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 正文 楔子1 且说有明洪武年间,河南开封府下辖一州,名唤归德州;归德州又下辖一县,名唤永城县,在府东南百八十里。北芒砀山,与南直砀山县界,又睢水c浍水皆在县南,又南有泡水,原乃是人稠物穰之所,地灵人杰之所在。 春秋之时,孔子周游列国,途经永城,避雨芒砀山,留下了夫子山和晒书台。秦朝末年,汉高祖刘邦又在永城芒砀山斩蛇起义,创立了汉家四百年帝业。 可惜这一处好河山,历经元末明初的丧乱之后,积骸成丘,人民鲜少。乃至河南数千里沃壤之上,自兵燹以来,尽化为榛莽之墟。土著之民c流离军伍,不存十一。 天灾而致河南布政司所属州县户粮多不及数,于是洪武帝改州为县,凡州改县者十二,县并者六十,将不足三千户的三十余州降为县——而自绍兴二年设置之始到如今已有二百三十余年的归德府,也降为了归德州,并入开封府中。 而隶属开封府归德州的永城县里,又有一村,因此村村民多是张姓人,故此地名叫张家村。家家户户鸡犬之声相闻,民风淳朴乐善,以耕种为生。张家村里有一户人家,男的名叫张麒,讨了婆娘王氏,并育有二子,夫妻和睦,如今王氏又有了身孕,即将临盆,张麒每日便提早回来,只除了今日,直到月到中天的时候,张麒才匆匆从外赶回。 刚绕过了沟水旁边的大榕树,离家只剩步的时候,却听得“吱吖”一声门户被推开,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来,犹犹豫豫地往外探头,看到张麒顿时扑了过来。 张麒一把扯住他的领子提了起来,道:“鬼鬼祟祟的,又做了什么坏事?” 怀里的孩子扑腾着双脚从张麒手中挣脱,忽闪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一本正经道:“没做坏事儿,娘说天太晚啦,还不见爹回来,让俺去隔壁婶儿家问一问她家那口子回来了没有。”说着惟妙惟肖地学了一番王氏嘱咐他的话,让张麒哭笑不得地在他额头上敲了敲,顺手带上了门。 张升一进院里就嚷嚷起来,没喊上两句爹回来了就被喝住了,一个半大的少年从屋里出来揪住他的耳朵道:“爹回来你嚎地跟杀猪一样,要是惊起了左邻右舍,明儿不追着你问你要损耗的灯油钱——” 张麒在院中用大拉布掸着身上的灰土,一边觑着他们发笑。这个半大的少年是他的大儿子张昶,十岁未满却生得腰杆挺拔身体结实,已经能帮着他分担劳力了;小的那个名唤张升,年方五岁,身体有些羸弱,不过平时却着实闹腾,上蹿下跳没个消停的时候。 那边婆娘王氏也听到声音出来了,张麒一看她扶着肚子颤巍巍的样子不由得有些胆战心惊,急忙上去又把她扶回了屋子里。 “这么紧张作甚?”王氏笑道:“咱又不是没吃过苦的千金小姐,如今有了安生日子过,这胎又怀的顺顺当当地,你莫要忧心。” 张麒闻言微微叹了口气。 不怪他忧心,今天他听到的消息和眼前王氏宽慰的话语,让他又想起了当年的情景。 这话要从张麒的身世说起了,他祖籍是永城没错,但是元末战乱之时,张麒从河南一路流徙,在山东c河北呆了不久又辗转到了山西。山西未遭兵戈,且又富庶,张麒凭着一把子力气,不仅在这里混上了饭吃,而且也讨上了婆娘,不多久给他生了长子张昶,日子渐渐好过起来。 待张昶长到五岁的时候,却又遇上了朝廷下达的政策,令各地流亡人民还乡生产,还乡者皆免税三年,量力开垦土地。按这个徙民条例,张麒是逃脱不得的,在广济寺拿了凭照,就和老婆孩子踏上了回乡的路程。 一路的艰难不必叙说,王氏还怀了第二胎,已经六个月了,更是备受折磨。他们移民的队伍是由要去开封府军屯的官兵押送的,虽说这些人还算通达人情,将军马借给王氏骑了多时,但是由于一路上条件所限,王氏没有吃上什么好的,还颠簸困顿,张麒的第二个孩子张升就早产生在了半路上,差一点就没喂养活。 也是父母欠他的,张昶还算过过几年好日子的,张升小时候不知活了死了几遍,长到三岁多一点,张麒在永城这里的新生活才稍微好了一些,尤其是去年,除了之前分到的四十五亩土地,又多分了五亩地种桑c棉c麻,日子总算是渐渐过了起来了。 也是这个原因,张麒和王氏都由着张升调皮捣蛋,谁叫他一出生就遭了那么大的罪呢,倒把张升养的更加玩赖起来,一日不惹是生非就不舒服。 “俺有时候想啊,这娃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王氏给张麒热了饭端上来,道:“明年就要起科了,不知道会不会和老家的数额一样,要是一样的话,那咱们辛辛苦苦种一年的地,还不够交上去的。” “莫要瞎说,”张麒刨着饭,微微瞪了王氏一眼,道:“什么来的不是时候,现在的日子再难过,还能有刚徙来那一年难过吗?” 他们刚来永城县的那一年,因为前头还有一批移民的人,没有分上牛c农具,只得了种子,只靠人力垦荒,所幸当时官府为了管辖方便,把同姓的人分到一起定居,他们这个村就是姓张的人同居在一起的,大家同命相怜,开官田c开荒的时候都是一起劳作相帮,好容易将这些荒地拾掇好了,翻过年来居然碰上了灾年,庄稼几乎是颗粒无收。 老天爷不给饭吃,依靠官府救济,大家熬过了来永城的第二年。勉强值得高兴的一点就是,朱皇帝怜悯河南的百姓,把三年不收税延迟到了五年。 之后的三年可以算的上是风调雨顺了,张麒四十五亩地都是丰收,家中有了余粮。张麒就跟王氏说,可以再要一个娃儿了,王氏总记得过过荒年的样子,也惦记着翻过年去就要起科纳税的事情。王氏的老家在山西,山西富庶,而且那时候要征粮,起科就比别的地方都高,要是永城这里也跟山西一样,不怪她忧虑,那确实是一点余粮都存不下的。 “今天粮长把俺们叫去,就说的这事儿,”张麒把碗底的饭扒拉光,道:“说明年夏税,官田亩税是五升三合五勺,民田减两升,是三升三合五勺。税轻着呢,咱们的地儿都是自己垦的,交的更少。” 王氏知道五升是多少,但是四十五亩地总共交多少她就不清楚了,倒是张麒估算了一个数字,王氏听了之后松了口气笑道:“那还真不重呢。” “当初你见俺不要官田,要的荒地,不是还埋怨俺吗,现在知道了吧?”张麒笑起来,他们村一同屯田的,都争先恐后地要了官田,张麒咬着牙垦了荒,现在就比别人少交税。 “那时候还不是怕把你累死了,我们娘几个都要饭去吗——”王氏心里熨帖,她知道自家男人向来能干,原先在山西的时候,不过是个铺子里打杂的,为了看懂账本,愣是四处偷师,不知受了多少白眼,最后还真认识一些字,账也会看了,要说还有什么不会的,那就是写字了,也就是凭这一点,他娶了自己这个乡下小地主家的女儿,来到故乡永城之后,也让地方粮长有些刮目相待的意思。 提到粮长,王氏又叹口气道:“你说粮长是怎么想的,看他平日对俺们不赖的样子,怎么就不愿意教几个字给阿大阿二呢?” “不教也就算了,老老实实地种地最好,”张麒道:“我教他们几个字,不叫被哄骗了就行了,读书有什么用?” “读书人值钱!”王氏一听急了,“俺老家那里有出了监生的,去京师读书去了,出来就能做大官,俺们那儿一个县都归他管。” “你想让咱儿子也成监生?”张麒道:“得了吧,俺当年学两个字,头发都掉了一半儿,老鼠的儿子就是生来打洞的,我们张家怕是没有读书的能耐,你还想咱家能飞出个金凤凰不成?人家粮长哪能看得上阿大阿二,给取了名字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楔子2 一提起这事儿王氏就气得捶了床几下,当年她来到这里,知道粮长是读书人之后,就想把两个儿子弄过去开蒙,可是不论她怎么交好,人家都不怎么回应,张昶七岁那一年,她蒸了两大锅白面馒头,几乎把过年的余粮都用上了,送到粮长家里,人家收了馒头,只给老大取了个名字,从没提过要让孩子去他那里读书的意思。 她捶了几下,手震得发麻,肚子里也狠狠震了一下,疼得她背上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随着沉重的下坠感,她比例着了一下,知道这夜捱不过去了,没想到这孩子是要晚上出来。一边让张升去隔壁叫他二婶过来帮忙,一边让张昶铺上草垫子,对不知所措的张麒道:“你去灶下看一看,有俺明儿准备烙饼子的面,劳你给俺煮了,俺肚子饥,不吃不成。” 张麒把她扶到床上,急急忙忙烧了热水出来,留了半锅在灶上,剩下的都端了过去。隔壁的张秦氏也匆匆赶过来了,进屋一看情况道还真是要生了,又回去取了剪子火烛什么的来,把两个半大的小子都赶了出去,把张麒端来的面端了进去,让他们再外面候着。 屋里王氏低沉的呻吟声响起来,张麒心里七上八下的,张昶张升两个平日里精力旺盛的小子也蔫头缩脑的,尤其是张升,连平日里最爱玩的陀螺也丢在一旁不睬,只探头往屋里望。 “咦——”张升耳朵忽然动了动,道:“哥你听,咱家鸡怎么叫了起来?” 张麒和张昶侧耳一听,还真是有些稀罕了,家里养了两年的公鸡忽然在这个时候鸣叫了起来,还一声接一声地鸣叫地特别响亮。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头上明晃晃的月亮,要知道,这只芦花鸡从来报时都在天亮的时候,从没有过月半三更还鸣叫的。 还没来得及去看这公鸡是怎么了,门口就传来一阵急促而繁杂的脚步声,下一秒门就被砸得咚咚响了:“他麒大叔,快开门啊,你家这是出啥事了?” 张麒一听是村里人,急忙打开了门,为首的一个老汉气还没喘匀,一进来抬头一看先愣住了:“不对啊,你家不是烧着了吗?”他身后跟着十二三个匆匆赶来的乡亲,大家手里都拿着水桶竹竿什么的,进来也都愣了,七嘴八舌中,张麒才算是听明白怎么回事了。 最先是他们村最东头的张满囤家里,他起夜去茅坑,看到西边一阵火光冲天的,吓得直哆嗦,把大嗓门的婆娘喊了起来,两人披着衣服就往外面叫人救火。一路跑过去,大半个村里的人都被惊醒了,出门一看还真是半边天都映红了,急忙拿着桶子去汲水救火。 村里一旦起火,村里人都要倾尽全力救火,因为火势猛烈,如果遇风会一路烧过去,不及时扑灭的话,全村的房子都有可能全部被烧毁。看到村子西头的漫天的火光的时候,确认是张麒家的方向之后,村里人都赶过来要帮忙扑火。 “哪里有起火?”张麒也觉得太好笑,道:“俺婆娘在里头,是要生娃了!” 陆陆续续还有村民赶过来,看到眼前好端端只除了房里越来越大声的叫声之外,果然没有一丝一毫着火的模样,都十分诧异。 “明明看到这里冲天的火光,怎么一点痕迹也无?” “真是奇了怪了,看方向就是这里,都是俺们亲眼看见的,还以为都烧了几家了” 刚开始张麒还以为张满囤在戏弄大家,毕竟这家伙嘴巴确实有点不牢靠,但是看到大家都这么说,都说是亲眼看见了的,心里也莫名其妙起来。在嘈杂的声音里,屋里忽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大家都不由得一震,没过的一会儿,只见秦氏推开门道:“生了个丫头,白白净净的,怎么地也有六斤了,当爹的过来看一看。” 张麒喜得不得了,他不缺儿子,生个闺女倒中了他下怀,告一声罪就进了屋里去看宝贝女儿了,留着大半个村子的男女老少在院子里面面相觑,都觉得匪夷所思。 张麒弄了个小小的棉褥子,把孩子包了进去,仔细端详孩子的五官,看了半晌嘻嘻笑道:“怎么看怎么好看。”王氏虽然刚刚产育,但是精神还算不错,她早就听到外面的声响了,便问是怎么回事。张麒含糊了两句,秦氏从灶下给她端了一碗红糖鸡蛋汤来,喝过之后就让她包着被子歇息了。 张麒把孩子安置好,对秦氏道:“他婶子忙了一夜实在是辛苦了,请回去休息,明日俺再过家拜访。”秦氏知道他的意思,一挥手道:“也不算啥,俺知道你家鸡前几日得了一窝崽,你给俺提一双过来就行,俺也眼馋你家会下蛋的鸡咧。” 跟张麒原先打算的半袋面的谢礼相比,两只鸡仔确实不算什么,因为鸡仔的长成也是要吃粮食的,张麒原也不打算留这么多只。 他走到门口,发现人不仅没有散去,还愈发多了起来,居然是粮长来了。 “您老人家怎么也被惊动了?”张麒急忙把他搀进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了,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听训。对于农户来说,读书人天生是值得敬畏高人一等的,何况眼前这个还是个年过花甲而又手握实权的读书人。 “村中起火,家家奔走,我也看到你家房上面的火光了,”粮长微微顿了顿:“过来之后,他们都跟我说,你家没有起火,却是生了个丫头,是这样吗?” 张麒点了点头,道:“恁是如此。不知是何原因,惹得家家惊动,是俺的罪过。” “生了个丫头,”粮长两根指节敲打了一下石磨,沉吟了一会儿道:“你家这个丫头,倒是好精神,倒引得众人都来看她,既然搅扰地村里都没安生,那娃儿满月时候,你可得大办一次,家家户户都请来吃喜宴。” 张麒自然应承,村里人也轰然笑起来,都来打趣。粮长挥手让众人散去,看院里只剩下张麒一个了,忽然道:“你这娃儿的名字不要轻取了,满月时候我给她想一个。” 张麒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粮长并不多说,只道:“女娃娃要细养,明年夏税就给你取个整升,零头免了。你家里有什么缺用,到我那里要。” 等送走了粮长,张麒回到屋里,想起今晚上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心里颇有些异样,忍不住轻轻戳了戳女儿鼓囊囊的腮帮子,道:“你倒是个福包包。” 粮长踏着月色回到家中,老妻迎他进去,问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有事儿,叫老妻熄了烛火,辗转不得安眠,心中叹息道:“我尝闻人杰降世,必有异象,读书浸深,未为深信,不意今日耳闻目见,其家明明火光冲天,邻里望见,俱都惊以为火,奔走相救,至则无有。” “怎生是个丫头,若是个男儿,我鞠而育之,必令出将入相,女子何所为也?怕也是深闺之贵,诰命之流。”粮长思来想去:“也罢,造化所钟,必也非常,不可放过。” 他这样想着,终于沉沉睡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乡下 乡下的生活很规律,梦醒时分就有公鸡报晓的鸣声催促着起床,鸡一叫,有养着土狗的人家就头疼起来了,因为鸡鸣总是伴随着狗吠声同时响起,这声音才真正能把人搅扰清醒。张昭华就不止一次听隔壁张秦氏家的芳芳说过,她爹总是要提刀宰了家里那只狂吠的狗,只是每每都被他娘阻了才罢。 芳芳是隔壁秦二婶家的闺女,今年正好八岁了,比张昭华大两岁,是她的好玩伴。张昭华喜欢跟她一起玩,因为这女孩子说话爽利,虽然总是在说家长里短,但是桩桩件件说得新奇有趣,亦或是事情本身平平淡淡的,却能被她说的有趣起来。 就比如说她家里的狗,那是她娘秦氏从别的村路过,顺回来的。在芳芳的嘴里,她娘背着个桑条枝子编的箩筐,路过沟水头东南的李家村的时候,看到一户人家大门敞开着,里头一草垫子上窝着三四只奶狗,秦氏见那奶狗不过四五个月大,一身奶憨气,麻绳似的小尾巴左摇右晃地,其中一只看到了她,跌跌撞撞从垫子上跑下来,在离她三四米的地方停住了,发出稚嫩的叫声。 秦氏心里爱的不得了,抽了桑叶子逗弄它,这狗儿龇起牙边叫边过来追她,秦氏就把它引着往家里走,这狗儿也不笨,跑了一段就顿住了,秦氏就接着招惹它,跑跑停停地,愣是把这只奶狗儿带回了自己家里来。 这狗儿是秦氏带回来的,是她的心头好,哪怕居然长成了一个奸猾的性子,秦氏也照样喜欢。听芳芳说,这狗儿实在是要造反,只要灶上人不在,它就能叼走已经煮好的面皮,这种偷嘴的行为可不止一次了,秦氏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不是村里还有养狗的,芳芳还一直以为所有的狗都和他家的一样呢,也怪不得她爹总是对这狗喊打喊杀的。 张昭华穿好衣服,屁股挪到炕沿上,两手在后面一撑,跳下炕去踩在了鞋子上面。蹲在地上穿鞋子的她抬头看了看比自己身高还要高那么一点儿的土炕,这让有上一辈子记忆的她其实很难想象,原来通灶火的大炕不是东北才有的东西,在河南的乡村里,早已有了这种取暖取热的好东西,而且时间甚至要往前推很久,是比明朝洪武年间更早就要出现。 今年是洪武十八年,自己居住的地方是河南开封府下辖的归德州永城县的县西南的一个名叫张家村的地方,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地方。 张昭华并不讨厌农村,相反,上一世从出生到死亡都生活在城市里的她,在这一世里切切实实地接触到了农村,和城市污浊的空气c勾心斗角的生活相比,她实在是爱极了这里淳朴干净的风气,掰着短短的手指头想了想,在来到这一世的六年生活里,除了物质生活没有上一世的丰富,精神娱乐方面不能强求之外,其他的地方,都令她特别满意。 物质上,她家的生活比温饱强一些,却又远远不能到达小康的水准,米面菜是有的,但是肉蛋奶那是比较少见的,不过还是能在过年过节过生日的时候吃到,有时候她馋了,就去鸡窝里摸两三个蛋来偷偷煮了,自己吃一个,剩下的塞给大哥二哥,娘见他们都吃了,也就不说什么,但是像二哥张升每天去鸡窝里摸一个蛋藏起来,藏了半篮子换了糖人回来的行为,王氏就会大发雷霆,那一次揍得张升哭爹喊娘都没用,现在是看到老母鸡都发怵。 精神文明上,因为此时国家初建,百废待兴,在市民生活普遍都不富裕,百姓在奔忙衣食的洪武十八年里,张昭华耳闻目睹的娱乐活动并不多,甚至可以说,很是匮乏。长到六岁了,除了看过村里祭祀土地神的酬神戏c过年的赛春会和赶过李家村的集市之外,她还真的没有参加过什么别的活动了。 这可太没意思了,张昭华心想着,一定要想方设法让爹娘带着自己去一回县城里。她也要见识一下这个时候“城里人”的生活。 掀了棉布门帘出去,清冽的早风吹进鼻孔里,张昭华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这一声让王氏听见了,在屋里喊道:“囡囡醒来了吗?醒来了就先别去洗脸,去园子里摘两个瓠瓜来烙饼子吃。” 张昭华脆生生应了,经过左厢房的时候忽然用手敲了敲门,捏了鼻子学出王氏的声音来,“昨儿俺摸大黄屁股硬了,晚上去掏鸡子的时候,窝里就是空的——升哥儿,你死性不改,又把蛋藏哪儿去了?” 屋里面静默了一霎,忽然传来张升鬼哭狼嚎的声音:“娘你怎么能冤枉俺,俺真的没有拿,一定是囡囡摸去偷吃了。” 张昭华大怒,她这个二哥实在是不可理喻,如此顽劣的性子,还有满口想都不想的谎话,是得好好纠正才行。还真以为他经了打之后就能收敛一点,原来这段时间他摸了蛋都赖在了自己头上——当即她就道:“二哥,你莫要冤我。昨儿我也看到你了,你摸了蛋出去,偷藏在老墙那儿的黄鼠狼洞里,准备等货郎来了,你又跟他换东西来。” 村里有一段老墙,据说这里没遭兵患的时候,也是一个大宗族的宗社所在地,现在还残余几段老墙,墙根特别深,东西距离也特别宽,一看那家族就是个老族了,但是元兵退守过来,再追过来,打来打去之间盗匪横行,这个大宗族也就不存在了。 张昭华在老墙那里玩了不知道多少次,自然知道老墙墙根下面都是黄鼠狼打的地洞。她在这里很久了才知道原来黄鼠狼并不算是一种有害动物,甚至可以说在百姓的普遍思维中,黄鼠狼还是一个捕鼠能手呢。这村里以前也有鼠患,家家户户都寻不得一只猫来,后来来了黄鼠狼,才消停了许多,原先这墙下的洞都是老鼠洞,后来黄鼠狼掘开了鼠窝,就将洞占为己有,还拓宽了许多。 黄鼠狼在有老鼠的时候就不会偷鸡,所以村里养了鸡的人也不担心,也很少有人家的鸡被咬死,倒是前几年老鼠成灾的时候,米面都存不住,所以张家村里的百姓,都是蛮欢迎黄鼠狼的,只除了她二哥张升。这家伙不知道从何时起有了个乐趣,套网子去捕黄鼠狼,捕上了之后就用绳子把黄鼠狼两只后腿拴在一起,绳子一头被他牵着,说就喜欢看黄鼠狼两只前腿匍匐奔走的样子。 张升把一窝的黄鼠狼都拴弄了出来,张昭华跟着去看了那个黄鼠狼的窝,又深又阔,她再一看张升贼眉鼠眼的样子,就知道张升打得什么主意了,果然第二天张升就不许她去看洞了,还用泥巴活着稀土把洞口掩了。 果然王氏听了就追过来,张昭华走到园子里了还能听到王氏的喝骂声。 她家盖了三间房,前门进小院就是大房,大房是包括客堂和厨房的,两侧均生灶火,通着左右两个厢房的炕。王氏和张麒住在大房里,张昶张升两兄弟住左厢房,张昭华一个人住右厢房。 房子后面养着鸡c种着菜,是一片菜园子,里面种着黄瓜c莴苣c豌豆尖c蒜苔c胡豆c萝卜c茄子c葱等小菜,每顿饭前会到菜地里摘一把萝卜,拔几根黄瓜,掐一堆豌豆尖回来,有时候王氏做了风干鸡,就会去园子里摘蒜苔来,爆炒一盘蒜苔鸡,这就是孩子们欢呼的时候了。 王氏把这里打理地井井有条,每一颗菜什么时候能吃了她都门清。张昭华在藤蔓下面往上看,挑了一个差不多长大的瓠瓜来,她忘记了这是不是前天王氏给她指出来的那个瓠瓜,不过她看别的都没有这个个头大,就摘了这一个。 把西葫芦和葱摘了,回到灶下,看王氏还揪着张升的耳朵骂,就道:“算啦娘,他也没藏上三两天,让他把蛋取出来,您赶紧做饭吧。”王氏这才不骂了,推着张升赶紧去洞里把蛋掏出来,自己挽了袖子进了灶房。 张升吊儿郎当地,嘴里嚼了个秸秆,拍拍屁股就出了门去。张昭华一看他去的方向,就知道不是去掏洞而是找他的小弟们去了,这家伙在村里一群半大的孩子中间影响力可大,整天带着一群孩子上蹿下跳调皮捣蛋,不过家长们倒也放心把孩子交给他,因为这家伙虽然玩赖,责任心也是有的,早上带多少个孩子去玩,晚上也能把孩子整整齐齐地送来,只除了一身的泥水浆子。 因为这些小弟都服他,他早上不吃饭也没事儿,自然不会混的肚子瘪着回来,张昭华也就放心他去玩,自己从缸里舀了半盆水端到了房里洗漱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盐贵 张昭华把昨晚上就插在缸子里浸泡的杨柳枝拿了出来,用牙齿咬开了枝把,里面的杨柳纤维露了出来,好像细小的木梳齿。张昭华把上面尖锐的地方掰掉了,才蘸了清水伸进嘴里刷起来。 没有牙膏c牙粉这样奢侈的东西,也没有青盐擦牙齿,在这里盐价是超出张昭华的想象的。每盐一斤卖银三分,从计口食盐的角度,一个人每年大概要吃掉盐20斤。他们五口之家一年吃100斤白盐换算成银子就是03两银子,一两银子可以购大米二石,一石大米约为944公斤,一两银子就可以买1888公斤大米,就是3776斤。光是吃盐的银子就可以买一百二十多斤的大米来吃了,也就是五口之家两个月的米钱。 这里米价定的很死,盐价却有些波折,但一直都只比三分高,不比三分低。据说产盐的地方像苏松的盐价就是一分五厘左右,但是河南盐价就相对较高了,怪不得家里一买回盐来,王氏就把盐和一些能制酱的东西一起炒成黑乎乎的像甜面酱一样颜色和粘稠度的东西,每一餐都是卡着放。 没有盐刷牙,能清洁口腔的东西就是醋了。王氏是山西人,张麒也在山西呆地久,两人吃饭都爱酸,不加醋都不行,所以王氏有一手制醋的手艺,别家也有制醋的,都没她家的香,有时候就敲门上来,用东西和王氏换。 张昭华端着装着醋的小缸子嗪了一大口,小脸顿时皱缩在一团儿,感觉到牙根都快要酸麻了。快速漱了几口吐了出来,又拿清水涮了好几遍,胡乱抹了两把脸,就冲出了屋子。 她在吃早饭之前要干的活可多了,先去院子里把簸箩下面的蚕粪清理出来,和昨晚上拾掇好的米糠和在一起兜在食盆里,走到后院的鸡窝里给鸡先喂食。 看到几只前几日还毛绒绒的鸡仔已经长开了,背后也出现了粗硬的羽毛,她不由得叹息了两声——这可看上去没意思不好玩了,还是先前的小鸡仔可爱,她把公鸡母鸡赶到窝里,就蹲在地上和小鸡仔玩儿,她脚腕子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小鸡仔每每绕过来啄食,啄在腿上也不疼,反而有些发痒,一只啄完另一只就摇摇摆摆地跳上了脚面跟着啄,实在是好玩极了。 喂完鸡就要去菜园子里采一点莴苣叶子了,她刚才翻看簸箩的时候发现叶子没有了,应该是老爹昨儿回来的时候忘记摘桑叶了,这可是王氏交待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事情,老爹没办到,必然要讨来一顿骂。 我可是个贴心的好闺女,张昭华一边哼着歌,一边把莴苣叶子撕烂了卷好,回到院中看王氏忙着盛粥没注意到自己,就把叶子撒进了簸箩里面盖好。 蚕种是官府发放的,因为家家户户都要种植桑树的原因,官府是提倡自产自足的小农模式的,但是很有意思的是,大家都只会弄到取出丝来的程度。弄出生丝之后,大家一般都会交到粮长那里去,粮长那里会有收购生丝的人,据说他们有个织造的什么坊还是局,需要大量生丝,一般价格也是可以的,村里的农妇就可劲儿养蚕。 蚕的主食是桑叶,但你也可以喂它吃莴苣叶c榆树叶c蒿柳叶c柞树叶都行,但不能多吃。张昭华偶尔喂上一两次不成问题,看蚕宝宝蠕动着啃叶子的模样,应该是可以糊弄过去了。 她忙完了一切,抬头看了看天边,觉得今天是个好天气,便又去自己屋里拿出了棉被棉褥子搭起来晒了,才走到正屋里,王氏刚好把饼子切完端上了桌子,张麒和张昶还在地上看炕洞,说是昨晚上有一块地方是凉的,根本没热,一大早的这父子俩就蹲在地上捣腾。 “爹,还没弄好呢?”张昭华凑上去问道。 “弄好了,弄好了,乖囡先去吃,马上就好。”张麒连声答应着,让张昭华先去吃。九月初的时候就要先试着烧炕了,农村的炕是自己垒的,毛病其实不少,有时候会一块热一块冷的,不能在冬天的时候才忙活修,提前试着烧起来,发现毛病就要提早修。 他说着直起身来,把手伸到褥子下面摸了摸,“是不是有些热了?”张昶也跟着摸了摸,道:“好像是热了,再捂一会儿就知道了。” 两人便洗了手坐在桌子前,一家人的早饭开始了。王氏烙的饼子总是有点硬,这正对了张麒父子的胃口,但是张昭华的脾胃就有点难受了,所以她吃饭总是细嚼慢咽的,力图在嘴里嚼地稀烂一点好下胃。 张麒就爱看自家囡囡吃饭的样子,说是秀气,他当年讨生活的时候也见过吃饭秀气的女人,无一不是太太,过的都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他见张昭华吃得精细,就夸赞她从粮长那里学得好,殊不知和粮长无关,张昭华只是喉管细c嚼不动而已。 吃了早饭之后,王氏送张麒父子俩出门,回身一看张昭华也在收拾东西,一拍额头道:“差点忘了,俺拾掇了一些鲜枣儿,你去时候带上,别总吃人家的不还情。” 张昭华答应了一声,背着小半袋枣儿一蹦一跳跑远了。 她要去的是粮长家里,干什么去呢,说出来其实让她自己也有点不太相信,因为整个村子里就她有这个资格待遇,让粮长给她开蒙授课。 其实她也问了粮长几回,粮长只说她资质是村子里最好的,这是托词一眼就能辨明,张昭华是识字,不代表她认识所有的繁体字,不代表她生来能读懂四书,更不代表一个流着鼻涕的女娃儿能胜过村里所有的孩童。 她生下来是能记事的,记得自己是从约摸一岁半左右,就抱到了粮长家里,然后差不多就是从粮长的膝盖上面长大了。粮长对她,应该是比对亲孙女还要好了,虽然他是有一个亲孙子,不过不在膝下。这一点让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有点哗然,在听说粮长亲孙子在县里开蒙学,都想着是不是要把这个女娃子说给孙子当童养媳。毕竟张昭华长得粉雕玉琢地可爱,见到的人家都想抱抱亲亲。 张昭华并没有这么认为,她陪伴粮长久了,就渐渐知道很多事情了。 比如说,粮长是有两个儿子的,大儿子在南京国子监里,小儿子住在永城县县城里的宅子里,老粮长在县城里有四五套房子,但是不知道是何原因,却选择住在乡下。过年过节的时候,他的二儿子就会来看他,带来很多东西,糕点什么的都塞进了张昭华的肚子里。 在粮长那里是混不到多少肉吃的,倒不是生活也紧张的原因,而是因为粮长夫妇都上了岁数,都嚼不动了,每日清粥蔬菜,尤其是粥,粮长夫人的粥熬得特别好,深得粮长和张昭华的喜欢,她跟着粮长久了,也就渐渐明白他最常说的“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长”是什么意思了。 “阿华来了,今儿有你爱吃的核桃酥,快过来吃。”粮长的老妻看见张昭华费力地从他家门槛上跨过,顿时笑眯了眼。 “阿奶,是叔叔过来看你了吗?”张昭华扑到她怀里被香了一口,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喜欢玉雪可爱的张昭华,表达喜爱的方式就是上手捏一捏她软嫩的脸颊,然后再亲香一下。 “不是,是远客来访留下的馈赠。”粮长夫人也是读书识字的,说话和其他村妇都不一样。 “远客?”张昭华牵着粮长夫人的手,其实是在稳着她的重心,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客人已经走了,”粮长慢悠悠的声音响起:“看来你书背得不错,过来让我考考。” 太阳刚刚升起来,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从窗上落下来,半明半暗的屋子正中央坐了个老人,双目炯炯,口阔而丰,三缕细长的胡须修剪地十分整齐,正微笑着看着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博带 看到端坐在孔子像斜下方的粮长,张昭华只怔了一下,就立刻两膝下跪,曲身俯首,两手圆拱而下行了大礼,口中道:“拜见先生。” 她行的是肃拜的大礼,这礼节她只在五岁正式开蒙的那一天里,对眼前的人行过。平常见他,张昭华一般只是站着行个肃揖,口中也只呼“阿爷”就草草而过,但是显然今日不同往日。 就连带她进来的粮长夫人见了,也是敛容行了肃揖,道:“老爷,这身衣服你甚少穿了。” 粮长的身上穿的是一身月白色褒衣博带的儒服,青丝绦c白绢袜,茶褐鞋。他执着书卷坐在那里,让张昭华忽然有一种春风化雨一般的感动。 “往日天子不重读书人,儒门有宝而不用,”他道:“今日却可大改了。” 张昭华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粮长夫人忽然掩住了嘴巴惊道:“是朝廷重开会试c殿试了吗?” 看老爷子轻轻点了一下头,粮长夫人忽然泣涕道:“那赓哥儿,是能去考了吗?” “他学得还不扎实,”粮长道:“而且抡才大典还不完备,只是开了会试殿试而已,还在争论进士及第的授官问题,听说今年科举第一,只是做了侍读而已,尚不及举人监生。” “能考就行了,已是不违背你当初的誓言了,”粮长夫人埋怨道:“你一直说国朝科考不完备,非要哥儿等着,继哥儿等不住去了国子监,你就不认他了;庚哥儿如今能考了,你再不让他去,怕也要逼得他走监生的路。” “监生立身不正啊,进士才是为官的清要之阶,”粮长捋须道:“你别看现在监生c举人充斥朝堂,只要开了进士授官,以后的朝堂都只会是进士的天下。监生c举人,怕到时候连循吏都做不得了。” 张昭华默默听着,以她浅薄的历史知识,她也知道明清两朝科举是正途。当年她高考的时候,老师曾经拿明朝科考做比例,说明朝秀才中举的比例多为30:1,中举率约为33。举人中进士的比例,多为20:1,录取率约为5。 这可比后世的高考难多了,真真可以算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每三年全国十三省才会选拔出三百人左右,实实在在都是拼杀过来的。 也就是在这一天,张昭华终于知道了粮长的身世。 粮长名字叫张从叔,字耕望。这一名一字都是有故事的。 粮长是家里第三个儿子,生下来就是议定好要过继给没子嗣的叔叔的,所以名字就叫张从叔。他长大了之后四处求学,终于拜在一个大儒的门下。只是这个大儒是元朝科举制度下的淘汰者,终元朝一世,只有十六次科举,这个大儒苦等了十二年,才等到一次科考,可惜依然没有中。 这个时候张从叔拜在门下求学,他便给这个孩子取了字叫耕望,意思是如果不中进士,就耕田有望。 后来在张从叔的刻苦学习下,老师没有完成的心愿,终于让他完成了,他中了元朝至正五年的进士,如果往前数两届,有一个叫刘伯温的人,中了至正三年的进士。 后来的事情就在张从叔的口中变得模糊起来,他中了进士,却没有仕宦。游学c归乡没多少年,天下就纷乱起来。颠簸半生,回了故乡,因为儿子是监生,故而推脱不去县官的任命,还是任了地方的粮长。 张从叔自奉正途出身,眼见国朝在朱皇帝手上,却以举荐做官成了大流,心中自然大不以为然,生了两个儿子,在他的教导下,读书都很好,只是不许他们做官,非要等到科考完备的那一天。大儿子就偷偷溜去了南京入了国子学,小儿子留在县城里打理家业,等着科考下达开封府的一天。 粮长居然是进士出身,张昭华还没从震惊里反应过来,就听到张从叔道:“今日还有黄册的事情要办,且不考校你功课,我教三句文,你记住了明日一并考。” 张昭华低声应了,翻开小桌子上面摆放的书本,道:“先生请讲。”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张从叔道:“治理一国,应当恭敬国事,治民以信而不欺愚百姓;节省开支,不奢侈浪费;体恤百姓辛苦,役使百姓按照农时耕作与收获。” 他细细讲了一遍,问道:“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先生,昭华有一些地方不明白。”张昭华想了想,道:“孔子说,道千乘之国的人,指的是君王还是臣下呢?” 张从叔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就听她道:“按理来说,孔子是主张学而优则仕的。他不提倡归隐,也希望弟子们出去做官。所以他考校弟子们的理想的时候,除了颜回c曾皙这样甘于淡泊的人,其他的弟子都有出仕的志向,连子路也有治理千乘大国的理想,所以这句话应该是孔子教导弟子们治理大国的方法。” “所以孔门一贯的思想就是,臣子敬忠国事,致君尧舜,令君王垂拱而治。”张昭华道:“但是我记得先生曾经对我提过,当今陛下宵衣旰食,奏章不经中书省而直达于御案,事无巨细一决于上。宫中用度,十分俭薄,每顿饭只有四菜一汤,而且还自己开了菜园子种菜。条条本该官员做的事情,皇帝却都做了,那百官又当如何自处呢?” 其实张昭华还有一些话没说。孔子一共提出五项治国准则,敬事c信c节用c爱人c使民以时,除了刚才她说的敬事c节用之外,其实朱元璋是条条都做到了。 比如这个信用的问题,张昭华在六年的时间里,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明太祖朱元璋不懂经济。 她听张从叔说过,八年前河南洛阳和开封两个地方设了宝泉局,与京师的宝源局一起铸造钱币。这个宝泉局是开了关c关了开不知多少回。朱元璋铸小钱,与钞兼行又没有制定一个统一的钱钞兑换规则,兑换比例是上下浮动,张昭华不知道城里人是怎么看待宝钞的,但是他们乡下人,那是根本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去用宝钞的。 宝钞在宋朝有通行的市场,那是经济高度繁荣下的产物。现在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国家根本还没建立好国家信用,今日用钱换钞,没过几天同等的钞却换不来同等的钱了,百姓怎么能信任政府的决策呢? 所以张昭华耳闻目见,长到六岁了没有见过一张所谓通行全国的宝钞,见到的都是小钱和碎银子罢了。 国家虽然草创,但张昭华不信没有精通钱法的官员。这一看就是皇帝独断专行的结果,估计户部尚书根本也说不上什么话,所以连这个“信”都被朱皇帝包揽了。 至于这个“爱人”,朱元璋如果不爱百姓,那么历史上就没有爱惜百姓的皇帝了,如果百姓告官,他不会加罪百姓,只会惩处官吏。这在历朝历代都是要追究百姓的“下犯上”的罪过的,但是到朱元璋这里,全都免了。 最后一个“使民以时”,这个时候官府对朝廷的决策是贯彻地很彻底的,军屯c民屯,春种秋收c甚至养蚕缫丝,都有官府课业帮助,办事效率很高。 总结下来就是,孔子说的本该由官员做的事情,朱皇帝一个人全包了,那他手下的官员该做什么呢? 张昭华想到这里,才发觉自己问的已经不仅是一句论语语句的释义了。自明以后,皇权空前高涨,未尝不是朱元璋废丞相大权独揽的结果。一个人再英明,也不可能兜得住全天下。 “那你觉得,皇帝的职责是什么呢?”张从叔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了她一个问题。 张昭华笑道:“皇帝之职,前人已有叙之,所谓‘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争驰,君臣无事,可以尽豫游之乐,可以养松乔之寿,鸣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劳神苦思,代下司职,役聪明之耳目,亏无为之大道哉!’” 出自《谏太宗十思疏》里的这一段话,明明白白说明君主只需选贤举能,自可有修明之政。贞观之治非唐太宗一人之力,是君臣庆会的结果。 “是子,可谓聪明之极矣——”张从叔显然很赞同她的见解,称赞了她一句,忽然又问道:“我屋里书虽多,并无一本会要c政要,你这女娃,是从哪里看得十思疏?” 张昭华正为得了先生一句极高的夸赞而自得,忽然听得这一句,顿时瞠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灸树 从哪里看的? 自然是上一世的记忆里。高中语文课本中,《谏太宗十思疏》是重点篇目,要求详细记诵的,文言文段落语句其实最是琅琅上口,学过了很多年之后,若能提示一句,后面的自然顺口而至。 她背得是顺口了,但是却忘了自己如今是个乳臭未干刚开了论语半年还没学完的孩子,诗词和诗经依靠着前世的记忆学得最快,除了这个没别的什么值得夸赞的,描红不仅粗陋,而且遇到部分繁体字还要和脑子里的简体字对照一下才能认出,这样的水平,居然说出了谏章里的文段,甚至还不用先生讲解,自己就明白字字句句的意思了。 这可能吗—— 看着先生矍铄的面容上似笑非笑的眼神,张昭华心里猛地一跳,道:“先生不知,我是从您案头那一卷资治通鉴里看来的。” 张从叔“哦”了一声,似乎是才想起来通鉴里也有这文,不过他也没放过张昭华,道:“这通鉴,看得懂吗?” “看不大懂,”张昭华道:“学生翻阅,就是挑拣自己爱看的故事。” “哦,”张从叔微笑道:“你爱看何人的故事呢?” 张昭华意识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通鉴不比史记,没有多少趣味性,写得史料翔实,十分有厚度和深度,自己能从里面看到什么好玩的地方呢? 张昭华只得道:“学生看得是,后妃列传。” 张从叔点了点头,上下打量了一下她,似是还要问。张昭华只觉得这对话十分古怪,正想找个话题岔过去,就听得外面张夫人的声音传过来:“老爷,今儿见是没晴天了,你把篱笆架上的字画收起来吧,我这儿局促地紧。” 果然太阳升到空中依然是雾蒙蒙的一片,张昭华想起自己早上晒的棉被,应该也被王氏抱回去了吧。 尾随张从叔去了外院,张昭华以为晒的是老先生自己的字画,没想到看到款识,上面写着“宋仲珩于丁巳年亥月廿一书”这几个字,便问道:“阿爷,这个宋仲珩,是谁呀?” 不在课堂的时候,张昭华就叫张从叔阿爷,听到声音过来的张从叔过来一看,道:“他早死了,还是个罪人,你莫要动这边的东西,去把阶上我晒的书收起来。” 张昭华乖巧地应了一声,就去收拾书了。她听到张从叔低沉含糊的叹息:“可惜了,这么好的字” 她留了个心眼,把一摞书抱进去的时候问张夫人道:“阿奶,阿爷手上的字画,是别人送的么?” “是他原先一个学生送的,”张夫人抬头看了看,道:“他给人当塾师,教了人家半年,现在这学生做了同知,打听到他在这儿,转道从安徽过来看他,给他带的。” 张昭华点了点头,几个人把书都搬到了屋里来,之后张从叔又给她教了两句论语,就打发她回去了,走之前给她装了半只桂花鸭,说是别人送的特产。 张昭华蹦蹦跳跳地朝家走,到了门口刚要喊,就看见隔壁张秦氏家的门开了,芳芳费力地提着一壶水出来,眼一抬,也同时看到了她。 “芳芳,”张昭华叫道:“你干什么去呀?” “俺娘让俺去灸树,”芳芳本来不情愿的,看到张昭华就高兴起来:“你跟不跟俺一起去?就两棵树,离得还近。” 张昭华也知道她家的田地离得近,稍微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这时候就听到芳芳又叫起来:“阿华,你又得了好吃的了?” 张昭华心里一顿,平常她从粮长那里得了糕点,张麒张昶父子都不爱吃,张昭华就常招了芳芳来分享,看她抱着糕点啃得像只地鼠的模样,觉得十分可乐。 但是如今她怀里的是半只肥鸭,她自己好久没吃肉了,况且还有家里几口人,她就不太想要分享了。 “不是糕点,”张昭华只好道:“是粮长家的米,借我家的臼头舂一舂。” 说着她飞快地进了家门,把纸袋子放在了灶台上。等王氏听到声响出来看时,张昭华已经跑了出去,和芳芳去了她家的桑树林里。 水壶的盖子盖的严,她们到桑树下的时候,里面还能听到细小的冒泡的声音。芳芳用手一指,道:“喏,就是那两棵。爹说树底下有虫,治不活了,娘非要灸一次。” 这里有个奇怪的风俗,树木如果枯萎c衰老或是虫蛀了,就用沸水浇灌下去,要灌得彻彻底底,同时把树叶也大致洗刷一番,过上十天半月,这树就会恢复以前茂盛的模样。这个方法就叫“灸树”。 张昭华想不通这是运用了什么原理,但是她眼见地这个方法确确实实是有效果的,之前她自己家也有一颗桑树坏死了,张升就拉着她灸树,果然七八天之后,那树出了一枝新芽,现在和别的树一样长得好好地。 张昭华看芳芳把自己的裤脚抹到了鞋面上,她穿的是她哥的旧衣服,尺寸大,张秦氏教她针线,芳芳没有用心学,秦氏就不给她拆改衣服,让她自己去弄。芳芳还真是心大,就趿拉着宽大的衣服不动一针一线,气得秦氏连天地让她做重活,不让她片刻得闲。 桑树长得并不高,而且因为秋天的缘故,叶子掉落了一半儿,但是还是让张昭华逡巡不前,只看着芳芳三下五除二踩在了枝桠间,然后把水壶递给了她。 “你躲远一点,”芳芳喊着:“小心俺淋到你。” 张昭华后退了几步,看着芳芳把一壶水浇灌下来,末了把衰败的枝桠都抽除了,做得又利落又迅速,不由得道:“芳芳,你这么利索,秦婶儿还嫌你不够能干啊?” “那是,”芳芳攀住一个高枝,直接从上面晃到了另一棵树的枝桠上,两只手稳稳捉住了,道:“俺娘说俺以后要是许了人家,早上嫁出去,晚上就会被婆家赶回来,说白了还是嫌弃俺不会织布不会做针线。” 张昭华看她荡来荡去的,不由道你小心一点,刚说完就听芳芳“咦”了一声,还以为她被树梢刮伤了,急忙道:“让你大意,这下划着了吧——” “不是不是,”芳芳道:“我看到好几个人都去粮长家里了,你爹也去了。” “哦,那是粮长召甲长去开会呢,”张昭华不以为奇道:“黄册的事情。” “征秋粮啊,”芳芳点了点头,忽然看到了一个人,噗嗤笑道:“马寡妇也去了,我就知道她要去,这下有的好看了,怕是又要闹了。” 张从叔是粮长,也任里长,张昭华是后来才知道,粮长这个官儿,实在是大得多。 原来每纳粮一万石或数千石的地方划为一区,每区设粮长一名,由政府指派区内田地最多的大户充任。 粮长以前都没有说过,他的田地是永城包括周边几个县城中最大的,他是切切实实的地主大户,他手中的职权也是非常大,除了纳粮交差之外,还有丈量区内土地c拟定田赋科规则等,比如说某家粮不够的时候,粮长是可以酌情的,他可以在黄册上写上此人交粮满额。 张从叔管着几个县城及周边大大小小村镇的税户,统共约摸有六千户,这个数字在张昭华看来是很大了,但是据说,因为河南丁口多是流民的缘故,较其他地方远不足,据说邻省安徽江苏这些地方,粮长都是管束九千到一万户的。 另外,洪武十四年以前,地方是没有里长甲长的,粮长就充任这些人的职责,包揽地方事务c掌握乡村裁判权。十四年以后,天下郡县编赋役黄册。以一百一十为里,一里之中,推丁粮多的十人为里长,余百户为十甲,每甲十户,推一户为甲长。粮长兼任里长,而张昭华的老爹张麒识一些字,就在粮长的推荐下做了甲长,管摄一甲之事。这一甲十户里,恰好就有难缠的马寡妇。 “马寡妇丈夫死了,又没有儿子,为的家里一个丫头能多带点嫁妆,自然要闹。”张昭华道:“她前些年闹得要把官田弄成陪嫁的私田,我爹没同意,她就抱着女娃坐在我家门前哭,还以为我家把她咋样了呢。要不是最后粮长发了话,她还不甘心那四十五亩的田地呢。” “就是现在也不甘心,”芳芳哈哈哈笑了一通,道:“她家里丁口少,粮长还照顾她,每年田地都是村里人帮她打理,一句谢也没有,俺次次看着她奔李村,把余粮卖了钱c换了布回来。” “那还不都是要给她女儿的东西,”张昭华叹息道:“要不是看她一心一意为女儿打算,又是年纪轻轻守了寡不打算再醮的,粮长也不会多般忍耐她。” 见芳芳还在张望,张昭华笑道:“先前她闹着不想交租,粮长是能减则减,黄册上她的缺口,都是由粮长给补上的,今年可不用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畸零 “怎么地?”芳芳从树上滑下来,道:“今年粮长不打算给她补了?” “不是,”张昭华道:“今年我听粮长说,黄册跟以往不太一样了,说是册首有图,有鳏寡孤独不任役的,就带管于一百一十户之外,名字列于图后,专有个名儿,叫‘畸零’。” “那马寡妇就不用交粮了?”芳芳惊讶道:“她就是那个‘寡’嘛!” “应该是这样。”张昭华道:“虽然是这样,但是岁终报户口的时候,她那名字是要写在‘户绝’那一栏的,她绝户了,听起来够难听的。” “可不是绝户了吗,”芳芳撇撇嘴,提起水壶道:“蓝蓝没有爹,没有兄弟了,以后谁娶她谁就要仔细思量,还得帮养她老娘呢,那许多人家自然是不愿意的。要嫁到外村去,马寡妇更不愿意了,将来没人养她,俺看她还是想着要把蓝蓝嫁到本村,她不错眼儿地盯着才行呐。” 蓝蓝是马寡妇唯一的女儿,今年五岁,长得柔柔弱弱地,脸儿瘦的巴掌大,不敢抬头看人的。但是张昭华和芳芳都知道她不是饿肚子没营养,马寡妇其实有一手好厨艺的,据说以前是给富户人家的厨娘,也因为这一点,村里有喜庆事或者祭完土地神的喜宴,粮长都一般都会叫她来主厨,所以马寡妇是有钱的,而且不吝惜给女儿吃穿上用。 她们说着往家里走,路上碰到一个人,按辈分来说张昭华要叫一声叔爷,她们这个村虽然都不是亲眷,但是家家户户都是同姓,在这个时候讲究“同姓一家”的道理,在粮长的引导下,村里人都序了辈分,眼前这个人六十岁了,所以张昭华就要过去先问一声。 “华姐儿,”老头咳了两声,连连摆手道:“快过去看看你家兄弟,又在欺负马家那丫头呢,说了也不听,你去看看吧,俺还要去粮长家里。” 张昭华道一声谢,问明了地方,匆匆忙忙地赶去了。 其实一听到“沟水头”这三个字,张昭华心里就咯噔一声,张升特别顽劣,又特别爱记仇。先前马寡妇在家门前闹过,他就一直记着,每每欺负蓝蓝,吓得蓝蓝缩在家里不敢出来。 马寡妇骂了也没用,张麒打了也没用,张升就是和蓝蓝过不去,蓝蓝躲在家里也有法子,他不越墙,就站在屋子后面的树上往马家扔东西,他用豆腐渣做了弹丸一样的东西,用弹弓射到马家窗户上,这个豆腐渣丸子要是射到人身上就会开花,碎渣会炸开,而且因为张升坏心眼地把豆腐渣存放两三个晚上,这渣滓味道又腥又臭,顶风臭十里,实在让人作呕。 张昭华就见过马寡妇被弹丸射了一脸的情形,张升被打了几回依然我行我素,马寡妇气的狠了,就拿金汁水泼他,金汁水就是大小便混合的东西,张升被泼了就恶心地哇哇乱叫,不过还真被治住了,不敢再用豆腐渣射人。 不过马寡妇也不是天天在家,她一出门去的时候,张升就带着一帮娃娃过去欺负蓝蓝了。 她到沟水头的时候,果然看到张升和一帮屁大的娃娃把蓝蓝堵在了水边。她往前走几步,就听到张升的声音:“你妈不是特能撒泼吗,当年在俺家门口不是死赖着不走吗,她可真有本事,她那本事你怎么没学的一两分——听说你妈偷下的税,都给你弄做了嫁妆,那税都是俺们全村的人给补上的,你好意思带去婆家花用吗?” 说着张升就呲开了嘴巴,张昭华一看他那标志性的动作,急忙拨开人群喝住他,不过已经晚了,一口白白的唾沫就从张升缺漏的门齿中飞出来,唾到了蓝蓝的脸颊上。 张升身体比别的孩子弱些,普通孩子七岁左右换牙,但是他是到了八岁半的时候才脱去一口乳牙的,别的牙齿都长全了,唯剩下一颗大门牙迟迟没有长出来,这倒成了他的秘密武器了。当他看到村里的老人痰唾的样子就学了来,不过他没有痰,就攒一口大唾沫,从他漏风的牙齿那里唾出来,唾到别人的脸上。 张升还没有能耐对自己家人唾一口,他对张昭华倒是跃跃欲试,不过张昭华早在他露出这样苗头的时候就狠狠收拾了他一次,不仅摁在地上往他嘴里塞了口草木灰,更是抢在他前面跟爹娘告了状,张麒和王氏加起来把张升一顿胖揍,从此再也不敢喷张昭华了,但是对村里其他的孩子就没什么顾忌了,想怎么喷就怎么喷。 他这一招着实恶心人,面前的蓝蓝就脸色白得透明,躬下身去一阵呛咳,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看得张升他们哈哈大笑。 张昭华大怒,一个步子奔过去揪住了张升的领子,把他往地上一搡,张升坐了一个屁股墩,刚要骂人,抬头一看是张昭华,就先哑了声儿。 “张升,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是吧,”张昭华插着腰数落他:“让你莫要唾人,你还偏偏要唾——你忘了爹是怎么说的了,你要再犯一次,就把你头拎着,摁到粪坑里,让你也尝尝恶心的滋味!” 这一番疾言厉色,唬地张升身后一帮的小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哗啦啦地全作鸟兽散了。 “你都十一岁了,张升,”张昭华气愤地看着他,道:“一不帮爹去田里干活,二不帮娘分摊家务,整日呼朋引伴招猫逗狗惹是生非,不知道闯了多少祸,每次都让爹娘为了你给别人赔情道歉,你还问别人好不好意思,你怎么不拿这话问问自己,你怎么不在这水边好好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爹娘生了你,除了白瞎了一碗饭吃,还有何用处?” 张昭华把头快要栽进沟水里的蓝蓝扶起来,给她抹了两把脸,道:“走吧蓝蓝,我送你回家。”说着她也不管蹲在地上揉着屁股的张升,就拉着蓝蓝离开了。 蓝蓝实在是哭得可怜,任谁被无端端唾上一口,也觉得实在反胃。张昭华把她半拖半抱地弄回了马寡妇家里,因为蓝蓝虽然五岁,其实个头小的很,跟个萝卜头一样,张昭华最后干脆把她背了回去,进屋一看马寡妇还没回来,不由得略松了一口气,把小萝卜头赶上了床,给她安慰了两句,本来想给她弄点水喝的,但是一想这妮子估计估计看什么都恶心地咽不下去,也就作罢了。 她刚走出屋子,就看到马寡妇提着一篮子什么东西进来了,她心里咯噔一声,就听马寡妇道:“华姐儿来了啊,我们家蓝蓝呢?” “蓝蓝在屋里呢,不麻烦了,”张昭华恨不能赶紧躲开她,道:“那我先走了。” 马寡妇犹疑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屋里隐约有几声啜泣传出来,马寡妇忽然明白了,篮子一扔,目光不善道:“华姐儿,是不是你家升哥儿又欺负俺家蓝姐儿了?” “都是小孩子玩闹,”张昭华急忙陪个笑脸道:“不当真的。” “什么小孩子玩闹!数数你们升哥儿这是第几次了,为什么偏偏和蓝蓝过不去?”马寡妇大嗓门咋呼开,“就是欺负俺们家是绝户人,没有人顶梁柱,没有人给俺们撑腰呗——村里人不帮衬也就罢了,如今连个小孩子,也学着作践人了!” 张昭华知道是自己理亏,好脾气地赔情道歉,说回去一定好好教训张升,不料马寡妇不依不饶起来:“你那兄弟不欺负别家的娃娃,只盯着俺们家蓝蓝可劲儿欺负,为什么——小孩儿懂得什么,还不都是大人教的,你家大人教唆他来欺负俺们孤儿寡母,是什么打算,安的是什么心?” 说着她作势要去屋里扯出蓝蓝来:“你要是今儿不说明白,俺就去粮长家里理论,看粮长是帮理帮亲?” 张昭华本来半只脚已经迈出了门去的,但是看到门外探头探脑的人,她就只好再转了回来。 这马寡妇对着一个六岁大的孩子理论,普通的六岁大的孩子听得懂,回的上话吗?不过是想让门外人知道张升有多顽劣,然后在粮长那里就可以可劲儿告状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牌坊 张昭华叹了口气,道:“马婶儿不要生气,这件事儿,确确实实是二哥做得不对。这点也没什么可以说的,我们家不知道为了他胡闹的事情打了他多少回了,他屁股上花花绿绿的,没有一块好肉,您不信的话就扒开他的裤子看,可不是我们不教训不打骂他。” 门外头有人已经笑了起来,马寡妇提了一口气刚要说话,张昭华就抢在她前面道:“您刚才说是我们家人教唆他去欺负蓝蓝的,这点我们可绝不应下来。蓝蓝是我们村里的孩子,同姓一家,都是姓张的娃儿,是亲人,我们是闲着力气没处使了,欺负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吗?更何况蓝蓝还那么听话乖巧,谁不稀罕——” “升哥儿为什么跟蓝蓝过不去,”张昭华道:“他知道什么,不过是看着爹娘因为丁粮催缴不上的缘故忧心而已,他只看到我爹的不容易,却没看到您家的不容易。您家日子难过,大人是心知肚明,小孩子却不知道。您要是说这就是我爹娘教唆的,那可就是着实冤枉了他们。” “你这么说,好像你不是小孩子一样,”马寡妇十分讶然,道:“你怎么说话跟大人一样,口齿如此伶俐!” “我知道这些事儿,不过是因为我娘每次蒸白面馍馍的时候,都留着一份儿让我给您送过来,”张昭华是给马寡妇家送过两次馒头,不过当然不是每次蒸了馒头都送的:“次次都跟我说您家的不容易,说能帮衬一点是一点罢。您家的田,都是村里人打理,要是按您说的因为您是绝户,所以大家都欺负您家,那您这四十五亩的田,不早就荒完了吗?” 马寡妇被怼地竟无言以对,只是上下打量着张昭华,道:“你嘴巴还真是利索,俺说一句,你有十句等着,俺看王家妹子也不算是个能说会道的,偏你生的一张好口齿,真让人想不明白。” 张昭华嘻嘻一笑:“我不是嘴巴会说,而是理在我这里。马婶儿,今儿的事确实是我二哥的错,我回去一定不叫他讨了好去,另外您要是出门的话,可以把蓝蓝放到我家,我娘看着,我二哥就不敢胡闹。” 马寡妇听到这话,眉毛一挑,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个笑来:“你这法儿倒是好,就这么说定了,你娘在的话,俺肯定放心。” 张昭华也怕马寡妇揪着不放,眼见她终于松了口,也舒了口气,急忙蹿出门外,把看热闹的村民推搡开,往家里跑去了。 等她到家了,王氏正在炒菜,烟太大了,把她熏了出来,只好跑到门口张望,看到张麒和张昶远远地走来,就迎出去接了他们手中的锄头和背篓。 “爹,你把锄头拿回来了,下午就不去田里了吗?”张昭华问道。 “下午俺要去催秋粮,粮长给了三天的期限,”张麒拖着女儿,道:“你的课上完了吗?” “上完了,”张昭华道:“咱们今儿中午有肉吃啦,先生给了半只桂花鸭,是京城的特产哩。” 等坐到桌上,王氏把菜端出来一看,道:“怎么不见升哥儿?这家伙平时不得见,吃饭的点儿却从来不差的,怎么现在还不来呢?” 张昭华就道:“他堵了蓝蓝在水边,唾人唾沫,还差点把人推下去。” 王氏一听吓一大跳,急忙问道:“这瓜怂怎么使得!蓝蓝有没有出甚事?” 张昭华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道:“马寡妇不依不饶的性子,那是不肯干休的,平常没理也要吆喝,何况这次蓝蓝还被吓得不轻呢,我看她指定会请脚头医来。” 这时候村里没有正经大夫,都是请的赤脚医生,又叫草头医,因为他们张家村有个赤脚大夫脚头快,因此全村的人都唤他脚头医。这个大夫小时家境好的时候念过几天书,长大后随了一个赤脚医生流亡,学了贴膏药丸之类的东西,自己又买了医书来看,也识得一些草药,张昭华也见过他给人治病,也不是瞎胡医,也还有几分大夫的样子。 “脚头医不会乱给她开药的,顶多给蓝蓝弄个朱砂丸吃了,”张麒不以为意道:“朱砂丸就是朱砂做的,他一个卖一分已经赚了,不敢再多要的。俺们给她赔了也就行了。” “朱砂丸自然没什么,”张昭华道:“但是蓝蓝素来体弱,如果马寡妇央着脚头医给蓝蓝开了名贵药材的方子找到咱们这儿来要咱们掏钱,爹你说掏是不掏呢?” 张昶放下筷子气道:“这个败家玩意——等他回来,俺要抽得他屁股开花!” “打了骂了多少回,对他一点用都没有,”张昭华忽然道:“他也不能总是在家里什么都不干吧,像他这么大的谁不是在田里干活呢?整天东游西逛的,别最后养成个无赖出来,你们没问过他将来打算干什么吗?” “吃你的饭,”王氏忽然给她夹了一筷子焖豌豆,道:“哪来这么多话?” 张昭华偷眼打量王氏,觉得她神色不太自然,心里一顿暗道难道她居然知道张升什么打算不成?这可得好好问问。 没想到之后张麒的话却打断了她想说的话,因为他说到了种冬麦的事情了。 往年一般在9月中下旬至10月上旬会播冬麦种了,在此之前要做的就是化锄。化锄就是用一种类似耙子一样有三四个齿的农具疏松土壤,这样把田地翻上几番,可以促进小麦根系生长,有利于发根分蘖,还能够提高地温,提高小麦抗冻能力。 化锄之后,在地里埋上秸秆和肥料,当然这个时候的肥料都是从粪坑里挑出来的,虽然张昭华觉得这样天然无污染,但是挑粪灌溉确确实实是一件最好眼不见的事情。 每一年大概这个时候,张麒就会浑身臭不可闻了,每天晚上回家也是在灶下打地铺,就算洗了也没用,不把种子种下地这味道就会一直存在。 听着张麒说起冬麦的事情,张昭华觉得自己刚才还吃得香喷喷的桂花鸭就就索然无味起来,不过其他人并没有像她这样,一盘鸭肉很快就分完了,他们一家一致决定不给张升留,谁叫他做了坏事呢。 之后的几天过得很平静,他们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马寡妇没有打上门来,只是把蓝蓝送来跟王氏学织布,张升乖乖回来认了错,还是被王氏揪住压在石磨上打了屁股,张昭华觉得张升的屁股在经历了千锤万击之后,已经变得和钢板一样抗击打了。 因为今年有了“鳏寡孤独”不纳粮的新政策,没有了马寡妇的连哭带闹,张麒这个甲长当地意外地舒服,其他几家粮食催缴上去,提前完成了任务。 他们村也有鳏夫,但是人家就不像马寡妇一样闹腾,以前张昭华一直有一个固定思维,那就是官府是鼓励寡妇再嫁,鳏夫再娶的,她在马寡妇闹腾他家的时候就曾暗暗希望过,希望粮长出面,将马寡妇配了这个鳏夫算了——原因很简单,因为这是国家草创的时候,她记得历史上经历动乱之后的国家是迫切希望人口繁育的,所以比如像勾践治理越国的时候,就规定女子到一定岁数要嫁出去,否则就要问罪她父母,像唐朝c宋朝初年政府鼓励年轻寡妇再嫁,将人口的增减作为考核地方官吏的重要指标。 明朝也是汉人正统皇朝,为什么却并不鼓励寡妇再嫁呢—— 这个问题她其实隐晦地问过张从叔,张从叔刚开始跟她讲了一番女子贞节的大道理,后来看张昭华并不听信,就给她道了真相,说宋朝之前能守节的寡妇寥寥无几,还大都是自己不愿嫁人的,宋朝朱熹说了存天理灭人欲之后,社会的风向就在慢慢转变,不过终宋之世,能守节的女子也没多少,民间还是该娶的娶该嫁的嫁。 直到元朝,女性守寡行为才成为社会的主流观点和标准的社会典范。 元朝对寡妇守节的表彰制度也延续到了明朝,同样延续下来的还有殉葬制度,而这两样在某种意义上又是差不多的。 不过还是要说明,她所在的这个时代虽然鼓励和提倡寡妇守节,但是也不是强迫所有寡妇必须要守节的,寡妇可以听其再嫁,没有什么处罚,但是对于能守节的人,是旌表门闾,免除本家差役的。但是这个表彰也是有限制的,是“30以前夫死守制,50以后不改节者”,才能获得官府的表彰。 马寡妇是二十九岁守的寡,为了给蓝蓝挣一座牌坊让她在夫家好过,也就真的不再嫁了——论这儿,村里人也都多少迁让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焚秋 张昭华提着食盒走在阡陌的田间的时候,看到的不是黄澄澄的稻穗垂着沉甸甸的穗头,而是横七竖八的秸秆,光秃秃的黑红色土壤,村里的男人一个个地都挥着钉耙锄地,隐约还能看到几个女人也在地里帮工的,这都是家里丁口不够的。 这十天半个月的,整个村子都忙的不可开交,但是也就忙这么一段时间,种子播上去,只要冬天能下雪,就不愁麦子的收成。所以其实冬麦是比夏麦好伺候的,毕竟不用担心旱涝的问题。 粮长这几日也忙着赋役黄册的事情,他那个黄册张昭华也见过,上面密密麻麻登载每个人的乡贯c姓名c年龄c丁口c田宅c资产,并按从事职业,划定户籍,这就相当于在政府备份每个人的详细信息。 按道理,粮长是没有填造黄册的权力的,那是地方官的职责,黄册的编造程序是,由政府仍把户帖发给各户,填报完之后由地方官核实变动情况,再填造黄册。 但是因为粮长身份不同乃是前朝进士,儿子又在南京国子监里,永城县令上任都先来拜会过,而且此时县里吏员不够,县令一个人忙得是焦头烂额,于是干脆将县里黄册一式两份,交给粮长填造,之后他只需核对就行了。 粮长没时间教她功课了,张昭华这七八日全呆在家里自己练习功课,她练字用的字帖是粮长给她写的,其实粮长是有一些名家字帖的,但是不肯给她一个小娃娃用,生怕张昭华给泼污了。 于是张昭华的日子变成了早上醒来练大字,王氏从沟水头那里洗了衣服回来,会去马寡妇家里带回来蓝蓝,她就和蓝蓝一起跟王氏学织布穿梭,中午王氏做了饭之后,她就去田间给张麒张昶送饭。 张昭华来到自家的田地,看到张麒正和张昶烧着火,一股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在张昭华走近的时候这烟越高越粗了,但是味道并不呛人,反而有一种浓香。 张麒一转头看到张昭华过来了,捂着鼻子示意她走远一点,不知道是害怕这烟还是自己一身臭味熏着她。张昭华就站在垄边看着,看张昶将一堆野草和杂物放上去烧,一阵细微的霹雳啪啦的声音后,这烟的味道就多出了青草的芳香来。 这个就叫做“焚秋”,张昭华觉得这样的称呼特别好听。 放了野草上去,张麒和张昶就算忙完了早上的活,张昭华浇了水给他们洗了手,三个人就蹲在垄头上,张昭华给他们卷了饼子和菜,今天的午饭是杂粮饼子,王氏烧了两盘菜,还给他们一人卧了个鸡蛋,这个待遇张昭华和张升就没有,因为家里的母鸡这段时间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停地掉毛,蛋也下地少了,两天才迸出一个来,一群鸡仔又没有长成,所以家里的鸡蛋都给了劳动力张麒和张昶父子补身体了。 张昭华给张麒夹上蛋卷了个饼子,刚巧被路过的一个村人看到了,哎呦了一声赞叹道:“他麒大叔,你家婆娘对你可真不错啊!都让你吃这么多面的饼,还卧了个鸡蛋!” 张昭华知道村里人并不是家家户户都过得好的,她家里过得不错是因为张麒能干能吃苦,王氏会酿醋会织布会缫丝,她也见过穷一点的人家,吃的都是野菜团子,那丸子搁一晚上再吃就能把人的牙齿崩掉。 看张昶吃得太急,张昭华又给他倒了一碗水出来,正要说话就看到远远走来一队人,用一根粗壮的麻绳绑住了右手,被两边穿皂靴的人喝骂着,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张昭华再定睛一看,被麻绳绑住手的人,居然都是光头,但是身上穿的衣服却不是僧服,都穿的是普通老百姓的短褐。 “他们都是谁啊?”张昭华讶异道:“为什么要被剃去头发?” “那就是和尚,寺里的和尚,”张麒见怪不怪,也喝了一口水道:“是从宁陵县c虞城县过来的和尚,要送到州里,给他们重新安排活干。” “给和尚活干?”张昭华不解道:“和尚为什么不呆在寺庙里?” “因为皇帝说了,这些寺里的和尚天天酒肉女色不干活,而且还占着那么多田地,”张麒道:“要把他们都送去服役,田地也要收回去。” 倒也是,沙门历来可以免除租税c徭役,而且和尚有很多是青壮年,这也是劳动力。张昭华道:“看他们好像也不是能干活的样子。” “那倒是,自然不能和庄稼人相比,”张麒道:“粮长昨天还说呢,之前送去州府了一批,好像是修桥去了,不到两个月居然死了一半。” 张昭华吓了一跳,道:“修桥能死这么多人?” “不只是修桥了,”张昶道:“什么重活累活都派给他们了,好像夜里也不得休息吧——也不是说官府作践人,听说京城那边更狠,还是皇帝爷爷亲自发令的。” 张昭华恍然大悟,果然是上头的政策,不过她又想到一个问题:“不是说皇爷以前也是做过和尚的吗?为什么现在对和尚还这样?” 这个问题张麒无法回答,张昭华在回去的路上想了又想,她其实有些明白了,无非是政治原因罢了,因为元末动乱,普通百姓寻求相对安全的宗教实体之庇护,连朱元璋都曾经剃发在皇觉寺里做了和尚,使得僧c道阶层庞大起来。 另外国初时候,僧道不交赋税,空门人数不减反而增多——哪怕朱元璋是当了和尚才活下命来的,依旧不能容忍这种寺院地主经济,这已经严重影响了国家土地政策的实施,一切都已统治需要为准则,朱元璋自然要抑制空门的发展。 之后她把这个问题问了张从叔,张从叔给出的解释有点意思,他说是因为皇帝小时候为了讨生活去了皇觉寺出家,那几年疫情严重,还逢灾年,皇觉寺的僧人明明有食物却不肯给百姓施舍,对刚入门的小和尚也是这样,逼得朱元璋外出云游讨饭吃。 怪不得,皇觉寺土地众多,居然不肯给饥荒的百姓,朱元璋自然记恨在心。 “还有一点,皇爷在寺里的时候,看到了僧人是怎么蒙骗百姓的,”张从叔道:“虽然只是让百姓加入他们的教里,但是仔细想一想,教徒多了,离起义也就差不离多少了,你看那五斗米教,不就是这么煽动百姓的吗?” 张昭华点了点头,从寺庙里能走出一个皇帝,难道不会再走出一个吗——这就和宋太祖武将出身夺了天下之后,就一直疑心武将是一个道理。 张昭华对这些前途未知的僧人的命运无奈何,她手头的活计也多了起来。因为王氏要酿新醋了,夏税过后的余粮正是做醋的好原料,可不能浪费了。 因为之前看王氏做过,张昭华已经对自己要做的活了然于胸了。她将择好的豌豆c麦子c糜子c谷子煮成一锅,煮熟后倒在一个水缸里,这水缸是前一晚放在炕上热过的,里面王氏已经加了适量的水和发酵的曲子。 水缸里有一个长木棒,张昭华按王氏的吩咐将木棒取了出来。这个木棒是用来搅拌发酵母的,要隔一段时间搅拌几下,看到缸子里的泡泡越来越多,而且水缸里的味道越来越酸的时候,才算酵母弄好了。 王氏去灶下烧了一大锅水,水开时往里面撒了豆面,变成豆面汤,张昭华把铺篮取来,把磨了面弄出来的麸皮倒进专门挑出来的一个又粗又高的空心秸秆里,王氏再把锅里的豆面汤撒到麸皮上不断地搅拌。 看时候差不多了,王氏就道:“囡囡,去把炕上的酵母舀两勺过来。” 张昭华应了一声,去了左厢房掀开门帘去炕上把裹着缸子的棉被拉开,因为农忙时节,张麒打地铺睡到灶下,王氏把醋缸放在东厢房床上,张昶睡相还行,王氏就是害怕张升睡觉不老实把暖在炕上的大缸给踢翻了,就叫他过去睡到了大房。 张昭华掀开被子一看,先是一惊,之后顿时啧啧起来,心里发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制醋 无怪张昭华憋不住笑,因为她面前这条棉褥子中间,有一块一块洇湿的斑点,自然不会是水,因为这里家家户户有规矩,隔夜的茶水要倒掉,是不能留过夜的。 至于什么原因,张昭华问爹娘,他们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是问粮长,粮长就哈哈笑着给她讲了一个有意思的故事。 说是有一户人家,村妇晚上给两个儿子洗澡,旁边桌子上有白天喝剩的茶水,孩子口渴,就拿给他们喝了。谁知道一会的时间孩子就不见了,盆里的水变成又浑又腥的。原来是有壁虎在水边交配,流出来,这东西如同化骨水一样,让两个孩子直接化为了血水。所以隔夜茶都不许喝,怕晚上有壁虎在水边交配,其落入水中被误服。 张昭华对这个传说是嗤之以鼻的,但是她也是不喝隔夜水的,家里人也不会喝,自然这褥子上的痕迹不是水痕了。 还有一种可能,会不会是尿床了呢——张昭华当然更不信这个解释了,她大哥张昶已经十七岁了,如果十七岁的人还尿床,那肯定是身体有疾病,这一定瞒不过心细如发的王氏的。 至于最后一个可能,张昭华笑得打跌。 等她差不多笑够了的时候,就朝外面喊道:“娘,大哥尿床了——你来看看啊,大哥都多大人了,怎么还憋不住尿啊?” 她连连喊了几声,王氏就插着手进来了,道:“什么尿床,你怎地瞎说八道——”等她看到褥子上一坨坨的痕迹的时候,就抿着嘴巴,神情十分古怪了。 张昭华本来就笑不可抑,再看到王氏的表情,更是差一点就维持不住好不容易作出的天真相来,她这一副快要破功的表情在王氏看来,是真以为她大哥身体有毛病了,急忙道:“不要瞎嚷嚷,昶哥儿是农忙,累坏了身体了知道吗?” 张昭华急忙板正脸道:“知道了娘,那咱们就不请脚头医了,要是他嘴不牢靠说了出去,那不是全村都知道大哥这个年纪还尿床吗?” “什么尿床——”王氏道:“对对对,就是尿床,等这两天农忙完了,就给杀一只鸡,都补补身体c补补身体。” 之后王氏让张昭华舀了两勺缸子里的酵母水去灶下,自己拆了褥子被子晒到院子里,一边拆一边嘀嘀咕咕地,张昭华不用听也知道王氏在唠叨什么,一定是大哥张昶的婚事。 其实结一门亲事不是特别容易,之前在张昶十五岁的时候,王氏其实是看好了一个李家村的姑娘的,也就是隔壁秦氏娘家的侄女,不过阴差阳错,这姑娘作了换头亲去了别的村里,王氏只好作罢,就央了媒婆去寻。 他们村里就一个媒婆范氏,年纪五十开外,包揽好几个村子的婚庆事宜,在张昭华看来她还算是个蛮称职的婚姻中介人。因为这个媒婆给人相看的时候,方方面面都了解地透彻,没有什么收了钱就促成高娶低嫁的事儿,按这范氏的说法,生意是永远在做的,口碑是永远颠不破的。 不过她去年还真真遇到了她事业上的滑铁卢了,这个事情张昭华也听王氏当谈资说起过。 范氏去年年初的时候包揽了一桩相看事宜,是离他们张家村比较远的一个村里的姓赵的青年的婚事,这个十六岁的赵姓青年家庭情况也就是普普通通的老实村民,范氏就给他相看了一户门当户对人家的女儿,本来好好的皆大欢喜的事情,没想到下订没多久,那户人家的女儿早上起来喝了一口井里打上来的凉水,就莫名其妙地发了病,忽冷忽热地,没多久居然死了。 这个姑娘发病有点奇怪,村里人谁不喝井水,谁也不像她那样突然就发病。那户人家就疑心是这个赵姓青年有刑克,克死了他家的姑娘。之后这赵姓青年就背负了“克妻”的名头,毕竟是下了订的,和娶回家也差不离了。 等风头差不多过去,也是大半年之后了,赵家就再央了范氏去寻一门亲事,范氏这回更加小心谨慎了,相看了一户人家左右都匹配,在说合的时候,范氏是有意隐去了赵氏先前还有一个克死的未婚妻的事情,这也算是人之常情,毕竟背负一个这样的名声,确确实实让说亲的事情会有影响。 没想到,这一回在下订的前几天,这户人家的姑娘也开始莫名其妙地下痢了,没几天也开始卧床了,范氏心里咯噔起来,在下订的时间就有些推脱犹疑了,被这户人家看出端倪来,专门跑去别的村里打听,果然打听到赵姓青年有克妻的历史。 这下范氏是两边不是人了,女方怪罪范氏有意隐瞒,男方怨恨范氏不早下订,是逢人就说,把范氏的好名声快要抖落干净了,范氏因此卧病在家,一年了都闭门不出。 张家村自己人还是信任她的,王氏就求上门去,想让她给张昶相看一门亲事,范氏先是推脱了,但是之后两次去求也有点松动的意思,给出话来说秋忙之后有空闲了就出来。 王氏今日看见左厢房褥子上的痕迹,心里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思来想去心急如焚,感觉再拖下去不是个事儿了,决定晚上再收拢点东西,明日一早就去范氏家里。 她又取出一新一旧两条床单出来,新的准备给张昶铺上,旧的那个是要包裹铺篮的,她唤过张昭华来,母女两个把铺篮包裹住,上面放上菜刀c笤帚c掸子。 掸子是新作的,就用的是家里那只一直掉毛的老母鸡的毛,张昭华看着王氏扎了一个新掸子出来,心里就盘算这个掸子能用多长时间,以前的鸡毛掸子都叫王氏打了张升去了,一场打下来总要掉上一地的鸡毛。 在铺篮上面放上那些古怪的东西据说是为了防止采醋大盗采去味道,之前王氏还要往上面放上女人的裤子,这裤子不是外面穿的裤子,是内裤。 这个时代有内衣内裤的,王氏的内衣和她的内衣有点不太一样,张昭华的内衣就是个肚兜一样的东西,王氏的就有纽扣和横带,王氏一直叫“抹肚”。 穿在下体的衣服是最令张昭华惊讶的,和后世的三角裤差不了多少了,并且也是用夹和棉制的,贴身而穿。 王氏做醋,除了菜刀笤帚外,还要在铺篮上面放上这个三角裤——虽然是洗干净的,而且隔着床单被褥和封口,但是张昭华就是觉得膈应,好说歹说,在试了一次不放内裤在上面的制醋之后,王氏终于不再放内裤了。 把东西放上去之后,王氏道:“这就行了,等着过两天能闻到酸味了再弄它。” 制醋用了一下午的时间,王氏马不停蹄地又开始做晚饭,烧火用的不再是柴火而是秸秆,秸秆这东西一是打碎,耕作时深翻严埋做养料,一个是当做生活燃料。 闻到这个东西张昭华闻就头晕脑胀的,她是知道这东西能产生有害气体的,但是没办法,可以节约一冬天的柴火,家家户户都用,他家没道理不用。张昭华明明知道秸秆可以制取沼气,沼气可以进行做饭和照明,但是现在这个条件,那都是空谈。 晚上张麒回来,先吩咐张昭华道:“今儿粮长说,孟冬十月要弄个什么乡饮酒礼,是上面最新下来的条令,人多俺就没有听清楚,你明儿去粮长那里问个明白,回来再跟俺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余欢 第二天张昭华早早起来,按王氏的吩咐去了地窖里,把领醋的缸拖了出来,这个东西是特制的,在缸底低处一侧钻了小洞,平时用木头芯子塞着,领醋的时候去掉木芯。有三个缸子是空余的,在地窖里和腌菜的坛子放在一起,拿出来的时候一股腌菜的味道,张昭华的衣服上也沾染了一点,她捏着鼻子赶紧进屋去换了一套衣服。 今天大家都有活干,张麒和张昶下地,王氏要去范媒婆家里拜会,张昭华收拾了七八天的大字要去粮长家里,张升也被分配了任务,去村后头的坡山上摘野果。 坡山向阳的一面有不大不小一块灌木林,有棘刺植物,张昭华看到这些短叶柄的树木结出的果子才知道这些都是沙棘,结出的果子叫沙棘果,维生素的含量特别高。 沙棘果现在也是成熟的时候了,王氏也会做沙棘果醋,原理和蘋婆醋一样,蘋婆就是这个时代对苹果的称呼,而且这时候的蘋婆不如后世社会嫁接出来的苹果脆甜,一个个又小又酸皮还厚。 让张升去摘沙棘果是他的强项,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让小小的一粒粒果实都完整无缺,张昭华也试着摘过,总是弄得满手是汁水。 张昭华吃了早饭就抱着她练的大字去了粮长家,到了近前才发现粮长家门前有两辆马车停着,还有人在搬运东西。 “赓叔——”张昭华眼前一亮,“您回来了!” 被唤作赓叔的中年男人转过头来看到张昭华,笑着走来抱起了她颠了两下道:“华囡,还是这么轻,没长几两肉啊,看是乡下粗茶寡饭地没甚好吃的,你跟我去城里呆上几个月,一定不是这般模样。” 张昭华还没答话,就听到粮长站在阶上骂道:“粗茶寡饭怎么了,你现在有肉吃了,就混忘了粗茶寡饭的时候了?” 一听到粮长中气十足的呵斥声,张赓立马竖起了脖子站直了身体,张昭华一看他那反应就知道,她听过张赓小时候是怎么被要求读书的,据说整日是吃蔬菜,书读到跟他身高一样的时候才吃上了肉。 作为粮长的小儿子,粮长对他的要求虽然比大儿子要低,但也是十分严厉的。粮长的大儿子已经跑去了国子监,如今只剩一个小儿子侍奉膝下,张昭华自然不希望眼前的这父子俩再生出什么隔阂来,尤其是因为自己的原因。 “柴门任风开闭,茅屋尽日虚闲。”张昭华忽然道:“依梅傍竹,红日三竿。儿辈前来,夫子说与,梅要新诗竹问安。余无事,只粗茶淡饭,尽有余欢。” 粮长一愣,哈哈大笑道:“还能如此嫁接吗!” 张赓也笑道:“好讨巧,比原词还天衣无缝——” 这一首诗词混搭,不仅押运还切合意境,也是张昭华急中生智的结果,看效果不错,她略松了一口气,从张赓怀里挣扎下来,走到粮长身边。 粮长揪了揪她的小辫子,道:“你去屋里找你阿奶去,端哥儿也来了,你和他一同耍。” 张昭华本来挺高兴地,一听端哥儿的名字,顿时郁闷,不过她还是乖巧地点头去后屋里了。 还没走进屋里,就听到一阵欢声笑语的声音,其中有一个口舌特别伶俐地,在说一个笑话:“两个儿子一同吃饭,问老爹用什么东西下饭,老爹说:‘古人望梅止渴,你们可将墙壁上挂的咸鱼干,看一眼吃一口,这样下饭就行了。’两个儿子便依言而行。” 等张昭华掀了帘子进去,这个笑话刚好说完:“忽然小儿子叫道:‘哥哥多看了一眼。’老爹回答说:‘咸死他。’” 张昭华抬眼一看,说这笑话的妇人正伏在案上笑得花枝烂颤,她膝下围了两个孩子,看着她不明所以地笑;旁边一个老仆妇陪笑;粮长夫人坐在案几的另一边,看到她来了,便招手让她过来。 张昭华上去给粮长夫人问了安,又对这个妇人行了个礼,瞥见这妇人穿着绸子衣裳,却依旧显得身材臃肿,心下顿悟。 这妇人乃是粮长的小儿媳妇,就是张赓的婆娘,据说娘家也是乡绅大户,但因居住在永城县城里,自诩城里人,便要与乡下人标榜不同。 且看她穿着绸子袄裙,这衣服轻薄,不应显得鼓囊囊地,无非是她里头还着了棉里衣,才撑起来——这也是国朝规定,在这个时候,男女衣服不得用金绣锦绮丝绫罗,止用绸绢素纱,首饰c钏镯不得用金玉珠翠,止用银,而民间妇人礼服只能用紫,不得金绣,袍衫止紫c绿c桃红及诸浅淡颜色c不许用大红c鸦青c黄色。 所以这张岳氏穿了一身桃红色的袄裙,头上戴了一根指头粗的银簪,耳上也明晃晃缀了两颗银耳环,坐在炕沿上手里却总是扯住裙子的一角,能看出来就是嫌炕沿有一圈没盖住的漆黑的边缘,怕要弄脏了她的衣裳。 “哟,阿华长这么大了,”张岳氏抬眼瞅了瞅她,道:“瞧我这记性,阿华比我们家端哥儿大几岁来着,怕是不过几年就该说亲了吧!” 张昭华从粮长夫人的胸口抬起头来,她看到粮长夫人的眼睛里确确实实闪过一丝怒气,但是依旧没有开口说话。 张昭华心里暗叹一声。 粮长夫人大家出身,性格和顺也自持身份,不和儿媳计较,面团一般的性子倒是被张岳氏摸了个门清,平时说话肆无忌惮,明里暗里总要带那么一点余音。 她刚进来的时候听到的那个父子三人看咸鱼就饭的那个笑话,一听就知道是另有所指。三人看而不吃,不过是说粮长不许两个儿子参加科举罢了;哥哥多看了一眼,无非是意指粮长大儿子另辟蹊径去了国子监谋生路,最后一句“咸死他”,倒是张岳氏的点睛之笔了,是在讽刺大伯哥,也在讽刺粮长,明显是一种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心态。 这儿媳妇当得好是逍遥自在!不过这是人家的家务事,张昭华就是看不惯,也没有道理掺和进来—— 还没等她暗下决心,却又听得张岳氏掩嘴一笑,道:“我这里还有个笑话,讲出来更是有趣。” 说着她自顾自道:“说是有一户人家,刚生下来一个儿子,就有媒人上门做媒了,一问,是给一个两岁的女孩说的。这个人一听大怒道:‘我的儿子一岁,他的女儿两岁;如果我的儿子十岁了,那他的女儿不就二十岁了嘛!怎么能如此许配!’” 张昭华低头瞅了瞅,早在她一进屋就羞涩地望着她的端哥儿看到她的目光,顿时脖子一缩,躲在老仆妇的身后去了。 这个端哥儿是张赓和岳氏的独生子,而且来得晚,今年年方五岁,被夫妻二人当做眼珠子疼爱。 自从粮长收了张昭华在家里教习,岳氏总是猜疑,觉得粮长要把她配给端哥儿做媳妇,所以从小养着——这个时代特别是农村地方,有很多这样的童养媳,张岳氏这么想也无可厚非。她讲的这个笑话里,女孩儿比男孩儿大一岁,而张昭华比端哥儿就大那么一岁。影射的是谁,张昭华自然心知肚明。 张昭华看着默不作声的粮长夫人和喋喋不休的张岳氏,心下郁闷起来,这一对婆媳反差太大,张岳氏怎么就没学到一星半点她婆婆的脾性呢? 她现在也顿悟了一些道理,她对端哥儿无意,自然看张岳氏嘴脸可恶——但是今后她也要嫁人,说不定嫁去的那家,婆婆和张岳氏有的一比或更加难搞,那个时候她该怎么办呢? 先不管那么远啦——张昭华鼓起腮帮子,要先把张岳氏的嚣张气焰打掉才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竹马 张昭华便道:“婶婶这个故事,我原是听过的。” 张岳氏眉毛一挑,笑道:“怎么,阿华听过?” “不仅听过,”张昭华似模似样地点了点头,道:“还听过后续的故事。” “哦,这故事还有后续?”张岳氏不信道:“那你说来听听。” “说是这个人把媒人轰走了之后,转头跟他的妻子说了,”张昭华道:“妻子听了以后大怒,骂他是糊涂蛋,说:‘我的儿子今年一岁,明年就和他的女儿岁数相同了,如何不许配呢!’” 这回粮长夫人笑起来了,道:“都是村夫愚妇,一两岁的事情,居然如此拎不清!” 张岳氏也跟着陪笑,不过依张昭华看来,这笑容很勉强罢了。她上下打量张昭华,道:“这丫头嘴巴好生伶俐,不知阿公是如何教导的,怎就不愿给端哥儿开蒙,偏要送去塾师那里呢!” 这个时代是没有完整的教育系统的,尤其是刚刚建国的这段时期。他们十里八乡的,读书识字的人少之又少,而永城县城里,能识字的人虽然多,但是开了私学授课的,却只有两位。 有老师,就有地方讨教学问,这比元朝末年的时候好了不知多少。粮长年少时候拜在门下学习的那位大儒,是找了不知道多少地方才找到的,他在门下侍奉了一年,才登堂入室学习经书。张昭华想起这时候有个名人叫宋濂的,写过一篇文章《送东阳马生序》,里面就说“又患无硕师c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说的就是差不多的求学之路。 无怪张岳氏抱怨,粮长不肯给亲孙子却给一个毫无干系的娃娃开蒙,而且还是个女娃,就更让她想不通了。不过她不明白的事情,张昭华同样也不明白。 “好了好了,小孩子胡闹去吧,”岳氏从桌上抓了一把饴糖给她,道:“端哥儿,带着姐姐妹妹去玩,今天可不拘着你了。” 端哥儿羞涩地从仆妇身后探出头来,又朝张昭华望去,看得岳氏心里更不舒服,但是还没等她说话,张昭华已经跳下炕去,笑嘻嘻地跑出屋去了。 看得出来粮长夫人和张岳氏有事相商,张昭华自己熟门熟路地跑到后屋空地上,那里有个横杆,扎着一个秋千索,也荡不开几步,但是就是她现在玩耍的工具,等再长一两岁,那秋千就架不住她了。 张昭华自己坐在上面晃荡,旁边端哥儿和岳氏带来的女娃都咬着指头看着她。张昭华看这个女娃面生,便问道:“你是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 “俺叫甜甜,”那女娃盯着她手里的饴糖,一丝可疑的银线从嘴角滑了下来,“俺是王集镇人。” 张昭华看她憨态可掬的样子挺可爱,就把饴糖给她分了三个,看到旁边可怜巴巴看她的端哥儿,就道:“端哥儿,甜甜是你家什么亲戚?” “她是我表c表妹。”端哥儿嗫嚅着说了一句,又害臊一般低下了头去。 张昭华一年能见他个五六次,但对他每次流露出的羞涩的神情还是很新奇,便道:“端哥儿,你又不是女娃儿,怎生如此怕臊?” 端哥儿微微涨红了脸,似乎想要反驳一两句,但是终究只听到蚊子一般嗡嗡的两声。张昭华便不问他了,只又接着问甜甜道:“你在城里呆了多长时候了?城里有许多新鲜好玩的,你可都见识过了吗?” 甜甜也被问得一愣,她其实也生的可爱,只是脸颊蛋儿却有些瘪瘦,皮肤也黑一个度,而且年岁也比端哥儿小一点,只像个松鼠一样抱着饴糖舔,看得张昭华好笑。 “俺来一月了,”甜甜道:“城里只去了小门街,去的时候天黑了,什么也没看清楚。” 张昭华和她说话,觉得这个时候即算是永城或者是归德州,恐怕还没有条件形成繁华的商市,之前张赓哄她去城里,说城里好玩的多的话,恐怕也不尽实。 “城里好玩的地方她都没去过呢,”端哥儿在一旁忽然道:“西门一条街都是花市,只在每月初一开一次,那花市上,才有许多新鲜好玩的东西!” 看张昭华有点兴趣,他就拿出背书一般的语气细细道:“永城城河有五座桥,城墙有五个城门,其中东门两个。一个是水门,又是隋堤驿道陆上通道,另一个是永城到徐州驿道的通道。除了东门这两个门,其他西南北三个门边上,都有大大小小的集市,其中西市最大,来往的人也最多,有商丘c宁陵c鹿邑县的人,都来西市玩耍。” “这几处集市上,都有什么买卖的?”张昭华问道。 “北门多卖鱼肉蔬果,果子行最多;”端哥儿掰着指头道:“南门是铁作坊c皮市c履鞋铺c帽子铺c伞铺c木匠营,卖锡器竹货砂盆,家具什么的都有。” “西门都是楼房,”端哥儿道:“前面开店,后面就是民居。百工货物,什么都有。而且门面较南北两市都开阔,光是晚上杂耍卖艺的,就有数十人。不过——” 他想了想,道:“不知道最近是怎么回事,这些工匠不得自由了,说是州府在合计他们的分工,要分得相当精细,光是雕工,就要分出什么穿甲匠c木桶匠c墨窑匠c雕銮匠什么的,要编成班次,不知道要做什么。” “平时我娘每日就要去西市挑针线,最近也不大出门了。”端哥儿道:“想来是集市上面不大平顺,所以娘才没有带她出去玩的。” 端哥儿说着,忽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兴奋起来,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来,道:“你瞧,这是什么?” 张昭华凑上去一看,只见是一张画着花花绿绿板格的图纸,再仔细看,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居然都是官职。 “这叫升官图,你没见过吧?”端哥儿得意起来,道:“馆学里可时兴了,大家都爱玩。” 这张正方形的图纸上,黑线画着许许多多的长方格。每个长方格又被分成三部分,一是官职名称,二是官职等级,三是游戏晋升方法。 张昭华细细看去,左下角是起手处,它右边依次列着:白丁c童生c案首c监生c秀才c廪生c举人c解元c进士c会元c传胪c探花c榜眼c状元,这图纸的最中央是太保c太傅c太师,他们是最高等级,都是正一品。 围绕中心圈设有五个衙门,分别是六部衙门c都察院衙门c九卿衙门c京府衙门和翰林院衙门,他们的等级,由高而低向外围扩散。 再外围的,是京外州府县衙门的官员。最低的可以是未入流,像典吏。 每个不同颜色的衙门内设有不同的职官名称,职官名称上有品级,下有判词。标明对官员的奖惩。判词分为德c才c功c赃,转到德或才就升迁,功会平级调动或升迁,而转到赃,表明贪赃枉法,就被贬黜。 游戏开始时,大家从起手开始,轮流掷骰,根据骰子中的判词和所在位置的说明进行前进和后退。比如在起手处,掷“德”晋为“案首”;掷“才”晋为“童生”;掷“功”晋为“白丁”;掷“赃”原地不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荣归 “原来如此。”张昭华点头道:“那这四角小格子上面写着‘送礼’是什么意思?” “就是送彩头的意思,”端哥儿显然是对规则烂熟于心了,解释道:“如果有玩家中了状元,其他玩家要给他送礼;如果从尚书升到了太师,也要送礼;在太师的位置上得了荣归,再送礼;当玩家进入同一衙门时,官品小的要向官品大的送礼一份,后到此衙门要向先到者送礼一份。这四条送礼的规则一定要遵守,但是送什么,就是玩家自己定了。” 张昭华哈哈笑起来,心道还真是有趣,这可不就是官场明里暗里的规则的吗—— “那咱们就定彩头吧,”端哥儿想了想,道:“地老鼠怎么样?” 地老鼠是一种小炮仗,炸开花的时候是五色斑斓的,而且声儿还特别响亮,最妙的是居然没有什么杀伤力,最多就是掀起一阵短促的气浪来迷一会眼睛罢了,这东西只有永城县城里有,农村真是少见的很,也有货郎挑着担子卖过,问价钱一个居然要三个铜板,也就引得村里的孩子眼馋干看着罢了。 “地老鼠,”张昭华道:“那可是值钱玩意,我没有。” “那怎么办,”端哥儿看着她忽然又觉得脸发烫了起来,道:“那c那我就分给你几个,看最后谁赢了,就把所有的地老鼠拿走。” “甜甜也没有彩头,”张昭华道:“你有几个地老鼠够分的?这样吧,我不要你的地老鼠,要是我输了,我就给你拼一个黛玉葬花的豆粘画。” “黛玉是谁,”端哥儿而不解道:“为什么要葬花?” “你管她是谁呢,”张昭华道:“就是一个女娃,名字叫黛玉,背着锄头和篓子的模样。” 豆粘画其实很简单,尤其是张昭华自己提出的黛玉葬花图形,更是简单——因为张昭华会拼七巧板,她可以拼一个黛玉葬花的图形出来,然后把七巧板固定在画纸下面,上面用刨花水涂了,用五色豆粘贴上就行了。 端哥儿没见过这个豆粘画,不过听张昭华一忽悠也就同意了,至于甜甜,端哥儿就让她拿手里剩下的两颗饴糖当彩头。 起手的时候,张昭华运气不是很好,掷了一个“赃”,而端哥儿掷了一个“德”,一下子就跃到了“案首”的位置上,甜甜跟他们完了一会,觉得不是很有意思,因为她毕竟年岁小,好多官职听不懂,多跑了几步也不明白自己拿到的这个官职能管多大地方,干脆扔了棋子去荡秋千了。 剩下张昭华和端哥儿倒是玩得兴致勃勃地,不过张昭华总是掷的“功”或者是“赃”,害得她龟速前进,等她好不容易摸到了都察院衙门的时候,端哥儿已经跑到了礼部尚书的位置做了有一会儿了。 “看来你官运亨通啊,”张昭华不满道:“我才六品,你都二品啦!” “这可不好说,”端哥儿虽然有些得意,但是嘴角还是抿着,道:“即算是做到了最大的太师这位置上,都还有得了‘赃’而倒退回六部的时候呢!” 据端哥儿说,游戏的最终是“太师”位,但必须在“太师”位上再掷出“德”,得到“荣归”才算功德圆满。 张昭华听了有所思,心道古人可谓十分看重善始善终了,所谓“功成名遂身退”,能做到顶天大官而又全身而退的才会被人称道,但是这样的人可谓少之又少。其实这个游戏虽然小,而且规则玩法和后世一些棋盘游戏如“大富翁”或者“飞行棋”差不多,但是意义却比那两个大得多。 “恭喜恭喜,”看到端哥儿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掷了三次骰子,终于坐上了太师的位置,张昭华道:“太师大人,下官要给你送礼啦。” “等我荣归,你还要送更大的礼呢!”端哥儿嘻嘻笑道。 可惜端哥儿并没有掷到“德”,就如他刚才所说的那样,他得了“赃”然后又退回了六部。 之后端哥儿掷了七八次,其中两次坐回了太师的位置上,但是却始终没有掷到一个“德”出来,倒是被张昭华追赶上来,也进了礼部衙门里。 “看来还是逃不过要送礼呀,”张昭华郁闷道:“下官见上级,还是要给你送礼。” “哎,”张昭华问道:“我看这个‘德’,不是很容易掷出啊,能玩到荣归,不简单啊——” “做到太师,然后以德行去圆满自己的仕途,当然难了,”端哥儿摇头晃脑道:“风尘何扰扰,仕途险且倾。官场上很多时候一步错就是万劫不复,这就是告诉玩家,为官任事者能以令名终,才是这游戏的真意。” 张昭华惊讶地看着他,道:“这话一定不是你说的,是阿爷教你的吧?” “不是阿爷,”端哥儿道:“我们馆学里有个书念得特别好的,是他跟我们玩得时候说的。” “你们学校,不是,是馆学里面,有几个学生?”张昭华问道:“学生岁数都一样大吗?” “先生开馆教学,却只收了七个学生,”端哥儿道:“五个是如我一般大的,剩下两个都差不多到了行冠礼的时候了,先生说要待明年科考,可以让他们一试。” 张昭华点了点头,掷了一个“德”出来,一下子和端哥儿平级了。 “我也要试一试,”张昭华道:“再来个德!” 可惜她掷出一个“才”来,只往前走了一步,走到了太保的位置上。 之后两个人努力了很久,张昭华才勉强掷出了“德”来,终于结束了整个游戏。两人看到棋子跳到“荣归止”的位置上,都大喊了三声“天下太平,普天同庆”。 “哎呀这玩一局差不多要大半个时辰,”张昭华道:“全是看运气。” “那是你没有见过快的,”端哥儿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收着棋子道:“杨师兄就能在半刻之内玩到荣归止,而且次次都赢,没见他输过。” “我就不信,”张昭华道:“他跟所有人玩都能赢?” “是真的,”端哥儿急起来:“我们同学有不服输的,不知道挑战了多少回,每次都乖乖交了彩头。他玩这个名声都传到了馆外面去了,还见着有拿十两银子做彩头的人来寻他呢。” “你们先生,让学生赌博做戏吗?”张昭华惊讶道。 “先生说他是个借读的,本不是咱们这里人,是归途中老母生病了才暂留在咱们这里的,”端哥儿道:“他收彩头都是给母亲看病用去了,不必苛责。” “难道方才那些‘风尘何扰扰,仕途险且倾’这样发人深省的话,”张昭华问道:“也是他说的?” “嗯,”端哥儿道:“虽然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听起来老成,想来不是什么错话。” “老成,”张昭华看她稚嫩的脸上一脸深以为然的表情,不禁笑道:“你知道什么叫老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祭享 张昭华和端哥儿玩了一早上没见粮长来唤她,眼见中午要到了吃中饭的时候了,她便想要回去,不过被留住了,因为饭已经做好了。 张昭华洗了手往桌上一看,顿时惊喜道:“大闸蟹——” 只见桌山一个盘里盛着十几只体大膘肥c青壳白肚c金爪黄毛的螃蟹,张昭华自从来到这里还真是第一次得见这样新鲜的闸蟹,前世的回忆立刻被勾了起来,她那时候可以一口气十五只大闸蟹,简直就是当饭吃。 但是她到了这个时代后,别说是螃蟹了,就是普通海鲜也见得不多。不过永城周边的村落里食鱼虾的少,不代表永城县城里就少供应这种东西。相反,永城周边有大大小小五六条河流,除了汴河c睢河,还有包河和获水从永城南北边界流过,水里不乏鱼虾,所以城里人是爱吃的,但是农村乡镇的百姓却不怎么爱吃。 张昭华盯着眼前的大闸蟹简直可以算是垂涎欲滴了,岳氏洗了手出来看到她这副模样,似乎啧啧了一声,道:“阿华莫不是被这东西模样吓住了,莫怪你眼没见识,这是常熟的金爪蟹,一只便要一两银子呢!” 是从常熟运来的,那是要贵许多了,张昭华心道,就是后世吃上一次正宗的湖蟹,也着实价格不菲。 好在岳氏虽然嘴皮子浅,但是倒也没有抠索的小家子气,闸蟹虽然贵,但是作为时令佳品已经买来已经烹饪了,就是给大家吃的,她夸耀了几句倒也受不住鲜香气味,自己先开动了。 其实张昭华是熟谙怎么吃螃蟹的,但是当她看到岳氏拿着小金剪剪蟹脚的时候,她又有点不确定了,后来还是粮长夫人说,这蟹脚虽然食之无肉,却不能白白浪费,因为可以捣碎加姜末c蛋清等调料,放入竹筒内蒸地烂熟,取其余味下饭吃。 张昭华吃螃蟹是一把手,但是她不敢表现出来,只做一个东施效颦的模样出来,看岳氏是怎么对付螃蟹的。这当然鞑靼满足了岳氏的心理,不过当张昭华看到她把蟹黄上的六角板也吃了之后就目瞪口呆了,原来岳氏也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 她吃了两个之后就不再吃了,小小地抿了一口姜醋,就专心吃起了米饭。她刚扒拉了一口,就见坐在她旁边的端哥儿挑起了盘底下最肥的一只螃蟹来,夹到了她碗里。 张昭华自然还想吃,但是看到岳氏有如实质的目光,她只好道:“我吃饱啦,你自己吃吧。” 端哥儿挡了回去,道:“你把蟹黄挖出来拌饭最好吃。”说着他还示范了一下,用勺儿刮出来蟹黄浇了几滴醋,和着米饭吃了。 张昭华就依言把蟹盖揭了,挖出蟹黄来拌饭,味道自然是不必言语的美味,让她眼睛都快要眯了起来,露出了好似猫儿吃到了小黄鱼一样幸福满足的神色,倒是又把旁边的端哥儿看得耳根发红起来。 岳氏看到端哥儿这般模样,眼睛沉了沉,瞟到另一旁的甜甜在仆妇的帮助下刚吃完一个螃蟹还伸手想要拿第二只的时候,就举着筷子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她的手背,道:“螃蟹性寒,小孩子吃多了会闹肚子的,晚上肚子疼起来可难受!” 说得甜甜眼睛里马上憋出两泡眼泪来,吸溜着鼻涕就盯着眼前的白米饭发呆。 张昭华自然不管岳氏指桑骂槐,慢慢悠悠剔了蟹肉扒饭才道:“婶子一片好心,生怕这蟹肉在肚里不克化——” 她看岳氏的神色,微微一笑道:“这便是婶子多虑了,我是贫家女儿,什么冷饭杂食没吃过,哪里比得上端哥儿甜姐儿金贵,我这肚子就好比无底洞,即算是吃十个八个蟹儿下去,怕也听不到一声响儿!” 她当然知道岳氏为什么生暗气,倒不是因为多吃了一两只螃蟹,而是看不得端哥儿对自己的另眼相看罢了。你道她为何要带甜甜来,只不过就是防着出现所谓的“青梅竹马”罢了。 她把岳氏怼了回去,但是之后却也没再和端哥儿说一句话了。 吃了饭后,粮长就唤她去书房了。 她踏进书房的时候,粮长手里托着一张黄纸,正和张赓说着什么。 “阿华,”粮长道:“你爹应是让你来问乡饮酒礼的事情,这倒没什么,你同他说,到时候只同众人做下拜的礼节就可。” “阿爷,这乡饮酒礼是什么仪典?”张昭华好奇道:“是宴饮吗?要来宾客吗?” “这是嘉礼的一种,也算是一种宴饮风俗。”粮长道:“以百家为一会,乡人宴饮,是从周朝留下来的风俗。” 按粮长的说法,乡饮酒礼有不同的种类:第一,古代诸侯之乡有乡学,学制为三年。学成者作为人才推荐给诸侯。为此,每过三年的正月,乡大夫都要作为主人举行乡饮酒礼,招待乡学中的贤能之士和德高望重者。 第二,乡大夫以宾礼宴饮国中贤者。第三,州长于春c秋会民习射,射前饮酒。第四,党正于季冬蜡祭饮酒。《礼记射义》说,“乡饮酒礼者,所以明长幼之序也。” “这是去年四月下告谕,到咱们这个小地方已经翻过一年了。”粮长指着黄纸上的文字让她看:“府州县官为政八事时命里长告戒其里人敦行孝弟,尽力南亩;勿作非为,以罹刑罚;行乡饮酒礼,使知尊卑贵贱之体,岁终察其所行善恶而旌别。” “上面下的政令,从府到州到县一定要遵行,因为布政使司要考核,按察司要纠举。不过怎么行这个酒礼,有点难办。毕竟这十里八乡的,没有乡学,”张赓道:“国朝十八年咱们也没出过一个举人c进士什么的,而且咱们归德州的知州,年岁已高,也不能习射了,所以只好明长幼之序了。” “本来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的,”张赓道:“按宋元的规程,应该是在县城文庙的明伦堂举行酒礼的,但是文庙” 见张赓神色有异,张昭华急忙追问道:“文庙怎么了?” “文庙关于孟子的配享问题,据说今年又有了争执。”粮长道:“咱们这个皇帝啊” 他说着摇摇头,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不说,但是张昭华却清楚。因为之前这个事情就闹过两回,具体原因张昭华也了然。 早在洪武五年的时候,朱皇帝他读到《孟子》卷四《离娄章》时,龙颜大怒。因为这一章里,有这样一段话: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有君权至上思想的朱皇帝一发怒后果就严重了,他诏告天下,说孟子的不少言论“非臣子所宜言”,于是罢免了孟子千百年来在文庙里的亚圣配享,下令将孟子逐出了文庙。 后来诸大臣以死进谏,朱皇帝才恢复了孟子的配享,但是这事儿反反复复两三次,孟子的祭享问题谁也不敢打保证。 张昭华小的时候,就见过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用牛车载着孟子塑像从田地里经过。因为永城县城里的老文庙早已毁于战火,如今这个是洪武三年兴建的,里面的孔孟c朱程塑像也是新塑的,在朱皇帝下令逐出孟子的时候,县里的人只能拉着孟子塑像去鹿邑县,因为这都是鹿邑县的工匠打造的,这个时候有个规矩,寺庙里的像是不能轻易毁坏的,要请出去,只能请回本家,也就是当初制作塑像的人家里,所以永城文庙里的孟子像,就这样被请进请出两三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山货 回到家里张昭华就跟张麒说了大致,在听到有四十七个甲长c十二个乡老会陪坐之后张麒就放下了心,虽然酒礼有知州知县会来,听起来礼仪隆重场面骇人,但是人一多也就没什么了,何况酒礼的主人翁是粮长,张麒只算是跟过去见世面了。 他这边正说着,就听见灶间王氏叫唤华囡的声音,张昭华过去一看,原来是新醋有酸味溢出来啦。 醋缸已经被移出了厢房转到了灶下,王氏揭开棉被,从铺篮一边开始不断地搅拌,张昭华在一旁就把麸皮弄成圆锥模样,再用用床单盖了起来,王氏在上面压了剪刀之后道:“再等两个时辰,摸着这盖上有点烫手的时候就差不多了。” 结果不到两个时辰,王氏还没来得及做晚饭的时候就看到有丝丝的热气透出了床单了,再一看铺篮上的麸皮已经成了黑色糊糊状了,就知道醋已经成了。她赶紧打开搅拌,让温度凉下来,过热也是会没有味道的。 张昭华用塞子堵住竹管露在外面的一端,然后在缸底铺些糜杆子,这样可以防止麸皮堵住竹管。接着把麸皮装上多半缸,打开塞子放醋,淌了一遍醋之后王氏又烧了一锅水倒进缸里,这次的就叫二次醋,发出来不如一次醋味道新香,不过也是有醋的味道,据王氏说外头的小吃就用的是这种醋,价格要比一次醋便宜许多。 直到这个时候,张昭华才得了空闲问王氏,今天去范媒婆家里打听地如何了。王氏道范媒婆已经应承下来了,会留意周边几个村里合适的人家。 “等新妇进了门,您就可以喘口气啦,”张昭华看到王氏这几年越发明显的抬头纹,道:“每天也不须这么操劳了。” “乖囡,你晓得什么,”王氏笑道:“等新妇进了门,咱家还要添丁进口,要挣更多的口粮了。” 张昭华叹息一声,她就知道王氏会是这个想法,哪怕是置下万顷良田,盖起百尺高楼也要为儿孙作马牛。 “阿娘,粮长说,十号酒礼的时候,”张昭华道:“要您过去帮厨,还要带上咱家的新醋,说是要做佐酒的菜肴。” “这个便宜着呢,”王氏道:“还有什么吩咐?” “还让我顺带通知一下马寡妇,”张昭华道:“让她提前两天去粮长家里做醢。” 对于如此重大的仪典上马寡妇能参与,张昭华是有点惊讶的,因为酒礼上有祭祀的流程。张昭华一直记得前世鲁迅先生有一篇发人深省的小说,里面刻画了一个极为鲜明的人物——祥林嫂。 祥林嫂因为是寡妇,而且是两次失去丈夫的寡妇,在鲁家祭祖的时候,就不允许她碰任何一样供品,嫌她身带晦气。当时在分析悲剧的原因的时候,无非是归罪于封建礼教的迫害,但如今的马寡妇和祥林嫂同样是寡妇的身份,马寡妇居然是被允许碰用祭礼的物品的。这是为什么呢? 怕是因为这个时候的礼教,还不是吃人的吧。 毕竟官府只是提倡守节,但也不是强制守节的。虽然马寡妇守节值得表彰,但是张昭华也知道县城里也有许多女子是选择改嫁的,端哥儿就说他那个馆学里的杨师兄的母亲就是带着当时年仅一岁的杨师兄改嫁到罗家的,罗家也并没有嫌弃杨师兄是个拖油瓶,反而认为杨氏是爱子的表现,因为杨家也是有宗族的,杨氏完全可以把孩子交于宗族抚养。 清朝末年,新学的思想已经传播很久了,妇女依然没有得到彻底的解放。而令人惊讶的是,明朝初年,对妇女的政策法令和道德观念,却轻松太多了。 历史就像一个埋藏宝贝的老屋,有太多的秘密好像不为人知。 醋缸被放置到了院子里面,王氏怕生火做饭的时候烟火味道熏进去,这样的话醋就串了味儿。王氏喊张昶过来搬醋缸,张昭华和张昶两个人合力也没抬动,还是在磨谷子的张麒看见了过来,才抬了出去。 王氏瞥见没张升的影子,就问道:“升哥儿又去哪儿了?” 她刚说完,就见张升兴冲冲地从门里进来,步子迈得太大还踢到了醋缸上,惊得张麒差一点没提溜住缸沿。 “你做什么火急火燎地!”张麒骂道:“皮又痒了是不是?” 张升嘻嘻哈哈地也没有认错,只是举着手里的篮子道:“俺弄了一些山货回来,”说着献宝似的把篮子里的东西全都倒在石桌上,道:“明天咱们可以吃发糕!” 张昭华凑过去一看,居然是半篮子核桃c半篮子板栗,还有小半袋干桂圆。 这核桃是青皮的,板栗上面还有毛刺,显然是今年刚下来的新货,这些山货在这个时代不算是值钱的东西,两斤不过十几文的样子,但是用这些山货做出来的核桃酥c红枣糕什么的,却卖的很贵。 王氏一探头也看到了桌上的东西,扯着嗓子问道:“你从哪里搞来的东西?” “娘,你管是从哪儿来的呢,趁着新鲜就吃呗,”张升满不在乎道:“这核桃皮,囡囡不是说可以染头发吗?您今儿就试试,要是真能把头发变黑啊,改天给爹头上也涂上。” 张昭华一愣,她是说过核桃皮可以染头发的话。 这是她前世知道的一个染发妙方,有两种办法,一个是核桃皮和石榴皮和在一起捣成泥状,涂抹须发两到三次即黑。一个是将核桃洗净,连壳放入沸水中煮一刻钟左右,之后把汤汁放凉过滤,用过滤好的汤汁冲洗头发,因为核桃皮里都是天然色素,不伤发根,所以朋友圈里流传地挺广泛。 来到这一世她见王氏不过四十出头,头右侧已经出现了不少白发,张麒也是从发根开始白起来了,就想到这个染发的方法,不过一直没有遇到新核桃,有卖山货的经过村子里,都挑的是陈年的核桃。 没想到张升倒是有办法弄到新核桃来,张昭华便问道:“现如今哪里来的新核桃?” 架不住逼问,张升就说了,每年永城县城里的点心铺子糕点店都需要大量的山货,他们一般都不会亲自去乡间和农户谈判,而是找到货郎那里买卖。货郎是专门往返城乡收货卖货的,有单独一个人的,也有成群结队的,像这种成群结队的,适合大笔货物的运输,这里面也要分几层,有靠人力运输的,也有做的大的,已经有马骡在队伍里了。 像收购山货这种,当然不是半斤八两地收购,一收必然要以百斤论。这些货郎收购了极大数量的山货,自然不会傻到一股脑全卖出去。他们也有策略,新核桃新枣儿大量下来的时候,价格自然便宜,他们只卖出去总数的三分之一给商铺。等到个月后,商铺再一次来找的时候,他们就能名正言顺提价格了。 张升从货郎那里能买到新核桃,就是这些人存在地窖里准备提价格卖出去的东西。由于保存得当,核桃皮甚至还十分坚硬。 看张升摊在桌上的三瓜两枣,张昭华就知道应该是那些货郎们随意从库藏里抓得几把——绝对也不值几个大子,但是让她好奇的是,张升是拿什么换回来的这些东西。要知道,家里的母鸡已经十几天没下蛋了,王氏已经商量着要宰了,张升是用什么换的这些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爆锅 “你拿什么换的核桃?”张昭华气愤道:“家里又有什么东西叫你给偷了出去?” 看张升得意的神色,张昭华想来想去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拿家里什么东西换的——鸡蛋是不可能了,藏在老墙根下的窝已经被王氏搜刮干净了,粮食什么的张升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去换,棉衣棉被什么的这个时候也能换东西,但是王氏每天都在给他收拾床铺,不可能不发现。 张昭华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她道:“你是不是把娘给蓝蓝织的布抢来卖了?” 家里有一台纺织机,是极珍贵的东西,因为王氏四到五天能织出一匹四尺二丈二的布来,也是家中一项极为重大的进项。不光是因为纺织机不是每户人家都有,在这里约莫是十户人家才有一家有一台纺织机,而且王氏的这台纺织机和村里其他妇女使用的不一样。 王氏还在山西土地主家里待字闺中的时候,正碰上全国各地的移民纷纷攘攘往山西躲避兵灾,她爹也就是张昭华的外祖父收揽了一批流民,男的做佃户,女的收了两三个,有两个会做饭的,剩下一个是从松江流徙来的。 就是这个松江来的老妈子,有一个非常了不得的手艺,她会织布——当然不是一般的织布,棉c纱c毛c麻c丝她都会,而且还能絜出二十几种不同花色图案出来。 松江的妇女善织布,这不是偶然现象——因为五十年前松江出身的黄道婆从黎族那里学来了先进的纺织技术,回了家乡之后毫无保留地教授给了家乡人。所以松江棉纺织业发展至千余家,所出的织物行销远近,这个地方很快成为全国的棉织业中心。 这个老妈子倒也教了不少东西给王氏,可惜王氏那时候还是不爱学,如今时常叹息,她仅仅学会的松江那边的一种布料的织法,织出来的布叫做“标布”,纱支匀细,布身坚密c以结实耐穿的特点可以做成外套靴面什么的。 标布在松江那里也能算特产了,何况是河南这个穷乡僻壤的小村子里,平常一匹棉布织出来能折银三分,王氏织出来的标布可以折银六分,也就是说,王氏织二十匹不到,就能换一两银子了。 但是织布真的是一项极其累人的活计。王氏不眠不休织上一百天才能赚来一两银子,还不算成本和劳力,头发都要熬白了不说,眼睛也昏花地不得了。 之前王氏因为张升欺负了马寡妇家的蓝蓝,心里过意不去,特地在马寡妇去邻村帮厨的时候把蓝蓝接到家里呆了几天,又在走之前送给蓝蓝两匹布,就算是补偿—— 张昭华现在十分怀疑张升死性不改,又从蓝蓝那里抢回来了棉布,用这两匹上好的标布换了眼前这些山货回来。 王氏在灶下抽添着秸秆,被烟呛得连连咳嗽了几声,恰好这时候刚放进锅里的一把青菜上的水滴裹着油溅到了她的眼睛里,让她哎呦一声,跑出来舀了水洗眼睛。 本来就难受,再一看张升那顽劣的模样,王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劈手就在张升额头上打了一巴掌骂道:“不成器的东西!你莫不是当真要变成吴老三那样的无赖,整日偷鸡摸狗要气死俺才甘心!” “俺没有!”张升猝不及防被打得两泡眼泪憋了出来,道:“俺没有拿那死妮子的东西!” “你还说——”王氏顺手抄起石磨旁边的掸子朝他抡去:“平日里叫你学好,话都听到狗肚子里去了!要不是你惹是生非,俺何必平白在她马寡妇面前矮一头!欺负人家绝户的人,你咋恁大本事呢!” 张升被打得嗷嗷叫,但是这回张昭华几个都冷眼看着没上去阻拦一把,也是因为张升实在是顽劣,也实在是该得到教训了。 刚开始张升还哭着喊着赌咒发誓自己没有拿蓝蓝的布换东西,但是后面也就不跑了,任王氏打了七八下,只定定站住道:“娘,以前是俺不学好,但是今天说俺这条,俺可不认!俺没有拿她的东西,你不能这样平白无故冤枉我!” 王氏更是气得没法言语,只管举着掸子往他身上招呼。张升再硬气也接不住了,抱着头就往外面跑。 王氏追了几步没追上,恰在这时候灶间传来一阵剧烈的噼噼啪啪的声音,王氏一听这声音就哎呀一声,道:“爆锅了!” 张昭华冲到灶下一看,刚才的秸秆烧得太厉害,把铁锅一半居然给烧出一层灰来,里面的青菜也吃不了了,气得王氏又是一阵骂。 锅底灰是百草霜,能治痢疾,所以不能浪费,王氏把这些结出的乌黑色粉末刮了下来,张昭华就拿着这些粉末去院子里细细过筛,清除掉杂质收进了小袋子里。 晚上的一顿饭吃的没滋没味地,张昭华看到院子里洒落满地的核桃桂圆,心里蛮不是滋味的。她忽然道:“会不会二哥真的没有拿蓝蓝的东西——他要是真拿了,打他的时候肯定第一反应就是跑啊。” “他要是没拿,哪里去换来那么些的东西?”张昶往嘴里扒拉了一大口粥,道:“就算是没拿,算以前偷鸡蛋换东西的账也不屈了他。” 这么一说大家都心安了许多,倒也没人问张升晚上不吃饭不回来会去哪个地方——事实上,他长这么大,不少时间都是东家宿西家眠,小弟收了不少,敲谁家的门都有地方睡。 不过晚上王氏去地窖里的时候才发现她刚做好没几天的蘋婆酱少了两瓶,不用说也知道是张升拿去了,应该是换了这些山货回来——这么一来好像还真屈了他,拿了东西是真,但是没拿蓝蓝的也是真。 第二天张升还是没回来,等第三天中午张升依旧不见踪影的时候王氏就坐不住了,打发张昭华出去寻人。 张昭华已经从芳芳那里听到她弟弟和一群孩子在沟水头那里玩耍,也就打算直奔沟水头而去了。没想到刚从家走出没步,就听到闹哄哄声响,抬头一看,居然是一大群孩子要往这里来了。 张昭华就迎上去,十四五个孩子还没走到近前,她就全看了个遍,没有张升的影子,但是却有一个意想不到的面孔。 “端哥儿——”张昭华道:“你怎么也随他们耍了?你娘不是拘着你不让你出门吗?” 端哥儿看到她猛然眼前一亮,小小的身板也挺了起来,道:“我来找你,你这两天怎么不同我玩了?”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黄澄澄的珠子,交给了一个孩子。 这群孩子嬉笑着一哄而散了,张昭华急忙抓了一个问道:“你别跑——我且问你,你看到升哥儿了没有?” “没有没有,”这孩子鼻子里喷出一个大白泡泡来,道:“好几日都没见着他了呢!俺们都说,他是被揍了屁股,起不来床了!” “你才起不来床了呢,”张昭华举起拳头在他鼻子下面晃了晃,道:“嘴里没好话,当心自己的屁股挨揍!” 这小孩被吓得一激灵,他们这群孩子都怕张升,而张升却怕张昭华,张升在背后称呼张昭华叫做母老虎,这群孩子自然门清。 他一缩身子像个泥鳅一样从张昭华胳肢窝里窜远了,徒留一个看傻了眼的端哥儿张大嘴巴看着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学商 张昭华转过头来看到一脸目瞪口呆的端哥儿十分可乐,笑道:“你看我做甚!我还没问你呢,你刚给人的什么东西?” 端哥儿低下头去,从兜里掏出一把圆滚滚的珠子出来给她看,道:“我跟他们说,谁能带我去你家,我就给他一个。” 张昭华挑了一颗看,这珠子不知是什么材质的,对着太阳看有一层桔色的淡光。端哥儿又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一把暗灰色的珠子来,道:“黄色的是黄玉做的,黑色的是河边的卵石打磨的。” 不管是黄玉珠还是卵石珠,摸起来都十分光滑润泽,端哥儿看张昭华喜爱,道:“这珠子都是用来玩弹珠的,你会玩弹珠吗——只要有空地就行。” 张昭华让端哥儿进了家门,王氏听到声响把棉线卷到一旁出来一看,见是端哥儿顿时眉开眼笑道:“端哥儿,你如何来了——别立在门口,快进来快进来!” 王氏热情的招呼让端哥儿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过端哥儿还是板板正正行了礼,问候了王氏然后才进了门来。 “娘,我问了阿达了,”张昭华道:“他说二哥没跟他们在一起好几天了,不知道是不是说的真话。” “别管他了,”王氏道:“端哥儿不容易到家里来,你好好招待贵客是正经。” “什么贵客?”张昭华小声嘟囔,她看一眼十分局促的端哥儿,忍不住捅了一下他腰间,道:“你就别进屋啦,把你弹珠拿出来,咱们就在院子里玩吧。” 王氏烧了茶出来,看见张昭华和端哥儿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地玩弹珠。她本来想上去让端哥儿进屋坐,但是见端哥儿玩得开心,也就没有出声打扰了。 玩弹珠是比较简单的游戏,先在地上画一条线段,在远处的地上掏几个洞来,玩的时候就将弹珠从画线处弹出。当所有洞里都有弹珠的时候,弹珠就可以去撞其他的弹珠。 张昭华小小的身体里毕竟有着不符合实际年龄的灵魂,自然觉得这样的玩法十分无趣,但是显然端哥儿是乐在其中的,张昭华陪他玩了两把,道:“让我看看你的兜儿,你有几个弹珠?” 端哥儿把所有的弹珠掏出来一数,两种颜色的各有十二个。 张昭华一看大喜道:“咱们玩个新的游戏吧,名字叫——跳棋。” 在端哥儿疑惑的目光中,张昭华在地上画了格子出来,让端哥儿在她所指的位置轻轻挖出浅坑来,最后数了数浅坑的个数,觉得差不多是后世跳棋棋盘的模样了,就把端哥儿的棋子放在坑里,给他说了玩法。 端哥儿小小的额头一蹙一蹙地,听到最后道:“这不就是格五的玩法吗?” “格五?”张昭华惊讶道:“是什么东西?” “也是棋戏,和六博的盘儿差不多,但是玩法却和你说的这个跳棋很像。”端哥儿道:“黑白棋子各五个,共行中道,一移一步,遇敌跳越,以先抵敌境为胜。不过在玩格五时,要先掷簺,掷黑白塞才能走;掷到五,则停止行棋。” “规则上是挺像的,”张昭华道:“你玩过?” “见别人玩过,”端哥儿道:“你这个跳棋还是和格五有点不一样的。” “那就闲话少说,一决胜负吧——”张昭华决定在棋盘上碾压一把端哥儿:“三局两胜,谁输了要捏着鼻子喊三声我是小狗。” 端哥儿想了想,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结局自然是张昭华以压倒性优势赢过了端哥儿,当然端哥儿的进步也很明显,只是思路仍然没有完全打开,见到张昭华的棋子居然能倒退然后再前进,也是非常震惊的模样。 在跳棋上大显神威的张昭华心满意足地收了棋子还给端哥儿,道:“现在已经是酉时了,你要是再不家去,你娘就要生气了。” 看他不太自然的神色,张昭华道:“你不会是偷跑出来的吧?” “我娘在灶上忙,我见没人就跑了出来,”端哥儿搔搔头道:“肯定都还没发现我不见了,要不然早就吵嚷起来了。” “听你这话,好像是以前丢过的样子,”张昭华领着他往粮长家里走去,道:“听说城里有拐子,你小时候遇见过?” “那倒没有,”端哥儿道:“不过我家有个老妈子,孙儿和我一般大,却在上元夜看灯的时候走失了,再没有寻得。” 怪道是岳氏看你如同眼珠子一样了,张昭华心想着,看前方粮长家里灯火都亮了起来,还有人在门口张望,急忙把他推出去道:“你快回去吧,别说是到我家耍去了,只说跟着村里孩子去沟水头捉蚯蚓去了!” 见端哥儿懵懂的样子,张昭华道:“你要是想来我家玩,就按我说的说——要不然你就再出不了门了!” 端哥儿再往前走了两步就被发现了,张昭华躲在一旁看到不一会岳氏就匆匆忙忙出来了,似是又气又急的样子,一只手把端哥儿提起来,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呵斥的声音。 可怜的娃儿,没的什么人身自由,张昭华感叹的时候就觉得生活在农村真的挺好,孩子都野疯了,上房揭瓦下河摸虾,大人都不怎么管的。再看城里的孩子,就享受不到这么多种的乐趣了,反而因为害怕拐子,重大的节日也不能尽兴。 拐子大都在城里便宜行事,在乡村地方反而不能施展手段,盖因农村相互串联,家家户户熟悉得很,一个村里见到外来的人自然印象深刻,拐子是难以下手的。 张昭华回去之后也就为端哥儿的命运担心了一会儿,到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已经浑然忘了,因为消失了三四天的张升终于回来了。 回来第一句话是:“俺想好了,俺要学商。” 这话把张昭华和张昶惊得目瞪口呆,倒是张麒和王氏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看张麒的神色,好像是听到了一句戏言,看王氏的神色,好像是终于放下了一口气。 “你要学商?”张昭华道:“你学什么商?” “让俺读书,没那个本事;让俺种地,俺又出不了那一把力气,”张升似乎想的很明白,道:“让俺东奔西走地,俺还觉得有意思。” “这就是你想了几天的结果?”张麒道:“你觉得行商就是东奔西走吗?” “你要学商,你知道商人就是那么好做的吗?”张麒道:“全部身家放在货物之上,经历风涛之险,受到官吏的刁难,受到行市的欺压,起早贪黑辛苦万状,也不一定有利可图,一不留心甚至倾家荡产——我说的这些,你都想过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斩钉 张升被问得满头大汗,但是依然很坚定道:“这几天俺跟着两个货郎去了一趟丁家集,看他们跟人打交道,虽然里头许多弯弯绕绕俺不清楚,但是俺看得久了也自然有学会的一天。” “俺看他们辛苦,经过龙岗的时候还差一点被当做盗匪给抓了,”张升道:“后来俺就问他们说,你们也是流民,也能分到田,足够丁户的口粮,为什么还要行商?” “然后他们说,因为以前吃过肉,就受不了如今只能吃菜的日子。”张升道:“如果没有经商,如果经商了之后赔了本,就不会明白为什么利之一字能让人竞逐而不顾一切。” “俺是河南人,但俺也有一半山西人的血,”张升道:“俺骨子里不甘于平淡,就是一口草,也要蹦起来吃才高兴。” 看张升说的这般斩钉截铁,王氏忍不住嚎啕大哭道:“他爹,你就依了他吧。咱没来永城前,你不也在铺子里扒拉算盘吗——俺们山西人不做生意,就好像饭里不放醋,他吃得不开心,活得不高兴啊!” 这话是对的,张昭华知道后世虽然晋商没落了,但是在新一代晋商崛起的时候,总喜欢用老晋商的精神为标榜。从晋商的发家史看,大部分起于寒微,由于本小资薄,他们迫不得已从肩挑负贩艰难起步。为取微利,他们餐风饮露c冒险跋涉。从宋朝开始,每年不知道有多少晋商死在路上,但每年还会有更多的晋商走出去。 晋人的魂就是商魂,不会苟且,也不会偷安,在大部分人满足于温饱的时候,他们的追求一定是比温饱更高的层次,如果说张昶是继承了河南祖地忠勤老实的性格,那么张升的骨子里就带着山西人不安于室的精神。 “爹,”张昭华清了清嗓子,道:“牛不喝水也不能强按头,就以他比牛还犟的性子,你若真让他面朝黄土一辈子,那肯定是毁了他,说不定还要发展成个祸害呢——经商其实也是一条出路啊,如今我朝律令不设商籍,升哥儿要是生意做不下去,也不用改换籍贯,生意做成了还能养家;爹,您要想一想,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咱家土地可不能永远保证不旱不涝啊。” 张昭华的这几句让张麒想起了他回永城县这里的第三年,谁也没有料到的就旱了一场,地里颗粒无收,每天排队领救济的日子,那时候官仓粮食不够,官府甚至是向粮商买的粮。 “靠天吃饭,天也有不给饭的时候,”张昭华道:“经商就是靠自己吃饭了,谁说没有人能胜天的时候呢?” 张麒长叹一声,道:“罢了,你是如何打算的,都一并说出来吧。” 张升眼里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道:“俺之前已经和商队打了招呼了,他们愿意招一个有眼色的学徒进去,管吃管住,头两年先学着看四柱,两年后可以跟着马队走了。” 商队的组成复杂多样,属于大宗货物买卖,而且一定程度上也和官府做交易,比如山西盐商,商队本身和官府做交易的同时也允许商队的个体依附商队做小买卖,允许挟带私人货物进队伍中,当然这样的情况很常见,漕运大船拉粮食的时候经常会夹带漕丁的私人东西抛售。 在问明了商队的领事是谁之后,张麒惊讶道:“如果是这个人的话,俺倒听说过他,他也是从山西大榆树迁过来的。” 据张麒回忆,他原在山西的时候,就听闻过这个姓吴的商人,说是姑苏世家之后,三吴被太祖攻克之后,朱皇帝深恨三吴百姓拥戴张士诚,就将三吴的富户大家全部赶到凤阳和苏北等地方,甚至还没收了他们的家产。 这个吴姓子弟逃亡出来,跑到山西,不到年时间生意做得很大,张麒在铺子里也听过他的名声,不过后来开始移民了,这个人却没有被迁回苏州,居然改了籍贯,来到了开封府。 能改掉自己的籍贯,这个人本事不小,也很决断,本来在山西积资不少,但是全部用来打通了官府,一贫如洗来到开封治下,十年的时间居然又一次东山再起,还组建了更大的商队。 “当年俺和他还见过两次,还搭上过几句话,”张麒沉吟道:“不过这一点点的情面,还不足以让他看觑你。” “在商队里,还是别讲求什么人情吧,”张昭华道:“把他送过去,再怎么有人照拂,都还是要吃苦的,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在商队里自然是要缴纳一定数额的钱才能进去学本事的,在一个商队里,总比单枪匹马的要好得多,况且商队有稳定的进货出货渠道,跟着走一趟下来,虽然赚的少,但是总是有的赚,所冒的风险也要小一些。 张升进商队应上缴的银子和供他行商的本钱算下来,的的确确是一笔很大的数额。 他生怕这事儿不成,急忙道:“俺可以不要本钱的,俺可以问别人赊,商队里许多本钱不够的,都是先赊后还的!” “你是个新人,谁能轻易借钱给你,就怕稀里糊涂地都打了水漂了,”张麒皱眉道:“这钱也不是凑不出来——听说今年各个州县的工匠都被聚集到京师去了,永城县城也不例外,城里空了许多木匠的活儿,有的主家心急,非要在年底完工的,俺年轻时候也学过那木匠瓦匠的活计,进到城里打几分闲工也容易。这也差不多就能凑够了。” 既然全家都同意张升去外头谋生计,这事儿就算定下来了。张昭华本来很高兴张升终于改头换面有出路了,但是晚上她也听到了王氏和张麒的悄悄话。 她睡的炕和主屋的炕是联通的,左厢房的炕却是自通了一条管子连在灶下的,所以晚上张麒和王氏说话声音大的时候,张昭华是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一些的。 “他爹,”王氏的声音传来:“好大一笔钱呢——” “白天说定了,晚上就开始心疼了,”这是张麒的声音:“这钱是花在了正途上,按行商的规律来说,给的越多,最后赚的越多,你也不舍得让娃儿为了那一点本钱就看别人颜色吧。” “俺说的不是这个,”王氏道:“俺是说,家里刚存了一点,本来是给昶哥儿说亲的,这媒人也拜托了,要真有了消息,咱家却掏不出聘礼的钱来,可要怎么办?” “就先紧着升哥儿吧,”这个问题估计张麒也是考虑过的:“升哥儿要学商也是一股心性,要是让他等上两年,他怕是一口气就卸了,最后就真的在家混吃等死了。现在趁着他有这口气在,把他送出去,只要他出了这门,哪怕是哭着喊着要回来,俺都不会给他开门的。” “昶哥儿亲事的钱俺可以想办法挣,但你要给他千挑万挑选个老实媳妇进来,”张麒嘱咐道:“俺们全家供升哥儿学商,要是新妇心眼多,就会挑唆昶哥儿。这昶哥儿成了家之后年的钱都要先用到升哥儿那里,不能让他们心生怨言。也就年,要是年后升哥儿还要家里这样供着,那就指望不上他了,咱就靠昶哥儿养老吧。” 张昭华听了一会儿,好像王氏那边呜呜咽咽地又哭了起来。 “哭什么,”张麒道:“升哥儿毕竟还小,俺会跟队里说,让他这几年就在这几个县晃悠,最多不会出了开封这块地,见他还是容易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做醢 孟冬十月十日很快就到了,这一天就是乡饮酒礼的日子,不到四更天的时候,王氏和张昭华就带着新作的两坛子醋匆匆赶往粮长家。 到了门口才看到,这里已经是人声鼎沸,后厨更是忙碌,其中以马寡妇的嗓门最大,正在吆喝灶下的火不够大。 “老远就闻到马婶儿做的肉酱了,”张昭华深吸一口气,道:“好香啊。” 十几个女人挽着袖子在马寡妇旁边给她打下手,这些人都是县城里的大厨,被请来是准备酒礼过后的筵席的,而酒礼上最重要的一道“醢”,是粮长亲点马寡妇做的,所以马寡妇是得意非凡,好像自己的手艺真的比其他人要强许多似的。 所谓的“醢”,其实就是肉酱,从周朝就开始的佐酒美食,当然也有一个比较恶心的“醢刑”,就是将犯人杀死后剁成肉酱。 在这个时代,能不能把“醢”做的味道鲜美是一件很考验厨艺的事情。毕竟这不像后世,只要手边放着蚝油c味极鲜c甜面酱c豆瓣酱和辣椒酱就可以很轻松地炒出美味的酱出来——这个时候的肉酱,还是人工调配调料的,每一家的酱都有自己的风味。 比如说此时的马寡妇手边,就放着八角c草果c桂皮c花椒等七八种调味,旁边三个妇人在案板上剁肉,还有两个在切生姜和蒜预备下锅。 “哎呀你来的正好,”马寡妇见到王氏,高兴道:“俺这里正缺你家的新醋呢,刚还念叨,果然是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把你给说来了。” “听说今儿人多,俺还在想这两坛子够不够呢,”王氏把醋坛子放在案板上,道:“他婶子,这每一锅里放多少进去?” “不多不多,就是调个味道。”马寡妇舀了小半勺醋进锅,只听得“刺啦”一声响,酱香味道简直可以说是冲天而起了,看时候差不多是出锅的时候了,马寡妇就吩咐抽柴减火,一锅约摸盛了脸盆那么大的盆子的三分之二,且听马寡妇还道:“加紧一点,还要炒这么五锅才够。” 看张昭华翕动着鼻子绕着盆子窜来窜去地,马寡妇就另取了一个碗出来,在锅底捞了一大勺塞到张昭华怀里:“吃去吧,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张昭华乐得手舞足蹈地,一溜烟跑到外头去了,倒是隐隐约约听到有人想要叫住她,马寡妇却道:“这是粮长自家的孩子” 她跑到外面才发现自己手上没有勺儿,想要返回去再拿勺儿,却看见端哥儿从对面的屋里走了出来。 “端哥儿,”张昭华赶紧招手道:“这里这里。” 端哥儿走路歪歪扭扭地,似是在忍痛的样子,张昭华一见他这模样便忍不住笑道:“挨打了吧,滋味不好受吧——” “我按你说的说了,还是没逃过一顿打,”端哥儿小脸一抽一抽地,道:“疼得我好几个晚上没睡好,到现在四五天了,走路还不舒服呢。” “那是你太细皮嫩肉了,也没怎么挨过打,”张昭华戏谑道:“我们村里的孩子,哪个不是身经百战,练就了一身的钢筋铁骨。” 端哥儿被说懵了,腮帮子又是一颤,道:“钢筋铁骨?” “就是这么一说,”张昭华打量他:“你娘揍你,你不会跑吗,小杖受大杖走的道理你难道不知道,你跑到外面哪怕是满屋子乱跑呢,只要别被捉住——即算是捉住了,你死赖着抱着你娘的腿,嘴里只管死命叫唤,说打死了自己不要紧,只心疼气坏了娘的身体,你娘听你这么个话音,哪怕你捅了天,她自然也不舍得打你了。” 端哥儿站在那里,有一种天灵盖都要打开了的感觉。 “就说你们城里孩子呆傻吧,还自诩见了世面,”张昭华不屑道:“你们见什么世面?遇到问题也没什么灵省的办法,我告诉你,你挨打是不是因为你偷跑出去,肯定是因为你撒谎被你娘看出来了,气你不说实话才打的你。” “啊——”端哥儿惊讶万分:“这你都知道?我全按你说的说了,可是我娘不知道从哪里看出来了破绽,把我好一顿打。” 张昭华自然不能说是自己故意让岳氏看见了,当时她脑子一转就想到了这么个气人的损招——因为知道岳氏的心思,就故意教了端哥儿隐瞒撒谎,岳氏已然看到了她的身影,自然知道端哥儿是去了她家,但是却从端哥儿嘴里听到了截然相反的回答,说去沟水头和村里的男娃玩去了,岳氏自然气急心塞。 如果端哥儿实话实说,说去张昭华家里玩耍了,也许岳氏还不至于发这么大的火。然而端哥儿却为了张昭华撒了谎,岳氏自然是气愤难平,觉得自己养大的孩子为了外人居然学会了欺瞒,欺瞒的还是自己老娘,一顿打必不可免。 张昭华就是要给岳氏添堵,她也预料到了端哥儿的下场,不过她也没料到岳氏发狠把端哥儿打得天都皮疼肉痛地,端哥儿之前说,他娘以前可没指过他一指头呢。 张昭华心里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愧疚,不过很快就消逝了。 “现在我娘不让我出去了,”端哥儿语气低沉道:“说过完酒礼,马上就回城里去。” 正说着,张昭华看见对面门帘动了动,似乎要被掀起了,急忙道:“咱们别站在这里,去后院说话吧。” 端哥儿被张昭华拉去了后院,没想到后院也是人来人往地,还有许多穿着花花绿绿服饰的,端哥儿说那是城里文庙里的乐工,要在席上吹奏乐曲。 张昭华不管乐工如何,她眼里光看到桌子上摆放的冷菜了。 应该是灶下做出来的,粮长家的厨房地方不是很大,已经塞满了人了,盘菜做出来只能往外面放,有两个仆妇在一旁核对上菜的顺序。 端哥儿被张昭华戳着腰眼上前,涨红了脸扭扭捏捏地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来,还没说清楚意思,还是其中一个仆妇有眼色,捡了一盘菜盛到碗里,又贴心地给加了两双筷子塞到了端哥儿的手上。 张昭华低头一看是海蜇皮拌肚丝,顿时高兴极了。 两个人躲在厢房的角落里,偷偷分吃到手的两盘菜,端哥儿早上也没有吃饭,但是却不吃海蜇皮,只吃了几口肉酱。 “你怎么不吃?”张昭华问道:“不是说海蜇皮可是吴淞那边的特产吗,平常哪能吃得上。” “那里头放了芫荽了,”端哥儿道:“我闻不得那味儿。” 原来是个不吃香菜的。 张昭华便道:“这芫荽也是有传说的,据说是哮天犬的毛化的,据说可以驱邪镇鬼,要是小孩儿受了惊吓,将这东西和酒煮开,洒在身上便无大碍了。” “哮天犬,”端哥儿道:“是什么?” “不会吧,”张昭华道:“二郎神c哮天犬,难道你没听说过?” 见端哥儿摇摇头,张昭华来了兴致,索性把上辈子电视剧和书里看来的二郎神形象跟他讲了一遍,道:“一手开山斧,一手两刃刀,头戴升天帽,脚踩蹬云履;有照妖镜c缚妖锁和斩魔剑,八宝俱全。身边还有一只威风凛凛的神犬,名曰哮天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乡饮 张昭华说得兴起,把二郎神如何劈桃山救母的故事说了一遍,端哥儿一副听得入神的模样,道:“我原来看过一出戏,和你说的这个二郎神有点像,不过没你说的有意思。” 张昭华就知道这神祇不会是凭空出现在西游记封神榜里头的,定然是有个相像的源流在。只听端哥儿道:“城里戏班子有一出戏,叫什么锁魔镜的,里面有个神仙叫清源妙道真君,他是三千里土地的总城隍,他一箭射到南天门外,射破了锁魔镜,逃走了金睛百眼鬼c九首牛魔罗王两个魔王,后来他又成功将二魔抓回,被敕命镇守西川了。” “这根我说的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张昭华道。 “就是这个真君,被加封为灌江口二郎神啊,”端哥儿道:“况且你说的故事里有哪吒,我看过的这出戏里也有哪吒啊。” 张昭华一听这故事和西游记里差得远着呢,她知道《西游记》是明朝中后期的作品,但是封神演义呢,她就不太确定了,但肯定不会是清朝的作品,便问端哥儿道:“那你听过封神榜的故事吗?” “封神榜?”端哥儿更是闻所未闻:“这是什么?” “就是三教神仙下凡相助武王伐纣的故事啊。”张昭华又问了一遍,确信端哥儿是真的没听过书里神祇的名字,心下不由大喜。 看来这时候怕还真没有《封神演义》这部作品呢,要是我先把这个故事写出来,算不算剽窃呢,能不能卖钱呢—— 想了想张昭华又泄了气,说实话这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对于整本《封神演义》的大概内容虽然知道,但是论到遣词造句,她也不是过目不忘,不可能记得一清二楚,也不可能写出连贯通畅的一整部小说出来。 就算她写了出来,就算她一下子就找到了门路能够印刷出版,但是一个山沟里出现这么一本暗示改朝换代的奇书,遍布天下的锦衣卫难道是尸位素餐的吗——这个时代是不允许这样的书出来的,张昭华记得很清楚的一件历史事件就是统治者对待《水浒传》的态度。 《水浒》是本朝施耐庵创作的,而且就在她这一代,是洪武年间成书的。作者在写到梁山好汉揭竿造反的时候正是天下英雄逐鹿反抗元朝统治的时候,然而等到本朝太祖定鼎天下的时候,施耐庵就开始小心谨慎地处理这本书了,先在书名前面冠以“忠义”二字,然后着笔凸出宋江等人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的主张,最后甚至出现了征辽c征方腊的故事情节。 毕竟在此时,《水浒传》成书不久,流传也不广泛,朝廷并没有对这本书下过禁令,甚至在后来还受到士大夫的推崇,但是等到后面统治不稳固的时候,也就是崇祯年间各地起义不断的时候,就变成了封建统治者眼中最不合时宜的一部书了。 到了清朝,《水浒》更是成了中的,从乾隆一直禁到同治年间。 看来写书什么的纯属痴心妄想了,弄不好还要给家人招来灾祸。张昭华发现她自来了这里,就好像上一辈子所学的一切都不能用上了,她没能依靠所学给家人带来财富,也不能走仕途经济提高地位,因为她是个女娃,女人在古代是做不出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事情的。 这可有点悲哀,张昭华想到这里就忽然食之无味了,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身板,忽然很想问一问老天爷,为什么要让自己带着记忆托生——如果没有前一世的记忆,她就不会生出这么一种不甘心了,她一定是会老老实实c乖乖巧巧地过着一个古代女子该有的生活,然后平平淡淡c安安分分地走完这一生。 然而带着这样的记忆,她就总是陷入一种能不能为这个世界做一点什么事或者能不能改变一点点历史的思索中,然后再看一看自己这一具小小的身体,这简直就是徒增烦恼。 “知州老爷c知县老爷到了——”门口有人喊道,不一会儿鞭炮就响了起来。 后院里人来人往穿梭地更厉害了,不过跟厢房里的两个娃娃没什么关系,端哥儿和张昭华坐在门槛上面发愣。 今天整个行酒礼的地方不在粮长家里,粮长家地方并不太大,只是作为迎宾和序礼的地方,迎接州官c县官和附属官吏的所在。 等了不多时,好像前院的人就动了起来,紧接着后院的人也鱼贯而出了,只剩下灶房里的人还在忙碌,因为她们不多时就要端出提前准备好的俎肉,还要准备开始翻炒热菜了。 行酒礼坐在的地方是村里老墙边上的一大块空地,那里已经被吩咐打扫地干干净净,而且还用黄土把坑洼的地方填平了。 张昭华发了一会儿呆,问:“咱们能不能去老墙那边玩?” “现在不能,”端哥儿摇头道:“等酒礼行到最后宴宾的时候就能了,村里的人都能去吃,吃不完的还能拿。” 张昭华哦了一声,忽然想起跟端哥儿一起来的那个小女孩,就问道:“怎么一直没见甜甜?” “她生病了,在西屋躺着呢。”端哥儿道。 据端哥儿说,在县城里的时候已经烧了半个月的炭了,但是到乡下来,粮长不许他们烧炭,说现在烧了冬天就不抗冻,端哥儿倒还好,岳氏生怕他冻着,就给提早穿了夹棉的衣服,但是甜甜就有些被忽略了,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有些昏昏沉沉的了。 “已经吃了药了,”端哥儿解释道:“娘让她在西屋躺着,不让我过去打扰她休息。” “你可真听话,你娘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张昭华自然明白岳氏为什么不让端哥儿去看甜甜,无非是怕过了病气,便道:“你娘还让你不要偷跑呢,你怎么就偷偷跑出来不招呼一声呢;你娘还让你不要撒谎呢,你不是还是说了谎话?” 端哥儿似乎惊呆了的样子,语无伦次道:“是,是你——” “对对对,都是我,”张昭华哈了一声,道:“现在我要去看甜甜了,你是个听话的孩子,就不要跟来了。” 端哥儿急得小脸又一次发红了,脸上还带着没想明白的神色,但是脚步却随着张昭华走了两步。 “你可真不让人省心,”张昭华转过身来忽然在端哥儿肩膀上重重掐了一把,大声问道:“你到底听谁的!” 端哥儿被她掐地一哆嗦,再不做他想,立刻道:“听你的,听你的!你让我作甚?” “也不让你为难,”张昭华心里发笑,道:“你不用进去,就去灶下再拿点吃的来,端在屋子外面就行。”毕竟端哥儿不比从小在农村瞎跑乱跳身板结实的孩子,如果真让他进了屋,指不定还真的会传染上病菌。 端哥儿如释重负,掉头就跑。张昭华看他撅着屁股飞奔好像一只鸭子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嘉鱼 等张昭华进了西屋里,这屋里空间不大,但是却暖烘烘的,应该是灶下一直在生火的原因,炕上厚厚的棉被里裹着一个小人儿,被角那里压着一个秤砣。 农村就这习俗,有时候小孩稀里糊涂发病,就说是魂走丢了,找回来之后就用秤砣压一压。张昭华走过去掀开被子头一看,甜甜被闷得头上都有可见的热气冒出来了。 张昭华吓了一跳,还以为这娃娃憋过气了,正要把她拎出来,就见甜甜张大嘴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随即也睁开了眼睛。 “花姐姐,”甜甜嘴里咕噜了一会儿,然后好像有点清醒了,叫道:“花姐姐,你怎么来了?” “不是花姐姐,是华姐姐。”张昭华无奈地又纠正了一遍,道:“听说你生病了,我来看你——你生的是什么病?” “就是被冻着了,”甜甜道:“俺衣服穿少了,王妈妈说来这里没带几件衣服,没想到这地方比县城冷多了。” “这时候其实屋子里比外头还要冷,”张昭华道:“你在屋子外面跑跑跳跳,反倒浑身暖和。”说着她打量甜甜面容,道:“你怎么睡觉闷着被子呢,难道不觉得憋气?” “姑姑说这样能让俺尽快发汗,”甜甜道:“说多发汗俺就好得快。” “一直发汗也不行,会虚脱的。”张昭华跟她讲:“还有你这个地方不透气,呆久了会缺氧的,你也不能老闷在被子里,要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 “俺想出去,但是王妈妈守在门口,说这两天外头在办事,不让俺出去。”甜甜道:“花姐姐,外面一直闹哄哄地,在办什么事情?” “就是在办酒席呢,”张昭华解释不清楚乡饮酒礼的事情,就问道:“你早上吃了吗?” 甜甜刚刚摇了摇头,就听见门帘被呼啦一声撩起了,端哥儿兴冲冲地提着一个有他身体一半大的食盒进来,道:“有好吃的!” 张昭华本来还担心甜甜是重感冒,但是看她如今模样,病情不重而且快要痊愈了,到底还是乡下摸爬滚打过的孩子。 她也不在意端哥儿进了屋还摸到了炕边上,只听端哥儿说那边叫了脯醢,灶下也开始烧热菜了,就跟做流水席一样的,他挑了几盘就赶紧过来了。 张昭华打开食盒一看,居然是芹菜雪耳c煮毛豆和蒜泥白肉卷,旁边还有两个大白馒头,但是雪白的馒头上印着一圈明晃晃地油印子,在黑暗的屋里都看得清清楚楚地。 这倒不是端哥儿吃了醢没洗手,他是个爱干净的小孩儿,兜里一直备着巾布,就和后世约摸同样岁数的孩子衣服上别着手绢一样。这一圈油印是专门抹上去的,在农村看来,能吃上白面馒头,还是裹了猪油的白面馒头,那是不得了的吃食了。毕竟筵席上的主c介c宾和作陪的人不过是意思一下,后面的筵席大都是分给了闻讯而来的村民。 甜甜挟了一片白肉卷吃了,顿时眼前一亮,又把盘子推过来让张昭华也吃,张昭华刚吃了东西正是饱腹的时候,就让她自己吃了。别看甜甜是个五岁的女娃,但是饭量不小,除了毛豆丝毫未动外,白肉卷和香芹吃得干干净净,还吃了一个半的馒头。 “怎么不吃毛豆,”张昭华豁了一个毛豆,把豆子一股脑扔进嘴巴里:“这是绿色食品,好东西啊。” “在家里的时候吃惯了,”甜甜摇摇头道:“煮着吃c蒸着吃c炒着吃,和水做成豆饭吃,现如今闻到这个味道就难受。” 张昭华才知道有的人家真的是拿毛豆当主粮吃的,这东西在这个时代的学名叫“菽”,菽麦饭就是穷人最长吃的东西,无非是毛豆碎麦粒和水煮出来的东西,而“菽水藜藿”这个词就是粗茶淡饭的代称。 看来甜甜家里头生活也不是很好,所以父母才把她送到岳氏这个姑姑家里去,也是知道岳氏在城里过的日子很好,张昭华也奇怪为什么岳氏不帮衬一下家里,问了才知道原来甜甜算是岳氏的远亲,很浅薄的亲缘关系了,岳氏能照拂甜甜,真的已经尽了情分了。 不一会儿就听到外面有悠扬的乐声传来,他们三个走出屋去,站在阶上凝神听了一会儿,端哥儿道:“是在吹《南山有台》。” “南山有台,北山有莱。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 听着这堂上歌c瑟,堂下笙c磬一齐演奏的《诗经》中的名篇,张昭华也跟着哼唱了一番,端哥儿见她听得入神,凑过来问道:“之前没有听过吗?” “粮长也唱过几句,”张昭华皱着眉头回忆道:“跟拉大锯似的,哪里有乐工唱的好听。” 说着她转过来,道:“粮长是不是在安排乐工唱曲这事上,费了很多心思?” 端哥儿想了想,点头道:“好像是,之前我爹说已经请了教坊的乐户,但是阿爷说辞了,他要文庙的乐工过来。” “那便是了。”张昭华道:“你知道为什么吗——你听出什么了吗?” 端哥儿一脸疑惑地望着她。 “乐工唱的三首曲子,分别是《鱼丽》c《南有嘉鱼》c《南山有台》,”张昭华道:“先歌《鱼丽》,赞佳肴之丰盛;次歌《南有嘉鱼》,叙宾主绸缪之情;最后歌《南山有台》,极尽祝颂之能事,敬祝宾客万寿无疆,子孙福泽延绵。是这样吗?” 见端哥儿点头,张昭华道:“《鱼丽》c《嘉鱼》只颂了一遍,《南山有台》却颂了三遍,尤其是后面‘邦家之基’c‘邦家之光’c‘民之父母’三句,更是被反复吟咏,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端哥儿道:“因为今日州县的父母官都来了,这是为父母官颂德祝寿。” 张昭华道:“明褒实讽罢了——” “惟‘德音不已’,故为‘邦家之光’也。惟‘德音是茂’,故为‘邦家之基’也,”张昭华道:“只有有德行的君子,才是国家的柱石和根基。而最后一句‘保艾尔后’,所谓保我子孙黎民,不止于民致富,不止于民之父母也。也就是希望州县官吏不只是于民致富,不止当百姓的父母,更要注重德行的教化。” 见端哥儿还是不明白的样子,张昭华道:“赞美本身是一种负担,祝词本身是一道重压。宾客的高赞,是用架高的方式让一个身处高位者无颜松懈来日c不敢愧对今朝。” 张昭华知道粮长的用意。他是孔孟门人,传承孔子c孟子的教化,州官县官也是孔孟之书教化出来的,却因为上位者对孟子的政令而转变态度,把这次的乡饮酒礼从文庙硬生生挪到乡间,无非就是避免祭祀孟子罢了。 南山有桑,北山有杨。乐只君子,邦家之光。乐只君子,万寿无疆。 所以并不是有德行的君子,成为邦家之光,而是祝愿你们这些能为民之父母c能为邦家之基的官员,有点德行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盗俎 粮长的这番用意,怕是极难被看出来。而粮长用这种讽谏的方式,怕是更没几人能明白。 毕竟州县官员才是真正的父母官,粮长虽然统辖一方之地,到底是时令政策的原因,而不具有和父母官分庭抗礼的资本。 甜甜听了一会儿,听到乐声渐渐小了,便道:“咱们能去看看嘛,远远看两眼。” 她话音还没落,忽然听到灶房那里传来不小的声音,甚至渐渐还有吵嚷的趋势了。 “怎么回事?”端哥儿惊讶道:“灶上能出什么问题?” “咱们去瞧瞧,”张昭华眼睛一转,把甜姐儿推进屋子里嘱咐道:“外面人多,你就待在屋子里先别出来了,等会我们再过来找你,一起去吃宴席。” 甜甜听话地进了屋里去,因为她穿得太厚,圆滚滚地像个茄子一样,迈门槛的时候还不小心跌了一跤,惹得端哥儿绷不住笑了出来。 “咱们等会吃宴席就不带她了吧,”端哥儿跟张昭华商量道:“我看她也是走不动的样子,带着拖累。” 张昭华无心跟他分辩,因为灶下趸了一群人,叽叽喳喳交头接耳地,他们俩仗着人小个头矮,钻了进去,就看到粮长夫人和张岳氏脸色铁青的样子。 “怎么会少了猪臂呢!”岳氏气急败坏道:“那么大一只猪臂,说不见就不见了?” 张昭华离得近听得清楚,一听居然是丢了俎肉中的猪臂,顿时惊讶万分。 在酒礼中有很重要的祭祀的部分,会用狗做牲,在堂外东北边烹煮。献酒用爵,其他用觯。五条肉脯用来供宾客,另有半条横置其上以供祭祀。俎肉是先用来完成祭礼供奉祭祀之后主宾分而食之的东西,宾俎的肉食有:脊c胁c肩c肺;主人俎所载的肉食有:脊c胁c臂c肺;介俎所载的肉食有:脊c胁c肫c胳c肺。俎,用时从东壁移至西阶,从西阶上堂设置于席前。这些肉都有特殊的宰割和烹饪方法,肺都要割离开,肉皮都要向上。 如今丢失的是主人俎中的猪臂,也就是猪蹄膀,是猪脚上面一只整腿,这东西和其他俎肉一样,是预先烹饪好之后陈放在东房中的,然而刚才仆妇进去一看,却发现其他俎肉都在,只单单少了一只猪蹄膀。 这次酒礼准备的这一头猪是从城里运来的,他们张家村一个村子都没有养猪的,隔壁村子是有的,每三个月杀一头猪,想吃肉的可以去买。 老墙那边的酒礼上已经奏完了雅乐,按时辰算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要上俎肉了,没想到却出了这样的事,如果派人去邻村买的话,不到时间人家是不会杀猪的,杀了也是小猪,猪蹄膀也就是竹筒一般大,呈不了台面。如果去城里,快马加鞭也要半个时辰,哪里能来得及? 岳氏显然也意识到今天的事情难以善了了,也不顾什么情面,先从自己的仆妇那里开刀,挨个盘问,这灶上一共七八个城里来的厨妇,逐一被当犯人似的问过了,谁的脸色都不大好。 而看守东房俎肉的是岳氏身边的王妈妈和一个偷闲的厨妇,据她说是前些日子手臂抻着了,想躲懒,而且灶上也没她什么活儿了,就跑去东房和王妈妈坐在一起唠嗑了。 这么说没什么问题,因为王妈妈也这么说,而且这厨妇压根就没进东房,光是坐在门外面的椅子上嗑瓜子。 这个厨妇虽然问题很大,但也不能说其他人就没有作案的动机和可能了。因为毕竟今日一个不大的宅院里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地,人口一直在流动,王妈妈也有被叫走的时候,不可能一直不错眼地盯着。然而具体到个人身上,这就有点困难了。 张昭华在一旁冷眼看着岳氏诘问情形,心中却暗自摇头。 如今这个局面,说起来是很不利的,具体原因有两个:一来是主家人手太少,只有岳氏带着两三个仆妇操持,忙得手忙脚乱而且任务也没有分派得当——分工不明确,而且责任没有包到个人身上,造成了如今的推诿现象。 第二个原因和第一个有关联,因为人手不够,就不能辖制众人,这些请来的厨子毕竟是请来的,和岳氏不是上下级的关系,而且因为都是城里出身的,不是很瞧得起乡下这一场筵席,无非是为了工钱来的,本来就不是很服管,岳氏又没有显现出精明强干的能力来,还没有人手震慑,这一切和之前她们伺候过的主家不是一个级别的,自然人心散漫。 其实出了偷窃这种事情,张昭华觉得并不是很难解决的。如果以她来办,第一件事不是诘问众人,而是把所有嫌疑人拘到一起。偷窃的人偷的是一个大猪蹄膀,那么大的东西,暂时藏起来能藏到哪儿呢,显而易见这些人不可能藏到外面去,那猪蹄膀一定还在这里,各个屋子搜检一番,指不定哪个小房子里就能找到。 然而想到这里张昭华就觉得十分困惑了—— 如果偷窃的人就是这七八个厨妇中的一个,她偷了这猪蹄膀,裹好了藏在了某个地方,想等着筵席办完之后顺手带出去,这一番逻辑乍一听很合理,实际上是说不通的。 因为这些厨妇是不同人家的婆娘,没有沾亲带故的,都是县里做饭做的好c有名声的妇人,她们所有人之间是有一定程度的竞争关系的,而且她们是一车拉来的,也会在筵席结束后一车被拉回县城里。在车上的时候如果其他妇人看到了这个人私藏的猪蹄膀,难道不会议论——一定会的,大家一定都会说这个厨妇手脚不干净c偷盗主家的东西的事情,而在渲染一下,下一次帮厨的时候就可以顺利挤掉一个竞争对手了。 正所谓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张昭华就觉得这一次的作案十分莫名其妙。因为既然给人家帮厨做佣,就要学会老实本分,就像范媒婆一样,她介绍对象大都能成,她的生意才能长长久久做下去;一次没做好名声传了出去,她的日子就不好过。这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这些厨妇。况且按照不成文的规矩,这些厨妇可以得到应有的工钱之外,还能将边角料带回去,就是内脏猪下水什么的,也都是她们的。 真的没必要要犯案,张昭华百思不得其解。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岳氏身边的人监守自盗呢——张昭华觉得这也不可能,说真的,岳氏这次出现了重大纰漏,是不可能逃脱责罚的,粮长肯定要收拾她。只因粮长夫人是面团性子,在中馈这方面有些欠缺,粮长才给了儿媳妇岳氏佐厨的权力,没想到居然办出这么个结果来,张昭华简直不敢想酒礼上的场面,如果是粮长回来给岳氏重罚的话,那给这些岳氏身边的人一定就是重重罚了。 王妈妈和张妈妈是不会不知道这些道理的,张昭华在心头算来算去,逐一排除下来,更是一头雾水了。 不是厨妇,也不是仆妇,那究竟是谁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洞悉 张昭华心里算计的时候,场面已经十分混乱了——因为岳氏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赏钱让这些妇人相互揭发。 悬赏揭发出来的话和以命威胁出来的话相比,张昭华觉得还是后一种更可信些。但是岳氏又不可能因为遗失一块猪蹄膀而将所有人告到监狱里去,这也太可笑了点。 “曾家的,前面你说去茅厕,结果大半个时辰都没见到人” “蒋家的你别说人家,没动厨之前你还让俺跟你一起去东房看了,指指点点说这次能剩下心和肝出来,你还说要挑一块大的呢” 像这样没什么价值的话不知道说了多少,看岳氏急病乱投医的模样,好像真信了的模样,每个人都抓住问着。 后来有个妇人一偏头见到了张昭华,忽然指着她道:“怎么就不可能是主家自己拿走了蹄膀,像这样的小孩子,可正是嘴馋的时候呢!” 张昭华本来是要拉着端哥儿走的,听到这话顿住了脚步,转过头来的时候就对上岳氏喷火的目光。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岳氏一把揪住张昭华的领口,不分青红皂白就道:“馋疯了吧你,俎肉你都敢偷!说,你把东西藏哪儿了?” 张昭华猝不及防之下被推搡地一趔趄,反应过来的时候顿时大怒,“婶娘好大的威风!自己不察丢了东西,硬生生是要赖在小娃娃的头上!” 端哥儿扑过来抱着岳氏大喊道:“华姐儿一天都跟我在一起,哪里偷得俎肉来!” “这妮子是惯会作妖的人,早给你灌了汤了,”岳氏只揪住张昭华不放:“你为她连你老子娘都能骗,谁知道平日里她还撺掇你干了什么坏事出来!” “饭可以胡吃,话不能乱说!”张昭华气愤不已:“婶娘如果看不过我和端哥儿玩耍,我以后就躲着他走,脚长在他身上,婶娘可要圈牢一点,不要把这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我头上——也请您就事论事一点,我和端哥儿玩儿,和俎肉被偷这事儿,可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还不住手——”粮长夫人从阶上走下来,方才一幕尽收眼底,气得浑身发抖,身体都有些站不稳的样子。她在年岁上要比粮长小十来岁的,平时看着倒好,如今一下露出了老态来。 “大庭广众,你也不嫌丢脸,泼污一个女娃娃,”粮长夫人颤着声音道:“你好大的本事c好大的本事” 岳氏一股邪火在看到婆婆的脸色的时候终于熄灭了,她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婆婆的,所以才把她吓了一跳,手也不由自主地从张昭华的领子上松开了。 张昭华其实已经气得头发晕了,她很想扑上去揪住岳氏把她从头到尾骂个狗血喷头,但是她这不足一米的身板是在太小,而且她也不能在这种境地下和岳氏对骂撕破脸—— 她强忍了一下,深吸两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道:“无怪婶娘被气昏了头,也是这作案之人太狡诈,她可不是偷肉这么简单,她是包藏祸心,想让这嘉礼行不成!她要是偷肉,灶上那么多肉不偷,偏偏要偷祭祀用的俎肉!可见是有心要阻了这酒礼,不知是何居心——” 张昭华的眼睛从在场每一个人身上扫过:“这乡饮酒礼乃是明孝亲敬老的周礼,是当今圣上亲自下达天下约为遵守的律令,这作案之人居然敢破坏酒礼令之中殂,这是对地方父母官的不敬,对礼乐教化的蔑视,对圣上政令的不满——这样的罪恶,是不能被赦免的,今日的事情,也绝不能轻易了结,一定要请来州县长官,请他们明断案情,将这个作恶的人绳之以法!” 张昭华故意篡改了事情的定性,把偷肉这件小事说成了蔑视王法这么罄竹难书的罪恶,她不怕把这件事往大了说,就是要给这群人一种已经把天捅破了的感觉。 把每个人的神情都细细观察了一遍的张昭华终于发现,这群女人中,虽然大家都是一种恐惧间杂着不知所措的恐慌的神情,但是有一个却有除了这两种神情之外的神情,就好像是有畏忌c有顾虑,有某种担心。 张昭华凝神一看,这女人就是方才莫名其妙指向张昭华的人,也是偷闲不肯做工去和王妈妈看守东房的女人——好一招转移祸水,看她神情,就算不是主谋,也明显知道些什么。 本来也就当热闹一样看过了,但是你偏偏要将脏水泼到我身上;那对不起了,今儿一定不叫你好过,张昭华便道:“请王妈妈站出来。” 王妈妈先看了岳氏一眼,见岳氏面无表情,也就移动脚步站在了张昭华面前。 张昭华道:“妈妈不要紧张,我知道这件事和妈妈无干。” 王妈妈顿时松了口气,使劲点头道:“是无干系,是无干系,姐儿说的对!” “为什么和她无干?”当然有不服气的厨妇叫起来:“她是看守东房的,嫌疑理该最大才是!” “这一天下来,我和端哥儿到灶下两次,分别取走了几道菜肴。”张昭华道:“是妈妈给我们递的菜,妈妈可还记得我们取走了哪几道菜?” “海蜇皮拌肚丝,香芹雪耳c毛豆和蒜泥白肉,”王妈妈几乎是张口就来:“端哥儿还趁俺不注意拿了两个刚出锅的馒头,俺都记着呢。不止这些,今日所有在灶上取用的菜肴,只要俺看见的,都记得清清楚楚。” “妈妈好记性,说的丝毫不差,”张昭华点头道:“如此大的场合,如此多人流的灶间,王妈妈都能把每个人取用的菜肴记得清清楚楚,那她在东房守候的时候,见过何人进去过,自然也不可能忘记。她既然说没见过有人进屋子,那就说明——在她看守东房的时候,确确实实是没人进去过的。” “当然王妈妈也有内急的时候,也有头昏疲惫的时候,自然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守在东房,”张昭华道:“还有一个自告奋勇守着东房的人,在王妈妈不在的时候,这个人的作用就凸显了出来。” 被点名的厨妇被推了出来,但她态度不是一般的强硬:“不是俺!俺没有偷盗!如果是俺偷了肉,就让俺这后半辈子哑了聋了!” 张昭华面不改色,心里却倒吸了一口气,在古代发这样的誓言,难道真的不是她—— 张昭华再次打量了她的神色,在叫屈的这一点上,她神色是坚定的,是笃定自己清白的;但是细细看去,她眼里明显还有未竟的话语,难道这事儿还有隐情不成? 张昭华心念电转之间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她们光在这里盘查现场的人,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作案的人根本不在现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诘问 张昭华想到这种可能,便决意诈一诈道:“你是没有偷,可是眼看着偷肉的人进去了,到现在还没有说实话,我定要请父母官来,治你一个包庇藏匿的罪过!” 这厨妇惊得跳起来,道:“和俺无关,和俺无关!” “分明和你有关,你还在这里抵赖!”张昭华厉声道:“那偷肉的人与你有何关系,你要在这里替他遮掩!你可知国法无情,替他遮瞒了,他的罪就是你来受!” 那厨妇浑身大汗,瘫坐在地上话都说不齐全了,不过嘴里挤出蚊子一样嗡嗡地两声,张昭华却听得清楚。 她说的是:“骑马c有马” 张昭华起先还不明白,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不由得“啊”了一声——这厨妇的意思,是个骑马的人盗走了这俎肉。 为什么张昭华这么惊讶,因为她所在的洪武这个时代,在车驾制度上,和前朝不同,也不是后世电视剧里演的“文官坐轿c武官骑马”,此时的规定是:三品以上的文官准许乘坐轿子,三品以下的官员只准骑马;勋戚c武官不管老少都不得乘轿;违制乘轿c擅用八抬大轿的,要受到严厉惩处。 惩处有多严厉?曾经也有一位四品官员离开京城办案,偷偷坐了轿子。这事情被锦衣卫察知报了上去,朱元璋竟毫不含糊地把那位超标用车的官员处死。虽然到了明中叶以后,律令松弛,百官不分大小纷纷坐上了轿子,甚至连举人秀才或是太监出京都坐起了轿子,但是在律法严明的洪武年间,是没人敢违反太祖定下的车驾制度的。 骑马的人,这厨妇见到的骑马的人有可能是官员,有可能是扈从,但绝不可能是平头百姓。因为此时不许百姓擅自养马,但是也允许有车马行的存在,百姓可以从这个车马行里租赁车马,这些车马行大都都是军户背景,行里的马也大都是淘汰的军马。百姓租赁车马都是租的“车和马”,单独租马的人少而又少,出行也要受到盘问。 这个厨妇不是农村人,她是城里人,城里人是不可能没见过车马的,唯一能解释让她露出畏忌神色的原因只可能是这个人是当官的,或者当官的人身边的人,所以他们能正大光明地骑马——如果此人身着服饰什么的都非比常人,那就更能说明这厨妇为什么不敢声张了。 想到这里张昭华更奇怪了,如果说是州县官吏或是扈从来取走的俎肉,为什么不全部拿走,不是应该全拿到筵席上吗,这人却只拿了一只猪腿跑掉了—— 如果解释为是这个人不拿到筵席上,而是自己想吃肉,其实更没必要了,因为这些俎肉在祭祀礼仪完成之后,本来就是要大家分食的。一个很可能有官职有地位的人,至于偷偷摸摸潜到灶上偷肉吃吗——这更不符合常理了。 见张昭华怀疑的神色没有丝毫打消,这厨妇终于颤着声音道:“是个娃娃” 张昭华惊讶万分:“是个娃娃?” 她这回终于明白了,这样一切就解释地通了! 这厨妇看到的是一个从马背上下来的小孩子,这小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混进了后院,还进了东房大摇大摆拿走了猪蹄膀——她不敢阻拦是因为这个娃娃生得一副贵人相,她便私心揣测怕不是州官县官家里的孩子,跟着大人来这乡野地方玩耍来了。她能阻拦得了吗? 今日人流不小,除了张昭华和端哥儿,也有三四个村里甲长家的孩子,但是都叫王妈妈驱走了。这厨妇不像其他人一样忙得脚打屁股蛋,而是偷闲怠工,知道后头来的这个孩子和前面被赶走的不一样,所以便猜测是州官县官家的小公子,这个想法没什么问题,如果放着是张昭华,恐怕也得这么想。 见这厨妇总算说了实话,粮长夫人急忙吩咐道:“快去筵席上打听一下,是不是真有尊客是带着小公子过来的?” 如果是顽童胡闹,其实这事儿也不算太大,张昭华相信粮长以及筵席上任何一位有脑子的人,都能圆满解决此事——甚至可以拿这个“不懂事”的孩童做例子,完成一次劝勉鼓励。 既然不是厨妇仆妇偷的,方才疾言厉色盘问的岳氏脸色就十分挂不住。张昭华看她赔了一圈的情,心中更是鄙夷。 你作为主家,诘问失窃的事情,是理所应当的,就算是盘问错了或者是冤枉了人,都不至于折腰赔情,只需在事后在别的事上加倍安抚就行。虽然岳氏和这些厨妇很可能没有下一次共事的机会,但是比起三言两句赔情道歉的话,张昭华认为每个人多赏工钱才是正确的做法,岳氏这般下来,只会堕了本来就没剩几分的威信。 果然张昭华就看到了好几个厨妇眼中的轻蔑。 偏偏这几个厨妇都凑到她身边来,拿眼上下打量,嘴里也啧啧赞叹着,直说张昭华如何聪明伶俐,先前她们都听马寡妇说了,知道张昭华是粮长身边养大的还教了识字,心中本来不以为然,但是现在就忍不住夸赞道读书识字的就是和别人不一样,连女娃娃都这么灵精。 张昭华不太习惯这样的赞美,但是瞧见岳氏那难以形容的神情,心里才愈发舒坦起来。其实她是知道做人要留三分余地的,但是岳氏不知道,那她们之间也不必再保留什么日后好相见的情面。 本来就不依靠岳氏,她是能左右自己的婚姻还是能操控自己的生死?既然都不是,那有什么必要再给她什么好脸色看——张昭华做不到和人撕破脸之后还假装云淡风轻的样子,更何况错的还不是自己这一方。 至于端哥儿,虽然他没有错,而且还帮自己说话,但是对不起啦,谁叫你摊上这么个老子娘呢—— 看到端哥儿眯着眼睛似是想要拉扯自己的袖子,张昭华立马双目一凌,高声道:“你干什么,你扯我衣服作甚!我告诉你,我今年六岁了,翻过年去就七岁了,男女七岁不同席c不共食的道理你知不知道?以后你别来找我玩了,免得被人看到,拿你我的名声开玩笑,传出去可难听得很!” 端哥儿被说懵了,半天没反应过来,张昭华斜眼看去,果然看到岳氏的脸色又青又白,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敢惹我,不把你的脸皮扒下来踩两脚我就不是张昭华! 她说完这话心里才算是真正痛快了,于是也不管有没有其他人不痛快,高高兴兴地跑了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贵人 张昭华走出了粮长家里,想起方才灶间没看到和王氏,不知道是不是回了家,也就朝家的方向走去。 她边走边想着事儿,今天发生的一幕幕都在她脑海里过了一遍,想来想去不由得有点意兴阑珊。虽然自己刚才狠狠出了恶气,但是同样她也不太明白,为何岳氏在对待自己时如此有失偏颇。 难道就因为端哥儿和自己走得近,岳氏就如此不忿——张昭华倒是对端哥儿十分同情起来,这样一个妈宝男居然还没有长歪,真的难得。同样她也十分同情端哥儿以后娶进门来的媳妇,看样子就是做得再好,只要稍微和端哥儿亲近缱绻一下,就会被岳氏横加斥责吧。 从前世街道大妈那里听来的许多故事和如今亲眼看到的加在一起,张昭华就发现自己似是有一点恐婚的感觉了,虽然她的婚事还早,但是能不能遇到一个好的婆婆和这个却没有关系,如果她将来遇到的婆婆和岳氏一般无二,那她还有什么盼头,像这样争吵的情形每天都来一两发,就算自己占上风头,就算丈夫偏帮自己,那也没什么快活日子过。 上一辈子的张昭华有幸还没体验过头上顶座山的感觉,她大学出来找了工作,甚至还连恋爱的滋味都没尝过呢,就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个时代。 在这个时代是不是就可以随心所欲了呢,开玩笑,在“父母之命c媒妁之言”的婚姻观下,她是什么选择似乎不重要。 张昭华其实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过很多,自己的父母疼爱自己,不想让她远嫁,她最大的可能是嫁到旁边的李家村或是丁家村去,离得不远就能照应。 为什么不可能嫁到本村——因为自古同姓不婚。 《大明律》有规定同姓c同宗者皆禁止通婚的条款,他们张家村就是姓张的聚集在一起,虽说都是流徙来的,可是祖籍在这里却没错,而且还在粮长的引导下序了辈分,那就是正儿八经地同姓同宗了。 所以嫁到本村是不可能了,他们张家村的女娃都要嫁出去才行。说来也奇怪,他们这个张家村人数挺多,但是女娃却少。像张昭华这一辈的女娃,也就邻家的芳芳c蓝蓝和张叔爷家的两个孙女,一个叫招娣一个叫引娣的,张叔爷就是那天告知张升欺负蓝蓝的老头,他三个儿子,最小的那个儿子一连得了两个闺女,招娣七岁,引娣四岁。 所以张昭华是从没有生出能和端哥儿做亲的想法的,虽然他们确实可以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了——可惜张麒和王氏却不是这么想。 他们是存着跟端哥儿结亲的想法的,要知道,虽然粮长是他们村里的人,但是粮长籍贯却写着永城县城人,而不是县城西南张厂,严格来算粮长和他们是同姓但不同宗。 况且此时虽然律令表面规定两者皆禁止通婚,实际同姓而不同宗也可以结婚,就像山西张和山东张,为什么就不能结婚呢;同理,籍贯不同的永城张和张厂张,怎么就不能通婚呢? 所以只要有心,端哥儿和张昭华的这门亲也做得。 说真的,如果张昭华真的嫁给了端哥儿,那张麒和王氏真是做梦也要笑醒了,毕竟端哥儿是仕宦人家,而他们张家这两辈下来是出不了读书人的。 如果没有岳氏,张昭华仔细想来,她也是真的愿意嫁给端哥儿的。她嫁过去就不用劳作,张家同时经营着商铺,还有偌大的田产,一辈子躺着吃都吃不完,她嫁过去难道不享福吗? 前提就是有个岳氏啊,她就算是嫁过去了,怕也一辈子不舒坦呢。 张昭华这么胡思乱想着,忽然又想到方才那一幕,只因对方穿的漂亮c骑着马,是个公子,就算是个小娃娃,也让一般人畏忌,端哥儿也算出身富贵了,可是显然却也不如等一会,灶下那个仆妇说什么来着? 她说她是看到了这个娃娃从马背上下来的,张昭华忽然顿住脚步,粮长家只有一个大门,这厨妇又没有走到前院,是怎么看到马的呢,而且前院也有几个甲长支应招呼人,他们见到贵客,哪里有把人往后厨领的道理呢? 张昭华再一想,忽然想到若说门,粮长家里是还有一扇门的,因为粮长到底是读书人,和其他村民不一样,有些地方是有些讲究的,比如说茅厕和宅院之间,除了围墙,粮长还执意要多修一个门出来,不得不说他这样做是有道理的,至少在刮东北风的时候,满院子就不会像其他庄户一样臭气熏天的。 张昭华记得这个门打开往前走,左边是被圈起来的茅厕,右边却通着村里一条大路—— 这个仆妇说看到了骑马,应该就是从这个小门里看到的,这娃娃也怕是从小门里溜进来的。张昭华脑子一转,又冒出一个更大的问题出来。 如果是官吏的孩子,从筵席上偷溜出来,来到灶房祸害人,老墙到粮长家里只有一条路直达,却不是小门正对着的那条路,那不是进村的路,是从村口出去往宁陵县走的路。 张昭华被自己的推断震惊了——偷肉的不是参加酒礼的官吏的孩子,而是路过张家村,看到粮长家里忙来忙去以为是办喜事有肉吃的过客! 张昭华吓了一大跳,急忙折返往往村口跑去,边跑边想,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这个偷肉贼怕是早就溜之大吉了吧? 然而让她惊讶的是,当她追到村口再往前走二三百米的地方,就看到一队人马在那里的槐树底下停歇。这道上没几个来往的人了,他们这一行十来个人就特别明显。 张昭华一看清他们模样,心里忽然就咯噔一声,这队人里面,有七八个虎背熊腰的,分坐在大树四周,目光露着警惕,即便是自己这样一个女娃,也被他们上下扫了好几遍。 训练有素,张昭华暗道,是强人还是护卫? 张昭华慢悠悠走过去,她已经被发现,如果此时扭头就跑,反而会被怀疑。 等她再走进一些,就看到这七八个人中间坐着两个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子,正抱着切割好的猪腿吃得满嘴流油。 张昭华再往前走了几步,虽然被拦下了,但是也让她看清楚了这两个小孩相貌服饰。 两个约摸是同岁,六七岁的样子,都穿着裿褐衣裳,乍看上去就是普通人穿的衣服,但是眼尖的张昭华已经看到这用料是结实耐穿还不磨人的松江标布,天天眼见着王氏织这种布,张昭华自然清楚得很。 一般的农村孩子穿得起这标布做的衣服吗? 这其中一个孩子吃相斯文,另一个却吃法豪迈,甚至还夺过旁边男子的匕首,自己切肉往嘴里丢。听到护卫拦下张昭华的声音,这两个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来。 “且放开她,”下一秒,张昭华就听到一个特别可爱的小奶音:“来作甚,你也想吃肉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宝钞 小奶音!萌得人心都要化啦! 张昭华对这种声音没有丝毫抵抗力,上辈子就特别喜欢一个有小奶音的歌手,这辈子自己穿成了小孩,却发不出这样的童音来,其他她见过的孩子,声音也都达不到她的要求。 张昭华伸长了脖子去看是哪一个小孩发出的。 “二弟,”这是吃相斯文的小孩说的:“是个女娃娃,你莫吓她。” 这就是普通的声音,看来能发出小奶音的是那个用匕首割肉吃的小孩了,看来这两个娃娃是兄弟俩。张昭华好像看不太出来这两个娃娃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也好像看不太出来有什么不相似的地方——因为这两个娃娃都圆滚滚地,巴掌大的小脸面团一般,五官怎么看都圆溜溜地,不过有个很明显区分的地方,大的那个眉毛淡淡地,小的那个倒是眉毛却生得浓密。 “你叫什么名字?”大的这个笑眯眯地问她,“你家大人呢,怎么就你一个在路上走?” 隔着五步远,张昭华回道:“我是当地粮长家的孙女儿,”却避不回答独自一人行走的问题,只反问道:“你们又是何人?” 见张昭华言辞清晰,这俩人还真有点兴趣了,道:“我们是路过的。” 见张昭华一直盯着他们手边的猪肉,“你想吃吗?”小的这个孩子用匕首挑了一片道:“自己过来拿哟。” 周围的侍卫微笑地看着,也不制止,也不哄笑。 张昭华慢腾腾走过去,站定了忽然道:“这俎肉,好吃吗?” 这两个孩子似乎都没听清,同时问道:“你说啥?” “我是问你们,”张昭华道:“这偷来的俎肉的味道,是不是特别香?” 张昭华在发问之前也是犹豫了许久的,她心里直觉眼前这些人不是强人,也笃定这两个孩子的身份非比寻常,正是因为看他们不像是缺肉吃的人,张昭华才敢这么问——有一句话叫偷来的东西吃得香,这俩瓜孩子怕是更享受偷肉的乐趣。 “张家村是个小地方,今日行的这乡饮酒礼是村人自打落户算起第一次行这么重大的礼仪,”张昭华歪着头道:“可是却不小心遗失了最重要的祭品,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受到责罚,然而罪魁祸首却心安理得地,仿佛什么都不知一样大模大样享用他们的祭品。” 这番话说的这两个孩子全然忘了咀嚼动作,甚至连一旁的护卫都露出了惊异的神色来。 “怎么,我说错了吗?”张昭华歪着脑袋问道。 空气好似凝固了一般,但是很快就被打破,因为大树后面的马车里传出一阵高亢的笑声:“好伶俐!好伶俐!” 张昭华抬眼望去,只见一人从车上跳落下来,摇手大笑。 这人年纪约摸二十岁出头,高鼻星目,是个很有气质的男子,看上去像是养尊处优出来的,但是张昭华却发现他皮肤肤色并不均匀,一块黑一块黄,手上甚至还有干农活磨出来的老茧。 这是个什么道理,还没等张昭华想通,就见那俩男娃都亲昵地唤了一声“叔父”,这男子应了一声,道:“高煦,她说的可是真的,你果真是偷了俎肉回来?” “叔父,我实不知乡饮酒礼的事情,”被唤作“高煦”的男孩放下匕首,弹开油乎乎的双手道:“只道是那户人家有红白喜事,才入灶间取了吃食出来。况且我进去时候,那看守的妇人也并没有上来阻拦,我就道是任人取用了。” 张昭华点头道:“因有州县长官在此,厨妇见你便以为是官家的小公子,所以不敢阻拦。” “原来如此!”这男子笑道:“却是误会一场。” “高炽c高煦,你们吃用了人家的俎肉,叫人家酒礼也行不成了,”这男子道:“现如今被主人家寻上门来,你们道是如何?” 年长一点被唤作高炽的男孩从身后的侍卫那里取了几张薄如蝉翼的纸,递了过来道:“这是宝钞十贯,抵了肉钱罢。” 张昭华惊讶的看着面前纸张上面一圈龙纹的花样,这个着实没想到啊。 “这东西我没见过,我只见过铜钱,”张昭华谨慎道:“你们莫不是骗我吧。” “国法钱钞并行c白银为禁,”这男子道:“你在乡下不得见,去了县城里就知道了。” 张昭华将信将疑地拿过来看,问道:“这东西能换多少白银c换多少铜钱?” “娃娃慎言,”这男子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大明宝钞不能兑换银钱,只可以拿金银去跟官府换取宝钞,但官府不用金银跟百姓兑换宝钞。” 开什么玩笑,哪里有这么坑爹的货币政策,张昭华看到对面男子笃定的神色,才确信他说的都是真的——规定就是不兑换! 我去,张昭华心道,刚才还觉得朱元璋也不是没有经济头脑,会发行宝钞,也知道在发行宝钞的同时要禁止白银流通——因为当白银与宝钞发生通货竞争时,白银是具有压倒性的货币优势的。除了携带比较不方便之外,不管作为支付工具c计价单位或价值的宝藏手段,白银都比宝钞可靠。 但是她在听闻了这个不兑换政策后,就完全推翻了对朱元璋有经济头脑的判断。 为什么不兑换,原因是可以想明白的,因为贵重的金银要在政府掌控之中,因为要缓解财政压力,毕竟边境还有北元的军队,毕竟南方也不是很稳定——但最大的问题是,百姓不明白为什么不兑换,也就是说,因为不能兑换稳定的金银,大明的百姓对大明宝钞的价值心存怀疑。 宝钞实际上已经成为了不兑换纸币。张昭华脑中飞快地盘算着,不知道这种宝钞发行几年了——如果刚开始政府还能依仗国家权力发行这种不兑换纸币,但是如果遇到通货膨胀,国家的信用会全部破产,因为纸币会不可遏制的贬值,政府怎么办?纸币贬值的时候就同意兑换?这本身就具有很大的随意性。 而且张昭华本能地觉得,以朱元璋这种从社会底层爬上来的人,天生对钱财就看得重,取财于民,但是见到真金白银之后他会把钱还回去吗——当然不可能。 这就会注定大明的宝钞发行会遇到第二个问题,宝钞只发不回笼的问题。 只发新钞,却不回笼旧钞,只从百姓那里圈钱,却不把圈回来的真金白银流通于市场——这是什么,这不就是滥发纸币吗,老百姓手里的宝钞和一张纸有什么区别? 张昭华已经预见到了大明宝钞的命运,它会随时间走向贬值然后灭亡的命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不负 张昭华是没见过宝钞的,她见过的就是铜钱,还有家中私藏的白银。 她一直以为白银是流通的,根据千百年的历史来看,白银就是没有争议c也根本断绝不了的货币,她从没想过在洪武朝的时候白银是不许流通市面的。 她问了那人,宝钞是什么时候发行的,据说是洪武八年。 洪武八年,到现在发行了十年了,居然没有流通到一个小县城来,甚至见识广博的粮长c做买卖交易货物的张赓,都没有提起过大明宝钞的事情。 甚至于,在永城这个小地方,大家还是在用白银青铜为货币。 没有支付能力的国家在发放纸币,只能导致纸币的滞塞,宝钞没有下行到县城,最多是在州府大城市勉强通用。 在张昭华向他们打听宝钞的时候,这些人也在询问张昭华,在知道了一个县城都没有通用纸币的时候,他们的脸色都有些晦暗。 “钞法坏了,”这男子想到两月前户部尚书还在进言要求少铸铜钱,低声道:“徐铎该杀,一路看过来要么就是宝钞折价抵用,要么就干脆不用——再过不了几年,怕是用都不用了!” 他随即又想到户部尚书徐铎不过新上任不到三月,又想到从洪武十三年算起,户部已经陆续换了九个尚书了,每个尚书满打满算都做不满一年,心情更是愤懑。 “我换个说法,”张昭华晃了晃手中的纸票:“这东西价值多少?” “宝钞一贯等于白银一两,铜钱一千文;黄金一两等于宝钞四贯。”小奶音又出现了,但是这次却没引起张昭华的兴趣,她现在正在计算这十贯宝钞的价值。 张昭华吓得手一抖——她手里可拿着二两半的黄金,别说是一条猪腿了,就是买五头二百公斤的整猪,都买的下来! 虽然知道在县城是不流通的,但是她可以去开封府内花销,虽然不能兑换成真金白银,但是却可以买任何想买的东西,别人也不会拒收,因为这是法定货币。 张昭华激动死了,想来想去忽然想到,好像这钞,不属于自己? 应该上交给粮长哒。 还没暖热乎呢,张昭华可惜地想道,果然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这男子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来打量:“你这女娃娃好生敏慧,不似是乡下地方长大的,听你说话,莫不是还念过书?” “认得几个大字罢了,”张昭华道:“先生说,古有千文义,须知学后通。圣贤俱间出,以此发蒙童。我问何为蒙童,先生说智识未开的,都是蒙童。我便道我亦是蒙童,先生亦可教。先生无奈何,就一并教了我。” “哈哈哈”这下所有人都笑起来了,这男子边笑边道:“学乃身之宝,儒为席上珍,这话没错,但是你却不知,这将相本无种,合该是男儿当自强;而锦衣归故里,也端的是男儿——女娃娃读了书,怕也无甚用处啊!” 张昭华自从读了书,受到这样的非议没有一沓也有一筐了,开始还气愤,后来也就学会心平气和了,只微笑道:“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太平无以报,读书不负人。” 一问一答,都是取自北宋传世的《神童诗》,只不过张昭华串改了一番,巧妙地回击了女娃娃就不能读书的论断。 如今是太平年景,皇帝虽从马上得来的天下,却愈发重视读书之人,也愈发在意天下教化的推行,我是个女娃娃,生在这太平之世里,是没什么可作为没什么可报答的,但是读了书却没有辜负自己,由己及人,你怎么知道将来不会有一天,我也会影响别人? 这男子眼中精光四射,嘴中啧啧两声道:“你说地对,却也不对。你知为何——若你是个男娃娃,我就通报本地州县,给你嘉奖,天子曾下诏褒励各地读书种子,你如此聪慧,一定榜上有名,将来平步青云,前途未可限量。但是如今,你却只是个女娃” 当然,如果能被州县甚至府县嘉奖,科举考试中的县试c府试这一关,自然十分容易越过;轻轻松松中了秀才;规规矩矩中了举人;再勉勉强强中了进士——那可真像诗里说的“玉殿传金榜,君恩赐状头;英雄三百辈,随我步瀛洲”了。 但是一切的前提都是,我是个男儿。 我若是个男儿,为什么不能像诗里写的那样一举登科,光宗耀祖呢? “女娃娃怎么了,”高煦大大咧咧道:“宫中不也有女秀才c女史,都是遴选自民间读书识字的女儿家;还有六局二十四司,哪个不是识文断字,如今不是还更定了品秩,和外廷一样,有正六品的官阶俸禄嘛!” 张昭华万分惊讶地抬头去看,却听面前这男子斥道:“胡说些什么!” “宫中禁内的事情,二弟不要乱讲,”高炽按了他肩膀,道:“我看咱们在这里耽搁也久了,是该赶路了。” 张昭华见他们是有去意,便急忙叫住了,道:“大官人且慢行——” “敢问大官人,是要去往何处?”张昭华问道。 “告诉你也无妨,”这男子道:“我们要往开封去。” “天色已晚,”张昭华道:“你们一行人赶到开封府,怕是早就闭了城门不得进了。我看不如暂且止步,在这里留宿一晚;我们张厂虽是个犄角旮旯的小地方,但是却有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而且今日酒礼开筵,已备下鸡黍,只待贵人一起把酒话桑麻。” 张昭华说得诚意备至,这男子便笑道:“对了,倒是忘了问,你们这县里为何不在文庙办酒礼,而要跑到乡下来呢?” “文庙在修葺,”张昭华打了个马虎眼道:“乡下虽鄙陋,但是我爷爷是前朝进士出身,也不污了贵人之眼。” 这男子微微惊讶了一句,忽然两手在张昭华腋下一叉,将她凌空抱起,笑道:“你们张厂这个小地方可不得了啊,我倒要看看这个地方有什么奇异之处,竟能生出你这么个冰雪聪明的女娃娃来。” 张昭华端坐在男子的手臂上,屁股下的触感让她觉得,这个男子怕是练过武的,肌肉特别发达,她定了定神,道:“酒礼若有贵人亲至,意义大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高炽高煦跳上马车,扭过头来问她。 “我们永城并无一进士举人,连秀才也没有一个,”张昭华道:“酒礼举办的时候,就说是只论长幼之序,如今贵人要是参加了酒礼,那这礼节可就有本身的意义了。” “什么意义?”这男子好笑道。 “乡大夫以宾礼宴饮国中贤者。”张昭华摇头晃脑道:“招待外地的宾客——咱们可以大模大样地蹭吃喝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初筵 宾之初筵,左右秩秩,笾豆有楚,肴核维旅。酒既和旨,饮酒孔偕,钟鼓既设,举酬逸逸。 所谓杯中有酒盘中有肉c举杯敬酒情深义厚,说的无非就是眼前这么个场景了。 张昭华把这一行人领到酒礼筵席上的时候,州官县官并粮长可谓是惊喜过望了,因为来宾是真正意义上的贵客,他自称是周王长史王翰。 周王是当今陛下的第五子,高皇后马氏所出的嫡子,洪武三年受封吴王,后来改封周王,封地就在河南开封这里。 据说周王四年前就被遣就藩了,但是时至今日开封府下辖大小官吏都没见过这位藩王的身影,包括在座的州官,待问起时,王翰代为致歉道:“王府尚未建成,当初选址之时,又颇多麻烦,迟迟不敢定夺,拖了许多时日只等到圣旨降下,才敢施工。也就是最近这些时日,方才完工七八成。” 说到这个周王府建工问题,州官倒是听闻过,道:“闻说王府所建之地,乃是宋朝宫殿遗址,可真?” 王翰点头道:“不错。正是因为乃是故宫遗址,又听闻地下仍有王气,所以不敢施工。万幸禀明圣上,并没有忌讳,仍选了此地辟府。” 在座的宾客便又说了一番宋朝开封府的奇闻佚事,取酒赞贺一番,宾主共饮。 州官又问道:“为何只见长史,不见周王殿下?” “殿下与燕c楚c齐三王驻中都,准备今年的祭典,”王翰答道:“但是开封这边府内工期快到了,也不能无人照管,便先遣我回来。” 王府的长史职责也很大,掌管一府内的政令和内事。 主席上王翰和州官粮长他们觥筹应答,西席那边张昭华和高炽c高煦两个努力开吃着。 张昭华刚往嘴里塞了一勺鸡丁,就见高煦那里居然扒拉开了所有胡萝卜,只挑大块的鸡丁吃着;她再去挖的时候,一盘子的鸡肉已经没了。 不至于吧——她再一看,这兄弟俩见肉便吃,连农家的腊肉也没有放过,要知道这腊肉是村里人家自己做的,不知道是腌制的问题还是最后风干的问题,总之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怪味,张昭华虽然也爱吃肉,但是却不吃这腊肉。 “看你们也不是普通出身,也没有缺吃短穿的,”张昭华忍不住道:“怎么一副八百年没吃过肉的饿死鬼相?” “你不知道,我们刚服了小功出来没多久,”高煦一边说一边往吐出嘴里的骨头,道:“就又碰上了孟冬祭祖,全要食素,折腾下来整整八个多月了,愣是没动过荤腥,嘴巴都淡出个鸟来了!” “二弟,”高炽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跟张昭华解释道:“我们并非出身富贵,祖上其实也是贫农,家祖常说俭以养德,吃肉少一些本是应当,何况又不缺菜和饭。” 这个倒是有听过类似的例子,有一些人家家境殷实,但是为了激励子弟奋发读书,便控制他们的食肉量,有的甚至是规定书读到和身高一样的时候,才许吃肉。 “令祖所言甚是,”张昭华点头,又问道:“冒昧问一句,你们服的小功,是给——” “小功”是丧葬“五服”中的一种,是用熟麻布做成的丧服,比“大功”稍细,故称“小功”。这种丧服要穿五个月,比如为本宗的曾祖父母c堂姑母c已出嫁的堂姊妹等服丧,为母系一支中的外祖父母c母舅c母姨等服丧,都要穿这种丧服。 “是外祖父去世了,”提起这事,俩兄弟都有些郁郁:“年刚过完得了音讯,爹娘便带着我们南下奔丧来了。” “你们家不在河南啊,”张昭华道:“那你们还是要回去?” “等年终尾祭过完,我们就走了,”高煦道:“我不惯南边的气候,开封这里来还好许多,中都那里,真是冷得人牙关打颤。” 这话让张昭华恍惚想起前世读大学的日子,也是北方人去了南方,南方冬天着实难熬。 “这么说你们是北方人了?”张昭华道。 “我们家在北——”高煦嘴里含了一块鸭脖,呼噜呼噜说不清楚,高炽道:“我们家在北地通州那里。” “你们那里冬天怎么过,”张昭华并不知道通州在哪儿,道:“烧炭吗?” “烧啊,”高煦道:“每年过冬,都要烧一屋子的炭,那味道呛人地不得了,稍微一拨拉,火星还能蹿起来这么高——” 他兴致勃勃地比划:“我们用的炭,叫石炭,这么大,黑球一样,火力足;到了南方一看,才知道都用的竹炭,还有用硬木烧的红箩炭,没有烟味,反而有清香。” “等我们一问才知道,这红箩炭居然是通州这里产的,”高煦道:“通州这里不论是官宦人家还是平头百姓,都没有用上这红箩炭,都运到京都贵人家里去了。” 张昭华刚想到卖炭翁,就听到高煦道:“我们北地冬天还烧炕,怎么南方就不烧——” “怎么不烧,”张昭华道:“我们这里就烧啊。” 高煦惊讶道:“你们也烧炕?” “我们河南也是北方啊,”张昭华道:“北方人过冬,怎么会不烧炕呢!” “河南怎么会是北方,”高炽笑着摇头道:“河南是中原。” “是中原是中原,”张昭华道:“只不过和陕西c山西c山东等比较接近,与湖南c福建c广东相差较远罢了,别说是习俗上差不离,就是吃食上,也独爱面食!” 张昭华忽然想起一件事,道:“你瞧,咱们北方人说话都能听懂,去听南方方言,着实费解!” “我们也会说官话,”高炽说了几句,笑问道:“听得懂吗?” 张昭华惊讶万分:“这不就是南京话——这就是官话呀?” “这就是官话,”高炽道:“刚才我们说的是由六朝金陵雅音演化而来的南京话,你以前听过吗?” “没有,”张昭华上辈子听过极为相似的发音,但是这辈子却是第一次听,道:“那咱们现在说的是什么话?” “是中原官话,”高炽笑道:“我们家那边,还有北平话。” “为什么国朝官话要说吴侬软语,”张昭华不解道:“中原话不好吗?” “雅音是以古中原为正,只是鉴于中原地区经历金c元二朝,已经多融合了北方民族的音腔,已不算正统雅音,”高炽耐心解释道:“所以才确立由六朝金陵雅音演化而来的江淮官话作为标准国语。” 张昭华明白了,点头称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花馍 张昭华这里和高炽说这话,那里高煦手里捏着两个大吉事馒头翻来覆去地看。 “这馒头好看,花花绿绿地,”他拿起一个仔细看,惊讶道:“上面还有字哩!” “福寿禄喜,”张昭华道:“这是大吉事花馍,这馒头不能一个人吃了,大家要分着吃。” 他便掰开一个,吃了一口道:“虽然又宣又软,但是味道却一般。”他说是这么说,但是不一会功夫却吃进了两个。 “你不是说这馍味道一般吗,”张昭华笑道:“那你还吃,不会又是好长时间没吃过了吧。” “就是好长时间没吃了,”高煦道:“以前也不觉得馒头好吃,自过了长江,天天都吃些甜腻死人的糕点,才知道馒头的好处。”他说着就开始抱怨,道南方这些糕点全都“酥皮烂馅”,一个手能抓十个,往嘴里塞多少都吃不饱,光是粘牙。 “好不容易见到了包子,”他比划道:“这么小个笼屉里放五个包子,咬开居然是汤馅的,烫得满嘴起包!” “我还在南方呆过一年,”高炽笑道:“他却是自小在北地长大的,就是个面肚子,吃米也是数着米粒,米做的点心更是嚼蜡一般。” “还是我们通州的糕点果子好吃,”高煦道:“烙饼c元宝c麻花c白条c糖堆——吃着味道足,还装肚子!” 他正说着,那边主席上哗啦啦地起哄起来,原来是一个巨大的花馍被送到了席上。 张昭华抬头去看,只见这花馍有三人合抱那么大,上下三层,分层着色,以品黄,品绿,大红为基调,只是隔着远,看不太清上面精雕细刻了些什么图案。 然后一个人站出来,好像是酒礼的司正,就滔滔不绝地解释这花馍的图案和寓意。原来这最底下一层是有九只造型优美的狮子簇拥着一朵怒放的菊花,寓意“九世共居”,是对酒礼中乡老的赞颂;上面一层雕着三条摇头摆尾地游龙,说是“鲤鱼跃龙门”,意思也就是期盼归德州里也将会出现登科的士子;最上一层的箍拦里却空空如也,只是撒了一把五谷豆子,请在座的宾客猜一猜,是何用意。 最后还是周王长史王翰道:“所谓‘配稷契兮恢唐功,嗟英俊兮未为双’,这豆子就是祭祀稷神和契神这二位农神,愿勿忘百姓稼穑之艰难。” 司正大声赞贺,席间一片称颂之声,连高煦听了都欢喜道:“当浮一大白!” 他快意地举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然后张昭华就如愿以偿地看到他扭成一坨的脸。 “这是什么酒,怎地如此难喝!”高煦呛咳起来,圆脸憋得通红。 到底是农家自己制作的酒,酒杯底下不仅有余糟,颜色也是浑浊的,而且味道怪异,有一股刺鼻的味道。这个时代,纯度高的白酒都是卖钱的,不卖钱的就是自家酿的酒,因为几年前还有禁酒令,不许百姓私自造酒,这两年终于放宽了政策,有余粮的百姓就造了酒出来,可惜只能自娱了。 席上切开了花馍,他们这里也送来了好大一块,高炽和高煦都兴致勃勃地想要尝一尝,但是张昭华就一口没吃。 “花馍的图案越复杂,食用性越差,”张昭华看他们吃了几口之后露出难以言说的神色,笑道:“这东西观赏性越强,味道越寡淡,你们没看到上面的一层面都干了么?” “果然是看着精巧万分,”高炽道:“却味如嚼蜡。” 花馍是山西手艺,在酒礼十天前的时候,王氏就和村里的七八个山西女人忙活着蒸花馍了,以前王氏没显露过这样的手艺,不过是因为家里好不容易吃饱了,谁能舍得用白面蒸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但是如今酒礼上的一切东西都是公家的,她就不心疼了,最后做出了这个大花馍之后,还剩了十五斤左右的面料,被平分了之后,王氏用这些面料还给张昭华做了好几个老虎造型的花馍出来。 张昭华就是吃过才知道这东西也就是看着好看,更何况酒礼上的这个大花馍算起来应该有天的时间了,虽然不会放坏,但是口感肯定也不怎么地。 张昭华还发现,这俩兄弟虽然都吃不下花馍了,但是捏在手上的,还是一口一口地塞进了肚子里。 看来他们倒也没有骗人,如果不是家教严格,就不会有这样的习惯。因为穷人家死活往肚子里咽东西是因为饥饿,但是富贵人家这么做,就一定是有正确的教育,不让他们浪费东西。 “别干吃馍馍,”张昭华见有鱼送上来了,道:“吃鱼肉,就着吃。” 上来的这一条红烧鲤鱼做的颜色鲜艳香气扑鼻,引得大家都食指大动。当张昭华看到最爱吃的鱼头那里已经多出来一双筷子,立刻急道一声:“哎——” “怎么着,”筷子如愿以偿地停下了,高煦皱眉道:“难道这穷乡僻壤的小地方,吃鱼还有那么多讲究?” 张昭华眼珠子一转,道:“吃鱼的讲究?你跟我说说。” “鱼眼给上官,叫高看一眼;鱼樑给贵客,叫中流砥柱;鱼嘴给好友,叫唇齿相依;鱼尾给下属,叫委以重任;鱼鳍给后辈,叫展翅高飞;鱼肚给新识,叫推心置腹;鱼臀给失意者,叫定有后福。”高煦一气说完的,得意道:“这就是吃鱼的讲究,官场上都是这个路子,怎么,你想要我给你夹哪一块?” 张昭华本来想说的不是这个,听完之后摇头道:“吃个鱼而已,居然有这么多讲究,那我给你夹这个,你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高煦低头一看她居然指着鱼鳃的地方,瞠目结舌道:“鱼鳃有什么可吃的,谁会夹那个!” “当然能夹,”张昭华道:“你能说出这么多讲究,我也能——夹鱼鳃,意思就是‘赏个脸面’。” 高炽高煦愣了一下,乐不可支地趴在桌子上笑个没完。 不至于吧,笑点这么低,张昭华黑线了一会儿,又从鱼肚子里夹出一块肉来,道:“夹这块肉,你道是什么意思?” 高炽笑道:“鱼肉随意吃,叫年年有余。” “不对,我这肉是从肚子里夹出来的,”张昭华哈哈两声道:“肚子里,就是肝胆相照!” 高炽高煦先是乐了一会,忽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高炽的脸色先变了;高煦看到他哥的神色,也渐渐不笑了。 “怎么了,”张昭华心里咯噔一声:“我哪里说错了吗?” 高炽摇了摇头,沉默了半晌,忽然问道:“这世上,当真有亲如手足c肝胆相照的情义吗?” 可怜的娃儿,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这么小年纪就怀疑社会。张昭华想了想,小小的声音道:“嘿,我说,你们读过《水浒传》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同契 提到《水浒传》,高煦兴奋地眼睛都冒光了,道:“你也看这个——自从我们到了京都这片地方,都买不到水浒的小人画了,据说这书有点忌讳,不让家藏!” 《水浒传》此时还没有被禁,但是还是作为重点监督的书籍,市面上流通地不广泛。 “看过就好,”张昭华不准备跟他扯这个,只道:“世上不会存在纯粹的情义,即使晁盖侠义的名声江湖流传,即使宋江及时雨的称号广获称赞,但是那又怎样,你生活地好好地,会因为听到这样的名声就会去投奔他们吗——谁如果不是被逼迫,都不会想上梁山的。既然投了梁山,有寻仇的c有奔富贵的c有暂求安身之处的c有躲祸的,还有被胁迫的,都是有这样那样的私心,既然你目的不纯,为何还要怪别人待你如何?” “五个指头三长两短,人心更是参差不齐,”张昭华道:“什么叫肝胆相照,无非是一段时间内的情投意合罢了。待到你不情我不愿的时候,哪里还有什么肝胆相照!” “可是当初的誓言仍在”高炽喃喃道。 “什么誓言,约为兄弟,同生共死?”张昭华好笑道:“发这个誓的人当初一定穷得没裤子穿吧。” “你怎么知这么说?”高炽惊讶道。 “就是因为什么东西都给予不了,只好说结为异性兄弟这样的话,”张昭华道:“但是真成了事,这些约为兄弟的人,可都要小心了吧。” 这个道理多简单,这么比例一下吧,二十一世纪一个大学生雄心勃勃准备要自主创业了,他有能力有信心,但是没资本没人手。他要怎么聚拢人手呢,如果是一起喝酒的哥们儿也就罢了,如果想要招揽一个研究生或者博士想来他这里打工,你没有高薪没有福利,怎么打动得了他呢——只好说咱们不分你我,我的就是你的,一起奔富贵吧! 