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邑闲散人》 正文 1.向晚亭 青萝镇来了一对师徒。瞎子师傅靠坐桂花树下似乎睡着,女徒弟倚树背对师傅,伸手捋了串串藤黄的桂花粒灌入酒袋,晃了再晃才摁上塞子,道,“我去买酒,老头可别乱跑。” “镇东头‘向晚亭’的烧刀子买一坛来。”瞎子师傅翻了身咕噜了句。 “就一两碎银子,能不能买到还得看运气,买完酒咱们得去要饭。” 女徒弟笑叹,眉间无一丝愁绪,双眼弯弯,眼角一粒蓝润小痣似也染了笑意,“醉过这一宿,咱们师徒俩就在镇街口支个架势耍两刀,换几文馒头钱。” 除非,真能找到个认约成亲的人,是嫁是娶,总归让她师徒二人有个落脚处。她支着瞎子师傅的拐杖费力挪步,右腿膝裤上的大片血迹斑驳深紫,显然挨过不下一刀。 江湖人挨刀子如饮酒吃饭般习以为常,有药用药,无药有酒。女徒弟将盛了桂花的酒袋子系于腰间,撑着枣木拐在青萝镇上蹒跚,细弯眸子随意打量着这座江北名镇。镇上只一条街市,西街头叫卖的都是时令物件,往东街头走,直到那“龙骧世第”的大牌坊西侧,女徒弟停步打量了好久才转向一侧的酒肆“向晚亭”,一楼可以沽酒,若银子多还可切刀卤牛肉。五香肉筋就着辣透肠子的烧刀子是江湖游侠的最爱。阳光下,女徒弟掂量了番轻得能飘起来的钱袋子,颀长的身型在“向晚亭”门前投下一道清厉的影子。小二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落到女徒弟素净清秀的脸上,再落到那残腿上,不免轻笑了声。女徒弟走进,取出最后粒碎银给小二,“一斤烧刀子。” 懒洋洋的小二将那小小银子捏在手指头间微微摇头,“女侠,只能半斤。” 女徒弟不以为然,丢了酒袋子给小二,“那就半斤。”说罢便撑着那枣木拐暗自微微调息。 “打两斤酒,再切两斤牛肉给她。”一个凛脆的声音从二楼传来,女徒弟抬眼,只瞧见个云鬓钗动的身影。那小二忙不迭回,“是,二娘。” 女徒弟眼神犀利投向小二,见他已经收敛方才的三分怠慢,“女侠有所不知,方才那位二娘是我们王掌柜的续弦娘子,掌柜的还兼着武馆的事,咱们这‘向晚亭’酒肆就由二娘来打点。” “我只有一两碎银,何以能沽酒两斤c换牛肉两斤?”女徒弟轻轻咳嗽了声,喉咙里反升的血腥被压住,才接着道,“且,我并不认识你家二娘。” “不妨不妨,”小二已转身往酒袋灌酒,“江湖人谁没个落荡时候?我们二娘也是心眼好。” 片刻后,瘪酸的酒袋被撑得满当,连上面的虎斑纹都精神抖擞开。右手再抬起把寒亮的曲柄刃轻巧地撇了卤牛肉块往秤上一丢,左手已经提着秤瞥一眼,“准两斤。” 明盖般的大荷叶被抽出包上牛肉和酒袋一起递过来,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女徒弟连声赞,“羊首刃,好刀法。” 再笑着接过酒食,抬头朝着楼上喊,“多谢。”道罢谢竟头也不回,撑着拐杖摇摇晃晃地出了门。 “诺,瞧见没,五品虎纹,显是当过参将带过兵的。” 小二和另一个伙计闲话起来,“这阵子落拓户来得多,谁也不敢说这群人日后翻了身就是平步青云间。” “那你也可以揣着这把羊首刃从军讨个前程呐。” 那伙计揶揄小二道。 “尽笑话我不是?”小二斜睨他,“上到执金吾c龙骧将军,再有扶风将军c十二城门候,哪个不是和江湖武林渊源深厚?哪个不是顶尖高手?就我这沽酒切肉的小把戏到了战场也是赔命的,就算侥幸活下来,能做个越骑校尉都得靠祖上荫蔽,还谈什么前程?”他哼了声,“像那一位,”他朝门口左侧昂了昂下巴,“生在龙骧门第,成天却爱抱着酸文案牍。若乐意,早几年都进了十二城门候麾下了。” “命不同。” 另一位瞥见楼上人影,目色示意小二收声。“向晚亭”的碎杂话头就到此为止。 女徒弟走到牌坊前才醒悟反了方向,她内里气息紊乱,加上腿伤复裂,只好将就着靠在“向晚亭”楼外左侧石阶上休息,一条残腿好不容易摆直,咬了酒塞子灌一口裂酒,冲着那伤口张口喷出,不似火撩不类剜肉,而是直挺挺地钻心。女徒弟掏出帕子草草系圈住伤口,隔壁传来青稚的读书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女徒弟低头咀嚼着这几句话,又听到一个冰润的嗓子解释道,“都说天下一分为三,北易南越西秦王,乱战十载,争一池一地就是人命万条的代价。孟子这句话说的就是与民休息,使之安生往老,这才是不同于战道的王道。”看来这是位心怀天下的女夫子。她喝了口酒,歇了这会儿准备回去寻师傅。 里面的声音又顿了顿,猝然间似是带了怒意,“林家小儿,将你的弹弓交给夫子!” 再是一顿苦口婆心,“你父战死疆场,只留你一棵独苗,你母望你苦读圣贤书,步上青云路。你却日日弹鸟窝摸池鱼,课上竟然还拿弹弓去砸同学,这书——你不要读了。你给本夫子出门反省。” 女徒弟旁的门被踢开,一个青衣女夫子提着个十来岁的小儿扔到门外,语气还是那般清冷斯文,那小儿双脚悬空离地几尺,足见这女夫子力道之猛。她见地上还坐着为形容落拓的女子,似乎愣了下,再看此人腿上还印出道道新陈血迹,不禁皱了皱眉,将那小儿轻轻提溜靠墙边就回了私塾。 读书人嫌弃江湖人,不稀罕。女徒弟笑着攀墙站起,那被老师丢出来的小儿看着她的腿不禁睁大双眼——十多公分的刀伤,膝裤也被割成了碎布条,虽被帕子包住,那腿上还卷滚露出些血肉,“诺,这就是江湖人的下场。”女徒弟看着这小儿笑道。见那小儿颇不服气地扭头不瞧她,她也自问无趣,抓着拐杖提着酒食一瘸一拐离开。 那小儿偷偷目送她走,又自怀里掏出把木质小蛇矛把弄起来,才舞了几下,门忽然被打开,这小儿顿时僵在原地,手里的蛇矛也被背后长眼的女夫子捏在手里轻松折断,“孺子不可教也。”还是一声清喟。女夫子瞧着刚才的落魄女侠才行几步,酒袋子掂手里还似乐哉乐哉,浑然不顾腿上伤口依旧渗血。女夫子踌躇了会,听屋内有学生喊,“夫子,府上有人来找。”夫子甩了袖子转身,定定然瞧着来人,“不是说轻易别来我堂上?” 来人是夫子家小厮,“是周家来人——提亲。”瞅着夫子脸色刹那冰冻了般,身子就怯怯往门外缩,“老爷差小的来喊夫子去见见周家人,还说,今日若不应了,就,就不必喊他‘爹’了。” 声音也是愈来愈弱。 “不见。不嫁。不喊也罢。”女夫子将袖子里的《孟子》取出便不再理他,对屋内数名小儿道,“今日接着学‘梁惠王章句‘——”抬眉见府中小厮竟还等着她的话,“你告诉老爷,就当没我这个女儿。”秀眉一蹙,竟沾了杀气般,“还不去——”她厉声喝,音震房梁。 “去,去,这就去。”小厮连滚带爬地跑。学堂里也被夫子这一喝吓得鸦雀无声,夫子呵呵一笑,又是满面照春阳般,“来,咱们读这一段,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字字敲冰裂玉般中听,夫子专注地盯着书上的字, 嘴角露出一抹会心笑意。 青萝镇王家,三世皆出龙骧将军,踏北漠,逐西狄,平藩乱,功彪国史。更将这青萝镇熏发出崇武归军的乡风,唯独王家这长女王如用,天生是块练武材料却偏生喜好读书,九岁立志三试而登天子堂,“要以万世功名心为天下人读书”,终于在十九岁那年过了童试,靠老爹暗托门路在学政那里捐了个增生。王如用还意气不平,自问凭她那篇砭弊独到的好文章,拿下区区廪生是没问题的——虽王家不缺银两,但食祿的廪生比额外凑数的增生好听不是?老父只拿白眼瞪她,若走武举,早五年你就登了十二城门候之槛。何必皓首穷经求功名。 王如用摇头不辩。这世间只有娘亲懂她的心思:朝堂为万民谋福是她的理想,若是入了城门侯,不过也是一把割头馘耳的快刀,这命,她不要。若嫁了人,即便是富贵人家,她也只有生子持家,孝敬公婆的份。这路,她弃了。 日头近正午时学堂就放了。外镇学堂每日要学足三个时辰,青萝镇则只需学一个半时辰。这还是不少父母看在王家老爷c王如用老爹面上才勉强将孩子送来——王家学堂入读再入武馆就能混个眼熟了不是?再者,多识一筐斗字于讨生活c求前程也有用。但从诗文求功名?笑话,王家这大龄挂增生的女夫子不就是前科?向刀棍攀青云?王家三代龙骧将军就是活例。青萝镇的这些做爹娘的,几乎个个觉得家中早晚能出个孙吴白李。 将书桌上的《四书》收拾进书匣,王如用扫了眼空空的学堂,发现后门口有个人影,开了门,但见后娘夏娘提着食盒笑吟吟的,“今天做了东坡肘子,特来送你一碗。” 王如用脸若冰霜,“不必了,下学堂后已吃过。” 夏娘扫了眼后方桌子,轻笑道,“孔孟之说是吃饱了。”她径自走进学堂,王如用忙侧身让过,生怕沾了她一点气息。见夏娘将食盒放下就返至门外,“吃饱了,去与周家有个说法。推了这几年,你爹再有理也说不过去了。” 王如用背过身不理她,夏娘嫁入王家五年,几乎没见过这位长女给过自己好看脸色,她也习以为常,“实在不行,就说乡试后再成婚。” “那时你就称心如意了?”王如用冷哂。 夏娘柔笑,“王家菱娘已经称过我心了。”显然不意与王如用置气,夏娘眉心迢然,似回到六年前盛夏荷花塘畔,那绿袖盎然c身如游龙的王家菱娘在二十余人的围杀阵中救了自己。一剑霍然如凝海清,二剑雷霆收震怒,冷眉冰眼,只看向夏娘时才多了分生气,“休在青萝镇王家剑下夺人。”自那剑后,夏娘便为她所救,便被她搀扶入府休养,而后,竟嫁作她后娘。王如用,乳名菱娘。数年间拒了周家提亲数次,一心只向圣贤书。于是在这青萝镇上,她沽酒,她教书,比邻而居,如隔冰壑。 王如用进了学堂,狠狠摔合上门,惊得屋檐下筑巢的麻雀屏翅冲出,哑哑咋咋地乱叫着。夏娘口角噙丝苦笑,正要离开,“等等——”王如用喊她。 女夫子又开了门,将个精巧的四层食盒合着香喷喷的“向晚亭”东坡肘子c四色小菜和碧酿酒塞到夏娘手里,“往后不劳你来送饭。”夏娘站在原地好会儿才回神,提那食盒的手指微抖了下后又攥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明月桥 一枝藤回去后并未见到师傅,只得提着酒肉寻他,绕过菱西街后巷郑家院子,行了半里终于到了明月桥。她的师傅c那位盲侠正被几人围攻得水泄不通。看招数像是北方来的刺客——共三名,一人使刀,劈砍之力惊人,几能碎石穿缝。 一枝藤靠桥尾坐下,撕了块牛肉边嚼边鼓掌,“青州刀客,马上一招能斩十胡首。” 再饮口酒,见刺客中另一使拳之人,短拳则需,长拳则实,时而浮云出轴,时而沉石投江,一枝藤擦了嘴巴不禁连连点头,“黄州岳家拳,气盈力冲,不愧黄州之名。”似寻着了下酒菜,她竟又连灌了几口。 待她笑眯眯地再去观察最后一位刺客,此人攻击之势极为诡谲,每手所至,竟能又就着上一势演变,脚法更是飘忽不定,可不是禹州禅门身法?她那盲师只凭双耳招呼三人,对前两人还能回击,但对这第三人却只有招架之分。一枝藤左手捻酒袋子,右手索性将那枣木仗扔给师傅,“老头接仗!” “你怎地不来帮?”她那盲师抽空训不肖徒。 “可不行,我只会一招。”一枝藤继续往嘴里塞卤牛肉,只见那三人中的提刀客已经朝自己飞身而来,“朱邑门盲三的徒弟想是差不到哪里。”此人喝道,那刀上的杀气直奔一枝藤面门。 “说了,我只会一招。”一枝藤牙缝里还卡了牛筋正拼命往外拽。 “什么招?使出来!”那刀客嗓门惊人,震得明月桥的青石桥面都在抖。 “呵,老头,牛肉和酒我放桥头了。”一枝藤喊完,后退了两步倒翻下桥头入河,只剩下刀客盯着桥下正湍急涨流的河水瞪眼。 “早说了,就一招。”河下传来声音。 “呸——真丢你们朱邑门的人。”那刀客啐道。稍一留神,脑后一股劲烈的冷风袭来,他一愣,旋即倒下。至死他也没想明白,朱邑门的一个瞎子,怎么能抵得住他们三个人的夹攻。从益州至青萝镇,他们追杀了这对师徒半年,南北高手派出几十余人,折得折,伤得伤,却几乎奈何不了那盲侠。死不瞑目,刀客双臂耷拉在桥头墩上,额头上的血线滴落入河。 “告诉你家主子,一枝藤中了剧毒命不久矣,她要的东西在扬州武鸣楼。”盲师收仗,气息依然平稳。 朱邑门盲师的大徒弟在河水里扑腾了会,好容易抓到岸边的水草挪出水面,伤口在河里这么一泡更疼得慌。一枝藤爬到岸上拧着头发和衣服上的水,将手胡乱抹了脸才发现眼前赫然立着一人,抬头瞧,可不是先前单手提溜童子的那位女夫子? 女夫子王如用双手背于身后,凝神盯着一枝藤的落魄相。一枝藤被盯得脸红,微微侧目,“那个,夫子,于礼不合。” 王如用似没听见,身体前倾靠得更近了些,看得更认真。 好了好了,江湖游侠,一身三脚猫的功夫,再不长得周正些还怎么行走?一枝藤刚清了清嗓子,王如用这才开口,“中毒多久了?” 女夫子的声音如流水弹月,清咧得一枝藤打了个激灵,往后稍稍坐了些继续挤着发丝上的水,“半年了,你怎地知道我中毒了?” 王如用直腰,冷瞥了这位从桥上翻下逃命的游侠,“失了这么多血,面色还这般青绿,眼球子里的血丝也是青色,这不是中毒?”见一枝藤在拧裙角上的水珠,王如用缓缓后退了步,怕沾湿了衣裳似的,“是没寻着解毒的方子,要经过青萝镇去霜月镇寻名医?” 一枝藤见她见多识广,开心道,“正是。这霜月镇是出了名的医仙药神之地,夫子可有推荐的人选?” “你有钱?”王如用问。谁不知霜月镇上的郎中们个个开价高得咋舌。 一枝藤一愣,照实答,“只一两碎银,都换了酒,近半还都下了肚子。” 王如用轻笑,捻着裙角的流苏忖了忖,一枝藤头回见这夫子笑如含薰,和先前那冷面峻目的模样判若两人,她眨了眨眼,眼角那粒蓝色的痣似也沾了笑意,“可我有东西去换。” “哦?” 王如用见她不以为意地轻描淡写,也好奇了。 “我。” 一枝藤颇为自信,“哪个医仙药神见了我这满身是毒的人不雀然欲试?我只要包吃住,这副身体尽管各位神仙拿去试用。若能生,日后我定报答。若然死,嗨,愿赌服输。”眼下还是找到地方有吃有住,安心疗伤才好。 “不尽然。” 王如用收了笑容,“桥上方才那三人看身手显然是青州刀客c黄州岳门和禹州禅门中人,都是北易王的手下。被围攻之人使得是朱邑门棍法,谁不晓得朱邑门和北易王渊源深厚,这都近乎同门相杀了,显见你二人得罪的是位大人物。如我没猜错,就是那位‘荡志闲居’的北易王。扯上这北易王,莫说霜月镇里的郎中,这天下又有几个敢救你的?” 一枝藤听了洒然一笑,也不住点头,“不错。慧眼如炬,没想到青萝镇的女夫子对庙堂江湖竟这般熟稔,定是青萝龙骧世第——王家之人。敢问夫子可是王家待字闺中的菱娘小姐?” 王如用眉头一跳,此人竟知道她不为人常提起的乳名。只见一枝藤双目惊讶圆睁,继而笑着拍手从地上跃起,顾不得腿上的皮肉伤,她竟上前抱住王如用在怀,“果然是你,当真找到你了。哈哈哈——” 王如用的青裙罗衫被她湿漉漉地贴了一身,她皱眉推开一枝藤,这发丝凌乱还满脸青色的落拓女游侠激动地拉住她衣袖,“当真不知道我?你可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七年前我们就订下婚事了。” “你——胡说些什么?” 王如用就知道热闹不能白瞧,来河边散散心瞧见方才那精彩的过招,眼下却被这衣衫褴褛满身是毒的人拽住道起了姻缘。毒侵入脑走火入魔了吧。王如用眯眼再仔细打量着一枝藤,一枝藤笑,“定觉得我走火入魔了?更以为我是女子,你也是女子,怎么还有桩姻缘?你娘可是我师叔啊,当年我师傅和你母亲约定了的,师兄的徒儿要娶师妹的女儿。” 王如用还是那副冰天雪地岿然不动的表情,“可有信物?” “有的,有的。” 一枝藤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掏出个玉扳指递给王如用,上刻的‘菱娘’二字正是王如用母亲的亲手笔,她怎会不认得?王如用盯着那扳指愣愣的,想到她娘临终前那番话,竟真不是胡言乱语? 一枝藤倒是亲热挽住她,朝着明月桥上看不见的瞎子师傅招手,“老头,我找到未婚妻了!”今晚这顿饭总算有着落。 王如用嫌弃地拨开她的手,掸了掸衣袖,见桥上那拄仗的老人正倚在栏杆上颔首,方才那几人早已逃得逃c死得死。她思忖了会,缓缓道,“我有三个条件,就可与你成亲,还能助你疗毒。” 一枝藤愣住,未想她竟毫不怀疑。“你,当真?”冷静的女夫子樱唇轻启,“其一,不圆房;其二,不干涉对方任何决定;其三,婚约废立由我。” 一枝藤听了稍加思索就点头,“好说,可以。你不问问我为何也愿意?” 王如用笑,“你眼下师徒江湖飘零,吃了上顿愁下顿,岂会不愿意?不过君子不趁人之危,你可以提条件。” “也是三个:其一,每顿必有肉;其二,生死方相救;这其三嘛,若有孩儿,得随我姓。” “为何?” “我师门九代单传,不能中断的。” 一枝藤叹。 “成交。”王如用答得很快,“一会随我去官府换了谱碟再回家见家人。” 龙骧世第王老爷在厅里抽着水烟,天井上的日头偏了再偏,王老爷敲了水烟管子,管家原伯擦着汗跑进来,跨过门槛时几要栽倒。 “周家人送走了?” 王老爷闷闷地问。 “走了,说是,周公子虚龄要接近而立,还请老爷公子高抬贵手,这门亲他们周家是高攀不上了。” 原伯瞧着自家老爷那张喜怒无常的脸,声音越来越小——府上两位公子,一个是龙骧将军,一个是十二城门侯之一,青萝镇王家的地位就是普天下习武报国人的向往。但这独女王如用的婚事也是愁坏老父和二位兄长,好不易由那位大公子用王如用一副画像哄得礼部周员外郎动了心,人家多番求亲而来,然次次灰头土脸而去。 “这是第几回了?” 王老爷又抽了口水烟,慢悠悠地吐出烟圈。 “第六回了。” “她也二十了,这回不成,下回人家也不愿意了。回头你准备些厚礼给人周家送去,就说,我王虎钤多有得罪,还望周员外郎早日喜结良缘。”王老爷瞥了眼平日里还算经事的管家,“怎么还是一脸汗?” “是县丞那里,差人请您去。” “请我去衙门作甚?” 王老爷坐乏了,起身松动筋骨。 “是——” “什么?” “大小姐和人在县衙里报婚书换谱碟。”原伯的嘴唇有些哆嗦,“对方,是个女游侠。” “啪——” 水烟馆子被摔得粉碎,王家老爷的脸气得铁青,“ 带上家法棍,随我去县衙。” 县丞冯老爷在后堂将那封告婚书读了三遍,一面让师爷去王家报信,一面让人好生伺候着这里的两位主儿。王如用虽只是个增生,但也好歹是个秀才,在习武成风的青萝镇出个文生不易,按大瑾朝规制:秀才举人等非因官司上堂可获座。倒是那个江湖游侠,一身半湿半破的衣裳,青黄不接的脸皮,独那双眼睛长得还算体面有神,要是她独自入县衙,还不被当成乞丐轰出去了。 王如用青衫罗裙,衬得读书人清峻雅致,正端起县衙老爷吩咐专门沏的毛尖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先前那游侠本在前堂没得喝也没得坐,王如用便就起身拒茶,道,“我二人夫妻一体,同甘共苦。” 得,得,那就都请到后堂来,一视同仁。这大瑾朝的婚姻归制也不同前朝,无论男女,若二人愿结为夫妻,倘若父母同意,便可将告婚书交付衙门,换了户籍谱碟,就算是做了正式的文书过场。冯老爷压下婚书,偷瞅着这“遵父母(师父)之命”且“两情相悦”的两个女子:一个清骨雅涵,脸上压根看不出末流秀才的拘谨迂腐;一个虽不羁落拓,然闭目捧茶的模样静气大方。可这俩压根都没怎么拿正眼瞧过对方,哪里有一丝丝“两情相悦”的影子,说是对簿公堂还有人信。 等了一刻,王老爷尚未到,冯县丞就继续从夫妻相上暗观这二位:读书人生了双桃花眼,色若明霞,本该朗笑的面貌,却成天板着张夫子脸。