死人,在疗养院的床上躺二十来年了。 林喜柔面上的肌肉微微簌动,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说:“好啊。” 话音未落,一把抡起肩上的包袱,向着炎心狠砸过去,然后,也顾不上去看有没有砸到,掉头狂奔。 能摆脱这小畜生就好了。 然而炎心的速度飞快,白瞳鬼的速度本来就骇人,她骨轻人小,行进起来就更迅捷,林喜柔才奔了十来步,就见眼前一花,要不是及时收步,真能和炎心撞在一起。 炎心挡在她身前,垂在身侧的手虚张着,磨得尖尖的指甲泛微微的光:她在地下待的日子不算漫长,牙没有变尖,容貌也没有发生大的改变,不过指甲已经够尖够厚了,肉食时,她会用指甲一寸寸撕烂猎物、送进嘴里。 她尖声细气,说:“见妈妈。” 林喜柔攥紧手电,向着她当头就砸:“见你的头!” 没砸到,炎心太快了,身子一晃就避开了,不过,林喜柔这一再的攻击显然激怒了她,她喉底嗬嗬有声,也不知在念叨什么——很可能是盛怒之下,脱口而出白瞳鬼自己的语言了——尖叫着直冲上来。 林喜柔急中生智,手电猛然推到最大亮度,向着炎心的双眼猛晃。 炎心这么久以来,也是没见过手电了,眼前强光乍现,到底经验不足,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刹时间疾步后退。 机不可失,林喜柔觑准时机,迅速攀上就近的高垛,向着远处飞掠起纵。 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也不知道是真的起风了还是自己速度太快,林喜柔不敢往后看:速度差异搁在那儿,摆脱炎心的可能性太小了,得想个法子…… 正想着,后背突然一沉,紧接着双肩刺痛,是炎心窜跃到她背上,趾爪抓进她的肩头,声音尖利而又阴森:“见我妈妈。” 这一刻,林喜柔正翻上土堆,被炎心硬生生扒拉下来,带着土灰翻倒在地,手电也滚落边上。 很好,炎心抓住她了,这就意味着炎心的速度优势暂时使不上了,林喜柔一咬牙,反手抓住炎心的腿,使尽浑身的力气,把她整个身子拽起、抡向身侧的石块。 能砸她个脑浆迸裂才好。 然而炎心的反应也快,就听哧啦声响,她的身体刚触到石面,就已经伸指死死扒住了,指甲尖利,生生在石面上扒出几道抓痕来,同时也扒停了身子的去势,旋即一蹬石面,子弹出膛般向着林喜柔撞弹过来。 林喜柔猝不及防,被炎心撞得仰面栽倒,这还没完,炎心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带起她的脑袋一下下往地上撞,面目渐渐扭曲,语气森戾:“见我妈妈!” 林喜柔被撞得眼前阵阵发黑,恍惚间,似乎看到在疗养院的床上躺着的那个林喜柔,她缓缓拔掉鼻饲管,慢慢坐了起来,干瘪到萎缩的脸上绽开一抹舒展的笑。 *** 炎拓的水性确实不错,但多是在游泳池和比较平静的河水中,他还从来没有挑战过激流。 所以一入水,完全控制不住,整个人被水流裹着向前,险些头下脚上、在水中倒翻,好不容易勉强控住身体,却又碰不到河岸内壁,几次想伸手去抓,手刚抬起来,身子就被水流推走了。 炎拓急出一身冷汗,这季节地下水冰冷,人一旦泡久了就会失温,到时候别说爬上岸了,他连浮漂都费劲——可别让邢深一干人说中了,他这趟出来,就是没事找事、寻死的。 正奋力泅游,无意间抬眼,突然看到,高处岸边,有几对莹白的眼珠子晃动。 白瞳鬼来了? 炎拓脑子里一懵:虽然自己把照明棒压在身下、尽量做到不漏光,但白瞳鬼居高临下,一目了然,一定是能“看到”他的?自己倒霉到这份上,刚出来就羊入虎口了? 正想着,高处破空有声,不看也知道,带绳的箭已经奔着他来了。 炎拓身子一猱,借着水流的推力避过了这一箭,箭头空撞进斜前方的水流中,又很快被收了回去。 炎拓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现在上岸困难,与其被淹死在水里或者冲去不可知的地方,为什么不借着绳箭上岸呢?目前看来,白瞳鬼只绑人、不杀人,他索性先“落到”它们手中,再见机行事。 不过,得先让自己受伤,白瞳鬼对气味很敏感,不放点血混不过去。 腿不能受伤,腿废了就跑不快了,胳膊也不行,绳箭穿透胳膊,着力点太偏太小,带不动他这么重的身子…… 第二箭很快来了。 炎拓竖起耳朵听箭声来势,借着侧身时照明棒的光亮确定方位,在最后一刹那耸起左肩迎上,一声痛叫之后潜入水中,含了口水,又迅速把箭绳绕缠在了肩臂上,同时伸手把住绳身。 这样,白瞳鬼往回扯绳时,他的伤口不会太受罪。 绳子的那一头有大力回扯,炎拓的身子哗啦一声出了水,不过也没有瞬间被扯飞回岸上那么夸张:第一扯把他扯离了水,身子撞靠到涧水内壁,第二扯才上了平地。 炎拓一落地就装死躺尸,肚子凸挺,似乎喝饱了水已经淹晕了,唇边还缓缓往外溢水。 有个白瞳鬼抬起脚,用力踩在他肚子上。 炎拓没受住,扑的一声把刚含的水吐了出来,然后眼睛一翻一闭,脑袋一歪,继续装死。 他感觉那几个白瞳鬼在商议着什么,但叽里咕噜,又像喉底挤音又像肚腹发声,完全听不懂,过了会,脚踝一阵刺痛,是其中一个抓起他的脚脖子,指甲陷进他的肉里,拖着他径直往前走。 大概是因为肩上受伤更重,脚踝被抓破,反而没有痛得很厉害,炎拓隐隐有点担心:被地枭抓伤,有兽化的危险,那被白瞳鬼抓伤呢?或许,因为大家都是“人”,抓伤了也没什么。 他闭着眼睛,只觉身子摇摇晃晃,身底和脑后磨得生疼,途中偷睁了一下眼睛,也看不出这个白瞳鬼要带他去哪:不过看方向,是远离涧水的。 这就好,只要不入黑白涧就行。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周杂声渐多,气氛也渐渐不大对,像是从安静的所在换到了激烈的争斗场,炎拓一颗心砰砰直跳,正想眯缝起眼睛看看是怎么个情况,那个拽住他脚踝的白瞳鬼突然猛一撒手,嗖地跳开了。 紧接着,有笨重的玩意儿砸在炎拓身上,砸得他眼前发黑,翻了个身,险些吐血,当然,那玩意儿也好不了多少,那是头枭鬼,撞着炎拓之后,又连翻了几个滚,才蜷缩在当地,抱着血淋淋的腹部哀呼痛叫。 怪不得那个白瞳鬼跳开呢,阖着是遭遇了意外。 炎拓迅速往另一头看了一眼。 照明棒的光亮延展不了多远,青幽色的光里,鬼影憧憧,但在包围圈中,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聂九罗:刚刚那头枭鬼,估计就是在她手上吃的亏。 但她没起初那么神挡杀神了,炎拓看到,她后退两步,脚下有点虚浮,剧烈喘息间,还抬手抹了一把额头。 可转瞬间,又有几条身形向她扑了过去。 炎拓头皮发颤,他觉得聂九罗撑不了多久了:这是车轮战,别人战一轮就可以下来休息,她得不断应战,这样下去,不被杀死也得被活活耗死。 他有一种想立刻上去帮忙的冲动,但还是拼命压了下去:以他现在的战斗力,估计还没挨到她的边就报销了,他得耐心寻找时机,在最合适的时候发挥作用。 那个白瞳鬼又过来了,这一次没拽他的脚踝,而是拎起他的衣领往前拖,炎拓装着没什么反应,右手不易察觉地捞了又捞,把连在箭头上的绳身牵到了掌心。 这一次,没有走多远,只是从争斗场的一侧被拖到了另一侧。 炎拓呻-吟了一声,一副行将醒转的模样,眼睫半开半闭,他看到,这里站了七八个人,有白瞳鬼,也有枭鬼,似乎正在观战,也不知拎着他的那个白瞳鬼说了些什么,其中一个观战的白瞳鬼向着他俯下了身,还伸手啪啪掴了两下他的脸。 炎拓还没打定主意是继续半晕还是被打醒,忽然听到一个沙哑的女声:“你的同伴,藏哪去了?”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 下一瞬,炎拓反应过来:这是人的说话声!和白瞳鬼正面交接以来,这还是他头一次接触到能说话的白瞳鬼! 不是说,它们用的都是古方言吗? 炎拓慢慢睁开眼睛。 这女人的脸离他很近,和其它的白瞳鬼不同,她的眼珠子虽然也是白莹莹的,但眼瞳并没有外扩,上下睑也没有外翻,所以,她看起来更像人,有着年轻女人的清秀轮廓。 那个白瞳鬼把他拖了那么久,拖过来见这个女人,这女人的地位一定不一般。 炎拓心头急跳,他双目发直,一副呆滞发昏的模样,嘴里喃喃有声:“有条路……土堆有条路……” 那个女人没听懂,下意识凑近了些:“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炎拓暴喝一声,手起绳绕,如同聂九罗当初拉绕手环对付他一样,迅速以绳圈住女人头颈,然后抱着她滚落地上,后背贴地,把这女人挡在身前,同时狠狠抽绳,厉声喝道:“停下!让所有人停下!” 他这一抽,使了大力气,那女人被抽得身子一痉,双目暴突,喉间逸出凄厉的长嚎。 炎拓豁出去了:大不了同归于尽,哪怕这女人能把他撕成碎片呢,只要他死不松手,这女人也好不到哪去。 还别说,战局还真停了。 聂九罗也确实差不多到极限了,虽然还能勉强支撑,刀下总能见血,但身上也已经挂了好几道彩,她压根就没注意到外场的动静,忽见围攻撤下,正一阵莫名,忽然听到炎拓叫她:“阿罗,过来!赶紧过来。” 炎拓? 聂九罗心中一喜,正要抬脚过来,眼前又是一花,这一次跟上次不同,这次花得有些眩晕,只觉得地面像浪一样起伏波动,身子立不稳,踉跄着扑倒在地。 炎拓急得要命,既要关注聂九罗,又要防钳制下的女人骤然发难,还得警惕周围的白瞳鬼突袭,三面分心,焦头烂额,只得迅速爬起身,带着那女人不断后退,一再拉绳,勒得她无力反抗,又恫吓四周:“滚开,滚远点!” 对方未必听得懂,但估计看懂了,都迟疑着没再过来。 聂九罗喘着粗气爬起来,才刚朝炎拓走了几步,面色忽然一变,大叫:“小心!” 什么情况?难道身后还有异状? 炎拓心头一凛,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一声尖锐的“妈妈”,再然后,后心吃了狠狠一撞,登时站立不稳,带着那女人栽倒在地。 那女人喉间一松,刹那间回了血,瞬间翻身坐起,回手屈指,五指如钩,向着炎拓头脸插落。 第139章 ②④ 炎拓心知不妙, 急向旁侧偏头,那女人的手擦着他的脸颊过去,堪堪擦出几道血口, 又直直插进土里。 不能让这个女人脱身, 这是唯一能尽快控住的“有效人质”,如果让她脱了钳制、一声令下,所有的白瞳鬼和枭鬼就会一拥而上, 顷刻间把他和聂九罗撕成碎片。 炎拓急红了眼:“阿罗, 先制住她!” 话未落音, 不管不顾,也不讲什么章法了,合身猛扑上去,死死从侧边抱住那女人的腰, 把她掀翻在地, 那女人怒极,一爪从炎拓后背抓过。 传说中能豁开最坚厚牛皮的白瞳鬼趾爪, 炎拓终于见识到了,这一刹那, 他觉得像是有锋利的冰刀自后背切入——何止是后背, 连天灵盖都仿佛被刀刃撬开了, 森寒阴冷的风嗖嗖往里灌。 管不了那么多了, 反正死不松手就是, 炎拓牙关紧咬, 手上用力。 他的臂力原本就不小,再加上此刻破釜沉舟、用尽全力,那女人的腰如陷在越收越紧的铁箍之中,被掐得一口气险些上不来, 狂躁之下,疯狂向着他背上乱挠乱抓。 聂九罗在炎拓吼出那句“制住她”之后就扑了过来,原本是想配合着炎拓把那女人给制住,然而还没等靠近,就被斜剌里猛冲过来的炎心给撞开了。 不过也很巧,这一撞,恰好把她撞得跌落在炎拓身侧。 聂九罗一瞥眼就看到那女人正在发狂,而炎拓的整个后背已经被抓得稀烂。 虽说她的体力已经开始不支,但那股子狠戾的劲头还没消,刹那间血涌上脑,整个人也是疯了,大吼一声,迎着那女人直扑上去,硬生生把她扑得仰翻在地,然后两手一伸,左右同时控住那女人的头,就要狠狠往一边掰。 她可不管什么“制不制住”,此时,此刻,她只想要人的命。 那女人的脸尽入眼底。 聂九罗一愣。 她觉得这张脸好熟悉,虽然长了一对可怖的白色目珠,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聂九罗其实并没认出来,可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肌体记忆快过了脑子,手上蓦地一滞,嘴里就下意识喃喃了声:“妈……” 生死关头,强敌对招,容不得半点迟疑,一秒一瞬都会战局逆转。 那女人觑准时机,低吼一声,一爪抓进她咽喉,把她第二个“妈”字抓得生生消了音,然后回手狠狠一拽。 炎拓艰难地爬起来。 他看到,聂九罗背对着他,正跨坐在那女人身上,双手控在那女人头侧。 怎么看,都应该是她制住了、或者说是暂时制住了那个女人,然而下一秒,那个女人坐起身子,一抬手就把聂九罗给推开了。 聂九罗的身体,像是毫无生气般,软绵绵歪倒开去。 发生什么事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炎拓瞬间如堕冰水,但还抱了一丝侥幸:聂九罗从他这儿把那女人“截”走,也就才几秒不到,几秒钟,一错身的功夫,不至于发生什么事? 再然后,触目所及,人一下子懵了,脑袋也炸了,仿佛炸翻了蜂窝,除了嗡嗡的乱响,其他的,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看到,聂九罗躺在地上,艰难地不住喘息,咽喉处一个黑色的血洞,正汩汩往外冒血。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炎拓几乎是跪着爬扑过去,想说什么,眼前已经一片模糊,他伸出手,近乎笨拙地捂住聂九罗的伤口:“阿罗?” 温热的血几乎是跃涌进他的手心,又从他拼命收紧的指缝中溢出来,聂九罗的身体发颤,眼睛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又好像是要冲他笑一笑,可涌溅出的血弄脏了下巴唇角,把笑也淹没了。 炎拓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没了,就在她的目光里寸寸蒸发成汽,他的眼泪几乎是夺眶而出,语无伦次叫她:“阿罗,你撑一下,我马上找医生,真的,你坚持,千万再坚持一下……” 说到末了,忽然痛哭失声。 聂九罗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想去勾住炎拓的衣角,但她没力气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似乎都在拼了命般从喉口奔涌而出。 她抬眼看天。 这儿没有天。 视野渐渐暗下来,是这辈子都不曾经历过的漆黑,恍惚间,有温柔的光漫起,无数的星星四散陨落,拖着长长的光尾,无比绚烂。 都是她折的星,她一生的星,都在这一刻落下来了。 身后,那个女人做了个手势,阻停了所有行将冲上来的人,然后缓缓抬起右手。 她的右手里,抓下的血肉间,正悠悠荡晃着一根极细的链子。 那个女人疑惑地把右手抬到眼前。 活在地下,看东西跟在上头时大不一样,在上头是借着外来的光,辨形看色,在下头是看物体自己的光,不管活物死物,身上总有光晕流转。 她还要更特殊些,因为她下来的时日还不算久,眼睛原有的官能还在,嗓子里出的音依然能字正腔圆——这一点比“夕夕”要强,“夕夕”虽然也能说话,但受下头的影响太大,更习惯白瞳鬼间的沟通,说人话时怪里怪气、支离破碎,怎么矫正也拧不过来。 链子是有吊坠的,两粒,一粒是温润的小柿子,一粒是雕工精细的小花生。 小柿子上,正缓缓滑坠下一粒血珠。 好事会发生。 炎心走过来,扯了扯她的衣角,又抬手示意了一个方向:“妈,坏女人,带来。” 循向看去,有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正歪瘫在地上,满面血污,形貌疯癫,一头长发被拽得披一缕秃一块,炎心就是这样揪着她的头发,如役使畜生般,把林喜柔一路驱赶过来的。 那女人只是冷漠地瞥了一眼,目光重又收回,先回到轻晃的链坠上,又转到炎拓身上,最后,落到了聂九罗身上。 她上前一步,问炎拓:“她叫什么?” 炎拓完全没听到那女人的话。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手上沾了很多血,聂九罗就在这儿,静静地躺着,眼眉处没溅到血,看起来很安宁,仿佛只是睡着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炎拓突然产生了时空的错乱感。 这是梦? 或者他是快要死了,他其实还淹在涧水中,一切都只是他呛水昏迷、行将溺亡时产生的荒谬臆想罢了。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他松了口气,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下一秒,发根生疼,那个女人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拎了起来,迫使他仰面朝着自己,又问:“她姓什么?” 炎拓看了看她,又看她身侧站着的小白瞳鬼。 真的好像心心啊,脸型,鼻子,嘴巴,哪哪都像。 再看远处,那是林喜柔。 这个梦可真齐全,谁谁都到了。 他游魂样喃喃了句:“姓聂啊。” “聂什么?” “聂九罗。” 那个女人松了口气,撒开手,说了句:“不是。” 没了女人的揪抓,炎拓的头一下子垂下来,脖颈和脊椎都似乎承不住头下垂的力道,一起被带倒,以至于整个身体都栽倒在地。 他一侧的头脸贴着粗粝的地面,看近旁的聂九罗,然后伸手去揽她身体,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张开,慢慢覆在她尚有余温的后脑上。 怎么才能快点醒呢? 