等到这个公司真成立了,你还能随意拍拍总裁的屁股,跟他称兄道弟吗——岂不见梁山聚齐了好汉,头等的事情就是要排定座次? 这话说得高炽若有所思,而看张昭华的眼睛也越发明亮。倒是一旁的高煦不明所以,只道《水浒传》多好看,书里的江湖又多么令他向往。 “那都是书里写的,你道是这现实生活里真能出来几个江湖好汉c草莽英雄?”张昭华睨了一眼他。 “哎,你这就不知道了吧,”高煦兴奋道:“我们在经过怀远的时候,领头的侍卫就被盗了钱袋子,那还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那么多人的眼睛看着的时候,不过我们还是捉到了这个贼,送到县衙里,你道他怎么说?” “怎么说?”张昭华感兴趣道。 “他说他不是一时技痒,”高煦道:“他是劫富济贫,要跟书里的时迁一样,做个侠盗!” “这倒是有意思,”张昭华看到鱼还没有动筷子,便道:“快吃鱼吧,刚才你跟我说的那一大堆讲究在我们这里都不作数的,按我们这里的规矩,鱼端上桌以后,鱼头对着那位客人就要先喝三杯酒;鱼尾照着的客人喝四杯酒,我们这里叫‘头三尾四’。” “原来如此,”高煦一看盘中,不由笑道:“哈哈哈,鱼头对着你,鱼尾对着我,难道咱俩要喝个三四杯?” 张昭华一看果然如此,便抿了抿嘴,举起筷子捅了捅鱼嘴,道:“通通(捅捅)都喝!” 这下高煦傻眼了,高炽笑起来,也端了酒杯,大家喝了一杯都笑了。 此间酒席散了,州县长官趁夜色回了永城,此时夜里行走也并无多大禁忌,洪武年间律法严明,家家户户岁说不上夜不闭户,但也确实少有盗贼,何况永城县里,有大户人家为了巴结父母官,竟然排队点灯,从城门口一直排到了一里地外。 州县长官回去了,但是周王长史却执意留在了粮长这里歇息。不过等第二日张昭华再去的时候,就已不见了这一行人。 “走了,一大早就走了,只捡了几个我蒸的馒头带走了,糊糊都没来得及喝,”粮长夫人道:“你赓叔去送了。” 张昭华望望天:“赓叔到现在还没回来?” “送人回来之后又走了,回县城里去了,”粮长夫人道:“他事情也多,况且端哥儿也不能耽误念书。” 她说着叹了口气,摸了摸张昭华的头顶,道:“你婶娘,说话着实不经脑子,昨日委屈了你,我已教训过她,她也知道过分了,今日没甚脸皮呆下去,我遣她走了。” “也没什么,”张昭华小大人一样拍拍胸脯,“那日的话,我已全忘了,她也不必耿耿于怀。” “端哥儿——”粮长夫人还想说什么,然而张昭华此时却也怕听到端哥儿的名字,急忙溜了进屋去,说有事和粮长说。 张昭华进去看到粮长倚着窗户,眼睛并无焦距,吓了一跳,急忙喊了声阿爷,粮长身形一顿,才慢慢似是回神道:“人老了,精神也恍惚起来。” 张昭华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道:“您是想到什么事了吗?” “有什么事,我发个呆而已,”粮长难得地戏谑了一番,笑道:“难道我非得故国神游一次,然后执关西铜琵琶感叹一番早生华发吗?” 张昭华也接梗道:“您要是真敢唱一首大江东去,我就敢执红牙板唱柳郎中词,不过最后的结果肯定是两败俱伤。” “怎么说?”粮长问道。 “所谓呕哑嘲哳难为听,”张昭华笑道:“旁人听来,定然说您是渔翁开嗓,说我是乞儿卖唱。” 粮长摇摇头:“那还是不要出去献丑了,自家消化了罢。” 爷孙俩乐了一会,粮长道:“昨日后厨上的事情,我都听闻了。”说着他神色严肃起来:“岳氏见识浅薄,一心只盯在端哥儿身上,他人,怕都是顾忌不到的。” 张昭华难得为岳氏开脱一回,道:“到底是拳拳爱子之心。” 粮长摇头道:“倒和你阿奶说得一般无二。所幸端哥儿性子虽然绵软了些,到底是有自己主意的。我已教导过他,能不能明白就是他的事儿了。” 张昭华见粮长并不在这事上多扯,心底微微松了口气。却忽然听得粮长道:“昨日借宿的两位小公子,你都与他们说了些什么?” 张昭华惊讶道:“说了什么?” “年纪小的那个问我讨要《水浒》,”粮长漫不经心道:“说家里一定有一版插画水浒——你倒与我说说,我压在箱底的,你是什么时候翻出来看完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潮信 张昭华松了口气道:“就是之前晒书的时候,看您自己翻晒不让我们帮您,就知道您晒的一定是与众不同的书。” “知道还要看,”粮长佯怒道:“那些书也是你能看的吗?你都看了几本?” 张昭华哪里知道那箱子里都有什么书,只道:“就看了一本《忠义水浒》。” “真的吗?”粮长不信道:“《莺莺传》没看?《流红记》没看?《长恨传》c《柳毅传》c《霍小玉传》都没看?” 张昭华不妨他说出这么多书来,还都是传奇志异儿女情长的书,登时瞠目结舌道:“您还收藏了这些书!?” 看张昭华的神色不似做伪,粮长露出了洞察一切的微笑道:“差点被你这奸猾似鬼的丫头哄过去!说是没看,你怎知这书都是写些什么的,怎露出这样一副了解的神色!” “倒不是,”张昭华也不怕他诘问,反正都是上辈子看过的东西:“这些书我且略略翻过,都无甚意趣,且主旨也不好,颇有些诲淫诲盗的意思。” 粮长哦了一声,语气微妙道:“那《水浒》不是诲盗的书吗?” “那不一样,”张昭华随口道:“我是个女儿家,看了水浒又不能怎么样,难道还能像扈三娘一样跨刀上马不成;倒是看了会真之后,麻烦才大哩!” 张昭华记得《红楼梦》里头,有宝钗诘问黛玉读《西厢》一事,所谓“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 大人打的打骂的骂,甚至烧了书,无非是“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因为古代女子最是困于礼教大妨,又锁在深闺,见了西厢牡丹这般的艳丽词句,哪个不会心动!别说是林黛玉被一句“如花美眷c似水流年”弄得神魂颠倒,就是宝钗也是“从小七八岁上”就开始看了这样的杂书。 偏偏张昭华两辈子都不怎么喜欢这样的胭脂书,而对于志怪奇情小说也无非看其曲折情节,对于里面荡气回肠的爱情却总是嗤之以鼻,她按最常规的方式回答粮长的诘问,自认为不会有任何差错,但方才粮长的神色,却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张昭华心里转了个圈,道:“难道您觉得,西厢c会真这样的书——” “不,我是觉得奇怪,”粮长道:“连你阿奶,少时也爱读这些元人百种,怎么到了你这里,却不类女儿家,反倒似个淘气小子呢?” “人生各有志,心亦有所施,”张昭华哈哈笑道:“而我就是——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比着花木兰c梁红玉来,你这志向可真不一般,”粮长摇摇头道:“既然如此,你这《忠义水浒》可算全看完了?” “全看完了。”张昭华答道。 “一百零八个好汉,”粮长道:“爱哪一个?” “独爱小乙哥。”张昭华道:“身上大红牡丹花,人生知交遍天涯。帝王美女倾心夸,归去来兮,独身是家。” “浪子燕青,”粮长点点头道:“虽是三十六星之末,却机巧心灵,了身达命,都强似那三十五个。” “正是,”张昭华道:“阿爷最爱的,又是哪一个呢?” 粮长便道:“其实没有。” “怎么会没有?”张昭华惊讶道:“这一百零八个不同性格的人物,怎么会没有您喜欢的呢?” “恐怕是因为,”粮长露出一个很有意思的笑容:“我年轻时候,也行走过江湖,见到的江湖却不是书里那样的吧。” “我见到的江湖,是打家劫舍c杀人如麻的江湖,”粮长道:“我帮扶过的妇孺,是恩将仇报反咬一口的妇孺。所以我看这书里,假的多c真的少;虚的多c实的少;只一句‘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倒是真的。” 张昭华低头思索半天,也没明白粮长说的是什么意思,也就错过了他眼里一闪而逝的精光。 “您也太悲观了,”张昭华只好道:“这书结局是这样,也是必然。” 说着她道:“这书里面,总有个让您眼前一亮的吧,您总不会是看过一遍却好似惊鸿过影,什么都不记得吧?” “倒也有一个,”粮长道:“鲁智深。” “鲁智深啊,”张昭华笑道:“这个人也好!倒拔垂杨柳,拳打镇关西!” “果然只记得这几样写得精彩的,”粮长也捋着胡子笑道:“还有其他的呢,可还记得?” 张昭华努力思索道:“大闹五台山c野猪林?再不济就是生擒方腊!”见粮长摇头,她便道:“鲁智深的事情也就这么几件可数的了,也件件精彩,难道还有其他伏笔暗线不成?” “依我看,随潮圆寂一章,”粮长道:“倒是最为难得。” 张昭华噢了一声,道:“为什么会难得,这一段无非是印证智真长老的偈言,所谓‘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兴,遇江而止’,又所谓‘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桩桩件件都被预知了,首尾呼应,显出禅意罢了。”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张昭华道:“应该是鲁智深回想梁山兄弟这些年的作为,都是为了反抗强权,反对不公,可是最后落得个什么,落草为寇也好,报效朝廷也罢,最后也不过死死伤伤一场梦幻,结局都是一样的悲惨。” 粮长微笑地看着她,道:“能知晓这些,看来水浒确确实实是读通了。” “但是我想听您说一说鲁智深的圆寂。”张昭华道。 “听到潮信的一刻,他想到的是千军万马;看到浪头的那一刻,他见到的是一生际遇。”粮长只慢慢道:“他想的太多。” “比如说。”张昭华道。 “比如说,我好比浪涛,颠颠又倒倒,潮来千军万马,潮去化为乌有,”粮长道:“曾经义字当头,一腔热血要还这污浊世间一个清白太平;如今孑然一身,两鬓风霜已知这尘世苦海终究劫波渡尽。这一生颠沛流离,血海厮杀,恩恩怨怨,就如同浮光掠影,却已然干干净净,圆圆满满,欢欢喜喜了。我看着这潮水,却如潮水一般,身在其中逐浪高地之时不知真相,站在岸上方才明了——就是这惊涛巨浪也好,风平浪静也罢,其实也不过是水罢了,洒家在这潮中颠沛许多年c经历过这一遭,终究当上岸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兰因 张昭华的心有一种被撼动的感觉。 良久才道:“您说的是‘今日方知我是我’,还有那句‘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又当作何解释?” 粮长便笑道:“不,我说的是我想的,不一定是他想的,所以‘今日方知我是我’,只有他知道,他知道的是哪一个自己。” 说着他话一转,笑道:“但是金绳玉锁,我却可以说明白是什么。” “是什么?”张昭华急切地想知道。 “这就要从那些你不屑一顾的书上找了。”粮长笑眯眯道。 “什么,”张昭华惊讶万分:“哪一本?《会真记》c《霍小玉传》c《柳毅传》?这些书里,怎么会有鲁智深开悟的解释?” 就好像一个博士考题的答案,居然藏在小学四年级的算术手册里一样。 “《柳毅传》。”粮长道。 《柳毅传》?张昭华当然知道,前世课本里学过,是个什么故事来着——洞庭龙女远嫁泾川,受其夫泾阳君与公婆虐待,幸遇书生柳毅为传家书至洞庭龙宫,得其叔父钱塘君营救,回归洞庭,钱塘君等感念柳毅恩德,想要把龙女嫁给他。柳毅因传信乃急人之难,本无私心,故严辞拒绝,告辞而去。但龙女对柳毅已生爱慕之心,自誓不嫁他人,化作范阳卢氏之女下嫁,几番波折后二人终成眷属。 张昭华来回想了几遍,确信这里头就是一段人神殊途的传奇爱情故事,不知道有什么高深的地方。 粮长就笑道:“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 “钱塘君?”张昭华忽然明白了,不可置信地叫道:“钱塘浪潮——” 粮长见她颖悟,笑道:“还记得这个钱塘君的脾性吗?” “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塞其五山。”早先唐尧时代闹过九年的洪水,就是这位钱塘君发怒的缘故。最近他跟天将不和睦,又发大水淹掉了五座大山。因为这个缘故,被重重锁在龙宫中,然而听到侄女受了欺辱,便“跨九州,怀五岳,泄其愤怒;复见断金锁,掣玉柱,赴其急难”。 这不就是个活脱脱的鲁智深吗,冲冠一怒挟风雷之势,激五岳之气,刚肠激烈c嫉恶如仇c勇猛无畏,听到不平之事,扯断枷锁也要扶人之危,周人之急。 君曰:“所杀几何?” 曰:“六十万。” “伤稼乎?” 曰:“八百里。” “无情郎安在?” 曰:“食之矣。” 今日方知我是我! 张昭华从来没有想过,一本被她翻来覆去读了不知多少遍自以为烂熟于心的书,会有她从不在意甚至忽视的寄寓;而另一本读过就忘从不放在心上也不屑一顾的书里,却已蕴含着至深的钩沉。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似是一夕千念,又好似是过了无数个晦朔春秋,张昭华才从千回百转的思绪里回神,然而粮长却对她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金绳玉锁,有的人没有发现,便浑浑噩噩过了这一生;也有发现的,却挣脱不开,一辈子蹇塞坎坷;唯有挣脱了这绳索的,眼前才有大光明。” “终有一天,你也会发现你的金绳玉锁,”粮长一双眼睛似乎看进了她的心里:“扯得开也好,扯不开也罢,愿你且收余恨c早悟兰因。” 张昭华回到了家里,就看到家里一阵人仰马翻的样子,原来是家里那只掉毛母鸡生事,本来三天前被王氏捉了翅膀要卖掉,后来忙着酒礼一直忘了解绑,如今忽然想起来赶紧解绑,没想到这母鸡却扑棱棱飞进前院里,不肯去后院的鸡窝里,张麒张昶张升三个又追又堵,却愣是让这鸡在院子里撒丫子乱跑,气得做晚饭的王氏也不顾锅里的菜,抄着锅铲在院子里呼喝。 最后终是把这鸡重新绑缚起来了,一家人累得气喘吁吁,吃饭的时候都感觉嘴里漏着气。 “俺看还是别卖了,”张麒道:“这鸡不像是病了,也不像老的要死的模样,看它活蹦乱跳的,怕是很快就有蛋了。” “卖了之后就没有合适的鸡毛做掸子了,”张昶冷不丁蹦出一句:“可怜这鸡,咱家以前七八个掸子都用的它身上的毛。” “再过几天,阿娘是想打也没得人给她打了,”张昭华道:“二哥,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 “也就是去县城,商队那里新开了个档口,管事点我去学着支应支应,”张升很是高兴的样子:“离得这么近,过得七八天就能回来啦。” 张昭华便把宝钞掏出来,这东西她给了粮长,但是粮长却推还给了她。 令她惊讶的是,没有人对于这笔钱的来历有所问询,因为他们都以为是岳氏送来赔情的。 原来在她去粮长家里的时候,岳氏已经差人送来了一批东西,最显眼的是木匣子里装着的两支食指粗的银钗子,王氏不是见钱眼开的人,在知道了岳氏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之后,心中自然气愤难平,也知道她原先暗想的亲事怕也是做不成了。 “咱们囡囡这么好,”王氏越想越不舒服:“她岳氏怎么就犯了克地看不顺眼!以她那刻薄的性子,谁家女儿能在她手上讨了好!谁家又会白白送了女儿去糟蹋!” “吃饭吧,说这些有的没的,”张麒的筷子在空中虚晃过去,道:“本来就是没影的事情,这样划开了也好。” 不过王氏想到那两根钗子,心里倒是渐渐消了气,心里盘算着给囡囡全做了嫁妆,而眼前这十贯宝钞,既然不能换成金银,就给买一些压箱底的好缎子。 “对了,你刚说这宝钞值多少钱来着?”王氏问道。 “十两。”张昭华重复了一遍,就看到王氏他们大眼瞪小眼的模样了。 “怎么了,”张昭华道:“那钗子也不止十两吧。” “那钗子是旧物了,一看便是戴过的时间长了,”王氏撇撇嘴:“到时候要拿去银匠那里重新炸一下,那东西看着厚重罢了。” 可是眼前这薄薄的几张纸,却是实打实价值十两啊! “这东西,俺也没见过,”张麒把宝钞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道:“要不然去城里的时候,俺揣着去问问。” “县里恐怕没流通,”张昭华道:“听说州府可以用。要不然全都给二哥吧,他日后走南闯北,少不了会用的到这东西。” 张升也没有推让,只道:“这钱算是囡囡借俺的,日后连本带利全给囡囡赚回来,一定给囡囡全做嫁妆!” 张昭华夜里回去把油灯一点,这灯油是小麻籽和谷糠熬炼的,杂质多,而且还能爆烟——黑暗的四壁被点亮了,她便解下衣裳爬上炕,被子一盖自觉地睡了下去。 好像又能听到隔壁大房里的窃窃私语,但是张昭华却没心再听了,一夜睡得香沉饱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北平 洪武十八年的十月下旬过得极为不平静。 先是粮长被官吏请去了州府,什么原因都不知道就拉上了马车,可怜粮长七十多快八十岁的人了,那身子骨不知道还能不能经得起一路的颠簸。 粮长的离去在村里造成了人心惶惶,不过十天不消月余,粮长却又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张昭华听到了消息就扔下了烂笔头去了粮长家里。 门口已有许多张望的人,张赓带来的仆从在一旁眯着眼睛看着,并不许他们进来;然而张昭华来的时候就被放了进来,但是也被告诫不许去正屋书房。 张昭华并着两个小短腿坐在窗下,这个时候的天气已经很冷了,风把她的袄裙晃得嗖嗖地响,不过在这样的冷风里她却闻到了屋里新泡的茶叶的味道,同时飘过来的还有不平静的声音。 “去的时候府官已经被收押,布政使也下狱,”这是粮长低沉的声音:“是按察使诘问的,核对账目,进出一石都要细细核问,查完之后也并不放回,只在配房里叫其他人进去” “有多少被抓?”张赓问道。 “八府里有三个已经确认,直隶州州官没事,剩下的十一州里有六个州官官田的账有问题,不知道怎么办了,七十九县只说查了六十七个,要全部查完再说。” “怎么会这样,”张赓不可置信道:“年初不是说只查京郊吗?” “案子是拖泥出水,越来越大了,”粮长道:“听说六部中,各司左右侍郎甚至尚书,已经被牵连了二十八个,连部阁大臣都无法幸免,现在查到省司,就更不会留情了。” 张昭华听得悚然,是什么案子扯了出来,居然牵连了这么多高官? “应天c镇江c浙西这些地方,已经了了案了,”粮长道:“据说乡绅富户,没有一个不破产的,如今查到了河南,怕也是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来。” “为什么河南最后才被查,”粮长道:“因为审刑司吴庸是咱们河南人,念了那么一点香火情。” “但是看结果,”张赓摇头道:“好像也没有宽宥。” “多一两个月的时间,就足够抹平很多东西了,”粮长道:“但是我看这个吴庸做的有些露相,而且——” “而且什么?”张赓追问道。 “皇帝钦定这个案子的主审是吴庸,你不觉得奇怪吗,”粮长道:“吴庸原是前朝河南行省右丞,到了国朝,官是越做越小了,从按察司副使这个正四品做到了审刑司右审刑这个六品的官儿,如今却一跃而上,查办起一品官员的案子了!” “朝中高官差不多都牵连进郭桓这个案子里,”张赓道:“皇帝只能挑个官场底层的上来,吴庸是想官官相护也护不成。” “还有一点,”粮长微微哼了一声,道:“锦衣卫指挥使毛骧的例子,可为期不远。” “啊,”张赓讶异:“您是说——” “当年毛骧审问胡惟庸案,”粮长道:“前后株连三万人,为了平息众怒,皇帝毫不犹豫地就将毛骧推了出去,如今业已牵连上万了,难道他吴庸作为主审,还会有个好下场吗!” 屋子里静默了一会,张昭华在屋外已经感觉不到吹拂在脸上的冷风了,她心里的寒意更重。 “皇帝此次震怒,不光是因为牵扯出这么多人,”粮长道:“而且因为郭桓等人倒卖官粮好几年了,几年之内连贪污带盗卖再加上掺水毁掉的官粮,已经不止所谓的七百万石,而是这个数” 不知道粮长比划了一个什么,就听到张赓小声的惊呼:“这c这是国库一年的收入了吧” “本来查到京畿,只是追究倒卖官粮的事情,”粮长道:“但是越往下查,却发现不只是倒卖官粮了,还私吞州府赋税,甚至小到县官,都各种科敛摊派!大明立国才多少年,皇帝一向从严治官,而且深恨贪官,没想到官员从上到下已经烂透了,没几个能脱得了干系的,皇帝能不震怒吗!” 屋子里又忽然静默了好一会,才听到张赓嘶哑的嗓音:“科敛c摊派——这个也开始查了吗?” “你怎么回事?”粮长听他声音不对,问道。 “我c我,”张赓声音颤抖:“三年前,您让我押夏税去归德州的时候,恰逢州长五十五大寿,他明里暗里暗示了几回,让我和宁陵县的那一位粮长送寿礼——” “我们听他的意思,是让我们科敛,摊派到各家各户,给立了个名儿叫‘口食钱’,”张赓道:“说账面上根本查不出来。” “你背着我科敛了么?”粮长问道。 “没有,绝对没有,也绝对不敢,”张赓急切道:“我是盘出去了一家铺子,凑了八百贯交了上去,但是听说宁陵县的那一位,是摊派到辖地的。” 粮长似乎在沉吟,过了一会道:“这个黄志荣在归德州也就呆了一年多,就调派到湖州了,而湖州如今战事正紧,此次查粮也没有查到湖广,应该可以遮掩过去。” “只要百姓不说就没事,”粮长道:“皇帝对于贪了官粮的省级官员还有法子管,对于县官州官,恐怕也管不来了,况且摊派的事情比偷盗官粮的事情小很多,皇帝只是要求各地耆民赴京面奏,揭发地方官的犯罪事实——如果辖地没有百姓上告,那就不会出什么事情。况且我知道宁陵富庶,几百贯摊派下来,恐怕也就是每家出十几文的事情,过去这些年了,也不会有人还记着。” 张赓点了点头,忽然又嗫嚅道:“爹,其实我还有一事瞒了您,当时是害怕您承受不住,不过现在已经大吉了。” “什么事?”粮长道:“我现在是真成了眼盲耳聋的人了,什么事情都是你想让我知道才让我知道是不是?” “爹您说的什么话,”张赓道:“其实今年三月,京师国子监来了信。” “是你哥的?”粮长道:“说了什么,有什么不让我知道的?” “大哥说,国子监在闹学/潮,”张赓道:“物议沸腾,声势浩大,他见这阵势,心里恐慌,说到后面怕是不好收场,也怕出什么事,就跟我约定,每隔五日传一次家书,如果接连十日没有接到家书,恐怕就是他那里出事了。” “我在家里提心吊胆地等着,”张赓道:“四月十四的时候,果然书信断了十天。” 张赓当时非常恐惧,急忙备车马去南京,没想到赶到镇江的时候,却又被后至的家人追到,说国子监来了信,打开一看是他大哥张继报平安的信,说是已经无虞了。 他留在镇江带了几日,顺便探听消息。 “说来说去,居然还是和郭桓案有关,”张赓道:“今年乙丑科的进士廷对者472人,有六七成是国子监的毕业生,这可算是振奋了这帮学生了,一个个骄矜地不得了,觉得朝廷官员日后必出国子监,他们已经有了参与朝政的话语权。” 就在这帮学生欢庆国子监的超高的考中率的时候,震惊朝野的郭桓案也同时爆发了。 “郭桓案三大主犯,”张赓道:“两个是北平做官的——北平承宣布政使司李彧与提刑按察使司赵全德,这帮国子监的学生考完试正闲着没事干呢,被有心人煽动起来,对于反贪污,反的热情可想而知,口号喊得震天响!不知道上书多少次,要坚决抓出北平的大鱼来!” “北平什么大鱼!”粮长惊道:“这是谁煽动起来的,其心可诛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难捱 “是一个叫金文徵的助教,”张赓道:“伙同吏部尚书余熂,要国子监祭酒宋讷致仕,还要朝廷彻查北平贪腐案,言辞凿凿说北平一个省的最高长官和京师户部勾结,背后没有人指使是不可能的。他们闹了好大一场,据说不仅要把北人赶出国子监,还要断了北人的科举之路!” “这么大的事情,你竟不同我说!”粮长惊怒道:“你母亲原是想让你参加今年乙丑科的殿试的!” “儿子自然不会去的,”张赓道:“您先听我说,大哥因为和宋老先生亲善,几乎被逼得没有容身之处,因为宋讷只要求学生埋头读书莫问政事,虽然此次科举一举成功,但是这帮学生却不念他的情,都恨他地不得了,然后被金文徵一撺掇,几乎是反应强烈——这事儿报到吏部去,余熂和金文徵是串通好了的,立马就批复让宋讷致仕。” “万幸宋老先生致仕的折子送到了御前,”张赓道:“皇帝十分惊讶,当即召了他来询问,宋讷如实说了之后,皇帝大怒,将余熂和金文徵下狱问斩,国子监的学生一看这势头,自然龟缩不敢再闹了。” “你大哥应该无虞了,”粮长道:“这是万万幸了,去御前陈情的人是宋讷。” “宋讷自从洪武十五年任国子监祭酒以来,立学规,身言并教,师道大立,”粮长道:“特别是今年的乙丑科,考中的都是他教出来的学生,皇帝十分器重他——这要是换了别人,皇帝正要查北平的贪腐呢,巴不得学生闹得越大越好,怎么会处理这帮学生。” “郭桓案牵扯地太多,”粮长道:“这案子爆出来之后,连镇守北平的燕王都快马驰京请罪,据说皇帝没说什么,燕王却自请去凤阳守陵,如今快要一年了,皇帝就像不记得这个儿子一般,其他去中都祭祖的藩王都回去了,只剩燕王一家子还不敢回去,特别是燕王妃——” “燕王妃?”张赓疑惑道。 “燕王妃的父亲,是中山王徐达啊,”粮长沉吟道:“徐达刚死不到月余,郭桓案就牵扯出北平上下官吏,燕王妃甚至来不及给父亲奔丧,就被发配到中都,等一年过去,连含殓最后一眼都看不到,日日哀泣,据说已经不成人形了。” “您是怎么知道的,”张赓惊讶道:“这可是皇家的事情。” “酒礼上的尊客,那位周王,”粮长咳嗽了一声道:“周王长史,也侍奉祭礼,怎么会不清楚呢?” “真是可怜,”张赓道:“天家情薄啊。” 而此时中都凤阳的皇陵享殿中,也有一场同样的对话。 一个侍卫从殿后绕进来,悄悄在跪在殿中的燕王朱棣耳边说了几句,燕王的眼里终于褪去了疲倦和惊忧,露出一丝开释的神色来。 不多久空旷的殿中又有脚步声传来,是侍女扶着形销骨立的燕王妃徐氏走来,燕王见她脚都踩不实地面的样子不由得握了握拳,低声道:“去后面歇着,不要过来了——” “酹酒的时辰到了。”徐氏只道了一句,侍女将蒲垫放在她脚下,燕王和徐氏就拈香奠酒,又各撑着拜了四拜。 之后这对夫妻相对而坐,侍卫有眼色地多加了两个火盆端了上来,就和侍女躬身退下了。 徐氏无神的眼睛只盯着香盆里游飞的灰絮,这个空荡荡的享殿中,除了满眼的白色,就剩下面前火盆中闪烁的暗红色光芒了。 然而就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光芒,都刺得徐氏眼睛痛。 她看着这光,燕王就看着她。 “我刚得了消息,咱们今冬就可以回去了,”燕王道:“太子大兄求了情,父皇有结案的意思。” “太子仁慈。”徐氏原本姣美的脸已经瘦地凸出了颧骨,她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只喃喃道。 “国子监的风波已经压下去了,”燕王想到这群太学生的口诛笔伐,英武的脸上泄出一丝难以掩盖的怒气,道:“李彧c赵全德居然是最干净的,只抹平了账面的190万石官粮,反而是应天府c苏州府,侵贪最多,真是伸出脸来让人打!” 燕王和徐氏心里非常清楚,洪武十四年,傅友德征云南,中山王徐达和燕王朱棣为了配合西南军略,也为防止北元军队突袭,频繁调动军队布防,也加强了北平战备。这是皇帝默许的——这消失的官粮,并不是李彧赵全德侵吞的,而是正当用在了北平军队上。 朱棣以为这事皇帝腹内有成算,没想到中山王徐达二月底一去世,三月初就爆出了郭桓案,偏偏三大主犯除了郭桓,剩下两个李彧c赵全德,全都是洪武十四年跟随徐达去北平的,仗打了三年,他们就管了三年的粮草! “北平这官粮去了哪里,皇爷未必不知,却使得这样的手段,一面给我父亲亲笔撰写神道碑,推为开国第一功臣,”徐氏宽大衣袖底下的手死死捏合在一起,终于忍不住露出悲声来:“一面又授意余敏c丁廷举告发北平官粮侵盗,清算了一批我父亲提拔上来的官吏裨将!这些人虽然是父亲推举上的,可是却也是皇爷的臣子,况且父亲并无半点私心!” “慎言!”朱棣喝了一声,果然听到殿外有细小的交谈声,这并不是守皇陵的太监,而是皇爷派下来监视的锦衣卫,这些锦衣卫已经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并不避忌。 但是朱棣养的家臣侍卫也不是白吃饭的,享殿也不是轻易是谁都能进来的,徐氏终于借着祭奠发出悲鸣,而且哭地不能自已。 “年底咱们去京都,”燕王宽慰道:“接上高炽c高煦,可以去祭拜中山王。” 提到两个被周王朱橚带走的孩子,徐氏的眼里终于有了点生气,道:“高炽的腿怎么样了,高煦有没有胡闹?” 高炽的腿本来有一点毛病,又在皇陵守灵的时候,溅了炭火,烫烂了好大一块皮肉,燕王夫妻俩个并不敢声张,恐又传到皇爷耳朵里降下罪来,自己拿了军队里必备的金疮药来,给他敷上了,也幸亏夫妻俩都在都在行伍里呆过,看护得当,并没有溃烂,之后周王来了,就带去了自己在开封的王府中。 高煦的胡闹倒是一直的,之前在北平招猫逗狗欺负其他小孩也就算了,但是这次去周王府邸,徐氏又怕他惹是生非,毕竟这小子不知怎么回事,特别讨厌周王嫡二子,俩堂兄弟见到就要开打。 “都好c都好,”燕王道:“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了。” “咱们这次回去,”燕王道:“以后就无诏不得回京了,你有什么要交代岳母的,统统都说了罢。咱们去了北平,已是照拂不到,就更不能添乱了,日后为免父皇猜疑,就少了书信联系吧。” 徐氏想到自己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连一张纸都没在灵前烧过,日后还不能侍奉母亲膝下,心中大恸。 “哭吧,”看到徐氏趴在地上的羸弱身躯,朱棣闭上了眼睛:“以后还有更难捱的,咱们一家人,从来没有欢喜的日子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有感 洪武十八年的冬天,大雪姗姗然终于降下来了。 举国震惊的郭桓案终于以主审吴庸被诛戮而画上了句号,但是这件案子的影响却并没有消退,不光是六部零散的官员看着空荡荡的衙门心底暗暗兔死狐悲,甚至连乡间小村里张昭华都能感受到隐隐的余震。 这个案子实在太大了,也牵连地太广了,张昭华从知道了全部始末就开始叹息,也许一开始看到牵连人数数万人,似乎也不能和后世建国之后随随便便一场运动特别是那一场大革命相比,但是要知道,这个时候的官员人数有多少。 后世的史料中显示,明朝万历年间,全国两京十三省,近两亿人口,几百万士绅乡宦,却只有两万名官员。其中还有十分之一的京官。剩下一万八千人,要管理两京十三省,一千一百多个县,幸亏有大量不在编的吏员填充其间,才能勉强维持大明这台机器的运转,而这些吏员是没有编制c俸禄和上升空间的。 也就是说,张居正是率领着两万名官员,跟全国的既得利益者在斗。然而后世随便一个市级城市,也有不止两万公务员的存在。 且不说张居正,就说眼前这洪武年间——几年前一场胡惟庸案,皇帝屠猪戮羊一般杀了三万官吏和百姓,杀得官员两股战战,但是皇帝是不愁没人使唤的,空缺的职位自然有人钻营地向上爬。 而皇帝如今兴起的郭桓案就说明一个道理——这帮官员的头好比韭菜一般,这一茬根上烂掉了,皇帝就割了这一茬,反正皇帝的地大,会有数不清的韭菜会冒头。 但是光是杀,就能阻止这一层一层的吗?洪武年间的这一次大案是让人震惊的,它甚至比明朝中后期的官员贪污还要剧烈c还要可怕。可是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在这种严刑酷法之下,还有人冒死作案,而且还不止零星几个,而是上行下效,从一品官到七品官呢? 如果说朱皇帝对贪官的整治不严厉的话,那从古至今恐怕没有严厉的了。 因为此时的规定是,官员贪污六十两银子就处斩,而且死后还要剥皮充草,即便是亲女婿或者亲信犯了罪,也法不施恩一样问罪。而此时的刑罚笞c杖c流c徒c死,除了谋反外,几乎全部施用于贪官身上——但是怎么样,贪官是杀不完的,就如他自己感叹的那样,早上杀了一批,晚上就会新出来一批。 杀之不尽,朱皇帝终于难得地感叹了一声:“朕才疏德薄,控御之道竭矣!” 当然他是不能明白什么叫体制的问题的,而这个时代里出现的一些难能可贵能看清事实真相的人却早已被他杀了。 比如说有个叫叶伯巨的,早在洪武九年就上疏皇帝,提出了自己对国家建设的看法。 在他的这篇《奉诏陈言疏》里,他一针见血地说道:“当今之事,所过者有三:分封太侈也,用刑太繁也,求治太速也。”他同样还说了自己的判断,其二事易见而患迟,其一事难见而患速,意思就是两件事容易看清但爆发迟,一件事难以看清却爆发早。 分封c用刑c求治操切! 用刑太繁是显而易见的,朱皇帝用重典治理天下,发现官吏不合格就用重刑,余下的官吏扛着枷锁去衙门上班。 能在洪武九年就看到分封藩王的弊处的人是个有远见卓识的人,然而他恳切的建议却被朱元璋认为是“离间骨肉”,将他整死在了狱中。 最后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论断,就是“求治太速”,这是个非常令人惊讶的总结。 因为奏疏中说“今之守令以户口c钱粮c狱论为急务;至于农桑c学校,王政之本,乃视为虚文而置之,将何以教养斯民哉然而升于太学者,或未数月,遽选入官,间或委以民社。臣恐其人未谙时务,未熟朝廷礼法,不能宣导德化,上乖国政,而下困黎民也” 治国为什么会有一个速度太快的问题,这个问题不光是在洪武年间出现了,甚至在张昭华所知的建国之后也同样出现了。 那一段时期,为了追求工农业产量和建设的高速度,各种口号都出现了,全民轰轰烈烈干了一场,结果就是经济比例严重失调c不进反退。 如果对比一下,就会发现两个时代是如何地相似——如今这个洪武年间,是追求人口上升c钱粮多缴的时候,至于农桑c学校教育什么的,那都是虚的,文化要为政治服务才是真的。 叶伯巨提到的这个太学生任官的问题,说这帮入了国子监的学生,进去或是一年半载,或者几个月而已,就被委以重任——这样的人,有什么当官的资格? 这和后面进士选官真的没法比啊,进士最起码也要读个十年的书,就算没有通达实务,也算高学历的知识分子。 国家草创,一切伤口都在愈合,一切制度仍在完善,其实根本没必要这么急切,想一个人干完几辈人的事儿。 朱皇帝如果真的知道如何去做一个开国的皇帝,他就该明白自己的使命不是去包揽丞相和官员的活计,而是像西方的华盛顿一样,确立好所有正确的制度。 唯有制度可以维持国家运转,唯有良好的制度可以让这个国家永葆青春。 “臣愚谓天下之趋于治,犹坚冰之泮也。冰之泮,非太阳所能骤致。阳气发生,土脉微动,然后得以融释。圣人之治天下,亦犹是也。刑以威之,礼以导之,渐民以仁,摩民以义,而后其化熙熙。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此非空言也。” 天下慢慢大治是有如一个冰融化成水的过程,不是冬日的太阳暴晒一天就能达成的,需要阳气慢慢地融释——什么是一个国家的阳气,不是皇权政令,而是礼仪教育,教育百姓开启民智,才是让国家走向强盛的根本办法。 张昭华读到叶伯巨的这一片文字的时候,心中几乎如同升腾起惊涛骇浪一般。 这每字每句,全都是后世奉为圭臬c经历过无数实践证明之后的得出来的真理,如果按他说的去治理国家,那盛世一定指日可待。 原来每个时代,都有走在这个时代前面的人。 但是很可惜,这个时代的先行者,却死在了一片漆黑狭小的方寸之间,即使燕王靖难之后,人们才发现这个人的先知,但也只是叹息两声,把他对这个时代的建言重新封锢起来。 而张昭华也在穿来六年之后,第一次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她盯着漆黑的房顶,也是第一次想了一个问题。 难道老天让我回到明朝这个时代,就是为了旁观一场,消费七吨米面之后掰着指头说,我可是经历过洪武c建文c永乐和接下来是什么年号什么帝王来着,她记不清了,但是她发觉到,这样的自己,已经和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没什么区别了。 她的心告诉她,她不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草市 早在九月份开始,王氏就将蔬菜腌制成品,以度隆冬,她不仅腌制了雪里蕻c黄矮菜和王瓜,还窖藏了许多茭白和胡萝卜,但是冬天最该吃的菘菜也就是大白菜,她却没来得及准备。 不过王氏做什么事都是有计划的,比如说今日就逢李家村的草市,那里自然有许多卖菘菜的,王氏不仅带上了张昭华,还把张昶也拉上了,因为光要这娘俩也是扛不动大白菜的。 李家村离得近,她们走到地方的时候,就看到草市已经开张,百货的小摊儿一个挨一个。从东到西长长地横跨了李家村的一条马路,一进去里面是人头攒动,人声喧哗。这草市也不分什么分蔬菜区c鱼肉禽蛋区和小商品区,只是胡乱挤凑在一起,见缝插针一样没有几处空地,各个张罗开自己的摊子,说是摊子,其实小得可怜,仅仅是铺一块布垫在地上,或者就是把一块木板架平了,然后在上面抖落自家要卖的东西。 最便宜的就是挑着竹筐来的,不用费心抢位置也不用忙活摆摊,只随处找个地方一蹲,揭开筐子来就有人凑上去看。还有推着小竹车来的,像这样的一般都是卖山货的,张昭华鼻子一动就闻到了板栗香,果然那头架起了锅来炒了一锅热腾腾的出来。 张昭华来之前就被王氏塞了二十文前让自己买零嘴儿,于是掏钱买了一袋子,吃了几个发现这栗子皮薄肉甜,本来想再讲一讲价的,也就算了。“六文,你数数。”张昭华把大子儿递过去,这翻炒栗子的大婶就又给她抄了一勺儿,还道:“俺这里还有板栗糕,妮儿想不想尝一尝?” 张昭华摇头道:“我娘也会做。” 她便又道:“还有桂花哩!” 张昭华已经看到了她手边切成一块块的糕点,笑道:“您家的不是桂花糕,是粟米糕,而且放多了酵母,都蓬大发了!” “俺这是桂花糕没错,”这女的嘴上不肯服输,掀开棉布掏出个瓷碟来,里面黑汪汪一滩水,道:“要蘸着这个吃。” 张昭华凑过去一闻,哈哈哈笑道:“原来是桂花糖精,粟米糕蘸着桂花糖精就成了桂花糕啦——县城里刘记的桂花糕一斤卖二钱银子,婶子这里的桂花糕卖多少钱?” “咱们是自家做的,哪能和糕点铺子的相比!不值钱不值钱,”她笑道:“一斤卖十八文。” 张昭华便道:“那就来六文的,我不要蘸着吃,糖精要在这糕上浇透了。” 这女的麻利地切了一块出来,因这糕点是四方形的,一块刚好是一斤,她一下刀去破开了一个,秤砣一称恰恰好,就按照张昭华要求的在上面浇上了桂花糖精。 张昭华一手端着栗子袋,一手往嘴里塞糕点,看得其他跟着父母来草市赶集的小孩眼睛都直了,纷纷吵嚷起来,也要吃桂花糕。 张昭华抬着腿小心翼翼好不容易从一个卖柿饼的摊子前面跨过,心里颇有些惴惴,她刚才看到有个人不小心踢倒了箍桶,那卖箍桶的老汉咂着嘴不依不饶不承认自家箍桶不耐摔而是揪住这个人让他全部赔偿——她再看这些招呼吆喝的人,就害怕自己也摊上这样的事。 她寻了一圈没见到王氏,倒是看到不远处张昶好像在左顾右盼地,便道:“大哥——” 张昶看到她就招呼她过去,指着他们面前的摊子道:“囡囡想喝什么,大哥给你买。” 张昭华低头一看,居然是卖饮料的,更令她惊讶的是,人家卖的饮料她居然一个都不认识。“这是什么?”张昭华干脆挨个问了。 “这是茴香熟水,”卖这东西的是个老头,笑眯眯道:“是茴香c川楝子c陈皮熬成的,喝到肚里暖肝散寒,热乎乎地可好了。” “这个是荸荠汤,”他道:“是甜汤,里头放了银耳c大枣和冰糖,化湿祛痰c消食除胀的,老人小孩喝了最适宜。” “这个啊,”见张昭华挨个问一遍,他也不恼道:“是香椽汤,这个是紫苏熟水——” 一连七八个小桶全问完了,张昭华不解道:“汤和熟水,有什么区别吗?为什么分开来叫?” “汤是冷的,熟水是热乎的,”这老头哈哈道:“不过这熟水,也可以放凉了喝。” “这都是您熬出来的?”张昭华惊讶道:“您有这手艺,去城里赚地多啊!”这李家村虽然有十里八乡的村民集市,但是也不见得有几个人愿意花十几文买上一碗来喝。 “城里也有老汉的儿子媳妇在卖呢,”老头道:“老汉在这里也就是挣两三个余钱罢了,闲着也是闲着,被老婆子催出来挑卖。” “陈家阿婆的手艺可是一绝,”张昶道:“这汤汤水水的不仅好喝,还养生啊,您看你老六十多了,身体还这么好,老远看您推着车过来,后面六七个后生都追不上您啊!” 这老头虽然谦虚了几句,但是身体在那摆着,旁边两个三十来岁的村民冻得瑟瑟发抖不住跳脚,这老头站在这里却板板正正,一点也看不出畏寒的样子。 “我要茴香的熟水,”张昭华道:“大哥你也来一碗吧。” “俺不喝,”张昶脸上有点囧色,道:“出门喝了一大碗水,现在正憋尿呢。” 张昭华就把桂花糕和栗子递给他让他吃,自己喝了一碗茴香熟水,之后两人去寻王氏,转了一圈张昶更是煎熬地狠了,干脆溜出集市解决问题去了。张昭华眼看这草市上人更多了,怕回来两厢都找不到人,干脆就跟他约好就在草市外面等着就行。 不多时她找到了王氏,王氏提着一篮子东西不知是挤得还是累得气喘吁吁,看到她就问张昶去哪儿了,张昭华就道是去上厕所了,王氏掰着指头算了一下道:“芋头c冻豆腐买了,割了一片猪耳朵,还缺什么来着?” “地皮菜买了吗?”张昭华记性好,昨天晚上王氏就把所有要买的东西给她说了一遍,让她提醒自己。 “买了买了,”王氏说着露出担忧的神色:“但是是霜降时候出来的地皮菜,虽说晒干了,俺总是觉得好像时间有点长了。” “干的就没事,”张昭华安慰道:“现在这时节,能买上就不错了。” 地皮菜就是地软,状如胶质皮膜一样覆盖在地表的东西,只要有雨有水,就能长出一簇簇来,可以和糯米熬粥,也可以浸泡凉拌,还可以做馅子——本来这时候降了雪了没有地软了,没想到张升却嘴巴馋说就想在离家前吃一顿地软包子,王氏心疼他自然所求无不应,也幸亏在这集市上还能找到卖地软的,要不然王氏一定唠叨好长时间。 “菘菜呢?”张昭华问道。 “看好了一家,”王氏道:“先买了五个等会叫你哥去拿,他家的如果好吃的话,下一次来就直接拉一车走。” “还有豆子,”张昭华道:“做豆豉豆芽的豆子呢?” 王氏“哦”了一声道:“差点忘了这个,走,去看豆子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大诰 在找卖豆子的摊儿的时候就十分容易了,因为刚才集市东头拉了两头猪现宰,集市里有一半的人都过去看了,有的是为了买肉,有的是纯粹看杀猪去了。 在买豆子之前她们又在卖菜的摊上流连了许久,主要是王氏看见有卖的特别新鲜的水芹,本来已经买了二斤多,但是这个卖菜的村民实在太蠢笨,二斤以内的菜他会算,超过二斤的他就蒙圈,还不信张昭华算出来的价钱,据说这还是个经常卖菜的人。 王氏简直就要跟他吵起来了,张昭华也实在无法忍受,就把这堆芹菜分成了三份让他算——哎,这回他灵省了,比谁算得都快,还计较到了厘上,气得王氏把菜撂了去别家的摊子上买了一把回来,专门在他面前晃了一圈。 这草市上有三家卖豆子的,其中一家是王氏坚决不会再去买的,因为八月份的时候王氏从他家买回来的半袋大豆最底下一层是变质的,王氏这么精明的也被骗过了。 现在计较也没什么意思了,王氏打定主意去别家看豆子,果然让她发现了一处满意的,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站着守摊的。 这摊子摆的秀气,都是小半袋小半袋卖的,各种豆子都有,大豆c绿豆c豌豆c蚕豆c小豆c白扁豆c虎斑豆c刀豆c豇豆,其中好几种都可以磨成面吃。 王氏每个袋子里都掏出一把来搓搓看看,十分满意的样子,再一问价格,也是十分厚道,于是让这个看着脸圆圆的但是身体却抽条的姑娘给她挑了两种,还把剩下的半袋子大豆全都要了。 这姑娘嗓子有些嘶哑,应该是刚才人多的时候不得不敞开嗓门说话,但是语气却温温柔柔地,算账不仅清楚明白,还特别有人情味儿,最后给王氏免了两文钱的零头。 张昭华在一旁看着王氏买下的东西,然后看王氏一反常态地和这个圆脸姑娘说话。 “是哪里人,怎么一个人出来卖豆子哦还有同村的姊妹,没有兄弟叔伯吗每月逢五才过来赶集” 见王氏絮叨许多把这姑娘说得有些面露窘色了,张昭华才出声打断了:“阿娘,别误了时辰,爹晚上还要回来吃饭呢。” 王氏什么心思张昭华自然看得清楚明白,她在旁边已经把这个女孩从头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了,说实话,模样普通但也算周正,其实眼睛挺好看,只是眉毛生的不好,稀稀疏疏而且又短又黄,才没衬出眼睛的神采来。这块短板其实可以克服,天天用生姜核桃汁水涂眉毛,过一些时日就会长出黑亮的毛发来,如果长不出来也没关系,还可以通过画眉来弥补。 虽然看着有些瘦,但是身体挺结实的样子,轻轻松松提着两袋豇豆换了位置,手上一层层老茧,也是出过力干过活的,这些都不算,主要是这姑娘衣裳可以看出有些旧了,但是浆洗地干干净净地,腕子上还带着薄薄一层袖套,袖套也没落多少灰。 通过对她通身的观察,还有一点让张昭华十分惊讶的,就是这个姑娘手上皮肤不好,有皴裂的痕迹,手色也是黑黄的,但是脸上的皮肤却吹弹可破,特别白嫩。 难道是有特殊保养的办法,那怎么不用到手上去呢? 这一点先存疑,其他的地方让张昭华暂时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而且看王氏的样子,似乎也十分满意,走之前王氏终于成功打听到这个姑娘是丁家集的人,却不姓丁,而姓郑。 有这两点就足够了,王氏会把一切都交给无所不知的范媒婆的,而且王氏并不是只看一点的人,她心里其实还没有十足的成算,只是将这个偶遇的姑娘作为未来儿媳妇的备选之一而已。 之后张昭华在草市外面叫了张昶进来,把订好的菘菜搬走了,这菘菜在草市最西头的地方,垒地跟一座小山一样,但是据说卖得快,因为之前还有这么一座小山已经卖完了。 他们提着满满当当的东西回家,就看见院子里张麒张升父子俩围在一起,搓手挠腮地不知道在干啥。 “回来了,”张麒抬头看到张昭华,叫道:“来,囡囡,到爹这儿来,给爹看看这都写的些什么。” 张昭华把篮子放下,奔过去一看,让张麒发愁的是他手中小楷书写的密密麻麻的黄纸,总共有七八页这么多,张昭华拿着细看,就听到张麒道:“这字儿大都认得,但是连起来俺就不明白说的是什么了,就光是觉得胆战心惊地。” “可不是嘛,”张升在一旁道:“这上面说,犯了错的要去膝盖c剁指头c断手断脚还要——” 他略略低头往下看了一眼,眼里还有余悸道:“还要阉了这都怎么回事啊?” 张昭华快速浏览了一遍,心里有数了,手上这篇名叫《大诰》的东西,是朱皇帝的反思,也就是整理这一年审判贪腐方面的重大案件,以诰文的形式向全国发布,数落贪官腐官吏的罪行,并制定了更严酷的刑罚去告诫官吏们,不要重蹈覆辙。 果然听得张麒道是今早从粮长那里得来的,说每家每户都发了,粮长再三嘱咐要好生供着,并且规定每月逢三逢六都要空出半天来,家中男子都要去粮长那里听讲这个《大诰》。 本来农忙,但是村民们都知道好歹,也没什么抱怨的,他们并不清楚在朝野引发了一场地震的郭桓案是什么,但是他们知道上头的政令是不能违背的。虽然冬天很冷,但是幸好之前举办酒礼,在村里老墙那个地方搭了很多棚子,村民合力又在棚子周围垒了墙,四角放了火盆,听讲的时候就不挨冻了。 张昭华粗略看完一遍之后,首先发现了一点就是:这文字十分口语化,不像是官方文书,而像是朱皇帝口授出来的,其实老爹是可以读懂的,但是他认连贯的字就有些费劲。 “洪武十八年,为郭桓不法,通同诸司,将天下钱粮废坏,事觉,诸司官赃有所在,于是遣人至所在追取,所在见任官司,皆系不才之徒。”张昭华一字一句念着,先给家人解释了一遍不久之前才堪堪结束的郭桓案,当然家人和村人对这些国家官吏怎么勾结贪污的过程不感兴趣,只对这些人最后都死得其所而拍手称赞罢了。 张昭华发现,这个《大诰》里面有十几处朱皇帝添写的案例,果然任何一篇议论文都要学会用生动的例子打动读者吗——张昭华暗自腹诽了一句,都是高考荼毒过的,看文章第一反应就是这是什么体裁,确定《大诰》是一篇抒发朱皇帝个人思考和领悟的议论文之后,接下来就看议论文的格式—— 她又发现一个有趣现象,议论文的大套路模式居然被朱皇帝运用地炉火纯青。 立——用常见现象,喻社会哲理,确立中心。《大诰》主题就一个,治官。整个《大诰》二百三十六个条目,主题是打击贪官污吏的有一百五十五条,还有二十六条是打击官民合谋犯罪的,剩下的才包括治理军队和治民。 析——列举实例,正反面举例,阐释出本体与喻体的含义,对照之后分析弊端。这个例子太多了,酷敛百姓的郭桓案;贪污税粮案;放卖官差的私役丁夫案;妄取扰民的私吞商税案;谎报灾情的侵没赈济案等等。 联——联系现实,正面阐发见解。《大诰》里面有各种对付贪官污吏的办法,比如严刑峻法,比如鼓励百姓上告甚至纠举,甚至允许百姓“绑缚”贪官赃官。 结——深化中心论点,点明本文主旨。结论就是:惩治贪官,用一切手段惩治贪官和不法官吏。 张昭华本着前世高考阅读及写作的态度,分析了这么一篇主题鲜明立意深刻c逻辑清楚c前后呼应c以情动人以理服人的文章,私心打了个99分,留着一份怕他骄傲。嗯,就是这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填芯 逢三的日子就是粮长讲《大诰》的日子,张昭华不去粮长家里,就跑去隔壁张秦氏家里找芳芳玩耍。 张秦氏家里也是走惯了的,见她来了就抓了一把枣儿塞在她怀里,挥手让她去寻芳芳了。张昭华手里捧着十几个枣子,吃也不是放也不是,颇费脑筋,盖因这枣儿不是红枣,是野酸枣,也不是后世那种扁圆形状的,而是约摸和指甲盖那么大的圆球模样,乍一看有点像杨梅,吃起来就像喝了一口醋一样,酸的人牙根胀痛。 张昭华走到芳芳的高房门前,张嘴正要唤她,就见她提着一大桶水出来,腋窝下还夹了个脸盆。 “芳芳,”张昭华奔过去:“你干啥呢?” 芳芳看到是她,欢喜道:“俺准备洗个头,你来正赶上时候,帮俺搓搓头发。” “这么冷的天,还是大早上,”张昭华道:“你还跑到外头来洗,不怕冻病啊!” “俺头发少,洗的还快,”芳芳满不在乎道:“一会功夫不到就进屋了。” 说到这儿张昭华也要感叹一声乡下孩子身子骨结实了,张昶张升洗澡也是不怕冻,也不等水烧开就洗了,一点毛病都没有,还直呼越凉越痛快。 见芳芳把桶子里的水倒进盆里,张昭华走过去试了一下水温,热乎乎的手感让她放了心,帮着把一块茶麸饼掰开,捏碎了放进水里,芳芳两只手在水里搅拌,看水色变成了茶褐色就道可以了,解开发带就把头埋进了水里。 张昭华看到满盆的渣滓被搅地粘连在头发上到处都是,不由得嫌弃道:“跟你说多少遍,找个纱布袋把茶麸块包起来,放到水里洗就不会弄得满头渣滓,洗完捞起布袋多方便啊,你这样后头要费水还冲不干净。” “这样洗习惯了,哪里像你是个精细人!”芳芳含混道:“快帮俺搓一搓。” 张昭华嘴上掀起,手上却捋起了袖子,把手伸了进去。 她们乡下洗头用的茶麸饼和洗澡用的皂荚团都是货郎担来的,因为鹿邑那里有个好大的油作坊是用油茶籽榨油的,所以茶麸饼这种用野山茶油果实榨油后剩下的渣滓做出来的纯天然清洁剂就成了整个村里最好使用的东西,反正卖的便宜,一个两个巴掌大的茶饼不过两文钱一个,能用八到十次左右,买的多了也能讲到一文钱一个的价格上。 张昭华发现前世用的洗头膏什么的都不如这种茶枯好使,用茶麸洗头洗发,根本没有干燥枯黄c分叉断裂以及头油头屑多的问题,她的发质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皂荚团的价格也低廉,但是清洗力很强,冬天洗的时候会觉得干燥,但是夏天洗起来就特别干净清爽。这两个是张昭华觉得很好用的东西,她也见过货郎挑的其他东西,比如说澡豆c猪苓和香皂。 澡豆是皂荚团的升级版,里面加了许多香料比如甘松香c白檀香c麝香c丁香这样的香料,同时还配有白殭蚕c白术这些可以让皮肤白皙细腻的中草药。据货郎说这东西在城里卖得好,当然价格也贵。 还有猪苓,这个卖的也有点贵,是富裕人家才用的,猪苓里加了些香料,用后会有比较浓郁的芳香。当然这也是货郎说的,一块就三十文确实是价格挺高的,张昭华曾经也想买一块,最后也就罢了。 张昭华给她揉吧揉吧了几遍就洗得很干净了,然后用清水给她冲洗了,芳芳的头发确实不多,冲洗的时候堪堪两遍水就差不多了,因为头发稀疏的缘故,茶麸的渣滓全都被冲了下来,也就是她能这样,张昭华的头发是不能直接泡在茶麸水中的——最后张昭华给她拧干了头发,用巾布一包就催她赶紧回房。 回了芳芳的高房里,张昭华咦了一声,道:“你这房里,怎么不生炭火?” “只有俺娘和俺弟房里生炭火,”芳芳快速擦着头发,道:“等一会灶上生了火,这屋里就暖和了。” 和芳芳家相反,张昭华家里是张昶张升的房里没有炭盆而张昭华的房里加了一个大大的炭盆,屋子后面一大袋子黑炭都是给张昭华备着用的。 像张昭华家里这样的是极少数,村民大多数还是重男轻女的,这也不是张昭华能置喙的事情——不过好在大家都有炕,晚上烧的热乎乎地睡特别舒服,下半夜的时候虽然渐渐凉了但是仍然有余温,天亮那一会儿都懒怠地不想起来。 “葵花籽,生的,”芳芳把一大盘瓜子推过来,道:“能吃得惯吗?” “能,”张昭华道:“生瓜子营养价值高,还不上火,不过你也不要天天吃,你没照镜子看看吗,牙齿都坑坑洼洼地啦!” 说着她把从家里拿过来的布包丢过去:“里面是晒干的野菊花,当时摘了你说没有精力晒,我给晒好了,你拿去填枕芯吧!” 芳芳惊喜地打开一看,果然是已经干透了的菊花,她拾起一颗问道:“能吃吗?” “能泡水,”张昭华道:“这东西刚摘回来的时候,菊花堆常会有小虫子出现,我娘看不下去,全都用水淘了一遍之后才晒的。你可以分出来一点泡水喝,剩下还有许多填枕芯最好。” “回头让俺娘扯了枕芯缝进去,”芳芳把菊花收好,道:“你说你怎么这么灵巧呢,明明咱们吃用的都差不多,可你就是过得精贵!” “什么精贵,”张昭华好笑道:“在茶麸饼上套个袋子就是精贵了,枕头里多塞一点野菊花就是精贵了?你是没见过真正精贵的人!” “真正精贵的人是怎么样的?”芳芳问道。 “那可是吃一道茄子也要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c新笋c蘑菇c五香腐干c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才吃的,”张昭华对《红楼梦》里头那道赫赫有名的茄鲞是记忆深刻,道:“一个茄子,要用十只鸡去配它——这炊金馔玉的吃食,才是精贵人家席上的一道菜!” “俺的娘啊,”芳芳听得傻眼:“这世上当真有这样的富贵日子?那可莫要哄我!听说皇帝的日子不过也只是每天吃些蔬菜,外加一道豆腐,连猪肉都不常吃哩!哪里还有人比得过皇帝老爷!” “皇帝是节俭,他要不节俭,底下人早都收不住了,”张昭华笑道:“吃猪肉少是因为这皇帝就姓朱,有些忌讳罢了,不过是字异音同的事情。” “自从酒礼上吃了肉,”芳芳咂咂嘴道:“一个多月了,俺都再没闻到肉味儿。” “你再忍忍,等过年了一定有肉吃。”张昭华被她的表情逗乐了:“我听粮长说了,年初的社戏会请戏班子来,还要在土地庙前面弄灯市,到时候一定热闹地很——你现在多攒一点钱,到时候去灯会上好好吃一顿不就行了吗!” 提到这事儿,芳芳更是愁眉苦脸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打络 古代男子没分家之前都不能有私产,何况女子,在没出嫁之前能有闲钱使的,是少有的。 不过对于张昭华来说,她却是这少有的人之一。因为张麒王氏平日疼爱的缘故,多时候都会给些剩余的零钱,虽然每次不过文的样子,但是这样的待遇张升是绝没有的,估计也是知道钱给了张升是留不住的,而给了张昭华,这丫头就能细细数好,派到该用的地方去。 但这不是张昭华主要的进项。她的小私房里有一项大头,是家里养蚕缫丝的钱。因为种桑树c用桑叶养蚕是上面下的政令,家家户户也就养了,但是大都打理不好,结不出蚕茧来。唯有张昭华对这个东西很是上心,从蚕宝宝还只是黑色的小蚕卵时就精心饲育,保温保育,每天采摘最新鲜的桑叶喂食,甚至还将每一张桑叶的水分擦干。 这蚕被她养的成功,每年都能剪下完整的数百张蚕茧来,交到粮长那里,就有二三百文的进项,这笔钱王氏也不贪,全交给她自己收了。但是前段时间粮长说了个不好的消息,开封城里有缫工了,官府会划归一片田地出来专门种植桑树,也就不会从乡下收集桑叶和蚕茧了。 不过要等桑树移植长成还要三年时间,张昭华盘算自己加紧一点还是能挣个二两银子出来的。 除了这个,张昭华还有个不稳定的进项,就是打络子卖出去。 有人说络子就是结,各种花样各种款式的结,其实不然。络子还包括彩绳结成的网兜和丝线绳编成的小网袋,不止在头发上c扇坠上c布帘上甚至男女的腰间做为装饰,日常生活中的大小用品如轿子c窗帘c帐钩c肩坠c笛箫c香袋c发簪c项链c钱袋子等,也都编有美观的装饰络子,都具美观和吉祥的含意。 络子的种类也繁多,一炷香,朝天镫,象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等等形状不一,样式越繁复卖的价钱越高,但是同样的,所需要的丝线就要更多更复杂。 打络子,有点女红基础的都会打,不会的用心学了也能学会,像普通的草花结村里的妇女大多都会打,只分谁打的更鲜亮更灵巧更好看罢了。 单个的草花结是卖不了的,但是五个草花结攒织的一个大花结,就能卖出去,但是这样就费得功夫多了,而且货郎会把价格压得很低,能赚的也不多。但是能赚钱就很不错了,管他能赚一文还是两文呢,像马寡妇只要不帮工去,一般都在家里专心打络子,她那里有两三种款式是极为新鲜的,比如说藻井结的手绳,这个特别好卖,货郎来一次就问她全收走,因为这个大红手绳去了城里,就有许多避流年的人要。 张昭华已经学会了打五个草花的大花结,如今王氏正教她团锦结,这个结打好了能打十片花瓣出来,七个十片花瓣的团锦结织在一起,就能卖五钱银子,是很高的价钱了。 也许芳芳是当真没有女红方面的天赋,女红针织方面的东西学得很不行,单一的草花结都打得一塌糊涂,被张秦氏骂道白费了从城里买来的五彩线了。 她打不出像模像样的络子来,手头自然没有什么零钱可使,像同村的张叔爷家的孙女招娣,她打络子的时候,四岁的妹妹引娣也在一旁哭闹着要学,因为她知道姐姐手上的东西可以换钱买糖吃。 这个时代对女孩子还是有一点点宽容的,比如说一般姑娘家打络子换来的钱,父母就默许是给她自己备嫁妆了。 “哎,你看那是什么——”芳芳放了头巾,眼睛飘忽看到房角边的东西,就指着让张昭华看。 张昭华抬眼一看,吓得跳了起来:“蜘蛛,喔唷,这时候还有蜘蛛!” 张昭华自是最怕这些长手长脚的虫怪了,蜘蛛蚰蜓鼠妇蟑螂根本不能见,一看见就浑身发毛起来,偏偏乡下最不缺这些东西,不过家里头被张麒拾掇地干净,还特意洒了虫药,所以平常也不怎么见,但是去了别人家可就不一定了。 “瞧你怕的!”芳芳看到她露出这样悚然的神色觉得很好笑,过去还单手揪住了这只长脚蜘蛛,拿到近前来在张昭华眼前晃悠。 这一瞬间张昭华满身的鸡皮疙瘩快竖起来了,她对这样故意调笑自己的芳芳很愤怒。 “你这样做,咱们就掰了掰了啊,”张昭华抽了个空隙跑出门外大叫道:“你这里有一只蜘蛛,背后就有一窝呢,不趁早扫清了,半夜里就来咬你的大白桃子!” 大白桃子这个词是张昭华专门用来形容芳芳圆丢丢的屁股的,张秦氏常说芳芳全身上下也就屁股生得好,张昭华也觉得是这样,宽松的袄裤已经盖不住两瓣形状,摸上去手感也很好,芳芳小时候经常哭闹不休,据说就是被家人亲破了屁股上的皮。 “你哪儿去,”芳芳追出门来:“别走,灶上刚蒸了花卷!” “你留着自己吃吧,”张昭华朝她得意地挥了挥手,心里打定主意什么时候芳芳终于想得起把她家屋子上的蜘蛛网清除掉,她再去她家里玩。 等回了家,张昭华准备先去收拢了自己拿出来烤的蚕沙,没想到绕了一圈却没寻到,明明记得是放在了正房炭盆旁边,怎么没两个时辰就不见了呢? “阿娘,”张昭华喊道:“您看见我早上放在火盆旁边的蚕沙了吗?” “俺哪动你的东西了,你自己瞅瞅吧,”王氏也是刚回来不久的样子,道:“别是搁在其他地方记岔了。” “这还能记错?”张昭华到处找遍了,在院子里头磨篾刀的张麒倒是问开了:“你找的啥东西?” “蚕沙,就是蚕粪,”张昭华道:“我早上摊在火盆旁边想要烘一下,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你要那玩意干啥?”张麒也是不解。 “不是要那玩意,”张昭华道:“这东西是今年咱们家蚕宝宝拉出的最后一次粪便,我收集晒干做成枕芯都三个月了,今早上不小心洒了水在上面,就取出来准备烤一下的。” “这东西怎么能做成枕头呢!”张麒实在是不明白:“你平常干净地跟什么似的,怎么不恶心这个?” “啊呀蚕沙是好东西,是药材,”张昭华道:“燥湿祛风,养血安神,做成枕头能作用于头c颈部的穴位,使全身的肌胳舒通,气血流畅,脏腑安和。反正长期使用能安神醒脑,聪耳明目。而且我还专门选的第五龄的蚕拉出的蚕沙,里头的药效是最大的。” “这么好的东西,你怎么不给你爹做一个?”张麒十分心动的样子。 “当时就说给您做一个,”张昭华好笑道:“是谁说睡惯了糠皮枕,换了味道不舒服的来着——我说老爹,您到底把我的蚕沙放哪儿去了?” “俺看那东西跟小黑豆似的,”张麒不好意思道:“前儿你娘不是还说家里有豆子生了虫吗,我以为你娘舍不得一点坏掉的豆子,又拿出来晒了,干脆就全扔到鸡窝里去了。” “娘说的豆子是今年八月份的豆子,早都扔掉了,”张昭华道:“您这话可不能让娘知道,要不又该唠叨了。” “谁叫她天天唠叨同一样的东西,反正俺是分辨不来的。”张麒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论孝 “好啊,你们俩背着我又说什么好事呢,从实招来。”王氏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明显看到是笑容满面地,好像有了什么喜事一样。 张昭华和张麒看她神情,都是一愣,张昭华便道:“好像不是我们有什么好事,是您有了什么喜事吧。” 王氏满心欢畅道:“今儿俺去范媒婆那里,她有消息了。” 张昭华道:“什么消息——哦,是给大哥相看的吗?” “俺去她那里,她说前几次俺上门来,她虽然口中不言,但心里已经把这事儿盘算起来了,”王氏道:“觉得有五六家是比较合适的,等她身子养地差不多的时候,就去这几家打听了。” “结果如何?”张麒问道。 见王氏看她,张昭华摸了摸鼻子不满道:“我也是这家的一份子吧,将来的嫂子总也要过过我的眼,我也相看一下,帮你们把关嘛!” “这倒是,”张麒笑道:“总不能要个咱们囡囡不喜欢的。” 王氏便用指头点了点张昭华的额头,无可奈何道:“人小鬼大——俺问你,要是你不喜欢,偏偏俺和你爹和你哥都中意,你怎么办?” “要是您和我爹都看上都喜欢,那我就没有什么不喜欢的,”张昭华认真道:“要是您看不上,那咱们娶她来做什么,所以您一定要挑一个得您喜欢的,您看着她觉得满意,觉得舒心顺气的,进了咱家的门,一家人热热闹闹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将来我嫁出去了,她能代我孝顺膝下,就算我真的和她看不对眼,但凭她能真心实意孝顺您二老,我就敬她一辈子,绝不和她绊一句嘴。” 做人就是这样,先前想自己嫁出去的时候,就想着婆家如何不容易过,但逢自己家娶妇的时候,却要要求新妇做个好媳妇。 人人都是有私心呐,张昭华倒是能体谅岳氏的心情了,就是不知道她体谅岳氏和她看不对眼的事情,不知道岳氏在遇到了一个能看对眼的媳妇的时候,能不能做一个好婆婆。 第一个归做世情,第二个归做个人心理问题。 她这一番话说出来,把王氏感动得眼泪汪汪地,就连张麒也咳嗽了几声,道:“自然要照顾俺们囡囡喜不喜欢,将来还不得指望昶哥儿一家照应咱们囡囡?” “那俺就说了,”王氏知道张昶不在家里,而眼前的张昭华也不必瞒过了,道:“范媒婆打听了五家,其中一家下订了,一家居丧,剩下三家可供挑选。” 第一家是邻村也就是李家村的一户人家,这姑娘年岁十六,父母双全,兄弟也俱都踏实老实,姑娘长得也好看,本是好姻缘,只一桩事不尽如人意,肺上不太好,据说是小时候呛过水,声短气弱,常年咳嗽,兼之身形瘦弱,常被人怀疑是患了痨病的,因此同村的都不敢求娶。 “声短气弱,常年咳嗽,”张麒听了就摇头道:“那就是娶回来一个药罐子,说白了就是累赘,哪里能操持家里!” 其实王氏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听范媒婆说这户人家父兄给力,才一直没明确拒绝,这下听了张麒一说,就道:“这家便算了,还有两家都不错的。” 第二家是丁家集的一户人家,也是父母双全,上头两个姐姐,加她三个女孩之后才得了一个男娃。这姑娘两个姐姐嫁的不错,一个嫁了县城公署衙门的文书,一个嫁了宁陵县地方粮长的小儿子,亲缘有助力。 “这个也要仔细打听一下,”张麒道:“她老子娘生了三个女娃才得了一个男娃,必然是从小娇惯,这三个姐姐怕也跟她爹娘一样宝贝这个弟弟,若是她弟弟学好也罢了,要是好吃懒做不务正业,败光家业的日子就在眼前,没的让出嫁的女儿再补贴家里的。” “第三个俺是亲眼见过的,”王氏得意道:“囡囡也见过,觉得怎么样?” “我见过?是哪个?”张昭华故意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就是草市上面卖豆子的那个姑娘,”王氏道:“你早把你娘的心思摸透了,搁这儿装什么蒜。” “是她啊,”张昭华便道:“面容混忘了,就记得手上有力气,平挑两袋豆子,比男人还稳。” “手上当然有力气,”王氏道:“你们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她是做豆腐的营生。” “姑娘家怎么出来卖豆子买豆腐?”张麒道:“她父兄不管吗?” “没有父兄,家里只有个生病的老娘,”王氏道:“俺之前央范媒婆一问,她道却也是知道的。因为这姑娘为了孝顺老娘,自己出来做营生,十里八乡都是知道名声的。” 这姑娘也是丁家集的,但是却不姓丁,因为祖上曾被过继出去,回来了也不肯改姓。这郑姑娘家里本来有薄田几十亩,但是给老爹看病,全都发卖了,但是郑老爹还是救不回来。死前家里空无一物,老娘也卧病不起,又没有亲兄弟或者堂表兄弟帮衬,可谓是度日如年。 万幸这郑姑娘家里有一台石磨,本是家里富裕时候,用驴拉的。但如今哪里寻得畜生去推磨,郑姑娘便自己手推,推出豆汁来自己做豆腐卖,这一身力气也是由此而来。 因为她做的豆腐新鲜,第二日绝不肯卖先一日的豆腐,所以渐渐比下去同村其他两家卖豆腐的,村人都来她这里买豆腐——况且还有个好处,若是没有钱可以用豆子来换,一块豆腐要换得半升豆子来,大豆也行黄豆也可以,不拘什么豆子,都能来换。 各种豆子堆的多了,这郑姑娘就全部装好放在车上,推到李家村草市上来卖。丁家集到李家村隔着十五里地,这个郑姑娘车上放着上百斤的豆子和沉甸甸的豆腐,能一气走到了,比那些手上什么都没拿的人走得快。 因为她手上的豆子品种多,而且价格还低,所以卖的最快——凭着这么一手,她老娘吃药的钱全都有了。 “只是因为她娘吃了五六年的药,”王氏道:“姑娘虽然勤快,但是都考虑这个拖累——因为这姑娘说了,她是绝户,要娶她还要一同把老娘接回去奉养,所以拖到了十七岁也没人求亲。” “老娘生病要吃药,”张麒道:“吃了五六年,不知道还要吃几年,确实是累赘。” “孝顺不是累赘,”张昭华道:“父母也不是儿女的拖累。子孝亲慈,为什么会是拖累呢——她孝顺生病的老娘,和马寡妇眷恋女儿不愿意改嫁,都不觉得对方是拖累,那我们有什么能嫌弃的呢,又不能比她们做得更好了。况且知她孝顺情状,就知道日后必然也能孝顺公婆,这样的人嫁过来,日子一时且过得紧凑些,但长远一定能兴家。” 在这一世,她学会的第一个字不是“人”,而是“孝”。 “孝”是一个孩子背着拄着拐杖的老人。 张昭华上一世因为各种原因选择在远离家乡的地方生活,她就不能明白这个最浅显的道理。既不能补救上一辈子的永远的缺憾,这一辈子重活,就不能在这一辈子还留有这样的遗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纳采 这门亲事结的很快,对方见不嫌弃她生病的老娘,就更没有什么其他要求了,本来说是这么说,张麒心里还是有疑虑的,他心里还是更看重第二位人选的家世门第,说能给张昶有助力——他这样的想法王氏如何不知,只不过王氏不想要个娘家给力的,害怕弄个厉害媳妇霸家鬼进来,欺到老实的张昶头上来,自己也弹压不住罢了。 在张昭华看来,王氏的想法是对的。自己家不过是最平凡不过的百姓,要什么助力呢,又不是官场提携,结一门有力的姻亲确实可以平步青云,自己家大哥就是再有人提携,也不能读书做官也不能纵横商场,这门姻亲结上,也帮不了什么,还不是守着自家一亩三分地过活。 况且人家眼高,也看不上他们老张家。不过半个月王氏就听了新消息来,说这家原是打算和砀山县的一个乡绅结亲的,据说已经通了八字换了庚帖了,却被这乡绅拿去合婚算了一场,说有大大的妨碍,愣是把这亲退掉了。 “什么妨碍,”张昭华听得可乐,道:“怕是不想结亲的托词吧。” “是真的妨碍,”王氏道:“说是申子辰年生于腊月,犯了铁扫帚煞,犯此煞者,男扫女家,女扫男家。严重的乖背破家,克夫再嫁。” “我的天,”张昭华摇头道:“这东西不能信,说东说西还不是算命的一张嘴,这些人最是讨厌了,破人姻缘,坏人家庭!” “你知道什么,”王氏道:“这铁扫帚也不是完全都不好,老家山西那里也有专门要娶铁扫帚的人呢。” “这是为什么?”张昭华不解道:“不是说刑克吗?” “也要分时辰,”王氏道:“虽然都有些刑克夫家,但是生在上午的人,命犯铁扫帚是把家财向外面扫,越扫越穷,才是真正的不吉;生在下午及晚上的人,命犯铁扫帚,是把外财向家里扫,越扫越富。” “哈哈哈,”张昭华忍不住笑道:“我知道这样的说法从何而来了,因为算命的断了一个铁扫帚不吉,没想到这个铁扫帚女人嫁到夫家没有变穷,反而越发富了,夫妇子女俱美,这算命的没话说,只能说这个铁扫帚是把财运往家里扫了!” “你不信也就罢了,”王氏道:“有人信,而且信的人多得是。这户人家的女儿恰好是个往家外面扫的铁扫帚,虽然这事儿少有人知,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风言风语地传出来,大家就都等着看好戏了,等她出嫁了一定要去捡红豆!” 据说铁扫帚也有破法,当女方出嫁之时,在娘家凑足“五谷”,让陪同出嫁的送客随身带到夫家大门口抛在地上,新郎递给新娘一把新扫帚,让新娘把“五谷”扫进院内,然后用红布包起来,放在夫家的柜子里,以示旺家。 “这些都和咱家没什么关系了,”张昭华提醒道:“还是赶紧准备新房是真的。” 因为新娘子要嫁进来了,之前的左厢房是张昶张升兄弟俩睡的地方,如今张升去县城了,王氏本来打算就把这个房子当做新房,张麒却道屋子不宽敞,要在左厢房后面重新建一座新房打通,同样的也要在右厢房的后面打一座新房,是预备将来给升哥儿的新房——只是预算不够,家里还是银钱紧张,特别是今年一年张升出去从商,张昶还要娶妇。 按王氏的想法,新房建造不着急,儿媳妇已经下订了,也不紧张,等到明年六七月份寻个好日子娶进来也是可以的,没想到粮长那里查了黄历,一年都没什么好日子,也就正月初六宜嫁娶,不然就要等到后年再说了。 王氏一听也急了,比张麒还着急,等到后年张昶都十九岁虚岁二十了,村里虽然讨老婆难,但也没听过二十岁了还没讨上的,这不是惹人笑话吗,况且张昶也没什么疾病没什么问题的,没道理被人背后指点。 这下王氏赶着张麒去修新房,村里人也来帮工,每天人来人往地,王氏是忙得团团转,白天就煮大锅饭招待乡亲,晚上机杼能响一晚上,从机杼声里都能听到王氏的急迫。 张昭华每天帮王氏做许多家务,喂鸡收蛋,洗锅洗碗,清扫房子添炭火,得空还要温习功课,还要打络子,手指头肿的跟小冻萝卜一样,自己也没发觉,还是张麒看到她有一天给自己梳头发的时候指头都不太灵活,拿了两条发带却盘不住一个顶角,便捏了她的手来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闺女这一双肉窝窝的小手上居然有了茧,虽然张昭华一再说明是写字磨出来的,但是张麒指着她冻皴裂的地方,还是心疼得紧。 之后张麒就给她买了润面油和滚子油,一个是盒子装的,一个是棒棒模样的,还给她偷偷买了一盒猪苓,这三样东西的好用程度让张昭华惊讶,前两个抹起来比后世许多润手霜还舒服,而且脸上手上抹一点点就能能保持一两天都不干燥。后一样猪苓用了一两次之后,张昭华发现自己身上终于不掉皮了。 晚上送走了帮工的乡亲们,一家人就坐在炭盆旁边商量事情。张麒打着算盘算了一遍迄今为止的造房的工费,似乎和预计的相比省出了一些,脸上露出了笑容来。 王氏心不在焉地望着炭火,张昭华看她的模样,知道是在心里查算五天之后纳采的东西,便问道:“娘,还缺什么吗?” “花红c布帛c四色果子,”王氏默默道:“银二两。还缺响糖。” “升哥儿托人从城里带来了响糖,”张麒道:“明日就到了。” 响糖是喜丧c年节所用的糖供,有人物c鸟兽c鱼虫c果类的各种形状,像个大拼盘一样摆成一桌,论桌而卖,只在城里有卖,用作纳采是很有面子的事情。王氏本来已经跟张麒说好了,让他去城里买芝麻的响糖,但是张升已然定下了今年新出的灌香糖,而且托人送了过来。 纳采所用的酒牲果品是比较简单的,因为这象征着订婚,之后的纳征才是真正的彩礼。 张昭华见东西差不多不会更改了,就执笔写了所有纳采聘礼,这也是规矩,纳采c纳征和请期,都要具书写明,呈送女方家。 明代以前的婚礼一共六道程序,问名c纳采c纳吉c纳征c请期c亲迎,到了明朝时候就精简为四项:纳采c纳征c请期和亲迎。 张昭华写明了聘礼之后,又着手写一份婚启,这婚启也就是婚书,有格式化的样本在,张昭华就抄录一份,大概就是“主婚某人,有女某地某人凭媒某人议定配某人为婚,受聘银若干c礼钱若干,择吉某日过门成婚,此系两愿,再无言说,今欲有凭,故立婚书存照。” 这就是一般百姓用的婚书了,也有属于士大夫阶层的格式,因为他们掌握了文学的技巧,所以可以把婚书写得文采斐然。 这纸婚书就是结两姓之好的法律凭证了,上面会有主婚c媒人和男女双方的签名——张昭华写了一遍自觉字迹丑陋不堪入目,又从房里找来大字帖,一个字一个字对照了描了数十遍,一直写到深夜,才终于写出了一份能看得下去的婚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年末 洪武十八年的年末,是从未有过的繁忙劳累。 张昶的新房快要建造成功的时候,却发现东面墙歪了,倒不是劣质工程劣质材料的问题,而是最下头的地砖没有压实,被上面垒的砖头碾碎成空的了,没办法这是最底下的一个,只能把这面墙推了重新做。 偏偏除了逢三逢六要去听讲《大诰》之外,从府县又传下来一条政令,说是要重新丈量土地。这个事情要从粮长下达到里长甲长那里,所以整个村子又忙碌起来,挨个去粮长那里重新登记田土姓名。 “这个图册和黄册有什么区别吗?”张昭华被粮长叫到他那里,记录土地的数据。 “你自己看罢。”粮长指了指手边的图册,那是开封府下发的一个样式,严令各州县都要按照图册上面的规定绘图。 “我们要画成这个样子的吗?”张昭华打开这一本图册,看到上面的绘图大小交错,状如鱼鳞,是一个小县城每块土地的简图,惊讶道:“这要花费好大工夫!” “咱们只需要按照要求从辖区东南到西北画出每一寸土地来,交到县衙那里,”粮长选了个极细的工笔蘸了墨,道:“县里有循吏会把图画拼接出来。” 张昭华有些明白了,粮长把他所管辖地区的土地按顺序画出图形来,就像粮长现在做的这样,要标上字号,同时还要写明每块土地的尺寸大小,递交到县衙那里,县衙官吏文书会把这些东西汇总,用标尺缩略下来完成一个县的鱼鳞图册,每个县城的图册交到州上,州官再次编纂成图,再交到府上,再交到布政使那里,就算完成一个省份的鱼鳞图册了。 “这就有了对土地的直观印象,一看就能明白,”张昭华比对道:“不像黄册只是记录了数据。”鱼鳞图册比起赋役黄册登记的土田更为缜密,黄册登记的土田,详具旧管c新收c开除c实在之数为四柱式,让人很难想象,但是看图册的话,比如想知道一个县人口民生什么的,只需要翻开图册,比对图册上画出的土地多少和记录的人口基数,就能大致推测出这个县是贫瘠还是富有,甚至还能推测出人口增长和下降的比例幅度。 “主要是两浙地方的富民,逃避徭役,隐瞒田产,皇帝很生气,”粮长皱着眉头道:“皇帝要丈量土地,但是不久前才杀了一批官,官员凋敝啊,据说浙西那里,一个州只有四个官儿坐在公署里,跑断腿也完不成。” “那怎么办?”张昭华道。 “派了国子监的监生下来,说是巡视州县,”粮长道:“这回不是监督来了,就是帮忙画图的。” 说着他道:“把张厂的四至图拿来,我看看——算了你给我念吧,桑树c榆树各是多少亩来着?” 张昭华念道:“桑树二百一十五亩,榆树三百三十二亩。” 张昭华因为有前世做审计的一些经验,各种数据标注非常清晰,她把每个村的土田归类好,土地优劣分开摆两边,在归类的时候就用红笔画出纸上标注的方圆尺寸数字来,最后登记的时候一目了然。 她在这上面花费的时间并不多,很快就填报好一份永城及周边村镇详尽的四柱出来,粮长见她完工,又取过纸来细细比对,发现果然没有丝毫谬误。 “填地好,”粮长赞道:“是个女诸生。” “也赖您教得好。”张昭华嘻嘻哈哈道。 粮长把一张图画好,让张昭华放在炭盆边上微微烘一下,他还要再看。 “听你爹说,你兄弟是准备娶妇了,”粮长道:“新妇是个好的,备下了许多妆奁来。” 十二月中旬的时候,张家往丁家集郑家送了纳征的彩礼。这次的彩礼备的是猪一头c羊一头,鹅两只c茶一合c枣三斤c布五匹c芝麻十方,四色糖四盒(冰糖c桔饼c冬瓜糖和金茦),并送上纹银十两。 聘礼送过去,就是催妆了。原先张麒和王氏都想着郑家家贫,应该没有什么妆奁,所以家里的家具c卧具枕席什么的,张麒已经开始做了,能在年前赶工出来—— 没想到郑家在聘礼送去第二日就把姑娘的妆奁送来了,不仅有卧具,前桌红橱,有花衣架c粗面架c硬褥c软褥,绣枕c子孙宝桶(马桶c脚盆c水桶)c沿边席c白绫卧单等等,甚至还送来了一台石磨。 嫁妆送来的时候整个村子都轰动了,这嫁妆别说是普通农户的姑娘了,说是大户人家嫁女儿都有人信,不光是张家村,从丁家集到张家村十几里路,一路都有村民闻讯来看,到张家的时候前后堵了百十来号人,都是来看嫁妆的。 郑家的事情都有听闻,只是没想到郑家这个姑娘不吭不响地给自己赚了这么多的嫁妆来!原先嫌弃郑家孤女寡母是拖累的都悔青了肠子,直说瞎了眼,不知道这郑家姑娘是个金娃娃,如今也只能饱饱眼福了,这尊金娃娃被别人捧进了家。 张麒和王氏商量娶妇的时候哪里会想到这些!也亏得张家厚道,在下聘的时候没想着因为对方家穷就偷工减料,反而体恤她家里不容易,多给了许多礼银——如今见新妇的嫁妆一台一台往家里抬,王氏喜得嘴巴都合不拢,连张麒都高兴的眼角见笑,说王氏会看人。 更兼的新妇还把能生钱的石磨也拉了来,以后家里就多了进项,日子只会越过越好,做梦都要笑醒了。 “阿爷,您不知道,我这个新嫂子是打算地万般周全了,”张昭华笑得眉眼弯弯,道:“原先说嫁娶必须带着老娘的话,其实都是为了试探真情假意罢了。果然吓退了许多人,都是嫌弃老娘拖累的,只有我们家是看上她的人了,答应她把老娘接到咱们张厂来。” 结果郑氏姑娘把嫁妆送过去的第二天,到县衙过户十亩官田,恰好在丁家集后山下,把这十亩田捐给了丁家集,只求村人能照顾老母——当地里长甲长都承她的情,里长还指定了几家轮流供养她母亲,她就可以放心嫁过来了。 这桩桩件件下来,安排地周到妥帖,张昭华对这个新嫂子更是十分喜爱,天天在嘴里念叨。 说起来还有一件事特别有意思,自从郑氏的嫁妆送来之后,马寡妇家忽然宾客盈门人来人往了,上门的人明里暗里都在打听蓝蓝的事儿,马寡妇先时还不明白,后来知道了气得抡起扫把赶人,说她家蓝蓝才五岁,这么早打听婚事想怎么着,难道还要弄去做童养媳不成? “马上就到了婚期了,可惜您不做主婚。”张昭华可惜道。 “我这把老骨头,哪里能站上两个时辰!”粮长哈哈笑道:“让庚哥儿给你家主婚,跟我是一样的。况且,我还有个大大的礼物要送你家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祭灶 一到腊月里,家家户户喜气洋洋地,一下子就充满了节日的气氛,当然在过年这件最大的事情之前,还有一个非常重要不容忽视的日子,是腊月二十三,老百姓称它为“祭灶节”。每到这个时候,大家都是要停下手中各种活计,忙忙碌碌地例行年前的祭灶送神活动。 祭灶是在晚上的,但是白天的时候是要放炮的,一大早张昭华就兴奋地奔到后院里,拖出堆放在墙角下的鞭炮来,噼噼叭叭燃放起来,城里卖的烟花爆竹品种太多,别说用颜色c大小区分,只从制作材料和形态上进行区分:用泥包裹的叫“砂锅儿”;用纸包裹的叫“花筒”;用筐封装的叫“花盆”;只发出声响的叫“响炮”;能飞上天空的叫“起火”;飞上天空后发出响声的叫“三级浪”;在地上旋转的叫“地老鼠”。 张昭华就最喜欢能在地上转圈的“地老鼠”。这种爆竹个头小但是火花足,燃起来就像是被咬了尾巴上蹿下跳的老鼠,以前每过年节的时候,张麒就带回来几个,但是都被张升囊走了,今年却没有张升来抢了,张昭华就乐得点了一个又一个。 从早上开始王氏就忙着做锅饼,在永城这里是叫锅饼,但张昭华吃过之后就觉得这其实是面皮包陷,在平底锅浅油中煎熟的火烧,里头是猪肉馅的,王氏做这个很有一手,做出来的锅饼不仅圆还个头大,边厚里薄,中间隆起。而且王氏做出来的锅饼差不多都是一般大小,两面都熟透了而且还没有一点糊斑,吃起来肉嫩皮酥c越嚼越香。 这个锅饼当然除了吃之外还有其他的用途,因为最先要拿来祭灶。 每到祭灶前两天的时候,永城城中的烧饼摊点生意非常兴隆。大家都争买祭灶锅饼,当然都是有钱人才买的,普通百姓就农村大多是自己动手发面制作,一家人热热闹闹,很有过小年的味道。 祭灶除了用锅饼,还有灶糖。灶糖就是又粘嘴又粘牙的麦芽糖。张昭华虽然爱吃糖,但不爱吃这种麦芽糖,吃起来杂质多,一块就甜的人牙齿打颤,而且她害怕自己一口开始换牙的牙齿变成龋齿,就一块也不动。 城里也有卖的,灶糖有红球c白球c麻球c油果c寸金c脚骨c白交切c黑交切等各种名字,但本质上都是麦芽糖做的,只是红球就是加了红枣的,寸金就是加了蜜桔的,白交切是加了白芝麻,黑交切就是加了黑芝麻而已。 张昭华以为祭灶供灶糖的原因,是为了粘住灶爷的嘴巴。但是王氏说不是对付灶王爷,而是对付灶王奶奶的,灶王爷嘴巴老实不多说话,但是灶王奶奶嘴巴太碎,爱说闲话,家里大小事情都知道,为了对付她才用麦芽糖糊了她的嘴巴——这么一说张昭华觉得乡下的这些神明不再是庙里寺里那种威严高贵的模样,就好像是活生生的人物,而且还是有私欲的人。 祭灶仪式在晚上进行,当然开始前要先请出灶王爷和灶王奶奶。这个时代每家每户祭祀灶王,但是祭祀的规格不一样,有专门砌出神龛的,像这样的灶王龛大都设在灶房的北面或东面,中间供上灶王爷的神像。也有没有灶王龛的人家,便将神像直接贴在墙上的。 张昭华家里头没有灶王龛,但是有灶王神像,要请出旧的灶王神像来,放在院中,然后挂上新的画像上去。晚上的祭灶开始时,张家一家就贵在灶王爷神像前面,张麒和王氏奉上祭品,张昭华就跪在后面怀抱一只大公鸡。 据说这只鸡是灶王爷升天时候骑的马,所以王氏再三叮嘱了,在祭灶仪式上,不能说“鸡”这个字,都改成“马”。 据说宋朝之前都是男子祭灶,女子拜月的,但是如今女子也可以祭灶了,因为连灶王都有了夫人,就更是该让女子也祭一下了。 焚烧香烟之后,张麒就斟酒叩头,嘴里念念有词。张昭华仔细听来,无非是希望灶王保佑全家衣食丰足,日子好过,心道明年确确实实是个好年,因为早已有了兴旺的气象。 虽然天气很冷,但是也没有跪多久,张昶站起来拿了酒坛子浇鸡头。怎样浇是有技巧的,因为若鸡头扑楞有声,说明灶爷已经领情。若鸡头纹丝不动,还需再浇。为了避免鸡头浇不动的情况发生,就需要张昶拿着酒坛,前半坛慢慢细细地浇下去,等鸡头被淋着冻过一场就会变硬,等后半坛子快速浇下去的时候,这鸡头就会发出像是掰冰柱那样“咔擦”的声音,这样就算是灶王爷享用了祭品了。 张昶浇地丝毫不差,最后也如愿发出了“咔擦”的声音,张麒就大喜道:“子孙福禄,瓜瓞延绵!” 张昶的脸很快红了起来,因为以往祭灶的时候张麒最后说的一般都是“阖家欢喜”c“大吉大利”c“家和万事兴”这样的话,但是今年却说子孙延绵,明摆着是在说张昶的婚事。 王氏也欢喜起来,道:“自从聘了新妇,家里诸事顺利,连灯烛结的花儿,都比平常大许多,看来俺这儿媳妇,是带着喜气带着福气来的,咱家一定是要旺了,俺别的也没什么求的了,日后就等着享儿孙的福了!” 张昭华在一旁抿着嘴巴笑,本来也想跟着打趣几句的,但是看张昶臊地不得了的样子,也就乐呵呵不说了,只抱着怀里的公鸡拍了一下,这公鸡便“喔喔”地叫了一声,张昭华便跟着道:“送灶爷骑马升天喽——” 祭灶的肉锅饼今晚上是不能吃的,令有一锅素锅饼能吃,全家便一起享用祭灶糖和锅饼,王氏又煮了一锅面c蒸了一笼屉的馒头出来,祭灶的这一天晚上是要吃的饱饱地,据说这叫“填仓”。 祭灶节后就是各家各户卫生大扫除的时间了,有专门的一天做“扫尘日”,打扫房间,清理垃圾。王氏和张昭华就承包了家里的洗刷工作,只留一个抬椅杂物和收拾地窖的活儿给张麒和张昶。另外,家中的所有床单被罩c所有的衣物等等,都要大洗特洗至干净为止。 扫地抹桌子没什么问题,只是在要不要清理房梁上的灰尘的时候,王氏和张麒就有分歧了。张麒是觉得哪处的灰尘不是灰尘,是灰尘就该清理掉;但是王氏却说房梁屋角这样的地方出来的灰尘都是堆金积玉的宝贝,不能轻易扫出去。 眼看这么小一点事也能嚷嚷起来,张昭华只好拎着扫帚从自己的房里走出来,道:“既然是宝贝,那就把这东西拢到一块,不往外面铲,只还埋在咱家院子里不就行了吗。” 这下王氏满意了,张麒也不叫唤了,又改夸自家闺女脑子伶俐了,王氏听了哼道:“俺家囡囡自然是聪明伶俐c日后有大福气的,你看她扫地的时候,自发把东西往怀里扫,俺也没教过她,她就知道要从外头扫到里头,不漏一点福气出去——” 张麒知道王氏唠叨起来没有半个时辰是不得完,急忙扔了手中的篾刀,跳进了地窖里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消寒 腊月二十八这天,除了杀鸡杀鸭准备过年之外,还有一个特别的活动,是将立春时候挂在树上的春幡取下来戴在头上。 春幡,又名幡胜c彩胜c春书,是一种用金银箔纸或者绢绸剪裁制作的装饰品,剪成双燕c人形c花朵等模样,在立春这一天挂在树上,以示吉庆。这个从后汉时候就传下来的习俗一直到今天还在沿用,而且花样更多。 在张厂这个小村里,也有几颗老树,立春那天就被村里大大小小的孩童萦绕了许多春幡在上头,当然没有绸绢没有金箔纸,只有各种花花绿绿的彩纸,但是造型居然都很巧,有飞蛾c蝴蝶c蚂蚱甚至蜻蜓的造型,随风而动,上下翻飞着,远远望去好看极了。 新年的立春在腊月初八的日子,比往年居然早了很多天,去年这时候还没有挂春幡,今年挂了二十天了,有些都被风吹落了,最后大家一致决定取了下来。村里大小男女,各戴一枝于头上,有爱美的,插得满头都是。 张昭华眼疾手快挑了几个剪的好看的春燕形状的,本来看上了两只绿牡丹的,但是被手长地挑走了,不过春燕也不错——她手里翻来覆去地摩挲一会儿,正欢欢喜喜地往家里走去,就听到后头有叫她的,道:“华姐儿,你兄弟从城里回来了,还拉了一车的东西,快去看呐!” 张升回来了?张昭华急忙掉了头去,往村口赶去。 果然远远看到是升哥儿,两个月不见好似个头猛蹿了一下似的,背影看上去居然有颀长的感觉了,正把马车上的东西往下面卸着,末了付了钱,马车上似乎是还载着其他人,并不停留地远去了。 张昭华叫了一声,就见升哥儿转过头来,也是惊喜,唤她过来捏了捏她头发,道:“怎么看你矮了许多似的!” “不是我矮,”张昭华打量他,很是有点感叹的样子:“是你长个儿了!” 张升不仅长个儿了,身上似乎也结实了一点,穿着走之前王氏给他做得夹袄,居然看起来有点局促了。兄妹俩还没说几句话,村里原先跟着张升屁股后面做小弟的孩子们都呼啦啦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 有问张升去哪儿发达的,有问城里有什么新鲜好玩的,还有直接扒拉张升带来的年货的。“嚯哟,”一个男娃娃鼻子上面喷出好大的白泡来,惊讶道:“升大哥,你扛了一只羊回来么?” “一只羊后腿罢了,”张升笑道:“过年开荤,炖羊汤喝!” “有大口的肉吃哇,”这可把一群屁大的孩子羡慕坏了,都道:“俺们过年也只吃的上肉扁食,哪里能囫囵吃上这么鲜嫩的羊肉!” “升哥你回来还做俺们的头吧,”又有呼喝的,道:“俺们可想你的紧,没你带着,俺们两个月别说是黄鼠狼了,就是鸟蛋也没掏上一个!” “去去去,”张升挥手道:“俺现在有正经事儿要做了,不过——” 他眼睛一转,道:“等再过个两三年,俺在城里混出头来,就不会忘了你们,到时候你们还愿意跟着俺的话,俺就拉你们进商队里,全都提携,全有钱挣!” “提携”这个词太深奥了,这帮孩子还不懂,不过全有钱挣这句话是明白的,都欢喜起来,都说日后要跟着张升混——张昭华冷眼看了半天,心里倒是有些服气的,以前只以为张升不学无术光是惹是生非,如今看来他在一群孩子中是有威信的,而且在张升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村里这帮孩子并没有产生一个新的头儿出来,浑都似鸟无头一样,四处乱窜着。 张昭华看张升的模样,似乎心里是有一些成算的。张昭华仔细一想,也依稀能猜出一二来。张升在进了商队之后,见到商队的领头虽然麾下大大小小的分管事,但是一场买卖下来,大头的好处都会给自己人。这些自己人就包括当初一起闯荡的,自己提拔上来的人,这些人是实心跟着领头的,其他依附在商队下的商人,都不能完全信赖。 张升看明白了,也就隐隐约约往长远了打算,知道一个好汉三个帮的道理,将来自己若有坐大的一天,就少不得拉拢这些自小便跟着自己混的弟兄们。 “没有肉吃,想吃回去问你们爹娘讨要!”张升掏出一袋子糖果散出去,笑道:“只有县里糖食铺的乌糖和葱糖,拿去甜个嘴罢!” 这群孩子一哄上来,抢了糖装在兜里,簇拥着张升往家里去了。 这次张升从城里带来的年货有羊腿一只,猪肘子四只,糖饵果品盒,王氏见他买了这许多东西来,嘴里直道年货早都备齐了,不需用花钱再弄了,还是省着钱在城里吃好一点;张升却笑着说都是用商队管事和领事发的过节赏钱买的,管事是以在队里做事的时间长短来发,张升得了二十五文;领事是大家都发,从高到低都是每人一贯钱。 一家人听了都是喜上眉梢,没想到张升去了商队里不到两个月,竟能得到这么多的赏钱,王氏高兴之余也心疼张升,拿眼不住地上下端详着,一个劲询问在城里受了什么委屈没有。 张升把头低下一想,点头道:“是受了一场委屈,跟人干了一架。” 这话让大家都吃了一惊,却听张升慢慢道:“在街上见了一个卖江米人的,俺看那面人做得也不怎么样,就说了两句,说不如俺娘做得好,他问俺娘也是做面人的,俺说是做花馍的,他就过来要揍俺,被俺反打了回去。” 王氏楞了一下,笑得直不起身来,张昭华几个也哈哈哈只是笑,没发现张升居然还有说笑话的潜质,还说的特别好笑。 晚上的时候,张昭华在自己屋里填她的九九消寒图。这个消寒图就是从冬至这天起,画一枝素梅,枝上画梅花九朵,每朵梅花上画九个花瓣,共八十一瓣,代表“数九天”的八十一天,每朵花代表一个“九”,每瓣代表一天,每过一天就用颜色染上一瓣,染完九瓣,就过了一个“九”,九朵染完,冬天就过去了,春天也就来临了。 这是一种很有传统特色的日历,张昭华画了这么一支宝瓶里的梅花出来,挂在墙上,每天蘸了红墨染一瓣,如今已经染了六十六片了,还有一十五片就可以迎春了。 她刚刚把今天的花瓣填玩,就听到张升的声音,道:“囡囡,看你执笔的模样,好似个秀才!” 张昭华听他话音,似乎和以往不以为然不同,便道:“出门一趟,是知道了习字的好处了么?” “以往不知道,如今是明白了,”张升围坐在她身边,羡慕地看她练习的大字,道:“囡囡,不如你再教教俺吧,俺觉得俺还不是榆木脑袋,还可以再可劲儿捶捶。” 以前张昭华也教过他,张昶好歹还学了一箩筐的字,张升是半点也学不进去,如今是一反常态,主动要求习字,自然让张昭华十分感叹。 “你若是每天习两个字,只要记得住,两年也就约摸能认全常用字,能习书了,”张昭华道:“要是进益一点,每天习五个字,一年就能。反正也不要求你做秀才做举人,字写得丑了无妨,只要能写能认就行——我知道你在学看账本,账房先生一定懒怠教你,让你吃了许多哑巴亏,你现在跟我学,就认账本上四柱的字来,这个学得快,保你半个月俗称。” 来吧,速成班,前世最折磨人的教学手段,终于可以使在别人身上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咬春 除夕的早上,张昭华就铺开红纸,把昨晚上想了一晚上的桃符对句写了出来。 桃符就是周代悬挂在大门两旁的长方形桃木板,汉朝时候出现了神荼c郁垒二神的形象,以为能镇邪。到了五代时候,在桃木板上书写联语,其后书写于纸上,到了如今的洪武年间,终于有个一个新名称,联。 春联的普及就是在这个洪武朱皇帝的时代,朱元璋本人非常喜欢楹联,曾经下道圣旨,要求帝都金陵不论公卿士庶门上须加春联一副。所以南京这样的风俗很快传下去,大明治下的府县,不论大街小巷,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跟风挂联,倒是比推行宝钞快上几倍。 这位朱皇帝是喜欢微服私访的,据说在金陵夜行经过一户人家时,看见这户人家的门上没有贴春联,只贴了两张红纸,于是便去询问,得知这是一家阉猪的不会写联,便题了一副春联:“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 不知道以上的传闻是不是真的,宫中如今虽不禁食猪肉,但是让这位颇多忌讳的朱皇帝亲眼看到杀猪,还笑嘻嘻地帮助题词一副,恐怕也是不太可能的。 不过金陵达官贵人的事情离得太远而且也没什么干系,张昭华这里要写的是自己家的对联,她一气书了五六联,拿出去给张麒看,张麒见她大字写得端正,很是高兴,又见这春联不是以往的“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户更新”,而是换了新联,就仔细看道:“喜居宝地千年旺,福照家门万事兴。” “这个好啊,”张麒喜道:“向阳庭院花开早,勤劳人家喜事多——这个也好。” 王氏听张麒念着,道:“俺觉得这个‘年丰人增寿,春早福满门’也好听。” “这里头选一个挂在大门外面,”张昭华笑道:“我给每个人还写了联子呢。” 给张麒和王氏的正房门外,张昭华准备的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屋”,给张昶的新房门楹准备的是“鱼水千年和,芝兰百世昌”,她原先想写一个“红梅多结子,绿竹广生孙”的,但是又害怕新妇多心,生孩子是早晚的事情,不用催逼这么紧,让大家都不自安。 给张升的是一副“取九州四海财宝,占天时地利人和”。这两句是有深意的,如今举家供养他一人,可谓是占尽了人和,如果将来没有混出明堂来,那可就是裸地讽刺了。 最后她想了想,也给自己写了一副春联“书存金石气,室有兰蕙香”,以此为勉,希望自己多多读书多多上进吧。 最后大家都喜气洋洋地贴了春联,王氏也拿出她剪的福字一同贴在门窗上。张昭华以往没注意,如今看了便奇怪道:“阿娘,为什么不把这个福字倒着贴了?” “为什么要倒着贴?”王氏惊讶道。 “福倒了啊,”张昭华比划了一下,道:“福倒了!” 王氏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笑起来:“真是花样多!”说着却犹犹豫豫地真的贴了一个颠倒的福字。 张昭华就在大门上去贴,王氏道:“门上不贴,等媳妇进了门,要贴双喜字!” “还有七八天呢,”张昭华笑道:“先贴了福字!” 大门上端端正正贴了两个倒立的福字,被过往的村民看到,叫唤道:“你家的字,好似是贴倒了咧!” “没错,”张昭华意有所指道:“福倒了,福到了嘛——” 这一声“福到了”便被孩童清脆的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越叫越响。村里几个有见识的听闻了便道:“他麒大叔家,是要兴家了!” 这一天从早到晚都在放鞭炮,噼噼啪啪地分不清是鞭炮声还是欢笑声,总之声声入耳。似乎这种随风袭来的浓烈刺鼻的鞭炮爆竹的味道和腊肉的飘香就是过年的全部味道了,闻着就有一种骨头都酥麻了的感觉。 晚上的时候家里围坐着吃了炖羊蹄,这一锅炖地肉烂透了,里面还放了山药和胡萝卜,吃的张昭华满嘴流油,本来肚子已经饱的不行了,但是看到王氏端出来的一盘扁食,她又忍不住伸出筷子去吃。 扁食就是饺子,只不过这时候大家都叫扁食,张昭华也就习惯了,一盘羊肉芹菜的饺子下肚,张昭华自己都觉得直不起腰来了,动一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懒得使出来。不过吃饱了肚子是要来守岁的,王氏在这个上面很较真,说不让睡就不让睡,坐在椅子上陪张昭华打络子,看到哪个昏昏欲睡了,就赏一个爆栗上来。 桌子上摆满了糕点糖果,各个都有寓意,比如说吃枣(春来早),吃柿饼(事事如意),吃杏仁(幸福人),吃长生果(长生不老),吃年糕(一年比一年高)。看张昭华困倦了,王氏就塞一个柿饼进她嘴里,张昭华嚼着嚼着就不瞌睡了。 等到后半夜,张麒就拿来骰子,掷大掷小,来决定每个孩子的压岁钱是多少。 之前在扁食里面,王氏有特意包三个铜钱进去,分别被张昭华和王氏吃到了嘴里,张昭华还一连咬出了两个来,差点没把牙齿崩掉。 这样熬了许久,不知道什么时候了,王氏忽然站了起来拍醒了半梦半醒的三个孩子,笑道:“好啦好啦,换衣服去吧,出去跌金钱去!” 张昭华稀里糊涂地进了自己的房里,换下旧衣裳,穿上王氏早已缝制好的新棉衣袄裙,穿好之后才真正清醒了来,走到正屋抢先张昶张升给爹娘磕了头,得了一个红包捏在手上,里头有十文钱。 听着隔壁芳芳家放起来爆竹,张升一边一边把长杆吊起来,一边抱怨道:“到了五更吗,这么心急,提前放没了不做准!” “杠头卸下来了没有啊?”王氏在屋子里问道。 “卸下来了卸下来了,”张昭华搓着指头道:“今年我也要抛——” “抛地稳吗,”张升在一旁笑道:“别砸了鼻子了!” 张昭华搓了搓手,她穿了新棉袄,浑身十分暖和,唯有一双手上空荡荡的,没有手套御寒——不是说古代没有手套这东西,只是老百姓一双手都要干活,戴这个实在是不方便。 张昶把门栓取下来,自己往空中丢了一丢,落地的时候接住,笑道:“大吉大利!” 轮到张升,这家伙就摆开了把势,跟玩杂耍一样,并不平抛,而是竖着扔了,在空中翻出许多花样来,口里还呼喝道:“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做了许多滑稽状,逗得张昶和张昭华笑得不停。 张昭华接过门栓,她之前也拿王氏最粗的擀面杖试过,因此也信心十足,当然她可不会像张升一下逞一下能,只是略略抛了不到半米,就稳稳抓住了:“大吉大利,新年大吉!” 这就是跌金钱的意思了,之后兄妹三个嘻嘻哈哈放起了爆竹,因为里面有张升从城里买来的“三级浪”,打在空中发出“呱唧”一声好笑的声音来,就像癞蛤蟆的叫声,一下子吸引了许多村民来看,张升点一个大家就笑一次。 之后洗了手回到屋里,王氏的春盘也做好了,春盘又称辛盘c五辛盘,即在盘中盛上五种带有辛辣味的蔬菜,作为凉菜食用。意在尝新c迎春,吃五辛可杀菌驱寒。 这五辛即葱c蒜c韭菜c芸苔c胡荽是也,也就是现在的葱c蒜c韭菜c油菜c香菜。吃了是要发气的,即使混合吃起来味道呛人,着实辛辣,但是王氏还炒了各色炒菜,且烙了薄饼卷而食之味道就不那么辛辣了。 最后张昭华几个迫不及待地往外面跑,却被王氏一个一个揪回来,嘴里硬塞上一个大胡萝卜才放了走,这就是所谓的“咬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娶妇 正月初六的这一天,是一个冬月里难得的出现了红太阳的一天,晨起的空气虽然依旧清冽,但是撒在身上的阳光却让人暖融融地,也照得人心里亮堂堂的。 从四更开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呼哧呼哧跑来报信,比如说:“新娘子着装啦——”“主婚祝告祠堂了——” 终于等到一个人案头大汉地跑来,道:“新娘子上轿,哦不,是上牛车了!” 这边等着迎亲的女眷就啧啧赞叹道:“牛车啊,听说是粮长送的,以后这一家就有牛耕地了” “想当年俺们嫁娶时候,不都是驴拉过来吗,”一个妇女笑道:“还是借来的驴,把我颠了一路,腰疼了一晚上,第二天都差点没起来!” “第二天没起来不是驴颠地吧——”不知是谁说了句,顿时笑坏了一众人。 以前村里嫁娶的时候,就去别的村子借驴,不过后来村人合力做了个花轿子出来,谁家有喜事就拿去用了,反正是村民共享了。张昶这一次娶妇,本来是想着用村里的花轿子抬新娘的,但是没想到粮长送了个天大的礼来,直接从陈集拉了一头牛回来,套上车就是牛车了,能坐牛车当然是天大的脸面,这个就和后世婚礼上有宝马奔驰是一个道理。 听闻新娘已经动身,张厂这边的人也开始忙活起来了,这个喊着纸烛准备好好了没有,拿到正屋来;那个喊着让吹鼓手先奏一遍曲乐来听,还要驱赶乱往婚房里跑的小孩们,张昭华准备了两大兜子喜糖,已经全被瓜分完了。 十五里地能走多久呢,这边闹哄哄还在迎宾客,那边已经到了丁家集的里长和主婚张赓,不一会儿又来了举着两只红烛带路的妇人,那边送嫁的人也来了,张昶穿着新郎大红的衣服,从马上下来,站在大门外等,牛车就在后头“轱辘轱辘”地来了,与之而来的还有清脆的铃铛声,因为牛胫骨系着巨大的铃铛。新娘子从车上被扶下来,大家就喝起彩来。 张昭华倒是看得清楚,男的都看的是拉车的牛,女的看得都是新娘子头上的刺绣百子盖袱。在听说是新娘子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眼睛都不一样了,直说手巧,还偷偷说这样的刺绣手艺,怕就是整个州县都难寻。 在张家的门外,新娘下车向北站着。新郎向南站,作揖后与新娘一同进来。作揖的时候,有四五岁的小娃娃跑过去跨坐在门槛上,头仰地高高地想要去看新娘子的面容——被他娘拉了回去,不敢高声斥责,只拿眼睛瞪他。不过张麒和王氏却乐得合不拢嘴,说是子孙旺盛的福兆,愣是给这娃娃塞了一堆福窠糕点。 乐声停了之后,作为主婚的张赓请新郎新妇进入主屋,他宣读了婚书,说了几句赞词,什么“良缘永结,匹配同称”之类的,然后请张麒和王氏坐在椅子上,下面为新郎新娘铺了席子,东西相向,张赓便唱一句:“拜——” 张赓和郑氏就行大礼下拜,看得张麒和王氏都宽慰不已。 张赓便唱:“兴——” 新郎新妇就站了起来,如此三拜之后,张赓就喜道:“拜堂礼成,奏同牢乐,行同牢礼——” 此时有人上前将新娘的席子布置到屋子的东侧,新郎的席子布置到西侧。新郎向新娘作揖后就坐。媒人范氏和喜妇就捧食案放到新郎和喜娘面前。范氏斟了一杯酒给新娘喝了,同一个酒壶斟了另一杯酒给新郎,新郎受盏喝酒,喝完又端上食物来,是切好的猪后腿的肉。 同牢是指新婚夫妻同吃同一牲畜之肉。因为古代男女未婚之前是坐不同席,食不共器,正是结为夫妻之后,才可以同席而坐,同器而食。 之后的合卺礼就是共饮合欢酒。本来是用匏一剖为二成酒具,两柄相连,用来分别盛酒,新娘身边的喜妇用瓜瓢斟酒给新郎,新郎身边的伴郎用瓜瓢斟酒给新娘,将酒喝下。夫妇共饮,表示从此成为一体,名为“合卺”。 但是如今的匏也就是葫芦的瓜瓢改成了杯盏,就用杯子喝了,所以俗称“交杯酒”。行过合卺礼即意味着夫妻二人合二为一,将同甘共苦,患难与共。 其实整个婚礼的仪程是比不上城里富贵人家的,因为还有许多礼节被简化了,不过婚礼尚简也是此时的风俗,任何朝代都是由俭入奢的,明朝后期的时候就崇尚繁华奢侈的婚礼了。 拜堂礼c同牢礼c合卺礼等诸多规范仪式行完之后新郎新妇被送到洞房里去,此时院子中的宾客共饮,所谓“民以食为天,无席不过年”,既逢过年,又逢喜事,自然是“吃”最为重要,这次的筵席上,张麒和王氏都不吝惜地宰了十四五只嫩鸡仔,鸡鸭鱼肉一盘盘地上,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也知根知底,也不玩虚的,都吃得畅快。 不一会从李家村请来的杂耍也来了,这都是村人自己杂耍的,像劈叉c跳凳c过桌子,在门口哄闹起来,大家就边吃边看,好不热闹。 张昭华在席上吃饱了饭,就招呼女娃娃去她的房间里说话。村里就这么几个女孩,蓝蓝c芳芳c招娣和引娣,大家也时常凑在一起玩耍。 芳芳看到屋里桌子上放的黄纸,就道:“听说家里有《大诰》的,犯了刑可以罪减一等,是吗?” “是这样,”张昭华答道:“说是没有《大诰》的,罪还要加一等。” “听说明年交夏税的时候,”芳芳又道:“粮长会带《大诰》念得好的人去京里讨赏哩!俺爹为了这个,每天嘴里念着c梦里也念着,都要魔怔了!” 确实有这么一个政策鼓励百姓通读《大诰》,政府允许各地百姓携《大诰》来京师讲读,朱皇帝是来者不拒,说是亲自接见,其实是在城楼上向地下的百姓挥手,然后再赐币送还。 但是能瞧见天颜啊!回去之后绝对可以夸口自己见过皇帝的面容,这也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这几个姑娘本来是有心也想听听《大诰》究竟讲的是什么,但是张昭华把大致内容一说,她们又都没什么兴趣了,倒是看到了张昭华床帐上挂着的新式络子,争相在手里传看。 不过张昭华注意到,平日里最爱闹腾也是年纪最小的张引娣,却脸色不好,神情也恹恹地;再看她姐姐招娣,以往最爱研究这些络子的新花样,如今却魂儿都不知道飞哪儿去了,神色更是不对。 张昭华便道:“招娣引娣,你们怎么了?是家里出什么事儿了吗?” “没有没有。”姐妹俩一致摇头。 “奇怪了,”张昭华便道:“张三叔今日没来参加婚宴啊!” 提到她们的父亲,这俩丫头是藏不住的惊惧神情,更让张昭华确定了这事儿和张三叔有关,便道:“这事儿是不是只有你们知道,我看张叔爷没什么反常的,村里有个什么事儿不是互相帮扶的,你们要是有什么困难,咱们可以一并解决嘛。” 这两丫头脸色由白转红,吐了口气慢慢道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禳解 “是俺爹,”张招娣嗫嚅道:“他c他见着不祥了。” 什么玩意?张昭华其实已经准备好从她嘴里听到一大堆家庭伦理剧了,没想到人家根本不按套路走,说上了灵异神怪的东西。 “什么不祥?”张昭华就道:“早上见到蜘蛛是喜事,晚上见到了就是不祥——这样的事情也值得大惊小怪?” “哪里是蜘蛛的事情,”张招娣犹豫道:“昨天俺爹听说垄头上有田鼠,说俺们家田在下洼处,有田鼠出没的话,俺们家那片地应该逃不了。他上午听人说了,中午吃了饭就赶过去看了,果然看到了有田鼠洞。” 冬季的田鼠不冬眠,即使下雪,黑夜仍会出洞活动。就算是在后世,田鼠也是一道桌上的佳肴,更何况是物质匮乏的古代,百姓们几乎都把吃田鼠作为一种享受。烹饪方法是花样百出,有讲究的炒而食之,而两广福建人甚至可以吃活鼠。还可以晒成田鼠干,尤其是爱喝酒的人,更把它视为配酒之上品。 “那抓到了田鼠吗?”张昭华问道。 “没有,”张招娣晦涩道:“没看到田鼠的影子,但是一锄头下去,却刨出来了” “刨出来什么?”芳芳追问道。 “爹说是刨出来两条缠绕在一起的黑蛇,”张招娣大大地颤抖了一下,道:“他说天黑只当是一窝田鼠,没想到砸出了蛇来,还把一条蛇的脑袋砸得稀烂,如果说是一条蛇单走便罢了,如果说是两条都砸死了也好,但是偏偏是砸死了一只,留着一只跑了” 见到两蛇缠绕交尾是极为不祥的事情,据说见之辄死,但是自从有个叫孙叔敖的人把两头蛇杀死之后,就提供了一种新的办法,那就是遇见两蛇直接杀掉。 据说这位孙叔敖杀蛇的理由是“恐他人又见,杀而埋之矣”。就是自己看见必死无疑也就罢了,但是不能让别人再看到,为了避免再去祸害人,孙叔敖就杀了这两条蛇。 结果孙叔敖的母亲很高兴,说:“尔有阴德,神必佑之,毋忧。”认为孙叔敖此举积下了阴德,将来会有福报,后来这个孙叔敖果然当上了楚国的宰相。 所以遇见两蛇交尾也不是一定就会完蛋的,只要把蛇全干掉,那就万事大吉。只可惜张三叔居然吓蒙了头,让另一条蛇溜掉了——这下打蛇不死反成后患,张三叔浑浑噩噩回到家里,感觉就像是大病一场,被妻子看出不对劲来,逼问了前因后果,恰好被在窗外玩耍的招娣姐妹听到了。 张三叔第二日便不来参加婚宴了,只是瞒着家里其他人,更是害怕张叔爷担心,闭口不提此事。只是招娣引娣已经听去,也知道这事儿的可怕之处,就一直心神不宁直到被张昭华看了出来。 原来是这么个迷信的事情,居然能把人吓成这样——张昭华是不太理解这种所谓的“不祥”的,把蛇这个种类的繁衍滋育能看成不祥,春来天暖冬眠后的大虫要交配繁殖难道不是自然界的规律。虽然说三四月份见蛇的人多,一二月份见蛇少,蛇虽然是要冬眠,但是也不是一直就盘在窝里冬眠的,也要出去觅食,田鼠就是最好的食物,如果觅食时候看到其他同类,凑上去交配也是寻常之事,何必如此耸人听闻。但是她既然在这个社会生活中,自然不会说反对的话,想了想便道:“这事儿我在书上读过。” “这书里,有禳解的办法。”张昭华装模作样道。 “什么办法?”招娣急忙问道,大家都凑上来眼巴巴地看着张昭华。 张昭华就道:“回去之后让你爹找到昨日见蛇时候穿的裤子出来,用剪刀剪开裤裆,反着穿上三日,再去要三家不同姓的江米来,熬成粥喝了,睡一晚上就没事了。” “这倒容易,”引娣跳起来保住张昭华的脖子道:“华姐姐说的是真的?俺爹照做了,就真的不会有事了么?” “是真的,书里就是这么写的。”张昭华再三保证道:“但是这个事,不能再往外传了。大家你知我知,不能嘴碎说出去骇人。” 招娣细细问明白了,默默记在脑子里,一个字也不敢记错。 等她们走了之后,张昭华也就渐渐淡忘了这事儿,毕竟自己家里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张三叔的恐惧无非都是心理上的毛病,那个所谓的禳解法子其实就是给他心理上的安慰,让他确信自己已经躲避过了灾难罢了。 新嫂子十分得张昭华的喜爱,她性格温柔,善解人意还勤劳能干,王氏和张麒不能再满意了,连张昭华每日都追在她后头腻歪着。 张昭华发现郑氏真的是什么活儿都会干,唯一不会的是织布,因为家里并没人教她,但是到了张家,王氏就试着教她打线c刷线,她学得快,而且还特别喜欢织布,每日看王氏坐在了机杼旁边,她就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倒是王氏心疼她刚嫁进来,不让她在做了许多活之后还不得闲,赶她去和张昭华说话去了。 张昭华那里许多彩线被郑氏看到了,就取了来,一手抹着线捋直,一手攥着不同颜色的珠线,往来不停地编织,挑c钩c拢c合,十个手指头上下翻飞,快得让张昭华都看不清,不一会儿功夫就能编成各种图案,让张昭华情不自禁的感叹真是心灵手巧。 “这样就算心灵手巧了,”郑氏便笑道:“姐儿还没见过专打络子的绣娘呢,给了线让织成燕子c蝙蝠c蜈蚣和金鱼,就跟画上画的一样,真是绝活了。” 郑氏就给张昭华教了两种花样好看但是过程也不繁复的打法,道:“可不能日日都盯着打,晚上点上灯了,也不能打,会把眼睛看花的,俺以前也不知道保护眼睛,后头看东西都是重影的,养了一年多才算好了。” 张昭华喜欢和她聊天,这种家常絮语让人有温暖的感觉。她问出了第一次见郑氏时候心里就一直存的疑,道:“阿嫂,为什么你脸上的皮肤白白嫩嫩的,手上的皮肤却不好呢——” 郑氏闻听此话,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只道:“你跟俺做上两天豆腐就知道了。” 后来张昭华真的跟郑氏做了很多天的豆腐,她发现做豆腐真真算得上是一个细活,而且每一个流程都要把握好才能做出鲜嫩的豆腐出来,经心和不经心做出来的豆腐口感是不一样的。 夏天就是早上泡黄豆,冬天就是晚上泡,浸泡时间不能过长,否则失去浆头,浸泡过短,也会在磨豆子的时候很费力气,这是第一个要把握的流程。 等黄豆浸在水里,成泡胀变软后,就要加一定比例的水磨成生豆浆。几斤豆子几斤水都是有规定的,而且不光是磨黄豆,郑氏还在石磨里加了白豆和豌豆,这样打出来的豆汁更加香浓可口。 接着用特制的布袋将磨出的浆液装好,收好袋口,用力挤压,将豆浆榨出布袋,这就是所谓的榨浆,榨一次就可,两次也行。这是分离豆浆和豆渣的一个步骤。 生豆浆榨好后,要放入锅内煮沸,要去浮沫,并且需要注意煮的时间。煮好的豆浆就可以点卤了,这就是所谓的“卤水点豆腐”。当然卤水这个东西,第一次做的时候让张昭华很是惊讶了半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老嫩 郑氏的豆腐之所以出名,就是因为她既会做老豆腐,又会做嫩豆腐。 老豆腐就是卤水豆腐,顾名思义,是用卤水点出来的豆腐,卤水是卤块溶于水的东西,卤块就是盐卤,又叫苦卤c卤碱,是将海水或盐湖水制盐后,残留于盐池内冷却后析出的晶状物结晶,用盐卤作为凝固剂,能使蛋白质溶液凝结成凝胶。这种用用盐卤制成的豆腐,硬度c弹性和韧性较强,称为老豆腐或者硬豆腐。 嫩豆腐就是石膏豆腐了,是石膏做出来的豆腐,而石膏是一种矿物,简单的提纯就可用。据郑氏说有红石膏也要白石膏,做豆腐用红石膏的味道会好一点,所以在做嫩豆腐的时候,郑氏会将生红石膏一块放进火中焙烧,这是个特别要小心的过程,因为卤子可以在市场上买来,但是石膏要烧了才能点豆腐。而这个石膏的焙烧程度要人不错眼地盯着,要在火里翻搅,看是不是烧过了心。 如果石膏烧得太生,点不动豆腐;太熟了的话,豆腐做出来是散的,还有一股难以言说的臭鸡屎味。 红石膏烧好之后要碾成粉末的,加水调成石膏浆,冲入刚从锅内舀出的豆浆里,用勺子轻轻搅匀,数分钟后,豆浆凝结成豆腐花。豆腐花是一道美味菜肴,当然之后做的豆腐和豆腐干都是。郑氏依靠着卖豆腐和豆腐的衍生品,能赚来这么多的嫁妆就是理所当然了。 张昭华看到这两种豆腐,就问郑氏哪一种卖的好,郑氏道北方人爱吃老豆腐,河南人自诩北方人,自然也是爱吃卤水点出来的老豆腐的,这种豆腐做菜单做都很好吃,而嫩豆腐因为太嫩了,容易碎掉,一般村里只有买回去煲汤的,不过也有会料理的,据说挖出泥鳅来,能做一道拱豆腐。 张昭华也终于明白,郑氏的脸为什么如此白嫩了,是因为在熬豆花的时候,被水汽熏蒸的。这种大锅煮豆花的时候,冒出许多水蒸气来,站在锅前熬煮的郑氏就相当于在蒸脸,血液循环让皮肤红润光泽,更何况带着黄豆里的营养成分,能润肤美白。 郑氏的细腻嫩肤让张昭华羡慕,张昭华还小,不过六岁而已,如今过了年了就算是七岁了,七岁的孩子根本不需要什么保养,皮肤保护膜还没生成呢,她的皮肤虽然白,但是不嫩,摸起来还是有点粗糙的,不过比起同村的其他孩童就好多了,她们可没有油膏抹。 张昭华之前有个护肤的办法,就是自己制作纯露,她手头的材料有限,就只做了生姜纯露和野菊花的出来,用的是芳芳家酿酒用的蒸酒器。 纯露这东西就是花草提取物,张昭华前世自己就爱弄这些纯天然的东西,来了这个时代也是这样,做了生姜的纯露出来,给王氏每天喷在脸上,三四个月后确确实实看见了功效,王氏以前右脸颊有一块不大不小的斑,很是遮挡颜色,后来喷了纯露,这块疤虽然没有完全消掉,但是眼见地淡化了许多。 但是纯露这东西是不能存放太长时间的,尤其是这个没有冷冻机制的古代,冬天倒是可以蒸上几瓶出来,夏天就容易放酸了。而且也不能总是去借邻家的东西,芳芳问了好几次了。 如今除了纯露之外,郑氏又提供了一个新的护肤办法,在蒸豆花的时候凑上去,就相当于敷了一个豆浆面膜外加蒸脸,实在是不能比这更好用了。 果然在郑氏点卤打豆腐的时候,就能看到张昭华一脸陶醉地站在锅边,一个劲儿地把脸往上面凑——看上去好像要把一张脸塞进锅里去了,吓得郑氏赶紧把她捞到一边。 当然除了美容,张昭华又发现了一个健身锻炼的办法。平时除了跳绳踢毽子就是抽陀螺,有时候心血来潮了也会在床上做几招还没忘记的瑜伽动作,不过床毕竟是个有限的空间,四周伸展不开,地上也没有垫子或是毯子,张昭华做了几次也就放弃了。 不过当她看到院子里郑氏从家带来的石磨之后,就兴奋起来。还记得她曾经也有过一个梦想,那就是如果练不出魔鬼身材,练成一个双拳能站人c两臂能跑马的女汉子也不错。 张昭华是偷偷捏过郑氏的胳膊和小腿的,果然让她摸到了肌肉,这都是平日里做了许多繁重活役的结果,郑氏不过七八岁的时候,就要自己推磨,稍大一点就拉车卖豆子,肌肉就是这么锻炼出来的,张昭华觉得她可能还有一两块腹肌,还想摸一摸腹部的,但是愣是没让她寻到机会。 有了石磨之后,张昭华就喜欢上了推磨,拿着个作为一种锻炼方式,这也确实很费力气,张昭华推上三四圈就要歇一歇喘口气,但是看郑氏就能面不改色推十来圈左右,之后明白这个东西也有适当的技巧,讲究一个匀速而不是先快后慢。 张昶和张升都和郑氏比过推磨,都败在了郑氏的手下。郑氏的手上可有一把力气,这石磨还是她能驾驭地了,不过张昶心疼她劳累,也帮着去推,这时候郑氏就不好意思起来,因为张昭华和张升就躲起来笑。 郑氏的指节是粗大的,当然这也是她觉得很难看的地方。一双手和男人没什么两样,伸出去确实不好看,但是这已经不是通过保养就能挽救的了,因为指节定型了,不过张昭华就教她活动骨节和修理指甲,关节粗大一点没什么事,只要让手型笔直修长就行,更何况涂上指甲草的汁液,就更是遮住了缺憾。 张昭华倒觉得郑氏这一双手实在是令人惊叹,能做的了繁重的活计,也能完成精巧的针绣和络子。 还要说一点的就是新妇厨艺的问题了,郑氏有几道拿手的菜,比如说杏仁豆腐c比如说凉粉,前一个因为新妇是卖豆腐的,所以能做出什么样的豆腐出来都不惊讶。但是吃过各种味道的豆腐之后,这道杏仁豆腐还是让张昭华大大地惊艳了一把。 这道杏仁豆腐外表比果冻还要好看,吃进嘴里的感觉也比果冻的层次丰富许多,外表滑嫩,但是又有一些细腻的颗粒感,当舌头将嘴里的豆腐碾开的时候,真心能吃出一种幸福的感觉,口感绵软细腻略有些苦涩,但是还有回甘,最后就觉得苦里带甜了。 这就是把杏仁放进石磨里磨出来做出的豆腐,加上白糖c栗子粉和一点江米,当然张昭华知道这道杏仁豆腐要是能放上牛奶,味道会更完美。但是包括永城县都没有能产奶的牛,有的只是耕牛,就像家里多出来的这一头牛一样。 之前在酒礼上的时候,曾经听高煦说过,他家在通州,通州有牛羊也有专门养着挤奶的牛,也有做成的酥酪,算是特产,南方人都不能闻那个奶腥味。 既然没有牛奶也就罢了,加一点时令水果也是可以的,比如此时加一点碾碎的柿饼和蘋婆,冻梨也很好,与杏仁香味的完美配合,吃起来让人觉得沁人心脾。 凉粉,对于郑氏也很拿手,尤其是放了许多辛辣调料的凉粉,如今虽然是数九寒天,但是张麒每天都要吃一碗才畅快。 至于炖肉炒肉,味道是中规中矩,做菜也是。毕竟王氏做了许多年的饭,在这上面郑氏还要虚心学习。 不过郑氏还能做一道算是特色菜的菜品出来,是丁家集那边独有的花椒树的芽儿。 这道菜叫香酥花椒芽,就是今天郑氏正在做的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椒芽 花椒芽菜,顾名思义就是花椒树的嫩芽,这个东西营养价值太高,而且油亮鲜绿,怎么样做都味美,只是现在的人居然没有意识到这东西是芽苗菜中的珍品,不过上辈子吃过这道菜的张昭华听过介绍,说是过去的宫廷贡品,供皇室和贵族吃的。 看如今这东西还没被人发掘出好处来,也就是丁家集后山上种了十几颗,村民都是采摘花椒的,谁会想起来吃那个嫩芽呢,但是没想到郑氏居然知道这东西能吃,还能做出菜来。 郑氏做的这道香酥花椒芽菜,用的并不是新鲜花椒芽,她是那去年春天树木发的芽晒干之后的干菜叶子做的,而且这花椒芽并不是主菜,主菜是豆腐丸子。 张昭华就是吃到了豆腐丸子下面铺的花椒芽菜惊讶万分的,虽然裹了一层油炸的面粉,张昭华还是尝出来花椒芽这种新味蔬菜的味道,一问才知道居然还能吃上这样好的东西。 之后张昭华就高兴坏了,给家人安利了一堆吃花椒芽的好处,这东西确实也好打理,摘下来可以热炒c凉拌c油炸c涮锅,张麒和王氏见她说的天花乱坠,心中不过是半信半疑,但是都允了她三月份的时候,跟郑氏回去到丁家集后山上摘新鲜的嫩芽去。 正月十二的中午,郑氏见张昭华着实爱吃这道菜,就把备藏的干花椒芽都拿了出来,趁着锅里有大半锅之前炸油果c炸麻叶子和炸丸子剩下来的油,就全部裹了面粉炸了出来,王氏炒了个萝卜丝和菘菜,端了酱肉c丸子和腌王瓜出来,一家人围坐在正屋的桌子上,开动了起来。 刚吃了一半,门就被敲响了,大家都有点惊讶,这个点儿都是吃饭的时候,除非是有心蹭饭,否则是不会敲门来的,张升把手上的半个馒头塞进嘴里,过去开了门,一看来人惊讶道:“招娣啊,你咋来了呢?” 张昭华一听是招娣,就起身去看,就见张招娣木着一张皝白虚浮的脸进来,本来已经张开了嘴,但是看着张昭华一家人都在,就嗫嚅了两句,低头问了好。 “是来找我的,我记得呢,”张昭华心里隐约知道了,便道:“是缺了几根络子的彩线,说好了来找我要的——咱们去我房里吧。” 张昭华和招娣进了房里,门一关招娣就急道:“你还有什么办法没有,我爹他——” “不着急,”张昭华把她摁坐下,道:“慢慢说。” 原来张招娣从张昭华这里得了“指点”,回去之后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张三叔和他婆娘是深信不疑,张昭华是粮长教的读书的这事儿谁不知道呢,既然说是从书里看的,那就一定是这个办法了。张三叔让婆娘剪了裤子,自己匆匆忙忙去李家村借了三斗米来,晚上就熬了粥喝了。 这裤子穿到第四天,也就是初十的晚上时候,张三叔狠狠跌了一跤,跌得鼻青脸肿还蹭破了皮流了血,也是平白无故跌地,说起来都觉得邪门地不得了,但是张三叔一家却高兴地不得了,说总算是禳解过去了,见了血却保住了命。 但是没想到今天早上张三叔出去了一趟,回来就神情恍惚,说是走哪儿都能听到沙沙的声音,是那条溜走的蛇来找他复仇来了,禳解也不管用,那蛇就是要他的命。 张昭华实在很想解释一下“杯弓蛇影”的具体意思,但是估计他们也听不明白其中蕴含的意思,无非是自己吓自己罢了,看来先前的那个法子还是没有根除这个心病——张昭华想来想去,便道:“我去找粮长,他一定有办法的,你回去去草头医那里要两方朱砂丸煮水给你爹喝了,且宽他的心罢。” 之后张昭华抬脚去了粮长家里,粮长也是刚吃过饭的样子,一家人坐在屋里端着茶杯消食。见她过来,岳氏颇有点不自安的神情落入张昭华的眼中,她也没有其他话要说,只是大大方方行了礼,和粮长自去了书房说话。 张昭华把事情一说,粮长也笑了,道:“见蛇就是不吉,不过是村夫愚妇的附会罢了,孙叔敖杀蛇不见于正史,不过是后人借刘向之名写的杂编罢了,倒是流传地这么广,楚国大泽里多得是鱼鳖龟蛇之属,进山打猎的人天天都能见,也从不闻有见蛇而死的人。” “问题是现在大家都信这个,”张昭华撇嘴道:“都深信呢。我看张三叔也是自己要把自己吓死的样子。” “风声鹤唳杯弓蛇影,”粮长道:“不是不祥,是心里有不祥;不是要遭殃,是认定了自己一定会遭殃——你说之前说了个所谓‘禳解’的法子去安他的心,却没有成功;那如今要如何做才能根除他的心病呢,你来找我,一定是想好了办法。” “您圣明呐,”张昭华抿着嘴笑道:“我就是想着,让人从地里捉上一条菜花蛇出来,怎么想办法让他看见了,亲手斩除掉才算彻底消了他的疑心。” “那就让你赓叔去捉罢,”粮长道:“其他村人若是知了此事,颇多惊怪了。” 张赓和张昭华来到垄上,张赓是很有经验的,问起来说是小时候捉惯了,什么蛤蟆黄鼠狼都捉过,有一次捉了一只毒蛇回去,被认出是毒蛇也没觉得害怕。 “按平常来说,这时候的菜花蛇应该在洞里蛰伏,”张赓道:“但是如果有田鼠的话就不一定了,这蛇贪吃,能闻到田鼠的味道,就会从洞里跑出来。” 张赓带着她探洞,说蛇蛰居的洞并不是自己挖的,大多数是鼠洞或者树根旁的裂隙。本来让张昭华站在一边的,但是张昭华也举了棍儿跟在他后面,张赓就要她留心,指着一个树洞周围的灰黑色夹杂这白色的一坨道:“这有粪,还有蛇盘卧过的痕迹。看体积不是很大,也是一条饿瘦了的蛇,我掏洞的时候你就不要看了,去旁边等着不然惊到你。” 张昭华知道自己在他身边是帮不到什么忙,还有可能拖后腿,也就依言站到了垄上,嘴里嘟哝道:“这蛇也挺讲卫生的啊,知道不往洞里方便,全都拉到外面来了。”这蛇粪除了干巴巴的一坨,还能见到上面有湿漉漉的像拉稀一样的粪便,应该是新拉的,味道很腥臭,比猫粪狗粪还恶心,类似死老鼠混合臭鱼烂虾的味道,着实难闻。 离的远一点就好了,张昭华松开了掩鼻的手,在一边看张赓用铁钎子挖洞。却冷不防听到官道上传来笃笃地马蹄声,张昭华抬眼一望,发现是一支五六人的队伍骑马而来。 待他们走进了,张昭华才发现领头的一匹马上坐了两个人。是一个大人前面夹坐一个小孩儿,再一看这小孩,居然是三四个月前见过的。 “高煦,”张昭华惊讶道:“高煦——” 她唤的声音也不大,但是还是被高煦听到了,左右一顾,见到了垄头上站着的张昭华,就把队伍喊停了,从马上下来,两人都惊讶的“咦”了一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邂逅 “你怎么在这儿?”张昭华和高煦异口同声道。 “这是我家的地啊,”张昭华先道:“听说有田鼠害庄稼,就过来看一看。你呢,你还在开封城么,今年过年都不回家的呀?” “过年就在开封过的,”高煦道:“不过上元之后我就能回家了。” “你往哪里去,现在不是回家去么?”张昭华问道。 “现在是要走卫辉府的商丘,”高煦道:“往中都去。” “那高炽没和你一起啊?”张昭华道。 “他腿脚不便,先行去了,我隔了两三日才出发。”高煦顿了一下,忽然道:“你家里有什么喜事吗,头上戴的是什么东西?” 张昭华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头,她头上戴了个“春花”,是将铜丝网的铜丝线抽两根出来,用彩纸粘在上面,弄出了一根金色的丝条,再取几根彩线将丝条分别绕成半朵花,每朵花有六个花瓣,外面伸展出一片大叶子,再用红丝线缠绕在花型外面,戴在她的两个总角上。 古代儿童将头发分作左右两半,在头顶各扎成一个结,形如两个羊角,故称“总角”。张昭华的两个总角上一般只装束彩线,这几天新妇进门了,给她做了两朵春花戴在头上,见到的人都说好看,张昭华自己也觉得不错,但是看如今高煦的神情,她就不那么笃定了。 “怎么了,”张昭华道:“这个不好看?” “你头上这花儿,”高煦露出一个惨不忍睹的表情来:“平常我只见的卖婆头上戴的,你是从卖婆那里买的么?” “是自家做的!”张昭华道:“卖婆是什么人,她头上戴的和我的一样么,是天天戴还是只有过年才戴?” “卖婆不就是走街串巷卖东西的吗,或兑换金银首饰,或贩卖包帕花线,或包揽做面篦头,或充喜娘说合,”高煦见张昭华一脸懵然,便恍然道:“你们这里不是啊,那谁给你们卖插花?” “我们这里是货郎挑,”张昭华道:“我这花戴上是过节日的,况且我们家确实是有一桩喜事。” 听张昭华讲了,高煦便道:“原来是你哥结亲了啊,恭喜恭喜,”他往后面一瞟,身后的人就掏出一张宝钞来,高煦递给她,装模作样咳嗽一声道:“算是贺礼,你收下罢。” “不要这东西,”张昭华把他的手挡开,嘟着嘴巴道:“这里小地方,识不得,压箱底也被虫吃鼠咬了。” 高煦便低头从手上撸下来一个金灿灿的东西,道:“这个指环总要得罢!便是上赶着给你东西,倘放在旁人身上,哪个不是欢天喜地感恩戴德的,你若不要,我就收回了!” “哪里不要,”张昭华看他似是使性掼气,便道:“只是这黄金的东西,实在是太贵重,我消受不起,况且你又没吃一口喜酒,平白出了礼,天下也没这样平白占便宜的道理。” 张昭华嘴里如是说,但是眼儿却眨也不眨地盯着那镶嵌红宝石的戒指,心里痒地不得了,知道这么一个小物件,怕是能抵得上新嫂子几车的嫁妆,这么想着又想起高煦做官的叔父了,官家的小公子就是锦衣玉食,和普通百姓家果真是天壤之别啊。 “不要这贵重的,”高煦问道:“你要哪个不贵重的?” 张昭华推拒了金戒指,但是高煦的十个指头上有三四个是戴了戒指的,张昭华眼一瞟就道:“就你右手拇指上的这个指环吧,不是金银的就好,这白石头做的环儿挺好看。” 高煦显见地是愣了,之后就像是噎了嗓子一样,道:“你说这个是白石头?” “不是石头是什么,”张昭华道:“金的银的太贵重,你满手也就这个白石头的环儿看上去不值钱,你若是把这个给我,我就收了。” “白石头,白石头,”高煦竖起拇指道:“这可不是石头,是和田羊脂玉;这也不是普通的戒指,是韘,又叫扳指,是扣弓弦用的。” “哎呦,”张昭华故作惊叹道:“那值很多钱了,我不敢要了——你满手的戒指这么值钱啊,那左手那个黑漆漆的呢,也不是黑石头了?” 如果说被问道右手上戴的羊脂玉扳指,高煦露出的只是肉痛的神色;那么张昭华问道左手的那一枚时候,高煦的神色简直用惊骇来形容了。 “这可是犴大罕的角做的!”高煦气哼哼道:“一百只里头才能寻到一只黑章环绕的,值十万钱。你这丫头倒是会挑东西!” 张昭华被他说得吓了一跳,生气道:“你哄骗谁呢!一只戒指能值十万钱!别说是张厂,永城都买下来了吧!你说这东西是扣弦用的,你能拉几石的弓弩,就在这里吹嘘!” 高煦被她说得颇有点怒发冲冠的样子,忽然眼睛一瞪,从马背上背着的行囊里掏出一副弓来,拉起箭就朝她射过来。 张昭华一瞬间被惊得寒毛直竖魂不附体,“啊”地一声大叫出来,抱头蹲在地上瑟缩着,活像一只秋风里缩羽的鹌鹑。 她听到面前这帮侍卫轰地一声笑开了,高煦的笑声最放肆,简直都要震破了天;也听到刚才那一箭穿透皮肉的“呲呲”声,但穿透的好像不是自己的身体。 之后她又听到张赓的声音,道:“华姐儿,蛇跑了,没吓着你吧——” 张昭华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看到张赓从前排树后面转过来,一手拿着钎子,一手拎着竹篓,道:“刚钳住了一条,不留神让它溜了,”说着看到了地上被钉死的圆头菜花蛇,嗬了一声,拔开了箭,道:“好箭法,正中七寸,是哪个射的?” 高煦应了一声,张赓惊道:“小公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若是无事,到家里吃酒暖和一下吧!” “我要走了,”高煦上了马,笑道:“谢你家的招待,日后若有机会来开封,便还来你家。” 他说着收了缰绳,看向张昭华——然而张昭华还在惊悸中,其实也是未料到看起来身材圆胖,个头还差她一厘米左右的高煦,内里的劲力原已蓄得这般满了,而且据说是射中了蛇的七寸,蛇还是游动着的。 “你叫什么名儿,”高煦在马上趾高气昂道:“问你呢,小丫头。” “你管我叫什么名儿,”张昭华本来是服气的,但是现在又不忿起来:“我作何要与你说。” 高煦便用马鞭朝她点了两下,策马走了。不过没奔出四五十米又折了回来,捋了扳指下来扔到她怀里,道:“见你两次,吃了两次亏了,可没有下一次!” “走你吧——”张昭华恨不能拿着小手绢挥舞一下,回道:“吃亏是福!” 看到高煦在马上似乎趔趄了一下,张昭华得意地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 扳指 一晃眼正月十五的元宵节就到了,在临近年关的时候,草市上都会看到扛着粉色手扎灯笼捆沿街叫卖的商贩,上百只灯笼用一根麻绳捆扎在一根粗长的竹竿上,象个大磨盘,麻绳系的活扣,随解随卖。 在后世的元宵节,并不如现在这般盛大,这里是自正月初八到十七整整十天,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门上最起码也要挂上两三个灯笼,张昭华在十三日的时候和张麒张升去了永城县城里玩了一天,晚上回来的时候,从官道两边可以看到烟花如星雨一般的场景,尤其夜间燃灯,更是蔚为壮观——一个小小的县城就是如此了,可以想象京城秦淮河畔,一定是如诗中所写“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这样的美景了。 城里的花灯做的精巧,而且种类繁多,直能把人看花了眼去,且不说纱灯c花蓝灯c龙凤灯c棱角灯c树地灯c礼花灯等,各种形状有圆形c正方形c圆柱形c多角形,制作材料是由竹木c纱绢c丝穗c羽毛c贝壳等,只说在灯上题了剪纸c书画c诗词什么的,看着就新奇有意趣。 乡下的灯也有卖的,做的粗糙些,也没那么许多新花样,就是大红大绿看着好看,而且多是做了自己点的,做多了就拿去卖,十个也就两文钱而已。 张麒是会做的,做一个八角灯就是要用芦苇杆c红纸c线c剪刀和胶糊糊罢了。把芦苇杆弄折成四份,拼成一个正方形,再用线把缝合的地方扎起来,一个框子就做成了。连做五个同样大小的正方形出来,把四个框子角对角扎在一块儿,再把剩下的两个正方形一上一下和先前那个四个一样扎好,灯笼大框架就成了。 模具弄出来,接下来就是糊纸美化,这也是最后一道工序梳腰口,在灯笼的腰部糊上红纸。红纸上可以预先画出许多吉祥图案出来,包了腰之后,两头再用其他颜色的彩纸一包,一个手扎灯笼灯笼就做好了,也甚为美观。 “囡囡,”王氏的声音传来,“去挑一挑烛心,门上灯笼的光暗了。” 张昭华应了一声,走到大门前,用长杆把挂在门边的两个灯笼挑了下来,果然看上去黯淡了许多,张昭华就取了插在垛子上的针具,从孔隙里插了进去,这样是可以从灯面上看到具体位置的,剥掉蜡烛旁边的灯花,果然明亮了许多。 张昭华把灯挑了上去,从门缝里又看到一群小孩打打闹闹地经过,手上都提着灯,不过不是纸灯,而是萝卜灯。 这种灯就是哄小孩子玩的,找一个大萝卜来,从中间切开挖个洞,往里面倒上一些煤油,放上个灯芯,再放上一个小小的棍子,然后用一根铁丝穿进里头,铁丝上缠根小棍,点亮灯芯,就是一个萝卜灯了,就是来打发小孩子的,偏偏小孩子都喜欢地不得了。 张昭华回到屋里,听着隔壁大房传来的声音,似乎是王氏在和新妇说着什么,两人都在笑——张昭华叹口气,这回好了,心里积着事儿轻快不了的人是她了。 为什么会心里有事,那就是眼前桌上这一枚扳指害的了。 张昭华叹了口气,伸手把这一个害得她两天都没睡好的东西举了起来,放在灯光下细看,果然这东西细细看来,不是凡品。细腻地如同象牙一样的戒面上,有至纯的黑色条纹,如同星河一样,被烛光一照,十分光亮耀眼,里面隐约可见多而繁盛的黑子,每每看得人目眩神迷。 之前她还狠狠嘲笑了一番这枚扳指的前主人,现在她觉得自己才是应该被嘲笑的人。 价值十万钱——这句话也许有那么一点夸大的成分,但是价值不菲是真的,也确确实实罕见珍稀。还记得她拿给粮长看,粮长看了材质,说像是鹿角。 “犴达罕的角,”张昭华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哦,居然是这东西的角,”粮长恍然道:“犴达罕也是鹿,却是珍禽,状如牦牛,身躯很像骆驼,四条长腿也与骆驼相似,肩部高耸有如驼峰。而且只有雄兽的头上有角,雌兽是没有的。” “这东西哪里有?”张昭华问道:“是关外的动物吗?” “这我也记不清了,”粮长起身开始翻书,道:“需要找找。” 他们俩翻了一下午书,终于在图鉴找到了,张昭华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问道:“说这种鹿在不咸山——不咸山又在哪儿啊?” “不咸山就是白头山的古称,”粮长道:“远在东北,比黑河还远呢。” 张昭华惊叹了一声,白头山应该就是长白山了,没想到犴达罕这东西居然是长白山里的珍禽,而且听高煦的话,是百余头里面才能找到一个有黑色文理的,那岂不是更加珍贵了。 “不是说只是普通官宦人家么,”张昭华嘟囔道:“做一个藩王的长史,家里就能这么有钱了吗?” 说着又拿起来细瞧,问道:“为什么是坡形,不是圆形呢?” 这枚扳指造型很奇怪了,不是圆形,居然是一面高一面低的梯状,和后世她眼见的完全不一样,她想要知道是什么道理。 听她问这话,粮长倒惊讶了,反问道:“为什么不是坡形是圆形呢,难道你还见过圆形的吗?” 张昭华急忙道:“难道没有圆形的扳指?” “至今没有见过圆形扳指,”粮长摇头道:“韘,初见于商代,春秋之后使用频繁,就是用以扣住弓弦,也可以防止弓弦擦伤手指。这东西只有一面高一面低,才压得住弓弦——你说的圆形的话,这个我也没想过,不知道会不会打滑,又或者和弓形有关吧。” 张昭华忽然想起来后世有这么一篇研究清朝末年的文章,说是老北京有句顺口溜,叫“贝勒手里三样宝,扳指c核桃c笼中鸟”,说是八旗子弟争相以贵重材质比如犀角象牙翡翠制作扳指,相互攀比炫耀。 张昭华又想起自己看到的圆形扳指好像确实都是清朝流传下来的,那是不是说明清朝以前的朝代,扳指的款式只有坡形——那这就是汉人和满人的地域风俗的不同之处了,也不是弓弦的问题。 粮长问是从哪儿来的,张昭华也一五一十道来,并道:“那高煦家在北地通州那边,也许是通州市肆繁华,竟能采到这样的好东西。” 粮长若有所思道:“通州那里,受金c元影响大,和南边是不同。” “他还有一枚白玉扳指咧,”张昭华道:“价格肯定比这一枚还要高,要不然他就会把那一枚给我的。” “还有一枚白玉扳指?”这回粮长摇头道:“不会比这一枚更值钱了。民间多用马骨c羊骨做扳指,富贵一点的,用鹿骨或者玉石——就算是羊脂玉,也抵不上这一枚值钱。” “能值多少钱?”张昭华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把你这样的,凑十个卖了,”粮长哈哈笑道:“就刚好抵了价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章 压线 张昭华还在把弄着这枚犴达罕的角做的扳指,她把自己十个指头都塞了进去试着戴,但是没有一个能囫囵戴上的,连最粗的大拇指套进去也余出许多空隙来,就叹了口气,把扳指放进了自己的彩线盒子里。 她刚放好,就听得外面熟悉的声音传过来:“华姐儿,华姐儿,出去看灯去啊——” 她推开门,道:“现在才未时,灯市还没张罗起来,戏班子要到申时才来呢,你着急作甚!” 芳芳见她穿了一身新衣袄,便笑道:“你这一身好看,只是今天若是穿出去,一定会弄脏咯!”说着她打量张昭华的头饰,惊讶道:“之前戴的春花怎么不戴了,那个多好看啊!” “好看什么,”张昭华气愤道:“土死了!”从房里取来这朵春花,道:“你要是喜欢,就送你了!” 芳芳还真的喜欢,拿上就马上戴在了头上,之后两人携手去灯市上。 灯市设在张厂和李家村中间的官道上,平常时候是决不许堵塞官道的,但是既然是过年过元宵节了,大家就不怕犯禁了,足足有一二里的地方都成了卖吃的玩的的市肆,一路走过去已经有许多人兜卖东西了,除了花灯c面人c泥人;还有各种烟花爆竹的,爆竹可以单个卖,烟花却以一架子盒子这样的卖;有的烟花盒子堆了五层,藏了各种花色,也有各种名称,比如说“葡萄架”c“珍珠帘”c“长明塔”之类的,一看就是从城里赶过来卖的。 越往后面走,全是卖小吃的,有炒栗c茯苓糕c烧鸡c爪子c还有车推的卤牛羊驴肉等等,还有卖糖c粽子c粉团c荷梗c荸娄c瓜子的,张昭华和芳芳都没想到现在还有卖粽子的,看上去还挺新鲜,于是俩人各买了一个来吃。 芳芳吃的是鲜肉粽,张昭华就要了一个红枣红豆的甜粽,俩人都觉得自己的好吃而对方的不好吃,于是争辩了一路。 “你得了多少压岁钱?”芳芳忽然问道。 “几文钱。”张昭华平时得的零钱多,也就不在乎压岁钱能拿多少,但是显见芳芳她们还是很在乎压岁钱的,便问道:“你得了多少?” “我得了足足十五文呢,”芳芳很高兴的样子:“还有去别人家拜年得的,加起来有四十多文了!” 张昭华她们逛了好一圈才走出了灯市,往土地庙那里走去了,说是土地庙,其实是很小的一个神龛罢了,但是村民拜的虔诚,来来往往经过都要拜一下,还听粮长说过准备明年集资修一个小庙出来,是真的庙,不是这么个方寸之间的神龛。 今晚上除了上元夜的灯会,最重要的还是社戏和社祭。 所谓社祭,就是社神崇拜,从商周以迄明代,社祭都是官方民间重要的祀典。宫中有社稷坛,礼仪一如宗庙,府县有大社c国社,小到村户,就成了小小的神龛——那么祭祀谁呢,祭祀的是后土。 祭祀后土,但是渐渐却配以句龙,这是社神人格化的开始,此后凡是有功德于百姓者,均可被民间立为社公c社神,这就是所谓的“土地神”。 祭祀社神的社日,有春夏秋冬四个或者是春秋二祭,在乡下更注重“春祈秋报”,所谓的“社会”,不是指后世广义的社会,而是社日时候民间祭祀社神所举行的各种庆典活动的结会组织——如今永城及附近十里八乡的社会,就是由粮长组织牵头,去年在城里,今年就在乡下结社。 立社是有规矩的,举行社会社祭也是有规矩的。比如说按规定来说,社庙要栽植树木,旁边要有巨石,但是这么个小地方没有庙,只能把土地神的神龛设在树下,后面立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 张昭华和芳芳走过去跟着众人拜了拜,不一会儿就听到前面含着:“三牲来了,都让开——”抬头望去,之间果然是有人抬着鸡c鱼c猪过来了,这就是大家出钱买来的三牲,每家掏了一分银,因为不光是要买这些三牲c酒果香烛,还要请城里的戏班子来表演。 人渐渐多起来,没过多久张昭华就觉得这一方天地似乎变小了,她和芳芳跳出人群,站在官道两旁去看,拥挤过程中,张昭华的新裙子没有被碰上,倒是芳芳的旧裙子边上被踩踏了好几脚,气得她叨叨了一路。 她们人小,被前面挡着就看不到,芳芳就卷起裙子爬上了树去看,不一会大叫道:“俺看到戏班子过来了,乌压压一群人!”不过她马上又道:“哎呀不是,是乡人!” 社戏上,除了戏班子,也有十里八乡传统剧目了,都是村人自己娱乐的,比如舞剑c劈叉c跳凳c过桌子c扭秧歌c舞狮子什么的,芳芳看到的是抬着桌子和高跷过来的乡人。 张昭华被她说得心痒,也想窜上树去看一看——但是还没等她摸到树下,就被王氏捉住了,王氏一眼看破她的心思,便教训了一番,不许她上去;其实张昭华也在犹豫,因为毕竟是新裙子,万一被树杈刮破了,那还不得心疼死。 “娘,爹还有大哥他们呢?”张昭华没见到老爹,也没见到张昶张升,奇怪地问道。 “都去接社去了,”跟在王氏后面的郑氏走过来,从系在腰上的绣囊里取出针线包来,道:“你走的急,都忘了压线了!” 上元节也有个风俗,就是在衣裳上面别了绣针彩线,以压不祥,当然这个风俗从宋朝开始就有了不一样的寓意。 这个要说到北宋神宗年间了,有个叫王韶的名臣,家里子嗣众多,其中有个排行十三的王寀,最为颖悟。有一年的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家家户户赏玩通宵,都来街上看灯游耍。这王韶一家也不例外,年方五岁的王寀也被家仆背着去街上看灯。 这家仆看灯起先还能注意着背后,时间一长看得目眩神迷,猛然才发现背上的小衙内已经走丢了,顿时大惊,回去报知,家人一并在灯市上找寻起来。 却说这个王寀去了何处,竟是被从宫中出来赏灯的宦官给捡着了,抱回宫去,对神宗说是“得子的好兆头”,神宗一听就令带上来,细看果然是十分玉雪可爱的金童子,见了他也不惧怕,擎拳曲脚一拜两拜的叩头稽首,说话间口齿伶俐,顿时喜动天颜。 再一问居然是大臣王韶家的幼子,神宗十分奇怪,便问缘何到了宫中——这孩子不慌不忙道:“只因昨夜元宵举家观灯,瞻仰圣容,嚷乱之中,被贼人偷驮背上前走。谒见内家车乘,只得叫呼求救。贼人走脱,臣随中贵大人一同到此,得见天颜,实出万幸。” 神宗便命人去寻贼人,都道元宵夜人山人海怕是已经找不到了,但是王寀却信心十足说是一定能找到,因为他在被贼人偷走之时,便把头带的珠帽除下藏好。那珠帽之顶,有他母亲绣针彩线插戴其上,本意是以厌不祥。但王寀就于除帽之时将针线取下,在贼人的衣领缝线一道,插针在衣内,以为暗号。说如果去寻人,见到衣领上有彩线一道的,必是昨夜偷他的贼人。 凭此果然找到了贼人,王寀被走丢又奇迹般地寻回的故事也传到了现在,于是家家户户在上元夜都别针线,除了厌不祥之外,还有走丢了孩子可以寻回的意思在里面。 张昭华的针线刚刚别好,就听树上的芳芳叫道:“这回看清楚哩!是戏班子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社祭 果然是戏班子来了,竟有五六十号人,各个抬着红纸包裹的家伙事儿,有箫鼓c丝弦c竹板c三弦子c拍板c琵琶等等,红纸上面写着“兴庆班”c“上三班”等,穿着各色戏服从远处走来,走来的时候前面还有点灯的,等看清了那灯的模样,众人就只有瞠目结舌的份儿了。 花灯似也平常,只是上面却有个旋转的琉璃球,拳头大小,被烛光掩映地晶莹剔透,再仔细看来,居然刻着好大一只蟾蜍,而下面的花灯画着人物是刘海,那整个灯就叫做“刘海戏蟾”灯了。 “城里的花灯就是好看许多喔!”芳芳这样惊叹。 这戏班子一路走来,灯火相望c金鼓相闻,围观的人就摩肩接踵,男女塞途,小孩子也竞相追逐着,凑上去看。这戏班子里的女儿家,就掏出糯米花糖来散出去,这下不光是孩子了,男男女女都抢了开来,一时间闹声大作。 “听说这次兴庆班要唱最红的三出戏,”张叔爷也带着孙子孙女来看,笑道:“《伯喈》c《荆钗》c《目连》戏,在城里红的很呢!” 张叔爷的小孙子挣脱他的手去捡糯米花糖了,张叔爷怕他摔倒,也跟着去了,留下招娣c引娣两个,张昭华自然想知道她们家里遇蛇之后的事情,就拖着问了。 “家里后墙根下发现的,”招娣笑道:“吓了一跳,被俺爹一头给铲死了!” “这下可除了心病了吧。”张昭华也忍不住笑起来。 “那自然,”招娣道:“把脚头医也轰走了,剩下的药丸子也不吃了,中午吃了三碗汤饼,被俺娘骂着去接社了!” 她们眼前的这只是戏班子,还有社火的杂耍班子还没来,张昭华的老爹还有村里的青壮年都去接社去了,就是接这些从城里来的社火,除了有高台c高跷c旱船c舞狮c舞龙c秧歌等杂耍,据说又新增了许多,还有布料和彩纸等材料做出各种造型,如假山,树木,动物等,还把四五岁的男女儿童装扮成故事中的人物,固定在数丈高的台子上。 “会首来了——”大家纷纷让开一条通道来,原来是粮长来了。 粮长是此次社会的会首,是整场社会的筹办和经营者,关于这项集会,流程从一个多月前就要安排好,安排场地c筹集经费c请人助会等等,才能成就今晚的社戏。 “三牲备好了没有?”粮长问道。 “备好了,”有人答道:“就等着接来社火了!” “今年的金童,是县尊家的小公子!”粮长笑道:“发下糖来,每家得一个金娃娃!” 大家都欢呼起来,翘首往东头看去,都等着社火,也都有些担心这社火能不能成功接来——因为社火是不那么好接的,每当赛会的队伍出行的时候,会有竞争的人,会有阻拦的人,要设下难关不让社火这么轻易被接走,这就好比一场婚礼上,新娘的队伍要阻拦,而新郎的队伍要冲破险关一样。 有时候也有去往不同村落的两支社火碰到了,那就更有意思了,碰到了就要角斗逐力一番,一场酣斗下来,赢的一方先走,这就叫“打会”,往往精彩纷呈,看得人嗓子都能喊哑了。 不知道今年“打会”遇到了什么难关,直到申时快尽了,酉时快到了的时候,才隐隐望见了游龙一般的灯火蜿蜒而来。 “来了来了!”人群爆发了冲天的欢呼声,都赶过去帮忙抬轿子扛东西,这社火的队伍实在是太庞大了,光是面带狰狞的方相面具的优伶就有十四五个,后面有划旱船的,居然套了二十多个人,还都是姑娘家,用两片薄板锯成船形套系在姑娘的腰间,看上去跟多脚的蜈蚣一样,再把手上的彩布挥舞起来,看起来就更像了。 张昭华拉着引娣也往前冲,但是引娣却有些害怕的样子,是被方相氏的面具吓着了,张昭华就安慰她,没留神却被踩了好几脚,而且刚刚看到的空隙也被别人站了,不能近前去看了。 “怎么来的迟了三刻?”只听得粮长笑问道。 “打会的太多,”为首的那个是张厂的村民,正擦着汗嘶声道:“刚开始来的武的,俺们都不怕,三下两下打走了,后面碰到了文的,让写诗c让对联子,俺们大字不识的,叫人家拦了两刻钟,才有人帮着解了围,后头还有女人也出来拦轿子的,说要拜一拜金童——” “总算接了来,”粮长也安慰道:“记你一功。” 说着粮长道:“奠酒果c焚赭钱,准备开社!” 在一片欢呼中,粮长率众人行了祭礼,并行誓词,道:“凡我同里之人,各遵守礼法,勿恃强凌弱,违者先共制之,然后经官。或贫无可赡,周给其家,三年不立,十不与会。其婚姻丧葬有乏,随力相助,如不从众,及犯奸盗切非为之人,并不许入会。” 众人一起随粮长读了誓词,长幼依次排序,分了祭肉。之后粮长亲自取了五彩巾,系在土地神和土地奶奶的手上,大家欢呼一声,将二神并神龛抬进轿子里,开始了游行。 可怜这县令家的小公子了,年仅四岁的孩子,因要装那个“金童”,从城里抬到张厂,一路上几个时辰不得下来,刚下来没半个时辰又被塞回了轿子中,因为他非要当“舍花人”,就是抬在阁子里的,被装扮皂隶抬着,县令只好依了他。 按一般的社戏来说,平常在轿子里的娃娃都是挑的会唱的,掀开帘子就要唱竹枝词,但是这位小公子什么都不会,困了睡着了不说,还忍不住哭闹了起来,唬地众人把他抱出来,换了个早已备好的娃娃进去。 张昭华这边看得清楚,忍不住发笑,倒是被芳芳看到了,钻过来拉着她往前跑,道:“有牵丝的戏法,变得可好看了,你都没看到!” 她们一口气跑到了最前面,就看到社火前头开道的飞叉,叉头亮地惊人,白花花像初雪一样,上面还箍着圆环的铁片,一舞起来锃光瓦亮,这种飞叉是不用手舞弄的,用的是背c腿c肩膀,或者抛在半空中用脚尖接住了。 后面紧随的是耍花坛,这个张昭华倒是在上辈子见过一样的杂技,就是演员将不同大小的瓷盆瓷坛什么的,用各种动作,或者用肩滚动,或者用手臂翻转,翻出各种花样来供人赏玩。 之后也有个好看的,是提线木偶,不过木偶不大,她们看的不是很清楚,好像杂耍的人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马上把火把放低了,但是这样也不好,因为后面控线的人屡屡躲避火焰烧着了脚,所以最后引人发笑的不是偶戏,而是后面控戏的人。 张昭华这里看着,没留神却被人潮推到了,也不知道是谁推挤地,原来是后面的中幡到了,大家都要争着看,张昭华被踩了好几脚在腿上,一时间也没起来,正又气又急,身后却被一双手揪住了后领,一下子把她提了起来。 张昭华先把身上的灰土拍干净了,才抬眼打量刚才帮她的人。一看这个人也是个青年,不过十岁的模样,眉眼疏轩,和和气气地站在那里,一看就是个有些书卷气的端方人,并不像手上有一把力气的。 但是张昭华自从新嫂子那里见识了她的力气之后,就不敢小瞧瘦弱的人了。她便攥了小小的拳头笑道:“谢谢阿哥。” “杨师兄,杨师兄,可终于寻着你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金石 端哥儿走近了,扯着青年的袖子道:“师兄,我刚看见了有头上戴着白鹭羽毛,香薰傅粉的,不知是扮作了哪位神仙!就在那高台上,你快和我去看吧!” 说着一扭头,就看到了嘴角浸着笑意的张昭华。 端哥儿顿时像万千只蚂蚁上了身一样,浑身的毛孔都淌出了汗来,“如坐针毡”c“芒刺在背”的意思他就忽然领悟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应该有话要说,有委屈要诉,毕竟是眼前这个丫头寡恩,抛却了以往青梅的情意——但是他今日见了她,心底就只有淬然的欢喜了。 今天是上元夜,好像所有月夜相会这样美好故事都在他小小的脑仁里走了一圈。 “你c华姐儿,”他道:“你也来观灯?” “我是来看社戏的!灯却没什么好观的。”张昭华询问道:“这位小哥,就是你在馆学里的师兄么?是升官图玩得特别好的那一个?” “正是,”端哥儿不意她还能记得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惊喜道:“你还记得——” “杨阿哥,”张昭华便问道:“端哥儿说你玩升官图,从无有败果。你有什么诀窍么,次次都能赢,一定不是什么运气吧?” 张昭华觉得,人世间有各种诈术,原在事理之中,人情之内。两军对垒能用,棋盘六艺能用,用在赌场上则为千术。若是凭借这样出千的手段赢得了游戏,一时风头无匹,但是长久终将为人所知。又或是眼前这位,只是为了筹钱给母亲治病,并不以此为正途,后一种当然是最好的了。 “那你觉得,”这位杨师兄蹲了下来,笑道:“我是怎么赢的呢?” 张昭华心里思来想去,最后试探道:“听闻,有一种办法,是在骰子上满动手脚,比如说,往里面注水银——” “啊,”端哥儿惊讶万分:“还有这样的办法,往骰子里面注水银!” “赌场里是有这样的办法,灌水银c灌铅;”杨师兄笑道:“因为这两种东西不容易散,像一段膏似的,在掷骰子的时候,先震下骰子,让筛子里的水银或者铅到一边去,这样这个骰子就一个方向重了。而重的那一面肯定是朝桌子朝下的。这样一种作弊方法,是很巧妙,但是要做到毫无痕迹不被人看穿,实在是少。世人已经学精明了,这样的骗术可骗不过去啊。” “让开让开,听唱戏了!”后面七八人抬的高台上,站了一个人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因为是走动随着前面的社火而行的,所以一大堆相看唱戏的,就跟着跑起来。 杨师兄就抱起了张昭华,往后退了几步,待人流过去之后,张昭华道:“她们唱的是什么?” 只因这唱腔十分奇怪,上辈子听过京剧越剧黄梅戏昆曲的张昭华都没听过这样只是一个人清唱的唱法,只用拍板,后面和声的时候才用琵琶和箫。 “这是清音,”杨师兄道:“就是清唱,你约摸是没听过的,这是从九江那里来的戏班子。” “这个听起来实在有点古怪,”端哥儿道:“咱们看后面的五花爨弄吧,还是北曲听着有金石之音!” 这下张昭华更搞不明白了,听着好似这个时代的戏曲方面,要分一个南北地域的差别。 端哥儿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看她小脸上难得露出了大惑不解的神色,便忍不住笑了起来,也就细细跟她细细将来,说北曲就是前朝金c元时期流行的北方杂剧,又分为剧曲和散曲两种形式。剧曲是一折戏,是通过舞台演出的形式进行说唱;而散曲则是清唱的单乐章小令。但两者都融合了北方民族曲调,慷慨激昂,劲切雄浑,其中以元朝关汉卿流传至今的《单刀会》和《窦娥冤》为代表。 “窦娥冤,”听到熟悉的名词,张昭华激动起来,道:“这个我知道,今晚上有演吗?” “不让演,”杨师兄用手轻轻捂了一下她的嘴巴,道:“皇帝不许装扮历代后妃c忠臣烈士c先圣先贤神像,现在京都那边管得严,不过地方上有偷偷演的,毕竟大明律里面没有这样的条目处罚什么的,若是日后下了条例,那就真的看不到了。” “哦,”张昭华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南戏是什么,都是方才那样清唱的么?” “南戏当然是南方兴起的,”杨师兄娓娓道来:“北方的叫北曲杂剧,南方的就是南曲戏文。” 南戏兴起于宋朝末年,是以歌舞故事为主体的戏剧表现形式,流传到明朝有多重称谓,如:传奇c温州杂剧,永嘉杂剧等。是用南方方言演唱,用律宽松,轻柔婉转,与北曲弦乐不同的是,南戏喜用管乐,适于演唱情意缠绵的故事。南戏较为著名的曲目有《琵琶记》,《荆钗记》等。 “今晚上会唱《琵琶记》,”杨师兄道:“琵琶记就是《伯喈》,里头的主人公就是蔡伯喈。” “这个倒没听说过,”张昭华如实道:“好看吗?” “全忠全孝的蔡伯喈,有贞有烈的赵五娘,这出戏自然好看了,”怎么听杨师兄这话都有那么一点特殊意味,“宫里的皇帝,可非常喜欢呢。”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前面的人群欢呼道:“五娘!五娘!” “这不就是赵五娘么,”杨师兄指着台子上白衣白服念唱的女子,道:“这正是赵五娘身背琵琶,沿路弹唱乞食往京城寻夫的那一出。” 张昭华仔细听了许久,道:“和刚才的清音似乎说的语言是一个地方的,但是腔调却大有不同。” “都是江西出来的,语言自然都是赣话,”杨师兄点头道:“这个《琵琶记》用的是弋阳腔唱的,腔调可变化,也易于吸取其他的曲调,因而传到各地之后,能和当地的民间乐曲相互融合而形成新腔,所以传得最快。” “传到安徽是不是就有安徽方言,有了一些安徽的腔调?”张昭华道:“所以宫里的皇帝才爱听这个?” “当然,你仔细听的话,能听到安徽黄梅采茶歌的花腔在里头,”杨师兄道:“腔有数种,纷纭不类,但是弋阳腔却采纳众长,可谓南戏集大成者。” 据他说,朱皇帝对《琵琶记》很是喜欢,曾对臣下说:“《五经四书》,布帛菽粟也,家家皆有;高明《琵琶记》,如山珍海错,贵富家不可无。”宫里经常会演奏这出曲目。 “我总感觉,”张昭华喃喃道:“这南音像是靡靡之音。” “你知道什么是靡靡之音?”抱着他的杨师兄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就是这么一个感觉,”张昭华道:“我觉得,开国的气象,不当是这般。” 这一句话说的杨师兄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这话,也有臣子说过,宫里每奏这个,文武大臣都不是很能习惯,皇帝便令教坊设法改变,重改唱腔,配以筝琶,但终为南音,而少北曲蒜酪之风。” 就是说,这个时代还是以北曲为主要唱腔的么?这就是金石之音和箫鼓之声的区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 不夜 “然而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张昭华道:“虽然说音乐这个东西,贵在哀而不伤,但是昔日陈后主以《玉树后庭花》亡了国家,但是同一首曲子,唐太宗也听过。” “唐太宗是听过后庭花,”杨师兄对她这样的年龄这样的见解很是惊讶,不由得用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但是人们总记得的,不是后庭花,而是《秦王破阵乐》。” “如此,杨阿哥对乐声似乎很有见地,”张昭华一本正经地问道:“那你说,音乐的作用是什么呢?” 这回杨师兄似乎被问住了,他沉吟了一会,张昭华能看到在远方灯烛的掩映下,他细长的眉眼有如一泓清水一半流转了许久,才道:“静能引c弱胜强c卑莫犯c蕴至道c保太极,就是乐的功效。” 张昭华和端哥儿都听愣了,张昭华便摇头晃脑道:“斯言甚善,斯言甚善呐!” 忽然“砰”一声巨响,惊得三人都抬头去看。原来是敲响了梆子了,这种硬木梆子敲起来大家都熟悉了,是用河南话唱的,全凭一声吼,听半天听不出来在唱啥,但是乐声高亢激越,悲壮粗犷是真的,这东西绝不是豫剧,其实有那么一点后世秦腔的风格,因为梆子一响起,全村的人都能拖上长长的音腔出来,七拐十八弯地,但是却莫名觉得畅快。 “还是梆子敲起来有劲儿,”显然端哥儿这个从小在永城长大的孩子,还是喜爱自己家乡口音的,“紧打慢唱,再开了钹——” “这是从陕西和山西带过来的,也不是河南本土的东西,”杨师兄道:“是跟着移民到了河南的,这里面有陕西同州c山西蒲州的声腔,不过似乎放上河南官话,也很有味道。”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哇,”张昭华由衷地感叹道:“是书里面写得么?” “我看过的书里,还没有写道这些东西的,”杨师兄摇摇头,道:“但是不敢保证天下就没有专门记录音腔乐声的书,如果有的话,希望不会在蒙元百年祸患中消失。” 蒙元百年祸患中亡佚的书,哪里比得上后世满清修编的一部所谓天下书无不尽的《四库全书》对中华古书的削删篡改!有谓古书三大厄的,水火c兵c虫,就是书本都害怕水火之灾,兵祸和虫吃鼠咬,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是若是碰到清人纂修的《四库全书》,那都不算什么祸事了! “杨阿哥可以搜集天下散落流佚的古籍,”张昭华道:“辑录百家,编纂成书,囊括古今,以为传世——” “哈哈哈,”杨师兄似乎笑得胸腔都在发颤,良久才道:“如此嘉惠学林,功在千秋之举,岂独我一人能完成!怕是皓首穷尽一生也不得完成九牛一毛,你这女娃娃的心,似乎大得很嘞!” 张昭华猛然想起,历来编书都是朝廷的事情,举全国之力方能告竣,一个人就是有通天之力,也不能自己一人完成。 “我说的是,搜集珍稀的古籍。”张昭华道。 “那也是十分艰难哩,”端哥儿道:“谁家有这种珍稀古籍,不是当做珍宝,就是看都不让看,何况抄录借阅呢——” “学问再难得,也都让人学了,一本再珍贵的书,如果长久不被人看,谁还能知道有这么一本书呢,当初写这本书的人一定气死了,”张昭华道:“作者本来想着书成之后,要天下遍观,妇孺皆知咧,却没想到被敝帚自珍,被人藏起来不得现世。” 三个人哈哈笑了一场,又抬头望天——土地神神龛前面已经开始放烟火了,当真是光明照地c灿如云霞,一时间城下人大声欢呼起来,声震天地。 一大颗烟花被爆上天,在天空中炸开一朵大火球出来,火星稀稀疏疏窜向四周,旋即又消失了,真是流光溢彩,把一片山林田垄映照地都成了各种颜色。 “哟,”有人叫道:“快瞧啊,金银柱!” 只见一根根白似银黄似金的烟花柱子炸了开,竖了起来,一瞬间有如万千丝绦吹落,当真是火树银花不夜天了。底下呼喝的人更是激动,俱都看得目眩神迷。 “哦,倒忘了!”端哥儿从自己腰上的囊袋里掏出了一把东西来,道:“我这里也有烟火!” 他分给杨师兄和张昭华,教他们把这种带棍的椭圆形的小烟花卷起来,折叠成三角状,从旁人那里借了火来,点燃了手中的爆竹,这种小小的烟花可以发出“嗤”的一声,彩纸中能喷出白色的焰光来,只要转动双手,手中的火焰就成了一束明亮的光源,上下挥动之间,这小烟花流出一点点花火出来,四下飞蹿,等快要燃尽了,端哥儿就让他们远远扔出去,就会在空中或是落地的一瞬间爆开,发出更明亮的光来。 “这个好玩!”张昭华玩了一个又一个,旁边的小孩子见到这种小烟花也是十分羡慕,就分了他们三两个,见他们高兴地团起手来跑远了。 当然这烟火烛天,灿如云霞的景致还没有欣赏完的时候,就有人过来寻到了杨师兄,看他的模样,似是要走了。 杨师兄便把她放下来,张昭华却不依了,两手抓住他的勒帛,道:“你还没告诉我那骰子是怎么回事呢!” 他便微笑起来,用手轻轻拢了一下,张昭华知意地趴在他耳边,就听道:“永城县里的骰子,都是用竹骨做的,四面镂刻的‘德才功赃’中,德字的笔画做多,所以这一面最轻,只要捏在手里是德字朝上,落下来一定也是德字在上。” 他说完,轻轻捏了捏张昭华的脸蛋,这脸蛋是粉嫩的,却又冰凉,但嘴里呵出的气确是热热的c绵绵的,这样呵到他的手指上,弄得他有点痒痒。 张昭华也看着他,看到这样一个人,好似就明白的书上说的“君子如玉”是什么意思了。在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就好像是独立的那个,其他一切都成了衬他的背景。 张昭华忽然想起前世读过的余光中的一首诗—— 若逢新雪初霁,满月当空;下面平铺着皓影,上面流转着亮银;而你带笑地向我步来,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 现代诗歌的好处就是不拘格式,但是也有致力于将这种松散格式转译成文言文的,当然成功的不多——可是也有非常出彩的,比如将西方叶芝《天国的嫁衣》翻译为文言文的:如有天孙锦,愿为君铺地。镶金复镶银,明暗日夜继。家贫锦难求,唯有以梦替。践履慎轻置,吾梦不堪碎。 张昭华在这种情境下,忽然也能用余光中这首《绝色》写出一首七言了。 “雪是初霁又一冬,皓月抬头正当空。”张昭华慢慢吟道:“难能辉映成绝色——” 张昭华的目光浮动了一下,道:“元宵竟遇洛城东!” 她这么吟哦出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倒是旁边的端哥儿,还没意识到那是她自己做的,只高兴道:“这诗写得倒应景!” 倒是已经走出十几步远的杨师兄顿住了脚步,望了过来。他也张开了嘴巴,张昭华努力辨认道:“惟愿明年灯更好,会向瑶台月下逢。” 目送杨师兄走远了,张昭华再看这辉煌的景致,也忽然觉得无聊起来了。她揪住旁边伸头缩脑的端哥儿,问道:“刚才那个杨师兄,大名叫什么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端哥儿急忙道:“姓杨名寓,寓居的寓,字士奇,是江西泰和人。” 杨寓,洋芋——这是什么名儿,张昭华黑线了。 “江西人,怪不得知道弋阳腔,知道清音呢。到永城来,还真是寓居呢,”张昭华记得端哥儿说过,这人是为了侍奉生病的母亲,才暂居永城,道:“明年说不定就见不到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滋和 洪武二十七年,四月初一。 北平城的燕王府中,王妃徐氏膝下围坐了一子二女,正同他们叙话。 “玉英,”徐氏指着她手中的布料,道:“在这里压一下针头。” 朱玉英就依言绕了个结儿,穿针压了一下。“娘,这样就是好了么?”她问道。 “普通人家的鞋面,这样也就好了。”徐氏笑道:“可是给你父王做的鞋面,还需用粗线在里头多扎缝一次,要不然穿不得两次就要破。” 朱玉英和朱福媛就一同抿嘴笑起来。 “莫要笑,”徐氏道:“今日与你父亲缝,不过得些许日子,就要给翁姑新郎缝,若你缝制的鞋子穿也如这样不得几日,岂不是枉费我教你的一番苦心?” 朱玉英和朱福媛是燕王朱棣和王妃徐氏的女儿,玉英是长女,是燕王府第一个出生的孩子,第二个是高炽,第三个是福媛,第四个就是高煦。 朱玉英是洪武十年六月出生的,如今还有两个月就满了十七岁,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面貌继承了母亲的秀丽,性子也是温柔,朱棣与徐氏把她看得比高炽高煦还要重几分,早早就备下了嫁妆,千挑万选地为她看上了一门亲事。 “张玉是你父王最倚重的心腹裨将,”徐氏道:“他的长子辅哥儿,这孩子我们从小知根知底,也是看着长大的,再没有比他更好的孩子了,何况辅哥儿比同龄的孩子都老成。” “等今年把战功报上去,”徐氏道:“请封千户,再为你请封一个郡主的名头,两家就合婚,名正言顺。” 朱玉英两颊绯红,看得一旁的高炽和朱福媛都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福媛,”徐氏又用手点了点她的额头,道:“你今年也十五了,刚行过及笄礼,府中没有合适的人选,但你父王已托王府长史为你打听北平城合适的人家,你也要准备了——女红上,也不能是这样散漫下去了。” “北平城里的大户,”朱福媛撇了撇嘴道:“不是都叫皇爷爷给迁走了么,哪里还能寻得合适的人家?反正我也不想嫁,就想陪在爹爹妈妈身边。” 早在洪武二十四年的时候,皇帝下旨令富民入京师,令有司验丁产殷富的,分遣其来。于是工部徙天下富民至京师的共五千三百户,北平城也迁去了一百一十七户。 “况且大兄也未配婚,”朱福媛道:“总得等到大兄娶妇之后,才轮得上我。” 徐氏暗暗叹了口气,诸王及诸王长子的婚姻,都是朝廷择选匹配的,往年都是勋臣的女儿,但是今年—— 她侧首望了过去,就见到趴伏在案边的高炽手里的笔也凝滞了,也是若有所思。 “高炽,”徐氏唤道:“在想什么?” 朱高炽轻轻放下了笔,走了过来,坐到徐氏前面的脚凳上,给她捶腿。 “儿子想到皇爷爷迁徙天下富民入京师的用意,”他道:“昔年汉高祖和汉武帝都做过同样的事情,迁徙天下的豪富入关中c入茂陵,如今想来,是知事有当然。” 见徐氏颔首示意,高炽就缓缓道:“天下承平二十多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长此下去,清丈再多的田亩,也都是富家之田,那什么人是富家呢——是王侯将相,是为官做宰的人。王侯将相有皇爷爷赐下的土地田产,官僚则是考上了举人,就有豁免的税额。土地源源不断集中到他们的手中,皇爷爷自然卧不能安寝了。” 这就是为什么开国初年朱元璋赐封给功臣的良田,最后都被全部收回的原因。 “要收回便收回,要迁去便迁去罢,”徐氏淡淡说了一句,只是让高炽坐起来:“你腿脚不好,莫要坐在这低矮的脚凳上,我嘱咐你每日用药水泡足,你可照做了吗?” “儿子日日都泡呢,”高炽笑道,忽然听到外面的声音道:“是马和的声音,父王和二弟回来了。” 果然不过喧嚷一阵,徐氏正房这里的门帘就被打开了,高煦一身戎衣进来,脸上还有兴奋的光芒:“阿娘,儿子今日给您猎了一头鹿来,让厨房做了鹿胎膏给您进补!” “好好好,”徐氏笑道:“我儿英武。” 马和躬身立在门口,道:“今日共猎得熊罴一只c虎一只,猞一只,鹿二只,麋三只c狍三只,兔五只,殿下刚去了前厅,如今在分赏猎物。嘱咐奴婢过来给娘娘说一声,今晚上要设宴款待诸将,请娘娘备好酒菜,酉时三刻开宴。” 徐氏微微一笑道:“知道殿下要摆宴,我已准备好了酒菜,你去再问一问,是否要提前开宴。” “是。”马和应道,他正要离开,就听见朱高炽道:“且慢行,我这里有熬好的姜汤,你喝一碗再走。” 马和倒也没有推脱,走进来自取了碗,蹲下身拎起火盆上温着的小瓷锅,自己倒了一碗小口喝了。 正在徐氏膝下撒欢的高煦看到了,便道:“大兄今日未去,当真要后悔!妙峰山雪已化尽了,满眼都能见着猎物,可谓是箭无虚发,只是父王说如今乃是鸟兽孳育的时节,不能多伤生,要留着它们繁育,倒和大兄你说的一样——” “我哪里说的这些,”高炽笑道:“我是腿脚当真麻烦,多有累赘,去了怕也只能扫兴而已。” “二兄,”旁边的朱福媛扯了扯他的袖子,问道:“这次的兔子可有猎到未伤皮毛的?” “还真没有,”高煦道:“我们大队人马一进山,这兔子耳朵灵,能听得到,全都缩回洞里去了。我们掏兔子洞,三个窟全都堵上了,但是一窝兔子还是逃了几只,只抓了五只回来,都射穿了皮毛,是不能留给你玩了。” 徐氏让高煦换了常服出来,又搂在怀里细看,高煦知道她看什么,便道:“毫发未损,连皮都没蹭破一块儿。” 徐氏道:“去岁你也是差不多这时候去打的猎,从马上摔下来,磕地一头血,把你父亲吓得话都说不囫囵了,你总也要体谅为人父母的心,不要一味竟胜驱赶。” 高煦连连点头说知道知道。 徐氏看了一圈,微微咦了一声,执起他的手道:“我原记得你有一个扳指,是从黑河那里行商的人跟前买来的,十分珍爱,怎么数次打猎,却不见你戴了?” 高煦支吾了几声,道:“早送人了。那东西c那东西不如白玉的好用,留着也没用。” 徐氏便道:“虽说那东西价值万贯,但你自是和你父亲一个性子,重人轻物,这样很好。” 马和去而复返,回禀道:“王妃,殿下说开宴。” 徐氏站了起来,对高炽高煦道:“我去典膳所操厨,你们兄弟俩去陪宴,都不许多喝,尤其是高煦,明日是金文书的《大学》课,要是耽误了时辰,就叫你三个月不能跑马。” 高煦苦着一张脸,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咧开了嘴巴。 但是叫高炽瞧见了,过来拍着他的肩膀道:“别想了,上回你下了一回巴豆给金师傅,挨了五鞭子,这回全忘了皮肉疼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离合 晚上朱棣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徐氏便挥退了旁的人,亲自过来服侍。 “今日你不在的时候,府里来了两封信。”徐氏给他解开了衣服,换了一套松江布的里衣,道:“一封是我大哥的,报来平安,说按《稽制录》规定,将国公府里多出的家人和仪从交付有司了。” 朱棣略有些昏胀的脑子渐渐清醒了,道:“都是些什么人?” “都是我父亲亲卫的后代,”徐氏给他喂了一点醒酒汤,道:“当年战毕,父亲遣他们回乡,他们不愿回去,国公府里就一直养着,如今皇爷一道圣旨,就不敢养了。” 朱棣微微闭上了眼睛,道:“这些人发配到哪里去了?” “发凤阳隶籍为民。”徐氏道:“大哥说这样也好,老老实实地当个普通百姓,早就该这般了,老是念着父亲那一点恩义做什么呢,府里也护不住他们。” “这也是去岁这时候的事情了,”徐氏缓缓道:“当时正发蓝玉案,大哥不敢传信,等事态平息了之后,才敢报知。” 洪武二十六年二月,锦衣卫指挥蒋瓛告蓝玉谋反,下吏鞫讯。十月狱具族诛。后颁《逆臣录》,有一公c十三侯c二伯。列侯以下坐党夷灭的约一万五千人。史称“蓝玉案”。 “蓝玉,大将之材,”朱棣想起四年前并肩作战的经历,喉咙里终于挤出蚊蚋般的一声:“可惜了,可惜了——” “只怕可惜的不止他一个。”徐氏道。 朱棣想起北征之战,忽然翻身坐了起来,道:“有一事要说与你,你可知道永城侯薛显?” 徐氏出身勋贵,父亲徐达更是功臣第一,自然对武将勋臣家世知道地一清二楚,道:“他曾从父亲征漠北,又跟着宋国公出金山,因为擅杀胥吏,被谪居海南,洪武二十年冬召还,但是死在了山海卫,追赠永国公,谥桓襄。无子,二十三年追坐显胡惟庸党,爵除。” “对,就是他。”朱棣道:“他是无子,但是却有一个女儿,而且这个女儿不为人知。” 薛显无子,所以追坐胡惟庸党的时候,只是除爵,并不像其他勋贵一般,家人都连坐。 “洪武二十年冬他托人带来口信,”朱棣道:“说河南永城有他一个女儿,洪武十三年生的,若是事有万一,还请我多多看顾。” “薛显于我有大恩,这个女娃,是要看顾的。”朱棣回忆道:“洪武三年,我初封燕王,正恰逢岳父出师要征漠北,我偷偷跟进队伍中,也想着建功立业去。” 仅有十岁的燕王朱棣,偷偷跟在了出征漠北的队伍中,因为他自幼骨骼粗大c面相老成,军营里的人都只道他是刚从淮北征来的新军,竟让他一路走到了关口。 验防之时,朱棣的身份被当时是偏将薛显看出,薛显也不与人言,只是扈从十余骑将他送回了南京,但是因为私自出兵,不仅被徐达责罚,还在最后计较功绩的时候,被皇帝剥夺了功劳。 “当年不知轻重,被送回来还十分怨恨,”朱棣感叹道:“后来就明白了,我这一走,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 这个事情别的人不知道,但是朱棣一直感念在心底,薛显说当年行军之时,抢了个良家女子,后面怀了孕,被亲兵送到了永城,因为他的封地在那儿。之后知道生了个女娃,但是一直不敢相认,再后面薛显被召还,从海南走到山海卫,莫名其妙地死了。 “说是绝了后,”朱棣道:“但还是有一点血脉的,这个孩子我托人偷偷找寻了不知多少回,就是昨日才得的消息,说找到了——算起来也有十四岁了,这孩子的母亲没有再嫁人,当地还表旌了,但孤母如何能不受欺凌,我想若是能把她们接来北平,你我两个,为她寻一好人家嫁了,这样眼前能看顾着,也不负当年薛显救我之恩。” 徐氏点头道:“原来有如此一番因缘。薛侯爷既然有恩情在,是应当泽被后人,只是不知殿下要如何将那远在河南的孤儿寡母接来呢?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啊。” “我这里有一些个祖籍河南的军士,以探亲为名派遣过去,且先道明缘由,”朱棣道:“若是肯来,就以订了一门亲事在北平的说辞上路。” “这个事情要慢慢来,”徐氏道:“从长计议,毕竟锦衣卫无孔不入,北平将士探亲回乡是不可能不被侦察的。” 朱棣点点头,将手里的醒酒汤一口饮尽了,问道:“你方才说还有一封信,是何人?” “是宁国的,”徐氏从桌上取了信来,道:“写给你的。” 朱棣拆了信,默默读了起来。 宁国公主是皇爷的第二个女儿,下嫁汝南侯梅思祖从子梅殷。 “妹与兄相离,自母后大奠,竟十二稔。昊月燕云,渺不相及。” “同胞共乳,骨肉缘枝叶,今为参与商,”朱棣一字一句读着:“任风霜少,儿女情多。” 朱棣后面就念不下去了,他宽大的衣袖遮住了滑落在鬓间的眼泪。 徐氏就接过信来,慢慢念道:“我家童子,始能行c能言时候,晨朝即引至母后寝所,问曰:‘母后兴否何如?昨日冷暖何如?’教之者谁,大兄尔。我家童子,始能行c能言时候,坐必让座,行必让行,食必让食。教之者谁,大兄尔。” 朱棣就想到自己很小的时候。 他不是马皇后亲生的孩子,他和周王朱橚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这个事实,他直到受封燕王的那一天才知道。原来母后只有一双嫡出的儿女,是太子和宁国;秦王晋王是李淑妃娘娘生的;自己和周王是碽氏所出;沐英c文正和文忠都是异姓子。 他养在马皇后的膝下,和太子,和秦王,和晋王,和周王,还有宁国,还有安庆,还有沐英,还有庆阳,还有福成,还有朱文正,还有李文忠。 是一家人。 在文正c文忠出外打仗的时候,太子大兄的身上就永远缠挂着他们这群小毛头。他总是拖着一个c抱着一个c脖子上挂着一个,身后跟着两三个,呼啦啦地去母后的房子里问安。 五岁以后,再也没见着文正兄了;七岁的时候,看着庆阳公主的车驾远去了;十岁又送走了福成公主;二十二岁的时候,母后逝世了;二十四岁的时候,文忠兄也去了;三十二岁的时候,太子大兄和沐英都去和母后团聚了。 越久之前的事情,他就越刻意遗忘地厉害,因为他知道想了会痛,就比如他想起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他侍奉在病床旁边,握着太子大兄的手,得到了微微的回握,如同小时候一样,在告诉他别愁。 “大兄之丧,期年又期年矣,”信的末尾是这么写的:“妹矢心不忘,不意兄何?幽途远别,悲不自胜。皇天后土,曷此其极?” “宛平城有个九十岁的耆老,”朱棣忽然道:“我曾问他长寿的原因,他说子女尽皆孝顺,一家人晨夕置酒食为乐,所以高寿。” “可是我们家,”朱棣道:“从没有过。” 马皇后逝世,抚育在皇后膝下的秦晋燕周四位藩王奔驰千里服丧,不到两月就被赶回封地去了。十七年梓宫入土的时候,他们再一次赴朝,但是皇帝不让他们多呆一天,甚至连面也没有见到,就遣还回封地。 他的五弟周王朱橚,因为偷偷从封地离开,跑到凤阳祭奠母后,被皇帝下令发配云南,两年之后才获准回到开封。 天家早已不是一家人了,父子贵贱殊异,兄弟离合千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孔怀 农家四月初到四月末的时候,不怕旱涝不怕雪霜,就怕晚上刮起大风来,把好好的麦田都吹坏了,这事儿在别的地方倒也不显,只在永城这里,四月是必要刮大风的,可怜一晚上过去,麦苗都被吹得东倒西歪,甚至还有吹出土壤的,像这样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只能第二日再去补救。 平常这个时候,张麒晚上也是睡不安稳的,必要早早起来去地里查看,但是如今他去了县城里,有个官役,是修县城的仓库,这个活儿是抽调永城周边村镇的壮丁去的,工期短c给的工钱也高,而且张麒还接了别的活儿,在永城县城里还给别人修房子,一连要干个月,正月一过完就去了县城,要直到六月份左右才能回来。 既然张麒不在家里,田地就是由张昶看着,他也一早就去地里扶麦了,郑氏跟着他一起去了张昭华早上也去了地里,不过是去拔桑树的嫩叶子去了,现在是养蚕的最佳季节。 她摘了半筐子桑叶回来,王氏堆了两大盆衣服,把小宝塞在她怀里,自己去沟水头洗衣服了。张昭华一边给箩筐里的蚕铺上桑叶,一边哄弄着小宝玩耍。 小宝就是张昶和郑氏的孩子,大名儿叫张辅,今年四岁半,生的是十分可爱,一家人都把他疼得跟眼珠子一样的,家里一大推玩具,都是张升从城里带来的,村里其他孩子哪个不是羡慕地眼睛都发红。 张昭华也疼他,但是并不是因为这是家里第三代第一个男丁,而是因为知道这孩子得来不易,嫂子郑氏在产育上比较艰辛,早在洪武二十年的时候,其实怀了一胎,但是不到五个月就流了下来,是自然流产,之后足足养了三年,才得了辅哥儿一个,只是在生的时候也是险象环生,疼了七八个时辰,叫得旁边帮着接生的女人都害怕了,不过最后还是平安生出了小宝,谢天谢地,张昭华想起那个场景还是心有余悸。 她陪着小宝丢了一回沙包,就听到门外有人喊道:“他张大叔家有人在吗?” 张昭华听出是村人的声音,打开门一看,是跟她老爹一样管着十户人家的甲长,论辈分要称呼一声大伯,张昭华便问道:“您有什么事吗?” “就是来问一声,你家的豆腐花还有没有了,”甲长道:“俺家那小子实在是闹腾,昨天发了一点热,口里只喊着要吃一碗豆腐花。” 张昭华便请他进来,道:“您等片刻,我现在就去做。” 做豆腐花也容易,有郑氏早上磨好的豆浆,张昭华只需从后院取来一小块红石膏,塞进灶下,把豆浆煮开的同时,石膏也烧好了,敲碎成粉末加水调成石膏浆,冲入刚从锅内舀出的豆浆里,用勺子轻轻搅匀,不到几分钟,豆浆就凝结成豆腐花了。 张昭华把做好的豆腐花给他装在小缸子里,接过三文钱,又把人送出了门去,没想到刚一转过身来,就听到小宝震天的哭嚎声。 “怎么了,”张昭华扑过去把他抱起来,问道:“你哭什么?” 小宝伸出手来让他看,只见白胖的手背上有个小小的红点,张昭华不敢大意,急忙问道:“是什么东西把你叮了?” 小宝就抽抽噎噎道:“钱串子” “是钱串子,”张昭华又仔细问了一遍,道:“看清楚了,不是蜈蚣?” “就是钱串子。”小宝道。 “这个时候就有了蚰蜒了,”张昭华暗道:“又得去领一包驱虫药了。” 知道是钱串子张昭华就不害怕了,这东西就是蚰蜒,虽然多手多脚看着令人害怕,但是其实也是一种益虫,是靠捕食小蚊虫为生的,一般情况下不会咬人,但是如果是故意伤害那就另当别论了,当然这东西咬了人也不严重,毒性很弱,远没有蜈蚣毒人。 这个东西农村家家户户都有,老人最喜欢看到家里出现,还认为这东西出现地越多越好,是家里要发财的征兆,王氏也是这么认为的,家里墙上c地上有蚰蜒爬来爬去的,愣不让打死,夏天的晚上,经常能从被面上抖落出几只下来。 张昭华可不管王氏的话,在她自己的屋里出现的蚰蜒,一般都会被她打死,但是更令人惊讶的是,她打死地越多,房里出现地反而越多,经常能看到蚰蜒四面八方地往她的右厢房里去。张昭华没有办法,就偷偷从草头医那里领了驱虫药来,药性剧烈的雄黄往门前一放,果然就少了很多虫子。 张昭华抱着小宝去了鸡窝,抓了家里最大的那只花公鸡来,这鸡也有点灵性了,被抓着冠子就乖乖吐了一点涎水出来,张昭华就用手涂抹在小宝的手上。 “为什么阿奶抓钱串子,从来没有被咬过呢?”小宝就想不明白了。 “你看她是怎么抓的,”张昭华好笑道:“两指甲掐准了,抓着这东西背上凸出的壳,抓它的脚的话,有时候这脚会脱落下来,和壁虎被人捉了就断尾是一个道理。” 被鸡唾沫抹了一层的地方果然看不出一点被叮咬的痕迹了,张昭华抱着他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又取来千字文,叫他读学过的句子。 “金生丽水,玉出昆岗,”小宝背得倒也流利:“诸姑伯叔,犹子比儿。” 张昭华又问了几处地方,见他都一一答上了,心中欢喜,就接着教他下面的句子:“孔怀兄弟,同气连枝。” 小宝奶声奶气地跟着读了三遍,张昭华就告诉他这句话的意思:“孔,就是最的意思怀,就是关怀的意思,孔怀出自诗经棠棣一篇,所谓死丧之威,兄弟孔怀,意思就是遭遇死亡威胁的时候,只有兄弟最为关怀。” “同气连枝的意思就是,”张昭华道:“兄弟两个,同受父母血气,如同树枝相连,所谓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就是要兄弟友睦。” “如果你有一个兄弟,”张昭华便问道:“你会怎么待他呢?” “可是俺没有兄弟啊。”小宝苦恼道。 “就是比方说你有,”张昭华道:“你阿娘给你生了个小弟弟。” “小弟弟会吃俺的棉花糖么?”小宝问道。 “会。”张昭华回道。 “小弟弟会抽俺的陀螺,”小宝接着问道:“玩俺的竹蜻蜓么?” “会,”张昭华好笑道:“还会把你偷偷藏起来的炮仗翻出来,全部点了然后告状到你阿奶那里,害你挨一顿打。” “哇”小宝嚎起来:“干嘛有个这么样的弟弟!俺不要这样的弟弟!” “那可由不得你了,”张昭华忍不住哈哈哈笑起来:“你总要长大,总要学会友爱,学会分享啊。” 小宝抽噎了一会,无精打采垂头丧气了。 “都是小的时候不明白,”张昭华暗道:“长大了才知道兄弟的好处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行商 等王氏回到家里,张昭华刚好把小宝的课业教完了。王氏洗了手就坐在织机旁边,唤来张昭华一同织。 张昭华要先把搅车拉上去,搅车也就是轧棉机。这个搅车的结构就是有一对碾轴,一根直径较大的,一根较小的;使用的时候是两个人摇轴,张昭华同时还要讲棉花放在两轴之间,利用的就是这两个轴回转方向相反的这个原理,让棉籽核和棉纤维分离,轧出好棉花来。 前后轧了有一箩筐的生棉花,王氏就喊了停,和之前剩下的棉花放在竹弓上弹起来,小宝刚走过来就被呛了一溜跟斗,打了四五个喷嚏之后从鼻子里喷出一丝棉絮来。 王氏如今需要大量的棉花试验一种新布,这种布叫“斜纹布”,是她们在永城县城的缎子店里看到的,是从开封城里传过来的,据说开封的汗巾铺c成衣铺c估衣铺和大缎铺都有卖,是苏州嘉定那里织出来的,王氏一见就惊道,少时见过那个松江的老妈子织过,也教过她——和标布有一些相似,回到家里之后王氏就潜心回忆和试验,想要把这种斜纹布织出来。 毕竟这种布价格昂贵,匀细坚洁,摸上去像绒布一样,每一匹能卖半两银子;如果能织出“水胜浪子”的式样,一匹甚至能值银一两。 如今家里虽然在银钱上宽裕了很多,但是面对织出一两银子一匹布的诱惑,还是禁不住的。尤其是王氏现在特别上心张昭华的嫁妆,根据永城县城那个缎子店的老板说,现在虽然在服制上很严格,大家都穿着白袍青履c绸布土缣罢了;但是有好料子是可以压箱底的,有妆花织金绸缎一匹,在任何绸缎铺子里都能卖得上好价钱。 开封的布料店里有各种各样的布料,罗有刀罗c河西罗c花罗;纱有银条纱c夹织纱c包头纱;绢有罗底绢c云绢c素绢;锦有紫白c五彩之分;绸有绫机绸c瑞兽绸;缎有金缕c彩妆等等,五彩斑斓,据说还和从事金箔c销金行业的工匠有关联,这些工匠专门给绸缎上织金。 这些绸缎当然是不禁止制造的,只是禁止不符合身份的人穿戴出来。平民百姓有钱也可以买,留着压箱底就是一种选择,可以给家里的姑娘做陪嫁。 在衣铺老板的忽悠下,王氏卯足了劲儿要给她的囡囡备下几匹上好的绸缎来——当然在张昭华看来这没什么必要,完全不如现银实在,但是等郑氏取出她的陪嫁里的绸缎来给她看的时候,她觉得有这么几匹布确实是很好的装点。 当然一匹织金绸缎的价格是令人咋舌的,张昭华仔细掂量过一匹缎子上面金线的重量,约摸用了不足一两黄金,这些工匠实在是太讨巧,能把金线捻地细如牛毛一般,一朵牡丹只是勾勒其边,但是愣是有金光灿灿富丽无边的感觉。 这样一匹绸缎市价二十七两,按此时金银兑换比约是一比五来看,实际上这一匹织金缎子上的金子值五两左右,剩下的缎子本身加上绣工合起来最多算上五两,衣店要净赚十七两纯利润。而像这样的缎子,还经常供不应求。 想到这里张昭华就十分郁闷了——即便是百废待兴的明初,商人的利润都是无法匹敌的。即便皇帝再注重男耕女织,这种小民经济能创造的仅是糊口罢了,依然敌不过商人阶级能创造的利益。 其实早在朱元璋称吴王前,是收官店钱的,甚至后来也有宣课司c通课司。到洪武初年,个别府县税及蔬果,饮食c畜牧诸物,都被皇帝下令禁止了,洪武十三年,又下令军民嫁娶c丧祭之物,舟车c丝布之类,勿征其税。 凡商税三十取一,过者以违令论处。这种商税,可谓是历朝以来最低。 不知道朱皇帝对商人是怎么想的,他并没有像以往的帝王一样把商人放到农民的对立面去,对这些人课以重税;反而在切切实实维护商人的利益,洪武九年,山西平遥主簿成乐任官期满,州府考核认为他将商税都收齐了,‘能恢办商税’,褒其进京觐见,然遭皇帝批驳,说税有定额,若能恢办,不是这个人能力突出,而是在剥削下民,反而“命吏部移文以讯”。 洪武八年也有一个例子,有南雄来的商人入京贩卖货,至长淮关,小吏让他交税。这个商人不愿意交,双方扯皮,拖得时间长了,这个商人的货卖不出去,就告官了,朱皇帝看到这个案子,反而认为“执而留之,非人情矣。”最后居然判这个执法的小吏有罪,不仅杖责,而且还把这个小吏的俸禄偿给这个商人。 朱皇帝认为征税,尤其是征商税,是在“扰害百姓”,起先张昭华认为这是对前朝灭亡的反思,毕竟自元世祖至元文宗的70年间,国家赋税不断增加,如盐课增加20倍,茶课增加240倍,商税亦增加近10倍。人民为了逃避沉重的赋税负担,或逃亡,或啸聚山林,与官府对抗。商人有时也被迫罢市以抗苛税。最后终于爆发了起义,可谓是元朝灭亡的直接原因。 但是当她观察地越多,就会得出一个更匪夷所思的想法来。 这种政策不是来源于反思,其实是一个帝王的自大。 朱元璋是根本没有把商人算进国家的主体部分的。 难怪她前世曾经听过有分析明朝经济的,说这个朝代的税收,是史上最荒唐的税收,竟然只向穷苦百姓收税,却把占社会财富总量七成以上的富商大户抛在一边。 本朝的朱皇帝称雄一世,自认为天下没什么不能掌控的,他要百姓永远生活在‘其民淳淳’的小农经济中,他也要所有的官吏都行“其政闷闷”。 但是后一条已经让他失意了,因为不管杀掉多少官吏,永远都有腐化贪污的;前一条现在还看不出弊端来,他就以为这一条是万世不灭的了,殊不知明亡就亡在他亲自定的这三十税一的根子上。 连三十税一,都有十之的商人在逃税,问题是朱元璋还堂而皇之的庇护了这群不交税的商人。她将这个问题问了粮长,令她惊讶的是,粮长认为不课重税就是护民。 商人没有户籍,行商的人都是军籍c民籍,朱皇帝为各行各业编户,连都有乐籍,唯独把商人排除在外,不承认有这种职业存在,自然也无商税可言。 小农经济是有显而易见的好处的,在天灾没来之前,大家都觉得这样的发展模式是很好的。但是天灾来了,小农经济最先垮掉,因为不收商税的国家的税收单一的可怜,也少的可怜,没有办法进行宏观调控,下一个垮掉的就是依托在小农经济之上的大资本家。这就和后世历史书上画的形容18世纪法国情势的漫画是差不离的,贵族资本家骑在农民的身上,农民虽然辛勤劳作,但是已经不堪重负,矛盾一触即发。所以明朝真的不是亡在外部,确确实实亡在了内部。 但是张昭华只能将这种从后世教训中得来的先见掩藏在心底了,她现在没有任何办法改变,只能先享受这种商税带来的好处——那就是张升行商的时候,能获得不小的利润。 张升近十年来发展地很好,是商队的一个不大不小的领事了,手底下有十二三个人的队伍,最远走到了江浙和陕西去,一来一回交易了数千两白银,分下来净赚五百两,这是他赚的最大的一笔了,其他都是小零头,所以今年他又走了一趟陕西,不顾王氏的阻拦。 王氏拦着他当然是有原因的,他都二十岁了,总该要娶媳妇了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好风 张升这十年贩卖货物所得的银钱,一部分按张麒的吩咐给家里买了一百亩地,也不敢多买,因为自从鱼鳞图册出了之后,皇帝下令核查册子上的田地,将各地的大户迁去京师。 此时的大户,就指的是田地多的人。 良田上千顷的是公侯之家,上百顷的是巨富,朱皇帝在洪武二十四年的时候迁了全国五千多户上百顷土地的巨富去京师这些巨富在本地的田产怎么办,都是由官府出低价收了,这样一来,这些巨富几乎可以算是折损了七八成的家业了。 本来自家这一二百亩的田地也不怎么起眼,但是张升走南闯北,看到有些地方一个省城是摊派名额的,有的城市富豪多,但是就挑出四五个来有的城市富豪少,还是要挑出四五个来,两者相比家业甚至差了十倍。 朱皇帝这种均衡贫富的办法实在是太具有随机性,也太古怪。谁知道除了洪武二十四年,而是七年c二十八年不心血来潮再来这么一次呢,毕竟土地兼并是时时刻刻都有的。 最保险的办法就是在城里买房子,这个倒是不查,这也就是粮长家只有土地几十亩,但是在永城县里却有很多房产商铺的道理。张升也学会了,在县城买了一套宅院,张麒在城里修仓库,晚上还能在那里睡觉。据张升的意思,他还想在县城买一个铺面,先经营乡下的土产收购什么的,这事儿张麒也在掂量,这种生意他之前在山西也做过,但是终究是舍不得张家村的田地,按他的意思,土地还是最重要的,是保本的东西,就算张升最后赔地一毛不剩了,回家也能种地,糊口也不是问题。 这倒不能说是错,土地确确实实是相当重要的,在这个时代,甚至包括后世,许多做生意做出成就的人,总是要“置田置地”,自古的观念就是不动产是实实在在的,流动的资金总是空中楼阁。 张升除了买房买地,还给张昭华置了许多吴兴那里女子出嫁备用的嫁妆,那里的工匠个个极尽巧事,有专做女子嫁妆的,根据他的见闻,说有一种床在架子床外增加了一间木屋一样的东西,从外形看似把架子床放在一个封闭式的木制平台上,平台长出床的前沿二三尺,四角立柱,镶以木制围栏,有的还在两边安上窗户还有回廊的,回廊中间置一脚踏,两侧可以安放桌c凳类小型家具,还可以以放置杂物。 听他的说法,张昭华觉得这有点像后世家具收藏展览上见过的“拔步床”,确确实实是制作精良c雕镂精美,也特别富有巧思,没想到现在就有雏形了。 当然这样的家具做一张是要很多钱的,也运不到河南这地方来,张升弄不回来,在浙西做生意的时候,就请匠人做了一个红酸枝的官皮箱来,这个体积不大,能托运回来。 这个官皮箱,就是指一种体型稍大的梳妆奁笼箱,由箱体c箱盖和箱座组成,箱体前有两扇门,内设抽屉若干,箱盖和箱体有扣合,正面有锁具,两侧有提环,上有空盖的木制箱具。 张升给她订做的官皮箱是最大的一种,有半尺高,里面不仅可藏梳篦c胭脂c头面首饰等用品,甚至还能放下文房四宝,特别是这个箱子还专门多了一个夹层,文件c账册c田产契约放在里面最保险,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因为要开箱的话,就必须先打开金属锁具后掀起顶盖,再打开两门才能取出抽屉,这是官皮箱的特点。张升专门弄了一把铜锁钥匙来,能打开箱子的只有张昭华一个。 张升做了红酸木的送来还有点惭愧,说浙西富贵一点的,都订做的是黄花梨的,但是他还没有富到能买的下一整张黄花梨的地步,只好委屈妹子,用了次等的红酸木。 张昭华已经满意地不能再满意了。能拥有一个如此精巧考究的私人物品,实在是令她惊喜非常。毕竟此时同村甚至县城都有很多女子用不起这样的东西,更何况王氏还保证她将来出嫁的时候,这个官皮箱一定会被填满。 除了官皮箱,张麒这次去县城除了是官役,还有去城里木料店里看木料的考量。此时的一块好木料是比较难得的,看见了要早早订上,要不然再去也许就是别家的了。张麒这回就看上了一块好料,一支整木可以做朱漆大柜c闷户橱,边角料刚好做提盒和子孙宝桶。这样一来床似乎要再看另外一块木料了,刚巧这木料店另一块好料子叫人给买走了做老棺。张麒就盘算去其他木料店里看看,不行还有邻县,也离得不算远。 “囡囡,看线,”王氏拍了拍她的头:“纬线掉了一根。” 张昭华哦了一声,急忙捡了线缠上,却被王氏盯着细看,问道:“你这几天神思恍惚的,是从粮长那里来了之后就是这样了,你告诉阿娘,粮长都与你说了什么?” 张昭华又被问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七八日前,她去粮长家里做课业的时候,粮长没有任何预兆地忽然问道:“华姐儿,你觉得端哥儿如何?” 张端去岁中了童生,县里褒奖,这个事情很是风光,张昭华自然知道,她以为粮长还嫌端哥儿学问不扎实,便道:“端哥儿十四岁的年龄,已过了县试c府试两场,成绩佼佼,连县尊都亲口夸赞,想来明年院试一定名在榜上,秀才之后就是举人,光宗耀祖指日可待。” “我问你他为人如何?”粮长问道。 “端方君子,厚重之人。”张昭华这下莫名其妙了,便小心翼翼答道。 “足不足以托以终生呢?”粮长问。 张昭华这下沉默了。 “我看他是可以的,”粮长捋着胡子缓缓道:“况且我看他也对你有心。” “我年轻时候,也教过几个学生,只是都碌碌,没有一个如你一样有灵性的。”粮长忽然叹息道:“你若是个男儿,如此资质,好风借力,未尝不能青云直上。” “只可惜是个女娃。”