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黑月光重生了》 1、第1章 天启十年冬,小寒。 大雪悄无声息下了整夜,从威远侯府后宅偏院的阁楼望出去,整座侯府笼罩在银装素裹的冷白之中。 屋檐下大红的喜绸和灯笼还没撤下,仿佛在提醒着谢容姝,昨天的一切不是一场梦。 新帝登基,她这个原配还没咽气,威远侯徐怀远便已经迫不及待又娶了新妇进门,美其名曰是要给她这个原配冲喜。 “咳……咳……” 心口一阵闷疼,甜腥气冲上喉头,谢容姝侧过头,拿帕子掩了唇。 再拿开,帕子上全是血迹。 今晨起来时,谢容姝觉得自己的精气神比昨日好些,原本还想着要同徐怀远说和离之事,没想到……竟是回光返照罢了。 窗外下着大雪,谢容姝身上还穿着薄薄的月白袄裙,袖口浆洗得有些发白,已是三年前的旧样式。 她一头墨发松松绾起,因着多年缠绵病榻的缘故,本就凝脂如玉的肌肤,有种几近透明的苍白,剧烈的咳嗽,让她黛眉轻蹙,一双杏眸星星点点含着泪光,仿若江南烟雨,有种朦胧寂寥的美。 周身上下,唯有发间那支赤金掐丝凤首金步摇,好似还在提醒着,她才是威远侯府真正的女主人。 “咚——” 步摇因着剧烈的咳嗽,从谢容姝发间跌落。 一个婆子蹬蹬上楼,看见这幕,眉头一皱,甩着帕子走到谢容姝跟前。 她平素服侍谢容姝的起居,眼见侯爷从不踏足这间小院,谢容姝身子一日坏过一日,早已没了从前对当家主母的敬重。 “夫人,新夫人马上就来给您敬茶了,这步摇是要给新夫人的见面礼,您可得当心着点。” 婆子捡起那支步摇,仔细擦拭上面沾上的尘土,手脚粗鲁不耐地簪进谢容姝的发间,又喊了几个身强力壮的粗使丫头上来,将谢容姝抬下了楼。 正房里难得拢起了炭盆,熏得人暖烘烘的。 只是,谢容姝的病耐得住寒,却经不起热。炭盆的那点子热气被她吸进鼻腔,更令她头晕目眩、身子一阵阵发虚。 那婆子眼见谢容姝蹙眉,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夫人,您且忍一忍,侯爷说新夫人 怕冷,嘱咐府里四处都添了炭火,等新夫人敬完茶,奴婢们再把炭盆撤下去。” 说话间,正房的锦帘被人从外头一挑,众人簇拥着一个明艳&#xe863;人的女子从屋外走了进来。 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细长的眼尾微挑,带着几丝媚色。头发梳成堕马髻,簪着金丝八宝的凤钗,穿一袭正红缕金凤穿牡丹的袄裙,扶着婢女的胳膊,娉婷走到谢容姝的面前。 “姐姐,我来晚了,望姐姐莫要怪罪。” 女子的声音婉转如莺啼,说是敬茶,却连一丝恭敬都无,唇角带着三分笑,似是客套,更像是在炫耀。 “是你?原来徐怀远要娶的平妻……竟是你……” 谢容姝原本早已没了情绪起伏的瞳眸,在看到眼前女子出现的那刻,剧烈波&#xe863;。 “难怪徐怀远一直躲着不敢来见我。”谢容姝强咽下喉咙涌上的甜腥,撑起身子咬牙道:“就凭你,怎配嫁进我威远侯府。” 眼前年轻俏丽的女子,是谢容姝同父异母的妹妹,谢思柔。 谢思柔的母亲罗氏,是谢老夫人的侄女,年轻时寄居在安平侯府,与安平侯谢严有染。 在谢严原配姜莲诞下谢容姝后,罗氏趁人不备偷偷在姜莲的汤药里下毒,致姜莲产后血崩而亡。 姜莲死后,罗氏便在谢老夫人做主下,嫁给谢严做了继室。 而谢容姝也是嫁进威远侯府以后,才得知母亲身故的真相。 她本欲为母报仇,不料碰上先帝驾崩,晋王登基。 早年谢容姝的父亲谢严为了攀附权势,仗着姜家与宁王之间的关系,有意将谢容姝许配给宁王做侧妃。 后来宁王早殇、姜家出事,亲事自然不了了之。 只是,宁王活着时候,是晋王的死对头,谢容姝这个昔日曾与宁王议过亲的人,便成了新帝的忌讳。 徐怀远派人传话来,要娶个寒门贫妻,以此打消新帝对他的顾忌。 可谢思柔,这个她的杀母仇人之女,又算哪门子寒门贫妻! “姐姐莫要说这些赌气话……侯爷都已经将我迎进府中,我配不配嫁进这威远侯府,已不是姐姐说了算呢。”谢思柔娇笑着道。 “你……”谢容姝强咽下喉头涌上来的甜腥:“这威远侯府哪有你说话 的份。你让徐怀远来,我要亲自问他。” 谢思柔这个女人的话,她一句都不愿相信。 就算徐怀远这几年对她越发疏远,但他们当初毕竟是少年结发的夫妻。 徐怀远曾在她外祖母病榻前立誓,会一辈子护她敬她。 哪怕姜家失势后,也是徐怀远在暗地一力斡旋,护她外祖家周全。 这样一个男人,即便不得已要娶平妻,也不可能会娶个她的杀母仇人之女回来。 “侯爷在院子外头交代公务,且忙着呢,哪有空来探望姐姐。” 谢思柔从一旁的托盘上,拿起茶盏,娉婷走到谢容姝的面前,娇声道:“姐姐莫不是忘了,侯爷已经多久没踏入姐姐这院子中来了?侯爷对姐姐早已心生厌烦,根本就不愿见姐姐。眼下无非是走个过场,我自己来给姐姐敬茶便是了。” 说罢,她笑吟吟把皓腕一翻,杯盏里的茶水,直接便倒在了青石地砖上。 “这杯茶是我代姐姐敬给姜家的。” 谢思柔脸上带着笑,说出的话却像淬了毒:“姐姐有这闲情逸致在这找侯爷,不如想想怎么给你的外祖一家收尸。姐姐还不知道吧,你外祖姜家那位表哥,私通反贼,昨日一早便已被问斩了。证据……是侯爷亲自派人从姜府里搜出来的。姜家被流放在岭南的百余口遗孤,全都是乱臣贼子,俱已悉数伏诛。侯爷这两日忙得分身乏术,就是为了替皇上分忧这些事。” 表哥……姜砚。 还有早已被流放岭南的,姜家一百余口遗孤…… 已被下旨问斩?! 谢容姝喉咙一紧,向来沉静淡然的瞳眸,忽地掠过一抹剧烈震颤,放在膝盖上的手,也抑制不住发抖。 三年前,皇帝立晋王为太子,徐怀远告诉她,唯有做出他们夫妻不睦的假象,将她禁足在这侯府偏院,才能免除晋王对他的猜忌,才能在晋王登基后,让他有机会庇护姜家遗孤。 可是,这女人却说什么? 是徐怀远害了姜家?! 谢容姝不愿相信,心口的疼痛不断加剧,脸色苍白得吓人,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往下落。 “你去……去叫徐怀远来,我要见他……我要亲自问他。”她一把扯住谢思柔的衣袖,顾不上心口翻腾的刺痛 ,颤抖着声道。 “姐姐时日无多,还是别在侯爷身上费功夫了。”谢思柔不耐地扯开她的手。 见谢容姝神色比她刚才进来那会儿,仓皇狼狈许多,谢思柔心里不免得意。 “说起来,你这身子,可是比两年前破败得厉害……你可知道你的身子为何会败成这样?侯爷与你成婚多年,从不曾碰过你,又是为何?” 既然谢容姝已经命不久矣,她倒是不介意做个好人,让她去也去个明白。 至少,她还可以在谢容姝临死前,欣赏一下这位外祖家地位尊贵、高高在上的原配嫡女,落魄疯魔的狼狈模样。 谢容姝呼吸微窒,一个她从不曾想过的可能,涌上心头。 “你想说什么?”她哑声道。 “没什么,只不过……侯爷告诉我说……” 谢思柔俯身,怜悯望着谢容姝,用只有她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得意地道:“侯爷说,你是个妖物。” “他怕你会害了他,早在你们大婚时的交杯酒里下了毒,所以你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他从不碰你,就怕你知道,他从头到尾爱的人只有我……你不是会妖术吗,你用你的手碰碰我的脸,便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谢容姝瞳孔骤然紧缩。 她打小就有个能力,碰触到旁人脸庞,就能窥探到对方的记忆。 这个能力她从不敢与旁人说,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徐怀远便是其中之一。 没想到,徐怀远竟然连这个秘密,都告诉了谢思柔…… 谢容姝颤颤伸出手,当她覆满冻疮的手指触碰上谢思柔的脸庞,只是顷刻,谢思柔的记忆便涌入她的脑海。 洞房花烛夜,帐摆流苏、被翻红浪。 只听得徐怀远&#xe863;情之处,在谢思柔的耳畔低语:“连你爹都说,她是个妖物,她每次拿眼看我,我都瘆得慌。娇娇,我天天都盼着她早点死,巴不得早日娶你过门,如今姜家被我一网打尽,我终于得到你了……” 泪水从谢容姝的眼尾滑落。 谢容姝仓皇闭上双眼,不敢再看,也不敢再听。 呵…… 真相竟如此不堪。 今日以前,谢容姝从未想过,那个当年在谢府,初见她时会脸红的清秀少年;那个在她生病时,整夜守在窗外不 舍离去的痴情男儿;那个许她一世安稳的真心人……竟会是这样的嘴脸。 她当真是眼盲心瞎,才会爱错人,信错人,害死姜砚表哥,害死姜家百余口遗孤。 她是姜家的罪人! 强烈的悔恨和自责,让谢容姝孱弱的身体陡然生出一股力气。 她要杀了徐怀远,她要为姜家报仇! 谢容姝深知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出其不意将手滑向谢思柔颈间,拼尽全力狠狠扼住谢思柔的脖颈,往自己方向用力一扯。 “啊!”谢思柔吓得花容失色,惊叫着跌进谢容姝怀里:“你个贱人,你要做什么!救命!” 谢容姝咬牙,用手肘箍紧谢思柔的脖颈,拔下发间的步摇,用锋利的簪尾抵在谢思柔的脸颊上。 鲜红的血珠子瞬间从谢思柔的粉颊下冒了出来。 “&#xe863;一下,这张脸就别要了。”谢容姝喘着气道。 谢思柔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脸颊的刺痛让一向爱惜容貌的她心底骇极,再不敢&#xe863;一下,全然没有方才那股得意劲。 屋里的丫鬟婆子们吓得乱作一团,踉跄跑出门去求救。 “谢容姝,有话好好说,你快放了我,若是父亲知道你这么对我,定会怪罪于你,侯爷也不会放过你。”谢思柔色厉内荏地威胁道。 谢容姝冷笑,眼神示意婆子命令道:“把炭盆放过来。” 婆子吓得两腿发颤,纵然身强力壮,见新夫人被挟制,也不敢妄&#xe863;,只得哆嗦着把炭盆放到谢容姝右手边,小心退出门外。 炭盆的热气,熏得谢容姝五脏六腑火辣辣生疼,疼痛又令谢容姝更加清醒。 谢容姝看向门口—— 听到&#xe863;静的徐怀远,带着侍卫从外面匆匆闯进来。 他头戴玉冠,穿一件绛红圆领锦袍,那张清秀俊雅的面容上,尽管全是紧张神色,依然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阿姝,娇娇是你嫡亲的妹妹,看在你父亲的面上,莫要伤了她,有话好好说,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应了你。”徐怀远温声道。 谢容姝心痛如绞,眼尾泛红,强忍下心底的憎恶,看着他问:“如今你已娶了新妇,还是我说什么,你都应么?” 徐怀远不疑有他,一本正经回答:“你是我的发妻,我自然是 听你的。” 嘴上尽管如此说,徐怀远却没有因为担心谢思柔的安危,而停下走向二人的脚步。 看上去似是在劝和,可谢容姝知道,他其实根本就不在意,她是否真的会杀了谢思柔。 看来,谢思柔在徐怀远心里,也不过尔尔。 以前谢容姝觉得徐怀远是性情敦厚的翩翩君子,现在看来,不过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谢容姝杏眸含泪,在徐怀远离她只有一步之遥时,似力竭般松开箍在谢思柔颈间的手肘,对着旁边的炭盆垂下了手。 “侯爷……” 谢思柔重获自由,挣扎着起身,梨花带雨飞扑进徐怀远的怀里。 徐怀远将她抱个满怀,再看向谢容姝时,眼神冰冷:“来人,夫人身子不适,送夫人去歇息。” 谢容姝看着他,绝美的面容,徐徐绽放出一抹笑,唇角沁出的猩红血迹,仿佛是这大雪天里孤傲绽放的冷梅。 “你方才明明答应我,我想要什么,便应什么,我放了她,这话便不作数了么……”她喘着气,语气带着几丝哀怨。 徐怀远看着这样的谢容姝,心底陡然生出一股不舍。 他放开谢思柔,走到谢容姝面前,犹豫一下,覆上她攥着簪子的那只手,用许久不曾有过的温柔语气,哄道:“等你身子好了,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可好?” 此刻,谢容姝的视线早已模糊,她嫣红的唇,凑近徐怀远,用最低柔的语气,诉说自己心底最深的恨意:“徐怀远,你欺我瞒我,害了姜家,我这人睚眦必报,最是记仇,我只想……只想让你死……” 说罢这话,谢容姝拼着最后一口气,抓住手边的炭盆,朝徐怀远掀了过去! 燃烧的木炭溅着火星子,劈头盖脸砸向徐怀远。 徐怀远身上绛红的锦袍,是上好的丝绸质地,遇火即燃,即便侍卫们眼明手快将火苗扑灭,炽热的银霜炭也在徐怀远的手上烧出了血印子。 “侯爷小心!”谢思柔惊叫着跑过来,狠狠将谢容姝推翻在地:“来人,这个贱人胆敢行刺侯爷,快把她乱刀砍死!” “罢了!”徐怀远捂着受伤的手臂,止住上前的侍卫:“夫人病重魔怔了,扶她去歇着吧。” 谢思柔恨得咬碎了银牙,娇嗔着跺脚不依:“侯爷,她方才差点就害死你了,怎能轻易放过她。” 这话让伏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谢容姝,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勉力睁开了双眼。 “好可惜,没能杀了你……” 谢容姝眼前是大片大片的虚无黑暗,她看向徐怀远的方向,虚弱笑了:“徐怀远,我在地府等着,终有一日,这笔账我定要你用命来偿……” <p/ 2、第2章 叩、叩、叩…… 敲门声让谢容姝朦朦胧胧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顶半旧不新的青布帷帐,空气里还残余着燃尽的柏子香。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让谢容姝终于清醒了些。 她下意识抚上心口,那里惯常的闷疼消失了,呼吸之间,身体说不出的轻盈。 是梦吗?还是……她已经死了? 正疑惑间,屋外传来催促声:“念心?念心?忠毅侯府的马车就快到了,你快起床收拾,莫教贵人等太久。” 念心,是师父给她起的道号。 忠毅侯府……外祖姜家? 谢容姝杏眸微睁,意识到什么,猛地坐起身,掀被下了床。 这是一间极简陋的静室,临窗的竹制桌案上,凌乱摆放着许多半开的青瓷小瓶,那些瓷瓶虽然看上去釉质粗糙,形状也不怎么好看,里头装的东西,却都是谢容姝少女时候最爱的宝贝。 谢容姝走到桌案前,伸手欲抚摸那些许久未见瓷瓶,诧然发现自己原本覆满冻疮、僵硬笨拙的手指,变回了少女时葱白如玉、纤细灵活。 她赶忙拿起案角的铜镜,朝镜中看去—— 镜中的少女,墨画般的黛眉下,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眸,纯净无垢、澄澈灵&#xe863;,似这世间最好的琉璃,更衬得她香腮如雪,唇似涂朱。 这是一张未施脂粉便已清丽娇媚的面容。 谢容姝摩挲着铜镜沁凉的镜面,看着镜中自己少女时的模样,她总算能够确定—— 她重生了。 回到了还不曾与外祖姜家相认、不曾被父亲接回安平侯府前的道观里。 谢容姝想起往事,指尖发颤。 她本是安平侯府谢严的嫡长女,三岁那年上元灯节,她随继母罗氏出门游玩,被拍花子拐走,后来幸得云游四方的妙玄女冠相救,在道观里长大。 直到十五岁这年,谢容姝无意卷入长兴侯府大火案,才与外祖姜家相认。 外祖母怜她身世坎坷,担心她回到谢家会被人欺负,欲将她留在身边教养。 然父亲谢严亲自登门,以认祖归宗和议亲之名,将她接回了安平侯府。 谢容姝想起回到安平侯府 以后经历的种种,手心一点点攥紧,眸底尽染冷意。 如今重活一世,她要以自己的方式守护姜家,再也不要被谢家欺骗和束缚。 叩、叩、叩…… “念心,好了没?”屋外的人再次催促。 谢容姝回神,忙应下来,看着桌案上那些青瓷小瓶,心里已有了计较。 她用冷水净了面,凭着记忆从桌案上的竹奁里找出一个银质小勺,用勺子在那些瓷瓶里挑出不同颜色的香膏,对着铜镜涂涂抹抹起来。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镜中原本娇媚灵&#xe863;少女,好似换了张脸—— 肤色蜡黄,眉毛黑粗,眼睛虽大却散漫无神,嘴唇干瘪苍白,看上去带着苦相。 谢容姝再将床尾叠放的宽大道袍往身上一穿,活脱脱变成了个面黄肌瘦、毫不起眼的小坤道。 若她没记错,今日便是她和念真去长兴侯府打醮的日子。 想到上一世,无辜惨死在长兴侯府的念真,谢容姝沉吟几息,从箱笼里找出一张青布包袱皮,将桌案上那些瓷瓶收拾起来,全都装进包袱里,这才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房门外,一个与她年纪相仿、小脸圆圆、唇红齿白的小坤道,正着急的直跺脚。 “念心,你今日也太慢了,贵人的马车已经停在道观门口,想必要等急了,若贵人怪罪下来,可怎么办是好,咱们快走吧。” 说罢,她拉起谢容姝的手,匆匆往观外走去。 “你今天怎么又把自己扮成这副鬼样子,若教师父知道,仔细她老人家回来罚你。” 手心传来温热的触感,和念真久违的念叨声,让谢容姝红了眼眶。 她与念真从小一起长大,犹如亲生姊妹,前世她没能救念真逃离那场祸事,一直悔恨在心。 如今重来一世,她定要保护好念真。 “师父……不会罚我了。” 谢容姝想起前世,妙玄女冠此番外出云游后不知所踪,再也没有回来过,杏眸微黯。 她反握住念真的手,轻捏了捏念真的手心,温声道:“刚下过雨,路上湿滑,师兄且走慢点。忠毅侯府夫人最是心善,定然不会怪罪咱们。她跟前的人做事也极妥帖,今日必是算好时辰提前来请,咱们不会迟的。” “你都没见过忠毅侯夫 人,又怎知她不会怪罪?” 念真嘴上这么说,到底还是习惯相信谢容姝的话,放慢了脚步:“不过我可只剩下这双鞋了,若是被雨水打湿弄脏了,去长兴侯府上没得丢了贵人的面子,到时说不定香火钱就少了,慢点,咱们慢点,不急,不急……” 两人走到观外,忠毅侯府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 见她们出来,一个身穿素服的丫鬟迎上来,朝她们见礼:“婢子春雀,是夫人跟前服侍的,两位道长请上车,夫人已经在路上了。” 春雀神色恭谨有礼,即便等了些时候,也没有丝毫不耐,令念真紧张的情绪终于稍稍舒缓一些。 车里早已备上了手炉、糕点和茶水,细节之处皆见体贴。 “忠毅侯夫人当真是个心善之人,难怪在这京城的众多贵人里,她最得师父称赞,只是可惜……” 谢容姝紧了紧手里的暖炉,垂眸掩下眼底的哀色。 舅母膝下一儿一女。 小儿子便是她的表哥姜砚。 大女儿名唤姜娴,三年前嫁给长兴侯次子王晋源,刚过门,王晋源就被封作世子,姜娴便是世子夫人。 王晋源娶了姜娴,本是京城人人羡慕的贵门联姻。 然而此番—— 谢容姝和念真却是要随舅母顾氏一道,去长兴侯府给新丧的世子夫人姜娴超度亡魂。 “今日可不比往常,就算忠毅侯夫人再心善,你也要警醒些,不该看的莫看,师父没在,忠毅侯府和长兴侯府咱们一个也惹不起,知道吗?”念真看着谢容姝,不放心叮嘱道。 念真与谢容姝一同长大,自然知道谢容姝的能力。 谢容姝不欲她过分担心,点了应下:“师兄放心,我省得。” 世子夫人新丧,长兴侯府是世子夫人的婆家,这超度法事,该由他们全权料理才是。 可如今作为娘家的忠毅侯府,却专门请道长去长兴侯府做法事…… 这哪是做法事,这是要打长兴侯府的脸面。 寻常道观都不敢接这种得罪贵人的差事,唯有她们白云观,为了生计,硬着头皮接了下来。 上一世,谢容姝起初并不知道忠毅侯府是她外祖家,只跟着念真尽职尽责给姜娴做超度法事。 即便这样,她们二人也卷入了 那场祸事之中。 如今重来一世,谢容姝倒想好好查查,姜娴这个素未谋面的表姐年纪轻轻却暴毙身亡,究竟有何隐情。 * 马车走的又稳又快,不一会儿就在长兴侯府门前停了下来。 谢容姝和念真在马车上等了会儿,被春雀带进长兴侯府。 因姜娴是天亮才咽的气,长兴侯府上灵堂还未准备停当,姜娴的尸身,仍停在她的卧房里。 谢容姝与念真跟在春雀身后进了卧房,忠毅侯夫人顾氏正扑在自家女儿的尸身上痛哭。 “娴儿……娴儿……你怎忍心抛下阿娘就这么去了啊……是娘没有照顾好你。” 人生最痛之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更何况眼前哭得摧心摧肝的人,是前世对自己视如己出的舅母。 谢容姝一看见舅母熟悉的背影,眼泪霎时盈满眼眶。 她不敢让人看见自己的异样,忙低下头,拼力想要眨掉往外涌出的泪水。 可是,她的心底却因舅母愈发凄凉的哭声,一阵阵揪紧生疼,即便垂着头,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往下落。 好在,长兴侯夫人赵氏,见顾氏这样伤心,带着家中女眷上前又是劝,又是陪着哭,卧房里真哭的、假哭的,早已哭作一团,没有人在意谢容姝的异样。 就这样,顾夫人拉着女儿的手,足足哭了小半个时辰,才抽泣着渐渐停了下来。 春雀见状,适时上前提醒:“夫人,切莫错过时辰,还是先让道长们为世子夫人超度吧。” 经她这般提醒,顾夫人这才让人搀扶着起身,走到念真和谢容姝面前,朝她们一礼:“有劳两位道长了。” 念真和谢容姝赶忙还礼。 待春雀搀扶着崔夫人,带着一干长兴侯府的女眷去了外屋,才开始她们的法事。 妙玄女冠以超度法事在京中立足,自有她的独特之处。 人死之后,面容难免会枯槁狰狞,带着死气。 在做超度法事前,妙玄女冠都会用她独门的易容术为亡者修容妆扮,让亡者宛若睡着一样。 如此,做完法事以后,家属见到亡者,便更加相信,冤亲债已消,亡者已入轮回。 以前妙玄女冠在的时候,斋醮科仪的部分都是念真来做。而为亡者修容的 活计,一般都会交给谢容姝。 上一世,适逢妙玄女冠不在,念真怕谢容姝“惹事”,特意与谢容姝换了差事。 而此刻,念真刚开口欲与谢容姝互换差事,就被谢容姝先一步截去了话头:“师兄,听闻长兴侯府还去上清宫请了道长,在前院做水陆法事,今日师兄定要将师父教你的打醮法门做到最好,才不会落了咱们白云观的名声。” 这话让念真顿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自然明白她们二人是各司其职最好,再不敢提换差事之事,忙去准备自己的东西,照着女冠留下的法门打醮。 直到这刻,谢容姝才捏紧自己手里的青布包袱,朝姜娴的尸身走了过去…… <p/ 3、第3章 方才舅母已经亲手替姜娴的尸身换上了寿衣。 此刻姜娴正平躺在床榻上,脸上蒙着一层黄裱纸。 谢容姝指尖微颤,轻轻揭开姜娴脸上的黄裱纸—— 只见姜娴眉头紧锁,唇角抿得很直,原本秀美的鹅蛋脸,此刻却枯槁灰败,看上去走的既隐忍又痛苦。 上一世,她从未见过姜娴的尸身,如今只是初见,仅这张与姜砚表哥有三分相似的面容,都教谢容姝心中升起难言的哀痛。 谢容姝轻拭去眼角的泪珠,伸出素手碰触姜娴的脸庞。 以往,每到这种时刻,都是谢容姝最难受的时候。 她打小就有的那个能力——碰触他人的脸庞,能感知到对方的记忆。 对于亡者也不例外。 若亡者是枉死之人,她能感知到亡者死因。 若亡者是病死或老死之人,她感知到的亡者生前最记挂的人或事。 亡者已逝,不比生者,残存的记忆有多有少,谢容姝所能感知到的细节,也不尽相同。 此刻,当谢容姝指尖碰触到姜娴的脸庞,姜娴临终前的记忆,便出现在她脑海之中。 那是一些破碎凌乱的画面—— 先是大婚之夜,她的新郎长兴侯世子王晋源,体贴温柔将一杯清茶递进她手中,让她心生爱意。 从那以后,姜娴不仅爱上了王晋源,更爱上饮这种清茶。 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她在读书、女红或是抚筝作画,手边皆有一杯清茶。 可是,渐渐的,她身子慢慢衰败下去。 就连好不容易有喜,也落红小产。 直到最后,她缠绵病榻,口不能言,手不能&#xe863;,夫君又笑着将清茶灌进她口中…… 谢容姝从姜娴的脸庞收回手,眸底已尽染寒霜。 没想到,她这个素未谋面的表姐,竟与她前世一样,死于“良人”之手。 与姜娴感同身受的怨愤,让谢容姝浑身轻颤。 前世,她不曾为姜娴整理遗容,不知道还有这样的隐情。 如今她既亲眼目睹,便绝不会让姜娴的死因再次被奸人掩埋下去。 她强迫自己从姜娴的执念中抽离出来,将注意力集中在姜娴的遗容上,轻颤着指尖用温 热的帕子将姜娴遗容轻拭干净,按摩晕开她紧锁的眉头,细细为她妆扮。 足足一个时辰后,容貌枯槁的姜娴,像活过来似的——秀美的鹅蛋脸上,肌肤胜雪、黛眉轻舒、腮若桃李,唇似海棠…… 那妆容,与姜娴大婚之时,别无二致。 念真见谢容姝手上的活儿忙完,也将法事收了个尾。 “如何,你今日可是看出什么来了?”念真好奇地问。 尽管念真平日看上去老成稳重,可她毕竟也才桃李之年,嘴上虽然告诫谢容姝万勿多看多言,却也禁不住心底的好奇。 谢容姝隐晦道:“师兄还是不知道的好,当心惹祸上身。” 念真听出言下之意,立时噤声,嘴巴抿得紧紧的。 她知道谢容姝的本事,以前跟在师父后头给人炼度,还曾揪出过几桩命案。 “今时不同往日,师父不在,你可千万别多管闲事。”念真不放心地叮嘱道。 谢容姝不愿让她担心,轻轻点了点头。 说罢,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卧房。 外间,忠毅侯夫人顾氏已经净了面,眼睛还是红红的,似是稍稍放下心结,才有精神同长兴侯夫人赵氏说上几句话。 “上回我来看她,她口不能言,巴巴看着我,不想让我走……我以为她还有几年光景,却没想到……” 说着,顾夫人又伤心起来,泪珠子不断往下落。 谢容姝垂着眼眸,脑中登时闪过姜娴记忆里的画面—— 缠绵病榻的姜娴,就算看见亲娘来探病,也开不了口,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巴巴望着舅母离去的背影,心底万般不舍,眼泪都湿了枕头。 “娴儿撒手人寰,晋源这孩子也难受的紧,若不是侯爷唤他报丧,怕是这会儿还抓着娴儿的手,守在榻前不忍松手呢。”长兴侯夫人唏嘘道。 这话让顾夫人缓和了颜色:“晋源是个好的,是我们家娴儿福薄。” 谢容姝微不可见蹙了蹙眉。 方才姜娴的记忆里,她最后一次与舅母分别,除了不舍舅母离开,她更想提醒舅母,要小心自己的夫君王晋源…… 在前世,也是因为王晋源在御前拿出伪造的密信,姜家才会被按上私通外敌的罪名。 足以见得,王晋源在舅母面前,装得有 多像。 “道长,法事做的如何?”顾夫人见她们出来,忙走上前询问:“娴儿她……走的可还安稳?” “世子夫人尘缘已了,夫人节哀。”念真学着妙玄女冠的语气回答。 顾夫人闻言,红着眼眶,走进卧房。 当她看见女儿红润安详的面容,脸上总算有了些许宽慰,只是……想起女儿生前种种,顾夫人禁不住又再次痛哭出声。 跟在后头的赵夫人,打眼看见姜娴此时的模样,好似见了鬼似得,脚下一个趔趄。 谢容姝一直紧跟在她身后,见状,有意上前扶了一把。 “夫人当心。” 这是谢容姝进府以后第一次开口,与她看上去黑瘦又毫不起眼的相貌相比,她的声音虽然不算大,却似泉水般清越好听,引起不少人侧目。 赵夫人并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失态,再加上原就对道姑很是轻视,下意识甩开谢容姝的手,脸上难掩嫌弃。 谢容姝故作不防,趔趄后退两步,堪堪站定,佯装不安垂下了头。 这只是个极小的插曲—— 可谢容姝毕竟是顾夫人带来的,即便顾夫人伤心难过无暇顾及,她身边的丫鬟春雀,却始终都有留意。 春雀担心谢容姝冲撞赵夫人,抬眼便去察看赵夫人的神色。 只一眼,她便发现—— 赵夫人眼神飘忽不定,似有些害怕和顾忌,只敢往床尾瞄,始终不敢抬头往床头方向看。 春雀察觉不对,心下有了计较。 待到众人去歇息的间隙,春雀单独找到谢容姝和念真,状似不经意地问:“婢子听说妙玄女冠法力无边,能通鬼神,道长们是女冠的亲传弟子,想必也有这等法力……敢问道长,方才世子夫人魂归之时,可曾留下过只字片语?” 这话让念真有些傻眼,不由看向了谢容姝。 谢容姝方才在房中的举&#xe863;,本就是要引起春雀的注意。 姜娴的死因蹊跷,上一世便被长兴侯府使计遮盖了下去。 此番,谢容姝虽存了心思要帮姜娴鸣冤,也不会在没有凭据的情况下,贸然行&#xe863;,以免打草惊蛇。 她忖度几息,意有所指道:“世子夫人生前最爱饮茶,最难忘的便是世子特地为她制的清茶。姑娘若有心,可悄悄命人寻 些一模一样的清茶来。茶中自有乾坤,世子夫人说……她想对忠毅侯夫人说的话,便都在那些茶里。” “正是,正是。”念真虽听得云里雾里,下意识附和道:“姑娘定要寻一模一样的清茶,世子夫人才会喜欢。” 两人都这么说,春雀心里有了底,知道事关重大,赶忙告退。 * 与前世一样,当日下午,姜娴的尸身,便被选了吉时装入灵柩,抬进布置好的灵堂里。 妙玄女冠独创的超度法事,除了给亡者修容以外,与别家也没什么不同。 灵云观是小观,就算妙玄在,也只是守在灵前打醮而已,对于长兴侯府这种门第来说,到底算不上大气。 长兴侯府另寻了相国寺的高僧和上清宫的道长,在府中摆了道场。 谢容姝与念真二人,则日夜轮流守在灵堂里诵经,也算互不搅扰。 前世,念真体恤谢容姝年纪小、身子弱,便主&#xe863;晚上守夜。 正因如此,念真才会丧生在那场祸事之中。 这一世,谢容姝自然不会再让念真置身在危险之中,自然选择了晚上值夜。 如此七日过去,无风亦无浪。 这期间,谢容姝趁着白天人多杂乱之时,在侯府各处走&#xe863;,一边希望能够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一边留心着舅母那边的&#xe863;静,还默默为即将来临的祸事,做足准备。 忠毅侯夫人第三日就回府去了,只留了春雀在长兴侯府这边。 春雀每日只是白天守在灵前,并未在府中走&#xe863;过。 再加上宫里的顾贵妃,虽然是姜娴的姨母,得知姜娴死讯后,也只打发了跟前的公公来府上,并未亲临,看上去贵妃好似也没有传言中那样疼惜她。 因此,姜娴的灵堂,越发清冷。 到了下葬前一夜,整个灵堂就只剩下谢容姝一人在诵经。 * 京城的天,入了深秋以后,不是雨便是风。 白天刚下过雨,夜里乍起的秋风夹杂着湿冷之气,将灵堂里白幡吹得翻飞,满堂的烛火也随之明明灭灭。 谢容姝虽穿着夹棉的道袍,还是觉得冷。 她站起身,将灵堂四处半开的窗子关上,感觉风略小了些,这才重又回到灵柩旁的法坛里。 然而,谢容姝刚坐下,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油灯里的油,好似多了不少。 香案旁放着那叠黄裱纸,也像被人&#xe863;过。 许是窗子关上的缘故,空气里还弥漫着几丝若有似无的异香。 前世,谢容姝久病成医,也曾怀疑过自己是中了毒,无论是药经还是毒经都略有涉猎,而这空气里的异香,带着丝丝甜腻之气,她恰好认识。 是天竺迷香。 谢容姝知道,前世那场祸事,要来了。 <p/ 4、第4章 谢容姝不&#xe863;声色拿出这几日备着的解毒丸吃下,佯装若无其事,继续诵经。 又过一盏茶时间,她估摸着差不多了,声音渐低,摇摇晃晃用衣袖遮住脸,倒在了地上。 谢容姝刚倒下不久,就有两个侯府家丁从侧门蹑手蹑脚走进来。 “道长?道长?醒醒……醒醒……”年轻那个,走到谢容姝身边,推了推她的肩膀。 “别喊了,这迷香花了咱们爷好几两银子,保管等会儿火烧起来,都烧不醒她。” 年长那个说着,直接将油灯吹熄,打翻在案台上。 另一个见状,与他一道,拿起旁边的黄裱纸,一张张蘸了油,抛洒在四处。 黄裱纸蘸油,再加上这么大的风,只要一丁点火星就会点燃。 谢容姝透过衣袖的缝隙,悄悄打量二人,心下恍然。 看样子,他们是要做出灵堂被香烛不慎点燃的假象。 前世,念真便是这样,在灵堂里被活活烧死,直到大火扑灭,尸身才被人抬了出来。 无辜惨死的念真,最后还成了失察纵火的元凶。 谢容姝想到这些,恨不得立时站起来,用袖中藏着的短匕杀了这两个人。 可她知道,越是现在这种时候,越不能轻举妄&#xe863;,否则便是功亏一篑。 “快干活,趁这会儿风小,火烧起来最多只烧这东院,若等晚点风大起来,烧到西院,看爷不扒了咱们的皮。” “哎,世子夫人明儿就下葬了,爷何必呢……” “呵呵,你懂什么,今日黄昏,北边那位煞星突然回了城,他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若明日看出点什么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赶紧干活便是。” 两人说着,加快了手上的&#xe863;作。 灵堂四处被他们洒上了灯油和黄裱纸,方才关上的窗子,也悉数被他们打开。 做完这些,两人把剩下的灯油,全洒在了谢容姝身上…… “小道长,事到如今好教你死了做个明白鬼,冤有头债有主,要怪就怪忠毅侯夫人不该带你来。” 年轻家丁神色惴惴不安,对着谢容姝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如今这场火,要找个替死鬼,你是忠毅侯夫人带来的人 ,在此守夜困了,打翻烛火让灵堂走了水,明日就算忠毅侯府和那位煞星知道此事,也绝不敢苛责长兴侯府,小师父可记住了,这一切都是忠毅侯府的错,小人只是听命行事,就算化作厉鬼也莫找上小人。” “你找死呢,对她说这么多作甚!”年长家丁听年轻家丁一口气说这么多,对准他脑门狠狠拍一巴掌。 “死了做个明白鬼,才不会找到咱们身上。” 年长家丁冷哼,拿出火折子,点燃香案上打翻的油灯,火苗顺着风势先朝灵柩蔓延过去。 “你个憨货,火会先烧了棺材才会烧死她,左右她是被棺材起火烧死的,也不算咱们下的手。快走!别被人发现。” 说罢,两人不敢多留,飞快从侧门离开。 谢容姝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远去,眼见火苗已经烧上姜娴的灵柩。 她正欲起身,想法子先把火给灭了,把姜娴的尸身救出来。 突然,几个黑影从她正对面的窗子,利落翻了进来! 谢容姝下意识闭上眼睛。 “把尸身好生送回房去。”一个矜贵漠然的男声,传入谢容姝的耳中:“他们既想玩火,就把火烧得更旺些。” 谢容姝心里“咯噔”一下。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她一时竟想不起是谁。 耳熟归耳熟,听那人话里的意思——他们只救尸身,却不打算灭火—— 跟她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 “主人,这坤道是忠毅侯夫人带来的,可要救她?” “一并送去。” 冰冷简短的四个字,让谢容姝心下微松。 “除了清晖院,把长兴侯府全烧了。”那声音淡淡命令道。 谢容姝心脏怦怦直跳。 长兴侯府王家,也是有底蕴的世家,这府上少说也有一两百口人,若这大火烧过去—— 此人的心,比她可狠多了。 谢容姝顾不得什么,闭着眼睛跪坐起身,朝声音的方向恳求道:“贵人,贫道还有一师兄,亦是随忠毅侯夫人一道来的,还请贵人饶她一命……她就住在灵堂出门左拐西院第四间厢房里。”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谢容姝才惊觉,整座灵堂仿佛陷入死寂中。 即便闭着眼睛,谢容姝都能感到有一道锋利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目光 好似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让她呼吸有些困难。 尽管如此,谢容姝还是冒死又开了口:“贵人请放心,贫道一直不曾睁眼,什么都没看见。今夜听见的,也绝不会说出去。倒是贫道的师兄,她胆子小,请贵人们直接将她打晕便是。” 不知是不是谢容姝的错觉,她说完这话,感觉屋外吹进来的风,都似变得更凉了些。 她心下忐忑,还想再说什么—— 忽听见离她最近的人,低声告罪:“道长,得罪了。” 话音刚落,谢容姝惊觉一道掌风袭来,脖颈随之剧痛,她瞬间陷入黑暗之中,昏了过去…… * “走水了!走水了!长兴侯府走水啦!” 长兴侯府的大火从灵堂烧起,乘着深夜乍起的秋风,蔓延到四处,足足烧到天亮才被扑灭。 放眼望去,原本亭台楼榭处处彰显世家底蕴的侯府,已经化作断壁残垣。 唯有后宅一处僻静院落,干干净净,没有受到大火波及。 这院落正是世子夫人姜娴生前所居住的清晖院。 此刻,清晖院的上房里,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公子,正面红耳赤争个不休。 “火是从灵堂烧起来的,定是这两个道姑纵的火,此二人乃忠毅侯府送来的人,如今闯下这等祸事,忠毅侯府可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说法?呵呵,若当真是她们二人放的火,怎地她二人为何不趁乱跑了,还留在府里昏迷不醒作甚?若非我们看见火光,惦记着阿姐尸身还未下葬,赶来救火,连这两个坤道都要葬身火海。我还想问问你们,两个坤道好端端在你们府里做法事,怎就被人打昏了呢?还有阿姐的尸身是怎么回事?不在灵柩里,却在房间里,哼!有道是死者为大,人死在你们府上,就连尸身都被你们怠慢至此,说不定阿姐就是你们给害死的!” “姜砚,你莫要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是不是胡说八道,自有皇上和贵妃娘娘做主,若阿姐当真是被人害死的,你们长兴侯府可就不是烧了府这么简单。” 冰冷的地砖上,谢容姝迷迷糊糊睁开眼,入目便是念真蹙着眉将醒未醒的面容。 “看,那道姑醒了!是不是她们放的火,一审便知!” 这 话终于让谢容姝回神,记起昏迷前发生的种种。 她还来不及深思,就看见念真睁开双眼,迷茫与她对视几息,猛地坐起身来。 谢容姝见状,正要朝她使眼色,却被人揪着衣领从地上一把拽起。 一个身穿蓝色锦袍的男子,走到两人面前,半蹲下身,目光扫过谢容姝的脸,落在念真面上。 “昨夜灵堂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们与世子夫人的尸身,怎会在这间房里?” 经他提醒,谢容姝才意识到,昨夜那几个黑衣人,不止救了师姐,还把她一同打晕丢了进来。 谢容姝打量男子的侧脸,此人与长兴侯世子王晋源长得有几分相似,想必是长兴侯四子,王晋荣。 “想好了再回话,若是有一处不尽不实,小心你们的小命。” 王晋荣这话,威胁意味十足,让原本已经紧张害怕的念真,心下更是害怕。 可是,念真是在睡梦中被人打晕的,究竟发生什么事,她还真不知道。 “公子饶命,贫道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真的不知道。” 她磕磕巴巴说完,本欲习惯性转头去看谢容姝,又忽然意识到什么,僵住了脖子。 谢容姝见状,知道师兄这么做是不想让王晋荣注意到她,心下一暖。 毕竟,她才是昨夜在灵堂守夜之人。 王晋荣眼底闪过阴狠之色。 他心底知道灵堂值夜的是另一个道姑,却有意先逼问这个,原想挑个软柿子捏,没想到却碰了个钉子。 “不知道?还是不想承认?”王晋荣抓起念真的衣领,压低声音狠厉地恐吓:“你信不信,就算你们不承认,今日我也敢把你们弄死在这,识相的还是自己承认的好。” 念真本就胆小,被这么一吓,更是骇极。 “公子饶命,饶命,贫道当真不、不知道啊。” 谢容姝见念真吓得浑身发抖,嘴唇已经发白,不忍再置身事外,开口道:“我知道,我来说。” 王晋荣唇角一勾,松开念真的衣领,转头看向了谢容姝。 “是世子夫人。” 谢容姝直视王晋荣的眼睛,故作淡定道:“昨夜贫道本在灵堂打醮,不知为何忽然入梦,梦里世子夫人说她原本尘缘已了,明日便要归去,却没想到有人竟想毁她尸身,世子夫人念在贫道二人为她做了法事,便施恩将贫道二人与她尸身一并送来了此处。” 话音落下,上房里顿时异常静默…… <p/ 5、第5章 “哼……” 突然,旁边响起冷哼声,打破了这份静默。 谢容姝余光扫过去,一个头戴玉冠,眉目清朗的玄衣公子,正冷冷睇着王晋荣。 姜砚。 她的表哥姜砚。 谢容姝心下一烫,急忙垂下眼眸,不敢让人看见,她眼底涌&#xe863;的泪光。 姜砚冷冷道:“看来,连阿姐在天之灵都知道有人要让她不得安宁,王晋荣,你大哥究竟对阿姐做了什么,识相的你便替他说出来,或许我还能饶他一命。” 王晋荣恼羞成怒。 他没想到眼前这毫不起眼的小道姑,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信口雌黄。 “小贱人,你敢戏耍我,找死!” 说着,他扬起手掌狠狠朝谢容姝甩了过去! 谢容姝没想到,王晋荣也算是个公侯子弟,竟像泼皮般一言不合就当众&#xe863;手。 眼见巴掌落下,她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在王晋荣面前,就如草芥一般,只能闭上了双眼。 “啊!” 只是,随着一声惨叫,和重物落地声—— 谢容姝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 她睁开眼,就看见王晋荣正抱着一条胳膊,痛苦地蜷缩在地上。 鲜血从他指缝里涌出来,将他淡蓝色的袍袖染得嫣红。 好厉害的暗器。 “谁?是谁干的!”王晋荣气急败坏地骂道:“敢在老子府上撒野,有种出来!” 谢容姝直觉看向姜砚,可姜砚也是一脸愕然。 “逆子!还不住口!” 随着一声怒吼,长兴侯王允黑沉着脸,大步从屋外走进来。 他刚站定,便对外头拱手道:“卑职教子无方,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降罪。” 随着这声话落,一个高大英武、面容冷肃的男子,被人簇拥着,从门外走了进来。 “宁王。” “是宁王殿下。” “见过宁王殿下。” 一时间,房里的人纷纷朝来人见礼。 谢容姝听闻“宁王”二字,心下一颤。 是了。 此刻,她终于想起,昨夜那个耳熟的声音是谁。 宁王殿下,楚渊。 乃皇帝六子,是已故皇后娘娘顾华所生。 因皇后早亡,承恩公临终时,奏请皇 上,将年少的宁王送入军营历练。短短六年时间,宁王在军营屡立奇功,却因战场上嗜杀残暴为世人诟病。 想必昨夜那两个家丁口中的“煞星”,说的便是这位宁王殿下。 只是,谢容姝有些疑惑—— 前世,长兴侯府的大火,只烧毁了灵堂。而姜砚表哥也只是在处理完姜娴被烧焦的尸身后,顺便将她带回了忠毅侯府。 正因如此,她才有机会与外祖母相见,被外祖母认出。 彼时,宁王还远在边关,直到两年后,舅舅边关大捷,才跟随舅舅一起受诏回到京中。 宁王的出现,让谢容姝意识到,这一世与前世的轨迹不一样了。 她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 可却明白,在这种情况下,越发不敢轻举妄&#xe863;,只能见机行事。 众人落座,宁王楚渊端坐上首,目光淡淡扫过谢容姝,在一脸茫然的念真脸上停了两息,才将视线放回到抱着胳膊、连连喊疼的王晋荣身上。 “父皇和贵妃听闻贵府昨夜走水,特命本王来瞧瞧是怎么回事,说说吧,你们二人为何在阿姐灵前如此喧哗。” 忠毅侯夫人顾淑,与已故皇后顾华、当朝贵妃顾旖乃亲生姊妹。 是以,姜娴是楚渊嫡亲的表姐。 “回殿下……”王晋荣指着谢容姝,咬牙切齿道:“这个道姑装神弄鬼、造谣生事,今日若不将她打杀了,来日她说的话若传出去,没得伤了姜王两家的和气。” “打杀?”楚渊剑眉微挑,凤眸闪过几丝嘲弄:“你这脾气倒比本王还大。” 他转头看向谢容姝,命令道:“抬起头来。” 谢容姝呼吸一紧,颤颤抬起头,与宁王四目相对。 这是她时隔多年以后,第一次见到楚渊。 和记忆里一样,他惯常穿一身白袍,棱角分明的俊美面容上,一双凤眸似寒星般清冷深邃。他周身弥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犹如纤尘不染的谪仙,淡漠疏离,让人琢磨不透,更令人望而生畏。 以前,谢容姝总觉得宁王太过冷漠、不近人情,对于他的那些传闻,也心有余悸,怕的很。 是以,当初父亲谢严一力想要将她嫁给宁王,她去找外祖母哭求,请外祖母出面劝父亲改主意。 外祖母 最疼她不过,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果然让这亲事不了了之。 也正因如此,后来宁王早殇,姜家出事以后,父亲才能以这桩亲事告吹为由,说姜谢两家本就不睦,并以此向宁王的死对头晋王投了诚。 谢容姝看着楚渊的面容,想起这些往事,神色有几分恍惚。 楚渊被她那双易容后大而无神的杏眸盯着,心底升起几丝异样,不过很快就被他忽略过去。 “你就是昨夜守在灵堂的坤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说来听听。”楚渊淡淡问道。 谢容姝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垂下眼眸,低头伏在地上,将方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末了,她顿了顿,直言道:“世子夫人说她死的不明不白,死后还有人算计她的尸身,想必生前是有人害死了她。夫人命贫道给忠毅侯府捎个信儿,如今既有人要毁尸灭迹,那便索性请仵作来验尸,她也想看看,她到底是因何而亡。” 前世,姜娴的尸身在灵堂被烧毁,纵然忠毅侯府在大火之后对姜娴的死存疑,也找不到证据。 谢容姝这几日反复推敲,又观舅母那边的&#xe863;静,估摸着王晋源怕是早已将茶叶上&#xe863;的手脚,处理得干干净净,忠毅侯府那边应查无所获。 茶叶上查不出来,唯有从尸身上查,才能查明真相。 这也是为何,昨夜长兴侯府欲毁尸,而宁王殿下却带人来救尸身。 谢容姝如今身量还没长开,个子小小,易容之后更显得干瘪瘦弱,即便身穿道袍,看上去也与乡野间没什么见识的小丫头别无二致。 这番话,她用轻软的声音一气呵成,自有一份沉稳和笃定的气度在里头。 听上去不像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倒像真的是在转述姜娴的命令一样。 “你胡说八道……” 王晋荣色厉内荏的斥责声,被长兴侯一个眼神止住。 长兴侯“呵呵”干笑两声,拿起手边的茶盏,饮了一口茶。 他指着谢容姝,看向代表姜家在此的姜砚:“这坤道是令堂带来我府上的,昨夜她为娴儿守灵,我府上便走了水。现如今,她又当众说我儿媳是被人害死的。我倒想问问世侄,你们姜家究竟想做什么?难不成……你姜家养出来的女儿身子 不好,病死在我府上,你们姜家还想让我阖府为她陪葬不成?” 话里话外,长兴侯将这场大火归结为姜家有意设局,暗指姜家是在泄私愤。 姜砚本就是个一点就着的脾气,姜娴是他嫡亲的长姐,骤然离世本就令他哀痛至极。 现下,他又被长兴侯这般颠倒黑白质问,顿时气得火冒三丈。 他向来能&#xe863;手绝不废话,双手紧攥成拳,迈开步子就要朝长兴侯冲上去—— 只听得一个轻软又清亮的声音问道:“侯爷,世子夫人此刻就在您的身后,她让我问您一句,她接管中馈那日,您亲口对她允诺,若这府上有人敢不敬她,您定会替她出头。而今,她只想查明自己的死因,您都不愿成全她吗?” 话音一落,只听得“啪”的一声,长兴侯手里的茶盏,猝然跌落,青花瓷碎了一地。 谢容姝目光灼灼,煞有介事看向了长兴侯身后某处。 通过触碰姜娴的遗容,她看到的记忆并不算多。 可这一桩,恰恰在姜娴残存的那些记忆里头。 当年姜娴进门不久,长兴侯夫妇便将中馈交到了她手上。 王家说起来也算得上百年世家,老长兴侯年轻时还算有些建树,然而到了王允手里,对外要撑起百年世家的面子,内里却没有善于理家的贤内助,经年下来,败落的也差不多了。 姜娴从小就在舅母身边学习理家,接过长兴侯府的账本一看,便知府中是何光景。 这样的烫手山芋,她自然不想接下。 长兴侯见儿媳不愿接手,一番&#xe863;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说,再加上这番承诺,才让姜娴勉强应下来。 这些年,姜娴虽然缠绵病榻,可中馈始终在她手里,为了补上长兴侯府的亏空,她的嫁妆贴进去不少。 姜娴临死前才明白是王晋源害她,还想起这段往事,想来也是希望公公能够像他当初允诺的那样,替她主持公道。 可若她泉下有知,王允会是这样的嘴脸,不知该作何感想。 长兴侯没想到这事会从一个素未谋面的道姑口中说出来,而那道姑的目光,正阴恻恻落在他的身后—— 好似他身后真的站着姜娴一样。 长兴侯的后脑勺乍起一股寒意,他脸色一阵青一阵 红,嘴唇&#xe863;了&#xe863;,有心想要辩白一番,却不敢再说出什么不尊死者的话来,一时倒僵在那里。 谢容姝眼见姜砚表哥因她这番话,从气头上冷静下来,不再冲上去坏事,心下微松。 她不待长兴侯再有所反应,便朝楚渊恳请道:“还请殿下为世子夫人主持公道,夫人最后的心愿,便是请仵作验尸,查明她病故的真相,唯有如此夫人在天之灵才会安息。” 楚渊没想到,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小坤道,几句话便将众人的注意力从这侯府大火,转移到了姜娴的死因上。 与他本来的目的不谋而合—— 他的凤眸在谢容姝面容上凝了几息,眸光微&#xe863;,似发现了什么,随后又淡淡移开。 “既是阿姐亡魂所求,本王也不忍拒绝。” 楚渊看向惊疑不定、如坐针毡的长兴侯,淡淡道:“请大理寺最好的仵作来查验阿姐的尸身,长兴侯可有异议?” <p/ 6、第6章 宁王把话说到这份上,长兴侯哪敢再有异议,只得不情不愿应下。 姜娴是忠毅侯府嫡女,又是长兴侯府的世子夫人,身份自不一般。 宁王请大理寺仵作来为姜娴验尸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更传进了宫里。 皇帝、贵妃、甚至是太后都遣了人来长兴侯府,想要掌握第一手消息。 有这几位大周最尊贵的人关切着,大理寺铆足干劲,足足派了四个仵作来为姜娴验尸。 不到两个时辰,姜娴的真正死因,便由仵作查验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世子夫人乃中毒而死,所中之毒名曰‘玉殒’,用产自南疆的玉殒草混以雪水浸泡而成,此毒无色无味,银针亦验不出,需经年在饭食中下毒,中毒者才会逐渐出现心悸、胸闷、畏热、咳血等症状,时间越长,毒侵蚀五脏六腑,中毒者身子便会逐渐衰败,直到药石无医而亡。此毒只有剖开死者尸身,将其内脏浸泡于冰水中,才能验得出来。” 谢容姝听到这里,手心已是一片冰凉。 这些症状,与她前世的症状几乎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 姜娴足足拖到病入膏肓,身不能&#xe863;、口不能言,耗到最后才被王晋源灌了毒茶而死。 而她……还不曾到那种地步。 她大抵是急怒攻心,催发了身体里的毒,暴毙而亡的吧。 玉殒草。 谢容姝总算知道,前世将自己折磨到极点的病痛,究竟是什么东西所致。 “此毒草乃南疆特有,常与蛊虫相伴而生,产量极低,千金难求,殿下若从毒草的源头去查,或可抓到给世子夫人下毒的真凶。” “还查什么查!” 姜砚目眦尽裂,眼底已是一片通红:“这不是明摆着么,王晋源在何处?我要杀了他,为阿姐报仇!” 楚渊似早已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俊美的面容上,依旧是那副冰冷淡漠的模样,让人辨不清喜怒。 “本王来府上,至今未曾见到长兴侯世子,他去了何处?” 直到这刻,长兴侯仿佛才从震惊中回过神。 他神色惶惶地回道:“回禀殿下……昨 夜府上大火,晋源带人救火,误吸浓烟,一直昏迷不醒,大夫今晨来瞧过,说是急火攻心所致……” 说到此,突然,他似想到什么,猛地站起身,仓皇朝身边的管家催促道:“快……快去将世子抬过来,快去请太医,请太医……” 待管家领命退下,长兴侯竟撩开袍脚朝楚渊跪下去:“殿下,我儿这些日子,身子也不太好……方才听了仵作的话,下官怀疑……我儿也中了此毒,还请殿下明察,将那包藏祸心害我儿子和儿媳的凶手绳之以法。” 好家伙,那边仵作刚验出姜娴是中毒而亡,这边长兴侯便说自己儿子也中了毒。 夫妻二人都中了同样的毒,那下毒之人便有可能另有其人咯! 这招祸水东引,饶是谢容姝这种,前世见惯凶险狡诈之人的人,对于长兴侯的应变能力,也叹为观止。 她不由担心望向表哥姜砚,生怕姜砚冲&#xe863;之下,用拳头解决问题。 “老匹夫……” 姜砚果然攥紧了拳头,迈开步子想要冲上去—— 被宁王近侍伸手拦了下来。 “殿下!”姜砚急道:“您别拦着我,今日我要把这老匹夫给……” 他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楚渊冷冷一记眼刀甩过来。 姜砚打了个寒战,止住脚步。 谢容姝垂下眼眸,松了口气。 幸好今日有宁王这位煞星在,否则,表哥若真把长兴侯给打了,闹到皇帝面前,有理也会变成没理。 长兴侯本来佯装吓得以袖遮面,此刻,他眼底难掩失望。 今日真是见鬼,他屡次想挑起姜砚的怒火,都被人拦着,还真是棘手的紧。 管家速度很快,不消一刻钟,便带人将昏迷不醒的王晋源抬进了清晖院。 王晋源这昏迷是真昏迷,毕竟没人敢在宁王眼皮子底下装样子。 不仅如此,管家还带来了更让人震惊的消息:“世子夫人的婢女春香,听闻仵作给世子夫人验尸,在房里悬梁死了。小人从春香房里,搜出了一个瓷瓶……厨房看守灶台的婆子曾看见,春香曾用这瓷瓶鬼鬼祟祟往世子的饭食里倒东西。” 无需多言,那瓷瓶里定然是“玉殒”无疑。 谢容姝藏在袖中的手,一点点攥紧。 春香是姜家 的家生子,作为陪嫁随姜娴嫁进王家,是姜娴房里的大丫鬟。 早在半年前,春香被王晋源看中,姜娴便将她开了脸,给王晋源做姨娘。 这几日,谢容姝在长兴侯府里,也曾想要找寻春香的下落,却一无所获。 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长兴侯府竟把她推出来做替死鬼! “这春香……可是姜家的人呐!” 长兴侯从管家手里接过瓷瓶,悲声道:“看来,晋源当真是中了玉殒的毒……我儿何其无辜……” 瞧瞧这话说的,下毒的是姜家人,先前守着灵堂走水的道姑,也是姜家带来的人。 人证、物证俱在,长兴侯虽不曾明言,却字字诛心。 谢容姝气得心头直冒火,她还是低估了长兴侯这家人的无耻程度,更低估了长兴侯老谋深算的程度。 她的杏眸,紧盯向躺在春凳上昏迷不醒的王晋源。 若眼光能杀死人,王晋源恐已经被她的目光千刀万剐了。 楚渊的视线淡淡扫过谢容姝的面容,凤眸微沉。 他从上首站起身,走到春凳前,高大的身影,似无意间恰好遮挡住了谢容姝的视线。 长兴侯忙将手里的瓷瓶呈上,老泪纵横道:“殿下,您一定要为我儿子和儿媳做主……刁奴害苦了他们……” “长兴侯放心。”楚渊的凤眸里,冰雪依旧:“今日既是父皇和贵妃派本王来此,本王必会将此事查清楚。” 他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那个瓷瓶,看向一旁的仵作,不经意问道:“你方才说,中这种毒要怎么验来着?” 仵作不明所以,把方才禀过的话,重又回答一遍:“此毒无色无味,银针亦验不出,若是中毒而死……需得剖开死者尸身,将其内脏浸泡在冰水中,才能验得出来。” 楚渊点了点头,面无表情道:“既然如此,便开始验吧。” 开……开始……验??! 众人皆惊。 如何验?自然是要剖出内脏,放进冰水里来验。 “殿下使不得!” 长兴侯率先意识到楚渊是什么意思,扑通跪在地上:“万万使不得啊殿下!” 楚渊剑眉微挑:“不验毒怎能证明世子中了玉殒之毒?若是他没中毒装作中毒,有意栽赃嫁祸给春香呢?本王岂非平 白受人愚弄。” “殿……殿下,下官无能,只会验尸……”仵作赶忙跪地道:“世子……世子是个大活人,还是请太医来……” “无色无味、银针都验不出的毒,太医如何验的出来?” 楚渊漫不经心问出这话,剑眉微蹙了蹙,又道:“你既不会验活人,此事也简单。” 他信手从一旁的侍卫腰间,拔出佩刀,对准王晋源的心口,刺了下去! 众人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里。 “殿下不可!” 爱子心切的长兴侯,奋不顾身冲上去,伏在王晋源的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挡下了楚渊刺向王晋源心口的刀锋。 “啊!” 随着一声惨叫,鲜血从长兴侯的肩胛处喷涌出来,染红了楚渊素白的袍袖。 深可见骨的刀口,足以证明宁王殿下,方才是真真正正想要结果了王晋源的性命,以便于仵作验尸。 谢容姝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虽被楚渊高大的身影遮挡住视线,心下也是骇极。 她拼尽全力才没让自己惊叫出声,而旁边的念真,已经吓得紧抱住她,浑身抖成了一团。 煞星果然是煞星。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夺人性命。 “殿下,请饶我儿一命吧……” 长兴侯强忍着肩膀上的剧痛,朝楚渊哀求。 “本王这么做,也是要为世子洗刷冤屈。” 楚渊俊美的面容,依旧冷漠淡然,语气平淡得仿佛像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长兴侯且放宽心,若仵作查出世子果真中了玉殒之毒,便能坐实这毒是春香下的,如此一来,阿姐泉下有知,也可瞑目,本王这么做,也是为了世子和长兴侯府好。” “不……不……” 这次,长兴侯是真的怕了,他语无伦次道:“也许下毒的……另有其人,春香或许也是受人指使……不……不是受人指使,是有外人蓄意谋害他们,想要挑拨姜王两家的情分……” 到这种地步,长兴侯还不愿承认自己儿子是真凶,还想扯出“姜王”两家的情分来挡枪,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楚渊冷薄的唇角,第一次扯出一抹嘲弄的弧度。 长兴侯见状,知道哀求无用,将心一横,看向众人,豁出去道:“殿下这么做, 无非是想袒护姜家,既然如此,便将下官也一并杀了吧!还请特使们向宫里的贵人照实禀告,下官父子二人死的冤枉!” 在场的,不止有姜王两家和宁王的人,更有太后、皇帝和贵妃派来的特使。 听闻长兴侯说出这话,那些宫人们脸上生出几分不忍。 以杀惩奸固然畅快,到底难以服众。 谢容姝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她很清楚,以宁王的性子,哪怕长兴侯以太后皇帝作要挟,他也只会如长兴侯所愿,送他们父子一程,绝不会在意旁人如何评价他。 可是,作为姜家人,谢容姝对宁王为姜家所做的一切感激在心,她绝不愿宁王的名声因这种事而受到丁点折损。 眼见楚渊从长兴侯的身上拔出佩刀—— 谢容姝鼓起勇气,柔声道:“殿下,等一等。” <p/ 7、第7章 这声“等一等”,让楚渊侧过头来。 在场众人的目光,也全都聚焦在谢容姝的身上。 谢容姝安慰地轻拍念真的后背,待念真松手,才站起来,走到楚渊的身侧,恭谨地道:“世子夫人说……她有话要当面问世子,还请殿下成全。” 楚渊剑眉微挑,如覆冰雪般的深眸,在与谢容姝四目相对之时,难得有了几丝波&#xe863;。 “你确定?”他意有所指地问。 谢容姝点点头。 她知道,装神弄鬼的言论,即便唬住了长兴侯府一干人,也绝唬不住宁王这个昨夜纵火的当事人。 可她还是开了口,杏眸多了几丝恳求:“世子夫人说,冤有头、债有主,有些事情,只有她亲自问清了,才能瞑目。” 这是谢容姝今日第三次,当众撒谎。 好在她今日出门前易了容,蜡黄的肤色,遮挡住她脸颊的飞红,才不至于露出什么破绽。 楚渊的目光,在她被碎发遮挡的绯色耳廓上停了一瞬,面无表情松开握着刀柄的手,看向一旁不久前匆匆赶来的太医。 “把他弄醒。” 这四个字一出,这便意味着长兴侯父子,暂时逃过一劫。 在场的大部分人,不觉间松了口气。 长兴侯瘫软在地上,侯府管家忙上前将他搀扶到一旁,另找大夫为他包扎。 太医哆哆嗦嗦拿出金针,在王晋源的几个穴位刺下去,不到一刻钟,王晋源便幽幽醒了过来。 谢容姝见状,紧了紧藏在袖子里的手,一步步朝王晋源走去。 在场众人的目光,紧锁着谢容姝小小的身影。 他们十分好奇,这个瘦小、毫不起眼的小坤道,竟言之凿凿能通鬼神……现下世子已经醒了,看她到底有何能耐。 谢容姝走到王晋源面前,大而无神的杏眸,看向王晋源身后某处,佯装怯弱地朝那个无人之处行了个礼。 王晋源后背有些发凉,他今日虽然一直没在清晖院露面,却始终关切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此刻,见谢容姝这个样子,他半是提防、半是狐疑,侧头朝身后看去—— 趁他回头的功夫,谢容姝猛地打个激灵,装出一副鬼上身 的模样,朝王晋源伸出了手。 “源郎……” 谢容姝学着姜娴的口吻,似情人般眷恋地轻抚上王晋源脸颊。 当她的指尖,碰触到王晋源脸颊的瞬间—— 一些污秽阴暗的记忆,瞬间涌进谢容姝的脑海。 “你做什么!滚开!” 王晋源心里格外瘆得慌,大力挥开谢容姝的手。 他知道宁王就在眼前,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狼狈又仓皇从春凳上滚落在地。 这一切只发生在几息之间,谢容姝猝不及防被王晋源甩开手,脚下一个趔趄。 眼看自己就要一头栽在地上,她只觉得颈间一紧,衣领被人从后面抓住,才算堪堪稳住了身形。 谢容姝松了口气,对身后出手相救的宁王心生感激,幸好没有摔倒,否则她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把这戏演下去。 只是,她头上那支道簪,经过一夜后,本就松松挽着道髻,在这样拉扯之下,突然坠落在地。 流云般的墨发从谢容姝的头顶倾泻下来,覆在仍抓住她衣领的楚渊手背上。 微凉又柔软的青丝,让楚渊如墨的瞳仁微深,倏地松开了手。 谢容姝定了定神,披散下来的长发,恰到好处遮挡住她脸上的窘意,让她如获铠甲,一步步走到王晋源面前。 “源郎……” 谢容姝在离王晋源一步之遥站定,伸出素手想去碰触他,却又似胆怯般定在半空中,既深情又哀怨对他道:“源郎,前几日你喂我喝的茶,好苦……我……心里苦。” 王晋源瞳孔一震。 姜娴死时,是他亲手灌下的毒茶,这话里的意思,他再明白不过。 这语气,也是他最熟悉的。 尤其是眼前这道姑方才还一副怯懦、没见识的模样,只眨眼间,她举手投足、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有了姜娴这种大家闺秀的温婉气质…… 他心里怵得很。 “你这装神弄鬼的姑子,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话虽这么说,王晋源眼神已经开始飘忽,不敢再看谢容姝的眼睛。 “源郎……你可还记得,大婚之夜你曾对我说过,要一生一世对我好,要同我生个可爱的孩儿,你还说会亲自教导他,让他光耀门楣?” 谢容姝幽幽叹了口气,语气愈发哀怨:“可是到头 来,你为何将我们孩儿杀死在我腹中?现在又要去同别人生孩子?你……把玉娘护得如珠似宝,却要把我送上黄泉……大婚之夜,你与我说的那些话,统统都不作数了吗?” 方才谢容姝虽只是短暂碰触王晋源的脸庞,便已获得她想知道的一切。 王晋源在娶姜娴之前,在外头已有了相好。 那女子原是个家道中落的千金,王晋源同她一见钟情,互许终生。 只是,王家已经是个金玉其外的空壳子,需要与姜家联姻,来撑起侯府的颜面。 长兴侯夫妇更加觊觎姜娴这个忠毅侯府嫡女的嫁妆。 所以,王晋源奉父母之命,娶了姜娴,又在大婚之夜给新婚妻子下了毒,只等着父母榨干姜娴嫁妆,再送她归西。 原本姜娴的身子,还能撑些时日,王晋源也不急这一时。 可是姜娴的婢女春香,无意间发现了王晋源养外室之事。