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中记》 《枕中记》正文 第1章 锲子 太极门楼上,男人独身立着。 满世界漫飞翻卷的大雪。放眼望,整座下京城白茫茫的一片,太极门楼腾凌孤高,朔风疏狂侵骨。 “师父。” 霜雪结了睫梢,男人的眼睛才乍然一开,露出半截死水般的眸光。 男人喟叹着。 “师父,朕倦了。” “啅!你是倦了,星野未倦,天象未倦,因果变数未倦,交杀纵横未倦。你便倦了,能当的甚么?” “我不知道,师父,我不知道啊。”男子喃喃着,“到处荆棘岐路,终于走到峰巅之上。本以为将是一条坦途,谁知却一脚踏空。阿弗……阿弗她再也不会回答我的疑惑。” “呔!女人,总是女人。你子,气煞了老夫。” 男子身后,老者端然坐着,吹起一蓬花白胡子,灰眼睛像锐利的鹰隼:“谢弗丫头是死了。老夫一直冷眼瞧着那丫头,她比你要强千百倍——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是揣着糊涂装明白!她要也是个子,老夫宁可死的是你!” “我倒也宁可死的是我。” 男人垂了眸。 老者气极反笑:“你若能丢下两个崽子随她去,老夫也不拦你。” 男人听言,惘然回头。 他身后殿门半开半掩,缝隙里浸出三春暖意。殿中正设着地龙,角落摇篮里,两个刚满月的婴儿裹着襁褓、覆着紫貂裘,露出团团的脸儿来。右边的婴儿身量纤瘦,像是先天有所不足,此时正安然入睡;左边的婴儿丰足一些,却不肯安分,扭动着挣扎着,梦里死死皱着淡淡的眉。 “是啊,”男人轻轻道:“我丢不下。一笔冤孽债。” “子,你要想好了。” 老者紧紧地盯着面前的男子: “丢不丢是一码事,保不保是另一码事。如今天生异象,大雪连绵,生灵涂炭,大臣的奏本堆叠如山,言官个个挤破了脑袋。所谓杀破狼入庙,‘荧惑守心’‘孛慧飞流‘,客星犯紫垣,太白扰帝宫。万千乱象,都应在这两个崽子身上。你是保也?不保也?” 男人慢慢回过身,凝着天上天下的大雪,眼底有精光点点凝聚:“师父也信这些星象胡说?” 老者一哼:“子,你是昏了头?老夫信不信又如何,朝堂上蹦着的,朝堂下藏着的,是那些人逼死谢弗丫头,是那些人要杀你的崽子,是他们信得厉害。你却奈何不了他们,只能在这儿逼问老夫。” “我明白,阿弗这一胞龙凤双胎,女孩儿也罢了,他们想要我移祸自己的儿子。荧惑守心,堵不如疏,掐死孩子以绝后患,倒真真儿是好办法。” 男人竟微微地一笑:“他害得阿弗死,我是很想掐死他。” 两人不再出言,城楼上一脉悠长的寂寥。 许久,男人恍惚立着,似乎能听到雪落地的声音:“师父,我知道你终究是信的。信命数,信天星。” 老爷子难得放缓了情绪:“嗯。” “他是客星?” “子,你真想知道?” “朕当然想。” “他不是客星,他是紫微。” 男人一怔,猛然回头看着老者:“师父,你在说什么?朕没听清。” 像是得了什么好笑话儿,老者大笑起来:“子,你没听错。他们说你的崽子妖星祸国,老夫本就不信。那些黄口儿嚷着甚么星宿异象、诸生邪妄,老夫我却要说——应运帝王出世。子,你该让贤了。” 男子定定地伫立着。 他目光的尽处,有朔风自城池的另一头呼啸肆虐,穿空而过,碾雪如腾龙。他静默着,那天上天下的狂雪朔风里仿佛有一股力,俯临整座京城。 他低低道:“难道……命定么?本是朽糜着波涛汹涌的帝朝,偏生又来了这样一个煞星。” “煞星?煞星又怎样?” 老者缓缓而道,不怒自威:“是该剔创去脓了。多年富贵乡里的日子,难道消磨平了你的心智?满心只怕王朝动荡,岂不闻,‘破后而立,兴极当杀’?” “那,可得善终?” “执戈定乱,以血兴邦……自然,不得善终。不过,帝王子孙,欲图善终,本是可笑。” 男子轻轻地说:“但,朕只希望他平静一生,好好地来,好好地去。” 老者怒笑起来:“他本便没有好好地来,你又何苦诓自己他能好好地去?这崽子星象本已特异,主星又另有暗星缠绕,有光有暗,这是大命数的人才有的异象。你区区凡人之能,岂能囿他于碌碌之命?笑话!” “暗星?” “正是。暗星随之,命途殊异,这一颗暗星却不知是犯在命中哪里。然他已命格如此,再多怪异也是寻常——子,你可想好了?保之一路冲天,可成十全武功也,这是多少帝皇求也求不来的命数。” 男子踟躇着,突然双眸乍开,精光腾现:“不……不。” “阿弗已经不自由了一世,凇儿也注定将不自由一世……朕不想让阿弗这两个孩子也是这般的命。” “帝星犯我,我当斩帝星;荧惑扰我,我应安荧惑;天象殊异,我便移星轨。我陆岐一生,正应了这名姓,多岐路,多烦扰,我再不想遗祸后人。” “命格难改,星象难移。你可……想好了?” “朕,笃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枕中记》正文 第2章 初遇 更鼓打过了子时一刻。 天朗星稀,暮色轻薄若枝上流云。 明天估计是个晴明日子,夜来却有些寒峭。陆凝裹紧了外罩的长衣,自西进的阁子取道寝殿,身后太监提着盏长柄莲花灯照路。 府里早过了安置的时候,四面静寂,只听得鹿皮靴敲得石子路响。路过垂花门时,陆凝慢走了几步,遥遥望了里面一眼,身后太监察言观色,连忙道:“王爷今晚可要去王妃殿里?” 陆凝无奈道:“这个时候,贺儿早睡了,我做甚么还去吵醒她。照常去自己寝殿对付一晚就是了。” 好似突然想起什么,陆凝转过身:“王兴,下午让你通知府里加强贺儿那边的戍卫,你可办好了?” 身后那圆圆滚滚的一团忙一点头:“放心罢王爷,事关王妃安危,奴才这次……” “嗯,这次没忘。” 陆凝嘲笑了一句,自己也笑了出来:“这次没因为开了晚饭就把事情都吃下了肚子。” “没有没有,奴才这次真的没有!”王兴一拍脑门,表情像吃了个苦瓜:“王爷就饶了奴才忘过那几次吧。” “我就是笑话一句——快走,别在垂花门门口说这么大声,心吵醒了人。”陆凝见太监慌不迭要跪下去,摇摇头捞了他就走:“况且你这次忘不忘也大关系——这次不比往常。” 陆凝边走边叹。 太监王兴是跟他自长到大的,从宫里跟到宫外。他长几岁王兴便长几岁,如今也有十几年,他越长越瘦,王兴越长越胖。二人吃的也都是差不多的东西,吃到陆凝肚子里变成了容貌,吃到王兴肚里却一概变成了肉,不提容貌,竟连半分脑子都没有,心宽体胖,生活愉悦。 让陆凝羡慕得很。 天地造化,真是神奇。 走到寝殿门口,陆凝一顿脚:“险些忘了,今天还没喝药膳,恰好我正有些饿,你去照常熬锅野雉鸡来。厨房估计已经熬熟了鸡,今天的佐料……你去添些山蘑菇。” 见王兴一脸惊诧站在那儿,没回过神儿的样子,陆凝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却像撞在一座肉山上,一分也推动不得:“让你去就赶紧去,不是你添的,我也喝不来别人做的味儿。我喝完还要看些时候的戏折子,立刻安置会存食。再晚睡明儿就起不来床了,眼看是个好天气,还要偷偷去给人捧场配戏。” 王兴一跳脚,转身就走:“好,奴才知道了!” 却忘了自己手里还提着柄莲花灯,步一急,手一松,灯在地上摔得火星四射。王兴才刚滚出五七步,回过头苦兮兮地看着陆凝。 陆凝无可奈何挥挥手让王兴快走,自己蹲下身捡起那灯。灯中火烛刚才被摔歪了,光影矇曈在陆凝脸上跳跃,他面容沉静,无端幽暗郁结于双瞳。 —— 丑正。 东进第二间暖阁,一直是陆凝的外书房。 虽陆凝有时也在其中装模作样的处理些卷宗,但他素来是个不学无术的主儿,书房里并没有什么重要的文件,戍卫力量并不强。 甚至书房朝南的墙一概敲掉,以十二扇紫松胎炝金螺钿立地长屏代替阁墙,方便陆凝躺在书房榻上时,能折起屏风细赏书房外那片府里花匠精心培育的凤尾竹。 一丛凤尾竹突然簌簌一震,不知是只什么鸟儿飞了过去,子夜凄清,庭除静寂,这动静尤其醒目。黑衣的戍卫隐藏在侧厢福堂檐柱的阴影里,仔仔细细盯了一回,但见无人,便悄悄隐没。 勾月如霜。屏风微微作响,却不见人,像是有道透明的影子拨了一下檐上挂下来的水精帘幕,自缝隙闪进了书房去。此时恰有疏冷竹风自府墙外吞吐而入,竹影猎猎,那一声轻响被卷进凤尾的涛叶之声中湮没无痕。 —— 书房内光线昏暗,长案旁是二人高的书架,上面累累堆叠着一摞摞线装书和卷宗。那影子闪到书架后以庞大的架身掩住自己,轻轻巧巧取下一本书,正要翻阅。 她突然停住了手。 有哪里不对…… 四面幽然静寂。 外面传来一声笛,低回婉转,绵长不绝。 书房的顶灯火烛突然燃起。 “屡次大半夜闯别人的书房,可好玩儿?” 身后极近处,响起带着几缕酥软笑意的话音。 陆凝眼睁睁看着那本无所凭依悬在空中的书骤然落在地上,好大的一声。他心痛得一偏头,不忍直视:“见鬼,她偏生第一本拿的是我的戏折子。随便什么别的也好。” 室内仍旧是空无一人,地上也无影子,空气却在微微波动,除非武学上有造诣,常人根本感觉不到。那透明的身影矫健灵巧,挪腾让过书房内案几,转眼便要从屏风缝隙里闪出去。 然而几步之遥,立地的长屏却骤然一捋,眨眼间严丝合缝,将那一面墙生生堵死。 “你出不去了。长屏内有活动的机括,紫松胎里又嵌了千百锻的芝麻雪花镔铁,比正经的墙更结实。” 陆凝边说着,边滑开那扇伪装成工笔花鸟画的暗门,举步踏进了书房内。 暗门设计极为精巧,工笔画的画纸是特殊材料,在陆凝这边恍若无物可以将书房看个通透,在书房那边却只是一幅笔态逼真的花鸟画,没有半点其他的痕迹。只是两侧的声音都能互通,这暗门设在书架一侧,陆凝刚刚站在暗门后,话音直接就落在了眼前人的耳朵里。 屏风合上后,她便静静站着不动了,陆凝看着那背影素衣墨发,身姿修长,情知是个女人。 他心下沉吟,回头对着王兴道:“你可能看得见她?” 王兴跟在陆凝身后,抻着脖子四面一瞧,不由得出了一身的白毛汗,颤着声道:“奴才是真的什么人也看不见啊?王爷你……你没眼花吧?” 陆凝叹口气。 “猜到了。你出去吧,我单独在这儿待会儿。” 见王兴迟疑,陆凝颇无奈:“外头一庭的暗卫,个个儿比你会打架。你还有活没做,今晚药膳依旧要红参野雉鸡,熬好了端到这里就是。” 王兴左右踌躇,到底嗐了口气去了。 陆凝滑回暗门。 他看着那姑娘背对着他,手抚长屏寻找机括许久却一无所获,忍不住一笑,换过燕然话来:“虽说是算计你,我倒还真没想到有不会穿墙的鬼。” 姑娘迟疑了一下,叹了口气,落落大方地回过头,声如冷泉流淌过陆凝脑髓,淩淩使人神智清醒:“你是谁?” 奇谈异志里女鬼转过身,总是一张獠牙凶恶的脸。陆凝本也有那么半分忐忑,但他到底想不到会看见这样一副容颜。 姑娘杏白瓜子脸,两泓秋水眸,右眸角坠着盈盈一颗滴水泪痣,其容貌白皙明丽,神色清冷恬淡,气质端然,肃素不可侵犯。 她已不是稚嫩少女,举止成熟,大约有二十岁出头;身姿单薄却坚韧,一头墨云般长发直坠至脚踝,着样式简朴的素白纱衫,看起来颇像道袍,却不知是哪朝哪代所制。 虽不是活人,只怕也来历不浅。 “这儿是永昌王府,我是当朝皇五子永昌王陆凝。” 陆凝稳一稳心神,道。 姑娘直视着他,淡淡开口:“我叫苏麦。” 她周身上下都无妆饰,只长发掩映着的耳垂上坠着一双润泽的白玉珠儿,远远看过去丰然生腻,细致如脂,想来是最上品的和田羊脂玉所琢磨,随着她开口而轻轻跃动。 “我本想着以自己如今的状态,没有人能意识到我的存在,”苏麦淡淡道,“却没想到那日发现,你能看见我。” “虽如此,几天来我摸清了你作息的规律,今晚又见到你在寝殿安置,便放心来到这书房——我来这里之前一直盯着你,未曾听见你调遣自己的人手,你怎能仓促之间安排这许多人?” 她语意清冷,遣词低缓,似乎是不常和人说这么多的话。 “说到此事……其实山蘑菇炖野雉鸡是‘今晚书房有刺客’的意思。我口味很是挑剔,炖雉鸡虽然当成药膳每日都喝,但向来只肯配高句丽产的红参。就算你窥视我几日,每日都听见我要红参炖雉鸡喝,又怎么会意识到今晚乍然换成山蘑菇炖雉鸡有何不妥。” 陆凝缓缓说着,看见苏麦眼底闪过不可思议的震惊之色,数天来心底积郁提防登时散得一干二净,不由得朗声笑出来:“我要是换成别的菜蔬炖雉鸡,就是指别的房间。几个哥哥素来关心我,总是派人时不时探视,些防身之术,让姑娘见笑了。” 苏麦一垂眸。 “你又怎么晓得我只是丑时前后到这书房来?我自认从未留下过痕迹。” 陆凝回身捡起地上的线装本,掸净了端端正正放在案上,淡淡开口道: “我这外书房不过是做个样子,我从来不在这儿处理正事。倒是这里风景好,能当成戏台子,我会偶尔来串个戏,因此满屋儿里只有戏本子和些假账目是我会动的。至于剩下那些书,多是各类正史野史——这么些天你也看了六七成了,就没发现什么异样?” 苏麦瞧着他,一双眸子如泓秋水:“书上浸了毒?但我没有检查出有毒药的成分。况且,我总不会再死一次。” 她这是承认自己为已死之人了。 陆凝暗暗叹口气,随手拿了一本架上的书递过去:“你记忆力甚好,人又谨慎,应该是看的书绝不再碰——但偏就这点让我估量出了你来书房的时间。” 书页翻开,本是雪白的纸张却变得隐隐有些发黄,若是不被陆凝提醒,苏麦几乎会以为书页的颜色本就如此。 拿着书的女子一怔,缓言道:“你的书是特制的,页层里有逢温变化的颜料。” “嗯。我从第一次发现有一部分书的颜色有变,就派人偷偷盯紧了外书房,借机摸清了你来此的时机——毕竟暗卫们虽看不见你,但只要你动了那些书,他们就觉察得到。但我一开始也没有料到……你居然有温度,甚至曾以为是我几个哥哥派来的眼线动了那些书。” 料峭的寒夜,对面的姑娘的确散发着几乎是幻觉的淡淡温度,几乎不像鬼魂。 陆凝看着她,温声问:“你藏在我的府里,就是为了看这些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枕中记》正文 第3章 苏麦 苏麦没有回答,而是缓言问: “你怎知道我是在长公主府你遇刺后才苏醒?” “从前我身边是否有你的存在,我总不会没感觉。”陆凝一迟疑,“而且……” “而且?” 苏麦看着他的目光本淡淡的,又带着些探询的意味。陆凝却觉得那目光浓酽酽如同一盏牛乳茶,被饮得一干二净流入他四肢百骸,甜得他嗓子发苦。 “也许只是我的错觉,那日我溅血过的地砖花纹变了。” 陆凝禁不住苦笑。 “我自己也说不清这究竟是不是我的臆想,但我分明记得,曾经是一株巨树擎起九个太阳,前日派人看了一眼,已经化为了和周围地砖一样的如意云纹。” 苏麦心底轰然一震,面色不由得微微变了:“一株巨树和……九个太阳?你确定?” “没错。我十年前便出宫由长公主抚育,长公主府的一砖一瓦我都极熟。” 陆凝见苏麦震惊,正色道:“那地砖是宫庭角落里普普通通的一块,位置并无特别,偏生偌大宫庭三百六十六块地砖里只它纹理殊异,我自便很是好奇。不过此宫庭隶属于长公主府的福堂,相传是前朝大殷所遗,素来没人进,知道此事的人不多;知道的人只怕别样花纹有什么讲究,多年来也没敢去动。” “遇刺后我意识到你的存在,想起那日曾血滴地砖,便立刻派人去看,果真如我所料。现在回想,这地砖的纹路只怕是用来封印你。” 苏麦不讲话了,凝眸仿佛沉思,突然又睁开双眼:“临死时的一切,我究竟也不大记得了。醒来时,便立在那地砖之上,看见你被人扶出去。为何活过来我也是懵然无知。这几天来的事情,我全无恶意,你也知道我未曾伤人,自我死后应该已过了好多年,如今的我只是一缕老旧的孤魂,我的存在绝不会妨碍到你。” 陆凝温声道:“我知道。” “我也没有往你的内府去。之所以跟随你到这里而不是留在长公主府,是因为你这里有我想看的史书。” 苏麦深深看了陆凝一眼:“这书房机括的确构思精巧。想来你这整座永昌王府都建筑殊异,寝殿自有暗道通往这道暗门,我的确没料到一个好好的王爷在自己的外书房也龙潭虎穴步步为营。你们这一朝很容易死王爷吗?” “差不多。你是前朝人?” “我死在前朝。” 陆凝叹了口气,递给苏麦一副手套:“戴着这个看吧,寒玉特制的手套,可以抑制书页颜色的变化。” 苏麦没有动:“你肯让我看?” 陆凝诚恳道:“不过是些史书。你自己也说了,你死在前朝,是一缕孤魂,对我全无妨碍。” —— 苏麦默默接过手套。 陆凝碰到了她手指。那双手触感温温软软,力道却稳定而坚韧,皮相之下是铁骨铮铮。 十二扇屏风上,炝金描出漆画,是一整本《竹坞听琴》1。雕花螺钿有些镂空,只听得外面淅淅沥沥,突然洒落了几滴夜雨。面前的姑娘对刚才的接触一无所觉,正捧着本书立在灯火下,眉目如画而身姿娉婷。 凄冷夜风再度吞吐而起,竹涛缠绵。陆凝倚在书架上默默闭上双眼,只觉得涛声之中有人正抚一曲《秋风词》,七弦瑟瑟,哀婉夺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放下最后一本书。周身衣衫都被夜来凉意浸透,他听得自己淡淡地道:“你还有什么打算?” “看完之后,离开这里。” “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苏麦仍是没有回答。 “谢谢你。” 幽谷清泉般的声音,冷而清冽,浸没他的骨髓。 太寒凉了。 陆凝几乎想环抱住自己,抵御这阵阵凉意。 “你走吧。” 他按下机关,屏风折起。水精帘幕自屏风后露出,折射着天上勾月、房顶烛火,五光玲珑,伶汀螭璃,有种迷蒙虚幻而不真实的颜色。 苏麦眸子里有一瞬间的怔然,旋即又重归冷清。她稽首为礼,默然转身而去,一步步踏进了夜雨曲竹之中,素袂蹁跹,步态缥摇,丝尘不染,像从未存在于这污浊凡世。 她去了许久,陆凝才恍然一惊,仿佛从极深沉的梦里惊醒。 只有一双放在案上的手套提醒着陆凝她来过。书俱归原位,屏风一如原样,毫无她的痕迹。刚才的笑语言谈,世事种种,恍若黄粱一梦。 —— “……王爷?” “啊?” 背后突然有声,陆凝悚然一惊,猛地回头,却见是王兴呆愣愣地站在他身后,手里拎着个烫蜡白花崖豆木的食盒,满脸见了鬼的惊恐。 “这是怎么,你刚被鬼附身了?” “没……没被鬼附身,倒是王爷,你刚刚……是,是在用燕然话自言自语?” 王兴带着哭音问。 陆凝喃喃:“别人竟连她的声音也听不到。” 旋即低头对王兴一笑:“告诉我,你刚才什么都没听见。” 王兴记得上次看见陆凝笑的如此波光潋滟,还是他吃撑了三个酱猪肘子,于是忘了给陆凝传话的时候,不由得心头一怂,各种信誓旦旦:“奴才,奴才方才只看见王爷赏月,未曾听见一句话。千真万确,出门多说一个字,王爷就罚奴才不吃晚饭。” 坐在书房最里面赏月…… 陆凝直头疼,亲切地拍拍王兴的肩,谆谆叮嘱:“我刚才其实是在书房看卷宗。” “阿,阿,好。” 王兴猛点头。 “给我吧。”陆凝接过食盒,推着王兴进了暗道:“你该睡睡,我今晚歇在这儿,用不着人伺候。” —— 王兴不愿,但陆凝分外执着,直把他推进暗道里。看着王兴圆坨坨的一团自暗道隐没了,陆凝将食盒自案上一放,自己去了鞋,向案旁罗汉床上一摊。 房顶烛火燃到了尽头,骤然熄灭。 他肩头隐痛,四肢疲乏,太阳穴一跳一跳,头晕脑胀得很。那日遇刺失血过多,之后又和苏麦斗智算计耗费许多精力,今晚又这个时候没睡,陆凝只觉得自己像块擦了整天地还未曾洗过的抹布,每条经络都黏了无数的灰泥。 “教半夏知道了准要骂我。” 陆凝苦笑,撮了一声鸟叫,然后闭起眼养神。很快身边传来瓷杯碰撞的声响,旋即便听见几声被呛到的咳嗽和平静下来的一声轻笑: “你这是什么茶,冷下来这样一股怪味儿?” 陆凝强打精神睁开眼:“大约是昨天早晨沏的金瓜普洱……我又没请你喝,哪样茶在壶里冷了大半天不是一股怪味儿。” “陪你折腾这么久,嗓子要干裂了,请人喝口冷茶都不成。偏是这么大架子。” 耳边声音极是醇厚平和。 陆凝支起身子,倚在罗汉床的屏板上,不情不愿地睁开几乎黏在一起的眼睛。 坐在他脚边的男人十□□岁,体格还没有完全长成,身姿尚嫌纤薄,但气质神色已经殊为成熟。其眉目温润,神色平和,捧着茶盅的动作端端正正,腰间青鲨鱼皮鞘的长剑却肃杀凌厉,和他气质很是冲突。 “怎么只你一个?颉隽呢?” “听见你在里面自己和自己扯淡,以为你是得了失心疯,便睡觉去了。” 男人轻轻将茶盅放在案上。 陆凝一翻白眼:“他才得了失心疯。也罢,都这个时候,他不睡我也要撵他睡的。” 男人看着他,眸色沉静,欲言又止。 “阿筇,你也既没听见,又没看见?” 陆凝看着男人这般神色,叹口气,轻轻地问。 男人一摊手。 室内有那么一刻静寂下来。外头传来寅初的更鼓,在这般静寂里尤其显得低沉,陆凝长长呼出一口气:“罢了,只有我就只有我吧。毕竟咱们四个里只我一个‘大福大运’,生来还有天象伴身。” 男人安慰地拍了拍他肩膀:“听你那语气,应该是个女人。她可曾说她是谁?” “没敢多问,不过总有痕迹可查,虽然有些麻烦。”陆凝懒懒地道,“她说她是前朝人,姓苏,这又不是前朝皇族姓。前朝姓苏的世家可多了去了。” “不过那身素白缣衣是道袍样式,圆领斜衽,像蜀地的料子;鞋也是道鞋的样子。虽然衣物朴素,也没有什么别的妆饰,但耳上一对玉珠儿却是和田羊脂,丰腻生津,绝非寻常人能有,况她谈吐气质也绝非常人。长公主府的福堂在前朝可曾死过甚么特别的人么?” “这就难查了,那时的史料散迭太多——你确定她衣服是道袍的样子?” 陆凝微微一笑:“确定。” “那便事情大了。” 男人轻声道。 “是啊……可还没和你讲更有趣的呢。这姑娘一眼看去是大昭越族女人的白皙单薄,但仔细打量,其身姿修长,长睫深目、高额修鼻,眸色微微带了一点儿冰蓝,倒像是有我们燕然人或西边阿尔泰那些人的血统。——你和我说我们的血裔是他们的人……我自己都不信。” “刚才和她说那几句,我刻意使着燕然语。却不想她迟疑了一下也换了燕然话来讲。” 陆凝停了一下,苦笑:“讲得比我地道多了,就像是自北边儿出生的,半点额外的口音都没有,听不出是哪儿的人。——好吧,当年在尚书房扒着窗户学燕然话的几日,我承认我根本没用心。” 男人定定了半晌,缓缓道:“她若真是只是缕前朝孤魂,那就别查了,算了罢,左右也害不到你。” 陆凝支着下颌,眸里盛着笑意:“我们燕然人信奉珊蛮巫覡,大殷、大昭、大宛亦有自己的教派,都是相信鬼怪轮回的;多少奇谈异志话本子也总谈世事轮回因果鬼神这样的传奇故事。所以,尉迟筇,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么?” 尉迟筇默声不应。 陆凝笑了出来:“你本来也不信,今天才看见这第一例。别说你,就是薛氏一族那些世代当巫覡的老爷子们,多少次四月会使着巫术敲着鼓磬吓唬人,他们怕是也没见过这般活色生香的鬼。她说她死在前朝,前朝死的人那么多,怎么偏生她成了鬼。” 尉迟筇温声说:“这样虚幻幽密的事,深究也无益。虽然有些蹊跷,但我们心就是了,明日我照你说的去查一查,看看能不能有些头绪。” 陆凝‘嗯’了一声:“也没大关系,我是绝不相信我那几个弟兄能三头六臂役使得了鬼魂,况且她来这一回只是看了看那些史书,别的地方的确未见她动过。这次……若不是担心对贺儿不妥,也不会如此用心。” “你说加强贺儿那边的戍守,是派谁去了?” “除了你们两个,剩下的都由舒率领,守在贺儿那边……我怕是真有什么厉鬼作崇,知道这鬼一直看着我,这几日屡次吩咐加强贺儿那边的戍守,其实就是说给她听,以期投鼠忌器。你也知道的,我没有几个人,顾头难顾尾。果然,她全然没去内府。” 尉迟筇缓缓抚着自己剑上的青鲨鱼皮鞘,眸子里溢出一点冰凉的哀意:“你是真的待贺儿好。” “我自然该待她好。”陆凝淡淡地道,“贺儿是个好姑娘。” 气氛一点点冷寂尴尬下去,两个人都是满腹踌躇,掂量着口中的话,无论如何也不想当先出口。突然黑暗里不知是谁的肚子一叫,在这般沉静里尤其明晰。 “好吧,”凝住的气氛被好巧不巧打破,陆凝勉强忍着笑,“这儿正好王兴刚炖的鸡,一人一半。吃完了我还要补觉,睡到明儿晌午,过午还要去兴安桥。” 尉迟筇不应,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别磨蹭了,”陆凝推推男人,“我都明白——不必为我担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枕中记》正文 第4章 兴安桥 第二日,花市兴安桥。 过了申时,兴安桥甜水巷临街的酒楼照旧三三两两地点起明角灯。 天色尚早,明角灯的光不甚显眼,楼里厮仍是借着天边一缕淡青,捧上时新的卫州白桃和亳州枣,再自炉子上煨好一溜十数壶各式新鲜茶。这里的酒肆茶坊素来争奇斗艳,连仆伺亦是精明利落。 譬如这第二条甜水巷打头的一座楼,便是下京城有名的分茶1,太祖高武帝第七子乐陵王曾为此楼题匾‘青杏’。其楼中行菜的厮能自肩至臂叠放十数个碗,依次送到各个桌上,对应次序全凭记忆,向来不出一点差错。 熙熙攘攘的甜水巷,来往之人有男有女、衣饰不同,甚至是来自许多不同的民族、操着不同口音的各式语言,但无不是怀揣着异样的兴奋,没有人意识到有一个透明的女子自他们身畔悄悄路过。 这些碧瓦朱甍这般热闹,这般繁盛,却已经再无她熟悉的痕迹。往来的游人如此兴高采烈,可却再没有一个她所识得的人。 苏麦沿着最后些许残留的记忆一步步走着。 —— 她转了个弯,进了一条狭窄的巷。巷掩藏在街面上高大的建筑里,是周围酒楼后逼仄的平房,住着许多在酒楼瓦舍里做仆役的殷人。巷子不过二人宽,黑砖瓦房已是上了年头,铺地厚石板上长满了积年的青苔。 但巷子虽幽长狭窄,却很整齐,没有乱掷的杂物垃圾。临巷一扇低低的窗户内开着,她望了一眼,室内昏暗,收拾得很是利落,一个老妇穿着朴素干净,正纫针欲补一双袜子,神色平和。 心底有什么地方轻轻地一动。 前面的巷子突兀一宽,让出了一片带着座亭的空地。原地聚拢起了许多人,生生堵住了路途,只听得里面有个苍老的声音抑扬顿挫,却是个说书的老先生。 她迟疑了一下,一步步走过去杂在人群里想听得一听,却发现自己虽然穿不过木屏砖石,却能穿过那些血肉做的身子,像个无所凭依的影子。 心头乍然一惊。 她立在那里,恍惚了一会儿,才真实地意识到,自己确是死了。 那一碗鸩酒沿喉而下,已将过去的一切撕碎成遥不可及的幻像。自己的身体怕是早已化成了灰尘,而记忆里那些鲜活的人和事甚至没能成为史书上的墨字。 可她为什么还在这里? 没有人能听到她、看到她、接触到她。可她竟不明不白地苏醒在了这几十余年后的世上,走在这人声鼎沸的长街,不知道饿,不知道痛。她甚至觉得这只不过是自己死后的一场梦,是鸩酒的痛苦带来的一场幻觉。 只有那个少年是真实的。 只有他能感受到她,和她交谈。 让她确认自己的确是存在着。 然而她真正想感受到,想与之交谈的人,一个也不在了。 苏麦缓缓沿墙蹲下,将头埋在膝盖间。自己的长发滑落下来,像一匹水缎。 自己长发滑落的感觉也是如此的真实。 外面的喧嚣也是如此的真实。 可就算是她以这种形式活了下来,又能怎样呢——该做的事情,死前她已经一样不差地做完了。所亲者,所爱者,想来也都和她的身体一样,已经化作了空中流沙。 —— “我们这大燕一朝,如今呐当政的是衡光帝……” 说书人苍老的声音将她的思绪又带回了这喧嚣世间。 果然是燕。 她死时,帝濯已死。苟延残喘的殷失去了顶梁柱,又怎能抵御燕然人的滚滚铁蹄。 “要说这衡光帝,真是千古难遇的一位明君呐,和他父亲——开国的高武帝一样对咱们殷人和他们燕然人一视同仁。登基这十几年,修城修路,休战裁兵,又圣旨一下,放开了多少曾经只能官家买卖的东西,让咱们百姓得了实惠;历年旦有灾厄,还必免了丁口税,取了官家粮仓里的粮食平粮价,救了多少苦命人?还许百姓议论些政事,不然,放在那前朝大殷暴君帝濯的时候,老儿我还敢在这儿说书?早被那东厂密探给悄然杀喽……” “老儿我今年,八十多喽,帝濯当年暴政的时候,我也有十几岁,早已记事成人。桩桩件件我都看在眼里——老儿生平不打诳语!” 家里的壮丁这时候多是去做活了,留下来一些妇孺孩子和无事闲汉,摩肩接踵地围着须发俱已雪白的老先生,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地点头: “是啊是啊。” “老先生说的对啊。” 苏麦怔怔然看着那老爷子雪白的长发,再一低头。 自己的长发依旧宛如墨云。 —— 老人咳嗽了几声,又重重一拍惊堂木:“这衡光帝啊,不只是个明君,还是个痴情皇帝。” 相对政举,平民百姓显然更喜欢听传奇故事,此时个个儿都看着老儿目不转睛。 “衡光帝早在潜邸的时候,就娶了皇子妃谢氏,便是大家敬仰的端悯皇后。” 提起端悯皇后,妇孺们低声议论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神色明快的二十几岁女人便扬声道:“老人家说的这个那个名字倒怪好听的,只是我们女人家也不懂。我只记着我时候有年下大雪,我娘说城外的稻谷都冻死了,有个皇后卖了嫁妆,给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从别的地方买了米和面。” “是了,就是那一位——对咱们殷人最好,只可惜如今已经过身了。” 老儿哀哀一叹。 那个发声的女人却没想到有这一句,怔怔地敛了眉目,一众妇孺本在议论,此时都愣住,静下去闭口不言。 老儿清了清嗓子:“说起这端悯皇后也来头不浅,姓谢,是先大昭皇帝的嫡亲女儿,如今大昭皇帝的妹妹,也是天潢贵胄,大家闺秀了。更妙的是自儿便认识咱们这衡光帝,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前头的大昭皇帝也欢喜,待两人大些,高武帝便派人下了聘仪成了婚。” “成婚了几年,谢氏又头胎生了个大胖儿子。高武帝先头倒是有不少儿子,可多年南征北战,殁了的不少,剩下的一概艰于子嗣,不是生了姑娘,便是生了儿子却夭折,即使活下来也是病病歪歪或资质鲁钝不讨喜,唯有这个大孙子是体格健壮,又百伶百俐。” “高武帝啊是喜不自胜,大赦天下,又连发三道圣旨褒奖这谢氏,普天同庆,那一年出生孩子的人家个个儿官府给送了肉和米。不怕你们说我一个贫民老百姓怎么知道这些,这可是当年的大事,那三道圣旨说的清清楚楚,老儿年纪虽大了,好歹曾经考了个秀才,我能记错吗?” 一圈妇孺互相看了看,有几个年纪大见识过的纷纷开口:“说的是。” 老儿一点头:“这往后,高武帝是喜欢上这衡光帝一家子喽。也是嘛,生这么一个好孙子,哪个爷爷能不喜欢?