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不归》 第1章 南风不知意 第2章 恶鬼 第3章 仙境 第4章 一桌好饭引发的血案 第5章 素尘的“成全” 第6章 现成的出气筒 第7章 小恶鬼,找妈妈 第8章 为生活所困 第9章 捡到宝了 第10章 慷慨的小书生 第11章 话本子里的英雄 第12章 博学的西洲(上) 第13章 博学的西洲(下) 第14章 命不久矣 第15章 讨赏 第16章 一起吧 第17章 那段不重要的记忆 第18章 素尘的情感纠葛 第19章 分道 第20章 前人故事后人听 第21章 附庸风雅 第22章 片刻永远 第23章 好花堪折直须折 第24章 奔跑与等待 第25章 义庄 第26章 死当同穴 第27章 绝望和希望 第28章 西洲的过往难以想象 第29章 芍药又叫将离草 第30章 求你,给我真相! 第31章 繁华 第32章 与众不同的“高人” 第33章 高规格听墙角 第34章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第35章 小皇子 第36章 食色性也 第37章 宴会插曲 第38章 皇子自刎,天下奇谈 第39章 甄昱卿的为兄之道 第40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第41章 天上掉馅饼 第42章 赐婚 第43章 宋易安的春天 第44章 做好事留名 第45章 颠倒 第46章 以命换命 第47章 与共 第48章 目标:赫连衣 第49章 计划,逃离掌控! 第50章 是杀是留? 第51章 放弃?死亡! 第52章 心软 第53章 周将军请客 第54章 李姜楠的故事 第55章 冤无头债无主 第56章 解围 第57章 不需要你的同情! 第58章 排排坐,分果果 第59章 好戏(一) 第60章 好戏(二) 第61章 好戏(三) 第62章 好戏(四) 第63章 好戏(五) 第64章 第六十四掌 打! 第65章 好运来 第66章 逃离囚牢 第67章 赫连衣多管闲事 第68章 夜半鬼上门 第69章 大婚 第70章 洞房 第71章 出游 第72章 命案 第73章 见面 第74章 及时赶到的周眉语 第75章 表兄弟 第76章 自告奋勇 第77章 搭档 第78章 非你莫属 第79章 乱搭 第80章 斗虎 第81章 碰撞 第82章 卖弄才智 第83章 宋易安的思路太清奇 第84章 审案 第85章 不速之客 第86章 旧日恩怨 第87章 谢礼 第88章 动作与运气 第89章 朝堂是吵架的好地方 第90章 定局 第91章 回家与刺杀 第92章 好巧不巧 第93章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第94章 家 第95章 卖惨 第96章 跟着帅哥去旅行 第97章 杜撰 第98章 长见识 第99章 大雨倾盆 第100章 家 第101章 梳头 第102章 阿臭,吃饭 第103章 宋易安,也是叶易安 第104章 梦魇 第105章 两处闲愁 第106章 断绝 第107章 京城来人 第108章 或许是兄弟 第109章 赌徒和筹码 第110章 送礼 第111章 表白 第112章 一起回去 第113章 投宿 第114章 命案 第115章 糊涂案,糊涂断 第116章 失去 第117章 赫连衣,走啊! 第118章 舅舅说 第119章 舅舅又说 第120章 舅舅还说 第121章 回归 第122章 岳丈 第123章 碰瓷,他是认真的 第124章 礼物 第125章 未来的生活 第124章 乱! 第127章 周哀帝回来了! 第128章 黄雀在后 第129章 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第130章 父债子偿 第131章 谥号 第132章 告诉你,让你瞑目 第133章 复仇,我用尽了全力 第134章 失去容易夺回难 第135章 仪式,不必那么庄严 第136章 未来 第137章 赫连衣毛遂自荐 第138章 赫连衣的家书 第139章 相思 第140章 想要打碎一场好梦,简单 第141章 蜀王缺少诚信的品质 第142章 走,去见他! 第143章 再见赫连衣 第142章 我带你走啊! 第145章 宋易安的筹码 第146章 输了,交换 第147章 换,她怎么忍心? 第148章 走吧,走吧 第149章 回母亲的家 第150章 柳暗花明 第151章 拜托了! 第152章 城破 第153章 一无所有 第154章 万念俱灰 第155章 原来是骗局 第156章 你来了 第157章 你来晚了 第158章 想办法,想办法! 第159章 幻灭 第160章 傻姑娘 第161章 谁是可怜人 第162章 斗狠 第163章 再见赫连衣 第164章 乞求 第165章 死,是最好的结局 第166章 有生有死 第167章 判词 第168章 因果 第169章 归不归 第170章 百年命途 第171章 如何割舍? 第172章 原因 第173章 长安,你好 第174章 三大禁术 第175章 有情总被无情恼 第176章 最是无情帝王家 第177章 冷血是一种家族传统 第178章 没有理由拒绝 第179章 对策 第180章 自投罗网 第181章 师父被妖怪抓走了 第182章 无话可说 第183章 重新拥有 第184章 洗澡 第185章 梳头 第186章 自保方式 第187章 依偎 第188章 小老师和老学生 第189章 徒弟揭短 第190章 知音 第191章 明知不可 第192章 画 第193章 坟茔 第194章 活得明白 第195章 不愿见到的人 第196章 侄孙们的陵墓 第197章 怨气交融 第198章 素尘有点不正常 第199章 悲嫁 第200章 文武双璧 第201章 女儿家的心事 第202章 突如其来 第203章 一时功臣,一时罪人 第204章 圈套 第205章 雪中送炭 第206章 起源(一) 第207章 起源(二) 第208章 起源(三) 第209章 我的喜欢,要证明给你看 第210章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第211章 斗嘴 第212章 为臣之道 第213章 登天看看(一) 第214章 登天看看(二) 第215章 登天看看(三) 第216章 最合适的赔偿 第217章 苏大人的任务完成情况 第218章 功臣,被吐沫淹死 第219章 应对 第220章 不会拍龙屁的将军不是好弟弟 第221章 奇葩兄弟 第222章 太子欲擒故纵 第223章欲加之罪 第224章 困局 第225章 办法 第226章 低估与高估 第227章 吵架的目的 第228章 难以挽回 第229章 反对! 第230章 可恶的定局 第231章 将军送嫁 第232章 曾经有梦 第233章 梦醒,冷 第234章 给个交代 第235章 嘱托 第236章 受召进宫 第237章 嘴上也要有功夫 第238章 母妃 第239章 取舍 第240章 狼皮箭囊 第241章 捂热一颗心,难 第242章 墙头君子 第243章 偶遇 第244章 吃醋 第245章 爆发 第246章 一巴掌 第247章 眼泪 第248章 容慕之的感情 第249章 怡妃有请 第250章 怡妃的往事 第251章 等军报 第252章 你是我的妻子 第253章 苏淮婴的平安信 第254章 先斩后奏 第255章 送与迎 第256章 拜堂 第257章傻姑娘和呆小子 第258章 本钱 第259章 牵牛星和织女星 第260章冷战 第261章偷袭 第262章刺杀和抢夺 第263章 一线牵 第264章 劈锁 第265章 意料之中的吵架 第266章 君子城 第267章 憧憬 第268章 逼迫 第269章 救星 第270章 晚了…… 第271章 报复 第272章 自以为是 第126章 乱! 第144章 我带你走啊! 第223章 欲加之罪 第257章 傻姑娘和呆小子 第260章 冷战 第261章 偷袭 第262章 刺杀和抢夺 第262章 刺杀和抢夺 第273章 命悬一线 第272章 自以为是XinShuHaiGE.CoM 第273章 命悬一线XIN 昨天,端木磊一去不回的那天,天一擦黑,江宏便点了五百人,在他的亲自率领下,去城外寻找端木磊。 端木磊是靖边王府几乎最有资历的老将,无论是生是死,都得把他带回来。别的将领,江宏不想征调,毕竟那是送命的事,所以在众人的自告奋勇之下,他还是亲自去了。 不过他也不傻,他的准备还算充足。他命令麾下张将军和李将军各自率领二百人,在君子城外接应,以防不测。 君子城西五里外,借着幽暗的火把的光亮,江宏发现了几匹战马。他赶紧跳下马查看情况,寻到了两位躺在路上、身上插着数枚箭镞的王府军人。令人惊喜的是,其中一个虎背熊腰、铠甲都被劈成两半的人,正是端木磊。 一动不动,呼吸微弱,好在还活着。 也只是活着而已。 他的背上插着三根箭羽,血早已浸透了铠甲,将他的衣服和铠甲凝在一起。他胸前插着的箭非常危险,紧靠着心口,且以为剧烈活动而错位,若要取出箭,怕会有很大的危险。 江宏见此,刚刚升起来的惊喜忽然消失殆尽。 躺在端木磊身边的,乃是端木磊手下一位校尉,约莫二十三四岁,很年轻,江宏记得,他的枪法很好,端木磊曾经在江宏面前举荐过他,说要给他谋个宣威将军的官当当。谁知道以后没有机会了。 这个年轻人因为伤重,已经阵亡了。 其他人呢?怕也在附近,只是没有几个活口了。 江宏派了几个人小心地护送端木磊回营,以尽快得到医治,其余的人,跟着他继续往前摸索。 再往前行了一里多地,终于见到了自家兄弟们横七竖八的尸体。很多人尸身已经不完整,缺少胳膊、头颅,甚至有人丢了半个身子。有些人还兀自站着,举着兵刃,支撑他们身体的,是插在他们身上的无数的长枪和长矛。 他们眼睛瞪的圆圆的,目眦尽裂。 战场是打扫过的,被西北野战军杀掉的凉国军人已经被带走,此时或许已经掩埋。但是遍地的鲜血在清楚地宣告西北野战军的勇猛,因为阵亡的凉国人,应该几倍于他们。 战马大多也牺牲了,偶有几匹还活着。活着的战马好似还沉浸在之前的战斗阴霾下,大多呆立着,只有一两匹绕着它们的主人缓缓走着,像是等待主人醒来。 这在无数的战争中,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是一个难以记录到史册中的小片段,但在漆黑的夜色下,它依然恐怖得让人无法形容。 尸体太多,若要掩埋,时间是不允许的,所以江宏带着大家对着兄弟们的尸首行了个军礼,继续踏上征程。 既然这里发生了战斗,说明凉国人已经踏入了这片土地,这里不安全了。江宏命令人们弃了战马,灭了灯火,掩住声音,小心地去搜寻敌人的蛛丝马迹。 很快,事实证明了江宏决策的正确性。 驻扎在距此二里之外的草丛里的凉国军队,尚未完成掩埋同袍的工作。他们虽早知道西北野战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是战场上的鬼魅妖魔,但亲自遇到,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就在刚才,西北野战军只有一百多人,且是一场谁也没有料到的遭遇战。尽管他们以十倍的兵力将对方牢牢围住,使之不会因为回城报信而暴露凉国军队的部署,但伤亡七百人的结果依然让他们难以承受。 太恐怖了! 西北野战军算不上是战斗力最强大的队伍,但一定算是最有毅力、最顽强的队伍。不战到最后一刻,他们绝不放弃! 正如传言一样,靖边王府麾下没有投降的军人,只有战死的冤魂。 好在他们的援军很快就到了。三千多个装备精良的凉国将士,成为了这些吃了败仗的人的一点慰藉。 躲在草丛里,借着凉国军帐外的火光,江宏大略掌握了凉国人的意图。 远来君子城作战,凉国的军队其实并没有完全做好准备,所以他们分批次慢慢靠近这里,打算将君子城围起来。君子城周围非常荒凉,环境恶劣,水源问题是他们最大的难题。所以他们才选择了这个距离君子城比较远的草丛边上驻兵,借这里的暗河缓解水短缺问题。 他们以为自己悄无声息,却不巧遇到了巡查至此的端木磊。端木磊的出现,打乱了他们的作战计划,看来,他们围攻君子城的计划要提前了。 看他们安置的帐篷数量,很快就会有一大批军队、大约十万人到达。最晚明天傍晚,他们定要出兵。 有随行的年轻校尉低声问江宏:“对方人数太多——我们真的要打吗?” 江宏再次细细确认了凉国军队的人数和粮饷,说:“这是凉国人的先遣运粮队,也是探查部队。留着这帮人,后患无穷。不如就地把他们解决了。” “可是我们只带了五百人。” “他们还没发现我们,我们有优势。今天必须烧了他们的粮草和帐篷,否则咱们就没有活路了。” 江宏的决定从来都是对的,所以没有人敢反对。等着江宏做了严密的部署,五百勇士各司其职,纷纷踏上偷袭凉国军队的路。 要准备十几万人的帐篷和粮草,需要的地方非常大,这给偷袭任务增加了困难。好在江宏手下的五百勇士都是精挑细选的,这种事不知道做了多少。 他们摸进了凉国军的阵营里。 放火的任务出奇的顺利,顺利得让江宏忐忑。凉国人已经乱成一团,江宏与其他人按照计划,迅速撤离。 可进来容易,想要撤离,太难了! 一直被困在君子城的江宏并不知道,指挥凉国士兵与西北野战军开战的,是曾经在野战军中待了十年之久的沈兴棠,也就是洛风的儿子洛河。他和靖边王府有深仇,且都靖边王府的作战方式了如指掌。 烧粮草,袭军营,这样的事,就是洛河自己,也做的太多了。该用何种方法破解靖边王府的这一作战策略,洛河也想的太多了。 第274章 坚守不退! 埋伏在军营外围的一万多凉国士兵,堵住了江宏一众人的归路。虽不知道为首的正是靖边王江宏,但每一个凉国人眼中的亮光,比野狼的眼光还要寒冷,杀气腾腾。 背后是三千押粮军和冲天的火光,面前是一万埋伏军,前后都是恶战,都是死。 既然都是死,还犹豫什么呢? 战! 洛河的军队动用了他们所有能用的方式,火烧、放箭、近身搏杀,如果不是江宏提前安排的张、李二位将军久候江宏不至,唯恐出现纰漏,违抗军令前来救援,恐怕他真的得手了,至少伤重未愈的江宏,怕是要折在这里了。 这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偷袭战,打了足足一个时辰,打的江宏麾下五百勇士只剩下十二人。 万幸,浑身伤痕、旧伤复发的江宏被带了出来,保住了一条命。 躺在君子城的床榻上,江宏口中不能自控地喷着鲜血,陷入昏迷。三个经验丰富的军医守在床榻边,都冒着冷汗不敢动手,唯恐一个不小心,将靠近他后心的那支箭拔出,伤了他的心脉而送了他的命。就算这支箭能平安取下来,腋下的刀伤深可见骨,失血太多,也不是寻常人能扛得住的。毕竟,边关的条件太苦了。 最后,悠悠转醒的端木磊听说这个消息,被人抬着见了江宏一面,虚弱却不乏威严地说:“与其等死,不如试试,或许还有转机。若是元帅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扛着,我陪他死!” 就这样,整整一夜,三次断气又三次被军医从鬼门关拽回来的江宏活了下来,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迟迟不能醒来。 可战事不等人。 正如江宏预料的那样,凉国的军队在第二天下午整合完毕,向君子城呈扇形包围过来。人数接近二十万,俱是凉国精锐,比君子城中靖边王府麾下的西北野战军足足多了四倍不止。 面对黑压压、雄赳赳的敌人,无论是谁,都会胆寒。 江宏还在沉睡,君子城中群龙无首。自上而下,许多人都觉得,困守一座孤城实在不值得,倒不如退回去,退到肃州,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在将军没有应对之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议事厅里抓耳挠腮、来回徘徊的时候,端木磊又被抬了出来。白着一张脸,高蹙着眉,难得没有带着大刀的端木磊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慌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议事厅终于安静下来,不过人们心里的忐忑并没有因此而消失。他们都是军中骁将,懂得服从命令,但是基本的形势判断,他们是有的。这样的仗,并没有什么胜算。 端木磊何尝不知?但是他的神态依然坚定,语气依然沉着:“容老匹夫我卖个资历。六年前,寒郡主初掌靖边王府,那时王爷还没有满十二岁,身量比枪杆子还要小。那年刚入冬,北狄遭了大雪,冻死了许多牛羊,便又动了来边境抢掠的歪脑筋,他们攻入了嘉峪关。” 在座的人们,就算进入靖边王府时间较晚的,这样的大事也是听过的。 只听端木磊用沉稳的声音说:“西北向来是咱们靖边王府管辖的地方,可在当时,陛下并没有想让咱们出征,其原因是,靖边王府当家人年纪太小,王府群龙无首。” 一个十四岁的女娃娃,一个十二岁的黄毛小子,任谁也不觉得他们能够担当重任。 “但是咱们寒郡主向陛下递了一封奏折,说,城在我在,城亡我亡。陛下初时不允,郡主便亲自进了宫,终于说服陛下,将征讨北狄的任务交给了我们。后来的事,各位都知道了,虽然我军当时只有两万人,但因为配合得当,又有王爷小小年纪身先士卒,先在月亮滩奇袭北狄主力,又在嘉峪关外切断北狄后援。” 端木磊叹了口气,说:“不过事情并不顺利,北狄的骑兵确实非常厉害,人数也是我们的三倍还多。我们的救援部队没能及时到达,致使前方战事失利,不得已退守壁垒。当时我军被层层围困,因为天气太过寒冷,补给跟不上,冻伤了许多兄弟。当年的形势,比眼下的情况要危险多了……” 不少人的头垂了下来,神色有些微的变化。经历过那场战争的几位老将,也软了心肠。 端木磊咳了两声,虽牵扯了伤口,可他还是忍着疼痛坚持说:“当时很多人嚷嚷着后退,寒郡主说,靖边王府立府百年,吃过败仗死过人,但都挺过来了。一时的得失算不得什么,只要记住,我们若撑不住了,荣国的江山就毁了。我们决不能退!” 半晌,无人敢说话。 可端木磊知道,他们心中还是不安定的。 终于,有个年轻的小将怯怯地站出来,说:“我们都不是怂包,不怕死的,但是君子城是孤城,援军又不知道何时能到。为什么不退回……” 他没说完,因为很多人把自己的眼神投到了他的身上。有些表示支持,有些表示鄙夷。 端木磊说:“我知道很多人想的是什么,抛下君子城,退守肃州,确实是保全我军主力的好办法,但是,你想过没有,现在大军压境,我们的归路定然早就被截断了。就算我们突围出去,君子城被凉国人占领,那么这座孤城在凉国人手上就成了堡垒,这里有充足的水源,也可以供他们存放粮草、指挥作战。就像是一根钉子,一旦让敌人钉下了,想要拔除,可就难了。再者说,我们退守肃州,且不说太子殿下会不会允许我们进城,就算进城了,我们将祸水引过去,也要背负骂名。” “大老粗”端木磊说的头头是道,思维周密,让在场的将军们都暗自敬佩,赞叹他不仅有心胸、有气度,原来更有脑子,不愧是跟着老王爷打天下的人。 同样身为老将的张将军说:“端木将军说得对。当年关右之战咱们都没退,今天岂能后退?” “战!”李将军也豪气地说,“西北野战军但有命在,绝不后退!” “战!” “战!” 议事厅里响起经久不息的呼喊。 第274章 坚守不退!XinShuhaige.COM 埋伏在军营外围的一万多凉国士兵,堵住了江宏一众人的归路。虽不知道为首的正是靖边王江宏,但每一个凉国人眼中的亮光,比野狼的眼光还要寒冷,杀气腾腾。 背后是三千押粮军和冲天的火光,面前是一万埋伏军,前后都是恶战,都是死。 既然都是死,还犹豫什么呢? 战! 洛河的军队动用了他们所有能用的方式,火烧、放箭、近身搏杀,如果不是江宏提前安排的张、李二位将军久候江宏不至,唯恐出现纰漏,违抗军令前来救援,恐怕他真的得手了,至少伤重未愈的江宏,怕是要折在这里了。 这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偷袭战,打了足足一个时辰,打的江宏麾下五百勇士只剩下十二人。 万幸,浑身伤痕、旧伤复发的江宏被带了出来,保住了一条命。 躺在君子城的床榻上,江宏口中不能自控地喷着鲜血,陷入昏迷。三个经验丰富的军医守在床榻边,都冒着冷汗不敢动手,唯恐一个不小心,将靠近他后心的那支箭拔出,伤了他的心脉而送了他的命。就算这支箭能平安取下来,腋下的刀伤深可见骨,失血太多,也不是寻常人能扛得住的。毕竟,边关的条件太苦了。 最后,悠悠转醒的端木磊听说这个消息,被人抬着见了江宏一面,虚弱却不乏威严地说:“与其等死,不如试试,或许还有转机。若是元帅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扛着,我陪他死!” 就这样,整整一夜,三次断气又三次被军医从鬼门关拽回来的江宏活了下来,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迟迟不能醒来。 可战事不等人。 正如江宏预料的那样,凉国的军队在第二天下午整合完毕,向君子城呈扇形包围过来。人数接近二十万,俱是凉国精锐,比君子城中靖边王府麾下的西北野战军足足多了四倍不止。 面对黑压压、雄赳赳的敌人,无论是谁,都会胆寒。 江宏还在沉睡,君子城中群龙无首。自上而下,许多人都觉得,困守一座孤城实在不值得,倒不如退回去,退到肃州,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在将军没有应对之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议事厅里抓耳挠腮、来回徘徊的时候,端木磊又被抬了出来。白着一张脸,高蹙着眉,难得没有带着大刀的端木磊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慌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议事厅终于安静下来,不过人们心里的忐忑并没有因此而消失。他们都是军中骁将,懂得服从命令,但是基本的形势判断,他们是有的。这样的仗,并没有什么胜算。 端木磊何尝不知?但是他的神态依然坚定,语气依然沉着:“容老匹夫我卖个资历。六年前,寒郡主初掌靖边王府,那时王爷还没有满十二岁,身量比枪杆子还要小。那年刚入冬,北狄遭了大雪,冻死了许多牛羊,便又动了来边境抢掠的歪脑筋,他们攻入了嘉峪关。” 在座的人们,就算进入靖边王府时间较晚的,这样的大事也是听过的。 只听端木磊用沉稳的声音说:“西北向来是咱们靖边王府管辖的地方,可在当时,陛下并没有想让咱们出征,其原因是,靖边王府当家人年纪太小,王府群龙无首。” 一个十四岁的女娃娃,一个十二岁的黄毛小子,任谁也不觉得他们能够担当重任。 “但是咱们寒郡主向陛下递了一封奏折,说,城在我在,城亡我亡。陛下初时不允,郡主便亲自进了宫,终于说服陛下,将征讨北狄的任务交给了我们。后来的事,各位都知道了,虽然我军当时只有两万人,但因为配合得当,又有王爷小小年纪身先士卒,先在月亮滩奇袭北狄主力,又在嘉峪关外切断北狄后援。” 端木磊叹了口气,说:“不过事情并不顺利,北狄的骑兵确实非常厉害,人数也是我们的三倍还多。我们的救援部队没能及时到达,致使前方战事失利,不得已退守壁垒。当时我军被层层围困,因为天气太过寒冷,补给跟不上,冻伤了许多兄弟。当年的形势,比眼下的情况要危险多了……” 不少人的头垂了下来,神色有些微的变化。经历过那场战争的几位老将,也软了心肠。 端木磊咳了两声,虽牵扯了伤口,可他还是忍着疼痛坚持说:“当时很多人嚷嚷着后退,寒郡主说,靖边王府立府百年,吃过败仗死过人,但都挺过来了。一时的得失算不得什么,只要记住,我们若撑不住了,荣国的江山就毁了。我们决不能退!” 半晌,无人敢说话。 可端木磊知道,他们心中还是不安定的。 终于,有个年轻的小将怯怯地站出来,说:“我们都不是怂包,不怕死的,但是君子城是孤城,援军又不知道何时能到。为什么不退回……” 他没说完,因为很多人把自己的眼神投到了他的身上。有些表示支持,有些表示鄙夷。 端木磊说:“我知道很多人想的是什么,抛下君子城,退守肃州,确实是保全我军主力的好办法,但是,你想过没有,现在大军压境,我们的归路定然早就被截断了。就算我们突围出去,君子城被凉国人占领,那么这座孤城在凉国人手上就成了堡垒,这里有充足的水源,也可以供他们存放粮草、指挥作战。就像是一根钉子,一旦让敌人钉下了,想要拔除,可就难了。再者说,我们退守肃州,且不说太子殿下会不会允许我们进城,就算进城了,我们将祸水引过去,也要背负骂名。” “大老粗”端木磊说的头头是道,思维周密,让在场的将军们都暗自敬佩,赞叹他不仅有心胸、有气度,原来更有脑子,不愧是跟着老王爷打天下的人。 同样身为老将的张将军说:“端木将军说得对。当年关右之战咱们都没退,今天岂能后退?” “战!”李将军也豪气地说,“西北野战军但有命在,绝不后退!” “战!” “战!” 议事厅里响起经久不息的呼喊。 第275章 战! 君子城外的第一次交锋持续了近三个时辰,中途几乎没有停歇。直达到太阳落山,双方都达到了极限,刀刃卷了,箭囊空了,力气用尽了,到处都滚着浓烟,才各自回去休整。城外遍地赤红,血肉模糊,尸身成山,双方都没有能力收拾残局打扫战场,腥臭味搅得天地阴沉,惹得野兽兴奋地仰天而歌。 战旗横七竖八地被丢在战场上,曾经以它为傲、将它们举过头顶的人们,都成了战争的牺牲品,无名无姓地埋没在历史的长河里,藏在某位名垂青史的将军的功劳簿下,或隐在某位遗臭万年的阴谋家的罪状中。 人们总是憎恶豺狼的残忍,憎恶鹰隼的乖戾,憎恶蛇的阴毒和虎的凶狠,可相比之下,人又如何呢?贪婪,狭隘,自私,野蛮,战争中惨烈景象,难道不是人造就的吗? 在整个过程中,洛河没有露面。明明是这场战争的发动者,偏偏像置身事外的闲散人一般,且不说西北野战军里,就是凉国的军队里,见过他真面目的也寥寥无几。他好似一个舞女,总是带着面纱,让人想寻个真相,却总因为他的“欲说还休”而被他牵着鼻子走。 江宏迟迟未醒,代替他坐镇的,是刀都扛不动的端木磊。原本坐在城楼上指挥战斗的端木磊,中途因为战事太过惨烈,被几个将军强迫着抬下城楼,使得他不得不坐在议事厅,听着震天的响声,还要装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淡定态度。 君子城的城墙因为凉国军人的野蛮攻伐,已经千疮百孔,甚至城楼都塌陷了一角,危如累卵。今天晚上若不抢修,明天怕是整个城池都要遭殃了。所以野战军的将士们自发地临时充当了泥瓦匠的角色,连夜补好了城楼,只是泥浆没有干透,瞧着不大牢靠。 可怎么也比没有强得多啊。 等着战事告一段落,野战军的士兵轮流换岗值夜,撑了一天的端木磊好像过了一辈子一样漫长。疲惫、后怕和茫然包围着他,让他难以喘息。 趁着这个短暂的宁静的时机,他走到了江宏的床前。 江宏还在睡着,没有要醒来的征兆。夜里如此安静,与白天简直有天壤之别,此时,你几乎能听到江宏轻微而平稳的呼吸声。 虽然只有一天的时间,援军应该还未得到凉国军队进犯的消息,但端木磊有些任性地责怪眼前这个孤立无援的局面。他已经竭尽全力,可他还是认为,相比于靖边王府两位年轻的首领,他应该还差的很远。 如果江宏醒着,他会怎样决策?如果江寒在场,她会想出什么办法? 以寒郡主从不怯懦、珍视手足的性子,现在应该在来君子城的路上。可君子城还等不等的起呢? 同样焦躁不安的,是正在日夜兼程的江寒和已经抵达狼道的容慕之。江寒那边暂且不提,因为容慕之这里并不顺利。 面对容慕之开出的那么诱人的条件,合也赤大可汗原本要爽快答应的,可他的几位王子动了别的心思。他最小的王子说,抹去几乎所有的赔偿固然是好的,可是显得北狄太软弱。眼前正有个法子,可以让北狄一雪前耻。 在他们看来,容慕之千里奔袭,体力消耗巨大,再加上带出来的兵马只有两万人左右,若北狄各部落围而攻之,胜算极大。到时候拿着容慕之和荣国谈判,荣国皇帝难道会不屈服吗?更何况,荣国此时正和凉国开战,以凉国现在的势头,不一定会输。荣国一时间与两个国家开战而惨败,哪里还有嚣张的资本呢? 合也赤深以为然。 他一边佯装答应容慕之的请求,允许他们在当天下午度过狼道,一边秘密集结各部骑兵,截杀容慕之的队伍。 局面更加复杂。 每一个北狄人眼中都冒着寒光,都兴奋地难以自持,他们认为,报仇的时候到了。他们九泉下的父亲、兄弟、儿子、朋友,即将因此而获得灵魂的自由。 可他们想错了。 在甘州分别是时候,江寒曾经在容慕之耳边低声提醒:“莫忘了‘颇里之变’!” 所谓的“颇里之变”,乃是北狄十七年前的一场叛乱。 前任大可汗的女婿迪离颇里乃是最受可汗倚重的大将,也是年少的捷都小可汗最信赖的人。为了铲除他,顺利登上可汗之位,合也赤在迪离颇里受命巡查各部落的时候,伙同几个与他交好的部落,将迪离颇里逮捕,并借此与老可汗谈判。老可汗虽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但还是因为大病一场,一命呜呼,这才成就了合也赤的可汗之位。 “颇里”在北狄语里,正是“狼”的意思,放在现在,也应景的很。 容慕之接受了提醒,所以对合也赤半分的信任都没有,这成了他能够保全性命的最重要的原因。 与狼共事,岂可掉以轻心? 也幸亏北狄人将狼道看做圣地,想着此处到处都有野狼,所以没有重兵把守,这就给了容慕之翻身的机会。在等待踏入狼道的时间里,他秘密派出了几队人马,藏在通往狼道的各个大道上,若遇到百人以上的骑兵,无需请令,立时伏击。 正如江寒和容慕之料想的那样,北狄前前后后赶来了四拨人马,大约两万人。他们在不同地方遭到容慕之的奇袭,虽不至于全军覆没,也大多丢了首领。合也赤手下大将察也不台被射杀,小王子被射中后心,不治身亡。 但合也赤没有再派兵,哭着吃了这个哑巴亏,毕竟连年征战,他早没有了足以和容慕之抗衡的军事实力,更何况捷都小可汗巴不得看他的笑话,若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怎么好? 虽耽误了半天的时间,但在夜幕尚未完全降临的时候,容慕之一行人终于踏上了狼道。听着周围疯狂、野蛮的狼嚎声,容慕之竟觉得踏实,觉得无与伦比的满足。 眼前就是凉国,在夜色的笼罩下,它谈不上明亮。 容慕之眼前浮现出一个女孩的脸庞,他想,只要踏碎这里,那个人的脸上,应该会多些笑容? 第275章 战!XiNShUHaiGe.CoM 君子城外的第一次交锋持续了近三个时辰,中途几乎没有停歇。直达到太阳落山,双方都达到了极限,刀刃卷了,箭囊空了,力气用尽了,到处都滚着浓烟,才各自回去休整。城外遍地赤红,血肉模糊,尸身成山,双方都没有能力收拾残局打扫战场,腥臭味搅得天地阴沉,惹得野兽兴奋地仰天而歌。 战旗横七竖八地被丢在战场上,曾经以它为傲、将它们举过头顶的人们,都成了战争的牺牲品,无名无姓地埋没在历史的长河里,藏在某位名垂青史的将军的功劳簿下,或隐在某位遗臭万年的阴谋家的罪状中。 人们总是憎恶豺狼的残忍,憎恶鹰隼的乖戾,憎恶蛇的阴毒和虎的凶狠,可相比之下,人又如何呢?贪婪,狭隘,自私,野蛮,战争中惨烈景象,难道不是人造就的吗? 在整个过程中,洛河没有露面。明明是这场战争的发动者,偏偏像置身事外的闲散人一般,且不说西北野战军里,就是凉国的军队里,见过他真面目的也寥寥无几。他好似一个舞女,总是带着面纱,让人想寻个真相,却总因为他的“欲说还休”而被他牵着鼻子走。 江宏迟迟未醒,代替他坐镇的,是刀都扛不动的端木磊。原本坐在城楼上指挥战斗的端木磊,中途因为战事太过惨烈,被几个将军强迫着抬下城楼,使得他不得不坐在议事厅,听着震天的响声,还要装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淡定态度。 君子城的城墙因为凉国军人的野蛮攻伐,已经千疮百孔,甚至城楼都塌陷了一角,危如累卵。今天晚上若不抢修,明天怕是整个城池都要遭殃了。所以野战军的将士们自发地临时充当了泥瓦匠的角色,连夜补好了城楼,只是泥浆没有干透,瞧着不大牢靠。 可怎么也比没有强得多啊。 等着战事告一段落,野战军的士兵轮流换岗值夜,撑了一天的端木磊好像过了一辈子一样漫长。疲惫、后怕和茫然包围着他,让他难以喘息。 趁着这个短暂的宁静的时机,他走到了江宏的床前。 江宏还在睡着,没有要醒来的征兆。夜里如此安静,与白天简直有天壤之别,此时,你几乎能听到江宏轻微而平稳的呼吸声。 虽然只有一天的时间,援军应该还未得到凉国军队进犯的消息,但端木磊有些任性地责怪眼前这个孤立无援的局面。他已经竭尽全力,可他还是认为,相比于靖边王府两位年轻的首领,他应该还差的很远。 如果江宏醒着,他会怎样决策?如果江寒在场,她会想出什么办法? 以寒郡主从不怯懦、珍视手足的性子,现在应该在来君子城的路上。可君子城还等不等的起呢? 同样焦躁不安的,是正在日夜兼程的江寒和已经抵达狼道的容慕之。江寒那边暂且不提,因为容慕之这里并不顺利。 面对容慕之开出的那么诱人的条件,合也赤大可汗原本要爽快答应的,可他的几位王子动了别的心思。他最小的王子说,抹去几乎所有的赔偿固然是好的,可是显得北狄太软弱。眼前正有个法子,可以让北狄一雪前耻。 在他们看来,容慕之千里奔袭,体力消耗巨大,再加上带出来的兵马只有两万人左右,若北狄各部落围而攻之,胜算极大。到时候拿着容慕之和荣国谈判,荣国皇帝难道会不屈服吗?更何况,荣国此时正和凉国开战,以凉国现在的势头,不一定会输。荣国一时间与两个国家开战而惨败,哪里还有嚣张的资本呢? 合也赤深以为然。 他一边佯装答应容慕之的请求,允许他们在当天下午度过狼道,一边秘密集结各部骑兵,截杀容慕之的队伍。 局面更加复杂。 每一个北狄人眼中都冒着寒光,都兴奋地难以自持,他们认为,报仇的时候到了。他们九泉下的父亲、兄弟、儿子、朋友,即将因此而获得灵魂的自由。 可他们想错了。 在甘州分别是时候,江寒曾经在容慕之耳边低声提醒:“莫忘了‘颇里之变’!” 所谓的“颇里之变”,乃是北狄十七年前的一场叛乱。 前任大可汗的女婿迪离颇里乃是最受可汗倚重的大将,也是年少的捷都小可汗最信赖的人。为了铲除他,顺利登上可汗之位,合也赤在迪离颇里受命巡查各部落的时候,伙同几个与他交好的部落,将迪离颇里逮捕,并借此与老可汗谈判。老可汗虽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但还是因为大病一场,一命呜呼,这才成就了合也赤的可汗之位。 “颇里”在北狄语里,正是“狼”的意思,放在现在,也应景的很。 容慕之接受了提醒,所以对合也赤半分的信任都没有,这成了他能够保全性命的最重要的原因。 与狼共事,岂可掉以轻心? 也幸亏北狄人将狼道看做圣地,想着此处到处都有野狼,所以没有重兵把守,这就给了容慕之翻身的机会。在等待踏入狼道的时间里,他秘密派出了几队人马,藏在通往狼道的各个大道上,若遇到百人以上的骑兵,无需请令,立时伏击。 正如江寒和容慕之料想的那样,北狄前前后后赶来了四拨人马,大约两万人。他们在不同地方遭到容慕之的奇袭,虽不至于全军覆没,也大多丢了首领。合也赤手下大将察也不台被射杀,小王子被射中后心,不治身亡。 但合也赤没有再派兵,哭着吃了这个哑巴亏,毕竟连年征战,他早没有了足以和容慕之抗衡的军事实力,更何况捷都小可汗巴不得看他的笑话,若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怎么好? 虽耽误了半天的时间,但在夜幕尚未完全降临的时候,容慕之一行人终于踏上了狼道。听着周围疯狂、野蛮的狼嚎声,容慕之竟觉得踏实,觉得无与伦比的满足。 眼前就是凉国,在夜色的笼罩下,它谈不上明亮。 容慕之眼前浮现出一个女孩的脸庞,他想,只要踏碎这里,那个人的脸上,应该会多些笑容? 第276章 打脸 江寒也在日夜兼程,只是这一路路程太长,目标在远方,不知何时才能到达。 更可恶的是,半路上还有阻截。 离开甘州的第二日中午,太阳晒得人灼烧一般的疼。借着耀眼的光芒,江寒发现,有个士兵骑着快马飞奔而来。那个士兵身穿黑色铠甲,披着黑色斗篷,乃是西北野战军的服饰。 令人惊讶的是,那人胸前的铠甲已经被利刃划破,渗出涓涓的鲜血,就算身穿黑色铠甲,也能让人很容易地看到。他的脸上青青紫紫的,蒙着灰尘,后背上竟插着一支箭,看箭射中的位置,怕是受伤不轻。箭羽和着那人颠簸的节奏起起伏伏,不知道给他带来了多少苦痛。 江寒眉尖一蹙,用力勒住了马缰绳。随行的将士也停了下来,用灼灼的目光照射奔来的人。 那人不是孤单一人,他的身后赫然出现数十个追兵,而这追兵身穿黑红色重甲,分明是太子带出来的、护卫他安全的京师禁卫军! 远远见到江寒一众人马,狂奔的野战军士兵的兴奋难以掩藏,他招着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喊江寒:“郡主!郡主……我是……我是西北野战军的侦察兵!是……元帅派我……派我来的!……郡主!” 追杀他的人听他如此呼救,都吃了一惊,他们有一瞬的停留,可简单商议之后,有人继续追赶,有人则举起了弓箭! 眼看那支箭就要射中野战军侦察兵了,守在江寒身边的秦穆张弓搭箭,只听见一声划破天际的铮鸣,那支灭口的箭被轻巧地射掉了。 随行的将士们为侦察兵抹一把冷汗的同时,也大大佩服了一下秦穆无与伦比的箭法。 饶是如此,奔逃的侦察兵还是没能在马背上坐稳,许是因为激动,许是因为伤重,他狠狠地砸在地上,卷着一地的尘土,给地面染了一串鲜红。 大家都随着江寒跳下马,去查看侦察兵的状况。来追杀他的禁卫军见势不妙,准备退逃,被秦穆提前安排人团团围住,场面一时剑拔弩张。 江寒已经飞到了侦察兵的面前,她的情绪极其紧张,因为这个人会报告她她最关心的那个人的情况。 虽然受了重伤,侦察兵依然不忘自己的职责。吐出一直梗在喉咙里的一口血,他喘着粗气说:“郡主,我是元帅派来求援的侦察兵!” 江寒更是焦虑,一边高声唤医官赶来给侦察兵治伤,一边问:“元帅去了君子城对不对?他现在情况如何?” 侦察兵被几位将军搀扶着卧在地上,硬撑着不让自己因为疼痛和失血过多而昏厥,回答说:“我们确实驻扎在君子城,因为端木将军巡查城外迟迟没有回来,元帅断定凉国大军来犯,数量应该数倍于我军。元帅派出很多人出城向太子和晋王求援,大多都遭遇了凉国人的截杀。我虽侥幸逃出来了,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 “寒郡主不要听他胡说!”一个追杀侦察兵的禁卫军大着胆子说,“这小子是奸细,他是凉国人!你不要上了他的当!” 听了这话,侦察兵浑身颤抖起来,他顾不上尊卑有别,抓住江寒是手臂大喊:“我不是奸细,我也不是凉国人!我是来求援的!” 守在一旁的苏淮婴唯恐侦察兵弄疼了江寒,顾不上自己手臂还受着伤,一边温言安抚,一边微不可察地轻推侦察兵握着江寒手臂的手掌。 早就说过了,江寒的记忆力是极其惊人的,面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侦察兵到底是不是奸细,江寒已经下了定论,眼下是什么情况,她也想得明明白白。江寒安慰侦察兵说:“你叫张小顺对不对?你好好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被江寒点出了名姓,张小顺终于踏下心来,他把赶过来为他检查伤势的医官推开,对江寒说:“我就是张小顺!元帅让我来肃州求援,可太子扣押了我,还不向君子城增兵。我心里着急,只好逃出城,想去肃州向找晋王,太子便派了人来追杀我!郡主,我只是来送信的,不是奸细,太子一定是弄错了!” 什么弄错了,他是故意的! 江寒没有多说,招来几个士兵将张小顺带下去安置起来,照顾他养伤。而后转过头来,她面向了那几个追过来的禁军。 追杀的事情已经败露,更要命的是,拒绝靖边王救援的事情也完全败露,这个和弟弟相依为命的军中女诸葛,会做出什么事来? 怕是不能善了了。 被困在层层的如狼似虎的野战军中央,任是谁也不会坦然处之。一个禁军士兵翻身下了马,其他人互相使了眼色,也下了马。 先下马的禁军行了个抱拳礼,说:“下官也是受了太子殿下的军令,请寒郡主不要怪罪下官。郡主若是要去君子城,肃州乃是必经之路,若是郡主有心与下官几个过不去,救援靖边王的事,怕是不会那么顺利了。” 原来是威胁。 小小的禁卫军士兵,哪里来的胆量,敢威胁她江寒,还要当着一万多野战军勇士? 江寒眼睑低垂着,声音也微微弱弱,可说出去的话依然掷地有声:“拿下!” “别冲动!”苏淮婴挺身挡在那几个禁军面前。禁军虽嚣张,但话没有错。如果真的和太子闹起来,且不说下面的行军不会顺利,将来放在朝堂上也是理亏。 可谁也没有听他的话,任他的焦急的声音随着西北当着烈日的热风飘散。 只是眨眼的功夫,刚刚还鼻孔朝天、有恃无恐的禁军被拿下,他们的身上多了几个脚印,脸上多了几分色彩。 “是太子殿下让我们这么做的,寒郡主!你不能抓我们!”“放了我们!”“靖边王府要公开与太子殿下为敌吗?!”他们或者求饶、或者叫嚣着。 苏淮婴也劝她:“你冷静一些。禁军是陛下的人,这次只是临时抽调给太子使用。你这样也是打了陛下的脸!” 有人想要江宏的命,这种时候,江寒不在意打谁的脸。 第277章 于公于私 江寒自然知道,苏淮婴一心为了她好,但是容敬之把江宏发配到君子城,让他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还要恶毒地截断他千辛万苦派出来的求援士兵,这么大的亏,她是绝对不吃的! 她的杀意已经蔓延开来。 跟着她久了的人都知道,江寒越是平静越让人胆寒。她是个极护短的,就算是普通的靖边王府士兵在外面受了欺负,她也是要出面讨还公道的,更何况这次涉及的,是她的亲弟弟。 可从没有跟她一起去过战场的苏淮婴对此并不知情,所以在她用淡定甚至有些木讷的表情走到几个禁军面前的时候,苏淮婴并没有阻拦她。苏淮婴几乎以为,江寒会原谅容敬之的“一时糊涂”。 江寒俯视着一个被人死死按着、跪在地上的禁军,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本郡主之前派了一队人马前来援救肃州,为首的是我王府大将白擒虎,昨日就应该到了。他们人呢?” “这……”禁军吞吞吐吐的。 秦穆不愿让江寒多费口舌,糊了那人一个重重的嘴巴子:“照实说!” 声音脆生生的,把那禁军打得一愣,赶忙回答:“太子殿下对他们说,靖边王奉命去嘉峪关巡查。那些人没有停留,已经离开了。” 君子城虽在嘉峪关以西,距离不算太远,但按照平时行军习惯,军队到了嘉峪关,是不大会继续行军的,以防止敌军来攻而无险可守。再加上是太子自己说的话,想来白擒虎一向忠厚老实,不会想到其中有诈。 换个思路想,若是将来因为这件事闹到皇帝面前去,容敬之也只会诬赖白擒虎听错了安排,贻误战机,更是有心造成靖边王府和东宫反目。反正空口白牙的,谁还能有什么证据不成? 憨厚如秦穆,也想明白了这一点,脱口问道:“太子为什么一心想置我家王爷于死地?” 禁军没人敢搭腔。 秦穆非常实在,又举起了蒲扇大的手掌。 被打肿了脸的禁军吓怕了,忙回答:“我等不敢随意揣测主人的心思——只知道郡主出城前,让巡防将军海连平闹了个没脸,还被晋王殿下好一顿训斥。海连平向太子殿下哭诉,殿下便说,到底还是让靖边王府和晋王府走到了一块。想来,殿下也是气愤不过,打压一下靖边王府的气势……” 那禁军越说声音越小,活了这么大,恐怕只有这一刻,他才知道胆怯的滋味。 原来兜兜转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秦穆问:“郡主,这些人怎么处置?” 江寒瞟了一眼满是恐慌的禁军士兵,薄唇轻动:“杀了。” 不等苏淮婴阻止,十几个脑袋已经落了地。 苏淮婴急了:“你……你怎么真的动手了!你真的要跟太子开战?!你大可以把他们当成状告太子的人证!” 江寒一边回答一边骑上了战马,胸中翻腾的怒火没有表露出来,但并不能证明它不够热烈:“我不需要人证。如果容敬之不让我借道过肃州,我不介意提着他的脑袋去见陛下!” 说着,江寒作势要启程。 苏淮婴死命勒住了江寒的战马。 “苏淮婴!”时间紧迫,江寒已经等不及了。 苏淮婴抱着马头,说:“你难道要奇袭肃州吗?这是反叛!你靖边王府的百年荣耀不要了吗?” “宏儿若是不在了,我要什么荣耀!” “江寒!”苏淮婴红了眼睛,声调也高了,他想不明白,自从江寒出嫁,为什么他们见面之后只剩下了争吵,“就算是为了靖边王,你能不能听我一句!” “我还要赶路……”江寒急了。 可苏淮婴没有再给江寒说话的机会,他说:“让我去!让我带着这几个禁军的人头进肃州。我向你保证,一定能让容敬之给你让出一条路来!” “……” 见江寒有了一时的停顿,苏淮婴说:“若是开战,难免耽误时间,只要半个时辰,我就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让路。” “你凭什么?” “就凭我是河间王苏信的儿子!”苏淮婴说,“容敬之需要我父王和他的门生故旧的支持,我就是再不济,也有个在朝堂上说了算的父王!” “我不要你再为了我,把你父王牵扯进来!苏淮婴,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靖边王府和东宫为敌,扰乱边防,怎么与我无关?晋王与太子夺嫡,震动朝廷,怎么与我无关?你拿了我的簪子——又怎么与我无关!”苏淮婴固执地说。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苏淮婴参与此事,不只是为了私情,也是为了天下,于情于理,都责无旁贷,别人哪里还有阻拦的道理? 话音刚落,苏淮婴便上了马。他的手臂还伤着,因而一个上马的举动,多少显得笨拙滑稽。可在场的所有将士无人敢笑,因为这个文弱得与靖边王府格格不入的年轻人,与江寒太像了。勇敢,纯粹,义无反顾。 苏淮婴是没有见过血淋淋的人头的,初次见到,手都在发抖。可他还是执着地接了过去。 江寒的手微微攥成拳头,问:“你可想好了?” 手里提着一颗人头,苏淮婴觉得口干舌燥、后背生凉,但他没有放弃,甚至还有心思自嘲:“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这条三寸不烂之舌,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有点用处。” 