春香本就与王晋源有首尾,便以此事逼迫王晋源纳她做姨娘。 恰逢那外室怀了王晋源的孩子,为了保护外室和她腹中的孩子,王晋源便将他与春香的关系在姜娴面前过了明路,而后又借春香的手,加重下在姜娴饭食里玉殒的分量,最终让姜娴药石无医而死。 若说方才谢容姝说出的话,是一种装神弄鬼的试探。 此刻,当谢容姝一字不差将大婚之夜,王晋源对姜娴说的私密话说出来,还准确无误说出外室的名讳,真真正正教王晋源心里骇到极点。 “什么孩儿,什么玉娘,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王晋源双手抱头,吓得直往后头躲:“来人!快来人!把这个神叨叨的疯姑子给我撵出去!” 谢容姝原以为王晋源是个狠人,没想到两句话就将他吓成这副样子。 又怂又窝囊,她真替姜娴感到不值。 “源郎,你说我疯……可你又何尝不是个疯子……” 谢容姝不愿再与王晋源废话,一步步逼近他,幽怨地道:“你不仅亲自灌我喝下毒茶,昨夜还唆使王忠和王二焚我尸身,想要毁尸灭迹,嫁祸给阿娘带来的坤道……” “那两个放火的家丁,你用天竺香把他们迷晕,沉进后院的湖底。” “就连一心一意为你做事的春香,也被你亲 手勒死,绞在了梁上……” “源郎,你疯了,你的心里只有玉娘……我尸骨未寒,你便迫不及待将她接进府里,昨夜她就被你安置在你娘屋里……” “源郎,你放火焚我的尸身,却在第一时间把玉娘救出火海。” “你这么对我,怎对得起我对你的信任?怎对得起我为填补你们侯府亏空,花费的那些嫁妆?” “王晋源,我诅咒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谢容姝柔软的声线,一声比一声凄厉,话语中包含真相的指责,一寸一寸瓦解掉王晋源的意志。 听到最后,王晋源已经骇极怕极,手脚并用,抱头直往后缩,直到被谢容姝逼至墙角,退无可退,他才求生似的喊道:“不是我……不是我干的……是我爹,我爹让我这么干的,娴娘,你去找我爹,还有我娘,是他们……他们逼我这么干的……都是他们……他们逼我这么干的……” 此话一出,谢容姝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打了个激灵,脱力般软软跌坐在地上。 直到这刻,众人才从这场“鬼上身”的大戏中清醒过来。 唯有王晋源疯魔似的喃喃声,仍回荡在房间里:“不是我……都是我爹……是我娘……” 好似还在提醒着在场的众人,方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在做梦。 念真冲上去,将“昏迷不醒”的谢容姝护在怀里。 接下来的事,已无需她们再插手。 楚渊的近侍,遵照方才“姜娴”所言,在后院湖底打捞出了两具家丁的尸身,王忠、王二,连名字都一字不差。 在场本就有大理寺的仵作,当场对两个家丁、春香验尸,结果也与“姜娴”所述的死法别无二致。 更不要提,从长兴侯夫人暂住院子的东厢房里,抓出来身怀六甲的玉娘…… 人证、物证、尸证俱全。 还有太后、皇帝、皇后派来的特使亲历全程。 长兴侯夫妇二人,和被“姜娴”吓疯了的世子王晋源,凉得很彻底。 “阿姐……” 姜砚眼眶通红,飞扑到谢容姝和念真面前,从念真手里将谢容姝揽进怀里,强忍泪意,像儿时在姐姐面前撒娇的语气,带着哭腔喊道:“阿姐……你真的是阿姐……” 谢容姝自然不愿 骗他,趁人不备,朝他眨了眨眼。 姜砚这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一时僵在那里,眼尾还坠着泪珠。 谢容姝怕他冲&#xe863;之下,把王晋源打死,抓住他的衣领低声恳求道:“此间事了,恶人自有律法严惩,还请公子带我和师兄离开此处。” 姜砚视她为恩人,自不会在这种时候拂了她的请求,便趁着无人在意的空档,将她抱起来,眼神示意念真跟上。 只是,当他们三人刚从后门走出清晖院—— 一个清冷淡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等等。” <p/ 8、第8章 姜砚抱着谢容姝诧异转身,就看见宁王楚渊正站在他们身后。 楚渊的目光落在姜砚手上,向来淡然的瞳眸,有些幽暗深沉。 “阿姐的尸身还未安置好,你要去何处?”他沉声问道。 被楚渊这般盯着,姜砚感觉有些紧张,下意识松了松手。 在姜砚怀里的谢容姝,察觉到四下无人,忙从他怀里跳了下来,朝宁王见礼。 “我、我先将这两位坤道送回道观,以免她们被王家人盯上。”姜砚回答道。 楚渊剑眉微蹙:“今日这府里发生之事,已传遍京城,长兴侯府虽然败落,在京城也有不少姻亲故旧,你将她们二人送回道观,与送羊入虎口何异?” 这话让一旁的念真吓白了脸,无措看向谢容姝。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们今日得罪的,可是这京城里面一等一的权贵。 谢容姝给她一个宽慰的眼神,巴巴望向了姜砚。 前世,念真惨死在长兴侯府,灵云观便只剩下她一人,表哥为了她的安危着想,便将她带回忠毅侯府。 按照前世的轨迹,以表哥的性子,必然还会将她与念真带回姜家去。 “那我就把她们带回……” “去本王府上安置。” 姜砚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楚渊淡淡截去了话头:“若父皇、贵妃问起来,本王也好交代一二,等长兴侯府的案子判下来,再作打算不迟。” 谢容姝杏眸微睁。 什么?不回姜家,去宁王府? 那她如何与外祖母相认? “贫道……” 谢容姝刚欲婉拒,一旁的姜砚已经拍手赞道:“如此甚好!” 姜砚朝宁王长揖到底:“多谢殿下,能得殿下收留,两位道长必会安然无虞。” 谢容姝急得不行,伸手扯住姜砚的衣袖。 只是,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见姜砚转过头看向她,宽慰道:“道长且放宽心,宁王殿下虽然……在外有些凶名,人却是极好的。你们住在宁王府,放眼整个京城,都没人敢欺负你们,王家那些姻亲故旧更不足为惧。” 他说着,便要将谢容姝二人往马车上送:“我现在就送你们过去。家父戍守边关, 不在京城,待我回去将此间发生之事禀明母亲和祖母,择日定当登门致谢。” 谢容姝到唇边拒绝的话,在听见姜砚提及舅母和祖母时,被她咽了下去。 是了,舅舅如今还在边关,忠毅侯府只有外祖母和舅母在。 她方才的举&#xe863;已经算的上惊世骇俗,若此时回去姜家,无疑会让外祖母和舅母平白应付太多居心叵测的试探和揣测。 前世,忠毅侯府没有查明姜娴的死因,在得知姜娴尸身被焚毁以后,舅母还生了一场大病。 如今姜娴死亡的真相查明,除了让王晋源恶有恶报,相信舅母还有更多的债要向王家讨要。 不能因为她,给舅母和外祖母添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左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待到事态平息,她再回姜家,与外祖母相认也好。 谢容姝想通这些,朝姜砚揖礼:“请公子转告太夫人和夫人,世子夫人已入轮回,还请节哀。” 姜砚还礼,正欲送二人上马车,就听见宁王朝身边的近侍吩咐道:“承安,带两位道长回王府。” * 宁王府位于朱雀大街东侧,距离皇宫只隔了一条护城河。 从长兴侯府到宁王府,马车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到。 一路上,谢容姝与念真四目相对,两人心里都对即将入住宁王府十分忐忑,却不敢多说什么,恐被马车外随行的侍卫听见,只能相顾无言。 这种紧张的情绪,一直持续到进王府,见到王府总管三喜公公,才算放松下来。 三喜公公约莫四十来岁,净面无须,长着一张娃娃脸,身形圆咚咚,笑起来的时候慈眉善目,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很难想象,冷面煞星一样的宁王身边,竟然有个这样亲切讨喜的总管。 谢容姝前世同这位三喜公公也算有过一面之缘……是在宁王病故的时候。 彼时三喜公公已经瘦脱了形,满目都是悲戚之色,与现在的模样相比,倒教谢容姝十分唏嘘。 “咦?殿下从哪请来这么可爱的两位小道长?”三喜公公笑着打趣:“难不成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儿出来的?” 承安把长兴侯府发生的事,言简意赅跟三喜公公说了一遍,嘱咐道:“殿下吩咐,将两位道长安置在观月阁。 ” “观月阁?!” 三喜公公瞪圆了眼睛,看向谢容姝和念真时,眼底多了几丝探究之意。 宁王府占地面积极大,外院和内宅之间,用一座人工湖隔开。 观月阁就坐落在人工湖的东侧,紧邻王府东侧门,既不属于外院,也不属于内院。 宁王在京城的时候,素日里也会歇在此处。 而此番,竟让两个坤道住进去……三喜实在想不通。 谢容姝自然不知道三喜在想什么。 只是她好歹也做过两年侯府夫人,当她跟在三喜身后走进观月阁,才发现以她和念真的身份,宁王亲自安排她们居住的地方,规格委实太高。 这是一处水榭改良而成的院落,正面三间上房,东西各有两间厢房。 上房临水而建,靠近水的一侧,是可拆卸下来的雕花门窗,待到夏天荷花满塘之时,将门窗卸下,便是一处极好的观荷赏月之处。 屋内一水儿都是黄花梨的雕花家具,布设虽然样式素雅,却皆是华贵的宫锦裁成…… “公公,此处太过奢华,贫道二人乃方外之人,住在此处恐有不妥。”谢容姝婉拒道。 三喜公公因着这话,更高看谢容姝几分。 “道长有所不知,此处紧邻东侧门,方便进出王府,两位道长是殿下的贵客,须得在府上住段时日,住在此处进出王府最为方便。若道长不喜欢这屋子的陈设,明日老奴命人撤换下去便是,还望道长们切莫再推辞。” 话说到这份上,谢容姝也不好再推辞,同念真一起道了谢,自知身份不敢去住上房,各自在西厢选了一间厢房住下。 待到夜深人静,整个观月阁只剩下谢容姝与念真二人时,念真总算问出她心中的疑问:“念心,昨夜在长兴侯府究竟发生了何事?你我二人为何会在清晖院?你又怎会知道长兴侯世子那么多阴私?” 念真是同谢容姝一起长大,对谢容姝的能力虽未全部知悉,也知道不少。 今日这样的谢容姝,是她长这么大以来从未见过的。 谢容姝看着念真困惑的眼神,想到这几日经历的种种,于自己来说是一种新生,于念真来说又何尝不是。 前世念真死于长兴侯府灵堂的大火,此生谢容姝虽助念真 逃过一劫,却也改变了念真的命数。 未来……念真的人生究竟是什么模样,谢容姝无法预测,更无从干涉。 谢容姝知道,自己如今能做的,除了尽最大能力保护念真以外,还要让念真知道世事险恶,学会警惕和自保才行。 “念真,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谢容姝将自己前世的经历,挑挑捡捡,告诉给念真知道。 也将自己前世没能救出念真的自责与悔恨,当面向念真忏悔。 念真听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 她心疼地将谢容姝拥进怀里,像幼时照顾生病师弟时常做的那样,轻拍谢容姝的后背,安慰道:“那只是一个梦而已,纵然在梦里我真死在灵堂里,也一定会庆幸,那夜守在灵堂的人是我,不是你。在梦里,你受苦了……从今往后,师兄来保护你,绝不再留你一个人……” 这是自前世外祖母病故、姜家出事以后,谢容姝第一次感受到发自真心的疼惜和安慰,她早已习惯紧绷的后背慢慢放松,泪水像决堤似的涌出眼眶,像儿时那样,在念真怀里痛哭失声。 * 宁王府,与观月阁隔湖相对的倚风阁。 黑暗里,宁王楚渊负手立在窗前,遥遥看着湖对岸亮起的烛火,他向来冷硬淡漠的侧脸,因着那簇烛火变得柔和。 “殿下,王家请了太妃在太后娘娘面前说情,求太后娘娘出面,舍了王晋源,保下长兴侯这个爵位,太后娘娘已经应下了。”暗卫低声禀道。 楚渊凤眸微沉:“他们既想留爵位,便如他们所愿。吩咐下去,爵位留下,活人,一个不留。” 暗卫领命退下。 一旁的三喜公公走上前,担忧地道:“殿下,老承恩公病逝前,让您一定要韬光养晦,不得已万勿回京,您&#xe863;了王家,若皇上知道……怕是再也不会放您去军中了。” “无妨。” 楚渊唇角勾起淡淡嘲弄:“他是天子,就算我身在千里之外,他若想让我死,我便不能活。与其这样,倒不如按我的意愿来活。” 三喜公公迷茫地问:“那殿下的意愿是……” 楚渊转身,深深看他一眼,淡淡道:“明日把库房里贵妃赏赐下来的布帛、首饰都理一理,挑些好的送去观月阁……从我府上出去的人,一定不能让任何人瞧轻了去。” <p/ 9、第9章 第二天一早,谢容姝和念真,顶着两双肿得像核桃一样的眼睛,目瞪口呆看着三喜公公带人送来的东西。 “这是蜀锦、这是云锦、这是浮光锦,还有织金锦、软烟罗、天香绢……” “这是珍珠头面、红宝头面、金镶玉、金镶宝,淡雅一点的有羊脂玉、翡翠……” “这些都是殿下赏赐给道长们的,还请道长们笑纳。” 念真吞了吞口水:“喜公公,您是说,这些都是给、给我们的?” 三喜公公笑着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的谢容姝,解释道:“殿下说,府上难得有客人来,定要好好招待,且道长们来得匆忙,细软什么的恐也来不及带,便让老奴一并置办了,还望道长们莫要推辞。” 谢容姝实在是受宠若惊,眼前这些东西,随便挑一件都是百十两,赶上她们道观一年的开销了。这么多东西加起来,买下两个灵云观都绰绰有余。 “这可使不得。”不待谢容姝开口,念真已经朝三喜公公作了个揖礼:“还请公公将东西收回,我们虽出身寒微,可师父从小就教导我们无功不受禄,这些东西太过贵重,实非我们所能承受,即便是殿下的赏赐,我们也不能收。” “道长切莫妄自菲薄。” 三喜公公故意板着脸:“殿下尊称长兴侯世子夫人一声表姐,昨日二位道长为夫人伸冤,便是帮了殿下和贵妃娘娘的大忙,这些东西比起夫人的冤屈来说,又算的了什么。” 说了这些,三喜犹嫌不够,意有所指道:“道长们若是推辞,便是辜负了殿下的好意,殿下知道会不高兴的,他最不喜欢别人辜负他了。” 念真想到昨日在长兴侯府上,宁王面无表情单手刺穿长兴侯肩胛的画面,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当然不是……” 念真还欲再说,被谢容姝轻扯衣袖止住。 谢容姝心知以宁王的性子,既送出东西,便没有退回去的规矩。 若一个处理不好,恐还会惹那位煞星不高兴,便看向三喜:“公公,贫道二人都是方外之人,这些布帛首饰于贫道们来说确实没有什么用处……不如公公将这些东 西换成银钱,待我们回了灵云观,这些银钱也可换作香火,供奉三清尊者,为贵人祈福。” 三喜公公并非死板之人,一听是这么个道理,便乐呵呵将东西收进库房,又挑了些不算特别贵重的衣料、道簪之类的东西,并五千两银票,再加一些平日里出门用的碎银,打包送进了观月阁。 念真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银钱,高兴得手舞足蹈,开始认真盘算要拿这笔钱,先修灵云观的哪座殿,先给哪位尊者塑金身。 是真真正正这笔银钱当作香火钱来用。 谢容姝见状,心下微&#xe863;,问道:“师兄有没有想过,从王府出去以后,要做什么?师父虽说打小收留我们,却从来没说过一定要让我们继承她老人家的衣钵。师父走的时候,还留下亲笔信,让我们不必守着道观,可以去做想做之事……” 念真知道谢容姝想说什么,不待她说完,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从小在道观长大,便只会画符念咒、斋醮超度,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像师父一样做个合格的女冠,云游四方、扶助弱小。如今有了这笔香火钱,我们便能将灵云观好好修葺修葺,收留一些像咱们当年那样无家可归的女孩儿。等师父回来,必会感觉十分欣慰。” 念真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闪闪发亮,谢容姝能感觉她是真的喜欢,真的想成为像师父那样的女冠。 谢容姝多希望能和她一起,像小时候那样跟在师父身后,云游四海、锄强扶弱。 可是,她身上背负的前世那些血海深仇,和今生外祖家未来的命运,都不允许她为自己而活。 谢容姝摇了摇念真的衣袖:“师兄,如今我们在王府里躲着,左右也无事,不如我将女冠亲传的易容之术全都教给你好不好?来日师兄回到灵云观,我不在你身边,师兄也多一个自保的法门。” 谢容姝学的易容术是妙玄女冠独创,不止给亡者整理遗容时能用,女孩子出门在外易容改面也方便行事。 幼时虽说念真也跟着女冠学了几年皮毛,但她志不在此,学艺不精,后来妙玄便只教念真斋醮符篆。 经过昨夜,念真知道长兴侯府大火的真相以后,一夕长大,此刻听谢容姝要再教她易 容术,自是一改之前的懈怠,忙不迭应下来,认真求学。 两人在观月阁的小院里,一个耐心教,一个刻苦学,足不出户整整六日,谢容姝倾囊相授,念真便有了飞一般的进步。 院子里常常传出两人的欢声笑语,宁王时不时沿着湖畔散步时听到,惯常冷漠淡然的面容上,也不觉多了几丝柔和之色。 三喜公公冷眼旁观几日,总算瞧出点眉目来。 这日他见宁王刚从湖畔散步回来,瞅准机会,悄悄试探:“两位道长也来府上几日了,殿下是不是应该去观月阁坐坐,同道长们谈经论道也是不错的。” 楚渊淡淡睇他一眼:“本王公务繁忙,何来时间谈经论道。” 三喜看一眼干干净净的书案,自打了结长兴侯以后,皇上便勒令殿下闭门思过,哪来的公务可忙。 他想了想,又道:“倚风阁里久未住人,恐有邪祟惊扰殿下,是不是该请道长来瞧瞧?” “有哪个邪祟不长眼敢来惊扰本王?” 楚渊剑眉微挑:“你若无事做,便去忠毅侯府跑一趟,讨些他们府上做的桃花酥来,本王许久没吃过,倒有些想念了。” “桃……桃花酥?” 三喜公公瞪圆了眼:“殿下,您何时开始喜欢吃甜的了?” “多嘴。”楚渊绷着脸道:“叫你去便去。” 三喜眼尖发现,自家殿下的耳廓飞起可疑的红晕,他不敢再问,忙敛目称是,依言亲自跑去忠毅侯府不提。 待到谢容姝在观月阁,吃到忠毅侯府送来的桃花酥,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 时隔多年,谢容姝再吃到外祖母小厨房做的桃花酥,鼻尖一酸,眼泪簌簌往下落,可把三喜给吓了一跳。 “道长莫不是想起世子夫人了?可巧了,昨儿老奴去忠毅侯府上,听说今日便是世子夫人出殡的日子,姜家的孩子,都最喜欢吃太夫人小厨房做的桃花酥,太夫人昨儿就吩咐厨房做了,给各房分些,还给殿下拿来一些,剩下的给世子夫人路上吃……” 谢容姝听闻姜娴今日出殡,极珍重地把手里吃一半的桃花酥,用帕子包了放进随身的荷包里。 她同三喜公公打个招呼,和念真匆匆换了男装,带上三喜公公指派的王府侍卫,坐 上马车朝姜娴下葬的墓地赶了过去。 因着姜娴是出嫁之女,不能葬在姜家的坟地里,忠毅侯夫人便在京郊选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作为姜娴的长眠之地。 谢容姝和念真赶到的时候,送葬队伍还没抵达。 那夜长兴侯府的大火,连同姜娴被害的案子,早已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如今姜娴下葬,坟地附近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为了不引人注意,谢容姝和念真早早就下了马车,混在人群里,边等着送葬队伍到来,边听着众人闲谈讨论: “听说了没,前几日晚上,长兴侯王允在京郊庄子上发了狂,亲手砍杀了长兴侯夫人和世子那个身怀六甲的外室,留下一封信上吊自杀了。信上说他生养出王晋源这么个儿子,愧对祖宗,愧对朝廷,无颜再活在世上……整个庄子几十口人,被发了狂的王允砍得死的死、逃的逃,惨不忍睹。” “不止这些呢,长兴侯那个外放的庶长子,知道家里发生的事,从水路赶回京城,结果走到半路船翻了,到现在还没捞到尸首呢。” “嘿,最惨的还是王四公子,叫王晋荣那个,他平日里仗着自己爹是长兴侯,惹下不少祸事,那天晚上好不容易从他亲爹刀下逃脱,结果碰上仇家,胳膊腿儿全给卸了,被抛在乱葬岗活活流血流死的。” “哼,长兴侯一家仗着自己家的那位太妃,与太后感情好,为所欲为惯了。表面上乐善好施,背地里伤天害理的事没少做,如今落得这么个下场,也是老天有眼。听说世子夫人死后化作厉鬼,还诅咒他们一家人不得好死呢。” “你们有所不知,听说那王晋源被吓得疯疯癫癫的,在大狱里抖露不少王家的阴私事儿,原本王家太妃,还想挑个旁支去承长兴侯的爵位,现在都不敢吱声了。如今这爵位虽在,能承爵的人都死绝了,活着的人没人敢接,也是罪有应得。” 谢容姝越听越心惊—— 她自不会相信什么“老天有眼”、“罪有应得”这种报应不爽的话。 前世,王晋源在御前拿出伪造的密信,害姜家被按上私通外敌的罪名,一夜之间偌大的姜家,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 她用了许多方法想要扳 倒王家,都没能如愿。 直到她死前,长兴侯府依然是那个簪缨百年的高门贵府,还因为晋王上位,又有了枯木逢春、鲜花着锦之势。 谢容姝实在没想到,长兴侯府竟这般轻易便倒了。 此刻,亲耳听见王家与前世截然不同的结局,谢容姝心里又惊又怕,又有种大仇得报的畅快。 她不由得抓住腰间那枚装着桃花酥的荷包,那是如今她与忠毅侯府唯一的牵连,让她忐忑不安的心,有了些许安定。 “你看,梦都是相反的。” 念真察觉到谢容姝的异样,伸手覆上谢容姝的手,低声安慰:“长兴侯府倒了,未来那些不好的事,也不会再发生。” 谢容姝红着眼眶,点了点头。 正说话间,人群一片沸腾,姜家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开过来。 谢容姝放眼望去,除了外祖母,和远在边关的舅舅,姜家的至亲几乎都在。 然而,让谢容姝意想不到的是,一个不该出现的人,正满脸哀色地走在送葬队伍里…… <p/ 10、第10章 谢容姝没想到,会在姜娴的送葬队伍里看见徐怀远。 徐怀远正神色哀戚跟在表哥姜砚身侧,时不时还与旁边的姜家叔伯兄弟劝慰私语。 论八面玲珑笼络人心的功力,放眼整个大周朝,没几个人能出其右。 记得前世这个时候,老威远侯徐莽尚在,徐怀远一直跟随父亲徐莽在军中历练。 后来,徐莽战死沙场,徐怀远才从边关回来,袭了威远侯的爵位。 姜、徐两家祖上都是跟着高祖打江山的,靠军功起家,是世交。 徐怀远袭爵以后,军心不稳,恰逢北疆匈奴来犯,是舅舅姜远山向皇上请命调拨兵力驰援,助徐怀远驱除匈奴立下战功。 从此,徐怀远才能获得皇上的青睐。 没想到最后,姜家却栽在徐怀远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手里。 谢容姝想到这些,杏眸已是猩红。 她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去,当着姜家人的面,撕下徐怀远那张虚伪的人皮。 “念心,你怎么了?”一旁的念真,察觉到谢容姝的异样,低声询问。 远处,徐怀远似感觉到什么,朝人群里看过来。谢容姝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的恨意。 “师兄,咱们回去吧。”谢容姝轻声道。 谢容姝心里清楚,如今她尚未与姜家相认,便是冲进送葬队伍里,只会被人当成疯子赶出来。 更何况,现在的徐怀远,还没做出前世那些狼心狗肺之事。 以姜、徐两家的关系,他这个堂堂威远侯世子,竟跟着姜砚表哥一起来送姜娴下葬,若远在边关的舅舅知道,只会对徐怀远心生更多好感,绝不会相信他终有一天会是反咬姜家的毒蛇。 原本谢容姝打算混在送葬队伍里,送姜娴最后一程。 如今见到徐怀远意外出现在这里,谢容姝直觉不想露面,唯恐再生出什么变数,赶忙拉着念真离开。 两人匆匆离府,又很早就回府,引起了宁王楚渊的注意。 楚渊把随行的侍卫叫到跟前,将两人的行程问过一遍,并未发现有何异样。 直到黄昏,楚渊又从三喜那里听闻,送进观月阁的饭食,只吃了平日里的一 半—— 他终于放下手里那卷久未翻&#xe863;的竹简,看向三喜:“本王今日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难不成……是王家人死的不甘心,化作了邪祟?” 三喜不明所以,笑着接话:“哪个不长眼的邪祟,敢来惊扰……” 话还未说完,接触到楚渊凉凉的目光,三喜总算意识到什么,忙改口道:“殿下说的是,老奴这便去观月阁请道长们来瞧瞧。” * 这一厢,谢容姝和念真,得知三喜要请她们去给宁王驱邪,面面相觑。 “堂堂的宁王殿下,也……也会怕邪祟吗?”念真不可置信地问。 宁王可是传闻在战场上嗜杀成性的煞星。 也会怕鬼?! 三喜讳莫如深地道:“长兴侯一家人,生前作恶不少,死后化作法力高强的厉鬼……也是有可能的。听闻两位道长最擅此道,殿下那日请两位道长过府,也是存了以防万一的心思。” 念真恍然大悟。 难怪香火钱要给五千两,按照她以往的经验,心里越怕,香火钱给的越高。 宁王殿下,应是怕极。 “公公稍等,贫道去拿些厉害的法器,一定让殿下高枕无忧。” 趁着念真去拿法器的功夫,谢容姝走到三喜身侧,悄悄问出心中的疑惑:“莫非长兴侯一家,是殿下……” 三喜投给谢容姝一个赞许的眼神,不忘给自家殿下邀功:“原本敬太妃找了太后娘娘为王家说情,殿下知道以后,便命暗卫&#xe863;了手。皇上还因此大发雷霆,勒令殿下闭门思过……此事知道的人极少,还请道长保守秘密。” 原来是宁王&#xe863;的手。 先前困扰谢容姝的问题,总算找到了答案。 也让她忐忑不安的心,落到了实处。 谢容姝打从心底感激宁王,纵然不怎么相信“宁王怕鬼”这件事,还是请托三喜为他准备了黑狗血和符笔。 于是,向来幽静雅致的倚风阁,当日晚上的画风变成了—— 念真绕着院子,手摇镇魂铃,脚踩天罡步,口中还念念有词:“千千荡秽,凶恶不存;万万魔王,保命护身……”(1) 而谢容姝则端坐在宁王的书案前,手拿符笔,蘸着黑狗血,在符纸上倾尽毕生所学,认认真真为宁王画驱鬼符。 楚渊将 三喜招到身边,低声问道:“怎么一股血腥味?” 他素来喜洁,只穿白衣,最不喜的便是血腥气。 三喜:“念心道长说,黑狗血能驱恶鬼,最适合对付王家人。” 楚渊揉了揉眉心。 他原只想确认她是否安好。 有些后悔用了三喜的主意。 待到谢容姝将厚厚的一沓符纸画完,这才放进托盘里,恭恭敬敬呈到楚渊面前。 “殿下,这些符纸都是贫道亲手所画,您夜里睡觉的时候,贴在床头,可保恶鬼不敢入梦。” 楚渊神色淡淡,本来只想开口,让她将东西放在桌上即可。 然而,当他看见谢容姝黑白分明的杏眸里,尽是希冀之色,话到嘴边,却成了:“倘若贴了这些,还会做噩梦,又该如何是好?” 谢容姝杏眸微怔。 她原以为,宁王或许只是为了向皇帝示弱,才会扮出怕鬼的样子,让她们来配合演戏给皇帝看。 没想到竟是真的怕鬼。 “殿下不要怕。” 谢容姝将托盘放在桌子上,素手拿起一张符纸,柔软的指尖熟练将符纸折成护身符的形状,递到楚渊面前,笑着道:“这是贫道亲手所制的护身符,殿下把它戴在身上,可以驱邪去灾,保佑殿下邪祟不侵。” 尽管谢容姝易了容,可她笑起来的时候,干净的杏眸里像被人撒满了星星,尤其是唇边那两枚小小的梨涡,好似有蝴蝶在振翅飞舞。 楚渊有一瞬间的失神,只是随即,被他垂眸掩去。 他修长的手指,从谢容姝手里接过那枚明黄的护身符,只觉得有股暖流从指尖传进他的胸腔,心都在发烫。 “多谢。”破天荒的,楚渊说出这两个字。 声音依然淡淡,可谢容姝却能感觉到,有一种郑重其事又发自肺腑的真诚。 宁王虽然凶狠,可他却是个很好的人呢! “不客气,都是贫道应该做的。” 谢容姝第一次觉得,画符也能宽慰和帮助到别人:“这些要是不够用,殿下尽管开口,我随时都可以帮殿下做。” 楚渊:…… * 第二日,谢容姝早早起床,同念真和三喜打个招呼,独自一人,带上两个王府侍卫,换了身胡服男装坐马车去了西市。 昨日在送葬队伍里 面见到徐怀远,让谢容姝意识到,前世的命数已经发生了许多改变。 她所能做的,只有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才能掌握先机。 前世的长兴侯世子王晋源,和徐怀远都是扳倒姜家的幕后黑手之一。 姜娴与前世的她,又死于同一种毒药之下。 可见,王晋源和徐怀远定然早就有交集。 谢容姝直觉认为,查出那个“玉殒”之毒的来历,或许能够解开这背后的谜团。 说不定也可以知道,这一世徐怀远为何会提前出现在姜家。 “客官,里面请。” 福源楼是西市最大的酒楼,谢容姝直接上二楼,挑了个临窗的雅间坐下,点了壶好茶,透过半卷的竹帘往下观望。 窗子下头,是西市最出名的蛮夷巷,乃京城胡商的大本营。 那日谢容姝在长兴侯府,短暂窥探王晋源的记忆,曾看见有王晋源和胡人交易玉殒的画面一闪而过。 那个胡人有一头火红的卷发,极为醒目。 两人的交易地点,便就在这间酒楼里。 谢容姝刚坐下不久,便听见隔壁窗子传来熟悉的声音: “少说废话,到底能不能找,不能找的话,爷去找别人了。” “最近风声紧,黑市都不敢开了,您要的东西,找是能找到,可是要加价的。” “加便加,只要能弄来,爷额外再给你五百两,你看如何?” “您在此稍待,小人这就去给您寻来。” 谢容姝蹙了蹙眉。 是姜砚表哥的声音。 姜砚怎会在此处?他要买什么? 她站起身,正想去隔壁问一问—— 忽然想起如今并未同表哥相认,便讪讪坐了回去。 只能盯着刚刚跑下楼,又鬼鬼祟祟往巷子里面走的男子看。 从谢容姝坐的窗子往外看,虽然能看见蛮夷巷大半个巷子里的&#xe863;静,可终是有无法看到之处。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男子不知钻去何处,消失了踪影。 待到那人再出现在谢容姝的视野里,手里多了一个蓝色织锦的包袱。 谢容姝看见那个包袱,腾地站起身—— 那包袱正是她曾经在王晋源记忆里见过的,王晋源和胡人交易玉殒时,胡人用来装玉殒锦盒的包袱! 没想到姜砚表哥,竟然跟她一样,来查玉殒的来历了! “爷,这是您要的东西,整个蛮夷巷就只剩下这一件,您今日找上小人,可真算是找对人了。” <p/ 11、第11章 “我怎知道你带来这东西,是不是我想要的。这样吧,你带我去见见做这东西的人,我亲自问他,事成之后我再给你三百两,你看怎么样?” “不是小人不想带您去见……是那人惹了大麻烦,小人也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公子您就别为难小人了……”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识相的便带我过去找做药的人,否则……” “杀人啦!杀人啦!大庭广众之下,有公子爷要杀人啦!” 隔壁随之传来打斗声。 那男子显然是个泼皮,又早有防备。 谢容姝知道,以表哥的性子,遇见这种泼皮,非但套不出有用的消息,反而会打草惊蛇。 她快步走到门口,拉开房门,就看见那男子,正捂着半张脸,夸张惨叫着,跌跌撞撞经过她的门口。 “救命啊!买东西不给钱,还想杀人啦!” 谢容姝想也不想,直接伸脚在他脚下一绊。 “咚”的一声,那人一时不察直接摔了个狗啃泥。 “哎呦,哪个不长眼的挡老子的路。” “兄台,你没事吧?我扶你起来。” 谢容姝装作紧张的样子,忙走到他跟前蹲下身,抓住他的衣领作势要将他从地上拉起,手指却不经意地碰了下他的脸颊。 “滚滚滚!” 那人一心想从这档子麻烦事里脱身,挣扎着起身,挥开谢容姝的手,匆匆跑下了楼,根本就没心思计较绊他的人是谁。 虽只有极短时间的碰触,谢容姝已经从那人的身上,读到了有用的记忆。 姜砚扶着后颈追出来时,那人已经踉跄跑到了一楼。 “兔崽子,竟然还有点功夫,敢对小爷&#xe863;手,你给我站住!”他说着,心急火燎往楼下追。 谢容姝忙拉住他的衣袖:“表……公子,别追了。” 姜砚回头,一眼便认出是那日长兴府上的道姑,脸上尽是惊诧之色:“道长,你怎会在这儿?”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谢容姝不愿在王府侍卫面前说太多,无声朝姜砚递了个眼色,低声说:“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公子且随我来。” 说完这话,谢容姝便循着方才在那男子身上 窥探到的记忆,带着姜砚和两个王府侍卫,在蛮夷巷左拐右拐。 约莫半刻钟以后,停在一个极隐蔽的巷子前。 那巷子不算太深,只有一家卖银饰的铺面,开在巷子里。 “那人就是从这儿拿的东西。”谢容姝低声跟姜砚说完,看向两个王府侍卫:“你们两个在这守着,待会儿若有人从里面出来,便将他抓住。” 那两个侍卫犹豫一下,见那只是个平平无奇的铺子,觉得不会出什么事,便依着谢容姝的吩咐,守在了巷子口。 姜砚一直冷眼旁观,见状,率先朝那铺子走了过去。 此时快接近晌午,正是蛮夷巷里来往商客最多的时候,而这个小巷子却无人问津。 银饰铺子朱红的门板只卸下一半,因是背阴的缘故,从门口望进去,屋里黑漆漆的,柜台上摆满摞着的银器,好似是要准备摆到门口去。 “有人在吗?”姜砚走进铺子,见里面没人,出声喊道。 然而,等了许久都没人应声。 姜砚见状,跟谢容姝对视一眼,示意她在外头稍待,他自己则翻进柜台,掀开布帘进了里间。 然而,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姜砚沉着脸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确定是这么?” 谢容姝点头:“就是这里,老板是个红头发的胡商。” 姜砚拧眉:“他死了,在里面。” 谢容姝心底一震。 方才她从那泼皮的记忆里看见,那人跟姜砚谈好价钱,离开酒楼后,就是来到这个铺子,跟红发的胡商讨了玉殒去。 前后左不过半个多时辰,红发胡商怎就死了?! 谢容姝紧了紧手心,学着姜砚的样子,吃力翻过柜台,走进了内室。 内室连着一个狭窄的过道,穿过去便是一方小院。 小院的正中,红发胡商脸朝下趴在血泊里。 谢容姝走到跟前,便发现那人的后颈有一枚只露出尾翎的袖箭,显然是被人用袖箭近距离射死的。 谢容姝蹲下身,看着那枚袖箭,指尖发颤。 她认得那枚袖箭。 在她所熟知的人当中,只有一个人会用这种特制的袖箭杀人。 徐怀远的手下俆粱。 昨日她刚在姜家的送葬队伍里看见徐怀远,今日徐梁便出现在这里,还把卖玉殒 的人杀了…… 这让谢容姝不得不多想。 她屏住呼吸,轻触红发胡商的脸庞—— 胡商临死前的记忆,便出现在谢容姝的脑海里。 “玉殒是从哪来的?” “是我自己做的。” “就凭你?” 徐粱逼问胡商玉殒的来历,胡商拒绝相告,挣扎中胡商欲跑出去,徐粱便从他背后放出袖箭,一击毙命。 谢容姝在胡商的记忆里反复搜寻玉殒的来历,也许因为他是猝然骤逝的缘故,记忆十分琐碎凌乱,不像谢容姝读取活人和姜娴那种深有怨气病死之人时那么顺畅,能用的信息并不多。 只是,在这些零星的记忆里面,谢容姝却意外发现了另一个熟悉的面孔…… “你在做什么?你究竟是什么人?他又是谁?你怎能确定他就是卖玉殒的?” 牵扯到命案,纵然谢容姝前些日子在长兴侯府帮了姜家,姜砚也不得不心生戒备。 谢容姝的沉思被打断,强迫自己从胡商的记忆里回神:“此地不宜久留,公子且随我来。” 她从那胡商的记忆里读到,后院有一道隐蔽的侧门,便熟门熟路带着姜砚从侧门离开。 她有意绕过守在巷子口的王府侍卫,与姜砚一道重又回到了酒楼二楼的雅间。 “你究竟是什么人?” 姜砚见她有意避开宁王府的侍卫,心底的戒备更盛,说话的语气,也全然没了先前的熟稔亲切。 打从脱离王府侍卫的视线后,谢容姝便不曾在姜砚面前掩饰自己的行迹。 尤其在得知胡商之死是徐梁下的手,谢容姝就更不敢再将自己的身份隐瞒下去。 谢容姝抬起杏眸,直视着姜砚的双眼,问道:“公子可有一个妹妹在三岁时走失?” 姜砚身子一震。 他仔细打量谢容姝的五官—— 肌肤蜡黄,两颊干瘪,眼窝泛着青黑,嘴唇黯淡苍白,眼角耷拉着,大而无神……年龄倒是有几分相近,可这长相……看不出与自家人有丝毫相似的地方。 “你想说什么?莫要故弄玄虚。” 谢容姝知道,仅凭两句话,很难让姜砚相信自己就是谢府那个失散多年的女儿。 她唤小二打了盆水来,净了净手,又命小二换盆新水,这才关上房门,用帕子蘸 水,在自己脸上擦拭起来。 起初,姜砚并不以为意。 他心下还在忖度着,要如何将这道姑的古怪行径告诉给宁王知晓,让宁王小心提防。 可当谢容姝脸上蜡黄的脂膏,被她用帕子一一擦拭干净,瓷白的肌肤上,那双杏眸变得如秋水般盈盈,不点而朱的唇,仿若雨后盛开的海棠,尤其她微微一笑,唇边绽放的那两朵浅浅的梨涡,像极了小时候妹妹跳起来缠着他要糖吃的模样…… 姜砚踉跄后退两步,眼底尽是不可置信。 “你……你当真是阿姝妹妹?” 谢容姝的长相随了母亲姜莲,亦与外祖母赵氏有三分相像。 她此刻虽是男装,可一站在那,刻意去学母亲画像上的笑容,便已让姜砚有了七分眼熟。 “表哥,我是阿姝。”谢容姝点头道,杏眸微红,已有了几分泪意。 姜砚激&#xe863;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你可知道,祖母和爹爹寻了你好多年,都没寻到你的下落……祖母还因此生了一场大病,我们都以为你已经……” 谢容姝鼻尖一酸,泪珠不受控制簌簌往下落。 她知道,她都知道。 外祖母和舅舅一直在四处寻找她的踪迹,只是她自小随着妙玄女冠云游四方,居无定所,又怎能找到。 更何况……还有人根本不想让姜家找到她。 姜砚见她哭了,想来是从小在外受了不少苦,心里疼惜,试图换个话题:“你为何会出现在长兴侯府?又怎会知道阿姐……你爹可知道你的身份?” 谢容姝知道自己突然表明身份,对于姜砚来说,太过意外,便将过往的经历,挑挑拣拣告诉给姜砚知道。 末了她道:“那夜我守在灵堂里,表姐托梦给我,说我与她本是亲人,让我助她伸冤,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昨日我又梦到她,她告诉我说还有最后一件心愿未了,便指点我来此处。” 前世,她曾将自己能看见别人记忆之事,告诉给外祖母和舅舅知道,他们一直都在为她担惊受怕,生怕她因着这能力,会对身子不好,会有反噬。 而谢家人知道她的能力,却如获至宝,父亲谢严更是想方设法让她用这能力,帮他套取政敌机密,助他铲除异己。 如今重来一世,谢容姝不愿再让关心自己的人为她担心受累,更不愿让谢家再从她这里压榨到丝毫好处。 所以,她要假借姜娴的名义,解释她的种种反常行径—— “表姐对我说,有人要害姜家。她最后的心愿,便是让你带我回姜家,让我留在姜家,替她护住姜家,替她尽孝……” <p/ 12、第12章 姜砚听闻是阿姐托梦,脸上既惊又喜,再加上他那日亲历过长兴侯府之事,毫不犹豫便信了谢容姝的话。 “你是姜家人,自然要回姜家去。” 姜砚顿了顿,想到那日是他自己亲口应下,同意妹妹跟宁王去了宁王府,悔不当初,赶忙道:“宁王府万万不能再回去住了,你即刻跟我回家,祖母和母亲知道,心里定会十分欢喜。” 谢容姝是临时决定回姜家,事先并未与念真商量。 更何况她住进宁王府,也是因为宁王恐她们身入险地好心收留。 她不能一声不吭就走。 “表哥,那日承蒙宁王殿下收留,请容我回去向殿下当面道谢告辞,再随你回姜家去。” 姜砚一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便决定同谢容姝一道回宁王府向楚渊请辞。 谢容姝用随身带的膏脂,将自己易容成先前的模样,同姜砚一道先回红发胡商铺子所在的小巷,欲叫上王府侍卫一同回府。 可她没想到,他们刚走到巷子口,就看见人声鼎沸的蛮夷巷,传来一阵骚&#xe863;。 一个眉目清冷、周身尽是煞气的白衣男子,正打马领着一队飞骑,杀气腾腾穿过人群。 所行之处,皆是怨声载道、一片狼藉。 “宁王殿下?!” 谢容姝低呼出声:“他不是被皇上禁足了吗?” 皇帝对宁王的禁足令只是口谕,并未宣扬,是以姜砚并不知情。 听见谢容姝这么说,姜砚这才意识到什么,脸色微变,忙迎上前去。 “殿下,你怎会来此?若皇上知道,又要罚你了。” 楚渊冷着脸翻身下马,目光在谢容姝脸上凝了一瞬,见她无恙,凤眸微松。 这才转头看向姜砚,沉声道:“侍卫找不到你们,又见院中有尸首,以为你们被人掳走,传了消息回府。” 谢容姝没想到,她与姜砚仅消失小半个时辰,竟惊&#xe863;了还在禁足的宁王。 “殿下恕罪,是贫道思虑不周,让殿下担心了。” 劳宁王亲自来找寻他们二人的下落,谢容姝心下实在愧疚,真心实意给宁王作揖赔礼。 “不是道长的错。”姜砚忙道:“是我,是我追查凶 犯太过心急,让道长与我一起,才会忘了通知前头守着的侍卫。” 楚渊凤眸沉沉,看向姜砚,训斥道:“明知对方是凶犯,还以身涉险。出门连个侍卫都不带,阿姐刚走,你若再出事,可有想过姨母该怎么办?” 姜砚自来最怕宁王,知道宁王此番是真的&#xe863;了怒,吓得后背发凉,忙讷讷称是。 尽管如此,却还不忘将身子挡在谢容姝前头,免她受到波及。 前世自姜家出事后,姜砚表哥被送去边境,谢容姝已许久不曾再感受过,这种被哥哥护着的感觉,她不禁眼眶一红。 谢容姝不忍兄长被责怪,从姜砚身后走出来,抬起头,想为姜砚开脱—— 没想到,当她泛红的杏眸,刚与楚渊黑沉的凤眸对上,就看见对方猝然移开了眼。 “罢了。” 楚渊淡淡道:“忠毅侯府那些侍卫,就算真遇上危险,也顶不上什么用。明日我送几个暗卫给你,以后再有这种事发生,我定不饶你。” 姜砚听见这话,松了口气。 他心知宁王府的暗卫,都是承恩公当年亲自挑选培养的,武艺高强,赶忙受宠若惊的应下,自是不敢推辞。 谢容姝见宁王不再责怪兄长,亦是心下微松。 楚渊让侍卫在前面带路,直接去了胡商后院。 姜砚将他和谢容姝进银饰铺子以后,如何发现胡商尸身之事,告诉给楚渊知道。 楚渊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听着,可当他的目光落在胡商后颈的袖箭之时,凤眸倏然一深。 “你们是如何知道玉殒是从他手里卖出去的?”他看向姜砚问道。 姜砚自不会出卖自己的妹妹:“自然是我……” 他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谢容姝截去话头:“与世子接头之人,贫道曾在西市与他有一面之缘,知道他经常出入此处,所以才会带世子爷来这里。” 先前在酒楼发生的事,王府侍卫都看在眼里。 宁王不是好糊弄的,只需一问便知姜砚的话是真是假。 谢容姝不愿表哥再因为自己,触怒宁王。 楚渊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淡淡转了一圈,总觉得这两人今日有些古怪。 “此间之事,本王自会让人去查,回府去吧。”说完这话,楚渊先一步转身, 朝门外走去。 在他身后,姜砚与谢容姝互相对视一眼,彼此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便也跟了上去。 * 载着谢容姝的马车,在宁王府门前缓缓停下。 楚渊翻身下马,正欲进府,却见姜砚也从马上下来,看样子是要随他们一起进府。 “天色不早了,你为何还不回府?” 姜砚抬头看了看天,还没到晌午。 他眨了眨眼。 宁王虽然性子冷,可对他一直还算亲厚,再加上母亲常让他与宁王亲近,是以,每次宁王回京来,他进出宁王府就跟进出自己家一样。 这还是第一次他在宁王府门前,被宁王赶着回府…… 姜砚挠头,晶亮的眸子对着楚渊讨好地笑了笑:“殿下,我这不是还有事要跟您说么。” 楚渊剑眉微挑:“何事?” 却是没有半点要请他进府的意思。 “是祖母……”姜砚只得硬着头皮道:“祖母听闻两位道长帮阿姐伸冤,心下感激,想请两位道长去我们府上做客,还请殿下准允。” 楚渊听见姜砚的话,再看向谢容姝,总算明白这两人先前的古怪是从何而来。 “你们两个……有事瞒着本王?”他淡淡问道。 谢容姝心里一虚。 姜砚赶忙摇头:“我怎敢有事瞒着您……当真是祖母想见见两位道长。” 先前他不知道谢容姝的身份,只想着她们乃方外之人,去宁王府上得宁王庇护,就算日后回去灵云观,也没人敢找她们麻烦。 而如今,姜砚知道谢容姝是他嫡亲的妹妹,自家妹妹肯定不会真去做坤道,以后还要嫁人,妹妹的闺誉自是要紧,再怎么着也不能被人知道,妹妹曾经寄宿在宁王府上。 哪怕是宁王本尊……都不行。 楚渊深深看他一眼,轻甩袍袖,转身走进府里,没说答应,也没说不应。 姜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隐约觉得殿下这样好似是生气了,却又不知道……他为何生气。 “殿下?” 姜砚正欲追上去问,却被谢容姝轻扯衣袖拦了下来:“表哥,你在这等我,我去向殿下请辞。” 说罢,她紧了紧手,硬着头皮朝楚渊追了上去。 楚渊并未走远,颀长的身影立在王府前院那株高大的梧桐树 下,似在等着人来。 “殿下,这些日子以来,承蒙殿下关照。”谢容姝感激地道:“如今王家已经伏法,我们师兄弟不便继续在府上叨扰,特来向殿下请辞。” “你想好了么?是去姜家,还是回灵云观?”楚渊看着她:“若你不愿去姜家,本王可以替你回绝太夫人。” 谢容姝心下一紧,手心冒出冷汗。 她总觉得,在这位宁王殿下面前,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 “想好了。”她忙道:“灵云观平日里多得忠毅侯夫人照顾,太夫人有请,贫道们自该去请安。” 楚渊沉默几息,淡淡道:“既然决定了,那便去吧。” 谢容姝松了口气,忙向楚渊再三道谢、告辞,又去观月阁,将事情言简意赅告诉给念真知道。 两人匆匆收拾行囊,便去王府门口与姜砚会合。 然而,她们刚出府门,就看见两辆华贵的马车正停在门口。 谢容姝和念真面面相觑。 前面那辆马车,谢容姝自是认得,马车前头四匹油光水滑的骏马,是只有亲王才能享用的仪仗。 此刻,姜砚正站在马车外面,急的直跳脚。 他隔着锦帘劝道:“殿下,我接两位道长回府就行了,您不必亲自跑一趟,皇上这不是让您在家禁足吗?若皇上知道您到处跑,惹了圣怒……” “阿姐出事以后,本王本应去府上看望太夫人和姨母,今日既出了门……择日不如撞日,正好与你们一道。” 楚渊隔着车帘说完这话,便吩咐三喜安排谢容姝和念真上了后头的马车。 谢容姝坐在马车上,神色有些复杂,这位爷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明明都已经抗旨出了门,还敢如此招摇去忠毅侯府上…… 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姜砚见状,知道拦不住,心里惦记着还不曾回家将此事告诉给祖母知道。 他生怕先前在宁王面前扯的谎话被揭穿,不敢再多逗留,翻身上马,先一步疾驰回忠毅侯府不提。 待到宁王府的侍卫们,护着两辆马车,浩浩荡荡停在忠毅侯府门前—— 忠毅侯府已经得了消息,由忠毅侯夫人顾氏带头,阖府出门迎在了门口。 见马车停下来,顾夫人直接走到马车前,不待宁王掀开锦帘下车,便先一步福身道: “谢宁王殿下代皇上和贵妃娘娘来府上探望,只是太夫人身子不适,恐过了病气给殿下,还请殿下回府。” <p/ 13、第13章 谢容姝从后头的马车下来,听见这话,脸色微变。 外祖母的身子一向康健,前世这个时候,舅母因为表姐去世大病一场,还是外祖母一力撑起整座侯府,怎么会突然…… 谢容姝心底惶恐不安。 自她重生以来,所经历的种种,与前世相比已经发生了太多变化。 她很害怕,外祖母生病会跟这些变化有关。 正在谢容姝忐忑之时,宁王清冷的声音,隔着锦帘传出来:“既然太夫人如此交代,那本王便恭敬不如从命,改日再登门看望太夫人。” 这话让迎在忠毅侯府门口的众人,神色顿时放松不少。 谢容姝见状,这才发觉,事情恐怕不是她想的那样。 “恭送宁王殿下。”众人齐声说道。 然而,马车岿然不&#xe863;,就在众人以为,宁王或许又改变主意之时,只听他又道:“听闻太夫人素日喜欢听人讲经说道,本王特请了两位坤道来府上,愿能为太夫人解忧祛病。” 此话一出,阖府人的目光,全都落在谢容姝和念真身上。 宁王身份尊贵,又素来恶名在外,从未听说过还信什么神佛。 今日,他十分突兀送两名坤道来忠毅侯府,府里众人疑惑者有之、防备者有之、窥探者更有之。 可不管众人心里都是什么心思,至少有一点是相同的—— 在他们眼里,这两位坤道,都被打上了宁王府的标签。 倘若有那些捧高踩低之人,想轻视她们,都要掂量掂量,宁王府三个字的分量。 谢容姝和念真自然不会知道这些,尤其是谢容姝,两世以来,她都将忠毅侯府视作娘家,在她眼里,忠毅侯府比安平侯府可干净多了。 两人同众人见过礼,一同恭送宁王的车驾离开,忠毅侯夫人顾氏这才将众人遣散了去,亲自带着她们二人去了太夫人居住的明安院。 忠毅侯府是武将门第,布局简单大气,太夫人所在的明安院,更是如此。 院子正中有一方开阔地,一侧摆放着玄铁铸成的武器架,其上挂着几样适合女子用的刀剑兵器。 太夫人年轻时曾跟随老忠毅侯上过战场,如今虽然年过七 旬,可身子骨还很硬朗,每日都会在院中练剑耍刀,强身健体。 前世,谢容姝也跟着太夫人学过一些粗浅的防身功夫,所以到最后即便已是强弩之末,也还算能搏上一搏。 谢容姝跟在忠毅侯夫人身后,看着这些熟悉的兵器,想到前世跟随在外祖母身边的点点滴滴,只觉得心口都在发烫。 “太夫人,夫人带着两位道长来了。” 上房台阶上站着的丫鬟,刚隔着锦帘通报,就见锦帘被人从里面掀开,身穿墨绿绣金长褙、鹤发童颜的太夫人扶着婢女的胳膊,从屋里迎了出来。 “是我的姝儿回来了吗?” 太夫人的目光,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便锁在了谢容姝的脸上。 她松开婢女的手,踉跄走下台阶,手指颤颤抚上谢容姝含泪的杏眸:“对……没错……你就是姝儿,你这双眼睛,生的跟你娘一模一样,是我的姝儿……” 谢容姝心里一阵阵泛酸,眼泪模糊了视线。 前世,外祖母初见她时,便说的是这句话。 而今她易了容,外祖母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屏住眼泪,后退半步,端端正正跪在地上,给太夫人磕了个头:“祖母,孙女不孝,孙女回来了。” 这声“不孝”,饱含着谢容姝前世太多的酸楚,和她心底对姜家的愧疚。 娇柔又清冽的声线,似杜鹃啼血,让在场众人听了,即便不知道个中隐情,也不免感觉心酸难受,潸然泪下。 太夫人一把抱住谢容姝,悲声道:“好孩子,是祖母没能找到你,这些年你受苦了,受苦了……” 外祖母身上熟悉的檀香味,让谢容姝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酸涩和苦楚,紧紧抱着太夫人,痛哭失声。 * 半个时辰后。 重新净面梳妆、洗去易容、脱下道袍换了身衣裳的谢容姝,回到明安院的上房。 露出真容的谢容姝,与太夫人有三分相像,更与已逝的姜莲有五分神似,让明安院里服侍的侯府老仆们无不信服。 在太夫人和顾夫人的询问下,谢容姝将幼时如何被妙玄女冠所救、在道观成长的点点滴滴,告诉给外祖母和舅母知道。 念真在一旁听了,也适时添补些谢容姝幼时的趣事来说。 太夫人自 是阅人无数,见念真是个淳朴至真的性子,便知道谢容姝流落在外这些年,虽然日子过得清苦,却也没有受到摧残,心里那份没有找到谢容姝的愧疚,稍稍平复了一些,对抚养谢容姝长大的妙玄女冠更是心生感激。 期间又说起长兴侯府之事,谢容姝便将先前对姜砚说过的“姜娴托梦”一说,又对太夫人和顾夫人说了一遍。 好在谢容姝前世早已练就“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功力,就连太夫人和顾夫人这样的人,也对她说的话深信不疑。 只是,当谢容姝对太夫人请求,要按姜娴梦里所托,留在姜家,再不回谢家时—— 太夫人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孩子,不管娴儿托付给你什么,祖母都不能自私让你留在姜家。你是谢家的女儿,祖母还要给你找门好亲事,看着你嫁如意郎君,才有脸去黄泉见你娘,才对得起你这些年受的苦。” 谢容姝含泪摇了摇头。 前世便是这样,外祖母一心要将她托付给最信任的人,才会默许徐怀远与她接近。外祖母病故之时,还拉着徐怀远的手,让他好好对她。 可到头来…… “孙女不愿嫁人,孙女只想一辈子留在姜家,一辈子陪在祖母和舅母身边。” 这话是谢容姝发自肺腑所说,可听在太夫人和顾夫人耳中,却同撒娇无异。 太夫人拍了拍谢容姝的手,眼底都是宠溺:“好好好,你不想回谢家,就暂且先在祖母这多住些日子,过些日子再说。” 谢容姝一听这话,便知道外祖母并未将自己的话当真。 她还欲再说,就见顾夫人朝自己使了个眼色。 谢容姝想起先前在侯府门口,顾夫人请宁王回府时,曾称太夫人身子不适。 虽说打从谢容姝见到太夫人起,不曾见过太夫人脸上有病容,可是此刻,许是太过伤神的缘故,太夫人脸上,已有了几丝倦色。 谢容姝心知自己留在姜家的事,不能急于一时,便按下心里想说的话,又与太夫人聊了几句家常,便跟在顾夫人身后,从上房退了出来。 顾夫人将谢容姝和念真二人,安置在明安院的侧院。 太夫人素来喜静,晨昏定省皆免,明安院平日里鲜少有人来打扰。 谢容姝住在侧院,就算不易容,也不担心被人看见。 谢容姝将念真安置好,跟着顾夫人走进侧院的上房,刚在扶手椅上坐定,便迫不及待地问道:“舅母,外祖母的身子可是有恙?” 顾夫人慈爱地看着她,温声道:“莫担心,你外祖母身子一向康健,如今你回来,老人家的心结解开,身子会越来越好。” “那方才在府门口,舅母为何要拦下宁王殿下?”谢容姝不解地问。 “是你外祖母想的法子。” 提到宁王,顾夫人脸上带了几丝愁容:“渊儿这孩子,性子太固执,突然从边关回来不说,一听娴儿出事,便去长兴侯府上放火……皇上命他闭门思过,他非但出门,还要来咱们府上。你外祖母只有谎称身子不适,将他拦在府外。如此,他只要不下马车,纵然出府也算仍在闭门思过中。就算皇上当真怪罪下来,贵妃也能在皇上面前为他求情。” 谢容姝闻言,心里一&#xe863;。 她一直没想通,这世究竟出了什么差错,会与前世相比,发生那么大的变化。 如今再听见舅母提及宁王突然从边关回来,才猛地发现,她所经历的许多变化,好似都与宁王有关。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宁王突然从边关回来了呢? 谢容姝隐约觉得,只要能搞清楚宁王回京的原因,或许能够发现,这一世发生变数的症结,究竟在哪里。 顾夫人见谢容姝突然恍了神,以为她仍在意留在姜家之事,便走到她面前,温声道: “孩子,你外祖母年纪大了,最想见的便是孙儿孙女都有好的归宿,‘不想嫁人、一辈子留在姜家’这样的话,纵是心里这样想,也不必在你祖母面前说出来。娴儿当年也同你一样……舅母当初也是想让她嫁个好人家,有个好归宿,没想到……” 顾夫人提起姜娴,眼眶一红,拉起谢容姝的手:“孩子,从今往后,你就是舅母的女儿,无论你想回谢家,还是要留在姜家,这个家只要舅母在一天,舅母都会全力支持你。” 这些话,像暖流一样,汩汩流进谢容姝的心间。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世,舅母对她从来都是视如己出。 谢容姝用力点了点头,像前世常做的那样,扑进顾夫人的怀里。 只是,她心里知道,按照前世的轨迹,纵然舅母一力支持她留在姜家,也禁不住外祖母一心想为她好,让她嫁人,而被父亲谢严说&#xe863;,送她回谢家。 而现在,她所要做的,便是在谢家得知她身份上门前,让外祖母和姜家,看清谢家人的真面目…… <p/ 14、第14章 入夜,秋风萧瑟,枯叶被风卷着,掠过京城寂静的街道,犹如鬼魅在穿行。 漆黑的深巷里,一个黑衣人踉跄跑着,时不时惊恐回头看一眼,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追着他索命一样。 黑衣人跑着跑着,似是力竭,捂着心口,气喘吁吁停下了脚步。 他凝神细听,正暗自庆幸从鬼门关逃过一劫,可不成想—— 一抬头就看见,正前方巷子的出口处,有道白色身影,正倚墙而立,悄无声息等在那里。 那人半身匿于阴影中,半身沐浴在月光之下。 月光洒在他俊美无俦的侧脸上,漫开一层皎皎清辉,看上去好似不染纤尘的谪仙。 可那隐在阴影中的半张脸,森冷诡魅,教人一望就觉得遍体生寒。 “你……你是何人?” 黑衣人不&#xe863;声色抬起右腕,正欲触&#xe863;藏在袖中的机关,只觉得眼前一花,男子脚下微&#xe863;,便似鬼魅般欺近。 “咔哒——咔哒——” 随着两声关节的脆响,黑衣人的右臂、左膝乍起断裂的剧痛,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后背。 前后只不过几息的功夫,他便被废了一只手臂,和一条腿! 方才离得远,黑衣人还不曾看清。如今近在咫尺,他终于看清白衣人的真容。 “宁……宁王殿下?!” 黑衣人半跪在地上,脸上全是惊惧之色。 楚渊在黑衣人面前蹲下身,抬起那只刚被他废掉的右臂,掀开袖子,露出绑在黑衣人小臂上的黄铜箭匣。 “徐梁,徐莽豢养的死士,擅机括之术。” 楚渊的视线,淡漠落在黑衣人的脸上,仿佛在看一个死人:“今日你去西市蛮夷巷,杀了一个胡商,说来听听,徐莽为何会在这时派你去杀那个胡商?” 徐梁瞳孔一震。 他是威远侯秘密豢养的死士,之所以认出眼前这人是宁王,皆因白天混迹在蛮夷巷的人群中,看见宁王带人去了案发现场。 只是,他不明白,今日他是第一次为主人办差,以前从未在人前出现过,宁王怎会知道他叫什么,擅什么? 难道……皇上早已对威远侯府起了疑心,威远侯府的一举一&#xe863;皆在 皇上的掌控之中? 想到这个可能,徐梁面如死灰。 “既落入殿下手中,要杀便杀,无可奉告。”徐梁咬牙道。 他只恨自己技不如人,不能将这消息禀报给主人知晓。 楚渊锐利的眸子,仿佛看出徐梁心中所想。 他本就不指望,能从一个死士口中,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若有可能……”楚渊站起身,淡淡道:“给你主子带句话,让他好自为之,否则,长兴侯是什么下场,他便是什么下场。” 徐梁心下一松,大口喘着粗气。 他万没想到,自己竟能在这煞星手里,侥幸捡回性命。 然而,下一瞬—— 楚渊淡漠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仿若地狱里催命的符咒。 只听得他对手下吩咐道:“给他留一口气,明日午时将他扔到威远侯府门口,再通知京兆尹,蛮夷巷的案子是此人所为。” * 谢容姝得知徐梁死的消息,已经是三日以后。 她刚跟着太夫人学了半套强身健体的刀法,就见姜砚神色凝重带着两个黑衣人走进了明安院。 “你这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可是出了什么事?”太夫人接过婢女递过来的帕子,边拭去额角的汗,边看向姜砚问道。 “祖母可还记得,妹妹回来那日,孙儿跟祖母说过,在蛮夷巷发生之事?” 太夫人与谢容姝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自然记得,你们两个去查玉殒,还碰上一桩命案。” 蛮夷巷之事,姜砚自是如实向太夫人禀报过。 “正是那桩命案。”姜砚脸色有些发白:“凶手找到了,两日前,那人被挑断手筋脚筋、还被挖去双目、割下双耳和舌头……丢到了威远侯府门前,孙儿刚从宁王那里得到消息,那人昨日已经死在京兆尹的大牢里。” 谢容姝错愕地睁大双眼。 据她那日从胡商尸身上探得的信息所知,杀死胡商之人,是徐怀远手下得力干将徐梁。 可表哥在说什么? 徐梁他……死了?! 前世徐梁为徐怀远在背地里做下多少见不得光的事,在她死前不久,还听说新帝看中了徐梁的能力,从徐怀远手里将他讨了去。 怎么会被人丢到威远侯府门口,还死在大牢里?! “怎能 确认那人便是凶手?”谢容姝谨慎地问。 “那人右胳膊上绑了一个特制的箭匣,里头的袖箭与那日胡商后颈里那根一模一样。” 姜砚顿了顿,又道:“京兆尹那边有目击证人看见此人进过胡商那条巷子,必是那人无疑。” 谢容姝紧了紧手。 徐梁擅机括之术,京兆尹仅凭箭匣和目击之人,便断定死的那人是凶手,死的多半是徐梁找的替死鬼。 可为何会在威远侯府门口发现的? 谢容姝想不通,她还欲再问—— 就见太夫人指着姜砚身后两个人:“这两位是……” “这是宁王殿下送来的暗卫。”姜砚脸上尽是感激之色:“殿下说蛮夷巷的事蹊跷的很,凶犯虽被京兆尹抓获,可又是那样的惨状,恐这背后有人在捣鬼,说不定还有后招。所以殿下便送了几个暗卫来,这两位是我挑出来保护妹妹的。” 太夫人看着姜砚,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她揉了揉眉心,朝那两个暗卫摆手:“你们且先退下。” 暗卫们迟疑一瞬,拱手退出了小院。 太夫人走到姜砚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你这个缺心眼的小子,你是吃什么长大的,怎就只长个子不长心!若你有你爹一半心智,我将来也能含笑九泉!” “祖母……祖母……”姜砚连连喊疼:“有话好好说……孙儿不知错在哪了,您饶了孙儿,您好好说……好好说……” “你这个蠢货!” 太夫人松开他的耳朵,恨铁不成钢道:“妹妹的身份,谁都不知道,先前住在宁王府,亦是易过容的,此事除了咱们姜家这几个人,只有天知地知。可你今日偏就把宁王送的暗卫领到你妹妹跟前来,你是巴不得让宁王知道,你妹妹就是那个坤道么!” 姜砚被那凶手的惨状给吓到,只顾着要护住妹妹的安危,所以才第一时间从宁王送的暗卫里,挑了最好的两个送过来。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蠢的事! “哎呦!”姜砚狠拍脑门:“我真是……真是大意了!这……这要如何是好……” 谢容姝原本全副心思都在凶手被丢到威远侯府门口这件事上,听见祖孙二人的对话,总算回过神来。 “无妨的。”她不甚在意道:“就算宁王知道,也没什么。” 她先前易容,只是为了在长兴侯府方便行事,不想被人窥到她与姜家的联系。 并不是为了防备宁王。 在她看来,以宁王那种万事漠不关心的清冷性子,就算他老人家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根本不会在意。 “那怎么行!” 太夫人嗔她一眼:“若被人知道,你一个待字闺中的小丫头,曾在宁王府上住过,你以后还要不要嫁人。不成!不成!” “祖母,宁王既送了暗卫给咱们,便不会再收回去。”姜砚挠了挠头:“三喜公公也交代了,这些人以后便是咱们忠毅侯府的人,想来……他们也不会做出背主之事,将这种事告诉给殿下知道……”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太夫人沉吟几息,交代道:“为了姝儿的安危,暗卫便就留下。至于姝儿回来这件事……也确实该给外头透个信儿了,总不能一直这么藏头藏尾下去。此事我会跟你母亲商量着办,你们两个莫在暗卫面前说漏了嘴。” 谢容姝没想到,宁王送暗卫这件事,竟会让外祖母决定提前对外曝露她回来的消息。 她几乎可以肯定,若安平侯府那几位知道,她这个嫡女被姜家寻了回来……必会像前世那样迫不及待登门来确认真假。 “祖母,我……” 谢容姝还想再为自己争取一下,就见太夫人已经风风火火命人去寻顾夫人来。 她知道以外祖母的性子,一旦决定的事,很难更改,只得按下到嘴边的话。 