听闻这王家女夫子拒了京城礼部周员外郎多次求亲,为人更是洁身自好,一心求学,怎么也不似乱惹桃花之人。可见不能肤浅地以貌取人。冯县丞暗自嘱咐自己,同出身增生秀才,这点读书人的修为他也是有的。轻拂下巴胡须时,冯老爷再看那游侠,满腿刀伤血迹她竟不以为意,若不论肤色,此人五官其实长得极秀气,细长眼似含着笑,且身上寻不着那股老二流子江湖人的油滑凶杀气,整个人显得竟比女夫子还文弱。察觉到县丞在观察自己,一枝藤朝县丞微微笑了,冯老爷几乎差点掐断一根胡须——这寒光清雪一笑,倒有点顶级剑客的味道了。青萝镇来往江湖人多,冯老爷见过的刀客剑客拳客都不在少数,但气质风度能这般从容的不多。 冯县丞暗想,八杆子难打到一起的人扯上一纸婚约,这背后必定不简单。王家人不好惹,冯老爷明哲保身,通知王老爷来是上策。 “哪个女子在此胡闹?” 王老爷人未到声先至。再一会,提着根红漆家法棍的前龙骧副将王老爷虎虎生威立于堂前。 “王如用,你给老子说明白这怎么回事?” 王老爷朝着独生女吼,棍子的一头轻轻往石面上一扎,一条石缝就迅速铺开。 “她有娘多年前赠给师伯的订亲信物。我看今天日子不早了,就来递婚书换谱碟吧。明日里我还要去县学。”王如用放下茶杯,端端立起向父亲深深作揖,再递上那扳指信物给王老爷。 王老爷一看就知那是真的,心中大惊,却斜眼睨一枝藤,“你究竟什么来路。” 一枝藤仿着王如用也作揖拜见他,“小婿一枝藤见过岳父大人。” “诶——”王老爷赶紧伸手止住她下面的话,“我不认这胡闹亲事的。” 一枝藤依旧不急不慢,“小婿乃朱邑门杨修岚门下首徒。我师父也在青萝镇,只这一路跋涉肚子饿了,正在衙门外吃饭。” 王老爷这才想起方才走进衙门前外头似有个老乞丐,竟真是他?好歹也是朱邑门的,这师徒惨淡如斯,莫不是借着自己亡妻之前的玩笑话来此讨个营生?但朱邑门的人沦落到此肯定得罪了更不得了的人物,莫不是借着成亲让王家庇护他师徒二人?王虎钤定了定神,“虽我朝民风开化,但两个女子成婚总归是异类。你师徒二人若有什么钱财上的难处,我王某人也能看在亡妻情面上帮着周转下,何必拿这婚姻大事作儿戏?” “谢过泰山大人体贴。”一枝藤还是笑眯眯的,“只打小我就听师父说,我是注定要和王家小师——”师妹还是师姐她拿不准,偏头看那一本正经的女夫子,“你多大了?” “二十。” “哦。我是注定要和王家师姐成婚的。其一,有师叔的遗言和信物为证,这其二嘛,我和师姐一见钟情,”一枝藤笑着再看未婚妻,被女夫子冷冰冰的眼眸弹回,她缩了缩脖子继续道,“于理于情都是说得过去的。眼下小婿的确身无长物,也想着先上门拜过老泰山再来衙门过婚书,” 她再看看女夫子,见她依旧没搭话的意思,硬着头皮继续道,“只菱娘恋慕小婿心切,惟恐夜长生变,就和小婿约定先来县衙交递婚书。” “混账——!”王虎钤的家法棍这下将地面石砖震碎了两块,“没我同意,你休想和任何人成亲!”这话是冲着王如用去的。 王如用面不改色,袖手踱步道,“我朝归制是父母一方同意即可。且娘去世前留了遗命书给女儿,确是要女儿和这师妹成婚。” “什么遗命书,我怎么没看见?”王虎钤当是她瞎扯。 “爹自然看不见,娘走的时候您又不在。” 王如用冷冷一笑,见父亲脸色阴沉难看,“遗命书我已经交冯老爷过目,上有娘诸位师兄弟姐妹的署名,爹也可以去看看。”王如用暗暗叹口气,“今日就是被这家法棍打死,我也不改成亲之愿。” “你——你就当真非此人不嫁?”王虎钤不可置信地步向冯老爷,看着亡妻那遗命书险些没站稳,每人的笔迹他都认得,确是做不了假。可,为什么?他想不明白。防得了那个,却防不了这个。王虎钤脸色又转了青,立了许久也想了许久。末了,他认命般地叹息,“你若与她成亲,今日起就从王家除名吧。自此你考文官还是做武将,或是浪迹江湖,我都不管了。”他提棍戚然离开,跨过县衙大门时见那乞丐模样的人还在,仔细瞧他才发现此人瞎了,王虎钤步步逼近。 盲师杨修岚早有感觉,抬头似能看见他般,“十年未见,妹夫可好?” 王虎钤冷哼,“儿子沙场得意,老子再续一弦,你还瞎了眼。自然是好得很。” 杨修岚点头含笑,“师妹担心她走后这女儿不能自主婚事,便留了一策助她保身。我也是顺水推舟,日后这两个孩子是合是离,全由她们。” “我们家的事,不用你们朱邑门的外人操心。” “就凭你逼得两个儿子断腿也要谋前程的气度,我师妹也该操心。你那女儿虽然醉心考科举,可和你这利欲熏心的爹不同——不会为了自家前程卖女儿巴结人。礼部周员外郎,不就是北易王太妃的娘家人嘛。”杨修岚将王虎钤算计在女儿身上的亲事轻松说破,“况且师妹的心愿,我必然帮她守着。” 王虎钤怜悯地看着他,“那你就守一辈子吧,娶了她的人,终究是我。” 杨修岚握着酒袋的手一紧,几要将那马皮袋子攥出窟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风雨居 无媒,无聘,无席,无亲。朱邑门一枝藤就这样和青萝镇龙骧王家的独生女c应该是前独生女成了亲。县丞冯老爷盖了官章后还煞有其事地吩咐:两个女子成亲,更要互相体让扶持。我为官多年,只经手过两男婚姻,女子还是头一回。切望你二人也为本官风议着想,莫要当婚姻是儿戏。 王如用大方拜谢他,“先学所训既是。”就拉着一瘸一拐的一枝藤,再捎上盲师住进了风雨居。 风雨居就在王如用授课的书堂后,是个不大不小的三进院落,她能硬着腰杆拒绝一次次的提亲,就是因为她母亲去世前给她置下这容身之处。扶着杨修岚坐下,王如用又去书房寻了药来丢给一枝藤,“外用内服皆可。我去做饭。” 一枝藤随着她入厨房,可袅袅炊烟早就升起,王如用皱眉推门,正切菜的夏娘抬眼笑看着她,“回来了?累了吧,过会儿就好。” “我已经不再是王家人,你以后也不必来了。” 王如用挪开眼不看夏娘。 夏娘将手下剩余的青瓜段切完,才放下刀擦擦手。看见王如用身后的一枝藤,盈盈笑道,“姑爷好。” 一枝藤辨出这是今天向晚亭里的那个声音,“是你。” 她进门,“今天多谢了。”她大致猜出这是王老爷的续弦,可惜了王如用被逐出家门,她都没机会喊眼前这位婉柔如月的女人一声“岳母”。但听夏娘唤她“姑爷”,一枝藤见她显已知道这婚事,却不在意王老爷的脾气般我行我素。 “唤我夏娘就好,” 夏娘还是春风满面,“饭食基本做好,你们今天也累着了,好生歇着。”她盈盈点头,走过王如用身边时似带着笑声道,“都是拣了你厨房里的食材现做的,并非打向晚亭里带出的,可放心吃。” 王如用没说话,倒是一枝藤撑着残腿送客,“谢过夏娘。” 夏娘回头莞尔,水眸终落在王如用背上,她轻轻摇头,“不必谢,举手之劳。” 灶里的柴火还熊熊燃着,不一会儿,厨房里响起里炒菜声。王如用做好最后一道菜时,一枝藤已经将碗筷桌椅摆好,王如用擦了头上的汗,“你们吃吧。今晚师伯在东厢房休息,你睡西厢房。明日一早我要去县学,吃穿用度你随意取用,只不要进我的房间。” 一枝藤好奇也抵不过肚子饿,还去厨房寻了坛桂花酒孝敬师父。饭桌上,杨修岚抓住她的手腕把了脉,无奈道,“还是没见好。” “不碍事。等我就去霜月镇寻乌龙郎中看看。”一枝藤给师傅倒上酒,自己也喝了口,“今天可喜可贺,一来二去,我这终身大事就算了结。” “你也不好奇,你那师叔c我师妹,为什么就愿意你们两个女子成亲?”杨修岚轻松摸到碗沿,举起饮下。 “朱邑门几代人,哪辈都有不省油的。三师叔为了个鞑子女人,化成商人在北漠荒地里往来十载,就为了一年能见人家两次。这是痴情种。”一枝藤一碗酒喝下才开始品菜,显然,除了那炒青瓜,别的菜样样都好吃。“再说我那师妹一蓬云,撩谁不好,为了偷那点名册撩到北易王头上,人逢险处就把我给甩出来挡事。”一枝藤再喝下一碗,“从益州到青萝镇,让咱爷俩被多少人追杀?” “师傅想知道你怎么想?”杨修岚嘴角浮上笑意,一谈及这人生大事,一枝藤就顾而言它。 “我?打小就听师傅和师叔们说我是娶妻命。虽我没有中意的人,但比之嫁人,还是娶妻来得舒坦些。” 一枝藤呵呵傻笑,杨修岚静静想了会,“少喝酒,多吃点饭。” 十三年前有三个娃娃聚集在朱邑门,他云游多年,始肯收徒授业。他们师兄弟三人决定由娃娃们挑选。那两个师兄弟早就一眼相中中间那个粉雕玉琢的,抱起来掂量下就知道是副练武的好料子。那娃娃也不看邋遢的杨修岚,略过弥勒佛般哈哈笑着的老二,直奔倜傥的老三怀里,朱邑门一蓬云十年后就响彻天下。另个孩子资质也不差,笑嘻嘻地伸手要老二抱,这就是日后名震江南的一江雪。唯有剩下的那个,骨骼未有任何出奇之处,拽着花园墙上的爬山虎一屁股坐在墙角怯生生地看着杨修岚。杨修岚心道这就是缘分,资质差点就耐心点教,“走吧。”他对那女娃娃道。 这娃娃就将手塞进师傅掌中任他牵着,获名一枝藤。以后才晓得这孩子资质比起那两个精灵的师妹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学了十几年,拳法刀法剑法棍法心法无一精通,出道至今与人缠斗无一获胜。眼瞅着朱邑门其他弟子都能顺利进大内或从军为将,唯独这个徒儿就跟在他身后还没处奔个前程。要不是脑子处事还活络,这江湖凶险她未必能活到现在。 不过,哪有什么娶妻命?几句扶拈之言就能当了真?不过这孩子若能娶妻,恐怕能让她日后少些风波。 “我也未想到这菱娘就痛痛快快认了亲事。”再动筷子前嘀咕着,“她也知我们为北易王所追杀,竟然丝毫不在意。” 杨修岚低声,“哪有不在意的。她自然有她的道理,你就当这是桩保命的买卖吧。但北易王那边,怕是不会再来人寻你麻烦了。” 一枝藤听罢也点头,“但——”,她顿了顿,“既有这一纸婚约,我自然尽力维护着她。” 晚饭后沐浴用药包扎完毕,一枝藤终于将自己收拾得清爽干净,师父已经歇下,她被腹内毒火薰刺得睡不着,便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踱步。王如用的书房能瞧见一豆灯光,想是女夫子还在读书。 园中的葡萄藤已结了青果,一枝藤摘了颗尝了,果然被酸涩得眨眼。她擦着被酸出的泪慢慢挪向门外,青萝镇到了晚上还是热闹,喝酒赌牌的大有人在。沿着围墙往前就是书堂,和书堂并列的就是白日里她买酒的向晚亭,还未到打烊的时候,里面的嘈杂声显露这家酒肆果真生意兴隆。 夏娘提着食盒从王家回来,瞧见换了衣裳收拾一新的一枝藤便停步,“姑爷怎地不好好歇着?” “新来的,图个新鲜就四处看看。”一枝藤笑答。夏娘那双水浸的眼睛打量了她一会,“那就进楼里坐坐?我还未用晚饭,姑爷可有兴同饮一杯?” 一枝藤对这位口口声声称她“姑爷”的王家续弦娘子有天然好感,颔首,“叨扰了。”有酒总是好的,以毒攻毒,腹内毒发时还能好过些,她想。 向晚亭阁楼这间屋子推开窗,竟能将风雨居的三进院落完全收于眼底——王如用还在灯下用功。夏娘将窗户阖上,“论年纪,我是比你们只大上几岁。论辈分,夏娘就是你们的娘亲辈了。”她给王如用斟酒,“今儿打楼上瞧见姑爷,重伤之下风度不失,夏娘心下钦佩,便让伙计多赠了些酒食,不想与姑爷缘分如此深厚,一日不到,就成了一家人。” 大瑾朝商风浓郁,文官武将家族出几个商人也是寻常事。一枝藤听她口齿伶俐,更一人能将向晚亭打理得格外好,心里也生了敬佩。只王如用对这后娘也忒不客气,怕是对亲爹续弦一事不满。一枝藤举杯思索,夏娘见她心事重重,替她夹了菜,“只夏娘我不明白,为何有长辈要两个女子订下婚约?” 一枝藤回神,“菱娘她是娘亲留下的遗命书,说是要给她留条进退自如的后路。我嘛,自小被说有娶妻命,只要娶妻就能时来运转。不过大概是扶拈时的几句玩笑话吧。”她看夏娘深情,发现王家后娘的眉目间隐隐藏了丝阴郁。 “夏娘以后也不必喊我‘姑爷’,喊我一枝藤就好。”一枝藤轻轻咳了声,将夏娘思绪惊回,“也好,老爷今天似不是气话,当真要找族老商议将菱娘除名。” 一枝藤挑眉,“真个雷厉风行。”不愧武将行事之风。 “夏娘可知菱娘这院落为何叫‘风雨居’?”一枝藤问。 夏娘听了抿唇一笑,似是提及家中顽皮孩儿般,“菱娘她屡试难中,去年才好容易过了童试。她也未曾说过为何给居所命此名,我猜是因为那首唐诗《风雨》,‘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语气里都是无奈般,夏娘微叹,“她呀,就是个书呆。” 那声音调里转出的江南官话糯调还含着宠溺,一枝藤愣了愣,夏娘也收了笑意,“你可知这诗的后一句?”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一枝藤吟出。 “不错。”夏娘起身又支起窗户,眺望着楼下院落里那盏黄灯,“我的命曾是菱娘救回的。我俩还曾是知己,直到我入了她王家门,成了她的后娘。” 夏娘眼神粘在那人背影上良久,再回头,双眼跳脱着坚定的光芒,“但有一日,她会是我的。” 一枝藤那口老酒还没全咽下,惊诧得咳不出,又呛得泪流。夏娘递上帕子,还是一派安逸自得,“擦一擦。” “你刚刚,说,说什么?”一枝藤问。 夏娘笑如茵草拂动,“如你听见的。我知道她与你成亲自有考量,但绝非因为她喜欢你。” 夏娘看着一枝藤呛得青中带红的脸,“所以,我不如直接警告你,不要打她的主意。” 一枝藤好容易平息了咳嗽,她起身,“ 告辞。” 回到风雨居她轻轻关门,“你去哪儿了?”王如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一枝藤心虚地转身,“嘿,岳母相邀,便去,喝了杯喜酒。” 王如用提着灯笼孑寒地立在影壁前,一枝藤将门栓放好,挪着残腿笑呵呵走向她,“明天你还要去县学,晚上又未吃饭,饿不饿?我去给你热点吃的。” 王如用两顿未吃,忙到这会的确饿了。但又抹不开脸面,只糊涂着哼了声。就听一枝藤笑,“其实饭前给你留了些菜食就怕你夜里饿了。你在厅里等着,我这就热好端来。” 一枝藤捂着腿加快了步子,王如用两三步就赶上,两人沉默着进了厨房,一枝藤生火做饭非常熟练,见王如用有些吃惊,她解释道,“打小随着师父闯荡,加之师父后来眼睛看不见了,我就更学会了做饭照顾人。” 王如用扭头,也不出去,只从袖子里拿出本《礼记集说》就着厨房桌旁的油灯读起来。一枝藤见她不理自己,再想想方才夏娘那毫不遮掩地宣告,心里似乎明白了几分。不一刻,饭菜就热了,一枝藤将碗碟放进食盒,王如用收书上前自己提了,“我来。”似想到什么,再从腰间取下个小囊袋递给一枝藤,“这是家用。” 一枝藤迟疑了会还是接过,厨房里食材所剩无几,的确需要买些来。掂量着应该有十几两,王如用提着食盒停步,“我是增生,并不领皇粮。这些是我这几年办学攒下的,另我娘亲留了百亩薄田供我收租,每日吃肉应该够了。”她离开前又补了句,“一共就这些了。” 不是龙骧世第王家的独生女吗?不是独占着三进院落的秀才增生吗?怎么浑身家当就这么点?一枝藤不可置信。 “我打十五岁起就不拿家中一文钱。吃穿用度也是节省习惯了。你要省点,明年我还要去省城考乡试。”王如用说完,一枝藤顿时觉得手里的银两足千斤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霜月路 公鸡才叫了一声,一枝藤在床上翻了个身,但院子里的窸窣声让多年行走江湖的她警觉起来,几乎要摸剑而起时,她忽然意识——昨儿她成亲了,对方是她十二岁时才知道姓名的名义师姐,眼下她吃住都在人家里。一枝藤不再贪睡,虽说迷糊能教她忘了体内毒发的折磨,但总不能成亲第二天就和名义妻子行如陌路吧。 她开了房门倚在门前梳头,油亮如瀑的发丝垂下,王如用给她的素白罗裙穿着也合身,鸡鸣声又起,一枝藤恍惚觉得自己成了东邻稼穑妇,难得清净如斯。 王如用向来早起,在院中舒展筋骨洗漱好了后,这会儿已经摊开书在读了。一枝藤静静听了,发现那是《朱子章句》。少时她习武不成,但读书天分很好,老师讲过的必不会忘记。可听着王如用车轱辘来回就在背那么几句: 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 一枝藤咋舌,就这么几句,是个人也早熟识了吧。想必这王家夫子是勤能补拙,怪不得早四更就起床用功。 王如用早功课做完时,一枝藤已经做好了早饭给她端来。“你今晨就去县学,我还给你备了些干粮。” 县学并不在青萝镇上,而是在霜月镇。因学政老爷不喜青萝镇习武成风,遂申请将县学挪到文气稍存的邻镇上。“昨儿夜里师父来找我说要去扬州,让我自己去霜月镇找乌龙郎中看病。巧了,我便和你一路吧。“ 一枝藤见王如用的眼神落在自己腿上,暗道“原来是担心我这残腿耽误她赶路”,便嘿然笑了,刚要说“那你我分开赶路”,王如用夹起面前的菜包子,“今日县学我不去了,送你看病要紧。” 一枝藤受宠若惊,“那个——你不是一心要去吗?” “都是些老举人谈些乡试经。”王如用端起粥喝了口,“总不能刚成了亲,就眼瞧着你死在我家里。” 一枝藤举着包子吃也不是吐也不是,王如用眼不斜视,“昨晚上她和你说了些什么?” 一枝藤边咽包子边含糊道,“岳母大人啊,就是问了些我们婚约的事。”还有那句“她是我的,你别妄想”之类的话这叫一枝藤如何启齿?说道岳母大人嘱咐小婿不要痴心妄想,有朝一日夫子你还是她手心里的小美人?不妥。一枝藤麻木地再塞口包子,王如用却将筷子轻轻放下,定然瞧着一枝藤的眼睛,一枝藤笑,“其余,就是关心之语。” “哦?”王如用显然不信,眉头一轩,,一枝藤怕她继续问下去,转移话头道,“按说这岳母和你渊源本身,你救过她,而她人也不错,怕我们饿着肚子还亲自做饭。一个人又将酒肆打理得欣欣向荣。你是不是,还是念着生母,不愿意认她?” 王如用指尖一顿,低眉沉了片刻后吃不下饭了,她起身收拾面前碗筷,“吃好了我们就出门,去霜月镇得赶两个时辰的路。” 院门外响起暴戾的敲门声,王如用去开门,只见几个中年妇人堵在门口。 “你就是迷倒夫子的那个女子?” 为首的悍妇打量她的眼光满是冷讽,“找谁都行,我们是来退束脩礼的。打今儿起,我们的孩子不在她学堂里读书了。” 一枝藤吃惊,“就是因为夫子与我成亲?” “旁的不要费口舌,总之我们不读了,本就不想费这一年一两银子来读书,眼下还出了这么个不知羞的事。要不你去和夫子说说,我们几位家里也不是那么阔绰,退些碎银两还能帮补家用。”一人说完,后面都是呼应,“对,也不想孩子跟着学坏。” 眼瞧着吵闹声越来越大,不断有旁人前来探个究竟来。风雨居门口还真有几分风雨飘摇了。 “都退了。每人一两。” 王如用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她清丽的眸子扫过哪些孩子的母亲,“不过我还有一言,诸位的孩子刚开蒙一年,贸然扔了学业颇为可惜,我可以再推荐个先生帮——” “不必费心了。读书无用。”王如用的话背猛然打断。 她静静瞧着眼前这群不让孩子识文断字,只知舞刀弄枪的悍妇一会儿,终朝一枝藤挥手,“给她们。” 一枝藤自钱袋里一粒粒地取出碎银,拿出了七两终换来门前清静。王如用似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她只将包裹扔给一枝藤,“我们走吧。” 出了门才知道什么叫千夫所指,王如用和一个女游侠成亲被逐出家门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青萝镇。