他摇头道:“你要说了,是个女娃又如何,但是你也问问你自己,你这一腔丈夫气,又甘心做个村妇,埋首女红尺灶之间么?如今你到了嫁人的年纪,你父母要将你嫁给哪一家,都不会是你说了算,日后局促在一方天地里,算是白学了许多诗书。” “嫁给端哥儿,”张昭华忍不住道:“难道能有什么施为?” “端哥儿性子温良,”粮长笑道:“你与他争锋,他不会因为被你驳了颜面而疏远你你经史上胜过他,他也不会看低讥讽你女子的身份。你若嫁了其他庄稼汉,他们懂你所学所想吗?每日只会计较毫厘之得失你若嫁了其他读书人,他们能容得下比自身才学还高的女人么?” 张昭华就像是被当头棒喝了一番。 没错,粮长说的一点都没错。他说的包含了张昭华嫁人之后的所有情形,他也说中了人心和人性。张昭华摸着自己跳动地快了一倍的心,似乎可以预见到嫁了个不识字的人之后,夫妻没有共同语言,你说东我说西这样的场景她也可以预见到嫁个读了几篇书就洋洋得意自诩为读书人的人,发现娶了个才学更高的妻子,说不过了就冷嘲热讽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一幕。 “你与其他女子最不像的地方,”粮长道:“居然不爱奇情志异,唯爱经史百家。娶来做端哥儿的妻子,定会令他有所进益。更何况,端哥儿实在是有点迂了,将来侥幸得中进士,做了官之后怕也在官场上不通人情礼节,也会受到排挤受到打压,他一向对你言听计从,你做他的贤内助,定能帮他在仕途上更进一步。这也是我的考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青萍 嫁给端哥儿好不好,很久以前她就分析过,是她能选择的最好人家。如今经过粮长的循循善诱,张昭华当然还有最大的犹疑。 “你嫁来,”粮长道:“我不令你去城里住,你和端哥儿就在这里陪我。等我死了,这里的屋子c田产,都给你们。” 这是一种实际意义上的析产别居,张昭华不知道粮长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还要立一条规矩,”粮长道:“在端哥儿考中进士之前,只能住在我这个地方,且不许他父母来打扰,让他一心一意地读书。” 张昭华的心砰砰直跳,如果这一条能实现的话,那自己还担心岳氏什么呢!留在张厂,离父母家这么近,过着只有夫妻二人的生活,不用在岳氏跟前立规矩受磋磨,天下还有比这更舒服的好事儿么! 端哥儿虽然十四岁就中了童生,但是粮长始终认为他还是不懂制艺,在科举的道路上再不会像靠童生那样一蹴而就,也就是说,他考中进士还有的磨呢,十年八载都是轻的,说不定会等到四五十岁呢,考上进士之后,岳氏也不会有指手画脚的机会,因为进士选官调任,去哪儿是吏部的安排,总之不可能回到乡里的。 “祖上耕读传家,”粮长又道:“有一条是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岳氏再强横,也不敢公然坏了这规矩,毕竟她也是三十五上头才得的端哥儿,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张昭华惊喜极了,急忙追问道:“也真?” 粮长笑着点点头,又指着榻上放置的一个樟木的大柜子,道:“柜子里,是我毕生珍藏的古籍字画,也有一些是孤本,也有些价值。你嫁过来,这些便都是你的,端哥儿不懂得赏玩,白白糟蹋了这些东西。” 张昭华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好似前世应聘国企的岗位一样,对方在一本正经地开薪资待遇什么的——当然这样优厚的条件,张昭华也确确实实心动了。 她自然没有当场表态,回了家里也是思虑再三。当然她被王氏捉住问了,只是不敢详说,只因王氏若听得能结这样一门亲,自然是惊喜过望千肯万肯了,她也一定不会顾及张昭华是怎么想的,在她看来,能和粮长家做亲,一定是高攀。 此时她只能岔开话题,道:“阿娘,爹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说是五六月了,”王氏把机杼摇地哐镗作响,道:“你爹去城里也不止是做工,还要把升哥儿这个皮赖捉住,好好盘问一番,问他心里怎么想的,都二十了还不肯成亲。” 张升二十岁了,这是一个普遍认为该成亲生子的岁数,但是张升却屡屡推脱说亲做媒的,给的借口就是现如今要跑南闯北的,没个安定,等赚了钱来再成家置业。 这么说倒也无可厚非,因为王氏之前也说过,她老家山西那里的大户,有年纪轻轻的子弟出来闯荡,都立志要做出一番事业,才肯回乡成亲,也有三十多岁都不娶婆娘的。但是张升明显不是这样,王氏可犹疑他的心呢,一直嘀咕说只怕是外头不干净。 在张昭华看来,张升明显就是享受单身的乐趣,外面的花花世界都还没见够,还没闯够,自然不愿收了心,他也是没有遇到一个能让他心甘情愿被束缚的女人,要是机缘巧合遇到一个,那肯定是不会这么抗拒。 张昭华就笑道:“所以爹其实是去盯梢去了么?那二哥可不自在了。” “就是让你爹看看,”王氏道:“只要不被外面不三不四的人带坏,不在那些腌臜地方勾缠,俺和你爹就放心了。他要是看上哪家的闺女,俺也不挑了,索性是去城里伴着他过活,只要合他的心意,能把他伺候好就行。” “那他还说让您和我爹去城里享福呢。”张昭华道。 “享什么福,挣了几个钱了就会享福了,”王氏哼了一声,道:“俺也不去城里,不知怎么总觉得,城里那些人看人不带什么好颜色的,瞧着俺就是打量乡下的农妇呢。” “那咱们不就是乡下来的农妇嘛,”张昭华被逗乐了,道:“他们不是瞧不起乡下人,是嫌贫爱富罢了。” 这一头母女两个嘀咕张升的婚姻大事,那一头也有麻烦找到了张升的头上。 开封的周王府中。 周王朱橚嫡长子朱有炖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句,让旁边抱着琵琶的女子瞧了,问道:“这样写如何?” 这女子放下琵琶,纤纤玉指指着一处,道:“这里唱法改用小调,换一个上三弦也许会更好。” 朱有炖自己哼了几遍,这女子就为他打板,唱毕果然好听许多,他就将这一处重新改了一遍。 周王这一脉是天生的艺术家,文化素质都比较优秀。朱橚和他的三四个儿子都多才多艺,诗歌c书画c骑射等,无一不精,甚至在医学上都有十分的见地,但要问哪一项最是特长——王府治下的开封城,一定会众口一词地说,是乐府新声。 当初周王朱橚来开封就藩时,皇帝就“亲拨二十七户乐户随驾伺候音乐”,又以词曲一千七百本赐之,朱橚到了开封,又在王府内广蓄家乐班子,使得王府戏曲在开封名扬一时。 从周王朱橚,到嫡长子朱有炖,嫡次子朱有爋,都精通音律,不仅精于搬演各种杂剧c舞旋,而且在王府中保存和改进了整套北曲演奏乐器,让受邀进入王府的地方官吏都大开眼界。 如今朱有炖就在潜心改写剧目,据说是从唐传奇《李娃传》中获得的灵感,要在《元曲选》中找出合拍的曲乐来。 “郑元和沦落街头以为人送殡唱挽歌谋生这一段,”朱有炖道:“唱时加入快板,就有行云流水的意思。”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人影就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大兄,”这人道:“乐户李莲儿为什么不在班子里了!连名字都不在乐籍上了!” 朱有炖眉头都不皱一下,道:“有爋,这样风风火火地,成何体统?” 但这位自幼顽劣的朱有爋是不懂得收敛的,而面对同父同母弟弟的朱有炖,也并没有十分能管教的法子。 “李莲儿虽然是乐户,”朱有炖解释道:“但是是地方乐户,不是声伎,过了二十这个承应期,按制是要遣回去嫁人的,嫁了人之后也不再是乐籍,跟夫家籍贯,算是良家女了。” “什么良家女!”朱有爋吼道:“入了乐籍,哪儿还有良家女一说!” “你不要胡闹,”朱有炖道:“人我已经打发走了,这是按规矩办事,你若是喜欢她唱腔,我这里还有几个会唱《琵琶记》的,全送到你那里去。” “我不要,”朱有爋道:“我就要李莲儿,我不管她嫁不嫁人,她这贱籍是脱不掉的!她还想着去配人?哪里有这样的好事!你把她遣出去,我偏要把她寻回来!等她回来,我就把她配给府里涮洗马桶的褐者,腌臜她一辈子!” 说着就悻悻地走了,朱有炖倒是没在意,低着头继续研究他的词谱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之末 四月的天气是暖和的,宫城里面,早已换了春装。 郭宁妃平常是不爱出去走一走的,看到这样洋洋洒洒的好天气,在女官的劝说下,也终于肯答应去外头散散步了。 这一转转到花园子里,其实这不叫花园子,应该应景地称呼为菜园子。因为本该遍植鲜花珍木的花园却种植着高高矮矮参差不齐的庄稼,小麦子的苗儿是插上不久的,也是精心养育着,但是仍然有些蔫答答地,细长的秸秆上还有湿漉漉的夜露,在和煦的微风里轻轻—摇,露珠儿就轻盈盈滚下来。 还有专门一片水泥地种着稻子,看不出来长势如何,但是一畦畦秧苗绿意可人,挤挤簇簇,最起码栽种的人是个行家,一株株并列成一行,看起来很齐整。 郭宁妃放眼望去,最前面一块地是种豆子的,秧架上正是豆苗出土开始爬藤的时候,这种细细嫩嫩的藤蔓的绿意是柔嫩的,叶子也不都尽是青翠,也有紫色的,也有微黄的,总之看起来十分可爱,远远望去,活像姑娘的两条长辫。 郭宁妃就笑着道:“我小的时候,就亲手种过这样的豆苗,你们看——” “这淡青颜色的藤蔓叶子,是虹豆苗儿,”她指着那架子给身边的女官解释:“棵棵秆壮叶旺的,是芸豆;最是绿莹莹的,那就是豌豆苗儿了,这个我最爱吃。” 郭宁妃自然知道这些庄稼,因为她也是乡下小地主的女儿,在元末的兵患中,也丧失了幼时留恋的乐土。 “四月也是农忙的季节,”郭宁妃回忆道:“大家都忙着捯饬庄稼了,没有闲暇的半刻时间。有时候,家里的女人也要去地里帮忙。忙累的时候,就小憩一会儿,只是这个时候仍不肯好好休息,随时就敲打说唱双条鼓起来,我们那里有唱的最厉害的,是姑嫂二人,一人击鼓,一人击锣,口唱小调,鼓锣间敲。听了半天,不知道都说唱了些什么!” 郭宁妃是濠人,濠就是凤阳,和皇帝一个县,皇帝尚未发迹的时候,路过宁妃家里,宁妃的父亲郭山甫看了他的面相,认为贵不可言。于是对儿子郭兴和郭英说:“我之前跟你们说,你们是封侯的面相,就是因为能跟随这个人。”于是郭英c郭兴跟随皇帝渡江了,之后郭山甫还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皇帝,等皇帝即位,就册封她为宁妃。郭兴和郭英也跟他父亲预言的一样,都封了侯爵。 宁妃算是最早归附皇帝的老人了,一直在襄助马皇后打理内宫。等洪武十五年马皇后薨逝之后,生过秦晋二王的李淑妃打理后宫,十七年李淑妃也薨了,于是郭宁妃代理后宫事务直到今天。 郭宁妃在外面走了一圈,身上微微出了一点汗,心情似乎舒畅了许多,回到寝宫换了衣服,坐在榻上,让女官把山东来的信件拿出来,再展读一次。 “不孝孙肇煇再拜慈祖母膝下——”女官早已把这信读了几十遍了,不用看也能记诵下来了。 她读了一遍之后,郭宁妃就把信纸捧在手上,不停地摩挲着:“我的乖孙孙啊,六岁还不到呢,会读书c识字了,你看看,这信就是他亲手写的,横平竖直,一个错字也没有啊!” “王妃信上说,”女官应和道:“世子由王府长史教导,从四岁开蒙,如今书已经读到《论语》,字几乎都认全了呢。” “都是汤氏教的好,”郭宁妃欢喜道:“我有个好媳妇,只是可惜檀儿,福分太浅” 郭宁妃侍奉太祖近四十年,只得了一个儿子,鲁王朱檀,排行第十。洪武三年生,生两月就跟随秦晋诸王一起分封了,封地在鲁国兖州。 朱檀好文礼士,且善诗歌。因为他就藩的时候年岁还小,山东也没有像北地的燕王c晋王的封地那样不安稳,还需要藩王领兵作战。朱檀所在的封地算是礼乐之乡,他也深受熏陶,是个饱学儒士。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和魏晋名士一样,喜欢吃金石之药。 但是金石之药岂是说吃就吃的——魏晋名士行为怪诞,未尝不是吃了这种药的后遗症。而鲁王朱檀,更是可惜了,直接吃坏了药,毒发伤目。 一只眼睛瞎了,从此招了皇帝的厌恶。这样郁郁寡欢的日子没过多久,十九岁的朱檀就撒手西去了。皇帝也深以这样眼瞎的儿子为耻,给的谥号竟是恶谥——荒。 郭宁妃半辈子只有这一个儿子,最后是这样的下场,几乎是痛不欲生。不过唯一支撑她走过丧子之痛的就是他的儿子还留有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孙子。 这个孩子出生于洪武二十一年的六月,出生不满一周岁,他的父亲就死了。这个孩子是鲁王的侍妾戈氏生的,被抱养在王妃汤氏跟前养育。也许是皇帝终于念起这个儿子的一点好处了,二十三年五月,这个孩子被封为鲁王世子,只要等到长大,就能袭封他父亲的爵位。 郭宁妃在宫里一点忙都帮不上,她最最感激的就是自己的儿媳妇汤氏,汤氏将这个孩子抚育教诲地很好,肇煇自从会捉笔开始,就时时写书信来宽慰她。 比起宫里其他女人,郭宁妃心满意足了。 还没等她多多回忆一点过去的日子,就听到女官的声音:“娘娘,皇爷过来了——” 皇帝的肩舆已经停在了她的宫门口,郭宁妃在宫女的搀扶下行大礼,迎皇爷进了大殿。 待坐定了,宁妃就一直恭顺地垂着头听训。 孝慈皇后在的时候,还能问一句“皇爷从哪儿来,和外头臣子们商量何事,天下太平么”,但是郭宁妃即便陪伴他再久,也不敢问这样的话。 特别是如今的皇爷,早已和以前大大不同了。 “前些日子,听闻你身上不大好,”皇爷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低沉浑厚,他道:“太医说是普通的风寒,你的脉案朕看过了,确实是普通的风寒。如今可大好了?” 郭宁妃听他说看过自己的脉案,不管怎么说,心里还是升起了感激的情绪。 “是,已经大好了。”她回道:“陈太医的药用的好。谢皇爷存问。” “陈廷章看妇人科还是有点本事的。”这一句后,殿里似乎就沉默了。 “尚宫局的崔尚宫在吗?”坐在主坐上的皇爷忽然问道。 “崔尚宫今年年初依例回乡去了。”郭宁妃回道:“如今尚宫正缺,请皇爷简拔一人。” “这是你分内的事,”皇爷道:“你自己看罢。” “崔尚宫既然不在,”他道:“唤司簿或典簿过来也行,让她们把备扫掖庭的名簿都带过来。” 不一会儿,两个女官就急匆匆过来了。 皇爷就翻看名簿,道:“洪武十四年庚子,朕曾敕谕苏松有司,让他们助力选秀,凡民间女子十三以上,十九以下;妇人三十以上,四十以下无夫者,不问容貌妍丑,但无恶疾,愿入宫备使令者,女子人给钞六十锭,妇人给钞五十锭为道里费,送赴京师。” “是。”郭宁妃点头道。 “如今过了十三年了,”皇爷道:“连放了两批女史回乡,掖庭备选不够。朕的意思你明白,今年朕会敕谕地方,再行选秀,冬月之前,也差不多了。到时候你拣择出德容言功俱佳的,朕另有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选秀 送走了皇爷,郭宁妃就坐在椅上怔神。 “娘娘,”服侍她的女官轻轻唤她:“您在想什么?” “皇爷刚才的话,你也听了,”郭宁妃就道:“说要选秀,要我拣择德容言功俱佳的女子出来,另有用处——你觉得有什么用处?” 这话如果去问以前服侍她的崔尚宫,郭宁妃就一定会得到一番训诫。崔尚宫的年纪比她还大两岁,管着后宫的六局二十四司,平日比外头的大臣还要方正,若是发现有逾矩的地方,不论是妃子还是宫女,都要得她义正言辞的说教。 不过如今崔尚宫年老回乡了,郭宁妃的身边终于换上了个知情识意的新女官,新女官为人就乖滑多了,郭宁妃也蛮喜欢她。 “妾不知道,”女官道:“但是娘娘陪伴陛下年久,陛下刚才也说您知道他的意思——娘娘,陛下是什么意思呢?” “我来问你,”郭宁妃忽然道:“我的儿妇,汤氏,是什么出身?” 郭宁妃既然问了,女官就答道:“是信国公汤和的女儿。” “是了,”郭宁妃道:“先懿文太子妃,是什么出身?” “元妃常氏,开平王常遇春的女儿,”女官小心翼翼地回答:“继妃吕氏,太常寺卿吕本之女。” “秦c晋c燕c周c楚c齐等等,”郭宁妃道:“皇爷所有的儿子,娶来的媳妇,都是什么出身,你应该都烂熟于胸的。” 皇爷生有二十六个儿子,其中有二十四人成年,除长子为皇太子外其余二十三人全部封王。王妃几乎都是开国武将之女:第二子秦王娶卫国公邓愈女为次妃;三子晋王妃为永平侯谢成之女;四子燕王娶魏国公徐达女;五子周王娶宋国公冯胜女;六子楚王娶定远侯王弼女;七子齐王娶安陆侯吴复女;八子潭王娶都督于显女;九子赵王早夭;十子鲁王娶信国公汤和女;十一子蜀王娶凉国公蓝玉女;十二子湘王娶江阴侯吴高女;十三子代王娶徐达次女。 十四子及以下还未娶妻。 正如皇帝为四子燕王娶徐达之女时所说:“朕与卿,布衣交也。古君臣相契者,率为婚姻。卿有令女,其以朕子棣配焉。” 国朝建立之初,皇帝把联姻作为笼络功臣的政治手段。不仅是后妃c王妃,甚至驸马,都出自公侯武臣之家。 正是因为“武职多勋戚”,功臣大都是皇家的姻亲,在如今皇权巩固,一件件牵扯到武将“谋反”的事情爆出来的时候,使皇帝意识到武将拥兵自重的巨大威胁,为了防止形成武将跋扈c外戚干政的局面,只有将武将和皇亲国戚的关系扯开,才能消除这种隐患。 “皇爷早就有这个心了,”郭宁妃道:“看看太子妃就知道了。” 先太子妃常氏,在洪武十一年十一月去世,当年一同进入东宫的侍妾吕氏,则被立为太子继妃。 常氏是常遇春的女儿,吕氏只是一个太常寺卿的女儿罢了,即便这个太常寺卿吕本当过吏部尚书,也无改身份上的弱势。 常氏生朱雄英c朱允熥;吕氏生朱允炆c朱允熞朱允熙。 朱雄英早逝,朱允炆排行第二,朱允熥排行第三。 按道理来说,常氏是原配,她所出的孩子都是嫡子,朱允熥身份高贵无可非议。即使吕氏被立为太子妃,也是继立,要在原配的灵位前执妾礼,况且在常氏生时,吕氏本来就是个身前伺候的妾侍罢了。 朱允熥地位天然要比朱允炆高。 然而皇爷喜欢朱允炆,给他母亲扶了正,这道“原配”和“继立”的鸿沟,被皇爷给填平了——变cd是正妻所出的了。 除了朱允炆得了青眼之外,恐怕皇爷也顾忌到了朱允熥的外家是开平王,身后天然站着一帮武将支持的原因了。朱允炆的外家就是弱势的文官集团了,在皇爷看来,文官永远不是构成皇权的威胁。 “自朱楧以下,”郭宁妃道:“应该不会以国公c国侯这样勋贵的女儿做配了。” 女官在一旁默不作声。 郭宁妃忽然叹了口气,道:“今日见了皇爷,头发已然全白了。” 为什么白了呢,去年十一月截止的蓝玉逆臣案,共有一公c十三侯c二伯被诛,列侯以下坐党夷灭的有一万五千人。这个案子发了,不仅是前朝,连后宫也惶遽不安。 “定妃的头发,”郭宁妃道:“早在四年前就白完了。” 达定妃的儿子朱梓,被封为潭王,就藩长沙。王妃于氏,是大都督于显的女儿。于显之子于琥,是宁夏指挥,在洪武二十三年,牵连胡惟庸之案,于显与于琥坐诛。 老丈人和大舅兄都死了,朱梓从小看过父亲处置官员甚至勋贵的手段,最记忆犹新的就他将永嘉侯朱亮祖和其子朱暹活活鞭死的场景,最可怕的是鞭死阶下之后,皇帝还若无其事地为他们写了墓志,而隔天朱暹的皮被剥了下来,悬挂于闹市。 朱梓觉得自己不会比他们待遇更好的。 在皇帝遣使慰谕召他入见的时候,朱梓就和自己的王妃焚死在府中了。 达定妃的头发一夜就白完了。 去年又爆出了蓝玉谋逆的案子,蓝玉的女儿嫁给了蜀王朱椿。这回皇帝不敢再罪及出嫁女了,但是因为父亲的死,蜀王妃蓝氏于洪武二十七年二月自戕在王府中。 知道活不过去啊,蓝氏还给蜀王生了嫡长子呢。 郭宁妃只是想到了适婚的皇子,然而皇帝已然想到了皇孙。 洪武二十七年,礼部下行地方选美—— “以皇子年渐长未婚,敕礼部于河南c北平c山东c山西,凡职官及军民家或前朝故官家,女年十四以上,十七以下,有荣德无疾而家法良者,令有司礼遣之,俾其父母亲送至京,选立为妃,其不中选者,赐道里费遣还,有司用是扰民者罪之。” 洪武二十七年五月的选秀,正式开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亡魂 早上起来的张昭华照例是打扫屋子c喂鸡c喂蚕c摘菜,她忙完这些,郑氏那里也就差不多磨出了豆汁来了,姑嫂两个合力弄的话,做出豆腐的时间就很快。 一家人围在桌子上吃饭,小宝睡眼朦胧地,胡萝卜薄饼的香味也不能使他清醒,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地,吃的时候吧嗒着嘴,嘴里念念有词,仔细听的话就说的是“油条烧饼”这样的话。 他说的当然不是普通的油条烧饼,是县城里卖的螺蛳转烧饼和甜油鬼油条,螺蛳转夹甜油鬼是一种新吃法,说是掰开螺蛳转,夹进甜油鬼,用手一按,就有嘎巴一声脆响,因为这个甜油鬼会被掰碎了,这一声响就很有意思,就有人爱听这种响声的。 县城里专卖早点的有几家,吃得起的人不多,连公差皂隶也不过要隔上几日才重新光顾;而这些买早点的店铺似乎也不是为了招徕顾客打响招牌似的,这就和外头支个摊卖早点是截然不同了,好似穿鞋和光脚的区别。 她们最近一次进城去,在小摊上吃的就是这样的烧饼油条,据说和铺子里卖的是一模一样的,案板油锅都放在行人道上,旁边就是圆鼓鼓的一袋面粉,好似沙包一样,这口袋是扎紧的,据说因为怕人瞧到里面不是纯白面,还要防着地上的老鼠蹦到面袋子里面偷吃。 再看看那打烧饼c炸油条的人,倒像是卖油郎一样,浑身油渍,似乎搓一搓就能捏出一把油来,然而他用来炸东西的油确实是香的,而且特别香,似乎能闻着味道的人都忍不住要来他的摊前瞅一瞅。 这样的油张昭华自然是不敢吃的,但是显见小宝就非常喜欢,吃过一回就念念不忘,总归还是油大的原因,哪个小孩不嘴馋油货呢,自家也就是过年过节才炸一回,而且做烧饼还要早早起来,实在是麻烦。 大家都当没听见了,小宝也就闷闷不乐地低头喝粥。 吃过饭张昶和郑氏就牵着牛去田里了,如今这头牛是家里的宝贝,耕地c套车什么的都太方便,像别家都是人力耙地,自家有一头耕牛,一百五十几亩地,比别人四十几亩的地完工地还要快。也有借牛犁地的,可惜张昶更爱惜牛,也怕牛累坏了,坚决不外借。 张昭华自己在屋里习了一会字,推开窗子就看见被放出去不久的小宝又怏怏不乐地回来了,原来是跟着村里一帮孩子耍去了,他人小腿短,跟不上人家,呼啦啦这群孩子说跑就跑了,他就只能望尘莫及。 张昭华实在忍笑,不过要是露出笑来似乎就有点伤了他的心了,便想要过去抱一抱他。只可惜小宝扭了身,指着屁股和腿上的黑坨撇着嘴道:“脏——” 这孩子不像村里其他孩子,每天泥里打滚;他是身上沾了灰就觉得不舒服的人,这一点倒和张昭华像。见他左顾右看很是局促的样子,张昭华就去灶下烧了水给他洗澡。 “你就这么一会儿,”张昭华问道:“跑到哪里玩去,能脏成这样?” “沟水头,”小宝道:“挖蚯蚓,他们说要挖粗的就要往水深的地方走。” “那下次还是别跟着他们挖了,”张昭华道:“沟水头的水虽然不深,但是你个头矮,到别人膝盖的水会淹到你脖子差不多的地方。” 给四五岁的小孩洗澡是一个很有点费事的经验。若是两三岁的时候,小宝还怕皂荚水流到眼睛里,在偌大的澡盆里左右躲闪着,但总是被张昭华捉住,往脸上抹一大把泡沫。那个时候的小宝还特别怕痒,胳肢窝怕痒,肚皮也怕痒,脖子底下都怕痒,脚板心尤其怕痒,如果被有意逗弄,就会咯咯大笑个不停,能把身子扭成麻花似的,实在是可爱至极。 但是如今的小宝,张昭华再去逗弄的时候,他已经会扑棱水花了,总是把水花打得飞溅出来,说了也不会听,张昭华被水泼地经常是半透了,终于发了一次脾气,总算是让他消停了许久。 这一次算是乖乖地洗完了,张昭华给他穿上了肚兜和裤子,抱着塞在了他的床上。然而手不经意在枕头上滑过,却又发现了一个秘密。 她掀起枕头一看,果然!竟有一大堆五彩斑斓的糖果。 “昨天吃了那么多的糖,”张昭华哼道:“原来还有私藏——小宝啊,你是皮痒痒了么,忘了我说了多少遍,吃糖会坏牙的,有虫子钻到你的牙里,最后牙齿都会掉下来,什么东西都吃不了了!” 这糖其实是喜糖,是隔壁张秦氏家的芳芳昨日出嫁的喜糖,芳芳比张昭华大两岁,在十七岁的花季终于嫁出去了,不过嫁的不远,就是李家村的一户人家。 昨天就是迎亲的日子,闹了一天,晚上还不消停,因为农家的房子大都篦墙不固,门窗不严,所以邻人彼此之间均可互通声息。昨晚上芳芳家里轰饮作乐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息,到了四更天了还有嚷着喝酒的声音,不知道张秦氏怎么招待这群醉汉的,不过张昭华猜想约摸是熬了一锅汤来,因为隔着院墙,张昭华听到了呼哧呼哧吮汤的声音。 芳芳的出嫁好似又一次重重敲打了张昭华的心,在提醒她自己今后的道路其实是可以选择的。 昨日喝喜酒的时候,王氏见了范媒婆,两人嘀嘀咕咕了许久,张昭华不用想也知道她们是在议论自己的婚事。现今范媒婆的事业是愈发往大了做了,两年前最成功的就是给县丞说媒,讨了个继室夫人,这桩亲事做成之后,县丞有往她家里送来丰厚的谢媒钱。这更是让范媒婆名声大噪了,逢人就唱和自己,必要引得众人齐声夸赞才罢。 就张昭华所知道的是,县丞的这位继室夫人就是丁家集的,因为提桶取水被路过的县丞看到,彼时先头夫人已去了一年了,县丞提亲是毫无压力的,而包揽这十里八乡婚庆的只有范氏,城里的媒婆倒也不适用,所以县丞就招了范氏来,范氏自然喜不自胜,也成功把这门亲事做成了。 就在张昭华准备今天就跟王氏摊牌的时候,大门被砸得咚咚作响,“张大婶子在吗,俺是立根,快开门呐!” 张立根是村里人,正月过完之后就和张麒一起去城里修仓库去了,这个时候回来,是不是工期满了——张昭华急忙打开门请他进来,王氏也从织机上下来,见他张张惶惶的样子还没等问一声,就听张立根道:“你们家二小子出事了!不知道惹上了什么天大的麻烦,在开封城被拘了,麒大哥已经去了开封,让俺回来报信,让你们不要惊慌,在家里等信就是。” 王氏和张昭华都是惊惧不亚于晴天霹雳一般了,急忙拽着他问道:“升哥儿究竟出了什么事儿?为什么要拘他!” “现在两眼摸黑,什么都不清楚呢,”张立根道:“但是应该和商队没什么瓜葛,麒大哥说升哥儿手下人都在城里没出动呢,就升哥儿一个去了开封,不知道要去办什么事,犯了什么法才被人捉拿了。” 这个人报了信之后就匆匆走了,他的工期还没满,也算是偷跑回来的,要立马回城里才行,只留下满目惊惶的母女二人,亡魂丧胆地不知所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丧胆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就像是顶梁柱轰然倒塌一样,依靠女人是做不成什么事的,这一点且看六神无主的王氏就知道了,郑氏倒还勉力能维持,只是催促张昶赶紧套车去打听。 但这都被张昭华拦下了。 大哥张昶去了开封城能干什么,他历来只和村夫里妇打交道,若是去了县衙,恐怕是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哪里能指望他打听到什么讯息——张昭华想来想去,先把这事告诉粮长,粮长跟她的想法一样,让他们一家暂时待在家里,他让张赓去了开封,先去把这消息坐实了。 第三日下午张赓就带来了消息,但是是极不好的消息。 他说张升在开封置了外宅,里头藏了个女子,张升若不走商,就专在那里与这女子成双捉对,朝暮取乐,如此半年,海誓山盟,说定要娶了回家——这女子是个乐户,但是是过了承应期的乐户,按制年满放回,若娶了回家,便能依从夫家籍贯。 如此看来也无什么不好,虽然乐户低贱,但若是张升不计较,家里人不嫌弃,旁人也只私下冷嘲热讽一番,倒也无什么妨碍。却没想到事情却和王府牵扯上了,这女子并不是府县籍下的乐户,而是从南京拨给周王府的蓄养的私伎,这样一来,只有周王府同意抵消籍贯,方可出户——据说放出去的时候确确实实是抵消了的,但没想到周王府的二王子瞧上了她,便说那乐户是私产,没有外放的道理,打听到这李莲儿居然被别人养了半年,登时大怒,便把手下一帮游手无赖纠集起来,不仅抢回了李莲儿,还把包养李莲儿的张升打了个半死不活,捉了人在王府里,不知道还受了怎样的刑罚。 这不啻于又是一道晴天霹雳了。 周王府,那是什么,那是皇亲,跟张家过不去的是皇帝的孙子——这是什么概念,在阶级制度如此森严的时代,那是极难让百姓生出和皇权对抗的心的。 此时的藩王还不是明朝后世那种被养费了的模样,而是确确实实拥有无上的权力,能“抚民c劝耕c御外侮以藩帝室”,初分封在边塞重镇的藩王,还有节制卫所,奉令征伐之任,甚至可以过问干预藩国内的一切大小事务,省宪都司及府县大小官吏朔望是要排队去王府报告治下的情况的,藩王俨然以宗室之尊,成为了中央派来地方的政治军事代表。 周王不比他的几个哥哥,在边塞重镇统兵,但是手上也有千二百人的卫队,在河南这个封地上就是至高无上的代表——张升和周王府对上,可想而知是什么后果。 “周王倒不似秦晋齐楚几个藩王。”粮长沉吟道:“他施政宽平,能体恤百姓,没听说过有什么不法之事,想来这个二王子做的事情,他是不清楚的。你若是能求到周王面前,据实以述,以他古之君子的性格,倒极有可能会把升哥儿和这个乐户放回来。” “听闻周王颇好音律,”张昭华道:“也喜爱元曲话本,这种悲欢离合的事情,比书上写的更是真实,周王便要做那个仲裁人,玉成此事,世间最爱这种破镜重圆的事情,周王也会因此铸就海内声名。” “你看地清楚。”粮长点头道。 “而且,此事你大哥去了没用,”粮长道:“你去最合适,其实你还不知,你与那周王,也有一段前因。” 张昭华大为惊讶,急忙追问。 粮长便道:“洪武十八年时候,张厂办了第一次乡饮酒礼,席上有自称周王长史的客人——他其实不是长史,就是周王本人。” 张昭华对这个人的印象很淡了,倒是把跟随在他身边的两个孩子记得清楚,道:“那两个小孩,是周王的孩子么——哦,我想起来了,他们称呼周王是叔父,看来是其他藩王的孩子。” 张昭华仔细回忆了一下,觉得周王确实不是张扬跋扈不通情理的人,反而此人很好说话,身上有文人的礼让和侠士的气质。既然有前情在,这样一来她的把握更大了,与粮长商议了一些细节,粮长便道明日一早就把她送到县城里,有张赓接应,一同去开封。 张昭华回去一说,家人都在犹疑,尤其是王氏,在听说她要去王府,更是死活不同意,在她看来,周王府就是个噬人的地方,进去了就难以出来。等张昭华好不容易安抚了王氏同意她去的时候,张赓告诉她周王被急召入京了。 这下他们又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于情这条路行之不通了;于理,粮长和张昭华都分析告官能赢的可能为零,不会有官吏为了一个普通百姓得罪权势滔天的周王府的,至少在河南这个周王的封地上,是不会了。 更何况此事张升也有错处,他狎妓,而且狎的是周王府的乐户—— 狎妓没有错,更何况皇帝不禁止青楼行业,反而大力扶持——于金陵建十六楼,以处官伎;十六楼的名字都是皇帝亲自取的:来宾,重译,清江,石城,鹤鸣,醉仙,乐民,集贤,讴歌,鼓腹,轻烟,淡粉,梅妍,柳翠,南市,北市。 官伎是面向官员甚至商贾开放的,但问题是张升那个对象不是官伎,是私伎,就是把户籍迁到王府供给王府私人娱乐的乐户。 说白了就是敢嫖周王府的女人。 官员不会管这个乐户是被主家放出去的这个事实,他们只会揪住张升的错处。 “就算是我哥有错,”张昭华气噎满胸:“也是交由有司量刑处罚——周王府是不能私自扣押百姓的,我哥是良民,王府是无权私自设刑处罚的,更不能处死。若是二哥有个好歹,国家不是白养了那么多御史,是要风闻奏事的!”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在河南,就是周王一家的天下——不光是扣下了张升,甚至连找去的张麒也被抓进了府中。 情势险峻,再拖下去怕是真有不虞了。张昭华一想到父兄可能受到的折磨,就好似心如刀割一般,尤其是向县衙递上去的状子石沉大海之后,张昭华就知道最可怕的来了,从府到县的各级官吏无论官阶大小,都不可能对上藩王——他们也惹不起。 “事到如今,”粮长十分严肃道:“你想怎么办?” “河南一省,没有能辖制周王府的,”张昭华流着眼泪,将自己的决心说了出来:“我要上告,去京师上告。” “您曾经说过,京师通政司门下有一红牌,书曰‘奏事使’。”张昭华道:“皇上定下规定,凡有欲奏事不得至御前者,取此牌执之,可以直入内府,各门守卫等官不敢阻当。” “你要摘奏事使红牌?”粮长也被惊讶到了:“你居然要把状子告到御前?” “不然谁能为我张目?”张昭华道:“孙子为非作歹,找不到老子,那就干脆找到他爷爷头上去!皇上疼爱子孙,但天下的百姓难道不是他的子孙,我也不求他处罚周王府,只求能将我父兄平安放出就行。” “只怕没那么容易。”粮长长叹一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金陵 张昭华已经想得很清楚,她绝不可能去周王府讨个公道,下场只能和张麒张升一样被抓进去,不知道等着她的是什么。而府县衙门没有人为她张目,各级官吏除非不想在河南混下去了,否则不会为了一个平民百姓和王府对上。 去南京,先递状子去应天府官衙,应天府能接全国的状子。如果连应天这个天子脚下的地方坐堂的官吏都坐视宗室草菅人命,她再摘奏事使红牌直入大内,觐见天颜。 粮长亲自给她写了一篇状纸,言辞酸楚,符合她一介女流的身份,还能激起别人的同情心。为了加重状子的分量,张昭华刺开左手手心,淌了小半碗血出来,用血誊抄两份,缝在贴身里衣里,又将家里搜括出来的一百五十两银子换成宝钞也缝了进去,坐上张赓的马车,便日夜兼程往京师去了。 王氏在得知张麒父子遭遇之后就卧病在床,病得有些厉害了,晚上发癔说起了胡话。郑氏在一旁看护根本不敢闭眼,最近两日吃了五副药,昏昏沉沉睡了,张昭华就趁这个机会偷偷出了门。 本来张昶也是要跟去京都的,只是粮长道家里还要有人支应门户,万一县衙要带人去公堂问询呢,万一周王府还不肯放过他们家呢——孤儿寡母岂不是更好欺负。 一路上张昭华心急如焚,虽然颠簸地骨头都要碎了,但是依旧催促快一点。张赓也没有怨言,到宿州又买了一匹军马套了车,走了四天,终于走到了南京都城下。 即使是心里再着急,张昭华也不由得为眼前这座集秀丽和雄伟于一身的城市惊叹和注目。从城门进来之后,空气都是稠密的,一直响应在耳边的就是喧嚷的人声,从城墙上叮叮咣咣修筑的工匠,到眼前熙熙攘攘的市肆铺店,还有秦淮河畔的嫣红柳绿,甚至还有脂粉的香气不时随着微风飘过来——无一不彰显金陵这个首都的社会经济实力,毕竟这里有全国富庶之地迁来大量富户,皇帝又在全国范围内征调工匠轮班到京师的官营厂局服役,金陵这种包容万千的气象,完全不是后世张昭华见过的那个模样,一切都是新的,色彩都是鲜艳的,看到这样的场景,张昭华才恍惚明白定都南京的原因了,枉她以前一直认为南京格局不大——现在真恨不得打自己的嘴巴。 此时的南京人口约有70万,是全国人口最多的城市。张昭华的眼睛从一座座鳞次栉比的殿c庙c塔c桥上望过,眼见处总归是摩肩接踵的人群,以前她并没有注意到,大明治下的所有百姓,都是志气轩昂c精神抖擞,大家脸上并没有出现鲁迅先生批判和憎恨的麻木和对前途的不知所措——似乎每个士子c游人c女眷c官员c平头百姓的脸上,都见的是充实和愉悦。 优良的建筑,宽大的街道,风度优雅的百姓,以及丰富优良的种种物品。张昭华还见到了令人惊讶的公共游乐场所,耳边依稀还回荡着几个士子相邀去牛首山观烟岚的提议;这座远望钟山,怀抱秦淮,一方山水城林的金陵,兼备山川形胜之妙,透视出这千年古都自身的底蕴和旺盛的活力。 眼睛还舍不得从每一处风景挪开,应天府衙已经近在眼前了。 张昭华从马车上下来,张赓带着她走到衙门前的大鼓旁边,道:“你敲了鼓,就会有值班衙役出来问讯,你据实回答就可。” 张昭华捏着粗大的鼓槌,手上沁出薄薄一层汗来,她知道自己不能退缩。 鼓声响后,果然有一名值班衙役从门里出来,先问明事由,在得知居然是要状告郡王之后,眉头紧蹙,只管拿眼儿打量张昭华,又叹气摇头。 张昭华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此人无非是觉得蚍蜉撼树以卵击石,是在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但是他终究没有说出来,看样子也是公事公办,又问了有无词状。 张昭华自然答有,又去了马车里,剪下了里衣,捧了状子出来。 “你这状子——”这衙役道:“我拿去会呈府尹大人过目,什么时候准讼,会由大人决定。你们先留个地址,要住在京师哪处地方,到时候我们会出差票传唤你们到案。” 张赓便道:“住在三山街雨花巷左数第二个宅院,劳烦官差您了。” 张赓说的这个地方是他大哥张继的宅子,之后他和张昭华就住进了这个地方。张继的夫人很是和蔼,和岳氏完全不同,在得知张昭华家的祸事之后是颇多宽慰。 张昭华觉得自己要不是摊上这样煎迫的事情,她和张继夫人一定有很多话说,只是她日复一日地等待衙门的讯息,每日甚至还要在府门等候三四个时辰——可惜直到第四天了,还是没有等到任何回音。 不料第五天早上的时候,有官差过来,将她带进了府衙里面。 从拱券大门进入,走约摸不到一百米,便是大堂,能望到里头陈设的公案和两侧拜访的“肃静”c“回避”及其它仪仗等。张昭华抬头看了看檐下的斗拱,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毕竟这一次,她是单独来的,张赓都被阻到了府衙外面。 然而前方的典吏并没有把她带往这个明亮宽敞的大堂,他带着张昭华绕过了这处地方。 “大人要带我往哪里走?”张昭华踟蹰起来。 “府尹大人要你去二堂问话。”这个典吏道:“你这个属于民案,没有闹出人命,就要在二堂审问。只有刑事案件是在大堂审讯的。” 张昭华这才知道,原来此时民事案件和刑事案件是分开审理的。 从刻有“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的石碑前面过去,穿过寅恭门,门后就是二堂,进去里面有个硕大的匾额,上面写着“燕思堂”,具体陈设和大堂匆匆一瞥看到的差不多,只是杀威棍少了许多。 张昭华被引着跪在公案前面,没多久就走出来两个人,一个似乎是文吏,径自坐在右下首来,取了一块墨放在砚里磨着。 另一个不是小吏的装束,张昭华看他身着公服,急忙跪着行了大礼,那人却道:“我乃通判,非府尹大人。” 过了一会应天府尹就出来了,这是个老头,十分干瘦,也没有张昭华预想的精明或是威严的样子,见张昭华抬头望他,嘴里哼了一声:“胆大。” 张昭华急忙低了头跪拜,想起张赓曾说的,这位宋翊宋大人是洪武二十五年上任的府尹,于今两年多了,是除了张遇林和林衡之外做的最长的一任应天府尹了——从洪武三年算如今,在应天府尹任上一共有十八任府尹,更换频繁。 宋大人老迈,平时以中庸自处,并不得罪人,也能算得上洁身自好——差不多也到了该致仕的年龄了,所以宋翊的心愿就是善始善终。 这样的人,愿意为了一个平头百姓得罪当权的藩王么——张昭华心里其实七上八下根本没有底,然而眼前所有的际遇,让她只能硬着头皮来面对了。 “胆子自是不小,”旁边的通判似乎笑了一下,附和道:“要不然也不敢状告郡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可嘉 宋翊便按照规矩问了她姓名c籍贯,家中人口这样一些问题,之后便道:“你这状子是何人所写?” “是当地粮长所书。”张昭华据实回道:“粮长乃是前朝至正年间进士。” “怪道文辞精粹,炳炳烺烺。”宋翊赞了一句,正色道:“你这女娃娃,不知法度森严的道理。我且与你说,诉讼须逐级进行,要先向所辖州县衙门提讼,断决不服,才许向知府衙门上诉。严禁越诉和跨县办案,凡越诉者及接受越诉的官吏都要受处罚。” “我看这状子上所写的日期,乃是十四日前才发的,”宋翊道:“你不去投递你们本县的衙门,反而跑来应天府衙门告状,是什么道理?” “大人容禀。”张昭华道:“非是小女越诉,乃是本县正逢务限,县里贴出告示,说自五月初七日起,至七月三十日停止审案,小女初六递了状纸,不逢其时。” 此时关于民事诉讼受理,有“务限”规定,地方官吏每年会在春夏两季定下一段时间停止审案子,其用意是不影响农忙季节,但重大案件不在此限。 但是张昭华初六投上状子,初七日就张出榜来说是务限——怎么看时间都卡得有点太巧了。 这里面的话音自然被宋翊听了出来,他便皱眉道:“你意有指责,是说州县并本省府尹都不敢办案罢了——是这样么?” “民女不敢。”张昭华低头道:“此事牵扯巨大,我本省父母官着实为难。若是勉力办案,公职虽大,亦不能抵抗天威;若是视如不见,又负了为生民立命这样的誓言。两难之间,既违成宪,亦负初心。民女不敢令父母官为难。” “既违成宪,亦负初心。”宋翊细细咀嚼了这句话,惊讶道:“你这女娃娃,竟是个读过书的。” 张昭华便默认了。 “你既然读过书,”宋翊忽然问道:“可知道忠孝二字?” “自然知道。”张昭华道。 “周王统河南一地,抚民c劝耕c奉征伐之任御外侮,”宋翊摸着花白的胡子,道:“视民如子,佳名远扬,河南百姓自当视之如父。你以子告父,岂非不孝?” “你又可知,”他接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以下克上,控告帝裔,岂非不忠?” “大人此言差矣!”张昭华着实忍无可忍,便厉声道:“忠孝节烈,虽三岁孩提亦可知——然我所忠者,陛下也;周王非是皇帝,也是陛下的臣子,岂可等同视之!” “我所孝者,生身父母也,”张昭华道:“如今我父身陷囹圄,生死不知;我母忧惧惊惶,辗转病榻,是谁令我家骨肉分离,是周王府!为人子女,不能解救父母于万一,每每想来,痛在我心!今日不避刀斧,以弱质女流之身前来公堂诉讼,抛开一切颜面,只为还父兄清白,还望大人明察,全我孝道!” 张昭华说完这番话,就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堂上三个人俱都十分惊异,面面相觑半天,这名通判才轻轻拍了拍公案,称叹道:“古有缇萦救父,不意今日竟能亲眼看到有和缇萦一样纯孝之人!” 此话说的宋翊也连连点头,便令她起身,和颜悦色道:“女娃娃孝心可嘉,孝心可嘉。” 他又拿起状子细细读了两遍,问了张昭华一些问题。然而当张昭华说完,他又闭着眼睛不说话了。 张昭华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又不敢催问,倒是旁边那名通判,叹了口气解释道:“张氏,你这个案子,其实急不得。” “为什么?”张昭华讶异道,如果不急,她又怎么会星夜一路兼程感到京师来告状,不就是怕晚了就一切皆休了么。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啊。 “你不知道,”通判道:“五年前,齐地曾经也爆出了一个相似的案子。” “齐王强行掳掠了当地两户人家的好女子,”他道:“当事人的父母也曾告官,恰巧山东布政使与齐王有隙,便带着公差上门讨要,但是齐王也不承认,双方攻讦不休。” 之后齐王便让布政使搜查清点人口,大惑不解的是,阖府居然真的没有寻到那两名良家女子。这个案子只有旁人的人证,人证之后还莫名其妙地死了;之后齐王便马上上书参劾布政使——毕竟布政使算是查抄了王府,践踏了帝室贵胄的尊严,而且齐王坚称罪名可谓是莫须有,这名布政使便被皇上砍了头,连带着当初闯入王府的大小官吏,更无一人逃脱。 “那两名女子,”张昭华颤着嗓音道:“究竟在哪里?” “若是不逼得紧,”宋翊道:“还有活的可能,不至于死得万分凄惨。” 张昭华知道了。 古代的碎尸案,齐王自诩做得天衣无缝,但是长期接触刑名的像宋翊和这名通判c这名书吏,他们却能还原案件的经过和杀人的手法,各地的杀人案件和离奇古怪的刑名案子,是要呈送应天府和大理寺复核的,卷宗是不会隐瞒的。 一想到他们说的情形是有可能出现在张麒和张升身上,张昭华就气血上涌,头一时嗡嗡作响,眼前一片发黑。 “其实周王如今就在京中,”宋翊道:“只是你无缘得见。我与他倒是同侪列班——” 张昭华急忙叩头,狠狠磕了七八个头,嘴里只道:“大人救我,大人救我!” “本府是有心帮你的,”宋翊叹气道:“若是我不做这京官就好了。京官是不许同外地藩王私晤结交的,有勾结阴谋之嫌。我今日若是找了他,明日锦衣卫就要锁拿我,府尹这顶乌纱帽摘了事小,项上人头保不住事大。” “大人,”那名书吏道:“可以把状子交到宗人府去。” “你年纪轻,却怎生比我还糊涂,”宋翊摇头道:“宗人府,以秦王樉为宗人令,晋王㭎c燕王棣为左c右宗正,周王橚c楚王桢为左c右宗人。秦晋楚三王自己干的荒淫事情比这还离谱,你还指望他们能秉持公道?周王是当事人,燕王远在北平,谁能受理这案子?” 之后的话张昭华就听不清了,她耳边原本细小的嗡嗡声渐渐嘈杂起来,铺天盖地地涌来,脖颈一歪,不由自主地匍匐在了地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窘迫 “寸口脉弦而大,弦则为减,大则为芤,减则为寒,芤则为虚”张昭华迷迷糊糊中听到有声音这么说:“是血热和血淤并行之症。” “所谓血热,是情志不遂,肝郁化火,或感受热邪,火热内盛,热伤冲任,迫血妄行,”这个人慢悠悠道:“行到顶阳,方才一时昏扑。” “血热无碍,情志若定下来,血自然归经。”他道:“只是血淤的话,就有些不好。” “还请大夫细说。”是个女人的声音。 “血淤是七情内伤,气滞血瘀的症候,瘀阻冲任,血不循经,非时而下,”这人似乎在斟酌词句:“这是个潜在的病候,若是仔细调养,活血祛瘀,也和常人一样;若是并不加留意,将来在产育之后,很有可能发为崩漏。” “还请大夫开药方下来。”之后这些声音就窸窸窣窣逐渐远去了。 之后张昭华又昏沉了许久,等她真正清醒了,才觉得满口都是苦涩的药味儿。张继的夫人李氏又给她灌了许多药来,不过都是滋补的东西。 “我竟然睡了三天!”张昭华惊道:“府衙那里——” “你昏在公堂上,是府尹大人把你送回来的,还为你延医问药。”张赓道:“看你晕厥着回来,我们还以为是动了刑,吓了一跳。大夫说你这个病症是一时激愤,不过也诊出一些妇科上的毛病来,开了药下来,你要按日服用。” 张昭华回想起公堂上的一幕幕,木愣愣道:“我吃不吃药有什么干系呢,府尹只是嘉奖我上京告状的勇气,却并不肯为我张目。” 她把前前后后在公堂上的对话说了一遍,张赓叹了口气道:“齐王有例在先,平民失踪若是和王府牵扯上,无论任何官员都要斟酌考量再三的。况且此案审理须有原告被告,还要搜证。从应天府下发公文去开封,足够周王那位二王子干出许多毁灭证据的事情了。” 这样宽慰了许久,都叫她缓缓图之。张昭华心里万千想法终于坚定了下来,她假装昏沉,又闭上了眼睛,张赓和李氏见她这副模样,都不忍打扰,便退出了房间。 如此过了两三日,在李氏去太学送衣服,张赓有事出门的时候,她就套了马车直奔通政司而去。 通政司离皇城很近,在马车上,张昭华就在想这个通政使司的职能,是收受c检查内外奏章的中央机构,外地奏章须先过通政司提交到上面,而上面的奏折批复下来,也要通政司下达出去。除了收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通政司还有一个非同凡响的职能,所谓“政通”,就是上情下达,下情也要悉达天听才是。所以凡四方陈情建言c申诉冤滞c或告不法等事,也可在通政司底簿内誊写诉告缘由,呈状以闻。 这是一个相当于国务院办公厅兼信访局的机构,张昭华捏紧了申诉文书也就是状子,从马车上下来,在官署门前观望。 大门是紧闭的,门口站有守卫。张昭华慢慢挪步过去,守卫就一齐瞪着眼睛看她。 恰好此时大门开了,一个穿着绿色官袍的官员费力地走了出来,因为他怀抱了一个大筐子,筐子里全是一本一本的奏疏。跨越过门槛之后,他把筐子放下来,喘了两口气指挥门口的守卫:“赶紧过来帮我搬一下!后头还有两筐!” 守卫就过去帮着提,他又喝道:“别弄乱顺序——一筐送往大内,一筐下发省府,最上面红色封皮的是加急,都仔细一点!” 他一扭头,张昭华就和他对上了,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几秒。 “这是谁,这是谁!”他吼道:“个女娃娃,怎么跑到这里来!快家去家去,国家重地,不得逡巡逗留!” 那卫士就要过来驱赶她。 张昭华急忙道:“民女有状要申诉,还请大人通融!” “小小年纪,有状要告,”这个人哼了一声,道:“还寻到使司衙门这样的机关重地来,你父母何在,怎么就你一人孤身而来,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家父被执系,”张昭华道:“家母卧病在床,小女只能只身支应门户,有冤情上诉,也就顾不得头脸体面了!” “听你口音,不是京师本地人,”这人终于肯用正眼打量她了,道:“有案自去本省,跑到京师,也有应天衙门受理,来通政司作何?” “实有奇冤异惨,定要上诉天听。”张昭华道:“事关宗人,州府无权;京官又要避两地嫌疑,民女窘迫无计,只能求救使司衙门。” “事关宗人,”这人皱了一下眉头,沉吟半晌,道:“听你似是读过书的,会写字么?” “会写。”张昭华道。 “你跟我来,”他招手向张昭华,道:“先写了诉告缘由来我看。” 张昭华跟他进去,在庑房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这个官员取了底簿,让张昭华誊写状子,自己则在一旁细细读了张昭华的状子。 “又是宗人掳掠良民的事情,”他看到一半,摇了摇头:“这个事情,也算常见。每年各省府不知送来多少这样的诉状,但是直接上告到使司的还就你一个。” 张昭华笔尖顿住,问道:“大人,往年皇上是怎么批复的?” “下旨申斥诸王,令归还良人c良田,令长史规劝教导,如此罢了。”这人也怜悯道:“但是阳奉阴违的事情多了,只要诸王不做非法之事,皇爷也不好为这么点小事伤了父子情分。” “什么叫这么点小事,”张昭华道:“这难道还不算非法之事,什么样的才叫非法?” “私蓄甲士,私铸兵器,图谋不轨才叫非法之事。”这人道:“这不在皇上和朝廷的容忍程度之内,其他也最多算是荒淫享乐,不算什么。” 张昭华便道:“只要皇上看到诉状,下旨令我父兄回家,我们哪敢追究周王府的事情!” “皇上其实也不耐烦看到这样的诉状,怕是要交给宗人府去,”那人道:“只是怕宗人府亲亲相隐,反而要屈死你父兄呐。” 张昭华几乎算是绝望了,因为她看到斜对面空地上的一大块写着“奏事使红牌”的石板上,下面并没有红牌,可见是被别人摘走了。 她写好状子,这人保证可以呈递上去,但是也没说呈递之后的结果,张昭华自己估计也没什么希望,浑浑噩噩地出了使司衙门。 “姑娘,”套车的仆人道:“回去吗?” “回去吧。”张昭华有气无力道。 她掀开帘子怔神,看着喧嚷的街市和行人——直到她的眼里瞧见了一样东西。 “停车,停车!”她喊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登闻 马车经过了宫城的正南门,此门名叫午门,南京民间俗称午朝门,因此门居中向阳,位当子午,故名午门。午门前一条御道街上,行人却不多,张昭华得以看得清楚。 南京都城的午门和后世故宫午门相似,为三孔门券两边有双阕建筑,顶上构筑雁翅楼,底部汉白玉须弥座印在张昭华的眼里,带给她熟悉的感觉。 然而让她眼前一亮的,并不是午门,而是午门硕大的皮鼓—— 登闻鼓! 这个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张昭华电光火石之间忽然就明白了,是皇帝设立,让冤民敲鼓申诉的东西,即某些重大案情和冤抑莫申者,超出了一般诉讼管辖和诉讼程度之范围,便可敲击此鼓,直接向最高统治者申诉。皇帝将亲自受理,官员如有从中阻拦,一律重判。 此制度并不是明朝独有,而是沿袭了以往,早在西周之前就有了登闻鼓制度的雏形。所谓“有狱讼者摇鞀”,鞀就是古代大臣用于伸冤进谏的一种小鼓。周礼甚至提及了西周有一个著名的路鼓制度,允许有冤无门者来击鼓申诉,讲冤情直达于上。 唐朝是登闻鼓制度的确立和形成时期,而宋朝的时候,走登闻鼓诉讼的程序已经完善。宋朝整体的司法制度非常严格,不但设立了完备的登闻鼓院和登闻检院,而且还派重要的官员任职来管理登闻鼓。 元朝甚至也保留了登闻鼓,直到国朝,开国皇帝十分注重下民申诉,为了爱护百姓,特许直奏皇帝本人。也就是说,在最初那几年,只要有人敲鼓,皇帝就亲自接见。哪怕是东家丢了一只鸡,西家少了一头牛,也由皇帝听闻诉讼c亲自裁决。 张昭华就是见到了这个东西,才算看到了希望。 她跳下马车,直奔这面登闻鼓而去。 然而令她惊讶的是,她明明看到这面鼓周围并没有人,当她靠近的时候,却突然冒出来了四五个,将她拦下了。 “你有何事,”为首的人明显是侍卫,上下打量她,道:“敲鼓作何?” “我有冤情要上诉!”张昭华激动道:“要直达天听!” “上诉天听是不可能的,”这人道:“你有什么案件,受理c审核c上呈,是检察御史来负责的,审判是六科给事中和锦衣卫一员轮流负责。” “不可能,”张昭华精神都有点不对了:“登闻鼓敲响,是能面见天颜,直诉于御驾之前的!你们不能阻拦我,否则会重判!” “洪武十二年以前,确实都是皇上亲自过问。”这个侍卫还算是好声解释道:“只是多得是刁民愚顽,借机诓骗,反而扰的陛下再难清静——所以十二年之后,就改了制度,由官员受理了。” “你若不信,”这个人把手摊开道:“自去敲吧。” 张昭华愣在那里,不知道是要再往前走一步,还是后退。如果又是官员受审,那岂不是又是要重复应天府衙的情境。她便喃喃道:“我有冤情要诉,难道就没有能面见天颜的办法么?” 她听到那些人在旁边嘀嘀咕咕,倒是有一个人道:“你若真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他话还没说完,另一个侍卫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不要胡说!” 张昭华却抓着那个人恳求道:“大人有话请说,请给民女指一条明路罢!” “我说的可是一条不回头的路。”那人踌躇半晌,不得已道:“三年前的这个时候,有个从龙阳县来的典吏,名叫青文胜的,他敲响了这鼓,他呈递的奏疏惊动了宫里的皇上。” 洪武二十四年,龙阳地滨洞庭,连年洪水为灾,许多障垸田废赋存依元朝旧例,总额浮至三万七千石。百姓如牛负重,有的逃走他乡,老弱病残活活饿死。以贡生起为龙阳县典史的青文胜面对如此民困窘况,痛心疾首,决意为民请命,甘冒越职越级呈诉罪名,连上三疏,他大声疾呼:“地本弹丸,赋同大邑民难堪命,天鉴唯聪!”然而,这三道奏疏如沉大海。 于是青文胜亲赴南京,慨然诣阙,准备面奏皇上。到京后,青文胜要求见驾,因官职卑小,被挡殿外。于是借早朝之机,跪禀于大官桥马之前,请为代奏,亦遭拒绝。叹道:“半途而废,有何面目归见父老!”便决心舍身活民,击登闻鼓以进,系疏于发髻,自缢于登闻鼓下。 青文胜死谏于登闻鼓下,才惊动了高坐龙椅的朱老皇帝,悯其为民杀身,便蠲免龙阳县积欠,并免浮额二万四千石,每年岁交止以一万三千石为额。青文胜死后,一仆裹尸而还。县民感恩载德,为他立祠城东。子幼妇寡,贫不能归,养以公田百亩。 “原来是死谏——”张昭华恍恍惚惚地看着那面三四米大的登闻鼓,原来这才是等级最严苛的体现,原来说什么击鼓就能受理案件都是说一说而已。 几千年的封建社会,集行政c司法大权于一体,根本不存在行政诉讼,而平民百姓被封建意识的“三纲五常”所禁锢,也根本没有民主c民权所言,只知道“下不可告上”。 下告上是有着重重障碍的。青文胜的行为虽然是为民请命,但是更可以看做是对朝廷赋税的反抗,这种质疑政府的行为,不能为统治者所容。 皇帝虽然是平民的出身,怜爱底层的百姓,但是当他当了皇帝,他是要和士大夫阶层治天下,而不是和百姓了。所以这样的行为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青文胜不死,所有的地方官吏有学有样,借机减免地方官粮,就会动摇统治基础。 张昭华不知道自己若是死在登闻鼓下,能不能换来皇帝一顾。 她脑中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清醒的时候知道离那鼓远一点,糊涂的时候又从袄裙上扯下丝带来,那几个守卫也面色不好起来,又过来推搡她:“与你戏说呢,你怎生还当真!快快家去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说着又叫套车的老仆把她拉上车,这老汉也吓了一跳,把马车赶得飞快,不时还回头撩起帘子来看她,等到送到家门的时候,才放下了心。 张昭华没想到竟见到了王氏c张昶和郑氏,大家见面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相持抱着痛哭;张昭华又捉着他们问家里又出了什么事,在王氏断断续续的叙说中,她才知道原来在她去南京的第四天,家里来了一帮游手无赖,一进门就打砸起来,还说张昶犯了事,要带他坐监狱—— 关键时候还是村人齐心合力,将这伙游手赶出了村子。但是粮长说村里不能再呆下去了,让他们连夜收拾东西往京师去寻公道;他们徒步走到商丘才搭上了马车,一路颠簸来京。 “平生未做一星半点恶事,”王氏抱着什么都还不懂的小宝号泣道:“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祸事!” 看着面前瑟瑟发抖的家人,想到这半个月来所经历的一切世间的祸变频仍,其中的艰险万状辛酸悲苦,她居然都一一尝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如梦 就在家人相聚互相舔舐伤口的第二天,又有一桩祸事降临了,虽然不是降在他们这一家身上,但是也与他们息息相关。 是张赓出了事,而这件事张昭华居然是知道的。 洪武十五年,张赓代替父亲押夏税去归德州的时候,恰逢州长五十五大寿,这位州长指使他和宁陵县另外一位押送粮食的粮长科敛,摊派到各家各户,给立了个名儿叫“口食钱”,收了钱的州长不久之后就调任外地去了,没想十二年之后,这件事被与他有嫌隙的另一名官员察觉出端倪,然后捅了出来。 这件事张昭华知之甚详,她在粮长家窗户外面听了个一清二楚。她记得当时张赓说自己并没有敢摊派,而是盘出去了一家铺子,凑了八百贯交了上去,但是宁陵县的那一位粮长,是摊派到辖地的。 但是此案既然发了出来,这个州长的政敌要把他搞倒,谁还在乎张赓是否清白,张赓只是城门失火被殃及的池鱼罢了,他的长官既然已经定了罪,张赓就是申诉也不会有人查证了。 张赓被衙役带走之后,李氏就亡魂丧胆了。因为国朝用的是重典,在刑罚上是采取连坐制度的,张赓本来就是代父交粮,此时的粮长制度是世袭的,父亲是粮长,儿子也会是粮长。张从叔的长子张继在国子监,现在任职助教,自然不可能回去继承粮长的位置;次子张赓理所当然可以代替行使粮长职责。 所以张赓出事,粮长首当其冲也要问罪;那在国子监当助教的张继自然也要被质疑,轻者赶出国子监,重者说不定也要入狱问罪。 果然不过三两天的时候,就有官差衙役上门,开始抄点张继的宅院了。李氏不愧是南京大家族出身的女人,在张赓被捉走的那一天,就让张昭华带着王氏他们出去,另寻地方住——说是为免牵连。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又云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张昭华算是知晓了,道理果然是颠扑不破的道理。她们自顾不暇,自己的祸事也没有解决的办法,更是帮不了别人的忙。 南京五月正是梅子时节,阴雨连天,张昭华几个奔波找寻暂时的住处,俱都生了病,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住宅——幸而有好心人提醒,说天禧寺有客舍可借住,专门救济无家可归之人,张昭华去问,果然如此,只需每日抄经书千字虔心供于佛前,便可抵借住之资。 张昭华他们感恩戴德,有纸笔张昭华自然抄录地快,一天千余字对她来说不是问题,她的字迹端正秀丽,谬处也很少,寺里专门抄经的僧人看了也说很好。 但是佛经并不能让张昭华内心的火山平息,反而愈来愈有爆发的趋向——她每天要去应天府衙门跑两趟,上午是询问自己的案子,下午是打听张赓的案子。因为府衙官吏是上下午轮值的,这些天跑下来,几乎每个典吏都把她认熟了。 张赓的案子判决很快下来,万幸应天府办案确实算得上公正,给他定的罪名是“胁从”,是上级逼迫胁从,而不是主动科敛摊派;首恶伏诛,胁从罪减二等,籍没家产,判流放云南。 一想到粮长七八十岁的人了,去了云南恐怕就回还不了,张昭华心如刀割,恨不能以身代之。这也是她第一次发出了不甘的声音,为什么周王府可以随意鱼肉百姓,为什么官大一级就可以逼迫手下人替他办事,这一切的不公平,究竟是为什么! 终于有一日,她看到了中都皇觉寺编纂的新经一部,这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佛经,而是对曾经在那里出家过的皇上的歌功颂德的书。她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不下十遍,她看到皇帝小时候,见了官吏为非作歹欺压百姓,十分痛恶,当了皇帝之后就严格对待官吏,给他们最微薄的俸禄,给他们最少的假期,却让他们干最重的活,带着枷锁审案子,一不留心就杀一批不合心意的,而且刑罚还特别残酷,车裂,五马分尸,剥皮填草,用这样恐怖的酷刑每年处死数万官员,杀鸡宰羊一般大刀阔斧的处理官僚集团。 为什么朱元璋能这样——因为他处在权力的中心;他就是权力,有着合法合理名正言顺的生杀大权,谁也不能反抗。 同样的,为什么周王的二王子可以为非作歹肆意因为他也在权力的阶级中。人的社会是有阶级的,而处在越上层的人,就越有对下层的生杀大权。 她们如今过着这样朝不保夕的生活,无非是因为身在最底层,没有反抗的权力。所以说自古都要生男儿,生女的就没有用处!有多少好男儿,被逼迫地没有办法了,自然发愤起来,最幸运的是有发愤的途径——读书的做官去了,习武的立功沙场去了,就像当今皇帝,扯了大旗直接造反了!摇身一变回来,就不再是底层的人家,不再被人剥削凌虐,而是反去剥削别人了。 为人剥削和剥削别人,虽然后一条张昭华很不齿,但是让她选的话,她自然毫不犹豫要选后一条。 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这一条在现代看不出来,在这个时候就是无法逾越的鸿沟天堑,让张昭华仰天长叹,不能建功立业,不能殿选授官,不能有机会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 “女檀越,当心——”旁边一个肥头大耳的僧人提醒道:“你的经书要烧着了。” 张昭华如梦初醒,低头一看,书页果然险些蹭上了灯烛的火苗。 她在佛前又点了几盏长明灯,那个僧人就笑眯眯地看着她,张昭华看他笑容,也勉强扯了一个笑出来。 “笑得不好,”这僧人便道:“心中有忧愁,还是别笑了。” “大师明鉴。”张昭华道:“我忧心如焚,实不知前途如何,只觉人生黯淡,虽在佛前,也不能静下心来。” “是了是了,”这僧人呵呵一笑道:“来寺里求神拜佛的,无一不是有所求,拜了之后便以为香花果供奉上,佛必能如自己所求,便欢欢喜喜去了。唯有女檀越,是拜了之后还是不得片刻宁静,可见要么是忧愁至深,要么是打心里不信佛的,要么就是二者兼而有之。” 张昭华不得不承认,这个僧人还真说准了。 “大师何以教我?”张昭华试问道。 “可没有,”这僧人拍了拍自己硕大的肚皮,道:“我只知道,万法都是因缘和合而成,有些因缘已成,无法改变;有些因缘,只要有心,未尝不可以改变啊。” 张昭华觉得他这番话说的云里雾里,让她接不上,也不明白。 然而第二日她接到了永城的来信,是粮长流放云南之前托人带给她的。 张昭华噙着眼泪打开信封,只见上面写着大大的两个字—— 官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决断 官选是什么,不是字面意义上的选官,而是官方选秀。 眼前有如拨云见日一样,张昭华不仅知道粮长是什么意思,而且也忽然明白了昨日那个僧弥说的话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有的因缘无法改变,因为天生了张昭华就是个女子,男子能靠读书习字或者建功立业来改变命运,身为女子的张昭华虽然不能,但是女子也有改变命运的方式—— 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嫁对人,就是弥补先天的不足,这就是后天的因缘,是可以改变和掌握的。若是能嫁个和周王府权势相当甚至还高的,一切的问题不是迎刃而解了么。 张昭华既然逢此时机,心中立定了主意,脑中就是从未有过的清楚,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就从她的心里打算起来。 首先她不知道这次的官选是怎么选的,前世电视上看到的其实不多,有一大部分还是清朝宫廷的选秀——与清朝挑拣八旗勋贵之女完全不同的是,此时的皇明是广选天下秀女,不知道又是如何的要求和标准。 京师是个热闹而又包揽打听的地方,张昭华从寺里出去,在街上转了一圈,从茶婆那里听来的就差不多了。 她还记得自己坐在茶摊上,街道上一辆彩车笃笃地过去了,她当时还没有意识到那就是迎秀女的车,直到王婆子啧啧的声音响起来,道:“又是个奔前程的。” “怎么着,”这是坐在摊前喝茶的工匠,道:“这次的官选,有什么热闹看?” “如今说这话还早呢,”王婆子给他续了一碗茶,道:“总要是到七月,北直隶c山东的淑女进了京师才有的好看。如今诸王馆住下的,都是应天府周边的秀女,有甚好看的。” 南京地处江南,应天府周边的苏杭嘉兴来京师的秀女,并不能引得南京人争相观看,当然遇上绝色除外——反倒是需要从北地来的淑女,冲击一下南人的审美观。 “这次选秀,淑女怎么住在诸王馆了,”还是这个人发问道:“诸王馆不是皇上的儿子住的地方吗,这都不避嫌啊?” “看你来京师不过半年,什么事情都还没摸清楚,老婆子就给你讲讲,”王婆子放下提壶,坐在椅子上乐呵呵道:“诸王馆确实是皇上的儿子住的地方,但是如今里头却只住了六个皇子,偌大的馆子,空着也是浪费,就划分对半,一半给这六个皇子留着,一半用作选秀的地方。” 朱元璋二十六个皇子,刨去几个早夭的,从懿文太子到皇十三子代王朱桂,都已成亲,而且就藩了,剩下的皇子从排行十四的朱楧算起,到皇十九子朱橞都是适婚的大龄青年,这次选秀的本意就是为他们选的,而从皇二十子开始,都年纪尚幼,还都住在宫里。 这次选秀的地方选在诸王馆,就是有意无意地给这六个皇子创造机会,皇帝再这一点上其实蛮开放,倒是不避讳关雎或者蒹葭之思,估计吃亏的不可能是自己的儿子。 当然超越礼法的事情其实是不会发生的,因为馆子里,有太多太多宫里派下来的乳母c保姆c宫女c女史和尚宫了,据说人人都有验选的责任,从诸王馆到南桥五里的地方,真真可谓是宝马香车雕满路,据说有闲来无事蹲在南桥狮子头上看的人,说每日进来出去几千人,没见着一张重复的脸。 除了这些,张昭华还打听到一些细节,她都一一记在心里,回到寺里就取了宝钞出来,也带上了王氏和郑氏,二人被张昭华拉上马车,直奔聚宝门而去。 聚宝门,是京师皇城正南门,此门前后有内外秦淮河径流横贯东西,南边连接长干桥,北边连接镇淮桥,是南京城南交通咽喉所在,聚宝门东西两侧为老门东与老门西,自古便是江南繁华之地。c 此门前面有整整两条东西向大街,商铺林立,尤其是老门东,全是买卖成衣c首饰c化妆用品的,是秦淮十六楼女子最爱逛的地方,因为在这里总是能找到合用而且新潮的东西,是时尚的风向标。 她们进了这里,真好比小乡镇的人第一次见了大上海一般,除了目眩神迷,也说不出其他的形容了。这里到处都是衣着光鲜亮丽的丽人,脚风过处,都是衣香鬓影,虽然不齿她们的身份,但是眼睛还是忍不住要盯着看。 张昭华也走进了一家人来人往十分拥堵的衣店里,这一家店既卖布料,也卖成衣,而且还有样式图画,一张一张地挂在墙上,供人挑选。 一遍看下来,张昭华发现这个店老板是个很聪明的人,完美地避开了僭越的服制,妆花和彩绣选取的图案十分新颖可爱而又似是而非,虽然颜色c用料被限定,但是依旧能找出许多让人眼前一亮的衣服。 人虽然多,但是依然有支应的人。张昭华看他用眼睛扫过她们三人,知道是在估量她们能承受的价位,倒也要赞一声这伙计有专业素质,因为并没有露出瞧不起人的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殷勤。 “娇客是要成衣,要料子?”他问道:“是给一人做,还是都要?” “给我一人做,”张昭华直截了当道:“好料子c好成衣都要看,你不拘什么样式,都与我仔细瞧一瞧。” 这伙计便应了一声,取了一本图册一样的东西,指给她看道:“上袄下裙,有如下款式,每一种颜色都标注在下面。” 张昭华定睛一看,果然每一种类型的衣服下面标注不同颜色,光红色就有苏木红c绛红c东方晓c藕色红c橘皮红十二三种,多少没听过的颜色,张昭华看得眼花缭乱,听了这个伙计连比带划地解释了“鹦哥绿”和“大红官绿”的区别之后,张昭华头疼地戳了戳太阳穴,非常认真地跟他建议道:“来往的客人并不是都知道什么颜色和什么颜色,为了区别,也为了直观展示,你们为什么不在这图纸上印染上各种颜色,就这样画一条条竖杠标明就行了,大家一看不就明白了吗。” 这个伙计估计从没想过这些,被她一说倒愣住了,之后便像是被打开了天灵盖一样,十分欢喜道:“小娘子说的十分对哩!早如此,以往我费那些口舌作甚!” 之后这个伙计更是殷勤,专门为张昭华推荐了几款颜色,比如他说有一款“海天霞色”,是掌柜染出来给爱妾穿的,那爱妾十分喜爱,不许掌柜的将这颜色发卖,只准给她一人穿——所以供应地很少,但是张昭华若要的话,他还是能搞到的。 这款海天霞色的面料也有,伙计取出来给她看了,让前世见过了许多颜色的张昭华都觉得这调色是在是太美了,似白而微红,有如天边云霞一般,实在是夺人眼球。 最后张昭华选了云肩通绣的一款袄裙配这个颜色,王氏给她挑了如意云直领的袄子,伙计建议配了松花黄的嫩色。郑氏觉得有一款对襟短袄不错,这是一新款,和交领袄子不太一样,但是张昭华觉得自己可以驾驭,就配了燕尾青色。 这几款衣服是绸绢和素纱的,其实还有文琦绫罗锦绣的,只是给官员家用的,平民不准使用,倒是可惜了那个店伙计,道绫罗配色会更好。 张昭华之后还订做了两三套棉布的,毕竟钱不够买,但是这个伙计善解人意,给她取了丝绦彩带来,当场绾了十几种花样出来,只要系在交领那里,也十分好看。这个东西张昭华学不了,但是郑氏一看就会,不一会就全学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既定 张昭华挑了这许多件衣服,喜得店伙计嘴都合不拢,从内室量了尺寸出来,这店伙计结算了银钱,最后减免了零头,还给张昭华送了几款好看的彩带结节。 之后这伙计还领着张昭华看了一圈本店附卖的手巾香帕和绣囊,张昭华仔细看了一圈,大都是素色,当然可想而知,如果手上拿了深色的帕子,自然十分难看。她就随心挑了月牙白和米黄色的两款,还没问价呢,就听到门口一阵喧嚷声,大家便都探头去望。 一个穿着是护卫的人走了进来,店里就闹哄哄地,怎么说这也是专卖女子服饰的,男子大大咧咧闯进了说也不说一声,着实让人难堪。当然掌柜的也是这么想,但是显然这个人更蛮横,掏出几件衣服来,让快快修补,等着急用。 那掌柜接过衣服来一看,先变了脸色——这衣服的料子是在他这里买的,一定期限内出了问题或是绣样不满意,是可以在店里重新制作更换的。但是这上面的绣案和补子,却不是他们做出来的。 这掌柜十分有眼力,上上下下打量了几圈,就问道:“你家主人是赣州来的吧?”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后,这店里同时有七八个人笑起来,道:“外地官,安敢如此僭越!” “飞鱼坐蟒,四爪象龙——哦不对,这还不是条龙,是个草兽。”这掌柜的也笑了:“这服饰,亲王的常服不过如此了。赣地又没有封王,你家主人最多是按察使或者一府之尊,居然有这样大的排场讲究,敢服亲王的衣服!你可知道就在这秦淮河畔,不过数日之前,锦衣卫刚刚抓了四五十个穿金线短靴的,当场就投到镇抚司里面,管你公侯之子!” 这侍卫操着一口浓重的赣南话,一见就知道是小地方来的,第一次进京师,在四方井盖见了天以为那就是天了—— 在满堂人的哄笑之下,这侍卫着急忙慌地跑了,又惹得大家群嘲了一番。 张昭华也跟着笑,但是看到掌柜的和店里的伙计,似乎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不由问为什么。 “您不清楚这里头的事情,”伙计便悄声细语地给她讲道:“这么说吧,其实我们家店虽好,但是也不算是顶尖的,若是您早两年来,就知道这秦淮河畔最好的成衣铺不是我们家,而是我们对面的宝华堂。” “可是如今您看看,”张昭华顺着这伙计的指向看去,他道:“如今对面是什么光景?” 张昭华一看果然十分奇怪,按道理这地方是两排商铺并立,但是他们对面却好似生生被隔断了一片地方,腾出个百米左右的地方来,如今是小贩在那里卖零碎的簪花首饰。 “宝华堂原先是车水马龙宾客不绝的,”他道:“不光是平民百姓,甚至达官贵人的内眷,都爱在那里挑选衣服。可是后来有一天,出了那样的事儿。” 最开始是一个仆从打扮的人找了上来,说是是某某官员的内眷遣来,让他们店里帮忙修补衣服。这衣服打开确实是命妇服饰,破损的地方是前心施蹙金绣云霞翟鸟纹那一块,说家里没有这样的绣工,只能送到宝华堂来。 那掌柜也应承下来,双方订了日期,没想到日期到了也没等到人,倒是等来了前来捉捕的官兵,三木之下,稀里糊涂地定了罪,说是偷盗和僭越——据说那衣服是二品官员夫人的命妇服饰没错,但是那命妇从没有拿到宝华堂去修补,她是要穿的时候才发现衣服丢失了,遍寻不见急忙报官,应天府查案的时候,有人透露在宝华堂见过一样的服饰。 宝华堂掌柜就是长了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了,因为那仆从什么信物没留下,他说了没人信。当然据说他店里还有违制的织金衣服——这明显就是找事情了,织金衣服每个店都有,只要不穿出去就没事,平民百姓买来就是压箱底的。但是这显然也成了主要的罪状之一。 最后的结果就是这个掌柜的被咔擦了,宝华堂随之倒闭,大家都作鸟兽散,但这足以为戒。“绝对是同行做的局,”这伙计感叹着:“怎么就好巧不巧能查到宝华堂上,要查也应该全秦淮的成衣铺都查一遍。从头到尾都是有人精心设计的,只是这么狠毒,偏要要了人命。” 抢了别人的生意,就被陷害到如此的下场,利益会形成最大的仇恨。 张昭华握紧了手里的帕子,她是个善于总结c反思和联想的人,这件事情不会仅仅只是在她的脑子里过一遍,这对她将来要面对的一切,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从这家衣店里出来,她们又去看了首饰,张昭华挑了一款桃木的簪子和花额点翠,在首饰上张昭华没有挑选太多,因为王氏来京城带了她的官皮箱来,里面有这几年张升给她买来的簪环首饰,样式多而且很能值一些钱。 本来还要去买粉饼c眉笔之类的胭脂水粉,但是她又打听到一个消息,进入诸王馆的秀女首饰衣裳可以自己搭配,但是脸上决不许涂抹自己带的东西,是害怕有善于描画的,将瑕疵遮掩住,蒙蔽众人。所以诸王馆会统一下发宫里内制的妆粉c黛粉和胭脂,而且每日上妆是统一的妆容,也有嬷嬷在一旁盯着。 张昭华对自己的皮肤还是蛮自信,小时候皮肤有些糙,但是家里自从熬煮豆汁开始,她就按郑氏的办法,每日熏蒸,还用豆渣洗澡沐浴,果然皮肤细滑白嫩。 她身材是比例适中的,所有的肉都长在适宜的地方,屁股和前胸也显出了应有的线条,当然袄裙穿上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至于五官,圆月形的白脸,细长的眉眼c樱桃小口,自是天然俏丽,很符合此时的审美标准。 这就是张昭华的本钱了,她希望自己能用这样一笔本钱,赚回最大的利润来。 到此时,王氏和郑氏都不明白张昭华的想法,王氏倒是心酸地很,抱着张昭华哭说来了京城一个月了,连换洗的衣服都不曾备下,生受的这罪—— 张昭华就宽慰她,然后告诉她自己的打算。 王氏和郑氏都惊呆了,之后就扯着她不让她去。按王氏的说法,皇帝生出的这一窝龙子凤孙,没一个好东西,但看周王二王子那个活该天杀的东西就知道,张昭华去参选就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张昭华反过来问她们,除了自己选的这条路,还有其他的办法能救出张麒张升么?说得王氏更是心肠都碎了,哭得浑身发软。 “如果机会只有一次,那一定要全力以赴。”张昭华道:“全天下的女儿家都可以参选,我为什么不能去;既然有人能被选为王妃,那个人为什么不是我?” 张昭华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她要参选,而且一定要被选上。只有这样,她才能救回父兄。 在其他同龄的女孩子夜深人静辗转反侧春心萌动在思量自己未来的良人是何模样的时候,只有张昭华是在把自己当做商品一样估量着价值然后盘算着卖一个好价钱的。虽然她清楚,交易不容易做,而且没有反悔的可能,但也是她唯一的机会,如果不舍命搏一搏,日后只会剩下无穷的悔恨。 她唯一在佛前玩笑着求过的,是让她遇到一个不像周王二王子那样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进馆 诸王馆所在的地方离宫城很近,整个坐北朝南的格局,光是坐马车从东门拉到南门就用了整整三刻钟,就可想而知广阔了,因为这个诸王馆是比照皇宫建造的,中轴线上建筑之大殿和后寝部分,近似皇宫的外朝与内廷。 她们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王氏其实在发抖,她是本能地惧怕一切和权势沾边的东西。张昭华捏紧了她的手,一齐往那人来人往的地方走去。 远远走过去,就有许多人打量了,有许多嘈杂的声音,但张昭华听来似乎都是在悄说她的,随风入耳的就是:“这个淑女还像样,昨日来的那两个是什么货色” 她们还没走近,里面先出来一个服饰不太一样的年老女人,一身团领窄袖衣衫,上面用一圈金色绣着折枝小葵花,底下是珠络缝金带红裙。她下台阶的时候,微微露出了刺着小金花的弓样鞋。 张昭华看到她头上戴着的珍珠冠,这种冠有点类似于男子的乌纱帽,只不过饰以花,额头边上缀着团起来的珍珠,一直垂到鬓边。这就是宫里有身份c有品极的尚宫们才能穿戴的,她出来的时候,所有女子都躬身给她行礼。 “每个房里再配漆桌一张,圈椅四把,围屏一架,”这个尚宫道:“照数办进,完日出印去领,你尽快去。” 她说着走到门前,抬头一望,忽然又叫住了正要走的宫女,道:“差点忘了还有十间席棚——” “芦苇席是太学借办的,”她道:“有一百二十席油红已经损坏了,再去如数领来,这损害的席子,每一张多赁一厘银子,算来价钱再报我。” 她吩咐完,又招手唤了席棚里的一个人出来,道:“轿子里的东西,样样齐全么?帷幔c坐褥c扛帘c绊锁,若有毁坏的,一并报过来,及时更换了。” 那被她招来的女子一开口就声宏气壮地,倒像是个男人的嗓音。张昭华定睛一看,长得也像是个男人,五大三粗,身穿红布长衣,头上缠着锦帕,腰上还束着锦带,锦带上有腰牌一面,离得远看不清上面刻着什么字。 张昭华不知道这些女子是做什么的,刚巧她旁边有个年轻的宫女,就轻轻问了:“烦问姐姐,她们可是有官职的女公差?” “你倒说得有趣!”这女子咧嘴笑了起来:“女公差?倒也算是公差了,扛轿子的公差!” 听她解释了一通,张昭华才明白原来宫中有一种服役的女人,叫“女轿夫”。专门负责大驾c选妃,亲王及公主婚配时候应用的,她们的服饰是内府专门领取的,头戴花纱帽,身穿红绢彩画衣,腰配锦汗巾——她们的待遇很优厚,不仅有月俸,而且还有优厚的赏钱,她们的丈夫还可以免除杂役。 这十间席棚就是避风雨的地方,这次选秀一共拨下来四百五十多名女轿夫,还有大轿十二乘,小轿一百二十乘,每日从这里进进出出许多诰命夫人c女官c执事c宫人,都是差使她们。 这宫女领着她们进了馆里,带她来到一间房里,排队等候登记。 当然要说一下,此时选秀的淑女是由父母送到京师,母亲陪伴女儿入住诸王馆,但是父亲是要被另外安排道会同馆南馆居住的,所以说,王氏要与她一同入住这里,等候选秀程序。 负责登记的女史下笔如飞,仔细核对了张昭华递交上去的户帖,问了她姓名c籍贯c出生年月c嫡庶c长次c同时还问了父母和左邻右舍的问题,听到问父亲怎么没来,张昭华鼻子一酸又强行忍住了,说父亲春耕农忙,是长兄送来——王氏低下头微微抖着,但是并没有被这个女史注意到。 王氏的表现已经很好了,来之前张昭华一条一条嘱咐了,王氏就忍住了悲伤。 之后女史发给她一个腰牌,刚才领她来的宫女就带她往住所走,张昭华看着牌子上写的“履四”两个字,请问含义。这宫女道:“这是你住的地方,就是履号房间第四个人,馆子里淑女太多,每四个人住一间房子,房号是千字文。” 张昭华快速算了一遍,“履”字是千字文第二百五十九个字,也就是说,这地方居然住了一千多个淑女,而且据说还有北地的淑女没到呢,这种盛况着实吓到了她,也让她意识到自己要从现在的一千将来的三四千甚至更多人中脱选出来,是多么不容易。 她这么一想反而有点好笑的感觉,上辈子的超级女声怕也比不上如此了吧,没想到以前是围着电视品评的自己,居然会有一天真正参与其中,甚至还要下决心竞争十强。 “人多,”这宫女微叹道:“但是其实每天都在淘汰人,有的只住了一个晚上就被打发走。”她还算好心地给张昭华讲了许多规矩,比如每天几点起床,几点吃饭在哪吃饭,馆子里有一口钟,敲几下是什么含义,在哪里领取胭脂水粉什么的。 张昭华牢牢记住了,她知道进这里的人一开始看似是一种放养的状态,但是其实每时每刻都有人盯着,你若是做错了事说错了话,显露了蠢相,就会被立马淘汰出去——她看到那个登记名字的册子上,其实不仅是那名女史问的那些基本资料,后面还有横竖的表格,她略微瞟了一眼,上面除了有“声音c相貌c有无瘢痕”等等,还有类似“坐卧c行止c德行”这样的考核标准。 站在门外面其实只是窥得馆子的一貌,真正进入里面才知道地方究竟有多大,整个馆子约占地十二万平方米,前半部是富丽堂皇的府邸,面阔五间的正门,面阔五间的大殿,进深就有六间,各面阔五间的东c西翼楼,面阔三间的后殿,三进面阔十四间的后寝,还有面阔二三十间左右的后罩排房,两排还有庑房无数。甚至大殿两侧还各有三进院落的东c西跨院,主屋两侧还有二进的左右厢房。 这些房子庄重肃穆,尚朴去华——在明廊通脊,气宇轩昂的整体面貌下,也融入了江南一些柔和典雅的气质,尤其以宅邸后半部兴建的园林最令张昭华赞叹,如果说前面的居所完全是宫廷建筑,那后面就是江南古典园林艺术的大成。叠石为山,曲水环绕,有种植各类用以观赏的树木花草,虬松下种着蔓草,柔柳下依着丹桂,芭蕉旁衬着藤萝,还有竹林和人工的荷塘,更辅以曲廊亭榭,实在是美不胜收。 张昭华的住所在第四进的右排庑房左数第三间,这个房间也算宽敞,主要是住的人多,因为有四个淑女和她们的母亲一同住在这里——但是按照规矩,淑女睡在东边的床上,她们的母亲则睡在西边的榻上。 她的室友也是昨日刚来的,也有些无所适从的感觉。吕氏和田氏是镇江的,牛氏是金陵本地人,这三个人里面,吕氏长得普通,但是说话很温柔,让人欢喜。田氏有些畏缩,一看就是没出过门的样子,不爱说话,问两三句才答一句,不过也不是难以相处的人。 只有这个牛氏,仗着自己是金陵本地的女子,生的娇嫩,脾气似乎也很大,一上来就给张昭华一个下马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矫情 房间里四张床,留给张昭华的是最靠近窗户的那一张。这床并不能比其他的床接触更多的阳光,反而因为靠近窗户的原因,晚上还是有一些风能吹进来,而且睡在这床上的张昭华很容易就被外面的声音惊醒。 既然凡是都有先来后到,在这上面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但是所有送来的东西不论是围屏c圈椅还是面盆,都是由着牛氏先挑,她挑了之后才大发慈悲地让其他三人拣择了,这个道理张昭华就不懂了。这里就一个梳妆台,每日早上必是要依着她先用的,她和她老娘能在那上面斯磨近一个时辰,而且牛氏不知道是真的毛病多还是排场大,说自己每日酉时一刻必要沐浴,在三刻之前张昭华吕氏她们是不能进屋子的,要等她洗完了才能进。 另外这牛氏还有一个古怪的毛病,总说自己体弱不能见风,屋子里不让开窗透气,说室内的风太厉害了,针大的孔,斗大的风,风对她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子。它究竟是一把软刀子还是一把硬刀子张昭华还不清楚,因为她去花园里玩耍的时候,刮了风又下了雨,一群女孩子都受不了,急急忙忙往回走,可是她却一点事儿也没有,既不打喷嚏,也没有感冒,反而高兴起来,说这是吹面的杨柳风。 如果每天叫嚷着不许开窗也就罢了,张昭华也不爱总待在屋里,外头尤其是花园子里,景色很好,完全可以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但是不晓得牛氏莫名其妙又有了幺蛾子,晚上睡到一半忽然起来,说听到了隐隐约约c淅淅沥沥的细雨声,还有风吹草动声,树枝竹叶的摇动声,蝉鸣声,她都听得见,并且叫嚷:“声音太大啦,受不了啦!”有时她就捂着耳朵,闭着两只眼睛,紧锁眉头,摇晃着脑袋,直叫唤自己头疼,张昭华几个起来看她,她就说是外头的声音搅扰地,让张昭华她们出去轰鸟c赶蝉c打树叶c砍竹子。 张昭华实在忍耐不了了,就边穿衣服便道去请外头守夜的嬷嬷来,这么一说她又偃旗息鼓了,说好像头不那么疼了。但是眼见地还要折腾,躺在起床呻吟,吕氏给她倒水,但是她喝的水也有要求,既不能稍微凉一点,也不能烫。这样一宿折腾下来,大家都精神萎靡。 但是这样的情况很快就被刹住了,因为据说“荒”字号房里放出了三个淑女回家去,因为晚上有宫女专门听墙脚看睡相,三个女孩子睡相都很差劲,所以考核不及格,被遣走了。 这样牛氏就收敛了一点,起码晚上是不折腾了,不过白天却折腾地更厉害,有几次张昭华就见着她指使田氏给她烧水洗脚——她还要这么使唤张昭华,张昭华自然没理她。 张昭华住在这里的第四天,就和其他一千名淑女接受了第一轮的选择——她们先是被分成百人一批,按照年龄大小排成队伍站好,然后每一支队伍前会站着两个执事内监,两个宫女,将队伍里偏高c偏矮c偏胖和偏瘦的女子挑选出来,遣回原籍去。 当然在身高体重上明显不过关的人被拣择出去事理所当然的,但是也有有异议的时候。比如说张昭华前面的一支队伍里,有一个女子长得很漂亮,但是个子太高,有一米七了,站在队伍里是鹤立鸡群的感觉,而年龄不过十五岁而已——这个女子留还是不留,执事和宫女的意见就不一样了。 最后老尚宫看了就道:“留下罢,七尺的宫妃也不是没有过。” 这件事也流传地很快,其实每一天发生的大小事,在这一片天地里都流传地很快。张昭华没见过那个据说身高有七尺的女孩子,她的身高是一米六一左右,十五岁差不多就是这个身高了,她自忖还有长个子的可能,但是还是有点羡慕能长到一米七的女人,毕竟身高到这个地步,穿什么衣服都能撑得起来。 至于嬷嬷说的那句话,她读史书,知道东汉有个邓皇后,身高七尺二寸,换算下来,有一米七二左右,人家在惊心动魄的后宫斗争中胜出,还临朝听政,是个成功女人的典范。 那一次的拣择之后,约摸有一百七十多人被刷了下来,不过张昭华房间的四个人都在,大家在身高体重这方面都是标准的。 在这里待得时间长一点,张昭华就能发现,诸王馆的大殿c正房其实是有人住的,还有许多伺候的宫女,吃穿用度都和她们住在排房的淑女不一样。她一度以为里面是宫里的贵人,但是后来知道并不是,里面住的是勋贵家的女儿。 这一次的选秀说白了是“官民共选”,官员勋贵的女儿和普通百姓的女儿家一同选秀,正如张昭华一向知道的那样,世事都是有等级分高低的,这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和他们这些小家小户出身的,待遇自然不一样。 比如说,张昭华她们小家出来的,没什么背景关系的,每日就自己倒恭桶,自己取用东西,吃的也是大锅饭,但是那些大家的小姐,就有人忙前忙后地伺候,平日里吃饭也是提盒送进去的。 而张昭华更加留心发现,这些官家的小姐,出身也不尽相同,而给她们安排的住处,似乎也很值得琢磨一下。 比如说,第三道门的大殿和左右套院里,据说住着武定侯郭英的两个女儿,这是这一届选秀里头,出身最高的,而两间套院里,住着指挥使家的女儿。 指挥使是本朝的军事指挥职务,为卫所一级最高军事长官,秩正三品。所以说,套院里住的也都是三品高官的女儿,而且因为父亲是武将的缘故,都以武定侯之女马首是瞻。 这自然是张昭华惹不起躲着走的人,但是张昭华并不把她们视作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其实来之前张昭华仔细算了一遍,她认为之前的皇子妃都是开国功臣的女儿,以这几年皇帝越发猜忌和屠戮功臣的手段来看,他是不太可能再为剩下的儿子挑选勋贵家的女儿了。 所以张昭华的对手应该是住在四进院的文官的女儿,她们的出身不是很高,父亲都是县令之类的低级官吏,也有致仕的清流大臣的女儿或是孙女的,其中以光禄寺少卿马全的女儿为首。马全是从四品的文官,马氏出身也不低了,更兼马氏知书达理,待人温柔友爱,几乎每个见过她的人都十分喜欢她,这里的宫女c嬷嬷等,也显见很亲爱她。 不大不小的地方,却已经有了派系的分别,更令人讶异的是,似乎这种小团体,并没有得到管事的人的制止,所以平日里一团围坐一团,在园子中间碰上,打招呼叙话的方式就千奇百怪的,有高高低低c亲亲热热c也有不冷不热c甚至视而不见的,看得张昭华很是大开眼界的感觉。 明争暗斗和勾心斗角其实就在眼前,就在身边。 比如说今天,张昭华就听说有一个淑女被遣走了,她是普通人家的女儿,但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冲撞了一名指挥使家的女儿,被宫女捉住打了手板,然后连东西扔了出去。 张昭华不相信是这是简单的冲撞,因为她曾见到这女子跟文官的女儿走的很近,也自诩是她们集团的一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虺蛇 张昭华虽然日夜警敏,但是仍然没想到,很快就有事情找上了她的头上。 有一日起来梳妆的时候,张昭华就听见牛氏大呼小叫起来,说自己有一支银钗不见了,她娘趴在地上装模作样地搜了一遍没有,就说一定是有人盗去了。牛氏神气起来,堵着张昭华吕氏田氏三人不让出门,说定是她们其中的一个做了贼,必要让她们把自己的箱奁打开让她看。 吕氏和田氏拗不过她,只好将自己的箱奁打开让她看,只后牛氏又让张昭华打开她的官皮箱,张昭华冷眼看了许久,如果不知道牛氏是针对她,那她也不必参选了。 她自忖平日里虽没有奉承牛氏,但是也没有将不喜欢的情绪表露出来,更没有说跟她勾心斗角算计陷害什么的,反而是牛氏在背后中伤过自己—— 这事儿算起来也是七八天前的事儿了,张昭华偶然听到闲言碎语,说有“履”字房的一个河南来的淑女,小解的声音很大,特别是晚上坐在恭桶上,那声音能把其他淑女吵醒。 “履”字房就是张昭华住的房间,籍贯是河南的淑女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这条流言明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直把她气得眼前发昏,不知道是谁编造出这样无耻的谎言来,还散布了这么久,张昭华这些日子也交了一些朋友,听到这流言都对她敬而远之了。 张昭华想了一下,此时大家虽然都是竞争的关系,但是在局面不清晰的情况下,还没有构成直接和切身的利害关系。张昭华来到诸王馆,容色不是最好的,才情也还没有显露,平日里小心谨慎,说话也思量再三,从没有得罪过人,没道理会遭到这样的陷害,除非当真是不想让自己好过,才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侮辱自己。而且听这个消息,必是与自己处在同一个屋子的人,才能让人有理由相信是真的听到了“晚上出恭时候发出很大的小解的声音”。 田氏是张昭华第一个排除的,她也观察了许久了,田氏确实是胆小如鼠的性子,也不爱说话,人多的地方是能不去就不去,常常闷言闷语地躲在屋子里,连牛氏都不稀地搭理她。 吕氏的可能倒也不大,因为张昭华和她算是处得来,两人做什么也都一起去,少有分开的时候。吕氏性格不错,虽然没有读过书,眼界不大,但是道理是知道的,也因为是农村出身,和张昭华也有许多共同语言,这么些天她就没从吕氏的嘴里听到她说一句别人的不好,连牛氏这么样的人她也能忍得下去,最多是笑说了一句牛氏像她村里王大户的婆娘,一张嘴巴就是厉害罢了。 最有嫌疑的就是牛氏,张昭华是打心眼里怀疑这个女人作妖。关于自己的流言她一时捉不到源头了,但是她确确实实听到牛氏嘻嘻哈哈地传播另一个关于吕氏的传言,说吕氏不爱洗头,偷偷攒了好几瓶头油,等着以后若是选不上就全都带回去用呢。 吕氏没有不爱洗头,也没有偷偷攒头油,这一点张昭华门清。牛氏在她眼前编排别人的谎话,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在流言是一阵风来一阵风去的,今天淑女们成堆地一齐议论这个,明日就换了议论对象,交谈其他人去了。即使没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害,张昭华依旧非常痛恨牛氏这种嚼舌根的品行。 所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张昭华还没跟她算账,她倒先发难起来,逼着要打开自己的官皮箱给她看。张昭华自然不会顺她的意,“这箱子里是我自己的东西,凭什么要给你看?” 牛氏撒起泼来,叫嚷道:“我丢了东西,她们的箱箧都让我瞧了,没有我丢的那样东西;你的偏不与我瞧,你不是心虚是什么,就是你偷了我的东西!我要叫嬷嬷来,让她们管教你!” 张昭华不依,牛氏也不饶,等嬷嬷们闻讯赶来,已经吵到了连吕氏和田氏都差点拖不住她们俩的地步了。 “吵吵什么!成何体统,”一个年高德劭的老嬷嬷呵斥道“这里是诸王馆,不是你们家里,由得你们撒赖!” 牛氏就哭哭啼啼添油加醋地说自己丢了东西,说确定张昭华就是偷手,她母亲就在一旁附和,说张昭华不肯开箱子的形状。 那嬷嬷就让张昭华把她的官皮箱打开。 张昭华就取下来腰间挂着的小黄铜钥匙下来,打开了自己的箱子。这里头金钗银簪十好几根,那嬷嬷就问有哪一根是牛氏丢的。 果然如张昭华所料,牛氏犹疑着挑了一根银镀金嵌珍珠蝴蝶簪,说这就是她丢的那一根。嬷嬷便转过头来严肃地盯着张昭华,问她还有没有什么解释。张昭华还没说话,王氏十分愤怒了,道:“这是俺们家哥儿走道浙西,寻的工匠给做的,这上面还有印记——” 这话说出来牛氏也笑了,道:“就是啊,这印记可写着牛字呢。” 看来牛氏也聪明着呢,挑了一个刻了印记为“牛”的钗子出来——这时候打造珠宝的工匠,一般会在首饰上刻上自己的标识;但也有应要求刻上买家名字的,谁买就刻谁的名字,防止丢失。 “牛”不是牛氏的那个牛,而是打造这枚簪子的人姓牛,但是显然嬷嬷们都认为这是牛氏的东西了,张昭华就道:“这是我的东西,我有凭证。” “你有何凭证?”牛氏尖叫起来。 “我这箱子里的东西,”张昭华慢条斯理道:“一样一样清点过,写了单子出来,在进馆子的第一天,登记户籍的时候,就请女史大人一并随录在了户籍之后。” 峰回路转,自有宫女捧来名册,翻到张昭华的那一页,果然有详细条目录在后面,虽然笔记潦草,可以看出女史也不耐烦,但是一样一样确确实实都记录清楚,而且那支银镀金嵌珍珠蝴蝶簪赫然在列。 嬷嬷们便看着牛氏不说话。 牛氏兀自死不承认,道:“嬷嬷明鉴,我确确实实也丢了一根跟这一模一样的,也是蝴蝶簪!” 证据只能证明张昭华没有偷东西,但是不能证明牛氏没有丢东西。所以牛氏也不能被指认是构陷他人,嬷嬷们便以喧哗吵闹为名,将张昭华和牛氏各打五十大板,罚她们抄书,还要早起挑水入缸。 张昭华遭了这一场无故的冤枉,而且还眼看这尚宫在她的名册上面记了一次过,心中自然是十分愤恨,她觉得牛氏和她算是接了深仇大恨了,这个事情出来,明明是撕破了脸面,但是牛氏居然嬉皮笑脸地向她赔情道歉了,甜言蜜语说了一箩筐,让张昭华对人的脸皮的厚度有了一个叹为观止的认识。 牛氏留着就是祸害,而且是生于肘腋的祸害。谁知道在共处一屋的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又会以怎样下作的手段祸害张昭华—— 这牛氏的母亲是富商的宠妾,她一身细皮嫩肉和作风做派都是传习她那个把正室夫人逼得无处容身的母亲的,显然牛氏这次是段数够了,还差那么一点运气;谁知道下一次会不会成功,张昭华自然不愿意被时时刻刻盯着算计着。况且牛氏这做派,女人厌恶地不得了,但是男人就吃得下去,她也算是一个有潜力的竞争对手。 小虺不除,早晚成毒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机心 一晃时间就到了六月下旬的时候,在河南应该是干燥地野田禾稻半枯焦的景象,然而第一次来南京度过这个夏季的张昭华却惊奇地发现,江南四月的雨季有些许的漫长,断断续续居然延长到了现在,在绵长而又细雨纷纷的季节里,张昭华觉得自己的心事更大了些。 她这样面朝床铺内侧已经维持了很久,似乎并没有听到身后猫儿一样轻盈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她的近前,直到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阿华,你在作甚?” 张昭华好似梦中惊醒一样,第一个反应是快速收齐了手里紧紧捏攥住的东西,胡乱塞进了官皮箱上了锁,才回头露出了个十分勉强的笑容,只是笑意里含着警惕和躲闪。 “我什么也c也没做啊,”张昭华道:“阿乔,你这么快就收拾完了?” 牛氏拿眼只管打量她,嘴里撒娇道:“今日打开盒子看了,妆粉用完了,我打算去司计那里领一盒来,要我给你也带一盒么?” “不用c不用了,”张昭华连忙摆手道:“我的还没用完呢。” “那我就去了。”牛氏伸手摸了摸鬓边新贴的点翠,一阵风似的走了。 这些日子,从北地来的淑女也住进了馆子里,这下更是热闹起来,两天前又将这些新的淑女筛选了一遍,如今总共有一千五百多名通过了第一轮考核的淑女——或许对身高体重的要求并不算是考核,只是摸个底罢了,真正的考核还在后面呢。 早上张昭华就和王氏去园子里走了两圈,也遇到了相识的淑女,各自打了招呼。 园子里景色宜人,张昭华又看到石凳上摆着双陆棋的,两边对坐了一名淑女,绞尽脑汁地要赢对方。 双陆棋是双人玩的游戏,黑棋白棋都各有十五颗颗棋子。棋子放在由二十四个点标示的棋盘上。而棋盘共分四个区,谁先将所有棋子走到自己的内盘中就获胜了。也就是将所有自己的棋子由二十四点位置向一点位置逆时针移动到自己的内盘中。 这个掌握规则是容易的,玩起来就围追堵截颇费脑力了,眼前这两个淑女就胶着在一起了,张昭华就不当观棋不语的真君子了,给她们解围道:“这里掷出的点数位置有对方的三颗棋子,将无法移动月牙中的棋子,应该换对家掷色子了。” 但是她说的并没有人听,因为这两个淑女还是在角力,倒是旁边有淑女拉她到一旁,说那是一户人家的嫡庶女儿,明争暗斗许久了。 张昭华自叹多事儿,但是当看到竹林里还有一桌下棋的,她还是忍不住上去看。 这倒是个她之前没见过的新棋子游戏,玩法是不论纵横,三子连而为城,城成就可飞食对方一子,其他或者夹或者挑,只能就近吞食,不能飞食了。 这棋子似乎很带劲,玩起来简单而且能激起兴味来,这里围着的淑女也越来越多,起先看不懂的后面也渐渐懂得了,不时喊叫起:“破他一城,吃我一子”之类的的话。 在园里厮磨到到中午开饭的时候,张昭华就要和王氏分开了,王氏他们有另外用饭的地方,张昭华便和吕氏搭伴去了疱膳所,那里也已经等候了许多淑女了,大家都有固定的席位,张昭华走过去正要入座,就听到一声柔和的声音唤她:“华妹妹——” 张昭华侧头一看,居然是第二桌首席的马氏在叫她。 马氏就是光禄寺少卿马全的嫡长女,资格确实够坐第二桌首席的,她身边坐的也都是文官的女儿。她既然叫,张昭华不敢不去,走过去就听她道:“华妹妹和我同坐。” 她身后的那名淑女就立马挪了位置,张昭华不敢坐下,只团着手不安道:“姐姐这里,不是我坐的地方。” “便坐下罢,”马氏和善地笑道:“想与你说说话呢。” 张昭华踟蹰了一下,看在她身边的嬷嬷们和宫女都视而不见的样子,就坐了下来。 马氏和她攀谈,是有纡尊降贵的意思了,说起来真的匪夷所思,两人认识是在园子里玩樗蒲的时候,那次玩的人太多,记不住名字,大家就约定以籍贯加姓做代称,比如“六安张”c“钟祥李”c“临泉方”c“庐阳刘”之类的,轮到张昭华就说是“永城张”。 她那时候明明看到,在她报出自己的名字之前,坐在中央做裁判的马氏是看都没看她的,她说了名字,马氏就倏然望了过来,之后的游戏也是时时刻刻注意她,但是一双眼睛着实看不出什么意味来。 游戏里面马氏故意抛给了张昭华两三次机会,张昭华只赢了一次,但是所有人都看出马氏对张昭华的注意,所以那一局,张昭华赢了,彩头是马氏给的一双玳瑁簪。 马氏好像真的对张昭华青眼有加,当然她身上有一种令人如沐春风的感觉,在与张昭华说话的时候也不会冷落其他人,让其他淑女都觉着她特意关照了自己,而心中升起被重视的感觉。 之后马氏就常常请张昭华去她那里说话,说话的内容也不像是纯聊天,刚开始也就问一些稼穑的事情,张昭华知道这些官家小姐哪里去过地里,就糊弄了几句。果然马氏的重点也不在稼穑上,之后就问读书识字,读了多少书,通晓经义的上面,张昭华也接着糊弄,说书是读了一些,最爱看唐传奇,最后话题扯到了《李娃传》上面,张昭华兴致勃勃地表达了对李娃这个奇女子的喜爱之情。 张昭华在揣摩马氏的意图,凭什么对自己青眼有加,她知道马氏是决不可小觑的人,因为她心胸绝对不小,且看明明可以独坐内室吃饭的她,偏偏要和这些平民淑女们一体同仁在疱膳所用饭就知道,武将家的女儿就没有这般,从来没有出现在席上。 这是一种领导屈尊来了食堂跟员工一起吃食堂饭的感觉,大家似乎心里都有点感激的意思,何况马氏一直端着一种大姐姐的范儿,对所有的淑女都嘘寒问暖,她还记得一些淑女的抱怨,比如换洗的棉被迟迟没有送来,挑水的大缸离得太远之类的事情,告诉给马氏,第二日就都能办好。 这样的事情,张昭华自然能看出收买人心的意思出来。她所显露的这种可以被称为“德”的行为,是一定会得到嬷嬷c女官她们的赞赏的,她的考评划个优等一定没有问题。 就在张昭华还在思考马氏的意图的时候,她设下的网里,终于落下了她期待已久的猎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厌胜 这一日,诸王馆明德居里,各宫尚宫也是难得的都在,总算是有了空暇说说这一届官选的好赖了。 “李尚服最是辛苦了,”有人道:“秀女这么多,每日少说也有七八起失窃的事情发生,这边还没处理完,那边又发了,每日忙得连影子都看不见。” “在宫中给贵人掌仪仗宝玺c印符,”李尚服也叹道:“也没有这般难以应付。还是因为宫外头的女子,不知晓礼仪,门第浅薄的原因。说到辛苦,还是尚食和尚寝最辛苦罢。” “既说到我这里,”尚寝便笑道:“我虽没有苦水要倒,也有一肚子笑话要讲。” “我们尚寝局的,晚上去查看这些秀女的睡相,真是千奇百怪,”她道:“北方女子打鼾c磨牙,还有脱得精光睡的;南方的女子梦呓,还有唱曲儿的声腔。以前听人说世上有睁着眼皮睡觉的,我素日还不信;这一届的秀女里面,还真有一个,查到她身边的时候,把我们都吓了个狠。” “不独说你尚寝局,我这尚食局也经历颇多啊,”尚食嬷嬷忍不住道:“你们是没见着有第一次吃上好饭菜的情景,简直是不忍卒视。还有为了一口冰糖肘子抓破脸的事情闹出来。乡下贫穷地方出来的,不知道当地县官是如何给了车马费遣送入京来的,这样的秀女要是选上来入了大雅之堂,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把食膳单给我看,”宫正嬷嬷发话了:“你再报一下用支。” 尚食将账册取给她看,道:“月支用度每人如是:大廪每月供给白米十五升;白面十斤;香油五斤;猪肉十斤;羊肉四斤;活鸭两只c活鹅两只;香荩八两,蔴菇八两,绿笋八两,石花菜一斤,黄花菜一斤,大茴香四两,木耳八两,其他菜随时节取用。” “每个秀女还有大吉事盒子,分装核仁c桂圆c小枣和杏仁,”尚食道:“一月限取三盒。” “全给的是嫔以下美人的份例,”宫正嬷嬷道:“这两个月就花去了内帑三十七八万的钱,靡费颇多,还没花到点子上。” “等后日再行选阅,”她道:“那时候刷下去十之七八,鱼目和珍珠分开,管起来就便宜了。”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外面有宫女道:“嬷嬷,有一名秀女请见,说有事情要面陈。” “李尚服,你去看一看吧,”宫正嬷嬷道:“怕又是丢了什么东西。” 然而不一会儿,李尚服匆匆又返回了,这次明德居里的各位尚宫都朝她看去了,因为李尚服的脸色变得很差劲,脚步也是十分慌乱的样子,这在众人看来是很罕见的事情。 “什么事情,”宫正嬷嬷皱眉道:“如此慌张!” “疑c疑有厌胜——”李尚服有点哆嗦了,当然这话让全屋子的人都狠狠打了个寒噤,宫正嬷嬷厉声道:“胡说什么!这话也是敢说出口的么!” 李尚服低下头发着抖,宫正嬷嬷深吸了一口气,道:“是谁告发的?把她带进来!” 就这样牛氏被带了进去,跪在地上被问话。她看着众人的神色,心里也忽然开始慌张起来,也不由自主地抖起来。 “你说有事情要面陈,”宫正嬷嬷居高临下地审视她:“现在你一五一十地说清楚,若是有半点虚言——” “我说的都是实话,都是实话!”牛氏叫嚷道:“我们‘履’字号房里那个永城张氏,她有一个这么大的木板子,每天早上c晚上都拿出来,对着这东西念念有词,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话,总之一直不停地念叨,还背着人不让我们看见,我偷偷看到的!亲眼所见!” 这下屋子里的尚宫们都倒吸一口冷气。 “那块木板子,放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宫正嬷嬷道。 “知道,”牛氏道:“她有一个红酸木的官皮箱,就放在箱子里,钥匙在她身上,晚上睡觉都要带着。” 宫正嬷嬷又问:“永城张氏现在在哪里,在房子里么?” “在,她小日子来了,没精神出去。”牛氏道。 “王尚宫,你和曾尚宫去我房里取对牌,告诉馆里门房,关闭大门,其他偏门角门后门也一律关了,不准通行。所有人通行需要持我的印信或者手令,否则不准放行。”宫正嬷嬷道:“现在敲钟,让所有秀女一刻之内回到房里,清点人数,让她们各安其事,不许乱出。” 宫正嬷嬷又唤来宫女和执事内监在屋子前听训,眼睛扫过每个人,严厉道:“谁走路带风我就绑了谁,谁想滋乱我就先要了你的命!都听明白了吗?” 宫正嬷嬷威重令行,不一会她吩咐下去的事情都完成了。女史将所有秀女人数清点完毕,共有九十八名秀女出了馆子,乘小轿子去看天界寺的法会了。 外头一百二十乘小轿就是供这些秀女外出的,在二选之前,所有秀女的衣服都是她们自己采买,所以能私带许多东西来,等二选之后,能留下来的秀女必定是要充掖庭的,到时候就不许她们再出去了,会统一发吃穿用具,所以现在是各宫尚宫们头疼的时候,虽然有严禁携带的东西,但是还能查出许多违禁物品来,但是大家都没料想到,还有人能弄出巫蛊厌胜出来。 张昭华在床上恹恹地躺着,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锦被,她这次小日子来得很不舒服,恐怕和之前奔波忙累有关系,肚子是一阵疼过一阵。 王氏给她端了红枣泡的水来,道:“俺看别的秀女,有自己买了这么小的炉子和炭来的,还有自己煮米煮粥的,也没有被尚宫们收走,咱们过几日也买一个回来,给你煲补血的茶汤喝。” “哎哟,”张昭华坐起了身来:“我感觉底下透了。” 王氏就帮着她换了月事带子,道:“带子快没有了,俺再去领一包回来。” 她说着就取了牌子走出去,但是还没走到院子中,就看到一帮嬷嬷女官们都急匆匆朝这里走过来,她吓了一跳,急忙避开了,然而她又看到了夹杂在人群里的牛氏,同时牛氏也看到了她,便指着她说了一句,这下从那人群里跳出个宫女子来,不由分说地扑上来,把王氏给摁住了。 王氏被这莫名其妙的变故惊呆了,然而她又被扯进房子里,看到为首的宫正嬷嬷道:“哪个是永城张氏的?” 田氏正在那里梳头,看到人来也吓得瑟缩,张昭华从床上翻身下来,道:“我是永城张氏。” “有人举告你,说你厌胜。”宫正嬷嬷一挥手,就有宫女子上来把她捉住了。 “厌胜,”张昭华大惑不解道:“厌胜是什么?” “厌胜就是施术诅咒他人,”宫正嬷嬷道:“你敢说你没有?” 张昭华大惊失色道:“嬷嬷明鉴,我哪里会施术诅咒他人!厌胜之名,也是第一次听说!” 宫正嬷嬷看她神色不似做伪,便在心里怀疑诬告或是被陷害的可能性。 “你既然说你未曾厌胜,”宫正嬷嬷眯着眼睛道:“那每日朝夕都要拿出来念诵的那块木板,现在何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反坐 “那块板子,”张昭华低头做踟蹰状:“那块板子——” 看她这副模样,旁边一个女史就喝道:“我看就是木偶厌胜,不然谁会天天对着一块木板说话!是你自己打开箱子,还是我们给你抖落出来!” 张昭华就惶恐地从腰上解下钥匙来,交给了一旁的宫女。 那宫女拿钥匙打开了张昭华的官皮箱,将那金银首饰倒了一地,看的张昭华都心疼死了。果然在第二个小抽屉里让她寻到了那块长条状的木板出来,然而一看之下她不由得微微“咦”了一声,面色古怪。 等宫正嬷嬷将那木板拿在手里细看的时候,面色也一模一样地古怪起来。 这块疑似厌胜的木板上,是刻着字的,但是不是咒诅别人的妖言,也不是看不懂的符文图画,居然是细细密密的小楷书写的《女诫》,仔细看,是其中的《卑弱》c《敬顺》和《专心》三章。 将这木板翻来覆去看了,传阅给其他女官c女史,大家见不是木偶厌胜,面上神色都放松了许多。便有尚宫问道:“这木板,从何得来?” “回禀尚宫,”张昭华委屈道:“是来京阅选之前,家父请匠人刻下的,说无以教我,让我日后朝夕都读两遍《女诫》,以明人伦之节。” “既是读《女诫》,为何还要背着人?”有女史问道。 “不敢隐瞒尚宫,”张昭华偷偷看了一眼瑟缩的牛氏,道:“因为同居室的牛氏怕风怕声,不许我们大声说话,声音稍大,就呵斥责骂。” 这一点吕氏和田氏都点头作证。 大家便都把目光投向了牛氏,女官哼了一声,道:“原来还有如此跋扈的秀女!哪里是怕声怕光,我看是故意刁难人,故意整治人吧!” 牛氏瘫软在地上——还有一名女官指着她道:“上个月,就是此名秀女攀诬张氏,说张氏偷了她的钗子,打开张氏的妆奁,一无所获,如今竟然还不知悔改,居然敢举告厌胜!” “你可知道,厌胜巫蛊这样的话,只要说出口,就不会善了了!”宫正嬷嬷严厉地盯着牛氏,道:“你可知道,大明律中,诬告人者,各反坐!” “嬷嬷,嬷嬷,”牛氏抱住她的腿,只管哀求道:“我没有诬告,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厌胜!” “你不知道什么是厌胜,怎么会看她有木板,就找到尚宫面前去!”李尚服道:“你之前在其他秀女那里散布谣言,说张氏小溺有声,说吕氏不爱洁,说田氏是结巴——按你的惯性,要是真不知道那木板是作何用的,必然会在秀女中大肆传播,哪里会直接找到我们!” 原来果真是有人盯着所有秀女的一举一动的,牛氏做的一切都有人记录,她说了什么话,怎样造谣别人,这一切都让她在“言”这一栏上被取消了秀女的资格。 “之前就诬陷过张氏,”女史面无表情道:“现在又一次攀诬,罪名更大了。你和张氏什么仇恨,要不遗余力地去害她!” “没有,我没有!”牛氏声嘶力竭地叫唤着,她母亲也跪下了苦苦哀求,但是这都不能换取在场其他人的同情了,尤其是张昭华,眼里更是凝结了冰霜。 “还是对秀女的管束太松了,”宫正嬷嬷道:“原以为只是小打小闹,还不敢闹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现在看来,勾心斗角都是轻的,都已经到了勾连陷害的地步了!谁知道其他秀女不是这般模样,此风若长,岂不是将妇人媚道流毒于天下!此女进了大内,岂不是要祸害宫闱!” “陛下鉴前代女祸,立纲陈记c首严内教,”宫正嬷嬷道:“设置我等女官,意在使我等导引中宫各事,使后妃行止有度而不得违礼越制。如今有攀诬厌胜者牛氏,已查地明白,乃是构陷,因妒他人,不思己行;淑善难期,恚怨成尤。” 她说一句牛氏就绝望一分,最后瘫软成一团泥巴。 “将牛氏的名字划去,”宫正嬷嬷道:“叉出去,用羊毡裹了,杖责二十,鸣钟让所有秀女都出来看。” 女史凑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两句,宫正嬷嬷就道:“罪名是盗窃c口多言。从今天起,谁也不许再提厌胜两字,诸位都侍奉宫廷久职壸闱,当知道朝乾夕惕战战兢兢这八个字,是要牢牢记在心里,片刻不能或忘。” 诸位女史女官尚宫们都恭恭敬敬地应了。 “今日我关闭了诸王馆大门,势必惊动了陛下,”宫正嬷嬷道:“尔等速去换了衣服,随我入宫陛见。” 等人都走了,张昭华才从地上爬了起来,自己翻身到床上,把洒落在床上的首饰重新放入箱子里锁好,闭了眼睛回想起一个月前的事来。 自从她和牛氏不两立以来,张昭华就针对她专门做了个局。 她坐轿回了天禧寺,让张昶寻了木板来,在木板上刻了《女诫》三篇,张昶还算认得一箩筐字,继承了张麒的手艺,在木板上雕字并不算难事。 三天后她再去,张昶已经雕好了。 张昭华就每日早晚背对着牛氏,拿着这木板坐在床上念念有词,然后等牛氏凑上来的时候,又装作心虚的模样,不让牛氏看个清楚,牛氏果然上当,自以为抓住了张昭华的把柄,迫不及待地向上面告发了。 张昭华知道牛氏一定会去举报而不是散布谣言是因为有一天听到了牛氏和她母亲说话,她娘嫁进牛家,不堪天天受正室的磋磨,就用姜纸包了个小木人塞进了正室的院子里,然后引导她爹看到,这个正室就再也没出过院子。要不是因为“有所取无所归”,正室一定会被休掉的。 其实张昭华最开始也只是想被动防御的,如果牛氏她娘故技重施冷不丁再塞个木人进来,她会将这个木人改造一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然而这个计划是不稳定的,变数太多,而且把胜算是完全建立在他人身上的,张昭华思来想去干脆狠了心自己做一个出来,引导她们按自己的思维来。 如果牛氏不是心存害人之心,张昭华这个局绝对坍塌。但是只要牛氏心存不仁,张昭华就有必胜的可能。 牛氏这个大祸患终于解决了,连铺盖带人一起轰了出去,还丧尽了脸面。吕氏和田氏什么都不清楚,只知道张氏受了委屈,都过来安慰她。 王氏心里半清楚半明白,但是张昭华之前跟她打了招呼,她就将嘴巴闭地严严实实地,一个字也不说。 之后嬷嬷们从宫里回来,不知道如何圆了过去,但是所有在诸王馆里的女官女史尚宫嬷嬷们,都停俸一月,还罚一月的俸。 张昭华小日子好了之后就出去走动,她又看到了马氏,而且从马氏那里,她看到了马氏眼中有一丝洞悉的光芒。 “妹妹在牛氏那里,真是颇多辛苦,”马氏道:“也幸得牛氏铸下大错,被赶了出去,你才松了口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试探 张昭华一瞬间就知道马氏在试探她,她若是露出了弱点,就很容易被马氏掌握住,毕竟一个人智谋和阅历可以快速提高,但心态的改变却不是一朝一夕的,所以许多聪明绝顶的人,设了万无一失的局出来,最后却败在自己失衡的心理上。 张昭华很讨厌这种试探。你出一张牌,我出一张牌,你试探一下,我试探一下——好像如果谁出快了,亮多了,输的风险就大。 在你的周围,总有那么几个人,似乎有高于常人的观察力,能够洞悉身边所有人的性情优劣。他们通过大胆袒露心迹c说出对第三方具有攻击性的言辞,往往能够给人以“你的小心思我都看得清楚”的暗示,这种手段的前提是:不可知的对方对我有潜在的不可测的威胁。 马氏觉得自己是个威胁。 怪事了,自己这样一个要家世没家世,要容貌不够格的女人,怎么就会被马氏认定对她是一种威胁呢? “我是真讨厌她,”张昭华毫不掩饰自己对牛氏的厌恶:“她屡次三番害我,是泥人也要被她惹出性子来。跟她处在一个屋子里,大家都心情不好。我想就是姐姐这样宽容大度的,也受不了她。” 马氏看到张昭华这样的神情,反而一愣,似乎也没想到张昭华会心直口快地承认自己对马氏的厌恶,让她之前准备的许多话儿,全都没了用处。 眼看着张昭华走远了,马氏身后的尚宫就道:“淑女,你是太敏感了,我的眼睛不会看错的,若真是和她有关,哪怕她哭,或者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都不会是如今这样直端的憎恨。” “以前我只是不惮怀疑她有机心,但是现在,我开始怀疑她有没有城府了。”马氏低低的声音道,身后的尚宫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 当说一个人有心机,其实是已经识破了她;当说一个人有城府,其实是看不透她了。 其实走远了的张昭华心里也在思前想后,今日的一番话,约摸是能打消了怀疑了吧——毕竟牛氏在被打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还在说自己是多冤枉,那些年老成精的嬷嬷们,难道就真的没有发现这其中一丝两丝的痕迹么? 仔细想来,她做的这一场,也有不尽干净的地方。 在宫里浸淫多年的老嬷嬷,恐怕是看人看得太透了,然而这恰好让张昭华捉住了,因为这里面牵扯到一个有意思的心理问题。 《红楼梦》里,贾母虽然承认宝钗能力样貌样样不差,但是总是不爱她。也有人说是因为宝黛之间,她偏着自己的骨肉;然而张昭华却觉得,在贾母这个经历了世事人老成精的人眼里,对一切的心机算计c虚情假意已经看透,在这种高度上的人更喜欢黛玉的真性情。 人老了都是这样,谁说了假话,谁的心真不真,她们看得清楚,也就越能区分不加掩饰的人是什么模样,张昭华就是利用了这一点,干脆什么矫饰都没有,直白地表露了自己对牛氏的厌恶。 这种厌恶就是真实的,因为她就是讨厌牛氏,她也讨厌自以为能试探出人家把柄的马氏。 在别人的眼里,这是心虚的人要掩饰的,所以能将自己的厌恶和愤怒直观表现出来的,一定是清白的。 张昭华的嫌疑已经被彻底洗清了。 很快第二轮的选阅也开始了,这一次明显比第一次正经也正式许多,采用第一轮的列队方式,将人带到房子里,仔细察看每人的五官,检查耳c目c口c鼻c发c肤c领c肩c背等是否有不周正的,若有一处不周正即淘汰,看了五官还得听声音,侍侯皇帝或者妃嫔们,不能话都不清楚。因此,淑女们被要求说出自己的籍贯c姓名c年岁等,若声音混浊c嗓音粗浊,或应对慌张的即被淘汰。 张昭华被检查的时候,诸项都过了,只是在检查口齿的时候,掰开她嘴巴看牙的宫女惊讶地“咦”了一声。 张昭华也被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早上忘了用牙粉刷牙了,残存了口气或者渣滓在牙缝里,没想到这宫女转头对端坐的嬷嬷道:“这名淑女有四十颗牙齿。” 张昭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四十颗牙齿。家里也没有那么多讲究,比如说换牙时候掉了上牙下牙,也没有用红布包了扔掉,自己脱落了牙齿就呸呸两声随地吐了。 “让我看一看。”那嬷嬷招手让她过来,对着阳光细细数了一遍,点头道:“果然是四十颗。” 正常人的牙齿颗数在二十七到三十四之间,张昭华虽然知道自己的牙齿长得细密,但是还是没想到自己的牙齿比别人多七八颗,想来想去只能怪在家里铜镜生了铜锈上。 “这是好事儿,”这个嬷嬷打量她,笑道:“牙齿越多越整齐,越富贵。” 只要不认为这是残疾,不把她刷落下去就好! 张昭华从屋子里出来,心里略微松了口气。自己的审核应该是过了的,因为不过的人会当场说出来,有斜肩c脖子短c驼背的,在这一轮里马上就被刷了下去。 田氏这一轮没有过去,因为她说话真有一点不太清楚,十分嗫嚅,那嬷嬷连问了三四遍,田氏也回答不清楚,所以就被刷了下去,不过田氏也没什么不高兴地,因为被刷下去的淑女每个人都能得十贯宝钞的补偿在,这对贫寒人家来说,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 第二天,她们又有了另外的考核标准,被拉到屋子里,先是拿尺量她们的手足,然后让她们行走数十步,对那些腕稍短c趾稍巨的淑女加以淘汰。 张昭华的一双脚在后世的尺码就是36差不多,是很标准的。张昭华刚穿来的时候还很庆幸此时有一个马皇后,影响天下裹脚的风气——但是后来才知道,此时裹脚根本不是大流,刚从元末战乱中恢复的国朝,女子要下地耕种,也是劳动生产力,裹了脚能干什么? 小户人家几乎没有裹脚的,大户人家很少听说,宫里皇爷的所有嫔妃,跟随他打天下的女人,没一个裹束着两只脚的。 而这次选秀看脚,是淘汰那种脚趾粗大c偏平足或者畸形足的淑女,当然据说还发现了有脚臭的,那更是一定要刷下去的。如此三天下来,差不多只剩了八百不到。 要说这里面有没有作弊的,张昭华也见了那两名武定侯的女儿,手指关节粗大,据说是他家的男孩女孩是一起教授弓马的,这样粗大的指节,落在其他秀女身上,是指定过不去关的,但是武定侯这两个女儿自然顺顺利利地过了选。 谁叫人家的爹是侯爵呢,谁叫人家的亲姑姑是现如今掌管六宫的郭宁妃呢! 距离第三次精选还有半个月的时间,而此时,一道诏书也从宫城发出,派往的地方分别是西安c太原c北平和开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勉之 北平的燕王府里,燕王朱棣刚刚将朝廷派来宣旨的内监请下去休息,转头对侍立一旁的马和道:“去把高炽高煦叫来,再去庆寿寺请道衍大师和袁珙一同过来。” 马和奉命出去,一会儿高炽和高煦就联袂进来了,行礼之后,朱棣道:“朝廷有敕,召秦c晋c燕c周四世子及庶子之长者,教于京师。” 他看着高炽,道:“朝廷已立秦王c晋王世子,这一次进京,陛下会将我请封世子的折子应下——高炽,本来你就是嫡长,立为世子是理所当然的。望你克勤克敬,其勉之!” 朱高炽从座位上离开,给朱棣行了一个大礼,道:“儿子敬承父命,定当自勉,不负期望。” 朱棣让他起身,又对默不作声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高煦道:“这次高煦也要进京,高燧年纪还小,名不在列。你兄弟二人此行定要相互扶持,同心同德,不要让父母操心。” 高炽和高煦又都齐齐应下。 高煦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露出了兴奋的光来,被朱棣瞧了个正着,道:“高煦,你在想什么?” “儿子就是想到,之前小舅舅来信说,”高煦高兴道:“若我去南京,他那里给我准备了十来匹好马等着,还信誓旦旦说这马是西域胡种,比北平的马还要优良。我这次去京师,一定要好好瞧一瞧!” “那是不可能的了,”朱棣面无表情地说:“去年你皇爷爷下令让公侯之家全部交回赐田。你舅家做了勋贵的表率,带头将官田退还了。你小舅的庄园田产都是你皇爷爷赐给你外祖的官田,如今一并全收了回去,还哪来的地方给你跑马?” 高煦的外祖中山王徐达共有四子三女,四子即辉祖c添福c膺绪c增寿。徐辉祖承袭了父亲的爵位,是为魏国公。次子早卒,三子如今是尚宝司卿,这也是给勋贵的职位,听说不过多久就可以荫世袭指挥使;四子也就是高煦口中的小舅舅徐增寿,如今身上虽没什么职位,但是也袭父荫进入都督府中。 徐达长女就是燕王的王妃,次女于洪武二十五年嫁给了代王朱桂,还有一个幼女,此时不过十一二岁,长成了估计也是要嫁给藩王的。 徐家一家子富贵已极,也有徐达死得正当其时的原因,皇帝对这个功臣是很追念的,朱棣其实不敢想象,要是岳父一直活到洪武二十六年,是不是也会卷进蓝玉的案子里,将一辈子的名声c功劳全都毁掉。 朱高炽瞧见了朱棣的神色,就轻声道:“父亲莫要忧心,儿子知道如今情境,去南京之后儿子自然会约束二弟,平日就在诸王馆中待着,不随意乱走,不去惊扰舅家。” 朱棣回过神来,道:“你错了,哪里有外甥经过舅家,不去拜见反要避嫌的?你这样做,反而惹了怀疑,倒不如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拜见,全了亲亲之谊。” 高炽点头道:“是,儿子明白了。” “进京去,”朱棣又嘱咐道:“见了你们皇爷爷之后,立时就去东宫拜见太孙,不可拖延片刻。拜见的时候要行臣子见君的礼仪,千万不能因为太孙与你们同岁,就行礼不诚。在祭祀懿文太子神主的时候,先行侄子见伯父的礼仪,再行君臣的礼仪——明白吗?” 高煦对礼仪方面的东西一向不敏感,倒是高炽露出了恍然的神色来,道:“是,儿子明白了,一定遵行不误。” “这些年,回京的次数少而又少,”朱棣感叹道:“对我这个太孙侄子,一直没见过几面,也了解不深。只是听闻他和他的父亲一样,是个宽厚的君子,这样就好了,将来也活得轻松。这次诏令你们这些藩王之子进京,就是给你们机会让你们和太孙好好亲近,有这样共读的情分在,是在血缘之上又加了一层保险。” 洪武二十五年四月皇太子朱标病死,八月安葬。九月十二日,皇帝立朱标第二子朱允炆为皇太孙并祭告太庙。自此以后,皇帝命他孙裁决庶务,中外莫不称赞,以为宽厚亦如其父。 朱棣道:“你们若是心中明白,就知道兄友弟恭的意思,这兄友弟恭,一半是处出来的,一半是谦让出来的。太孙不善弓马,高煦,你若是以弓马之长胜过太孙——” 高煦急忙道:“儿子不傻,做这般讨人嫌的事情出来,与我有何好处?和太孙去比弓马,只当是作陪,放上三两箭就罢了,不会抢他的风头。” 朱棣点点头,看向高炽,欲言又止。 高炽缓缓道:“儿子也明白,考校诗书,必是皇爷爷给太孙做脸,儿子不会在经筵上辩难。” 朱棣看着他们,喉头动了动,艰难地说:“明白就好。如此,或可保全情分!” “这次去京师,”朱棣顿了顿,道:“你们有什么想法,什么打算,都说出来我听听。” 高炽回答道:“儿子此去京师,定然一切听皇爷爷安排,母妃也跟我们说过诸王馆的生活,您当年和母妃也曾在馆子里住过,母妃提起来还很怀念,说那日子过的也轻松。” “是因为那时候你们皇爷爷在外头打仗呢,”朱棣笑道:“馆子里面没多少人住,想干什么也没人管教。如今可不同了,有许多宫里的嬷嬷尚宫们,都管得严厉,但是你们不可不听,也要对她们尊重一些,不可凭恃王子的身份颐气指使。” “你们难得去一次京师,”朱棣道:“难道日子全要在宫里和馆里过?闲暇时候,难道没有自己的打算?” “儿子想去京郊演武场看一看!”高炽忍不住道:“听说那里不仅有都督府训练的新兵,还有勋臣的铁册军也在,儿子想去瞧瞧!” 朱棣点了点头,“高煦欲观京师兵甲之利——高炽,你呢?” 高炽想了想,道:“儿子听闻京师原建了一个大本堂,充古今图书于其中,还召四方名儒在那里讲学。先太子伯父就在那里读书,只是后来去了文华殿。儿子想去大本堂听讲。” “大本堂本就是你们这次去要读书的地方,”朱棣笑道:“你们去了就知道了,那地方在东宫的范围内,时常有东宫詹事府的詹事c率府使c谕德c赞善c宾客等官员出入,你们见到这些人,务必恭恭敬敬地,绝不可出言冒犯。” 因为如今辅佐太孙的詹事府官吏,将来一朝天子的时候,都会是朝中的中流砥柱,惹了他们自然没什么好果子吃。 “还有一件事情忘了说,”朱棣道:“这次不光是你们这些藩王之子在大本堂里读书,功臣子弟以及公侯伯的子弟,因初承袭父爵但年纪尚幼也和你们一并读书,有常遇春之子郑国公常茂c康茂才之子蕲春侯康铎等等,也侍奉讲读。” “对待这些人,你们——”朱棣想了想,又叹了口气。 他本想说,要私下结好这些功臣子弟,因为朱允炆喜文厌武,和这些功臣子弟关系不亲近,如果高炽高煦拿捏不好分寸,那就给朱允炆留下两面三刀的印象了。况且京师锦衣卫无孔不入,若是让父皇知道了高炽高煦和这些功臣子弟私下结交,定然要惩治。 “你们不要失了礼数,”朱棣道:“明面上还是避开一点罢,不求你们能对王府有什么裨益,只要不惹祸就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姤和 “儿子还听闻京师有一个耆宿名儒,名叫方孝孺的,”高炽又道:“三次被荐入京师,但皇爷爷却三次放还不用,听说如今滞留在京师,被聘做私塾教师,儿子想去看看此人,跟他讨教学问。” “哦,是此人啊,”朱棣显然也听闻了方孝孺的名声,道:“你还不知道,方孝孺刚刚被遣去了汉中府,去了蜀王的封地教学去了,上个月刚刚启程。” 洪武十五年,翰林待制吴沉推荐方孝孺,称他才学过人,于是方孝孺被召至京,皇帝召见之后喜其举止端庄,即告皇太子说:“此庄士,当老其才。”礼遣而还。 方孝孺第二次入京是因为被仇家诬告,被逮入狱,这一次皇帝在刑狱名单上见了他的名字,就下令释放还家。 第三次是洪武二十五年九月,方孝孺再一次被地方官吏推荐至京师,皇帝的批复是:“今非用孝孺时。”于是授他汉中府学教授,让他去蜀地教学去了。 如果说被推荐三次就足够天下闻名了,更令这个方孝孺有声望的是皇帝对他的态度,皇帝觉得这个人是要留给后世子孙用的,现在不是用他的时候。对这样的人,不光是燕王朱棣和朱高炽想见一见,就连在庆寿寺的道衍大师姚广孝,也托人买来他的著作读。 不过很可惜,方孝孺去了蜀地了,朱棣可以想象他那个封国在天府之国的蜀王朱椿,应该是多欢喜庆幸了,因为他是知道这个弟弟的,从小就是个嗜好读书的人,天天捧着书读,连皇帝看了都笑他是个秀才,封了蜀王之后更是有了名儿叫“蜀秀才”。在中都凤阳时,就开辟西堂,请了很多文人一同商榷文史。到了cd之后更是兴办郡学,资助清贫学者,也是个难得的贤王。方孝孺入蜀地,蜀王朱椿自然不会放过他了。 “京师有书,可以一读;京师有兵,可以一观;”朱棣道:“但是我让你们看的,也不只是这些。” “往年两浙赋税漕运京师c岁实浩繁。”朱棣道:“两条运河,一自浙河至丹阳,舍舟登陆,转输劳苦;一自大江溯流而上,风涛之险,覆溺者多。所以从去岁开始,下诏开凿新运河,以通两浙,光溧水县一个县,就督视有司开了一条新河,叫胭脂河。你们只见京师繁华,却不知这繁华从何得来,如今我告诉你们,水流便利,才能使四方人物聚于京师。你们此去,不仅要去河道上看一看,而且也要留心去看这新河槽有什么便利有什么隐患,这也是京师风物之一,不要光是被秦淮河的脂粉迷了眼睛。” 高煦一想到可以去秦淮新修的十六楼里一睹风采,顿时眉飞色舞心花怒放起来。就连高炽也脸皮红胀了起来,连连咳嗽了两声。平日里徐王妃管得严格,伺候这兄弟俩的都是宦官或者老嬷嬷,是见不到几个美貌女子的,如今听到他们父亲默许了可以一度风流,自然心驰神往。 朱棣跟半大的儿子说这些,也觉得不太好意思,也换了个话题,道:“我这里有燕地种植棉花c桑树的账目,你们此去带上,交给户部核查,不要忘了问户部讨要蠲免赋税。” 皇帝一直谕使民间但有隙地,皆令种植桑c枣。或遇凶欠,可为衣食之助。工部于洪武二十七年移文天下有司,督民种植桑枣,且授以种植之法。又令益种棉花,率免其税,岁终具数以闻。 父子几个还在商榷免税的土地,就听门口马和道:“殿下,袁廷玉到了。” “请进来。”朱棣道。 袁珙,字廷玉。洪武二十三年九月,出自道衍大师姚广孝的推荐,燕王朱棣请他来北平。此人缘何得到道衍青眼,只因他有一手看相的本事,十分出神入化。 此人在元朝末年就为人看相,算命奇准,求他看相的士大夫有百十人,预言他们的生死福祸及降临早迟的具体时间,没有不应验的,因此名声大振。比如说南台大夫普化帖木儿,从福建取海道来求他相面。袁珙仔细看过之后说:“您神气严肃,举动风生,这是大富大贵相,但印堂司空有红气,到任一百四十天后会被夺去官印。但您为人然守正秉忠,将会名垂后世,愿自勉。” 后来这位普化帖木儿在浙江署理南台事务,果然上任不久就被元末义军张士诚夺去了官印,普化帖木儿因不屈服也被杀死。 而他和姚广孝的见面也是充满了传奇。姚广孝在洪武十五年赴北平侍奉朱棣之前,曾经游览嵩山寺,在那里与袁珙初识。袁珙一见之下,即大呼道:“是何异僧,目三角,形如病虎,性必嗜杀,刘秉忠流也!” 刘秉忠是前代名僧,为元世祖忽必烈所倚重,官做到太保。袁珙乍见姚广孝,不预言他将西天得法,却说他性必嗜杀,又拿他来与半僧半俗的刘秉忠比,而道衍竟大喜过望不以为忤,说明此话正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二人一见如故,之后姚广孝来到北平,便向燕王举荐了他。 朱棣派人请来了袁珙,但是并不将这个人放在心上,也没有立时接见他。袁珙就住在庆寿寺里,平日在北平街上摆摊算卦。直到两个月前的一天,他的人生发生了转折。 燕王朱棣和长的很像自己的九个侍卫混在一起出城打猎回来,手持弓箭,在店中饮酒。袁珙一见朱棣面容,便上前跪下说:“殿下为何不自重,竟轻身来到这里!”那九个人笑他胡说,袁珙却说得更加恳切。燕王这才起身离去,随后召袁珙进府中细看。 袁珙观相之后所说的话,只有朱棣和姚广孝知道了。但是作为枕边人的徐氏还是敏锐地发现,袁珙的话,对朱棣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小民袁珙见过殿下,”六十岁的袁珙红光满面,似乎真有那么一点仙风道骨的意思:“见过二位王子。” “道衍大师怎么没来?”朱棣问道。 “禀殿下,”马和道:“师傅在诵经,说朝廷既然有召,难道二位王子还能不去吗?” 宦官马和是回民,祖父和父亲曾去麦加朝圣,他自己也是穆斯林,但他同时信仰佛教,还在道衍大师那里受了菩萨戒,法号福吉祥。所以给他持戒的道衍大师也是他师傅,平日两人就是师徒相称。 好笑的马和跟着姚广孝学了两年,也鼎礼道士起来,还在北平城帮着姚广孝修了两座道观,因为这个姚广孝也不是纯佛教徒,他师傅席应真就是个道士,却不像其他道士一样炼丹修道,而是修阴阳术数之学c方术及兵家之学。前元至元c元贞年间,姚广孝拜席应真为师,在灵应宫里,席应真将毕生所学教授姚广孝。 所以姚广孝根本就是个打着佛教徒学着兵家法家阴阳家本质是个政治家的道人罢了。 “这个老和尚!”朱棣好笑道:“廷玉,我唤你来,是想请你为两位王子占卜一下此去前程。” “殿下有命,敢不遵从。”袁珙想了一下,排了《周易》的卦象。 屏息等待不过一会儿,袁珙就道:“卜卦已成,得了姤卦。” “何解?”燕王问道。 “姤即遘,阴阳相遇c君臣庆会也。”袁珙捻须缓缓道:“此为婚卦,一阴遇五阳,五阳逐一阴,所以姤也。进则势盛,女壮而男弱。” “此何意也?”朱棣皱眉道:“女壮,是哪个女子?” 袁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拱了拱手道:“小民所解者,乃刚遇中正,姤和顺应也,所谓天地相遇,品物咸章;刚遇中正,天下大行。是十分吉利的征兆,小民在此,为大王子贺。” 朱棣颔首道:“吉利就好。” 等出了燕王府的大门,袁珙才叹了口气。 《彖》曰:“姤,遇也,柔遇刚也。勿用取女,不可与长也。”因为此卦乃是阴主于内,乃女权之象,综卦又有坚决果断之意,说明大王子朱高炽以后娶来的老婆,着实是个厉害角色。 况且他还有一个非常大的秘密一直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针线 进入七月的南京城一如既往地潮闷,张昭华在这一点上勉强能忍受,大家出的一样的汗,这时候就能看出从宫里下发来的妆粉的好用程度了,贴着汗流下来也不会花也不会冲出几道白印子出来。 其实宫里发的是两种粉,一种米粉,一种铅粉。米粉细腻,张昭华是觉得再好不用了,但是这时候的普遍认知是铅粉匀白好用,而且铅粉确实比米粉上出来的妆容要好看一些。张昭华用米粉上的妆跟别人用铅粉上出来的脸一对比,平白降低两个色度下来,王氏也说她了好几次,张昭华就算是知道铅粉的危害也没办法,只好用米粉打了底色之后在上面轻轻糊一层铅粉。 诸王馆里面的嬷嬷尚宫们,都是宫里呆习惯的,这次从宫里出来到馆子里来跟随秀女居住,也把宫里的习俗带到了馆子里,比如说七月十四号中元节,嬷嬷们就不许秀女晚上到园子里玩耍,未时还没过呢,就把秀女都赶回房子里呆着了。 不过隔一天也就是七月十五日,大家就可以好好欢庆了,嬷嬷们甚至领着他们做了许多河灯出来,这时候有的淑女特别心灵手巧,做的纸灯样子精美,还能剪出一两个惟妙惟肖的纸人放进去,赢得了嬷嬷的夸赞。大家做好之后就一齐投在园子的小溪里——说是小溪,其实是一汪活水,只是水浅地只能过膝,通着外面众泉汇流的护城河。 数河灯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但是因为大家一人放了一两个下去,便把这一条本来很浅很窄的水流堵塞住了。张昭华有点可怜这馆子里的役使,隔日还要下水去掏,估计掏出来的东西也挺恶心了。 所谓春困秋乏夏打盹,中元节前后暑气酷烈,大家都提不起什么精神。而且正就是这个时候,园子里各种飞虫都冒出来了。蠓虫子c小咬c瞎虻到处有,夜晚还要扑灯蛾c蚊子。屋子一有亮,大蚱蜢就来撞窗户,什么会飞的东西全来。园子里风光虽好,可也着实受不住这些。有些淑女被吓得晚上睡不着觉。 张昭华在农村长了十五年,还是有些害怕这些东西,小时候王氏不让打钱串子,她偏偏一一用鞋底拍死了,而且因为在隔壁芳芳那里看到了蜘蛛,气得她一个半月都不理芳芳了。况且因为马上要到三选,张昭华更是不能让这些虫子咬了自己,要是身上长了包,不小心变成了脓包,抓一抓又不小心挠烂了,那指定是要被刷下去了。 万幸的就是有驱蚊药,也有蚊香,还有草绳。 驱蚊药张昭华以前用过,是草药加雄黄水银配的东西,撒在地上确实能阻拦一些大个的蚊虫爬进来。蚊香也好用,点了之后蚊子就被熏得晕头转向地掉下来,然后被她们合力打死。 京师这里的蚊子实在和张昭华经历过的不太一样,是既伸嘴又伸腿,实在是太毒了,叮咬下去,那个红包能肿成一个指节那么粗,这些天园子里头对于清凉油虎皮油总是供不应求。 至于草绳,这是个张昭华第一次见的新玩意。 是把蒿草c艾草编织成的草绳湿润后点燃,发出的浓烟可以驱蚊,但是这浓烟不仅能熏蚊子,也能熏人,虽然里面也有薄荷菖蒲这样的香料,但是味道依然不敢恭维,而且不护住口鼻的话,一旦吸入这草绳燃烧出来的烟雾,要咳嗽了好半天才能缓过来。 虽然烧草绳味道很呛人,但是效果是最好的,所以张昭华和吕氏每天吃完晚饭就把草绳悬挂起来点燃,闭了门窗就在台阶上说说话,差不多半时辰左右,再进去把草绳灰扫掉,打开门窗把烟雾散出去,就能好好睡一晚上了。 这一天也和往常一样,张昭华把草绳点了,和吕氏两个刚刚坐在台阶上,就见有一个宫女走过来唤她,说门口有给她寄过来的东西。 秀女自从第二轮阅选之后就不能乘轿子出去了,也不许家人探视了,不过是可以从外面寄东西进来的,秀女的家人可以打包一些东西,写着秀女名字放在诸王馆门口,那里有女官专门清验。 这时候已经算是查的严格了,不许违禁的东西比如说利器比如说香料花粉或者其他粉末状的东西带进来,不准寄送草药,吃的都不许弄进来。 张昭华上次出去不知道是最后一次去天禧寺,跟张昶和郑氏什么都没交代,这回听说他们寄了东西来,心里略松一口气,就起身去取。到了门口,大门却合上了,张昭华也没看到张昶和郑氏的影子,想来是被赶走了。她就从女官那里领到一个包裹,打开看了是三十贯宝钞夹在新作的袄裙里头,郑氏想的周到,新袄裙用的是纱,比棉的穿上凉快多了。 等屋子熏好之后,张昭华在床上抖落袄裙想试穿一下,没想到又掉出来一样东西,张昭华捡起来一看,是一个绣花的针线包。 想来是郑氏担心自己衣服破了没有针线缝补吧,其实这担心倒是多余了,因为馆子里有内织染局和浣衣局的宫女给她们洗衣服和缝补衣服,把脏了破了的衣服送过去,登记一下房号姓名,人家就会给洗了缝好送回来。 王氏进来看到这针线包,倒是挺高兴,夸郑氏想得到,因为张昭华刚好有一件里衣刮破了,但是张昭华不愿意把里衣也拿到浣衣局那边去洗,毕竟是上千人的衣服一起洗,谁知道有没有皮肤病呢。外衣也就算了,里衣她是自己备了盆子洗的,结果就刮烂了一处,拿去缝补,结果缝地很差劲,两处接线不平整,凸了出来,穿上袄子也盖不住。 王氏气得要去找浣衣局的人理论,但是张昭华没让她去。王氏就嘀咕说要是自己有针线,干嘛要送到别人那里缝补,弄得好好一件里衣,都穿不了了。 王氏打开了针线包,穿针引线地想要给张昭华把那件坏了的里衣重新缝了,忽然又道:“你嫂子这次这么这么不精心,不拿俺平日用的中号的针头来,送来了一把子牛毛针能干什么,这又不是刺绣。” 张昭华自己试穿了袄裙,腰上整整小了一圈,大了还可以改小,小的怎么弄大,看来是穿不了了,可惜了这薄纱的面料了。她也忍不住抱怨道:“嫂子平日也不是这样粗心啊,你看给我的裙子怎么小这么多,我记得两个月前咱们去逛成衣店,嫂子一口把我身量尺寸给报出了啊。如今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王氏就在那里唠叨,张昭华坐在她身边,把她手上那一把牛毛针拿来细看。 “真细啊,”张昭华对着烛光看,发现这这针就像牛毛一样,攥成一把不过只有一根筷子粗细罢了,“这能用来干什么呢?” “能用的地方倒是多,”王氏随口道:“刺绣上用来挑花啊,戳纱啊撒线都需要这种针,但是这东西绣工耍得来,平常人家少用c少用。” 少用么——张昭华也奇怪,以前并没有看到嫂子郑氏针线盒里有这样细的针,怎么她专门会给自己送来这样的针线呢? 还是说,她有什么事情要通过这东西传递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验贞 第三轮的阅选是在七月二十日举行的,这一轮明显是严阵以待了,连门口的侍卫都增加了许多,皇宫派下了稳婆和年老的宫女,提前一晚上住进了馆里。 这些稳婆,除了接生以及为皇子皇孙们教授阴阳和合之道外,还在宫廷选美时起着重要作用,不仅要参预辨别美丑,而且要对秀女作检查,如皮肤c阴部等,在贞节观十分盛行的明代,是要检查选入宫内的女子是否是处女的。 在妃嫔贞节这一点上,明朝是绝对比其他朝代要严格的。在汉c唐c宋朝,屡屡出现不是处子的宫妃,有寡妇c再醮之妇c歌妓c官妓,甚至还有夫家犯了罪被弄到掖庭干活的罪人——皇帝有鉴于此,“立纲陈纪”,在宫廷选美上要求非常严格,绝对不允许有不是处子的秀女入选,稳婆一旦发现不是处子的秀女,要立刻上报,然后这名秀女连赏赐都没有,就会被颜面无存地赶出去。 张昭华被宫女引着进入了密室中,一进去眼睛先不适应了,因为外头光线足,里面昏暗一片。等她定了定神,才看到这一间小小的密室陈设十分古怪,有一张床是基本的,还有一个马桶摆在床前。 她还没想明白马桶是干什么用的,就听见一道冰冷严厉的声音,让她脱了衣服躺在床上。张昭华就当是公共澡堂里搓澡了,心里没觉得有多羞耻,但是面上还得适时地表露出一点羞臊的样子,看似扭捏实则利落地解了衣服躺在了床上。 一个老女人从阴暗处转出来,身后还有一个尚宫在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这应该就是稳婆了,她袖子是紧紧束拢在一起的那种,如果不是穿了一身花色衣服,张昭华一晃神还以为自己回到了现代,在手术床上进行外科手术呢。 接下来的事情有些难以启齿,那稳婆揉捏了她的两团胸脯肉,毕竟是两枚青涩的小果子,被她揉搓地很疼,而且愈发硬了起来。接着这稳婆的手又向下探去,张昭华虽然已经有所准备,但还是难耐地夹紧了双腿,不过这稳婆比她力气大多了,又把她的腿强硬掰开,仔仔细细地看着。 这下张昭华这个两辈子加起来活了有四十多的女人都觉得不好意思了,但是这稳婆也没有因此而停手,又在她髋骨盆骨那里上上下下摸了一圈。张昭华记得以前听过一个说法,说女人在有了男人之后,两侧的盆骨会渐渐打开,走路的姿势什么的,都不再和处子时候相同了。不知道这稳婆是不是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才会在盆骨上也摸来摸去。 好不容易听到一声让她起来的声音,张昭华如获大释地一轱辘爬起来,正要穿衣服走人呢,就听见那稳婆道:“还没完呢,先不要穿衣服。” 她让张昭华蹲在床前那个恭桶上,张昭华吓得手心都出了一层汗,不知道她要干什么。那稳婆见她迟迟不动,又呵斥了一声,张昭华就往恭桶上坐了上去,心里千奇百怪的想法全都冒了出来,比如说这是不是要采集尿液验尿什么的? 然而下一秒这老稳婆就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根绵纸条,快速塞进了张昭华的鼻子里。张昭华猝不及防之下鼻腔被捅地一下子发痛发酸起来,忍不住张大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这还不算完,显见地是这稳婆就是要让她打喷嚏,一连捅了十几下,张昭华就打了七八个喷嚏出来,最后狼狈地鼻涕都飞溅出来,把自己恶心了个紧。 她打喷嚏的时候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但是双肩也被稳婆按住不让她离开恭桶。张昭华打完喷嚏之后,那稳婆才叫她离开,然后探头往恭桶里看去。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张昭华简直快要被逼疯了,不过她的考核被告知是通过了,让她穿上衣服去偏殿进行下一轮的考核。 张昭华晕头转脑地出去,看到吕氏从另一个密室中出来,也差不多是脸色苍白的模样。 她急忙追上去,问道:“你怎么样?” 吕氏长长出了口气,道:“说是过了,让去偏殿。”这根张昭华听到的一样,张昭华就小声问道:“让咱们坐在恭桶上打喷嚏,这是什么道理?” “嘘——”吕氏冲她比了个禁言的手势,用蚊蚋一样的声音解释道:“我也是进去之前才听人说的,那桶里铺放得是细细的干灰,叫我们解了衣服坐于桶上打喷嚏,若是破身的,上气泄,下气亦泄,干灰必然吹动;若是童身,其灰如旧。” 张昭华惊得目瞪口呆地,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科学道理。按她说,那一层膜虽然确实是有屏障的作用,但是也不是完全闭合的,因为膜上会有孔,要不然经血怎么流出来?那还是有风可以露出来啊!况且有一些妇科疾病比如盆腔炎的女生,那里就是不打喷嚏也漏气,这样的鉴别方法,岂不是太没道理么? 不过张昭华来不及为刷下去的淑女默哀了,因为接下来还有重要的环节没完成呢。稳婆验贞之后,她们要去偏殿里再脱一次衣服,这一次是全身的细看,入选的淑女身上不能有一丝疤痕,肌肤必须白皙而细腻光泽,才算是通过第三轮的精选,成为妃嫔的备选。 张昭华身上没有天生的瘢痕,也没有后天的伤疤什么的,几名宫女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三遍,都连连点头。然后又让她把双臂张开,探查她腋下是不是有异味——当然张昭华没有狐臭,腋下只有青春期发出的几根细细的绒毛。 倒是那老嬷嬷见了,指着道:“一般女子腋下是有毛发的,稀疏是正常。如果阅选中看到有一点毛都没有的,反而要细细查看,因为这女子会矫饰,提前将毛发剃去了。” 谢天谢地,张昭华本来也想着要绞掉自己腋下几根不雅观的毛呢,想了想还是没付诸行动。 在查看皮肤这一点上,基本的要求是没有皮肤病,那些有银屑病之类的皮肤病的淑女,自然不能留着;同时还要要求皮肤细腻白皙有光泽,如果是粗糙枯黄干瘪的,需要细看之后再决定要不要淘汰。 其实官选是有一定的公平性的,让秀女在馆子里白吃白住了两三个月,因为有些淑女确实家境贫寒,自幼营养不良——到了馆里吃上了好的也不用劳作了,而且还下发宫里的洗浴护肤的用具,皮肤其实会有很大的改善的,这一点这些嬷嬷们心里都有数。但是如果两三个月这淑女的皮肤还是差劲地很,那就没有调养回来的可能性了,刷下去的就是这一种。 张昭华从屋子里穿了衣服走出来,一路上听到不少的哭声的哀泣的声音,都是被直接告知不中选的,这样也没法,只能收拾东西走人。 她回到自己的屋里,又拿出针线包看起来。 郑氏寄这东西什么意思她还是没想明白,最开始她想的是父亲张麒那里有了讯息了,针就是刑讯的意思,因为据说有一种刑罚对付犯人用的就是牛毛针,刺入指甲里,十指连心痛不欲生。 但是这太奇怪了,张昶和郑氏都识得一些字,干嘛用这种方式提醒她——她想来想去倒把自己想的头疼了,就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下了。 等她从五颜六色的睡梦里醒来,全身大汗淋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正韵 张昭华顺利地通过了第三轮的精选,这一次刷下去的人数着实很多,七百多人只剩下一百八十左右的人了,园子里那种闹闹哄哄的场景终于变成了稀稀落落的模样。 恐怕是见识到了阅选的残酷,所有留下来的淑女既有一种庆幸也有一种害怕的心理吧,这一次过了不代表下一次还能好好地通过,而且接下来的两个月的时间,她们也没什么时间玩闹了,取而代之的是严格意义上的学习模式,因为据说从第三轮精选中留下来的淑女是不会放回去了,最差也要充掖庭当宫女。 她们每天要在露天的庭院中听课,听什么课——是纠正发音的课。 国朝官话是江淮官话发展成的金陵官话,江淮这里出身的淑女几乎不用学,说的比较正宗,却还有一些音调需要改一下;但是对于北方来的淑女来说,确实是很痛苦的学习过程。按理来说张昭华所在的河南开封是从北宋承继下来的最标准的官话,因为北宋时候是以中原汴洛一带的语音为标准语音,而汴京就是开封。甚至南宋迁都之后,也依然以中原雅音为正统。 后来金兵入侵,北宋大批人员南下,将中原之音带到了南方。而北方,中原之音与契丹,女真等长期混合,在元朝的时候,中原雅音就是通行范围很广的官话了。 所以现在秀女说官话的情况大体上有三种,有说南方官话的,就是江淮官话,也有从四川蜀地来的,说的西南官话;有说中原官话的,像张昭华,当然这中原官话也有一个独特的分支,是兰州银川那地方兰银官话;最后就是说北方官话的,是胶辽c北平c山东这些地方的官话。 北方的官话张昭华听着太亲切,就差不离是北京话了,字正腔圆听着舒服。江淮官话张昭华细听也听得懂,因为历史上中原地区向南北两地移民,这就是南北两地官话形成的基础。 淑女们开始了学习声韵的过程,最开始学的简单一点,每人都有一本《韵略易通》,上面用早梅诗标着二十个声母,天天在女官的督促下念诵。 之后系统学习官方的韵书《洪武正韵》,一早上就能听到清脆的女声,像合唱一样地念着:“责窄——质执——失——色——” 早上就能读一早上,然后挨个从女官面前读一遍,读地好了的才能去吃饭,读地不好的就要被留下来开小灶,而且此时的女官们十分严厉,教你遍,你还是学不会的,就把你带进黑屋子里,把裙子掀起来,然后用枝条抽打小腿。 嬷嬷c女官们一般是不打脸的,大概因为脸是女人的本钱,女人一生荣华富贵多半在脸上。掌嘴是太监常见的事,可在宫里,女人就不许打脸,除非做出下贱的事来。 张昭华可不敢以身犯险,因为她看到吕氏有一次被叫了进去,笞了十下,晚上腿肿起来,疼得“哎呦哎呦”地叫唤,虽然有伤药涂上了,但是看到那一绺一绺触目惊心的红痕,张昭华都觉得瘆得慌。 除了学习正韵以外,对于站姿c睡姿和吃饭时候的礼仪,也让淑女们都吃尽了苦头。 有个特别严的规矩,睡觉不许仰面朝天,必须侧著身子c拳著腿。据说这是宫女的基本礼仪,大家一起学着宫女的礼仪,因为这二百人里,大概只有七八人是幸运的,能被选作皇子妃,剩下的若有被皇爷亲眼挑中,也是大造化——但是这样的大造化有几个人能有?剩下的就只能当宫女,所以教你宫女的礼仪。 这个时候就是五六个淑女分到一个年长的宫女,大家就唤她做姑姑,晚上的时候姑姑就会来到她们睡觉的地方,给她们演示正确的睡姿。 侧卧著身子,两腿蜷伏著,一只手侧放在身上,另一只手平伸著。大家其实都忍不禁想问问:“为什么要这样睡呢”但是姑姑都很严厉,一般在她闲谈中,大家是不敢插言的,不知哪一句话不顺她的心,她就会冷冷地不再说下去了。 侧着睡真的是一项很苦的事情,因为你必须按她的说法睡觉,然后睡熟之后不自觉地平躺了或者伸展了手脚,就要被旁边盯着的姑姑一板子打醒过来,重新调整睡姿睡下。 这样一晚上她可以被打醒来十三四次,根本没有休息好,其余的秀女也一样,都是青黑的眼圈,用一层妆粉都糊不住,还得再上一层才行。 除了这个,平日里姑姑也不错眼地盯着所有秀女的举止,不许托腮,说这是哭相,永远也走不了时运。不许搔头,说这是不庄重;不许跑跳,不许高声,不许抠鼻揉眼,回头要缓缓地回,走路要慢慢轻轻地走,据说走路动肩膀的人也是下贱相,看到了也要罚。张昭华觉得自己特别佩服这些走路衣角都不晃的女人,能练出这样的本事来。 不过对她们这么严厉也是因为她们如今确确实实算是正式的宫女了,备选掖庭,把她们一个一个拉到东庑的屋子里量体裁衣,由头上到脚下,包括鞋袜在内。因为年岁小,长得快,在量尺寸的时候,给她们都加大了一码。听嬷嬷们说,以后一个季度量一次,可以发新衣。现如今发了两套夏服下来;说冬服九月份就可以赶制好,同时还发了裤子和膝袜。 两套衣服制式不一样。一套即团领c窄袖c折枝小葵花的衣裙,底下是珠络缝金带红裙和小金花的弓样鞋。只是头上却没有冠,据说是有品级的宫女才戴的。还有一套衣服是袄裙,上面是大红色的白护领短襦,下面是蓝色马面裙。这一套衣服有帽子,但是不像宫里其他的宫女一样有珠花和顶簪而已。 穿这种衣服有讲究,三层之内,或褂或袄,俱不许露白色袖口,凡脖领亦不许外露,亦不得缀钮扣。里头的白色内衣不许从脖领和袖口露出来,出门前要好好检视一番,要是不留心露出来让姑姑看到了,就是一次好打。 此时宫里有品级的女官女史和尚宫们,皆穿直领大襟式短袄,有的还在袄外罩一件方领对襟的比甲背心,而领口处大都缀有一枚纽扣。而且她们有吉服穿,普通的宫女没有吉服穿。 吉服什么模样张昭华瞧见过,也就是七夕时候,见女官们穿过,是云肩通袖襕c膝襕纹样。衣身在前胸c后背c两肩处装饰有柿蒂形的“云肩”,这一点和张昭华那一身新作的衣服有点像,但是张昭华的那一身衣服只有两个肩膀有似是而非的云肩,前背后背是没有的。而且人家从左右肩部至袖端装饰有通袖襕,前后襟下摆装饰有膝襕,胸前有补子。 说道这个补子图案,张昭华十分惊讶了,她曾在后世的影视作品里见过官员的官袍是有祥禽瑞兽补子图案的,但是她从不知道明朝居然有女子能身着补子衣服,而且明显做工非常漂亮精美,她们根据不同节日有不同的补子换上。 比如说宫女姑姑就告诉过她们,从腊月二十四祭灶以后到新年都使用葫芦景图案,又称大吉葫芦,宫中使用的葫芦景补子多和龙c蟒等装饰在一起。 五月初五的端阳节的时候,就换上五毒的图案,同时在图案里加入了老虎c艾草的形象,名字就叫“五毒艾虎方补”——这些张昭华都没有亲眼见过,但是七夕时候女官穿的牛郎织女纹方补她亲眼见了,不过两个巴掌大的补子上,居然栩栩如生地绣了四五个人物,看起来真的是美轮美奂的艺术品。 其他重阳c冬至和万寿节,还有不同的补子替换,但是这都和张昭华没什么关系,她们要混到女官的位置上才能穿得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惊变 正韵校正完了之后,女官就紧接着开讲《女诫》。此时要划分出读书认字的和不认字的出来,分成两个班教学。在大殿里一批,在西堂一批,早晚读书授课。 这一点张昭华也是很想不到的,她想不到明朝这个朝代,居然特别重视宫廷教育,进宫的宫女有早课c晚课,由女官教着读书——因为女官是从民间选出来的读书认字的女人,选的时候还要考校学问,所以她们的文化水平是很高的,教育程度也是很高。 想起上辈子看过一个韩国拍的风靡到中国的宫廷剧《大长今》,里面主人公就在宫廷里学读书认字,她记得有人说过,朝鲜李氏王朝一切制度礼乐均遵从大明,她们电视里演的,就是中国历史上那个消逝的王朝——明朝的宫廷生活。 张昭华和六十七名秀女在大殿里读《女四书》,而吕氏因为不识字,去了西堂开始学认字。时间其实过得很快,等到吕氏有一天拿回了一本《书言故事》回来,张昭华才惊讶地发现原来此时居然就有插图本的启蒙书,翻开书一看,居然有各种成语c典故的插画,比如说“狐假虎威”这个成语,旁边配的图画就是一只狐狸站在老虎的面前,摆出了一个张昭华看起来萌萌地造型。 再比如说这个这个“对日远近”的典故,这就是晋明帝“长安近,不闻人从日边来”和“举目见日,不见长安”两句话,下头画着一个帝王,怀中抱着个五六岁的稚子,这孩子伸手指着天上高高在上的太阳,旁边大臣们惊异的脸色一览无遗。 张昭华翻看地十分有趣,两个人晚上烧热水泡脚,张昭华就和她说话,问她西堂那里老师严厉不严厉,学到什么进度了——吕氏说西堂老师管得特别严厉,有左手手心被打烂的学生,还说有个秀女年方十三岁,不知道自己来潮了,提起裙子才看到席子上染了血,吓得昏死过去,被女官送回房去了。 这样的日子过得有些辛苦了,好像回到大学宿舍生活的感觉,晚上吕氏还让她给辅导了一下白天没学懂的课程,两人就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她们洗漱完毕刚要集合去吃早饭,却被鸣钟让全部回房去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张昭华和吕氏面面相觑回了房,王氏和吕氏她娘李氏看了她们回来都问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来了个女官,和管教她们的姑姑让她们现在出去在中庭集合,什么东西都不准带。于是大家都站在太阳底下,忍着愈来愈炽热的阳光,也没人来告诉她们现在干什么,只好一直站着。 过了一会儿大门打开了,有两顶轿子直接抬了进来,所有女官女史们带着她们行礼,从轿子里走下两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来,张昭华偷眼打量发现穿的还是女官的服饰,看来并不是王妃或者皇子妃什么的驾到。 只是这两个女人的发型跟她们所有人不一样,十分怪异。因为她们没有戴冠,而是结了发巾,除了发巾之外没什么别的装饰,而在发巾左右系着两枚金钱,确确实实是黄澄澄的金子做的大钱。 而且这两个女人和其他女官不一样的地方是,别的女官哪怕是六十岁的老女人了,两鬓都是有头发的,但是这两个女人两鬓光秃秃的,没有一根毛发,似乎是专门剃光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旨意,”其中一个说了:“皇爷只是让我们过来说一下,诸皇子已从祖陵返回了,不日就将回诸王馆住下,同时还有秦c晋c燕c周四王世子及庶长子都将不日抵京,也下榻在馆子里。” “这秀女过了第几轮了?”另一个问道。 “回尚宫,”一个女官出列道:“第三轮阅选过了,如今有一百八十三人在册。” “馆里地方足够了,”这女人道:“让她们以第四道门隔开,全部住在前三道门里,你们看守也严格一点,不要闹出什么丑事来。” “是。”大家都低头应道。 后来张昭华才知道,这两个女人是伴驾奉天殿的尚宫,掌报宫之笺c卫门之寝c承御之名c纪幸之籍等,地位自然比其余尚宫要高。她们传下来的也是皇帝的旨意,意思是皇子们从祖陵那里回来了,诸王馆不再只住着秀女,也要住进它本该的主人了。 先前本来也是说好诸王馆一分为二的,但是后来皇帝差遣皇十四子朱楧到皇十九子朱橞一共五个皇子去祖陵祭陵并修陵去了,从五月去的,一直到九月初才回来。 这里要说一下明祖陵是怎么回事,明祖陵是皇帝的高祖c曾祖c祖父的衣冠冢及其祖父的实际葬地,位于江苏省盱眙县洪泽湖的西岸。明朝建立之后,皇帝追尊其高祖朱百六为玄皇帝,曾祖朱四九为恒皇帝,祖父朱初一为裕皇帝,并于洪武十九年修建祖陵。 皇帝朱元璋祖居江苏省句容县通德乡朱家巷。元朝元年,为了逃避官府的苦役,朱元璋的祖父朱初一就携带全家老小,逃到泗州c盱眙一带,而后来朱元璋的父亲是由于生活所迫,流徙于濠州即凤阳县,朱父也病死濠州。 所以位于凤阳的明皇陵是朱元璋为其父母和兄嫂而修建,而位于盱眙的明祖陵就是给曾祖祖父修的了,盱眙被称作“帝里”,就是皇帝乡里的意思;而凤阳就是中都,是另一个都城。所以如今天下有三座陵墓,祖陵c皇陵和始建于明洪武十四年的,皇帝给自己修建的陵墓。 因为祖陵建在洪泽湖畔,当初建造陵墓的时候就有人说过,黄河一旦涨水,祖陵势必被淹,虽然皇帝不信,但是最近两年地宫确实发生了渗水的现象,所以皇帝也头疼地紧,急忙派了皇子前去查看补救。 所以从五月到如今,诸王里没有皇子住着,淑女们去园子里都没什么避讳。但是如今诸王回来了,皇帝还提前告诫了,不要出什么不该出的丑事,所以自从伴驾尚宫前来宣旨之后,女官们更加严厉起来,不许她们四处走动了,晚上更是要全部清点一遍名册。在第三道门就有人看着了,进出严格,第四道门更是谁都不许再进了。 之后的日子乏善可陈,连园子里都不能去赏玩了,大家每日被繁重的课业压着,都累得半死。 没想到就这样忙得一塌糊涂的时候,还有人要生事。 据说是一名淑女早上洗脸的时候,毛巾里居然藏了针,那可怜的淑女如何能知道,直接被扎瞎了眼睛,脸上甚至还破了相,因为不止一根针,是十几根细如牛毛一样的针。 这下馆子里翻了天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抄检 在淑女的住处发现了牛毛针,而且这牛毛针还被恶意地放在了毛巾里,对这名无辜的淑女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 “诸王馆里发生这样的事情,”宫正嬷嬷怒极道:“也不是第一次了,第一次是什么情况你们心里都清楚。耍弄这些阴谋诡计构陷他人,无所不用其极!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不找出来,难道要等她进宫,祸害宫闱吗!” “是必当要寻出罪魁祸首来,”诸位尚宫想起那名淑女的惨状都觉得恻然,道:“惩用重典,以儆效尤。” 过了一会儿,内织染局的管事姑姑被带了进来,回禀道:“局子里所有取用针线的情况都登记在簿,并无一人违例。因记着规矩,针具验看甚严,没有外借记录,也无一根针丢失。” “这牛毛针,”宫正嬷嬷给她看了,道:“局子里一般用作何处?” “并不常用,”管事姑姑道:“或者说,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上一次用,还是在丽妃娘娘的百子裙上勾花用的。因为善使这针的都是苏杭的绣娘,其他人用这针,眼睛盯不住。” “既然针具保管完全,那就不是你们织染局的过错,”宫正嬷嬷点头道:“牛毛针不是从你们这里流出的,那就只能从外面带进来。” “几次三番都严令不许带针具进来,”李尚服道:“所有衣服但凡破损了,都要去织染局缝补,没想到还有人将这诫令视作空文的,看来是对这一届秀女管束太松了,依我看,这次搜检,但凡发现有携带一样违禁东西的,都逐出馆子去。” “早该这样。”其他尚宫也赞同。 “说得轻巧,”宫正嬷嬷皱眉道:“官选之前皇爷说要选二百名宫人备扫掖庭,但是这次留下的秀女只有一百八十余名,连名额都充不满,再逐出秀女去,要当如何交差?” “当务之急先把用针害人的那人揪出来,”宫正嬷嬷道:“其他搜出来违例东西的,先记名留看,以后再慢慢调教。” 于是馆子里人仰马翻地开始了一次大规模搜检,搜检之前聚了秀女在中庭训诫她们:“馆子里女孩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想你们如今是何等的身份,是何等的尊荣,比在家时候如何?偏有那年轻不尊重些的人,用了下作的法子去害人,性命脸面也都不要了,闹出事来,如今想要反悔也来不及了。如今出了丑事,大家没法子自证清白,索性搜一搜,检一检,使人去疑,你们心里没鬼的不用害怕,自然扯不到你们身上来。” 听了这话,诸位秀女稍稍放下心来。尚宫嬷嬷们便喝命将角门皆上锁,从“天”字第一号房里搜检起来,屋子里几个箱子是谁的,都叫本人来亲自打开。而且这搜检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把箱柜一齐拖出到众人眼前,将镜奁c妆盒c衾袱c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齐打开,一样一样翻看着。 这一次查验地明显细致,什么汗衫c暑袜c睡鞋一并亮出来,一件件过问,还有秀女从外面买来的眉粉c妆粉c点额的朱砂c凤仙花和白矾做的指甲药水c还有点唇的口脂,都抖落出来,还登记在册,当然东西肯定没收了,私藏这些东西的秀女也受到了严厉批评,甚至在考评的册子上海记了一笔。 不得不说这阵势着实是吓人,也确实骇住了许多人,就连指挥使家很有些桀骜的姑娘们,都乖乖地不敢说一句,要知道,之前这些姑娘许多东西都是从家里带来的,而且把尚宫们不许夹带东西的话视作耳旁风,没一个听从的,现在知道有事情扯上了,避嫌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天呢——”搜检的宫女捂住了嘴巴惊道:“这是什么?” 大家闻声看去,这宫女手里举了个薄胎玉瓶,道:“嬷嬷,里面是水银!” 水银!这下可吓坏大家了,这东西居然都能私藏! 其实古代对水银的认识是很明确的,这东西虽然用作合成丹药材料,但是道士也知道这东西决不能多用,是有大毒的,而在药店里水银用以作药,必须十分谨慎。药店里卖出去水银这一味药,必须要买药人留下姓名地址,和砒霜是一个待遇。 秀女生病的话,会有医女来诊治的,这名秀女也会被移出房间,去专门的庑房里养病,庑房里会有小锅熬药材。所以这搜出来的水银,绝不是治病的,肯定另有他图。 “你藏这水银是要用来做什么!”宫正嬷嬷问她。 那名秀女起先支支吾吾地,后来女官上来呵斥,说再不说就拖出去用刑,这秀女才说了。居然是用来除狐臭的,有一个特别有效验的法子,将水银和胡椒加面脂调和,涂抹在腋下一个晚上,第二天就一点气味也闻不到了,她就是用这个办法,成功掩盖了狐臭,通过了第三轮的阅选。 这下大家都忍不住低低笑起来,有几个女官也涨红了脸,似乎也在忍笑。 “你这样是骗选,”宫正嬷嬷道:“若不是搜检这一场,还真让你混弄过去了!” 这位可怜的秀女在距离成功很近的时候,还是跌了下去。其实张昭华也很同情她了,狐臭这毛病在她看来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在现在就是评判能否入选的标准。所以没办法了,这秀女还是被除名逐出去了。 搜到张昭华的房间里,张昭华就从腰上取了钥匙下来,打开了她的官皮箱。 三四名宫女搜检了半天,也没什么违禁或者私弊之物,只是在翻箱子底部的时候,看到了一个针线包。只是打开一看,里面一根针线都没有,放的是个黑粗的扳指。 是扳指不是针线,这几名宫女把箱子几乎倾倒了也没看到针线,就问道:“你在针线包里放扳指做什么?这里头原该有的针呢?” “这里头原来是放的针线,”张昭华不急不缓道:“但是进馆子之前,嬷嬷说不能带针线进来,我就全部扔了。” “那你为什么有一个男子带的扳指?”这宫女继续问道。 “之前去街市上看到的,”张昭华道:“是给我的小侄子买的,不值两三文的东西,后来馆子不让出去了,没来得及给他。” 这一番解释很合情理,而这名贵的犴大罕的角做的扳指因为不是金不是玉,被从没见过的宫女认作是地摊货。那宫女就不再发问了,让她自己把散落在地上的金钗收拾了,转头去查吕氏的箱子。 张昭华就慢慢将地上的东西收拢起来,心里一阵冰冷。 大半个月前她莫名其妙地从门口领了了包裹回来,里面就是牛毛针,当时她百思不得其解,觉得嫂子郑氏的意思着实费解。 之后她躺在床上思来想去,忽然想起去老门东成衣店买衣服的时候,那伙计给她讲的真实故事。宝华堂就是因为一件莫名其妙被送来的诰命服饰,偌大的店就顷刻之间分崩离析了。 “绝对是同行做的局,”这伙计感叹着:“怎么就好巧不巧能查到宝华堂上,要查也应该全秦淮的成衣铺都查一遍。从头到尾都是有人精心设计的,只是这么狠毒,偏要要了人命。” 张昭华到现在还记得自己满身大汗地从床上坐起时候,心里无尽的恐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反制 牛毛针就是不知道哪个心思恶毒的人做的局,就是要害她完蛋的。 她拿着牛毛针细看,这种东西太细太尖锐,不仔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到。这就是行凶的利器了,放在什么地方都管用,放在床上c枕头上,一躺下去说不定只是感到轻微的刺痒,却根本不知道这针已经刺入了体内了。如果针尖上抹一点毒,谁知道是不是会在睡梦里就上西天去了。 但是张昭华没有在自己的寝具上发现这东西,而是堂而皇之地收到了这东西,显然就不是为了直接害她,是为了栽赃陷害的。 这显然比直接害她还要可怕。 张昭华发现了自己半只脚已经踏入了别人的算计之后,当然会想着怎么把这只腿拉回来。她自然是想把所有的针都扔掉的,扔地是越远越好。但是她很快就觉得自己有被盯住的可能,因为她不管去什么地方,都有秀女在身前身后,甚至包括倒马桶。 倒马桶是这种感觉最明显的时候,她提着桶去,不管是什么时候,哪怕是晚上,都有人在后面也提着马桶过来,而且更令她觉得可怕的是,每次见到的人还不一样。 起先张昭华也是觉得自己过于杞人忧天了,一个人陷害她也就罢了,不可能有这么多人也参与其中。后来她想到一个可能,就决定试探一下。 房子里有一根没有烧用的草绳,她将这草绳平均截取成三段,每一段约摸有两根手指的长度,然后将这看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草绳上面标上只有自己知道的记号,在夜晚快要下令闭园的时候,将这三段草绳放进了园子里藤萝墙的墙里。 这藤萝墙坑坑洼洼的,很容易找到了一个凹进去的地方。张昭华将这三根草绳按照顺序放了进去,等第二天再去看的时候,果然顺序已经改变了。 藤萝墙不是一处观景的好去处,而且上面有壁虎和蚱蜢隐约出没,平日里去这里赏玩的秀女屈指可数,然而昨天却有人来到了这里,还发现了张昭华的藏在不起眼地方的草绳。 更有意思的是,如果是真的一无所知的话,发现了草绳,抽出了草绳,张昭华不信她还无聊到把这三根绳子又放了回去,难道不是应该直接扔在地上么? 现在张昭华约摸能猜出一点来了,这个人的心思很有点复杂。 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心机很深很可怕是真的;安排了人来监视她,是小心谨慎的性格;能将这么多人驱为己用,可见身份非凡c善于收拢人心;然而她又有一点奇怪,好似希望张昭华能发现,好似想要测一测张昭华的本事,总之她没有在张昭华拿到那针线的第一天就发动,这样其实已经错失了最好的机会。 也许她胜券在握,确确实实,只要张昭华发现了,想要把牛毛针处理掉,不论她扔在何处,肯定会有人看到然后这个局马上可以开动,张昭华就是用尽心思也翻不了身了。 这个局几乎没有破绽,几乎可以说是完美的。 但是就如张昭华感觉的那样,没有在张昭华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就一锤定音,是她最大的失误。这个局如果让张昭华来完成,前面不能比她做的更好了,只有时间上,张昭华认为“出其不意”的道理是要做就要神速去做,不能给对手一点可乘之机,所谓先发者制人c后发者制于人就是这个道理。 既然给了她时间,而张昭华身在这个局里最需要的也是时间。 其实对牛毛针的处理,那个精心算计的人一定没有想到过,张昭华在聚宝门老门东的首饰店里挑的那一款木簪子,是空心的。 这一款木簪设计地独具匠心,是一支毛笔的形状,很受那些具有文青气质的女子的欢迎,据说在战国c秦汉时候,古人有发髻,可以插笔。后来笔头大了,笔管也粗了,这一习惯就慢慢消失了。但是现在又渐渐流行了起来,只不过不再是男子发髻上插了,而是女子开始用作装饰了。 这簪子被设计成毛笔状,一切都和毛笔仿佛,簪身就是圆筒状类似笔杆那样,所以是空心的。其实在汉朝以前,笔管是实心的,自汉末张芝c韦诞之后,真正的书法用笔出现,慢慢就开始使用空心的竹管了。竹管有个问题,粗了不好抓,如果笔头很大,那就要加一个斗,而不是用一根大竹管。 所以张昭华头上这支簪子笔头和笔管之间有一个斗,握住轻轻扭动,就能使笔头和笔管分离,张昭华将二十几根牛毛针装进空心的笔管中,再将斗反向扭转拧上去,根本不会有人知道这一根簪子里,居然藏了东西。 但是没有针还有线,就是一个大破绽。 想到这里,张昭华也佩服想出这个毒计的人了。 给牛毛针配的线也是特殊的,因为一般的线穿不进牛毛针里,只有将一般的线分成五六根出来,才能勉强穿过牛毛针的针孔。 那个针线包里所有的线,都是这种的。 能意识到针的问题还不够,线几乎比针还要重要。 如果张昭华只发现了针的问题,就算她成功将针销掉了,但是线的存在,反而更惹人怀疑,因为只有牛毛针才能用得上这样的细线啊,你有这样的细线,反而找不到这样的细针,岂不是更可疑吗? 张昭华就劳动王氏,将这些细线全部缝做在她的里衣上面,王氏手艺有限,只会绣花,但是胜在速度快,业务精熟,是给几个子女缝衣服缝惯了的。 张昭华又不敢跟王氏明说怎么回事,只说千万不能被人瞧见这针和线来。 自从“履”字号房走了两人之后,房间就一分为二,东边住着王氏和张昭华,西边就是吕氏和她娘李氏,幸亏是这样,吕氏她们才没有看到给张昭华的包裹里夹杂着针线。 这样王氏也害怕,干脆躲进净室里面夜以继日地绣,总算把所有的线都绣完了,一根也不剩,绣地眼睛看东西都重影。 之后张昭华就一直静静地等待了。 终于等到今日发动的时候了,她收拾好自己的官皮箱出来,微垂着眼睛,其实在观察她怀疑的那个对象。 张昭华其实不能真正地肯定,所以她也需要试探。 她走回队伍里,看到那个女子神色依然如一,没有惊疑c没有异样,反而向她投来关切的目光,张昭华迎着她的目光也微微笑了一下,然后站回自己的位置上。 她站了一会儿,缓缓地松了口气,然后伸出手来,摸了一下头上的簪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履冰 张昭华做这个动作,就是给马氏看的。 马氏的目光还没从她身上离开,看到她抚弄头上的木簪,眼神果然微微一凝。 张昭华几乎是可以确定了。 果然这一轮搜检之后,不知道怎么回事,每个秀女又被挨个叫到屋子里,打开她们身上的荷包香囊什么的,还有袖口,甚至还脱了鞋子看。 张昭华偷偷地问了一下搜检出来的淑女,心里有数,等她进去的时候,果然不止搜了那些,有一个女官指着她头上的簪子毫不客气地让取下来。 张昭华就取了下来给她看,几乎可以看到这女人眼角的讽笑了。然而结果就是一个反转,因为拧开簪头,里面什么也没有。 张昭华早在收拢官皮箱的时候,就在屋里寻了个大家都没注意到的空隙,将笔头拧下来,倒出了所有牛毛针,一把全塞进了箱子里,然后将箱子上锁,若无其事地走出来站好,给马氏下套。 她很确定抚摸簪子的动作,当时只有一个马氏看得最清楚,其他秀女都伸头展望吕氏的箱箧呢,因为吕氏的箱子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生了虫,宫女翻检的时候直接爬到了手上,吓得这宫女失声大叫。 马氏没有在看箱子,她在看自己。 想到这里张昭华又是愤恨又是不解,原先那个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谜题又一次涌现出来,马氏为什么对她另眼相看,另眼相看以至于要这么害她园子里这么多秀女,马氏为什么只盯着自己一个人,难道不该是武定侯家的两个姑娘,甚至三品的指挥使家的姑娘,才是她最大的竞争敌手的么? 这里面一定有张昭华不知道的内情。 让张昭华觉得可骇的是,马氏居然有这么大的手笔对付她,而且差一点就能成功。不仅有一帮甘愿供她驱使的秀女,甚至还和尚宫女官们有所勾连。这很不科学啊。 秀女们也就罢了,马氏一张伪善的面孔太能欺骗人,况且她也不会将核心的秘密告诉秀女们,有很多理由可以指使秀女去帮她盯梢什么的但是尚宫参与到帮她的队伍里,着实有些匪夷所思。张昭华回忆起这三个半月来的所有事情,忽然发现好像确实是这样,除了一些年老的嬷嬷尚宫们,大部分年轻一点的女官女史们,都对马氏客气地很。 这是为什么马氏难道不就是一个从四品文官的女儿么,女官们更应该讨好的是勋贵家的女儿罢,像郭氏她爹郭英,可是一品侯,而且人家的亲姑姑,就是掌管六宫的郭宁妃啊,为什么不见这些人对郭氏这么客气呢? 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马氏是被内定的人。 什么意思,就是说马氏早就有了指定的位置了,这场选秀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可是关键在于是谁内定了她的位置,又给她定了一个什么位置? 宫里能做主的无非是几个生育皇子c资格较老的妃子了,余下那些嫔和美人,几乎是没有说话资格的。其实在这一点上张昭华并不是很清楚,只是她一直打听不来,毕竟还是讳言百姓议论皇室的。 听闻选秀的最后一轮,就是去后宫,等待几个妃子最终的决定,那么有没有可能,阅选她们的妃子中,就有看上马氏的,想讨要成自己儿媳妇的,便早早和这些女官打了招呼,让她们多照顾一些 这是有可能的,因为按张昭华的推断,皇帝不太可能给儿子再找勋贵人家的女儿做王妃了,所以哪怕是国侯的女儿,其实都有可能刷回去。后宫这些妃子应该也明白皇帝的心思,就直接放弃了和勋贵联姻的想法,从低级文官甚至平民百姓的女儿里面挑了。 张昭华知道,宫里其实是很关注这一次的选秀的,毕竟五六位藩王成婚这样的大事,这些藩王的母亲自然要时时刻刻留意她们这些秀女的资质情况的。而这些负责督导她们的尚宫们,也会回宫去给那些妃子们报告,比如说她们觉得哪一名秀女特别贤淑,哪一名秀女特别贞静,哪一名淑女心思灵巧,哪一名淑女容色动人之类的,如果大家交口称赞哪一个,这些妃子们肯定会留心记下名字来的,她中选的可能就更大了。 马氏无疑是佼佼者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张昭华冷眼看了这么多天,发现马氏就和那书里的薛宝钗一模一样的,表面上随分从时c装愚守拙,一举一动显得端庄贤淑,展样大方,还特别能施恩众人,比如说大家晚课做的太久了都休息不好,马氏就请求女官们改换时间。谁生了病,马氏心里记着念着,总要去安慰一遭,这样的事情多了,不但如此,她还非常小心不把这些事张扬,故意给当事人留足体面。所以几乎所有人提到马氏,都是称她宽厚c大度c稳重c体贴人,使得她为人人所夸赞,这一切在张昭华看来就是为了博得一个好名声,实际上她这种温柔敦厚的仪范中掩盖的是了不得的野心。 如果她真的如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宽仁厚爱,就不会下这样的死手来害张昭华了。怪就怪在这样一个前程似锦马上会青云直上的人,对待张昭华的态度就像是在对待她毕生敌人一样。 搜检的事情就告以段落了,一共查出来七名夹带针线包的淑女,但是没有一个有牛毛针的,都是普通的针线,大家谁也不承认用牛毛针害人的事儿,最后统统被逐出去了。 张昭华这一次有惊无险地过了关,之后的每一日就如同踩着冰过河一样地活着,不过似乎在这一次施计没成功之后,马氏就悄然不动了,似乎在重新审视张昭华的能力,也似乎在酝酿新一轮的阴谋。不过张昭华是始终不敢懈怠分毫,心提到嗓子眼上,十几天里面做了七八次梦,都是梦见自己被人害了,被人推进河里,被人用弓弦勒断了喉咙,被人用板子打断了腰椎 王氏看她这样很是心疼,但其实张昭华更担心的是她。算计到张昭华头上,张昭华还可以见招拆招,但是如果算计到王氏身上,张昭华想到这个可能,就连饭也吃不下去。 不过好在嬷嬷们说了,在第四轮阅选之后,就会让所有淑女的母亲出去了。第四轮阅日子定在十月初的时候,因为考查的内容就是这些秀女这两月学的书史。 在大殿里学习的淑女们考查的是女四书,要从中选出一句话来,让淑女们写下对这句话的解释和引申,这样的练习她们做了几次,张昭华每次的成绩都是优秀,这还是她着意隐瞒实力的结果,每次都只敢用上三四分的实力。在张昭华看来其实这东西就是和她上辈子高三快要写吐了的议论文是一个道理,把议论文的几个格式c要素和基本点往上面一整,举几个例子出来丰满一下,最后点题就行了而且张昭华还有一个百试百灵的法子,一定要在卷子上面提到圣天子设立女官督导后妃的圣明决策,写洪武二十七年里,各个地方出现的贞节孝妇什么的,再从史书里扒拉出一些古代的贤女做个对证什么的,这卷子她两刻钟不到就能写好,比别人能快一倍不止的速度,而且每次都被当做范文念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端己 也许是看到秀女们昼夜匪懈的学习,怜悯她们太辛苦还是终于发现一口吃不成胖子,总之尚宫们大发慈悲地给她们放了假,能休息两天的时间,说是让大家松泛一下。 张昭华刚洗了澡出来,坐在床沿上擦干头发的时候,就听到外面喧嚷起来。吕氏出去了一圈又脸色发白地回来,说是有一个秀女不知道怎么回事,把头骨给撞碎了,刚才被抬出了馆子去,旁边四五个医女好像都束手无策,只能去馆外就医。 “为什么会把头骨给撞碎?”张昭华也是十分惊讶:“那还有的活吗?” 吕氏摇摇头,她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如果不是意外,什么人能轻易让自己的头遭到如此大的创伤呢?人在遇到危险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抱头,况且脸是秀女最重要的本钱,怎么就会伤了这处地方呢? 不过在中午放饭的时候,大家就敏锐地发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宫正嬷嬷和几个年长的尚宫都没有来,负责纠正她们吃饭动作的女官们也神色不大好,都皱着眉头,声音也比往日高了几分,似乎对于她们的忍耐度都降低了,把好几个礼仪没做到位的秀女都训哭了。 这件事情后来才慢慢传出风来,毕竟馆子虽然大,却没有不透风的墙——说是有一名秀女被秦王世子给侮亵了,想不开才撞的墙。 这个解释张昭华倒相信,只不过具体细节肯定和大家臆测的不一样,也不是寥寥几句话就能说清的,毕竟馆子里面这么多嬷嬷宫女子,看管地这么严格,这女子是怎么遇到秦王世子的还是个未知问题。 后来在约摸是三四天之后,宫正嬷嬷亲自给她们上了一堂课,直接指着《女四书》道:“谨辨内外者,礼始于谨夫妇,为宫室辨外内,男子居外,女子居内。《礼记内则》:‘深宫固门,阍寺守之。男不入,女不出。’教令不出者,言教令不出于闺门也。远离邪僻者,不犯于非礼也——何解?” 这回大家知道是意有所指了,都不敢说话,只听嬷嬷训诫。 “意思就是说,男女有内外之别!”宫正嬷嬷严厉道:“夫礼者,所以定亲疏c决嫌疑c别异同,明是非也。人若不知晓礼仪,与禽兽又有何区别!” 之后从宫正嬷嬷的口中,大家才知道了那一位将头骨撞碎的秀女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是因为这名秀女不顾禁令,避开了看守的宦官和宫女,私自通过了第四道门,“希求幸进”。这位秀女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在园子里赏玩风景的几位天潢贵胄,但是并没有如她想象的一样能博得其中哪一位的青眼,反而被秦王世子捉住戏弄了一番。 当然秦王世子并没有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因为这个秀女自称是“为了捕捉蜻蜓才不自觉走到了这里”,秦王世子就令她在荷塘水里捉一只来。当然在水上的蜻蜓不是成虫,是浮于水面的幼虫,俗称“水虿”。 水虿不如蜻蜓可爱,而且面目丑陋,那秀女就被逼着蹚水进了荷塘里,当然荷塘水不深,只有半人高,决计是淹不死人的。秦王就让她在水里给她捉水虿,可怜那秀女衣衫尽湿,当然也怪她自己在九月的季节还要穿一身轻薄窈窕的纱袄,所以水一泡几乎就露出了里衣的颜色来,被边上几位皇子皇孙一通打量,几乎羞愤欲死。 等管教姑姑和尚宫们赶过去的时候,那秀女已经晕倒在荷塘里了,秦王世子也不拦着她们打捞,只是在女官询问的时候很鄙薄地说了一句:“难道不是她想要攀高接贵吗?成全了她的心。” 这下女官们说不出一句话来了,反而被秦王世子明里暗里讽刺了一番说是女官管教不严的问题,大家憋了一肚子气回去,还没等着要好好教训这个不知羞耻的秀女呢,就听闻此女一醒来就撞了墙。 医女看了说是头骨撞碎了,毕竟是良家子,不能死在馆子里,就赶紧裹了出去,送到医馆里去医治了。 这件事很让宫正嬷嬷愤怒,在她看来,秦王确实有错,但是他的话同样也无法反驳,她确实是职责有失,对这一届的秀女管束太松。所以为了警慑其他秀女,宫正嬷嬷毫不避忌地将这件丑事全部说与众人,以此告诉她们,想要攀龙附凤的下场。 其实确实有一些蠢蠢欲动的,张昭华见了好一些将自己收拾地光鲜华丽地,总是在那道门前晃悠,但是经过这件事情之后,想来大家都会心有余悸,不敢再轻易尝试了。其实秦王世子的反应是让张昭华觉得很惊讶的,她见识过周王二王子的荒淫暴虐,就以为此时所有的龙子凤孙都是一个德行,但是其实也不然,也有看得清楚的人,能一言道破秀女爱慕虚荣的本质,而且还不屑一顾,果然是龙生九子子子不同。 秦晋燕周诸王的长子次子进京来,是“教学于京师”的,皇帝要考察这几位长孙的课业学问,也要看他们的人品德行。就像皇帝对先太子朱标最为上心,为他延请名师,为他拣择良辅一样,亲王们一般对自己的继承人都会严加教育,而对其他儿子比较放纵。所以在女官偶然的叙述中,亲王的世子们无论言行还是品德都不错,但其他儿子的品格就参差不齐了,所以周王就有那么一个脾气性格都不像老子的二王子。 当然张昭华也听闻了周王长子和次子都住在馆里的消息了,她其实恨不能怀揣一把利刃当场了结了周王二王子的,但是这当然只能想一想,却没有丝毫能付诸行动的可能。 张昭华的心思就是一定要入选,管她指给哪一位亲王,总之是周王二王子的长辈了,她再讨要父兄,那位二王子是决计不敢不归还的。 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自己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忘记了,这件事在越接近宫闱之时就越明显感到要回忆起的迫切,明明就在喉咙眼似乎一张嘴就能说出来,但是当她仔细去想的时候,总是记不起来究竟是什么事情,这让她非常苦恼。 “男女有别,不只是说内外,”宫正嬷嬷道:“还在于男女亦有尊卑之别。像汝等区区草芥之身,见位尊者,不说低头颔首悄然趋避,反而要攀高结贵,难道不是其心不正自取其辱?” “妇人之德,莫大乎端己。端己之要。莫重乎警戒。”宫正嬷嬷一字一顿道:“端正自己的心,警戒自己是不是有欲富贵之心,有没有慕荣华之意。一念之微,人所不知也。独处之际,人所不见也。然而别人虽然不知不见,心却有歉。且汝等不闻,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欺心,神目如电的话吗!那秀女张氏落得个如今的下场,不就是暗室欺心的报应吗!” 宫正嬷嬷这一堂课上得是在沉重,大家都丧魂落胆一样地低头道:“是,不敢不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荷载 如果不是因为那位姓张的秀女出了这样的事儿,其实张昭华还没有可能发现马氏的秘密。 事情起源于很偶然的一件事,因为张昭华的恭桶裂开了口子,裂了口子的恭桶自然不能再用了,秀女一共有两个恭桶备用,每隔七八天左右,就要把马桶提到固定的地方,自然会有人清洗之后送回来,所以张昭华的两个恭桶,一个拿去洗了,一个又裂开了,问管事的姑姑讨要,一查库房居然也没有多余的一个了。要等到约摸四五天之后,才有一批内官监新打做的围屏和恭桶送过来。 所以张昭华这几天怎么解决问题的,她去“官厕”上厕所。 要知道这个时候,普通百姓家少有这么高端的恭桶齐备着,一般大户人家的主人上厕所都是用恭桶,奴仆或是小户人家都是去官厕上。就像南京这座京师大城市,居民想要上厕所,还得从家里出去,到一处街巷里的“官厕”去解决。“官厕”就是类似后世的公共厕所一样的简易建筑。 园子里当然有官厕,而且这个诸王馆,设计显然是方方面面俱到了。因为依据金陵刮过的风向,把厕所移到了西北角,春夏时候刮来的东南风就把臭气吹出去了,避免了整个园子臭烘烘的可能。 官厕就在园子的西北角,离第四进院只有一面墙的距离。当然要说明一下这个花园子是怎么设计的,是一个大园子套着一个小园子的结构,大小园子之间有墙和角门隔着,所以她们秀女原先可以从小园子里出去,到大园子里赏玩风景但是如今诸王来了之后,那扇角门就封住了,秀女只能在小园子里松泛一下,不能有丝毫越过角门去,因为门前有人看守。 小园子的园景比较逼仄,自然没有大园子的开阔。不过想当初设计的人应该是想到了一点,那就是大园子是主人赏玩的地方,就在小园子里设了官厕方便下人如厕。 张昭华没了恭桶,十分不方便,和王氏一样,每回上厕所还要跑到园子里去,比如说这一天中午大家都在午睡的时候,张昭华就尿急了。 午睡这样的好事,也是马氏求来的,据说宫女为了服侍人,中午不能睡觉的,起先姑姑们也是这样要求她们这些秀女的,但是很多秀女都支撑不住,吃过饭一到那个点,大家俱都是瞌睡起来,寂静无声的,回自己的屋子没什么事干却也不让眯眼,这就很不人道了,所以马氏就请求姑姑们通融一下,最后还真给她们半个时辰睡午觉的时间了。 所以在别人都睡觉的时候,尿意就逼得张昭华不得不又整理好衣服去到园子里上厕所,幸亏巡视的姑姑知道她恭桶没了只能去官厕上厕所的事情,就挥手让她去了。 张昭华解决了问题提着裙子就要走出茅厕,没想到茅厕另外一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就有轻微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透过砖缝传了过来。 “殿下。”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响起了,这让张昭华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 “殿下,”是个女人的声音:“您不能再来了,我也不能再偷偷出来了。” “为什么,”一道温和的声音十分悦耳:“是因为那个被秦世子戏弄的张氏的原因么?” “是我心里不能自持,不顾礼法,逾垣过来,”这女子似乎很是焦急很是不知所措的感觉:“违背了嬷嬷们再三教谕。” “你我两情相悦,”那人道:“况且她们所教授的礼法,难道不是为了明人伦之道么,人伦之道不就是天荷地载c阴阳之义么?” “殿下这么比喻,天荷地载,”那女子道:“殿下是天,我哪里能配得上与殿下相较?” “我是天,你就是地,顺承上天,势厚载物的大地,”那男子似乎笑道:“地者,坤也。坤卦以母马为象征,属于象征地的一类由单卦坤,溃化为泰卦,表示天地交感而万物畅通之意,还表示天地相宜之意。你姓马,出嫁之前你父亲为你卜了坤卦,难道不是上天注定你要嫁给我,将来做这母仪天下之人么?” 张昭华惊得脑袋一阵晕眩,几乎要双手扶着墙才能站稳了不仅仅是因为她知道了这个女子的身份,就是马氏她还终于想起自己之前一直遗忘的东西了。 皇帝朱元璋的长子死了,他立了太孙,这个太孙就是后世影视剧里无数演绎描绘过的悲情人物,那个丢了江山,被强悍的叔叔逼得的c大名如雷贯耳的朱允炆! 她居然将这么重要的事情,留在今天这一刻才想起来! 张昭华恨不能狠狠抽自己两耳刮子,朱元璋c朱允炆c朱棣,她居然白费了自己作为穿越者的身份!居然忘了洪武之后,就是惊心的削藩,之后就是改天换日的“靖难”,自己在这个时候嫁入皇家,能有什么好下场! 这个说话的人,如此笃定自己就是将来龙椅上的人,而马氏居然不反驳他,不就是因为他就是朱元璋看上和一力扶持的继承人,太孙朱允炆么! 怪不得那些女官们暗里奉承马氏,想来是知道的,这个马氏是太孙殿下看上的人,秀女选拔的最后,只要朱允炆和后宫几个妃子打了招呼,再由几个说的上话的女官在皇帝面前说一说马氏的好话,马氏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孙妃!她文官之女的身份就是最好的资本,况且就是到了御前,马氏这么聪明,也一定能应答得体,通过朱元璋的考核。 但这还是不能说明为什么她会把自己视作威胁,明明自己完全没有任何一处地方可以对她构成威胁。 马氏和太孙的私情不是可以用作拿捏马氏的把柄,反而有可能是一触即燃的火药,稍不留神就会烧死自己。而直到今天才回忆起这一段明宫历史的张昭华早已心神俱丧,没想到,是万万没想到,这样一段惊心动魄的历史马上就要发生了,而且她完全是可以亲眼目睹的。 靖难,靖难!洪武一共有多少年来着?快了吧,快了吧,张昭华好似在一团激扬的海水里上下颠簸着,她抬头仰望这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空,这个地方根本不是她寻求到的救赎之门,而是要拉着她一同毁灭的熔炉。 她该怎么逃出这个地方? 张昭华听着墙后面的声音渐渐小了,知道这场幽会估计是要结束了,她呆在茅厕里站到手脚发麻,眼看那一扇小角门迅速地打开,然后马氏一个人提着裙子走了进来也由不得张昭华对她高看一眼,明明满面的红晕还没有消散,但是神情和行走的姿态却一点都没有慌乱的意思。 再等了半刻左右,张昭华才从厕所里走了出来。她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对吕氏说下午给她告个假,她肚子不舒服,今天也确实是她小日子的最后一天,按规矩秀女在来红的日子可以略微休息一两天,不用去上课。 张昭华需要好好想一想,自己选的路,还要不要走下去,又该如何走下去。在这场皇家爷孙c父子c叔侄三人错综复杂的权力角逐中,自己又该如何保全自己和家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窥测 也许张昭华并没有想到的是,太孙和马氏这一场密会,她不是唯一一个目睹着,还有一双警觉和带着戏谑的眼睛看到了这一切,然而这个人也没有不合时宜地撞破或者惊叫,而是也选择了默默不作声。 