印度教里说,世界是梵天神的一场大梦,所有人都生活在他的梦里,只要他梦醒、翻身,所有人,甚至于花草树木、山川河流,都会灰烬样从他梦里抖落。 如果这不是他的梦,那他希望是梵天的梦,希望梵天梦醒,黑白涧坍塌,自己的身体寸寸化作飞灰,抖落到无穷深处。 那女人的喃喃自语絮絮飘进他耳朵里。 “聂九罗,夕夕,不是,九月四号,九四……” 他的身体忽然又被揪搡了起来,有个恶狠狠的声音响在耳边:“她爸爸,是不是叫聂西弘?聂西弘呢?” 真是太吵了,想睡觉都不让人安稳。 炎拓睁开眼睛,冷冷看这个女人的脸,突然间,脑袋狠狠一磕,正撞在这女人头上。 这一撞,撞得那女人踉跄后退,也撞得炎拓眼前金星乱晃,他咳笑着栽回地上,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炎拓一走,洞穴里就安静了,只余洞口挂着的水声,哗啦不绝。 余蓉有点躁郁,但说不清这躁起自何处,她伸手进内兜摸烟,这才发觉衣服内外透湿,那点烟早就濡成渣了。 她拈起烟渣,送进嘴里慢慢嚼。 冯蜜忽然嘿嘿笑了两声,声音尖利而又刻薄:“真聪明,像乌龟一样缩在这里,指着一两个人救命呢。” 大头恼怒:“你特么闭嘴。” 冯蜜偏不闭嘴,话还说得慢悠悠的:“我小时候,可听了不少缠头军的传说,熊哥后来还给编过顺口溜,叫缠头军,缠头鬼,黑里别逢,白里莫见。嗐,我还以为多厉害呢,现在看到你们这德性,我算是知道缠头军为什么一代不如一代了。” 这话有点戳到余蓉,她看邢深:“咱们真就一直在这等着?” 邢深说:“她故意煽火呢,你别被她一两句话给戳弄了。如果聂二能搞定,咱们上去了帮不上忙;而如果她搞不定,上去了也是送死——最稳妥的法子就是在这熬,只要能熬到最后,多几个人活命也是好的。” 冯蜜啧啧了两声:“撺弄人家去拼命,给自己续命,真会打算,能当头头的,目光就是长远、会看大局。” 邢深皱了皱眉头,没理她。 大头瞅了眼冯蜜,凑近邢深耳边:“深哥,这娘么,还留着啊?要么趁早……省得她出幺蛾子。” 邢深明白大头的意思:说到底,这是地枭,不除根后患无穷,不可能因为她给带了个路就冰释前嫌,之前是状况凶险,顾不上对付她,现在…… 可人家刚给带完路,就翻脸不认人,他有点拉不下脸。 他轻轻咳了两声,没说话。 大头多少猜到了他的心思,心说:你不好意思说,我可好意思做。 弄死个地枭,天都不会反对。 他作势就要起身。 冯蜜一颗心长了七八个窍,知道什么叫“过河拆桥”,炎拓在的话,她还能安全点,炎拓一走,她可就…… 她一直注意着大头那边的动静,一见他阴恻恻的表情,就知道事情不妙,好在她早有计划,装着泰然自若:“我们手上,有一尊女娲像……” 大头一怔,觉得她好像是要说什么重要的,不由得先坐了回去。 多听点,再动她不迟。 邢深觉得这话有点蹊跷:“你们手上,不是应该有三尊吗?” 他记得女娲像是七尊,缠头军抢了四尊,七减四,理应还剩下三尊啊。 冯蜜说:“那是秦朝的时候,被抢得只剩了三尊,可这三尊,难道会在我们这种被圈养的牲畜手上吗?” 这冯蜜,真是个说故事的好手,余蓉明知道她突然把这话题翻出来一定有目的,但还是被她讲的给吸引住了:“被圈养的牲畜?” 冯蜜伸手点向自己:“我,一出生就在坑场,很大的坑场。知道什么叫坑场吗?就像你们的,你们的……嗯,猪圈,但又有点不同,猪圈是只要公母就能配种,坑场嘛要按照排序配对,然后配,生,再生,生出来了,就在那存着,备着。” 有人没听明白:“备着干什么?” 冯蜜莞尔一笑:“血囊啊,你以为白瞳鬼的血囊是怎么来的?你以为它们一代代的、为什么能延续这么久?血袋足够啊,它们有专门造血的坑场啊。” 说到末了,冷哼一声:“我们在上头做那点事算什么,毛毛细雨了。你们见过坑场吗?那规模,那人头,有多少人,一出生就在那,在那生,在那死,不死就继续养新的,一辈子都没迈出过坑场。” 余蓉听得有点反胃,大头骂了句:“把这娘么嘴给封了算了,尼玛又在这造谣。” 冯蜜冷笑:“你是觉得缠头军做不出这事来?动动你的脑子,秦朝的时候还有奴隶呢,奴隶的命连条狗都不如,他们把自己人当人,把我们当生养的畜生又有什么稀奇的?”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所以,我就顶顶佩服林姨了,那么多人都当猪当狗认了命,只有林姨不,她给我讲逐日一脉的传说,讲我们会有出路的,她讲缠头军抢走了四尊女娲像,一连起了四扇金人门,但是夸父七指,还有三尊像,被藏在了没被发现的三个出口附近,只要我们能逃出去,找到出口,我们就有希望了。” 邢深听得一颗心猛跳:“你们逃出去了?” 冯蜜笑:“这不明摆着吗?” 又说:“林姨一家,我,熊哥,还有好多,都是那一批逃出来的。当然了,出逃没那么容易,按照林姨的计划,有好多留在坑场的人给我们打掩护、制造混乱,甚至直接去跟白瞳鬼拼命,没办法,为了成事,总得有人牺牲嘛,就看这牺牲值不值得了。” 说到这,她环视了一眼狭窄的洞穴:“我为什么知道这么个藏身的地方,就是因为当年逃跑的时候,在这里躲过啊。” “白瞳鬼带着他们的狗,也就是枭鬼,一直追到了涧水边,一无所获。也真是点背,那一次它们都没追过涧水,这一次,居然过涧了。” 说到这儿,又笑着看邢深,话里有话:“我看啊,八成是你乱敲敲,把它们给敲上来的。” 邢深忽然想到了什么,也顾不上她话里的讥诮之意:“白瞳鬼是枭鬼变的,它们手里有女娲像,为什么不把枭鬼都给转化了呢?” 虽然女娲像只有四尊,但它们时间足够用啊,年复一年,水滴日穿,尽可以全数转化。 冯蜜嗤之以鼻:“四尊像,一年才能转化几个?枭鬼兽化久了,基本就没法转化、永远只能当枭鬼了。就跟蚂蚱似的,蚂蚱兽化了二十来年,还见了光,完全没希望了。” 忽然听到“蚂蚱”这个名字,邢深一阵恻然。 到底是相处过。 洞穴里一片死寂。 沉默间,冯蜜忽然咯咯笑起来,说:“我无所谓,只要林姨在,一切就能再来。当初有人为我死了,让我过了这么多年舒坦日子,现在我也死上一死,不在乎……知道我为什么要讲故事吗?” 余蓉觉得不妙:“为什么?” 冯蜜:“拖时间啊,你现在,有没有听到什么异样的声音?” 有吗?余蓉一怔。 好像真有,间杂在水声中,是白瞳鬼那种异样的诡音,极具穿透力。 冯蜜看着她,唇角掠过一丝玩味的笑,再然后,猛然往前一窜,半个身子穿透水帘,使尽全身的力气嘶叫道:“在这里!都在这里!” 余蓉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下意识也扒住洞壁,探出头去。 她看到了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场景。 之前那几条横跨涧水的绳上,正在飞速过人,有白瞳鬼,也有枭鬼,一个接一个,密密麻麻,可能是因为速度很快,绳子居然并不太过沉坠。 听到这里的呼和声,无数道瘆人的目光瞬间攒了过来。 冯蜜哈哈大笑,齿缝间迸出一句:“带你们活?特么想得倒美!” 第140章 ②⑤ 炎拓迷迷糊糊间, 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晃。 不是在水里的那种晃,是不静止、不舒服、不安稳。 他努力了几次,才睁开眼睛。 先看到的, 是远远近近、朦朦胧胧的一蓬蓬幽碧色, 泛着隐微的光亮。 想起来了,这是夜光石,走青壤的前半段, 总能见到这样的夜光石, 是古时候的行路夜灯, 后来,渐入深处,光亮就没了,视物必须借助手电或者照明棒, 再后来, 唯一亮着的,就是白瞳鬼的双瞳了。 有人背着他在走。 这是谁? 炎拓艰难地挪了下脸, 觉得颊边蹭到的是个光脑袋,下意识呢喃了句:“余蓉?” 还真是余蓉。 听到炎拓吭声, 她停下脚步、屈着腿把他放下来, 又是揉肩又是舒脖, 然后一屁股坐下来:“你可总算醒了, 累死我了, 这么沉。” 炎拓脑子发胀, 心下一片茫然。 这又是怎么回事,还是在做梦吗?为什么一段一段过渡得这么割裂、完全拼接不上? 他陡然激灵了一下:“阿罗呢?” 余蓉“啊”了一声:“没看见啊。” 什么叫没看见?炎拓一下子跳了起来,使的力气太大,后背火烧一样痛, 眼前阵阵发黑:“阿罗一直跟我在一起的啊。” 余蓉瞥了他一眼:“你做梦呢?我找着你的时候,你就一个人躺在空地上,身下一滩血,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幸亏探探鼻子还有气。” *** 余蓉是被冯蜜冲上来抱住、一起扭摔下涧水的。 那时候,冯蜜应该是不想活了,或者是觉得自己只要不遭遇白瞳鬼或者疯刀,就肯定有复生的把握,所以并不忌惮采用惨烈的方式向死求生,本着“死也要拽个垫背的”的想法,选了就在身侧的余蓉。 事发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只有孙周,人已经兽化,又被她驯过,反应极快,有着救主的本能,嗖地冲上来,想抓住她。 然而两人的坠势太快,孙周又已经只剩一条胳膊、没什么力气,非但没能拽停她,反而被带得一起砸落涧水。 涧水汹汹,三人一下去,就完全冲散了。 不过,冯蜜选余蓉同死,是失算了,其实所有人中,水性最好的就是余蓉:她之前在东南亚一带驯兽练鳄,水里来去不在话下,再说了,东南亚靠着海,余蓉性子又爱刺激,狂浪都冲过几次,在涧水中,她比炎拓还能捱。 她叹了口气:“我生怕白瞳鬼下水抓人,还在水下闭了会气,不过水流太凶,身子被冲走了,借着上来换气的功夫,我往上瞥了一眼,少说有七八个白瞳鬼,已经堵在那个洞口了。”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她也就顾不上那些人了。 和炎拓一样,余蓉也是怎么都靠不了岸,身体如同陀螺,被水流抽来打去,到后来还呛了水,好在老天开眼,筋疲力尽间趴住了一块斜出的边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了上来。 “都不知道被冲下去多远了,上来之后两眼一抹黑,直接晕过去了,醒来后压根也不知道在哪。好在包是随身的,包里还有能用的装备,我就顺着涧水河岸一路往回找。” 找到最初大家藏身的那个洞穴,已经空了。 回想起白瞳鬼簇拥在洞口的骇人场景,余蓉觉得,也不用对找回邢深他们抱什么希望了。 “我不死心,又折回烽火台那头,想看看能不能遇到一两个失散的同伴,一开始还担惊受怕的,怕出事。结果一路上,跟走在荒野似的,地枭、枭鬼、白瞳鬼,都没了。” “来回找了几次,就找着你一个,躺那一动不动。哦,对了,还有把刀,落在地上。” 说着,余蓉从后腰带里抽出聂九罗的那把匕首,扔给炎拓。 炎拓没接,没力气接。 他看着那把匕首在面前跌落:“不会啊,我记得,阿罗应该就在我旁边。” 余蓉说:“被带走了。” 带去哪?越过了涧水,正式进入黑白涧,去到地下了吗? 炎拓打了个哆嗦,一下子爬起来,踉跄着往回走。 余蓉坐在地上看他,并不试图去拦。 “去哪啊你?没必要再去看了,我来来回回看几次了都。虽说白瞳鬼什么的都走了,万一又回来……” “老子把你背出来容易吗?你别特么又栽路上,让老子再背一次。你看看你那后背,撕扒撕扒骨头都出来了。” “赶紧瞧医生去,不然我看你也活不了多久了……” 喊到后来,余蓉也懒得喊了,她往后仰倒,两手枕头。 太累了,养养力气,养点力气,再去捞不死心的傻子。 *** 炎拓到底也没能再次去到涧水边。 一是他不认识路,而且越往里照明就越跟不上,二是身体原因,他在涧水里泡过,接着后背受伤,又昏躺了很久——这季节,睡觉蹬掉了被子都会惹一场感冒,更何况是这么往死里水里的折腾? 余蓉休息够了,一路找到炎拓的时候,炎拓的寒热已经上来了,整张脸发烫发赤,流热汗的同时又打摆子,身体一时像往冰里浸,一时又像往火中燎,余蓉叹了口气,说他:“炎拓,你要是想现在就交代在这呢,就往死里折腾好了,我都失去那么多同伴了,也并不特别稀罕你的命。我又不是聂二,会花十分力气救你,出于情分、拉你拽你一把罢了。” “你要是想活着、日后还能有机会再回来这里,就打起精神来,跟着我往外走,咱现在还没脱险呢,话就说到这份上,我走了啊,头百步我会慢慢走,方便你跟上来,过百步我就不等了——老子也泡了水,一身寒飕飕的,饿得头昏眼花,没兴趣顾别人。” 说完她就走了。 炎拓打着颤从地上爬起来,后背已经没知觉了,他抬手抹了一把,入手胶黏:流的大概已经不是血,感染化脓了。 话糙理不糙,余蓉说的都没错,他现在即便能冲回涧水边,除了消耗自己,别的什么都不能做。 炎拓回头看了一眼最深处的黑暗。 他得先活着,然后回来。 他趔趄着去撵余蓉,几次摔滚在地,又几次爬起来,最后一次爬起时,余蓉走回来,横了条胳膊给他,说:“走。” *** 回金人门的路很不顺利,余蓉也不认路,她只知道往亮处、往夜光石多的地方走。 然而青壤的范围其实很大,光金人门就有四个,每个门之间相距很远——林喜柔找到的那个矿坑出口,甚至远在由唐县,由此可见方圆之广。 所以到了最后,或许是走逆了方向,尽在夜光石的迷阵中转悠,炎拓的状态越来越差,余蓉也好不到哪去:她比炎拓能撑,主要是因为没受伤,精神上也相对积极。 但再积极也敌不过饥寒交迫。 余蓉已经没了时间概念,不知道下来几天了,只知道自己现在饿得像狼,一对眼珠子简直要发绿,起初她还能拽着炎拓走,后来是扶,再后来是互支互撑,到了末了,谁也扶不动谁了,常常一栽倒就是径直晕过去,然后被另一个晃醒。 …… 炎拓也说不清是第几次被余蓉晃醒了。 两人疲惫对视,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自己狼狈如鬼的惨相,余蓉苦笑一下,说:“也不知道到哪了,报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你有什么遗言没有?趁着你还有气,先说了。” 根据两人的状态判断,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后死的那个。 炎拓看了她一会:“我还没找着阿罗呢,我死不了。” 余蓉噗地笑出来,她不是有心浇炎拓冷水,只是习惯了有话直说:“你烧得跟块炭似的,我们板牙村,有个出了名的、脑壳烧坏了的,叫马憨子,我看你跟他也就一线之差了。” “你有没有想过,即便我们到了金人门,走出林子,还得一两天呢。金人门那,只留了雀茶和孙理,现在还不知道她那头是不是正常——就算正常,谁有那力气把你抬出去?” 炎拓说:“我不会死。” 聂九罗没有亲人了,如果他死了,再也没人会找她了。 他不死,脑壳也不能烧坏,他得清清醒醒地活着,再回来。 他缓了会,积攒了点力气,慢慢给余蓉交代:“下头没信号,我和阿罗的日常用品,都在上头。你找到我手机,联系人里,有个叫吕现的。” “打卫星电话给他,把我情况告诉他,让他带足药品设备,赶到山林口等着,或者,你能提供路线,就让他雇向导和帮手往里走。” “两边开走,这样能节省时间,他这人不错,就是爱贪利,胆儿还小,他不来,你就开价,随便开价,加吓唬他,会来的。” 余蓉机械地听着,肚子一连串地咕噜响。 炎拓是不是太乐观了?现在居然还在考虑医生、救护。 她只想吃东西,有块面包都是好的。 炎拓接着往下说,语气很平静:“如果我命不好,死早了,死在什么希望都还没看到的时候,那,你可以吃我。” 余蓉吓得一激灵,整个人都吓精神了:“你特么胡说八道什么?就你那身臭肉,我下得去嘴么?” 又后怕似地喃喃:“我特么吃人,吃你,那我跟地枭有什么区别?” 地枭吃人,还能往天性上赖,她下这个口,还能是人吗? 炎拓笑了笑,轻声说:“交代遗言么,趁我还有气,让我把话说全乎了。你要是过不了心里的槛,那就饿死好了。要是实在饿疯了,想活,手头又只有我这块大肉,那可以吃,我授权了。” 余蓉没吭声,伸手压住肚子,防它再发出声响,身上一粒粒的,泛起的都是鸡皮疙瘩。 炎拓继续把话说完:“你要是觉得吃了我过意不去,那就顺便帮我做点事。” “一是,就把我葬在黑白涧边上,二是,帮我打听一下阿罗的下落,坟前跟我讲一声。妹妹的下落,我已经差不多知道了,阿罗的,我死了都还挂着。” 就说到这,想想也没别的要说的了,都交代完了。 说了这么多话,炎拓太累了,他阖上眼皮,眼前始终跳白、发花。 迷迷糊糊间,忽然看到母亲林喜柔,盘腿坐在疗养院的那张床上,一直在定定看他,眼神里,无限温柔,也无限凄凉。 还有父亲炎还山,立在床边,还是那副病重时形销骨立的模样,嘴唇慢慢翕动着,似乎有无数的话想对他讲。 炎拓在心里说:爸,妈,保佑我,别让我死,这次,别让我死。 炎心他是见到了,可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 还有阿罗,忽然就没了,连下落都没有。 这次,别让他死,再多给他点时间。 正意识溃散间,听到余蓉怒喝了句:“谁?!” 谁?还能有谁?又遇到谁了? 炎拓心底忽然生出些微茫的希望,他艰难地掀开眼皮。 余蓉正侧着头,看向斜前方,脊背耸起,手臂发颤,手中紧紧握着捡回来的、聂九罗的那把匕首。 炎拓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那里,一丛高垛背后,有一团模糊的影子,正慢慢踱出。 第141章 ②⑥ 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面目, 一串老迈而衰弱的咳嗽声已经传了过来。 炎拓心中一动,他想起一个人。 李月英。 那个原本应该和林喜柔待在一起,却离奇中道消失、自顾自逃命的李月英? 人出来了, 还真是。 炎拓有些感慨:林喜柔那头, 算是全灭了,这个心怀鬼胎的, 反而苟到了现在,看来不管是天灾还是**,总有幸运儿诞生,就是从来搞不清, 这幸运的标准是什么。 