果如苏淮婴所说,江寒率领的大军只在肃州城外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容敬之便派人开了城门,借道让江寒去君子城。虽说容敬之没有露面,但毕竟在两方水火不相容的时候,避免了一次大规模的内斗。 只是苏淮婴被迫暂留肃州,说是受容敬之之邀,给远在京城的河间王一封信,以免让他老人家“误会”。苏淮婴定是和容敬之有什么交易,否则以容敬之利益至上的性格,怕是不会轻易妥协的。 苏淮婴托人告诉江寒,尽管前行,他很快就能赶上去。 这一“很快”,就到了君子城外。 江寒再不敢停留,直奔君子城。此时的君子城内外,已经尸身成山、流血成河。西北野战军的最高首领江宏已经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只是这个伤痕累累的年轻人,不知道能不能撑起靖边王府百年大旗。 第278章 姐弟 并不知道容慕之和江寒从两个方向拼命地往这里赶,江宏顶着一张惨白的脸站在不成样子的君子城的城楼上往下看。 满目赤红的景象,他看过太多次了。如今映着落日霞光,还是让人心惊。 初次踏入战场的时候,江宏还不满十岁,被父王带在身边,被无数的人保护,饶是如此,他还是吓得两腿颤抖,几乎不能在马背上坐稳。 真正统兵是在十二岁,是父王战死的那一年。他和姐姐拒绝了陛下抚养他们的建议,用小小的肩膀扛起家族重担。 寻常人家十二岁的孩子能做什么呢?读书习字?上树摸鸟?下地干活?打弹弓、捉蛐蛐? 江宏的十二岁,以及之后的六年时光,几乎都是在争斗和杀戮中度过的。边关的风吹冷了他的血、吹痛了他的伤,还有朝廷上蝇营狗苟的算计,让他知道人心叵测、世事难料。 很多时候,这个被锤炼得早早脱了稚气的男孩,会想起他早逝的父王。如果江听白还活着,站在某个现如今被江宏驻守的地方,应该更英雄威武一些?如果他还活着,至少不会让他的宝贝女儿成为政治的牺牲品,让他的幼小孩儿挣扎在刀锋之下? 可是他早已死去。他临死前该是什么样的情绪呢?会想些什么呢?会不会惦念他的一双儿女?会不会思念命薄的亡妻?会不会哀叹自己功业未就、匈奴未灭?抑或者,他会不会在一瞬间回顾自己的一生,得意于自己忠孝节义没有辜负、九州八荒俱已臣服呢?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腥臭味,因为双方都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被随意抛弃在城下的尸体们互相叠着、枕着。他们有些属于凉国,有些属于荣国,但是无论生前多么仇视,死后混在一起,难以分离,若是放一把火,那就更有趣了,灰都纠缠在一处,魂都撕扯在一起。 端木磊拒绝了亲兵的搀扶,一步一步,尽量走出沉稳的步伐。事实证明他不愧是靖边王府最有资历的老将之一,若不是亲眼见过他两天前半死不活的糟心样儿,士兵们甚至以为他还是那个大刀耍得比花还好看的沙场屠夫。 “刚醒就站在风口上,郡主要是在这儿,肯定要叨叨您了。”端木磊边走边说。 因为伤重,江宏没有扭动身体,只是偏了偏头,望向如今跟他“同病相怜”的长辈,整个身体有点像皮影戏里的皮影人一样不协调:“没想到睡了一觉,君子城的变化这么大——端木叔叔,多亏了你坐镇。” 端木磊没有居功,也没有故作谦虚,只是与江宏并排而立,望着远处凉国人的军旗,说:“王爷,兄弟们还能再战一场。” 已经恶战了两天了,以西北野战军此时的战力,战一场还是挺得住的。 但是,以后呢?明天呢? …… 终于到了嘉峪关,天色将近,人困马乏。狂奔了这么久,几乎没有休息,就算是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了。应将士们的请求,纵然心急如火,江寒还是答应在这里修整一晚。 嘉峪关驻扎着提前到达这里的白擒虎将军一行人。听江寒说起太子诓骗他们的事,白擒虎愤恨得咬牙切齿。他没想到,堂堂的太子殿下,竟然不顾廉耻,为了一时之气,恶意谋害一位战功赫赫、手握重兵的王爷,更何况还是在战争的紧急时刻。 但此时不是报一时之气的时候,白擒虎与其他将军们压着火气,听从江寒的命令,带着一众提前赶到这里的骑兵,先一步踏上了支援江宏的道路。 这个晚上,江寒睡得非常不踏实。她惦记着弟弟的安危,越是快要到达目的地,这种惦念就越强烈。她便在这种煎熬中迟迟睡去。 可这一觉,她并没有梦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弟弟,而是梦到了另一个人,一个被江寒刻意遗忘了很长时间的人——风晴色。 自从嫁到晋王府,江寒直到今天,才再次回顾了风晴色的音容笑貌。一如往常,她还是红色战甲,还是火焰一般的笑容。这样的身影,这样的笑容,世上只有这一个人值得享有,别人不配。 这一次,江寒先开了口,她像是问候一个久别重逢的亲人:“将军,你回来了。” 风晴色从空旷的原野上走来,踏着争相冒尖的野草,迎着西北并不温柔的风,带着轻松又骄傲的语气,说:“好久不见,猜测你想我了。” 江寒也迎上去,却对风晴色的话不置可否。 风晴色笑意不减,说:“上一次说要跟你分享秘密,可惜被人打断了。你还有兴趣听吗?” 江寒没有一味地“纵容”风晴色,回答:“若是关于晋王殿下的,我还是不听了。” “你依然恨他?你还是不喜欢他?” 容慕之为江寒做的事其实很多,助她顺利出城,帮她借道北狄,帮她救援江宏和西北野战军,无论是哪一个,都是冒了巨大的风险的,是寻常人做不到的。木讷愚笨如江寒,也能感受到容慕之从骨子里表达出来的善意。可江寒还是不能把自己作为妻子而对丈夫的爱,交托到容慕之的手上。 一方面享受着他提供的便利,一方面不能把情感从苏淮婴的身上扒下来转赠给容慕之,俨然是个“奸商”,是块“榆木”。可情感就那么不讲道理,和利益无关,当初认定了一个人,是很难改变了。 所以江寒坦然回答:“我不恨他,但是他是你的,所以我也不爱他。” 这回,风晴色竟然没有露出满足的、幸福的笑容,她对着江寒这张古井无波的脸,左瞧瞧、右看看,终于叹了口气,说:“还真是个小心眼儿的丫头。” 被风晴色戳了一句,江寒还是没有任何表示,连句话都没说。 风晴色围着江寒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江寒面前去,漂亮的大眼睛快要长到江寒的脸上去了:“可是怎么办呢?那个秘密,我还是想告诉你……” 第279章 梦中语 没有给江寒拒绝的时间,风晴色说:“他其实是仰慕你的,非常非常仰慕。这一点,就算以前你不知道,现在应该也明白了。其实当年陛下能答应你和靖边王带兵参与关右之战,是他力保的,而当时,几乎没有人赞成这个决定。他那时也是刚刚获得了陛下的注意,只是个说话无足轻重的皇子……” “将军……”江寒试图打断风晴色的话,因为很多事情,她觉得“不知道”会活得更轻松。 可风晴色霸道地坚持着自己的话语,没有使之中断:“为了说服陛下,他和陛下打了个赌,赌约是三日后,可以在百步之外射中靶心。他想以此证明,年龄和经验并不能成为阻止你带兵参战的原因。” 说着,风晴色笑起来:“这家伙其实挺呆的,他那时刚刚学射箭,开弓都不能开满,偏自信得出奇。好在结果如他所料,他成功了,也为你赢得了参战的资格。” 关右之战是江寒和江宏领导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战,如果没有它,靖边王府的兵权归属问题恐怕要重新审议,如果兵权被收回,靖边王府便只是一座普通的宅院,一个埋葬了荣光的墓碑。 “他差点废了手掌,满手的血泡,任是谁都看着心疼。”风晴色补充了一句。 江寒依然面无表情,好似一颗心是石头做的一般:“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风晴色说,“他的箭法是我手把手教的,我知道他有多辛苦。就因为知道,才更好奇:明明是两个不相干的人,为什么要为你拼命?他告诉我,他和你一样,都是急需证明自己的人,都是‘不成功,毋宁死’的人。他帮你,也是在帮自己。” 江寒摇头:“我是想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风晴色把注意力从回忆中抽出,转而放在江寒身上。她忽的大笑起来,爽朗的声音传的原野四处回荡,那种肆意的笑声,是别的任何人没有听过的,也不配拥有的。 只见风晴色又凑到江寒面前去,闪着她的大眼睛,说:“就是想告诉你了,哪里有那么多原因?我觉得你也应该想知道呢!” 江寒扭过脸去。她不想知道,她这个人怕极了麻烦,她只希望活得简单一些。 风晴色“不依不饶”,说:“你是个有仇必报、有恩必还的人,就因为这个,我才要把这些告诉你,让你这辈子还不清晋王殿下的恩!” “你……何必呢……” “寒郡主,当初你答应替我护着他,不过是出于对我的愧疚。我风晴色一生坦荡,重义轻生,才不需要你的愧疚呢!我要你用真心去守护他,我要你心甘情愿!” 江寒的心里终于生出一丝委屈:“你太霸道了。” 风晴色的嘴角露出得逞的笑意:“我把我的全部都塞给了你,既然都这样了,索性坏到底,谁让寒郡主是大荣国第一个以番号称呼我的人呢?” 凤翼将军,江寒曾经如此称呼过她,整个大荣国,只有江寒一个人敢在众人面前如此称呼她。 惺惺相惜,志同道合,若不是命运有意捉弄,她们两个姑娘也不会这么落魄。 似乎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风晴色转身要走,却在江寒没有出声挽留的时候又停下脚步,回头对江寒说:“有人告诉我,我们几个人是注定要在一起受苦的。寒郡主,这辈子到底还是我有愧于你。如果有来生,你还想遇见我吗?” 江寒没想到,梦中的风晴色竟会流露出落寞的一面,这让人觉得她越发不真实。 还想吗?想遇见她吗? 她是一个可敬的姑娘,用一生去爱一个人,用金戈铁马谱写一场势均力敌的爱情。她像凤凰一样耀眼,所到之处,万鸟朝贺,顶礼膜拜。 她也是一个可怜的姑娘,在最飞扬灿烂的年华凋零,在万众瞩目的时刻落幕,留下不尽的遗憾。她带走了一颗痴心,让那个人丢失了凡尘的温度,抛却了扶桑和星辰。 数年之后,坟内人枯骨,坟外人白头,不知道又是一副什么样的凄惨景象。 江寒心中隐痛,不敢再作他想,由衷回答:“荣幸之至。” “那好,”风晴色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无论你想要什么,我定陪着你一起实现愿望。” “一起?”江寒觉得这句话分量有些重了,“如果是祸事呢?” “不问福祸,但求真心。” “如果——如果有违天道呢?”江寒也没料到,自己能做出如此出格的假设。 可风晴色坦然回答:“你若与天道不同,那就是天错了,斗一斗又何妨!” 天错了?天错了! 这个姑娘,怕是比她的胆量还要大呀! 带了凉意的风吹开了窗户,把江寒从梦中叫醒。初醒的江寒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只觉得一头冷汗,退也退不下去。 天还黑着,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江寒再也睡不着,仰着脸看着房顶,回想梦中风晴色的一颦一笑、一言一句。 “我们几个人是注定要在一起受苦的。”风晴色是这样说的。虽说这只是一个梦,但这个梦真实得让江寒觉得可怕。“几个人”?“受苦”?谁和谁呢?会不会包括容慕之和苏淮婴呢? 都说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他们这些人,有谁是恶人呢?凭什么要受苦呢? 吸了一口从外面飘进来的风,江寒猛地咳嗽起来。她知道自己病了,正是夏末初秋,她却浑身发冷,冷到骨肉里去。咳嗽引起的心肺疼痛,让她忍不住缩成一团,连被褥也因为她的辗转反侧而皱得不成样子。 这样拼命地熬着,身体早已吃不消。但是她还没有资格停下脚步,太多责任压在她的身上,太多情感摆在她的面前。她不敢辜负了谁,唯恐成了此生的罪孽。 终于把那个虚无的梦和莫名其妙的梦中话丢在一边,江寒安慰了自己几句,想再闭目养神一会儿,谁知道,她的房门被敲响,门外秦穆略带了焦躁的声音喊她:“郡主,君子城急报!” 江寒翻身而起,冷汗立时沁了出来…… 第280章 江寒的天空 已经离开甘州、暂时留宿在一个孤零零的、荒凉破败的驿站中的苏淮婴,此时也辗转难眠。虽然身上有伤,虽然也日夜狂奔,但心事重重叠叠,压得他坐立不安,他干脆坐在驿站外面的院子里,有气无力地仰头望星星。 这些日子,他看见了太多野蛮恐怖的杀戮,他触碰过尸体的手,现在似乎还散发着腥臭味。不过他竟然不想逃避这样的生活,因为前方在等待他的那个小姑娘,在许许多多的时光里,总是要经历这么残酷的事情。她经历过的事,他都想仔仔细细经历一遍。 边关的风在这个时候算不上冷,却烈,一阵一阵地打在人身上,像个随时准备要斗狠的粗野汉子。苏淮婴酸腐气涌上来,当着风口作了两首诗,却不大满意,觉得格调太落寞,不大吉利,到底没有吟诵出来,只藏在心里默默地自推自敲。 嘉峪关里的江寒可没有这么闲适的心情,因为秦穆带着一个从君子城飞奔而来、满身腥气的军士,敲开了江寒的房门。 军报是端木磊发过来的,说是江宏重伤,但已经脱离危险,人醒过来了。只是君子城危在旦夕,最多只能再撑一天。好在报信的军士说,他在路上遇到了支援君子城的白擒虎的人马,白擒虎行军迅速,应该赶得及。只是白擒虎不敢轻易截取靖边王的信件,所以才放报信的军士来嘉峪关。 江寒心中的小鼓又敲了起来:凉国人在拼了命地进攻,江宏在玩了命地防守,白擒虎在舍了命地行进,他们每一方都在抢时间,都在和阎王爷较量。 秦穆见江寒脸色极其不好,安慰道:“白擒虎素来行军迅速,咱们野战军里谁比得上?郡主放心。” 江寒却没有那么乐观。 如果真的像秦穆说的那样,白擒虎不会细致到放任军士赶来报信。白擒虎恐怕不是“不敢截信”,而是“以防万一”。这位素来以疾行著称的白擒虎大将军,恐怕心里也尚有犹疑。 往远处想,如果行程顺利,容慕之此时应该已经打响了偷袭凉国、围魏救赵的战役。这场仗能不能按照原定计划尽快完成?已经被仇恨蒙蔽双眼的洛河会不会为了救援朝廷而放弃对君子城的猛攻呢?身受重伤、处在破败的君子城中的江宏,能不能亲眼看到祖国援军到来、敌人撤退的场面? 江寒没有因为秦穆的安慰而心情好转,毕竟秦穆不是神仙,战争不会因为他善意的安慰而有任何作用。 等不了了,继续前行! 虽然江寒一行重新踏上征途,虽然各方都在为江宏争取活路,但君子城的形势依然没有好转。 次日一早,新一轮的进攻如约而至。君子城内外的景象可谓惨烈:城墙已经完全被攻破,穿着各种款式的铠甲的尸体叠成一起,几乎和破损的城墙一样高。城门失守,野战军中却没有一个人投降。面对恶狼一样的敌人,浴血的野战军将士们还在拼尽最后的力气抗争着。 重伤未愈的江宏被几位小将护卫着,与端木磊一起且战且退。江宏几乎站立不稳,眼冒金光。他的身上多了一道砍伤,而一直悬挂在腰间的“河清”“海晏”根本来不及拔出来。 他身边的几位将军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有的身上挂了三支箭,因为位置危险,军医也不敢轻易将它拔出来,按照那名小将的说法,带着三支箭镞死,也算自己英雄一场的证据;有的铠甲已经被砍坏了,袖子被砍断了一半,里面透出的猩红的血已经凝固,额头上铜板大的伤口还在涓涓地留着鲜血;有的腿上受了刀伤,伤口深可见骨,因为接连厮杀又处理不当,已经发炎肿胀,被扯得凌乱的绷带透出大片暗红色的血渍…… 可谁也没有呼痛,没有露出脆弱的一面,因为他们要保持高傲的姿态,以免让敌人为自己的得逞而快意。 江宏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是他姐姐江寒。他太明白他姐姐了,更明白对于江寒来说,自己就是她的全部,是她的凡尘、她的生命,是她脚下的土地、头上的青天。姐姐如果看到他这个样子,会心疼成什么样子! 本以为两日就能拿下君子城这座孤城,谁知道五日过去了,江宏还活在世上。一直没有露出庐山真面目的洛河终于坐不住了,他亲自踏上了战场,站在了君子城的城门前。 曾经的十年间,洛河几乎一直隐藏在靖边王府中。因为憎恨江听白,他想混进靖边王府进行刺杀。谁知道他迟迟得不到机会,却在四年之后,等来了江听白阵亡的消息。这让他失望到险些自我了断。 可后来江寒和江宏执掌靖边王府,父债子偿,洛河重新燃起了希望。 四年的刺杀过程告诉他,这条路行不通,所以他换了一种方式。他要整个靖边王府家破人亡。 首先,他借用“沈兴棠”的名字,使用各种方法接近了那个嚣张跋扈的老将温鹤南,取得了他的信任,并逐渐在军中发展自己的势力。凉国有些是他父亲洛风的门生故旧和部下亲随,他便想办法联系他们,与他们共同制定复仇的计划。 温鹤南虽不济,却没有影响洛河的运气,温鹤南在被发配之前仗义的推举,让他和他的亲信刘巳非成功在野战军中站稳脚跟。再然后,他们借助凉国人,和北狄人结为盟友,成为共同消灭靖边王府的合作伙伴。 如今站在君子城外,洛河的情绪有点复杂。 想到多年的经营谋划即将实现,他自然有难以抑制的兴奋,只是作为江家后人,江宏即将战死在靖边王府的兴起之地,多少还是会引起外人的感慨。想来江舜卿和他的狼女燕燕,在天之灵会不会觉得讽刺呢?明天的大荣国,应该为此而大大地震动一下? 这样想着,身后忽然急匆匆跑来一个送信的士兵。三军阵前出现这样的士兵,还是满头大汗的,洛河的心情怎么会好? 可不等洛河发问,士兵的话已经传了出来:“大荣国晋王容慕之率军偷袭我国圣都,圣都折损大半。战势紧急,陛下请大将军回军支援!” 怎么可能!洛河怀疑自己耳朵坏了,竟然听到了这么一个荒谬的消息! 第281章 撤?不撤? 圣都被偷袭?圣都被容慕之率大军偷袭? 荒谬!这一定是假消息! 洛河愤怒地看着报信的士兵。 士兵虽惧怕洛河的威严,但还是没有改变自己禀报的内容,壮着胆子说:“驻守圣都的大将军、辉王李静恒已经战死,如今忠王李恪恒领残军抵抗容慕之,难以支撑。陛下请元帅立刻回圣都!” 守在洛河周围的几个将军都吃了一惊,就连他们的战马,也因为主人的慌张而躁动起来。 洛河一把揪住报信士兵的铠甲,用可以喷出火来的眼睛怒视着他,说:“你在说什么胡话!阵前搅乱军心是要诛灭九族的!” 士兵发了抖,却还是坚持说:“真的!我带了陛下勤王的诏命!”说着,他就要往怀里取那个金黄色的敕令,只是因为心中害怕,又被洛河钳制着,一时不能成功。 洛河推开士兵,顺势从对方怀里抢过了敕令,等一字一句印到眼里,他才知道,这一切不是梦,而是残酷的现实。 可是,怎么可能呢?容慕之是怎么做到的?他难道长了一双翅膀不成? 想到如果就此放弃,回军救援圣都,十年忍辱求生的心血将化为泡影,一场费尽心力的报仇会功亏一篑,所以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洛河再次向士兵确认,他此时的五官已经扭曲:“容慕之怎么会出现在那里?不经过嘉峪关,他怎么可能兵临圣都?” “似乎是从北狄借道来的,忠王猜测他们已经和北狄结盟,借了狼道。” 和北狄结盟?北狄和荣国不是有不共戴天之仇吗?为什么他们要把他们的圣地借给敌人?损人不利己,这群人的脑子被秃鹰叼走了吗?! 当初为了让靖边王府孤立无援,洛河派人和北狄结盟,导演了一场“寒郡主勾结北狄可汗,以刺杀晋王妃为代价,换取功劳”的戏码,使靖边王府和晋王府结仇。怎么到头来,容慕之竟还要拼了命地救援江宏呢? 竟小瞧了容慕之! 不,不对。 竟小瞧了江寒!洛河带着怨气地想。 见洛河半晌无话,一家老小都在圣都的将军们紧张起来了。他们知道杀掉靖边王是洛河一辈子最大的目标,且为此付出了十年的光阴和无数的心血,但相较于自家上百口人的性命,他们还是迫切希望洛河能放弃这场较量。 有将军试探着说:“元帅,陛下安危要紧,不能迟疑啊!” 立刻有人附议:“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还有机会和靖边王府较量,可若是丢了圣都,我们就要背上千古骂名了!” “是啊元帅!忠王已经八十岁了,闲赋在家快三十年了,而且圣都只剩下才兵败将,是顶不住的!”有人急了。 “还有粮草军械!如果丢了圣都,谁给我们提供后备支援?我们这么多人,难道和喝西北风不成!必须撤军!”人们的语气逐渐强硬起来。 “对,一刻也不能等!”“马上救援圣都,救援陛下!”“元帅,快发令啊!” 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乱。 洛河没有说话,只是耸着两条浓黑的眉毛,扫视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们的表情好焦急啊,他们每个人都在反对他,都在劝他撤军,劝他救援圣都。他们浑厚的嗓音环绕在耳边,像苍蝇一样聒噪。 他忽然觉得这个景象似曾相识。 十年前,他的父亲洛风党争失败,又受靖边王府大军施压,接连败退,内外交困。圣都郊外,灰头土脸、有伤在身的洛风也是这样被许多人包围着,进退两难。曾经跟随洛风叱咤风云、时常表明忠心的朝臣们,在看到前路渺茫之时,为了保全自家老小的性命,或埋怨,或哀求,或威胁,要求洛风马上交出军政大权,向陛下投降。 洛风投降了。他身边的很多人因为“告发有功”,免除一死,而洛风被拉到听政殿,在皇帝和众位臣子面前绞死,洛家人遭到全国缉捕,很快被杀的被杀、流放的流放,何其凄惨。 洛河早已没有亲人在世了,十年前,因为凉国政变和荣国干预,他一夜之间成了随风浮动的蓬草,成了随水流逝的漂萍;十年后,家的温暖已经湮灭在仇恨之中,让他再也抓不住。 但是眼前的这些人却还有家,还有亲人的顾虑。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拥有?凭什么他们拥有着,还要在他面前招摇?他要报仇,身为他的臣属,就必须和他一样义无反顾!凉国丢了就丢了,亡了就亡了,只要大仇报了,他活着的价值才能实现! 所以,他用怨恨的口气,咬着牙说:“十年前,各位也是这么劝阻家父的?” 众人一惊,同时住了声。 “不撤!不撤!斗到底!”洛河再不给人们任何说话的机会,发誓一般地喊道。 斗到底,是他对这个世界最诚实的回报。 再不去看将军们或失望或愤恨的眼神,洛河指着远处风雨飘摇的君子城,红着眼睛说:“江宏的头,我今天取定了!谁敢拦我,我就先拿他的头祭旗!” 再无人敢置喙。 容慕之立马于凉国圣都宫墙之外,听着周围的厮杀和哀嚎,心中是万分忐忑的。以现在的情况看,想要拿下凉国已经轻而易举,但能否用这种方法把洛河调回来,他是没有把握的。他明白,洛河与别人不同,他在世上无牵无挂,多年深埋于内心的仇恨让他发了狂,再无顾及。更何况凉国皇室对洛家赶尽杀绝,洛河也不大会顾及凉国皇室的生死,所以“围魏救赵”的计策,用在他的身上不算恰当。 但也不是全无用处,因为洛河手下的将军们,却不可能抛下血肉至亲,只为给洛河报私仇。凉国士兵们听说国将不国的消息,也不会为了一场与他们不相干的战争卖命。只是那些人什么时候会爆发,能忍耐多长时间,还是个未知数。 可这个“未知数”,代表着江宏的命运,代表着江寒的生死。 容慕之便又想起江寒来:如果能为江寒夺回江宏的命,她会不会对他放下戒备和成见呢? 又有人跑来对容慕之报告,凉国皇帝再次派出士兵向洛河求援,我军没有阻拦。 容慕之面无表情,只是瞧着凉国的宫墙发呆。 第282章 柳暗花明? 江寒还在狂奔着。跟随她的将士无人敢喊累,甚至无人敢说话。 就在刚刚,江寒得到了白擒虎传来的军报,说路上遇到洛河提前埋伏好的军队偷袭。虽早有准备,死伤不大,但极大地拖慢了速度。 即使提前有了心理准备,江寒还是揪紧了心。她再也经不起横生枝节,这种走走停停的行军对她来说比凌迟还要煎熬。 江宏苦撑着。拜洛风所赐,他没能听到任何援军的消息,也没有收到任何回音。他以为自己被晋王和太子同时抛弃,被那个由他的家族世代守护的国家抛弃。 他想到了他可怜的姐姐。 他实在不希望江寒出现在这里。一者,他不想让姐姐看到他这副狼狈的样子,徒然忧心,二者,江寒作为不能被晋王承认的晋王妃,在容敬之和容慕之两兄弟面前都吃亏,他不想让姐姐委曲求全、低三下四——他的姐姐是栖于梧桐的凤凰,怎能被鸦雀欺辱? 端木磊被人搀扶着,虽失血过多,但黝黑的皮肤和满脸的胡渣并不能露出太多疲惫的神态。活了这么多年,他没有感受过如此强烈的困顿。他能清楚地闻到死亡的气息。 且战且退的江宏、端木磊一行人,谁也没有因为死亡而恐惧,常年在刀口上舔血混日子,死,本就是他们的归宿。 既然左右是要死的,不如多拉着一个,将来到了阎王殿上,也是爷们儿的功劳! 他们已经退守了东城门。曾经的两万多人的队伍,如今只剩下一百多人,每个人都伤痕累累,他们难以维持抱团的队形,被敌人冲的四零八落。 凉国将军之前不住地对江宏喊:“靖边王,降了!”“我家元帅只要你一个人的命,何必连累他人呢?”“现在投降,本将军还能留你一个全尸!” 到后来,凉国人也有些撑不住了,他们近乎请求地说:“你们已经战到这个地步,对荣国已经仁至义尽。他们不会派兵来了,降了。”“你们但凡有人投降,我马上向元帅求情,留你们性命!” 可靖边王府没有任何人回应他,不只没有回应,还用满是鲜血的兵刃对准他。 凉国的将军们,不觉升起了敬佩之情。 洛河又接连受到了来自圣都的救援令,且一次比一次急,一次比一次苦,搅得凉国后军躁动起来。 可洛河依然黑着一张脸置之不理。非但不理,还将赶来报信的士兵就地正法,头颅高挂。 将军们吵闹了片刻,又安静下来。 已经攻克了凉国圣都、坐在凉国龙椅之上的容慕之此时没有半点胜利的喜悦,反而越发的忐忑和忧虑。凉国向洛河求援的信兵派出去了一批又一批,却没有收到任何回音,一场“围魏救赵”的计策,眼看成为泡影。如果对救援江宏没有半点益处,那么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难道在凉国将士们的眼里,洛河的地位比整个凉国还要大吗? 当真是小看了这个洛河! 君子城里,队伍被不断冲击着,江宏不愿做累赘,虽有些力不从心,还是挽着“河清”和“海晏”,接连砍倒几个凉国人。 “河清”和“海晏”两把刀确实是好刀,经历了两任靖边王府家主,亲自断送了上千的灵魂,却还如新淬炼时那样锋利,那样寒光四射。 可惜,它的名字不大好。 河清海晏便是天下太平,若真是天下太平,还要这么好的刀做什么?既然有刀,就不该叫“河清海晏”,而是“收魂夺魄”,是“腥风血雨”。 困守着东城门,残存的西北野战军的将士已经不足一百。 凉国的军队又占到了什么便宜吗?显然是没有。那些死不瞑目的尸身,又有几个不属于像草芥一样的、难以魂归故里的兵卒呢? 在凉国将军们的反对声中,洛河又执着地调了一队三千人的骑兵杀过去。 虽然胜利就在眼前,但他存了恶意,他想扮演一只被喂饱了的猫,在对待它费尽心思抓来的老鼠的时候,需要耐了性子,去玩弄,去欺辱,去虐杀。 他想知道,被迫成了“老鼠”的江宏,在面对死亡的那一刻,会是什么样子。 江宏和端木磊靠在一起奋力搏杀着,曾经搀扶和护卫他们的兄弟已经战死。在远远地望见扑过来的兵马的时候,他们知道,他们的死期也到了。 江宏忽然笑了。 端木磊愣了一下,以为这个失血过多、几乎将身体的全部力量都靠在他身上的年轻人害怕了,却听见江宏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爽朗,越来越轻松愉快。 端木磊也跟着笑了起来。 “端木叔叔,我还可以杀五个!”江宏大笑着说。 端木磊心里生出攀比的心思,年过半百的人,还幼稚地回答:“五个算什么,咱能砍十个!” “那我努努力,十一个!” “我十五个!”端木磊又说。他明明已经拿不动刀了。 江宏心里笑话他,却因为已经是生死之际,就大度地给了他这个面子,不再跟他斗嘴,吆喝着因为他们简短的对话而涨了士气的兄弟们迎战。 那注定是一场赌上一生的尊严的决战。无关输赢。 “一个!”江宏奋力砍倒一个迎上来的凉国士兵,虽也为此多了一道擦伤,身体也几乎不能站立,但那脆生生的两个字,直击到人们的心坎上。 端木磊不甘示弱,只是因为伤势太重,面对一个凉国士兵的时候,废了好大的力气。偏他在这个时候还要逞英雄,用带了血的大刀撑着地面,嘴上得意地说:“咱也一个!” 江宏的第二个对手虽只是个新兵,放在平时江宏是不屑一顾的,只是此时力不从心,若不是有身边的野战军兄弟帮忙,他怕是要吃大苦头了。在他喊出“两个”的时候,旁观整个过程且一直为他捏一把汗的端木磊“挑三拣四”:“这个不痛快,不算!” 江宏来不及反驳,因为他的面前马上出现了一左一右两个对手,这个挑战有点大…… 远处,一支怀揣着不安情绪的精锐部队,由东向西飞奔而来。 第283章 威胁 白擒虎带领的军队,在遭遇了两次埋伏之后,终于远远见到了君子城残破的身影,且距离它越近,白擒虎的不安也就越强烈。 他是带了使命来的,沉重的使命比他的名声甚至性命都重要。如果不能给江寒一个交代,他甘愿“交代”在这里。 这么大的阵仗,洛河的侦察兵是不可能察觉不到的。他们马上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了洛河。 后方,圣都在遭受容慕之的猛攻,再不援救,后援和补给将被断送;前面,白擒虎跨过重重障碍,即将与江宏会师,解救他于水火。一前一后,都好似明确地告诉洛河,他的苦心经营,即将成为泡影。 可他偏那么执着,为了“报仇”二字,他可以孤注一掷,可以放弃所有。如果只剩下一步就可以实现这个目标,他不介意让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命去换。 他的心中涌动着滔滔的恨意,一股前所未有的邪恶的冲动,让他甘愿进行一场豪赌。 洛河用马鞭子指着两个小将:“你们各自再领一队人马,将江宏的残军团团围住,不能让江宏和援军会师。今天江宏不死,死的就是你们!” 比刀剑还要锋利、比朔风还要凛冽的眼神吓得两个将军心脏差点漏跳一拍。 他又对剩下的五六个将领说:“立刻截杀白擒虎,务必将他牢牢拖住!” “所有人?”一个老将皱眉问道。 洛河肯定地回答了他:“立刻!所有人!” 没有后援,没有护卫,倾巢出动,这简直是要玉石俱焚! 他要寻死吗?! 将军们震惊:“对方是靖边王府大将白擒虎,不可冒进啊!”“白擒虎在此,说明江寒应该也快到了,撤!”“圣都……圣都还等着我们去救呢!”…… “闭嘴!”洛河打断人们的话,“不要再提圣都!” 对于圣都,他不抱有任何希望了,他要完全放弃它——圣都是所有人的,仇恨只属于他一个人。他不要用所有人的希望,强加在他一个人身上。他只要报仇。 “可是如果再不回去救援,我凉国就亡了!” 洛河却说:“这是最好的时机,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你是一无所有了,我们还有妻儿老小呢!”终于有人把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 这句话,简直是要在洛河心上捅刀子,所以洛河愤怒地扯着对方的脖领子,骂道:“老子为什么一无所有,你们忘了吗?你和你们的家人多活了十年,就忘了老子一家人是怎么死的了吗?” 被拽着脖领子的人发了怒,他一边反抗者洛河的束缚一边说:“处死令尊的可不是我!” 洛河没有松开手,巨大的力量让他的手腕泛起青筋:“是不是你我不管,我不妨告诉你:在荣国待了十年也能立刻取得凉国的大权,你以为我靠的只是左右摇摆的在座各位吗?我豢养了近十年的死士难道是吃闲饭的吗?你们现在踏踏实实跟着我,尚有一条命在,否则,大家——都——别——活!” 最后几个字,他咬得死紧,唇齿之间吐出的似乎不是气流,而是在场众人的血肉。 洛河这个疯子竟早就做好了打算,他要用所有人的亲族做要挟,迫使他们不敢后退,只能向前了。 被拽着脖领子的人怯了。 不过还有人说:“可那是白擒虎!靖边王府的虎将!” “那又怎样!他刚刚中了我们的埋伏,元气大伤!”洛河的声音更加洪亮:“今天谁能杀掉白擒虎,赏金万两!谁杀了江宏,我就保举他做我朝兵马大元帅,赐王爵!” 将军们之中各有顾虑,出现短暂的迟疑。 “若有后退者——死!”洛河补充道。 又是威胁。 终于,有两个年轻的将领,自认为了无牵挂,只想挣个功名,便听从洛河的安排,领军绕过君子城,去东侧阻截白擒虎远道而来的援军。有许多将领,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也纷纷踏入了战场。只剩下几个老将,不顾洛河阻拦和恐吓,撤了出去——当年,他们在洛风落魄的时候背弃了洛风,现在,他们不介意“情景再现”。 于是乎,新的战场被开辟出来,风云搅动,乱如一锅煮沸的热水。 君子城东城门的战役已经接近尾声,只剩下不愿屈从命运安排的几个人还硬撑着,反抗着,艰难地计算着自己的“成果”。其中有老有少,有泪有血,却都担得起“英雄”的称号。 与这里遥相呼应的援军那里,厮杀要激烈得多。 身穿铠甲的士兵在战场上随着首领的调动而快速移动着,远远望去,好似涌动的水流。急促的“水流”形成“巨浪”,把每个人的命运都包裹在里面。 在战场上,杀人如同游戏一般,身处战争旋涡里的人,便成了促成游戏的虫蚁,又多又杂乱,又小又可笑。 战争的形势孰强孰弱,很快就显现了出来。 白擒虎带的是精锐部队,但正如洛河所说,他们千里奔袭,是耗费了大量体力的,之前遭遇埋伏,又折损了心力。最重要的是,他们只有不到两万人的兵马,而凉国参战的人数约有十万。 两万对战十万,在没有任何天时地利的情况下,真的没有胜算可言。 白擒虎被死死拖住,带过来的这些人,好似陷阱了一潭污泥之中,耗费了许多时间也难以摆脱,甚至有点越陷越深的苗头。一路上接连遇到埋伏和迎击,已经令这支军队疲于应对,再遇截杀,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白擒虎忽然想起一个酷刑,名叫“加官进爵”。施刑的刽子手将桑皮纸盖在受刑的犯人脸上,用酒将附在脸上的纸浸透,然后慢慢往上面叠加桑皮纸。纸张越来越多,受刑的犯人就越来越难以呼吸,最终窒息而死。待所有的纸张揭开,死者面容恐怖凄惨,犹如戏台上“跳加官”的面具。 正所谓名字多有趣,刑罚就有多凄惨。 白擒虎的援军现在就像是一个被盖了两三层桑皮纸的受刑犯,虽还保持着“活着”的状态,却还要被迫面对更加嚣张的刽子手。 江宏呢? 他怕是快要窒息而亡了。 来不及了啊! 第284章 江寒的天,塌了 被重重包围、还在挥舞双刀搏杀的江宏,并不知道有许多人在争取挽救他的生命。且不说在和凉国人周旋的白擒虎,一刻不敢停歇的江寒和远在圣都、故意放走凉国信兵去洛河那里求援的容慕之也是费尽了心思的,更何况还有一个伤口溃烂、在太子那里为江寒据理力争的、一路狂奔的苏淮婴。 可惜江宏对此毫不知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只能见到那些将兵锋指向他的敌人。 他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凉国要突然倒戈相向,为什么耗费巨大人力物力,只针对他门衰祚薄的靖边王府,为什么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甚至搭上几代人的热血的荣国,到头来没有人能站出来帮他一把。 这个世界,奇怪得有些过头。 江寒还在没命地狂奔着,她的腿因为长时间颠簸,已经麻木,几乎没了知觉,她的发髻也散乱了,灰头土脸的,根本不想一个世家大族的小姐,反倒像个落魄的乞丐。 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凭空生出一对翅膀,能让她立时飞到弟弟面前去,就算不能为他扛下钢刀,代替他死亡也是一件好事。 她急得想哭,却尽力克制着——在这样的情境下落泪着实晦气,还是忍一忍。 远远的,她看到了君子城外厮杀得正酣畅的战斗,在阳光的照射下,她隐约能看到白擒虎砍杀敌人时喷涌的鲜血。 江寒知道,容慕之已经得手了,从凉国圣都赶来报信的士兵也定然将消息传达给了洛河,但洛河依然故我地将杀掉江宏作为目标,没有因为任何事情的干扰而放弃,哪怕那是一场切断后路、自掘坟墓的决定。 洛河对江家的恨,已经到了如斯地步了。 要想救援江宏,凉国囤积于此的庞大军队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不只是江寒明白这个现实,她手下的两万骑兵精锐也明白。没有等待江寒的命令,他们像被打开了牢笼的猛虎,踏着雄壮的节拍,冲向那个庞大的战阵。布袋一样的战阵,瞬间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凉国军队好不容易形成的布局,一下子被打乱了。 君子城东城门,凉国军队分明已经控制了局面,可依然焦头烂额,紧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江宏和端木磊手下的战士已经不到二十人,且个个都是重伤,放在寻常人身上,他们甚至保持站立都是困难的,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群人,还要抱成团,用已经卷了刃的兵器迎击每一个敢靠近他们的人。 江宏和端木磊还在“比赛”,且谁也没有“认输”的苗头。每次砍杀一个人,他们都会嚣张地吼出来,好像吼出来了,那些丧失了灵魂的敌人的尸体,就会被风化,以致消失不见。 “十四个!”端木磊口中含着血,脸上挂着笑。他即将实现自己的目标,这个目标曾经在他人面前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夸口。 谁知道江宏更加得意地喊出了:“十五个!” 十五个?这小子,还真不知道“尊老爱幼”,都这时候了,还不给他留面子!端木磊如孩子一般地任性地想着。 其他野战军的士兵也在奋勇地厮杀着,直到躺在地上、鲜血迸流,直到再也拿不动刀剑,直到呼吸停止、体温消散。 那带了狂傲、孤勇、决然的气势,让凉国人胆寒,让他们即使能活着离开这个战场,在很多年后,也会记忆犹新、由衷感佩。 白擒虎的战场上因为江寒一行的到来而发生了形势的逆转。许多凉国人本就不愿参战,心思摇摆不定,眼下看着这样的形势,更是没了作战的勇气,即使没有主将带头,也纷纷做了逃兵,更不消说有些将军堂而皇之地领着手下弟兄撤离战场的了。 胶着的战况逐渐明了,远处的君子城因为尘土的渐渐散开而变得清晰起来。 可困守君子城的几个人没有那么幸运。命运吝啬于施舍他的怜悯,给一支英雄的赞歌收束了悲情的结尾。 端木磊仰面躺在地上,浑身上下有多少刀伤剑伤自己都数不清楚,就是满是胡渣的脸上,也有横横竖竖七八条血口子。他满嘴是血,血水不住地往外涌动着,鼻腔里只剩下了一缕将出未出的气息,憋在当中,好似在昭示生与死的分界线。 江宏也没有好哪里去,虽是站着的,但身体已经被利刃刺穿,靠着一根插在腹部的长矛支撑着身体,血水灌了他一身,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可他还在笑着,倔强又恣意地笑着,斜着眼瞧着端木磊,口中嘟囔着:“老家伙,有两下子,咳咳,砍了二十三个,比我多一个!” 端木磊的手指动了动,却没能抬起来,最终无力地垂下去,再也不动了,眼睛却还睁得老大,和往常喝酒吃肉、骑马射箭的时候一样。 “来世再比!”江宏说,声音越来越细微,越来越模糊…… 站着迎接死亡,是江宏留给自己最后的体面。 最辉煌最得志的时候,他正值年少;此刻如春花凋零,如江河东去,他依然年少。 纵横沙场的六年里,他没有辜负任何人的期望,他无疑是大荣国最灿烂的一颗星辰。 这颗星如今就要落下去了,最后的时刻,璀璨不减,妙不可言! 如果说这短暂的一生有什么遗憾,江宏只会回答:姐姐。 从今往后,她一个孤女,会如何一个人孤单地活在这个满是恶意的世上呢?她的寒热谁来问候、悲喜谁来分担、进退谁来谋划呢? 她的惊世才情,因为一场政治联姻而收敛,她的幽微情谊,因为一句皇家诏命而断送。将来寄居人下,没有依靠,何其可怜! 她定会日日生活在悲伤和孤独之中?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江宏的头挺了挺,到底撑不住,终于垂了下去。有一缕头发无意间飘下来,在西北野蛮的风的吹拂下,用力地摆动。 冲破重重阻碍奔向弟弟、却对一切无能为力的江寒,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江宏——” 而那个人,再也听不到了…… 第285章 毁灭 江宏死了,战死了。在饱受了战争摧残之后,在被家族荣耀压垮之后,死在了十八岁的那个夏天。 他战死之后,靖边王江家,再无一个男丁! 他的血还没有干透,他的身体还残存着温度,这副满是创伤的身体被姐姐抱在怀里,还如那个能说说笑笑的孩子。 可是他的眼睛闭上了,再也不能睁开。 他还没有上学堂的时候,就曾经举着小拳头张牙舞爪、信誓旦旦地告诉姐姐,将来长大了,要保护姐姐,谁要敢欺负姐姐,他就张大了嘴巴咬他。江寒笑着问他,如果宏儿老了呢?成了老爷爷、牙齿都掉光了呢?江宏一本正经地回答:“那……那姐姐就快跑,宏儿抗揍!” 多么小孩儿气的话。 他没能活到牙齿掉光的时候,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十八岁的那一年。 江寒和江宏,是手足也是战友,在父亲去世的六年多里,苦苦支撑、扶持前行。他们是对方的依靠,也是对方活下去的意义。 江寒与江宏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晋王府的葳蕤馆里。那天,他刚安抚了不同意与晋王府联姻的将士们,回来葳蕤馆和姐姐告别,说要去送和亲的公主。他带来了鹿肉,嬉皮笑脸的,变着法子逗姐姐开心。江寒还记得,这皮猴子故意从小凳子上跌下来,摔个屁股蹲,还像个孩子一样吵嚷、撒娇。 他说他看上了曲绍家的女公子,让江寒下聘。 丰厚的聘礼已经准备好了,里面藏着他们的母亲留给儿媳妇的传家宝,可想做新郎的大男孩,又去了哪里呢? 江寒曾想,江宏就是她的天,有这一片天空,万事万物才有色彩。如今,她的天塌了,她便开始企盼,这个青面獠牙的凡世,毁灭了…… 毁灭了,一百多年的荣耀! 毁灭了,凉薄可笑的朝廷! 毁灭了,让人厌倦了的冰冷的战场! 毁灭了,她就可以没有顾虑地去见江家的先人,就可以没有痛苦地守着她的小弟,就能轻松逃离不能左右的婚姻和带着歉疚的承诺。或许幸运一些,她还能拉着她爱的那个男孩,与他相约下一世的见面,或许还能为后人写一段平凡又甜蜜的故事。 没有了江宏,这个世界还剩什么呢? 京城里没有温度的房子,还是朝堂上莫名其妙的指责? 所以,还是毁灭了的好…… 匆匆赶到的苏淮婴,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场面:跪在地上的江寒满脸是泪,却没了哭声,一双眼睛毫无光彩,整个人一动不动,好似被抽走了魂魄。她的怀里躺着一个满是鲜血的尸体。尸体被鲜血包裹住,若不是他手上拿着“河清”“海晏”双刀,外人几乎无法认出尸体的主人是谁。 这具尸身穿着铠甲,可惜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被江寒死死地搂着,却不能有一点挣扎,曾经闪闪发光的眼睛,此时被眼睑盖着,不能有一丝的颤动;或喜或悲、或怒或笑的英气十足的脸,也最终消失在了京城无数少女的梦中。 那个孩子是在无数人的期望中长大,终于又在无数人的注视下消亡了。 姐弟二人的周围,躺满了尸体,插满了刀剑。满地的鲜血与天边的红霞相比,不知道哪个更灿烂,哪个更刺眼了。 到处都是靖边王府的士兵,每个人都跪着,上身挺直,头却低垂着。他们在为首领的牺牲而哀痛,同时也应该在为一场旷日持久又毫无保留的忠诚而惋惜。 到底还是晚了,到底还是功败垂成。 苏淮婴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缓缓走到江寒面前去。距离她越近,便越能感受到她的绝望和痛苦。好不容易想好的安慰,刚涌到嘴边,又被浓烈的悲伤打碎了。 他用什么安慰她?这个世上,还有谁有资格安慰她呢? 让她“节哀”吗?让她“珍重”吗?让她“向前看”吗? 她已经一无所有了,还怎么“节哀”?怎么“珍重”?怎么“向前看”呢? 在那样的人面前,你倒不如和她一样,盼望着尘世毁灭,盼望着黑夜降临,盼望着一切生命归于沉寂。 时间过得真慢,每一个呼吸都那么艰难而漫长;时间又过得真快,风动、沙动、血流动,都需要耗费时间。苏淮婴便在着又快又慢的时间里,等了江寒许久。 “寒儿……”苏淮婴终于等不了了,用略显沙哑的声音喊她。 江寒似乎吓了一跳,从痛苦中醒来的时候几乎忘了刚刚发生了什么悲惨的事,直到低头看见那张鲜血凝固的脸庞,触摸到已经冰凉的体温,才知道尘世还在,她却失了灵魂。 “寒儿!”苏淮婴又唤了她一声。 江寒循着声音抬头望见苏淮婴,用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反倒把手上和衣服上的血渍抹到了脸上,让那张苍白的小脸越发显得恐怖。眼前逐渐清明,她像是看到了救世主,腾出一只手来,拉住苏淮婴的手。苏淮婴这才发现,江寒的手比江宏的手,温度一点也不高。 “寒儿,你……” 江寒嘴唇动了动,起初没能发出声音,在试验了几次之后,才断断续续地说:“宏儿睡了,我叫不醒他。他很听话的——你帮我叫醒他……” 苏淮婴:“……” “他一会儿就醒了,是不是?”江宏用渴望的眼神等待一个答案。 “……”苏淮婴眼圈红红的,却不敢落泪。他不知道该不该打破江寒好不容易构造的梦。 强压下心里翻滚的悲伤,苏淮婴说:“把宏儿害成这样的人还活着。寒儿,振作一点,你还有很多事要做。” 是了,是了。她有很多事要做。 洛河得逞了,江寒不会原谅他。 佛家总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江寒承认自己没有那么宽广的胸襟,她只知道,血债只能由血来偿还。 江寒拉着苏淮婴的手,说:“你说的没错。