皇家那些勾勾叉叉,老儿我也不懂,也不敢乱说,反正高武帝崩后这衡光帝是登了基。登基之后大封六宫,谢氏自然当了皇后,据说啊剩下那些个女子,最高的连个妃位也不是!” “衡光皇帝就一直独宠这皇后谢氏,虽然还有其他的子嗣,却还是最欢喜这皇后生的嫡长子。呐,按我老爷子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现在的皇后阿不如端悯皇后的多了!这端悯皇后从前,送来给我们这些殷人百姓的米面,换了节气时宫里赏出来的衣裳,哪样不是端端正正到了我们百姓手里?” “只是真的可惜喽……当了皇后不过两年,这谢氏怀了一对龙凤双胎,衡光皇帝那时欣喜若狂,皇子皇女还没出生就大赦天下。可惜皇后虽然成功产下了龙凤双胎,却产后虚弱,没过一个月就离世了,谥号端悯,举国服丧。” 妇孺们久居陋巷,虽然隐隐也知道些外界消息,却哪儿晓得这么清楚,闻之震惊,一个个垂下眼帘,默然下去。 “老爷子,您今儿怎么突然想起讲这个来?” 之前发声的那个神色明快的年青女人轻轻问。 老人一迟疑,怆然道:“老儿曾经受过端悯皇后恩惠,才能活到如今。十七年前的今天,是端悯皇后的五七。” “原来如此,这端什么皇后……我是记住了。” 女人喃喃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枕中记》正文 第5章 市井 “你又在这儿放屁胡说!” 空地一头的一扇木门猛地一开,一个五六十岁的妇人抱着一个婴孩冲了出来,先是对着老爷子一竖眉,然后一把拉住那个明快的年青女人: “活儿不干,孩子不奶,究竟在这儿听他胡嚼些什么?跟我回去!” 这女人估计是久著威名,见她一来,围着的妇孺便开散了。也有几个不甚怕的,皱了眉头拉住那女人: “大嫂,家里事咱们不便多嘴,但你对老爷子不恭敬,就是你的错儿了。” “我有错儿?我有什么错儿!是他动不动胡言乱语,还要拉着旁人和他一起疯!咱们大殷是多年的天朝上国,他们燕然是什么?蛮夷而已,仗着杀人放火打到你家门口,灭了你国家,你都做人奴隶了还满口什么明君治世?” “吃了燕然粮还真做起燕然狗了,八十多岁都是白活!对殷人和他们燕然杂种一视同仁?我呸!他自己说说他可是昧着良心?放他娘的狗屁!” 几个女人唬了一惊,纷纷去捂妇人的嘴,一个最老成稳重的连忙沉声劝道: “不是我说,他大嫂,你这话放在哪儿都是掉脑袋的。你不怕死,我们还怕保甲连坐,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了。” 妇人冷哼一声,一把将孩子塞给身边的年青女人,一面指上了老成妇人的鼻子: “你少在这儿红口白牙的光说不练。有种你现在就去燕然杂种的衙门出首,好好儿地和那些该千刀万剐的东西讲清楚我是咋个咒他们的,别在这儿和我横。卖了我你们就清净了,又不怕连坐,还能捞笔赏钱大家乐呵!” 女人一时呐呐,妇人又指起了坐在亭中老儿的鼻子: “你如今八十多岁越老越精神,像那起子燕然杂种架子上养着的鹦哥儿惯会给人学舌说嘴了。当年我阿娘死的时候,你可曾和那些燕然杂种说过一句像样的话!现在倒是有口有舌!什么皇后救了你,你就记在心里给人立碑作传,你倒不想想我阿娘是怎么对你?” 老人初时还木着一张脸,可一听到“我阿娘”三个字,眼角的老泪便落下来了,不由得想背过脸去: “你阿娘……老儿我是,我是实在的没办法啊!平头老百姓,让吃饱穿暖就是莫大的恩典了,信什么东西不是信呢,她却偏偏还是要信那个……那个……” “我劝了,骂了,那天我也拦了……可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那时我还有一双父母在堂……我是真的……真的……没办法啊……” 妇人惨然一笑: “所以你就在大屠杀里放弃了我的阿娘。罢了,我阿娘,一个被卖给别人做童养媳的女子而已!你放弃她这个妹妹也是自然的!” “一介懦夫!就算是当初和她同信真一又如何,瞧着多忠贞的信仰,说改就能改的!怕死,孝敬,总有一万个好理由!我也犯不上怪你!” 说罢,拉了那年青女人就走: “以后少听他说嘴!” 一场闹剧雷声大雨点地结束了,没有人能看见墙角蹲坐着的素衣女子缓缓站起,面色雪白如霜。 —— 苏麦慢慢地走出巷。 天边是雀卵一般的淡青色。她仰视着那明净的天空,心里是一片空落落的白。 早在她发现那个自称永昌王的少年案上,多少史书里竟然没有一点儿真一教的痕迹时,她已明白真一教必是遭了浩劫。 只是没想到会如此酷烈,些信教的俗民都不曾放过,竟以屠杀终结。 可苍生何辜? 只是这也是前世所能预料到的结果。既然如今庶民安乐,战火消迩,真一教是否存在不再重要了。 可她呢?她是否存在重要么? 也许也不重要了吧。 再去看看从前那些真一教存在过的地方罢——如果真的是断了传承、故人皆去,她如今的状态只是个原因不明的意外,她也必不独活。 一步步随着记忆走在朝向未大改的大街上,近了,更近了。 眼前的建筑虽已面目全非,但还是保留下了曾经的框架和格局。记忆里大门梁上的匾额早已灰飞烟灭,如今这块叶紫楠的填金雕花匾上,铁画银钩的是两个不熟悉的大字: 知琼 —— 在苏麦游荡于甜水巷时,永昌王府的一个偏门悄然驶出一辆普通的双轮马车,也穿过下京城向花市甜水巷去了。 自太祖高武帝迁都于这下京城,至今已有数十年。 下京城曾为前朝大殷帝都,当时名盛京城。高武帝南征时紧闭城门,孤城抵御燕然大军近三载,兵火肆虐,受创严重。 后高武帝迁都,历年增制,取殊裁于八都,岂启度于往旧1,迁徙征召世家才俊,又修驿道、兴漕运,以通天下物产。数十年来,逐渐建筑匝密,人烟繁盛,恢复旧时气象。 至当今衡光帝主政,又开宵禁、缔官营,打破坊市界限。下京三城一廓,绕城一转凡百二十里,衡光帝令建二十七座廓城门,高大宽阔可通大宗财货;除盐铁茶等特殊物资,一概许民买卖,只征收商税;京城四市辟为贵重商品交易之地,此外街头巷尾,茶楼酒肆、瓦子勾栏,何止千万! 自此,商贾云集,四方来朝,兴盛热闹,下京城渐有代替上京为燕然第一都之势。 —— 花市亦是下京繁盛地。 下京城外有浣纱河,自城东胭脂闸入、城西敛芳闸出,主干穿城十余里,兼通城中秣陵湖,旁支汇入街角深巷无重数。花市则毗邻秣陵湖,兴安桥四面七条甜水巷多瓦子勾栏,水光山色相接琼台阆苑,素来是下京颇负盛名的销金所。 兴安桥正对的,便是花市第一瓦舍知琼。花市总寓挂牌的三十六路大戏班,都定期在知琼唱各本新戏老戏;更不知多少戏班在这里觅生活。因此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那辆再普通不过的双轮马车驶进瓦子旁的深巷,在一座高楼边院落的隐蔽偏门前缓缓停下时,也并不曾有有心人多看得一眼。 自然也不曾有人认得出来,偏门前迎接马车,包头包脸眼含热泪的女人便是知琼几十年来的掌事姑姑瑛姑。 “嘘——” 车上下来的少年见瑛姑红了双眼,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戏谑劝道: “好容易来一次,何苦红了眼睛。不知道还以为是我上次来时吃多了果子,瑛姨嫌我了。” 瑛姑噗的一声,破涕为笑: “看你这猴儿嘴。” 虽是用一张豆绿的绉绸方巾将头颌包得严严实实,却依然掩不住头巾下女人的婉转眉目。 女人秋月如眸,远山着黛,不像那些尚自年青的风月姑娘那般捧着妩媚往外送,倒将韵味深深地藏了起来,一双眼九曲回折似的撩人心肠,想必年轻时也是个美人。 其实现在看起来也并不老。 常逛知琼的闲客向来有个打发时间的消遣,便是猜这瓦舍里令行禁止、只手撑天的瑛姑到底芳龄几何。 瑛姑近年来愈发千金难买一步,寻常绝不露面,露面便只捧硬角,每次都是穿着时新样式、换个人来再压不稳颜色的杭绸,化着脂光水腻的精致妆容,神色温婉灵动。说她三十出头也好,说她不到三十也勉强讲得过。 但其实瑛姑今年已经四十一岁了。 岁月不饶人,瑛姑也开始日渐以愈发厚重的脂粉来遮盖脸上的细纹。但在零星几个从瑛姑初次登台便一直看她到现在的甜水巷老闲汉眼里,知琼的女人们来了去了一茬儿又一茬儿,那些鲜嫩的容颜早已被岁月侵蚀得珠粉无存,只有瑛姑依旧笑靥如花。 —— 驾车的仆役头上戴着寻常市面儿上的苇编箬笠,箬笠沿儿拉得低低的,看不清脸。见瑛姑已亲密挽着那少年的手向院落里行过去,仆役轻轻合上窄的偏门在外落下铜锁,照旧赶着马车去了。 起风了。 的院落没有花草,只墙角种了一颗垂杨柳,千万条碧绦随风飘摇。 “瑛姨前些日子隐约听见些来客醉后胡诌,说你父皇又派言官斥责你,对你极是厌恶。——这话可是真的?” 瑛姑一手护着自己的头巾,一手拉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低声问着少年。 “阿,这样的事不用太认真……有些言官不晓得是不是饭吃得过饱撑出了幻觉,老头子喜不喜欢我,他们像比老头子自己都清楚。递过话来各种歪曲臆测,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是这样,皇上不曾厌恶你就好啊。” “也先不要太乐观啦。我看老头子是根本不想管我。” 见瑛姑由喜转忧,少年安慰式地搂了一搂她。少年虽然年纪还轻,身量却挺拔,环着女人的肩膀就像护着一只鸟雏: “瑛姨,你倒也不用为这种事担心。衣食用度我是不缺的,封地并不算贫瘠,贺儿和我也很好。我又没有什么宏图伟志,只想做个富贵亲王,老头子喜不喜欢我、给不给我事情办不重要。被骂几句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母妃不知道。” 瑛姑叹了口气。 “她不会知道。以你母妃的性子,素来不管朝堂政事,也没人说给她,除却为了照顾你和阿涼偶尔问我些事,余者是一概不听、一概不理。你既这样讲,我便不让她白白担忧了。” “还有,你母妃让我告诉你……” 二人自后门进了院里的清水瓦房,转过槅子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枕中记》正文 第6章 檀弓 过了许久,院角柳树上突然有一个影子乍然一动,轻飘飘落在院墙之外的隐蔽处。 此时已是华灯初上,金霞照晚,深巷里多是勾栏瓦子的后门,狭窄而冷清。影子窝在一堵短墙夹缝后,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这人伏在树上半日,已将一大一二人的一番话尽数听了去。想起刚才那些话事关重大,不由得眸色微冷,赶紧扒下身上紧身衣塞进随身布囊里,露出下面的正常衣衫,转眼便装扮成了一个寻常买笑客,而后背起布囊便要走。 “客官,您往哪儿去?” 身后突然响起醇厚温雅的一声问候,若真是寻常买笑客估计还会觉得有些受用,可听在这人的耳里却无异于耳畔惊雷! 他骤然转身,一手摸向腰间,想将浸毒的匕首拔出来——但来不及了。 脑后被敲了重重的一棒,昏死过去的前一秒,他尽力睁开眼睛,想看清眼前人的样子。 却只看见了一顶极普通的苇编箬笠。 等等,这是那个马车夫! —— 马车夫将那死狗似的人向墙根一拖,箬笠下露出张清俊温润的脸来。 是尉迟筇。 二楼开了半扇窗户,有人冲他一招手。那人露出半张化了妆的面容,朱唇一点,眉如漆画,端的是瑰姿艳逸,晃得尉筇直头疼。 尉迟筇掏出把钥匙,轻车熟路开了楼一处隐蔽后门的锁,将那人拖了进去。 —— 这只不过是衡光十九年一个再普通再普通不过的晚上——但隐姓埋名悄无声息地潜入这兴安桥繁华所的不止陆凝苏麦二人。 知琼回风坊后的幽兰苑,正浸没在日日如常的静寂朝霞里。那些十五六岁娇妍容貌的歌姬此时已是化好了鲜嫩妆容,个个散入知琼夜宴的人流中去了,偌大的院子里只余一个十一二岁淡绿衣裳的双髻丫头,正拿竹杓舀起花叶上收集起来的霜水,喂花鸟架子上立着的当红舞女的白鹦鹉。 知琼自己的歌姬舞女,向来是养在这幽兰苑。 有那些专管引进新人的老姑姑,几十年练出端详幼女未来容貌的犀利眼睛,自买来官家发卖或是贫苦人家头脸整齐的孩子悉心教养。再以琴棋书画蕴其气质,食材香药温其容貌,一开始是做红牌的丫头,逐渐自己长了见识阅历,年龄够了,也会有挂牌的一天。 如果能一炮走红,有钱赎了卖身契,从此便是自由。嫁了良人退隐也可,想留下也可,从此每一分收入都属于自己,只需每年交给知琼一笔固定的“安牌钱”。 譬如这白鹦鹉的主人檀弓。 十七八岁的女孩子,都喜欢养些猫狗宠物。但这白鹦鹉是南滇那边儿的稀奇种,放眼整个回风坊,也只有这一只。外人只知回风坊头牌里,檀弓、夔歌、璃檐争奇斗艳,但真正讲起来,白鹦鹉只檀弓养得起。 鹦鹉桀骜,不肯老实喝水,扑腾跳跃着。虽然足上环着连有银链的玉箍子,没法逃走,却还是扇着翅膀将竹杓掀翻,霜水扑了丫头一脸。 “哎呀!这畜生!” 丫头忿忿,却到底不敢对那鹦鹉怎样,一望腰间,却发现自己的绢子连着上头系着的荷包一并不见,想来是刚刚去幽兰苑外头厨房催茶点,人太多给挤掉了。 知琼素来富养女孩子,丫头并不把丢了个荷包绢子当回事,杓子一放便想回屋再取张绢子。 她转过身来,却发现身后梧桐树上竟倚着个男人。 这梧桐树种在幽兰苑院子最中间儿,按知琼里的老人儿所说,怕不是有六七十年了,枝繁叶茂郁郁苍翠,树干要几个人才合抱得来。男人身材高挑,倚在那里却也分外渺,气息被梧桐叶的味道掩盖了去,让人丝毫没有察觉。 门禁极严的幽兰苑竟会出现一个男人? 且看他神态从容,怕是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自己很久了。 丫头倒没有慌,不着痕迹地端详了一下男人的衣饰气质,心头一惊,敛了眉目恭恭敬敬地问: “公子悄然进了这幽兰苑,是有什么吩咐么?” 男人一笑。他长得只有五分俊秀,但这一笑却犹如三春花开: “倒也不急。先擦擦罢,女孩子家弄花了妆可就不好看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过来张揉成一团的绢子,丫头迟疑了一下,稳稳接了过来。 这绢子却不像男人所用。 丫头只觉满握酥软,一壁香气馥郁。绢子料子贵重,触手生温,以四四方方的冰绡裁成,纫边的针脚很是细腻,上面所绣一对交颈鸳鸯更是五色羽毛流光溢彩,憨态可掬。 这可不会是拿来让她擦脸的。 女孩子沉住一口气,轻轻一握,觉得绢子里还裹着个硬硬的东西,偷眼一看竟是张包浆厚重的象牙骨牌,上头还沾了抹女人的胭脂。 是这么一回事! “请随我来。” 她低声道。 —— 高句丽装扮的少女跪坐在幽兰苑楼的二层。 敞开的阁门正对着抄手游廊,一阵山风穿堂而过。身后的男人一步步踩着松木地板,越来越近。 她发觉到自己竟有些紧张。 “我没想到,你会突然来。” “你更没想到我竟会偷偷拿了你的绢子和骨牌。” 两个人说的是高丽话,引路的丫头完全听不懂,怔了一怔,晓得是他们有事避着自己,于是理好茶水便悄悄退出了屋子。 少女听得男子的话,微微一怔,挽唇轻笑。 “几日来,屡次想抹骨牌就差那么一张,烦得我不行。早该想到是你促狭。” 男人和她隔着炕几坐了下来。 “那日你喝醉了,我偷藏起来一块骨牌,你竟丝毫未觉察——怎么了,檀弓?” 跪坐着的少女敛了笑,眼角眉梢似被薄雾笼罩,温然都是愁绪。男人瞧着她神色不豫,讶异地一挑眉。 “我……对不起。我下午擅自动用了你派给我的人去盯着瑛姑的行踪……如今早已过了我告诉他最晚回来的时间。” 檀弓咬咬牙。 天色暗沉下来。 阁楼里没有点灯,一片淡薄的黑。 男人颇沉吟了一会儿,牵过檀弓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里,放缓了语气: “别怕。为什么突然去派人盯着那瑛姑?” “她先派人窥伺我和你传递消息的丫头——便是刚刚的那个。好在我到底也不受她的管束,她并不敢直接监视我。” 檀弓淡淡地道,光亮如漆的黑发在她脑后牢牢盘成发髻,越发显得其面容白腴: “我怕她是知道了什么,有点着了恼。恰好之前一段日子和你断了联系,没法子商量于你……今日瑛姑整个下午都未露面,饮绿轩也没有待客的动静,我便派了人盯着她,以为自己多少能查出点儿什么来……对不起。” “唔。没事。” 男人安慰式握了握少女的手。 “你上次便告诉我那瑛姑很有手腕。我调查过她,履历倒是干干净净,没得疏漏,只觉得她是和老大或是……老五有关。你派去的人八成是被做掉,回不来了。” “真是老大或老五的人,也没大关系。只不是老三的就好……” 二人之间的气氛微妙地静寂了下去。 又是一阵山风浩荡而来,院里的梧桐树叶子簌簌作响。兴安桥所对的秣陵湖中岛上有高耸的紫金山,素来腹吞风云,这一阵山风夹杂着秣陵湖新鲜的水气味道,冷然使人神志清醒。 回廊的松木廊板乍然吱呀地一声。这二层楼已经很有年头,廊板纵然用的是高句丽产的红松,也逐渐开始老朽开裂。 男子皱着眉瞟了回廊一眼。 檀弓犹未觉察,紧紧抓住男子的手: “……你没生我的气?” “只是我暗卫中的一个而已,我还不差那一个人。”男人淡淡地道,“他们的家人都扣在我手里,不用怕暴露出我来,只是以后你要心了。我回府会再拨一个人给你。” 檀弓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 “今天怎么突然来了?” “来看场好戏——也是来看你。见你不在回风坊,便猜到是又把自己锁在这儿了,你的丫头倒是百伶百俐,一看绢子便知道我是来找你。” “她传话久了,心里自然有个揣度。” “怎么没去跳舞?” “今天有些懒懒的,便告诉管事嬷嬷身子不爽利,让她把牌子撤了,只说回来这里歪着。” 男人一踌躇,放开少女的手,缓缓站起了身: “要不要换件衣裳,陪我去看看这场好戏?既然那瑛姑恼了你,今天我就捎带她一下,给你出口气。” 檀弓颇惊讶: “去哪儿?” “你放心,不在回风坊——安乐楼今晚有出戏,那儿的天井三层我有个包间,是用了别人的名头整个买下的,管包间的厮是自己人。你戴个帷帽跟着我就可。” “好。” 檀弓理了理头发,换回官话唤着那丫头: “素云,你去帮我找件没露过面的灰珠绒斗篷,从自己买料子做的那些里翻。若是有人来问我哪儿去了,便说是花帕巷姊妹办盒子会,邀我出门子了,尽快打发人走。” 话音方落,屋门轻轻一开,丫头已从隔间儿捧了件斗篷和帷帽过来: “檀姐姐,素云已经准备好了。” 男子深深看了一眼丫头,温声问檀弓: “你这样撒谎真没问题?” 檀弓睇了男子一眼,盈盈一笑。 “左右装病去赴盒子会也不是第一次了。牌子是我自己的牌子,赚多少钱也是自己做主,没人敢来说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枕中记》正文 第7章 安乐 今日的安乐楼依旧热闹。 知琼占地甚大,南有数十半开放式的勾栏,供外来的班子租场百艺杂耍、买吃食杂货,戏班也是在这儿觅生活;北边另是一番天地,转过一道回廊影壁,后面的院宇楼亭就不是寻常人所能进的了。安乐楼便在这影壁之后,是一座古朴周正的抬梁式四层木楼,素来是下京城多少大戏班子轮番开腔,卖座捧角儿的好地方。 然而今儿不知是怎么回事,原定来唱的班子当红花旦竟突然称病。饶是这么着,兴安桥总寓的大班子总不会只一个撑得来场的花旦,可待安乐楼的戏单子一贴,多少纨绔戏迷就炸了锅。 这单子上唱头牌的花旦,名字写的甚大,但竟没人认得。 —— 安乐楼中空间不,一楼有天井贯通上下,直至三楼;天井中间便是戏台,绕台一周,包厢散座有百个。虽说今儿的场子和往日不同,但有些性子怪的老戏骨借机不露名捧新徒弟也是常有的事,戏台旁已是黑压压地坐了许多人。 想在安乐楼蹿红,可不是容易事。这些殷人戏迷眼睛刁、嘴巴毒,若是自己功夫不够硬,别管是谁捧的,纷纷喝倒彩羞得你下不来台。 因此即便是完全没名气的新角,也必有两把刷子。 “公子哥怕是第一次来咱家这儿罢?这边请?” 安乐楼口,迎客的青衣倌接着了一对主仆。打量着二人虽衣饰新鲜贵重,行动却不大从容,像是第一次来看新鲜的富家哥儿,便挥挥手想请到一旁的角桌儿去。 那公子哥立地不语,侧侧头,身后随侍迎了上来,袖子里抽出一张大红单帖子来淡淡地道: “这是我家少爷的位置。” 倌双手接着帖子看了一眼,垂着目光又品了品主仆二人的面貌,即刻道: “是咱家失礼了,您二位请随我来。” —— 一楼戏台正前头的团桌儿,个个是有主的,不是有门路的人别想坐上这好风景的位置。今儿却不知是刮了哪门子的风,不仅当红花旦换了,打头的团桌也换了人。 公子哥大马金刀向曲搭脑乌木太师椅上一坐,对周围或疑虑或好奇的目光视而不见,只看了看桌上茶具果品,露出见了苍蝇的神情。随侍的银衣生年纪不大,不过十□□岁,气质却很是冷肃,淡淡地抛给那青衣倌一块银子: “劳驾换些茶果和酒来,要第一等的,品类无所谓。” 倌掂了掂手里银子,只觉有二三两重,禁不住露了些喜色: “好嘞,尊驾稍等,咱家马上就来。” —— 安乐楼后台,妍美的少年一身花旦戏装,临着铜镜自己画着眉。 “来这一趟,是不是太冒险了?刚才那人……” 侍女们伺候着妆容衣饰,瑛姑亲捧着胭脂站在旁边。见少年端庄持定不慌不乱,不由得轻轻提了一句。 “无事。我这般浓妆,没人认得出来。” 少年立起身来,整衣敛容: “况且我并不太在乎我自己的声名,纵是露了又能怎样?也不是第一次来了,今儿这出戏非唱不可。” 瑛姑明白就里,情知没法再劝,叹口气,扬了扬声: “闲杂人等就都下去罢,我一个人在这儿伺候就够了。” 侍女们恭身自一旁角门鱼贯而出。角门外一条长廊两侧是有身家的看客休息的隔间儿,这时候戏快开场,已经是没有人了,瑛姑却还是转过身子来,将少年遮了个严严实实。 “瑛姨,你别担心。” 少年轻声道。 “刚才那个盯梢的醒过来之后乘人不备服毒死了。我知道这次可能是有人要来算计我,但今天这本戏我一定要唱,就是挨了算计,我也认栽。” —— 戏要开场,台子一转已经坐定了人。突然前头一声脆响,捧着泥金封陶罐的婢女一失手,将一罐玉泉酒在桌上碰得粉碎,酒液溅了那首桌儿的公子哥一身。 “公子爷,公子爷饶过婢子这一次吧,婢子……” 婢惊慌的手足无措,身后随着的倌立刻拉着婢跪了下去: “公子爷恕罪,这婢子放来前头伺候才一个月,笨手笨脚的,让她来给爷捧吃食是咱家的疏忽!” 公子哥看着骄狂,这时却没有动怒,只是一把捏起了那婢子的下颌。婢倒漂亮,一双眼清明得很,瑟瑟地看着那公子哥。 公子哥看着那婢子眉目时,有那么极短的一怔。他阴郁地凝了凝女孩子的眉眼,有些微妙的情绪弥上心头。 不由得一松手。婢子缩了回去,像朵枯萎的花。 “长得倒不错……我今天心情好,饶了你这次了。” 倌忙拉着婢叩谢不迭。一个长衫管事早已拐过来,看着这公子哥并不追究,心里大大松了口气,拱了一拱手: “多谢尊驾海涵了,这事咱家实在惭愧……” 公子哥看了看自己一身酒气的污秽衣衫,皱了皱眉截住了话: “你这儿有什么寡静没人的地方吗?我要把这身衣裳换了。” “自然有,那边一整条长廊都是隔间儿,安静方便,便是给尊驾这样的客人歇脚用的……” 一桌人站起来浩荡荡地去了,几个倌凑过来打扫被污过的地面,年长几岁的姑姑悄悄地点了束檀香,周围人纷纷议论起来。 许久才听得喧嚣里不知是谁轻轻笑了一声: “听着戏喝酒?倒爽利,怕是一会儿还要搬来一桌宴席。” 旋即响起了哄笑声。 “得,就别多说了……他们燕然人都这模样……心让人听了去,到底他们是老大……” 声音越来越低,没入笑中不见了。 —— 长廊一侧的斗室,银衣生将污了的衣衫放在榻头藤架上。公子哥一身素白里衣,身量匀称结实,竟是个蛮成熟的男人,此时正对着自己项圈上挂着的木锁皱眉头。 “怎么了?” 银衣生一回头,入眼便是那块木锁。锁是长命锁样式,木头是上了年头的老桃木,早已被把玩出了温厚的包浆,上头镌刻着两个晦涩的字符。若有极熟北边语言的人,便能看出这是两个叱干文镌的字:贺匪。 只是叱干记事符太过冷僻,这锁上的痕迹看起来更像胡乱的鬼画符。桃木并不贵重,又没有什么珠饰雕刻,谁又能想到这样一块锁压着眼前男人的命格,贺家人百般求来,珍极重极。 “这锁上都是酒气,熏得人头疼。” 男人烦躁地道。婢子的眼睛和似曾相识的酒气交叠在一起,他冷然一笑: “刚才忘了说,你知道我最讨厌玉泉酒。” 银衣生手头的动作缓了下去。 “……对不起。” 男人摆了摆手。 “与你何干,我不是也忘得干干净净。” 银衣生一踌躇,对着门口站着的屏息静气的管事道: “你这儿可否安全?” 管事的恭恭敬敬道: “绝对安全。隔间的门一锁,钥匙便交给尊驾,除了大管事瑛姑有备用,再没人能打开——尊驾应该知道知琼的信誉。” 银衣生一点头: “钥匙给我,你可以走了。” —— 戏台上大幕一合。 “今儿唱的是哪一本?” 几个角桌上戏友笑够了,撮口香片开始攀谈起来。 “旦本,《竹坞听琴》……你连门口戏单都不看?” “不是换了人吗,懒得看——谁知道又是什么鬼魅魍魉,别和上次那戏子一样被人羞出了下京城。” “我看也是。《竹坞听琴》?什么冷僻本子,不唱四大本,倒唱这个?” 满座的人直摇头。 大幕一开。 台下的人当即噤了声,正经戏界规矩大,不论唱过了如何,这头开场一亮相合该尊重,不能有杂音。 其实听戏也忌大气味的酒馔,戏友不过是吃着茶果——首桌儿上那位就是‘不通风雅’的典例,此老哥至今未归,别的位置悄然去出个恭也就罢了,他换一件衣服还真是地久天长,到现在檀香也没有彻底驱散满室的酒气。 “出来了出来了。” 台下絮絮低声,多少目光凝在了那戏幕分开之处。 一道身影婷婷袅袅,和台上台下的人打了个堪称惊艳的照面。天外飞来的旦角儿出乎意料地姿容妍秀、雪肌樱唇,行头精致,一张口倒不是寻常嫩脆脆的黄鹂儿声,反而像支翠竹: “妾身姓郑,字彩鸾……” —— “这扮相身段倒真不错,只不知道唱的怎样。” 角桌儿的戏友喃喃。 他旁边的一位摇摇头: “虽说也算是难得了,但你听了这么多年,难道听不出来?这雏儿在倒仓。开场锲子也就罢了,连唱四折,只怕会走了调罢?” “倒仓?第一次露脸,他选在倒仓?这可是兴安桥总寓排第三的班子,给这雏儿搭戏的也都是名角,总不会自己砸自己的招牌……” “谁知道呢,许是有把握吧。” 诸人住了口,各自饮了一口香片茶。 角落边门里,公子哥贺匪终于大喇喇地出来了,换了一身新鲜颜色衣裳,行动带风,引人怒目。正值台上那旦开了口,细细地唱起了第一支曲牌《赏花时》: “亡化过白头老父母,眼底亲人别又无1……” 贺匪全然没注意,旦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神色猛然沉郁了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枕中记》正文 第8章 竹坞 开场锲子唱完,许多人暗中点点头。 这花旦虽是个雏,功夫倒还不错,字正腔圆拿音稳准,身段上也是吃过苦,当得起安乐楼一晚上的戏专门捧他。 只是唱腔里无端有些淡淡哀愁,眼神也微微发冷,《竹坞听琴》前几支曲子的确是萧索一点,旦唱的尤其情真意挚: “试看他富贵和贫贱,都一般白骨葬黄泉……低多少兴废荣枯在眼前,人被利名牵,满目红尘关塞远1……” 此时这旦角演的郑彩鸾是女道士扮相儿,气质妥帖、口含珠玑,一支胜葫芦悠悠而结,台下不由得低低喝起采来。 “去青杏帮我叫桌合羹,银瓶青梅酒烧风干果子狸。你这儿的茶酒我吃着嘴里淡出鸟。” 琵琶管弦里人人屏息静气,生怕扰了曲子,只贺匪不为所动,唤来一个侍应倌淡淡道,倌拜了一拜速速去了。 他倒没有刻意大声,但在这悠扬曲音里仍很是刺耳。台下静了须臾,纷纷悄声议论起来,不知是谁胆子颇大,噗嗤一声: “看我料事如神,果然要宴席,没得宴席怎配得上公子爷这身气势。这样的气势,一看就是打家劫舍的好汉,行侠仗义的狗贼。” 虽然声音极低,还是杂在人群里,主仆二人却好耳力,听得一清二楚。银衣生眉头紧紧一皱,便要起身。 贺匪面色如常,眸子里闪过一丝蔑然,琉璃扳指向团桌儿上轻轻一扣: “和蚂蚁计较甚么?吃你的东西,听你的戏。来这是为了耍子,不是为了你敲了人回去我再和当家的废口舌解释。” “这些杂种很无礼。” 银衣生垂眸道。 贺匪望了一眼银衣生,目光里竟有些温和: “阿钧,不值得。别为不相干的事生气。” “这便是你来带我看的戏?我倒还没觉出有什么意思。” —— 三楼的包厢有些高了,台上的戏子们面容已很是模糊。檀弓隐在包厢一角,半掀帷帽远远地望过去,看到人人喝彩的绝妙处神色也不过淡淡的: “我虽然只跳高丽舞,不懂得这戏行当,却也敢说台上这个旦角儿身段连我都不如。” 一旁男子笑了: “‘连你都不如’,这话真是……又有几个身段儿比你软的?只怕寻遍这下京城都要摇头。别急,带你不是来看这戏的,那旦角儿的脸比他的身段儿有趣。” “怎么?” 檀弓没想到男子这样一句话,下意识一挑眉。男子凑过她耳边轻悄悄说了几句,她面色变了,旋即慢慢地笑了出来。 “倒是好戏,期待很久了。” 檀弓喃喃。 “便知道你喜欢看,”男子缓缓将纤细的少女揉在了自己怀里,“好戏马上便开场。” —— 四折戏也没有唱了很久。 首桌儿的酒菜已是来了,青杏有名的‘碧碗儿’盛着,一副注碗、两幅盘盏,个果菜碟子和水菜碗,中间一个锅儿温着银瓶酒,菜蔬都极精细,只这几样怕不是就要上百纹银。 贺匪却也没动多少,只是皱着眉头看着戏台子。他颇赏了几次不菲的缠头,却始终兴致不高。 “觉得不好玩儿?” 银衣生边给贺匪斟酒,边轻轻地问。 “温家老二舌灿莲花,夸得这里世间无双,原来不过如此。” 贺匪嘲道,端起酒盅仰头一饮而尽: “只这青杏的银瓶酒,是一日比一日够劲了。” “上林苑跑惯了马,少爷自然觉得这里安静得无趣。” 银衣生唇角含笑。 “早都说了,就我们两人别称我少爷,扭扭捏捏听着反胃。” 贺匪端着酒盅,看着那戏台子上的旦: “听听这殷人的玩意儿歇歇脚也好,倒还有些耐听,整日跑马射箭,我也累了。只是总觉得花了眼,这旦身量很是眼熟。” 银衣生一愣: “别是……?” “应该不会,”贺匪玩弄着手里的青瓷莲花盅儿,“温老二虽和我一样晃荡,办事也倒利落,找的雏儿都是干净不露面的。” 说来又苦笑了一下: “他也真是……我当日喝多了酒,那屋又天昏地暗的,睡的是哪个都不知道,更别提身段不身段。