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一枝藤面皮算得厚,笑眯眯地跟在王如用身后。这刚失业的女夫子却更洒脱,步伐轻快,眼波宁静。一枝藤加快步伐追上去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今日之事?” 王如用昂首望着前方远山,“爱恋憎恶,谁都能料到会有这些事。” “为了和我成亲,值得吗?” 一枝藤嘟囔着。王如用嘴角一抹诡异笑意,她偏头看着一枝藤,“值。我从此不为家世所累,来去自由。” “你娘,为什么要让你与我成亲?她说过理由吗?” 王如用眼角一黯,娘亲去世前的那番话又浮上心头:菱娘,哎。瞧着你不会对男子动心了。 “娘,您为何这么说?” “娘亲看得到啊。任何男子你都直视不理,心思丝毫不动。但前头客栈住进来那女剑客你却一日寻五趟,句句念着的都是她。” “娘——” “你爹准备等你十五时就将你嫁出去。你可想要那样的结局?”娘问她。 “不想要。”王如用坚定摇头。 “娘就最后护你一程,给你订门两女亲事。那是我师兄的徒儿,如有机缘,你二人不妨结亲,互相有个照应。届时进退由你们,那孩子也是个本分识相的,不会亏待于你。你若爱读书,便去考个功名。答应娘,莫要上沙场搏命。你两个哥哥现在生死不明,娘再也不能失去你了。” “若,女儿喜欢其他人呢?”王如用问。 “那便放手去逐。娘一辈子窝囊,不想瞧着你不开心。” ———————————————————————————————— “你师傅呢,有说过为何让你和我成亲?” 王如用反问一枝藤。 “哈,扶拈的道士瞎说,说我娶妻命,若没一桩娶妻的婚事,难保能活过二十岁。”一枝藤从路边摘了根芦草衔在嘴里,“这不我也要到二十了,身中剧毒,被人追杀,衣食无落,没准能冲冲喜呢。” 她笑呵呵地,青深的脸色在阳光下折出异样的光柔。 “你我虽有一纸婚书,但终究不是真正的两情相悦。但能成好友就最好不过,你要做什么,我都不拦,还被帮你。” 一枝藤眼神纯净,这话是掏心窝子的诚心话。 王如用未置可否,只顾赶路。 “哎哟——”一枝藤叫了声被地上石块绊倒,本就腿上有伤,刚包扎的伤口现在扯开又开始流血。王如用蹲下身取出帕子和药瓶替她止血,那血丝红中夹着幽蓝,沾在帕子上狰狞一块。 “是怎么中了这虎狼之毒?” 气息紊乱,面呈青色,血中带蓝,眼睛也会慢慢失明。这是虎狼草和箭毒木的双重毒效所至。“师伯他——也是中毒导致了失明?”王如用想到了杨修岚。 “半年前开始我们被人追杀,我功夫不济,只能靠师父独力支撑,在他被八人围攻时看到了有人释出暗器便帮他去挡,可还是不济,两枚射中了师父,一枚射中了我。”一枝藤看女夫子小心为她清理着伤口,嘴里还不停叨叨着,“你知道是谁追杀的吗?北易王,我师妹一篷云偷了王府什么老花名册,为躲避搜查悄悄塞到我房内。我连那甚名册都没看一眼,就被北易王派人追了千里,我还想问问那个北易王,你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还怕别人知道?” 王如用像没听见,将一枝藤伤口清理好后,扶她起来。她们已经走出青萝镇好几里路,瞧这位游侠的伤势恐怕不能走快。她皱眉,还是弯下身,“上来。” “上什么?”一枝藤停下嘴,不懂女夫子的意思。 王如用拍拍腰,“我背你。” “啊,”一枝藤右脸发烫,“路还长着呢。” “快点,我没耐心和你掰话头。”王如用阴着脸,不由分说将一枝藤拉到背上,再从裙上扯下一条长布递给她,“若伤腿不舒服,你便系在我手臂上吊着。” 一枝藤没说话,“嗯”了声接过布条。“你累吗?” “不累。至多两个时辰,我们就能到。”王如用启程,稳稳当当地挽着一枝藤另一条腿用力支撑着她。一枝藤双手不知怎么放,王如用发话,”抱住我脖子。” 面皮厚实的女游侠才搂住自己名义妻的脖子,任汗水自洁白的脖颈留在她臂上。王如用一言不发地走了快两个时辰,看到霜月镇的时已经过了中午。 往来的人都瞧着这两个女子,只当是寻常求医的姐妹俩。倒是也有青萝镇赶早来的人知道,“不是姐妹,是夫妇。” “啊?” “就是龙骧世第的王家小姐,为了娶妻被逐出了家门。” 耳旁蚊议纷纷,王如用充耳不闻。一枝藤瞧她素白的脸蛋已经累得红彤彤,一路上好几次她想替女夫子擦擦汗,终还是不好意思,只好假借着调整胳膊姿势替她顺便揩汗。指了指路边茶棚,一枝藤道,“下来歇歇吧,已经到了。” 王如用这才小心将一枝藤放下,仔细检查了伤腿见无碍后才去买了碗茶递给她,“喝吧。” “你呢?” “我有。”王如用声音不似学堂里的清冷刺亮,低柔地拂过一枝藤面门。一枝藤呆了呆,可是这样的柔情才让夏娘说出那句话,“但有一天,她会是我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谪仙酒 霜月镇上总浮动着各色草药气味。沿镇方圆几十里的农家都以种植草药为生,加上依山傍水,气候温润宜人,这里的野生草药也是医家之爱。打两百多年起,一群军中郎中从边关回来,就在霜月镇落脚行医,渐渐地有了名气,也引得更多医药痴人来此镇,这霜月镇竟成了江湖人口中的医圣之地。解不开的毒,治不好的伤,接不上的骨,都抬来,这里的郎中可以治。尤其是乌龙郎中。 一枝藤躺在乌龙郎中家院中已经半个时辰,王如用和郎中在内屋不知道说些什么还没结束。一枝藤无聊地瞥过脸去看院内的花花草草,似都认得,又都觉得不像。像芙蓉花的,偏生就了菊花的风骨,本该靛紫色的,竟长出火红的瓣儿。一枝藤也不敢摘,见识了毒性的她可不想又稀里糊涂中上什么彩。 方才来乌龙郎中这,她报上名,郎中却也爱理不理。也不奇怪,很多人第一次听说她“一枝藤”的名头,会做恍然大悟状,“你和一篷云江雪是什么关系?”,或者了然状,“你们朱邑门还有个叫一枝藤的大师姐啊?这么多年也没闯出名头,有两个厉害师妹也是倒霉吧。” 乌龙郎中倒是认得王如用,见了她就依靠在篱笆前得意地笑,“听说你考了个增生?” 这是个白胡子郎中,因当年身壮如牛c肤黑貌犷被人唤“乌龙”,到了如今,也没人知道他真名了。 王如用背着一枝藤放进院落,“我去去就来。”就这么扔下她和老头儿说话去了。 王如用任乌龙郎中撑着自己的眼皮子看了半天,“听说你娶了个女人?就是她?” 郎中问。 “是。她中了虎狼草和箭毒木的混杂之毒。“ 王如用道,“我听说你的谪仙酒能治奇毒。” 乌龙郎中朝院外再看了眼那百无聊赖的朱邑门大师姐,”朱邑门怎么还有这号人物?“ “什么人物?” “平淡无奇,资质拙劣。” 郎中指着窗外那人腿脚比划着,“一副骨脆之躯,还能习功夫?朱邑门收徒弟也是乱来。她这号人不像你,就是学上一辈子也成不了。没那个骨质。” “有救?”王如用问。 “有救,谪仙酒里泡上一个月,内驱毒寒,外摧经络。不过要等她外伤好透了。”乌龙郎中捏着胡须继续笑眼看王如用,“你当年可是我用一缸酒泡回来的。只可惜你年纪太小,伤到了脑子,本想着你们王家世代习武,要脑子没用。却不料你喜欢读书,只不过,这读完即忘的毛病好点了没?” 王如用捏了拳头,“我忘事不要紧,可以多读几遍加深印象。你的谪仙酒要多少钱一缸?” “要替小娘子治病?百亩田。”乌龙郎中眼放精光,“你不是有百亩田在霜月镇放租吗?都给了我,我就把这十年才能酿出一缸的净毒酒卖给你。” “能治好?” “可以。” “给了你百亩田,我就没了钱财来源了。可否在你这里一直住着直到毒尽?” 王如用紧锁眉头看着院子里的一枝藤,她那青蓝的脸色今天早上格外明显,怕是拖不了几天了。她这才下定决心带一枝藤来看病。 “我不养闲人。你懂点眼色做事就好。”乌龙郎中看着一板一眼的女子,“你真一点也不像你娘。” 当年那个云鬓香花c眼彩流转的妇人急急抱着孩子来寻他治病时,身为郎中的他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痴痴看了好几眼才收回眼神。这孩子的急病泡上药酒十日就能好,但为了多留那女子待着,乌龙郎中给三岁的王如用多泡了十日。药到病除,筋骨奇壮,然而王如用不小心喝上了药酒,每日几大口,脑袋也喝得有点坏了,导致日后读书就是记不住书里的话。人家十岁中秀才,王如用十九岁才过了童试。别人读一本书花一天,王如用就要花一旬。但捡回条命就让王夫人感激了,读书笨就笨点,她也不在意。 乌龙郎中自然也不敢说为了贪恋王夫人几眼害得她唯一的女儿脑袋不灵光。但王虎钤昨夜派人来信,说不开价百亩田治病就砸了他的药仓,乌龙郎中才狮子大张口。而王如用也不计较,只求有个地儿能吃能住就行。果然是薰坏了脑袋,贸然成亲,再轻易拱手让出百亩良田,这王家女夫子就要变成两袖清风了。 中午草草吃了干粮,王如用拿着乌龙郎中给的新药给女游侠敷腿。一枝藤见她要帮忙褪自己的裙裤,一张青脸又染烟霞,“我自己来就好。”王如用依言将药给她,“每日两回。五个时辰换一次药。” 乌龙郎中没有多余的房子,只给了她们一间小小的药库房,一枝藤靠坐床上换药,王如用则出门搬了床被褥放在刚清理出的长形药桌上。这张桌子就将是她这些时日睡觉的地方。 “我师父说,乌龙郎中轻易不给人看病,为何他愿意给我看,还收留我们?”一枝藤对这位郎中的脾气早有耳闻。 “我付了一百亩田。”王如用又拿出待着的书小心摆好。 “嘶——”一枝藤手惊得猛扯,下药多了,刺得伤口更疼。她抬头看着女夫子沉静的脸,纠结得话也说不利索,“那个,我,不值——” “人命关天,我觉得值。”王如用对上她的眼睛,嘴角含着浅笑。“不过,你治病时我不能时时陪着,我要在镇上寻一份工。” 一枝藤低头愣着,真不知自己如何交了大运,难道真是这门娶妻的婚事给她改运了?不过一百亩田的要价也太贵,天上的瑶草仙药吗?再看王如用,女夫子已经摊开那本《四书章句》认真看着,秀眉紧锁眼神片刻不离,一枝藤不好打搅,就将心里好些个问题压住了。 她二人在乌龙郎中处待到第三日,一枝藤反复裂开的伤口因为乌龙郎中的药竟然基本愈合,她也不时在院子中帮忙晒药捣药。王如用这两日每早都会出门,再带着几本医书回来。除了帮郎中做事,便是低头写字读书。 一枝藤给她倒了茶水进屋,这才发现王如用抄的是医书,她奇怪,“我看郎中家不缺医书啊。” 王如用揉了揉手腕,“我在前街医书铺子寻了这份差事,抄一本万字有一百钱。” 这让女夫子的名义妻又说不上话来,她将茶水递到王如用手上,自夫子另只手抽出笔,柔声道,“你自放心读书,我能抄。”说罢就坐下奋笔疾书,王如用见她的字秀美多变,圆润洒脱,不禁凝目,半晌才顾得上称赞,“好字。” “等我病好了,就能也去寻份差事,你安心读书,到明年乡试时间也不多了。”一枝藤道,“反正也住在县学附近,有举子讲课你就去听听。” 王如用看着女游侠扫一目医书,随之就能一气呵成一字不差地写下,才知道她记性有多好。一枝藤侧脸窈静,感受到王如用看着她,抬头朝她笑,“怎么了?” “你记性应该很好。不说一目十行,一目几行也可以的。”王如用语气里带了些羡慕,“人家背一部《章句集注》只要月余,我背了两年,还得反复诵读以确保不忘。”一枝藤捧着茶道,语气里也未见颓然。 怪不得早功课一段话要读多次,一枝藤暗中点头,“可你功夫极好,为何不愿去军中博功名?这比科举来得快吧?” 王如用眼角挑起,“我儿时就被爹带着去西北沙场,两个哥哥那一回冲锋陷阵生死不明。你知道我看到什么了?尸骸遍地,易子相食。那时我就下定决心不入军营,听我爹说那一仗是朝堂决定,我便想,如果日后我入朝堂,是不是能阻止生灵涂炭。” 一股奇艺的酒香从院子里飘来,乌龙郎中喊,“王如用,帮我把这缸酒抬进屋。”王如用起身,“来了。”她捋起衣袖,抱住酒缸腰部微微一沉,再提气丹田,轻松就将百斤酒缸抱起。一枝藤咬着笔头瞧这长身猿臂的好料子发呆——这世上还真有为生灵立命而读书的傻人呢。 酒缸给搬进了她们屋中,郎中提着药篮随后。酒糟喝调制好的药都倒进缸里调制着,郎中道,“这谪仙酒须再发酵五日,到时你的腿伤也好得差不多可以药浴了。” “为何叫谪仙酒?”一枝藤好奇。 郎中一愣,看了眼王如用,再看看一枝藤摇头,“就是要给好材料用的药酒,给你算可惜了。”这酒的头一个使用者就是王如用,冰雪聪明c骨骼健固的小娃娃,给她多薰了几日就脑子不清醒了,造化弄人,所以他给这酒命名为谪仙酒。 一枝藤呵呵笑,“那我有福气了,谢过郎中。”若是师父也能来治一治该多好,一枝藤心头好生无奈。王如用也上前看着那缸里的药,眼里荡着平静的喜悦。 五日后,一枝藤正式用药,初进犹如蛇虫在五脏里突搅,郎中配以针灸放血,才让她好受些。王如用手足无措,一枝藤疼得满头汗水还安慰她,“没事,舒服多了。” 她全身衣裳都褪尽,王如用也羞于上前,只靠在门前,“我出去下。” 半刻后就提着包麦芽糖来,王如用打开纸包,捻了粒糖块递到一枝藤嘴边,“是不是觉得口舌泛苦?” 一枝藤还真觉得苦,那苦意是沿着肠胃一路泛到口鼻。王如用示意她含着这粒糖,一枝藤稍迟疑,还是轻轻衔了糖块,上唇似触到了女夫子的指腹。糖粒入口,甘甜袭来,一枝藤眉开眼笑,“甜。” 王如用点点头,将糖包放在缸边,“若觉得苦了,就含一粒。”她幼时尝过这沐药之苦,实在难受了就沉到酒水下饮上几大口压制苦味。 “你,对我真好。” 一枝藤低头嗫嚅着。王如用已经回到桌前继续抄书,“应该的。”即有了婚约和其它约定,她定然要照顾此人妥当。 一枝藤闭目泡在谪仙酒里,嘴里含着的麦芽糖也慢慢融化,润遍身心。她微笑着入睡——师父怎么没早说,和女孩子成亲真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西窗烛 霜月镇草药早市来了位熟客,鹿茸灵芝人参铺子的老板都出来迎,“夏娘来了。”每月初五,夏娘都会来霜月镇采购药膳食材。夏娘往哪家铺子里一站,老板都免得吆喝就会来一批装作买药实则围观她的客人,眉目娴美,肤白胜雪,霜月镇哪儿能见到这样的人。众人边看边觉着惋惜:这等女子,便宜了龙骧王家那老头子了。 夏娘还带了一个贴身丫鬟,药物购齐后快到傍晚了,她便嘱咐丫鬟将货送到客栈,自己则直接去寻乌龙郎中的门。几日前一早她就听说了王如用门口的那出闹剧,更听说一早王如用就和那一枝藤出了门,看来是来霜月镇寻郎中了。夏娘这几日打点酒肆时常走神,她来这镇上这些年,从未有过几日不见王如用,就算她去童试也只是两日来回。 夏娘也知道王老爷的“百亩”劝辞,但得知王如用真用她亲娘传下的百亩田抵作给那游侠看病的银两还是吃惊。这人,傻起来牛也拉不回来。 夏娘站在郎中家门前时,就听到篱笆院里郎中说话,“与其抄书赚那百文钱,还不如替我晒药杵药。每日一钱银子如何?” “我不要你的钱,每日有顿肉食就行。”王如用道,随即又加了句,“她喜欢吃。”这可是规矩里立下的,王如用不会背信。 夏娘要触到门环的手倏地一颤,收拾了脸上表情后才再敲门。 郎中开门认出,“夏娘?” 夏娘施施然点头,“有劳郎中,我置药路过,想来看看她们。”再奉上向晚亭的自酿桂花酒,郎中乐得接过,”快进来。“ 王如用脸色已经冷了,她低头杵药也不看夏娘,夏娘靠近她时,王如用的心跳又不争气地加速。夏娘在她身边站着与郎中寒暄了几句,再拉过王如用手里的药杵,“这几日吃住可还习惯?” “到哪里都没分别。” 王如用没好气地抢过药杵继续忙活,夏娘也不气,“你妻子呢?我也去看看。” 一枝藤早就听到了夏娘的声音,泡在酒缸里大声道,“夏娘客气了,只我眼下在疗病泡药,不方便见客。” 夏娘也不作礼,“那等你方便了我再来。” 郎中又回屋取药了,王如用闷声送客,“你都瞧见了,没什么好看的,请回吧。” 夏娘不说话,王如用不看她,再捣了片刻发觉不对,抬头看夏娘,芙蓉面上眼眶湿红,泪水正沿着脸颊滴答。王如用心堵,咬了牙才抽手拿出帕子递给她,“又怎的了。” 夏娘接帕子快速点了泪,“这里不方便,我在思邈客栈,你若有空就过来。我有话说。” “有话怎的不在这说。” 王如用皱眉,声音却软下来许多。 夏娘不语,就等着王如用拿主意。半晌,女夫子叹气,“我随你去。” 这晚的菜多了红烧鸡块,一枝藤结束药浴盥洗后换了衣裳,可还是遮不住那身浓烈的药气。乌龙郎中端详着她脸色,再把把脉,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这样看要不了一个月。”再将鸡块推给她,“都是你的。” 一枝藤见肉则喜,乌龙郎中则瞥她,“俗骨俗胃。”他深谙清淡养身之道,自然不动一筷。一枝藤左右环顾,“她呢?” “被她后娘喊走了,这鸡块是她走前做好的,嘱咐你全吃了。” 一枝藤不知怎的心里有些惘然,低头吃饭也不似平时那么香。 “你师父为何收你做徒弟?” 乌龙郎中已用过饭,靠坐在椅上问一枝藤。 “我们师姐妹三人双亲皆是军户,沙场里丧命后留下我们几个孤儿,而我师父曾是军中五品参将,受故人之托将我们带回了朱邑门。我两个师妹天资好,也是自己挑了师父的。只有我是挑剩的,师父也不嫌弃。”一枝藤笑,“我曾想着读书讨功名,但师父不让,非得让我习武。” 乌龙郎中抚着胡子,“你和那孩子倒换个资质就好了。” “先生可有什么良药,能帮着她提升下记忆的?”一枝藤问。 “杯水车薪。”若有,他早就拿出来给王如用了。一枝藤低头想了会,心里倒是拿下了个主意。 夏娘秉烛置于窗下蜡台。丫鬟另居一室,屋内只有她和王如用。“饿不饿?” 夏娘她,王如用摇头。夏娘笑,“你等我会。”不会就从丫鬟那提来了备好的酒食,见王如用还拘谨地立在桌旁,夏娘拉她坐下,“早知道哭能让你心软,这些年我就该多哭哭。”她瞋了王如用一眼,女夫子赶紧低头非礼勿视。 酒菜摆好,夏娘将筷子塞到她手中,“快吃吧。”语气还是那般柔和,但还比平日多了分欢喜。二人五年未同桌吃饭,夏娘每回去送饭,也被王如用全部拒绝,这人的性子越拗,夏娘就越不放她。王如用捏着筷子还在犹豫,夏娘的柔荑已握住她另一只,王如用惊得要挣脱,夏娘的眼睛立即红了,她用力抓住不放,“你别想再跑。” 当年她被王如用救下,也是先屈居客栈内。王家菱娘照顾她无微不至,可每见她必脸红。乐得夏娘就握住她手,“菱娘可是喜欢我?” 王如用则惊得甩下她的手,惹得夏娘伤口扯疼低哼了声。王如用忙去替她看伤口,被夏娘搂住,在耳边轻轻道,“夏娘也喜欢上菱娘呢。”十四岁的少女王如用欢喜得溢出眼泪。若是能长长久久在一起多好? 二十岁的王如用任夏娘抓着她的手,再看这人依旧姣美年轻的容颜,动了动唇,“吃饭。”一顿饭,王如用吃得心潮难平,连喝了七八杯酒才被夏娘止住。夏娘吃得欢天喜地。用毕,夏娘还细细替她擦了嘴角,王如用鬼使神差没有推开她。一如六年前她二人亲密时光。 夏娘看着她,伸手轻拂王家菱娘的柳眉星眼,秀挺的鼻尖,再拂至那人的澈丹朱唇,终于将她揽住在怀,“你也真个叫狠,几年都不打理我,次次都是撵我。”王如用只觉今晚这烛光怎总拨不亮,都照不清夏娘的脸了,她撑着眼睛看夏娘,伊人抚着她的发丝,“再等我两年,主子那边准了我告辞,我就和你一起,再也不分。” 王如用只觉得更困,她茫然点点头,西窗烛被夏娘吹灭,王如用只觉唇上微凉,而后就不知人事。 鸡叫了五遍,习惯了做早课的王如用才睁开眼,发现天已蒙蒙亮,但屋内陈设陌生。耳边传来声嘤哦般的梦话,王如用的头忽然炸开,侧过脸瞧见睡得正香的夏娘。衾被只盖在胸前,夏娘滑润的肩膀上未着一物,只那樱红的印记让人浮想联翩。