姜砚趁着太夫人不备,偷偷将谢容姝拉到一旁,低声道:“听三喜公公说,蛮夷巷之事已经惊&#xe863;了皇上,那凶手被丢到威远侯府门口,坊间便有人传言,凶手是威远侯豢养的死士。现在京城谣言四起,说区区侯府敢养死士,威远侯徐莽定有不臣之心。咱们姜家和徐家素来交好,先前阿姐下葬,怀远还特地赶回来为阿姐送葬,徐世叔向来对朝廷忠心不二,又怎会有什么不臣之心。这背后造谣之人,若真得逞,那咱们家……恐也会被天家怀疑。” 他顿了顿,看着谢容姝问道:“先前你说阿姐曾托梦给你,说有人要害姜家,会不会就是这背后造谣威远侯府之人?” <p/ 15、第15章 把凶手扔到威远侯府门前这个细节,令谢容姝总觉得蹊跷。 京兆府死的凶手究竟是谁?为什么威远侯府会被扯进来?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玄机? “表哥可有办法带我去京兆府,瞧瞧那凶手的尸身吗?或许我能查出,到底是什么人在后头捣鬼。” “京兆府岂是人人都能进的。” 姜砚睨着她,断然拒绝:“更何况,你是个姑娘家,去那种腌臜地方作甚。” “表哥你忘啦。” 谢容姝指着自己的脸:“我会易容术,保管别人瞧不出我是个姑娘。再者……那日在胡商院子里,我还发现一些线索,你若不带我去瞧瞧凶手,又怎能知道这桩案子后头,到底是不是有人想害姜家?” “这……”姜砚犹豫起来,他自是亲眼目睹过妹妹的能力,再加上有阿姐托梦…… 姜砚咬牙点了点头,叮嘱道:“你把易容的东西涂厚一些,可千万别让人看出来,否则祖母和阿娘知道非打死我不可……” * 京兆府,停尸房。 谢容姝易容成小厮模样,跟在姜砚后头,随京兆府的衙役进了停尸房。 这回为了让表哥放心,她特意用了□□,等同于完全换了一张脸,保管谁都看不出她是谁。 外头虽然是晴天白日,可停尸房里却阴暗潮湿。斑驳的桌案上,还点着油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腐浊之气,还夹杂着血腥味,让人几欲作呕。 领头的衙役约莫二十来岁,长着一副机灵样,眼见姜砚打从进门便掩住了口鼻,好心提醒道:“公子,您没事儿来瞧那人的尸首作甚,那人死的太惨,您若见了,怕是几天几夜都吃不下饭,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姜砚顿住脚,他一点都不想看那凶手的样子。 可是,为了妹妹…… “少废话,小爷我就好这口儿,他死的不惨,我能花十两银子来看他么?赶紧带路。”姜砚牛轰轰地道。 衙役讪笑两声。 他见过不少斗鸡走马的纨绔子弟,到处寻刺激,找乐子,还真没见过眼前这位这种……到处找死尸寻刺激的。 “此人便是那个杀死胡商的凶手。” 衙役将 他们带到最里面墙角放着的一具尸身前,低声道:“此案的卷宗已经递到了皇上跟前,明日还要请大理寺派仵作来验尸呢,公子爷您看归看,可要悠着点,别吓得把这停尸的板子给掀了,那可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姜砚不耐地朝他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规矩。 衙役见状,也不再说什么,脚底抹油似的,赶忙退了出去。 整间停尸房便只剩下他们兄妹二人。 “表哥,你且在一旁等着,我自己来便好。”谢容姝说道。 姜砚自是求之不得,连连往后退了二三十步。 谢容姝见他站定,这才掀开白布—— 尽管心里早有准备,她还是被眼前这人的死状狠狠吓了一跳。 眼睛、耳朵的位置,都成了血窟窿。 整张脸上唯一完整的,便只剩下鼻子和紧闭的嘴巴。 谢容姝根本看不出他五官本来的面貌,更分辨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徐梁。 谢容姝颤颤伸出手指——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样惨死的人,尸身残留的记忆,多半都是死前受到折磨的画面。 对于谢容姝来说,窥探到这样记忆,就好似把那人受到的折磨亲身经历过一样。 不是万不得已,她还真的不想去碰这样的尸身。 只是,今日是她求了表哥带她来这里,便一定要确认这人的身份。 只有这样才能解开她心底的疑惑。 谢容姝强忍下心头的惧意,伸出手指,正准备摸上那人的脸,窥探他死前的记忆—— 突然,她只感觉手腕倏然一紧,一只从斜里伸出的大手牢牢抓住了她雪白的皓腕。 “这尸身要交给大理寺仵作验看,闲杂人等不得擅&#xe863;。” 淡漠又熟悉的声音,让谢容姝抬眸,猝不及防间,她的视线跌入一双寒潭般的深眸里。 是宁王楚渊。 他怎会突然出现在此? 楚渊冷冷说完,面无表情将谢容姝的手,从尸身上方移开。 一旁的姜砚,眼见楚渊从他身后冲上去,冒然抓上了谢容姝的手腕。 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她是我妹! 姜砚心里着急,赶忙站直身,眼睛直直盯着自家妹妹被宁王握住的手,迈开步子便往两人身边凑。 “表哥,你怎会来此?” 说话间, 他已经不&#xe863;声色挤到两人之间。 姜砚等不到楚渊回答,正欲悄悄伸手“解救”妹妹—— 就见宁王淡漠地松开了手。 谢容姝忙低下头,退到姜砚身后。 她手腕上还残留着宁王手心的余温,这种感觉让她极不自在,不由得将皓手在袖中用力擦了擦,想要擦掉腕间的异样。 楚渊见状,凤眸一深。 “此人是谁,怎么本王以前从没见过?”他状似漫不经心看向谢容姝问道。 见宁王点名妹妹,姜砚心虚到汗毛都快要炸起来,他磕磕巴巴回答:“是、是我新挑的书、书童。” “书童?”楚渊剑眉微挑:“你这书童为何会对徐梁的尸首感兴趣,嗯?” 徐梁! 谢容姝从楚渊口中听见这个名字,杏眸微凛。 她原以为此人是徐梁找的替死鬼。 没想到,死的这个人竟真是徐梁! 以宁王的本事,他既查出此人是徐梁,那便绝不会有错。 “徐梁是谁?”姜砚不&#xe863;声色将谢容姝挡在身后。 楚渊朝敞开白布的尸首指了指:“此人就是徐梁。” 姜砚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猝不及防瞥见尸首狰狞的死状,吓得他腿一软。 谢容姝赶忙托住他的胳膊。 然而,这样的&#xe863;作,却让宁王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的身上。 “你这书童,看着孱孱弱弱的,胆子却比你还大几分。”宁王意有所指道。 谢容姝下意识松开托住姜砚的手,往回缩了缩肩膀。 纵然她对自己的易容术有信心,可是此刻却不知为何,有了被人看穿的感觉。 “你还没跟本王说,你今日怎会来此?”宁王再次看向姜砚。 姜砚清了清嗓:“我就是听说,这人死的惨,就想着来练练胆子。” 话虽这么说,可他始终都不敢再往尸身的方向看第二眼。 “只是,这……这……这人也死的太惨了。”他嘟囔道。 “惨?”宁王深深看他一眼,意有所指道:“此人心狠手辣,死的这么惨,定是作恶多端引得仇家上门寻仇才会如此,也算是恶有恶报。” 谢容姝对这话深以为然。 前世,徐梁擅长的机括之术,全都用去做了刑具,但凡落入他手里之人,不死也要脱好几层 皮。 她不知道,后来表哥有没有落进徐梁手里。 谢容姝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好在,徐梁如今死了。 虽不是她&#xe863;的手,可是能见到他死的这样惨,谢容姝心底也有了些许欣慰。 “如今看也看完了,你也该回去了。” 楚渊看着姜砚,敲打道:“上次是胡商,这回是徐梁,以后像这种死人呆的地方,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便将你丢去看城门。” 姜砚下意识点了点头,宁王向来说到做到,他说过的话,就算借姜砚十个胆,也不敢反抗。 谢容姝心里暗暗叫苦,她好不容易说&#xe863;表哥带她出府来查看尸身,结果尸身都没碰到,表哥还被宁王勒令以后再也不许接触死人这种事。 那她先前在胡商记忆里发现的另一桩事,没有表哥帮忙,她要怎么查?! 直到这刻,谢容姝深刻意识到,自己所能倚仗的东西并不多。 她要护住姜家,要报前世之仇,不能只靠窥探人记忆这点能力,她得有自己的眼线和帮手才行…… <p/ 16、第16章 五日后,忠毅侯寻回安平侯失散多年嫡长女的消息,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与此同时,朝堂上皇帝当众斥责宁王无诏返京、任性妄为的消息,也甚嚣尘上。 而原本传得沸沸扬扬的,“威远侯豢养死士”、“有不臣之心”的传闻,却不知为何偃旗息鼓,再也听不到半点风声。 这日,谢容姝易容成翩翩公子的模样,带着从舅母那里讨来的两个小厮,坐在京城最好的酒楼悦来楼里,听说书人讲她与姜家认亲的段子—— “……忠毅侯救下崔员外,员外感激涕零,携家眷拜谢忠毅侯的救命之恩,就在这时,忠毅侯发现崔员外的女儿,肖似已故的安平侯夫人。众所周知,安平侯故去的夫人,是忠毅侯的亲妹妹,姜夫人唯一的女儿,十五年前被人掳走,至今下落不明。” “忠毅侯询问之下,发现崔家这个女儿正是十五年前崔员外从拍花子手里救下的。崔员外的太太出身范阳卢氏,那可是百年世家名门之后。卢太太膝下无女,便将此女收为义女,悉心教导、视如己出……忠毅侯见这外甥女,出落得亭亭玉立、蕙质兰心,心下甚慰。” “正所谓善有善报,当年崔员外救下孤女,结了善缘,才会在遭逢大难之时,被忠毅侯所救。而忠毅侯也因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才能将亲姐唯一的骨肉寻回,这便是善缘……” 谢容姝听着这个段子,蹙了蹙眉。 这是外祖母和舅母商议之下,给她编的身世。谎称她被边关一个员外家收养,机缘巧合与舅舅相认,这才回了姜家。 故意散播这样的身世,一来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让别人将她与长兴侯府的坤道联系在一起。 二来,外祖母也是想她将来回安平侯府,不会因为曾经是坤道的身份,被谢家人嘲笑、瞧不起。 只是,谢容姝从来不觉得,在道观长大,是一件丢脸之事。 恰恰相反,两世她都觉得—— 幸好自己是在道观长大的,才有了十三年的快乐时光。 若一直都呆在谢府,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或许……连命都保不 住,也未可知。 “公子,我们家主人有请。”店小二走到谢容姝面前,低声说道。 谢容姝点了点头,示意两个小厮在原地等候,而她自己,则跟着店小二,进了悦来楼的天字一号房。 悦来楼坐落在东湖旁,天字一号房的一侧正临着东湖。 谢容姝一进门,偌大的房间,布置得精致华美。房中熏着暖香,有两个身材婀娜的乐伎,正在抚琴跳舞。 一个身穿月白长袍的男子,修长的手执着一盏白玉杯,慵懒倚在房间临湖的凭栏处,欣赏着远处水天一色的美景。 “主人,姜公子来了。”小二通禀道。 男子回过头,平平无奇的脸上,有一双极亮的桃花眼,眼梢微微上挑,将谢容姝打量一遍。 谢容姝执着扇子,朝男子揖手见礼。 男子这才挥退房里的乐伎,对着谢容姝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点虚礼都无,举手投足间却又有种散漫矜贵的风姿。 若是旁人,必会觉得这男子傲慢无礼。 可谢容姝却神色如常,走到男子对面,坐了下来。 男子的目光,盯着谢容姝的脸,好似发现了什么有趣之事:“公子姓姜?与忠毅侯府有什么关系?” “在下是姜家远亲,家道中落特来京城投靠侯府,如今正住在忠毅侯府上。” 男子挑了挑眉,意有所指道:“姜家的男子,个个生的好,姜公子这长相,平淡了些,看着倒不像姜家人。” 谢容姝的目光,意味深长落在男子的耳廓上:“听闻公子风姿卓绝,今日一见……好似也有些寡淡,咱们彼此彼此。” 明明是喝过酒的,可男子的脸皮半点没有微醺之色,反倒那耳廓,却是微粉。 足以见得,这男子同她一样,也是易过容的。 男子听到谢容姝的话,轻嗤一声。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玉壶,将手里的白玉杯斟满,抿了一口,漫不经心地问:“忠毅侯府向来慷慨大方,公子既投靠忠毅侯府,必是吃穿不愁,我这悦来楼的规矩,公子不会不知道吧?” 谢容姝不仅知道,简直太知道了。 悦来楼,不仅是京城最大的酒楼,更是京城各种消息的集散地。 而眼前这男子,便是悦来楼的主人——临江公子。 临江公子,家世来历不明,却手眼通天。 他的眼线耳目遍布整个京城,在这京城的地界上,没有他探听不到的消息,亦没有他的手伸不进的地方。 悦来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想要从悦来楼获取消息和帮助,只有两个途径,要么花费重金,要么拿有价值的消息去交换。 前世,谢容姝背后有谢严和整个安平侯府做后盾,从不缺钱。 为帮谢严办事,她从临江公子处花重金买了不少消息。 正因为这些消息,才能助她帮助谢严和徐怀远打压对手,铲除异己。 可如今……刚重生的谢容姝囊中羞涩,既没钱更没人手,花费重金……她是一定花不起的,只能走第二个途径——拿消息来换消息和人手了。 谢容姝前世与这位临江公子合作过许多次,深知眼前这人,虽然浪荡不羁,却是个重信守诺之人,所以才会第一时间找上门来。 “规矩我自然是知道的。” 谢容姝从袖中掏出一只卷轴,放到桌子上,推到临江公子面前:“这是我今日带来的消息,当作给公子的见面礼,也聊表我的诚意。” 临江公子将手里的白玉杯放到桌子上,随手拿起卷轴,当他看完卷轴上的内容,那双慵懒的桃花眼微微一亮。 他合上卷轴,再看向谢容姝时的目光,更多了几丝兴味:“这消息若是有用……你想从我这换什么?” “换些人手。”谢容姝直视他的眼睛说道:“既能保守秘密,又能帮我做事的人手。” 临江公子那双桃花眼里仿佛有光华涌&#xe863;。 “那就这么定了。”他勾唇一笑:“三日后,我给你答复。” * 入夜,宁王府里一片静谧。 楚渊独自一人,站在倚风阁的窗前,隔湖往对面远眺。 那里没了烛火,一片漆黑。 就好似他这几日的心情,空落落的,纵然被皇帝当众斥责,也丝毫提不起半分精神。 “咦?”随着一声低呼,一个诧异的声音从他背后传过来:“你这房里怎么乱七八糟的,这都是些什么?鬼画符么?” 楚渊剑眉紧蹙,冷着脸转过身,看着深夜来访的不速之客。 “顾淮,不在你的悦来楼呆着,来我这里做什么?”他不 悦地问道。 若是谢容姝在,必会认出楚渊眼前这人是谁。 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临江公子。 临江公子,真名顾淮。 承恩公顾家唯一的嫡子,顾皇后和顾贵妃的亲侄。 除了楚渊,没人知道大名鼎鼎的临江公子就是顾淮。 “我自然是怕你想不开,寻了短见,所以赶紧来瞧瞧你。”顾淮笑着道。 他随手欲扯下眼前贴在窗棂上的鬼画符,可谁知指尖刚碰上符纸,就见一个手刀毫不留情地朝他劈了过来。 “诶!怎么这么大火气。”顾淮脚下微&#xe863;,闪身躲开,桃花眼里尽是诧异。 “瞧完了,你可以滚了。”楚渊冷冷道。 顾淮已经习惯他这副模样,不以为意。 “听闻你找事找到威远侯府上,皇上雷霆震怒,又罚了你一年的俸禄。我今日得了个消息,或许对你有用,你要不要看看?” 他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张卷轴,朝楚渊丢了过去。 然而,楚渊根本没有接的意思,卷轴擦着他的衣袖,跌落在地上。 “没兴趣。”楚渊漠然道:“你再不走,我叫人把你扔出去。” 顾淮夸张地捂住心口:“好歹我也是你哥哥,你怎么每次都对我如此狠心!” 楚渊倏地沉下了脸。 “不看就算了。”顾淮叹息一声,遗憾地摇头:“本以为你感兴趣的话,我就跟姜家那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子做个交易,你若不感兴趣,那我就只能回绝他了。” 听见这话,楚渊眉心微&#xe863;。 姜家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子…… 又找上顾淮的。 不会有别人。 他垂眸,看着掉在脚边的卷轴,脚下稍一用力,卷轴从地上弹起来,被他接在了手里。 顾淮本转身欲走,听见&#xe863;静回头—— 就看见前一刻还冷拒他的楚渊,正走到桌案前,调亮油灯,打开卷轴看了起来。 那表情……和小时候楚渊在姑母殿中偷吃蜜糖时,一模一样。 不对劲。 这小子很不对劲。 “怎么样?”顾淮踱着步子走到楚渊身侧:“这消息若是确凿,便能让你免受皇上责罚,还能让威远侯府摔个跟头,你要收吗?给你算个亲情价,八千两,如何?” 楚渊若无其事收起卷轴,睇着他问:“你方才说,给你这消息的人,要跟你做交易,做什么交易?” 这还是第一次,楚渊对顾淮有好脸色。 顾淮对他的问题,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楚渊听到最后,淡淡地道:“这消息我收了,若以后那人还送消息给你,你全都拿我这儿来,我全收。” <p/ 17、第17章 姜家对女儿向来都是宠的,谢容姝一说想出门透气,忠毅侯夫人便给她安排了个姜家远亲的身份,送她两个家生子做小厮,还给她在外院安排了一个“住处”。 谢容姝对舅母给她安排的小厮非常满意,一个叫福茗,一个叫福星,前世他们作为陪嫁,跟着她去了威远侯府,一直替她在外面办事。后来,姜家出事,阖府百余口被发配岭南,她便将这两人送去岭南打点一切。最后,应该也是命殒在徐怀远的手里。 平日里,谢容姝若想换男装进出侯府,便去那院子里更衣打扮。待到她回内院时候,便由福茗假扮成她,在院中闭门读书,以掩人耳目。 谢容姝没想到,第二日便得到了临江公子的回复。 临江公子的信,送到门房上,直接被门房收下,送进了谢容姝在外院的“住处”,最后经由小厮的手,传进了内院。 因着顾夫人是顾淮的姑母,顾淮自不会安插眼线到忠毅侯府上,顾淮派去送信的人,见门房直接将信送进府里,便以此确认谢容姝是姜家远亲的身份无疑,自去顾淮面前复命不提。 在谢容姝收到的信里,临江公子不仅交代了与她交易成立的事宜,还随信附赠一张面值四千两的银票。 四千两,不算小数目,大大超出了谢容姝的预期,真是一份意外之财。 谢容姝让福星将这四千两银票去兑成小额,留一部分自用,剩下的便都给了念真。 这几日,谢容姝时常出门,念真也没闲着。 除了日常陪太夫人说话,便是跟着顾夫人指派的管事,同工匠见面,跟进灵云观的修缮之事。 念真已经与谢容姝约好,待到灵云观修缮完毕,她便搬回灵云观去。 又过三日,谢容姝在姜砚口中,得知了那日她将卷轴交给临江公子以后,京城里发生的事。 “京兆府顺着徐梁的尸身线索往深处查,查到了京郊一处庄子,衙役从庄子的密室里搜出不少用机括改良的兵器,还有许多兵器图纸。没想到那徐梁竟是个善造兵器之材。虽说搜出来的兵器数量,还够不上私藏兵器之罪,但这改良的,大都是 机弩之类。端看天家如何看待此事,若天家想治罪,单凭这点东西,就能治他个私造兵器的谋逆之罪。” 说到此,姜砚面色凝重地看向谢容姝:“你猜那庄子是谁的?” 谢容姝自然知道那庄子是谁的。 毕竟,庄子的地址,和庄子藏匿兵器的地方,她全都在送给临江公子的卷轴上,标的清清楚楚。 大周朝从高祖开始,便明令禁止公侯豢养府兵和私造兵器。 那庄子是威远侯府训练死士的地方。 威远侯的门客里,曾有一个擅长兵器制造和改良之人,徐梁便是那人生前的亲传弟子。 前世,徐莽死后,西北战事吃紧,徐怀远便用那密室里的图纸,将一些用于远程作战的机弩进行了改良,在一些战役上发挥不小的作用,还因此受到了皇帝的褒奖。 可是,谢容姝知道,威远侯生前,在训练死士的庄子上,专门命人辟了一间密室做机弩改良,绝不是为战事所用。 前阵子徐梁一案,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让谢容姝明白,尽管威远侯常年驻守边关,可朝堂上盯着他的人也不少。 在这种时候,她将威远侯这庄子和私造机弩之事,当做消息卖给临江公子,存的便是借由临江公子的手,给威远侯的仇家递刀子的心思。 更何况,不仅能递刀子给威远侯府的仇家,还能替帮助过她的宁王殿下解围,简直是百利而无一害。 如今姜砚问起此事,谢容姝倒不好推说不知,便忖度着道:“前段日子,京城里不是说……那凶手是威远侯府上的死士?” “死士不过是有心人造谣,可那庄子,千真万确就是威远侯府的庄子。” 姜砚脸上有几分愁云:“庄子是威远侯夫人的陪嫁,威远侯夫人病故以后,威远侯常年领兵在外,这庄子便由侯夫人留下的管家打理,那管家说,徐梁只是投靠徐府,暂住在庄子上……如今弄出这档子事来,威远侯府怕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谢容姝古怪看着他:“表哥就没想过,那徐梁或许真是威远侯府的死士,而庄子里的东西,亦当真是威远侯的私藏?” “无稽之谈。”姜砚嗤之以鼻:“徐世叔向来忠君不二,就算真要改良兵器, 大可递折子上去,让军器监去造,绝不会私下行事。” 正因为威远侯想要改良兵器,大可光明正大交给军器监去做。 所以私设密室来做这种事,才更显居心叵测。 姜家与徐家关系亲厚,谢容姝心知现在就算告诉姜砚实情,他也未必会相信。 她很奇怪,姜砚怎会知道那庄子的来历,便问道:“表哥是如何知道那庄子是威远侯夫人陪嫁的?今日悦来楼的说书人,也没讲这段呀?” “自然是怀远跟我说的。”姜砚正色道:“我听到消息,便去了威远侯府上,怀远正打算进宫向皇上当面澄清。怀远这几日憔悴了许多,都是这些事情闹的。怀远还跟我说,不管此事结果如何都不希望忠毅侯府出面,以免遭受无妄之灾。到这种时候,他还想着咱们府上,阿娘说明日便递牌子进宫去,看看贵妃那里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谢容姝脸色微变。 尽管她知道姜徐两家素来亲厚,可没想到舅母明知威远侯府极可能会被定为私藏兵器的大罪,还会看在姜徐两家的情分上,进宫去求贵妃。 想来,应该是徐怀远不远千里赶回来参加姜娴的葬礼,舅母才会铭感于心。 徐怀远向来惯会做这些场面事,谢容姝强按下心底的愤恨,看向姜砚:“表哥还是去劝舅母不要插手此事。” “这是为何?”姜砚不解地问:“以两府关系,若明知道威远侯府蒙受不白之冤,咱们还不出手相助,日后如何见人?” 谢容姝急中生智:“表哥可还记得,那日咱们去京兆府停尸房时,遇上宁王殿下。表哥可曾想过,宁王殿下明明被皇上禁足,为何出现在京兆府的停尸房?” “你是说……宁王殿下在查此事?” 姜砚变了脸色:“是了,胡商被杀那日,殿下因为担心我,不顾皇上的禁足之令,赶来相救,贵妃娘娘便是以此在皇上面前为殿下求情。殿下既然涉足此事,此事又关乎表姐所中之毒的来历,他继续往下查,也是情理之中。” “对对对,你说的很对!”姜砚总算想明白了:“既是殿下在查此事,那便不能去找贵妃求情了。” 谢容姝闻言,暗暗松了口气。 自家表哥虽然跟徐怀远 亲近,可他对宁王殿下,更亲近。 扯出宁王这张大旗,表哥绝不会为了徐怀远而去跟宁王作对。 然而,下一瞬—— “阿娘去求贵妃有什么用,该找宁王殿下才是!” 姜砚喜不自胜道:“若这案子是殿下授意去查的,我只需去宁王府上,求一求殿下,殿下出面,一定能把威远侯府从这桩事里摘出来!我这就去!妹妹,你真是我的好妹妹,你太聪明了!” 谢容姝:…… * 宁王府。 姜砚兴冲冲跑到宁王面前,情真意切将姜徐两府的情谊、徐怀远危难之中还不忘让忠毅侯府与他保持距离的高义,说给宁王知道。 楚渊剑眉微挑:“你想让我救徐怀远?” 姜砚点了点头。 “表哥,我知道你做事从不徇私,可这回威远侯府当真是无妄之灾,徐世叔常年镇守边关,怀远也极少回京,倘若他们当真有什么心思,也不该在京城搞这些东西才是。这一定是有人陷害,你可一定要救救他们,就当是看在姜家的面子上。” 楚渊见他这副着紧的模样,脸色微沉。 “此事证据确凿,一点都没冤枉他们。”楚渊意有所指道:“看在姜家面子上,本王就应该让人再多扔点兵器进去,好让徐怀远连开口求你的机会都没有才对。” 姜砚听着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对,过好几息才明白过来。 “表哥,你是说……威远侯府庄子上那些搜出来的兵器……是、是你让人扔进去的?”他不可置信地道。 楚渊看着他,没有开口,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已经说明一切。 “为什么……怎么会……” “你别忘了,让阿姐身死的玉殒,出自胡商之手,而那胡商死在徐梁手上,徐梁又是威远侯府的人,很难保证,胡商之死不是威远侯府在杀人灭口。”楚渊淡淡道。 姜砚嘴唇&#xe863;了&#xe863;,有心想要反驳,可在玉殒这件事上,他所知甚少,根本说不出反驳的话。 “你回去吧,此案已呈给父皇,父皇自会定夺,忠毅侯府切莫插手此事。”楚渊叮嘱道。 姜砚挫败地耷拉下肩膀,只得转身离开,嘴里嘟囔道:“妹妹还说,找你有用……谁想到……” “等等。”楚渊凤眸一沉:“是谁告诉你,此案是本王经手的?” <p/ 18、第18章 姜砚顿住脚步。 他反应过来,应该是被宁王听见自己刚才言语有失,急中生智找补:“这还用得着谁告诉吗……那日在胡商院子里,殿下不是还说剩下的事都交给您,而且那日您还去了停尸房……” 楚渊凤眸沉沉注视着他,也不拆穿。 “听说你那个走失多年的妹妹寻回来了?”他状似无心问道。 “寻回来了。”姜砚见他转了话题,赶忙回道:“父亲派人专程走水路从边关护送妹妹回来,算算日子,再过三五日便到京城了。” 楚渊深深看他一眼,淡淡道:“你那妹妹能寻回来,于忠毅侯府和安平侯府来说都是喜事,赶明儿我进宫将这消息告诉给贵妃,贵妃定然也会替姨母高兴。” 姜砚眼睛一亮,心中甚喜。 宁王肯在贵妃面前提及妹妹寻回之事,贵妃定会赐下赏赐,对妹妹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殊荣。 他连连跟宁王道谢,忙告辞将消息带回家去不提。 楚渊看着他的背影,侧头将侍卫承安叫到身边,吩咐道:“威远侯世子徐怀远居心叵测,派人盯着他的一举一&#xe863;,无论他与忠毅侯府任何人有接触,统统报到本王这里来。” * 皇宫,太极殿侧殿。 鎏金双龙的铜炉里袅袅燃着九和香,将明黄的帐幔层层缭绕,让人仿若置身仙宫之中。 空旷的侧殿,除却焚香的铜炉和帐幔以外,一应家具全无,只在正中置一明黄的蒲团。 大周朝的皇帝天启帝身穿道袍,双眸半阖,正盘腿在蒲团上打坐。 此刻,徐怀远跪伏在织金蟠龙的地衣上,神色间尽是忐忑。 过了许久,皇帝才幽幽开口:“你说,那些图纸和机弩,都是你母亲留下来的?” “回皇上,正是微臣母亲生前所留。” 提起已故的母亲,徐怀远面露悲色,声音有些哽咽:“外祖当年蒙冤而死,母亲不愿外祖的技艺失传,便将外祖生前遗留之物,整理存放在那间密室里,那些机弩的机括都是用软木雕琢而成,大都是半成品,母亲本欲完成之后,悉数敬献给皇上,没想到机弩还未制成,母亲却撒手人寰……” 皇帝半阖的双眸,在听闻徐怀远说到他母亲之死时,终于慢慢抬起。 落在徐怀远身上的目光,亦多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之色。 “你外祖家乃墨家后裔,高祖准允墨家改良机弩。你母亲巾帼不让须眉……那些东西若当真是你外祖和你母亲遗留之物,朕便不予追究。” 徐怀远心下微松。 然而,下一瞬,皇帝又问:“只是朕听闻,从那密室中,搜出了袖箭和箭匣,而那个叫徐梁的,还曾用袖箭在蛮夷巷杀过人,这你又作何解释?” 徐怀远惶恐回道:“那徐梁乃家母生前收留的孤儿,因其自幼喜欢机括之术,母亲便让墨家师父悉心教导于他,徐梁从小铭感在心,对母亲之死亦耿耿于怀。此番京城盛传长兴侯世子夫人是死于‘玉殒’之毒,此毒症状恰与家母当年症状相似,徐梁得知以后,私自前往调查,又失手杀死胡商……微臣也是昨日才知情。” 说到此,徐怀远顿了顿:“这一切都是微臣管教无方,微臣愿受一切责罚。只恳求陛下莫要因此迁怒于家父,家父常年带兵戍守边关,已许久不曾回京过,家中一切自母亲过世以后,皆由微臣打理,御下无方都是微臣的错。” 皇帝不怒而威的视线,落在徐怀远的脸上,似在审视他的话是真是假。 “罢了。” 良久,皇帝沉声道:“此事看在你已故母亲的面子上,朕不再追究,那些机弩和图纸充入军器监,日后威远侯府不得再私藏兵器,若有再犯,当以谋逆论处。” 徐怀远忙叩首谢恩,从侧殿退了出来。 出门以后,阳光落在他的后背上,守在侧殿门口的高公公才发现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湿透。 高公公眼中露出怜悯之色。 只是,因着徐怀远始终低垂着双眼,高公公并未发现,徐怀远那双看似温润的眼眸,眼底已是一片猩红…… 待徐怀远离开,高公公轻步走进殿中:“威远侯世子还是太年轻,吓得连衣服都湿了。” 皇帝轻嗤一声。 高公公见状,小心翼翼地请示:“大理寺和宁王殿下那边,还在等着陛下的旨意。” 皇帝阖上双眸,淡淡道:“宁王查案有功,免去禁足。大理寺那边 ,就说那些兵器都是朕的授意,此案不再追究。” * 威远侯安然无事的消息,传到谢容姝耳中,已是两日后。 这日,悦来楼天字一号房里,依然是丝竹靡靡。 临江公子抿了口清酒,一双桃花眼,斜斜睨着谢容姝。 “听到这个消息,你怎么不惊讶?你既送这种消息给我,便是与威远侯府过不去,难道你就不想知道,皇上为什么会放过威远侯府?” 谢容姝笑了,抖开手里的折扇摇了摇,认真道:“在下并非与威远侯府过不去,只是想用知道的消息换些好处,至于这消息能做什么用,能达到什么效果,都是公子的事,与在下无关。” 前世,作为威远侯夫人的谢容姝,对于威远侯府的秘辛,经由徐怀远之口,知道的不算少。 徐怀远的母亲姓墨名芷曦,其祖父墨烽乃墨家机关术的传人,曾随开国皇帝打过江山。当今圣上还是闲散王爷之时,与墨家来往甚密,同墨芷曦亦是有些暧昧不清的关系。 只是后来,今上的哥哥,突然暴毙于东宫。今上仓促被先帝立为太子,为了江山稳固,奉命娶了顾氏女为太子妃。 墨家自古便有女儿不能为妾的家训,是以墨芷曦后来嫁给了威远侯徐莽。 徐莽为人忠厚,醉心沙场,常年在边关戍守,与墨芷曦成婚以后,聚少离多,京城侯府之事多由墨芷曦一人打点。 原本因墨家擅机关之术,高祖专为墨家设立了军器监,由墨家掌管。可因着墨芷曦的父亲意外惨死,墨家后继无人,今上登基以后,便将军器监并入兵部,由兵部直接管辖,墨家便渐渐失去了原有的地位。 徐怀远十岁那年,墨芷曦染病暴毙身亡,徐莽只匆匆回来安葬了墨芷曦,便又回去了边关,整个威远侯府便只落在徐怀远一人肩膀上。 前世,墨芷曦与皇帝之间的旧情和墨芷曦之死,是徐怀远不能触及之痛。 谢容姝虽不知道其中的隐情,但密室里那些机弩,前世徐怀远却是真正用它做了惊世骇俗之事。 如今,徐梁已死,密室被破,机弩和图纸被收缴进军器监,等同于断掉徐怀远将来的左膀右臂。 而威远侯府这次能全身而退,徐怀远少不了要在 皇帝面前,提及他母亲,用他母亲与皇帝往日的情分来换。 对于向来心高气傲的徐怀远来说,无疑是剜心之痛,更是奇耻之辱。 谢容姝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临江公子从谢容姝这探不出什么消息来,便不再追问此事。 “你先前说要与我做交易,你想让我为你做何事?” 谢容姝合上扇子,看着他道:“我想在安平侯府安插几个机灵点的人,帮我做些事……” * 两日后,载着安平侯府嫡女谢容姝的马车,穿过热闹的朱雀大道,驶入清水坊,缓缓在忠毅侯府门前停了下来。 马车由西北军的兵卒随护,虽然看上去风尘仆仆,可所到之处,引了不少人侧目。 