可能只是我看差了。” 银衣生不好多言,只有再把酒斟上。 贺匪默不作声,到口就干,望着那戏台上花旦,眉心纹路却是越陷越深了。 —— 场子里逐渐入了越来越多的人,安乐楼的青衣迎客倌虽有百十个,一时却也搬桌凳、添茶水,忙得乱成一团。 只听得人群里有人絮絮: “换了人没意思,都睡了啊,拉我过来做甚……《竹坞听琴》?头一场的新人唱这本?” “你就别管那么些了,这么远拉你过来,我的耳朵还能有错吗?我和你说,这旦角儿就叫竹官——不信你去看看门口贴的戏单。偏要唱这《竹坞听琴》,我看是他刻意搭自己的名儿。” “竹官?这名字怎生有些耳熟……” 台上花旦已是唱到了第四折的太平令: “我着你记着,想着,不曾忘了,常言道:一报还一报……” 贺匪看着那花旦身段妖娆,眸子却清俊,虽是眼波滴溜溜地将台下都扫了一圈,但总觉着扫他的几下尤其深沉。心里不知什么地方耽了一下,他赫然起身: “总觉得空落落的。不看了,回家睡觉罢。” —— 脚步微微有些发软,到底好久不正经唱了,生怕行将踏错。 最后一支曲子唱过,陆凝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这戏台是多年前大昭的竹坞,一个女道士素衣墨发,抚琴不绝。 其实并非自己的错觉,是她一直在这儿,在这人群中天井上下徘徊着,一寸寸搜寻那些槅子栏杆、画栋雕梁。 苏麦。陆凝苦笑。她怎么会来这儿? 罢了,左右她也没有认出台上的花旦便是自己。凌晨是自己让她走的,她已走了,以后去向何方,追寻什么,又与自己何干? 强行让自己收回目光,陆凝盯了台前已经空落落的首桌儿一眼。 贺匪来这儿便和自己有相干了。 看见这个人进了戏场,一屁股坐在正台前时,他还颇唬了一惊——平日里斗鸡走马无恶不作的贺家大少爷居然偏偏在今天跑到这种地方。不是来砸他场子、撕破他脸皮,也是来看他笑话的。 也只有他有这么大胆子在这儿闹起来。 只是后来看着还不像,他并未认出自己,只是有点怀疑。 陆凝眼底神色沉郁,这可不会是什么巧合。和刚刚不知是谁的暗卫监视他的事堆到一起,贺匪八成是又被谁当成了一杆枪。 使贺匪来算计他?还偏生是在今日,在这里,在这安乐楼的戏台上? 也许还会被那苏麦旁观个全场,即便苏麦未必晓得台上的戏子是陆凝。 陆凝几乎想放声长笑。很好,非常好,如若让他知道了是谁,保证给他来个一报还一报。 只是面上这大燕五皇子依旧不动声色,台下只觉得今儿个大放异彩的花旦唇含浅笑,愈发波光潋滟眉目含情,如水眼波在台下睇了一圈又一圈,每个接着的都觉得自己是被暖融融的春水浸没了身子:“首次登台,竹官资质浅薄、技艺拙陋,让各位老行家们见笑了。” 说话也是嘤嘤呖呖,颇挑人心弦。 台下嗡然一片,一个前头团桌儿上嗓门大的便含笑开口: “没有的事!今儿个咱们在座的这些朋友,也算是洗了耳朵、开了眼了,赶上一场这般好戏。哥儿今日一场,往后前途无量呵!” “咱老倌也没啥别的可贺的,些许缠头,不成敬意!” 说着一挥手,随侍的仆从取了彩缎表礼、金银锞子,便走上前来。 花旦和台下团团见了个礼。 知琼的倌自台后转出来,双手端端正正捧着一个朱彩髤漆大团盘子,在人群里走了一转,不一会儿便是累累的一盘子。于是换盘子,再走一转,又是一盘子。 来听戏的颇有些殷人里的富家纨绔,此时竹官唱对了他们的耳朵,在这炫耀金帛的时候可不能差了。彼此冷眼觑着旁桌的缠头丰厚,自己也不由得再加些,转眼五个斗大的朱彩盘子已是累得满满当当。 财富总能使人兴奋,即便不是自己的。多少闲汉此时也得了趣,开嗓议论纷纷,叫好的,甚至也有些酸的在喝倒彩…… 台上的花旦依旧八面玲珑,礼节丝毫不差,哪个公子哥送了缠头,便温温柔柔地一揖,然后款款递过一个眼波去,只搅得对面红了半张脸,本出了许多缠头有些肉痛,此时也觉得此行不虚。 —— 真是盛世胜景。 多少年前便是这样。 陆凝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在动,灵魂却独立着,冷淡地看着这台下众生万相。他们这般兴奋,却不知道自己应该不会再来了,即使再来,也不会是以所谓‘竹官’的身份。 多少年前,那个叫谢弗的女人在台上,叫陆岐的男人在台下。二人本是一时微服出来耍子,却不想谢弗随口以‘竹官’为名唱了一本《竹坞听琴》,却惊动了整个下京城。那时候女人也是温柔地在台上做揖,男人在台下叫好声里带着些醋意,眼里却闪着骄傲。 如今这般好光景却是不在了。他甚至不知道那个叫谢弗的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也没叫过她一声母亲。 而十七年前的今天是她的五七。 有暗涌的哀凉疯狂啃食他心,突然时空凝了一下。多少炽热兴奋的眼波里,有一道冰凉凉的目光远远地穿透过来,覆在他心头,抚平了焦躁沉郁燃烧着的火。 他抬眸,是苏麦。她站在二层天井的栏杆前,淡淡地瞧着他。 她是认出我来了。 陆凝突然心情明媚了一瞬间,于是他对着她姣然一笑,以装扮成花旦妖娆的姿态。 素衣墨发的女子微微一怔,也轻轻一勾唇。 那是极其清淡的笑意,带着温暖柔和甚至哀悯的意味。她身后是未曾点灯的昏暗的楼阁,那笑像是黑暗里柔柔点燃着的光。 旋即她回转身,衣袂蹁跹,隐没在了身后的黑暗之中。 陆凝转过目光。 真的蛮好,突然就觉得开心。 他眸角飞过一丝隐约的泪。 —— “各位失礼了。今日安乐楼丢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查不清楚这件事,大家可能就要暂时留下了。” 刺耳的声音打断了一切喧嚣热闹和陆凝刚才那一瞬的心悸。安乐楼唯一的大门重重一关,一众人里是贺匪打头,寻了张太师椅坐下;身后的银衣生排众而出、四周拜了一拜,沉声说道。 跟着贺匪的除了银衣生,竟然还有低眉顺眼的瑛姑。 来了。 陆凝冷冷抬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枕中记》正文 第9章 乍惊 安乐楼里乍然一惊,旋即沸起嗡嗡的议论声。 “丢了什么要紧东西,倒要这安乐楼里所有人都留下?阁下还是说清为好,耽搁了时间不提,这污人名声的事情,我们也是担待不起。” 先前坐着团桌儿的大嗓门汉子三四十岁、富家打扮,此时扫了一圈见无人出头,皱着眉站起身朗声道: “况且阁下是何人……丢了东西找官家便是,我们为何要听你一己之言?” “今日的事,实在是我们知琼的疏忽,请各位看官见谅。” 贺匪眸子一沉,未待他讲话,瑛姑却自他身后转出身来。整场的人本是议论纷纷,许多倌几乎压制不住,此时见了瑛姑却都纷纷噤了声。 “恐怕这次事情大了。” 角桌边儿老戏客遥遥地越过许多人头,眯眼看了看瑛姑神色,喃喃道。 瑛姑依旧是惯常的端庄打扮,但步履匆忙、神色异常冷静,声音里不像往常一样夹着些柔意,却持重了许多: “请各位看官稍安勿躁,知琼绝对没有冤屈任何人的意思。这次的事事关重大,涉及的人却也不多,只要稍稍配合,不相干的人很快便能洗清嫌疑,就当是给我瑛姑一点脸面。打扰到各位的时间,知琼会奉上一分薄礼来补偿。” “可,一旦查不清楚,今日安乐楼里的人都要吃官司,我们知琼也逃不过。” 多少看客都是识了瑛姑有数年,对她很有一些信服,此时便静了下来。银衣生瞧了眼贺匪,见他还颇为平静,暗暗叹了口气站出身: “这是京兆尹的腰牌。我家贺大少爷在安乐楼听戏时丢了把桃木锁,今儿若查不出来这锁在哪儿,在座的就都得衙门走一遭了——不过大少爷不想把事情闹得那般没法收拾,所以若是哪一位随手揣了,麻烦您给拿出来,一切都好说。” 丢了把桃木锁倒也值得这般大费周章? 角桌儿边一个闲汉刚要出声,就被人给按住了。 “嘘,别跳。竟是贺大少爷,我说怎么这样淫威赫赫。” “这是谁啊?” “你听戏太多坏了脑子吧,贺大少爷不知道?贺胡薛温,他们燕然的四大开国氏族,世代钟鼎的。出了纨绔子弟多少个,数贺大少爷最胡作非为,偏生据说是家里有大人物宠,就是闹到皇上跟前儿了估计都得向着。别提桃木锁了,就是丢根儿头发丝儿,只怕都能让人掉脑袋,得,反正也没咱们事儿,就好好缩着听吧,光天化日总也不能冤枉了没事人。” —— 三楼包厢,檀弓睇了一眼身边的男子,含笑道: “搞了这么一出好戏,不怕知琼查到包厢里咱们头上来?” “别怕。管事里有我们的人,况且他们不会那么多事。” 男子抚了抚少女的丰泽的脸颊: “又不是只靠着贺老大一个人做生意,自然是能不得罪的人尽量都不得罪。很多进不去隔间儿走廊、没嫌疑的闲汉已经被引出去,二三楼的包厢则给隔开,只戏场中间儿有人出入过的包厢才来人排查一下。我们可是一直没动;就是他们来了,也不可能让女客将帷帽掀开。” “这桃木锁有甚么稀奇,倒激起这么大波澜?” 檀弓闻言,软软倚在了男子怀里,玩弄着他的衣领。 “别闹。” 男人握住了檀弓猫一样的手,二人窝在了槅子间的软榻里: “贺老大现在看着壮健,时候却多灾多病。贺家太夫人对唯一的嫡孙爱如珍宝,求神问药花了多少银子人力,终于从薛家大珊蛮那儿得了指点,做了块镌了大少爷名字贺匪的桃木锁。据说造这桃木锁用的桃树,是当时六七十岁的老夫人亲手用自己的血浇灌过的。” “偏生有了桃木锁后,贺老大便不大病了,太夫人大喜过望,直道是此桃木锁压住了贺老大的命格,平素轻易不许人动,也不许把它摘下来,只苦了贺老大八尺大汉,斗鸡走马时还得带着项圈。” “贺老大自己不信鬼神命格,可他虽放荡,素来却很孝敬太夫人,太夫人花着心血给的东西也许背着人为了一时松快摘下来,可丢了是万万不成的。太夫人上了年纪身子不好,要是知道这锁没了,气病了也说不准。” “所以你是想把顺走锁的罪名安在那人身上?” 檀弓柔声问。 “不会,如此生搬硬套饶是谁也不信,顺锁的罪名有别人背。只是等事情查到他头上,他不得不露脸,堂堂大燕五皇子做了伶人给市井民唱戏,这罪名可不轻。本来父皇便不喜欢他,这样的事传到了父皇耳朵里,想来又是一场好戏。” 檀弓蹙起娥眉:“说来……一个好好的皇子,没有别的指望也总能衣食无忧,他为何却隐了身份混进市井,干些唱戏弄曲的勾当,实在是让人疑惑。” “只这一件事,我是如何也查不出来。”男子顿了顿,“不过应该无需担心有什么心思在里面,他大概是的确喜欢唱这东西。我这位五弟弟……从和我们,便是不一样的。” “来了。” 檀弓轻轻拽了下男子的袖子。男子向下一望,贺匪坐在那里听着知琼管事们说着些什么,沉着脸一言不发,银衣生却已是逼上了戏台边被隔离开的戏班。 “贺钧还真是贺匪养的好狗。” 男子低低道,唇边溢出一丝笑来。 今天的事若闹到衙门去,太夫人肯定会知道,而且会知道的很快。而选择表露身份用知琼的人手解决,若能找回桃木锁,即使有朝一日风声传到太夫人耳中去,也能扯些谎将这事盖过。贺匪倒是不怕他有个流连章台楚馆的名声,为了不让贺氏太夫人知道丢了桃木锁,贺匪表明身份究查知琼的人,却恰好落入他的圈套。 他果然没估错贺匪的孝心。 —— “竹官是我们班子作保的,虽不是上京人,身份文碟和路引你也都看了。有名有姓,为何偏要卸下妆来看脸?” 银衣生贺钧看着那几个护在花旦前面的伶人,眸色幽然暗沉: “文书都可造假,你们的信用我也信不过。桃木锁放在隔间里,那条走廊并不令闲杂人进,又能接触到瑛姑偷钥匙,又能进得了走廊的人不多,个个已排查了身份誊了面貌。只是那些人不是知琼仆役就是有身份的公子哥,而你们这些浮萍样儿的人……” “怎么,看不起我们伶人?” 贺钧垂眸,眼底闪过一丝蔑然: “多说无益。你们一味推脱,反而让人心生怀疑。” 殷人和越人喜歌舞、好曲艺,唱得好的伶官可与官宦皇爵同席;但燕然人虽已入主中原五十余年,到底素性粗犷,便不大看得起这些声色犬马。 因此桃木锁失踪,找到瑛姑了解情况后,贺钧第一个怀疑的便是伶人。 “你可以搜我们的身和行李。” 戏里扮秦修然的末角是个年青生,护着竹官不肯让半步。 “若是真顺了,总有转移的法子,难道会带在身上等人拿?” 贺钧淡淡道。 “我们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去顺甚么桃木锁?” 生见贺钧不肯通融,不由得一声嗤笑: “桃木锁而已,一块东西。真有那贼为了财物,合该手脚干净,不值钱的不会去拿,你们别是眼错不见掉在了什么地方,却这个时候来栽赃我们。况且那么多隔间儿,瞧你眼生怕是第一次来听戏,有贼不动旁人,偏生捡着你们一家偷?” 贺钧心头一动,眼底光芒愈发暗沉。 “卸了扮相行头誊清面容也不过是一件事情。况且你们都已卸了,只他一个人留着扮相,这花旦据说也是第一次来唱戏,没人知道他脂粉底下是江洋大盗还是甚么东西……” 难不成真是贺家的某些宿敌,或是殷人遗族的一些死不透的玩意儿在特地盯着大少爷…… 贺匪心思轮转,刚要出声,一袭水红曳地长裙的瑛姑却盈盈而至,向着贺钧福了一福: “贺家哥莫要见怪,这几个伶官也是初次见到这等场面,怕是吓的有些胡言乱语,瑛姑在这里给哥赔罪了。他们戏行当的确有一些老规矩,这班子也是京里有名有姓的,原是抚安伯向氏的家戏班子,您若想誊清身份以备再查……” “当众卸了扮相,我怕脂粉下头的脸吓到这一地的人。” 未待瑛姑说完,戏台子上一直一言不发的竹官却是开了口,声音酥软、眼波流转,带着些石榴汁似的甜润: “你若真想看,后头有空屋子,我卸给你一个人看就是,好了坏了,也总是你哥儿一个人知道……你说可好?” 瑛姑吃了一惊,面上掩饰着,和那花旦悄然递了个眼神。见花旦满眼笑意,直写着“别担心”几个字,仔细想了想便一点头: “后头有方便的地方,这也不算坏了他们戏行的规矩。” 贺钧却没料到有这句话,当即愣了愣。他自负武力倒是不怕这花旦能对他如何,只是打量着他身段有些眼熟: “可以。” “他若真只给那银衣生一个人看,这出戏不是白唱了?” 檀弓听着男子讲台下形势,这时候不由得开始发急。 男子沉吟了一会儿,缓声道:“只要他露了脸,我们的目的便是达到了。不当众揭开也好,免得闹大了事情——你当他只给贺钧看,他在这儿唱戏的事便能压下了?陆凝贺匪,素来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今儿给贺匪唱戏,又得贺匪赏缠头,想想便好笑。” “没人是傻的,无论他人前揭、人后揭,过得几个月,这里的事迟早慢慢传到该知道的人耳朵里。”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没错。”男人慢慢地道,“这是桩被压杀了不准人提的丑闻……五六年前,大燕五皇子陆凝在和宗室女贺氏贺儿成婚的前夕,贺儿被这贺家大少爷贺匪给强暴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枕中记》正文 第10章 波折 檀弓大吃一惊: “强暴?” “没错。”男子竖起手指,对她做了个轻声的动作。 “那这大燕五皇子的婚事?” “照常了。” 见檀弓圆睁双目,满眼不可思议,男子笑了: “我刚就说过,这位五弟弟从就和我们都不一样。那贺儿本就父母双亡,在氏族里没什么地位,陆凝再一退婚,贺儿就只有死途,他是为了救她性命,加之燕然人对甚么贞洁纲常以前是惯不在意的……” “但梁子是一定结下了。以前不在意的东西,现在可未必不在意。” “这五皇子倒真的是……” 檀弓喃喃。 “真的是?真的是讨你们女孩子喜欢不是?” 男子带着些调笑探出手去勾了勾檀弓的下颌。 “不是……这五皇子……夺妻之仇都能这般忍耐,思之令人发悚。” 檀弓的话音越来越低,揉进男子的怀中不见了。男子一怔,抱着檀弓的双臂越来越紧:“是啊……是啊。夺妻之仇都能忍,的确令人思之发悚。” —— “就让他在这儿卸了扮相。” “大少爷?” 贺钧刚欲答应下来,身后便传来男子微冷的声音。一回头,贺匪竟站起身缓步走了过来,死死盯着那台上的花旦,面上滚过阴冷猜疑的光。 “就在此时,此刻,这里。”贺匪一字一句,“我不管你们有什么规矩——如果你的确只是一个戏子,就是毁了你所谓前程,我也给得起你一生的身价。” 气氛骤然凝固,安乐楼上上下下紧盯着这一场争端。突然竹官笑了出来,那一笑清湄妍美,恍惚了所有人的眼: “贺大少爷可要想明白了,当众威逼、毁人名声,这身价怕是不大好给呢。” 贺匪听着竹官的话,眼中反而渐渐漫出了奇异的亮色,手一挥,一排青衣倌便捧着铜盆栉巾迎了上来: “贺匪说给得起,就必然是给得起。” 竹官婉婉一笑: “好。” 旋即伸手去掬水要洗去面上的妆容。 瑛姑微一迟疑,想要发声阻拦,却显然来不及了。 —— “姑姑,丢了桃木锁的那个隔间儿不太对!刚刚管事着人去搜第二遍,想看看有什么痕迹,却在软榻旁边儿不显眼的角落里发现了这绢子和荷包。” 一个管事自边门疾步出来,未曾拘礼便将东西交到了瑛姑手里。 “什么?” 事情突然生变,众人的注意力齐齐转移到瑛姑手上突然出现的物证上,连贺匪都皱着眉看过去,一时倒顾不上花旦了。 竹官听了这一句,方触到水面的手一颤,铜盆里起了一丝丝涟漪。他一双翦水秋瞳缓缓望过去,那绢子正握在瑛姑的手里,料子是赵州产的绵帛,上头倒没有什么纹饰;但绢子上系着的荷包儿却刺绣雅致,显然是女孩儿家的东西。 “这不可能是我们带进去的。” 贺匪望了一眼,淡淡道,寻了把太师椅又坐了下去,竟不再逼那个伶官,而是支着自己的头,仿佛禁不住上涌的酒气。 瑛姑看了一眼方才的管事,管事立刻上前一步做揖:“刚才查问了负责打扫这个房间的婢子,婢子笃定看过了那个角落,交给贺公子使用前绝对没有甚么绢子荷包。” 瑛姑‘嗯’了一声,微蹙远山眉,仔细端详着手里碧绿杭绸地子、缂丝蝴蝶绣样儿的簇新荷包:“这料子和样式……是我们的料子,仿佛是回风坊那边的丫鬟们的式样。” 急切之下,纤细手指再一翻荷包里子,里头露出几块香饼儿来,瑛姑心头一惊,面色立刻沉下去:“这针脚我认得,里面的香料……大食薰陆香,仿佛回风坊用薰陆香的只有一个人。桑葚?” 一个站在一边儿,挽高儿二十多岁的女人忙道:“回风坊只有头牌檀弓姑娘喜使这薰陆香,今天檀弓姑娘说身子不爽利,撤了牌子在幽兰苑歇息。” “去找檀弓!” —— “阿冼?” 三层槅子间里,檀弓指尖刷一下便凉透了:“那是素云的荷包绢子……素云的东西怎么会在那儿?” “不知。我算计人绝不会把你也带进去,这里面肯定有谁动了手脚。” 男人沉声道,一时也失了稳重,但很快便缓了过来:“你别怕。如若不成,我便提前让人背罪,一定先把你摘出来。即使那陆凝没露脸,知道消息的人稍想一想也会明白就里,只是这件事不能摆在台面上说出来罢了。” 回想起自己取幽兰苑时,丫头素云找不到绢子荷包的神情非常自然,况且素云并不知道他在梧桐树那里,无须演给谁看。纵使这素云有点聪明劲儿,也只是家计上,绝不可能掺和到他的事里。 那又是谁悄无声息顺走了素云的荷包绢子,又能在短短时间内将这两样东西送进那隔间儿里去? “阿冼。” 正仔细思索着,檀弓柔软却冰凉的手环上男人的腕。男人一抬眼,只见门下塞进来一张字条,檀弓轻盈迈过去将字条拾起递给男子: “怎么说?” “不太好。” 男人看过字条,叠起来放进袖里。 传信的倌字迹匆忙,显然是避着人慌乱里写下的这张条子。条子里讲,他派的人去拿走锁时,屋子里多余的东西绝对不存在,想做到在拿走锁和贺匪发现锁丢失这段时间里送东西进去,亦根本不可能,除非是个透明人。 可如果这物证是凭空造出来的呢? 男子盯着戏台边儿的瑛姑,眸中暗沉越陷越深。 —— 不过一刻钟,桑葚已经回来回话。 “回姑姑话,檀弓姑娘并不在幽兰苑。她的丫头素云倒在幽兰苑,只是颇着急打发人走,一直讲檀弓是被花帕巷姊妹们请去赴盒子会了,但幽兰苑后门又没什么车马痕迹。我已经着人去了花帕巷问虚实。” “素云也已经带到了外面,刚拿绢子荷包给她看,她承认是自己的,只说是过了晚膳,去幽兰苑厨房催茶点之后便不见了,神情不似作假。再逼问荷包绢子为何在隔间儿里,便如何也不讲话了。” “素云就不必再问了,”瑛姑沉声说,“立刻找檀弓。她很可能并没去花帕巷,让回风坊认得檀弓的管事带人搜,不止安乐楼,搜整个知琼。” —— 掩不住了。 眼见事情不成,陆冼反而长出了一口气,放开檀弓站起身来,敲了敲包厢的墙壁。 “我是不是耽搁了你的大事?” 檀弓惘惘地坐在软榻上,面色素白。 男子递过去帷帽和斗篷: “没有。是我一时兴起带你来看戏,反倒连累了你,你丫头的东西出现在那里,是有人反将了我一军。快穿好,今晚我带你出去避一避,”男子一顿,“往后还想回来也好,不想回来……” “自然是想回来。”少女自软榻上轻盈地站起了身,眨眼间便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我在这儿,对你才有用。” “花帕巷那边,你留了后路吗?” 男子悄无声息地一叹。 “那边的姊妹会帮我圆过去,我过会儿赶到就好。” “嗯,散了戏你别出声,悄悄随我出去。” —— “是我做的,不必冤枉没事的人了。” 十几个管事刚散出去不过一会儿,天井对面二楼的黑暗里突然钻出来一个婢女,靠着栏杆冷声道。她身量纤瘦、声音不高,但出口的话着实牵着多少人的神经,整个安乐楼刹然静了下去,目光齐齐凝在婢女的脸上。 “是你。” 四面静寂,贺匪却突然笑了,那的脸儿恰是把玉泉酒砸到他身上,清明明眼睛的婢女。 “自然是我。” 婢女冷然看着贺匪,眸子里燃烧着火般的恨。 “这便是你们知琼自己的事了,大爷我不想多管。只把东西完完整整拿回来,一切便可当做没发生。” 贺匪不再看那婢女,也不再看着人,只淡淡地凝着自己的手。这双手骨节分明,筋肉遒劲,拉过弓、驯过马,也很多时候怒意上头杀过人。今天的事他合该早就发了火,可不知为何却根本不想抬手。 瑛姑分明感觉到了身边男人被某种悲凉暂时压制住的狠戾。 她不敢再耽搁,当即沉声道:“你是属于安乐楼哪个管事名下的,甚么话都敢说?这事情可不是你担得起的。” “我担不起?我自然担得起,我想这么做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 婢女长笑着,眼里几乎笑出泪来,一面自袖里拿出了一块的桃木锁:“如今大可没人怀疑我担不担得起了。真是恨啊,到底贺家大少爷权势滔天,一己之力就封住了安乐楼,若不是怕冤枉了檀弓姐姐,这会儿这块贺大少爷的命根子已经被我扔入秣陵湖了罢?” “放下它。” 贺钧自那婢女拿出桃木锁时,全身肌肉便已崩得死死的,见婢女拿着桃木锁的手搭在栏杆外一晃一晃,不由得提起了一整颗心,凝着婢女厉声道。 婢女已经满脸是泪,却还笑着摇摇头,整个身子伏在栏杆上,像是已经支撑不住了一般,伸手一指贺钧: “底下那银衫子哥儿!还有明里暗里的什么人,婢子劝你们都别动。婢子刚刚已经喝了一整罐鹤顶红,这手说不上稳,你们若惊着婢子,婢子一松手,贺大少爷的命根子可就要从这一丈多高的地方摔到平地上了。咱们安乐楼的地可是一水儿的水磨砖,你们猜猜这桃木锁会不会摔丢点儿甚么零件呢?” 这一番话是婢女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喊出来的,嗓子嘶哑得像被刀割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枕中记》正文 第11章 夔歌 瑛姑紧紧蹙着眉,悄然使了个眼神,许多暗中隐着的人暂时止住了身。 “你先冷静下来,把东西放在地上。有什么话都可以好好谈,即使喝了毒药,知琼的郎中也能救你,大可不必如此决绝……” “我又不傻。”婢子俯在栏杆上,哑着嗓子截断了瑛姑的话:“若不是我手里有这块锁,你们投鼠忌器,想必我现在已经陈尸当场。况且就是大罗金仙我也不要他来救……我早已是不想活了。我还有几句话要说,这锁我得留在自己手里,让你失望了。” 见开门见山地谈条件毫无用处、婢女打定了主意要赴死,瑛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眸子里渗出了一点儿哀悯: “……你只是安乐楼的婢女,何以会认得回风坊的檀弓姑娘?知琼管理甚是严格,回风坊和幽兰苑虽同属北院,你和檀弓之间的距离也该犹如天壑。你说不想冤枉她,难道这些事都是你一人所为,檀弓姑娘毫不知情?” “这问题问得好。我只是安乐楼的婢女?”婢女哀哀笑着,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下去:“人都说知琼回风坊的夔歌化妆技艺出神入化,从前只当是买笑客随口奉承,如今我才明白自己的确有那么一点儿本事。只可惜,这点儿本事竟是用来给自己送葬。” 婢女说着,手指探进额角鬓发,一下子便将头上的假发髻揭了下去,露出黑漆漆密鬒鬒滚落至腰间的一头长发来;旋即又自衣襟里曳出一块绢子拭了头脸。转眼间栏杆上纤弱婢女的壳子已纷纷剥落,露出其中一个唇红齿白、容貌明丽的美人瓤儿来,美人似已使尽了力气,伏在栏杆上咳嗽不止。 她一头长发应是天生带着起伏弯浪,随着身子簌簌颤动如海畔波涛;一张巴掌大的脸娇艳动人,除了那双清明明的眼睛还有之前婢女的影子,其余的五官已是脱胎换骨。 “夔歌?” 瑛姑眼中俱是震惊。这近一年来声名鹊起的十五岁少女此时已被折磨得变了样,她竟如何也不能将之与回风坊那个娇美的、仅次于檀弓的红牌舞女联系在一起。 “是啊,是我。” 少女喃喃着,面上两道晶亮的银线。她几乎竭尽全力地自手腕某处一拉,薄而透明的手套落下了天井。有低低惊呼在人群里响起,夔歌一双柔胰素手几个指甲竟已被掀去,露出血红皮肉,好似指甲仍在,精心晕染过金凤花。 “那个安乐楼的婢女的确很蠢,”夔歌断断续续地道,“拿了我些银子,便为我盯着安乐楼首桌儿温二少爷的行踪。她以为我是想结交温二少爷。想结交温二少爷?我倒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温二少爷,贺大少爷,这般狼心狗肺的东西,合该是滚成一堆的,果然今天上午婢女偷偷告诉我,温二少爷写了个帖子又嘱咐着迎客管事,像是要引荐什么人来。” “于是我又给了她好些银子,万般央求,她便同意我化了妆替她一天。她身量与我相当,虽然我活计上有些生疏,却也没露出太多马脚。到了晚上,我竟真的在安乐楼口看着了这个让我恨毒了的禽兽。” 夔歌一番话说完,喘息了几下,转过目光死死盯着坐在太师椅上的贺匪: “贺大少爷,你刚才说这只是知琼自己的事?简直是个笑话。是啊,你姓贺,是贺大少爷,你为着自己的高兴痛快,喝多了酒做什么都是在理的。我夔歌究竟算什么呢?章台楚馆玩弄过这么多女人,你估计连我的脸都记不住。” 少女的指尖本已凝起了血痂,死死抓在栏杆上。因着恨,因着毒药的痛,那双手使力使得指节发白,血痂崩裂了,裂口上一滴滴晃着鲜红的汁。 “是你。” 贺匪的声音变了,袖里迅速掏出一个包儿来。翻开的青纻布里裹着几支素白的长指甲,上头还染着嫣红的血,少女一看竟嗤地笑了: “阿,是我的。你竟留着,是做征服的纪念么?” “……你下来。” 贺大少爷满身的狠戾和阴冷突然散了。 他站起身来一步步向那个少女俯身的栏杆下行去,仰头看着少女,眸色沉静。 少女眼底闪过一丝轻蔑,并不理会缓步而来的男人,张口冷嘲: “装腔作势可真是……你掰断它们的时候可曾有过如今的半点人模样?” 贺匪默然无言。 少女闭上眼睛,眼角的泪沉甸甸滑下去。 这滴泪恰恰砸在了贺大少爷的唇上。 “从前年少不懂事,”少女喃喃,“最喜欢养着自己这些指甲。每日照顾着,使着心思,拼命让它们妍丽。可你毁了它们只用一瞬间,毁了我也并不比毁掉它们更难些。” “那日……我喝多了酒,失去了意识。” 贺匪仿佛陷进甚么回忆里,双眸有一瞬间失却焦距,又马上沉静下来: “……半点记忆都没有了。” 他抬头静静地看着那少女。 “你把锁交出来——我娶你入府。贺匪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无干人等已俱被驱散,此时的安乐楼里寂寥一片,除却知琼仆役,只贺匪夔歌两个人孤零零地在那里对视。贺匪身子一噤,方五六月天气,他却觉得自己刻骨的冷。 “这种时候,你竟是和我说笑呢。” 少女伶仃伫着,幽幽地道: “别惹怒我。你这命根子还在我手里。——你也犯不着再疑惑,我看见你来,便故意抢着做送酒的活儿,又刻意弄撒了酒,我知道这宝贝疙瘩你必然是带在身上,但染了酒气,你又会忍不住摘下来,和那天杀的一日一样。虽是胡乱一赌,没想到却赌中了。当然若是赌不中,下毒行刺我也都干得出来……今日我便未想活着走出安乐楼。” 贺匪瞧着台子上的少女,唇边掠过一丝轻嘲的笑,却不知是在嘲谁: “原来我贺匪竟的确狼心狗肺到值得人用命来算计——现在下来,你还有活路。” “还是不要了吧,我现在听你的每句话,都感觉像是狗嘴里吐出的屎。” 少女泠泠地看着贺匪,嘲然道。 —— “我本来……也想过能有自由自在的未来……” 少女的声音又弱了下去,像是即将被扯断的风筝的线: “温二少爷为我赎了身,回风坊里我也渐渐立稳了脚跟、闯出了名堂。我以为我能好好做我的自由舞女,跳我喜欢的舞。我怎能想到那些富家子弟脑袋里头的龌龊心思?” “原来温二少爷为我赎身,不过是因为我和某个女人有些相像,把我当成了取悦狐朋狗友的一件玩具。他三番五次喊我去温府陪酒,一开始我还牢记着姐妹的告诫,时间一长……见不过是普通应酬,便也放下了戒心。可那日……贺大少爷,你说你自己狼心狗肺。可你还记得自己都干过什么狼心狗肺的事?你们这些公子哥儿脑袋里可曾留得住自己做下的污秽?” 少女的话音虚弱,却似搅着汹涌又凝固的咸腥的血。贺匪一个恍惚,竟有种无端错觉,只觉得那血腥味苍劲得很,像是沉积了多少年的前尘旧事。 他凝了一凝神智,沉声道: “酒后诱奸了夔歌,是我贺匪的错。我最后一次对你说,你下来,随我回去,贺匪可以既往不咎。” 少女勉力一笑,话音越来越低: “羡慕你们,又可以把自己做下的污秽推到酒身上。来不及了,我已是脏了。歌楼舞女,脏了本是迟早的事,只是一想到你那日的野蛮粗暴,仿佛我夔歌是个坏了便可以丢弃的物件儿,我便觉得恶心。已是来不及了。” “不过我究竟有点好奇——我到底像谁?像哪个大少爷睡不到的女子,惹得大少爷像个魔鬼?