平仲哥哥,宏儿就交给你了,替我把他……好好地带回去。” “你呢?” “我?”江寒的眼前又浮起一层白雾,“我要把洛河的脑袋带过来!” 第286章 亲力亲为 没想到江寒会“亲力亲为”,毕竟她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让人看了着实担心。所以苏淮婴说:“寒儿,你现在需要休息。我可以替你……” “谁也不能代替我!”江寒忽然疾言厉色了,“宏儿的仇,只能我亲自报!” 还是那个倔强的姑娘。 被江寒吓了一跳,歉疚的情绪短暂代替了怜惜。苏淮婴心里非常希望江寒休息一下,哪怕喘口气也好,可面对一个万念俱灰的江寒,这样的劝慰还是说不出口。 “好,”苏淮婴说,“我带他走。” 听到了这样的承诺,江寒终于放松了些。她用手指轻轻梳理好江宏脸上沾了汗水和血水的碎发,动作缓慢,满是温情,好似担心弄疼了这个与她相依为命的孩子。片刻之后,她抬起头,腾出一只手来,颤巍巍的,拉住了苏淮婴的衣襟。带着卑微的恳求,她说:“宏儿,就拜托给你了,请你好好地……好好地把他……带回家……” 回家。 这两个字从口中溢出来,让江寒打了个哆嗦,一滴泪又涌出眼眶,掉在江宏破碎的铠甲上。 苏淮婴哪里还有拒绝的余地?他双手从江寒的怀里小心接过江宏的尸体,说:“你放心。” 江寒闭上眼睛,让脆弱的泪水完全脱离眼眶,稳住心神。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里面透出来的,便只剩下令人恐惧的杀戮。 江寒从江宏的手里取来“河清”“海晏”双刀,插上刀鞘,站起来,转过身,将双刀高高举过头顶,对跪在地上的所有将士说:“各位将士,随我再战一场!捕获凉国主帅洛河者,就是下一任靖边王!” 做下一任靖边王? 这句话的含义太多、太复杂了。 江宏战死,江寒嫁人,说起来,靖边王府确实断了血脉,但若是陛下开恩,允许江家过继某个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或者选一个孩子做义子来承袭爵位,甚至允许江寒与容慕之未来的孩子袭爵,也在情理之中。自古没有哪个臣属有资格承袭主将的爵位啊。 可江寒有这样的决定,说明她放弃了这个传承了百年的爵位。她的心里,只剩下了“报仇”二字。 不在乎将来在满是怀疑和算计的皇帝面前是否还有存在的意义,不在乎在“以权势论英雄”的朝臣面前处于什么样的被动地位,不在乎在把她当仇人看待的容慕之面前还能有何出路,让出爵位,意味着她几乎断绝了自己活在世上最后的一条退路。 让出爵位,江寒再也没有了奋斗的目标,再也没有和满是偏见的世人据理力争的资本,再也没有成就辉煌的机会了。 有老将低声劝她“三思”,她却没有任何回应,提着“河清”“海晏”,翻身上马。 将士们也纷纷骑上战马,跟随江寒一路西行。在他们看来,靖边王的爵位是挣不得的,但为了报答靖边王府的知遇之恩,为了替一场忠诚画上圆满的句号,这场仗,是一定要打的。 在一众将军中,最是梗得难受的是白擒虎。他是江寒派来救援江宏的主将,却因为接连受到伏击而错失机会,让江宏在江寒面前战死,自此群龙无首。他自认是千古罪人。虽在几次战斗中受了些伤,但他还是一马当先。他不是为了所谓的“靖边王爵位”,他自认为是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他只想赎罪。 在虐杀江宏之后,凉国的将士们就消失在了战场上。有的是做了逃兵,而大多数人跟着洛河往西方逃窜。 此时的洛河精神恍惚。他时而兴奋于十年血仇一朝得报,时而惶恐于凉国覆灭、再无家可回,时而恐慌于周围数以万计的仇恨的眼神,随时都有可能将他穿透,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但总体来说,他是骄傲的。十年卧薪尝胆、阴谋算计,漂泊异乡、朝不保夕,终于得偿所愿,让仇人父债子偿、后继无人了。 正胡思乱想着,有侦察兵匆匆忙忙迎面跑来,惊慌失措地说:“容慕之已经完全侵占圣都,正带领骑兵向这里杀来,恐怕过不了半日,他的兵马就到了!” 队伍里爆发出一阵惊呼。 早该料到了。圣都陷落,没了后援,洛河带出来的队伍就成了丧家之犬,成了无根之苗。眼下除了逃,再无别的出路。 怎么办?这急需洛河拿个主意。 “南下!”洛河在人们询问的眼神中喊道。 原本他是想去北狄暂时容身的,但一想到容慕之竟然能在北狄人手中借来狼道,说明二者已经成为同盟。投奔北狄国主无异于自杀。 那就去安南国。 虽然和安南国没有什么交情,但凭着这么多兵将,或许可以迫使安南国国主“借”出一块地方供他们容身。安南河流山川众多,凭借着这些天险,应该足够自保。 “上了贼船”的凉国将士,哪里还有反驳的机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谁知道很快,有侦察兵满头大汗地告诉他,江寒追上来了! 被江寒带领的西北野战军追击,是所有人都能料到的事。江寒自小执掌兵权,在老靖边王去世之后,还培养了弟弟江宏做新的靖边王。她的手段和能力,周边各国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洛河在她的面前杀了与她相依为命的弟弟,江寒赶来报仇,乃是情理之中的。 只不过包括洛河在内,凉国人是存了侥幸的。江寒奔袭了数日,身体羸弱,又遭受了胞弟阵亡的打击,再如何悲痛,也应该不会立刻跑过来算账。只要时间允许,他们向安南国借了安身之所,凭借天险,江寒一个孤女又能奈我何? 事实完全不像他们想得那么简单,江寒用行动打碎了他们的设想。与曾经的洛河一样,怀有刻骨仇恨的江寒俨然是一个恶魔,除了把所有人带入地狱,她别无他求。 本想着打败强盛的荣国,坐享中原,加官进爵,如今一无所有,朝不虑夕。人们把悔恨变成愤怒和怨怼,准备一股脑宣泄在洛河的身上。 第287章 追击 洛河在人们即将爆发怨念的时候,果断地将它遏制在了萌芽之中。他的心里也是极为慌张的,但此时此刻,他不敢表露出来。 他必须将所有人控制住,至少要让他们在脱离江寒追击之后再爆发。 洛河也是贪心的。他最初的也是最根本的目标,自然是报仇,只是如果报仇之后还能得到无限的风光,能让所有人臣服,奉他为王,让他成就他父亲没能成就的霸业,他怎么会拒绝呢? 眼下他已经报了仇,剩下一步就是自立为王。 他向队伍的末尾处看了看,对身边的两个小将说:“你们两个,马上带人阻截江寒的追兵,其余人跟我向安南进发!” 其他将军也就罢了,被点名的两位小将又慌张又愤怒地说:“为什么是我们?”“对啊,他们是江寒亲自带来的精锐,我们怎么顶得住?!” “当然得是你们,”有年纪稍长的将军说,“江宏死在了你们俩的手上,江寒要的就是杀她弟弟的凶手。你们不去,难道要我们去?” 说的也没错,当初接受洛河命令、带人虐杀江宏的,正是这两个人。 “我们也是奉了元帅的命令,怎么还成罪过了?”一个小将愤愤地说。 “就是,当初你们一个个跟缩头乌龟似的,现在好像有了远见了?”另一个小将附和。 其他将军们不愿代替他们前去阻截江寒,纷纷准备与两个小将军展开“辩论”:“挣功劳的时候往前凑,卖命的时候不出头,想得美啊!”“可不是嘛,难道是觉得自己没本事,不能活着回来?”“不是说对元帅的命令坚决执行吗?现在怎么挑三拣四起来了?”…… “都别吵了!”洛河恼怒地说,“事到临头,说那么多有用吗?!” 人们果然都不吵了,心里却乱糟糟的,互相递眼色、对口型,全没了指挥若定的将军样子。 洛河拧着眉说:“就按我说的办!你们两个杀了江宏,是有大功劳的,只要完成这次阻截任务,我给你们加官封爵,封侯爵!” 两个年轻人有点心动。 洛风再接再厉:“江寒远道而来,经过了好几次大战,已经精疲力尽,此时只是虚张声势。我相信你们一定不辜负我的期望。” 两个小将互相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感受到了信心。 其他人,包括洛河在内,庆幸于两个人成功被骗,终于放松下来。洛河说:“前面就要到安南国地界了,我们在前面等着你们。” 两个小将完全抛开了惧怕的心情,他们怀着对洛河的信任和对位极人臣、名垂青史梦想的渴望,调转马头,带着人奔向他们的目标。 江寒的脑海里快速闪过的都是江宏陪伴她时的点点滴滴,越是如此,江寒越是心痛,越是对洛河加重了仇恨。她只希望将洛河擒住,撕碎、捣烂,生食其肉,痛饮其血。 视线中多出两个凉国的军队,来找死的,很好。只杀掉洛河是不能消除江寒滔滔的恨意的,她要让无数人陪葬。 杀戮! 只有杀戮,才能平复她的心情。 又是一场厮杀。 这次的厮杀与之前有所不同。本就是逃跑的军队,人数处于劣势,又因为恐惧而消磨了气势,这样的凉国军队,是不可能和西北野战军相抗衡的,更何况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野战军。 对于凉国军队来说,屋漏偏逢连夜雨,攻克了凉国圣都的容慕之携军赶到,也加入了追击凉国残军的队伍中去。 不得不佩服洛河的三寸不烂之舌,考虑到两个小将带领的部队根本不经打,他又说服了两位将领赶来支援,以协助两个小将完成阻截的战役。 这确实拖慢了江寒的追击速度。 但江寒不着急,让洛河慢慢面对死亡,慢慢用绝望代替希望,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加入战局的容慕之尚不清楚江宏的消息,但看到江寒手中握着的“河清”“海晏”双刀和她苍白的脸,他便猜出七八分,只是不敢确定。他的心里还怀着渺茫的希望,希望他们这些天的争分夺秒和苦心经营没有白费,希望江宏还活着、靖边王府还有维持下去的能力。 马蹄胡乱地踏着,刀剑刺耳地摩擦着。在层层的兵刃之间,容慕之艰难地一步步靠近江寒。他的宝剑上满是血珠,雪白色的铠甲上也是血迹斑斑。他厌恶血的腥臭味,只是这样的情境下,他也只好忍了。 他看见,乱军丛中的这个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几乎没有踏入过血淋淋的战场,眼下被自家将军们牢牢地保护着,倒是没有显出慌乱的神色。 只是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表情,木然,冷漠,古井无波。 她该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站在这里呢? 带着强烈的忧虑,容慕之大喊:“江寒!” 江寒恍若未闻,没有回应,甚至没有任何该有的动作。 “江寒!”容慕之又喊。 这一次,江寒送来了片刻的眼神,但很快收回,好似担心容慕之即将问出的任何问题。西北的风沙从她的发尖穿过来,撩拨起她已经凌乱的发丝,却不能让她多一点活人的气息。 容慕之放弃了呼喊。他想明白了,就算江寒应下了,他又该怎么开口询问呢?他问了,江寒又该怎么回答呢? 他是不敢在江寒的嘴里,得到难以接受的答案的。 怔忡间,凉国一个将军的长矛正对着他的面门刺过来,他反应不及时,眼看就要有性命之忧。 好在靖边王府麾下大将秦穆在关键时刻劈死了凉国将军,堪堪救了容慕之一命。 稳住心神,收住即将浸透衣衫的冷汗,容慕之来不及说声感谢,憋在心里的问题终于问了出来:“秦将军,靖边王怎么样?洛河在哪儿?” 秦穆与容慕之对视了一眼,但很快闪开,这细微的动作,与江寒别无二致。 可容慕之不依不饶:“难道功亏一篑了?” 秦穆接连劈倒两个赶上来的凉国士兵,粗声粗气地说:“辜负了晋王一场辛苦——洛河就在前面,还来得及用他的头祭奠我家王爷!” 第288章 交情 终归是晚了一步。 容慕之不知道该把一个什么样的自己摆在江寒面前。 同情?这个倔强又好强的姑娘应该不屑于这种情感。 支持?她独立支撑了这么久,难道还少一个无关紧要的支持? 容慕之暗自嘲笑自己,这么久了,竟还是摸不透这个名义上的妻子,最需要的到底是什么。如此看来,那个应该和她并肩而立的人,也不该是自己了。 解决这些丧失了锐气的凉国军队并不需要消耗太长的时间和太多的经历,江寒和容慕之两队人马很快冲破阻碍,重新踏上了取洛河脑袋的路。 还是一路狂奔。 江寒厌恶了奔跑。多日的奔跑成为了习惯,也成为了希望破灭的标志。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弥补她此时巨大的遗憾,她只能用奔跑的方式逃脱冰冷的现实。 奔跑,最好一口气跑到世俗之外去,跑到黄泉去,跑到没有生死困扰、没有恩怨纠缠的地方去。 他们翻过了群山,越过了戈壁,踏过了溪流和原野,也经过了花草和树木。一天一夜,几乎没有停歇。 容慕之跟着她,不远不近,不声不响。 一直满怀愧疚不敢言语的白擒虎忍不住提醒江寒:“郡主,看洛河逃跑的方向,他们应该要去安南国。我们要不要提前告知安南王?” 告知?如何告知?容慕之一头雾水。 江寒说:“发信号。” 白擒虎从怀里取了一个一尺余长的传信烟花,对着天空放飞。那烟花带着刺耳的哨声穿透云霄,在高空中炸开。天色已暗,更显出烟花蓝色的光芒。 “这是什么意思?”容慕之问。他没有想到,靖边王府和安南国有密切的往来。 白擒虎看了看江寒,似乎想在她那里得到回答容慕之问题的批准,可惜江寒半点指示都没有,把决定权随意地交回给了白擒虎。 白擒虎权衡了片刻,望着容慕之做了简短的解释:“我家老王爷与安南国先国主有旧交,在他们国主来我国朝拜天子的时候,于刺客手中救了他们国主的命。他们国主便与老王爷结为兄弟。后来现任安南国主登基时险些被他的叔父算计,宫中发生了政变,他便向正在边境巡查的我军求援。王爷和郡主来不及报备朝廷,亲率了一支精锐帮助安南国主平定了叛乱。安南国主感激我军,便与郡主约定,世世代代为兄弟,绝不叛离。这枚传信烟花,乃是有求必应的信物。” 他的声音夹在凌乱的马蹄声里,显得有些破碎。 容慕之奇怪:“这么大的事,朝廷怎么不知情?” “不是朝廷不知情,是殿下你不知情,”白擒虎说,“那时正赶上殿下与风将军大婚,这种‘琐事’,哪敢叨扰殿下?” 语气中有淡淡的埋怨。 也对,晋王容慕之初次大婚风光无限、得意非常,二次大婚满城风雨、世人皆知,让战功赫赫的靖边王府江寒郡主和江宏王爷颜面扫地,身为靖边王府的干将,白擒虎岂能不怨? 容慕之来不及在意白擒虎话里夹杂的怨气,继续问:“就算是这样,你们只凭着一枚烟花如何传递信息?天色将暗,如果安南国主误将洛河大军当成我军,开门揖盗,又该如何?” “不会的。每一个颜色的烟花都有一个含义。这枚蓝色的烟花是在告诉安南守军,撤离所有河道的船只,不许让任何人进入安南地界。这是当初郡主提前和安南国主商议好的。”白擒虎答道。 这个姑娘,总会给人以惊诧,让人自愧不如。 白擒虎转而对江寒说:“我国与安南隔河而守,边境线很长,我们就算能追上他们,等交了兵,也很难一网打尽。末将对安南的边境线比较了解。我记得,如果往西走一些,会遇到一条连绵的山脉,山脉有个缺口,在面向河流的地方是一片宽阔的河滩。那里虽然是分界河最窄的地方,但三面环山,像个布袋,只要堵住出口,任是谁也冲不出来。末将请命,领一支轻骑从东面追击他们,将他们向西驱赶。等他们进了‘布袋’,一切就容易解决了。” 江寒思量片刻,最终用沙哑的声音回应他:“正好。你领三千人先走,我们继续直线追击,我们在山口汇合!” “得令!”白擒虎答道。 想着终于可以勉强弥补一下不能救援江宏的遗憾,白擒虎斗志高昂,眨眼之间就领着人,消失在江寒的视线之中。 白擒虎的计划进展得十分顺利。洛河听闻侦察兵报告,东方和北方分别有大军追来,便有些慌张了。他或许还有勘察地形、从长计议的心情,但他手下的将士实在丧失了分寸,就算没有洛河的命令,这些人也或早或晚地往西南方向逃窜。 很快,他们钻进了白擒虎事先预想的“口袋”里。 虽发觉了和安南国隔着大河相望的河滩是个三面环绕的地形,是兵家险境,但洛河带的军队还是争先恐后地跑了进来。只是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对河对岸的安南守军无论如何利诱,都不能说服守军送来船只,渡他们过河。 天已经黑透了,周围都是绵延的山川,面前湍急的河流比焦躁的马蹄声还要震耳欲聋。借着幽微的月光,凉国人总想看一看死神一般如影随形的西北野战军的全貌,却只能闻其声,不能见其人。 这并不妨碍他们胆战心惊。 先来堵住“口袋”的是白擒虎的轻骑。白擒虎横刀立马于山口,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洛河大感上当,前后派了两队人马往外冲,可试验了几次,都被白擒虎老老实实挡了回来,还折损了好些兵马。更让人震恐的是,这个堪称“沙场屠夫”的白擒虎,竟然连打扫战场、掩埋士兵的机会都不给凉国军队,还下令将那些战死的凉国士兵放火焚烧。凉国军人成了困在笼中、被拔了牙齿的老虎,还要被迫观赏“杀鸡儆猴”的戏码。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绝望呢? 于是乎,许多凉国军人面对汹涌湍急的河流,洒泪自沉。 第289章 逼降 江寒和容慕之率领的军队很快和白擒虎的轻骑相遇。江寒对白擒虎的做法很是满意,虽然她在表情上与之前没有半点不同。 于是江寒勒马于群山之外,发布命令:“安营扎寨!” 秦穆说:“我军已经追到这里了,不如一鼓作气,让他们憋死在里面。郡主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保证绝不让洛河见到明天的太阳!” 白擒虎也说:“这个地形最适合火攻。等我放一把火,他们一个也跑不出来!” 江寒却说:“向后退一箭之远,安营扎寨。” “郡主?” 江寒:“把他们都杀干净不是一劳永逸的事,而且我军不能再平添牺牲。今天晚上,凉国人会把洛河的脑袋送过来的。” 原来是逼降。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洛河是公认的罪魁祸首,是众人眼中的江寒追杀的目标。而他先抛弃了圣都,致使凉国众多将士无家可归,后又欺骗手下将士拼死阻截江寒的追兵,来为自己的逃跑争取时间。这样的首领,会得到众人的拥戴吗?既然不拥戴他,为什么不利用他换取一线生机呢? 明明刀锋高悬着,却久久没有落下,在短暂却又漫长的等待中,洛河也逐渐明白了江寒的想法,与此同时,他看到了周围每一个人令人生畏的眼神。 将士们在看待洛河,就像饥饿的狼群看待一只鲜嫩的羊羔,就像一棵即将枯死的小草看待一滴甘露,就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刀看待它的刀鞘。 避开他们血渍未干的兵刃,单是这眼神,就能把洛河凌迟处死。 “你们不要慌,我会把你们带回凉国!”洛河着急地说。 没有人应和他。 “我一定能向安南国主借来船只,让各位安身!”洛河嚷嚷。 可刀斧近眼在前。 洛河最后挣扎:“你们以为把我送给江寒,你们就能活下来吗?做梦!将来你们群龙无首,江寒就会把你们各个击破!” 面对他的只有绳索。 “你们当初背叛了我父亲,现在也要背叛我,你们没有良心!你们都是畜生!混蛋!” 这下子,他的嘴也被堵上了…… 刚过丑时,被围堵在山峦与河道之间的庞大的凉国军队里,走出来了五个人。当中被捆绑得严严实实、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自然是连说话的权利也被剥夺了的洛河。押送他来求和的是他曾经的将军——这些将军是经过众人商议推选出来的。 搭设营帐,烧火做饭,此是荣国士兵在做的工作,也是凉国士兵最想做又难以做到的工作。押送着洛河来到荣国军营的几位将军,在看到这样的景象的时候,都不得不暗自叹一声“悔不当初”。 江寒和容慕之在阔大的军帐里等待着局势的变化。 容慕之很少和江寒共处,尤其是离京之后。就算匆匆见了一次面,也有苏淮婴在场,三个人闹得非常不愉快。 这次的气氛更加压抑,因为洛河一众人没有来之前,江寒一句话都不说,像个木头人一样干坐着,别人给她吃的她不吃,给她水她也不喝。她似乎冷得厉害,浑身都在微微地颤抖,双手攥成拳头,紧紧抱着江宏的“河清”“海晏”。 她的将军们被这沉闷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都悄悄撤了出去。容慕之最初还想安慰一下江寒,看她的样子也没了话说,想着或许留下她一个人也自在,干脆跟着将军们一起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秦穆从军帐外高声报告:“凉国人押着洛河前来投降。” 片刻之后,便见江寒从军帐中出来,面色沉静,只是睫毛微颤。她屹立于军帐之外,说:“筑军台,燃篝火!” 这是在申明法纪、誓师盟愿和处决犯人时,军中经常准备的活动。只是江寒又追加了一句:“搭设一个火祭台!” 在场的人都惊了惊:这是要将洛河挫骨扬灰吗? 在军营正中阔大的场地上设置了军台,江寒坐在军旗之下,看着这几个夺走她的小弟性命的仇人。 到处都是士兵,无论老少,无论阶品,都是手握刀枪的汉子,只有坐在军台之上、面对着熊熊篝火的人,是个手不能挑、肩不能扛的姑娘,一个二十岁的姑娘。 这个姑娘的手上,正握着一对古朴锋利的双刀。 她坐的虎皮椅是军中常用的宽大的靠背椅,正适合白擒虎、秦穆这种虎背熊腰的男子坐,此时却托着江寒单薄消瘦的身躯,反倒显得格格不入。 可谁也没有表示质疑,就连身为晋王的容慕之,也觉得那是理所当然。 凉国的几位将军低头跪在江寒面前,洛河虽不想跪,奈何左右两位将军强压着,只好跪了下去。 江寒的目光,自然落在了洛河的身上。 洛河的面孔对于江寒来说是很熟悉的,且不说他在靖边王府呆了十年时间,就是他经由温鹤南而受重用,也是靖边王府中人尽皆知的事。现在重新审视这张面孔,江寒觉得气恼、愤恨,也觉得后怕。 十年,这个男人委曲求全,还要悄无声息地联系凉国意图反叛的势力,还要和北狄人达成盟约,不得不说,他的能力是惊人的。 可惜,他是个对手,是杀害她的宏儿的仇人。 既然是仇人,就没有必要“惺惺相惜”了。江寒必须用最凶狠的方式了结他的性命,祭奠他英灵在上的弟弟。 江寒声音沙哑:“凉国与我国本是友邻,忽然刀兵相向,寡廉鲜耻,天怒人怨。运道不幸,怎么生了尔等畜生留于世上,为祸人间!” 凉国将军忙叩头谢罪,说:“我等本不敢与天朝为敌,只是受了恶贼洛河的蛊惑,犯了这等不仁不义的罪过。上天有好生之德,还请郡主看在往日情分上,留我们一条命。我等从今往后再不敢与荣国为敌,必年年供奉,感念郡主恩德!” 谁知江寒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你们突袭我朝送亲队伍、残杀我朝百姓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想到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们虐杀我弟弟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想到上天有好生之德?!往日情分早已被尔等亲手消磨干净,还想让我忍气吞声的放你们走吗?——做梦!” 第290章 拳头和刀 听江寒疾言厉色地细数凉国人的过错,凉国将军本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反驳的借口。 可江寒的控诉没有停歇,她一边带了怒意地走向凉国人一边说:“你们做的恶事岂是寥寥几句说得清的?为了赢得战争,你们提前很长时间就苦心准备了。你们勾结北狄人刺杀风将军,还要借机陷害我靖边王府;你们一而再再而三派人潜入我国伺机刺杀,引得我们互相猜疑……” “等等!”容慕之忽然发了话,“你说,刺杀晴儿的是凉国人?” 江寒将塞在洛河嘴里的布取下来,说:“正好你在,让洛河亲口跟你说!” 洛河终于有了说话的能力,却偏不愿好好使用它,他冷笑了几声,说:“事已至此,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值得计较吗?反正最终的结果是我赢了,我报了大仇,我杀了靖边王!” 他大笑起来,笑得又嚣张又凄惨,让群山震动、虫鸟翻飞、夜风狂舞、星河无光。 简直是恶魔! 江寒气得发抖,头脑里只能萌生出杀意,名誉、理智、大局,统统都因为这笑声而丢掉了。 只是还没有等她下达处决的命令,容慕之已经跨着大步冲到了洛河的面前。他高高地扬起拳头,狠狠地朝着洛河的门面砸下去。 一拳,一拳,又一拳! 像是在殴打一摊腐肉,像是在惩罚一只死狗。 他当然要亲手惩治洛河。 风晴色是什么人?她是荣国的巾帼英雄,是呼啸纵横的三军统帅,是荣国晋王的妻,更是容慕之的阳光和雨露、山川和河流。是风晴色将一个广袤多彩的天地捧给了容慕之,也是风晴色,给了容慕之一个新的人生。 可洛河将他算计的手伸向了风晴色,剥夺风晴色的生命,也剥夺了容慕之多彩的凡尘。 他也让容慕之坚定地认为江寒是罪魁祸首,把原本属于江寒的幸福生活弄得一团糟。 事后,他还在狂笑,在不屑一顾地说那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叫嚣自己是一个胜利者。 他怎么忍得了? 他在惩罚洛河,其实也在惩罚自己。 他一早就明白,江寒不会是与敌国勾结、出卖和刺杀风晴色的人,可他偏要固执地劝说自己将这场骗局当成事实,将江寒推到风口浪尖上去,因为只有这样,他的恨才不会没有载体,他的爱才不会有了转移。 一拳,一拳,又一拳! 直打得洛河满脸是血,打得他牙齿掉落,痛呼出声。 洛河原本还想咬牙硬撑,将疼痛抑制在喉咙里,可到后来,声音怎么也控制不住,以致哀嚎连连。 不知道到底打了多少拳,打得容慕之都累得挥不动手臂,他才终于停了手。满头是汗,呼吸不畅。他双手血色,那刺目的红一滴一滴地坠下来,偶尔触碰到他雪白的战袍,触目惊心。 再看洛河,哪里还有人的样子?映在篝火之下,简直比鬼魅还恐怖。 洛河跪都跪不住了,瘫倒在地上直呕血。 押送他来的凉国将军吓得没了声音,呼吸凝滞。就是站在周围的荣国将士,也没有见过大庭广众之下大挥拳头的三军统领,更不要说这个三军统领是个洁癖又冷淡的皇子了。 洛河应该是极其不服气的,可惜他被打得面目全非、牙齿脱落,任是如何愤恨,也不能说话,甚至不能用面部表情来传达情绪。他有点后悔刚刚的得意忘形。 对洛河的惩罚还没有完。江寒命周围的军士将他挂在了火祭台上。 提着“河清”“海晏”双刀的江寒绕着火祭台打量洛河。她的关节窝里传出刺骨的冰冷,偏一腔血热得吓人,像滚热的沸水,又想滔滔的江河,好似一个不留神,就能冲出血管,把江寒淹没。 江寒的手颤抖着,她抽出了双刀的其中一把,朝着洛河的胸膛就是一刀:“第一刀,是为你洛家祖宗!你父亲不忠不义,妄图造反叛乱,死无葬身之地。你和他一样黑白不分,用别人的命报私仇,搞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你不配为人!” 洛河惨叫。 江寒拔出刀,又重新捅了下去:“第二刀,是为我江家。你流落我家,被我父亲和弟弟善待,你不知感恩,还要伤他们性命,死不悔改。你猪狗不如!” 洛河叫的声音都哑了。 江寒双眼充血,决然地下了第三刀:“第三刀,是为两国百姓。他们何其无辜,成为你复仇的筹码,母亲失去儿子、儿子失去父亲、妻子失去丈夫。该死的人是你!” 洛河的嘴里喷出一口血来,头挺了挺,终于垂了下去。 漫山遍野,回荡着洛河的惨叫和江寒掷地有声的审判,除此之外,再无声响。 江寒已经被抽干了气力,身形不稳,几欲瘫倒在地上。容慕之抢了一步上前扶她,可倔强的她推开了他的手。 这是容慕之罕见的、没有半分隐藏的关心,但江寒没有接纳——她早就不需要容慕之的关心了。 踉跄着回到椅子上坐下,将全部身体都交托给一把没有温度的椅子,江寒对身边的秦穆命令:“挫骨扬灰。” 这个结局,是人们都意料到的。 但这只是洛河的结局,凉国其他人,还在心惊胆战地等着江寒的裁决。 江寒静静地等待着洛河完全被大火吞没,苍白的脸印出红光。她转而将清寒的眼神投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凉国人身上,说:“洛河死了,我和你们的仇却还没算完。” 凉国人吓得涕泗横流,偌大的汉子,竟趴在地上以头抢地,如发疯了一般地痛哭哀嚎,口中都是“饶命”“恕罪”之类的话。他们后悔接受同僚们的委托,押送洛河前来投降,刚刚发生的一幕又一幕的画面,定会更为他们永久的噩梦。 江寒等着他们哭累了、哭厌了,缓缓开口说道:“凉国残兵,现在还剩下大约五万人,杀起来也要耗费我们不少的力气。所以,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放你们回家。” 凉国人屏住呼吸:“什么……条件?” 只听江寒薄唇微启:“我要一千个头颅……” 第291章 恶魔江寒 一千个……头颅? 饶是荣国人,也吓了一跳,更不消说凉国残兵。 两国罢兵,通常提一些割地赔款、贸易通商的条件,没见过开口要脑袋的。江寒难道被仇恨逼疯了不成? 江寒明显已经虚脱,就算是坐着也撑不住身体了。她在无数人的注视下,用搅进风中就会破碎的细微的声音说:“洛河这条命,是赔给舍弟的,至于我无辜战死的其他野战军将士,难道就该白死吗?血债血偿乃是天经地义的事,不是吗?” “这个……” “可是……” 片刻之后,终于有凉国人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只是这一千个人头,我们该要谁的呢?” “自然是屠杀我方将士最多、‘战功’最大的人们啊,”江寒冷笑道,“我只要一千个人头,天亮之后,人头送来,尔等离开;送不来,就不要怪我与安南国两方夹击,将尔等烧死在河滩上!” 凉国人面面相觑。 “怎么,我给的时间太充足了吗?”江寒说。 懂了。凉国的将军们纷纷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其中有人或许因为跪的时间太长,一个不留神脸朝下摔了一跤,却不敢计较荣国人的耻笑,哗啦啦跑了出去。他们必须争分夺秒,去取得战友的头颅。 在场的将军们,无不对江寒提出的条件拍案叫绝。 如果说江寒刚刚在对待洛河的时候能被称为“狠”,那么对待凉国人,她可以称得上“毒”了。说她是地狱恶魔,一点也不夸张。 江寒确实没有将凉国人全部杀干净,不会让远在凉国境内的凉国人对荣国世世代代怀着怨恨,将来扰的边境不安。从这一点上来看,江寒好似是善良慈悲的。 换一种方式,如对待北狄人一样,强迫他们签订合约,世代纳贡、贸易,也会让元气大伤、国将不国的凉国快速积累恨意。更何况,经此一战,他们应该根本拿不出钱财进行赔偿,若是逼急了,反倒得不偿失。 所以江寒换了一种比较“温柔”的方式,而这种“温柔”恰恰最为致命。 无论是谁,都不愿面对死亡,更不消说被自己的战友同袍杀死,以此满足他们活下去的渴望。 在战争中期,每个人都不甘落后,希望挣一份功劳,封侯拜相。他们定然为此争得头破血流过。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江寒让他们用他们引以为傲的军功判定罪过,用他们的头颅为自己赎罪,那就会引发一系列有趣的事。 他们会因为谁生谁死而争吵、打斗、踩踏、抗争、算计,也会祈祷和嚎啕。 这一夜,他们绝对不会好过,比派兵剿杀更让他们痛苦和恐惧。 这只是开始,后续的故事才更加精彩。 凉国与他国不同,他们的门阀制度非常强大,他们以出身论英雄,党同伐异。这也是洛河能够借助他父亲洛风的名声而迅速崛起的原因,也是凉国人把家族看得极重的原因。江寒当初就是因为这个,才认为“围魏救赵”、攻打圣都的方法有效,可惜晚了一步。 不过眼下凉国军中由血缘建立起的亲疏关系又成了江寒想利用的一步棋。无论凉国人决定杀掉谁,都不可避免地打破一个家族的利益关系,眼见自己的父亲、兄弟、儿子被自己人屠杀,谁又能甘心? 这种不甘心不是直接面对荣国的,而是自家战友的,于是乎,凉国那些自认为高贵的将领们,便把那些损伤自己手足骨肉的其他士族的将领当成了仇人。 这种仇恨不仅不会快速消散,还会在他们回到圣都之后越来越浓厚,且世世代代传递下去。或许某一个时机,因为其他的事情,他们更觉得与对方不共戴天,开始了大范围的攻伐和争夺。循环往复,无休无止。 至此,他们再也没有了侵扰荣国的能力。荣国边境之危,彻底解除。 这是一箭数雕的好计策。 在这样的境遇下还有如此周密的考量,容慕之不得不佩服江寒的心机。 江寒没有得意,她连得意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出乎意料地喊了一声:“白擒虎将军!” 白擒虎还沉浸在敬佩江寒四两拨千斤的机谋里,冷不防被点了名,惊了惊。好在他很快镇定下来,走到江寒面前,单膝拜倒:“末将在。” 江寒顿了顿,说:“白将军是我靖边王府公认的骁将,德行贵重,百战百胜,最能服众,这次更是在追捕凉国残军的过程中竭尽全力、奇谋频出。我先前与众位有过约定,谁能替我取得洛河首级,我便将靖边王的爵位让给他。现在我兑现承诺:靖边王府——归你了!” 漫山的将士,都险些惊掉了下巴! 容慕之的眉毛耸得老高,忍不住说:“江寒,你……” 你什么呢?你太大胆了?你太没规矩了?你太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了?你太不在乎家族荣耀了? 她什么都没了,还要那些做什么呢? 白擒虎刚刚只当江寒有任务交托给他,谁知道竟是靖边王的爵位,他哪里敢收,忙双膝都跪在地上,叩头说:“郡主折煞末将了!末将只是将功折罪,不敢妄想靖边王的爵位。请郡主收回成命!” 江寒好似没有听见任何人的话,自顾自地说:“你给我一个月的时间,等我给宏儿办了……丧事,就会将王府让出来。只求将军将来善待同僚,忠君护国,莫失了我靖边王府百年来的体面。” “郡主不要为难末将了。末将位卑才疏,难堪此任!” 江寒站了起来,让惨白的脸完全映在火光之中,尽量提高声音,说:“今日三军将士为证,晋王殿下作保。靖边王府郡主、西北野战军军师江寒,将王府爵位奉与大将军白擒虎。指天盟誓,绝不反悔!” “郡主不可……”“这不合规矩!”“郡主!” 耳边满是反对的声音,可江寒没有力气再听下去了。头重脚轻的,她陷入了黑暗之中。 她昏迷之前,朦胧间见到了许许多多奔向她的人。可惜这里面没有任何一个人与她血脉相连…… 容慕之心中大恸:“大荣双璧”的时代,今日完全落幕了。 第292章 回京 凉国人非常守时,天亮之前,他们送来了一千个人头,只是他们的身上多了许多伤痕。容慕之代替江寒收下了这些“赔礼”,放他们离开。 容慕之将这一千个人头放火烧了,连着之前洛河化成了灰的尸体,一起埋在了山峦之下。 西征凉国之行,终于宣告结束。 江寒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长安的。 她一路上都昏昏沉沉,偶尔出现清醒的时候,却因为远远望见盛放着江宏尸首的棺椁,而觉得世界分外的不真实。她有一种错觉,她那个浑身散发生机的可爱的弟弟,会在某个时刻骑着高头大马,腰带上挂着“河清”“海晏”双刀,撒着欢儿从队伍后面呼啸而来,闯入她的视线之中。他的手中或许还会提着一个水袋,笑嘻嘻地递过来,对她说:“新打的水,甜!” 可她等了许久,直到到了京城,也没有见到那样的一幕。 这个世界,当真又真实又无情啊。 进了京城,她看到了满目的白色,那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场面:人们自发地在宅院前、店铺前甚至庙宇前面,挂上了白幡,有些人头上绾了白花或戴了白帽。他们对着行驶在队伍最前面的棺椁叩拜行礼,以至于垂泪涕泣。 全城肃穆,泪洒长街。 六年多以前,江听白战死。江寒和江宏站在城门口迎接父亲回家。那时候,皇帝下令,在各个城门口都挂上丧幡。 沦落成孤儿的江宏眼圈红红的,却没有落泪。他对江寒说:“将来我马革裹尸的时候,但愿也是这样的场面。” 此时此刻,江寒觉得“一语成谶”,可若是江宏能亲眼看到,或许觉得“风光”? 皇帝一早便派人在城门口等着江寒,说要把江宏的棺椁接到宫中,请高僧超度,之后陪葬皇陵。可江寒没有理会宫中的使者,非但没有理会,还直接带着江宏的棺椁回到靖边王府,既没有对皇恩浩荡表示感激和惶恐,也单方面抛弃了晋王妃的身份,而且将带回来尚未受封赏的将士们临时囤积在了城外。 她从来没有做过如此出格的事。 尽管出格,也没有人敢提出反对的意见,甚至一向聒噪的言官们,也不约而同地表示了沉默。皇帝虽然大大地丢了面子,也没有做任何追究,他好像根本没有发布过任何恩旨一般,缩在宫中,再无动静。 他们都在等着江寒的动静。 在江宏阵亡的整个过程中,看似洛河是罪魁祸首,实则荣国皇室的罪恶也不可忽视。 一者,如果当初皇帝爽快地同意江寒的请求,允许她召集四散的靖边王府败退的军队,她或许可以早一步到达君子城;二者,如果皇帝没有因为平衡太子和晋王的势力,让这个无用的太子去肃州统兵,那么江宏也就不会被流放到君子城那座孤城之中,也不会因为太子截杀信兵而求救无援,更不会在江寒援助江宏的时候进行阻挠、索要好处。如今江宏阵亡,那个被江寒恨到骨血里的太子容敬之却还在肃州苟活着,江寒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洛河死了,容敬之也得死! 已经一无所有的江寒才不在意容敬之是什么身份呢,太子也好,国储也罢,只要是断送了江宏性命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没有了江宏这个依靠,什么百年荣耀,什么巾帼军师,什么天下太平,什么御赐姻缘,她都不在意了。 所以她要用这样的方式抗争。 皇帝如果能亲自处决容敬之也就罢了,如果不能,她就要用自己的方法做到。 哪怕做个千古罪人也是痛快的。 自从江寒带着江宏的棺椁回到靖边王府,靖边王府便关闭了府门,谢绝了一切前来吊唁的朝臣和宾客,就是晋王容慕之,也没能踏进靖边王府的大门。人们静待着靖边王府的动作,可迟迟没有等来消息。 明白江寒行事风格的人都心惊胆战,因为这意味着她即将有大的动作,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所谓的“时机未到”,只是因为容敬之还没有回京。 但是作为太子,他是必定会回来的。江寒不会用刺杀之类的阴招对付容敬之,她要光明正大,要让容敬之跪在江宏面前忏悔,要他在江宏面前接受裁处。 很多人明白了江寒的想法,其中包括皇帝。他无法出面请求江寒的原谅,因为江寒摆明了不会接受,但让他的儿子为了一个臣子的死而伏法,他也是不愿意的。 所以他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包括没有立刻召容敬之回京。 对此,江寒没有急躁。不过是时间问题,她等得及。她自是不会因为时间过去而淡化自己的悲伤和愤怒,想来对方好歹也是国储,让他多活几天也算是江寒对一个国储的最后的尊敬。 在静静等待容敬之回京的这几天里,江寒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守着她的弟弟,陪着他度过最后的时光。 靖边王府的正厅设成了灵堂,当中安放着江宏的棺椁。那个冰冷又笨重的木盒子,把江宏和这个世界隔离开来,也把江寒和这个世界隔离开来。 没有人敢打扰江寒,即使担忧她羸弱的身体,也不敢在此时劝慰她。 容慕之自从回京之后,前前后后来了三次,都被拒之门外。得到的答复都是“郡主哀戚过甚,恕不见客”。 岂有此理,我难道是“客”?容慕之小声嘟囔。 可他最终也没有宣之于口。很多事,江寒不愿承认,容慕之也不愿。 苏淮婴得到的待遇与容慕之基本相同,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靖边王府的人对待苏淮婴的态度明显要好许多。不过就算这样,苏淮婴也没能踏进靖边王府的大门。 “画地为牢”的江寒执意靠着棺椁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次又一次地要酒喝。地上躺着大大小小五个酒壶,其中一个还是破碎的。 酒壶之所以碎了,是因为一直服侍她的麦芽在她讨酒喝的时候,壮着胆劝阻了两句,没成想她一个生气,一下子摔碎了手里的酒壶,残留的酒液喷得四下都是。 她极少这样疾言厉色,把麦芽吓坏了。麦芽慌张地去捡拾地上的碎片,又听见江寒怒喝:“不许收拾!拿酒!拿酒!我要喝酒!” 麦芽只好慌慌张张出去拿酒,等她重新回到灵堂上,又看见江寒紧紧地抱着自己,头埋在胳膊和膝盖组成的狭小空间里,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地颤动着。 空荡的灵堂里,静得只能听见江寒急促又沉重的呼吸声。 麦芽的心脏揪了起来。她想,如果酒能让江寒暂时逃离残酷的现实,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只是不知道九泉之下年轻的靖边王,此时该是何等的心疼。 第293章 未亡人 在江寒回到靖边王府的当天晚上,王府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姑娘。这姑娘年纪应该还不及江宏,只是刚及笄罢了。她穿着一身素色丧服,头上簪着白花,手里提着一把宝剑。 江寒曾下了严令,不许任何靖边王府以外的人进门,可奇怪的是,这个姑娘竟然堂而皇之地进来了,且没有任何人阻拦。 枯坐了两日的江寒魂魄是残败的,越是这个时候,她越不希望有人打扰她。且不说一直徘徊在王府门口的苏淮婴,就是王府里服侍她的婢女们,她也不许她们靠近了。此时有人闯进来,江寒有些着恼。 可当她抬起宣纸一样惨白的脸,借着昏黄的烛光,她竟由怒转为惊,又由惊转为哀了。 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不速之客,眼里都是血丝,比江寒好不了多少,但是她没有哭泣,没有向寻常的奔丧人一样演戏一般的哀嚎,她只是肃立着,一双眼睛紧盯着江宏的棺椁。 那汹涌的悲伤,弥漫了整个灵堂。 这个姑娘的长相算不上出众,更谈不上温婉,与京城的小姐不是一个风格。她身材高挑,浓眉凤目,即使收敛了锋芒,也有一种干练果敢的气质。 有点像风晴色的调调,却不完全像。 风晴色更张扬,更从容,更喜欢争强好胜,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乃是三军统领,是护国英雄。这个姑娘却不然。她疏阔,爽利,放浪形骸,不计得失,她稚嫩的脸上看不出阴谋算计,也看不出你死我活的血腥味。她更像是江湖儿女,是仗剑侠客。 江寒见过她,更认识她手里的那把宝剑。 在江宏送昌平公主和亲之前,江寒曾远远地见过这个姑娘。这个姑娘当街抓小偷,那利落的拳脚和大开大合的举止礼节,都让江寒记忆深刻。尤其引起她注意的,是姑娘手里的剑。 这把宝剑名叫断云剑,是江家先祖江舜卿传下来的、送给江家当家主母的信物。 江家军武立府,一支西北野战军纵横百年依然强盛,令敌人闻风丧胆,故而江家托付中馈的信物,也不是寻常的钗环首饰,而是一把宝剑。 这是江舜卿在立府之后亲自打造的,据说为了打造这把剑,耗费了无数的好铁,请来了十几位工匠。他一共打造了三十多把,选了最好的一把流传下来,其余的都投进剑炉里熔了。 可惜的是,江家男子大多短命,战死沙场,女子的命运也坎坷飘零。嫁入江家的女人们,比如江寒的母妃,多因为疾病、难产或失去丈夫过度伤心而早早逝去,所以民间常有人说,江家因为弑杀太多,成为被诅咒的家族,世代年岁不永,难享天年。 江寒的祖父对此耿耿于怀,便有意将这把剑封存不用。江听白却不信那个邪,在给未婚妻下聘礼的时候,送上了这把剑。 说的也是,一家人的寿命长短怎么会和一把剑有关呢?江家的男人将马革裹尸当成荣耀,只是忘了自己背后还有一位痴情的女子罢了。 正如江寒面前的这一位。 她是曲绍的女儿,名叫曲玲珑。正所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恰如其分。 与当初街市上匆匆瞥见的那个长发飘飘的她不同,今天的曲玲珑,头发是挽着的,是妇人的装扮。她难道…… 江寒手撑着地面,想站起来,试验了好几次才成功,不过脚步踉跄,难免失礼了。 江寒手扶着棺材,因为长时间没有进食,少了力气,所以站也站不直,面对曲玲珑,总显得萎靡落魄得多:“你是曲将军的千金?你……” 没等江寒说完,曲玲珑撩动衣摆,跪在江寒面前,带了浓重的鼻音,说:“左散骑常侍曲绍之女曲玲珑,曾与靖边王有约,待他回朝,亲来下聘,三媒六礼,相守一生。断云剑为证,此誓仍在。今他违约,小女不可背盟,特来求嫁——长姐在上,弟媳有礼了!” 虽越到最后声音越颤抖,吐字越浑浊,但句句铿锵有力,好似吐出每一个字的不是口,而是灵魂。 江寒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这个小姑娘了。 若是江宏还在,代替父王和母妃,受这姑娘一拜,江寒自认为是无愧的,可如今,“天南地北”“千山暮雪”只剩“痴儿女”了,又该如何呢? 江寒思量半晌,双手将姑娘扶起来,本已消退的泪,又充斥了几近干涸的眼眶。她看了看“无动于衷”的江宏,又看了看炯炯企盼的曲玲珑,说:“曲姑娘情真意切,江寒铭感五内,只是我家宏儿已经……去了,之前的誓言,姑娘大可当成孩子的胡闹,淡忘了。天下好男儿众多,自有良缘可配。” 曲玲珑摇了摇头,说:“我虽不是豪门大族里知书达理的小姐,也知道一诺千金、至死不悔的道理。只要他没有亲自来退婚,我就嫁他!” 亲自退婚?江宏怎么做得到? 这个小姑娘,竟比江寒还要固执啊。 江寒用手指晕开垂在脸上的泪痕,打起精神,说:“当初为了给宏儿报仇,我将靖边王的爵位和兵权送了出去。等宏儿下了葬,靖边王府就要易主了。曲姑娘,江家已经一无所有,你还年轻,守着一具……枯骨根本不值得。” “没有值不值得,只看我情不情愿!”曲玲珑坚定地说。 “可是……” 曲玲珑绕过江寒,走到江宏的遗体前面,一手提着宝剑,一手缓缓伸出去,去触摸江宏苍白而冰冷的脸颊。 江宏的脸虽然经过清洗,已经没有了血污,但纵横的伤口是无论如何也消失不了了。