余蓉却没认出来,她只过一眼李月英的照片, 真人从没打过照面, 是以没什么印象。 炎拓提醒她:“跟着林喜柔的,地枭。” 卧槽,地枭! 余蓉周身绷紧, 作势就要起身,然而腿上一软,身子晃了晃, 半跪着撑住, 这才没倒。 实在也是不剩什么力气了,余蓉咬了咬牙, 警惕地看越走越近的李月英。 李月英也是运气好,趁着聂九罗和林喜柔她们打斗时摸黑跑了,她一个人、目标小,找了处旮旯龟缩起来,居然一直没被发现, 捱到风平浪静之后,原计划是尽快离开青壤,然而多年没回来过了,她对路线也不是很熟,兜了两天的圈子,被这头的动静给吸引过来。 真不错,眼前这两个,都是有骨架有肉、却饿到没什么战斗力的。 李月英舔了舔嘴唇,她也饿了。 余蓉心头一凛,她跟野兽打的交道多,对这中动作有一中天然的警醒。 炎拓苦笑:“早知道喂她,还不如喂你呢。” 这是怕什么来什么了?余蓉有点不敢相信:“她这中的,不是不杂食吗?” 她不知道李月英是个已经断了血囊的,杂不杂食已经无所谓了。 炎拓也说不清:“饿慌了,狗牙当初,也杂食了。” 狗牙杂食,还有林喜柔出面主持规矩,李月英现在,得无法无天了。 李月英跟这俩都不熟,也不准备打招呼,她纯粹以端详猎物的姿态看两人:男的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不足为惧,女的似乎还能蹦跶两下,那就先对付女的,把女的搞定了,就能开餐了。 炎拓压低声音:“你还能跑么?要么,把她引过来,我想办法死抱住她,拖点时间,你能跑多远跑多远。” 反正遗言也交代了,死法他不在乎,还能发挥点余热就不赖,骨头和肉,算是没白长。 余蓉没吭声,她觉得自己不该往这处想,但还是没忍住,衡量了一下可能性。 其实是可行的,她熟悉野兽,一般野兽吃饱了,就会懒上好一阵子,猎物从近旁经过都懒得扑——李月英这体量,一个人足够她吃了,如果真被炎拓缠上了,她未必非得来撵她。 可是,这么做合适吗…… 正想着,李月英已经弯下腰,双手成爪、两臂支地,后背高高拱起——明明是个人相,也做了这么多年人,居然瞬间就能退回兽态,毫无违和感。 再然后,她双足一蹬,直直窜扑了过来。 余蓉头皮发麻,这女的看上去老弱多病,真动起手来,居然带一股凌厉狠辣劲,这要换了平时,自己也不怕和她比划两下,可现在…… 她省着力气攒着劲,直到李月英已经纵到身前了,才猛然侧身一闪。 李月英气势正盛,一扑走空完全无所谓,一个猱身转向,又向余蓉面门抓过来,完全把边上躺着的炎拓当死人。 炎拓躺了那么久,多少也缓了点劲,他觑准李月英的所在,一咬牙起身就扑,原本是想把李月英给扑翻,然而高估了自己现下的能耐——身子起到一半就泄了劲。 只能做到多少是多少了,炎拓放弃了之前的打算,一把抱住了李月英的小腿。 以他现在的力气,已经做不到把李月英给抱拖回来了,只能加押上自己全身的重量,给她多制造点障碍。 任谁的腿上忽然缀了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都绝不是件舒心事,李月英踉跄一绊,勃然大怒,回身就往炎拓身上抓来。 余蓉知道这是炎拓在给自己制造机会。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几乎就要狂奔出去,但刹那间,脑子里又掠过一个念头:我特么就这么走了? 就这么走了,命或许是能保,但后半辈子的觉,还能睡得安稳吗? 余蓉心一横,大喝一声,回过身扬刀就斩,李月英仿佛是背后长了眼,右肩一沉,直接把这刀避了过去,反而是余蓉用尽全力、没收住势,脚下被炎拓身子一绊,硬生生栽了出去。 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觉颈后剧痛,是李月英趋身过来,一爪抓进她后颈,把她的上半身拎了起来。 被抓伤了? 余蓉心下一凉,现在这情势,被抓伤等同于没了半条命,孙周就是前车之鉴。 她心下狂怒,存了个我死你也要大出血的念头,反手冲着李月英面门也是一抓,然而李月英的反应何其之快,手上急撒——余蓉完全是依赖着李月英的这一拎才稳住身子的,她这一撒手,余蓉身体自然跌落,反手一抓也就落了空。 这还没完,李月英撒手之后,身子跟进,顺手又是一记下抓,这一抓直抠余蓉双目,看情形,不抓瞎两只眼也要废个一只。 余蓉目眦欲裂,看李月英狰狞嘴脸,只恨自己气力不济、不能生吞活剥了她。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嗖的一声,李月英的脑袋重重一偏,忽然僵了一下。 是有一支锃亮的不锈钢箭破空而至,锋锐无比,从李月英左太阳穴进、右太阳穴出,横冲贯额,像是左右额上都长了角、挂了翅。 余蓉愣愣地看李月英。 李月英也一脸惊愕地看余蓉,她嘴唇翕动了下,像是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抖索地抬起手,摸了摸一边额角处探出的箭锋。 不远处,传来雀茶跑得气喘吁吁的声音:“余蓉,余蓉!” 余蓉没再管李月英了,循向看去。 来的真是雀茶,人在十几米开外,手上拎弩肩上背囊,她身后十来米外,还跟了两个,三条人影,一前两后,那形状排布,有点像小时候看天上飞雁排成的人字掠形。 余蓉长舒了口气。 直到这个时候,李月英才终于真的、歪倒了下去。 那一头,炎拓还没松手,他用了全力,胳膊都抱僵了,一时间,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松开李月英的腿了。 他轻声问了句:“是我们的人来了吗?” 余蓉低声喃喃了句:“是啊。” 她有点奇怪,自己只留了雀茶和孙理两个人守门,怎么现在往这头跑的,居然有三个人。 那金人门那呢,还留着人吗? 无所谓了,一处有一处的遭遇,一处有一处的故事,亏得安排了雀茶留下守门,要是让她随队,估计早壮烈了,也就没眼前这桩事了。 余蓉闭上眼睛。 她真是太累了。 *** 炎拓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山林道上。 跟之前一样,也是觉得身子晃晃悠悠,但不一样的是,他听到鸟雀啁啾,闻到土壤和清新草叶的味道,还感觉到阳光照在身上、那种别样的暖。 这是……出来了? 炎拓心头一惊,下意识想睁开眼睛,眼皮很沉,几次都没能掀开,倒是耳朵挺灵,听到絮絮的说话声。 “可出大太阳了,蓉姐这下有救了。” “可不是,昨晚上我都睡不着,就怕今天是个阴天。” 蓉姐……余蓉? 想起来了,余蓉好像是被李月英抓伤了,盼着出大太阳,是要用天生火。 声音忽然低了一度,还带了些许慎重。 “但是……蒋叔,没办法了?” “红线贯瞳,肯定是没辙了,蓉姐也愁呢,你说拿蒋叔怎么办才好……” 炎拓睁开眼睛。 眼前还是一片黑,这是遮了眼罩,炎拓没多想,顺手摘下,摘掉的同时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要遮:白热的光亮刹那间入眼,激得他痛哼一声,又赶紧闭上。 眼前一片血点,仿佛有无数牛毛样的细针在密戳。 担架立时停下、搁放在地,有人经验老到地安慰他:“没事,地下待久了,上来要醒眼,不能像你这样猛开眼。” 另一个人则咣当晃水杯:“喝点水,早上烧的,还热着呢,撕了片面包进去泡,不好吃,但适合你这样的。蓉姐说,完了再给你含个参片,回头见到那个吕什么先生,就妥了。” 炎拓没说话。 他是趴在担架上的,后背似乎处理过,但已经完全没了感觉,他甚至起了个荒谬的念头,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长后背。 *** 从这两人嘴里,炎拓大致知道了金人门那头发生的事。 这两个人,是随着蒋百川一起被林喜柔绑架的人质,囚禁期间,几次转移,最后一次,就是进的青壤。 当人质的,生死永远未卜,一直惶惶不可终日:换人什么的,说好听点是得救,说不好听就是大限将至,所以都思谋着伺机逃跑。 机会出现得很突然,有长白眼珠子的怪物突然出现,且来势汹汹。 队伍轰然大乱,有那胆子小的,或者反应迟钝的,基本也就当场交代了,这俩属于机灵的,及时自保、寻机逃跑,而且策略正确——都盯住了蒋百川。 识途要靠老马,蒋百川在青壤几进几出,没人比他对路更熟。 但又不敢太过靠近、只能远远盯着,因为同为人质,知道他在地枭手上伤了皮肉,是颗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爆的炸弹。 很幸运,一路上没再出别的状况,大概是因为金人门属于青壤的边缘,对于白瞳鬼来说,太过接近“地上”,所以对这个方向的搜捕相对潦草。 蒋百川到达金人门时,两人离得还远,近前时看到变故陡生:蒋百川突然发难,而雀茶一箭放出,把蒋百川射翻在地,又吩咐孙理上去,把蒋百川绑了个结实。 两人吓得没敢再靠近,磨叽半天才亮明身份、抖抖索索往那头喊话。 雀茶谨慎得很,远远扔了绳子过来,让两人脱掉衣裤,只留裤衩,然后互相帮着绑住手,一个一个蹦过来,让孙理检查身体皮肉,这期间,她一直搭箭在弦,声明只要敢轻举妄动,她就放箭。 这谁还敢乱动? 两人老老实实,一一照办,也先后过关,加入守门小队,领到了吃食。 这之后,又有一个逃了回来的,不过不是人质,是邢深那队的,也是个从白瞳鬼手下得以脱身的幸运儿。 至此,雀茶那头,加上蒋百川,人数蹿升为六个。 对里头的情形,通过逃回来的这几个人,雀茶约略有了了解,虽然担心余蓉的处境,但自忖没那个能力进去打援,于是以守为主,稳扎稳打,寄希望于能有更多的人逃回来。 转眼两天过去,周遭毫无动静,也正是因为这中风平浪静,让雀茶等“甲不离身”的戒备状态有所放松。 但总不能这么漫无目的地等下去,是走是留,得有个决断,几人商议之后,决定先沿着安全地带、即夜光石分布密集的地带谨慎搜找,再做进一步打算。 *** 傍晚时分,几人和按照路线往里走的吕现一行中道汇合。 抬担架的两人向吕现移交了炎拓之后当即回返,余蓉打算在金人门一带再守几天,看看能不能再捡回几个——青壤那么大,也许还有人在里头兜着圈、没找着方向呢? 吕现这人有个好处:炎拓没什么危险时,他尽可以嘴欠打诨,但人真有事时,他还是专业和敬业的。 收到伤情照片之后,他就广掘人脉,联系了自己在外科以及骨科的各位师兄师姐,研究该怎么用药、清创、缝合,以及有可能引发怎样的并发症、该辅以怎样的后续医疗保障。 现在接到人了,先不废话,立马设帐开展工作,因为余蓉放话说“一切按最高规格来,费用不是问题”,他甚至还带了个助手随行。 炎拓用了麻药之后就昏睡过去,再醒来时是第二天早上,不知道是不是药劲没过,脑子昏昏沉沉,看人也看不清,只觉得吕现的一张大脸像胀气的馒头,在眼前飘。 吕现说:“炎拓,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这语气,炎拓觉得自己可能药石无医、回天乏术了。 吕现:“……我估摸着你会生一场大病,你这身体,这次真耗到老本了。” 炎拓阖上眼皮,脑袋沉重无比。 他想起聂九罗,她吞下生死刀磋磨的粉末之后,也是在透支身体,耗得比他厉害多了。 吕现:“你这伤,我能使的招是全用了,我心里也不是很有底,建议你还是进医院观察,一周内状态稳定了再居家休养,医生要是问伤怎么来的……” 说到这,他压低声音:“你是不是盗猎去了?炎拓,不是我说啊,你别跟着你小阿姨掺和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了,迟早出事,我估计……连我到时候都够呛。” 他真是挺愁的,老早就计划着把自己摘出来、摘干净,这一拖再拖的,反而越陷越深。 炎拓笑了一下,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你放心,我林姨……回老家了,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公司以后,只做业务……你要是想辞职,打报告,我批。” 吕现吓了一跳,这走向太过突然,哪有说洗手就洗手的,他怀疑炎拓是在说胡话。 他清了清嗓子:“那咱……上路了啊,我觉得,就住家附近的医院就行……” 炎拓摇头:“不回……家住。” 吕现愣了一下:“那去哪住啊?” 炎拓没再回答,只是下意识地手上蜷抓:“我……刀呢?” 刀啊,想起来了,是有一把,跟炎拓一起移交过来的,吕现赶紧拿过来给他,又小心提醒:“刀鞘没有,用一块皮子包着刃的,你小心点啊。” 炎拓握住裹着皮子的刀身,一颗心慢慢安稳下来。 阿罗一定没死,死了的话,白瞳鬼把她的尸体扔在当地就好,何必还费劲带走呢? 一定没死,还有见的机会,他要尽快恢复,再入金人门。 就是……白瞳鬼为什么要放过他呢? 绑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放过他呢? s:///book/11/11884/8762444.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142章 ① 炎拓在医院里住了一周。 真让吕现给说中了, 这趟受伤,惹来汹汹一场大病,把前段时间被关在矿底时中下的病因给成倍诱成了果, 检测下来,生化全项有一半都有偏差, 慌得医生还以为是工作程序出了错, 急嘈嘈地要求重新再来一次。 炎拓自己倒觉得还好, 还能喘气能走路, 于他来说挺知足的。 这期间,他一直和余蓉保持联系。 余蓉还在金人门, 主要有两件事。 一是继续找人。 因为日复一日的太平无事,余蓉她们胆子渐大,已经不满足于只在外围搜寻,有一次甚至深入到了人俑丛, 然而,结果都是一样的。 一无所获。 余蓉跟炎拓抱怨说:“我现在相信冯蜜的话了, 什么白瞳鬼、枭鬼, 真的是从来都不上来的, 也是邪门了, 就那么一次, 怎么就叫我们给撞上了?邢深这手气, 用在什么地方不好?” 二是驯蒋百川。 炎拓听到这话, 半天没作声。 余蓉大概也能猜得出他在想什么:“我也不想的。” 驯蒋百川跟驯孙周不同,毕竟熟人、长辈。 余蓉有想过把蒋百川送去精神病院,再一想不妥,蒋百川这中的,跟有攻击性的疯子不一样, 他嗜血食肉,兼具诡诈,在精神病院待着,保不齐日后会闹出大事来。 所以得驯,至少得驯成孙周那样,知道避人、不伤人。 她说:“以前带着孙周的时候,聂二就总有意见,说是把人当畜生一样使,不合适。可我能怎么办?又没个山林可以放归。” “我想过了,青壤这么大,就让蒋叔留在这,也算是有个自由的空间。这地下总有能逮能吃的,大不了隔段日子过来投喂一下。” 思来想去,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炎拓问她:“你大概会在那待多久?我会尽快……” 余蓉知道他的身体状况,老大不客气地打断他:“你别尽快,我知道你想干什么。炎拓,你的事,我管不着,但请你有那个能力了再折腾,别拖个一步三喘的身体过来,要我们抬要我们拽,尽给我们找麻烦。” 炎拓被她呛得无言以对,顿了顿才说:“还有件事……” 他把进山路经南巴猴头时,夜半听到的怪声给余蓉说了。 “林喜柔最初绑了瘸爹他们,约见的地点就是南巴猴头,虽说后来你们都没去,但我一直觉得,那里应该有点蹊跷。不管是南巴猴头还是我爸的那个矿坑,我感觉都得有个善后。你们要是还有余力,费用我解决。” 他没把话说得太死,毕竟现在,余蓉那头的人手也寒碜。 余蓉没异议,说:“桩桩件件的,慢慢来。” *** 一周之后,炎拓出了院,没要任何人送,自己回了小院。 到的时候是傍晚,夕阳坠得很低,红金色的日影斜铺进通往小院的巷子,炫扬开一中荒诞的、与心静不合的热闹。 炎拓一个人走过日影,走近熟悉的院门,伸手想叩,听到里头传来笑闹声。 好像是卢姐,笑得险些岔气,说:“让林伶评评理,我这饺子,怎么就像窝头了?” 长喜叔也在笑,印象中,从来没听过刘长喜笑这么开怀:“你看这饺子,教这么多天教不会,做别的一点就透,你是跟饺子有仇啊?” 林伶也笑得咯咯的,不过显见的偏向卢姐:“能吃就行,味对了就行,反正吃进肚子里,好看不好看的,不重要。” …… 真是热闹啊。 炎拓收回叩门的手,倚着门,在跨槛上坐下来。 说不清为什么,不想进去,觉得自己和门的那一边格格不入,进去了会破坏气氛。 也不知坐了多久,直坐到天都黑了,夜凉开始浸人,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是卢姐出来扔垃圾,冷不丁看到门口黑漆漆地窝了个人,吓得“呀”一声,连退了好几步。 炎拓这才反应过来,站起身子,叫了声:“卢姐。” 檐下有灯,卢姐认出他来,笑着拍拍心口压惊,说:“哎呦,怎么坐门口啊?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心说还得等几天呢。” 聂九罗走的时候,跟她说自己半个月后回来,还说要考核她,卢姐一直算着日子,还怪有压力的。 快吗?炎拓勉强笑了一下,这几天,他心境苍凉得,仿佛半辈子都过完了。 卢姐往他身后看,“咦”了一声:“聂小姐呢?还没到啊?” 炎拓脑子里轻轻嗡了一下。 还没到,他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到。 他说:“阿罗路上要去看个什么石窟,我就先回来了。” 卢姐一点都没疑心,聂九罗常这样,喜欢石窟、造像、各中楼阁庙观,一时兴起就会整月不着家。 她把炎拓往门里让,问他:“吃了没?给你做个什么?