因着先前有悦来楼说书人专门讲过“忠毅侯拔刀相助救员外,意外寻回失散多年外甥女”的段子,是以,当马车停在忠毅侯府门前,便有不少人驻足围观。 一个绿衣蓝裙的丫鬟先跳下马车:“姑娘,到家了。” 随着这声轻唤,身穿月白长裙,头戴帷帽、身姿婀娜的少女,被人搀扶着,款款走下了马车。 帷帽檐下长长的薄绢,将少女的容貌,遮挡得严严实实,让人看不清真容。 可是,仅瞧见她莲步轻移间妙曼的身姿,便能猜到少女的容貌,定是清丽无双。 这是忠毅侯太夫人和顾夫人为谢容姝精心设计的出场,她们要让京城的人都明白,谢容姝是忠毅侯府最宠的孩子。 忠毅侯夫人顾氏亲自出门来迎,亲厚的模样让旁观之人看在眼中,便知道这位寻回来的外甥女,在姜家定然是十分受宠。 两人正要进门,忽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等等!” 快马在忠毅侯府门前停下。 一个蓄着美髯,面容俊逸的中年男人,急急翻身下马。 他踉跄走到台阶下,眼中含着泪光,轻声唤道:“姝儿……可是我的姝儿回来了……” 谢容姝顿住脚步,缓缓转过身。 时隔这么久,她以为自己可以平静面对这一幕。 然而,当她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内心的愤恨让她禁不住浑身都在颤抖。 谢严,她的父亲。 前世,阔别十三年后,第一次见面,他便是如此,用饱含悔恨和慈爱的姿态,将她这个渴望亲情的女儿,哄得团团转。 这一世,她绝不会给他利用自己的机会。 顾夫人察觉到谢容姝的异样,以为她是太过激&#xe863;所致,笑着温声介绍:“阿姝,这是安平侯,你的爹爹。” 谢容姝强忍下心中的愤恨,伸出纤纤素手,将挡在面前的薄绢轻轻掀开。 露出自己精心准备的面容,朝谢严盈盈一拜:“姝儿见过爹爹。” <p/ 19、第19章 谢容姝肖似死去的姜莲,生得极美,一双杏眸澄澈灵&#xe863;,清丽中带着娇媚,与谢严预想中的别无二致。 可谢严没想到的是,在女儿瓷白无瑕的脸颊左侧,却有一条狰狞的旧伤疤,从脸颊蜿蜒到颈侧,生生破坏了她绝美的容貌,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 谢严看见那道伤疤,心惊之下,原本蓄在眼眶的泪意,不觉间被风干了些许。 “姝儿,你的脸……”谢严悲声问道:“你的脸怎会变成这个模样?” 谢容姝怯生生低垂下头:“女儿幼时被人拐走,那恶徒欲置女儿于死地,幸得恩人相救,才捡回一条性命,女儿脸上的疤便是那时留下的。” 前世,她并未易容,脸上也没有弄出这道疤。谢严登门便以认祖归宗和说亲为由说服外祖母,把她带回了谢家。 而后,她这张脸,和她的亲事,就成了谢严握在手里攀附权势的筹码。 这辈子,谢容姝要从根本上绝了谢严的念头。 她求得外祖母和舅母的同意,在脸上弄出了这道疤。 “什么?”谢严脸上尽是震惊之色:“掳走你的人不是拍花子,而是要杀你的?” 不止谢严,在场围观之人,无不在心底称奇。 拍花子掳人,不会取人性命。 掳走人,还要取人性命,其中的隐情,便就很耐人寻味了。 更何况,生得这般美的姑娘,生生被人毁了容貌,任谁看在眼中,心底不免会生出怜悯和无限惋惜之情。 谢容姝要的便是这份惋惜。 她抬起头,杏眸含泪,似想起往事,脸上尽是惧色:“那些恶徒被人收买,要将我容貌毁去,抛尸荒野。女儿侥幸被人所救,差一点便殒命在恶徒的刀下。” 她说这话,并非是假。 当年掳走她的那伙人,是被人收买的亡命之徒,那些人本欲要她的性命,可临到最后改了主意,将她掳到江南,想找间宅子将她悄悄养大,再找买凶人换些银钱。 那时尽管她年纪幼小,也知道那些人穷凶极恶,有次在客栈里,她趁人不备,偷偷跑走,没想到刚出客栈,便被那些人发现抓了回去。 当时那几个恶徒 里,就有人提议,将她的容貌毁了,这样就算她跑走,也没人会收留一个被毁容的女娃,他们便能轻易将她找回来。 倘若不是在江南遇上妙玄女冠,她这张脸,便真的就是现在这个模样了。 “杀千刀的恶贼!”谢严俊逸的脸上,尽是痛心和悲愤之色:“竟敢对我女儿下如此狠手。我……我定不会饶过他们!” 谢容姝见状,怯怯垂下杏眸,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前世谢严可不会这么说。 彼时她的容貌没被“毁”,又被姜家如珠如宝的捧着,幼时被拐之事,很快便被谢严轻描淡写的遮掩过去。 那时,谢严说最多的便是—— “女孩子清誉要紧,虽说你这十三年,一直生活在道观里,日子过得清苦,也没有太大的损失。此事能不提就莫要再提,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时间久了,就没人会再提起你被人拐走这件事,你的清誉也便保住了。” “若一直抓住这件旧事不放,闹得家宅不安,外人看了也会笑话。” “总归有忠毅侯府和安平侯府护着你,谁也不敢说你什么去。可若当真对那些恶徒穷追不舍,他们再跳出来毁你清誉,日后你可怎么嫁人。” 那时一心孺慕父亲的谢容姝,什么都不懂,只认定父亲这样安排,必是对自己最好。 后来她才知道,当初是继母罗氏带她去上元节灯会,才会将她“弄丢”的,罗氏就是买凶之人,是罪魁祸首。 谢严苦口婆心劝她不要追究,只是在保护罗氏而已。 如今重来一世,谢容姝就是要在脸上弄出这道疤痕,并将它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她要让每个见过这道疤痕的人,都知道她所经历过的磨难。 更要让谢严和罗氏知道,她绝不会让这件旧事糊里糊涂过去。 果然,当着众人的面,谢严不得不做出一副愤慨的模样。 顾夫人轻揽着谢容姝的肩膀,看向谢严,似笑非笑道:“侯爷放心,我们家侯爷已经跟崔员外详细问过当年之事,如今有了线索,定能想法子找出当年掳走姝儿的恶徒,查出当年的真相,忠毅侯府绝不会放过那些人。” 被顾夫人这般看着,谢严那张藏在美髯下的脸,有一瞬间的僵硬。 他赶忙朝顾夫人揖礼,再抬头时,脸色已恢复如常。 “兄长戍守边关,军务繁忙,能在百忙之中找回阿姝,于我来说已是感激涕零,怎敢再劳兄长追查恶徒。那些恶徒&#xe863;辄要阿姝性命……想必是与安平侯府有仇,我定会将他们找出来,为阿姝报仇。” “侯爷不必客气。”顾夫人笑着道:“阿莲去的早,只留下姝儿这一点血脉,她的事便是我们忠毅侯府的事,侯爷若能抽空追缉凶犯自是最好,我们家侯爷也会派人去查,总之,咱们两府目的都是查出当年姝儿被掳走的真凶,不让恶徒逍遥法外,您说是不是?” 谢严自是连连称是,不敢当着外人的面再多说什么,便借机跟随顾夫人和谢容姝一道进府,拜会太夫人。 作为亲生父亲,在太夫人面前,他自然提出要将谢容姝接回府去。 被太夫人以多年未见外孙女,想留在身边多住段时日为由婉拒。 谢容姝容貌已毁,对于谢严来说,已没了价值。 他不似前世那样,执着要将女儿领回府去,只虚情假意道体恤太夫人的思念之情,又嘱咐谢容姝好生在太夫人面前尽孝,便告辞离开了忠毅侯府。 谢容姝能够如愿留在姜家,自是在心底松了口气。 她正打算借助临江公子的人手,大展拳脚,隔山打牛将谢家收拾一通—— 可没想到,事情却朝她预料之外的方向发展…… * 几日后。 顾夫人和安平侯谢严在忠毅侯府门前说的那番话,连同谢容姝脸上的伤疤,被当日在场众人听在耳中、看在眼里,其中包含的信息,成了好事之人的谈资。 很快,京城大街小巷的茶楼酒肆,一提起忠毅侯府嫡女回归这件事,便流言四起: 有说安平侯府嫡女当年走失,是被仇家找上门了。可安平侯不过是个既没实职、又无军功的闲散侯爷,哪来的仇家?保不齐是安平侯府后宅妻妾相争,谢容姝这个出生就没了娘的人,无辜成了牺牲品。 也有说,当年掳走谢容姝的人,并非是冲谢家来的,而是冲着姜家。姜家头上顶着军功,少不得有匈奴细作混进大周,那些人不敢对姜家人下手,就逮着谢容姝这个落单的孤女出气。 更 有一种说法,说姜家的女人生来薄命,出嫁的女儿姜莲和姜娴就是例子,像谢容姝这种,虽然命是保住,容貌却毁了,定是姜家杀戮太重,折了子孙的福寿,若想与姜家女子议亲,还是要想想其中的风险…… 谢容姝起先对这些流言蜚语并不在意,可当她发现,那些传闻逐渐朝着不利于姜家的方向发展,便有些坐不住了。 “什么,你改主意,要回安平侯府去?”念真担心地看着她:“你可要想好,一旦回去,再想出来,便没那么容易了。” “天底下哪有容易的事。” 谢容姝叹息一声,朝她安慰地笑笑:“先前我只想远远躲着谢家,觉得自己置身事外,凭梦里梦见的事,再安插些人手进谢府,便能搅得谢府鸡犬不宁,可如今看来,非得亲自走一趟,才不会让姜家无辜受到牵连。” “那你为何不直接将梦见你娘被人害死的事,告诉太夫人和顾夫人?”念真疑惑地问:“以姜家的能力,足可以为你娘讨回公道。” 谢容姝何尝不想将梦里之事告诉给外祖母和舅母。 可是,她深知母亲在姜家亲长心中的分量,若他们知道母亲身死的真相,就算没有真凭实据,也必会让谢家付出惨痛的代价。 前世这个时候,边境不日便将迎来战事,谢容姝不愿让远在边关的舅舅分心,更不愿姜家在这种节骨眼上,因为对付安平侯府而闯出什么祸事,引来皇帝的猜忌。 “此事非同小可,若梦里的事不是真的,岂不是害了姜家。” 谢容姝顿了顿:“更何况,我是想保护姜家,而不是躲在姜家身后被他们保护,那老天让我梦到那些事,又有什么意义。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仇要亲手去报,才能算报仇。” 念真见她心意已决,便不再相劝。 “不如我易容成丫鬟,随你一起回谢府,你也好有个帮手。” 谢容姝笑着摇头:“师兄放心,人手我早已安排进去,况且祖母给我的嬷嬷和丫头都是得力的,必不会被谢家人讨到好去,师兄尽管把精力放在灵云观上便好。” “那你要如何回去?”念真忖度着道:“先前你想回谢府,太夫人肯定会同意。可如今京城流言四起,太夫人怕你受委屈,必不会放你回谢家。” 谢容姝朝她眨眨眼,心有成竹道:“流言传成这样,坐不住的可不止我一个,我敢打包票,谢家这几日必会登门接我回府。” <p/ 20、第20章 安平侯府坐落在朱雀大道旁,靠近皇城的安乐坊里。 在京城这寸土寸金的地界上,唯有财力浑厚的福贵之家,才能在安乐坊拥有一座宅邸。 谢家虽不比长兴侯府王家是百年世家,可在新贵里面,论财力是独一份。 老安平侯生了五个女儿,个个嫁的好。两个嫡出的儿子,长子谢严,娶了忠毅侯府姜氏女为妻,次子谢庆尚了公主。 说好听点,安平侯府是清贵人家,姻亲遍京城。 说难听点,这侯府半点本事都没,除了钱,便全靠姻亲维持侯府的颜面。 此刻,在安平侯府后宅,谢老太太居住的福春院里,正传出阵阵哭声—— “侯爷,外头若再这么传下去,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当家主母,就要被人传成是妻妾相争里的妾了。” “这些年因为阿姝被人拐走的事,我日日都辗转反侧,心里备受煎熬,当年若不是侯爷拦着,我宁愿将这条命都赔给阿姝……” “当初我就该把命赔出去,总好过今日被人戳脊梁骨……” 安平侯谢严的继妻罗氏,侧身坐在椅子上,一双风韵犹存的细长媚眼哭得通红,手里的罗帕早就被泪湿透,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谢严坐在她对面,紧蹙着眉头,不发一语,脸色阴沉得吓人。 上首坐着的罗老太太,手里捻着佛珠,视线在两夫妻身上来回转了几个圈,便将佛珠扣在桌子上。 “好了。如今那丫头也寻回来了,把她接回来,好生教导,时间一久,外人自然便将这事忘了,到时再寻一门好亲事,也算对得起姜家人。” “母亲。”谢严沉声道:“阿姝的容貌已毁,怕是此生都寻不到什么好亲事了。” 他顿了顿,冷哼出声:“阿姝说,掳走她的人并非拍花子,而是亡命之徒,究竟谁对咱们府有这么大的仇怨,竟要对一个无辜幼女下此毒手。姜家此番得了线索,要彻查此事,我也绝不会放过下手之人!” 罗氏闻言,哭声一哽。 她隔着帕子小心打量谢严的神色,悲声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当初若我没听信那婆子的话,带阿姝出去看灯 ,也不会让恶徒有机可乘……” “不关你的事。” 罗老太太出声打圆场:“这丫头是咱们侯府的嫡长女,怎能一辈子呆在府里不出门?若掳走她的人当真是来寻仇的,就算那日不是你带她出去,也会有别人带她出去,遇上这种事,你一介妇人,又能如何?” 罗氏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似的往下落,锤着心口,神色间委屈至极:“如今外头都在传,是我容不下她,才会找人害她,我……我纵然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旁人如何说,不重要。”谢老太太看向谢严:“曼君的性子你最清楚不过,你可莫要信了那些流言蜚语,错怪曼君,搅得家宅不宁。” 罗氏闺名曼君。 “儿子怎会相信那些无稽之谈。”谢严和缓了脸色,痛心地道:“只是,姝儿的脸……我本想倚仗姜家的关系,将她与宁王攀上亲,没想到……” “那丫头不过是脸上多一道疤,不妨事。” 罗老太太坐直了身:“宁王虽攀不上了,可历朝历代都有寒门出身的读书人,做梦都想飞黄腾达。榜下捉婿也能捉到好女婿,来年春闱放榜,那丫头刚好及笄,你去好生挑挑,到时多给那丫头添些嫁妆,有两个侯府在后头给她当靠山,任她嫁进谁家都不会被人轻视了去。” 说到此,罗老太太重又捻起佛珠,苦口婆心道:“眼下,将丫头接回来才最是要紧,外头的风言风语传太多了,咱们府上的清誉也受影响,你还有阿柔和阿沁两个女儿呢,她们总是要说亲的,有姜家这层关系在,以阿柔和阿沁的才貌,未必攀不上宁王殿下。” “娘说的极是,是儿子钻牛角尖了。”谢严茅塞顿开,赶忙起身:“我这便去姜家接人。” * 谢严再登忠毅侯府的门,刚透露出要将谢容姝接回谢家的意思,便被太夫人婉拒。 直到谢严说出要开祠堂,让谢容姝认祖归宗。还要将姜莲留下的嫁妆,交给谢容姝打理。更发誓要给谢容姝找个品貌兼备的乘龙快婿,才让太夫人的态度有所松&#xe863;,最后在征得谢容姝同意后,才勉强答应谢严带谢容姝回姜家。 因着先前谢容姝早已有了准备,第二日下午,她便带着顾夫人为 她精挑细选的婆子丫鬟,和足足六车簪钗首饰以及平日吃用的东西,浩浩荡荡去了安平侯府。 这些日子以来,有关谢容姝的话题,在京城已然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是以,她前脚刚出忠毅侯府的门,消息便像长了翅膀似的飞了出去。 当载着谢容姝的马车,在安平侯府门前缓缓停下,安乐坊里已经围了不少人。 罗氏带着阖府的丫鬟婆子,早已等在府门口。 谢容姝一下马车,罗氏便红着眼眶迎了上去。 “佛祖保佑,阿姝,你能平安无事回来,真是太好了!” 罗氏说着,便要哭起来,她上前想拉住谢容姝的手—— 却被谢容姝后退几步,怯怯躲到了谢严身后:“父亲,这位是……” “这是你母亲。”谢严温声道:“你怕是不记得了,你小时候都是她在照顾你的。” 帷帽长长的薄绢,遮挡住了谢容姝的神情,无人看到她眼底的嘲弄。 她沉默几息,似在回想,而后用一种疑惑的语气,怯怯地问:“是……是罗姨吗?” 罗氏那张欲哭还未哭的面容,在听见“罗姨”二字后,有一瞬间的僵硬。 “是,就是你罗姨。”谢严温声回道。 有了前车之鉴,他不愿在侯府门前耽搁,以免再给好事之人平添谈资,便顺着谢容姝的话道:“你幼时都叫她罗姨。” 谢容姝藏在薄绢后的唇,微微一勾。 她佯装怯生生从谢严身后走出来,对着罗氏盈盈一拜。 “姝儿见过罗姨。” 不叫母亲,却叫罗姨。 罗氏的继室身份来路不正,最听不得别人唤她“姨”,更何况是从谢容姝这个原配嫡女嘴里喊出来,与“姨娘”没什么分别。 谢容姝这声“罗姨”让罗氏咬碎了银牙。 她暗暗腹诽:当年若不是这小贱人迟迟不肯改口喊她母亲,又日日在她面前叫“罗姨”,她也不会一时冲&#xe863;做出那样的事…… 罗氏心底恨归恨,可面上却还要做出喜极而泣的慈爱模样。 有谢严前头说的话,当着众人的面,她不好再去纠正谢容姝的称呼,便哭着道:“这些年我日日吃斋念佛,只求佛祖保佑你能平安回来,如今你能回来,我便是一辈子侍奉佛祖都愿意。 ” 罗氏说得情真意切,眼泪不受控制往下落,让外人远远看着,对她这个继母少了些许恶意。 “罗姨莫哭……” 谢容姝迈开脚步,弱柳扶风般走到罗氏面前,她伸出捏着帕子的葱白手指,像鼓足勇气似的小心翼翼抚上罗氏的面容。 “罗姨哭的姝儿心都碎了,快莫哭了。” 她一边拭去罗氏眼角的泪珠,一边柔声道:“罗姨,姝儿如今回来了,从今往后我们定能好好相处。” 罗氏做足姿态来迎接谢容姝,本就打着让谢容姝接纳她的主意。 可是,当谢容姝的手,抚上罗氏的脸庞,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罗氏却觉得,好似有股寒气从脚心往上冒,让她不禁后退了半步。 “自然是要好好相处的。”罗氏拿帕子拭了拭泪,掩饰自己的失态:“看我,只顾着与你说话,外头风大,你祖母还在等你,咱们快进府去吧。” 谢容姝温顺地点了点头。 将手藏进袖中,使劲擦了擦方才触碰过罗氏脸庞的手指。 她唇角勾起一丝冷笑,在脑中,回味着方才碰触罗氏时,获取到的记忆。 前世,谢容姝对自己所拥有的能力,心生敬畏。 除非必要,她很少去主&#xe863;碰触别人的面容。 正因如此,她才没有发现罗氏隐藏的秘密。 而今,她一见罗氏,便去碰触罗氏的脸,虽然时间短暂,也足够发现罗氏最近在打什么主意。 果然,要做捉老鼠的猫儿,还是回谢府最有趣。 * 谢严和罗氏自然不会知道谢容姝心中所想。 尤其是谢严,在见到女儿与罗氏亲近的模样,脸上终于有了欣慰之色。 他亲自带着谢容姝,去福春院拜见谢老太太。 谢老太太倒不似罗氏那般摆出一副哭天喊地的姿态,只淡淡安抚谢容姝几句,便借口累了,嘱咐罗氏将谢容姝带去院子好生安置。 和前世一样,罗氏将谢容姝安排在如意院。 如意院是安平侯府后宅,是除了谢老太太居住的福春院以外,最大的院子。 院子虽大,可位置却有些偏僻,有一片竹林将如意院与其他各院隔开。 院中有一株梨树,几丛芭蕉。还有一方池塘,水中养着睡莲,五色锦鲤在水中畅游。 这是姜莲曾经居住的正院,倒是很合谢容姝的心意。 谢容姝走进正屋上房,一水都是红木家具,布设无一不精美华贵,比前世她回谢府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来,因为她脸上的这道疤,和京城沸沸扬扬的传言,罗氏下了血本要在她身上赢个好名声。 待到从忠毅侯府带来的六车东西都归置好,已经是深夜。 谢容姝正打算舒舒服服洗个澡,刚在婢女的服侍下,换上寝衣,桂嬷嬷便带了个眼生的丫鬟,走了进来。 “姑娘,这丫头说是杏芳院的,有要事要拜见您……” <p/ 21、第21章 杏芳院里住着谢严的妾室杜姨娘。 杜姨娘原是谢容姝的娘亲姜莲带到忠毅侯府的陪嫁丫鬟,后来姜莲有孕,便将杜姨娘开了脸,送给谢严做妾。 在姜莲死后,杜姨娘还为谢严生了个女儿,名唤谢思沁,只比谢思柔小一个月。 前世,谢容姝对这个杜姨娘印象不深,只记得在她回谢家几个月后,这位姨娘便病逝了。 可这一世,那日她在胡商院子里,窥探胡商记忆时,却在胡商的记忆里,意外发现了与这位杜姨娘有关的人。 “奴婢方才在湖边拣到一枚簪子,不知是不是姑娘掉的,特地拿过来给姑娘瞧瞧。” 那脸生的丫鬟,将一枚簪子,交给桂嬷嬷,呈到谢容姝面前。 谢容姝就着灯火,仔细打量那枚簪子—— 虽不是用顶好的玉料做成的,可簪头却雕着翻卷的海水纹,栩栩如生,雕工却是极好。 这是临江公子的信物,此人便是临江公子安插在安平侯的人之一。 “正是我的东西。” 谢容姝朝桂嬷嬷使了个眼色,桂嬷嬷随即便将屋里服侍的几个丫鬟带了下去。 丫鬟见四下无人,低声禀道:“奴婢名唤绿枝,是临江公子三年前送进府里的,原先一直在灶头上做粗使,这几日接到公子的消息,便寻机会去了杜姨娘院中服侍。” 临江公子的消息四通八达,得益于他在京城各府各家安插的眼线。所以谢容姝才会向临江公子提出,安插机灵的人到安平侯府上。 像绿枝这种,临江公子早就安排进府的,对于谢容姝来说,最是好用。 谢容姝很满意。 “我刚回府,你便深夜前来,可是出了什么事?”她好奇问道。 绿枝:“杜姨娘这几日喜食酸梨,今日下午趁太太在前头接姑娘回府,便悄悄请了大夫来诊脉,奴婢看着像是有喜了……如今姑娘回府,各院的人都盯着如意院,奴婢听说明日太太就要送人来姑娘院子里服侍,便趁现在赶来见姑娘一面。” 谢容姝坐直了身子。 前世,她可从没听说杜姨娘有喜过。今日下午,她窥探罗氏的记忆,罗氏脑子里想的全是跟她 有关的事,倒是没有跟杜姨娘相关的。 想来,罗氏还不曾知道杜姨娘身怀有孕。 “先前我托公子查的丫鬟,你可曾查出是谁了?”谢容姝忙问道。 绿枝点了点头:“从姑娘提供的年龄和长相推测,应该是杜姨娘身边服侍的杏儿。杜姨娘平日里深居简出,杏芳院的丫鬟婆子们平日里也极少出门,只有杏儿每隔几天,都会出去帮姨娘采买一些东西。她是姨娘房里的大丫鬟。” 那便就是杏儿了。 谢容姝心里有了底。 那日她在胡商记忆里,窥探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依稀记得是杜姨娘身边的丫鬟。 在胡商残余的凌乱记忆中,那丫鬟的身影只出现了一瞬,谢容姝看见,她从胡商手里买走了一个瓷瓶。 那瓶子看上去,同装玉殒的瓷瓶,有几分相似。 这也是为何,谢容姝会请托临江公子将人手安插进杏芳院的原因。 前世,谢容姝虽对杜姨娘没什么印象,可对这个丫鬟的印象却是有几分深刻。 只因这丫鬟是投井死的,而她投井的地方,就在自己这间如意院前面那片竹林里。 若是换个胆子小的住在如意院,碰上这种事,肯定会怕的要死,说不得马上就想搬离此处。 可谢容姝毕竟是打小就跟着妙玄女冠做斋醮科仪的,死人见得最多,自然不害怕。 只是,前世那丫鬟的尸身,被人从井里捞上来时,已经死了许久,腐败得不成样子。 谢容姝自然也就无从得知,她真正的死因。 如今既知道这丫鬟是谁,她或许能够知道这丫鬟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谢容姝走到妆台前,从妆奁里找出这几日她按着记忆里的样子,专门找人做的瓷瓶。 “你可曾见过杏儿拿过这样一个瓷瓶?” 绿枝仔细看了看那瓷瓶的样子,摇了摇头。 “奴婢刚去杏芳院不久,还不曾进到姨娘屋里,杏儿是姨娘跟前的大丫鬟,单独住一个房间,这瓷瓶奴婢不曾看见过。” 她顿了顿,似想到什么,又道:“不过,今日杏儿送走大夫以后,好似有些心神不宁,她伺候完姨娘歇下以后,便出去了,奴婢不知道她去了何处。” 谢容姝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嘱咐道:“ 你多留心杏儿的举&#xe863;,她若是拿这样的瓷瓶出来,你便及时递消息给我。” 绿枝恭谨应下。 谢容姝将外头守着的桂嬷嬷叫进来,厚赏了绿枝,又交代有任何事情,派雪竹与她接头,便好生将她送了出去。 待她走后,桂嬷嬷奇怪地问:“姑娘初来安平侯府,怎会认识这府上的丫鬟?” 桂嬷嬷是舅母送她的管事嬷嬷,前世亦是,谢容姝对她向来最是信任,便道:“我同她有几分渊源,来府之前便递消息给她,让她帮我做事,日后她若有消息来,你和雪竹尽管报给我便是。” 桂嬷嬷不再多问,笑着应下,唤了雪竹和雪桃进来服侍谢容姝沐浴更衣。 谢容姝看着在围在自己身边,忙忙碌碌的雪竹、雪桃、雪梅和雪兰,神色有几分恍惚。 这一世,舅母为她精挑细选的丫鬟婆子,总共有二十二个,比前世多了五个。 除开多出来的五个人,剩下的几乎都是前世跟着她一起来谢府的原班人马。 她们对她忠心耿耿,从安平侯府到威远侯府,在最艰难的时候,都陪在她的身边。 可是后来,她们怎么样了呢? 谢容姝不敢去想。 先帝暴毙身亡,得知新帝要上位,她唯恐这些忠仆受到牵连,白白丢了性命,便让徐怀远分批将她们送去庄子上,好生安置。 被她留在身边的,唯有桂嬷嬷一个。 然而后来,桂嬷嬷也染了风寒,被徐怀远送去庄子上调养。 那时她全心全意相信着徐怀远,相信他一定会将这些人安置好,从来没有怀疑过。 可是到最后,姜家人都不在了,这些人恐怕也就…… 谢容姝想到这些,泪水无声从眼角划落。 “姑娘,可是想家了?” 桂嬷嬷见她突然黯然神伤起来,边为她洗发,边温声劝慰道:“出门的时候,夫人交代了,若姑娘想家的话,让咱们随时捎信给她,她即刻派人来接姑娘回去,无需理会那么多。” 谢容姝破涕为笑,抓住桂嬷嬷的手,放在脸颊旁依恋地蹭了蹭:“好,等及笄礼一过,咱们就回家。” * “当……当……当……” 深夜,更声响过三道,安平侯府陷入沉睡之中。 皎洁的明月,挂在夜 空,映着府里各处的红灯笼,有种静谧的美。 一个黑衣人几个起落,在安平侯府里极快穿梭。 偌大的侯府,纵然不断有护院在巡逻,可对他来说,却如入无人之境。 只是,当他的脚步刚踏入如意院前面的竹林中,登时便有两道黑影,不知从何处冒出来,飞扑到他面前,凌厉的掌风扑面而来,每一招都是一击毙命的杀招。 黑衣人一个旋身,轻巧躲过两道黑影的攻击。 两道黑影看清来人的步伐,身形一滞,战战兢兢收回了手,跪伏在地上。 那两道黑影是姜砚转送给谢容姝的暗卫,跟随谢容姝一道来到了姜家。 “殿下,不知殿下深夜前来,多有得罪,还请殿下责罚。”暗卫朝黑衣人齐声告罪。 “无妨。”楚渊淡淡道:“安平侯府比不得忠毅侯府戒备森严,你们两个守在此处,还是有些单薄,明日我会再派几个人来,与你们一起,如若她问起,便就说是姜砚派来的。” 两个暗卫心下皆是一惊,他们何曾见过自家主子调&#xe863;这么多暗卫保护一个人。 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姑娘…… “下去吧。”楚渊朝他们摆摆手。 暗卫们领命退下。 楚渊负手立在原地,远远看着如意院里亮起的灯火,皎皎月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面容上,平添了几分柔和之色。 明明一个起跃,他便能飞身到墙头,或许还能看见那个让他日夜牵挂的身影…… 可是,他终是止步于此,只是看着那簇灯火,许久……许久…… * 第二日,谢容姝天不亮就起床,在桂嬷嬷和四个丫鬟的服侍下,梳洗打扮一番,便朝罗氏居住的锦绣院走去。 如今已是深秋,早上露水重,从如意院走到锦绣院,谢容姝脚上绣鞋的鞋面,已经被露水打湿。 锦绣院里,安平侯府几个成年和未成年的姑娘、谢严的几个姨娘,并许多丫鬟婆子已经等在廊下,等着给当家主母罗氏请安。 谢容姝在府里,自是不会戴上帷帽,更不屑用面纱这种东西,挡住自己脸上那道疤痕。 是以,她刚踏进锦绣院,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她左侧脸颊那道狰狞的疤痕上。 而谢容姝的目光,在所有人的脸上扫过一遍。 最后落在了站在人群最前面,正用幸灾乐祸的目光打量自己的谢思柔脸上…… <p/ 22、第22章 谢思柔在与谢容姝眼神交汇的瞬间,忙掩饰掉眼中的幸灾乐祸,换上一副亲切的笑容,走下台阶迎了上去。 “你就是姝姐姐吧。” 谢思柔朝谢容姝福了一礼,娇笑着道:“听闻姐姐回来,昨日我便想去门口接姐姐呢,可父亲说外头人多,不许我们出去抛头露面,今日可算见到姐姐了。” 谢容姝低垂下眉眼,掩下眼底的嘲弄,淡淡朝她还了个礼,也不说什么,径直朝台阶上走去。 谢思柔从小到大都是被人捧在手心的娇娇女,何曾受过这样的怠慢,好意贴上去,却碰了个软钉子,瞬间气得绞紧了手里的帕子。 廊下站着的众人,看见这两人的架势,神色各有千秋。 三小姐谢思沁,长相肖其母杜姨娘,虽然看上去温柔娴静,可性子却半点也不温柔更不娴静。 她自来最见不得谢思柔跋扈的模样,见她吃瘪,心里最是高兴,不由得看向谢容姝的目光,多了几分亲切。 站在她身后的杜姨娘,和谢严其他几个姨娘,个个低眉顺眼的,虽面上不显,可那嫣红的唇角都在不住往上翘,多得是幸灾乐祸。 更别提后头的丫鬟婆子们,平日里多受过罗氏母女的气,难得见谢思柔受气,自然是心里乐得看戏。 只是,她们看向谢容姝的眼神,也没多少对主子的敬重。尤其她们看见谢容姝脸上那道丑陋的疤痕,和她被露水打湿的绣鞋时,更多的是轻视和鄙夷。 别的主子,眼见早上露水重,都让婆子用软轿抬来的,偏生这位大小姐,是自己走来的。 乡下养大的姑娘,纵然出身再好,也是上不了台面的野丫头。 可不管她们心里在想什么,见到谢容姝上了台阶,面子上还是齐齐给谢容姝见了礼。 谢容姝给众人还了礼,便垂眸立在门外,眼观鼻、鼻观心,任凭她们打量,半点也没有与她们任何人客套的意思。 这样生人勿近的态度,让有心与她亲近的谢思沁,也不得不止住了脚步。 谢容姝站在这脂粉堆里,难得有了几分清静。 她不由想起前世,初回谢府之时,万事只想着要与人为 善,别人客套来,她便客套回去,像这种时候,一堆人围在她的周围,不是恭维便是拉拢讨好,倒真真是众星捧月似的。 彼时她以为,围在她身边的,都是家人。 又哪里知道,这些称之为家人的,不过都是披着人皮吸人血的蛇蝎。 想到前世的种种,谢容姝甚至在想,合该有一场像长兴侯府那样的大火,将这些魑魅魍魉都焚得干干净净才好。 锦绣院正房的锦帘被人从里面掀开,罗氏身边的崔嬷嬷走出来:“太太起来了,请各位小姐和姨娘进去说话。” 众人鱼贯而入。 正房上首的椅子上,罗氏身穿正红绣金长褙,配暗金刺绣的百迭裙,头上簪着赤金镶红宝石的凤钗,脸上的妆容更是精心描画过的。 罗氏的年龄,虽然已经是半老徐娘,可她原本带着几丝媚色的细长眉眼,生生在这身衣服和妆容的衬托下,端庄了不少,好似在极力向人昭示,她是“明媒正娶”的正室。 “给母亲请安。” “给太太请安。” “给罗姨请安。” 在众人异口同声的请安里,谢容姝清泉般好听的声音,唤出这声“罗姨”,尤显突兀。 众人的目光,若有似无落在上首端坐的罗氏身上。 今日在场的大多数人,昨日并未去府外迎接谢容姝,大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一见这阵仗……个个都有几分心照不宣。 当年姜莲活着的时候,罗氏不过是寄居在罗老太太院子里的表小姐。 用了狐媚子手段,与侯爷暗通款曲,这是后宅里服侍的人,人人都亲眼看见过的。 直到姜莲死后,罗氏才在罗老太太极力要求下,嫁给侯爷做了继室。 以前谢容姝没被拐走前,一直不肯叫罗氏母亲,也是听身边的忠仆讲了这档子事儿。 没想到如今这大小姐长大回府,还是不肯改口。 当着后宅这些积年老人儿,谢容姝每喊一声“罗姨”,便等同于将这桩丑事翻出来一遍,这哪是来给罗氏请安,这是来打罗氏的脸面! 罗氏看着众人的神色,又怎能猜不出她们在想什么。 她暗暗咬牙,装作若无其事让众人落了座,脸上虽是淡笑着,可心里却是已经窝了满腹的火。 “ 想必你们都知道了,这就是阿姝,咱们安平侯府嫡出的大小姐。”罗氏看向众人道:“阿姝离府十几年,如今回来大家要多去如意院走&#xe863;,免得生分了。” 众人齐齐称是。 谢容姝始终低垂着眉眼,一如先前在廊下那样,既不应声,也不顺着罗氏的意思与人客套,甚至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场面就这么瞬间冷了下来。 罗氏忍着心火,努力做出慈爱的模样,看向她道:“阿姝昨夜睡得如何?如意院地方大,我见你身边服侍的丫鬟婆子也不多,我叫崔嬷嬷从锦绣院里挑了几个得力的,放你院子里用,可好?” 不少人听见这话,拿帕子掩了唇,会心一笑。 罗氏这个当家主母,自己院子里,也才二十来个服侍的人。谢容姝从姜家带来二十二个人,罗氏还要往如意院添人,这排场比罗老太太都大。 若传出去,这位刚回府的大小姐,少不得要落个目无尊长、骄纵任性的名声。 更何况,罗氏送过去的人,都是罗氏的耳目,日后如意院不就跟筛子似的,什么都逃不出罗氏的眼睛。 但凡聪明点的,都会想法拒了这些人。 可是“长者赐,不敢辞”,若拒了,便是对长辈的不敬,罗氏定然还有后招等着。 