自以为有了心理准备,看到他这副模样,曲玲珑的泪,终于大滴大滴地涌了出来:“郡主,您知道吗,其实我们很久很久之前就相识。四年以前,我们在铁匠铺为争夺一把好刀打了起来,我输给了他。那时他嚣张的样子啊,像个摇着大尾巴的公鸡!” 说着,一大滴泪珠掉在江宏的衣服上,啪,碎了。 江寒咬着牙,却忍不住落下眼泪,急促的呼吸几乎要把曲玲珑的故事打个七零八落。 第294章 访客 曲玲珑接着说:“我一向自诩拳脚上佳,被一个年纪与我一般的男孩打败岂能甘心?便和他约定,找时间继续比试……” 透过这个没有灵魂的尸体,曲玲珑好似回到过去,回到他们相知相伴的时光。 “他很爽快,没有因为我的无理取闹而着恼。十天之后,他便来城东晓福寺外的树林里赴约。”曲玲珑一边整理江宏的衣襟一边说,“他来得很早,攀了一个高高的树杈坐着。那天阳光格外敞亮,洒在他藕荷色的衫子上,衬的人格外精神。静是一幅画,动是一首诗。” 是了,江宏很喜欢坐在树杈上和院墙上,好像这样能让他触摸到青天,向先人质问早已安排好的命运。 曲玲珑说:“他没有因为我是女孩子而故意让着我,他用全力以赴表达了他对我的尊重。我输得心服口服,这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他一贯不会哄女孩子开心。”江寒说。口气像是责怪弟弟,实则是有心回护。 曲玲珑笑了,一个没控制住,泪珠又夺眶而出。她用袖子随便擦了一把脸,笑得凄惨:“幸好他不会,否则,我哪里能和他有那么多的故事?郡主,我喜欢他,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爵位,也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战功,更不是因为他的家世背景。我喜欢他,是因为他值得我喜欢。他活着,我是他的妻子,他——死了,我就是他的未亡人。” “可你正是大好年华……” “正巧,他也是大好年华。生不同衾,死当同穴罢了!” 江寒羞愧地埋怨:江宏啊,你做了英雄好汉,却误了她。 曲玲珑在即将收回整理江宏衣襟的手的时候,无意间发现江宏手底下藏着一把玉笛。这支玉笛做工谈不上多么精巧,至少赶不上宫中巧匠的手艺,但用料讲究,雕刻也细致,足见用了功夫。笛子上刻了一句话,“入骨相思知不知”。笛子上还有几笔梅花图案,可惜没有雕刻完,只是寥寥几笔而已。 曲玲珑的手颤抖了,她郑重地将笛子捧了起来。 江寒这才明了,抿了抿嘴,说:“他战死的时候,怀里藏着这把笛子。他没有学过什么乐器,所以我也没有想到……如今,也算物归原主了。” 江宏出京之前,曾经神秘兮兮地对曲玲珑说:“再过一个多月就是你的生日啦,等我回来,送你一个礼物!” 那时曲玲珑还撅着嘴巴说:“你要那么久才回来吗?听说凉国民风开放,姑娘们都热情似火,小心你去了回不来!” 江宏呵呵傻笑:“怎么会?外面再漂亮的姑娘,也入不了我的眼啦!你的生日,我定不会缺席!” “骗子!”面对已经无声无息的江宏,曲玲珑狠狠地骂道,“你这个没有良心的骗子!” 说好的“不会缺席”,终落得“一去不回”。往后的日子,要让这个满腔真情的小姑娘,守着一把没有做完的玉笛怎么生活呢? 知道再也劝阻不了曲玲珑,江寒同意了小姑娘的请求。由江寒做证、玉笛和断云剑做媒,曲玲珑和江宏的遗体拜了天地。 眼前满是戚戚白色,完全不是红烛罗帐、宾客满堂的欢喜场面。唯一见证这场婚礼的江寒,无法祝福新人相濡以沫、白头偕老,也无法期待他们早生贵子、儿孙满堂,只能徒劳地控诉命运无情、天道不公。 终于送走了曲玲珑,江寒好似被抽走了魂魄,瘫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她的头紧贴着冰冷的棺材,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知今夕何夕。 江寒缩在灵堂上昏昏沉沉的,从骨节里透出来的寒意让她不知所措。因为事先警告所有人不许靠近,此时的灵堂上安静得像个被冻成冰块的湖泊,无论是什么东西,放在这里都成了缺少灵魂的躯壳。她瑟缩着,逃避着,却无处可缩,无处可逃。 她的耳边忽的想起一阵悠远又威严的声音。那声音起初含糊不清,等耐着性子听,又能听出几分讥诮和幸灾乐祸:“一无所有,千古骂名!一无所有,千古骂名……” 谁在说话? 好似是一句判词,好似是一句诅咒。 恍惚间,江寒细细琢磨了这两句话,越咀嚼,越觉得厌恶,觉得倒胃口。 一无所有吗?好像是的。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亲无友,无爱无恨,无权无势,无始无终。确实是一无所有,活得可怜极了,失败极了。 但是为什么说“千古骂名”呢? 她负了谁吗? 江山?天子?家族?幼弟?还是那些把“忠孝节义”捆绑在她身上的世人呢? 她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都是不得已,都是不自由,都问心无愧,都一塌糊涂。名声什么的,她本是不在乎的,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要给她安上“千古骂名”的评判,她不甘心! 她愧对过谁? 江寒想要将这可恶的声音挥走,可这声音像是无边的海浪,偏要把她包裹在里面,让她动弹不得,让她几乎窒息而死。 “郡主?郡主……”麦芽在声声地唤她,每一声都透露着焦急的情绪。 麦芽原本被江寒遣出去了,可她心里惦记着江寒的身体,知道江寒奔波太久、情绪消沉,还拒绝吃药,所以时常偷偷看她。也幸好这个姑娘又忠心又机灵,及早发觉江寒发着高烧,人已经昏迷,这才赶过来照看她。 江寒睁开眼,就看见麦芽、管家张叔并几个府兵凑得极近的脸。麦芽只是个小丫头,根本抑制不住哭声,被管家张叔黑着脸斥责了两句。只是斥责的话还没说两句,就因为声音发颤而没了力气。张叔明里暗里哭了好几次,又怎么能管住麦芽呢? 江寒再次拒绝了请大夫的建议,借着麦芽的力量从地上爬起来,靠在棺材上坐着,说:“你们别担心。我还有一件大事没做,还不敢死。” 听了这话,麦芽又呜呜哭起来。 张叔把头藏在烛影里稳了稳心神,终于抬起头,破天荒地用一个长辈的口吻劝慰江寒:“您想怎么样都好,只是别苛待了自己。心里难受不要憋着,该说出来的——河间王世子苏公子在门外站了一天了,没有得到您的允许,没有进门。您好歹跟他说句话。” 苏淮婴还没有走吗? 这么想来,若说江寒真的对谁有愧的话,应该就只有苏淮婴了。 第295章 有愧 江寒摇了摇头,说:“没有结果的事,还是不要强留了。伤人伤己,不值得。张叔,你去跟苏淮婴说一声,让他走。我如今是真的一无所有了,不想再牵连他了。” 管家张叔闷声应了,撵着灵堂上乱哄哄的人退了出去。 灵堂又恢复了安静。 江寒仰着头,眼神正落在高台的白色蜡烛上。烛光昏暗,因着从外面吹进来的风,恍恍惚惚,摇摇晃晃。 江寒不想再欺骗自己了。 当初因为容慕之“和离”的约定,江寒对容慕之失望之余,心里升起了微弱的喜悦和希望。江寒自然也不愿意和容慕之有什么感情的纠葛,不希望这段勉强来的婚姻有什么结果。如果——只说“如果”而已——如果三年后苏淮婴初心不改,痴心一片,他们,还会不会续说前缘呢? 江寒知道,这个想法是对苏淮婴的欺辱,是她“不要脸”的利用和践踏,是一场假设,而这场假设,定会被世人耻笑和鄙夷。 可那又怎样?只要苏淮婴爱着她,她不怕迎上恶言冷语。 她是靖边王府的郡主,是执掌数万西北野战军的军师,是朝廷倚重的巾帼英雄。她自认为是配得上苏淮婴的。 只是她不敢宣之于口,藏在心里,只有在凄苦的夜色里品味,让脆弱又孤单的心借此取暖。 如今,她再也没有说出来的机会了。 江宏不在了,靖边王府也即将易主,没有了兵权和母族势力的江寒,只是一个累赘,一个没了用途的孤女,比山上的清风、原野的草芽、林间的蚊蚋更加轻贱。 她还有什么资格强留他的爱?还有什么资格得到他的抚慰?还有什么资格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苏淮婴啊苏淮婴,你为什么总是来招惹我?你给了我幻想,又想让我亲自打破它,真是个狠心的家伙!江寒想。 伸手胡乱擦干划过脸颊的泪,江寒叹息一声,说:“苏淮婴,你这个狠心的贼!” “贼?我偷走了你的什么吗?” 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把江寒吓了一跳。待她转头去看,就看见夜幕里飘来一个瘦高的男子,穿着月白色的儒衫,戴着乳白色的玉冠,手里拿着一件淡青色披风。他一边说话一边走,眨眼就迈进了灵堂上。 是苏淮婴。 明明告诉管家把苏淮婴劝走,谁知道他却将他放了进来。真不知道该说管家“有胆量”还是“有眼力”了。 江寒满脑子乱糟糟的,竟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苏淮婴却开了口,他带了责备的语气说:“为什么坐在地上?着凉了怎么办?为什么不吃饭?为什么不许别人照顾你?明明想见我,为什么不见?” 一连串的问题像一个个的滚木礌石,把江寒困在陷阱里,挣扎不出,逃脱不掉。 在感情方面,江寒像个背了两层壳的乌龟,羞了、怯了、恼了,都会缩了头,藏在坚硬无比的壳里。所以在一连串的质问下,江寒果断地选择了瑟缩和躲闪。 虽从地上爬了起来,但江寒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回答。 苏淮婴算准了江寒的一举一动,他像个对手一样,勇敢地迎上了江寒。他走到江寒的面前去,将手里的披风自然地披在江寒的身上——这件披风是河间王府的下人们奉王爷之命给苏淮婴送来的,苏淮婴身上还有伤,河间王就是再埋怨儿子“不成器”,也是心疼儿子的。 江寒最初还挣扎拒绝,耐不住苏淮婴坚持,终还是将披风披在了身上。 江寒这一生,给苏淮婴的不多,欠苏淮婴的却很多,且每一次都是苏淮婴心甘情愿,好像江寒每欠苏淮婴一点情谊,在苏淮婴看来,就会让他多一分福气。 可谁都明白,那不是“福”,而是“祸”,是绵绵不尽的罪孽。 若是没有江寒,苏淮婴安安心心做着他的河间王世子,有爵位,有功名,又因着太子的关系,将来为官作宰只是时间问题。年纪够了,就寻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或是公主,或是郡主、县主,或是某一位才华横溢的大家族的小姐。他们举案齐眉,根本没有利用与争斗,没有野外疾行与刀剑随身。过两年,他们儿女绕膝,院子里定然满是欢笑。 以他的学问和品行,就算不能名垂青史,也必然政绩斐然,受人爱戴。 七老八十,他在官场上倦了,就找了山清水秀的地方,著书立说,挥毫作画,偶尔也填个小词、唱个小曲。词曲里哝哝的音调,唱得他心情大好,值得饮一壶好酒、下一局好棋。 可这都是幻想。苏淮婴放弃了一切,把皇恩、爵位、前途、家庭一一抛弃,只为了一个不能给他结果的她! 江寒大觉惭愧! 苏淮婴望着低头不语的江寒,说:“我知道你难过,也知道你心里存了天大的怨气,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要伤害自己。你想讨个公道,也得攒足了力气才行。” 江寒把苏淮婴的劝慰抛在一边,后退了半步,头依然低着,说:“这里,苏公子以后还是不要再来的好。” 苏淮婴替江寒披好披风的手还没来得及抽回来,此刻停在半空中,好似被冰冷的空气冻住了。半晌,他才说:“寒郡主是不是把在下想的太俗了?在郡主的眼里,苏某不配用自己的一切,换取郡主的一切吗?” 一切? 是了,一切! 他果然猜到了江寒在担忧什么! 有句话江寒说的没错:苏淮婴的感情,比她的要纯粹、深厚、热烈、执着得多,那种不顾一切的爱恋,让江寒自愧不如。 与此同时,靖边王府高高的院墙上,凭借着梧桐树的遮掩,有一个浑身纯白的身影,将自己的眼神投在远处的灵堂上。 容慕之也是今天的访客,也是被守门士兵拒绝了好几次的人。自尊如他,是不可能像苏淮婴一样向管家苦苦哀求的,于是他做了“墙上君子”。 他亲眼目睹了江寒的万念俱灰,自然,也目睹了苏淮婴的雪中送炭。明明是江寒的丈夫,他却觉得自己才是这里最多余的人。 离开。 只是若这样离开,他总觉得此行少了许多意义。 第296章 盾牌 在援救江宏的行动中,容慕之是不遗余力、问心无愧的,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失望,不自责。如果容慕之在最初的最初选择相信靖边王府和江寒的清白,没有任性地把风晴色的死全部推到江寒身上去,或许就不会造成两家联姻,也就不会把整个靖边王府推到风口浪尖上。如果靖边王府没有因此而成为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那么江宏就不会死,江寒就不会成为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女,进退维谷。 在这个缺少了温情的世界上,容慕之是可怜人,江寒和她挚爱的苏淮婴又何尝不是呢? 容慕之没有让任何人发觉他的存在,甚至他没有再看下去,他想找一个方法,尽量弥补他的过失。 站在灵堂上的江寒被苏淮婴问的心慌。她没有勇气回答苏淮婴的问题。 用冷言冷语拒绝他的好意吗?江寒怎么甘心? 把一颗真心捧出去给他看吗?江寒怎么忍心? 她不想一个人孤独地活着,但更不想把苏淮婴也拉进地狱里。 思量片刻,江寒躲开苏淮婴炽热的眼神,说:“苏公子,这里是灵堂。我的小弟在这里,我不想和你谈论别的事。” 又是躲避,她惯用的伎俩。 偏生苏淮婴没有妥协,他认为现在的逼问正和时宜。他大胆地拉起江寒的手,站在江宏面前去,说:“你说得对,靖边王在这里,你唯一的一位亲人在这里。所以我才要和你把话说清楚……” 江寒试图挣开苏淮婴温热的手,可惜都是徒劳。 苏淮婴面对着江宏,说:“靖边王应该记得,当年我与寒郡主初见,便将苏家传给当家主母的玉木兰缀珠金钗送给了郡主。郡主收了信物,就该兑现承诺,可对?” 说话那么霸道,不像苏淮婴的作风。 江寒狡辩:“但我受皇命所赐,已经做了晋王的妻子!” “可是你不爱他!”苏淮婴说,“皇家对待你,只像对待一枚棋子一样冷漠无情,就是整个靖边王府,他们存了几分真情?” 这话宣之于口就成了罪过。江寒忙阻止他:“苏淮婴,你慎言!” “慎言什么?这难道不是事实?如果不是因为你已经孤苦一人,以容敬之的滔天大罪,何至于还能在肃州苟活?!” 江寒急了:“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何干?你别忘了,你父亲河间王乃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你要将他置于何地?!” “所以你就放弃了我吗?你也放弃了你自己对不对!” “对!”江寒终于说出来,眼泪再次冲出眼眶,成串成串地往外涌:“我需要顾念的东西太多了,我没有办法活成我想要的样子。我可以下地狱,因为我一无所有,可是我凭什么要拉着你一起?你跟我在一起就是个错误!” “只要我不觉得那是错误,就用不着别人给我下定论!”苏淮婴也红了眼,“就算你,也不行!” “你不想要……” “我什么都不想要了!爵位、财富、荣耀甚至安稳的生活,我可以统统都抛下!我只要你!”苏淮婴用尽全力,大声吼出来。 安安静静的灵堂上,似乎有了无数的回音,炸得江寒浑身汗毛倒竖、头脑轰鸣。 他还是明明白白地把话说了出来,在最不该说的时候。 江寒还想再劝苏淮婴几句,她不希望苏淮婴在以后的日子里沉浸在悔恨之中。所以她问:“我现在名义上还是皇家的媳妇,你和我在一起,不怕他们阻挠?” “在他们看来,你已经没有了利用的价值,只要提出和离,因为你和太子的仇恨,陛下应该会答应的——就算你不主动提出来,陛下也会找个机会暗害了你去,你再不可能在皇族中平安度过余生了。” “你也不怕被世人耻笑吗?” “各过各的日子,他们凭什么笑我?我得到了我爱的人,他们会羡慕我的。” “你父王怎么办?” 苏淮婴目光炯炯:“我还是他的儿子。爱你是真,敬他也是真,难道有冲突吗?” “怎么没有?”江寒有时觉得,苏淮婴天真得让人气恼,“容敬之是造成宏儿战死的罪魁祸首,我自是饶不了他的。等他死了,你父王在朝中无法自处,与我不是敌人又是什么?你父王手下那些忠于太子的人又该怎么看待我?既然我要复仇,得罪的人数也数不清。跟我在一起,你又能有什么好结果吗?你父王会同意吗?” “正因为如此,你更该跟我走!”苏淮婴说,“你孤零零一个人,若真的和太子开战,势必引起无数人的口诛笔伐、阴谋算计。你需要有一个盾牌,这个盾牌就是我。” “什么?” “我父王虽然看重家族利益,但也不是不明是非、不辨好歹的奸臣。他支持太子,除了因为陛下授意外,还是想为我挣个前程。太子这个样子,父王嘴上没说,心里是存了不满的。我可以说服他,放弃维护太子,就算不能完全支持你,也能保持中立。” 又在为她打算,为了她,苏淮婴真是煞费苦心啊。 见江寒没有马上反驳,苏淮婴的脸上浮现出快乐的神采,哄着江寒说:“不要有什么顾虑了。等捱过了这段时间,我就带你离开这里。我对靖边王发誓,对靖边王府的历代家主发誓,定会好好待你,珍视你,不让你再受任何伤害。” 江寒抬起头来,看着这个信誓旦旦的男孩。 苏淮婴更是高兴,一边憧憬一边说:“我们离开京城,去吴州安身——或者苏州也好——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买几亩薄田,盖个草屋,我们可以教书为业,一定可以远离是非。怎么样?怎么样啊?” 苏淮婴急切地问着,渴求着江寒的答案,那带着企盼的卑微的眼神,无论是谁也舍不得拒绝。 所以江寒沉吟良久,终于“任性”地服从了自己内心的情感,眼眶里存着饱满的泪珠,说:“好啊。等我给宏儿挣个公道,我们就离开这里……” 平静的生活,她怎么不渴望呢? 第297章 母亲 苏淮婴在满足中离开了靖边王府。 苏淮婴走后,江寒吩咐白擒虎,让驻扎在城外的野战军返回朔州驻地。 原本苏淮婴想留下来陪着江寒一起守灵的,可江寒没有同意。江寒现在还是晋王名义上的王妃,现在又正是所有人都关注靖边王府的敏感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要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了。 苏淮婴也觉得江寒说得有理,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他走之后,空阔的灵堂又静了下来。 苏淮婴送给江寒一个绝妙的设想,也给了她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她自然是失去了所有,但如果和苏淮婴在一起,她将是一个全新的自己,她失去的东西,或许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寻回来。 那就试着活下去。江寒暗自告诉自己。 明天就是江宏下葬的日子了,江寒想再陪一陪这位唯一的亲人。她尚不能接受现实,只能等待时间慢慢抚平她的伤疤。 她依然坐在地上,背靠着江宏的棺椁。只是这个漫长的晚上,她没有再讨要酒喝。 管家张叔走进来,恭敬的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同情,他蹲在江寒面前,说:“郡主,曲将军府上有人传信过来,说明天中午王爷下葬,曲小姐会来参加。” 江寒抬起重于千斤的眼皮,说:“曲将军不是昨天传过话来,说曲姑娘回家之后就病了吗?” “是,小人一早亲自去看了,病得很重。说是从王府回去,刚到家就呕了血。大夫瞧过了,悲伤过度,需要静养。但是曲姑娘脾气倔,刚醒过来就吵着来送别王爷。曲将军说,这也好,夫妻一场……” 夫妻一场? 江寒忍不住“骂”道:“混蛋江宏!” 又捱了一夜,新的一天如约而至。 江寒是被一双温暖的手唤醒的。这双手十分柔软,小心地触碰着她的眉毛、眼睑、鼻子和脸颊,将她散乱的头发轻轻整理好,最后拉起她的手,慢慢摩擦着,传递着热量。江寒贪恋这个热量,以至于怀疑这是一场梦。 她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张女人的脸庞。 这张脸的五官非常柔和而美丽,虽已过不惑之年,但得到了岁月的善待,几乎找不到皱纹的痕迹,而脸上毫不隐藏的疼惜,更是给人以亲近之感。 她穿在身上的,赫然是一身笨重的御林军铠甲,只是没有带战盔,发髻有些凌乱——她不知冒了多大的危险才走到了江寒的面前! 江寒愣了好半天,因为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个人。 母妃吗?过不了多久她与容慕之和离,这个人便成了一个永远不会见面的陌生人,是江寒生命里的匆匆过客。 怡妃娘娘吗?她曾用全部的善意对待江寒,这次更是冒险出宫,用温暖抚平她的忧伤。用冰冷的头衔称呼她,可存了半点良心? 江寒踌躇了许久,直到看着怡妃眼眶中的水汽脱离束缚,齐刷刷坠下来,才结结巴巴地说:“母……母……” “喊不出来就不要喊了,”怡妃没有手帕,只好用袖子胡乱擦拭自己的脸颊,还不忘“识趣”地为江寒解围,“郡主,你不该这么糟践自己啊……” 说到最后,她险些呜咽出声。 糟践?江寒没有觉得这个样子是对自己的糟践,她只觉得这是一种放纵,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除了悲伤,她什么都没必要想,什么都没必要做,什么人都没必要见,什么话也没必要说。这应该是她统管靖边王府以来,最安生的几天了。 怡妃不顾形象地哭着,有时气息都不均匀了,还勉强自己吐出几句话来:“慕之说你快要活不下去了,央求我来看看你。直到亲眼见到你,我才知道什么是‘活不下去了’——我的儿,你怎么这副模样了啊……” 江寒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副模样”,不知道顶着的这张惨白的脸给了怡妃多么大的冲击。如果说她离京之前是“消瘦”,那么现在便是“皮包骨头”了,深陷的眼窝和高耸的颧骨能让人想象到一个头骨的完整模样。 怡妃哭着,江寒看着。 怡妃这个样子,让江寒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江寒的生母靖边王妃是典型的大家贵女,温柔多情,心思细腻。江寒自小体弱,时常卧病,王妃便带着还在啃手指、咿咿呀呀说不清楚话的江宏过来,陪着江寒说话解闷,以求她开心一笑。但江寒知道,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王妃会偷偷过来,或盯着女儿的睡颜,或瞧着空空的药碗,独自垂泪。 靖边王妃哭泣,并不像怡妃娘娘。靖边王妃从来把哭声死死地压在喉咙里,不让它露出半点痕迹,若不是江寒半夜因噩梦而惊醒,根本不知道母亲对她的病有多担忧。 怡妃不如靖边王妃坚强而内敛,但慈爱之心,却并不比靖边王妃少。 “为什么缩在这里?手都冰成雪球了,也不知道冷吗?”怡妃抽搭着问。 她或许是冷的,只是这种寒冷比不得五脏六腑的冷,她认为,外界再冷一些才好呢,没准“以毒攻毒”,就让她感觉不到心里的冷了。 江寒心中也是挂念怡妃的,她答非所问:“眼下靖边王府正是是非之地,怡妃娘娘不该纡尊降贵冒险过来。皇后因为太子之事,定然十分针对晋王殿下和您,您可受了委屈吗?” “没有委屈,没有,你放心……”怡妃拭着泪说,她的泪成串地滚下来,很快就把她手里的帕子染了个透。 靖边王府和太子的过节,定然影响到了怡妃。平时怡妃在宫中还要受皇后的闲气,现在怎么可能逃脱?只是她不愿在江寒面前诉说罢了。 怡妃不说,江寒也猜得到,面上却不表露。她说:“您权且忍耐几日,等太子回京,宫中就太平了。” 没错,没有了太子,皇后就不再是皇后。到时候谁还敢给怡妃脸色看吗? 怡妃却好似不在意这样的小事,她稳住情绪,说:“我年纪也大了,不想再争夺什么,只是想着你最近有事要做,宫里发生了几件事需要你知道,正巧慕之开了口。我这才匆匆忙忙赶过来。” 第298章 当年的梁子 没想到与世无争的怡妃娘娘亲自来靖边王府,竟还有消息透露,江寒惊奇之余还有些感激。 江寒问:“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怡妃压低了声音,说:“因为最近几位老臣接连向陛下递折子,请求陛下惩罚太子,还靖边王府一个公道。陛下初时置之不理,弹劾的人多了,也有些顶不住了。他已经派了人去肃州,只是秘密去的。看那样子,许是不想过多追究,只是与太子商量,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了。” 这算不上是大事。 江寒一早就知道,只要血不是从自己身上流出来的,咱们的陛下就不会疼。只是奇怪了,当初靖边王府兴盛的时候,“唱反调”、弹劾、诽谤的人那么多,如今王府摇摇欲坠,反倒多了一些同情的声音。 难道又是苏淮婴暗中帮忙?他是怎么做到的? 怡妃不知道江寒在想什么,她继续说:“但是我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所以让人留心调查了一番,有了不小的收获。” “什么?” “从昨天晚上开始,御林军换防就频繁了很多。但是御林军头领宮大将军一直没有出现,到现在为止,当值的只有副统领司马琼。我记得这个司马琼与靖边王府有一点过节,担心陛下如此安排乃是冲着你来的。” 司马琼与靖边王府有过节,乃是朝中人尽皆知的事。 当年江听白还在世的时候,司马琼为了和靖边王府攀关系,请求把自己年仅十四岁的亲妹妹嫁过来做妾。江听白一口回绝了他,还说江家历代家主无人娶过妾室,他自己也不会例外。 原本只是一个没有说成的亲事,时间久了,大家自会淡忘,可司马琼是个“执着”的人,且“执着”的方式有点奇特。 他向江听白送了一封致歉信,赔了几件珍贵的礼物,还盛情邀请江听白去他家做客,说是要当面赔唐突之罪。 江听白本不想去,可对方好歹是朝中同僚,又礼仪周到,如果不去,恐怕会结了仇怨,于是跟靖边王妃报备了一声,拉着刚从军营里练兵回来的、此时只是云骑校尉的白擒虎去了。 司马琼早早在自家门口恭候,把江听白客客气气送到餐桌上。江听白瞧着司马琼热情的样子,早先的排斥和戒备便消失了大半。 酒过三巡,客厅里起了歌舞。绿云扰扰,红巾翠袖,一派醉人风光。当中一个带着面纱的小姑娘风姿绰约,柔若无骨,虽不敢说是神仙下凡,也是世所罕有的曼妙可爱。 江听白忽觉得燥热,这种燥热显然与天气无关。 那小姑娘一舞终了,没有随着其他人退出客厅,而是大胆地走到了江听白的面前,用纤纤玉手,送上了一杯美酒。 司马琼也笑得灿烂,说:“靖边王请饮完此杯!” 江听白没有马上接过酒盅。 作为一名武将,他的自制力是远超寻常人的。一心想着司马琼盛情款待,此时切不可做出越矩的举动,更何况自己已经有了家室,女儿尚小,妻子又怀了孩子,此时怎能做出对不起妻儿的丑事来? 江听白呵呵一笑,对司马琼说:“司马将军家的酒酒劲太大,比我军中的酒还要烈。江某已经不胜酒力,不敢再饮。这一杯还是饶了江某。” 谁知司马琼不依不饶,说:“靖边王面前的姑娘,正是舍妹。舍妹自小仰慕王爷的德行和战功,还请王爷成全她的小小愿望,与她……额……饮了这杯酒。” 原来是司马琼的妹妹!江听白的脑子虽然因为酒意而有些迟钝,但他真真切切地听出了司马琼的言外之意。低头再看小姑娘双手捧起的酒杯,江听白终于明白,自己钻进了司马琼设下的套子里。 酒桌上的这些酒,一定有问题! 但江听白没有立刻发作,毕竟若是张扬出来,且不说在朝中为官的司马琼,就是他藏在深闺的年少的妹妹,也难以做人了。所以江听白站了起来,推脱说:“天色已晚,内人有了身孕,还在家中等我回去。江某要告辞了。” 可司马琼哪里肯放江听白走?他用眼神示意妹妹,让妹妹竭尽全力留住江听白。 司马琼的妹妹对哥哥百依百顺,只当嫁入靖边王府是一生荣耀,便不顾女儿家的名节,用雪白的玉臂缠上江听白的手臂。江听白被下了药,两腿发软,意识不清楚,险些一头栽倒。饶是他根基沉稳,也一下子跌坐在了椅子上。 一早就被挡在客厅外面的白擒虎敏锐地察觉到了江听白的异样。他壮着胆子走到客厅门口,说:“王爷,王妃让您早些回去,我们该走了。” 因为一阵一阵的燥热而满身是汗的江听白忽然听到白擒虎的声音,心里生出了些许窃喜。他对白擒虎招招手,说:“酒劲太大,有点上头,还不过来扶本王一把?” 白擒虎得了命令,大步迈进客厅。 这惹怒了司马琼。司马琼对着白擒虎呵斥一声,说:“大胆奴才,敢随意登本将军的门,来人,给我打出去!” 原来他见势不好,要“硬抢”了。 既然撕破了脸,江听白哪里还要顾及什么,飞起一脚,将面前的酒桌踹翻,作势去和白擒虎汇合。 司马琼急了,一边大骂江听白“不识好歹”,一边嚷嚷着让手下人强留靖边王。 药劲正强,江听白只剩下强拖身体的力气,根本无力对抗司马琼的手下人。好在白擒虎勇猛非常,一手搀着江听白,一手对抗司马琼的手下走狗。虽狠狠挨了几个闷棍,到底走走停停,将江听白送到了司马府的门口。 靖边王府的随从见里面有了不同寻常的动静,都凑了过来。两厢争斗,这才平安将江听白送回王府。 高高兴兴出门,灰头土脸回家,靖边王妃很是纳罕,自然要询问原因。江听白本想着夫人怀着身孕,不该忧思,可耐不住王妃刨根问底,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这件事江听白并无错处,王妃自然没有责怪他的理由。 随后,王妃做了一件事,不仅让江听白出了一口恶气,还让他有一种“因祸得福”的快感。 第299章 太晚 靖边王妃当夜挺着大肚子,在所有婢女的陪同下,一行十三四人,驱车前往司马府。 站在司马府门口,对着想要恶人先告状的司马琼,靖边王妃摆着端庄温婉的姿态,微笑着说:“听闻司马将军与我家王爷交好,想将妹妹嫁过来服侍王爷,可有此事?” 司马琼一时猜不透靖边王妃的来意,揣测了半晌,以为江听白想通了,想让王妃亲自来提亲,当下承认:“确有此事。舍妹年方二七,琴棋书画……” “我家王爷气质卓然,品行端正,家世显赫,功勋卓著,被一些小姑娘喜欢也是极正常的事,”王妃打断了司马琼的话,声音里有不容置喙的威严,“只是我夫妻恩爱,蒙王爷恩宠,对我百依百顺。所以王爷若是想纳妾,或者有人攀附权贵、想让我家王爷纳妾,都需要来问问我的意见。我现在明确地跟司马将军说了,我不同意令妹嫁于我家,且不说做妾,就是为奴为婢,我也是不愿意的,更不要说用卑劣的手段了。将军明日一早请自行去陛下面前请罪,也免得我一个孕妇远行辛苦。” 说完,她拂袖而去,独留司马琼一人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自此,再也没有哪个人家敢“觊觎”靖边王了。 这件事当天晚上便传得人尽皆知。陛下次日一早就将司马琼召进宫来,大骂一顿,降职三阶,罚俸两年。只不过司马琼确实是带兵好手,拳脚武艺上佳,在朝中人脉也广,所以五六年之后,又逐步攀升,做了御林军的副将。 多说一句。正因为这件事,江听白发现了白擒虎的勇猛、机智和忠诚,将他一再提拔,让他屡立战功,这才逐渐闯出“虎将”“神行大将”“疾行将军”之类的名声。 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司马琼忽然闯进江寒的视野,让江寒不得不多想。 只是面对怡妃,江寒关注点也有不同,她说:“这件事目前还让人辨不清方向,但总归不是小事——您真不该亲自过来。” “我这不是担心别人学不清楚话嘛,而且……”怡妃还想说个别的理由,最后只是一声叹息作了了结。 怡妃没有说清楚的理由,江寒明白。自从她进京,除了自家将军们,谁也不许进门,尤其是宫中来人,一律打出去。怡妃担心她派来的人没有见到江寒的机会,到时候耽误时间,岂不坏事? 说到底,怡妃也是一心为江寒着想的迫不得已。 江寒心怀感恩,从地上爬起来,对忧心忡忡的怡妃说:“娘娘慈爱之心,江寒愧受了。只是现在形势不稳,我靖边王府又在风口浪尖上,所以还请娘娘早些离开。我马上派几个妥帖的人送娘娘回宫,若您有事吩咐,派奴婢来就好了,江寒随时恭候。” 怡妃虽不涉朝政,大略的局势也明白几分,当下并不拖沓,唠叨了几句“保重”,便转身要走。 临到门口,怡妃忽然停下脚步,头微微低着,声音也含糊悠远:“寒郡主……” 江寒从没有听过怡妃用这种声调唤她,目送怡妃的眼神颤了颤:“嗯?” “我知道,让你嫁与晋王实在是委屈了你。既然勉强守在一起只能徒增烦恼,还不如……还不如互相成全。有靖边王的血海深仇在,郡主,你是不会留在皇家了——这样也好,你应该自由地活着。”说完,怡妃穿着笨重的铠甲,走出了灵堂。 江寒一时失神:“母妃!” 可怡妃脚步没有半分停留,很快消失在江寒的视线里。 江寒的心里五味杂陈。 怡妃对待江寒,不是因为江寒是她的儿媳而善待她,更不是因为江寒能够凭借自己的身份地位而为容慕之带来多大荣光,怡妃爱护江寒,只是因为心中存了一颗真心。这颗真心虽然对于江寒看重的家族荣耀、沙场军功、江山社稷甚至儿女私情没有半点用处,却弥足珍贵,不可多得。 就那么一瞬间,江寒忽然品味起自己的婚姻来。 在这场被强迫的婚姻里,她没有得到应有的祝福和庆贺,也没有盼来渴求的相濡以沫、伉俪情深,他们互相试探,互相猜疑,他们好像除了利益和利用,就只有争吵和嘲讽。 到了这个时候,江寒发觉了许多她以前没有察觉到的事。 她承认,自己是个对待情感非常迟钝的人,尤其是男女之情。她好像天生就没有对这种情感的感知能力。 苏淮婴的爱,她感受得太晚,容慕之的爱,她又何尝不是呢? 且不说当初容慕之为了争取亲自挂帅支援江宏的机会而和太子在陛下面前争吵,且不说在江寒冲出京城时容慕之为她善后,且不说为了救援江宏,容慕之甘愿涉险北狄,向北狄可汗借“狼道”突袭凉国,且不说在将凉国残军逼到绝境的时候容慕之代替病中的江寒总掌全局,只谈此次请怡妃出面安慰已经沦为孤女的江寒,容慕之的诚心就是旁人难以企及的了。 可就算感受到了,又能怎么样呢? 她没有能力答复他,也没有心情答复他了。 那么,凡此种种的爱,她只能深埋在心里,连同那些屈辱和失望,都藏起来,再过十年、二十年——甚至到死,她也不想再翻动它们,不想让这些记忆牵动她的情思,成为她的羁绊了。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管家张叔弓着身子走过来,对江寒说:“曲将军和曲姑娘到了。该起灵了。” 张叔的话刚说完,江寒便看到了曲玲珑的身影。江寒心中大恸! 起灵的时候,江寒没有哭。这些天她哭得太多,眼泪似乎已经干了,心也似乎硬了、冷了。浓烈的情感像是一块常年干旱的土地,已经龟裂,只要伸手触碰,就会碎成齑粉,四散逃窜。拿不起,放不下。 有人说,时间能治愈一切痛苦。或许这么说有道理,疼得久了,也就麻木了,再疼也没了感觉,自然也就能称得上“治愈”。只是断肢残臂之类的伤口就算愈合,也不是当初的样貌了。 这样想着,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半个时辰前,张叔派去送怡妃的府兵横冲直撞地进来,不等张叔怪罪他无礼,就听见他慌张地汇报:“郡主,怡妃娘娘……薨逝了!” 第300章 局 江寒险些以为自己因为过于悲痛而耳聋了! 什么叫“怡妃娘娘薨逝了”?她刚刚还好端端地站在江寒面前啊! 江寒身子猛地晃了晃,若不是曲玲珑搀扶及时,她怕是要一头栽在地上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送信的府兵也是一头大汗,头低得极低,说:“属下失职。郡主派我等小心护送怡妃娘娘回宫,一路上很是太平,怡妃娘娘除了中途吃了一口晋王殿下半路送来的点心,什么也没有做、没有说。可等到了宫门口,我等正要回来复命,就听见跟随娘娘出门的婢女吵嚷痛哭。我等打开车帘去看,发现怡妃娘娘已经中毒身亡!其他人还守在城门口,派属下回来报信。郡主,怡妃娘娘在秘密造访王府之后中毒暴毙,必会引起陛下和朝臣的注意,此事不可能善了,请郡主早做定夺!” 江寒被这个消息打击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抛开阴谋算计不谈,江寒也是难以接受这个消息的。怡妃是世上少有的对江寒温柔以待的人,是不计较利益得失而真诚地关爱她的人。虽然江寒总会因为容慕之的关系,看待怡妃的心情非常复杂,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有深刻地感知到怡妃的慈爱,且盼望有一天能够尽力报答。 为什么她爱的那些人,都会被上苍无情地夺走,背离她而去呢? 曲绍更在意的是江寒的安危。他站出来,小声说:“郡主,朝臣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晋王殿下。晋王本就知道怡妃娘娘来过王府,这场仇怨怕会更大了。” “那盒点心本就是晋王殿下派人送来的,他凭什么怪我们?”送信的府兵反驳。 江寒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再睁开,却觉得天旋地转。她苦笑一声,说:“怡妃娘娘是晋王殿下的生母,这么多年相依为命。晋王纯孝,难道真的会送一盒掺了毒的点心吗?” “怎么?送点心的人是冒充的?”送信府兵后知后觉。 江寒咬牙骂道:“糊涂啊!你们太大意了!” 院子里的脚步声忽然乱了起来,一直守在院子里的白擒虎匆忙走来,说:“郡主,有信兵急报,有一伙御林军,约莫五百人,朝着咱们王府赶过来了。速度极快,怕是就要到门口了!” 在场的人们无不心头一震! 怎么这么快?为什么没有给任何解释的机会、没有传召入宫就动了兵马?这是要判罪抄家吗?! 江寒又问:“晋王殿下得到消息了吗?他进宫了吗?” 白擒虎一时没想明白,在自家王府如此危难的关头,江寒为什么要考虑容慕之在做什么。但江寒问起了,他也就如实回答:“刚刚信兵报信,确实说见到晋王殿下骑着快马直奔皇宫,看那样子,应该是已经得到了消息,得了陛下明旨进宫奔丧。” 得了陛下明旨? 江寒浑身好似被抽干了力气,站也站不住了,她索性坐在冰凉的台阶上,推开众人搀扶的手,细细琢磨:靖边王府负责送怡妃回宫的府兵,应该是最先得到怡妃死讯的人,可就算这样,他们也只是刚刚把消息传递给江寒。那么,远在晋王府的容慕之是如何做到快江寒一步的呢? 不,就算容慕之收到了明旨,也不是陛下发出的,而是另有其人! 那个给怡妃下毒的人,定然比所有人都先一步知道怡妃必死无疑。他一边指使御林军以谋害皇妃的名字抓捕江寒,一边将被悲伤冲昏头脑的容慕之召进宫中。能这样做的,天下没有几个人。 江寒忽然想起刚刚怡妃说的话。她说,从昨天开始,御林军换防频繁,而且为首的是与靖边王府有过节的司马琼。当时,江寒与怡妃想的一样,都认为这是陛下为了防止靖边王府动用军队对朝廷不利的举动,她一边暗笑陛下薄情而多疑,一边放松了对其他方面的警惕,只是暗自提醒自己不要在这个时候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以免被人抓住把柄。 可现在看来,江寒想错了。这个看似简单的局,并不单单是给江寒下的,更是给容慕之下的。容慕之凶多吉少了! 能布这个局的,世上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太子容敬之。 江寒、容慕之、陛下、河间王苏信甚至许许多多的朝臣明里暗里都在监视着容敬之,他们各自打着小算盘,等着做了缩头乌龟的容敬之回朝,没想到,容敬之竟然在无数人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潜入了长安,且几乎掌控了宫中的大权! 既然如此,现在最重要的就不是解决靖边王府的危机,而是容慕之的危机! 江寒抬起头,对静待她发号施令的白擒虎说:“白将军,我们驻扎在京城外的兵马,目前还剩多少?” 白擒虎答:“郡主曾说,军队回京之后不能囤积在城外,以免引起朝廷上下的猜疑。但是现在野战军中群情激愤,都在等着王爷下葬,等着陛下给一个合理的说法。所以虽然按照郡主您的吩咐,命令兄弟们返回朔州驻地,但还有三千白虎营精锐,以秦穆为首,迟迟不愿离开。他们说,宁愿受军法处置,也要等朝廷给个明确的说法。” “好,好,”江寒说,“让他们马上进城!” 什么忠孝节义,什么江山社稷,都滚远些!这些都是她和她身边的人们活下去的障碍,也是那些恶人猖狂的屏障。若是她一人的污名能换来容敬之的死,她是十分愿意的。 白擒虎说:“末将发一个信号,他们就能领兵入城。不过,在此之前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御林军眼看就要到了,王府的府兵怕是难以抵挡!” “那就……” “那就让我替你抵挡!”一个声音从门外传进来,虽带了书生气息,但夹杂了一丝狂傲和自信。 江寒没有想到苏淮婴会来,不仅来了,还带了河间王府几乎所有的府兵。苏淮婴站在一群莽汉前面,总让人觉得个格格不入,也让人觉得心安。 苏淮婴穿着一件翻旧的儒衫,极其难得的是,他的背上背着一个满是箭羽的箭囊,手里拿着一把弓弩。他巍然站在正厅之下,说:“我与你一起,可好?” 第301章 报仇和自由 苏淮婴曾经告诉江寒,会在江宏下葬的那一天赶来陪她送别亲人。原本今天一早没有见到苏淮婴,江寒心中虽不至于怨怼,但也存了些许遗憾的。 江寒是很不愿在别人面前显露自己软弱的一面的,她总觉得没必要也没意义。她的苦难不会因为别人的同情而减少,相反,在收到对方的白眼和嘲弄时,她会更为伤感。 但苏淮婴不是“别人”,他是属于她的人,是向她一次又一次表露了真心、想与她相濡以沫白首偕老的人。 所以江寒盼望着与苏淮婴共同度过悲伤和喜悦的时光,共同踏遍山水、赏遍风光。 现在,苏淮婴出现了,而且是在江寒最需要他的时候。 江寒从台阶上站起来,问:“你怎么来了?” 苏淮婴说:“我已经劝说了父王,让他放弃了容敬之,帮你解救容慕之。” “你怎么知道容慕之进宫了?” “今天一早,容敬之派人命令父王卯时出城,携陛下诏命,驱赶依然驻留在长安城外的西北野战军回朔州,正巧,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由此得知了容敬之回朝的消息。”苏淮婴说,“容敬之残害忠良,又意图谋反,人人得而诛之。父王不愿河间王府蒙受污名,所以听从了我的建议。” 苏淮婴说得简单,但江寒知道,他定然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河间王苏信虽只有苏淮婴一个儿子,却不是一个会被情感轻易左右的人,否则他不会在朝堂上收敛锋芒,十几年屹立不倒。 “你要跟我一起对抗御林军?”江寒问。 苏淮婴摇了摇头:“非也。御林军不用你我动手,父王已经将他们调离了,临时归到父王门生裴阔将军麾下听令了。裴将军治军严格,你可以放心。” 苏淮婴的安排,江寒当然放心。 只是,苏信要亲自行动,背弃容敬之? 众所周知,苏信不是一个甘愿被人逼迫的人,即使对方是他的儿子。利益,尤其是家族安危和荣辱,于他而言无比崇高。他如果不愿听从苏淮婴的劝说,哪怕对太子和晋王的争斗保持中立的态度,大可以将苏淮婴囚禁起来,等事情解决了再放他出来。而他能做出这样的决定,说明苏淮婴的劝说非常奏效。 江寒又欠了苏淮婴一个大人情。 苏淮婴还说:“容敬之一早送给父王的调兵令牌是陛下号令天下的信物,再加上父王和他几位门生坐镇,任他什么军队,都不敢造次。眼下我带了一千兵马,都是父王亲自操练的精兵,再加上你的三千野战军,解救容慕之,足够了。” 江寒暗自欢喜,却还是问道:“你没有动过刀枪,宫中刀剑无眼,不必跟我冒险。” 苏淮婴却说:“若是寻常的事,我是不会去的,但这件事,我必须亲自去。” “为什么?” 苏淮婴盯着江寒多看了几眼,又环视了一下站在靖边王府中的人们,像是发誓一般郑重地说道:“只有容慕之活着,你才有真真正正自由自在的机会,让他欠我一条命,正好让他输得心服口服。寒儿,今日之后,你就自由了。” 自由! 江寒即将干枯的心,一下子得了甘霖,获得了生机! 自由啊! 她被困在命运中无法自拔,像个即将溺死的人,想探出头来呼吸一下空气,却被这深水牢牢包裹住,容不得她半点挣脱。可同样在命运的深海里沉浮的苏淮婴没有放弃江寒,非但没有放弃,还愿意用自己的身躯,给她创造一个抬头呼吸的机会。 这样的人她若不爱,还能爱谁呢? 江寒走到苏淮婴身边,什么也没有说。她现在不想对苏淮婴说任何话,因为她知道,即使不说,苏淮婴也是懂得的,懂得她的喜怒哀乐,懂得她的一往情深。她转过头,对曲玲珑和曲绍说:“我家宏儿,就拜托两位照看了。等我带着容敬之的脑袋回来,宏儿应该会很高兴。” 曲玲珑答:“夫君交给我,郡主早去早回。” 江寒的脸上带了解脱的笑容,在一无所有之后,她好像又得到了许多。她高声对管家张叔说:“将宏儿的‘河清’‘海晏’双刀拿来!” 张叔应了一声,很快将刀捧了过来。 刀一如刚淬炼时的模样,古朴,深沉。从剑鞘里抽出来,浸染了太多鲜血的刀刃迎着太阳射出寒光,锋利无比,多了许多沧桑的感觉。 传说每一把绝好的兵刃都有灵气,是认主的。“河清”“海晏”算是名刀,应该残存着江宏和江听白的英魂。如果真的这样,用它取了容敬之的项上人头,是不是才算真的为江家百年荣耀搏了个圆满呢? “发信号!”江寒命令。 随着一声通天的哨响,天空中炸开一朵彩色的烟花。人们似乎能听到城外西北野战军白虎营拔寨进城的声音,他们的战马踏在长安城街道的石板上,清脆又恐怖。 去皇宫,去报仇,去解救容慕之,去争得自由! 苏淮婴伸出了自己的手。 苏淮婴的手,细长白净,骨节分明,是用惯了毛笔和宣纸的手,是捻遍了古籍文典的手,现在,他的一只手上拿着取人性命的弓弩,另一只手伸过来,等待江寒的手附上去。 江寒终于不再犹疑,附上了自己的手。 那一刹那,天地仿佛一片明亮。 通往皇宫的路不算长,在收获了一片希望之后,江寒觉得它分外宽阔。虽然摆在面前的局势尚不清楚,虽然前途是生是死还是未知数,但有一个渴求了一生的人陪在身边,生死这样的事,也成了小事。 西北野战军中的白虎营乃是精锐中的精锐,行军如射出的弓箭一般迅猛。就在江寒和苏淮婴到达宫门口的时候,秦穆带着白虎营雄赳赳气昂昂的兵马也赶到了。 