王如用仔细想着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夏娘醒来,看她模样不禁嗤了声,“傻子,没有什么事。不是千杯不倒的吗,昨晚才十杯不到就困得睁不开眼了。”王如用往床外挪了挪身体,夏娘一把抓住她,更靠得她近了些,“你明明知道我和你爹是名义上的夫妻,我只是你名义上的后娘。” “那也是名义。” 王如用叹,还是坚决地推开她下床穿衣。刚坐起,夏娘就抱住她在怀,奇妙的触感自后背传来,让女夫子的脸瞬间滚烫。 “我承认我急了。”夏娘喟道,“虽也知你和那人是一纸假婚,只为了避开你父兄的逼嫁好安心求学科考,可我就是急了。你本该是我的,菱娘。” 王如用最怕靠近夏娘,一近身她就使不上气力。她好容易转身拿下夏娘的双手,再瞥见夏娘肩膀上的红印立即挪开眼神,夏娘看了眼,魅傲道,“就是你留下的。” 王如用眼睛瞪大,见夏娘笑得不能自已,“反正不是我自个咬的。”王如用的脸红到了脖子,“对,对不起。”她怎么不记得了? “夜里说那么多梦话,还抓着我的肩膀就是一口,”夏娘捧住她的脸,“菱娘,你看着我。” 王如用咬紧牙关看夏娘,那张樱口含着笑意,“早晚都是你的。”王如用堕入云雾间,忽的惊醒,她推开夏娘下床,“你是我爹的续弦。” “续弦?”夏娘笑,“我前日就给主子去了信,青萝王家这续弦我也干到头了。”夏娘眼中满是期望,这六年多来,她充当北易王在江湖中的耳目,名为青萝王虎钤的续弦c向晚亭的当家人,实为江湖信息汇总集散之人。杨修岚和一枝藤刚来青萝镇她就得知了消息,那二斤酒肉也是她送与这师徒的上路菜。该做的,她都做了。至于为何要杀那对师徒她并不好奇,江湖人的归宿没有差别c只有早晚。但又一批杀手失手的消息传来,北易王似乎也改了主意要留下他们的命。不过,一枝藤注定是个满身是非的人,再不想法子让这死心眼的王如用离开一枝藤,她真不敢想日后会发生什么事。 见王如用的眼中也现出疑惑,夏娘起身拥她,“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了你。”夏娘靠在王如用肩头,那迂板的女夫子迟疑片刻,终还是叹气任她靠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堂上燕 王如用尽管把脚步放到最轻,疗病中的一枝藤还是睁开了眼睛,她抱膝坐起,在女夫子进门时和她对上了眼。王如用轻轻咳嗽了声,对于昨晚醉酒的自己还是不敢置信。现在又回到这满身酒气的屋子,总是提醒着她昨夜里和夏娘共枕过。 “天亮了。” 她做贼似地拿了本书,见一枝藤嘴角挂着谑意,她补了句,“昨天谈事太晚,就在客栈睡下了。” 一枝藤起床走来,让女夫子不知所措:婚前明明说了不干涉私事的吧。腿脚好了大半的女游侠只是从桌上拿出一摞子纸张,上面布满了秀丽齐整的小楷,“《章句集注》我曾在京城书院听过李敬复先生讲过课,便回忆了内容将要点整理好写下了,若能对你准备乡试有助就好。” 王如用接过吃惊地扫了眼,发现的确句句是精义。李敬复不愧当世大儒,她感慨,“能得听李先生授课真是福气。” 一枝藤笑,“那时我是偷偷在房梁上听的。我师父让我追踪一个读书,岂料人我追丢了,听了一肚子书回来。” “这是多久的事了?”王如用着实羡慕她。 “一年多前吧,”一枝藤伸了懒腰,“昨儿那鸡块太好吃,我还给你留了碗。”她露出一口白牙,“有福同享嘛。” 说完她就出门端水洗漱,只留女夫子看着手里的笔记发呆,“一年多。”王如用喃喃道,若有这个记性,她会试也早过了。一枝藤已然走远,王如用在房内道,“多谢。” 一枝藤随意挥手,“客气。”还带出了些京话腔调来。 王如用今日功课做得更仔细,足足读了快两个时辰才出门。昨天的医书稿也由一枝藤抄好,她回头看了泡在药缸养神的人,猜想她昨夜必定熬得很晚。正好趁着白天药浴好好休息,一枝藤未打扰她就揣着医书出门换薪酬。她粗略算过,明年去省城参加乡试,须得攒够银子二十两,回了青萝镇可能还要将那三进的宅院租出去一部分才能够。 霜月镇近日里的县学连着十日开讲,老老少少的童生都聚在县学听课。她也听说最后两日乃是本省举子头名c女解元谢元理授课《孟子》,这也是王如用近月来读得颇有心得的一部,但只自己读书却未有交流观照也是枉然,所以她也很想听听这位解元怎么说。到了医书铺子,老板很是满意抄写,爽快给了银两,又交付了好几部并嘱咐越快越好。 换了一钱碎银后王如用就往县学去,路中间忽走出个夏娘,还挂着那般盈盈一脉地笑意,让女夫子不觉驻足,她四下看看有没有熟人时,夏娘靠过来,“就是看到又怎的。” 王如用耳根粉透,手心一软,夏娘已经拉过她。夏娘再抬头,猛然发现这几年菱娘都比她高出大半头了。“我在霜月镇多待几日,你陪我逛逛如何?” 王如用眼神瞥向县学,夏娘笑,“明日里解元才会授讲,不会耽误你。” 王如用吃惊她连这些都打听清楚了,也能料想到自己只想听解元的课。 “药材铺每月都来,我是逛得腻了。你知道这霜月镇还有脂粉巷不,因掺了些名贵药材而卖得十分抢手。我早就想去了,但没有你,自个儿总觉得闷。” 夏娘掏出帕子再替王如用擦擦汗,“你怎么流汗了。” 王如用抽出手,手心里黏糊糊的。“那去吧。”夏娘但笑不语。 两人直到胭脂街的”桃花峪“铺子前,夏娘很是喜欢各色胭脂,小心沾了样品涂在手上试,还不时问王如用的意见。王如用向来不识闺妆,素以清容示人。她说不上,只得道,“好”,“也不错”,直到夏娘拿起个寻常的木椟胭脂盒,里头是嫣红一抹,如同今晨夏娘肩上那处鲜艳。夏娘见王如用头回对这胭脂上了心般,问店家,“这水粉要多少钱?” “二两。”店家伸出两根手指,“小娘子识货,这是上好的东瀛花仁和珍珠粉合成的,味淡而不秾,色鲜而不沉。” 得抄二十万字才能换来一份胭脂水粉,王如用暗叹气,可夏娘却递了银子买下来了。她挽过王如用,在她耳旁小声道,“我知道夏娘为何喜欢这水粉。” 王如用耳廓被她这口气也染热,她扭头,“我用不上。” “我用得上。”夏娘笑,挽着女夫子出了铺子,“你若喜欢,我每日都用。”见王如用低眉不语,夏娘故作委屈,“你为了个才认识几天的人一掷千金,百亩良田都作了医资。夏娘喜欢的水粉,买来换你多一眼也不成?” 王如用心尖一缩,看着夏娘双眸又要盈泪的模样又是不忍,怎么这五年未理会她的狠心功夫,一朝共枕后就拿她没辙了。“我,我是想自己买来送你,可抄了几日书,才赚了几钱银子。” 王如用囊中羞涩,听夏娘刚才那一说心中更是有愧。 夏娘喜出望外,“你想送我?” 女夫子艰难点头承认。夏娘眼泪却涌出来,她忙擦去,“菱娘有这份心,我就高兴极了。谁买都一样。” 完结了和菱娘逛脂粉铺子的心愿,夏娘才道出今天找她的实情,“我今早去找了谢元理,央她县学讲课后再抽出两日来为你独授课业。” 王如用惊讶得合不上嘴,瞧得夏娘又是一嗔,“我知道你读书慢,但胜在性子平和坚韧,县学里听完了你必然有不懂的,就在那两天多多向解元请教。” “你是如何请到解元的?” 王如用知道这解元的脾性也是出了名的傲气,不是谁都能入她眼。 “十盒京城‘望江南’的上好胭脂水粉,两部李敬复亲笔批注的《四书》,向晚亭自酿的桂花酒五坛。”夏娘笑,“你可要好好读,替夏娘将那水粉赚回来。”说毕就扯着王菱娘这个书呆子往回走,夏娘笑得甜甜的,真像做梦般的,犟驴子也有耳根软了的一日。等北易王准了她的请辞,她就专心陪着这冤家读书考学,再也不回青萝镇那个是非之地。 王如用和夏娘到了客栈前,夏娘当然愿意成日里和她腻着,见女夫子面有难色,心下一酸,“我知道你还有旁的事要忙,你先回去,明日我陪你去县学。” 王如用今天还没帮乌龙郎中杵药,她点点头应了夏娘。回去后满院子也没找到郎中,想必去了后山采药,再去屋内看看一枝藤,不想她泡在酒缸里直打哆嗦,王如用忙上前,“这是怎么了?” 一枝藤牙关打架,“热而烦满,阴阳离,离绝。”她猜想是她体内本就中毒极寒,被至烈至阳的药酒泡了数日,终于导致体内阴寒失控,行经倒脉了。刚发作时郎中采药去了,王如用又不在,难得她还在冻得牙关打架时背起了《皇帝内经》,背到一半时王如用终于回来。“我,我冷。” 王如用给她把脉,果断从缸里捞出滑溜溜的一枝藤抱起,一枝藤将脸捂住,“我,我自己来。” 王如用抱着她回床上,“不是讲究的时候。”她严肃地直视着一枝藤道。再找来棉布和热水要替一枝藤擦洗,一枝藤支起被子还在瑟瑟发抖,“我,我自己擦。”她眼神坚决,王如用只好随其,去抱了几床厚棉被回来替擦好身套上衣物的一枝藤盖上。一枝藤懂得脸色乌紫,“我,我不会死吧。” “不会。”王如用果断制止她胡思乱想,“一会郎中就该回来了。”她见一枝藤还在发抖,伸手握住她,觉得这只手就冻得似冰块。王如用没法子,也钻进被窝搂紧一枝藤,“这样就好些了。我当年也是,泡了七八日时浑身发冷,我娘亲便抱着我暖身。”一枝藤只觉得自己被久违的暖意包裹,她哆嗦着道,“多,多谢。” “不要客气。”王如用皱眉,这人虽和她勉强有个同门关系且认识不久。可从行事看也算磊落,为人也良善,说到底,她对一枝藤并无反感。况且既然有婚约,她照顾别人也是份内事。 “王,王如用,”一枝藤缩在她怀中,“你以后,可不能对女儿家这样。” 难怪夏娘喜欢这人,书呆子照顾起人来简直是温柔乡。 “嗯?”王如用低头,似带了些鼻音。 已经有了一个夏娘,再来个春娘c秋娘c冬娘,这还得了?王如用这时将一枝藤的手握紧自己掌心,“好些没?” “好些了。”阿弥陀佛,郎中你快些回来救命。一枝藤心道,自来自去堂上燕,她可不能做相亲相近水中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乌衣巷 乌龙郎中回来时,一枝藤已经被王如用捂热了点,郎中把脉再开药,不到半刻,院子里已经燃起了炭火,王如用摇着扇子开始熬药。 “我本来推测这发寒迹象还要在三四日后,不想提前来这么久。” 郎中坐下歇脚,王如用则专心熬药,“她这筋骨体质可比你差的多了。” “那服了这药何时能好?”王如用被风吹过的炭烟熏红了眼睛。 “今夜里发了汗就好。记得烧些热水再擦擦汗。”郎中起身,指了指筐中草药,“就这些,明日里都替我磨了。” 王如用明后天还要去县学听谢元理授课,心想今天就是熬个小半宿也得做好。所以当一枝藤披着棉被c抱着药罐子一点点喝药时,王如用就在房内捣药,看一眼书,再挪开眼睛默背片刻。诏c表c告这些考试她都不担心,唯独担心自己的《四书》功夫不够,到了考场看到题想不到出处,遇到县学提问答不出渊源,故这大半年的功夫几乎都花在这上面了。 当暮色沉下时,王如用觉得看不清楚,就去点了盏油灯放在桌角,右手捣药,左手翻书,看不清时凑过去找字,“滋——”的一声,焦糊味道传来,是头发自肩膀滑下,遇火即燃。一枝藤看得笑,“要不你磨药,我来背给你听如何?” “那就再好不过,可你若困了,就先去睡觉,不必强撑。” 王如用将药盆搬到床侧,一枝藤问,“从哪里开始?” “嗯,就从滕文公章句下凡十句,‘公孙衍c张仪岂不成大丈夫哉‘哪里开始。” 王如用最近读到此处总是记性不行,读读忘忘很是纠结。 “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一枝藤就流利地背下,清亮的声音在幽暗的房内投下一粒粒珠玉般,王如用听她背书平仄调和,韵律悦耳,不禁微笑起来,手中的捣药动作也更平稳有力。一枝藤读完一段还略停下,等着王如用有无问题提出。若有,她会回溯再念一次,并和王如用探讨。若无,就起下一段。王如用发现,离开书本,只靠听觉记忆进度竟快了许多,这显然和一枝藤读书功底深厚c悦耳中听有关。 丑时的梆子声响起时,一枝藤身上寒气褪了大半,她喝完王如用给她倒的茶水,发现王如用已经偏着头靠在一旁打瞌睡了。药盆里的草药还是一半没有碾捣完,整个房间里交杂着酒气和药草的清香。 一枝藤凑得更近瞧着女夫子,发现她睡着是眉峰也是蹙着的,这样不好,心事太重。一枝藤撑着下巴想。女夫子闭上眼时睫毛也在微微颤动,可能又做了什么梦。 第一次这么静c这么久地打量王如用,一枝藤发现她的长相其实和自己那两个师妹不相上下,鼻峰俏而不峻,对一个女儿家来讲恰到好处,眉形似柳,却不纤细,如果有算命先生看相,肯定要说“气性稳重,为人厚道。” 王如用那双眼睛也是极耐看的,不似一枝藤的细长眼,还搭上一粒蓝痣,惹得抚拈的道士说“此女若嫁男子必事二夫”,说白了就是水性杨花痣。而王如用的眼睛是杏状,不露笑意时总让人觉得还藏着话,露笑意时又干净得紧。这是眼睛太大,能承的东西多吧?一枝藤不知不觉边看边想,听王如用一声“夏娘”,她的心怪异地一刺动,随后下床趿了鞋子,悄悄抚着王如用倒在她床上。王如用显然困得不行,翻身后继续就睡。一枝藤披上衣裳端走药盆去门外屋檐下,一不小心还惊动了栖树的鸟儿。一枝藤抬头看看月亮,光亮还行,便就着王如用的活计继续忙碌起来 这便是师父希望她过的生活?老树寒鸦,村头巷尾,明月清风,两人相伴?一枝藤功夫不好,可脑子不差。既都是战场上被捡回条命的孤儿,何以两个师妹一江雪和一篷云都能被因材施教,除了教习功夫,一江雪善追踪断案,一篷云擅诗词山水。一枝藤虽记性好,喜读书,师父也从未打算从文举这方面培养她,肚子里的东西都是她零碎听课c自学而成。 为何一江雪和一篷云没有这古怪的婚约在身,她却从十来岁起就不断被教导:你有娶妻命,必要和王家菱娘成亲。两个师妹出入朝廷,交游高深,她就随着师父东奔西走,寻个糊口?人若只盯着比人,这日子哪里还有爽心的地方? 不过她知因果,也随和。冲着看病吃饭有着落而成了亲,那就走一天算一天吧,王如用读书上拗迂了些,处理婚事却意外的倜傥,何尝不是个好“成亲搭子”?对于这走一天算一天的日子,因为遇上了王如用,一枝藤这才觉得心里宽慰了些。 五更早起时,药草已经磨好,厨房里也有了烟火气。一枝藤寒毒褪去,还将郎中的小院整理得井然有序。瞧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馒头咸菜和粥,刚睡起来的王如用揉了揉眼睛,一枝藤笑,“起床了?昨儿我睡不着,就扶你上床休息了。你今天去县学吧,听郎中先生说乌衣巷那边住了好些秀才,你得出门早点才能拣个座儿。” “你也可以去听听。”郎中道,“昨儿寒毒才去,今天这药酒就断一天让身子骨休整下。”郎中道还朝王如用眨了眨眼,“毕竟女儿家,不能老闷着。你得多陪陪。”王如用一下子被热粥烫了嘴巴,一枝藤倒开心道,“同去听听也无妨,我也想见识见识这才高八斗的女解元呢。” 当王如用和一枝藤都出现在乌衣巷时,她们发现想见识的还有他人—— 夏娘提着笔墨小台早就等在县学门口,看到一枝藤和王如用并肩而来,夏娘的脸色黯了黯,可在旁人看来依旧动人。她夏娘觉得,青裙白衣的王如用,和一身白襦裙的一枝藤年纪相仿,个头相仿,连着涵淡稳重的气质都相似。三人一处,倒显得她格格不入似的。 乌衣巷的两家客栈住满了全县的新老秀才,更有邻府县的秀才举人闻声而来——谢元理十四岁中解元,又是明年会试的大热,人人都争先仰慕。大瑾朝男女皆可参加科举,只在考场分列时有男女之分,所读之书c所考内容皆是相同。所以乌衣巷中的读书人,有的直缀方巾,有的罗裙襦衫,个个垫脚翘首以盼,等着县学大门开启好找个落脚处和谢元理就近些。 夏娘被几人挤得差点落脚不稳,王如用上前将她往人外处拉了拉,夏娘眼中含喜,“我就陪你听两日如何?” 王如用走开一步离她远了些,“这几日已经麻烦你太多。我” 她不知如何区分这种心绪——见着了夏娘半是欢喜,半是惭愧,又恼怒于自己一朝失控,只要被夏娘嗔一回或落滴泪,她就浑然要忘了二人当下的身份。 “不就是听听课,有何麻烦为难的。”一个清稚的声音在背后想起,夏娘眉开眼笑,正要打招呼,这声音的主人作出”噤声“的姿势,夏娘心领神会。 “既在此遇见了,不如随我换个门先入内。”这人又悄悄招手,夏娘等几人互相眼神知会,就绕过乌衣巷县学的前门,打后面偏门先进了县学。 几人在县学主堂坐下,王如用才看清眼前是位十五六的姑娘,还梳着双平髻,一双稚嫩的脸上现出老成神态,“夏娘,哪个才是那位童生?” 猜想这位就是谢元理了,王如用上前拜过,“王如用拜见先学。” 谢元理微笑颔首,根本不以王如用年长为意,“那我要考考你,‘曲能有诚。诚则形’?”这小解元特意掐头去尾,出了道非“圣人”论文而是“贤人”之说的题,王如用略一思忖,答道,“圣人自诚明,然贤人自明诚。”谢元理见她答题中规中矩,但只是点了个寻常道理,也大致知道了王如用的水平——不知变通,或不知曲阿于卷。考个举人就是顶了天的造化了,若不是看上那“望江南”的胭脂水粉和京城大儒的亲笔批注,她才不愿废脑筋去点拨个无趣的读书人。 “不错。”谢元理道,“中规中矩,然一枝藤听出了敷衍,她看了眼满眼期盼的王如用,默默摇头:如若是遇到个重礼仪的考官,就不能从圣人入手破题,更不能说什么贤人步入圣人之途。那不是胆大造次嘛?科考水深,可这王书呆子还未解其道。 “我建议你回去多读读那部《历年科考三帖集注》,循循人家的审题破题之道。”谢元理道,“乌衣巷内不仅士子来得,武将也来得,这条巷子正得名于先朝将士集居此处呢。不必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这话再明白不过了,王如用也不是头一回听。她沉默了会,“谢过指教。然王如用立志庙堂,就算不能止战熄乱,也要保一方安平。非科举不能通此道。” 谢元理笑,“你倒是个有志向的。日后我若连中会元c殿元,就举荐你作官。”她似不是开玩笑,而是说得煞有其事。 但王如用的心里却是黯淡一片,她果真不为人看好,这些年的路当真走对了吗?这半个时辰后的开讲,王如用都无法聚精会神,心头被明年乡试的前程扰乱了。夏娘则不时看着王如用失魂的模样,她不忍地拉过她衣袖,“若是不舒服,我们先回去?” “没事。”王如用勉强地笑。继续听这天才解元的剖析纵论,世上走有些人得了灵气造化的偏爱,王如用踏山泅海也寻不来的,他们举手便得。王如用坐着的身影也颓矮些,坐她侧后的一枝藤深深看了眼王如用后也低头深思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蛾眉谣 王如用恻恻地回了郎中家里,谢元理后半截讲授她听进去了,但越听越心灰,以这解元的学识参照,王如用乡试都危险,逞论会试中第。她一心要走一条不杀人流血的青云路,岂知离主道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夏娘自是好生安慰她,王如用只苦笑,“我知你们都是为我好,你放心,我只静一静。明日授讲还会来听。” 一枝藤从回来后就入了房门未出,王如用偶尔瞥见她在县学里的听课模样,似无心,又似有心,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进去。王如用就这么坐在院中闷了一夜,第二日再去听,那解元已经不论四书,将科考取材之文放宽到史集里了。四书还没读透,王如用哪里来的那么多脑子听这多的。 王如用偶尔也会不甘,她娘冰雪聪明,十二岁自朱邑门出师投奔沙场,计谋精诡,立功无数。十八岁遇见了爹由老北易王做媒而成亲。她娘从军仅六年,以足智多谋c勇不让须眉闻名军中。她听乳娘哼过:北易烟火照阳泉,朱邑白马侠少年。蛾眉直向五原间,龙骧坐对芳菲月。