朱高煦看着太孙脚步匆匆地离开了诸王馆,他也没有急着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在园子里的观景亭逗留了一会儿,直到他身边寻来了个小太监,说他兄长朱高炽找他,才慢悠悠走了回去。 “你到哪儿去了?”朱高炽看到他,道:“中午也不困一会觉,马上就要去听黄詹事的课业了,到时候不要没精打采,黄詹事对你可是不假颜色啊。” “黄子澄,”高煦嗤之以鼻道:“还有那个齐泰,都是些什么东西,满口空谈,书生误国!他看咱们的眼神,就跟那什么——一条看家狗看贼人似的!东宫身边净是些这样的人,我看迟早要害他一场!” “胡说什么!”高炽先是严厉地斥责了他一顿,然后眼神瞟了一眼外面,低声道:“你还是这个样子,说话没个顾忌,难道忘了父王叮嘱咱们的话了?隔墙有耳隔墙有耳,这里是京师,不是你想说就说想闹就闹的北平!锦衣卫在这地方可是无孔不入,你背后这样说太孙,谁知这里有没有他的耳报神!” “没有,”高煦道:“你放心,我都看了一圈了,他的人都跟他走了。” “你不睡觉,跑到外面去盯太孙的人去哪儿了?”高炽显然有点生气了,“你愈发无法无天了!” “哥你不要生气嘛,”高煦道:“我本来不是有意盯着他的,只是难道你没发现他这几日来诸王馆是另有他图么?” “自从咱们来了诸王馆,还有秦世子兄c晋世子兄他们,还有从祖陵回来的小叔叔们进了馆子之后,他就来得勤了,”高煦道:“倒不是为了来探望咱们笼络咱们的,看他那客客气气的模样,跟咱们疏离着呢!我以前不知道他不乐地见我们,为什么还要往馆里跑,今天才算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怎么回事?”高炽就问他。 “他在这馆子里,有个老相好!”高煦一脸兴奋地凑在他耳边道:“就是馆子那一头正在选的秀女!不知道两人是怎么勾搭上的,那可都是良家子!” “你怎么这么清楚?”高炽惊讶道:“难道你亲眼看见了?” “可不嘛,”高煦道:“我本来中午睡不着就在园子里走动,站在池子边上见他神色匆匆地过来了,我也是吓了一跳,就往后头躲了。他倒不是奔着我来的,径走到那角门上轻轻一敲,不多时就有人给他开了门,我定睛一瞧,居然是个女的,两人拉拉扯扯悄声细语地在墙根下说了许多恶心话,害得我趴在池砖上头都不敢动,袖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了个天牛进来,在我胳膊上咬了一口,疼到现在!” 他伸开胳膊,把衣服捋上去,果然有一个大红包。 高炽就给他涂了点膏药上去,道:“那女子是谁,什么模样你可看清了?” “没看清,但是知道她姓什么,”高煦回忆道:“自称是姓马,勋贵里头,好像也没有这么姓马的一号人家吧!难道是平民女子,或者是小官的女儿?” “听说这次选秀,”高炽沉吟道:“十之七八都是小门小户的女儿家,宫里头的意思可能是今后都不与勋贵做亲了,甚至有说,以后的后妃什么的,都要从普通人家选。” “我看倒有点不太可能,”高煦一针见血道:“皇爷爷二十多个儿子,前面十三个,都讨了勋贵的女儿,这勋贵最起码也都是都督这样二品的官儿,更别说国公c国侯了;后面从十四开始算起,忽然说不给他们娶门第高的老婆,那他们心里会怎么想?”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个理论,叫“不患寡患不均”,在父母对待众多儿女的事情上尤甚。凭什么之前的兄长,都能娶到家世门第高的王妃?凭什么之后的儿子,就要娶没身份没背景的女子做老婆?再想想妯娌之间,身份差别天上地下,不知道会生出多少事来,真是怎么想怎么尴尬。 “况且皇爷爷想的是不让勋贵再做外戚,”高煦冷笑道:“贵上又加个亲字,那就没办法遏制这帮骄纵的武臣了——但是难道没有想过,这些勋贵和皇家做不了亲,只能转头和同等门第的其他勋贵去做亲,国公和国公c国侯和国侯,甚至国公和国侯,你娶我嫁,难道不是又要重复五姓七望的故事么?” “倒没有你想象的那般骇人,”高炽道:“如今哪里还有什么五姓七望?世券这样的东西,赐下了也可以收回;土地和田产,当初赐给功臣,现如今不是说收回来就收回来了么?” 这几年,跟随皇帝打天下的功臣是愈发稀少了,都像鹌鹑一样缩着,生怕朝夕不能保全,哪里还有能和皇权对抗的本事? “说这些作甚,”高炽忽然叹道:“他们什么结果,跟咱们也没什么干系,皇爷爷要把棍子上的荆棘都祛除了,将一个不磨手的天下交给朱允炆,那是他的考量;他做恶人,让朱允炆收了人心,也是他的打算,和咱们全不相干。” “如果他朱允炆真配得上他那个仁慈宽厚的名声。”高炽鼻子里哼出不屑的声音:“我看先太子伯父是真的宽厚,而他朱允炆的名声,都是东宫旧人给他端出来的吧!” 这一点高炽自然也有所察觉,毕竟人与人能不能交心,处的时间长了自然就知道了。他们跟着朱允炆一起在大本堂学习,早晚相见,真心假意自然也看清了,想来其他藩王和藩王之子也心里明白。 朱高炽还想起来,自己有一日从资善堂前走过,听到齐泰那个大嗓门的声音:“殿下的兄弟们,个个都不是善与之辈!殿下就是施与宽仁厚德,也怕是不被感记!他日须当提防此辈!” 他那时候真的怀疑,父王经常念在嘴边的那样一个宽仁的先太子伯父,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儿子来?都说朱允炆和他父亲一个性子,然而这样仁孝的名声,其实是在懿文太子死后才忽然冒出来的,因为据说在先太子葬礼上,朱允炆哀毁过礼,因过度哀伤而消瘦,皇帝安慰说:“尓诚纯孝,顾不念我乎”——是皇帝给他做了这样的名声。 “莫要再说了,”高炽摆摆手道:“今日你所见,都不要往外面说一个字,你毕竟要知道,他——将来c将来毕竟是君,咱们都要仰赖他活,自古臣不密则,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 高煦的眼睛里明显露出不服气来,然而他也没有辩驳。 “哦,还问你见没见有爋,”高炽道:“每次一下课,他就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朱有爋还能去哪儿,”高煦哼道:“一天离不开女色的货,你只需遣人去秦淮十六楼里,一家一家寻过去,总有一楼能找着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他途 张昭华最近开始有意识地表现自己,她制艺的几篇文章都用了七八分的力,也确实见到了效果,看过的女官都赞不绝口,甚至惊动了宫正嬷嬷,她看了之后也觉得是当之无愧的好文。 其实女官们让她们学破题,承题,起讲,提笔,好似和八股文一样的东西,然而八股文是从四书中选题,她们是从女四书中选,而且张昭华一直疑心女官们并不是要教授未来的妃嫔们学这些东西,毕竟学了这些,难道还能去科举考试么 所以张昭华认为,女官们有自己的考量,那就是选出聪明伶俐且善书的女孩出来,将来选不上妃嫔就要她做女史做女官。 首先要说明一点,明朝重视宫廷教育,且不说日后权柄独大的司礼监的太监都是由内书堂选出来的,且说现在的宫规就是宫女入选宫院之后,就派宫内博学善书且有德行的女官或女史对她们进行教育,除了百家姓千字文以外,再有就是孝经诗经,甚至还有学论语大学,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女诫这样的女四书。 至于这种教育成果怎么样,张昭华觉得应当不是很好,因为她曾经听见两位女史说话,说宫女子大都粗鄙不堪,就是精心教育,也是不能学,就是所谓的朽木,雕琢不出来东西。 宫女子资质不行,而且年岁已经过了学习的适宜时期,所以尽管有女史们早课c晚课地教着,还是不能成才,宫女子没有几个成才的,就不能担任女官这样的职位,所以女官都只能从民间选,所以在洪武年间三次的选秀,两次都在选女官,而不是选宫女。 选女官的要求是,妇人三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没有丈夫,能读书认字,又熟谙算法,愿意入宫的,考核过后就直接授予女秀才的称号,在宫里教习过后,慢慢升为女史c宫官甚至六局掌印之官。 如今宫里年岁约在五十到六十岁左右的尚宫或者女史,都是洪武五年从苏州c杭州二府选出来入宫供职的而年岁约在三四十的,是洪武十四年在松江c湖州这些地方选出来的,据说宫里所有的女官c女史都是从外面选进来的,没有一个是宫女学出来考上女官的。 女官们待遇比普通宫女子好许多,宫女子一旦入宫,再没有出去的可能了,终身禁锢在宫廷里但是女官则不同,洪武二十二年的时候,皇帝下令六尚局的女官,在宫中服劳时间既久,或五年c或六年,就可以放出宫去,归其父母,允许她们“从宜婚嫁”,而一些年事已高的女官,也可以回乡,“以终天命”。若愿意留在宫中,也听从其便。 想留就可以留,什么时候想回家,也可以回家但是也有一条不能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女官走之前,必须要带出一个替你服劳的人出来。 什么意思,就是说这个女官要回家可以,但必须要教出一个能顶替你职位的徒弟出来,而且务必要教的好,因为这个徒弟若是犯了事,也要牵连师傅,哪怕这个师傅已经出宫很多年了。 这是洪武二十二年开始施行的,在这一点上,几乎难倒了所有想要回家的女官们。因为宫女子真的教不出来,今天教了什么,明天转眼就忘,刚开始女官们还安慰自己“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但是这显然也是高估了宫女子们。不论打多少手板c笞多少下小腿,都没有用,学不进去就是学不进去。 幸亏今年有了选秀了,而且在第三轮精选之后,居然有五十多名能读书认字的,这可让女官们大喜过望了,因为除去配婚给皇子的五六名秀女之外,会有四十余名女子资质就摆在那里,可以好好教导,让她们顶替自己成为女官。 所以张昭华想了很久,也综合了以上的信息,她觉得做一名女官是当前最好最保险的方法。 也许不到一年,也许年之后,皇帝驾崩了,那个太孙朱允炆就像历史上那样坐上了皇帝的位置,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别的事,就是削藩。如果按张昭华以前给自己设定的路子,张昭华努力拼搏到一名王妃的位置上,但是如果她嫁的这位亲王恰恰就在建文帝的削藩名单上,那大家还有的活吗? 且看建文帝对待这些藩王的手段,她记得历史上有好几个亲王被整的家破人亡,连燕王朱棣都要被逼装疯,可见是煎迫到了何种的程度那时候,自己嫁的亲王能保全自身么? 好,就算是谨小慎微,交出了兵权,交出了护卫,交出了赋役,什么都交出去了,然后换来一个名存实亡的藩王,但是好歹大家在建文帝手上苟延残喘活下来了。但是靖难一来,谁知道会不会牵连其中?在建文和燕王两个阵营中,你站哪边?你能保证自己的藩国土地,不受兵祸?你能保证朝廷或者靖难的军队,不在你的藩国掳掠人口? 风险不是太大,而是就不能冒这样的风险。张昭华一旦得出这个结论,就要另寻他图。当她发现女官们的打算之后,她就觉得上天还是给她开了一扇窗的。 当一名女官。 做女官有什么好处,好处太多了,就像之前说的,她约摸干上个五六年,就能申请回家了。她不记得历史上朱元璋具体是什么时候驾崩的了,但是她很确定应该是在洪武三十年以后,因为上辈子看电视,有个香港tvb电视剧名字叫洪武三十二,她当时瞄了一眼,前几集的时候皇帝活着呢。 估计是在洪武三十一或者三十二年左右,张昭华算了一下时间,从朱元璋驾崩到靖难以建文帝为结局,应该差不多就是五六年的时间。张昭华完全可以入宫做女官,在靖难打到皇城根下的时候,出宫跑路回家。 而且做女官还有其他的好处,比如说有俸禄,而这个俸禄居然和外廷同一品级的官员相当,五六品的官员啊,一年将近二十贯宝钞呢。 听说皇帝对太监管束十分苛刻,对女官却十分和蔼,甚至在他身边供奉久了的女官回乡去,他钦赐许多财物不说,还问她们有什么心愿,可以一并完成。这样影响宫中其他宫妃,也对待身边的女官十分好,有什么诉求,大多是能得到体谅和达成的。 这样不就很好了么张昭华完全可以入职女官行列,如果能得到宫中贵人青眼,请她帮忙给周王带一句话什么的,都不是难事。甚至说不定还能亲自跟周王说,因为每位藩王入京,也是身边要有女官们侍奉的。 以上是张昭华的打算,她既然想要当女官,就不能将自己的才华有所保留,而是要像孔雀开屏一样尽可能地展示出来,所以每次策题,她都做的很用心,当然她有很多见解是写了又划掉,誊抄的时候不敢抄上去的,毕竟不能急功近利,一片文章如果做的过于奇险诡谲,反而会被认为是心术不正,扯到人品上来。 所以张昭华的努力是有回报的,每一篇文章做出来,女官们都竞相阅看,每一篇都能被当做范文在课堂上念诵。 甚至在九月十五日最大的考核中,也就是决定这些秀女能不能更进一步的考试,女官们都特意将她的卷子放在最上面,以求能最先读到然而这次很奇怪,女官们读完张昭华的试卷,都面面相觑,觉得这一次她是失误了,卷子做的大失水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转桌 “奇怪了,”一名女官读完之后,专门将名字那一栏细看了两遍,在确认是张昭华写的之后,连呼奇怪:“永城张氏的卷子,不该是这个水平罢!” 这句话说得其他女史都十分赞同,都道:“似是虎头蛇尾,看点题,倒也深刻,也点到了中心上,怎么在写的时候,却有左右摇摆东拉西扯的感觉?而且全无平日书理纯密的制式,羽翼弱了许多,大有举例不足以承题之感!” 这份卷子在七八个女史手上传来传去,甚至惊动了主殿的宫正嬷嬷过来看。宫正嬷嬷拿了这卷子看了一遍,道:“若是这卷子不是永城张氏写的,诸位以为能判几等?” 其他女史想了想,道:“单论卷子来说,也能判一个中上只是因为之前阅看过张氏的卷子,篇篇文笔精粹,我等给出的成绩,无一不是圈,偶然有尖的,也是因为试卷文笔不工整的缘故,在文理上,是挑不出来一丝毛病的。但是这一篇看来,完全不像张氏应有的水平,我等不知道该如何评判了。” 此时的阅卷不是用分数来表示成绩,而是用符号。有五个等级,分别是“圈尖点直叉”,类似于后世的五级计分法,这就是一个成语“可圈可点”的由来。当然,每位阅卷官有不同的喜好,出现不同的评价也是正常,但差别不能太大,因为差别大了会有各存成见,有上下其手之弊,所以考官们在批阅同一份卷子时,便会出现圈不见点,尖不见直的现象。 但这一套规则不适用于内廷,毕竟不是真正的科举。所以女官们在打分的时候,没有像外廷一样是圈不见点,而是一份卷子经常是有的画圈圈c画三角,有的却画杠杠c画叉叉,之前在批阅秀女们的试卷的时候,七八个女史经常为此争论,但是唯一让所有女官都毫无争议画圈圈的卷子,就是张昭华的卷子,可见张昭华的呈文是做到了何种的地步。 宫正嬷嬷点了点头,让女官们把这一篇放下,先去评判别的试卷。她自己拿着这一份试卷,坐在主殿里细看。 宫正嬷嬷的眼光自然和寻常人不一样,不仅是因为她年龄最高c供职宫闱时间最长,而是因为她饱览经史,尤其是在制艺这方面,是宫中公认的第一。皇帝自然知道她的本事,就曾拿着她写得一篇八股文给外廷新科进士传阅,当知道这是一个女史做出来的文章之后,外廷没有一个人敢发声。 她这些年看过的程文范文不计其数,都是新科进士的制艺文章,在品评方面,自有一套方法。她看张昭华的文章一遍,就知道不是虎头蛇尾,而是有未竟之言。不是水准下降,而是刚开始的立意就不一样,这个考生是强迫自己改了立意的。 “这倒有点意思了。”宫正嬷嬷心里道。 她想了想,在卷子上画了一个尖上去,走到侧殿坐下,道:“转桌吧。” 阅卷人在评阅完给自己分配的卷子之后,再评阅其他阅卷人已经评完的卷子,让每一份试卷在所有阅卷人的桌子上轮流评阅一遍,这就称之为“转桌”。 一声令下,诸位女官都坐在了圆桌上,从宫正嬷嬷手上拿过第一份她评阅过的卷子之后,这名女史想了想,也在张昭华的卷子上打了个尖。 第一位读卷人的意见是很重要的,也就是宫正嬷嬷认为这个卷子是二等,其他女史综合考虑张昭华以前的情况,只有一个打了杠,其他都在尖和点之间徘徊总体下来,张昭华这份卷子还是得了个中。 中就算是合格,在六十名能制艺的秀女中,张昭华已经获得了更进一步的资格。 不知道多少时间过去,终于有一位女史低声赞叹道:“好文章,好文章”她站起来,向宫正嬷嬷推荐了手上的文章,其他女史都不由自主的停下来一起去看,反复读了两遍,无一不是连连点头。 只见这篇文章作的体制朴实,音调和谐,基调圆熟,每一个细节都恰到好处,而且立意广阔,用四书的中庸破题论证,在看到这一点之后,女官们又调出张昭华的卷子来看了,因为张昭华也是以中庸破题的,只有这两份卷子用了四书中的东西,其他秀女的卷子都仅仅是从女诫女训里面破而已。 两相对比之后,女官就又为之惋惜了,明明张昭华有水平做的更好的,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水平差了一大截,所以现在她们手上的这份卷子就是鹤立鸡群了,所有女官传阅了一遍之后,又细细检查了遣词造句无误,韵脚韵律流畅后,都认为这是毫无例外的第一了。况且这手字,端正秀丽,在所有秀女中也是写得最好的,但凭这一点,不给她圈圈也不可能。 再看看名字,果然是光禄寺少卿之女马氏,大家心里都知道这应该是毫无意外要入主东宫的女人,前途不可限量,给她判魁首,自然是合乎题中之义。 之后又判了几份写得算是不错的,隔天张榜公布了分数,一共取了一十七名。也就是说,在这场阅选中,顺利过关的只有这一十七名,其中有五名指挥使家的女儿,十一名文官的女儿,余下只有一个张昭华,是平民女子出身。 当然这是她们识字的秀女的考核,还有不识字的秀女,她们的考核是写大字和背书,背的是百家姓和千字文,这里面顺利过关了二十八个,都是资质不错,可以慢慢培养的。这两拨顺利入选的加起来不过四十五个,这四十五个人进入下一轮的审核,据说是其他一百三十个就是很确定身份了,都会充入掖庭当宫女。 张昭华看到自己的名次,在十七人中排行第十三名,心里叹了口气。 之后忽然有一天,宫正嬷嬷派人叫她过去,一同去的还有马氏。 马氏先被叫了进去,宫正嬷嬷和颜悦色地问她那篇呈文的立意,为什么会从一句“仁者无不爱”想到中庸上去。 “仁者无不爱也”是这一次大考的题目,后面一句就是“由亲以及疏,由内以及外,皆致其爱焉”,其他秀女都是规规矩矩写女四书中的亲族c父母c舅姑之爱,因为本来这句话讲的就是一家之亲,所谓“近之为兄弟,远之为宗族。则同乎一源矣”。 马氏就道:“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道。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先师的道理,是礼是修养,庸是方法,仁是目标。行礼c中庸,而归仁,就好像如果能秉承中庸的道理,不偏不倚地去爱人,或者说爱人如己c推己及人,那不就是仁爱么?如果仁者去亲爱所有的人,给所有人的爱都是均等的c是不偏不倚的,那难道不就是中庸么?”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说的宫正嬷嬷连连点头。然而同样的问题问到张昭华,张昭华却默不作声。 “张氏,”宫正嬷嬷等了一会儿,问道:“怎么不回答?” 张昭华看着自己的卷子,心里思绪万端。 “自古帝王之治c圣贤之道,不外一中。中者,举天下万世所宜视为标准者也。故圣人执中以静,使名自命,令事自定。”宫正嬷嬷读了她写的破题,道:“你这开篇第一句,写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就连马氏,不过也只是申述了中庸和仁爱的含义罢了。既然如此,为什么后面越写越收敛,甚至还有许多地方,看出根本不是你心里的话你写的是违心之言,是吗?” 张昭华抬起头来,惊讶万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论仁 没错,这确实是张昭华勉心写出来的,她在拿到这一个题目的时候,心中就知道这一次的评判标准和高下之分了。 一般秀女看到这句话,会想到这是女四书中睦宗一章的句子,这一章的内容,是教育女子嫁到夫家之后,要敦睦亲族,对待“娣姒姑姊妹”和对待“兄弟甥舅”,都要推其和睦c仁爱之道,用仁爱的心对待他们。 娣姒,妯娌相呼之名。姑,父之姊妹也。夫之姊妹,亦曰姑。女兄曰姊。女弟曰妹。一般秀女就写到怎么跟妯娌c姑母c小姑子甚至和婆母相处,这就是切题了。 但这个题目很大,完全可以延伸开来,而且在张昭华看来,往上面有无数升华的可能。 仁爱,这就是孔子两千年来要推行的思想,思想什么的太空泛,一旦和价值观c世界观联系上,马上就能上升一个档次。 也就是说,写完了对待亲族的仁爱,把话题一转,说一说仁爱的本源,是孔子提出来准备干什么的,在什么样礼崩乐坏的情境下提出来的,又有多少仁人志士做到了孔子的仁爱。然后拉上一个大旗子,挑一个国人奉为圭臬的价值观中庸,由仁爱做思想,奉行中庸的道理,这不就是圣人君子么? 再往上提一个档次,这就是个取巧的办法了,就是把当今皇帝歌功颂德一番,说皇帝怎么仁爱,这个太好写了,题目不都说了么,“仁者无不爱也”,朱元璋爱民如子,有各种好政策都是利与百姓的,那皇帝就是仁君,这不就是“内圣外王”的典范吗! 张昭华下笔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然而写着写着,她发现自己居然没法写下去了,因为她根本不能将“仁者”和“中庸”正确而完美地挂钩。 仁者之人,无所不爱也。每个人都爱,而且给每个人的爱都要均衡,不偏不倚这本身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张昭华写来写去,发现根本无法自圆其说,她想中途换掉“中庸”这个点,另寻一个出来,比如说“忠恕”,比如说“礼”c“三纲”什么的,都比写中庸要好,然而她没有时间了,不够她改换论点的。 所以张昭华绞尽脑汁写完,看自己写出来的这东西就像是残次品一样,当然不光她自己这么认知,其他阅卷的女官们都是这么想的。 然而其他女官只是觉得文理不通畅,说是虎头蛇尾,不能说出具体这般别扭的原因,只有眼前这位宫正嬷嬷,能一眼看穿本质,认为张昭华是“违心”c“未竟”之言。 “回嬷嬷的话,”张昭华低头道:“我这破题就破错了,仁爱与中庸挂不上边。立意既然错了,后面便都错了。” “仁爱为什么和中庸没关系?”宫正嬷嬷不意得到这样一个回答,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张昭华想了想,道:“仁爱也许可以实现,但不是用中庸的道理中庸也许可以秉持,但不是以一颗仁爱之心。” “道不同于万物,德不同于阴阳,衡不同于轻重,绳不同于出入,”张昭华道:“而不能以大中为归。即中矣,而卒不能历久不渝c贯始终而如一,则物俗为之累也。” 张昭华是在说,每一件事情,都要用轻重去衡量,就没听说过有说这件事不轻不重的。这本身就是对中庸存在的辩驳。中庸本质上是一种价值观,人人努力向往的价值观,但是真要身体力行,就会有许多外物许多约定俗成的东西去阻挠中庸道理的实现。所以中庸也许可以一时半会地实现,但是长久下来,是绝不可能的。 “而仁爱,”张昭华绞尽脑汁地去解释:“怎么说,只有仁心的存在,没有仁爱施行的道理。” “为什么这么说?”宫正嬷嬷显然非常惊讶。 “孔子曾说,”张昭华道:“和有丧事在身的人一起,他从来没有吃饱过饭。这是因为孔子有一颗仁心,仁心其实很多人都有,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看到乞丐c看到生活艰难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难过,同情心就是仁心。” “但是这句子怎么说的,仁者无不爱仁爱,是爱所有的人,”张昭华道:“一颗心能有多大,要爱所有的人?还要将这一颗心,平均地分出来,因为爱多一点和爱少一点,还不是真正的仁爱。” “这样仁爱的有,”张昭华道:“庙里的佛爷。” “自古有爱民如子的尧舜,”宫正嬷嬷道:“他们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是仁爱?” “尧舜太远,德行太高,我不敢说。”张昭华道:“且以宋神宗为例,他施行新法,为天下人画了一张大饼,这不可不谓之仁。可是后来文彦博告诉他,君是和士大夫治天下,不是和百姓。” “所以从来没有真正的仁爱,”张昭华道:“仁爱是有偏颇的,哪怕皇帝对待百姓再好,也无法同士大夫相提并论。所以既然有偏颇,就根本不能秉持中庸。” “你是说,”宫正嬷嬷道:“如果有一张饼子,那么仁爱的人必须将饼子分成均等的每一份,如果分多分少,哪怕是自己不吃,都不是仁爱。” “对,这就是不可能的事了。”张昭华道:“能爱所有人,也许真的有人能做到但是爱父母和爱一个陌生人,到底还是有爱多爱少的区别,这就是我刚才说的,仁爱也许可以实现,但不是用中庸的道理。” “同样我说,中庸也许可以秉持,但不是以一颗仁爱之心。”张昭华道:“其实在皇上看来,官吏和百姓没什么区别,他任用的官吏其实就是从百姓中选出的性格和为人处世办法不同的人罢了。” “人,有智人c勇人c贪人c愚人之分罢了,”张昭华道:“君主以这样的方式去划分百姓,让智人去做官,让勇人去当兵,让贪人当了商人,让愚人就做百姓好了。这不就是平等视之的道理么,这就是中庸思想的下行,但是是以一颗仁爱的心去划分的么?这跟仁爱没什么干系,要是真是仁爱的话,大家都做官好了。” 宫正嬷嬷沉默了许久。 她道:“就如你说的,仁爱也许和中庸挂不上边。但你对仁的理解也有失偏颇。你认为天下没有真正的仁,怎么可能呢?难道陛下以及前代先王们的恤民及大赦之策,不是仁爱的体现么?” “皇帝的大赦令对所有人都有用,只除了杀人犯,”张昭华道:“对那些犯了事的人,仁爱就没有体现。” “怎么能这么说呢,死刑犯是犯了不能饶恕的罪过,与君主无关,况且死前能见家人,这就是君主的仁慈啊。”宫正嬷嬷道。 “那这个君主就一定要反思自己了,既然是仁慈的君主,没有不爱的人,那为什么不能这些人不感念君主的恩德,回馈给君主的不是同等甚至加倍的爱,而是背叛呢?”这就是她心里想的,张昭华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了,但是她话到嘴边,还是改了。 “您说得对,其实能爱人,就算得上是仁了。”张昭华道:“我是过于吹毛求疵,想要寻求一种没有丝毫杂质的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伪饰 张昭华知道这种对“仁”的争议是没有结果的,主流思想就是仁爱众人,你说这种仁爱其实不存在,那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么?还是道德经里说得对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s “嬷嬷,也许这世上是有真正的仁人的,”张昭华记得自己很认真地说:“但是更多的人,一定是伪饰仁爱。” “人之常情是喜欢掩盖自己的,喜欢欺诈别人以掩饰自己,”张昭华道:“以虚伪作掩饰,依赖种种外物,来博取她想要的东西。如果不通过仔细观察,就永远无法知道其中隐藏的真实情况。” “伪饰仁爱?”宫正嬷嬷道。 “是,伪饰仁爱,”张昭华道:“将自己内心的真实隐藏在仁爱的面孔下。像这种人,施舍一点点恩惠给别人,是为了从这个人身上得到更大的回报在小细节上和人谦让,却在大的地方暗地里与人争夺说话谦让恭敬c谨慎小心,好像本性就是如此质朴外表装的很宽厚,似乎容貌也是一脸的慈祥这样的人,假借仁爱之名,其实就是为了博取名声。” 张昭华说的很清楚了,马氏就是她说的这类人中的一员。 张昭华说这些话,因为她看到宫正嬷嬷是少有的不被马氏外表所迷惑的人,她虽然对马氏很和蔼,然而张昭华就是知道她其实也是看出了马氏善于伪装的本质的,在她那双看似混沌的眼里,其实早已阅尽人情事变,任何一个人在立谈之间,无不被洞悉。 所以张昭华敢把这话说出来,当然她还有别的考量。 “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却在我面前说这种话,”宫正嬷嬷也在仔细探究她,“告诉我,你是否有别的打算?” 张昭华等的就是这句话,她站起来,又一次行了大礼,坚定地说:“嬷嬷明鉴,我是对嬷嬷有所请求的。” “你有何所求?”宫正嬷嬷问道。 “我想当一名女官。”张昭华深吸一口气道。 宫正嬷嬷一瞬间其实也想到很多,哪怕是张昭华说请她帮助坐上王妃甚至太孙妃的位置,她都想过。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张氏居然不想继续阅选,而是选择当一名女官。 “为什么要当女官?”宫正嬷嬷道:“以你的资质,其实可以当上王妃的。做一国之王的正妃,享尽荣华富贵,子孙还可以传国,难道不比在宫中消磨岁月的强?” “是,”张昭华硬着头皮道:“若有膏粱厚味,谁愿意粗茶淡饭?若能锦衣玉带,谁愿意粗麻加身?之所以做女官,其实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的。还望嬷嬷成全。” 宫正嬷嬷似乎有些恍然,她以为张昭华说的这个苦衷,是感情上的事情,最有可能的就是这丫头有两情相悦的人,但是在父母的逼迫下来京师选秀,为了不辜负情郎,就打算做女官,待到五六年服劳期间满了,就可以顺利回乡了,说不定还能成就一段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佳话。 张昭华看嬷嬷的神色,似乎是在脑补一出气壮山河的苦情大戏,不由得嘴角抽了抽,算了,就让她这么误以为下去吧,能凭这个博取一点同情也可以。 “如果你坚持的话,”最后宫正嬷嬷道:“这一轮一共选阅了四十五名秀女,除了最后会从中选出五六个人出来,其实剩余的,都是打算留在宫中做女秀才的。你的名字和其他四十四位秀女的名单现在已经送到后宫去了,来不及划掉了但是在娘娘面前,我可以说你一两点小毛病,将你排除在王妃候选人之外。” 最后一轮的选阅据说是在宫廷里,由掌管六宫的郭宁妃和诸位适婚皇子的生母们,一起挑选中意的秀女。张昭华到时候故意露一点蠢相出来,然后宫正嬷嬷在一旁说上一两句话,应该就意料之中地落选了。 张昭华大喜过望,当即伏拜在地上:“多谢嬷嬷!” “你先不要急着谢我,”宫正嬷嬷意味深长地说:“我虽然愿意玉成此事,但是你要知道事无尽善的道理,你将来是什么归宿,也许并不在这一场谋划里。这个理儿,你以后就明白了。” 第四轮阅选之后,王氏就要和其他秀女的母亲从诸王馆搬出去了。张昭华实在不想掉泪,但还是忍不住哭花了眼睛。她的心好像被揉碎了,但是看王氏的神色,就知道王氏比她还要难过。 她甚至还没有告诉王氏自己擅自的决定,只能捏着她的手,一遍一遍跟她保证一家人很快就会团聚。她说什么王氏就点头相信,连她自己都好像要被自己说服了。 王氏走了之后,张昭华有一阵就是无精打采地,其他秀女也是一样,张昭华也听见吕氏晚上偷偷地哭,趁管事姑姑不在的时候,张昭华就跑去和吕氏挤在一张床上睡了,吕氏就不好意思哭了,两个人就偷偷摸摸地说话,第二天都是青黑着眼眶。 “我是不是长个儿了?”吕氏有一天忽然问她,原因她来馆子里带来的那几件袄裙穿起来居然紧绷绷地了,要知道,这几件原先穿着还嫌大,没想到如今已经很不合适了。吕氏还想着去织染局让人给放放线再穿,可马上就发了两声新衣裳,是纻纱的好料子,她就又把那两件袄裙塞回了箱底。 九月份就发了罗衣,进了十月了,又发了纻纱的衣服下来,说是该到什么时节,就要穿什么衣服。宫里是很注重节气的,什么都要顺着时节来,比如说九月份的膳食里,就很多花糕,张昭华还是蛮喜欢吃的,但是吕氏就不行了,她吃甜食反胃。 十月初一的日子,是颁历的日子,据说明年的日子短一天,不足数,所以过年时候要延一天出来,表示过了这个日子了。 其实还有一个好玩的地方,那就是学着喝酒。因为宫廷宴饮中,酒是不可缺少的东西。后宫最喜欢入口绵柔不醉人的酒,像李子酒c樱桃酒c菊花酒,也有司药司的库房酿造的蛤蚧酒c八珍酒和菖蒲酝酒,如果妃嫔在宴会上赐酒给你,你不会喝或者喝醉了出了洋相,都是不被允许的。 所以秀女也要学着喝酒,她们也曾跟着嬷嬷们去馆子的地窖里头搬酒坛,有几个酒坛是隆重封存地,嬷嬷们指着那些酒说千万不可擦上一点儿,那是诸皇子的喜酒。 因为今年有五六名皇子要成婚了,诸王馆酒窖里面埋藏的陈酒就可以拿出来,在婚宴上宴饮了。 以前只是知道,埋藏女儿红是浙江绍兴一带的做法。因为早在宋代,绍兴就是有名的酒产地,绍兴人家里生了孩子,等到孩子满月时,就会选酒数坛,泥封坛口,埋于地下或藏于地窖内,如果是女儿,待到女儿出嫁时便取出招待亲朋客人,喝的这个酒叫“女儿红”如果是男孩,就等到金榜题名的一天拿出来,名字叫“状元红”。 祖地在安徽的皇帝为什么学了绍兴的风俗,其实说来也有意思,因为当年皇帝在外面领兵打仗的时候,马皇后给他生了长子朱标,皇帝非常高兴,就在当地的一座山上刻字“到此山者,不患无嗣”。后来军营里面一起庆祝,有个祖籍浙江的就说了他们当地的风俗,皇帝觉得很好,回去之后就在每个儿子出生后埋一桶酒封藏起来。 当然不是等他们考状元喝了,而是在大婚的时候拿出来给他们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民艰 明宫,谨身殿中。 “皇爷,”一名立侍的太监轻轻道:“燕王世子来了。” “叫进来,”一道苍老而浑厚的声音响起:“把帘子卷起来罢。” 很快有宫女子上来,轻轻将帘子卷起来此时皇明的一应建筑和摆设与后世清朝流传下来的不同,就以华盖殿为例,中为宝座,座旁列镇器,座前为帘,帘以铜为丝,黄绳系之,帘下为毯,毯尽处设乐殿两壁列八个大龙橱,其中贮藏着三代鼎彝,橱上皆大理石屏。 御座上方罩着帘帐,是有帷幔有帘子隔开外面的,古人有言曰:“帘者,所以隔别内外,防闲廉耻,彼能卷之而无嫌忌。”早在五代史中就有记载,孟昶曾封宠臣王昭远为卷帘使。而在此时,皇帝的登极大典上,就用了两位将军做卷帘人,后来册封皇太子时也用了将军做卷帘人,所以后世中一本名著西游记中提到的“卷帘大将”沙和尚,就是从这儿出处的。 这一点是很明显的汉族制式风格,不过断送在了清朝。但是仍然保存在日本和韩国的一些礼仪文化中,比如后世日本明仁天皇举行的即位大典上,天皇和皇后在“高御座”和“御帐台”两座帷帐处登位,并坐在帷帐内与来宾见面。而韩国首尔景福宫勤政殿内宝座后面也有屏风,也有宝盖,也有悬帘。 朱高炽见到了天颜,当即伏拜在地:“孙儿高炽,见过皇祖父。” “起来,”朱元璋和颜悦色道:“儿是从诸王馆过来的么?” “回皇爷爷,”高炽道:“孙儿是从大本堂过来的,今日虽没有先生授课,但是孙儿还是想要查看一些典章,所以听闻皇爷爷传唤,走来的快。” “儿勤勉,”朱元璋欣慰道:“朕传你来,也无他事,你且站过来些。” 朱高炽依言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了阶下。 “上阶来,”朱元璋招手道:“朕这里有通政司来的奏章,三百四十五本,是一天朕必须要看阅完的,各地奏章,都呈报的事情不同。朕今儿交给你一个活儿,你给皇爷爷分类奏章,看上面写的事情差不多的,就分成一类把你认为紧要相关的,单独拿出来最先呈奏。” 朱元璋如此吩咐了,朱高炽倒也没有面露难色,也没有推辞拒绝,就躬身行了一礼,然后跪坐在御案旁边,将散落的奏章一一阅读起来。 就这样爷孙两个静悄悄地,偌大的殿里,只有簌簌地翻阅和落笔的声音。 如此一个多时辰之后,朱元璋终于抬起了头来,指着自己面前的奏章问道:“儿给朕看的奏折,都挑的是各地禀明旱涝灾情c军民垦边和修渠塘水利的折子,为何儿要挑这些奏折上报呢?” 朱高炽站起来道:“回皇爷爷,尚书中说,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又有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之言。如今各地旱涝灾情关乎百姓的生存,而垦地和水利之事,有与耕稼息息相关,乃是百姓的衣食之源,是民生之所资。孙儿觉得这样的事情乃是最要紧的事情,所以就擅作主张挑出这样的折子来,还请皇爷爷恕罪。” 朱元璋听完之后,十分高兴,问道:“儿生在皇家,没尝过苦头,如何知道民间疾苦?” “儿虽然天潢贵胄,”朱高炽答道:“但是自幼诵读祖训,皇爷爷爱民如子之切,孙儿如何不耳闻目染?且孙儿在北平时候,每年春耕时节,父王就令我们兄弟三人去体察民情,途中未乘坐车轿,而是一路骑马前行,为的是可以看到沿途老百姓的生活情形,知道百姓生活的不容易。孙儿也曾一日走过五十里地,北平周边的县城,稼穑亩产,俱都了然于心。” 朱元璋惊讶道:“可真?” 见朱高炽点头,他便随口问了一些稼穑的问题,比如如何起一拨土,耘一株苗,几月当下,几月当收果然朱高炽没有骗他,回答地丝毫不差。 朱元璋更加惊讶,甚至问了一些农民茠锄c刈获c载积c打拂c簸扬的事情,这些似乎只有老农才一清二楚的东西,问朱高炽,居然也头头是道。 朱元璋大喜道:“朕常常说,每一食,便念家稼穑之艰难每一衣,则思纺织之辛苦。但是天下承平久了,朕这话,便没人听了,尤其是诸王,生长富贵,好尚骄逸,哪里还能知道物力恒艰的道理!今日见儿对答如流,体恤民艰,心中喜悦,若是朕所有的子孙都如儿一般,那这个国家,还有什么不兴盛的道理呢!” 他又对朱高炽道:“朕的儿子里,除了先太子c秦晋燕周之外,其余诸子都生在朕平定天下之后,所以不懂得天下得来不易的道理。也只有这五个儿子,养在皇后膝下,朕没有怎么教导过,但是他们都被皇后教导地很好,朕还记得他们年纪还小的时候,却被皇后发到凤阳住了三年才回来,住在百姓家里,吃的用的都和百姓一模一样,朕打了仗回来,见到这五个儿子,几乎都认不出来了!一个个傻大黑粗的,吃饭的时候,米粒掉在桌子上了就拿起来吃,掉在地上也要捡起来吃下去,把朕这个饿过肚子的人都看傻了!这都是皇后教得好,会教!” 马皇后对抚育在膝下的太子c秦王c晋王c燕王和周王,确确实实尽到了人母的责任,甚至比朱元璋这个父亲还教的好,几个皇子被发配到凤阳住了三年回来,这三年似乎给他们都打上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不仅仅是满手的老茧,这些老茧朱高炽在自己父亲和周王手上都见过,还有对普通百姓生活的认知,这几个皇子就是现在换了衣服拿上锄头去地里,也只会被当做是农民,根本看不出是养尊处优的皇子。 而这种认知又被很好地传给了下一代,虽然几个藩王也有骄纵的儿子比如说周王家的有爋,晋王家的济熿,秦王家的尚炳但是同样也有高炽c有炖和济熺这样的好孩子,在他们身上,朱元璋恍惚又看到了当年围绕在马皇后膝下的几个儿子,一家人言笑晏晏的模样。 而此时的后宫里,郭宁妃也在同身边的女官讲着进京来的藩王之子的事情。 “听说皇爷很喜欢高炽c有炖和济熺这几个孩子,”郭宁妃道:“尤其喜欢高炽,我倒也能猜出几分原因来皇爷是想起了先太子了。” “皇爷年轻时候,不喜欢先太子那个脾性,”她回忆道:“说是不像他,老虎生出了绵羊这样的儿子,好几次先太子劝他少杀人的时候,父子两个就动起手来。记得么,当年孙贵妃死了之后,皇爷想让太子给贵妃服丧,太子不愿意,皇爷就追着他打,但是别看太子那么个斯文有礼的性子,认定的事情,皇爷也拗不过他。最后还是让周王给贵妃穿了孝衣。就这样气得太子七八天都没好好吃下饭,父子俩置了两个多月气。” “先太子是皇后嫡子,”女官低声道:“哪有让嫡子给庶母服慈母丧的,太子自然不愿意,就是最后摊给了周王,太子也不愿意呢,说周王养在皇后膝下,也是嫡子,孙贵妃没有儿子送终,偏要抢别人的儿子这话传到皇爷耳边,可不是气得皇爷当时都说出不要这个不孝的儿子的话了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门楣 “这里面的事情啊,其实你们都不知道。”郭宁妃想起往事,就道:“我c惠妃c定妃几个,都不是最早陪伴在皇爷身边的人儿,当年皇爷娶了皇后之后,又看上了孙家的女儿,千方百计讨了来,孙氏有才有貌,又机灵又娇俏,那时候真是得了百般宠爱,这也不算什么,皇后本来就是个大度的性子,不计较这些。” “可是孙氏在皇爷耳边含沙射影地说了不该说的,”郭宁妃道:“说皇后嫁过来多长时间,没有诞育子孙,皇爷虽然是雄伟丈夫,圣明聪听,但是还是在心里留了影,之后行迹神情上被皇后看了出来。” “后来呢?”郭宁妃年老了,就喜欢说一些过往的故事,女官也就顺她的意,仔细聆听。 “后来的事儿,不被人知了,”郭宁妃道:“但是皇后诞下了太子和宁国,之后皇爷又给皇后四个儿子养在身边,我们几个开始侍奉皇爷的时候,太子都老大了,每次去皇后那里,六七个孩子团团围绕着,看着别提多热闹了。” “听闻皇爷曾想着把秦晋燕周四个亲王全写在皇后的名下,”女官道:“皇后没有同意。” “是啊,皇后跟我说过,”郭宁妃道:“终究是别人的儿子,虽然碽妃早逝了,但是淑妃还活着呢,生了两个儿子却被皇爷赶到外边住着,皇后在的时候连美人都当不上,更是连儿子的面都没见过几次这都是皇爷的安排,不许皇后告诉皇子身世。” “皇后说过,”郭宁妃道:“宋朝章献刘太后,也是养了仁宗,没长大的时候也没人敢告诉他生母是谁,后来知道了,差一点就不能保全家族。不如一开始就说明白了,就像汉朝的明德皇后一样,也是姓马,跟皇后一个姓儿,皇后就常常以这个人比例,说明德皇后没有儿子,汉明帝就给他抱养了皇长子,对她说人未必要自己生子,只忧愁有儿子却不能精心养育。后来皇子养在明德皇后膝下,皇后一早就告诉他身世,但是母子之间却没有丝毫的嫌隙,皇子做了皇帝之后,没有追崇生母,而是屡次给马家封侯。这样足以为戒。” “且看史书,”郭宁妃道:“汉朝自明德皇后之前,没有儿子的皇后是什么结局?无一不是无子被废,只有她,没有儿子依旧做的了皇后,可见那话说的是对的,生了儿子又能怎样,也有不孝顺的儿子,也有不成器的儿子,生了还不如不生呢。如果会教养,就算是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也能教地只跟自己亲近。” “唉”郭宁妃又叹口气道:“太久了,一晃眼这些事情就过去了这么多年了。皇爷当年嫌弃太子性子仁弱,如今却希望所有的子孙都是太子那个和睦宽厚的性子。我看除了秦王的世子骄纵桀骜,其他晋王c燕王和周王的长子,都是按着先太子的性子教导的啊,也都十分友爱敦睦,有这样的王长子在,其他皇孙们犯了多大的错,哥哥们都不会计较。” 郭宁妃身边的这个女官其实很聪明,因为她听出了非常奇怪的地方几个当年养在皇后膝下的皇子长成了,有了自己的儿子,都把长子教导地像先太子那个脾性,也确实都十分仁爱,但是为什么郭宁妃却略过了懿文太子的儿子,当今的太孙朱允炆呢?难道太孙在仁爱有礼这一条上,不比先太子更甚么? 但是她没有去问,不管郭宁妃是有心还是无意,这都不是她能问得起的问题。 之后郭宁妃道:“听说前几日,皇爷命尚炳c济熺和高炽去宫门分阅卫士,高炽是最后一个回来的。” “是。”女官道:“皇爷问他原因,燕王世子回答说是前去城门的时候,见那些士兵们为了迎接检阅,早饭都没吃,天气冷得紧,世子让他们先吃了早饭,才开始视察的,所以就回来晚了,皇爷很是高兴,连番夸赞世子仁爱呢。” “是啊,”郭宁妃笑道:“高炽是个好孩子,你也不看看他母亲是谁,当年皇后在所有的儿媳妇里面,最疼最喜欢的就是燕王的王妃。我至今都记着,那徐氏有这么一个本子,每天记着皇后跟她说了什么话,都有什么教导。皇后薨逝之后,皇爷想念皇后,就传召徐氏过来,她能把所有皇后说的话都一一说出来,没有一句话是遗漏的。” “唉,”郭宁妃想起了又忍不住流眼泪,道:“皇后薨逝,我们也就坚持了一年吃素,给皇后积福报那徐氏却给皇后吃了三年的斋,这份孝心啊,哪个媳妇能做到?” “是,”女官想来也唏嘘感叹:“自古门楣之盛,无过于中山王了。就是燕王王妃如此贤明,所以皇爷又让徐家出了一个王妃,一子国公,一子都督,二女王妃,徐家在功臣里面,这是头一份啊!” 说道这个,郭宁妃不由得愁容满面,因为她的侄女如今也在选秀之列,她曾经请求这两个侄女免选,直接婚配平民子弟,但是皇爷却不同意,她根本猜不透皇爷的意思。 “玢宝c玢秀两个,”郭宁妃道:“都是好孩子,但我宁愿她们都找普通儿郎嫁了,武定侯家已经尚了公主了,我们郭氏一门出了国侯,出了妃嫔,出了驸马,如果再出了王妃,那岂不是要和中山王比肩了?想当年兄长不过是给中山王牵马的小卒,如今贵幸至此,难道不朝乾夕惕,战战兢兢地吗?” “郭家的功劳怎么能和开平王c中山王相提并论!”郭宁妃道:“你知道我兄长是如何封侯的吗?他并不是有指挥战局的功劳,他只是每次打仗都身先士卒,徒有英勇而已,一生大小百十余战,身被七十余伤,不知道其他,只知道死战罢了,皇爷就是看上了他忠勇,才给他封的侯,比其他封侯的人晚了十来年” 幸亏郭英留给皇帝的是不怕死的愚忠形象,不比徐达常遇春这样有勇有谋有胆略,所以皇帝对郭英的礼遇还是很隆重的,而且郭英也有一个好处,就在其他功臣都买田卖地打理私产的时候,唯独郭英独不打理,问起来回答说:“我一个平民,仰仗恩宠,幸有封爵,子孙衣食富余,还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反而会产生奢侈之心。” 也是因为这种小心谨慎,武定侯一家总算平安避过了数次牵连,总算能保全自身,但是如今门楣贵幸,如果再出两个王妃,那就是太显眼了,郭宁妃想来想去还是不明白,明明皇爷的意思,是不再给剩下的皇子们挑家世高贵的王妃了,但是为什么还要留下她的侄女,还有各地指挥使的女儿? “还有一个月,就是秀女的终选了,”郭宁妃道:“我就当个看客吧,总归是皇爷要给他的儿子选妃,决定权还在皇爷的手上。” “娘娘,”女官道:“别忘了马上要选仪宾了。” “那就更不用我操心了。”郭宁妃道。 仪宾是明代对宗室亲王c郡王之婿c孙女婿c曾孙女婿c玄孙女婿的统称。当然现在下诏准备选的是配给亲王之女的,也就是皇爷要给自己的孙女选婿。 皇爷下诏“各王府子女不许于本府军校之家选配”,除了这个限制,还有仪宾的年纪要在十五以上,统一教育遴选,主办此事的不再是宫中的女官或是执事,而是外廷礼部仪制司的官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精细 从第四轮阅选过后,张昭华和其他四十四名秀女就被移到了主殿里住着了,待遇也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首先就有许多新衣服赐下来,绫罗绸缎从冬到夏的四季衣裳都有,也不像之前给她们做的衣服要大一号那样了,而是特别合身。 之后就是在吃食上,本来就吃的很好了,如今更是吃得丰盛和精细了,因为是请来的尚食局和尚膳监的人来馆子里造饭,所以秀女吃的就是宫里的饮食,而且因为这些秀女最差也会是宫中的女秀才了,所以给她们的饮食都是女官份例的,甚至比嫔位还要高一点。 光是吃的饼子,就五花八门有澄沙饼c夹糖饼c奶皮烧饼c薄脆饼c梅花烧饼c宝妆饼c银锭饼c方胜饼c菊花饼c葵花饼c芙蓉花饼c古老钱饼c金砖饼c犀角饼这么多的种类,至于中饭的膳食单,那更是每天不重样,有胡椒醋鲜虾c烧鹅c燌羊头蹄c鹅肉巴子c咸鼓芥末羊肚盘c蒜醋白血汤c五味蒸鸡c元汁羊骨头c菉豆棋子面c椒末羊肉c蒜酪这样的,整个皇宫应该是按照皇帝的口味订下的食单,所以张昭华就发现,皇帝喜欢吃苏氏的糕点,所以宫中的点心差不多都是浆皮松酥c松糕揉韧模样的,至于香油烧饼c砂馅小馒头之类的北方面食,出现在餐桌上的次数很少然而皇帝的口味又是很重,怎么说呢,顿顿都离不开胡椒啊芥末啊咸豆豉啊醋蒜啊这样的调味品,都说穷人重口味,富人淡口味,看来皇帝小时候是真穷得吃不上饭过,这重盐重油重调料的饮食方式直到富有天下也没改过来。 所以张昭华每天吃得好,一日三餐有时候还外加一顿点心,营养过剩了,小肚子上居然微微冒出了一圈肉来,所谓居移气c养移体,似乎能留到今天的秀女,大家都在外貌上,与进馆子之前相比,有了一些改变。 这样的生活似乎无可挑剔,秀女们似乎都很喜欢自己身上的改变,比如说牙齿更白了,因为用的特制的白玉牙刷和十几种香料做的牙粉比如说头发更乌黑润泽了,因为用的茉莉花和桂花头油比如说皮肤更加白皙细腻了,容色更加美丽了,因为用了白檀c蜜陀僧c白丁香c白芨等的细末与益母草灰拌合在一起调制的鹅蛋粉,这些东西都是专门给她们用的,甚至还有每日用来泡手泡脚的花瓣,要把手脚浸泡在花瓣水中一刻钟左右,期间还要揉捏关节,使指节柔软,而对于那些因为干农活而生出了茧子的秀女,管事姑姑甚至要捉住了,一个一个地用小矬子磨掉。 现在张昭华算是知道了,贵人都是精心养出来的,若论姿色,其实之前刷下去的一批秀女与她们也差不了多少,但是现在看来肯定不能同日而语了,因为那些刷落的秀女回到乡里,不过几年就会嫁为人妇,然后就和所有农妇一样,身躯佝偻,面色枯萎了。 除了衣食上的提高,她们的日常课程中还有了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比如说调制香料。 调香是个高级活儿,也是个艺术活,据说还要有天分,因为香的种类太多,有一些之间还有相克的属性,而宫中常用的香饼,就是几个心灵手巧的妃子和美人调制出来的,有可以参考从宋朝时候传下来的香谱,她们秀女就从最简单的开始学起,比如说炭末加一钱麝香c橄榄和白芨,就能制成味道不错的香料出来。 中国古代用的香,很多是药香,味道不能和日后西方调制的香水相比,不比那种层次感很强的香水,宫中焚的香,是细细密密c绵绵柔柔地,十几种香料混在一起,很难辨别。所以这就是技术活了,学来讨人欢喜是绝对的,听说宋朝宫廷里,妃子们就和皇帝玩闻香的游戏,本朝皇帝虽然没有,但是据说有几个皇子有这种雅癖。 果然是有的放矢。 还有许多要学的东西,比如说下棋,六博c投壶c鱼戏c双陆c踢健之类的都有人教,这个课程很得秀女们的喜爱,而且大家都学得好也学得快,可是等张昭华明白为什么要学这些东西的时候,她就觉得很可悲了。 一来就是伺候人,皇子们年轻,都喜欢这些,学会了游戏,将来夫妻能玩到一处去,算是难能可贵的共同语言。第二个原因就是自娱自乐了,宫里头许多贵人早已见不到皇爷了,怎么办,都是这么打发日子的,如今贵人们愈发见不到圣上了,个凑成桌,算是个消遣。 当然每天还有最重要的一节课是在晚上,是宫正嬷嬷亲自来教她们,学习的是编纂于洪武六年,前后修订了好几次的祖训录,这是皇帝亲自编写对后世子孙的训戒。 这里面的东西太多了,她们两天学习一章,一共学了二十八天。 在看到其中法律这一章节的时候,张昭华真的可以说是汗流浃背栗栗危惧,因为这里面讲的是皇帝赋予藩王的权力,真的是大到没边了。比如说藩王如果犯了罪,“若有小大过失,并不差人传旨问罪,止是唤回面听君父省谕。”意思就是说,你犯了罪,我只是诫谕你一下就行了,如果有“朝廷公文前来问罪者,须要将来人拿下”,居然让藩王拘留朝廷使者! 甚至不许御史弹劾藩王,说“凡风宪官,以王小过奏闻,离间亲亲者斩。” 这些也就罢了,最让张昭华觉得无法理解皇帝脑回路的是这一条“凡朝廷新天子正位,诸王遣使奉表称贺,谨守边藩,三年不朝如朝廷循守祖宗成规,委任正臣,内无奸恶,三年之後,亲王仍依次来朝。如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既平之後,收兵於营,王朝天子而还。” 什么意思,就是说新皇帝即位了,其他亲王要观察这个皇帝三年,看是不是个明君三年之后再来朝见,如果这个朝廷没有贤臣正臣,反而有大奸大恶蛊惑君上,那么亲王就集结军队,征讨这些奸臣。平定之后,藩王就收兵回营,朝见天子,然后回自己的封国去。 张昭华真的很想翻个白眼骂一句,脑袋给驴踢了。 还密诏,怎么密诏,学汉献帝的衣带诏?这些藩王凭什么训兵讨伐奸臣?这不就是起兵造反么,大义名分在正统朝廷那里,你说有奸臣,奸臣会承认么,反而会说你是乱臣贼子吧。 最好笑的是,在这种设想中,藩王把奸臣铲除了,然后怎么着乖乖让他解散士兵,回去继续做他醉生梦死的藩王?都兵临城下了,顺带连你这个偏听偏信的皇帝也铲除了算了,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么? 为什么会有这么奇葩的祖训,这是太相信自己的儿子都是好人了么,这是太相信国家可以被奸臣被武将被宦官被女人亡掉,就是不肯相信会亡在宗藩的手上吗那么历史上那些七国之乱c八王之乱,皇帝都是眼瞎了当做没看见吗? 怪不得朱元璋死了不多久,宗藩就造反了呢。人家就打着除掉朝廷内奸的旗号起兵,这下朱元璋在九泉之下怕是要气得呕血了吧。 有一句话说“明止一帝,太祖高皇帝也明止一相,张江陵也。”后一句话她赞同,张居正功绩是无法磨灭的,但是前一句话,她是万万不敢苟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面圣 时间越接近十月的月末,秀女们就越躁动不安起来,这约摸是因为最后一轮的选阅快要到来的原因。大家都隐隐紧张着这场阅看,因为她们即将走进皇宫,即将被决定日后的命运。甚至连教导她们的女官女史们,这些日子以来谈及“皇上”c“宁妃”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弄得气氛简直可以称之为低凝了。 张昭华的心情也有一点波澜,能见到洪武皇帝,这自然是她穿过来最大的造化了,她此前一直想着,据说皇帝面容很不一般,是下巴奇长c耳朵肥大c满脸麻点的模样,她也想看一看是不是真的就是这个样了,日后回去跟乡人可以描述了。 想起能回去,她心里也是高兴的,五六年的生活说长不长的,就当是把上一辈子的大学四年和研究生二年加起来了,混上了高薪职位,最后体面荣光地回去,就算是到时候已经过了结婚的年龄了,但是那又怎么样,宫里一些女官就是因为自誓不嫁才入选宫廷的,父母逼迫也没有用,张昭华也可以自誓不嫁,然后余生可以给永城的大户人家当女先生去。 靖难是打不到河南这地方的,而且也不会有征召入伍的可能,毕竟卫所的将士多着呢,最多可能是赋役重一点,张家也有一点家底,能扛过去就能过太平日子。 后来终于到了进宫阅选的日子了。 从左掖门进入后,所有秀女面有惴惴低头走着,不敢抬头望,然而张昭华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后世已经看不到的明故宫。 她无法克制自己内心的震撼。 有许多她根本想不到的东西,比如说,宫城里面,是里面,居然有金水桥,而且不止一座!当她们走上桥的时候,张昭华因为太惊讶,甚至还踩到了前面秀女的鞋子。为什么,因为在桥上可以看到三大殿的规模了,这个规模更是超出想象,那个最大的奉天殿,约摸是后世故宫太和殿的两倍那么大! 她无法看到三大殿的正面,不知道是不是和故宫一样上盖琉璃金瓦,双檐重脊,雕梁画栋,但是看屋顶上的装饰建筑,包括瓦当c滴水c正脊c垂兽c截兽c正吻等,和故宫琉璃构件十分相象,可见南京故宫的建筑风格,装饰风格应该是是后来北京故宫建筑的样板,影响直至今天。 她们被女官领着,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忽然从一个小门里出来了一个穿着绿袍的官员,一见她们就又退回了门里去了。女官就低声提醒她们,说这地方是春和宫,也就是东宫,在这里见了人,务必要躬身行礼。 她们从坤宁门穿进去,最后走到的地方是一座大殿,看匾牌写的是“柔仪殿”,她们就立在殿外等待了。她们四十个秀女被分成五个一组,一共八组,等会传唤的时候一组一组轮流进去。女官的眼睛一直钉在她们身上,这时候要是敢失了仪态,那就一定要被狠狠责罚的。 本来是四十五个人的,但是居然在通过第四轮阅选之后,五个人被送了出去,有两个是因为闯了祸,相互口角,而其他三个,秀女们猜不到原因。 这四十个人就在寒风里伫立着,深秋初冬的天气,实在是让人不自觉地打寒噤,特别是今日,厚厚的云彩遮住了太阳,只有冷风嗖嗖地刮来刮去。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女官出来了,宣旨道:“娘娘令旨,汝等恭听。” 秀女们就端正仪态恭恭敬敬地听着。 “上承皇命,敕天下有司送赴愿入宫备使令者进京,汝等皆父母贤善,素有家法女子,容貌端洁,性资纯美,吾将亲阅良者,取言动安详,端正有福,贞洁不佻,咸中礼度者,做配皇子皇孙及诸王世子郡王年长未婚者。” 张昭华听到最后不由得浑身一震! 不仅是给皇子选配皇子妃,还要给皇孙也就是亲王世子c郡王选配婚姻!那可不大好玩了,不知道要给几个皇孙做配,要是四十个人里进了一半甚至更多,张昭华可逃不过去了,本来她就在会识字的十七个人里。 等第一组人进去之后,其他秀女就更紧张了,不一会儿又从殿里传出管弦的声音来,这应该就是考察才艺了吧,这个嬷嬷们从没教过,而且一时半会也学不会,听到这声音张昭华心中大定,这些秀女大都是有才有艺的,自己进去之后就说小家出来的,从没有学过这些东西,这样约摸就能避选了,妃子们肯定看不上自己的蠢笨。 之后张昭华这一组就被带了进去,她们进去的时候,果然看到殿内放着丝竹管弦的乐器,西边放着针织女红的用具,还有花椒白版纸是用来写字的,而殿上的妃子们是看不到脸的,因为她们的人都坐在帘子后头,从外面望去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不知道里面的人看外面是怎么样。 “汝等自诵籍姓c年岁来。”这是一道柔和的声音。 秀女们就抑着紧张,各个报上“民女通州大兴县王氏”,“民女京师鹰扬卫段氏”,“民女兖州滋阳县曾氏”,轮到张昭华就道:“民女归德州永城县张氏,今年十五岁。” 殿上的人似乎轻微地颔了首,然而还没等她说话,忽然从殿后转来一个太监,道:“皇爷过来了” 殿上急忙吩咐卷帘,秀女们也纷纷趋避,然而皇爷是从殿后转过来的,张昭华抬眼偷偷看去,殿上居然有四个女人,为首的那一个年纪大许多,而且服饰也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应该就是掌管六宫的郭宁妃了,而剩下三个女人,应该是宫中其他妃子,最有可能的是适婚皇子的生母。 只敢瞟这一眼,张昭华就低头趴在地上不敢多看了,皇帝的面容一闪而过,根本没有看清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下巴绝没有传言的那么长。 “妾等见过陛下。”郭宁妃领着众人行了礼之后,也被赐坐。 “朕来看看,”朱元璋微微咳嗽了一声,道:“你们这里选的怎么样?” “都是美人,”郭宁妃便笑着回道:“妾看了七八个人过去,实在难以抉择,还要皇爷定夺。” 皇帝“唔”了一声,摆手让她们继续。 跟张昭华一起阅选的这四个,先是挨个被叫到近前,考问女四书。 妃子问一句“是故五彩盛服,不足以为身华”,被问的秀女就回答下一句:“贞顺率道,乃可以进妇德。不修其身,以爽厥德,斯为邪矣。” 轮到张昭华的时候,问得是:“高文兴唐,内有窦孙之助。” 张昭华说完下句:“暨夫宋室之宣仁,可谓女中尧舜。” 说完这句话,大殿里忽然静默无声了。张昭华在听到帘子后面一声意味不明的“嗯”的声音,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瞬间不由得汗流浃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应答 不是对答的这套流程有问题,而是对答的话,在这个境地下,怎么看怎么不对。 之前问的一句,“高文兴唐,内有窦孙之助”,这个其实是没问题的,说的是唐高祖窦皇后c太宗长孙皇后,匡赞二君,以成帝业。长孙后尤其贤明,是历史上的贤后,具体事迹数不胜数,张昭华相信问这一句的妃子绝对是马皇后的死忠粉,因为本朝的马皇后就是和长孙皇后比肩的贤后,连皇帝都拿两位皇后作对比,马皇后对皇帝的事业就起的是“匡赞扶助”的作用,所以这一句,本质上没什么错误。 错在张昭华不得不接的下一句了,所谓“暨夫宋室之宣仁,可谓女中尧舜”,这说的是谁,是宋朝历史上一个赫赫有名的太后,宣仁高太后。 这个人是宋英宗的皇后,宋神宗的生母,宋哲宗的祖母,在做太皇太后的时候垂帘听政八年时间,算是实际意义上的国家执政,勤俭廉政,励精图治,因此宋哲宗时期是北宋最后一个经济繁荣c天下小康c政治清明c国势强大的时期,时人认为这与高太后的贤德是分不开的,高太后也被因此誉为“女中尧舜”。 女子之中,也有尧舜一样的人物,当然学过一点历史的张昭华知道,高太后执政时候,是推翻了王安石的新法,所以旧党的老臣是一定要对她歌功颂德的,“女中尧舜”就是旧党领袖司马光对她的称赞,书是人写的,对于精于文笔的人来说,想写成什么没有固定的准绳。 但是这要放在朱元璋统治的朝代下——皇帝从民间选秀,为的什么,就是为了防止宫妃和外戚专权干政,这个教科书里的高太后干了什么呢,以母改子,用孝道的名义,推翻了儿子的新法。 要知道,为了防止女祸,皇帝不仅从民间选妃,而且还订了这么多制度,弄进来这么多女官,就是让这些女官辖制宫妃,不让她们赶出逾矩的事情。而且还有最能看出皇帝心意的一件事情,那就是南京的皇宫,根本没有修建给太后居住的地方! 没有给太后的宫殿,真的是皇帝忘记了么——是因为自己的母亲死得早,所以没有太后可以奉养,就没有修建么? 这样想就太幼稚了,自己没有母亲了,难道下一代的皇帝会没有么,那让皇帝的母亲住在哪儿呢? 张昭华有理由相信,皇帝是想过让所有宫妃都殉葬的,甚至包括皇后。 据说皇帝曾有疑难私自问过文渊阁的小官,不知道问了什么,但是之后太监将书史收走的时候,发现书里有一道折痕,是北魏的后妃传。 北魏什么风俗,杀母立子。 中国历史上的皇朝在皇位继承过程中,母以子贵固然多有,杀母立子的现象也曾存在过。此种作法滥觞于汉武帝,形成制度的,却是北魏拓跋氏。魏宫廷为了避免外戚干政c母后擅权,在约一百年的时间里一直实施残酷的子贵母死制度。后妃生了皇子,皇子将被立为太子或已立为太子,她们就会被赐死,而将皇子交由乳母看护。 所以皇帝这样疑心重的人,又是从民间选取势力单薄的秀女,又是规定皇后只可干预内事,诏令不能在宫廷之外使用,就是为了不蹈汉唐女权过盛的覆辙,在张昭华看来这就是张扬男权为主,压抑女性的权力,蔑视女性的存在,严防因女性非正式权力的膨胀而威胁封建政权的稳定—— 这个时候你提一个“女中尧舜”出来,皇帝会怎么想?开什么玩笑,张昭华觉得自己快要完蛋了好吗。 刚才问出上一句的是余妃,她问了这句之后就慌了,在自己的帘子后面打哆嗦,皇帝看不到,但是郭宁妃看得清楚,心里也跟着战战兢兢起来。如今皇帝春秋已高,而太孙还年幼,皇帝当年对懿文太子说的话现在活生生地实现了,他要为下一代的皇帝把路铺好,谁敢挡路谁就死,外廷那些功劳卓著陪伴日久的功臣都不能保全,那么这些身在内廷的妃子们呢,如果皇帝认为她们有可能掣肘皇太孙,是不是也一样毫不留情地拔掉这些他认为的“荆棘”呢? “女中尧舜,”洪武帝的语气很值得玩味:“你说说,宣仁后为什么被人称为女中尧舜?” “民女以为,”张昭华慢慢回道:“宣仁高太后杜绝内幸,以恢复祖宗法度为先务,尽除弊政,是以能称之女中尧舜。” 这句话张昭华是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有很大的玄机。 高太后什么功劳,功劳多了,比如说任贤使能,去谗不疑,她召回被变法派排斥在外的老臣司马光,将因为不支持新法而被下放贬谪的旧臣都召回京师,分别重用,这其中就有一直被贬斥在外的苏轼。虽然这当然有政治上的考究,但不能不说,这些人确实是国之栋梁。 但是这都不是最主要的,因为高太后废除了宋神宗和王安石推行的新法,而这个新法在当时是普遍被认为是祸国殃民的政策法令,就是现在这个时代,也是被认为是奸人奸法,直到后世才对王安石的变法有了彻头彻尾的重新认知——所以高太后废除新法,恢复的是宋仁宗以来的政策,这就是恢复祖宗法度的意思,其实张昭华想说的就是这个,拨乱反正,一切遵循祖宗法度。 宋神宗做了“错事”,高太后当权之后就把错误的改正回来,回到祖宗立下的规矩上,张昭华意在影射当今,作为国朝第一位皇帝的朱元璋,定下许多条条框框来,单看一个祖训录,就规定了那么多的规矩,为的是让后世子孙奉为宝典,事事照做。 总会有不肖的子孙的,这个子孙当了皇帝,他改变了洪武帝定的规矩,要弄得天下大乱的时候,如果有一个像高太后这样的人出来,恢复祖宗法度,挽救国政,难道不是洪武帝想看到的么? 还有一点,张昭华不说高太后如何圣明地处理朝政的事情,就是隐去了女人在政务上表示出的才华,只说她杜绝内幸——什么意思,就是说高太后极力阻止皇帝给她的家人封官封爵,宋神宗曾三番五次要提高母亲家族的待遇,打算为高氏家族修建豪华的宅第,高太后始终不肯答应。最后,还是由朝廷赏赐了一片空地,由高家人自己出钱,建造了房屋,没用国库一文钱。 这就是杜绝外戚幸进的典范。 皇帝怕的是什么,不就是怕外戚掌握朝廷大权么?不就是怕子少母壮,女人要祸乱朝政吗?在张昭华的嘴里,高太后两个都沾不上,反而谨守礼法,忠心为国,不谋私利,一切为了国泰民安,这下皇帝还有什么说的呢? 果然皇帝非常高兴,甚至让人把帘子卷起来,让张昭华近前来。 “你说的很好,”皇帝道:“是个懂道理的。” 张昭华眼睛垂下,她很想看一眼皇帝,但是还是忍住了。 “宁妃以为如何?”皇帝问道:“余氏c杨氏c周氏以为如何?” “皇爷,”郭宁妃笑道:“难得这孩子机敏,可是还有才艺没有展示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法度 郭宁妃说完,就让秀女们挨个表演她们的才艺。她眼睛看向默默退在一旁的张昭华,心里却思绪万端。 很显然这个女子很聪明,很会说话,而且说到了皇帝的心里去。看皇爷的意思,对这个女孩也是另眼相看的,做配皇子是不离十了,但是不知道是哪个皇子,或者皇孙,或者是皇太孙? 想到这里,郭宁妃后牙根有点疼了,因为不久之前,皇太孙就托人到她这里,请求她在阅选的时候将光禄寺少卿之女马氏列为第一,这意思很明显了,皇太孙想让马氏做自己的妃子。郭宁妃不知道两人是怎么看对眼的,她只知道她无法拒绝太孙的请求,这可是将来皇宫里的第二个实实在在的主人啊,自己要是能有幸活到皇帝后面,要不要殉葬难道不是太孙发话吗? 她当然是想达成太孙的要求的,但是没想到皇帝会横插进来,按洪武十四年的旧例,那时候马皇后病着,是她和惠妃主持最后一轮的选阅的,当时她是选出了前十名之后再交给皇帝定夺的,只是没想到这一次皇帝会亲自过来,那马氏什么名次,也就不是自己能干预的了的了。 毕竟太孙不能比拟皇爷啊。一个是潜沉在水底还没有一露锋芒的太阳,一个是过了中天有夕阳颓势的太阳,但是如今在天空中的,还是这一轮太阳啊。 且看皇爷的心思吧,希望那个还没进来的马氏,真如太孙说的那么好,是个能让人眼前一亮的人。 而此时的张昭华心里,也是心情复杂感慨万端,她既是有一种劫后余生侥幸过关的庆幸,也有一种皇帝怎么这么好骗的疑问。 历史课上张昭华知道,明朝与其他朝代不同,后妃们来自民间,来自良家,皆属家庭背景空虚而势力薄弱之列。明朝统治者原本以为用这样的女子填充后宫,就可以不蹈汉唐的覆辙,然而也正是这样的女子造就了特殊的明代历史。 因为不管她们身份如何卑微,一旦进入妃嫔之列,成为皇宫主人的一份子,便接近了权力甚至能比别人更轻而易举地拥有权力。 历史上是不存在有“后权”这么一个说法的,后权总是伴随着皇权而生,所以这种权力具有隐形和显性的双重特征,当皇帝励精图治亲历亲为时,她们是偏于一隅的角色若皇权处于危机之中时,这些来自民间位居后妃前列的女子被赋予了皇权延伸的特殊地位和权力,其活动空间便无限膨胀了。 而且既然说到变法这个事情,张昭华虽然历史知识不精深,但是总归还是知道,历史上有几次大规模的“变法”活动,居然总是能和女性扯上关系。比如说发动武周革命的武则天比如说北宋新旧党之间起决定作用的高太后比如说张居正改革时期掌握宫廷权力的李太后比如说满清戊戌变法时候的慈禧太后。 虽然变法的性质不同,但是女性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却出乎意料地重要。 张昭华在说高太后“以恢复祖宗法度为先务”,其实高后上台,是废除了儿子亲手订的政策而她秉政年死了之后,她的孙子又一手推翻了她的所有政策。她生怕皇帝又问一个其他深奥的问题,比如说高太后以母改子和哲宗不改父道,究竟哪个对? 这个问题如果皇帝问出来,那张昭华才叫真的口不能言了呢。因为这个才是牵扯到祖宗法度的继承问题。 前提是,宋神宗变法,变的是谁的法?是太祖太宗仁宗的法,那他们的法,就是一定正确的吗?这个问题就又扯远了,但是张昭华认为,哪怕皇帝现在订立的各种张程制度再好c再先进,也不能适用于二百年后的国家,甚至连一百年都到不了,北宋才多少年啊。 后世电脑上的程序,都要时不时更新,查补漏洞,何况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制度政策呢。但是皇帝却将自己的“法”,看成是万世不变的法,要让后世子孙永远地遵循下去,那怎么可能呢现在制度上一个小小的毛病,越往后面发展就会成为痼疾,越难以祛除。大明有那么多的良才,出现了高拱c张居正这样的千古人杰,为了医治这些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痼疾,不惜身死名裂,那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不要将这个“祖宗法度”定得那么死,守得那么严呢? 爱情里最痛苦的事情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张昭华此时最痛苦的是,明知道祖宗法度在将来会造成什么弊端,但却丝毫无能为力,甚至还要违心地说宋哲宗变法是亡国弊政,高太后恢复旧法是在救国。 这等于就是在说,光绪帝戊戌变法都是错的,慈禧太后身后代表的封建守旧势力才是正统。 哈哈哈,这太有意思了! 她这样想着,忽然觉得很是可笑。 然而她还在努力克制着自己把唇边那一抹笑意压下来的时候,就听到皇帝唤她的声音:“张氏,你有何才艺?” 什么,这样就到我了?张昭华恍惚中抬起头来,看到果然是该她了。段氏吹了笛子一曲,王氏和曾氏各绣了小小的一朵花出来,李氏写了两个大字明德,得了皇帝的称赞。 张昭华当然还记得自己给自己定的道路,便道:“回禀陛下,民女没什么才艺。” “没什么才艺,”郭宁妃惊讶道:“便是不通丝竹管弦,于女红针织上也没有天分,字总是会写的罢!” “禀娘娘,”张昭华看了一眼旁边侍立的宫正嬷嬷,道:“民女资质粗陋,字写得更丑,恐写出来,污了贵人的眼睛。” 这时候,宫正嬷嬷就上前帮她说话:“好教皇爷c娘娘得知,永城张氏虽然念过书,但一手字确实习地不好,且多疏谬之处。” 皇帝沉默了半晌,这半晌之中,张昭华的心忽上忽下地,感觉都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也罢,”皇帝道:“你总不是什么都没准备地来了,是吗?” 张昭华确实很想说自己就是毫无准备地来了,这要是今儿没遇到皇帝,遇上的是其他妃子,听到她这一句肯定把她刷落了,但是皇帝这么发问,她就是没准备也得说自己准备了。 “民女,”张昭华左思右想,忽然灵光一闪道:“民女,民女会杂技。” “杂剧?”皇帝的声音似乎很感兴趣:“什么杂剧,你若是能唱,就叫教坊司给你配乐。” “不是杂剧,”张昭华那个汗啊,急忙解释道:“是口技,是乡间俚调,今日登大雅之堂,还请皇上和各位娘娘姑妄听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善谑 这也是被逼地没办法了,你说丝竹管弦,张昭华没这个音乐天赋,一样乐器都不会,两辈子都没学习过若说针织女红和写大字,她刚才为了能让自己落选,就说自己都做不大好。现在发现这简直就是挖了个坑埋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早知道就写两个歪歪斜斜的大字交上去,皇帝看了肯定会把她的名字划掉的。 现在真是悔之不及了! 张昭华只好硬着头皮道:“民女家里头有一头牛,使牛耕地时一般都不用鞭打吆喝,却是给牛唱歌。民女今儿就诸位贵人唱一唱这首赶牛歌。就是这俚调词句粗鲁,曲子又不成大家,恐贱音有辱尊听。” “不妨,”皇帝的声音似乎很高兴的样子,道:“你且唱来。” 张昭华就比划起来,说牛颈上枷一付丁字形担枷,一人扶犁,跟在牛的身后,一人在前面拉牛,一前一后,做出这么个样子来,然后又学着张昶的声音,口中不断吆喝着“吃打吃打”,然后吹出口哨声音来,表示手中的长鞭在空中响亮地飞舞。 张昭华解释道:“鞭子其实根本就没落在牛的身上,就是吓唬吓唬牛一下,打在半空上,或者打在水中,牛耳朵灵着呢,听了就知道再不跑快一点就要打它了,其实俺们赶牛的农人才舍不得打它呢,疼牛胜过自己。” 张昭华这么说着,又捏着鼻子从胸膛里憋出沉闷的“哞嗯嗯”的声音,表示这牛好似有灵性,听懂了赶牛人的意思。张昭华又道:“这时候就能指挥前行后退或者转弯抹角了,要不然牛不听使唤,犁出的沟垄就会歪歪拐拐地,栽种庄稼就不方便。” 张昭华又学着张麒吆喝的声音:“踩沟左转向前”,牛蹄走路时会发声,但是声音比较轻,在软土路上声音更轻些,张昭华就发出轻微而又节奏的哒哒声。 “秋麦两季,晒干打场的时候,”张昭华道:“要把牛赶去赶去谷场拉石轱辘,这可是个体力活,比犁田更累呢,总要唱歌儿给牛听,让它心甘情愿地使力气。” “大田四四方,牛儿走前方。要到何处去,村东打谷场。”张昭华张嘴唱了起来:“打场打得好,新米味道香!缫车响蝉声相应,谷场高处望云开” “哦,有风来了!”张昭华做出夸张的样子,但是又没有丝毫惧怕的神色,道:“吹出遍地黄金甲,引得神州尽舜尧!” “好!”忽然听到宝床上的皇帝叫了一声好,这是张昭华毫不意外地,因为化用了后世一位同样打了天下坐江山的伟人的诗句,两人经历相似,皇帝能不产生共鸣吗? “哎呀下了雨!”张昭华又唱到:“田水今年一尺宽,农家唤作小丰年!” “君心已作光明烛,农夫齐奏普天乐。”张昭华道:“河清海晏黎庶宽,盛世无饥耕织忙!” 张昭华一曲唱完,殿上的人都齐声赞贺起来,郭宁妃打头领着众位妃嫔向皇帝称贺,道:“如今四方无事c天下晏然,百姓有生民之乐,黎庶无饥馑之忧,这都是圣天子教化之功,妾等虽身居深宫,亦得闻之。谨为陛下贺!愿陛下春秋永继,奉天永昌!” “伏惟陛下春秋永继,奉天永昌”殿里一阵袅袅余音洋洋盈耳,引得皇帝喜悦万分,甚至亲手扶起了郭宁妃,道:“爱妃请起。” 之后又是一阵畅快地笑声,道:“平日里臣子说天下无事,朕不相信,因为他们仰赖朕,有求于朕皇子们说天下无事,朕也不信,因为他们日日绮筵,未出深宫,哪知民间疾苦?但是如今听这个女娃娃说天下无事,朕就信了!难道她还能骗朕!女娃娃,你过来,朕要问你。” 张昭华就走过去,这次她终于看清楚了皇帝的全貌。 嗬!这一眼之下,张昭华的心又开始不规则跳动了!这哪里是后世流传下来的那张画像上的鞋拔子脸!明明是面如满月c高额细眼,鼻直口长,虽然垂老,但是依然能看出是个英挺伟岸的人!哪里是一副马脸噘嘴的样子!而且皇帝脸上根本没有一颗麻子,脸上的皮肤出人意料地白皙,更有鬚髯数根,纤毫可见,有如银丝一样,根根炸起,更是显得皇帝面貌非凡! “你是哪里人?”皇帝问道。 “回禀皇上,”张昭华道:“民女开封治下归德州永城县人。” “家中有什么人?父母都健在吗?”皇帝问。 张昭华心里一跳,她今日看到了皇帝,走到了御前!这样的机会不多,真的也许就这一次了!要不要把父兄的事情说了,求皇帝下旨把他们救出来! 不不不,皇帝刚才说了,有求于他的人才会歌功颂德,自己如果立马说了这事儿,以皇帝的性格,不会管反而会把刚才的好印象一扫而光!这样岂不是得不偿失! 张昭华抑制自己有如打鼓一样的心跳,道:“家中父母俱全,还有兄嫂侄子,家里那一头牛也排了辈分,都唤作牛伯!” 说完了这句话,就听到皇帝跟前站立的一个个子不高且一直低着头的太监忽然“哈哈哈”笑了两声,把毫无防备的张昭华吓得一个哆嗦。 这是谁啊!怎么敢在皇帝面前如此放肆!恐怕不只是张昭华这么想,其他殿里的人都觉得这小太监太没有规矩了,只怕顷刻之间就要毙命了。 结果这小太监抬起头来,郭宁妃定睛一看,失声道:“太孙殿下?” 什么,张昭华也被这一声喊愣了,这小太监怎么能是太孙呢!只见这小太监笑眯眯地行了个礼,道:“惊了众位娘娘,是允炆的错。” 皇帝指着他有一种无奈何的宠爱,道:“既然给他选妃子,他要过来看,也不规规矩矩地坐在座儿上看,非要换装成一个宦官,朕也拦不住他。” “这么多美人,”郭宁妃笑道:“太孙见了,觉得哪个好?” “都好都好,”朱允炆道:“只凭皇爷爷和众位娘娘定夺,孙儿没有意见。” “那就把这个配给你,”朱元璋指头一动,道:“如何?” 张昭华觉得气氛有点不对,抬头一看吓得牙齿咬到了舌尖!皇帝的手指,分明指向了自己! 就见朱允炆也望过来,眼里似乎也有一点好笑的感觉,但是他很快就道:“此女虽好,只是善谑。” 爱讲笑话,不正经! 殿里人似乎都被逗笑了,杨妃周非余妃都捂着嘴巴笑起来,就连郭宁妃也忍不住扶额笑了一会儿,皇帝指着太孙笑道:“说她善谑,朕看你也好谑!” 皇帝虽然这么说,但是也没有再提把张昭华做配给太孙的事情了,毕竟善谑虽然不是什么坏事,但是太孙妃将来是要母仪天下的,张氏未免有些难登大雅之堂的感觉。 “不如先将此女留下,”郭宁妃知道皇太孙的心意,急忙道:“后头还有多的秀女没有阅看,且请皇爷看完再定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中选 张昭华恍惚之间,就见到有女官走过来,用一个四四方方的青纱帕盖上了她的头,然后另一位女官又用金玉系着她的两臂,把她带到了侧殿坐着去了。 张昭华坐在椅子上,约摸有两刻钟脑子都是空白的,完全不知道刚才经历了什么。直到殿里又进来了一个秀女,这秀女也是被青纱覆着,她坐在张昭华的身边,激动地整个人都在发抖。 “你抖什么?”张昭华浑浑噩噩地问她。 这秀女反而错愕地看着她,然后旁边的两名女官似乎觉得很是稀奇,指着她们道:“真是奇了,一个喜怒见行于色,一个丝毫不见于颜色!” “殿上你去看了吗,”两个人的私语声渐渐小了下去:“那一位,有可能” 张昭华听到“殿上”两个字,刚才的记忆就如潮水一般一下子全部涌了上来。她想起自己为了避选,在皇帝妃嫔们面前唱了一首粗俗的民歌,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她想这就应该能被刷落了,没想到皇帝指着她说:“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么,你们生活在皇宫里头,知道百姓家是怎么生活的吗?” “朕躬祀先农,躬耕耤田,又建先农坛于南郊亲祭,以后稷配。”皇帝对太孙谆谆教导道:“亲自御耒,亲自赶牛,你以为是做给别人看的吗?朕是衷心地希望,家家户户六畜繁衍,禾稻滋育,百姓没有饥馑之忧,生民安乐。她唱的就是朕的心声,朕小时候给富农赶牛,在牛背上就想的是什么时候有好日子过,给别人说了就要挨骂,就把所有的话都说给牛听如今朕御极三十年,常常想着在朕治理下,还有没有吃不上饭的放牛娃?还有没有饿着肚子乞讨流浪的人?朕想这个问题,想了三十年,太孙呢,你要想多长时候?” 太孙就跪下来,信誓旦旦道:“孙儿一辈子都会记着,吃饭也要想着,睡觉也要想着,直到天下再没有一个饥馁之人。” 自己不过是唱了一曲赶牛的民歌罢了,居然引得皇帝如此长篇的教导,最重要的是,皇帝居然指着她问朱允炆,想要把自己配给他! 张昭华想到这里几乎快要崩溃了,简直不能形容她听到皇帝金口说出那一句的瞬间,好像被十万伏特的电流劈中了天灵盖一样,那是朱允炆啊,做朱允炆老婆,甭管大老婆小老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最后被丈夫拖累,大家一起完玩儿了! 不过唯一值得慰藉的是,朱允炆心有所属,他心仪的是秀女马氏,看样子是动了真感情了,是一定要将马氏明媒正娶地,其他人都不行。郭宁妃似乎也在帮他,说还有后面的秀女没有看呢,皇帝才不提刚才的话了,只是 张昭华低头看了自己胳膊上绑着的金钏儿,自己还是中选了!她不自觉地开始怀疑人生,似乎有冥冥中推手一样,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无用功。努力要避开这个宫廷,反而陷得越深! 走到这一步,张昭华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自暴自弃吧,反正命运不受她的控制然而这么一想,她又万分不甘起来,难道人真的在历史的大势之前,就如同蝼蚁一般?难道自己真的没办法再挣一挣命? 她脑子忽然飞快地运作起来,因为她忽然想起来,明朝的选秀还是和清朝的不太一样,给皇子诸王选妃,只选正妃,不选妾侍!妾侍什么的,都是诸王去自己的封地,自己给自己讨要的,但王妃是朝廷正经册封的!和后世的满清完全不同!看满清宫廷,诸皇子是还没娶大老婆呢,先赐下小老婆一堆这在皇明,简直就是荒诞! 女官曾经说过,诸皇子的皇子妃都是皇爷亲自订下的,都是勋臣之女,只有一个是特别与众不同的,叫秦王次妃邓氏! 不是说只选正妃,没有次妃吗这是唯一一个特例,因为皇帝当年和元朝军队作战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强敌,名叫王保保。 王保保,是元朝平章察罕贴木儿也就是汝阳王的外甥,后来被舅舅收为养子,跟着舅舅打仗,镇压红巾军起义,元顺帝赐名扩廓贴木儿。刚开始听到这个名字,张昭华自然就想起了看过上辈子看过的金庸的倚天屠龙记,女主赵敏的哥哥嘛!但是后来从女官那里才知道,大家都被金庸误导了,因为王保保的确有个亲妹妹,但是不是赵敏,也没有嫁给张无忌。 王保保作为元朝统帅镇压红巾军,和朱元璋的军队有多场硬仗,洪武三年,徐达率西路军至定西,与王保保发生了一次大战,擒王保保家属c文武僚属两千人,其中就有王保保的妹妹王氏。 但是转眼洪武五年的时候,王保保在漠北成功伏击明军,明军战死万余人,这是他所取得的最辉煌的战绩。连皇帝都对他十分重视,曾经写过七封招降信劝他来归,甚至有一次大会诸将,问道:“天下谁是奇男子?”诸将都说:“常遇春带领不到一万士卒,横行无敌,真奇男子。”明太祖笑曰:“常遇春虽是人杰,吾得而臣之。吾不能臣王保保,其人奇男子也!” 于是皇帝把王保保的妹妹王氏嫁给了他的第二子秦王朱樉,册为秦王妃。 这当然是一桩政治婚姻,王氏和朱樉谁都不乐意,婚后自然过的不和谐。所以洪武八年王保保一死,皇帝补偿秦王,就立了卫国公邓愈女为秦王次妃。注意,次妃是前所未有的,是皇帝专门给邓氏创造出来的,一应待遇其实和王妃差不了多少,而皇帝也对次妃邓氏僭越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恐怕在大家心中,邓氏才应该是正经的秦王妃吧。 皇帝就册了这么一个次妃,但是关于这个次妃现在如何了,女官们都讳莫如深。 所以这次大选,按道理也不会给皇子们塞小老婆,应该也是给诸皇子皇孙选正妃,给朱允炆选一个太孙妃出来,不会有太孙次妃这样的女人了,所以张昭华觉得朱允炆应该可以得偿所愿地娶到马氏,而自己是不可能再配给朱允炆了。 能不配给朱允炆,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这样想着,忽然听到大殿里传来呼和的声音,女官也急忙走过去看,过了一会儿神色惊喜地回来,道:“皇爷当场定了太孙妃出来!” 听她们低声交谈,说有一名秀女仪度安详,端正不佻,而且书也读地好,宁妃娘娘考问了学问,太孙忽然也问了几句,好像说是四书里面的句子,不仅答上来了,还特别周详地解说了。 之后太孙就称赞道:“是女,可谓女秀才也!” 皇爷听了就指着这个秀女问太孙:“既然是女秀才,那配给你如何?” “一切全凭皇爷爷做主,”太孙是这么回答的,然而又加了一句:“总比刚才那个善谑的好。” 皇帝听了就哈哈大笑:“不一定!不一定!” 这句话出来,大殿上的人都面面相觑,但是皇爷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笑过之后却道:“罢了罢了,光禄寺卿家的女儿,也是良缘,也是良缘!” 于是,张昭华知道了,马氏真的如愿以偿,成了朱允炆的太孙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预贵 之后马氏就在女官的簇拥下来到了侧殿,这时候马氏的身份已经天翻地覆了,张昭华和其他几名秀女都要站起来,避到一边去。看马氏的样子,似乎想要她们不必多礼,但是还没开口呢,女官们已经道:“身份有别,高低已分,不可同日而语了。” 之后张昭华就看到武定侯家的两个女儿一前一后都过来了,想来是也知道了马氏是太孙妃的事情,也都过来给马氏行了礼,之后殿里约摸有个秀女了,但也只有个,再没进来人,张昭华眼睛一扫,发现除了自己和吕氏,其他都是文官武将的女儿。也就是说,九个人里,只有自己和吕氏是真正平民家出来的。 吕氏能入选其实并不惊讶,她脾性好,长相周正,虽然进了馆子才习了字,但是不妨碍她特别认真努力,这一个品质不仅张昭华觉得很赞,连女官们也爱这种肯下功夫学习的人。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这一点她是偷偷听到的,晚上值夜的女官们曾经小小地议论说吕氏的面相,说吕氏头圆额平,是女子九善之首,其他秀女虽然有九善之中的其他容貌,但是没一个像吕氏这样头型头型珠圆玉润地,没有一点点的棱角c凹陷部分,在额头方面,也平整光泽这话是真的,吕氏的头真的很圆润,在这个时候被认为是极为上等的面相。 所以估计皇帝也是信这个的,郭宁妃也信,因为当年就是郭宁妃的父亲给皇帝相面,认为此人贵不可言,郭宁妃和她的兄长郭英郭兴就是因此而富贵的如今吕氏的面相就是九善之首的面相,据说有这样的面相,是有“邑封之贵”,皇帝自然要留下她配给儿孙。 之后她们被带回诸王馆,这一次回去,女官们待她们都不同了,因为她们都是很确定要做配皇子皇孙,尤其是马氏,已经是金口玉言说出的太孙妃了,自然是众星捧月一样地服侍她。 只是大家似乎都听说了那一日殿上的事情,看到张昭华都有一点忍不住笑的感觉,因为都听说这一届秀女里面,有个胆大的,竟给皇爷唱了赶牛调这个胆大的,可不就是张昭华吗。这种笑其实不是恶意的,也不是嘲笑,但是宫正嬷嬷这一次却很严厉地管束了她们,包括这样取笑张昭华的女官们,也一并受了罚。 宫正嬷嬷心里是清楚的,如果按皇爷的意思,他其实更看上张氏。 马氏和太孙暗通曲款这件事儿,大家心里知道,但是当然不会流露出半分端倪出来,这一轮选阅,皇爷终究是遂了太孙的心意,选了马氏做太孙妃。真正了解的人,就比如宫正嬷嬷,觉得太孙是可惜了,舍了美玉看上了石头。 而其中最失落最难以释怀的就是张昭华了,命运好像又在她可以掌握住的时候悄悄从她手心里溜走了。她一会儿想到天禧寺里的大和尚乐呵呵的声音:“因缘已成,无法改变有些因缘,只要有心,未尝不可以改变”一会儿又好像听到宫正嬷嬷说:“你要知道事无尽善的道理,你将来是什么归宿,也许并不在这一场谋划里。” 那我的归宿,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道理还没等她想明白,尚服局已经送来了冠服,有一套皇太孙妃的冠服,有六个亲王妃的冠服,还有两个亲王世子妃的冠服尚服局的人回话说是皇爷的意思,同时带来了消息,皇爷下令让皇太孙先成大礼,已经命外廷考究太孙大婚的仪注了。 皇太孙先成大礼,那就是很明确地说明,太孙虽然在辈分上低于皇子,但是在国章上是高于他们的,他先成亲然后再轮到皇子,就是很明确地对外廷的喻示。 张昭华也看到了马氏在女官的服饰下试穿冠服的场景,说实话,她的服饰真的非常华丽端庄,比如说这一套在受册c助祭c朝会时候穿的礼服,就是冠饰九翚c四凤花钗九树,小花数如之。两博鬓九钿。青质绣翟的翟衣,编次于衣及裳,重为九等。青纱中单,黻领,硃縠逯襈裾。蔽膝随裳色,加文绣重雉,为章二等,以緅为领缘。大带随衣色。玉革带。青韈舄c佩绶。 当然还有常服,是真红大袖衣c霞帔c红罗裙和褙子,衣用织金及绣凤文。诸色团衫,金绣鸾凤,唯不用黄。同时还要配以犀冠,刻以花凤。首饰c钏镯用金玉c珠宝c翠。腰带用金c玉c犀角。还有特制的山松特髻,假鬓花钿配上。 所以她们这些秀女中,只有马氏的身份是定下来了,其他八名,都还没有决定,不知道是皇子妃还是皇孙妃。 马氏看着自己身上的冠服,微微被织金辉耀的光芒刺了一下眼睛。 这冠服是无比的合身可是只有她心里知道,如果不是自己努力挣来的话,今天这套衣服就是别人的,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穿上。 况且她心里还有那么大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如今更成了心头挥之不去的疑团和阴云。 她和太孙的相识是个偶然,但之后的无数次相遇就是她自己谋划和费尽心机得来的了。她向太孙展示着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她知道太孙爱读书,就遍读先人儒家的典籍,这书中的道理她没有学进去,只是知道可以在和太孙说话的时候用得上,而且每次她这么说,就会博得太孙的赞赏和喜爱 她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她用温柔和情投意合编造了一个大网,而太孙终究是落入了网中。当他终于说出非她不娶的话来的时候,马氏反而有一种说不清的茫然了。就这样了么?她觉得自己的意志消沉了,就好像费尽心力爬上了一座山,站在山巅上一看,也不过如此罢了。 但是还是有一个人的出现,让她意识到,自己爬上的这座山,原来还可以有其他捷径可以让人快速爬上。这个人,她甚至从来都没有见过。 只有一个名字,永城张氏。 这个事情说起来也许太过骇俗了,因为这个名字是从周颠的嘴巴里吐出来的。 周颠是谁?不是金庸笔下那个“明教五散人”之一,而是一个疯疯癫癫的人。 周颠,元末明初建昌人,十四岁的时候,忽然发了疯癫,在南昌集市上讨饭,嘴里说着乱七八糟的话,因为姓周,大家就忘了他本来的名字,都叫他周颠了。这人疯疯癫癫到了三十岁,每次南昌有了新官上任,他就去官府去求见,官员问他要告谁的状?他就说:“我要告太平。” 这句话当时没人能懂,因为那个时候天下是太平的。 不过数年而已,元朝天下就大乱了,英雄辈起,杀无宁日。等到皇帝朱元璋攻克了南昌之后,就见于南昌东华门道左,有男子一人拜于道旁,这个人就是周颠,皇帝问他干什么来,他就又回道:“告太平。” 似乎两句话,已经有了不同的含义。 当然这个周颠很讨人厌,因为总是缠着皇帝,反反复复地说一些听不懂的疯癫话。一会说“虱子二三斗”,一会说“婆娘要造反”,皇帝终于烦了,就叫人用大缸把他盖在缸底下,堆积上木材点着了烧。用了多少柴火呢,“五尺围芦薪”,估计他已经烧熟了,打开一看却发现周颠一点事情都没有,在里面睡觉,头上只是冒了点热汗而已。 朱元璋这时候感觉他不是个普通人,让人带他去蒋山上的寺庙居住。过了几天和尚来报告说,周颠因为跟小和尚抢饭吃,一气之下绝食半个月了。于是皇帝亲自去看他,发现周颠精力充沛的一点也不象半个月没吃饭的样子,于是朱元璋赐给他上好的酒席吃,吃饱后把他关在空屋子中,不给他饭吃一个月,一个月后去看,发现他还跟从前一样。 周颠显露出来的神异不止这一次,比如说攻打皖城的时候,没有风,不能行船。皇帝问他怎么办,周颠就说:“只管行,只管有风。无胆不行。”于是诸军泝流而上,不过二三里,微风渐起又不十里,大风猛作,扬帆长驱,直达目地。 后来皇帝忽然命令一个侍卫将周颠引去准备将他溺死,但是去了很久之后两人一起回来了,那个侍卫说周颠太古怪,杀不死。 周颠似乎知道皇帝的心思,问他讨要了饭食,然后整顿了衣服来到皇帝身边,说:“你要杀我。”皇帝也一本正经地说:“快要被你烦死了,不敢杀你,且放你离去。” 周颠就这样走了。 但是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情,皇帝不会如此深信他就是个活神仙。因为洪武二十二年的时候,皇帝生了重病,几乎快要死了,药石无效。 但这时候忽然来了个赤脚僧人,对皇帝说:“周颠仙人派我来给你送药了。”问题是皇帝吃了这个药,病居然痊愈了。这时候赤脚僧人也走了,皇帝回忆起周颠的种种不同,就亲笔写了一篇传记,记录周颠的事迹,最后感叹道天下岂有神仙,尽妖妄耳。但是看到国初周颠仙之事,则又历历皆实,又不能称之为假。所以认为周颠就是那天地间自有的一种仙风道骨。 皇帝做了二十七年的皇帝,难道还说假话吗多次下旨去寻找周颠,在周颠曾经居住的匡庐也查看过,但是都再没有找到他了。 但是马氏的父亲,却在回乡祭祖的时候见到了周颠。 周颠对他说:“我周颠也。谓大明天子有说,托汝寄语天子,燕入人家,永城女当大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冰山 马氏的父亲马全带着这句话回到了京城。彼时马氏已经报名参选了,得了太孙的保证,说一定以太孙妃之位相待。但是当听到周颠的那句“永城女当大贵”,他们就知道这事儿肯定会有波折。周颠的事迹是皇帝亲笔记录的,种种神异使得皇帝对他的话深信不疑,那么周颠说的那句话,肯定是有深刻的用意,就应在今年的选秀上。 所以马全和马氏都认为,会有一个永城来的秀女,应了这“大贵”的谶言。 今年选秀其实只是在给一个人选妃,其他人不过是陪衬罢了,那就是太孙,因为皇帝垂垂老矣,太孙就是这个帝国的新一任主人。如果周颠给出了皇帝所谓的天命之人,以皇爷的性子,他一定会十分留意这个从永城来的女人的,因为皇帝本身其实是很相信这些的,当年打天下的时候身边就收集了一群数术占卜的僧道之流,皇帝自己也会看星象,就比如说今年年初的时候,皇帝阅览蔡氏书传,象玮运行,发现与朱子诗传相悖,其他注书与鄱阳邹季友所编亦有异同之处,便召致仕国子监博士钱宰等至京,告谕定正蔡氏书传之意。 皇帝说:“朕每观天象,自洪武初有黑气凝于奎璧间,奎璧乃文章之府,我颇觉奇异。今年春暮,其间黑气始消,文运当兴。你们宜考古正今,有所述作,以称我意。” 皇帝夜观天象,发现凝结在奎璧星域之间的黑气消失了,是文运当兴的意思,皇帝就召集学者,重修修撰蔡氏书传。 所以皇帝对这些是纬谶星象是深信不疑的,永城来的秀女,很可能就是下一任的太孙妃。 马氏不甘心,她岂止是不甘心,事在人为,天命又如何凭什么周颠的一句话,就可以轻易地否决她所有的努力,她的人生主题从这一刻起就发生了变化,那就是证明自己。她要证明的不仅是永城女没有做太孙妃的资格,也要证明她可以比永城女做到最好,她有足够的手段和宠爱站到所谓命运否认她能达到的高度。 所以她一面恳求父亲,将周颠那句话篡改了,当然她也不会傻到改成说马氏女当大贵的话,只说两句云牵雾绕的话,周颠不是说过很多这样稀里糊涂的话吗,哪怕是说,周颠寄语天子,国祚万万年这样的话,也可以。 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有个理念,叫“不向直中取,偏向曲中求”,目标在前方,你直接去拿是不可能的,要达到目标,就会迂回地用各种旁的手段。比如说马全把周颠的话带给皇帝,虽然说得只是一些听不懂的怪话或者歌功颂德的话,但是皇帝自然要分析,为什么周颠偏偏让马全碰到了,而且还托马全给自己带话,这就达到了马氏的目的皇帝左看右看,发现马全居然有一个适龄的女儿,刚巧在选秀的秀女中。 皇帝会想那句“国祚万万年”会不会和马全的女儿有关系,这样就足够了,马氏已经被留意到了。前提是马全改了周颠那句话。 在女儿和老婆的哀求下,马全这样一个胆子不大的人的心也动摇了,想想自己只要改掉一句话,女儿就有可能坐上太孙妃的位置,将来就有可能是这个国家的女主人他自然是清楚马氏和太孙的深情厚谊的。 马全左思右想之下,决定成全女儿,然而他并没有如女儿所愿地加一句“国祚”的话,而是选择将“永城女当大贵”这一句话删掉,也就是说,皇帝问起的时候,他就说那一句“燕入人家”,毕竟他还是害怕周颠托了不止一个人见皇帝啊。 要是皇帝察觉了,他最起码有个缓冲的理由,说没听全什么的,总比直接篡改了好马全这个决定,虽然没有达到马氏的要求,但是最起码也保证马氏有同等的机会竞选。 同样地,马氏开始在秀女里面搜寻永城来的秀女,然而令她惊讶的是,第一轮搜寻过去,她甚至查了记名册,也没有发现永城这个地方的籍贯。 却不知张昭华的户籍是归德州张厂村,因为那时候粮长打算和她做亲,同姓同村是不可能的,就稍稍改动,将永城这个地方删掉,而粮长一家的户籍是永城,这样婚书就不违背礼制。 所以马氏非常惊讶,难道周颠所指的不是秀女,而是在秀女之外的人,难道是宫里的宫女什么的吗这样一想,马氏觉得自己胜算更大了,皇帝是不可能指一个宫女做太孙的正妃的,想来可能是赐一些服侍的宫女下来,到时候马氏只要留意,就能找出永城籍贯的,然后有很多种办法,可以让这个祸患消失在萌芽中。 后来有一天,许多秀女在园子里做游戏的时候,马氏听到了那个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阴云,那个噩梦一般的“永城”两个字,有一个秀女,叫张昭华的,是永城人。 为什么户籍上没有写出永城!为什么不早一点让她知道,她丧失了先机了! 马氏对自己说,不着急,要先观察。 这个叫张昭华的秀女,在那么多秀女里面,是显不出什么独特的地方的。细眉长眼,组合起来只是清秀耐看,然而这样的面貌也不同于其他人,因为她的眉眼又同时很开阔,兼有一种疏阔的北方女儿的感觉,所以问说是河南来的,大家都有点恍然,中原地方,长得就间杂北方和南方的感觉,也因为这个特质,她和南方北方来的秀女,都能说到一块去。 说的到一块去,不代表和任何人都交心,马氏留心看下来,发现张氏性子也有一点独,能亲力亲为的就绝不麻烦别人,话也说的少,秀女们一处,就跟背景板一样,不想方设法表现,不费尽心思钻营,常常是自己默坐着若有所思。 越是这样越让马氏摸不到底,当然还没等她出手,就有人先替她试探了。 牛氏是跟张氏一个房间的秀女,牛氏的父亲是京师雨花台的豪富人家,把这样一个女儿养的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跟她同寝的三个秀女,一个胆一个木讷,剩下的就是张氏,牛氏自然要欺负她。 诬陷张氏偷她簪子的事情马氏一开始就知道了,这个事情让她看到了张氏显露出的冰山一角了。 张氏早早就在记名册上登记了自己官皮箱里的所有东西,这可不是一般秀女能想到的,因为大家都有的东西,不想为人所知。况且穷一点的不敢开箱子惹人讥笑,富一点的害怕自己的东西遭人惦记,就是这个道理。 唯独张氏能留案在册,是为什么呢,是早就想到会有今天吗这个想法就有点可怕了,是证明了周颠的谶言说准了,能“大贵”的女人,当然不是一般的女人。 不过在马氏看来,这只能说是有备无患,说明张氏能提前想,也想得比别人完备一些,不能说张氏真的有本事有资格和她竞争,直到另一件事情的爆发。 牛氏居然跑到宫正嬷嬷前面,告发张氏厌胜! 马氏忽然觉得自己应该留意这个牛氏了,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孤注一掷的心思,很是让她刮目了一番。然而就在她以为会大动干戈,张氏在劫难逃的时候,那个被叉出来打得半死的人是牛氏。 具体的原因,就连投靠她的女官也含糊其辞地不愿细讲,只是说牛氏真的是罪有应得马氏无法探听出细节,但是她从此知道,张氏真的是她最大的劲敌了。 真的要好好谢谢牛氏,替她试探出了一个庞然大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章 面目 马氏从那一刻起,开始着手准备对清除这个巨大的威胁。 她的性格决定了她看到的永远都是她比不上别人的地方,她自问自己被牛氏构陷到那个地步,还有能保全自身的可能吗答案是,用任何办法,自己都破不开这个死局。 她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事情,却让张氏做到了,不仅做到了,而且还反将始作俑者打入了地狱。 针对这样的人设局,自然是要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不确保万无一失,就有可能反噬自身。 首先是要有一个好的时机,最好的时机确实已经到来了,馆子里自从第二轮阅选之后就不允许秀女乘轿子出去了,也不许家人探视,只许从外面寄东西进来,秀女的家人可以打包一些东西,写着秀女名字放在诸王馆门口,那里有女官专门清验。 女官的人手是有限的,而秀女人又太多,每天便有些是取错了的,还有东西是不翼而飞了的。这样浑的水,正好可以来遮掩。 她找来在馆外的家人,让他们准备了一个包裹,里面是细细的牛毛针和专配牛毛针用的线,当然只送针线的话,未免会让张氏起疑,她就同时塞了衣服和钱钞进去。 包裹上面标着寄给永城张氏,送到门口就说是张氏的家人,女官自然不会盘问,谁还会冒充秀女的家人给她们寄东西呢所以这个包裹很快被收下,然后又很快被一无所知的张氏领走了。 她本来马上就可以发动的,在另一个秀女的巾布里藏一把牛毛针,没有设防的秀女在擦脸的时候,就是一出血案。 然而她忽然改了主意,她忽然很想知道张氏有没有翻盘的可能,虽然她不会让这种情地出现。但她觉得,看不到张氏发现自己的局然而又走投无路的绝望表情,这场局就做的没有意义,即使她将张氏这人弄得万劫不复。 她喜欢看狸奴一步步将老鼠逼入自己的陷阱中,然而又不直接吃了,只将入了彀中的老鼠一遍遍摁在爪下玩耍的样子,也喜欢听这时候老鼠恐惧而又绝望的尖锐叫声。 张氏发现了陷阱,然而她没有逃脱升天的道路。 马氏有许多人心甘情愿地供她驱使,只因她谙熟如何施出一点点小惠,然后从这人身上得到最大的回报。她发现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骗人,只要戴上那一张圣人似的面孔。 你瞧,有秀女想家了,偷偷地哭,怎么办呢,你只要抱着她说几句甜言蜜语,当然要说的清楚一点,因为窗外的女官才是她奉献表演的正角儿,这秀女就很容易被安抚,很容易对你产生所谓依赖的感觉有指挥使家的女儿瞧不上你这样文官出身的,那又怎么样,低下头去藏住嘴角的笑容吧,因为根本不用你说话,自然有无数的秀女为你不平。你只要摆出中正容和的态度,呵斥为你打抱不平的秀女,你的气自然有别人出了,你的心胸反而被别人佩服,而且你的对手讨不到一点好处。 再比如说,晚上的课业加的太重,屁股底下的垫子又太薄太不舒服,大家都在忍耐,而心中的不情愿和埋怨却日复一日地重了。这种情绪的累积到多大,马氏日后收获的感恩戴德就会有多大。当她对女官们提请减少课业和加厚席子的时候,这些人不会觉得是马氏私心为自己请求的,因为从没有在马氏脸上看到一点点为难和抱怨的表情啊,她是为了大家才冒着被责骂的风险难道这不是圣人吗? 马氏简直不能说这张面孔有多么好使,而且每得到无数的称叹和赞扬,都会使这张面孔更加固化,现在提到她的人,都会把她和那些称赞完人的词联系到一起,她在别人的心中留下的印象,似乎就是一个完美的人。 只除了寥寥数人,似乎却能看出她的本来面目。 一个是宫正嬷嬷,一个就是张氏了。 宫正嬷嬷的眼睛,是混沌的,有如一片墟丘。她看你,就是那种一眼望到底的,让你无法回避的目光。相信她这一生,碰到过类似自己这样的,见过,所以明白。 她其实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过,宫正嬷嬷见过的那人,也许就是孝慈马皇后,毕竟她侍奉马皇后也有十年。 读马皇后的行录,她就怀疑,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完全的女人,女人的心,只有针尖那么大,怎么可能不去计较不去争夺呢?马皇后和那些历史上曾以贤明大度形象出现的女人,都让马氏觉得嗅到了同类的气味。 而她,就是要以这些人做榜样,达到她们曾经的高度。 宫正嬷嬷看穿了她,这并不能拿她如何。身在宫闱,就要有这点审时度势的觉悟。 但是张氏也看穿她,这就让她无法忍受。 就因为自己独特的癖好,多给了张氏反将一军的时间。当马氏看到张昭华的皮箱里没有搜出任何东西,空空的针线包里只有一枚破烂扳指的时候,就知道到底让这只狡猾的鼠儿寻到了机会,逃出了死亡的命运。 她不知道张氏能把那一把子针藏到哪里去。她派出的人在死死地盯着,甚至包括张昭华倒恭桶,都有人上去检视。只要张氏想要偷偷把那些针扔掉,自己就能马上发动这一局,自然会有人发现张昭华试图丢弃的牛毛针然后顺理成章指认她的。 她还在想,那一把针究竟藏在了哪里,就见张氏摸了头上的形如毛笔的簪子那时候的她,没有意识到一个关键问题,那就是张氏是如何知道是她干的呢? 张氏怀疑了她,然后自己后面的举措,让张氏确定就是她。 她忽然想起来,早在牛氏出事的那时候,自己曾经出言试探过,她那时候不过是想给张氏造成心理的压力,在她压迫的目光下露出马脚的人多了,然而张氏却大大方方展现了对牛氏所作所为的厌恶,她现在想起来,觉得这种厌恶不是针对牛氏的,而是针对自己的。 张氏似乎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看穿了自己而自己还在徜徉在张氏显露出的冰山一角中,而这一角,不过是人家施舍给你看的罢了。 凭什么呢? 马氏是不肯承认这世上有所谓的天命之人的,也不肯承认这世上有幸运儿她只承认有比自己努力的,有比自己更用功的,因为心机是天生的,而城府是后天一点点堆积出来的。 所以没有把握好这一局不是她不如人,而是对方比自己更用功。毕竟自己没有拿出十成十的全力,而对方却拼上了所有,这本身就不对等马氏为自己找到了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这种这一局中她得到的失落感和危机感。 马氏就是这样一个人,即使她成功地达到了自己的目标,也很难真正地获得满足和快乐。但是这也决定了她也不会真正被打垮,因为她会吞下伤痛不断奋起。 最后的结果还是她赢了,她成了太孙妃,而不是那位永城张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不均 谨身殿里,御案上摆放了一张名单,名单上赫然写着不久前刚刚选出的八位秀女的家世门第c籍贯姓名,还有这么多天下来,女官对她们的综合考评。 殿里静悄悄地,似乎连一根针掉落了,都能听得见响儿。良久之后,御案旁边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在屏风旁边侍候的太监听到了,都低下头去,不敢发一言。 谁敢发言呢,怎么发言呢,难道要胆大到上去问一声怎么了?别忘了洪武十年的时候,有一久事内廷的宦官从容言及政事。皇帝立刻将他逐出,遣还乡里,永不叙用。这个老公公伺候皇帝有十七八年了,早在皇帝还是吴王的时候就在身边得用。皇帝就是念及这么一点情分,才没有当场拉出去杖责。他能得到皇帝的姑息,可是其他宦官就不会有这样的待遇了,所以供职内廷的太监们,都无比小心,从不敢发一言在不该插嘴的时候。 他们也许算是活的最窝囊最小心的一代太监了,有鉴于“汉唐末世皆为宦官败蠹,不可拯救”,皇帝下令宦官不得兼外臣文武衔,不得穿戴外臣衣服c帽子,官阶不得超过四品,政府各部门不得与宦官公文往来这一系列禁令之后,皇帝仍不放心,又特地悬挂一块铁牌在宫门之上,上刻“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这十几个大字,以示震慑。 所以伺候在身边的几位太监虽然心里清楚皇帝在为什么犯难,但是仍然没有显露出分毫来。 洪武帝正是在为皇子皇孙们的婚事发愁,他原先是不愁的,按他预想的是从这一届选秀的女子中,挑出家世清白c门第薄弱的秀女出来,平民女子最好了,低级官吏的女孩儿也行。这样配给皇子皇孙们,就杜绝了将来后妃甚至外戚干政的可能。 他以为自己的安排是很好的,也以为他的儿子们都会理解他这个父亲的良苦用心但是他偶然间听到了他的第十八子朱楩和他母妃的话。 “大婚之后,”朱楩对他母亲周妃道:“儿就去封国了,再不能孝顺母亲,侍奉膝下,母亲勿要以我为念,安心自养,儿子此去千里,也会常常记挂母亲。且幸有松儿能替我照顾母亲” 皇帝心道,这个自己很少关注的儿子,倒也有几分孝心。 却听周妃抱着他嚎啕大哭道:“我只有你们兄弟两个,皇上却把你们封地那样远,一个封地在甘肃岷州,一个在辽东开原!那种荒无人烟的苦寒之地,皇上怎么狠得下心让你们就藩!只恨你娘没本事,不敢比皇后,也比不上惠妃宁妃这样伺候陛下的老人!让你跟你的其他兄弟,千差万别!” “母亲莫要乱说,”朱楩急忙道:“父皇封建我们,就是为了屏蔽帝室,以为磐石之安。秦c晋c齐c楚c燕虽然封号尊贵,但也责任重大,兄长们都要领兵出征,儿子虽然封地偏远了些,但好歹是王化之地,用不着陷于阵仗之中,这岂不是母亲的幸事?” “况且有几位兄长也与我的封国不远,”朱楩历数道:“肃王兄封地也在甘肃,平凉市离我的封国也就是数百里的路程辽王兄在辽东广宁,离松儿多近呢庆王兄在宁夏银川,宁王兄又在大宁,东连辽左,西接宣府,谷王兄就在宣府啊,大家离得这样近,相互有的照应!” “那是因为你父亲将天下的好地方都封完了,封完了!”周妃忍不住道:“好地方都封给了皇后c惠妃c定妃和宁妃的儿子了!你怎么不说说你那秦王兄,封地在西安晋王兄,封地在太原燕王兄,封地在北平周王,封地在开封楚王,封地在武昌齐王,封地在青州潭王,封地在长沙鲁王,封地在兖州蜀王,封地在d湘王,封地在荆州代王,封地在大同从第十四子算起,你们这些未婚的皇子,便都没得什么好封地!” “一样的皇子,”周妃道:“他们封在膏腴之地,就算不是膏腴之地,也是古之郡邑你们这些年岁小的,却都要去苦寒的地方,听都没听过的地方,不仅要建你们的王府,还要把那一个地方的城池也建了!听说你周王兄,建造的周王府,是在宋朝都城的地基上建的!开封那人口稠密的地方,有一辈子享不完的福!同样是兄弟,你不过比他小了十七岁罢了,难道你就不是皇爷的儿子了吗?为什么皇爷偏心至此!” “母妃,”朱楩道:“您别说了!” “我要说,为什么不说,”周妃道:“封地不如人家,这样也就罢了,好歹也是传世的藩王,可是为什么连你们的婚事,都要差你兄长这么多!” “看看你的兄长们,哪一个不是娶的国公c国侯的女儿!”周妃道:“怎么偏偏到了你们这些个年幼的儿子这里,就要娶了平头百姓家的女儿!在柔仪殿朝贺的时候,如何能上的了台面!” 周妃这一通牢骚发完,心里舒服了许多,然而全都听到的皇帝却大怒,然而他也没有立时追究周妃的过错,在他看来,周妃不过是无知妇人,妇人斤斤计较也是正常,重要的是儿子朱楩最后并没有反驳他娘说的娶妇娶的不好这一观点,朱楩这么想,其他几个适龄的皇子心里未尝没有也这么想过。 不能理解自己的一片苦心啊,皇帝感觉自己的头发又要变白一些了,他毕竟老了,是个疼爱儿子的老人,最不想看见的,就是兄弟之间起了嫌隙,而这种嫌隙是由自己处事不公造成的。“不患寡患不均”的道理,看来是人人都知道,连周妃都知道,就觉得和自己疼爱年长的儿子,而不顾念年幼的儿子。 皇帝也想了许久,他这么做,确实有利于长远,有利于国家,但是恐怕在当前也造成了年幼的儿子们的不满 那就给儿子们都娶高门女吧! 他们恐怕也不是真的在乎女方门第高低,只是在乎是不是从自己这里得的平均。但是从一开始就不平均了,长子长孙会得到最先得到,而且得到最大的,其余的儿子不过得到是边边角角,将来甚至还要仰赖辈分比他们低的太孙而活。 皇帝这么想,就觉得周妃说的没错了,这样确实很不公平。 皇子的亲事,皇帝可以给他们找到家世差不多的二品官的女儿为配,虽然不是国侯国公之女,但是如今还剩几个国侯?国侯也没有几个适龄的女儿了,所以也就降低一等,配指挥使家的女儿,跟他们的哥哥们也差不了多少。 皇孙是皇帝不能退让的,要在皇孙这里定下万世不变的规矩。 给皇太孙定下的就是从四品文官的女儿,比他的叔叔们差远了,但是娶进来的好处却大大的有,最起码不会仰仗身份,骄纵凌人。想当年太子娶进来的常遇春的女儿,孔武有力,与太子口角时候甚至能将太子推翻在地上,这样的母夜叉,娶进来能干什么!白白给自己找气受!还有那个谁,秦王的次妃邓氏!她挑唆秦王干了些什么!把自己好好的儿子教唆坏了!皇帝想起这个女人,心中就有无尽的怒意。 这就是娶进高门女的结果,不知道谦卑,不知道顺从。既然这是他们想要的,那就遂了他们的意,今后自己受着去吧! 皇帝的笔尖落在名单上,勾出两个平民女来,一个是张氏,一个是吕氏。 张氏,皇帝的耳朵似乎又听到了当日她唱的赶牛歌,这首歌勾起了他当年放牛的回忆。 “好女子,好女子,”皇帝道:“当配我的佳孙” 皇帝又想起了皇孙朱高炽一本正经的样子:“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又有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之言在北平时候,每年春耕时节途中未乘坐车轿,而是一路骑马前行,为的是可以看到沿途老百姓的生活情形,知道百姓生活的不容易也曾一日走过五十里地,北平周边的县城,稼穑亩产俱都了然于心。” 皇帝的嘴角,渐渐挂起了一抹奇异的微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徽命 暨皇太孙大婚之前,诸王馆其余秀女也迎来了一道诏书,一道决定她们终身的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中官宣读诏旨道:“关雎之化,始於国风贯鱼之序,著於大易。用能辅助王道,叶宣阴教。龙楼内范,辅成元良之德凤邸中闱,克谐乐善之美。自非门地兼茂,容则聿修,何以式副好逑,允兹华选。朕夙罹不造,茕茕在疚。佥以崇嫡明统,载在典谟,以建长秋,以奉宗庙。惟册尔指挥使孙继达,乐有两女,一为肃王楧妃一为庆王栴妃武定侯郭英女为辽王植妃,都督袁洪女为岷王楩妃,指挥使周泽女为谷王橞妃指挥使张泰女为宁王权妃往钦哉!其光膺徽命,可不慎欤!” 令人惊讶武定侯家两个女儿,只有一个做了王妃,还有一个,根本没有提要做配给谁反而将指挥使孙继达家的两个女儿,全部配给了皇子。张昭华这么一想,忽然恍然起来,因为郭英的大女儿是嫡出,二女儿是个妾生子,是庶出!而指挥使孙继达家的两个女儿,都是嫡出!因为这个缘故,皇帝居然把第三轮就刷掉的秀女,又重新提了出来,还配给了皇子。 不过皇帝一定还有其他的考究,比如说武定侯家如果出了两个王妃,着实算是权势过炽,门楣过盛了皇帝到底是不会看到这样的情景的出现的。 紧接着中官又宣读了另一道诏旨,这里面终于提到了张昭华 “二南垂范,王风之所基。惟册尔兵马指挥张麒女为燕王世子妃兵马指挥吕贵女为周王世子妃。其敬之哉,可不慎欤!” 张昭华第一反应是,她爹什么时候封了官,成了兵马指挥了? 第二反应是,吕氏成了周王世子妃!成了周王二王子的嫂子了! 第三反应是,燕王世子是哪个? 等一等,燕王世子燕王? 此燕王,是彼燕王吗?是那个日后靖难功成,登上大位的那一位吗?张昭华顿时感觉一阵晕眩,皇帝把她指给了燕王的世子!她成了燕王朱棣的儿媳妇了! 怎么看都觉得像是天方夜谭! 张昭华这些秀女在女官的引导下接了旨意,之后被带到宫正嬷嬷那里听训。 宫正嬷嬷给她们讲的是恩封的事情,说朝廷专门有一个机构,是中c东c西c南c北五城兵马指挥司,各指挥一人,正六品副指挥四人,正七品吏目一人。凡亲王c郡王妃的父亲如果没有官职的,亲王妃的父亲授兵马指挥,郡王妃的父亲授副指挥。 这是专门说给张昭华和吕氏听的,因为这里面只有她们两个的父亲是平民,可以得到这个恩封。 这个指挥,和指挥使是大大不同的,不仅仅是一个字有没有的差别。最高是锦衣亲军锦衣卫指挥使,其次是都指挥使司,也是正二品,但是地方官。然后是京卫指挥使,正三品,再就是卫指挥使,再下来才是五城兵马指挥,正六品。总的来说,朝廷各卫的指挥使均秩是正三品,各省的军事长官都指挥使为正二品,要高于本省的行政长官布政使。地方各卫的指挥使也是三品官,千户所的千户为正五品,百户所的百户为正六品,按这个道理来说,张昭华的父亲张麒差不多是个锦衣卫百户了。 郡王妃的父亲相当于锦衣卫百户,亲王妃的父亲就相当于锦衣卫千户了,这种恩封是很不错的,但张昭华和吕氏都很惶恐,都道:“家父升斗小民,从没有做过官儿,如今一跃成了正六品的指挥,哪里能胜任” “这个职位不管事的,”宫正嬷嬷道:“要管也是小事情,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检验死伤及火禁之事。有如知县一般,不难做。” 原来是追捕盗贼,打扫街道,每天打更防火的活计,张昭华心下大定,这个活儿确实不难做。 “还要与你们说,”宫正嬷嬷道:“皇爷于前日在祖训录中增补了一些条目,其中有列亲戚之家,并与以亲戚之家优待。” 说是“皇亲国戚有犯,在嗣君自决。除谋逆不赦外,其馀所犯,轻者与在京诸亲会议,重者与在外诸王及在京诸亲会议,皆取自上裁。其所犯之家,止许法司举奏,并不许擅自拿问。 今将亲戚之家指定名目,开列于后:皇后家,皇妃家,东宫妃家,王妃家,郡王妃家,驸马家,仪宾家,魏国公c曹国公c信国公c西平侯c武定侯家”。 也就是说,这些皇爷亲自订下的所谓“亲戚”之家的人犯了法,有相当程度上的豁免权! 除了犯谋逆的大罪,其他什么罪名,以轻重判别。犯了法的亲戚,只允许法司将罪名上报,等待皇帝的定夺,不允许法司擅自拘拿审问! 连法司都没有权力拘留,周王家更没有权力拘留一位亲王世子妃的父亲了!张昭华的父亲终于可以从周王府这个囚笼里走出来了,算起来,燕王世子的地位和周王世子等同,周王的二王子只是郡王罢了,日后见了张昭华还得行礼呢! 作为一名册封的亲王世子妃,张昭华其实已经算是特权阶级的一员了,从自己的名字在这份“亲戚”的名单上,从自己的父亲被恩封为“兵马指挥”这一刻起,张家就算是脱离了平民阶层,也可以依附制度而享受制度带给他们的红利了。 “你们家在外省的,要搬来京师,”宫正嬷嬷道:“纳妃仪式上面,要见到你们的父亲。五日之后,会有中使去你们原籍之地,宣读诏书,并带你们的家人进京。” 之后的日子,嬷嬷和女官们开始费心训导她们婚礼的全部流程。这样一遍遍地熟悉礼仪,竟然比有早课晚课的时候还要累人,尤其是厚重的礼服压在身上,跪拜c肃拜c兴拜,但凡有一点点没做到规范的地方,女官们就毫不留情地让她们重新来。 她也听女官们私语过:“这日子赶得太紧,皇太孙月底大婚,一月不到就要亲王c亲王世子妃成婚,还有仪宾听说都要在冬至庆成宴之前办完。” “今年冬至宴和庆成宴一起办了?”女官问道。 “一起办啊,”另一个女官道:“听说皇爷准备在冬至前一天大祀天地于南郊,后一日办庆成宴,和冬至宴合在一起了。” “宫里许久没有这样的盛事了,”她们道:“那外官诰命也要朝贺柔仪殿了,还有这些新晋的亲王妃和亲王世子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 望乡 这一日,张昭华终于流畅地把所有婚礼仪式都演绎了一遍,得到了女官的肯定,给了她半天休息的时间。当然张昭华感觉自己是不需要这一点休息的时间的,她的心里好像有一把火在烧,自己就像是架在火上的高压焖锅,不仅关住了阀门,还把底下的柴火越加越旺,每日只能听见锅里不断翻滚的“嗤嗤”的声音。 “玄纁c玉帛c乘马c表文如仪”旁边是女官在念纳徵礼单,张昭华似乎被她的声音唤醒了,便问道:“嬷嬷,玄纁是什么?” “玄纁,”女官将帛书合拢,给她解释道:“是黑色和红黄色的布帛。” 在钱嬷嬷的解释下,玄c纁皆为色彩名称,玄纁二色见于易系辞中黄帝尧舜垂衣裳,概取诸乾坤。乾为天,其色玄坤为地,其色黄。但土无正位,托位于南方。火色赤,赤与黄合,即是纁色。 玄纁分别象征天地,故常并称。合婚就是阴阳交汇,所以从古时候开始,就用玄纁作为聘礼。同时送往女方家的还有玉帛,还有宫里御马监养的马。 “还有马?”张昭华困惑起来:“送马,原先天子娶妇,都是从公卿家里娶的高门贵女,给公卿家里送马,人家有地方养着可我家小门小户,驴都没地方容身,哪里还能养马?” “这便没法子了,天子给的纳徵,哪里有推却的道理?”钱嬷嬷道:“世子妃,莫要担心家里门户浅薄,您既然嫁到了皇家,门第自然而然会兴盛起来的。” 钱嬷嬷实在是聪明,听话听音,知道张昭华担心的是什么,她道:“您家里出了贵人,如果领着虚衔在原籍不来京师的话,就会有许多人去投献田产,寄在您家人的名下,不出年,您家就是当地第一豪富了。若是跟您就藩北平也好,依例的话,亲王和王妃会优待外家,会给您家拨田置地,家人离得近,更能照应的上。” “北平,”张昭华似乎被这个词触动了:“嬷嬷,你家也在北平,北平好么?” 钱嬷嬷原籍北平,是在洪武十四年选取女官的时候进宫的,也是因为守寡五年之后,父母双双病亡,没有族人能依恃才报名参选的,所幸选中了,在宫廷里任职尚仪局的司籍,品秩还是五品呢。 “北平,”钱嬷嬷的话音似乎都变得悠长起来:“我阔别北平十四年了,也不知道现在的北平,和我记忆里的北平,还像不像了。” 在钱嬷嬷的回忆里,北京的西郊,有连绵不断的西山秀峰,自流泉遍地皆是,在低洼处汇成大大小小的湖泊池沼。特别是至元二十九年,元朝又开挖通慧河,引昌平神山泉水及沿途流水及西山一带泉水汇引注入湖中,那里就更成了调济京城用水的蓄水库。 “因有一座山,叫瓮山,”钱嬷嬷道:“所以这些海子,都叫翁山泊,在北平人都唤作西湖,因为那里到处都是荷花,比江南风景还要美,湖旁又有寺院c亭台之胜,周围还种着水田,种着稻谷,每年桃红柳绿时,北平的百姓就扶老携幼,争往翁山泊踏青赏春夏天的时候,在那里泛舟钓鱼,环湖十里,都是熙熙攘攘的人。” 张昭华不知道瓮山是什么山,也不知道翁山泊是什么湖泊,但是她知道北京的西郊是什么地方,那不就是后世香山和颐和园的地方吗 满清的圆明三园,众星拱月般,占尽了西郊的好地方但是现在,却实实在在地是老百姓赏玩的去处,听说燕王在那里也建造了园子,但是占地不大,同样也允许老百姓去那里游玩,没有全部圈起来当做禁苑。 “北平城的布局跟京城不一样,是左祖右社,面朝后市,”钱嬷嬷道:“烧了皇宫,但是不可能把整个北平城市烧掉,就一直保留着元大都的格局,是以坊c市c巷和胡同称呼的,比如说后市的南锣鼓巷,就是最好区分的轴线,东侧地区属昭回坊,西侧地区属靖恭坊。” “元朝的皇宫被烧了?”张昭华惊讶地想起,确实如此,紫禁城是明清故宫,元朝也曾定都北平,为什么就没有元朝的皇宫留下呢? “当年中山王带兵进元大都的时候,就遵从旨意毁去了元朝皇宫,”钱嬷嬷道:“销了元朝的王气。” 中国古代有一个很坏的传统,即新朝须把故国的宫殿毁去,即所谓“销王气”是也。这种行为应该始于秦始皇毁六国宫殿,而阿房宫又被项羽一把火烧光了,后来的王朝却都效法这一举动,把前朝的都城宫殿都毁去,消灭其对政权的潜在威胁。历史上也只有唐和清是继承了前朝的皇宫,除这两个例外,其余宫城一律在亡国后被毁,认为只有这样才能销前朝的王气,使其永无复辟之望。 “何必呢,”张昭华嗟叹道:“从古至今就没什么好东西是能真正流传下来的,全都被毁掉了。” “在皇家,总要知道忌讳,更要知道皇爷的忌讳。”钱嬷嬷看她这样,便提醒道:“皇爷信这个,其他人就不能不信。” 她又提到一个,说是沿海地方有猪婆龙兴风作浪,因为皇帝姓朱,和“猪”同音,大家都不敢如实报告,就说是鼋在作怪,因为“鼋”与“元”同音,皇帝心恶之,就下令将那一个地方的鼋全都捕了杀掉了。 鼋是无辜的,害人的不是鼋,但是谁也不敢犯皇帝忌讳去指认猪婆龙,所以倒霉的就只能是鼋。 钱嬷嬷提点她,张昭华自然要领情,她知道大婚之后,钱嬷嬷也要跟她去北平,以后就是长久地陪伴在身边的人了,自然对她十分亲近。 “嬷嬷,”张昭华道:“你当年既然自己选了从北平来京师,可见北平是过不下去了那为什么这一次,还要跟着我回北平去呢?” “当年确实是走投无路了,”钱嬷嬷道:“但是北平是根,不是想离开就离开了,我心里装着北平,其他任何地方,都像是客居。” 钱嬷嬷讲着她最熟悉的北平,闭上眼睛好像就能看到那里的人c风景,味道,能想象出一个极致的北平。然而她的描画又是不完整的,张昭华央她再说一说,她就不愿意说了。 张昭华知道她的意思,北平的好,只有自己体会的到了。钱嬷嬷给她留了自己体悟的机会,也把她的心勾挠地痒痒,她想要看一看这个时候的北平,和后世许许多多人的北平,有什么异同。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钱嬷嬷摸了摸鬓间花白的头发,神情居然被张昭华捕捉到了一点点的羞涩。 张昭华便道:“有情知望乡,谁能鬓不变?” 意思是,怀着望乡之情的人,天天思念故乡,又怎么会不白了头发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 芽茶 钱嬷嬷讲的北平就告一段落了,因为张昭华不多久也要去那里了,有很多很多的时间,能自己亲眼看到,亲身感受了。 然而长长的纳徵单居然还没有读完,诸王纳妃聘礼清单是延续宋朝的,除了有金c綵c钱c绫c罗c绢c马c酒,还有“茗百斤”。这个茗,实在是大有来历。 皇帝给的聘礼中的香茗,有非常雅致的名字,叫“启沃承恩”和“太平嘉瑞”。这种茶叶,不是散茶,是团茶。 团茶就是加工压成的饼茶,呈饼状和团状,喝过普洱茶的就知道,是那种厚厚的需要掰开的茶饼模样,也有圆乎乎的球状,这起源于唐朝的发明了蒸青作饼的技术,毕竟唐朝有贡茶院,即制茶厂,组织官员研究制茶技术,从而促使茶叶生产不断改革。在一系列茶经里提到的制作工序为:蒸茶c解块c捣茶c装模c拍压c出模c列茶晾干c穿孔c烘焙c成穿c封茶之后,茶饼就出现了。 宋朝因为社会经济的急速发展,制茶技术发展地更快,团片状的龙凤团茶盛行起来。团茶有繁多的名目,还杂有各种香料,当然也依据采制的时间c场地c芽状和品位,分很多档,叫“纲次”。 皇帝聘礼中的这两个团茶,就在纲次上,但却不是最好的,因为最好的如今已经制不出来了,像第一纲的“龙焙贡新”,为最早上品,开焙十天就要急驰入贡到京城,苏轼也曾为喝过一口这样的团茶而十分喜悦,写了诗赞颂“龙焙今年绝品,谷帘自古珍泉”。 东京的仕宦人家往往流行斗茶,谁家有更名贵的香茗,总要精心调配香料,然后夸耀一番。和唐朝喝的“茶汤”里面放的葱姜蒜或者胡椒这种辛辣的东西不同的是,宋朝的茶汤,使用“龙脑和膏,又杂珍果香草以助其香”,加的是各种名贵的香料。 这样的龙凤团茶本来制作过于精细,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更何况达官贵人们花费大量的金钱来“斗茶”玩乐的生活方式着实奢侈,也只有宋朝人才能玩得起,到了元朝的时候,北方游牧民族出身的元代统治者自然不喜欢这种过于精细委婉的茶文化。 本朝的洪武帝更是讨厌的,草根出身的皇帝没有宋朝皇室骨子里的风雅,他不会品鉴也喝不来,也不能理解这种浪费民力的喝茶办法有什么好处。 所以洪武二十四年,皇帝一旨“罢造龙团,惟采芽茶以进”,令各地直接进献芽茶,废团茶而兴散茶,这就是后世即冲即饮的喝茶方式了但是宫中还有洪武二十四年以前各地进贡的团茶,这该怎么办,皇帝便大手一挥,反正宫廷一切制度都是延续宋朝的,那么宋朝婚礼中要下茶聘,这东西就全做聘礼散给亲戚吧。 于是张昭华就有幸看到了名贵的团茶,揣在手上细细看了半天,不过就是茶叶拧巴在一起团成的球,看着跟干树枝一样,闻起来倒是香味扑鼻。 “这名字其实取的好听,”张昭华放下了团茶,道:“启沃承恩,太平嘉瑞。” “这是宋朝传下来的名儿,”钱嬷嬷道:“而且给您的和给太孙妃c亲王妃的茶叶,还不太一样。” 据钱嬷嬷说,给亲王妃的是“御苑玉芽”c“万寿龙芽”,比给张昭华的要高一个纲次而给太孙妃的是“龙凤团茶”,而且还是密云龙,比之亲王妃的还要高一个纲次。 张昭华起先还不知道密云龙是什么茶叶,后来得知居然就是大红袍! 大红袍是福建省武夷岩茶中的名丛珍品,本来就少,而此时被入贡的大红袍,仅是九龙窠岩壁上的那几棵茶树的叶子。 其实听到“大红袍”这个名字,张昭华忽然想起曾经听过的大红袍名字的来历,也就发生在此时,据说是这种茶叶治好了马皇后的病,所以皇帝赐红袍一件,命人亲自前往九龙窠披在茶树上以示龙恩,同时采制茶叶悉数进贡。 但是她这么询问的时候,钱嬷嬷就哂笑她了。 “有喝茶就治好了的病,”钱嬷嬷道:“这个我信。但是去治好皇后娘娘的病,这个绝对没有。大红袍指的是状元身上那身红袍,是洪武十八年恩科的状元被这茶叶给救了命回来,而不是先皇后。” 据钱嬷嬷说,洪武十八年,举子丁显上京赴考,路过武夷山时突然得病,腹痛难忍,巧遇天心禅寺一和尚,和尚取其所藏茶叶泡与他喝,病痛即止。得救后中了状元,为报恩情,状元以红袍披茶树,故得“大红袍”之名。 但是此时官方名称是“密云龙”,大红袍只是当地人这么叫的。 张昭华叹了口气,然而这一声让钱嬷嬷会错了意,以为是她由茶叶的品级想到了品秩尊卑上面这可不是该想的了。 “即使秀女姐妹相处了半年,”钱嬷嬷严肃道:“当日不分尊卑,现如今已经定下了名分,不可僭越也不能再肖想了。” 她想了想,又郑重其事地劝道:“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只有礼器和名分,不能给别人! 名与器是联系在一起的,名即一个人所拥有的名分,有了某种名分就可名正言顺地享用相应的器物。钱嬷嬷的意思就是,你不是太孙妃,就不能享用太孙妃的一应东西而哪怕你和太孙妃感情再深,你问她要她的大红袍喝,大红袍本来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但是当用来区别太孙和亲王世子的时候,她就永远不可能给你喝。 张昭华笑了,她很感谢钱嬷嬷这么剖心地对她,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张昭华就觉得踏实。 其实她可没有这样的想法。 太孙妃,马氏,看样子马氏应该很荣光,她也确确实实应该荣光,因为大家看来,太孙就是未来的皇帝,自己不过是亲王世子妃,将来还要在朝贺中宫的时候跪在她的脚下然而,只有她知道,不过几年之后,马氏的尊荣很快就烟消云散了,礼器和名分马上也会化为乌有,想到这里张昭华就心里面痛快了,她始终记得这个虚伪而且恶毒的女人是怎么害她的。 见到马氏她才知道这世上真的有无缘无故的恨的,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招惹过马氏,但是马氏就是在那么多人里盯上了她,然后差一点害得她万劫不复。 原来不知道马氏什么下场,还想着要亲手报答回去现在很清楚她会是什么下场了,就要学会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不说话。 “我知道,嬷嬷,”张昭华笑道:“太孙妃纳徵仪中有大雁一双,我没有有六匹好马,而我只有两匹她有谷圭,我也没有。” “还有许多细节,都在提醒我和太孙妃的不同,”张昭华道:“虽然太孙和世子是嫡亲的堂兄弟,但是名分大义不同,我可丝毫不敢僭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 贵人 没过多久,诸王馆内的张昭华就见到了王氏。 王氏一见她,眼泪就簌簌地往下流,把衣衫前襟都打湿了。张昭华辛酸极了,但是也不敢恣意哭起来,因为,门口就有女官站着,宫礼宫规就要从这时候讲究起来,举止仪态被人盯着,不许见着失态的时候。 “乖囡,”王氏哽咽道:“你成了贵人了!” 张昭华就贴在她耳边问道:“爹放出来了么?” “出来了,”王氏道:“你爹没有事,你二哥,腿有些瘸了” 张升被抓进了周王府去,先把两处脚骨扭断了,之后张麒上门,朱有爋就准备将这父子俩关在一起折磨,不过还没等到他有所行动,河南一个小县城境内发现了禾生双穗的祥瑞这可是很了不得的事情,因为周王上京了不在府中,王世子也不能轻易离府,就派了朱有爋去查看。 因为平日周王管得紧,不让王子们私自出府,朱有爋好不容易等到他爹不在了,也有了正当理由出去办公事,就贪花恋柳玩了快两个月,世子多次招他回府他也不肯来,最后在威胁向周王告状的时候,朱有爋终于害怕了,才回到府中。 还没等他记起张家父子这两个人呢,皇帝又派人来,招秦晋燕周四王的世子和年长的皇子进京,朱有炖和朱有爋就急忙应召进京了,又忘过了张麒和张升两个。 张麒在王府里甚至还找了一份活儿,跟着漆工一起打做漆器。张升的脚骨当时断了,但是有给王妃诊病的医官,见了他的惨样心生不忍,居然偷偷给他接了骨头,还给他抹了药膏。但是这只是粗略地治疗,最后接好了也是畸形愈合,而且长骨痂了,就不敢再重新接了。 “还是可以行走的,”王氏又哭起来:“但是走路歪歪扭扭,跟小孩学步一样。” 张麒和张升在府里很久,久到自己都麻木了,丧失了逃跑的信心。高墙大院,里头就是一个缩小的皇宫,当年周王就藩,皇帝光是甲士就拨了六千人,这些人守在门外,是只老鼠也跑不出去。 奉命来宣旨的官员和太监到了永城,找到了张厂却没找到张麒,一打听才知道还有这么个事儿。官员先觉得有些难办,毕竟此时的藩王威权很大,甚至一省的长官都要拜谒王府,屈居下首不过供职内廷的太监知道周王的性子,说周王和善,长史贤达,不必惧怕。 宣使者叩开了王府的门,听闻是朝廷使者,王府的长史亲自接待的,一切缘由禀明之后,长史立刻查点府中,找到了张麒父子。使者带着张麒他们出府门的时候,周王恰好从京城回来了,两方居然在开封城门口见到了。 这下免不了要互相拜见,周王顺理成章地知道了二儿子朱有爋干的好事儿,当时气得把马鞭都撅断了,咬牙切齿道等这个小畜生回来了,一定打死又立刻请使者和受害者回了王府,设宴款待,席上躬亲赔罪,送了许多金帛财物。 “你爹说,”王氏道:“席上周王说要写信去宗正那里,让把那个二王子除名,说干的恶事不止一件,他就是再忍也忍不了这个忤逆的儿子了。但是王妃从里间转出来,脱簪谢罪,说二王子做了恶事,都是她没有教好的原因,说且看在世子的面上,保全情分。” 周王儿子不少,老大和老二却是嫡出,王妃是宋国公冯胜的女儿,宋国公的封地在商丘,虽然列爵而不临民,但是河南商丘有许多老岳丈的势力,这也是周王能这么快就坐稳王位的原因,毕竟他当年来开封的时候才刚满二十岁,是借着老丈人的势。 到底是年少夫妻,有情分在况且世子有炖仁孝,是他心爱的儿子。一母同胞的兄弟,差别这么大,历数有爋做的忤逆违法乱纪的事情,周王恨不能没有这个儿子,但是顾及有炖,他也不能发落了有爋。 周王做到这个份上,张麒张升就是有天大的怨恨,也不敢再发出来了。之后他们进京来,周王特地请了安车,车后缀着三辆马车的财物,他还让王府的医官陪着一起进京,一路上就有看护。 “你爹他们现在住在会同馆,”王氏道:“请了大夫在给你二哥正骨,说可以慢慢矫治回来咱们遭了大难,天幸一家人还能有相聚团圆的一天!” 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一起,这是苍茫大地间,历史长河里,所有平凡百姓最朴素最相同的愿望。 “自从咱们上京来,”张昭华问道:“家里的房和地都是谁看守和打理的?” “都是乡人,”王氏道:“要不是中使催的急,你爹想要回去看看呢。” “不看了!”张昭华抓着王氏的手,嘱咐道:“那些地儿,都不要了!你们以后就跟我去北平,咱们去北平生活!” “去c去北平?”王氏被说愣了:“不不不,你是出嫁的女儿,你嫁地远,不妨事俺们如何能跟着你去,没这样的道理啊!” “我知道故土难离,但是如今不得不离了!”张昭华说的非常郑重和坚定:“不能再回永城了,京师更不是久居之地!摆在咱们眼前的只有一条路,跟着我去北平!” 回永城和定居京师都不能行,等燕王起兵靖难的时候,朝廷会拘拿与燕王府有关系的一应人等,自己就是燕王的儿媳妇,张麒王氏他们难道不被牵连?只怕到时候全家被当做是逆贼家属,全都砍头! 王氏被张昭华说得六神无主,她下意识觉得这样不行,但是如今女儿已经不再是那个她能反驳的人了,门口侍立的女官无时不刻不在提醒她,女儿已经成了娇客,成了贵人,马上就要嫁给皇帝的孙子了! 想到这里王氏又涌出无限的滋味上来,她本应该高兴女儿的大造化的,她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粮长对她两个儿子不屑一顾,连起个名字都如同施舍一般,但对这个女儿却青眼相看的原因了但是她又害怕女儿要嫁的那个王子,也是个像周王二王子一样的混蛋,这样岂不是白瞎了女儿一辈子,这让一家人心里怎么受得了,毕竟女儿是为了拯救他们才参加的选秀。 “一定要听我的,”张昭华道:“迎亲是在会同馆迎的,若是有官员兜售房子给你们,千万不要要,就在馆子里住着,左右不管明年二三月,我就会随世子回北平,到时候一家人全部跟着走,咱们以后就在北平生活父亲会知道我的心的,切记原话带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 玉牒 与亲人相聚的时间是短暂的,张昭华和王氏只见了这一面,之后的日子就在重复练习繁琐的礼仪中度过,特别是这一日她被通知又要开晚课,问学什么也不知道,等她走到侧殿,才发现并不是八个人一同上课,她和吕氏与其他秀女分开了。 两个人坐在席子上,不一会儿宫正嬷嬷就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本册子,对她们说今天要学习世系,她手里拿的是谱系。 “这是抄录自玉牒的谱系,”宫正嬷嬷解释道:“从翰林院拿来的,是洪武二十年修的。” “说玉牒之前,”嬷嬷道:“你们要先知道宗人府是什么,洪武三年设立了大宗正院。二十二年改为宗人府,以亲王领之。秦王是宗人令,晋王c燕王分别为左c右宗正,周王c楚王为左c右宗人。” 明王朝设有宗人府,专门管理皇族本家宗室事宜,又有专门记载皇族宗室繁衍传递的谱牒,叫做玉牒。玉牒每十年一修,由翰林院的官员专司其职,定期公布。在玉牒上,宗正会记录宗亲子女嫡庶c名封c嗣袭c生卒c婚嫁c谥葬之事,还要记录这些人的功绩和罪过。 也就是说,嬷嬷手里拿的,是皇帝家的家谱,同时这家谱也算一个档案袋,记录每个人的档案。 按册子上所写,皇子封亲王,授金册金宝,岁禄万石,府置官属。亲王嫡长子,年及十岁,则授金册金宝,立为王世子,长孙立为世孙。其余王子年十岁,封为郡王,嫡长子为郡王世子,其余诸子全封镇国将军。如此,诸子授镇国将军,孙辅国将军,曾孙奉国将军,四世孙镇国中尉,五世孙辅国中尉,六世以下皆奉国中尉。 皇帝注重亲亲之谊,“其生也请名,其长也请婚,禄之终身,丧葬予费”。也就是说,这些宗藩宗亲们,生下来就是国家养着,而供养他们的花费,着实令人惊叹。 因为一个亲王,每年由朝廷拨给米五万石,钞二万五千贯,锦四十匹,纻丝三百匹,纱c罗各百匹,绢五百匹,冬夏布各千匹,绵二千两,盐二百引,花千斤,皆岁支。马料草,月支五十匹。其缎匹,岁给匠料,付王府自造。 再看看亲王世子和郡王的岁禄,米六千石,钞二千八百贯,锦十匹,纻丝五十匹,纱c罗减纻丝之半,绢c冬夏布各百匹,绵五百两,盐五十引,茶三百斤,马料草十匹。 公主及郡主,则受纻丝c纱c罗各十匹,绢c冬夏布各三十匹,绵二百两已受封,赐庄田一所,岁收粮千五百石,钞二千贯。 来一组数据对比一下就知道了,洪武二十六年,官民田总八百五十万七千余顷。夏税,米麦四百七十一万七千馀石,钱钞三万九千馀锭,绢二十八万八千馀匹秋粮,米二千四百七十二万九千馀石。 国家夏税秋粮总共收入三千万石,皇帝有二十多个儿子,都要封亲王,这就有一百万石了每个儿子至少生五个孙子,说五个是算少了,但是就按照五个来算,又多了六十万石还有公主和郡主的,加起来约摸三十万没了,加起来一共二百万左右看起来不多是吧,别忘了这些宗藩要世世代代地繁衍,一个亲王平均生五个儿子,每个儿子平均生五个孙子每个孙子再生五个曾孙,以这样的速度增殖,而且每个人生下来就有规定的禄米可以拿,镇国将军千石,辅国将军八百c奉国将军六百c镇国中尉四百,辅国中尉三百,奉国中尉二百。 别以为这样就算了,朝廷不但有藩王要养,藩王下面的子弟们,乃至子弟的亲眷们,七大姑八大姨,八竿子打不着的亲属,都依凭皇帝的亲亲之谊,敢巧立名目要赏赐。 这该怎么说呢,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国赋不加增,为之奈何? 这就是明朝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痼疾,和宋朝的冗官制度一样,随着裙带关系,很多官职都是新增的,或者根本没用的官职这些不是两个朝代灭亡的直接原因,但一定是极为重要的原因之一。 但是显然此时的人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怎样的危害。 而嬷嬷只是讲述了宗藩禄米和待遇之后,就开始讲她认为非常重要的世系了本朝皇室子孙的取名是有定数的c是有章程规律可循的。因为皇帝以子孙蕃众,考虑到命名会有重复,乃于东宫c亲王世系,各拟二十字,字为一世。子孙初生,宗人府依世次立双名,以上一字为据,其下一字则取五行偏旁者,以火c土c金c水c木为序,惟靖江王不拘。 也就是说,皇帝采用了辈分命名法,规定了他的二十四个儿子的世系。如懿文太子的那一支,给他定的二十个字就是“允文遵祖训,钦武大君胜,顺道宜逢吉,师良善用晟。”所以懿文太子的儿子朱允炆就是遵从了“允”字的命名,而孙子就是“文”字辈。 看着张昭华和吕氏眼巴巴的神情,宫正嬷嬷就指着册子上的一页给他们看,说:“这是燕王一系,这是周王一系,你们可以从这上面看到名字。” 皇帝给燕王一系的字是高瞻祁见佑,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猷。 给周王一系的是有子同安睦,勤朝在肃恭,绍伦敷惠润,昭恪广登庸。 燕王世子名字前两个字她知道了朱高,第三个字她也可以推敲出来偏旁,是火字旁,火字边或者日字边。 因为皇子的命名是按照五行相生的规律: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排序起来便是:“木火土金水”,按主线路下来便是:朱棣木c朱高某火c朱瞻某土c朱祁某金c朱见某水。后来朱见某儿子朱佑某又是木字旁,便开始循环。 “燕王世子名讳高炽,”宫正嬷嬷翻过这页道:“周王世子名讳有炖。” 张昭华心里念了一遍,朱高炽。 等会,高炽,这个名字她当然还记得,小的时候,乡饮酒礼上见过的那胖乎乎的兄弟俩,不就一个叫高炽,一个叫高煦吗? 她瞪着眼睛往后面一看,果然册子上面写着燕王第二子讳高熙,又讳高煦,母徐妃。 那一对名叫高炽c高煦的兄弟俩,本名应该叫朱高炽c朱高煦,是燕王朱棣的嫡子,母亲是中山王徐达的女儿,他们兄弟俩自然是应该唤周王“伯父”的! 六岁见过一面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就算是知道身份不凡,也没有把他们往燕王身上想过。 高煦还有一枚扳指在自己的官皮箱里! 这可有点不妙了,张昭华忽然觉得,虽然当时自己只有六岁,根本扯不到什么男女情爱上去,但是那东西毕竟是私人所有物,如今身份界定,嫂子如果私藏小叔子一个扳指,这怕也瓜田李下惹人非议。 她虽然这么想,但是又觉得十年过去了,他们不会认出是她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 春室 距离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嬷嬷们终于肯大发慈悲地放过她了,张昭华如今的时间大部分是自己支配了,她愿意去找吕氏,但是两个人凑在一起,仿佛更加局促起来,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紧张和不知所措的感觉。 这个时候就更不能聊婚期啊纳采这样的事情,虽然她们都知道住在主殿的诸位秀女们,已经完成了她们的大婚,馆子里礼乐之声一响起来,就知道又出嫁了一个。 皇子完了就是皇孙,今年三个皇孙娶妃,太孙的婚礼已经办完了,接下来就是燕王世子,接下来才是周王世子。 今日还是姐妹,不过几天就要改了称呼,是为妯娌了这关系好像更近了一层,张昭华蛮喜欢吕氏,但她也有太多的事情根本无法告诉吕氏,她能说周王世子人似乎可以,但是周王二王子是个糟心货,要留心一点吗?她能说不久之后皇帝殡天,太孙做了皇帝后就拿宗室开刀,让吕氏忍辱负重吗? 她似乎只能握着吕氏的手,期待燕王起兵靖难成功的一天,大家还能好好地相见。 吕氏并不明白张昭华突如其来的悲伤,她觉得是因为刚刚见了亲人,无法自抑。于是她哄了张昭华几句,又给她看自己正在绣的鞋袜。 “我是按嬷嬷说的,做出来的,”吕氏道:“嬷嬷说宁妃娘娘喜欢荷花,就绣荷花这个图案就行了一般都只当是孝敬,娘娘也不会穿,但是皇爷要穿我们做的鞋。” 张昭华也从嬷嬷那里听说了这些,按规矩要做鞋子袜子孝敬尊长,还要在冬至节上奉上。 冬至节是个很大的节日,一阳生时,成为“亚岁”,官府和民间要各相庆贺,办得很隆重吴中人过冬节是最盛的,有“肥冬瘦年”的说法,因为风俗多重冬至而略岁节。皇帝就是吴人,自然宫中大办,有如过年一般。 在冬至节上,按照吴人的风俗,要吃春粢糕按其他地方的风俗,则要吃扁食,也就是饺子。同时妇女还要向尊长献上鞋袜,为古人“履长”之意。因为时及冬至,日当南极,受影最短,律当黄钟,其管也最长,因有履长之贺。这起源于西汉,“汉有绣鸳鸯履,昭帝令冬至日上舅姑”,在冬至当日民间绣女亦于呈上新制绣鞋罗袜给舅姑长辈,以示本年女红的开始,乃孝心之举。 新妇在冬至奉上鞋袜给皇帝和宁妃,张昭华的两双鞋袜都在嬷嬷的指点下做好了,中规中矩,张昭华的女红只是一般,吕氏稍微费了点心思,但也不过是多绣了两朵荷花。 之后的有一日,已经用过了晚饭,张昭华准备看一会儿书之后就寝,没想到宫正嬷嬷忽然把她和吕氏带出了诸王馆,两辆车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驶向了宫城里。 在宫城门口,女官递上了自己的腰牌,很快就驶入了大内,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又有女官带着她们俩走了一段路,然后又两个女轿夫把她们背在身上,这样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到了一处地方。 张昭华和吕氏可谓是心跳如鼓惶恐万分,不知道眼前这个女官让她们进去的小屋子里究竟有谁在等待她们,但是嬷嬷的命令又不能不遵从,她们就紧紧拉着双手,进入了这个小黑屋里面。 屋里确实是漆黑的,但是里面很快有声音响起来:“贵人莫怕,也勿要受惊。” 说完之后,屋子里就有了灯火,是两个女人点燃了蜡烛然而看清了她们的面容之后,张昭华和吕氏都吓得不轻,差一点没忍住惊叫起来! 这两个女人又老又丑,已经不能说是一般的老和丑了,是极端的丑陋儖儳,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有如田垄一样,几乎没有一寸有弹性的肌肉和软组织,下巴颏高高地翘起,嘴里没有几颗牙了,嘴唇深深地瘪了进去。握着灯烛的手每一根指头都伸不直,里外都是茧皮,整个看真像细瘦的鸡爪子,那层皮像极了树枝做成的小耙子。 张昭华和吕氏看得脸色煞白,几乎就要忍不住转头慌不择路地跑了,但是这两个女人却将门关上了。如果不看她们的外貌的话,听声音其实不难听,那两个女人将灯烛远远拉离她们的面容眼不见的话,张昭华和吕氏也就不那么恐惧了。 “你们究竟是谁?”张昭华问道。 “我们是守着春室的宫人,”其中一个老妇回答:“贵人请跟我们来。” 这个时候另一个老妇已经点燃了室内的所有蜡烛,张昭华一抬头,顿时就被震惊了。 这么一个小屋子里面,全是各式各样的壁画c塑像和春宫图,男女交接之处,画的栩栩如生,而且还有各种各样的姿势,除了画上的人不会动之外,几乎不输于后世某国的经典动作片。 就这么一点遗憾,在之后看到一座硕大的欢喜佛之后,就完全不存在了。 两个老妇人把她们引到一座有真人那么高的佛像前面,这座佛像如果光看头的话,真是宝相庄严,但是接着往下看的话,那就是男女裸身相抱的姿态。男者盘腿而坐,右腿弯度较大,左腿曲于右腿之内,弯度较小女者面向男者,双腿张开,丰润的臀部坐在男者的左腿之上,四臂相拥,胸脯紧紧相贴,赤身作交合状。 这下看得张昭华和吕氏面红耳赤,张昭华甚至可以感受到吕氏的身躯都在发抖,想来是今晚看到的这一幕对她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力,相比之下张昭华在上辈子那种信息发达的时代里早就受过一定程度的洗礼了,所以还能保持基本的镇定,还能饶有兴致地观察面前这座等身佛像。 但是当老妇在佛身后的莲座上摁了一下之后,张昭华就目瞪口呆地发现这座双人佛像居然开始自己动了! 是机关控制的吧,莲座设有机关,按动机关,佛像就开始交合,同时变化出各种动作这一幕让所谓见多识广的张昭华也不太敢直视了,而吕氏更是羞臊地恨不能挖个坑把自己埋了,远离这种窘迫的氛围。 但是老妇却在这个时候严厉起来,不仅要她们睁大眼睛看,还要走到近前去烧香跪拜。 她们就只好拈香跪在佛前的蒲团上面,这样一跪下,高度变低了,反而能将那一处交合的地方看得更清楚是了,那佛像的所有构造都和真人一模一样,包括男佛像的尺寸大包括女佛像的那里,状如花蕊,层层叠叠的形状她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那处是这个模样的。 之后嬷嬷又给她们一幅画一幅画地讲解过去,就算是再羞恼也要听完,因为她们讲的并不仅是如何取悦别人,还有如何使自己也得到乐趣的办法,“头几次就像刀割一样地疼,但贵人可不能指望男人来服侍你c宽容你。为了您好,还是得该听的就要听,该学的要记住。” 这就是古代的性启蒙课了吧,这种直观生动的教学,应该不止只有自己和吕氏才被领着观摩,想来燕王世子和周王世子也被教学过,只是不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要用两个如此丑陋的老女人守着换一个赏心悦目点的不是更好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 亲迎 当大婚流程走过了纳采c纳徵和醮戒之后,终于到了最重要的一环,也就是亲迎了。 一大早张昭华就被套上了厚重的冠服,脸上不知道被画成了什么样子,但是上妆确实用了很长时间,最后再往头上压了一顶七翟冠,几乎把她的脖子压进肩膀里去。 七翟冠到底有多重,看它的材料制式就知道了。冠的材质是縠,也称绉纱,是很昂贵的织物,但本身并不厚重,甚至可以说很轻但是上面点缀的饰物可绝对不轻。 翠博山饰以大珠翟二c小珠翟三c翠翟四,都是口衔珠滴的样子。冠中又宝珠一座,前后珠牡丹花二朵c蕊头八箇c翠叶三十六叶。鬓边有二朵珠翠穰花,用小连云六片托着。冠上还有翠顶云一座,饰以珠五颗,珠翠云十一片,翠口圈一副,金宝钿花八箇,用的是八颗珠,口衔珠结的金翟一对,金簪一对c珠翠牡丹花c穰花各二朵c面花二对梅花环c四珠环c各一对。 冠上只有翟鸟,什么是翟鸟,就是长尾雉,但是因为是用黄金打做的金翟,所以看上去就好像是凤凰了这其实是大错特错,因为明代妇女冠服等级很严格,而且跟后世清朝的命妇冠服完全不同,清代没有区别,大家都用成凤了。 这么说吧,就是学习冠服的常识,张昭华就学了七八天才勉强能区分出来。简单说一下,此时的皇后冠才是凤冠,因为上面饰着九龙四凤,大花十二树皇妃c皇嫔用的是九翚四凤,花钗九树仔细看,用的是“翚”。 “翚”是什么? 翚其实就是五彩山雉,锦鸡。 皇后的冠上面是九龙四凤,九条龙四只凤凰皇妃嫔用的是九翚四凤,九只山鸡四只凤凰。皇太子妃和亲王妃都是九翚四凤冠。 而世子妃和郡王妃冠用七翟,她们只有两只“翟”,比“翚”等级再低一等,因为是长尾雉,这是尾巴长,不如“翚”的尾巴是五彩的。 不过这套冠服是很有含金量的,上面翡翠c珍珠c金簪c金宝钿花,分量十足,而且听嬷嬷说过,这冠上一枚珍珠就价值二十余匹布。做这一套冠服的工艺和费用究竟有多少,可以以朝鲜为参照。 因为李氏朝鲜自明代首次对其赐服至明亡的二百多年间,王妃命服皆为翟冠大衫。时至清代,清朝剃发易服,改换满人的服饰,所以没有明王朝赐下的冠服了,而朝鲜的工匠造不出来这种七翟c九翟冠,对外说是不知道中国的工艺,其实是朝鲜的国力难以承当翟冠资费。所以从清朝开始,朝鲜废翟冠而以大首代之,他们的大首冠,就是插着黑角簪的假发冠。 当然现在享有朝鲜国祚五百年的李氏王朝还没有建立,因为虽然李成桂在洪武二十五年的时候自立为王,定都汉城,但是他请求中国册封的奏章却一次次被洪武帝打回去。皇帝始终将李成桂称为“权知高丽国事臣”,而李成桂却始终不屈不挠地派来使臣请求皇帝册封。 终于在洪武二十五年的十一月,皇帝松了一口气,让李成桂报上国号来李成桂的表章是这么写的,“臣窃思惟,有国立号诚非小臣所敢擅便。谨将朝鲜c和宁等号闻达天聪,伏望取自圣裁。” 皇帝选了“朝鲜”两个字赐下。 箕子是商代最后一个帝王商纣王的叔父箕子,在武王伐纣后,被武王分封于朝鲜,王朝是朝鲜半岛历史上第一个王朝。“朝鲜”两个字就是箕子所建古国名,而“和宁”则是李成桂诞生之地。皇帝选了“朝鲜”两个字的用意不言而喻。 但是皇帝依旧没有承认李成桂的国王身份,卡在这一点死活不同意。 但是皇帝的后宫,是有朝鲜进贡的妃子的韩妃,她就来自朝鲜,生辽王朱植c含山公主。张昭华很快就能在冬至宴上见到她了。 但是现在她画好了妆,就要去会同馆等着,因为她的父母在那里,燕王世子也要从会同馆把她接出来,然后进入诸王馆中。 会同馆前面搭起了一个大大的帐篷,这个东西叫“幕次”,在唐朝会被称为“青庐,”因为是青布搭成的帐篷,是举行婚礼的地方,从东汉至唐有此风俗,到了本朝却不是举行婚礼的地方,而是暂时休息的地方。 张昭华进了会同馆中,被引到一个屋子里,见到了王氏。王氏也穿着礼服,旁边也有三个嬷嬷,想来也是提前演练了不知道多少遍,但是看她的神色,还是十分紧张。张昭华也顾不得安慰她了,因为自己也是紧张地够呛,一听到外面似乎有人声或者脚步声朝着这里来了,张昭华的面色就不由自主地发僵。 过了一会儿,进来一个通报的女执事,道:“主婚者来了,要设香案c奠雁案于中堂。” 打头的嬷嬷就道:“奠雁桌放在西堂了我亲自去看一看。” 婚礼的主婚人是秦王,这是按唐制,皇子纳妃,命亲王主婚。秦王千里迢迢从陕西赶过来,除了给两位世子主婚,皇帝似乎对他还有别的任命。 外面就显见忙碌起来了,各种脚步声又快又急。 过了一会儿,两个女官进来道:“醮戒了,主婚人请新妇去中堂。” 张昭华和王氏站起来,跟她们到了中堂,中堂当中站了一个相貌岿然而又威仪的中年男子,这就是秦王了,见到她就道:“命曰:往迎尔相,用承厥家,勖帅以敬。” 傧者引张麒和王氏坐在中堂两把椅子上,女执事引张昭华走到父母前四拜于地,张麒就哑着嗓子道:“尔往大内,夙夜勤慎,孝敬毋违。”王氏紧跟着道:“尔父有训,尔当敬承。” 张昭华拜完之后又回到内堂。 其实这一道所谓“醮戒”的仪程被简化了,因为按照以往的规定,妃家先于祠堂陈设祭物,妃服燕居冠服,妃父母同妃诣祖宗前行礼c奠酒c读祝。 但是张家门户浅薄,没有祠堂,张麒也就记得自己祖父和父亲的名讳,再往上的祖先的名讳都记不全了,估计吕氏那边也是这样。礼部官员就把这一道仪式简化合并在亲迎上面,奠酒c读祝什么的都没有了,就剩下恭听父母教训的这一条了。 张昭华坐在里面,虽然顺利完成了一道程序,但是心里的紧张丝毫没有缓解。一旁侍立的女官就道:“世子过来的时候,会有鼓乐声。” 张昭华就留心听外面的乐声了。 其实还有很长的时间呢,因为燕王世子要换冕服乘舆从宫里出来,到宫门口要降舆升辂,换乘辂车来到会同馆,而且今日协助亲迎的是五品以下官吏,大家从宫门浩浩荡荡地走过来,这时间就长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九章 体恤 等了不知道多长时候,终于远远地听到了鼓乐的声音,王世子亲迎的队伍终于到来了。 这支队伍是由官军导从,后面跟着扈从的卤簿,也就是仪仗队再后面是官员和鼓吹手奏乐手,从宫门出来,一路走到了会同馆门外。等候已久的赞引跪请世子下车,将他导引至幕次坐着,随扈的官员也跟着世子进入幕次中。 这时候,女官就将张昭华请出,南面立于中庭中,傅姆女官们分立于左右。不一会儿乐队就迤逦进入了馆中,秦王从中堂出来,这时候的他已经换了一身朝服,立于西阶之下。 这时候赞引引进导燕王世子从幕次中走出来,立在馆外大门之东,穿着朝服的礼部官员即傧者,立于大门问他:“敢请事” 意思就是说,请问你来干什么呢? 燕王世子就道:“朱高炽奉制亲迎。” 赞引向他拜一拜,把原话传给傧者,傧者走入馆内,将原话告诉主婚的秦王。赞引随即将主婚人引出大门外,立于西边,东向向世子作揖,这个礼节是贵重了,世子要答拜。 随即两人进入馆内,但是王世子要从门的左边入,身后跟着怀抱一双大雁的随从而主婚人要从门的右边进入。进入馆中之后,立于阁门户前,北向立。而主婚者升西阶,立于西。 这时候世子要从随从手中拿起那两只大雁,将这两只大雁交给主婚人。之后来到中堂,主婚者进立于左边,而张昭华立于中堂右边。 张昭华这时候看到了燕王世子,出乎意料地,这个人居然与记忆中那个胖乎乎肥墩墩的小孩的影像重合了。因为面前这个人,依旧是那个模样啊,从一个小一点的圆球变成了大许多的圆球,好似从头到尾都是圆的,就好像老面馒头一样,特别是穿着一身大红袍,更是能映出雪白的光来,看着似乎比年娃娃还要喜气。 一眼瞟过去是没太看清楚五官的,但是还是注意到他的眉毛太淡了!怎么说,好像就只有两条轻烟似的痕迹拖曳过双目一样,这和小的时候没什么分别,张昭华记得小时候的高炽分明也是眉毛淡淡的样子。 其实张昭华曾经听粮长说过,眉毛为保寿宫,既能看一个人的寿命,又能看兄弟之间的感情如何。眉毛有缺或者间断的人,兄弟姐妹感情会有挫折,自己也容易有不合或者意外伤亡事故。 这说的是眉毛生的不好的人,不知道对干脆没有几根眉毛的人适用不适用明显张昭华对这个记忆不深刻了,她记忆深刻的是央求粮长给自己看相,粮长说的:“天庭不是我见过最好的,正和你出身不高,地阁倒是方中有圆,是当能享子孙福气。”再问多一点,粮长也不肯说了。 此时赞引将世子引到香案前,秦王将大雁交给世子,将这两只大雁奠于案桌上,之后各自拜了几拜,执事将奠雁案撤了下去。 完成这道礼仪之后,赞引就将世子先引出门去了,之后宫女和嬷嬷们簇拥着张昭华登彩舆,彩舆就是四人抬的一把椅子,女轿夫将她扶上去的时候,张昭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张麒佝偻着身子倚在门边,看到她的目光,似乎往后面缩了一下。王氏倒是可以大声哭出来了,哭嫁是对的,女官们终于不再制止了。 来不及看第二眼,这顶小舆已经被抬起来了,晃晃荡荡地朝门口走去。不过百十步的路程就抬到了会同馆的门口。张昭华被扶下来,换乘凤轿。 凤轿是皇妃c东宫妃c亲王妃和世子妃的车驾,皇帝乘的车叫“辂”,有玉辂c金辂,革辂,象辂c木辂皇后乘的车也叫“辂”。余下的车架都不敢称作辂了,更是不敢比拟帝后的车驾。 张昭华坐的这顶凤轿,是青色方顶上面抹金铜珠圆顶的轿子,四角抹金铜飞凤各一,四角垂着银香圆宝盖和彩色的丝结。轿身是红髹木匡,三面篾织纹簟,绘以翟文,抹金铜鈒花叶片装钉。红髹上面的是了,不是山鸡长尾鸡了,凤头和凤尾是黄铜做的。整个轿身都是金灿灿的,因为轿衣是红销金罗做的,上面有各种纹路装饰,比如说香草兰花纹还有凤纹。 张昭华坐在轿子里,这里面空间不算甚至还放了一张床,床上是大红色的铺盖榻褥。旁边有一个恭桶,还有一个脚踏。 轿子没发动之前,钱嬷嬷也进到里面来,给她塞了一个热乎乎的袖炉,然后取了香焚上了。 “一路上走得慢,”钱嬷嬷道:“可以假寐一会儿,别真的睡过去。” 张昭华朝外面瞥了一眼,那么多人呢,怎么会走得快光是她的仪仗队伍,就有四五十个人,有两个在前面举着红杖的人,举着清道旗c绛引幡的,拿着戟氅c吾杖c仪刀c班剑c立瓜c卧瓜c骨朵和镫杖的,还有举着青方伞和响节的,还有提着红纱灯笼的虽然天根本不黑,但是依然点燃了灯笼。 还有给她撑红彩画云凤伞的,甚至轿子后面还交叉立着四个青孔雀圆扇和红花扇,然后还有十几个年轻的宫女给她捧着交椅,水盆c水罐,拂子的,这只是她的队伍罢了,世子的队伍在前面根本望不到边儿,左右两边还有侍卫和扈从,后面还跟着百十来名青袍官员。 大家就这样浩浩荡荡地起身了,刚开始轿子稳稳当当地,丝毫没有震动的感觉,一来是这轿子结构稳当,二来是大队伍行地太慢张昭华本来闭着眼睛真有了小睡一会儿的感觉,但是没想到后面队伍是越走越快了,连她头上的珠冠都晃动起来了。 张昭华就轻轻敲了一下轿身,马上就有人应道:“娘娘” “怎么回事儿?”张昭华问道。 “世子让走快一点儿,”那人回道:“说是天气寒冷,大家受冻了。” 少有上位者能体恤下人的,车驾里面是暖和的,但是车驾里面的高炽留意到了外面的寒冷,她记得钱嬷嬷曾经给她说过,高炽去阅兵的时候,看到将士们都没有吃东西,就让他们先把饭吃了再整理队伍阅兵。 不止这一点,张昭华记得更清楚的是他和高煦兄弟两个,拿着硕大的花馍犯难,但是又一口一口将馍馍全部吃掉的情景。 张昭华心里觉地暖和起来。 小小的一个袖炉里的炭火还没有燃尽,宫墙已经近在眼前了。张昭华摸着袖炉上镂空的五蝶捧寿的吉祥图案,不自觉地想要把小指头从那空隙里伸进去,但是没有摸到零星的炭火,反而蹭到了一手灰,急忙用帕子裹着擦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章 合卺 车驾进入了宫城之后,世子和世子妃都要下车换乘,又一次换乘上彩舆,官员们停在了奉天殿前,而世子和张昭华的彩舆还在往前走着,一直走到春熙殿前。 这座殿就是他们今晚要度过的地方,在这个地方,要行一项重要的礼仪合卺。今晚之后,他们就要搬出宫去,回到诸王馆住下了。 世子和张昭华从舆上下来,赞引引着世子走到殿门的东侧女官引着张昭华走到殿门的西侧,这时候世子向张昭华拜两拜,张昭华还以四拜。瞧着世子拜她的时候,张昭华其实很有点绷不住,因为她分明看到了世子头上的汗珠子滚落了下来,前额上面还蒸腾着水汽,就好像打开笼屉取出了一锅新蒸出来的包子一样。 之后两人进入殿中,殿中东西两侧有两个宝床,赞引唱一声“升座”,双方就被扶上了宝床上,相对而坐。 这时候执事端着案几上来,这上面有饭食也有糕点女官接着端上金爵杯来,酌酒以进。张昭华不是自己想吃什么就能吃的,是人家给什么她吃什么。当然吃到嘴里的东西自然不会差了,张昭华品尝出了升龙饺c春卷和芝麻酥饼的味道,还吃到了蒸菜,还有一道虾仁粉果,这个看着像是点心的东西,粉晶莹白的薄皮里面居然包着荼蘼露c竹胎c肉粒和鹅膏,吃一口满嘴鲜香,尤其是舌头碰到鹅膏那种油厚的滋润感觉,实在令张昭华欲罢不能。 估计是看出了张昭华喜欢吃这个粉果,之后女官就一直给她挟着粉果,他们行这个礼仪要重复三次,也就是说,吃一点东西喝一杯酒吃一点东西再喝一杯,如此三次之后,执事们才把案几撤下去。 之后他们又相对拜了两拜,就被引入后殿更换常服去了。 这个就是完成了所谓的“合卺礼”,之后张昭华换了常服就在内殿休息了,换了衣服的张昭华真心觉得舒服,因为殿里四角都生着炭火,一进殿张昭华就被热气熏得毛孔浸汗,规规矩矩完成了仪式才能脱下那身压死人的礼服,但是问题是不让你洗澡,今天一晚上都不会让你洗澡的,所以要等到明日朝见完毕,回到诸王馆里面,才不管你洗不洗澡了。 幸亏她昨晚上认认真真地洗了个澡,为什么要说是认认真真,因为本来就留着长发没怎么剪过,自从当了世子妃之后,洗头不是仅仅用茶麸或者皂荚了,洗头起码要半个时辰,用的是芝麻叶子和核桃皮煮过的水,洗的时候用的是香胰子,洗完了之后用篦子蘸着花露油和香膏一遍一遍往头上抹着,抹到最后差不多头发也干了,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头巾包起来再睡觉。 洗一个头要花这么多功夫,自然不能是天天洗了,不过这就是张昭华穿来古代的好处了,因为饮食健康没有激素化肥,空气质量好没有工业粉尘污染,况且张昭华天生的毛孔细,就是一个星期不洗头,看上去也不是油腻腻灰沉沉的模样。 但是也不能真的一个星期不洗头啊,张昭华最多能忍上三天,就必须要好好洗一次。也多亏她昨晚上洗了一次,要不然今日出了一身汗岂不是要馊了。 不让洗头洗身上,但是可以给水洗脸,张昭华就在女官的服侍下褪下了簪环首饰,打来水仔仔细细地清洁了面部她这算是卸妆,因为今日大婚涂在脸上不是她平常用的米粉,而是铅粉。铅粉这东西什么危害就不提了,张昭华是决不能留一星半点的残余在脸上,所以她一连洗了三盆水,直到女官都皱起眉毛来了,她才罢休。 古人无论男女都是有冠的,男人的冠不是每次睡觉前都会取下来的,这样梳一次解一次太麻烦,而女子也不是睡觉前都要放松所有发髻的,因为有些发髻盘起来也很费劲,所以只需要将发髻上的钗子簪子都取下来就行了,况且也不是很多,因为头上毕竟还顶着一个七翟冠,所以不一会儿张昭华的头上就只剩一个平髻了,张昭华自己将一绺散发别在了耳后,很不幸地发现食指和大拇指上黏黏腻腻的,她不由得黑线了一把昨晚上嬷嬷们究竟给她上了多少头油啊? 脱下的那套礼服被嬷嬷又收起来了,因为明日还要穿着那一身去朝见皇帝,而她现在穿上的常服是一套大袖衫,是真红色,霞帔和褙子俱是深青色,霞帔上施蹙金绣云霞翟文和鈒花金坠子,褙子上施金绣云霞翟文,也加了一点龙凤文的式样。光看衣服,张昭华知道很好看,但是因为没有等身的铜镜,所以她穿上衣服之后是什么样子,只有从女官和嬷嬷嘴里听说了。当然也不会从她们那里听到真心话了,因为如果是评鉴别的衣服首饰穿搭,她们很有品味,知道哪一件裙子和什么颜色的袄子c什么款式的首饰最搭,但是内命妇的冠服首饰,这可就不是她们能评头论足的了。 刚吃过东西,张昭华不是很饿,但也没有丝毫的饱腹感,她自己独自一人坐在床上,手边没有书,没有双陆没有投壶,什么都不能做,因为旁边的女官盯得紧着呢。 “世子什么时候回来呢?”张昭华忍不住问道。 “世子在春和宫答谢太孙和属官们,”一个嬷嬷道:“请世子妃稍待。” 同样的问题张昭华问了三遍,也得到了三遍同样的回答。其实张昭华是巴不得世子不来呢,如果醉的不成样子不能行房,女官们就怪不到她的头上来了。 是的,行房。对这个问题,张昭华一直觉得自己脑子烧呼呼地,从那一日看完了春宫画回来,她就感觉不对劲儿,两辈子加起来也有四十岁了,但是今晚要面临的事情还是第一次。 唉,不能想不能想,张昭华又默坐着掰起指头了。 等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张昭华觉得自己可能已经睡了一觉的时候,才听到女官们走动的声音了:“世子来了” “快,”一个女官道:“销金盖头呢?” 张昭华刚睁开眼睛,又被一块大红盖头给压住了视线,其实她感觉这盖头没什么用,从亲迎的早上就没见戴上,到合卺完了才盖上,显然是为了完成最后一道程序。 不一会儿张昭华就感到有人走进了她的身旁,一杆金秤挑起了她头上的盖头来,张昭华放眼打量过去,她还没仔细看到世子的全貌,却被他眼里一抹急速逝去的嫌恶惊住了。 张昭华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世子眼里确确实实闪过一丝难以言说的嫌恶,而且还夹杂了难以忍受的感觉,但是她很快又发现,在这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之后,世子眼中似乎又涌现了愧疚的神色。 所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有那方面做的不合他意,还是因为自己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本身就是令他不能忍受? 女官们得了世子的赏赐,又道了几声:“伉俪好偕,鸾凤和鸣”之后才有秩序地退下了。等两人相对而坐的时候,张昭华就能清清楚楚看到他的全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一章 思议 燕王世子的身材确实是加大号的了,不过他的个头却不是很矮,总要比同岁的张昭华高上大半个头。他头型是圆的,但是后脑勺似乎很是平削,一定是在婴儿的时候被睡平的。耳朵却不是胖子都有的招风耳,他的耳朵又白又也没有厚厚的耳垂肉,耳骨微微往外面翻出一半来,紧紧贴着脑后,似乎从正面是看不到耳朵的。 至于正面,首先看到的自然是一脸隆起的肥肉,但是这些肉却没有油腻腻的感觉,反而好似烧造的白瓷一样,尤其是对着灯烛看的时候,是泛着细润的光泽的。他脸上的肉多是分布在脸颊和下巴上,所谓丰颔重颐,约摸就是这样了。据说关公也是重颐的面相,但是眼前的人完全不像关公那样有威仪,反而看着和善亲人,许是因为眼睛总是透出和善和温柔的光来,但是眼睛其实并不大,尤其在这样丰满的脸上,就更显得小了,乍一看活像面团上嵌了两个小煤球。 他有只长而细挺的鼻子,鼻孔微微掀起来一点,但是却饱满有肉,而且因为室内太热的原因,鼻翼一直在翕动着,也带动了肉嘟嘟的嘴巴动了起来,然后张昭华就看到他的嘴角咧开了,似乎是面对自己的方向笑了一下,不过没有看到他一星半点的牙齿露出来,然而这一笑却惹得张昭华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因为看到了他因为一笑起来,脸上的每一寸肉似乎都在欢快地跃动,似乎都要挣脱出那层薄薄的脸皮似的。还有那那重重叠叠的下巴,好像一起联手挑了一个四八拍的伦巴,一两秒过去之后还余有颤意,在微微地抖动着。 张昭华发现自己笑点有点低,但是她这突兀的笑声却很明显惊住了朱高炽。 “你笑什么?”他不由自主地发问。 这一开口张昭华觉得声音也是蛮有磁性,介于青年和成年之间,尾音甚至还有点上翘的感觉,但最主要的是他说的是很标准的北京话,这话听着太舒服了。 “世子看着面善,”张昭华道:“我就在想,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 “你在哪里见过?”朱高炽也坐在了床上。 “小时候在乡里,”张昭华装模作样道:“抓住了两个贼人,其中一个不仅长得和世子相似,连名儿,也都差不离呢!” “贼人?”朱高炽的语气不是很高兴,似乎不喜她的轻佻。 “贼人,偷肉的贼人。”张昭华道:“乡里第一次办乡饮酒礼,用来祭祀的俎肉却不翼而飞,原来是被偷取吃了,不过被我抓了个正着!” 高炽“啊”了一声,声音透出不可思议的感觉来,他眼里也确实露出了不可思议的光:“你就是永城那个张姓女” “世子曾经来过永城,”张昭华快活起来:“洪武十八年,您跟着周王殿下去开封,途经我们张家村,参加了酒礼,还留宿了一个晚上呢!” “是了是了,”高炽抚掌大笑:“我们遇到了一个小姑娘,着实伶牙俐齿,能说会道,还都叹她不是个男娃娃,要不然荐她入庠没想到事隔十年能再次相遇,今日这一见,可谓是久别重逢!” “只是你是如何认出我的,”朱高炽道:“又为何来京里参加选秀呢?” 张昭华也不隐瞒,把这一年的事情原原本本全说了,道:“若不是无处申告,我不会来京城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参加选秀的,只是全然没想过会中选,还做配给了殿下。宫正嬷嬷给我们看了玉牒,见到世子和高阳郡王的名讳,我才恍然大悟,回想起这一桩年幼时候的事情。” “真可谓旧相识矣,”朱高炽感叹道:“今日行礼时候见到你父亲,看来是官司分明了,有爋着实该好好教训,平日顽劣,只当是还不知事,我们对他都是多加纵容。如今看他荒淫无道,亵近娼优,种种行径,倒似是我等不严加管束的恶果。我必当再耳提面训,务必令他改过,所幸他和有炖都在京里读书。” 张昭华明显可以见到他脸上因为怒意升起的红晕,耳后似乎又沁出一层汗来,张昭华知道胖子不耐热,就问道:“您要洗把脸,换身衣裳么?” 见他点头,张昭华就站起来朝窗外喊了一声钱嬷嬷,没想到被他拖住了手腕,一转眼就看到了他奇怪的神情:“你还唤人进来呢。” 张昭华这才想起来,这些事情好像应该是自己的分内之事,尤其是今天。 张昭华一怔神之间,高炽已经自己走向了水盆那里,把头浸在水里,一边拧着毛巾擦着耳后的汗,一边嘴里含糊不清道:“你帮我把腰带解下来,勒了我一天了。” 张昭华走过去从侧面给他解腰带,她摸索了半天无从下手,因为这个腰带跟女子的不同,它是个玉带,一片片摸过去,似乎是浑然一体的高炽就伸手给她指了一个地方,说暗扣在这里。张昭华一看果然,解开玉带之后,高炽就长长吁嗟了一口气。 张昭华低头一看,发现他的肚子很明显地又往外面凸出了两个指节的宽度。 “殿下,你这肚子,”张昭华绞尽脑汁道:“堆金积玉,有福,有福啊!” “再给你一次说真话的机会。”朱高炽道。 “我是说,”张昭华不怕死地说:“殿下,您平日里就这么低头,能看到自己的脚尖吗?” 估计古人真没听过这么直接的笑话,高炽笑得前俯后仰,抖着嘴皮子指着她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而张昭华就囧囧地盯着他的肚皮,因为他笑起来的时候,肚皮好像海浪一样一层层涌起来,这恐怕就是肚皮舞的精髓吧,那他可算是无师自通了。 “你可真是,可真是,”高炽努力想绷住了,但是还是破功:“之前听说殿选的时候,有个秀女善谑,把皇爷爷和太孙都逗乐了。我看你比她还善谑!” 张昭华看着他不说话。 等了一会儿,高炽似乎悟出来她的意思了,眼睛微微张大,声音更是抖得不成调了:“不会吧,你就是” “殿下,我觉得吧,”张昭华一本正经道:“这不是善谑的问题,我之所以敢开您的玩笑,是因为您是个大肚之人,这有个好处旁人没有,那就是大肚能容天下事,宽肠能解世间愁。既然能容天下不能容之事,解天下不可解之愁,那我这一点点戏谑和不恭敬,您自然不会同我计较。” 这一番暗捧下来,高炽自然开心,不过还是叮嘱道:“开我的玩笑没事,不要乱开其他人的玩笑。” 之后张昭华又帮他解了衣服,上身只剩下一件半袖短襦单衣。 “这一身衣服厚吧,”高炽似乎也很苦恼:“没办法,明儿早上还得穿呢。” 他说着又指了指放在一边的玉带,更是发愁起来:“大革不合我的腰呢,我明儿更不敢吃饭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二章 牝牡 什么是勒紧裤腰带,这就是了。张昭华拿起这个玉带一看,发现穿接着玉带板的革带,在使用时要把没有纹饰的一节两端,穿在有玉带板的一节两端的银扣里,用银扣上的针,贯入带上小孔中。至于为什么朱高炽会觉得这条玉带不合身,完全是因为革带有一个铊尾较宽的银扣卡着,这样腰带不能直接系着,要先用无铊尾的一端先穿过一个银扣,再穿第二个银扣。 应该是服侍的人的疏忽,张昭华也不说,就将玉带这两个银扣子去掉了,其实这条玉带真的做的很精贵,带銙除了是白玉,还有玳瑁和犀角,而且是多层透雕雕出来的,在对着烛光看得时候,张昭华发现上面好像雕着马的形状。 “因为我属相是马,”朱高炽道:“所以雕刻的马。” 张昭华抬头看过去,发现朱高炽正微笑地看着她,眼里露出温煦的光来。 张昭华忽然感觉面皮一下子臊起来了,她简直不能直视高炽,就指着玉带的边缘给他讲明了,高炽接过来往腰上一比划,满意极了。 之后高炽坐在床边开始自己脱靴子,当他把白绫袜子也脱了之后,张昭华就惊讶地发现高炽的脚可能还不到四十码! 三十八到三十九码吧,张昭华习惯用上辈子的标准衡量,这个码数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小了许多,虽然高炽不过十五六岁,但是男人天生骨架子摆在那里,尤其是手骨脚骨,不应该是这么小这下张昭华似乎能明白为什么整个婚礼上,那个赞引总是形影不离了,应该是一直暗中托扶着他走路,毕竟高炽上面体积过重,一双脚却又太整个一个头重脚轻,走路时间一长肯定支撑不住。 “我天生足弱,”高炽看到张昭华注意他的脚,倒也不以为意:“小时候不仅走一步就跌一个跟头,而且还经常跟个螃蟹一样横着走。后来长大了就好了许多,能骑马射箭,这也多亏了道衍大师给我寻来的方子,我用着很见效。” 张昭华听到“道衍”两个字,似乎有些熟悉,心里就急忙记下了这个人这个人名能在她脑中留下影子,一定是重要的历史人物,书本上一定提过,只恨她上辈子历史学得不好不坏,都是为了应付考试,不能知道这个人究竟有什么事迹。 “就是不太方便行走,殿下也走过了很多路,”张昭华看到他的脚底板有一层厚厚的皮,问道:“您生来贵胄,锦衣玉食,出入都有车驾,为什么一双脚却比农夫还要粗糙?” “北平布政使司下辖五府十四州,”朱高炽答道:“每年父亲名我和高煦亲自视察春耕秋收如何,经常从一个州跑到另一个州,不敢跑马,害怕毁了农田,大多是步行,我这脚走路还可以,但是一旦站久了就颠仆了,平地摔。” 走路还行,但是站得久了就跌倒了,张昭华想了一下,还是身躯过于肥硕的原因。 但是当高炽把中裤掀起到膝盖上的时候,张昭华就又忍不住想要惊叫了。 她指着高炽右腿上一块可怖的黑疤,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我说我是从凤阳来的,”高炽解释道:“那时候我们一家在皇陵守灵,值夜的人不小心将炭盆扣在我的腿上了,那时我们家里不平静,不敢声张,只说是我自己溅了炭火,后来去开封,也是周王叔带我去医治的。” 张昭华回忆起洪武十八年的样子,似乎有一桩惊天的案子和北平扯上了关系,直到年末高煦才从开封动身回了北平,她忽然又忆起高炽高煦吃肉的样子,他们那时候是怎么说的,好像是之前一直在给他们的外祖父服丧也就是说,那一年的燕王一家,是过得极不好的。 也有十年过去了,高炽腿上这一块深深凹进去的疤依然看着触目惊心。 “我感觉,您这个龙子凤孙当的,还不如我这个平民百姓家的孩子舒服。”张昭华是由衷地感叹:“您有没有这么觉得?” “有时候也这么想过,”高炽道:“可我们家和农夫家也差不离,皇爷爷不就是放牛娃出生吗,就这宫里头,后园子全种着菜呢,比光禄寺从外面拉回来的菜还好吃。连皇爷爷都在园子里赤着脚种菜,我们这些子孙更是要务农了,也不觉得有太多辛苦。” 在这一代有了皇帝以身作则,皇帝和农民之间的界线还没有天上地下,若是再过上二三代,恐怕朱元璋的子孙就不辨菽麦了,张昭华就道:“教育子孙自然该如皇上一般。” 聊过了这一茬,张昭华心里对眼前这个将要成为她的丈夫,陪伴她终身的人有了大概的了解温和c有礼c通达,是个很好的人。但是她还是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他在见她第一眼的时候,会露出嫌恶的神色来呢? 她试探着问了,见高炽只是沉吟却并没有说话,心里不由得忐忑起来,更是寻思自己太过冒进,这种难言之隐岂能是自己随随便便可以问的? 就在她准备表达歉意的时候,高炽开口道:“和你无关,是我的事儿。” “你,”高炽道:“在婚前,是不是被领着去了春室?” 张昭华“啊”了一声,点头道:“殿下您也去了吗?” “皇子孙们婚前都要去那里,”高炽道:“还要去猫儿房,看牝牡相逐。” “那春室里,”高炽说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有两个既老又丑的女人,你知道吧?她们可不是光引导你们观看和体悟的,她们还有其他的责任。” 从高炽的讲述中,那两个女人在他面前脱得净光,强制让他仔细观察她们的身体。张昭华光是看她们的脸,都觉得无法忍受,何况身上高炽在看完她们干瘪而萎缩的身体之后,整个人就不好了。 “就跟一张褶皮挂在了身上一样,”高炽忍着恶心跟她形容:“完全是一张皮,灰黑色的皮,看不到血肉的感觉,却能看到一根根骨头的形状,还有大块大块的斑痕。” 张昭华脑子里一想那褶皱遍身c干瘪又长斑的身子,就觉地自己刚吃了那么一丁点的东西也存不住了,直从胃里要翻出来的感觉。她这才知道为什么要选两个那样丑的女人进行性启蒙了,因为对这些皇子孙来说,生来锦衣玉食不愁吃喝,在女色上也很难要求他们节制,就只能用这个办法,让他们留下挥之不去的阴影,将来行房的时候时不时想起来,就不会轻易沉迷女色。 张昭华越想越觉得这个方法太好笑,难道皇帝就不怕把他的子孙吓得阳痿吗这可是一定会在心灵上留下创伤的一幕,很有可能会发展成为无法接受女人触碰的心里问题的。 不知道高炽是不是也留下了噩梦般的创伤,张昭华试着戳了一下他的胳膊。 并没有过度反应,张昭华这才想起来刚才自己已经触碰过他了,在解腰带的时候。真是多此一举,她刚要把手缩回来,腕子就被捉住了。 张昭华大吃一惊地抬头,就看到了高炽乌沉沉的眼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三章 好谐 张昭华忽然心里一跳,嘴里道:“我就是想看看殿下是不是觉得所有女人都恶心呢” 她试着扭了扭腕子,然而并没有挣脱开来。她开始逐渐发现这一夜不好过了。 “我还忘了没问你,”高炽道:“那两个女人是这么教的我,又是如何教的你呢?” “没c没教!”张昭华急忙道:“哎呦,我进去什么都没看到,以为是十大阎罗殿呢!殿下c殿下,你别老拧着我啊我腕子快断了!” “你可不老实,”朱高炽意味深长地打量她:“没说实话。那嬷嬷什么来历你怕是还不知道呢吧,那可是前元宫廷里西番僧人给顺帝做房中运气的法术,号称演揲儿法所用的明妃!包括那尊欢喜佛,也是西番为行房中术供养的秘密大喜乐禅定佛。那佛像有一十七种变化姿势呢,她们没给你一一看过?我可不信。” 这话简直让张昭华又羞窘又生出了气愤,想她在后世什么没见过?想当年姐几个蹲宿舍里头还一起看一点动作片,还交流过哪个男优器大活好呢!真以为我啥都不知道呢,居然这样裸地调戏我! 她是很想说两句牛哄哄的话,但是很明显,她是那个更慌乱无措的人。 烛光下的张昭华面色旖旎,神态娇羞,看的高炽心头畅快起来,伸手就去掰扯她的衣服。张昭华吓了一跳,左支右绌抵挡不过,被扒拉下褙子和大衫,眼看裤子也要不保了,急忙喊道:“我来,我自己来!你先把灯灭了!” 高炽似乎是轻笑了一下,果然依言吹熄了大红喜烛,黑夜似乎给了张昭华些许的勇气,她飞速地解了裤子,“刺溜”一声钻进了锦被里面,双手死死抓住了被子,似是要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蛹。 这可逗笑了高炽,然而张昭华也禁不住想笑了!因为高炽灭了蜡烛转过身来,她依然看得清高炽的身形,特别是他袒胸露腹,那个白花花的肚子,光滑油亮的,触目就是一片雪白,一走动就有白浪滔天的感觉,当然张昭华是不指望看到八块腹肌的,但是比女人的皮肤还要白算是怎么回事,况且一根胸毛也没有这是要逆天吗? 高炽不知道她笑什么,但是佯怒起来,一双手伸进被子里,跟提溜小鸡一样,愣是把她提了出来这时候她才感到男人和女人力量的悬殊,单是这一双手,她就根本反抗不了然而此时她浑身也只剩下了大红鸳鸯的肚兜,就这么一件遮挡的东西,在高炽有如实质的目光下似乎也有等于无了。 张昭华低低叫了一声,缩着身子就往被子里钻,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她的后脑被扣住,嘴巴也被撬开了 高炽含着她的嘴巴好一会,含含糊糊道:“鹅膏的味道你那么爱吃粉果子嘴巴张开让我也尝一尝” 张昭华浑身乱颤,牙齿都在打颤,不一会儿就让高炽寻到了缝隙,辗转挪腾地带出了她的舌头来,居然还轻轻地咬了一口。张昭华只恨自己现在不能五感顿失,而是明明白白的知道他在对自己做什么。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她肚兜解开了,胸前没有丝毫屏障,无限秀色是一览无余。 “你这乳儿,”高炽的鼻息喷在她脸上,喘息也浓重起来:“好似今天吃的粉果子,皮薄,馅又嫩”他忍不住吻上,开始轻轻的啃咬起来,含住颤动的果儿,一手又捉住一个,轻揉慢捻,指尖在上面滑行着,张昭华羞得感觉浑身像烧着了火一样,“你你真是太讨人厌了!”然而终究是挡不住他在胸前的搓弄。 渐渐地也有异样的感觉涌来,从胸前席卷到四肢百骸,张昭华使出浑身力气抵挡这种陌生的感觉,拧住身下的锦被,竟生生将一个“福”字的半边扣掉了。高炽的食指和中指采撷着尖尖上的红缨,还有一只手已经摩挲到了胯上张昭华吓得死死并着腿,不过这样的抵挡是在做无用功,因为当高炽的嘴唇贴上了她肚皮上细嫩的肌肤,轻轻呵了一口气的时候,张昭华就自己打开了软绵绵的双腿。 等高炽的手伸进去的时候,张昭华就只能将半张脸埋进锦绣枕头里无声呜咽起了,她不敢发出只言片语的声音来,因为一张嘴就是失魂落魄的呻吟声。 柔嫩的花瓣已经吐出了又滑又腻的蜜汁来,然他已箭在弦上,再忍受不得,用力挤进她身子里,终于水乳交融了 张昭华疼得要死要活地,到了后半夜才觉得有一跳一跳的的感觉了,终于她长长“嘤”了一声,只感觉身子一阵痉挛,脑子化了一般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等张昭华被唤醒的时候,她还以为是诸王馆里教导她的女官来催她了呢,嘴里便嘟囔“知道了”,伸手去摸索床头放的衣服却没想到摸到了凉生生的一坨肉,吓得她立时睁开了眼睛,果然看到了身旁睡着的高炽。这一下让她所有的记忆都纷至沓来,高炽是如何翻来覆去将她折腾个遍,自己又是如何哆嗦着求饶,这让人羞恼的画面霎时间令她全身的毛孔都间歇不断地轰然作响起来,她跟触了电一样坐了起来。 然而根本坐不起来,她整个身上似乎接收不到大脑的指令,这种蚂蚁啃噬的感觉就是全身回血的征兆,这时候她才从麻木中感到了抽筋似的酸痛。 张昭华小声的叫唤起来,这声音似乎吵醒了高炽,他嘴里也发出了“唔”的一声,不知道外头等候的女官是什么听力,居然听到了这蚊子一般的哼哼声,锦帐外头立马就响起了脚步声。张昭华下面湿黏难受,不得不勉强起身叫宫女打水进来,她刚把两条腿儿伸出帐外,身下似乎就不由控制地流出了东西来,张昭华又羞又恼,又僵在那里不敢动弹了。然而能在这个殿里服侍的人,都很稳重,没有人轻佻地抬头打量她,张昭华就夹紧了双腿,哆哆嗦嗦从床上下来,拧了湿帕子又钻回床上去偷偷擦着。 那个地方约摸是肿起来了,轻轻一碰都疼,就是再柔软的巾布也让张昭华疼得龇牙咧嘴地,只好略略擦过两遍,只等着朝见完回了诸王馆再叫水好好洗。之后张昭华就叫宫女进来帮她穿衣服,在这空当高炽也彻底醒了,见到她柳眉蹙着,显然是不胜鞭挞的样子,不由得哈哈哈低笑起来。 张昭华忽然气不打一处来,不知怎么就弯下腰去,狠狠扭了一把他雪白的肚子上的肉昨晚上这一坨肉晃得她头疼,眼前跟闪过了无数道白光闪电一样,她就在这道白光下面溃不成军。 这一下把高炽掐得叫唤了一声,嘴里倒吸着气,一轱辘从床上翻了下来。这一幕让捧着衣服和盥洗用具的宫女惊得目瞪口呆,张昭华也不管,就让她们过来服侍穿衣服,留着高炽一个捧着肚子揉来揉去。然而他揉了一会儿,似乎发怔了一下,就忽然站了起来。 张昭华在镜子里看他,只见他双脚并在一起,然后低下了头去。 过了两秒钟,他忽然抬起头来,拍了拍肚子,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接着往下看去。 然后两条淡淡的眉毛就拧巴在了一起。 张昭华忽然明白他是在看什么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四章 奉天 张昭华先是低着头闷笑,而后就伏在梳妆台上笑得花枝烂颤她笑得太过剧烈,甚至将面前那个约摸有一尺高的黄铜镜撞倒了,顺带掉在地上的还有七八个珐琅瓷材质的脂粉奁,很令人惊讶的是,此时珐琅瓷的胎质是很厚的,经得起这么一摔。 几个宫女躬身在一旁不敢说话,头都不敢抬起来。但是进来的女官就看得清清楚楚了,钱嬷嬷又是焦急又是困惑地喊了一声:“世子妃!”张昭华就摆摆手,指着自己的脸道:“哎呀不行了,我这儿笑出汗来了,快给我重新搽上一遍脂粉,我怕脸上让汗水融了妆。” 被张昭华狠狠笑了一通,高炽似乎也没有丝毫恼色,只是卧在床上懒洋洋地叹了两三口气。镜子一竖起来,张昭华又瞧了个清清楚楚,却不好再笑他了,让旁边不知所措的宫女去服侍高炽穿衣服了。 她这里五六个宫女服侍她化妆,还不及高炽那里两个宫女帮他穿衣服的速度快,虽然冕服穿起来复杂,像高炽这一身亲王世子服,素纱中单,青衣三章,纁裳四章,套好了之后宫女还要跪着给他系着蔽膝,但是春熙殿的宫女似是做惯了这样的活,能穿得又快又好。 张昭华这里好不容易也化匀了妆,也开始一层层套她的礼服,昨天那种浑身被束缚被重压的感觉又来了,但是没办法,重大节日比如说圣节c千秋节并正旦c冬至c进贺表笺及诸节婚庆庆贺,都要穿这种大礼服。 两人穿好衣服后,是来不及吃饭的,只能等到朝见完毕回到诸王馆才可以吃饭,不吃早饭的后果就是两人都有点头晕脑胀,但是今早的朝见又必须走着去,这表示对尊亲的孝心所以两人顶着厚重的礼服,从春熙殿出来,一路沿直线走到奉天殿前面。 因为皇宫道路是直的,不可能有捷径直通皇帝所在的谨身殿,所以还得从奉天殿绕过去。两人本来就走地气喘吁吁了,尤其是高炽,一脑门子虚汗,旁边一个赞引拿着帕子不停地给他擦汗。 就在快绕过奉天殿的时候,高炽忽然脚下一趔趄,眼看就要往地上栽倒了。旁边的赞引手里捏着帕子根本来不及去扶,后面跟着的张昭华看得分明,急忙伸手去抓他,抓是抓到了,但是抓到的是高炽的宽袖子,而且她也被这疾风带着往前跌走了两步,也摔倒在高炽的屁股后面。 世子和世子妃同时摔倒在地上,吓得后面的女官和宫人一窝蜂地上来,扶地扶,搀地搀,还有拍打灰尘的,还有问他们有没有摔着哪儿的张昭华没什么事,她只是被带着匍在了地上,摔倒的时候还是有缓冲的余地的,她站起来之后还抖了抖腿,表示自己无碍。 高炽那里似乎也没什么事儿,他也不以为意,估计是因为平地摔摔多了,自己也有避害的本能了,况且他浑身肉多,这也是个好处,能护着骨头不是。 但是之后宫女子低低地一声叫唤,让张昭华不由自主地恐慌起来。因为她的玉圭居然摔裂了! 玉圭就是拿在手里的玉质手板,这也是礼服的一个组成部分,就像百官上朝时候手里拿着的手板一样,不过百官的手板使用象牙或竹片制成,上面可以记事,名字叫“笏板”,皇家礼服中除了公主没有这个玉圭,其他不论男女,都有玉圭。 张昭华见摔了玉圭,心里大为惶恐,旁边侍从也尽皆失色。连高炽看到那断裂的玉圭,面色都是显见的凝重严肃。 “先去朝见皇爷爷,”高炽对她道:“玉圭的事情,我来说。” 张昭华感觉自己浑浑噩噩地怎么就会摔裂了这么重要且带有身份象征意义的东西呢!皇帝问起来,高炽又该怎么说呢!古人可是迷信的,在奉天殿前面,摔了玉圭!如果摔了一下,玉圭依然如故,说不定还有会说的人,认为是吉利是福气!但是摔裂了,这东西就得重新换一个了,自古玉碎就不是个好兆头! 奉天殿到谨身殿没多远距离,但是就这么一点路,张昭华出了三四身大汗来。在诸王馆备选的时候,嬷嬷们就再三叮嘱教导她们,皇家是不能出一点错的地方,每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都指不定有祸事要降临,更何况自己闯下的这个祸事,可不算小了! 张昭华额头上沁出的汗居然流到了眼睛里面,辣的她眼睛一片白茫茫的感觉。神思恍惚中她好像看到了高炽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有一点责怪,也有一点担忧,但是最多的还是让她保持仪态的示意这一眼让她又回过神来。 两人停在了谨身殿前面。 已经有太监进去通禀了,不一会儿一位头上别着两枚金钱的老嬷嬷出来,躬身道:“皇爷升了御座,请世子并世子妃朝见。” 她说着,目光微微转了一圈,停滞在了张昭华死死握着的玉圭上张昭华心里一跳,刚才发生的事情,显然已经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了! 这下要玩,张昭华感觉自己手脚都木了,五感好像都离她而去,只能听见自己机械地声音:“孙妇拜见皇上”之后赞引引着世子站在了大殿东侧,司闺引着张昭华站在了西侧,等着皇帝吩咐将帘子卷起来。 然而并没有听见皇帝命卷帘的声音,反而先叫了张昭华的名字:“燕世子妃张氏。” 张昭华举首下手行肃拜礼,道:“孙妇在。” “你的玉圭何在?”皇帝的声音也听不出喜怒:“拿出来呈进。” 张昭华机械地把手里断成两块的玉圭放在了托盘上,再机械地看着这个托盘被呈送到了御案上。 “玉圭何故断裂?”皇帝问道。 “回皇爷爷,”回话的是高炽,他不急不缓道:“玉圭断裂,乃是有因。” “是何原因?”皇帝接着发问。 “因为上面没有刻字。”高炽道:“皇爷爷的大圭上刻有奉天二字,王叔c太孙并孙儿的玉圭上刻有奉天法祖四个字,是故经过奉天殿,而玉圭能承其重。” “你是说,”皇帝的声音似乎带了笑意:“新妇的玉圭上,因为没有刻奉天两个字,所以路过奉天殿,就不能承受这个重量么?” “是。”高炽道:“惟天惠民,惟辟奉天。皇爷爷受命于天,尊祀于天,天地知之。是故孙儿请皇爷爷给新妇的玉圭上,也刻下奉天二字,以明示正统之意。” 御座上的皇帝终于发出了笑声,张昭华知道世子的回答算是通过了。 皇帝便吩咐道:“赐世子妃新圭,就刻奉天二字,如世子所言。” 宫中一齐道贺,张昭华也立刻跪下来感谢皇帝,她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 想到这里,张昭华不由自主地偷偷看了一眼立在对面的世子,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五章 欢忭 但是显然,皇帝似乎还有问题要问,因为这帘子还是没有吩咐卷起来。 “世子妃,”皇帝道:“今早盥洗时候,因何故发笑?” 张昭华发现皇帝是一个很有掌控欲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皇帝实在有些龟毛,事无巨细,都要知道。就看他工作上那么劳碌繁忙,据说皇帝曾经在连续八天里,处理各种奏折一千六百件。每一本奏折他都认真批阅,而且还总结主要内容,从一千六百件奏折里,一共提炼总结出三千二百件所言之事。按此时奏折的格式,一份奏折如果要单独成章,至少要有一千字。也就是说,皇帝每天少说看二十万字,而且这不是蜻蜓点水般的速度浏览,而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认真推敲,不仅要总结思考,还要拿出解决方案。其工作强度,好比后世一个高考生,每天要做总篇幅多达二十万字的阅读理解题,而且必须保证,每一道题都不能出错,所有的答卷,必须百分百正确。 