他们要为曾经领导自己建功立业、出生入死的首领挣个公道,他们要把沉在美梦中的野心家们打醒,他们要让恶人们知道他们的存在,且将他们挥刀的刹那永远地刻在心灵的最深处,再无宁日! 第302章 杀进皇宫 宫门紧闭,戒备森严,任是谁都明白,宫中出了大事。 眼下宫门没有打开,说明容敬之尚未完全掌控局势,或许被诓骗进宫奔丧的容慕之还活着。 与江寒携手立马于宫墙之外的苏淮婴从未有如此强烈地祈祷容慕之活着,祈祷容慕之能在这次政变中活到最后,然后还给江寒自由之身,放她与他一起踏遍红尘。只有容慕之活着完成这项任务,江寒才不会有负担,才会心安理得地享受日后每一个美妙的时光。 宫内的瞭望台上有御林军对着江寒一众人马,明知故问地大喝:“尔等何人?!宫禁重地,岂容尔等放肆!还不速速离开!” 江寒远远瞧了瞭望台上的几个御林军一眼,个个都面生——虽说江寒时常不在京城,宫中值守的御林军定然是认不完全的,但手臂上挂一个红色布条的御林军,江寒还是第一次见。 这是容敬之自己的兵,不都是一心保护陛下安危的御林军。 江寒懒得跟这些人废话,发了个攻城的手势。 瞭望台上是临时抽调来的兵,根本没有料到有人会突然袭击皇宫,更不要说对方穿着纵横不败的西北野战军白虎营的军服。他们了解西北野战军,也了解站在他们前面的那位身穿白色长衫、头戴白花的姑娘。 御林军仓促应战,急调弓弩手前来支援。 但是他们稀稀疏疏的箭对于手持盾牌的强悍的野战军来说,简直是挠痒痒一般的侮辱,是一场不合时宜的玩笑。他们轻松地挡下了弓箭的袭击,并迅速冲撞宫门。 咚——咚——咚! 攻城战车一下接一下地撞击宫门,让阔大的宫门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牵连着地面也震动起来,即使久经沙场,那些战马大多也不能保持镇定,不由得却步垂首。 宫门之内的御林军见射箭无济于事,赶忙派人去寻头领,其余人纷纷下了瞭望台,用血肉之躯抵挡攻城战车的猛烈撞击。 咚——咚——咚! 门外的野战军片刻没有停歇,一次比一次撞得狠、撞得凶,撞得门内的人们几乎五脏错位、血脉崩裂。 宫门上的尘土砂石簌簌地从上面掉下来,起初还不明显,等经历了几次战车的摧残,便越来越多,止也止不住,几乎要把城内的御林军扑在下面。 咚——咚——咚! 宫门就要塌了。 门内的御林军终于放弃了支撑,急忙往宫城里面逃窜,好在他们遇到了赶来支援的其他营部的战友,才不至于丢掉军人的尊严,四散溃逃。 轰—— 宫门完全倒塌,它摔在地面上的时候露出些许不甘,在地面上发出一阵颤动的闷哼。 宫门内狭长的甬道,成了西北野战军第一个厮杀的战场。 有白擒虎和秦穆压阵,有白虎军英勇奋战,也有河间王府府兵左右开弓,相互配合,解决这些人,并不需要很长的时间。从攻城到解决完所有驻扎在此的御林军,连半个时辰都没有用到。很多御林军见到死状可怖的尸体,都两股战战,仓皇鼠窜。 被苏淮婴随身保护的江寒没有片刻停留,一早下达了下一步的计划。她清楚地意识到,容敬之之所以没能在宫门口多安排兵马,而使江寒等人比较顺利地进入皇宫,除了他没有料到河间王苏信临时倒戈、将他派出去抄没江家的御林军扣押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兵马数量远远不足。 他没有充足的准备制衡陛下安排在宫中的武装,也没有抓住被他视为死敌的晋王容慕之。 所以江寒决定兵分两路:江寒与苏淮婴一路,顺着正阳殿往陛下寝宫行军,目的是寻找容敬之,也就是陛下的下落。白擒虎与秦穆则直奔怡妃娘娘的寝宫,或许在那里或者周围,能找到被围追堵截的容慕之——就算容慕之不在那里,顺着怡妃的寝宫向东行军,既能进入皇后的正宫,也因为大路开阔,可以自由变化行程,能与江寒的部队形成掎角之势。 毕竟目前皇宫内的形势尚不明朗,必须分散兵力便宜行事。 白擒虎表示了反对。他坚持将秦穆留给了江寒,以保护她的安全。经过简短的争执,江寒屈从了白擒虎的意见。 没有什么事是刀剑和杀戮解决不了的。江寒虽不嗜杀,却对这个道理非常赞同。在通往正阳殿的路上,他们遇到了零零散散许多抵抗,但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小打小闹”,几乎不能影响江寒大军前进的步伐。秦穆越杀越精神,很快为江寒一众人开辟了一条安全的道路。 面前就是正阳殿。江寒停住了脚步。 在正阳殿最高处的台阶上,站着两排、约莫六十来人的弓弩手。他们与江寒在宫门口遇见的行事仓促、反应迟钝的御林军不同,这些人严阵以待,带着寒光的箭镞直楞楞对着江寒和苏淮婴。 躲在怡妃寝宫外的珮玉阁的容慕之,此时已经精疲力竭。他的身上多了许多刀伤剑伤,没入后背的箭头还没来得及拔出来。他雪白色的衣衫到处都是刺目的红色,看在眼里让人心惊。 珮玉阁是陛下的嫔妃丽嫔生前寝宫。丽嫔生前与怡妃关系不错,两人都在皇后的威慑下艰难求生,相互作伴。可惜丽嫔早逝,又没能诞下孩儿,皇后非说珮玉阁晦气,不再允许妃嫔住在这里,这里便荒了,如冷宫一般。 容慕之儿时随着母妃时常来珮玉阁串门,所以这里的亭台楼阁,容慕之都记得。想在这里藏身,躲过穷凶极恶的追杀他的士兵,算不上什么难事。 躲在一个佛龛底下,听着外面乱哄哄的搜查声,容慕之倚着佛像颓然坐在地上。看着冷眼旁观世间百态的神佛,容慕之又恼怒又悲伤。他不明白,他前世今生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苍天、诸神要夺走他的一切,把他逼到绝路上去。 他曾经深爱风晴色,不幸风晴色被人算计,死在他的怀里;而今,与他相依为命的母妃也难逃厄运,死前七窍流血,惨不忍睹。 这些看似都与一个叫做江寒的女孩有关,可这个女孩,也不过是那些人争权谋利的牺牲品而已。 第303章 成败关键 到处都是骇人的喊杀声,到处都是宫婢们惊慌失措的求救声。天底下最尊崇的那个位置要换主人了,每到这个时候,这样杂乱的声音就显得自然又普通。 容慕之安静地躲在角落里,简单处理了几处比较严重的伤,无聊地回想着自己的一生。他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是个能把所有人拉近地狱的倒霉蛋。 他的脑海里闪现着风晴色和怡妃的一颦一笑,也闪现着江寒或苦或愁的脸庞。 他初次见到江寒的时候,江寒是辅助胞弟统辖三军的军师,虽然他们很快成了“仇人”,但在一线天外的背对着阳光不卑不亢的消瘦的身影,容慕之又难以忘怀。 后来,她嫁给了他,成了他名义上的妻子。成亲当天,他万般羞辱,她迎难而上,为的,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家族荣耀。在短暂的婚姻中,他冷落她、为难她,她却生生忍着,还要在外人面前左右逢源,维持她少得可怜的尊严。 她和他一样,有深爱的人;可她又如此不幸,从没有真正地与那个人并肩站在一起,接受世人的祝福。 容慕之此时不得不承认,苏淮婴很好,配得上那个委委屈屈、孤孤单单、踉踉跄跄度过了这么多岁月的姑娘。 如今,他的父皇被太子和皇后软禁,虽还活着,也只是活着而已。在无数的作乱者面前,身受重伤的容慕之自认为是没有办法活着走出宫门的。等他将他爱过、恨过、伤害过的人一一回忆一遍,就该到了坦然赴死的时候了。 正阳殿的战斗很是激烈。纵然江寒和苏淮婴带来的兵马准备充足,尤其是野战军,有灵巧的盾牌做防护,但还是不免有死伤。四面八方窜出来的、司马琼提前安排在这里的弓弩手,片刻也不敢分神。受了容敬之和司马琼的蛊惑,他们以为自己才是正义的那一方。 一方有箭,一方有盾,如此僵持自然是分不出胜负的。不知是哪一方先发出了命令,人们抛弃弓弩,展开了近身搏杀。 西北野战军能在京城找到能充作对手的队伍,是比较难得的,虽数量不多,质量倒还可以。唯一可惜的地方是,这些人都是荣国人,不是北狄人,也不是凉国人。自己人杀自己人,传出去也不能赚个好名声。 可又能怎样呢?靖边王府的将士们是保家卫国的忠臣良将,那些妄图颠覆朝纲、弑君罔上的人,是不配活在世上的。 近身搏杀是最能展示能力和勇气的战斗,虽不如伏击打援来的实在,也不如火器轰射来的痛快,但这是野战军的将士们最爱的杀敌方式。用最原始的行动与对手较量,不关心技巧,不在乎官阶,只谈生死输赢。 江寒被苏淮婴保护着,寸步不离。 苏淮婴的拳脚功夫确实上不得台面,但他手上的弩却极其有效率。这不是一把一般的军用弓弩,它非常特别。它不像一个作战工具,更像一个作品,一个举世罕有的名作。 它确实是一把名作。 这把弓弩是荣国——甚至整个天下唯一一个有响亮的名字的弓弩。它的名字叫“夺魄”,是少时河间王请天下最有名的铸造大师亲自为苏淮婴量身打造的,因为工艺精细、耗时长,世间仅此一把。它射程是普通弓弩的一倍,力道足,使用也方便,可以连续射击,能容纳三支弩箭,比较节约时间、降低危险。 但苏淮婴几乎没有用过它,哪怕独自跋涉北狄边境探寻风晴色被刺杀的秘密,哪怕几次踏入西北战场跟随江寒见证死亡的残酷。他不使用它,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双手沾染血渍,只是不想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为了保全苏家,他一个将帅之子,被迫成了一个靠着读书应试而做官的文人。 现在,他不想顾及那么多了,他有了要保护的人。保护江寒的安全,如今比什么都重要。 他把江寒护在身后,对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御林军毫不犹豫地射出弩箭。他亲眼看见那些人中箭之后,睁着惊恐的、不敢置信的眼睛仰面倒下,被射中的心口喷出红色的液体,被无情的阳光镀上一层金色,似乎一点都不恐怖。 苏淮婴在今年之前,还不知道死亡有多么恐怖,他没有见过一个生龙活虎的人如何变得没有声息,也没有见过一个完整的人如何支离破碎。但是为了江寒,他一次又一次地挑战自己的极限,将江寒的苦难揽在自己的怀里。 他踏过了敌人残全不全的尸首,拿着尚有余温的头颅去和容敬之谈判,而今,他亲自夺取别人的生命,倾听对手临终时刺耳的吼叫。 江寒知道,这一切,苏淮婴都是为了她。 环顾正阳殿前的尸首,江寒想,在荣国标榜最肃穆、最正统、最威严的地方,此时正上演着一场惨烈的较量,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而战,为什么而死。 笑话,这里只是最污浊、最混乱、最讲利益的地方,没有公平可言,没有道理可讲,有的,只是权力和输赢。 江寒对身旁警惕着每一个敌人的苏淮婴说:“容敬之是个实在人,没有让我们走冤枉路。陛下一定就在正阳殿。” 苏淮婴腾出心思来回答江寒:“事出仓促,他的兵马在京城的不多,想让我父王救援他已经不可能,只好集中兵力保护他自己。他若是再耐心等两天,等他自己训练的亲兵从肃州回来,或许不至于如此左支右绌。” “他的兵马应该快到京城了。我想,令尊现在定然没有闲着,他应该出城控制太子的援军去了。”江寒说。 苏淮婴转头瞧了一眼江寒,竟笑了,说:“我来的仓促,其实并没有完全了解父王的计划,只知道他在逐步控制城中的兵马,至少不会让他们马上集结,救援太子。听你这么一说,好像很有道理。” 江寒倒没有因为苏淮婴的夸赞而得意,她说:“你是文臣,对军中的人际关系和人员调动不熟悉。军中的人,往往比朝中的人更讲情义,更热血。无论过了多少年,他们大多也不会背弃当初率领他们出生入死的元帅。这些,与兵符无关,与命令更无关。” 苏淮婴并没有完全了解江寒的意思。 好在江寒马上解释说:“太子手下的将军们,其实有好些是河间王的部下。这件事由河间王出面,是最好的选择。虽不一定轻松,但我相信河间王有能力将他们挡在京城之外。” 既然这样,只要祈祷白擒虎能早一步找到容慕之,这场仗,就算赢了。 那么,容慕之人呢? 第304章 步步为营 容慕之像一只舔舐伤口的小猫,在理顺自己的干净的毛之后,拿起随手捡来的一把普通的剑,顺着房梁摸索着走出珮玉阁。他不想蜷缩在一个地方等死,就算注定要死,也要多杀几个人下地狱。 江寒这边的搏杀已经接近尾声,人们把眼光投射在紧闭的正阳殿殿门上。 这座大殿是陛下和朝臣们议政的地方,是皇宫中最威严最神圣的地方。大殿内外每一个雕刻、每一块砖瓦、每一匹绢帛,都记录着这个朝廷的辉煌与肮脏、激情与沉沦、信仰与迷茫、交易与欺骗,在那些冰冷的物件看来,有温度的人,或许最是无知而冷酷。 苏淮婴说:“寒儿,你的仇人就在里面。” 这句话其实并不需要苏淮婴提醒,但“仇人”二字一出现,江寒的心就狠狠地揪了一下。 诚然,容敬之是江寒的仇人,他夺走了江宏年轻的生命,但高高在上的皇帝,难道是无辜的吗?江寒现在一切的不幸,难道不是都拜陛下所赐吗? 是他用“抚养他们姐弟二人”做要挟,逼得江寒和年幼的江宏苦苦支撑江家基业;是他几次三番指使手下人阻止苏淮婴探究风晴色被杀的真相,几乎坐实了江寒通敌叛国的罪名;是他明知江寒心有所属,还坚持把她许配给将她视为仇人的容慕之;也是他,纵容容敬之弄权,断送江宏性命,还苦苦保护容敬之,装聋作哑,视国法与公道为无物。 他现在落得这个田地,实乃罪有应得。 现在正是报仇的时刻,是最轻松、最愉快的时刻。 江寒拾级而上,走到了正阳殿门前,人们紧随其后,杂乱的金属撞击声此起彼伏,好像在为江寒壮胆,让人听了心安。 如果从这里回望,能俯视正阳殿外用于祭祀天地的宽阔的广场。每当新君登位或祭祀天地的时候,广场上会跪满了人,紫官袍的、红官袍的、青官袍的、一身铠甲的人到处都是,太监宫婢更是数不胜数。作为唯一一个有资格站着的人,皇帝心里定然是十分得意的。 故而,人人都想当皇帝,人人都想杀皇帝。 江寒有一点与别人不同,她是想杀皇帝的,却不想当皇帝。她想把这个皇位交给容慕之,以求得半生自由。 没有劳烦西北野战军动手,正阳殿的门,开了。 与往常不同,大殿上站着的,不是文臣武将,而是太子容敬之提前准备好的三百御林军。统帅他们的,正是御林军副统领司马琼。 司马琼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他恨极了江家人,恨极了为江家卖命的白擒虎。如果没有他们,他当初怎么会断送大好前程?他的妹妹怎么会羞恼自尽?他怎么会至今都被人指指点点地取笑? 白擒虎更是可恶!他一个穷乡僻壤来的武夫,竟然因为在司马府上平安带回了江听白而被江听白看中,接连提拔重用,成为将帅,现在更因为为江宏报仇有功,成了靖边王爵位的继承人!岂有此理!天道不公! 所以在太子秘密找到他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立刻答应了太子的提议。他要借助太子容敬之的地位,彻底除掉靖边王府! 皇帝依然高高在上,可惜的是,围绕在他周围的不是如山的奏折,不是面带谄媚笑容的仆从和大臣,而是带着寒光的钢刀,是凶神恶煞的乱臣贼子。 坐在皇帝下首的是皇后,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好似成了一个牵线木偶。 站在皇帝身边的、将大刀立在地上充作手杖的男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储容敬之。他入主东宫十一年了,也觊觎皇位十一年了。 十一年,太久了。 久到他习惯了弯腰走路,久到他下意识地把每一位皇子都当做生死仇敌,久到他战战兢兢地做每一件事,还要考虑如果不够完美会接受什么样的惩罚,久到他用尽心思修饰自己的一言一行,每天睡觉之前都觉得头昏脑涨。 太久了,也太累了。他的父皇不能让出那个位置,只能由他搭把手。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趁着江寒沉浸在失去胞弟的痛苦之中无暇他顾,趁着他的父皇还没有狠心决定废黜太子,他金蝉脱壳,逃离了肃州,回到了京城。 回到京城,恰巧遇到怡妃为江寒忧心,被容慕之央求,准备去靖边王府见江寒一面。容敬之觉得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可以将京城的局势搅得混乱不堪。 他派人在怡妃探望江寒回宫的路上,毒死了怡妃,并马上向容慕之报丧。他想,容慕之应该会有两种反应。 第一种,他将怡妃的死怪在江寒的头上,带兵包围靖边王府,与江寒斗个你死我活。这是容敬之最想看到的局面,他可以坐收渔翁之利,用很少的兵马稳定京城局势,进而在一众朝臣的拥护下,逼迫父皇退位让贤。 可惜容慕之选择了第二种,好在,也在容敬之的意料之中。 容慕之没有将怡妃的死按在江寒的头上,他先进宫调查情况。只是多年的沙场征战让他每一个细胞都敏感警惕,很快发现宫禁中的布防与往常不同。在御林军发动袭击之前,他逃离了。 只是他没有马上逃离御林军的追杀范围,一番厮杀之后,他伤痕累累,这才消失在怡妃的寝宫附近。 没有在最短时间杀掉容慕之,是容敬之始料未及的,不过他还算看得开,相信容敬之的头颅,会很快摆在他的面前。 刚刚司马琼告诉容敬之,河间王苏信临时倒戈,非但没有听从容敬之的安排,还解除了派出去解决江寒的御林军的兵权。 容敬之自然是大骂了苏信一顿,奈何苏信不在他眼前,骂也是徒劳。好在他还有后招,好在他的好父皇已经落在他的手里,容慕之落网也是早晚的事,只要有这些筹码,他不相信江寒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来。 江寒带着人走了进来。 一千人在外戒备,五百人跟随江寒踏入正阳殿。想着无论如何不能让容敬之一党逃脱,江寒甫一入殿,便让人关闭了正阳殿的殿门。 她要让容敬之和他的父皇全部死在她的手里。这是对她自己的安慰,也是对容慕之的交代。她不希望新君即位后,背上弑父杀君、残害手足的罪名。 大殿上光线昏暗。到处都挤满了人,带着兵刃的,带着弓箭的,都围在玉阶周围。黑压压的,让人觉得沉闷得窒息。 面对站在他面前的江寒,容敬之将手上的刀抵在他父皇的脖子上,说:“江寒,你不在家里好好抱着你弟弟的尸首痛哭,来皇宫里多管闲事,让我不得不夸你一句忠君护国啊。你的兵马确实厉害,不过你也要想好了,敢上前一步,我就杀了你的皇帝——你不是急于向他表忠心吗?” 第305章 皇后 江寒非但没有在乎容敬之的威胁,还特地领着人,多向前走了几步,冷笑道:“容敬之,你这句话要是传出去,怕会笑掉人们的大牙。我是第一次见人用自己父亲的生死来威胁外人的。恕我直言,我并不是来解救你父皇的,相反,我希望你们俩一起死!” 原本见到江寒带兵前来,皇帝心中欢喜,虽不好表露,脸上却显出了光彩。如今听江寒这样的话,恢复了面如死灰的模样。他终于爆发出来,声音颤抖着说:“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你们这些枉顾人伦的畜生!朕要……朕要诛你们九族!” 这句话对于江寒来说毫无威胁可言,因为她早已没有了“九族”。她,就是九族! 容敬之也觉得陛下的话可笑极了。他原本听到江寒的话愣了一下,却因为耳边传来他父皇的谩骂,一时又轻松了不少。 他举着大刀的手臂有些酸,索性放下,使之重新做自己的手杖,起初口气还是轻飘飘的,越到最后越急促,越声嘶力竭:“我的九族?我的九族难道不包括父皇您吗?你终于说出你的真心话了!你想让我死!你想让我给江宏偿命!你——做——梦!” 皇上气得发抖。他很想辩驳几句,想告诉他,秘密调太子回京只是他安抚靖边王府和朝臣们的权宜之计,而不是真的要杀掉太子为江宏偿命,一切都是容敬之想错了。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尤其当着江寒的面,他没有办法说出口。 这让误解他父皇一片苦心的容敬之更加疯狂,多年的国储地位让他胆战心惊,让他万事都往最坏的地方打算。他说:“我知道,因为江宏,你动了废黜东宫的念头。他是臣、我是君,我杀了他又能怎么样呢?是你让我苦心拉拢的靖边王府与容慕之联姻,成了容慕之的靠山,可你有没有想到我啊?有没有想到我苦熬了十一年,低三下四地过了十一年啊!是你们该死,你和容慕之都该死!!” “容敬之你糊涂!”皇上说,他的老脸此时显得更加沟壑纵横,“朕如此偏爱你,你枉顾人伦、残害手足,如何做得一国之君!就是朕把皇位交给你,天下人也不会臣服于你的!” “那都是你死了之后的事,何必操那份心?你不想给我,我可以自己拿!”容敬之咬牙说道。 在乱哄哄的正阳殿上,没有人注意到,坐在一旁的皇后娘娘,虽还保持着往日的端庄高贵,但眉眼中流露出的恐慌和失望,是被人顶礼膜拜的她从未出现过的。 昨天晚上,风尘仆仆的容敬之穿着一身太监的衣服站在了皇后的面前,把皇后吓了一跳,而更让皇后惊讶和慌张的,是太子疯狂的计划。 容敬之在听说江宏战死,容慕之、江寒和苏淮婴不遗余力为江宏报仇,灭掉凉国的消息之后,终于坐不住了。他不希望江宏活着,他必须借助凉国人的手杀掉江宏,以此打击江寒,消除容慕之最大的助力。但当他听说江寒的复仇行动有多么疯狂、让凉国人付出的代价有多么惨痛的时候,心里忽然就凉了。 当初为了给江寒借路,苏淮婴提着几个禁卫军的脑袋来跟容敬之谈判。他告诉容敬之,江宏是江寒的全部,为了江宏,江寒是什么都舍得的。尊严,地位,权力甚至生命。无论对方是谁,无论对方身在何方,执着如她,定会讨一个公道。 况且,靖边王府虽不喜欢结交朝中大臣,也不涉党争,但这并不代表朝中没有刚直纯正的大臣愿意为靖边王府出头。就算没有,他河间王世子苏淮婴,也必定会站出来。不知道到那个时候,河间王和他的门生故旧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如果说容敬之在听到苏淮婴的话的时候,心中产生了怯懦,当他得知江寒为了报仇,千里奔袭,几乎将凉国灭个干净的时候,终于完全丧失了胆量。他明白,自己的小算盘打错了。 所以他龟缩于肃州,召集他的门客幕僚们给他出主意。在否决了入京请罪和自贬出京的提议之后,他选中了造反的建议。 但是造反需要时间,也需要人手,去对抗屯于京城之外的靖边王府的野战军和驻守皇城的御林军。 巧的是,陛下秘密派了人来,告诉他江寒一心想让皇帝亲自惩治太子,想让容敬之背负着满身的骂名为江宏赔罪,想堂堂正正地报仇,所以提前遣回了野战军,让野战军返回了朔州。陛下的意思是,让太子负荆请罪,到时候由陛下亲自出面,请江寒谅解太子的无知,这件事也算解决了。 容敬之便问:“父皇打算如何处置我?” 来者躬身说:“陛下说了,这件事是皇家理亏,所以太子的封号要暂时夺回,贬为藩王。不过太子不必太过担心,等过一段时间,人们逐渐遗忘了这件事,会让太子您立几个功劳,找个借口重返东宫的。” 传话的人非常认真负责,说的都是陛下的原话,但听在容敬之的耳朵里,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他极其怀疑那人说的答案是为了逢迎现在还是国储的他的客套话,不是皇帝的原话。 他想,他凉薄的父皇一定会说:“这样的不肖子,罪过滔天,要想堵住悠悠众口,必须废了他!国储之位,还是另选他人!” 一定是这样的。 所以他“为了自保”,必须先下手为强。 他让人扮成他的模样留在肃州,自己则快马加鞭,连夜赶回京城,回到他母后的身边。他要得到他母后的支持,用最痛快的方式赢得这个渴求了太久的天下。 起初,皇后是反对容敬之的做法的,因为时间仓促,行动又太冒险了,但在容敬之的软硬兼施的劝说下,她只好答应了她心爱的儿子的请求。 她的儿子,是她终生的依靠,她怎么能不和他站在一起? 她向容敬之推荐了司马琼,且以“西北野战军白虎营屯兵京城之外,威胁皇城”为由,急召御林军首领宫骏大将军,并将其秘密杀掉了。 s://.c/read/33810/23817552.html .c。m.c 第306章 后招 <!go> 说服司马琼陪着容敬之造反,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更何况,容敬之爽快地答应他,让他亲自处死江寒,且在事成之后封他为王。 司马琼做事非常有效率,所以容敬之很是满意。 今天一早,司马琼的属下发现怡妃假扮御林军混出宫去,乘着青布小轿去了靖边王府。司马琼得到消息,马上与容敬之商议对策。 容敬之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机会,一个杀掉容慕之的机会。 再后来,一切水到渠成。 若说皇后为什么惊慌,说来也简单。她虽身为国母,但也只是在后宫中耍手段使心机,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尤其是刚刚听到殿外兵戈之声和哀嚎之声,她才真真切切地认识到,谋反这种事,是一场没有回头路的满是血腥的事,这种事,她一个妇道人家,连旁观都不配。 现在,江寒带兵闯进来了,她摆明了不会给容敬之一条活路,哪怕有陛下做人质她也不在乎,自然,她也不会放过帮助容敬之谋反的皇后的。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原本是不用多作解释的,可容敬之偏像个话痨一样喋喋不休。他对江寒说:“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现在退兵还来得及。反正我很快就能抓到容慕之并且把他杀掉,皇子之中,就只剩下我有资格坐上这个皇位。你一介女流,就算不想扶持我做皇帝,也没有别的选择了——除非你自己想做皇帝,不过你只是个女人而已。你退兵,我可以既往不咎,就算保你荣华富贵也不是不可以的。” 一旁的司马琼有些不快。这和他当初和容敬之的约定不大一样。 好在江寒非常固执,说:“别废话了。今天无论你投不投降,你和你的部下都得死,你的父皇和母后,也得死!” 容敬之大怒:“你……你要杀君?你不在乎江家百年荣耀了?” “拜你父子所赐,江家已经不在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名誉,于我而言毫无意义。你们到九泉之下,面对我江家列祖列宗,忏悔去!” 容敬之不只是愤怒还是恐惧,持刀的手都在颤抖。他咬牙说道:“好,好,好!如此,也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好在我一早就料到苏信已不可信,就留了个后手——司马琼,把人带上来!” 话音刚落,就有几个人从龙椅后的九龙盘云金屏风后面带过来一个人。苏淮婴定眼一看,世家公子的气度顿时丢的一干二净。 这个人正是河间王苏信! 苏信不是自己走上来的,他的头低垂着,被一左一右两个人架着,被鲜血染透的胸前赫然埋着一支锋利的箭镞! “父王!”苏淮婴喊道。若不是江寒眼疾手快将他拉住,他怕是已经冲到了玉阶之上。 苏信并没有陷入完全的昏迷之中,听到苏淮婴的喊声,他抬了抬头,只是体力不济,伤势沉重,这些小幅度的动作没有半点用处。 弑父杀君灭师,容敬之果然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了。苏淮婴紧握着手中的弓弩,骂道:“容敬之,像你这样泯灭人性的畜生,不配主宰万民!” “我泯灭人性?”容敬之冷笑,继而又疾言厉色起来,“那还不都是被你们逼的!我给了你们机会,是你们不要,非要来跟我作对,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容敬之围着苏信转了半圈,打量半晌,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战利品,说:“说起来,也是你们得意忘形了。苏信和他的门生部将们用这么短的时间就控制了我派出宫的兵马,我确实始料未及,但你们怕是不记得了,京城的巡防将军海连平,乃是本太子的人。将准备出城的苏信从城门口带过来,对于海连平来说,算不上什么困难的事。虽说让他的部将裴阔将军逃出了京城,但只要苏信还在我的手上,我就不可能输——苏公子,你对寒郡主可真是一往情深,不过要你在寒郡主和河间王二者之间选择一个,你该怎么选呢?” 江寒说:“容敬之,你这样岂不是自寻死路?你若害了河间王的性命,就算这次谋反成功了,没有了河间王府靖边王府和晋王府的支持,你如何统领军方?难道你想靠着那些文官的三寸不烂之舌治理天下?还是靠着这个卑鄙无耻的司马琼征战沙场?” “江寒,你真以为我傻吗?我眼下兵马确实不够,但只要等来我肃州的援军,难道还会在意你们这不到三千的兵?你们最好现在撤出皇宫,看在师徒一场的面子上,我会保苏信不死,否则,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说着,容敬之的刀已经架在了苏信的脖子上:“我数三下,你们可要快点决定啊——一!” 苏淮婴从来没有想过在他们之中选择一个,让他们或者生或者死。 容敬之带给江寒太多不幸,他是该死的。就算今天江寒被迫放了容敬之一条命,容敬之也不会忘记今日之耻。等到他登基称帝,必然秋后算账,让江寒死无葬身之地。 可若不撤离,他的父王怎么办?他因为江寒,一次又一次违逆父王的意愿,甚至放弃官职,远走边陲疗治情伤,这些,他的父王都谅解了。父王甚至为了成全他们,从太子一党中抽身出来,站在了江寒——或者说晋王一党之列。苏淮婴如果放弃了父王的生命,今日过后,他又该如何面对自己憧憬已久的生活? “二!”容敬之又喊。简单的数字听在每个人的耳朵里,都尖锐又急迫。 江寒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她已经一无所有,血亲地位荣耀,统统都留在了过去。她原本希望拉着苏淮婴的手走向新的生活,却又让苏淮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她甚至希望,那些兵锋刀刃对准的是她的头颅,那些妖魔恶鬼吞噬的是她的灵魂! 该怎么做?该怎么做呢? 答应容敬之的条件? 好,她可以立刻答应,什么都可以!不过一死罢了,她难道还会怕吗? 就在江寒打算投降的时候,苏淮婴先开了口。 <!over> s://.c/read/33810/23817554.html .c。m.c 第307章 江寒的救兵 苏淮婴上前一步,说:“我们可以撤出皇宫,但是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太子殿下答应。” 容敬之冷笑:“事到如今,苏公子难道还想耍什么花样吗?” “一切尽在太子殿下掌控之中,我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只是一个小小的请求,太子殿下不敢答应吗?”苏淮婴半恳求半激将地说。 容敬之架在苏信脖子上的刀放了下来。 苏淮婴说:“我父王年纪大了,又受了重伤,若不及时医治,怕有性命之忧。若是因为这个,将来河间王府的将军们闹起来,我一个书生,是无力控制的。” 容敬之瞟了一眼伤口还在流血的苏信,对苏淮婴说:“你不用威胁我。我马上让太医给河间王处理伤口。” 苏淮婴摇头,说:“太子冷血无情,在下缺少胆略,不敢信任。不如我做太子殿下的人质,换我父王离开,如何?” 这…… 大殿上的人无不吃了一惊。 虽说儿子孝顺父亲乃是天经地义的事,但看眼下的情景,苏信虽贵为河间王,是太子的恩师,手握重兵,但在一心想要报仇的江寒眼里,这位风度翩翩的苏公子分量更重。若用苏淮婴换苏信的命,对于容敬之来说乃是大大的有利。而以容敬之有仇必报的心胸狭窄的性子,就算江寒听话地退出皇宫,苏淮婴也不一定会平安无事,毕竟,他可不像苏信,在朝中有赫赫声威,有自保的能力。 容敬之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那个问题:“苏公子,你可想清楚了?刀剑无眼啊。” “我知道。” “为了你父王和江寒这么一个孤女,你舍得以身犯险?” 苏淮婴平静地说:“她不是孤女。她有我。” 她有我。 这是江寒此生听到的最动听的话。 苏淮婴一眼不眨地盯着眉头紧皱的容敬之,说:“太子殿下,无论你是成是败,有我在手上,比有我父王要方便的多。这个提议对你来说非常有益。” 容敬之当然知道,苏淮婴的主意于他而言是有利的,但他总觉得其中有他没有想明白的事。这太像一个圈套了。 “怎么,敢残杀忠臣、阴谋篡位的太子殿下怕了?怕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苏淮婴说。 容敬之握着刀的手又紧了紧。 阔大的正阳殿上,虽挤满了人,但安静极了,只有苏淮婴满是书生气的清爽又孤高的声音。 容敬之俯视着每一个人,在默无声息的江寒身上多停留了片刻。他觉得有点奇怪,这个时候,江寒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呢?她好像乐见其成。 难道只是因为她久经沙场、看惯了生死的“大将风度”? 苏淮婴带了催促和轻蔑的口气说:“太子殿下还在犹豫什么?难道你以为拖延这一时半刻就能改变局势?” 容敬之终于泄了气,打算赌一把,他说:“好,你放下手里的武器,自己走过来!” “那我父王?” 容敬之对着搀扶苏信的两个士兵打了个手势,让他们慢慢走下玉阶,把苏信送往江寒一方。 苏淮婴将自己的弩交给了江寒,迈着沉稳的步伐,缓缓走向容敬之。 容敬之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苏淮婴,他唯恐其中有他猜不透的东西出现,会影响他的大局。 就在苏淮婴即将和苏信相遇的时候,容敬之的身后窜出来一个纤瘦高挑的身影。那是一个穿着御林军铠甲的女孩子,手里握着一把寒光四射的宝剑。 宝剑名叫断云剑,姑娘名叫曲玲珑。 曲玲珑原本听从江寒的安排,在靖边王府为江宏处理丧事,只是江寒出门不久,就有靖边王府的府兵进来报信,说看见河间王苏信被守在城门口的巡防将军海连平射伤,偷偷带走了。曲玲珑心中起疑,想着现在是关键时刻,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便悄悄混进了皇宫。 时间刚刚好。 江寒首先发现了曲玲珑的存在。虽然曲玲珑躲在太子身后,但手上的那柄宝剑是江寒无论如何也不能忽视的。那是靖边王府江家只传给当家主母的宝剑,是江宏的遗物。 江寒舍不得让曲玲珑冒险,舍不得把那样重情重义的姑娘推到那样的位置上。但曲玲珑已经站在那里,成为了一把出鞘的剑,江寒是不能把“剑”收回的。 苏淮婴虽不知道这些细节,但和江寒培养出来的默契让他明白,江寒没有发表对苏淮婴的反对意见,说明她有了应对的办法。后来,他看见太子身后站着的那个御林军有点特别。 太子临时组建的御林军是不能和曾经的御林军相提并论的,眼下的御林军大多是司马琼的部将和容敬之的府兵,也有一些是肃州的兵马,成分杂乱,兵器的配置也不尽相同。但就算如此,也不会有哪个队伍的士兵,能佩带如此贵重的宝剑。 果然如江寒和苏淮婴料想的那样,曲玲珑抽出宝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容敬之杀过去! 与此同时,苏淮婴推开了围在苏信身边的、距离他最近的那个士兵,试图解救苏信,而江寒则举起苏淮婴留给她的弓弩,对着另一个架着苏信的兵,射出了弩箭。 破空之声! 一切都像闪电一样快。 秦穆的反应力也是非同寻常的,他一心想着如何搭救苏淮婴。眼见苏淮婴和苏信在一瞬间脱离了容敬之的掌控,他掩护着江寒和几个河间王府的府兵,冲上去解救苏信父子。 司马琼试图阻拦秦穆,二人便做了简短却激烈的交锋。 玉阶之上的你来我往也十分精彩。 人们的注意力绝大多数在苏淮婴父子身上,尤其是容敬之,一双眼睛几乎黏在了大殿中央,根本没有料到身后的危险。但有一个人与众不同。 这个人正是皇后,是太子的生母。 皇后不在乎别人的死活,她甚至已经不在乎丈夫的死活,但儿子的性命,她看的比自己的还要重。她一眼不眨地守着容敬之,警惕每一个有可能伤害他的人。 所以在曲玲珑出手的那一刻,皇后像是从天神那里借来了神力,将容敬之推开,自己则再无逃生的可能,直挺挺地撞在了曲玲珑的断云剑上! 第308章 收兵权 作为一个皇后,她或许是不合格的,但作为一个母亲,她值得尊敬。她用自己的命换回了儿子的苟延残喘。纵然生机如此渺小,但又有谁能说这不是慈母的爱造就的呢? 容敬之完全来不及悲伤,来不及回应皇后临死之前最后一个眼神,因为他需要逃命。 曲玲珑在发觉自己误杀了皇后之后,没有片刻停留,她从皇后的身上抽出血淋淋的宝剑,继续追杀容敬之。容敬之仓皇逃跑,一个不慎,从玉阶上摔下来,险些摔断了腿。 幸好和秦穆对战的司马琼及时抽身,为容敬之挡下了曲玲珑劈下来的剑,这才救了容敬之一命。 曲玲珑一击不中,立刻陷入了危险的境地。身处敌营,得不到救援,年轻力弱的姑娘根本无法对抗身经百战的司马琼强劲的袭击,很快落了下风,转眼后背和肩膀上就挂了彩。 江寒命令人们马上射击,箭羽便对着玉阶飞射过去。虽阻碍了司马琼追击曲玲珑的速度,却没能马上将曲玲珑救出来。 容敬之见丢了苏信,自己的母亲又被残杀,气得险些昏过去。他躲在一众士兵的身后,怒吼着:“杀!杀!杀光他们!” 正阳殿随即刀光剑影,乱成一团。 江寒在一众亲兵的保护下,成功与苏淮婴父子汇合,简单查看了苏信的伤势,江寒将注意力放在了边战边退的曲玲珑身上。 容敬之被人层层保护着,想立刻取得他的性命,是有些困难的。江寒对此并不着急,她希望先确定曲玲珑的安全。 大殿上唯一一个身份贵重却无人保护的,只有曾经万众瞩目的皇帝。他年纪已经大了,得到了太多的尊敬和膜拜,他已经见不得血雨腥风,他太害怕死亡了。 所以他完全顾不上形象,拖着曳地的龙袍连滚带爬、四处躲藏。在见到躺在地上、满身鲜血的皇后的遗体的时候,他吓得缩成一团,进退为难。 地上很快铺了一层尸体,人们便又踩在这些尸体上相互搏杀。人临死前的哀嚎若放在旷野上、放在大殿外,或许还没有那么刺耳,但回荡在密不透风的正阳殿上,则显得惊心动魄。裹挟着腥臭味的声音,怎么都会让人不寒而栗,坐立不安。 江寒盼着曲玲珑尽快从司马琼手上脱身,可那个固执的姑娘没有按照江寒的意愿回来。她一击不中,总盼着还有机会击杀容敬之,来给江宏报仇。可这太难了,眼下的局势总不能给势单力薄的她一点希望。 江寒知道曲玲珑杀红了眼,命令秦穆立刻助曲玲珑一臂之力。秦穆简单安置了江寒和苏淮婴,踏着层层的尸体去迎战司马琼。 宫里乱成一锅粥,宫外也不能平静。 且不说京城里各路人马横冲直撞,分不清敌我,就是京城外的局势也一言难尽。 与河间王苏信同行的裴阔将军侥幸在巡防将军海连平手上逃脱,带了几个随从出城,以期控制从肃州来的兵马。隶属于太子的、一度被调往肃州抗击凉国的兵马,其实很大一部分是苏信练出来的兵,许多将领也是早年和苏信出生入死过的战友同袍,与裴将军有些交情。只是这些兵马会不会受他一个没有兵符的人调动,会不会顾念当初的战友之情,会不会早已忠诚于太子、被太子的高官厚禄收买,这些裴阔都不能预料。 只是既然已经接受了河间王的命令,他就要尽力完成。大荣国何去何从都在他的一念之间,他必须担负这个责任。 在长安城十里外,裴阔遇到了从肃州来的大军。乌泱泱两万人,若是进了京,不知道又要增添多少刀下亡魂。 一马当先、引领大军加速前进的将领,裴阔是认识的,乃是曾经苏信手下的校尉,姓贺名御,当年官职远在裴阔之下。只是后来裴阔一直驻守京城,而贺御在边地历练,挣了不少军功,伤疤与官阶一并增加,越发受人瞩目。前些日子肃州军首领赵将军得罪了太子——相传正是因为赵将军恳求太子出兵援助远在君子城孤立无援的江宏而被太子找了个由头贬到了南疆,便让贺御顶替了赵将军的位置,成为了肃州军的首领。 裴阔与贺御几乎没有接触,所以摸不清贺御的脾气。说起来这个贺御虽出自河间王麾下,但这功劳和官职,与河间王并没有多大关系,反倒多是依仗了太子的器重。太子让他做三军首领,不知道是临时起意还是有意为之,若是后者,恐怕太子早就有心提防河间王了。 贺御身旁有文官也有武将。武将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就算认识,也没有多大交集——裴将军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严肃认真和笨嘴拙舌在军中是个缺点。文官基本上不认识,都是太子的幕僚。这么看起来,太子容敬之没有想象的那么傻、那么容易对付,至少如此仓促的兵变他能够做得这么周密,知道如何用人,也是高手。 贺御见到裴阔,虽有些意外,好歹客客气气行了个礼:“阁下可是河间王手下裴阔将军?” 裴阔带兵凌厉严肃,杀伐果断,但逢场作戏的本事实在勉强,更何况现在这样的紧急情况,他觉得单刀直入才是对的:“在下裴阔,是来接管贺将军兵权的。” 贺御又是一愣:“太子殿下派将军来的吗?兵符何在?” “并无兵符。”裴阔诚实地说,只是这几个字听在别人的耳朵里,像是一句笑话。 没有兵符,凭什么接管军权? 很快就有年轻的将军笑出声来,也有文官大喝:“大胆裴阔,妨碍大军行程,公然违抗太子殿下命令,你是要造反吗?!” 从意图谋反的人的嘴里说出“你想要造反吗”这样的话,总让人觉得讽刺。 裴阔没有动,甚至面部表情都没有变化。他像一座大山,立在大军面前。他想,就算不能阻止大军入城,杀掉贺御和他周围的几个将领,或许也是做得到的,如此,或许可以暂时拖住这些兵马,为西北野战军争取时间。 皇宫中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刻,曲玲珑没能得到秦穆及时的救助,生生受了司马琼一脚,撞到玉阶上,立时吐血,昏了过去。 见苏淮婴打算将苏信护送出门,容敬之更是焦急,他扯着嗓子大喊:“司马琼,杀了苏淮婴!杀了江寒!快呀!” 司马琼是很给容敬之面子的,他朝苏淮婴追去。 忽然,大殿的门吱呀开了,阳光漏进来,映出一个长身玉立的白色身影。 是容慕之! 第309章 人到齐了 正阳殿的大门打开,阳光照射进来,给大殿带来了鲜活的气息。容慕之一身白衣,带着成片的血色,在每个人的注视下走了进来。 他的身后,跟着白擒虎带着的装备齐全的一千白虎军。 盾坚,刃寒,步履整齐,眼神坚毅。 狼狈逃窜的皇帝,此时也抬起了头。他这一生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期待他这个特立独行的儿子的到来。 人们不约而同地暂停了搏杀,并给容慕之让出一条路来。 白擒虎是在珮玉阁外找到容慕之的。那时容慕之先一步被赶来追杀他的御林军找到,因为浑身是伤又心中悲痛,早已体力不支,眼看前脚已经迈进了鬼门关。白擒虎一行人行动迅速,出手狠辣,很快打退了御林军,将容慕之救了出来。 容慕之得知苏淮婴陪同江寒杀进了皇宫,此时应该正在与容敬之对峙,只是点了一下头,什么都没有说。 但白擒虎敏锐地察觉了容慕之的悲伤,且这悲伤不是为了旁人,而是为了江寒。 说句实话,虽然容慕之曾在江寒大婚的时候任性地给靖边王府难堪,但白擒虎早已不再讨厌他。无论是挺身而出、为解救江宏而亲自去狼道犯险,还是追击洛河、代替江寒收服凉国,再加上请怡妃为江寒开解悲伤,桩桩件件,他都看在眼里,明白容慕之对江寒不可言说的心思。 可是江寒的心不属于他,这一点,白擒虎是没有资格置喙的。所以他只能全力以赴地帮助和保护容慕之,希望能借此为江寒还容慕之一份人情。 容慕之走到大殿的中央、江寒的身边,朗声说:“容敬之,你的手里实在没有什么胜券可握了,投降。” “你竟然还活着!” 容慕之没有回答他。这是一个明眼人都明白的事实,他无需多言。 容敬之慌忙推开保护他的士兵,跑到他父皇身边去。他知道,他可以杀掉皇帝,但容慕之没有这个胆量。容慕之一定会投鼠忌器的。 容敬之钳制着皇帝的手在颤抖,他恶狠狠地说:“投降?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要求我投降?” 容慕之依然没有说话。他不想在一个疯子身上浪费口舌。 他其实很想马上杀掉容敬之,为他的母亲报仇,为江寒的手足兄弟报仇,但正如容敬之所想的那样,他的父皇还在容敬之的手上,他不能轻举妄动。 父皇于他,其实没有什么亲情可言的,如果没有风晴色一家的支持,他的父皇甚至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个儿子存在。 因为风家,尤其是风晴色的极力扶持,他在皇子中脱颖而出,逐渐掌握兵权,跳入了大荣国百姓的视野之中,也成为了陛下仰仗的一位亲王。 但这并不能说明他的父皇有多爱护和信任他。作为皇帝,他只是需要有一个能够和太子抗衡的人而不至于威胁他的地位罢了。 可他还是不希望他的父皇成为皇子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这和名声无关,只是因为他的生命是父皇赐予的,只是因为他的母妃曾经无奈又不失温情地说:“我不爱现在囚笼一样的生活,但是我曾经爱过你父皇。” 容慕之总觉得母妃没出息,但他尊重母妃的每一个感受、每一个决定。就算为了死去的母妃,他也希望父皇能够活下去。 还有一个原因。 陛下活着,便可以宣布容敬之的罪恶,可以用最正规、最名正言顺的方式还给江寒想要的公道,告慰江宏甚至整个江家在天之灵。若是陛下死了,就算容慕之处死了容敬之,世人难保不会认为容慕之私心偏袒,给容敬之身上泼脏水。 既然求一个公道,就一定是完完全全、不接受任何人质疑的公道。 容敬之没有见到想象中为了报仇而疾言厉色、哭天抢地的容慕之,因而觉得遗憾,觉得吃亏,他的胜负欲更加强烈,骂道:“早知道你会成为我登上皇位的绊脚石,当初就该把你丢在泥潭里活活冻死!像你这样肮脏的下贱胚子,就该跟你那个卖艺的老娘悄无声息地死掉!” 容慕之非常生气,非常非常生气。他攥紧了拳头,终于开了口:“你现在这幅样子又要给谁看,不过是无计可施的泄愤罢了!像你这样的可怜虫,我是不屑取你的命的!” “哈哈哈哈!”容敬之笑起来,只是笑得有些凄凉悲苦,有些自欺欺人,“你想要我的命?你是不是忘了,我从肃州调来的大军马上就要进城了,你以为没有兵符,谁能阻挡他们吗?” “且不说肃州来的兵马能不能顺利进城,能不能在听说你伤了河间王和寒郡主之后还会帮你谋反,毕竟他们当中很多人都是河间王的部将,和西北野战军是一起血战过的友军,就算他们进了城,也不可能马上在西北野战军的手上夺下皇宫。寒郡主带来的是野战军中的精锐,守住皇宫半天时间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半天的之后,我的兵马定会到齐,内外夹击,肃州军不是对手。