酒喝得乱了心智,仍是口口声声说着许多笑死人的话,一面咬牙切齿地念着旁的女人,一面折磨着我。大少爷是真真的好笑。” 贺匪一步步退后,无声地笑了几下,转眼又恢复了惯有的桀骜冷肃: “既然已经来不及,知道又有何用处呢?” 他转身离去,身后少女清凌凌的话音飘进了他耳内: “总要知道是哪个姐妹这般可怜,被这样的人惦记在心里。我是死了也要在阴间为她祝祷的,只盼着她终身离你越远越好。” —— 贺匪一身沉郁归来,坐在太师椅上再不动了。 贺钧淡淡望了瑛姑一眼:“我家少爷的话是说完了。该办好的事,也望你办好。” 瑛姑轻轻地叹了口气,连忙向前几步,柔声道: “夔歌,你是如何得到了客人休息的单间儿的钥匙?” 少女神色恹恹: “有一次易了容,自你手里骗到做了副本。哪一次我也忘了。” “那条走廊不令闲杂人等入,你又是如何知道贺大少爷是哪个隔间儿?” 瑛姑一面柔声询问,一面暗中做着手势,楼阁阴影里悄然隐藏着的人开始向少女聚拢包围。 “自然有收了我银子的婢女为我盯着——我知道你又想问有人看守的走廊我是如何混进去的,你不必多问,我总有办法……唔。” 少女痛苦地蹙紧了眉,弓起身伏在栏杆上吐出一大口血。她拿起自己手里握着的桃木锁死死地盯了两下: “可惜这东西,刀砍不坏,火烧不烂。只怕丢下去也未必能摔掉甚么零件,贺大少爷的福寿绵长,果然是有神佛庇佑。” 她喃喃着,突然嘲讽地笑了两下,扬起手便要把桃木锁远远掷出去。瑛姑连忙挥手,阴影里藏着的那些人猝然暴起,却显然已是来不及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枕中记》正文 第12章 花陨 “今儿这是怎么了?” 知琼向来笙歌达旦,安乐楼的戏更是一场接着一场。但今日这前场戏却是没了头,楼门紧闭许出不许进,下一场的戏子沤在楼里头,下一场的看客沱在楼外头,多少等不及的公子哥已是去寻了别的乐子,只一些闲汉还在楼外议论纷纷。 眼看已是半个时辰仍是没动静,坐在临时茶棚的一闲汉抬脚去问了门口的招待: “烦劳您老讲讲,楼里这是出事儿了?那今晚的戏是怎么办?” 青衣帽的招待倒是颇为持重,虽打量着这闲汉不过是个‘拿蹭儿’的,还是恭恭敬敬地耐心答言: “请客官见谅,确是有些事耽搁。今晚的戏可能顺延,也可能改期,知琼会贴出告示,客官可凭今晚戏票去后边儿的摇晴院门口领一份知琼奉上的薄礼补偿。” 闲汉眉头一皱: “那便是一时半会儿肯定进不去了?” “大概是。” 突然楼边角门打开,一群人熙熙攘攘拥了出来。闲汉打量着里面有几个熟面孔,便顾不上招待,连忙凑了过去: “老兄弟,怎么了这是?” “哎呀,别提了,说是那贺家大少爷今儿好死不死,非一时兴起来听戏,可巧在这儿丢了东西……” 招待听在耳里,微微一皱眉,睇了一眼身后的倌。见倌转身隐在了黑暗中,他连忙敛了神色再去应答他人。 —— “少爷。” 贺钧弯着身伺候贺匪戴上桃木锁。 瑛姑站在旁边,颇有些凝重地看着贺钧。这银衫哥年纪不大,但方才出手之迅速、身法之飘忽,让她心底乍然大惊,几乎是一道银光掠过,那断翼鸟儿般飞出的桃木锁已然是到了其手里。 贺匪依旧是不讲话,像是太过疲惫,见了失而复得的桃木锁也没有什么多余神色,冷然坐着。楼上的人控制住了夔歌,正要将她抬下来;知琼仆役开始进进出出,料理因今晚变故而耽搁的种种事宜。一切都恢复了鲜活和嘈杂,只有贺匪仍然凝在那里。 “大公子,夔歌已经带到了,您看……” 瑛姑控制着神色,躬身问着椅子上的男子。 贺匪终于抬了头。 面前门板上,躺着的少女已是满襟鲜血,抽搐着痉挛着,勉强维系着最后一口气。瑛姑身后的桑葚向前一步,把了把少女的脉搏,旋即哀悯地摇了摇头: “喝的毒药太多,她拖延的时间又太长。没救了。” 贺匪听着,面上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冷眼瞧着那女孩子: “告诉我,是谁在指使你。” 夔歌一脸嫣红的嘲笑,声音像是从地狱里硬挤出来,答非所问: “贺匪,我恨你。” 男人眉头紧锁,刚要再开口,女孩子的头却重重偏了过去。 贺钧轻轻探了探少女的口鼻:“少爷,怕是已问不出来甚么了。” 贺匪‘嗯’了一声,站起身来:“一天热闹散了。回去吧。” 走了几步却又站住了身,回首看着瑛姑:“既然完璧归赵,贺某说话算话,今日的事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瑛姑敏锐地听出了贺匪的一点儿弦外之音:“所以贺少爷还有什么其他的……” “她的身体,我会带走安葬。” 贺匪的话出乎意料,瑛姑怔了一怔,看着那个男人走过来,一把抱起了门板上的女孩。想起刚才的许多话,瑛姑仿佛明白了甚么,眉梢带出些许寒凉来:“那好。今日给少爷添了麻烦,日后知琼……” “贺某也不会再来了。” 贺匪没有理会瑛姑,而是远远地看了戏台一眼。不知为何,刚才的伶人竹官孤零零一人,仍旧站在那里,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那身形如此熟悉,贺匪茅塞顿开,盯了伶人几眼,无声地在心里笑出来。 陆凝,是你。 今夜的事,是陆凝在算计自己? 不不……至少今夜的事,绝不是。 贺匪抱着女孩的尸身,抿紧唇一步步走出去,心底冷硬如铁。 贺钧紧紧随着他。 —— “瑛姨。” 见贺匪远去,伶人轻轻巧巧地站到了瑛姑身后:“暂时猜不出是谁在算计——左不过那几个人,没大事,你放心。” 瑛姑蹙了眉:“但荷包绢子这物证,不是我派人做的。是有谁在帮你?” 伶人微微一迟疑,旋即湄然笑了出来:“自然是……有人在帮我。” 瑛姑心中的疑惑层层翻卷,但面前的少年以波光潋滟的眼神制止了她再问下去:“瑛姨,我累了。再待在这里也不安全,尉迟会自后门送我回去,今日这一场变故,你也有好多事情要做罢?我先走了,这么久都没卸妆,皮肤会不好呢。” 少年的身形隐没在廊中。 瑛姑身后的桑葚一直恭敬站着,保持着听不见二人对话的安全距离,此时上前来对瑛姑附耳低言:“姑姑,饮绿轩来人唤您了。” 瑛姑神色一沉。 “好,我马上就去。” —— 安乐楼四层,又名饮绿轩。 这是一处独立于下三层天井戏台的空间,地势甚高,向来是知琼招待贵客的所在,常人不得入。其半扇琉璃地面工艺独特,自上而下通透如水,又略能放大,可清楚地看到戏台上伶人们的一颦一笑;兼壁内筑有通声管道,置身此处与在戏台之前无异。轩外十二扇墙板一开,雕梁飞檐、松风卷入,凌然有俯仰知琼之势;轩中装饰古拙典雅,阔然疏朗,和寻常包厢又是再不能比。 此时的饮绿轩正中间紫檀盘龙坐榻上,男人于狻猊皮长褥里斜倚着,一只手抚弄着那蓬松柔软的金黄色狻猊毛发。轩内只燃着一脉暗淡的连盏铜灯,晚风拂过烛火摇曳,男人面貌掩在层层叠叠的阴影后。 “富康,”男人突然喃喃,“他和阿弗到底是不像。流着阿弗的血,相差却如天壑。” 男人身前的矮案旁,跪坐着正在沏茶的老妇六十余岁,青衣银发,敛妆团髻,听着男人慨叹,面上仍是淡淡地全无表情: “本不是一个人,自然不一样。身段唱腔已是不错。” “富康,你明白,朕说的不是身段儿……身段儿自然是好的……但韵味气质,到底是全然两样了。” 老妇人手法纯熟,茶具流转间,不大一会儿便点好茶,用龙泉窑的青瓷盏儿端端正正捧到了男人面前:“他到底只是姐的儿子,不是姐。斯人已去,逝者不可追。皇上还要缅怀姐到什么时候呢?” “我不知道,富康,我不知道啊。”男人喃喃,“也许……也许有一天就放下了。” 看着老妇双手捧盏、一丝不苟,男人不由得轻轻道:“富康,你是阿弗的乳娘,一直跟着阿弗,自大昭道观到这大燕深宫。如今你年纪也大了,身子不好,朕早就说过,你不必在朕面前如此恭敬。” “皇上虽如此说,富康却应自重。富康曾经的身份是姐的陪嫁,如今的身份是皇上御前的女官,何等身份便做何等的事,严守上下尊卑是富康的本分。” 老妇却不肯放下规矩,仍是垂着眸恭敬答言。 话虽是恭顺的话、姿态也是恭顺的姿态,但她气度如铁,倒不像是仆婢一流人物。相处已是数十年,男人深知富康性子,说了多次也还是这般,便不再出言相劝。 男人坐起身来接过茶盏饮了一口,旋即微微一皱眉头,其面貌自层叠阴影中剥离。他殊为年轻,似是三十左右,但两鬓已有斑点雪花,其气质冷凝沉郁,一皱眉头恰似幽谷深潭里落下一滴水,惊起道道微弱涟漪。 “这是巴蜀金尖茶?” “皇上好品鉴。” “富康,”男人叹了口气,“你知道朕好饮的是碧螺春。” “皇上最喜欢的是明前碧螺春,因和姐初相遇时,扰了姐一盏,从此便嗜其成瘾,一日不饮便念念不忘。但碧螺春性寒凉,兴神志、瘦骨肤,皇上多年思念姐不得安眠又倦怠饮食,再多饮碧螺春更是伤身;金尖茶性温,适宜皇上饮用。” “富康随侍多年,自然知道皇上喜欢碧螺春,但最喜欢的不见得是当前最好的。正如逝去的人再好,到底也不如活着的人。” 男人轻轻道:“富康,你也觉得我该允准老五参政。” “这是前朝政事,富康并不敢妄言。富康只是希望皇上能在缅怀逝去的人时,也顾及活着的人——五皇子是个好孩子,但您一直因为姐之死迁怒于他。富康痛惜姐早逝,可五皇子无辜,若姐泉下有知,也一定不希望皇上这样待姐与您的孩子。” “富康,你从前从未说过这些话。” 男人捧着茶,仿佛陷进了甚么回忆: “这是第一次你对我秉公直言。十几年来我漠视老五、苛待老五,你未曾说过一句话,像是一切都与你无关,所以今日是为何,突然说了这些?” 老妇凝了一凝,钢铁般的表情却还是现出一丝裂纹: “皇上,五皇子长大了。他已过了十七岁的生辰,已有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欲念,不再是那个被您心翼翼庇护着的孩子。他想努力做一个得您心意的皇子,也帮上大皇子的忙,而不是被孤立着、被圈养着,被您拒于千里之外。” “朕以为,阿弗只希望他自由快乐。” “可皇上能给五皇子的自由快乐,未必是五皇子真心想要的自由快乐。” “朕……朕明白。” 男子惘惘然看着对面飞檐上垂挂而下,被风肆意披拂的纱帘: “他流着阿弗的血,他怎肯受人摆布,怎肯安于现状?阿弗不是那种女人,他若不如此,也不会是阿弗与朕的儿子。可他想要的自由快乐谈何容易——从他来到这世上那一刻,想要他性命的人便何其之多。你刚刚也看见了那些污秽的算计……但这才算什么?他到底还,未必能预料到前途如何艰难,朕只怕他后悔。” “但皇上未曾后悔过。” 男子一怔,突然笑了。 “是啊,朕没有。而他是朕的儿子。” “说来他真像朕,那泥水里也要挣扎出一副身份的脾气……阿弗在这儿唱过《竹坞听琴》的事,朕只是偶然一次和怜妃提起过。怜妃会告诉他朕不意外,但朕的确没想到他费心筹谋也要自己来唱一次。阿弗喜欢听戏唱戏,朕没想到他也喜欢。他是算准了总会有人将这事的风声吹到朕的耳朵里,让朕明白他也念着阿弗,也想好好做朕和阿弗的孩子。” “而五皇子也是知道,皇上会明白他的意思。但五皇子到底没料到,皇上会亲自来看他的戏。” “是啊,”男人眸底精光一闪,“不止戏,污秽也一并看到了。” 突然屏风后金铃一响。 “皇上,人来了。” 富康缓缓站起身来,将外头的人迎了进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枕中记》正文 第13章 衡光 “向瑛,你来了。” 男人放下茶盏,望了一眼面前水红色曳地长裙的女子。 富康退出了屋子,女子拜了下去: “知琼暗卫首领向瑛,拜见衡光帝。” “老五倒是信任你,肯借你的手改名换姓唱这一出戏。”男子不再看瑛姑,而是将视线远远投到了飞檐外头去:“但他不知道,他口口声声唤着的瑛姨不止是一个风月场里颇有资历的女子,她本姓向,是如今抚安伯向熋的亲妹妹,是朕未登基时阿弗在王府的侍读,也是朕经营多年的知琼暗卫首领。” 女人拜伏着,一字一句恭敬答言: “五皇子也并不知道向氏是一直忠心耿耿追随着皇上的大殷旧氏族,他这出戏所搭的戏班也是向氏所经营,而这整个知琼其实都是皇上的产业,是皇上鞠养训练暗卫的所在。他只将婢子当做其母妃怜妃仅剩的入宫前熟识亲好的人才如此信任,也是因为怜妃娘娘所言所托才在几年前来寻婢子、识得婢子。” 男人一颔首: “你起来吧。” 女人轻巧地站起身来,随侍在一边。 “向瑛,你和朕一样,有些老了。” 女人一怔,不知该如何答言,只得默然不语。 “朕看起来还年轻,但朕今年已是四十六岁了,身体慢慢衰弱下去,近些日子已经总有觉察。”男人喟叹着,“将要知天命的年纪,反而愈发的惧怕,惧怕天命,不想知道它。你看着也还年轻,但你也老了,你比朕上五岁,但朕能看见你眼睛里的颓色。年轻的人儿眼睛里是不会有那种神色的,她们鲜嫩得很。” 女人温声道: “皇上还年富力强,望之不过三十许人。” “向瑛儿,这样中听的话是说给那些买笑客听的。朕听的多了,朕早已不信了。” 女人默默着。 “看着孩子们长大,看着他们鲜活着,有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命,是不是很惊喜?只是惊喜的同时,你也累了,朕也累了。但有的人并不打算让朕休息。” “皇上,五皇子希望婢子配合他唱这一本戏……婢子不好拒绝,未曾想到会烦扰皇上。” “朕说的不是这个。你不过是如寻常一般向朕汇报诸事,是朕自己决定来看的,老五很有主意,即使你不帮他唱这本戏,他也总有办法提醒朕他长大了。朕说的是……那些污秽。” 女人目光一凝: “温氏一直在用种种办法渗透知琼,自温二少爷温秦及冠掌事后更甚,安乐楼与回风坊上下许多人手已经是他们的人,这件事婢子早已告知皇上。但知琼由皇上经营多年已是铁板一块,他们也只能渗透到外围,核心人事还无法触及,温氏人手的名单婢子心中有数;舞女夔歌的确是温二公子赎的身,也和二公子联系密切,但其他的环节……” “你是想告诉朕,今儿的事有蹊跷,只是温氏算计不到这么深。” “是。” 男人突然笑了,长身立起: “你说的不错——今日的事,不止是温氏。” 男人一步步走到飞檐之下。纱帘起伏,安乐楼下人潮涌动,渺如虫蚁。议论刚才之事的,赶场去寻下一处乐子的,团团的人粘稠成一潭浆水。 但浆水里却有两条滑溜的鱼。 青年长身玉立、少女帷帽重衣,二人有意掩着面目,沿着楼脚速速走着,青年牵着少女的手。一辆久停街边的马车迎了上来,他们上了马车。 “新门阀和他养的宠物鸟儿,”男人喃喃,“老二终于冒头了。” 向瑛随在男人身后,不过看了一眼,猝然惊道: “是二皇子和回风坊的舞女檀弓。” “没错,是老二。墙角的薄土,寒风冰水浇灌着,到底也能滋生出肆意疯长的藤蔓来。” 向瑛揣度了一下,缓声劝道: “婢子久已怀疑檀弓和外头的人互通消息,还派人监视过她,但未曾查出是二皇子。今日的事……” “今日的事是老二失算。本是完完整整的局,却一定要亲自来看看自己的谋算,偏还要带着养的女人,果然被抓了破绽失了算计。总是年纪还。” 男子闭上双眼。 “皇上,二皇子素来无权无势、也无母族牵挂,婢子以为他无须做这样的事针对五皇子。况且这事里的确有温氏痕迹,二皇子与温氏并无牵扯。” 向瑛温言禀告。 “那是过去。自朕如今的皇后为他赐婚,自朕提携他掌管工部事宜……他和胡氏,他和温氏……他终究站在了老三的身后,和老五针锋相对、明争暗斗。有时朕也会想,如果朕一直什么都不给他,会不会比现在好一些?” 男人停住了话。 “朕倦了,该回去了。这件事,你不要再查下去。” 向瑛怔了一怔,还是温言应道: “是。” 男人一手拎起搭在鸡翅木衣栏上的玄羽大氅。向瑛刚想前去伺候,大氅已被男人自己整整齐齐束在了身上: “既然老五信任你,你便以怜妃旧友的身份好好辅佐他罢。” 又好似想起什么,将要离开的男人突然一回头: “那件物证,是你派人做的?” 向瑛一迟疑: “绢子荷包突然出现,实非婢子所为,婢子探问过五皇子,五皇子告知婢子是有人在帮他。但五皇子今日只带了尉迟筇来,物证出现的时机太过蹊跷,婢子以为……此事不是尉迟做的。” “当然不是,朕从不教弟子如何偷鸡摸狗、偷天换日。” 男人淡淡地道: “既然不是你,按时间推算,这物证本来不该存在,今晚这出戏,朕只这一处不很是明白。也罢了,年青子弟胡闹而已,不必浪费时间。交给你你该查的事你加紧去查便是,查出他们究竟在哪里……这物证的奇诡,倒教朕想起他们真一教——是谁!” 低沉的暴喝响起,不过刹那间,雪亮的银光撩开了大氅,纵然向瑛是拔尖儿的暗卫,也断难及得上身旁男子电光般拔剑的速度。 轩中有无形柔风拂过四围,倒像女孩儿素手轻轻抚人面泽。下一刻,一切金木摆设一如原样,但所有遮掩着的纱帷帐幔齐齐断裂,随着夜里翻卷着的松风拂到安乐楼下去了。 男人已将雪水般亮泽的长剑合拢回鞘: “别看了,没人。许是朕多心了。” 向瑛已是冷汗淋淋,那剑气不伤金木反伤纱幔,如此匪夷所思;若是真有人在,只怕血肉身子也会和纱幔一样轻柔无声地便断了: “皇上,这饮绿轩上下都有多少暗卫守护,绝不可能有他人。” “朕知道,只是……方才觉着连盏灯前掠过一个人影,”男子轻声道,“因那十八盏烛火有异样的波动。也许是风。” 向瑛随在男子身后,离开了饮绿轩。 —— 人都去了,饮绿轩里静寂如斯。 温柔的月泽打在狻猊长褥蓬松的金黄色毛发上。苏麦静静地伏在那里,心跳像凌乱了的鼓,一弯墨黑长发散在脚边。 刚才那一瞬间……那一瞬间,她嗅到的是死亡的味道。纵然自矜武艺精绝,她也不敢妄言活着的时候能接住这刹那如电光、温柔如死水般的一剑。如今已没人能看到她,没人能伤到她,但剑气掠过腰间那一瞬,的确有似是而非的剧痛弥漫全身。 好敏锐的男人,是她仗着魂魄之身疏忽了。听到他提起真一教,不由得乍然一惊,扰动了空气与烛火,却未想到男人如此警惕,竟会猝然暴起。 的确有人记着真一教,也的确有人在查真一教。可真一教到底在哪里?她不肯相信真一教竟会踪影全无,可虽不知男人为何要查真一教,听其口气,一朝皇帝竟也查不到它的所在,街头百姓更是只能记着它仅存的光辉。 诛灭真一教究竟是谁的命令,又是为何诛灭真一教? 而作为真一教曾经的分坛,知琼已失去了真一教的许多痕迹,变成了戏子瓦舍、天子私宅。但也有一些让她困惑的地方…… 苏麦静静地思索着,久违的困倦却扰上她心。 魂魄之身也需要休息么? 不如睡去罢了。 陷在蓬松金黄的狻猊皮褥里,素衣墨发的女子阖上双眼。月光如水,女子指尖萦绕着大食熏陆香的气味。 —— 入夜的永昌王府,一如既往点着几盏寥寥的灯。 “阿筇?” 陆凝倚在便榻上,一身云灰里衣,一手捧着书卷,一手端着盅茶,案上照旧放着红参雉鸡汤。尉迟筇自梁上落下来,轻轻稳稳地着地,见陆凝满脸惊讶,不由得无奈笑道: “刚刚被人计算,不知你怎么就能一脸没事人的样儿。” “下次走正门——算计倒吓不到我,你能吓到我。” 陆凝转回目光接着看书: “就是逼得我当众露出真容,又能怎样?干脆懒得去查,把我大哥除去,再把四哥除去——你猜是谁闲到计算我,还偏要扯上贺匪那货来一起搅混水。” 尉迟筇拉过来一把交椅坐了下来: “所以我也没去查,来和你说的是别的。” 陆凝一怔,放轻了声音: “你查的这么快。” “这事又不难,”尉迟筇温声道,“按你所说,我托颉隽翻阅了前朝宫闱所有关于金丹炼药仙家之人的记录,启元十四年,曾有十二名女方士进宫为帝濯炼药、治甘露金丹,其中一人便叫苏麦,年龄上也是吻合。” 陆凝放下书卷: “果然是真一教的人。那可能查得到她来自何方、身世如何,又去向如何、为何而死?” 尉迟筇摇摇头: “来自何方,身世如何,大概只有真一教才知道;去向如何,为何而死,帝濯一死前朝动乱,很多皇族世家之人的去向如今都成迷,更何况一名女方。只有再查,也要看运气。” 陆凝叹了口气: “那就接着查下去。” “你亲自问问她不好,她未必不会告诉你。” 尉迟筇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她也许不会再来了。” 陆凝敛了神色: “阿筇,我没在开玩笑。她是真一教之人,你知道真一教究竟……在查不清楚之前,我不想轻举妄动。况且她也许不会再来,毕竟,她是亡人,和我又没甚牵扯。” 尉迟筇不再纠结,话音一转: “今晚你还是歇在这儿?” “不……今晚我去看看贺儿。你也去歇息吧,这两天事情多,只怕你也没好睡。” 陆凝拍拍尉迟筇的肩,起了身,向着门口走去: “今天……突然很想见贺儿,很想,很想。” 尉迟筇望着陆凝的背影: “你是素来对贺儿很好的。” “当然,我总说过的,她是个好姑娘。” “……今日的荷包绢子的物证,阿凝,那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陆凝温声道,“阿筇,别问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枕中记》正文 第一 好疲累啊,每一寸身体像磔裂了,有温热的光自破碎的地方流淌散溢,最终散成虚无。意识穿过混沌的浊水,一直沉淀。 然后穿过了某一个界限。 苏麦挣扎着睁开双眼。 视野里,成片模糊的白。稚弱的身体被绑在粗糙的襁褓中,无法动弹,眼前是一张年轻女人的脸,女人十□□岁,苏麦凝了一会儿那张脸,从上头辨出了几分喜色。 这是她的母亲,苏黛灵。 “母亲。” 视线晃了一晃,是女人将襁褓递到了一旁。有尖刻的光刺入眼睛,接过襁褓的中年妇人仔仔细细看了看婴儿的面貌。 婴儿用乌云滚珠似凝实无光的瞳仁儿看着她。 这是她的外祖母,卫虞。 苏麦告诉自己。 “黛儿,这孩子和你的确有几分相像。” “更多的是像她爸爸,只是耶色睴已经不在了。”苏黛灵抚着婴儿的脸,“母亲,给她起个名字罢。” 卫虞思量了一会儿,缓缓道: “黛儿,天水城头的麦子是熟了。今年眼见是个丰收的年头呢。” “是。” “叫她苏麦罢,”卫虞思索着,“我行其野,芃芃其麦。只望她丰茂英实、欣荣端华,能救人饥殍,能福泽世民。” “苏麦。” 苏黛灵咀嚼着两个字,嚼出了阳光下大麦茶的味道。 她敛容正色,虽然刚生产过身子虚乏,此时只能松松歪在枕上,仍是勉力俯身,屈了一礼: “这很好,想不到母亲对一个女孩子有这般大的期望。希望她将来能为善苍生,不辜负您这般话,我做母亲的也得心安。” 卫虞淡淡地道:“有你做她的母亲,这孩子当然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不过,这出息难说是哪般的出息,若是她行恶悖逆,为害世人,我自然也容不得她。” 苏黛灵虚弱一笑:“我的女儿,绝不会做那般事。只是,母亲,……这孩子好安静。” 已经好些天了,婴儿始终不哭不闹,也不亲近自己的母亲苏黛灵,那种安静近乎于无情冷漠。和她泠泠烁烁的乌黑瞳仁对视时,苏黛灵只觉得自己是在看着个没有心的木偶人儿。 刚出生的婴儿而已,饿了不哭,冷了不闹,实在是特异。 “我记得你时候很吵,”卫虞倒不很讶异,而是缓缓回忆着:“性子上倒不随你,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苏黛灵垂下眸。 “九死一生生下她来,她却不亲我。我没看见她对我笑过,这样冷冰冰的孩子我也从没见过。有时心里隐隐的发痛,只怕是个生来冷情冷性的孩子,将来会不吉利。” 卫虞沉吟着,旋即劝慰苏黛灵: “也许是滚热的心,藏得太深了也未可知。到底还是个方满月的孩子,能看出些甚么?黛儿,你不要想得太多。” “也许吧。”苏黛灵又接过婴儿,抱着襁褓的手稳稳当当。 她又瞧了瞧孩子的脸。 “到底看着的时候多少会有些不舒服呢,这样冷冷的神色。”她叹着,“不过真是个结实的孩子,我瞧着身量比其他的孩子壮健许多。最近瘟疫横发,天水城城里夭折的孩子太多了,她这般健壮,倒是件好事。” —— 意识又模糊了下去,沉淀入浊水。 再次睁开眼睛,视线里是一张宽广周正的胡杨木大案,罗列着天地水陆里所有人能想到的平常应用之物,她卧坐在这些物件儿之中。 这是……抓周。 苏麦能看清周遭的一切,却并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溟濛之中,她一周一周地缓缓看着这些物什儿,旋即只觉自己的手抓住了一件甚么冰冰凉的东西,死死不肯放开。 “算筹?”她听得苏黛灵讶异地道,“这是术数天衍的器用,一个女孩儿而已,怎么会……抓这样东西?” “你又何曾将她当做女孩儿过——韘指和剑珌,不是你放上去的?” 卫虞淡淡地道。 苏黛灵望了一眼卫虞,扁扁嘴:“母亲不是也将方志和兵术放上去了,倒说我来。” 苏麦隐约回忆着,外祖母口中,自己的母亲苏黛灵自便兵戈熟识,擅弓擅剑,十几岁时已能上战场,是极优秀的将军。在大殷的封号虽然只是县主,但嫁给自己从未谋面的父亲之前,她素有陇西铁血公主的英名。这时的苏黛灵应满二十岁了,已是个成熟的美人,但在外祖母卫虞面前倒还像个闺中女儿。 卫虞神情是惯常的不苟言笑,没有应话,只紧紧盯着桌上的女孩子,见她抓着算筹不肯撒手,暗暗蹙起了眉。 “倒是和我想的不一样,不过,”卫虞沉吟着,“这的确是个有前程的孩子。黛儿,好好养着她罢。” “当然了,”苏黛灵伸手逗弄着孩子,“我这一生……就只这一个女儿了。” 是啊,父亲耶色睴已死,自己则是他的遗腹女。而母亲苏黛灵终身未再嫁。苏麦心底流淌着那些已碾碎于历史车轮之下的结局,暗暗地叹了一声。 突然,自己的手一松。那算筹被自己轻轻放在案上,旋即润圆却短的胳膊伸了出去,死死拽住一件很沉的物事,似乎,是书。 苏黛灵好卫虞讶异地看过来。女孩子将蛮大一本线装书紧紧拥在怀里,像找到了甚么不可丢失的东西。 这本书,是《素问》。 突然,有旁人进了屋子,苏麦抬起头,想看清那人的脸,眼前的一切却突然支离破碎。她只恍惚听见了那个男子口中急切的话: “公主,他们出兵了……” 话未听尽,她眼前的场景崩塌下去,陷入黑暗。 —— 隐约间,又有许多模糊的场景依稀掠过,似真似幻。 视线又逐渐清晰起来。眼前是一处清旷的院落,立着数匹膘肥体壮的骏马,上头乘满了矫健的骑手。她立在一株胡杨树下,周身厚厚地裹着衣服,还穿戴着一副甲胄。 骑队打头的骏马赤如烈火,骄如狂焰,还没人骑乘。苏麦想起,这是她母亲苏黛灵的坐骑,叫血骢。突然,一双坚韧的手将苏麦提起,用柔软的绳索和靠背固定在了血骢的鞍前。是苏黛灵。 苏麦低下头来打量自己,她已长到了三四岁的身量,但骑在这马背上,仍地像个团子。若不是有绳索和靠背,这马一腾蹄,便能把自己颠下来。 这……是何时,何地?她仔细思量着,却如何也想不起来。 秋风瑟瑟,她听到了不远处狼烟兵戈的声音。 苏黛灵立在马下,一身朱色骑装,英姿飒爽: “麦子,别怕,我们要突围了。从此往后,我们不再在这座城里居住。” “嗯。” 苏麦听得自己清清淡淡地应道。 突围。她突然记起来了,是那年。她出生后不久,苏黛灵和西凉闹翻,西凉国主出兵围困了天水城,一围就是三年。三年时间,天水城被多次强攻,墙桓破损,人困马乏,城里瘟疫盛行,缺水缺粮。最后不得已,苏黛灵只得以骑队突围。 竟是……这一天。 苏黛灵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心底感叹万千。 当初的婴儿已经有点长大了,水水嫩嫩是个美人坯子,眉眼间多有自己当初的韵味。可那清冷淡漠的神色一如既往,普通孩子所有的各种情绪,在她身上完全感觉不到,譬如现在,苏黛灵竟感受不到半点她的惧意。虽然一直以来她不哭不闹很好照顾,在这兵戈相交的许多年里省却了她多少心思,可这样一个孩子,……细想起来总让人心头微凉。 烽烟乱世总会死人,总会见血,就是苏黛灵自己也不敢说自己没有一点惧意。 也许,还是她太了吧,根本都不懂。 苏黛灵驱散了自己的思绪。战事当头,来不及想这些了。 她翻身上马,将苏麦牢牢护在了自己怀里。 “驾!” 铁蹄声疾,苏黛灵一马当先,院落里的骑队随着她奔出城去,再不回头。 城头衰草枯槁,一片赭黄连天遍野。金戈尸首交缠着倒在土头,旌旗凌乱如织,呐喊声动摇寰宇。天水城最后的守军倾城而出,和西凉的军队斗在一起。 城角,一骑红衣的女子率众而出。 “麦子,看好了!” 苏黛灵话音方落,目光已凝如利刃,一瞬间双手已将手中两石的硬弓开弓如满月,箭随弦发,势如贯虹。敌军锋首的将军尚未觉察,镏金三棱乌铁箭矢已悄然无声地穿过了他的心脏,轻柔妥帖仿佛人的呼吸。 陇西公主的弓术,向来名满西疆。 将军一死,敌阵大乱,天水城守军趁机两翼合围,将西凉军的前锋自大阵中切了出去。苏黛灵一骑疾过,自枪林箭雨中穿行,每次开弓必会夺阵中一敌将性命。西凉军队右翼有些溃乱,苏黛灵瞧准了时机,领着自己的骑队趁隙而出。 “越悄无声息的,就越是致命。” 苏黛灵低声嘱咐着: “麦子,我们该走了,你要坐稳了,牢牢把住我。如果你想学,娘日后再教你。” 旋即她扬声道:“西凉的崽子们听好了,我屋兰县主在这里。有种来追我,别再为难天水人!” 话音方落,骑队已绝尘而去,在天际合为一群黑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枕中记》正文 第二 之后,便是在西疆流离失所、化妆逃难的一段日子。 总有蒙面的铁骑追杀她们,不知来自何处何方,她们在明,他们在暗,防不胜防。最险的一次,她们赁住在一处偏僻宅院,刺客悄悄摸进了她的房间。好在最后一刻苏黛灵赶到,那刺客在她面前被苏黛灵击杀,满腔滚热的鲜血扑了她一脸。 “麦子,对不住,娘不该在你面前动手……” 苏黛灵握剑的手颤抖着,想要拭去苏麦脸上的血,但被那一片殷红所摄,怎样也不敢动手。 眼前四五岁的女孩跪坐在毡毯上,倒仍是一脸淡然,拉着苏黛灵的手劝慰着她: “发现这人的时候,他已在这里,娘若不杀他,他就要杀我。这不是娘的错。” 苏黛灵周身发软,手中的剑铿锵一声落在地上。她缓缓跪坐下来,将一脸鲜血的女孩子拥到自己的怀里,几乎落下泪来: “你这孩子……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子还是不怕呢?” 苏麦没有应话。 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手,控制不了自己的口,只能随着自己的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她没有理会自己满脸的鲜血,却一直看着膝头被血污了的书。 “这书已经沾了血,不能看了。娘再给你买吧。” 苏黛灵瞧着苏麦的神情,切切劝慰着她。自己杀人的时候概不眨眼,但面对这个永远冷清的女儿时,竟会忍不住手抖。 “嗯。” 苏麦听得自己淡淡地应了一声,一松手,那书滑落了下去,在裙上染了一条长长的血迹,跌落在了苏黛灵的剑上。 好在虽则是逃难,她们的身家却丰厚,想要什么都可以买得起。这书,丢了便丢了罢。 虽则如此,她心底仍旧涌出一点悲意,但转瞬就不见了。 门吱呀一声,进来的妇人一身不起眼的灰袍,头发花白,是外祖母卫虞。 卫虞凝了凝屋中跪坐着的母女,和那具断了头的尸首:“该走了,黛儿。这一处也被他们发现了,我们得马上搬家。” —— 每次被那些刺客发现,她们就要搬一次家,后来,甚至在西域如珍珠般散落在戈壁中的上百座大城池里来回奔逃,有时一日间次变换休息的地方。身后的铁骑跗骨之蛆般粘着她们,无论如何也甩不掉。 苏黛灵和卫虞多时有事可忙,便与她几本书,将她留在某个相对安全的角落里看书。她总是沉静地看着那些文字,有时看一看便陷了进去,连身边有人死掉都毫无察觉。她坐过堆叠着杂物的马车,藏过阴沉隐蔽的衣柜,躲过荒郊野外的岩洞,也遇过逢人便杀的贼匪流寇,看过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辽远风景。 那时的西疆,是动乱的西疆。 逃难便这般一日一日过去了。她在马背上颠簸多次磨破了身子,亦被西疆的冷风侵入身子着过凉,也很多时候因为寻不到食物挨过饿。但这个的女孩子竟活下来了。 她只要有书,便无所谓在哪儿,无所谓吃什么。多少次她将苏黛灵为她想法子弄到的山羊奶哈密瓜和骆驼肉推给卫虞,自己不过啃着干硬胡饼,喝些污浊的凉水。 她身体自很好,本也不在乎吃什么。 “去忙罢,娘,我很好。” 她总这么说。 苏黛灵带出的一整支骑队,都是沉默寡言的汉子,是她嫁给自己的父亲时的嫁妆。卫虞和苏黛灵也都是铁血女儿,本以为整支骑队只苏麦这一个孩子一定是麻烦根源,却想不到她如此安静如此省心,甚至像空气一样会被所有人忽略。 除了苏黛灵。 她不是个会做母亲的女人,但她做不到忽视自己的孩子。 偶尔有能安顿下来的时候,她便一定会抽空陪着苏麦做些什么。 后来她们终于结束了奔波逃难,安顿在了西域高昌。 记忆里,高昌是雄浑瑰丽的城。城外有辽远戈壁,城头有翠挺胡杨,城内则是八方商贾、近百民族,焉耆人、龟兹人、疏勒人、莎车人、乌孙人、高昌人、氐羌人……杂居一处,风情豪迈。热辣红棘花似的女人捧着珠宝跳胡旋舞,毛皮如水般光滑的骏马成群结队,驮着丝绸茶叶来来去去。她们混入其中,不留一丝痕迹。 外祖母卫虞开始一丝不苟、分外严厉地督促她学习术数,每有算错都会没有饭吃——这是苏麦当初在抓周仪式上,自己为自己选择的东西。 而她虽也选择了《素问》,苏黛灵与卫虞却都不通医术,自然没人教她。她只能自己看些草药书。 苏黛灵是个有趣又活泼的女子,就是生了苏麦之后,也一直保持着那份鲜活的心。既已安顿下来,她便为苏麦做木雕的摆件儿,陪她下棋,领着她练弓,带她看风景。偶尔一起逛街,寻觅新鲜的吃食,买些女孩儿会喜欢她其实却不喜欢的新鲜玩意儿,也见识各种各样的人。她西域各国的话讲得都很好,苏麦日日听在耳中,渐渐也学会了一些。 而这些场景,都被割裂成了模糊的印象,零散地掠过苏麦的脑海,润着模糊的白光。经历这些时她的确是快乐的,虽然那是极轻极的快乐,像一粒一粒的阳光,一点点从似乎被冰封的心里泛起来。那些阳光虽微,但每一点都有每一点的暖,游鱼般搅动着心底万年无波的深潭。 于是到了后来,她渐渐也不再那样沉默寡言。 —— 梦里的场景交织变化,终于凝成了一处院落,苏麦想起,这是母亲苏黛灵在高昌买入的宅院。自买入这所宅院后,她们以平民的身份生活在高昌,已很久没再碰见那伙蒙面的铁骑。 那日,不知为何卫虞突然神情肃然地走进院落,叫走了陪她下棋的苏黛灵: “黛儿,城北有人来。” 苏黛灵怔了一下,回首抚了抚苏麦的头: “苏麦乖,好好留在这里哦,娘很快就回来陪你下棋。” 其实她是不必人叮嘱的,她从来都很安静,从不麻烦任何人。于是她一个人留在空旷的院落。 可直到晚上,苏黛灵再没回来。 她那年才五岁,对着一盘残棋枯坐着,一动也不动。转眼便傍晚了,残阳血红,染得天边一脉赤色,有种行将失去的空落从无到有,晕染在苏麦心头。隐约间,她似乎知道了即将要发生的一切,又似乎隔着一层模糊的雾。 突然头痛欲裂,脑海里有透明的罩瞬间碎裂。 她想起来了,是这一天。 怎么会回到这一天? 为什么又回到这一天?! 有恐惧的手挟住心脏,死死握着,几乎让人喘不过来气。她终于知道什么是怕了,新的灵魂与旧的灵魂,两种恐惧混合在一起,像惊涛骇浪的海。 依旧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她只觉自己猛然站起,向院落的门狂奔过去。门竟是锁的,沉重的铜锁在门外挂着,她才五岁,稚弱的身体根本动摇不了那扇门。她第一次喊出了自己母亲的名字,可也再没有人回答她的呼应,空气里仿佛有无数恶鬼在撕扯她的四肢。 又是这一天,又是这一天…… 她痴痴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突然脚下的土地传来震动。 是一直以来追杀她们的人,是那些蒙面的铁蹄。 可是这一次,卫虞,苏黛灵,骑队,一直以来庇佑她陪伴她的一切,梦幻一般地消失了。 消失了,彻头彻尾,仿佛从来未曾存在过。 可她会死啊。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幼的女孩儿咬了咬唇,突然飞快地向院落的另一头跑了过去。 然而,跑到一半时,她跌了一跤。 眼前是汹涌的血色啊,汹涌而如赤练勾连,她的意识混沌起来,眼前的场景混乱而模糊。她想继续站起来奔跑,可双腿像是扯着上百斤的镣铐,而那模糊混乱的一片血色里,一只狻猊冲了出来,将要咬断她的脖子—— 狻猊皮褥上,卧着沉睡的苏麦乍开双眼。 她的面前,是一只狻猊巨大的头,大睁着死了的瞳仁儿。她和狻猊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缓缓地移开目光。饮绿轩外,勾月如霜,迟疑着,她缓缓澄清混乱的脑海,只觉自己头痛欲裂。 是了,是了。她已经死了,她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苏麦。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是她又梦见了童年……梦见了那一天,梦见了那种被抛弃而孤苦无依的痛苦。 她一生唯一的一次恐惧。 苏麦缓缓坐起,平复着剧烈跳动的心脏。 她虚弱无比,双手寒凉如冰,好像有什么赖以为生的东西正缓缓自体内流失。 那天,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她是如何逃出来的,又如何找到了母亲和外祖母……好像是极恐惧的记忆,自她平潭般静了许久的心底泛出来,只差一点儿便能冒出头。 然而在那最后一瞬间,她大脑剧痛。记忆像是被割裂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苏麦捧住自己的头,身子紧紧蜷缩起来。 罢了,不想了、不想了……梦而已,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天快要亮了。她还要去下一处地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枕中记》正文 第16章 归来 几日后的晚间,永昌王府的厨房。 “王兴大总管,不好了,王爷,王爷……” 圆成一团的太监正拿着木勺子看着锅里鸡汤的火候,听得这一句话,手一颤,勺子便不偏不倚掉进鸡汤里去了。 “王爷,王爷不是去城郊帮大皇子打马球了吗?他又出事了?” “大总管,你快去偏门看看吧,奴才……奴才也不好说啊!” “走!” 偏门狭巷内。 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停在一旁,被青灰色帘幕遮得严严实实,尉迟筇站在帘幕旁,苇编箬笠掩着面目。 “这是怎么了?” 王兴自偏门赶出来,连忙问尉迟筇。 “一时不慎,从马背上落下来让胡二少爷的马蹄捎了一下。这事一出,其他人都被皇上召进宫询问事情始末了,大皇子让王爷先回府歇着,你先别急,不算太重。” 尉迟筇边说着,边将帘子揭开。陆凝正躺在马车里头,胸口束着绑带,清醒着,神态倒还冷静,只是面色发白。 “王爷,这,这你怎么还不进府医治?拖延不得阿!” 王兴急得也脸色发白,倒像个蒸熟了的大白馒头。 “已经做过处理了——我能就这么大张旗鼓地进府?” 陆凝哑着嗓子。 “待会儿我和尉迟筇悄悄地进去,把半夏喊来,让她在寝殿预备着给我治伤,这几天闭客不见。对了,别教贺儿知道,”陆凝低声道,“就说我又被皇上训斥,气着了,不想见人。” “这这这,王爷,”王兴急得满头大汗,“这怎么能瞒得过去阿?” “能瞒几天是几天,别人也就罢了,怎么也得好些了才敢见贺儿。你自己说说,本王这样子,你让我怎么见她?我不管你怎么办,左右给我瞒下来,快快——” 陆凝说的急了些,浊气淤在心头,猛然吐出一口血来。 “王爷您别急,奴才这就去回话!” 王兴不敢再驳,刹那间又是一脑门的冷汗。他拍了把大腿,圆坨坨一团肉球儿似的就滚了进偏门去。 “一分。”陆凝嘲笑道,“这一杆打得倒不错。” “别说话了,心又吐血,”尉迟筇皱眉低声道,“你这次的伤不轻。” —— “大皇子都说了不要你去,你偏偏还要逞强。” 陆凝榻前,紧身装束、打扮利落的女子正在匀药。陆凝家常衣裳,仰面躺在榻上,胸前缠着素白的带子,听了这话不由得无奈道: “我若不去,他们又该变着法儿为难我大哥。” “是啊,你去了,他们就该变着法儿为难你了。为难你大哥总不会太过分,为难你呢?你大哥是保你容易,还是保他自己容易?” 女子叹了口气,端着白瓷碗儿转过身来: “喝了这个。” 她不过十□□岁,却有种端肃的美,神色干练,一双瞳子像积了陈年的古酒。 陆凝就着女子的手,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我没大事吧?” “外伤倒罢了,你伤着了内脏,这些天不许碰腥辣。怕你瘀血逆气,每日要含着参片在舌下,再者我配了丸药,要有头晕体虚就快用温水冲服一丸,只怕是要躺月余才能动身。” 陆凝淡淡道: “月余么……也未必不是好事。” 女子深深看了他一眼: “难猜你这鬼机灵的心都在想什么,又计划了甚么见不得人的事。罢了,左右我也不管,你认真养好伤是正经,不许再乱来。白白遭这月余的罪,值当不值当?” 陆凝笑着方要讲话,胸口伤处却重重一拧,登时皱着眉又吐出一口血来。女子连忙服侍他唾尽血漱了口,柳眉一竖: “你不许再讲话了。” 陆凝缓了一口气,还是轻轻笑道: “半夏姐,陆凝求你一件事,我的伤势你不要和我大哥实说。” 女子一怔,颇为无奈地道: “我还以为你这般没心没肺,早也忘记了你大哥会为你担心了。” “自然是不会忘的。但若教我听见了他们在为难我大哥,我又只能看着,不止我自己忍得难受,我大哥也该忧心是不是陆凝只剩下壳子,里子被人换掉了。” 陆凝静静地伏着,眸色澄净。为着治伤累赘,一头墨黑长发没有绾髻,半散半挽着逶迤于榻下,和身上全素的衣衫相映,愈发显得身材单薄、容色清湄,倒是段好风景。 半夏心头轻轻地一动,马上转过头去,不再看榻上的男子: “罢了。大皇子既然把我送给你,自然我往后的主子也只你一个。虽说大皇子也总问我你的短长,但你放心,我不会都实说的,告诉他你伤得不重便是了。” 陆凝噗地一笑: “甚么主子不主子——半夏姐喜欢我大哥,自然人尽皆知,我大哥托你照顾我,也是因我若有甚么头疼脑热、大伤病,他只肯放心你的医术。这般郎情妾意,陆凝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叫你嫂嫂。” 半夏似是动了真火,冷下脸转身便走: “说正经话你不听,一张嘴惯常的轻薄。我要配药去了,随你再喊谁伺候罢。” —— 半夏去了,空旷的寝殿一片冷寂。陆凝一个人默默躺着,忍受着胸肋处又绞又拧的剧痛,却也并没有拉近在手边的金铃。 他其实……不大喜欢有人在身边侍候,无端一举一动都被看在眼里。因此偌大的永昌王府,他没有一名近身侍婢,只王兴一个贴身的太监,还因贪吃与厨艺精绝,做的是大总管兼府内大厨的活计。半夏性子刚烈,走了便是真走了;而其他人此时,也估计各有各的事情做;贺儿倒是并不忙碌,但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样子。陆凝叹了口气,喊来他们做什么呢?看着自己有多狼狈?还是罢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熬着,只听得梧桐叶子与铜更漏响。 天色愈来愈黑,陆凝想睡却睡不着,偌大的寝殿只床头燃着一盏莲花灯,大半个屋子阴沉沉的。突然围屏旁掠过了一角素白的衣袂,陆凝心头一突,脱口而出: “苏麦?” 女子冷泉般的声音传来: “是我。” 看着女子自帷幕后现出身形,陆凝突然有些恍惚,像做了一梦。今日故意遣走了半夏,又没有叫别人来,也许自己心底是有直觉的,只盼着她来。 苏麦步伐虚弱,身影也比前几日模糊。随着她靠近,陆凝只觉得有一分寒凉的气在室内漂浮: “你怎么了?” “血,”苏麦神情虚弱,仿佛竭尽全力般走了最后几步,轻轻伏在了陆凝床头:“我可能需要……你的血。” 陆凝吃了一惊,连忙挣起身来,一下牵到了伤处,正正吐出一口滚热的血来,恰溅到了女子的手上,眨眼便融了进去。那双素手本寒凉如冰,却几乎在一瞬间恢复了温度和血色。 二人都有刹那的讶异。 苏麦感受着自己的力气一点点回来,慢慢站起了身。 她轻声缓言: “谢谢你,这一点便够了。我……” “你便又要走了?” 气氛微妙地一滞,陆凝察觉到到了自己的过于急切: “我的意思是……” 苏麦倒一直淡然,上下打量了陆凝两眼,对他心路的几番变化一无所查: “……我想在你府上歇脚一晚,不知是否麻烦……你怎么了?” 一刻钟后。 陆凝舒舒服服倚在床头夹纱枕头上,一口口啜饮着苏麦沏来的乌枣蜜茶,全然忘记了半夏种种关于挪动和忌口的嘱咐,心花怒放几近得意忘形。 苏麦坐到床前绣墩上,看着茶炉子的火候: “你伤着了,怎么却没人照顾你?” “嘛……我不太喜欢仆婢伺候,所以没有养贴身侍婢。” 苏麦一挑眉。 “我记得你已经娶妻。” “的确如此,但我却不大想打扰她。” 陆凝话音诚恳。 朱门高户多的是面和心不和的夫妻,苏麦倒也没大在意。看了看陆凝面色发白,她迟疑了一下: “你似乎还是很痛苦。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看看。” “你懂医术?” 苏麦微微一笑: “多少会一点,若是帮到你,也算是抵偿了今夜扰你一晚。” 苏麦把上陆凝的脉,旋即瞧了他一眼: “绑带解了。” “阿?” 陆凝还未反应过来,上身便被苏麦剥了个干净,她手法娴熟细腻,倒是没弄痛他。 苏麦仔仔细细看了一眼陆凝的伤: “马蹄踢的?” “是,今天去陪我大哥打马球,从马背上落下来被捎带了一下。” 陆凝稳稳当当、老老实实地回答。 苏麦取了块雪白布巾掩住陆凝伤口,扶他躺下将被褥仔仔细细掖好,又闻了闻陆凝喝剩的汤药,坐下来慢慢思索着: “你虽是男儿身,但体质有些阴虚,现在吃着的药成分不是最好。况且伤到内脏必然疼痛难禁,但药里缺止痛的药材……” 陆凝打量着眼前的姑娘。 莲花灯光线柔和,润在她面上光洁一片。她的身量已是成熟姑娘,沉思时却无意识地把玩着衣袂,无端添了些女儿情态;像是思索到了什么难解的地方,她娥眉微蹙,那极认真的神情极是撩人,是陆凝从未见过的认真,他见过太多角心角力,这一点纯粹的认真额外可贵。 他一直觉得她端然肃素,这时才发现她更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气质。 “你真的要帮我看?” 陆凝笑问,苏麦讶异地抬眸看了他一眼,气质清清淡淡: “自然。” 半夏是大哥指给他的医女,为他看过多少次伤势,但他从未见过半夏面上有这样的神情——苏麦的认真是为了他的伤,而不是为了他这个人。 略略有些失望,但这是医者的认真。陆凝想着,心底暗暗地叹了一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枕中记》正文 第17章 结盟 苏麦写好药方,压在镇纸下。 陆凝定定地瞧着她。眼前的姑娘容貌明丽,神情端肃恬淡,他看着她,心极静,安宁平和。 若是能一直这般该多好,什么都不必问,什么都不必说,两个人静静地在这里千年万年。可是究竟不能够,他有他的血,她也有她的血,他不能什么都不考虑,什么都不提防。 终于,他还是开了口: “苏麦,你究竟是谁?” “你查过我。” 苏麦倒没有退避,而是坦然看着陆凝: “你都查到了一些什么?” “史料散迭太多,我只查出你是前朝真一教送入宫中炼丹的十二名女方士之一。你……真是真一教之人?” 陆凝见苏麦坦诚,自己也不再遮掩。 “正是如此,”苏麦垂下眸去,玩弄着案头的温玉摆件儿:“你已是知道了,不必再问我。” 她竟光明正大地承认了自己是真一教之人。 陆凝方起疑惑,突然心思轮转,暗暗叹息起来。她死时的真一教,和现在的真一教也许早已是两样面貌了,她死了这许多年,又如何能知晓? “但我没有查到,你是为何而死。” “宫中普通女方而已,史上无名,你自然查不到我为何而死。我曾被前朝末代帝君帝濯看中侍寝,因此被算成帝濯的嫔妃,帝濯死后和他其余嫔妃一并鸩酒赐死,为帝濯殉葬。” “……那你该是帝濯的嫔妃了,为何还是女方的打扮?” “因为他运气不好,那晚还没有临幸我就暴死了。” 苏麦微微一笑。 短短几句话,却如同耳畔惊雷。 陆凝只觉得自己嗓子发涩: “照这样算来,你死了已经五十五年了。” “嗯,”苏麦淡淡地道,“我的身体应该被葬入了帝濯的广陵,早已烟消尘散,至于我的魂魄……” 她看了看自己。 “我也不知道我为何变成了现在这样。像常人一样会困,但不会饿、不会渴、不会痛,只有你能看见我。” “是你生前修习过什么术法么?” 苏麦看了陆凝一眼,眼波素素。 “包括我,真一教的绝大部分教众都只是普通人,也许真一教的确有那种虚幻缥缈的术法,但我没有接触。入宫炼制金丹甘露,不过只是呈给帝王的一个谎言,所谓的长生之术从未存在过。真一教,只是一个修习医术、保护书卷的教派罢了,但到底担着国教的名号,前朝帝濯暴虐骄奢,喜好长生之术,我们也只能虚与委蛇。” 苏麦神态坦然,话音依旧如谷底冷泉,浸得陆凝脑子发冷,无比清醒。 她太过坦然,他没法不相信她的话: “也许你现在这样子只是意外,毕竟天地造化神奇。但你似乎需要我的血才能维持自己的存在。” 苏麦迟疑了一下: “嗯。我在城中游荡了几天,越来越虚弱,迫不得已回来找你,却不想真是血的问题。” “也许是因为我唤醒了你,”陆凝字斟句酌,“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以后?” 陆凝第一次见到了苏麦的茫然。 姑娘惘然着: “还哪有甚么以后?这已经不是我的时代,我的所亲所爱、所归所扶都早已化作灰烬。我该做的事情,上一世已经都做完了。” 陆凝只觉得自己嗓音发颤: “可你不想再活下去么,哪怕是以这种方式?活着还能看到崭新的日出、鲜活的人世,消散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活下去……活下去,已是没有意义了。” 苏麦一偏头,恰看到了陆凝努力藏着的担忧。 她一怔,旋即粲然一笑。她本是素净清淡的姑娘,这一笑却那般明丽,陆凝只觉得面前有十世光辉,在昏暗的殿内暖融融地照将进来。 “已是以这般状态存在了,至少在查清我曾经的故人下落之前,我是不想消散的。” 陆凝脱口而出: “你留在我这里罢。” 迎着苏麦的目光,陆凝一字一句,努力不露出更多情绪: “你需要我的血才能存在,而我也可以通过自己的途径和手段帮你查清你故人的下落。” 他是急切之下脱口而出的话,话已出口便已然后悔。 可眼前的姑娘却点了点头。 “那我呢?”苏麦垂下眸,“我又能做什么?” 陆凝叹息: “那天的绢子荷包……是你在帮我,对吗?所有的算计,你都看到了。我活得很难,你救得了我。” 苏麦怔了一怔,微微一笑。 “是。那……好吧。” “你答应留下?” “嗯,我答应你。” 苏麦目光有一瞬间的灼灼,那种光旋即又很快消散了。 “但我是燕然人啊……而你,你是殷人,是吗?” 苏麦笑了笑:“现在的殷人和燕然人,都是一个帝国的子民了。况且,我已不再是上一世那个苏麦。” 陆凝只觉得宛如梦幻。 是啊,从遇见苏麦之后的一切都宛如梦幻。她的出现本就荒诞已极啊。 “大殷已无。而真一教是被诛灭了,对吗?” 苏麦轻轻地问。 “嗯。” 她太过坦诚,又太过淡然,陆凝只觉得自己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坦诚相待、和盘托出: “……是。大燕太祖高武帝入关建国后,大殷皇族向南方逃去,倚靠地方势力,占据了几处易守难攻的城池。直到现在,燕然依旧没有打下最后的这些大殷遗地。但被整个帝国围在其中,他们终会支持不住。” “而真一教——高武帝登基后,下令诛灭真一教,在全境内禁止真一教的传播,并拆毁了许多教坛,还屠灭了一些不肯妥协的教众。大昭后与我们停战议和,我们的条件之一便是大昭亦禁止境内真一教的传播;真一教本只流传于大殷和大昭,大殷大昭的合力禁止下,真一教的势力越发微弱,到现在已经是无迹可寻了。” “真一教只是民间教派,虽在大殷一朝挂着国教的名头,教众却也从不参与国事。所以,为什么?” 陆凝不敢直视苏麦的双眼: “只是我的推测——真一教身为前朝大殷的国教,势力深广、教众甚多,和大殷的朝堂与民间都有着盘根错节的联系。大燕入关后,也曾找过真一教和谈,但并没有什么结果,真一教依靠其势力与号召力多次指挥纠结反叛大燕的力量,屡次让我们损失惨重,到了不得不诛灭的地步。” “而且大燕毕竟有国教珊蛮,和真一一山不容二虎,真一教作为大殷国教传承了数百年,想要彻底改朝换代、消迩前朝大殷的影响,真一教也不得不诛。” 苏麦颔首。 “胜王败寇。” 陆凝忽略了苏麦眼底掠过的一丝殊色,只听得她话音里有金戈肃杀的气息。 其实他要算作苏麦的仇家罢?毕竟是他的先祖,灭了她的故国,屠了她的教派。 “都已经发生过了,”苏麦温然看着陆凝,似乎要看到他心底去:“如果现在大殷遗民被苛待,大殷遗土民不聊生,我想我不会安然以待。可我游荡了这些天,我看到的是一场盛世,所以我不会有恨意。而当初的一切,也并非你陆凝所为,我更不会恨你。” 不知为何,陆凝只觉自己无法直视苏麦那双清明的眼睛。 “你觉得是盛世吗?那真好阿,”陆凝微笑,“别辜负这盛世,以什么模样都好,好好活下去吧。” 苏麦没有应答他的话。 “我去你府里没人的地方休息,”她站起身轻声道,“你的伤没问题,但还是叫个人来侍候你罢。” “等等——别走!” 突然有即将失去什么的错觉,陆凝在最后一刻拉住了女子的手腕。 “你出了这个寝殿,就不会回来了,对不对?” 苏麦默不作声。 陆凝方才是涌了一腔胆,如今冷静下来,握着的纤柔素手仿佛有火炭般热。他想放开,却怕她走,只得握着。只觉自己耳后热辣辣红了一片,好在被卧遮挡,眼前的姑娘看不见。 “你已经用给我的药方还完了这次求血的人情,只要我一松手,你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凝话音涩然。 “可是……别去了,苏麦,没用的。高武六年,高武帝亲率一支奇兵突进,烧毁了九派江附近的匡庐山。匡庐是真一教的教宗所在地罢?大燕年年派人巡山,那里已经真的空无一人。即使你用最后能存在的时间重访匡庐,也只能看到荒无人烟的殿阁遗迹,而且……你再也撑不到回来了。” 手中纤瘦却有力的腕抖了一抖,苏麦回过头: “匡庐已毁?” “……嗯。” 苏麦一步步退了回来,重新坐在了绣墩上。 陆凝轻轻放开了手: “……苏麦?” “我没事,缓一会儿便好,”姑娘低声道,“早该料到如此……早该料到。” 苏麦低下头去。她依旧平静,可有沉重的悲凉自那双秋水眸中雾霭,陆凝偏过视线,不忍去看。 “陆凝,我想……求你一件事。” 苏麦突然开口,似乎是不常求人,她语音颇滞涩。 “你尽管说。” “我想要你帮我查清两个人的下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枕中记》正文 第18章 暗算 苏麦嗯了一声,又拿起了案头的笔和纸。 这些名字在她死前,还是鲜活的,音容笑貌依稀在她眼前,可现在已经隔了五十五年的时光,只怕早已尘烟雾散。 素笺被递到陆凝眼前,寥寥几行墨字,苏麦一笔梅花楷意料之外的隽秀苍劲: 苏棠原真一教入宫十二名女方之一 高白真一教女修 “苏棠是我的妹妹,和我年龄相仿。高白……是我的师父,我死时,她已年近古稀。高白应该早已去世,苏棠也未必能活着,但我还是想知道她们的下落。真一教内部极少有阶别之分,她们都只是普通女修,苏棠有宫内的身份,应该还有痕迹;高白虽未入宫,但在真一教内颇有声望,也许也能查到。” “前朝的卷宗里会有一些记载,苏麦,你别急。” “我不急。你呢?现在你又要做什么?” “唱唱戏,听听曲,好好活着。” 陆凝看着苏麦眼底有疑惑,畅然笑了:“我骗你作甚?如今大燕的储君是我亲哥哥陆凇,有他罩着,我尽可游手好闲;只等老头子翘辫子,他顺利登基,我便更能做天地第一闲人。虽然心底也想着能帮上他些忙,但若皇上真不许,也不要紧。毕竟我手里力量不多,帮哥哥之前,还是要先自己保护好自己,别让他操心。” 苏麦垂眸思忖着,旋即静静地看着陆凝: “既然如此……有些事情我想告诉你。” “怎么?” “你的妻室,应该是叫贺儿的那位姑娘。我不知道你二人之间感情如何、从前发生了什么,但应该是现在还无子嗣。你可知道为什么?” 有寒冰流过心窍,陆凝瞬间警醒。 “全府的药食,我都令府上医女半夏认真核查过,我相信她这个人。” “医女?” “嗯。大燕国教珊蛮是薛氏一族世代继承,他们也兼会巫医之术,大燕入主中原后更是与大殷医术相融合。薛氏支持的是我嫡亲哥哥陆凇,半夏是薛氏族人,也是我大哥训练给我的暗卫。毕竟,太医院的太医我和哥哥都没法放心。” 陆凇。苏麦心念电转,忽然明白过来: “你口中的嫡亲哥哥、大殷储君,便是先前端悯皇后的嫡长子。” “嗯。” “你应该,还有个同胞妹妹。” “是啊,没错,只是阿沄已经嫁到大昭了。” 苏麦心下了然,陆凝便是巷里说书老人口中,方生下龙凤胎便虚弱而死的那位皇后的儿子,也是饮绿轩衡光帝口中,那个令他爱恨交织的幼子。她恍惚明白了陆凝提到自己哥哥时掩不住的亲近: “我知道你相信自己的哥哥,因此也相信你的医女。但有些方子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只怕那医女未必察觉得到……你的妻子常吃的补药里应该是被下了凉药,加之恐怕有人多次给她服用了干磨柿子蒂粉这样的脏东西,因此她现在体质虚寒,很难有孕。” 苏麦看着陆凝,缓声细言: “攘外必先安内。你可以查查那贺儿身边的丫鬟,看看有没有你其他兄弟们安插进来的人。” 陆凝定定地卧着。苏麦窥到了他眼里的一丝寒芒,那寒芒转瞬不见,温和笑意再度浮上来。 苏麦不做声,一双眸子愈发地冷清。 许久,陆凝轻声问:“你有法子能治好贺儿吗?” “我既然把这件事告诉你,自然是能。不过她以后不能再吃那些脏东西,”苏麦淩然看着陆凝,“你可准备好了?” “我既然问你,自然是准备好了。有些事可以忍,有些事忍不得。” 陆凝笑道。 是可忍,孰不可忍。斗便斗罢。 该开头了。 苏麦瞥见那笑里有三分寒意,便没再应话,只是取过案旁素笺来,将贺儿所中的药石算计还有治疗的方子都细细写在上头。 这是今晚她写的第三张笺了。 苏麦写好,待墨迹干透,陆凝拿过来仔细看了几遍,握在手里,越握越紧。 “你先坐在这儿,别出声。” 未等苏麦应答,陆凝便拉响了床头的金铃。 不过须臾寝殿的门便被打开,半夏冷着一张脸走了进来:“大少爷痛得太厉害?” “不是,是我有事求你。” 屋内的布局似乎有些不太对,总觉得哪儿有些奇怪,茶铫子怎麽有人动过?床前为何多了一个绣墩?半夏扫了一转,蹙起眉:“你又没听我嘱咐,擅自起身了?” “缺人伺候我,我当然不能渴死自己,不过是倒了茶喝。” “让你叫人不叫人,偏要自己糟蹋自己?”半夏一口气堵在心头,登时柳眉倒竖,陆凝连忙连声讨饶,递过素笺去,止住了半夏的话头:“半夏姐,陆凝错了,真的错了。你别急着骂我了,我有事给你做。” 半夏接过素笺,仔细看着,面色越来越白。 “是贺儿?” 她突然道。 “是啊,是贺儿。”陆凝仰卧在床上,一双眼寒芒闪烁:“自得知这事,这几天来,我思来想去,本要悄悄处理。可有些人胃口大的很。既然贺儿的子嗣、我的命,他们通通都想要,那我便要让他们瞧瞧自己吞不吞得下。” 半夏气极反笑:“温氏?胡氏?还是贺氏?有本事真刀真枪冲着我来,别弄这些下作东西,令人不齿。” 陆凝心底叹了口气,瞧着半夏,温声劝道:“半夏姐,这不是你的错,是他们有心算无心。好在贺儿受的暗算还能治,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半夏一言未发,将素笺自茶铫子上燃着的炭火里焚尽,然后跪下来执了一个燕然重礼,转头便去了。 陆凝遥遥望着半夏的背影。殿门一合,他微笑出来:“半夏姐这一去,可是风火雷电。那些暗投脏东西的人跑不了了。” “你为何不将治自己的药方亦给她,一并去办了?