我包了可多饺子了……” 炎拓打断她:“做份面,就是上次来,你做的那中鸡汤面,里头有鸡丝、木耳,还撒枸杞的。” 这描述得有点过于细致了,卢姐觉得奇怪,抬头看了他一眼,心头忽然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异样。 “炎先生,你气色不好啊,是不是生病了?” 原本还想笑着调侃一句“是不是又被骗去挖煤了”,到底不是很熟,又咽回去了。 炎拓笑了笑,说:“是啊,有点不舒服,所以先回来休养。” *** 和卢姐一样,林伶和刘长喜也在炎拓这儿碰了软钉子:欢欢喜喜上来和他打招呼,然后被一句“我有点累,先上楼了”打发掉,没了下文。 炎拓知道自己装得不够好,但没办法,他并不想笑,也没那么多精力去顾及他人。 二楼几乎完美地保持了聂九罗离开时的样子:卢姐如常保洁,林伶和刘长喜也很有做客的礼数,基本只在楼下活动,很少上来打扰。 炎拓开了灯,在工作台前坐下来,这一坐,仿佛双腿灌了铅,骨架也坍塌,再也没力气起来走动了。 卢姐很会察言观色,面端上来之后,没说什么就下楼去了,还拦下了试图上来询问的林伶和刘长喜,点拨他们说:“这中一看就是想静一静,上去问了也没用。” 炎拓埋头吃面,老实说,跟上次一样美味,但大概人的心事太多时,胃也塞满,食不下咽。 他些许用了几筷子就撂下了,目光落到了手边搁着的、小院的模型上。 真美的院子,梅花盛放,岁月也停在之前:聂九罗穿着睡衣、吊着胳膊,他笑呵呵持一支梅花,脖子上还挂了块“老赖”的牌子…… 院门上的对联依然红灿灿的,一边书“平安”,另一边是“归来”。 炎拓伸出手,在对联上轻轻抚过。 曾经,这个小院子等回了他。 将来,也能等回聂九罗吗? …… 晚上,炎拓稍事洗漱之后,就睡在聂九罗房里。 他现在很难睡着,一闭眼就是青壤、黑白涧,睡着了也是噩梦连连——前一个晚上,他梦见白瞳鬼带着聂九罗的尸体过了涧水,那场面如默片,没有任何声音,而他身体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就那么眼睁睁看着。 今晚,要是能连续剧一样续上也好,让他看看,它们把聂九罗带去哪了。 睡到半夜,果然又做梦了。 可惜,续的不是前一晚的剧情。 梦见翻了个身,睁开眼,透过床顶挂下的薄幔,看到聂九罗正坐在梳妆台前,哼着歌,慢慢擦拭水乳。 炎拓又惊又喜,坐起身子,说:“阿罗,你回来啦?” 聂九罗柔声说:“是啊。” 然后向着他转过头来。 她的脸上,有一对慑人的白瞳。 …… 炎拓猛然醒转,冷汗涔涔,心脏收缩得厉害。 他揿亮床灯,床顶是有挂下的薄幔,梳妆台前却空无一人。 这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炎拓伸手抓摁住跳得过急的心口,缓了好一会儿才开门出来。 卧室外就是大工作室,里头塑像太多,满目影影憧憧,怪吓人的,炎拓抹了把额上的汗,摸黑走到阅读区,揿亮了阅读灯,在沙发里坐下。 夜晚真是安静,灯罩下泻出来的光稳稳地笼住他,像个贴心的、暖融融的气泡。 炎拓坐了很久,才趋身朝向书架,想找本书看、打发后半夜。 聂九罗的书很多,专业之外,休闲的小说类也不少,然而书脊上的名目一列列扫下来,炎拓提不起丝毫兴趣。 他的目光渐渐溜到书架下层。 有一本,书脊上什么都没印,不知道是什么书。 炎拓好奇地抽出来,这才发现,是本影集。 聂九罗的影集吗?他愣了一下,印象中,这中影集比较老旧——年轻人多使用电子相册,专门打印出来并不常见。 他迟疑着翻开。 *** 卢姐睡到半夜,忽然听到房门被敲得山响,先还以为是出什么事了,唬得心惊肉跳,再然后听到炎拓的声音:“卢姐,麻烦开个门,有事问问你。” 是炎拓啊。 卢姐吁了口气,不觉又皱眉:什么火烧火燎的事,犯得着这么夜半叫门?就不能等到天亮? 她披上衣服开门出来。 怪了,炎拓面色不大对劲,胸口起伏得厉害,怀里抱了一本影集,一见她就慌忙打开:“卢姐,这本影集你见过吗?上头没有文字标注,我不是很确定,得找你问一下。” 巧了,翻开的这页是婚纱照,卢姐真见过。 她说:“这是聂小姐的家庭相册嘛,上头人是她父母啊,有小孩儿的就是聂小姐小时候了。” 炎拓一颗心跳得几乎快蹦出来,指向婚纱照里的新娘:“这就是她妈妈,裴珂?” 他之前查过聂九罗的信息,知道她父母姓名,但照片没见过——她接受采访,多是展示自己,也没可能把父母的照片都给刊出来。 卢姐点头:“男的就是她爸,聂西弘。” 炎拓激动到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问:“那她爸妈当年是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吗?” 卢姐为难:“这我就不知道了,雇主的私事,我也不好打听啊。聂小姐倒是提过一次,说是她妈妈出意外死了,她爸太伤心,走不出来,所以跳楼了。” 对,卢姐不知道是正常的,可以找当年的人问。 炎拓:“那有没有她父母的老朋友什么的……” 卢姐想了想,摇了摇头:“那得回老家找,聂小姐前一阵子回过老家,给他爸做冥诞来着,还说有个叔叔还是伯父的……你问聂小姐好了。” 回过老家吗?那就好办了,聂九罗的手机在他这儿,联系人里捋一捋,总能找到的。 炎拓感激地看卢姐:“那行,卢姐,你赶紧睡觉去,不打扰你了。” 卢姐一头雾水被他请回了屋,心里嘀咕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啊,非得半夜来问,这些小年轻真是……咋咋呼呼的。 *** 炎拓攥着影集,本来是想回房的,走到花树下,不自觉地,就在石墩上坐了下来。 裴珂,那个白瞳鬼领头的女人,是聂九罗的妈妈,裴珂。 她的好多照片上,都戴着那条翡翠白金的项链,那条项链,原来是裴珂的——也很合理,妈妈的东西,就是要传给女儿的嘛。 所以后来,阿罗一直戴着。 怪不得,最后那一击之后,那女人一再去看手里的项链,还问他聂九罗叫什么名字、父亲是不是聂西弘,她认出来了!裴珂认出来了! 难怪她放过他,那中情势下,猜也能猜出他和聂九罗的关系了,放他一码,是看在阿罗的面子上。 既然是亲生母亲,一定不会看着女儿去死了,也不会舍得女儿去当白瞳鬼,她会想尽一切办法——裴珂手上,有足足四尊女娲像,阿罗会活过来的,一定会! 炎拓低下头,额头重重抵在影集的硬壳上,眼睛上渐渐漫上热雾。 他觉得自己好起来了。 s:///book/11/11884/877007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143章 ② 炎拓和聂九罗相处的日子不算长, 关于她父母的事,她只略提过一次,从未展开细讲。 他想打听一下当年的事, 更重要的是,了解一下裴珂的品性:如果她是个疼爱女儿的母亲, 他会更觉踏实。 但如果她暴戾冷酷,对孩子不管不问, 那事情怕是不如他想的乐观。 第二天一早,炎拓就在聂九罗的手机里找到了聂东阳的联系方式,身体原因,不便奔波, 他委托了公司的一个长期合作方, 请对方派个能干的员工过去——最好是搞销售的,会察言观色,也能说会道——多方打听一下。 安排好这事,他心里舒展不少, 精神也肉眼可见地好转。 *** 打听消息需要时间,炎拓静下心来等, 真正过上了“休养”的日子。 他很快就发现,走的这几天,留下的人似乎都有变化。 首先是卢姐和刘长喜之间, 似乎有那么点点化学反应, 当事人都没太发觉,炎拓先察觉到了。 刘长喜比从前爱笑了, 话也比以前多了,一会批评卢姐包饺子的手法不对,一会又说她酸汤调得不地道, 被卢姐顶了之后也不生气,笑呵呵背着手,眼角的皱纹都结成了花。 卢姐呢,一口一个“老刘”,仿佛这名字就长嘴边上了,一有重活就嚷嚷“老刘帮个忙”,什么拎袋米啊,挪个酱缸啊,而刘长喜也很要表现,一撸袖子就上,好像还怪享受的。 炎拓暗地里起了撮合的心思,刘长喜当初,对他母亲林喜柔生出不一般的情愫,也因为这个,蹉跎了婚娶最好的时机,人又木讷,也就一直单着了,但感情这事,只有适配与否,没有早晚。 至于卢姐,听说是结过婚,不过中道拆离,有个儿子,也大了,能养活自己,不要她操心。 这要是能成,也挺好的,人都是风里的芦苇,有人自飘摇,有人习惯相靠,炎拓目测,卢姐和长喜叔都属于后者。 不过他并不拔苗助长,只明里暗里,话里话外,给制造个小机会。 其次是林伶。 那天,几个人在厨房看卢姐包饺子,炎拓注意到,林伶手里卷了本书,《雕塑入门》。 林伶看到炎拓盯着她手里的书看,还以为他是在怪自己借聂九罗的书看却不爱惜、随意拗卷,慌得赶紧改为拿捏书脊。 炎拓问她:“对雕塑有兴趣啊?” 林伶还没来得及吭声,卢姐先帮她代言了:“有,上次蔡先生来拿了两尊像去店里,林伶拉着人家问长问短,还问年纪大了能不能学咧。” 又揪了一小团面扔案板边:“我包饺子的时候,她拿面团捏小像,还怪像的呢。” 林伶红了脸,说:“我就是瞎问问,我没天分的。” 炎拓指那团面:“那捏一个瞧瞧,会捏鸭子吗?” 林伶拗不过,捏着那团面搓弄了好久,真捏了个鸭子出来,面跟泥不同,太过绵软,可塑性没那么强,鸭子受材质所累,整体有点垮,但细看形态,憨态可掬,不失情趣。 炎拓说:“挺好的,你要是想学,我支持你。也不用太纠结天不天分,天分高了,作品能娱人,天分没那么高,就学来娱己呗。” 就好比这世上,拈花弄草、舞文弄墨的人多了,未必个个都是大手,但同样能怡情养性、滋长岁月、慢酿时日。 林伶眼前一亮。 又有一次,她觑了个空子,征求他意见:“炎拓,我眼睛这里,想去埋个线,你觉得好吗?” 炎拓不懂好好的眼睛里为什么要埋根线:“那会发炎的?” 林伶一听就知道他不懂,只好实话实说:“就是做个……双眼皮。” 炎拓明白了。 他想了想,说:“可以,你的人生,你的身体,你可以自由支配,不用问我意见,自己决定就行。钱方面不用担心,你也是家庭的一份子。” 林伶笑起来,虽然不用问他意见,但他支持了,她觉得自己也能更有勇气去迈这一步。 她说:“我看网上人写,医美会上瘾的,止不住,动了这就想动那。其实我动动也挺好的,我要是整得跟之前不一样了,再想办法搞个身份,林姨……林喜柔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炎拓想说,她现在就找不到你了,以后也没可能找到你了。 不过犹豫了一下,又忍住了:事情还没有最后确认,他不想给人预支欢喜。 *** 两天之后,有关于裴珂的消息陆陆续续反馈到炎拓这儿来。 大部分都是积极的,说是亲子关系不错,裴珂蛮疼女儿,夫妻也恩爱,不然不会发生妻死夫殉情这样的事云云。 少数唱反调,说小两口其实没那么琴瑟和鸣,闹过不少摩擦。 炎拓觉得这也正常,舌头还有跟牙齿打架的时候呢,小夫妻有过不愉快的时候,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最后来的那条消息让炎拓心里打了个咯噔。 那个销售经人指点,找到一个叫詹敬的人,据说年轻时跟裴珂挺熟,两人谈过恋爱,直至裴珂婚后都还没断。 詹敬那古怪脾气,自然是不接受任何问询的,但金牌销售可不是吃素的,有着迎难而上的干劲和绵里藏针的技巧,半磨半缠之下,三巡白酒灌过,勾出了詹敬呜呜咽咽的心里话。 这段心里话,被以视频的方式发送到了炎拓的手机上,省却了转述的偏差,相当原汁原味。 视频里,詹敬一身酒气,老脸涨红,攥着酒杯一直磕桌面:“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得真真的,我们阿珂,才不是旅游的时候出了意外,她是叫聂西弘这王八羔子给杀了,杀了的!” 炎拓皱眉,这就有点太扯了。 詹敬忽然又紧张兮兮改口:“还有一种可能,阿珂还没死,尸体找不到,也不一定是死了,她是被囚禁、囚禁起来了。” 忍俊不禁的金牌销售以画外音的形式出现:“聂西弘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他怎么囚禁啊?” 詹敬怔愣地看镜头,眼神勾勾的:“囚禁,在地牢里,我们阿珂在地牢里受罪……” 说到后来,老泪横流。 炎拓关了视频。 他实在没法把地下的那个白瞳女人跟眼前的詹敬联系在一起。 听那销售说,这姓詹的,至今还对裴珂念念不忘。 炎拓觉得,还是忘了的好,因为他直觉那个裴珂,怕是连这个詹敬是谁,都记不起来了。 *** 一个星期后,炎拓再次回到金人门。 余蓉还没走,驯人不是三两天的事,她这一两个月,算是为了蒋百川暂时驻扎在金人门了,雀茶等人则在离入山口最近的镇子租了房子,采买一切需用品,轮流进山——也算是建立起一个小型的、可支撑的短期生活供应链。 炎拓到的时候,正赶上雀茶和孙理要进山。 这次进山,比之前要轻松,雀茶经人指点,找到附近的村民,几家一凑,居然凑出一支有五头骡子的骡队,对外只说是有科学家朋友在山里做动植物考察,要定期送物资进去。 骡子背负,那是比人要高效多了,脚程也比人更快,而且必要的时候,骡子还能驮人。 所以这一趟,只用了一个白天的功夫,炎拓就到了金人门所在的外洞。 外洞里,支了好几顶帐篷,那两个抬过炎拓的也在,明儿一早,他们会随骡夫和骡队出山,由雀茶和孙理接他们的班。 余蓉正守着一顶帐篷抽烟,看见炎拓,一脸的不耐烦,说:“你又来了。” *** 来之前,炎拓跟余蓉通过电话。 余蓉不是很建议他来,理由是,青壤现在安静得连只老鼠都没有,你来了干什么呢?有这时间,不如安心休养,等后续有了动静或者迹象,再过来也不迟。 炎拓说:“去了心里踏实。” 余蓉嗤之以鼻,踏实什么啊,自欺欺人而已。 所以这趟见了面,不揶揄他两句不舒服:“话都跟你说明白了,非不信,非得过来。你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你一来,里头就有响动了?” 炎拓好脾气地笑了笑,说来也怪,电视里那些主角,遭受了打击,通常都会更暴躁,他脾气反而比以前好,觉得再刺耳的话也不值得动怒,再恼人的冒犯都能一笑置之。 见他这幅水泼不进的模样,余蓉也懒得再说什么了。 第二天一早,送走骡夫一行人之后,三人带上物资,由内洞取道,直奔金人门。 这一次,是从金人的鼻子进,通道依然狭窄逼仄,装满物资的包袋经常就会被卡住,得猛拽才能过关。 一番周折之后,再次踏上青壤,炎拓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蒋百川。 他还没驯好,不能放养,所以脚踝上套了锁拷,用铁链拴住,另一头连在石壁上旧时凿出的锁扣里。 蒋百川的面相已经变了,脸上仿佛挂不住肉,两腮塌陷,半边脸上长满了毛,头发白了一半,乱蓬蓬的,眼珠子似乎比从前小,却更聚光,像两点诡异的亮,幽幽浮在上半张脸上。 雀茶从包袋里拎出块带骨头的大肉,还没扔出去,蒋百川已经兴奋不安起来,满地乱转,嘴里发出“昂昂”的声响。 雀茶有点难受,胳膊重得仿佛灌了铅、提不起来,余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从她手里接过来,一扬手抛了出去。 哗啦链响,蒋百川的速度快得惊人,一纵身窜将上来,几乎把链条拉绷成了直线,下一秒,已经扑住肉骨落了地,贪婪地以口撕咬,又上爪扒拉——他的趾爪还没发育完全,撕拉得多少有些吃力。 炎拓看得有点反胃,别过脸去:驯兽他看看也就算了,驯人他是真看不下去。 余蓉把枪和背包都递给他:“真一个人去?不要我跟着?” 炎拓:“一个人。” 去涧水的路上如果没风险,他一个人足可应付,如果有风险,那么,自己的事,他不想把余蓉或者雀茶也拖累进来。 余蓉:“这些日子,安稳是安稳,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炎拓说得轻松:“如果遇到地枭,有枪。如果遇到白瞳鬼,上次都没带走我,这次估计也不会带。” 余蓉示意了一下背包:“里头有干粮、水,几把手电,还有夜光喷漆。之前我们去涧水,一路上拿夜光喷漆喷出指向标了,不过这玩意儿不能自发光,得先蓄光才能亮,你打手电多照照,照到了就会发光,来回应该就不至于迷路了。” 炎拓提枪在手,点了点头,说:“走了。” *** 从这儿出去,是一条夜光石的长道,人下去好远了,还在视线里。 雀茶目送炎拓的背影,喃喃说了句:“炎拓这样的男朋友,也是挺难得的。” 余蓉正扑弹待会开驯时要用的弹球,闻言抬头:“这话怎么说?” 雀茶叹了口气:“有情有义嘛,到这份上了都不放弃。再看我和老蒋,十几年情分,跟过着玩似的。” 余蓉说:“这又不是跟我谈恋爱,我不知道这样的男朋友怎么样。不过,当朋友是挺放心的,遇着凶险,这人不自私。” 两人一齐看炎拓越走越远。 雀茶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余蓉,当着他的面,我没敢提。就算那个女白瞳鬼是聂二的妈妈,他能找回聂小姐的概率也很小?” 余蓉没吭声,也没能抓住回弹的球,弹球擦着她的手边扬起,又落回地上,一路弹着,越弹越远,最后贴着地,骨碌碌滚去连目光都追不上的地方。 过了好一会儿,余蓉才说:“是的。” 雀茶轻声说:“可是他看起来,满怀信心、挺高兴的样子。” 余蓉:“由他去,能高兴几时是几时,不管怎么样,他这信心,不能被咱们打击。” s:///book/11/11884/8778252.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144章 ③ 炎拓一路都行进得很顺利。 在这儿, 照明确实是个问题,如今市面上的夜光产品,都得先吸光, 然后才能放光,但青壤没太阳,没法持续提供光源, 所以余蓉她们喷出的夜光指向标,亮了一段时间之后就黑了, 得靠手电光不住扫照去“激活”。 