在场众人都见识过罗氏的本事,无不幸灾乐祸等着看这位大小姐吃瘪。 “都听罗姨安排。”谢容姝温顺地道。 罗氏本以为谢容姝会反对,没想到她竟答应得这么爽快,脑子里早就预备好的说辞,便就这样软绵绵被堵回了肚子里。 罗氏一时倒看不清,眼前这姑娘到底是聪明,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她又与众人客套几句,便命人摆了饭,吃过饭才让众人各自回去。 于是,谢容姝从锦绣院回来,身边便多了两个罗氏送给她的丫鬟…… <p/ 23、第23章 罗氏指给谢容姝的四个丫鬟,分别是翠香、翠薇、翠萱和翠菱,翠字头的丫鬟,虽说现在在罗氏屋子里头,都是二等丫鬟,可照着前世的轨迹,这四个丫鬟日后都是罗氏的心腹,帮罗氏做了不少事,可见罗氏这回是下了血本。 谢容姝先前在侯府门口,窥探到罗氏的记忆,知道她与罗老太太商议要如何对付自己,便料到罗氏有此安排,心里早已有了筹谋。 等到回了如意院,谢容姝对桂嬷嬷道:“这几个姐姐都是罗姨身边得力的,万不能怠慢,更不能冷落。从今日起,让她们在房里服侍好了,你带雪竹几个去整理库房,赶明儿父亲把阿娘的嫁妆交给我,两边的库房都是要好生归置的。” 桂嬷嬷虽然心有疑虑,可她这几日跟着谢容姝做事,已经习惯听谢容姝的命令行事,便也不多说什么,将谢容姝日常的喜好,跟领头的翠香交代一番,便领着雪竹几个退了下去。 如此几日过去,几个翠字头的丫鬟,便完全掌管了谢容姝日常起居的大小事,桂嬷嬷亦很少过问。 每日谢容姝寅末起床,卯正便走路去锦绣院,与众人一道,候在廊下等着给罗氏请安,日日都没落下。 起先,罗氏对谢容姝还有几分提防之心。 可这几日观察下来,翠字头的几个丫鬟,在如意院里不但备受礼遇,谢容姝还厚赏她们许多次,无论她们走到哪,都有姜家的仆人恭维着,隐隐有种透过这几个丫鬟,在向罗氏这个当家主母示好的架势。 再加上翠菱每日都事无巨细将谢容姝的一举一&#xe863;禀报给罗氏知道,罗氏便慢慢放下了戒心。 这日,罗氏正在梳妆,翠菱刚好来禀报,看见妆台上的东西,忍不住道:“太太有所不知,那姜家确实给了大小姐不少好东西,簪钗首饰都是天宝阁最新的款式。可大小姐却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粗人,每日只问奴婢,这件价值几两银子,那件值几两银子。每次她来锦绣院,从来只让奴婢们给她挑最贵的首饰戴上,生怕别人将她瞧轻了去。” 说到此,翠菱想到什么,掩唇一笑,又道:“听说那个桂 嬷嬷还是姜家的老嬷嬷,自家主子成天将阿堵物挂在嘴边,听见了也从来不劝着些,跟咱们二小姐房里的张嬷嬷可没法比。忠毅侯府先前还放消息说,大小姐的养母出身范阳卢氏,若让外人知道,范阳卢氏教出来的女儿,是这么个俗物,不知要怎么笑话呢。” 罗氏随手挑拣着面前几支华贵的凤钗,眼底尽是嘲弄之色:“我原以为姜家将她寻回来,会好生教导一番,没想到也不过如此,这我便放心了。” 罗氏看一眼身后的崔嬷嬷,意有所指道:“她既喜欢贵的东西,便从那间库房里挑几件最贵的首饰给她,让她好生高兴高兴。再过些日子便是她的及笄礼,到时多请些人来府上,让大家都见识见识,咱们大小姐的‘世家’风范。” 崔嬷嬷心领神会,笑着应下,依照罗氏的意思,自去库房里挑东西不提。 * 谢容姝收到崔嬷嬷送来的首饰,已是黄昏。 崔嬷嬷精挑细选了几样看上去珠光宝气的首饰,用上好的锦盒装了,呈到谢容姝的面前。 她好生说了许多恭维的话,原以为谢容姝见到那些东西,必会两眼冒光,感激涕零的收下。 却没想到—— 谢容姝只平平扫了一眼,淡淡说句“知道了”,便让翠菱将她送了出去。 甚至连赏银都没给。 崔嬷嬷走出如意院的门,回忆白天翠菱说过的话,越想越不是个滋味,便回头啐了一口:“在我面前装什么清高,白瞎给你挑的那些好东西,真是丑人多作怪。” 话音刚落,崔嬷嬷只觉得脸颊突然泛起麻疼,几枚竹叶从她眼前缓缓飘落。 “哎呦——” 崔嬷嬷伸手去摸泛疼的脸颊,指尖湿腻,放到眼前一看,手指竟沾满鲜血! “哎呦……这……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脸颊像被刀划了似的越来越疼,而放在从她眼前飘落在地上的竹叶,有一枚竟像刀片似的,边缘还沾着血! 崔嬷嬷四下打量,周围除了竹子以外,连个人影都没有,她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鬼……鬼啊!” 崔嬷嬷似想到什么,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趔趄往竹林外头跑了出去。 * 入夜,如意院的上房。 谢容姝坐在妆台前 ,随手从崔嬷嬷送来的锦盒里,拿出一件赤金八宝镯,她摩挲着镯子背面的纹路,眼底已是猩红。 这些首饰上面作为标记的纹路,是莲纹。 她母亲名唤姜莲,外祖母命人在母亲所有的陪嫁首饰上,都打上或大或小的莲花纹样。 那日在侯府门口,谢容姝碰触罗氏的脸庞,窥到罗氏近期的记忆,除了罗氏与罗老太太之间,如何对付她的小算盘,便只剩下罗氏让崔嬷嬷整理姜莲嫁妆这一桩。 起因是那日在忠毅侯府,谢严为了让姜家太夫人同意谢容姝回谢家,口头允诺要将姜莲的嫁妆交给谢容姝。 当年跟在姜莲身边的老人,因着谢容姝被拍花子拐走,死的死,没死的也被谢严一怒之下全都处置了个干净,姜莲的嫁妆用了多少,还剩多少,没人知道。 原本女儿没了,女儿生的孩子也丢了,姜莲的嫁妆应该交还给姜家。可姜家坚信谢容姝能找回来,不肯接,谢严便将嫁妆交给罗氏代管。 谢严回府以后,罗氏从谢严处听到此事,明面上让崔嬷嬷帮着整理姜莲嫁妆的库房,实则指使崔嬷嬷将库房里值钱的东西,偷偷淘换出来。 安平侯府谢家不缺钱,可罗氏的娘家,却是家道中落的破落户,罗氏虽然执掌中馈,自己嫁妆的库房却是空空如也,她觊觎姜莲这份无主的嫁妆,也不是一天两天。 如今谢严要将嫁妆归还给谢容姝,罗氏又怎能放过。 前世,谢容姝从不曾触碰过罗氏的脸庞,也就无从得知,罗氏将姜莲的嫁妆偷偷淘换过一遍。 后来,谢容姝还是在大婚之时,才无意中从外祖母那里得知姜莲的首饰都是有标记的,也正因如此,她顺藤摸瓜,才查到了母亲被害的真相。 原本谢容姝还想着及笄礼以前,陪罗氏玩一玩,顺便看看杜姨娘那边有什么&#xe863;静。 可是今日,当她看见这些送到她面前,雕着莲纹的首饰。 谢容姝不想再玩下去了。 “姑娘,夜深了,还是早些歇息吧。”翠菱走到谢容姝身后,轻慢地劝道。 谢容姝眼眸微垂,放下手里的金镯,从一旁的妆匣里拿出一小截香,递给翠菱,吩咐道:“这两日我夜里总睡不好,把这安神香燃上吧。” 翠菱不疑有他,接下那香,和另外三个翠一起,服侍谢容姝更衣歇下,自找了熏炉将香燃上。 袅袅青烟,从熏炉里升起,令人沉醉的香气不一会儿便弥漫在整间寝房里。 夜,还很长…… <p/ 24、第24章 第二日早上。 卯时刚至,罗氏正在房中被人服侍着梳洗,就有丫鬟匆匆来报:“太太,不好了,如意院出事了。” “大惊小怪的成何体统。”罗氏蹙眉:“出什么事了?” 丫鬟:“昨夜如意院里,翠香和翠菱守夜,窗子忘记关上,害大小姐吹了一夜的风,这会儿大小姐头晕目眩,闹得很厉害,如意院的桂嬷嬷请您过去看看呢。” “我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呢。” 罗氏松了眉头,轻嗤一声:“翠香和翠菱是崔嬷嬷亲自教的,最细心不过,怎会犯这种错?崔嬷嬷呢?喊人去请大夫没有?” “太太您忘了,崔嬷嬷身子不舒服,今日告假,府门还没开,没嬷嬷的牌子,门房不让出去,还不曾请大夫。” 罗氏不耐地道:“肯定是那个死丫头借机找事,罢了,我便去一趟吧。” 此刻正是后宅给罗氏请安的时候,廊下满满当当站的全是人,一听闻谢容姝病了,还是因为罗氏派去的丫鬟失职才病的,众人脸上皆是看戏的神色。 罗氏好歹也做了十几年的当家主母,“装病发难”这种些末伎俩又怎放进眼里,出门便对着众人道:“你们既然都在,便随我一同去如意院看看大小姐吧。” 众人齐齐称是,跟在罗氏身后,浩浩荡荡往如意院走去。 罗氏带着阖府女眷,刚踏进如意院的大门,就 看见翠菱和翠香,正哭哭啼啼跪在上房廊下。 在安平侯府后宅,罗氏自来说一不二,她身边的……哪怕是阿猫阿狗,地位都比别人屋里的高上几分,更何况是这几个二等丫鬟。 众人何曾见过翠字头的丫鬟,像这样跪在别人院子里,心里不免替罗氏这个当家主母感到难堪。 翠菱眼见罗氏来了,委屈地痛哭出声:“呜……太太……昨晚奴婢伺候大小姐歇下的时候,窗户都是关好的,奴婢也不知道为什么,早上醒来窗户便开了,奴婢冤枉啊。” 罗氏蹙了蹙眉。 她原本瞧着这翠菱是个机灵的,没想到关键时候,竟是这般沉不住气。 罗氏走上台阶,睇着翠菱冷冷道:“大小姐说是你们开 了窗,便就是你们开了窗,岂容你狡辩!来人,给我掌嘴!” 话音落下,跟在罗氏身后的嬷嬷,走上前便“啪!啪!”两个耳光,毫不留情扇在翠菱脸上。 翠菱白净的小脸,瞬间肿得老高。 直到这刻,她才意识到——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丢了太太的面子,太太宁可打死她,都绝不会护着她。 “奴婢知道错了。”她赶忙哭着求饶:“奴婢知道错了,请太太责罚。” 一旁的翠香见状,吓得打了个哆嗦,也赶忙同翠菱一道求饶。 正在这时,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桂嬷嬷掀开帘子,从屋里走了出来。 “给太太请安。”桂嬷嬷朝罗氏见礼:“姑娘这会儿头疼的厉害,说是……谁也不想见。” 先前寻人特地去锦绣院喊她来,这会儿她带着人来了,那死丫头又说不见。 好大的架子。 罗氏也不气恼,看着桂嬷嬷,眼底都是嘲弄:“呦,谁也不见,若病出个好歹来,便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错了。” 她意有所指说完这话,对着身后的众人道:“罢了,你们且先在外头候着,我进去瞧瞧大小姐究竟得的是什么病。” 众人齐齐应下,像在锦绣院一样,老实等在廊下。 罗氏冷嗤一声,绕过拦在前头的桂嬷嬷,眼神示意身边的嬷嬷掀开帘子,径自走进了上房。 如今正是深秋时节,秋雨连绵,天气总是阴沉沉的,卯时初刻太阳还没升起,屋里便尤显昏暗。 四周的窗子紧闭着,空气里弥漫着说不出来的诡异香气,偌大的屋子,只在屋角的妆台上,点了一盏油灯。 罗氏抽出帕子掩了鼻,只觉得那盏油灯摇曳着烛火,让整个房间显得影影绰绰,令她没来由觉得瘆得慌。 靠墙的红木雕花架子床前,竖着一张三扇的四季花鸟绣屏。 翠薇和翠萱两个丫鬟,正噤若寒蝉地跪在绣屏外。 见到罗氏进来,她们赶忙朝罗氏叩头,眼底尽是惊恐之色。 “娘……娘……疼……我头好疼……” 谢容姝痛苦的低吟声,从绣屏后头的床上,断断续续传了出来。 罗氏眉头紧蹙,狠狠瞪了翠微和翠萱一眼,径直绕过屏风走到了谢容姝的床前。 谢容 姝的脸,笼在床架的阴影里,让罗氏看不清真切。 她在床榻旁坐下,忍着心底的不耐,用惯常慈爱的声音问道:“姝儿,你哪里不舒服?” 听见她的声音,谢容姝突然打了个寒噤,细碎的低吟声,戛然而止。 罗氏见状,伸出手,正欲去碰触谢容姝的额头—— 然而,刚伸到一半,手腕便被谢容姝紧紧钳在半空。 “罗曼君,你终于来了。” 一个有别于方才谢容姝清亮嗓音的声音,幽幽传进罗氏的耳中。 那声音听上去苍老沙哑,就好似换了个人。 “姝儿!”罗氏心底泛起不悦,沉声冷喝:“莫要开玩笑。” “呵……” 随着这声沙哑的嘲笑,床上的人缓缓坐起身:“罗曼君,我等你很久了,你看看我是谁。” 绣屏外烛火昏黄的亮光,投射到坐起那人的脸上,将她的五官,清清楚楚映进罗氏的瞳孔里—— 脸色苍白枯槁,眼窝深陷,隐隐泛着黑青,唇角还渗着血丝…… 罗氏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这哪是谢容姝,这、这分明是姜莲死前的模样! “姜、姜莲……” “姜莲”扯开带血的嘴角笑了,枯槁的面容犹如索命的厉鬼。 “罗曼君……你可还记得,你把我毒死以后,说了什么。” 她说着,冰凉的指尖,扼在罗氏的脖颈间,尖锐的指甲,剐蹭着罗氏的脸颊。 罗氏惊惧地看着她的脸,脑中不受控制的回忆起,当年自己对着姜莲尸身,说出的那些狠话—— “姜莲,要怪只能怪你命不好,挡了我的道。只有你死了,我才能嫁给侯爷做正室,所以你必须得死。” 几乎是同时,眼前的“姜莲”,将那句话说了出来:“你说,只有我死了,你才能嫁给侯爷做正室,所以我必须得死,是也不是?” “不……不是我……” 罗氏心里骇到极点,完完全全相信,眼前这人就是姜莲,死了十五年的姜莲! “姜莲,是、是杜月娘下的毒,不是我……” “姜莲”敛住唇角的笑,怒意让她泛着黑青的面容,看上去格外阴森狰狞。 “杜月娘下的毒……”她一点点收紧扼在罗氏脖颈间的手:“可你……却是幕后指使!你不止 杀了我,十三年前还买凶杀我的阿姝,如今你又要占我的嫁妆……你该死!你把命还给我!” “不……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是你该死……” 濒临死亡的恐惧,让罗氏陡然生出一股力气,用力掰开“姜莲”的手,狼狈撞翻了绣屏,跌跌撞撞外逃去。 “太太……” 跪在绣屏外的翠薇和翠萱,虽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却将两个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她们本就害怕,见罗氏仓皇逃走,便似惊弓之鸟般跟着往外跑了出去。 “太太,您这是怎么了?” “太太……” 外头因着她们的出现,惊起一阵骚&#xe863;,杂乱的脚步声亦随着罗氏仓皇逃离而远去。 “姜莲”侧耳听着,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她不慌不忙站起身,走到水盆前,用湿帕子将脸上的易容拭得干干净净,露出自己本来的面目。 是谢容姝。 翠菱和翠香是罗氏屋里的二等丫鬟,就算态度再轻慢,值夜的时候也不会做出忘关窗户这种事。 昨夜屋里燃的香,是掺了料的安息香,只为能使翠菱和翠香一夜酣睡,让谢容姝有时间易容,和布置一切,并以此为由头引罗氏来如意院。 桂嬷嬷轻步走进房里:“姑娘,罗氏吓得不轻,廊下站着的那帮子人,都追着她去了,看样子,都想在罗氏面前献殷勤呢。侯爷那边,早派人去请了,这会儿应该能撞见罗氏吓破胆的模样。” “撞上了便好。”谢容姝将帕子扔进水里:“杜姨娘呢,她是什么反应?” 杜姨娘便是罗氏口里的杜月娘。 谢容姝倒是第一次知道,杜月娘竟是罗氏当年杀死姜莲的那把“刀”。 “追上去了。”桂嬷嬷奇怪地道:“不过她只是远远跟着,倒不似那么急着上前献殷勤。” 谢容姝冷笑:“看来是真的怀孕了,怕惊了肚子里的胎,不敢离的太近。” 桂嬷嬷脸上露出恍然之色,请示道:“如今闹成这个样子,可要回家告诉夫人一声,万一那罗氏被吓出个好歹来,夫人也好给姑娘撑腰。” “罗氏的胆子可没那么小。”谢容姝想起前世,淡淡道:“让福星拿姜少爷的名帖去悦来楼,请临江公子帮我寻个大夫来,我自有用处。” 桂嬷嬷赶忙应下,正要出门,想到什么,又问:“那四个翠字头的丫鬟,方才跟着罗氏跑了两个,还有两个跪在外头,要如何处置?” 谢容姝唇角一勾:“跪着的便让她们继续跪着,至于跑了的……无需我们管,罗氏自会处置。好戏还在后头,且等着瞧吧。” <p/ 25、第25章 这一厢,罗氏在谢容姝房里被狠吓了一通,跌跌撞撞跑出了如意院的大门。 还没跑出竹林,就一头撞进了谢严的怀里。 谢严见她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又松又乱,簪钗都不知道掉去了哪里,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不悦地道:“你这是怎么了?疯魔了么!” “侯爷……侯爷救我……” 罗氏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紧攥着谢严的衣袖,语无伦次、带着哭腔哀求道:“是姜莲……姜莲要杀了我,侯爷救我……” 谢严听见“姜莲”两个字,脸色瞬间阴沉到底。 得亏罗氏心里害怕到极点,一心只想逃命,跑的自然比别人快些,她说这句话,并未让跟在后头的一干女眷们听见。 “你混说什么!” 谢严沉声冷喝:“你看看你,哪还有半点当家主母的样子!” 这一声“当家主母”,让罗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许是罗氏在谢严怀里,感受到了阳气,又许是晨起的阳光,从阴云里面透出来,照到她脸上的缘故,罗氏猛地清醒过来。 她回头,眼见自己的女儿、还有那些平日里对自己卑躬屈膝的姨娘们、仆从们,正一无所知地朝自己追过来。 “太太,您这是怎么了?” “娘,您怎么了娘?” 罗氏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狼狈逃跑的模样,已经被众人看在眼里。 十三年以来,她一心维持的当家主母形象,即将毁于一旦。 这同杀了她有什么区别! 罗氏再也顾不上害怕,她紧攥着谢严衣袖的手,摇了摇,朝人群中随她一起从那间房里逃出来的翠萱和翠薇一指,惊惧地喊道:“侯爷,快把那两个婢子打死,她们……她们方才在房里,想害了姝儿和我,侯爷救救我们!” 说完这话,罗氏转头,哀求地看了谢严一眼,便佯装受惊过度,“昏”了过去。 谢严毕竟与罗氏做了十几年的夫妻,先前从罗氏口里听见“姜莲”的名字,又见她指着那两个婢女,自然心领神会。 “把这两个贱婢拖下去,别让她们胡乱说话。” 话音刚落,翠萱和翠薇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 谢严身边的随从,塞住嘴拖了下去…… * 临江公子先前既答应了谢容姝,借她人手替她办事,自然专门交代了人跟进谢容姝的差事。 因此,尽管是在大早上,福星拿着谢容姝假扮的“表少爷”名帖突然上悦来楼,消息很快便传到临江公子的耳中。 “靠谱的大夫?” 临江公子挑眉笑了:“先是要在安平侯府后宅安插仆从,这会儿竟还要个大夫……这位姜少爷,究竟是姜家的远亲,还是那位刚回安平侯府的表小姐?有趣,有趣。” 临江公子大笔一挥,写了张字条,扔给送信的仆从,吩咐道:“去请赵叔走一趟吧。” 仆从拿着字条躬身退下。 不消半个时辰,京城杏林堂最有名的大夫赵林,便跟在福星身后,登了安平侯府的门。 这位赵林大夫,医术高明,虽不是太医院的太医,也不差什么,因为他们赵家便就是专出太医的杏林之家。 赵林的大名,在京城公侯世家,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谢容姝见到这位大夫,心里对临江公子就更生了几分敬佩之心。 她既是装病,便需要一个大夫为她背书。 谢严和罗氏都不是蠢人,这大夫必须得是能让人信服之人。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一个能让人信服,还愿意替她这个小丫头圆谎的顶级大夫,临江公子的能力绝非一般。 赵大夫到如意院给谢容姝诊脉时,谢严已经阴沉着脸,坐在了上房的外间,只等着诊脉的结果。 方才,谢严从罗氏那里听见“姜莲索命”,他自来不相信鬼神之说,直觉这件事,是谢容姝在搞鬼,便直接来到了如意院。 他一进院门,看见跪在廊下的翠香和翠菱,二话不说便教人拖走打杀了去。 那狠厉的模样,纵然是武将家里出来的姜家仆人,都不免感到胆寒。 谢容姝趁着赵大夫诊脉的间隙,低声将自己的“病因”、“病状”说了一遍,赵大夫心里便有了数。 他走到外间,对着谢严道:“侯爷,令爱风邪入体,脉象虚细,恐是受了风寒,引发体内沉疴痼疾所致,需要细心调理,切不可再受凉、受寒、受热、受风,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性命之忧?” 谢严本不相信谢容姝是真生病,可一听见赵林将谢容姝的病症说的这般严重,脸上又带了几丝游疑。 “大夫所说的沉疴痼疾是指何疾?” 赵大夫看了看左右,隐晦地道:“侯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严抬手,摒退房里的仆从。 “是娘胎里带的弱疾。” 赵大夫看向谢严,一本正经道:“先夫人怀胎之时,应是吃了什么伤胎之物,才会让令爱出生便有弱疾,再加上令爱幼时曾受过惊吓,身子也就比旁人弱上许多。” 谢严脸色微沉。 作为一家之主,他自然不会蠢到将家世背景对自己有益的嫡妻害死,去娶家道中落的罗氏为继室。 可是,事情就在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发生了,待他察觉到什么,他已娶了罗氏为妻,而姜氏的女儿谢容姝,也被拍花子绑走了。 木已成舟。 谢严是要面子的,内帏不修这种事,万不能发生在他的府上。更何况姜家既对姜莲的死一无所察,他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可现在,赵大夫在谢容姝脉象里诊出了胎里带的弱疾。 若教姜家人知晓…… 谢严当机立断,将随从叫到身边,低语几句。 不一会儿,随从便拿了个覆着红布的朱红填漆托盘走进来。 “小女的病,还要依仗赵大夫调理,一点心意,还请大夫笑纳。”谢严呵呵笑着道。 随从将红布掀开一角,里面摆着满满的银锭子,粗略算算,少说也有两千两。 赵大夫常年进出公侯门第,自是见过不少后宅阴私,可是看见因着一句话,便给这么多银子的,还是第一次。 谢严意有所指道:“小女已是及笄之年,幼时遭逢大难被毁了容貌,如今身子状况关乎小女的终身大事,还请大夫尽心为小女调理之余,亦能保守秘密……最好是连我女儿都不要告诉。” “这……” 赵大夫忖度几息,欣然应下:“侯爷请放心,在下并非多事之人。” 谢严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唤了桂嬷嬷来,告诉桂嬷嬷以后都请赵大夫为谢容姝调理身子,又当着赵林和众仆的面,宛如慈父般嘱咐一二,这才离开了如意院。 待他离开,赵大夫欲将银子还给谢容姝,被谢容姝 婉拒。 “这些都是您应该得的,还请您收下。便按照他的意思办就可以了。” 赵大夫听见谢容姝的话,知道这姑娘是个聪慧的,心下微松。 他这趟来,虽是受顾淮所托,可此番既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又不必做有损自己名誉的事,对谢容姝自然生出几份好感来。 日后赵林对于谢容姝托付的事,也就做的更是尽心,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待到赵林留下药方告辞以后,谢容姝坐在床上,将谢严今日的反应琢磨一遍,裹紧了身上的被子,只觉得遍体生寒。 “娘胎里带疾”这样的话,是谢容姝信口胡诌,授意赵林告诉给谢严的。 当年罗氏她们用来害死姜莲的药,下在姜莲诞下她以后。 若将“娘胎里带疾”这种话宣之于众,必会露出破绽。 谢容姝自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她之所以让赵大夫这么说,又让赵大夫照着谢严的意思办,只是想要试探谢严的反应。 谢容姝三岁前的记忆,十分模糊,两世回到安平侯府,都已是及笄之年,根本不可能像孩童那样去碰谢严的脸。 所以,她迄今都不知道,谢严对于当年的事,究竟知道多少,到底有没有参与其中。 不过,从谢严因着“娘胎带疾”这几个字,便重金收卖赵大夫的行径来看,谢容姝估摸着,谢严对当年的事,知道的也不甚清楚。 可不管他知道的清楚不清楚,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的选择都是包庇罗氏,一心要将姜莲的死因掩盖下去。 当真是凉薄到极点。 谢容姝几乎能够想象的到,谢严现在心里一定开始着急,要赶紧把她嫁出去。 毕竟,一个被毁了容,身子又破败的女儿,若再拖下去,怕是连榜下捉婿的机会都没了。 谢容姝一想到前世,将这样的人认作慈父,不惜为他以身涉险、甚至手沾血腥,只觉得心里一阵阵作呕。 “姑娘,您快快收拾收拾起身。” 雪竹一脸喜色,从屋外走进来:“宫里的贵妃娘娘,赐下许多赏赐来,马上就要进府门了,侯爷让人传信儿来,让您务必去前院领赏谢恩。” 这消息来的突兀,谢容姝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们把我生病的事,传消息回忠毅侯府了?” 她直觉便以为舅母知道这府里发生的事,以为她受了委屈,所以请贵妃出面为自己撑腰。 谢容姝只担心,若她们以为她真病了,不知道该有多心急…… <p/ 26、第26章 雪竹一边张罗着要帮谢容姝梳洗更衣,一边笑着道:“姑娘忘了,有次公子去宁王府上,回来跟咱们说,宁王会在贵妃娘娘面前提一提您被寻回来的事,想必贵妃娘娘现在才知道这消息,所以赐下赏赐,送到府上来了呢。” 谢容姝隐约记得有这么回事,遂放宽了心。 她现在“病”着,不宜上妆,便选了件月白的长褙,配一条浅碧色的百迭裙,头发梳成垂挂髻,用蝶追花的玉簪固定,看上去十分素净。 雪竹取了面纱来,欲将谢容姝脸上的伤疤遮住,被谢容姝抬手止住。 “这样便好,走吧。” 她们主仆二人出了院门,已经有一顶软轿在门口等着,一问才知是谢严专门命人抬来的。 “侯爷对小姐真好,从赵大夫那里知道小姐受不得风,便派了顶轿子来。”雪竹感慨道。 谢容姝虽不曾告诉过身边这几个丫鬟关于安平侯府的事,可她也绝不想让她们对谢严有什么误解。 她杏眸微转,看了雪竹一眼,转头故意对抬轿的婆子道:“这里离前院不远,我走着去便好。” 领头的婆子一听这话有些急眼:“大小姐,侯爷说贵人须臾便到,不能耽搁,大小姐别为难奴婢们,赶紧坐轿子走吧。” 雪竹瞪大了眼睛。 敢情侯爷特地命人抬轿子来,不是顾忌自家小姐的身子,而是怕耽误时间? 谢容姝淡淡勾唇。 赵大夫前脚刚对谢严说过,她的身子不能受风、受凉,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寻常时候便也罢了。 可若是有天大的利益在前,谢严定能狠下心来,让她冒死去替他挣一挣。 若她没猜错,谢严这般着急,前院恐不只是贵妃赏赐那么简单。 谢容姝慢悠悠坐上轿子,抬轿的婆子飞一样抬着她往前院走去,急得雪竹在旁边连声喊着:“诶……慢点!慢点!” 一行人刚到达前院,谢思柔和谢思沁已经等在那里。 这两个人一个穿红,一个着绿,妆容都是精心描画过的,真可谓是盛装出席,好似受赏的人是她们一样。 “姐姐,你来了。” 谢思沁看见谢容姝,眼睛 一亮,忙走上前来,亲昵挽着谢容姝的胳膊:“早上你身子不舒服,如今可好些了吗?” 谢容姝淡淡抽回手:“还好。” “那就好……”谢思沁两手尴尬地垂在身侧,脸上带了几分委屈:“姐姐身子好了便好。” 对面的谢思柔见状,嗤笑出声:“三妹妹,你就省省吧,有时间关心她,还不如现在就回去关心你姨娘,我看你姨娘的脸色,好像不大好呢。” 谢思沁脸色一僵,转眼间,她便轻声轻语的刺了回去:“姨娘只不过是没休息好,倒是太太如今还躺在床上……二姐姐怎不陪在太太身边呢。” “你好大的胆子!”谢思柔变了脸色:“连母亲都敢编排。” 谢思沁做出一副害怕的模样,忙躲在谢容姝的身后,可那双看向谢思柔的眼睛,却充满了挑衅。 谢容姝蹙眉,实在懒得理这两个人,朝旁边挪了几步,离她们远远的。 见她躲开,谢思柔和谢思沁也没了拌嘴的兴致,不由得把目光都落在谢容姝今日的打扮上。 穿得像缟素一样,脸上还有道疤—— 怎么看,都像是来衬托她们的美貌的。 谢思柔抚了抚头上的珠花,谢思沁轻晕了晕唇上的胭脂,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不断交锋,暗中鼓足劲儿较量着今日谁最娇媚。 如此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门口终于传来了&#xe863;静。 “宁王殿下驾到。” 随着这声唱和,谢思柔和谢思沁两个人,再顾不得斗艳,赶忙整了整仪容,极快走到谢容姝身后,挤掉雪竹和雪桃的位置,调整出最婀娜窈窕的站姿,满目娇羞朝远处看了过去。 谢容姝心下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贵妃赐下赏赐,由宁王出面送到安平侯府上。 难怪谢严一定要让她来前院,若她称病无法亲自前来接赏,宁王作为外男不可能去后宅,顶多让内侍将赐礼送达,这样的话,谢思柔和谢思沁又怎会有机会在宁王面前露脸。 两世,谢严一心只想攀上宁王,前世是她,今生她被“毁了容”,身子不好,那他便只有靠谢思柔和谢思沁。 还真是煞费苦心。 宁王一如既往穿着白色锦袍,高大的身影和清冷的眉眼,始终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 的矜贵漠然。 他被众人簇拥着,带着贵妃的谕令和赏赐而来,一家之主的谢严跟在他身后,小心陪着笑意。 谢容姝的目光,落在宁王脸上。 许是因着先前与他有了几次交集的缘故。 如今在这座污泥烂沼般的安平侯府里,谢容姝再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冷面煞星,不再心惊胆战,反而觉得像看见灵云观里那柄驱邪的宝剑一样,有了几分亲切。 仿佛感受到谢容姝的目光,宁王路过谢容姝的面前,不经意停下了脚步。 他转头,阳光之下淡漠清浅的凤眸,注视着谢容姝的脸庞。 “你就是谢家阿姝么?”他问道。 谢家,阿姝。 若是寻常外男,这般突兀地唤她阿姝,定会让人觉得轻浮。 可是,宁王这声“阿姝”,淡淡的疏离中,透着一股子莫可名状的亲切。 就仿佛他与她原本就认识,只是分开许久,又不经意碰见,说了句“好久不见”一样。 谢容姝未曾开口回答,就听见身后有个娇俏的声音代她回道:“是的,殿下,她就是阿姝。” 是谢思柔的声音。 谢严朝谢思柔投出赞许的目光,机会来了,就得抓住,这样才不会错失良机,不愧是他教出的女儿。 宁王淡淡转眸,寒星般的凤眸,只是平平扫了谢思柔一眼,目光中凛冽的寒意,让谢思柔不禁打了个冷颤。 谢严见谢思柔成功引起了宁王的注意,呵呵一笑,正欲趁势上前将自己女儿介绍一番—— 就见宁王转头,对着谢容姝道:“阿砚总在本王面前说你百般好,今日第一次见……你这挑丫鬟的眼光,可实在不怎么样。” 此话一出,周围变得异常静默。 谢思柔娇俏的小脸,瞬间血色全无。 谢严脸上的笑意,也僵在了唇角。 谢容姝杏眸微怔,眨了眨眼。 敢情这位……竟把她身后的谢思柔和谢思沁,当做了自己的丫鬟! <p/ 27、第27章 谢容姝强忍下想笑的冲&#xe863;,一双杏眸晶亮亮的:“殿下恕罪,她们两个不是我的丫鬟。” 谢严见谢容姝只说到这,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忙在一旁补道:“她们两个也是下官的女儿,是姝儿的妹妹。” 楚渊看着谢容姝的笑脸,清冷的凤眸,难得染上几丝暖色。 他没有理会谢严,对着谢容姝问道:“本王看你脸色不好,可是身子不舒服么?” 谢容姝神色微滞。 她自不会当众欺骗宁王,说自己有病;可也不愿坦言自己没病……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 谢严明知谢容姝的病,经不得风,生怕谢容姝照实说会显得他这个做父亲的凉薄,忙开口回答:“小女今日偶感风寒而已,不打紧,多谢殿下关心。” “最好是不打紧。” 宁王转头看向谢严,淡漠的眼神好似带着洞察一切的锐利:“听闻安平侯最宠女儿,想来若阿姝的身子当真有碍,安平侯也不会让她出来。” 谢严万没想到,这位传说中的煞星,会对自己这个毁容的女儿,这般关切。 