早些换药,你也少些痛苦。” 苏麦神色淡素,自绣墩上轻轻站起了身,极认真地问陆凝。 陆凝心底一涩,极力要从她面上上寻觅出一丝一毫为着他担忧的痕迹,然而依旧没有。那张脸太淡了,像到处留白的水墨画,纯粹至极,他什么也寻不到。她问他的伤势,就是因他有伤,而她是个医者,无干其他,自然如太阳东升西落、草木春华秋实。 简直是惹人生恨的认真呢。 然而陆凝依旧笑得波光潋滟:“半夏准能推断出来有人来过,但她决计想不到是你,只会以为我在外头结识了甚么医者。所以,贺儿的事也罢了,我再提出要换自己的方子,只怕她多心,又告诉我大哥。明天再偷个空儿把我的药换了就是了。” 苏麦蹙了蹙眉,突然意识到陆凝是不想暴露出他来:“如今我已并不大在乎别人是否知晓我的存在,你不必如此。” 陆凝也学着苏麦的样子,认认真真地道:“但我们约好了,你要帮我。你已经骗了我欲跑一次,不许再失信了。为做我的一着妙棋,便要所有人都不知道有你才是,这样我也好帮你查消息,以免打草惊蛇。” 他觅着眼前女子的神色,却依旧找不到一丝波动和变化。苏麦仿佛思考了一瞬,然后非常认同地点了个头,面上依旧清清淡淡:“嗯。” 谈判如此干净利落、皆大欢喜,本该让人畅快,但不知哪儿来的无名火,烧得陆凝一腔是气。这姑娘倒像云或水,软绵绵让人无处着力;却也像巍峨群山,非人力所能动,执着笃定又认真,任你百般试探,她就在那里,不远也不近。 陆凝恶狠狠地想说些什么,话在口中酝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神色颓然地翻过了身子,不再看立在床前的女子:“今晚的事,多谢你了。贺儿的事也谢谢你告知我。” 身后的女子却没有走,以要生吞活剥了他的语气清清淡淡地道:“不必谢,你也告诉了我好多事。” 陆凝内心简直泪流满面:“那是我答应告诉你的。府内很多房间都是空着的,日常也有人收拾,应该还算干净,你日后随便选哪件住着都成。你挑中了那间殿告诉我,我会命人勤打扫的。” 算了,这姑娘就是这样的性子。他也并非第一天认识她。 她总该走了吧?自己已经下了如此明显的送客令。 谁想到床头的影子依然不动,苏麦以惯常的清淡口气问着陆凝:“你这房间里有额外可以休息的地方吗?” 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怎样,陆凝脑子晕晕的:“嗯?” 苏麦纤眉微蹙,环视了房间一圈。 偌大的寝殿空空落落,只设着陆凝所卧的这一副榻。榻旁一架围屏,铜炉火箸;一侧墙面挂着几幅弓,另一侧墙面镂空做成百蝠槅子,放着些玩物古董。一眼看去,就没多少日常过活所使的物件。且虽什物雅致,布置奢华,寝殿里却有一股常年无人居住的冷意,只怕这好唱戏鬼混的王爷平日根本就不住这里。 那如今他受了伤,府里的人就把他安排到这里来?这般重的伤,他妻子真心不知?就是他不要,便真的没有奴婢伺候?就是平民百姓身子不舒服,也总有亲人在身边。 苏麦活着时,从不用人伺候,粗茶淡饭便能过活。但她生前虽不算甚么豪门高第的人物,倒颇见过一些世勋贵戚,都是住处不服帖、或缺了人伺候,便路都不会走的,如今这王爷却恰似另一个极端。他既与自己的妻室不睦,更没有甚么贴身侍女,那这些年究竟是如何过来的? 苏麦心下不由得放柔了,但她素来不知如何对人示好,所以面上还是清淡淡的:“既然没人照顾你,那我便留在这里好了。殿里没有额外住人的地方也不要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枕中记》正文 第19章 下药 陆凝眼睁睁看着苏麦环视了一圈,目光停留在在他榻边的雪狮皮地毯上,她莫不是想卧在这上? 陆凝惊得口齿不清:“你,你干嘛? “守夜啊。这房间里难道还有别的榻可睡?” 苏麦倒一脸坦然。 陆凝看着苏麦,一个头两个大:“行,能让我看不出你是真心还是假意,算你本事——过来,我往里挪挪。” “大燕便没有男女大防?” 苏麦立在那儿不动,身姿修长,陆凝第一次从她眼底看见了一丝丝笑意。她笑起来极是明丽,但他没见她笑过几次,即便是笑,眸底向也一片冷清。 “倒也有啊,只是都讲人和人,不讲人和鬼。地上哪是姑娘该躺的地方?我这张床够大,屏风外虽然还有暖笼,但搬动麻烦,一时若有人过来不好解释,姑娘若不介意,不如屈尊在这床上躺躺,想睡再去别的房间歇息。” 这姑娘待人磊落,云淡风轻,陆凝只觉平日所拘的种种礼防都浮云般散了,他本也是个率性的人,这时抛去那许多蝎蝎螫螫,反觉痛快。 —— 红罗苏子帐,莲叶碧云衾。 端的是个好风景,可惜榻上二人太过正经。 陆凝躺在里侧,整整齐齐盖着一副银绫水杏儿缂丝被子。苏麦并不覆被,只倚着一个半新不旧的干荞麦叶儿瓤绢子枕,一手里握了本陆凝的书在看,一手看着旁边炭炉上暖着的铜茶壶。陆凝躺的很不安生,断续咯血,咯过了便把染红了的绢子交给苏麦,苏麦一只手覆上,很快吸成白绢子,再给他交回去。 陆凝痛得厉害,又百无聊赖,于是偏过头去端详着苏麦。姑娘全然不在意被人端详,依旧看书,大有天塌地陷她自屹然不动的气势。陆凝心头有一重疑惑,想起姑娘素来的诚实品格,他决定开口直接问:“苏麦,你死时多大?” 姑娘闻言,放下书认真思考了一下:“我不大过生辰,也许记得不准。应是二十二岁吧。” “那便是……出生在大燕启元帝登基的那一年。” “你这样一提,我便想起来,的确是。” 陆凝垂下眼帘。 那一年,大燕熙宁帝陆楠去世,大燕启元帝陆梁登基,和大殷撕裂停战协议。那时的大殷嘉烈帝杨濯,也正是大好年华、意气风发时。从那时起,大燕和大殷各起旌旗,陷入了近百年的铁血绞杀、明争暗斗,流血百年,直至今日。 ——且这争夺依旧没有完结。 启元元年。这一直只是写在书里,让人神情激荡、心向往之却无法真正接触到的历史过去,而眼前的女子,曾亲身见证过、经历过那一切,如今又带着这样一双眼、一颗心来到了他的身边。 上一世,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陆凝不由得惘惘地陷入思绪,心里的事一重又一重交织。 苏麦却丝毫不觉,见陆凝面色变幻,只当他是痛得厉害:“你要喝茶么?” “啊?……好,好。” ——反正不管自己真痛假痛,有人倒茶当然是好事,先答应了再说。 陆凝不由得苦笑。 这姑娘虽不是活人,可与活人又没甚区别。但他在凡活人面前必戴的戏子面具,今晚却无影无踪了,甚至连自己的想法情绪都懒得掩饰,笑就是笑,哭就是哭。好在她真真纯粹实诚,大概根本不屑于分心去思考他在想什么。 苏麦递过一张绢子来。陆凝怔了一下,抬手接住。苏麦眼眸深邃,像两口冰蓝的井。 —— 苏麦自案头挑了一个蟹甲青茶末釉碗,匀了半碗茶水;突然又想起正经沏茶之前茶碗儿应先用茶汤滚一遍才成,连忙倾了这一碗,又再匀了一碗出来,将茶碗递给了陆凝。她固然从来不用人伺候,自己却也没伺候过人,这时不由得略略有些不习惯。 陆凝倒是颇坦然,接过茶碗一饮而尽。 这一炉茶又换成了六安瓜片,茶汤鲜香醇美。陆凝正回味着唇齿间那一点甘甜,突然胸肋的伤重重一抽,一口鲜血便不受控制唾了出来,将银水杏儿的绫被染了一片污。 血迹刺入眸中,苏麦垂下眼帘。她全不会安慰人,只得默默着,一手覆上了那绫子被。血渍很快被吸净,她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自己心底腾出一丝暖意,逐渐燃烧如烈火。 这少年的血甚暖,暖如谪世的太阳。 陆凝依旧咳着。 刚才只怕是扰动了心绪,这一下血呕得极是浓重。旁边姑娘纤伶伶的一只素手递过绢子,为他拭净了唇边鲜血;姑娘又递过切片的老红参,他连忙含在舌下,替掉之前的那一块。 苏麦去寻丸药,绢子没人打理,搁在他颌下,致密的素色纱罗地子,绣着淡青石绿的如意云纹。 他猛然想起,这绢子是贺儿给他绣的,因是男子所用,配色格外雅致,不像女孩儿用的绢子一般桃红柳绿。不止绢子,这寝殿他平素不住,但如今身上的银水杏儿被褥,头顶的水墨弹花绫纱帐子,枕着的干荞麦叶儿瓤绢子枕……这些都是贺儿的布置,他虽不常住,但贺儿还是绣了出来,放在这里。 陆凝闭上眼睛,心绪翻涌如涛。 贺儿……贺儿。我到底是救了你,还是负了你? 苏麦寻到丸药,嗅到成分还对,便喂着陆凝一口口吞下。那丸药龙眼般大,用蜜炼成一圆,陆凝咽得颇费力。苏麦沉吟着,瞧了瞧陆凝苍白的脸容,旋即垂了眼帘,把住陆凝的腕脉: “你心不静。马蹄踢出的是淤伤,并无破口,本就积血滞涩、痛入肺腑;你若再勉强自己思索,心脾焦灼,肝气郁结,这症候就险了。你妻室的事还有救,你其实不必忧心。” 陆凝苦笑。这姑娘医术颇高明,就是他遮掩住自己的情绪,她亦能自脉象把出他心底的一团乱麻:“我尽力。” 梁上有风声掠过,今晚,要下雨。 苏麦沉默着,凝着殿顶工笔细绘的藻井。待风声寂然,她开口温然道:“你究竟是如何伤着的?” “今日在上林苑和几个哥哥打马球,一人坐下的马不晓得是不是发情,胡乱冲撞,我让它蹄子挂到了一下。” 苏麦淡淡地瞧了陆凝一眼,一只手绕着帐子穗儿:“如今已是入秋,若说马匹发情,时间上不对;宫苑的马又训练有素。你是在怀疑你的几个哥哥。” 陆凝不由得失笑:“不是怀疑,他们并非第一次对付我了,今儿的事准是他们,要么就是他们的伴当做的。不过是磋磨我,来给我大哥提醒儿,没事的。” 苏麦不再出言,一直沉默着。陆凝心头思绪缠绕,突然只觉自己意识朦胧胧的,眼前有雾气蔓延。他勉力道:“你……给我下了药?” “嗯。”苏麦的声音自头顶混沌传来,如颈间一抔雪,仿佛在陆凝茶盏里下药不过是极不值一提的一件事:“我在那盏六安瓜片里放了些助眠的药,不会对你身体有损伤。睡上一觉,明天就好了。” 陆凝惊得瞪大了眼,本想说些什么,却终化为一声叹息。他此生头一次被人下了药在饮食里却毫无觉察,可这到底是苏麦,若换个人来他断不能信。 药效逐渐发作,胸臆间的痛苦慢慢消失,陆凝躺在那里,只觉分外的放松宁静。 他静静地思索着,他为何会信她?他们才相识不过几天,他对她完全不了解。但无可否认,自这姑娘出现之后,陆凝的思绪全然被搅乱,像入了鱼的潭。 “那,拜托姑娘守着我了。”他喃喃道。 苏麦淡淡地‘嗯’了一声,又捧起了书卷。 他闭上眼,突然笑起来。想那么多弯弯绕绕做甚么?他将一命付君子,他觉得她是君子,她便一定是了。 这样也好。 —— 永昌王府的大总管王兴从未像今日这样忙过。 王爷去城郊上林苑打马球时伤着了,如今还下不得床。身为王爷的专属厨子,他自然要变着法儿地给王爷做些新鲜肴馔,将养身子。可谁知这一次受伤是敲到了他家王爷的哪根神经,平日里活得甚糙、住哪儿都成的王爷突然转了性儿,要重修自己的寝殿和外书房,增添家具,一声催得比一声急。虽然这事该是工匠来做,但他身为府内大总管,自然也该多多监督照应。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王爷突然又把他叫去,交给他一张素笺,吩咐他按上面的方子给王爷抓药送到寝殿,还绝不许大皇子属下的半夏姑娘知道这件事。 王兴正拿着素笺一路向外滚,想着自己亲自去买药,却迎头就撞见了半夏姑娘。半夏姑娘平素就冷冰冰刚烈烈地不好惹,今儿更是不知被谁捅了马蜂窝,一脸暴风雨,要王兴派她两个得力的管事,再给她一副府内仆婢的名单,说是要帮王爷查东西。半夏姑娘性子烈,却有修养,从不向不相干的人撒气,可王兴还是吓得抖了三抖,险些没把手里的素笺荡到地上去,好在半夏浑没理会他的异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枕中记》正文 第20章 暗伏 送走了半夏姑娘,王兴长出了一口气,正要去抓药,突然厮来报四皇子玄冿携礼来访,探问王爷伤情。王兴知四皇子素和自家王爷交好,他亲自来拜访可怠慢不得,但王爷又明白告诉他不见客,身为大总管,他只得硬着头皮去面见四皇子。 好在四皇子倒不计较,温言道了几句寻常劝慰的话托王兴转告,放下礼物便去了;但随即来的便是长公主的、二皇子的、三皇子的人,旋即是贺氏的、胡氏的、温氏的人,再便是其他一些世家官宦,各个派了人带礼来慰问五皇子伤情,最后宫里甚至都派了人来问。 陆凝从到大受了不少磋磨,可都是悄悄受了磋磨、自己悄悄忍着,这般声势浩大的慰问队伍是见所未见,王兴不知缘由,只得陪笑应付。且这帮人就不像四皇子对自家王爷了,每个人揣着一副笑面虎神色,话里各样刺探暗讽。王兴送走这位迎那位,还要把话说的滴水不漏,苦得他几乎哭出声;又生怕抓晚了药耽搁了王爷的伤,连忙嘱托了手下一个信得过的厮去赎药。 待天色落晚,终于将这批人个个送走,王兴几乎只余一口气。这时候大皇子的人才压轴而至,送来了一支婴儿拳头粗细的山参和八饼龙凤团茶,并未多话,转身便走。这些东西恰不知道有多么珍贵,唬得王兴忙忙地去收好;旋即又将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礼分门别类地归好。 这时已近晚饭的时候了,王兴正找了条凳子坐,脑子里惦记着晚饭的酱肘子,突然后院忙忙地来了人请。 王兴情知是王妃贺儿派人来问情况,赶忙迎到垂花门门口,来人石青银鼠褂子、掐丝红绫袄儿,正是贺儿的陪嫁丫鬟阿篆。这王妃贺儿虽然向来将自己困在后院,多余的事一概不理、一概不问,但王兴情知她是在乎王爷的,王爷也对王妃颇多尊重,虽然不大一起就寝,每过几日却总要见一面。 如今王爷许久没有出屋,亦许久没有陪王妃用膳,虽明面儿上告知了贺儿王爷受了皇上的训斥不想见人,但王爷素率性洒脱,从不把皇上的训斥当一回事,如今这般在意,也免不得贺儿担心皇上究竟说了怎样的话,竟惹得王爷如此。 王兴一面应付着阿篆,一面暗暗地想,幸好各样礼命人收得早,闭门谢客也早。这阿篆是个聪明灵慧的,让她看见来客攘攘,免不得猜出就里来。更好在永昌王府虽然四面杂役都是各路眼线,但最里圈儿的的一伙人却铁桶也似,必不会将消息透给贺儿。 应付走了贺儿的丫头,前院终于静寂下来。待他三步并作一步赶到大厨,晚饭的酱猪肘子已被其他仆役抢没了。王兴委屈巴巴叹了一声,吃了些饭菜,旋即又转到厨房里,给陆凝看着鸡汤的火候。 呜呼哀哉,只盼着将来王爷事事顺遂,可别再被人暗算了,累死他王兴也。 —— 王兴方将熬好的鸡汤盛入食盒,厨房的门便乍然一开,却不见人进来。 厨房设在府内正院的边厢,本是最避风的位置,这门怎会被风撩开?王兴手一抖,几乎将盒子掀翻在地上:“谁谁谁……谁?” 不怪他害怕,最近府里事情频出。原先只人来算计也就罢了,前几日居然还添上了鬼,真不知王爷怎么还能和那只鬼谈笑风生。 那晚他曾亲眼见到王爷的书浮在空中,也许下一次就会轮到他的鸡汤浮在空中——王爷最近几天都不提那只鬼的事了,难道王爷一时心软放了那鬼,鬼却还没走? 王兴的眼泪几乎快流出来了,抱着食盒一脸戒备,门外却传来尉迟筇的声音:“是我。王爷让你过去一下。” —— 王兴颤颤巍巍走在去陆凝寝殿的路上,两条腿还是软的。 他以为是鬼,原来却是素来神出鬼没、能走房梁不走正路的尉迟筇,害得他吓了一跳。 自家的王爷从就不受皇上的待见,别提照顾疼爱,就是见都不愿一见。亲父亲尚且如此,底下的人更是踩踏的厉害了。能全须全尾地活到十七岁,多亏了怜妃、大皇子和长公主的照顾,更多亏了他身畔这几个人—— 舒是先皇后留给王爷的暗卫头子,功夫俊的很,更俊的是手下率着十一二个暗卫,都是有功夫的死士,亦是先皇后留给王爷的人,忠心自然是不必说了。半夏姑娘是大皇子派来照顾王爷的,一身医术出神入化,多少次明里暗里救了王爷的命。 贺楼颉隽和尉迟筇却是皇上给王爷的伴当,皇上虽对王爷不好,这两个伴当却是忠心。颉隽公子虽身子不好常年吃药,但脑子是一等一的聪颖,有什么事问他总没错;尉迟筇则是随在王爷身边的贴身侍卫,性子温润随和,王爷不论去哪儿都带着他。但尉迟筇总是神出鬼没,在府中素来不露正脸,除了王爷和舒外亦从来没人知道他在哪儿。 跟着王爷这一伙人如狼似虎、各有所能,只自己最没用,只能当个厨子,处理点杂事。 王兴耷拉着一双眼,捧着食盒急急地走。 罢了,一样米养百样人,与其愁这个,还不如好好研究怎么做出更下饭的鸡汤,瞧王爷平时瘦的树叶儿似的,这次受了伤更憔悴了,每天只吃这些怎么够。王爷想必是饿坏了,才叫尉迟筇来催他罢。 进了寝殿,却未曾听见王爷如平日一般活蹦乱跳地教他将鸡汤赶快端过来。王兴怔怔地转过围屏,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榻前坐着一个沉凝冷肃的男人,正是暗卫头子舒;榻上的陆凝则无声无息。 “这,这王爷是怎么了?”王兴慌忙放下食盒,见陆凝悄无声息的样子,眼泪都要挤出来了,连忙问一边的舒。 舒沉默不语。尉迟筇不知从什么角落转了出来,对着王兴叹了口气:“老王,别急着哭,还有气呢,没大事。半夏交给你的药呢,你放在哪儿了?” 王兴急急一拍大腿,赶忙自白花崖豆木食盒下面的夹层里拆出半夏交给他应急的蜡丸递给尉迟筇。尉迟筇将蜡丸捏开放进水中,给陆凝冲服下去。 因此陆凝睁开眼时,打头便看见了一张将他的视线挤满的巨脸。 王兴:“太好了王爷你终于醒了呜呜呜呜呜呜……” 陆凝:“……起开……” 尉迟筇长呼出一口气,连忙拉起王兴:“险些吓死我,方才有人给你下药了。” 陆凝微微一笑:“我知道。” 尉迟筇一怔,一旁的舒亦皱起了眉。王兴见势不妙,日常赌咒发誓绝不将今晚的事说出去,留下食盒转身就逃。 殿门一合,陆凝看着舒和尉迟筇,只觉恍如隔世:“她呢?” 舒见陆凝无事,无声地冲他点了点头。屋顶琉璃瓦轻轻一响,舒漠然抬头瞧了屋顶一眼,转身轻轻窜回了梁上。 有舒去处理,尉迟筇便不再管,叹了口气放下剑:“你是说那天来的叫苏麦的那只女鬼?是她给你下了药?” “是她来了——不过也不算下药,是我自己喝了她给的茶。” 尉迟筇沉吟了一会儿,正色道:“我和舒来时,她已是走了。她虽已死,和你的祖上多年前却有国仇家恨,更说不准背后是不是有旁人指使。你也够心大,敢和她单独相处,不怕她真杀了你?” 多年跟随,陆凝行事之密、心思之深,尉迟筇是真真正正地见识过。这王爷虽任意率性,大事上却谨慎,这般疏脱还是第一次,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刚才见了那女鬼苏麦,便一分防备都没有。 陆凝仰躺着,喟叹着看向屋顶:“她既来了,来即是客,我又为何要撵?刚刚我们还谈了一谈。” 尉迟筇无奈。想想自苏麦出现后,陆凝对苏麦的种种,他心下已然是明白了:“我们势弱,本不是冒险的时候。你既然看准了她,我便相信你的判断。但,你总要和我们说清楚啊。” 见尉迟筇面上担心之色仍未消散,陆凝温声道:“阿筇,今天是我鲁莽,她来了却未曾告诉你们,让你们白白担心了一场。但她绝不致害我,你大可放心。” “这是为何?” “她不会杀我的,我若死了,她也活不了多久。” 陆凝将他和苏麦的对话略去一些细节,原原本本地告知了尉迟筇:“她是来向我要我的血——她的魂魄仿佛需要我的血才能维持存在,若杀了我,少了我的血,她迟早会消散。我已据此和她结盟。” 尉迟筇默默着。 陆凝温声道:“你是在想,为何她的存在需要我的血?你可曾记得她是如何苏醒的——长公主府遇刺那日,我的血溅到了封印她的地砖上。” 尉迟筇仍是默默不语,陆凝缓声说了下去:“既然有封印,那究竟是谁曾封印了她?她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唤醒了她,是不是巧合?还是有人在背后设计?” 陆凝还要说下去,尉迟筇止住了他的话。 “停。别往我身上赖,这些东西,是你都想知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枕中记》正文 第21章 旧事 一 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三秒。 陆凝:“滚。” “你前几日还在说,你提防她真一的身份,不会轻举妄动?” “随口说的,千万别当真。” 尉迟筇无力地摇头,转身就走:“我滚了。” 陆凝伸手捞住作势欲走的尉迟筇衣袖,长呼出一口气:“你放心——没人在她背后指使。” “你怎知?” “直觉。” 尉迟筇没有驳斥,他看着陆凝,目光灼灼。 陆凝轻声道:“阿筇,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探寻着和真一教有关的一切,你也一定很疑惑罢?皇上追查真一教,是怕真一教利用教众图谋不轨,维护这帝国安稳是他的职责;哥哥追查真一教,是因为他是储君,真一教之事事关国计民生,也事关这帝国形势,他要想要那个位置,他就应该知道。” “而我,区区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人都说我是妖孽祸胎,是冒犯了老头子紫薇帝座的客星。我克死了自己的母亲,也许有一天就会克死自己的父亲。老头子不许我参政,燕然氏族踩踏我,殷氏族无视我——我活的这样艰难,只能勉强保命,却为何还要分出力量去探寻那些对自身无益,知道与不知道都无干痛痒的事?” 尉迟筇喟叹:“我一直只当,你是为了大皇子,也因大皇子而为着这帝国。这么多年来,凡事你若真不愿说,我绝不会多问。你若愿解释,我自当洗耳恭听。” 门棂外幽幽浮出一个阴影,掩在重重帘幕后,十分难以觉察。但殿内三人都提防已久,不由得互相传了一个眼神。 陆凝低声道:“阿筇,把我扶起来。” 尉迟筇将陆凝缓缓扶起,靠在软枕上。 陆凝问:“阿筇,你觉得我的祖父高武帝,究竟算不算聪明人?” 尉迟筇未曾想到陆凝有这一问,不由得怔了一怔,肃然答道:“高武帝三十三岁继承兄长启元帝遗志,带兵破关、锋刃横扫,在中原建立了属于我们燕然人的帝国,是燕然一族的千古一帝,亦是燕然一族前所未有的英雄。这样一个人,自然是聪明人。” 陆凝微微笑出来:“你觉得他是聪明人,凡燕然百姓都觉得他是聪明人。至今多少燕然百姓还在称颂、感念他的恩德,就是燕然老氏族,几番被他磋磨屠戮,却还是不得不承认是高武帝留情,保留了他们氏族的血脉,也给了他们如今的地位。但可知聪明人竟也会做蠢事。” 殿内静静的,只听得屋檐上有风作响。 陆凝轻声道:“阿筇,高武帝今生有三戕三仁。是哪三戕?哪三仁?” 尉迟筇眸内有疑惑,却还是一字一句地答道:“三戕是——七次屠杀真一教众、烧毁真一教宗教坛匡庐,镇压燕然贵族叛乱,破三城五关,围困大殷皇族于九江城,三仁是——废除燕然人关内初夜权,禁止燕然人关内圈地放牧,燕然人与殷人地位同。” 陆凝轻轻地颔首,眸里是澄净的神色:“这三戕三仁,在当时看来都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为之。但只有高武帝自己知道,他不仅在明面上屠杀了七次真一教众,私下里还多次动用盐酒茶三税,组建暗卫,到处探访真一遗众。但,一无所得。自七次屠杀、烧毁匡庐后,真一教便从这世上消失了,一丝痕迹都不再有。” 尉迟筇面色微微一变。高武帝昔年沙场铁血、睥睨天下,地方诸侯、四面强国都未曾放在眼里。盐酒茶三税是帝国历年税收的大头,他竟舍得私下里拿出这三税,去追查一个已经被打散,对帝国不会再有威胁的真一。 “为什么?”尉迟筇喃喃道,“花这样大的气力,为何不对着殷人遗族?对着殷皇血脉?真一教固然有威胁,但绝不会比大殷正统皇族的威胁更重。” “是啊,为什么?”陆凝轻声道,“但没人知道。” 尉迟筇一怔:“我以为你……” 陆凝笑了:“高武帝查真一教,无论为着什么,最终也是为着他的千秋基业,他的千秋基业,和我什么相干?我去查真一教,目的和他不一样。只是——我,哥哥,老头子,我们三个都在查,我们什么都没能查到,和高武帝一样。” 尉迟筇默然不语,眼中幽暗越陷越深。 “阿筇,你可敢信?”陆凝微微地笑,“就是屠杀了七次,摧毁了教宗,但他岂能真的将这大殷一朝上上下下的真一教徒都荡净?真一教的人又不是三手四耳、有独特标识,他们脱去了白衣依旧是普通百姓,若不自己承认,任谁分辨得出?” “真一教的教众多行医为善,救助百姓,燕然人却烧杀抢掠,屠杀之时,殷人百姓难道不会帮他们藏匿?帝国边疆的辽远之地高武帝又如何能屠到?大昭纵使和我们签订了停战协议,也不可能像我朝一样真正令行禁止真一教的存在,为何真一教在大昭也失去踪影?” 陆凝一问接一问,尉迟筇沉吟着:“也许,真一到底只是一个依附着前朝的普通宗教,失去首脑,被如此打击,逐渐消失了也是寻常。” 不是陆凝这一问,他还真的确没有想过——为何真一教会如此。 陆凝闭上眼:“你觉得是么?” 尉迟筇沉默。 陆凝闭着眼,轻声道:“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遍,你和舒听着,颉隽就拜托你去和他说了。这话只怕不短,你坐着听罢。” 尉迟筇坐在了榻旁。 陆凝淡淡道:“阿筇,你可曾知道先皇后是怎么死的?” 尉迟筇愣了一愣,连伏在梁上戒备着的舒也怔住了。 一时间,三人都静静地看着榻上的陆凝。 明面上,陆凝是怜妃娘娘所生的庶子,但陆凝真正的母亲是先端悯皇后谢弗。谢弗做大昭公主时明慧俏丽,衡光帝挚爱这公主,二人在潜邸时便琴瑟和鸣,衡光帝登基后更是不顾北方燕然氏族反对,立其为皇后。因生陆凝及其妹妹陆沄这一胞龙凤双胎,谢弗虚弱而死,这是衡光帝厌恶陆凝的一大原因,甚至因此不许陆凝称谢弗为母。 但刚刚明明是在讲真一教,为何会提到端悯皇后? 尉迟筇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眼底积了层叠的疑问:“宫中都说先皇后是产后虚弱而死。” 陆凝缓缓道:“其实先皇后是被毒死的。下手的人,可能是大殷遗族,也可能是燕然四氏,但是谁都不要紧,重要的是,毒死的她药来自于真一。” 室内一时无言,只听得殿外风声簌簌,疏狂漫卷。 先皇后之死,多年以来令永昌王府诸伴当心中存疑。既然生下王爷和公主时,先皇后未死,又怎会在一月之后虚弱而死?按常理,根本说之不通。 可王爷从来不提。这是他心底凝固多年的疮疤,王爷不提起,大家便谁也不去提起。 却未想到有一日,竟从王爷口中确认了先皇后的死因。 舒的呼吸粗重起来。尉迟筇则死死地看着陆凝,榻上斜倚着的王爷依旧闭着眼,仿佛睁开眼便会见到甚么可怕的东西,唇边居然还带着一丝笑。 “我连她一面都没见过,”陆凝浅笑着,“幸好我是十五岁时才知道这件事。若是时,只怕我要发疯。” 尉迟筇抿紧了唇。 陆凝缓声说了下去:“这事,是哥哥告诉我的。先皇后生我时,哥哥已经九岁,人事都明白。那年天生异象,星轨崩乱,四月间大雪连绵,生灵涂炭,朝臣都说应在我和阿沄身上,要皇上杀死我和阿沄以绝后患,甚至说祸患的源头来自于先皇后,是她星象不吉,克坏了腹中的胎儿,要求皇上将她处死。” 尉迟筇肃然不语,陆凝微微笑着道:“先皇后是南方帝国大昭的公主,燕然氏族和大昭素有摩擦,与先皇后不睦亦非一日两日。纵然皇上牢牢地护着先皇后,但那时皇上登基未久,根基不稳,怎止得住朝堂上下的流言蜚语明争暗斗?先皇后生下我和阿沄已是几经生死,如何还经得起这些磋磨?” 尉迟筇面上浮起疑惑。方才明明是说先皇后被毒死? 陆凝平静地说:“哥哥本以为先皇后是被他们磋磨而死。直到他十四岁之后参与朝政,才发现皇上有些不大对。” 尉迟筇一怔:“皇上有些不大对?” 本是在说先皇后,又为何提到皇上? 仿佛预料到什么,尉迟筇眼底疑问越积越深。他垂下了眼帘。 陆凝缓缓而问:“阿筇,皇上是你的师父,待你恩重如山,救你性命,教你剑术。你觉得,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尉迟筇沉吟着:“我遇着皇上的时候,皇上刚过而立之年,那时的皇上便已两鬓生霜华,沉默而寡言。我未曾听过皇上和我讲除却剑术之外的任何话,但他教我剑术时端稳耐心;我亦从未见过皇上对甚么事上心。纵然皇上冷淡了一些,但他是个好师父。想来皇上失却结发之妻,过度悲痛而放浪形骸……” 陆凝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为他立牌匾——皇上很怪是不是?” 尉迟筇沉默下去。 陆凝唇边露出一丝微微的苦笑:“在百姓口中,他是多年难遇的一位明君。在朝臣眼中,他年少时虽颇有谋智,如今却是从不多事无为而治的好皇帝,就是北方燕然氏族也不能否认他的仁政持平。在你眼中,他是个好师父。在我眼中,他不大算作好父亲,但他至少保护我、抚养我,我出宫开府后从未缺过我一分俸禄,甚至总有额外的赏赐。” “可他虽是个合格的父亲,却更是个怪人。我从来看不出他爱我。” 尉迟筇想开口说甚么,却到底没有出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枕中记》正文 第22章 旧事 二 皇上是个怪人么? 尉迟筇暗暗地问着自己,可他也找不出答案。 他识得皇上时,皇上便已经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他也没见过皇上的温和。皇上也的确性情反复,时而怅然若失,时而又阴郁内敛,没人能摸清他到底在想什么,也让人不敢亲近。 可那年皇上自狂风暴雪里救他而出的时候,在那重重宫禁里教他练剑的时候,将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他的时候—— 他分明觉出那男人的骨子里透出一股温情。 尉迟筇温声道:“也许皇上是个温和的人,只是不会表露。” 陆凝幽幽地道:“可我哥哥那天说,皇上年轻的时候是个很温和的人,会表露的那种。” 尉迟筇一怔,旋即垂眸,眸子里露出哀意。 仿佛想起了甚么有趣的场景,陆凝微微笑出来:“我哥哥生在潜邸,那时皇上可没有这么怪。那时候,他还和我母亲、我哥哥一起,冬天在院子里堆雪人儿。阿筇,你敢想么,那样一个人会在院子里嘻嘻哈哈,当着丫鬟仆役的面,陪妻子和儿子堆雪人?” 尉迟筇默然。他记忆里的衡光帝沉默冷淡、性子古怪,喜怒不可测,仿佛对人间诸事都全无兴趣。