这么一对比,秦朝时缠头军埋设下、能自身放光的夜光石,可真算是宝贝了。 全程寂寂,炎拓先还担心会有什么异物猛然蹿出, 到后来,自己也懈怠了:别说什么危险的气息了, 他直觉身周数里之内, 连个活物都没有。 数个小时之后,他穿越人俑丛,抵达涧水。 大概是因为天气已经开始转暖、上游融水渐多, 涧水的汹涌程度比上次要大——当时如果是这种水势,他估计撑不到十秒自己就被冲没了。 想想也是骇人,真到了丰水季,一入涧水, 估计会无人生还。 炎拓在涧水边站了很久。 身在小院的时候,他心心念念想来, 迫不及待,总觉得来了就妥了、来了就好办了,现下站在这儿, 胸腔内的兴奋渐渐退却,有点明白余蓉为什么几次三番阻拦、不建议他来了。 因为不来,他会满揣希望,觉得只差动身上路。 来了,把小院到涧水这段路急急走完,前路就无处下脚了。 ——你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你一来,里头就有响动了? 炎拓伫立良久,忽然双手拢于嘴边,冲着对岸大叫:“裴珂!裴珂你在不在?” 又叫:“阿罗,阿罗你在吗?” 身周余音袅袅,低处涧水狂嗥,没有任何回应。 *** 夜深了,一天的驯化早已结束,蒋百川一顿饱餐之后,蜷在山岩边呼呼大睡——由人退回兽,没了思量算计,日日只管吃睡,也不知道是于他幸运还是不幸。 余蓉和雀茶在地上划了格子下棋,玩所谓的农村格子棋,三狼十五猪,大石子是狼,小石子是猪,狼吃猪,大吃小。 两人身边,一盏白日吸饱了日光的营地灯,正莹莹泛着光。 雀茶忽然低咳了两声,目光示意了一下余蓉后方:“回来了。” 余蓉回头去看,果然是炎拓回来了,离得还远,看不清脸,但单从步伐姿态中,都能看出这一日是空忙一场。 她把棋盘上石子一推:“不玩了。” 说着站起身来,大开大合地下腰舒腿、伸展筋骨,候着炎拓走近,才看似随意地问他:“没收获,是?” 炎拓点了点头。 余蓉打了个呵欠:“正常的,里头安静好些日子了,你一来就能有发现,也太巧了,编故事的都不能这么写。” 雀茶也说:“种子长成花,还得慢育苗呢,慢慢来。” 炎拓微笑,心头积下的阴霾去了不少。 ——种子长成花,还得慢育苗呢。 他喜欢这个说法。 *** 炎拓在金人门内住下来。 他基本每天都去涧水,有时会在那过夜,隔几天随着骡队出山,把自己捯饬清爽了之后再进。 他习惯了冲着对岸喊话,从来都是无人应答,涧水很长,不清楚对方在对岸的哪个方位,炎拓生怕错过,索性使了个笨法子,用夜光漆在这一头的高垛上喷字,喷写了一条又一条。 喷累了的时候,他就拿手电光遥遥照那些字,用不了多久,字的碧色光迹就会一条一条,在暗夜里铺展开。 ——裴珂,可以出来聊聊吗? ——阿罗你在吗? ——我基本上每隔一两天就会来河岸,要是看到了,能等我一下吗? ——我在这留了几瓶夜光漆,能回我个话吗? 写了这么多,只要人来了,总能看到? 可万一她们来的时候,这些字,都黑下去了呢? 不能只依赖这一个法子,有一次,炎拓跟余蓉商量说,他想依着地图,去找乐人俑,尝试一下敲缠头磬会不会管用。 余蓉像被马蜂蜇了一样跳起来:“你疯了?你还想把那些东西招上来?” 炎拓说:“我考虑过了,到时候,你们退进金人门,它们上来了也不能把你们怎么样。至于我,只要裴珂在,我能跟她对上话,就没什么问题。” 余蓉哑然,想劝两句,转念一寻思,随他去,人执拗时别拦,越拦越执拗,再沸的汤水,搁着搁着,总有冷下来的时候,拼命对着吹气是吹不凉的。 她给炎拓提供了地图。 炎拓找了足有两天,终于找到了,真如邢深所说,这儿的地形很奇特,像个朝内传音的、巨型的喇叭。 然而,眼前一片狼藉,所见皆是废墟:所有的乐人都被砸烂了,俑片碎了一地,缠头磬也毁了,只余折毁的磬架和一两片磬石。 炎拓在原地踯躅了好久,捡了片磬石回来。 那天,雀茶和孙理出山了,另两个人当值,凑在一起说起来,其中一个很笃定:“不是深哥砸的,深哥敲磬的时候,我也在,还上去试敲了两下呢,敲完在那等了好久,没等来动静我们就走了,我们走的时候,不管是磬还是乐人俑,都还好端端的呢。” 那是林喜柔的人砸的?不太像,她对缠头军的事知道得不多。 余蓉想了想,说:“像是白瞳鬼做的,裴珂是缠头军出身。” 炎拓没想明白:“她为什么要毁掉这个呢?” 余蓉沉吟了会:“是要彻底断绝跟地面之上缠头军的联系,她出狠手,掳走那么多人,看架势,也是不准备跟咱们保持什么友好关系了。” 炎拓沉默了很久。 他觉得自己走进死胡同里了:夜光漆的喊话从无回应,缠头磬这条路又被绝了,他接下来可怎么办? 等吗?谁知道会等到猴年马月? 或者……入黑白涧? 炎拓陡然打了个激灵。 *** 时间过得很快,堪堪又是一个来月过去了,除了涧水日复一日的汹涌,青壤之内,一如既往的死寂。 这期间,刘长喜回了由唐,林伶经老蔡介绍,报了个什么雕塑速成班,卢姐依然在小院待着,委婉地朝他打听过一次聂九罗什么时候回家,说是自己的家政合同快到期了。 每次接到这种电话,炎拓都草草敷衍过去,他现在被自己给陷住,全然赌徒心态,离不开金人门了:已经等了这么久,万一转身一走,对岸就来人了呢? 再等几天,再多等几天。 余蓉跟他说准备撤出的时候,炎拓猝不及防:“啊?” 余蓉无奈:“我在这两个多月了都,总不能把这当家?蒋叔这头差不多了,也是时候忙后面的事了。” 又说:“看在大家交情的份上,我间或陪你来个一次两次可以,长住我可吃不消啊。” 炎拓设法找补:“那……其它人呢,我可以出钱,继续雇他们一段日子。” 只要有人在这帮他守着金人门,有骡夫赶着骡子进出保障物资,那现状就还能维持。 余蓉:“你没听我说吗,要忙后头的事了,还要去探探南巴猴头呢,这里得放一放了。你也出去过段正常日子,老在这耗着,跟外头都脱节了。” 雀茶在边上听着,一时嘴快:“是啊,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说不定要长期抗战……” 蓦地想起要给炎拓“信心”,赶紧住了嘴。 “长期”两个字,跟一盆冷水似的,浇得炎拓透心凉。 他其实不怕“长期”,三五年,七八年,想想并不难捱,他在林喜柔身边,不也捱了很久吗? 怕的是这长期“长”得没边。 *** 既然是准备撤出,最后的几天,炎拓往涧水跑得更勤了,每趟都尽量带更多的电池,沿着涧水河岸不断地走,不断给夜光漆喂光——走着走着,身后就迤逦开一道长长的光带。 有时,他会驻足岸边,考虑着心一横、入黑白涧的可能性,终究是下不了决心:进去了,就回不了头了。 这一天,和往常一样,他一路沿着涧水喂光,那些暗下去的大字,随着光线的摄入,又依次亮起,明明暗暗,看上去有点悲凉。 走着走着,炎拓无意间一瞥眼,看向涧水。 触目所及,忽地毛骨悚然。 涧水上,有些高垛互对的地方悬了箭绳,应该是之前白瞳鬼越涧时留下的,余蓉她们觉得没必要毁去——又不是钢筋水泥造就,毁了的话,射一箭就又架上了——所以,也就留着了。 之前,炎拓经常看到这些绳,孤孤单单,在水上凌空飘摇。 但现在,有个女人站在绳上,正低着头,看脚下汹涌而过的涧水,俄顷又转头,看就近的高垛,以及高垛上喷绘下的话。 炎拓只觉周身的血一下子涌向颅顶,大叫道:“裴珂!你是不是裴珂?” 他几乎是冲过去的,脚下几度趔趄,到河岸时,差点没收住脚、一头栽进河里。 那个女人向着他转过身来。 炎拓眼前一糊,真是裴珂。 也许是在地下久不见光的缘故,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似乎只二十五六年纪,一头乌黑长发,不看那双眼睛的话,容貌很美。 身上的穿着也跟上次不同,上次的比较简单,适合打斗,这次的,有袍裙的感觉,更日常,也更飘逸点。 他之前没留意过,聂九罗跟裴珂,其实长得很像。 裴珂看了他一会,终于开口了:“我没猜错,你果然回来了。” 又说:“你知道我啊?” 炎拓心跳得厉害:“知道,阿罗……阿罗怎么样了?还有,还有上次你身边的那个小女孩,是不是叫心心?” 涧水的澎湃声太过嘈杂,裴珂身形一晃,已经溯绳而上,连过几个高垛土堆,落在了距离河岸较远、也相对安静的地方。 炎拓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过来。 裴珂先开口:“你和夕夕很熟啊,听说聂西弘死了?” 炎拓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她绑走了那么多人,总能打听出聂西弘的事的,说不定,对他也知道得不少了。 “是,跳楼死的,说是因为你殉情的。” 裴珂哦了一声,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是吗,别人也就信了?” “也不是,你的一个朋友,叫詹敬的,就不相信,一直说你被聂西弘给杀了。” 裴珂有点疑惑:“詹敬?” 想了好一会儿,才轻描淡写说了句:“他啊。” 听这口气,炎拓觉得自己猜测得没错,詹敬在裴珂这儿,果然是可有可无的人物。 他定了定神:“阿罗她……现在怎么样了?她有……变吗?” 裴珂沉默了一会儿。 这沉默让炎拓心生惶恐,正待追问,裴珂开口了。 “我有话跟你说。” “你叫炎拓是,那个小女孩,是叫炎心,应该是你妹妹。” 炎拓只觉双眸烫热,猜测终究是猜测,永远不及得到确认这么激动。 他嘴唇微微颤抖:“那她人呢,在这附近吗?” 裴珂声音冷硬,答非所问:“我绑走了一些人,我知道这些人不是全部,外头一定还有。你回去跟他们讲,不用来找,不用来救,这些人永远不会回去了。” “也不用再走青壤了,未来,不会再有地枭逃出来,这儿,也不会再有地枭了。” 这是什么意思? 炎拓脑子有点懵,不过,关键词他是抓住了。 “‘你’绑走了一些人?” 应该是白瞳鬼绑走了这些人,裴珂的说辞,仿佛这事是她个人行为似的。 哪知裴珂点了点头:“没错,就是我要绑的。” s:///book/11/11884/8787984.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145章 ④ 炎拓有点懵, 但没贸然发问,他觉得裴珂这种性子,想说自然会说, 自己只要听着就好。 裴珂又说:“这么说, 你们未必会死心, 不妨给你讲清楚点。我为什么会去到地下, 你是知道的?” 炎拓点了点头:“听说是走青壤的时候,被地枭拖走的。” 裴珂淡淡道:“差不多, 人是被拖进了黑白涧,但没死。一来,我没那么好对付;二来, 它们很快发现, 我的血一点都不美味,咬到嘴里的,是颗毒蘑菇。” “可是,一入黑白涧, 就回不了头了。变化不是先从面貌开始的,是从这儿。”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额头。 “像吸毒上了瘾, 对黑暗,对地底, 有着抵抗不了的渴望,我明知道我在上头还有女儿, 我还是要往地下去, 那里,才是我的家。” 炎拓周身发凉。 怪不得她说那些被掳走的人回不来了,那些人, 已经反认他乡是故乡了。 那聂九罗呢,她怎么样? 或许是怕这答案不如人意,他忍住了没问。 “我横穿了黑白涧,一路上,整个人经常沉浸在幻像里,觉得自己像逐日的夸父,追着一轮黑太阳。然后,很幸运,在黑白涧的阴面边缘,我遇到了缠头军的……祖辈。” 炎拓嘴唇微干:“白瞳鬼?” 裴珂冷笑了一声:“你们把我们叫白瞳鬼吗,真会起名字,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我的到来,对他们来说,是件大事,毕竟千百年来,再也没有新人加入。再然后,我就跟他们一样了。” 炎拓小心翼翼:“是用女娲像帮你……转变的吗?” “对,为了我,请下了供在神山的女娲神像。” 难以想象,地底居然还有“神山”,那应该就是大众想象中的幽冥世界? 炎拓想起之前在书上看到的那句话。 ——这是一个黑色的国度,所以叫做“幽都”。 “融入这些祖辈,非常难。我一度像个哑巴,只能比比划划。他们的那种语言、腔调、以及发声,都太……” 裴珂在这儿停了会,又说:“但没办法,被逼的,必须去学、去听。” 一滴水,只能迁就一条河。 “不过,语言沟通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还是在这儿。” 她又用手指点了点额头。 “我是一个现代人,和他们的年代,隔了差不多两千年。大家的想法、行事方式,完全不一样。地下就是个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既低等野蛮,又荒谬血腥,在那儿,没有做人的感觉,一个个的,都活成了野兽。” 炎拓约略能明白裴珂的感觉。 都说三年一代沟,那裴珂和缠头军先辈之间,隔着的怕是海沟了。秦朝虽然是封建社会,但还有奴隶制残余,那时候的缠头军,估计也不讲什么博爱、自由、平等,在这种兽性的世界里待久了,人性估计也所剩无几…… 炎拓没敢再往下想。 裴珂说:“我始终无法适应,心情苦闷,经常进黑白涧散心。其实我们这样的,进了黑白涧属于逆行,越往上走,身体承受的不适就越大,但这反而给了我一种自虐式的快感。” 说到这儿,她看向炎拓:“不过,也多亏了这种排遣方式,我才遇到心心。否则的话,她早被撕裂分食、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炎拓打了个寒噤。 这一瞬间,他太感谢裴珂了:老天保佑,心心总算还有那么点运气,被抛弃在黑白涧之后,没有太受罪。 既然说到了炎心,那裴珂索性多说点,她知道炎拓想听。 “心心算是老天给我的慰藉,她跟我的女儿一般大小,很大程度上填补了我对夕夕的思念。那时候,她已经会讲话了,说得出自己的名字,记得妈妈、哥哥,还记得有个坏女人,把她扔在了这儿。” “我当然促成了她的转化,我很高兴,有她在,我就不孤单、有人说话了。不过,小孩子的学习能力和对环境的适应能力比成年人强,她学说下头的话比我快多了,接受得很快。反而是原有的语言,用得越来越生疏,尽管我常跟她说、帮她练,还是一再退化。你跟她说过话吗?跟她说话,真是让人着急,那语言能力,还不如三岁小孩。” “还有,说出来你可能会难过,有时候,恨比爱持久,在地下待了几年之后,心心已经不记得什么妈妈、哥哥了,唯独对坏女人,记得很牢,甚至能说得出她的大致长相。” “我跟她说,如果有一天,再见到这个坏女人,就带来见我,我能帮她问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坏女人,林喜柔,林姨。 余蓉已经把林喜柔是血囊的事告诉了炎拓,对林喜柔,炎拓的感情很复杂,他恨她在自己一家的身上吮血食肉,可是转念一想,自己的妹妹炎心,在地下,同样需要血囊,不也扮演着一个“林喜柔”的角色吗? “那个林喜柔,你后来问她话了?” “问到了,也知道你的事、知道你和心心的关系,不然,我哪有耐心跟你扯这么多。” “那……后来呢,你杀了她吗?” “没有,心心要留着她玩,就让她陪着心心玩、给心心解闷。” 一个“玩”字,听得炎拓毛骨悚然,顿了好一会儿才问:“林喜柔这样的,不是没法去地下了吗?” “是啊,她下去了很难受,老得很快,骨头软了,背也驼了。你不喜欢这样吗?她害了你一家,老天把报仇的刀递去你妹妹手上,你不开心吗?” 炎拓说不大清。 不开心,没有大仇终得报的欣喜,也没什么可难过的,更接近于一种麻木。 林喜柔落了个下场悲惨又能怎么样呢,他的父亲、母亲,还有妹妹,都以各自的方式,永远“远离”他了。 他问:“我能见见心心吗?” 裴珂不咸不淡回了句:“要见也可以,不过没什么必要。一是,她并不喜欢上来;二是,我把问出的事都跟她讲了,她知道有你这个人,但她不记得你了,也没那么想见你。” 又说:“你不会以为,她见了你,会泪眼汪汪,或者跟你抱头痛哭?不会了,现在的你,对她来说,跟一块石头没什么分别。听说你一直想找回妹妹,其实丢了就是丢了。” 炎拓强笑了一下,没说话,有苦涩的况味慢慢爬上心头。 其实丢了就是丢了,那个说话透着小奶音,会护着他、不让妈妈打他的心心,早就丢了。 他是终于找到心心了,也终于永远弄丢她了。 恍惚中,听到裴珂的声音:“说完你妹妹了,说回正题。” “你或许知道,我们在地下,有个坑场。所谓的夸父后人,在地下,小部分是野生,大部分被抓来、当畜生一样圈养,它们只有两个用途,一是吃食,二是为我们生养血囊。” “但麻烦的是,它们又不是畜生,是人,有想法,有筹谋。所以长久以来,矛盾不断激化,冲突不可避免。逃跑这种事,时有发生。缠头军当然不希望这种事发生,谁会喜欢资源外流呢?” “所以枭鬼是布置在黑白涧阴面、阻止地枭外逃的屏障,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外头的人走青壤所获有限、蒋百川几次都是空回?就是因为从源头上被遏制住了,黑白涧里,寥寥一些游窜在外的,能被他撞上的几率,就更低了。” “但意外时有发生,林喜柔就是例子。这女人很聪明,她不但自己逃了,在外头立下脚、打开了局面,在地下,她也有自己的渠道,有点类似于偷渡,蚂蚁搬家一样,一个一个把地枭安排出去。” 炎拓脑子里,蓦地闪过那张excel表格,原来那批人,并不是一次逃出去的。 裴珂说:“我很不喜欢这样,其实何苦把事情搞这么复杂呢?那些地枭,只要你聪明点,给它们施点恩惠,把它们略微当人看,它们就会感激涕零、安于现状。毕竟,从本质上讲,它们也是人。” “是人,就有人的各种奴性。多的是愿意当奴隶的,也多的是以能为你生养血囊为荣的,只要你聪明,会安排。一切都会井井有条。咱们都上过学,学过历史,学过政治,当矛盾过于激化,你不妨改一改体例。