乳娘说,这首诗叫《蛾眉谣》,原先曾在军中传唱,主人公就是她的爹娘。但娘听过一次发了大火,自此这首歌谣就再也未王家响起。但能为军中如此传吟,她娘的智慧和能力也是人中龙凤,怎的生了自己这么笨的孩子。 王如用这时还在蔫蔫地捣药。一枝藤药浴完后去院中找她,王如用嘴里似在叨叨着什么,一枝藤仔细听完,才问,“《蛾眉谣》?” “你也听过?”王如用惊愕地抬头,那双这两日被解元打击得体无完肤的眼睛焕出神采。一枝藤给她递上茶水,“我师父喝多时吟过。”一枝藤自己拿着的却是酒,王如用放下手中茶盯着一枝藤的酒。 “嘿,老郎中的药库里找到的,我闻了闻并非药酒。”她眨了眨眼,“你也想来一点?” 王如用点头,将茶碗里的茶水掀倒,将那空空碗底朝一枝藤亮着,一枝藤倒满酒,“我师父曾问我,‘你可知这写你师叔的歌谣是什么意思?’ 我说,‘讲的是一个女扮男装的白马少年在北方边关从军,后来誉满天下最后嫁了龙骧将军的故事?’ ” 一枝藤饮下碗酒叹了声气,王如用默然片刻,“是的。” “我师父说,‘你说得不全对。’ ”一枝藤低头看着酒坛,王如用却烁然看着她。一枝藤缓缓道,“师父又说,‘那白马少年以一己之力血战月余,平复五原落了一身伤病。后来却为人所妒,以女子领军不详之因去职,最后不得已从了老北易王的说媒嫁给了龙骧副将。” 王如用眼眶含泪,“这是真的?”她竟从未听父母提起过。 “真真假假,日后你要是遇见了你父母的老部族就会知道。”一枝藤给她再倒一碗酒,“我想,这也是师叔不愿你从军c而依着你本性读书的缘故吧。”她初听此事也觉得不平,战争本就不详,为何一个智勇双全的善战女将要被视为不详中的不祥,还要被人左右婚姻。 师父彼时眼含怜意,“生而为女,就是这般不公。”一枝藤被气得从树顶弹起,被师父一把拉下,“所以师父和师叔们才给你定了个女女亲事。看似不公平,其实对你好处多有,你们若相互对眼,就符了你命格。若不喜欢,也欢欢喜喜分开,各自隐姓埋名,各去寻个前程。” “为何要隐姓埋名?”王如用听一枝藤的转述觉得好奇。 “这个我也不知道。大概,他老人家觉得以我这苦学也不能出头的资质,注定无法成大器了吧。”一枝藤呵呵笑了,举碗和王如用碰了下,“你也不要觉得读书无门,别人日行千里,你就日积跬步。今年不行,那就明年。总比我那兵权在握却因身为女子而被猜忌的师叔幸福多了。人若天赋秉异却生不逢时,要它何用?” 一番话下来,王如用胸口郁气散开,她一饮而尽,“真没想到,你是这般开阔。” 一枝藤醉眼朦胧,“打小儿被视作最不成器的,再不寻点心里开阔处,我就只好出家为尼了。”两个人说说笑笑,不觉月已浅现。 夏娘将饭菜准备好后来喊二人,却看见一枝藤和王如用背靠背坐于院中睡着了,乌龙郎中出门瞧了,不禁哑然,“还挺般配。” 夏娘脸色变了,上前拉王如用,“菱娘,怎么着又睡着了?” 王如用睁眼,双目绽开她从未见过的光彩,“夏娘,我明年不中,后年再考。”夏娘替她擦去额头的汗,柔声道,“好。都依你。” 一枝藤只是半眠,听王如用在身后嘟囔着,“等我中了举就娶你好不好?” 她低头挠了挠,沉了会,似觉得自己并没那样开阔: 她曾随师父跋涉大漠十余天,粮尽水绝时也未曾在意过;为刺探禅门情报却差点被削下半张脸也不曾心悸过;被师妹一份莫须有的名册连累遭人追杀千里从不觉忧惧过;人真个奇怪,就因为王如用不相干的话挠得心沉石落。一枝藤抚着胸口,师父常说“练家子栽平路”,大概就像自己这样。王如用原来只当这是一张纸而已。对嘛,没有春华欢乐c握手长欢。读书人的脑袋真好,知来时,知归路,所以才能直呼夏娘,“娶你好不好?” 她起身和夏娘一起搀王如用,将读书人扶到床上后,夏娘看着这简陋的卧室又是红了眼睛,王如用也未全醉,只是睁着眼笑眯眯地盯着夏娘。“你来了?” 夏娘泪漫出,“我当然来了。你怎么住这里,从没见你吃过这样的苦头。” “不妨不妨,去考童生时省城里没落脚处了,我就在土地庙睡了一夜。”王如用原来酒后话如此多,夏娘握住她的手,“再等我两月,就快了好了。” 一枝藤右眼皮开始跳了,等两月做甚? “等两月做甚?” 王如用问,脸颊一抹红天真好看。 夏娘笑着给她盖被子,”好啦,好生歇着,明天在解元那里还有功课呢。”她起身,深深一口气吞下,似是下了决心般转身对一枝藤道,“这几日有劳你照应她。” 一枝藤捂着跳得越发剧烈的右眼,“小事,小事。” 另只眼看夏娘,却看不懂她那神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江南客 夏娘本是江南客,为北易王府买下时已有七岁,自此就长在北方。当初能被人从青楼里被挑走是因为“卖相好”,小小年纪桃腮带笑,眉目清澈,不见青楼姑娘的一丝谄形。然而身家不那么清白的她不能做贴身陪读,习武识字长到十六被送入江湖做耳目。说是耳目,不过是棋盘上的一目定势,飞也好,挂也罢,身不由己。但在她为人机灵,被人围追至青萝镇时发现此处是江湖势力和朝堂犬牙交错的关节所在:青萝镇地处西秦c南越和北易王的势力交叉处,北通官道,南临长江,西连群山,绝大多数要往军营或当今三王那里奔前程的人都要路过此地。来来往往的人一进青萝镇,就等于往不同的棋盘里迈脚下了赌注。赶上王虎钤断弦的时机,她适时地被王虎钤看上,成了他的续弦。 自此北易王府里无足轻重的门客成了王府在江湖这盘大棋上的犄角。命格从几钱升到了几两,她再也不用心惊胆战地谋生。夏娘每步棋都走得极好,连轻易不夸人的北易王都曾笑着看她,“瞧着瘦弱,功夫也不是顶尖的,可这份谋局划盘的心思却是顶尖的。” 北易王那双眼似乎将她的心思全部看透,但只点到为止。让夏娘暗自流了无数冷汗后也丝毫不敢怠慢。 然而不知不觉,夏娘还是走错了一步。瞧着是生门,却走入了死局——夏娘见识过很多剑客,然从未见过有人能将一柄简单的四面钢剑耍出清风白月般的干净。夏娘遇见过很多贪她容貌而殷勤备至的人,但只遇见过一个心思澄净廓然的王菱娘。菱娘背着受伤的她住进客栈,扛着刺客的连番围攻身负多剑却洒然回头朝她笑笑,“第五个,后头还有几人?” 王菱娘求爹娘想法子保全了夏娘,求爹娘收容了夏娘。那半载多的光阴是夏娘离开江南以来最欢悦的时光:牵手踏青,合摘梅花。她替菱娘梳头,菱娘为她念书,《西厢记》读完,夏白菱尝过,江南客渐渐忘了回江南的夙愿,只想长留青萝镇,以为这半载就是浮生的缩影。 王虎钤正妻过世不过两月,北易王府就再做媒赐夏娘给他,名义上为续弦,实则为夏娘身份的掩护。这曾是夏娘谋划过的结局,但果实真的结出时,夏娘后悔了。原来那半载浮生情不是什么姐妹金兰情,她喜欢上王家菱娘。 如果没有这情窦初开,她可以高枕无忧地做龙骧世第的新当家女主。世事无常就在于此时所想非以后所愿,当她生出嫁入王家的算计心时,不想对王菱娘的欢喜心也慢慢生出。是做王虎钤的妻c王菱娘的后娘?还是和王菱娘成欢喜一对?夏娘没有多余的选择,前一条路咬着牙哭肿了眼也要走。她和王菱娘也是从成亲的消息散开那日起形同陌路。 江南客夏娘从那以后又开始思江南,还不死心地不时想象:是否有朝一日她可以放下一切,只和菱娘私奔到江南,那里的梅花早开半月,那里的荷花迟谢三旬。哪怕王如用不理她,逐她,从不以好语气对她,夏娘都没中断过这幻想。世事依旧无常,直到王虎钤怒气冲天地告诉她:王如用要和一个女游侠成亲,他要将女儿逐出家门。 夏娘傻了眼。王如用怎么会变心了?她小心去试,一点点观察,终于断定王如用心里有的还是她。那纸荒唐婚书不过是她气性突发而写成的。夏娘又开始怕,这一回不抓紧了王如用,会不会由着那女游侠带走了她?夏娘聪明了二十多年,终于壮着胆子写了封请辞信给王府:体神不济,请辞事养病。青萝镇之事可由管家接任。 她自信以往的功劳苦劳可让北易王府答应,她师父不就是年到四十安稳告辞回乡了吗?夏娘那封信已经寄出去三天,北易王府的回信就在这两日到。 若是北易王府不同意?夏娘的眼神已经被一枝藤无意捕捉到: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夏娘独自步向客栈,一只素净的手不知不觉就搭在她肩膀上,夏娘大惊,以她的警觉竟然没发现有人跟着,可见此人内力收放自如,功夫极深。 “是想着北边靠不上了,再找南边帮忙?”来人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修眉端鼻极为秀丽,肤色白得耀眼,只穿着身颇为古怪的灰色道袍。此人浅笑着,梨涡微现时手却不着痕迹地箍住了夏娘的肩膀,明明一双修剪得细长文弱的手,却让夏娘嗅到了死的气息。 “你也不用怕,我来这两三日了,大致也探了个究竟。”来人带着笑腔道,“京城‘望江南’的水粉胭脂名噪天下,但比不得此处‘桃花峪’的清窈自然。“似是和熟人在随意聊天,夏娘竟被她挽着胳膊一同走入了客栈,一路上几无人怀疑。 进了屋子点了蜡烛,那人给夏娘倒了杯茶水,两人对面而坐时夏娘发现她左手手腕系了串五色彩绳,这人一笑,收回胳膊,“也不巧,在你的信到之前两天,王虎钤也去了信,说是请赐你做他真正的续弦,真正成就双好姻缘。” 夏娘的脸惨白一片,下唇被咬得殷红,来人轻轻抬起她下巴,“可不要咬,那样就不好看了。” “你是谁?” 夏娘看着这个笑得让她发冷的女子。 “一江雪。” 这人端起茶饮下,“我问你,王如用有什么好?” 夏娘没想到惊动了这等人物亲自来查,而且她如此直接,想是这几日她们几人的行径都被这人不着声色全数看尽了。“真喜欢上就说不出一个好字。一个好,也说不尽。” 夏娘沉目,没想到那人却“咯咯”笑了出来,灿然灵犀得不像个判案杀人不眨眼的好手。“我就不喜欢书呆子。言必孔孟,必掉书袋,还端出副老气横秋四平八稳的姿态来。岂不知,京城里多少高官大儒背地里何许放荡呢。”她低头拨着手腕上那彩绳,“不过就我看,从骨子里迂拗到外在的,王如用算一个,‘表里如一’算得她一个优点,‘无微不至’算她第二处好,这第三处好嘛,皮相不错。不愧我小师叔的独生女。”一江雪手撑起下巴,另只手指尖轻轻敲击着茶碗,却让夏娘无论如何不敢放松警觉。 “你很怕?” 一江雪笑着问,媚眼衬上那雪般的肤色如梅印雪景。 “是。”夏娘瞧着她,“我知道自打进了王府就身不由己,也没资格和王爷要什么。只是抱着希望,赌上一把。” “赌?”一江雪的手指停下敲击,“你可是好手,两面下了注。寄给南越王府的信我截了下来。”她自怀中掏出夏娘的投名状,夏娘已经浑身软瘫,“被你知道了,你,动手吧。” “哦。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杀你的。”一江雪打开信,指了指上头文字,“你这信要重写,加一句,”她起身踱到窗前,“王虎钤已去信北易王府,势迫如斯,夏娘不作瓦全之想。”一江雪转身,“重写好后,今夜走水路寄出去。” “为什么——”夏娘不解。 “南越王有眼线在王府,再多一个放青萝镇也不是坏事。白子黑子,都是好子。”一江雪还是笑,见夏娘脸色沉重,“你不也是最爱笑的?怎么这么严肃?你应知道,哪有棋子自决出路的?不过王爷说了,这次就不要你的命了,如你再不听话,我就去拿王如用的命。”一江雪绽开微笑,寒意满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十行草 谢元理父兄在省城“仲衡书院”授课,但她本是霜月镇人, 加之谢父和学正为旧时同窗,邀上届解元讲学就再合情不过。谢元理将夏娘送的十盒水粉摆得齐整,一个个拿起来嗅了,直到第五盒含笑花胭脂将那涓涓昂昂的香气送入鼻端,谢元理才笑了:那人身上便是这气味。为寻这气味收了个愚徒,谢元理自觉好笑。少女身着鹅黄衫靠坐窗前,乌衣巷口的油子糕叫卖声在清晨格外清楚。 谢家老宅的阁楼窗后,能将大半条街和半个霜月镇收于眼底,谢元理就倚窗随意看着,明年会试后她定会居于京城,再回这老镇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乌衣巷今天比之前两日冷清了许多,街上人影稀少,那叫卖声在秋寒初露到早上更显卖力,但有客来时,叫卖声戛然停顿,谢元理也留意到,那个身上有淡淡含笑花香气的人从小贩手里接过荷叶包油子糕,再一口一口吃得精细满足。谢元理看呆,那人竟也抬头朝阁楼窗后的少女微微颔首,还举了举手中的点心。谢元理耳尖莹红一片,恰巧丫鬟送来热水请她梳洗,她应了声后转头不看那人,就这一转就马上后悔,再回头朝楼下街巷望去,那人影已然不见。 谢元理闷闷坐下,任丫鬟替她将乌丝散开,轻柔梳弄起发髻。她呆呆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还是那副在外人看来心波不荡的安稳模样。双平髻才挽了一半,谢元理扶案而起,惊得丫鬟手足无措,“可是,弄疼了小姐?” 谢元理不理会她,直冲向门外——这一面后又不知何时能见,无论如何要寻到那人,眼皮子下溜走最是可气,如秀句灵犀在梦中一闪,醒时却怅然无踪般。谢元理推开门要下阁楼,就听到轻巧安静的脚步声,那人手举油子糕站在台阶下对她笑,“可是饿了,要去寻这吃的?” 谢元理的脸色由红转白,稳静了脸色后她轻哼了声,“怎么又是你?”那人裙裾微动,再上几步低站了层楼阶,却还比眼前的解元少女高了小半头,“白石城一别两年了。”她笑着伸手抚摸少女的发髻,“我来替你梳头。” 随即牵过谢元理的手入了房间。丫鬟惊诧怎么来了个人,谢元理清了下嗓子,“你先下去。我会会旧友。” 少女虽发髻不整,形容却整密,“一江雪,你迟了半年。” 来人就是潜入霜月镇已经几日的一江雪,她将少女一束青丝捧于掌间,轻巧地挽成发髻,再挑了根红玉钗点缀好,满意道,“好看。” 少女瞪了她一眼,“未见得多好。”然也没取下发钗。 一江雪身上还是两年前的气息,含笑花气潺潺而来,和这人每次来去一样:不知来处,不知去处。谢元理似在生闷气,她和一江雪对坐,好一会才道,“不过我料想你这样行踪无定,也没将这约定当回事。我考解元是为了自己,并非什么约定。” 一江雪见她老成表情,眉眼却依稀存有孩童的稚气,加之这明显赌气的语气,笑得眉毛弯下一梢,“当初说好,你考了解元,我便陪你观三日京城风物。半年约定日到时,我还在东海赶不回来,书信堵塞,商旅不通,只能想着‘哎,那就把三日换作十日吧。” 谢元理眼里生出惊喜的火焰,又瞬间压下,“我自个去也一样。不指望你赴约了。”但又忍不住再偷看对面人几眼,两年不见,这人面目依旧皎美,嘴角的玩笑意一丝未退。那身她讨厌的闲散自在气质更烘蒸得出脱,谢元理挪开眼,“就算你今日来,我也不得空去。我这两日有客。” 一江雪走上前,将油子糕塞到少女手里,“不过一腐儒,哪里需要讲两天课?” “我收了束脩。”谢元理此时内心当真纠结起来。 “哦?解元郎的束脩值几金?”一江雪扫了眼桌上的胭脂盒,凑近看了看,只拿出那第五盒来,“京城‘望江南’的含笑花,值的。” “还有李大学士的亲笔注解,上好桂花酒。” 谢元理没好气道。 “胭脂色,国士策,金樽酒,此人很懂规矩呢。” 一江雪皱了皱眉,还是道,“罢,罢,不如那就十二日吧。看在书酒美人的份上,我就一同和那书呆子听你授课两日。” “同来听的还有你的笨蛋师姐。”谢元理白了她一眼,“说是担心她妻子精力不够,她来抄写笔记。” 一江雪笑,“和你比,她算得笨蛋了。” ———————————————————————————————————— 夏娘这早没有现身,只托人来口信说回了青萝镇。王如用提着从郎中那要来的何首乌做见面礼。一枝藤也随在她身侧打量着谢元理家的这处老宅,江湖人天生的警觉却足够她发现阁楼上吃糕暗笑的那个师妹一江雪。 见到王如用,一江雪已经笑嘻嘻地递了个礼盒上去,“你们成亲的水酒我也没喝上,这是份小心意,还望嫂子别客气。” 王如用脸微微一红,“嫂子”这个称呼让她觉知忽地微妙起来。一枝藤上前拿礼物,一江雪却收回手,“可是想好了?” 一枝藤抽走礼盒,“不妄言。想好了。”而且这哪里是什么小心意,根本就是一枝藤用帮忙两件事的承诺换来的。这一江雪得了好处,嘴上便宜还不放过。 一江雪靠坐在后窗台上端茶饮着,“那小解元先给嫂子上课,你我出去坐坐?” 谢元理对“小解元”这个称呼略有不满,瞪了眼懒散的一江雪,又不满她说出去坐坐——不是说好了一同听讲吗? “我们一同去办个事,片刻就回。”一江雪歉意地朝谢元理一笑。 骗子。谢元理不再理会她,猛地瞥见一江雪伸左手去放茶盏,手腕上的五彩绳让她失神片刻——那是两年前她替一江雪系上的,面冷口冷的小解元彼时见一江雪瞅着这粗糙的五彩绳串发笑,扭头道,“我是注定要连中三元的,哪有空去学刺绣女红。”一江雪抬腕看了看,“那两年后你再替我编一串,作七彩绳如何?” 她们认识七年了,一年一色。小解元不说话,咽着眼泪同她挥手,“走吧。” 原来她一直系着。那五彩绳历经两年,色已暗沉,更被打了多个结续了断处。就凭这几个结原谅那骗子了,小解元道,“我只这一个学生,教好她足矣。” 一江雪和一枝藤在乌衣巷内踱步,一枝藤攥着手里的盒子,还是不放心地问,“这十行草真的有用?” “我只管帮你盗来,有用没用可不管。听说北易王也服用过,然并未变得一目十行,只精力好多了。” 一江雪伸手按住哈欠,“王府的药房什么奇药异草都有。唯独这十行草仅两株,丢了一株后也不知该掀起多大风浪。” “你若被人拿住就不是一江雪了。” 朱邑门一江雪,以一套幻化形意掌成名于江湖,更是内廷追案缉凶的好手,怎么会留下破绽让北易王府的人抓到? “那也是冒着滔天风险的。你为了那才成亲几日的妻子,就拿你师妹的身家冒险,”一江雪道,“所以师姐,你得说到做到,告诉我,阿云盗出的名册究竟在哪里?” 一枝藤低头,轻轻吐出三个字,“无名楼。”那是南越王死士集中之地。一江雪倒吸凉气,“这么说,阿云她——是南越王的人?” “我也不知,”一枝藤苦笑,“但显然北易王如此认为,更以为我和师父也是奸细。才不惜千里追杀。阿雪,那名册,究竟是什么?” “你不知道最好。”一江雪道,“无名楼,”她读着这三字,那名册上人的命运,恐怕要因南越王的介入更加扑朔迷离了吧。 “还有,这第二份报酬就是,夏娘的去向就由你盯着了。”一江雪眼角上扬,“情敌互钳,我就放心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蓬然心 大瑾开国已两百年,到了这十岁小皇帝登基时,诺大的铁桶江山已经被各宗室皇亲零敲碎打了五十多年。三大宗室将大半江山鲸吞蚕食,西秦南越和北易,可怜这十岁天子时时仰息那位才二十出头c野心积盛的堂姑母北易王势力之下,明堂高坐装聋作哑也算得了销祸兴福之道。 若论富庶,北易王府藩属之地差了南越一头。但论在朝堂脉门之深之广,在军中经营之繁之久,另两位是远不及北易王府的,何况老北易王曾衔西骁军主帅,平五原叛乱c逐北蛮南侵是立过大功的。西征一结束,老北易王的部族或是从官,或是回了各州府做督军,更多地留在中央军中,从执金吾c龙骧军再到十二城门候,大部分将士都是老北易王的部属,所以天下早就有一句汹汹议语:雄伏北易虎,雌为天下首。 北易王爱才,文官武将凡有些本事的都会收入门下,寻了合适机会就安插四处。北易王也深知“江湖”二字的分量,那么多的老部下或是系出名门,或是江湖草莽,军伍和江湖已经到了交错畸合的地步,何况明面上做不了的事,暗面上由“江湖”出手就方便得多。