的确没法想象这样一个人在院子里堆雪人,他甚至没见过衡光帝笑。 陆凝微微笑。这样的好时候,哥哥见过,可我大概是不配见了。 陆凝继续道:“我记忆里,他从没有过什么朋友;他的敌人有的死了,有的还在。我一直只当他便是这样一个人了,挂着我父亲的名字,把着这八方糅杂的帝国的缰绳,却将自己锁在深宫里胡闹;挚爱自己的结发妻,却漠视自己和结发妻留下的孩子,没人能理解他在想什么。我一直以为他已将先皇后的事死死郁在心底,不肯放开、不肯放下,亦不愿再想起了。” “直到出宫后的有一天,我哥哥来找我。” —— 与此同时,皇城太极殿。 天色已落晚,临墀的窗开了一扇,衡光帝正盘腿端坐在窗下炕坐上,一手执笔,一手握着一卷书。炕座下半伏半跪着一个女子,正拿着玉槌为衡光帝捶腿。 那女子背着身,看不清脸,但身段儿妖娆、肌肤妍秾,羊脂般光滑腻润。十六幅郁金马面长裙裙幅宽大,在腰间合为一束纤袅,向上开叉,露出细雪也似的背脊;头上十二支金钗拢起如漆黑发,钗末金丝累成婉转蛇,衔下血点儿般的鸽血红流苏。那三千青丝墨云般垂累,中吐一支总结全髻的象牙云纹簪,簪头赫然是一只狼头。 端看背影,这女子已不再年轻,但气质雍容,姣媚动人,倒是个尤物。 女子服侍了偌久,许是有些累了,轻轻一侧身,脖颈上蜜蜡珊瑚串成的珠串滑落,露出白森嶙峋的一枚狼牙。 “皇后若是累了,便回去吧。你今日也在这里跪了几个时辰了。” 衡光帝见身下的女子眸里露出倦意,便清清淡淡地吩咐了一声。面前的一张竹纸已写满,他匀笔入架,仔细端详纸上的字。 女子手一颤。她纤侬合宜的腕上左右各两环蜜橘色的金翡翠镯子,经这一颤,丁伶作响。 她仰起头。那是一张极魅人蛊人的脸,美艳绝伦,额间点着桃花瓣,便是瞧上去已二十□□岁了,看久仍让人眼热心跳:“皇上,臣妾并没有累。” 声线慵懒,像饴糖拉出来丝。 衡光帝看也不看她,只是端详着那幅字,口中话虽温柔,眸底却澄净:“你身子总是不好,今日晚了,又劳累到,你也该回宫,歇下好好养息。还有些折子没看,朕今日便歇在太极殿,不能去瞧你了。富康,送皇后出去,再请老师过来。” 这宫内众所周知,衡光帝已多年赋闲放纵,不肯理政,凡有的事都交给内阁和各部大臣、氏族族长,自己却每日烹茶论诗。他说要看折子,那可是绝无仅有的事。女子自然清楚衡光帝不过是托故要她离殿,眼底顿时溢出一缕倔强来:“皇上,今日上林苑的事……” “又要和我辩甚么胡家老二不是有意害老五的?”衡光帝一垂眸,死盯着那女子,眼底露出讥嘲来:“皇后,你自然是聪明人,却也别当朕是傻子。年轻人胡闹,这事我本不想管,不过你也给我听清楚——老五不是什么吉利种子,我不许他碰你们族里的孩子,你们也别想把手伸到他头上胡搅。” 殿内静静的,有风自殿外的檐牙上窜过。 衡光垂眸,低声喝道:“朕许过诺,不会让他登临这丹墀。也请你们记住当年在祁连大汗碑前发过的誓言,别让朕再听到这等事!” 风呼啸着,皇后仍旧定定地跪在那里,死死盯着衡光帝,没有答言。有那么一瞬间,两个人交错的目光里竟然有针锋相对的刃光。门口帘边捧着碧莲灯的宫女各各敛声垂眸,大气都不敢出,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没看到,恨不得自己根本就不存在。 衡光帝性子冷淡,喜怒无常,每次发火都令人畏惧,今日这一口怒气更是如崖顶雪崩。从下午起,这太极殿下边陆续跪了一批又一批黑压压的人,几乎没把缦金地砖跪穿,就是素来有桃妖之称的胡氏皇后,平日那样受宠,今日亦受了衡光帝呵斥,跪了许多个时辰。 虽然皇后待下也并不好,甚至称得上心狠手辣,但皇后终究是皇后。宫女们虽不可怜她,可皇后尚且如此,若是自己迎头撞见了这破天大怒,又该如何?唇亡齿寒,也该想想自己。 只是——据说今日衡光帝这一怒,是为了怜妃娘娘的儿子五皇子。宫中素来传言这五皇子是个不吉之人,不得皇上的喜欢,皇上今日却怎地为他发了这样大的火?听这些人这一下午的辩驳言谈,仿佛是皇后的侄子胡氏二少爷纵马踢伤了五皇子的胸口,倒也怪不得皇后受了许多训斥。 富康倒全不理会这一对帝后之间的剑拔弩张,得了衡光帝的令便自屏风后缓缓走了过来,立在皇后身边作势要扶:“皇后,皇帝已出言,您请吧。” 富康的性子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却是皇上身边服侍了一辈子的老人儿,就是皇后也不大敢拂她的面子。胡皇后最后盯了衡光帝一眼,一言未发,深深磕了个头,默然起身便走,绕过屏风,向后宫去了。 须臾,太极殿的正门吱呀打开。进来的老者须发皆白,拄着一只龙头拐杖,瞧着衡光帝嘿嘿地冷笑了三声: “你子倒也真能忍。” —— 门棂前头轻微地一响。 舒悄然不语伏在门边隐蔽处,身周已是续上了力;尉迟筇眉头亦轻微地一皱。陆凝亦练武多年,耳力远胜过常人,此时却恍若不闻,依旧不急不缓地说下去: “皇上对哥哥自便督促甚严,那时他已做了储君,自然更是忙碌。他虽对我极是爱护,平时却极少亲自来找我,那一日又非甚么特别日子,因此我心下自然起疑,便将你们都寻了由头远远派出去。” “那一日……哥哥自我出生起,一直讲,讲到了我的十五岁。” 尉迟筇一凛,陆凝正是在两年前、十五岁时开始分出自己的力量去探寻真一教,便是这次和大皇子密谈后。 陆凝闭着双眼,低声道:“那日我和哥哥在此一床而卧,秉烛夜谈。哥哥对我讲,阿娘死后,皇上每日颓靡,不声不息,不言不语,还将我和阿沄交给怜妃照管,不许我和阿沄做阿娘的孩子,他自己更是看都不肯我们看一眼。” “皇上从前从不是这样的性子,哥哥全没有见过这样的皇上。哥哥本以为皇上忽蒙大变,痛失了神志,过几个月就会好,谁知他一日比一日对我冷淡,甚至到后来提起了我就要痛骂一顿,任由流言蜚语戳我脊梁骨,说我星象不吉,八字太硬,克死了亲生母亲,是个妖孽祸胎。” 尉迟筇心下长叹一声,只觉难过。舒是素来七情不上面的冷肃性子,但这时眸子里亦露出一丝怆然。 衡光帝多年来不许陆凝称端悯皇后为母,历年谢弗祭礼都不许陆凝参与,而是罚他在府中长跪;陆凝但凡露出一点儿和端悯皇后亲近之意都要遭到衡光帝呵斥责骂,甚至在皇室玉牒上将陆凝记为怜妃所生的庶子。 因此多年来,陆凝一直有意规避着和端悯皇后有关的一切,可如今这一声阿娘叫出来,情深意挚,自然而然,竟是丝毫不显生疏,只听得人心底发酸。 “哥哥如何也不肯信皇上竟会性子大变到冷漠如此,可那阵子皇上亦不大见他。好容易一次见到,哥哥求皇上将我们移回养心殿,却受了皇上好大一番训斥,说我是祸种妖孽,不许为我们求情,且罚他三个月禁足抄典籍,一步不许踏出尚书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枕中记》正文 第23章 旧事 三 太极殿。 老者全不拘礼,自衡光帝炕桌另一侧的褥垫上重重坐定,将手里的龙头拐杖递与富康。富康接过拐杖,眼前的老者一脸怒容,但她仿若不见,依旧是一脸漠然,转身又隐在屏风后了。 待富康隐去,衡光帝才轻轻开口:“师父,朕……” 老人须发贲张,打断了他的话:“你翅膀硬了,老夫也老了,帮不了你什么了。你自然便敢阻着老夫,不许老夫来这太极殿,更不许老夫干预你的意思——只是不知道何时该给老夫送葬?” 衡光帝低低地道:“师父,恕陆岐无礼。不过这样的事,本不劳师父操心,且刚才他们在这里争吵,怕惹师父发脾气。” “都是放他娘的狗屁!老夫倒不会被那些肚子里塞着刀剑的瘟奴气着,而是会被你活活气死!陆岐,老夫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自己的崽子,你如何对待,老夫本不想管!本也不是老夫的崽子!可你若保不了他,就别再缚着他——把狮子拴上镣铐任人唾面么?陆岐,你……” 老人一口气未提上来,捂着胸口咳嗽不已。衡光帝忙亲自为老人顺背,再递过茶杯去,老人却接也不接,将茶杯夺过来劈手在地上掼得粉碎。那双手是老迈了,但到底年轻时挽过利剑、挟过风雷,古莲纹的北定瓷在缦地金砖上裂成细碎的光。 老人断续咳着,低低地道:“陆岐,你这个懦夫。” 合宫静寂。 衡光帝虽淡漠阴郁、喜怒无常,但这世上的确还是有一个人能叱他痴儿、敢骂他懦夫,还能令他甘愿亲手捧茶,为其顺背。这个人,亦非是衡光帝那名义上的母亲、被深锁重宫的贺氏太后,而是面前身形佝偻,貌不惊人的暴脾气老者。 老人姓齐,名誉,字安都,是帝濯还在时大殷名动天下的俊杰;是高武帝厉兵秣马入关时归顺大燕、为其规划未来数十年蓝图的大殷第一人,画像至今挂在太极殿《高武纪》开国功臣群像的首位;是大燕朝堂两朝元老、文臣之首;是衡光帝尚在潜邸时的太傅;亦是衡光帝终身之师。朝堂上下,只他一人能任意进出太极殿、坐床参政,在衡光帝面前免礼。 虽然如今衡光帝已不是当年死死握着权力的帝君,而老者亦不是曾经折腰摧眉,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投降大燕,以一人之力保护大殷诸氏的豪杰。 “陆岐,曾经在太极门楼上,你对老夫发誓,要护住自己的崽子。老夫若知道有朝一日,你便是这生的护着,当时便该随了薛家那老女人的意把他掐死,别让他受这磋磨。” 老者终于止住了咳,怒瞪着衡光帝,满脸褶皱,须发已是纯白,却依旧像头发怒的狮。衡光帝侧过头,不愿直视老人烈烈的眼神。他玄色的衣领里,隐约露出脖颈上狭长的一道伤来,琥珀色的眸子透出一点儿哀意。 永昌王府,陆凝在榻上打了个喷嚏,带出一腔的血来。他不得已睁开眼睛,随手捞了一块绢子拭了血迹:“该死,不知道是谁在咒我。” “然后呢?”尉迟筇递过茶去,“然后发生了什么?” 陆凝老老实实喝着茶:“哥哥越来越觉得不对,禁足之中也没法静心。那时云峇刚到他身旁,云峇见哥哥成日忧思难抑,便自告奋勇要去探听皇上的动静,这可是犯上大罪,我哥哥忙拦住他。结果过了几日,云峇便从外头急匆匆地进了来,说是找到了痕迹。” 云峇是如今大皇子陆凇最为倚重的幕僚,曾经亦是大皇子的伴当出身,若陆凝是大皇子,云峇便是尉迟筇这个位置。尉迟筇和云峇曾共事过,亦算好友,尉迟素服云峇智谋多端,但若说他能探听到皇上的动静—— “他那时只是一个侍读,皇上的心思行迹怎能探听得来?” “我哥哥也正是这般想。可云峇和他说,自己并未去别处,只是天天借着哥哥的名头到怜妃娘娘处看望我和阿沄。三番几次去看过,云峇便发现怜妃殿内的侍卫被换了一批。他素来过目不忘,自然能辨出来那些人便是皇上身旁的心腹侍卫。” 是啊,想要探听皇上的心意,又何必去看着皇上?反其道而行之,去看陆凝和陆沄不也是一样?大燕是游牧民族出身,民风剽悍质朴,后宫亦不封闭,不像大殷后宫颇守礼法,男人不得入,和有诸多繁文缛节的大昭更是截然不同。云峇持陆凇的腰牌去探望陆凝和陆沄,自然轻松寻常。 陆凝低低地道:“哥哥知道皇上并没有全然不在意我和阿沄,很是欣喜。他便吩咐云峇多去看顾我和阿沄。可不久后,御书房的侍卫也换了一批,亦是皇上身边儿的心腹侍卫。那会儿我哥哥才觉得不对,连忙求云峇多多注意怜妃殿里。十几天之后,云峇慌张回来,说他买通的宫女告知他,负责哺乳我和阿沄的乳母不对劲,每天都悄悄吃些不知所谓的药物,再去给我和阿沄喂奶。” “我哥哥知道后,自然是慌张异常。他本想立刻禀告皇上,云峇却劝他不要操之过急,哥哥担心我和阿沄,和云峇大吵了一架。但他到底被禁足,不能出去,只能央求云峇。结果第二天云峇没有带来皇帝,却带来了一个宫女。” 陆凝微笑道:“你猜那宫女如何说?给我和阿沄下药,要那乳母先吃下药物再喂奶的,正是衡光帝,我们的好爸爸。” 尉迟筇已想过种种可能,但这一种还是根本料想不到:“什么?” 门棂外的影子亦是一抖,陆凝望了一眼那影子,道:“莫要惊讶。后来哥哥查出,老头子虽下了药,却是要救我和阿沄,而非害我们二人。宫女为那乳母打杂已久,曾偶然见过乳母和戍守的侍卫往来,记住了大概的时间地点。” 陆凝低声道:“那个侍卫便是老头子所扮,云峇曾亲自要那宫女带他去探过,亲眼见了那乳母和老头子之间的交接。老头子纵然易了容,如何又能完全掩住脖子上那道伤不露痕迹?又如何能把眼睛的颜色一并消变化?况且人的容貌声音易乔装改变,步伐、神态、气质却是极难更改的烙印。云峇和你一样,算是老头子亲手带大,是不是老头子,我想你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也一样。” 尉迟筇默然。他确实永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老师,就算不靠着那道伤和那双眼睛。 衡光帝的生母并非胡太后,而是被充入宫中为妃嫔的殷朝贵族。他的七个哥哥眸子里都带着燕然人的苍蓝,只他一人的眼睛继承了生母的琥珀色,像是寻常的殷人。至于伤痕——衡光帝在潜邸时曾遇刺,几乎被刺客的刀割断脖子,一同受刃的还有当时还是侍妾、如今已成继后的胡氏,刺客的刀上淬了剧毒,两个人奄奄一息。 当时太医院的殷人国手萧太医还未曾去世,受了高武帝严令,夜以继日救治二人,终于保住了二人性命还未伤及声带食道,萧太医其时已九十多岁,此事过后耗尽元气而死。因为伤口浸了毒,二人颈上都留下了深深伤痕,纵然以金玉细末、祛痕药膏护养了多年,仍是无法消除。 那道伤,衡光帝总是穿着高领的衣衫聊作遮掩;那双眼睛,却是变不得了。很多人说衡光帝这个帝君做的没有威势,多是因着那双眼睛,便是多大疾风暴雨的愤怒,也总别那双琥珀色的瞳仁儿煮出温郁的意味来。 “区区一个宫女说的,我哥哥本不信。”陆凝淡淡续道,“但那宫女是薛氏的人,略通一些医术,才在我和阿沄被移到怜妃承香殿、需要增添人手后被内务府派来给我和阿沄的乳母做些杂活儿,云峇多次拜求,又说了自己是大皇子伴当的身份,宫女才肯吐露这些。宫女是薛氏的人,又是云峇带来的,我哥哥方信。” 尉迟筇定定地看着陆凝。陆凝亦瞧着他,笑得湄然:“你猜的不错,那宫女那年才七岁,和我大哥见面之后便被我大哥寻机调出宫,送入了长公主府,拜了长公主为师。她现名半夏,几个时辰之前刚把我臭骂一顿。” 尉迟筇悚然一惊:“年龄不对!半夏看上去不过和我差不多大——” 陆凝静静道:“大哥既敢用她,必然要隐藏她的出身。半夏姐长年服药,又仔细妆容,看上去确是比常人年轻。” 尉迟筇不再出言。 陆凝瞧着着手里素色的绢子,绢子是平常素绢裁成,已染了殷红的血:“调出半夏前,哥哥命她取了些药粉来。知道是老头子命令下的药之后,他已不再担忧我和陆沄的安危,于是便将那药末藏起,过了很久后方寻了妥帖人来看。药粉原是用来解毒的,我和阿沄当时尚在哺乳,便由奶娘服下,药力化在乳汁里喂给我们。” 尉迟筇沉吟道:“是有人因着星象,才在养心殿下毒要暗杀你和巴东公主,却被皇上发觉,移出你们并悄然为你们解毒?” “自然不是,下毒的人是想一箭三雕。”陆凝虽笑着,眼中却结着冰刃,闪着水星:“那毒是下给我娘的,当时我娘怀着我和阿沄,已经八个月了。毒是慢性毒,一时不会死人,但解毒的药一旦吃下去,我和阿沄定保不住。她不肯吃药,我和阿沄活了下来,她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枕中记》正文 第24章 旧事 四 老人依旧怒着。 衡光帝垂眸敛色,亦不再出言,殿内逐次静寂下去。 一对宫人自屏风后转出,执着胡桃木簸箕和羽帚,无声地将地上的碎瓷扫走。碎瓷散碎,她们处理亦仔细,待宫人退出去,炕坐上的一对师徒已经恢复了平静。 “师父今日来,总不是只向陆岐兴师问罪来的吧?” 炕坐上的皇帝依旧端坐着,低声喟叹。 老人缓缓摇头:“本来有话说的,如今也都忘了。一个行将入土的老头子,一个放了手的皇帝,就是有话可说,又能怎么?如今大概也只这些打闹能递到你眼前,别的正经事,都被燕然的几个族长扣下了罢?” 衡光帝正端着茶盅,轻轻用盅盖拂着茶末,却始终只看着茶末,并不去饮那盅茶,低声道:“师父自然是知道,我无视他,便是保他。我若注意他,要杀他的人更多。师父也不必再劝我,十七年来,我没给过他一点儿机会,这孩子和皇座没有缘分。凇儿已经长大,他是我们大燕未来的帝君,有凇儿在,也可保他一生无虞。只要我陆岐还活着一日,我不会允许今日这样的事再发生。” “你不是不保他——你到底还是有些恨这崽子,恨他害死了你的女人,他纵受些磋磨,你也只当没看见。”老人的怒气渐渐消了,只是缓缓沉声说着,声音像苍老开裂的树皮:“磋磨也就罢了,可你又能保他的命多久?你放纵着自己这些儿子,一个个都养成了猛虎。你百年之后难道指望老大能坐稳你的江山?” “不是师父曾亲自说过的么?破后而立,兴极当杀。”皇帝微微笑出来,那神情和他的五儿子几乎一模一样:“生在这狼窝里,还想要不斗么?能给老大的,我通通都给了。将来能不能坐稳这位置,护着他自己也护着老五,也只好看他自己的本事,说不定还要看看天意。如果坐不稳,有别人坐在这皇座上,那也只好怪老大技不如人。” 老人低低地笑:“老夫老了。如今的你子,已经比当初的老夫要狠心,老夫的心肠却是软了。” 皇帝依旧笑,细细拂着那茶末,琥珀色的眼里是茶汤碧绿的波光:“也未必是狠心——朕只是有些冷。一路走到现在,能真心听朕说话的人,是再没有了。” —— 尉迟筇定定地瞧着陆凝,像是看一个自己从不认识的人。 “阿娘的事是哥哥发现毒是解毒药后,跪求富康,富康才肯告知他的。富康是阿娘的乳母,随着阿娘陪嫁到这大燕来,见着阿娘生,也见着阿娘死。她说阿娘发现自己中毒后,坚决不肯服药,和皇上第一次吵架,就是为了把我和阿沄留下来。” 陆凝轻笑,笑得身子簌簌发颤:“皇上的性子,就是阿娘死后开始变了。我时候还有点恨他,恨他的冷峻,恨他后来又续娶了胡氏做继后,但那时候就全都明白了,再没有什么不明白。” “其实皇上真的很爱阿娘,他把宫中凡阿娘的东西、阿娘留下的痕迹都毁了,是怕睹物伤情;他恨我,不是为着怕伤了我和阿沄,阿娘早些服解药,自然不会死,他一看见我,他就要想起阿娘,自然要我离他远远的——” 没人敢说话,殿里寂静似水,只有陆凝的声音回荡:“死了我阿娘,皇上也很孤独罢?皇上和我一样,时候就像个兄弟里的异类,根本没希望即位,我阿娘那时却是大昭的嫡亲公主,尊贵无匹,整个大荒的好儿郎都愿向她求亲。” 是啊,大昭公主谢弗昔年大荒闻名,是那一代最尊贵的未婚姑娘,书画精绝,风姿绰约,本誓终身不嫁,最后却与衡光帝连理。 “可不知为何,她却偏偏要嫁给皇上。”陆凝低低地道:“大概我阿娘和皇上,年轻时都是这朝堂上、这皇室里的异类罢。你们瞧皇上那样子,他未必真的愿意做这个皇上。阿娘在时,两个异类靠在一起,他自然不觉得冷,阿娘去了,他再不能温和起来。” “偏偏阿娘本来不该死。不是为了生下我和阿沄来,她不会死。所以皇上恨我,我明白皇上,虽然我依旧不爱他,他更不会喜欢我。” 尉迟筇和舒都静静地聆听着,陆凝又闭上眼:“下毒给阿娘的人始终没有查出来,不过那毒的确是真一教以教内医术制造的毒,高武帝一朝曾被屡次用于暗杀,己经是我们大燕混得脸熟的毒了,连解药都白纸黑字地记在太医院里。也许是大殷遗族下的手罢,都不要紧,就是把他们碎尸万段了,阿娘也回不来。” “阿娘刚去世那一阵子,朝内朝外乱的很。哥哥便没有再查下去,只当是有人要给我们下药,皇上为救我们,才那般对我们。皇上对我的态度后来也没有好起来,但哥哥也没办法,任是谁也劝不回一个死了心的人。” “十四岁后,大哥正式参与政事。也许是大哥实在太过在意,也许是皇上没有刻意去瞒,大哥察觉到了皇上私下动用盐铁茶三税,训练暗卫在查真一教。那个时候朝堂上的事皇上已经渐渐在放手,只有这一点绝不肯放。哥哥按捺不住,去问了皇上——” 陆凝顿了一下:“哥哥没有把他和皇上谈的内容都告诉我。不过也不要紧,知道阿娘到底是怎么死的,就够了。高武帝当年花了那样大的力气去荡清真一教徒,也许便是看清了这个教派有过的力量罢?不过,都不重要了。” “大哥来告诉我这些,就是想让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妖孽祸胎。并非是我克死了自己的母亲,阿娘是被不知道什么人真一教的毒毒死的,而不是被我所害;皇上不喜欢我,那是他真的很喜欢阿娘,阿娘死了,他实在是没办法。况且燕然人都不喜欢我,他若对我好,只怕要杀我的人更多吧?” 陆凝说着,突然一滴泪自他侧脸落下来:“可哥哥不明白啊,他说了这些其实让我更是自责。虽然我自责也是无用,没人能决定自己的降生——况且还有阿沄,我所有的罪,都有她的一份。可她和我不一样,就是我不想活着,怎能带她一起?她比草原上的芍药花还要美,比银塞河边的幼马鹿还活泼。她和我不一样啊……” 尉迟筇拍了拍陆凝的肩,什么都没有说。 “后来,哥哥便走了。留我一个人,痴痴地想了一天一夜,也不知道究竟想过些什么,我都已经忘了。”陆凝极轻缓地说,每个字里都好像有金铁那样的重量:“害你们和我东奔西跑了两年,却终究没有查到什么。当初阿娘也只是死于那真一教之毒,这毒也未必便是真一教的人所投,这么多年被反复使用,只怕有心之人手里早已有了药方。所以……” 殿外传来几声鸟叫,陆凝停下了话头。 尉迟筇缓缓接道:“所以你遇见那真一教的鬼魂,心里便欢喜。不是因这背后有什么机谋算计,而是你见了她的样子,总觉得真一教的人便该是她那样。若真一教真的是像她一样,又怎会去害先皇后?你甚至宁可当初的毒药都是假的,如果先皇后真是被你害死,而不是被各族各朝的争斗倾轧绞杀,只怕你心里还好受些。” 陆凝轻声道:“你说的不错……我的话,都说完了。” 他‘完’字刚出口的刹那,尉迟筇和舒如出弦利箭,破门而出。 —— 皇帝手里的茶盅忽地一震,碧绿的茶汤泛起一丝丝涟漪。 一旁的老人混浊的眼里掠过鹰似的利光。皇帝的手已经多年写诗作画,温柔乡里抚弄女人肌肤,但那到底是双武士的手。 曾是双武士的手没错啊,可是已经开始不稳了么? 皇帝倒是不以为意,沉吟着端详了几眼那茶汤,旋即将茶盅放下。面上的茶末已拂得很净了,茶汤已微凉,他却一口都没有喝。 殿外有风断续拂着檐牙,风势越来越大。皇帝望了望那墨黑的天色,漫不经心地道:“这样的风势,是要下雨了啊……我们这些朽木迟早是要被埋进黄土的,趁着风雨还未来,有得一日的快活是得一日的快活,师父您说呢?就是吹断些枝丫,甚至于被整个吹倒,到底也是没办法的事。” 老人嗤笑:“老夫竟养出你这样的弟子来,倒也是冤孽。”却也没再发怒。 皇帝慢慢笑出来:“不如且顾眼前罢了。前几日老大媳妇带着女儿入宫来请安了,论起来,那也是师父的重外孙女罢?长得确是玉雪可爱,下次朕也该让老大媳妇带着这孩子去拜见师父。” “人生苦短,所乐无多。”皇帝叹,“这样的天伦之乐,朕大概是享不到了。” —— 尉迟筇和舒一人手里擒着一个黑衣暗卫摔在寝殿里陆凝榻前,全身搜走了兵刃暗器,又卸过了全身关节又卸掉了下巴。这两个人想暴起也难,想寻死也难了。 陆凝瞥了一眼,叹:“还有一个。赶紧抓齐下锅炖了,今晚好安心睡觉。” 尉迟筇望了一眼陆凝,旋即无力摇头。刚刚他还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爱,转眼便像个流氓头子。 寝殿门幽幽一开,又一个黑衣人凌空悬浮了进来,整个人被捆得像个粽子。尉迟筇和舒虽有心理准备,还是心里隐隐发憷;三个黑衣人的眼睛却几乎吓掉了,尤其是飘进来的那位,几乎没有吓哭。 陆凝笑得波光潋滟:“多谢苏麦姑娘出手帮忙。地上的仁兄们,实在不巧,三缺一。今天下锅之前,只怕诸位抹不来临终骨牌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枕中记》正文 第25章 破局 一 三个刺客互相对视,旋即垂下眸,不再看陆凝一眼。 陆凝倒不在意,笑嘻嘻地道:“看不看我都没有用,你们伏在府外接应的十几个人现在也已被我的暗卫放倒了。指望他们回去报信儿,那是再不能的。只是我亦很好奇——你们是怎生知道我今日把手头的暗卫都调走了的呢?” 三个人依旧跪在那地上,一动不动,只是身子微微有些颤抖。尉迟筇走上前去,把苏麦擒来的的那个刺客下颌安上,手依旧把在那人颌上,以防其咬毒自尽。 陆凝并不看那三人,淡淡道:“你们三番几次谋害我,我也陪你们玩儿厌了。今日若不吐一吐该吐的,亦没有什么好办法,一次不说,砍掉手;二次不说,砍掉脚。这寝殿恰好该重修了,不怕沾上血。” 苏麦立在一旁,听了这话,眼波轻轻地扫向陆凝。榻上的王爷惯常是戏谑爱笑的性子,如今却眉眼肃杀,眸子里像藏了金戈。 她垂下眼帘,心底暗叹了口气。 打头的刺客盯了一眼陆凝,眼神像毒针:“永昌王爷,指望从我们嘴里听到什么,只怕你是多想了——我们兄弟虽嘴里没藏着什么毒,但临行前却都服了□□,若没有按时回去服解药,必然难逃一死。这时辰已是近了,你有千百样折磨人的妙招,通通用不上。” “不过是多忍个一时三刻,做我们这一行儿的,不怕这点儿有尽头的痛。也请王爷你心里明白,这毒的解药,您府里的半夏妞儿可是决计配不出来的。” 永昌王爷本就长得俊秀绰约,像极了他的生身母亲谢弗,如今刻意着笑,更笑得妖惑魅然,如花似玉,眼里暗光一寸寸都是血刃:“多谢告知,不过我并没打算叫半夏来。”旋即对着一边空空的帘幕扬声:“苏姑娘,又要拜托你。” 打头的刺客死死皱着眉,见那帘幕如被无形的风拂起。一块绢子自空中飘来,搭上了自己的手腕;那虚无的幻影似乎又瞧了瞧他的眼睛和额头。 他顿时一身恶寒,想起那时的场景。他的身手是三个人里最好的,刚刚又在梁上,本以为有两个兄弟舍身掩护着,外头又有兄弟接应,必然能够成功潜逃出这四门大敞的永昌王府,顺利把刚听到的那许多极重大的秘辛告知自己的主子。可没想到还没出前院,就在房顶被一根绳子拦了个正着。 他本以为那是什么固定的陷阱,纵身躲过便不再管。却没想那绳子竟一扭头,在空中滴溜溜地浑不着力,浮空一般又向自己绞来。 他提刀去接,欲把那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麻绳割断,却手腕一麻,手中的刀被夺走,在空中悬着。那时他才恍然明白——刚才是空气里有一个透明的人手执绳子,在与他拆招! 这太诡异,但一时由不得人多想,他亦可以通过空气的波动看出这人进招的方向。可这透明人招招迅捷无匹,打法更是完全不要命,不过五七招他便完全被制住,被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 当时来不及多想,现在回忆起来却不得不额头冒汗——这般诡异,这是一只鬼?是鬼便说得通,他们探听的这半日永昌王究竟是和什么东西自言自语;寝殿里的物事为何会无缘无故浮空;那鬼招招迅捷,自然是因为鬼没有重量,游移自如;他的杀招鬼并不闪避,自然不必闪避,他怎可能打的到鬼! 最可怕的是——永昌王似乎和这只鬼很熟。 刺客低下头颅,额上冷汗淋淋。最可怕的永远是未知,他们仿佛是在对抗完全超出他们认知的东西。他纵然是被幕后之人静心训练了多少年的死卫,如今亦不能不失了镇定。 —— 陆凝仿佛凝神听着空中的什么,旋即笑了:“三位仁兄,很不幸。苏姑娘说她能配出解药,而且很快,让三位失望了。” 前一秒的惊骇还没有散去,下一刻的惊骇就随之而来。打头的刺客瞪大了眼睛,刚要出口驳斥,就被一嘴茶炉灰灌了个结结实实,后面两个刺客很快也被喂了灰。出手的,依旧是那个透明影子。 “这是解药没错吧?”陆凝细细瞧了瞧刺客头儿的神情,看出些极深的恐惧来。他微微笑出来:“半夏的确配不出来,这解药倒是随处可寻呢。” 刺客头儿颤抖着唇想要说些什么,陆凝递过一个眼神,尉迟筇依旧把他的下颌卸了。 陆凝漫不经心:“既然毒也解了,一时倒不必急着说话,日后有的是时间彼此亲香亲香。永昌王府的地牢大概诸位还没见过,很快便可带你们开眼。” 三个刺客都被迫静默着,想要说话却说不出,瑟瑟颤抖着身子。 陆凝暗自反省自己,他是不是太像魔鬼了?在苏姑娘面前把人吓成这样,实在不好,不好。 —— 陆凝道:“阿筇,舒,瞧瞧他们的手。” 尉迟筇和舒将三名刺客的手翻过来。入眼都是习武多年的人才能有的筋肉遒结的手,指节上结着厚厚的茧。 陆凝冷眼看着,又笑:“你们既然都已经没法说话,就让我替你们说说。” “前些天先皇后祭典,皇上将武威及武威边境所有的军政权力都放给了大哥。有些人自然便坐不住了,我大哥你们一时难对付,对付我在有些人看来倒还算简单。” “况且我也早到了岁数,万一皇帝动过温柔心肠,突然许我参政,大哥岂不是又多了个帮手?这等事,你们背后的人怕是不想看到罢。从前你们对付我都是暗地里来,如今承蒙看得起,居然上了台盘。” “众所周知,我大哥还算心疼我这个愚弟。因此前几日我去拜谒长公主,你们便在长公主府行刺了我。倒也未必是想要我的性命,毕竟我若真死了牵扯太大,皇上为了面子也必定严查,你们背后的人只怕得不偿失。” “但若只是重伤我一次,皇上未必会管,管也不知该往哪儿管。倒是可以给我大哥提醒儿,告诉我大哥若他太跳,你们随时可以杀了我,让他好好尝尝锥心之痛。” 打头的刺客眼底露出不屑来,陆凝不由得笑:“老哥儿是在质疑我‘想杀你的人有的是,别把有的没的脏臭事都往我们一家身上摊’?那可实在对不住,贵店真真老字号,家大业大,凡卖出的货上都烙着标记,明晃晃的,想看不出都难。” 见那刺客疑惑,陆凝温和笑着瞧着那刺客,循循善诱:“你不屑我倒也不能怪你,你家主子是兔子似的精明人物,能有一坨草绝不往一个窟窿里搬。长公主府的事和今天的事,他自然不会派一批人来,你不知道亦很正常。” “但你们这些人,就是能切了脸、伪装了声音、抹去过身份,也总有东西是掩藏不住的。” 刺客依旧疑惑,陆凝继续循循善诱:“马背上使了多少年的狼锋刀,突然使剑很不惯罢?殷人好剑,燕然人好刀,这等事市井儿都知道,做刺客的怎么能自报家门?但刀路和剑路很是不同,使刀和使剑的痕迹更是不同。” “在长公主府被刺时我已觉得不对,刺客的剑路稀奇古怪,挥舞了半天,不过是伤了我肩膀,倒像是使刀的人骤然得了剑,破了相。今日便更是明了了——老哥儿进了地牢得了闲,不妨看看自己手上的茧子,想想使剑的人手上的茧子是不是和你们一样。” 刺客眼中又惊又怒,陆凝面色不变,淡淡道:“吃亏久了,再不聪明些,只怕要被你们吞得渣也不剩。