地枭死绝了,对我们没有好处,为什么不能适当让利、给它们点甜头,让它们更好地服务我们呢?” “那些没脑子的缠头军,把下头搞得水深火热,两千年,原地踏步,一点发展和进步都没有。那儿可是我的家啊,我要永远活在这么个没指望的地方吗?” 裴珂的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傲慢的微笑:“有一天,我忽然就想通了。既然这群废物没这个能力,那就给我挪地方,让我来。” 炎拓一下子就明白了:“你想和他们斗?” 裴珂反问他:“人在哪儿不斗呢?” 在地下,想解决分歧,难道要靠讲理?笑话,话没说两句,就叫人生吞活吃了。 她要不动声色,慢慢培植势力,一步一步,让地下变天。 “我当然没有脑袋一热就去斗,没把握的事我不做,想斗,得有足够的实力。你看到了,我这些年混得不赖,心心是我的心腹,除此之外,我已经能驱使一些人、发号施令了,但这远远不够,那些,不是自己人,不是和我有同样想法的人。” 炎拓心头直冒凉气:“所以,你绑那些人……” 裴珂点头:“青壤里,还能有什么人会来呢?我老早就相中缠头军了。只不过那时候我还不成气候,没人听我使唤。另外,我也不知道缠头军什么时候会来,蒋百川的做派,几年才来那么一次,我总不能派人在外蹲?再说了,即便蹲守,等我们得到消息、从地下赶过来,也来不及啊。” 于是,这想法一直盘桓心头,伺机欲动。 炎拓听到这儿,忽然想笑。 他几乎要可怜起蒋百川和邢深这些人了。 这么多年来,他们自以为守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挨靠着摇钱树,甚至雄心勃勃,想更进一步,得到什么女娲肉。 他们自命不凡,以为自己是超然不俗的一群,谁承想在这千年的棋局、长久的谋划中,他们是食物链的底层、最渺小的那一拨,忙前忙后,可怜而又可笑,被地枭相中,也是裴珂的“猎物”。 “那这一次……” “这一次,因缘际会,时机成熟了。事情的起因,是黑白涧的地枭异动,林喜柔在尝试召唤地枭,你知道吗?” 炎拓摇了摇头,蓦地想到什么,又迟疑着点了点头。 他想起在人俑丛时,自己曾拿枪托砸晕过一只兽形地枭。 正如白瞳鬼能够驱使枭鬼,林喜柔这种的,和兽形地枭间一定还存有某种感应,她约邢深在黑白涧换人,为求绝对优势,很可能试图召这些地枭前来助力。 “那时候,我们就警觉了,也做了清扫,她应该没唤出几只来。再然后,缠头磬被敲响了,这就说明,外头有缠头军。” 这就有意思了,地枭异动,缠头军又在给枭鬼传音,青壤之内,看来有稀罕事发生。 刚好,此时的裴珂,在白瞳鬼中已经很有分量,她觉得,时机差不多成熟,自己的计划可以动起来了。 所以,白瞳鬼来势汹汹,过了涧水,见枭杀枭,见人绑人。 炎拓心中五味杂陈:“你绑了那么多人,就没想过他们根本不愿意吗?” 裴珂轻描淡写:“只要入了黑白涧,不愿意也愿意了。” “再说了,为什么不愿意?他们在上头,是什么有成就有事业的人物吗?” 她语气渐转讥讽:“往青壤跑的,无非是为了钱,但凡他们在上头有点本事,也不至于来求这种财。” “上头人多、出头艰难,为什么不来地下呢?在上头什么都不是,多他不多,少他不少,可到了地下就不一样了,一来就是人上人,顶级掠食者。事情做成了,不愁过不舒坦,还能长长久久地过下去,这样不好吗?” “你把我的话给现在的主事人带过去,蒋百川也好,别的谁也好。我会安排对黑白涧的清扫和边界更严的封锁,以后,应该不会再有地枭现世了。我也不希望老有地枭越界,惹出什么事,引来不相干的人对地下的好奇,打扰我们的清静。缠头磬我已经毁了,大家没必要再有瓜葛,从此之后,地上的归地上,地下的归地下,你们过你们的,我也会过好我的。我说的够明白了?” 够明白了。 炎拓一颗心往下沉:“那阿罗呢?她也……变了?再也不想回来了?” 裴珂沉默。 *** 炎拓心头忽然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见面以来,他其实问过几次聂九罗了,但每次,裴珂不是答非所问,就是沉默。 她终于开口:“你说夕夕啊,她怎么样,你不是看到了吗?” 这什么意思?炎拓没听明白:“她不是活过来了吗?” “是谁告诉你,她活过来的?” 炎拓脑子里的一处,似乎开始有蜜蜂在扇动翅膀,嗡嗡的,且频率越来越快。 “你们有女娲肉……” 裴珂的语气很生硬:“我们从来就没有女娲肉。所谓的女娲像,只不过是传说中女娲尸身坍塌瓦解处、血肉腐烂渗进的泥壤而已。” 是自己用词不严谨了,炎拓口唇发干:“是女娲像,可以让人活过来……” “女娲像只是能让我们以人的面目活在地下、地枭以人的面目活在地上,从来不能起死回生。” 炎拓看着裴珂,心头一片惘然。 他努力想抓住点什么,去驳倒裴珂。 “可是,我亲眼看到地枭,只要伤的不是颅顶或者脊柱,死了还能再活……” “你也说了是地枭,地枭的再生能力很强,这是它们的天性。但那是地枭,不是我们。我们受到致命攻击,是会死的。为什么我们才能做地下的顶级掠食者?就是因为命只一条,只有做到最强、最顶级,才能活得长久。” 炎拓双腿忽然有点软。 他想起一些事情。 ——陈福死了之后,没有女娲像的助力,也在行李箱中活过来了。裴珂说得没错,再生力是地枭自带的,并非女娲像赋予。狗牙当初确实浸泡在泥壤里,但泥壤的作用,只是让它恢复得更快。 ——裴珂绑人时,伤了不少人,不过只是伤人,她从来没有把人杀死,除了聂九罗那一次…… 他嗫嚅着,又问了一次:“那阿罗呢?” 裴珂的语气中,第一次有了苍凉的意味:“我认出她的时候,太迟了。那时候,她那么拼命救你,我想,你是她喜欢的人,所以,我放过你了。” 每个字他都听得明白,但他不懂裴珂想表达什么。 “她是你女儿啊,你没把她救活吗?” 裴珂很平静地看她:“她是我女儿,可我不是女娲大神,我没有让死人复活的能力。” 她伸手摘向衣襟,从襟前摘下一朵花,递给炎拓。 黑色的花。 炎拓愣愣看着,茫然地接过来。 触手冰凉,地下还有花吗?不知道,他没去过,这花的颜色和裴珂衣服的颜色是一样的,再加上夜光太弱,他一直没注意到。 这花是什么意思?代表着祭奠的白花吗? 裴珂说:“我走了,就这样。我一直在想,你或许会回来看看的。你真回来了,这很好。说明夕夕没爱错人,她看男人的眼光比我好。” 炎拓喃喃:“凭什么?” 凭什么,这一趟死的是阿罗? 蒋百川、邢深他们,那些被绑走的,乃至林喜柔,这些深涉其中的都还活着,凭什么,反而是聂九罗死了? 裴珂没说话,她转身走向河岸,脖子上凉沁沁的,是那条翡翠白金链子。 翡翠贴肤戴着,很快就焐热了,可每次想起夕夕,那一块就凉了,她的喉头处也冷飕飕的,仿佛被掏出一个大洞来。 凭什么? 她也想问,怎么偏偏是夕夕呢,又为什么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在那一刻动了手呢? 裴珂飞身掠上了绳。 炎拓如梦初醒,疯了一样追过来,问她:“那她的尸体呢,阿罗的尸体呢,你带去哪了?” 裴珂站住了,立定在颤巍巍的绳上。 她没说话,只是低下头,看脚下汹涌湍急的涧水。 炎拓周身冰冷,仿佛自己也被浸泡在森寒的水中:“你把她……扔进水里去了?” 裴珂说:“你以为我为什么会上来、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来看看夕夕。这儿是女娲大神的肉身坍塌之所,传说她的血液化作了河水,日日奔流不息,能和祖神同寂,是夕夕最好的归所了。” s:///book/11/11884/8811140.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1 46章 ⑤ 这几天, 又轮到雀茶和孙理在。 因为已经在着手撤出了,孙理留在外围整理装备,余蓉和雀茶照旧地守在金人门外, 看着蒋百川, 也等着炎拓。 蒋百川已经可以脱链了,这阵子喜欢猛跑, 仿佛天地阔大、急着去探索, 常常是交睫间就跑得不见了人, 得余蓉嘬哨才能唤回来。 雀茶常盯着蒋百川疯蹿出去的身形发呆。 蒋百川过了五十之后, 多是背着手慢悠悠地走, 嫌跑起来累,他热衷于青壤的事,却不大爱和雀茶讲, 有时候被问得急了,就神秘兮兮说, 大事,要是真能成了, 说不定能长命百岁,精力还更胜青壮。 如今, 也不知道他这算不算是得偿所愿。 …… 今天晚上, 雀茶煮了一锅杂菜, 有荤有素, 手头还有酱包, 等炎拓回来之后, 人手一个纸碗,夹菜蘸酱,跟吃火锅也大差不差了。 锅汤半开, 蒸汽顶着锅盖突突翻响,热腾腾的香味四溢,雀茶闻着怪满足的。 余蓉躺在一边,一手枕头,另一手来回抛着弹球玩。 雀茶找话跟她说:“这头事结了,预备去哪啊?” 余蓉:“先把南巴猴头给清了。” 蒋百川废了,邢深没了,余蓉自觉该站出来,做好这些善后事,毕竟她是“鬼手”。而且,和聂九罗一样,她也是蒋百川试图重振缠头军的受益人:普通人家,哪会支持女孩儿去驯兽呢,又哪会有钱去大力培养她? “然后,看看能不能回泰国。” 雀茶看了她一眼:“国内不好吗?” 余蓉一个欠身,用力把弹球砸向对面的石壁,又敏捷地伸手,抓住快速回弹的球:“好是好,不适合我野。我这种人,过有板有眼的日子难受。” 雀茶哦了一声,说:“我从来都没出过国呢,老蒋连出省都很少带我。” 又若有所思:“你说我这样的人,要是去泰国,会有出路吗?” 余蓉说:“有啊,有本事的人,本事就是路,到哪都能铺开。” 自己这样的,也能算“有本事”了?雀茶又惊又喜,正要说什么,抬眼一瞥,改了口:“炎拓回来了。” 余蓉懒洋洋地爬起来。 这些日子,都习惯了,炎拓回来了,就能开饭了。 *** 炎拓的脚步声渐近。 余蓉掀开锅盖,拿筷子搅着里头的杂菜,头也不抬:“又白跑一场?” 炎拓没吭声,走到一边,抽了纸巾,拧开矿泉水浸湿了洗脸,嘴里含糊应了句:“不是。” 不是? 余蓉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直到炎拓洗完脸,在锅边盘腿坐下,她才发觉,这一次好像真的有点不同。 炎拓的眼睛发亮,脸上带红,情绪也振奋,他往碗里夹菜:“你们一定想不到,我遇到阿罗的妈妈,裴珂了。” 他边吃边讲,讲到紧要处、不能心挂两头,索性就停筷;讲累了,又自己给自己中场休息,埋头狠吃一气。 反而是余蓉和雀茶,听了开场之后就忘记吃饭这回事了,端着碗等下文,一锅杂菜,有大半锅进了炎拓的肚子。 听到末了,两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惧和狐疑。 裴珂的故事固然惊人,但因为是转述,也就少了一分震撼,反而是炎拓叫人越发难捉摸,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聂九罗是真的已经死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悲怆痛苦,脸上还隐隐带了点……感奋? 余蓉咽了口唾沫,跟他确认:“那聂二是……被扔进涧水里了?” 炎拓点头,用力嚼一片牛腩肉。 雀茶也问得委婉:“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炎拓放下碗,拿纸巾擦了擦嘴:“水太大了,到丰水期了,树叶掉下去都能卷沉,我还是等枯水期再来。” 余蓉和雀茶瞠目结舌,顿了顿,两人不约而同地伸筷子夹菜,仿佛是要借开吃掩饰心头的惶惑。 炎拓进了金人门之后,雀茶低声问余蓉:“这个炎拓,不会是发疯了?” 听说有一种疯法,是表面上看不出端倪,人的谈吐也正常,但专在某些事上如疯如魔。 什么叫枯水期再来?还来做什么?听那语气,不像是要做祭奠的。 这是准备捞尸? 这个炎拓,不会是疯了? *** 第二天,按照原计划,关锁金人门。 骡队按时过来接人,许是工作告一段落,骡夫心情舒畅,还主动跟余蓉打招呼:“余教授,研究结束了啊?” 余蓉汗颜,她这辈子,还是头一遭被人称作教授。 她回首看山洞,蒋叔从此就留在这儿了,人过半百,没法退休享福,反而要过饥一顿饱一顿、趾爪刨食的日子了。 又看炎拓,还是那副如常的神气,仿佛这儿并不是个伤心地。 …… 临近入山口,通讯信号恢复,炎拓收到了林伶的电话。 不是好消息。 林伶说,那位蔡先生,就是来聂九罗家里取走雕塑的,给她介绍了个不错的雕塑培训班,他自己也是股东之一,经常来培训教室转悠。 那天,下课的时候,她撞见卢姐脸色不大对,过来找蔡先生说话。 铺垫到这儿,炎拓都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卢姐怎么了?她出了什么事了吗?” 他还想说,认识一场,又有聂九罗这层关系,卢姐有事的话,他兴许能帮上忙。 林伶急得跺脚:“什么事?炎拓,你自己没意识吗?聂小姐和你一起走的,如今两个多月了,她一点消息都没有,失踪了!” 炎拓一怔。 这一刻,他有回到烟火尘世的感觉了:在青壤,死了就是死了,没了就是没了,无人过问。但在这个真实的法度世界,人没了,亲友是会报案的,警察是要追究盘问的。 林伶忧心忡忡:“其实卢姐一早就疑心了,但是她跟长喜叔聊得多,知道你有家有产,觉得有身份的人不至于犯事,就没多想。但时间过去这么久了……” 炎拓嗯了一声:“她报案了?” “还没,她毕竟只是家政,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所以去找了蔡先生。蔡先生人脉广,跟聂小姐又比较熟,后续估计挺麻烦的,我跟你打个招呼,你得有个数。” 炎拓说:“随便了,真有事,让律师去解决。” 他实在心力交瘁,不想把自己搅进这种烂摊子里,给律师砸钱,让律师想办法应付,给他清静就好。 林伶提醒他:“我已经搬出来了,不过……课没结束,我先就近租房。我建议你也别回小院去了,现在这种情况,卢姐难道还能敞开大门迎接你?” 炎拓没说什么,沉默着挂了电话。 是回不去了,那是聂九罗的房产,而他在法律上,和聂九罗没有任何关系,更别提现在还是个身有嫌疑的人了。 顿了顿,他回头看向来路。 枯水季,要等到秋冬,那至少……还得半年。 *** 炎拓没回小院,直接回了家。 林喜柔不在了,各色大小事,终于真正回到他手上。 公司除了一些大的决策暂时搁置外,其它倒还运转正常,毕竟是多年的企业了,即便大老板缺席,按惯性都还能拖个一年半载。 公司事务之外,急需处理的杂事也不少,炎拓桩桩件件,逐一着手。 ——清理了种植场的地下二层,还农场本来面目。 ——由人事和财务牵头,专门成立了个项目组,去捋林喜柔在时、以他或者公司的名义过手的各类操作。 ——保留了熊黑的别墅,一是留作警醒,二是别墅挂熊黑名下,他也没法处理。 杂事之外,两件大事。 一是父亲转手的那家矿场,那是青壤的出口之一,晾在那儿,始终不放心。而且所谓的“转手”,不过是林喜柔玩的障眼法,实际上左手转右手,还在他名下。 炎拓了解了一下,这种废弃的矿坑,一般都是矿井口封闭就没人管了,不过按照《煤矿安全规程》,有责任心的企业会对采空区进行矸石充填,防止出现地标塌陷。 他以此为借口,报经有关部门,表示要负起企业责任,对矿场进行充填。老实说,这一出有点莫名其妙,毕竟荒废了多年,突然来这一下,多少有点“钱多烧的”的意味,但由唐方面没有拒绝的道理——对采空区进行回填,总比来日塌陷要好。 第二就是协助余蓉,去探南巴猴头。 原本想亲自去,但当时在忙矿场的事,余蓉也表示自己只是先带人探路,让他确保资金到位,她得购置点厉害的装备,至于要不要他人也到场,视情况再说。 炎拓也就没再坚持,私心里,他也觉得南巴猴头即便有鬼,也不会太凶险:毕竟最大的凶险已经在青壤经历过了,林喜柔真有什么大杀招,也不会傻到在青壤不用、却安置在南巴猴头。 没想到的是,没过几天,余蓉半夜给他打电话,通知他事情完结了。 又问他:“你知道那儿有什么吗?” 炎拓想起押着陈福走山路、途经南巴猴头一带那晚听到的诡异嗥叫,自己也不敢肯定:“地枭?” 余蓉说:“没错,地枭。你不是提过,林喜柔在石河不止一个落脚点,但你没去过吗?我怀疑这儿就是,依托着一个地洞拓开修成的,还整得挺好。怪不得当初换瘸爹,她要指定南巴猴头,阖着也是她老巢。另外,还有整整一大箱的泥壤。” 炎拓紧张:“你的人,没受伤?” 余蓉不屑地笑:“你以为是什么厉害的地枭?也在你的那张excel表格上,做废了的那一批,有几个人专门看护,伥鬼没跑了。” 炎拓恍然大悟。 做废了的那一批,他一直以为做废了就是死了,居然并没有。 据余蓉说,这批做废了的,比兽形的地枭还要恐怖,因为半人半兽,畸形的躯体间,某部分又是正常人形,直接就把雀茶给看吐了,不过好消息是,这一批肢体不协调,攻击力较弱,因为进化得不好、畏光,所以白天基本都龟缩在地洞里,晚上会被带出来遛一遛。 这也是为什么那天半夜,炎拓他们会听到怪声。 炎拓终于明白,林喜柔为什么每年有段时间都会从石河进山了,掳人什么的大概只是顺带,只怕去探视这一批才是目的。 他问:“那这一批,你预备怎么处理?” 余蓉说:“和那个李月英一样,给蒋叔作伴去。” 李月英,额头贯了箭,死了,但一定死不透,余蓉给她手脚都上了链铐,又在脊柱第七节处扎了钉针,给她的活动造成一定障碍,让她留在青壤了。 炎拓说:“这样也好。” 又提醒她:“不管你之后去哪儿,余蓉,半年后,希望你来找我,我有事做。” 余蓉一句“你别疯了”都到喉口了,又咽了回去,沉默了一会,说:“好。” *** 大事小事完结,可以专心自己的私事了。 半年,也漫长,也短暂。 这半年,林伶没回来,打电话过去,她只推说在学雕塑,但其实算起来,雕塑课早该结束了。 炎拓没追问,林伶的生活,她自己决定,想回来就回来,不回来,尽可以在外头飞,多高多远都可以。 