不仅北易王府和江湖纠葛颇深,南越c西秦都是如此。 巳时的雾气绵缈,鸳鸯渡前悄悄来了数人,个个劲服黑靴,把弓绷弦守在渡口。几星火把列成“之”字状,引得江面一艘小船浆声更紧促。“爷,咱们的人已经到了鸳鸯渡了。”船头坐着的一人点点头,正是白龙鱼服潜至南越王府辖地的北易王。看随从还不断往回张望,北易王笑他,“就算追来也脚程不济了,安心。”她主仆仅三人扮作商人,直去南越王府在地余杭,尽悉了解了南越风情人况,白日里还去王府街听曲喝茶。虽她几人刻意朴装简行,但北易王即便一身蓝袍男装也遮不住胆怒眼俊的气势,他们还是在引起里南越王府的注意后立马启程返回。 “石水,你说为何我们被发现了?”北易王听桨扪潮,一日赶路也未消退她南下所见的意头。 “爷,若只有我去,断不会被发觉。只是爷这身气度太招眼,哪怕您这身衣裳价不过三两。”随从石水满头大汗道。 “哦,也是怪我没藏好。”北易王笑,额前发丝也被雾气浥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更显女儿之柔。“那人,也在青萝镇?” “已经离开,现在二十里开外的霜月镇上。”石水道。话音落下,船终于靠了岸,警戒的随从立即将四周围起,一顶青轿帘被掀开,北易王默声上轿。石水刚要放下帘子,北易王却拉住,她丽眼闪过丝犹豫,“去霜月镇。” ———————————————————— 王如用得谢元理点拨了二日,加上一枝藤也听了课更替她抄解了精髓,她最近几日觉得读书又精进了许多。王如用数月来头一回觉得神清气爽,许是脑袋里那根筋被拉直了,再复杂赘难的文字要义,她只需默看两三遍就能全数记下。 喜得她在灯下抓头道,“原来读书也有打通任督二脉一说。” 泡着药浴的一枝藤则点头称同,“可不,你先前功课并非白做。读书若凿渠引水,功夫到了,渠通水成,融会贯通。” 王如用扬眉瞬目,喜得起身道,“对,对,我也有这个感觉。”她开心地步到酒缸前,“还得多多谢你和解——”她没留意一靠近,就看到酒面下一枝藤白脂玉般到肌肤,王如用愣了,一枝藤已经从脸红到胸前,“看,看什么。” 虽然她曾被王如用抱起过,但事态紧急王如用和她也未做多想。平日里她药浴时,王如用决计都不会离她这么近,连脱衣换衣也不在房内待着。王如用忙转过脸,“不好意思,非礼勿视。” 一枝藤蔓然笑了,心道这书呆子还不知自己近日读书长进也有十行草的功劳。她悄悄捣了草药自己试吃了些,发现并未有何不爽症状才全数碾碎,前几日夹到青菜中一起做了。郎中要吃时,她还将盘子夺走,“这盘青菜都给读书人吃。” “为何?”郎中不解。 “清肝明目。我给你单独做了盘,这就端来。”一枝藤说。 乌龙郎中何许人,只嗅了嗅就知道菜里名堂,“不假,的确适合读书人吃。”但私下两人时郎中痛心疾首,“昆仑山奇草十行草,是要碾成粉末一点点泡服的。你直接给炒了!一下子就让她吃干净了!好歹留一点给我作个念想。” 一枝藤手枕脑袋靠缸里斜眼笑,“怎地,炒了就没药效了?” “有,但——哎,暴殄天物。”郎中还在唉声叹气,“你为何不告诉她实情?” 一枝藤闭上眼,“菱娘对读书这件事郁结颇多。若是让她知道读书精进是草药之故而非自己努力,想着前十多年的苦功夫,她必定心里不好受。” 郎中捻须不语,随后笑着点头,“不错。”随即补了句,“你这女娃,不错。” 一枝藤飘零江湖多年,头回过上这等安分日子,有时守着明月半墙泡药浴时,她会安静看着灯下的王如用,或是暗暗勾勒她的影子,数着她眨眼的次数,观摩着这人的侧影。等王如用觉知到时扭头,一枝藤就闭目装睡,乐此不疲。 王家菱娘身上有种天生洁质,她轻声读书时嗓音清润,能将每个字都洗干净般。她凝神提笔抄书时背影矍挺,白皙修长的指节微微突起,那字也若她人,骨秀凛然。王家菱娘偶转头朝她一笑,女儿嫣洒气跃然眉目间,一枝藤只好再闭眼,心里无端倪的溟涨一片。她可是被师父和师叔们取笑为“浑头儿”,每日就惦记着那点酒肉吃食,哪里直到人间□□。但从王如用背着她步行二十余里,拥着她暖身驱寒后,也才十来天,一枝藤觉得心里有股子蓬蓬的欲望在蔓开。 将早饭端到桌上时,王如用已经结束了早课。她心情显然很好,帮一枝藤取了碗筷摆好后去喊郎中给她把脉。乌龙郎中今日依旧点头,“好了七成。近来可觉得手脚不那么凉了?” “的确不凉啦,也睡得安稳。”一枝藤身子骨渐好,想到师父,不免黯然。 “师伯习武多年,体质必比你好。我也请郎中配了些口服药给他备着。”王如用替郎中和一枝藤盛好粥,“安心吃饭。” 这人读书一般,但心窍却明镜似的。 “今日郎中有客,你也别老闷着。随我一同去后山采药吧。”王如用笑眯眯的,长眉挑出的弧度和杏眼搭得更好看,这人应该多笑笑,一枝藤想。 可她近日心情大好,是否和夏娘所言“两个月后”有关?一枝藤边吃饭边琢磨着,王如用夹了个肉包给她,“专心吃。诺,顿顿有肉。”一枝藤抬头看她眼睛,心头一松,抓着包子开心嚼起来。她这人,心思重起来时密密麻麻,若寻了吃的,又能脱然处之。 饭毕,两人穿街去镇后的霜月山,一枝藤腿伤已全好,脚程轻松起来。深秋时分,枫红气爽,王如用背着药筐,身着圆领收袖袍,指着沿途风光和她介绍,“这处巨石叫‘思了’石,当年大和尚道建就是在此悟道的。我童试前还特地在此处坐了半天,也想‘思了悟道‘。”王如用腼腆笑着,面如骄阳。 再行半里到了山腰,后山瀑布声夹杂着鸟鸣草香,王如用问,“累不,休息下?”一枝藤一点也不累,却点点头,随着王如用坐在路边休息。她不过喜欢和王如用独处,王如用递来竹筒让她饮水,抿唇望着山顶出神。 “以后若老了,我就在这山顶结庐而居。” 王如用忽然道。 “不终老官场?” 王如用轻轻摇头,“哪里会轻易终老官场?我若为官,定与民安乐,心安理得地辞官回乡,做个瓜田老妪。”王如用看着一枝藤,“你呢?” 一枝藤凝思,“不如结伴?” “好,好。”王如用抚掌,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觉得一枝藤丝毫没有她误认的江湖气,倒更觉她是个读书人,“你我为邻,读书为乐,岂不快哉?” 只为邻耳。一枝藤虽笑着,心里却暗自叹气,想到夏娘,她问,“那夏娘呢?” 王如用果真忡然了,“她?我,也不知。”随即她惊异地看着一枝藤,这人竟知道她和夏娘,一枝藤勉笑道,“瞧出来的。”她更想知道王如用心内对夏娘究竟几何?只听王如用声音低沉了些,“她总归成了我后娘。我也是乱了,当初,不该让她进府的。”错已铸成,五年后,夏娘究竟能否脱离王虎钤,她也不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离鸿天 一枝藤和王如用在霜月山采了半日药,药筐渐沉,王如用后背一个,手还兼提一只。一枝藤哭笑不得,“我好歹也是习武之人,这点分量不算什么。” 王如用认真道,“还未完全治好毒症就不要那么累。”她端详一枝藤的脸,见她面色莹白透红,眼角微微扬起,眼睛虽不很大,却自有一派风流俊俏。尤其眼角下那枚蓝痣是说不出的生动。她笑,“面色恢复了,人就格外好看。”一枝藤装作扭头看别处,“说笑了。” “我可不是说笑。”王如用继续弯腰挖掘草药,“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你真不像江湖人。” 一枝藤被她无心夸得面色更赧,“哦,江湖人应该是怎样的?” “江湖人眉眼里都有不一般的风气,飞扬意气和残杀蹉愁兼得。”王如用将药扔到筐内起身,“你没有。你是出世遗立的风气。”一枝藤被她说中了心思,抿唇隐笑不语。 “可惜。”王如用叹道,一枝藤心里一紧,“嗯?” “化外气质的人怎如此贪肉食?”王如用粲然笑了,一枝藤脸更红,“难不成餐风宿露?” “非也,偶尔食之倒可以。”王如用扒着手指数着,“才半月,郎中的家养鸡已经被你吃完啦,今天开始要吃做药引的乌鸡了吧。我们得多采药,还他这份饲鸡之情。” 一枝藤脸眼下已经红白相间,“说到底,还是后悔答应我那个每餐必有肉的条件了。王如用,你我只要有婚约在身,就不得反悔。” 王如用见她气得翠钿斜了,伸手替她拨正,“还当真了。”一枝藤在她手伸来时心倏的一紧,随之放缓吐纳调整心绪。 “你从小爱吃肉食吗?” 王如用问,又发现前面小路石缝间有新药,拉着王如用就奔过去,她二人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已经没了初婚时的拘谨,拉拽对方也变得自然。 “我五岁前在军留之地,那里靠近漠北,天寒地燥,最缺瓜果蔬食,却常吃牛羊驴马。就养成了这个习惯。到五岁后回中原,入了朱邑门,你也知道,里头人都偏爱素食。我是越想吃越吃不着,最喜欢随着师父四处打牙祭。”一枝藤一直盯着王如用的手直到她松开,再接过她递来的药草,含笑回忆道。 “漠北,军留之地。可是平州凉州?”王如用也记得自己父母也曾入过平凉二州。 “不错。不少军将都在营中娶妻生子,这是老北易王定下的规矩,‘军中儿郎都是提着脑袋随他上阵的,不少人还未娶妻生子,可不能教这般好儿郎都没了后人。’我生父据说便是五品参将,但我从未见过他,他就战死沙场了。”一枝藤沉目,王如用走近她,柔声问,“那你娘呢?” “殉节了。”一枝藤看她,眼里微润,“幸好师父寻着我,带我回了中原。本该说,入了朱邑门的人,好歹也能在朝中谋个前程,不说二品三品,做个五品军将或者内卫也可以。但我不是那块材料,学什么都学不透c学不精。说了不怕笑话,我师兄弟姐妹c甚至我师侄都个个出类拔萃,有在内卫府,有在西北为将的,还有的成了王府股肱。只我一人,做什么不成什么,师父只好带着我四处历练。”她看了眼前方葱郁的树林,笑道,“再是被追杀c中毒,再和你鬼使神差成了亲。此生至斯,一事无成。” 王如用读书科考也不算顺利,更不得天分要领,听一枝藤吐露身世心扉深有同感,她眼神熠然,握住她手,“莫愁前路无知己。我就舍了刀枪里的前程,你比我天分高出许多,也可以走此路。你我名为夫妇,实可为仕途知己。”一枝藤被她拉手松开再握住,心早就乱乱,这半日不到,她从“可为邻”升格“仕知己”,可不是又亲近一层?一枝藤舌尖抵牙,好不容易面无异色道,“好。” 王如用挺腰扶正药筐,“回家。”朗声道。 一枝藤听到她无意道出的那个“家”,随即也眉开眼笑,两人一白一青,并肩踏歌而回。 ———————————————————————————————— 霜月山顶观景亭内,几个寻常旅人在欣赏山景秋色,北易王望着山路上结伴而回的采药女直至消失,“白衣女是她?” 石水道,“是。” ”步力c身姿看,瞧着一般。”北易王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石水也不明白为何女王爷要特意转道霜月镇,看一个朱邑门刚刚死里逃生的首座徒弟。追杀这人和她师父的令是王太妃下的,数月后北易王才知晓,最后方叫停。“夏娘和王虎钤那边呢?” 北易王问。 “一个要出离,一个要做真夫妻。”石水回,“夏娘那边一江雪去点拨了,要寻新靠山也随她去。” 北易王边听边走到亭外,望着远方浩渺延绵的长江和江南,“不错。让夏娘不要顾忌,南越王府若接纳了她,尽管告知真消息。”千句万句真话说完,再加句无关紧要的假话就成。 女王爷负手眺望,“你瞧,王虎钤和夏娘都来和我讨价还价,本王是不是太仁爱了,”女王爷的眼波深不见底,石水迟疑,“是。” “你告诉王虎钤,人,几年前就许了他。男子汉大丈夫,娶一门妻可以靠媒,得一人心要靠他自己。申三娘一剑舞尽大漠雪,他自然是高攀了。但区区夏娘,他还配不上?还得拿着本王的令箭去洞房花烛?”北易王无奈冷笑,“不看着他这‘龙骧世第’的招牌可以笼络天下武人,我还真不稀罕用此人。” 离鸿在鸣,北易王仰头望了那行鸿雁,“还有,告诉杨修岚,拿不到名册提头来见。” “那,他徒弟如何向太妃交代?” “本王的王府,何须向太妃交代?此次听令太妃擅离职守参与追杀的,全数调离——”她止住话,想了想,“王府外的就算了。王府内的,一个不留。”女王爷低头看着山腰一白一青两个人影,心中竟生出丝丝艳羡。 “她二人真有父母之命?”北易王指着王如用和一枝藤问。 “爷,是有的。王如用的母亲申三娘为了女儿婚事不为丈夫任意安排,在去世前就给她定下这门二女的婚事。朱邑门里那些人,尤其杨修岚也赞同,还扯出什么扶拈算卦之语。”石水皱着眉头,“王如用若想在科举和朝廷为官,二女成亲之事如若坐实,哪怕考了会试头名也不得被重用的。不知这申三娘作何想。” “我朝男和男c女和女都能成亲,更有官府在婚书留印为证,入籍也便利。但还是前人想得周到,这般颠倒阴阳之事总归与礼不合,更不能繁衍子嗣,这样的人如若被朝廷重用,岂不天下哗然,人人效仿而无顾忌。”石水分析道,见女王爷依旧面色如水,不知她究竟作何想。石水以为自己说得不对,马上停下等着北易王的话。 北易王双眸沉静,良久,她道,“申三娘即便嫁入王家,情不得自由意,业也不得自如意,我倒理解她订下这门亲事。当年若父王应了她和意中人的成婚之请,她现在恐怕还在军中,而我北易王府万千儿郎,都无一人能与她争高下。” 北易王语气惋惜,她瞥了眼惊诧的石水,“回京吧。若那王如用来京赶考,好生留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未苏梦 忙过亥时方能休息,这样的生活夏娘已经过了五年。如有接头的人来,她睡时都过了鸡鸣时分。虽住在龙骧王府,但她和王虎钤分居一院两间,对外头道“未免有时归来太晚扰了老爷休息。”向晚亭的老板娘就给了人勤勉持家c利落能干的印象。加上她对和自己只差了几岁的继女也是极力照应,不管王如用的脸色是黑是白,夏娘作为续弦,在外人看来已经做到仁至义尽。王如用不领这份情,别人领了。 夏娘今儿起的很早,天蒙蒙亮时恰逢向晚亭开门,伙计看到发鬓染露的老板娘惊讶道,“二娘怎这么早。” 夏娘脸色疲乏不堪,习武之身并非经不起早起摧折,而是内心忧惧所致。夏娘朝伙计挥手,“你们自去忙,我上楼歇息会。” 这红漆木底儿的楼梯只在她嫁过来时刷过,经过五年光阴已经磨出大小不一的白底。夏娘拉紧扶手慢慢上楼,如果在往常,她会脚步无声轻快,上了二楼后转入右侧最后一间,那儿是她自备的书房,支开纸窗往下眺望,能见到王如用在院子中伸展筋骨,或是在灯下苦读。五年几无一日不如此;如果在往常,夏娘会故意将开窗声弄大,吱呀吱呀,懒洋洋地划破晨雾,不偏不倚传到王家读书人耳朵里;如果在平常,王如用几乎都会装作不见,可偶尔,院中的她会抬头面无表情看着夏娘,夏娘总挡不住心底欢欣,笑从嘴角c眼角浮开,一直浮到王家读书人眼中。晨曦金黄,王如用眼神飘动着压抑后的冷静,夏娘剔透,只这一眼就知道王如用冷面热心。 江湖c庙堂,文人骚客,游侠杀手,将军相宰,贩夫走卒,夏娘就靠在窗前,把这不大不小的嬉闹人间收进眼底,无非怨憎会,无非爱别离,无非,求不得。夏娘看人间戏,却从不会想象自己有求不得的那一天。兴许因她天生傲骨,生在青楼却无媚相,入府为奴却敢爱恨,有些人的骨头是自己才能折断的——一江雪看透人心,就将折骨头的差事推到了夏娘自己手上:若夏娘说动王如用私奔,北易王府必不留她;而投奔南越王一事早被一江雪轻松揭开,夏娘来去都被死死盯住。本为园内繁茂树,现成墙头摇摆草,夏娘无论怎么做c如何说,都已不被信任。她只能做一个北易王府的牵线木偶,稍有不慎,王如用会遭来横祸。狠啊,一招直刺七寸。 夏娘的烟雨江南梦里,是要和王如用携手荷花塘,共嗅青梅香的。夏娘的青萝春朝里,是伴着王如用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的。一梦未苏,夏娘永不甘心。夏娘叹息,没注意王虎钤已来到门前。他极少来向晚亭,这次却少有的提了食盒看望夏娘。 王虎钤轻轻叩门,夏娘闻声看到他身体猛一收缩,王虎钤看在眼中。 与这男人成亲几年,他们之间的对话永远干瘪,王虎钤暗示过多次,夏娘却拒得干脆,“我本北易王府人,为你妻乃为王府耳目,王公应使完璧归赵。”王虎钤忌惮多疑,终还是按捺下来。 他不是个幸福的男人,十五成家,年少鳏居独自拉扯两子。而后又被逼入战场,仗着祖荫博了个龙骧副将的名头,心仪那个一剑涤荡五原雪的女子,好运地由王府做媒与她成亲后辞官归家。本该瑟琴和鸣,无忧一世。然妻子不爱他,一心扑在继子和女儿身上。他的第三任妻子也对他无意,王虎钤不傻,他不止一次瞧见夏娘深深望着王如用的宅子,亲自做的羹汤更不断被拒,不断再做,连他都还未尝过夏娘的手艺。他知道自己不是呼风唤雨的能人,只晓得守庸依祖,做个快活闲人。但他无法忍受一次又一次被钟情的人冷落和轻视,甚至连女儿都能踩在他的自尊上。 王虎钤红了眼,从不像北易王府要什么的他明明白白地提出:他要夏娘。要那个红裙浅笑惹山雨的夏娘。王府只着人回了一句话,“嫁娶由媒,得心由己。”这就是允了。王虎钤大喜过望,提着早饭来看夏娘便是他能想到的贴心事。 夏娘上前,似是要将他挡在门外。王虎钤道,“听你今儿早上动静,问了才知你又没吃早饭。”他提举起食盒,并未踏进房门。他将语气放到了最温柔,将不甘和欲望压到了最底处。夏娘垂眸,“我在楼里吃过了。” 王虎钤笑,径自入房将食盒放下。“她毕竟是个女子,还是你名义上的继女。” 夏娘差点没站稳,后背冷汗骤然起,她咬住牙关惊惧地看王虎钤,这个年近半百的男人笑得很自信,“王府准了。可我还是要你自个乐意。明日我还会来。” 夏娘目送他离开,牙关已经被咬松。这把淬毒的剑锷她七寸,更要断她念想。怪她太傻,一日为王奴,终生为王奴,她还天真到以劳苦功高换自由身。夏娘仰头不让泪落下,菱娘,菱娘,我如何是好? ——————————————————————————————————————————— 王如用这一场梦做得很沉,秋雨早已浇入梦,闻雨而卧,她都不觉是睡在桌上,香香甜甜地翻身,不小心扑空栽到地方。王如用惊醒,卷着被子坐地看了四周,这才从秋梦里醒来。再去看一枝藤的床铺已经空无一人,她起身时竟也没惊动自己。王如用懊恼自己睡过头,今日早课必然又得耽误。她掀开被子打挺起身,穿衣整饬不过片刻,推门而出时,院东的鸡舍内正热闹着,王如用走到屋檐侧去看,发现稻谷槽已经满了。再转身入天井内,雨水滴答成线,厅内也无人,桌上还留着镇纸压住了密布细楷的书抄本,翻了翻,只余数十页未完成。 王如用再转入厨房,果见一枝藤忙开了,她将裙角对襟系成结,正忙着和面蒸饭。见王如用站在门口,一枝藤抬眼笑,眼角小痣在绯红面上隐约飞起,“就好了。热水在锅内,你先洗漱。“ 王如用还杵在门口微微皱眉。 ”怎么了?“一枝藤问。 没怎么,就觉得有点怪。如此轻而易举,就和这人真个在过日子般。对,就是怪这自来的熟门熟路,相处相敬,相安相助。 ”没事。“王如用去提了热水,”你几时起来的?“ “大概亥时,被下雨吵醒了。见你睡得还香,就悄悄去抄了会书。”一枝藤笑,贝齿微露。双眸清亮。 那大本医书就算抄再快,仅仅两个时辰也是抄不完的。王如用没说话,快速去了天井洗漱折回。撸起袖子走到一枝藤身边,“我来。” “好,我去搬柴。”一枝藤转身却被王如用拉住,“不急。”女夫子声音轻轻稳稳,比秋月雨水声还动听,“可是,因为我笑你吃了郎中家的鸡?” “有一二,” 一枝藤笑,“所以今日起来我先喂鸡。”