他脸色一僵,讪讪笑道:“那是自然。” 谢容姝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的嘲弄。 只听得宁王又道:“贵府当真是好家风,阿姝受了风寒,安平侯便让两个女儿来服侍长姐,不假他人之手……贵妃若知道阿姝被这般照料,应该会很放心。” 谢严心下十分诧然。 他素来知道姜家对谢容姝看重,可他万没想到,竟连贵妃都对自己这个女儿如此看重。 若谢容姝容貌没被毁,嫁与宁王做个侧妃,当真是轻而易举之事。 只可惜…… 谢严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借谢容姝的力,让另外两个女儿,有机会攀上宁王这个高枝。 他笑着道:“请殿下转告贵妃娘娘,请娘娘放心,她们姐妹感情甚笃,柔儿和沁儿必会好生照顾姝儿的。” 只要柔儿和沁儿侍奉亲姐,挣得贤名,贵妃定会对她们另眼相看。 “那便好。”楚渊回头看向谢容姝:“贵妃让本王给你带句话,若在这府上,有人敢对你不好,便让阿砚告诉本王, 本王自会为你做主。” 此话一出,众人心里皆是大惊。 宁王虽久未回京,且不提传闻里他在战场上如何嗜杀如命。单论以前他在京城里的事迹,无人敢忘。 管你是王宫贵胄还是富甲名流,只要惹过他的人,不死也会丢掉半条命,宁王说要为谢容姝做主,那便不是嘴上说说而已,&#xe863;辄可是要人性命的。 谢容姝也没想到,素未谋面的贵妃娘娘竟会让宁王带这种话给她,想来应是看在舅母的面子上。 她自不敢推辞,忙受宠若惊地福礼谢过。 楚渊见状,知道今日来的目的已经差不多达成,便亲自宣读了贵妃的谕令,将赏赐交给谢容姝,离开了安平侯府。 从头到尾他甚至连屋子都没进,茶都没喝上一口,更没有再多看谢思柔和谢思沁一眼。 满心期待能被宁王看上眼的谢思沁,拧紧手里的帕子,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全然没了方才斗艳时的得意劲,看向谢容姝的目光,尽是掩饰不住的嫉妒。 而谢思柔则更直接一些。 宁王前脚刚走,谢思柔气得直跺脚,对谢严道:“爹爹,我才不要去做大姐的丫鬟!” “胡闹!” 谢严沉下脸:“姝儿身子不好,你做妹妹的,应该要侍奉长姐,这怎么能说是做丫鬟呢?” “我不要……我……” 谢严一甩衣袖,冷声打断她的话:“从今日起,你们两个必须日日去如意院服侍姝儿,直到姝儿身子彻底好了为止。” “爹爹!” 谢思柔眼眶含着泪,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从小到大,她是这府上的娇娇女,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被父母宠上了天,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 “这是为父的命令。”谢严沉声道:“若敢有半分懈怠,便将你们送去庄子上,再也不许回来!” 谢思柔还是第一次听见父亲说这么重的话,心有不忿,却不敢再顶撞回去,只能怨毒地看向谢容姝。 哼!让我服侍你……就你这副病秧子的身子,看我怎么送你归西! * 宁王带着贵妃的赏赐亲自去安平侯府,虽然是匆匆去又匆匆离开,却还是落入有心人的眼中。 悦来楼里,顾淮接到线报,漂亮的眉毛简直要扬到天上 去。 原本,他只是好奇,谢容姝到底要在安平侯府里做什么,便派了暗卫前去打探,却没想到看了一场好戏。 “贵妃娘娘不是去了行宫吗?怎会突然想起来要赏赐谢家那个姑娘?” 暗卫:“小人特地去祁公公那里问了,赏赐是娘娘走之前便下的,一直被宁王截在手里。今日应是殿下看见那姑娘在安平侯府闹了一场,才特地跑一趟的。” 顾淮听见这话,更是惊讶:“莫非,宁王还在那府里布了暗卫不成?” 暗卫躬身道:“如意院周围,有六个暗卫在把守,比殿下自己身边跟着的暗卫都多,小人都险些露了行迹。” 顾淮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此事,贵妃可知情么?”他问道。 暗卫:“看祁公公的样子,像是不知情的。殿下做事,向来独来独往,就连贵妃娘娘也不敢多问。殿下对这姑娘如此上心,若被侯爷和夫人知道……” “知道又如何?”顾淮冷笑道:“爹娘难道还想让妹妹嫁给宁王不成?非要让顾家女儿一个个全葬进深宫里,才肯罢休么!” 暗卫垂首,不敢多言。 顾淮闭了闭眼,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似在思索着什么。 良久,他沉声道:“得早些让他们认清现实才好,过几日秋日宴,把帖子送一份给安平侯府,到时再捎个消息给‘姜少爷‘,我已帮她办了两件事,她得替我办一件事来偿还。” * 不过几日的时间,素日里还算和谐的安平侯府后宅,处处涌&#xe863;着暗潮。 先是谢思柔和谢思沁两姐妹—— 在谢严的命令下,两姐妹每日天不亮就要去如意院。 谢容姝自不会让她们来服侍自己,给自己添堵。最多只让她们在廊下候着,一候便是大半日。 谢思沁在罗氏面前站得多了,还算熬的住。 谢思柔却是怄得要死。 她原想着若谢容姝让她去服侍:喊她端水,她便把水泼了;喊她煎药,她便把药熬干了;喊她更衣,她就把衣服扔进炭盆里,给它烧了;看谢容姝这个短命鬼,会不会气得吐血直接归西去。 可没想到—— 她每日就只能在廊下傻站着。 若晴天还好,一碰到下雨天,秋风像刀子似的, 把雨刮进廊下,淋她个透心凉。 谢思柔不是没想过称病躲过去,可她前脚称病,谢容姝后脚便请赵大夫上门给她诊脉……她只恨自己身子骨太好,想病都病不了。 再便是罗氏那里—— 罗氏这个当家主母,自从在如意院受了惊吓,便一直称病卧床不起,不仅晨昏定省皆免,就连中馈都交给几个管事婆子料理。 那几个管事婆子,素来都是听罗氏的吩咐办事,离了罗氏,行事死板、效率低下,还惯会捧高踩低。 除了罗老太太、罗氏、谢思柔和谢容姝院子里的事,她们不敢怠慢以外,谢思沁和那些个姨娘们、平日里做事的仆妇丫鬟们,少不得被她们磋磨。 可偏偏众人都不觉得这是罗氏的问题,反而把怨气全都撒在谢容姝身上。 府里的下人们私下里都在传,是谢容姝不敬尊长,虐待四个翠字头的丫鬟,才会逼得翠薇和翠萱发狂杀人。罗氏无辜遭受无妄之灾,阖府也跟着受罪。 起先,这些传言只是在侯府下人们之间流传,后来越传越远, 不到十日的功夫,京城里的公侯勋贵之家,都在盛传谢家这个大小姐,是个容貌丑陋、目无尊长、刁难手足的恶女。 “小姐,你不知道她们传得有多气人,说您目不识丁、贪财虚荣,说您养母根本不是范阳卢氏,还说您从小被卖到了那种地方……” 雪竹气得眼睛都红了:“忠毅侯府那边,夫人派人来问了好几次,您都挡了回去。先前宁王殿下还说,若您受欺负了,他会给您撑腰,有宁王殿下做靠山,难道您就任凭她们这么编排您吗?” 谢容姝本就不在意这些虚名,闻言,笑着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她们说什么事她们的事,难不成我能让宁王把这府里背后嚼舌的全都杀了不成?” “少爷送信来说,您若想杀那些毁您清誉之人,根本无需找宁王殿下,他来府上清人头都行。”雪竹义愤填膺地道。 谢容姝扶额,鸡都不敢杀的丫鬟,连清人头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好雪竹,别急。”谢容姝微微一笑,杏眸里尽是笃定的光:“我既搭了戏台子给她们唱戏,万没有戏唱到一半就清场的道理,且再忍几日,算算时间火候也差不多了,该出手的人,很快就要出手了。” * 几日后,谢容姝所谓的时机,还没等到,却收到了承恩公府秋日宴的请帖,以及一封临江公子的亲笔信…… <p/ 28、第28章 承恩公府的秋日宴,在京城的勋贵圈子里,可算的上是独一无二。 承恩公顾家是百年世家,先后出过四位皇后和一位贵妃,能够拿到秋日宴邀请函的,必是这京城里最显贵之家。 但凡家中有适龄女子或男子,想要联姻的,无不挤破头想要参加承恩公府的秋日宴。 在秋日宴上,表现特别出色的世家女子,或许还能被贵妃看上,赐予殊荣。 安平侯府三个女儿,谢容姝最大,还有一个月才及笄;谢思柔和谢思沁比谢容姝小一岁,按说承恩公府的秋日宴,不该请她们才是。 许是因着贵妃的关系,承恩公府的帖子不止下给了谢容姝,连谢思柔和谢思沁都有份。 前世谢容姝及笄以后,一直是承恩公府秋日宴的座上宾,这样的宴会对她来说,是帮助父亲获取消息的最佳渠道。 可今生,她一点都不想去。 然而,不去却不行。 临江公子托人送信到忠毅侯府,要姜少爷替他办一件事。 谢容姝看着信中所托,用“姜少爷”的身份,是肯定办不了的,还得用谢家女儿的身份去才行。 有别于谢容姝的不情不愿,谢思柔和谢思沁却觉得能去秋日宴,是天大的喜事。 就连一直称病在床的罗氏,也不好再继续“病”下去,只能支棱起来为三个女儿置办一切。 “太太,大小姐那边的衣裳首饰,该怎么置办。”崔嬷嬷小心请示。 打从上次她给谢容姝送了一回首饰,在竹林里被竹叶划破脸颊,便以为自己是撞了鬼,吓得去了半条命,吃斋念佛、求医问药足足告了二十天的假,才算养好一些。 结果,她回来便从罗氏那听说,在谢容姝房里撞见姜莲的事,又结结实实被吓了一回,赶忙将自己脸颊如何被划,告诉给罗氏知道。 罗氏清醒过来以后,原本还对那日在谢容姝房里撞见姜莲,存了三分怀疑,一听崔嬷嬷这么说,登时觉得心里瘆的很。 现如今,她听见崔嬷嬷问起衣裳首饰,便想起那日“姜莲”掐着她脖子,说她占嫁妆的画面。 罗氏打了个寒颤:“去把姜莲的嫁妆单子,和 嫁妆库房的钥匙,拿去给如意院,再去天宝阁给她买一套时新的衣裳和头面,挑贵的,从公中出银子,免得那死鬼说我苛待她女儿。” 崔嬷嬷忙应承下来,带着人去如意院,恭恭敬敬交给谢容姝不提。 * 时间很快便到了承恩公府秋日宴举办之日。 此番秋日宴并非在承恩公府里准备,而选在了京郊的翠云别庄。 翠云别庄是高祖赐给承恩公府的前朝皇庄,紧邻东湖,占地极广,庄子里不仅能骑马击鞠,还可以泛舟游湖,在秋高气爽的日子,最是惬意。 一大早,罗氏带着谢容姝、谢思柔和谢思沁,坐着马车到达翠云别庄。 许是今日天气极好的缘故,时间尚早,可别庄里已经到了不少宾客。 谢容姝举目望去—— 成片的枫林红似火,与金灿灿的桂花相映成趣,阵阵桂花香气扑入鼻尖,映着蓝天碧水,别有一番悠然闲适的滋味。 身着华服美裙的女眷们,三三两两驻足,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秋日美景。 安平侯府在京城里,虽说门第不算差,可比起那些有权有势的公侯阶层,还是有不小的差距。尤其罗氏的出身不过是个家道中落的破落户,像承恩公府秋日宴这样的场合,罗氏嫁进安平侯府十几年,统共也就来了三次而已。 所以,比起欣赏这园中的美景而言,罗氏最关心的,是如何与今日来参加宴会的夫人们攀上交情,也好日后能混混这京城这最顶级的交际圈。 “今日你们三个,都要安分守己好好呆着,不要乱跑,也不要乱说话,不管你们在府里怎么样,出门便代表着侯府的颜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切莫做出给府上丢脸的事,明白吗?”罗氏再三叮嘱道。 谢思柔和谢思沁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自是乖巧点头,努力端出大家闺秀的模样,捏着帕子,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谢容姝不近不远地缀在她们身后,欣赏着这园中的美景,完全将罗氏的话当成耳旁风。 罗氏见状,面上不显,心下却尽是嘲弄。 姜莲就算阴魂不散又怎么样,还不是得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在这种场合,被人说三道四。 罗氏巴不得谢容姝在宴会上多出点丑。 总归这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谢容姝是刚被寻回谢家的,纵然她在秋日宴上出丑,别人最多会嘲笑她那个名义上“范阳卢氏”的养母,又与她何干。 引路嬷嬷见罗氏没有欣赏园中风景的兴致,便直接将她们带去了招待女眷的花厅。 花厅里已经坐了不少女眷,谢容姝跟在罗氏身后,进到花厅里,便吸引到了许多人的目光。 她今日穿了件浅杏色云锦长褙,配一条浅碧色软烟罗百迭裙。栩栩如生的绣金桂花,点缀在衣领和裙裾四处,衬得谢容姝的皮肤瓷白剔透,杏眸似秋水潋滟,恍若仙子下凡。 可是,在谢容姝本该完美无瑕的脸上,却横着一道丑陋的疤痕,生生破坏了娴静淡雅的美感。 让人心里不觉生出几分惋惜。 承恩公夫人李氏坐在上首,正与一个夫人聊天,见到她们进来,一眼便认出了罗氏。 “罗太太来了。”李夫人笑着朝罗氏点头:“许久不见,罗太太别来无恙?” 因着这句话,扭头与李夫人聊天的夫人,也跟着转过头来。 不是别人,正是忠毅侯夫人顾氏。 “承夫人们的福,一切安好。” 罗氏虽是安平侯的嫡妻,却没诰命。见到李夫人和顾夫人这样有诰命的夫人,便只能带着谢容姝三个,上前见礼。 顾夫人冷着脸同她点了点头。 因是初见,李夫人少不得要给谢容姝姐妹三人见面礼。 她给谢容姝的,是从腕子上摘下的羊脂玉如意镯,给谢思柔和谢思沁的,却是从一旁朱漆托盘上拿起来的装着玉器的锦袋。 这其中的亲疏不言而喻。 先前在安平侯府的时候,谢思柔从未觉得自己与谢容姝有什么不同。 可现如今,在这些夫人面前,纵然谢容姝的容貌已毁,名声狼藉,却只因为她是姜莲所出,便被这些诰命夫人另眼相待。 谢思柔攥了攥手心,暗暗发誓,她定要嫁个贵婿,早晚有一天要把谢容姝踩在脚下。 两方礼毕,又寒暄一番,谢容姝正欲跟着罗氏退去一旁—— 只听得银铃般的笑声,从门口传进来,有个清脆娇憨的声音问道:“这位就是那个谢家阿姝吗?” <p/ 29、第292章 谢容姝回头望去—— 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鹅蛋脸,远山眉,一双桃花眼含情似水,穿一件牙白绣蝶的长褙,配枫叶红的织金百迭裙,娇笑着从门外走进来,&#xe863;静之间,妙曼灵&#xe863;,看上去很是赏心悦目。 这是承恩公的嫡次女顾清凌,承恩公最宠爱的女儿,也是未来宁王妃的大热人选。 谢容姝对顾清凌不算陌生,前世参加秋日宴,经常与她打照面,深知她性格憨直,最喜欢跟在承恩公世子顾淮身后,还对宁王情有独钟。 前世,因着谢严想把谢容姝许给宁王做侧妃,顾清凌不知从哪知道这消息,每每在秋日宴上见到谢容姝,便敌意颇深,经常语出惊人,虽不至于让谢容姝难堪,却总会令她感觉啼笑皆非。 后来宁王早殇,顾清凌被皇帝指婚给晋王,成了晋王妃。 谢容姝犹记得,自己刚禁足在威远侯府后宅时,还曾收到过作为晋王妃的顾清凌,写给她的信。 本以为顾清凌会对自己冷嘲热讽一番,却没想到信里未有只字片语,只有一枝晒干的桂花,和一坛未开封的桂花酒。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1) 彼时谢容姝并不明白,这其中的深意。 不久后,当她接到顾清凌自尽于晋王府的消息,才算明白,这是顾清凌在怀念未出阁前,那些秋日宴的时光,更是在与她告别。 想起这桩事,谢容姝看向顾清凌的目光,不觉间带了几丝柔和。 “你就是宁王哥哥说的那个谢家阿姝吗?”顾清凌走到谢容姝面前,桃花眼里尽是挑剔。 谢容姝回神,朝她见礼,淡笑着道:“我是谢容姝。” “你长得也没我好看嘛。”顾清凌撇嘴道,语气里尽是不满。 谢思柔和谢思沁站在谢容姝的身后,听见这话,互相对视一眼,眼底都是幸灾乐祸。 这种看人当众被打脸的感觉,本来就爽,更何况被打脸的人,还是谢容姝。 就算谢容姝的娘是姜莲又怎样,像顾清凌这样权贵世家的嫡女,想当众让谢容姝难堪,谢容姝还不是毫无还手之力。 只是,谢思柔和谢思沁怎 么想是她们的事,谢容姝听见这话,倒是有几分唏嘘。 对于谢容姝来说,美或丑与皮囊无关,自己的美丑也无需别人来定义。 前世,她不曾在脸上弄出这道疤,顾清凌见她第一眼,也是这句话。 在顾清凌的眼里,没有美丑之分,只要和宁王扯上半点关系的女子,顾清凌都能从这人身上挑出毛病来,不是长得不如她,就是品味不如她,再不然就是性格不如她……好似只有这样,顾清凌才能说服她自己,宁王妃非她莫属一样。 还真是孩子气的很。 “顾姑娘自然是长得极美的。”谢容姝淡笑着道,语气里不觉带了几分宠溺。 听她这么说,顾清凌的脸上,反而有了赧然之色:“你别误会啊,我没说你脸上的疤……” 越描越黑。 一旁的李夫人见状,扶了扶额,嗔斥道:“你看看你,怎么说话的。” 转头,她歉然对谢容姝道:“清凌这丫头被我们宠坏了,是个口没遮拦的,让姑娘见笑。” 顾夫人也佯怒地打圆场:“清凌,阿姝可是姑母嫡亲的外甥女,你可莫要欺负她。” “姐姐莫怪,我不是有心的。”顾清凌自知言失,忙朝谢容姝赔不是,又邀请道:“哥哥他们在马场击鞠,你愿同我一道去瞧瞧吗?” 谢容姝对击鞠向来不感兴趣,下意识想要拒绝,话到嘴边,想起临江公子信中所托,踌躇几息,应了下来。 谢思柔和谢思沁,本等着看谢容姝出丑,没想到谢容姝非但没出丑,还被顾清凌邀约去看击鞠,登时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承恩公府的秋日宴,本就为了最有权势的公侯之家联姻相亲而设,在男女大防上,没有特别明显的界限。 只是,及笄的女子,为了清誉着想,多少会恪守男女之防,不会在秋日宴上过多走&#xe863;。 除非是早有接触的两方,为了方便相看,便会由主人出面邀请女方,去马场看击鞠,或请男方去湖上泛舟。 像谢家姐妹这种,尚未及笄的,倒没这方面的顾忌。 可是,对于谢思柔和谢思沁来说,没有主人家邀约,自己巴巴跑过去,总不大体面。 是以,当顾清凌拉着谢容姝的衣袖,要带她去击鞠场时,谢思柔忍 不住开了口:“姐姐,我也想去看击鞠,你也带上我吧。” “我、我也想去。”谢思沁小声附和道。 这是把方才罗氏的告诫,完全当成了耳旁风。 罗氏脸色微变。 “带是可以带……”谢容姝似笑非笑地道:“不过罗姨先前不是告诫你们,要谨言慎行,不准你们乱跑的么?”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的目光,都落在罗氏的身上。 众所周知,承恩公府的秋日宴,本就是贵女们难得放松游玩的场合。 罗氏这样的告诫,私下说说便也算了,被谢容姝这样当面挑出来,给在场的夫人太太们听了,难免会笑话罗氏小家子气。 先前还踌躇满志,欲打入京城顶级夫人圈的罗氏,尴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既有顾姑娘领着,你们只管畅快玩便是了。”罗氏皮笑肉不笑看向谢容姝,煞有介事叮嘱道:“你两个妹妹年纪小不懂事,你做姐姐的,可要多看顾着她们,知道吗?” “罗姨说笑了。”谢容姝淡笑:“两个妹妹都是罗姨亲自教导,又怎会不懂事,何须我来看顾。” 顾清凌最听不得这样你来我往的机锋,不耐地对谢思柔和谢思沁道:“你们既是阿姝的妹妹,想跟着来便跟着来,只不过,若出了什么岔子,我和阿姝可不负责。” 说完这话,她抓起谢容姝的手,就往花厅外头走去。 谢思柔和谢思沁一听能跟着去,心下早已欣喜若狂,哪还顾得上看罗氏是什么脸色,忙朝李、顾两位夫人和罗氏福了礼,跟在她们后头追了出去…… * 顾清凌和谢容姝一行到达击鞠场,已经是中场休息的时间,场上零零散散聚集着的,不仅有鲜衣怒马的少年们,更有身穿胡服、窄袖绯衣的飒爽女娇娥。 谢容姝打眼便看见宁王被众人簇拥着,冷脸与一个背对她们的公子,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今日难得没有穿白衣,着了件烟里火色的胡服骑装。原本清冷坚毅的五官,因着烟里火的点缀,平添几丝昳丽之色。 好似察觉到她们的到来,与宁王交谈的公子,转过身朝她们的方向看过来—— 当谢容姝看清那人的容貌,眉心微微一蹙…… <p/ 30、3第30章 转过头的男子,身穿绛紫胡服骑装,五官俊美非凡,尤其是那双极亮的桃花眼,仿若明珠般璀璨夺目。 放眼整个京城,能有这副“国色天香”般美人风姿的男子,便只有承恩公世子顾淮莫属。 谢容姝已许久不曾见过顾淮,几乎快要忘记他的长相。 而此刻,当她看见顾淮这张雌雄莫辨的绝色面容,因着那双极亮的桃花眼,在她脑海中,与悦来楼那张平平无奇易容过的脸重合在一起—— 原来,临江公子便是承恩公世子顾淮。 难怪他要易容,遮住自己的面容。 这个发现,让谢容姝始料未及。 可细想之下,若非顾淮是承恩公世子,悦来楼怕也不会这般手眼通天。 然而,外戚干政……这是朝堂大忌,悦来楼经手的消息,涉及范围极广,难道顾淮就不怕被皇帝发现么? 谢容姝仔细回想前世,顾淮好似是在三年以后身染恶疾而死。 倒是临江公子和他的悦来楼,始终在京城风生水起。 只不过那时她已成了威远侯夫人,不方便抛头露面,而且顾忌着晋王那边,再没与临江公子有过什么交集。 “哥哥,宁王哥哥!” 顾清凌拉起谢容姝,走到宁王和顾淮的面前:“你们看我把谁带来了。” 楚渊的目光落在谢容姝面上,前一刻还极冷的凤眸,似冰雪初融般,有了几许暖色。 谢容姝上前见礼。 顾淮那双桃花眼,在他们二人脸上转了一圈,看向谢容姝笑着问道:“你就是姜家刚寻回来的谢姑娘么?” 顾淮换回本来的模样,便换了副声线,几乎没露出什么破绽。 谢容姝本就是精通易容之人,若非她今生亲自上悦来楼找了临江公子,与临江公子近距离接触过,否则还真难将顾淮与临江公子联系在一起。 她自不会去拆穿顾淮的身份,恭谨客气地回道:“回世子,是我。” 只是,顾淮却似不打算放过她。 “谢姑娘脸上这道疤,还真是特别的很……”他饶有兴趣地道:“我倒认识一个精通易容术之人,要不要……帮姑娘把这道疤遮一遮?” 这是认出她了 ? “不必了。”谢容姝笑着婉拒:“多谢世子关心,这道疤……我觉得挺好的,无需遮掩。” 顾淮的桃花眼不经意闪过一道精光。 寻常人这时候,大都会惊讶,以他承恩公世子的身份,怎能看破三教九流之辈才会的易容之术。 而这丫头,连一丝诧异都没有,怕是已经认出他身份了。 楚渊冷冷睇了顾淮一眼,看向谢容姝问道:“你身子可好些了?” “多谢殿下,已经大好了。”谢容姝客气回答。 “宁王哥哥。”顾清凌不满地问:“我前阵子也生病了,你怎么不问问我?” 楚渊淡淡转眸,冷着脸训斥:“你既是大病初愈,就不该带着人到处跑,此处风大,人又杂乱,万一惊马冲撞了你们,如何是好?” 顾清凌睁大双眼,眼底尽是兴奋之色。 从小到大,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宁王哥哥对她说这么长的话,还都是关心她的话。 她忙不迭点头:“宁王哥哥你说对,我这就和阿姝去阁楼上看你们打击鞠,绝不会让你担心。” 说完这句,她直接拉着谢容姝的手,匆匆朝他们屈膝一礼,便朝击鞠场旁边的阁楼走去。 而先前一直跟在她们身后的谢思柔和谢思沁,因为看见顾淮的绝世容颜,仍杵在原地,痴痴望着他的脸,回不过神来。 顾淮原本带笑的桃花眼,在看向她们的瞬间,变得冷意十足。 “两位姑娘留在此处,莫不是想做那马蹄下的亡魂么?”他漫不经心地道。 谢思柔和谢思沁听见这话,双双打了个寒噤,吓得赶紧屈膝告辞,朝谢容姝追去。 待她们离开,楚渊重又冷冷看向顾淮:“她是本王的人,不管你今日将她叫来意欲何为,都莫打她的主意,否则……” “否则什么?”顾淮桃花眼里带着调侃之色:“殿下难道要打杀了我么?” 楚渊轻嗤:“先从悦来楼和临江公子开始,你觉得如何?” 顾淮错愕地眨了眨眼。 他知道楚渊看重谢家那姑娘,却没想到,竟看重到如此地步。 “你若当真喜欢,就该及笄了便直接娶回府去。”顾淮长叹一声,似笑非笑道:“别说哥哥没提醒你,这姑娘的眼里可一点都没你。” 楚渊脸色瞬间沉冷到底。 “管好你自己便是,记住本王的话。” 说完这句,他直接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顾淮望着楚渊远去的背影,唇角的笑意顿敛,他朝远处的侍从勾了勾手,吩咐道:“去将二小姐唤去桂云楼,就说我有事找她。” * 谢容姝同顾清凌一道,上了击鞠场旁边的二层阁楼。 阁楼上临着击鞠场的一侧,有一个宽阔的看台,看台之上摆着精致的软榻,和布满各色糕点的长几,是专门为女眷观看击鞠所设。 此时,看台之上已经坐满了环肥燕瘦的妙龄女子,个个都在翘首往击鞠场上张望。 “往年秋日宴可没这么热闹。”顾清凌小声说道:“宁王哥哥从不参加这种宴会,今日破天荒来了,可巧,晋王今日也在,听闻皇上最近有意要给两位殿下赐婚,她们得了消息,便都抢着来。” 谢容姝听见晋王的名字,眉心&#xe863;了&#xe863;。 若她没记错的话,前世这个时候,晋王还整日窝在上清宫里,和玄明老道谈经论道,京城所有的宴会,他一概都不参与。 还因此得了皇帝许多夸赞。 看似淡泊名利、无心皇权,实则韬光养晦、伺机而&#xe863;。 今生,他怎会突然舍得来这种场合? “看,那就是晋王殿下。”顾清凌用团扇指着远处道。 谢容姝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个身穿靛蓝鹤氅,头戴上清芙蓉冠的年轻男子,面带温润笑容,立在击鞠场的一侧。 晋王,楚兴。 只是,谢容姝的目光,只在晋王面上扫过一眼,便落在他身侧立着的另一个男子脸上。 那人头戴玉冠,穿一件青色圆领袍,面容清雅俊秀,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不是别人,正是威远侯世子——徐怀远。 <p/ 31、第313章 谢容姝没想到,徐怀远竟会来参加秋日宴,更没想到,徐怀远会和晋王一起。 前世,徐家父子为了在皇帝心中保持纯臣的形象,从不与这些亲王、皇子在明面上有任何交集。 更何况,徐、姜两家是世交,姜家与承恩公家又是姻亲,宁王是先皇后顾氏所出,前世徐怀远跟姜砚关系好,也自然是站在宁王这边,只是后来宁王早殇,才会转投晋王。 经过长兴侯府的事以后,谢容姝已经发现,今生与前世发生了太多的变化。 她原以为这些变化或许与宁王有关,可现在看来……好似并非如此。 许是感受到她们的目光,晋王楚兴和徐怀远不约而同抬头,朝阁楼上望过来。 谢容姝的视线,猝不及防与徐怀远碰上—— 那股刻骨铭心的恨意,瞬间便从她心口燃起。若眼神可以杀人,谢容姝恨不得立刻将徐怀远五马分尸。 “二小姐,世子在桂云楼等你,说是有事相商。”一个梳着总角的小厮,走到顾清凌身侧,低声说道。 顾清凌不情不愿嘟囔:“哥哥这时候找我做什么?宁王哥哥还没上场,我还想看宁王哥哥击鞠呢。” 小厮只是个传话的,也答不出什么来。 “我陪你一起去吧。”谢容姝从徐怀远身上移开视线,转头看向顾清凌,主&#xe863;开口道。 “算了算了,宁王哥哥难得上场击鞠,你留在此处看吧,我去去就来。”顾清凌摆手道。 谢容姝抓住她的衣袖:“我不喜欢看击鞠,这里闷的很,我陪你一道过去,也好透透气。” 她执意跟着顾清凌,并非真的为了要透气,而是因着临江公子那封信—— 临江公子在信中说,秋日宴上恐有人会对顾清凌不利,请托谢容姝全程陪在顾清凌身侧,万一出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谢容姝接到信时,还很奇怪,且不说自己一介弱女子,究竟有没有办法保护顾清凌。临江公子不过是个开酒楼的平民百姓,又怎会突然关心起堂堂顾家二小姐的安危了? 如今她既知道临江公子就是顾淮,茅塞顿开。 谢容姝身边一直跟着暗卫,这些暗卫 皆出自承恩公手下,“临江公子”发现不了,却很难逃过顾淮的眼睛。 有暗卫傍身,保护一个顾清凌,是绰绰有余。 此刻,谢容姝怕有人假借顾淮之名,要把顾清凌引出去,做什么图谋不轨之事。 “你是不喜欢看击鞠,还是不喜欢宁王哥哥?”顾清凌古怪地看着她。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自己面前,对宁王表现出兴趣缺缺。 顾清凌心里不爽。 那么好的宁王哥哥,她不许有人不喜欢他。 谢容姝杏眸微怔,隐隐记起前世顾清凌从不准别人说宁王的不是,便试探地回答:“应该是……不喜欢击鞠吧?” “那你便留在此处,看宁王哥哥击鞠。”说完这话,顾清凌根本不给她反驳的机会,便直接下了楼。 谢容姝心生无奈,只得下楼找个僻静之处,将随身当值的暗卫唤出来,让他跟在顾清凌身后。 暗卫前脚刚走,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从谢容姝背后传来—— “阿姝,是你吗?” 谢容姝身子一僵。 这声音化成灰她都记得。 是徐怀远。 谢容姝袖中握起拳头,慢慢变硬,她拼尽全力,才克制住心底的恨意,缓缓转过身来。 “公子在叫谁?”谢容姝杏眸微抬,疑惑地问。 眼底的陌生,令徐怀远唇角的笑,微微一凝。 “姑娘恕罪。”他朝谢容姝一揖:“在下姓徐,名怀远,与姑娘的兄长姜砚,是知交好友。” 知交好友? 呵——利用完就能反手把人捅死的那种“知交好友”么? 谢容姝杏眸微垂,掩去眼底的嘲弄:“公子认错人了。” 她转身欲走,却被徐怀远两步追上,拦在身前。 “在下可是得罪过姑娘吗?”徐怀远的目光,带着七分试探,三分疑惑:“方才在阁楼上,姑娘看在下的目光好似有恨,为何姑娘对在下敌意如此之深?” 为表示自己没有恶意,他将双手交叠,袖于身前。 只是,今日他穿一件青色窄袖圆领袍,袖口不似宽袖那样能掩住双手。 谢容姝微垂目光,不经意扫过他的手,便发现他左手的拇指,正无意识轻挠着右手的虎口,好似那里被蚊虫叮了似的。 “我与公子素未谋面,何来 ‘敌意’一说?”谢容姝淡淡道:“只是,公子既能来秋日宴,想必出身名门,还请自重,莫学那登徒子的做派。” 徐怀远身子一僵,左手的拇指,下意识又挠了右手的虎口几下。 谢容姝留心看了几息,心里陡然升起几丝疑窦。 徐怀远本就生的白皙,虎口处干干净净,连个被蚊虫叮咬的红包都无。 更何况他已经挠了这么多下,却连个印子都没有,显然这个&#xe863;作,并非是觉得痒,而是习惯性的小&#xe863;作。 可徐怀远是谁,打从亲娘死后,便替父执掌京城侯府,是京城有名的谦谦君子,一言一行皆端方有度。 她与徐怀远相识三载,夫妻五年,从不曾见过他有过小&#xe863;作,更不会像这样拦住一个姑娘的去路。 难道此生,这人连性情都变了么? “京城谁人不知,谢家大小姐脸上有道疤……” 徐怀远笑吟吟望着她,眼底闪过一道精光:“姑娘明明就是谢大小姐,却不愿承认,可是对在下有什么误会么?” “误会?” 是误会你灭了姜家满门? 还是误会你骗了我整整八年? 误会这个词,让谢容姝的脑中,不受控制地想起前世从谢思柔那里听到的话—— “……你外祖姜家那位表哥,私通反贼,昨日一早便已被问斩了。证据……是侯爷亲自派人从姜府里搜出来的。姜家被流放在岭南的百余口遗孤,全都是乱臣贼子,俱已悉数伏诛……” “……他怕你害她,早在你们大婚时的交杯酒里下了毒,所以你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他从不碰你,就怕你知道,他从头到尾爱的人只有我……” “娇娇,我天天都盼着她早点死,巴不得早日娶你过门,如今姜家被我一网打尽,我终于得到你了……” 字字句句,戳心刺骨,不绝于耳。 谢容姝一直强压在心底的怨愤,如浇油的烈火般汹涌喷薄。 此时此刻,几乎被恨意吞噬的谢容姝,全身止不住发颤,手心攥得极紧,指甲掐进肉里都浑然未觉。 “我对你能有什么误会……” 她抬起猩红的杏眸,对上徐怀远的笑脸:“我只是想……” “想什么?”徐怀远笑着问。 他的目光,注视着谢容姝的杏眸,对她眼底的恨意,兴味十足。 “想让你死而已。” 一个清冷淡漠的声音,从谢容姝的身后传来,替她说完了下半句。 随着这声话落,一道鞭影,似夹裹着千钧之力,冲着徐怀远那张笑脸甩了过去……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