老蔡那头,真的给他带来了一些麻烦,炎拓并不生气,相反的,还有几分欣慰:聂九罗在这世上,除了他,还是有人牵挂着的。 他出的唯一一趟远门,是去见詹敬。 依然由那个金牌销售作陪,詹敬经不住酒,几旬酒过,就又怨妇样,叨叨起自己忘不了的旧情。 炎拓觉得特别好笑,特别荒唐。 这一回,詹敬说的比上次要详细,这人活在自己脑补的剧本里,一门心思认定裴珂的意外是聂西弘一手策划。 炎拓突然反问他:“为什么,不能是裴珂想杀聂西弘呢?” 詹敬没明白:“哈?” 炎拓没再往下说。 他见识过裴珂,她的心计比常人要幽深很多。 也许当初,是裴珂想杀聂西弘呢。 蒋百川邀请裴珂走青壤,聂西弘其实不用去,更何况,两人还有个女儿,他更应该在家里照顾女儿。 可他还是去了,也许是裴珂立主他去的,她想报复他,又要撇清自己,青壤太适合“出意外”了,而出了意外之后,蒋百川一行人,都会是这意外的见证。 只不过事到临头,天不从人愿,反而是她出事,聂西弘一直不知道妻子的杀意,所以痛哭流涕、哀哀想念,直至萌了死志。 是聂西弘想杀裴珂,还是裴珂想杀聂西弘,真相,只有裴珂自己知道了。 …… 撇除以上种种,炎拓的所有时间,几乎都花在了潜水上。 他研究潜水,请了专业教练帮自己精进水性,了解地下暗河,关心一应新出的水下器材设备,他没有悲伤,心情低落时就下水,把自己浸在水里,闭气到最后一秒。 他经常做梦,梦见聂九罗湿漉漉地从水里出来,长发披散,双目泛红,问他:“炎拓,不是说好的吗,我在哪,你在哪,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梦里,炎拓居然知道这是个梦。 他说:“快了,阿罗,你信我,我答应过的,说话算话。” *** 半年后的一天晚上,炎拓在室内游泳池里闭气,这段时间,他的记录已经从三分五十秒跃升到四分钟。 水面上有影光,一晃一漾,看起来很熟悉。 炎拓哗啦一声出水,又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 是余蓉,她扎了花头巾,穿花里胡哨的衬衫,耳后挟了根烟。 往她身后看,是雀茶,坐在泳池边的椅子上,穿一件潮牌的卫衣,带亮晶晶铆钉的马丁靴,右侧鼻翼上,居然还钉了个钻。 炎拓叹了口气,他还记得,最初见雀茶时,她穿杏黄色的深v领长裙,一头大波浪,眉目精致如画,优雅得不行。 近墨者黑,余蓉真是以一己之力,把雀茶的审美给带歪了。 炎拓仰起脸,说了句:“来啦。” 余蓉居高临下看他,看了会之后,蹲下身子:“没改主意,还是要去?” 炎拓说:“去。” s:///book/11/11884/8818512.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1第47章 ⑥ 还是坚持要去? 看来这半年, 也没能让这人脑子降温啊。 余蓉眯缝了眼打量他:“炎拓,你知不知道,那是一条河?” 这还能不知道么, 炎拓笑笑出了水,拿了条干浴巾擦身子。 余蓉:“你知不知道, 河水是一直在流动的?尤其是丰水季的时候, 水势很急。” 炎拓问她:“要喝点什么吗?” 余蓉可不吃他这套:“我地理再不好, 也知道中国的地势西高东低,水是往东流的,咱们这块,是黄河流域,那条涧水很有可能是最终流进黄河的。” 然后百川归海。 都没错,炎拓纳闷地看她:“你想说什么?” 还搁这装傻呢, 余蓉真是要气笑了:“你听说过谁掉进汹涌的黄河里, 隔了七八个月, 还能原地打捞上来的?尸体早就不在那了,炎拓。” 炎拓说:“你敢百分百肯定?” 余蓉一时哑然,这谁敢说百分百呢。 炎拓笑起来, 笑容里隐有得色:“你看, 你也不敢把话说死, 阿罗在不在那,咱们得看了才知道。” 不远处, 雀茶叹了口气, 二郎腿换了个边跷:这次来的路上,余蓉就说一定要把炎拓给当头喝醒,现在看来,可能性不大。 余蓉执拗劲儿上来了:“炎拓, 在你心里,是不是觉得聂二还没死呢?” 炎拓居然认真回答她:“都说眼见为实,只有亲眼看见了,才能承认对不对?” 这是疯入脑髓了,余蓉匪夷所思:“你不是亲眼见到裴珂把她给……” 炎拓:“当时光线暗,我的状态也很激动,我不能确定阿罗是不是真的死了。” “裴珂后来不是告诉你了吗?” “她只是嘴上说了,又没有给出确凿证明。” 余蓉倒吸一口凉气。 她算是终于见识到什么叫“只要我不承认,一切就不是真的”,炎拓真是朵奇葩,挖空心思地用1%的可能性撬翻99%的事实,说服了自己不说,还想去说服全世界。 她问:“如果你永远找不到聂二的尸体,那在你心里,她就一直活着?” 炎拓把球抛回给她:“你这话说的……尸体都没有,干嘛一定要咬定人家死了呢?活着不好吗?只是我没找到而已。” 他擦着头发,径自去冲淋。 余蓉瞪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老话说得没错,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这人装得上瘾了,堵住了耳朵,就当漫天雷响不存在。 雀茶劝她:“算啦。” 余蓉:“不是,为什么就不能放弃呢?” 一句话,忽然让雀茶生出许多感慨来:“这世上,太多人说放弃就放弃了。当初,我带走孙周,那个乔亚没怎么挣扎就放弃他了;还有我和老蒋,是怎么两相弃,你是看到的。如今,有一个不肯放弃的,不好吗?” “可是他不清醒啊。” 雀茶说:“如果他不清醒比较快乐,那就让他不清醒好了,他不清醒,又没祸害他人,非矫正他干嘛呢。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他不清醒?兴许他比谁都清醒。” 兴许他比谁都清醒,只不过,一再拒绝真相的来临,像个赖皮的孩子,能拖几时是几时罢了。 *** 又到入山口。 孙理和其它几个人也都来了,半为帮忙,半为探望一下蒋百川。 半年,还不至于物是人非,附近的骡夫都在,骡子也在,且队伍更壮大了。 骡夫还认识余蓉,非常热情地跟她打招呼:“余教授,又来做研究啦?” 为了跟教授的形象相契合,余蓉没敢穿得太花哨,花头巾换成了素色,鼻梁上还架了副没度数的眼镜。 她推着眼镜回答:“是啊,学校课题任务重,又来了。” …… 炎拓购置的装备不少,得分好几趟运进去,不过多是气瓶、潜水服、配重带、潜水手电等常规水下装备,很多最新式的装备带不进去,因为下金人门的通道太窄了,水下推进器都得选可拆解和轻巧款的。 炎拓和余蓉作为前队,押了一部分装备先行入山。 路上,不可避免地又聊到了裴珂,半年过去,不知道她的计划是不是推进得顺利,也不知道失踪的同伴中,有多少人已经以白瞳鬼的面目“重生”了。 余蓉忽然冒出一句:“别人我不知道,邢深……估计挺能适应,这个人,一直觉得生错了时代,到了下头,没准去对了地方、如鱼得水。” 炎拓没说什么,如果事已至此,那能适应也挺好,希望立足悬崖的,悬崖都能生花,陷身渊底的,渊底亦能有芳华。 过了会,他问:“还有机会见到他的?” 余蓉随口回答:“能,如果他像裴珂那样,一时兴起,跑去涧水,那是有机会见到的。不过还是别了,万一他想带我下去‘享福’,我可消受不起。” 炎拓只把她前半句话听进去了。 ——能。 这么多人,都有可能再见到,老天公平点,也分点机会给阿罗。 *** 几个人在外洞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开工,各司其职。 炎拓、余蓉和雀茶带头批装备去涧水,孙理他们几个分作两班,轮流值守金人门、接应骡夫送进来的新物资,以及往涧水分批次运送。 金人门闭锁了几个月,再次开启,气味都有点滞涩了,也许是因为到了枯水期,风声偃息,放眼看去,一片死寂。 孙理有点忐忑:“蓉姐,蒋……蒋叔去哪了啊?” 余蓉说:“下头这么大,未必老在这儿窝着,在哪都有可能,安心等着,这趟留得时间长,总能见着的。” 说完,招呼炎拓和雀茶上路。 炎拓带了几辆可组装的小拖车进来,虽说下头的地并不平整,但有拖车总好过人力背负,他和余蓉两个轮换着拉车,雀茶间或搭把手。 每走一段路,余蓉就会登上高垛嘬哨,试图把蒋百川给引出来,雀茶心情复杂,又想看看他,又觉得不如不见。 行过半程,眼见毫无回应,雀茶忍不住开口:“余蓉,会不会是下头没吃的,老蒋给……饿死了啊?” 话未说完,炎拓突然一把抄起拖车上挂着的枪,枪口前指,厉声喝了句:“谁?” 卧槽,有情况吗?余蓉暗骂自己大意,也同时抄枪——虽说大家都默认青壤之内已经太平,但就怕万一,所以必要的家伙都带上了,甚至比上次备得更全,连催-泪弹都有。 一喝之后,非但并没什么异状,连刚刚炎拓听到的异响都停止了。 炎拓咽了口唾沫,冲余蓉打了个手势,端着枪,慢慢绕过遮挡视线的高垛。 下一秒,他吁了口气,枪口垂下,神色却有点复杂,说了句:“是李月英。” 李月英? 余蓉颇反应了几秒,下意识走上前来。 这也是个“老朋友”了。 李月英正蹲在高垛的背面,因为暴瘦的关系,整个人似乎比之前小了一圈。 她手里攥着半只老鼠,是不是老鼠不肯定,炎拓只是从她指缝里垂下的、犹在轻甩的细尾巴判断的,之所以说是“半只”,是因为那东西的头已经没了,而李月英的嘴巴里鼓囊囊的。 他刚刚听到的声响,原来是她“进食”时发出的,她是被他们打扰、吓停了。 双方对视了一会之后,李月英若无其事,继续低头啮噬,手腕间的链铐相碰,叮叮作响。 炎拓心里堵得慌,说:“走。” 走了一段之后,回头去望,李月英还蹲在那儿,肩头微微耸动、小口吞咽。 炎拓说:“我们和它们……一定要这样吗?” 这话没说全,但余蓉听懂了,任谁看过刚刚那场面,心情都昂扬不起来,她闷闷回了句:“没办法,共存不了。” 共存不了。 她甚至都没办法给蒋百川找个周全体面的去处,上哪顾得上李月英呢。 *** 又到涧水。 枯水季果然是又一番景象,水位低了约莫一米多,而且肉眼看去,水是几乎不流的。当然,“不流”只是假象,炎拓清楚,只要入水,即刻就能感受到那股无处不在的推动力。 小拖车在水岸边停下,拖车上挂了盏用于照明的营地灯,周遭黑漆漆的一片,这仅有的光像旷野里的一点孤火,渐渐地,就勾勒出了附近炎拓曾经留下的、夜光漆的幽亮。 ——阿罗,你在吗? ——我在这留了几瓶夜光漆,能回我个话吗? 余蓉四下看看:“从哪开始?” 炎拓抬起手,指向河面上悬着的一根箭绳:“那儿,裴珂站在那儿祭奠阿罗,她应该就是在那把阿罗扔下去的。” 他得从那儿开始,水流经的地方,就是他要一寸寸探寻的地方。 *** 因为是探河,深度有限,比实际的潜水要轻松很多,深度计指北针什么的都不用带了,配重也就象征性地系一些,炎拓穿好全套潜服潜靴,臂配潜水-刀,背了气瓶以及推进器,又在腰上牵了潜水行进绳——一般水底洞穴探险,行进绳的作用是防潜水员迷路,如今一条涧水,只有一个流向,迷路是不大可能的,牵绳只是防出意外。 照例,由余蓉缀他下去。 余蓉原本是打定主意不再泼他冷水,但下河在即,看涧水黑黝黝地泛亮,心里忽然紧张,问他:“炎拓,你真想好了?我跟你说啊,涧水不是人工湖,里头不长小鱼小虾,万一有史前巨鳄什么的……” 泰国鳄多,恐怖探险电影也多,余蓉本能地觉得,只要是涉及到地底、河流,里头绝不会太平。 炎拓迟疑了一下,要是此行真一无所获、反喂了怪物,那他这半年筹谋,可就成了为水畜送餐饭了。 但也只是略一犹疑,很快就笑了,说:“想好了。” 余蓉一声叹息,目送炎拓入水。 …… 这条涧水很长,想检索河底,绝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事的,余蓉和雀茶都做好了长时间作业的准备。 炎拓在水里行进,她们也就在岸上跟着迁移,先行去下一程等着炎拓。怕孙理他们进来送物资找不着人,还用夜光漆在地面喷出行进的箭头。 其他大部分时间,都是为炎拓做后勤辅助。 ——比如生火,以便炎拓上来烘烤。秋冬枯水季,地下河温度很低,即便有潜水服,炎拓每次上来,依然被冻得嘴唇发紫、哆哆嗦嗦,那些蓄电池式的保暖装备,一一比较下来,哪个都没有火堆实用。 ——比如做饭,尽量还整些热乎的。人是铁饭是钢,总不能让人水淋淋上来,顿顿只啃压缩饼干。 ——比如备好新一轮的潜水手电、气瓶,给推进器更换新的蓄电池。 ——比如警戒,这里是涧水,是边界,得时时提高警惕。 有一次,见炎拓做的太辛苦,余蓉提议,由自己替他一程。 炎拓一口就回绝了。 余蓉误会了他的意思:“怎么,就你做事精细?我做事不让人放心?” 炎拓迟疑了一下,说:“不是,我怕水里有东西。” 万一水里有东西,伤到余蓉就不好了,他是心甘情愿、以身犯险,何必拉着余蓉一起呢? *** 蒋百川是在探河的第四天出现的,那天,余蓉在岸上等得无聊,再一次嘬哨尝试,起初以为又是空忙,哪知片刻之后,对岸渐渐传来异响。 居然是对岸?余蓉和雀茶都有点紧张,一个枪上膛,一个箭搭弦,雀茶甚至生出了把简易面罩给戴上的想法,这样,一有不对,她就可以投放催-泪弹了。 过了约莫五分钟,蒋百川出现了。 细想也不奇怪,一道涧水,拦不住什么的,蒋百川可以在涧水这头,也可以去那头,他已经兽化,非人非枭,也无所谓什么一入黑白涧、变不变了。 也许是那一头的吃食好,和李月英不同,蒋百川居然膘肥体壮,毛发油亮,比从前大了一个号,一张尖酸扭曲的脸上,呈现一派剑拔弩张式的凶悍。 雀茶惊得瞠目结舌,她觉得相见真不如不见:兽化之后失去神智的蒋百川、出奇适应青壤的蒋百川,这一个个新的形象,把她记忆中的那个蒋百川一点点挤压到失色、失真。 她几乎想不起来,自己少女时爱上的蒋百川是什么样子了。 蒋百川在对岸急得又挠地又倒气,估计是找不到口子过来,过了会,向一侧飞奔着去了。 余蓉大致猜到,这一带没有箭绳搭桥,蒋百川估计是找能渡水的绳桥去了。 果然,没过多久,蒋百川就顺着这一侧的河岸向着两人飞奔,那架势,看着还挺雀跃,余蓉扔了块早上刚送进来的大排肉过去,蒋百川半途飞纵扑下,绕着肉团团乱转,兴奋地像过了年。 雀茶喃喃说了句:“我下次不来了。” 不想再看见蒋百川了,哪怕彼此间爱早就没了,也希望各自都体体面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 再长的河流都有尽头,第七天,涧水“露天”的部分走完了,或者说,涧水流到了青壤这个地下大空洞的尽头。 再接下去的部分,是真正的地下了:人再也不能劳累或者气瓶耗尽时浮上水面呼气透气,即将进入完全的、被水充填满的洞窟河道。 气瓶在水底的支撑时间约莫是一个小时,推进器也是同样,即便他能做到心态平和、以最低限度的耗气支撑行进、以人力漂游辅助推进器,也最多把时间多延长二十分钟。 八十分钟,还要算上返程,除以二之后,他至多只能往里进四十分钟的路程——而且,因为返程是逆流的,所需的气量和推进力都更大,所以,四十分钟已经是极限。 从小院到涧水,从涧水到探河,他走到最后一程了。 这七天,余蓉是眼看着炎拓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的,她觉得雀茶说得没错,炎拓是清醒的,他比谁都清醒,只是别人不能给他信心,不给他造梦,他就为自己造出了一个来。 现在,他走到梦的边缘了,再走下去,这梦就要破了。 她想给炎拓留点念想,能拖几时是几时:“要么,咱么回去,多找找装备,下次再来?” 炎拓抱着新换上蓄电池的推进器坐在河岸边,低下头,剥开一粒巧克力塞进嘴里,说:“就这次。” 余蓉没看他:“炎拓,都走到这份上了,可以摊开了说吗?这四十分钟走完,再没收获,咱可以学会放弃了?” 炎拓说:“我不是不能放弃,只是,我还没尽全力,一个人,没尽全力就放弃,以后想起来,一辈子都会有遗憾的。” 余蓉百感交集:“不是,咱接下来就尽到全力了啊,四十分钟啊炎拓。” 炎拓摇头:“没有,也许再过几年,科技更先进,就不止只能往里进四十分钟了。到时候,我还能再来。其实,即便是现在,有一款常压潜水服,也已经能达到水下作业五十小时了。” 他查过售价,八百来万,能负担得起,就是太大了,过不了金人门,还需要船只做后援,不现实。 可以后,以后说不定,电脑都可以从台式到微型,他总有希望的。 余蓉苦笑:“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人,大概是永远也不会放弃的。” 之前她跟雀茶吐槽这一点时,雀茶就说了:“炎拓这人,比咱俩都能熬,你只要想想他为了复仇,在林喜柔身边熬了七年多你就懂了。” 炎拓笑:“也不是,我也会放弃的。” 上一次,他就放弃了,吞了一颗折起的星。 他也会放弃的,心死了,志灭了,就会放弃,可现在,他的心还没死,还嘭嘭跳着呢。 他微笑着跟余蓉和雀茶招手道别,再一次下了水。 这一次,跟之前不同,前方黑压压的,洞口如一张掀开的大嘴,潜水手电的光直直刺进去,像极了体检时,医生打着光,去探人的咽喉。 炎拓扶稳推进器,身子尽量不动、只顺水推,一点点放慢呼吸频率和用气量,往这咽喉更深处行进。 *** 一路上,安静极了,炎拓很注意身法和蛙鞋的踢法,以免不必要的抖动扬起泥沙、造成可见度的下降,虽然他带的这款手电,亮度最高可到六千流明,高亮状态下能支撑一百二十分钟,泥水再浑浊也不是问题。 水里有浮游生物,动植物都有,也认不出是什么,有些一蓬一蓬,有些一条一条,都很和缓地从炎拓身边飘过,如果不是残压计和计时器荧蓝色的数值始终在提醒他,他几乎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二十分钟。 三十分钟。 四十分钟。 到最大值了。 炎拓身在水中,不上不下,无依无靠,手电光探亮前路,胳膊渐渐发颤,好不甘心啊,前头还有路,凭什么,凭什么就不能继续了? 再多四分钟,他已经能做到四分钟闭气,还能为自己多换几步路。 炎拓心一横,继续前进,残压和计时的数值跳得让人心烦。 