为什么,因为皇帝一旦出了错,可是关系到万千黎明苍生的重大问题。 就这么忙碌了,还要探查臣民的问题。无孔不入的锦衣卫时时刻刻探查朝中臣子的情报,比如说太子的老师宋濂,有一天下朝回家,自觉劳累体力不支,便感叹公务劳苦,顺口赋诗道:“四鼓咚咚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遂得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 第二天上朝,皇帝见了宋濂便说:“昨天的诗作得很好。可是我并没有嫌你上班迟啊!还是改成忧吧!” 当朝重臣只不过在家中偶尔感叹一下,第二天就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别人看到的是锦衣卫势力之大,渗透之深张昭华唯独看到皇帝是多么喜欢刺探别人,将锦衣卫派到各地,事无巨细,他都要听,包括大臣家晚上请的什么客,作的什么诗,这难道还不算一种变态癖好,可惜古代可没有侵害权这种罪名,更不会觉得皇帝刺探他人是错误的。 玉圭也就罢了,自己早上不过是哈哈哈笑了一场,就被耳线禀告给了皇帝,还要劳动他问个为什么,估计是心痒难耐自己要是回答不好,说不定就被扣上了“不端正不庄重”的大帽子,然后等着被罚吧。 张昭华便道:“新妇是在笑世子。” “笑世子如何?”皇帝道。 “笑世子腹大,”张昭华一本正经道:“且常摔倒。” 我笑他,肚子太大,经常平地摔啊这话说出口来,殿中顿时可以明显感觉到弥漫开来的恐惧的低气压了,对面的高炽眼睛都惊得瞪大了,而她身后的几位女官更是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 钱嬷嬷抖着嘴皮子想说一句“慎言”,但是居然连嘴巴都张不开了。 但是张昭华并没有顾及其他人,她又道:“将由盛德深厚,足不能载,因故常摔。” 肚子为什么那么大,因为里面是高尚而深厚的品德,所以一双脚承受不过来,就经常摔倒。 此话一出,满殿欢忭,连皇帝都大声笑了起来,吩咐卷起来帘子,遥遥指着张昭华笑道:“朕谓汝善谑,今日果然!” 我就说你善开玩笑,今天果然又开了一次! 张昭华用余光看众人,都是一副劫后余生大释一口气的样子,看来刚才自己那个大喘气把大家都给吓得不轻。 之后皇帝招手让他们走上阶来,张昭华和高炽站在玉阶上,对皇帝拜了四拜。 执事一人将托盘放在皇帝的御案上,两个宫人分别站在了世子和张昭华身后。张昭华就按照礼仪将这名宫人手里的腶修盘端起来,放在御案上的托盘里。世子也将他手里的枣栗盘放在托盘里。 腶修就是捣碎加以姜桂的干肉,这是仪礼有司中记载的主妇招待客人的礼仪,所谓“入于房,取糗与腶脩,执以出。”而枣栗盘是婚姻嫁娶时,必备的东西,喻意早生贵子,立业立子。 皇帝受了他们的礼,似乎很是高兴满意,叫他们站在一起,打量了半天道:“佳儿佳妇,真乃天作之合,朕心甚慰啊!”他慰勉了几句,带着显而易见地怀念神色,就是这种神色,让张昭华看到了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心里一处柔软的地方。 “好孩子,好孩子,”皇帝的声音低沉了下去:“朕没什么可教导的了,去东宫吧。盥馈礼节,等着回北平了再行吧!” 盥馈就是媳妇侍奉舅姑盥洗及进膳食的礼仪,因为燕王和徐王妃都在北平,所以这个礼节只能回北平再补上了。 张昭华就跟着世子退出了谨身殿,在转身那一刻,她轻轻地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发现御座上的皇帝一直维持一个姿势没有动,高大的身躯其实完完全全地陷在了座椅上。他的目光也没有在看他们,而是盯着案上那一盘枣子,直到张昭华走出了殿门外,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取一枚尝尝。 世子和她走在去春和宫的路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上就有下起了雪来。张昭华上辈子听过一个说法,说一下雪,南京便穿越千年,一下子变成了金陵。 她如今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冬日的明宫城是有一种慵懒而辉煌的气质的,尤其是放眼高高的露粱雀替,是不同于北地建筑上那种厚厚的c大块大块的白色,因为南京的雪比较而且落地即溶,落在屋檐上的雪也存不住一时半会儿,所以南京的雪,总是被人称为是“残雪”,但是就是这种伴着雨的雪,带着南京独有的情调。 很快就有伞撑了起来,微微的北风刮过黄盖头伞的声音,伴随他们踩在砖缝上窸窣的声音,感觉非常奇妙。 张昭华眯着眼睛听落在袍襟上的雨雪声,高炽转头看她的模样,就微微笑了一下,招手让她上前。 张昭华就自然而然地走到他并排,然后搀住了他的一只胳膊。 “京城的雪,是第一次见吧,”他道:“好看吗?” “好看。”张昭华道:“但我更想看北平的雪,一定有不同的景致。” “你应该多看看这里,”高炽轻叹一声:“因为我们回了北平之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 “金陵是个好地方,”张昭华道:“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在这里待得久了,就乐老而忘归了。” “你知道什么叫乐老而忘归?”世子问他。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兴来无远近,欲去惜芳菲。”张昭华道:“捧起金陵的一抔水,能照见六朝的月亮摘下金陵的一朵花,能看到秦淮河上十八家玉楼殿影。这样的地方,谁舍得离去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六章 竞逐 “虽然有彩舟云淡,翠峰如簇。”高炽若有所思道:“但是也有繁华竞逐,悲恨相续。” “任何人来了这里,”张昭华道:“无论是遍干诸侯的剑客,历抵卿相的英雄,心雄万夫的王者,到了金陵,都化作了一汪水,揉碎在了秦淮的岸边。” 去春和宫的路程很短,闲谈片刻也就到了。 他们拜诣东宫,太孙和太孙妃马氏一同出来迎接,大家都是一团和气。 “臣弟高炽,”高炽和张昭华下拜道:“携新妇张氏拜见太孙殿下。” 太孙比高炽大两岁,况且他的父亲懿文太子又是燕王的兄长,所以高炽称朱允炆为兄,但是他们这一辈里朱允炆却不是年龄最大的,晋王世子朱济熺是洪武八年出身的,洪武二十四年就娶了世子妃,如今嫡长子已经一岁半了。 按礼制,高炽和张昭华要行四拜礼。东宫坐受,东宫妃立受二拜,答二拜。 但是马氏没有站起来答拜。 之前晋王世子大婚的时候,太孙还没有娶妃。如今燕王世子是他们这一辈里除了晋王世子和太孙之外的第三个结婚的人,此时马氏已经入主东宫,她不可能不知道这个礼仪。见了自己也许是两方俱都心知肚明的私怨,不答拜但是之后还有周王世子妃呢,她也能不答拜吗? 张昭华发现马氏身边的女官并没有出声纠正,没有一个人觉得马氏不应该不拜。 张昭华心里有了猜测。 “王弟从何来?”太孙和蔼地问话了。 “臣弟从谨身殿朝见完毕,”高炽恭敬地回答:“就过来拜见殿下,叙亲亲之谊。” 趁这个空隙,张昭华就好好打量了太孙的容貌。可以这么说,是个斯文弱质的人,身子骨看上去也不是很强壮,就好像承受不住衣服的重量一样,无端端让张昭华想起两个根本不相干的词来。 一个是“吴带当风”,这个词本来是形容古代人物画中衣服褶纹的词汇,说是所画衣带如被风吹拂而有迎风飘曳之状。这个词放在朱允炆身上,张昭华觉得他穿着的这身常服,衣袖c袍角真的是很宽松的感觉,也许吹灭蜡烛的那一点风,都可以带动他的衣襟吧。 另一个词叫“曹衣出水”,这也是指古代人物画中衣服褶纹的,但是意思恰好和“吴带当风”相反,用这种画法画出来的人物似衣披薄纱,有如刚从水中捞出一样,所以衣服多是紧束在身上,就好像高炽那一身礼服,怎么看都是贴肉穿。 这亲亲的堂兄弟俩,体型上的差距可真有点大。 太孙和朱高炽说话,马氏就拉着张昭华亲亲热热地也说作一团。她问道:“新嫁妇,滋味如何?” 张昭华就什么也不说,只管低下头去做羞赧状。 太孙转过来,看她们这般,似是才想起她们是一起阅选过,同住了大半年的,便高兴道:“你们是姐妹变作了妯娌,如今更有好多话说了!” “要我说,弟妇柳絮才高,乃是不栉的进士,比我强了何止百倍?”马氏掩着嘴巴笑道:“昔日在馆中待选之时,篇篇题文,都拔得头筹,又旁征博引四书五经,笔下生花,哪篇大作,不是被女官嬷嬷们当做呈文给我们念了!” “哎呀,”马氏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问道:“我倒是想起来,殿选时候,弟妇那般的才华,怎么不显露一二?却是连大字都不会写了!幸好你又唱了一曲赶牛歌,中了皇上的意,要不然咱们今日,也就没缘分还能坐着叙话了!” 马氏这一席话,其用心之险恶,实难述其万一。 她这么多年摸准了太孙的脉,知道他喜欢学问,喜欢述古,也喜欢通古论今能和他说到一处的女人,但是却见不得女人才更高,他是深受皇帝的影响,觉得女人只需要赏心悦目就可以,是做那龙袍上的点缀,永远不会给予齐肩对等,永远不会正视女人的才华,也永远不会让女人高出自己。 这应该是所有男人的通病。 她自信这样一番话,既可以招来太孙的不满,也能在燕王世子那里,种下一株小小的心苗。 果然太孙就微微皱起了眉头:“才藻非女子事,学了这些,又不能像男儿一样能立一番事业,考个科举正途。” “是,”张昭华低头答道:“弟妇本来参选是为了做女官的,现在侥幸中选,做了天家妇,便是识字也好,算账也罢,都是为了日后过日子实用,能协理王妃料理内宅罢了。” 高炽那里她是不怕的,六岁那年相遇的时候,张昭华就昂首挺胸地回答过这样一个类似的问题,她说的是“太平无以报,读书不负人”! 到今天她也一直这么觉得,读书是她两辈子做过的,最值得的事情。 解释是多余的,懂你的人自然会理解,无需解释。不懂你的人,更不值得解释。 张昭华这话,其实也回击了马氏拐弯抹角地暗指她心机深沉这一条,因为如她所说,自己明明学富五车,却在殿选时候摒弃了显示才华,而是迎合上意皇帝不就是放牛娃出身么,张昭华一首赶牛歌唱到了皇帝心里,甚至让皇帝青眼有加,差点就把她指给了太孙。 迎合上意有没有错,没错,而且迎地好了,绝对是扶摇直上获益多多。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迎合,但是不能被指明出来,被指明的人一定会是众矢之的。这就好比外廷科举考试中,大家如果提前猜出了主考官是谁,就会偷偷买来他的文章仔细阅读,看他喜欢什么风格的,下笔的时候就往那个风格上写,这样自然中榜的几率更大。 大家都这么做没事,但是若有人被明晃晃地织出来,那是一定要遭受唾骂和攻击的。尤其是像马氏这样含沙射影,聪明人一听就能听出来,她是在说张昭华投皇帝所好,附会逢迎,扯上人品,跟两面三刀的奸邪小人没什么区别。 太孙和世子都是君子,一个质古,一个端方,自然最看不得这样的人品不过好在张昭华早就说了,我是奔着女官参选的,想在最后一轮淘汰自己,留在宫廷供职,所以才隐匿了才华。 马氏有一个妙处,一时半会讨不到好,她也不强胜,马上就偃旗息鼓风轻云淡好像刚才挑起硝烟的根本不是她一样。只是在张昭华眼里,这样的女孩儿最爱自作聪明,只当别人是傻的,普天下之人皆能被她三言两语或者略施小计就玩弄于鼓掌之中。 从东宫出来,高炽和张昭华又远远撇下了随从,搀着手儿说起了话来。 高炽垂下的衣袖里,其实交握的是两只手。张昭华被他这样牵着,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细琢磨还有些羞人恼人的意思。 因为世子足弱是众所周知了,张昭华这样搀着他,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指摘。 “太孙妃没有站起来答拜,是有原因的,”高炽道:“你莫要心存芥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七章 明律 “怎么说?”张昭华问道。 “太孙妃恐怕是患病了,据闻前几日东宫请了太医,”高炽道:“大方脉c小方脉c妇人科的太医们都给诊了,但是并不曾听闻病症,没有医案药方恐怕太孙妃这个病候,很棘手啊。” “也有可能是太医们医术不精的缘故。”张昭华随口答道:“毕竟妇科和小儿科一样,皆属疑难,不能断而言之。” “那倒是不可能,”高炽道:“主治的太医可是戴思恭。” “戴思恭是谁?”张昭华问道:“医术很了不得吗?” “他可是良医,”高炽啧啧称叹道:“给人看病,下药一定会见效,皇爷爷最看重他的医术。当年我父王曾经患了瘕,肋间有块垒如石头一般,去来无常,推之而动,按之而走。肚硬而胀,每天食不下咽,只能吃捣碎的饭,王府请了多少大夫都没用,还是皇爷爷派了戴思恭来,他给诊了脉之后,问父王嗜吃什么东西,父王说爱吃生芹,他就断言是患了虫瘕,而不是血瘕。” “按其他大夫所诊,父亲是瘀血聚积所生肿块于腹中,”高炽道:“但是偏他说肚子里不是血块,是虫子,吓得我们不知如何是好。” 张昭华听得入神,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父亲命进药,”高炽笑道:“一剂药下去,晚上解出来,就如戴思恭所说,全是虫子,而且都是细蝗。” 张昭华“哎呦”了一声,原来是寄生虫病,而且居然是蝗虫。不过更令她惊讶的是,古人的医术,竟然能如此细致精确,不仅正确地诊断出病源,还对症下药,一剂而愈。 此时的医生知道虫子依附在人体内会治病,而且已经有了有效的打虫药张昭华又想了想此时的西方,恐怕还在延续中世纪三大医疗法宝:放血c截肢c脑瓜子开洞吧。 想想还真是不寒而栗呢,亏得是没穿去那种地方。 “这么说,以戴思恭的医术,断然不可能摸不出病症来,”张昭华道:“之所以没有开药,我觉得是也许根本不需要开药。” “哦?”这回轮到高炽惊讶了:“为什么呢?” “我看服侍太孙妃的女官面无忧色,”张昭华道:“反而露着喜意,想太孙妃嫁入东宫也有一个半月了,这时候如果传出喜事来,也算正和时宜。” 高炽恍然大悟:“果然如此!滑脉如盘走珠,不到一月不能确定,怪不得连戴思恭这样的圣手,都不敢打包票,开下安胎药来。那这样正好,皇爷爷一定高兴得很,太孙妃嫁过来一月就有身孕,这可是大喜事。” “我原听女官说,明年二月旦的时候,”张昭华道:“也就是你归国之前,皇爷会册我为世子妃,还有周王世子妃,但是没有太孙妃的册妃仪式。” “太孙妃和你们不一样,那是要等到确认太孙妃能生育才能正式册立,”高炽顿了一下道:“要不然直接授了金册,若是她不能生育,再要出妻,就有些棘手了。” 要么怎么说明朝和其他朝代不一样呢,在明朝之前,两家婚姻告变,大家感情破裂了,去官府把婚书撕了就没事了,男的可以休妻,女的也可以提出和离,什么理由都行,感情不和是最好的理由,离完之后,大家你婚我嫁,各不相干但是到了明朝,大明律重新规定了,丈夫不能无故休妻,否则杖八十,除非满足七出条例,女子也有三不去,看似是保证了女子的权益,但其实将人束缚地太死。 解除婚姻的权力变成了只为丈夫所享有,女性单方面要求解除婚姻的权力也是有的,但是只有四个特定情况,一是骗婚c冒婚的,可以离二是丈夫纵容或强迫妻c妾与人三是夫家下聘,但是五年都没有娶还有丈夫逃亡过三年者,女方可以撤销婚姻或者改嫁,而且不追收聘礼最后就是殴妻至折伤以上,也就是说家庭暴力,丈夫把老婆打得骨折了,女方就可以提出和离。 所以,可不管你感情合不合得来,两家合婚之后,离婚的可能大大降低了。 要张昭华说,大明律里面有些东西,其实比之汉唐,是倒退了许多的,比如说规定,凡户绝财产果无同宗应继者,所生亲女承分。也就是没儿子的情况下才允许女儿继承,这点上明实际上是倒退了,唐朝是允许儿子尚在的时候,女儿也可以继承一部分的。 再比如说,如果丈夫死了,女方只要守寡,哪怕无子也可与夫家分财产,如果改嫁,则没有。这一条在宋朝就不适用,宋朝多得是豪富的寡妇,都是继承了丈夫的财产的,再嫁由她,财产也是她带走,北宋甚至还有两个宰相为了争一个财产十万贯的寡妇而闹到御前的趣事。 但是你要说大明律是不是很落后,是不是一无是处,也不是。 比如说在“犯奸”这一条目下,唐朝的律法对强奸犯,是要有区分的,对各类性犯罪c不同身份者的性犯罪,均有详细的规定。轻者杖责,重者流放,直至绞刑。宋朝承上,出现了里程碑式的“强女罪”,规定“虽和也同,流三千里,配远恶州。未成,配五百里。折伤者,绞。”元朝更是规定了年龄,认为“凡称幼女,止十岁以下”,超过十岁便不算幼女了。 但是到了明朝,皇帝对强奸犯是深恶痛绝,认为可比十恶不赦的大罪过,因此大明律里对强奸罪的惩处条例十分简洁,不像元代分得那么详细。执行起来很容易,因为就是这么规定:“强奸者,绞未成者,杖一百七,流三千里。女十二岁以下者虽和同强论。” 也就是说,碰上强奸犯,不管你强奸的是谁,唐律还分刑法轻重,强奸下人c乐伎罪责较轻,但是到了大明,只要强奸直接绞刑,未遂者先打一百七十棍然后流放三千里。强女更是完蛋,女方就算说自愿也不顶用,杀你没商量。 朱元璋严刑重法有没有好处?最起码这个刑律看起来是大快人心这一条,张昭华上辈子活过的地方,不过是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到了大明,是犯什么罪都不敢犯强奸罪! 想到这一点,张昭华算是略微消弭了一下心中的怨气,也庆幸自己幸亏是嫁了藩王世子,而不是太孙 在皇帝看来,其他藩王的王妃也就罢了,正妃没有生育,王位一样传给庶子但是在继承帝统的继承人这里,那是必须要娶回来会生的女人,而且一定是要生下来嫡子才行! 这就是为什么皇帝可以很快册立世子妃,而拖着一直不册立太孙妃的原因了,这里要说一下,把你许配给世子做老婆,行了大婚礼,你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世子妃。世子妃要经过一道册立手续,赐给你金册,然后在玉牒上记下你的名字,你才算是真正成了皇家人。 拖着太孙妃的金册不给,也是出于皇帝的考虑,要是给了金册而不能生,到时候废起来就很麻烦,因为大明律是他自己定的,无故不休妻,无子?你不是也说了吗,五十岁无子,才是真的无子,但是太孙真的还能等到五十岁? 皇帝最多给马氏两年时间,要是生不出来,他就将太孙妃的金册授予他人,谁拿了金册,谁才是正统他总要看着太孙有了嫡子,才算真正放下心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八章 回门 从东宫出来之后,他们乘车驾去了会同馆,去见张麒和王氏,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回门”。 车驾还没到近前,已经有礼部的官员通知了,张麒便要站在门口迎接。张昭华之前虽然也见了他,但是这滋味都不如跟在另一个男人身后,朝自己的父母行礼时候的感觉,就好像父母什么的,忽然隔了一层不浅的距离。 张昭华忍不住撅起了嘴巴,这是她受了委屈时候的表现。这个习惯,王氏是不知道的,但是张麒知道。小时候她一撅嘴巴,张麒就百般要求都答应了。 果然张麒看到她模样,就频频回头看她。 入了会同馆,在中堂上,按礼节要先请张麒和王氏坐下,让世子对他们行四拜的大礼的。但是张麒坐下去之后又站了起来,赞引请他坐,他也不坐,嗫嚅了一会儿,道:“天家c天家门高,小女有侍候不周全的地方,全赖世子殿下,海涵。我们出身平民,不比公卿贵人,不敢受殿下大礼。” 直把张昭华说得眼泪汪汪地,嘴巴撅得更高了。世子回头看了看她,好像微微笑了一下,就亲自过去将张麒扶上了座位,道:“岳丈言重,小婿无敢自矜门高,令家有好女配我,我宜深谢之。愿日后如家人同处,尽平生之欢。” 如家人处,尽平生欢! 张昭华没忍住一下子飙出了眼泪来,就这一句话,她觉得自己真的嫁的太值得了。就算嫁过去真的给他家做牛马去,张昭华怕也没有半句怨言了。 之后张麒和王氏受了他们两拜,回了两拜。赞引又请世子上座,让张昶张升兄弟,还有郑氏和小宝,一并出来拜见。 世子受了一礼又请他们坐下,抱过五岁大的小宝到膝上逗弄,问他叫什么名儿,多大了。 小宝平日也不好动,此时就乖乖地蜷在世子怀里,道:“我叫小宝儿,大名张辅,今年五岁了。” 世子微微讶异道:“父王麾下有一员指挥佥事,他的儿子今年十九岁,以军功晋燕山卫百户,也叫张辅,跟你同名呢。” “锦衣卫百户,”小宝问道:“是什么?” “就是百夫长,”世子道:“手底下管着一百多名军士。” “噢,我知道,”小宝想起来姑姑曾经教过的诗,摇头晃脑道:“宁做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小宝——”张昭华害怕高炽心中不悦,就微微呵斥了一声。但是高炽似乎并没有不高兴的神色,反而摸着他的头道:“倒和我二弟高煦的性子像,也是不爱书,爱舞刀弄枪。” 之后高炽又问张麒他们一同回北平的事情,这个事儿张昭华跟高炽顺嘴提过,高炽也赞同张昭华携家人来住北平。一来考虑这次回了北平之后,怕是再也没有南下的机会了;二来是如果张家人回了原籍,也就是河南开封,这是周王治下的地方,先前就有前愆,住在那个地方两家都不遂意,倒不如跟随北上,另建家园呢。 张麒就道:“愿随世子北上,只是我身上还有兵马指挥的虚衔,不知如何是好——” 张昭华成了世子妃,推恩家人,给了张麒五城兵马司指挥的官职,很小的官衔官阶,但是在张麒心里,是封赏的职位,不是能推脱地了的。 高炽笑道:“遥领即可,周王世子妃的父亲也不来京师。兵马司有吏目,自成体系,不去反而更好。” 之后就商量一些细节,比如户帖该如何改办了,世子还教他去尚宝司关领牙牌,在京官员,无论官职大小,都有一块,出入门禁就看这个,还有许多事情,高炽心细,都一一嘱咐了。张麒还惦念老家的田地房产,不过这个也不用担忧,因为张家出了世子妃,他们家的产业会由官府照看的,也不会有谁不长眼地去侵占或者售卖。 从会同馆出来之后,他们终于回到了诸王馆里面。有两个伺候高炽的宦官很会办事,给他们备好了饭食,两个人看到吃的都顾不得说话了,一人吃了一碗煮饼,张昭华还多吃了一盘炉煿肉,炉煿肉就是煎肉,煮饼就是水煮面,浇上高汤,旁边陪着两三碟青菜丝。 把碗里最后一口高汤喝完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张昭华见还有半盆豆汤,就往里面放了掰碎的香油烧饼,一连放了三个进去,把高炽都看呆了。 “好吃么,”见张昭华用筷子把烧饼捣进去,高炽笑道:“倒是跟秦王伯父爱吃的羊羹差不多,一碗羊肉汤里面,非要泡上馍馍吃才叫吃得香。” “陕西人吃羊羹就是要泡馍,”张昭华边吃边道:“秦王是封地在陕西吧。” “在西安。”高炽道:“皇爷爷这次召秦王伯父到京,除了给皇子皇孙们主持婚事,还有让他明年出征的任命在。” “也就是说,秦王明年要打仗去了,”张昭华道:“哪里有叛乱了么,是不是秦王治下或者边界上面,有戎人不安分?” 高炽放下了筷子,有些稀奇地看着她:“你怎知是秦王辖地的戎人不安分?” “今年来朝的藩王只有秦王一个,”张昭华道:“秦王封地在陕西,陕西本省应该没什么事,但是陕西与甘肃c四川接壤,这两个地方,常有来自青海的番人为乱。今年六个皇子大婚,大婚之后就要就藩,这六个皇子里面,岷王封在甘肃岷州,肃王封地在甘肃平凉,庆王封在宁夏银川,这几个地方,都是番人为乱的地方——不把这些乱子平息掉,皇帝也不会放心这些年轻的皇子们就藩,毕竟是宫里面长大的,不像秦晋燕周几个大儿子,小时候就跟随大部队打仗了。” “皇上不放心年轻的这几个皇子去就藩,”张昭华道:“就干脆招来年长经事的秦王,因为秦王封地陕西,也节制很大的兵权,干脆就让秦王去平息甘肃或者宁夏或者四川那里的叛乱,反正陕西离那些地方也近不是——所以一定是西边有叛乱,如果是北地前元那里的兵患的话,皇帝就不会招秦王来京了,而是会招燕王和晋王来京。” “你说的不错,”高炽忽然从她碗里夹走了一块烧饼,道:“秦王是往洮州征伐叛番。” 洮州就是甘肃省南部,东临岷县。 “这什么味儿啊,”高炽吃了一口,皱起眉头来:“豆汤泡烧饼,亏你想的起来。” “好吃啊,”张昭华觉得还行:“豆汤泡烧饼你都吃不来,那还有豆汤饭呢,把米饭倒进去——鸡肉豆汤饭,蹄花豆汤饭,排骨豆汤饭,肥肠豆汤饭,怎么北平没的吃吗?” “还真没有。”高炽想了一下豆汤泡饭的情景,觉得太匪夷所思了:“幸亏没有。” 吃完了之后,高炽还给她介绍了身边伺候的这两个宦官,一个叫王安,是他从北平带来的服侍的;一个叫陈富,是诸王馆差遣得用的。张昭华一人赏了一个小银锞子。 张昭华这里除了钱嬷嬷,宫里还派下两个宫女伺候起居,一个叫含冬,一个叫含霜,看着年纪比张昭华还小一点,人也有点畏缩,但是都手脚勤快地很,反正张昭华是挺满意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九章 清供 高炽大婚,就有三天的假期,不用去大本堂听课了。但是他二弟高煦就没这个福利了,早起晚归地还要颠颠地去,尤其是当碰上东宫属官给他上课的时候,晚去一会儿都要被罚。 “所以要等到晚上,”张昭华道:“才能见到高阳郡王了?” 高炽和高煦今年来京,与周王世子有炖还有周王二王子有爋一样,都是来听封的。秦王和晋王已经册了世子,所以高炽在洪武二十七年十一月,和有炖一样,拿到了世子的金册金宝。而高煦和有爋,一个被封为高阳郡王,一个被封为汝南郡王,也都有自己的册宝。 “是,”高炽笑道:“我倒是很想看到,他见你的样子。” “都十年了,”张昭华也觉得好笑:“也不能强求谁还能记得清楚。昨晚上我试探着问你,还以为你不会记得了呢!” “是你给人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了,”高炽放下书本走到她跟前道:“我是见过许多女娃娃,比你长得漂亮长得稀罕的不是没有,但是都没有你又聪明,又伶俐,还有志气。” “哎呀当年抓包你们,”张昭华伸手将桌上的砚台拂到一边,道:“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我算是什么,初生的牛犊,坐井的青蛙,不知道你们的贵重身份。知道身份了,哪里敢是那样呼来喝去的?你们怕还是没见过我这样的,觉得新奇罢了。我现在想来,当时就是太冒失了,想想若你们不是这身份,而是贼人,我早被裹挟走了!” “说的好像我们是山寨大王似的,”高炽笑道:“如今也确是了,这不就是把你裹挟回来做压寨夫人了么?” 他看张昭华摆弄案上的用具,就问道:“是做什么?” “对,我还要问你,”张昭华道:“早上咱们去东宫那里,太孙妃案上,放的是什么东西?” 张昭华看到马氏跟前的案几上,摆放着几块小巧而玲珑的石头,中间还有像是天然形成的镂空,不知道是何用意。 “是太湖石,”高炽道:“就是太湖里面打捞出来的,用作园林石,作盆景也很雅致。” “那么小一点,”张昭华比划了一下,记得那几块石头约摸也就是拳头大小:“也能做盆景?” “难道小物件就不能做盆景了?”高炽好笑道:“岁朝清供就是可以的嘛。” 此时以正月初一为岁之朝,是日案头必定要有供物,称作“岁朝清供”,最开始也只是花果什么的,后来就有了清雅的供品,如松c竹c梅什么的,或者用古器物,盆景等供玩赏的东西进行清供,这个也分书斋清供和案头清供。 “原来这就是清供啊!平常这些花卉果子的布置,是从现在就开始了吗?”张昭华惊讶道:“现在还不到冬至呢。” “平常也是过了冬至才布置清供的,”高炽道:“一般是交给女官操持了,谁也不是真有那份闲心操心哪种花草好看。” 张昭华明白了,在马氏没有入主东宫之前,太孙朱允炆的一切内务,应该是嬷嬷和女官打点的,马氏一进来就着手揽过来清供的事情看似也就是在案头摆两盆花,堆几个小石头的事情,但是其实就是在宣告主权,以她这份积极性,不多久东宫的内务大权,肯定全在她掌中了。 马氏瞧着淳厚老实,实则心机算尽,论到察言观色,搬弄机心,真的连张昭华都要甘拜下风,她是样样都有手腕,也迫不及待地要显示自己的手段,但是这有什么用呢太孙身边的人,都是皇帝安排进去的,她跟皇帝安排的人争权,能捞到什么好处?其实就是不等这一段时间,东宫本来就是她的,她是主人,其他的女人甚至将来的太孙嫔,都是客人,女官不过是替她操持,还替她劳累,将来这些还不都是她的?为什么要计目前之害,忘久远之利呢? 更何况马氏很有可能是怀孕了,怀孕了还不好好歇息,真是要落得一个王熙凤一样的下场。王熙凤不就是自恃强壮,更兼平生争强斗智,怀了孕了也不肯放权,才导致心力亏损,流了一个六七月大的胎儿吗。 “要是这清供让我来弄,”张昭华回过神来,道:“就不需用那些珍奇巧物。” 后世有一个叫汪曾祺的文人,不就写了一篇岁朝清供的文章么,里面那个穷家过年用的清供,张昭华到现在还记得清楚呢:“用大萝卜一个,削去尾,挖去肉,空壳内种蒜,铁丝为箍,以线挂在朝阳的窗下,蒜叶碧绿,萝卜皮通红,萝卜缨翻卷上来,也颇悦目。” 高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清供,怕是要比那花卉果子强许多!” 就这样玩闹了一下午,直到戌时一刻的时候,才迎来了高煦。 高煦走路真的可谓是脚步生风的,从前门进到院子里,就听到袍角翻飞的声音,同时还有他不耐烦地吩咐造饭的声音:“快点,快点,老子饿得前心贴后背,有什么吃的,赶紧弄过来!” 之后一个敏捷的人影就跃了进来,嘴里还道:“齐泰那个老背晦” 仿佛知道高炽要训斥他,高煦又呵了一声道:“放心,这不是已经支开了陈富了吗?”他这么说着,忽然看到了张昭华,不由得双目一凛。 “这是”高煦自己悟了,双手握成拳行了个怪模怪样的礼:“这是我那新嫂子吧,小弟高煦有礼,适才惊了嫂嫂,是高煦的不是,还望不要见怪。” 张昭华简直抑制不住要大笑起来了,她忽然又想起高炽早上盯着自己的脚看的那一幕了,这兄弟俩实在是太好玩了。 “世子,”张昭华笑道:“您这兄弟一定是水浒传看多了,说话都是这里头的腔调,这不由得我问一句,是不是郡王平日里,也爱舞刀弄棒,也有那一腔无处发的忠肝义胆,想要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啊?” “你怎么知道,”高煦一脸惊讶:“不对,你说这话,显见地也是看过那书的!你怎反倒来说我!” “又不是,为何不能看?”张昭华双手叉腰:“这世上行侠仗义的人,哪个不是以书里的好汉为准则的洪武十八年,你车驾经过怀远县的时候,领头的侍卫就被盗了钱袋子,这个偷钱袋子的贼不就是是以时迁为榜样,要劫富济贫的吗?” 高煦的嘴巴张得老大,其实他的面貌还是很英俊的,而且身形颀长,举动敏捷,特别是顾盼间,自有一种轩昂的气势。但是此时的模样却很蠢,好像张昭华刚才说了不得了的话一样,竟唬得他改了样子,嘴巴张成了一个圆孔,鼻孔也跟着被撑圆了似的,实在是滑稽。 “你,你是,”高煦嘴里蹦出几个字来:“你怎么” “这就是当年停在永城张家村时候,那个抓包咱们吃俎肉的女孩,”高炽笑道:“人生际遇真是兜转,谁也不会想到她和咱们再遇,会是这样一个情形吧” “厉害厉害,”高煦嘴角缓缓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这么厉害的女人,大兄生受了。我至今还偶然梦到她站在垄上训斥人的样子,比爹爹妈妈还要厉害,吓得我抱头鼠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章 门户 新婚的第二天,高炽陪张昭华用过早饭就去了大本堂,就像他自己说的“就是不可一日无书”,况且他还有新编的书传才刚刚翻篇,有许多地方需要向他人请教。 大本堂是天下名儒汇集之地,皇帝草根出身,打天下的时候就知道没文化不行了,所以在下一辈的教育问题上,很是注重。不仅为皇子们选择了名师精心教导,还征召天下博学的儒士进京,发现有真才实学的,就安排进大本堂里,为子孙讲学。 从六月进京,高炽就很珍惜这次教学的机会,虽然北平王府中也有饱学之士,但是却不能与京师大本堂这种汇集天下英才的地方相比,况且这里的图书,多的是珍本c孤本,这让一心向学的高炽恨不能一头扎在里面,连新婚第二天都不想着放松。早上张昭华和他用过早饭,听到门外面高煦的脚步声,高炽就下意识地也要跟着出去,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又执起床头那一本书,哗啦啦地翻动着。 张昭华看他模样,觉得好笑。潜心进学是好事情,张昭华自然要打发他去,况且她也不愿两人就这么相对而坐,她今天也有事情要做呢。 高炽见她如此通达情理,简直是大喜过望,一边把靴子往脚上套,一边还探头探脑地跟她说话:“今儿刘先生讲易,刘先生是谁,刘本展啊,国子监大儒,一月只讲三堂课,座无虚席,今儿来大本堂讲夬,还有辩难,和谁,和陈鄂屏,千载难逢,你也想看你去不了啊,不过辩难时候,会有人抄写,我给你偷偷拿一份回来。” 人皆有所喜好,所以投其所好就是最快建立亲密感情的方式。况且高炽的喜好多么正当,张昭华自然乐得成全。 送走高炽之后,张昭华就在屋里重新打扮了,她吃饭前只是洗了一把脸,涂了一层面脂罢了。她用的这个面脂,是用鹅脂c羊肾脂温酒,浸丁香c白芷和青篙熬制的,方法特别精细,不仅要浸泡,还要放入油中急火煎,再小火煎一昼夜,然后去渣,用蜂蜡调和,才做出这种宫廷贡品的。 在这里张昭华真的要说一句,老祖宗的东西在功效上面也绝不亚于上一辈子用的大牌护肤品,甚至更好。这种面脂涂在脸上的那种油润的感觉,舒服地令张昭华只想长长地叹息。 按女官之前的教导,是要晨起梳妆完毕之后,才能吃饭的,但是张昭华实在难以做到,因为妆粉很有可能会散落在饭里!如果是涂一层粉的话,尤其是米粉,因为研磨地细密,是可以维持不掉下来的,但是架不住一层一层地往上面涂啊,尤其是张昭华大婚那天涂的妆粉,她甚至感觉自己一低头就要掉一脖子粉。 婚前教导她的女官如今终于只剩钱嬷嬷一个了,她可以随心所欲地自己上妆粉还是要涂的,但是绝不用铅粉,虽然这时候真的是以铅粉为贵,因为铅粉的制作流程复杂,而且确实有是皮肤变白的作用。 而且你以为铅这种重金属只是出现在铅粉里吗在把镕铅成水,经过几次的浸泡铅花的过程中,不到最后一步的焙铅花末那里,它都不叫粉。因为铅性变化多端,而且它的化合物又常常有着特殊的色彩,所以在炼制过程中,会出现四种变化,一变而成胡粉,再变而成黄丹,三变而成蜜陀僧,四变而为白霜。 胡粉打底,黄丹涂额,蜜陀僧可以治皮肤疥癣和腋下狐臭,白霜就是成型的铅粉,以上都是女子钟爱的护肤品。 怪不得说红颜易逝呢用的都是含铅的东西。 张昭华往脸上轻轻地贴了一层米粉,自己又扫了眉尾,觉得没什么问题了,就吩咐含霜把褙子拿来,她套上之后就打算出门了。 诸王馆里还有许多人要拜见呢,那些新婚的亲王妃们,虽然大家年纪一样大,也是一同官选出来的,但是张昭华必须得改了“姐姐妹妹”的称呼,换成“叔母”这样的称谓。 张昭华叫得出口,没什么难为情的,但是估计她们就有些难以承受了,生给叫老了一辈儿。 没想到还没等张昭华出去呢,这些新晋的亲王妃们,倒是联袂来看她了。 这可真是猝不及防,六个亲王妃,加上一个晋王世子妃傅氏,大家齐哄哄地站在门口,个个穿的真红大衣,见她出来了,就一齐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把张昭华差点吓得一溜跟头踩空咯,之后就赶紧招待:“不知道诸位叔母大驾来了,我还想着去看看你们呢。” 张昭华亲自给掀了门帘,让她们进去坐。看着他们一个一个从张昭华腋下钻进去没办法,诸王馆的门不知怎么回事,建地有点矮,不是很敞亮,所以看着几个小姑娘,应该说是小妇人低头鱼贯进来,张昭华就觉得自己好像老母鸡在看自己的雏儿一样。 呸,这个比喻太恶心。 好在大家差不多都是一同住过很多天的,说起来都是同寝的情分,刚开始那么一点拘束,很快就消弭了。因为张昭华看到刚才大家低头进屋子的情形,忍不住说了自己家一个笑话。 张昭华家,就是永城那个家,据说在张昭华出生之前,也是屋门狭矮,家里有了两个小子的时候,张老爹张麒最喜欢把孩子架在脖子上,满院子撒欢,当然张昶和张升都被这么颠过,也是乐哈哈地高兴地不得了。 但是张麒每次都会忘掉进屋的那个门只能容许他一人的高度堪堪过去,所以每当王氏在屋里喊一声,张麒就闻声进去,就忘掉了脖子上的孩子所以每次王氏看到的情形就是,张麒架着孩子,在进屋那一瞬间,孩子直接撞在门楹上,翻身掉地。 所以张昶和张升小时候经常满头都是包。但是自从王氏怀上张昭华,自觉是个丫头,张麒就知道疼惜丫头身娇肉贵,二话不说把那个大门扩建了,所以张昭华小时候也爬上过张麒的脖子,但是就没有被门楹给撞得鼻青脸肿过。 张昭华说完,就见一屋子女人笑得花枝烂颤地,也怪她说的太生动,好似这个场景一闭眼就能看到似的,把大家逗得乐不可支。 “我呀,就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张昭华熟谙社交技巧,其实大家这样出身不对等的人做了妯娌,难免会有不平,大家面上越是不说,心里越是计较,还不如自己先吐槽自己,自己嘲笑自己一番,反正也说的实话,反而让人觉得自己诚实,还有不忘根本的意思在:“小门小户,不就是说的这门c这窗户都低矮么,倒也有个好处,那就是一家人朝夕相见,其乐融融。” 你要是光说你门户浅薄,这样的印象就留在别人脑海中挥之不去了,说久了也就成了自轻自贱。你都这么看不起自己,别人更是要天天吊在嘴上议论了。所以张昭华自嘲完门户低矮之后,又说了门户低矮的好处,我父母俱全,没有高门大户那么些礼仪尊卑,但是家人能团团圆圆在一起,每天高高兴兴快快活活地,如此和睦,又岂是深宅大院里的人,能比得上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一章 傅氏 毕竟这一屋子八个女人里面,只有张昭华不是勋贵武将人家的出身,其他人都是。这女人在一起,就是要搭台唱戏的,在登上别人搭的台子之前,张昭华先给自己搭了个台子,唱完了自己这一出戏,圆过这一茬,之后点戏唱戏,都说不到张昭华身上了。 张昭华记得张家村里有一对很厉害的妯娌,一个明争,一个暗争,互不相让,各自看不顺眼,还偏偏在一个屋檐下住了二十来年。左邻右舍常常可以听见她们吵架的声音,骂的很粗俗地就是“你一撅屁股,我都知道你要屙什么屎”,左右是在说对对方有多么了解。 如今张昭华嫁进来天家,便是知道天家这媳妇不好做,兄弟叔伯,姐妹妯娌之间,更是情况复杂,不由得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如今张昭华自己搭了台子自己坐着,便要留神去看别人要搭建一个什么台子,之后的很长时间里,要摸清楚这台子是怎么建的,又请了谁上去唱戏,又得了怎么个结果。 不过这一圈下来,张昭华觉得,也不是所有人都是马氏,都有像她那样的心思和机锋。 大家气氛和乐,渐渐又开始说起了自己选秀时候的紧张来。 “在皇爷面前,吓得我手都握不起个拳头来,”这是孤王妃周氏:“都说天威深重,诚然如此。我原先是准备要唱歌的,但是见了皇爷之后,喉咙连半点音都发不出来了,只好匆匆写了几个大字,便是以为要落选了,没想到竟还能中!” “殿选毕竟隔了帘子,我倒觉得没什么,”这是辽王的王妃郭氏,“只是在嬷嬷们叫脱了衣服选的时候,才觉着是真的害怕。” 这话倒是得了一致的共鸣,张昭华回想起自己赤条条躺在床上被人摸来摸去的时候,也觉得那时候是有未知的惶恐。 但是张昭华是必要把自己这惶恐玩笑说出来的:“我进密室的时候,也看到了那桶子,吓了我一跳。我琢磨着,这桶子要用来洗脚,似乎太大要用来洗身上,这明显也塞不下那么囫囵大个人。那嬷嬷往我身上摸的时候,我就净寻思那桶是要做什么的了,后来她指着桶子让我坐下去的时候,可是把我唬地手脚发麻,直说这选秀太不一般,这嬷嬷也太辛苦劳累了,便是要逼人小解,还要在这解出来的东西里,甄别选秀呢!” 这下又笑倒了一片人,不过也有两个面色有异的被张昭华看到,问起来时候,她们小小的声音道:“据说还真有几个,是没憋住了的” 那种验贞的办法,据说原理就是上通下气,下通上气,但是打喷嚏同时夹不住尿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任何屏气或用力时均可发生尿失禁,但是这些放在秀女身上,那是一定要被淘汰的。 大家说过这样隐匿的话题之后,好像亲近了许多。后来又不知是谁起了头,说到了来年正月过了之后就藩的事情。 “就藩,”岷王妃袁氏下意识地摸了摸心口,为难道:“我们殿下封地在岷州,听说还有土人未服王化,去了那里,还要自己建造宫室。之前拖着没有提早建造,就是存着希冀,想让周妃娘娘在皇爷面前能说上一句话,让给改封到别的地方去。但是如何能行得,皇爷定了封地了,便是一定要撵去就藩。” 袁氏生在京师,长在京师,父亲是都督府的都督。她便是习惯了金陵的繁华,如今听说丈夫就藩的地方,一毛不拔寸草不生,顿时觉得天都要塌了,所幸她还知道分寸,一切都往岷王身上推,说是岷王不愿就藩。但张昭华看她神色,好似岷州就如同那汉时的长城以北,就藩了就如同和匈奴和亲去的昭君一样,也不至于吧。 说到建造王府宫室,刚才还很活跃的辽王妃郭氏倒不吭气了。 因为洪武二十五年的时候,封辽王就藩广宁州,先派遣辽王去查看广宁这个地方,因为藩王不是单枪匹马地去就藩,是要带许多军c吏c民c匠去的,按照规制,每个藩王光是伙夫就有二百人,还有附籍过去的工匠和精锐部队。要是碰上像周王这样热爱音乐的皇子,皇帝从教坊司拨下二十七户乐户随驾伺候音乐,可见藩王的随扈之多。 所以皇帝先派遣皇子去藩地探看,找到合适的地方建造宫室c建造军营,辽王朱植就选了一处地方,但是辽东人口并不多,皇帝就命暂驻大凌河北,树栅为营。同时派遣武定侯郭英为他筑城郭宫室。 如今建造了快三年了,听说只是建造了一半,郭英就有点急了,总不能再等个三年不回京吧,就监督工期加快,没想到这一点事情传到皇帝耳朵里,却被皇帝深深怀疑了。 因为皇帝觉得,辽王就藩的广宁这地方,离朝鲜和中国的边界线鸭绿江很近,这个地方一直堆积着从朝鲜运过来的贡赋,全是朝鲜特产粟米和人参。给辽王建造宫室的是谁呢,就是他的岳父啊,郭英把女儿嫁给了辽王这翁婿两个,这么急着建造宫室,是准备干什么呢? 皇帝这个疑心病啊,由不得他把一切事情阴谋化。于是他就下令召回了郭英,也罢免了劳役,没说这还没完成的宫室该怎么办。所以要说就藩,恐怕辽王妃的心里最不安。 不过也有人提到就藩,并不觉得难受的,这就是已经跟随就藩四年的晋王世子妃傅氏。 傅氏是她们之中,出身最显赫的,是颍国公傅友德的女儿,傅友德还身兼太子太师的官职,战功赫赫,有平蜀c平云南c贵州之功,甚至还北征大漠,立了无数的功勋。 就算是武定侯郭英的女儿郭氏,面对她时也不太有底气,因为武定侯也曾是傅友德帐下听宣的人。 “就藩并不是想的那么难过,”傅氏柔声细气地说:“其实京师束缚太多,去了藩国,反而自在。” 在傅氏的口中,就藩反而是一件美事,在自己的封地上,可以跑马,可以出游,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赏玩,毕竟是这一片辖区的主人,她可以恣意地做许多事,不像天子脚下要被条条框框拘束着。 她这样说着,脸上有显而易见的光彩,这并不是一个后宅妇人愁苦困顿的神色,可见就藩这四年时间,确确实实过得快活。所以大家看到她这个样,都心生羡慕起来。 傅氏其实身形有些偏瘦,眉目宛然,说话声音也袅袅有如呢喃一样,据说母亲是杭州人,所以这面貌应该是继承了母亲的穠粹,如今她年纪正当好,身上的姿韵风情,根本不是她们这些新嫁妇可比拟的,更何况还有时时流露出来的母性。 大家一半是羡慕她口中快活的年华,一半是羡慕她本身的际遇。听说晋王世子和她感情很好,琴瑟和鸣,像她口中说的太原城的灯节灯会,都是和世子携手而去的,更何况她还顺顺利利生下了嫡长子,也是很聪明伶俐,天天被晋王抱在膝上,视如珍宝。这样一个家世高贵c家庭和睦c夫妻恩爱c子嗣无忧的女人,为什么不值得羡慕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二章 暗流 难道她的一切,她的生活,就没有一点不如意的地方吗? 这个问题,约摸是在她们临走的时候,张昭华似乎才算是窥得一星半点。 大家今日欢聚地很高兴,然而屋里炭气太足,一个多时辰左右,就让人头闷起来。肃王妃干脆提出去园子里走一走,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响应。但是张昭华腰酸腿软,是不太想去的,就推脱手上还有许多女红活计,大家也心知肚明,晋王世子妃傅氏也就随口问了一句是不是在做冬至宴上要奉上的鞋袜,张昭华便道:“鞋袜已经绣好了,如今做的是给高阳郡王的腰带。” 其实宫中礼仪并没有规定新妇要给叔伯兄弟们做鞋袜衣服,只是张昭华按民间的习俗,还是给高煦缝了一条腰带的,而且因为摸不准腰围,她做成了活扣的。这也是张昭华的一番心意,只是没想到高煦似乎并不怎么领情,挑她腰带的毛病,说是他不爱云龙纹的,让张昭华拿回去改换成饕餮纹的这个要求就没道理了,饕餮纹是青铜器上的花纹,哪里有缝制在腰带上的,高炽因此说了他,但是高煦显然更不高兴了。 张昭华其实心悸地很,她也是知道新妇难为的道理的,但是也没想到第一个要攻克的难题却是她觉得十拿九稳的,虽然她想知道高煦再一次见她为什么不是全然的惊喜而是如今这副模样,但是她潜意识告诉她这个问题已经涉及到了危险的深渊,深究下来什么好处都没有。 她在告诉自己,高煦的这种反应其实当初也在她的预料之中,再没有得知要嫁的人是高炽的时候,她自然心里默默想过应当如何与丈夫的一家人相处。婆媳c公媳c叔嫂c姑嫂,这四种关系不可能全然尽善尽美,总会有一个你使尽全力也无法讨到欢心的,毕竟你的出现,打破了一个固有的平衡,毕竟你的出现,相对他们来说是个外人,而结婚之后丈夫所有的改变,都会归咎在你的身上。以这种眼光来看,所有的家庭成员就会产生一种感觉,是这个女人在拉着我们的儿子兄长脱离这个家庭。 但是难道张昭华就没有感觉吗?她忽然想起上一辈子的一件事情来。 上辈子,她虽然到死也没有结婚,但是她也有一个称得上是青梅竹马的人,其实他们之间的牵绊也就是在小的时候住在一栋楼里,年岁相当,一起玩耍,两家亲戚感情深厚,在所有的人的眼里,他们就应该算是青梅竹马了。 她的竹马,其实家境很好,因为竹马的父亲在国外挣钱,母亲是口碑很好的医生,包括竹马,也是个极为聪明英俊的孩子。所以她的妈妈就存了心思,希望她多多接触这样的人家,毕竟情分都是自小养出来的。 那时候的她,其实一个人在房里玩得好好的,只是忽然就会被母亲收拾打扮好,推出门外面去,眼看着家门在自己面前关上,她知道敲也不会开,就只能转头去敲竹马家的门,而竹马家的大门也总是为她打开。 她那时候毕竟还她的心里对于两家,其实没有什么界线,她也不懂得,一扇门能隔开很多东西两扇门,就更多了。 也是有一天,她去竹马家里玩耍的时候,发现硬绿色地板上多了一张庞大的拼图。 哇,她只在电视上见过那样的拼图,问了才知道是国外带回来的。 拼图有几百个碎片,色彩纷繁复杂,但是没关系,有缩小版的图纸对照,而且看样子已经是完成了一大半了。 张昭华兴致勃勃地也加入了拼图的游戏中,她挑了一块碎片填充进一个角落,但是很快这一枚碎片被抠了出来。张昭华以为自己选错了,她又挑了一块碎片放了进去。 但是很快,这块她放进去的碎片又被抠了出来。 那时候的张昭华不聪明,但是也不是真的很傻。她就没有再放第三次,只是默默将手上捏着的一个碎片放回了碎片堆里。 眼前很喜欢的拼图游戏,让她觉得索然无味起来。这一段记忆也成了索然无味的代言词,被封存在记忆的识海中,直到今天。 她长得越大,对这一段记忆的体悟就越多,然而心里明白,却依旧耿耿于怀。在永城,在张厂,她遇到岳氏,就好像这么多年的滋味,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一样。 所以说,她是很能感觉到的。 但是这种感觉,在面对高煦的时候,却并没有出现。 张昭华的思绪是被宫女打断的,她这才发现自己站在门口已经发呆了好一会儿,然而令她惊讶的是,晋王世子妃傅氏显然也在怔神中。 “我觉得云龙纹很好,”傅氏回过神来,就淡淡说道:“高阳郡王觉得不好,要换做饕餮纹的吗” “那真是可惜了这条腰带。”傅氏最后道。 张昭华送走客人,回到屋里,让含冬含霜给她弄吃的去了,屋里剩下一个钱嬷嬷,张昭华就问道:“晋王,有几个儿子?” “七个儿子,”钱嬷嬷道:“除了世子,其余都是庶子。” “晋王,有偏爱哪一个吗?”张昭华问道。 “世子长而慈孝,晋王自然钟爱,”钱嬷嬷道:“不过晋王第二子c第三子同母,其母似有嬖宠。” “今年进京,有晋王第三子,”张昭华道:“没见二王子来啊?” “晋王第二子多病,”钱嬷嬷道:“所以派遣的是第三子。” “这个三王子,”张昭华试探地问道:“为人如何?” 钱嬷嬷组织了一下词汇,道:“我没见过几面,但是记得是很忠朴的样子,年纪还轻呢。” 她又忽然道:“好像陛下不是很喜欢他,我逾矩了。” 看来确实这个晋王第三子,是有一点问题了。晋王府嫡子只有一个,庶子却有六个,这种环境下,很难说不会有争斗。 看傅氏神色,一切都很好,只在提到兄弟的时候,显露了一点不属于高兴的意味。 晋王第二子因病,至今还未娶妻第三子是洪武十四年生的,还不到年龄娶妻。那就不是妯娌给傅氏带来不快,而是这些个兄弟本身,令傅氏犯难。 晋王世子仁慈,傅氏也不像是不能容人且斤斤计较的。那就只能说是这帮庶弟们,确实不是安分的人。 由此及彼,张昭华想到北平的燕王府,又会是怎样一个情景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三章 江都 眼看冬至的庆成宴要大办了,宫里都在张灯结彩,人人忙得是脚打屁股蛋。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完成,那就是江都郡主的婚礼。 江都郡主是先懿文太子的长女,太孙朱允炆的妹妹。懿文太子只有两个女儿,小的那一个今年只有五岁多,而江都郡主如今是十六岁了,正当适婚的年纪。皇帝为她选配的仪宾是长兴侯耿炳文子耿璇,家世门第都配得上,是一桩好姻缘。 而一个月前晋王长女蒲城君主也结了婚,仪宾是安陆侯吴杰的弟弟吴伦。听说如今在行人司正在阅选给燕王长女c次女的仪宾人选,但是燕王的女儿没有来京,不知道这婚事怎么办,是跟随世子北上,在北平完婚还是召燕王郡主来京,在京师完婚。 不过但看仪宾的人选,就知道皇帝给公主c郡主们挑的还是功臣勋戚的子弟。这个倒不难理解,皇帝把女儿c孙女嫁给勋贵人家,就是指望能收拢这些人的心。 由此看来,张昭华和吕氏真成了皇家的特例了,这可是真正从民间选上来的平民妃子。 江都郡主大婚这一日,张昭华也要去观礼,因为合卺之后还有一项重要任务要完成,就是给郡主添妆。 张昭华早上起来,按礼制穿了大红的凤鸾云肩通袖妆花织金圆领袍,要知道圆领袍在明代是官员制服,出现在女装里,就是命妇所着。这种衣服看上去很像官员的朝服,但是当然长度不会到脚脖子上,约摸就是在膝盖下面一点,因为底下还要穿裙子,要显出裙子来。这衣服一般不常穿着,只有一种场合例外,就是婚礼。 张昭华要作为内命妇参加江都郡主的婚礼,所以特地取了这种制式的袍子穿,底下自己搭了一个麒麟童子五彩织金襴裙穿了,钱嬷嬷给她系好了两边身侧的岁寒三友绣带。 一群人是浩浩荡荡出了诸王馆的大门,因为同行的还有几位亲王妃,晋王世子妃和周王世子妃,大家约好了这个时辰一起进宫去,先在春和宫体仁堂等着,等郡主从奉天殿出来。 公主郡主的婚礼当然不同于皇子的婚礼,因为皇子婚礼是从诸王馆将女方迎入宫中而公主的婚礼是,仪宾将公主从宫里迎入府中。大婚之日,江都郡主要先穿着礼服去奉天殿拜辞皇帝,皇帝赐予爵杯饮一杯酒,再进行训诫。之后郡主会由内命妇们送到春和宫殿外,坐上辇车,出了宫城之后换乘凤轿,仪宾在东门那里迎接,一同等候的是百官和外命妇,浩浩荡荡地跟随去府中。晚上合卺的时候,内命妇还要去公主府上协助添妆。 她们坐在堂中一会儿,就听得女官来报:“郡主过来了。” 九个人站起来,就看到马氏扶着江都郡主徐步走过来,郡主看上去也是个还没长开的孩子,而且因为翟冠太沉重的原因,头一直朝右侧微微偏着,脸上很明显有不虞的神色。 听闻皇帝因为东宫几个孩子年幼失怙的原因,对他们是倍加疼爱,江都郡主虽然母亲只是一个早已死去的才人,但是因为东宫就这么两个丫头,皇帝把她和太孙养在身边三四年,情分不一样,尊荣自然不一样,如今看不过是郡主的身份,却有公主大婚的排场。 她们走过来的时候,似乎还能听见小声抱怨累人c繁琐这样的话,张昭华就知道这个郡主恐怕真是被娇惯坏了,但是看她和马氏似乎能说得来,就知道她脑子也不是很灵光的。 马氏向来能蒙蔽人,况且她手段了得,任谁还真都对她死心塌地地。马氏嫁入东宫,就算一开始郡主对她抱有敌意或者言行冲撞,到后来肯定也能被她笼络收服了,这就是马氏的本事。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被马氏收服的人,一定能被她洗脑,尤其是像这样本来就没多少脑子,任性妄为的心理又早就形成的熊孩子,被马氏三言两语地奉承一下,挑拨一下,自然就能按照马氏想要的“喜其所喜,恶其所恶”了,这就是马氏手下的“车”,横冲直撞杀伤力无限,超级好使的车。马氏指挥着这枚棋子纵横进退,使起来自然比十个卒子威力巨大还好用。 张昭华直觉今日马氏就要生事,看她们走过来的时候,本能地感觉背后的毛孔都一根一根张开了。 江都郡主走过来,似乎一张一张脸在辨认着,看到张昭华头上的翟冠和衣服上的云纹之后,似乎知道了她就是燕王世子妃,嘴里果然重重地哼了一声。 不过她似乎也没有开口说出什么讽刺的话来,估计是因为外面掌婚者进来催促的原因,确实因为她太磨蹭,外面的乐声都停吹了三次了,她还没有升辇误了吉时,大家都不好交代。 之后大家一拥而上,簇拥着她走到殿门外,马氏把她扶上轿子,哭的真是一个情真意切。几个亲王妃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也做出哀戚的神色来,用帕子遮着半张脸,摇头耸肩,似乎也是哭得伤心。张昭华觉得自己真是小瞧了古代女人,这一个一个放到上辈子都是影后级别的。 不过这是情有可原的,听说大户人家请嬷嬷,就有专门教如何哭的,说不同的场合不同的哭法,这可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张昭华模仿能力还是不错的,也掏出帕子来假意抹眼泪,吕氏就不行了,没有受过专门训练,也没有见识过这种场面,惊得都呆住了。 “郡主出降之后,万要孝敬舅姑,善事亲属,”马氏谆谆嘱咐着,论谁看都觉得是个贤妇:“你今后就是耿家的宗妇了,不能比在宫中时候,可以随心恣意。夫妻之道,在于顺从侍姑之道,在于孝敬,郡主自今而后,要收心忍性啊!” 果然是个骄纵的郡主,马氏看似谆谆教导,其实这番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要烧出郡主的不甘心出来这宫里面,因为秦晋燕周齐楚这些皇子们都早已就藩,年幼的皇子也住在诸王馆里面,能见的次数不多,以郡主的身份和受宠爱程度,其实不需用向太多的人行礼,反而被更多人尊奉。现在让她这样金尊玉贵的人去给耿家老太太行八拜礼,她能甘愿吗? 她从东宫出来,东宫就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她成了出嫁女,她能甘愿吗? 果然张昭华就看到了她眼里压抑不住的愤恨像她这种连翟冠沉了也能流露出怨愤神色的,让她去恭恭敬敬当儿媳妇,自然更不可能。 马氏一口一个不可恣意,一个收心忍性,别人肯定听不出什么不妥来,但是这话叫张昭华听,一眼就看穿马氏什么心思,她是巴不得郡主在婆家撒起威风来。 她怎么就那么见不得人好?这要叫张昭华来说,碰上这么个骄纵的小姑子,习性虽然难改了,但是不能推她将这歧路走地更远才是。马氏也许在刚入宫时候,被这样的小姑子刁难过,但是像她这样睚眦的怨恨,也要牢牢记在心里,百倍地报还回去的,还真是少见。 张昭华冷眼看这一切,她没有什么立场说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四章 太庙 把江都郡主送出了殿门,几位亲王妃就去后宫拜见母妃去了,张昭华和吕氏跟这些妃子们攀不上亲,又不想回诸王馆,因为诸王馆到耿府有好远的路程,回馆子休息不到一个多时辰,就要去耿府观礼,时间太紧张了。 张昭华看到亲王妃都有母妃去拜见,但是自己和周王世子妃却没处去,心里不知道什么感觉。她忽然生出个想法来,对吕氏道:“咱们要不然去太庙吧。” 南京城的中心是皇城,皇城以紫金山的富贵山为靠山,右边是祭祀土神和谷神的社稷坛,左边是祭祀祖先的太庙。这是按左祖右社的封建都城建制设计的,还按传统规制在南郊建了天坛c山川坛,一切和后世的北京城的规划一样,或者说,北京城就是仿照了南京的建制。 等她们坐了凤轿来到太庙,才发现太庙前面是有守卫的,而且人数众多,竟和宫城守卫一样森严。有领头的军士看到了她,可以说是非常惊讶。 “来者何人?”这应该是个有品级的武官。 “我,燕王世子妃,”张昭华心里有点后悔,便让宫女给她传话:“欲来拜谒太庙。” “敢问世子妃娘娘,”这武官不紧不慢道:“知道太庙是作何的吗?” “敬天法祖,崇祀先人。”张昭华道。 “那么世子妃可知道,”这武官语气严厉起来:“太庙并不许三种人进入。” “敢情问。”张昭华道。 “为臣不忠者,不许入庙。”武官道:“为子不孝者,不许入庙。女人,不许入庙。” 张昭华默然。她今儿来简直是自取其辱来了,早知道这时候的太庙还不是上辈子的劳动人民文化宫,她干什么来这被人训斥。 她出来就没有带着女官,钱嬷嬷被她留在了体仁堂,没人提醒她太庙是个禁地。而这些扛轿子的女轿夫和身边伺候的宫女,都不知道太庙这地方的威严。现在被周围带刀的甲士吓着了,都瑟瑟发抖。 张昭华觉得自己要是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回去之后还不知道怎么被人笑话鲁钝和不知礼仪呢她本就在出身上有硬伤,这下更是要让有心人揪住把柄了。 “我所要拜谒的,是家庙。”张昭华道:“这是我家的祠堂,岂有不许宗亲进入的家庙?” “我家家庙里,有孝慈皇后神主,”张昭华干脆拉大旗道:“我,孝慈皇后孙妇。为人子孙,过太庙而不拜,岂能称之为孝?况今日非我一人,我来致祭,并托燕王并王妃殿下之意。燕王远在北平,不能日日拜于孝慈皇后灵前,私心常憾,今日由我代为致祭,乃全子孙生事爱敬,死事哀戚之意。” “天子至于庶人,孝无终始,”张昭华指了指自己:“我忠臣之妇,孝子之妻也,孝慈皇后生时,未能尽生民之本,如今自当尽死生之义。你若一样也是忠臣孝子,当不阻我。” 要不说古人很容易被感动呢,眼前这名七尺男儿和他的部下,刚毅的脸上都有了动容之色。只是身上厚重的铠甲,便是他不能轻易逾越的职责。 不过这时候,从小门里面,又走出了一个年迈的太监来,他似乎也是听到了门口发生的一切,微微抬起左手来,对守卫的人示意了一下。 守卫们就悄然退开了。 那老太监便躬身做了请的手势,让张昭华跟他来。张昭华提着裙子,先走到了吕氏的轿子前面,敲了两下轿身。 没有回应。 张昭华就知道了,吕氏不敢进庙。 不能怪她,今日进去之后,皇帝很有可能会怪责治罪,虽然张昭华有把握在面陈的时候,让皇帝回心转意,但是吕氏毕竟还是土生土长的人,今日的一切其实已经吓坏了她,说到底也怪张昭华拖累了她。 她就跟在这个老太监身后,只身一人进了太庙里。 老太监走路瘸得很厉害,两条腿都不好用,走路对他来说,应该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而且张昭华还注意到,他的右胳膊整个是拧巴的,这是一种典型的骨头被打断却没有被接好的样子。这样的人,守在太庙里,肯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肯定也是牵扯到皇家的哪一件烂事。 张昭华决定装乖一点,什么都不要问。 正门是皇帝祭祀太庙时所走之门,他们是从旁边的侧门进入的。进去之后,两侧有库房,再往前走能看到井亭,直走进入戟门,这道门是黄琉璃筒瓦屋面,单檐庑殿顶,台基前后三条道。因为帝王外出,在止宿处插戟为门,所以此门台基下陈列有八个戟架,戟架被张昭华默默数过,有戟十五枝,所以总共是陈戟一百二十枝。 她上一辈子见过的太庙,有戟门而无戟,因为八国联军来北京全盗走了。她现在看到的戟,上面却有斑斑锈迹,还有很显而易见的坑洼,这是真的见过血的戟。 从戟门进入前殿内,这座大殿很空荡,只有正中央供奉的木制金漆的两把神座,帝座雕龙,后座雕凤。这个殿在真正意义上,才叫太庙。因为每当祭祀的时候,会把后面中殿的神位移到这个殿来举行祭祀。 座前陈放有供品c香案和铜炉等。老太监给她递了香,张昭华就跪在蒲团上给神座进香。这里两侧的配殿,设皇族和功臣的牌位,东配殿供奉宗室,比如早夭的赵王c鲁王神主就在里面,西配殿供奉有功大臣,就是功臣配享太庙的意思然而张昭华从东配殿祭拜完毕,老太监却没有让她进入西配殿。 张昭华心里有一点顿悟。皇帝既以功臣配享太庙,又命别立庙于鸡笼山。论次功臣二十有一人,死者塑像,生者虚其位重点是,皇帝从来没有公布配享的人是谁。 配享太庙是多大的荣誉,几乎是比世券还要稳妥的保证,这样的功臣,子孙如果不谋逆,就世世代代与国同休。 那西侧的配殿,门不是死死闭严实的,甚至里面还有微微的亮光,能看到里面黄色的帷幔,但这样一种明亮的颜色,却不能带给张昭华暖和的感觉,反而有一种压抑,不知不觉而又铺天盖地地袭来。 张昭华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乖乖跟着老太监穿过了前殿,走到中殿里。 这时候的中殿应该叫寝庙,殿内也很空旷,正中室留了一个没有名字的神主,张昭华知道这就是皇帝给自己留的了,因为旁边还祔着孝慈皇后的神主,再旁边,就是懿文太子的。 太子也能入寝庙等太孙即位了,就会追尊自己的父亲为皇帝了,所以将懿文太子的神主放在这里,也是应当。 张昭华恭恭敬敬地拜了八拜的大礼,然后走上前去又跪下来,摸了摸神主前面放置的,两把神椅的腿。 神龛前面陈列着与神牌数目相同的帝后神椅,对于皇后的祭祀,明代仅供原配,也就是说,只有皇帝的第一个妻子,才享有祔庙的礼仪,之后不管是继立还是本生,都不能升祔太庙。 所以这椅子一把是皇帝的,一把是马皇后的。 她其实很想见一见这个书里不吝溢美之词的贤后,但是她没能见上。她知道此时安徽有一个礼仪,家里的老人去世之后,子孙会留着老人坐的椅子,要是想念老人了,就摸一摸椅子腿,好像又回到承欢膝下的时候。 这个礼仪,好像到后世就没有了,但是现在,总还有可以奉行的机会。 张昭华就轻轻摸了摸椅子腿,感觉这里的烛光,都好像温柔了许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五章 祧庙 在寝殿里,祖宗牌位同堂异室。除了皇帝给自己留的神主,还有很多夹室,分供了皇帝的祖上,有皇帝的高祖父德祖,有曾祖父懿祖,有祖父熙祖,还有父亲仁祖。 这些神主还能放在寝庙里,不过等到几世孙当了皇帝,这天子七庙被占满的时候,他们就要按规制被挪到后殿,也就是祧庙里去供奉了。 有关这个礼仪,张昭华上辈子在游玩太庙的时候,听导游解说过。 在中国历代王朝中,一切宗法制度上皆依据周礼,而周礼是这么规定的:“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大祖之庙而七。”到了王莽时候,增为祖庙五亲庙四,共九庙。后历朝皆沿此制,也就是说,太庙正殿中只能供奉九个皇帝,除了开国之君的神主永远不会挪动外,其他皇帝的牌位都是“亲尽则祧”。 这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当寝庙的九个庙室都满了,而神主没有地方再放的时候,就要选出和现任这个皇帝亲缘关系最远的那一位皇帝的神主,把他的神主从九庙中请出来,供奉在后面的祧庙中。 按理来说,开国皇帝亲缘关系应该是很远的了,但是有一条规定,开国太祖则“万世不祧”,不管关系多远,都稳居太庙正中。 这种制度,导游讲解的时候是以明朝为例的清朝没有祧庙了,因为道光帝去世之前,以恢复天子七庙制度为由,提出自己驾崩后不祔庙。而这种建议违背礼制,根本不可能被执行。同治帝祔庙时,太庙九室已满,因为清代皇帝宗庙没有迁祧的先例,不得不仿照奉先殿改制之法,将太庙中殿九室扩展为十七室,清代皇帝的宗庙庙数制度从九庙制度变成了群庙制度。 所以导游问他们这些游客明成祖朱棣,其实在嘉靖之前,是称呼为太宗的,你们知道为什么嘉靖皇帝将他庙号给改了吗? 大家说不知道,导游就兴致勃勃地讲解起来,说明朝嘉靖皇帝是以藩王之子入祀帝位的,他爹兴献王并没有当过皇帝,因此也不可能入太庙。为了认爹,嘉靖帝就和大臣们结结实实的闹了一场,史称“大议礼之争”。 就说嘉靖帝把自己的爹封成了皇帝还不满足,还想把他也弄进太庙去。在廷杖的威风下,大臣只好屈服,但是那时候,太庙中的九个名额已经满了,要是再塞进去他爹,就得祧一个出来。论亲缘关系,最远的肯定是太祖朱元璋了,但是开国皇帝不祧,他之下当然是太宗朱棣和嘉靖帝亲缘最远,所以如果要祧的话,无疑该把朱棣祧出来。 那可是太宗朱棣,立下何等功业之人就算嘉靖敢祧一个祖宗出来,也不敢祧他。这点自知之明嘉靖帝还是有的,要不说嘉靖皇帝聪明呢,他就改了朱棣的谥号为“启天弘道高明肇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文皇帝”,庙号则改为“成祖”,这样可以使他与朱元璋并称祖,同为“万世不祧”之君,在太庙正奉。 这样,太祖和成祖都不动,被祧的就是除了太祖成祖之外的亲缘关系最远的皇帝,好像就祧了朱棣的儿子不知道是哪一任皇帝了,庙号又是什么,张昭华那时候就分了心,没有听清楚了。 这就是朱棣之所以是明成祖而不是明太宗的原因。 张昭华想到这里,就是无比后悔自己那时候被太庙里面一个小孩的尖叫声给分了神,没有听到导游讲述地那个被祧出去的皇帝的名字。 你以为燕王夺嫡成功后,夺嫡这种事情就没有了,就平息了吗不可能,但从史书上来看,唐太宗杀了一兄一弟当了皇帝之后,他的儿子们斗得更厉害,最后坐上皇位的是嫡幼子。 张昭华觉得如今的情况,和唐史差不了多少,因为她知道燕王也是杀了亲人非法篡位的,也像唐太宗一样,有三个嫡子。 她不知道最后坐上皇位的,究竟是哪一个高炽虽然既嫡且长,但是李承乾难道不是吗?看他的下场,总是让人引以为戒。要知道,历史是不断重复的,就算没有重复,也有相同的韵脚。 张昭华将这样的隐忧藏在心里。 她从祧庙出来,快要是傍晚的霞光却渐渐显出了紫蓝青绿诸色。她从未见过这色彩斑斓的霞色,和眼前这样鲜红的太庙颜色,好像掩映出千变万化的辉色来。 她好像看见了有人将寝庙帝后的神位迎出来,迎接到前殿去还有人将牺牲所c宰牲亭所宰杀的牺牲秩序井然地抬到殿内,还看到穿着衮服的皇帝袒露右臂亲自前去迎接,然后此时,礼乐官在敲钟奏乐,古朴而悠扬的音乐里,皇帝和大臣则高唱祭祀的歌曲同声歌唱,翩翩起舞。 歌词虽然是深奥繁难,但是张昭华居然能听懂,是在说祭祀的牺牲又大又肥,可以博得祖先神灵的欢愉,希望祖先继续保佑,希望天下永远这么太太平平的。 她好像明白了祭祀本该有的用意。 宗庙致敬,不忘亲也修身慎行,恐辱先也。 祭祀就是怀念,就好像在这样一种仪式中,又找到了和先人沟通的办法。看着这里逐渐增多的牌位,就知道已经有多少年代,有多少先人,有哪些先人,作出了怎样的贡献。 到了这里,你就会不由自主地反省自己,害怕自己有什么做错了的地方,会辱没祖先。 张昭华觉得这一趟太庙之行,可谓收获满满。 等她出去了,吕氏的车驾已经提前走了,留下话来让她赶紧去耿府,不要耽误江都郡主的合卺礼,她一看时辰,是差不多了,就坐上轿子,吩咐去耿府。 她到的时候,恰好是郡主和仪宾合卺开始的时候,张昭华退在一旁,看女官伺候郡主吃了馔,饮了酒,然后将她扶进婚房中。 亲王妃和亲王世子妃就跟着进去,大家要给她添妆。张昭华就从宫女手上接过了礼盒,一并跟着进去了。 跟着说了一些吉祥话,江都郡主只是淡淡地回了几句,让这些和她年纪差不多的亲王妃们略显尴尬,之后大家送上了添妆,都是一些首饰头面什么的,很符合添妆的含义。 傅氏和张昭华还有吕氏一同添了妆,傅氏送的是双鸾衔寿果金簪,张昭华送的是镂金菱花嵌翡翠簪,而吕氏的礼盒里,却放的是一支菊花纹银钗。 张昭华看见了,顿时惊讶万分,这根钗子,张昭华见吕氏戴过,吕氏居然用自己的东西给江都郡主添妆这不应该啊! 在张昭华得知要参加江都郡主的婚礼并添妆的时候,就跟高炽直接说了。高炽从银作局那里打做了几根上好的宫钗,但是送过来又嫌样式老气,专门吩咐王安去雨花台名声最大的银楼,叫了图纸来,让张昭华自己挑好看的。 张昭华也不客气,挑了五款自己中意的首饰,高炽就吩咐打造去了,送来之后果然很合张昭华心意,张昭华又从里面挑了一款中规中矩的,作为添妆礼送了过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六章 添妆 吕氏的添妆在这一众添妆中,显得特别寒酸。一支菊花纹银钗,也许在寻常百姓人家,是了不得的首饰了,但是在天家,根本不够看。 果然江都郡主呵呵笑了两声,指着这东西冷嘲热讽道:“周王世子妃,是看不起我吗?” 也没等吕氏手忙脚乱地解释什么,郡主就怒道:“一根银钗子,伺候我的下人都不戴这样的东西!还是世子妃觉得,我应该戴和下人一样的首饰!世子妃以银钗辱我,是在离间亲亲之谊吗!” 吕氏急得面红耳赤,但是口中却说不出来别的话,只是摆手重复“不敢”两个字。郡主这会子反而笑起来:“又或者,这东西在世子妃的眼里,已经是天下难寻的好东西好物件了,送来与我,我倒要感谢世子妃一片好心,只是约摸世子妃是拘于出身,毕竟门户浅薄,尺泽之鲵,挈瓶之知,便觉得这样的东西算是好东西。” 果然是掐着出身说事,这就说的不只是吕氏了,把张昭华一并也说了进去。出身这个问题,已经被不怀好意地提出来了,如果一步退缩,那日后永远都没有进前的一步了。眼见吕氏一张脸已经灰败了,张昭华便道:“郡主何出此言,郡主是看礼物价值几何,便等同于心意价值几何吗?殊不知有所谓礼轻情意重者,乃是说一片鹅毛经千里之路,亦能结两国之好。只要这东西包含送礼人的真心,便不可寸量铢称其价值。” “郡主又说,我等出身贫寒,没见过世面,觉得银钗便是最好的东西了,其实不然,”张昭华又道:“就好比说每次吃饭,将碗底吃得干干净净,放在小民身上,就是穷酸放在皇爷身上,就是厉行节俭。皇爷富有天下,难道还没有第二碗饭吃吗?之所以每餐必尽,是不忘稼穑之艰,是不忘创业之难,所以提示子孙亦不能忘。我们出身寒掺,但是既然嫁入天家,耳闻目睹,都是锦绣玉贵,如何不知道银钗并不能匹称身份?之所以明知道还要送给郡主,就是一片冰心在鉴,想要告诉郡主,富贵不忘本的道理。郡主生在深宫,可知道自小享受的富贵是从何而来?耿侯爷和皇爷出身,都是平民,若无皇爷草创天下,侯爷奋起拼搏,是无有今日富贵的,也没有今日郡主可以随心拣择的权力。” 张昭华说完这一番话,简直惊呆了众人,因为这不像是解释,根本就是义正辞严地训斥好不好想那江都郡主,自从生下来便高高在上,因为身份独特的原因,横行宫中,谁能与之抗衡?没想到今日却被张昭华大言炎炎地教训了一番,这让心高气傲地郡主如何能受得了? “你,你是什么身份,”郡主气得尖叫起来:“也敢来教训我?” 好啊,终于失态了,张昭华上下牙齿碰了碰,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就在喜宴上闹开得了,反正她自信绝对能说过郡主。然而还没等她张口呢,外面就有人高声禀告道:“有旨意来了!” 好吧,大家暂时出去领旨。 是一个宦官来宣旨,照例是赐下赏赐,然后说了一顿训诫的话,比如说恪勤恪敬,善事翁姑之类的,郡主领了旨意,又谢了中使。 不过这还没完,因为这中使又掏出一卷黄绫,让燕王世子妃上前听宣。 张昭华稀里糊涂上前跪下,就听皇帝旨意里面将她莫名其妙地褒美了一番,赐下了许多东西来,前面张昭华听得半懂不懂,直到后面听到了“孝妇”这两个字,才算心有所悟,估计是皇帝听到了太庙那边发生的事情,觉得她所作所为还算符合心意吧,但是张昭华又觉得自己擅入太庙,皇帝不可能就这么轻轻放过了,果然旨意的最后又说,“着令妃抄经二部,为孝慈后荐大斋于灵谷c天禧二寺。” 抄写经书两部,用在灵谷c天禧二寺给马皇后做的大斋上。 这个惩罚可以接受啊,张昭华心里松了口气,由衷感谢皇帝的仁慈。宣读完旨意之后,大家就慢吞吞地回房去,这一回每人敢正眼看张昭华了,尤其是江都郡主,眼里明显见着还有怨愤和不甘,但是她长在深宫,到底是个有眼力的人,再生气也没有再为难张昭华了,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赐给张昭华的东西甚至比新嫁妇江都郡主还要多。 之后大家就安安分分地把添妆礼完成了。坐轿子回诸王馆的时间里,因为太瞌睡,张昭华还真睡着了一段时间。 到了馆里大家散开了,张昭华也回了自己的房间,看见高炽正在吩咐把炭火烧旺一点。 高炽看到她刚要说话,又看到她身后七八个人拿着赏赐的人,惊道:“这赏赐,是从何而来?” “一言难尽呐。”张昭华先挥手让王安陈富帮着收入房里,去了里间把压了自己一整天的礼服脱了,换上轻便的袄子才出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莽撞,莽撞”高炽皱起了眉头,不赞同道:“你怎么这么大的胆子!太庙那地方,是你能随便进的吗!你可知道,十六年有人冲撞太庙,被守卫用金瓜打死了,你怎么敢不与我说一声就去,你可知道那些守卫可不认什么皇亲国戚!” 张昭华如何不知道自己今日太庙之行着实莽撞,但她也有委屈啊,她便道:“你道我为什么要去那地方,还不是见了一同的王妃们,都有地方可去,我和周王世子妃孤零零地,便想着要是皇后还在,我们便能去皇后宫里了,可是皇后早已薨逝,连慈颜都未曾瞻仰!听闻太庙里面供奉皇后神主和画像,我才和周王世子妃商议去太庙的!” 这话说得高炽也愣了,良久才长叹一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就是因为你记念着先皇后,皇爷爷才把你轻轻放过了,”高炽道:“要不然,依你今日擅闯太庙的罪过,废了你是轻的。” 张昭华被他说的吓了一大跳,不可置信道:“不会吧,就因为我去太庙,皇爷就要把我废了?” “一个女人进太庙,居心叵测非时而入,不知礼仪,”高炽道:“咆哮庙门,大不敬你瞧瞧你犯了多大的罪,你之所以今日全身而退,无非是自诩忠臣之妻,孝子之妇,祭先皇后神主,皇爷爷被你孝心感动罢了。” 张昭华咽了口唾沫道:“皇爷还是明理的。” “你这个例子绝对是唯一的特例,”高炽道:“皇爷爷许你以孝妇身份进去,不会有第二次。而且让你抄经,就是令你改过,不可再犯。” “是,我知道错了。”张昭华心里砰砰直跳:“可是我为了观瞻先皇后慈颜才进的太庙,但是在神主前,却没见着画像。” “这些日子,京师又是雪又是雨,怕画像毁坏,应是暂时收起来了。”高炽道。 “原来是这样,”张昭华道:“我都没敢问那个老太监。” “什么老太监?”这回轮到高炽惊讶了。 “庙里面,有个太监守着啊,”张昭华道:“又老又丑,身躯佝偻,行动不便,而且一直不说话。” 高炽直直地盯着他,忽然问道:“是不是,是不是手臂是折的?” “是,右手手臂折地厉害,”张昭华道:“他是谁啊?” “你不要再问这个问题,更不许在皇爷爷面前提到这个人,为了你自己着想,”高炽闭着眼睛揉了揉太阳穴:“你最好把见到这个人的所有印象,都忘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七章 冬至 这一天便是冬至节了,早上起来,外头居然还纷纷扬扬下了一场成型的雪,居然没有立时化了。 张昭华一睁眼就摸到了高炽的耳朵上,胡乱揉了一气,大叫道:“再不起床吃饺子,耳朵就没了!” 高炽本来微微蹙起了眉头,但是一听她喊着吃饺子吃饺子,嘴角又露出了笑容来,但是张昭华怎么看怎么怪异,这种感觉直到两人一起坐在了桌上,看到端来的早餐的时候才算明白了。 “江米珠江水淘,桂花香馅裹胡桃。”高炽哈哈笑道:“知是明朝冬至天,家家捣米做汤圆。京师过冬节,可是吃汤圆,不吃饺子的。” 张昭华看着眼前分盘装的汤圆,作目瞪口呆状,道:“汤圆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分开摆?” “因为是不同馅的,”高炽显然吃得有心得,给她指道:“这个黑芝麻馅的,这是薯蓣馅的,这是红枣红豆的,这是豆沙的,这是山楂的,你右手边还有咸汤圆。” “咸汤圆?”张昭华夹起一个来看:“里面是肉?这根包子有什么区别?” “是肉糜,包子是面粉做的皮,汤圆是米粉做的皮,还是不不一样的。”高炽鼓励她尝一尝:“味儿不错的,你总能找到一种你喜欢吃的馅子。” 张昭华因为这句话,将每一种汤圆都吃了一个,当然每一碗里也只有三个汤圆罢了,愣是把张昭华吃得舌尖发腻起来,也没找到一款自己爱吃的,等看到王安提着小蒸笼过来了,简直都快要感激涕零了,结果一看蒸笼里面,还是汤圆!是蒸出来的汤圆! “是草饼,绿油油的是加了艾草进去的,”高炽显然被她生无所恋的模样逗笑了:“昨晚上做好了,今儿我让他们稍微重蒸了一下,怕你肠胃吃冷的,不克化。你看这有绿豆c红豆c绿茶c黑芝麻c栗子五种馅子,五福俱全嘛!” “您真是体贴。”张昭华夹了一个,鼓励自己吃了下去,发现味道稍微比汤圆好一点:“我就好奇,是不是等会进宫去,也要吃这些个汤圆?” “当然要吃,”高炽吓唬她道:“你去见几个娘娘,她们就叫你吃这个,毕竟是冬至的时令,合该吃这个。宁妃娘娘最爱吃这个,你进她殿里,先不由分说给你一老碗,里头也就二三十个圆子,笑眯眯地看着你吃光了,还要问你再要不要。” 张昭华露出天塌了的神色,怒道:“真的是吃不来好不好南方吃汤圆,总不能逼迫北方人一道跟着吃这甜腻腻的东西吧!我一直都是吃饺子的!所谓昼短摒弃烦忧事,夜常相伴欢乐声。小饺暖尽心头寒,更胜金银百十千。饺子,有煮饺,也有蒸饺!汤圆有的花样,饺子也有啊!” “而且,”张昭华盯着高炽的耳朵道:“饺子的外形像耳朵,吃了驱寒暖耳朵你吃汤圆顶什么呀,难道还能把头冻掉不成?” 这下高炽把吃到嘴里的汤圆都吐了出来,笑得前俯后仰。 “好好好,说不过你,你有理你有理。”高炽道:“今日的宴上,你吃不惯汤圆,就不吃也罢,等从宴上回来,叫灶上给你做饺子吃。” 张昭华这才心满意足了,道:“要各种馅子的,就像这汤圆一样每样五个,我是什么馅儿的饺子都爱吃。” 之后他们就去了收拾了装束,乘轿去了宫里。高炽去参加奉天殿的庆成宴,张昭华则要去柔仪殿参加内外命妇的宴会。 不过等张昭华到了柔仪殿门口,就看到几名女官和宫人捧着几本厚厚的书匆匆出去了,好似是往奉天殿的方向去的。 张昭华进殿之后,就向郭宁妃行礼庆贺,毕竟吴人看来,冬至如同过年一样,都是比照着办的,自然也有专门贺冬至的吉利词吉祥话,就跟大家说“新年快乐”是差不多的。 郭宁妃还是很宁静慈祥的模样,就如殿选那一日她看到的,面容除了皮肤微微下垂和眼角的皱纹遮不住这两样外,皮肤还是很白皙的,可见还是下了大工夫保养,还是风采依然模样。 “你来得早,吃了朝食了没有?”宁妃笑眯眯地,她一笑起来就有慧黠的神色,将整个面目变得神采顿生:“我这里有汤圆,你爱吃什么馅儿的?我叫她们给你端一碗。” “我是用过朝食来的,”张昭华没想到郭宁妃还真是被高炽说中了,果然要赠与汤圆吃的:“妃母自用吧。” 郭宁妃显见是真的爱吃汤圆,果然叫了一碗黑芝麻的来,不一会儿就吃完了。 碗里不过是四五个汤圆罢了,还个头不大,看郭宁妃的模样,自然是没吃尽兴,脸上好像还露出了一点恋恋不舍的神色,但是她也没再要第二碗。 “我爱吃这个,”郭宁妃解释道:“但是如今她们不许我多吃,说是不好克化。” 张昭华便笑道:“这东西糯米做皮,吃多了是容易胀肠胃。” “我以前能一口气吃四十多个呢,”郭宁妃道:“但是如今可不敢吃那么多,而且她们为了对付我,把糯米皮擀地薄如纸张,我可是爱吃厚厚的皮,现在都像吃不到皮似的了!” 看来郭宁妃也是风趣人。 这时候一个女官过来,道:“娘娘,还缺一本四余通轨。” “那再去找找吧,”宁妃挥手道:“紧着点,皇爷那里急着要呢。” “娘娘是在找什么书吗?”张昭华觉得好奇。 “是皇爷那里要的,”郭宁妃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钦天监的人和那几个西域来的回回,又在吵架。为的是大统历和回回历法,哪个精准。其实我看都差劲的很,连冬至时差,都算漏了。” 洪武十七年,设观象台于鸡鸣山令博士元统修历仍以大统为名而积分全袭元代授时历惟去其岁实消长而已。其后因推算日食不准确治历者纷进新历要求改制,所以吵到了御前。 张昭华也就随便问了几句,不过得知好像是授时历实行之初,以冬至为盈缩之极点,也就是说所谓的近日点在冬至点附近,这种偏差,说起来也不是很大,二百多年后估计会有五到六日的偏差。 这也不能说大统历就有问题,要立马更换了。 这个问题也不重要,因为张昭华很快就见到了让她要费心留神的人,马氏和江都郡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八章 贤德 新婚的江都郡主面色却不是容光娇艳的,甚至觉得更是怨天尤人的模样,看来仪宾并不能令她满意,当然以她的性格,不论找了谁应该都是过不好的。 马氏和郭宁妃之间,应该是契合的,郭宁妃在太孙妃选秀上面出了力气,马氏自然清楚,两人说话就很亲热了,马氏还对宁妃身边的女官问了宁妃的起居,很是细致关怀。 她很快转过头来,又跟张昭华搭话:“那一日的事情,我听说了郡主毕竟是生长豢养之中,不知民间百姓拮据疾苦勿待以严厉,容我谆谆教诫已经令她向周王世子妃赔情了。” “贵重无过风气,”马氏向郭宁妃道:“若不是郡主大婚那一日有世子妃提醒,便都是不自觉骄奢过了,物情所欲至如雕镂器物,珠玉服玩,若恣其骄奢,则悖陛下所言尚俭之道。” 张昭华听到这里,直觉不好。果然马氏道:“孙妇就是想着,日后宫中出降公主c郡主,嫁妆资费宜简,金银固所不废,而不必插头遍体,也不必物尽巧思,以复敦朴之风。” 张昭华终于明白了,马氏这一手端的是漂亮。 她提议让宫中日后出嫁公主和郡主,嫁妆简薄——公主们如何甘心,如何高兴?偏偏怨不上马氏,追溯源头,应该怪到张昭华头上,因为是她先说出来的。而马氏这样做张做致,白捡了贤惠的名声,宫里宫外,肯定对她是赞不绝口。 张昭华便道:“太孙妃娘娘贤德,臣妇不过随口一说,本非教诫,但娘娘能记于心里,实在令臣妇俯仰惭愧。”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说的就是这个了。 她又道:“我尝听闻,孝慈皇后厉行节俭,有平日穿洗了多遍的衣服,破败不堪都没有更换过。将宫中好的绸缎,以赐高年茕独,剩余的布帛颣丝,才缉成衣裳,赐诸王和公主,使知道蚕桑的艰难。如此慈爱之心,恭俭之德,扬芳誉于史册,播令名于彤炜。今日见太孙妃娘娘能敬致先后,克勤克俭,就由不得臣妇赞叹一声,当真可以与先皇后和长孙皇后比肩了。” 张昭华说这个话,也是有一些意思在里面的。孝慈皇后节俭,是以身作则地节俭,是从自己开始,推己及人,用自己的节俭带动诸王和公主的节俭。但是反观马氏的节俭,是剥削其他人的节俭,把公主们的嫁妆弄得简薄,自己却没有节俭,两相对比,谁是真心要节俭,自见分晓。 况且张昭华还有一个最深的用意。 当她从太庙出来的时候,她想过了太多的东西。 马皇后在历史上是备受褒扬的贤后,因为书里把她写得尽善尽美。张昭华穿来这个时代,发现马皇后在所有人的嘴里,都是完美的,在宫里,在宫外,每个人提起她都是感念c怀德。 这没有什么不对的,因为皇后本身的品德,确确实实非常高尚。 如果说曾经伺候过马皇后的人,她身边的人,说马皇后这样好c那样好,这没有问题,因为她们都亲眼见过马皇后的好。但是这些新入宫的宫女,年纪小小的孩子,也知道马皇后的好,谁都能说上几件事情映证,这就不对了,因为她们没有亲眼见过。 没有亲眼见过的事情,便是从别人那里知道的。 张昭华觉得,传述皇后事迹的,有自发感念她的人,但肯定也有要着意要让别人知道的。 是谁一步步将马皇后推上了神坛——她已经成了神了,宫里将她的话奉若圭臬,将她的事迹编成《孝慈录》颁示天下,这样人人口中赞美的人,就是神。 但是世上真的有如此完美的人吗? 皇帝亲自撰写的《孝慈录》里,将马皇后比之为和东汉明德皇后c唐太宗文德皇后这样的贤后。但是前两个皇后,是尽善尽美的吗? 东汉的明德皇后,她抱养了宫人贾氏的孩子抚养,书中再也没有提过这个贾氏什么结局,这不就是夺他人子吗? 再说长孙皇后,贞观元年她的异母兄长孙安业参与谋反,罪在不赦,因为长孙皇后求情,安业得以免死,只是流放而已。说好的公正贤明,不为外家求情,到哪儿去了呢——因为是长孙皇后的兄弟,就得以免死。那同样做对比的就是唐太宗的亲外甥,长广公主的儿子赵节,他也参与了谋反,长广公主为了儿子的事亲自给弟弟泪流满面地磕头谢罪,就为了让儿子留一条命,结果得到的却是唐太宗冠冕堂皇的一句“罚不阿亲戚”,还是处死了赵节。 所以天下没有公正的道理,是皇帝嘴里说出来公正,让谁公正,谁才公正。 这两个千古称颂的贤后,其实细节不值得推敲。那么马皇后呢,真的也就像《孝慈录》里面写的那么完美无缺吗? 且看洪武七年的时候,成穆孙贵妃薨逝,皇帝让东宫为贵妃服丧,但是懿文太子拒绝了,皇帝气得半死,但是依然没有放弃要挑一个儿子为贵妃服丧的心思,就选了周王,让周王服等同亲生母亲的丧,也就是三年丧。 这个事情有多严重,因为之前只有庶子为嫡母服丧三年的,没有诸子为庶母服丧的,从这个孙贵妃这里,才有了庶子为自己的母亲也服丧三年,而嫡子为庶母服期年丧。 也许皇帝认为整个母系的丧服标准太低,需要提高,不妨碍这种追寻古礼有确定的政治原因。但是要看到皇帝因为一个人引发了一项变革,改变了千年的丧葬制度。而且皇帝在定下诸子为庶母服丧的时候,他只想到了成穆贵妃这一个女人,而忘记了只要是皇帝的嫔妃按理说都算皇子们的庶母,按照诸子为庶母服期的标准,可以说所有的皇子们每年都要服丧了。 这究竟是皇帝深思熟虑的结果,还是为了孙贵妃的丧礼折腾一时,现在都不清楚了,而洪武七年还尚在的马皇后在这一场风波之中,却是罕见地沉默。 皇后应该说什么,或者不应该说什么,其实都已经了然了,因为懿文太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就是她的态度。 洪武七年,在太子明确表明不会为贵妃穿丧服之后,父子之间爆发了第一次激烈的矛盾,气得皇帝要用剑击他。后来在众人的劝解下,事态才得以平息。 所以管窥蠡测啊,对待成穆贵妃这个人,马皇后恐怕也不能始终心平气和吧。 这就是说,每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这样那样的缺憾和弱点,成为一个圣人的过程就是努力压抑c改善和弥补这些漏洞,但是没有人完完全全能除掉这些和血液共存的东西,除非死去了,后人将她的优点无限放大了,而遮掩住了那些缺点。 是谁这么做了呢,答案很明显,就是皇帝啊。 皇帝让马皇后变成了标杆,仅仅是为了昭示子孙吗——确切地说,这其实是对后宫的制衡之术。 皇上要让所有的女人都向皇后看齐,谁得了他的欢喜,皇帝就褒奖她,说她像皇后,或者说她有孝心有孝行;若是皇帝要治一个女人的罪,他就可以说,你怎么一点没有皇后的美德呢? 皇帝就用这一手去治理后宫,所以马皇后才成了所有人看齐的榜样标杆。所以张昭华闯了太庙没关系,因为她得了皇帝欢喜;但是马氏如果被众人夸赞有可比皇后的贤德,那她就有大大的麻烦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九章 开宴 为什么——因为不一样啊,身份不一样啊。 张昭华不过是藩王妃,马氏是太孙妃,太孙是要承继大统的,藩王能干什么,守着分封的一块地方过到死罢了。 太孙妃贤德是好事吗?当然是好事,但是过于贤德,超出了皇帝的规划的时候,那可就不是好事情了。 “后孝事高祖,恭顺妃嫔,尽力弥缝,以存内助”,这是史书对长孙皇后的描写,说在李世民登上皇位前,皇后的所作为,就是扮演孝敬c恭顺的儿媳妇,她四处讨好各位嫔妃和皇子,陪笑脸,送厚礼,辅助李世民夺位。 恐怕最有感触的不是别人,应该是这位被孝敬地心满意足的公公李渊了吧。玄武门之前,他看这个儿媳妇百般满意,甚至让她管理后宫;玄武门之后呢,他仔细回味,就应该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皇帝之所以是皇帝,就是因为他始终不能给予任何人完全的信任,包括他的儿子,尤其包括有继承权的太子。皇帝不信任大臣,杀了又杀;不信任儿子,连懿文太子这样仁厚的人,父子之间也有激烈争吵的时候——那么太孙呢,现在还年弱,可是已经娶了妻子,他一步一步走向壮年的时候,就是皇帝一步步走向老弱的时候,皇帝为什么不畏惧呢? “太孙妃贤德,可比于先皇后c长孙皇后”,这样的说法流传久了,皇帝会怎么样呢?说她像长孙皇后的,是将皇帝放在了什么位置呢? 而且张昭华还知道,马氏迫不及待地揽过东宫内事大权,这就是更好的说明了。今日能管理春和宫,明日就要学着长孙皇后揽过六宫大权了,再往后就要鼓动丈夫学一学历史上那位英名的君王了。 张昭华对付马氏的这一手捧杀,马氏应该还是有些警惕的,可惜她还是不知道张昭华的用意何在,只是一个劲儿地谦逊,然而眉宇间却能看出一丝自傲的感觉。张昭华看到她这样,心里就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六宫的妃子们和亲王妃都来了柔仪殿里了,大家行礼坐下,一时间殿中倒是欢声笑语,气氛融融,只等着谨身殿那边传来开宴的吩咐。昨日皇帝大祀天地,今日就要百官表贺,皇帝会赐宴群臣于谨身殿,后宫就是宁妃主持命妇的宴会了,在这场大宴上,不仅有皇子妃这样的内命妇,还有外廷四品以上的命妇齐集,竟将原本空旷的柔仪殿坐的满满当当。 看着郭宁妃和马氏游刃有余地招待寒暄,张昭华也找到了魏国公夫人谢老夫人。 谢氏是徐达的夫人,生了四子三女,长女就是张昭华的婆婆徐王妃。早在大婚第二天,高炽就带着张昭华上门拜访,谢氏有腿疾,膝盖估计是关节炎,正是疼得不得了的时候,但是听说是外孙带着媳妇上门了,还是出来见他们,还赐下了很多东西,是个很和蔼的老太太。 张昭华见老太太腿脚不灵便,回去之后就想了个办法,和含冬含霜一起,缝出一双护膝来。这个时候有护膝,但是和张昭华上辈子用的护膝不一样,明代的护膝只是一层薄薄的绸缎,起的是装饰美化的作用,年轻女子把它穿在脚踝到膝盖上,走起路来姿态优雅。老人要防寒穿的是膝袜,也就是在半袜上面穿一个到膝盖的筒袜。半袜就是如今普遍穿的无底袜,也称膝裤,穿在袄裙底下,就像是打底裤一样。谢老太太就是穿一个半袜,因为膝盖疼,还要再穿一个膝袜。冬天还行,夏天老人要护膝还穿这样的袜子,就热得受不了了。 张昭华就依照后世的护膝模样,做了两个出来,没有橡筋,就用绑带代替。用兔皮兔毛和棉花混纺,做了一个冬天穿的;又用黄草心布做了个夏天穿的护膝。这种苏州出产的黄草心布,是用一种黄草的梗芯析丝捻线做出来的布匹,织成品几乎如丝罗一般洁白精细。从宋朝开始,黄草布在江南一直持续生产,始终是备受青睐的夏季专用面料,不仅裁作衣装,还可缝制蚊帐c充当糊窗的窗纱,甚至被用作灯笼上的罩纱,可见其轻薄。 不仅如此,张昭华考虑到这样的护膝只有保暖而无缓解疼痛的作用,就在缝制的同时,在护膝里面弄了个小夹层,加了碾碎的药材,医书上有个方子,叫“四生汤”,散寒通络效果非常好。就是用生川乌c生草乌c生南星c生半夏这四味药材,她每一样放了30克,提前将药材泡在黄酒里面,泡上十来天,然后阴干缝了进去,用的时候先放在火盆上炙烤一会儿,会更有药效。 张昭华就将这两条护膝送给了谢老夫人,没过几天谢老夫人就专门托人来谢她,说是很好用。 今日碰见了,谢老夫人更是拉着她的手不放,说她天天都穿着张昭华给她缝的护膝,晚上睡觉都没松开,自觉疼痛缓解了许多。张昭华一听急忙道:“晚上睡觉还是要松开的,要不然血液不通,关节麻痹了,第二天更是要疼得厉害了。” 谢老夫人就笑眯眯地点点头。 两人还没聊上几句,就看见殿外来了个太监道:“禀娘娘,皇爷吩咐开宴。” 这就要各归各位了,这种宴饮是要坐在席子上,因为像这种大宴,又称作筵席,要追寻古礼,而所谓“筵”,就是铺在地上的苇蒲编织物,而“席”则是置在“筵”之上c质料更为细密的萑草编织物或皮料。 女子容易受寒,于是在这种席子上又加了棉花内芯的软垫子,双腿盘起来坐上去感觉也是舒服的,但是这要相对于那些不巧在此时来红的女人了,如果正碰上来月信,这么坐是很难受的。 张昭华和晋王c周王世子妃坐在一起,坐在亲王妃们的下首,对面是一品冠服的公侯伯命妇们。大家就席坐好之后,郭宁妃便笑道:“冬至,吴人所谓大如年也,乃阳生春又来之日,于此日宴请诸位,共度佳节,是随贺陛下大祀天地,也是内外治成,王化始于宜家之意。” 见郭宁妃举杯,殿上所有人也跟着举杯,一齐恭贺道:“陛下万福——” 之后开始奏乐了,谨身殿的宴会是庆成宴,按规定用《万国来朝队舞》c《缨鞭得胜队舞》,而柔仪殿的宴会是冬至宴,奏乐是《赞圣喜队舞》。这个舞不是舞蹈的意思,是几个曲子的合名,也就是一个“舞”下面好几首曲子,舞是一个合章。 大家吃着东西,听着曲子,倒也是很高兴的,毕竟此时吃饭,大家可以随便聊天了。 张昭华本以为像这样的宴会,也就是走个过场,吃的肯定不行——但是出乎她的意料,冬至宴其实吃的蛮不错的。 当然团子是必备的,不过除了团子,居然也有百味混沌,后面还上了几个小菜,还有酒糟肉c白汁圆菜c煮干丝和红豆粥,还有一碗超级好吃的粉汤,这个估计是重头菜了,光是看汤色,黄有黄花菜c金针,绿有蒜苗c香菜,白有粉块,蘑菇,黑有木耳c松茸,是用羊肉下锅烹炒,配以清好的蘑菇汤熬制的,味道鲜香,回味无穷——张昭华这时候才感觉自己被虐了一早上的脾胃,终于得到了足够的安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章 长春 冬至宴上喝的酒,也是有名堂的。 宫廷里面,是把所有的酒统称为“长春酒”,因为一年四季之景,唯有春色最美。宫里有御酒房,专门负责酿酒,在这一点上,光禄寺是干预不了的。御酒房酿出佳品,就直供皇帝喝,比较出名的酒是“太禧白”,除此之外,还有“荷花蕊”c“寒潭露”和“秋露白”这几种,据说色如烧酒,澄澈莹白,浓厚而不腻,是为酒中绝品。 给宫中妃嫔喝的酒是“桂花酿”c“菊花浆”c“兰花饮”c“芙蓉液”之类的,香味扑鼻,甜丝丝地,更不醉人。说起来饮酒不是什么罪过,饮酒是一种风气,宫里面大家都喝,这酒反正也度数低,喝上一大坛子,也不太上头。张昭华身为世子妃,其实也有酒的份额的,自然造送的是精酒,一小杯芙蓉液含在嘴里,慢慢咽下去,晚上睡觉都睡得沉一些。 民间百姓也自己造酒喝,只是造酒c造醋什么的,都费粮食,一般穷点的,不太能喝得起。张昭华也见过粗酒,里面还有没有滤干净的酒糟,当然和她现在喝的这种精酒没法比。 如今的冬至宴上,专喝一种酒,叫“冬阳酒”,用的糯米和桂花酿出来的,芳香极了,这种冬阳酒,因为冬至过后阳气上升而得名。听名字的话,张昭华记得上辈子有苏州的大学同学,说她们那里过冬至是要喝酒的,喝的是“冬酿酒”,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一脉传过去的风俗,两种酒名字都这么像,说不定就是一种酒呢。 开了坛的冬阳酒颜色是微黄而清冽的,里头飘着细丝丝的桂花瓣,上面还微微浮上来一点点泡沫,看着赏心悦目,喝着又爽口宜人,凉沁沁的口感,微甜的味道,好像在嘴里是活的一样,有一种不断在发酵的感觉。张昭华刚开始喝了几口,只感到稍有酒味,还记得它是酒,其实像极了果汁饮料,但连喝了两杯之后,就发现甜味慢慢淡了,酒味居然浓厚起来,这轻c醇c香c厚四个字,居然化在了一杯酒中,果然是内造的佳酿。 宴会吃了一半,大家就放松许多了,随站随立,有去更衣的,有去透一透气的,也有把席子挪到想要聊天的人身边坐着的,就比如说眼前这位宁国公主。 宁国公主是马皇后的嫡长女,身份既高,她的驸马又是汝南侯梅思祖族子梅殷,在十六个驸马里面,是皇帝最喜爱的一个,所以在皇室中,她的地位非比寻常。 宁国公主是三十岁中人了,但是眉眼带笑,看起来温善可亲,说起话来也温柔。她对这几个亲王世子妃尤其亲善,坐在她们中间,左右看看,越发高兴了。 “这冬至日到了,按理是要给尊长进献履袜的,”她笑眯眯道:“你们可有给我的鞋袜?” “有,有。”大家都笑起来,让身后的宫女把鞋子给她看。 除了给皇帝c宁妃的鞋袜是亲手缝制的,其他都是宫内制好的,只需要在最后缝上一针收线,意思这就是自己缝的,奉给其他尊长。 但是这让高炽看到了,忽然道:“给宁国公主c庆阳公主和福成公主的鞋袜,要你亲自制。” 庆阳公主和福成公主,并不是皇帝的女儿。福成公主是皇帝早逝的亲兄长,南昌王朱兴隆的女儿,是皇帝的侄女而庆阳公主与皇帝的血脉更远一些,是皇帝堂兄的女儿。 具体来说是这样的,明熙祖朱初一也就是朱元璋的祖父,娶王氏,生二人:长子朱五四是朱元璋的父亲,次子是朱元璋的亲叔叔叫朱五一。朱元璋的父亲朱五四娶了陈氏,生了四个儿子,朱元璋排行老四,老大叫朱重五,福成公主是朱重五的女儿。而朱五一也生了四个儿子,最小的那个朱重四,他的女儿是庆阳公主。 皇帝早年生活艰辛,这么多家人,饿死的c病死的c战乱中奔波丧生的,不计其数,活下来的亲戚少而又少,只有这两个女儿福气长一点,赶上了皇帝有地盘有军队的时候,也就等到了皇帝坐了天下。 按理来说,皇帝的侄女应该是郡主,但是皇帝可怜她们没爹没妈了,在洪武元年册两王女为公主,为她们选配驸马,不过岁给禄米五百石,比其他公主减了三之二。 高炽之所以让张昭华亲手做鞋袜给她们两个,是因为她们当年也是养在马皇后膝下,跟着懿文太子c秦晋燕周几个藩王还有宁国公主一起生活的,感情非比寻常。虽然这两个公主没几年便嫁出去了,但是依然对彼此有深情厚意,年年存问。 “父亲曾对我们说过,”高炽道:“他七岁那一年,是庆阳公主出嫁的时候,他追着婚车跑了一路,好像第一次知道了离别的含义,因为公主和驸马成了婚,就要去中都留守。” 只要有了第一次的离别,就会有第二次c第三次,还有更多的离别纷至沓来。 当年围坐在马皇后身边的一群孩子,终究都分离了。不见面的时候日思夜想,见了面了又很快分离,不能留住这一刹那的团圆,好像他们的宿命,就是天各一方。 张昭华就花了点时间,认认真真做了三双鞋子。 收了鞋子的宁国公主更高兴了:“你们都是有孝心的孩子,我这个做姑母的,也有还礼。” 她一招手,就有人捧上了礼物来,是富贵长春宫缎六匹,福寿绵长宫绸六匹,紫金笔锭如意锞十锭,吉庆有鱼银锞十锭。看绸缎材质,比上好的内造织品还要精细,应该是皇帝单独赏赐的,而紫金锭和银锭的图案玲珑可爱,看着就想捧在手中把玩。 这下顿时凑过来许多亲王妃和诰命们一起来看,指着那小鱼儿锞子啧啧称叹,郭宁妃瞧见了,就哈哈笑道:“你们瞧瞧宁国,就是偏爱侄子媳妇,让几个弟妇眼巴巴瞧着” 宁国公主也笑起来,道:“都有都有!” 说有果然是有,伽楠念珠和金玉环是每人都有,引得几个妃子都笑呵呵地,指着宁国公主笑称她为散财童女。 就这样殿中一片欢声笑语,宁妃还叫大家到她这里来领绵羊太子画帖和九九消寒图,都是经厂库刷印出来的,比外头卖的好,大家就凑上去一人领了两张,张昭华也跟着拿了,就是不明白绵羊太子究竟是个什么寓意,看画帖也就是一个胖乎乎的娃娃骑在绵羊身上,这样的图案,有时候也作为吉祥图案做在织金襕裙上。 这两样东西是冬至节本来就要赐下的,显不出宁妃的大方来。她随后就叫女官捧来了勒子,一溜儿全是乌绫的,上面还缀着细小的珠花这东西以一来,大家都喜欢得很,还有当场戴在头上的,果然也美观地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一章 何咎 勒子,就是用绢帛做出来的用来裹额的装束,不论是宫里,还是民间都流行得很。像宁妃给的勒子,就是好料子乌绫做的,也就是这个时候包裹头部,夏天一般用的乌纱。用来包住头部的装饰,其实从上古的大禹时代就有记载,据说一开始就叫“抹额”,是四夷武士和舞女戴的,后来就转向普通百姓戴着,有包头c缠头c额帕c额子的称呼,到了明朝初年,就称呼为勒子。 勒子是普遍裹额的称呼,但是细分好几种,比如说用珍珠箍裹额,那就是珠箍;紫销金箍儿,“紫”乃裹额的颜色;“销金”,则是裹额上的洒金装饰。再比如说,羊皮金箍儿,是裹额用了羊皮金沿边,贴的是至轻至薄的金箔,费金极少,却可得煌煌然耀目之效。张昭华就见一位公主头上戴的是这种箍儿。 裹额戴起来有个规律,是老年妇女戴的较宽,年轻人戴的较窄,张昭华自己捡了一条窄的,摸着柔软而暖和的料子,也想戴在头上,就叫吕氏帮她戴了,果然额头上暖烘烘地,这也能算是一种驱寒的帽子吧。 这也就是女人神烦,头上戴了那么多首饰,不肯好好披上斗篷的帽子,头冷得慌,就在抹额上下功夫——不过说起来,外廷的官员似乎更惨一点,他们也有保暖头部的东西,叫暖耳。 上辈子张昭华所见到的暖耳,是一对圆套,直接扣在两耳上。但是这时候的暖耳,却大大不一样,是貂鼠皮毛所制的一圆圈套子,高六七寸不等,大如帽,两侧对应耳朵的位置各缝缀一条皮毛的长片,毛向里到耳边耳,用钩带斜挂于官帽之后的饰物“山子”上。 这个东西只有官员能戴,普通百姓是没的戴的,就是在农历十一月份的时候,皇上会赐百官“传带暖耳”,官员就要带这个东西了,当然事先在裁制时,要注意让毛圈的宽径与使用者的官帽大小相吻合,因为在戴的时候,使用者要先束起冠,戴好帽,然后才能将毛圆圈自上方套下,箍在冠帽的外侧,再把一对套环扣到冠帽后部竖起的饰件“山子”之上,由此将其挂住。 于是,皮圈护罩脑部,两侧的长片则将耳朵掩起,达成御寒的效果。其实这样乍一看很可爱的,因为戴上这个暖耳,不会遮挡官帽,一对横向展开的翅丝照常神气地凌翘在半空。张昭华看到这个就想起自己大婚那一日,头上戴着高高的冠帽,在冠帽上面还要放上盖头,乍一看好像有一张一尺长的驴脸一样。 因为古代的公开场合中,男子一律是盘髻在头顶,在上面戴各式冠c巾c帽,将发髻罩在其内。男子如果当众把发髻露出来,属于非常不自尊的行为,对他人也是不敬。所以大家一年四季都要戴着冠帽。所以冬天这个保暖防寒的暖耳就是要戴在冠帽之上,这样显得脸很小了,而头上顶着一大坨东西,看上去分量很重,其实不然,毕竟是轻暖的皮毛制品。说起来,上辈子张昭华见过一个跟这东西长得蛮像的帽子,叫雷锋帽。 皇帝也戴这个东西,当然为了和百官区分,他还多一个“披肩”,这个东西就是暖耳两侧那一对护耳的皮毛长条比百官的长许多,披垂到肩头,护住肩膀。 张昭华其实是第一次戴勒子,吕氏帮她戴上去之后,她想看看这么个东西能不能抗风,就走到殿门口风口处迎面试了试,结果发现还真好用,额头上还是暖烘烘的。 还没等她招手叫吕氏过来,就看到远处似乎是从奉天殿跑来七八个太监和宫女,失魂落魄连滚带爬地,为首的那个太监都摔了两三跤,后面地更是摔得多。 张昭华心里忽然一颤。 她跨过殿门,仔细去听奉天殿那边的声音——奉天殿那边的奏乐规模很大,六宫都能听得到。宴会是从始至终要奏乐的,但是现在果然她没有听到奉天殿那边有乐声了。 隔得远就有女官上去呵斥,但是那几个人都像没听到似的,还是连滚带爬地跑着,跑到大殿前面,各个都是脸色白得像鬼一样。 宫正嬷嬷恰好也出来了,一看这场景,皱起眉头来:“怎么回事?” 她问了两遍,几个人根本说不出话来,就是只管抖着嘴皮子,张昭华甚至还看到一个人的裤腿上有明显的水渍痕迹——宫正嬷嬷声音高了起来:“怎么回事!” 这下殿里的众位命妇们都听到了声音,循声望过来。郭宁妃道:“叫进来。” 那为首的太监跨过殿门的时候又摔了一跤,这下大家似乎都觉得不对劲了,大殿声音悄然静下来,这太监从地上爬起来,声音尖利地简直像是被人捏住了嗓子:“颍国公c国公,自戕了!” 颍国公是谁——张昭华脑子里还在搜索的时候,就看见对面的晋王世子妃傅氏的脸色变了,眼睛也瞪得不像话! 啊,张昭华想起来了,颍国公傅友德,可不就是傅氏的亲爹吗! 果然傅氏奔过去,揪住这太监的衣裳:“你说什么!我父亲怎么了!” 那太监越急越说不出话来,不过幸好后面几个从奉天殿跑来的人还能说几句,从他们语焉不详的话里,张昭华大概听懂了事情经过。 奉天殿的庆成宴上,本来气氛融洽,只是后来侍者撤去杯盘的时候,发现颍国公傅友德一道菜也没有吃。 这是皇帝赐宴,怎么能一口菜都不动呢?皇帝见状,果然很生气,立即斥责傅友德“大不敬”,还让他把两个随从进宫的儿子叫过来,要一并训斥。 傅友德一言不发的离开了,不一会当他再回来的时候,整个大殿的人都震惊了。因为他浑身血迹,一只手拎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而那两个人头正是傅友德的两个亲生儿子! 就是见惯了腥风血雨的皇帝也不由得大吃一惊,他对傅友德道:“你何忍至此?” 傅友德回答道:“不过欲吾父子头耳!” 你不过就是想要我们父子的人头罢了! 傅友德说完,就从袖里抽出一柄匕首,当场自刎而死。 如今奉天殿全都乱了,三人尸首横陈,惨不忍睹,百官惊慌躲避,皇帝更是暴怒,当场下令傅家所有男女,不论老幼,全部发配辽东c云南,永世不得回京。 张昭华听完前殿发生的事情,感到脑子一片昏沉沉的,不知道是血上头还是酒意上头,总之一片晕眩。她下意识看向傅氏,就见傅氏两个眼珠子不动了,死死盯着地面,就好像是有人从她的泥丸宫里抽走了三魂七魄一样,让她霎时间变成了一个木偶。 郭宁妃捂着心口道:“还不快把世子妃扶下去!” 世子妃有三个,她说的哪一个自然很明白,然而傅氏却慢慢抬起头来:“家父自元至正二十一年乘骢受钺,旌霜履血,于今已三十四年矣。卅年殉国,百战功成。丹心碧血,天日可鉴。有此结局,不过是法重心骇,威尊命贱罢了。臣等不敢怨天尤人,唯愿圣天子万万年也!” 她甩开去拉扯她的张昭华的手,朝着殿中的柱子撞了上去。 张昭华猛然一扑,却只抓到她袍角带过来的轻风。而柱子方向喷射出的血液,却已然溅了她一脸。 刚才还死寂的大殿忽然间就鼎沸起来,人人惊走,失声尖叫,一片混乱。 张昭华伸手将傅氏的头抱在怀里,徒然用袖子捂着那个汩汩冒着血的碗口大的窟窿。 她看到傅氏的嘴角还在微微动着。 “苍苍c蒸民,”张昭华听到了:“谁无父母?”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傅氏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不动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二章 冰河 张昭华回到了诸王馆里,就看到高炽坐在屋子门前的台阶上,仰头看着庭中的柏树。 他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看是张昭华,便拍了拍身旁,让她坐过来。 “会唱曲儿吗?”高炽自问自答:“我给你唱一曲吧。” “天津桥上,凭阑遥望,舂陵王气都凋丧。”他慢慢道:“树苍苍,水茫茫,云台不见中兴将,千古转头归灭亡。” 功,也不久长!名,也不久长! 这样荒腔走板的调子,就好像一块石头一个劲的向下坠着坠着,只有越往下的低沉苦痛。它唱在心上犹如结了一张结痂的大网,皱纹沟壑。 高炽晚上的时候发了热,张昭华半夜子惊醒过来,看到身旁的人已经烧得开始说胡话了。 张昭华趿着鞋子起来,一摸额头,果然像炭火一样烫手。 “王安,王安!”张昭华低声叫起来:“你家殿下发病了!” “馆里有随侍的太医,”王安奔过来看了,道:“奴婢去请来。” 张昭华让含冬用毛巾包了外面的雪来,放在高炽滚烫的额头上。这一团冰凉一放上去,果然让高炽舒服了许多,紧蹙的眉头微微散开了,但不过一会儿又缩到一起来,之后不管怎么样,都没有再松开过。 打发去取酒的陈富回来了,从窖子里搬了一坛秋露白,张昭华用锦帕蘸了,一遍遍涂在他的前心后背上。 “再加一床被子。”看到高炽呼冷,张昭华急忙吩咐含霜取了一床被子给他盖上。然而盖上还不到半刻中,高炽又开始呓语说热。 “王安怎么还没回来!”张昭华坐不住了,对陈富道:“你要不然去看一看” 她刚说完,门口就有了声音,王安带着一名医官过来了,道:“晋王世子那边也发了热。” 张昭华轻轻点了点头,让医官给高炽把脉。 “外感风寒,”这医官切了脉:“内有淤积。表寒里热,血弱气尽,邪气因入,与正气相搏,结于胁下,正邪分争,往来寒热。” “我有配好的小柴胡汤,”医官道:“先期服用这个,会有效果,药在良医所那里,劳世子妃遣人跟我去领。” 张昭华就叫王安再陪他跑一趟,没想到两人还没出门,就碰上了气喘吁吁来寻医的太监:“宁王妃那边也有些不好,派奴婢过来延请医官。” “良医所那里有个记录的人,是宫里司药司的女官,”那医官道:“我写一个条子,请世子妃派人过去,出示对牌,就能领药了。” 张昭华就请他先去给宁王妃看病了。 平常诸王馆里会有四个太医坐镇,到了晚上也会有两个值夜,确保每时每刻都有人听差。但是今晚上,显然这两个大夫不够用,几处都要请他们。 等到下半夜的时候,已经灌了两碗汤药的高炽看上去微微好了一点,烧也降了下来,也是张昭华一刻都不停地给他物理降温,总算见了成效。 张昭华这样守在床边又过了一天,钱嬷嬷让她去歇息一会儿,她却纹丝不动。 “嬷嬷,咱们说说话吧,”张昭华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在宫里待了十四年了,是吗?” 钱嬷嬷没有说话。 “这宫里,是不是每一根台柱殿基,都被血浸染过?张昭华道:“是不是每一片金灿的瓦后,都有一个屈死的灵魂?” 她看到了深厚的,不见边的刀光剑影,以及血淋淋的那些东西。最动人心魄的是,溅在她脸上的血,是真的人血。那一刻,她仿佛觉得自己刚从一场莫名其妙的梦里醒过来,又看见自己正在黑夜之中,从一个斜坡滑向一道绝壁的最边上。 她站着去看,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傅氏是如何向命运交付了她的双手,命运要把傅氏推下那深坑,那个空着的大坑一直在等着她,拖住了她,直到她心甘情愿地进去的那一刻。这好像是无法避免c命中注定的。 她现在已不能知道自己去捂住傅氏头上那个窟窿,是在阻止海水流出海岸还是以便掩盖住她的眼睛,因为那双眼睛里,好像山与海,都已经平息了。 她想起自己把傅氏裹在怀里,抬头去看的时候,忽然明白了“满座衣冠似雪”的意思。 愿黑夜给众人以光,不是为了照亮她死去的面庞,而是为了给活人,踟蹰走下去的力量。 “男人会有千军万马,得也天下失也天下。”钱嬷嬷道:“女人,只有一方故渠,得也是他,失也是他。” 张昭华低下了头。 不,钱嬷嬷没有明白。 终于在第三天的晚上,高炽睁开了眼睛,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张昭华问道。 “我梦到了,”高炽看着她,“铁马冰河。” 张昭华的眼泪淌了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城春 北平城的春天似乎已经开始了,虽然大家似乎都忙忙碌碌的,还不大觉得。 在北平人心里,似乎春风拂面c冰雪融化,都不能代表春天来了,但要看到院里的树木发了新芽了,才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春天可算是到了——” 北平的树多,从王府到民间住宅的院子,横平竖直的大道和深进的胡同,到处都是槐树柳树,然而北平人不爱这样的树,偏爱那果子树,枣子树c柿子树c蘋婆树,你简直想象不到北平城的树木是如何的繁密;大家小户,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都有一株株地长大起来。 尤其是枣子树,旁的杨树,柳树,榆树都发了一点微微的绿意了,可就是枣子树,不能同它们相较,就是迟迟不肯发出芽来,就像张昭华院子里这棵枣树,叉着枝桠保持擎天的姿势,也不嫌自己身上光秃秃地没个绿意地难看。 张昭华就看着它们,想着昨日吃在嘴里的干枣儿的滋味。 “没道理是假死吧,”张昭华农村长了十五年,知道这树有时候会假死:“若不是移植的时候伤了根部,那就是有虫儿咬了它了,有的树就是娇嫩,被咬上一口就发了脾气,不肯在春天便宜了那些虫儿,要等到秋天才肯发芽呢。” “枣树发芽晚,”高炽那里系上了腰带:“尤其是北平,约摸要三月了,你现如今如何能看得到?” “果然是气候不同,”张昭华道:“我老家那里,也就是这时候,枣树都满枝绿了。” 他们走出门去,张昭华站在台阶上抬头望望天,嘴里高兴地“呵”了一声:“瞧这天儿,看着就爽朗!” 北平城冬天的乌云厚重,但是一旦褪去了,那天色就如同刚洗过一水儿的蓝宝,叫人看着心里头都振奋。也不必说“秋高气爽”是专指秋天了,似乎北平的哪个季节,都有秋高气爽这么个感觉。 “今儿虽然暖和,”钱嬷嬷过来给她戴上了毛棉窝,道:“但是春捂秋冻的老话儿还是要听的,总得到三月底了,才能褪下来冬装。” 回到了北平故乡的钱嬷嬷,好像连脸上多出的鱼尾纹都看不太到了,令张昭华感到惊奇的是,她身上似乎又多了明朗和跃然的气质,好像北平是她活力的源泉,也确实如此。 当然北平的感染力,不止在钱嬷嬷这个久别重逢的人身上体现,连带着第一次来北平的含冬c含霜两个自小长在南边的小丫头,也都觉得这个地方是真的好。问她是哪里好,就说:“就是瞧着开阔,不比京城堂皇壮观,但是不是我们原来想的那样是个粗鄙的地方。” 南京城是真的恢宏壮丽,这是张昭华亲眼见到的,北平城也是她拿自个儿眼睛看过的,这地方是格局大,但是没有精修过,一股子浑朴扑面而来,但是就是觉得大气,怎么说——其实南方许多地方有逼得人喘不出气儿的街市门户,非是为了别的,实在是人口稠密,不得不将居住逼仄起来,但是北平就好在大和阔上面了。 就拿这已经住了一个月的燕王府来说吧,它也许不能称之为府,甚至可以说是城中之城。洪武三年燕王受封,建造府邸的时候就改元大都内殿为燕山府,元朝的皇宫虽然被徐达遵照皇帝的旨意放火烧了,但是还是留下了许多砖石和未烧净的宫殿,而燕王府就修在元朝内殿隆福宫的遗址上面,往北就是元朝皇太后的居所兴圣宫遗址。 王府建了九年,直到洪武十二年才营造完毕。究竟规模有多大,一个月了才勉强算是把整个王府的角角落落粗略看过一遍的张昭华不由得感叹一声,实在是太大。 王府是按照宫室来建造的,像南京的宫室一样,但是是缩小版的。既然是宫室,就有宫墙,城墙高达二丈九尺,下阔六丈,上阔二丈,女墙高五尺五寸,城河阔达十五丈。宫城周围三里多,三百九步五寸,东西一百五十丈二寸五分,南北一百九十七丈二寸五分,所有的宫殿门庑,及四城门楼都用青色琉璃瓦覆盖,因为只有皇宫才能用红黄琉璃瓦。 韩国的景福宫就是青色砖瓦,上辈子有幸去过一次的张昭华觉得,朝鲜那个王宫可能还没有燕王府三分之一大。 燕王的王宫有三大殿,前中后,和南京宫城布局一模一样,只不过南京的大殿叫奉天c华盖c谨身;燕王府的三大殿叫承运c圆殿c存心罢了。这两处的名字是相互呼应的,以“奉天承运”之意昭喻着朱明天下的长治久安;而华盖形制为圆形,故王府中第二殿以“圆殿”命名,最后就是“谨身存心”,前有“奉天承运”取意于天,后有“谨身存心”昭告于人—— 王宫的四座城门,南为端礼,北为广智,东为体仁,西为遵义,按照“仁义礼智”的古训而制定,护城河上还建有桥梁而设有“过门”,都以所处的方位命名,在体仁门前的称为“东过门”,在遵义门前的称为“西过门”以此推类。护城河上的甚至还有吊桥,军事防御特色十分突出。 王宫所有宫室坐北朝南,以承运殿作为正殿,是燕王处理政务的地方,存心殿c圆殿是燕王日常休息所用,这是前殿;后寝就是王妃和王子们的居所,这样前朝后寝布设,秩序井然。 王宫官署区与护卫区位于萧墙与砖城之间的一片广阔区域内,下设典簿厅c纪善所c良医所c典膳所c审理所c奉祀所c典宝所c工正所和典仪所等众多官署机构,以随时听候燕王差遣,为其日常生活服务。在官署之外,相应部门辖属人员也居住在这一区域,因而这一地区既是官署政务区,同时也是服务人员的生活区。 整个王宫具体有多少间房子呢,先说四个城门那里,面阔五间,各有六间房;前门也就是正大门也是面阔五间,有门房十个,还多了廊房十八间。承运殿面阔七间,廊房八十二间;穿堂五间,后殿七间;家庙一所,正房五间,厢房六间,门三间;书堂一所,正房五间,厢房六间。前寝宫穿堂七间,后寝宫五间,廊房六十间;东三所西三所后房五间,厢房六间,还有多人房六连排,共四十二间。 还有世子府一间,正三间,后房五间,厢房十六间,就是如今张昭华住的地方,也就是说张昭华住的这个地方就是后世一座三进的四合院——你以为这就完了吗,其实只是说了王府主人一家子的地方,还没说其他仆人侍从居住的地方呢。 就是说,宰牲亭c仪仗库c茶房c净房c典膳所c库房c马房c养马房c诚奉司c诚奉歇房c厨房c六局c内使歇房c禄米仓c收粮厅这些地方,还都没有算有多少间房呢,每一处地方至少都有两间正房和六间厢房,更别说马房三十五间,禄米仓二十九间这样的规模了。 除了沿袭前朝后寝三大殿的格局,用以祷祝祭祀的的“山川”c“社稷”二坛东西相邻,位于宫城之右,用以祭祀先祖的“宗庙”则位于宫城之左,是为“左祖右社”。 除了规模宏大之外,宫室构景也堪一提,宫里凿有两处池塘,其中一处在书堂后面,一处在后花园那里,遍植莲花,池塘中蓄养金色鲤鱼,在池岸上击梆作响时,金鱼就会跃出水面,争抢鱼食。 据说这池塘水引自就是元朝后妃经常游乐玩耍的海子,所以不存在工程繁杂的问题,池塘后垒土石为山,池畔假山亭阁倒映水中,四周花树团簇,赏心悦目。 说起来倒是好笑,在听说北平引水方便之后,远在陕西的秦王不服气了,不知道抽了哪根筋,也引龙首渠水引入秦王宫中,形成深三丈c宽五丈c周长超过五里的水面——这事情已经违制了,但是因为皇帝厌恶御史参奏诸王,御史们也就装作不知道这件僭越的事情,直到秦王世子在京师的时候,自己有一天说漏了嘴了。 于是秦王辛辛苦苦建了一年还没欣赏一月的池子,哈哈,又被推倒了,还得了申斥,估计秦王世子回西安之后,一定被揍得连亲娘都不认识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随俗 张昭华和高炽不急不缓地朝王妃的寝宫走去,世子所和王妃寝宫离得不太远,走上一刻钟也就到了,每天早上起来,张昭华和高炽就结伴走,锻炼身体,还能进行愉快的聊天,而且徒步走这种行为,也被大家狠狠称赞了,认为是很大的孝顺。 因为今日是二月二,是龙抬头的日子,所以一路走来,都听到用长竿敲击房梁的声音,这是为了把龙唤醒,除了这个还有其他的习俗,比如撒灰,所用之灰,一般是柴灰,也有用石灰或用糠的。一般是从井边开始,一路逶迤撒来,步入宅厨,环绕水缸,灰线蜿蜒不断的才称为有福,将灰撒在门前,谓之“拦门辟灾”撒在墙角,意在“辟除百虫”。 走到王妃的庭院中,张昭华就看到有仆妇在院中的空地上用柴灰细细地围着大小不等的圆圈,围好一个就往圈里面并放一把五色豆子,张昭华一问,才知道这个叫做“打灰囤”,就是今年一年仓满廪实的意思。 “我们永城便没有这样的风俗了,”张昭华道:“各地过节日还是不太一样,比如北平这里在这一日是要剃头的,据说剃头有好运,但是永城那里,妇女一般都不动剪刀,不做针线活,怕动了刀剪伤龙体。” “北平也只许动剪子剃头,”高炽道:“也不许动针,说是怕刺瞎了龙眼睛。可见风俗也是相近的,你们永城吃熏虫吗?” “吃熏虫?”张昭华惊讶地长大了嘴巴:“难道北平还有这样的风俗,把虫子熏死了之后还吃掉?” “想到哪里去了?”高炽好笑道:“薰虫是用黍面枣糕,以油煎之,或者用面摊为煎饼,名叫薰虫。” 张昭华又问了是哪个“薰”,然后道:“我以为是烟熏的熏呢,永城是在今天燃烧熏香,希望凭借烟气驱走毒虫。” 两人走进中殿,中殿其实不是一个殿,而是对王妃寝宫的称呼。进去之后,就看到徐王妃坐在椅子上,身边是永安郡主朱玉英,两人正说着什么。 张昭华和高炽过去问安,徐王妃看到是他们,笑容满面,朱玉英便打趣道:“弟妹一来,母亲就开怀了。” “便是我天天来母亲这里蹭吃喝,”张昭华也笑道:“母亲取笑我呢!” “你来我这里,”徐王妃温柔道:“我岂不知道是你的孝心,你这样我只有更高兴的份儿,见到你吃地香,我也能多吃两口。” “这就是娶了媳妇的好处了。”高炽插嘴道。 王宫中,其实饭是分开吃的,大家都有小厨房,可以随时随地地吃。吃饭的时候,都是各人吃各人的,不但各做各吃,连买菜的时候,都是由典膳所买来,把肉菜等等原料,分给各宫。每日某人应分多少,如猪肉几斤c羊肉几斤c鸡蛋多少个c菜若干斤等等,都有详细的规定,每日照单往各个王子郡主那里送。 一家人吃饭,都是各人吃各人的,这话乍听,或者有人不相信。但是请想,每人单住一处,每人都有太监若干,宫女若干,难道管了王子郡主的饭,还要分开再做宫女太监的饭?况且此宫到彼宫,距离之遥远,也要过几个院落,一样的菜,聚齐了人,菜也就凉了。 所以张昭华每日早上准时来陪徐王妃吃饭,能被人称赞为有孝心。 张昭华一来做了名声,而来锻炼身体,不管刮风下雪,都和高炽走这么不远不近的路程,来到中殿一起用早饭。但是午饭的时候,她就和高炽回世子所吃了,因为王妃经常会去存心殿和燕王一起用膳。 说到晚饭,这一点张昭华觉得太奇怪,北平这边没有晚饭,只有晚上饿的时候准备糕点面食之类的东西稍微垫垫肚子,根本不能算是一顿正式的餐食这和永城和南京都不一样,她以为三餐是隋唐普及下来的,没想到两餐还是三餐跟地域文化c富裕程度有关,南方三餐c北方两餐,穷人可能一天一餐都困难,富者一天四餐c五餐都有。 不过北平的糕点很合张昭华的心意,晚上吃一些也没问题,偷偷再问小厨房要上两碗面,也没什么问题,反正不会饿着。 看到张昭华过来,王妃这边的小厨房就上了薰虫c刀削面c猫耳朵c拔鱼儿c焦圈儿,麻团儿,沙馅小馒头,油酥,松饼,麻酱烧饼和细丝酱菜卤鸡脯,甚至还有牛肉干和乳酪。 这简直就是张昭华的最爱,她吃南方的团子糕点什么的,总是不能秀气地一点渣儿都不掉出来,吃多了糯米糕点,胃上也不太能适应。但是北平就好多了,油条,烧饼,馒头,跟家里头吃的一样。况且北平受金元影响,吃食上面跟南方截然不同,像张昭华在南京吃的最多的是鹅c鸭c虾鱼这样的水产货,一到北平来就换了她爱吃的牛羊肉,肉质还特别鲜嫩,南京也有牛羊肉,只是光禄寺自己养的羊,总有一股去不掉的腥膻,用韭菜喂养了也不顶用。 这在北方就完全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北地的牛羊肉烹制出来,就是什么都不放,也没有那股膻味,况且府里做的乳酪,比后世的酸奶在口感上更胜一筹,没有添加剂,里面放任何水果都好吃,本来在张昭华没来之前,大家就这样纯喝,也没想着加水果什么的,张昭华来了,就做了榜样,现在大家都往乳酪里头加果干,再撒一把芝麻,白的黑的都好看,吃起来口感真是棒极了。 而且北方还有最不能拒绝的铜锅子! 这就是蒙元留下来的最可称赞的习俗了,大冷的天儿,不点个锅子吃,真的不叫北方人。锅子水烧得滚珠的时候,把那切得薄如蝉翼的羊肉,往黄铜锅里一涮,不一会就变成了褐色。捞出来蘸点泽蒜c香荽调的麻汁,送到嘴里,简直是无上的美味。这吃法南方也有,砂锅嘛,味道清淡,也不太喜欢辛辣的调味品,让前世吃惯了麻辣的张昭华总不得劲儿。 张昭华胃口一向是好,她吃得不快,但是一直在吃,让徐王妃瞧着也是胃口大增。当然张昭华是个多么有眼力见的人,见王妃一碗粥喝完了,立马给她盛一碗,偶尔再说几个笑话,总能让桌上气氛愉快。 这也就是王妃纵着她,按理来说,食不言,女官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王妃身后的女官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她看来,能让王妃多吃东西的张昭华实在是有一片孝心。 张昭华乐意逗王妃开心,遇到这样的婆婆是天大的幸事,张昭华也无数次感叹自己的福气一个月前,张昭华还在想着如何能讨到婆婆欢心,结果发现婆婆比她亲妈待她还好,王氏还有顾不上她的时候呢,王妃倒是样样把她照顾齐全了。 在她刚来王府的时候,因为乍从气候潮湿的南方过度到北方来,她手腕子上起了一个小小的癣,颜色是淡黄色的,而且有多也就半个指甲盖那么居然被王妃看到了,要知道别说是王氏,就是朝昔相处的高炽也没有留神发现到。关键是王妃不仅发现了,还给她药膏,让女官叮嘱她什么东西不能吃了,简直比亲妈还贴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乳花 这边用过了早饭,仆妇将桌子撤了下去,张昭华还捧着一碗乳酪吃得高兴,高炽其实也纳闷,指着她对徐王妃道:“在京里也循规蹈矩地,吃不甚多少,一来北平,真是撒丫子欢吃。” 徐王妃和永安都被逗笑了,就在此时,王妃身边伺候的大丫头阿葳掀了帘子——其实也不能叫大丫头,因为燕王府实际上是王宫,所以宫里面服侍的人,也叫宫女。 阿葳和阿蕤是王妃身边得用的宫女,还有四个宫女也算是有脸面,分别是织云c缀锦c采蘋c占梅,因为都有一技之长,所以和府里的执事一并管着细务。王妃身边还有一个老嬷嬷,据说原先是伺候孝慈皇后的,姓李,张昭华也就跟着叫李嬷嬷。 阿葳笑眯眯进来,行了个礼:“娘娘,典膳所那边把桌张给搬来了,您过个目。” 张昭华不知道什么是桌张,伸头去看,就见四个仆妇合力抬了个长三尺余,宽约二尺的方桌子进来了,这桌子上面一层一层垒了长条形的点心,一共有七层,整个呈一个三角棱柱状,最底下一层约摸平铺了百十来块点心,雪白雪白地,还冒着热气,似乎还能听到“嘶嘶”的声音。 “刚做好的,”一个仆妇解释道:“七个大锅子一齐头蒸出来,摆了模样就送过来了。” “世子妃没见过这东西吧?”王妃先问张昭华。 张昭华摇摇头道:“确实没见过,这糕点,不是给我们吃的吧?” “不是给你吃的,”高炽道:“这东西叫桌张,供享c神祇c祭祀c宗庙c筵宴,又如佛前供素,都用这个,也是从金朝女真人那里留下来的风俗,三层c五层c七层,最高的有十二层的,铺得越多c摆得越高,越显尊崇。” 永安郡主也笑道:“北京单有厨行,平常无事,专揽婚丧寿事的大买卖,就做这种桌张。咱们宫里厨子上学不太来,每年四个大日子的时候,还是得请厨行的师傅到宫里来做。” 四个大日子就是过年c过龙抬头c燕王的诞辰和王妃的诞辰。这四个日子提前几天,就做这种桌张,过年最隆重,用十二层的桌张,这样的桌张叫“金刚镯”,放在宗社那边祭祀完了之后,就散出去给北平的百姓吃。两个寿诞就做九层的桌张,龙抬头做七层的桌张。 张昭华听到女真人这三个字,心里面忽然有点不舒服,但是脸上丝毫没有显现出来,跟着王妃一起看这个送过来的桌张。“香油和面做的打糕,”永安道:“里面不知道加了多少白糖,吃不了一块,牙齿都钝了,但是老百姓就爱吃,因为平时吃不上这样多糖多油的东西。” 桌张这东西,也有一定的讲究,无论几层,顶上须单摆鲜花或水果一层方算完备,而这个鲜花水果,必要尊长摆上,方显正式。 徐王妃就将果盘轻轻压上去,这个桌张就算好了,听高炽说,这一桌不祭祀宗社,而是祭祀北平城里的龙王祠,因为今天是龙抬头的日子,祭祀完了就给百姓去分了。 王妃摆好了果盘之后,大家欢呼一声,又抬着桌子下去了,王妃就转过头来笑问道:“听说你祖籍是山西的,山西也有花糕这样的东西,我也曾见过,也是抬放在桌子上,比这桌张还要喜庆,颜色也艳丽许多。” “娘娘不知,我母亲是山西人,父亲虽然在山西待了多年,但根上还是河南人,”张昭华道:“母亲过年节的时候是做花糕的,但是没得有这么大,因为费面,而且做起来要将面捏出各种形状来,所以一个花糕蒸好,面很容易干裂,吃起来也没什么滋味。” “我刚才还同她说,各地风俗相近,”高炽道:“山西的花糕也是比拼排场,垒地越高,花样越多,越是隆重,这一点跟桌子一样。” “祭祀祖宗嘛,唯恐不隆重,”张昭华随口道:“再说又不是放在那里浪费了,叫百姓吃了,大家同乐,这不是很好的事儿吗?” 徐王妃微微点了点头,见她吃完了一碗乳酪,笑问道:“瞧你还爱吃这东西,是合了胃口了。” 张昭华精神一振,激动道:“好吃,还能养胃,还强身健体!” “你说得对,”王妃笑道:“蒙人天天吃这东西,所以身强力壮地,咱们北平这边,做了金元的国都二三百年,也受了影响,吃这些和做的点心,还担心你刚来吃不惯这些东西,却没想到你倒是适应地快。” “来之前就听说,北平这里的牛羊肉还有酸酪浆水是特色,”张昭华笑道:“也担心自己吃不来,因为以往吃的羊肉都是膻味重,便以为北地也是这样。没想到牛羊肉没有半点膻味,是恨不能把舌尖咬掉的好吃!” 大家似乎又被她这样古怪的形容逗笑了,永安郡主捂着嘴巴道:“做这酸酪也是去了味儿的,只是还真有味儿不能去掉的东西,据说还是蒙人那里一般人吃不上的珍品,叫乳花。” 张昭华心里一动,问道:“乳花是什么?” “就是挤出来的牛奶放上一天,的表面上会出现厚厚一层乳花,”高炽道:“据说和奶皮子还不一样,也不是烹奶茶的那一层泡沫,而是会泛起一层油汤一样的东西。蒙人把这东西捞出装入皮口袋,挂起来反复拍打c搓揉c流出来又腻又厚的东西,像牛油一样,但是是微黄色的,而且一大桶奶花经过这么一番下来,只能流出这么一碗油,被他们视作珍品,卖的时候是装在牛肚子里拉来的,一肚子乳花要换二十斤茶叶和二十匹布呢。” 张昭华已经听得愣住了,这不就是奶油的制作过程吗! 生牛奶静置一段时间之后,乳花漂起之后,下层的奶液即为脱脂奶,密度较低的脂肪便会浮升到牛奶的表层,这就是最初步的奶油,更具体的说是稀奶油。 上辈子工业发达,是利用离心机来分离奶油与脱脂奶,但是这个时候的奶油却是人工拍打分离的,而且因为不加任何添加剂之类的东西,这样分离出来的奶油味道非常古怪的,怎么说,就和外地人第一次喝北京豆汁一样的,豆汁那种酸涩的口感,喝不来的人闻着都要吐,喝的来的一天不喝一碗心里就难受。 据永安说,府里也买了两肚子乳花来,但是不论怎么做,味道都不对,正说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呢,这么大价钱的东西浪费了也是不好。 张昭华心里大喜,她知道这些奶油的价值,以及怎么做出来好吃的东西,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有一个问题要问:“这蒙人,跟咱们北平这儿,来去自如吗?” 不是说驱逐鞑虏,把蒙古人给赶到塞北去了吗——洪武二十二年蓝玉率师十五万北进,在捕鱼儿海大破元军,甚至攻占了北元都城哈拉和林,和林在哪儿,以后世的版图来看,在蒙古国中部鄂尔浑河上游,隔得这么远,不只是一千五百多公里了。 “光打也没用,”高炽道:“蒙人抓了多少汉人回去,这些人给他们放牧,给他们种地,在乌兰察布这里也开设有场子,蒙人会让他们蓄养的汉人到场子这里买卖东西,就跟山西商人和北平这里的百姓互通有无。” 果然民族战争是没有分晓的,不可能灭亡一个民族,两族的关系也不可能永远都是敌对,虽然现在燕王还出征剿灭一些散碎的元军,但是大体上维持一个不动的局面。 为什么——双方是你不能灭亡我,我也不能灭亡你,这种关系其实在元顺帝逃出北平之后,矛盾已经不是特别尖锐了,因为已经彻底成为两个国家了,明军也不能年年征战,元军也有胜有败,双方纠缠了二十多年,谁都虚耗不起。 更何况,皇帝也愿意维持这样长城两边的分界,毕竟——朝中无大将了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糖蘸 张昭华在知道了有奶油的存在之后,是高兴坏了,从中殿出来,一头就奔进了典膳所里头。 在看到了所谓的奶油之后,张昭华更是大喜过望,虽然这种奶油还是没有完全离析干净,但是最起码有奶油的样子,闻起来虽然膻味重,吃起来酸口黏腻,但是确确实实是纯正的奶油,只是现在的人还不太会吃,这一点上张昭华自信可以亮一手出来。 张昭华先吩咐灶上去熬煮绿茶和茉莉花汤去,然后将奶油挖取一斤放在铜锅中慢慢化开,配四杯茶水的比例,兑入带有茉莉花香的绿茶汁,加热到沸腾之后再耐心熬煮一阵,等熄了火之后,满室飘香,根本不是原先那种难以言说的酸涩味道了,看得所里的厨师厨娘都啧啧称赞。等他们各自喝了一小碗之后,都惊讶万分。 “这样一勾兑,”一个掌厨道:“根本闻不出任何乳花原有的酸腥了,但看这颜色,雪腴霜腻,气味,吹气胜兰;味道沁入肺腑,比许多熟水c渴水的味道,又多了厚重甜浓——敢问娘娘,一般的熟水中,若是依此放入乳花,也是这样好喝吗?” “应该是吧,”张昭华笑道:“我单知道这一种,还没试过别的熟水,你们自今而后就可以一试了。” “果然水乳交融,”大家都称赞道:“可称佳饮!” “还不止这光是喝的,”张昭华笑起来:“还有许多用乳花做的吃食呢。” 张昭华要做的一个是糖蒸酥酪,一个是酥油泡螺。 先说糖蒸酥酪,这个东西不是后世吃的那一种,后世吃的是什么模样的,是用牛奶c酒酿和冰糖蒸出来形成半凝固状态的成品,事实上这一种做法是清朝中期传出来的,在此之前尤其是明人笔记里面,酥酪不是牛奶,而是奶油制品。 在佛经里面,说醍醐灌顶,解释“醍醐”的意思的时候,是这么说的“譬如从牛出乳,从乳出酪,从酪出生酥,从生酥出熟酥,熟酥出醍醐。醍醐最上,若有服者,众病皆除。” 从牛中出乳,就是挤生牛奶;从乳出酪,就是加工牛奶或者酸奶;像唐朝人爱吃的糖酪浇樱桃,就是将樱桃去核,浇以乳酪蔗浆,所以“酪”专指牛奶c酸奶。从酪出生酥,就是从牛奶里提炼油了——这个“酥”,大有讲究。 从“酥”这里分出了生酥和熟酥,生酥是什么,是稀奶油,就是张昭华眼前这东西;熟酥是什么,就是对稀奶油进行剧烈的搅动,就像藏族和蒙古族“打酥油”那样,让牛奶里面乳脂肪球的蛋白质膜破裂,流出乳脂肪来。奶中的脂肪聚集在一起,牛奶便失去了乳白色,乳脂肪表现出来它本来的颜色——淡黄色。 熟酥的最后结晶是什么,是黄油。 但是要知道,黄油不是仅仅分离上层脂肪就行了,要加盐并压榨除去水分,才能成为日常食用的黄油。张昭华眼前这一桶奶油,其实是黄色的,也就有了黄油的雏形,但是因为没有放盐,没有压榨水分,所以本质上还是生酥,也就是奶油。 据说醍醐是从黄油里面提取的精华,也有说云南大理人吃的一种从里炼出来的豆腐渣一样的东西就是醍醐。 在稀奶油里加桂花米酒,冰糖c杏仁片c葡萄干和核桃仁,煮溶出来加盖子隔水蒸就行了,这才是真的糖蒸酥酪。桂花米酒也可以换成花露,这就是明代著名美食家张岱的方子。 至于酥油泡螺,就是用奶油制作的外形似螺蛳的甜食,这个出现在《金瓶梅》里面,到了明末张岱的时候,更是普及了。 有说酥油泡螺出现在南宋临安,也有说是明朝中期才有,总之张昭华有两种做酥油泡螺的办法,第一种是直接用奶油加上蜂蜜,搀上蔗糖搅拌等凝结以后,挤到盘子上,一边挤,一边旋转,底下圆,上头尖,螺纹一圈又一圈——但是,这样的尝试失败了。 奶油不能成型,而且没有相应的挤奶油的工具,挤出来的一圈圈螺纹不仅不均匀,而且难看。张昭华就立刻试用了第二种鲁菜里面记载的酥油泡螺的制作方法:面粉1斤,奶油5两,制成酥皮,搓成鲍螺状,并将边缘捏出螺旋状,然后或煎或烤至金黄。 这东西在张昭华看来,除了边缘螺旋状,其他的就如同泡芙一样,又像蛋糕上面点缀的奶油花,小小的一涡又一旋。 张昭华不可能亲身上阵,她也就在旁边指挥人,不过典膳所这些大厨的手艺却让她叹为观止,她说像鲍螺,这些人真的给她捏出来鲍螺的形状。 放在锅上蒸去了,张昭华又想起一道著名点心来,萨其马。 萨其马就是沙琪玛,各种名儿,音译过来就是这样,没有准头,是满族人的美食。满族入关后,在北京开始流行,成为京式四季糕点之一, 萨其马做起来不难,用鸡蛋c油脂和面,细切后油炸,再用饴糖c蜂蜜搅拌沁透,家庭自制是很轻松的,上辈子张昭华的外婆就会做这个,张昭华没曾上手,但是也看了不少,流程是记得清楚的。 张昭华要做萨其马,以鸡蛋为主要原料,配料还是比较复杂的,有精面粉c干面c鸡蛋c蜂蜜c生油c砂糖c金糕c饴糖c葡萄干c青梅c瓜仁c芝麻仁c桂花等,后面的都是点缀,主要还在面团上。 鸡蛋加水搅打均匀,加入面粉,揉成面团。面团静置两刻钟后,用刀切成薄片,再切成小细条,待油烧热之后放入细条面,炸至黄白色时捞出沥净备用。 “将砂糖水放入锅中烧开,加入饴糖c蜂蜜和桂花,”张昭华吩咐道:“熬到用手指拔出单丝才行。” 糖浆熬好之后,就将炸好的细条面拌上一层糖浆;在模具木框里铺上一层芝麻仁,将细条面倒入木框铺平,撒上果仁,然后用趁热用刀切成型,晾凉即成了萨其马。 第一锅萨其马做出来简直可以称之为完美,色泽淡黄,颜色光鲜,吃起来香甜酥松,大家简直对张昭华惊为天人,但是之后两次做出来,萨其马的颜色却是黑的。 “是鸡蛋放多放少的原因,”这个张昭华很清楚:“鸡蛋放多了,味道香,但是颜色黑;鸡蛋放少了,颜色好看,但是味道不香。” 这边萨其马还没分着吃完呢,酥油泡螺也烤好了,拿出一个尝了一下,张昭华觉得还行,烤的边上有点糊了,总之入口是酥脆的,也就是说,她用的这种办法做出的酥油泡螺,不是《金瓶梅》里提到的那一种沃肺融心c入口即化c犹如饴蜜的东西,既然不是酥油泡螺,张昭华也不敢起一模一样的名字,就自己取了“这样的名字。 至于萨其马,张昭华的外婆说过,这东西的汉名儿,叫糖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品鉴 等到晚上去龙王祠祭祀的高炽回来的时候,一进屋就闻到一股甜腻腻的味道,不由得翕动鼻子闻了好几下,疑惑道:“这倒像是宫里头甜食房的味道。” 南京宫城里面有个机构,叫甜食房,专门造各种点心,还有各种糖果,比如说虎眼糖c窝丝糖,制作方法秘不示人,外廷视为珍味。 张昭华便招呼他道:“我这里有新做的点心,你快来试吃一吃,给我点评点评。” 高炽惊讶地走过去,发现张昭华伏在案上奋笔疾书着什么,绕到她身后一看,原来是在写膳食单子,又或者不是膳食单子,是点心的制作方法。 “快尝一尝,”张昭华左手给他指了一下,桌子角上放着三盘点心。 高炽把盖子打开一看,不由得“咦”了一声,这三种点心,他还真没有见过:“这就是你今儿把典膳所折腾地人仰马翻的结果?” “我怎么叫折腾地人仰马翻?”张昭华一边说一边写:鸡蛋四个足够,再多一个,糖蘸颜色沉淀发褐,多两个下锅则成黑,油温要热,不能太热,不然四个鸡蛋的量也能发黑。刚刚冒泡的时候下锅最好。 她这边写着,听高炽那边道:“你在所里瞎折腾人,福媛偶然想吃一个所里做的葫芦鸭,今儿问要了三遍,也没人给她做,人都跑到你那里去了——” 张昭华抬起头来,道:“永平派人来了?所里的人也不少,不会没人给她做吧。” “会做葫芦鸭的是刘工,”高炽道:“别的不会做。” “那可得罪了,我当时正要他们的掌厨帮工呢,”张昭华道:“我明儿赶紧上门赔罪去。” “赔罪倒不至于——唔,唔,”高炽吃了一口惊讶道:“这个是你做出来的?” 见张昭华点头,高炽大为惊奇:“瞧不出,你还会做这个!早上听你说你知晓那乳花怎么个用途,我还不信哩,你是如何会做的?” “主要是那乳花好,里头提炼的东西,精华,”张昭华得意道:“比方说,用一两和用乳花一两做出来同样的吃食,乳花味道绝对要比厚重几倍!而且大家都以为乳花膻味这么重,比之牛奶除味儿难之十倍,其实不然,这东西的味道裹在面食里,就只剩香浓了。” “看不出,你还有心得呢,”高炽点头道:“味儿确实不错,酥香满口,这种酥又好像不是南方糕点那样,不仅口感松软,吃起来还有脆。” “南方那些米糕,一吃到口里就化成渣了,”张昭华道:“这东西毕竟是面,还是烤出来的。你这么一说我也发现了,北方的点心大都是由油膨松,南方的糕点大部分糕是靠泡沫膨松,是蒸出来的松软。” 高炽一连吃了两个没有吝惜夸奖,然后又拈起一个萨其马,然后囧囧地发现自己的两根手指被糖霜黏住了。 萨其马热了吃和冷了吃哪一种好吃,张昭华正在写对比研究呢,总体上认为还是冷一点好吃,虽然说冷了对肠胃不好,这东西本来就不太容易消化,但是热了之后就不能保持酥脆的口感了,细条全部融成一团了,而且糖霜一热,粘性就大了,可以很轻松地把手指头黏住。 张昭华就看着高炽微微使了力气,从厚厚的糖霜里解救出两根胖胖的手指头,然后——又换了两根指头夹了上去,再松开,再黏上,最后十个指头都沾了糖霜,然后他能用一根食指粘住,将萨其马翻过来维持不掉下去。 看到张昭华的目光,高炽微微咳嗽一声,把玩了半天的萨其马塞入了嘴里。 “唔,还行吧,”高炽道:“你这东西糖霜熬得太多太浓,有些腻人,而且粘牙齿。” 张昭华就往纸上记录了:腻人,粘牙齿,糖霜可以适当熬稀一点。 “先前我在苏州吃过跟这类似的,他们是米糕做的,叫百果蜜糕。”高炽道:“没有你这样的糖霜,它是蜜枣果仁什么的搅拌均匀,放到米粉里面一起蒸出来的。你这是油炸出来的,吃起来有嚼劲儿,还能含一会儿,百果蜜糕吃到嘴里就碎了。” 高炽说的都很中肯,张昭华飞速地往纸上记录着。 高炽吃了一块萨其马,就拿着帕子准备擦手,张昭华就道:“还有一碗糖蒸酥酪,就在炉子边上煨着呢。” 高炽闻言去取来了,打开盖子挑了挑眉,道:“这不就是蒸酪吗?” “不一样,今儿吃过的人说,这东西比蒸酪香醇味厚,”张昭华道:“而且这是凝固的,我觉得换个名字叫做‘奶冻’更好。” 蒸酪就是蒸酸奶,酸奶是半凝固状的,蒸不好还容易分层,上层析出水来。但是张昭华用奶油做的糖蒸酥酪,是固态的,但又不是完全固态,因为里面毕竟还有米酒,就跟后世的老酸奶一样,长得像嫩豆腐c需要用勺舀着吃。 “确实醇厚,”高炽吃了两口,点头道:“嫩如豆腐,这一道点心,应该功夫最深。” 张昭华有点汗颜了,仿制的酥油泡螺不成功,弄出来跟一般的奶酥差不多,萨其马多糖多油,不能对身体有益的东西,就不能称为上品。只有这一道糖蒸酥酪,确确实实是按照古法蒸的。 “你口淡,不爱吃多糖多油的,”张昭华道:“你觉着父亲爱吃这个么?” 高炽拿着勺儿的手一顿,道:“还别说,父亲也许还真喜欢这东西呢,他爱吃重口的。” 张昭华便满意地一挥手,又伏下身去奋笔疾书了。其实她知道好多菜肴的做法,但是没有辣子这是个麻烦事,要不然按照燕王嗜油嗜盐的口味,她能整出一桌子麻辣口味的菜出来。 张昭华感觉自己今天在典膳所也有点忘乎所以了,她怎么就忘了自己完全可以要了奶油回来在自己的小厨房试验呢,当场占了典膳所的大灶,害得永平郡主朱福媛没吃上一道想吃的菜。 吃不上想吃的东西,怨念是很大的,为了不让怨念变成怨气再变成怨恨,张昭华要赶紧想办法消弭掉才行。 “我记得你说过,永平郡主喜欢兔子是么,”张昭华道:“可惜一直没得上一只来。” “高煦爱吃兔肉,”高炽笑道:“每次打猎来的兔子都叫他宰杀吃了,不给永平留一只,偏偏永平还傻乎乎地,信他说的狡兔三窟不好抓的鬼话。” “北平街市上也有卖的兔子吧,”张昭华不信道:“怎么就没买呢?” “说来话长,”高炽道:“永平喜欢兔子的事情,王宫的人都知道,也传到了外面去,洪武二十二年也就是六年前,有人送来一窝长毛兔,永平欢喜地很,然后没几天,这人又送了母亲一整套玳瑁首饰,三百年的玳瑁鳞片做的。” “后来呢?”张昭华问道。 “后来父亲问他要什么,”高炽道:“他说只需要多一些盐引,他是报中来的盐商。” 国朝鼓励商人输运粮食到边塞换取盐引﹐给予贩盐专利的制度,就称开中。开中之制系沿袭宋﹑元制度﹐但国朝多于边地开中﹐以吸引商人运粮到边防﹐充实边境军粮储备。洪武四年制定中盐例,根据里程远近﹐一至五石粮食可向政府换取一小引(二百斤)盐引。 开中法大致分为报中﹑守支﹑市易三步。报中是盐商按照政府的招商榜文所要求的,把粮食运到指定的边防地区粮仓﹐向政府换取盐引。 “后来呢?”张昭华想听到结局。 “后来父亲就把他杀了。”高炽道。 可怜的永平,估计也不敢要那一窝兔子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心劲 第二天一大早,王妃徐氏的中殿里就迎来了一位喋喋抱怨的人。 “去要了三回,”永平郡主朱福媛气愤道:“都被搪塞回来了,说是所里有要紧事要办。什么要紧事,由着她瞎折腾,那乳花放了恁久了,几个掌厨都不会料理,难道她就会?她那样门户出来的,之前见过这好东西吗?” 徐王妃本来还笑着听着,听到最后一句话就皱起了眉头:“福媛,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等张昭华掀了门帘进去的时候,就觉得屋里气氛不对,徐王妃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来,下首坐的朱福媛倒是一脸不虞的神色,还有王妃怀里抱着的常宁郡主朱秀荣,这是王府里最小的孩子,生母早亡,就一直被王妃养在膝下,视如亲生。此时这小孩子也左顾右盼,一脸懵然。 张昭华就先给王妃行了礼,又给朱福媛也行了个平礼,朱福媛再不心甘情愿也起身给还了个礼,张昭华心里有数,就笑道:“今天儿妇给母亲问安迟了,母亲心里一定在想,好啊,这孝顺媳妇做了不满月,便露出了惫懒的本性来了!” 这话说得风趣,连侍立的几个宫女都微微抿了嘴笑起来。 徐王妃就指着她笑道:“我心里头若是这么想,你这媳妇便要难做了!” 张昭华道:“便是知道母亲宽慈的性子,儿妇才这敢这么放肆不是,我今儿一早上可真没有偷懒,昨天对母亲说用乳花试制点心,我便一头扎在灶上,总算是出了成果。一共是三样点心,分别蒸了一锅出来,请母亲尝一尝,可还算能入口。” 说着张昭华让把食盒提了进来,她亲自摆上,还简略介绍了一下做法,对着朱福媛道:“郡主是什么山珍海味玉盘珍羞没有尝过的,我这几样点心制地粗陋,定是要贻笑大方。” 朱福媛脸色稍霁,不过在经过张昭华身边的时候又蹙起了眉头来。 张昭华很快就知道是什么原因了,原来是自己一身奶腥和油炸的味道,确实不好闻。她就向王妃告罪道:“儿妇从大灶上来,一身味道,着实难闻,还请母亲体谅,让我去内室整理一番。” 张昭华本意是把身上这衣服拍打拍打,然后用熏衣服的香料稍微熏一熏,香味遮过烟火味道就行,没想到进了内室,就有宫女过来拿了王妃的衣服给张昭华穿。张昭华哪里敢穿王妃的衣服,急忙推拒了,不想这宫女抿嘴笑道:“是王妃吩咐拿给世子妃穿的。” 所谓长者赐不敢辞,张昭华就换上了这套嫩黄色的袄子,这一件衣服的颜色特别柔和鲜嫩,看着就像结在树上的黄晶果一样。衣服上还有暗纹,如同轻烟一样地印着寿字。张昭华自己觉得好看,走出来王妃也指着她笑道:“我说她适合这颜色,瞧着真可谓花凝玉立!” 张昭华先谢过王妃,王妃道:“这原是我闺中时候的衣服,在京都陈记成衣铺里专做来过生日时候穿的,可惜愣是没穿成,母亲要我穿大红袄子。这便搁置了许多年,压在箱底。” “你们看这袄子,”王妃指着一个衣服上的寿字道:“上面印的每个寿字都不相同,这便是老陈记厉害的地方了,他店里还做有百寿衣,上面能刻着一百个不相同的寿字。” 张昭华有点能品出王妃口里的陈记为什么是一家百年老店了,别的不说,单说她身上这一件衣服,一般一件衣服上绣着一堆寿字,拥拥挤挤地,显得繁复也老气,但是这件陈记衣服就用印花的办法,选用月白带黄的寿字印在嫩黄的衣服上面,黄白相补过渡成一种悦目的米黄色,多了不只是暖意与典雅。 这样的衣服在后世就说是高端定制限量经典了,是永远不过时的好东西,王妃把这一套衣服给她,实在是太厚待了,张昭华又要站起来表示惶恐,因为朱福媛在一旁看了酸溜溜道了一句:“母亲就是偏心嫂子,这样的好衣服,我就从来没得见。” “你这猴儿,以前开了箱奁让你看,你嫌衣服老气,一样都不拿,”王妃笑道:“如今怎么又后悔了?” “原来是偏爱素净,不爱印花的,”朱福媛撇撇嘴道:“觉得繁复。但是今儿这衣服就可以,不到近前,看不出上面的暗纹来,看到了才知道这衣服是精工细作。” “算了,”朱福媛又道:“一件旧袄子罢了,也没多大稀罕。” 听得王妃是微微皱眉,张昭华也在心里暗自摇头,同样是一母所生,永安和永平的性子差别还真是大呢。一切美好的词汇用在永安郡主身上都不为过,又温柔又贤淑,简直就是王妃的翻版,而永平郡主就不大能配得上淑女的称呼了,性子有些古怪,脾气也执拗,说话也不大中听,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 这就是张昭华一早赶来赔罪的原因了,要是昨天没吃上葫芦鸭的是永安,张昭华大可不必这么紧张,偏偏是永平,连高炽也说她是“爱使小性儿,爱记仇的性子”,张昭华就不愿意轻易得罪她。 对这样的人,张昭华也是有一点了解的,嘴里说着不在意,其实心里却是另一番想法。但你若是说脱下这一身给她,她肯定不会要,反而要发起大脾气来但是你赔她一件跟这差不多模样的,她心里也不会舒服不会领你的情,反来指摘你的不是。是这东西她不愿意明着要,跟这相近的她觉得衡量下来比不上心头好,不愿意非此即彼,也不想凑合将就,就是要明里暗里折腾这就叫作。 所以张昭华也没说脱下来,徐王妃也没说再补她一件相近的袄子。 “我刚吃了你的酥饼,你是叫是吧,”王妃道:“味道醇厚,奶香比一般的厚重许多,看来这乳花是奶中的精华说的没错了,入味绀香脆口,确实做得不错。” “这一道糖蘸,”王妃点头道:“与切糕有些仿佛,但是你用的是细条面撂在一起做出的,可谓是心思巧妙,吃起来也是香酥味道的,略有些腻口,你是将这东西的两面都淋上了糖汁子,一进口中先品尝了甜厚的味道,对点心本身的味道就有些不能辨别。所以其实一面淋上就够了,它有缝隙自然能透下去这里头,我没吃出来乳花的味道,是没用吗?” “第一锅用了乳花,颜色不好看,味道也有点焦,”张昭华道:“之后不放乳花做出来的就好许多,所以干脆就不放了。” 徐王妃点点头,又指着碗里见底的糖蒸酥酪道:“这一道确确实实是佳品,我打开一看,还以为是杏仁豆腐,没想到吃到口中才知道是酥酪,雪白晶莹成块,吃进嘴里宛若凝脂,风味不能尽述。” “母亲也太拔高了,我瞧着也就是尚可,”永平道:“平常吃的酸酪,跟这也差不多。” 等用过饭之后,永平也回自己的住处了,徐王妃才道:“福媛是这样娇纵的性子,我这里管束着她,她父亲那里又纵容她,这样下来倒是惯她成了个心劲儿大的模样,说起话来也没个顾忌,你只知道她便是无心的就成,许多事不需与她计较。” 张昭华笑道:“母亲说哪里的话,永平哪里是脾气大,只是还一团孩子气呢,我又如何去计较。” 王妃微笑着点点头,又叮嘱道:“你也不要想着穿了这衣服便是对不住她,也莫要再送相似的衣服过去,不然她心里更计较。” “是,”张昭华笑道:“儿妇不送这个,我有更好的东西,送过去一准欢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赐土 下午的时候世子所就迎来了张昭华的家人,是王氏和嫂子郑氏来看她了。 看两人的面色就知道,其实在北平的日子过得不错,之前带口信来就说“北平地方好,能适应的来”,今儿一看果然。其实之前一家人在南京的时候,大大小小都生过一两场病,六七月份正是湿热的时候,一不留神就能出一后背的疹子来,最厉害的是小宝,居然得了痄腮,也就是腮腺炎,腮帮子肿的跟含进去两只大桃子一样,疼得晚上一直哭闹。 到底是请来了会看病的大夫,说风温邪毒从口鼻肌表而入,开了银翘散和普济消毒饮,喝了半个月的药就慢慢消下去了,这显见就是不能适应气候,湿热最容易引发这样的症候。 南京的气候处的不大适应,但是到了北平来,一切不适的毛病都没有了,简直可以说是百病顿消,大人小孩精神一日比一日旺健,喜得王氏不住地赞叹,说北平是福地。 从年初七上路的,走了十二天才算到了北平,来了北平就有福享,燕王给拨了十顷的地,一顷就是一百亩,比永城张厂的一百多亩地大的不知道哪儿去了,还给他们寻了一处北平城里的宅子,叫王府的工匠过去重新修葺了一番。 要知道每个藩王就藩的时候,没有拨田赐土的事情﹐所有的土地分民田c官田,都是由地方官吏或粮长控制和征收的。藩王有自己的庄田可以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役使军民开垦朝廷赐给的牧马草场及废壤河滩得来的土地,开垦之地,即形成庄田,藩王可征收籽粒。这种开垦的土地暂时还不用向朝廷交税。 第二种是藩王自己花钱去买民田,别想着在这上面投机取巧一番,因为皇帝对土地很敏感,圈占民田的事情,不在皇帝的容忍范围内。 燕王自己经略了北平郊外的土地,也就是说,战时带着军队去打仗,闲时带着军民垦荒,从洪武十三年到如今十五年的时间,一共垦了一千二百余顷地,三百顷分赐了军民百姓,三百顷赐了燕王得用的部将,剩下六百顷是王府自己的土地。 这六百顷土地里,还有一百二十顷是专门留给高煦c高燧的,因为皇帝规定,郡王诸子年十五,各赐田六十顷,除租税为永业,其所生子世守之。也就是说,藩王要给不是世子的其他儿子每个人留六十顷地,这些郡王们世世代代守着这六十顷土地。 现在还不分一家人两家人,燕王府一共有所有六百顷的地,分给了张家十顷,看上去是六十分之一,似乎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赏赐,但是已经让张昭华心满意足甚至由衷感谢燕王的慷慨了。 人家自己累死累活劳心劳力垦出来的地,因为姻亲的关系,平白分给了十顷,还都是有不错的产出的土地,让张家一来就有了资产有了赖以生存的东西,她为什么不感激? 更别说还有赐下的宅院,是前后四进大的院落,还离王宫那么近,一看就知道能方便进出王府,这宅子没花一分钱白得了,张昭华本来心思惴惴,但是高炽就宽慰她,说这地方原先是给永安备下的宅子,但是现在用不上了。 朝廷给公主选驸马没什么说头,给皇子选妃也没错,召各地藩王世子进京婚配也行,但是燕王和徐王妃都没想到朝廷还包揽了藩王女儿的婚事。 听高煦说,本来燕王和王妃都已经为永安郡主看上了一户人家了,是燕王手下最得力的部将张玉的长子,年岁稍微小个一两岁,但是相貌c人品都没得挑,两家就差换庚帖了,结果皇帝说孙女儿的婚事他来决定,皇帝的孙女里面,到婚配年龄的就是懿文太子的女儿江都郡主,秦王长女蒲城郡主,燕王长女永安郡主和次女永平郡主。 江都郡主的仪宾是长兴侯耿炳文之子耿璇,蒲城郡主的仪宾是安陆侯吴杰之弟吴伦,永安郡主的仪宾是都督袁洪之子袁容,永平郡主的仪宾是指挥佥事李申之子李让。 都督袁洪也是追随皇帝起兵的老人了,一个儿子成了郡主仪宾,一个女儿在选秀中成了岷王朱楩的王妃,所以亲戚关系尴尬了,岷王朱楩是朱棣的亲弟弟,他的舅兄却是朱棣的女婿,这么算居然比朱棣矮了一辈儿。 袁容和李让一起被选为仪宾,跟着朱高炽的车驾来了北平,到底是勋臣子弟,身上还有武勇之风,这二人倒还让燕王满意,现在正在紧锣密鼓修建二人的郡主府和仪宾府,按祖制来说与公主类似,郡主和仪宾不能住一起,所以日子其实不是很好过的。反而是县主c郡君c县君c乡君们因为没有财力可以修建自己的府邸,所以可以和仪宾一起住,日子还好得多。 但是这怎么能难倒疼爱女儿的燕王夫妇呢,燕王特地下令让仪宾府和郡主府挨着建造,仪宾府作为仪宾平日里待客处理公务的地方,而晚上走两步不到就到郡主府里和郡主睡觉啦。 所以新建仪宾府和郡主府,原先准备好的一处宅子就便宜了张家,那宅子里样样俱全,家具摆设都是上好的东西,燕王都没要回去,留在了宅里。 而且因为姻亲的缘故,也给他们发了腰牌,进出王府不用通禀,和燕王手下亲信一个待遇,张昭华也能经常见着母亲嫂子,她们来了,王妃时常赐下许多果食许多表礼,甚至还召她们过去叙话,根本没什么拘束,王妃待她们就像一家人一样,这不由得让张昭华深为自己的选择庆幸。 “你昨儿传话说要两只活白毛兔子,”王氏把篮子打开教她瞧了:“你二哥早上抓了一窝回来,毛是白色的,但是在土里头打滚,灰突突地,俺又给它擦洗了一番——你要这东西做什么啊?” 张升小时候那是捕黄鼠狼的高手,别说是多狡猾的黄鼠狼,都能被他设法捉住。这兔子的本事还是比不上黄鼠狼的,张升在地里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就捉了一窝老小回来。大的兔子脑袋又长又尖,毛也是逆生倒长着,不好看;所幸小兔子生下来约摸一两个月,正是可爱的时候,蜷缩在人手掌上,端的是惹人爱怜。 连含冬含霜都忍不住凑过来看,这两丫头自从来了王府,没宫里那种压抑的气氛和规矩束缚着,人也渐渐开朗活泼了许多,所幸一个伶俐,一个忠厚,心眼都本正,张昭华愿意花点力气调教一番,以后就是左膀右臂。 “太太提着篮儿进来,”含冬笑道:“这篮儿花布盖着,奴婢还以为是蒸了一锅馒头带给娘娘来吃了!” “那怎么办,”王氏也被自己逗笑了:“俺总不能手抓着兔子耳朵就来吧。” “我们还给娘娘带了花椒芽来呢。”郑氏指着布袋子道:“知道娘娘喜欢吃这个。” 张昭华大喜,问是从哪儿得来的。 “地里头还真没有花椒树,”郑氏道:“还是前几日在街市上碰到了卖干花椒的,问他有没有芽儿,他说买了这么多年花椒还第一次碰上要花椒芽的,不过说可以摘到,过了几天果然送了过来,他摘得不如咱们自己摘得细心,不过还算可以,娘和我把里头的枯枝捡干净了,才给送过来;还问他要了十斤准备晒干了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贩盐 张昭华一边和王氏说话,一边叫含冬去给永平郡主送兔子过去。含冬知道昨日跟永平郡主结下的这一点点龃龉,张昭华又教她说了几句不着声色奉承的话,才放她去。 王氏是想问又不敢问,她知道府里这几个郡主,就算是张昭华的小姑子,小姑子不好相处,没事还要挑事呢,要真要结下了梁子,吃亏的自然是张昭华。况且只要在家一天,还真没有什么办法对付她,就是忍着捱着等她出嫁了,也有回来添堵的时候。 说到底是高嫁的原因,以贫寒门户嫁入王府高门,自然不能抵挡他人考究的眼光,这个情理就是放到后世那样开放的时代,也是一样。有多少女孩梦寐以求嫁入豪门,但是豪门金丝雀的痛苦又不能为人所知,人前光鲜人后咽着苦水,因为身份配不上的原因,别说是家人,甚至就连仆人,也敢给脸色看。 王氏就是知道这个理儿才担忧张昭华日子过得不如意,但是其实她是多心了,王府的男女主人并没有因为张昭华门第不匹配而对她有什么轻贱之意,丈夫高炽更是没有一丝一毫嫌弃的心思,王府的孩子受到父母影响,对她释放善意,就连永平,也只是脾气难伺候了一些,也不是心思叵测之辈。 张昭华在见到马氏和江都郡主的时候,一度以为天家的人都是那样机心难料,勾心斗角的,但是在遇到北平的一家人之后,才觉得上天对她是厚待的。 张昭华宽慰道:“娘便是放下心来罢。我自嫁过来,再没有比这更舒心的日子了。” 如此说了几句,王氏总算信了她,之后又有点发愁地说:“你二哥,他又想往外头跑。” 这个往外头跑,不是逃家的意思,就是说张升又想做商队的生意了。对这一点张昭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边高兴他没有被这一场祸事打垮,一边又担心他腿脚不灵便,刚来北平不多久也人生地不熟。 不过郑氏倒是道:“就先做一做北平城里的小生意,我们的意思是,先给他盘个铺子,走商队不是一时半会就走的了了,他先把铺子打理好了,往来经营,临时招募些不知根底的帮手,不如带上铺子里得用的活计。” “嗯,”张昭华点头道:“是这个理儿。他原先说是想做什么生意来着?” 这下王氏和郑氏都有些迟疑,问了两三遍才道:“他是想做盐引贩盐,想贩到缺c缺盐的地方去。” 这下张昭华倒吸一口冷气,厉声道:“别的都行,独独这个不可!” “北平这地方,”张昭华跟他们说了盐商被杀的事情:“不比其他地方,通着元蒙人,还通着朝鲜,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禁令上说,和外番私易货物,严治其罪!” 皇帝不许中国金c银c铜c钱c段匹c兵器等物出番,遂于洪武二十三年十月二十七日诏户部申严交通外番之禁,若有官司纵令私相交易者,严治其罪。 “升哥儿胆子真是包了天了!”张昭华道:“什么是缺盐的地方,哪个地方缺盐?他是想走燕王府的门路,拿到盐引,贩盐往蒙古人色目人那里卖!” “你告诉他,绝对不可能!”张昭华越说越气:“想打着王府的旗号做买卖,他做梦去吧!从前咱家没起来也罢了,心也没这么大,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地;如今见我起来了,心也跟着大了!敢借着名头渔利去了!这样在外头败坏我的名声!叫我在府里没脸!” 王氏见她发这样大的火,说话都磕巴起来,倒是郑氏还能解释清楚:“娘娘息怒,二弟还不敢借王府名头,他说是要跟普通来北平贩盐开中的商人一样,自己筹运粮食,自己去官府换盐引,然后自己走商队出塞。” “他也就哄骗你们了,”张昭华不听也就罢了,听了更是愤怒:“他从哪儿筹运粮食?” “就是不几天前,”郑氏道:“他碰到了原先永城里一起走商队的人,那人是从山西过来的,一问才知道,这几年,这一支商队做得最大,和山西大同官府那边都打通了关系,山西没有多余的粮食,他们就从河南和山东运粮,开中法在山西那边行得最好,只要运粮过去,官府绝不拖欠,当天就能发下盐引下来,拿着这张引票就可以去两淮c运城盐池换盐,然后再卖掉,其中的差额利润很大。” 张昭华想起小时候生活,盐价贵的原因就是这些盐商操控的结果,把盐贩到缺盐的地方自然能获利巨大,如果把盐贩到不产盐的地方,那利润就不止百倍千倍了。 果然郑氏又道:“那人又说了,他们这些人里面有更聪明更有决心的,不往内地贩盐,往蒙古人那里贩。” “怎么贩?”张昭华道:“官府哪可能不管呢!” “明面上,不让通番,”郑氏道:“官府就背地里支持这些商队出番。听说这些商队贩茶c盐c布c药材c粮食出去,那些蒙人没有一个喊打喊杀的,就是知道这东西只能从商队这边买卖上,他们缺的紧呢!那人说,蒙古人也有聪明的,不杀下蛋的鸡,让鸡留着一直生蛋。他们也知道杀了一个商人抢了东西,之后就没人卖东西给他们了。所以他们出塞回来的人,从蒙古那里不仅换了金银酒器,还能换马匹皮货羊毛。” “换马,”张昭华不信道:“这可是死罪!” “是官府背地里支持的,换来的马官府就出价全收走了。”郑氏道:“这山西的官员都是人精,怪道说山西人天生就是行商之人呢,用盐引换了粮食,放商队出关,商队来的时候赚钱要交税呢。” “坏事,”张昭华道:“皇帝不让收税呢。” “不是那个税,”郑氏道:“让商队交的那个钱,是给边关驻军和王府卫士的。” 张昭华恍然大悟。商队花点钱,官府和军队都行方便,还有山西的晋王府,上上下下都被打通了,而且最妙的是,大家都得利了。 怎么说——商人得了利是最自然的,贩了粮食拿了盐引本身就有了不错的利润了,往关外走一遭,获利百倍,这里面有替官府换的马匹,官府拿到马匹,这些蒙人样的好马,一匹价值本来就高,如今却以平价得了,自然获利。而商人进出关外城池给驻军送的“税”,这相当于“饷”,因为此时军屯已经不是洪武初年不收税的时候了,要交正粮12石,余粮12石,上缴公仓。正粮是劳动者必要劳动的收获,余粮是剩余劳动的收获。刚开始月粮完全自给且有盈余,现在就有些力不从心,如今有了商人额外上交的军饷,军队不知道有多高兴呢,他们只需要给人开个城门,关个城门罢了。 王府也是必要要打通的,晋王在山西的权力不知道有多大,晋王也需要和蒙人交易货物,蒙人的皮毛货是供不应求。所以大家都得利就是这个意思。且看六年前盐商求到燕王门下,其实也想要燕王开关门户,放他去塞外做生意,但是燕王不像晋王那样通情达理,不许商队出关。 “商队出关,燕王殿下不会允许的,”张昭华道:“但是乌兰察布那里有小小的榷场,是王府和外番交易的地方,这地方是偷偷弄的,往来都是汉人——蒙人那里派蓄养的汉人过来交易,这地方升哥儿可以先去了解,先不要想着贩东西出关的事情,一来不要想着做恁大的生意,先从铺子做起最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道衍 第二日早上,张昭华去中殿陪徐王妃用早餐。徐王妃见她便道:“你做的几样点心,我昨日给殿下送去了,糖蘸是最得他欢心。” “父亲觉着好,儿妇就没有白做,”张昭华高兴道:“只是糖蘸如其名,糖分太多,吃多了口苦发腻,而且这东西还是油炸出来的,容易引得胃火旺盛,还是少吃为好。” “你说得对,”徐王妃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听宫中医正的话,让他早上吃上一两块就行,晚上不许吃这个,要不然容易睡不好觉。” 吃完了早饭两人就启程了,其实今天是有事情要做。 徐王妃膝下三儿三女,按年龄排是永安c高炽c永平c高煦c高燧c安成c咸宁,这都是她亲生的,王府还有一个最小的郡主,常宁郡主,今年九岁,生母早亡,也养在王妃身边。然而除了他们,其实三年前府中还诞生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儿,也有名字,叫朱高燨。 他在洪武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出生,但出生后在一个月内就夭折,对于他的身世,府里似乎有些避讳,张昭华也就没有多问,她也知道分寸。 朱高燨在洪武二十五年一月十七日去世,尸骨被放入庆寿寺佛堂中,燕王和王妃给他舍了一盏长明灯在佛前,日日供奉。然而这还不够,从此以后每年一月十七日到二月十七日,都会让朱高燧这个王妃的亲生子在寺里念经一个月,替幼弟祈福。 她们今日便是要去庆寿寺里接高燧回来的,这一个月的时间到了。 车驾行在路上,张昭华到王妃眼睛微微阖上似乎有些疲倦的样子,就知道恐怕她昨晚上并没有怎么睡好。 “母亲,”张昭华把车里的锦被摊开,轻声道:“您稍微睡一会儿吧。” “不睡了,也睡不了多长时间,”徐王妃道:“庆寿寺离得不远,一会儿就到了。” 果然再行了一刻钟不到,轿子就停下了,他们到了庆寿寺。 庆寿寺是金朝官办寺院之一,创建于金章宗大定二十六年,因寺内有双塔,故又称双塔寺。双塔都是八角密檐砖塔,东西比肩排列。一座是九级海云塔,塔名为“海云大师塔”,建于蒙古国宪宗蒙哥汗七年,额曰:“特赠光天普照佛日圆明海云佑圣国师之塔”。云大师是,庆寿寺住持,因他在战乱时竭力救民疾苦,金宣宗赐海云通元广慧大师称号,圆寂后建此塔。 另一座是七级可庵塔,建于蒙古国宪宗蒙哥汗八年。塔名“可庵大师灵塔”,额曰:“佛日圆照大禅师可庵之灵塔”,是纪念庆寿寺住持可庵大师而建。 庆寿寺曾作为金朝的庆寿宫及元朝太子的功德院,辉煌一时。这座寺庙到现在也是香火鼎盛,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张昭华在寺庙前面,一抬头就能看到寺庙西南隅有两座玲珑秀丽,巍峨壮观的砖塔,左右相拥矗立,在朝阳的映照下,更显古朴雄浑。 她跟在徐王妃的身后进入了寺中,很快就有穿着袈裟的和尚来迎接,他们似是知道王妃来做什么,顶礼之后就默默在前面带路。走在寺里才知道这个地方有多大,从大门到最大的大殿之间有一片偌大的广场,极目望去似乎能容纳三四千人,可称壮观。 大雄宝殿的面积应该是张昭华两世以来见过的最大的佛殿了,这里是僧众朝暮修持的地方,大殿中佛像两旁密密匝匝摆放了三四百个黄袱,可见在殿上做早晚课的僧人有多少。 张昭华和王妃在殿里上香敬佛之后,由僧人引着往后面走。绕过三座大殿,张昭华又一次被震惊了,因为寺庙的后院占地百顷,松樾盈庭,甚至还有潺潺溪水流过莲池,与王府花园的景色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因为是两条溪水分别汇入,所以东西也是建了两座小桥,这小桥前面有碑亭两座,碑上分书“飞虹桥”,“飞渡桥”,笔力苍劲,为金章宗亲笔所书。越过小桥,前面是万佛殿,又称万佛墙,以石做橱子形,并设门扉,供奉万尊铜铸佛像罗列其中,每一尊佛像前面点燃一支蜡烛,光明洞彻,庄严巍然,使得整座殿堂宛如十方诸佛护佑之佛国净土。 然而这并不是终点,王妃只是在这里重新点燃了九支蜡烛,拜过之后又随着僧弥往后面走。穿过树龄上百年的参天古木,终于停在了一座写着“精蓝丈室”的屋子前面。 “劳为通禀。”徐王妃合十双掌。 不一会儿小沙弥出来了,道:“大师请您进去。” 两人走进了丈室中,最先入眼的是正中央的一尊玉佛,佛前蒲团上面一正一侧坐着两个人,正喃喃念着经。 坐在侧面的人是一个老头,白须白眉,听到声音睁开了眼睛。 张昭华心里暗自抽了一口气,这老头面貌清矍,身形枯瘦,有如一截病梅。所谓的“病梅”,就是“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的模样。然而等他睁开眼睛,又让张昭华看得一惊。倒不是因为这一双黑白分明,炯炯有神给她留下了印象,而是因为这眼睛轮廓是三角状的,如此就是上三白眼和下三白眼并存了,听说这种人个性非同一般,自我意识很强,容易出人头地,这要是在别的地方看到这样的眼睛也就罢了,偏偏出现在一个老和尚的面上,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他冲着王妃一颔首,王妃也回了全礼,这让张昭华又重新估量了一下这个人的分量。 道衍大师这个名字,张昭华之前是听过的,高炽说过,是用着他给的方子濯足,效果显著。但是这个人可不是医师,他是燕王手下最信用的谋士。如此推断,这个人的地位非同一般,因为燕王最后造反成功,跟着他干的人肯定将来都有富贵可享。 “三王子在我这里念经一月,”道衍开口道:“今日便可归去了。” 他这么说,背对着她们的那个人才转过身来,这就是安阳郡王朱高燧了,他是洪武十六年生的,如今十二岁。 朱高燧的面貌是很像徐王妃的,端正秀美,是一个翩翩公子,但是因为穿了僧弥的衣服,虽然束着头发,却没有一丝烟火气的样子。 燕王府这三兄弟的长相说起来非常有意思,老大面方耳阔,像佛;老二英武逼人,像爹;老三眉目如刻画,像娘。 高燧的面目是很平静的,但是仔细看却似乎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阴郁,就算是被王妃抱在怀里也没有丝毫波动。 “王妃可以带他回去了,”道衍道:“明年老衲还在这里恭候。” 听到这一句话,高燧又微微地瑟缩了一下,眼睛也游弋起来。 “还有王妃身边的这一位,”道衍似乎眯了一下眼睛:“老衲可从未见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窃国 “这是世子妃张氏,”徐王妃道:“刚来北平。” 道衍的目光渐渐钉在了张昭华身上:“便是皇帝为世子挑选的妃子罢!” 张昭华上前行了一礼,没想到道衍道:“便留世子妃和老衲说话,还请王妃与三王子去侧室喝茶。” 想来这老和尚的话很有分量,徐王妃只是微微诧异了一下,果真就不问为什么,只搂着高燧退出了丈室。 “坐。”道衍指着方才高燧坐的黄袱,道:“你站着,我就得仰着脖子说话。” 依言坐下,独处的时候张昭华就莫名地心虚气短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老和尚的目光太有威慑力,也许是因为老和尚的嘴角有着洞若观火的微笑 他不说话,张昭华也不知道说什么,总要等着他先说话,所以一段时间内,屋子里静默地古怪。 让张昭华直接迎上老和尚的目光是做不到的,但是如果不自然地避开老和尚的目光,又显得她有心事隐藏一样,张昭华就只好拿眼睛去看老和尚耷拉到眼皮上的长眉毛,这也是一种巧妙的办法,可以让对方以为你在看他的眼睛。 差不多等到她把老和尚的眉尾几根毛给数清楚的时候,对面的人终于开口说话了:“你看我什么?” 张昭华下意识回答:“看你相貌,与他人不同。” “我什么面相,”道衍紧接着问:“有何不同?” 老和尚什么面相,应该说是奇人异相。 相貌和性情挂钩古已有之,而性情又是决定一个人成就的关键,所以相貌和人生命运有着莫大的关联,如果抛开那些相士口里神神道道的话,单分析面貌和性情的话,从国语晋语曰:“夫貌,情之华也”,就以容貌为内在情怀的表现形式朱熹也说:“容貌辞气,乃德之符也。” 这就是说,一个人本身的内在c自我评价会写在脸上,这就是所谓的相由心生,也是相术中“奇人必有异相”的意思。 但是相术中还有一句话,“异相必出奇人”。这句话就有意思了,是说面部的特征影响了一个人的性格c吸引力和人生。 这个道理其实也简单,比如说相貌长的很特殊c很怪异的人,别人都会拿一种奇怪的眼神去打量他,时间一长,这个人就在不知不觉中会形成一些很奇怪的思维,比如说我天生与众不同,而这种思维又会促使他形成不同于常人的性格,也会促使他去做一些不同于常人的事情。 其实这样的人获得的机会会更多,就好比柜台上陈列着的一大堆商品之中,模样怪异的那个东西,总是被大家最先看到,就算是不买,也要拿起来打量打量。 举一个例子来说,晋文公重耳天生就相貌怪异。他是什么相貌骈胁,俗称板肋,即肋骨连成一片成一个整体,属于一种生理畸形。寺人勃鞮奉命来刺杀他的时候,就是因为看到他这样非凡的相貌,才犹豫了,使得重耳能翻墙逃走。 重耳逃亡在外,晋国有太子申生,还有骊姬所出的小公子,怎么看这个王位也不会落在他身上,但是流亡时候,有许多人都对重耳的相貌感到惊讶,比如说曹国的君主就听说重耳是个骈胁,居然在重耳洗澡的时候偷窥他。 就是因为众人都觉得骈胁是个很古怪的相貌,所以认为他和别人当不一样,也许就是这种话说多了,重耳才真的觉得自己也许是跟别人不同,历经无数次艰难困苦终于归国执政之后,大家便都道:“看吧,就说他长得和别人不一样。” 其实重耳是历史记载的第一个骈胁的人。 也就是说,在他之前没有例子,是先有这种“异相”,这种异相激励出这一个“奇人”来。在他成功了之后,才有骈胁之人是大贵之人的说法。 所以面相和性情之间存在着某种很微妙的联系,它们是在相互作用的,就拿眼前这个老和尚来说。如果他一开始就心有大志,佛门只是他寄托之所,他就算是天天诵经念佛,面貌都不会跟佛一样。如果他心里本来没有什么志向,但是因为长了这样古怪的形貌,被人见了之后说是奇异,那这句话一定也会影响他的内心,这样的野心也会慢慢冒出来,所以更加影响面相。 张昭华为什么这么确定,很明显,一个老和尚,不做他的本职工作,不在寺里好好念经,和王府走得那么近,关系那么密切,听说燕王每次都用轿子将他从寺里请入王府商量事情,还有这老和尚曾经赋诗缅怀古贤,有“谯橹年来战血干,五州山近朝云乱,萧梁帝业今何在”这样的话,岂是一个佛家弟子说的话! 张昭华既然被问,就道:“您的面相,十分矛盾。” 道衍眉毛一挑,是询问的意思。 “在您的脸上,我看到圣贤与大盗,君子与小人,智者与愚民,英雄与市侩,雅人与俗子并存,”张昭华认真道:“也看到了虚与实,真与伪,忠厚与奸猾,热情与冷酷。” “所以我百思不得其解,”张昭华反问道:“您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道衍终于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不是哈哈的声音,而是一种“桀桀”的怪笑声,简直就如同夜枭子叫一样,让人听得头皮发麻。 “这是矫饰,”道衍道:“我矫饰圣人,心里却行的是大盗之道。” 张昭华点点头,这老头果然是不一般的人,就这样大大方方承认自己伪饰。张昭华以前见过一个伪饰的人是马氏,伪饰仁义,面皮下也是另一张脸。 “矫饰者,必要欺瞒世人大盗者,必要偷盗东西。”张昭华道:“您要盗取什么呢?” 道衍眼里闪过一丝诡谲的光。 “窃仁义吗?”张昭华问。 道衍没有说话。 “窃斗斛,”张昭华道:“窃权衡c窃符玺?” 见道衍还是不语,张昭华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原来大盗,都是要窃国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分肉 张昭华走后,屋里又静默了一会儿,道衍忽然道:“你这老神棍,人都走了,还要听到几何?” 从内室转出来一个青布道袍的人出来,哈哈笑道:“我是有所思罢了。” “你觉得如何?”道衍道:“是你说的那个人吗?” “我说了什么,”袁珙把手一摊:“我只说了世子会娶个厉害婆娘,姤卦卜出来的婚卦,都是河东狮吼之象。” “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道衍似笑非笑。 “我说什么,”袁珙也笑得奇怪:“还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这两人打的机锋,外人自然是听不懂的。 两人在嵩山寺庙相遇,袁珙看到道衍,就说:“你这种相貌,天性必然嗜好杀戮,是刘秉忠一样的人。”此后道衍在燕王面前推荐袁珙,燕王也召袁珙来京,只是一直忘了接见他。 后来燕王在市肆里面喝酒,随行的有九个面貌相似的人,但是袁珙从十个人里认出了燕王,并且劝燕王回宫袁珙的相术,真的有这么出神入化吗?其实是姚广孝在燕王的袖子上留了一个记号,并且告诉了袁珙。 袁珙由此见到了燕王,他仔细相过燕王的面相之后说:“龙行虎步,日角插天。” 这也是姚广孝教他说的,但是后面那句“年四十,须过脐,即登大宝矣”却不是姚广孝教的,如今燕王三十五岁,五年之后当太平天子这怎么可能!皇帝还活得好好的呢,继承人也立了,是太孙,名正言顺。 似乎只剩下造反这一条路了,然而这就是道衍选择的路,但他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燕王。就像张昭华说他的,用圣人伪饰窃国之心,他推荐袁珙,用虚无缥缈的话,只是为了激发燕王不甘人下的心罢了。 但是袁珙居然直说了,还界定了期限,一定是有所凭恃。道衍想起他们第一次见的时候,这家伙也是一语说中了自己的心思。 虽曰天命,事在人为。 “我觉得,就算我不说,你也看得出来,”袁珙捋着胡子道:“一眼看出你矫饰之道的,放眼天下,能有几人?” “有时候,我觉得你是虚有其术,”道衍桀桀笑起来:“有时候,我又觉得你是真有其术。” 这回,轮到袁珙哈哈大笑了。 晚上的时候,王宫因为高燧的归来,一家人终于全部都聚在了一起。 大家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张昭华作为新妇,站起来伺候燕王夫妻的膳食,给王妃布了几道菜之后,徐王妃就让她入座了,但是燕王却还有吩咐。 “新妇为我分肉!”燕王指着桌上最大的一道胡椒烤羊腿说。 张昭华就拿起匕首来,依言切肉。 最大最好的一定是燕王夫妻的,剩下的就有些门道了。因为高炽只吃瘦肉,高煦却爱吃半肥半瘦的,偏偏是儿子中最小的高燧,无肥肉不欢之所以没长胖,还是王妃管得紧。 还有几个郡主,一定也不爱吃肥的,而且因为是女孩,不可能大口吃肉,张昭华就将分给她们的肉切得又薄又细。 将肉分放在盘子里,挨个端了过去,燕王就大喜道:“这肉分的好!” 古之礼仪,分割祭肉的人是要继承家业的,宗子和宗妇都如是。张昭华心里知道这一点,也知道平日自己孝敬徐王妃的事情燕王心里头清楚,才给她这样做脸。 张昭华自己给自己切了不大不小的肉,然后就拿起了一个薄饼,将匕首上的油脂擦去了。 高炽刚刚还微笑的脸僵住了,燕王和王妃也皱了眉头看她。 张昭华不急不忙用饼子将匕首的两面擦干净了,然后放下匕首,将饼子吃了下去。 这下燕王和王妃都十分喜悦,燕王更是哈哈大笑起来道:“新妇如此,吾家当兴也!” 这一顿饭吃得都挺高兴,尤其是永平,对张昭华更是亲热,就是因为送了那两只兔子,果然得她的喜爱。 吃完饭之后,大家兴之所至,干脆到听音阁里面点戏来听。 听音阁面阔三间,进深三间,与南边五开间扮戏楼相接,平面呈凸字形,位于王府西南,是重大节庆演戏的地方。戏楼台高两层,而台对面用来看戏的阅是楼也分为上下两层,这地方东西北三面都用两层圈楼围绕,楼上是王府的主人看戏,宫女和仆从可以在两侧楼的廊下看戏。 今儿显见燕王兴致倒高,点了几出太平吉祥戏曲,完了之后又感觉意犹未尽,让人传话去问戏班子有没有什么新戏可看。 那班主回道没有,但是他们有俚俗笑话可讲,因为是江西人,就说了他们那里的趣事儿。说是江西民俗勤俭,每事各有节约的办法,而且还取了名儿。比如吃饭,第一碗不许吃菜,第二碗才以菜助之,名曰“斋打底”。 馔品,不舍得买骨肉,好买内脏杂碎,名曰“狗静坐”为什么,因为狗把骨头和肉吃完了。 祭祀的牲品,都是从饭店租来的,祭祀完毕还回去,名曰“人没分”。节俭至此,可谓极矣。 这些笑话是两个人来说的,倒有些相声的意思在里面,一个捧哏一个逗哏,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问道江西是不是事事都有名字可取,那人便道是,说读书人最是勤奋,读书的时候各独坐一木榻,不许设长凳,就是害怕睡着了,名曰“没得睡”。 这话倒是让大家都感叹起来了,这也是为什么江西的进士最多的原因。 但是这双口相声还没说完,就有燕王身边的宦官马和匆匆过来耳语,燕王就下楼去了,不一会儿传令来罢演,让戏散了,大家都回去。 估计又有什么事儿了吧,张昭华抬头看了看幽暗的天空,心中叹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碎首 晚上约摸二更,中殿的灯火都摇摇欲坠的时候,终于等来了燕王。 徐王妃给他解衣,马和帮着伺候着脱了鞋子,就悄然退下了。 “出了什么事儿?”王妃问道。 燕王倒也没有立时回答,只是看着手中茶杯里的月亮,点点滴滴的水光辉映,融成淡淡的清辉——他看了一会儿,道:“宋国公和定远侯,都赐死了。” 徐王妃微微闭上了眼睛,旋即又睁开,道:“为什么?”她的声音又短又急促,心里如激荡的湖水一样不平静。 “一公一侯,”徐氏道:“是什么罪名,谋反还是骄纵不法?” “没有罪名,”朱棣道:“召到宫中,一杯毒酒赐死了。定远侯爵除,宋国公诸子皆不得嗣其位。” “倒要感谢皇爷,”徐氏道:“没有株连兴大狱。” 看皇帝处死蓝玉,就如同处死胡惟庸一样,是要株连一个庞大的“蓝党”c“胡党”,必须罗织谋反的罪状不可。但是宋国公和定远侯并没有反迹,也没有纵容家奴违法乱纪的事情,皇帝找不到罪名,干脆赐了毒酒。 宋国公冯胜,定远侯王弼,两人都是战功赫赫的名将,是百战功成的勋臣,征中原,下山东,略定河南河北,北伐蒙元,南克云南,一路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因功论赏,给予世券,世袭罔替。 “他们二人并没有罪过,”朱棣道:“是因为两年前冯胜和王弼偕同颍国公傅友德前往山西c河南练兵的时候曾经私下说了几句话。” 彼时蓝玉伏诛,在开国功臣里,傅友德c王弼和冯胜功勋就是最大了的,看到蓝玉的结局,谁人心里不恐惧。定远侯王弼就对傅友德说:“上春秋高,行且旦夕尽我辈,我辈当合纵连横。” 皇帝年纪大了,早晚要弄死我们,我们要想好,是合纵还是连横。 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 王弼给出了两条路:要么弱者合起来对抗一个强者;要么干脆跟着一个强者去攻击其他弱者。然而还没有等他们做出选择,皇帝就先弄死了他们。 “皇帝能这么快下决心,”徐氏道:“是被颍国公震到了罢!” 冬至宴上,傅友德父子三人陈尸殿上,其中还有一个是皇帝的女婿,死前还一语道破了皇帝的心思——你就是想要我们的人头罢了,不用你取,我自己割下来给你罢! 看着傅友德父子,皇帝勃然大怒,死来反抗他的人应该不多,就是古往今来也不多。皇帝可以主宰功臣的命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傅友德却不愿意像蓝玉那样受尽屈辱而死。 大将没有死在沙场,而死在了狱中,这对他们对一个国家来说,是最残忍的事。将军战死在沙场上是他们最好的死法,这样就不用被掌权者猜忌,不用被以各项罪名罢官除爵,不用身首异处,不用羁縻狱中,不用在悲愤郁瘠中长逝。 “还记得吗,”朱棣道:“洪武十四年,咱们刚来北平的第二年,我随岳父出塞,讨乃儿不花,见到了这个闻名已久的将军。” “他不好接近,因为总是沉默寡言,”朱棣回忆道:“除了交待事情,其他的,几乎听不到再说什么话,我原以为是草原上风大,就算你使尽全力也喊不出和风涛声相抗衡的音量,所以只有沉默。” 但是现在燕王却知道,因为沉默是他的铠甲,攻不破它,就伤不到他,若是攻破了,他就和铠甲一并死了。 “我觉得痛快,”徐氏小小的声音道:“他这样的,我觉得痛快!” 活着受辱,再被践踏地体无完肤地死去,还不如以自刎来维护自己最后的尊严。 “我也觉得痛快,可是玉碎瓦全,”燕王叹息道:“连家人都不能保全地痛快,又算什么痛快呢?” 傅家男儿自刎,女儿自尽,玉碎瓦不全,全家族的男女老幼都被发配云南,这就是皇帝给这一位追随他二三十年的功臣的结局。 “冯家和王家人呢?”徐氏问道:“还留在京都吗?” “听说当晚就举家扶着灵柩,归从陕西长安了。”朱棣道:“是老家也不敢回了,回的娘舅家。” 他的耳边,好像又响起了洪武十四年征讨大漠得胜归来时候,皇帝敕封王弼为定远侯的诏书—— “昭信校尉王弼,自仗策渡江,身膺副帅,英武冠群伦,廓清湖湘闽浙;忠义本无性,削平幽豫燕秦。滇南奏捷,先开龙尾之关;汉江宣威,扫尽鱼儿之海。今天下已定,黎遮义安,论功行赏,大典懋昭。敕封尔定远侯,食禄三千石,世袭指挥之职,罪从三宥之条。谨尔侯度与国咸休,屏藩王室,永昭宝劵。明思带砺河山,恪守金汤之固,于戏世写忠贞饮承之命!” 天下已定,论功行赏吗? 罪从三宥吗? 与国咸休吗? 这才多少年啊。 倒是最后一句“于戏世写忠贞”才是皇帝真意吧,社稷灾厄,自古有诸。扶危定难,赖以忠贞。只是这样的忠贞,换来的是大德不报c大功不赏,换来的是积毁销骨,鸟尽弓藏。 大军征讨塞外,风霜日甚,从将军到小卒,似乎都喜欢在石头上刻字。 所谓策功茂实,勒碑刻铭,勒碑是往石碑上刻字,刻铭是往金属上刻字,但是大家能不能活着回去还不知道,就赶着在石头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人有所忘,史有所轻。”傅友德在一块大石头上歪歪扭扭刻了字,转头对他说:“燕王殿下,咱们北伐的功勋,你瞧着,不会有多长时间,约摸就被遗忘了。” 他说的没错,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永恒。如果它流动,它就流走;如果它存着,它就干涸;如果它生长,它就慢慢凋零。 “但是肃之嘉石,沐手勒铭,咱们自己记着就行了。”这是这位沉默的大将少有的说了这么多话。 那石头上写得什么,朱棣从来没有忘记。 不惜剖心,宁辞碎首;一统可期,野无遗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谛视 等张昭华去中殿的时候,王妃那里正提笔写着信。 她不敢打扰,等着徐王妃写完了信,看到她才道:“母亲,我刚看到库房那里在搬运东西,是给永安添妆吗?我那里也有几样好的首饰头面,一并添进去吧。” “不是给永安的,”王妃道:“是我吩咐取一些药材出来,送到开封和武昌去。” 开封就是张昭华老家,但是王妃往那里送东西肯定和张家无关,因为家人都搬迁到北平来了,稍微一动脑筋,张昭华就知道应该是和开封定居的周王有关,那么武昌,也是楚王的都城。 “周王叔和楚王叔,”张昭华试问道:“是要过寿了么?” “也不是。”徐氏道:“周王妃的父亲,还有楚王妃的父亲去世了,至亲手足,感同身受罢了。” 张昭华心里微微一顿,什么叫感同身受,还有为什么两个王妃的父亲这么巧,都一同去世了?她想起皇帝的儿媳妇的家世,都是开国功臣的女儿,开国功臣,难道—— 见张昭华神色,不过一瞬似乎就能意会,徐氏点点头道:“周王妃父亲宋国公和楚王妃父亲定远侯,已被皇爷赐死。” 张昭华眼前刹那就活生生看到傅氏撞死在柱上的一幕,她闭了眼睛也没用,每一帧就在她眼前细细地滚播,耳边萦绕着她断续的哀绝,只有只言片语,但是那种摧她心肝的战栗,永远挥之不去。 “我与周王妃c楚王妃,幼时都是一同玩耍的,”王妃伏在黄花梨案上,阳光照在她脸上,半昏半暗,好像看不太清了:“骑马,射箭,我们也结过社会呢,都是骄纵的小娘子,又固执不过,一点点事情,都要惹得跳起来呢!” 王妃就侧过头去,对着自己空朦的光影似乎笑了笑,旁边的张昭华心里忽然一酸。 她让张昭华从床上的黄杨枕头旁边搬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松木盒子,打开是一个绣鞍,皮革上面裹着布,布上面又有精巧的绣样。 “周王妃第一次上马,摔了下来,”王妃回忆道:“由是就不敢再上了,总是看着我们玩儿,还送我们她绣的鞍子,我想她看我们骑马一脸的艳羡,怎么就跟昨天似的。” 如潮水一般涌上来的记忆又渐渐消退了,这些闺中的女郎们大都成了妯娌,不隔上年通通都嫁了出去。在诸王馆的日子也不坏,虽然个个面露疲色,因为年节祭礼太重,但是又都面色红润,目光明亮。 张昭华不知道如何去宽慰,但是她也明白感同身受是什么感觉。 其实皇爷的儿子,和皇爷不是一个性子。当年潭王妃的父亲卷入胡惟庸之案中,潭王看到上门来的使者,就和王妃一同死了。 蓝玉的女儿嫁给蜀王朱椿,蓝玉诛死,剥皮下来全国巡展,路过成都时,蜀王朱椿上奏把岳父人皮留下来,不想如此曝光。 晋王世子妃傅友德的女儿傅氏触柱而亡,世子将傅氏的尸首收葬,然后上表请立傅氏所生的美圭为世孙。 如果心里没有恨,就不会做这些跟皇爷对着干的事情。但是这又能如何呢,人已经回不来了。 不多久鸡笼山功臣庙也建好了,论次功臣二十有一人,死者塑像,生者虚其位。正殿:中山武宁王徐达c开平忠武王常遇春c岐阳武靖王李文忠c宁河武顺王邓愈c黔宁昭靖王沐英。西序:越国武庄公胡大海c梁国公赵德胜c巢国武壮公华高c虢国忠烈公俞通海c江国襄烈公吴良c安国忠烈公曹良臣c黔国威毅公吴复c燕山忠愍侯孙兴祖。东序:郢国公冯国用c西海武壮公耿再成c济国公丁德兴c蔡国忠毅公张德胜c海国襄毅公吴桢c蕲国武义公康茂才c东海郡公茅成。 二十一个人里,只有信国公汤和还没有死,不过他病得很严重,能不能过完今年还是个问题。 汤和能得善终是毋庸置疑的,因为他早就是个哑巴了,是真的哑巴。洪武二十一年,他告老还乡,回到凤阳故里,新宅也已建成。汤和便带领妻子儿女去向皇帝辞行,皇帝赐他黄金百两还乡,从此以后一年一朝。 两年后汤和得了疾病,嗓子不能说话了。皇帝亲临探视,叹惋久之。 当然皇帝是带着太医去探视的,疑心至此,可谓甚矣,得出的结论是真的不能说话了。皇帝是终于能放心这样一个人了,对他的情分非同寻常,不仅用安车将他接入内殿,设宴慰劳,关怀备至,甚至亲手抚摸着他,与他详细叙谈家乡故旧以及这些年来兴兵的艰难。 这么多知心话,终于可以跟人诉说了,但是汤和已经不能对答,只是不停地叩首。皇帝见此情形泪流不已,厚赠黄金c布帛作为丧葬费用。 这就是去年六月份的事情,那时候张昭华进诸王馆选秀没多久。 皇帝杀了那许多陪他同生共死的人,他心里面,难过吗?张昭华觉得难过的,只是这种难过和昔有的情分,都抵不上他害怕失去的心。 因为他做过乞丐,做过和尚,所以他拼命维护大明朝统治昌盛,拼命维护这天下永远姓朱,因为他实在是受够了那苦日子,太害怕子孙后代回到初始那种穷得光屁股的时候。 但是历史就是这样让人骇异,皇帝从和尚做到皇帝,他的孙子却从皇帝做回了和尚。 “听闻皇爷爷在赐死宋国公之前,”朱高炽对她道:“曾经见了东宫属臣黄子澄。” 黄子澄在宋国公拜见了太孙之后,对皇帝说:“太子太师见东宫,其冠不整。”太子太师就是宋国公,冯胜还兼任太子太师的荣衔。 其冠不整,这样一句似是而非的话,皇帝听了之后道:“在朝诸公,恣意妄为,谛视东宫,如坐屋脊,左顾则左,右顾则右。将来恐怕尾大不掉,必早早剪除,绝此后患。” 这些活着的桀骜不驯的老臣啊,到了东宫,就像坐在自己家的屋子上,想左看就左看,想右看就右看——这本是汤和说的话的,但是皇帝用在了这里,就是不见容这些人了。 “我只是在想,”高炽道:“太孙究竟知不知道这一切。” “知不知道都没什么,”张昭华道:“他在那个位置上,就会有一群人为他效力。看着这些人不遗余力地为他拼杀,这感觉,一定是欲罢不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画眉 笼罩在北平头顶的穹隆从夜里的黯沉逐渐淡了下来,变成天与地相接的淡淡青烟。 早上高炽已经洗了一个头,甚至长发都快要晾干了,张昭华那里还在描画着她的眉毛。 “两道眉毛罢了,”高炽把眼睛从树上挪开,走到张昭华身后跟她一同看着铜镜:“要画出什么花样来?” 铜镜里似乎瞧不清楚,张昭华把头转过来,才吓得高炽一跳:“呵,你这画的什么!”只见张昭华两条好好的眉毛,如今已经变成了说不出的扭曲歪斜,好似蚯蚓蜈蚣卧在眼皮上面,说不出的怪异。 “丹娘给我画眉毛,”张昭华却兴致勃勃:“我要她把她会画的,全在我脸上试一遍。” 丹娘便笑道:“是世子妃叫画的,这个便是分梢眉。” 分梢眉不是在眉毛梢分成两分,而是在眉毛稍微缺一两根的地方分出一点点茬来用黛青着重染了,使不足的地方反而浓墨重彩,这就显出与平常完全不同的眉眼了,乍一看确实很吸引人。 丹娘的手艺确实没的说,她是王府豢养的插戴婆,也就是专门负责给府中女眷收拾打扮,搭配衣服搭配首饰的,她一手妆容也画得好,只是画起来要花费时间,时间还真不短,所以大家不是每天都愿意叫她来一动不动地等得腰酸脖子疼,才弄出一个不错的妆容的,还是要到府中有盛典盛会的时候,才惜地这样折腾。 “我说这眉毛能画出多少种来,”张昭华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她呼啦啦说了十几种,什么八字眉,小山眉,远山眉,五岳眉,三峰眉,却月眉,涵烟眉,拂云眉,横烟眉,倒晕眉,这名字各个好听,我叫她画我脸上瞧瞧,能不能衬得起我这个脸。刚你没看见呢,上了一个五岳眉,画的可真好,真给我画出了五座小峰出来!” “你这何必呢,”估计高炽是实在欣赏不来这种造型的眉毛,努力看了半晌还是觉得无法形容,就道:“眉的样子,因人而异,千差万别,有的细长,就不需用修饰,有的天生眉毛粗丑的,才要修饰一番你明明眉毛疏阔,衬的眼睛也有神,偏偏画出个黑粗的样子来,我怎么觉得,倒跟” 张昭华揪住他不放了:“跟什么一样?” “跟倒了醋的烩银丝一样!”高炽哈哈哈笑起来。 张昭华长长地白他一眼,道:“你瞧不惯这样眉妆,这可是仿盛唐时候的妆容呢,唐朝时候眉毛以浓阔粗广为美,到了宋时候,又说把眉毛画成长长弯弯青青的,像远山一样秀丽好看。据说有个叫莹姐的,发明了近百种眉形以求日新月异,传到现在不过就十几种罢了,没想到丹娘全都会画,我要不一气儿都眼见一遍,日后怕也没那心力和功夫挑上一种眉形精工细作地画出来。” “那你试了几种了?”高炽道。 “这才第六种呢,”张昭华道:“我觉得拂云眉倒是适合我,眉间描出青云一样的旷远来,眼睛就是云彩底下的月亮。” 其实这时候女子在画眉前,要先把原来的眉毛剃去。但她们剃眉后并不是马上画眉,而是先要在脸上敷上妆粉。张昭华因为眉毛疏淡的原因,丹娘只是给她微微剃扫了一下,然后用妆粉糊住,在粉上面重新描绘张昭华想要看到的眉毛,画出来的眉与原来的眉相比,位置到形状都发生了变化,所以把张昭华看得稀奇,好像在镜子里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自己一样。 