更何况,只有几百人固守皇宫的太子殿下你,是看不到肃州军的成败的。”容慕之逐渐恢复了平静,“帮助”容敬之分析道。 这下子,容敬之更加生气了,且生气中带了恐惧和焦虑。 容慕之的话他何尝没有想过?他有意拖延时间,却也知道这不仅是给自己的兵马争取时间,也是给容慕之的兵马争取时间。他不在乎长安城的百姓何去何从,不在乎大荣国会不会尸横遍野,他只在乎他有没有机会活下来,坐在他梦寐以求的位置上。 容敬之慌忙地从地上扫视了一眼,庆幸地发现了一个被随手丢在地上的弓弩——刚刚混战的时候,河间王府的某个府兵许是在近身搏杀的时候觉得弓弩成了累赘,将它丢弃了,现在却成了容敬之的救命稻草。 容敬之将弓弩捡起来,对准了容敬之。 容敬之已经到了狗急跳墙的时候了,天知道他会干出什么。偏这个时候,江寒站在了容慕之身前,成了容慕之的肉盾。 至于原因为何,就是江寒自己也说不清楚。 江寒的手臂抬起来,将苏淮婴留给她的弓弩,对准了容敬之。 第310章 心殇 长安城外,面对面如黑铁的裴阔,贺御轻笑了一声。只是不同于其他人的轻蔑和戏谑,贺御的笑没有让人觉得不舒服,反倒觉得这笑声轻松自在,好似一对久别重逢的好友,相逢一笑,快意江湖。 贺御说:“末将十多年前曾在裴将军麾下当过职,深知将军品行端正,不屑做敷衍搪塞、苟且投机的小人之事,十多年过去了,竟还如当初一般正直刚毅。末将只想多问一句,将军想要掌管肃州兵马,本应该与河间王同行,可现在只有将军出面。河间王人呢?” 裴阔依然实话实说,毫不避讳:“河间王知道太子殿下的意图,他是绝对不希望太子背负不忠不孝的骂名成为千古罪人的。他本欲与在下一道过来,但出京时被巡防将军海连平暗算,中了箭,现在怕是在太子手上,成为威胁靖边王府寒郡主和河间王世子的人质。在下身为大荣国的臣子、河间王的部下,必定誓死保卫京城,还逝者公道。所以在下希望贺将军三思!” “住口!”贺御身边的文官大喝,“太子乃是大荣国储君,忠于太子、听从太子殿下安排,才是对大荣国的忠诚!单凭着十多年前的所谓同袍之谊,尔等就像颠覆朝纲,可笑!” “自然可笑,”贺御缓缓抽出随身的佩剑,“‘情谊’二字,在世人眼里,总是轻如鸿毛,不足为提。” 裴阔有些看不透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却看着很老成的地方将领,一个没有依靠背景关系就跻身高位的汉子。相对的,他也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跟在贺御身边的老将们昂首挺胸,并无明显动作,几个年轻的将军有些坐不住,跟着贺御抽出了佩刀。 只见贺御手起刀落,将那个说完话还在得意洋洋的文官砍掉了脑袋! 这出乎了许多人的意料。 在众人的惊惧和不解中,贺御用袖子擦掉佩剑上的血迹,说:“——但公道是无论谁都不能轻视的。这个道理是前任统帅赵将军在发配南疆之前告诉我的,我深以为然。所以纵然裴将军没有兵符,末将也以将军马首是瞻。” 裴阔从惊讶中抽回神志,扫视神色各异的文臣武官,对贺御说:“兴师动众,将军打算如何收场?” 贺御答道:“收场?为何要收场?这些兵马,若放在肃州,早晚也是祸害,天高皇帝远的,受了别人的蛊惑反倒不好了。倒不如顺势带过来,等候朝廷处置。放心,太子的几个心腹,大多已经被我秘密处决了,剩下的嘛……” 贺御回头扫视了一下众人,又看了看躺在血泊里的文官。很多人的坐骑因为主人情绪的波动而脚步微乱。 “担着这么大的风险,将军为什么做这样的决定?”裴阔带着敬佩的语气问道。 “太子殿下对我有知遇之恩,但知遇之恩不该让我是非不分。当初太子非但没有救援友军,还要落井下石,致使战功赫赫的朝廷柱石江家再无男丁,乃是世人皆知的不仁不义之举,现在为了逃避罪责,更是逼宫造反。寒郡主为靖边王讨个公道,何罪之有?裴某早就与很多将军心中不忿,所以提前商议好了对策。在座的,若是与裴某一条心,往后还是兄弟;若不是,立刻决个生死,以免不义之人进入皇城,污了皇城的土地!” 武将个个有了神采,文臣虽还有几个露出忐忑的神色,但也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都垂下了头颅。 “贺将军以大局为重,将来定会有善报。”裴阔由衷地祝福。 谁料贺御一笑了之:“算了。我交出兵权,怎么说也是对主上不忠。军中最厌恶不忠不信的人。不管将来如何,还请让我做个小小校尉,自在!” 正阳殿上,失去了母后的爱护和父皇的信任的容敬之,在发现容慕之在江寒的守护下已经立于不败之地的时候,怒火再也不能熄灭了。他的眼睛血红血红的,好似随时能喷出火来。他的手在颤抖着,几乎拿不住那把轻巧的弓弩。 他的嘴里含糊地咒骂着:“对啊,容慕之怎么配和我斗?都怪你,江寒,都怪你!如果没有你,他早就被我杀了、剐了!如果没有你,河间王府就不会背叛我,谁也不敢忤逆我!没有你,现在坐在皇位上的人就是我!就是我!!你——你该死!” 说着,容敬之拉动弩机,朝着江寒的方向,射出了弩箭!江寒坦然站在原地,也射出了箭! 容慕之眉尖一蹙。 就算江寒的弩箭更快更狠,将自己暴露在容敬之的射杀范围之内,江寒也是难逃厄运的。容慕之绝不希望江寒和容敬之玉石俱焚。 但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中,在强劲的弩箭面前,救一个人的性命而不损伤自己,就算是神仙恐怕也难以做到。容慕之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将江寒拉开,自己去迎接容敬之的弩箭。 刺破血肉的声音比弩箭破空的声音要响亮许多,也更加能引起人们的注意。 江寒的箭确实快,可惜因为一些她还摸不清状况的原因而撞得歪了,只射在容敬之的左臂上。弩箭的力道极大,将容敬之的手臂射了个透,血立时便喷了出来。 将江寒推开的容慕之没有收到预想的疼痛。 江寒也没有。 猛地站起身来将江寒撞开的,是苏淮婴,而此时苏淮婴的胸口上,赫然插着那支容敬之射来的弩箭! 直到苏淮婴站立不稳,仰头躺在地上,直到苏淮婴的嘴里喷出刺目的血液,染红了他不染凡尘俗世的衣衫,直到和苏淮婴对视,见到他满足又骄傲的眼神,江寒才知道,她可以活下去了,却要失去他了! 江寒总觉得老天爷与她有仇,总是把他最厌恶、最恐惧的命运安排给她。好不容易盼来了些许的希望,又马上决然地送出一个绝望。在短暂又漫长的岁月里,带给她绵绵不尽、滔滔不绝的心殇。 苏淮婴,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也要离我而去吗? 第311章 相约 抱住苏淮婴颤抖的、满是鲜血的身体,江寒觉得恐惧。恐惧将她紧紧包围着,让她头皮发麻,呼吸困难。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江寒觉得自己是个傻子,是个脑子迟钝的白痴,竟在这一刻,什么也想不明白了。 她记得,年幼的时候,初次在校场见到这个温文尔雅的男孩,江寒就发觉他的眼里有温暖的光芒。这种光芒驱散了她的悲伤,把她的世界照的大亮。她惊讶地看着,苏淮婴抬起手,将她头上的白花摘下来,送上了一支贵重的簪子,于是,他们的满是波折、没有结果的纠缠开始了。 她记得,在她第一次指挥作战,取得了关右之战的胜利,无数的人在祝贺她、恭维她,就连她年幼的弟弟都在赞美她,是苏淮婴走到她面前,对她说,都过去了,不要害怕了——亲手断送了那么多人的性命,亲眼见到无数的人徒劳地睁着眼睛倒下去,她怎么能不恐惧,怎么能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坦然睡去——可苏淮婴用简短而温暖的话安慰她,让她从此敢于面对每一个与死神交手的机会。 她记得,出嫁的那天,身受重伤的苏淮婴违抗河间王的命令,守在路旁目送花车驶向晋王府,他站都站不住,那痛不欲生的表情映在他惨白的脸上,让人的心疼得揪在一起,凄楚非常。 她记得,在茶馆他奋不顾身地带她躲开凉国杀手射出的强弩,在行军途中,他在凉国刺客的手上将她抢回来。为了她的名誉,他甚至要自断一臂,以解开“一线牵”的牵扯。他对她的保护,总要付出血的代价。 正如今天一般。 今天,躺在江寒单薄的怀里,看着江寒因为他的伤而伤心恐惧,苏淮婴竟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抓着江寒的手,用含糊的音节哄她。尽管满嘴的血和浑身的疼痛让他连呼吸都是困难的。 “苏淮婴!”江寒试图挣脱苏淮婴的手,去控制从苏淮婴伤口处涓涓流出的鲜血。 苏淮婴偏有那个力气,将江寒的手牢牢抱住,动弹不得。他干脆把嘴里碍事的血一下子吐个干净,身体抽动着,说:“没……事儿,咳,没事儿……” 他说的轻松,嘴里和胸口涌上来的血却越来越多。 怎么可能没事呢? 江寒忽然就不会说话了,只会睁着眼睛,一遍一遍地喊:“苏淮婴!苏淮婴……” 好像不多叫他几次,她就会忘了他的名字一样。 “没……”这次,苏淮婴连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血涌到喉管,从口腔和鼻腔里争先恐后地钻了出来。 “苏淮婴!”江寒发了狠地喊,好像现在发生在苏淮婴身上的事,都是苏淮婴的阴谋,十恶不赦的阴谋,等苏淮婴拍拍屁股站起来,她还要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可苏淮婴站不起来了,动也动不了,只能皱着眉安慰江寒:“哭……哭什么,没事儿……” 哭?江寒这才发觉,自己的脸上多了两道湿乎乎热辣辣的痕迹,让她看起来脆弱极了。 她将苏淮婴抱得更紧,一边命令苏淮婴“你撑一下,你撑住!”一边慌忙喊:“太医!把太医叫来!把太医叫来!” 这么混乱的时候,别说太医,就是太医院的守备都逃命去了。江寒明知如此,却还是固执地吵嚷起来,那疯癫的样子,哪里像堂堂靖边王的郡主、统领赫赫野战军的军师? 发觉容慕之也蹲下来查看苏淮婴的伤势,江寒好似发现了一根救命稻草,她仰着头,恳求容慕之:“救救他,晋王殿下,你救救他!” 这支弩箭几乎穿透了苏淮婴的胸膛,就是大罗神仙也是无能为力的,更何况是容慕之这个沙场屠夫。 容慕之无话可说。 “你救救他,求你……”江寒带着哭腔地说。 江寒很少恳求容慕之,所谓的“少”,只有两次而已。 一次,是江宏战报抵达京城,江寒恳求容慕之争取兵权,以免纸上谈兵的容敬之断送了江宏的性命,另一次,便是眼前。 江寒卑微地恳求容慕之救苏淮婴的命。 可无论是哪一个,容慕之都不能做到。 苏淮婴因为失血过多,那双攥着江寒手的双手很快失去力量,把江寒的手露了出来。江寒更加痛苦,她用这只自由的手掌徒劳地堵截不断涌出的鲜血,那黏腻的液体便透过她的手指,蹦蹦跳跳地涌到外面去了。 江寒的呼吸都快凝滞了,还要颤抖着,不敢有一丝懈怠地捂住苏淮婴的伤口。插在苏淮婴胸口的弩箭,简直成了精,在江寒的心上生了根,源源不断地吸收江寒的力量。 “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啊……”江寒放声大哭。 尊严于江寒而言,是十分重要的,就算在皇族面前,她也不愿意露出脆弱的那一面。可是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哭得像个牙牙学语的孩童,无所顾忌,狼狈不堪。 苏淮婴是她的软肋,她明明白白地承认了。 江寒甚至在那一瞬间想,自从苏淮婴遇到她,就没有发生过好事。江寒好像是苏淮婴命中的克星,专门把苏淮婴揉碎、撕烂,然后踩进泥土里。 如果真是如此,江寒希望苏淮婴离开她,离得远远的,在她见不到的地方平静地生活。只要苏淮婴活着,江寒就是活着的。 可万事没有“如果”,只有“后悔”。 苏淮婴已经被身上的伤痛折磨的麻木了,他有一种灵魂即将出窍的感觉。看着眼前这个已经一无所有、又即将更加悲惨的姑娘,苏淮婴又心疼又歉疚。 他终于还是食言了,要先一步离开,要留着她孤独地在世上活着了。 往后余生,她该是如何地浑浑噩噩、惨惨戚戚呢? 他很想对她说,找一个待她好的人共度一生,将他忘得干干净净,可话到嘴边,他怯了,自私了。他害怕江寒忘了他,忘了把她的喜怒哀乐当成自己全部生活的苏淮婴。 最后,苏淮婴用带血的手指轻轻触摸江寒满是泪痕的脸颊,说了一句:“来生,我还会找你,等我……” 第312章 不计后果,杀! 苏淮婴的手垂了下去,鼻尖温热的气息完全消弭,那双总是带着暖阳般的神采的眼睛,永远地藏了起来。 苏淮婴死了。 江寒对于苏淮婴身死的事实是不能接受的,她把他藏在怀里,希望用自己的怀抱温暖他,就像苏淮婴用全部的生命温暖江寒一样。江寒想,或许苏淮婴闹够了,知道她的心意了,就会醒过来,醒过来告诉她,兵不厌诈。 如果是这样该多好啊,只要苏淮婴能醒过来,她可以马上投降。她这一生与人争雄,却绝不会和苏淮婴争一场胜负的。 可苏淮婴就是那么“不解风情”,沉睡着,身体逐渐变凉。 他怎么可以这样! 他带她出了沼泽,又推她进了火坑。 弥漫着血腥味的正阳殿上,到处能听到江寒的哭声。 无能为力的容慕之心中大恸。 左臂被射了一箭的容敬之疼得直冒冷汗,不过他还知道自己的境遇,不会因为伤痛而举步不前。短暂做了修整,容敬之命令司马琼:“别愣着,杀了他们!” 司马琼一时没有反应。正因为等了那么多年,把江家当做仇敌,希望等到机会一雪前耻,司马琼了解江寒。如果容敬之杀了大殿上的任何一个人,包括容慕之,江寒或许不会发狂,不会不死不休,但容敬之误杀了苏淮婴,就将江寒生生逼成了恶魔。她会让她认为该死的人彻底消失在世上,就如当初给江宏报仇时那样。 容敬之保不住了,就算是司马琼自己,也怕是没有了活着的机会了。 但容敬之在嘶吼着命令他。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明白,他没有退路了。所以司马琼提起自己的刀,抬高嗓门给自己壮壮声威,命令道:“杀!” 与此同时,江寒把苏淮婴从自己的怀里轻轻放下,慢慢站起身来。由于精神恍惚、体力不济,她的身体明显晃了晃。她没有抬头,一张惨白的脸藏在凌乱的头发之下,让人看不出神色。她素白的衣衫上都是血,苏淮婴的血。这个样子,全不像个活人,倒像是中元节的晚上从阴司逃出来的索命的女鬼。 江寒用沙哑的嗓音命令:“杀!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 无论是什么样的战争,“一个不留”的命令是极少见的,因为这不仅耗费战力,也因为杀伐过重,引起世人诟病。更何况,现在面对的敌人是荣国的国储。皇族无论犯了多大的过错,一般都是由陛下审判,江寒无权决定。 另外,容敬之的手上还有天子做人质,若是两方厮杀,伤及天子,无论是哪一方,都会受到无数人的谴责。 可江寒发出了命令,就是在告诉人们,所有的后果,她都不在乎。名誉、地位甚至生命,她都舍弃了。 谁也不能再给她希望,所以她要带给每个人绝望。 容慕之还顾虑着他的父皇,想阻止江寒的决定,但靖边王府和河间王府的人却对容慕之的话置若罔闻。他们每个人都成了束缚久了的猛兽,扑向容敬之和司马琼的叛军。 这场厮杀再也没有了终止的信号,除了一方的彻底消失,没有可以停下的方法了。 自从白擒虎一众人马参战,这场在靖边王府将士看来规模极小的战役就更加轻松,结果也会更加惨烈。刀光剑影里,多了许多断肢残臂。 江寒愣在原地,震耳欲聋的厮杀也不能唤回她的神志了。她似乎已经游离在世界之外,或许能安放她灵魂的地方只有地狱。 杀! 江寒只有一个念头。 杀! 容敬之阻挡不了,容慕之阻拦不了,司马琼承受不了。 杀! 江寒从来不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也不标榜自己是心善的人。自从她踏入战场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自己是一把杀人的刀,只是这把刀的刀柄掌握在谁的手里,并不确定。 现在,她想把“刀”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放肆地杀一次,杀到她满意为止。 场面完全控制不住了。 司马琼初时还能和秦穆对砍几刀,现在十几个西北野战军的精兵围攻他,他一拳难敌四手,很快落在下风,再加上白擒虎劈山断石的一刀,司马琼的刀被劈成两段,铠甲也豁开了一个口子,就连家传的坚硬无比的护心镜,也被劈成了废铁。司马琼受了伤,试图逃跑,却已经走投无路,被白擒虎一刀戳死。血从口鼻中窜出来,把司马琼死不瞑目的脸都染脏了。 看着这张狰狞的脸,白擒虎有片刻的感慨。当年司马琼使用下三滥的手段算计靖边王江听白,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差点身败名裂;而白擒虎因为护主有功,不断高升,才有了现在举世瞩目的地位。想来命运这东西,说公平也公平,至少那些蝇营狗苟、卑鄙龌龊的人,是不配得到好结局的。 同样不配得到好结局的容敬之还在挣扎着。他知道,自己已经败了,他即将面对的,不是荣耀和地位,而是悲惨的死亡。眼见司马琼惨死,他是怕的,但是为了他残存的尊严,他不想立刻宣布自己的失败。战斗到最后一刻,才是他对自己最圆满的交代。 他瞥见了一个人的身影。 他的父皇因为周围的你死我活,吓得缩在角落里。他在搏杀的夹缝中艰难地躲避逃窜,只想寻找一条生路。 不远处,容慕之一路砍杀,虽腹部受了一刀,已经涓涓流血,却还拼了命地往前冲。他快要和陛下会合,救他逃出去了。 容敬之先把弓弩对准了容慕之。 但他很快变化的方向,把箭镞对准了他的父皇。 容慕之如果死了,他的父皇大不了再寻找几个皇子或者皇室旁支,让他们掌握权力,相互抗衡,最后的结果,不过是更加巩固他作为最高统治者的地位。 所以罪魁祸首是他的父皇,只有皇帝死了,世上才安静了。 容敬之甚至不无恶趣味地想,留着容慕之也好,让他做皇帝,让他操纵他的后代子孙相互攻伐,让他感受这个世上最大的恶意。那一定有趣极了。 他射出了那支能结束他憋屈命运的弩箭! 大荣国真的变了天! 第313章 殒身 惊惧非常的皇帝陛下生受了这一箭,没来得及惨叫一声,当即崩逝,成为荣朝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发起政变的儿子亲手杀死的皇帝。 这场政变给容慕之带来了什么,容慕之说不清楚,带走了什么,容慕之不敢计算。腹部的刀伤在提醒他,他还活着,但由内而外沁出的恶寒,却总给他一种即将告别人世的感觉。 护着自己的伤口,容慕之有片刻的感慨。 他不想原谅他的父皇,但也不想他的父皇就这么被自己的儿子射死了。对于一个皇帝来说,那是多么失败的结局。 政变很快接近尾声。在没有了皇帝做人质之后,容敬之的失败随即到来。 人们就是有那么一种默契,收拾了最后一个协助太子谋反的御林军,人们停止了搏杀,留下这个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脸色惨白的太子殿下。 这个十恶不赦的太子殿下。 容敬之站在高高的玉阶之上,俯瞰每一个对他兵刃相向的人。他自然是不甘心的,但这种不甘心的情绪微乎其微,过早地被浓重的恨意代替。他恨这里的每一个人,无论对方是生是死。 容敬之举起了长刀。 ;住手。站在人群之外的容慕之声音平静地命令道。许是伤重,许是难过到了极致,他没有太多说话的力气。 不过虽然声音不大,但围在容敬之身边的将士们竟然默契地没有动手,反而谨慎地移动脚步,逐渐让出一条算不上宽阔的路来,将容慕之显露在容敬之面前。 也对,皇帝皇后已经死在乱军之中,现在谁杀了容敬之,谁就会成为大荣国最受关注的人。这个人,不是容慕之做还能是谁做呢? 只是如果容慕之亲手杀了容敬之,虽出于正义,到底摆脱不了为了皇位残杀手足的罪名了。 这也是容敬之能为自己争取的最好的体面,是他对自己最充分的利用。 容敬之败了,注定是要死的,只是如果他的死能让容慕之身上多一块洗不清的污泥,用;弑兄的罪名恶心这个洁癖的怪物一辈子,似乎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容敬之双手握着刀柄,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说:;容慕之,杀一场如何? 容慕之明白容敬之的目的,但他不以为意。 杀人这种事,容慕之做的太多了,虽说容敬之是他的兄长,但这个兄长从来没有恩赐过慈爱之心,反而一直在欺辱他,还杀掉了他妻子的亲人和他的父皇、母妃。他们不是兄弟,而是仇敌。 他固然爱干净,穿着干净,精神也渴求洁净,但这并不代表所谓的;弑兄的罪名他承受不起。容敬之于他,好似一块发了臭的膏药,本就没有疗伤的功效,还要贴在他身上。揭下这块;膏药或许很疼,但至少清白。 容慕之提起了剑。 容敬之从玉阶上走下来,带着诡异的笑,脚步有些踉跄。忽然,他收起了笑容,朝着容敬之砍了过来! 容慕之对这种没有什么力道的、泄愤一样的攻击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他提着剑迎上去。他相信,只一招,他就可以送容敬之离开人世。 但意外,就在那一刻发生了。 一直默无声息的、像丢了魂魄的木偶人的江寒,突然拔出了江宏留下的;河清;海晏的其中一把,决然地对上了容敬之的刀! 这是谁也想不到的插曲。 江寒踏入皇宫,不是为了什么;平叛;勤王,更不是为了表忠心、挣功劳,她只是想报仇。为江宏报仇,为战死在君子城中的西北野战军将士们报仇,为小心翼翼地关爱着她的怡妃报仇。现在,她多了一层仇恨,她要为那个守护了她一生而毫无所得的惊才绝艳的富贵公子苏淮婴报仇! 报仇,且要亲自执行。 所以她剥夺了容慕之战斗的机会,自己迎了上去。 她想,这样最好。不用让容慕之的双手沾染手足兄弟的鲜血,也不会让史官对他的登位指指点点、口诛笔伐。他可以清清白白地活在世人的顶礼膜拜之中,坦然地做他的天子。 这是江寒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偿还他竭尽全力帮助她的一份报酬。 她也要被容敬之杀死,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如果说没有了血脉至亲,江寒就没有了灵魂,那么失去了苏淮婴,江寒再无未来可言。独自活在冰冷的世上,对她来说是一种最残忍的惩罚。 所以她要跟随苏淮婴离开。和容慕之一起被同一个人杀死,应该是莫大的荣幸吧。 于是,容敬之对着江寒的喉管砍了下来,江寒对着容敬之的胸膛刺了过去! 兵刃插入身体,很快抽离身体。两个仇敌同是鲜血迸流,同是轰然倒地! 容敬之在口中喷了几口血之后,睁着不甘的眼睛,没了呼吸。 江寒也要死了。 ;寒儿!容慕之大喊。 ;郡主!众人齐呼。 江寒听到了太多声音,都是在唤她,但是她最想听的那个声音,怎么也听不到。她明白,那个温和的、带着书生气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 江寒被容慕之抱着,满身都是血,却还想去拉躺在不远处的苏淮婴的尚有余温的手。可她被所有的人围着,她根本做不到。 她多么希望那些人走开,离她远远的,让出一条路,让她看一看苏淮婴最后的样子。或许苏淮婴此时站在阎罗殿的门口,不论那些牛头马面如何驱赶他、责打他,他都站在那里,等着她出现呢。她想拉着他的手,告诉他,孟婆汤要少喝一点,别把她忘了,来世我们还要相遇,还要在一块。 不知道这样的事,能不能实现。 被人们遮住了视线,已经力竭、浑身再无知觉的江寒闭上了眼睛。她似乎听到了一个悠远的声音,那是当初她为江宏守灵的时候隐约听到的声音。 一无所有,千古骂名。 一无所有,千古骂名…… 似乎是一句判词。 江寒觉得可笑。 她活了这一辈子,为了家族,为了君主,为了国家,失去了所有,也因为杀人无数,而饱受诟病。如今她逼得大荣国太子弑父杀君,又亲手了结了太子,骂名将流传后世,再无机会洗刷了。 真是可笑啊! 可她笑不出来了。 她的头垂了下去,脖颈上流出来的血染了容慕之一身,好像是作为一个名义上的妻子,留给丈夫的烙印…… 第314章 爱与爱 正阳殿上,人们都垂首跪在淌着血水的地上,许多人的眼圈通红,只是偌大的汉子,怕哭出来惹人耻笑,便紧咬着牙关没有出声。 他们在为苏淮婴惋惜,更为江寒举哀。 为了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爱情,豪门公子苏淮婴捧出了自己的所有,值得天下的痴儿怨女感叹,值得所有有情人敬仰。 江寒没有苏淮婴那样情深似海、忠贞坚守,她有太多的无可奈何,而她的无可奈何,源自她的家族和她的国家。 可她的家族离开了她,她的国家利用了她、又背叛了她,让她在生命的沉浮中逐渐丧失那些最珍贵的东西。 好在,有些人没有忘记她,能在她死后,留下真诚的泪水。 这,或许就是她存在的价值。 容慕之没有想到,在送走一位妻子之后,他很快又送走了另一位妻子。她们都躺在他的怀里,慢慢散尽了体温,停止了呼吸,最后连血液都凝固了,成了一具孤单的尸体。 这个世界又何尝善待过他呢? 他的每一个拥有,为什么都注定是一场残忍的失去呢? 容慕之抱紧了江寒,终于失声而哭。 如果说风晴色是容慕之的太阳,照亮了他的生命,让他站在了天下中央,那么,江寒就是他的月亮。纵然寂寞疏寒,也自有风韵,给他指明了一个特别的方向。 步履艰难还要梗着脖子担负重任,茕茕孑立非要装的清冷孤高。她总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但那或许只是因为她在独自舔舐伤口;她总是周旋在形形色色的人之间,手上握着无数人的命运,那也不过是作为一介女流孤苦无依的无奈之举。 但她依然精彩,用超绝的智慧指挥每一场无与伦比的胜利,用细腻的情感感知每一个细小微弱的善意,最后,用一往无前的勇敢赶赴死亡,以最坚决最美妙的方式和这个世界作别。 他投降了。他不得不承认,他爱上了这个姑娘。 这种爱意与风晴色的不同。对风晴色,他没有半分犹豫,没有一丝保留,爱的光明正大,爱的深入骨髓,就算时间再久远,就算生命停止,他也要爱她,爱她所有的所有、全部的全部。 他爱江寒,却爱的隐忍,爱的窝囊,爱的拖泥带水、东躲西藏。他不想把自己的心系在江寒的身上,却不得不这么做。 所以,他不肯承认,还要给她找不痛快。他知道江寒不爱他,他想通过这种方式引起她的注意。 他嫉妒苏淮婴,因为苏淮婴对江寒的爱不管不顾。苏淮婴可以抛开江寒晋王妃的身份守在她身旁,可以悲她所悲、乐她所乐,甚至可以寻找每一个渺茫的机会,和江寒憧憬不知道何时才能出现的未来。这些,都是容慕之做不到的。 容慕之和江寒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隔着许多人的命。 此时此刻,江寒安静地躺在容慕之的怀里,不会投来失望和悲伤的眼神,不会提及;和离的约定,不会与他争吵什么,也不会向他乞求什么。她很安静,像睡着了一样。 他便抱起了她,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出了正阳殿。 身上的伤忽然没有了痛感,只是有点麻木的感觉。好像容慕之的一颗心,失血多了,就麻木了。 经过苏淮婴的遗体的时候,容慕之没有停留,看都没有多看一眼。反正苏淮婴不会用他与江寒同样倔强的眼神看着容慕之,阻止容慕之对江寒的任何动作。 容慕之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点恶意来。他要把江寒带走,带得远远的,和苏淮婴死生不相见。 至于把江寒带到哪里去呢?容慕之用他已经迟钝的脑子想了想,想出了一个绝佳的地方。 裴阔进宫时步履生风,一眼就见到了抱着江寒尸体的、神色凄然的容慕之,而他牵挂的河间王苏家父子并没有出现。 这很不正常。裴阔眉尖蹙了蹙,刚刚挣得功劳的好心情顿时消散大半。 停顿片刻之后,他重新迈开脚步。他心里存了许多侥幸,安慰自己说,苏淮婴应该被安排了别的什么任务——他不许一个理智的自己推翻这个猜测,因为那个理智的自己说,江寒死了,视江寒为生命的苏淮婴能去什么地方呢?视儿子为生命的受了伤的苏信又能去什么地方呢? 苏信是他的恩师,是他的首领。闯出城门的时候,被人暗算的苏信带了恳切的语气对他说,一定要拖住肃州军,大荣国的气运都在他手上。现在,他完成了任务,虽受了运气的关照,但结果是极好的。他想像往常那样,压制着心里翻腾的得意,交还军令。 他反射着阳光的铠甲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声响,暴露了他步伐里的焦虑。 裴阔跪在容慕之面前,说:;末将裴阔受河间王军令前来复命:太子所调集的肃州军已经被朝廷军接管,肃州军首领贺御知太子谋反,不仁不义,得知末将意图,当即归顺。请晋王殿下整编调度! 木讷的、脸色苍白的容慕之垂着眼睑望了一眼跪在自己面前的威武的裴阔,沉着声音敷衍地回答:;知道了。 容慕之此时的状态,完全不像一个得胜了的、即将坐上皇帝宝座的亲王的状态,反倒像是一个功败垂成的、等待裁决的阶下囚。这让裴阔更加纳罕。 恰在此时,有几位年老的文臣迈着细碎的步伐从宫门外走进来,他们颤颤巍巍的,斑白的须发散在空中,显示出了他们此时的急迫。 这些人都是官场的老手,是成了精的老滑头,一双滴溜乱转的眼珠子简直存了针,锐利得很。他们懂得审时度势,懂得胜者为王。 他们相互搀扶着,满头是汗,左倒右歪地跪在地上,对一脸死气的容慕之说:;我等行将就木,救驾来迟,没想到太子枉顾人伦,谋害陛下和皇后,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马上有人附和:;万幸晋王殿下舍命勤王,护佑大荣国于生死之间,纵观天下,英明神武,有几人欤?晋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也有人高声说:;陛下惨遭毒手,乃社稷之大祸!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子之中,又有哪一位能和晋王殿下相提并论?还请晋王殿下忍痛节哀,早登大宝! ;请晋王殿下早登大宝!人们齐声高喊。 弥漫着血腥味的皇宫之中,好似升腾起胜利的气氛,熏陶着每个人活了起来。 第315章 皇位 不得不说,这些老臣的消息真是灵通。容慕之刚刚解决容敬之的叛乱,这些人就都知道了,好像一群雀鸟,一直栖息在皇宫的树枝上,就等着容慕之从正阳殿走出来,好一起飞过来凑趣鸣唱。 容慕之没有马上理会他们,他对距离最近的裴阔说:“河间王受了伤,幸而不重。请裴将军将其妥善带回王府疗伤。至于王世子,依照河间王的意愿厚葬。想来新君会感念河间王府奋勇平叛的忠心,优厚赏赐。” 众人心中一惊。 什么叫“新君”?新君难道不是容慕之自己吗?纵观整个皇室,除了在平定太子叛乱中大大露脸的晋王容慕之,难道谁还有资格坐上龙椅吗? 裴阔除了这个疑问,最在意的还是苏信的安危。寒郡主和苏淮婴竟然都战死了,想来这一战很是惨烈了。失去独子的河间王,怕是要伤上加伤了。 裴阔听从容慕之安排,告了礼,站起来,匆匆钻进人满为患的正阳殿。他很快就看到了相于枕藉的尸体,又在层层的尸体中间,见到了安然躺在那里、受人保护的苏信。 这个老头儿,年轻时叱咤风云,敢独自一人奔袭三十多里,趁夜潜入敌人营寨,次日带回敌人将领头颅十二枚。更是在两军阵前,取敌人首级如探囊取物。杀伐果断,进退有度。就是靖边王江听白,也时时称颂苏信的本领与胆略。 可惜,他敏锐地发现了陛下对他的忌惮,正所谓“飞鸟尽,良弓藏”,于是以伤重难愈为借口,决然地卸下一身戎装,掀过了赫赫战功和烈烈岁月,成了一个安居京城的闲散的王爷。 后来,陛下为了给太子“充门面”,让他用“太子骑射老师”的身份,站在了太子的阵营里。逼迫他成了朝堂斗争的工具。 这些年,他藏拙,藏功,藏锋芒,为的,只是一个家族能安然度日,他的儿子苏淮婴能在风起云涌的斗争中存活。 可他的儿子就是那么执拗,那么愚蠢,爱慕着执掌西北野战军的靖边王府寒郡主,无论对方多么落魄,无论她被泼了什么样的脏水,无论她的身份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他一直不改初心。 终于,苏信为了苏淮婴,改变了自己的立场,而苏淮婴为了江寒,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旁观者裴阔,说不清楚这些人谁对谁错,谁做的值得。 大殿外的容慕之无暇在意大殿里的人所思所想,也不想过问他们未来命运如何。他要做的事很多,也很重要。 他的睫毛颤了颤,低头望了一眼躺在自己怀中的那个娇小的女孩。这个女孩从来都没有如此安静过,眼睛闭着,像睡着了一样。凑这么近来看,发觉她算不上倾国倾城,却自有一段难言的风韵。她的血和容慕之的血融在一起,反倒能压制容慕之汹涌的悲伤。 容慕之想,这个姑娘一向倔强,不愿露出一点笑容来,她若是能笑一笑,应该很好看。 可惜她只对着她的家人笑,只对着苏淮婴笑。 他不大高兴,想让她也对自己笑一笑,就算他一次又一次舍命帮她——可他心里清楚,这辈子,他是不能强迫江寒做什么了。 但他偏要自欺欺人,偏要为她做点事,偏要将她禁锢在自己身边。反正她死了,没有能力对他的决定作出任何质疑。 所以他抬起头,平视前方,威严地说:“靖边王府江家,百年忠诚,举国上下,无出其右。如今江家一门俱成忠烈,以致后继无人。鉴于郡主江寒遗愿,将靖边王爵位授予将军白擒虎,世袭罔替。” 跟着容慕之走出大殿、想要为江寒处理后事的白擒虎,忽然明白背对着他的容慕之竟然是在跟他说话,惊讶地愣了愣,这才跪下去,应道:“臣……谢寒郡主,谢晋王殿下。” 容慕之威严的样子给了跪在他面前、捧着企盼的眼神的文臣武将们一种错觉,让他们以为容慕之简直是提前行使帝王的权力,刚刚的“想来新君如何如何”的话,都是他们听错了、想错了。他们暗暗松口气,等着容慕之发布其他的命令。 容慕之说:“前太子容敬之,残害忠良,弑父杀兄,意图颠覆朝纲,虽已身死,罪尤不能赎。特褫夺爵位,贬为庶民,鞭尸示众,葬于乱葬岗,不得立碑祭祀。协同谋反者,着刑部和大理寺定罪行刑!” 君王气度,不外如是。 文武大臣很满意,尤其是刑部和大理寺,将头磕得山响,简直是在表忠心,是站在容慕之的立场上,表示对所有谋反者的敌视和仇恨。 人们的头,低得更低了。 容慕之草草扫视了跪得虔诚的人们,沉吟半晌,终于说:“我知道你们是来做什么的。我不想当皇帝。” 啥?都这样了,你说你不当皇帝?做了这么多重大的决策,你说你不当皇帝?乱也平了,人也杀了,你说你不当皇帝? 人人都在争的位置,你说你不需要? 不不不,他一定是在故作矜持。也对,世上那个人敢明目张胆地承认自己想做皇帝呢? 有大臣自以为“懂行情”,忙直起腰来,陪着笑脸,说:“晋王殿下有尧舜之风,乃是万民的楷模。殿下战功赫赫,更是平定容敬之之乱的功臣,难道谁敢与殿下争功吗?还请殿下……” “我不想做皇帝!”容慕之不想听那些没用的废话,他认为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 人们噤了声,都猜想这位皇子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附了身。 容慕之说:“永平王之子容辞,有勇有谋,才华卓然,人品贵重,于国有功。先帝在时,常不吝赞赏。本王推举容辞为新帝,必能使大荣国祚万载,繁荣永生!” 谁?永平王之子?那个传说中憨傻的小孩?那个差点被过继给他庶出的叔叔的那个小孩?让他当皇帝? 难道我听错了? 人们都在质疑自己的耳力,同时质疑容慕之的脑子。 而容慕之就在所有人的惊讶中,抱着轻得像一张宣纸的江寒,走出了皇宫。 走出去,再也不要回来了。 第316章 安葬 永平王之子容辞,是当初江寒推荐给容慕之的,很少夸赞别人的江寒,在容慕之面前只夸赞了这个孩子。在甘州的时候,容慕之见到了那个孩子,有勇有谋,果然如江寒说的那样。容慕之觉得,让他做皇帝,很好。 只要是江寒看中的,都很好。 他要带着江寒走了。 从谁的手里夺下了一匹战马,容慕之已经想不起来了,总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马上离开京城,和江寒一起。 江寒脖子上的伤口深得骇人,血将她素色的衣衫染得面目全非。容慕之的白衣也布满了血,衬着他的脸更是苍白。 街道上零星的行人和巡逻的士兵瞧见了,都觉得诧异,觉得害怕,但是谁也不敢阻拦他们,由着他们踏碎长安的街道,登上离开的路。 天还算不上冷,但容慕之觉得冷极了。他猜测是因为自己失血太多,可他并不在乎。他要去一个地方,必须去,一刻也不能停留。 路程为什么要那么漫长?在容慕之的记忆中,好像并不是这样。他几次意识模糊,头晕目眩,但都用远方的目标来诱惑自己,让自己保持清醒,让自己抱紧江寒,尽管江寒的身体已经变冷、变硬。 战马不中用了,两个人的重量让它不堪重负,更何况它已经奔跑了一天一夜。它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地,将容慕之和江寒狠心地扔在了荒郊野外。 容慕之抱着江寒,狠狠地摔在地上。容慕之体力不支,眼看着江寒的头撞在地面上,立时多了个窟窿。 只是这个窟窿里没有冒出血珠来,因为江寒,早已经成了没有灵魂的尸体。 容慕之慌忙跑过去,将江寒抢到怀里,唯恐她疼了,殊不知他们两个人,有痛觉的只有他。 秋风卷着落叶,卷着枯草,卷着沙尘,一股一股地吹刮着,时远时近,却不会消失。那呼呼的声音,像是女人在哭诉经历,像是男人在哀婉叹息。 自从失去了代步的工具,容慕之便将江寒背在了身上。江寒其实也没有那么轻,明明是皮包着骨头,怎么还有那么大的分量?哦,容慕之明白了,因为江寒的身上背负了太多的东西,就算她死了,灵魂步入轮回,那些东西,她也不肯轻易扔掉。 傻丫头! 容慕之还在原野上走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路途是那么漫长,让他怎么也看不到曙光。 日夜交替,从来不会为谁停留。 古人说,天若有情天亦老。苍天一如混沌初开时那样,故而,它是个无情无义的东西。 走啊,走啊,走啊。 或迎着朝霞,或靠着落日,或当着烈阳,或顶着冷月。 走啊。 走到最后,容慕之竟然觉得有些享受了。他从来没有在如此长的时间里和江寒独处过,更何况江寒没有和他争吵,甚至没有故意冷落他。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埋怨她,也可以毫不保留地对她说任何他想说的话。 你还挺沉的。容慕之说。 被人背在身上,你是不是第一次啊?除了晴儿,我只背过你——嘿,别得意!容慕之说。 下辈子就别遇到我了,看着你别扭。容慕之说。 如果真的遇到我,能不能好好跟我说话呀?容慕之声音发颤,说。 容慕之说,似乎江寒就能听到,只是她用沉默在应答他,像往常一样。 眼前就是山阴城的城门口了。 容慕之感觉自己的两条腿沉重极了,快要迈不开了,像被绑上了两个沙袋,晃晃悠悠的。他的眼前有很多蓝色和黑色的光圈,让他看不清前路。 但他还在固执地说着,他说,就认为江寒一定能听得到。 “看到了吗,前面就是山阴城了。就是在这里,我失去了风晴色,也是在这里,我遇见了你……” 山阴城一如往昔,孤零零地伫立在远处。 在山阴城的城外,容慕之被北狄人重重围困的时候,江寒带着兵马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面对容慕之的质疑,江寒高昂着头,把大军师的架子摆得很足。容慕之看不惯任何一个在他面前不顺服的人,所以那个单薄的身影,深深地刻在了容慕之的心上。 但他马上失去了品味那个身影的心思,因为很快,就在山阴城城内,他珍爱的风晴色被刺客刺杀身亡。事件的矛头指向了江寒。 从此,故事就变得百转千回,像一出戏,精彩,却悲哀。 所以容慕之固执地要把这件事画一个句号,好像回到了始发地,事情就返回到了远点,一切复杂的情感,就可以被遗忘,一切多余的故事,就能够被抹除。 风晴色还是风晴色,江寒还是江寒。 容慕之撑着最后一口气,将江寒埋在了山阴城的城外,荒草作伴,孤零零的坟包上,没有墓碑,更没有墓志铭。好像指挥纵横无敌的西北野战军军师,只是一个街头杜撰的人物,从来没有来过,没有在冰冷的世上走一遭。 埋葬了江寒,容慕之也没有了维持生命的力气。他毫无形象地躺在了他为江寒堆起来的坟包上,头重脚轻。 他一生爱干净,只穿白色的衣服、白色的鞋袜,只爱潇洒的姑娘、淳厚的酒酿。如此以天为盖地为庐地躺着,为了一个什么都愿扛在身上、一点也不洒脱的小姑娘,还是头一遭。 他累极了。 无论是风晴色还是江寒,都安静地躺在他为她们安排好的地方,在厚重的土地之下,就是苏淮婴,也会有一方安息之所。可容慕之没有。没有人给他入殓,没有人给他埋土。他暴露在阳光和沙尘之下,过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一具腐臭的尸体,招来野兽啃食、虫蚁侵扰。最后,他的骨头都腐烂了,被大风吹得触目惊心。 或许有一天,某位行人经过,分辨不出坟内的枯骨和坟外的衣衫,便笑着指着他们,说:“许是生前落魄,许是罪恶滔天,人啊,做成这个样子,真是可笑。” 容慕之也觉得可笑。在这当着风的笑声中,他闭上了眼睛。 第317章 醒来 容慕之死了,魂魄却没能顺利步入轮回。不知道算是福还是祸,容慕之的灵魂机缘巧合回归了他的皮囊,那次回归,到现在为止,已经维持了六百多年。 不归境的苍泓真人自从成仙,几乎没有出过不归境。这天简直是破天荒的出来了,恰巧遇到了已经没有气息的容慕之。他难得有了“日行一善”的觉悟,将容慕之带进了不归境,做了他的小弟子。 也正是苍泓真人,用“等待”的借口安慰容慕之,让他不至于日日都想冲破苍泓真人的安排,将自己投入到地狱去重新投胎轮回。容慕之,开始了他漫长又痛苦的等待风晴色和江寒转世的旅程。 进入不归境,拜在苍泓真人门下,是需要被赐一个新名字的。可高傲惯了的容慕之拒绝了苍泓真人的赐名,自己取了“素尘”这个不雅不俗的名字。 旭日开晴色,寒光失素尘。 也不知道已经故去的那两个人,是否明白这个名字的含义。 四百多年之后,素尘竟真的等到了她们的转世,在他即将放弃的时候。 这一世,风晴色和江寒同时转世,出生在了风雨飘灵的周朝末世。她们连前世的运气都没有了,甚至算不上正经的贵族,只是辗转飘零的两个被命运捉弄的小娃娃。 容慕之几次不顾阻挠冲出不归境,去看“风晴色”和“江寒”的境遇。他见证了做了“周眉语”的风晴色偷梁换柱,执掌兵权,也见证了成了“宋易安”的江寒忍辱偷生,玩弄人心。 这一世的周眉语,一如风晴色呼啸往来,纵横潇洒;这一世的宋易安,一如江寒委曲求全,钻营算计。 还有赫连衣,一如苏淮婴惊才绝艳,一往情深。 可曾经的容慕之已经死了,他是不归境的素尘。他不是这个世上的人,他必须遵守不归境的规矩,不能表露行踪,不能更改凡人命数。他必须冷眼旁观,旁观每一个人如何在乱世中苟活,又如何在阴谋里惨死。 他一直无能为力。 这期间,因为他对于凡间的事情太过专注,引起了他在师尊的担忧。师尊苍泓真人终于透露了他一点小秘密,告诉他,包括他在内,宋易安、周眉语和赫连衣,都是被上天诅咒的灵魂,是不能善终的。苍泓真人能将容慕之带进不归境,已经是老天爷开恩,其他人,怕是没有这个福气。 他问为什么,苍泓真人却只能回答,天机不可泄露。 他偏不信什么“天机”,不信“诅咒”,在踉踉跄跄、疯疯癫癫地见了一次宋易安之后,他忽然有了和上天斗一场的野心。他想,要么大家一起活,要么一起灰飞烟灭。 可他到底无力违抗天命。最终,他只能勉强抢回了宋易安的完整的尸首,然后将她带回了不归境。与时间慢慢磨,慢慢耗,等着宋易安醒来。 这一耗,就是一百多年。 宋易安醒来那天,素尘不知道有多激动,他终于不再是一个人。违抗天命,他认为自己迈出了第一步。 但是他的私心也藏不住。 想到宋易安的每一世都心酸悲苦,每一世都与自己疏离,素尘就着恼。他偷偷动用法术,剥夺了宋易安前世的记忆——没有了前世的记忆,宋易安就成了一张没有被污染的宣纸,往后漫长的相处,或许这张“宣纸”,就有了“素尘”的痕迹。 他给她起名“南风”,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有一次,南风看见不归境的姑娘为自己庆生,忽对自己的身世有了一点好奇。她向素尘询问自己的生辰是哪一日。 这一问,让素尘有点措手不及,好在他反应还算灵敏,便取了一张纸,在宣纸上写了四个日期,分别是六月十二、九月十七、八月初十和三月初七。他神色淡淡地说:“挑一个。” 啥?生日吗?这……还能随便挑? 南风被这怪异的举动整的莫名其妙,问:“师父,这都是什么呀?为什么从这几个日子里挑?” 素尘用笔尖指着字,从后往前一个一个地解释:“三月初七是你在不归境醒过来的日子,你可以把它当成你的重生之日;八月初十是我当初将你带进不归境的日子;九月十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你前世的生日。” 南风等着他解释“六月十二”的由来,他偏不说了,只问她:“你喜欢哪个?” 南风指着“六月十二”四个字,问:“这个呢?这是什么日子?” 素尘将毛笔放下,语气轻飘飘的:“谁知道呢,觉得这个日子好,随手写了一个。” 骗人!明明是写的第一个日期,怎么会是“随手”? 可素尘偏给南风设置了一个大大的悬念,还认真地问她:“喜欢哪一个?” 南风细细一想,说:“二月初十和三月初七都已经过了,要是选它就觉得亏了;九月十七离现在太久,等不及——就六月十二。” 素尘很满意,嘴角浮现出一个得逞的弧线。 六月十二,是江寒的生日,是容慕之亏欠的江寒的生日,是苏淮婴心心念念的江寒的生日。 哦,一个时常闯入梦境的女孩,终于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怎么能不欣喜。他命令她干着干那,就是想在“合适的距离”守着她。 直到遇见麻兀那个恶鬼,被南风窥探到了蛛丝马迹,他便不敢再守着她了。他赶走了她,也试图赶走自己那些出格的想法。 这反倒成全了南风,也成全了自称“西洲”的赫连衣。 