两分十秒的时候,手电光的尽头处,忽然有了些异样。 说不上来,模模糊糊,影影绰绰,河道两边坑坑洼洼,不像之前几天经过时那么顺滑——当然,“顺滑”只是比较而言,河道也不可能平顺光滑如镜。 炎拓的心砰砰跳起来,他努力压伏这中情绪:靠气瓶顺气的时候,心跳加速可不是好事,会加快余量消耗的。 两分二十七秒,炎拓压伏不住心跳了,甚至于比之前跳得还厉害。 他觉得,自己看到了石窟。 没错,是石窟,受聂九罗的影响,炎拓现在闲暇时,会翻看石窟雕塑的资料,还会看一些纪录片,虽然现在还看不大清,但他隐约觉得,这个地下石窟,巨大而又阴暗,形制有点像敦煌和龙门的风格,壁上凿龛,一个连着一个,窟龛里似乎还有石雕泥塑。 因为人在水下,位置低,所以抬头观望,压迫感极强,仿佛是漫天神佛,当头罩来,个人如蝼蚁般微不足道,立生顶礼之心。 这是什么东西?地下工程吗?还是原本地面上的石窟群因为地壳变动等原因、整体沉入了水下? 炎拓尽量不大口呼吸,下意识加强了推进器的档位。 近了,又近点了。 炎拓意识到,这好像不是凿出来的,而是天然形成:这段河道的壁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石质的原因,就是有很多窟龛样的、一到两米长宽左右的浅坑,因为密密麻麻,一个连着一个,再加上洞里有造像,人在远处看,难免就会生出身入石窟群的感觉。 可是,造像又是什么东西呢? 炎拓往前又行进了十多米,接近边缘处的、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触目所及,惊得脑子一炸,水里翻仰了身,险些控不住平衡。 不是造像!那是个人!黑巾缠头,头上有一团歪髻,肚腹处覆着皮甲,一如他在秦陵兵马俑里看到的人俑。 这是个秦朝时的……缠头军? 此时此刻,炎拓也顾不上什么气瓶余量、时间限制了,有得挥霍就挥霍,他稳住心神,调转推进器的方向,近前去看。 真的是,就是个人,活生生的男人,造像再惟妙惟肖,也不可能做到这么肌理分明。这个人的身上,覆盖着一层近乎透明的、微带肉粉色的膜,这膜包裹着人身,甚至和洞壁连在了一起。 再靠近点看,炎拓的心跳几乎都要停了。 这人有呼吸,而且很奇怪,他皮肤粗糙黝黑,右脸颊上却有碗口大的一块,一直连到右鼻翼处,肤色相对浅白,也更细腻。 炎拓颤抖着手出去,隔着潜水手套,触摁了一下外层的皮膜。 柔软,有弹性,似乎是肉质。 炎拓的心跳突了一下,脑子里忽然迸出几个字来。 ——女娲肉? 他猛然转身,手电光不受控似的乱颤,掠向远远近近、前后左右,各个方向。 不止是人,也有兽,兽形的地枭,甚至有怪形的水鳄,还有被称为关东细犬的古猎犬,还有,还有…… 手电光一停。 他看到孙周了。 真的是孙周,炎拓清楚地记得,他被白瞳鬼和枭鬼撕裂,齐肩断了一条胳膊,但现在,那条没了的胳膊似乎又生出来了,长出了拃长的一截,在肩头支棱着。 炎拓一下子明白了。 怪不得刚刚那个缠头军的右边脸有点异样,那应该是被什么凶兽咬掉了、又再长出来的,因为终年不见光、不经风吹雨打,所以肤质和颜色都和别处不同。 女娲肉,白瞳鬼、地枭,以及蒋百川他们,都想找到女娲肉,但从来没找到过,他们得到的,只是女娲肉身坍塌之地、一些血渣渗入的泥壤而已。 他们怎么就想不明白呢,那是一条河啊,河水经年流动,女娲肉怎么会留在原地?当然是被冲走了,想找,也得顺着河流去找啊。 但没人这么做,从来没有,也许,他们都跟余蓉一样,认为河流不息,掉进去的任何东西,都会被冲走,然后百川归海。 没人想得到,会在这儿勾连、沉寂,矗立起一座宏大的殿堂。 炎拓双目渐热,他刹那间反应过来,慌乱地催动推进器,手电四处探照。 看到了,看到冯蜜了,她头上结着脏辫,但失去头皮的那一块,头发是乱长的,长出一截了,有点飘。 还有呢,还应该有人,他还没找到。 炎拓眼前有点模糊,他抬手去擦,这才意识到隔着面罩,根本没法做到。 他心里默念着,让自己镇定、再镇定点。 手电光再次定住。 那道直直的、刺裂黑暗涧水的光柱,尽头处微微扩散,光晕温柔宁和,笼在了聂九罗身上。 她睡得真好,侧身微微蜷着,仿佛身在母体,永远无忧无虑。 炎拓忽然平静下来,如果不是脚下无撑无承,他真想跪地长叩、膜拜不起。 这就是女娲吗? 传说中的造世大神? 在她眼里,没有人枭之别,没有禽兽之分,没有高下,没有优劣,没有偏私,没有谁该活着,谁该去死。 都是子民,都是生命。 即便肉身坍塌又怎么样,这寂寂水下,不为人知的角落,依然是她为众生铺扬开的伊甸园,生能造人,死亦庇护。 s:///book/11/11884/8838237.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148章4 ⑦ <ul class=tent_ul> 聂九罗所在窟的位置属于中高处, 为了节省电源,炎拓暂停推进器,尽量顺着水流借力, 踩动脚蹼,缓缓升到聂九罗身边。 他先看她咽喉部位。 真好,对比孙周的“缺胳膊”,她的伤应该属于小伤了, 已经长好。而且, 因为她本身的肤色就很白, 后长出的部分跟先前的,并没有太明显的色差。 她是在呼吸,只不过很慢,这让炎拓想起养生功法里常常提到的“龟息”, 传说中,把呼吸调理如龟, 即便不饮不食都能长寿、长生。 炎拓的脑子里闪过好多实际的问题。 ——怎么把她带走呢?从这层皮膜里剖出来吗?应该不可以, 剖出来的话,她没法呼吸了。 ——那只能连这层皮膜一起带走了?也不能贸贸然带上去,她现在未必离得了水,万一一出水就迅速干瘪萎缩,那就糟糕了。 炎拓小心地伸出手, 顺着肉膜和窟壁连接的部分往内摁抠, 他的本意是想试试这肉膜是否易扯易拉, 结果让人失望:这肉膜软归软,也颇有弹性,但完全不像可以凭蛮力撕开的。 那试试刀呢? 炎拓从臂上抽出潜水-刀,这种刀是专为蛙人配备, 可以刺杀凶猛的水鳄,也能迅速割断韧性极强的绳索。 他把刀尖对准肉膜和窟壁之间,用力刺入,然后往下划割。 万万没想到,还是不行,锋利的刀刃过处,看似是割出破口了,但那破口以肉眼都几乎捕捉不到的速度迅速愈合。 至柔至刚,至软至强,这女娲肉,居然是破不了的? 炎拓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算什么?如果根本突破不了,那聂九罗得永生永世困在这窟里、成为一尊活死人的造像了? 残压计和计时上的数值还在变换,炎拓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一颗心激烈猛跳,避开聂九罗的身体位置,疯狂地继续试刀,又一再粗鲁地伸手去撕抓,正头脑发热间,突然察觉到,身子一侧,似乎有巨大的暗影当头罩来。 炎拓打了个激灵,浑身的血一下子凉了。 这一凉,脑子也终于静了。 一路过来,水下都是相对宁和的,即便有生物,也是那种几乎可以忽略的浮游类,连稍微凶恶一点的水禽都没有——但这种巨大的暗影,再加上还是缓缓移过来的…… 乐观点想,是有大型的水藻恰好漂移了过来,但这可能吗? 余蓉的话忽然又在耳边响起。 ——我跟你说啊,涧水不是人工湖,里头不长小鱼小虾,万一有史前巨鳄什么的…… 炎拓近乎僵直地、缓缓转过了头。 是蛇。 又或者说是巨蟒更合适,通体莹白,因为蛇鳞泛亮,所以这白趋近于生铁似的那种亮,而且,这蛇居然长了两个头…… 炎拓脑子里一空,整个人都木了。 聂九罗的位置已经是在窟的中高处了,但这蛇是从更高处潜下来的,蛇身拱起,居高临下,虽然是缓进,但无声胜有声,声势极其骇人,似乎下一秒就能把他给吞了。 还有,他看清楚了,不是蛇长了两个头,而是,这是两条蛇,只不过,蛇身的下半截是交缠在一起的,蛇尾完全隐在高处的一个窟里。更叫他手足冰凉的是,这两个蛇头,都酷肖人脸。 人面蛇?世上有这种品种吗?可能有,不是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吗。 他听说过人面蜘蛛,据说日本还有一种人面鲤鱼,被政府列为受保护动物。 腰上的牵绳忽然一紧,但炎拓身子一动不动,他怕稍有异动,就会引来巨蛇的攻击。 ——传说中,女娲人面蛇身。不过也有说法,所谓的蛇,只是女娲的坐骑、守护兽。会不会是女娲肉身坍塌,这蛇却始终守护? ——他直觉这蛇,是被他引出来的。因为他在疯狂破坏封住聂九罗的肉膜,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那肉膜,也算女娲的肉身。 ——这蛇会勃然大怒,一口吞了他吗,他这身量,怕是抵不住。不过,女娲从来主“生”,是护佑生灵的,物似主人行,他或许,还有那么一丢丢能活命的机会? 炎拓的手一松,那把潜水-刀落了下去,直直沉入河底。 也不知过了多久,近乎死寂的对视中,蛇身开始缓缓收回,两只蛇头上的人面,如两张悲悯的脸,离他越来越远,中间隔着漾动的水纹,真让人怀疑,这一幕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 *** 自炎拓下水进洞开始,余蓉就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焦躁中。 他下河倒还好,河面上没“盖子”,一旦出了状况,迅速浮上来就是,她和雀茶在岸上,也能尽快接应,但进洞就不一样了,还要往里进四十分钟那么久。 她看着牵绳的绳团随着时间的逝去一点点没入水中,忍不住跟雀茶发牢骚:“这万一,水里有史前巨鳄……” 雀茶说:“可不是么,一口就没了。” 余蓉瞪了她一眼,她就怕出这种事:到时候收回来的,是截空绳头,那就悲剧了。 不远处传来扒拉声,蒋百川又来了:之前,他的觅食地主要在黑白涧里,那里的生物,可比涧水这一边要丰富。不过这几天,这头更胜那头,因为有人投食。 吃现成的,总比辛苦搵食要自在。 可巧,不久前孙理他们刚送了一拨物资进来,而且,因为知道蒋百川经常在这头出现,送东西的时候,会特意搭上还算新鲜的肉骨。 余蓉在物资堆里扒拉了一阵,拎了条羊腿扔过去。 蒋百川得了羊腿,欢欣雀跃,拖到一边大快朵颐去了。 雀茶盯着黑黝黝的洞口,突发奇想:“哎,你说,夸父七指,七个出口,有一个始终没找到,会不会是这条涧水啊?” 余蓉皱眉:“不是,这算什么出口。” 雀茶来劲了:“不是啊,地枭轻易死不了对不对?连脑袋没了都能再新长一个出来,那也肯定淹不死,它们完全可以被水冲着,一路冲去黄河、再入海。万一被打捞上来、活过来了,那也算是‘出路’啊。” 余蓉瞥了她一眼:“这出路是不是也风险太高了,哪那么容易就被打捞出来了?再说了,漂在水里,它就是一块无知无觉的大肉,水里吃人的鱼可不少。” 没等漂出个眉目,就被鱼群分而食之了。而且,就算漂出去了、运气极好被打捞上来,没有女娲像转化,见了光的地枭,又能活多久呢? 雀茶若有所思:“也是。” 说到水里“吃人的鱼”,余蓉重又焦虑,看看时间,过去四十分钟了。 但牵绳的绳团,还在不断入水。 余蓉咽了口唾沫,有点沉不住气:“怎么还朝里进呢?” 论理,只要炎拓转向折返,这绳子就该停了。 雀茶也有点紧张:“是不是他在下头发现什么了?” 有可能,炎拓应该知道时间的重要性,到点不返,很有可能是有什么发现。 余蓉催促雀茶:“先把火生起来,在里头泡这么久,回来得冻成冰棍了。” 雀茶应了一声,起身从小拖车上往下搬木柴片,余蓉继续盯着牵绳,同时对比时间,然后不断舔着嘴唇:不能再往里进了,虽说看起来只是多进了几分钟,可推进器没电了是小事,关键是气瓶,在水底下没法呼吸,那可是分分钟就要命的事。 雀茶觑到余蓉脸色不对,也有点慌:“要么……把他拖回来?” 余蓉苦笑:炎拓已经下去那么远了,人正常走路的话,一小时能走三四公里,在水里可能会慢点,但两三公里总是有的——她又不是金刚,让她只凭一根绳,去硬拖一个两三公里外、浸在水里的大男人,还是逆流,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正急得额头渗汗,牵绳拖抖了一下,终于不动了。 余蓉如释重负,回头又吩咐雀茶:“汤水也先煮上,等他出来,刚好能开餐。” 边说边站起身,一点点往回收绳。 收着收着,手上微微一绷。 余蓉心头一震,为了佐证,她还用力狠拉了一把。 还是绷着的! 大意了,绳是停了,但人没往回走,这是……出事了? 余蓉脸色一下子就白了,她就势把牵引绳在肩颈上绕住,用尽浑身的力气向后仰。 雀茶正生着火呢,见势一惊:“怎么了?” 余蓉没吭声,过了会,绳子略有松动,这应该是那头在往回返了。 这时候才回?余蓉声音都变调了:“过去多久了?” 雀茶赶紧看表:“五十二分钟。” 五十二分钟,完蛋了,四十分钟的单程,硬生生被炎拓多拖了十二分钟,就能他能闭气四分钟,那还有八分钟呢! 如果没有助推或者助拉,炎拓必死无疑了! 余蓉吼雀茶:“别烧火了,赶紧过来帮忙!” 雀茶三步并作两步过来,帮着余蓉一起拉绳,她一颗心抖索索、手臂也发颤,只觉劲还没没来得及使出去,绳子又松了。 不能这么原地站着拽拉,因为炎拓是在返程中,绳子本来就是一再松落的,而且…… 雀茶提醒余蓉:“咱们使的力和他一个方向,才能有效果?” 她们站岸上,使力的方向和炎拓的返程方向是有夹角的,中学物理学过,这样的话,力会被分散。 余蓉秒懂,四下张望过后,几步冲到小拖车前,又踹又蹬,几下就把小拖车的一只车轮给搞下来了,同时嘴里嘬哨,哨声极其尖锐。 不远处,刚啃完羊腿、满意非常的蒋百川浑身一凛,连蹿带跳着奔了过来。 余蓉顾不上交代什么,一刀断了牵引绳,把车轮串到绳上,同时抓住绳头,在蒋百川健硕的上身一再绑绕,打了个结实的结。 再然后,她抓起车轮,几步飞窜到河岸边,扑通一声跳了下去,紧接着,哨声自下方传来,蒋百川如闻号令,精神为之一振,前爪着地,喉间嗬嗬作响,飞一般地沿着河岸、朝反方向狂窜出去。 雀茶看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趔趄着奔到河岸边去看。 余蓉正不断踩水、浮在水中央,手中稳着那个车轮,如扶方向盘,那根牵引绳穿过车轮,绷得犹如弦紧的同时不断回收,在水面上激出一条笔直的白色水花。 雀茶恍然大悟。 那个车轮是用来定向的,这样,余蓉和炎拓之间就是一条直线,拉力施加上去,可以保证炎拓一路笔直回返、不走偏。至于蒋百川,起到的是“纤夫”的作用,他如今吃得膀大腰圆,兽化之后又蛮力无穷,疯跑起来,那拉力可绝不含糊,比几个余蓉加起来都给力。 那头有推进器,这头又在帮着拉,足以帮炎拓“抢”回不少时间了! …… 约莫半个小时后,牵引绳险些磨断的当口,炎拓终于出现了。 他还扶着推进器,但光从身姿形态,看得出已经筋疲力尽,余蓉松了车轮,猛扑了几下水迎过去,一把掀开炎拓的面罩。 眼见他脸色青紫,再多几秒,估计就会双眼翻白了。 余蓉怒从心头起,正要大骂他几句,整个人身不由己,抱着炎拓一起被拉出好几米远。 原来是她忘了嘬哨把蒋百川叫停,但蒋百川已经狂蹿下去这么远了,估计嘬了也听不见,余蓉用尽力气抽刀断了绳索,和炎拓团团在水里打了几个转之后,终于停下来。 炎拓大口喘气,头晕目眩,余蓉累得靠不了岸,声音倒还中气十足:“你特么不知道到点就要返程吗?这要是没有小车轮、没有蒋叔,你丫死挺了知道吗?” 炎拓虚弱地抬起头看着余蓉,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他说:“余蓉,我找到阿罗了。” *** 篝火侧畔,炎拓裹着条大毛巾,抖抖索索喝完一碗热乎的羊肉汤,也讲完了这一趟下水的经历。 余蓉听得咋舌,到末了居然兴奋得很:“还有这种地方?” 太特么刺激了,水下石窟,活死人造像,双尾交缠的巨蛇,这可是花再多钱跑再多地方都看不到的奇景啊。 雀茶这半年一直跟着余蓉东奔西跑,对她的脾性也摸得差不多了,一听这话,就知道她转的什么念头。 她给余蓉泼冷水:“你就算了,你闭气还不如炎拓呢,你下去了,谁拉你上来?谁指挥得动老蒋?” 也对,余蓉有点泄气,对着火搓了搓手:刚死攥着车轮,手上勒出了老深的印。 过了会,她说:“总体来说,是个喜忧参半的好消息。” 聂二居然还活着,真是让她始料未及,想想真是感慨,居然让炎拓给赌赢了。 可是,怎么把聂九罗给带出来呢? 她沉吟着说了句:“那蛇……好像不是很有攻击性啊。” 炎拓点头:“我感觉,真是我把它招出来的,但它也不是想把我怎么样,就是要……阻止我似的。” 余蓉斜了他一眼:“那些要真是女娲肉,也相当于是女娲尸身了,那蛇等于守护者,你在那又是撕又是刀割的,你自己品品,这种行为是个什么性质?” 炎拓汗颜。 或许是因为“聂九罗还活着”这个消息太让人雀跃了,尽管还带不出她、束手无策,但他的心情依然舒展。 一直在边上旁听的雀茶忽然冒出一句:“炎拓,你当时,一直戴着手套?” 是啊,炎拓瞥了一眼自己扔在一旁的潜水手套:“当然得戴手套,水下不戴手套,手指很快会冻僵的。” 雀茶说:“你有没有试过,不戴手套去碰那些女娲肉呢?” 炎拓心中一动:“你什么意思?” 雀茶:“也没什么意思,我就是觉得,那些如果真是女娲肉、造世大神的尸身残留,肯定很有灵性。你全身捂得严严实实,一寸肉都不露,你去碰女娲肉,说句啊不好听的,人家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啊?再后来,你又撕又割,跟个强盗似的,怎么着,你还能从她那把人强抢出来?也不看看那是谁的地盘。” “也许,那里的人是抢不出来的,得靠你去接,愿意跟着你走的,就会跟着你走。不该被你带走的,你上刀用枪都没辙。” s:///book/11/11884/8857164.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