张昭华是这几日才知道府里有插戴婆这样的存在的,这样的人是北平城里是没有的,毕竟还是比较古朴的城市,哪里有江南那样移风易俗地奢华。丹娘是苏州人,丈夫戍通州来了,她也就跟着来了,也带来江南风尚。 她也在府中待了久了,张昭华听闻她的名字也是因为永平闹着要将她带走去仪宾府里面,永平最喜欢丹娘给她上妆,丹娘在她的院里也逗留地时间最长,只是到底不是府中卖身的奴婢,她是良家子,是自愿当到王宫里当插戴婆,哪里能像陪嫁物品一样把她带走呢? 况且丹娘也不愿跟她去。 等张昭华看够了这一种眉形,就站起来去洗净了。含冬给她舀了水倒入面盆里,又替她挽了袖子,张昭华拘了一抔水细细擦洗了,手腕上的赤金錾方扁镯擦在盆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让洗着脸的张昭华情不自禁地盯着盆里看,倒不是看她的镯子,而是看这盆里的水。 在不知道这水是从玉泉山流出来这件事儿之前,张昭华也没有怎么注意到,也就是含霜偶然说了一两句北平的水,水质甜这样的话。后来才知道王府饮用水都为玉泉山水,由专门的水车,经西城墙的端礼门运入府中。每天端礼门一打开城门,第一批进城的就是运水车,每辆车上放着四个大水桶,上面盖着大苫布,足足有三辆大水车。 玉泉山的水清而碧,澄洁似玉,味美而甘,府里不仅用它喝茶泡水,还用来灌溉田地。而且冬至过后进入数九天,冰层结成一定厚度,便开始昼夜不停地抢采储运冰块以供夏天使用而且不止王府这样藏冰,玉泉水流经的民居,老百姓也会藏冰。 用玉泉山的水洗脸啊洗脸,张昭华心里就感叹这个奢侈啊,上辈子玉泉山可是禁地,是国家领导人住的别墅,现在真的是便宜了他了。 这么想着,张昭华就问道:“玉泉山那里,风景听说好得很,府里就没想着在那儿建个什么园子之类赏玩避暑的地方么?” “你倒会想,”高炽拿着黛粉过来:“勘探过北平这地方的地师都说过,北平西北地方,是风水之脉所在,玉泉水是斗柄水,绕着北平,是帝坐金车之象” “所以西山禁止凿石挖窖,”高炽微微咳嗽了一声:“玉泉洑流上游,更是不让动土。” 按张昭华脑中还残存的专业知识来解释的话,也就是说北平所遇风沙多以西北风为主,而北京恰在地势上有西北高,东南低的特点,风沙自西北向东南侵袭,北方的风沙有群山阻挡,南城则没有遮拦,水流自地势高的西北向地势低的东南流,上游水质清,作为下游的南方水质相对不好,渗于地下,则土质也就不好,因此北京的南方,也就成了“下风象”c“下水象”,其实古代的堪舆师就是现代的地理学家,人家的专业知识也是很扎实的。 “每天从玉泉山运水过来,”张昭华感叹道:“来回人力要多少啊。” “也是因为娘有不轻不重的咳疾,”高炽道:“医正说玉泉水能利药,其他地方的水没这个好处,所以父亲才运水进宫,其实也没看到什么效果,每年春夏还是要犯一阵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玉泉 “王宫里这么多人,”张昭华道:“他们喝得什么水啊?” “井水,”高炽道:“府里有井水啊,也是从玉泉山留下来的,不过是暗河水。”哟,原来是地下水——地下水水质应该更好才是。 按高炽的说法,在元朝以前,北平的风水并不完整,元世祖命刘秉忠勘察风水,他开凿河道引水,将玉泉山的水作为龙脉引导入京城里来,参与了整个城市的供水系统。由于此水引自西方,五行中西方属金,所以称作“金水河”。金水河在北平西北一段,几乎与通惠河上游平行,而向东南方向流,绕着元代皇宫遗址,流经一个“u”字形,最后汇入太液池。 刘秉忠通过山向走势找到了玉泉山地下水向东流经的方向,以此为脉络,找到了下游的“龙泉”,并堪定太液池正穴,决定在此营建元代同比奉天殿的“大明殿”,营造宫室。 他说此地是龙脉,此处有龙穴,如何证明——在太液池东部约摸七八百米的地方,有一处水井,元代是专供皇帝饮用的井水,这就是刘秉忠堪到的“龙泉”。因为无论天气多么干旱,井水不升不降,而且水质清冽甘甜。 到了本朝建造燕王府的时候,道衍大师看了龙泉井所在的位置,就知道北平地下水的流经方向了,他沿水文脉络在府内指了一处地方,说此处必有井水,开挖很浅就水流不止,果然是龙脉流经之地,也就是说,燕王府里的井水,泉脉源于玉泉山。 “既然都是玉泉山的水,”张昭华往脸上轻轻涂了一层粉:“喝井水不就完了么,费那么大力气去源头取水干嘛?” 高炽坐在她身边,把她的脸掰过来,道:“那不一样,金水河还有一点别的水流汇入,水质不纯,何况井水怎么能比得上活水?” “来来来,坐好了,”高炽拿起笔刷蘸了一点黛粉,细细端详道:“半额翠蛾,扬效东施,柳叶苍,春山两座如屏障。” 只听那里“砰”地一声,原来是在一旁研磨眉石的丹娘将一小块石头压了出去,府里的眉石不是江南那边常用的青雀头黛c螺子黛或是铜黛,而是用北平门头沟脂砚堂特产的眉石。 “哎呀,”丹娘俯身将眉石捡起来,低着头道:“我不小心啦!” 张昭华余光看到她肩头似乎微微抖动着,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心里犹疑,不过很快就被高炽不专业的手法弄得心烦气躁起来。 “你怎么画的,”张昭华嚷起来:“东描一笔,西画一道的,你是不是故意在我脸上画花猫呀?” “你别动,你别动啊,”高炽不让她看镜子,只信誓旦旦道:“我画的好着呢,鬓若刀裁,眉如峰聚,小山重叠,浮宇云绿。” “眉如峰聚?”张昭华更不信了:“你是能像丹娘一样画三峰眉还是五岳眉啊,还是说,不是山峰的峰,而是蜜蜂的蜂,你给我画了一窝蜂是罢!” 这下满屋子的人都在笑了。 张昭华明显感到高炽握着笔的手抖了两下,估计是画出眉际了。果然,高炽用拇指擦了擦:“你这说的都是什么,你难道不应该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吗?” 张昭华知道一旦画出眉际了就要打水洗掉,然后重新上妆重新画眉,要不然黑色的黛粉和白色的妆粉糅杂在一起非常难看,但是她嘴上说着嫌弃的话,却没有推开人去洗脸。 “我这c我这画的是什么眉来着?”高炽问道。 丹娘在旁边好像也在绞尽脑汁地思索,道:“世子画的,应当是——月棱眉吧。不看眉,只看月,月宫斧痕修后缺。这两道眉毛画的就像是吴刚伐过的桂树。” 这下张昭华倒吸了一口气,什么眉毛,叫吴刚伐桂? 待他画完最后一笔,张昭华迫不及待地揽过镜子照看,果然这眉毛画得惨不忍睹,丹娘说不看眉,只看月原来就是这个意思,刀劈斧斫一般,别人画眉是将眉毛不足的地方不全,他画眉倒是将好好一条眉毛画得缺三缺四。 “你画的这是什么!”张昭华大叫道。 眼看着时间也来不及了,丹娘就在她眉毛上补了几笔,总算是能看了,不过还是觉得怪异,想她平日里不过自己淡淡描上两笔就罢了,今日却横竖重彩画了,但是画得又怪模怪样,还不知道出去之后怎么招人眼睛呢。 她和高炽从世子所出来,经过典宝所往中殿走,路上总能够遇到高煦。他已经像个大人一样很修长也很英俊了,而且是三个王子中个头最高的。每在路上遇到她,便会撇眉勾唇地对她笑一笑。 虽然这样的笑容总是很让张昭华恍惚。 走到中殿门口了才知道王妃去存心殿和燕王共用早餐去了,显见那高煦就是从存心殿里出来,但是居然也没有告知他们。高炽去纪善所,张昭华就走去了永平的院子里。 永平的院子好像是最乱糟糟的一个,没走近呐就能听到洋洋盈耳地闹声,进去了之后就看到一堆宫女气喘吁吁地追着两只不大的兔子跑,仔细看她们并不是追不上,而是故意赶着兔子四处撒欢。 也怪了,这就是追着送来的两只兔子了,据说是地里的野兔,后退比家兔强健许多,这样不大的两只兔子,跑跳起来悉簌簌地,从人脚边窜来窜去,偶尔停下来的时候也在嗅着气味儿,伏下身体贴着墙根下绕来绕去。 这些宫女看她来了,才不追了,便是永平瞧见她,过来迎她。 “你这把个兔子当羊赶是怎么回事?”张昭华问道。 “还不是这兔子,不往我给她弄得草垫子上睡,”永平道:“窜去了墙角,前爪子跑路不行,钻洞倒是可以。拱几拱就能掏出个洞眼来,肥嘟嘟的身子就从洞眼里挤出去,我们晚上是防缸子防院墙,一听到簌簌的声音就知道这东西又偷偷从屋里跑出去打洞去了。” “狡兔三窟,这兔子挖洞快得很呢,”张昭华道:“确实要防着,要不然把墙根给打穿了。” “你将它抱进屋里头去吧,”永平道:“它是哪儿有缝就钻哪儿,用东西勾挠它,它也不出来,倒是打翻了我一个大瓷掸瓶。” 可说是这么说,瞧着她也不像是不喜欢的样子。 “前儿安成到我这儿来,看到这东西,彼时正是毛发脏兮兮辨不出原色的时候,”永平乐呵呵道:“刚拱出新洞来,屁股尾巴上还沾着一撮黄泥,把安成吓了一跳,说是黄鼠狼一样。” 安成和咸宁郡主年岁也不过十一二岁,又都是宁静的性子,话也不多,能说是像黄鼠狼一样,可见这兔子果然不必家养的,简直是要翻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嫁妆 永平说着让人把兔子抱进来,这兔子果然被喂得很好,滚圆滚圆的,在人怀里也不老实,逡巡着要跳下去,揪住耳朵有一只还在蹬着后退蹦跶,永平接过来就指着这一只道:“雄兔脚扑朔,这只雄的就最不老实,带着雌的乱窜。” 张昭华看永平细细地把兔子两只爪儿里的泥土扣掉了,就笑道:“若是这般不听话,就往鼻子里灌一点醋水,一棍子敲死了炖肉吃。” 永平大大地瞪了她一眼。 “把土梳掉了抱过来,”永平吩咐她的宫女,又转头来跟张昭华说:“这兔子最不愿沾水了,最厉害还会呃呜呃呜地叫,声儿再大点跟猪的叫声差不多了。” 张昭华见她形容地可笑,觉得她真是从养兔子中得到乐趣了。 “也难为你这里的宫女了,”张昭华抿嘴笑了一下:“给你在院儿里头遛兔子。” “这还不是她们的本分,”永平道:“再说我瞧着她们比我爱这东西。” “你给这兔子喂的什么?”张昭华问道。 “草,萝卜,”永平也有疑惑:“我发现这兔子是喂不饱的,我每天喂它三顿,她们也偷偷喂,不论给多少吃的都能装进肚子里,跟无底洞似的。现在这东西要么挖洞,要么吃东西,别的活儿也不干。” “它就是只兔子,你还指望它干嘛,”张昭华道:“这东西没有饱感,你要控制它饮食,要不然跟个皮球似的爆起来,等安成下次再来看的时候,就不会以为是黄鼠狼了,她会觉得那是条土狗。”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几句,这边说这话,那边把脏兮兮兔子毛梳理好的宫女也就没有进来,张昭华从棂花格子窗户里看到这宫女刚刚走到院子里,那兔子后脚一蹬,从她怀里跳下去,一眨眼就又钻到墙根下不见了,气得那宫女叫唤了两声,含糊不清地。 “你看看你的嫁妆单子,”张昭华还记得正事儿,道:“母亲拟定了,叫我送过来给你过眼。” 两个郡主马上就要出嫁了,负责采办嫁妆的典宝所也忙得厉害,他们连日打造首饰,比如这单子上写的“大明洪武乙亥正月吉旦燕国内典宝所造珠冠上金凤每枝计重贰两贰钱捌分整”,用料c重量和价钱全部表明,张昭华也曾问过打造这样一个珠冠要多长时间,典宝所的人回话说从一年前就开始办起来了。 “嵌宝石金掩鬓,”永平倒也细细看着,看到这一处就不高兴了:“我两鬓这么窄,还要这样的掩鬓做什么!” 掩鬓是倒插在鬓边用以押发的,一边一支对称插戴。而永平的两鬓恰如她自己说的,前囟眉尖到耳点那一处就低低地,好像从发际线过来就是眼睛眉毛了,而且她两鬓毛发还多,平常绞了也没用,生出来好似更浓密一点,这也是她特别懊丧的一点。都说女子生的眉好是斜飞入鬓,但是永平平常画眉的时候,就感觉自己根本画不出去,还鬓间呢,眉梢再往上差不多就是发际了。 以永平的脸型,两个大掩鬓戴上去,不仅没有遮住缺陷,反而凸显了缺陷,所以她气地很,看到掩鬓这样的东西就感觉像是讽刺。 “好东西给你,你不戴总要留着压在箱底不是,”张昭华道:“你道嫁妆就那么容易采办,母亲为了这个不知道花了多少心里力。” 张昭华并非虚言,永安和永平妆奁的采购有“内办”与“外办”两种方式,其中的冠帽鞋袜c珠宝首饰类是由“内办”来筹办的,“内办”即是王府的典宝所;而另外一些造价昂贵的衣物和各种布料,木器漆器c皮张毛货等则由“外办”来筹办,“外办”即是交由王府长史葛诚去各处采买,比如说从松江那里采买绒花布c浆纱布c药斑布之类的,还有乌青镇的大环绵,唐栖镇的绵绸,双林镇的包头纱,盛泽镇的纺绸。这些东西,长史从王妃那里拿了单子出来,召集商办一样样吩咐下去,东西到了北平还要核对质量,核对价钱,甚至王妃还要亲自过目,亲自问询,耗费了不知多少人力。 除了这个,还有前前后后以各种名目送来的东西,这都是有求于王府的人,或者和王府有关系的人给送来的,这些东西打着添妆进献的名义,太贵重了就不能收,收了也要想着还回去,而且也有东西不适合给两位郡主做嫁妆,都是需要拣择的。 这份嫁妆单子,厚厚的七页,除了内造的首饰珍宝,还有被褥,毡帐,枕垫c靠背c迎手c床毡c地毡c帘c帐c幔这样的生活用品,也都是王府的绣娘赶工绣出来的。三天前最后一批名贵木料打制的家具也从宛平运过来了,像这单子上写的凳机c足踏c匣,架床c书隔c箱橱等家具全用鸡翅木打造的,这种好木料张昭华看了都咋舌的,想想清朝中期差不多就见不到什么好料子了,所以晚清的硬木家具才多以红木为主。何况这些嫁妆无论从木材的选用上,还是从制作工艺上,都无疑属于家具中的珍品,都不知有多少收藏价值。 “还有,你这里从小用惯了的东西,母亲都让你带走,”张昭华道:“杯c盘c盆c壶,漱口盂c茶叶罐c蜂蜜盒c抿头缸c油灯c剪烛斗c火盆c桌灯c挂灯什么的,你自己清点了,写出单子来,我再附加上去。” “便是说的我好像一嫁出去,再也回不来了似的!”永平顿时蛾眉倒蹙,双目圆睁起来:“这王宫,还是我家,我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住多少日子,没人管我!” “这是家里,想回来什么都不用收拾,坐上轿子就回来了,”张昭华觉得好笑:“你比多少远嫁的姑娘强呢,我有知道一户人家嫁女的,坐上轿子足足走了一年的,想回一趟娘家,简直比登天还难呢!” 应该是所有待嫁的姑娘,都有这样的左思右想,也都忽然间意识到了自己终将有两个家,看见自己带着嫁妆出门,就像是卷了铺盖和包袱走人一样,不能接受这样一个从小生活的地方,忽然间离她远去了。 “你应该这般想着,”张昭华微微笑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若是你遇上了一个良人,他知你,爱你,敬你,两情相悦,和睦白首,你就不会想着有一天还要回王府了。” “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还是要说一说这个无价宝的事情,”张昭华见永平痴怔的样子,立马拐了个弯儿道:“依我看,这嫁妆里什么金啊玉啊都不是无价宝,道是这铁梨案c博古围屏c宋本淳化阁帖c秦镜,汉唐鼎c太极端砚c程君房墨这样的东西,有钱难买也买不到,是真的好东西,就是要给自己留钱买不到的好东西。” “其次,你也知道,我小门户里头出来的,给我多少的宝物,我都辨别知识不来,但是我就知道一个,要给留钱,银子不嫌多,越多越好,这东西不像缎子会放坏,不像字画书本一样虫吃鼠咬,还有一个,你有这个东西,心里头才会踏实,旁的都是虚的。” 说到底,张昭华也就是有些感触罢了,她嫁给燕王世子的时候,朝廷给她采办的嫁妆也不少,但是就是些看着花样好看,也不能给她增一点底气,像绸缎料子和首饰,过了时就不能穿戴了,留着也贪看那一点好看罢了,还不如真金白银的握在手里的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玉牌 晚上高炽从纪善所回来,就看到张昭华伏在凭几上神色恹恹,还愁眉苦脸地,他仔细一瞧,早上自己给画的眉毛还在呢,但是好像更晕开了,眉尾那地方迷迷蒙蒙的,好像轻烟堆簇到了鬓间一样。 “哎呀,”高炽这样赞叹一声:“没想到我第一次画眉,竟然画出了一种新样子出来,你瞧瞧——”他说着竟把那梳妆台上放的好好的黄铜镜搬了起来,那镜子约摸有一尺半了,是个大物件,居然就这样被他提携了来,双手举着撑到了张昭华面前,哈哈哈笑着让她看镜子。 张昭华目瞪口呆地看着镜子,却看到自己那两道眉毛全都晕开了,好像水墨画里的轻烟一样,反而衬的根根眉毛有如蝴蝶的触须一样细。 “怎么样,”高炽得意起来:“还说我不会画眉,你瞧我给你画的,是不是眉妆里的倒晕眉!” 不等张昭华开口,他自己又摇头道:“错错错,说倒晕眉也不类这样,我觉得‘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倒才是你这样的,所以这眉,应当叫横烟眉!” “拉倒吧你,”张昭华忽地站起来,把眼前偌大的黄铜镜怼到他怀里,把他惊得后退三两步才道:“我今儿让你画了这两道眉出来,一路上人都打量我,嘻嘻哈哈地,不知道背后怎么说我呢!” 想起在中殿里,徐王妃见了她也不由得笑了一会儿才说话,还问她这眉毛是谁画的,还是丹娘站出来担下了,但是看王妃神色,简直可谓是明察秋毫了。 这可真是羞赧,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但是事实是,丹娘偷偷告诉她,世子画眉时候吟诵的“半额翠蛾,扬效东施,柳叶苍,春山两座如屏障”,还有后几句,叫“刀剃了又长,线界了又长,萋萋芳草”。 是说她眉毛跟野草一样,剃了又长,春风吹又生呢! 高炽见她知道了这几句,便道:“你这样觉得,便是你觉得了。我可真心不是这样想的。我原是随口说了前几句,觉得适合此情此景,但是忽然想起来后面几句,要是说出来,你肯定不愿,我就没说。” “你就是戏谑我,”张昭华气呼呼地:“你说得再狠一点嘛,你怎么不说我这眉毛是从嘴上刮下来的胡子唯恐糟踏掉,贴在前额上的。” 这下高炽指着她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哎呀我死了算了!”张昭华直接仰倒在床上,双目无神地盯着帐顶:“我今儿造什么业了,顶着这两撇胡子出去,被笑了一路!” “有几个人看见了——”高炽宽慰道:“谁敢笑你啊?” “都看见了!”张昭华跳起来:“我今儿被母亲差遣去典宝所清点永安永平的嫁妆,哪里想到所里会有上百人前前后后忙碌呢!从我面前经过的时候都瞪着眼睛瞅我,说话都盖不住笑音儿!” “你这是多心,”高炽道:“他们哪敢抬头盯着你细看,就算是看到了,也不会觉得是眉没画好,反而觉得是你画了一种新眉。” “嘶——”张昭华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张开了嘴巴刚要说话,下巴却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一下子咬到了舌头:“哎呦喂,我今儿跟眉毛犯冲了!” 所幸是轻轻咬了一下,一瞬间的疼痛过去,也就是麻麻地钝痛了。 “我跟你说,”张昭华也没咂吮出血味儿来,就急着把自己刚想到的话说完:“我决定明日还要丹娘给我画眉,画那个垂珠眉,这一种眉形还没人试过呢,都觉得难看,等我明日画完了再去典宝所,她们看到这种眉毛,便不会觉得我今日画的这种眉毛古怪了。” “我实话说吧,”高炽终于忍不住道:“典宝所那边正是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哪个有闲心看你一日一个眉形?你过去还是办你的正事儿,你刚是说清点嫁妆是吧,你清点地怎样了?” “我画眉毛,和我清点嫁妆两不相误,”张昭华道:“我今儿先是大致去看了一遭,要了单子过来细看,明儿才是正式去点呢。” “王宫里,一切依凭信物。”高炽道:“你也知道了这规矩吧?” 如高炽所说,燕王府好似军中行令一样,能令出必行的只有玉牌。在存心殿和中殿之间,有一道铸钟架子,架子上面悬有一排玉牌,自东往西依次写着典簿厅c纪善所c良医所c典膳所c审理所c奉祀所c典宝所c工正所c典仪所c宰牲亭c仪仗库c茶房c净房c典膳所c库房c马房c养马房c诚奉司c诚奉歇房c厨房c六局c内使歇房c禄米仓c收粮厅的名字。这二十四块白底金字的“牌式”,能分成上下两半,上写号码,下写每一处管事的人名,中劈两半,作为一种信物,用于在宫中发布和行使命令。 比如说当某处需要物品时,在燕王或者王妃的同意下,命将玉牌分开,然后由人拿着这东西去领取物品。或者结算之时,亦可用对牌进行核对。王宫中每一项重要的活动都要事先挂牌,通知阖宫各个执事人员作好准备,从而保证活动有条不紊地进行。 这样的制度简直是太妙了,几乎可以说是令行禁止,庭无留事,上通下达,雷厉风行。 而且这铸钟架子不知道是谁设置的,有一个大大的妙处,在取牌的时候,架子上的小黄钟会嗡嗡作响,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存心殿和中殿都可以听到,所以绝对不存在有人偷拿玉牌的事情,因为取了牌子就有响声。 “母亲让我拿了典宝所的玉牌,”张昭华道:“果然所里是只认牌子不认人呢。我先藏了牌子,问他们要永平的嫁妆单子,他们没一个给我的,但是都没有直接赶我走的,还跟我扯皮了一会儿,等我拿了牌子出来,他们二话不说就取来了单子。” “令出必行,就是这样,”高炽肃然道:“这是父亲把统兵的办法放到了后宅里,但是效果却出人意料地好用。” “是,还是制度的问题,”张昭华也点头道:“我有点好奇父亲手下的兵了,连宫里这样千头万绪的事情都能被带动起来,由此可预想父亲统辖的燕山卫一定是万人一呼如臂指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清点 第二天张昭华就把晚上说的赌气话给忘了,起来盥洗完毕匆匆忙忙喝了几口粥就去了典宝所。所里还是紧张忙碌的样子,张昭华进去之后交了玉牌,执事收了便领她到庑房里查点嫁妆。 “这是大件儿,”执事抽出红笺给她看,上面记着各式各样的名儿:“这样的东西,在单子上跟小件儿有区分的,比如说这紫檀雕花的大插屏,它是拆分了二十八抬,拆了,然后抬到仪宾府里头,重新装起来。” “还有这样的龙泉大瓶,象窑敞瓶,”执事一一解释道:“还有这个厚铜汉壶,都是净高四尺以上,没别的大箱子装,都装进了雕花大柜里面,您清点的时候别忘了打开柜门看。” 眼前这个库房的确是大,里头都是妆台c插屏等家具,还有盆景等摆设品,像这执事方才说的龙泉大瓶就是用来插冬梅的,只是不是攀折一支梅花,而是要斫砍大枝的梅花。北方也有插花的雅艺,但是与南方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有些忌讳“花瘦于瓶”,但是对南方忌讳的“花繁杂”,却倍加喜爱。 这样的瓶子也是案头清供用的,只是看的不如一个瓦罐,内插梅花一枝,所谓“山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这怕才是文人推崇的清供。 张昭华清点地手忙脚乱地,幸好还有占梅和采蘋两个帮她,这也是张昭华的聪明之处,王妃给她布置下如此重大的任务,她如何能冒冒失失大大咧咧就接过了,总要有人提点有人帮扶,便向王妃讨要了两个大宫女下来,就有如护法韦陀一样,有她们在,张昭华就能闭着眼睛装一回如来佛了。 其实她这一回来也是大开了眼界,清清楚楚见识了一回明朝的器物c陈设,着实让她啧啧。比如说永安郡主也有一个官皮箱,这个官皮箱似乎比张昭华的小一些,但是这个官皮箱的材质却是张昭华那一个远远比不上的,因为这个小箱子是铁力木做的。 铁力木,一听名字就知道,比铁还坚硬能承重的木头,纹理相当细密,坚固耐腐蚀,千年不坏,用作器物时候,因其性湿,所以要用胭脂水将木头染上三四遍,然后用浙中出产的生精,薄薄涂一层在木头的表面,光莹如玉一样,不细看还以为是紫檀木,但是紫檀木只是埋在地下不朽,铁力木这东西是放入水中也不朽。 另有“玉c瓷c古铜c珐琅c竹木各式样巧做大小陈设约三十二件”,这是整个妆奁单中唯一记载较为模糊的一项,其他各项小至冠帽所随的冠盒c首饰所随的荷包都记录得十分清楚详细。刚开始张昭华发现这一点,还以为是此类细小的陈设物品在缮写清单时还没有确定下来,结果占梅告诉她,因为这大小陈设三十二件东西其实也能算作一件,其实就是文房器具。 以为文房器具就是文房四宝笔墨纸砚的张昭华在见到了实物之后才咋舌起来,因为她看到了自己熟悉而又陌生到叫不出名字的东西,一一问过之后,才知道那竹木的陈设,是总藏文房器具的匣子,匣制四格,用提架,也不镶嵌也不雕刻,很有古朴的美感。 那白玉的器具,是卧笔的笔架,为一个小山形状,可以架笔三支。 那白瓷的器具,是笔屏,就是插笔的屏风,据说是按宋朝传下来的笔屏制式,方圆方玉瓷上面是各种精绝的山树c鸟禽甚至还有人物图。 至于古铜的陈设,名字叫做“水中丞”,其实是个笔洗,顾名思义是用来洗笔的器具,铜制的水中丞是圆腹c细足模样的,据说在前朝是陪葬的明器,但是到现在已然不忌讳了。 除了这些东西,还有图书匣c裁刀c镇纸c压尺c砚山c水注等等文芳器具,这些东西合起来一共有三十二件,写起来又要占满一页纸,干脆就合写了,另附在单子后面。 张昭华将这些东西查验过,完好无损且没有缺漏,就在一项名目后面打上一个对勾。若有名目对不上的,比如单子上明明写的说“青花祝寿圆棒槌瓶”变成了“青花岁寒三友棒槌瓶”,这就是存疑了,虽然是都是棒槌瓶,但是上面的图案不一样,这就说明不是原先第一遍采办上来的东西,像这样的张昭华就打上问号,注明两样不同之处。 一早上看下来,其实疏谬不多,而且典宝所的执事将这些东西归纳地井井有条,不是说乱堆乱放,那样更是麻烦了。张昭华以前也不知道盘点嫁妆是这样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于今终于知道了,就更佩服哪些宗妇了。 这样天,张昭华带着采蘋占梅和三个执事,总算将将把大致的物品清点完毕了,眼看这一样样东西收入妆奁,张昭华就道:“大婚物品c铺宫器皿等与妆奁分开,这一些东西作为妆奁筹备的,不要列入妆奁单之中。” 张昭华说的就是郡主和仪宾合婚时候用的零用物件,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比如说红棉胭脂四匣,眉石四匣,花手巾四匣c香皂四匣,净面鹅油胰二匣,银刮舌牙刷二匣,牙粉二匣,桂花油二匣和香饼二匣,这样的个人用品未列入正式的妆奁单内,就叫“随妆奁”。 这边指挥着人分开零用物件,那边张昭华又和含冬含霜两个开始摆压箱,这个压箱的意思有两个,一个就是她们现在做活的,在竖柜里压上数百串钱,在家具抽屉里压上几锭银子,还要在顶柜中塞满棉花。含冬打开抽屉,含霜就往里面压东西,张昭华和占梅就一样样记录下来,这样总共花了银子二百七十二两,小钱一千九百多枚。 还有一个压箱就和张昭华大婚之前经历过的一样事有关了,就是性启蒙教育书籍图画等等。这就是特殊陪嫁品,除了有绘于纸上的春宫图画,还有不少春宫图绣在香囊c香袋或荷包上面。还有一种张昭华第一次见的,用陶瓷做的专门表现男女欢爱情状的小雕像,这种东西特别可爱,是做成成桃子形状,有上下两半组成,上半为盖,揭去盖则可见内藏有男女二人,是一对赤身呈交合状的男女。这东西就是放在箱底来辟邪的,婚前就会让待嫁女揭开盖子,让她体会阴阳和合之道。 这东西果真是辟邪的好东西,王妃把这玉瓷娃娃交到永安永平手上,等第二日张昭华过去拿来的时候,两个郡主的神色,简直可以让张昭华回味一天。 压箱底的事情办完,差不多就是准备过妆奁铺房了。 铺房又叫迎妆,就是在亲迎前几日,女方让人铺陈女婿的卧室,世俗就叫做铺房。 说到这个就有意思了,因为汉族人的礼仪是“摆嫁妆”,也就是迎妆那一日,女方家将嫁妆摆在场院,供人观看。但是张昭华知道满清的礼仪似乎更有趣一些,叫“抬嫁妆”,就是用专人抬嫁妆,在四通八达的大路上迎来送往,吹奏鼓乐c前呼后拥,绵延长队,而且有专门的路线,来来回回走一遭,用来夸耀嫁妆的丰厚。这样声势自然加大,显得热闹非凡。 张昭华就是考虑到如果是摆嫁妆的话,郡主府和仪宾府里,只许达官贵人去观礼,普通百姓也看不到这样热闹的盛况。如果搬来抬嫁妆的风俗,张昭华又拿不定注意,担心燕王和王妃觉得这样太盛了。 结果她这样小心翼翼地去问王妃,王妃倒是很感兴趣,还问她“抬嫁妆”是不是她家乡的风俗,张昭华一听似乎有门,也是,天下谁人的父母不是一心为了子女,毕竟是一辈子的婚礼,自然唯恐不盛。 她得了王妃的允诺,心下大定,干脆和采蘋几个策划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摆抬 “由王宫端礼门出来,向西开始绕行王城一周,”张昭华安排了一条路线:“经万宝坊c安富坊c集庆坊c发祥坊c丰储坊c蓬莱坊,明照坊和仁寿坊这里不做停留,直接走保大坊入南薰坊。” 张昭华考虑到明照坊和仁寿坊离皇城祟仁门近,崇仁门是为北平九门中最贫之门,全是盆窑小贩c收入贫寒之人居住之地,也就是所谓的贫民区,这个地方不仅是脏乱,而且杂品杂物占据了大半条街道,剩下半条街道就是走砖瓦走木材车了。而且这地方还设有砖窑瓦窑,从南方运来的木材也从崇仁门入城。 这地方首先考虑到拥挤,大批的嫁妆抬不过去,第二是考虑到整条三里长的大街地上铺的不是石板路,是泥巴路,这车马人过去稍不留心,贵重的东西指不定就打碎了,两个郡主的嫁妆里,可有数件宝贝是易碎的瓷器,可不能冒这样的风险。 最后还有一层考虑就是因为那里治安不能保证,嫁妆夸富,经由穷人聚集的地方,谁知道会不会有人眼红,蓄意哄抢的事情,不光是只有后世有。谁管你是王府亲卫王府嫁妆,一旦有人打头煽动起来,说不定就会有大范围哄抢行动。 张昭华想来想去,在制定路线的时候就格外小心,然后在各个路口安排了指定的护卫沿途指引c照料,不仅要保证妆奁按照既定的路线抬入宫内,也要保证被围观的群众看到红妆的丰饶。出了这个,还要一遍遍嘱咐负责抬送嫁妆的府中亲卫,他们的工作不仅仅是把嫁妆送到仪宾府,更重要的是深谙“摆抬嫁妆”之道。也就是说他们要按张昭华吩咐的,要学会吆喝,学会唱和,把一样样长长的名字念出来,比如说一个镜套,你把全名“随铜镜二面红缎绣龙凤呈祥捧金双喜字瑞云满地子孙万代边镜套”念出来,效果肯定不一样,后者肯定会让大家伸长了脖子看。 然后就是嫁妆的顺序了,诸多的陪嫁物品何种在前c何种在后,哪此东西需要摆在明处,哪种东西需要放在暗处,都由张昭华总领安排,她安排的是妆奁共一百三十抬,分两日夸街,第一日送大件家具,以“上赏如意”作为头抬,表示事事如意的意思,第二日就是帐褥c器皿及金银绸缎布匹等物,至于冠服c簪环c项饰c头面,这些贵重的首饰则不能光明正大的展示,因为人多起来,难免会忙中生乱,要是有人趁机将细软卷走,最后肯定查不出来了。 这也是张昭华第一次接手这么重大的细务,她知道这是王妃考验她本事的一次,要是她办好了,在家中就有了更大的话语权,王妃也会放心她接手家务,但是如果她办得差池了,当然只是她办得不好,而不是这差事办砸了,她一定会被排斥在管家权力之外,这有可能不是王妃的意思,而是府中众人的共识。 特别是她刚开始还存了邀功的心思,将嫁妆抬上满城夸富就是她出的主意,这下从头到尾都压在她身上了,虽然只是围着嫁妆打转,还不是包揽迎娶c发轿c娶亲c送亲c扶轿杆儿c吃酒拜客和回门的一众事情,但是但这一件事儿,就够她劳心劳力了,也由小见大,知道了一个王府的管家之权,也就是所谓“料理中馈”,真是需要相当的本事。 中馈,指家膳诸事,女性为家人烹饪,就称为“主中馈”,强调女子在出嫁前就要以烹饪为必修课,为以后在夫家主持中馈作准备,延伸一下就是主理夫家内事的意思。 这也一直是古代女性的闺教之一,母亲会教导女儿炊爨烹饪,教她执麻c治蚕丝,纳酒浆,做豆醢c如何在夫家打理事物,至于钟鸣鼎食之家,则要观于祭c从于祀,知道嘉礼c奠礼c酒礼等等各种礼仪,将来嫁到门当户对的人家,就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当然有底蕴的人家,琴棋书画也是闺教之一,只是这是额外附加的闺教,也就是说,这些东西学了只能来娱乐自己,陶冶性情,或者最多在潜移默化中培养端静的品格,但是却无益于料理后宅之事。 张昭华也帮着王氏做过许多家务,也看着嫂子郑氏如何安排事情,但是现在才发现她耳闻目睹的一摊事和王府这样偌大的家业比起来,恐怕也就是微不足道了。 她卯着心思要办成这事儿,就一心一意扑在了这上面,晚上差不多都是熄灯的时间了,她也不睡,捧着皇城地图看着,往上面画着标记,就算是睡到床上,也翻来覆去想着明日还要交代下去的事情。 旁边的高炽似乎已经睡着了,他也是连日忙碌,因为三月就是发放麦种的时候了,这是一项惠民之策,专门给去岁因为通惠河涨水而演了的东郊农田,府里三个王子全都被燕王遣出去亲力施为了,晚上回来也是累得一头扎在床上。 张昭华这样失眠的人,看到高炽睡得呼噜呼噜地,就好生羡慕。她不知怎么,就觉得不平起来,四下一顾忽然看到了枕边上的小拂子,就悄悄执起来,拔了两根羊毛尘尾,捣弄进高炽的鼻子里。 这样捻了毛塞进去还不够,她又转了几转,勾了几勾,果然如愿以偿地看到高炽的鼻子皱缩在了一起,本来闭地严实的嘴巴也张开了,大大地呼了一口气。 张昭华再接再厉,将羊毛对折,这样就塞进了两只鼻孔里,看高炽似乎很是难为的样子,觉得心里有一种做了坏事的得意。 等高炽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的时候,张昭华果断地丢了羊毛翻身一躺装睡起来,当然眼睛是闭住了,但是耳朵却悄悄打开,留意身旁依然惊醒的高炽动作。 高炽惊醒过来,似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醒来,但是知道方才自己是打了个喷嚏的,他下意识地挺起了身子,又摸了摸胸口。 高炽因为肚子太大,睡觉平躺的时候,也不如别人一般是小肚凹陷的,他的肚子反而高高隆起,如果盖着锦被的话,就最容易滑落下来,从胸口滑到肚子上,所以经常睡了一晚上起来,高炽会觉得自己双膀子和胸口凉飕飕的,但是今天他发现被子还好好地盖在胸口,没有滑到肚子上呢。 这下他更糊涂了,他又开始想是不是刚才梦了什么怪梦。 张昭华偷偷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儿就看到高炽弓着身子一动不动,不一会儿又发出长叹声音,这一下让她想到一个肾亏广告了,就这么活灵活现,她一下子没憋住,哈哈哈爆出了惊天动地的声音。 不仅高炽被吓了一跳,连外头守夜的宫女也吓了一跳,她秉着灯烛就要掀开帷帐了,却听到帐中嘻嘻哈哈似乎在笑闹,还有两个小声说话的声音,她就悄悄转身退下了。 高炽一下子反应了过来:“是你,是不是!你做什么不睡觉!” 他看着在床上翻滚个不停的张昭华,又是愤怒又是不解,然而让张昭华看到他的神情,更是笑得连被子都踹到地上去了。 “哎呀笑死我——”张昭华赶紧把被子捞上来,翻滚到床上自己又笑得乐不可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虼蚤 “我以为你坐起来摸寻虼蚤呢!”张昭华绝不承认是自己恶作剧,反而赖在他身上:“指定是你晚上没洗干净,角角落落里头,还带着虼蚤虫蚊这样的东西,半夜把你叮咬醒了!” 高炽本来很气愤的样子,但是似乎被她说中了实情一样,他也开始忐忑起来,一手贴着肚子一手挠着后背道:“今儿是有几个蠓虫灌进来了,但是我洗澡洗干净了!哪还可能有这东西!” “灌进来,”张昭华坐起来问道:“从哪儿灌进来的,袖子里还是领口处?” “领口,”高炽道:“要么是碾死了,要么是被我抖落掉了。”他指着后背让张昭华看,黑漆漆地张昭华看不清楚,按高炽指的方位摸了几把也没摸出什么,这也要怪高炽肩背上的肉太厚了,而且还是瓷实的肉,摸着手感跟那象牙版一样。 张昭华伸手就去够床边的烛台,高炽把她阻了,问她做什么大惊小怪,张昭华道:“你难道不知,蠓虫咬了的地方要发丘疹,这东西还是刚从雪化了的烂泥里头生出来的,带了多少腌臜物,叮咬了别人过来就叮咬你,你可知道东边齐化门和崇仁门那边都住的是什么人,卫生条件那么差,到处都是传染病,把你传染了怎么办!” “哪有你说的这般严重,”高炽摇头道:“北平城的防疫,是做得最好的。” 却原来说因为崇仁门与齐化门那里两个坊市,多是从事推车打鱼c印染碾玉c肩挑负重c凿井车镟这样职业的人,人多而乱,一有什么病就传染地特别快,所以这地方是疾病重灾区。在前元至正年间,这两个坊市就爆发过疫情,但是当时兵荒马乱地,谁能顾得上谁,但是当权者派军队驱赶,不让往内城来,只把外门打开,让这些病人四散去别的地方,宛平和大兴这几个小县就遭了殃。 洪武三年燕王开始经略北平,也注意到了这两个坊市的问题。北平布政使的意见是在那两个坊市挖沟渠建砖墙,要是爆发疾病疫情,就派兵封锁管束交通;但是燕王的意思是堵不如疏,还得从根上防治,他召集北平城里医馆大夫和王府的医正,对这一片地方开展防疫措施,每年冬春两季发放石灰和明矾,必要看着家家户户将墙里墙外撒上,几个烧炼厂和印染厂都用火墙隔开,尤其是烧炼厂,夏天热气蒸腾,附近居民许多都是得了热射病,这比一般中暑可怕多了,有可能一晕倒就再醒不过来,死亡率非常高。 除了这些,王府医正也会在固定时间c固定地点熬煮汤药,一缸是艾草金银花的煎汤,用来洗手洗身上,一缸是补中益气汤用来喝的,每年五月五六月六要督促曝晒衣服,这样下来,果然非常见效,北平从洪武七年开始,再没有大规模地传染病,高炽这几日去东郊监督麦种发放,来回经过齐化门,那里也正在开展扫疥,王府的医正刘观往大锅里头兑药材呢,见他们兄弟从门里进来,都捉住了,叫他们洗了手脸再走。 “刘医正让我晚上药浴,我累得厉害,水里头过了一圈就出来了,”高炽挠挠头道:“今儿太晚了,明早上再要水好好洗一遍吧。” 两个人又躺下了,然而睡意也没了,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了。 “哎,我今儿发现了个事儿,事儿小的很,但是我就是不太明白,”张昭华心里忽然浮上来一件事情,她侧过身子,把被子夹在腋窝下面,对高炽道:“你听听呗。” 高炽也就眯着眼睛懒洋洋应了一声。 “两个郡主的嫁妆,”张昭华道:“是分内办和外办吧,这外办是交给了王府的长史,由他去招商采办是这样吧?” “我清点嫁资的时候,”张昭华道:“看到名册上是写着,杭绸c苏绸和松江布这样南边地方织造的布料什么的,都交给了一个叫孙斌的商人去采办,他是在去岁八月份接了这个活儿,十一月到王府交差的。但是葛长史看了之后说是不合格,以次充好什么的,总之并没有用,而是亲自下了一趟苏州。这事儿,你应该知道吧?” 高炽就道:“记得,咱们在诸王馆的时候,葛长史不是还来拜见了吗,说是东西都采办好了,要先回去。” “对啊,”张昭华道:“葛长史亲自从苏杭那里采买的布料什么的,我今儿都细细看了,我觉得是比不上那个孙斌采办的。” 这个叫孙斌的商人是南方人,接了王府采办嫁妆的活计,就去苏杭联系织造作坊了,此时还没有织造局那样厂房,苏杭最大的织造坊不过是一个占地几十平米的二间房子,里头也就十二三个织工忙活。王府一口气要三百多匹料子,不光是给永安永平用。这样大批量的布匹不是一间织造坊就能造出来的,像孙斌就联系了大大小小十七个织造坊,连夜赶工,才如数赶制出来。 东西送到了王府,但是却被葛长史以织工粗糙不合格的理由给扣下了,也扣下了本应该支付的银两——这下孙斌自然不服,和葛长史闹起来,但是还没等到他第三次上门,他老家出了大事,据说他父亲叔伯几个被乡里人捆着送到了官府,具体原因很模糊,但是肯定是很严重的事情。 因为此时皇帝用乡老里正治理农村,像是邻里纠纷啊这样一般的民事都不去官府,而是让粮长c里正裁决,出了很大的事情,才去官府告状。孙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是能告到官府,就有些可怕了,他家还是那一处地方的大地主。 孙斌来不及掰扯手头的事情,急匆匆离了北平南下了,这些料子什么的就放在王府了,葛长史说料子不行,他要亲自下一趟江南,燕王和王妃本来也不想让他去,何必亲自走一遭呢。但是葛长史自己请罪说是任错了人,差事没办好,心里有愧必当亲自经手,王妃也只好听凭他去了。 “这批料子放在库房里,”张昭华道:“钥匙在葛长史手上,葛长史跟父亲去了军营,我去看的时候,恰逢长史夫人在典宝所,她一件衣服前襟上面一扣子掉了,只有典宝所的匠人会拾掇。我问她要库房的钥匙,她好像也不清楚,不过她回了长史司不一会就找到了钥匙给我拿来了,我打开库房一看,里头的料子都是好料子,一点毛病没有,精工细作地,我还拿后头置办的料子比对了,觉得还是这个姓孙的商人买来的这一批质量好一点。” “你说,”张昭华悄悄跟高炽道:“是不是葛长史和这个孙斌有什么过节啊,要不然这样好的料子怎么就非说质量不合格呢,没必要再去江南采买一次了呀。” 高炽迷迷糊糊道:“葛诚哪里会和孙斌有什么过节,也许是这一批料子有什么其他不妥的地方呢,你再没仔细看看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煎药 “你怎么不信我,”张昭华微微搡了一下他:“我能不里里外外全须全尾地过一遍眼睛吗?就是一点不对的地方没看出来,才觉得奇怪的。” “等葛长史从军营回来了再问他不就行了吗,”高炽道:“他肯定有原因,总不能什么事儿都没有地千里迢迢跑一趟江南吧。” “那咱们在京城诸王馆的时候,他来见咱们,是怎么回事,”张昭华嘟囔道:“是把嫁妆几车的东西都留在了苏州,还是赶着嫁妆从苏州跑来了京城?这也太不对了吧,他费那么大事亲自来京城,还不如修一封信过来呢。” 高炽嗯嗯了两声,又听不到回声了,张昭华估计他瞌睡了,也就没有再问了。 然而高炽的眼睛,却忽然睁开了。如果此时亮着灯的话,张昭华一定会看见他眼里闪着深思的光——就在她放空心思准备睡觉的时候,却又听到高炽道:“这件事情,有一日我去问,你将钥匙还是原封不动地放回去,母亲那里也不要说这些琐碎的东西,免得烦扰。” “本来就不准备张扬,”张昭华眼皮沉重起来:“又不是嫁妆哪个地方不够了,这事儿说到底也是王府白赚了一笔,谁没事干还嚷嚷地人尽皆知去呢!” 这一夜本来就睡得晚,还说了长时间的话,第二天夫妻俩个起来,眼下都有些乌黑。张昭华这边还有粉可以遮遮,高炽就遮不住了,倒是让钱嬷嬷在一旁看得欲言又止地。 张昭华从梳妆台上站起来,一下子又坐了回去,因为感觉到一股热流从小腹往下汇去了,夹不住下身黏黏腻腻流了东西出来,她算算日子差不多,就叫含冬把柜子里的月事带子拿来给她换上。 古代这个月事带子麻烦地很,两道长长的细线要从胯上绕过来绑在小腹上,每次更换的时候都要解了裙子,撩起袄子来,她一天这样解了穿要十次八次,上个厕所也不过是撩起裙子脱了膝裤而已。 “别往床上看了,”张昭华对含冬道:“褥子上应该没透,你过来给我系带子。”她一边说一边觑着旁边束发的高炽,见他神色如常,心里倒也略松了一口气。 张昭华这具身体不过十六岁的年龄,虽然发育地还算不错,但是她自然不想在这个年龄就怀孕生子,虽然她心里明白,自己这样身份应该早早产育才能稳固地位。王氏是衷心盼望她有孩子傍身的,钱嬷嬷也是这样的心思,张昭华总不能明说说自己不想要孩子,就自己算自己的安全期和危险期,还偷偷给高炽的碗里夹芹菜。 高炽看到芹菜其实是不太愿意吃的,估计是看到燕王吃生芹吃的腹胀如鼓,然后解出来一堆虫子,自此留下了阴影,张昭华见是这样,干脆就把芹菜放在汤里熬煮,然后把芹菜挑出来留下清汤端过去,他也喝不出芹菜的味道,果然是眼不见就没事。 也就只能依照这样的办法了,总不能跑到良医所里面讨要杀精的方法吧,张昭华也祈求这样的土方子管用,毕竟在古代,生育真的是一件冒着风险的事情,对于不够年纪或者高龄产妇来说,生育要比别人冒更大的风险。 现在看着月事如愿以偿地来了,张昭华就放下心来,感觉每月到这几日就提心吊胆地,因为她经期还不是特别准,是每月都会往后面推后两三天,那就是她最难捱的日子,以前也没当回事儿,现在超过一月之期就会让她心里面七上八下,生怕是自己算漏了日子,中了大奖了。 她自己也在意高炽是如何想的,男人自然是希望自己子嗣昌盛的,对于女人的想法就不会是那么顾及了,他们更希望女人能顺着他们的想法,也把能否生育c生多生少作为一种评判标准灌输给女人。 不过看高炽的样子,似乎也没有苛责,也没有失望,他一来也确实也是宽厚的性子,二来也是因为才成婚不久,还没有迫切需要得子的愿望。张昭华这样想来,又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肚子,知道这个地方将来会诞育一个生命,只是或早或晚的事情。这一两年还能规避,年呢,她终将要正面回应这个事情。 因为来了葵水,张昭华借此机会将手上的事情总结了一下,到王妃那里汇报了。十之已经完成,余之一二就留待王妃指点,这也是一种办事哲学,不能事事尽善尽美,要留一些地方让别人有施教的机会。 王妃果然欣然指点了几处地方,张昭华也受益良多。末了徐王妃笑道:“你第一次主持这样的细务,已然做得妥帖极了,只是边边角角,略需周全,我这里便是说的几处,你伶俐人,一听就须会了。” 张昭华笑道:“儿妇是忐忑煎熬,就怕把母亲交代下来的事情办坏了,也是没有想过母亲会给我安排这样重大的事情,把永安永平郡主的嫁妆细务都交给我了,我也是个心里不能存事也不能成事的性子,看到前前后后那么多流程和规矩,真可谓是心惊胆战忧心忡忡,辗转反侧夜不能眠了,也多亏有占梅采蘋二位姑姑帮着张罗整治,才勉心勉力做出了一点点事来。” “便是要感谢二位姑姑,时时刻刻提点帮协,不嫌弃我朽木一截,难以教谕!”张昭华道。 采蘋笑道:“世子妃聪慧,一点即通,哪里需要我们帮协?” 这样和乐融融地说笑了一会儿,阿葳就端着托盘走过来,道:“娘娘,到喝药的时候了。” 张昭华就惊讶道:“母亲喝的是什么药,是哪里不舒服,儿妇竟不曾知道!” “王妃娘娘每到冬春时候,就有咳疾,”阿蕤忧心道:“今年一早,刘医正就施药仰抑住了,但是这些天气温骤降,引得娘娘的咳疾又犯了。这症候白天倒也轻微,只在晚上临睡时候犯得最重,也最是影响休憩,娘娘也有三四日不曾好好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怪不得王妃会将清点嫁妆这样的事情交托到她手上——张昭华想起她前几日进入中殿前,在外面院子里头,看到搁在石凳旁边的药炉子,隔得远也吹的是西北风,也就没有闻到煎药的味儿,现在想来果然是给王妃煎的药,这样的细节张昭华本该早一点发现留心的,但是她满脑子只是想着嫁妆的事情,居然给忽略过去了。 张昭华懊恼起来,道:“儿妇真是不孝,母亲生病,居然一无所知。” 王妃反倒笑起来宽慰她,说自己便只是些微小恙,哪里就要惊动众人。张昭华越发惭愧起来,说要伺候王妃用药被拦下了,就道自己没能学会烹茶,但是倒是会煎药,请王妃给她一个能略尽孝心的机会,让她负责煎药—— 这下王妃也不好再劝了,张昭华就真的搬了小凳子坐在院里添柴抽火地熬起了药材,这煎药也是有讲究的,三碗水煎成一碗,用文火不能焦不能淡,比煮茶更费一些耐心,所幸张昭华真是有经验的,因为在张厂的时候,她就给粮长和粮长夫人这样熬过药材,老年人毕竟身体弱,一些感冒咳嗽的常用药,张昭华都能背下来呢,煎药也很有心得,让阿葳和阿蕤看了倒是都点头称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骇然 等过了酉时,燕王到了中殿里和徐王妃说话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在院子里头煎药的人是张昭华。他走到窗户边,透过棂花格子看到外面赤膊摇扇子的张昭华,心里不由得有点欣慰。 “别说是你,”徐王妃也笑道:“今儿永安和安成过来,都没认出是她。” “这时候了,”燕王道:“怎么还在那里?” “这不是今儿最后一顿药吗,”王妃道:“她非要亲手弄完,还要看着我喝了才肯回去呢。在这上头她倒是比你们执拗许多,还跟我说许多病人不听话,人前装样子喝了两口,人后全都吐了出来,就是嫌药苦嘴,不肯实意去喝——” 燕王大笑道:“便是阿葳几个偷偷告诉了她罢!你不肯好好喝药,现如今知道媳妇的厉害了吧!”说起来,燕王妃徐氏一直是端庄温柔的性子,只在喝药这上头,却和小孩子一般,不肯好好喝药,总是推三阻四或者喝上一半又背着人偷偷倒掉一半。这事儿原先一直没被发现,直到有一次来病汹汹,刘医正开了方子却不见效,便疑心自己诊错了脉,又依照推断换了一副方子,没想到病事更加凶险,燕王日夜不离身边,亲自服侍汤药,才知道原来徐氏是这样苦药的人,把药含在嘴里就跟咬着了舌头一样,苦恼委屈和极为不情愿的神色露了出来,倒是让从未见过爱妻这般模样的燕王大为惊讶。 燕王亲自监督喝药的时候,王妃的病就好得快,其他时候王妃就总是推脱喝药,燕王又不能时时刻刻陪伴身边,其他孩子像高炽高煦这样的,也没什么办法,不论是高炽引经据典地说理儿,还是高煦耍刀弄棒,亦或是高燧撒娇耍赖,都不能让王妃将一碗药喝干净了,所以院子里的小药炉总是生着火,就是为了时时刻刻能加热。 但是今儿,阿葳就万分喜悦地告诉燕王殿下,王妃将早上中午两碗药全都喝光净了,一滴也不剩,却都是世子妃的功劳。 在问是如何让王妃喝药,阿葳和屋子里其他服侍的宫女,都低头抿嘴笑了起来。 燕王不知所以,却见王妃也捂着脸儿笑,更觉困惑了。 直到阿蕤说,世子妃是和王妃玩了两个手势令游戏,但又不是桌上饮酒时助兴取乐的游戏,一个名字叫“猜丁壳”,一个名字叫“虎棒鸡虫令”。 张昭华其实见过所谓“手势令”玩法的,乡下喜宴上吆喝起来,和她上辈子见过的划拳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很显然此时的玩法更加复杂,其法以手掌为虎膺,指节为松根,大指为蹲鸱,食指为钩戟,中指为玉柱,无名指为潜虬,小指为奇兵,腕为三洛,五指为奇峯,喊名字的时候简直是各种声音各种凌乱,张昭华也是费了老鼻子劲儿才算把这些令名对上字。 这种手势令虽然技巧性颇强,给玩者留有神机斗智的余地,但是因为玩时须喊叫,易让人兴奋,在酒场上玩起来才有气氛和竞争性,自然不适用与闺房之内,张昭华之所以想起来猜丁壳这样两个小游戏,是看到王妃似是不太情愿喝药的模样,因为王妃总是左顾右盼放着药碗和她说话——灵机一动才想起来的。 “母亲,”阿葳还记得世子妃嘴角噙着狡猾如狐的笑容,对王妃道:“我们玩个小游戏吧,要是我赢啦,您就得喝一口药。” 而王妃在听了世子妃讲了这两个游戏的规则之后,也露出了笑容来:“要是你输了呢?” “那我就喝醋罢!”世子妃愁眉苦脸道。 猜丁壳就是石头打剪刀,布包石头,剪刀剪布——握拳是石头,两指是剪刀,五指并拢就是布,简单易行而且可以重复多次。阿葳就在两人中间当裁判了,看着王妃和世子妃先各自握紧拳头,然后她就在一旁喊一二三,在说“三”的最后一个音节的同时,看着她们出示自己心中想好的手势。 虎棒鸡虫令也是如此,喊虎c喊棒c喊鸡c喊虫,以棒打虎c虎吃鸡c鸡吃虫c虫嗑棒论胜负,负者饮。若棒兴鸡c或虫兴虎同时出现,则不分胜负,继续喊。 这两个小游戏一玩就玩了一个下午,中殿里头围坐一堆热热闹闹地,甚至引得中殿外头的人都探头探脑地张望了,想来是从没见闻中殿这般喧闹的景象。 而作为裁判的阿葳观战了许久,她也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这两个游戏看似没有任何规则漏洞可钻,似乎是单凭运气,但是世子妃却把握着平均六七局能让王妃喝三次药,自己喝两口醋的规律,哄得王妃一口口将平素最不爱饮的药喝完。 见过王妃平日喝药模样的阿葳实在是打心眼里佩服世子妃,她们这些服侍的人儿,不论想出多少办法,都不能让王妃喝得有如今日一般干脆,对她们来说,能让王妃顺顺利利喝药的张昭华简直成了可供她们膜拜的对象了。 也只有前世深谙玩法的张昭华才知道,猜丁壳是单次玩法比拼运气,多回合玩法比拼心理博弈,也就是说这个游戏同时拥有“意外”与“技术”两种特性,尤其是分和生人玩和分熟人玩的时候,更具有可操作性。 阿葳紧紧盯着世子妃看了好久,依然不能知道她是如何能吊着王妃的兴趣,控制着整个游戏的,但是她觉得王妃其实是看出来了,但是故作不知,或者说,也是想要知道她是如何看出来的,竟然配合着玩了那么长时间,还把一碗药喝光了。 其实阿葳还想过一个可能,只是太过骇异,她虽然想到了,但是决计不会相信的。 那就是世子妃其实知道这个简单的游戏并不能吸引王妃的兴趣,真正引起王妃兴趣的是世子妃展现的能猜出别人下一步会出什么手势,然后出相克的手势的本事—— 她故意显出这样的本事来,才引起了王妃的注意,将这个游戏一直玩了下去,直到王妃把药都喝尽了。 但是可能吗? 世子妃,当真有这样深不可测的机心吗——要知道,如果说在游戏里面,世子妃能猜出王妃下一步的想法,这也许是靠着技巧;但是若是洞彻了王妃的心思,从一开始就是要用这种本事引得王妃乖乖喝药的这种心计,才真的可谓是算无遗策了。 阿葳跟在王妃身边十几年了,各色人物都阅过,唯一不敢让她直视的也就是庆寿寺里那个老和尚了,那人什么本事,知道的人才会觉得心有余悸。但是今日这种骇然的感觉,也似乎微微出现了那么一瞬间。 她不愿意去深思,而将这种感觉,深深埋藏在了心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壁灯 案几上的青瓷灯放出柔和的光芒来,漏到张昭华身上便变成了淡淡的c轻轻摇曳的光晕。 “含霜,”张昭华把头从案前抬起了,看到周围光线暗淡的样子,不由得呼唤道:“怎么这么黑呢快把壁灯打开!” “娘娘,”含冬问道:“真要打开壁灯啊?” “打开打开,”张昭华道:“那又不是什么不能打开的东西,还不是给人照明用的,我这儿眼看得黑漆漆地,也不知你们是怎么看见东西的?” 其实室内的照明工具除了桌上使用的桌灯c还有墙壁上悬挂的壁灯,室外庭院使用牛角照明灯,夜出还有灯笼照明,张昭华居住在这世子所里,也就用得桌灯,还从没有将壁灯点燃过,因为一般也不太能用上,大家都遵循日落而息的规律,晚上天黑下来也就是睡觉时间了,还不睡的话用桌灯,光线也足够屋子内的壁灯是一般是设来供晚宴的。 虽然说一般是晚上人多了时候才点壁灯,但是也不是就这么死规定说只有夜宴才能用,所以张昭华让含霜点了灯,也没什么妨碍。用杆子挑落下来,打开灯罩,添了烛火 这一下室内光明洞彻起来,光芒简直是桌灯的两三倍有余了。张昭华饶有兴致地走过去观察这东西,发现这一盏壁灯还真是精工细作的东西,结构是呈八角形,以细木为框架,由二十几块大小不同并刻有花纹的木片粘合而成,分上下两层,上大下小,是建筑中亭子的模样。这些都不足为奇,主要是灯纱看不出什么料子做的,绝不像是普通的纱布,因为看起来看像金丝水晶的内部结构一样,细密有如头发丝组成的玻璃片,是呈半透明玻璃状的,而摸起来也是冰凉微硬,不像是摸着纱绸,倒像是摸着一块软玉。 张昭华吓了一跳,刚要招来伺候的宫女问一问这是什么材质,就见高炽掀了帘子走了进来,一进来也被这耀目的光芒刺了一下,待看清楚了就道:“怎么把壁灯点着了?” “这不是嫌黑么,”张昭华过去给他把披风取下来,推着他往灯那边走,道:“这灯我也是第一次见,也第一次点,明明看着里头灯座上面,就置了一根蜡烛,怎么点亮之后,会有这么亮的光?” 高炽摸着壁灯上悬挂着的红黄流苏缕穗,道:“这灯,自然不是一般的灯,是孝慈皇后的遗物,赐到府里的,中殿那里也有一盏。” 据高炽说,这灯专有一个名字,叫“料丝灯”,出自云南金齿卫,最早是在洪武十三年的时候,由西平侯沐英献上的。因为彼时马皇后一只眼睛生了薄薄的白翳,看不清楚东西,又不许宫人晚上多点蜡烛,说是浪费,沐英知道了以后就从云南献上了这种料丝灯,材质和制作工艺其实是相当贵重的,因为是用玛瑙和紫石英和其他一二种凉石,碾碎捣和成屑,煮腐成丝,必须用北方的天花菜点之,才能凝固,这样的东西捞出来才可以缫成丝,成丝之后再织成绢,做成灯纱罩在灯上,可以使里面的蜡烛光芒大盛,只需一盏蜡烛就能使整个屋子亮堂堂的。 这回张昭华算是明白了,玛瑙紫石英这样折射率高的石头烧煮出来的丝缎,将一根蜡烛的光芒折射反射无数倍,就像是点燃无数根蜡烛一样。 “孝慈皇后用了这灯,能看清楚许多东西了,高兴得很,看里面只有一只蜡烛,并不是浪费,”高炽道:“其实是被哄骗了,这东西就这么一面料丝,就要一筐紫石英煮出来,一共八个面,也就是八筐紫石英呢。但是皇爷爷为了她能看清楚,一气打造了十二盏,直到薨逝之前,她也不知道这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 等马皇后逝世后,十二盏宫灯放在宫里,皇帝堵物思情,就将这些灯和旧时遗物分赐给诸王,燕王府由此得了两盏,一盏放在徐王妃那里,一盏留在了世子所中。 “没想到这灯还有这来历,”张昭华感叹道:“就说这东西看起来像是宫灯,也从没见着点过,我心血来潮点了之后,煌煌如炬,还把我吓了一跳。” “点吧,”高炽道:“这灯就是要点着,搁置让它蒙尘,也一定不是本心。” 他自己脱了袍子,张昭华就坐在他身边撩开里衣,把药膏给他涂在背上,这就是前两日他去东郊,被蠓虫钻进了衣服里面,叮咬出个包来,如今包下去了,留在背上的是小疹子,觉得瘙痒,就用药膏清凉镇定一下。 他这一点小疹子被刘医正仔细看了,说是不妨事,张昭华总算是放下心来,她给高炽涂了药膏之后,也拿起一个棉签来塞进了自己鼻子里。 高炽转过头来一看她两个鼻孔里各有一个棉签,吓得一激灵,道:“你鼻子怎么回事?” 棉签就是张昭华自己捣鼓出来的,她第一次给高炽抹药的时候,满手药味儿洗不掉,她就干脆从典宝所的衣工局那里要了一斤棉花来,蘸了酒之后又曝晒干净,又拆了竹竿做棉签棒,自己手工制作棉签,做了一小盒出来。 她给高炽上药用棉签,给自己鼻子里塞两个棉签是因为房子里面太干燥了,因为这几天又开始倒春寒,气温骤降,所以有四个火盆架设在屋子四角,虽然用的红箩炭是上好的竹炭,没什么烟味儿,但是挡不住天天烘着,把人弄得唇干舌燥地。 张昭打喷嚏打了挺多,知道自己不是感冒,而是鼻子受不住这样干燥的空气,干脆就把棉签蘸水,塞进鼻孔里润润,这样果然好了许多,今儿顺手这么做了,倒是把高炽看得惊讶。 “今儿就让你好好乐乐吧,”张昭华指着自己鼻子道:“这是什么,这是猪鼻子插大葱装象呢!” 可是她故意做出的喜乐模样没有引来预想中的效果,高炽只是微微扯了一下嘴角,脸色就又沉肃下去了。 张昭华还没来得及问怎么了,就见王安从外头进来,手里捧着生麻布做的丧服。 “放下吧,”高炽转头对张昭华道:“我明儿穿这个,你明儿也要穿。” 原来今日刚刚得到快马驰驿的消息,秦王朱樉薨逝了,他正月受命征讨洮州诸番取得了成功,回到西安不久之后就病逝了。 按丧制,燕王要为兄长服齐衰一年,郡王为伯叔父齐服大功九个月,郡王妃则是小功五个月。张昭华心有所失的同时,也稍微觉得放松了一些,毕竟这将近一年的时间,不用担心子嗣的事情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殉葬 张昭华且叹且摇头,问道:“秦王殿下,究竟是得了什么病?” “据说是一夕之间,血热上行,”高炽道:“刺其十指端,血流如注,头晚上疼痛缓解了,但是第二日口鼻出血,浑身痹肿起来,甚至等不及医官到来,就薨逝了。” 张昭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高炽道:“宫中已经赐下祭坛,命陕西布政使治丧,使者来之日,听闻王妃已经奉命殉了,布政使便要造圹祔葬。” 张昭华一个激灵,道:“殉了,什么叫殉了?” “秦王妃王氏,”高炽揉了揉太阳穴道:“皇上特地下旨让她殉葬。” 王氏即是元朝最骁勇的大将扩廓帖木儿的妹妹,洪武四年战败被俘获,即被嫁给秦王,不顾还有重孝。国恨还有家仇,使得王氏从不主动奉迎自己的丈夫,甚至还有恶语相加,于是夫妻感情冷淡,也没有子嗣。如果只是没有子嗣也就罢了,但是四年之后皇帝又为秦王娶了次妃邓氏。 邓氏嫁过来生了几个儿子,其中包括秦王世子朱尚炳。但是邓氏很久前就死了,也不太清楚是什么原因,总之也是有隐情的,官方说法是病死。 现在皇帝让正妃王氏殉葬张昭华蓦地从这两个刺耳的字眼中感觉到了冰冷和战栗,她道:“是皇上传旨过去,让秦王妃殉葬,不是王妃自己殉节” “殉葬不就是殉节吗,”高炽道:“节者,贞节也。守其贞节,死其贞节,不就是殉节吗,夫死妻殉,君死臣殉,主死奴殉,委身蹈义,用彰节行。秦王妃为秦王殉,即是夫死妻殉,古已有之。” 张昭华低头想了很久,忽然觉得自己和高炽似乎想偏差了。 所以高炽是觉得,殉葬即是殉节,这样的例子古往今来太多了,丈夫死了妻子殉,君王死了臣子殉,主人死了奴仆殉,这似乎就是天经地义但是张昭华却认为,殉葬是殉葬,殉节是殉节,两者最大的区别就是是否出于自愿。 张昭华也能举出例子来,比如说,春秋时期的楚国,楚王和蔡姬c越姬一同出游,玩得高兴了就相约同生共死,蔡姬当场答应了,越姬没有说话。后来楚王死了,越姬就请求为楚王殉葬,而新一任的楚王甚至还阻止了她。但是越姬却认为自己当初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心已许之”,她认为守信的人,是绝不肯欺骗自己的心的,就自杀殉葬了。 还有一个例子是唐武宗时候,武宗死前对王才人恋恋不舍,王才人便道你先去吧,我随后就来,果然自缢而死。 殉节是处于自愿的,不管是为信c为情,都是自己心甘情愿追随故人而去而殉葬就是不管你愿不愿意,强迫你自尽或者干脆便杀了你,这样野蛮的风俗,元朝在没有入主中原的时候,也就是还称为“蒙古国”的时候,确实是流行人殉的,蒙古大贵族也是人殉制度的坚定执行者。但是元世祖之后,却再没有听过以人殉葬的事情了但是仍然在民间鼓励贞妇烈女,大力表彰妻妾殉节的举动并为这样的人修书c立牌坊。明明元朝也不再保有了,那些所谓表彰旌节的妇女,都是自愿从死的,没听说是拿着绳子硬要套在人头上的。 然而秦氏不管你甘愿不甘愿,张昭华认为她是不甘愿的,但是依旧被迫殉葬了,这虽然不过是一桩名不副实的婚姻,这样松垮的关系,当初也不过是为了羁縻王保保罢了,毕竟此人是皇帝终身引以为憾事的人。既然大家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好结果,当然事实上也证明了大家的众口如是的推断,那秦王死后王氏这样独特的存在,也没什么意义了。 “你确定,”张昭华再三追问道:“皇上让王氏殉葬,是国朝唯一的例子?” “是,”高炽道:“洪武二十二年的时候,鲁王叔薨逝,王妃汤氏抚育世子,直到今天。” 张昭华微微松了口气,如此说来,王氏被要求殉葬应该是特例了。她这样思来想去,越发不能原谅自己的前世了,只在电视上看着清宫秘史之类的电视剧,看到清朝初年是有几个妃子殉葬的,但是却不知道明朝初年是不是也有过殉葬。 等到了这一辈子,她知道学历史的重要了,只要有空暇时间,手读史书不辍。她看书知道殉葬的风俗是古已有之,春秋之世,哪个大贵族死后不以人殉?只是在战国时期,人殉已经渐渐减少,甚至开始以木俑代替了。到了汉代此风俗基本绝迹,而与之相对比的则是匈奴盛行人殉,所以人殉制度的死灰复燃,恰恰都是异族入主中原所带来。比如说是五胡乱华时,盛行人殉。比如说辽朝开国时候,曾以一百余名大臣殉葬太祖蒙元建国之前,最是流行骏马美女殉葬。 所以张昭华以为,明朝应与汉晋唐宋这样汉人的正统皇朝一样,绝此风俗,秦王妃王氏应该是特例,皇帝是觉得没必要留一个蒙人王妃作为秦王的所谓“污点”了,才下旨让王氏殉葬的。 这样想来,张昭华就心里宽慰了好多。 “你这是在写,”高炽的声音唤醒了沉思中的张昭华:“喜幛吗?” “是,”张昭华也走到案几旁边,道:“给永安和永平各写了一副,只是我觉得我大字写得不好,心想要不要请人代写呢。” 喜幛就是在绸布或剪贴金纸的大幅红绸缎上题字为恭贺婚庆之礼,喜幛用字简短,有一个字的,如“囍”字有四个字的,如“琴瑟和鸣”等。通常四字为多,以竖写为多见,称贺在右上,落款在左下,当中为幛语。 张昭华选了“鸾凤和鸣”四个字,在高炽回来之前,运气凝神趴在案几上写了几幅大字出来,但是没有一个让她觉得满意的。 高炽就拿起喜幛细看,点头道:“笔意不连贯,是有一点滞塞。” “只是如今是送不得了,”高炽叹道:“秦王薨逝,永平永安是郡君,也要服大功九个月,怕是要到年底才嫁的出去了。” “这喜幛还没送出去,”张昭华也叹道:“要先送出挽幛。” 她说着又问道:“是秦王府使者送来讣告的,还是行人司行人送来的?” “都不是,”高炽道:“是国子监监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纪非 怎么会是国子监监生 张昭华道:“按理来说,应该是遣行人来,为什么会派来国子监的监生?” 所谓的“行人司”,是本朝独有的一个机构,凡颁行诏赦,册封宗室,抚谕诸蕃,征聘贤才c赏赐慰问c赈济军旅等等,都会派遣行人去传旨,这可以被看做专司外交的官署,也可以看做是皇帝的特使机构,行人即是皇帝派来的特使。 因为此时皇帝对宦官控制地极为严格,宦官不可能出使宫外,所以皇帝对行人的人选很重视,刚开始还是举荐的人才,到后来直接是非进士不授予行人。 但是秦王讣告并不是交给行人,也不是由秦王府的使者而是由国子监监生送来,这到底代表什么意思呢? “你也许不知道,”高炽对着明亮的烛光眯了眯眼睛:“洪武十八年时候,郭桓案爆发,一开始的矛头,就指向北平。” 这件事情张昭华当然记得,御史余敏c丁廷告发户部侍郎郭桓和北平承宣布政使李彧与提刑按察使赵全德侵盗官粮,皇帝大怒,追查下去,自六部左右侍郎以下的官吏皆死,连坐无数人。如此是造出了无数的冤狱,许多官吏没有侵盗官粮没有坐赃,但是在审讯的三木之下,不得不认下罪名来,说是将赃银借寄到了某个富户那里,所以民间许多富户因此也遭了无妄之灾,几乎也是破产。 “那个时候有一个叫金文徵的助教,揣测帝意,以为皇上想要整顿北平官场,”高炽道:“就伙同吏部尚书余熂,闹了一次学潮,不仅要国子监祭酒宋讷致仕,还要朝廷彻查北平贪腐案,言辞凿凿说北平一个省的最高长官和京师户部勾结,背后没有人指使是不可能的。到最后已经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在国子监学习的北平学生,几乎被他们殴死,连通州学生都不能避免,闹出这样一场,还扯到南人北人的科举的事情,皇上就将金文徵和余熂处死,才算压下去了。” 只有身处漩涡的燕王一家清楚,皇帝确实是想收拾北平的,这中间的事情很复杂,现在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皇上最后将闹事的人处死,不代表他就心向北平官场,而是因为考虑到事态需要平息。 可以说,国子监学生闹起事来,几乎逼得燕王一家不得不单车匹马来到南京请罪,然后又被发放到中都凤阳守灵大半年,直到隔年才回去,这期间又是中山王徐达的孝期,燕王和王妃忧思恐惧形销骨立,世子高炽腿伤加重,伤疤至今都深可见骨。这样的仇恨,让王府一家人听到“国子监”三个字都恨得牙根痒痒,如今秦王薨逝,皇帝却再次派了国子监的学生来送讣告,如何不让燕王府震悚! 他们一晚上都辗转反侧揣测皇帝是什么意思,然而第二天这几个监生就向燕王府众人传达了皇帝的旨意,第一件是公布皇帝为秦王朱樉赐下的谥号: “哀痛者,父子之情追谥者,天下之公。朕封建诸子,以尔年长,首封于秦,期永绥禄位,以籓屏帝室。夫何不良于德,竟殒厥身,其谥曰愍。” 赐谥曰“愍”,这谥号一下,北平众人都不禁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了。 皇帝一边说着哀痛之情,一边却毫不留情为秦王定下了这个谥号,要知道“愍”是个中谥,所谓在国遭忧曰愍,仍多大丧在国逢骨曰愍,兵寇之事祸乱方作曰愍,国无政,动长乱使民悲伤曰愍,苛政贼害。 也就是说,皇帝认为秦王是个没什么政绩,反而给所在藩国带来动乱,使百姓悲伤的藩王。 而且“愍”是中谥,什么样的人有中谥用之闵伤焉,用之无后者焉。也就是说,拟定谥号的人对他感到悲伤感怀,这一点倒是符合皇帝的生父身份,但是之后那一条,就是在说秦王绝后了。 皇帝为什么会认为秦王是绝后了,因为他和正妃没有生育嫡子,世子朱尚炳是次妃邓氏所出。 皇帝不是第一次给他儿子这样的谥号了,早在洪武二十二年鲁王朱檀死后,得到的谥号更是可怕,叫“荒”,这可彻彻底底是个下谥,也就是恶谥。 “荒”的解法,凶年无谷,不务耕稼。外内从乱,家不治,官不治,好乐怠政。 当然老子要给儿子盖棺定一个如何的谥号,于情于理都是可以的,他们没有置喙的余地。不过他们也都暗暗在想,秦王和鲁王怎么就招了皇帝如此厌恶。 果然监生就公布了第二道旨意,说是皇上有鉴于藩王多行不法,怙恶不悛,特地搜集几位典型范例,编了一本书,发放给每个藩王仔细阅读,让他们引以为戒。 皇帝爱编书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了,之前就编了大诰三篇,用来训诫军民百姓之后又陆陆续续产出了罪臣录c臣戒录去警告官吏勿得贪赃枉法然后还有祖训录一卷颁赐诸王孝慈录考古礼仪回忆马皇后存心录c省躬录c精诚录等都是用来朝乾夕惕自己的。 如今皇帝是看到了藩王作恶多端,又以秦王为例,编了一部永鉴录训亲籓,一部纪非录一卷公布秦c周c齐c潭c鲁王和靖江王的罪过。 听名字就知道,辑录非法之事,永以为鉴。 别以为纪非录里没有燕王的罪过就是万事大吉了,皇帝派国子监的人送来这本书,就是为了告诫燕王c警惕燕王。 接下来五天,府里就开了奉祀所,在所里宣读纪非录,是由这几个前来宣旨的监生一字一句讲解,王府大大小小的人都要去听,要放下手中一切活计,专心听讲。 就这样听了将近一整天,要恭恭敬敬规规矩矩地坐在席子上听讲,所以回去之后高炽和张昭华的腿都肿了,尤其是高炽,腿肿大了一圈,手指头一摁一个深坑,老半天都回复不起来,看得张昭华心里头都害怕起来了,给他按揉了半天才稍微好一点。 张昭华自己也是腰酸背痛,也叫含冬含霜给她推背。她床上趴了半天,觉得含冬两个的手法不行,摁不到点上,就问高炽道:“府里面有没有会按摩的医女啊?” 高炽那边也是伏在榻上,让王安和两个太监帮着敲背,嘴里“嘶嘶”地叫唤,听声音是舒爽的感觉果然推拿还是要手重一点好。 他闻言就道:“良医所有两个医女,推拿c针灸都不错,但是这档口还是不要叫她们来了,最起码也要等到那几个监生回去了再说。” 张昭华便气愤起来:“等他们走他们今儿讲了一天才讲了秦王的罪状,还有五六个藩王的罪状没有讲呢,这要讲几天才能讲完?难道我们就忍住了,连个医女都不敢叫了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耳目 高炽晃了晃手:“你且听听今日公布的秦愍王罪状,皇上对诸王府里哪一件事不是心知肚明,你这样听了讲回去就叫人按摩,将来说不定也是一条罪状,是不恭敬。” 要说今天听了一天秦王罪状的心得,张昭华唯一的感觉就是——秦王怎么这么怙恶不悛,怎么如此为非作歹,怎么能这般恣意妄为,皇帝也是,不吝惜用最诛心的话斥责他,觉得他这样死了,倒还算是痛快了。 且看《纪非录》里说秦王干的各种恶事丑事的,“不修国政,于王城内开挑池沼。于中盖造亭子,又筑土山。令各窑烧造琉璃故事,以为玩戏,如此劳人”像这样在王城里建造池子c假山c亭子或者烧造琉璃什么的只是寻常,之后皇帝一条条列出来的罪状才算是触目惊心。 比如说,“差陈婆同火者吴泰,又去苏杭等府要似纸上画的一般模样女子买来,本人无处寻买,二次差人催取,将火者吴泰剜了膝盖,将陈婆就于杭州打死。取到北平会煎银子回回一名,教护卫军人教尉于淘银洞采取石头煎银,以致冻坏军人。” 秦王不仅采买珠宝不给钱,又听信席婆诱说,差校尉用烂钞强行换金子,致使百姓将“儿女房舍贷卖”,有一个老人见累次买金,百姓承受不住,就跪在王宫外面祈求,结果秦王反将老人枷了所在门房,号令不予吃饭,把他饿死了。 张昭华听到这个就怒不可遏,因为让她又想起了周王府抓了她父兄的事情,果然这些藩王所作所为都是雷同,皇帝也是一清二楚地,但是却忍着不发,或者最多写信规劝或让长史教诫一番,没有任何惩戒的措施——直到秦王死了,才把这些罪状公布了出来。就这样也是内部文件传阅,还不是昭告天下那种,也就是说还是在为儿子遮掩。 她侧了身过来,指着肩膀让含冬继续按摩,道:“使者是歇在哪儿了?” “诚奉司,”高炽道:“这时候,应该是长史叨陪宴饮吧。” “你刚才说,皇上对每个王府的事情都一清二楚,”张昭华道:“不是说,早在洪武二十年皇上就废除了锦衣卫,下令焚毁刑具,将内外狱全部归三法司审理了吗?” “你说的是鞫狱录囚勘事,”高炽叹了口气道:“锦衣卫还有其他职责,比如说侍卫仪仗c巡查缉捕。” 张昭华恍然大悟,锦衣卫是天子耳目,所谓侦缉之责就是给皇帝提供最新最快最全的情报,可叹这情报是刺探臣民,而不是用来获取他国机密情报。 “那你的意思,”张昭华挥手让含冬含霜两个下去了,道:“咱们府里,也有皇爷的耳目吧。” 高炽坐起来,道:“肯定有,但是具体是谁,我们也不知道。” “哎唷,”张昭华啧啧了两声,摇头叹道:“这就好像睡觉时候,床前站了个人一直盯着你一样,能睡得踏实吗?” 高炽道:“只要行的正,哪里还怕暗中有眼睛盯着,咱们府里一向严明公正,没有丝毫,可以坦坦荡荡拿到人前给人看,这就是《纪非录》里咱们榜上无名的原因。” 张昭华忽然冷笑一声,道:“没有丝毫——那父亲每当春秋二季,带着燕山卫长途奔袭二千里,到捕鱼儿海地界方才回来,说是追亡逐北,追缴前元余孽,实则行训兵之实,这样的事情,你跟我说没有?” 高炽眼皮微微动了动,压低声音道:“你胡说什么,每年春秋蒙人要南下抢掠,父亲带兵抵御驱赶,你怎能想成是训兵?” “皇爷未必不知道父亲训兵,”张昭华道:“但是他觉得,北平是抗击蒙元第一线,兵将确实都需要拉出去锻炼,总比太原那边,晋王白白坐拥那么多兵马却刀枪入库动都不动地强,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这些事情皇爷可以容忍,但是要是换了太孙,这能是他容忍的事情吗?” “你看没看《纪非录》上面,”张昭华道:“秦王的罪状这么多,却只被说是‘为恶’,靖江王却要被称为‘累恶不悛’,秦王是等着死了才公布罪状,还是以王爵的礼仪葬了,但是靖江王,活着的时候就被废黜了王爵,连废了两次,最后终身禁锢凤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高炽皱着眉头看她。 “你怎么不懂呢,”张昭华道:“靖江王是谁,是皇爷亲大哥南昌王的孙子,是皇爷的侄孙,这隔了房,还隔了两辈,亲戚关系怎么比得上秦王和皇爷这样亲父子的关系?皇爷对儿子可以说是慈父之心,对秦c齐c周c代王犯下的罪恶只是遣长史教谕罢了,但是对靖江王,却将其废黜并且高墙禁锢,犯了差不多同样的错误,却处以不同的惩罚,你难道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吗?” “就是因为亲戚关系远了,”张昭华道:“不是至亲,才不用徇私情,因为没什么情分可徇私的。同样的道理,等太孙有一日起来了,看这些叔叔们,怎能比得上自己的儿子亲,到时候他还能容忍这些叔叔们怙恶不悛继续为非作歹下去吗,他恨不得把这些罪状都公布天下了,然后名正言顺地收拾大家。现如今皇上让长史教导藩王,等到太孙手上,就是夺爵废庶人,给他的儿子留地方了,就算是咱们府上自问无愧,只要他看不过眼,那还能留存几时?” “好了,”高炽站起来,从榻上下来趿着鞋子走到张昭华身边,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你要知道,咱们是臣子,在皇上面前尽子职,将来在太孙面前尽臣职,如此而已,无愧本心。你看得越清楚,将来就过得越糊涂。” 他这样说完就自去睡了,只留着张昭华坐在椅子上,许久没有动弹。 等到第二天,监生又解说了齐王的罪状,说齐王“唤生员陈胜教唱词曲,及至朝廷得知差人前去提取陈胜,又令本人自缢身死”,也就是说,京师府印衙门的人说的是真的,齐王就是这样的本性,犯了错事等到朝廷来勘验的时候,要么是将尸首抛出去,要么干脆连挫骨扬灰,让朝廷根本无所勘验。 说到周王朱橚的罪状,实在引人发笑,因为皇帝说“谪迁云南,及至召回,问以云南并经过州郡城池广狭,山川地理险易,民情风俗皆无所知,自古至今愚蠢无有如此者。” 洪武二十二年的时候,周王朱橚做了一件很费解的事情,“擅自弃国”,忽然带着老婆孩子从封国开封跑回了凤阳,皇帝非常生气,把他贬谪去云南呆了一年。 结果回来之后,皇帝把他召到近前,询问他云南山水地理如何,民情风俗怎么样,周王是一问三不知,也就是说这一年到云南是上车睡觉,下车撒尿,到景点玩乐,如此旅游了一圈回来,问他啥也不知道。 皇帝气得骂他是从古至今都没比他更愚蠢的人。 其实张昭华是知道的,周王因为气愤皇帝不许他们停留京城奠马皇后灵,才干出弃国的事情的,去云南一年,他也不可能说是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周王也是个文人的心思,当年就藩的时候皇帝也清楚他这个文艺的儿子,特地赐了二十七名乐户随行,像这样的人,应该是见到一草一木都会赋诗填词,哪里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祸福 张昭华把眼睛从梨木雕花的屏风那里挪到她斜对面跪坐的徐王妃身上。 她看到徐王妃的身体在微微的颤抖,这种颤抖是些微的,断续的,伴随着深深的吸气——这是徐王妃在努力压抑咳嗽的结果,她不想在听讲《纪非录》的时候,打断监生的讲话。 张昭华每看到王妃喉咙上下滑动一次,心里就揪紧一次,她知道硬生生把咳嗽憋回去是什么感受,她自己都觉得难受,但是没有丝毫办法,堂中央的监生正在严肃而堂皇地说着大道理,滔滔不绝地不吝用最批判的话语贬斥《纪非录》里诸王的罪行。 她只能将这种愤懑收藏在眼底,低下头来将手中握着的念珠拨弄地更快了。然而却不知道,自己的身后还有一道目光,已经注视她很久了。 高煦一直盯着张昭华捏着珠子的手指头,和他见过的那许多爱染指甲的女人的手完全不同,这个女人的手指头尖尖的,淡粉色的指甲盈润光泽,一颗颗珊瑚珠子从她手里捻过,好似也把他的心弄得痒痒地,他不由得多凝视了几秒。 然而就这一点动作,居然被立在堂上的监生看到了,他似乎立刻就捕捉到了高煦的心不在焉,重重地哼了一声,点他的名儿:“高阳郡王,学生方才讲解了什么,请您再略略叙述一遍。” 一丝阴沉自眼中闪过,但很快消失,抬起头来高煦还是那副懒散的样子:“大人讲的这些污秽的东西,我今儿听过一遍,回去必是要洗洗耳朵才行,哪里还能从嘴里说出来?” 这话乍一听没错,听到污言秽语洗耳朵是一种高尚的行为,但是高煦的话,似乎还有第二种意思,他到底说的是诸王的罪行污耳朵呢,还是这个监生讲的大道理污耳朵——这就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了。 这监生似乎也听出了高煦的讥讽,他也微微冷笑道:“纵观曩古之裂土分封者,不下数万,自黄帝至于尧舜禹汤周诸国,再至汉c隋c唐c宋南北诸国,能得善终者少,得恶果者多——高阳郡王知道原因吗?” 高煦也不答话,就听这监生慷慨激烈道:“因为这些分封诸王,上不知天意,违背君命;对奉天勤民之道,茫然无知,放肆不才,奢侈无度,淫佚无厌,酷虐百姓,所以杀身亡国,具载史册,如此皆为前车之鉴,难道不能为后事之师,高阳郡王其鉴之!” 如此诛心的话,让奉祀所里所有人都听得暗暗发怒。这监生用古往杀身亡国的藩王做比例,实在是令人发指,且不说燕王一家清清白白没有做丝毫不法之事,就是做了,也不能用如此诛心的言辞侮辱。 高煦就哼了一声道:“不知道皇爷爷遣你来,是宣谕呢,还是面斥?” “皇上遣我来,”这监生道:“自是宣谕。” “那你字字句句暗藏机锋,我怎么瞧着,你好像是在咒骂我,让我杀身亡国,”高煦道:“难道皇爷爷让你来宣谕,就是说这些诛心的话来折辱我吗?” 这监生倒也有点风骨,不折不挠道:“高阳郡王此言差矣,学生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纪非录》里皇上亲笔写下的话,是皇上对藩王的教谕,希望所有子孙知晓祸福,有则自新,无则加勉,愿藩屏家邦,磐固社稷,子子孙孙与国同休,也让皇上在垂老之年,得见子孙施孝行善,始终于天命。” 这样义正言辞的一番话没有使高煦动容,反而道:“这道理真是说得冠冕堂皇——所以你是觉得,秦齐周代四王所犯的罪过,是无可赦c不容诛,是令君父忧心,让天下人唾弃的大罪过了?” “难道郡王觉得不是吗?”监生反问他。 “我看不见得吧,”高煦还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祖训录》里说,凡亲王有过重者,重则降为庶人,轻则当因来朝面谕其非。靖江王是被降为庶人了,但是他罪过深重而且早就死了。余下这《纪非录》上提到的我秦齐周代四位王叔有无被降为庶人?他们既然没有被降为庶人,那就说明这罪过还是轻的,还不到杀身亡国的地步,那这‘杀身亡国’一词是从何而来的?还请监生教我。” “郡王既然通晓《祖训录》,那就应该知道‘轻则当因来朝面谕其非’这后面还有一句话,‘或遣官谕以祸福,使之自新。’”监生道:“学生就是来给君王晓谕祸福的,郡王既然住着高堂大殿,享受锦衣玉食,就应该知道这福分是皇上赐予的,若是放肆不才,淫佚无厌,违背君命,那滔天祸事顷刻而来!学生只是拿古时候不能守国谋身的藩王做比例,他们就是学生口中的‘祸’,请郡王看清了他们败亡的原因,然后引以为戒,这就是学生的本心。” 高煦的眼睛眯了起来,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或遣官谕以祸福,使之自新——请问监生,这‘官’,是什么官?” 那监生嘴巴张开了又闭上了,高炽拖了一个长音腔道:“我怎么记得,《祖训录》里说,凡亲王有过重者,遣皇亲c或内官宣召,你是皇亲还是内官?” “郡王休要辱我!”这监生勃然大怒道:“学生是朝廷使者——” 高煦呵呵笑道:“休怪休怪,既然不是内官,那就是官员,可是我怎么记得,国子监监生,只有学成毕业之后,才能授官呢?还是我们久居北平,离京师遥远,竟不知京师已经改了制度,监生在校也可授官了?” 眼见这年轻的监生怒发冲冠,燕王急忙呵斥道:“孽畜,休得胡言!” 燕王和长史将监生请到后殿去歇息了,徐王妃转过头来,见高煦还是那样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有心要斥责他两句,但是张开口来,却又是一串接连不断的咳嗽。 张昭华急忙扶着她,给她捶背顺气,端详她面色,忧心道:“母亲面色不好,这咳疾太久了一些,等这些日子倒春寒过去了,天气暖和一些,不如我陪着母亲去外头走走,兴许能好得快些。” 徐王妃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 “高煦,”徐王妃道:“你一时痛快了,却要给府上惹下祸事来,那使者如何肯与你罢休,回去之后在皇上面前,定要参你不恭敬的罪过。” “便让他参去罢,”高煦倒不以为意:“凡风宪官,以王小过奏闻,离间亲亲者斩。这可是皇爷爷说的,他要是告我,我也有辞对他,明明是他先辱我,而且曲解皇爷爷本意,不信他还能颠倒乾坤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用计 王宫圆殿中,燕王朱棣气呼呼地走进来,将鞭子掷在地上,胸膛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这孽障,就让他跪到承运殿前,”朱棣道:“不许医官给他看伤!” 马和只踟蹰了一瞬,便低着头小跑出去了。 “殿下,”燕山中护卫副千户朱能忍不住道:“二王子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您何至于如此动怒,打便打了,还罚跪在殿前——” 朱能的父亲朱亮跟从皇帝渡江,积功至燕山护卫副千户。父子两个来北平,在燕王朱棣麾下效力,曾随朱棣北征,收降北元太尉乃儿不花。去年时候朱亮病退了,朱能就承袭父职,担任副千户。因为年纪轻轻又作战英勇,很得朱棣喜欢,说话也直来直往,没什么顾忌。 朱能这么一说,其他副将部曲也跟着附和,直到坐在燕王下首第一位的姚广孝微微睁了眼睛,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 这一下殿里倒是都安静,就听道衍道:“二王子言语不肯相让,冲突了使者,罚跪在殿前,是罪有应得。至于什么时候才能起身,还要看使者是什么心情。” “大师,”这么一说,朱能反而更不能理解了:“那国子监的监生,算是什么使者!以往朝廷派人来,要么是行人司行人,要么是内官,如今为何派来一个监生,大言不惭地在宫里宣讲,一口一个亡国,一口一个杀身,这都说的什么狗屁东西!还说是皇上说的,皇上会说这话!就算是皇上对秦王不满意,对我们殿下,哪里能说出这样诛心的话来!” 朱能说的是话糙理不糙,于是殿中又是一阵嘈杂,燕王右下首一人开口道:“殿下,朱能倒是有一点没说错,朝廷这一回为何派来监生?这帮人虽然在朝廷受重用,但是作为使者行使四方,还是第一次。末将思来想去,莫不是当年沉疴要重新泛起,皇上对中山王——” 此人身着甲胄,虽然头发花白了,但是目光端正威严,气度沉稳,是燕王手下排名第一的大将张玉。他早年曾出仕元朝,元亡后于洪武十八年归附,在二十一年随征塞北,参加捕鱼儿海战役,因功被授为济南卫副千户,后升任安庆卫指挥佥事。洪武二十四年调燕山左护卫,仍任指挥佥事,隶属燕王朱棣麾下,此后跟随朱棣出塞征战,作战骁勇,又足智多谋,很是受到朱棣的器重。 朱棣摆摆手,道:“去往各地藩王那里报丧的,也都是监生。” “那么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诸将都糊涂了。 “不是皇上是什么意思,”姚广孝终于睁开了他的三角眼,巡视一圈桀桀笑起来:“是太孙什么意思。” 诸将面面相觑,朱能便道:“这监生怎么和太孙扯到一起去了?大师,您就明说了吧。” “你们哪里知道,”姚广孝道:“这些个监生,是太孙提请皇上派遣去的,为的是观察诸王有无桀骜不敬之心。而给太孙出这个主意的,是东宫属臣黄子澄。” 据姚广孝说,东宫属臣黄子澄,看见如今藩王势大,深以为患,又想要探查诸王虚实,由是建议太孙对皇帝言说,派遣国子监监生行使王府——而这些派往各处王府的监生,都是黄子澄教过的学生,因为他曾经做编修时候,奉命去国子监当过老师,举荐的这些监生就是他的学生。 “这个黄子澄,”朱能忍不住拍案而起:“不就是那个进谗言陷害了宋国公的奸臣吗!刀笔小吏,构陷忠良c妒忌不世殊勋,一言就戕害了功臣,如今一言又想要离间天家骨肉!国家蓄养这种人,当真是犬马不如!” 宋国公冯胜被赐死,据说就是黄子澄对皇帝说:“太子太师见东宫,其冠不整。”这样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引得皇帝动了杀心。天下人闻之,谁不扼腕叹息。 “皇帝虑功臣尾大不掉,东宫却虑藩王权重难制。”姚广孝又笑起来:“皇帝听了黄子澄的话杀害功臣,又将这样的人留给太孙,预备将来一个一个收拾掉藩王。” “太孙左右都是这样的人,”张玉忧心道:“天天在太孙耳边离间亲亲之谊,将来可怎生是好!皇上如此圣明,怎么会看不出齐泰c黄子澄之流是什么货色,便是说他一介腐儒怕都不是,是满口假仁假义的奸贼罢!” “那就是说,这几个监生回去,就要对黄子澄备说详细了,”另一位燕山卫千户丘福道:“尤其是二王子还出言顶撞了他,更是成了罪状,回去添油加醋一说,黄子澄记在心里,不就等于太孙记在了心里吗,现在碍于皇上隐忍不发,将来太孙起来了,想起二王子来——” 朱棣闻言就更是恼怒:“就说这小畜生,帮不上什么忙就罢了,只会与我添乱!我越发觉着打他十鞭是轻了,抽在他身上能抵什么用,心里只怕是还不知错,等明日那使者过来,看他模样,岂不是更要来气!” “二王子就是不说这话,”张玉道:“那使者回去也决计不会说咱们府上什么好话的,何必让二王子给他赔情道歉。反倒是咱们,既然知晓他的来意,必然不能让他在府中刺探虚实——” “昨日他就说听闻北平兵马雄壮,想要一观,”朱棣皱眉道:“被我阻了,说如今春耕农忙,都遣去军屯去了,方才罢休。” “这样的人,留他作何,”朱能杀气腾腾道:“殿下若是放心我,便叫我带了人,也不需用多,只给我七八个健卒,拦在他回京路上,神不知鬼不觉,一了百了地好!” “糊涂,”张玉斥道:“他是朝廷特使,是说杀就能杀的吗,锦衣卫无孔不入,就是勘验伤口,就能知道用什么兵器c死在约摸什么时辰,你就是扮作盗匪流寇,或者将他焚尸灭迹,都不可能不留一丝痕迹,行此险招,一旦败露,岂不是祸连王府!你死了也就罢了,让殿下担此干系,你就是粉身碎骨也报偿不了!” “好了,”姚广孝道:“不过几个监生罢了,倒是让诸君如临大敌一般,对付他们,还不需亮出老虎的爪牙。” 等诸将都退下之后,燕王询问道:“大师,计将安出?” 姚广孝移了椅子挨近燕王,道:“殿下,府上有没有一件事,是皇上知晓,旁人不知晓的?” 燕王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道:“高炽从京师回来之时,曾经告诉我说世子妃张氏的玉圭在奉天殿前摔坏了,高炽把话圆了,父皇又给她赐了个新的下来,而且她的玉圭上还刻着‘奉天’两个字,是其他任何人都没有的。” “大好,”姚广孝道:“五日后即是春祭,到时候王妃和世子妃穿礼服执玉圭,一定要让那监生看到,等着他回去将这件僭越的事情上报上去,我们只需静待好了。” “大师,”朱棣想来想去,不由得笑道:“还真是老奸巨猾。” “阿弥陀佛,”姚广孝倒是合十手掌闭上了眼睛:“老衲倒是觉得,还欠着一点火候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火候 寒夜的天幕上斜挂着月亮,但是月光却极为黯淡,黑夜的浓墨重彩已经把星光遮挡住了,往常能透过棂花格子撒进来清辉,但是今天却看不到一点点流泻的银光。 有人踏着月色来了,但此时张昭华还在和高炽说着话。 “换那白绢绵的里衣,”张昭华一看只有两套里衣,就道:“出来光想着省点事情,少带几件衣服,没想到还真是不能省,这斋宫里头,就单单一个睡觉吃饭的地方,没地方洗衣服,我那一套纱绫的里衣都穿了三天了,都有味儿了。” “明天就祭祀了,”高炽也在换衣服:“祭祀完就回去了,你当还待几天。” “我就是觉得奇怪,”张昭华嘟囔道:“说是斋戒沐浴的斋宫,怎么就没有沐浴的地方啊?” “享宗庙,就是在正祭前四日午后沐浴更衣,处外室。次日为始,致斋三日。”高炽道:“这就是规矩,说是致斋,就是忍三天不洗澡呗。” 如今他们所处的地方是宗庙旁边的斋宫,按照《家礼》,四时应祭四代,冬至祭始祖,春分祭先祖,季秋祭祢,还有上元c端阳c中秋c重九之类的节日,也要祭祀。如今他们就要行春分祭祀先祖的礼仪,提前四天沐浴,其后三天在斋宫吃斋,不饮酒,不茹荤,不问疾,不吊丧,不听乐,不理刑名,专心斋戒,三日斋戒完毕之后,就行祭礼。 张昭华让含冬帮她把耳环取下来,道:“咱们自己家行祭礼,让那几个监生过来干什么,是他们自己要求要来的吗?” “不知道,”高炽道:“他们要看就看呗,观礼也不是不行。” 正说着话呢,外头守夜的宫女进来禀告道:“世子,世子妃,占梅姑姑来了。” 张昭华有些惊讶了,此时已经漏夜了,难道是王妃的咳疾又犯了吗——她急忙道:“快请进来。”等占梅进来行了个礼,张昭华就笑道:“占梅姑姑,这么晚了,是母亲那里有什么吩咐吗?” “是王妃请您过去一趟。”占梅道。 张昭华挑了挑眉,道:“容我换一身衣服就去。” 之后她随占梅到了王妃的斋宫里,却看见幽暗的烛光下,燕王也在坐在椅子上,她吃了一惊,急忙行礼:“父亲,母亲唤儿妇来,不知有何吩咐?” “也没什么事,”王妃微笑道:“只是你父亲有一件事情要交代你。” “父亲请说,”张昭华心里不由得忐忑起来:“儿妇定当竭力办成。”她这样说着,心里却在飞速地想着,究竟是什么事情,要这样在深夜时候将她招来,还屏退了其他人密谈。 “听说你有一枚玉圭,”燕王道:“上面为什么会有奉天两个字?” 张昭华也没想到燕王会问这个事情,期期艾艾了两秒,也不敢隐瞒道:“都是儿妇轻率,大婚第二日朝见之时,在奉天殿前摔了玉圭,世子唯恐怪罪,在皇上面前替我遮掩过,说是此玉圭不能承奉天二字之重,皇上由是不怒反喜,赐给儿妇新圭,上面就刻有‘奉天’二字。” 燕王点点头,道:“你是个有福的,自来只有皇上的大圭上面,有‘奉天’二字,其余众子并太子,都没有这样的两个字。” 张昭华不明其意,就默默听着。 “明日祭礼,你是身着礼服,手执大圭,”燕王的声音更加低沉起来:“之后端过簠簋行礼,这时候会有一名赞祭端着盘子,你要将你的玉圭放在盘子里,正面朝上,这东西之后不会还你,等整个祭礼完毕之后,你也不必寻找,回宫之后自然会还给你的。” “是。”张昭华嘴上应着,脑子却在急速运转着,想知道为什么燕王会对她的玉圭感兴趣,为什么会在祭庙那一会儿时间,将她的玉圭拿走——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明白了,这让她轻微地“啊”了一声,道:“父亲是要给某个人看吗?” 这下轮到燕王意味不明地“咦”了一声,似乎对她反应这样迅速,而且猜测又如此正确而惊讶:“你知道什么?” “如果儿妇没有猜错的话,”张昭华也在慢慢理清思绪:“那个姓张的监生,应该不是皇上的人吧,儿妇虽不知道他背后的人是谁,但是却知道此人回京之后,一定会对他背后的人禀明咱们府中的一切虚实。父亲要我的玉圭,便是因为无论是皇后c太子妃还是亲王妃的玉圭,按制都不曾刻字,而儿妇的玉圭上,却被皇上赐下字来,不知道的人,一定会认为这是极大的僭越,如此便要迫不及待地禀明皇上,一定会被皇上斥责——” 张昭华停顿了一点时间,她忽然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 “父亲,”张昭华咬了咬牙,道:“卧榻之旁有一双眼睛盯着,怎么能睡得安稳呢,若是机会只有一次,何不做得更彻底一些呢。” “你要如何?”燕王的眼睛在昏暗的屋里,却愈发熠熠,这双眼睛里,却有了凝谛和审视的光——被这样的眼睛盯着,张昭华头上不由得冒出了一层汗来。 她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儿,终于可以抬头平视燕王的目光:“父亲,如果这个姓张的监生看到了我的玉圭,他将这件事报上去,皇帝虽然会斥责他,但是同样也会认为他是据实以报,因为儿妇的玉圭确确实实是刻了字的,皇上反而会认为他没有隐匿,是个坦诚忠直的人。” “但是如果他在玉圭的事情之外,同时又说了另外一件事呢,”张昭华道:“比如说,儿妇穿了违制的衣服,戴了违制的冠帽——不知道有了玉圭作对比,皇上在听了他说的话之后,会相信他吗?会认为他是据实以报呢,还是构陷逞奸呢?” 屋子里面静悄悄地,张昭华说完之后也开始腿肚子打颤,觉得自己是太犯险了,居然在未来君临天下的燕王面前,说了这样的话! 燕王会当如何想自己——张昭华一瞬间不知掠过了多少想法,真可谓是越来越骇怕,等她越久等不到燕王和王妃一点声音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的腿已经站不稳了。 “你倒是心思重,”燕王终于发出了声音:“也看得明白。” 张昭华低着头嗫嚅着,简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但是你今日能剖心说出这番话,可见是真的不将自己当做外人了,”燕王哈哈笑起来:“你这样也很好,心向着自己人,也能护着自己人。” 张昭华简直是如闻大赦,在听到燕王让她回去的话之后,好似夹着尾巴一样一溜烟就跑了。 倒是徐王妃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我原先想着,高炽性子仁柔,要给他选一个厉害一点女孩儿做配,方才能霸地住家——如今皇爷给选的这个媳妇,也就是我心里想的模样了,这样不就是天作之合了吗,咱们以后可不是要享福了。” 燕王也笑起来,抬手略过徐氏的鬓发,“天作之合,我觉得是在说我们。” 徐氏的眼中,溢出了幸福的光辉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慰劳 三月的倒春寒一过,天气就骤然暖和起来了,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当户转分明。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 王府里是种了一些葵花的,不过是一些团起来的骨朵,但是张昭华也无心去看,她一路走过来的时候,就满脑子想着事情,等坐到了王妃身边,更是被一声厚重的冠服压得头晕脑胀,心神不宁。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看到徐王妃和身边的宫女都有些新奇地看着她。她一时更紧张起来,道:“母亲,我哪里有些不妥?” 徐王妃上上下下打量她,却笑而不语。张昭华不由得更加手足无措起来,不过还没等她问明白,就听到外面窸窣的脚步声,阿葳进来道:“娘娘,人都到了。” “快请进来,”徐王妃笑道:“这还禀报什么!” 很快阿葳就再次进来了,身后还有十五六个人,等她们鱼贯而入之后,偌大的中殿,已经没有多少剩余的空间了。在为首的人准备整肃仪表行礼的时候,王妃就站起来拉住她的衣袖,笑道:“一家人,还要如此多礼么!都所谓礼多人不怪,但是放在家人身上,可不是作怪了,平白显得生分!” 为首的这位老夫人,也不能称之为老,不过是四十多不到五十的样子,她被王妃拉住,也笑道:“娘娘既如此说,臣妇就腆着脸糊弄过去了!” 她谢过王妃,被摁坐在椅子上,倒是一眼看到了张昭华,这一下让她的笑容顿住了,而其他殿中的人,在看到张昭华的时候,都有或多或少的诧异这表现地太明显了,张昭华只感觉后背上毫毛都竖起来了,她觉得自己今天一定是哪儿出了什么大纰漏。 这些人面面相觑,看完了张昭华,就开始谛视自己的衣服,然后还是为首的这个略有些踟蹰地说道:“娘娘,我们听到宣召,也没有穿礼服来,实在有些不庄重了” 徐王妃终于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张昭华这才恍然大悟了,她看到这殿里,只有自己一个穿了厚重的礼服,甚至还戴了高高的冠,其他人包括王妃,都穿着常服,而且因为四月份暖热的天气,都换了轻衫,跟张昭华简直是鲜明的对比。 弄巧成拙了,张昭华原先是听闻王妃说要让她见一见燕王部下的内眷,她心道燕王将来是皇帝,这些手下的部曲侍从,都是将来的国家重臣,他们的夫人也会是一二品的诰命,这样想来,她道这是个正式场合,就挑了礼服来,也是个庄重的意思。没想到王妃根本没有郑重其事的意思,而这些夫人们,也都穿着平常衣服,倒是她一人穿得不合群,弄得其他人都怀疑自己没穿对衣服,还把好好的气氛搞得凝固起了。 “不怪你不怪你,”王妃越发忍俊不禁了,指着张昭华道:“你们看到了,这就是世子妃张氏,是个礼仪人,听得说要见你们,穿了冠服来,可见正式,我都还没来得及问她热不热呢!” “母亲,”张昭华也笑道:“新妇是热得很呢!” 这下殿里人都笑起来,王妃就让阿蕤带着张昭华下去换衣服了,等回来之后便道:“我与夫人,叙家人礼,如家人处,无有亲疏。” 张昭华点头道:“是,新妇明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王妃就一个一个给她介绍:“这是燕山左护卫指挥佥事张玉之妻王氏,这是燕山中护卫千户丘福之妻李氏,燕山中护卫副千户朱能之妻王氏燕山右护卫千户孟善之妻陈氏,副千户谭渊之妻刘氏,副千户陈珪之妻孟氏,副千户徐祥之妻张氏,燕山右护卫百户王真之妻周氏,百户张武之妻马氏。” 张昭华一个个见过,也没了来时的紧张和局促,大家都是淳朴的妇人,约摸是因为丈夫在军中效力而她们也多近军营的缘故,说话都中气十足声宏气壮地,面目也是神采奕奕以阔眉粗眉为多,坐姿也特别有意思,不像江南妇人一样恨不能団缩进椅子里,是屁股坐一半椅子,上身前倾两腿使力的模样,颇有些金刀大马的意思,看得就觉得爽快。 尤其是为首的这个张王氏,面容端方,额高而阔,鼻直而挺,顾盼之间,英气横生。在听闻张昭华祖籍河南永城,母亲也是夫家姓张,自家姓王的时候,她觉得很有缘分,笑道:“如果张夫人不嫌弃,我们倒可以叙个亲戚了!” 却原来王氏的丈夫张玉也是祖籍河南,更巧的是还在开封,距离张昭华家不到一天的路程。 张昭华求之不得,也笑道:“我家就在安富坊临近遵义门的斜街上,不知道夫人家在哪里?日后便当要上门来扰,还望夫人不要见怪。” 王氏笑眯眯说了地址,张昭华又如此问了其他人,暗暗记下,以后互通有无,就很便宜了。 “看到你们啊,”徐王妃道:“我又想起赵夫人和房夫人了,一个跟着丈夫去了永平卫,一个去了通州卫,想要再见上一面啊,还要等到过年过节了。” 这说的就是燕山右卫百户赵彝和房胜了,赵彝原来是燕山卫百户,但是如今调到了永平卫去了,房胜也是,成了通州卫指挥佥事。 “娘娘,”周氏笑道:“赵c房两人,都因功提拔了,但是因为要调出北平,都不乐意呢,还不是殿下慰勉,让他们执事而为,他们还不走呢。” “要为朝廷效力,”徐王妃叹道:“王府太小,不能挡着鸿鹄高飞的翅膀啊,就像是你们的丈夫,功劳也是够升任了,却还跟着殿下,是委屈你们了。” “娘娘说得哪里话,”她们都道:“北平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做什么要离家去呢!” 徐王妃跟她们叙话,道:“我们殿下出征之前还跟我说,将士们跟他劳苦,要我多多慰劳家属,宽宽她们的心,我说还用慰劳吗,我们这些留守的妇人,早都习惯了罢!一年送丈夫出兵四五次,家里有他没他,也无甚区别,还巴不得他们赶紧走了,让我们姐妹们逞大自在,聚在一起好好说话呢!” 这话说得大家都笑,也都点头道:“外子跟随殿下出征,是保家卫国,职责所在,不敢推辞,我们妇人也就打理家务,不让他们有后顾之忧。” 燕王每年出塞两三次,这算是主动出击的,还有追剿余寇的零星几次,还有去辽东征伐散碎部落的,因为辽王就国,兵马还不熟悉,如今也是帮着这个弟弟训兵练兵。这一次燕王带着部曲就是去辽东征伐野人女真去了,两天前刚刚走。 张昭华道:“也都是诸位将军不畏风霜为国守边,我们如今才有太平日子过,诸位夫人操持家里,贤佐中馈,也是功勋卓著,要不是咱们守卫家里,辛勤把活干,这将士们哪有吃和穿?” 这话也赢来了一片赞同,徐王妃笑道:“这一次不是出征蒙人,而是去追剿野人去了,骑兵奔袭快,不过二十多天不足月,也就能回来了,秋季之前再也不会动兵,咱们就好好聚聚,我都跟你们想好了,五月咱们避开这个恶月,就在西海子划船射柳,住上一个月都不回去了,六月到八月,咱们一起去去瓮山的大园子里赏玩!” 燕王在西郊瓮山那里有庄园,这些部曲家将也随建了园子,不过都不太大,一听说今夏能去园子里,都喜笑颜开,道:“翁山泊真是人间福地,去了就不想回来了,只想一直住在园子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并明 西海子在哪儿张昭华知道,他们王宫后园子的池塘水就是引自这里,这地方在元朝时候叫太液池,也就是后世的北海c中海合起来,而且在这时候,还没有南海,张昭华去那里看过,太液池南部水中,是有一小屿,名墀天台,不知是不是后世南海那一个岛屿,但是看模样小的很,后世的那个岛屿估计是后来定都北平时候才人工挖出来的。而且还有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太液池别名西海子,西海子在方位上不在王府西边,它在元朝宫城的西边,大家都这么叫,刚开始张昭华还真以为王府西边有个海子呢。说起来,西海子的水量要大很多,占地面积也比后世广阔。 水叫西海子,山叫青山,当年中山王徐达烧毁元朝宫城的时候,只留下太液池左右的宫殿没有烧尽,等燕王来了北平,就在这边原有的宫殿基础上重修修了广寒殿c清暑殿,专门用作避暑,海子北部有琼华岛,这个明显就是后世的琼岛,上面没有白塔,但是也有一些宫殿足够赏玩。 西海子知道,但是瓮山泊的园子,张昭华还没有去过,但是早已然听说过名声,以前钱嬷嬷就对她说过那里的风景,说是十里荷花,念念不忘地,后来也听宫里人聊天说起过,都盼着去翁山泊玩耍,如今看大家说得兴致勃勃地,她也由衷期盼起来,想要去看看最初的西郊是什么模样的。 就听徐王妃笑道:“到时候大家都要去,带着儿女,都去散散心——” 这时候千户丘福的夫人李氏就笑起来:“去年北平降了大雨,原打算去瓮山的计划也不成行了,我家小子就一直念念不忘地,从去年说到了今年,我原先还以为他是惦念着和辅哥儿两个去后山捉来的乌龟豢养地如何了,诘问到后来才知道,那一年他摘塘子里的莲蓬时候,潜到水里晃人家的船,被用莲蓬打了脑袋,一直记恨着呢,说早晚要找到这家人,也用莲蓬打回去!” 旁边就有人打趣道:“你家松哥儿,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怎么在塘子里遇到的是糙汉子,而不是采莲女呢!” “急什么,”李氏道:“松哥儿才十五,等着辅哥儿娶上了婆娘再说吧!”她说完之后就有些后悔了,抬头望向王氏的方向。 张玉和王氏的长子张辅今年二十了,却没有成亲,也没有一门已经定下的亲事,因为原先不知道藩王的郡主也要指婚,徐王妃就跟王夫人说定了,要把长女永安郡主配给张辅,两家高高兴兴地都准备好一切彩礼c住宅了,却突然得知皇上要给孙女选婿——这样和辅哥儿的亲事就作废了,眼看着永安郡主亲事有了着落,几个月后就能出嫁了,而张辅却被耽误了年岁,如今不光是王氏着急,徐王妃也想着要给他留心一门好亲事,只奈何在座的夫人们家里都没有适合的闺女,也没有什么亲戚有合适的人选,只好一日日拖下去了。 “北平布政使大人也有一掌珠,”徐氏叹气道:“我也曾探听过,年岁倒是相当,容貌才德也都匹配,只是人家是家世清华的门第,不愿意和咱们武将家里做亲,就推说是在老家订了亲,等两年后卸任了,就回老家去。” “文武本就是殊途,人家既然不乐意,又如何能勉强呢,”王氏自己想得开,也不以为意道:“娶回一个娇滴滴的官小姐,天天对着我吟诗作画出口成章地,我也消受不来啊!” 说起来,其实王氏也算是官小姐出身,她是元朝枢密院判王执中之女,不过她父亲这个官位不太高,而且还管着兵马,所以王氏自幼也是舞刀弄枪地,最后也自己选了一个武官嫁了。 王氏不愿意要个文官家的女儿做儿媳妇,徐王妃又何尝想让朝廷的人将手伸进燕山卫来,况且此时国朝文武分明,文官多与文官联姻,武将多和武将结亲,其实泾渭分得很明白。 “真是委屈了辅哥儿了,”徐王妃道:“不过今年赵彝c房胜两个去永平卫c通州卫倒是提醒了我了,咱们一时半会儿在北平找不到合适的,不如到这几个周边地方寻一寻,像通州这地方,有五六个佥事都是曾在我父亲麾下,我便写信过去问一问,若是真有有意的,就趁着换防时候来北平看我,到时候我就细细地看,总要找出一家合心合意的出来。” 王妃这样保证,引得张王氏喜不自胜,连连拜谢。 “哎呀,”朱能的夫人小王氏咯咯笑起来:“只恨我们勇哥儿年岁还小,不能霎时间长成了,也把这亲事压在娘娘的身上,如此,我就不用操劳了!” 朱能的夫人也姓王,为了和张玉夫人区别开来,就把张玉夫人称作大王氏,朱能夫人称作小王氏,因为小王氏是诸位夫人里面年岁最小的,今年不过二十二岁罢了,但是却有了个三岁半的儿子朱勇,十分壮实憨厚,随朱能进宫的时候,常常在燕王膝上玩耍,她如今这么一说,大家都忍俊不禁,王妃更是指着她笑道:“你就惫懒,勇哥儿才多大,真让我给你包揽亲事,我就干脆给你找个童养媳来,你养在身边,等勇哥儿长大了,就不用烦心娶媳妇的事情了!” “那可不成!”小王氏惊叫起来:“那我岂不是未养儿,先养女了!” 大家哈哈笑起来,这样家长里短的事情一聊起来就是大半天过去了,王妃在中殿设宴招待大家,围坐在一个圆桌上面,又聊了很久,直到晚上才散去了。 张昭华换了麻衣出来,看见王妃已然换好了,正坐在榻上等她。 “我今日穿了冠服出来,”张昭华坐在王妃的脚踏上面,给她捶腿道:“是不是大家都笑话我?” “你没有穿丧服出来,”徐王妃摸了摸她的头道:“就是有心了,你只是不知道这无拘束的情况,如今知道了,以后就这么相处。” “今日你见她们,”王妃问道:“作何感想?” “我只见众位夫人豪爽,有不输男儿之志,”张昭华想了想道:“只是千户霍真的夫人,眉眼之间,有些不同之处,我从她身边经过之时,似乎闻到她用了较重的香料。” 张昭华是见到有一位夫人目光深邃,头发也不是纯黑色,是黄黑色的模样,用了这样味道很浓重的香料似乎是为了遮掩体味,所以才觉得奇怪。 “她是蒙人和汉人的混血,”王妃解释道:“燕山卫有许多这样的兵士,不足为奇。” “只要霍千户自己觉得没什么,”张昭华恍然大悟道:“我也没觉得有什么。” 闻言王妃扶额笑起来:“怕是我没有讲清楚,不是姓霍,她丈夫火真,是蒙古人,初名火里火真。洪武十七年时归附,为燕山中护卫千户。” 张昭华“啊”一声,也觉得好笑:“怪道是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志书 徐王妃道:“四夷之民慕中华之仁义忠信,虽身出异域,能驰心于华,就不能称之为夷狄,皇上也说过,如色目c蒙古c女直,有才能者,不拘于类,许擢用之。如今火真虽然是蒙古人,但是诚心归顺,殿下用礼仪教导他,使他知道汉人的衣冠礼乐,他就不能再以蛮夷视之,而要一并平等看待。” “是,”张昭华笑道:“今日见火真夫人,汉话也说得很好,礼仪也很完备。” “这就是慢慢教化的结果,”徐王妃道:“他日还会有更多的蒙人或者异族人归附,都要平等视之。” 张昭华点点头,又笑道:“今日看见父亲麾下众将的夫人,有最年长的唐指挥的夫人,和最年少的朱千户的夫人,两人像是差了两辈一样。” “指挥唐云,”徐王妃笑道:“是诸将里最年长的,素来忠信谨慎,和孙岩一样应该算是跟随殿下最久的一批老人了,不过年岁真的大了,去年孙岩就致仕了,唐云也提过几次,只是殿下不许罢了,不过看他精神还健旺,我也觉得他是不该这么早就回家养老去。” “朱能倒是年轻,”徐氏道:“殿下也有意把他培养起来,他父亲朱亮,就是一员勇将,致仕没多久,朱能嗣职,看着也是勇武,打仗时候每次都冲杀在最前面,要不了几年,怕是积累功勋,还要坐到指挥佥事的位置上呢。” 张昭华又道:“今日还有一位夫人,似是不苟言笑。” 张昭华注意到叨陪末座的一位夫人,三十岁中人,眉目却不太像北地女子,纤眉巧目,然而沉默寡言,大家说笑之时只是附和着笑,从始至终也没有说过几句话然而更让她感觉奇怪的是,徐王妃也没有主动跟她说过一句话,要不是临走时候,这位夫人单独向王妃作了几个揖,她也不会发现这一点古怪的地方。 以王妃的性子,定当如春风化雨一般能照顾到所有人,但是对这位夫人,王妃却选择视而不见,但是如果真的是视而不见的话,为什么又传她过来呢,相见争如不见不是最好吗 她小心翼翼地问出这个话,一边观察王妃的神情以便确定自己是不是踩到了雷区,然而徐王妃的回答是很微妙的:“你说的是百户孟春的夫人施氏吧。” “她不爱说话,”王妃沉吟了半晌,终于道:“你不须要过问太多,日后见了,礼敬即可。” 看来是有不为人知的事情,张昭华低头应诺,心里觉得骇异。王妃让自己对这位施夫人礼敬,那就说明这位夫人一定是大有来头,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身份,如此讳莫如深。 张昭华晚上回去,就看到高炽已经洗浴过了,披着头发坐在床头津津有味地看着书。 “天下有真正好学之人吗?”张昭华轻笑一声:“如果有,说的就是你吧!自从我嫁给你,就发现你可谓是可以一日无饭吃,不可一日无书读。” 高炽胡乱应和了两声,还在埋头看着书。 张昭华就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发,发现是半湿半干的,而床边并没有毛巾梳子包头之类的东西,也就是说,他是洗完了澡就坐在床边,没有人服侍擦干头发。 张昭华就怒道:“你怎么不唤人进来,头发这么湿,是要感冒吗?” 高炽便道:“已经擦干了一遍了,我嫌他们影子映在书上,就让他们先下去了。” 张昭华就从匣子里取了纺丝棉布手巾,坐在床边上给他擦头发:“你这看得什么书?” “方舆胜览,”高炽道:“还有大明志书。” “是地理志书啊,”张昭华道:“朝游北海暮苍梧,这样的愿望是不太可能达成了,不过看前人编写的这些书,似乎也像是能饱览河山一样。” 高炽忍俊不禁道:“你说的那是游记,我看的这两本是卫所都司编纂的记录疆域c道里c田赋c户口c关塞c险要的。” 张昭华就意兴阑珊道:“那这有什么好看的,看这地方志,有多乏味啊。” “你不爱看这个,”高炽笑道:“难道爱看摹山范水c专门记游的杂记c游记之类的东西?” “看那总比看这些枯燥无味的东西强,”张昭华道:“最起码写情写景,言之有物,像永州八记c小石潭记c游褒禅山记,再或者桃花源记c赤壁赋,这些文章就名垂千古,地方志也就是地方志罢了。它们之间的区别就是这些游记不仅勾勒了大好河山的瑰丽景致,而且寄托了文人的情怀,借物喻人或者寓情于景,总之带有了个人色彩,是有情怀的东西,你是喜欢这样的文章,还是干巴巴硬邦邦的东西?” “那自然是更喜爱这类游记了,”高炽也承认道:“不过这样的东西,其实就是作者本人的述心记录,他要描述和表示的是自己的情感,有意于描摹点缀,托兴抒怀,大抵是看过之后,只记得这一番感怀,而不是这一处地方。” “这倒是,”张昭华也道:“像大唐西域记c洛阳伽蓝记这些游记,也不单纯是描写风物,而是掺杂佛教信仰的历史故事类笔记,想要单纯找一本彻彻底底一切皆以实测为基础的游记,大抵只有禹贡c水经注了罢。” “置万里道途于度外,”高炽笑道:“这样的人可太稀少了些罢!谁愿意千里跋涉备尝艰辛,放弃安逸安稳的生活,明知有多少未知的危险,有多少歧路崎岖,却仍放舟作万里遐征,举足成千里之行呢?” “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c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人是不缺乏有志者的,前人既然有,”张昭华道:“那后人也一定有追随的人。说不定在咱们有生之年,还能看见这样一个人。” “若真有此人,”高炽微笑道:“我一定要给他作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黄俨 正说着话,外头就有人来报:“造办处的人请见。” 高炽皱着眉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造办处有什么事儿不能明天说吗?” “他说是世子妃娘娘吩咐的,”这个宫女低头嗫嚅道:“窑厂出新瓷器就要第一时间看。” 张昭华一听惊讶道:“对,我是说过这话,你叫他进来。” 三月份在宗庙中行了祭礼,张昭华看到礼器中居然有青花瓷——这是很稀罕的东西了,而且看料色不是很纯色,这让她大为惊讶,对执事询问了青花瓷的一应事宜,结果执事回道王府的造办处在宫外面,专有一个工作房应承制造王府所需的各种器物和日用品,北平的窑厂也归他们统辖,左不过是“官监民烧”。 有一个胖墩墩的人进来了,行礼道:“奴婢黄俨,是造办处的管事,听闻娘娘要看一看烧造的瓷器,孩儿们日夜赶工,将这一批瓷器刚刚烧好,不敢迟疑,立时送来给娘娘一观。” “你辛苦了,”张昭华大喜道:“马公公是你什么人?” 闻言黄俨一顿,道:“马公公是孩儿干爹。” “马公公跟着殿下去辽东了,”黄俨道:“走之前吩咐奴婢烧造一炉出来运到世子所来,孩儿们不敢怠慢,只是这料子也难烧,直拖到前日才算将将弄出来。” 当时张昭华看到了礼器是青花瓷,当然礼器是用来祭祀的,不是日用的东西,府里日用的瓷器是青瓷白瓷,她想要仔细看,但是礼器很快就收回去了,在听执事说,造办处都是燕王殿下身边的马公公管着,她就退缩了,没有再询问了,毕竟马和是燕王最见亲用的宦官,也是最早入王府的老人,地位可不一般,自己还不想劳动这样一个人。 今日黄俨能送来瓷器,应该不是祭祀的执事对他说的,应该是自己和执事说的话,传到了马和的耳朵里,马和再吩咐造办处,把自己想要的东西送了过来。张昭华发现燕王和王妃身边得用的人都非常知情识趣,什么时候含冬含霜能达到这样的标准,估计还要很长时间地训练。 张昭华笑道:“我原没想着北平也有窑厂,我以为这些都是从景德镇的瓷局c御窑那里一路北送过来的。” “是,”黄俨笑道:“景德镇有好瓷器一来是土好,一来是匠人工艺高。北平没有景德镇,不过这并不妨碍咱们把景德镇的匠人请来,自己当工头,在北平做瓷器。” “你们官窑的厂子在哪儿?”张昭华问道。 “在大兴县长子营镇。”黄俨回道。 “哟,这么远,”张昭华道:“我以为是在城内呢,原先不是说齐化门那边有窑子吗?” “原先是把窑厂设在那里了,”黄俨道:“只是一来工匠人员不满额,雇佣的人都不得用,毛手毛脚地打碎瓷器也就罢了,还烧火不专心,有一次烧了排房,一条街都烧没了;二来是那里要修路不容易,一直是土路,装着精贵瓷器的车子稍不留心就拐带到坑里去了,一车的瓷器就能给打烂了,可不把人给心疼死。” 他说着就吆喝人把瓷器卸下来,他亲自揭开了箱子,清点了一番还是叹息道:“碎了两个。”张昭华也走到院子里看,只见这一车瓷器是密封在箱子里的,外面用麻绳捆绑紧实,里头塞了木屑和干草,但是这样一路从大兴运到北平,即使缓行,也碰碎了两个中瓶。 张昭华就道:“你们日后烧造瓷器,也不必急着送来,教你们一个法儿,将瓷器装箱密封之前,在空隙处撒上黄豆,浇几次水,豆子遇到水很快就发芽了,把这些空隙都塞满了,就将瓷器包的紧紧的,也不会挤压坏瓷器,而且这东西还有弹性,运到目的地瓷器也不会坏,比海绵还好使。” 高炽和黄俨似乎都很惊讶,看他们表情就好像在惊叹,原来瓷器还可以这么运输——特别是两个人类似的表情,还有类似的身高和圆滚滚的身材,凑在一起简直就像俩兄弟一样,看得张昭华忍俊不禁。她其实也奇怪,高炽小时候好像和高煦模样是相似的,只是高煦长大了之后成了英武的模样,高炽就横向发展成了佛爷的模样,按道理这也不应该,因为高炽从不吃肥肉,说起来,肉其实也吃得不多,真不知道他一身雪白细腻的肥肉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时候几个宫女和太监小心翼翼地将一车瓷器卸下车端进屋里来,张昭华大致一看,有大件的玉壶春瓶,梅瓶c执壶这样插梅插花的瓶子,也有喝茶喝汤的小件瓷器,不过都是青花瓷,而且颜色比那一日在宗庙见到的还要鲜艳许多。 张昭华心里存疑,就道:“这用的是什么色料?” “都是苏料,”黄俨道:“给娘娘的料子,一定用的是最好的。” 张昭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高炽怒道:“混账东西,给宗庙里烧造的就是淘炼欠精的青料,留着好料子让你谄媚人!” 黄俨一听就跪在地上哭诉道:“世子殿下容禀,宗庙里的瓷器是洪武十三年烧制的,那时候只有青料也用,只在洪武二十一年才拨下来一批苏料,府里也没说要烧制什么,一直屯放着不敢用,便是听闻娘娘喜欢这青花瓷,奴婢才自作主张取了苏料烧出来的。” 听完他的辩解,高炽倒是一怔,微微语塞起来。 张昭华不太清楚这瓷器用料的问题,但是她眼前这一批瓷器颜色是非常类似后世她见过的元青花和永乐青花瓷的,令她惊讶的是宗庙里面的青花瓷,颜色是灰青色而且黯淡,是她不曾见过的,听高炽和黄俨这么一说,似乎用料上,有很大的问题。 “用一点高级料子怎么了,”张昭华道:“前元多得是这东西,怎么到了咱们大明了,反而扣扣索索起来——皇上既然赐下了这样的苏料,总不是存放着一日日腐坏的吧,烧出来用上,才对得起这东西的价值嘛。” 高炽说不过她,自己掀了帘子进屋了,张昭华就道:“把这些东西放我屋里,离你们世子殿下的眼睛越远越好!省的又看不过眼,你们世子殿下,就爱一气儿梅子青的瓷器,别的他都觉得俗着呢,这白釉蓝花的一应东西,他看了更觉得俗,料子上也要挑毛病!之后你们烧造这东西出来,也别自讨没趣还要禀报他一遍,只往我这里送过来,我重重奖赏你们!” 屋子里传来重重一声不知道是茶杯磕着了还是砚台倒了的声音,张昭华更不以为意,指挥着人轻拿缓放,将瓷器都搬回她的屋子里去了。 倒是把黄俨看得目瞪口呆,心里不知道想过了什么,面上更是露出恭恭敬敬的模样,只是他却也如高炽说的那样,总让人看得出很明显地谄媚神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驭人 等张昭华挥退了黄俨,重新进屋的时候,就看到高炽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她绕到前面去看,只见书页还是刚才那一页,而旁边的砚台倒是半倾半斜着,还流出了一汪墨水在桌上。 “哎呦我的世子殿下,”张昭华好笑道:“你怎么这么大气性啊!” 她唤人过来擦拭,一边道:“不过是用好料烧了一批瓷器,这瓷器又不是拿去讨好别人了,他讨好你,你还这样拉着脸,好像有多强迫c多不情愿似的!” “你知道什么!”高炽虽然开了口,但是神色愈发愤怒:“苏麻离青料子统共就这么些,如今禁海成了祖训,以后只会越用越少了!连永平c永安的嫁妆里,都没舍得烧出一批来,你好大的尊荣,好大的福分,让他们看碟下菜,烧出来讨好你!” 张昭华大吃一惊,急忙问道:“这是什么料子,苏麻离青是海上得来的吗?你快跟我说清楚,我其实是不知这料子有什么讲究的!” 高炽见她委实不知,总算稍稍消了气来,给她细细讲道:“苏麻离青,又称苏勃泥青,这东西是从大食及大食以西更远的地方运来的,是当地矿产,无法仿制,听说大食那边甚至在外墙上都要用这种矿料提炼的蓝色面板镶嵌,但是运送到中国来,就殊为不易,这东西从元中期一直就从海上泊来,为景德镇烧制宫廷瓷器所用。” “是波斯舶来品,”张昭华这才恍然大悟:“怪道是珍贵呢。” “唐时就有青花,但是这种瓷器主要供外销,据说也是从海外购来的料子,”高炽道:“宋青花据说也有,但是我就根本没见过了,应该不入流,前元就忽然兴盛起来,一批批打造起来,如今我们用的苏麻离青料子,就是元朝剩下来的原料。皇爷爷禁海多少年了,你说这东西还能再从海上泊来吗?说到底,我看它青白相间,不仅俗气,比不如咱们自己御窑里烧造的天青一色,还费造价,还费人工,不知道有什么好的!” “那我看宗庙里面那一批瓷器,颜色差许多,是用的咱们自己的青料吗?”张昭华道。 “用的是江西那边产的青料,”高炽道:“颜色泛灰,自然不如苏麻离青料好看,你看的是烧了无数遍才挑出来的东西,大部分烧坏了,铁锈斑深入胎骨,还有晕散,一片片黑青色的,烧出来就是这么个结果。元朝留存下来的一批料子,如今用到烧造太庙的礼器上,你说珍贵不珍贵?” “那洪武二十一年的时候,”张昭华想起黄俨说的:“皇上怎么把这么珍贵的东西赐下来了?” “那是哈烈国和撒马儿罕国的商人来的时候带过来的,”高炽道:“不是贡品,是买来的,皇爷爷觉得这是两国和好的信号,所以高价买来,分赐给王府的。” 张昭华这下开始觉得惶恐了,她想一想忽然也觉得奇怪:“那日祭礼时候,我明明问执事想看看这礼器,我看的是灰色的也就是青料瓷器,也就是随口问了一句,说为什么不是白釉蓝花的,今日黄俨送来的,就是白釉蓝花的,他是以为我想要这白釉蓝花的东西吗?” “黄俨就是惯会如此!”高炽大怒道。 “怪事,”张昭华觉得他的反应很奇怪,道:“这也有可能是马和吩咐的,你怎么就觉得是他,专跟他过不去呢!” “黄俨这混账东西,原先在典膳所,就潜听我们爱吃写什么,随口说上一句,第二日就能在桌上见到这样东西,这样心术不正的人,我原先发话遣他出去了,”高炽道:“没想到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跑到造办处待着去了!今日看他果然是死性不改,还是要作妖,对这样察言观色的宦臣,你若是小觑了他们的心机,他日说不得就会被捕捉了要害,这可不是诛心之论!” 张昭华就笑道:“我看你是危言耸听,察言观色是下人的本能,你难道愿意使唤纸糊泥塑的人吗?” “他可不是简单的察言观色,”高炽道:“你难道不知道易牙烹子的事情吗?齐桓公吃遍天下肉类,唯独以未食人肉引为憾事,此言本是无心,而易牙却把这话牢记在心,真的烹了他的小儿子给桓公吃,自此桓公宠爱易牙,以致覆灭齐国霸业。” “倒好笑,”张昭华道:“你是说自己是齐桓公还是觉得黄俨是易牙——史固可鉴,但是齐国霸业覆灭难道不是齐桓公自己的原因?你知道人为什么要讨好别人吗?是期望他所讨好的对象能够对他的这种讨好给予相应的回报。你问问含冬含霜,她们有没有讨好过我,都有,典膳所的人都在迎合上位的口味,摆在你面前的吃食我可从来没见着有肥肉,只不过黄俨表现地更明显一点也更费心思些罢了,我也承认他可能想要的回报更多一点,但是最重要的是,给什么回报,给多给少难道不是在你的手中?” “你若是能将自己的回报控制在一定范围内,而不是像齐桓公一样给了易牙不符合他野心的回报,那就不会有易牙的事情重复,”张昭华道:“你可以用他想要的东西驱策他为你效劳,回报则是半饥半饱,他就永远只会付出更多的讨好,投入更大的付出,期望你这个被讨好的人能够觉察到他们的需求,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你就算是不给任何回报,他们也难以停止讨好,因为他们往往不甘心自己所有的付出和讨好都化为幻灭,因此只能陷入无休止的讨好并期盼着永远不会到来的回报之中。” “像黄俨这种心思比别人更细的人,”张昭华道:“他内心的敏感也远远超越于常人,你拒绝他,就等于是把他往别的地方驱赶,他不为你所用,就会为他人所用,因为这样的人普遍都有点本事,这种本事才是他心里不甘愿和普通人一样的根源,他总要跳出来显现这种本事,但是无缘无故没凭没据地他怎么显示——只有比别人更会探知你的心思,这就是最快能实施他才能的渠道之一,对这样的人,就像打磨一把本身材质上佳的宝剑一样,磨成什么样,是你说了算,但是如果一开始就将剑柄递给了别人而将剑尖对准了自己,那他所能发挥的作用有多大,就等同于被别人利用反过来对你造成的危害有多大。” “这不就是很简单的驭人之道吗?我以为你比我更明白呢,所以我就说,干嘛要拒绝他呢,”张昭华看到含霜手上端着的一个颜色明显不一样的小瓷器,就喊住了她:“你等等,这是什么东西?” 含霜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东西过来,嘴里还道:“刚才黄公公说了,我手上这个瓷器,是这一批里头最稀有最珍贵的,让我可千万小心了。” 张昭华从她手上拿过来一看,仔细看了一下又摸了摸,自己也惊讶了:“釉里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微瑕 釉里红瓷器,即釉里红瓷,用铜红料在瓷胎上绘画,施透明釉后在高温中一次烧成。釉里红的最大特点是烧制难度大,成品率极低。因为是以铜为着色剂,铜在高温还原焰中发出了红色,而铜离子对温度极为敏感,在窑炉中火候不到,呈现黑红色或灰红色;火候稍过,铜离子便挥发,颜色就飞了没了,从釉层中溢出,呈现特有的飞红现象或干脆褪色,纹饰不连贯。 由于它的烧成范围很窄,温度和气氛要求很严,想要烧成一个很完美c很标准的釉里红瓷器甚为困难。所谓“十窑九不成”和“百里挑一”都不能来说明它的难度。因而在如此困难中精选出来的珍品,往往是价值连城,也是可想而知的。张昭华前世看到的一个馆藏釉里红瓷器,是有很明显的瑕疵裂痕的,但是据馆中工作人员说,估价也在千万以上。因为釉里红传世品近九成都有不同程度的残损或瑕疵,瓶口有伤残的更是超过了百分之九十五,可谓千金易得,瓶口难求。这个工作人员就举了个例子,说有一只口沿保存完整的全品洪釉里红玉壶春瓶,曾以八千万的价格成拍卖掉,天价刷新了那一年最高的古董艺术品成交记录。 但是如今比她前世看到的器形还要精美,工艺还要精致的正品釉里红瓷器就在她的手中了,一想到这东西的价值,张昭华就感觉自己小腹忽然窜出来一阵热气,就和来葵水了一样,吓得她下意识夹紧了腿。 “等等,这为什么是个碗呢,”张昭华自言自语嘀嘀咕咕道:“怎么不是大瓶子大罐呢?那这价值会不会降价啊” 没留神这东西居然被高炽从她手上拿走了,放在烛灯下细细看着,良久就听他也啧啧道:“釉里红目前也就烧造大件器物,像瓶c盘c壶c炉之类的,基本不见杯盏这样的小件,之前试着烧了杯盏出来,我见过有三拃长的直口大碗和撇口大碗,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小巧的碗——这是咱们大兴县的窑厂里烧出来的么?比景德镇烧得还要好啊!” 因为明代建国之初就制定了详尽的制度,对日用物和服饰等都作严格规定,君臣有别,上下分等,不可逾越。从器物材料看,宫廷仍沿承元代旧制,日用器皿多见金银器,但大件器物仍用瓷器。因此洪武官窑瓷以大碗c大盘c大瓶c大罐为主,绝少小件器物。 张昭华一听激动坏了,道:“让我看看釉色!” “你别动,仔细打烂了,”高炽也死死攥着这碗,简直不让她分毫,最后干脆道:“你坐过来,我教你怎么看这东西。” 张昭华看他一人坐在一个椅子上,哪里还有半丝缝隙,却见他拍了拍大腿,张昭华就眼前一亮,像猴子似的蹿了上去,坐在他腿上。 “首先要跟你说,”高炽道:“这样红色的瓷器,也只有咱家能用,也仅限于官窑生产。” 洪武二年规定了祭祀用青c黄c红c白四种色釉,这四种釉色禁止民间使用。而红色尤得皇室重视,因为皇上以火德而兴,五色尚火,所以将士战袄c战裙c壮帽皆用红色,包括对瓷器装饰中红色的垄断。 “其次,这东西很罕见,烧造困难,”高炽道:“以梅瓶来说,有白釉c哥釉青花c蓝釉堆粉c珐华c孔雀绿釉等品种,而釉里红最为少见。少见到什么程度呢,就是烧出一批,会有专人禀报,然后沿途派兵保护,送入京师,这东西皇爷爷留着自用,或者祭祀太庙,三十年来只赐给开平王常遇春和中山王徐达一对釉里红梅瓶,作为明器陪葬了,其他功臣,都只赐下青花瓷,没有这个殊荣。” “我说的釉里红,是烧造地一点瑕疵都没有的那一种,”高炽道:“你要说烧出来,那自然能烧出来,但是颜色能让人满意的,真真是百不存一。” 釉里红是颜色画厚了会流动,画薄了不呈色,不厚不薄又是死色,只有略厚又保持一点流动,釉色方能活起来,才能与坯体c釉色互为渗透,浑然一体。但由于高温铜红的烧成条件比较严格,此时毕竟还是用柴火烧火,所以一炉出来,几乎都会产生飞红的现象。 “这东西确确实实是好东西啊,”张昭华的目光不可谓是不贪婪了,她也算有一点瓷器知识,“我个人是喜欢釉下彩的,渗透连绵,永不褪色啊。” 就张昭华自己喜爱标准来说,她是喜欢釉下彩的,当然很难说釉下彩就一定比釉上彩好,不过确确实实久经磨蚀,色泽鲜艳依然。 在张昭华不多的瓷器知识中,釉里红在清朝乾隆末年差不多就算渐渐衰败了,一来是烧造难度和成本大,二来是因为清朝各种红釉的出现,比如朗窑红c豇豆红,雍正时期的仿祭红,乾隆时期的珊瑚红c矾红等等,这些红釉色泽艳丽鲜明,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比这种釉里红颜色热烈,导致对釉里红逐渐衰败—— 但是张昭华永远记得那个工作人员说的,洪武时期的釉里红,就有一种古朴浑大而拙雅的气势,而釉里红这个东西很有意思,因为它的烧造,都是伴随着盛世出现的。它的衰退,也一定是因为盛世不再。 “可惜了,”高炽忽然叹息了一声:“可惜了!真是白玉微瑕!” 张昭华急忙凑过去看,见他指着一片莲叶纹道:“这里有一点点晕了!” 张昭华看了好久才勉强看出来,果然他指的地方,是有一点点,比针尖还要小许多晕散,她觉得没什么,但是高炽绝觉得可惜:“我在宫里见过一些釉里红,像这样艳红色的,线条外缘大多有晕散,这碗本来纯正浓艳,可谓是上上佳品,但是还是略有不足啊。” 按高炽的说法,赭红色一般局部有绿苔点c酱红色会有晕散c赭褐色的釉里红有绿苔点和晕散,呈色极不稳定,像他们手中的这个碗,几乎可以说完美了,只有针尖那么一点晕散。 “你别这么挑剔了,”张昭华捧着碗不放:“按你这么说,一点点瑕疵都不能留,那窑子要砸碎多少瓷器啊!” “没想到黄俨还能督造烧出这样的东西来,”高炽就任她捧着了,道:“这应该是花费了很多心力烧造出来的。” “难为你对他终于肯说一句公道话了。”张昭华笑了一会又叹息起来,恋恋不舍地看着手中的瓷器,道:“这样的好东西,我还不配享用吧,也不敢私留,总要交给父亲。” “留下就留下吧,”高炽倒是不觉得怎么样:“父亲更喜欢青花大瓷,母亲更喜欢陶器,你手里这个釉里红送去了,也怕只会被封存起来,看你倒像是个半懂不懂的,但是确实是真心喜爱,就像你说的,任何的东西,总要碰上一个真心喜爱的,才算有了价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沉香 张昭华简直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她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起来了,单是手中这个釉里红碗,就已经抵过了其他青花瓷在她心中的地位,她就想着把其中几样几样给谁送去,当然永安永平是一定要送的,就当是贵重的添妆其实今天她对自己在府中的地位有了一个明确的认识,黄俨这样的人比之于这些郡主更愿意来讨好她,这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越想越高兴,干脆扭着身子保住高炽,在他肥白的脸上大大地亲了一口,喜笑颜开道:“咱们大兴县的窑厂能烧出这样好的东西,也不知道能不能去瞧瞧呢!” 高炽好像一时间颇有些晕头转脑地,好半天才吭哧了一声,道:“不行。” 张昭华就知道不行,顿时叹气道:“虽然没有实地见过怎么烧窑的,但是我有好多的想法呢,说出来肯定不比那些有经验的匠工差。” 高炽就道你说,张昭华就兴致勃勃道:“我想烧祭红,你知道祭红吗,你肯定不知道,那都是宣时候的,跟钧红相似又完全不同,釉色似初凝的鸡血,又好似红霞或者火烧云一样的颜色,深沉安定,莹润均匀,没有一丝一毫的龟裂纹理还有斗彩,斗彩就是以釉下青花为轮廓,釉上填以彩色,烧成后就会有釉下彩与釉上彩斗妍斗美之态势还有五彩瓷” “你倒是知道的多,还釉上彩和釉下彩,”高炽哈哈笑道:“不过可以试一下,想来烧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耗费不知多少。” “再耗费也要烧,”张昭华简直可谓是向往了:“那可是传世的瓷器。” “是人重要还是物件重要,”高炽道:“总要重人而轻物才是。” “是是是,”张昭华道:“听说给烧造御用瓷器,如果须要三四件贡品,景德镇御窑厂要烧制一百件一模一样的,从中挑四件最好的进皇宫,其余的一律集中打碎c就地掩埋,那才是真的重物轻人,才是真的浪费。咱们就不能改改吗?” “你手能伸地到景德镇去吗,”高炽也好笑道:“没有办法,总要别同异c明尊卑,其他人总不能和皇上用的是一样的东西吧。” “就是觉得可惜啊,”张昭华一想到比如说是鸡缸杯比如说是祭红,都是烧出来之后又不知毁了多少,心里就觉得抽抽:“咱们自己的窑厂,就不要这样了吧。” “毕竟是官窑,”高炽道:“东西流出去反而祸害了老百姓,大兴还有其他民窑,其实民窑烧出来的白瓷更扑拙一些,也更可爱,老百姓也爱用,你让他们拿上青花的碗罐,还不是用来吃饭舀汤了,反而糟蹋了东西。” “你焉知如今东头李家c西头赵家的猫食盆狗食盆不是唐宋时期官窑烧出来的精品,”张昭华道:“好东西终归是要流落在民间的,朝代更替,你瞧瞧如今哪还有唐皇宫,宋时的皇宫已成了周王府,当初这城墙不可谓不牢固,但是现如今依然杳无痕迹。偏偏瓷器这么容易碎裂的东西,居然能传到现在。就说明这东西同书画一样,千年一脉,终将比人比一切能永恒的东西,更永恒,这就是宝物聚之于民,也终将散之于民的道理。” “以小见大,知兴亡更替之理,”高炽不由得点头道:“而且有理有据,说的人很是心服。” 张昭华本来还十分得意,但是忽然又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无非是在暗指刚才张昭华说的那一段有关用人驭人之论,道理并不充分气得张昭华跳起来准备要和他好好争论一番。 然而高炽并没有接她的招儿,看到张昭华捏住了小拳头也支起了上身,他就轻描淡写地伸出手指来,在张昭华的腰眼上戳了一下。 张昭华顿时就缩成一团,腰眼那里是高炽新开发出来的敏感点,一碰就软,屡试不爽。 等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脸色就又羞又气了,当然整张脸也是溢满了红晕:“你c你耍赖说不过了就偷袭!” “这怎么能叫偷袭呢,”高炽熟练地拉开怀中人的衣带,把手伸了进去:“这应该说是偷香窃玉吧” 张昭华不由得左支右绌了好几下,叫道:“不行,还有人呢!” “你看看哪有人啊,”高炽早已是水润玉硬:“谁让你坐我腿上一点都不老实的” 张昭华被摁在椅子上的时候简直是羞愤欲死,她透过高炽的肩膀,依稀还能看到窗外略略晃动的人影,这下更让她惊叫了:“快灭灯,灭灯!” 高炽并没有听她的话,反而告诉他外面没有人,张昭华明明看到人影仿佛,总不能自欺欺人到那是猫的影子,尽管她在高炽的手中化作了一汪水,然而依然叫她寻到了近在眼前的灯座。 眼看着就能够到了,然而下一秒她的腿儿就被抬了起来,高炽的身子压下来,瞬间让她肩头一阵瑟缩,手也再不能前进一分,只能无力地攀上他的脊背。 这一下她的裤子还衔在腿上,左右晃动间拂到了高炽的脸上弄得他一阵痒痒,就腾出手来一把将这一条碍事的绵绸裤扒拉掉了,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汗,然后才远远丢开了。张昭华原本还蹙眉微痛出声,但是让她看了这一幕,顿时将嘴边的轻微喘息和忍耐化作了大笑声,好像破开了窗外被寂静衬托得格外沉重的浓厚夜色,在被衣衫风晃动的一明一暗的烛光下,她看到自己的影儿和高炽的纠缠在一起,映在窗户上好像成了在水里欢动的鱼儿。 这笑声却似乎更加将高炽蛊惑了,大张挞伐起来,让张昭华好似被那起起伏伏的激流送入了归纳百川的大海之中,然而大海居然也有海眼,也有涡旋,在大海中徜徉不多时,就被骤然兴起的急流刹那间扫进了海底,眼前只能看到五彩斑斓的亮光晃动,却丝毫声音也不能发出来了。 这样由着性子欢好的感觉她不能再尝试了,尽管她多次咬住指节不让自己泻出一点声息,但是丢了魂魄的时候,依然不能抑制自己长长的呐喊,就怕院子里没走散的人听到了。而当一切在夜色中渐渐平复安静下来的时候,当高炽将她揽在怀中,依然急喘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的时候,她在朦胧间似乎又看到了晃动的影子,然而这回外面窸窸窣窣夜风吹过叶子的声音终于被她听清楚了,不再认为是窃窃私语或者偷笑了。 这回她又疑又惑,不过很快就在淡淡的沉香中睡熟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风疾 四月的早晨像露珠一样新鲜。在太阳还没有完全露出来时候,天空已经有了柔和的光辉,还有淡淡的雾气,可以肉眼见到的澄清颜色,只过了一会儿就渺然了,不过当它飞遁时有一刹那极其绚烂的余泽,徐王妃就这样盯着看许久而不自知了。 同时还有一只很玲珑的云雀在叶子还不繁密的枣树枝头一阵高一阵低似的歌唱,这样不多时就引来了其他三只过来,像打秋千一样摇摇晃晃悬挂在枝蔓上应和,不知疲倦地唱到像是困了,才把头埋到羽毛里歪在枝头偃旗息鼓了。 “三王子撒了多少谷子,都能被雀儿吃干净。”阿蕤端着降气汤进来,笑道:“后来的云雀就是及不上麻雀儿灵巧,也争不过,只能吱吱乱叫。” “谁叫麻雀儿都是几十只一群来的,”阿葳道:“云雀只有三两个呢!” “快去看看,”徐王妃微微蹙了眉头:“是不是高燧又拿江米去喂食了?” “倒没有,”阿葳知道:“拿的是糠皮。” 张昭华走到中殿前的时候,就见安阳郡王高燧略略笑着从院门出来,好像在跟身边的小宦官说着什么,看到她倒是收敛了笑容,很是端正恭敬地行了个礼,叫了声嫂子。 张昭华还是蛮喜欢他的,高燧不仅面貌和徐王妃长得很像,性子也文文静静秀秀气气地,还很有礼貌,完全和高煦不同,高煦就是眼里潜藏着轻谑和不羁。 “安阳郡王是刚给王妃问安出来吗?”张昭华问道。 “是,”高燧抿起嘴角笑了一下:“陪母亲说了说话,若论晨昏定省,我们都做得不及嫂子,方才母亲还说呢,说我孝心倒是有,孝行却不怎么见。” “母亲过誉我了,”张昭华道:“我只是每日都有闲暇罢了,安阳郡王还有世子,每日都要进讲进学,功课最不能落下,且也是重中之重,哪里能与我这大闲人作比较?” “是了,今日还有课业要听,”高燧道:“那我便先行一步,向嫂子告辞了。” 张昭华目送他离去,进了院中看到一群麻雀儿惊得飞起,地上还散落零星几颗糠皮,张昭华看了就笑道:“高阳郡王是把雀儿当鸡喂了,其实雀儿更爱吃麸皮。” 等进了中殿,就看到徐王妃还端着一碗药小口小口抿着,为什么张昭华确定是药而不是甜汤或者其他饮品,只需看王妃不自觉流露出的为难神色就知道了。她吃了一惊,以为王妃的咳疾一直拖延到现在,不由得忧疑起来。 徐王妃就笑道:“是刘医正开的降气汤,能对我这个咳嗽喘满c上盛下虚的症候,也不算是药,只做是饭后一碗理气罢了。” 张昭华放下心来道:“既然是顺气的汤药,那就是说今春的痼咳算是过去了,只是母亲还是要多加保暖,如今天气虽然暖和,但是昼夜温差大,夜里也要防着进风,能多盖一床被子,还是少烧一点炭火吧。” “你们都以为我这个病是吸了石炭的炭气,其实不然,”徐王妃笑着道:“病根不是这个,是那一年我们回中都皇陵,在那里受了一些苦,我自己没有注意才沾染上了这痼疾,不是像旁人说的那样,吸了石炭灰。” 张昭华听高炽说过,王府以前烧石炭,石炭就是黑煤,这个东西很暖和也不费钱,只除了烟大,寻常百姓也用,通州这边产一种红箩炭,是硬木砍伐炼制的,烧起来一点烟都没有,却供给了宫廷——等到徐王妃发了咳疾之后,府里就不用石炭,全改成了红箩炭。现在王妃自己说不是炭气的原因,是受了寒凉落下的病根,张昭华就道:“确也是这样,寒气一入体,就像油倒进了面里一样,很难排出去了。” “儿妇记得,京师太医院院判戴思恭,是个国手,”张昭华道:“当年也曾奉命为父亲诊治虫瘕,一剂而愈,怎么当年没有为母亲看一看吗?” “看了,”徐王妃道:“说是只能慢慢调养,但是也说了,北平是个福地,对我的病有好处,说我这个病要是放在南方,犯得只会更重,那就是早晚都要咳嗽,到北平就能压住,每年春夏猛药调治一番,就能保证一年不怎么犯。” “母亲要多保重身体,”张昭华道:“刘医正也说过,母亲这个病也有过多操劳的诱因,您少一些忧思劳累,对恢复就大有效果。” “我这个病其实算不了什么,”徐王妃微微叹气道:“气疾而已,咳嗽上几声,又能如何?但你父亲却有风疾,虽说是很轻微,看过的医生也都说不妨碍,但是我这个心一直提着,根本放不下来啊。” 燕王还有风疾——这可让张昭华有些吃惊了,如果说徐王妃患的气疾是呼吸系统上的毛病,那燕王这个所谓的“风疾”就是心脑血管疾病了,这个病可真的算是古代的疑难杂症了,不仅随着年龄的增长会越来越加重,而且重症死亡率极高。 虽然她知道燕王最后的成功,但是现在听到风疾两个字还是让她心口一跳,这个病情况复杂,说起来王妃的气疾虽然情况也不是很好,但是最起码有个规律,春夏犯一二次,北平秋冬气候都不错,所以这个病不在秋冬犯,知道规律就能提前用药,对症下药——但是风疾有什么规律可循呢,有时候有可能就是高兴过头了,也会犯这个毛病,或者大笑大怒了,也可能引发风疾。 张昭华道:“父亲操持弓马,身体底子是很好的,现在就是在饮食和情绪上面注意一些,吃的东西少吃油腻少吃盐重的东西,情绪上面避免大喜大怒,平常放松心情,就算是风疾潜藏在身体里,只要没有诱因,也不会发作。” “你这话和刘医正说得一模一样了。”王妃道:“这些年很是注意了,让他舒心静气,有园子c庄田甚至小汤山温泉那边,也常去,果然几乎没有发作过。其实也就是当年懿文太子薨逝那时候,犯得最严重,把我吓坏了,把他也吓坏了,这些年才肯听我的话,节制起来。” 就这样说着,听到织云走过来道:“娘娘,安成郡主身边的李嬷嬷过来了。” “叫她进来吧。”王妃道。 李嬷嬷走过来,就听王妃道:“素贞是难得的沉默性子,没几回遣人过来,今儿是出了什么事?” “回娘娘,”李嬷嬷道:“也不是什么事儿,只是郡主屋里黄花梨高面盆架子倒了,是腿足的木楔子坏掉了,想请工正所的匠人给挪出去修修。” 王妃怔愣了一下,张昭华一瞬间也觉得奇怪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盆架 张昭华为什么会觉得奇怪,因为这个黄花梨面盆架子她知道。 还是在她清点永平嫁妆的时候,看到嫁妆单子上面写着:黄花梨雕贡宝图六足高面盆架二架,也就是说永平有两个面盆架,但是她查看的时候只发现了一架,问清楚了才知道还有一架是送到了安成郡主朱素贞那里,问明了原因才知道,并不是妹妹瞧上了姐姐的东西,而是永平不想要两个一模一样的面盆架,她要一高一矮两个不一样的面盆架,所以把其中一架就送给了安成郡主。 如今安成郡主的这个面盆架才用了多长时间,腿足上的木楔子就坏掉了,要知道她那里的面盆架和永平嫁妆里的面盆架是同一个地方买来的,这岂不是说明永平的面盆架也有可能是劣质产品吗—— 要说明朝一个令人称道的地方就是家具制式的创新和普及,不仅继承了前人家具的手艺和款式,还推陈出新许多新式家具,在器物史上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后世传世的家具必要首推明式家具,这些家具用料做工无一不考究。 都能流传到后世风风雨雨经历几百年的东西,怎么会轻而易举就腐坏变形了呢,张昭华觉得不太可能,况且还是给王府打造的东西,更可谓是精工细作了,怎么会说坏就坏了呢? “安成有没有事?”王妃急忙问道:“那架子高的很,有没有砸上她?” “娘娘安心,”李嬷嬷道:“郡主离地远着呢,那架子倒下来的时候人都避开了,没有砸上的。” 正所谓是个六足高面盆架,足有一米八了,还是黄花梨制的,自然厚重,更何况这种盆架有大小三面牌子,嵌装高浮雕山水人物故事纹花板,搭脑以下还安了一卷草纹牙板,底下还有横拐子。这样的东西砸下来,可是有点骇人了。 “没伤着人就好,”张昭华想了一下,道:“母亲安坐,我去看看吧。” 张昭华一路上就在盘算,如果安成郡主的面盆架子确确实实是工艺上的问题,那就一定要去郡主府看一看同一批的花梨木大件摆设了。她这么想着,就走到了安成郡主的院子里。 面盆架子已经被扶起来放在了院中,张昭华走到近前,却发现这东西几乎是四分五裂了,六个腿足全都分散开来,各个比大擀面杖还要大一些,把两头削细了说不定还真能用作擀面杖——她蹲下来细看,在看清楚了整个构架究竟是哪一处坏掉了之后,不禁更添犹疑。 首先要说,中国古时候的建筑是几乎不用钉子的,是利用榫卯建筑和加固物件。所谓的榫卯,就是在两个构件上采用凹凸部位相结合的一种连接方式。凸出部分叫榫,凹进部分叫卯。房屋建筑构架一般包括柱c梁c枋c垫板c桁檩c椽子等基本构件都用的榫卯。而宫殿也不例外,很突出的就是建筑屋脊上的飞檐c斗拱这些构件。 而在家具上,榫卯也是家具的主要构成方式,正是因为每一块木料是相互独立,需要用一定的方式连结起来才能组成家具,所以家具都是可拆卸的,这就是大件家具分拆成“抬”,一抬抬抬进门去的意思。 榫卯是古建筑的精华,因为木构件上凸出的榫头与凹进去的卯眼不只是简单地咬合,由于构件形态不同,由此衍生出千变万化的组合方式,那究竟是有三十三种构架方式,还是七十二种,这都是工匠的本事了。 眼前这个面盆架,它有六条腿没错,但是六条腿能稳定靠牢,就依靠三条枨子架间连接稳定。这三条枨子的构设就是来源于十字枨,即交叉如十字的枨子,十字枨多在方凳c方桌四腿对角设交叉横档,如今这东西就是在十字枨上面多加一条枨子,中间一根上下皮各剔去材高的三分之一,上枨的下皮和下枨的上皮各剔去材高的三分之二,拍拢后合成一根枨子的高度,三条枨子就处在了一个平面上。 那这个黄花梨面盆架除了上面有三根枨子交接成一个平面用来放置洗脸盆之外,在底部还有三根枨子交接出一个平面用来对称凸显一种美观——当然不仅是美观,因为这也是一种保险,哪怕上面的枨子断裂了,只要下面的枨子还牢靠,那面盆架子就不会倒。 但问题是上面的枨子和下面的枨子同时都断裂了,所以根本收拢不住六条腿,这架子的倒塌也是理所应当了。 怎么可能同时断裂呢,张昭华挑起一根枨子来看,摩挲着裂口,发现似乎是凸起的。她一时脑中闪过千头万绪来,但是什么都还没成型,就被旁边的钱嬷嬷打断了。 “娘娘,郡主都问您两遍了,”钱嬷嬷微微努了努嘴:“您太入神了,不知道是发现了什么吗?” 张昭华抬头一看,安成郡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她身边,好似刚才询问她发现了什么。 “我不是有所发现,”张昭华决意保持谨慎:“我是觉得这东西质量太差,这木头架子怎么从中间断了呢,且不说这么大的牌子砸下来会不会伤着人,就说放在上面的面盆子撑不住,掉下来抖落一盆水,多狼狈啊!” “是很狼狈,”安成郡主道:“尤其是面盆掉下来的时候,好像打雷的声音一样,震得屋子外头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因为用的是铜盆洗脸,所以摔落下来的时候响了好大两声,把屋子里外的人都吓了一顿。 “是啊,”李嬷嬷也道:“面盆一下子摔下来,紧接着就是这架子,呼啦啦全散落了,滚得满地都是,差点砸上人,幸亏都算机灵,没叫砸上。”旁边的宫女也是心有余悸的样子。 张昭华点了点头,道:“既然这东西不经用,那就拖到工正所去,我看也重新修不成了,干脆就重新置办一个新的面盆架吧。” 安成郡主也就点了点头,她其实不过才十一岁罢了,个子也没有拔尖,还是小萝卜头的样子,平时也不怎么爱说话,和咸宁郡主一样,都是端静的性子,倒是有些让人忽略了她。 张昭华的眼睛从她稚嫩的脸上扫过,忽然发现自己见得最多的是她跟在永平后面看着永平怀里的兔子时候偷偷摸摸流露出的喜欢。想来她是王府的嫡女,不是出身的问题,而死永平历来跋扈惯了,不在意他人的感受,很多时候就忽略了这个比她小好几岁的妹妹,比如在永安那里,安成就没有这样露怯的神色,因为永安能顾及到她;但是在永平那里,就不能得到相应的回应。 这让张昭华又微微沉思了一会儿。 她先遣人将这一堆木头拖走了,又拉着安成的手进了屋去,和声细语地安慰了一些时候,看她确实没有受惊吓的模样,就点点头,不过还是嘱咐李嬷嬷给她晚上熬一些安神汤来喝。 “安成也想要一只兔子吗?”聊着聊着张昭华问道。 “我去二姐姐那里看就行了,”安成的嘴巴抿出一个细小的微笑来:“不过每天也不是很有时间,毕竟还有女红的课业。” 不过虽是这么说,但眼里还是流露出一些渴望来。张昭华看在眼里,却不能真的给她再寻来两只兔子,按照永平那个性子,怕是刚刚修好的关系又要濒危起来,从一件旧袄子上就看得出来。 看深夜福利电影,请关注微信公众号:一kdytt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蝤蛴 张昭华从工正所出来一路慢悠悠回到了世子所,没进院门呢就闻到饭香,果然在院子里就看到高炽坐在树底下的石凳上吃饭呢,他手上还拿着书卷,都没发现头顶的树梢上随风掉下来一只黄白黄白的虫儿,正巧落在了他的碗里。 张昭华瞪着眼睛看到高炽眼睛根本没往碗里看,只是顺手夹了一筷子米饭就要塞进嘴里,而筷子尖上就有那还在蠕动的虫儿——她简直看不下去,劈手就夺过他的筷子:“你看看这是什么,虫子你也吃得下去!” 高炽这才把眼睛挪动到筷子尖上,忍不住呵呵笑起来:“蝤蛴,哈哈,蝤蛴。” 张昭华一时间莫名其妙,不知道他笑什么,却听高炽举着筷子尖儿不紧不慢道:“都说美人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美女的脖子若是如这样,便只能称之为丰润,哪里能称为白皙!” 领如蝤蛴就是形容美女脖子好看的,但是蝤蛴这种生物作为天牛的幼虫,是黄白色而且呈圆筒形的,很是圆润,若是说人的脖子丰润还勉强说得过去,只要不是大脖子病,但是说脖子颜色如蝤蛴一样,那可就大大不妙了,这可是一种嫩柠檬一样的黄色。 “树上的害虫掉下来,”张昭华道:“你还能想到美人身上去呢,赶紧起来,坐远离了这树。”说着叫王安把春凳搬出来:“就在我屋里报春盆景旁边,你使唤人搬出来,还有条案,就是中堂下侧的榉木那一个,都搬出来靠在窗棂这边,以后天渐渐热了,就一直放在外头不要搬回去了。” 她把高炽赶起来,看高炽吃的菜都不是自己想吃的,就吩咐含霜去小厨房给要了汤饼来。 “我说今年的枣树怎么发的稀稀拉拉地,”张昭华也仰头看这个树:“原来是生了害虫了,趁早打下来,免得明春这树发一窝害虫彻彻底底烂了。” “蝤蛴算是害虫?”高炽不赞同道:“天牛和蝉一样,都是饮风露而生,哪里算是害虫?” “天牛和蝉都算是害虫!”张昭华“哎呦”一声,不可置信道:“都是刺破植物表皮,吸食植物组织中的汁液为生,而且天牛危害更大,吮树脂膏也就罢了,还吃树皮呢,你看天牛两只大钳子,利如刀剪,把树木的新发之条,全部咬断,你只需看到树上有洞且流黄水的地方,一定是这害虫做了窝还产了卵,见到这东西不赶紧消灭,不多久这树就枯了!” 高炽还是不肯相信,“这怎么可能,我怎么不知道!” “你还说每年都要下乡去田间问疾苦,”张昭华道:“你是光去问田里长的庄稼了吧,这东西对农作物的伤害不如对树木的伤害大,有树的地方也就不怎么叮咬庄稼了,所以你不知道吧。这东西其实种树的人都知道,说起来其实每一株树上都不可避免地有一些,但是若是数量成堆出现了,也就是说做窝了,那这树就不行了。” 张昭华说着就举了个例子,她嫂子郑氏嫁进他家带过来的一个小杌子里头,生了小宝那一年,忽然羽化过天牛飞出来,就是直接破木而出,留一个孔洞在杌子中央,看得人啧啧称奇,这树木都打做成家具多少年了,还能活生生飞出虫子来,果然不愧民间称呼这东西“长寿虫”的称号,这就证明这东西能在树木里生活很长时间,说十年其实一点不稀奇。 张昭华在农村照料自家的桑棉麻树,见惯了这东西,老家流行的“灸树”也其实就是在灸这些害虫,所以说起来头头是道。 她和高炽两个坐在春凳上,把饭放在条案上,姿势就刚刚好,比高炽刚才半个身子趴在石桌上好许多,她就给高炽讲道:“蝤蛴,也就是幼虫一般先在皮下蛀食,还吃不进树里面,仅在皮下啃两口。但是不妨碍这东西会打洞啊,穿凿出各种坑道,或上或下,或左或右,或弯或直,挖出坑道作为蛹室,在其中化蛹。等它长成了,嫩树皮c嫩枝c叶c根c树汁c果实就什么都吃。” “在我们老家,见到树上有洞,就用铁丝伸入蛀孔里面,钩杀幼虫。”张昭华道:“但是我刚不是说了吗,这东西挖坑不一定是直的,要是碰上弯的就不行了,而且把铁丝伸进去,对树木也伤害大,所以一般用热水灸树,但是都不比熟桐油好用,我们那儿有一个漆匠,专门做熟桐油卖呢,买上一罐儿回来倒进洞里面,用爆竹线插在上面,直接点火烧了,这天牛闻到桐油气就完蛋。” 张昭华说着就想到了安成郡主屋里倒下的面盆架,正是因为她亲眼见过有虫子从木头里飞出来的一幕,就曾在心里想过是不是这个架子也会是天牛幼虫化成了成虫飞出来的缘故,但是这种想法很快就被她排除了,因为她仔细看过那维持稳定的三条枨子,横截面都分别削了三分之一左右,根本不可能留有虫蛀的地方了。 不是意外就是人为,张昭华本来也确信这个,她带着面盆架子去工正所找来人问了,是个最老的木工,人家看了这款式就说了:“是苏州那边的工艺,造办什么的在苏州。” 这个张昭华自然知道,因为黄花梨不产自北平,花梨木都是长江以南甚至可谓是更南边才有,此时花梨木也分个海黄和越黄,这一批海南花梨木运到苏州已经是极限了,不可能再把木材运到北平来,所以在苏州还是就地打做了家具,也就是前面说的,此时家具几乎都可以拆解,小件的家具运送就原样运送,大件的家具就拆分了运到了北平。 “南方尤其是苏州的工艺,与北方还是不太相同,”这木工就指着张昭华最为犹疑的地方道:“比如这枨子相连的地方,有个暗榫,咱们北方就不稀罕加这个,还是气候的原因。” 按这个木工所说,暗榫是在家具表面上看不出来的,其特点是避免榫头顶端横断面纤维暴露于表面,影响制品的美观。而南方地处潮湿,家具会有各种变形c变色c变黄的现象,为了抵御外界潮湿与干燥变化侵入,就在一些地方弄上暗榫,提高牢固程度。 “这个暗榫,”木工道:“卡在榫眼下方,当扣合后不能从平直的方向将它们拉开。但是稍微挪动一下,斜着扣它,一扣就能掉了。” 果然还是有玄机。 如果说第一个暗榫是在面盆下面,每天提倒面盆不小心被触碰到了机关,也情有可原的话,那么第二个暗榫是断然不可能轻易被碰到的,因为枨子的位置在人膝盖下端,谁会闲着没事干弯腰专门摸那一处地方呢! 两处枨子的机关都被触碰了,据这个老木工道:“暗榫被打开一时半会不会立时有事,只等到枨子的卯榫接合不住了才会一蹴而就。” 摸到机关和机关发动的过程中间还有一段时间,就是很有意思的时间了。 看深夜福利电影,请关注微信公众号:一kdytt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格物 她脑子里一边想着工正所发生的事情,面上却不现分毫,而嘴上依然在和高炽说着话:“天牛能发出两种声音,一种是嘎吱嘎吱跟锯木头一样,而且很有节奏地一响一停,另一种是细微的嘤嘤声,你捉住了它,它惊慌逃命就是这么个声响儿。而且这东西笨得要命,你去捉时手碰到它的身上,它也根本不张开翅膀飞走,总是等被捉到以后才慌了神。不过千万要小心被碰它的头,因为这东西连木头都能咬穿,何况人的手呢,要是不留心被咬一口,可是生疼!” “我二哥以前抓过这东西,”张昭华道:“喂鸡吃,鸡可喜欢吃这东西了,他有个这么大的罐儿,用铁丝挑下来一只就装进去一只,他比别人都懂得玩儿,比如说找来细线,一头系住天牛的颈部,一头用手牵着,这东西为什么叫天牛,也就为着爬动的时候还真有点像牛耕地一样,不过往往爬不上几步就挣扎着飞起来了,但是飞起来更好玩,因为它脖子上套着绳儿呢,就跟放风筝似的,你看它飞高了就扯绳儿,轻轻一扯就飞回来了,我二哥最本事的地方就是一只手上套了五只天牛,还能指挥这东西往不同方向去飞。” 张昭华说得眉飞色舞,把高炽和园子里伺候的人都听得笑起来。 “听你说话,真是有如历历在目一样,”高炽道:“你们小时候怎么就有这么多乐子耍。” “是你生在天家,没什么乐趣只是读书了,”张昭华喝了口汤,把碗放下随意指了个服侍的宫女道:“你问问她,我看她手上有茧子,想来也是做过不轻的农活,你问她是不是也捉过这些虫子喂鸡吃。” 高炽望过去,那宫女微微垂着头似乎也知道指的是她,就道:“回娘娘,奴婢小时候也捉过许多虫子,自然也捉过天牛,除了娘娘说的赛飞这种玩法,奴婢老家也有个钓天牛的游戏,也是与赛飞差不多,方法是在盆中置水,置一鱼形小片,穿孔系线,另一头系在天牛角上,小片盖在天牛身上,然后将天牛置于另一小木条上,浮于水面,天牛四面环水,局促不安,频频挥动触角,形同钓鱼,如此得趣。” “虫子也有这样新奇的玩法,”高炽道:“我小时候不过是掏掏蚂蚁洞罢了,这么说来,你也是知道天牛是害虫了?” “如娘娘说的,”那宫女道:“此物确实是害虫,腐蚀树木,还危害庄稼。” “看来确实是我孤陋寡闻了,”高炽道:“还是我农书读的少,居然不记得书里有写。” “你这一句话说出来,我便要好好反驳你了——”张昭华放下筷子非常认真道:“先说观古论今,有多少正儿八经写农事的书,也就是一本《齐民要术》为人所知罢了,这本书的价值,我看要比许多所谓深奥的学术论著高多了,可惜世人总是觉得农事十分粗鄙,根子不过源于孔子不教稼穑,也反对樊迟学稼穑罢。” “要是有一天,”张昭华道:“能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这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酸腐的儒生了,须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一切事物都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张昭华一共说了两点,一个是世人都所谓农事粗鄙,鲜少有关于农事方面的书,约摸是觉得一部《齐民要术》也总结地差不多了,所以不是高炽读的书少,而是这样的书籍本来就不多。第二点就是细化格物致知的道理在农事上,要真正获得一方面的知识,就要去探究事物的原理法则,就要“躬行”,亲自去看去触摸,纸上的道理终究是纸上的,越看地深,反而越脱离实际,高炽就是如此,居然至今不知道天牛是个害虫。 高炽被说得一怔,良久反而道:“若是真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那一定是这个人最不能言说的悲哀。” “不过你说的格物致知,”高炽道:“用在这里,真的是很妙啊!” 张昭华也是大为惊奇,就道:“格物致知,难道不是考察事物从而获得知识的意思吗?” “你如何就如此能确定呢,”高炽反而问她:“要知道,程朱之前,格物致知不是你所说的这个意思。” 按高炽所说,“格物致知”这个词,出现在《大学》这部书里却未在其后作出任何解释,所以它的的真正意涵,一直都有争议和不同见解,比如说最早注释的东汉郑玄就将它解释为事物之发生,是随人所知喜好,“致”是到来的意思,即“其知于善深,则来善物。其知于恶深,则来恶物。”这个说法一直延续到宋朝,直到程颐和朱熹还有司马光和陆九渊站出来提出了新观点。 “程颐程颢和朱熹的观点很近似,”高炽道:“认为格物致知是穷究事物道理,致使知性通达至极。就是说,知道一样事物的道理,这并不足够,还要继续钻研下去,钻研地越深,就会发现事物的道理不会穷尽,而知识也不会穷尽。” 张昭华大喜道:“这就是我说的意思啊!” 都说朱程理学如何害人如何作恶,可是你瞧,这样格物致知的道理,却解释地如此好——在张昭华的认知里,事物就是要不断穷究不断钻研的,不管研究科学,研究人文学,越是考察至深,越能发现和掌握事物的规律,也就获得了更深更高层次的知识。 “朱程的观点,”高炽迟疑了一下:“在宋朝时候,其实始终都不是主流。也就是宋末和前元,才逐渐重视了起来,而如今,皇爷爷既然已经确定了科举从四书中破题,所有的儒生学的就只是朱熹注解的四书了。” “朱熹其他的说法我暂且保留质疑的权力,”张昭华道:“但是对格物致知的解释,我觉得是正解!” “那你不听其他人的不同见解了吗?”高炽笑道。 “听,听,”张昭华道:“司马光和陆九渊怎么说呢?” “司马光觉得‘格’这个字,是抵御和扞卫的意思,”高炽道:“也就是说,他觉得格物致知是抵御外物诱惑,而后知晓德行至道。” “哦,”张昭华忽然觉得这样的说法似乎也有道理:“就是抛开环境外物影响,追寻他的大道通途。” “那陆九渊又是怎么解释的呢?”张昭华问道。 “陆九渊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高炽道:“他说,宇宙天地就是你的心,你的心就是不变的宇宙天地。人同此心,而心又装着同样的道理,这个道理就是天理c人理c物理,所以万事万物都完完全全装在你的心里,根本不需要外物去教导你,你这一生所要做的,就是探寻自己的心,因为你的心被外物蒙蔽住了。所以你一直直要去想方设法革除这个蒙蔽你的外物,这就是格物,所终将获得的,是你一颗原原本本的心。因为这个心里早就装着所有的道理,所以你革除了外物,自然就明心而见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感怀 张昭华就想起粮长温煦的声音,他说了很像很像的话,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金绳玉锁,有的人没有发现,便浑浑噩噩过了这一生;也有发现的,却挣脱不开,一辈子蹇塞坎坷;唯有挣脱了这绳索的,眼前才有大光明。” 张昭华不知道是什么感觉涌上了心头,一时间忍不住泫然起来,她想起自己当初也是这样一番震撼,又想起粮长这样祝愿她发现自己的绳索,而自己却没有问过他的绳索是什么,有没有破除开来。那草屋茅舍的谆谆教导好像离得越发远了,她看到熟悉的地方,但是总是在梦里回味一番,好像成了日暮穷途的倦客行人,失散了许多绵绵远道的滋味。 她现在连粮长的音讯都不知道也打听不到了,这就更让她倍增哀恸。 高炽见一席话把她说得泪下,也是吓了一跳,追问道:“不过是说了些经典上面的事情,如何能引得泪下!” “我原先觉得朱程的格物致知是正解,”张昭华捂着脸静了一会儿,道:“现在怎么觉得,陆九渊这个道理,更能让人震动,好像有撼人心弦的感觉!” “这只是学术一家之言罢了,”高炽探过身去扒开她的指头端详她的脸:“你这般感慨,倒是有些存疑呢!” 张昭华打开他的手道:“我怎么存疑了?” “都说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高炽还真分析地头头是道:“你倒不像是第一次听闻这样的东西,以你的年纪和阅历,乍一听这样不明不白的东西,应该是心起厌烦,脸现不耐,哪里就像你这样好似深有所感的模样!” 张昭华便道:“我就是老成行不行,便是自幼跟你们男儿读的是一样的书,这心里,也有不一样的感情。” “就好比——”高炽挑开一个头。 “就好比,”张昭华想来想去,就说了个玩笑一样的话:“我以前看过一个志异上面写了这样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刚成精的小妖,她化形时候被一个老儒生看到了,但是这个老儒生并不以为异,反而告诫了她一些道理。” “是什么道理呢,”张昭华越说越认真起来:“其实也就是很简单的为善和为恶的道理,但是这个刚成精的小妖她从没有听过,这是她第一次听闻这些东西,她是跪着听的。” “对于普通人很显而易见的道理,对这个小妖,就是无上的恩赐,”张昭华道:“因为有一句话叫道不轻传,更何况是殊途的人和妖。我知道我这个比喻很不恰当,但是我依然觉得,我就是这个小妖,有人愿意把他探寻到的这个世间的道理告诉我,我就觉得是无上的恩赐。” 高炽有意逗她玩笑:“你说的是我吗?没想到我在你心里,还有这样一番地位呢!” “你少来,”张昭华果然被成功逗乐了:“我说的是陆九渊,明儿你在书房里给我找出他的书来,我要好好读。” “这可不得了了,”高炽故作惊叹道:“咱们家是又要出一个女诸生了吗?” 徐王妃待字闺中的时候,就是因为喜欢读书手不释卷,才被称作“女诸生”的,如今高炽这么说,反而让张昭华不好意思起来:“哪里是和母亲作比,我也就看一看格物致知的道理罢了,算说朱程和陆九渊的学说,是我觉得好的,总要看一看才是。” 高炽惊奇道:“朱程和陆九渊的学说,其实是完全相反的路子,两派争论了有几十年呢,意见相左,后来也是非左即右——怎么到你这儿,却能同时喜欢上?” “有何不可,这不就是我刚才说的,这都是前人探索世间的真理,后人就要继承去致知吗?”张昭华道:“难道非要非此即彼,我难道不能用这一套学说里的精彩地方,去弥补另一套学说里的不足之处?” “想当年也有想要调和两种学说的,”高炽啧啧道:“但是都没有成功。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志向,常说闺阁中历历有人,才情识见都不输于男儿,我瞧着你就算一个罢。” 张昭华听他话音只有赞叹,却无半分嘲讽讥笑之意,顿时想起粮长曾经说过的,难寻一个爱你敬你懂你之人,一时间又悲又喜,胸中好像有了块垒,又好像一时之间顿消。 等他们撤了条案回到屋里,张昭华就一眼看到了案几旁边的椅子。 “这东西怎么还摆在这儿呢!”张昭华气愤道:“你不是答应挪走了吗!” 高炽反而大笑起来:“好好一把椅子,又没有坏,又没有什么避忌,为什么要挪走呢!” 想起在这椅子上做的荒唐事,张昭华脸上简直是一片羞愤,她不依不饶起来:“什么没有避忌!你咋还好意思说出口呢!教人知道了,我还有什么脸面呢!” “看来我是说错了,原说你是个女诸生,瞧这话是不对的,”高炽露出作怪的笑意:“你应该是个女道学才是!目不能见秽物,耳不能闻秽声!” 张昭华恼羞成怒,指着椅子提高声音道:“你才是道学!我与你说了两遍了,让把这椅子换了,你还是不听,那就别怪我把它砸成稀巴烂,让你坐空去吧!” 高炽矍然一震道:“好厉害好厉害,你既然如此坚持,那就如你意,换一个罢!换个美人椅来!” 张昭华看旁边躬着身子的王安忽然脊背塌下去一块,更是看不到脸了,而一旁侍立的钱嬷嬷也显出古怪的神色,脸色也胀红起来——她就知道这个所谓的“美人椅”应当不是什么好东西。 “美人椅是什么?”张昭华盯着他不放。 “那还能是什么,”高炽反而显得理直气壮:“就是美人坐的椅子嘛!你坐这把椅子,才是物随其主了!” 张昭华直觉不对劲,看到高炽一路溜进了他的小书房阖上了门,便抬头看向钱嬷嬷。 在钱嬷嬷支支吾吾说了两句之后,张昭华便大怒道:“好个美人椅!天下竟有这样的东西,我叫你好好受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出宫 马蹄笃笃地行在竖着的一条大道上,这道路笔直地由北向南展开,也是十分安谧,道两侧高大的桃树李树与间杂其中的频婆树各领风骚,丰沛的阳光从轿顶泻下来,即使闭着帘子,依然能将照耀进轿子里,张昭华就在里面睡着,也是半昏半睡,倒不是因为轿子颠地睡不踏实,北平城四四方方横平竖直,东南西北的道路很是分辨地清楚,所以行进中不会有急拐或者停顿,每到拐角处抬轿子的人都会提前吆喝一声:“您走着——”,这样就从没有和行人碰撞的时候。反倒是在京城也就是南京坐过几回轿子,碰上过急停的情况,张昭华自己分析是沿海河发展的城市,道路都不怎么直。 所以她在轿子里睡不着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心里装着事儿,她想起自己为什么乘轿子出宫去,还是因为安成郡主那一架摔落的面盆架,这事儿果然还有余波,因为永平郡主知道了这事儿,在王妃面前好一通诉求,认为造办处和经手的商人都有讹错,甚至还怨怪到了葛长史头上,认为他没有把她嫁妆的事情用心去做。 “他们不用心办事,却拿这样的货色糊弄王府,咱们全被蒙在鼓里,只被当猴耍呢!”永平不依不饶地很,“若说是器具是疵病,有节子c裂缝c翘曲c绕扭什么的,这不怪他们,有少量的疵病是难免的,但是这架子直接散架了,这还能说是疵病吗——这是木头朽烂了罢!想当初爹爹妈妈心疼我,挑的是花梨紫檀的好木料子,还专下了南方去打做,怎么就做出来这样的东西,几个月都不到,就现出原形了!还说子子孙孙都能用,长长久久传下去呢!这话定要抓住他们问个清楚!” 王妃并不说话,张昭华站在一旁颇觉得有些尴尬,就听永平反扭过头来问她:“嫂嫂也是经手清点过大件家具的,怎么就没发现是这样的朽烂木头,怕是嫂嫂跟我一样,左右是闺阁中人,哪里能懂得这些欺瞒!只看着做得好,颜色也好看,纹理也清楚,却不知道这里头怕是早已被虫子吃了个光净!” 张昭华也不吭气了,她当然明白这个不是像永平说的是虫蛀的原因,但是她明白永平可不管这面架子到底是什么原因毁坏了,她这样大张旗鼓借题发挥,总有原因,张昭华也就静静看她到底要说什么了。 “这面架子都能偷工减料成这个模样,”永平道:“那其他的用具呢,桌子椅子,床榻案几,屏风镜台,还不知道成何模样了呢!若不派人去检视一番,谁知道这东西还能不能用呢!” 徐王妃就问张昭华道:“你将东西送到工正所,让匠人看了吗?他们如何说,可真的是虫蛀的缘故?” 张昭华就欠身道:“我问了,说似是卯榫不太坚牢的原因,郡主说虫蛀便是玩笑了,架子不过两个指头粗的细条架子拼成,要是真有虫子,哪里能遮盖地住呢。” 王妃还没有说话,永平郡主就气道:“不是虫蛀,是卯榫的原因,那也一定是工匠没做好,嫂嫂定是被他们糊弄了过去,造办处的人负责一部分家具的采买,责任也要算在他们头上,他们是想让咱们以为这是一件偶然,不想让咱们追究到其他家具上!” 张昭华微微皱了皱眉头,她发现永平将工正所和造办处搅和到了一起,然而工正所其实没有什么责任因为他们没有经手这一批花梨木,造办处应该能算一道手续,其实大头还在葛长史那里,因为他负责采买事宜——而看永平的意思,是觉得不管这东西是怎么坏的,总之是坏了,而那一批花梨木的所有家具,便都是坏的。 张昭华心里的一个推测算是坐实了一大半,她就问永平道:“郡主想怎么办,如果这一批家具真的都有问题的话?” “哎呀这不是还不能确定吗,”永平快言快语道:“要亲眼看见了,坐实了确实这一批家具都有问题,才能追究责任。” 张昭华一愣,永平说这样的话,不在她的推测和预料之中。 她原先想着,依永平的性格,知道一件家具坏了,怕是那一批家具,都不会让她高兴了,所以她一定是要换掉这一批东西的,即算是最名贵的木材做出来的东西,她也看不上眼——如今看来,永平的确是觉得这一批家具碍眼,但是却没有想到要换掉。她若是真的不想要的话,早就不屑一顾直接说出来了,又何必说什么亲眼看见了再说。 张昭华就试探地问道:“郡主是要重新检视一遍家具——是将放在郡主府的家具一样样拆了带回宫里来,还是宫里派人去府中检查呢?” “自然是宫里派人过去看,”永平道:“家具已经放在了郡主府,何必费事挪动来回呢?” 张昭华先前负责清点嫁妆的时候,曾经提议要摆抬嫁妆夸耀,连路线都定好了,可是偏偏遇上了秦王的丧事,所以就没有执行下去,嫁妆就规规矩矩地出了端礼门直接抬到了郡主府里面去了,没有绕城一周——不过王妃挺喜欢张昭华的策划的,抬上嫁妆绕城一周,顺便撒撒喜糖,弄得北平城都高兴都欢乐,这是一件与民同乐的好事儿。其实张昭华也知道王妃为什么喜欢,因为三个王子的婚事都要下南京去,在京师的诸王馆中办了,王妃能操办的也就是几个女儿的婚事了,自然是希望能办得有声有色的。 “那应当派何人过去呢?”张昭华接着问道。 永平郡主就觑着王妃的神色,道:“娘,我要亲自去看!” 张昭华微微一惊,王妃也蹙眉道:“你如何能亲自去!” “我自己的嫁妆出了问题,为什么不让我亲自去看呢!”永平不服气道:“郡主府和仪宾府都建成了,我却连在哪儿都不知道,难道看一眼也不成吗?” 看着永平抗辩的神色,徐王妃就忽然想起洪武十八年的春天,她们一家分散地毫无征兆,她只匆匆带上了三个儿子,却留下了三个女儿在王府中,甚至来不及告诉她们一切的前因后果,甚至也没有说什么时候能回来—— 以为这样便是一种护佑,其实受煎熬的是她们,徐王妃甚至都无法想象在没有爹爹妈妈在身边的日子里,在大门紧闭的c充满低声暗语地c被窥伺环绕着的宫城之中,一个八岁和一个六岁的女孩,是如何在焦迫和恐惧中度过了这样一年的时光,没有人照顾反而要去照顾更小的安成,没有音讯传来反而一次次往京城带着消息——这一年的时光已经在所有人心上留下了深重的刻痕,她回来再见到的永平,也不是以前那个爱说爱跳的永平了。 便是因为这样,她见到日复一日性子愈发凸显的永平,终究是不忍过多的苛责,因为归根究底都会想到大家都最不愿意想到的地方,因为这是她的错,洪武十八年的大雪中,她只是一遍遍催着车夫,想要去看父亲最后一眼,然而却忘了自己身后,也还有依赖她的人。 徐王妃就垂下了眼睛:“那你就去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老货 坐落在南薰坊的郡主府路程根本不远,这就是考虑到能离王宫更近一些,方便回宫的缘故。等到了地方驻了轿,张昭华就下轿和永平郡主进了这座还没有完全完工的宅邸中。 这座宅邸原先应该是元蒙达官贵族的住处,当时选定将这里建造做郡主府也是因为房屋c石础c墙砖什么的都是现成的,只需要按照规定稍稍改建一下就行,按照规定是郡主的府邸比公主的府邸降一个规格,比如说公主宅邸厅堂九间,郡主就是厅堂七间,其余施花样兽脊,梁c栋c斗栱c檐桷彩色绘饰,除了不用金之外,还不能雕刻过多的彩。正大门的绿油,铜环c墙砖上,公主可以镌凿玲珑花样,郡主就规定了祥云如意的纹样。如今这宅子里的工匠就是忙活这些打纹样的事情,不多久就能彻底完工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其他的不同了,况且张昭华巡视一圈,觉得燕王给女儿选的这个地方,应该比在南京的江都郡主舒服许多了,以南京稠密的人口,院子中庭就挤挤挨挨地,不如北平的宅院阔气。 “你觉得如何,”张昭华问道:“还满意否?” 永平非要亲自过来阅目,张昭华以为王妃不会同意的,但是王妃好像迟疑了一下就随她的便了,这可以算是不合常理,因为王妃其实管教还是严格的,每个郡主身边都有专门教导品德言功的姆傅,管教她们一言一行,这都是王妃安排的人,不只是郡主,还有三个王子,身边不见有几个宫女伺候,前后差使的都是宦官。 要说永平如果是妇人也就罢了,随意出入不拘,只是如今永平是待嫁的人,即算是去的地方是将来的住处,但是还是于礼不和,但是很明显王妃好像有些失神,而永平身边的嬷嬷姆傅们,显然都是被永平辖制住的,并不敢多发一言劝阻。 无奈何张昭华就要走一趟,单独让永平带着人来郡主府是不可能的,但是由张昭华领着就不那么被诟病了,张昭华就带着工正所经验老道的工匠和造办处的执事一起来了,这些人进了屋子就开始细细查看,而张昭华却跟在永平的后面,她要知道永平一反常态非要出宫的原因。 “嫂嫂,”永平一直走了三间屋子,见张昭华还在她一旁,便道:“你自去察看吧,我不过是想看看这郡主府的模样才硬要出来的,我一年出不了宫几次,实在是觉得闷得慌,好容易有了这样的机会,才想出来透透气的。” 张昭华并没有因此打消怀疑,道:“我就知道是这个原因,你嫌闷得慌,但是想想不差几个月就嫁人了,到时候岂不是整个北平城任随你逛,你何必连这一点时间都待不了呢!” 永平有些答不上来,支吾了两句道:“这不是毕竟还没有出降,同以前一样只要逮着机会,就想出去玩耍。” 张昭华刚要说话,就听见似乎正堂声音大了起来,好像是有什么发现,永平便“嗬”了一声,道:“想来是查出了什么,嫂嫂快去瞧瞧吧,我就在这屋里转转。” 张昭华便匆匆去了正堂,看到三四个匠人凑在一起,指指点点地。张昭华就问道是怎么回事,他们便指着堂中央最大的黄花梨桌案道:“这个东西,好似有点不对劲。” 张昭华道:“哪里不对劲?” “好似是耍了个魔术。”有一个工匠道。 张昭华一愣,“耍魔术——” 经过匠人的解释,张昭华才算明白所谓的“魔术”不是指后世表演艺术,这个词在木工行当里是专门的词汇,指的是把一件损坏了的c很脏的c松开了的或畸形的家具到恢复到它原来的面目,这整个过程就叫做魔术。 “怎么会这样?”张昭华不可置信道。 然而没想到其他匠人还有说法,他们意见并不一致:“我觉得不是魔术,我觉得是爬山。” 爬山就是另一个词汇了,指的是修补过的老家具。 两者含义在张昭华看来是差不多的,不过大家都承认这是个老货,不是新的,这可以归结到制作这批家具的工匠那里,中间负责买办的商人也有责任,把旧货磨新了送到王府来。 “这家具送过来,按道理你们工正所要派人过去验看的,”张昭华语气严厉道:“为什么到现在才看出不对来,当时你们干什么去了!” “娘娘明鉴,”木匠都叫屈道:“当时送过来,葛长史只给我们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让我们看,我们只能大体看过一遍,确认是黄花梨无误,根本没来的及细看。” “那你们觉得,这是好成色东西吗?”张昭华问道。 “确实都可以,”为首的木匠道:“只除了这一件老旧货,其他都是开门。说起来,这老旧货,也是开门。” 开门就是无可争议的真货,看来材质上,倒也没有什么大的疏漏,这几个木匠也说,这一张桌案长二米,宽近一米,必须合抱的老花梨木了,但是现在这东西也不太好弄到了,如果在工期到来之前实在寻不到,做旧货是普遍的选择,只要自诩手艺好不被瞧出来。 “就这一张桌子有问题,”张昭华道:“其他东西,尤其是那个面盆架子,都没问题吗?” “都没有问题。”木匠回道。 张昭华刚放下一口气来,就听外面来人禀报道:“仪宾李指挥到了。” 这就说的是永平的准仪宾李让了,他虽然赶上小功丧期还没有和永平结婚,但是因为是皇帝赐下的婚姻,仪宾这个称呼叫得也没错,而他和永安郡主的准仪宾袁容现如今都是燕山卫的指挥。 张昭华想到永平还在这宅子里,可不能让两人碰上,就急急忙忙往门外走去,看到李让不过是在门房那里等候,就略略舒了口气。 而李让看到张昭华亲自过来,也是稍微惊讶,拱手作揖道:“世子妃娘娘。” “仪宾何来?”张昭华寒暄道。 “我在仪宾府里听到这边车马喧嚣的声音,”李让道:“出来一看,果然是王府的车驾到了,不知道世子妃这边是什么情况?” “也没什么,就是有一件家具不合事宜,”张昭华轻描淡写过去:“我这就命人搬回去了,仪宾勿要大惊小怪。” 袁容和李让跟随张昭华高炽从南京来到北平,一路上倒也慢慢熟悉了一些,不过到底还是不那么热络,两人都心事重重的,张昭华也知道,从南京到北平来做上门女婿了,心底自然是不太服帖的,不过来到北平之后,燕王对他们还算不错,现在看来精神是好了许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擒人 打发走了李让,张昭华命人将那个有问题的黄花梨桌案卸了,一抬抬装起来准备带回去。一切都差不多了就准备要回去了,没想到之前还说就在府里转转的永平却四处找不见了身影。 “怎么会找不到了呢!”张昭华气道:“大门没见着人出去,那就往后门去看啊!” 果然后门是被打开的,永平应该就是从这个门溜出去了,但是问题是后门是一条斜街,斜街不说是闹市吧,却也有一波摆摊子做买卖的人,找起来也颇为费劲。但是再费劲也要找,张昭华在听说永平不见了之后就气得脑子嗡嗡响,永平果然做了妖,就说她吵嚷着出宫一定有事情,刚才就该牢牢看住她的。 张昭华把人都派出去找了,她决意先不遣人回宫报信,这自己出走和被人拐走毕竟是不同性质的,后者争分夺秒不可等候须臾片刻,前者是带有目的的,达成了她的目的,她也就自然会归来。张昭华就没指望这些她派去的人能寻到永平,既然是蓄谋已久,自然方方面面都算到了,还是得等她自己回来坦承才行。 现在张昭华确认了,从安成郡主房间里那个面盆架子散架倒塌到如愿乘着轿子出宫,都是永平一手谋划的结果,为的就是这一时半会的空暇时间。 原先张昭华第一个怀疑对象是安成,因为性格上的原因,永平总是能凸显自己的存在,她也能获得更高的关注,这就使得安成被衬托毫无光彩也更加沉默寡言,张昭华原先觉得这一定是有不平的怨愤的,这种怨愤让安成决意些微地报复一下——她知道自己屋子里的面盆架是永平送的,永平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架子,都属于嫁妆一批的大物件。她将架子上的暗榫拆下,等到架子散落,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如果是一般人的普遍反应是去查东西是怎么坏的,那永平的反应就直接会觉得这一批家具差劲的很,用了不到多少天就能坏,她只要看这一批家具不顺眼,以她的性格,不管什么原因,她一定是要换掉这一批东西的,不管时间紧迫不紧迫,永平还是会要求打做一批新的家具,而新作的家具自然比不上黄花梨这样材质的,这就是她一个小报复,况且黄花梨家具本身没问题,不可能堆在库房里不用,那到最后一定是陪嫁给自己。 这个逻辑是通的,而且张昭华也能感觉到安成在面对永平时候的不自信,张昭华那时候就觉得,安成也有一种害怕,害怕父母能给永平陪嫁的东西,却不能样样如数陪嫁给自己,使得她更加确认这种差距—— 张昭华差不多可以有七八成确认了,然而这一切的推想却被永平推翻了个彻彻底底。 因为永平虽然确如她所料的那样闹到了王妃面前,但是却没有要求重新打做家具,而是央求王妃放她出宫去宅子里亲眼看看那些家具是不是真的不堪用。 这就让张昭华忽然觉得也许是有另一种可能的,而如今确确实实也印证了这种可能。 是永平去到安成那里,将面盆架的暗榫拆解开,让这东西散落开来,然后她就有理由质疑给她陪嫁的同一批大物件的做工或者材质均有问题,这些东西已经搬出了王宫去了府邸,她就可以以想要亲眼看看的名义出宫来到郡主府,当然郡主府并不是她的目的地,只是她出宫掩人耳目的第一站罢了。 张昭华心里就觉得倾险,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就好像脱了鞋子走在不知深浅的冰面上,一边感受着凉意从脚底蔓延到全身,一边又在惶遽地猜测这冰面是不是马上就要剖开一个大口子,如此战战兢兢。 张昭华看永平,只是为了这样一个可以出宫的机会,只是为了这样一点时间,就可以绞尽脑汁地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来,完全没有意识和在意这样高的面架是有可能砸伤她的亲妹妹的。若是面盆架在安成洗脸的时候四分五裂开来,安成的头就伸在那么一大块纹花板子下面,将会是什么模样,永平一定没有想过。 她只会想到她的事情,她要利用这件事达成自己的目的,其他的事,不足以让她考究。 现在张昭华只想知道,她究竟去干了什么事,或者是见了什么人? 当然不可能直接去问,等永平从后门急匆匆走进来的时候,张昭华就作出一副焦急的模样,怨怪她不打招呼偷跑出去,还问道:“你去了哪里!竟不与我说一声!急得我把人都遣出去寻你,找了这么多时,一点影子都没看到!” “你没传消息进宫去吧!”永平稍微有一些紧张:“我只是出去玩看了一会子罢了!”说着又指了指自己系在腰上的一个小囊袋,道:“买了一些脂粉而已。” “你要是再不回来,”张昭华道:“我就兜不住了,我正是要去告诉王妃呢。” “我是不曾出来许久了,”永平就笑嘻嘻挽着她的手道:“天天困在宫里不离书本不离女红,还要扒拉算盘看账本,已经把我弄得头晕眼花,好不容易能出来一次,我就玩得欢脱了些,这也不能怪我呀!好嫂嫂,你就把人叫回来吧,左右我平安无事回来了,这一点事情就不用让娘闻知了罢!” 张昭华不动声色和她说了会儿话,在她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之时,就点头答允不告诉王妃了。之后两人从府里出来,坐上轿子回了王宫。 之后过了天,张昭华把青花瓷瓷器分出来,往徐王妃c高煦c高燧那里各送了几样,在徐王妃那里又对永安和永平道也有她们的份,让她们派个人到自己这来拿东西。 果然第二天永平就把自己身边最得用的秋桂派了过来,含冬把她领到了内室之后就悄然退出去,阖上了门。 在昏暗的内室,秋桂眼睛有些适应不来,使劲儿眨了眨眼才算看清楚坐在椅子上的张昭华,然而张昭华看她的目光,冷得像是淬了冰雪似的。 “世子妃娘娘——”秋桂被她看得一激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张昭华就看着她冷笑两声,然后喝道:“拿了她!拿大棍!加拶指!拿索子给我捆上,捆严实了!要是让这小贱蹄子发了声响出去,我就先不饶了你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歪心 只见从屋子里四角闪出几个健壮的仆妇来,秋桂只来得及呼喊出一声极为惊讶的叫声,就被堵住了嘴巴捆了个五花大绑,之后真的拖出了板子和拶指来,准备扒下她的裤子开打。秋桂在地上扭得像泥鳅一样,但是不顶用,裤子还是被扒下来一半,张昭华才发出声音道:“且问她知罪不知罪。” 得了气的秋桂又大叫起来,张昭华就喝道:“去拿牲口的口嚼子来!给这贱人套上,看她硬挺到几时!”说着又命人啐她,张昭华惯不会骂人,但是不妨碍这仆妇里有极会骂人的,上去揪住她头发,可谓是张口就来,“你这小c泼男女,腌臜了心肝肺的,还敢应口!既作了不肖的事,就当同那猫儿狗儿一般服服帖帖,偏你还要作耗!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还指望别人不知道,打你几棍子,不如拿针戳烂了,揭了你的皮呢!今日娘娘要教你干人事,不要这等儿女相,看你托谁的势要!今日就割了你的嘴巴,拌猫儿饭吃!” 只骂得秋桂脸皮紫红胀起来,把头磕地咚咚响,张昭华也怕她磕烂了头被永平瞧出来,就发话道:“再问问她知罪否?” 把口里的巾布抠出来,秋桂就哭喊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婢什么都说!” 张昭华就叫这几个仆妇退下了,这些原来是给张昭华抬轿子的女轿夫,张昭华就是看中她们没有买卖身契,家在北平城中而不在王府,不知道府里头的关窍,才使了她们来,只说是教训身边一个惯会作妖狐媚魇道的丫头,让她们只管作威,果然好使的很。 秋桂就被慑了心神,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也不敢抹去,张昭华就问道:“便是再问你一遍,好好的郡主,叫你教得歪心邪意,霸道无匹的。你安着坏心,还怪我今日不当收拾你!” 秋桂就又砰砰磕起头来,嘴上道:“娘娘明鉴,奴婢没有教唆郡主!” “你没有教唆,”张昭华就道:“那在这宫里一样的姐妹,怎么不见永安或是安成郡主私相授受!她一个好好的闺阁女儿,不经得你们这身边人的挑唆,能干出这样不守贞静的事情?我本来是要往王妃那里诉实话的,左右顾念你们郡主是将要下降的人,闹出去了名声就毁完了,大家谁都讨不了好!” 这下说得秋桂亡魂丧胆,急忙叫道:“娘娘,我如实说!” 一看果然是自己猜测的模样,张昭华反而放下心来。她原本就想着永平冒这么大的风险非要出宫去,回来又欢跃地紧,男女私情肯定是最有可能的——而作为永平身边贴身伺候的大宫女,秋桂不可能一点端倪不觉察,就算是没有牵头牵尾,肯定也睁眼闭眼,或者害怕这事情透漏了,她也要跟着完蛋,也就帮着一同捂住风声。 事情要往严重里说,张昭华本来还想威胁几句的,不过听到最后却发现这一切也真怪不到秋桂头上,实在是永平自己作死。 据秋桂说,永平和这个名叫杜奇的书生,就是在今年的元宵灯会上认识的。杜奇是通州香河人,还是个诸生,是个正儿八经的廪膳生员。 “灯会上面,本来是殿下和王妃让到体仁门上看灯,”秋桂哭哭啼啼道:“我们郡主偷偷溜出去了,在街上捡了一个诸生的囊袋子,里头是人家的户帖名册,最后这人急急忙忙寻过来,就是这么认识的。” 之后听秋桂的话音,是这个叫杜奇的诸生并不想和永平有什么纠葛瓜缠,但是永平却觉得在这样一场盛大灯会,漫天烟花之中,遇到了这样一个人,似乎就满足了她全部的憧憬幻想,觉得就是天赐良缘了——果然是自作多情。 “三个多月的时间,”张昭华问道:“你们郡主怎么和他联系的?既然这个杜奇并不想有什么牵扯,为什么还一直不断?” “因为郡主虽然把囊袋还给人家了,但是还留着最重要的东西,”秋桂道:“那人从通州来北平是为了上学的,从通州的州学到了北平府学,他有一个这么大的木牌子,是府学出入门禁的东西,没有这个他就进不去,而且他还是刚来北平,什么门路也不知道,求不到人,只能求郡主快点把这东西还给他。” 原来永平扣着人家的凭证,张昭华便问道:“扣下这东西能作何?难不成你们郡主还要以此为凭信,让这个杜奇娶了她不成?怕是你们郡主心里头也明白着呢,要是不扣下这东西,那人也就不会同她相见了罢!” “这些日子以来,郡主便想方设法要出宫去与他相会,”秋桂道:“别的人都还不知道,也就是我贴身陪伴,才知道地一清二楚,不知道娘娘是从何察出端倪的?” “你们自以为事情机密,其实早就让人瞧得清清楚楚,”张昭华哼了一声,道:“你们郡主应当早都知道皇上选婿的事情,如何能在已经指了婚的情形下,还如此痴心妄想!你难道没有拿这话儿问过她,问她嫁了人之后,又当如何?” “我问过,”秋桂嗫嚅道:“郡主起先也不说话,后来就直接说,嫁了人又如何,再不济就让那个杜奇净身之后随她去府中伺候!” 张昭华气得忍不住呐喊一声,只骂道:“真是混账!” 怪道是张昭华一直觉得奇怪,如果真有这么个人,两情相悦了,永平在谈婚论嫁的时候总要露出一点不甘不愿的神色来,总要试探着抗争一下,果然未见永平有丝毫不满意的样子,可见是早有了盘算,是要将这个她心仪的人弄成太监,如此就可朝夕相处了!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吗? 张昭华觉得荒谬绝伦的事情,其实也不算非常骇异——这就和男子迫于父母之命娶了妻子,但是小妾就可以随心选择一样的道理,在特权阶级中,永平没想着要反对父母之命,仪宾李让身份足够,面貌也可以,为什么不跟他过呢?而且她也没有养面首,她还是规规矩矩地,狎昵的人只不过是一个太监罢了。 张昭华骇怒了一会儿,勉强压下了,道:“这个杜奇也是从州学一路进修到府学来的,有大好的前程,你们郡主这样的打算,不仅断了人家的前程,还把人摧残到不男不女的地步,你想想这个人会心甘情愿吗?” “娘娘,我也是这么想的,奈何郡主心意似铁,”秋桂也不知所措道:“我哪里能拗得过她呢!” “你当她的宫女,真是遗憾地很呢,”张昭华道:“你要知道,我要是把这事情说出去,你们身边这一群伺候的人,就要受刑,受刑之后也不会把你们发放出去,只让你们去干最苦最累的活儿,难熬的有的是呢!可后半辈子也就这样了,你想这样吗?” 秋桂当然道:“娘娘救我!” “你要我救你,你就乖乖按我的嘱咐,将你们郡主藏下的木牌子偷出来交给我,”张昭华道:“这件事情就此打住,一律不提,四个月后你们郡主老老实实嫁人,你依旧当你的大宫女,就当这件事情从来没发生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牢靠 “娘娘,”秋桂大惊道:“郡主放东西的地方,只有我知道,偷出来岂不是明明白白指的就是我了!我们郡主怕不要打死我了!” “你跟着你们郡主多少年了?”张昭华问道。 “八年。”秋桂胆战心惊道。 “八年,”张昭华轻描淡写道:“这就是了,你在这样脾气不好的人手下伺候,还愈发得了信任,如今她也没甚秘密隐瞒着你,可见你是个有本事的人。总要让我见见你的本事才是!” 秋桂就咬咬牙,低下了头去。 张昭华又问了那个书生寄寓的地址,然后转头道:“钱嬷嬷,写好了吗?” 钱嬷嬷拿着刚刚写好的笔录走了过来,秋桂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个人,知道一切都已成定局,没有第二条路让她逡巡了。张昭华便让钱嬷嬷一字一句念了,听得秋桂脸白如纸汗如雨下,最后把红泥放在她手边的时候,秋桂已然是哆嗦起来了。 “这东西在我这里,”张昭华道:“永远都不会有出示的一天。你且放下心去,安安分分地伺候人,等到有一日你们郡主发了慈心让你嫁人的时候,就来我这里,我将这东西原原本本交给你。” 张昭华有没有想过用这个东西挟制秋桂,让她按自己的吩咐做事呢,有。 但是张昭华同样知道,永平也不是个蠢人,秋桂既然如此得用,怕是也有一部分把柄捏在她手中,自己手中这样东西,怕也不能比得上永平手中的更大,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当张昭华其害更轻,而永平其利更重的时候,秋桂反而很好选择了,张昭华不会用这个东西要挟她,只是悬一把剑在她头上,让她知道害怕罢了。 