事情兜兜转转,还是成了这副模样…… 南风其实早就该醒了,或许是因为素尘还沉在梦里迟迟不愿醒来,她才迷迷糊糊多睡了一会儿。她醒来的时候,看见周围站着苍泓真人和他的徒弟,而她的身边,躺着素尘和西洲。 他们已经离开了鬼气森森的皇家陵园,此时所处的位置,是一个辨不清方向的树林。 苍泓真人他们到底花费了多大的力气,将麻兀赶走,把他们三个人运到这里来,南风不知道,也没有了解的兴趣,毕竟一心想要处死南风的苍泓真人,想搭救的只有他的徒弟素尘而已。 南风的注意力,在她周围的两个人身上。 素尘身上被麻兀设下的法印已经消失殆尽,只是玉魂扇还在发着幽微的光芒。 她被迫经历了素尘的一生——虽说那一世里,也有南风和西洲的灵魂存在,但南风并不想承认,那个名叫江寒的姑娘,其实就是她自己。 “宋易安”的一生已经十分凄苦,南风不想再接受“江寒”的命运,更何况,那个凄凄惨惨的姑娘,与素尘有太多的纠缠。 尽管素尘在“宋易安”的生命里的所作所为有了解释,尽管素尘在不归境的拼死回护有了答案,但南风就是那么无情无义——她的心里装了西洲,就装不下别人,尤其那个人的心里,也存着一颗朱砂痣。 南风在意的是西洲。 西洲也安安静静地躺着,只是他的手里,多了一根散着怨气的锁魂钉。 这颗锁魂钉,原是埋在西洲的胸口的,为的是维持他微弱的生命。他第一次拔出来,是为了挣脱麻兀的囚禁,来到南风身边,而第二次拔出来,是为了保护南风不被麻兀伤害。 都是为了南风。 只是,就算再痛,为什么这颗钉子没有继续埋在西洲的胸口呢?为什么留在西洲的手上? 南风猜出了答案,却不愿相信这个答案。 偏苍泓真人那个老头“没眼力”,低垂着眼睑,用沉稳的、不容质疑的声音告诉南风:“他不成了。他要死了……” 死?为什么?凭什么?! 第318章 灵魂 在感情中,南风总是那么自私,一如她做“江寒”和“宋易安”的时候那样,或许之前的无数个轮回,她也是那么自私,坦然地接受西洲全部的爱。在这场爱里,西洲总是付出的比南风多,但南风依然觉得不够。她希望在这段感情的尽头,首先离开的是她而不是西洲。 西洲曾经坐在自己给自己堆砌的坟墓前面,告诉南风,不要留下他一个人。那时候,南风或许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分量,此时此刻她才明白。 首先离开的人怎么能是西洲呢?那么从今往后,她该如何一个人度过漫长的岁月呢? 她是失去过西洲的,在第一次遇见麻兀的那个义庄外面。西洲被麻兀掠走了,南风以为从此再也见不到西洲了。 那时候,她觉得痛苦,因为无论作为赫连衣还是西洲,他带给她的温暖太多了。她舍不得。 如今,他们之间又多了许多故事,多了许多“苏淮婴”代替西洲送来的温柔。美好太浓厚,就会让人更加沉迷,更加不敢失去。 可终有失去的那一天。失去的时候,美好就会变成恶意,十倍百倍的恶意。 看见西洲悄无声息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南风便深刻地感受到了这种恶意。 南风不知道,西洲在之前多少轮回中带给了她多少温暖,这许多温暖中,又夹杂着他多少付出,这许多付出中又流淌着他多少心血,这许多心血中又将一个怎样冷血无情的南风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对生活充满希望最终又走向绝望的人。 南风小心地触摸西洲手上的锁魂钉,沿着手腕、手臂,逐渐触摸到西洲早已不再起伏的胸膛上,那胸膛上有个明显的窟窿,沾染着身上的衣服潮湿粘稠。南风不敢多作停留,她慢慢往上摸索,摸索西洲的脖颈,摸索他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脸颊。 南风的颧骨有点高。 无论是苏淮婴还是赫连衣,都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简直应了那句“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的诗句,脸上线条整齐匀称,给人一种贵不可言的神采。但西洲,他颧骨很高。 会看面相的人都说,颧骨高的人福薄。 受尽了欺骗和屈辱,遍尝了病痛的折磨,每一次得到都预示着很快失去。这样的人,当然福薄。 可南风还是那句话,凭什么! 他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接受这样的命运?老天爷是个瞎子吗?! 终于,南风捧着西洲的脸,泪如泉涌。 偏偏西洲连让南风凭尸而哭的机会都不给她,好像专门惩罚她一遍遍地不给他机会、允许他与她厮守在一起一样。抱着西洲尸体的南风,感觉手上的血水越来越多,大有滔滔不绝的迹象。 怎么回事? 哦,是了。当初在义庄外的树林里,素尘对找不到西洲尸首的南风说,在世间羁绊了太久的恶灵,在临死之前,会让陪伴自己的最后一具尸体做陪葬,化成一滩血水。 西洲现在,就在印证素尘所言非虚。 “不!不能走!西洲……”南风终于嚎啕起来。 西洲好似能听见南风的恳求,周身散起微弱的怨气。那怨气没有一点侵略性,只是绕着南风和西洲,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像是回应,又像是惜别。 南风以为有了希望,忽然兴奋起来。她再接再厉,紧紧拉着西洲的手,说:“不要走,西洲,我不能一个人留在世上!求你,再撑一下!” 然后她将自己无限渴求的眼神,投望到苍泓真人身上去,一边哭一边期期艾艾地恳求:“真人,苍泓真人,求您发发慈悲,救救他!从此之后我离素尘远远的……对……我滚到天边去,滚到荒无人烟的小岛上去,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求你,真人!” 几生几世,南风都没有如此低三下四地恳求过别人,像一条断了腿的、即将饿死的流浪狗,在恳求一个早已腐烂的馒头。 许是因为南风哭得太凄惨,苍泓真人叹息了一声,甩了甩拂尘。他的语气明明比之前软了很多,但听在南风的耳朵里,怎么也觉得尖锐如针:“素尘与你的缘分极深,就算你不想,你们也注定会见面的。不归境与你和西洲的关系,也不是简单几句话能说清楚的。但是这些都是天机,我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说,西洲的命运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他的这副四处漏风的皮囊,是注定保不了的。” “保不住?没关系,我可以……”南风才不在乎什么“缘分”和“关系”,她只想为西洲争取一次活下去的机会。皮囊坏了可以再找一副,南风有自知之明,她不是善人,她自私得很。 但苍泓真人用一个安抚的手势打断了她的话。他说:“他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不是皮囊,而是灵魂。你应该看到了,他的身上氤氲着怨气,说明灵魂早已被污染。这样的灵魂,是不能步入轮回的,只能永困阿鼻地狱,受尽地狱酷刑。” “什么?!” 苍泓真人没有在意南风的质疑,他自顾自地解释说:“如果你真的为他好,就帮他洗净灵魂,放他好生轮回。” “不!他还有锁魂钉,他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南风瞪大了眼睛说,“灵魂污染了又怎么样,还是我的西洲啊!只要他还留在我身边,他就是成了鬼、成了魔,我也愿意和他在一起!” “但是他做不到了。他的生命已经终止,任是谁也不能挽回。”苍泓真人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精巧的透明的瓶子,“不只是他,素尘痴等的这个灵魂,我们从麻兀手中夺回来了。和西洲一样,她的灵魂也已经被污染,是不能进入轮回了。” 那是风晴色的灵魂,也是周眉语的灵魂。是素尘心心念念了六百多年的生命的意义。 这个灵魂被装在小瓶子里,发着微弱的银光,可惜的是,那灵动的光芒上面,多了斑斑点点的黑气,是麻兀的痕迹。 只听见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带着极度的落寞和痛苦,用沙哑又虚弱的声音问道:“师尊,求您赐给弟子一个办法……” 素尘原来也醒了。 第319章 出尔反尔 清醒了的素尘,依然憔悴得不像活人,他棱角分明的脸,简直和他的衣服混成了一个颜色,只是藏在夜色里,隐约瞧不真切。 明明洁癖得厉害,却还要坐在散发着尸臭味的破旧的棺材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素尘几乎万念俱灰,已经动不了了。 但他渴望答案的心更加强烈,仰望他的师尊的那副可怜样儿,好似乞求足以掌控世间一切的天帝神尊。他说:“弟子留存在世上的意义,便只有守护着这个灵魂平安转世,修得一个好结果,也不枉她在我被人欺辱的时候救我于深渊。师尊,赐给弟子一个办法,让弟子达成这个心愿!” 躺在苍泓真人手上的小瓶子,应景地闪动了一下。 苍泓真人又望向了南风。 几乎全身都要浸泡在血水中的南风,此时的心情复杂极了。她实在不想放开西洲的手,可这只手,注定要放开了。 南风奔涌的泪珠与西洲身上源源不断的血水融合在一起,是无论如何也分不开了。 苍泓真人竟安慰起南风来,好似曾经对她的喊打喊杀都是南风自己的杜撰。苍泓真人拿出一个空瓶子来,说:“我虽对你的丈夫知之甚少,但如果他真的是那个曾经与我有一面之缘的人,那我想,他是个清白君子,是不愿意用这种狼狈的方式离开人世的,更不希望满身污浊,永堕地狱。我将他的魂魄也锁在玲珑瓶里。昆仑山源头的水最是干净,可以帮助你们把他们的灵魂洗净。” 南风无力地垂下了头。她的怀里,西洲已经消散的不成样子,唯有一根黑乎乎的锁魂钉,散发着幽微的黑色气息。 正如苍泓真人所说,西洲这样的高雅君子,是不愿意用这样的模样陈尸人世的。放开他,应当是目前南风最正确的决定。 苍泓真人得到了南风的默许,便站在残存的西洲面前,打开玲珑瓶,不知道念了什么咒语,将带着怨气的一缕幽暗的银色光芒缓缓度进瓶子里。那瓶子里的光逐渐汇集,越来越多,只是相比于风晴色的灵魂,他暗淡得过头了。 麻兀对西洲的折磨,太多太惨痛了。 南风的心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碾压着、挼搓着、解剖着,疼得直钻到最深处去,疼得把五脏六腑都牵扯进来,揉在一处,血肉模糊。她呼吸困难,几乎要窒息而亡了。 一段短暂的咒语只在呼吸之间,可南风觉得它漫长得可怕。失去了灵魂之后的西洲,很快化作一滩血水,渗透进泥土里面。只留下一身满是血污的衣衫,和一根不知道是善是恶的锁魂钉。 苍泓真人郑重地盖上了玲珑瓶的盖子。 只是在场的所有人没有料到的是,原本颓然坐在地上的南风忽然站起来,冲到苍泓真人面前,将盛着西洲灵魂的精巧的瓶子抢了过来,藏进了自己的怀里! “南风!”毫无准备的苍泓真人用责备的口气喊道。成千上万年了,没有谁在他面前如此无礼,南风尤其不行。 素尘也被搅扰得丢了心神,他冲着南风说:“你要干什么?你胡闹什么!” 对,南风就是要胡闹。 她抱着玲珑瓶,简直要将这个冰凉的小瓶子融进自己的身体里。她警惕着每一个想凑近的人,拿着锁魂钉,着了慌地说:“谁也不要过来!都不要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旁观者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就是素尘,也觉得南风是因为失去了西洲承受不住,已经疯癫。 南风想夺路而逃。 素尘首先意识到了这一点,虽然体力还没有恢复,虽然还沉浸在自己六百多年前的悲伤里,素尘最先截住了南风的路,站在了她的面前。 “拿着一个被污染了的灵魂,你想做什么?江寒,你清醒一点!”素尘说。 谁知道南风更恼了,眼尾猩红的她大喊道:“谁是‘江寒’?你才要清醒一点!我不是被你折辱、践踏的江寒,更不是受了你恩情的江寒。你的江寒早就死了,跟我无关!我,我是南风,我是只属于西洲的南风!你那些可笑的一厢情愿的对我好,我完全不需要!我只是南风,也只能是南风!” 素尘被这一声吼得心都跟着颤了一下,他一时无言。 这个世上,恐怕只有他,还沉浸在六百多年前的岁月里,生活在六百多年前的故事里,感受着六百多年前的悲剧,补偿着六百多年前的亏欠。 如此说来,南风竟比他清醒得多。 南风控制了素尘说话的权力,再接再厉:“我才不要漫无目的地枯等,我才不要等一个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的人!我还是那句话,转世轮回的西洲失去了与我的记忆,那就不是我的西洲,他会有一个属于他的故事,有属于他的女孩。你们谁也不要欺骗我做没有意义的等待,我只要我的西洲!” “你……想怎样?” “我?我现在手里有锁魂钉。要么,我寻找一个新的身躯,让西洲的灵魂附着在上面,让他带着我们的记忆陪在我身边,是魔、是鬼,哪怕是树木、是花草,我都不在乎;要么,我留着这个灵魂,不给任何人——我为什么要放手,让他步入轮回?我为什么要让他去爱别的什么人——还要放任他全心全意地爱那个人?不可以!他只属于我!”南风越说越疯,眼泪也越来越汹涌,“对,我就是那么自私,我就是那么可悲,我就是要全部的拥有他!反正他爱我,爱我比爱他自己都强烈,所以我,绝对,绝对,不要离开他!除——非——我——死!” 素尘被吼得说不出话来。 南风的话,是素尘想说却不敢说的。他总劝说自己要成全风晴色,他可以默默地陪在她身边;但他又有些私心,不想让这个曾经属于他的女孩在他掌控不到的地方生活,去爱护新的人,去触摸新的情感。 若非如此,他为什么在一百多年前,屡屡违抗师命,走出不归境,哪怕要带着束缚他能力的求索,哪怕一直被不归境当成叛徒一样地监视着,哪怕他根本对任何事情都无能为力,他还是要出现在宋易安和周眉语面前,就算远远一眼,于他而言也是慰藉。 他也舍不得放手啊。 既如此,他又有什么立场劝阻南风呢? 第320章 放弃 苍泓真人原本还寄希望于素尘,希望素尘说出什么慷慨大度的话来劝阻南风痴傻的行为,可素尘被南风声嘶力竭的、带了浓浓哭腔的吼声震慑住,竟全没了声响,反倒好似与南风站在了一个立场上。 苍泓真人是不喜欢南风的,非但不喜欢,还好像视她为不共戴天的仇敌。而且苍泓真人从不隐藏这种感觉,非要闹得人人都知道才好,所以就算当初在不归境要处死南风,也是光明正大,兴师动众。 眼下,对于南风的决定,苍泓真人本是不愿理会的,可一想到南风的决定或许会影响到他宝贝徒弟的判断,让他的徒弟怀着绝望的心情背离修道成仙的路途,他是不愿意的。再加上这两个被怨气困扰的灵魂,多多少少都与他有关——虽然那是万年前的事情了,在场的人们都不知道那个秘密——他的铁石心肠上忽的生出了难得的善心,想把这件事管到底。 所以苍泓真人狠了狠心,半讽刺半斥责地对南风说:“搞阴谋算计,杀人放火,辜负背叛,你样样都炉火纯青,不让人失望,这次也一样。天帝神尊和各路神明若是知道你还如万年前一般疯癫和自私,怕是要对自己当初贬你下凡的决定后悔了:你这样的人,无论在世上活多少次,都只会给周围的人带来厄运。你当初就该被打散身躯、销毁神识,永堕阎罗!” 南风转过头望向苍泓真人,她和素尘实在没有听懂苍泓真人到底再说什么。 素尘先一步问道:“师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苍泓真人说:“你们四个人,曾经都是神族后裔,因为南风,你们才要遭受世世轮回的苦难。其中的故事乃是神族秘辛,我是没有资格谈论的。要想寻找答案,还得靠你们自己。” 素尘更是纳罕,这些话是六百多年来他第一次从师尊的口中听到,觉得有些震撼:“我们是神族后裔?师尊,你曾说我们是上天诅咒的灵魂,我们怎么又成了神族?谁能告诉我们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我才不管什么诅咒、什么神族呢,”南风撕下了她在苍泓真人面前乖顺的伪装,浑身透着“生人勿进”的架势,“别用‘前世’‘神佛’这种烂大街的东西摆在我面前恶心我,随你怎么说,我只要西洲——就是死,也和西洲死在一起,大不了一起下地狱,也用不着什么轮回了,反倒爽快!” 苍泓真人更是愤怒,他甩动拂尘,朝着南风迈出一步。 素尘像在不归境时一样,想都不想,站在了南风面前——他现在并不会糊涂地把南风和江寒混为一谈,不会觉得歉疚,但保护南风已经成了他下意识的行为,好似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头里。这和“师徒”这个空名头无关,只因为在漫长的一百多年里,等待南风醒来,是支撑素尘活下来的另一个信念。 苍泓真人是动了杀心的,但鉴于在不归境时素尘不顾安危拼死护卫南风的经验,苍泓真人忍住了,只是在他早已古井无波的心里,不知暗骂了南风几百遍、几千遍。 最后,苍泓真人气冲冲地说:“罢了。本尊修行近万年,可不想把杀孽浪费在你的身上。本尊最后警告你一句:凡世不是阴司,没有依托的灵魂在凡世呆久了,只会慢慢消散,最后永远消失。你一个人疯也就罢了,别牵连别人。你手上的这个灵魂的主人,被你耽搁的太久了,你若有一点良心在,就别再耽误他!” 寂静的荒野没有声响,只能听见苍泓真人的回音,好似是在应和他,在配合他规劝南风。 南风的心,终于还是软了。 天边泛起微微的亮光,给黑沉的大地镀上了一个特别的光斑。周围忽的多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若是仔细的听,你或许可以分辨出哪些是风吹树叶的交响,哪些是昆虫展翅的伴乐。 素尘将自己被南风引逗起来的自私的情绪压制下去,回想了苍泓真人的话,觉得句句都让他震惊,让他不得不慎重考虑。所以他抱住南风的双臂,劝慰南风,也像是在劝慰自己:“我与你一样,都万分舍不得,但在生死面前,如何取舍根本由不得你我。你时常想象西洲为了见到你,遭受了多么大的苦难,难道你还想他继续这么活着吗?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想放弃了,看着他生不如死的样子,你又该向谁求救呢?如果步入轮回,能让他和其他人一样,不受病痛折磨,依然光鲜亮丽地活下去,对于你来说,难道不是幸事?” 南风初时还躲避素尘的眼神和话语,可越到最后她越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逃。或许她最逃不过的不是素尘“推己及人”式的安慰,而是南风自己渴望西洲解脱的心。 素尘见自己的话卓有成效,继续说:“师尊也说了,西洲在尘世遭受的一切波折都与你有关。既然你不再和他一起进入轮回,那么或许西洲的下一世会过得顺利,到时候你再见到他,应该会坦然的。” 或许……是这样。 南风的脑子里,忽然重复着无数关于西洲的画面:他们初见时西洲落魄地被挂在祭坛上,头低垂着,没有一点活着的气息。南风横冲直撞,将西洲从祭坛上解救下来,西洲激动地将南风抱在怀里,脸上在哭,心里在笑。之后他们分分合合,唯一不变的,是西洲悲惨的遭遇。 之前的那些转世里,西洲可曾轻松过呢? 虽然在西洲自己给自己设立的墓碑前,南风答应他,要陪着他,但这样的陪伴,对于西洲来说是苦难,对于南风来说,又何尝不是折磨呢? 天边的光亮越来越明显,让曾经误认为是自己错觉的人们把这光亮看的更清楚。万物的声音也更加清晰起来。距离太阳露出真容还需要一段时间,但只要有了这亮光,人,就有了盼头。 南风便在这光明的掩映下,垂下一对晶莹的泪珠,望着手心里也逐渐明亮的瓶子,缓缓地说:“好,去昆仑山……” 第321章 愿望 去昆仑山,给西洲和风晴色一个体面的结局,这是南风和素尘目前唯一的选择了。 去昆仑山,将两个灵魂清洗干净,放入轮回,一切,就可以回到原点了。 所有人都解脱了。 听到了南风的答案,不只是素尘,不归境的男男女女,尤其是苍泓真人,都暗自松了口气。苍泓真人催促了一句:“我还是要提醒你们,灵魂在凡世不易保存,所以你们要动作快一点。” “能维持多久?”南风追问。 苍泓真人没想到南风有此一问,支吾了片刻,随口一答:“两个月……唔,或许应该再少一点……一个月……” 原来是个半吊子神仙。 南风不得不质疑苍泓真人的能力和他话语的真实度。 可素尘对他的师尊深信不疑,已经整理了仪容,从苍泓真人手上小心地接过风晴色的灵魂,准备出发了。 苍泓真人的眼神在南风身上打了个转,不知想起了什么,把素尘拉到一边去,咕噜了几句,含含糊糊听不清楚,而素尘显然也听得一头雾水,期间想要提出质疑,被他师尊立即制止。这个场面放在两个不食人间烟火成百上千年的大男人身上,怎么也有点滑稽,因为很容易让人想起婆婆小声教导儿子如何驾驭新妇的画面。 南风并不在乎苍泓真人说了什么,她跟着素尘,踏上了通往昆仑的路。 太阳终于露出了他的脸,给了这个凡尘一点仅供存活的温度。 素尘更换了脚力,不再娇气地乘坐马车,而是买了两匹不错的马。两个人各自骑着一匹马,怀里都有一个最珍视的灵魂。 南风和素尘在一块,原本是会尴尬的,毕竟南风知道了素尘与江寒的前世纠葛,听到了当年他带着死去的江寒步履蹒跚地走向山阴城的时候,那一句一句情真意切的话语。 可两个人心里都满塞着悲伤,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就像好好的一个橘子,却塞了一堆烂鸡毛,而真正的果肉,因为暴露在外面的时间太久了,已经变了味儿。所以那微弱的尴尬,在还没有冒头的时候就被悲伤顶替了,等到两个人觉得或许该尴尬一下,以表示对那些记起来的尘世——可能还有许许多多还没有被他们记起来的尘世——的尊重。 可惜,等他们意识到这个问题,已经路程近半,所以尴尬这个微弱的情绪,再出现也没了意义,便直接丢掉了。 他们便一直沉默着,谁也不想先开口。沉默,是他们现在最好的沟通方式。 先开口的是南风。 那天,他们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停下来,找了个清凉的小溪解渴休息,南风望着远处的群山,忽然问素尘:“这里距离夔州,远吗?” 经久没有人和他说话,素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没想到,那个沙哑的声音,竟然是南风发出来的。他对着地图琢磨了一下,说:“应该……挺远的。” “我们去一趟夔州。”南风说。语气不是询问,更像是决定。 素尘下意识先表示了否决,这是这么多岁月以来,他和江寒的相处模式,现在面对同样的一张脸,他还是不想“妥协”:“师尊提醒过我们,要我们尽快赶到昆仑山。” “时间够吗?” “嗯……”素尘琢磨了一下,诚实地回答:“应该够。” 就算反对南风的决定,素尘也是不屑说谎的。 “那就去一趟。”南风又说。她的眼睛平视着前方,手却紧紧地抱着玲珑瓶。 素尘收了地图,继续寻找反对的理由:“何必走冤枉路?再者说,麻兀虽然被师尊所伤,但目前寻不到踪迹。我们和他结了这么大的仇,难保他不来算账。我们俩的处境并不安全。” “他若是来找我们,难道不是好事?” “好事?”素尘反问,“你……” 素尘没有把话说完,因为他也发现,那是件好事。 西洲和风晴色的灵魂被麻兀糟蹋得面目全非,南风和素尘报仇的心情是极其强烈的。再战一场,若能将已经重伤的麻兀除掉,那皆大欢喜;若不能,大家都折在麻兀手上,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素尘便改了口,问:“一定要去夔州吗?” 南风“没大没小”地说:“啰嗦!” 于是两人偏离的原定的路线,绕道去了夔州。 赫连衣曾经说,要带宋易安去夔州,看三峡的山水美景。他说,三峡风光独具一格,从春天到夏天、秋天,再到冬天,各有特色。他说要带宋易安去看,可惜那时一直下着大雨,而心事重重的宋易安,到底没有踏足美景的运气。 在即将送西洲——也就是热情而潇洒的赫连衣离开的时候,南风想和他一起去看一看那里,也算是圆了他们两个人的愿望。 这次的夔州之行还算顺利,至少没有倾盆的大雨,没有漫过腿的泥潭——自然,也没有把宋易安抱出泥潭的温柔的男孩。 正如赫连衣说的那样,夔州山水顾盼多情,花鸟活泼灵动,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剪影,都美得不可描述,没有谁能完全描绘出她的神韵。不是一个季节、一个年份甚至人完整的一生能看得完的。 乘舟畅游三峡的时候,天上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那是绵绵的秋雨,带了清冷的意味。细小的雨滴抚摸着游人的发丝、脸颊以至脖子,都清凉舒爽,让人平静中带了喜悦,喜悦里又多了淡淡的忧愁。 哦,是了。恐怕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养出西洲那样的人儿,温柔又雅致,纯正又明亮——不,或许哪里滋养了西洲这样的人,哪里就是美的。 南风把手里的玲珑瓶顶在乱蓬蓬的头发上,脸上湿润一片。失去了西洲的日子里,笨手笨脚的南风总是不能给自己绾一个利落的头发,素尘也不愿管她,便由着她邋里邋遢地四处游荡。 无人管束的南风笑着,把眼眶里的水珠都挤出来,哝着鼻音说:“西洲,看,我们终于一起看到了三峡的风光!” 南风手上的玲珑瓶似乎真的能听到南风的话,竟闪动了几下。 如果能让在一起的时光一直美好,也算是一场永恒? 第322章 踏入神山 离开夔州之后,素尘和南风加快了行进速度。素尘辨识方向的本事比南风不知道要高出多少个等级,只凭着一张从苍泓真人那里得到的简易的地图,便能准确找到昆仑山的具体方位,半个冤枉路都没有走。不知道这会不会引起南风的汗颜——只要她有这个心情。 昆仑山脚下,远没有世人说的那么静谧,尤其是在南风和素尘踏进来的时候,它好似发了狂,到处发出呜呜的响声,好像是谁在低吼。山上的雪像无数的刀子,对待师徒二人就像罪犯,毫不留情。 素尘也就罢了,南风尤其落魄凄惨,雪片夹杂着冰柱,带着风势攒射过来,若不是素尘用玉魂扇挡在南风面前,南风怕会有一场灭顶之灾。 就算有素尘保护,她还是破了相,脸上多了几道血口子。 素尘忽然用玉魂扇,在自己的手掌上划出个口子,铆足了劲向着层层叠叠的山脉一撒,出乎意料的,风雪的攻击竟然停歇了,瘆人的呜咽也消停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晴空,好像刚刚的惊险场景,只是南风的错觉。 但她的脸上还流着血呢。 素尘的血能止住风雪?怎么会? 素尘明显也不可置信,他看着自己手掌上的伤口,半晌无言。 “怎么回事?”南风问。 素尘藏起自己的伤口,简短地回答:“师尊的法子,我不知道。” 原来苍泓真人把素尘叫过去,说的是这个。难道不归境神仙的血,都可以抵挡风雪吗? 现在不是追究这个问题的时候,昆仑山就在眼前。 昆仑的山比南风想象中的要更加高峻和陡峭,犹如一个一个被斧劈刀裁的一般。若是一个不小心,从山顶扔下一个石块,你就倾耳听,许久也等不到石块落地的声音。 水也很清澈甘甜,水中之鱼,“皆若空游无所依”,正是这个样子。被这样的水滋养的生命,该是如何的幸运和满足啊。 许是因为被如此圣洁的山水洗礼,藏在南风怀里的锁魂钉都消停了,游离在钉子上面的怨气变得微弱,很容易让不知情的人误以为那只是一根普通的钉子,只是个头大了些罢了。 但这山这水远不是南风和素尘的目的地,他们的目的地,还在地图上。 苍泓真人在给素尘地图的时候嘱咐他们说,必须按照上面指示的路线行走,才能找到与凡世隔绝的神山仙境。虽说昆仑山下的水都清澈神圣,但只有按照地图指示的路线,找到真正的圣水的源头,也只有源头的水才能清洗被怨气污染了的灵魂。 那就前进。 搭了一个简易的木筏子,顺着水流绕过几个弯,正对着卯时的阳光,他们寻找到了地图上标示的石壁,攀着粗如孩儿手臂的藤蔓,依次登上了通往山顶的路。 好似一切非常顺利。 但很快,南风和素尘发现了一个让他们暗自叫苦的事。 站在山脚下的时候,四下环境清亮,万事万物皆在眼中,天上的阳光甚至照射得他们睁不开眼。可没爬几步,竟从深谷中升腾起一股浓重又冰冷的雾气。且那雾气越来越重,好似迎接南风和素尘的仪式,只是这个仪式并不能让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越往上爬雾气越浓,一团一团,一簇一簇,往两个人尤其是南风身上扑。 这个奇怪的现象给爬山带来了很大的难度。 素尘向山顶望了望,根本看不到头,再回头看南风,那个怀里小心地藏着一个小瓶子的瘦弱的丫头,正一边舞动手臂驱赶雾气,一边谨慎地迈动步伐,而她的身后,距离他们迈出第一步的地方,尚不及五丈。 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 素尘便说:“往回走,看来今日不适合爬山。” 南风也深以为然,想着时间还绰绰有余,怀里的那个灵魂还在活泼地跳动,她便有了改日再来的打算,毕竟一不小心折在这里,是个愚蠢的决定。 奇怪的是,他们刚返回山脚,雾气忽然退得干干净净,阳光普照,万物一览无余。 素尘和南风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脸上找到了自己想问的问题。他们默契地转身,继续爬山。 果如他们猜想的那样,只要他们回到山脚,云雾退散,天朗气清,而一旦他们上山,雾气就压上来了。 这不是天气在捣鬼,而是阵法。无论选择哪天来都是一样的。 既然都一样,索性一鼓作气。 南风和素尘重新开始了和高山的较量。 可神山到底是神山,高不可攀,变幻莫测。越来越多的雾气一发而不可收,将长着凡人手脚的一对年轻人打压得几乎没有喘息的余地。 好在两个人的毅力也是强大的,虽迈出的每一步都惊险万分,但只要迈出去了,就不退缩。 素尘更是乐观,甚至在艰难前行的时候,还有心思给南风讲故事。 素尘压制着喘息,问:“南风,你知道昆仑神山为什么那么巍峨吗?” 南风自然回答:“不知。” 素尘竟有些得意起来,少言寡语的他,在这么危难的时候却像多长了一张嘴,打开了话匣子:“师尊曾跟我说,一万年前,昆仑并不是这样的,它地势开阔平坦,四处仙气缭绕,是各路神明开坛讲道的绝佳之所。” 南风喘匀了憋在嗓子眼里的一口气,敷衍地应了一声。 素尘不觉得受了轻慢,继续说:“据说在一万年前,被蛟龙族灭族的鸟族神裔忽然为虎作伥,帮助蛟龙族反叛天宫。蛟龙族与天宫无数兵将在此决战,覆灭之后,身躯落在地上,久久不能消散,哪怕是九天玄火也不能销毁,于是形成了神山。” “哦。”南风又是敷衍应答。 “一万年啦,也不知道事情的真假——你不好奇吗?” 南风终于抬起了头,给了素尘一张完整的脸,只可惜隔着茫茫雾气,瞧不真切。南风说:“我不过是活一日赚一日的人,何必杞人忧天,考虑一万年前的故事?而且那故事没头没尾的,怎么也像是杜撰的。” “这个故事我是从不归境的藏书阁看来的,怎么也不像杜撰。你说没头没尾?怎么没头没尾了?” 南风撑着膝盖喘了一会,聊作休息,回答说:“可不是没头没尾吗?还牵扯到什么鸟族,一会儿被灭族,一会儿被贬谪,驴唇不对马嘴。” “我也好奇来着。那鸟族是布谷鸟,正是‘求索’上画的鸟。” 提到“求索”,南风也有了一点兴致,只是她对于那远古的故事实在所知甚少,刚升起的一点兴致,很快被她自己压了下去。 连山腰都没有到达,雾气已经浓烈得什么也看不见了,它几乎将近在咫尺的南风和素尘割裂开来。南风甚至已经看不见自己的衣摆了。 和雾气一样让人不舒服的是寒气。在山脚下还能感觉到早秋的热浪,此时此刻,总觉得冰凉的气流不住地往毛孔里钻。石壁也是冰凉的,像个望不到边际的冰坨子。细碎的冰粒子刮在身上,让人不住地打寒颤。 素尘对南风极是照顾,一马当先的他会先一步把路况探查清楚,让南风严格按照他的脚印行走。纵是如此小心,南风还是免不了跌跌撞撞,把素尘吓得冷汗直冒。 素尘忍无可忍,只好命令南风先在原地休息片刻,自己去前面探探路。南风很有当累赘的觉悟,便乖乖应了。 很快,素尘的身影连带着他的声音,都消失在白茫茫的雾气之中。 “一无所有,千古骂名!” 四面响起绵绵的声响。像是从谷底传来的,又像来自石壁。 “一无所有,千古骂名……” 那声音如此熟悉,正是南风在做江寒和宋易安的时候,听到的判词。此时竟没来由地又出现了! 南风惊得一哆嗦,下意识喊素尘的名字,可名字尚未出口,她便一脚踩空,如同一个装满了沙子的麻袋,从山上掉了下去! 怎么会…… 第323章 消散 昆仑神山似乎和南风有仇。 从一开始,这座山的雾气就围着她打转,很多时候,明明是素尘印证过的安全的路,放在南风的脚下也是坎坷重重。南风总觉得自己脚踏的不是山路,而是铺满了刀枪的死路。 当她听到那句判词的时候,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这座山,是她的埋骨之所。 从山上坠落的过程中,南风的耳边不是呼呼的风声,而更像笑声,得逞的、狂傲的、浑厚的、年轻男人的笑声。声音起初是单一的,来自于一个人,很快有了杂音,出现了许多笑声,越来越多,汇在一起,不住地往南风耳朵里灌。 “哈哈哈哈……”他们狂笑着。 “一无所有,千古骂名!”他们重复着。 “哈哈哈哈……”他们又笑,其中还夹杂着女人的声音。混在一起,像一条被人泼了各种污水的水沟,散发着浓烈的恶臭。 这么多轮回了,南风总是听到这句判词。这句判词好像深深刻在了南风的骨子里,刻在她的灵魂深处,如影随形。这句话,就是她一世又一世踏入死地的原因。 南风觉得恐惧,但已经注定了死亡,这种短暂的、微弱的恐惧又变成了愤恨,让她想放开嗓子命令他们闭嘴,并回复一串脏不可闻的辱骂。 可她到底不会骂人,迟钝的脑子想了半天,直到“嘭”地掉进水里,也没能开口——这成了她死前的一大遗憾。 虽然昆仑山脚下的水比较深,但根本承受不住从高高的山上掉下来的南风。南风的身体狠狠地摔在岩石上,立时涌出了红色的液体,将那清凉洁净的水,染得污浊一片。 但是她还倔强地保护着怀里的玲珑瓶,死死地抱着。正因为如此,那瓶子完好无损,瓶中的魂魄闪动起光芒,似乎随时都能破瓶而出! 山脚下一如初时那么清亮,什么东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溅起的水浪、被打碎的岩石,还有一个沉在水里、被自己的血包围的女孩儿。 南风尚是清醒的,不过也只是清醒罢了。她受了很重的伤,全身浸泡在水里,没有自救的能力。她的鼻腔和口腔充斥着河水,让她无法呼吸。红色的液体不断地扩散,预示着南风的生命逐渐消散。 神山不愧是神山,不归境幼稚的、让人不老不死的法术,在它的面前一文不值,很快破功。 藏在南风怀里的锁魂钉,原本还能无声无息,与南风“和平共处”,此时沾染了南风的血,竟热闹起来。它周身的怨气越来越浓,和着血水,搅动得昆仑山下的急流越发汹涌。 玲珑瓶里的灵魂发出诡异的亮光,而里面的怨气,也前所未有的浓烈。 南风好想安慰西洲,希望他平静下来,但是她做不到。她只能徒劳地睁着眼睛,手里抱着玲珑瓶。 她觉得歉疚。她最终也没能送给西洲一个体面的结局。可怜的西洲,只能憋在一个巴掌大的小瓶子里,慢慢等待灵魂消散,过不了多久,就什么痕迹都没有了。 这个倒霉蛋,只要跟在南风身边,就注定越来越凄惨,最终连轮回的资格也失去了。 哦,轮回! 南风又想到了苍泓真人。 她后知后觉:这个老头儿,一心想着让她死,这次难道能转性? 他既然知道昆仑圣水能洗涤灵魂,便应该知道,这座山有仙法护持,每一步都惊险万分,再加上那些不知道哪里来的诅咒声,说明这座山于南风而言,是存了极大的恶意的。 苍泓真人或许一开始就想借助这种方式,除掉碍眼的南风。 为了杀南风,老头子舍得让他最心爱的小徒弟一起冒险,不知道该说他“慷慨”还是“聪明”了。 果然还是她傻,斗不过那只活了成千上万年的老王八! 南风隐约听到了素尘在大声喊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可南风无力回答他。她有点好奇,如果素尘知道她坠崖而亡,会继续攀爬,寻找昆仑山的圣水以洗涤风晴色的灵魂呢,还是折回来,去寻找她的尸体呢? 南风希望是前者,因为后者只能给满足活着的人一个无用的慰藉,让他不会为此怀着微弱的愧疚存活于世,而对于死者而言,半点用处也没有。 发觉南风失足坠崖,素尘可没有南风的“得失观”,飞也似的从山上跑下来,在距离河水还有数丈高的地方,素尘看见河面上泛起的血水,顾不上自己的安危,“扑通”一声,跃入水中。 水是如此的干净,就算被血水污染,也能清楚地看到水里那个小小的身影,没有挣扎,只是随着水流缓缓地下沉。素尘奋力地游动着,试图在急流中抓住南风的手。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保证南风平安。 与当年对待江寒的感觉不同,清醒之后的素尘深切地明白,南风不是江寒,甚至不是宋易安。她只是一个顶着熟悉脸庞的、心有所属的姑娘,是他的徒弟,是他相依为命的亲人。 总而言之一句话,无关风月,同命相连。 素尘距离南风越来越近,心却越来越忐忑。他伸出手去抓南风的手,但那傻丫头的双手紧紧抱着玲珑瓶,根本不给他援救的机会。素尘又想抓取南风的衣摆,可那衣摆在水流中自由飘动,欲擒故纵,以退为进,让人捉摸不透,抓取不得。 只有那血,涓涓地流淌着,四散着,像一朵绚烂的夏花,将同样孤独无助的素尘包裹在其中。 失去,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无论经历多少次,都不会觉得习惯。 素尘也想到了苍泓真人。 分别之前,苍泓真人将他叫到跟前,再三嘱咐他,除非完成了清洗风晴色灵魂的任务,否则不要下山,遇到什么情况也不要半途而废。他会在暗处保护他们。 那时候,刚刚清醒的素尘还没有精力去揣摩苍泓真人话中的深意,现在想来,终于明白了。 苍泓真人之前就知道,南风会死在这里,会和西洲的灵魂一起,融入山水之中,消失在三界之外。苍泓真人不希望素尘救他们。 他竟还是不了解他的师尊,他的师尊想让谁永远消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而苍泓真人也不了解素尘。素尘想让南风活着,就必须让她活着,哪怕要付出自己的生命。 他不想追究苍泓真人置南风于死地的原因,但他有许许多多的原因,让南风活着。 他的玉魂扇,亮了起来…… 与此同时,由蛟龙族的躯体形成的昆仑山毫不客气地撕扯着南风的灵魂,还恶趣味地用那个俗套的判词折辱她。他们想让南风死个明白,便笑着,强行将她带进一万年的故事里。 一万年前,西洲还叫做商炎,是不归境布谷鸟一族的太子殿下,他爱着一个叫做参容的女孩。这场爱恋,是一切悲剧的起因,是一切死亡的源头。 第324章 郎才女蛮 一万多年前,天界正是兴盛的时候。四月初六那日,元鼎天师在昆仑开坛讲道,一众神仙听了消息,简直如久渴逢甘霖一般早早准备好了,云集昆仑御雪殿,唯恐晚一步找不到好位置,听错了一句话甚至半个字。 布谷鸟一族的小太子商炎殿下也听了消息,匆匆背了行囊,脖子上戴了“子规印”,从不归境赶往昆仑御雪殿。 子规印是一个用咒语结成的项圈,印有布谷鸟图案,是布谷鸟神族用来传递消息和求救的法器。布谷鸟神族如果要出境,必须带这件法器。 这位小太子只有三百来岁,在布谷鸟神族中勉强算个青年,在凡人中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样子。虽然年少,他却极其好学,天上地下、神界鬼界,没有他不钻研的。他是整个布谷鸟神族的骄傲。 不过也仅在布谷鸟族中受敬仰,毕竟鸟族是神族的末流,就算天帝圣寿的时候,也只是献舞的小角色而已。 但这些都不是年轻的小太子应该在乎的事。学习的机会就在眼前,他是万不能错失的。 虽说这个机会极其难得,但他不是只身前往的。和他同行的,是布谷鸟族大长老的女儿参容。 布谷鸟族大长老是个极稳重内敛的人,头脑聪明,见识广博,备受尊崇,奈何他的女儿…… 他的女儿参容却是个极其顽皮的丫头。比商炎小五十来岁,名声却比商炎还大。她啄过雁王后受封时金冠上的宝珠,咬过麋鹿族族长的仅剩了一只的耳朵,抢过黑熊精过冬的粮食,甚至胆大包天,偷过王母娘娘的蟠桃。她是个出门必闯祸、闯祸必翻天的丫头。 不过,她也是商炎殿下的未婚妻。 其实布谷鸟族的仙长们都不看好这桩婚事,他们总觉得太子的表妹、高贵的孔雀族公主更加适合商炎,且参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有趣的是,手忙脚乱的太子商炎,偏偏没有忘记出远门的时候,带上那个淘气的参容丫头。 他们都太小,尚不能完全修成人形,更没有腾云驾雾的能力,只好呼扇着硕大的翅膀,招摇地飞往昆仑御雪殿。 一边呼扇翅膀一边剥手里的杏仁儿的参容头也不抬地说:“太子殿下……” 商炎发笑:“你什么时候开始喊我‘太子殿下’了?你不是一直叫我‘木瓜哥哥’吗?” “木瓜”是参容给商炎起的绰号,原因不过是参容觉得商炎是个书呆子,说话“之乎者也”,做事“仁义忠信”,死板又木讷。 但是她好些天没有这么喊他了,因为她爹把她吊起来揍了一顿,还说了一大堆身份尊卑的大道理。只不过参容不会实话实说,便不知羞地说瞎话:“唔,前几天见到了一只成了精的木瓜,咕噜咕噜滚到我面前,我用力一踩,没想到它冒出四条腿来,活像个绿了唧的王八。我这才想,‘木瓜’太丑,配不上太子殿下的英俊潇洒的样貌。” 说瞎话还不忘给别人找不痛快,商炎立时就明白了。他不仅要根据地图寻找路线,还要留意那个傻丫头不要走丢,却还能腾出闲心来应对她的揶揄,委实是个人才:“原来是被大长老揍了。” 参容被不留情面地戳穿了真相,气得嘴巴都撅了起来:“哼,非得把话说的那么明白!无趣!你看看,我又不喜欢听那些老头子呜哩哇啦地念经文,你带我来做什么?” 商炎笑着,说:“我记得你两年前闹着要吃红心人参果,听说神狐族每次听道法的时候都会向昆仑御雪殿奉上数枚红心人参果。如果我能与众神论道的时候占得上风,或许能给你挣一个回来。那果子珍贵的很,偏难以保鲜,离开狐族的神术三日,就会化为汁水。所以我当然得把你一起带过来啦。” 一听有好东西吃,参容刚刚升起的气恼一下子就丢进了不归河里。她高兴地丢开手里所有的零食,顾不得手上黏糊糊的糖浆,抓住商炎的月白色衣襟,撒娇着说:“太子哥哥最好了,太子哥哥最疼参容啦!” 商炎一点也不嫌弃参容脏兮兮的手,反倒露出一抹阳光般的笑容来。 可参容很快放开了商炎的手,问:“王上和我爹都说我是个捣蛋鬼,可为什么你愿意把我带在身边呢?上个月你那花孔雀表姐把自己尾巴上最漂亮的羽毛拔下来,给你做了个扇子,我看你喜欢的很。你为什么没有答应她,把她带来?” “是‘孔雀’,不是‘花孔雀’,”商炎认真地说,“怎么什么话在你嘴巴里说出来都变味儿呢?” 参容翻了个白眼。 商炎又说:“你哪里看出来我喜欢她送的扇子了?” “我就是看见了!”参容噘着嘴说,“你莫要狡辩!” 商炎抿着嘴笑道:“没大没小的臭丫头,净会乱说!” “我才没有乱说呢!你是不是喜欢她?”参容得寸进尺。 “我只带着你而不带着她,这难道不是答案吗?” “所以啊,你为什么带着我?不怕我闯祸吗?” 商炎狠狠地在参容头上弹了个脑瓜崩,笑骂道:“你也知道自己喜欢闯祸啊!” 参容没料到这重重的一击,疼的眼泪差点飚出来,捂着脑门儿大吵大嚷:“你你你……你别仗着我不敢打你你就随意打我!唉呀妈呀,疼死我啦!” 商炎得意地笑起来,等着参容不叫唤了,抱着臂问:“不过我也想问你,你为什么不和我父王他们说清楚呢?你为什么放任他们误会你?” “什么?!”参容没好气地反问。 “你做的那些事啊。” “啊?” 商炎拉过参容捂着额头的手,引着她随时调整方向,说:“你啄雁王后头上的金冠,是因为雁王后为图一时之快,烧了荼蘼城外的百叶山,让无数的虫儿无家可归……” “你怎么……”参容吃惊。 商炎自顾自地替参容解释:“你抢黑熊精过冬的粮食,是因为他仗着蛮力抢掠周边村寨的口粮,你要物归原主;咬麋鹿族族长的耳朵,是因为他一个行将就木的年纪,偏要纳一个孔雀族的小姑娘为妾,你看不惯——你明明不喜欢孔雀一族,却还要为孔雀族出气,又是什么道理?” “两码事儿,那个孔雀族的小姑娘又没有纠缠你。” 商炎笑意更浓,心里像喝了一肚子蜂蜜一样甜:“果然……” 参容明知道“果然”二字的含义,偏当没听见,重新从兜兜里找杏仁儿吃,以期让时间带走自己的失言。 课商炎非要继续这个话题:“那么,你偷王母娘娘的蟠桃做什么?到处都有天兵天将看守,也不怕把你这只没修成人形的布谷鸟烤了吃了!” 参容抽了一下鼻子:“馋了,想吃。” 又在骗人! 第325章 小算盘 虽然参容有心搪塞,但商炎知道个中原因。鸟族在天地之中繁衍几万年,与凤凰和龙出现的时间几乎相同,不过是没能早早地在上古尊神面前摇摇尾巴,所以不像他们一样得上古尊神喜爱和无上法力。之后夸父、女娲、后羿、共工等尊神相继陨落,便把统治天下的权力交给了龙凤二族,在他们当中选择天帝和天后,而其他神族则成了臣属。 这些神族中,鸟族最是不得宠,只能在龙凤面前扮演舞者的角色,天庭宴会的时候连个席面都没有。身为其中之一的参容最是心气高傲,可惜能力不够,只能通过这种恶作剧的方式宣泄一下心中的不满。 这个丫头,真是谁也管不住她呀。 商炎喜欢参容,不是因为外貌,更不是因为身份,只是因为她那嫉恶如仇又不容他人轻视的性格。善良,却不在人前夸耀;自尊,却不会让人觉得做作。这种人,不也高贵尊崇吗? 他忽然嫌弃起自己的名字来。商炎,参容,怎么听也不像出双入对的情侣。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不行,等听学回去,一定要请示父皇,改一改自己的名字,随便哪一个,也比这个寓意好。 这么胡乱地想着,昆仑山已经遥遥在望了。 “嗝!”对商炎的想法完全猜不透的参容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嗝,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核桃、杏仁、开心果吃多了,有点噎得慌。木……太子哥哥,我想喝水。” 商炎四下看了看,很快发现了一条被树林隐藏的狭窄而清澈的河流,说:“昆仑山周围的河水最是干净,天帝还时常用它泡茶喝。