其实她并不在意吃了郎中家多少只鸡,再让她吃完全霜月镇的鸡她也乐意。她只在意王如用的想法。 “我并无在意,只觉得文秀若君,竟也是饕餮之主。” 王如用嘴角勾起笑意,“有趣。”一枝藤不知自己这食量爱好怎么就能让王如用着了乐子,她偏头,“我就知你反悔了。” “君子一言。”王如用松开她去和面,“说正经的,”她幽幽道,“你不必那样累。你这样我心里过不去。” 一枝藤不解,“为何过不去,又不是什么苦重之事。” 女夫子专心低头揉面,“怜香惜玉,人之情也。”一枝藤惊愕地张了张嘴,她行走江湖这些年,不是被说是母大虫,就是被同门笑为“不似女”,香或玉,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也和这两字沾边,如果不是了解王如用为人性情,她真会当成浮浪之语的。 “我皮糙肉厚,哪来的软玉温香?”一枝藤转过身去切菜,王无用还在摇头揉面,“非也,非也,世间女子都为香玉。理应被呵护。” “书呆子。” 一枝藤嘀咕道,心里却触感柔溢,“说得自己不是女子似的。”一枝藤笑着下刀,清脆的切菜声响起来。 昨夜她非被风雨惊醒,而是王如用的梦话,书呆子先是背了大段《孟子一告子章句》,又唤了声“夏娘”c“娘”,一枝藤竖耳听,王如用连说了几句“你”。 “你放下。” “你可觉得冷?” “你停笔,我来抄。” 你这人,连睡觉也这般迂腐。一枝藤叹气,半夜起身给王如用盖上了被子然后出门。你既厚情君子,我必兰意相报。 你这婚事,算得幸事。一枝藤虽有无奈,却也知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莽莽荆 一个月时间将完,一枝藤体内毒素尽除,眼下她面如春花清丽,伸出白皙手腕任乌龙郎中把脉,郎中只道,“好了。” 他再踱到鸡舍前伸脖子数了数,“家鸡十五只,乌□□只,家鹅三只,全吃空了。” 现在还剩十来只小鸡仔侥幸在一枝藤口下逃生。一枝藤则笑眯眯靠坐在院内躺椅上,泡着从郎中药柜中扒拉出的君山银针翘腿悠哉。 王如用在时,她起二更睡三更起,扫院养鸡,做饭抄书,杵药择菜,让乌龙郎中也连带着过了段舒服日子。郎中还偷偷对王如用使过眼色,“得妻如此,夫复何求?”王如用微启菱唇,瞥了眼辛劳的一枝藤,终是没说出话。想来这些日子也累着了,郎中今早也再没尝到金黄的香饽饽,四色五味的浓稠谷粥。取而代之的是昨晚的剩菜剩饭。这可不成,乌龙先生在旁边坐下瞅她,“你二人几时启程?” 一枝藤睁眼坐正,“等她回来,休整一日就启程。” 乌龙郎中回头看了眼鸡舍,“都不够吃了。” 一枝藤脸红,郎中“哈哈”大笑,自怀里掏出瓶药给她,“常喜肉食,必肝火旺盛。这平肝畅目丸给你消消火。” 一枝藤感怀地看着郎中,此人也算圣手仁心,除了那一百亩的要价心黑了些。郎中似看破她所想,“我与菱娘的母亲乃故交,也算看着她长大。这孩子终还是寻了条难路,哪怕中了举人,只怕日后也难立足朝堂。你要,好好照看她。” 一枝藤脸色庄重,用力点点头。 “她近日读书似有长进。”郎中捻须沉吟,“老夫忘记告诉你了,十行草药效只够维持两月。你若有本事再弄一株来,老夫就教你延长药用的法子。”一枝藤捏着药瓶的手陡然用力——这么说,距离春闱半年时吃的这十行草,白吃了。 郎中见她脸色呆滞,得意道,“早说过,不可暴殄天物。太过操切,反受其害。”谁叫造化偏爱那孩子。 —————————————————————————————————————————— 王如用今日先赶回青萝镇处理赁居事宜,她再三思议,还是决定入冬前先去省城准备乡试,恰巧青萝镇那座宅子能以年租出,每年能换至少两银子,足够她半年花销。宅子被人相中的消息是夏娘昨儿托人送来的,王如用感到夏娘先前回去时颇为蹊跷——她只留了个口信给客栈老板转告。而以夏娘的脾气,定会当面叮咛再三。然王如用知道夏娘有时处事紧急,故不必事事和她通气。待夏娘告知有商人看中了她的宅子,王如用猜想夏娘也如往常在张罗酒楼。两旬未见夏娘,又无须背着病妻,王如用脚力一快再快,恨不得这会儿就在夏娘门前。 王如用自小在两件事上开了窍,一为习武。毕竟平凉申三娘的独女,继承了母亲大半天赋足以傲视旁人;二是情意。见惯了青萝寻常风月的少女,头一回从夏娘处知道了明肌雪,飘香屑,头一回因伊人立尽梧桐影。王如用因夏娘头一回翻遍了相思诗词,再叹一句,“古人诚不我欺。” 也许是初遇夏娘时,临危不惧的少女嫣然间竟有从容赴死意,那一笑惹了王如用拔剑相助,几载沉浮因之起。 夏娘曾在她耳边轻语,“夏娘可是喜欢菱娘呢。” 夏娘曾携着她的手看尽了明月桥头景,为她做尽了江南好吃食,许她看不够团扇美人面。少女的心是一点点沦陷的,直到夏娘有日告诉她,“我必须和你父成婚,但仅为名义夫妻。” 王如用以为自己听错,指甲嵌入掌心,红珠滴滴提醒她这并非梦。夏娘抱着她再三保证,“等我事成后就自请出离,菱娘,我必和你一起,只能和你一起。” 如出离,以何面目见父亲?如不能出离,以何心意对彼此?如私奔,以何把握久久安安?如殉情,以何说辞对地下亡母?说等两月,是能安身脱离还是越陷越深?王如用辗转在无数个夜里,终没思出万全策。只要思及夏娘,王如用抬头如霜明月,低头满山荆棘。 夏娘还是比她勇敢,比她脆烈。夏娘开窗的挠心声,送来饭食时殷殷切切的眼眸,不理会她的冷漠驱逐,时时藏在她院落里不知从何处钻出来,或是敛眉脉脉,或是泪破胭脂,或是调笑几句,夏娘是江南妖物,特化成这婀娜姿芙蓉面来收她的。王如用就算把心冰成了寒冬凛冽,也冻不住夏娘——王如用何尝真能冻住自己? 也许是和一枝藤贸然成亲,让她对夏娘心存了许多歉疚,自此再见,她就再也挡不住夏娘的泪珠c她的茵语c她的一切。挡不住这脚底生风的急切心,哪怕遍地荆棘,王如用也步步毫无迟疑。 到了街前牌坊下,王如用犹豫着是否要进那座她几乎不登门的向晚亭。她低头踯躅片刻,终下定决心踏过了门槛,刚刚站定,挥着羊肉刃片肉的小二c低头蹭着白汗巾揩汗的跑堂,还有举杯划拳的酒客全部安静下来,王如用腰脊挺得修直,“夏娘在何处?” 小二愣了愣,一指朝上,王如用朝他点头示谢。屋内诡异的安静还在持续,这无名的气氛是因这满身书卷气的女夫子而来,也不知谁也回过神,行酒令再响起,人间依旧热闹。王如用踏上斑驳的红漆阶梯,想着夏娘每日上楼的模样,她心念一动,手抚上栏杆,似能沾上夏娘的温度。三步并作两步,王如用已经到了夏娘门前,她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进来。” 王如用面色如灰,这是父亲的声音。门被打开,夏娘眼中绽放笑意,还隔着层愁痛。 王如用的双眼落在夏娘面上,夏娘却笑,“菱娘终于回了。赁居的契约都先替你谈好了,快来瞧瞧。“ 王如用还不愿挪开眼神,不对,夏娘不是这样俗意客套的人。她扫了眼屋内,茶鼎熏香,窗前一棋盘,坐在一侧捻子的是王虎钤。 他只哼了声,“不乱来那婚事,家里银钱还不随你花销?” “元绍,你就少说菱娘几句吧。“夏娘忙打圆场。王如用皱眉,不对,这是母亲般的语气。夏娘怎么了?真是夏娘? 她沉着脸一把抓住夏娘衣袖,”随我来。” 王虎钤听了,也只微微冷笑。 王如用拉着夏娘下了楼,转个弯就回了自己院子,这是她这些年头回邀请夏娘去了自己住处。屋内陈设明净,显然由夏娘在打理。王如用盯着她,“究竟怎么了?” 夏娘惨然撑出笑,“就是这般,我和你父,成了真夫妻。” 王如用心头猛被戳入一刀,脸色煞白问,“什么叫,真夫妻?” “就是男欢女爱,如鱼戏水那样的真夫妻。不是你那样的假夫妻。”夏娘看着她,眼睛秋波似再无恋慕,“于情于理,你都要叫我一声‘娘’。这屋子我也替你寻了赁客,年租十两,也够你花销了。我还从你母亲生前屋里翻出不少银两首饰,都放你屋内了。你记得清点下,那些玩意,我不缺,看着也碍眼。” 夏娘挑唇,“我先回了。” 她欲转身,却被王如用死死抓住,“我爹逼你还是北易王逼的你?” 夏娘笑得清清浅浅,“谁能逼我。还不都是你?你都和那一枝藤成了亲,我本又和你爹是夫妻,我能如何?和你私奔?菱娘你除了会写几个字c会点武斗功夫能干什么?无阅历无功绩,连个增生名头都是你爹一百两银子捐来的。”看着王家菱娘白惨一片的脸,夏娘掏出帕子替她擦了擦汗,“你也该长大了。这些日子我想通了,你我就算各自合离,也不会为这世间所容,菱娘,我是真怕了,你放过我。”最后一句将菱娘心头刀推深了几寸,几要贴到背上,王如用的手颤抖着,却还没放下,“你说两月后就可以,可是有什么变故?” 夏娘听着王如用颤哑的声音仍不为所动,“有变故。你爹替我讨了诰命,和你,一辈子也讨不着安稳荣光。菱娘,听我一言,好聚好散。你我日后,只是母女,并无其它瓜葛。” 夏娘将王如用的手指一一掰下,似是松了口气,她径直走出门口。王如用撑在桌前良久,耳鸣头晕间不知今天究竟怎么回事。夏娘定然被人逼迫了,一定是王虎钤,王如用脑子终于觅得一线清明,她追了出去,再回向晚亭,楼下食客酒客都没能注意到她的脚步,王如用踹开门,看见正坐在王虎钤腿上的夏娘,再看这对男女由交颈亲密到震怒,她忽地笑了笑,将门随意关上,魂断在喧天的行酒令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命价台 一枝藤再回青萝镇时天已擦黑,薄霜布满风雨居地面,这几日必有初雪。推开虚掩着的大门,才“吱呀”一声响,她就觉锷身后有动静,猛回头,竟是向晚亭阁楼上那扇窗户被收起来,那双静默的眸子也不再跟着她。难不成直接下楼跟着?一枝藤想到那个霸道得自如的夏娘,就在门前候了会——既然答应一江雪要跟紧夏娘踪迹,不如找个机会多絮叨几句。 然而她等了好一会,风卷着细雨如线已经下来,一枝藤缩起颈子决意不再等,进了院子去找王如用。今天这院子不同往日,并没有读书人往常离离如蔚的蓬勃气息,相反,她嗅到了一股死气。整个院内黑漆漆的,读书人未升灶火,未点油灯,一枝藤的心遽然升起股不祥的预感,她快步走到王如用房门前,一敲,再敲,耳朵贴近门缝,才听到丝隐隐的呼吸声。莫不是病了?王如用眉稍蹙起,轻轻推门,接着残留的光亮,她看见王如用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闭目。 一枝藤走近,这才几日,王如用的脸颊已经瘦凹下去,白的死气一片,看着眼前魂销心死模样的王如用,再联想那忽地收起的窗户,一枝藤心里有了几分数。 王如用睁开眼,目光如灰烬初成,她看了眼一枝藤,那双眼灵气尽失,眼神咬得一枝藤心下一痛。“你来了?”王如用哑声问。 “嗯。”一枝藤在霜月镇等了她近三日,又不见任何消息传来,便起身独自回了。果真,王如用遭了什么事。她也未点灯,只静静坐在一旁陪着。 “嗨,”王如用一声叹,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就是,想不明白。”她想了两天,粒米未进,滴水不沾,读书人的执拗劲全上了头。 “想不明白什么?” 一枝藤温柔得问,眼睛未离开这个萧索读书人。 “你说,这世上人心怎就如此污浊狼藉?” 王如用苦笑,“我并不反对我爹c还有她为北易王做事,择明主而栖,人之常情。为何要恫吓她c折磨她?这些年辛苦人人也看在眼里,常常丑时睡c卯时起,几乎一日无休,处事也没听有什么差错。不过是想了结出个自由身,非但跳不出,还越陷越深。“ 一枝藤还静静瞧着她,“恫吓她什么?怎么还折磨她?” “我不知。夏娘这人,口硬心软。”王如用眼里稍稍聚拢了光芒,“她是个懂分寸c有主张的女人。我不知他们拿什么威逼了夏娘,猜一猜,左右是我。我只心疼,她被逼着做了那些事。”想起向晚亭楼上那一幕,数日前还痴缠的人儿,脸色c眼神乃至语气,都套上的新面具,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王如用的心抽疼,“她要和我爹成真夫妻,她要做我后娘,她,刻意表现得和我爹亲近,这些,非她之心。” 一枝藤哑然,心里那猜想也都坐实。 “不过想让我知难而退,伤心段日子再淡忘掉罢了。” 王如用咬着牙,忽然坐起,“我不服。” 一枝藤见她气血忽然回来,声音也大了,王如用接着道,“阿藤,我不服这世上,两情相悦却不能在一起,辛劳为主多载也不能自由。我不服,为何他们看人不过以鹰犬c走狗或良弓的命价,能为我所用时用尽,不为我所用时除去。可夏娘是活生生的人。北易王府买了她,养了她,可曾有谁真正暖过她的心,真当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王如用瞪着眼,“也许是怕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一旦脱离北易王府掌控就带来风险。” 一枝藤听一江雪说过夏娘的两手棋,她寻南越王府这一招是险极,也错极。曾叹息这么剔透玲珑的女子,牵到心爱之人就择路慌乱,欠了考量。一江雪却不以为然,哂道,“这一招即便不走,她也不得如愿。都是上了秤的,王如用和王虎钤作价几何,上头心里都清楚。”这话说完,当时两人都停下沉思,似在思量自己折价几何?有些人生来掌秤,有些人却生来为筹码。一江雪将话头转走,“依我看,这王如用心内也从未想好和夏娘能走到哪步,”她绕有深意地看着大师姐,“否则也不会轻易就和你成亲了。”这番话曾经让一枝藤反复掂量,直到现在也没参透。 眼下王如用似活了半截,一枝藤去点了灯,室内亮堂,窗上树影斑驳,雨势汹涌。“那你想如何做?” 私奔?一枝藤没问出口。 王如用正是想不到法子,更不得夏娘相见,才在家中踌躇苦思了两天。夏娘这般所为,定然惧到了骨子里,且就算她带着夏娘远走高飞也难逃北易王府掌下。走,不是法子。留,又这般刻意作态。直到一枝藤回来,她心里隐隐近近的才有了亮堂光。王如用撑着脑袋摇头,听一枝藤轻声道,“我去做些吃的来。再晚点,我去问问夏娘。” 王如用抬头看着自己的名义妻,一枝藤脸色如胭脂透火,眼神却澈亮笃定,“再不服,饭也要吃,命还要活,还要活个明白。” —————————————————————————————————————————— 一枝藤其实有些生气王如用,她回了厨房,竟然发现灶火有余温,一阵窸窣的嚼吃声从侧面传来,显然厨房进了老鼠,还是懂得收气敛息的高手老鼠。一枝藤笑,“何方高人?” 那嚼吃声才停下,“师姐,我。”一枝藤挑眉,将火折子吹了吹点在油灯上,才看到坐在阴影处啃着玉米棒子的师妹一篷云。嫁祸给自己师姐,又跑得无影无踪,瞧这专注啃棒子的模样也不知道饿了几天,这段时日显然一篷云被追得够狼狈。 一枝藤将油灯放在灶台,坐下生火煮水,边道,“今儿又偷了什么,你放过师姐,三脚猫功夫实在躲不过那群死士的追杀。” “那是看在师伯能保你的面子上,才将名册塞给了你。你看了没?” 一篷云丢下棒子,拍手瞧师姐做饭,她年纪和一枝藤相仿,一张脸温烨如玉,微微一笑时如远山篷云,不动时人如其名,可行事差了十万八千里。谁能料到朱邑门的温润女公子是梁上好手? “没看。”一枝藤没好气,“不明不白的东西,看了自找麻烦。” “还是这个脾气,滑头。” 一篷云笑,见一枝藤开始淘米,自己便坐下挑弄柴火。“也不问问我这段日子过得好不好?” “你该问问我中的毒好了几成,还有我师父——” 想起师父盲眼单骑,一枝藤又开始担忧起来,无论如何,这几日安顿好王如用她定要启程去扬州寻师父。 一篷云摆手,“师姐命格向来好,师伯也定然会替你寻个好郎中。”她脸上还是那副风轻云淡,“我偷的那名册,叫《平凉军幼稽名》并非王府里什么不得了的稀罕宝贝。” 一枝藤知道她这话里有话,想堵耳朵也来不及了。 水已沸腾,她将米粒倒入锅中熬粥,“火头小些。”她嘱一篷云。 她们师姐妹三人都是自小在战场捡了条命被带回中原的。几人生父均做过西北军将,又都战死沙场。敌军来时,她们三人被杨修岚一一救下,几人母亲也都在城破前相约殉节。《平凉军幼稽名》,是老北易王命令做的核稽名册——平洲凉州的军属之后,父谁母谁c体貌特征都由人一一记下,好方便北易王府日后相救,更方面军士们日后和子女相认。一枝藤自幼怙恃全失,对这名册根本无兴趣观照,不知道一篷云为何有如此大的兴趣。 “偷了本陈年泛黄的军中旧名册,又是北易王太妃下令追杀的你我。你不觉得此事蹊跷?”一篷云的脸被灶火映出片火烧云。 一枝藤低眉,“差点搭上几条命,你又查出什么了?” 一篷云爽然笑了,“是。太妃处事向来低调缜密,能让这样的女人忽然下杀手的原因无非有三:妒c怕c爱。这稽名册,既是是西北军孤幼的估价册,又牵着让太妃妒怕的身世秘密。你,我,阿雪,为何偏偏是我们三人入了朱邑门?我不知。”一篷云自怀里取出个簪子把玩了会,随后扔给一枝藤,“你自己看看。若想到什么,不妨往西北去查。” “没兴趣。”一枝藤扔回。刚瞥到这簪子心却急跳起来。她幼时曾见母亲也时时戴着一模一样的。不过一篷云手里的刻了“申”字。 “嘴硬。”一篷云斜了师姐一眼,“我可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做人家手里的屠宰刀。还有,我已查清,你我的母亲并非殉节,而是被杀的。”一枝藤脸色突变,看着师妹沉然冷道,“就在城破当日,被王府的人所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和离议 王如用吃了点饭时休息了一夜,报晓鸡叫出声前,读书人已经睁开了眼,听到肚子咕噜咕噜的叫,王如用翻身起床洗漱。昨晚听一枝藤说她师妹路过到访并早早歇下,今天于情于理都要和人家打声招呼。王如用轻轻推开房门,发觉昨日秋雨后,院内落叶满地,江北一夜新凉。瞅了眼一枝藤房内尚未有动静,王如用便放慢脚步生怕搅扰了她。 一枝藤昨儿照顾她到半夜,顺带继续开解王如用。说是开解,不过是一枝藤坐在油灯下听王如用念叨,偶尔还会皱起眉头。一枝藤有一瞬间想到:别人病上两天气若游丝,王家读书人气若游丝后见到一枝藤,怎就成了村头井口旁的村妇般喋喋不休?初见时高洁傲然的女夫子去了哪,同去霜月镇时忍韧寡言的名义妻去了哪,为稻梁谋为五斗米细细盘算隐而不发的菱娘去了哪?但大部分时候,她在思索师妹一篷雪的话,回忆她脑海里已然模糊的母亲和从未见过的父亲。当她的眉头要贴近油灯火苗时,王如用终于停下,清了下嗓子才道,“是我叨扰了你。” 她这人向来寡言,以为人之可言已被书中道尽,但近日到了一枝藤面前,她的话锋就源源不断,如被枯井逢春,井水汩汩。瞧一枝藤表情,是烦了自己絮来叨去吧。 一枝藤醒神,撑着侧脸瞧王如用,涵濡了惘然的眸子露出抹笑,满屋霭气散开,“是我失神了。” 读书人这才看清了她的眼睛,如果说夏娘的眼是氲笔,残墨氲在笔尖如若失若得的纠缠。游侠的眼神哪怕有瞬间是失神的,一旦笑开,脩然一抹柳叶描,旷然而不轻浮。王如用失语,游侠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怎么了?” “你,是有什么心事?和你那师妹有关?”读书人靠着床坐起来些,一枝藤寻了衣裳替她盖上单薄的肩膀。她抿唇思索着,“不全然是。我在想我娘。” “你娘该是美人儿,才能生出你这样风骨的孩子。” 王如用说得是真心话,顾不上游侠摇头,她继续问,“都怪我,只顾着自己的烦心事,没替你寻思寻思。”