听张昭华的许诺,秋桂匍匐着才喘上了一口气来,果然狠下心来道:“娘娘恩德,奴婢永远记在心里!”说罢也不用红泥,只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纸上留下了印来。 张昭华就吩咐含冬进来,把她带到后面去重新梳洗了,又召刚才那几个女轿夫进来,各个赏赐了东西,道:“今日叫你们来,你们也知道我的意思,是家丑,不欲外扬罢了。我只当给她教训,以后还要用她,才没有声扬出去,让她在府里落下面子难看。” “是,是,”这三个健妇都道:“若是真的恶了娘娘,早就明白地推出去领刑受罚了,既然让我们几个在暗室里收拾,那自当是不欲张扬。” 张昭华见她们都是聪明人,心下满意,又各赐了几个小银锞子,喜得她们都道:“娘娘若是还有这样的吩咐,便只管来找我们!” “便是信你们嘴巴严实,”张昭华又敲打几句:“才找的你们来作腔作势。你道我如何不去找姓陈的姓李的,不过是因为这几个都是喝了酒就要胡吣的,哪里能让我放心支使?” 这三个仆妇就心里惴惴了,只因张昭华随口说的这两个确确实实都是有一喝酒就管不住嘴巴的毛病的,可见张昭华对她们是了若指掌,她们再不敢有什么侥幸,也知道了张昭华的意思,都道:“娘娘放心,我们绝不敢透出一个字去!若是管不住嘴巴,娘娘尽管将这搅弄的舌头割去!” 张昭华点点头,让她们散去了。 隔了一天张昭华就听闻葛长史去了中殿,她心知是怎么回事,立马收拾了一番,也赶向中殿去了。 去了果然看到葛长史跪在地上老泪纵横的模样:“娘娘啊,老朽实在是昏乱了,娘娘吩咐一个采办嫁妆的事情都做不好,先前一批苏杭的料子就出了差错,老朽就惭愧地无地自容,这一回没想到连家具都有问题,是我白长了一双眼睛,却没有用处,被人哄骗!” 这样一番话说出来,果然让王妃扶他起来,安慰道:“长史勿要自责如此,且不说外办多少事情都担在长史身上,日夜操劳不见得有丝毫休息时候,就说买卖一行,欺诈获利的事情是屡见不鲜,总有要谋利的人,长史就是再留心,也有被欺瞒过的时候。事情既然出了,应当追本溯源,纠察到环节上去,怎么能一味怪罪长史呢!” 葛长史就道:“黄花梨桌案的事情,那姓马的商人将东西如数送到王府的时候,我就让工正所的人去验看,他们都与我说没有丝毫问题,我才放心收入库中的。” 张昭华心里就啧啧两声,葛长史这个老头,有点不牢靠啊。 当日她问过那群工匠,他们说当初验看的时候,葛长史只给了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只是确定了都是黄花梨材质的家具,根本来不及细看用料的新旧及其他,如此这般明明是葛长史的问题,如今葛长史却轻巧带过,把责任又推到木匠身上去了。 果然王妃就道:“既然是工匠的事情,与长史有何干系,请勿要苛责自己,我们王府里里外外,都还要指着长史周全劳累呢!” 如此安慰了许久,才算打发走了葛诚。说起来这个葛诚也不过是五十刚出头的模样,生得一副耆宿忠直的面容,说什么都让人不自觉地相信,然而张昭华却知道他有些地方,好似还真不类他那张脸。 葛诚走后王妃就唤来工正所的木匠,也就是那日张昭华见过的几个人,他们虽然如是说了原因,但是王妃似乎并不深信的样子,估计在张昭华到来之前,葛诚还说了什么,让王妃确认就是这一群木匠身上的问题,所以就要发落他们的罪责。 张昭华就道:“母亲,那一日我出宫去郡主府,带去验看家具的还是这几个人,他们若是真心虚的话,就不会指出桌案的问题了,这岂不是说他们早先验看差了吗?” 徐王妃一听,点头道:“这倒是,那究竟是什么原因?” “我觉得也许是光线的问题,”张昭华道:“听他们说第一次去看,不是在庭院中,而是在库房里点着灯看的,那如何能有在厅堂光线明亮的地方看得清楚?有时候就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那桌案也是黄花梨做的,细微之处一时没查勘清楚,走了眼也是真的,必不是他们有心。” “是应该是没有仔细,”王妃道:“若是有心如此,那就是应当重罚了。” 如此也就轻拿轻放过去了,对这几个木匠也就是稍微惩戒了一番。 张昭华和王妃在屋里说话,屋外面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她收获了这些个人感激的目光,心里就知道目的已经达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躺椅 如此过了七八天,张昭华就从永平口里得知了一个事,她在闲谈中是这么说的:“前日我一个红宝石耳坠子寻不到了,一只在,一只不知道哪儿去了。丹娘给我搭配的时候,那个妆容就配红宝石耳坠呢!找不到只好另寻了一对玛瑙的戴上,却总是不如人意!” “到现在还没有找着么?”张昭华问道。 “还没有呢,”永平道:“估计是卡在哪个缝儿里去了,慢慢找去吧,现在我也不急。” “你怎么知道是你自己弄丢了,”张昭华问道:“不会是身边有不安分的人,给偷跑了呢!” “嫂嫂莫不是被身边人这么欺过!”永平笑起来:“咱们府里决不让这样手长的人存在,偷东西被抓住就要被褫了衣服赶出去,对女子来说,可是最没有颜面的事情了!” 张昭华就不吭气了,因为她知道这肯定不是偶然事情,应该是秋桂发动了——这秋桂果然是聪明人,挑永平最没有疑心的事情下手,张昭华真心觉得这样的人跟着永平真是屈才了。 她便又问道:“丹娘的丈夫马上就轮换回来了,到时候不知道她还愿不愿在府中当插戴婆。” 永平就道:“我就跟父亲说,把她丈夫再发出去几年,断了她这个念想。” 张昭华心里怒气迸发,但是面上还是不动声色:“人家不愿意,你还强迫不成?你上次跟母亲说,要把丹娘弄做陪嫁过去的人,日日给你梳头插戴,母亲不许,你难道今日还存着这个想法不成?” “我这个想法怎么了,”永平反问道:“如何就不成了?让她给我插戴难道不是抬举她,你问问外面多少人,都挤破了头想进宫中谋事,谁有她那样的好运气,我们何处亏了她,她还不愿意长长久久留在宫里!” 张昭华自此觉得她是个不可理喻的人,她这样的人就是觉得什么都是应当应分的,你来宫里是应该,你想走就是不应该,施舍给了你的是福气,夺走了你也应该感恩戴德额手称庆。原先张昭华还觉得丹娘这样的事情不过是她玩笑话,但是知道了杜奇的事情之后,她就发现永平哪里是玩笑,她是当真觉得所有人都应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服从她的意思才是。 丹娘还有王妃能拦住,不让她恣意;杜奇的事情王妃根本不知道,如果自己也蒙在鼓里,那好好的人,说不定就真被永平阉割之后送入府中当太监了! 之后永平那里似乎又丢了一件汗衫,等到又听闻丢了一样什么重要东西,让永平发疯起来满院子责罚人的时候,秋桂已经把东西送到了张昭华手里。 张昭华看着手中的木牌,正面写着廪生杜奇,背面写着出入门的时刻——她拿着这个东西,去了工正所。 那几个木匠见到张昭华,如何不感激她出言相帮?张昭华就差使他们做一个一模一样的东西出来,他们是问都不问一句,不过第二日就做好了东西。按照张昭华的吩咐,在上面留了一个只有他们和张昭华能看出来的印记。 张昭华将真牌子锁进了她的官皮箱里,让含冬独自做了一件大事,也算是历练她——就是出宫将假牌子还给杜奇,当然按秋桂所说,永平还没傻到暴露了自己的身份,那个杜奇也以为永平不过是哪一户大户人家的小姐,并没有怀疑其他。 含冬就装作是使女,说永平的事情已经被主母发现了,主母顾及女孩子家的名声没有声张,已经将永平禁足了,这东西也还给他,让他速速将此事忘掉,这件女孩子不懂事做下的差池事情,以后也莫要当做谈资,勿要泄露闺阁女儿秘事。 含冬回来道:“那杜奇是个迂腐书生,听我如此这般一说,感恩戴德,连连朝我作揖,说与人牵扯,本来就不是他的本心,此事定当不会再提起丝毫。” 张昭华算是放下了心来。 之后听闻永平那里闹得很大,王妃都亲自过问了,只听永平说一样重要事物丢了,但是问道具体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一会儿说是戒指,一会儿又说是钏子,气得王妃难得地发了一次脾气,真把她禁足了。 这回是不等到燕王回来,是不会把她放出来了,张昭华心里总算稍微痛快了些,要不然她火气一直憋着,额头上都难得地起了一个痘痘呢。 当然她也有一样重要事情要做,那就是准备给燕王祝寿的寿礼。张昭华准备了衣帽鞋袜之类的东西,都是亲手缝制的,除此之外,张昭华因为这一个月来常常去工正所,她注意到一个现象,那就是此时居然没有摇椅,也没有躺椅,所有的椅子都是很板正很正规的模样,她见过宝座c交椅c圈椅c官帽椅c靠背椅等等,看上去都四方规矩,没有让人能轻轻松松或者舒舒服服地躺坐的椅子,这就让张昭华兴致大涨起来。 她对那些木匠就说:“这椅子都是只能容纳臀部,我要你们做的是能容纳周身的,但是和床榻又不相同,要坐卧成宜,坐多而卧少的模样。” 张昭华一共说了两把制式的椅子,一种是摇椅,就是能前后摇晃的椅子;一种椅子就是躺椅,也不求它椅背放下来当床用,现在要他们做折叠椅,工艺技术还不能掌握,两个架子拼到一起倒是可以的。 张昭华脑子中有图样,说不清楚,画是约摸可以画得出形状来的,这些木匠起先还摇头说不可能,从没见过什么的,看了图样之后就觉得是有可能制作出来的,到底是经验丰富的手艺人,做起来比说的踏实——躺椅还行,按木匠的理解差不多是两张床榻拼到一起的意思,而在摇椅那里,也主要就是个腿的问题,底部的四个圆形旋木腿由上至下向外倾斜挺立,当他们一下子认知到简单的弧度问题的时候,不用张昭华指点,自己就悟出了摇椅的奥妙,不过两三天左右,就做出了一把简单的摇椅,是用一把圈椅改造的,怪模怪样,但是坐在上面确实可以前后摇晃。 张昭华大喜过望,技术问题迎刃而解,张昭华现在只须在舒适程度和造型这两个方面提要求了,比如说靠背的造型,张昭华在诸如鸟笼背c梳背c圆背c箭背等造型中选了鸟笼背,又改造了扶手让它变得宽大流畅,这样一个摇椅就做得很成功了,本来她还想精益求精的,她觉得藤摇椅也就是用藤做得椅子应该更好一些,但是用藤做的话时间就要花费地更长了。 躺椅的制作更是顺利,刚开始工匠以为是把两张榻斜着拼在一起,后来他们发现其实很简单,就是把椅背向外倾斜,弄出不是竖直而是有斜面的样子就可以了,为了承重只需多加接卯榫就行。 张昭华盘算在燕王生日之前,这两样椅子就能做好,她还把高炽领去看了,高炽也觉得很满意。看深夜福利电影,请关注微信公众号:一kdytt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舍缘 四月下旬的日子算是暮春时节了,从世子所一路走跳的张昭华来到中殿的时候,觉得浑身热气蒸腾,急忙拿了帕子擦了擦发汗的额头鬓角,才信步走入。 王妃和永安看出她发汗的样子,都笑道:“从哪里来的,竟出了这许多汗来!” “我是路上看到了蝴蝶,”张昭华连比带划道:“穿花度柳,将欲过檐去了!我瞧着那玉色蝴蝶,竟有拳头大小,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意欲扑了来玩耍,就一路逐它们去了,去到了花园子里,好不容易捉住了,派去取琉璃罐子的人始终等不来,所以只好放走了!” 永安大笑道:“母亲您瞧瞧,她还像小孩子一样!”说着又转过头来对张昭华道:“方才安成c常宁和咸宁三个,就是去捉蝴蝶c荡秋千去了!没想到弟妹也是这般,一团孩子气!” 张昭华不好意思道:“看到蝴蝶就手痒,我小时候也常常扑蝶,但是却没见过咱们宫里这样的蝴蝶,大的有团扇那么大!” 张昭华说的也真,她追到花园子看到许多蝴蝶,其中有几种个头特别大而且颜色特别绚烂的,好像是上辈子在博物馆见到的珍稀蝴蝶标本,想来应该不是本地的,这种热带蝴蝶不知道是怎么送到北平的。 “有几种凤蝶是三月初春的时候,云南西平侯府送来的,”果然永安道:“自来在暖室里养着,如今天气热起来,就全放出去采花了。” “原来如此,”张昭华道:“其实我见着那样大的蝴蝶,反而觉得有些害怕了!那须子和触角,跟牙签一样大小了!而且那颜色,看得我眼花缭乱!” “你还怕蝴蝶?”永安简直快要绝倒了:“连常宁都不惧那个,常常捉了玩上几日才放走,你怎么就害怕那个?” “我其实自小还是有些害怕虫子的,各种都怕,”张昭华如实道:“不咬人的也怕,偏偏我家里人都不像我这样,我二哥徒手捉蜈蚣捉蠼螋捉天牛,还斗天牛,每次看到我都躲远远的,连我那个小侄子,也能捉蚂蚱捉泥鳅,我看到就起一身鸡皮疙瘩。” 张昭华说着好像又想起了往事,双手不自觉地搓了搓胳膊,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更是把徐王妃和永安看得笑个不停。 张昭华刚要说话,忽然从胃上胀上一股气到了嘴边,她急忙鼓起嘴巴把这口气咽了下去,不过还是有些晚了,因为喉咙里还是发出了小小的一声“呃”的声音,把张昭华弄了个大红脸。 “昨晚上吃豆子吃多了,”张昭华非常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么一大盆五色豆,放在桌案中央,左边坐着我,右边坐着世子,我们约定是看一页书,吃一粒豆子,结果我自忘了,等发觉肚胀的时候,已经吃了半盆下去,昨晚上就喝了两碗降气汤呢,今早上还是胀地我吃不下饭去。” “是什么豆子,”王妃问道:“不会是初八日送去的缘豆吧?” “不是不是,”张昭华道:“早先送来的缘豆吃完了,我觉得好吃,又叫小厨房做了一次,世子说水煮的不如炒豆好吃,昨天就又叫厨房炒了一次,本来是想当做零嘴吃的,结果愣是越吃越香,收不住嘴了。” 四月八日是佛祖诞辰,也是浴佛节,各大寺院和乐善好施的人家会取数升青黄豆,煮熟之后散给路人,以为结缘,称之为舍缘豆。王府也派人去京师寺院门口排队领缘豆了,领回来的还挺多,大家各尝了一些,剩下的也散给府中人了,张昭华也吃了,觉得挺好吃,估计是因为寺里一年有两次机会煮腊八粥和煮豆子吧,反正手艺不错,煮的豆子软绵绵地,微微有些咸,就是不想吃这个咸味儿也可以往里面加糖,总之是让张昭华吃得意犹未尽,才又让小厨房做了一次豆子,结果就吃的胃胀气——更可怕的是,如果不是努力控制,这气流还有下行的感觉。 “你这是呃逆,”永安笑道:“不要用降气的,用理气汤,丁香柿蒂汤就可以,喝上两三副差不多就行了。要是想要见效快一点的,用一支老参和江米煮了,一碗就差不多,但是不知你身体受不受用老参,总要问过医正才是。” 张昭华感激地点点头,就见永安微微对她使了个眼色,这让她不由得一愣。 不过她马上就明白永安的意思了,是让她在王妃面前递话的意思,至于为谁递话,自然是被禁足了的永平递话。 张昭华就装作什么也不知晓的样子,避开了永安的注视——永安果然显出讶异来,不多时也就亲自对王妃求情了:“母亲,永平的脾气您也是知道的,向来急躁了些,这次东西丢了,自然会忍不住怒气,在院子里发落人,也是因为要揪出那个窃贼罢了。您为何反倒让她坐玫瑰椅,此前也从未罚过这样重啊。” 闺房中有一种形制较小c造型别致的玫瑰椅,椅背偏矮,且椅面偏小,是由宋朝南官帽椅稍微改变而来,俗称玫瑰椅。这种陈列在闺房的椅子要求小姐坐姿端正,因为没有可以乱倚乱靠地方,还必须把两条腿并起来,只能坐椅面的三分之一,规规矩矩坐在上面听嬷嬷训话,这种椅子搭脑正当人背,坐在上面感觉并不舒服,背和头部都没有依靠,坐者很快感到疲劳,但是不让你起来,你就只能坐在上面忍受折磨——这就是永平要受的惩罚,听起来不怎么轻松。 “她丢了什么东西,自己却说不上来,”徐王妃皱着眉头道:“身边人被她褫夺了衣服绑缚起来,跪在院子里,一个个拿大杖子伺候,哭声连审理所的人都听到了,不管服侍她的人做了何事,你觉得她这般行为,是对是错?” “永平毕竟是将要出降的人了,”永安也觉得有些难堪,道:“母亲就给她留点情面吧。” “就是现在顾及着她的面子呢,你们瞧她的性子,真难为服侍她的人了。”王妃道:“我真是有些悔了,应当早些拗过来才是。若是早早拘她一两年,这性子早就养过来了!” 张昭华听得暗自抽气,把人往屋子里一放就是两年,不许出去,跟坐牢似的,每天再压上女红针织和无数的课业,这人不就傻了吗——不过若是用这个法子对付永平,张昭华就喜闻乐见了。 “我让她给自己绣一个一米长的嫁妆,”王妃道:“不许别人帮她,她什么时候绣好了,也就能出来了。” 张昭华这么一算,发现怕是要等到八月份出降的时候,永平才能完成王妃布置的任务,看王妃这一次似乎很是下定了决心,估计燕王回来发话也不会改变。看深夜福利电影,请关注微信公众号:一kdytt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 苦夷 要说永平还是很得燕王疼爱的,因为四月二十四日燕王从辽东归来,没见到永平,问询了之后就让赶紧把人放出来,在他看来不过是责罚了一些下人罢了,况且这些人里面也确实有偷东西的贼,也不算冤枉了他们——但是徐王妃难得地驳回了他的意见,也告诉燕王她的用意是趁此机会好好收束永平的性子,要不然出降之后,和仪宾过地不偕了,不如意的还是她自己。 燕王的寿辰是四月十七,往年都是在府中过的,但是今年因为出兵拖后了日子,不过府中在他回来的那一日办了筵席,众人都是欢欢喜喜地酒醉饭饱而归。 张昭华也在筵席之后将自己委托工正所造办出来的躺椅和摇椅献给了燕王,这东西的好处应该是过了几天之后,燕王才慢慢品味出来的,是大大奖赏了高炽一番,因为张昭华把功劳都放到了高炽头上。如今听徐王妃说,燕王甚至让工正所多多造一些这样的椅子,准备放在圆殿和存心殿里受用。 燕王这次带回了许多毛货c皮货和珍珠,全是好东西,尤其是珍珠,张昭华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种质地圆润硕大,透彻晶莹,并且能散发出五彩光泽的珍珠应当是松花江或者乌苏里江产的珍珠,这东西在满清人手上就叫东珠,使用在皇帝和后妃的首饰及器物装饰中,这东西真的是因为没有无植核培养工艺,挖出一颗是一颗,算得上是得之不易,弥足珍贵的东西。 毛皮货里张昭华甚至还看到了紫貂皮,像这种后世名贵的皮货在此时也算是珍贵,尤其受妇人青睐,这当中不用燕王吩咐,徐王妃亲自拨置,也是要分给跟随燕王的部下家眷的。除了紫貂皮c牛羊皮c鼠皮c鹿皮c狍皮这样的皮毛,张昭华还发现一种皮毛是她从未见过的,问过才知道这种皮叫“舍列孙皮”,当然张昭华不知道舍列孙是个什么玩意,招来跟随燕王出兵的海童问了,才算是清楚了。 燕王身边几个宦官像马和c李兴c马靖c马骐c海童这几个,都是很得用的人,不能将他们看作是普通宦官,像这种跟随燕王骑马打仗的人,就算没有胯下那二两东西又如何,反正张昭华是不认为他们就不是汉子了。 “舍列孙是一种猛兽,”海童说起这个兴致勃勃,他拿起舍列孙皮揉了揉,道:“像猫,但是比猫大许多,有半大小子那么重了,身体粗壮,四肢也长,全身只有尾巴短粗,大爪子上毛有一拃厚,踩在雪上根本听不到声响——这东西可厉害,也噬人,晚上从岩洞旁边经过,就有军士给活生生叼走了!我们鼓噪起来,它放下人跑了,后头追了足有两千米,愣是追不上,这东西跑起来就不停歇,还能上树还能凫水,厉害着呢!” 张昭华听得嘴巴都张大了,这回她是清楚舍列孙究竟是什么了,如果她所料不错的话,舍列孙应当就是猞猁,海童形容的应当就是这一种大型猛兽。 “还有这种毛,”张昭华指着雪白长毛的料子,问海童道:“他们与我说这个是兔毛,但是毛这么长我就不敢信了,还真有这么长毛的兔子吗?” “长毛兔,”海童道:“和雪兔还不一样,毛长地很,把眼睛都盖住了,而且这种兔子不善打理自己的毛,一团糟模样,但是跑起来快,而且往雪里一钻咱就找不着了,都是茫茫一片白色,不过咱们也不用专门去捕,舍列孙惯会捉这东西,寻到舍列孙老巢里面,这东西可以藏几十只野兔在窝里,或者埋在固定的地方待饥饿时取食。” 这东西张昭华想了想,鼠皮还能一块块缝起来做个披风或者什么的,兔皮缝起来其实是能看出是缝合在一起的,因为毛色在阳光下会显得一块白一块灰,干脆就用一张张皮毛单独做东西,要么就做手套c围脖之类的小东西,恰好够用。 除了毛皮货珍珠这些东西,还有熊掌c飞龙c猴头c人参c鹿尾鹿茸,都是一车车拉回来的,这人参当然不是朝鲜那边的高丽参,确确实实是深山老林里产出的好东西,不过看到人参,这些搬运东西的军士,还有海童这几个宦官,都露出了恶心夹杂着厌恶的神色。 这下可把张昭华看得奇怪极了,不由得询问起来。海童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才抿着嘴巴道:“这东西是从野人女真那里得来的,您知道,野人女真是未蒙开化的人,见到这种的人参,会在人参边上行周公礼,不管是兄妹还是父女,他们都不分这个,说是一来这人参就被套牢了,跑不走了,二来据说这样交合能生出一个人参娃娃来” 张昭华感觉自己刚好了没几天的呃逆又要发出来了,捂着嘴巴干咳了几下才有气无力道:“这都是乱了人伦的,这能生出个什么东西来,这野人女真到底是什么人呢,和海西女真什么关系,劳你细细再跟我说一遍。” 之前张昭华也央着高炽给她讲了野人女真的划分,在高炽的解释里,野人女真也叫乞列迷,细细划分的话乞列迷有三种,一种叫女真野人,专属山区狩猎为生。一种叫北山野人,北山指的是奴儿干以北之山即所称“东金山”的地方,这个地方据高炽说,按女真的称呼叫“金阿林”,张昭华念了几遍之后恍然大悟地发现这就是“兴安岭”的音,应该就指的是外兴安岭北支的一片地方,因为还临着北海,张昭华看地图觉得这个“北海”应该是后世鄂霍次克海山区地方,这里住的北山野人是乘鹿出没的。 还有一种叫野人,居住在北海之西,这就是彻底的野人,因为海童也说:“除了狗没有任何蓄养的家畜,狗是给他们牵拽爬犁的,他们居草舍,捕鱼为食,不栉沐,着直筒衣,暑用鱼皮c寒用狗皮c不食五谷,从来不吃地里产出的东西,只吃生肉,各种鱼肉,捞出来生吃,血淋淋地,而且人人腮帮子这边都是凸出地,是吃生肉吃出来的。他们风俗就是人死了刳腹焚之,把骨灰埋到树根下面——我们的军队来到这里差不多就不往前走了,因为这都是茹毛饮血的野人,跟他们语言不通,他们说的也不是女真话,我们原先也不知道,让会说各个部落话的女真人上去跟他们说话,结果驴头不对马嘴,女真人也说他们不是女真。” “据说再往前面三千里还有人,”海童回忆道:“文面椎髻c帽缀红缨,衣缀铜铃,射山为食。但是离得太远了,我们也就没有继续走下去。” 张昭华简直就要惊叹这是去到了哪里,怕是到了西伯利亚东部的某处了,这个民族听着倒像是外国哪个种族,说得也不知道是什么通古斯话。她这么问了一下,就听海童道:“我们遇到他们也确实是在一个与陆地相连的岛上,听辽王那边派来的一个千户说,这个岛在前元称‘骨嵬’,后来好像是音译不对还是怎么回事,如今在辽东卫所的地图上标的是‘苦夷’,对当地的土著居民也称呼的是‘苦夷’。” 张昭华把“苦夷”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在嘴边咀嚼,忽然发现苦夷极为接近“库页”两个字,而且他们也说是一个岛,按深入行军的位置来看,应该就是库页岛了。天呐,燕王带着军队居然去库页岛耍了一圈回来!看深夜福利电影,请关注微信公众号:一kdytt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章 混沌 以上就是野人女真,当然张昭华特别感兴趣还是建州女真了,托后世的遍布荧屏的清宫戏的影响,张昭华记得非常清楚,清朝努尔哈赤起兵的时候,就自称建州女真,建州怎么怎么,这个建州女真,张昭华问的时候,居然没有这个名儿。 “跟野人女真不同,”海童道:“海西女真是懂得耕种c放牧的,他们也有专业的铁匠,打造兵器或者工具,他们部族里有一些会说汉话的,交流起来并不费力,他们的部族很多,有的对汉人亲切,有的生性也不友好,不过大体来说,是知道咱们大明的,也愿意用他们的特产,就是这些东西,跟咱们换布匹茶叶什么的。” 据海童所说,海西女真分布在鸭子河流域,野人女真分布在黑水河和苦夷岛等地。还有一部分女真分布在穆丹江c绥芬河及白头山一带, “女真是部落联盟的构成形式,”海童道:“穆丹江女真三大部落,胡里改部c托温部c斡朵怜部,尤其是胡里改部酋长阿哈出,心向大明,对汉人很友好,也就是他提请辽东卫所出师剿灭野人女真的,咱们这些货物也是和阿哈出交易得来的,至于斡朵怜部,是前元在今黑水河一带所建的五个女真军民万户府之一,其酋长名叫猛哥帖木儿,其部与胡里改部关系十分密切,两部族众相互通婚。但是我们此去只见了阿哈出,没有去斡朵怜部见猛哥帖木儿。” “为什么?”张昭华问道。 “因为猛哥帖木儿于三年前接受了朝鲜的招抚,权知朝鲜国事授其职为‘上万户’,”海童道:“洪武二十六年的时候,辽东都指挥使司奏报朝廷,朝鲜国招引女真五百余人,潜渡鸭绿江,欲入寇。后来特派人去朝鲜宣谕,那个什么叫李旦还是李成桂的,就又害怕了,反而把几十个女真绑送来了辽东。” 张昭华心里好像有些明白,又好像一团糊涂,她发现此时的东北,是非常混沌的时候——不仅各处女真联盟散漫,相互厮杀,而且她记忆中明清时期一直是中国附属国的朝鲜,就是这个国小民弱的朝鲜,居然在辽东也敢密谋不轨,而且听海童的意思,朝鲜一直没有停过向北发展,他们和女真的关系最为奇怪,甚至高丽王室和现在的李氏,都曾经雇佣过女真人打仗,现在朝鲜还在庆源设置集市贸易,与女真互通有无,而且同样在招揽女真各部,对中国辽东很是觊觎。 朝鲜是眼前之害,而如今生存地外分辛苦,在大明和朝鲜之间逡巡徘徊的女真,才是心腹大患。 “奇怪了,”张昭华道:“那咱们这次出兵,打的是哪一个女真?” “打的是野人女真,”海童道:“就是黑水河下游的野人女真,他们和元朝残余势力南下侵袭其他女真,我们剿灭的就是他们。” 张昭华又问道:“你们和斡朵怜部落相互贸易,用什么东西换来的这么多皮货?” “我们刚到辽东时候,”海童笑道:“辽东指挥使给我们备下了许多布匹茶叶,说是这样的钞绢彩缎丝衣什么的,可以跟女真换马匹皮货,殿下本来很生气,但是后面情况也很明白,我们追逐野人女真,就跟赶牛羊一样,铁骑一路刮过去,就把他们赶到深山老林里面不敢出来了,剩下的日子就在斡朵怜部开了五天集市,东西都卖出去了,换来了这些好东西。” 张昭华笑道:“原来如此。”她拿起斡朵怜部首领阿哈出用女真文和汉文写的礼单,这是阿哈出私下送给燕王的东西,也是上好的皮毛和珍珠人参什么的,不过张昭华还看到几处:“这上面写着,免鹘c黄鹰c海东青,这三样东西我没有看到啊。” “殿下说,”海童道:“其余的东西都是土产,而且用在吃穿上,也就罢了,唯有这三样东西会将人从勤勉引到逸乐之中,所以不敢接受。” 张昭华大笑道:“父亲真是金玉良言!” 另一头在中殿里憩息的燕王也在说:“这次去辽东,看到女真各部彼此互相牵制,陷于分裂,争斗不休,我是心有所感。朝鲜已经在收拢女真部族了,咱们大明还没有明确对女真的政策,而且也没有一个像朝鲜那样互市的地方,早晚间贻害中国。” “这次不是说,”徐王妃给他手上冻裂的地方涂着药油:“野人女真背后是蒙古支持,要去吞并其他女真吗?” “我是听闻,蒙古有给朝鲜写信,”燕王道:“让朝鲜带着女真,一同背明。” “朝鲜还不敢,”燕王沉吟道:“鸭绿江是一道线,等闲是不敢越过的。李旦是不满朝廷始终不册封他为朝鲜国王,所以总要在辽东大小闹一闹。闹小了他不甘心,闹大了又害怕了,我记得两年前不就是这样吗,招了五百女真人,在鸭绿江隔夜点火,不知是入侵还是寻衅,等到朝廷切责了,马上又械送逋逃军民到辽东,还上表谢罪了。” “我觉得这个权知朝鲜国事李旦,”徐王妃忽然玩笑道:“肯定是从《唐史》里面学会的这一招。” “为什么?”燕王停下了晃动的摇椅。 “我记得唐书里写,”徐王妃道:“唐太宗时候,吐蕃遣使求亲,不许。吐蕃就屡次三番侵扰唐朝,最后被大军打得灰头土脸地跑了,但是却更加想要求娶大唐公主,而且他们再一次来长安的时候,唐太宗就许嫁了文成公主。” “朝鲜,也想学吐蕃吗?”燕王哈哈笑了几声,道:“我看那李旦手脚还放不开,也不怪他,毕竟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倒是他那第五个儿子李芳远,有英雄气象,只是可惜,可惜” 燕王越说,声音越低了,徐氏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心里也不由得长叹一口气——李旦的几个儿子里,第五子李芳远最为出众,在李氏谋夺高丽的过程中,李芳远协助乃父运筹帷幄,功不可没,可以说李旦如今算是朝鲜没有加冕的国王,李芳远出力最多,但是问题就在出身上,他不能得到匹配的位置,因为他是李旦第五个儿子,虽然是嫡子,但是排名太后,况且李旦如今更加宠爱继妃康氏的小儿子,大有要立一个黄口稚子做继承人的意思。 何其像也!这和燕王的境遇c出身,何其像也! 英雄惜英雄,就在两年前,洪武二十六年的时候,因为李旦对辽东试探性地举措遭到了皇帝的斥责,李旦就派遣李芳远来中国进献马匹布匹,李芳远在前往京师朝觐之时,路过了北平,与燕王私相会见,相谈甚欢。李芳远甚至私自将贡马拨出一部分送给了燕王,彼时燕王不知道那是从贡马里拨出来的,后面想退回去也不行了。 但是燕王知道他的父亲,端坐在京城奉天殿的皇帝的眼睛,时时刻刻都盯着北平。他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更不代表他就遗忘了此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形胜 “蒙古如今也在分裂,”燕王皱着眉头道:“显见汗廷不能控制西部斡亦剌的崛起,要分成东一个,西一个了,这几年走马灯似的换了几个大汗了,他们自顾不暇,也只能肖想一下辽东了,他们也怕内斗的时候咱们大明的军队会打过来,所以才想要撺掇朝鲜在辽东蠢蠢欲动。” 说起如今退缩到大漠以北的蒙古人内斗是什么模样,还要从元朝最后一个皇帝元惠宗妥欢帖睦尔说起,他弃了大都奔往应昌,在明洪武三年的时候,元惠宗得痢疾在应昌去世,太子爱猷识里达腊即位为元昭宗,称必力克图汗,年号宣光,在位期间力图中兴元朝,重新起用扩廓帖木儿,击退明军北征,但亦无法恢复中原,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他死后是他的弟弟脱古思帖木儿即位为大汗,在洪武二十一年被蓝玉率领的大军大败,脱古思帖木儿和长子天保奴等数十骑逃走。这样的失败让孛儿只斤一脉被蒙古各部所轻,也使黄金家族——忽必烈家族的大元政权丧失了在蒙古人中至高无上的中央汗国的地位,大多数蒙古部落宣布脱离它而独立。五个月后,脱古思帖木儿即被元世祖忽必烈之弟阿里不哥的后裔也速迭儿袭杀篡位,也速迭儿成了蒙古国第十八位大汗,汗号为卓里克图汗。 阿里不哥向来反对用汉法,作为他的子孙的也速迭儿即汗位后,不再依汉法为脱古思帖木儿立谥号,也不再建年号,国号也从元变回了蒙古。也速迭儿死后,他的弟弟额勒伯克即位,成了蒙古国第十九任大汗,尊号尼古埒苏克齐汗,如今也就是这个额勒伯克当权。 “不是说,”徐氏道:“漠西蒙古贵族,也就是斡亦剌,在成吉思汗立国时即臣服,忽都合别乞领有四千户,与成吉思汗有世婚关系,在大蒙古国中一直享有‘亲视诸王’的特殊地位——元朝待他们不薄啊!如今汗廷式微了,斡亦剌就想取而代之了么?如今斡亦剌的首领是哪个?” “去年还是猛可帖木儿。”燕王道:“今年是他的儿子马哈木了。” “猛哥帖木儿!”徐氏大为惊讶:“这不是女真斡朵怜部的首领么!” “名字差一个字,但是是两个人。”朱棣慢慢跟他解释:“女真斡朵怜部的猛哥帖木儿姓夹温氏,漠西蒙古的猛可帖木儿姓绰罗斯,他还有个名儿,叫浩海达裕,是乌林达之子。” 燕王与蒙古多年作战,是很熟悉这些,他对徐氏道:“如今这个额勒伯克大汗是个昏庸而且容易被利用的,我听闻,他曾在浩海达裕的谗言撺掇下,霸占了同母胞弟的妻子豁阿哈屯,杀死了同母胞弟哈尔古楚克都古楞特穆尔鸿台吉。豁阿哈屯屈身嫁了,心中却大恨想要为夫报仇,就又劝额勒伯克杀死了浩海达裕。” “浩海达裕是西部蒙古斡亦剌的领袖,”燕王道:“杀了达裕之后,斡亦剌群情激愤,额勒伯克不好交代,只好安抚浩海达裕的三个儿子,授予其长子马哈木太师的官衔,并让他统率瓦剌。毕竟是杀父之仇,我看马哈木虽受恩宠,但是必定不能忘怀,斡亦剌独立是早晚间的事。” “蒙古东西分裂,削弱了他们自己的力量,”徐氏站起来将手上的药油洗掉,道:“咱们大明就坐山观虎斗,乘隙发兵。” “所以说,”朱棣也感叹:“国家不能一心,就有外敌虎视眈眈。想赵宋时候,也是党争不断,文武殊途,方才有女真日夜窥伺,一窃神州。黎民汤火,不得安息。靖康之耻,崖山之痛,尤为未远,蒙古斡亦剌之祸,又在眼前,如何不当鉴之!” 他思来想去,对徐氏道:“如今朝廷对待女真,并不上心,辽东那里只有铁岭卫一处,算是负责处理女真事宜——这样实在草率了些,辽东这里必须好好经略,最起码要在临近女真的黑水河这里设置都指挥使司,我带兵经过黑水河的时候,查看过地形,黑水河下游东岸有个地方叫奴儿干,临阿速江和松花江,是个形胜之地,可以建制。” 他说着就矍然而起,走到桌案旁边开始润笔:“我要马上上疏,提请将奴儿干设为都指挥使司——就是建立卫所也行,总之此地必须要建军民府。” “你这奏疏写完,”徐氏在旁边提醒道:“别忘了也要让辽王弟署名,你二人一同交上去才是。” 朱棣刚写了个开头,闻听此话又长叹一口气:“辽王!辽王!” 他说着掷笔道:“我去广宁的时候,辽王手下军士还在替他修筑宫室,他倒是聪明!之前武定侯郭英给他修宫室,父皇说他劳苦将士,让他罢役。他这一回还是我行我素,不过上报给父皇就说是在修雉堞,以严边卫。辽王手下这些兵士,都是傅友德带过的,何其英勇!如今却被大材小用到给他搬砖弄瓦去了!” 说着又道:“看辽王手下的精兵健卒,我就想到宁王弟手下的兀良哈三卫是如何骁勇了!这些内附的蒙古精骑,若是能用在对抗蒙古的战场上,才算是派上了用处!想我朱棣手下这不足一万的军士,是拉练了十年才有的结果,辽王和宁王手下精兵,却是直接可以往派战场!” 朱棣此次奉命帮着训练宁王兵将,其实也暗暗留心了辽东几处藩王的兵马和藩地如何—— 据他的观察,皇帝为几位封地在辽东的藩王选了很好的位置建造王府,比如说辽王的封地在广宁,从高丽自国中至鸭绿江皆积粟,这鸭绿江就如同运河的地位一样;比如说封地在辽东开原但还未就藩的韩王,封地西北有金山,东有分水东岭和小清河,北有分水西岭,西有大清河,又北有上河,东北有艾河,合流成一片辽海。再比如说也是还未就藩的沈王,封地在沈阳中卫元沈阳路。东有东牟山。南有浑河,西有辽河,又东北有抚顺千户所。 这几处好地方让朱棣看来,适合营驻,因为可以练兵防寇,想来皇帝也是这个意思,就是让藩王训兵保卫边境,以成藩篱。但是若是交给朱棣,朱棣自然能好好利用,交给这几个刚从京师出来,从没见过厮杀场面的年幼弟弟来看守,朱棣觉得简直是浪费。 还有军队兵马,辽王的军队都是精兵,却在给辽王修宫室,还修得特别壮丽庞大,这简直就是让朱棣更不能忍受。朱棣把几个在辽东的藩王的兵马看遍了,心里想着也许明年或者就是今年秋季,皇上会命他或者晋王带一带宁王手下的兵,就算是让晋王带,他也可以会师去看一看,毕竟宁王手下的兀良哈三卫,有近三万人,这是实打实的蒙古铁骑。 朱棣这么想着,觉得此行还是很有收获的,他写了几个字,忽然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抬头一看居然是徐氏坐在了刚才他坐的摇椅上,正休闲地前后摇晃着,闭着眼睛很是怡情的模样。 朱棣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也觉得这椅子受用罢!高炽倒是会想,如何琢磨能做出这东西来!” “这东西前后一摇起来,就让人昏昏欲睡的,”王妃也笑道:“你道真是高炽做出来的?” “难道不是他?”燕王惊讶道。 “应当是你的好儿妇想出来的,”徐王妃笑道:“我有一阵子看她天天往工正所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想来应该是就筹谋做这个东西,我想原是我对她说过,你安寝有些困难,是你行军打仗留下的毛病,正儿八经地躺下就怎么也睡不着。她应是记在了心里,才做出这样的椅子来孝敬你。” 朱棣满意道:“我说这椅子怎么叫睡翁椅呢,原来说的是我!我果然该做家翁了!反正有这样的媳妇在,是可以安享晚年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心往 恋上你看书网(630b一一k),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张昭华这里是浑然不知道燕王夫妻对她的评价,她正叫人捧了东西准备往常宁郡主的院子里走呢。之前那一批青花瓷器,已经都送得差不多了,唯有常宁这里没有动静。她之前让常宁这边派人过来拿,但是等了一些日子没等来人,张昭华一想,可能还是因为不太好意思,毕竟常宁是府里唯一一个不是出自徐王妃肚子里的孩子,虽然徐王妃待她比亲生的还要好,但是她身边的姆傅之类的恐怕就不会这么想,总会提醒常宁与其他人的不同,就像张昭华很轻松送给其他人的东西,到常宁这里,就要前后思索了。 她到了常宁院子里,没看到常宁,迎候的嬷嬷就道:“我们郡主是又去花园子里抓蝴蝶了,这些日子天气好,王妃也让我们不要拘着她。”说着又看了看时间,道:“也约摸差不多就是此时回了,娘娘先请进屋子里喝茶。” 张昭华坐在屋子里没等片刻,果然看到常宁郡主朱秀荣一蹦一跳地回来了,当然在看到门口的姆傅的时候,又立马端端正正地迈着适宜的步子走了进来,把张昭华看得忍俊不禁,毕竟还是个九岁的孩子呢,个头也没长起来,脸蛋肥嫩嫩地很想让人掐一把。 果然张昭华就这么做了,被掐了两把脸蛋的常宁又露出了懵然的神色,后知后觉地捂着腮帮子道:“嫂嫂别戏我!” 这孩子与安成c咸宁两个天性寡言的人比起来,是更类似一个正常的孩子的。不过言语间还是带着一些小心谨慎,这也是姆傅教出来了,倒也没错。 张昭华问了问起居,又问了她的课业,然后惊奇地发现她已经学完了《千字文》c《百家姓》,如今已经开讲到《孝经》里了,这让张昭华大为感兴趣,问接下来什么会学什么,姆傅就替她回答会学《女则》。 《女四书》是张昭华在宫中备选的时候,由女史教授学习的。如今在王府中,这么小的孩子就要学了,这让张昭华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她便问了难道不学经义,这反倒让几个姆傅都惊讶,反过来问她:“为什么要学经义?通晓大义只要一本《明心宝鉴》就足够了,通读四书难道是要做诸生?” 说着都抿嘴笑了起来,似乎是想起王府的女主人徐王妃就被冠以“女诸生”的名号,张昭华本来惊讶她们如此不敬,就听她们回道:“娘娘有所不知,先时宫里也是请来了女秀才做教导的,开讲的也是四书经义,但是几位郡主都不愿学这么深了,只读女四书也就足够——娘娘也说,才又何必在文上,便是能从女四书里知晓将来如何操持妇道,也就行了,书读多了,怕也要害人呢。” 张昭华不知道在闺中时候勤奋苦读的徐王妃经历了什么,也会说书读多了怕也无益的话,不过这话也似乎并不是没有道理,王妃爱读书是出自天性,家里人阻拦也拦不住她,但是对其他女子来说,也许读书正是让她们头疼的一件事,也正因为女孩子读书没有应试压力,对她们读不读c读多读少要求不严,如果自己没有读书兴趣,即算是请来了老师,尽管具备读书条件,也难以形成文化素养的。 况且读书多了自然就想得多,纵观古今通才藻的女子,大抵都是境遇坎坷,身世悲欢,似乎与尘世的幸福格格不入。她好像一时间又忽然想起《红楼梦》的贾母,想那贾母对女孩子们因读书而具有的作诗c联句c制谜c打对能力,是饶有兴趣甚至喜爱欣赏的,也喜欢儿孙们吟诗甚至创办诗社,并不是执着于女子才德的人,然而因问黛玉所念何书却颇有意味的说了一句:“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这大抵是真的有所感遇,而说出的肺腑之言,也在徐王妃这里得到了差不多一样的话来,好像更是一种拳拳之心,好像希望能将这话里许多未竟之意和许多故事都说出,但是终究是不能。好像女子有了才,就与许多东西失去了,又或者说,当女子有了才,也多了一些附加的东西,当然这些东西都并不算是好的。才华c境遇和幸福好像站在了三个角上,女子这一生并不是考验这三样的稳固程度,而是在衡重衡轻。 张昭华一时间感慨万分。不过很快就收敛了这种情绪,指着含冬她们手上捧的瓷器道:“便是送给郡主的,这一些瓷器花纹显得老了,我下次叫他们做蝙蝠c虫鱼或者猫蝶相戏的图案,那就更有趣了。” “猫蝶相戏!”常宁的眼睛亮起来:“我今儿就捉了蝴蝶了!” 说着她跳下椅子来,从一位宫女的手里接过一个瓦罐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瓶口让张昭华看:“看,这是我捉的蝴蝶!” 张昭华先是注意到了这个瓦罐,问道:“怎么用陶罐呢,还要打开盖子去看——不是有琉璃瓶么,怎么不用这个?” “药玉瓶这么贵重的东西,”姆傅叹异道:“如何能做玩耍用的器物!万一失手打碎了,岂不是天大的罪过了!” 张昭华这才知道琉璃这东西在此时又叫药玉,先前她见着永安永平的陪嫁里都有一样,在王妃屋子里也见过药玉摆设,却不知道此时的琉璃制成品实在不多,造出珠子来也就罢了,若是大器具,需要耗费很多材料,除了铜铁丹硝石这种基础的,还有更珍贵的比如说沉香木和犀牛角,而且琉璃的冶炼技术只掌握在国家手里,百姓认为这东西比玉器更珍贵。 王府中的琉璃品不是皇帝赐下来的,是燕王劫掠的蒙古人那里得来的,蒙古人拥有的制作精美的琉璃器也多是从伊斯兰国家的得来的,属于舶来品,因此十分珍贵,就像永平那里有一件小样的琉璃盏,虽然并不通透,但是永平还是宝贝地很,这让后世摔碎过至少七八个玻璃杯的张昭华只能笑而不语了。 不过看到此时琉璃如此宝贝,张昭华又后悔自己没有好好学习化学了,要是早知道会穿越到明朝来,她一定背下来玻璃的烧造工艺,就这一项技术,估计子子孙孙都能吃饱饭了。 张昭华往罐子里一看,果然是个大蝴蝶,她一看就看到了蝴蝶胸腹上的毛鳞了,顿时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这下常宁居然捂住嘴巴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大姐姐说嫂嫂害怕蝴蝶,果真如此!” 张昭华无可奈何,就道:“大翅蝴蝶,还是不太习惯。” “听说云南到处都是这样的大翅蝴蝶呢!可惜到了北地就要被冻死了,繁殖不过第二个冬天的。”常宁很是向往道:“云南还有蝴蝶谷和蝴蝶泉,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蝴蝶前来,连须钩足,结成长串,自树巅倒悬在泉面,缤纷络绎,五色斑斓,当地的土人不仅前来观赏,还要欢聚,举行盛会!” 云南蝴蝶泉的盛况张昭华也是眼见过的,但是想来此时的蝴蝶种类应该更多,景观也应当更加好看,不由得笑道:“咱们常宁,也想去看看?” “是很想去看看,去云南,”常宁眼睛亮晶晶地,但是说着又叹口气:“可是去不了呀!” “说不定将来就有一天,”张昭华却觉得生命里好像没有不可能的事情,也不应当这么早就断言不可能:“你就能亲眼看到呢。”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 细目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燕王带来的一应东西,徐王妃带着张昭华和永安细细归纳入库和分派下来,也足足用了四五天,张昭华这么辛苦也是有回报的,因为王妃似乎看出了她极是喜欢紫貂皮,竟然将两件紫貂绒和貂皮的皮裘分给了她,喜得张昭华在之后的两天里,坐着卧着都披着她那心爱的皮裘,也不管天气是如何热了,只爱不释手片刻不离。 高炽走进来就看到张昭华膝上盖着貂绒,好像抱了一窝貂儿,再细看就发现她头上还沁出细细的汗珠来,但是就是不肯将貂绒掀开,他不由得忍俊不禁起来。 然而张昭华可没有闲心搭理他,她现在正忙着听典膳所执事给她报上本月的经费用度,这种用度按日来算,最后汇总 “彘猪二口,价一两二钱雉鸡五只,价三钱活兔二只,价七钱五分樱桃二斤八两,价一钱二分五厘鳜鱼七斤八两,价三钱七分五厘红豆五升,价一钱沙糖一十二两,价二钱四分蜂蜜十二两,价二钱四分”这执事一样样报来:“菱米十二斤八两,价二钱五分榛仁十一斤十二两,价一两六分香油三十三斤,价九钱九分” “停,停,”张昭华越听越不耐:“你这种杂七杂八混淆到一起的记法,真难为你了。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就不能分门别类把米面油归到一起,肉归到一起,蔬菜水果归到一起,让人是看是听,都一目了然?” 那执事也是负责记录各处支取用度,也没想过还要这么整合一下。张昭华就教他:“你这么记东西可不行。你给府中每一处院落都单另一个账目出来,记录每日至每月支取了多少东西,就按我刚才说的,分出米面油c肉c蔬果c其余这样的条目出来,哪一条底下记什么都清清楚楚,月底时候总一下账,与上个月的用度作对比。还有这个价目,咱们自己庄田里面种出来的东西,要和外面市价的东西一个价钱,这也要写清楚,市价上涨下跌的东西,在备注中用红笔标注出来,哪怕是一厘也要写上。” 大体上来说,典膳所还不存在贪污折中这样的事情,约摸是燕王一家管得严,而且经常出府贴近民生,还没有人敢在这上面说出一个鸡蛋十两银子这样的话来,张昭华看这些米面蔬果的价钱,确确实实也都是市价。 她这边交代完了事情,终于毫无坐相地躺在了摇椅上,张昭华这里也有一个摇椅,就是当是给燕王做摇椅的试制品,不过大体是好用的,张昭华如今就爱瘫坐在摇椅上晃荡解乏,听说工正所那里忙得昏天黑地起来,好像各处都看到了摇椅的好处。 “要给他们发工钱。”张昭华心满意足地叹息了两声道:“这些工匠,一辈子做工匠,真是可惜了。” 高炽那里也放下了书,拉过来一把凳子也坐上去,稀奇地瞧着张昭华。 张昭华半眯着眼睛看到他这模样,道:“你瞧我作甚!” “我就是不曾见过到了五月还穿皮裘的人,”高炽道:“这种奇观一定要好好瞧一瞧。” “少见多怪吧你。”张昭华嘴上这么说,心里到底有些赧然。看来女人对皮草的热爱真的是天生的,尤其是在她得了这样好的东西之后,没有办法用语言表达对这东西的喜爱之情,只好天天穿在身上,看上去跟土挫穷变成了暴发户一样。 “好了,”高炽直接上手,一把将她膝上的貂绒揭开,“这东西是好,但是也分时节,你想别人怎么看你呢,唯恐不知道你得了两样好皮货一样。总归是你的,这东西也放不坏,倒是你天天摸来摸去地,看上去毛都不顺了呢!” 张昭华大为骇异地跳起来,扯住貂绒就要细看,但是她忽然又反应过来,这不过是高炽胡说的罢了,貂绒还能毛不顺她一下子跳到了高炽的背上,揪住他的耳朵大喊道:“你骗我!” 高炽冷不丁被她蹿到背上,反而一趔趄没有站稳,不过幸好手边就有椅子桌子可扶,总算是晃了晃没有跌趴下,但还是让张昭华听到一声很明显的嘎嘣声,倒是把她吓了一大跳,自己滑下来慌忙问道:“你磕着哪里了!” 高炽并不答话,蹙着眉头好像在忍痛,张昭华更是大惊失色,蹲下去就摸他的腿:“你是不是骨折了!”她摸着却又不敢真的摸,只以为高炽让她刚才不分轻重地一扑,哪一处的骨头没受力直接给断掉了,吓得她不自觉地泪汪汪起来。 张昭华见他还是不说话,就躬身趴下了准备把“断了腿”的高炽背到床上去,她还一边喊着含冬高炽听她声音都有了哭腔了,这才破功哈哈笑起来。 张昭华本来吓得自己的腿都软了,努力背起高炽的时候眼前也是一片黑,恍惚间被高炽一顿笑给笑懵了,之后她反而被凌空抱起,这才勉力发出几个音来。 “你没事儿啊,”张昭华呢喃了一句,忽然反应过来,顿时大怒道:“你骗我!你这人,怎么拿这种事骗人!”她踢踏着腿从高炽怀里落下去,看高炽果然一点事情都没有,气得抓住了他的前襟:“你简直是坏透顶了” 高炽好似乐得说不出话了,眉歪眼斜地最后都咳嗽起来了:“你的表情,你的表情哈哈哈” 张昭华知道自己方才一定露出了蠢相,她更是不忿起来:“我以为你是断了腿了,心道我死了不算完,没想到你还能拿这样的事儿开玩笑,怎么着,看我蠢相很好玩是吧!你看你藏的是什么心,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一次骗下来,等下次你真的哪里疼起来了,别人还信不信你!” 高炽好容易稍稍克制了一下笑声,道:“你是关心则乱,关心则乱。我哪里是专要看你蠢相,是你自己二话不说以为我断了腿,自己这么觉着的,这能赖我吗?我一字都没说呢!” 张昭华一想还真是这样,她就奇怪了:“刚才我明明听到好大一声嘎嘣脆响,难道不是你腿脚上发出的?” “是我手碰到椅子上面发出的声音,”高炽道:“看看你是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了。” 张昭华且气且笑:“那我后头问你好几句,你也不说话!” 这话问道点子上了,张昭华正要听高炽还怎么解释,就听到含冬掀了帘子走进了:“世子,亦失哈来磕头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 华夷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高炽就努力克制了笑声,把自己笑得酸痛的脸颊揉了揉,道:“让他进来吧。” 张昭华就看到含冬领着一个身材不大的男子进来了,行了大礼之后就低眉顺眼地躬身侍立。张昭华仔细一瞧,发现这人脸和鼻子都有些长,颧骨上肉又多又饱满,但是耷拉眼c眉毛还又淡短不成型,嘴巴更好笑了,感觉是凸起来的但是又是兜兜嘴。 “你是亦失哈?”高炽和颜悦色道。 “奴婢是。”这个人声音其实不如他面貌老成,听起来好像少年的声音,不过汉话却说得很流利,“拜见世子,世子妃。” “你多大了?”高炽似乎也有和张昭华一样的疑问:“我瞧不出年龄来。” “奴婢今年十七。”亦失哈道。 高炽惊道:“辽东真是风刀霜刻,你看起来不似十七,倒像是三十七一样。” “你汉话既听得明白,”高炽道:“也说得明白。” “是,”亦失哈道:“奴婢是部落中的采野人,四方都去过,不仅能说汉话,也会蒙古话和朝鲜话。” 张昭华皱眉道:“你是哪个族,哪个部落的?” “回娘娘,奴婢原是海西女真人,”亦失哈道:“后来部落与女真胡里改部起了仇隙,胡里改部女真打过来,部落西迁,我被胡里改部带回去,处了宫刑,一直散养着。” 张昭华心里说不上来是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高炽又问道:“海西女真有多少部落?你原先所在的是大部还是小部?” “海西女真部落很多,”亦失哈道:“说大也不过千八百人,说小也有百,部落族人如果按居住地区分,开原北近松花江,曰山夷北抵黑水河一支,曰江夷。” “奴婢所在的部落属于山夷,”亦失哈道:“姓呼伦纳兰氏,居呼伦河一带,部族七百余人,算是大部了吧。” 高炽停顿了一下,好像在回忆,良久道:“纳兰是大姓了,是金代女真白号之姓中封广平郡的第二大支系三十个姓氏之一” “世子有所不知,”亦失哈道:“纳兰氏是金代就有的女真姓氏,海西女真都姓纳兰,只是女真不重姓氏,常常以地为姓,以此区分。奴婢所在部落在呼伦河,就为呼伦纳兰,居住在辉发河的就叫辉发纳兰。” “居住在叶赫河地方的,叫什么?”张昭华忽然问道:“居住在乌拉河的呢?” “便当称作叶赫纳兰和乌拉纳兰,”亦失哈道:“只是叶赫河和乌拉河并没有女真族人定居,海西女真大多集中在呼伦河畔。” “原来此时海西四部还未形成,海西女真在混居杂居着。”张昭华想起叶赫那拉两个著名女人,一个叶赫老女东哥,一个慈禧太后,搅风搅雨最后还丧尽了清朝。 “你这个我听明白了,”高炽笑道:“呼伦纳兰不是姓,纳兰才是姓,呼伦c叶赫是地名,就好比汉族人说的河南李氏,河北王氏一样,就是姓李姓王,不姓河南李河北王。” “是。”亦失哈道。 “所以你现在是在王府中谋事吗?”张昭华问高炽:“他怎么跟来的?” “是父亲到女真胡里改部,”高炽道:“他做译者,父亲见他语言流利,就问阿哈出讨要过来了。如今是跟在海童手下做事吧?” “是,”亦失哈道:“海公公让奴婢先熟悉宫中各部,然后去马房看马。” “不要嫌喂马是马夫的活计,”高炽道:“马房的马也分种类,蒙古c女真和朝鲜的马都不一样,你应当熟悉这个,海童遣你过去也是看重你的才能。况且不只是咱们宫里有马,外头专有一个马场,也养着上千匹好马,也是公宫里派人过去看管。” 亦失哈走后,张昭华就不悦道:“为什么要让女真人到咱们府里谋事!岂不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父亲是怎么想的!” “你是怎么想的?”高炽反而惊异地看着她。 “开什么玩笑,你岂不知华夷峻防,一王,胡主中国,几变于夷,”张昭华道:“羌胡为祸,有史不绝。华夷永判,殊不同路!” “你的华夷,”高炽看向她:“是如何区分的?” “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张昭华张口就来:“我看蒙古c女真就是夷狄,这两族从汉时即为匈奴c肃慎,屡窃神器,祸乱中华,如今皇帝好不容易赶走了蒙人,难道还要让夷狄膻腥,污染华夏吗!” “你这就是简单地界定华夷了,”高炽道:“居绝域之外,山河之表,崎岖川谷阻险之地,与中国壤断土隔的人,在你眼里都是蛮夷了。” 张昭华刚要点头,但是忽然又想起来欧洲中东甚至美洲这些西方国家,岂不是都成了“蛮夷”,她就又不能确定了。这么一对比似乎又是中国和外国的区别了。 “建立中国者,太昊c少昊居东海之滨,后世谓之东夷。炎帝c黄帝出自西北,游牧而至中原,正是所谓北狄。两昊与炎黄交会,中国才由此而生。”高炽道:“周文生于东夷,大禹出于西羌,这都是圣德之君。更何况还有唐朝,李氏一族身上还有鲜卑族的血液呢,严格论起来,中国的夷狄华夏之辩,早就无法界定了。” 张昭华不能解释,她怎么能直接跟高炽说:“南明之火,就是被东北女真的黑水给灭了呢!” 她便道:“你这么说,简直就是否定皇上的功业,难道祖训录里说的你都不记得了吗胡戎与西北边境,互相密迩,累世战争,必选将练兵,时谨备之。所列出的不征诸夷国名,并无蒙古国,女真国!” “蒙古是宿仇,情有可原,”高炽反问道:“女真自金朝覆亡之后,四分五裂,如今归于披发左衽去,在蒙古c朝鲜的夹缝里历经艰辛地生存,哪里又建国了?”看深夜福利电影,请关注微信公众号:电影天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 纪善 恋上你看书网 630b一一k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现在你看他们是可怜,刀耕火种地,”张昭华道:“别说是蒙古,就连朝鲜人也对他们呼来喝去不放在眼里,但是女真有一句话,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今日对他们的可怜,对他们的安抚,还有宽仁厚德,就是自己种下祸根,贻害子孙呢!这些蛮夷只畏威,从不怀德!‘戎狄豺狼,不可餍也’,夷狄之人贪而好利,人而兽心,你对他们再好,他们也不会感激的!强大了必要入寇,弱小了就卑伏潜藏,不顾恩义,是其天性也!” 张昭华本来也没这么激愤的,但是她无法忍住,终明之世,对女真族的恩惠是最大的,甚至还超过了朝鲜的复国之恩,但是女真强大起来之后,却南下窃取中国——上辈子历史本来学得不是很好,到了这辈子也忘得差不多,但是却永远记得历史老师曾说过的一件史实。努尔哈赤在万历四十五年的时候还上表明朝,请求赈济,因为他们发了水灾,明廷及时给予赈济,这批物资有多少,连朝鲜人都说明廷“借给之物,想必浩大”。如此仁至义尽之举,没有得到满洲丝毫感恩,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仅到第二年,也即万历四十六年,努尔哈赤就公开宣布所谓七大恨,起兵反明,进行正式分裂活动,开始侵吞华夏。 所以张昭华就尤为憎恨了,蒙古人也就罢了,中国与它并无恩义,偏偏女真没有明朝的接济关怀,是绝不可能壮大兴起的,但是就这样他们屠杀汉人的时候,却没有丝毫手软。 “你说的是真正的蛮夷,我看就指的是蒙古。”高炽辩道:“《祖训录》里说,若其自不揣量,来扰我边,则彼为不祥。彼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伐,亦不祥也。女真在辽东,连像样的军队都凑不出来,从无犯边,况且还遭受水害战乱,饥寒窘迫,老弱填壑,你居然说这样的女真与年年犯边c岁岁侵扰的蒙古比起来,女真是祸患?” “你是计目前而忘久远,”张昭华斩钉截铁地说:“当年辽金并立,而女真与辽国比起来,不过是新兴的孱弱国家,何其弱也,宋朝联金抗辽,然而结果怎么样,金朝灭了辽国,还南下打到了东京!之后宋朝还不吃一堑长一智,居然又联合新兴的蒙古抵抗金朝,结果如何,蒙古灭了金朝,一路南下也没有放过宋朝!” “父亲如今亲自去一趟辽东,极是称赞女真乖顺,”张昭华道:“我看是有意扶持,若干年后,焉知不会重复这样的故事,女真壮大起来,没有按照咱们想的那样去牵制蒙古,反而消灭或者联合了蒙古,南下来攻汉人!到时候神州再沉,是谁之过!教训就在眼前,为何从不鉴之!” “你这说的都是什么!”高炽大惑不解:“府中不过收了一个女真阉人,你这么激愤,那我身边,还有一位老师,是正宗的蒙古人,父亲麾下,还有百户都是蒙人,甚至还有功至指挥佥事的,王府的马和c马骐c马骥都是回人,你对他们都和颜悦色,没见有丝毫轻视或者厌恶的神色,为什么对亦失哈这个女真人,就不能心平气和?” “等等,”张昭华不可置信道:“你还有个蒙古老师呢?” “蒙古人就不能为人师表了么?”高炽站了起来,道:“他们这个时候应该都在纪善所,你要跟我去看吗?” 张昭华下意识站起来就跟他走,走到门口忽然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再看高炽也衣衫不整,先前坐在椅子上也看不出什么来,一站起来衣服都是褶皱,这就是刚才张昭华揪打高炽留下的痕迹,看得她大为窘迫。 急忙换了衣服出来,看高炽这边衣服也换好了,两人走到平日里高炽读书的纪善所,纪善就是亲王属官名,掌讲授之职,给亲王和亲王世子授课辅导的,燕王府的纪善所就是平日高炽听讲的地方,等进到此地才发现里面别有天地,还种植了花木,真的很有读书的气氛。 进去以后,发现李兴和海童都在里面,似乎是在调阅书籍,李兴还执笔抄录了一些东西。张昭华上前一看,是漷县的地方志,她看到李兴写的字深有风骨,甚至比自己写的还好看一些,不由得大为惊讶。她一直知道燕王府的宦官和京师宫城里见过的不一样,是识字的,但是没想到他们不仅是识字,甚至还能查阅典籍,能书写流利。 张昭华原想他们能识字也估计就是和她父亲张麒差不多,能看懂,但是不明白意思,也没学过经史,更不会写——没想到人家的文化水平,着实不低。 海童道是漷县的田亩出了什么问题,一个百姓告到通州说县里侵吞了他的田,但是夏税秋粮还算在他头上,听得高炽道:“自《大诰》发出后,如今是有刁民敢诬告了,定要辨明清楚。” 海童和李兴很快抄录完毕,因为急着去存心殿回复,也就没有攀谈几句。走到庑房里,就看到果然有一个高颧骨圆脸庞的人坐在杌子上,也正提笔写着什么,旁边也是高高一摞书。 “李先生又在译书?”高炽也不打扰,静候了一刻钟,才看到此人放下了笔。 “世子来了,”这人站起来迎道:“今日不是臣授课。” 说着他看到了张昭华,愣了一下又急忙行礼,张昭华也不敢怠慢,还了半礼。 “今日无事,便带内子过来看一看纪善所,”高炽笑道:“她常说府里角角落落都看过了,唯独没有进过纪善所,不是不能进,而是不敢进,我说承运殿都可以进,纪善所虽然是读书的地方,但是圣人都说有教无类,只要是愿意读书的,管他什么人,都能在孔子像前面拜一拜。” 高炽果然暗有所指,张昭华先不与他计较,她先仔细端详这位蒙人,发现如果忽略他很明显的面貌特征之外,他身着广袖儒服坐在那里,当真有儒生端静的气质。 “世子妃娘娘是没见过臣这种外人也身着中华衣冠的吧?”这人眼睛厉害,一眼看出张昭华心里所想:“臣可谓是心慕中华礼仪,以夷狄之身而入中国。” 据他自己介绍,他汉名李贤,蒙古名丑驴,甚至还是前元的工部尚书。洪武二十一年来归,是皇帝亲自赐下了“李贤”这个姓名,让他来的北平,做燕王府的纪善。 “凡塞外表奏,及朝廷所降诏敕,”高炽道:“还有蒙人的书籍,都是李先生亲自翻译,他数次在军前宣谕蒙人来归,父亲每年出兵蒙古都要带着他。” “我先前曾见火里火真的夫人,”张昭华道:“说火里火真也是很得殿下信任的蒙人,王妃也对我说过,四夷之民慕中华之仁义忠信,虽身出异域,能驰心于华,就不能称之为夷狄,皇上也说过,如色目c蒙古c女直,有才能者,不拘于类,许擢用之。如今对李先生也是这样,既归中华,就不以蛮夷看待。”看深夜福利电影,请关注微信公众号:一k电影天堂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 变夏 恋上你看书网 630b一一k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这下高炽倒是瞠目结舌了,张昭华对他道:“我说的并不自相矛盾。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我们是欢迎这样的夷狄加入到中国的,中华的文化能影响夷狄,要是蒙古人女真人都像李先生一样,心慕中国文化,愿意由左衽变为右衽,愿意由披发变为束冠,那又有什么华夷之辨呢!我之前与你论的,是中国入夷狄而夷狄之。就怕有一天哪个异族兴起了,羡慕的不是中国的文化,而是中国的富有,他们也聪明,不愿意被汉族同化,不愿意改变自己,反而要来改变华夏衣冠,要把全汉族的人,都换成他们的左衽,那这个华夏还是华夏吗?衣冠礼乐是区别华夷的最重要的一条,当衣冠都不复华夏而成了蛮夷的衣冠,那还能有礼乐吗?这才是最可怕的,夷狄变了汉人的衣冠,但是不使汉人觉得难以承受,因为他得意洋洋地说,我虽然变了你们的衣冠,但是我行的还是中国之道,你们就承认这样的夷狄就是中国之主了吗?这才是我要论的华夷之辨呀!” 高炽和李贤都惊讶万分,高炽摇头道:“你说的这种情形,怎么可能发生!想前元时候,也不曾要求所有汉人穿蒙人的衣服,哪里会有你说的这种情形!” 不光是高炽惊讶,其实连孟子都不觉得有这样的可能——“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但是事情确确实实发生了,只是此时唯有张昭华知道罢了。 “若世子妃所说,确有剃发一事,”李贤倒是想起了:“金朝时候,完颜宗翰和完颜昌曾令本国汉民剃发,后来金熙宗正式掌权废除此条,反而大行汉化。” 张昭华没想到剃发易服居然在金朝就施行过一阵子,这简直是匪夷所思,不过金熙宗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这个皇帝自幼爱慕儒家文化,看到他手底下的女真贵族,反而斥之为“无知夷狄”。其实这也能看出汉文化的强大力量,能跑到中原来的异族不管怎么样,都要沾一身泥回去,估计清朝的皇太极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不遗余力推行剃发易服。像北魏的孝文帝改革,像辽朝皇帝感慨来世要生做宋朝人物,而他的老祖先金朝,大抵来说应该是被同化地最厉害的一个,到金章宗的手上,金章宗用女真语同爷爷金世宗对话,金世宗竟然大喜过望,并且十分感动,这得是汉化到了什么程度——也是在金章宗手上,女真几乎与汉族无异,国内尊崇孔教,完善科举,健全礼制,修备法典,俨然和中国一样了,这在张昭华看来就是用夏变夷,以诸夏文化影响中原地区以外的僻远部族。 但是就是因为这样,才被满清警惕起来了,他们也不傻,发现任何用了汉法的民族,最后都失去了本民族的文化和文明,汉文化是有强大反噬力的——于是他们决心用自己的文化同化汉族,禁锢汉人的思想和文明,然而结果自己陷进去了。 所以张昭华想到这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以夷变夏”和“用夏变夷”了,因为如果说刚开始剃发易服确确实实是以夷变夏,但是到后来自己都不准称蛮夷,还自诩中华统续了。汉文化就像是毒品一样,一旦禁不住诱惑沾染了,就轻易不能戒掉,迷醉地越深,越难戒除。这也是元朝聪明的地方,蒙古民族一直有选择地吸收汉文化,他们仰慕的是汉文化中最直观c最具现世利益的部分,如战术c武器c税收制度等,他们沾染地不深,也脱离地算早,所以到现在依然保留本民族特色,然而张昭华上辈子记忆中的女真族,或者叫满族,似乎连通晓自己本民族语言的人都没多少了。 有句话怎么说的,一个民族或一个朝代的历史就和一个人的一生一样,有起有伏。即使知道明朝终有终结的时候,但是唯独让张昭华不甘心的是,取而代之的政权却并非是从本土诞育而出的。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自己都很有些惊讶了,在没穿来明朝之前,她对什么民族什么种族是没有多少意识和区别对待的,但是等她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之后,只要一想到如此河山,如此礼乐,如此冠服仪表,还有每个汉人脸上自信的光芒,最后统统都不幸存的时候,她就如此的愤恨。 “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张昭华本该这么想的,反正明朝亡国也是两百年后了,与她这一世也没有多少干系,她完全可以享受此时她将会获得的一切红利,然而她真的这么打算不管不顾抛开一切的时候,心里又被无尽的谴责包围了。 哪怕是让她穿越到明朝的末年,她都不会有这么清楚的感受,因为知道明末是大势已成的时代,几乎没有人能颠倒乾坤回天有术了,但是她在的这个时候,却是各个制度草创,一切都还没有全部固定成型,要更改也不是非常吃力的时候。你让她就这么眼看着历史如她所知道的那样滑落入固定的深渊,那么张昭华就要怀疑自己穿越过来的意义;而且这种想法在她还只是个农村丫头的时候不过是一闪而过,她那时候以为自己的结局就是终老在乡下了。 如今她得到了上天的眷顾,有了做梦都没曾想过的身份,她还知道将来这个身份只会更高,会扶摇直上到可以轻松触摸到帝国权力的地步,她可以改变,而不是有心无力了,你让她再这么看着却不施为一星半点,那还不如让她死了算了。 高炽眼见张昭华神色忽青忽白,还时不时咬牙切齿地,就估计她是又想左了事情。他便执这玉镇纸不轻不重地在桌子上敲了敲,总算把张昭华从思考中唤醒了。 “哎呀我刚才跟你争了什么来着,”张昭华语气轻快道:“我说的都只是假设罢了,这夷狄华夏之论,还是放它一边去罢!不过是看到李先生如此人物,由衷发出的感慨罢了——”看深夜福利电影,请关注微信公众号:一k电影天堂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 分产 恋上你看书网 630b一一k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此时门口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了,张昭华抬头望去,只看见有一个中年人并一个青年缓步走来。这个中年人容止清修,反而是这个青年人似乎很有质古的气质,目不斜视而且极有正气的模样。 高炽见到他二人来,高兴道:“金纪善和余伴读来了。” 据高炽介绍,左边这位青年人余逢辰,字彦章,是宣城人,是个很有学行的人,来北平被燕王看中,留在府中做伴读。而右边那位中年人金纪善,本名金忠,鄞人。他的事情张昭华有所闻知,这个叫金忠的人之所以来北平,因为他的哥哥是戍守通州的兵卒,死了之后就轮到金忠补戍,但是他家很穷,几乎连路费都凑不齐,不过艰难时刻遇到了袁珙,袁珙这个算命人看了他面相之后,决定免费资助他来到北平。到了北平编入了队伍当了卒伍,闲暇时候就在北平市里面卖卜给人算命,大都都是中了。 这一点倒是让张昭华十分奇怪——金忠是什么人,读书人,读书人如何会精通占卜,又不是像袁珙这样自幼学得卖卦和遭遇异人传授相术,所以倒是有两种可能去解释这个人如何能算地大家都称道和信任他。第一就是他精通《易》,周易这个东西,玄机太深,有精研这个的,能算祸福休咎,若是他真通这个,说他给别人卜卦,不需要说的太深,卜出什么卦来,大体能看出祸福的,比如一个人来问,金忠就可以卜一个卦,根据卦象说:“看样子你有祸啊。”不过两天这个人果然摔了个头破血流,就深信不疑了。 但是张昭华更偏向后面一种推测,她的第二种推测就是,有“托儿”给他作势,这种手法屡见不鲜了,上辈子见过不少,这辈子也听闻过不少,为什么这么说——且看金忠与袁珙c道衍之间的关系,金忠是被袁珙资助来到的北平,之前从没听说过他给人算卦,来到北平之后忽然他就忽然会了。然而袁珙是谁,是被道衍推荐来到北平给燕王看过相的,如今甚至还留在庆寿寺客居。然后金忠和道衍是什么关系,当金忠算卦算得灵的消息遍布北平城之后,道衍就向燕王推荐了这个人。于是乎燕王招他来,没有测试卦象,而是考问了他的学识,之后就请他做了王府的纪善,辅导诸王子课业。 在这里张昭华完全可以看到道衍这个家伙无处不在的身影,也就对金忠是否真能算卦表示怀疑,不过是又替燕王找到了一个可以合谋大业的人,只不过却假托卖卦算命的名义,进入了王府中罢了。 不过这个人能得到道衍和燕王的赏识,可见确确实实是有真才实学的,管他是由什么途径什么手段得到机会的,总之有才能的人就是值得别人高看一眼。 金忠和余逢辰看见张昭华也是一愣,不过很快都明白了她的身份,都向她行礼,张昭华更不敢托大,赶紧又还了半礼。 “二位先生何来?”高炽问道。 “特来调阅卷宗,”金忠摸着嘴上不长不短的一点胡疵道:“如今正是重新复核刑狱的时候,秋后要大辟,三年多累积的大大小小的卷宗全部要过一遍,还有陈年旧案,如果实在不能告破,我看还是呈交刑部再转交大理寺吧。” “哦,怪道是,”高炽恍然大悟道:“前面看到李兴和海童在抄录漷县田亩数量,估计也是在忙这个事儿。” “是,”金忠道:“殿下和李兴马和几个正在复查,土地案是重中之重,查这个要比其他更留心才是,我和余伴读就负责民案,刑案和大辟的案子,交由布政使那里核查,一个月后全部呈报京师。” 张昭华忽然发现,在提到李兴c马和这两个人的时候,伴读余逢辰的眼里流露出憎厌的神色,还有一种看蟑螂鼠辈一样的不屑一顾,而且这样的目光不只是出现了一瞬,而是长久地挂在了脸上,这是一种很明显的不喜。可以知道,如果是私下有所不和的话,这样的神情怕是不想让人瞧见。 既是如此明确的表现出,那就只能说明是“阉人”这样的身份,让余逢辰不喜。士大夫和宦官不和是理所应当的,但是这针对的是窃取权纲为非作歹的宦官,如果尽心侍奉战战兢兢从无大错的宦官,余逢辰何必要用这种目光看人呢? 高炽点头道,“劳累先生了,先生自便吧。” 金忠和余逢辰就去了后院,张昭华就坐在椅子上看李贤翻译过的文章。她发现李贤确实是个翻译人才,能翻译地十分流畅而且无粗疏之处,用词也很斟酌,如今翻译的就是一篇记录蒙人生活情形的文章,翻译为汉文“彼等以肉乳猎物为食,凡肉皆食,马c犬c鼠c田鼠之肉,皆所不弃,盖其平原窟中有鼠甚众也。” 她刚要问一下平原有鼠窟,那也应有蛇窟,不知道蒙古人吃不吃蛇肉,就听到后院典籍所那里传来不高不低的争辩声音,好像是是金忠和余逢辰在讨论什么。 他们那边声音传过来,高炽和张昭华就起身去看,果然是二人因为某个卷宗记录的案件而争吵,再看卷宗上写的原来是一户人家两兄弟的争产案。 说是三河县里有一户姓陈的人家,老父于三年前去世,家产没有剖析明白,于是他的两个儿子陈氏兄弟就开始了争产,打官司打了三年依然没有什么结果,家产都花去了三分之一了,依然没有停止的迹象,因为他们对任何判决都不服。 为什么会不服——因为家产都是老父在时,由小儿子经商挣来的,虽说两人都是嫡子,但是嫡长子天然继承所有家业这是不变的规律,小儿子眼看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家产居然要被哥哥夺走,他自然不服。而哥哥也不愿把这份家产分给弟弟,因为他认为父母在,没私产,这家产不算弟弟挣来的,而是父亲传下来的,他继承的是父亲的家产。 在明白了案情之后,高炽就问二人是如何看待的,余逢辰就认为哥哥拿走全部家产是无可指摘的,是理所应当的,很是义正言辞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又所谓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这个人作为弟弟将兄长控诉于公堂,岂不是不悌不义?” 这就是很明显的宗法观念的维护者,嫡长子继承一切,是西周的礼法观念,但是到了汉朝,就已经变成了家产诸子平分了。《大明律》也是这么规定的,除了爵位和官职是嫡长子继承,其他财产都是诸子均分。这个案件怎么说也应该平均分,何况家产都是小儿子挣来的,白白分给兄长一半,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但是余逢辰似乎很是泥古,认为所有的家产就是应该兄长继承,弟弟没有权力得到半分。 高炽听了也不说对,也不说不对,问李贤是怎么想的。 李贤在旁听了,道:“蒙古人先时与汉人不同,施行幼子守灶,或称幼子守产。幼子唤作‘斡赤斤’,是正妻所生的最小的儿子。分家产时候,年长者多得,年少者少得,斡赤斤继承名誉和头衔,会有很大的财产是由斡赤斤继承。” 余逢辰就很不屑地“哼”了一声,斥道:“蒙古人如何能和汉人相比!如此继承制,难道不是祸乱根源!且看元明宗和元文宗子嗣仇杀,帝位倾危,难道不是这种继承制度埋下的祸根!”看深夜福利电影,请关注微信公众号:一k电影天堂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 迂腐 恋上你看书网 630b一一k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张昭华就忍不住微微“啧”了一声,幼子继承确实有极大风险,但是这是人家蒙人流传的习俗,就跟“嫡长制”是汉人一贯的习俗一样,蒙人向来逐水草而居,孩子长大了就要离开家里自立门户,找到自己的土地然后繁衍生息,而幼子长大时父母年纪都比较大了需要照顾了,便留嫡幼子守住家业。农耕民族就不一样,汉人向来是几世共居,家族聚集在一个地方,需要年长的大哥以年龄的威势来管理兄弟们,汉人这个继承制是符合封建社会实际的行之有效的继承制。何必抬高这个儿贬低那个呢,好像说的汉人的嫡长制度就是最好的承继方式一样,若真是如此,就不会有各个非嫡非长的人当皇帝,玄武门之变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李贤显然也对余逢辰的话不赞同,但是他却没有再说话了,似乎知道余逢辰是什么性子。 高炽就问道:“金纪善觉得呢?” “臣是觉得,”金纪善不疾不徐道:“余伴读所言却也不是不无道理,嫡长承继确实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臣依稀记得,原在宋时候,有遗嘱令小儿子继承家产的,即算是在官府报备过,但是老人去世后,依然不算数,家产还是交由长子。” 余逢辰就很是满意地点点头,然而金纪善话锋一转,道:“但余伴读也有稍欠考虑的地方,比如说,这所有的家产,并不是老人在世时候挣下的,而是能干的弟弟经商所致,供养老人是应该,供养兄长就有些奇怪了,我只听说过哥哥供养弟弟的,却鲜少听闻弟弟还要养活哥哥的。” 高炽点头道:“那你以为当如何断?” “臣以为,”金忠微微笑道:“按大明律断,此户人家没有爵位,只有家产,则诸子均分。兄弟俩各拿一半——”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余逢辰怒道:“这如何可行!岂不是乱了长幼尊卑之义!”高炽也摇头道:“如果能均分,先前这些乡老和县令判决的,都是五五分。” “我还没有说完,”金忠道:“如果哥哥不服气也可以,拿走全部,但是要供养弟弟及其家人一辈子,少一天都不行。” 高炽和李贤面面相觑,忍不住哈哈道:“你这个判决,真可谓妙极矣!” “先生断法,确实不错,”张昭华道:“但无奈何兄弟俩不听,继续上告,该怎么办呢?” 金忠便道:“臣愿听闻世子妃娘娘高见。” “我哪里有什么高见,”张昭华抿嘴一笑:“我只是替他们的老父亲感到悲伤罢了,生子如此,不如不生。若在公堂之上由我来断,我便以不孝的罪名将二人各打五十大板,令他们跪在父亲灵位前面反省,之后令他们兄弟东西面对面而坐,让他们各自呼唤对方的名字,若是一百声以内,有一人露出悔恨动容神色而另一人无动于衷的,就将全部家产交给这个知道悔过的人。若是两人都无动于衷,可见心中是没有半分孝悌之情,兄弟之义的,与其将家产交给他们中的哪一个,不如全数充公算了。” 张昭华这话说完,大家都是瞠目结舌的神色,之后余逢辰才张着嘴巴问道:“那若是二人都露出悔恨之色呢?” “那不就结案了吗,”张昭华笑道:“心里都觉得悔恨,都觉得不值得,都想明白了手足之情,知道这一点家产抵不上亲情,那他们还状告什么呢!甚至连立案都不用立,他们自己就息讼了!” 良久金纪善才称贺道:“娘娘这个决断,才是真正贴合人心的决断啊!” “其实金纪善的断法,我觉得也很好,”李贤也道:“令得到家产的人供养另一人终身,也可以先将全部家产,交给哥哥,看哥哥在得了家产之后对弟弟的作为是如何,如果不念半分感情,将弟弟一家逐出,我看这个兄长,当真也不配做兄长。” 大家都点头,张昭华也笑道:“都说法不容情,又有说律法不外乎人情,我却觉得天理c律法和人情并不冲突,因为通常情况下,人情其实和律法是一致的,人情即为法理,而法律追究的,往往也是人情所谴责的,所以二者辅成,能参悟明白这个,就是一个称职的断狱c听狱人。” 大家俱都啧啧称赞,唯有余逢辰摇头,似乎还是觉得弟弟不应当忤逆哥哥。 张昭华疑他是个泥古不化的老学究,迂腐的没了边的人,就冷眼看他,且问道:“余伴读似乎别有见地,我这里也有一个案子,想听听看余伴读的想法。” 余伴读没有发觉张昭华的意思,就很端方地向她询问。 张昭华就道:“有一户人家,这个人的母亲生了重病,请来的医生都说无药可救,但是这个人不甘心,听说祭祀神灵要诚心,就杀了自己三岁的儿子想要求得母亲病愈——乡人看到了,就扭送至官府,说他杀人。请问余伴读,该当如何判决呢?” “天下竟然有如此孝子!”余伴读第一反应是大加赞赏:“乃是效仿郭巨埋儿,为母求寿。此等孝行,合当旌表,以闻天下。不知有司是否是这般裁决的?” 张昭华就冷笑道:“洪武二十七年九月,通政司得山东日照县奏报,有民江伯儿以母病杀其三岁子祀岱岳,书呈御案,皇上雷霆震怒,怒其灭绝伦理,亲下旨意,将其人杖一百,戍海南,不得发回。” 这是去年九月的事情,礼部尚书任亨泰断地更明白,他说:“孝子对父母亲的侍奉,在日常家居的时候,要竭尽对父母的恭敬;在奉养衣食生活的时,要用高兴愉快的心情去服事;父母生了病,就要谨奉医药竭尽所能照料他们,如此方可称为对父母尽到了子女的责任。像是割股疗亲和卧冰求鲤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经常就有;割了大腿的肉不见父母病好,就割自己的肝,割了肝也不见好,就杀掉自己的儿子,有违天理,还杀人害己的事情,没有比这更甚的了。尤其是像江伯儿这样的人,几乎可以说是自己断绝自己的宗祀,这才是最大的不孝。要好好戒谕他,如果他实在愚昧无知,那没有办法了,听凭他所为去吧,但是像这样的人,不能在旌表孝行之列。” 任亨泰的奏报得到了皇帝的批复,认为他说得很好,等到二月新年过了之后,将这件案子彰示全国。这位洪武二十一年的状元,也是中国首位以圣旨建状元坊表彰的状元,书才读到通处了。所以看看吧,要说古代人都是愚孝,也不尽然,虽然有江伯儿这样真实残害自己亲生儿子的事例发生,但是官方的回复却是极正的三观。 余逢辰皱了眉头,没想到自己的想法会和皇上背道而驰——皇上不是以孝治国吗?皇上不是说过“非孝子不忠臣”吗? 张昭华看到他那个模样,似乎当真是大惑不解。她也就没了心力去嘲讽什么了,这个就是书读死了的典型。看深夜福利电影,请关注微信公众号:一k电影天堂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九章 食古 恋上你看书网 630b一一k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等从纪善所出来,张昭华就和高炽手挽着手走回去。 高炽就看向她,道:“你方才其实还想讽刺他的,是不是——你是不是想说,现在知道了你余逢辰为什么屡试不第,而人家却一举鳌头做状元了么?” 张昭华真的是惊讶溢了出来:“你怎么知道这就是我想要说他的?” “看你模样,平时没理还要跳起来呢,”高炽哈哈一笑:“如今有理,更是不想饶人。不过你居然没有说这么刻薄的话出来,我反倒才惊讶呢。” “与他争论,没用!”张昭华便道:“这就是思想观念已经成型的人,已经有条条框框架固住他了,说什么他都不愿从教条里走出来认清现实的。你没见他方才不是思考自己,而是认为是尚书任亨泰的问题,就可以知道了。” “真是没见过有这么食古不化的人,”张昭华努了努嘴:“感觉跟孔乙己之间差了一千个宋襄公似的。” “宋襄公我知道是谁,”高炽道:“泓水之战非要等楚国排兵布阵好才下令攻击结果惨败的国君,这人的迂腐是有了名的,但是你说的孔乙己,我却未曾听闻这个名字。” 张昭华就哈哈哈笑起来,然后把孔乙己的故事讲给他听,末了就发笑道:“如果余伴读没有来北平府谋事,怕也就是这幅穷斯滥矣的样子了吧!” “孔乙己固然可笑,”高炽道:“但你这样说余伴读,小人穷斯滥矣,怕也不妥当罢!” “那余伴读是什么性格的人呢?”张昭华反问他。 “余伴读迂是迂了些,其实还是很有品行的,”高炽道:“是个忠孝的人。” “忠孝,”张昭华故作惊叹地“嚯哟”了一声,道:“忠臣孝子,不知道他是忠于皇上,还是忠于父亲?” 张昭华的问话让高炽稍微沉默了一瞬,随即道:“父子一体,忠于父亲,不就是忠于皇上了吗?” “你这话可大大地不对了,这里头的差别可大着呢,”张昭华道:“我看他是忠于自己的教条。教条上说,要忠,忠于皇上,他就不分青红皂白忠于皇上;教条上说,要忠于父亲,他就死心塌地忠于父亲。但是如果有一天,君c父不能两全,你猜他应当如何选择呢?” 高炽就道:“此其为忠孝不能两全乎?” “让别人选,也许有两条路,”张昭华伸出手指头来比划:“一是亲亲相隐,二是大义灭亲。我看他都不会选。” 高炽就问道:“那他会选什么呢?” 张昭华就摇头道:“谁知道呢!一介迂叟罢了!” 两个人边说边走,忽然从前面来了个小宦官,道:“殿下召世子去存心殿。” 张昭华就放开他,自己看天儿还早,就晃悠去了王妃的中殿。她一进去,就见永安和常宁两个扑过来,似乎伸手要揪她的发鬓,吓得她连连躲避,等定睛一看,原来两人手里拿着玫瑰花和白芍药,要往她头上插戴呢! 张昭华来了精神,故意左躲右闪,前奔后突,引得永安和常宁笑闹着来追。偌大的中殿顿时一片嬉闹之声,看得安成和咸宁这两个平日里端静的孩子都忍不住站起来追逐了,但是居然让张昭华灵活地避开,说起来张昭华到底是乡下长大的孩子,身形敏捷,见缝插针就能从人咯吱窝里钻出去。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追逐游戏,却让常宁高兴地脸都红彤彤地,平常永平在的时候,说她笑起来声音尖利不好听,她就不太敢笑,如今怎么笑都可以,没有人说她,甚至还有几个宫女也帮着堵截张昭华,最终果然还是让她们捉住了。 “捉住了!捉住了!”几个郡主都跑得气喘吁吁地,头上的钗子都横斜了。 张昭华就摆手道:“是捉住了!捉住了个大马猴!” 这下殿里的人都在笑,徐王妃也指着她笑:“那还不快给这只大马猴打扮起来!” 张昭华就躺在椅子上任凭她们装扮了,眼看一朵朵的花儿使劲往她头上插戴,忍不住道:“哎呦喂,我的头是个花瓶了罢!怎么感觉一瞪眼,花儿就要淌落下来了!” 她说的是真的,稍微一扭头,就感觉有花朵簌簌地落下,估计自己盘起来的发髻间全都塞满了花儿,瞧着殿里的女人都指着她哈哈哈地笑,就可知她的头是怎么一番情形了。 “快取一面镜子来!”永安笑道:“好一个花满头!” 张昭华扒住镜沿一看,果然是红的白的乱哄哄地一头,因为玫瑰花开得大,肥硕的花瓣本是很蓬松的,但是挤挤挨挨在一起,花柱的柱头和花药格外突了出来,给张昭华的感觉就是自己是一株玉树,有芝兰等等各种花儿托寄她而生。 “新花插鬓云。”张昭华略有些嫌弃地说,马上又改了:“应该是新花堆鬓云。” “你吟一个有新意的。”永安捂着嘴巴笑道。 “我这个很有新意,”张昭华从鬓角摘下一朵芍药,放在鼻边故作陶醉道:“你且把它颠倒过来念一遍。” “新花插鬓云,”永安道:“云鬓插花新!” “是新了,”张昭华道:“我觉得我都不认识自己了!我这么个打扮,好似青帝座下的散花天女一般!” 张昭华说着站起来:“我就跟你们演示一下天女是怎么散花的罢!” 她说着故意跑跳到几个郡主中间,然后提起裙子飞速转了圈。 果然大家都“哎呦”地叫起来,原来张昭华在转圈的时候,满头松松插上的花朵很快就四处打着旋地飞落了,呼啦啦东飘西撞地都打在离得近的人身上,随着众人的惊叫声,大家纷纷避之不及,全都满身沾花。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章 五德 这一场笑闹之后,就听常宁郡主道:“这是今年新进的玫瑰和芍药花儿,去年的玫瑰酱我吃到正月就没了,今年要多买一些做了吃。” “你光是记着玫瑰酱的香甜了,”永安道:“要是芍药也能做酱,你约摸也是要吃的。” “芍药是可以做酱的,”张昭华笑道:“熊蹯之臑,芍药之酱,这是枚乘七发里的句子,说的是把熊掌煮得烂熟,再芍药酱来调味。” “原来芍药真可以做酱的,”几个小郡主一同发出惊呼:“那今年就试试!” “芍药酱是要配熊掌吃的,”张昭华道:“王宫虽然富贵,却还没到可以吃上熊掌的地步。就馋死你们,偏不让你们吃上!” 其实说是这么说,几个郡主都不太重口腹之欲,不过王宫从没吃过熊掌是真的,这东西和鸮炙c猩唇c驼峰c猴头一样,是珍稀的食物,估计是燕王怕府中的孩子吃过一次就吃上了瘾,以后竭尽民力也要再尝一尝燕王猎到熊,一般都是当场将熊掌炙了,分给众将士吃。 “诸花之中,确确实实应该说玫瑰是最适宜做酱的,”王妃道:“玫瑰酱甜香可人,但是其他花儿例如桃花,做出的酱就有些涩口而桂花做酱,又甜腻过分了。” “今年的新花一下来,”永安打趣道:“常宁就知道了,亟不可待地要买来做酱。我问她是如何知道的,她说听到了沿街唤卖的声音。早上还没起身的时候,街上最早叫卖的居然是卖花人。拉来了车呢,我一看还真是好东西,花上都沾着露水呢,可惜芍药只有杨妃和傻白色,其余颜色都没有。” 芍药根据颜色可分为白c黄c绿c粉c红c紫c黑等多个品种,但是第一车拉来北平的只有杨妃和傻白色,杨妃色有点像浅红色,为红与白与黄混合而成的颜色,在粉红上面还要泛有浅浅的黄色光。这个颜色很有点挑人,若是只做装饰什么的,到也还不明显若是做成袄子裙子,能刷落一堆不适合的人。原先张昭华就得了这种颜色的缎子,本来还想做一身绣花锦裙,结果自己往身上比划了一下,果断地裁成了帐檐了。 傻白色就是纯白色,白得透亮地那种,傻白色的芍药花儿特别好看,带雨含珠洁如白玉,而且因为这种芍药是单瓣形的,没有层层叠叠,别有荷花的清丽。 “是第一车拉来的,”安成笑道:“再等上天,就有红黄两色的会卖了。” “我原以为这花儿是咱们庄田里头自种的,原来不是。”张昭华惊讶道:“那这花儿是产自哪里的呢?” “玫瑰是妙峰山产的,妙峰山距离北平有一百三十多里的路程呢,地属昌平了,”永安道:“芍药是丰台产的,丰台离得近,是近郊,好大一片地都种花,每年体仁门外面进入冬月里,就有花市,花市一条街呢,五六成的花儿都是丰台产的。” “我一直听闻百花山百花山,”张昭华惊讶道:“想的是这些花儿可能是百花山出来的,原来大都是丰台产的。” “你说的是西山的百花山吧,”王妃道:“那里风景也很好,不过你去是看不到花儿的,有也是野花。空有一个百花的名儿,其实种的都是药草,那里盛产的是,有五味子c刺五加c沙参c党参c柴胡c茜草什么的。” “原来如此,”张昭华道:“我本来还订了计划是要去看一看这百花山的,如此就不去了。” “西山就看瓮山一处山,景致就没有比这更美的了!”咸宁似乎是在回忆:“六月去是最好的,因为荷塘全是荷花,竞相开放!” “和西海子相比呢?”张昭华故意逗她。 “西海子也好,广寒殿里头清凉,”咸宁道:“但是没有山呢!不能绕着山玩耍,而且地方有些局促了!” “好好好,”永安故意道:“过两日去广寒殿避暑,就不带咸宁了!” 咸宁自然不依了,又是笑闹一番。 徐王妃就问她们:“你们的补子和纱衣都备好了吗?” “五月初一到十三,”王妃嘱咐道:“全穿五毒艾虎补子过了十三之后,换蜀葵艾草菖蒲不拘。但是一个月只许穿红,我知道你们都不爱真红,偏爱素淡的,但是恶月不许不听,谁要是偷穿其他颜色的,我就将她即时遣回。” 这时候的织染技术是很先进的,能用红花染出最纯正的红色真红,后妃礼服和命妇的礼服中就有真红大袖衫。说到这个红色,红色是朱家王朝的吉祥色,因为皇上在南方发迹,最早加入的是“红巾军”,他自己又姓朱,所以他对红色非常重视。 按五行学说“西金东木北水南火中央土”,元蒙人当属“金德”,因为蒙人崇尚白色,衣服c帐篷c装饰都爱用白色,金色尚白,最终被朱明取代,也是符合了“火克金”之意。所以洪武三年起,皇帝就正式颁布以红色为贵的旨意,诸色之中,红色最尊。并且朝廷规定服色所尚,于赤为宜。不仅是官服冠服,而且将士战袄c战裙c壮帽皆用红色,包括对瓷器装饰中红色的垄断。 后世其实很多人对这个说法是嗤之以鼻的,但是张昭华却怀有一种玄妙的心情去看待这种好似一点用处都没有像是闲扯淡的学说因为朱明之后的清朝确实是北方来的一股水,北水灭了南火,清为什么改国号为“清”而不是延续女真人的“金”,就是因为金不能克火要反过来被克,而水才能克火。所谓日c月c明属三阳清c满c洲属三阴,所以清朝尚水,当为水德。 五月一个月穿真红色,让几个郡主都有些怏怏她们就如王妃说的,偏爱素色,觉得大红大绿的太俗,但上了一定年纪的王妃喜欢是因为瞧着热闹喜庆,张昭华也喜欢,因为她觉得红色就是好看,这种红色和中国红一样,好像将六百年的差距一下子消弭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一章 淡薄 等张昭华回到世子所的时候,发现高炽居然比她早回来了,难得的是今天居然没有手不释卷,而是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几样小食发呆。 张昭华过去一看,发现是小厨房刚刚呈上来的五毒饼。这种饼子和传统的五毒饼不一样,传统的饼子是用枣木模子磕出来,上吊炉烤熟,出炉后提浆上彩,表面上再抹一层油糖,张昭华试吃了之后觉得味道寡淡,只是表面一层颜色上的好看罢了。于是她突发奇想,干脆让世子所的小厨房自己做一种新的五毒饼出来,那就是用玫瑰花瓣作原料,先把花瓣捣烂,再加以上等好白糖和蜂蜜在锅里熬稀,拌上松仁儿等果料,调成馅儿,做成雪白的翻毛酥皮饼,这个味道就很好了,不单纯是玫瑰饼,里面有各色果馅吃起来又沙又糯,张昭华觉得这约摸可以叫玫瑰饼而不是五毒饼,为了表现“五毒”的意思,干脆让在饼子上加印,印章刻成有蝎子c蛤蟆c蜘蛛c蜈蚣c蛇这五毒形象的,果然有些意趣了,昨天张昭华让她们做,今天就做好了呈上来。 “你尝尝,看好不好吃,”张昭华道:“往年她们也做玫瑰酥皮饼,但是都用的是北山的玫瑰,听说今年妙峰山的玫瑰开得特别好,产量很大,除了做酱和茶饮,做点心也是绰绰有余。” 高炽拈起一枚道:“这又是你的奇思妙想了,往年的五毒饼哪里是这个模样?不过上面印五毒的图画,倒算你有巧思。” 他吃了一口就笑道:“原来就是玫瑰百果馅子的点心。” 张昭华也洗了手坐在他旁边跟他一起吃,道:“小厨房还真是长进,糖味道是刚刚好,原先我在典膳所的大灶上头吩咐的时候,他们就把不准放多少糖。” “那是因为我不爱吃太甜腻的,他们都记着我的口味了,”高炽吃了一个就不肯多吃,道:“你也记着少吃点太甜的,要不然明早起来口苦。” 张昭华刚要说话,就见含霜端着托盘上来,道:“娘娘,四月中芦笋与樱桃同食,最为甘美,还能解腻,您要是觉得吃点心太多了甜的牙酸,就多吃一点樱桃芦笋。” 张昭华就大笑道:“看看,想睡觉就有枕头!还是我的人伺候地贴心罢你先别忙着洗漱,吃完樱桃再说!” 高炽看那托盘上面的小食盒里,一半水灵灵红艳艳的樱桃果子,一半切得平平整整的嫩笋,忽然感觉食欲大开了,方才吃的馅饼都不是他所爱,倒是眼前这个清口的蔬果让他有了一些胃口。 “溶溶晴港漾春晖,芦笋生时柳絮飞。”高炽咬了一口嫩笋,赞叹道:“这笋子正生时宜,吃起来脆的,但是又不干。”倒是点评地很正确,如今的笋子恰是最鲜嫩的时候,吃到嘴里又脆还有汁水溢出来,清香满口。 “哎我跟你说,”张昭华道:“母亲把礼盒的事情交给我,我肯定要弄出一点新意来。” “往年都是粽子,”高炽道:“今年你这个五毒饼已经很不错了,难道还准备把樱桃也送出去?” 每年到了端阳节的时候,府第朱门都要以粽子相馈贻,但是粽子能做的也就是甜咸两种,红枣红豆或者鲜肉蛋黄,也有心思灵巧的能做八宝粽子,然后放到八宝盒里馈赠,张昭华今年负责礼盒,她就花了一些心思,除了送必需的粽子之外,还副以樱桃c桑椹c荸荠c桃c杏及五毒饼等物,做了一个很是精巧的大礼盒,准备在端阳日送到北平仕宦人家之中。 北平的官场其实是有些懒散和说不清的气氛的,也许是因为经历了洪武十八年的浩劫,大家官当的也心不在焉,好像来北平做官就是被发配来了一样,不是说所有政务所有事情处理地漫不经心,这当下还是勤勉的说漫不经心就是指大家似乎对官场上的人情往来都不太用心,走动也不频繁,联系也不密切,每日就是公事公办,照例奉职罢了,其余就懒得上心了。 张昭华一开始来到北平,其实也是做好了许多准备,因为她在老家开封时候,就听说过周王府门庭若市,河南从高到低的官吏都要拜谒都要述职,许多大政方针是从周王府下达到河南全境的,张昭华也知道此时的藩王确实总管藩民大事,那么自然要与各级官吏打交道,这是必不可少的事情,那作为后宅女主人的王妃也自然应当忙于接应脚不旋踵了。 但是偏偏北平却并非如此。来北平这么长时间了,虽然是有官吏来燕王府拜会,但是后宅之中,没见过一个官员的夫人来请见。这样的事情张昭华也忍不住问了,据说北平布政使两个,右布政使年老,平日里也昏聩了,干脆就等着任期满了平安致仕,他也是南方人,家口都在南方,来北平却没有带来左布政使据说也是个通达政务的人,“门庭无私谒”,自己家都是这样,更何况燕王府 没有这两个人的夫人做领头,其他官吏的夫人就很少单独谒见了,但是张昭华认为事情的根源肯定不在这里,果然在她的追问下,高炽也把原因说了出来。 北平原有个参议叫郑赐,他是在北平众多官员中,极少地恭恭敬敬侍奉燕王的,他的家眷也和王府常常往来,但是不到一年时间,就被弹劾说是行贿,然后谪戍安东屯去了。 安东屯在山西,这样就离北平很远了,从此之后所有的官吏更是尽量少和王府往来,能不接触最好,当然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他们也不敢不尊重燕王,毕竟是皇上的亲生儿子,也不是像潭王那样昏庸糊涂,也不是像齐王那样残暴不仁,甚至可以说是非常贤良的藩王,只是北平官场到底是有忌讳的地方,像是有一道隐形的线被划分开来了一样,总之大家都是在线以内不去触碰或者越线。 人不是经常往来,但是该送的节礼毕竟要样样俱全,不能缺失,张昭华从王妃那里领了这样的任务,还是很用心地从辅助她的几个执事和织云缀锦两位姑姑那里打听清楚,像按察司的按察使不吃杏子,像佥事爱吃咸粽子这样的事情,张昭华都记在了心里,本来她可以吩咐按往年的节礼办,但是既然王妃吩咐让她承办,那就一定有用意,不能轻轻松松打马虎眼就糊弄过去。 “娘让你办的确是有原因的,”高炽将盒子里的芦笋吃得一干二净,放下筷子道:“原来一直走得不勤,但是如今你来了,你是王府的世子妃,你第一次招待人,她们再推脱也不会不来。你送出去得了回礼的,下一次就可以在礼物里放上请柬,请她们来走动。” “原来如此,”张昭华恍然大悟道:“我总该昭示一下我来了,要不然让她们装聋作哑当没我这个人,人情淡薄,何至于此!” 与燕王有关系的北平官吏,是不太能得重用的,甚至还有谪降的危险,在官场上,是最能感受到无形的风向标的,哪怕京师没有一丝这样的风声露出来,但是这些混久了已经是人精的人,却能从云朵上看出端倪来。 当时瞧皇帝很是喜欢高炽,但是就对朱棣这个最像他的儿子,却怀着若有若无的猜忌皇帝这么看好像是个很有些怪异的人,虽有拳拳爱子之心,但是对儿子们却总是要求太过,既希望儿子们都像他,像纪非录里他骂那些藩王蠢笨乖戾,觉得简直是“不肖”,但是当真有几个像他的或者成才的,像晋王像燕王像蜀王,也是颇多斥责,少有褒扬的时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二章 西海 恋上你看书网 630b一一k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端阳是说到就到了,早上起来张昭华和高炽就喝了雄黄酒,张昭华第一次喝也不知道轻重,看高炽小小的杯儿里头就那么几滴,还笑他没量,结果自己喝了一口,舌根都半天没知觉了,这酒可不是自己以前喝过的农家腊酒,应该最起码也有五十度的度数了,此时的人也会蒸馏提纯酒呢,但是并不提倡味道辛辣刺鼻的酒,宫里的秋露白和寒潭香都是入口绵柔温敦的,没想到居然能喝到烧刀子一样劲道十足的酒,高炽就跟她解释道:“这酒不是荷花菊花酒,就是小麦酿造的,而且因为里头要放雄黄,不仅要蒸,还要晒,遍过后,你光是闻闻气味儿,都会醉人。” 大家都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就涂在额上及鼻耳间,这是为了避毒物。张昭华却喝了一大口,自觉要完蛋,果然不过两刻钟就晕乎乎起来,坐在桌子上看到东西都是重影的,马上就唤含冬道:“叫小厨房给我做一碗醒酒汤来,我这儿脑子都成了一团浆糊了!” 说着她颠颠倒倒往床上走去,高炽在一旁哈哈大笑道:“你现在倒有些醉杨妃之态了!” “不行,这酒后劲太大,”张昭华嘟囔了一句:“我要睡——” 她说着果然天旋地转迷迷糊糊就睡了,一个时辰之后才被叫醒,醒来之后脑袋还是昏沉的,不过好在含冬含霜已经很得用了,按张昭华之前吩咐的,已将黄符纸和天师钟馗像挂到了门上,张昭华起来看了一圈,觉得很满意。 这两个丫头都算是灵巧的人,她有意培养成左膀右臂,像王妃身边的织云缀锦一样,于是每天让钱嬷嬷教她们两个简单的字,两丫头记性都可以,如今唯独欠缺的是练笔,张昭华打算也在院子里辟一个单独的屋子,发放笔墨纸砚,让她们两个好好练字。 钱嬷嬷的学问是很好的,有一日她这么教含冬含霜被高炽身边伺候的王安和马云看到了,两人不约而同都露出了怀念的神色来。问了才知道他们是伴着高炽开学授讲才识字的,高炽四岁半开蒙,王安马云却是九岁了,九岁的他们跟在高炽后面才听闻了第一堂课,学到了圣人的道理。 “奴婢几个都是好的了,九岁开蒙,”王安道:“早先马公公c海公公c李公公他们,都是十岁上了,偷偷听讲的。” 据他说,那时候是很冷的冬天,纪善所请了大儒来,燕王每次在纪善所听完讲课,出来的时候都会看到门口台阶上是没有丝毫积雪的,然而别处却有很深很厚的雪,等雪结冰的时候也是这样,别处都有很厚的冰,但是台阶上的冰却自发融化了。 燕王自然会觉得奇怪,之后他再听讲的时候,就留神将窗户支开了。 他看到先生在讲课的时候,他身边伺候的三个小太监就跪在台阶上,身子趴地低低地,也全神贯注地听着,即使这位先生讲得是很深奥的经义,他们这些连字都不认识的,不会听得懂,但是他们还是一动不动地听着,好像要记住从屋子里传来的一字一句。 燕王大受感动,他登时就推开窗户,指着窗外的三人对先生道:“向学之心,人皆有之,圣人都说,有教无类,今日先生愿意教这样的学生么?” 这位先生不是余逢辰那样迂腐的人,见状也十分感慨,就不拒府中太监前来听讲,所以府中的宦官,几乎都是识字的,书也读地很好。 其实燕王和这位大儒能让宦官也识字,是担了风险的,因为皇帝不许宦官识字,不许宦官干政,甚至还让女官来分宦官的权,但是燕王府却偷偷摸摸地让宦官也跟着燕王读书。不过这样做的结果很显著,受过教育的宦官不仅是举止文雅通达实务,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他们有自己的思想,也能适时表达自己的思想。 比如说府中不吃熊掌就是马骥的谏言,燕王猎熊而归,想将最美味的熊掌带给家人,但是马骥就说:“熊掌是珍稀之物,分给众将士,将士们想要再次品味到熊掌的美味,就只能一心跟殿下打猎,甚至因为有这个的驱使而更加奋勇,去猎头筹。但是若将熊掌分给几位小主人,就会因为还想吃这个东西而役使众将士。” 燕王把这话告诉给王妃,王妃认为是金玉良言,甚至还赐给了马骥两匹织金缎,由此府中的宦官是愈发得到信重。 连钱嬷嬷在接触到了府中这些太监之后,都觉得是十分守礼c谨慎且端方的人,张昭华对他们就更没什么成见了。 如今马云就过来跟她道:“娘娘,世子说他先去了广寒殿,您先不着急去,等一会儿他还要回来,这边还有两箱子书没有运过去呢。” “书书书,”张昭华好笑道:“你看看他光记得带书,旁的东西都不管不要了,全要我给他收拾带过去。” 牢骚是这么发了,但是其实她早就收拾好了高炽和自己的衣物,这边指挥着人搬运东西,那边又叫把菖蒲c艾子插于门旁,这也是禳不祥的意思,她们走了之后,这边的宫女还要将雄黄酒泼洒在各个角落,彻彻底底地驱除毒物。 她这边一直忙到午时一刻,高炽果然过来搬他的书了,张昭华和他看着最后一箱子东西也搬走了,就匆匆赶往西海子了。 等到了水边,张昭华看到摆渡的船只,道:“怎么不先去清暑殿?” “常宁和咸宁哪里忍得住,”高炽扶着她上船,道:“先上岛上去玩了,娘说干脆就在岛上摆宴吧,晚上在广寒殿住着也行。” 广寒殿在琼岛里面,清暑殿在海子沿边上,张昭华原想着人都在清暑殿呢,结果大家直接上了琼岛了,便问高炽在哪里摆宴。 “在栝子松下面,”高炽道:“那边对临海的景色,可谓一望无余。” 坐在船上享受微风拂面和湖水摇晃的感觉真的是舒服极了,特别是西海子这片水域比她上辈子见到的更清莹,舌尖舔一舔溅到脸上的的水花,那感觉似乎都有一点甜味儿。汪洋的海子中滑行了不多时候,还没等她看够水中的小蝌蚪和苇叶上的嫩蜻蜓,就已经到了琼岛了。 他们登上岛,见到果然有忙碌的人,估计是临时摆宴措手不及,许多材料还要划船运过来。 等见到了燕王和王妃他们,几个郡主就过来围住张昭华,嬉闹地问她怎么来迟了。 张昭华掏出给她们准备的东西,一人发了一个。 安成郡主拿在手里一看,原来是绫罗制成的小老虎,还有粽子香包,上面绣着葫芦,用彩线穿着,特别小巧的一个,张昭华给她悬在了钗头上,看起来居然还挺好看的。 常宁也想戴在头上,可惜她还不到戴簪子的年龄,张昭华就给她系于在了手腕上,迎风这些彩线就飞起来,把她欢喜坏了。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三章 艮岳 她们一团笑闹的时候,燕王却指着临海这一片怪石嶙峋的地方让高炽高煦两个细看,道:“你们知道这是何地吗?” 高炽和高煦便异口同声道:“是前元避暑故地。” “元朝之前呢,你们怕就不知道了,”燕王似乎兴致也蛮高,道:“这地方,原是宋朝的艮岳啊。” 张昭华耳朵还是很灵敏的,听到燕王这样一番说法很是惊讶,因为她记得很清楚,琼岛即琼华岛上的建筑是金朝首建的,如何和宋朝有关系,金朝的都城在燕京,北宋南宋都是偏安一隅,燕王如何说是宋朝的艮岳,况且这个艮岳是个什么东西? 很快燕王就给出了答案:“艮岳,是宋徽宗花费五年时间,人工堆砌的一座的巨大的假山园林。” 这座在地处汴京的艮岳,当初是因为一个道士的话,而开始兴建的艮,在八卦中为山之象,若作方位,指东北方。相传宋徽宗即位之初,未有子嗣,于是有道士进言:“京城东北隅,地协堪舆,倘形势加以少高,当有多男之祥。”于是就勾起了宋徽宗选石筑山的,一发而不可收,竟至搜刮天下,大兴“花石纲”,花石纲就是全国各地往汴京运送花石的船只,每十船为一纲,为的就是修建这个艮岳。 运送汴京的石头有的上千人都抬不动,大到必须拆毁汴京的城门才能运进去,不知耗费了多少民力,水浒传中描写的方腊,就是因为不堪花石纲重负而起义的。因为他“所赖为命者漆楮竹木耳,又悉科取无锱铢遗”就这样举国之力建造出来的假山园子究竟有多美,各种亭台楼阁,斋馆厅堂,冈阜洞穴,岩崖帕壁甚至川峡溪泉,洲诸瀑布,更有乔木茂草,走兽飞禽,已经到了一个“其胜概难以尽述”的地步了,约摸是所有人想象中的美景加起来的次方都不能尽述。 但是是什么结果因为歌舞女色c狗马游猎c营造宫囿c搜罗奇花异石挥霍的宋徽宗终于等来了金朝的铁骑,在汴京守卫战之中,这座艮岳是被宋徽宗的儿子钦宗亲自下令拆毁的,他将苑中山禽水鸟十余万尽投之汴河中,并拆了房屋为柴薪,凿石为炮,伐竹为笼篱,将数千只梅花鹿杀死,用作军粮以享军队,将艮岳之中收藏的碑帖书籍全部弃诸沟渠。 听到这里,张昭华由衷地感到悲哀,好像又复习了一遍上辈子所知的圆明园被英法联军摧毁的景象,国家不以贤良的臣子为珍宝,不以忠勇的将士为珍宝,反而将没有一毛钱用处的石头当做无价珍宝,搜括民力建造这样的园子供自己享受,焉能不败亡? “此后金人将艮岳的奇石掳走,”燕王道:“令各府州县转运到北平来。如今你们面前这些奇石,就是艮岳遗存的太湖石c灵璧石。” 金朝按照汴梁的宫室制度规划燕都皇宫的。汴京有艮岳,中都自然也不能少,于是就在中都城外的东北方,动用人工,在稻田中挖出了一个湖泊,这就是眼前的西海子,当时叫“金海”,并把艮岳运来大量太湖石砌成假山岩洞,建在这个由挖金海的土扩充成岛屿和环海的小山琼岛之上。 金朝在运送艮岳进燕京的时候,采取了一个好方法,折粮所谓折粮,就是农民将石运至中都,可以充顶田赋,这比宋朝运送花石纲的办法好太多了,因为宋朝押送花石船队所过之处,当地的百姓,要供应钱谷和民役,有的地方甚至为了让船队通过而拆毁桥梁,凿坏城郭,百姓苦不堪言,这也就是方腊起义一呼百应的原因。 “你们见到这些石头,”燕王道:“难道不生兴亡之叹!” 张昭华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声,倒不是燕王这一句话如雷过耳或者醍醐灌顶,而是因为她忽然想起上辈子去北海公园旅游,在白塔山南坡见到了一块有乾隆帝题名的“昆仑石”,石背所刻诗中,的确是提到了“艮岳”,那首诗前面几句都不记得了,唯有最后一句“摩挲艮岳峰头石,千古兴亡一览中”一句,居然一直记忆深刻。 乾隆摩挲着艮岳遗石,不禁发出了兴亡之叹,而如今燕王也触景生情,问他们各自都是什么想法。 高炽就道:“这是东南赤子膏血,民脂民膏也。东南之民,苦于剥削久矣。” 高煦也道:“声色土木,淫蛊人心。” 看燕王似乎不太满意,高炽就道:“琼楼玉宇今俱废,当时奢侈今何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千古转头归灭亡,最苦的只有百姓。” 燕王点点头,算是表扬了一句:“知道百姓的难处,也算书没有白读。” 高煦道是双目炯炯,道:“儿只见城池俱坏,遗基杳然,不由得想问一句英雄安在?云龙几度相交代!” “太湖石大抵都是中部空空,”高煦道:“因为不能承受水滴石穿的缘故,连石头都不能抵御不朽,那什么能才能不朽?”他说到兴奋处,用手击打旁边的大树,那树木被他摇地一阵簌簌,他便道:“不朽者,唯有功业,唯有人心,宋徽宗求天下山为艮岳,父亲却能以艮岳为天下山,追亡逐北,勒碑记名。此其煌煌之业,成功骏烈,卓乎盛矣!儿以为,比之眼前这些残垣断壁,只有功绩才会被人铭记!” 一席话说的燕王眼中精光四射,甚至连连抚摸他的背部,称赞道:“好好好!真乃是我家千里驹也!” 高煦就顺势跪下来请命道:“父亲十五岁的时候,已经领军奔袭漠北不知几回了!儿子如今也十五岁了,却只在北平周围骑马游猎,从来没有真正发一弓一弦猎得敌首!儿子不敢与父亲相比,只是可恨年华,不想就这么虚度了。儿子方才说的这话,句句出自真心,只求父亲给我一个机会,我便入得军中,只从帐前小卒做起,焉知不能有勒碑记名的一天!儿也想饮西风之烈,尝匈奴之血,歌一曲朝天阙!” 燕王此时心思大悦,只犹豫了一瞬,就同意了高煦的请求。 看着燕王和高煦相似的面容,还有燕王眼里毫不掩饰的欣赏,在树后的张昭华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由得大为焦急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四章 兴亡 比之于高炽的温文敦厚,高阳郡王高煦的性格就是果敢英武了,在很大程度上,这种性格是受到燕王的喜爱的,他也确实有获得喜爱的资本。就像每年郊猎的时候,高炽偶然去一两次,但高煦却是次次都去,每次都是遥领众人之前,获得的猎物也是最多的,勇烈之风尽显无疑,何况高煦也不是单纯就是武夫,他同样深通韬略,长于谋划,对排兵布阵也有很高的见解,对这样的儿子,燕王如果不喜爱,那简直就是不符合人之常情。 也许父母的心里,觉得给所有的子女都是均平的爱,但是子女就不会这么想,他们总是怀疑尺长寸短,计较地更多。就拿眼前来说,高炽这样敦厚的人心里没什么想法,但是张昭华心里就计较起来,而又是由于她和高炽是站在一起的,她一开始就觉得高炽的说法才是最好的,千古兴亡,难道百姓不是最痛苦的?像你高煦所说,功业是不朽的,但功业是怎么建立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况且难道艮岳的建成,不算是一桩“功业”吗?押运艮岳奇石的路途,到处都是哀鸿,攻破汴梁的过程,何处不见血流成河?如今这些石头还在呢,你说的功业在哪里能看到?高煦看到功业,高炽反而看到了功业背后的生民苦痛和白骨成堆,难道不算高炽看得更透,说得更好吗? 她这样想着,便替高炽抱不平来。 很快燕王就发现了她,招手道:“新妇过来!” 张昭华心思转动,慢腾腾地走了过去。 “新妇也有所见乎?有所感乎?”燕王饶有兴致地问道。 张昭华就抬头迎视燕王道:“然!” “何所见?”燕王道:“何所感?” 张昭华就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 燕王道:“你说清楚。” “灭宋者宋也,非金也;灭金者金也,非蒙人也。使女真能爱宋百姓,使元朝不分等级能爱天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张昭华道:“倘使居域中之大,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德处其厚,情胜其欲,知足自戒,常有载舟覆舟之叹,难道这样的国家,会二世而亡吗?” “好!好!”燕王大悦,接着又问道:“新妇觉得,艮岳是珍宝吗?” “艮岳是珍宝,”张昭华答道:“但并不是国宝。” “何为国宝?”燕王追问道。 “国土,人才,”张昭华想了想:“礼器名分。” 前两个无可置疑,后一个是张昭华再三考虑得出的结果。礼器名分说起来,并不是狭隘地就是指礼器c指名分大义,张昭华认为这种礼仪统续背后呈现的思想c观点c理论c主义c文学c艺术c语言c文字c图画c法律c规章等等一切东西,这是思想上层建筑,甚至影响政治上层建筑,延伸一些可以认为是国情,是适合中国发展的国情。 “礼”是什么,礼并不是儒家思想的全部,但是却是儒家最推崇和最直接展现出来的,礼在如今看来,也许是封建统治阶级维持其统治的重要工具,因为人人遵守符合其身份和地位的行为规范,便“礼达而分定”,达到孔子所说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境地,贵贱c尊卑c长幼c亲疏有别的理想社会秩序便可维持了,国家便可以长治久安了。这种理论别的国家是没有的,所以区别于其他国家和民族,长远来看,“礼”在被施行c被肯定的过程中,已经形成了独有的礼仪文化在潜移默化中变成了维系人民共同生活的精神纽带,支撑汉民族生存c发展的精神支柱和精神动力。 与石头只是一座艮岳的基础相比,土地,人民,社会意识形态和思想文化,是一个国家或者民族的基石,这就是张昭华认为的宝物。 燕王就用幽微的眼神扫视她,等把张昭华看得殊为不自在起来,才指着她对高炽高煦道:“我看你们的见识,还比不上一个女人!我看这番话,才是真正的兴亡之论!” 这样不吝惜的夸赞让张昭华汗颜起来,高炽倒是没所谓,他是被张昭华这样争论习惯了,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这样的认知倒还没有出现在他意识中,倒是高煦很是眯了眯眼睛,似乎有一丝危险的光芒从他的眼中划过。 很快徐王妃就遣人过来说是开宴了,等到人都坐在位置的时候才发现高燧居然还没有到。 “刚才我还看见他了呢,”永安道:“好像是看到蝈蝈了,循声追去了。” 安成就抿口笑道:“便只有他能分出蝈蝈叫声和蛐蛐叫声,我是都辨不来的!” 高燧爱好斗虫简直是一绝,就如安成说的,不仅是辨别蝈蝈蛐蛐的叫声,他还能从叫声中分辨是多大的虫子,什么颜色什么种类的,百无一谬。斗促织也就是斗蟋蟀其实在此时算是搏戏之一,跟弈棋一样其实也不算什么荒废之业,说起来还可以称为雅癖,所以高燧爱好这个,也没有见燕王和王妃怎么阻拦过,毕竟他还是有克制的,没有到废寝忘食的地步。 徐王妃刚吩咐了一声:“再去找——”就见高燧身形轻快地从小径中跃了出来,手中还提着蝈蝈笼,脸上也露出兴奋的光芒来。 “看样子不仅是捉到了,”永安笑起来:“还得了个不凡的。” “我得了个红褐蝈蝈!”高燧极是欢快:“你们快瞧!” 大家凑上去看,果然这笼子里有一只红头紫脸,紫红脖项,前胸后背都是褐红色,腹部却是粉红的蝈蝈,一双红须机灵地抖动着,一双金黄翅却在“嗡嗡”地翕动着,全身布满翡翠绿斑,是个个头极大,鸣声响亮,体色极美的蝈蝈。 “哟,”大家都叫道:“果然是异种!” 常宁捂着嘴巴笑道:“还以为又是黑铁蝈蝈呢!我瞧着所有的蝈蝈,差不多都一个模样!” 张昭华看他们围着一个蝈蝈大惊小怪,不由得十分想笑。 “怎么能一个样呢,”高燧道:“能叫的是个雌儿,蝈蝈雄的不会叫。而且这东西能在这里发现,实在难得。” 北平郊外尤其是西山是以黑铁蝈蝈为主,又称铁皮蝈蝈,通体都是青黑色,像铁皮的颜色,故又称铁蝈蝈。像他手上这个红褐蝈蝈,多产自华北辽东这些地方,在北平是比较少见的,但是也不是说就没有,像房山那边的猫儿山c大房山和凤凰岭,也能见到,只是数量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五章 三愿 瞧高燧说得头头是道,张昭华就问道:“那河南那边的蝈蝈和蛐蛐,都是什么模样的,你与我说说,我这可算考验你了,因为我实地见过。” 高燧哈哈一笑:“这可太简单了!先说蝈蝈,河南的蝈蝈以绿蝈蝈为主,多生在平原c农田c豆地c菜地里头。绿蝈蝈讲究的是通体碧绿,没有丝毫杂色,而且翅薄,一般叫声偏高,不像黑蝈蝈那样响亮宽厚。绿蝈蝈是四季都有,冬天里头就爱看那翠绿的颜色,所以冬天的绿蝈蝈比铁皮蝈蝈还值钱,除了冬天,夏秋出现的是山青蝈蝈,晚秋时出现的是草白蝈蝈,山青色淡且杂,而且不耐养活;草白倒是不错,因为长在深秋,历经霜寒,长寿者较多,体质不错,皮实易养。” 张昭华点点头:“不错,我原在家里头的时候,在深秋快要冬天的那一阵子,草白色的蝈蝈是见得最多的,捉一只来,能一直听响听到过冬呢。” 王妃也点头道:“你们看这养虫子也透出了道理来,经历霜寒的虫子,比别的虫儿就活得久,人也是这样,不历经磨难,如何能练出一身钢筋铁骨和不屈不挠的心呢!” 大家都深以为然,只听高燧又道:“说道促织,你们河南那地方,也不是产名种的地方,大抵都是很常见的品种,黄c黑c白,田里面多见的是黑色,菜地里多是黄色,还有一种白色,是常在土隙间c洞附近,入秋之后入到百姓家中的锅灶里头,因而得名灶蟀。这种促织其实也不错,通体呈乳白色,体态较小,性格温和,但是十分机灵,能爬善跳,你偶尔捉一只,稍不留心,就让它给跑了,但叫声其实细柔清脆,而且连续不断,尤其是在夜间,几乎不停息,完全可以听着它的鸣声入眠。” 张昭华就哈哈哈道:“果然一点没错!你真是参悟透了虫经了!” “可惜能得到的好促织实在是少!”高燧叹道:“别说是白牙青c拖肚黄c狗蝇黄c锦蓑衣c肉锄头c金束带c齐膂翅c梅花翅c油纸灯这些名种了,也不说十大元帅,八大金刚,我连‘五绝’都凑不出来,就说‘四像’吧,也是三缺一的多。” “什么是四像?”张昭华道。 “按三哥的说法,”常宁笑道:“是钳像蜈蚣钳,嘴像狮子嘴,头像蜻蜓头,腿像蚱蜢腿的促织,才算是虫子中的千里虫,他自己弄了一套相虫的法儿,就是这么说的!” 这回大家笑起来,高燧就摸了摸笼子里蝈蝈的触角,道:“其实我今儿也不单是去捉一个蝈蝈,你们可还记得蝈蝈本名叫什么吗?” 高炽道:“本名螽斯。”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高燧把笼子递到张昭华面前,道:“宜尔子孙,振振兮。” 一只雌蝈蝈一生能繁殖六七十粒卵,孵化的若虫极多,年生两代或三代,真可谓是宜子的动物。这句诗的意思就是——螽斯张开翅膀,聚集起来鸣叫飞翔。你的子孙多又多,家族正兴旺。 张昭华一下子大为感动,接过笼子,道:“宜兄宜弟,令德寿岂。” 燕王大笑道:“错了,如何能用周天子宴诸侯之诗!” 没错啊,只是现在谁能知道燕王就是将来的皇帝呢! 等大圆桌上摆齐了十二个素菜盘子,两例素汤和几碟小食之后,燕王觉得可以开动了,但是张昭华却站了起来,道:“父亲,还有一人未至呢。” “还有人,”燕王道:“难道有客人?” 张昭华指着山脚下迤逦而来的身影,道:“不是客人,自然是一家人。” 一家人,就是被圈在自己屋子时间不长不短的永平了。张昭华登船之前,派人去带她来的时候,她甚至连衣服都没有换,张昭华也是故意没有提前说一声,大家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连一丝妆容也没有的永平。 “父亲,母亲,”张昭华拉着泪盈于睫的永平,道:“今年的春麦长得很好,樱桃c芦笋也生得很甜,还有这酒,也是用杨梅新做出来的。我就想着,这样的好日子里,如果一家人团团圆圆欢欢喜喜能坐在一起,尝尝这些时新,那最好不过了。” 永平的眼泪滴滴答答地留下来,她这样捏着张昭华的手是很有些用力的,但是也没有被推开。让她说一句知错了是很难很难的,但是在她脸上看到悔恨之色,却是显而易见的。 永平哭起来不是嘤嘤的模样,而是呜汪汪地像一只被遗弃了的小奶狗,这样的声音弄得大家心里好像又不好受又想笑,尤其是她哭着的时候,鼻子里还吸进呼出了一个大白泡泡,这种白泡泡张昭华也就是在张厂的时候,看到王氏拿着掸子朝张升过来了,吓得他一出溜,从炕上翻到炕下时候露出过这样的白泡,这种苦相显现在张升的脸上是理所应当的,显现在永平的脸上就觉得太不对劲,最先咧嘴嘁嘁地笑起来的是高煦,他笑完了之后还不吝惜嘲讽一顿:“像是乞儿来了!” 张昭华用四个金别针衔了补子给她穿上,丹娘也给她重新上了一层妆,飞速地画了两笔眉毛,这就很能看了。 张昭华本来叫上永平是临时起意,但是现在她忽然觉得是非常正确的举动。因为一家人言笑晏晏地才好像有了过节日的气氛,席上高炽给燕王吟诵了自己新作的端阳时序,高煦弯弓射靶十发连中,高燧也演了一套颇具观赏性的剑舞。 等到祝酒的时候,张昭华就起身敬燕王和王妃道:“一愿有山可靠,有树可栖。岁丰人和,年景可依。” “如今便是海清河晏,岁丰人和的好年景了!”燕王笑着道。 “二愿舅姑长寿,如月之恒。膝下子女,兰桂腾芳。”张昭华再祝道。 “好好,”徐王妃笑道:“有这样孝顺的儿媳,我便是活到三千岁,八百春,都觉得不够了!” “第三愿,”张昭华自己内心也是感动得一塌糊涂:“愿年年岁岁,家人欢宴,共此团圆,有如今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六章 举鼎 广寒殿位置极妙,能尽观整个琼华岛,远望小山如黛,左面树林葱郁,右面亭台宛然,极目处都是波涛如聚,可谓是美不胜收。早上起来张昭华就在观景台走了一圈,看到昨夜因为下了不大不小的雨而残存的迷蒙的雨雾,感觉一夜之间满眼的绿色更绿了一番,连石板小径上都萌发了青嫩的青苔出来。要说这琼岛的景色真的醉人,有合抱的大树被风吹动,霎时间就有望不尽的莽莽苍苍之感,顷千绿色照应西海子万紫碧光,实在让人难以收回目光。 等她回到殿里的时候,高炽也睡醒了,看样子是刚洗漱完,坐在床边一边翻书,一边扣齿。左右上下齿相叩就是扣齿,据说这是很好的保养方法,不仅能保证牙齿健康,还能补肾,还能生津固本,高炽早晚来一次,还让张昭华跟着他一起做,张昭华觉得没啥害处,顺带还做了脸部肌肉保养操,但是她做了扣齿,也想让高炽跟她一起做保养操的时候,高炽就不干了。 “快把那一身黄草心布的里衣给我取出来,”张昭华决心要重新换一套衣服,吩咐道:“今儿绝对是酷热的天气。” 高炽本来已经拿起拿起苎纱的衣服要穿了,闻言道:“你是看了清凉台的仪器了么?” 广寒殿后头有一个清凉台,里面放了一架仪器,据说是元代郭守敬亲手制作的,根据风露能判断晴雨情况,百试百灵,如果早上摸到那仪器有水雾是湿的,那今天一定会下雨;如果是干燥的,那今天就是晴天。 张昭华道:“没看,但是保准错不了,我在观景台上走了一圈,迎面刮过来的风就跟热浪一样,先前看到的一点雾气,说吹没就吹没了。” 高炽站在门口抬头看天,点头道:“原想着昨晚上雨一直下到丑时三刻,早上就算停了,也该是阴沉沉的样子,没想到这么快就放晴了,天清气朗,看来又是一个好日子!”他说着果然把苎纱的衣服脱下,也让张昭华给他也取出黄草心布的衫子来。 苎纱本来算是轻薄的料子了,但是穿在身上最凉快的还是黄草心布,薄如蝉翼不说,当风吹过的时候,这种用黄草心布做的衣服就有一种水光粼粼的感觉,贴身上实在是冰沁透了,实在是很像吴道子画中的人物。张昭华原以为这样的布料应该是最顶尖的了,结果今年四月初的时候,王妃赐下葛c苘麻还有芭蕉纺织的纱布,纹理更是细密,摸在手上就好像是攥住了一汪泉眼一样,据说江南那边还能用竹皮c木芙蓉析丝织出细布来,那更是了得。 有芭蕉纱这样的好料子,张昭华居然一时间没舍得就做了衣服穿。如今天气这般热起来,就让她下决心回府之后,一定做出几身夏衣出来,等去瓮山园子里的时候穿。 张昭华见高炽脱了苎纱衣服,就道:“先别急着换衣服,我看看你背上有没有再被叮咬了!” 广寒殿这地方有点古怪,夏日里头各种飞蚊虫子频出,在岛上其他休憩的地方就没有这样的情状,据说是因为当初堪舆,选了琼岛最聚生气的地方建造的,万物尤其是虫鸟之类的,最能感受到生气所在,所以总是聚集在这里。这个说法张昭华简直佩服地五体投地,晚上她闭着眼睛都能听到虫子扑棱翅膀的声音,吓得她总是睡不安稳。 用雄黄用菖蒲都驱过好几回了,可惜还是能见到一些蠕动的虫儿从外头朝内殿爬来。张昭华自己比较怕这个,高炽却不以为意,但是张昭华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因为他比别人胖许多,皮下脂肪太厚,被叮咬一口,神经传送痛感要经过厚厚的脂肪,估计已经是被拖延和削弱了许多了。这也就导致他常常是被咬了将近一天之后才发现自己鼓胀起来的地方。就算蚊虫叮咬的伤口小的很,但是到了他身上,就显得很是红肿不堪起来,周围一寸左右的地方都红红的,看得触目惊心地。 他不太留心,张昭华却很是留意,特意又让他站起来撩了衣服,全身检视了一番,发现没有被叮咬的痕迹才略略松了口气。她看着高炽雪白地发亮的皮肤,很是羡慕地捏了几把,暗暗恨他一个男人居然长了比女人还细腻洁白的皮肤。 高炽被她挠地左扭右扭,张昭华觉得十分好玩,就扑过去把他困在方寸之间,更是上下其手起来。高炽嘴里倒吸气,想要逃离她的魔爪,可惜张昭华怎么可能放过他,两手搂在他的胁下,想把他拉回来—— 结果错误估计了高炽的体重身形,居然害得自己一趔趄,张昭华顿时来了脾气,手上发力更是决意要把高炽抱起来,她提举了一下看到高炽纹丝不动,就气沉丹田,两膝微微蹲下,做出一个马步的模样,这下重心是稳固了,但是两人依然纹丝不动。 张昭华就咬紧了齿槽,箍紧了手臂,然而高炽依然没有半分被挪动的迹象,倒是让她使力使得颇有几分狰狞感觉。等到她呐喊了一声,感觉头皮都发麻起来,终于能感到高炽的脚尖踮了起来的时候,含冬却捧着衣服走了进来,吓得“呃唔”一声,顿时让张昭华胸腔一颤,没了后续的力气。 含冬以为她不在的这一会儿,世子和世子妃起了口角互不相让,甚至还有大打出手的意思,看两人倚为掎角之势,世子妃的眼睛都泛红了,额上还有若有若无的青筋浮现,简直吓煞个人。含冬急忙上前准备劝架呢,就看到世子妃瘫坐在椅子上,累得好似水牛喘气,而世子居然仰躺在床上,笑得死去活来。 这情势虽然不对,但是也不是含冬料想中的不和的样子,等到世子妃道:“我的妈呀,你是大象变的吧,我感觉我使出了拔山举鼎c鳌掷鲸吞的力气,你却还兀自岿然不动!”含冬才算明白好像刚才是一场很是幼稚的游戏。 张昭华在这边呼哧大喘气,高炽却好似笑掉了半条命一样,居然笑着笑着从床上跌下来,含混不清道:“我瞧你这样c样子,真像个汉子!” 张昭华自己也被自己逗乐了,道:“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高炽笑出一身汗来,胖子就这点不好,容易发汗,天热起来更是难捱,经常能看到后背都湿透了,坐不了许久就要起身更衣。一想到今日射柳竞舟要观赏许多时间,想必要换好几套衣服了。 张昭华就给他备了五套衣服带着,自己也备好了衣服,特意梳了个牡丹头,头上松松插了四根簪子,之后想了想又拔掉了两根下来,光是斜侧两边留了不动,道:“今日一是大太阳头,二十要伸长脖子看射柳,看龙舟呢,头上插戴太多了,脖子指定酸痛。” 高炽奇道:“你说得对!我这犀角冠也戴的颇沉重了,换一个方巾罢!” 这样收拾了一下,又用了几口早膳,张昭华看桌子上满目琳琅的粽子,就问道:“哪一个是八宝馅儿的?” 她自己不剥粽子,高炽就给她剥了,她也不拿在手里,而是放在碗里拿勺儿舀着吃,所幸这粽子都小巧玲珑的,吃三四口也就差不多吃尽了,末了点评道:“我光吃到豆子味儿了,今年糯米好似不香。” 等吃了饭,张昭华和高炽就赶往联璧阁,那里已经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七章 瀛门 联璧阁在岛的东南角上,之所以称作“联璧”是因为有双阁东西对立,交相辉映,而且这个阁子苔藓斑驳,藤蔓纷披,古意森森,特别美妙的地方在于若是月半中天的时候,月光会挥洒在两个阁子之间的一汪池塘之中,景色真是美地难以言说,同时从广寒殿的清凉台望去,好像联璧阁是一个爵杯,倒映月光正应了那句“月光长照金樽里”。 联璧阁玲珑轻巧,可供人小憩c纳凉c避雨c观景而且空间范围也不逼仄,阁子前头还有斜倚亭,可供人小坐,远眺可以看到天光云影碧波涌动的西海子,近看有池塘锦鲤遨游,荷莲轻荡。在阁子正前方有一块面积极大的空地,原来就是元朝皇帝射箭的地方,如今也是用来射柳,已经围好了地方,现在燕王身边的亲卫们正在搬运器械。 除了阁子和亭子用来休憩,还在东北方向搭建了五个彩棚,这是供宫人c太监和军士观看表演的地方,西南方是一个马场,里头围了七八十匹昂首嘶鸣不已的骏马,是等会表演要骑的。 张昭华大致转了圈,看到永安带着安成和咸宁在池子那里喂鱼,一转头又看到常宁在阁子里欢跃的身影,她个头小,又穿着真红色的衣服,跳来跳去就像是红鲤鱼摆尾巴一样,总之看得很喜庆,张昭华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好像是常宁在巴巴问保姆要松子糖吃。 永平没有看到,应该还在梳洗,今日是露脸的时候,她一定是要精心装扮地,不过没看到燕王和王妃,她就有点惊讶了——刚巧看到马骐和高燧两个走过来,就问道:“怎么不见殿下和王妃?” “回娘娘,”马骐道:“殿下和王妃本来已经走到春坞那里了,看到海子上诸将和家眷的船过来,就又下山去迎接了。” 张昭华恍然大悟,一边急呼高炽,一边道:“这本该是世子和我应做的事儿,如何能让父亲母亲亲自去!” “殿下便是让奴婢过来告知娘娘一声,”马骐笑道:“让您在瀛门等候就行了。” 张昭华就拖着高炽要赶去瀛门,忽又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高燧,笑道:“三王子今日好威武!头裹绛纱,征袍砌就雁衔花,毡带佩双鞬,象弧插雕服。神飙猎红蕖,龙烛映金枝。武勇超群胆气豪,戎鞭腰下插!” 果然高燧今日着实引人注目,一身绛红骑射的胡服,飒飒英姿,将他本来略有些女气的面容衬出英武来,加之他长身玉立身形敏捷,已经招徕了许多宫女意味不明的目光,大家好像这才发现,十二岁的高燧也逐渐脱离了青涩,顾盼有了男儿的雄姿,就无怪乎张昭华如此称赞了。 “嫂嫂,”高燧有些无奈:“我腰下没插鞭子,还没骑马呢,拿鞭子做什么!” “就说这个意思懂不,夸你呢,”张昭华哈哈一笑:“夸你一表人才,等会骑射的时候,嫂嫂就看你表现了!盼你夺个头筹回来!” 目送张昭华和高炽远去的身影,高燧的眼里忽然现出兴味的神色来,嘴唇翕动,“我这个嫂嫂,可真是个妙人,配上我这守拙而又不解风情的大哥,啧啧还真是”不知道旁边的马骐究竟听到了没有,总之是微微半低了头下去。 瀛门就是从码头上山来的第一道门,不过三十多级台阶罢了,但是取瀛洲的意思,是步入海上三山了,张昭华就站在瀛门那边等候了不到半刻中,就看到拥簇的人群迤逦上山来了。 燕王正哈哈笑着和一位穿着轻甲的部将说着什么,他身后这些部将张昭华也是没见几次,认不太全,但是今日之后约摸就差不多能记住谁是谁了。落在他们之后的王妃带着这些家将的女眷,一路也很是欢快,还不时停住欣赏风景,不一会儿之后就拉开了距离了,远远辍在后面。 见到张昭华,燕王就笑呵呵问道:“联璧阁那里,都准备好了吗?” 张昭华道:“都准备好了,骏马已备,弓弦俱全,只等将士弯弓,旌旗一展雄风。” 燕王大悦道:“好,去你母亲那里吧,让她们走快些,莫要贪看风景了!” 张昭华就提着裙子下阶梯去找徐王妃了,只听燕王对诸将道:“这是我家贤德媳妇。” “世子妃孝顺之名,”为首的张玉捋着胡子笑道:“臣等在宫外都闻知了。听说世子妃每日早晨无论风雨,无论寒暑,都是步行去王妃那里问安,若论纯孝,试问这世间之人,有几个能比得上的呢!” 且说张昭华看到王妃身边这一群女人是觉得亲切而且熟悉的,之前一一认过而且知道都是豪爽大气的性子,此刻更不说什么拘束了,大家相见,俱都欢喜。张昭华看到年岁和她接近的副千户朱能之妻小王氏更是亲热,便拉着她手问道:“怎么不见勇哥儿?” “嗨,我哪敢带他这个小魔星来啊!”小王氏假装唉声叹气道:“您是不知道啊,这小天魔星今年虽说满打满四岁,但是皮实地和外头五六岁的小孩一样,每日要把他养娘捉弄哭好几回,没有一刻安分踏实的时候。尤其是爱玩弓矢,趁我们都没留神的时候,居然动他老爹的杨木弓,被砸了头还差点割伤了手指头!” “哎呦,”听到的妇人都蹙眉道:“这如何使得!那弓弦如何利器,怎么能让小娃娃碰到!” “就说,”小王氏道:“我们家那口子脑子里不知道是浆糊还是泔水,居然不觉得后怕,反而夸起来,说是他的种——哎呦这说的是什么话,不是他的种还是谁的种?有这么说话的吗?气得我天都没吃下饭睡好觉!” 诸位夫人全都哈哈笑起来,简直是笑声震天,连前面走得很远的男人们都回头看过来,不知道这群女人抽了什么疯。 “你们看,有这样的事,”小王氏道:“我今日哪里还敢带他过来,怕是看了将士们拉弓的模样,更要作耗了!再者他来我就得分心照看着,哪里能好好看一场竞射呢!” “你这么只管拘着勇哥儿也不是回事,”张昭华笑完之后道:“你不如给他做一个这么大小的弹弓和软木松弦做的小弓,给他竖立一块小靶子,让他自己玩去,不伤人就行。你要再不放心就给他缝个手套,让他玩的时候戴上。他要是一时欢乐没有长久玩耍的兴趣,摸爬滚打一两个月也就觉得没甚意思,总会丢开不玩了;他要是一直喜欢,一直玩,那他就是你丈夫嘴里的将门种子,你就从小培养他,长大难道不是一员勇将?” 小王氏抿着嘴笑道:“娘娘是清楚得很,也会教人。什么时候也能生世孙出来,让我们勇哥儿做世孙的玩伴呢!” 张昭华面上一时烧红起来,支吾道:“咱们赶紧上山去吧,方才父亲已经在催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八章 射柳 等大家都按座次坐下的时候,张昭华发现这一块偌大的场地已经是人头攒动牵裙连袖了,因为在场的不仅是燕王的部将,王宫的宫女太监,还有燕王的亲卫和拔擢上来的军士,显见地都要在今日射箭时候显露自己的本事,一个个摩拳擦掌,气氛是非常火热。 张昭华左看右看,发现别处都还好,只有东北方向那五个彩棚似乎有点不和谐。因为这里是宫女太监和普通军士聚集观看的地方,人数不下两三百,虽然地方也够,但是总是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所以人人就不由自主地往前推挤,屡次越过线去,被旁边维持秩序的太监挡回去好几次,但是没过多时候又旧态复燃,人头攒动地往前挤过来。 张昭华看得撇嘴,让含霜去把那维持秩序的太监叫过来,道:“没见过比你更笨的!” 那太监年岁也不太大,二十多出头一点,被骂了也就不吭气低下头去,张昭华就道:“春坞里头,有张榉木条桌,你不会把那条桌都搬来,挡在人群前面去?” “彩棚,”这太监一时没反应过来,嗫嚅道:“位置不够放啊。” “说你笨,你真是榆木疙瘩脑袋,”张昭华道:“谁让你放彩棚里头去了?我让你放在彩棚前面,张条桌横排并在一起,再去问典膳所要果盘和食盘摆上,这样谁还能推开条桌,不就皆大欢喜了——还愣着干嘛,还等着我给你搬桌子呢!” 那太监拎着袍角就飞速跑了,倒还算他伶俐,不一会儿果然指挥着几个人搬着榉木条桌堵在了彩棚前头,刚好典膳所那边往联璧阁送了各色粽子,还有剩余,就装了盘送到了彩棚这边来,果然大家不只是昂着头推挤人了。 等敲过了第三遍鼓,燕王就抬臂示意了一下,霎时间整个校场就静下来了,张昭华看得倒吸一口气。 她一直知道燕王善于治军,甚至将军法还带入了宫里,所有调配都是令行禁止,很少有不能上通下达的,但是如今这场面似乎比她想象中还要更甚,这已经不是善于治军善于驭人了,这令成百上千人如臂指使的手段,张昭华是由衷地感觉诚服。 “本王于今日,端阳正午,”燕王沉郁的声音在校场四方回荡:“与汝等同观击球射柳,有一言,孰能为我解惑?” “射柳,”燕王道:“是胡俗,还是汉俗?” 众人叽叽喳喳起来,过了一会儿武将里头,有人道:“殿下,末将听闻,以柳为靶,驰马射之,乃是异族习俗。在辽朝和金朝乃至前元,溯其源均是秉承汉时匈奴蹛林习俗,亦是源于鲜卑族秋祭时驰马绕柳枝三周的仪式。” 燕王并未表态,就听得文官里头,葛长史拂了拂衣袖站起来道:“不然。” “射柳一词,早在《史记》中就提过,而《史记》提的是春秋时候的人就有射柳的故事。”葛长史侃侃而谈:“春秋楚国有神射手养由基,能去柳叶百步而射之,百发而百中之。由此可见,射柳乃是汉俗。” “楚国不以华夏居之,”武将里也有人不服:“乃自称蛮夷,说起来,还不是胡俗!” “上溯其源,中原自古有射礼而匈奴c鲜卑有蹛林习俗,”李贤站起来向燕王行礼道:“华夷于此,当无别也!” 燕王喜道:“斯言甚善!”说着亲自于金樽中酹酒,赐予李贤饮下。 “射柳,从中国之射礼,亦是从金辽之风俗,”燕王道:“华夷虽有别,我视同一家。今日悬球彩门,百步穿杨,竞马剪柳,此三项无论蒙古c色目c女直,若能胜者,均赐锦袍一件,金甲一件,能全胜者,不仅有牛角弓一把——” 这时候校场的军士齐齐欢呼起来,因为牛角弓实在是极为难得的赏赐了,这是是中国古代弓箭的巅峰之作,是由牛角,竹木胎,牛筋,水牛角,鱼鳔胶,蛇皮等材料经过百十道工序加工而成,技术难度高,制作周期长,却不能长期保存,最长也就能保存百十年。 燕王今日拿来赏赐的牛角弓在王府的库藏中只有三把,据说是在和林追击蒙古人缴获的,不是宫廷制作,王府的工匠对这种弓也是潜心研究了很长时间,但是却始终无法参透全部的工艺,就比如说将磨好的牛角面放在火上烤,火烤的程度,他们就总也把握不好,牛角要么硬要么软成一团泥,根本达不到达不到柔韧的标准,就这一项就难倒了那么多巧思的工匠,张昭华简直都不敢想这种弓究竟费了多少工序加工处理出来的,据说这种弓真的可以百发百中。 只有三张弓,燕王却没有私留一把,在今日的比试中全都拿出来用作奖励了,这就是张昭华之前认为的,燕王并没有将这三张稀世难得的弓看做是珍宝,而是认为为他效死的将士们,才是他的宝藏。 然而燕王还取下身上的一把镶嵌宝石的匕首放在了托盘上,道:“这把鱼鳞匕首,也当赏给英勇之士!” 这把匕首张昭华也曾捉过,当日燕王叫她在家宴上面分羊腿,就解下这把匕首让她分。张昭华当时也没怎么留意匕首了,只记得这匕首确确实实利得很,剔羊腿肉根本没花多少力气,而且骨头上的肉也能被刮干净,现在想来这绝对也是一把不凡的利器。 将士们的热情被调动了,校场上一片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 在比赛开始之前,先有专门的马队上场表演了节目,随着鼓声响起,领队的人骑马执旗引于前,之后的人驰骑出场,在马上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地表演高难度的花俏动作,除了能站立在马背上,斜跨在马背上的还有踮着脚尖来个九十度高抬腿的,腾掷趫捷,人马相得,十分好看,尤其是在阁中观看的女眷,激动地脸都红了。 “虽说是花把势,”百户王真之妻周氏道:“但是架不住就是炫目!” 这话说的是了,这样的表演的确让人看得目眩神迷,毕竟几十匹马上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姿势,往来穿梭之间摆换出不同的造型,让人看了这个却顾不上看那个。 在马术表演之后,真正的也是最激动人心的比赛才正式到来,此次比赛共有三个项目,如燕王所说,第一是悬球彩门,也就是在校场的营门上面悬挂一个有蹴鞠那么大的彩球,相距一百五十步,但凡能射中者,就算是第一项射技合格了,也能得到“锦袍一件”的赏赐。 第二项比赛难度一下就拔高了,名叫“百步穿杨”,字如其意,在场上以柳条去青一尺,插入土中五寸,令驰马射之,中者为胜。 这一项也是有要求的,不仅要求射中,还要求把柳枝射断,就是考验臂力,而且还有一条,是用没有翎羽的箭去射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九章 巾帼 一只箭的尾部有翎羽,是因为箭在空气中运动的时候会产生气流的流动,稍微一点点的空气流动就会使箭移偏,而加了翎羽可以增加箭在空中的平衡,保持箭的运动轨道使之以直线飞行,就能更好的击中目标。所以在第二项“百步穿杨”的比赛中,参赛者用取下翎羽的箭镞去射柳,的的确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果说“百步穿杨”能胜者十之一二,那第三项“竞马剪柳”能胜出的人就是百不存一了,因为这场比赛的规则是将鸽子放在葫芦里,然后将葫芦高挂于柳树上,参赛人骑马弯弓射中葫芦,鸽子飞出,以飞鸽飞的高度来判定胜负。 比赛之中,马匹是不可控的,因为不是惯用的马而是王府拨给的马,而且柳枝随风摇摆忽高忽低也是不可控的,当然还有一点非常重要的是,发出的箭镞要刚好射到葫芦口,如果射穿了葫芦,那里头的鸽子就会被伤到或者射死,那鸽子是飞不了多远的,这样也不算胜利。所以必须要精确地控制方向c控制力度,还要有超高的控马和审时度势的能力。 张昭华之前也没见过这种射柳的比赛,当她听闻这样的规则之后觉得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不过高炽也没确切地告诉她燕王麾下是不是真的有这样的神射手,只是说每年的射柳活动都很精彩。 如今鸣鼓之后,马队表演结束,第一轮的比赛开始了,参赛的将士们背着弓站在特定的地点,看对面红旗落下,就挽弓去射彩球。 看十之七八都能射中彩球,张玉的夫人大王氏看得心痒,道:“如此,我也能射中呢!”她这话得到了女眷中一片附和之声,几名千户c百户的妻子也都道:“射这个,似乎也不难!” 徐王妃大笑起来,端丽的面容上赫然露出了很是难得一见的英气,她先对身边的阿蕤低声了说了什么,阿蕤自领命去了,又对大王氏道:“若许你挽弓,你可真能射中?不是夸口?” 大王氏也是五十岁的人了,很是好强地拍了拍腿:“娘娘说得什么话!我从小不说是精通武艺,也是弯弓御马过的,就是嫁了他张家,闲时候也拿他大弓耍耍,如今这彩球距离不过一百五十步,即算加它五十步,臣妇也能射中!” 徐王妃也拍掌道:“好!便是让你射!” 那边燕王和众将在听到了女眷的请求之后,面面相觑,表情都是说不出的古怪。燕王忍笑道:“诸位,都是你们的家眷,你们有何说法?” 底下嘈杂了一会儿,陈珪一摊手道:“这成何体统呢!女子射箭,这不是类同男子梳妆嘛!”他这话有人赞同,说什么阴阳各司其职的,也有人反对的,说得倒好笑,道:“陈千户说这话,便等着晚上跪搓板罢!” 燕王哈哈笑道:“谁说女子不如男,别说是校场,就是沙场争功的,不也有冼夫人c梁红玉这样的巾帼英雄么!今日与诸位同乐,何不坐而观之,看红妆竞逐!” 燕王既然发话,众将士也就没了顾忌,聒噪起来,伸头瞪眼地看谁家的老婆要一展雌威。 而阁子里的女眷看燕王如此为她们说话,一时也激动万分。因为大家来的时候也没想着要亲身下场射箭,都穿的是广袖裙,如此也来不及换猎服,干脆就袖子缠绕在手臂上,用原本系在手腕上的彩线扎住了,真的从军士那里领了弓和箭,来到校场中央了。 张昭华一看,三十多个人里头,居然有一半都下场了,面对众将士的围观,脸上甚至没有丝毫怯色。燕王甚至亲自下场给她们挥旗子,第一轮射下来,十发全中。第二轮五个人,也是全中。 这个成绩让将士们高声喝彩了,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这群女眷居然射艺不输于男人,唯有朱勇在那里拍着大腿骂道:“这个婆娘!说她多少次,食指要摸在弓上,尾指要竖起来,就是不听!” 这说的就是他老婆小王氏了,张昭华也没想到小王氏如此纤弱的身体,居然也能面不改色地拉弓射箭,以前听她说过,是嫁过来之后跟丈夫学的射箭,没想到不过四年时间,射艺也是惊人了,唯独不好的是小王氏似乎箭射地稍微偏了些,挂在彩球的边上,不过这也是很难得了。 没想到小王氏气起来,将弓掷在地上,指着朱勇也骂道:“你还说我!明知道我是个左撇子,偏要教我用右手射箭!你咋不用左手射呢!” 这下满座绝倒,大家简直快笑岔气过去了。朱勇面上臊红起来,伸出指头点了小王氏两下,捡起了她丢在地上的弓,然后真的是右手弓左手箭,朝着营门射了去—— 居然也是正中! 这下小王氏目瞪口呆了,男人那边长了脸,又是一阵呼啸。 女人这边也是欢忻鼓舞像迎接英雄一样把得胜的人迎回来,永平看得心潮澎湃,道:“我也想学射箭!看小王夫人十八岁才开始学,不过四年罢了,能射得这样好!” 张昭华也心痒痒地,她觉得自己也是休闲地太久了,每日也就忙于案牍之间,明明北平这地方承金辽故俗,人人以演武为荣,就是女子也能弯弓走马,不类南人。那么也完全可以在自己的后院中开辟一个射靶的地方,没事干就练两把,算是一种很好的锻炼方式,而且也绝对不会有人诟病。 女人也下场没有让气氛尴尬,反而让比赛的气氛愈发高涨起来——燕王不负承诺,给方才射中彩球的人每人一件锦袍,也给女眷这边也如数送了过来。虽说是男人的款式,但是让大家都欢喜地很,说要好好收藏起来,这也是凭自己本事挣来的,拿去臊男人面子是最好了。 等第二场比赛开始的时候,大家就都屏息凝视伸长脖子去看了,看到校场正中的柳条总长不过一尺而且有一半居然还埋在土里,有些人就微微踟蹰起来了。 不过这样的考验才叫有盼头,像燕王身边这几个原先坐着岿然不动的部将,都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来,纷纷翻身上马,来到场外候命。 第一个去上场的注定是个开门红,然而却是个年纪很轻的小将,这个人张昭华本来不认识,但是她听过,是燕山左护卫副千户李旺的儿子,李旺在去年从燕王北征的时候伤了臂膀,准备今年年末就请辞,让儿子承袭副千户,今日也是有意让儿子显示武勇,果然一发而中,让众将士都呼喝起来。 “濬儿勇武可嘉,”燕王看了也夸赞,对李旺道:“你生了个好儿子。” 李旺却谦逊道:“不过是学了些许皮毛本事,卖弄一二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章 白袍 可惜在李濬之后七八个,居然没有人再射中了,甚至其中有一个就差毫厘,箭矢是贴着柳枝过去的,倒是射穿了一片柳叶,看得众人大叫可惜。 之后直到朱能那里,才射中了——他方才用换用左手射箭,很是扬眉吐气,不过这一回也没有掉以轻心,只见他轻纵缰绳,驰马绕到指定地点,却没有轻易弯弓,而是忽高忽低地看了半晌,然后控马后退了七八步,忽然驰骋起来,在马奔腾第三步的时候忽然搭弓抽箭,把箭尾卡在弓弦上,弓弦又贴颊收紧,向后用力一拉,这张大弓立刻变成了半圆形,之后手一松,“嗖”的一声箭就飞了出去,下一秒就听到不轻不重的“扑簌”一声,扎在土里的柳枝就应声折断,甚至随着弓箭直直飞出去好大一段距离才落地。 观礼台上一片呼喝,显见他这一箭射地确实好,让大家很服气。连坐在联璧阁这里的女眷都啧啧称赞了一番,小王夫人表面上不忿,可是眉梢眼角明明都是高兴,把张昭华看得可乐。 之后有个壮士,看面貌五官都不类汉人,这就是张昭华一直听闻的归附的蒙古人火里火真。他跃马前行到地方,那箭也是快如闪电一般,张昭华这边看的是射中了,因为柳枝也是拔地而起,但是军官检视的时候却发现箭其实并没有射穿,而是擦着柳枝条的边缘过去了,因为这支箭着实可谓是力道十足,居然在枝条一侧擦出了白色的痕迹,所以柳枝是顺着箭飞出去的,而不是射中。 在张昭华看来,能射中柳枝真的非常难了,你想柳枝是什么形状,不过是一个指头那样的宽度罢了,而且还隔着二百步的距离,像火里火真这样的,箭矢能带动柳枝飞出去,在她看来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想来燕王也是这样想的,其他人也称赞火真这一箭不错,但是火真自己操着有些口音的汉语摇头道:“没射中就是没射中!金是金银是银,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是火真技艺不精,火真甘愿认输!” 他这样耿直的性子很是让燕王喜爱,最后居然也赐他一件金甲,这种金甲就是细鱼鳞甲,不过用黄铜所制,工艺十分精湛,而且穿在身上射不可入c光可鉴人。第二场比赛赢得此甲的人不过七八个,都觉得很荣光。 一连两场比赛下来,燕王让暂时中止了,叫了早在联璧阁西边阁子里等候了许久的乐伎乐户们上来表演,张昭华看得兴味十足,意犹未尽,她见乐声响起了,就准备让典膳所那边的人把早已备好的粽子糕点还有各式水果c果脯往席上送去,结果她一站起来,就感到一股热流冲到下身来了,吓得她赶紧收胯,以半蹲的姿势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她小日子向来不准,一向是往后推天,没想到这次居然提前来了两天,张昭华心里暗恨自己大意了,一边又害怕自己的裙子上面是不是染上了——她这次穿了个绿色的裙子,上身是真红色的短袄,想到这里她就更恼恨了,为了贪图凉快没有穿长袄,若是当真沾染了,穿了长袄还能遮盖住屁股,如今她穿的是短袄,什么情况就一览无余了。 张昭华就朝东面望去,含冬本来在彩棚里头也兴致勃勃地观看呢,张昭华冲她挥了挥手,两次之后她才看到,绕了一圈走到阁子里,张昭华就低声把情况一说,之后含冬在她身后看了,裙子也没有脏污。之后含冬就匆匆回广寒殿给她拿带子去了。 张昭华是左等右等简直算是度秒如年,终于在第三场比试开始之前等到了含冬回来。一看之下十分好笑,因为含冬倒也是个聪明的,竟然将月事袋子装在了食盒里提了过来。张昭华赶紧退到联璧阁里头的净室里换上了带子,才算长吁一口气。 不过等她出来的时候,却看到含冬倚着墙壁神思不属的样子。 张昭华上去拍了一下她,道:“在想什么呢!” 含冬神色很犹疑,欲言又止,这当中也有一位夫人从净室里走出来,吓了她一跳,扯住张昭华的袖子,请她换个地方说话。 两人一直走到阁子后面的一处林子里,前后都没有半个人影,含冬才嗫嚅着说了。原来她奔回广寒殿的路上,没走春坞那一条路,走的是西下的凝晖阁那一条捷径。凝晖阁那边的道路不太平,算是一条没修葺好的石子路,一般不会有人走的,含冬为了赶时间就选了这条路,没想到在经过院子的时候,让她听到了里头有声音。 “是谁的声音?”张昭华问道。 “去的时候,”含冬道:“听到里头有男女说话的声音,原先我想着可能是哪个公公和宫女在说话,当时没想什么,只是觉得那名女子说话的声音有些耳熟。之后我拿着东西再次经过的时候,看到有一个男子出来了,不是哪位公公,而是校场之中的哪位军爷,因为穿着铠子。” “穿着铠子的必是有军职在身的,”张昭华道:“普通军士穿的都是袄子。你看清楚那人的面容了吗?那人看清楚你了吗?” “距离很远了,”含冬道:“我没看清楚,想来他也看不到我。但是这人却是一身白袍的,很是显眼,就像您跟我说的那个《三国演义》里头的白袍赵子龙一样!” 张昭华惊讶道:“我方才没有看到白袍将军——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我是忽然想起来,”含冬嗫嚅道:“那个阁子里听到的女人的声音,好像是c好像是” “是谁?”张昭华问道。 “好像是永安郡主的声音!”含冬急切道:“我只是觉得像,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毕竟我也只是听了两三句罢了!”含冬并不敢肯定,毕竟她只是匆匆经过凝晖阁。 张昭华倒吸一口冷气,永安和某个男人在凝晖阁里头做什么呢,“不要乱说,你没有看到人,话如风过耳,谁知道你是不是听错了。”张昭华嘱咐她不得往外传一个字,然后回到了阁子里头。 这一次她没有坐下来,而是选了一个斜对着永安的位置站了,恰好她身边是话不多的咸宁,张昭华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了几句,目光却暗暗注视着永安的神情。 第三轮比试已经开始了有大半刻钟了,场上气氛却有些凝重了,因为这一轮实在是有点不容易,南风一起,柳枝就一直忽上忽下地,根本没有片刻停顿的时候。别说是旁边观看的人摸不准,就是一直盯着梢头的军士也绷着弓弦根本找不到一个点。 方才已经有四五个人都发箭了,但是没有一个人中的,而且都根本没有中葫芦,都差得很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一章 风云 张昭华又非常仔细地看了一遍场上的人,确实没有穿白袍的。军士们的战袄c战裙c壮帽皆是红色,燕王这些手下部将轻甲是银灰色的,除此之外衣服也没有穿白的。白色毕竟是蒙古人的服色,皇帝驱除蒙元人的遗迹,服色中也不欲服白。她刚还想着是不是含冬没说明白,把白铠子说成了白袍,结果忽然被立在身旁的含冬扯了一下。 张昭华急忙望去,只见从西北角跃出一个矫捷的人影来,那正在被人往马圈里驱赶的几匹马就受了惊,一下子蹄子昂起来,眼看就要踏上旁边一个避之不及的小太监了,却被一下子拢住了嚼头,一息之间好似就安静了下来。前头的马不叫唤了,后头的也就跟着平息了,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青年好像一招之间就制住了受惊的马匹,消弭了一场即将发生的惨剧。等这个小太监从马蹄子下面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才大为震惊地“啊”了一声。 他看到的是,这个人居然将马舌头捏在了掌中,在这匹杂毛马张嘴嘶鸣的一瞬间,居然被这个青年瞅到时机,将马舌头从马嘴中拉了出来——这马被捏住舌头,好像拿到了命门,一时间动都不敢动,声音也不敢发,甚至水润的眼里还露出了乞求哀怜的神色。 离得远的人看不清楚,也就能看到他把缰绳收住了,离得近的亦失哈却看得明明白白,一时间只感觉恨不能五体投地地膜拜了。 “辅哥儿——”远处是燕王的声音。 这个青年应了一声,微笑地松开了马舌头,又在这马的脸上摸了摸,却并没有将它放回了圈里去。亦失哈忽然知道这个人是谁了,他就是燕王最信重的手下,燕山左护卫指挥佥事张玉的长子张辅,年少俊杰,一何如是。 张辅就翻身上了这匹杂毛马,众人只见一员白袍银盔,双手举戟,腰掖两弓的小将来到场中,不由得都呼喝了一声:“人才出众!”燕王更是大喜:“辅哥儿若能胜乎?” 张辅就扔了戟,信马来到地方,张弓举箭,也并没有蓄力,只是随着梢头的葫芦移动弓弦。如此过了居然有一刻左右,场上众人屏息凝神,居然没有一个催促的。 张昭华也在观察这个柳枝随风摇动的角度,如果以垂直为角的一边,以柳枝随风吹动达到的高度为角的另一边,那形成的角度其实高不会超过六十度,低不会低于三十度角,就在三十到六十度角之间徘徊着,这其实就是一个能抓的住的规律,不知道这对于射箭的人有什么启示,总之张昭华看众人似乎都对这个年轻人寄予厚望,她的心中也不由得期盼了起来。 之后张辅就策马退了十七八步,众人看他似是要驱马射箭了,不由得都翘首跂踵起来,只见他酌大步远,搭稳扣,急加鞭,策马疾驰了约摸有十步远的样子,却依然没有挽弓的意思,急得众人不知道是该出言提醒还是静坐而观,但见他神色从容不迫,也就任他一直策马到快要临近的位置,等差不多还有两步就到地方的时候,张辅才撒了缰绳,弯弓搭箭,右肋与腰脊用力往前一推,一支箭就“嗖”地一声向前推去,整个动作奇快无比,这箭也如流星追月一般奔着枝头而去了! 下一秒,这悬在枝头的葫芦就被射穿了塞子,那葫身也随着箭势一下子平飞了三四米远,忽然就从里面飞出来一只白鸽来,扑棱着翅膀低低地飞了几下,腾空而起远去了。 众人此时方才大叫道:“好本事!好箭法!”一起鼓噪起来,喊得嘶声力竭地,连女眷这里,都激动不已,张玉的妻子王氏被夸了个天上地下,大家都对能生出这样儿子的大王氏羡慕坏了。听闻秦淮十六楼那边,有名妓清歌一曲,则以金花打赏,有一夜而能得万朵金花的人,如今看这模样,若是手边有金花能打赏,张辅一定能远超万朵。 燕王大喜,召张辅近前来,端详了半晌道:“好孩子!好孩子!你与我们说说,是如何射中了?” 张辅便答道:“前手要低,指在分松。开弓不可太早,早则身手摇动;亦不可太迟,迟则心眼俱慌。不迟不早,马所趋临之时可当弯弓,而临开弓之际方撒手,则马终为我驱使,而弓弦终为我发矣。其势不慢不慌,不高不低,不重不轻,从容自由,庶可骑射中矣!若未搭箭扣先加鞭,或既发矢后加鞭都失规矩,不能射中。” 他话说完,副千户谭渊不服道:“辅哥儿!你说的便是马上骑射之道,我等都知晓!便是问你如何能瞄准葫芦,那柳枝随风而动,哪有个定头!” 见大家都有疑问,张辅便笑道:“诚然,若论骑射功夫,诸位叔伯皆胜我良多。小子今日侥幸能中,乃是观察到方才柳捎因风而动之时,每过五息左右,枝条会垂下有一息的时间。若是被风吹扬起来,则葫芦口变幻万端,不能射中;而只有这一息无风的时间,葫芦口乃是端正现于眼前的——是故小子就寻这一息之机会,发矢而中的。” 众人啧啧称叹,都道:“心神如一,知机而作,辅哥儿可谓善射之人!”燕王更是开怀,对张玉道:“辅哥儿真是年少英杰!我今好有一比,乃将他比作霍嫖姚!他日当建卫c霍之功!” 霍嫖姚就是汉时抗击匈奴名将霍去病,以其受封嫖姚校尉故名,从古至今歌颂他的业绩的诗词,无一不称赞他立意广大,功勋卓然,以其年少而勒马奄然抗击异族之功,而青史留名。今日燕王将张辅比作霍去病,乃是对他寄予厚望。 这自然让张玉父子受宠若惊了,张玉更是道:“犬子资质浅陋,如何能当得起殿下如此夸赞!他是‘只知击起穿雕镞,不解容和射鹄功’啊!” “你也是太过谦虚,”燕王捋须笑道:“就说上个月辅哥儿从我北击野人女真,出奇料敌,论功不止如今的百户之身,假以时日,等到辅哥儿如你我这么大岁数的时候,所立功勋,当在我们之上啊!” 于是燕王掷杯起立,道:“今日盛会,有出众人杰与会,武略既备,不可以无文事相济。我府中纪善所可有能诗词善歌者,能为我一诵佳句,以全盛事!” 纪善所几位文人墨客一时间绞尽脑汁,似乎都是在搜罗佳句——唯有金忠金纪善长身起立,道:“启禀殿下,臣等并无捷才能吟七步之诗,然而却有前人之佳句,正应今日之景。” “为我一诵之。”燕王道。 金纪善便转向张辅,道:“男子才生,桑弧蓬矢,志期古同。况平生慷慨,胸襟磊落,弛张洞晓,经艺该通。笔扫云烟,腹储兵甲,志气天边万丈虹!行藏事,笑不侯李广,射石夸雄。” 他吟起来,便是慷慨激昂,声震燕云。诸将原有窃窃取笑,说“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此时都不禁被这诗词的气势所感,一时都有须发皆张c志吞天地之意。 他没有吟诵完下阙,因为燕王接过了他的话,道:“仰天一问穷通!叹风虎云龙时未逢。羡傅岩版筑,终符求象,渭滨渔钓,果兆非熊。白额未除,长鲸未脍,臂健何嫌二石弓。” 此词叫燕王来吟诵,更添英豪之气。何况张昭华还从里面听出了燕王平生意——试问如燕王之雄才大略,经天纬地之才,纵马由缰,追亡逐北都不尽平生之意,将来还要屈居在黄口稚子之下,只能北窥,不能南顾,这就是风虎云龙不逢时的悲叹! “傅岩版筑,终符求象,渭滨渔钓,果兆非熊”,这句就是他求贤如渴之意,所谓“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商王武丁求贤臣良佐,梦得贤人,醒来后将梦中的圣人影子画为图形,派人寻找,最终在傅岩找到傅说,举以为相,国乃大治。而渭水河畔垂直钓鱼的姜太公,也是周文王先梦到“虎生双翼”,乃飞熊之兆,于是求贤访能,终于访得了姜太公。 就是说燕王手下虽然良才不少,但是燕王依然希望能得到更多的辅弼之人。当然这词还有最后一句:“天山定,任扶桑高挂,凌阁图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二章 一力 天山定,任扶桑高挂,凌阁图功! 所谓“扶桑高挂”,本来出自李白《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是李白自序,“近者逸人李白,自峨眉而来,”说怀才不遇,“乃蚪蟠龟息,遁乎此山。仆尝弄之以绿绮,卧之以碧云,漱之以琼液,饵之以金砂将欲倚剑天外,挂弓扶桑。” 倚剑天外,而不是倚天剑。看李白一生——磨针石上,已虚度卅年春秋;峨眉山下,尝空负无垠抱负,便是身怀王佐之才,欲效陶朱c留侯,然而却也没有遇到勾践或者汉高这样的英主,于是就背着剑浮五湖c戏沧洲c走天涯,将本应该折戟沉沙埋在疆场的弓箭,挂在比天涯还远的扶桑之地。 如今燕王就是说,要是有这样怀才不遇的人,就到北平,到燕王府中来吧!等到“天山定”,勒马燕然的时候,为你记“凌烟阁功臣图”! 凌烟阁乃是唐太宗为表彰功臣而建筑的绘有功臣图像的高阁,其中登上阁子的二十四人,都是功勋显赫,青史留名的文臣武将,就如后人所说的“所希垂不朽,勋业在凌烟”,能将画像留在云台和凌烟阁,应该是每个希求立功或者仕进的人的梦想。 也许这首词被燕王说出来,是有点道不明的意味的,但是也幸亏这词是宋朝人写出来的,说起来不过是引古人罢了,不过该表达的意思还是被席上众人听明白了,纷纷俯首罗拜道:“臣等感殿下知遇之恩,唯死以报!” 场面很感人,但是张昭华这里却只盯着场中最显眼的白袍银盔的小将了,在知道了他的名字之后,张昭华就觉得含冬在凝晖阁里听到的声音八成就是永安郡主的,不会错了——因为永安,的确是和张辅有过婚约的呀! 如此人才,面容英俊器宇轩昂,尤其在方才张弓射柳时候的英姿,让张昭华都不由得心动了一刹那,当然她的这种心动,不是动心,是见到一切美的事物不由自主地喜爱赞赏之情。情感是出于人的天性的,像永安和张辅也可谓是有过青梅竹马的时光,这种发乎于情如果没有之后的命途多舛,是可谓天作之合的,但是如今却要硬生生“止乎于礼”,这确实让张昭华都觉得不忍。毕竟这不是永平那样单方面的主动,世上最难得的就是两情相悦,这两人的确让人很是唏嘘。 但是再值得感叹,也无济于事木已成舟了,在这个时代,其实有一句话是对的,撼山易,撼一门亲事难,何况是皇上亲自金口玉言赐婚做媒,为永安定下了勋臣之子袁容,且袁容也算是不错的人,除了有一点骄横,当然勋贵子弟都比较骄横,其他地方都好,也知道来北平讨好老丈人,如今燕王对他也很亲近,原本打算在端阳节的时候也叫过来演武的,但是被徐王妃阻了,张昭华特意送过去许多节礼,不过三个多月后,这也就是正式的亲戚了。 那么现在的问题来了,张昭华暗自想,这两人私会了几次,今天是第一次吗,是怎么联络的,又说了什么——然而她忽然瞥到,永安坐在那里,手上却一直把玩腰间系着的一个香囊。 这个香囊没有问题,上面精工绣着菖蒲而不是鸳鸯或者并蒂这样惹人遐想的东西,张昭华眯着眼睛看过去,但是有问题的是这个香囊悬挂在腰间的方式——要知道香囊这东西一般不是单个囊包,而是上面有彩线,下面有流苏样式的,上面的彩线不同于后世,是很长很长的,专门用来在腰间盘系打结的,这就是张昭华在乡下经常打络子的款式,打络子就是如此,不过香囊的带子更长一些,能在腰上绾出更多结来。 永安郡主腰上这个香囊结成了一个方胜模样的,张昭华在早上还专门问过了,是永安自己绾的,不让她身边的宫女帮忙,因为这些人一掺手反而手忙脚乱了,这几个郡主里面,唯有永安可谓慧心巧思,所以这个方胜络子看上去十分繁复也十分精妙,也让张昭华记得清楚。 但是现在这个方胜结,已经变成了样式简单的梅花结,甚至五瓣梅花大小都不对称,更是余下好长一节彩线就这么空悬着,一看就知道是匆匆挽就的。所以可以知道,这一个香囊原是从腰上取下来过的,时间就在方才第二场比赛之后,是解下香囊送给张辅——但是为什么这个香囊仍然在她身上,难道张辅并没有接受? 如果张辅退却了,想来真是止乎礼了,这样的情况是万幸,而看永安的目光,没有一刻从场中那个白衣人身上移走,可见根本是难以忘怀甚至是情根深种——这就又是最大的悲哀了,张昭华自己虽没有这样的经历,但是却难得起了哀悯的感觉。 你要问她有没有什么办法,张昭华只能说她没有丝毫办法,对付永平这样的可谓无媒苟合有私情窃意之人,她还能使出一些手段来,但是对永安这样的,她就没有法子了。感情也许像一张网,也或者像一个泥潭,有的能破开往挣脱出来,有的却心甘情愿被污泥堵塞,甚至沉沦坠落到万劫不复。 场上的气氛似乎更加如火如荼了,燕王和众将士连饮三杯,而后更是亲自给张辅赐酒,准备赐他牛角弓。然而张辅喝了酒之后并没有上前领弓,反而道:“殿下,各位大人,小子今日不过是以巧取胜,便是要贻笑于大家。” “大家?”燕王笑道:“还有谁能在你面前称‘大家’?” “便是有一力降十会的,”张辅笑起来,转身指向场中:“自然比小子强出百倍。” 众人都望去,只见场中又有一人已经跃上了马,此人一袭红袍,头戴金冠,标杆般笔挺的修长身材,脸如雕刻般有棱有角五官分明,一双剑眉下的双眼极为有神,顾盼之间流露出放荡不拘的目光来,这人正是高阳郡王高煦了。见他上场,众将士果然更加赞赏起来,杂七杂八地喊着“郡王”或者“二王子”,一看就知道是军营里熟悉的,由此亦可知高煦确实是常常住在军中的。 他也在柳枝下转了一圈,但是却只看了不过几眼,似乎只是确认了一下方位,之后就纵马奔腾起来。约摸也是达到了张辅弯弓的位置就举起弓来,不过身体却伏地极低了,似乎还偏向一边,如此将这一箭极速地射出了。 这箭就果真射在了葫芦塞上面,甚至从瓶口中飞出的鸽子比方才张辅那一只飞得更高——按规则,就是高煦赢了。 这一下大家便爆出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喝彩声。高煦倒也算得意,还专门绕场一周,接受了大家的欢呼。 他这一箭张昭华其实也看得清楚,确如张辅所说,乃是一力降十会,一个字是快,两个字是猛和快,那一支箭上凝聚了多大的力气,竟然带着瓶塞一直飞到了约摸一百余步之外,甚至还斜着钉在了地面上,发出了微微的“嗡嗡”声。 所谓快箭,就不是张辅那样需要计算的,而是凭感觉c凭速度c凭力气,三者在同一时间爆发,方才一发而中——很显然这样的人可谓神乎其技了,而十五岁的高煦居然做到了。 张昭华也由衷地赞叹了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三章 肥美 张昭华这样充满赞叹地凝视着他,恰好高煦也在此时望过来,她心里忽然一动,就招手示意他走到这里来。她原以为高煦是看不到的,看到了也不会走过来,谁想高煦真的纵马奔驰了两步来到了阁子前面,然后下马来,大步走近前—— 张昭华就一把捉住了他的臂膀,大呼道:“捉住了!快把这个英俊潇洒c风流倜傥c玉树临风c神勇威武c天下无敌c宇内第一c无与伦比的玉面郎君摁下,插他一头花!” 这便是把没几日前几个郡主捉弄她的故事重演了一遍,阁子里的女人大笑着一拥而上,把各种鲜花插在高煦的头上,一顶金冠都被弄得摇摇欲坠且几乎看不到轮廓了,各种花儿挤挤挨挨地堆簇在头上,好像是戴了一顶花帽。正所谓“牡丹芍药蔷薇朵,都向英雄帽上开”。 还有见头上插戴不下,而将鲜花插戴在高煦领子里和前襟上的,甚至永平最是胡闹,将两支花儿别在了高煦耳后,还准备往他耳眼里塞两朵花去,被张昭华拉开了。 她绕着高煦转了一圈,端详道:“倒好似唐宋新科进士一样人物!”说着又将他推出去,哈哈笑道:“谁家少年,足风流!” 席上众人见女眷这边将高煦拉了去,不知道作了甚,等高煦一出来,大家仰脖而看,待看清楚了之后,笑得不能自已,满座几乎绝倒。 射柳结束之后,燕王就命摆宴,之后就是游山。张昭华自己趁此机会回了广寒殿换了一身衣服,又把手腕上的翡翠珠子解下来,一连灌了三四盏红枣汁子下去,才感觉肚里的绞痛稍微缓解了一些。 她正想着要不要干脆捂着被子睡上一觉,看时间还有一个多时辰才在金井亭划龙舟呢,就听见含冬的声音:“娘娘,二王子过来了。” 张昭华算是惊起,起身猛了就感觉到身下好似汇聚了一股洪流倾泻了出来,顿时就腰膝酸软,足底发麻,干脆就倚在榻上,让含冬把人带进来。 高煦进来之后倒是明显一愣,还是张昭华问道:“郡王这样急匆匆来,”她指着高煦身边的小太监道:“便是要问我罪了!”盖因这个小太监手里端着的托盘上面全是方才插戴在他身上的鲜花,这馊主意就是张昭华率先提出来的,害得燕王都说高煦“我儿怎么大类女郎”,害得好端端一个被众人夸赞的年少英雄,这般装束下来,成了好大的笑资。 说起来,也好像难得看到他这样的窘态,在被张昭华捉住臂膀之后,高煦就乖乖任她们这群女人装扮了,也没有左支右绌或者左躲右闪,让女眷这里更是兴起,等把他推出去之后,张昭华自己都觉得难以入目了,此时也不由得略有些心虚起来。 不过高煦好像也不是兴师问罪的,反而道:“这些花朵儿,配高煦就是不称了,不过嫂嫂戴上应是好看,人花两艳,就还送来给嫂嫂戴。” 张昭华疑心他是专要来看自己笑话,道:“我还记得那时,我也是头上戴过春花,你可是说难看得紧,说什么平时只见卖婆那里卖的,今日我不过是小小捉弄于你,说起来前愆还在你,便不必冤冤相报了罢!” 高煦倒是一怔,喃喃道:“是了,你还记得——” “如何不记得,”张昭华笑道:“我还记得清楚呢,你的箭法便是在那时候已是很不得了了,钉蛇入七寸,如今更是出神入化,又何止是百步穿杨!” 高煦微微笑起来:“游戏罢了,真上了战场了,也就不是这个模样了。” “是了,”张昭华想起来高煦好像是请求跟随燕王上战场去,而燕王也好像是同意了:“郡王练就了这一身好本事,必要是在沙场一显神威的,将来前程广大,哪里是我们这些闺中妇人能指点玩笑的!” “看今日校场之上,”高煦倒并不同意:“巾帼英雄,也是不让须眉。众位夫人的射艺,也是令人惊叹,又岂是拘于闺阁之人!” “这倒是,”张昭华也由衷感叹道:“北地女子,竟有如此英姿,箭无虚发,当真令人神往!” “你是没有见过母亲射箭的模样,”高煦道:“她才是将门虎女,能与男儿一较长短,沙场争雄的!” “是了,”张昭华恍然道:“原是听王夫人说,母亲的箭法当真是首屈一指的,如今却不愿下场了,倒让我只能念想,而不能亲眼看见了。” 高煦还要说话,却见高炽从门外走进来,道:“宫里把暖炉给你送过来了,看看是不是你说的那个铜花雕镂的。” 张昭华接过暖炉一看,高兴道:“就是这个。”她每次经期来临的时候,不管天气炎热还是寒冷,都要在肚上放上热乎乎的取暖的东西,原先在家里没有暖炉,因为太费精炭了,不过也有一个取巧的办法就是将热水灌在陶罐里面,木塞子塞住口,也能保温好久。 五月的天气虽然热得人背后都起疹子,但是张昭华肚子还是冰凉一片,铜炉子生起来炭,被她塞到小腹位置暖着,不一会儿热气就传到了肚皮上,终于让她舒服了许多。 “你怎么不陪着众位将军去岛上走走?”张昭华问高炽道。 “江湖救急啊,”高炽把袖子一捋:“我在海子旁边没走两步,就被叮成了这副模样了!” 张昭华一看,高炽裸露的半臂上居然被叮咬了三四个鲜红瞩目的大包,还有抓挠的痕迹,脖子后面也有两个,怪不得他不肯去闲逛了呢。 “大哥这个体质,鲜嫩肥美,”高煦这话说得毫不留情:“最招蚊虫喜欢,便如我这样常年在军营里厮混的,一身臭汗,哪还敢有蚊虫近身,熏都熏死了!” 这话似乎说的过了,但是偏偏高炽觉得他说的没错,而张昭华反倒认为他是在变相自嘲他自己是个军营糙汉,道:“郡王这样常年打熬筋骨的,精神头看起来健旺地很,哪里是你大兄这样天天劳于案牍之人能比得上的,平常要么不出汗,要么出一身虚汗,这就是不运动的后果。” 她说的可是实话,高炽确实很胖了,肚子的肉是喜感的一坨,站直了拼命吸气还是凸出来的。大腿根很肥,就是穿宽松的里裤也会在裤脚那里堆一坨肉出来,虽然说他如今全身皮肤细腻雪白,但是张昭华完全可以预见到年龄稍微大起来的时候,他大腿皮肤稍微一挤便会是丑丑的橘皮组织。 除了这些,高炽连手臂也丑得一塌糊涂,他就是所谓的麒麟臂了,上臂根部白白的肥肉,使劲甩它会抖,张昭华以前曾经捉着他的臂膀抖,简直就如同白浪滔天,估计让他穿一穿后世的无袖衫,指定难看到哭。 关键是这个人没有运动健康的理念,最喜欢还是静坐着,还说什么动莫如静,一年最大的运动也就是春秋两季约摸有二十天时间是去北平下辖区县视察,其余没有出城的公务的时候,也就案牍老形,也没什么锻炼的工具——张昭华隔三差五地还在院子里跳绳踢毽子,而高炽就在一旁看着,让他跳绳也不跳,反而嫌张昭华跳得姿势难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四章 听戏 下午的龙舟竞渡是很有观赏性的节目,金井亭是个绝佳的位置,这亭子伫立在高处,看水面更是一览无余。海子上面停了七艘龙舟,上面披红跨彩的壮汉舵手蓄势待发了,这竞渡的龙舟似乎一模一样,然而永平和高燧两个却能分辨出来,指着其中一艘说这个指定能拔头筹。 然而果然是这样了,这一艘船行得飞快,不一会儿就远超其他龙船,稳稳拿得了第一。一时间欢声震天,鼓声大作,那船上一共二十个舵手,每个人都得了金珠作奖赏。 龙船在海子上面滑行是很好看的,特别是岸上一排全种的的是柳树,此时的柳叶子是一种老绿,但是颜色仍然悦目地紧,特别是枝条随风垂在海面上,龙船穿行的时候就是穿花拂柳而来了,这景色就像是画里的图案一样。 之后有一辆大花船,花船有两层高,上面还真是插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儿,永平安成咸宁先欢跃着跳了上去,反倒是一向欢脱的常宁有点害怕了,居然不敢坐上去。张昭华托带着她上了船,船开起来一会儿晃得厉害,吓得她更是连呼要下去,不过等船开入海子里面的时候,就惬意地很了。 晚上还在斑竹厅听戏,王实甫除了《西厢记》不宜听之外,其他并如《破窑记》c《丽春园》c《贩茶船》c《进梅谏》c《于公高门》都是词句靡丽且立意不错的,而且都是四折戏,一来是有节奏,呕哑嘲哳之时,大家都听得痛快;二来是这唱戏的人都是声宏气壮的,隔着一条水塘,但是声音却非常清晰。另一个就是对面的戏台子搭的很好,台子两边用连枝灯做布景,映照地整个台上灯火通明,在对岸看的观众很容易就身临其境,看对面戏中人如梦中人一般。 “少高大闾门,令容驷马高盖车;”晚上回去的时候,张昭华还在对高炽重复戏里的唱词:“集德善门庆,谢守何烦晓镜悲——你听这唱词,王实甫难得不写一回儿女情长,这一出《东海郡于公高门》,乃是期许富贵之意!是谁点的?” “这我倒是不知,”高炽坐在床边,自己兑了一小包药粉进木桶里准备泡脚:“不过我以为你是爱听《丽春堂》或者《破窑记》的,刘月娥和吕蒙正的悲欢故事,难道不动人吗?” “悲欢无过于莺莺传,”张昭华道:“西厢虽然是天下夺魁,但是已经把悲剧写成了喜剧,哪里还有震撼人心的感受!不过说起来,西厢的词句,我还是很欣赏的。” “嗯,”高炽赞同道:“你喜欢长亭送别这一曲?” “长亭是写得不错,可与柳永词相媲美了,”张昭华“啧”一声,道:“不过我觉得《越调紫花儿序》写得更投脾气——也不学刘伶荷锸,也不学屈子投江,且做个范蠡归湖。绕一滩红蓼,过两岸青蒲。渔夫,将我这小小船儿棹将过去。惊起那几行鸥鹭。似这等乐以忘忧,胡必归欤!”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高炽道:“跟永安她们倒是很不一样!” “哎,说起来我倒是觉得奇怪,”张昭华卸下簪环,道:“我原先在京师宫里头,陪着宁妃娘娘听过《伯喈》,我瞧娘娘的神色,也不像很喜爱听的那样的,想来是皇爷喜欢,后宫也就跟着喜欢了。宫里的戏折子上面,也没有几首北曲的,也不见唱。” “皇爷爷单爱这一曲,”高炽道:“想来是龙潜时经历相似吧。” “反正我也听不太来南戏,”张昭华道:“王实甫c关汉卿和马致远的曲子,我来咱们北平,一听就觉得喜欢,别说是我,我爹娘原先在社庙上听得清音这样的曲子,也没觉得怎样,来北平不多久,都比我会听了,我娘听西厢,我爹听单刀,连小宝也会唱两句窦娥!你说这传世的东西,就是有感染力!” “王实甫和关汉卿,”高炽道:“你偏哪一个?” “关汉卿。”张昭华不假思索道:“王实甫描写情感,而关汉卿雕镂人心。王实甫远摄风神,而关汉卿深次骨貌。” “哎唷,”高炽惊道:“你说得很精辟!” 张昭华得意地龇了一下牙,站起来把裙子解下,也脱了鞋袜,把脚塞进了高炽泡脚的木桶里。高炽一惊,道:“这是放了药粉进去的,你稀里糊涂泡什么!” 张昭华就呵呵道:“反正是驱寒的,我泡也适宜。”她不仅没有把脚丫子收起来,反而踏在高炽的脚上,嘻嘻哈哈踩踏了一番。 “你瞧你这脚,”张昭华低头看水中的两双脚,道:“和我的差不多大嘛,你是不是以前裹过脚呀!”她说的没错,不仅是因为高炽的一双脚骨骼小,而且因为脚型是很修长的那种,而看他踝骨那里,似乎也是粗壮的,不知道为什么生到双脚那里,就缩小了一个尺码一样。 “的确是裹过。”高炽倒也没有很忌讳:“其实因为我生下来脚骨是弯曲的,为了掰正,就用了裹脚布,从小一直穿到七岁,虽然骨头纠正过来了,但是裹出来一双小脚,但是对外只说是足弱。” 张昭华也没想到高炽天生畸形,一双脚居然是后天裹出来的,顿时瞠目。 “硬生生把骨头掰直,难道不疼得慌,”张昭华道:“还有你明事理的那一天,知道自己穿的是女人的裹脚布,心里是什么感受呢?” “就是为了治病,有病就得治,再说如今骨头上面也没什么毛病了,”高炽笑道:“其实小时候还是很羡慕别人能跑能跳还能骑马,我却是走几步就要摔倒的。” “现在担心的可不是你的脚,应该是你的胖了,”张昭华做出担心的模样,道:“今日高煦射柳成功,我看父亲高兴得很,不止是想赐一张弓。” “那是因为高煦原来有一张牛角弓的,”高炽道:“不需用第二张了。” 这时候含霜从外面走进来,嘴里似乎还在低声唱着什么,仔细一听居然是《破窑记》里面夫妻两个相会的时候唱的词句。 “含霜过来!”张昭华忽然道:“我且问你,今儿看的戏,和你原在宫中看过的《琵琶记》,哪个好看?” “都好看,”含霜道:“都有忠有孝,守得云开见月明!” 张昭华便道:“这蔡伯喈和吕蒙正发迹之后,一个负心薄幸,一个存疑试妻,便都试出来一个一往情深矢志不渝的妻子,可怜赵五娘麻裙包土吃糠咽菜,刘月娥寒窑独守凄风苦雨,却摊上这样的丈夫,难道是应该的吗?” “一马不配两鞍,单牛岂有双车并驾?”含霜反过来问她:“但凡女子,都想寻一个心慈c善性c温良,有志气c好文章的男子,但是哪有这般的造化!就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贫和富便在夫妻相待,富在我命福,好歹在商量,即算是无恩情轻薄子,盼只盼终有浪子回头的日子,能得一个知敬重画眉郎。” “看含霜这样子,”高炽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倒像是把戏看通了!” 张昭华直直摇头道:“我看她是被荼毒太深了!你们男人,本性就是个喜新厌旧的,恩深而弃,情热转凉乃是常态,自己都是蔡伯喈和鲁秋胡一般的性子,却要要女子不学买臣妻也不做卓氏女,没这道理!只见得赵五娘与刘月娥是忠贞的性子,才夫妻好完,得一个欢欢喜喜团团圆圆的结局!若是那刘月娥应了媒婆的亲事,即算她十年守住,也前功尽弃,正所谓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休弃了!” 张昭华越说越愤怒,指着含霜道:“含霜呀含霜,你若是真信了这戏里写的玩意,这辈子岂不是毁了!我前儿还说纪善所出了个迂腐的余逢辰,没想到我身边也有个看戏看呆了的!这可不行,这戏折子都是谁排上去的!我看就是绿林杂剧,也比这个强许多!” “绿林杂剧如今是演不得了,”高炽道:“原来宴会上,便是一定要演的,没有不爱听的。” 绿林杂剧就是水浒戏,张昭华在戏折子上面看到了几出剧目,比如说《双献功》c《王矮虎大闹东平府》或者《宋公明排九宫八卦阵》,但是今晚就没有点这些戏的,看来还是有点忌讳,虽说梁山好汉最后被招安,但是还是是造反起家的,如今海清河晏的太平山河,没得再去煽动了。 “算了算了,”张昭华胡乱擦了一下脚,道:“赶紧睡吧,明儿我还有事情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五章 终养 第二天一早,张昭华和高炽这边将将起来,还在洗漱的时候就听闻永平已经过来了,夫妻俩个是相视一笑。永平如今倒是来得勤快,想来是张昭华得了她的感激,这是一件好事儿,其实张昭华的这一次作为,是很得全家欢心的,而且还就她能做得,而且还收获不菲。 三个人一同用了早饭,原有备下了软羊诸色包子,猪羊荷包,烧肉干脯这些,一是不能吃,二是天热吃不下,只在白瓷碟里头放着旋炒银杏c梨条胶枣几类果品,还有狮子糖c霜蜂儿c腊茶这几样,张昭华先取了腊茶喝了半盏,感觉口里由苦作甜,方才觉得降下去了胸中的潮意。这腊茶还不是中药腊茶饮,其实就是加了膏油精工细作的团茶,喝在嘴里即使刚开始是热茶汤,但是还是能感受到凉意顺着喉咙下去了,她喝着腊茶觉得味道刚好,但是永平和高炽都叫了乳花也就是稀奶油加进去,一个是觉得腊茶有些寒凉,要加一些温性的东西——牛奶是凉性饮品,但是这种提炼出来的乳花却是温热的东西,这一点医正也是确定的。而高炽就是觉得味道有些过于香腻了,反而要用牛奶压一压,他倒是一直喜欢散茶不爱团茶的。 今天也是适宜赏玩的好日子,徐王妃甚至比他们起得还早,等他们到王妃寝殿里的时候,被告知王妃已经去春坞了,春坞其实就是一片蔷薇花海,地方不大不小,后头也有零星的小院落,但是蔷薇花开确实很靡丽,也是一道令人心旷神怡的风景。张昭华又和永平慢悠悠走到春坞,高炽中途被叫走了,他是因为有公务,好像是哪里送来了信件。 春坞那里还有几排高大的槐树,树荫底下永安就带着咸宁和常宁在跳皮筋,很有一些花样。张昭华过去也跳了几下,还是满惊奇的——原以为这皮筋怕是弹性不好,但是居然非常柔韧,据说也是做弓弦的匠人做出来的。 张昭华扭了几个麻花松开,踩在另一条筋上,很是花俏,看的几个郡主连声喝彩,张昭华也不敢多跳,她经期还没过,跳几下就感觉腰膝酸软,趁势收了一个花样算是结束了。她坐在树下看着咸宁几个跳,也都坚持不了太久,原因就是因为跳这个皮筋要挽住裙子,两手撑在两侧颇为费力。 这边张昭华擦了汗,看到徐王妃和丹娘在那里聊天,便也凑上去听,原来丹娘说一些保养方法,有一些很有意思的,比如说用玉丸和玉片刮摩脸上的穴位,疏通经络,化瘀生新,看王妃笑而不语的样子,应该是不以为然,但是永平就听得很痴迷,估计回去就要寻来玉石做丹娘口中的小滚子去滚脸了。 永安倒是悄悄道:“看永平这模样,怕是等不了天工正所的匠人给她做一套出来,说不定回去就要破了春水秋山玉。”这和张昭华估计的一样,不过张昭华还没想到永平居然敢破春水秋山玉,这种玉器是辽c金c元的代表作,记录契丹女真等北方游牧民族狩猎于春秋的娱乐活动,“春水玉”所指为海东青捉天鹅图案的玉器,“秋山玉”所指为山林虎鹿题材的玉器,这东西在全国也并不多见了,也就是元大都即如今的北平还保留一些,而且多集中在这个琼岛上,就在广寒殿中。 琼岛到底是没有被徐达一把火全烧干净的地方,这里的广寒c清暑殿里,也就留存一些精美的元代玉器,之前永安就带着张昭华去后殿中看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国宝的玉器,这东西张昭华上辈子也看到过,也就是在北海团城,只不过那时候这东西叫做“渎山大玉海”,在此时却被叫做“玉钵”而且形态还是很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多了一些管状物,毕竟是盛酒的东西。 早上玩了一遭之后张昭华也累了,她侍奉王妃回到广寒殿用过饭,就回到自己的寝殿。刚刚睡下没一会儿,迷迷瞪瞪之间听到高炽好像回来了,她也没有管,又翻身过去继续睡了。不过她这样把脸埋在枕头上,却感觉到好像高炽径直来到了床边。 接下来就没有声音了,没有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响,木椅子咯吱声或者翻书的声音,好像他维持了一个动作静止了一样——张昭华就从浅眠中惊醒过来,又翻过身来,霍然就看到果然高炽是一动不动站在她床头边上,眼睛也幽深地望着她。 这种情况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了,张昭华霎时间惊出一层薄薄的汗来。她急忙坐起身来,道:“你这是干嘛,跟做贼一样!” 高炽眼里就闪过愠怒,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来,摔在张昭华的身上,“你这做贼的,倒是先反咬一口!” 张昭华拿起来一看,居然是一封信,是西平侯府送来的,说所托之事幸不辱命,已经寻访到永城张氏人家,将他们由金齿卫接到景东卫,供给衣食。信上还详细说了各人的身体状况,似乎都不太好,尤其是张从叔也就是粮长,本来年纪就大,而且还经此风霜,已经缠绵病榻许多日了,具体情况还要等医正辨证之后才能确定。 张昭华心下又悲又喜,又忍不住流下眼泪来,抬起头道:“我可以给你解释,你要听我解释。” 看高炽不说话,张昭华就将自己和粮长一家的渊源说了,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张昭华道:“这一家,你也应记得的——” “他作为粮区之长,办了当地的乡饮酒礼,这我都还记得,”高炽道:“只是他如今犯罪,还是摊派这样的罪,证据确凿,家眷一并流放,你却顾念私情,背着我偷偷写信给沐府,还动用我的金印!这信是什么时候发出去的,我一点都不知道!” “这信就是三月初的时候,沐府送过来蝴蝶的那一次,”张昭华道:“我想着沐府的人没走官驿,递个信回去岂不是更方便” “递信去云南,”高炽更加愤怒:“徇私,枉法!” “这案子当初就是一桩冤假错案!”张昭华赤着脚跳下床来:“张氏并没有摊派,乃是被上司胁迫,用的也是自己的钱,只是首恶案发,百口莫辩了!” “你总是有这么多的理由,”高炽道:“这难道就是做这样事的理由吗——张家若是有冤情,即算是流放到了云南,依旧可以上诉到提刑案察使司那里,每年大理寺都会复核刑狱,这案子还横跨应天c开封二地,是重中之重,呈报上去,难道没有洗雪冤情的一天吗!” “等到冤情大白的一天,等到什么时候!八十岁的老人,流徙蛮荒之地,还能支撑几时?”张昭华嚎啕道:“盼只盼,乌头马角终相救!难道乌鸟私情,不是人之常情,我周旋筹谋,不就为了愿乞终养!” 她又想起自己在应天府和登闻鼓前逡巡的时候了,那种孤独无助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来,然而这一次又多了不被理解的愤恨,更是让她没有形象地坐在地上哭起来。 然而高炽也并没有来安慰她,只是道:“你光想着去圆你的乌鸟私情,却没有想到其他人罢,你有想过我吗?你让西平侯介入此事,有想过他为你担的干系吗?” “只是请他帮忙寻找,略加照拂,”张昭华道:“怎么了,能有多大的风险,能有多大的干系!” “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干了一件什么样的蠢事,”高炽冷冷地看到她的心底:“你假冒我写信去给沐府也就罢了,用金印即是王命,燕王府忽然用王命迫使西平侯做了一样说不清来龙去脉的事情,也不知能否避开锦衣卫追责,就算是亲亲相隐,再大的骨肉恩情,也禁不住你这一件事情!” 张昭华就彻底呆住了,她看高炽失望透顶的模样,只想要机械地挪动着生硬的双脚站起来,然而伸手却没有抓住他的袍角,然而只能徒劳地看着他远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六章 直沽 “沐春攻杀阿资,”燕王放下信来,点头道:“阿资终于授首,云南诸土司中,这个不服王化降而复叛的狡诈小人,到底还是难逃法网。” “原先听闻维摩十一寨乱到去岁十一月,”高煦道:“还有越巂蛮子也叛了,沐春兵力不足,又调入川的军队入云南,澜沧卫刚刚设立不到一个月,阿资叛了,我还想着今年一场混战不会见分晓了,没想到沐春真打了一场好战!” 他说着又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信件,上面详细记录了西平侯沐春攻打阿资的经过,沐春洞悉了阿资之所以一直能不被捉住,就是因为这个人有好多儿女,自己也娶了很多老婆,和云南各处土司酋长有很多姻亲,这是割舍不断的亲缘,因为云南本土确实看中这个,所以辗转躲藏,总是能不被官军发现。所以沐春就在合兵打败阿资之后,与当地的土司交好,威逼利诱让这名阿资的亲戚,终于供出了阿资藏匿的位置,然后出其不意直捣其穴,抓住了阿资和他的党羽一共二百四十多人。 云南这地方,与其他地方不同,民族众多而且颇有一些故旧心向元朝,虽然国朝建立三十年了,但是云南这地方降而复叛,官军不来之前,各个部族互相攻劫,来了官军之后就齐心协力与官军为难,沐英还在的时候和麓川土司思伦法就是如此交锋的,双方会战三十万兵力,重创而不能剿灭,所以在对待土司的问题上,是急需慎重的。 这算是一场大功,而且枭首阿资之后,传首各个寨子部落,无不震悚,一时间云住风息,一向蠢蠢欲动的越州也由此平定,捷报传到朝廷,也是喜动天颜,当然让皇帝高兴的不只是这场捷报,而是沐春的奏疏中提到的另外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沐春提请云南设土司学校,以教其三纲五常之道。这一条建议是很有道理的,因为边夷土官,鲜知礼义,然而爵位又是世袭其职,治之则激,纵之则玩,不预教则难以化。所以在边夷设立儒学,让这些土司的子孙弟侄接受汉文化的教育,是安边之道。 第二件事,“沐春提请云南编民百户为里,”高炽道:“这是说到了皇爷爷的心坎上。” 就在今年二月二十五日,应天府上元县典史隋吉上疏,请命乡里小民,或二十家或四五十家,团为一社,每遇农急之时,有疾病则一社协力,助其耕耘,庶田不荒芜,民无饥窘,百姓亲睦,而风俗淳厚。皇帝得疏十分高兴,里甲制虽然推行天下,但是依然有很多地方没有施行,如今沐春更是通达上意,在云南不仅大力屯田,而且还要将四川及贵州迁来的百姓划归里甲,皇帝自然非常高兴。 “一里之间,有贫有富,”燕王道:“置民百户为一里,贫穷患难,亲戚相救;婚姻死伤,邻保相助。富者助财,贫者助力。民岂有穷苦急迫之忧,并使风俗淳厚,民相亲睦。” 这两个建议都得到了批准,然而试行的地方不是昆明城,而是金齿卫。 国朝施行卫所制度,自从洪武十五年二月癸丑平定云南,就置云南都指挥使司,下辖云南左卫c右卫c前卫c大理卫c楚雄卫c临安卫c景东卫c曲靖卫c金齿卫c洱海卫c蒙化卫c平夷卫c越州卫c六凉卫这些卫所,而其中金齿卫是云南最西端的卫所,洪武二十三年金齿卫和永昌府合并为金齿军民指挥使司,但是仍称金齿卫。 金齿卫刚刚在永昌兴建的时候,麓川c平缅和腾冲这几个地方原本归顺的土官反叛,思氏联合高大惠和也先虎屠永昌城,之后沐英和思氏几次用兵,终于捉住了思伦法,永昌城得到了修复,金齿卫也筹备了起来。 正如之前所说,沐英重创而不能剿灭思氏,金齿卫因为麓川思氏这个不稳定的因素的存在,所以在永昌这地方加强了军事力量建设,金齿卫的军丁不仅是原来元代守卫该地区的士卒,而且还有新充的军丁,而且还从内地移民充实金齿卫,而且还有折戍发配的人,这些罪人来云南,入籍就是金齿卫。 所以金齿卫这个地方鱼龙混杂,不仅有诡诈万端的百夷人,还有犯官,有罪人,而且都是“奸儒滑吏,累犯罪人”,连带这里驻守的指挥c镇抚都是“贪财好利c恃功放肆”之徒,所以沐春在奏疏上说,最先应该在金齿这个强凌弱,众暴寡,富吞贫,大失忠厚之道的金齿申明教化,开设土司学校,而且在此地实行里甲制度。 张氏一家人被折戍到金齿卫,状况肯定堪忧,但是张氏不知会自己直接插手干预此事,一封加盖金印的文书传送到沐春那里,沐春在用兵的百忙之中,还是派人搜寻到这一家,而且还将他们从金齿卫带回了景东卫。 这是很恣意妄为的举动,高炽现在想起来依然忿怒,虽然不是他说的锦衣卫会追责,其实锦衣卫在京城之外的权利被约束地很严格,皇上也担心他们危害地方,所以锦衣卫拿人,必须要有驾帖,而且这个驾帖只能一帖抓一人,而不能一帖拿多人,规定是相当严格的,况且云南这地方地处偏远还时常用兵,在云南的锦衣卫并不是派去监视西平侯的,大多数是作为间谍四散到不服王化的地方的,比如说洪武十八年的时候,锦衣卫就有一个叫李原名的被派去了麓川,传了很多情报回来。 何况来去传信的人是沐春的亲信,锦衣卫还没有手眼通天到拆阅私信的地步,唯一有顾虑的就是信上加盖的金印,这在高炽看来简直就是多此一举——如果不加盖金印,沐春也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从金齿卫调人对全责整个云南的沐春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之前沐英要建制昆明城的时候,甚至还当面问皇上要了个犯官,皇上也真将这个犯官给了沐英。 如今加盖金印,好像是不得不办的王命,沐春不知道又该作何想法了,虽然结果是安置妥当了,但是这事恐怕真的有伤亲谊,沐英和燕王同养在马皇后膝下,感情自然不必说,按理来说高炽应该和沐春c沐晟感情也不错,但是其实是天南地北分散一方,高炽见过沐春不过两次罢了,多数时候还是从燕王那里听闻沐家的事情,比如燕王就说沐英几个儿子中,沐春善用兵,而且处事公允,而沐晟就圆滑许多了。 其实高炽与君子交往多了,自然知道打消沐春疑虑的办法,那就是再去书一封,解释清楚前因后果——他也确实这么做了,而跟张昭华的冷战无非是想要她能够知道轻重,用印的事情都能瞒天过海,在其他事情上也许会更加妄为。如果不加以分晓,将来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高炽这么想着,忽然听到门口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马和领着一个满头大汗的信使来了,这信使一开口就让满屋子的人大惊失色:“殿下,直沽发大水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七章 大水 “直沽发大水,”张昭华听这个地名很有些耳熟,具体一问位置就恍然了,“是天津啊!” 王安没太听清楚后半句,道:“就是海津镇啊!” “说是已经连下了五六日的暴雨了,”王安道:“昨日海潮倒灌,河堤冲决,田舍被淹,海河以南的地区基本看不见地面了,洼地一片汪洋。” “直沽有多少居民?”张昭华听得心惊肉跳,急忙问道。 “直沽的老百姓约莫有五六千人,”王安道:“但是直沽那里有修建运河的军丁c民丁不下万人,还有直沽盐场里的人,加起来两万多人。现在侥幸逃脱的难民都拥在镇西北角,那是唯一一处还没被淹过的地方,其他地方路甚难行,道路几乎都为水所浸,约深二尺余。” 张昭华听“海津镇”这三个字就知道,此时的天津甚至还不算一座大城市,只能是一个集镇,可能有城墙,但是绝对挡不过暴雨溢洪,位于九河下梢的天津在她上辈子的记忆中,就是很容易有暴雨洪涝灾害,如今又没有上辈子那样快速高效的救援,光是传信在路上就花费了半天的时间,这还只是第一封加急信,天津后续情况是什么模样,死难者有多少,都还不知道呢。 “父亲呢,”张昭华道:“刚才我看一只船发出去了,父亲在船上吗?” “正是殿下和世子,”王安道:“信先是传进了使司衙门中,布政使比咱们早知道一点,如今已经到宫里来了,我来时殿下吩咐开船回宫。” “往年若是遇到这样的情况,”张昭华沉吟道:“一般都是如何处置的?” “所辖之地,四方旱涝,殿下无不亲至。”王安用很平静的语气道:“这次也不例外。” 张昭华蹙眉道:“还是有些冒险了,水涝毕竟还未褪去,直沽是一座危城啊。”她虽然这么想,但是还是对燕王爱民如子的行为感到钦慕,道:“你从父亲那里过来,父亲有什么吩咐吗?” “殿下没有什么吩咐,”王安道:“不过世子殿下有一样事情让我办。” 高炽吩咐王安去做的事情居然是将书房中的金印连带印匣一并取出了,张昭华看他拿着这东西,就不由得垂下了眼睛。 之前因为她擅动金印的事情,高炽与她生气起来,晚上并不来正殿,而是去侧殿歇息了,白天倒是面上不显,其他人也不知端倪,如此天了。