你今天有了口福,咱们飞下去,也尝尝昆仑山脚下的水是什么味道。” 听了这话,参容哪里还飞得稳?巴不得摘了翅膀,一下子投进水里再也不出来。 撒了欢在水里扑腾了好半天,玩得忘乎所以。商炎只在岸边看着,就替参容累得慌,可这丫头的精力怎么这么旺盛? 她是不是投错了胎?她合该是一只没日没夜对着天空打鸣的大公鸡才对! 不就是一汪昆仑水吗?没见过世面! 商炎一边想一边乐,收了硕大的翅膀,躺在干净的砂石上欣赏湛蓝的天空,暗自提醒自己以后有机会要多多地带她出来。总憋在不归境,怕会憋出毛病来。 说起来,不归境哪里都好,山川风物、四时美景,都是旁的地方求也求不来的,就是彩云成簇、烟雾缭绕的天宫,也难以和它媲美。它是布谷鸟一族世代生活的地方,是早在远古时代就存在的仙境。 不过它也有缺点,就是规矩太多。 布谷鸟一族法力低微,除了自卫,几乎没有其他法术傍身。且不说蛟龙、螣蛇之类的战斗之族,就是在鸟族之中,战斗力也属末流。所以布谷鸟族偏安一隅,用各种规矩束缚族人,不使之轻易招惹别的族群。就算被别族欺负了,也总是忍气吞声。为了保护自己,他们把不归境修补得像个铁桶、隐藏得像个尘埃。 难怪参容时常噘着嘴说,布谷鸟族不像鸟族,更像乌龟一族。 咦?他又想起了参容的话!——只要是参容说过的话,他好像时时都能想起来。她的一言一句就好像空气一样围绕着他,不论什么地方、什么时机,他都会不自觉地想起来。 每次想起来,他又感觉舒服,惬意,甜蜜。 哗啦啦,一阵清凉的水花当头泼洒下来,伴随着女孩子特有的银铃般的笑声。 参容在使坏! 只见她一次又一次地捧起昆仑山脚下洁净甘甜的河水,朝着商炎的身上扬,河水带着清香飞向商炎,扑了商炎一身。 商炎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先躲了几次,没想到参容那个捣蛋鬼得寸进尺,越玩越上瘾,直接站在水里,花了大力气往商炎身上扬水。商炎再不退让,也跳进水里,与参容“酣战”起来。 本就不平静的河面上,到处都是快乐的痕迹。 商炎想,这么淘气的丫头,留给别人可是祸害,等听学回家之后,一定要马上恳求父皇,把他们的婚事赶紧办了。 忽的,周围传来一阵异样的声响。 商炎最初不大在意,只当是鸟兽出没,抑或是某位低阶神仙临时歇脚,谁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让人生疑,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总不能让人往好的方面想。 商炎停止了打闹,也示意参容安静下来。 参容再捣蛋,商炎的话她总是听的。所以虽然不情不愿,还是将满手的水珠往身上抹了抹,尽量保持安分地等待商炎的指挥。 “酣战”停止之后,河岸树林里的声音更加清晰地传入耳中。参容终于确定,商炎并不是故作认真地诓骗她。 “发生了什么事?”参容小声问。 商炎用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慢慢往岸上走去。 越往岸边的树林里走声音越大,有个雄浑的声音笑着,也有女子啜泣和呼救的声响。 商炎心里泛起一阵恶心,转头要求参容站在原地不要跟过来。 可参容是个不老实的,偏怀着一颗比别人大上百倍的好奇心猫着腰跟在后面,想知道商炎不想让她看见、听见的事,到底多么有意思。 商炎又驱赶了她一下,她撇撇嘴,停下脚步,等商炎往前走,她又偷偷跟上去。 商炎没能得到第三次驱赶参容的机会,因为一个穿着黑色莲花暗纹长袍、尖嘴猴腮的年轻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黑色莲花暗纹长袍乃是幽冥界阴司的装束,再看他手里拿着一根一尺多长的钉子,认出这是阴司的锁魂钉,只是这钉子普通人是带不出来的,只有高阶品的人才能随意使用,更加确认,这个人乃是阴司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且至少是一位王子。 阴司的王子来昆仑山做什么?难道也是来听学的?既是听学,为什么要随手拿着用来惩罚恶灵的锁魂钉? 虽心里存了浓浓的疑问,但常年积淀的礼仪修养让他还是恭恭敬敬地对来者行了个礼,说:“在下去昆仑御雪殿听学路过,可巧遇到幽冥界阴司道友,幸会幸会。” 本以为礼尚往来,谁想到对方半点道理也不讲,瞥见参容来不及收起的翅膀,低头摆弄着手里怨气四散的锁魂钉,冷笑一声,说:“原来是鸟族人。哼,还听学呢,每天学一些唱歌跳舞的本事不就好了吗,何必到这里来现眼?” 如果只对商炎一个人言语不恭敬也就罢了,谁知道对方连带着讽刺了整个鸟族,这口闲气委实不该憋着了。 可没等商炎发作,站在商炎身后的参容挺到了前面去,一边掏着自己的耳朵一边大喇喇地对商炎说:“太子哥哥,你不是说昆仑山到处仙气氤氲、香味扑鼻吗?我怎么闻见了一股臭味,而且——”她使劲抽了抽鼻子,“还是一股尸臭,恶心的我头晕!咱们离开这里,免得刚吃下的饭都吐了。” 臭丫头,嘴上一点也不饶人! 商炎心中正在感叹,忽又听到了树林中异样的声音。 第326章 路见不平 听到声音,商炎和参容俱是警惕起来,而站在他们面前的那个阴司的人,立时少了些许高傲,多了几分敌意。 那是一种随时杀人灭口的敌意。商炎发现,那人手上锁魂钉的怨气更加强盛。 可商炎没有胆怯,参容也没有。不归境的条条框框总是能束缚那些胆怯的老者,而约束不了一心想挑战这个世界的年轻人。 平心而论,商炎和参容是打不过这个人的,但这里是昆仑脚下,是元鼎天尊的地盘,且不说天宫的人不会容忍有哪路神仙在这里放肆,就是山林里的精怪地仙,也能成为整件事的见证者,将来告上天去,自有论断。 “麻兀!”树林里有个浑厚的声音传来,带了一点火气,也带了一点慵懒气,“你在跟谁说话?!” 站在商炎面前的那个人立刻改换了谦卑的面容,对着树林里尚未显现出身形的人说:“管闲事的两个鸟人,上不得台面。” 把“鸟族的人”省略成“鸟人”,乃是大大的不敬,参容已经准备好抡拳头打架了。 可商炎拉住了她。 在商炎的注视下,一个高大的男人的身影从树林里浮现出来。 那个人比商炎足足高了一尺,宽度也比商炎占优势。他的衣衫很是凌乱,尤其是裤子,腰带都没栓紧。他的底衫是淡绿色,随意挂在外面的长衫是墨绿色,走了一圈带着海浪暗纹的墨色衣边。鞋子随意趿着,一只袜子没来得及穿上,还光明正大地从靴子里钻出个边角来。他的头上带着一个蓝绿色的琉璃发冠。 那是蛟龙族的服饰。 蛟龙族人的长相其实是很出挑的,比龙族不遑多让。只是传说龙族不喜欢比自己长得好的神族,便暗自命令编写神谱的神仙丑化蛟龙族的长相,再加上蛟龙族脾气暴躁,行事冲动,野蛮不讲道理,总是闹事,故而凡人认为蛟龙族都是一身横肉的无脑的大块头。 好在蛟龙族并不在意人们对他们长相的评价,几万年来,倒没有因为这样的事找别人的麻烦。 眼前这个蛟龙族人也是个极英俊的人,高鼻梁,大眼睛,只是皮肤与其他蛟龙族一样,有点发暗。 他虽长得不错,但说话慵懒,看人的时候要么用鼻孔,要么用眼白,那高傲又满是戾气的样子,让旁人不会生出半点想亲近的好感来,参容更是觉得这个人别扭,这个人引逗着她的拳头有些不安分。 但参容就是再喜欢惹祸,这个时候也不好轻举妄动,因为她和参容同时想起了《上古战绩》中提到的历次战役里,蛟龙族那让人不寒而栗的战斗力。 蛟龙族是天上地下公认的最能打的族群,他们是天族的打手。若不是当年蛟龙族祖先“英明决策”,投靠了天族,上古时群魔乱舞的混乱场面,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蛟龙族人怎么会在这儿?他在这儿干什么? 让参容讨厌的蛟龙族人丝毫不在乎自己的着装,垂着眼睑俯视了几眼商炎和参容,不屑地说:“鸟族?什么时候鸟族也敢来坏本王的好事了?” 本王?这难道是蛟龙族的王子? 今天“王子聚会”吗?世上的王子如此廉价吗? 人家的“王子”定然比布谷鸟族的“王子”有分量的多。 参容能在无数次的惹祸中全身而退,乃是因为她深刻懂得“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更何况她是个“小女子”,更该在“伸”不了的时候“屈”一下,于是悄悄抻了抻商炎的衣角,示意他找机会撤离,而她自身对“逃跑”的战术实行得更加得力,眨眼之间,她已经连退几步,躲到商炎的身后去了。 可商炎似乎觉得自己可以与那两个人“平起平坐”,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前进了一步,说:“不知道一向清净的昆仑脚下,什么‘好事’是幽冥界和蛟龙族两位王子能做的。难道二位寻了个角落念经诵道?” 恰在这时,蛟龙王子身后的草丛里,发出了一个女子微弱的求救声,可惜只一声,便消失了,好像那是人们的错觉一般。 商炎心中一阵恶寒。 参容年纪尚小,不懂男女之事,好歹知道有一个女孩子在眼前这两个人模狗样的东西面前吃了亏,立刻打消了离开的念头,决心给这两个东西寻寻晦气。 谁知道商炎一脸正义凛然的兴师问罪的派头,那两个犯错的人却不以为意,好似玷污女孩子名节的事情,比打个喷嚏还要小。更可恶的是,那个叫做“麻兀”的幽冥界王子还一边奉承蛟龙族王子一边说:“不过是个凡人女子,被蛟龙族大王子临幸是她的福分,恐怕这姑娘高兴还来不及呢,你们操的哪份心?你放心,我们不会让这个女子有了神族的种,一会儿我把她杀了,等到了幽冥界,自会让她投个好胎。” 原来这个人不只是蛟龙族王子,还是最受宠、最善战的大王子敖凯,是蛟龙族公认的最有能力从天族那里挣得天族兵权的王子。 蛟龙族是天族的打手,这个不可否认,但天族没有完全信任他们,也是事实,毕竟他们的战力太强了。蛟龙族初代族长率领族人投靠天族时,为了显示忠诚,将自己的紫金琉璃心剖开,送给了天族。 天族也实在,将这半颗紫金琉璃心和着强大的咒法,做成了一枚虎符,名叫紫金御龙虎符。因为虎符中含着蛟龙族的血誓,所以能有效约束蛟龙族的行为。几万年来,蛟龙族只有拿到这枚虎符,才有代表天族领兵的资格,强大的法力才不会被约束。 但时间过得久了,蛟龙族渐渐不高兴了。他们不愿让自己的法力被时时束缚,也不愿一直仰人鼻息,成为别人的工具。 不过不满归不满,紫金御龙虎符还在天族的手上呢。 为了安抚蛟龙族,天族只好与他们约定,如果蛟龙族中,有哪位王子能够打破天族设下的层层禁制,在天帝的寝宫中拿到统领天兵的紫金双龙御虎符,他就能完全掌控天兵,不受天族节制。 刁钻的是,所谓的“层层禁制”,传说是九天玄火、玄冰法障和足以穿透任何仙骨的、用魔族的骨头锻造的锋利的羽箭。且不说那些羽箭,就是那玄火和玄冰,就是专门克制蛟龙族的利器。 只是最近天上地下都在传言,蛟龙族大王子敖凯,不知道修习了什么仙法,竟然有能力克服烈火和玄冰的考验,有能力上天宫取得紫金双龙御虎符。 也正因为这个,敖凯的名声一时超过了他的父王敖岳,成为了神族最受关注的人。 第327章 冲突 麻兀将敖凯的身份点明,是为了让商炎和参容识趣一点,早早离开,谁知道商炎的关注点根本不在这里。 将一场对他人的虐待当做恩赐,这是被三千道法熏陶出来的商炎决不能容忍的暴行。商炎当下怒喝:“擅自干扰凡人命数,你们胆大包天!昆仑山上、御雪殿中,仙家林立,看看哪个能容尔!” 听商炎这么说,麻兀是大大地吓了一跳的,他瑟缩了一下。但蛟龙族大王子却并不在意,他冷笑一声,说:“昆仑御雪殿?仙家?呵!” “怎么?!”商炎挺着胸膛上前一步。 敖凯骄傲地说:“等本王拿到紫金御龙虎符,还有哪路仙门敢管本王的事?你们这些不起眼的鸟族人,到时候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商炎更是愤怒。 敖凯察觉到了这种愤怒,但他并不在乎。他相信自己可以在一招之内将这个除了收起翅膀什么都不会的小白脸杀掉。他的手上已经结了一个杀气腾腾的印。 出乎意料,参容站在了商炎的前面,用翅膀在他们中间。参容嬉皮笑脸地对敖凯说:“为了一个凡间的女人,伤了神族的和气,委实不值得……” “谁和你们‘和气’?你们也配?”敖凯骂道。 “哦哦哦,可不是嘛,我们当然不配。蛟龙族乃是最高贵的神族,岂是我们这些小门小户攀的上的?”参容表现得更是谦卑。 敖凯更是轻蔑,鸟族果然都是没本事的怂包。他手上的印退了下去。 谁料,参容问道:“大王子,您认识我俩吗?” 敖凯觉得跟他们说话都是浪费口水,所以只送了个白眼。 “这就对了。”参容又笑。 什么“对了”?哪里“对了”?就是自认为非常了解参容的商炎,也对参容的一举一动非常诧异。 参容忽的改换了表情,凑到敖凯面前去,说:“这么说起来,姑奶奶要是骂你一句‘蠢货’,你是不是也不知道是谁在骂你啊?” 敖凯顿时瞪大了眼睛,麻兀先一步呵斥道:“臭丫头,你在说什么?!” “呦,脑子不好,耳朵也不好啊。我在骂你呀,骂你蠢货!你是不是没有听清楚?那我勉为其难地再骂一次——蠢货!蠢货!麻兀和敖凯是一对蠢货!” 敖凯登时恼了。活这么大,从来没有谁敢当着他的面说任何不恭敬的话,更何况是辱骂的话。敖凯的手上立刻结了一个巨大的印,狠狠地向参容逼过来! 这个法印威力巨大,被参容藏在身后的商炎想要救援她已经晚了,一颗心立时跳到了嗓子眼里。 参容早就料到这个致命的一击,她握住自己的子规印,高声大喊:“白衡救我!” 声音未落,众人的头顶亮起灿烂的光芒,如一个能劈碎天空的霹雳。那光芒立刻打碎了敖凯的法印,将在场的所有人震得接连后退。 被打碎的印虽有残留,波及到了支棱着翅膀的参容,好在只是一点皮肉伤,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而一击不中的敖凯,被震得呆立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 光芒之后,在人们的注视下,一个手持银色长枪、身穿红色铠甲的女将军站在了参容的面前,她的手里,也有一枚子规印。 这位从天而降的姑娘,乃是天族八大神将之一的白衡将军,也是神将中唯一一位女神将。 白衡将军的真身是一头青额白虎,她是白虎神族族长的长女,是白虎族最善战的将军。虽只比参容大两百多岁,却已经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且不说其他的神族,就是天帝也要卖她几分面子。 参容之所以认识她,算起来也是“不打不相识”,只是与众不同的,白衡暴打,参容挨打,于是就相识了。 对,参容当初去偷王母娘娘的蟠桃,就是被这位神将逮了个正着。 既为了给天庭找不痛快,又想给她爹爹和商炎带两个蟠桃尝尝鲜,参容潜进蟠桃园,托了几个昆虫兄弟声东击西,还真就如愿以偿,摘了几个桃儿。 正巧,撞见了正生闷气的白衡。 白衡生闷气,主要是因为她的父亲。父亲将她的所有钗环、步摇、饰品都丢掉了,还告诫她要在官任上尽忠职守,杀敌立功,为白虎族争光,全不在乎她也只是个尚未及笄的姑娘。 白衡觉得委屈。 一顿暴打之后,白衡询问鼻青脸肿、连亲妈都认不出来的参容是否服气,参容满嘴血泡,说话都说不清楚了,偏梗着脖子说不服。白衡来了兴致,就和参容多说了几句话,谁知就因为这次攀谈,两个毫无交集的姑娘,竟成了好朋友。 参容的固执、童真和不认命的性格吸引了白衡,而白衡为整个家族放弃女孩子的天真、还要无可奈何地披甲上阵,也让参容深表同情。参容理解白衡,懂得这个战神姑娘虽看起来光鲜亮丽,实则被迫背负沉重的责任而艰难地生活,错过了太多女孩子渴望的美好时光。 自此之后,参容时常寻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比如用金柳做成的哨子,用酷酷藤编的手环,用南山玉雕琢的蝴蝶鱼,用红山上经年不化的冰做的胭脂。然后借助她布谷鸟的真身,亲自送给每天面对一群大老粗而郁郁寡欢的白衡。每次收到这些小礼物,白衡都要欢喜很久。 为了方便参容能随意进出天庭,白衡甚至“利用职务之便”,给她悄悄开了个“后门”,让参容能畅通无阻,不必受困于天宫中层层的禁制。 白衡对参容也是一百个好。 知道鸟族没有什么自保的能力,为了便于及时保护参容的安全,虽非布谷鸟一族,白衡还是向参容要了一个子规印。只要参容在危急时刻握紧子规印,喊出白衡的名字,白衡就能立刻出现在她的面前。 正如现在一样。 白衡的长枪重重地落在地上,面对怒气冲冲的敖凯,说:“天帝早就告诫过蛟龙族,不许私下对其他神族使用有杀伤力的法术,更何况,在昆仑御雪殿残杀神族罪加一等。大王子,就凭您刚刚这个法印,本将军就可以给您在天牢里留个位置!” s://.c/read/33810/24019286.html .c。m.c 第328章 出乎意料 <!go> 天族八大神将中唯一一位女将军,神族中哪个不知哪个不晓?纵然是自诩无敌的敖凯,也是不能轻易和白衡宣战的。若说一对一的真本事,敖凯认为自己是占了优势的,更何况还有一个阴司的王子做帮手。但如果两厢开战,引起了天族其他神仙的注意,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敖凯还是有些顾虑的。 毕竟紫金御龙虎符还在天族手上,他还被迫遵守祖先的血契。 但敖凯非常不甘心,虽不能酣战一场,动动嘴皮子却能稍稍排解他的怒火。他阴阳怪气地说:“怎么,堂堂白虎神族的白衡将军,竟然要为两个鸟族人出头吗?天让你做贵人,你偏自己犯贱,也不怕丢了家族的脸!” 参容气得直咬牙。 “贵贱这东西,其实跟血统没什么关系,与家族教养有关。像蛟龙神族的教养,天下人就不敢恭维了。正巧,我族中新请了一位教书先生,出自金鹿一族,礼仪教养一节教授得极好,大王子可以来旁听。只是到时候先生愿不愿摒弃前嫌收录你,那就要看你的造化了。”白衡回敬道。 长白山金鹿神族,与蛟龙族有血仇。一千年前,蛟龙族前任族长看上了金鹿族的三公主,冒冒失失前去提亲。可三公主早已有婚约,她的未婚夫乃是凤凰族的旁系清贵。蛟龙族族长被拒绝,心中不忿,竟刺杀了三公主和她的未婚夫婿。 长白山金鹿族与天后有亲,凤凰族更是天后的母族,所以天后震怒,派一众天兵将蛟龙族族长押进了天牢,不久就处死了。 因为这件事,蛟龙族一度和天族交恶,只是正赶上蛟龙族几个王子正在内斗,争夺族长之位,所以虽有些冲突,到底没有真的打起来。 现在的蛟龙族族长正是敖凯的父王,也是上一位族长的嫡长子。为了当上一族之长,他几乎杀掉了他所有的兄弟。 白衡此时和敖凯提到这桩旧事,除了明里暗里骂敖凯没有教养之外,更重要的是告诫他,天族尤其是天后,对蛟龙族十分不满,让他夹起尾巴做事。 敖凯不傻,他听明白了。尤其是在他想动武的时候,白衡闪亮的长枪砸在地上,威力波及数里,将周围的树木甚至河流都震得响动起来,敖凯终于明白自己“文斗”和“武斗”都不明智,便强忍住心中怒火,咬着牙对白衡说:“好,白衡将军,你既然要保护这两个鸟人,那就好好护着,免得过几天尸体四分五裂,拼都拼不起来!” 说完,敖凯拂袖,闪出了参容他们的视线。一心想着拍敖凯马屁的麻兀见主子弃他而去,慌忙捏了个诀,不知道滚去哪里了。 等两个坏蛋终于走了,参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一下子抱住威风凛凛的白衡将军,嬉皮笑脸,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我就知道你会及时出现!你就是我的大救星!” 白衡却没有马上买参容的账,她狠狠地在参容额头上戳了一下,笑骂道:“臭丫头,幸好我没有被公务绊住,若是我晚了一步,你的小命就玩完了!好端端的,你得罪蛟龙族的人做什么?嫌命长啊!” 参容吃了痛,却没有松开抱着白衡的手,只是缩了缩脑袋。她带着绵绵的撒娇的口气,说:“你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我最信任你啦!你一定会救我的!” 被参容如此信任和依赖,白衡觉得有点骄傲。她虽得意,却还担心地说:“蛟龙族暴虐,又小心眼,你以后可怎么办?” “没关系,”参容不以为意,“那两个傻子都不知道我是谁,他们找谁算账去?等听完了元鼎天师的道法,我就在不归境缩个百八十年,让那厮干着急!” 身为神将的白衡,自小得到的教育就是应战,从不知道“能屈能伸大丈夫”的道理,为此她很是精疲力竭。听参容将做缩头乌龟的事如此大言不惭地说出来,白衡觉得新鲜,且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可耻。于是她大笑,说:“难怪你说你的木瓜哥哥嫌弃你!四处闯祸,还敢做不敢当,谁跟你在一块谁丢脸!” “白衡!”参容难为情地提醒。 “我?我哪里嫌弃她?”商炎紧张地问。 两个女孩,尤其是白衡,不禁愣了一下。 白衡一早就注意到了商炎的存在,只是没想到这个一脸书生气的男孩儿,竟然就是不归境的小太子。在她的印象里,能有“木瓜”之称的人,应该是傻愣愣的呆样儿,怎么也不该是如此卓然如玉的公子模样。 “阁下就是布谷鸟族的太子殿下?”白衡问。 商炎恭敬地行了个礼,说:“早听闻白衡将军大名,商炎有礼了。没想到参容竟与将军有旧,商炎也颇觉荣幸。” 白衡赶紧收了兵刃,回了个礼:“太子客气。” 商炎揪着刚刚的话题没放,指着参容对白衡说:“我家这臭丫头时常在将军那里说我坏话吗?” 参容的脸登时红了,忙拉着白衡不许她乱说。 白衡会意,住了嘴,送给参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虽短暂相识,但白衡敏锐地发现,商炎对参容很是上心,全不是参容认为的“嫌弃”。这姑娘看着机灵,实则对感情一事迟钝得很,可以说身在福中不知福。看来不归境的太子殿下,在追妻的路上,要“道阻且长”了。 白衡不想点破面前两个人的心思,便随口问:“二位是去昆仑御雪殿听道法的?怎么和敖凯大王子起了冲突?” 商炎这才想起正事来,“呀”地一拊掌,说:“刚刚听草丛里传来异响,我们才凑过来的……” “对对对,”参容抢过话去,“麻兀和敖凯抓住了一个凡人女子!敖凯打女人!麻兀还说要杀了那个女人,让她重新投胎!白衡,赶紧救人!” 参容不懂男女之事,在她看来,“打女人”是一个男人能做的最卑劣的事。 商炎对这种事虽明了,但并不想纠正参容。 好在白衡在参容咋咋呼呼的话里,猜出了事情的大概,也自然明白了商炎和参容为什么在明知是劣势的情况下,还要挺身而出了。 <!over> s://.c/read/33810/24019287.html .c。m.c 第329章 事情的发展越来越离谱 参容和白衡在密密的草丛里,发现了衣衫凌乱、浑身是伤的姑娘,一个凡人姑娘。 虽被折磨得没了样子,也还能看出她清秀的容貌。她身上贵重的饰品,也显示着这个姑娘是个大家闺秀。 可惜,遭了如此横祸。 可怜的姑娘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已经昏迷。参容气得直哆嗦,一个劲儿地骂麻兀和敖凯,只是就算用了参容能想到的任何脏话,也不能表达她此时的气愤。 白衡不想让这个“闯祸精”过多地接触这件事,更何况她还只是个天真的小孩子。所以白衡用尽浑身解数,将参容和商炎打发了,让他们去昆仑御雪殿听道法,自己则留在这里善后。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如往常一样。参容跟着商炎回了不归境,过着无聊到浑身长毛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商炎脚步生风地来找参容。 参容有一段时间没见着商炎了,因为商炎生她的气了。 从昆仑御雪殿回来,商炎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恳请布他父皇给他改名字,说只要不叫“商炎”,叫什么都好。他父皇错愕地问他原因,他也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他父皇只当他到了“叛逆期”,丢给他一张臭脸,没答应他的请求。 可这件事不知怎的不胫而走,在不归境传遍了,还传出许多版本来。甚至有人说,商炎殿下因为名字被孔雀公主嫌弃,所以要将自己的名字改成“念伊”。 这个版本的故事,恰好传到了参容的耳朵里。这傻丫头傻乎乎地跑到商炎面前去验证真假,询问饱读诗书的他是怎么想出“念伊”这个俗不可耐的名字的,且娘里娘气的。 商炎的脸,立刻红到了脖子根,且拂袖离开,一连好些天没有搭理参容,哪怕参容在父亲那里偷了几本好书当成赔礼送给商炎,商炎也没有心软应承。 今天破天荒了,商炎竟然主动来找参容。软趴趴贴在几案上给白衡制作会说话的木头鸭子的参容立刻来了精神,险些把几案掀翻。 商炎来此,告诉了她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对于不归境来说,十五载简直弹指一挥,可放在凡间,却是很长的岁月。在这么长的岁月里,有一个特别的生命,引起了上天的注意。 原来,当初被敖凯欺辱的女子竟然有了身孕,在被白衡送回家不久,诞下了一个男婴。未婚生子在凡间乃是有辱家风的丑事,所以那女子悲伤过度,在产下孩子几天之后撒手人寰。 小男孩活了下来,却因为没有父亲的缘故,饱受欺凌和白眼。他的母族虽然有些势力,但因为这件“丑事”,被周围人指指点点,很难做人。最终,小男孩的外公一咬牙,将不足五岁的男孩丢进了城外的泥潭,想要用这种方式杀掉他。 不知是福是祸,小男孩不久被一个膝下无子的过路的商人收养,继续过他饱受歧视的生活。 那孩子认命般的接受了自己“野孩子”的身份,觉得自己由内而外都是脏的,世人也是肮脏不堪的。所以他孤僻又另类。 某日,几个熊孩子闲来无事,纠集在一起,非要给那孩子一点“教训”,让他不要整天穿着一件雪白雪白的衣服在他面前晃悠。 那孩子被打得狠了,再也控制不住身体里属于蛟龙族的雄厚强劲的法力,将一众孩子并周围十几个路人一起杀死,血肉横飞,天地变色,其强大的力量波及数里,直扰的天宫也颤了颤。 于是,孩子的蛟龙族的血统便暴露了。 白衡自责于自己没能将这件事做圆满。虽说麻兀扬言要杀掉那姑娘是十分野蛮的行为,但至少保全了神族的颜面。现在孩子的身份暴露,就说明神族用最卑劣的行为干扰了凡人的命数,且造就了一个半人半神的生命,这是让整个神族蒙羞的丑事。 白衡将孩子的身份告知了天帝,只是省去了参容和商炎的角色,说是自己一个人发现了敖凯的可耻行为——她不想让没有自保能力的参容站在那些用鼻孔看人的神仙们面前。 天帝没有追究白衡的过错,他其实还有一点庆幸,觉得可以借此积攒蛟龙族的罪行,也好有机会惩罚气势正盛的敖凯,打压蠢蠢欲动的蛟龙族。 白衡将事情的经过传信给了不归境,由先收到信的商炎转达给了参容。 参容对此态度冷淡。在她看来,是天族对蛟龙族太过纵容,才促成了这件事的发生。只是可怜了那个飞来横祸的姑娘和那个自小就饱受歧视的无辜孩子。 商炎也没有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或者说,他并不觉得这件事与自己甚至整个不归境有什么牵扯,当然,他也明白,能从这件事中完全剥离出来,还是多亏了白衡将军。 说来也好笑,参容这丫头平日里没个正形,只会闯祸,耍小聪明,怎么运气那么好,竟能和堂堂白衡将军肝胆相照,事到如今,还真不知道该不该让她收敛她那副吊儿郎当无所谓的臭德行了。 参容单方面认为本次的交谈已经告一段落,所以虽然对方是堂堂本族太子,她也没当回事儿,自顾自地低头剥核桃吃,嘎嘣嘎嘣,嚼得欢畅。 商炎却没有一个做客人的自觉,没有觉察到在一个小姑娘的闺房里,自己其实有点多余。他像往常那样自在地坐在参容身边,拣起一个圆滚滚的核桃,没有动手剥,只是问:“今天你这里怎么这么安静啊?你表妹小风呢?” 参容把自己的嘴巴塞得满满当当,听商炎问她话,她慢悠悠咀嚼完嘴里的东西,喝了口水,说:“那丫头还是年纪小,没见识,听她学堂里的玩伴说,凡间有许多好吃好玩的东西,尤其是糖葫芦,酸甜可口,好吃得不得了。小丫头欢喜得什么似的,一早出了境。” 明明自己也只是个尚未及笄的丫头,还老气横秋地教训人,商炎瞧她那傻样就觉得有趣。商炎笑着,说:“糖葫芦啊,是挺好吃的——我记得你前几天还闹着要我给你买来尝尝,怎么,不想吃了?” 参容把老朽的样子摆得更足,说:“哦,年纪大了,那些东西都看淡了——不过,她要是有心孝敬我,我还是会勉为其难地收下的。” 啧,原来提前“威胁”了人家,让人家给她带! 正在商炎暗自耻笑参容的时候,参容的子规印忽然震动起来。 是小风的求救信号! 第33圈0章 圈套 不归境的子规印有求救的功能。布谷鸟族人法力低微,若遇到危险,一般不会独自应战,总会寻些帮手,以求在人数上压倒对方。小风是参容连哄带骗送出去的,她有危险,参容是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 一颗心早已挂在参容身上的商炎,也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因为擅自出境去凡世乃是违反规矩的行为,所以参容和商炎一合计,没有叫上别人,偷偷溜出了不归境。 闲不住的参容长期四处溜达,训练的自己的翅膀飞得极快。而子规印指示的方向距离不归境算不上远,参容和商炎加紧速度,不一会儿就到了。 这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周围荒无人烟,根本不像是有谁愿意落脚的地方,小风怎么会在这里求救呢? “小风!小风……”参容和商炎一边寻找一边喊。 一个阴森尖锐的声音回应道:“你们找的,是她吗?” 参容和商炎都打了个哆嗦。 顺着声音望去,他们发现,一个被层层树荫荫蔽着的身影慢慢走过来,露出他的真容。他的手里拖着一个比较重的东西,一时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只是觉得可怕。 等那个人走近了,两个并没有什么自保能力的小孩子吓得出了一层冷汗,随即,一股愤怒的情感从胸膛里乱窜,很快窜到了头顶。 这个人正是麻兀,阴司王子,投靠了蛟龙族大王子的混蛋。他的手里拖着的,正是幼小的小风的尸体! 这竟是一个杀人圈套! “小风!”随着麻兀将小风的尸体随意地扔在地上,参容哭喊起来。 商炎抱着参容,不许她靠近麻兀,带着怒气质问:“她一个小姑娘做错了什么?你凭什么杀她?!” “凭什么?就凭你们俩坏了敖凯殿下的好事,还敢跟天庭告状,你们都该死!你们所有布谷鸟族人,都该死!”麻兀咬牙说道。 虽说没有听明白“跟天庭告状”的罪名,但参容和商炎都明白了,小风是受到了他们的连累。 因为他们长时间窝在不归境不出来,麻兀和敖凯没有办法找到他们,但靠着子规印将他们引出来,却是一个很好的办法。 当初参容认为敖凯和麻兀是蠢材,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肆无忌惮地挑衅他们,谁知道他们把参容和商炎的身份调查的这么清楚、这么快速。 “肆意残杀神族是重罪,你们不怕天帝处罚吗?!”依然禁锢着参容不让她轻举妄动的商炎呵斥麻兀道。 麻兀没有回答,隐在他身后的敖凯露出了身形,高傲地说:“不过一些只会跳舞的小玩意儿,算什么神族?今天我就杀了你们,看看死人的嘴还会不会告状了——你以为你们在天帝那里说本王的坏话,本王就会怕吗?本王只会觉得你们碍眼!” “我们没有高你的状!你只是多行不义罢了!”商炎一边偷偷提醒参容振作精神,一边用说话的方式拖延时间。 可敖凯没有给商炎足够的时间,他朝着商炎发起了进攻。 敖凯给商炎和参容安上了“罪名”,以他的性格,是必定要置他们于死地的。好在商炎提早准备,先一步展开翅膀,抱住参容,快速飞入空中,堪堪躲开了敖凯的致命攻击。 商炎和参容刚刚落脚的地方,便因为这一击,土地崩裂,树木炸开,尘土飞扬。 参容虽还沉浸在悲伤和自责之中,但也知道此时不能给商炎拖后腿,所以也展开翅膀,向着远处逃去。 蛟龙族是少有的能够自由使用火、水和雷作为杀招的神族,而敖凯是其中的佼佼者。想着刚刚在父王面前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憋屈模样,敖凯就一阵火大,对参容和商炎的追杀就越猛烈。 参容和商炎已经慌不择路,因为身处险境,此时连求救的能力都没有了,只顾着慌乱地逃。 晴空万里的天空突然因为敖凯的出现而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那闪电带着火光,肆无忌惮地在高空中扫射。许多树木无辜受到连累,被电火波及,燃起熊熊大火。喷射的火光和震耳欲聋的声响惊走飞鸟昆虫,也震动着地上的走兽和游鱼四散奔逃。 参容年轻力弱,不幸先被打中后背,一扇翅膀被火烧伤,惨叫一声,从半空坠落下去。商炎大吃一惊,用力扇动翅膀去营救参容。敖凯眼见即将得逞,兴致更是高涨,炫耀着自己丰富又凶残的法术,让大火在半空中炸开,在参容和商炎身边炸开,他便可以欣赏两个无力反抗的鸟族少年临死前恐惧的表情。 他看见商炎为了保护怀里的参容,不惜用自己镀着金边的褐色的翅膀做盾牌,直面致命的电火。 商炎的翅膀与他人不同。作为布谷鸟神族的皇室,他继承了他父皇的翅膀色彩,翅膀天生就镀了一层金边。那是布谷鸟神族最独特的翅膀,相比于参容的蓝边翅膀和其他人的白边翅膀,那是身份的象征。 可在别人看来独一无二的翅膀,对于商炎来说,只是保护参容的工具,无甚特别。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敖凯颇觉有趣。在蛟龙族中,人人都那么强大和冷酷,从来不会把别人的命当回事,更不要说舍生以殉了——难道世上还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东西吗? 敖凯没有想明白问题的答案,好在他也不在乎。在他看来,杀掉这两个鸟族人,比杀掉凡人并不困难。想来天庭也不会因为两个连自保都做不到的鸟族人,难为他、难为蛟龙族的。 敖凯再次打出一个电火的咒印。 这个咒印虽对准了商炎,但商炎反应迅速,险险地避开了这一击。但不幸的是,这个咒印半点没有消减,气势汹汹地朝着凡世一个小村镇杀去! 那个小村镇藏在树林之中,规模很小,若不仔细看,实在难以发现。商炎若是能提前察觉这个小如蚕豆的小镇,是决计不会逃跑到这里来的。 于是乎,眨眼之间,小镇被电火包围,几乎夷为平地,有几个村民惊险地逃过这一劫,却也在惊惧之后,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这还不算,敖凯新一轮的攻击已经到了。精疲力竭、伤痕累累的商炎和参容,不知道该不该避开这一击…… 第331章而 为尊严而战 超乎所有人的意料,在商炎和参容以为自己即将灰飞烟灭的时刻,一个雪白雪白的身影腾空而起,站在商炎和参容前面,双臂做出格挡的姿势,竟硬生生挡下了敖凯的攻击,强大的电火顿时四分五裂,破碎成无数的火苗,在半空中盘旋了片刻,尚未落地,噗,灭了。 这是什么人?! 无论是被追杀的商炎和参容,还是以虐杀为乐的敖凯,都被这个不速之客震慑住了。 细看这个人,一身纯白色的衣衫,没有半点杂质,衣摆在风中猎猎飞舞,给人一种不可亲近的孤高气质。他的五官凌厉,但相比于敖凯,却也有点温柔多情的意味,尤其是那双眼睛,亮闪闪的,眼尾染了红晕,更显得顾盼生秋。 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怎么好似五六十岁那么成熟沧桑呢? 敖凯细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男孩:“你的真身是蛟龙,可法力低微,血统也不纯正——你到底是谁?” 男孩没有回答,只是像个木头一样站在那里,准备用血肉之躯阻挡敖凯任何一场攻击。 “哦,我明白了,”敖凯忽然笑了,“你就是那个凡间女人给我生的孩子!你这小畜生,还挺会躲藏,让你老子好找!” 这……这原来是…… 他怎么会在这里? 确实,孩子的剑眉和高高的鼻梁与敖凯很是相似,只是皮肤白皙,眼睛也柔和,继承了他生母的好模样。这样的皮囊且不说凡世,就是在仙界也是一等一的好,天上地下,怕是没有那个男人不羡慕、那个女人不倾心。 可惜这个男孩板着脸,一副生人勿进的架势,耽误了他这么好的容貌。 敖凯不要脸地说:“就是因为你,我被父王好一顿责骂,更是成了三界笑柄。我上天入地寻了你这么久,今天才找到你。现在好了,让我杀了你,杀了你们三个,事情就圆满结束了。” 参容心里生出一股子强烈的恶心,搅得她险些呕吐出来。凡人常说,虎毒不食子,怎么放在敖凯这个畜生身上,残杀亲生骨肉也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呢? 这个孩子也可怜,被亲生父亲如此侮辱,巴不得除之而后快,想来也是极其难过的?好不容易投身成一条性命,却被父亲嫌弃、母亲抛弃、周围人白眼和耻笑,何其不幸! 可那孩子虽然有短暂的惊讶和失望,很快镇定下来,恢复了来时的敌视和愤怒。 敖凯看到这样的眼神,竟轻蔑地笑了,说:“呦,怎么,你想跟我斗?你一个半人半神的东西,连基本的法术都没有修习过,也敢跟本王较量一番?本王活了七百多年,无一次败绩,你也敢在我面前摇尾巴充好汉?” 那孩子拳头攥得死紧,咬牙说道:“不要说你是我父亲,我!嫌!脏!” 敖凯眉头一蹙。 孩子又说:“你这样不仁不义、丧心病狂的东西,根本不配做我父亲,不配活在世上!你到九泉之下,给我母亲忏悔去!” “好,很好,”敖凯气急败坏地说,“那就看看,谁先入死无葬身之地!” 说着,敖凯的手掌中结了一个巨大的法印,朝着那孩子打过去。那孩子躲也不躲,用他不算结实的手臂,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 如果活着就是个错误,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死去。 参容从没有见过这样激烈的场面,虽然对于敖凯来说这不过是一次小打小闹。一直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没有自保能力的鸟族人,只能在这样的场面下,领略一下《上古战绩》中蛟龙族的赫赫神辉。 到处都是烈烈的火苗,四下回荡着震动天地的雷声,再加上雨点一样细密的冰刀,所及之处,恰如无间地狱,让人无处遁形。 那个孩子还在奋力地抵挡着,虽被逼得接连后退,虽然胳膊上的皮肤都烧焦了,血水把已经残破不堪的衣衫打湿,但他还在咬着牙站在参容和商炎面前,也站在已经被焚毁殆尽的小村镇面前。 他在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他人! 只是他的能力十分有限,村镇里幸存的凡人又如此无能为力,他们只能哀求,只能痛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朝夕相处的亲人遇难,然后等待自己用同样悲惨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 有一个小男孩,五六岁的样子,光着头,跪坐在烧毁的房屋面前,张着大嘴哇哇地哭。他的亲人应该已经葬身火海,而幼小的他连躲避的能力都没有。他太小了,应该并不明白,他即将被这场大火吞噬,就算勉强活下来,往后余生,也只能在孤独和流浪中度过了。 敖凯似乎对自己的儿子的表现非常满意。他手上的攻击没有停顿,脸上却带了嚣张的笑容,说:“你能抵挡这么久,已经出乎本王的意料了,也不枉本王赏你一条性命。不过你的表演也只能到此了,因为你多活一天,我都不自在。” 半神半人的男孩也懂得自己力量的单薄,他已经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他原本希望给他屈辱而逝的母亲挣一个说法,为自己讨一个尊严。 可直到现在,他残暴不仁的生父没有恩赐他半点慈爱。他没有问过他的姓名,没有问过他生平经历,他把他当成一时的错误,他只希望他死。 所以,他只剩下死这一条路了。 商炎的翅膀已经被灼烧得不成样子,却还要把参容护在里面,不让她受到伤害。他当然害怕死亡,但相比之下,他更害怕眼睁睁地看着参容魂飞魄散。 参容在哭。 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要接受死的惩罚,不知道年幼的小风错在哪里,要被她连累,凄惨而亡。 无论是商炎还是参容,都没有用子规印求救,这算是他们的默契。他们不想再让任何人参与进来,因为丧心病狂的敖凯,会给他们带来无情无尽的祸事。 已经力竭的、遍体鳞伤的男孩再也承受不住那疯狂又野蛮的攻击,在面对敖凯最后一击的时候,他擦干嘴角的血渍,淡淡地说:“我叫修远,没有姓氏……” 第332章 血债债为什么不能用血偿 冷酷无情的敖凯是不会明白修远这句话的含义的,更不会明白这句话里浓重的悲伤。 这个漫漫无边的凡世,没有了修远的容身之处,不止凡世,上天入地,都不会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敖凯自然没有停留,没有减弱他的法力。让所有人毁灭,是他此时最希望做的事情。 谁知事情进展的一点也不顺利。 白衡及时赶到,红色的铠甲,锃亮的长枪,还有一身能劈山镇海的雄浑的法力。 白衡出其不意,逼退了敖凯的攻击。 白衡是愤怒的。她愤怒敖凯对所有人赶尽杀绝,哪怕对方是他的骨肉;她也愤怒参容在最危险的时刻不向她求救,让她险些失去知心好友。 既然彼此引为知己,就该以性命相托。虽然她知道参容是为她好,不想让她蹚这淌浑水,但于公于私,她都不能袖手旁观。 纵然生了气,白衡还是腾出机会来,回头问参容和商炎:“你们怎么样?” “没事。”商炎擦干净嘴角的血污,艰难地回答。 白衡又问被她护在身后的修远:“你呢?” 修远没有回答,但挺起了胸膛。 看白衡和修远的样子,两个人竟然相识。 白衡用枪指着敖凯,说:“敖凯,虐杀神族,残害凡人,你把天规当成什么了!如此狂悖的行为,就是被丢到诛仙刑台剔除仙骨、坠入畜生道也不为过!” “白衡,你一而再再而三坏我的事,是想跟我蛟龙族为敌吗?就凭你一个女人,还想在我手里救他们,不自量力!既然你找死,本王不妨就成全了你!”敖凯怒气冲冲地说。 白衡自然不是敖凯的对手,这一点她非常明白,但她没有露怯,或者说,白虎族的血统不允许她露怯。不过她也不会笨到真的找死,想着参容曾经说过,很多时候,能够打退对手、保全自身的不是法力,不是武器,而是聪明的脑袋。 于是白衡抬高了下巴,说:“你想杀我?是了,杀了我对于堂堂蛟龙族大王子来说,算不上什么困难的事,但不巧,我们八大神将奉命调查阴司三大禁术泄露一事,事情刚刚办完,就碰到了大王子您搅动风云。其他几位神将已经在路上,大王子你最好在速战速决,尽快将我等灭口,否则被贪狼、璇豹、天犬几位神将围住,就不是拉到天帝面前请罪这么简单了。” “……” 阴司三大禁术泄露一事,敖凯是知道的,这是麻兀的杰作。 身为阴司阎罗的大王子,麻兀远不像敖凯一样受到父王的重视。说来也对,像麻兀这样尖嘴猴腮、眼睛滴溜溜乱转的人,谁也不会喜欢的——敖凯除外。 麻兀为了引起他父王的注意,一边攀附拥有几乎最强大的法力的蛟龙族,一边偷偷修习三大禁术,收集怨气,以助长自己的法力。他想,就算最终也没能得到他父王的青睐也没关系,大不了把他父王从高高在上的王位上赶下来,让那些瞧不起他的人统统坠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也是不错的选择。 但他不小心露了痕迹,在屠杀凡世的一个村庄的时候,让汹涌的怨气溃散出去,引起了天族的注意,天族便派了神将去阴司一探究竟。 因为敖凯或多或少地帮助了麻兀,所以敖凯对这件事比较了解。眼下白衡将这件事堂而皇之地说出来,顺便还抬出了八大神将,这就不得不让敖凯忐忑了,毕竟,八大神将同时出现,好汉难敌四手,他是不可能逃出生天的。 但他名声赫赫的蛟龙族大王子,怎么能不战而退呢?更何况面对白衡,他已经退过一次了。 进进不得,退退不得,总不该就在这里傻愣着。 敖凯也不是傻子,他也有点怀疑白衡不过是在唱空城计,或许所谓的八大神将,不过只是她一人而已,所以他有心拖延时间,想探个究竟。他轻蔑地说:“区区一个阴司小事,竟能劳动八大神将齐聚吗?不知道的,还以为神将不过是可以供天族随意驱使的洗脚丫鬟。说起来,本王还真没有见过神将齐聚的场面,趁着今天的机会,也能好好动动拳脚——他们什么时候到?” “马上就到,”没能立时震慑住敖凯,白衡却不慌张,一场空城计偏要唱到底,“大王子以为,自己能在我们的手上挺过几招?” 话音刚落,他们几个人的周围卷起一阵阴冷的风。那大风威力无比,转眼之间便将敖凯纵的大火灭了个精光。 敖凯瞳孔紧缩:“玄冰烈风!” 玄冰是专门克蛟龙族的圣物,天族为了防止蛟龙族偷盗紫金御龙虎符,就在虎符周围设置了层层玄冰。蛟龙族人的皮肤触碰到玄冰,立时就会破裂,威胁生命。 玄冰也是稀罕物,只保存在贪狼族生活的雪域之中。所以蛟龙族与贪狼族老死不相往来。 既然玄冰在此,八大神将之首贪狼神君难道还有远吗? 敖凯半句话都来不及说,一个闪身,消失在白衡面前。 白衡松了一口气。 敖凯消失了,由玄冰形成的烈风也消失了,而预想中的贪狼神君并没有出现。 商炎四下看了看,确定并不是自己眼睛有问题,便问白衡:“贪狼神君走了吗?” 白衡拢了拢袖口,回答:“贪狼神君根本没有来。天帝即将过寿辰,天族的防守比往日要严苛得多。贪狼神君有远见,提前送了我一个玄冰印,方便我在关键时刻撑场面。多亏了他,我才没有耽误大事。” 原来天帝圣寿又要到了。鸟族怕是又要忙活起来了。 被敖凯糟蹋得面目全非的小村镇已经惨不忍睹,商炎和参容愧疚的同时,更加憎恶那个疯子敖凯。 村里几乎没有剩下活物,除了几个重伤、已经奄奄一息的人,还剩下那个五六岁的、光着头的小男孩。男孩已经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见刚刚还飘在天上劈光斩电的人竟然站在了他的面前,一个劲儿地往后缩,小小的身子团成一团,看得人无比心酸。 修远先一步走到小男孩面前,蹲下来,试图去牵小男孩的手,安慰地说:“苍头,我是修远哥哥。你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