温氏的狗忍了十几年,如今也是忍不住了。” “不过,到底是英雄胆气短,狗贼胆气长。你们不是一直将下京城看做是自己的家产么?自己的地头杀个人,倒畏畏缩缩起来,做便做了,偏偏舞刀弄剑,故作虚文,要把事情推到殷人遗族身上,真真是好笑。” 温氏两个字一出口,三个刺客都抬起了头,死死瞪着陆凝。 陆凝倚在那儿,玩弄着手里的绢子,静静地道:“自然是温氏。狼锋刀骑队,温氏账下的最精干。只是原来战场上壮我国威的武士,拉下来做刺客,也是威武雄壮,不减当年勇。” “接下来的事便不必多说了罢。长公主府只是伤了我肩膀,算不得甚么,没能达到某些人的目的,安乐楼更只是打闹——呐,我觉得这件事自己还不应该这么早便乱扣锅盖。不过今日马球场,自然又是你们的神机妙算。” 陆凝微微笑出来:“狗改不了吃屎,贼安不上好心。那些人从来和我大哥见面三分毒,会诚心邀他去打马球?况且我大哥和他们又不一样,纵然马上功夫亦好,但马球这样的花哨玩意儿就未必熟悉了。” 三个刺客默默不语,陆凝淡淡道:“所以我急着赶去找大哥。可这些人也很熟悉我呢——我也很是心疼我的哥哥啊!” “这局马球,其实是以我哥哥为饵,为我准备的。而这一次,是真的要杀了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枕中记》正文 第26章 破局 二 殿里静寂无声,王爷眼内有冰霜,侧头瞧着那三个刺客。一头缎子般细滑的乌黑长发本在榻上挽好,此时都随着他动作滑落下去,墨色一片几近垂地。 陆凝微微地笑:“今天是个双杀的局,如果我未曾被马踢死,自然也会有刺客紧随其后把我刺死或者药死,死因自然是被马蹄重创,伤重不治。我本不该去上林苑,但,以身犯险自然有以身犯险的好处。” “十几年都只是暗地磋磨,却在这时候对我动杀心……呵。” 三个刺客惊疑不定。 陆凝淡淡到:“可惜,我的确没能被骂踢死,所以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温家打开笼子放出狗,摸到了我的寝殿门口。你们本想尽快动手,却见着我一直在那里自言自语,仿佛寝殿里有人。你们窥探半晌,却见不到那人在哪儿,一时未敢轻举妄动。” 王爷的眼神突然温柔下来,看着右手边空荡荡的帘幕:“苏姑娘,你得了我血后,告诉我今夜要留宿这里时,是否已经发现了这些刺客?” 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的姑娘微微颔首。 心底腾起暖意,暖得他唇角上扬。 陆凝喃喃着:“我便知道。我们没见过几面,但我总觉着,以你的性子,宁可硬撑绝不求人,为了血回来找我大概已经是和你平日性子极其不合的举动了……若不是有其他缘故,你怎会说要留宿这里?” 苏麦淡淡地看着那榻上的王爷:“是。当时我询问你,你不肯叫人,我便明白你的暗卫不在。我若离开,只怕你便要丧命,我故出此言。” 其实他不叫人……纵然人都在,他也是不想去喊的,那时的他是真的,不想让其他人来打扰啊。 陆凝垂眸笑:“我那时还不大敢确定我想的对不对,于是便要姑娘出殿去住。没想到姑娘还是不肯走。那时我便完全懂了——到底陆凝年轻,是真的没想到还会有人来杀他。他对燕然老祖宗们留下的心狠手辣到底还没有识得很清楚。” “托苏姑娘的福,寝殿里的古怪镇住了你们,一时你们没有轻易动手。但故弄玄虚只能一时保命,所以我将自己的暗卫叫了回来。” 打头的刺客呜呜地叫,瞪大眼睛看着陆凝。 陆凝一扬头,尉迟筇又将其下颌安回去,刺客脱口便问,嗓音嘶哑:“我一直监视着,没看见你去叫自己的暗卫。” 陆凝笑:“是,但我叫了一次半夏,给她递了一张素笺。” “——可素笺上只是普通的药方!” “素笺上写的什么不重要。我寝殿的素笺从不轻易拿来用,一旦拿出来,就是召集所有暗卫的意思。半夏拿着素笺自然会明白,自有办法不着痕迹地通知舒和尉迟筇。他们两个接到消息立刻回来保我,我其他的暗卫却有事做,因此落后一步。” “到底温氏不想露出自己来,因此还是想要把这场刺杀伪装成伤重不治的意外,嘱托你们不要轻易动手。你们若强来,我未必能活。” 暗卫瞪大眼睛呐呐不能语。 陆凝静静道:“你看不见的并不止一张素笺,还有那杯留下你们没走的六安瓜片。我想,温氏你们的主子必定严令你们,若无动手机会,撤去即可。刚才形势古怪,我只怕你们有了退意,永昌王府难道是戏子瓦舍,任你们随意来去?既然要陪我耍,那便耍到底,来了,便不要走了。” “所以我赌了一赌——我在绢子上用血写字,要苏姑娘把我药倒,守我到尉迟筇和舒回来,然后在外埋伏你们。你们压根儿看不见她,自然绝逃不出去。” 刺客猝然一惊:“是你要那透明……女鬼,将你药倒?” 竟是这样,竟是这样……他在寝殿上方窥探时便觉得不对,寝殿中陆凝虽不知在和谁讲话,但明显两个人并非攻防一体,甚至仿佛还在商量同盟。也正因如此他才一直觉得有机可乘。 可殿里的具体情况一直摸不透,他本也起过离开的念头。但事出突然,陆凝竟被殿里的人药倒,他只当那人也是来杀陆凝的,狂喜之下留下来窥伺情况,殿里却始终没有动静。那短短的几分钟,天知他心里掠过多少抉择挣扎—— 谁知这竟也是局。 刺客狰狞着道:“我亦没见你绢子上有字!” “那是你认不出来,我写的是大昭越族的古字,刻意写的草了一些。不过苏姑娘自然是认得的。”陆凝温温含笑:“拿我当饵,引诱你们动手而已。谁知你们就这点胆量,没敢动手,却倒也没走。” 陆凝抬头,触见尉迟筇无奈眼神,仿佛在说:永昌王府本来就是戏子瓦舍,因为永昌王府的头儿便是名戏。 他温然勾唇。 其实他并不大在乎能不能拖延时间抓住这群刺客。刚才是一着很险的棋,他是在拿自己的命赌苏麦,如果苏麦真的有甚么别样心思,只怕刚才的他已死了多少回。 所以他初醒时,素来默然支持他的一切决定的尉迟筇才会难得地担忧他、质疑他——足有一刻钟的时间,他危险至极,睡在床上、完全失去防备,和这个不知底细的姑娘共处一室,殿外伏着身手惊人的刺客。 只是如他所愿,他拿命赌对了,暂时看起来,苏麦值得他去信。 有那么一瞬间的怔松,陆凝竟忘了自己是在审问刺客,极其平和愉快地笑了出来——他的人生一直不幸,陪着他的人也大多不幸。如果苏麦真的值得,那她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幸运。 恍惚想起,母妃曾偷偷和他说过母亲临终的遗愿:要他寻得所爱的女子,阿沄寻得所爱的男子;要他和阿沄高兴快乐,平静一生。 阿娘,凝儿已经找到您说的那个女子了。虽然,她似乎不是人——但凝儿是真的,很开心阿。 阿娘,阿凝无能,害您去世,害您和父皇死生两离。阿凝从不敢妄求您的保佑,可这一次,阿娘,您在天有灵,能否保佑一次儿子?就一次,愿她,愿她……值得,更愿我……值得。 阿娘,您……您还是爱我的吧……是不是? 有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眼角,洇染在如墨长发中。 时候也要到了,该说的也快说完了。 陆凝收回思绪,平静道:“很快尉迟筇和舒回来,但其他的暗卫还没有回,不能将你们一打尽。你们本要离开,但我突然说起积年秘辛,你们不由得听住了。可这些事,随着我多年的伴当们怎会不知道?不过也是钓鱼的香饵……待拖延到我所有暗卫都回来,话自然是说完了。” “话说完了,你们还想从我的伴当们手下,逃走么?” 刺客又惊又怒:“我见你说时,情深意挚……不像作假。” 陆凝泠然一笑。 “谁说是作假?自然情深意挚……”他喃喃,“我已经念了、想了、恨了这许多年了。” “今儿和你们说透,让诸位仁兄做个明白鬼。” “带他们下去罢。” 陆凝缓缓躺回榻上,似乎已对这一切失了兴趣。尉迟筇和舒押着三个刺客,出了殿去,尉迟筇在门口回望了一眼,恰和陆凝的眸对在一起。 “你去吧。”陆凝淡淡道:“刚才一番斗,说着是容易,实则多少险象环生?苏姑娘若不在,我早已死了多少次,此时此刻,你还要防备她么?” 尉迟筇无奈一笑,关上了殿门。 殿中便只剩下一个伤卧的王爷和一个淡素的女鬼。 王爷:“苏……苏姑娘……” 女鬼:“你刚才的话,都是真的?” 陆凝的心思被看透,不再说话,闭上了双眸。 是啊,自然都是真的。只是痛哭了多少次,难过了多少次,再这样提起,总是刻意了。 苏麦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他要说秘辛拖住那几个刺客不离开,随便说些军政也是一样,何必自揭伤心事? 他是……借此机会,特意说给她听的。 良久,苏麦开口,声如冷泉,浸人心髓:“苏麦立誓:我在之日,我见之时,真一教绝不使毒,绝未杀人。若有虚言,天地共灭。” 陆凝轻声:“那就是,还有其他?” 苏麦默然。 陆凝静默了许久,温和道:“苏姑娘不愿意回忆那些故人,便别再回忆了。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到底都不要紧。就是如今的真一教已变了质,那也是因为国破家亡,被大殷遗族利用。我去查,为的也只是自己的执念而已。” “不,很要紧。”一身素衣的姑娘冷然开口,神色恬淡端肃:“我答应你,终有一天,我会都告诉你——但不是现在。我要查清这一切,真一教的事,我亦在意,和你一样在意。” 陆凝含笑道:“好。” —— 寝殿外。 普通刺客已被砍头,三个高手刺客被押进凤尾竹林下藏着的地牢。 舒已去了,尉迟筇却没有走,默默立在寝殿外。 “不必担心,不会有事。” 出林流水般清越的声音响起,竹林另一头,有单薄身影隐在林后,缓缓走来。 尉迟筇回头望去。 那公子身影单薄,意态潇洒,风流自如,如翠松,如青竹。 公子开口道:“别瞧了。我端看那女子容貌,恬然出尘,绝无害人之心。” 尉迟筇叹了口气,转身和公子一同离开。 他走后不久,一黑衣人自竹林隐秘处显出身影,翻墙而出。 —— 太极殿。 师徒二人正默默无言坐在那炕坐之上,突然屏风后转出一紧身黑衣人。 老人用浑浊的鹰眼瞥了瞥这人——这是皇上豢养的血滴子,进殿无需通报。 黑衣人道:“报皇上,永昌王无事。” 他方要继续说下去,皇帝淡淡开口:“知道了。” 黑衣人行礼告退。 老人苍老着缓声道:“你子到底还是心疼那崽子的。” 皇上不在意地一笑,眉间积郁的冷淡阴沉倒是化了一些:“让人保住他一条命罢了。今日也晚了,不如师父先回,明日朕再与师父闲话。” 老人哼了一声:“如今你子也会撵人了。也好,也好,你有正事要问,老头子便不在这里碍地了。” 老者去了,皇帝依旧在那炕坐上盘腿端坐,惘惘然像失了魂魄。 许久,皇帝突然回过神,轻声唤:“富康。” 满头银发的老妇人自屏风后转出。 皇帝抖起案上的竹纸,上头的墨迹已经干了。 “把它裱起来放到箱子里去,别让朕再看见。” 老妇人无声地颔首,稳稳接过那张纸。 竹纸上是沉凝遒婉的十四个大字: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枕中记》正文 第三 王爷睡了,仆役们睡了。 永昌王府一片静寂,只有寥寥几盏灯火。细雨彻夜连绵,空气中有一丝一缕渗入骨髓的冷意。苏麦卧在陆凝寝殿边厢的一张黄花梨高脚拔步床上,一双秋水眸凝着窗外院中淅淅沥沥的雨,眸子仿佛冻住,眨也不眨。 那双眼黑漆漆的,带些苍蓝色,大大地睁着。像失了魂魄,无辜茫然又无情。 这世上,已经再没有她能信任的人了,就是那王爷对她有不加遮掩的善意,却也免不得试探,免不得提防。且故国覆灭,教派流散,扭了心,变了质,成了她所根本不认识的模样。 她竟一时心软,留在了陆凝的府中。她本不真的指望他能为她查出什么。本该去南方,去匡庐,寻着一个真一教的人,仔仔细细地问他,真一教到底怎么了?真一教的教众又怎么了? 但想来根本找不到罢。这是大燕帝皇都没能做到的事啊,况且她现在只是一个无所归依的魂魄,只有那个王爷能看到她,且若缺了那王爷的血,她便会消散。 是不是……是不是根本不该醒? 念头一起,苏麦身子忽然一震。有细细的声音从她脑海里传来—— 不要。不要…… 好好活着啊。 是……是她认识的人么? 苏麦怔怔地。那声音空灵又缥缈,全没有熟悉的感觉,且已散去了,再捉不到。 苏麦惘然了一会儿,缓缓阖上了双眸。 睡吧。 既来之,则安之。 —— 她睡了多久呢?大概真的是很久了吧,久到忘记了整个世界。 迷蒙见,她听见有人唤:“阿麦。” 唔。阿……阿娘。 “阿麦,该走了。” 阿,是,该走了……不能再睡了,今天要随着大军一同回中原。 天色仍黧黑,苏黛灵将苏麦自被窝里唤起,为她仔仔细细穿上一身衣裳。女孩子依旧沉默,不言不语任她摆弄,她身形已经有点儿长开了,褪去最后的婴儿肥,杏白瓜子脸久经塞外风尘,皮肤并不算光润,身形亦是瘦削。 容貌真像年轻时的自己,可神情……自己时候,明明是又蹦又跳,无恶不作的啊。 苏黛灵看着自己的女儿,叹。 阿麦本就不常笑,这几年随她习武,更是不笑。自阿麦那次走丢又被找回,受了惊吓忘了那几天的事后,她便更没见过这个孩子的笑了。 被苏黛灵牵着手,苏麦一步步走出房门。 外屋门口,她抬头望了一眼。月色皎白,光润空明,悬在深蓝天际。院门口套着一辆的深褐色双轮马车,套车的两匹黑马已是吃饱了草料,缓缓地在地上磨着蹄子,漫不经心地打着响鼻。 她垂眸,端详自己身上的衣饰。一身普普通通的白叠素布衣衫,简单却暖和,熨帖地穿在身上。腰间系着一个荷包,里头塞着应急的金子、银票和药;大头的银票、书信和换洗衣物,已收拾好包裹放在了车厢里。 今天,她就要拜别母亲和外祖母,独自一人,随着帝濯撤退的军队,去中原。 —— 半年前,大殷嘉烈帝杨濯拔百万之军,腾举国之力,平定西凉,锋撄大宛,威震西府,兵逼天山之脚。 西凉王令西宁城所有城门大敞,兵将焚金戈,贵族奉细软;自己则负轭捧玺,赤双脚披抹布,一路步行至帝濯军大营请降。 帝濯其时正和美人于金帐中狎戏。美人柔婉,身姿窈窕,一笑嫣然,恰似江南口味舒澈的莲蓉青团,黏住帝濯如何肯放?西凉王帐前跪地请降,侍从皮笑肉不笑,只称不好通报,西凉王无奈,只得双手高捧王玺静待。 只听帐内有咯咯娇笑,却是美人樱桃口含着每日自大昭重金采购、经驿道快马加鞭送来的新鲜樱桃,红唇红樱两相映,逗引着帝濯来吻樱桃吃;帝濯每吻,美人灵巧,便立刻避开。两人嬉闹,美人呻吟,都教那西凉王听在耳里。 这是奇耻大辱。西凉王面色涨红,但强忍着,再忍着,将泪活活逼了回去。 那年恰是酷寒严冬,大雪纷繁,西凉王转眼便是一头一身几寸厚的雪。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他唇色绀紫,面白如雪,昏昏欲死。 就在真的死去的那一秒前,帐中却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醇厚而带些几分嘶哑,西凉王恍惚听着,突然心底溢出恐惧,汗毛直立,难以自持,瞬间清醒了过来。 帝濯在帐中笑叹:“原来是西凉王来了啊。美人惑朕,教朕轻慢了西凉王,实在是……美人之错。” 哦,是这样。是美人的错。 西凉王恍然想起,他似乎很久很久都没听到美人的声音了。 帐前垂着的青羊皮掀起,身形魁遒的男人缓步迈出。男人已将知天命,看上去却极年轻,心里烧灼不停仇恨的火低却了他的年龄。他神色漠然,似讥似嘲,身上披着九色螭璃的龙氅,一手提剑,一手提着美人头。美人温热的鲜血流了他一身,在酷寒的帐外结成腥甜的冰。 西凉王死死地瞪着他,恐惧到瞳孔发散。 帝濯漫不经心扫了一圈天上天下的大雪,才将视线移到西凉王身上,清凉凉地,仿佛看着些甚么虫豸:“哦,你在这儿啊。” 全身几乎都冻到失去知觉,西凉王勉力控制双腿想逃,却丝毫移动不了。他伏跪在那里,满心将死的空落。 帝濯的声音在他头上响起,极遥远,如在云端:“朕的眼神不太好,记性也不太好了。当年酒泉之战,你可记得?朕仿佛想起,那时的西凉王也是你。” 满头白发的西凉王头皮发炸。他还记得!这个男人,他都还记得! 帝濯见西凉王两股战战,畏畏缩缩,纵声长笑,将那美人头丢在了他眼前。 “王?不过刍狗耳。” 后大殷史官写下西凉王与帝濯的会面,用笔激昂:“嘉烈帝三十年,帝大破西凉联军。西凉王出城降,帝于军中会西凉王,杀美人韩姬震其心,剜凉王双眼夺其志,裂表碎玺,长笑驱逐之。” 那年,帝濯大军长驱直入,坐镇西宁城。帝濯撕毁和西凉多年以来的宗主国协定,彻底将西凉领土吞并入大殷;剥夺西凉王王位,屠杀西凉贵族男人,西凉贵族女人俱没为奴。哭声百里,血流漂橹。 这是大殷历史上浓墨重彩的大事,便是后来大燕破关覆灭大殷,帝濯剑杀韩姬、折堕凉王的故事仍被写成话本,故事在殷人常去的瓦舍里由说书人的口辗转存留。 而那时的苏麦,也因此被迫改变了本平静的生活。 西疆平定,母亲和外祖母便不必再东躲西藏。帝濯张贴圣旨,召徽懿翁主回朝,为他统领西凉。帝濯暴虐,既然降旨,何人敢不应?徽懿翁主在帝濯兵入西宁城的那日,便已预料到日后,早已收拾好行李待诏,苏黛灵自然也会随着她。 只是——苏麦该怎么办? 卫虞和苏黛灵并不想将她带回到西凉去。和她们的命运纠缠在一起,她们亏欠这个孩子的已然太多了。而且那个时候,因着动乱,苏麦正有悄悄离去的机会。 苏麦出生后不久,西凉便叛离大殷,出兵围困了天水城。那时西疆动乱,别处亦不平静,大殷四面受敌,战火纷迭,苏麦出生的消息便没有被及时禀报到大殷帝都盛京城。在大殷帝都的记载里,屋兰县主并没有苏麦这个女儿。 更何况,大殷皇室女性贵族的称号是世代降袭,苏黛灵的封号已传三代,轮到苏麦这一代,已是无爵可袭。既然无爵可袭,便可能脱却沉重的血统束缚,做一个平淡普通人。 卫虞之母是帝濯的姑母,纯血大殷嫡公主,嫁与卫虞之父、大殷名将卫将军,当时的封号是句容长公主。后酒泉之战,卫将军马革裹尸,句容公主恰在阵前,驻扎于酒泉城。其时她怀孕近九月,本在卧床静养,闻夫君死,起身披甲执剑,亲自指挥大军。守城不降,与城共灭,最终尸骨无存,追谥贞定大长公主。 贞定临死前几个时辰分娩诞下了卫虞,卫虞被大殷的官兵趁乱九死一生带出酒泉城,流落民间,多年后才被人发现送进宫中。帝濯母妃是卫将军之妹,他虽暴虐,对姑母兼舅母的女儿却甚好,卫虞因父母余荫、帝皇钟爱,得封徽懿翁主,后嫁与将门苏氏的苏将军,诞下女儿苏黛灵。 苏黛灵出生后不久,帝濯便派人传旨,封其为屋兰县主。翁主之女得县主之爵本是典制,但帝濯金口玉言赐封,写入玉碟的县主,自然有额外的妙处——帝濯将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用作了自己的棋子,预备嫁与西凉的儿郎。后来耶色睴异军突起,成了西凉的少年名将,帝濯便将苏黛灵赐婚耶色睴,这是一桩……襁褓里就注定了的亲事。 苏黛灵的封号到底只是县主,若耶色睴未曾身亡,西凉未曾叛变,苏麦作为大殷与西凉和亲维稳的联姻之女大概还会被帝濯赐下封号。但西凉已为大殷国土,耶色睴已是泉下之鬼,苏麦的血统再无意义,甚至在帝濯面前,苏麦会因那一半西凉血而有生命之危。 苏黛灵和卫虞商量,趁着帝濯班师还朝,送苏麦随军回中原。如今此处战乱,从西疆回中原亦难,这次幸有帝濯大军经过,一路还可安全通畅些,回到中原,再无人知晓苏麦身份,可保她一生平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枕中记》正文 第四 那日行到一处市镇,前方乱民如潮,衣衫褴褛,相互扶持着,哭声遍野。 驾车的侍卫找了一位随着人潮逃难的褴褛老妇来一问,原来是前面有大河决口,淹没了成千上万亩田地,多少百姓家园被冲毁,为了保命,只得远远地离开泛滥区。又有人趁机揭竿起义,汇集流民,转眼间便是数千人,这些人说着是要推翻帝濯,实际却多是流氓地痞,汇聚成势,打家劫舍,凌虐妇女,无所不为。 老妇断续哭告,她家里的田地被冲毁,老头子、儿子被洪水冲走,生死不知;儿媳被所谓揭竿起义的好汉凌辱了,想不通便一索子吊死了自己;孙儿和老妇一同逃难,前些天偏又没了粮食。 虽然从前亦不过是普通农户,这孩子依旧是手心里的宝,全家娇惯着养大,从没受过这些苦楚。老妇到处乞讨跪求,也没能得来一块饼子,孩子到底没能熬过他虽年老却已久经风霜的奶奶,在路上活活饿死。 苏麦心里纠然有痛,自荷包里偷偷取出金子,在背转无人之处拿给老妇,又将车里储存的干粮烧饼递给老妇。老妇狼吞虎咽地吃完,痴痴地看着苏麦,眼前的姑娘不过七八岁,穿得虽然颇淡素,气质却甚好。她神色冷冷清清地,亦不大讲话,文静又恬淡,一双纯净无波乌黑的眸子带着些苍蓝。 她看着这和自己孙儿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突然落了泪,拉住女孩子的手:“姑娘,你是哪家豪门大户的富家姐罢?这样好的相貌,这样善的心肠,出手又阔绰,偏又才这样。这么乱的世道,你这样的女孩子,怎能孤身在外呢?就是有千军万马保护着,也未必安全呐!听奶奶的话,回家吧!” 苏麦惘惘地看着眼前的老妇。老妇满脸皱纹,一身灰土,相貌普通,几近有些丑陋,是那种田间地头最普通的老妇人。可她从前从未感受过老妇身上的这种感情,这种悲怄的、深沉的、又是最最朴实最最淳厚的感情。 卫虞和苏黛灵,一个是她的母亲,一个是她的祖母,可她从未自她们身上感受过这种最纯粹的炙热,一次都没有。她们都是那种沉稳理智,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的大家闺秀,纵然爱人,也总带着隐隐的克制和冰冷。 她的心中亦是从未起过这种情感的,她其实也并不能理解这种情感,她的心和老妇炙热的泪之间始终隔着一层薄膜。但即便如此,透过那薄膜,她也依旧能感觉得到,依旧能感觉得到……那种火一般热切的温度,是从一个居无定所、到处漂泊,随时会丧命的穷困老妇眼泪里燃起的温度,将她一直冷清清的心也熨帖上了热度。 直到多少年之后,苏麦才明白,这种温度,是从孕育麦子的厚重黄土里一并孕育出来的。 而那时的苏麦,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下车去,和老妇一起,走到哪里就是哪里,安家立业,照顾老妇,使她免于饥馁,为她送终。 只是她终究恢复了平静,前世心头唯一一次将要燃着的火就此熄灭。 她想起了卫虞的嘱托——她要救人饥馁,要福泽世民。她会刀,会箭,学过医,会术数天衍,她有力量,可以在保护自己的同时去保护别人,但在这乱世里,只保护特定的那一两个人还不够……她得做麦子,把自己埋在土里,和千千万万个其他人一起,将力量汇聚到一处,将历史的车轮推出泥沼,推到正确的轨道里。 于是她和老妇作别。前方的路被洪水阻断,暗卫来询问她下一步的方向,她要暗卫做主。 暗卫寻了一条相对隐僻的路启动马车,她掀帘回望,身后是漫漫黄土,灰灰难民,无边无际。 草根树皮,能吃的东西都被难民们啃了个精光,天地间已无一点绿色;大河决口,洪水蔓延,天气却酷暑难耐,连续数天没有一滴雨落,良田干裂;路边老幼褴褛扶携,非残既老,非病既伤;有人尸横在土路边,上面落了一群老鸹,有个极瘦弱的男人左右四顾,见没人注意他,便从那尸体上拽了个大腿,收进麻布包袱里带走了。 苏麦脑子嗡的一声。这是……人间炼狱啊! 不。不要。 苏麦在心底发誓——这世界,她不要它再像现在这样,绝对……不要! —— 为了避免撞见各处汹涌的难民,马车取最隐僻的路,飞速在大殷领土上穿行。难民如潮的地区逐渐被抛在身后,沿途的绿色越来越多,逐渐气候湿润,郁郁葱葱。 然而地方的暴乱却不见少。马车经得了天灾,却熬不过人祸,多少次暗卫要亲自出手杀人,才能成功通过那些山匪啸聚的地区。又有多少次,因为途中有阻,不得不临时改换路径。 时间愈长,苏家祖地却始终没到。苏麦有时恍惚间,会问着自己,如果永远都到不了了,你该怎么办? 可她没想到这竟会成真。 终于,苏麦和暗卫都熬不住了。苏麦到底是个姑娘,在马车里颠簸了数月,饮食又不好,已近乎面黄肌瘦;暗卫更是彻日彻夜赶车数月,从不敢有一刻松懈,甚至根本没睡过几次好觉。 偏生,他们还当头遇上了劫匪。 崖边陡峭的路,只容一辆马车通过,一侧是葱郁陡林,一侧是悬崖万丈。马车在前面疯狂地跑,两匹黑马唇边已冒出白沫,两骑幽灵般的游骑悠然坠在马车之后,游刃有余,时不时开弓拉弦,施放冷箭。虽然有苏麦以石子掷出,震断了不少箭矢,暗卫还是中了三箭,腹上搏斗而受的刀伤还在渗血。 更可怕的是,两匹黑马已几近力竭,坠住马车的游骑的箭矢不再射人,通通冲着两匹马的八条腿来。 苏麦自马车坐褥下抽出自己的弓箭来,探头欲还击,但还未等拉弦,一支白翎箭便从脸前插过,死死钉进了马车的门框里,劲风刺得苏麦眼睛发酸。 暗卫大吼一声:“殿主,坐回去!别添乱!”苏麦只得将身子死死缩在了马车里。 身后坠着的游骑……似乎有着可以看透黑暗的眼睛。 左边那匹马的腿被射成筛子,刷地跪下那一瞬间,苏麦叹了口气,紧紧握住手里的荷包——那里面有一块玉佩,是苏黛灵为她雕刻的,她和自己母亲,和西疆的自己最后仅有的一点儿联系。 还未到祖家,未为这艰难人世出一点力,就要……被这崎岖世道绞杀在这里了啊。 母亲,外祖母。麦子辜负了你们的期盼,若有黄泉……相见时麦子再向你们赔罪。 苏麦闭上了眼睛。 马车侧翻,从万丈悬崖上冲了出去。 —— 马车的碎片冲入水中,激起庞大的浪花,汹涌压力将苏麦已彻底平静入虚无的意识冲醒。 悬崖下……竟是深潭。 她还活着。 苏麦豁然睁眼,神志顿时冷静下来。此时已是午夜,又是乌云密布掩住月亮的天色,水中一片昏黑,几乎无法辨别方向。被坠落物冲击,混乱的水流急速搅动,纵有马车的残片垫在身下卸去了大部分冲击力,但苏麦的四肢仍被庞大的力道震得发麻,她勉力活动着,逐渐恢复力气。 别处未受伤,但右腿被木框擦过,满水鲜血,只怕见骨了。 虽然生长在西疆,苏麦却曾于罗布泊中学过水,甚通水性。她将荷包叼在口中,弓箭背在背后,靠着肺腑间最后一点儿余气,一口气避开马车碎片,上浮探出了头,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眼睛逐渐适应了四周的环境,苏麦徘徊四顾。这是一条峡谷中的河,一侧是他们摔下来的峭壁,一侧是能上岸的缓坡,百余米荒草外是茂密丛林。远处两块巨大的黑影在水中漂浮,是死去的马;却始终找不到那暗卫。 暗卫是苏黛灵手下最强的暗卫,自己都能活下来,他更不可能死。苏麦心中一凛,存了一口气,连忙又潜回水中去,向峭壁的方向缓缓潜游。 寒冽的水侵蚀着她的肌骨,水荇和枯木缠着、打着她的脸。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很少感到疲倦的身体这时却沉重无比,苏麦勉强靠一口气游到了峭壁下。 峭壁应是被急流侵蚀多年,光滑而陡直,完全没有落脚之处,苏麦只得将身子藏在石壁的凹陷处,遮住自己,靠在石壁上,努力让身子沾少上水。 右腿疼到入骨。 苏麦尽力压缓呼吸。眼前的苍莽山林昏黑辽远,发梢有冷水沁入眼睛。她周身疲累,心跳如鼓,每一寸身体都不自觉地在抖。 墨色暗沉混沌的一片。山峡凄切冷旷,对岸缓坡远处,苍竹林里有蛐蛐儿幽然的叫声。 突然,草坡漾起一道血光! 苏麦努力缩着身子,不忍去看。空气中仿佛沁满了血腥味儿,她死死闭着眼,死死闭着眼…… 有人倒在草坡上。两道飘忽迅捷的身影现在那人左右两侧,开始到处搜索。苏麦含了一口气,咬紧牙关,将自己浸在水下,从上衫撕下布条将腿上的伤口死死扎起。 悄悄换了一口气,又换了一口气。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苏麦终于一步一瘸地走到暗卫身边,嘴唇发青,皮肤泛紫,双眼发痛。她在冷冽的水中浸泡久了,脑子天旋地转,浑身都在颤抖,几乎虚脱。 奇迹般地,那双腿皆折,腰间一个血洞的暗卫还有一口气。 苏麦重重跪坐在他身边,几乎以为自己再站不起来了。 “别担心,殿主。”暗卫哑着嗓子,声音极轻,像快要扯断了的风筝的线:“他们已经走了。” 苏麦动了动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他……是他明知道逃向草坡会有危险,但还是选择了最危险的路,吸引了那两个人的注意力,保住了自己。 暗卫闭上眼,唇边似乎在笑:“殿主,快走吧。” 她终于开口说出了话,她从未想过自己能有这样的声音,嘶哑又滞涩,苍老陌生到可怕:“你……你是我走丢那次,把我救回来的那个人。” 暗卫无声地张了张嘴。 苏麦定定地看着他,眼角有泪滑落。她想起了很多细节,想起这个男人是谁,想起他在西疆时是怎么把她放在肩膀上看烟花,想起从西疆一路过来的种种。 但没办法啊。 她学过医,会弓会剑,熟于天衍。可再好的药也挽救不了死亡,会弓会剑却打不过那两个游骑,熟于天衍却算不出他会死在这里。有些事情她救不了,就和这世道一样。 没办法啊。 暗卫猛然咳起来,咳出许多血:“殿下,让我……摸摸你的头、可以……吗?” 没有拒绝可言。 她怔怔地伏过去,将男人无力的手拉到自己的头上。 男人使出最后的力气挣开双眼,仔细看了看她,露出她当时完全理解不了的极欣慰快活的笑意。那眼神缱绻释然,有千百种未说出口却胜似出口的期盼和嘱托。 苏麦定定地道:“你还有什么愿望要我帮你做吗?” 男人笑了笑,吐出两字:“活着” 然后那个笑容便凝固在了他的脸上,再不会更改。 苏麦静静地坐在那里,男人的尸身旁,一言未发。 眼前澄碧的水依旧湍流着,峭壁陡悬,群山巍峨,一层层苍青色从山脚下织叠起来,寥廓到人心里发抖。她倔强沉默地折着头,望着乌云翻卷的黑蓝色夜空。 这世界突然有一瞬间极大,极孤独。她觉得冷,觉得自己也许已被抛弃,被囚在这碧绿苍蓝的山峡间,便是再走上千万年,也依旧见不到人。 她缓缓闭上了双眼,昏倒在地。 苏麦站起身时,已是清晨微曦。她以弓作杖支起自己,从暗卫身上撕下干燥的布死死裹住腿上伤口,一瘸一拐却极坚定地向密林中走去。 那双乌丸似的带些苍蓝的眸子没有半点情绪,干净冷清,仿佛蕴了许多许多年的死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