窗外风声更戾,更将窗缝推得吟呜作响。一枝藤起身将窗户关严实,缓步到王如用床前,“时候不早了,你好生歇息。” 她弯腰替王如用整理好枕被,细柔的呼吸扫过读书人下巴,在读书人懵在那隐微的呼吸中时,一枝藤吹熄了油灯出门。王如用偏头看她背影,一枝藤也回头,带了笑腔道,“快睡。” 也奇了,这几日头一回睡了个安稳觉。王如用恢复了鸡鸣而起的作息习惯,绕过院子和一段木槿花小径,厨房里已经有人在忙了。她上前推开门,见一个陌生的姑娘真拿着刀对一块烟熏肉比划,想必是一篷云。姑娘身着青白相间的田衣,荆钗乌鬓,虽衣着极为朴素,但面如秋雨初霁,笑如远山白云,“可是王姐姐?” 一篷云问道。 王如用点头,“是我。”她发现一篷云不避她眼神,而一枝藤有时和她对上一眼就不着痕迹弹开,怪不得这个师妹能大大咧咧地栽祸给师伯师姐。 “你来了可太好。我闻着这烟熏肉极香,但不知如何做?” 一篷云不见外地一手提刀一手来拉王如用,“王姐姐,你快教教我。” 难不成也是无肉不欢?王如用笑,“稍候一会儿,等我洗漱好了。” “你说,我做也行。” 一篷云看着熏肉的眼神炯然,“昨儿怎么没见着这等好吃的?” “你切成方片,再用热水蒸了就行。”王如用给拿了水桶去外头井边前叮嘱道,话音落下,一篷云手起刀落,刀光划过,斫斫数下,齐整的肉片已经切好,她回头看一篷云,对方朝她露齿,“多谢。” 这才是朱邑门人的本事吧。她家中这位大师姐,切菜可向来东扭西歪的。王如用边洗漱边想,冰冷的井水敷在脸上,她仰头,要将这几日的郁气扫掉。心头一动,她朝前方那个阁楼看,窗户紧闭,只剩屋檐下的铃铛在风里轻轻碰击着。 当一篷云将早饭端上桌上时,她那几乎一夜未睡的大师姐打着哈欠从院外走来。 竟出去了?王如用想起一枝藤昨晚说过的,“晚些去问夏娘。” 不知怎的,她心头忽怅怅的。一枝藤径直走到桌前安坐提筷,朝她点点头后白了眼师妹,“你几时走?” “烟肉还有五斤吧。吃完了再说。”一篷云吃得飞快,被师姐嗤,“还是饿死鬼投胎样。” “你几时走?” 一篷云顺便问师姐,却将王如用的心倏然一提,她吃惊地看着一枝藤。一枝藤面如清波,“等这里的事告一段落。” “你有个什么事?”这师妹丝毫不在意师姐脸面,“既没兼差使,也不用沉潜江湖,眼下也安全了。不就是喂鸡养鸭,五谷稻粱,娇妻相伴吗。”一枝藤知她言下揶揄之意,也不多语,只低头闷吃起来。王如用明明饿了,这会儿胃口却差了不少。她要走了?夏娘的事还没个了结,一枝藤也要走了? 不奇怪的。她要救自己师父,也许还要去朝堂为官为差,或者继续游荡江湖。她和自己不过清风一缕夫妻缘。她走了,要何时见到她? 王如用吃得无精打采,碗里却被人夹进来几片肉,“多吃些。” 一枝藤声音低暖,一篷云竟也停箸,愣看了师姐一眼。一枝藤从她堆得满满的碗里自顾夹出菜,“你少吃些。” 她表面上吃得自得,心里也不似揣着难为事。但昨夜和夏娘一遇并不愉快。夏娘还是那套觅得良人不负相托的说辞,一枝藤只问了她一句,“可是担心情命不双全?” 夏娘震惊,默然不答。她不知道该答什么。她的意气,她的情愫,还有那些小小的发迹于青萝镇的愿望在权力面前不值一提。半死的棋局被她走成了十成的死,若不听命,王如用明年乡试必落榜,也会有性命之虞。一江雪说得明白:你以为自己都能得?得了一样儿就偷着笑吧。她能得哪样儿?行尸走肉罢了。 “如果她,愿意和你远走高飞呢?” 一枝藤低头抚着棋盘边缘,“你未曾问过她,怎知她不愿舍弃科考前程?” 夏娘惨淡摇头,“不会的。若能远走高飞,她也不会在那院落里熬了五年。更不会和你冒然成亲。她自个可能都不知道,她打内心里觉得我和她既不可望,也不可求。” “你却是怀着可望可求的心思的。否则也不会对我说出那般自信的话。” 一枝藤清冷的声音问道,“夏娘,你要什么?” “我要什么?” 夏娘目色茫然,对,她要什么?她要两相伴于江南烟雨,安乐无忧一辈子。但世事无常,她要不选战战兢兢两相伴,要不选分别天涯安乐无忧。一枝藤悯然看着这个年轻女子——她敢爱得脆利,敢退得绝然。她也不过二十出头,饶是思议全然,却哪里能翻得过北易王府那盘通天彻地的棋? “我也知道你难,再想想,别把路真堵死了。” 一枝藤劝她。 “我也不想,堵死。可我——快等不下去了。” 夏娘颓然坐在蒲团上,蜡烛焰火跳在她木然的眼内。她这五载光阴,总是在些许期望和失望中循环打转,好不容易狠起念头要和她摊牌成了,又被王虎钤和北易王府联手按下。还能再有几年?等得来吗?她也疑惑了,不如,先将她浇死心了,让王如用走自己的金光前路去。夏娘眼角泪珠滴出,一枝藤拧结了一宿的眉头终未松开。 “我劝你,从长计议。”临走前,一枝藤留下这句话。鸡叫三遍时出了向晚亭。陪着同样心不在焉的王如用吃了这顿早饭。 一篷云吃完就要离桌,她的大师姐敲了敲桌面,示意她收起碗筷。一篷云不情愿却照做了,堂上只剩一枝藤和王如用两人。 “如你所想。” 一枝藤道,“我劝她从长计议,我也想劝劝你。” 王如用面色端然,面对一枝藤而坐,等着她说话。一枝藤舌尖溢出苦涩,“你若敢和她奔走天涯,舍弃科考。就与我和离。“游侠眼神洞明如雪净,“我若早知你们有这一出,定不会和你结亲。”她顿了顿,还是笑了,“不过,你我结亲,本就为了各自可掌婚姻前程。我是乐见你如愿的。” 王如用垂眼,听一枝藤叹道,“你我有相同之处,都分明不将这纸婚书放在眼里,又贪它能带来便利,你为脱身王家,我为肚皮性命着想。” 她蔑笑出声,“人呐,一贪,必招报应。我会再等两日,你若定了我随你去县衙。” 一枝藤起身去厨房,半路遇到神色略慌张的一篷云,这师妹将她从头到脚打量得头皮发麻,一枝藤问,“又怎么地?” “骗人。” 一篷云咬着牙道。 一枝藤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她已尽力做到公允了。至于那个人如何抉择,她堂堂朱邑门大师,道家书也读了百册的,都能安然受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踯躅缘 王如用第一天闭门不出,一心只向圣贤学。今天天色阴沉,虽没有雨水,但乌云囫囵个儿地铺下,预示着初冬第一场雪就要来。一枝藤靠在堂内椅背上写字,还不时将袖子里的手炉拢一拢。她在默抄《冲虚真经》,细长眉下的清眸澄澈一片,右手握着的笔也稳当从容。 一篷云坐在桌子另一边嗑着南瓜子,瞥一眼师姐,再扫一眼她的字,几个师伯师叔曾经说过,“阿藤若习武如写字该多好。”濯于寒溪,瞰于穹崖,天生气度就是她大师姐这样的。虽然被同门里人私下嘲笑三脚猫,一篷云却不会因此瞧不上师姐,她喜欢在闲暇时看着一枝藤写字读书,也不知道师伯哪根弦不对,让师姐走科考不也是条好路子吗? 想到师姐衣着绛色鞠衣,头戴浑脱帽的神气官样,一篷云牙缝里还卡着南瓜子就嘿然出声了。一枝藤抄完停笔,双手拢在手炉上取暖,“笑什么?”她眉目间隐隐惘意,让师妹瞧见了不由叹气,“那书呆子还真静得下来,怕是打定主意了?” 一枝藤浅笑,“我已经定了主意,这两日就当闲堂观雪,烹茶读书舒服几日吧。”她眉间藏不住的是戚愁。“这几日就麻烦师妹照顾咱们衣食起居了。”一枝藤看见师妹那副吃了亏的表情不禁展颜,“还有件事,我倒是好奇,北易王府决计不会查不到是你偷了名册,怎地就放过你了?” 一篷云正色,“嗬,到底还挂记着师妹死活呢。” 这哪里话?一枝藤自己不也被坑惨了吗。她不怒反笑,“那你倒说说,栽我头上究竟几个道理?” “还不是师伯,他做西北军五品参将回来后,曾经被老北易王请到王府给孩子们做武学授业师傅,有这么层师徒情分,料是那个小母老虎不会赶尽杀绝。“一篷云啧啧着,“我哪里想到是太妃直接命人追杀你们,还下手那么狠重。” “名册从我房里又被你拿走了吧。真放在扬州无名楼?”一枝藤怏怏靠着,心里还是放下不下师傅。 “南越王也派了人来夺,我就直接去了无名楼,拿这名册换了点东西。”一篷云笑,“几本失传的律本和仵作书。” 合着为了几本老黄历就闹出这么大动静?一枝藤才不信,倒听见师妹犹豫道,“名册,我也翻完了,以我这记性断不会记错。当年北易王也是老王爷侧室在平州所出,三岁时入录《平凉军幼稽名》以示与三军共存亡。但有几处对不上。” 一枝藤这才知道因为一本数年前的老名册而让他们被追杀的原因,“你是说,现在的北易王和那名册里记的不同?” “不错,腕有新月胎记,眼侧蓝痣。”一篷云抬头注视着师姐眼下的小痣,笑咪咪看着这经事淡定的大师姐,“可熟悉?” 一枝藤唇紧闭良久,手不着痕迹地缩进袖内,眼里无波无纹,才道,“ 荒唐。” “我也觉得荒唐又蹊跷,料你也不会偷着翻看什么。听师伯说你在霜月镇附近,才来寻你。”一篷云撑着下巴靠近师姐,扑闪着大眼睛笑,“师姐,如果你才是如假包换的母老虎,你还会这么处心积虑要做皇帝吗?”朱邑门浸淫多年,一篷云说话向来谨慎,只当着师姐的面不假掩饰。 一枝藤的心跳跃得很乱,一夜之间,她这么就扯上了这些瓜葛。真假扑朔,她不愿意轻信任何说辞,只伸手点了师妹沁凉的鼻尖,“我只知道,我家会被你吃穷。以后这样的话,千万别说了。师姐我功夫不行,只想保命。” 她勾起唇,看得一篷云面染釉彩。 一枝藤看向门外读书人的住处,雪花片儿竟不知不觉飘落,北风一起,将它们撕得碎碎细细,贴在井沿,缠在芭蕉上。一枝藤发愣瞧着那扇紧闭的门,心却怅然被撬了块般难受。 “你中意她的,对不对?” 游侠被惊回神,瞥见师妹沉下来的脸,婉然展笑,“终归夫妻一场。” —————————————————————————————————————————— 终归要到别离时。读书人的门被推开时,地上雪花已经攒了半尺厚。天阴黑得早了,她踩着积雪径直往外,留下一串秀气的脚印。 穿堂风吹弯了桌角蜡烛焰,一篷云嫌油灯烟气味重,硬是从师姐口袋里抠出了银子买了捆蜡烛,把个客堂四角蜡烛座都填满,屋内亮堂堂的。一枝藤还是保持着靠坐的姿势,低垂着眼睫毛不言不语。明天应该就去县衙和离,她会先去扬州将药给师父,再到西北寻觅父母的踪迹。她的娘究竟是怎么离世的,这件事也像石头一样压在心上。 一枝藤除了这身功夫,比谁都像朱邑门的人。她能揣事,诟骂怨怒,喜骇爱恶,她都能稳稳揣着,轻易不露出情绪。不过月余,她揣不住偷瞄读书人的眼神,也挡不住为王如用分忧承事的心。嗨,破功了。她抬了眼皮子,困意袭来,索性闭目睡下,朦胧间,袖中的余温所剩无几的手炉被人轻轻抽走,又换了热乎乎的进来。身上还被披上件狐皮氅,这下更暖了。 也不知睡了几时,一枝藤恍惚觉得身边多站了个人。那个人攒着眉,烛亮下身影颀秀,又似叹了口气,将她背起。一枝藤立即惊醒,只觉得这背就和霜月镇路上的一样,她回来了? 王如用回来了,轻轻招呼一篷云扶住师姐,自己则弯腰背起女游侠。一枝藤等了她一日,天又这么冷,她病才初愈,应回房休息。穿院走花道时,雪花飘在脸上,脖颈上,一枝藤紧了紧搂着王如用脖子的手,想开口说“我自己走吧。”却又贪恋这一瞬暖意。 所幸很近,一篷云推开门,冷着脸看王如用将师姐放在床上,屋内未点灯,一枝藤抓住了要离开的读书人手腕,王如用回头,幽暗中自她嘴里呵出的白雾格外明显,“阿藤?”这是她第二次叫自己阿藤吧。一枝藤数完,才回,“嗯。” 王如用垂手站在她床畔,“去找了她,酒楼和家里都没见人。听说一早和——和我爹启程去京城。我大哥被表功,顺带着我爹脸上有光,被催到京里一起受赏。” 终是有缘无份吗?一枝藤想,王如用却松了口气般,“其实我也没想好,我下不了决心。” 她前前后后想了不少,可也不过就是这五年间她思量的一小角罢了。她对夏娘的心意五年前如盛夏怒荷,现今心意不变,色却衰了,形已萎尔。真要置亲爹为天下人耻笑声中?真要放弃勤读十余年的科考路?王如用烘着心头那点嫣红,总觉得抓不住似的。 一枝藤松开手,“那和离一事?” 王如用攒眉,我这人活该被雷劈,她心道,一枝藤也被自己这汲然模样给惊到,讷讷地收声等着读书人回答。 不想和离,不想私奔。王如用心内忽冒出这个念头。 “如你暂难下决定,就先搁置。我后日启程去扬州,每落脚一处会寄信与你的。”一枝藤的声音透着洒然,“日后若需要再和离,你直管告诉我就是。” “啧,” 一篷云捂着被南瓜子刮酸了的牙在门口出声,“一块儿走便是了,到了有官府的地方和离也方便。” 屋内两人均一愣,瞧着门外雪白透亮,各自揣着的心思忽然在腑内热腾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赤梢鲤 小雪时节,江面上冻出了皴浮的冰皮,水路已经不通,本该在青萝镇过了年关的一枝藤等人自陆路去往扬州。望着前路白头山峦和青黑小道,王如用叹:“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两头拉车的黑驴鼻孔“噗嗤嗤”冒着大汩白气,再低头去拱路边石头下的半截草渣子。一枝藤披着三人唯有的那件狐氅靠坐在路旁送别亭内休息,听见那声“不见君”时看不见她眼色表情,师妹一篷云似不经意地扫了师姐一眼,看着亭前发呆的王书呆子笑,“再望也见不着人了,今儿该走出了应天府了。” 王如用俏脸熏了个红,转身轻声道,“我们是往东,他们则往北,当然见不着。” “他们”,指的是夏娘和王虎钤。想来那个五品诰命夫人也是沾了大哥军功的光,赶着春节喜气时正好能到京城。为领个好口彩,就要冒着凄风寒雪往北赶一个多月。 王如用她们也上路四日了,最怕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长路,翻过山再落脚下一个旅店,还得至少走六个时辰。这一路一枝藤沉默的时候很多,她背着包裹靠在车上,天色好就读书,天色差就抱着腿听师妹在胡咧咧地吹牛——一篷云那张嘴从北漠逐马扯到南疆凫海,但偷眼看师姐几次,见她不是闭目想心事,就是吊着眼角在意瞧那王如用。 王如用竟然要陪着她们去扬州无名楼,师姐阻挠过,说此去吉凶难测。书呆子却挺胸昂首道,“你我虽挂名夫妇,却也是算得故人之交c诗书之友,且你功夫一般,又大病初愈,我怎能放心你独探险境。” 一篷云当即翻白眼,“独自?当我死的?” 拗不过王如用,三人便一同上路,三女同行太引人注目,王如用便将发丝束起,身着天青长袍扮作了书生。眼下这书生长身挺立,满面俊逸气,指着前方道:“翻过那座山,我记得有家酒庄子可以落脚。” 王如用昔日走过这条路,对周边情况很熟悉,她递了水袋给一枝藤,“可是这几日天阴冷得紧,身子不舒服了?” 一枝藤听到这柔沁沁的音调忽然坐直,“没,没有,我很好。听到有酒,这下更精神了。” “不仅有酒,还有官府。”一篷云瞅她们,劝她们将恩爱把戏做全,被师姐递回白眼一双。读书人抿唇看着女游侠的脸,片刻间也没回神,一枝藤再观了天色,“起身吧,天黑前最好翻过山。” 将驴子的嚼子取下套好绳,一篷云从包裹中摸出本《历代仵作全本》靠到车里,眼也不抬道,“读书人,该你赶车了。” 王如用欣然接过鞭,控住绳子靠在车头赶路,天阔云高,古松劲草,她欣赏着路边景色,为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庆幸——读万卷书,也得行万里路,她极少走出青萝镇,故纸堆里泡了数年,几乎忘了领略这大好河山。车内响声惊动她,王如用偏头,见一枝藤也挪到了车头和她并肩,不知怎的,她心情就更悦,“可是里头闷?” 一枝藤摇头,“就想看看沿途风光。”王如用唇线蜿蜒着笑意,自怀里摸出个酒袋子递给她,一枝藤好奇,“哪里弄到的?” “昨天借宿时,我去处寻了酒垆买了这些,本是想着天气大寒时给你备着取暖的。”王如用鞭子挽了鞭花,“这景致,没酒岂不可惜?” 一枝藤仰头灌了大口,甜辛交织入喉,驱掉了这几日的闷气,朗声道:“那我便给你讲个故事佐兴如何?” “好,好。”王如用接过酒也饮了口,随意揩去嘴角酒水的模样颇有江湖儿女气,一枝藤笑,“那就讲老北易王侧妃‘赤梢鲤’的逸事。我也是听师父说过的,但一听就难忘。” 她娓娓道来:赤梢鲤本是洛阳一商家女,姓氏名讳已消散,只知此女五岁口能成文,七岁熟读《四书》,方十二岁时双亲才答应她去考科举,结果连中两元,比那谢元理中乡试时还要年轻四岁。可谓神童也,更难得的是,这女子姿仪庄美,且她家居于洛阳赤梢坊,此地出了这么位神通人物,早晚要一跃龙门为官的,故乡亲们都称这商家女为赤梢鲤。 赤梢鲤十五岁那年准备进京赶考时,平靖关被敌军一举攻破,十万铁骑东下洛阳不到十里,官军却还相聚二十余里。消息传来,全城人心惶惶,纷纷携家带口出逃。赤梢鲤家人也作此打算,但这小女子胆气惊人,独自策马先至秦地,竟说动西秦王出兵西线以逸待劳断绝敌军退路;再抄险道只马去了老北易王军营前作说客。 老北易王问:我北易王府出兵正面相击,西王府黄雀在后,本王岂知你是否为西秦奸细? 赤梢鲤道:王爷可视我为洛阳郑国。 昔日郑国入秦,谏言秦王修渠以消耗秦之国力,岂知数年后新建渠流沟通灌溉,造福千里沃野。反助秦国力更盛。赤梢鲤自称郑国,将长远和眼前之计清清楚楚摆在了老北易王面前。 “大策如阳谋,坦荡一君子。”王如用赞道。 一枝藤眼中略有惆怅意,继续道: 赤梢鲤更献策奇袭,身先士卒,随三千精兵奔袭百里绕到敌军后营,接着北风以风筝火攻粮草,逼得敌军阵脚大乱,而北易王正面相搏,取得敌军首将项上人头,自此,北易王府兵威风声誉壮于北国,能人志士争相来投。 “那赤梢鲤呢?”王如用好奇地问。 “她未去考科举,而是成了北易王的幕僚,随着西北军逐敌千里于大漠中。后来,成了北易王侧妃,还生下了一个孩子,就是今天的北易王。相夫教子,未再入军营。而后,就再也未听见赤梢鲤的什么消息,她隐于王府中直到病逝。死时年方二十几岁。”一枝藤接过酒饮了口,“女子在我朝,一旦加入王族侯门,少有快意施才者。赤梢鲤本为神物,奈何入了腌缸?” 两人一同陷入了沉默。半晌,车内看书的一篷云道,“这个故事不好不好,憋屈死了。” 一枝藤笑瞥了怅然的王如用一眼,“却是有些扫兴,然我却知道,你我能快意行于天下,虽无那赤梢鲤之才,却得了她从未享有的自由。岂不快事一件?”王如用点点头,“我娘亲为我免入腌酱缸也是煞费了苦心,我定要行路万里,读书万卷,不辜负她的心意。” “我听说那山后旅店‘一道斋’以竹叶青酒闻名,再快些,今晚就能尝到。”一枝藤看着意气风发的王如用微笑,读书人心有所感也偏头看她,两人眼神相触,读书人只觉游侠眼里荡散出十分柔情,她喉咙一紧,扭头继续扬鞭——好奇怪,王如用心道,“夏娘的眼睛摄魄,要把人缠进去直到无法脱离。一枝藤的眼神如涧光清澈,直视夺目,但她还能安安稳稳地在原地欣赏。王如用浅笑回味那笑眼,忽然间立即警觉起来,车内的一篷云也扔下书坐直身子,远处马蹄声如海波奔涌,滔滔不绝。 一枝藤赶着驴车的鞭子没有放慢,她竖耳听了下,“四十多人,为首的三人,功夫都在我三人之上。” 一篷云握紧腰间的剑,“这是哪家下了血本了?” “南边的那位。” 一枝藤脸色沉谧,眉梢微微拢起,她转脸对王如用道,“我和师妹下车迎敌,你独自去客栈等我们。” “不成。” 王如用再喝了口酒,仿佛她才是历经沧桑的江湖人,“哪有丢下妻子的道理?” 女游侠听了眉头耸跳,究竟是妻是友,这人嘴上的把门是泥糊的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