张昭华其实很知道自己错了,但是她也找不到一个和好的契机,而且她觉得高炽可能还是余怒未消,就像昨晚上她让含霜去侧殿送汤,却被挡在殿门口没进去。 夫妻冷战的事情,其他人可能还不了解,但是高炽身边伺候的王安最是清楚不过了,应该无大事,他也清楚世子的脾气,也不见世子有过真正意义上的生气,所以他也就不轻不重地劝了两句,就等世子什么时候觉得这个教训足够了,自然有好合的一天。 “娘娘莫要多心,”王安见张昭华深色晦暗不明,就解释道:“殿下的王印随身带去,节制兵权,而这枚世子印信,要交给王妃娘娘,坐镇府中——这也是常例。” 张昭华道:“我知道,你自去吧。” 王安这边匆匆离去,徐王妃身边的阿葳就过来了,带来了王妃的话,除了留守在岛上的人,其他人今夜之前要全部回宫去。 “钱嬷嬷,快收拾东西,”张昭华起身来安排事宜:“咱们的船大,还能托载咸宁和常宁的东西,去问问郡主,要不要和我们坐一辆船?” 王妃那边的速度最快,等张昭华和几个郡主回宫的时候,王妃已经在存心殿召见了批人了,她踏入殿里的时候正好听到王妃在吩咐:“不光是王府宫门,还有北平城门,都由酉时提前到未时关门,其余一切不变,也不用宵禁。” “北平城中,已有左参政孙瑜张榜安民了,”王妃道:“那么北平周边地区,包括通州地方,召集乡老,通晓事态的事情,就交给金纪善了。” 金忠拱手道:“事不宜迟,臣这就去。” 等这一拨人走了之后,张昭华才上前道:“母亲,直沽那边发大水,虽然不至于淹到北平来,但是不设门禁,一路有难民入北平城来,北平人心终究不定,况且也许还会有疾疫蔓延——” “两个时辰前,殿下已经调集府兵护卫营和燕山卫右卫出了北平城,驻防直沽去了,”徐王妃把腰靠在椅子上,眼睛里的担忧只是一闪而过:“浩浩荡荡近两千人出城,北平有眼睛的都看到了,只是如今还在猜测是出了什么事儿。如果掖着藏着,只怕要猜到蒙古犯边上去,那才叫真的人心不稳了,倒不如说明明白白说清楚了是直沽发大水,少了那些无端的猜测。” 张昭华心悦诚服道:“还是母亲想得周全。” “去年是北平降了大雨,直沽这个最该担心的地方反而晴了一个月,”徐王妃道:“今年反过来,北平看不到半点云,直沽倒是暴雨加溢洪。送信的人说,今夏河水涨起来的时候,他们也是害怕地紧,天天都提心吊胆,还派人去河边站岗,说是一直还没有涨过河堤,结果卯时说开口子就开了,一点征兆也没有。” “往年发大水,直沽这边的最先淹没的应该是农田,人应该还有得避,”王妃身边的阿蕤有一门远亲在直沽,她小时候也去过直沽几次,记得倒是清楚:“倒是最该担心修筑运河的地方,卯时正是开工的时候,不知道伤亡如何。” “海河发大水,也许会影响运河,”张昭华沉吟道:“但是影响应该有限,说起来影响运河水位的,应该是暴雨。南北运河是联通的,要知道运河水位上涨了多少,只需看通惠河水位是否上涨就行,运河是人工河,受自然影响不大,就是害怕倒灌,唯一比溢洪来得好一点的就是倒灌速度应该不快,人有防备。” “你这话说得不错,和地师说得差不多,”王妃略有些惊奇道:“他也说修筑运河的民丁应该没什么事,反而是直沽盐场地处下洼,最应该担心。” 地师也就是此时的地理学家,他们这份工作其实真的不算是正式工作,因为他们还兼职堪舆的职业,就是给人看看阳宅,看看阴墓什么的,不过他们对地理的认知,也确实很有见地,比如说直沽这次的洪涝判断,与张昭华上辈子学到的地理知识相差无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八章 应对 张昭华见王妃深色忧虑,不由得宽慰道:“母亲不必忧虑,水灾就是在人没有防备的时候,才危害最大。如今父亲虽然亲至前线,但是此时已见灾情分晓,更何况还有马和c李兴c海童这几个稳重的在身边,定不会让父亲亲身犯险。” “我怕的倒不是这个。”王妃摇摇头道。 “灾情虽然险峻,但是人定胜天,”张昭华便道:“洪水之后虽然有伤痛,不过最要紧的还是复建,以前直沽只是个小镇子,如今正好可以上奏朝廷,在这里营建一座大城市,城池高固才会让百姓心安。” “你说的不错,”徐王妃深以为然:“我记得老家安徽,有一个叫寿春的地方,城池三面环水,常受洪涝灾害威胁,一旦遭遇暴雨,城内积水汇流,而淮河水涨起来,甚至还有倒灌的倾险,内外两股激流,经常是一片汪洋,百姓葬身鱼腹者不知凡几。但是从宋时修筑了城墙之后,几次大水围城,都安然无恙,那城墙修建,据说很有机关,也很牢固,不知道能不能把这样的工艺拥在直沽城池的修建中。” 王妃这样说着,又叹了口气:“其实我担心的,也不是这个。”她说着站了起来,对阿葳道:“把舆图挂起来。” 阿葳将墙上的一幅字帖取下,把桌子上的舆图挂了上去。张昭华走进一看,发现是北平府下辖地区的山川地貌图。 北平承宣布政使司北平府下辖三河县(隶通州)c香河县(隶漷州)c东安县c永清县c固安县c霸州(辖文安c大城c保定三县),每一处地方标识很清楚明白,山川地势也有据可循。张昭华以前在粮长那里也见过这样的舆图,看是能看得懂,但是还是有些费劲,而且因为都是一样的颜色,密密麻麻的看的人眼睛不舒服。 “信还是送的晚了,”王妃道:“灾民肯定有往北平来的,不过幸好也不会走的太远。你父亲临走前说,灾民北上,一定要截住,但凡大灾,必有大疫,疫病是会尾随这些灾民来的,一旦入北平来,那就无法挽回了。” “齐化门和崇仁门。”张昭华想到这两个门附近的坊区是什么条件,她也跟着胆战心惊起来。 “崇仁门东边快出了城郭有一块坟地,”王妃道:“就是洪武五年大疫疫死的人埋葬的地方,死了那么多人,尸首堆积成山都没有人来认领,不是因为避疫如避恶鬼,而是因为一家但凡出了一个染疫的人,这户人家几乎都算是死绝了。” “防疫是重中之重,”王妃道:“直沽不可有一人进北平,府兵和燕山卫抗洪,灾情险峻,不可能再分出多少兵力阻拦灾民往北平城来。” 张昭华道:“使司衙门和各处的州县衙门,应该也有救援和防治措施——” “县衙人少,”王妃道:“怕就怕什么都还来不及反应呢,就稀里糊涂地让灾民入了城。况且布政使司的政令一个时辰前才发了出去,传到地方早就是明日黄花了。” 王妃说得是实情,当然还有另一个实情就是北平这地方不比其他地方,官场就是那种得过且过的风气,谁不是最盼望赶紧调走,大到布政使小到县官,都是这个心态,所以燕王这个统辖北平府的藩王,当真是十分不容易做。抗灾若是指望这些官员,那就都完了。 “这个地方,东安县,”王妃指着地图上一处,道:“是直沽入北平的必经之路,地方不大,而人口也不多,最主要的是,那里还有一处全燕境最大的养济院。” 国朝的社会保障还是不错的,特别是洪武一朝,州县有养济院接纳鳏寡孤独的穷人和乞丐,每个月还有口粮,还有资善堂c粥厂等慈善机构周济无依无靠的人,对于没钱下葬的人,甚至还设有漏泽园安葬他们。天下府州县立义冢,这就是安葬在战场上死亡的人了。 据王妃所说,东安县的养济院是在洪武二年建造的,之后洪武五年因为北平大疫,这座养济院塞满了人,所以重新扩建了两倍不止,地方大得很,而且因为也是善政,王妃每年都要关照各地养济院,给这里居住的老人和小孩子,送钱送物,甚至惠泽了当地的百姓,所以在当地很是受到爱戴,每当看到王府的车架进城,东安县都是扶老携幼出城欢迎。 “养济院有很大的地方可以空出来安置灾民,”王妃道:“就在这个地方施粥施药,一来是分担直沽那边的压力,二来是阻止灾民北上,防治疫情。所以我打算亲自去一趟东安县。” “母亲为何要亲自去,”张昭华大惊道:“只需要派人过去就行了,如今父亲不在府中,世子也不在,北平就需要母亲坐镇,如何能轻易离开!” “北平谁都不需要坐镇,”王妃道:“这里不会乱的。” 张昭华一时间思绪万千,却听到有人来报:“葛长史过来了。” 葛长史领着一个人进来,据说是北平惠民药局的大使。惠民药局是国朝中央与地方官药局的正式名称,源自于北宋时代的熟药所与和剂局。可以这么说,惠民药局其实相当于后世官办药厂和国营药店,主要面向普通民众,朝廷对其实行补贴政策,使其出售的药物远远低于市场价格。除了卖药外,惠民药局配有医官兼给患者治病,所以还和医院的性质很有些相似。 洪武三年在北平和南京开设惠民药局,之后诏令天下州府俱都开设,药局有大使c副使c提领和医官,归属太医院管辖。药局不仅储备药材,而且调制成药,而且还面向军民工匠贫病之人,遇到疾疫流行的时候,还免费提供药材。这是一项很好的政策,但是长远来看其实制度还并不健全,因为惠民药局作为官方的慈善施药机构,有来自中央的补贴,但是却没有被好好经营而获取利润,药材不仅低价出售,而且还在疾疫横行的时候免费发放,长此以往根本挣不了钱,亏得是国家财政。 这一点现在还看不出弊端来,当然若要改也不在眼前这一时半会的功夫,如今惠民药局的副使已经带着良医赶往直沽了,大使刚刚清点了药材,发现其余药材都够,只有一味安息香差许多。 “缺少安息香,”这位来自京师太医院,现任北平府惠民药局提领兼大使的医士道:“没有这味药,就无法调制至宝丹,现下能配制的就是紫雪丹和牛黄丸,但是不知道能不能完全对症,还是得三宝俱全,才有较大的把握。” 王妃立马让人通知良医所,去清点府中剩余的安息香,不过多久刘医正来了,说安息香也是库存不多了,完全是杯水车薪。 张昭华看到刘观居然在府中而不是跟随燕王去直沽,心里还有点奇怪,刘医正的医术还是很有保障的——随即她又自己想通了,看来王妃是早有决断,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去东安县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九章 信任 安息香不够,就影响至宝丹的制作,至宝丹和紫雪丹、安宫牛黄丸被称为凉开三宝,也是温病三宝,是开窍醒神法的代表方,是治疗疫疠和温病的良药,极为适用于如今的直沽。因为直沽若是随之而起大疫,这二丹一丸可以治疗疫情,若是天幸没有爆发疫政,但是不代表不爆发其他急性热病,这种外感疾病中除风寒性质以外的急性热病都属于温病的范围,此时最易爆发的就是暑温、湿温。虽不比疫政可怕,但是同样具有传染性和流行性,三宝就对这种温病非常有效,但是三者都价值不菲,特别是至宝丹,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是集众多名贵药材于一身,疗效卓著,得到它的人如获至宝,故此得名。 至宝丹的古方原先不仅有麝香、犀角、琥珀等昂贵药材,还需要用金银箔各五十片,这是为了加强药方中琥珀、朱砂的镇惊安神之效。同时因为乌犀角已经成为珍藏,极为难得,也已改成了水牛角。 说起来犀角,这种兽角原先是作为一种珍贵的摆件适用的,尤其是汉代,大秦、条支等国的犀牛角经由丝绸之路传入中国,极大地满足了上流社会对犀角的需求。之后犀角又被发现了清热定惊,凉血解毒这样治病的用途,更是供不应求。如今有一种叫通天犀的犀角,是产自天竺也就是印度,有一种产自爪哇的犀角,叫文犀,是非常罕见的香犀,还有一种来自苏门答腊的婆罗门犀,更是举世罕见了——如今既然已经禁海,各种异国的犀角就无法流入中国,但是幸亏中国还有自产的水牛角,功效与犀牛角相似,一般作为犀角的代用品,但是还是不如犀角好用。 也就是宫廷用药中,才能看得见犀角,这还是元朝宫廷中库存的东西,如今已经全被徐王妃拿出来交给惠民药局了,但是另一味药材安息香,这东西远的来自中亚古安息国、龟兹国、漕国、阿拉伯半岛及伊朗高原,近的也要从苏门答腊舶来,即算是倾尽王府库存,也根本不够合成多少至宝丹的。 “为今之计,”王妃道:“只有四方求药了。” 她把府中得用的执事召过来,一一指派出去:“快马加急送信去大宁、兖州和大同,晋王兄如今应该不在太原,而在朔州会猎,大同有急信可以直送朔州。鲁王是孤儿寡母,一应事情你们和王府长史商量,齐王虽然地处青州,与鲁王相隔不远,但是不可向齐王求助,切记切记!” 她将这些人安排走了,用世子金印调动燕山左卫,命他们押送药材并负责守卫、巡逻和接应等任务,每个卫下辖的所,巡防的官兵约有十余人,平时一直在驻地,今日全部调动,而且是三个不同方向,张昭华看得就晕头转脑,但是王妃就举重若轻,一一将关防兵符给予各个千户统领,一看就是熟谙调兵遣将的。 这一切还没有布置完,第二封加急信就传进了府中,这一封证实了最坏的结果,直沽盐场六千多人死伤接近四千,而且还发现了有疑似疫症爆发了出来。 “事不宜迟,先将北平府惠民药局的药材运送到直沽去,”大家都是额头见汗,王妃却愈发镇定:“沿途经过所有卫所,将全部医士调用去直沽,以解燃眉之急。” “这回不仅要在北平府及各地州县之中,征召良医,”王妃把王安也派了出去:“就算是粗通药理,懂得配药的人也行,随我去东安县。” “若是没有人应召呢?”葛长史似乎是想起了洪武五年的旧事。 “那就强行征召!北平还有几个坐馆大夫,他们年老,不愿去也行,”王妃眼中居然有杀意一闪而过:“但是借贷他们的药材,若是还推三阻四,就太不识抬举了。此时若是有趁机囤积居奇倒卖药材的人,一律抓起来治罪,决不可姑息。”王妃如此杀伐决断,反而让众人安心,不过张昭华忽然想起来,药局在各个州县都有设立,如今药局大使只是清点了北平一府之地的药材,但是其余州县的药材,为什么没有提呢。 “只有一府的药局可以散发药材去各地,”大使解释道:“但是州县的药材只能保证本地够用,若是尽皆征用了,疫情蔓延到本地,就救治不及。” “更何况,药局其实是归属太医院管辖的,府药局可以有较大的权力临机应变,但是州县药局,必须要见到官府和太医院共同签发的帖子,才能调用药材。”大使道:“可这消息传到京师,一来一回五六天的时间就过去了,耽误了最佳的诊疗功夫呀。” “现在是星火之急,”张昭华道:“疫情爆发,争分夺秒是在抢救性命,而且燕王殿下就在前线,若是沾染上一点点不吉利的事情,别说是州县的药局,就是京师太医院,都要降罪!如今还管什么太医院的帖子,难道太医院还不让调用药材了?早晚几天可是几万人的性命,还要等这些流程!就算是有人非议或者参奏,这是为了救人为了赈恤,皇上还会在这一点上揪着不放吗?” 一席话说得甚有情理,大家都点头称是,王妃就道:“这话说得不错,等太医院的帖子到了北平,那就不知道要耽误多少人的性命——我看就拿北平使司的官帖和王府的印信,去昌平、通州和蓟县,征调药局的药材,火速送往直沽。” 王妃说的这几个地方,都是大有考究。因为如果灾民北上,东安县也没来得及阻拦的话,会沿途走到大兴或者房山这些地方,所以以防万一,这几处的药局就不征用,而北平东部的通州和东北部的蓟县,还有西北部的昌平,是灾民不可能走到的地方,征用药局自然无妨。 只是府中所有得用的太监和执事都被派走了,这个差事居然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去办。葛长史就自请命去,王妃摇头不同意:“这个事情要来回奔波,辗转各地,长史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何况我去了东安,府中还是要依靠您照看。” “母亲,我这里倒是有一个人选,”张昭华思来想去,忽然道:“造办处有个叫黄俨的太监,原是典膳所的,长得矮胖喜庆的,您记得吗?” 王妃略一思索,道:“原是有这么个人,之后高炽将他遣回家去了,怎么又去了造办处,怎么他在造办处我却一直没见呢。” “他是去了长子营镇督造官窑去了,”张昭华道:“此人倒算的上是灵巧圆滑,若是派他去征调药材,倒是人尽其用。” 张昭华说得没错,黄俨虽然有一些向上攀爬的心思,且为人也善于谄佞逢源,但是这人不可谓不会办事,况且这样手续不全而征调药材的事情,只有这样的人去了,才会使得各方周全且无怨憎。 王妃微微一笑道:“既然你举荐他,想来是对他的本事成竹在胸,我便也不问他有没有这样的经验,只信他能做得好就是了。” 张昭华一时间十分感动,王妃并不是信任黄俨,而是信任自己——她急忙保证道:“母亲信任儿,儿自然不会让母亲失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章 东安 东安县确确实实是一个不大的地方,正是因为不大的地方,而地理位置还算优越,所以行政隶属变化频繁,春秋战国时为燕国封疆,秦时分属渔阳郡c广阳郡,汉c唐时属幽州c蓟州,宋时属河北东路,辽时属南京道,元时属中书省,如今是划分到了北平府治下。 东安县是一个小村镇,很多地方不能匹配一县之地的名称,但是却有一座极大的养济院,除了里面服务的人少之外,一应设施都很完善,能容纳至少三千人的地方,如今只有百十来个孤寡老人和小儿。 “这地方足够了,”徐王妃道:“就算是殿下那里周全不过来,这里也可以分担一大部分。” “而且看这里的炊具米薪,也都全备。”张昭华点头道:“支米煮饭,日给两餐,绰绰有余。看来当初确实是用心建了,咱们以来才上手地快。” 她们如今已经到东安县的养济院里住下了,本来王妃是想一个人去的,但是张昭华死活都要跟上,她的考究是这样的,如果王妃离开北平,北平就不算中心了,当然不需要居中筹策了,各地的药材和救援物资到北平也不会停留,只会先发往东安,然后从东安运到直沽,所以王妃口中的留守事大就不成立,而且府中还有永安和葛长史,都是心中有丘壑的人,有他们就够了。 当然张昭华觉得,燕王和王妃都在外面奔波,自己一个做人子的,居然在安逸之地不用奔忙,实在是不合情理。高炽和高煦都跟燕王去了直沽,高燧和道衍在北平庆寿寺募捐物资,几个郡主都不适合抛头露面,留在府中守好家就行。 她要跟着去,王妃只好同意,两人一路上只有十五六个侍卫护送,快马加鞭来了东安,万幸发现她们来得及时,居然还没有灾民走到东安。倒是东安县知道王妃来了,都扶老携幼争相一睹——看样子是根本不知道东边发了大水的事情。 县令和典吏也都是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王妃为什么来了此地。由此可见北平一省之地政令是如何拖沓,到现在了甚至还没有布政使发出的告谕,等他们知道了原因,倒还算镇定,也明白王妃为什么来这个地方,因为这里就是阻挡灾民前行和安置流徙灾民的地方。 “此地是在宋朝神宗时期修建的南c北福田院的基础上修建的,前元至正年间福田院荒废且一半毁于兵灾,国朝洪武三年时候建制起来,除了原有的房屋二百三十七间之外,又多建了房屋50间,可以多收容三四百人。” 县令这么说,同时拿着账簿道:“每年拨给的粮食和柴薪都如数记录了,还有乡绅殷富捐资捐物的记录,还有王妃娘娘每年送来的东西,全都如数用在了院里。” 条条账目分明,且看养济院里如今居住的人,也确实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顾。王妃就道:“县尊功高劳重,着实辛苦。只是如今灾情紧急,怕是还要劳烦县尊周全劳累了。” “一方有难,合该施以援手,臣所做都是应该,”县令谦逊道:“只是方才听娘娘说,直沽那里已经有疫病了,来不及遮拦的灾民沿途北上来到小县,若是有人带来了疫病,也就到此为止了,不会再蔓延去更远的地方。” 王妃就点点头,却听县令道:“养济院里多是鳏c寡c孤c独c残,还有疾病无依之人,加起来也有百五十人。如果用这地方安置灾民,那这些人是迁出去还是继续留置在院中呢?” 这就是个问题了,如果真的有灾民携带疫病来到东安,被安置在养济院里,那么最先传染的就是原先住在这里的这些身体抵抗力低下的人,所以王妃也是想好了:“叫他们全部迁出去,不知道县尊有安置他们的地方吗?” “可以将他们送遣到北平养济院中,”县令道:“也不用催逼,沿途卫所护送,令驿站奉给衣食。” 王妃摇摇头:“不可能去北平,也不会有卫所官兵护送。” 因为来的时候,她们车驾所经过的各个县城,王妃就吩咐紧闭城门,只许面东而行,不许放一个从东边县城过来的人进城了。况且沿途卫所官兵早在燕王经过时就已经被抽调了很大一部分,剩下的也有使命,要护送药材。 “既然如此,”县尊沉吟道:“就让本地家家供养一个人,费用由县衙出。” 要不然说人心淳朴呢,东安县被张榜安民之后,对这项决议并无异议,而且甚至还自发募捐了东西到养济院来。 当天下午的时候果然就有灾民蹒跚而来了,一进来就被安置到院里,院中有五口大锅架着火,烧煮金银花汤和艾草,住进来的每个灾民都要用这汤盥洗全身,还要将衣服都脱下烧掉,换上早已准备好的衣服,而随行的药局医士每一个人都仔细诊过,有疑似病症的就立马隔开,和其余健康的灾民分开居住,从下午到晚上一共有一百多名灾民抵达东安,幸运的是只有一名疑似有病的人,医士还在温病和疫病之间徘徊,这还要看下一步这个病人的发病情况。 这些灾民的情况其实比张昭华原先设想的要好得多,他们其实都是在大水中保全了全家,只是房屋被淹了而已,甚至很有一部分人在北平都有亲戚,北上是投奔亲戚去的。 “盐场淹了几千人,”灾民中有几个能描述地清楚的:“俺们来时,那里还在发大水,一场之后又淹一场,但是根本拦不住要去那里寻人的人,大家都疯了。” 可以想象直沽那里,估计已经成了修罗场了。洪水还在肆虐,燕王既要分兵疏通受阻的海河河道,又要排除已经蔓延到高低的积水,还要安抚受灾人群,拦着这些失去家园失去亲人甚至已经算是失去理智的人,要不然这些人就会冲进盐场里去,那就真没救了,毕竟河水一直居高不下,说不定还有猛涨一次的势头。 “咱们这里有余,”张昭华看形势一边重一边轻,就对王妃道:“而父亲那里压力太大,干脆写信给父亲,让直沽那边确诊过无虞的灾民放行来东安,咱们这里可以安置两千人,父亲那边会轻松一些,也能分兵救人。” 等到第二天凌晨,因为不禁宵夜,抵达东安的灾民越有一百八十人了,如今是王妃带着医士在前面熬煮药材,虽然这些人暂时没有疫病的病症,但是有一些人身上溃烂了需要治疗。而张昭华在后院领着院里的看护人员和紧急招募的当地妇女,清点口粮和衣物,第一批物资送到了这里,加上县城的存粮,算下来倒是能供给饱腹。但是张昭华不知道第二次物资什么时候能送到,也不知道如果燕王那里放行灾民,会有多少灾民抵达东安,粮食还是节约地吃最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一章 霏霏 东安县的养济院里,渐渐拥挤了人,几乎人人都是满身疲惫,这样静谧的小地方已经不再是以往鸡犬相闻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病苦生亡的哀吟。死的人并不是瘟疫或者温病,而是被大水泡烂了双脚,伤口一直得不到救治,在高温的气候里终于成了致死的原因。 这样的死法好像很有一点戏剧性,好像逃脱了洪水一瞬间的追命,逃脱了房屋垮塌被压死的噩梦,逃脱了最有可能害人致死的疫症,却死在一个不大不小的伤口上。这样的伤口平日里都不值得一顾,只是如今却不能不重视起来,医士又重新调配了一些外用药,只要在洪水中蹚过的,都要抹在足上。 一群人排队等候领药,张昭华望过去,很长的队伍没有一个人争抢甚至没有一个人发声,好像大抵都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这让她忽然设想一个情境,如果她是他们其中的一个,也是家园被毁,流离失所,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想来也是这样默默终日而不能发一言吧。巨大的灾难让人丧失了思考,好像对上天的安排也不拒绝地全然接受,因为当这个双脚溃烂的人的尸体被抬出去,院子中的人也不过是抬头望了望,然后就低下头去继续默默。告诉他们这个人是这样的死法,而不是疫病,他们就全然相信也没有一个人露出些微的质疑。 “嘶溜”一声可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张昭华低下头去一看,是一个圆圆白白的小女孩正眼巴巴地望着她手中的糖蘸,露出渴望的神色来。 “来,乖囡,”张昭华就把她抱到了膝上,这孩子不过三四岁模样,还没有大名,只有一个霏霏的小名儿,也是直沽人,是跟着父亲逃出来的:“吃吧。” 糖蘸的提前出生原并不让张昭华觉得兴奋,但是她如今却觉得很是正确,因为这东西既能饱腹,又能贮存地下来,来东安她就搜罗了府里所有的糖蘸打包带走了,如今吃上两三块,一天约莫就能饱了,万幸她带了不少。 看着霏霏小口小口地吞咽糖蘸,张昭华又想起院子里还有个孩子也是这般年纪,只不过都是男孩子,就吩咐含冬也给他们送一点过去,又端过米汤来给她喂:“吃多了就黏住了你的牙了,要慢慢吃。” 霏霏就抬起头来奶声奶气道:“我没牙。” “你怎么会没牙,”张昭华道:“张嘴我数数,你有十四颗小米粒牙呢。” “奶奶说,”霏霏认真道:“我多吃一块糕糕,就掉一颗牙,我的牙掉光啦。” 霏霏这么说,就让张昭华沉默了一会儿。她是知道霏霏家里是什么情况的,霏霏的父亲原是直沽县城做绸缎生意的,家里也算小富,不过经常奔忙。霏霏母亲去世地早,就是霏霏的奶奶养她了,不过一场洪水下来,房屋被冲垮,房梁砸到了头,她奶奶就一命呜呼了,霏霏的父亲收拾骸骨一路抱着她北上要去宛平,因为宛平有他开的另一家绸缎铺。 霏霏一直是圆滚滚胖乎乎的,看得出她奶奶把她养得很好,虽然逃难路上天都没怎么吃上什么东西,但是却还是圆滚滚的,看不出有受苦的痕迹。 “手里面抓着什么,让我看看。”张昭华发现她的小手好像捏着东西,掰开一看果然攥着已经热融在手里变成一坨没有形状的糖蘸:“这是准备要藏在被窝里偷吃啊?” “不偷吃,”霏霏道:“带给爹吃。” “乖孩子,”张昭华就道:“大人不吃甜食了,你给你爹爹,他也不会吃的。小孩爱吃的,等长大就不爱吃了。” 霏霏很听劝,乖乖让张昭华把糖蘸取出来,然后洗干净了手上的碎屑,自己抱着手臂玩了起来。张昭华任她在屋子里玩耍,但是其实她并没有跑跳起来,只是扭着扭着坐在门槛上然后嘟着嘴巴看天了。 小孩子应该有比大人更多的想法,看霏霏望天的样子,张昭华猜想过她可能会想这里的天空和直沽老家的有什么不同,或者在回味刚才吃过的糖蘸的新鲜味道。然而却好似都不是这样,霏霏的眼睛透露她正在思索一个对她来说很难解的问题,这个难题约莫是只有她自己想明白了才算数,别人此时说什么,其实都不能被她听进去。 每个人的生命里,应当都有一个瞬间,会发现自己和以往的自己有或多或少的不同了,这和年纪没有关系,即算是像这样小小的孩童,似乎都发现了这样的道理。 不一会儿霏霏的父亲柳明骞就过来了,只站在门口不进来,看到霏霏就把她抱了起来:“娘娘,王妃娘娘找您。” 张昭华就提起精神来,道:“我知道了,霏霏就放在我这里,你无须惦记。你既然读书识字,还是劳烦帮着佐理庶务,毕竟眼看着人一天天多了。” 柳明骞也是通情达理的人,祖上也是一方官吏,不过国朝对待官吏并不优仁,这才弃笔从商的,这就让他具备了文人的仁慈和商人的精明,让他参与物资的清点和发放是一件很明智的事情。 张昭华带着账簿去,果然王妃一见她就问物资的事情,道:“直沽那边来信,催问粮食。” “粮食不够吃么,”张昭华心下一沉,道:“父亲去的时候已经带了不少的粮食了。” 官仓的粮食第一时间就发放去直沽了,这一点倒是毫不拖沓,因为各地官府治下若是疾疫灾荒却不开粮仓赈济的话,在此时是要被定下大罪的,北平布政使和燕王去直沽的时候就带着官仓的粮食,数量也不是少数,此时居然告急,唯有一种可能就是把河工也算上了。 “信中说,”王妃道:“南运河有涨水倒灌的趋势,北运河倒还稳定,就先把北运河的军丁抽调到海河去了,民丁不如军丁听话,殿下的意思是把运河的民丁遣到东安来。” “算起来至少也有两三千人了,”张昭华倒吸一口气道:“不仅直沽,人来到东安,东安也会立马缺粮食的。” “心慌了?”王妃似乎微微笑起来。 “儿还真有一点,”张昭华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眼见如今不过两三百人,就忙得脚打屁股蛋,再来十倍的人数,更不知道是如何手忙脚乱了。” “主要是粮食,有粮在手,心里才不会慌。”王妃道:“北平官仓还有十之五六的粮食,却不可尽放了,运河要是一直不泛洪的话,粮食就能走水运送来,但是如今运河水势不定,危险地很,能依靠的除了庆寿寺的募捐就是借贷粮商的粮食。想来囤积居奇的商人是有,但是居心叵测的商人却鲜少,还是利字为先,这一点倒不怕,只要度过这场劫难,就是翻十倍的利,也不计较了。” “母亲,”张昭华支吾了一会儿,道:“儿妇其实有一件事情私自做主了,没有和您明言,就是这个粮食的事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二章 筹粮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什么事情?”王妃有些讶异道。 “粮食,”张昭华道:“之前您只问三位王叔借药,并没有借粮食,我知道是因为粮食运输是重中之重,而且即算是诸王直接管辖的地区,粮食都不经由自己,一概由粮长收了押送进京,问他们借粮食是借不到的。” 在这个时候农民卖米叫粜米,是粮农;商家囤积出售或销往他省,这叫粮商;而国家收购统管粮仓的人则是粮官。明朝一个独特的粮食征收和解运方式就是粮长制度,粮长的权力大到藩王都没法过问的地步,当然这样的制度危害也很大,不过暂时看到的是益处,因为这样可以有效地避免官吏的渔侵,最起码比宋朝的官粮征收制度要稍微好一点,宋朝的粮商向官府贩运粮草中的投机活动是很不择手段丧心病狂的,每遇水旱灾荒,其投机活动便达到高潮,其卑鄙无耻的投机行为也暴露无遗。 不过粮长制却有一些不好的地方,是要全国各地的粮长将辖区的粮食全部押送进京,核对账目亩产什么的之后,再由粮长押运如数的粮食回去,所以一来一回之间简直就是在做无用功,而且粮长的任命不是由官府指派,而是当地最大的大户担任,粮食的征送都不是官收官解,所以其实弊病也很多,只是如今还看不太出来。所以如今夏税刚刚统一完毕,就待运河输送入京了,明明就是可以解救一方百姓的粮食,却不能以北平官府或者燕王宗亲的名义动分毫,就算是你去问粮长借粮,也不会有人敢给的。 这样就还是不得不依仗粮商了,此时的粮商远远比不上宋朝的粮商那样势力庞大而且盘根错节,而且因为官府拿了粮食的大头,所以粮商运营的粮食其实根本无法和国家相比,但是危急时刻还是有大用的,比如说张昭华曾经多次听老爹张麒说过,在他们一家刚刚从山西来到河南永城的时候,就遇到过一次灾荒,官府就是向粮商买的粮食。 张昭华知道她二哥张升在行商这方面很有天分,也很有野心,来北平没多久就盘算着要跟随本地的商队贩盐贩粮,只不过张昭华怕他打着王府的旗号做压榨的买卖,只许他在北平城里开了几家商铺,据说铺子经营地还真不错,这也是听王氏和郑氏嘴里说的,具体情况她还没亲眼见,不过想来也是不差的。 这次直沽发大水的消息一传来,张昭华就考虑到粮食的问题,她此时方才有些后悔了,当时想的是根基未稳,但是现在看来走几次粮队才是正确的。要么就说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呢,她这边正念叨张升呢,张升那里也找上她来,一开口就说的是运粮的事情。 “您知道,我二哥在北平经营了几家铺子,”张昭华如实说来:“他其实之前跟随商队走了有十年的商,茶、米、布、矾、香药诸物,除了盐还没有涉足过,其他都长途贩运过。如今商铺里招收的,也都是有贩粮经验的伙计,熟知路线,拉出去就能走商。直沽大水后,我就想着官仓的粮食审计精详,总要留着三分压仓,不会尽出,北平夏税的粮食还没运到运河,而没有今年的夏税,官仓其实半空,就有粮食可能不足的想法。” 张昭华对自己这个推断也没有底,不过这正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张昭华就对张升说,让他去贩粮试一试,现如今夏税之后,多得是要卖粮的农民,筹措粮食倒是不难,而且北平离山东、山西都不远,这两处地方和河南一样,都是产粮食的地方,张昭华有心让他去筹粮,而且有两条路可走。 一个是如果直沽并不缺粮,就当遂了张升的心愿了,他要贩粮贩盐,张昭华也不阻拦了。二是如果直沽缺粮,张升的作用就大了,因为势必会找上粮商,王府其实并没有和粮商盐商有什么联系,甚至当年还有人走投到王府的门上,却被燕王咔嚓了的事情,还有一个事情也很出名,就是永安的嫁妆那件事,人家明明置办地十全十美,却愣是被王府葛长史挑出一堆的毛病来,这事儿也在燕地传得沸沸扬扬地,弄得商人对王府是畏而远之,说到底都不愿和王府做生意,一来是因为利字当头,和王府没什么利润可赚,还不能耍任何心眼子,要不然人家就跟你来个律法无情,当然扯到法律上,这肯定斗不过人家。二来就是因为前科太多,王府信誉居然还没路边摊来的强。 所以如果事情紧急的时候要用到人家,人家自然乐得看笑话,推三阻四就是常情了,王府别说是高价买粮,就是许以百倍利润,说不定都不会帮忙。谁知道你是不是又来一次不支钱、少付款呢——就是强制征收也不可能,这些人精着呢,不一定就把粮食囤在北平地界范围内,人家就可以放在其他地界,难道你还能跨省查收吗? 张昭华就算到了这一点,所以派张升去筹粮,她的想法就是刚才说的,如果直沽缺粮,就马上联系张升,以最快的速度运来粮食,哪怕他暂时筹不上,也能联系到外地的粮商,可以运粮来北平,而如果求上北平自己的粮商,人家就算到你只有他一条门路,有心拖延,你也无奈何。 如果直沽不缺粮,那只是说暂时一个阶段不缺粮,不代表眼前之后不缺。很多时候都是天灾当头的时候不缺,反而等到度过灾难的时候,就出现了人祸,人祸有一部分就说的囤积居奇操纵市价的商人。所以还是要自己筹集粮食不依赖别人才是根本。 如果说从张升出北平那一天来算,已经有七天时间了,张昭华所思所想已经成真,直沽缺粮,而王妃本来是咬着牙要向粮商低头了,却忽然间听到这么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顿时大喜过望。 “如此说来,你是有功无过,谈何罪过呢!”王妃高兴道:“若是你兄长如愿筹来了粮食,那就是此次赈灾的首功,不论此次他出价多少,我都做主,再加两成。” 张昭华就道:“母亲,说起这个倒是有些头疼了。我二哥并不要直偿,只想要以盐引偿付粮价。” “和籴啊,”王妃略略思考了一下,点头道:“殿下那里想来不会这般死板到底的,每年晋王节礼都送过不知多少盐引,压在库房都要被虫蛀了,这不是糟蹋东西吗?” 国朝食盐运销一共有两种途径,一种是商人以己粮输边,官府以盐引偿付粮价;一种是承运,即召募商人运输官粮,官府以盐引偿付运费。引是官府发放没错,但是不妨碍有送给藩王做礼的,尤其是晋王,山西哪一宗盐粮出入境跟他没关系?他是多的没出花了,送来北平兄弟同乐,偏偏燕王不解风情,还特别厌恶官商勾结,所以才导致盐引堆积如山。 既然王妃作保,张昭华就知道这事应当百分百能成了。甚至可以想象张升今后光凭盐引贩盐所获的利润,就不下百倍,她这兄弟也算得偿所愿了。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三章 军令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总算把张升的事情和盘托出了,张昭华算是心下大定,却没想到王妃忽然道了一句:“原先让你不要来,来了就要吃苦,如今顿顿粥饭,吃的你都消减了。” 张昭华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果然感到皮肤紧绷了不少,她倒是和霏霏不一样,一旦吃得不顺心如意了,就能看得出来。这些日子吃的都是稀饭,张昭华勉心咽上几口,就感觉胃是缩紧了,吃得少做得多,所以居然把脸上残留的一点点婴儿肥都消尽了,这也是意外之喜了,毕竟张昭华自然是希望自己的脸瘦下去的。 “吃苦都不怕,”张昭华道:“吃什么都不讲究了。” “若是让你挑一挑,”王妃却笑道:“你如今是最想吃什么呢?” “酱肘子吧,”张昭华想起霏霏捧着糖蘸吃得香甜的样子,对于小孩子来说,一切带糖的东西就是梦想中的东西了,不过张昭华不再是小孩子,“要不煨羊肉吧——”如今的酱肘子还不是天福号的名牌,北平是有几家酱肘子做得不错的,不过是山东传来的手艺,据说山东旅客吃了觉得不像,但是张昭华吃了却觉得香。 “汤骨头也行,”张昭华大大的咽了一包口水:“一盘胡饼就着吃,还要切得细细的萝卜丝调拌酱菜,二色腰子和炒肝各来一盘,简直是绝了!” 她咽口水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嗓子都干透了,胃里也烧得慌,不由得又道:“要是先来一碗豆汁儿润润肠胃就更好了!没那汤骨头也行!萝卜丝换成秋串,秋串用老咸水腌了,切成细丝,能就着喝五六碗也没问题!” 这一番话说得张昭华更加烧心抓肺了,王妃见她说得活灵活现地,也忍不住哈哈大笑,道:“酱肘子汤骨头都没有,不过倒是真有豆汁儿,阿葳,别在那儿笑了,赶紧端过来!” 阿葳脆脆地应了一声,果然端过来一小瓮豆汁儿,给她倒进了碗里,张昭华一看这豆汁儿还冒着热气,高兴坏了:“这是哪儿得来的?还热着呢!” “就在这东安县里头,”阿葳抿着嘴巴笑道:“有人会做,挑着两大缸给送过来,说不要钱,又把缸留下,道是过两三日再来取,还给不要钱地做。有认识的说是城西头的烧饼店的伙计,看来是老板心慈,做这么两大缸不容易呢!” 张昭华来不及跟着夸一声,只撇过碗上的浮沫就大口喝了起来,这喝豆汁儿若是凉着喝,入嘴便会有泔水味;如果趁热喝,味道就是甜中带酸,酸中有涩的别样感觉,简直是一言难尽。说起来起先张昭华也喝不惯呢,她知道这是北京特产,但是也没想到会这么早就有了这东西。她上辈子印象中就是北京有那庙会,在庙会集市上摆个豆汁儿摊,设丈余长案,前摆长凳,一群人蹲坐在凳子上,喝得心满意足直拍肚皮。 印象中有这个印象,说是不是北京人,测验方法就是叫他喝一口豆汁,若是眉开眼笑,打心里往外满意地嘘口长气,就是地道北京人;若是眉头紧皱,嘴角直咧,甭问这是外来户——所以张昭华刚来北平,一切都小心翼翼地,也迫切希望得到承认,最先改变的就是饮食这方面,其余的都很好,就是这豆汁儿,她真的是和着眼泪一起喝的,后来还真叫她喝出味儿来了,酸香酸香的,其实喝到肚里就舒服地不得了,两个月不到她已经养成了无豆汁儿不欢的瘾,弄得高炽都大为惊奇。 她喝着豆汁儿,一口气三碗下肚,就感觉连日以来的胃酸和胃不适都一扫而空了,额上甚至还微微发出了一点汗来,一时间精神大振,不由得连声赞道:“好东西!好东西!” “叫医士看了,也都说这东西祛暑清热、温阳还除燥,给院子里的灾民们喝了正适宜。”王妃含笑看她喝了个痛快,道:“现在看来还能开胃,你喝了就能吃的下东西了。” 张昭华感动万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不过这几日没吃好,王妃就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上,其实哪有不要钱的豆汁儿呢,要是真的有心尽力的话,早在十几天前灾民刚到的时候就送过来了,那时候没有现如今却忽然冒出来,这其中的关窍,不是一览可知吗。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在海津城的燕王虽然是铁打的身子,但是也经不住连日的不眠不休。如今他刚刚在郑和的劝说下小憩了不到一刻钟,却被冲入军帐里的朱能给打搅醒来了。 郑和头一次怒目而视他:“殿下七八天都没合眼安睡过两个时辰,如今刚刚睡下,你这厮愣闯进来,不识好歹,就是有天大的事情,难道就不能稍待片刻!” 朱能也振振有词:“这事儿可真等不了一时半刻了,殿下说过,只要发现有疑似疫病的,不管什么时候都要第一时间报上去!如今可不就又出了一例么,这回这个可不是前几个发了热吃了药就好的,几个医官看了都觉得是真疫了!” 这下郑和也倒抽一口冷气,燕王披起衣服就跟着朱能出了帐,到了地方果然看到一群人被隔开,连里面诊治的医官,都露出避之不及的样子,只有药局的两个大使围在那人身旁,好像在商量表象和用药的事情。 “怎么回事,”燕王沉下脸道:“前面你们不是说,疫病和温病在最开始的三五天里,是很难区分的,怎么如今这么快就分出来了?” “殿下,”一个医官回禀道:“这个人不同啊,他曾经碰过尸体啊。” “我不是下令暂时不能捞尸吗!”燕王大怒道:“是谁麾下的军丁,竟敢罔顾军令!” 还没等燕王身后几个千户佥事开口,这医官就摇头道:“是个老百姓,非说他老娘没死,拦都拦不住,让他寻隙溜了进去。” 城区的水虽说如今不再是满溢的模样,但是四下还是一片泽国,燕王正全力组织疏通河道,只有河道疏通了,积水才可以流出去,要不然还有再一次涨水的危险,尤其是这几日天气忽然又阴了,几个地师都摇头叹气说要是再来一场雨,刚刚堵住的几处地方怕是又要垮掉,届时洪水再涨起来,只怕他们如今暂时借住的地方都要淹上来。 “愚不可及!”燕王道:“什么孝心难违,为一人要害千万人!他老娘捞上来了吗?” “捞上来了,”有人道:“尸体都还没腐坏,说是孝子感天动地——” “屁地感天动地!”燕王一挥手:“把这尸体烧了!” “本王军令如山,”燕王看着周围一众惊慌失措的人,道:“必等海河下泄之后方许捞尸。如今有人以身犯法,决不能纵情姑息!但凡再有捞尸之人,所捞尸首,全部火焚——我亦不怪有人捞尸,但是纵人进入塘口的军士,每人杖八十,不予药!”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四章 义士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黄俨,你这趟差事办得好啊,”张昭华看着眼前一车车装束整齐的药,不由得实心夸赞道:“有本事——听说药局都是老顽固,不见太医院帖子不放药的,你没有硬闯吧?” “奴婢哪敢啊,”黄俨也龇牙咧嘴地笑起来:“确如娘娘所说,这药局里的都是老顽固,在宛平药局这头一个地方碰了壁,这些老头把药看得比眼珠子还重,之后奴婢就使了个花巧,找了个圣手书生,仿造了太医院的帖子,这个法子就百试百灵了,堂而皇之地进去搬药,也没人阻拦。” “这事儿也就罢了,”张昭华道:“三天前太医院的帖子已经发到北平了,名正言顺,就算是知道了这时间差上的问题,也无奈何。” “安息香有多少?”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并不多,”黄俨道:“只能供给一百四十斤至宝丹的制作,听说直沽那里一天就能用去二十斤至宝丹呢。” “每人每天都要用一丸,自然量大,但是不能不供给。”张昭华道:“晋王鲁王还有宁王那里,都送药过来了,不数日也就到北平了,到时候用药就充足了——说起来解一时燃眉之急的,还是你这批次押过来的药材啊。” “奴婢不过是尽了些微力气罢了,哪里当得娘娘如此夸赞。”黄俨虽然口中谦虚,但是眼中还是露出了难以掩盖的得色,这一切被张昭华尽收眼底,也忍不住微微一笑。 “若是事后论功行赏,”张昭华就笑道:“你的功劳自然不会被忘记。” “奴婢不敢贪功,也不敢要什么赏赐,”黄俨道:“只是求娘娘给一个机会,将奴婢从造办处调到您身边伺候,任娘娘驱使,奴婢就心满意足了。” “你也是个通晓翰墨的,想来跟窑厂的工匠打交道,是心中郁郁,”张昭华就知道他会提这个要求,便顺理成章道:“既然你要寻一个出头的机会,也确让你寻到了,那我就应承了。” “这千万人里头,只有娘娘给了出头的机会,”黄俨当即拜倒行大礼道:“此生但凭驱策,绝无有半点回头。” 张昭华并没有答话了,过了一会儿才道:“不是现在,恐怕还要你等很长时间。” 黄俨得了承诺,就道:“多久都等得。” 黄俨这一趟差事完成地可谓又好又快,张昭华虽说其实有心将他擢拔己用,给了他机会也看到了成效,但是她还要顾虑到高炽的心情,高炽不喜欢这个人,即使说明白黄俨的功劳,张昭华也没办法一时半会时间改变他的想法,况且如今张昭华很久没有见高炽了,虽然两边传信说安好,但是谁知道是真的安好呢,本来就腿脚不方便,却奔走四方,连一件换洗的衣服也没有带。 说到这个,张昭华想来真是觉得很有些愧悔,本来是至亲夫妻,之前高炽也有出门一些时日的时候,彼时高炽说一应东西都已经备好,王安是服侍惯了的,张昭华也就没怎么再为他打理,但是如今这次分别,王安却没有在身边,更何况张昭华看到王妃是如何打理燕王日常生活的,王妃在燕王出行的马车里不仅备了七八件干干净净的换洗衣服,还准备了各样药,除了常用药膏药丸之外,还有针对风疾的息风药等等,一应周全。 这是一个妻子能为丈夫所做的事情,即使有贴身服侍的人,但是亲手准备的一件衣服代表的含义更重,这一点张昭华就自愧差太远,好像很多时候她都没有怎么注意到这种细枝末节,恰恰是这种细枝末节,堆积地多了就让她特别懊恼起来。 “霏霏,”张昭华看到霏霏抱了一个陶罐翻弄着,道:“别摆弄那东西了,里头是药渣子,味儿不好闻。” 霏霏还真把鼻尖凑上去闻了几下,才皱眉道:“不好闻。” “不好闻还抱着玩什么,”张昭华叫含冬过去把药渣子倒在树底下了,“让含冬姐姐给你找糕糕吃。” 霏霏欢喜地应了一声,却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娘娘,有一支送粮食的队伍到了。”外头有人禀道。 “这时候来送粮食的,应该就是二哥了,”张昭华大喜道:“快去看看。” 等到了前院,却发现来的人不是张升,也不是张升派来的,带来了不过六七百斤的粮食,却有二十七八个人运送。为首的那个身高七尺,相貌堂堂而且眼睛神采奕奕,正在和王妃说话。 “敢问义士尊姓大名。”王妃道。 “鄙姓徐,徐云龙,”这人道:“贱名有辱尊听。” “义士是从山西来的,”王妃道:“但是听口音,好像是山东人。” “祖籍山东,”徐云龙不疾不徐道:“在山西贩运粮食。听闻直沽发大水,俺们兄弟几个,就筹运了粮食过来,杯水车薪,但是也算是周急一时。” “岂止是周急一时,可谓是扶危济困了。”王妃道:“方才您说这些粮食俱都不要钱,也不要引,都是赈济灾民的一片心意——” “确是如此,”徐云龙道:“俺们兄弟草莽之辈,但是知道危难之际,四方守望相助的道理,再谈利字就显得我们不是真心了,俺们本来是想把东西送到这里就走的,没想到来的容易,再要回去,就不放行了。” “义士此举,真可谓丹诚相许,义薄云天了,”王妃赞赏道:“您有义,王府怎么会辜负这份恩义,便是往长远了来看,北平往山东、河南筹运粮食的事情,原一直都是官府和籴,如今却可以要回来王府的官告了。” 王妃这样的许诺,如果是对一般的粮商来说,此时应该是喜动颜色了,但是张昭华看这一行人的模样,并没有半分的高兴模样。不过为首的徐云龙似乎是千恩万谢了,但是看他的模样,也有一点说不出的古怪。 七百斤粮食其实不多,特别是若是送往直沽,还不够所有人吃两顿的,所以王妃就将这一点粮食留下了,毕竟东安县也没多少存粮了,当然留下的还有徐云龙一行人。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五章 有异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经过约莫二十余天的奋战,直沽海河漫溢和大量雨水汇集的积水已经有明显的降退了,特别是开挖的十几处排水渠,已经将这片汪洋之地集聚的水流泄到了别处。 “我看这个地方还要再挖一个,”马骐在和两名地师分析现如今的情况:“要不然就做成一个小围堰,将这一片地方的水先围退。” “笃笃”的声音由远及近,原来是马和进了帐篷。他穿着雨鞋,而声音就是这双雨鞋踏在地上的声音,这种木屐雨鞋也叫水履,套在鞋子外面,像家居拖鞋那样套着穿,还算方便——一看他的模样,就是刚从城区一片积水地回来。 “怎么样,”马骐抬头道:“水应该是降了许多吧。” “降了,”马和轻手轻脚地把鞋子脱下来,有一些忍痛的模样:“测水仪上面去看,一下子降了三个点,说是过几日就可以下水去捞尸了。” “你怎么了?”马骐看他神色,不由得关切了一句。 “这鞋子打滑,”马和摇摇头:“摔了我好几次了,早知道就在鞋底用铁皮包裹一层,就是打上两颗钉子在上边也不会这么容易摔。” “我那儿还有跌打药,你赶紧用一些吧,”马骐道:“真摔着了哪里,殿下支使的时候就使不上力气了——哦对了,就是三刻钟前,来了一批粮和一批药,殿下找你要账簿呢,你赶紧过去看一看,别误了这事儿。” 马和“哎唷”一声,又套上了湿漉漉的鞋子飞奔走了,马骐在后面连叫了好几声都听不到了。等他到了燕王的帐篷,果然看到不远处又有一队人马正在往下搬运东西,旁边还是几个药局的医士围看。 “殿下,”马和道:“账簿在这里。” 燕王那里正在看医案,也就是那几个被隔离起来的疑似伤寒疫病的病人的诊脉用药单子,闻言道:“你去清点登记吧,看这一批粮食送过来够吃几天。” “够吃一月都有余了。”马和笑眯眯道。 “这是继官仓开粮之后,最大的一批粮了吧,”燕王心中一动,抬起头来:“是哪个粮商运来的?”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殿下,”马和道:“这个粮商说起来也不是外人,和王府也是正宗的亲眷。” “是谁?”燕王皱起眉头来:“诸藩不可能送粮食过来,徐家又远在京都,有心无力帮不上忙,除了这些,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一门能做生意的亲眷?” “殿下怎么就忘了世子妃这一门亲眷了呢,”马和道:“世子妃有一个亲二哥,名唤张升的,这次奔赴山西,筹措了共计万三千石粮食回来,一并送到了直沽。” 这下燕王十分惊讶,道:“你说的可真?人在哪儿呢?” “张升没有来,来送粮的是他手下的伙计,”马和道:“想来他是知道来龙去脉一应事宜的,殿下要不唤他进来问问?” 燕王沉吟了一瞬,道:“叫他进来吧。” 马和将人领进去,就守在帐篷外面了,看到药局的大使过来,就问道:“安息香如今够用了么?” “够用了够用了,”大使高兴道:“能配制足够的三宝了,如今每人每天可以加大剂量,三宝对付温病,那是效果显著啊。” “我看这都一个月快到了,”马和道:“既然没有传感一个人,那这病差不多可以定性,就是温病了,只是过几日殿下再也拦不住要捞尸了,到时候才算是如临大敌呢。” “说起来我马和乃是佛门弟子,”马和忍不住感叹道:“佛教以佛、法、僧为三宝,但是天灾人祸面前,这三宝没有丝毫作用,倒是这中药三宝,至宝丹紫雪丹和牛黄丸,才是治病救人的良方,只是这样的东西,因为药材珍稀的原因,也不是普通人家能用上的。什么时候能有一天,安息香苏合香这样千金难求的东西能飞入寻常百姓家,让人不再以求药为苦?” “你说的是啊,”这位药局大使也感叹道:“听说犀角胡椒安息香这样中华稀缺的东西,在异域蛮荒之地却俯拾即是,货通有无难道——” 他这样说着,嘴里含混起来,也不敢往下再说下去了。原因无他,如今禁海事宜是国家大政,特别是在海盗猖獗而沿海还私通海盗的情况下,这项禁令已经到了“寸帆片板不得下海,一人出海者斩,两人出海者斩其家,三人以上出海者诛其族”的地步了。 他越想越后悔,不由得偷偷去觑马和的神色,却见马和神色未变,只有黝黑的眼仁,略略浮动了上下,从中射出了微微的光来。 直沽这边的粮食足够,东安也觉得压力少了许多,更令人高兴的是,聚集在养济院的约莫有一千一百人中,只有七个人发病,而七个人都是温病,因为没有传染一个人,这就是最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不过却有一件不好的事儿,因为这七个人里,有一个小孩也得了温病,而这个小孩就是霏霏。她发热起来的时候,还是张昭华第一个发现的,因为张昭华喜欢她,就把她留在身边,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是搂着睡——所以发病的时候把张昭华惊醒了,当时正是半夜,张昭华也不敢大声叫唤,害怕惊动了王妃,也害怕惊动了院子里的灾民,这些人是惊弓之鸟,可不敢受惊吓。 她就悄悄唤过黄俨来,让把霏霏裹着背去了医士那里。等黄俨回来的时候,约莫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了,说霏霏患了温病。 温病也有一定传染性,但是致死率不高,张昭华还是很担心霏霏,毕竟这是个小孩子,小孩子的用药,和大人还是不一样的。 不过看黄俨的神色,似乎别有隐情。 “怎么了?”张昭华问道:“是霏霏那里有什么不好吗?” “倒不是,”黄俨神色有异,道:“是奴婢背着霏霏去东院的时候,经过了西厢房,也就是那位山东祖籍的粮商,徐云龙他们一行人的住处,他们很奇怪,没有一个睡的,灯火还亮着,不知道在商量什么事儿。” “不会吧,”张昭华道:“这都是寅时了,难道一晚上不睡么?”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六章 变乱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黄俨说的事情,张昭华并没有放在心上,她更关心霏霏的病情,但是听说霏霏的病情不是传染的,而是自己发的湿温,这病应该是一月前沾染了湿气,沉在里,而没有现于表,按医士的说法,“初起以湿热氤氲为主,病变以脾胃为中心,起病较缓,传变较慢,病势缠绵”,也就是说,霏霏应该肠胃难受了很长时候,但是这个孩子居然一直忍着,直到忍不住发了热了才被发觉。 “霏霏,霏霏。”张昭华轻声唤了两句,但是并没有得到回应,霏霏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偏头甚至不由自主地流出了颜色微黄的涎水来。 “小孩子不能抗病,用药猛了也会损害寿元,”这个医士也很有顾虑:“且尽人事,看天命吧。” 柳明骞刚刚才得了消息赶过来,看到的就是霏霏昏迷不醒的模样,一时间肝肠寸断连话都说不齐全了,张昭华这段时间已经是看尽了病苦呻吟,但是还是揪心地难受,甚至连安慰一句的话,也说不出口。 下午的时候霏霏的病情就更重了,浑身开始打摆子,口中也渐渐说不出话,只是发出“呜呜”的声音,灌了三碗药还是抑制不住口吐黄水,医士说病到五脏六腑了,今晚上下猛药,若是能挺过去就有救,挺不过今晚,那就真的救不过来了。 “活着是受罪,”徐云龙在一旁看着倒没说什么,反而是他身边一人忽然道:“不如弃了这身皮囊,往生净土极乐。” 张昭华听得一刹那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由得怒目而视:“这话说得好笑!既然活着是受罪,你活着做什么,反正一副臭皮囊,你怎么不现在就脱下来,往生极乐去呢!” 徐云龙急忙解释道:“他不是这个意思,娘娘勿要嗔怪,只是瞧着这孩子受苦受罪,心里难受罢了。” “他这话说得太奇怪,”张昭华道:“他是信佛吗?佛是说放着这么多不能自救的人在眼前,任他们去死吗?我就不明白了,既然是这个想法,那诸位义士为什么还送粮食来呢!” 不知说了哪个字上,徐文龙和他身后两个人眼皮都是一跳,徐文龙眼睛沉下去,先将方才说这话的人骂了一通,等他还要解释的时候,张昭华却懒得理会了,只挥手让他离开:“看样子是晚上没有好好睡觉,点灯熬蜡地想得太多,脑子也不清醒了,如今还是回去休息一番吧,要不然这样的糊涂话,怕是还要强辩呢。” 听到“点灯熬蜡”这几个字,徐文龙的神色才变了,也真没有再说其他话就退下了。 这群人走了之后,张昭华心里才稍微舒坦了些,不过思来想去还是堵得慌,回头对黄俨道:“你想个什么法儿,打发这些人回去吧,留他们在这里,日里见着也没什么用,也不好意思支使他们打下手,这运送粮草的恩情我们会记在心里,等回了北平一定赏功酬能。” 不过黄俨的神色却更加透着疑虑:“娘娘,您不觉得奇怪么,这一行人到这东安县里,押送的粮食并不多,还要三十人护送,奴婢记得娘娘的兄长送来一万多石粮食,不过就七八个人首尾看护罢了,都是依靠沿途各个卫所护送,为什么徐文龙来就没见卫所官兵的影子呢?” “你说的倒也是,”张昭华也皱起眉头来:“我当时也想到这一点,不过这是人家自己筹运的粮食,不信任咱们王府也是应该。” “这样也就罢了,”黄俨道:“可是奴婢看他们这些日子留在这养济院中,也没怎么帮前帮后,反倒是四处游逛的较多,还动不动问直沽那边的情形,先前还说要帮着运送粮食去直沽,只不过王妃婉言拒绝了。昨日奴婢又亲眼看到他们夜半还不睡,您说有什么事情能商量到夜半三更天呢,白天都在干什么呢?” 张昭华一想还真是这样,不由得问道:“这些人好像确实有些古怪,所以你是怎么想的?” “奴婢也摸不准看不透,”黄俨苦思冥想的时候,圆胖的柿饼脸好像都缩成一团了:“总之奴婢觉得他们是居心叵测。” “居心,”张昭华烦躁起来:“人的心思就是这么难猜!” 她暂且懒得费工夫去探查徐云龙一行人的底细,只是吩咐黄俨留心观察,然而这样的疏心大意就让之后的她自己无数次后悔不已,因为变乱将起时已经有了无数的征兆,她却统统没有放在心上,当然还有一点非常重要,她也是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变乱发生。从来没有想过,就没有丝毫的防备心,直等到大祸临头的时候,才捶手顿足懊悔不迭。 她更没有想到的是,变乱会在今晚发生。 晚上入夜的时候,张昭华还因为身边没有了一直陪她入睡的霏霏而有些难以成眠,霏霏小小身体绵绵的,又凉凉的,没有其他小孩应有的火气,抱着睡觉很是舒服,现在想起来应该就是低热的症状了,这让张昭华越发懊丧起来。 她睡不着,还是想去看看霏霏,霏霏虽然一直昏迷,但是两个时辰前用了药之后好了许多,看上去有希望,若是天明的时候能睁眼,也就算是救活了——她本来也想守在霏霏身边,但是却被架扶着劝了回来,张昭华看医护所有人在照应,也略略放下了心来,回了自己房里。 张昭华迷迷糊糊之间总算有了睡意,刚刚觉得眼皮沉重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有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叫声,但是这声音确实不大,而且似乎离得还远,她就怀疑是哪个人上茅厕掉到粪坑里去了,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声之后,她的心忽然砰砰跳得厉害,浓郁的睡意居然顷刻之间就无影无踪了。 张昭华感到一阵莫名其妙,她就起身下床来,借着月色摸到桌前,端起茶杯想要喝一口水,没想到水还没喝进嘴巴里,却再一次听到了惊叫声,这下声音离得近了许多,而且听得出来,是非常恐惧的声音,甚至还有一声短促的呼救。 张昭华一个激灵,她感觉不对劲了,马上唤起含冬含霜来,这两个丫头本来睡得沉了,但是都一下被唤醒了,看到张昭华居然站在中堂,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听,你们听!”张昭华指着屋子外面让她们不要说话。 下一秒忽然有个人叫道:“什么人!” 这个人的声音张昭华是熟悉的,这是王府的侍卫长,护送她们来东安的,他和其余侍卫住在院子的二门外,再往前走一道门就是徐王妃和张昭华居住的后院之地了。 这声音之后就忽然有了惊天动地的喊杀声,还有兵器相交声音,一时间响彻了整个养济院。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七章 夜警 含霜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张昭华感觉此时的自己头脑还是清醒的,因为她是和衣而睡的,此时就蹬着鞋子,一边道:“不要慌,去母亲那里!” 主仆三人从房子里面奔出来的时候,听到了更为凄厉骇人的惨叫声,这下张昭华就是再不敢置信也确定外头是有人在作乱了,因为二门外面有侍卫在高声示警:“夜警——作乱!” 张昭华的心咚咚咚地好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这时候她临近了王妃的住处,看到阿蕤迎面急匆匆地跑来,手里的灯笼都握不稳的样子,看到张昭华道:“王妃让看怎么回事!” “没听到吗,”张昭华颤着声音道:“外头有人作乱!” 这时候她看到王妃披着头发站在屋门口,就奔过去道:“母亲,外头杀人了!” “是乱了起来,”王妃静静听了一会儿,道:“乘着夜色穿房越舍,直趋二门外,是冲着咱们来的,其他人不是他的目标。” “到底是谁作乱?”张昭华脑子嗡嗡作响,“他们想要干什么!” 门口的声音已经被全院子惊慌失措的尖叫声盖住了,养济院人声鼎沸,所有人都在惊慌逃避。张昭华越听越害怕,抓着王妃的衣袖道:“母亲,贼人就隔着两道院墙,近在眼前了!咱们快跑吧!” 这时候忽然有一声叫喊“徐云龙,是你!” 张昭华脚下一软,几乎瘫坐在地上:“是徐云龙!本该想到是他的!” 这时候叫悔也来不及了,因为撞门的声音也随之而起,这就说明王府的护卫已经岌岌可危了,王妃就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扯下来,盖在张昭华的头上,道:“后院有小门,出去之后马上去县衙求救!县衙在西北方向,你一路向西,不要回头!” 张昭华浑身一哆嗦:“母亲,一起走啊!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他们的目标是我,我在他们就不会去杀其他人,一千多手无寸铁的灾民,不够他们逞凶的。”徐王妃神色镇定,道:“咱们一起出去的话,很容易被追上,都跑不远。” 张昭华大惊失色:“我留下,母亲快走吧!” “好孩子,”王妃道:“这还不是必死之局呢!你去寻人来救我,而不是以身代我!” 她一使眼色,阿葳和阿蕤就过来将张昭华拉离了王妃身边,道:“世子妃快走!我们娘娘有办法,不会坐以待毙的!” 阿葳和阿蕤明明是两个年轻姑娘,但是力气却大得很,张昭华被她们钳住,居然挣脱不得,不过也算是明白王妃的心意了,她见没有二路,就流着眼泪道:“母亲等我,我马上就找人来!” 她听着喊杀声越发近了,不敢再停留,和含冬含霜两个奔出后院的小门去,一路连跑带摔,因为看不清地面,此时正是一片黑的时候,她边跑边喊有贼人作乱,好不容易跑上官道,但是所过之处却没有一人出来,有几家明明听到声音亮了灯了,不一会儿却又熄灭了。 安东这个地方说是县城,其实是有县城雏形但是实际上还是一个村镇模样的地方,连官署都土模土样的,建的像一个土地庙一样,不过这算是安东很显眼的建筑了,张昭华她们筋疲力竭地跑了不知道多久,只感觉几乎要把肺叶跑开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官署的影子。 “县令——”张昭华几乎喘不上气来,只看到有人从官署中走出来,就扑上去揪住那人的衣服:“你们县令、快出来!出事了,养济院出事了!” “县尊已经带人赶去了养济院了,”这人看样子是个衙役,看到张昭华三个人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的样子十分惊讶:“你们是从养济院跑出来的吗?” 张昭华听到县令已经带人去了,心里才算略定了下来:“你们县令什么时候去的,他是怎么知道养济院有变乱?” “你从那儿出来的你不知道,”那衙役指着养济院的方向:“起火了呀!方才就有一个跑出来的,跟县令说起火了,让快去救人,县令不就带人去了吗。” 张昭华惊回首,果然东边一片天都是红色了,她脸色煞白:“是他们放火了!人不多,必要借势,放火是最可行的——” 她眼睛瞪直了:“今晚吹的什么风,南风还是北风!” “今晚上吹的西风,”那衙役道:“风也不大。” 张昭华忽然看到官署中又走出两个差役来,各个都睡眼惺忪地,看到天边的红云也没有惊慌失措的模样,反而指点着笑起来。张昭华不由得问道:“他们为什么还在官衙里,为什么不跟着县令一起去救火?” “五六个巡防就足够了吧,”这人不以为意道:“救个火罢了,那里那么多人呢,旁边还有水渠,汲水也方便,你看这火势滔天的,其实架上竹管子喷水,一会儿就能灭了!也就是县令想邀功——谁叫贵人在那儿住着呢,可不能受惊了!” 张昭华嘶声力竭地喊道:“你们原来不知道!”她简直都要疯了:“那火是贼人放的!养济院里,是贼人在杀人作乱呢!” 这下这几个衙役脸色变了,都问是怎么回事,张昭华一时间几乎站立不住,她想到最坏的结果,县令带了五六个巡防去养济院,什么忙都没帮上,反而叫人迎上杀光了。 她这边浑浑噩噩,含冬还算口齿清楚的,前后一说,这几个衙役都惊得目瞪口呆。 “那不得了了!”有人道:“县令,燕王妃还有世子妃都在养济院,岂不是凶多吉少!” 张昭华死死掐住手心,又用力咬破了舌尖,感觉一阵血腥盈满了嘴巴,才道:“你们巡防,还有差役,但凡县衙能济事的人,都叫出来,快杀贼救人啊!” 然而这个县衙真的小的可怜,巡防加上差役不过八个,平时因为小地方,最多也就缉捕盗贼的时候这几个人发挥了点用处,平常时候也就混了,领着公家的俸禄,其实过得逍遥得很,如今一听说有杀人放火的强犯,一时间居然都面露惊惶。 张昭华一看就沉了下心去,这些人根本不是训练有素的人,其实和养济院中奔逃的灾民相比也没好到哪儿去,那些贼人三十个人就能在一座千余人的养济院里搅风搅雨,就是因为这些灾民已经是惊弓之鸟了,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足以摧毁他们还没来得及重建的心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八章 断发 “你们东安县的监牢设在哪里?”张昭华忽然问道:“牢里头,关押多少犯人?” “监牢就设在县衙大堂口右角,主要是便于随时提审犯人,”一名衙役随口答道:“里头关的人不多,不过也有十七八个——你个小姑娘,问这个干什么?” “瞎了你的眼,”含冬在一旁呵斥道:“这是燕世子妃娘娘!” 表明了身份之后,这群差役算是吓得屁滚尿流地,不过还是有人问道:“娘娘为什么要去监牢里,是去牢里什么人吗?” “是去寻人,寻人救命,”张昭华道:“指望你们,怕是早被杀了个干净!” “您是要开监牢——”这群差役里面也有机灵的,立马阻止道:“万万不可啊娘娘,您不知道东安这地方,地小偏偏有愚顽,民穷反而出刁民!这监牢里面关押的犯人,俱都是怙恶不悛罪大恶极的人,一般的小打小闹和偷盗事宜,其实都交给里正甲长解决了,身上有人命案子的罪犯,才会被投进监牢里,等着秋后裁决呢!” 张昭华听到这个也没有停顿脚步,道:“听起来是不好相与,但是能杀人的人,必定胆大,比你们来倒是好使唤,何况这样的人,能不惜命却不能拒绝利益,我给他们开出价码,他们就一定为我所用。” 她的想法是正确的,即使面对这帮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但是张昭华却没有丝毫畏惧,对他们许以重诺约法三章,第一,若是能杀贼一人,则罪减一等,赏十两黄金;杀二人减二等,赏二十两黄金,以此递推,也就是说杀人的死罪,只要杀两个贼人就能活命;第二,若是不能杀贼,但是积极救火,则罪减一等,赏白银五十两;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杀人提头来记功,张昭华特别说清楚了,一共二十七个贼人,都穿着白虔布衫,腰上围着青花手巾,若是枉杀一人,则前功尽弃,这就杜绝了这群亡命之徒拿灾民的人头充数。 她看到这些人忽明忽暗的眼睛,知道她现在这副模样实在没有说服力,就咬牙从差役腰上抽出刀来,将自己的一把头发割断,道:“我乃燕世子妃无疑,便与你们割发明誓,今日所言,矢心志之,绝不食言!有功必赏,有恩必报!” 她说着又亲自将每个人的头发剪下一截来,作为凭证道:“以此为凭,诸位杀贼立功,我亲自授赏!” 这下果然激起了这帮人的性子来,不知谁喊了一声:“定不负娘娘所托!兄弟们,身上已经有了人命,还怕他囊球!即算是死了,家里也有钱活命了!”于是开了县衙的武库,取了刀枪出来,张昭华带着这群人往养济院的方向赶去,沿途看到数不清的灾民嚎啕着奔逃,这些人都认识她,见到她带人来,又都凑到她身边来,张昭华一看他们很多人都头破血流地,知道今夜是大开了杀戒。 果然到养济院门口的时候,就看见红彤彤的天空下,地面也是一片血流成河的模样,甚至还有贼人拿着大刀追砍妇孺的,被三个监牢犯人合力砍断了腿,乱刀劈死了。 “他们只有二十七个人,”张昭华大喊道:“我们一千个人,还不能奈他何吗!”这话倒是有效,灾民里面也有奋不顾身地,看到妻儿死得惨不忍睹,几乎都疯了,十几个人命都不要了冲上前去,又拖住了一个。 “快救火,”张昭华看到火势凶猛,而后院那里更是大火滔天,“救王妃!” 便有衙役拖来水袋、水囊、唧筒,水袋,水袋是以马、牛杂畜皮或者猪牛胞为袋,贮水三四石,以大竹一丈,要三五人持袋口,向火中蹙水注之。而唧筒就是大长杆,用长竹下开窍,以絮裹水杆,抽提水袋中的水喷射,此物不仅用于灭火还时常用于农业灌溉——幸亏养济院不远处就有水渠,在张昭华的指挥下,没受伤的灾民也不四散奔逃了,都去拎着水桶汲水扑火,效果还是显著的。 这样协力之下,得以顺利进入院子中,前院七横八竖地躺了不知道多少人,一看之下触目惊心,不过仔细看有一半都是被火熏晕的,急忙拖出去救援,大家拼着一股劲继续闯进火海里,一路上又遇到三五个贼人,像是杀累了的样子,被一拥而上的众人捅穿了十几个窟窿。 二门外面更是惨不忍睹,全是尸首,燕王府侍卫没有一个幸存的,张昭华一看二门已经被打开,顿时心胆俱裂,站都站不稳了,被两个人夹起来拖进门去,余下的人大喊道:“官军已到,贼人还不束手就擒!” 这时候又很清楚地听到一声极大的轰鸣,这声音就像爆竹升空那一瞬发出的声音,众人急忙冲进后院,就看到一个贼人仰面倒下,眉心被射穿了。 火海中到处都是噼噼啪啪的声音,整个院中就是后院这一处烧得最剧烈,一看就是贼人在这里点的火,张昭华急忙大喊,就听见阿葳的声音:“娘娘,世子妃来了!” 张昭华提了一桶水从头上浇下来就冲进去,万幸王妃就在屋门近前,阿葳大喊道:“娘娘的腿受伤了!”张昭华一看这伤是被刀劈的,血已经流了一滩。 屋子里火星乱窜,连桌椅都被炙烤地炸裂了,浓烟冲天,她把半昏迷的王妃背起来冲了出去,她一出去,屋子里的大梁就掉落下来了,这屋子算是彻底陷入了火海中。 阿葳就撕心裂肺地喊着阿蕤的名字,阿蕤在屋子里,但是已经救不得了。 王妃昏迷中嘴巴翕动,张昭华凑过去一听,才听到王妃说的是徐云龙的名字。她忽然一惊:“首犯徐云龙还没死!” 话音未落,果然身后就传来惨叫声,徐云龙藏在暗处,此时现身,又杀了两个猝不及防的人,而且是一刀就抹掉了脖子。 如此凶顽,就算是一心要活命要赏赐的监牢犯人都被震慑了,一时之间居然都不敢上前,更何况他手里还捏了一个小孩子,仔细看居然是霏霏。 “徐云龙,”张昭华怒极:“你究竟是什么人,因何要作乱!” “红阳劫尽,白阳当兴。”徐云龙桀桀笑起来,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异常狰狞可怖:“明王出世,弥勒降生。烈火焚烧,改天换地!” 张昭华大吃一惊,这居然是白莲教的人! “小明王已死,当今圣上奄有四海,一统华夏,”张昭华道:“谶言不应,你为何还要作乱!” “朱重八,算是哪门子皇帝,”徐云龙道:“这个背信弃义之人,利用白莲会的势力一统江山后,就恩将仇报,忘本负义,还反诬我们是邪教,举刀屠杀,这样的人,有何面目坐在龙椅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九章 屠脍 说到白莲会,也不得不提明教,这和上辈子金庸老爷子笔下恢弘壮丽的武侠世界还是不同的,白莲教是由东晋高僧慧远于庐山创建白莲社,而南宋初年,茅子元崇慕慧远建白莲社之遗风,故倡导一庶民念佛宗团,即白莲宗,于元代有时被视为乱贼,受到弹压,有时又受到朝廷承认和奖掖,直到元顺宗的时候,天下大乱,白莲教组织率先武装反元,红巾起义领导人韩山童、刘福通、徐寿辉、邹普胜等都是白莲教徒,他们以弥勒下生的谶言鼓动群众,产生很大影响。 而明教则是唐武后时传入我国,因唐武宗排佛,摩尼教亦遭禁,而转入地下,以该教崇尚光明,所崇奉之神称为明王,故改称明教。白莲教所谓“弥勒下生”,明教则所谓“明王出世”,此二教教义中皆含不满现状、憧憬未来之思想,烧香、吃斋等仪规亦多相似之处,二教在元朝末年接触后,合流为一伙。 抗元义军打着两教的旗号,奉教主即小明王韩林儿为共主,本朝太祖朱元璋,也是其麾下一支武装力量。不过后来各自造化不同,成了主弱臣强的局面。至正二十六年,天下大局已定的时候,朱元璋命廖永忠迎韩林儿回应天,船到瓜步时,韩林儿因船翻沉入江中而死,这就很离奇了,天下定鼎的时候就死于翻船,而朱元璋派去迎接小明王的廖永忠,则在洪武八年时候,因僭用龙凤之物等违法之事被赐死。 朱元璋当年就是作为红巾军的中层头领一步一步坐大的,很清楚秘密教派的厉害,待他皇位稳固后,便采纳了刘伯温李善长的建议,不仅下诏严禁白莲社、明教,并把二教定为左道邪术写进,宣布取缔,但是白莲教却并未因此敛迹,反而出现了暗地流传的盛况和明目张胆的造反,川、鄂、赣、鲁等地多次发生白莲教徒武装暴动,于是朝廷就开始不遗余力清缴诛杀,不知多少万教徒惨遭杀害,余下人只能隐姓埋名,苦苦求存。 “昔日吾等结社,递薪传火,誓为反抗暴元而死,”徐文龙道:“如今这甘洒热血的兄弟,却被杀得血流成河。而执掌天下驱逐鞑虏的明教已是四分五裂,这都是朱重八这个卑鄙无耻之人犯下的罪孽!” 见徐文龙承认自己的来历,张昭华更是怒火烧心:“枉你们白莲会自称忠义,笃信弥勒,却将屠刀举向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这就是你们的教义吗?” “他们不是死了,圣火焚烧的只是残躯,”徐文龙漠然地看着地上无数的尸首:“灵魂已经去了无上真空家乡,得到永生了!” 邪教,果然是附佛外道,张昭华看着这个已经失去理性和人性的人,知道如何也不能和这种狂热的教徒争论什么了,就示意左右将这个拿下。 已经有两个衙役在方才说话的时候悄悄包抄到了徐文龙背后,只等前后合击,没想到徐文龙却哈哈笑道:“没用,在他们扑过来之前,我手里这把刀,一定能先一步杀了你。” 张昭华道:“你负隅顽抗是徒劳,你在山东也有家人吧,就算孑然一身,也会有与会的兄弟好友,你今日的罪行,可以株连不知道多少人,若是你束手就擒,也许还能绕过这些受你牵连的人。” “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任由你欺骗,”徐文龙道:“既然举义,家人生死,早已不在心中,反倒是我,杀不了皇帝,但是杀了皇帝的儿媳妇、孙媳妇,也不枉了——” 如今天色微微发白已是长河渐落晓星沉了,但是徐文龙手上的大刀的光芒却刺眼夺目地可怕,这刀锋就在张昭华眼前晃悠,而且她感受到了徐文龙愈来愈炽的杀意。 “你说我们白莲会的人滥杀无辜,不恤妇孺,”徐文龙忽然将腋下夹裹的霏霏顶在刀锋上,露出了别有意味的笑容:“那给你一次救她命的机会,你这些天施粥施药。他们不是叫你活菩萨么,你这菩萨愿不愿意救她呢,这样,也不为难你,也不用你割肉断腿或者磕头,你只要说一句求我的话,我绝对把这个小孩子还你,你不是很喜欢她吗?一句话而已,其实很容易的,她就可以活,我们白莲会一诺千金,决不食言。” 若是在上辈子,一句话就能就一个人的命,那骂祖宗的话其实也没什么,但是如今这个封建森严的社会,有不可逾越的东西,如果世子妃说了一句这样的话,皇帝为了颜面,也怕是不会饶过她的;然而如若不说的话,霏霏的命就不能保全,这其实是让其他百姓有怨愤的,虽然霏霏的确是不能和金尊玉贵的张昭华的命相提并论,但是百姓没有看到是两条命放在一起称量,而是一句话换回一条命,难道一句话都不肯说,这就是视百姓如草芥了,那张昭华这一晚上失去的东西,其实会更多。 “拿一个小孩来要挟妇孺,你可当真算是大丈夫英雄气,”张昭华道:“白莲会若是只剩你这样的人,那气数当真要尽了。” “说到底,还是为你自己打算,不肯涉险说一句话,”徐文龙的刀尖就在霏霏的脖子上划了一下,血汩汩地流了出来,霏霏即使在昏迷中也发出了幼兽一般的叫声:“她本来有救的,只是你不肯救。” 张昭华大叫一声,举起了手中一直紧握着的火铳。 “里面没弹丸了,”徐文龙道:“方才徐氏已经打完了。” “还有一颗,”张昭华语不成句,她死死盯着这个人的脸:“这最后一颗弹丸,女人是应该要留着的,但是今天能送你归西,是最好的结果。” 火铳的子弹已经装填好,但是不知道铳管内还有多少火药,张昭华扣下扳机的时候暗自祈求上天,上天也如愿以偿地让这枚子弹射了出去。 徐文龙右肩中了一枪,血都喷射出来,他一时间瞪大了眼睛,还是不敢相信的样子。 众人一拥而上,张昭华却都喝止了:“先不弄死他,要让他活着,活着生受千刀万剐!” 困兽犹斗,一个负伤的徐文龙还是伤了四五个擒拿他的壮汉,但是还是叫人捉拿住了,而张昭华却已顾不得那边,她抱着已经断气的霏霏,哭得肝肠寸断。 “哎呦,”众人惊叫起来:“咬舌了!” 徐文龙居然自己咬了舌,浑身抽搐了几下也就不动了,张昭华转过头来看着地上半截鲜红的舌头,充满恨意道:“以为死了就行了吗?” “剥皮充草,屠脍啖食,焚骨扬灰——”张昭华道:“除了这个头颅留着悬挂示众,其他,一样一样都不会放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章 手铳 剥皮充草是皇帝常用的手段,对付贪官就将他们的皮活活剥下来,内里填充稻草,而屠脍啖食,焚骨扬灰是对罪恶罄竹难书的人适用的,梁朝有个万人屠叫侯景,起兵叛乱的时候公开宣扬屠杀,对麾下将领宣称“若破城邑,净杀却,使天下知吾威名!”纵兵杀掠致使交尸塞路,号哭之声,响动天地,号称富庶的三吴之地经历侯景之乱后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以至于最后死了,曝尸于建康市,百姓争相将其尸体分食殆尽,连其妻溧阳公主也吃他的肉,受他荼毒的人,将尸骨烧成灰后掺酒喝下。而脑袋则在烹煮之后涂上漆,交付武库收藏。 这样的刑罚可谓酷毒了,但是不用则让有些罪人以为天下就没有什么可以畏惧的了,张昭华满怀恨意地说出了这句话之后,在场所有人一时间都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在东安县发现白莲教教众,行凶作恶肆意杀人的事情,被张昭华星夜传书,送到了直沽和北平府司衙门。一时间北平大为震动,几位留守在北平官署的参政,立即上报朝廷,同时火速调兵展开缉捕。 官军一来,就在县衙门前张贴出追捕邪教妖人的告示。因为数来数去,二十七个白莲会妖人,除了二十二个当场死了,四个受了重伤被活捉的,还有一个居然让他溜了,对于这个漏网之鱼,官府是定要斩草除根的,在东安县周围共有民壮、军巡、还有衙门官差和卫所兵丁百余人,四处搜捕,唯恐遗漏一处地方。 “怎么样,”张昭华看着几名医士轮流诊过病情,急忙问道:“伤口这么深,伤到筋骨了么?” 王妃昏迷了了已经是第三日了,期间醒了一次,知道情形之后点了点头又昏睡过去了,她腿上有很深长的一道伤,就是徐文龙用大刀劈砍的,鲜血淋漓,皮肉都翻卷过来,看得张昭华心惊肉跳。 按王妃现在的模样,是不敢也不能回北平去的,因为天气酷热,伤口很有可能发炎,而此时是没有非常有效的消炎药的,张昭华也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只等北平的刘观赶快到来了,刘医正的医术是很好的,而且他还知道王妃的身体状况。 “筋骨都没事,就是皮肉破地太厉害,”这几名医士商调了一下外敷的用药:“外药好用,但是一直不清楚王妃以前的脉案,开了一个中和的内服方子,不敢轻易用峻药。” “那就先服用你们开的这个方子,”张昭华道:“等王府医正来了再定夺。” 她感到屋子里的热气又上来了,就吩咐把四角的冰盆多添一些冰,这时候听到有人来了,说北平参政和参议请她过去。 她去见了这二人,相互见礼之后道:“二位大人辛苦。” 参政、参议分守各道,派管粮储、屯田、清军、驿传、水利、抚民等事。理问典刑名,并负责文书往来,官职是从三品。 参政孙瑜道:“娘娘,罪犯徐文龙并其余二十六人的底细已查清,皆系白莲会中头目,白莲会在山东郓城结社聚集,焚香惑众,党徒甚众,密谋反叛朝廷,但是事泄遭当地官府围剿,走脱了一些人,奔窜到各地去,徐文龙这些人就逃去了山西,乔装为粮商,与当地白莲会众,密谋再次起义。” “郓城,”张昭华冷笑一声:“还真是自古以来就爱出造反的人呢!” 参政和参议对视了一眼,道:“方才已然抓到了那一名在逃的人。” “在哪儿?”张昭华急忙追问道:“这个人现在关在哪儿?” “已然死了,”参议面露难色:“这贼人甚是悍勇,在击杀了四个官兵之后也不肯束手就擒,只好将他打死了。” 这个打死了,说的就是用火铳击毙的意思了,这东西是中国古代第一代金属管形射击火器,是在南宋突火枪的基础上继承和突破的,因为突火枪用的是天然的竹筒,火铳是金属铸造,不仅装填火药,而且还装有球形铁弹丸或石球,因为这东西威力大,使用寿命长,能反复装填使用,所以在元朝时候大量生产和装备军队,已成为战场上决定胜负的重要因素之一,正是因为火铳在元末战争中显示了较大的优越性,所以在洪武年间得到了较大的发展,有大中小三种类型在内的洪武系列火铳,一个是单兵装备,一个是战船装备,一个是城防要塞装备。 王妃就有一把手铳,就是张昭华最后用来击杀徐文龙的那一把,这东西张昭华虽然是第一次上手,但是其实很容易使用,事后张昭华还仔细看过这个东西,此铳呈细长管状,全长约在二十到三十厘米之间,口径约15毫米左右,铳管部阴刻31字:“燕山卫右卫胜字八佰肆号长铳筒重贰斤贰两洪武十二年七月吉日宝源局造”,这就把使用火铳的卫所名称、编号、铳名、重量、制造年月和制造机构写得清楚明白。 此铳是特别制作的,因为与军队装备的手铳相比,不仅形制缩小,便于收藏携带,而且口径也减小,有利于提高火铳的射程。而且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不同之处是,其他火铳的铳膛中装有铁砂,是发射散弹,只能进行大面积杀伤,难于精确瞄准。但是这把火铳却有固定的弹丸,而且可以说是射程精准了,不过张昭华两辈子都是第一次拿枪,心志再坚定也没有经验,所以本来是瞄准的头去射的,结果却射中的是肩膀。 “此贼临死前,”参议道:“还喊着什么大劫在遇,日月无光这样的话,看他那模样,似是笃定造反一定会成功,怕不是哪里当真已经党徒林立,准备要举旗造反了。” “白莲妖人的话,”张昭华道:“何必听他!” “如今二十七名悍匪的头颅都齐了,”参政道:“也按娘娘的意思,悬挂西市三天,如今却要交付京师了。” “你们自去交付,”张昭华道:“我也没拦着。” 按这个时候的规定,造反的首领若是被生擒,就要押送京师问斩,若是已经死了,也要把头颅送过去,张昭华做了一件此时看起来真可谓是惊世的事情,她当真兑现了自己的誓言,将这些白莲教的人尸身与头颅分开,然后当着幸存的难民的面,将尸身积薪堆柴地焚烧殆尽,残余的骨灰撒在这一片历经劫难的土地上,祭奠那些无辜死难的百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一章 食言 这种处置措施是让两个久在官场的老人都觉得背后发凉的,要知道一点就是挫骨扬灰这种事情,并不普遍,可以说是非常罕见才是。 像侯景那样被处以这种刑罚的人,史书上寥寥无几,大都是罪恶罄竹难书,屠一城灭一国者,因为古代人对活人很严苛,对死人却是宽容的,一切功过在盖棺的那一刻也就定性了,人死了,不至于还要跟死人追究,这还有什么好追究的呢,若是私仇,那就轮到父债子偿。所以史书上有开棺戮尸或者鞭尸的行为,但是一致受到谴责,一来这是一种不人道的行为,二来也是因为若是此风一长,有仇家也寻到自己身上,也效仿这种行为,让人死后尸骨不全怎么办? 至于挫骨扬灰,这是比之于开棺戮尸更惨酷的行为,连一点骨灰都随风化去了,也就是说一点痕迹都给抹杀掉,不容留存于世,这就是更深更重的仇恨了,参政和参议赶来的时候,张昭华已经这么做了,两人吓得够呛,要不是晓之以理说了很久,看这妇人的意思是,居然还以没有剥皮充草为恨。 他们清点了养济院人数,发现一场变乱死了二百余人,伤了六百多人,大部分是火伤,只有不到一半是砍伤的,这其实已经是他们预估的最好结局了,王妃虽然受伤,但是不是致命伤,这就足够了,算不上惊天大变。 他们也不明白世子妃为何会用挫骨扬灰的手段去惩治这些贼人,在他们看来其实尸首分离已经是很严酷了,没想到更甚不止一倍——他们一度揣测是不是更隐私难以启齿的事情,作乱的时候女人是很吃亏的,一想到这个两人都心惊肉跳的,不过后来又听说世子妃一开始就跑了出去,喊了人从大门攻进去,那就不是他们想的这个原因了。因为这次在治水救灾的时候发生了这样的动乱,北平官场上人人都要追责,他们此时正惴惴,也就不怎么费工夫揣测了。 “还有一件事,”张昭华道:“此次救难,等不及官军,我便开房监牢,许以活命,让他们为我所用,今日变乱既平,我就应当兑现承诺。” 这两个人就点头道:“能救难救火,是大功一件,可以抵去死罪。” 张昭华就道:“我同时许他们金银,按人头算,共计三千七百二十两。”张昭华开始的时候是说得很清楚地,救火赏多少银,杀贼赏多少,但是后来火势太大,死伤人数众多,张昭华就以人头来算,只要去救火,她就剪下这个人的一撮头发,天明时候看断发之处,许以赏银。 “这个就算了吧,”参政笑了一声:“这些人能活命就喜不自胜了,再赏金银就没必要了。” “我倒和参政的看法不同,”张昭华面无表情道:“我断发明誓,话犹在耳,此约未废,是不肯负心的。” 在危急时刻,张昭华将拦腰长发截断,发誓绝不忘恩绝不负信,如今即算是危机度过,她已经不需要这些人的支持了,但她也不会就背信弃义。 “何况今日我食言而肥了,”张昭华道:“他日谁肯为我效死?” 也许在参政眼里,能将这些死囚犯放生,已经是酬还了施救的恩德了,但是在这些人眼里,在其他人眼里,那就是没有完成约定,就是她食言而肥,他们自然是不敢再向她讨要,但是今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他们是绝不肯再效命的。 这两位官员本来还是摇头,但是看到她的神色,又想起她烧尸的事情,也就忽然一顿,不敢再多说了。 “这钱自然由王府来出,”张昭华见他们不说话了,才说出自己的意思:“但是北平离这儿远,燕王殿下又在直沽,来回之间破费功夫。我的意思是,先借用县衙府库的银钱,四千两银子发下去,等我回了北平,再如数偿还。” 地方财政收入归公,而这两位都是管理钱粮的人,自然知道一个县衙能拿出多少钱来,顿时都道:“娘娘有所不知啊,四千两银子恐怕是这一个小县城两年的收入,况且府库不动乃是常理,哪有用公款还私账的道理!” 张昭华笑道:“借,又不是不还,我可以写拮据嘛,再盖上王府的大印,难道你们还信不过?” “这没法交代啊,”两个人都道:“府库里面的银子是官银,上面有印记,市面上也流通不了,您就算是给了这些人,他们反而有可能被当成盗窃府库的贼人给捉了!” “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了,”张昭华道:“当地县令说,府库有存银还没来得及打上官印,这一批银子恰好没什么妨碍。” 说到东安县的这个县令,他倒是命大,看见火起带了几个人去救援,结果刚进养济院,被蜂拥出来的人群给冲散了,这县令不知被谁推了一把,一头磕昏了倒在地上,度过一劫。其他几个衙役倒是死伤了几个,算是因公殉职,都有一批抚恤。 参政还要说话,却听外面一阵喧闹,有人大喊道:“二王子来了!”就见高煦风尘仆仆从院中跨进来。 张昭华一看之下眼泪都差点流出来了,总算见到一个亲人,连日的忧愁惊惧都好像要从胸腔里奔涌而出一样,开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呜咽了几声。 高煦看她这样,眼里就有了痛色。 “二殿下,”张昭华道:“你怎么才来啊!” “昨晚上才接到信,”高煦抬起头来,冷笑两声:“父王本来要亲自来的,但是直沽暂且还离不得,就派我星夜赶来,我来时各处都放行,只有陈咀一处地方官吏拦路不放,我已查清,就是此处阻拦星火驿传,拖延加急信件。” “为什么要这样?”张昭华不明白。 “因为这是北平,”高煦意味深长道:“北平的官吏,都是这般。” 张昭华见他意有所指,又问:“那你是怎么来的?” “我已将此处官吏人头斩下,”高煦从腰间抽出宝剑,剑尖居然还在滴血:“此中数罪,不可饶恕!” 等参政和参议走后,张昭华就道:“你当真将斩杀了官吏?这可不是玩笑,你也太莽撞了!” “我可没有莽撞,”高煦凝视她:“这人身上搜出了与白莲会私通的密信,杀了他是为朝廷清洗了白莲会的妖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二章 周旋 高煦一来,好像一切纷繁的事情都变得有条不紊起来,先时张昭华不过勉力支应,如今高煦接手,她就感觉好似连日来的疲惫全都发酵起来了,原本只是想略略睡上一两个时辰的,结果居然沉睡了将近一天才被唤醒。 “娘娘快醒醒,”含霜这边在唤她:“王妃醒过来了——” 张昭华倏地醒来,蹬上鞋子就往外跑,跑了两步才发现自己只穿着里衣,急忙让含冬帮她穿衣服,穿上了衣服又发现自己的头发才是最大的问题,因为截断了一半的长发,连高髻都绾不起来,这几日她就一直梳的是低髻,一直也没留心看,今日对着镜子才发现是真的丑,就像永平不适合戴掩鬓一样,张昭华也不适宜梳低髻。 “我前几日就是这么见人的?”张昭华觉得羞恼:“这还能见人?” “娘娘,我忽然想起来丹娘有一次也梳了个低髻,”含冬道:“她的堕马髻上面罩了乌纱,看起来不难看!” “拿乌纱裹住髻,”张昭华吩咐道:“我记得还有乌纱的勒子,也取出来一条。” 等张昭华到了王妃房里,果然看到王妃已经醒了,正和高煦说着话。 “孩儿来时,父王嘱咐了,”高煦道:“要送您回北平去,这里终究是丧乱之地,不可久留,今日问过刘医正,说您的伤若是看护得当,便无危险。马车我已经准备好了——” “回北平是应当,”王妃气色虚白,“听说朝廷已经派了巡抚来了,不日就到北平,这巡抚是都察院新上任的御史,算起来还该是去年的新科进士。” 巡抚就是中央派出的临时出抚巡视地方的官员,一般都是都察院的御史担任,不过这对于燕王府并不是很妙,因为御史一般是进士出身,而如今的一大部分进士,都是出自国子监。 国子监和燕王不对付很久了,这也是两方心知肚明的事情,尤其是上一次张昭华用大圭设了个局使计坑了这帮监生一次,听说那个倒霉的监生已经发配到蛮荒之地去了,不过没有揪出幕后指使的人,这倒一直让张昭华有所遗憾。不过对于国子监那一方来说,这件事倒是让他们更加小心了,因为两次都是如此,每每看到燕王府濒临危险的境地,但是总是能化险为夷,甚至还让伺机反将一军,这让他们也不敢轻易再发动第三次的攻击。 “您的伤还没好,如果强行坐车,”张昭华就担忧道:“恐怕很是受罪,不如就让这个巡抚来东安吧,也算亲眼看看这边的实际情况。” 王妃见她来,眼里露出慈爱的光来,召她到近前摸了摸头,道:“你辛苦了,前些日子没有合眼过一刻钟,昨日你睡下,我就让她们不吵你,好好去睡。” 原来王妃昨日就醒了,张昭华道:“儿睡得好,二殿下一来,诸事就尽撂给他了,一合眼就睡了一天。” 高煦拿眼瞧她,道:“我来时,什么事情都处理好了,连我最想要做的事情——让这些作乱的贼人挫骨扬灰身膏野草,嫂嫂都替我做了。” 王妃就叹了口气,“你们却是有些做过了,尸首分离已是极刑,挫骨扬灰有悖人伦。这已经不是在报仇,而是在泄愤了。” 张昭华就低头道:“便是觉得他伤了母亲,挫骨扬灰都是轻的。” “唉,”王妃难得地叹了口气:“这件事儿,我已和参政商议过了,只说是百姓痛恨白莲会妖人作乱才烧得尸首,应对巡抚的时候便要留心,不可再说错了。” 王妃应该和参政达成了某项共识,参政不往上报张昭华挫骨扬灰的事情,王妃也会适当减轻北平官吏应负的责任,其实就这件事来说,很容易让人有这样的疑问,比如说为什么别的地方都没有出事,偏偏北平却出了这样的事儿呢?虽然事实就是流寇流窜到北平来了,但是在巡防那里,一定有一大堆要细细盘问的东西,而应对这个人才要格外留心,因为这人是可以直面御前的。 又商议了一些其他的事情之后,王妃就问:“高炽的脚,现在如何了?” “大兄的脚,本来就不行,”高煦道:“在水里一泡,更是溃烂了一片,现在架着拐杖呢,医正看过了,说暂且无妨。” 张昭华这才知道高炽的脚又坏了的事情,心下一跳:“既然脚走不动,那就回北平吧,在直沽也帮不上什么忙,还要给父亲添忧。” “那可离不开直沽呢,”高煦微微勾了一下嘴角:“父亲在前线治水,他在后面施粥施药,老百姓一刻也不能离了他,见他就如同见了活菩萨一样,他舍得离开吗?” 张昭华觉得这语气很值得玩味,一时间又不知道说什么,但是心里忽然也觉得不是滋味起来。若是说经过大难之后张昭华最想见的人是谁,自然是她最亲的丈夫,她也想躲在高炽宽厚的怀抱里得到慰藉,但是事实上高炽并没有来,来的人是高煦。 张昭华觉得高炽是有选择的,他可以选择来到东安,因为这个地方经过了这样的事情,最适宜来的人是世子,但是他选择了抚慰灾民,虽然这个选择不能说是错,毕竟是成千上万嗷嗷待哺的灾民,但是同样的东安也有他的亲人,也需要抚慰——这好像让张昭华看到了这个时代很多男人都会面临的一样有关忠和孝、家和国之间的选择,当然只有舍小家全大家才是值得称颂的。 王妃却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高煦的肩膀:“来东安,高炽和你都可以来;但是赈抚灾民的事情,你却替不了你大哥。你性子急躁,也没有耐性和灾民周旋,想是给一碗吃的,就算可以了,然而这其实可以算的上是最不需要的东西。” 张昭华看着王妃,她之前觉得王妃对所有孩子的爱是均衡的,但是现在她忽然感觉,其实王妃在三个儿子里,应该多喜爱高炽一点。 这其实是她自己的感觉,这似乎也没什么根据,但是她就是这样觉得。这让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困惑,高炽的好她是知道的,但是这也不足以成为王妃偏爱他的理由,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还没有挖掘到最深的东西,一定有让王妃觉得高炽和其他孩子不一样的地方,因为王妃对高炽的喜爱一定不仅仅是因为他是长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三章 完聚 回北平之后,张昭华和高煦一主内,一主外,在王妃的授意下总揽府内诸事,两人若是有疑难或者重要的事情需要通气相商的,就在存心殿里商议。 “今儿有一个人来了,”高煦随意坐在张昭华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东安县的县令。” “哦,”张昭华从账簿上抬起头来:“他来做什么?是巡抚要见他吗?” “他是为了宝钞来的,”高煦哈哈一笑:“你用宝钞偿了官银,那陈东升如今的心头怕是要滴血呢。” “宝钞一贯等于白银一两,铜钱一千文,这可是官钞,”张昭华用扇子捂住嘴巴也笑了几下:“我还多付他五百贯呢,他怎么还要找上门来?” “想来也是钞子在他小县城不好使啊,”高煦道:“急得话都说不清了。” “跟他计较没意思,”张昭华道:“对北平的一些人来说,这钞最后在年尾审计入库的时候,是赚不到一丁点的,但是就要他们有苦说不出,年年以钱换钞的事情,真当别人都不知道呢!” 如今的政策是钱钞并行,钱还算稳,但是钞法却越发坏了,宝钞发不动,用的人也越少,从老百姓身上搜来钱,却用钞换掉,其中不知道贬值了多少,这不是北平官吏的手段,想来全国各地都是这样的。 和这个相似的是各地粮长收夏税秋粮的手法,专有一个手段叫“脚踢淋尖”,也称“淋尖踢斛”。斛是一种容器,上交公粮的时候,先把粮食倒到斛里面,可能是检查质量看粮食的成色,要求把把斛子倒满,上面还有一个圆锥体状的尖,这时管事的官员或者粮长上去猛踢一脚,要求斛子不倒,但是上面的尖洒下来了,洒出来的粮食不允许老百姓回收,算是运输和保管中的损耗,百姓再把斛中余下的粮食拿去称重,无形中多交不少粮食。 “让他放心吧,”张昭华拨拉着算盘,道:“今年巡抚既然来了,大家就干干净净规规矩矩过个年吧,要不然大家都好过,要不然大家都抱团倒霉。 “你瞧瞧这东安两个字,东边是一点都不安,白瞎了这两个吉利字。”张昭华又想起了东安县里的大火了,忍不住捏了捏算盘珠子:“他来了,有没有说义冢那边,建地如何了?” “已经置土安葬了完成了,”高煦道:“一座燕地最大的养济院,一座燕地最大的义冢,东安这地方,确实是一言难尽。” “还有这个,陈东升带来的,”高煦把宝钞和金锭放在桌上:“他说柳明骞已经带着孩子的尸骨回了直沽,所幸直沽水患已平,回去也是应该的。” 张昭华低下头来:“回去也好,义冢是孤魂野鬼之地,还是回家去的好。” “他们都说我将人挫骨扬灰是过了,”张昭华道:“但是我想起来霏霏,就一点也没觉得后悔。” “何必在意物议!”高煦道:“要说天理,这些贼人犯上作乱,本就是要大辟极刑的;若说人情,这些大言不惭的人又不是感同身受,他们又有什么资格置喙!” 张昭华心里好受了许多,然而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声,层层叠叠地像是打浪一样传了进来,张昭华一下若有所悟—— “父亲回来了!”她和高煦同声说道。 两人急忙从存心殿走出,走到承运殿的时候才知道燕王没有走端礼门,走的是广智门,他们又折身去中殿,走到中堂里,就看到燕王的王妃相持而泣的一幕。 燕王走广智门,就可以提早一步抵达中殿;而王妃听到燕王回来了,竟然拖着伤腿从后殿走到了中堂。 鹣鲽情深,一何至此。 张昭华和高煦都伏地而哭,张昭华更是忍不住大放悲声:“便是以为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左右诸人都忍不住同声涕泣,燕王将两人扶起来搂在怀里,一时间悲欣交集,无以言说。 “不怨霜露,而怨春风,”燕王微咽道:“让我们一家,任随天地之意,竟不能自主!” 良久之后才在左右的劝说下止住了眼泪,但是没想到闻讯赶来的高燧和永安几个,一进来又引得大家感怀,忍不住抱着又哭了一场。 “今日,”燕王道:“才知道惟愿万古常完聚之意!” 里有许多动人心的佳句,但是只有一句是表达了世间所有人的衷心: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 只有经历过别离,才知道黯然销魂的滋味;只有经历过离散,才知道家人团圆的珍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四章 丝萝 高炽因为押运余粮,所以落后燕王两天回来,他回来张昭华是喜闻乐见的,但是不包括缀在队伍中跟着进了王宫里的女人。 说是女人其实只是个女娃娃,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脸庞还是稚嫩的,眼神也是惶惑的,但是不掩容貌确实是好看的。张昭华看见了之后也没说什么,只是叫人把她梳洗打扮出来,果然颜色可人,特别是一双眼睛,又灵又媚,像小鹿一样又透着无辜和惊慌。 “马公公说,”含冬道:“她是直沽水患中逃出来的,乞讨路边卖身葬父,官军经过,世子就给银葬了,之后就一直跟着世子,说是要报答恩情。” 张昭华扒拉算盘刚到要紧的地方,嘴上哦了两声,手上还在不停地计算,过了一会儿才觉得大家都是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己,不由道:“卖身葬父,这个桥段也用的斯滥了!” “看她眉峰,当还是处子,”钱嬷嬷沉吟道:“马骐也说世子赈济灾民,整日无闲暇,只是给她辟了一块地方安置罢了。” “知道了,”张昭华收起来账簿,道:“一点小事,你们倒弄得如临大敌一样!” “这怎么能是小事!”钱嬷嬷忧虑道:“娘娘要早做打算了!” “我应当作何打算?”张昭华又重新坐下来,饶有兴致地听钱嬷嬷说话。 “妾身在宫闱近二十年,”钱嬷嬷道:“这样的事情,其实差不多是心照不宣,想今上当年四方征战之时,也是如此,这般已经是顾全颜面了。” “你是说,”张昭华好笑道:“当年皇爷领兵打仗的时候,看上某家女子,便就这般暗示孝慈皇后的?” “当年皇爷若是决意纳娶,”钱嬷嬷解释道:“就将此名女子送回凤阳,凤阳是后方家眷留守之地,皇后知道皇爷的意思,就亲自主持吉礼为皇爷纳妾。” “这般就算是顾全颜面了?”张昭华道:“你们便想着,男人纳妾乃是天经地义,能提前通知大老婆一声,就是仁至义尽了?” “娘娘,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含霜也劝道:“现在是世子已经把人带回来了,之前没有私相授受,带回来过了明路,已经是给您留全了脸面,您这里也要知情识意,遂了世子的心思,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着,”张昭华道:“该是一洗脚就是菊生伺候习惯了的,这一点张昭华自然知道。 小苗就是高炽从直沽带回来的人,张昭华怀疑那一段身边没王安和菊生梅生伺候的日子里,高炽的起居就是她打理的,如今一问反而被否定了,高炽说小苗是良家子,没有支使的理由。 “我看就是你不支使她,她倒也心甘情愿地要服侍你吧,”张昭华手上使了力气,大力揉捏脚底几个穴位:“怎么样,你倒是叫进来试试,想来美人的纤纤玉手,一定让你受用!” 高炽被捏地龇牙咧嘴,嘴里道:“受用不起,哎哟——” 张昭华道:“受用不起,堂堂亲王世子,还有受用不起的东西?你将人带回来,是什么心思,是怎么想的,不如你便与我说开了,我得你一句准话,咱们好商好量了,顺心遂意如何?” 高炽不由得一怔,眼神动了动:“小苗无父无母,举目无亲,来王府不过是寻一处寄托之所,上天有生民之德,总不能见死不救——” “丝萝托乔木,本是常理,”张昭华道:“无可苛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五章 悍妒 “男人是乔木,女人是丝萝,你瞧这一场洪水下来,乔木有根,最多不过是凋零一些枝枝叶叶,女人就不行了,飘荡无疑。”张昭华有条不紊道:“她既然来府中,遭遇又着实可悯,我自然心存仁恤,让她有木可依。” 她这样说着,又站起来提壶往盆里倒了一些热水,道:“高燧身边的寄月、遇月两个丫头,今年都二十四了,翻过年去就该放出去了,咱们府中比宫中要好,母亲心慈,身边伺候的丫头就能放出去嫁人,这俩丫头一走,高燧身边就空缺伺候的人,我看小苗倒是柔柔糯糯地,去高燧身边服侍,应该好得很——你觉得呢?” 高炽没有说话,屋里气氛就默了一默。 “我刚才说得,顺心遂意,”张昭华似笑非笑道:“可不是遂你的意,是遂我的意。我便直接与你说明白了,小苗我是断然不容她来伺候你的,这府里任何地方除了世子院,她都能去,若是去母亲那里更好,母亲比我会调理人,想来她也能得到更好的照顾。” 门口含冬含霜和钱嬷嬷听得俱都失色,张昭华声音本来不大,但是偏偏院子里都静悄悄地,好像所有人都在竖起耳朵来听。 “先前你把人带回来的时候,”张昭华道:“钱嬷嬷与我说,皇爷当年如何如何,皇后当年又是如何如何,让我曲为承顺,顾全情分。我本也想做个贤明大度的模样,但是偏偏我还就忍不下一口气——” 她说着站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高炽:“你又不是皇帝,却让我学皇后一样,没这道理!你新人旧人,却让我忍气吞声,那更是不可能!” 这话说得钱嬷嬷都忍不住想要推门进去了,没想到高炽倒是呵呵笑了起来:“瞧你这悍妒的模样!活脱脱是个母大虫!” “母大虫又如何!”张昭华将手里的毛巾一甩,水花差点都溅到高炽的头上去了:“总之这嫉妒之心,不平之意,是免不了俗,也改不掉的,与其让小苗进来受我磋磨,还不如一早给她另寻一个好去处,这话我也是提前说清楚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张昭华起身要走,倒是被高炽捉住袖子,良久才叹道:“其实你的本事,倒真不小呢,你这一颗心,也倒是能坦坦荡荡放在人前,罢了罢了,我原也什么都没说,你想出这些有的没的,是跟我置气,这又是何必!” 张昭华心里不由自主地略静了静,她本来想说一句你是真的没这个心思吗——她话到嘴边,却又急忙缩了回去,好像听到结果会让她不能心安一样,其实目的已经达到,她得偿所愿,但是人心就是这样不足,她还紧迫在这个问题上,逡巡不敢进退。 不过还是她睡了一晚上之后自己想明白了,早起看到高炽沉睡的面容,她就不禁得意起来,眼前之人是什么心思好像又不重要了,最要紧的是她已经成功捍卫了自己的地位和主权,这样一寸天地里,她说不同意,就只能顺遂她的意思。 第二天张昭华就当着高炽的面将小苗遣送到了高燧那里,小苗也许是不情愿的,但终究却没有胆气说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由着张昭华安排,始终低头不语。不过等她看到高燧的时候似乎又有些欢悦了,谁叫高燧生的一副俊美而风流的模样呢,这可最招女孩子的喜欢了,王府里想去高燧身边服侍的宫女也不少,想想也是,能看着三王子的面容都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何况高燧对身边服侍的女子都很是怜香惜玉的。 可是也有很有意思的地方,高燧对女孩子很温柔怜惜,但是他身边的女子却都还是眉峰未散的处子,高燧翻过年去就十三岁了,这是实岁,说起来古人性成熟很早,想想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不过十一二岁就初试云雨,康熙十三四岁居然连孩子都有了,这在现代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古代却习以为常。想来高炽每日读书不倦,高煦每日打熬筋骨,都不对女色有什么兴趣,但是高燧明明一副风流相,身边的侍女却都是清白身子,想起来十分费解。若说是王妃管得严,倒也是真的,但是高燧喜欢吃肥肉,王妃也一直管束着,但他就能私下偷吃,他自己的小灶就常常炖煮些肥腻的东西,这也是心照不宣的事情。让高燧少近女色,高燧就真的听话了吗? 将小苗赐给高燧,用“赐”这个词也是对的,所谓“长者赐不可辞”,张昭华就是高燧的长嫂,她赐给高燧服侍的人,高燧自然是欣然接受,这就最能显出他的性子来了,明明清楚地知道这人就是长兄带回来的,但是依然笑呵呵地说是长嫂调教出来的人,还说必当好生照料,这一番话把张昭华说得有如春风拂面。 这一场风波就这么过去了,说起来也不算风波,就像是在平静水面吹过的一息微风,究竟吹皱了谁的心水,只有这个人知道了。 当前最重要的还是两位郡主既定的婚事了,袁容和李让其实很让人满意,因为在这次的突发事件中,这两位辅佐府中稳定人心,外头的事情尤其是打理粮草押运事宜,两位仪宾都出力颇多,而且因为是官宦人家出身,通达情理,跟北平官场的人也好接触,都得了一片赞誉之声。 燕王回来之后,府中就立马准备婚庆事宜了,因为浩劫之后确实需要有一桩喜事来振奋精神,大家就卯着劲儿操办,终于热热闹闹地赶在重阳节前面将两位郡主嫁了出去。 等到过重阳的时候,虽然晚上的赏菊宴大家都是团聚在一起的,但是分包礼盒的时候,两位郡主府和仪宾府就变成了需要送礼盒的人家了,这也让王妃和张昭华由衷感叹了一番,不过到底还是高兴的,毕竟嫁出去的两个人想回来就回来了,只不过人家正是新婚蜜意的时候,还不希望回娘家来呢。 张昭华本来还担心永平一些,但是眼见人家夫妻生活挺不错,她就暂且放下心来,不过到底是不敢彻底懈怠了,她从来知道永平的性子,不是好管束制约的,一有执念生了根,只会越来越深入。 不过眼下确实是一切安好,尤其是一件事情,让张昭华尤为庆幸。 因为七月初的时候,皇上在奉天门敕谕文武群臣,务要恪守大明律,并不许用黥剌腓劓阉割之刑,更不许法外加刑。 诏谕里面专门说明了,皇帝说,我自起兵至今四十余年,亲理天下庶务,鉴别人情善恶真伪,对一些奸顽刁诈之徒,这些人犯罪情形深重,无可赦免的,我就令法外加刑,意在使人知道害怕,从而警醒不敢轻易犯法。然而这其实算是斟酌形势的权宜,不是日后的守成之君该效仿的例子,从此规定,以后嗣君,统理天下,只守与,并不许用黥、剌、腓、劓、阉割之刑。因为以后的嗣君生长在宫内,并不能周知人情善恶,唯恐一时所施不当,误伤善良。臣下敢有奏用此刑者,文武群臣及时劾奏,处以重刑。 这是一项非常难得的善政,为什么这么说,这其实从根源上,可以提到中国古代司法的一个原则和判决规律,这个规律就叫“疑罪从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六章 异常 疑罪从有顾名思义,是指即使案件关键性事实即影响定罪量刑的犯罪事实存在疑问,司法机关仍然强行定罪量刑,在我国古代,虽然在很多法律文书中,提倡“疑罪从无”,提倡疑罪从赦,如记载:“罪疑惟轻,功疑惟重”,又比如“与其杀无辜,宁失不经”,意为对疑罪要从轻处理,与其放过坏人,也不能错杀无辜的人——然而在司法实践中,大多数的疑罪案件却是刑讯大盛,所谓“棍棒之下无勇夫”,“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疑罪从有大行其道。 秦朝虽然灭亡了,但是所实行的法家学说却着实影响了中国千百年,像什么黥、剌、腓、劓、阉割之刑,都是常见的刑罚,而且很多时候,这些刑罚不再是由国家判决,而是私人也就是高位者对低下者也能施刑。而所谓法外加刑就有两个含义,一是如果这个人并没有认罪,没有定罪,本来是不能判处任何刑罚的,然而在裁决审问的时候,却可以刑讯审问;第二个就是皇帝在诏书中所说的,如果这个人的罪过只是判处死刑,按律砍头就可以,皇帝为了警示奸人,让这个犯人的罪过不被再犯,就将这个砍头变成五马分尸或者凌迟这样更严酷的刑罚。 这就是皇帝告诉嗣君慎刑的用意,嗣君不知刑罚轻重,不知人情善恶,若是施刑对了也就罢了,就怕多数时候所施不当,冤枉了无辜的人,误伤善良。所以告知嗣君,从今而后,你只许依照和上的法律施刑,不可学我,以自己的喜怒去伤害他人。这道诏书其实也是一种对嗣君的约束,或者说对宗亲的约束,皇帝本人施刑在逆臣身上的所谓五马分尸剥皮充草,今后除非大逆大恶,否则不能轻易实施。 张昭华就在诏书刚刚颁下没多久,用挫骨扬灰的手段处理了白莲教的妖人,也幸亏州司全部遮掩过去,而诏书下发北平的日子也在此之后,所以侥幸逃脱了问责。 不过这也让张昭华意识到一点,成为特权阶级也不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了,因为还有更高的也就是祖训压在头上,所谓祖宗之法不可变,祖宗之法就是成法,越往后延续越会成为金规铁律不可更改。 直沽水患之后,明明是肃秋时节,但是却感觉北平似乎吹来了一阵春风,这春风使得王府和使司衙门的关系好像有了些微的改变,就拿最直接的事情来说,北平左布政使郭资的小妾给他生了个小儿子,百日宴的时候大宴宾客,王府女眷也接到了请帖,当然徐王妃是不用纡尊降贵给郭资的小儿道贺的,此时郭资虽然是一省之长,但是也不过是从二品的品秩罢了,在国朝初期,文官的地位其实低得很,远没有日后相权炽盛的模样,如今别说是和宗亲抗礼,就是和公侯都没有相比的可能。比如说在华盖殿朝参赐食的时候,公、侯、一品官侍坐于门内,二品至四品及翰林院等官坐于门外,其余五品以下官于丹墀内,连个座位也没有。 但是郭资的好意不能不领情,这是向王府探出的一枚橄榄枝。更何况张昭华自来北平,算起来还是第一次见这些官太太们,夫人外交还是很重要的,当天她也是兴致勃勃地去了,王妃还专门遣了阿葳去带她认人——说起来这也是阿葳在宫里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因为来年她就要出宫去完婚,王妃也并没有说什么挽留的话,张昭华知道,只要看见阿葳,王妃就不能不想起死在东安的阿蕤,这是一件谁都觉得痛惜的事情,没有其他的办法。 等张昭华晚上回来,却又闷闷不乐起来,这让高炽倒是很意外,放下书凑过去问道:“今日宴会,看来是没意思地很了。” “怎么没意思,”张昭华道:“各家都奉承我,讨好我,我坐在那里,就好像群星捧月一样,怎么会不开心!” “但是,”高炽好笑道:“这事情一定会有但是,一定有让你不高兴的地方。” “我就是觉得太奇怪,”张昭华把身子扭过来,道:“这郭夫人年逾五十了,郭大人也是五十中人,俩人的儿子也都三十了,郭大人的小妾得了个幼子,郭夫人却比谁都高兴——这是怎么回事呢!” “听闻郭夫人甚为贤明,”不等高炽开口,张昭华一气说了,道:“好像真的把郭家的传宗接代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自己生了一个不够,又弄了几个女人伺候郭资,这一回终于生出来了一个,她比自己得了一个儿子还高兴!” “这难道不是应当的事儿吗,”高炽反而觉得张昭华奇怪:“这孩子虽然是妾生子,但是既然郭夫人大张旗鼓操办了百日宴,也就是准备把孩子养在膝下当嫡亲的儿子看待了,自然高兴。” “养在膝下,就是自己的了吗?”张昭华道:“这明明是其他人肚子里出来的,怎么就能堂而皇之地说是自己生的呢?” 高炽无意和她争辩,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到张昭华这里就好像不应该一样,这也是一件古怪的事情。 张昭华其实不明白的也就是郭夫人的态度,真心欢喜的神色她还是能看出来的,可是就是这种真心欢喜,让她觉得不可思议,若说郭夫人不过是表面装出高兴的样子,其实暗地里憎恶这个新出的生命,这应该是人之常情;但是郭夫人明显不是这样。 这个问题等到过了几日王氏过来看她的时候,她还跟王氏讲了一遍,结果就看到王氏居然面色惊疑不定,问起来才道:“家里准备给你哥纳一房妾——” “不娶妻,先纳妾,这是什么道理?”张昭华一听就沉下了眉头。 “不是升哥儿,”王氏摆手道:“是昶哥儿。” 张昭华大惊,急忙问道:“好端端地,为什么突然要纳妾!” “自从你嫂子嫁进来,也有十年了,”王氏蹙眉道:“自来产育上不如人意,十年,也不过就生了小宝一个,前后算起来滑了有两胎,那话怎么说来着,膝下空虚,总是让人不——” 话还没说完,张昭华就大怒道:“已经有了小宝了,说纳妾是为了传宗接代的都是狗屁的话!” “大夫看过了,你嫂子已经不能生育了,”王氏虽然被张昭华的神色吓得一怔,但是还是把话说完了:“这纳妾的事儿,是她的主意。” 张昭华就不可置信道:“是她的意思?” “我们没有逼她,没有半句话压她,”王氏道:“她自己提出来的,这些天更是跑动跑西地打听起来,拦也拦不住,铁了心的。” 主动提出纳妾,张昭华想过很多种可能,子嗣压力被迫的,昭显贤惠大度引人赞颂的,固宠或者取悦——但是说到底这种高尚的情操其实是不真实的,女子在此时表达的更是一种姿态,确有其心的实在不可能,男人还是不要对女人的胸襟抱有太多幻想。 她这样想着,之后她就很是明白地派了人去问郑氏,也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就是买来一个能生养的,生下孩子之后,就没有以后了,将人遣走,从此就没什么瓜葛了。 她自己是很不欢喜这样的,但这个最起码解答了她心中的疑惑,那就是郭夫人这种纯然的喜悦是伪装地太好,她竟然真的以为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高兴。 然而当她再一次见到这样由衷的欢喜地时候,已经是十二年后了,十二年后的那一天,她这个问题才得到了真正的解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七章 文字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年底的时候一应事情就忙碌起来了,从上到下都忙,这种忙不是旰食宵衣、通宵达旦的忙,而是焦头烂额手忙脚乱的忙碌,好像人人脚底都生风起来,弄得应接不暇。 想想在张家村时候,家里不过五口人,一到过年都忙得团团转,更何况是上千人的王府,提前一个月准备过正旦的事宜都迟了,需一过完冬至就开始忙碌,这也看出北平这边和京师的不同了,京师那边对冬至就看得重,风俗多重冬至而略岁节,而北平就是过正旦过春节了,春节就讲究而且仪式还特别隆重。 府中要忙得事情太多,比如在佛前供果面,这果面就是特制的桌张,供享、神祇、祭祀、宗庙、筵宴,全都要情北平厨行的师傅来府中做,样式什么的全要斟酌选定;至于祭灶的花彩糕果、糖豆米团要七八天不熄火地一锅蒸出来,同时还酿造清酒二十九瓮,为什么不是其他名酒,因为清酒的度数低,适合长夜饮,正旦一个月的时间,燕王府都要治酒宴会,月无虚日,宴请王府官员和北平官员,这也是规定。 同时还有宴会上的菜品的拟定,每年要在前一年的基础上增加新菜,寓意今年会比去年过得更好,今年徐王妃拟定的汤点多了一道鹅油方补,主食多了江米糕,黄黍飥;酒肴则加了糟鹜风鱼、签盘兔和金丝肚羹;果品则多了松榛莲庆和楂糕耿饼,本来还有一道狮柑凤桔,结果今年的桔子味道略带酸涩,口感并不是很好,就把这道果品又撤了下去。 这只是典膳所的一景罢了,需要支应的人手最多,当然其他所也是不遑多让,比如说工正所就忙着制作桃符板,还有室内悬挂福神、鬼判、钟馗等的木制画。宰牲亭那边准备祭祖的三牲还不能提前宰杀,还要精心养喂;六局、针线所还要统计尺长寸短,在过正旦之前给府中所有人都要发新衣。 张昭华忙碌地几乎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挤不出来,这边负责采买的人刚刚出去,那边又来了报缺的人,一天算下来几乎要见十五六拨人,特别是今年比往年又多了一项工程,那就是铺设暖房,就在中殿,府里请工匠挖了炉坑弄了炉膛,在砖地面下砌好烟道,开一个烟窗,只要一个专门负责司炉的人蹲下来点燃柴炭,整个屋子都暖和起来了,地上更是热乎乎的,这个暖房也是在北平刚刚兴起的,但是能用上的人还是太少,而且也在新试验的阶段,还颇为耗费人力,本来燕王要在中殿装暖的时候,王妃是不同意的,但是架不住张昭华和高炽他们的请求,还是装了。 王妃今年腿伤,好长一段时间是卧床的,虽然炭火很足,但是炭气熏人,实在无法避免,装了暖房之后,刚开始一段时间是好用的,但是一些日子之后,里头烟道烟窗配置不合理,泄出了挺大的烟味。所以这段时间又请了工匠翻新,所以一堆事情叠加在一起,忙得张昭华是入夜时分了才回到居所。 高炽也还没有睡,伏案写着什么,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夫妻俩个都被对方的面色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张昭华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道:“我可能最近没休息好吧,诸事繁杂,不是年关将近了么!倒是你,怎么也看着面色青黑,难道是课业也增加了,要考你学问了吗?” “我这边也有事情忙,”高炽放下笔,拉着张昭华并肩坐在椅子上:“宁王叔奉命编写新书,写完分传诸王,增补缺漏,我这边审阅了一下,又增添了两则北平故事。” “既已经付梓,”张昭华拿起书来:“就说明人家的书没想再改了,送过来只是让你看,你还当真给人家删改起来。” 她大致翻阅了一下,这是宁王奉命所撰的一本史书,看上去是纲目书法体例编辑史事,里面大致是说皇帝奉天起兵,奄有四海,乃是天道报施,是继德承运,这一看目的就很明确,为了垂鉴子孙所以并无太高的学术价值。 “这又是什么,”张昭华指着案上墨迹未干的纸张:“难得见你写这么精美的小楷。” “这是正旦表笺,”高炽揉了揉眉心,道:“自然要用十倍的心思。” 表文始于汉代,是大臣向皇帝陈述事情的文书。唐宋以来,仅限于陈谢、庆贺尽献所用。到了国朝定制,庆贺文书除表文以外,又增加笺文一项,凡遇朝中举行庆典,如寿诞、元旦、冬至以及册立东宫太子等礼节节日,内外臣僚皆须进表笺庆贺。 但凡表笺,几乎都是歌功颂德、感谢皇恩词句,但是其中词句有无犯禁,还是很需要小心斟酌增删的,因为从洪武六年起,皇帝即数次颁布表笺格式及字讳躲避事例,只令止作散文,不许循习四六旧体。务要言词典雅,不犯应合回避凶恶字样,避御名庙讳等等。 张昭华见纸上有新墨旧墨,知道这不是一天就写出来的,不由道:“这表文就交给纪善所的先生撰写就行了,何必你亲自写呢!” “你不明白,”高炽重新执起了笔,意味深长道:“我的表文已经写好了,我现在看的是王府纪善和教授讲官们的贺表。” 张昭华果然不明其意:“你怎么还替他们看!论文采的话,你比他们还略不如吧。” “我并不看他们文饰如何,”高炽道:“我看他们有无犯忌。” 张昭华道:“犯忌,犯什么忌?” 高炽就微微叹了口气,然后跟她讲了表笺的事情。 这还要从皇帝刚定鼎天下没多久说起,那时候天下既然平定,皇帝就准备重用文臣,然而诸位武将不愿意了,觉得皇帝偏心,但是皇帝也耐心解释了,说乱世用武,治世用文,不是偏向哪一个,结果武将们却对皇帝说:“文人都是表里不一的,表面上臣服,内心却不恭顺,他们善于用词句讥讽讪笑,而一般人却看不出来。” 他们同时举例道,当年吴中张九四名字难登大雅之堂,就请卑辞厚礼请文儒为他起一个新名字,结果得了“士诚”这两个字。皇帝道:“这个名字不错。”武将就道:“因为《孟子》有一句是‘士,诚小人也’之句,他怎么知道这些文人其实是在讥笑他!” 张士诚名字的由来,是请文人取的,听起来确实是个好名儿,然而实际上取自《孟子》一句——士,诚小人也,意思是一个名叫尹士的人,自己感叹自己确实是个小人。 但是如果士诚两个字连起来,用在人名上,就成了了——士诚,小人也。 武将们的话被皇帝听进了心里去,由此皇帝每次览天下章奏,动不动就产生疑忌,对臣子的每句话、每个字都仔细斟酌,揣摩臣子是不是讥讽嘲笑自己。尤其是表笺上,谁若稍有犯忌,他便挥起屠刀,以区区小过,纵无穷之诛。 洪武的文字之祸,就是由此而起。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八章 一言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表笺上的用词,以声音文字可疑而被杀者甚多。比如说福州府学训导林伯璟作《贺冬表》中有“仪则天下”,皇帝人为这个“则”字字音和“贼”字音很像,是在讥讽他曾经做过贼,遂杀之。怀庆府学训导吕睿作《谢赐马表》中有“遥瞻帝扉”,被视为“帝非”,斩。祥符县教谕贾翥作《正旦贺表》中有“取法象魏”,读起来像是“去发则类鬼”,斩。福州中卫撰《谢赐公服表》,内用“藻饰太平”,皇帝说此人是在诅咒他早失太平,也杀之。 “北平也有因文字被诛的,”高炽道:“北平府学训导赵伯宁作《长寿表》中有‘垂子孙而作则’,则同贼,被斩。” 张昭华听得心惊胆战,原来她以为的文字狱并不是出现在清朝:“这些文字,都是常用字啊,哪里能听出什么讥讪之意?皇爷何必如此猜疑呢!” 高炽不说话,张昭华就道:“是不是因为皇爷出身贫寒,少时并不读书,年长随军才知晓学问,然而军旅事多,治理天下事情更多,也没有多少时间更深地学习——学问未深,往往以文字疑误杀人?” 张昭华说这话其实也没错,皇帝以乞丐起事,目不知书,到后来勤学成才,文史明达,博通古今,也写下一些诗作来,比如张昭华一直很爱的“鸡叫一声撅一撅,鸡叫二声撅二撅。三声四声天下白,褪尽残星与晓月”和“夜间不敢长伸腿,恐踏社稷山河穿”,英雄之气,跃然纸上,自不可掩。但是同样要知道,皇帝很多重要的治国文衡,虽然是皇帝御笔所书,然而不无令词臣润色,比如凤阳皇陵碑记,粗枝大叶,通篇用韵都是臣下整合出来。所以说皇帝学问不深,也没错。 “你以前说过,”高炽道:“曾经几次见到乡人拉着孟子像,从你家前路过,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张昭华点头道:“《孟子》有臣视君如寇仇之言,皇爷看了怪他此言对君上不逊,遂罢其孔庙配享。之后文臣死谏,皇爷才改了心意,重新删定《孟子》,编成《孟子节文》,删《孟子》八十五条谬论,科举考试亦以《孟子节文》为本。” 高炽就点头,在沉默中张昭华忽然明悟了。 皇帝哪里是学问不深,罢孟轲孔庙配享又命人删定《孟子》,并以文字细故滥杀儒臣,曲解诸儒所上表笺词语罗织成狱,不过是因政治斗争需要铲除异己,抑制儒臣结党罢了,且看他诛杀的都是教谕、训导之类地位低下,但是又对一府之地的生员有重要影响的人,既可以警示朝中的文臣,也能震慑读书种子,实在是手段高明,一举数得。 “实在是庆幸,”张昭华忽然道:“皇爷只杀一人,不株连满门。” “因一言得罪而杀身,已经是极致了,”高炽惊讶道:“哪里有以一言而杀满门的人!” 有,当然有,只不过现在还不得见,三百年后的满清就是这样的,以一言而被怀疑讥讪满清异族统治的,动辄连坐,满门抄斩。 “皇上要杀人,”张昭华就道:“表笺就是写得再完美,也能挑出毛病来,本就是借题发挥,从何能避免呢!” 她说着把纸笺拂到一边,站起身道:“别看这些糟心的东西了,洗洗睡吧,你给我摁摁腰,我腰都快断了,含冬几个手上没个力气,轻飘飘地,不解乏。” 王安和含霜含冬过来,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好,伺候着洗漱了方才退下。张昭华趴在床上解开小衣,高炽就给她敲打揉捏起来,力度果然不轻不重,舒服地张昭华张着嘴巴只会呻吟了。 “哎呦喂,”张昭华道:“你捏地真好呢,是在谁身上练过么?” “是模糊记着王安平日里给我捶打的样子,”高炽好笑道:“就这么几条经脉,多敲打敲打就通顺了,你让含冬去医正那里学上几天推拿,应该比我捏地好。” 张昭华嘴里应声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不由得哈哈笑了一下。 高炽就问怎么了,她便道:“我这几日忙得要死要活,连个帮手也无,想来想去真是恼人。我明儿就要抓两个人来给我做工——让她们躲清闲!” “你说的是永安和永平吧,”高炽道:“永安常常回来,永平倒是自打嫁出去,就没回来两次,不知道什么原因。” “什么原因,”张昭华道:“我告诉你吧,还记得重阳宴上有应时节专门做的菊花糕么——就圆圆小小一口一个的那种,永平趁人不注意,给李让口里塞了一个,却正好被我瞧见了,羞臊地这都两三个月了不肯回来,怕我见着她要打趣。” 高炽哈哈大笑起来,道:“小小怡情罢了,又不是什么有碍观瞻的事情,何必如此!看样子她和仪宾倒也好谐,如此我就放心了。” 看来永平的确就是让人不能放心,不仅张昭华这边提心,高炽也分了许多心来挂念。 等第二天,果然张昭华派人去了仪宾府叫人,永安是一请就到,永平是三催四情才羞答答地来了,张昭华本来是不想笑话她的,,但是看她的模样,真的是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露出来,果然让永平瞧见了羞愤地就要折返回去,还是被张昭华拖住了硬拉了回来。 “你瞧你面皮薄的,”张昭华哈哈笑道:“不就是小儿女情态被我看见了,我自还没说一句,你倒是臊地不敢和我相见了!今日若是不唤你来,难道是要等到年关祭祖的时候才肯来!都是妇人了,你这新妇也当得几月了,还这么怕羞干什么!” 永平兀自逞嘴皮子不肯承认,姑嫂两个有说有笑地进了屋里,有人帮忙就是不一样,两位郡主一来,张昭华竟比前些日子早了两个时辰处理完了事宜,即算是如此,天色也已经暗下来了,还是要提灯将两位郡主送回府邸去,毕竟不是未出阁时候了。 “哟,”永平见了车架前面提灯人手里的灯,惊讶起来:“这是什么灯,这般光明璀璨的!” “这是我那兄弟去杭州做生意,不久前刚刚带回来的,”张昭华道:“名叫白下角灯,通体玉髓制成,就图一个晃眼罢了!杭州那边新出的灯,供不应求地,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手段能弄回来,这二盏灯本就是给你们的,怎么说——就算是抵了酬劳了吧!” 张昭华说得有趣,永安微笑道:“这差事也不辛劳,倒是弟妹给的工钱颇重了,明儿我若是还来,还有这样的灯给么?” “那可没有了!”张昭华哈哈道:“明儿你们就要无偿工作,什么酬劳都没有了!” 永平把这灯自己拎在手上,左看右看不由得露出了艳羡的神色,道:“听闻苏杭那边,极饰侈靡,这一盏灯就略见一斑了。说起来还是嫂嫂兄长得力,生意做得天南地北,日进斗金地——” 张昭华就笑着捏了捏永平的胳膊:“出了门的姑娘和待嫁的时候就是不一样了,见识也长了,心思也多了,果然是霸家的,你什么心思我知道,不过这事儿还真不能急,咱们以后慢慢说。”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九章 踩雪 张昭华之所以这么说,其实因为现在仪宾府的状况她很了解。 仪宾府的两位仪宾出身不低,都是勋臣子弟,也都原是心气高傲的人,若是没有被选作仪宾,也能凭借父亲恩荫或者自身努力得到一个相应的职位,只是如今既然配作仪宾,又只身来了燕地,一应事宜,只能听凭人家安排。虽然燕王还是很爱重子婿的,行猎打仗也逐渐带了他们,但是他们毕竟和燕王帐下的武将不一样,这些武将有卫所的官职在,靠的是自己的才能,但是仪宾从朝廷那里拿的俸禄就比较尴尬,感觉就像靠老婆吃饭一样,若是贫寒百姓,那自然不计较什么了,但是对他们来说,这就很失了底气,也没有面子。 况且仪宾的俸禄其实也没多少,维持一府的生计差不多,也没什么闲钱,在两位郡主面前就更有些直不起腰了。 永安和永平本质是极聪慧又敏感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丈夫的心情,虽然如今确实是夫妻恩爱,但是长此以往肯定不行,你说用自己的钱补贴府中,那就更伤了丈夫的面子和自尊了,她们也在想办法,直到看到了张昭华的兄长。 张昭华的二哥张升做生意确实是很有头脑很有手段的,来北平小半年,已经开了三个中型铺子,往来经营各地土产,生意兴隆;半年后开始运粮,一举筹措到上万斤粮食,解了直沽燃眉之急,想想张升往来山西,人生地不熟地,短期内能筹到粮食,而且还是今年的新米,而且价格还比预期的低得多,就连燕王都称道不已,不仅给了盐引,还写信介绍给远在山西的晋王,换粮换盐就更方便,特别是如今燕王府还支持张升在北平众粮商之中坐大,如今张昭华还没怎么细问过,只是听王氏念叨过说张升铺子里的伙计已经超过三四百人了,关键是张升还不满足,听闻南方运木材盈利更大,冬至之后就专门去了一趟淮西和江浙,如今不知道又要如何,匆匆见了张昭华一面,送了许多奇巧的东西,还没等她抓住人细问呢,又跑到其他地方去了。 说实话张昭华也觉得高兴得很,原以为张升是他们兄弟中最顽劣不成器的一个,小时候那皮赖的气人模样她到现在还记着呢,那时候真恨不能让王氏一天把他打上八顿,现在再看,人家却是发展地最好,最如鱼得水的一个,虽说是借了东风,但是归根到底还是人家自己有能耐,是个经商种子。 与他作对比的就是大哥张昶了,张昶就是踏踏实实本本分分的农民,恐怕在他的心里,张升那一套都是空中楼阁,有房有地才是真的,他这种观念也不错,如今有燕王拨给的二十顷土地,刚来的时候是优恤给了十顷,之后的十顷是赏赐,表扬张家在水患中的突出贡献。这二十顷土地着实很大了,况且都是连在一起的好地,张麒和张昶两个顾不来,还是找的佃户,每年收租也有许多盈余,这父子俩商量来去,居然又在田地旁边买了地,种植果树,总之日子是蒸蒸日上,这让永平看了就羡慕起来。 当然她是羡慕张昭华那会做生意的二哥张升,她如今不居住在宫墙内而是居住在城中,就知道张升的生意做得多好了,特别是张升最近盘下了一处地方,准备要做银楼,因为他去南方,知道南方苏杭之地的款式、衣饰什么的,新巧而且繁多,北方这些东西许久都不变,而江南妇女时兴的东西一阵子就变一变——首髻之大小高低,衣袂之宽狭修短,花钿之样式,渲染之颜色,鬓发之饰,履綦之工,都是以南人为时兴。 张升去江淮地方的次数多,早有这个心思,如今积蓄也丰,就把这个计划付诸实施,他去江南还带了一些银匠回来,只等到楼修起来,就可以把江南的风俗花样带到北地,这是个极好的商机,更不要说他这个银楼弄起来,还让大嫂郑氏经营,当真是目光长远。 永安还不觉得如何,永平倒是心痒痒得很,她知道张升起得这样快,一来是本事,二来是借力,很多事情,王府里的人去做是不适宜的,但是沾亲带故的人,就没有避忌,而且还能占尽便宜。张升既然能做大,到底还是沾了王府的光,如今让他提携人,又不是旁人,还是自己人,也是份数应当。 张昭华其实也有这个意思,她之前也对郑氏说过一次,一家做大恐怕招人红眼,张升既然有这本事,提携带契一下其他亲戚也是应当,她之前就听说了永平和仪宾李让去张升铺子观望的事情,就觉得永平有这么个意思,如今果然。 但是现在其实不算是个好时机,张升的路子还没走稳,总要等他根基稳固的时候才好说,不过如今可以先不奔望那么长远,先可以让张升在北平帮着他们开两个铺子,人手也可以借用张升的,等铺子开起来有盈利了,再谈其他,就像当初张昭华给张升计划的一样。 总之洪武二十九年的新年过得喜庆热闹,不过相对于张昭华来说,就不是一般的疲累了,操劳太过,等后面诸事都妥当了,她就一连休息了七八天才养过来精神,这休息的时日里让她想出了办法,要把安成、咸宁两个培养出来,如今这两个郡主年岁不大不小,离出阁还有几年,刚好锻炼她们主持中馈的能力,这样也省得再把出嫁的永安永平叫回来,人家毕竟也有自己的府邸,上下也是一大摊子事儿。 说起来永安永平管家的本事是一流的,但是不见王妃怎么培养其他郡主这样的能力,似乎和当年旧事有关,王妃似乎不再想看到她们担惊受怕而又不得不撑起大梁,宁愿为她们选定精明强干的嬷嬷和宫女,让这些人帮衬。 怎么说呢,这样也有好处,因为永平的院子和安成的比起来,就不如安成的有章有法有规有矩。不过谁知道王妃精挑细选的嬷嬷将来会如何,奴大欺主的也不是没听过这样的事情。而且也不知道安成她们是习惯了别人替她操持一切还是愿意想永平那样随心所欲,不过让张昭华想来想去,她要是安成,应当不喜欢被这些嬷嬷辖制,不过她反过来想,要是自己是王妃,对待这样沉默寡言而又温和性子的女儿,也放不下心来,也会给她挑选人。 她还在犹豫,却听到含冬的叫唤:“娘娘,手上——” 张昭华缓过神来,却听得“咔嚓”一声,手中的金剪居然绞断了一支梅花,她不由得惊叹了一声,道:“我怎么给剪断了!” 这梅子青瓶里的梅花,是高炽亲手插弄的清供,倒也奇了,一连七八日了,居然没败掉,而且还有暗香扑鼻,是高炽近日所爱。今儿本来张昭华拿着剪子是想修建一下地上的万年青盆景的,却没想到失神起来,居然把梅花清供给剪掉了。 她小小的可惜了一番,略有些心虚道:“这剪掉了也摁不回去了,我再去采一支来,他应该不能发觉吧?” 含冬打心眼里觉得世子肯定能发觉,但是看张昭华急需要认同的神色,只好道:“那就重采一支吧,这白梅只在后花园里头,外头天寒地冻的,您就别处去了,让人摘来就行。” “不用,我这几日待在房里,骨头都软了,”张昭华兴致勃勃地穿戴衣服起来:“正好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你们也跟我出去踩踩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章 鲤跃 燕王府的后花园是一处胜地,本来就是前元的宫廷御苑,四季景色都美如画,在下了雪的寒冬时节,这里就是琼枝玉叶,粉装玉砌,皓然一色了,落光了叶子的树上挂满了毛茸茸、亮晶晶的银条儿,而树干却透着紫红色,又黑又亮,这就是鲜明的对比,在那一刻就觉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形容是最恰当的。 张昭华领着七八个人在池子旁边玩了一会儿,这池塘夏天的时候全是荷花,冬天的时候看不到荷叶了,原先还有在十一月份挖藕的宫人,王妃见了很是不忍,于是之后就封住了池塘,不过每月都要过来在冰面上砸几个洞,因为水里的鱼还在冰下,透个窟窿别把它们都憋死了。 张昭华在池岸上击梆作响,不过一会儿就有金鱼就跃出窟窿,一蹦就七八丈高,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然后重新落回窟窿中,活泼光耀,看得在园中的其他宫人都围过来啧啧称奇,奇也就奇在张昭华击梆子就有金鱼跃出来,而其他人一一都试了,都没有一尾金鱼跃出来。 她这边玩得开心,那边也有一行人走过来,众人见了纷纷躬身,原来是燕王也到花园子里来了,身后还跟着高炽和高煦两个,见众人围在池塘这边,就问怎么回事。 一个口齿伶俐的宫人就把这个异事说了,燕王哈哈笑起来,看神色并不相信。 高煦就接过梆子,重重击打了七八下,果真冰面下面没有丝毫动静,他就正对着冰窟窿上方又敲了几下,确实是有几尾鱼游了过来,但是只是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呼吸,却没有一条跳出来。 燕王又叫了高炽上去敲,结果在冰面下的金鱼聚地更多了,挤挤挨挨地,却仍然没有跳出来。燕王也来了兴致,拿了梆子去敲,敲了一下就有一条红色鲤鱼跃了出来,带出水花来溅到燕王衣袍上,引得众人齐声欢悦起来。 燕王就把梆子交给了张昭华,张昭华就敲了两下,居然同时一下跃出两条来,都是金光灿烂的金鱼,在空中摇头摆尾地活动了一下鱼身,背鳍腹鳍似乎都在晃动,嘴巴也好像在翕动着,落回窟窿里没几秒钟,又一次跃了出来。 这也算是奇景了,看得众人都连声惊叹着,张昭华也瞧着好看,一直敲着梆子,也就一直有金鱼跃出来,算是百看不厌。 等到张昭华手酸了才停了梆子,这冰下面的鱼也就不跳了,渐渐散开游走,这时候马和才上来禀报道:“殿下,袁廷玉携子忠彻到了。” 张昭华抬头,这才看到不远处站着两人,想来已经是等候了许久了,应该是燕王召过来要谈事的,张昭华就道:“父亲有要紧事,儿妇就先告退了。” 然而燕王却并没有搭理她,只是对马和道:“让他们过来。” 张昭华不知道燕王是什么意思,然而又不敢先行离去,只好跟在燕王身后缓步朝竹林走去。 袁廷玉就是袁珙,袁忠彻是他的儿子,袁珙六十岁了,儿子今年却刚刚二十一岁,而且还特别面嫩,看着像十五六岁的人,父子倒更像是爷孙。 燕王和袁珙边走边聊一些寻常事,而袁忠彻却一直将目光放在张昭华的脸上。 张昭华注意到他的目光,起先还没当回事,后来就觉得不对劲,哪有一直用灼灼目光盯着自己的脸看的,自从她做了这世子妃,所遇的大小人物,能直视她的人应该是少而又少了,如今袁忠彻这个年方及冠的青年却有这样不遮掩的注视——然而这种目光也不是登徒子的目光,倒像是在细细描摹每一处他见到的地方,充满考究和思量,这让张昭华觉得匪夷所思。 袁珙的名字她知道,她记得高炽好像说过这人是道衍大师推荐的一个幕僚什么的,她今儿第一次见,觉得这父子俩倒是都穿着青布道袍,一副道士下山的模样,莫不是真的是道士? 然而此时燕王忽然不再闲聊,而是对袁珙道:“二月二十三日,宁王弟奏报朝廷,说他近来率骑兵巡塞,见有车辐遗落于道上,想必是蒙兵往来,恐有寇边之患。父皇认为是鞑子示弱于人,想要设伏以诱我军,若出军追逐,恐陷其计。于是敕命我选北平精卒壮马去大宁巡视,沿河南河北觇视鞑子所在,大军五日后就出发。” “所以请廷玉过来,”燕王双目神光湛然:“为我卜一卦,看此去是吉是凶,有无斩获?” 如果不知道的人,也许会觉得燕王战前让人卜卦,是怯战且怯懦的表现,难道卜到不吉利就不去了吗——其实不是这样的,一来是古人都相信这个,认为大战虽然还未开动,但是吉凶祸福已经显现了,这个被认为是可以预知的,卜卦卜到吉利自然是好,如果不吉,那就要加倍小心,不敢轻易冒进,是这么个道理,你说这个究竟效果怎么样,其实史书中记载这样的事情很多,而且几乎都能应验,也是神奇;二来是当年皇帝起兵的时候,身边也聚集了一大堆僧人道士异人,甚至还有疯疯癫癫的乞丐,皇帝养着这些人,就是为了预言祸福休咎,而且有意思的是,还有人教会了皇帝看天象。 所以这也算是个传统,说起来皇帝打天下时遇到的危难时刻也不少,但是都很奇怪地躲避过去,愚昧的百姓不能解释,就认为是天命,其实历史也是很古怪的,那些所谓得了天命的大人物,其实都是幸运儿,他们幸运地一次次躲过劫难,成就基业,当今皇帝就是这么个例子。 皇帝因为相信这个,他就觉得自己是天命所归,还曾很傲娇地说:“我本淮右布衣,天下于我何加焉?”他打仗前也有让人卜卦的传统,比如说有个叫张中的算卦大师,经常为他测算,有一次敌军围了南昌城,皇帝就问此人什么时候能撤军,这人算了之后给了个具体日期,七月丙戌。之后军报来了,是七月没错,但是不是丙戌日,而是乙酉日,前后只差一天,原以为算得差强人意,其实后来才知道是历官算错了日历,当月其实差一天,南昌解围的日子其实就是丙戌日。 皇帝有亲身例子在,所以王子王孙们也都相信这个,燕王朱棣出阵前,也找袁珙测算吉凶,看样子也多说中了,要不然不会屡次叫这个人测算。 “回禀殿下,”袁珙捋须笑道:“来之前曾有西风刮过,臣已经用风角之术占验过,已经知道殿下当披甲巡边之事了。臣预言殿下当奏凯而归,盖因此风和缓,并无兵凶之象也。” 燕王听了就点点头,张昭华听了就在心中摇头,这老神棍装得也太像了,怪不得穿道士服饰呢,确确实实就是个占卜祸福的道士,说得都是一些玄而又玄的话,还说什么提前预知燕王要去打仗了,不过说起来这家伙倒是比较笃定燕王奏凯,这倒是对燕王的领军能力很是相信。 她这边正想着,忽然听到高煦略带怒气的呵斥:“混账东西,你长了眼睛往哪儿看呢!是不想要你这一对招子了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新插 他这一声喊,才让袁忠彻好似大梦初醒一样,同时也知道自己盯着人看着实是失礼了,一时间手足无措满面通红起来。 高炽和张昭华倒是还没怎么样,高煦好像很是不愉快,哼了一声。燕王转过头来,好像笑了一下,和颜悦色地对张昭华道:“前面梅林,新妇给我折一枝梅去罢!” 张昭华就应诺,带着自己的五六个人奔向右前方的梅林里去了,她同时也松了口气,本来就是要折梅花的,高炽还不知道自己把他的梅花给剪掉了,她要在高炽回去之前选一支一模一样的白梅,当然高炽的赏鉴眼光是很高的,他挑的那支梅花无论是枝干还是花苞,都别有姿态,看着就赏心悦目,张昭华原先一直不肯承认这是他选得好,只说他这是文人的姿态,而不是梅花的姿态。但是如今让她在众多梅花中挑出一支来插瓶,她一连折了近十支,居然都不合心意。 这边张昭华挑拣着梅花,那边燕王和袁珙他们在花园里欣赏雪景,间接评说一下燕京风物之类的,袁珙也是个妙人,言语风趣,让大家都听得舒服。之后燕王就遣高炽高煦回去了,他这次叫两人过来,本就是有事情交代,因为他要出征,北平是世子留守,这是惯例,一直没变,有变化的是高煦,高煦之前一直有意要跟他上沙场,毕竟刀枪无眼,燕王虽然答允了他,但是一直也在犹豫,如今其实是个好时机,他奉命去大宁协助宁王巡边,一来随军的是北平健卒,二来宁王和周王会来接应,三王兵力合为一处,更加保险。三来根据燕王自己多年巡边的经验,宁王那里其实问题应该不大,宁王只是见到有脱落的车辐,不是他自己的军队遗落的,并没有说有看到大军行走的痕迹,奏折上用词也很斟酌,只是皇帝听到风吹草动,疑心蒙人要犯边罢了。 这一趟将高煦带上就比较安全,高煦第一次跟他去战场,没必要一下子就要见识惨烈的阵仗,没有人是天生的冷血心肠,第一次上战场被吓破了胆的人多了是,就是燕王自己,也是脱下铠甲之后不吃不喝三五天才缓过来。 等到四下无人的时候,燕王才意味深长地看着袁忠彻,对袁珙道:“我知道你这一门相术,着实奇验,而你这个儿子,传了你的相术,看人也是准的,方才又盯着世子妃看了许久,想来是看出了什么,不如尽数说了,好让我心中有数。” 袁珙面色不变,拱了拱手道:“殿下是高估了小儿的相术,他只是学了一些皮毛罢了,徒惹人发笑,刚才见了世子妃,实在是没有半分规矩。” “你这小儿跟着你也见了不少贵人,”燕王笑道:“算是阅历广大了,如何见到世子妃却如此惊讶,想来是还有不一样的地方,不要讳言,都说出来罢!” 袁珙无法,只好暗地里对袁忠彻使了个眼色。 袁忠彻本来心情激荡,见到父亲的眼色心里又打了个突,斟酌道:“小民见世子妃,乃是九善都具备,五福都俱全的贵人,盖因女子中,九善能得一二者多,得四五者少,得六七则有邑封之贵,至于九善都齐备的,至今小民也只见了世子妃一人而已,贵徵之兆,当不止——” 他其实有很多话是都不能直接说,就这样袁珙已经对他使了不止一次眼色了。 没想到燕王的确是若有所思道:“你说的不错,听闻当日殿选的时候,父皇在百位秀女之中,唯独属意于她,只是太孙却辞谢了,父皇才将她配给了高炽。我虽然不知道父皇为何高看她,想来能做配太孙的,配高炽是绰绰有余了。” 岂止——袁珙和袁忠彻心里都暗道,这女人面相是当真了不得,岂止是后妃之象,乃是专权的吕武、刘高一般的模样,且看她是要当吕武,还是要做刘高了,这当中,似乎不过是前进一步和后退一步的区别,其实差别大着呢。 张昭华好不容易挑了两支自认为有情态的,兴冲冲走回刚才的地方,却不见燕王他们了,也就回了世子院,用青花八棱玉壶春瓶装了一支,命人送去了存心殿里。剩下一支她插进高炽案桌上的梅子青瓶子里,看上去好像和原先那一支没什么两样。 她叫了钱嬷嬷和含冬含霜看了,都觉得很像原来那一支,就在她自以为瞒过了高炽的时候,高炽却一见之下就皱起了眉头。 “这不是我原来那一支,”高炽微微转了一下瓶口,道:“是你新插的么,欠许多功夫。” 张昭华不信他是一眼看出来的,便疑心是身边有人告诉了他,道:“哪儿欠了功夫了,明明和原先一模一样!” “你倒也学得像,只是照猫画虎邯郸学步罢了,”高炽指着瓶中的一处:“你还不能分清旁支和逸支,将最出彩的逸枝剪掉,却把对生枝留在了花枝上。且这一支花枝略矮些,只需要直立就可,参差两现,你偏偏将它斜依着弄出拂云的模样,其实是忽略了它固有的美,强加进你自己的想法罢了。” 张昭华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心里倒也服气,“如此,我便要拜你为师,好生向你讨教这插花的学问呢!” “非是我敝帚自珍,倒要考校你的诚心呢,”高炽哈哈笑道:“你每日为我折一支花来,我才教你。” 张昭华道:“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从今儿起,就说定了每日给你摘花,梅花尽了有玉兰,玉兰尽了有菡萏,菡萏尽了有紫薇,紫薇尽了有桂花、红枫,便是每日都有花,只害怕你本事不够教呢!” “那你自可放心,”高炽道:“是有穷尽的一天,不过也是在三五年之后了。” “嗬——”张昭华故意啐他:“好大的口气!” 她这边笑了一阵,才问道:“之前在花园子里头,见到的袁珙和袁忠彻父子,不知道是何来历,看着相卜之术,似是有专长。” 高炽就摇着头道:“睁着眼莽诌,闭着眼瞎诌,那一个知休咎?流年月令费钻求,就里多虚谬,四课三传,张八李九,一桩桩不应口,百中经枕头,卦盒儿在手,花打算胡将就。” 听高炽一说,张昭华也哈哈笑道:“对着脸朗言,扯着手软绵。论富贵分贵贱,今年不济有来年。看气色实难辨,荫子封妻,成家荡产,细端相胡指点。凭着你脸涎,看得俺腼颜,正眼儿不待见。” 她心血来潮,又学了一个瞎子算卦的模样,拄着拐儿,扛着小幡,敲着羊角做出仙风道骨的表情,把高炽的手捉住,瞎胡说一通,自认为惟妙惟肖,结果把走进来的含冬吓得洗脚盆都丢掉了。 高炽几乎快要笑得喘不上气来,道:“你这不是算卦,到好像是光天化日调戏良家妇女的抄手无赖!” 张昭华哼了一声,道:“我学的不像,你看今日袁忠彻目光灼灼地模样,幸亏他是个算命的,要他是个屠夫,盯着你看,你知道他在看什么吗?” 高炽就敛了笑意道:“我也厌恶这些方术之人,只是无奈何父亲相信,而且还是道衍大师推荐来的——” “我不是厌恶他们,”张昭华道:“我是瞧着你厌恶他们,才要跟你说的,你就是不喜欢也不要流露在脸上,瞧你下午在花园里那个神色,一眼就看出你想的是什么,要是父亲看到了,难道还会高兴不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豹尾 五日后的早上,精卒壮马就要开赴大宁、全宁两地了,一家人在一起吃了个早饭,燕王就和高煦换了铠甲,高煦一身黄铜所制的细鱼鳞甲,英姿照人,最后拜别王妃的时候道:“儿此行志竖豹尾,荫胄旌功,请母亲安等捷报,不要牵挂。” 大军开拔之后,张昭华看着仍然坐在椅子上不动的徐王妃,她永远记得高煦磕头那一瞬间徐王妃脸上的神情,她一时间居然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来。 她走过去跪下来,头枕着王妃的膝盖,“母亲心里难过么?” “难过什么,”王妃好像笑了一下:“只是害怕他们回来地迟了,吃不上今春的蕨菜了,高煦爱生嚼这东西,今年是管不了他了,哪怕晚一点再走呢,平常都是三四月份了,好歹也有个准备。” 张昭华不由得又哽咽起来,然而被王妃拉了起来,又拉过了永安这几个郡主,语重心长道:“你们是成家的成家了,没成家的也将会有这一天,要送他们远去,聚散本不由人,不必有这儿女之态。” “皇上封建诸子,以为屏蔽,以为磐石之安。”王妃道:“既享尊荣,但也责任重大,领兵出征,乃是为了更多的子民免受兵刀之祸,流离颠沛。唯其义尽,所以仁至,仁义所至,问心无愧。” 她就想起来新婚不久,朱棣第一次出征的时候,对她道:“前途难卜,天意难测,若上天眷顾,我生当来归,相见有日,后会可期。若天意不佑,我就死在疆场,身膏野草。他日你若过山,有峰峦如聚,过海而有波涛如怒,那就是我来见你了。” 后面的话她都不听,只是信了“相见有日”这四个字,于今也有二十载春秋了。 张昭华眼泪被温柔地拭去,然而又一次流了出来,因为她知道在将来的日子里,平静的时候少,而忧患的日子多,这样的分离只会更多,而时间也会更长,还有无尽的兵戈,如今这一幕只会一次次上演。 燕王走了之后,府中寂静了许多,张昭华每日也就打理一下内务,陪王妃去院子里逛一逛,这一日她自己在后花园漫步,又算着玉兰似乎要开了,可以办一个家宴,请王夫人、陈夫人她们过来聚一聚,这些人也送走了丈夫,张玉、朱能也跟着燕王去了大宁,于是大家又有闲暇,总要找点事情打发时间。 她这样想着,顺手折了一支迎春花,这也是她答应高炽的,每天都给他折一支花来插瓶,高炽果然能根据每支花的样子插出不同形态来,这很让张昭华大开眼界,只是高炽也气人得很,每次张昭华细问的时候,就含混地不说明白,总是三言两语带过去。 这样转了一圈往世子院走的时候,忽然看到迎面来了两个小宫女,原先是跳着走的,看到张昭华了就急忙退到一边,把头低得低低地。 张昭华一看这两人不过是十一二岁的模样,面容稚嫩,应该是新进府中不长时间的,说起来王府到底是宽仁,按道理选宫女和太监都应该是七八岁的孩童,这样性子什么的都好调教,像马和马骐这几个随侍燕王的,就是八九岁的时候被阉割送进宫里去的,然后又分派到了燕王府里,宫女也是这样,而且不像女官女史那样有出宫的可能,宫女是到死都不许出宫的,而徐王妃因为不忍八九岁的孩子就要与分母分离,特别选的年岁大一些的孩子,平时还许她们探亲回家,年岁到了二十五也就放还嫁人去了。 所以张昭华看到的这两个小丫头应该是刚进来没多久,走路还蹦蹦跳跳地,张昭华原本笑了笑径直走了,但是经过这两人身边的时候,忽然听到其中一个微微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她一下子转过头来,道:“你懈气做什么!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害怕被发现么?” 这小宫女本来神色就有点惶急,闻言被吓得话也说不清,被张昭华威严的目光盯住,浑身都抖起来,一下子居然瘫坐在地上。 张昭华一看更是疑心,就挥手叫人把她俩全都绑了,带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高炽也在院子里,居然没去纪善所,他见张昭华声势浩大地绑了人回来,也惊得出来看。 “你这是做什么?”高炽皱着眉头:“这俩个新来的宫女子,若是不知礼数,冲撞了你,又或者哪个地方惹了你,都是因为还没被教导,情有可原,你何必要这么计较,这样没有容人之心呢!” “你怎么不问青红皂白,一上来先说我!”张昭华道:“哪里是因为冲撞了我,我还不至于为难俩个刚进来的新人——是这两人,做贼心虚,不知道为何慌慌张张地,我捉回来正要好好问问!” 高炽就道:“你便问吧。” 张昭华还没问两句话,高炽就又打断了,道:“你这样疾言厉色的,她们吓得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张昭华被两次三番打断,自然也不高兴,就道:“我不严厉,她们还会说实话么!你既然说我不行,那你来问,看你怎么问!” 高炽就让先把她们身上的绳子解了下来,道:“你们两个,果然如世子妃所说,是行迹匆匆,有所欺瞒么?” 这两个小宫女涕泗横流,趴在地上磕头,终于有个能说话的,道:“我们不敢……是见到贵人……战战兢兢,嬷嬷说不能冲撞……” “你瞧,”高炽就道:“进来的新人,第一次见到王府的主人,心中战战兢兢,越害怕越慌乱,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你为什么要揪着不放,做张做致呢!” 张昭华也不说话,高炽就挥手叫她们下去了,结果这里面刚才小声松了口气的宫女子,站起来踉跄了两步,又摔倒了,看上去好像被吓得不轻。 张昭华冷眼看着,忽然道:“寒英、翠英,去把她裤子鞋子扒了,看她还弄什么鬼!” 寒英、翠英是给张昭华抬轿子的女轿夫的女儿,跟她娘一样,倒是很有力气,张昭华见了也欢喜,将她们留在身边,收拾人的时候也就不须再传唤那帮女轿夫了。 这俩人平素只听张昭华的话,上去就把人架住了,当场就把她的裤子扒了下来。 两条白花花的大腿一露出来,高炽的脸色都青了:“你这是做什么——” 裤子扒下来倒是没发现什么,鞋子扒下来的时候,却看到这一双脚是被层层的裹脚布给包缠着,怪不得站立不稳呢。 “宫里不让缠脚,为什么,”张昭华冷笑道:“因为吩咐跑腿办事的时候跑不快,这是禁令,嬷嬷们想来是给你们三番五次地提醒过了,还有耳朵反长着不听的,这裹脚布从何而来的,手眼通了天了,刚来不到两个月,家里就能送东西进来,你是拜了哪个管事娘子当干娘,给你开了这样的后门,缠了足想要修出个玉笋苞芽出来,狐媚谁去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人欺 张昭华说完也不留一点情面,直接让在院子里架了个长凳,当场就命人杖责二十,还不许在两条光腿上面盖任何东西,就这样裸露着被打,一时间院子里就只剩惨嚎声音,听得墙外面的人都两股战战。 看着打完了,张昭华又叫人把她扔到审理所去,还专门嘱咐道:“看紧一点,要是不留神寻了短见,拿你是问。”这也是害怕这丫头面嫩,被打了之后就想不开,提前预防着。 转头看见高炽还站在台阶上不言不语,她就道:“你是仁善,仁善就被人欺,这么大个家,奸猾似鬼、暗藏机心的不知有多少,只仗着你仁善,都来瞒你,你也不察,只被她们都哄住了。” 高炽就怔了一怔,掀开帘子自己进去了。 不一会儿有个高高胖胖的管事嬷嬷来了,一进来就跪在张昭华面前磕头,七八下就磕出血来,张昭华才道:“嬷嬷是府里的老人,应当不会做这样失了本分的事情,想来是叫这新来的丫头欺哄过去了,这一批新人规矩上欠地不是一星半点,嬷嬷日后当点神,留点心吧。” 说完就吩咐含冬:“你去这丫头屋里,她裹了脚,必然还有药粉,若是还发现有什么违例违禁的东西,一并送到审理所去,再问问审理所那边,以前有没有私自裹脚的前例,按规矩怎么处罚,之后来回我。” 她这边处理完了事情进屋去,就看到高炽隐藏在半明半暗的书桌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张昭华就叹了口气:“怎么了,你想不通了?” “我的世子爷啊,”张昭华就过去捏了捏他的肩膀:“你是个古之君子,但是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谦而不争的,要知道人心向上,而人性却向下,犹如众水汇流一样。你总是把人想得太好,或者给她们的错误找出理由,你体谅她们,但是他们却把你的善心当做可以利用的东西。” “要守住身心其实是很难很难的一件事,人很多时候没法控制自己,就只能依靠外力,也就是制定法则和规矩,去管住越来越向下的人性。”张昭华道:“你不能用你的标准去要求众人,就像不能用圣人的准则去要求一个普通百姓,他们不知道这叫高尚,反而认为你软弱。按我的道理来说,你对羊和牛弹琴,他们不懂你的操雅,反而认为你打扰了它们吃草;你用它们能明白的东西比如皮鞭,一鞭子下去,他们就知道要按你的意思来。” 高炽似乎想要说什么,张昭华就笑道:“我知道啦,你还是想要当给牛羊弹琴的人,至于让他们畏惧的皮鞭,还是我来挥舞吧。其实我还有一样感触要和你说呢,你知道么,本来我见这俩人不肯说实话,是很生气的,一进来我就想用刑,但是你的话,还是拯救了一个无辜的人,要不然我两个都要一起打了。” “三木之下,就是清白的人,也熬不住痛,”高炽道:“能不用刑,还是就不用的好。” “打都打完了,”张昭华爽快道:“下次我记着些,少用刑。” 这回轮到高炽惊讶了,好像不明白张昭华为什么突然这么好说话了,张昭华倒是不以为意,起来又唤钱嬷嬷给寒英、翠英两个赏钱。 “那两个叫寒英、翠英的,”高炽忍不住道:“怎么看着瘦小,手上那么大力气?” “也不看她们老子娘是谁,”张昭华哈哈笑道:“女轿夫严婆子那一身力气,连石磨都举得起来,全传给这俩丫头了,她俩刚来的时候,我叫院子里的人跟她们比试力气,没有一个能敌的,这本事我是服气的。” “你要这样有力气的人服侍你,”高炽道:“怎么想的呢?” “像今天这样的,不就派上用场了么,”张昭华道:“说到底也是因为我身边也没个能使唤得力的太监,我许多事情上掣肘地很,像含冬含霜这样的,都是面嫩的年轻人,还要常常和执事们打交道,这也有些妨碍,我就问你,府上还有没有其他太监了,也不求像马和海童这样的,就比之你身边的王安就行。” “母亲身边都没有太监服侍呢,”高炽好笑道:“怎么到你这里,还要太监服侍?” “母亲能使唤马和他们,”张昭华道:“我哪里敢支使父亲身边的人?你赶紧想想办法,我正儿八经地跟你说呢。” “府中的太监,是宫里送过来的,”高炽道:“太监不像宫女可以在封地自行拣择,藩王是不许私阉幼童的,这来一批是一批,如今都各有其用,让我上哪儿给你找太监去?” “既然你不好找,”张昭华就道:“那我就自己寻一个算了,到时候你可不要不高兴。” 高炽听着这话莫名其妙,就道:“莫非你已经有了人选了,是谁?” 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顿时沉下脸道:“是黄俨的话,那就不行!” “怎么不行,”张昭华据理力争道:“你忘了我对你说过的,在东安县的时候,是黄俨最先察知端倪,火起的时候,还是他跑到官署里去喊的官兵!” 这就要说到小半年前的东安县,当时白莲妖人还未作乱的时候,黄俨就提醒过她,说觉得这些人不对劲,晚上点灯熬蜡地不知道在做什么,要张昭华多家提防,只是那时候张昭华并没有警惕起来。那一夜变乱发作的时候,黄俨也是最先发觉的,他在东院药房那边听到喊杀声,就知道要坏事,就跑出大门去,他是第一个到官署的人,不过并没有对县令明言是有人作乱,只说是起火了,县令就带着人去救,之后黄俨也没有回养济院,而是在半路上指挥人去提水扑火,天明时候听不到喊杀声了才回来。 张昭华是知道他贪生怕死的性子的,但是话说回来谁不是贪生怕死呢,黄俨在跑脱了自己之后还能去求救,已经是对得起所有人了。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见义忘身,即算是宦官这样卖身的家奴,也不能这样要求,所以黄俨的表现,已经让张昭华很满意了。 “若是说其他人如此作为,那自然是值得重赏的,”高炽道:“但是黄俨此为,就是诡诈不实,他是为了邀功。” “我就不明白了,”张昭华道:“你对待人的标准是什么?明明刚才那个丫头欺瞒你,你却不以为意;黄俨这样有功的人,反而要苛责!” “那是因为那丫头本性不坏,”高炽道:“本性不坏的人,偶然有一两件事做坏了,也终究能改正;像黄俨这样一颗心不正的人,他做什么,都是有目的的,现在在你面前表现出的一切,都是为了能一步步达到他的目的,你留着这样的人在身边,就是隐患。” “你不喜欢黄俨,说他心不正,”张昭华忍无可忍:“不喜欢袁家父子,难道他们心也不正?” “他们难道不是和黄俨一样,”高炽道:“奇淫巧技,淫惑人心,难道不是为了图进身之资?” “跟你怎么就这么难说理!”张昭华道:“你所看到的心正心不正,是以什么为标准,讨好人就是心不正了?说起来这朝上的衮衮诸公,哪个不是俯顺天威,哪个不是要察言观色,顺着皇爷的心意来,这样算不算讨好,算不算心不正?我本来还想着袁家父子怕是哪里有毛病,现在看来毛病是在你,你毛病还不小呢!” 屋子里面吵起来,钱嬷嬷就不能不管了,含冬和含霜也要跟进去,就把刚来不久等在茶房里的黄俨晾在了一边,然而他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低下头去,露出不知名的神色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玩牌 张昭华和高炽也不能说是吵架,只能说因为思想观念的不同而引起的一场口角,最后也就平淡收场,原因是高炽本来就不善争执,而张昭华知道头脑中根深蒂固的观念一旦形成,也是很难改变的,所以也就懒得穷究到底,也就息了脾气。说起来高炽平时很多方面都是让着她的,很多时候张昭华没理也要跳起来,高炽也没说什么;只有碰到他认为的一点禁地,那就不管张昭华怎么撒泼耍赖,都是说不赢高炽的。就像上一次张昭华动他的金印,高炽就很是生气了一场,张昭华赔了好几次小心才把人哄好了,如今没道理再来一次,事情本来也是很简单的事情。 张昭华见高炽在对黄俨的问题上,似乎决心很坚定,用情用理说不通——她当时许诺黄俨可以到她身边来伺候,这样的话没法也只能吞进去了,不过幸好她将这人从窑厂弄出来,放到马房看马去了,这也是黄俨自己的要求,马房也是很重要的一处机构,平常燕王啊高煦高燧几个,甚至还有燕王的部下家将们,都经常来马房看马挑马,所以府中也有许多人想去马房,既然黄俨不能到自己身边伺候,那么就顺遂他的意思让他去马房,这也是秉承有功必赏的原则,说起来张昭华还是觉得有点亏欠了,不过黄俨自己却很是感激的样子,说能重回府中已经是天大的恩幸了。 夫妻生活,口角难免,张昭华反而不敢想象相敬如宾的日子是怎么样的,总是要拌几句嘴才有烟火气息,就算是帝王家,不也要指着柴米油盐过活,说起来和百姓家大体上差不多。所以拌嘴之后也就没什么记仇不记仇的,更没什么隔夜仇,而且现在他们身边的这群伺候的人都成了人精了,劝架的本事都是一流的,插科打诨到后面重新提起话头来,就忘了原本要说些什么。 张昭华有时候也觉得好笑,高炽更是好笑:“我记得第一次吵起来的时候,她们吓得头都不敢抬起,如今我刚说了一句,她们倒端着脚盆过来问我洗不洗脚。” 张昭华忍不住哈哈笑道:“含冬含霜胆子倒没这么大吧,一定是你身边的菊生梅生,看你说得没道理,让你洗个脚,不要说话了。” “还就是你身边的含冬含霜。我要是不说话,就真成了泥塑纸糊的了,我原来话可没这么多,”高炽摸了摸头:“能在屋子里闷一天,也不说一句话。” “王安跟我说过,”张昭华又叫菊生把叶子牌拿出来:“说你那时候天天看书,别人都不许说话怕打扰你,连外头的麻雀知了都被赶走了,因为叫声也吵了你读书了。” “你现在再看看,”高炽把手上的书摊开:“满屋子吵吵嚷嚷地,我都习惯了,听着你们打牌的声音,也都能看得进去书了。” 张昭华原来也不会打这个叶子牌的,这东西不是双陆或者下棋这样的雅戏,平民百姓家也会玩,而且因为是四个人玩,还赌上钱,所以玩法粗俗,宫里是决计不教这个的。后来她也是偶然看到了一副牌,觉得这东西和后世的麻将居然有相同的花色,大惊之下有了兴趣,专门找人教了她,才知道这东西居然在唐朝就有了,据说是唐朝的一行和尚发明出来,供玄宗与宫娥玩耍的。因为纸牌只有树叶那么大,故称叶子牌。这种纸牌有四十张,分为十万贯、万贯、索子、文钱四种花色,跟麻将有很大的类似,应该算是世界上最早的纸牌,不知道后世风靡全中国的麻将是不是就是这种牌的后身。 总之张昭华自从学会了打这种牌,一个月里也差不多有五六日都能玩到亥时,跟她一起玩的含冬菊生几个,也都有些精力不济的时候,张昭华居然还能再兴致勃勃地打上两圈,把其余人都赢得通透才放过她们。高炽在这上面的忍耐力是超出张昭华的想象的,她们在屋子里打牌,高炽就在书房看书,声音也不小,居然还看得下去,看完了书也就自顾自洗漱睡觉了,有时候居然没有服侍的人,因为张昭华打牌的时候,人都跑到张昭华这边观看了。 还是张昭华自己反思做得不对,给自己定了规矩,玩上两把,戌时一刻就必须停下,平素时候不能玩这个,尤其是值夜和门禁上面的人,张昭华想玩的时候可以叫她们过来陪玩,但是却不许她们私下自己开桌,有玩得好的婆子,张昭华也有不轻的奖励,有金银锞子赏下去,也有不要奖励,要把自己的女儿或者拐弯抹角亲戚的孩子送到张昭华身边伺候的,张昭华一无所拒,都要了过来。 府中其他人还不太明白,见了她还都微微调侃一下,说晚上打叶子牌的声音不小,世子院也够闹腾的,高燧还道自己也是个中好手,哪一天打牌别忘了喊上他,只有王妃好像看出了门道,只笑而不语。 张昭华也不是贪玩这些东西的人,她这些天连天打牌玩乐,其实也是深有计谋的,因为从裹脚那丫头身上,她发觉出府中渐渐开始有了拉帮结派的感觉了,最深有隐患的是,这些府中的执事和执事娘子,因为有往府中选送宫女的权力,就费尽心思起来,要么就拉跟自己沾亲带故的,要么就拉亲叙旧要扯上一层关系,她们把人送上去,送上去的人得了用了,反过头来帮扶她们,这让张昭华看到了两千年中国式关系,一直都没变过,也一直是这样各逞心机勾心斗角地,也就让她更觉得高炽那一套是行不通的。 这些送到她身边的人,在张昭华看来已经是被打了烙印了,这自然是她不能容忍的,她是不能忍受除了这帮人就没别的人可用从而让这些管事们有了可肆无忌惮有恃无恐的倚靠,也不能容忍自己的院子像是四处漏风一样,说一句话就能随风传到阖府皆知,所以张昭华就通过打牌这个方法,让自己认识了更多外门上伺候的人,这些婆子虽然嘴碎,但就是有时间,比管事娘子有时间有闲心陪她玩,往常只是没有什么进身之阶,如今张昭华给了她们机会,自然用十倍的热情回应。 只要有一个,其他人都会效仿,这些人推荐来的女孩儿,虽然也是有烙印的,但是相比之下烙印是轻微的,而且张昭华知道,这牌什么时候不打了,是自己说了算,她关上牌局,门外的婆子就再也进不来,而她们的女儿,却要长久地留在她身边。 这种手段是张昭华从上辈子的记忆中攫取的,她记得上辈子的世界里有一个伟人,政治手段出神入化,在“千奇百怪、帝王思想”的环境中,在派系、山头林立的时局下,就是这样破开纷繁复杂的局面的,他只是从外面选了个人,就将所有人拨弄于掌上。 “你看,”张昭华看着屋子里嘻嘻哈哈摆放牌局的含冬她们,道:“我记得她们刚来伺候我的时候,是头都不敢抬的,因为宫里不让直视人,但是自从来了北平,就似乎有了她们本应该有的模样。就好像一盆只尝受过剪刀裁剪的花木,第一次遇到了阳光和雨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来使 三月初三早上,张昭华醒来没见着高炽,知道他是去纪善所听讲去了,也就自己用了早膳。因为像这样听讲官讲课的时候,高炽一般都是去所里和几位师傅们一起用膳,这是高炽尊师重道的心意。纪善所用的是典膳所大灶上的膳食,自然也错,现如今天气也暖和,东西送过去不会变凉,所以张昭华也不操心,不过到底是美中不足,若是能在纪善所也弄一个小厨房最好,不过之前就有这么一说,只是被所里的人拒绝了,说君子远庖厨,在纪善所里开灶,只恐会污了书目。 张昭华自己坐在桌子上吃东西,除了该有的糕点酥饼、清粥小菜之外,她又发现今儿多了一道没吃过的东西,打开盖子居然是一小盅黄绿色的清汤,一问才知道因为今天是上巳节,轩辕黄帝的生日,北平的风俗会将新鲜荠菜洗净后捆扎成一小束,放入鸡蛋、红枣、风球,再配两三片生姜,煮上一大锅,全家都分食。 “哦,原是荠菜煮鸡蛋啊,”张昭华恍然道:“我们河南那边也这么吃,只不过没放这些红枣生姜之类的。” “灶上的人说,这么吃可以去风湿、清火,而且还可预防春瘟。”钱嬷嬷道:“防治头痛头昏病,这几日春风大得很,吹到头上脸上,当时还不觉,晚上就头痛眩晕,还有好几个第二天睡起来口歪眼斜的,是中风了。” 张昭华就一顿:“这样吧,让王府医官辛苦一下,给府里人都检查检查,要是有头疼脑热地提早发现治疗,如果有感冒中风的就不必当差了,回去休息一两日,算是体恤。” 虽然钱嬷嬷唠叨着中风的事情,但是张昭华还是顶着风去外头逛了一圈,幸好今儿风不大,她带人折了柳枝回来编柳圈,她自己不会编,让院子里的小丫头比赛编,这些年岁不过十一二的小丫头却一个比一个心灵手巧,手上翻转能编出七八种花样来,张昭华一看觉得新奇,干脆给她们五颜六色的珠线和鼠线,只见她们满把攥着,全凭十个手指头,往来不停地编织,挑、钩、拢、合,勾来勾去,霎时就编成各种图案,看得张昭华啧啧称奇。 之后张昭华就让她们合力打一个大络子出来,因为她屋子里面墙上都空荡荡地,只有孤零零一盏壁灯,看着挂碍眼睛,如果灯下面能添一个喜庆的结绳,那才看得顺眼。于是一早上就听这些小丫头们叽叽喳喳讨论结绳的样式了,什么双线、纽扣、琵琶、团锦、十字、吉祥、万字、盘长、藻井、双联、蝴蝶等结式,听得她都分辨不清了,但是还是乐呵呵地听着。 中午的时候,风息云开,张昭华在椅子上晒足了太阳,就吩咐小厨房中午她要吃荠菜饺子,早上的荠菜汤的新香味好像还萦绕在口舌之间,她不知道高炽早膳吃新出的荠菜了没有,看时间高炽也快回来了——然而等到午时三刻了,高炽还没有回来。 “去瞧瞧,”张昭华派了个人去:“是不是听课忘了时间了?” 结果人回来就道:“是朝鲜使臣前来拜谒,世子在圆殿招待使臣,让奴婢回来跟娘娘说,不用等他了,自己吃就行。” 张昭华听了就道:“是什么来使?” 这宫女就摇头道不知道,张昭华就叹了口气,这些先一批分来的宫女,还都是跟钱嬷嬷学着认字,也是调教过的,还是不太顶用,这若是个伶俐的太监,应当前前后后全都弄明白了,不会像这样一问三不知。 那边的圆殿中,世子高炽和颜悦色地和使臣说话。 “你是艺文春馆的学士,”高炽道:“听闻此馆有如京中大本堂,乃是饱学名儒荟萃之地,想来文教之盛,蔚为壮观。” 这使臣汉话说得流利,恭恭敬敬回道:“小国蔽陋,倾心慕华,衣冠礼乐,一遵华制,向化之心,代代不绝。” 高炽就笑道:“衣冠礼义,文物典章,尔国不异中华而远超他邦,敬慎至诚,深为可嘉。” 之后高炽又问了朝鲜成均馆,这个馆相当于中国的国子监,还有祭拜孔子的宣圣庙,庙制棂星门、仪门、正殿、两庑,圣贤俱塑像,和大明一模一样。而那些太学生,皆着儒巾襕衫,和国子监的学生穿着一样。 说到这里,朝鲜使臣又下拜道:“蔽国春秋祀孔,章服完备,所缺者,唯有雅乐,小臣此来朝天,一是请皇明上国赐诰命、印章,二是请颁赐礼乐,以为祭祀之乐。” 他说着将怀中的表笺拿出来,请高炽一览。 高炽看到他手上的表笺,就微微垂下了眼睛:“这是国书,要呈交通政司的,藩邦宗室,无权览阅。” 朝鲜如今是权知国事李成桂署理国事,洪武二十五年李成桂废高丽宗室自立,遣使上表,皇帝的态度比较玩味,刚开始答复:“果能顺天道、合人心以安东夷之民……实彼国之福也”,默认了李成桂的政权,随后不久,李成桂遣使节,向明朝请求赐予国号,又得了“朝鲜”做国号,于是朝鲜再接再厉,于洪武二十六年遣使谢恩,并归还高丽王室的印章。 但问题就出在了这一次朝鲜呈送的谢恩表笺上。 据说皇帝看了朝鲜的谢恩表笺之后大为不满,官方说是有“侵侮之词”,而皇帝派去朝鲜宣旨的口头语是这么说的:“你那里进来的表内,下的字样好生兜搭,今后休教进表来,钦此!” 皇帝让朝鲜以后不要再进表笺,说言辞“兜搭”,也就是非常怪异的意思,但朝鲜思来想去,认为侍奉明朝,必要诚心,这表笺就是不可减免的礼节,何况表中要说明小国的庆贺、辞免、谢恩、贡物的详情,表笺不可以免去,所以还是奉送表笺。 结果去年十月,也就是距今五个月前,朝鲜派来的贺正使呈上的贺正表文,又引发了皇帝的怒火,这贺正就是恭贺正旦的意思,朝鲜在冬至、正旦、万寿、千秋四个节日,都会遣使恭贺,没想到这提前来的贺正使被皇帝扣下,而且派人去朝鲜问罪,要求将撰文的人捉拿回去,因为这表笺同上次一样,里面有“轻薄戏辱”之辞。 如今这支使臣队伍,就是押着当初撰写贺正表的金若恒要赴送京师,同时这个使臣会送上请罪文书,如果得到皇帝的原谅,再把请求颁赐印章的表笺奉上。 “小邦僻居海外,”使臣很是诚恳道:“声音语言,不类中华,仅习文意,所学粗浅,措辞简陋,不知表笺体制,以致言辞有误,哪里敢故意戏辱,以生衅端!此次表笺,慎之又慎,审之又审,不知道能否符合上国之意?还请世子雅正,小臣感激不尽。” 朝鲜上层人士都习汉字,此时还没有朝鲜文,上到官员公文,下到百姓契约,都是汉字书写,书同文就是这个样子,朝鲜有自己的语言,但是文字却用的中国的,所以两国人士来往,说话是听不懂的,但是写字的话,意思就能明白,所以“手谈”就是这样来的。 高炽还是不接:“律法严明,我无权览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请柬 “殿下,殿下——” “我的世子爷,”张昭华把给她卸簪环的小丫头挥下去,频频看过来道:“人喊你多少遍了,你想什么呢?” 高炽就从深思中回过神来,他看到菊生站在他面前,似乎是要服侍他洗漱了。 “你下去吧,”高炽挽起袖子:“我自己来。” “你是不是还想着今儿见过的朝鲜使臣?”张昭华也不要人服侍了,道:“你们都下去吧。” “我听他们说,”张昭华道:“朝鲜来使是押着人来的,具体就不知道了,你给我讲讲,是女真的细作还是战俘?” 高炽就叹了一声:“都不是,是前次撰写贺正表的人,因言获罪,要押到京城去。”他把事情一说,张昭华就道:“那就是说他们这次走官驿,来王府只是经过而拜会一下罢了。拜会一下,你们还谈了那么长时间?” “是屏退了舌译,请我检视他们的表文——”高炽道:“我没有看。” 高炽就想起他匆匆一眼看到的问题,使臣递上的表筒以及袱内所刻画的龙的图案,其他地方都还好,也就是口鼻耳目都俱全,只是少了牙齿,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皇帝这样吹毛求疵的性子,也许会注意到,而一旦注意到了,那就不可能善了了。 除了表筒的图案,表笺本身,应该还有讹误之处,毕竟两国口语不同,押韵方面也不同,其实说起来安南和琉球这样属国奉上的表笺也有一些讹误,但是就不如朝鲜这样苛责的厉害。 “唉,”高炽心里不禁长叹一声:“恐怕波澜不止啊。” “算啦算啦,”张昭华道:“两国邦交,与我们有何关系?”说着她忽然道:“你没给他们看表笺?” 不等高炽回话,她就站起来从抽屉里抽出一叠粉红色四四方方的小笺出来,道:“那你给我看看,我这个不是表笺,是请帖,你看看我写得怎么样。” 张昭华是打算在后花园半个赏花宴或者游园会这样的活动的,请这些家将部曲的夫人们过来赏玩,这也就是王妃经常说的,要多联络人情的意思,但是今年因为王妃也在不久之前稍稍引动了咳疾,刘医正看了说不妨,只不要出去不遇到春风花草就没问题,这在张昭华看来算是微微的过敏症状,不接触过敏源就行——所以王妃就让她们自己去游乐,之后她在中殿设宴,大家玩累了就过去。 高炽结果小笺一看,只见上面用簪花小楷工工整整地写了:“时在孟春,阳和方起。所言‘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者,诚所谓然也。欲效林下之会,远招近揖,投辖攀辕,虽一时之偶兴,亦成千古之佳谈。风庭月榭,惜未宴集游人;溪桃玉兰,或可醉飞吟盏。以东山之雅会,谨奉而邀,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此谨奉。” 高炽连看了两边,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写得是很好!” 张昭华刚刚眉飞色舞得意了不到片刻,却又听得高炽道:“只是可惜了,可惜了!” “可惜什么?”张昭华急忙问道:“是哪里写得不明白还是措辞有误?” “写得很清楚,没有问题。所谓溪桃玉兰,或可醉飞吟盏。”高炽道:“就是看桃花,看玉兰,然后再喝点酒——只是你这么文绉绉一篇请帖上去,看的人却不能会意,岂不是白白造出了这些好词句?” 张昭华“啊”地一声,忽然想起来这些人都是武将的妇人,虽然也略通翰墨,但是到底不是才女一样的人,什么效林下之会,授管分笺,即景填词,对于她们来说,岂不是太可笑了么! “对对对,”张昭华觉得自己是猪油蒙了心,居然忘掉这最重要的一层,就道:“我这请帖上去,怕是让人家看了心生疑惑还要胡思乱想,该重写重改了。你快帮帮我,改得通俗一点,让别人知道这就是来游玩赏花的一次聚会罢了!” 高炽笑道:“那倒也不难。”说着提笔在小笺上写了几个字,张昭华拿起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有酒喝,来不来? 张昭华气笑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放心,这样写,她们必然是要来的,”高炽道:“有酒喝足矣,管他什么花花草草,她们只认得酒,喝起来不让须眉。” 三月十二日,燕王就回了北平,果然如他之前预断的一样,蒙人并没有大举进犯的意图,乃是有散骑掳掠人口,三月初七日,燕王率军北至彻彻儿山遇胡兵,与战,擒其首将孛林帖木儿等数十人,追至兀良哈秃城,遇哈剌兀,最后打得哈剌兀败逃,遂班师而还。 这次高煦跟随燕王作战,表现可嘉,长途跋涉追击敌人,还用火铳击杀了两个胡人,燕王就问他想要什么奖励,高煦没什么想要的,倒是一旁的朱能叫嚷起来,说他有想要的——燕王见他如此,反而高兴,就问他要什么赏赐。 “末将不要金银,”朱能道:“只请殿下赐给两三匹朝鲜马就行。” “你要朝鲜的马作甚?”燕王问道。 “前些日子在三通巷新买了一处院子,全家准备搬过去住。”朱能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只是在搬家的时候,毁坏了好些东西,都是女人家的什么瓶罐,那婆娘抱怨说是军马蹄健,拉车不稳,叫我寻矮马来,我想只有王宫中,才有朝鲜贡马,这马拉车,她也就没什么话说了。” 朝鲜马确确实实是矮马,跟蒙古马种不一样的,这种马骨骼小,肚子肠子大,跑跳也不快不高,特别适合拉货,所以朱能这么一说,燕王就哈哈大笑道:“那就去马房看看!” 洪武二十六年的时候,朝鲜王子李芳远曾赠送了一批朝鲜马,如今养在马房里,而且燕王还听说他不在的这一个月里,朝鲜使臣又来了,应该也会送。这马其实不太被重视,虽然朝鲜李成桂一送三千匹过来,其实行不到济南,就被弄到西北马场去养着去了。 等他们到了马房,却并没有看到新进的朝鲜马,反而先前那一批也都不见了踪影。 “殿下,”黄俨跪在地上嗫嚅道:“二月丙寅日,朝鲜使臣前来拜谒,本来是要送马一百二十匹的,但是世子、世子说王府不受私馈,先前所受,已经违制,如今、如今更不可再错——又叫使臣将马都领走了。” 燕王就微微嗯了一声,也听不出喜怒来:“如今不可再错吗?” 黄俨就只是磕头了,良久才听到燕王的脚步声远去了。他站起来,抖了抖膝上的泥土,又继续刷起了马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故人 三月燕王凯旋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两个张昭华根本没有想过会见到的人,所以当她见到这两人的时候,瞪目哆口疑似在梦中:“马婶,蓝蓝——” 虽然时隔一年半,但是她不会认错,站在她前面的中年妇人就是永城张家村张麒治下的十名甲户之一的马寡妇,而身边秀气却惊惶如小兔子一般的女孩儿就是马寡妇的独生女蓝蓝。 她们见了张昭华,惊惶不定中似乎终于有了放下一口气的感觉,想来是终于见到了熟人,张昭华见她二人神情疲惫,还风尘仆仆一路跋涉,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们会来北平,而且还是在军旅中由燕王亲自带回来的? 马寡妇拉着蓝蓝就要下跪磕头,张昭华急忙一手一个拦住了,道:“婶子何必如此!昔年情分,如何俱都忘了!” 马氏就嗫嚅道:“华姐儿,你如今是贵人了……” “您叫我华姐儿就对了,”张昭华感叹道:“在家乡人面前,华姐儿还是原样的华姐儿,没有半分区别。” 她又问为什么会到北平来,见马婶启齿间似乎也别有隐情,张昭华就看向一旁的燕王和王妃,只见这二人都微笑地看着自己,她就道:“父亲、母亲,马婶和蓝蓝是我乡里人,阖闾门户,相见尤亲,只是儿不知道,为何——” 燕王就把蓝蓝的身世说了,原来她就是永城侯薛显的最后一点血脉,薛显当年曾对燕王有恩,如今身死,且无子嗣,燕王知道他还有个私生女在世上,这两年一直在寻找,他派去了军士,让封地在洛阳的周王也帮忙寻人,最后终叫他找到了,就是蓝蓝,马寡妇就是当年薛显在行军路上抢来的良家子。 张昭华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她便道:“十六年,不知邻家花草,竟是琼苞玉树!”本该是锦衣玉食养大的蓝蓝,却一直粗衣粝食地长大了,马寡妇一个人将她养大,身世上一声都没吱,想一个女子又是如何在乱世中颠沛流离,怪道马寡妇性子脾气都不好,原来不知道承受了多少世间的折磨苦难,且看她如今两鬓已经白了,就不由得让张昭华唏嘘。 “华姐儿,两年前你家遭逢大难,”马寡妇回忆道:“你去了京师,没几天就有人上门来骚扰,村里将人赶走,老粮长说你们一家呆不得了,让你娘她们连夜去京师,我们都又气又恨,但是无能为力,没想到你得了造化,成了贵人,官府还到俺们村里来,蠲免了一年的赋税,俺们全村都乐得不知道如何好了,人人都沾光,只是老粮长一家——” 张昭华道:“婶子不要担心了,粮长在云南,也有安置,也马上会到了复核刑狱时候,这案子一定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如今见了你们,就相信人间完聚一句话,就一定能团圆相见。” 马寡妇能跟着周王派来的人回北平,是因为燕王对她承诺,会让蓝蓝认祖归宗,会让蓝蓝有一个好归宿。在这个时代,即使马寡妇当年恨薛显恨不能食肉寝皮,但是薛显到底也做了让她感恩戴德的事情,让她们母女有了这么多年的平安。 “到底是薛家的种,”马寡妇看着低着头瑟缩的蓝蓝,眼底流露出无尽的哀伤:“当年冒用了张姓,如今能改回薛氏,你就不是被人欺负没爹的孩子了。” 当年蓝蓝的爹薛显,也在她身上做了不少缺德事,马寡妇想起来也不能完全释怀,然而她却记得薛显把她弄回永城的时候说的:“生儿生女都好,你养大他,给我留一口血食,黄泉相见,我给你磕头赔罪。” “薛家虽然绝了户,”燕王道:“但并没有绝了根,薛侯爷积善而有余庆,他的恩情,我一直记得。从今而后,蓝蓝恢复薛姓,就是我朱棣认下的义女了。” 虽然马寡妇连呼使不得,但是燕王和王妃已经认下了这个义女,而且立马传遍了阖府内外,虽然薛蓝蓝的身世还不能公开,但是不妨碍众人都从上位者的态度上看出来端倪,本来是要操办一场,结果张昭华刚好有一场赏花宴要办,就借此机会宣告蓝蓝的新身份。 张昭华跟这些武将的夫人也慢慢熟识了,知道她们确实都是不做作矫揉的性子,听到有酒喝就兴冲冲地来了,不过到底还是没让她们尽兴,因为宴会上让蓝蓝出来见了,大家就重新拘束起来,原先准备的十几坛子菊花酒都没喝上多少。 这场面也很有趣,因为大家都差不都是北方女子,又是爽快的性子,见了蓝蓝这样柔糯婉约的女孩子,都有些手足无措了,好像一只瑟缩的小兔子,大家见了都不由自主地放轻声音,害怕吓着它一样。 不过让张昭华欣慰的是,蓝蓝虽然一直都是胆小的性子,但是还不至于吓得语无伦次,只是说得少罢了。等到宴会结束的时候,张昭华还看到张玉夫人大王氏拉着蓝蓝的手,好像又说了一些话儿,能看得出她是蛮喜欢蓝蓝的。 这样就好了,大家都是聪明人,没有一个发问问蓝蓝是什么身份的,而又不约而同地高看她一眼,张昭华的目的就达到了。 宴会结束的时候,张昭华亲自送各位夫人到门口,马车就停在门外,一一话别之后,就剩大王氏了,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张家车马来接,张昭华就准备叫府中的车马送人回家,这时候终于在寒风中来了一辆车,近前了就跳下一个矫捷的身影来。 “辅哥儿,”大王氏就嗔怪道:“你怎么亲自来了!” 原来来的人是张辅,道:“咱家马车脱了车辐,报信回来,我就去租赁了一副来,母亲是等久了吗?都是孩儿的过错。” 大王氏哪里舍得,假意抱怨了两句罢了,张辅就过来扶她,却没想到夜风将他的披风刮起来,恰好拂过了张昭华右手边站立的蓝蓝的的眼角,她忍不住轻微地叫了一声。 大王氏和张昭华都吓了一跳,都急忙询问,不过蓝蓝只是揉了揉眼睛,小声说道不妨。大王氏确定了没问题之后,就回过神狠狠瞪了张辅好几眼,张辅也略无所适从,似乎想要抱歉一句,只是这话确实说不出口。 张昭华看两人脸色都红红白白的样子,似乎有一个不得了的主意在她的心头生根发芽起来,她不由得轻笑一声,说了几句解围的话,让张辅带着王夫人坐上马车回去了。 她在看到张辅骑上马之后,似乎还回头望她们这里看了一眼这样的情形之后,心中的主意更加笃定了,等再看蓝蓝的时候,就见她捂着眼角,仔细一看好像有一道不浅的红印子留了下来。 张昭华拉着她回去,上了一点玉肌散就好多了,蓝蓝这时候才说她皮肤生的薄些,平常不留心就能留下印子来,张昭华就笑道:“这凝脂一样的肌肤,将来不知道谁受用得!” 说完了之后才懊悔起来,也是被这些夫人们影响了,她们在一起说诨就没多少顾忌,弄得张昭华在这样黄花闺女前却忘了人家的身份,果然见蓝蓝羞臊地脸色都烧起来了,张昭华急忙赔罪将这个话题盖过去了,心中却不由得真实地笑起来,如果她所想可以成真的话,那也就是不远的事情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娃娃 张昭华这样兴冲冲地回去,心里盘算着事情能成的可能性。高炽看见了她模样就问,张昭华却不理他,她本来是想跟人分享商量一下的,但是这个事情不能当做闺房话,对女孩子清誉不好,也就咽了下去。 她这样想着事情,也就没有留神高炽那边在说什么,只是嗯嗯几声算是回应,直到钻进被窝里,被高炽冰凉的手臂一圈才猛地一激灵:“你刚说什么?” “我说,”高炽支起手来看她:“我过几日要走啦,春耕时节到了。” 这也是王府一项传统,每年春耕时节,燕王就令高炽高煦高燧三人去体察民情,督查春耕,倒不是督查老百姓耕不耕田,老百姓指望着田地吃饭,当然比谁都上心,他们去世督查北平治下大小官府有没有尽到责任,每年春耕的时候,官府要免费将种子发放给因各种原因有地无种的百姓,秋收再返回来,这样的事情是官府的责任,但是很多滑吏就在这上面苛责百姓,还从中渔利,所以三位王子就是要去督查这个事情,还有其他比如鳏寡孤独这样的人家,就要看里长甲长有没有敦睦亲族等等。 他们去巡视,燕王并不许他们乘坐车轿,而是一路骑马前行,为的是可以看到沿途老百姓的生活情形,知道百姓生活的不容易。 张昭华忽然想起来个事,就笑道:“你今年除了问起土、耘苗的事情,也别忘了问那害虫的事情,问天牛幼虫都除干净了没有——我一想起你说天牛栖风饮露的样子,就忍不住要笑!” “是要问是要问,”高炽很认真道:“以前不知道这虫儿祸害庄稼,如今知道了,一定问得明明白白。” 张昭华就问道:“你要去多长时间呢?” “恐怕要二十五六天了,”高炽想了一下,道:“你还记得吗,去年七八月,从山西迁了一批百姓到河北来,分到北平治下也有四千余户,这些人和本地居民不一样,本地是以社分里甲,迁民是以屯分里甲,社民先占的田亩广,而屯民之后分到的田亩大都是狭小且不均衡的,这现在还没有统一规定,只是把屯地谓之小亩,社地谓之广亩,在黄册上面分开标注,这两样标准参差不齐,收夏税秋粮的时候,就不知亩斤,今年我们就是先去比较一下,看怎么定下标准来,所以要去的时间比去年长。” 洪武的移民一直都没有断过,二三十年了每年都要移民,因为都是从山西往外头移,所以最苦的就是晋王和山西府县官员了,要清点籍册召募居民,要完成朝廷的指标,就像去年元月份的时候,除了发往各地的百姓一万七千人之外,还有山西都指挥使司属卫马步官军近三万人,发往塞北筑城屯田。 “明儿我就给你收拾东西,”张昭华打了个哈欠:“这次要多备一些药膏,你就爱招蚊虫叮咬,惊蛰一过,地里头虫子就飞出来了,就逮着你咬了。” 高炽就翻身过去,压在张昭华的身上。 张昭华一惊,差点没喘上一口气来,顿时捏了拳头去捶他:“你干什么呀,赶紧睡觉!” 高炽贴着她领口把手伸进去,张昭华被冰地缩了两下,就拿脚蹬他:“你怎么这么凉的肉,跟个大冰棍似的,不是说胖子冬暖夏凉么!” 高炽忍俊不禁道:“前几日还见你偷吃冻柿子,那冻成一个冰疙瘩模样的东西,你照样捧着吃了两个,还嫌不够,那东西不凉么——我瞧着牙都瘆着凉气了!” 张昭华反驳道:“冻柿子要三九天才最好吃,天儿越冷屋里越热,又干燥,那就越喜欢吃水分大,凉的东西。你看到的那冻柿子我已经提前放在冷水里解了冻了,都软融成汁儿了,吃起来多爽!你拿这个做什么比喻,你又不是那个冻成冰坨子的大盖柿!” 高炽好似怔愣了一秒,在想那个冻成冰坨子的大盖柿是什么模样,想了想就笑得喷出了一个小小的鼻涕泡来,他自己还未发觉,倒是让躺在他身下的张昭华看了个清清楚楚,一下子笑得几乎岔过气去。 高炽就郁闷地叹了口气,侧身翻过去仰躺了,不过他的手臂紧紧地锁着张昭华,把她带着趴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太孙的孩子五个月大了,”高炽一句话说得张昭华差点凝固:“他只比我大一岁罢了。今年我努力一点,明年这时候差不多也能抱上一个大胖小子了吧。” 张昭华就木着脸道:“这个事情有什么值得攀比的!” 高炽道:“哪里是攀比,我是觉得到了这个年龄了,这就是该有孩子的年纪。” 张昭华感觉自己真的要崩溃:“我十七,你十八,我们俩还是两个大娃娃,怎么就能想着要生一个小娃娃呢!” “大娃娃,你怎么这么形容,”高炽胸腔震动了几下:“母亲像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已经生了永安、永平和我了,这正是女子繁育的时候,怎么在你看来,这就不妥当了呢!” 张昭华心里一惊,她其实并没有说过不想生孩子的话,虽然心里一直这么想,但是嘴上却几乎没有露出口风来,但是高炽居然看出了她的心思,知道她是不太情愿要孩子的——难道真是她心里藏不住事,居然叫高炽看出了行迹来了? “我就是想,这事儿不在我们,”张昭华就胡诌道:“能不能怀上,生男生女,那都是老天爷的意思,看老天爷给多少福分,时候不到,你就是跟西门庆一样操劳,那也把不出个歪瓜裂枣出来。” “什么歪瓜裂枣,好端端地小孩儿,怎么说歪瓜裂枣,”高炽气道:“你还把我比成西门庆!” 张昭华就急忙改口道:“听话听音,你看看现在,我现在刚刚接手管家,事情忙到天昏地暗,永安、永平都出嫁了,府里能帮衬我的就更少了,我总要顾着大家,生孩子肯定是要生的,但是又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我就奇怪了,母亲都没催我,你倒是最先着急的!” 高炽道:“你有想过我们会有一个怎么样的孩子吗,我有想过。以前看晋王世子家的美圭,生的可爱极了,又圆又肥白,就想着可能天下没有比这更招人爱的孩子了,但是又觉得将来我的孩子会比他更好看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从良 张昭华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这群学生像是捉住了莫大的把柄一样的,难道乐伎要从良,这个事情也有异议吗——然而看吕震的神色,似乎也不再有刚才流露出来的对这名女子的怜悯了。 张昭华见吕震似乎询问了这名女子,确认了她乐籍的身份,然后言辞间就缓和了许多,当然是对这群学生缓和,只是说他们应该注意影响,这里是清净之地,不是任由他们吵闹的地方。这群学生也就恭敬地应承下来,说不会再有下一次。 没有人再关心伏在阶前满头是血的男子和嚎啕大哭的女子,就像他们是空气一样,或者比这更甚,就如同已经给他们定下了罪名,至于什么罪名不知道,但是已经没有缓和的余地似的。 张昭华遥望着这一切,她唤过湘官,让她伸出手来,在她手上拓上了自己的私印——这个私印就是高炽给她铸造的,在她动用高炽的金印致使夫妻俩冷战了约摸两个月之后,高炽让府内典宝所给她铸出了这么一方小印来,就这样结束了所有的隔阂。在直沽水患这样的天灾和白莲教人祸之后,她和高炽似乎都意识到,每一天都是不确知的,今天就是生命,是惟一能确知的生命。生命和时间都已经如此宝贵,不想再留下一点遗憾。这是他们共同的感知。 湘官走了过去,来到吕震面前,一直笑嘻嘻地,吕震便皱了眉头要叱她离开,却见湘官把手伸过去,手心里鲜红的印章一晃而过,吕震就唤她过来,仔细辨认这印记的字体。 不一会儿他认出来,湘官就指指张昭华站立的方向,吕震眯着眼睛就要走过来,然而却看到张昭华对着他摇了摇头,他就顿住了脚步,似乎知悉了张昭华不想表明身份的意思。 吕震本来是想轻拿轻放,放过这群他认为只是有些义愤的学生的,然而张昭华的出现让他心里开始权衡起来,他知道若是那一位并不想表明身份的话,其实什么都不用说,大门随意来去即可,非要遣人过来告诉他,也就是说她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而最重要的是,不认同这群学生的做法,甚至不太满意自己的判决。 吕震就加重了一些语气,问这群学生为什么不在府学上课,跑到潭柘寺来烧香拜佛——然而这群学生似乎也很有理,说他们的教谕先生马上要过寿了,然而老先生一辈子吃素,于是他们这帮学生就商量哪一处的素斋不错,要给先生一个惊喜。这就挑不出任何毛病了,若是这群学生说游玩,他还可以斥责几句没有分寸,不知上进,结果人家这就是知礼懂事的表现了。 张昭华远远看着,觉得这个吕震似乎并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或者说,他并没有觉得这帮学生做得有什么错处。 那这名哭泣的女子呢,还有跪在阶下还在磕头的人呢——他们这样的不情愿,这样的伤痕累累,为什么吕震就能视而不见呢? 这时候这名女子抬起头来,果然花容月貌,但是双目含悲,愁容惨淡:“妾身在花柳,风尘数年,命之不辰,身不由己。自遇施郎,山盟海誓,白首不渝,乃定终生,以夫妻相称。我二人已向官府投得从良文牒,奈何官府以缺承应之人为由,并不落籍。妾闻信者不负其心,义者不虚设其事,盟誓以定,言犹在耳,此身此心,矢志不渝。妾今日不死于情,而死于义。不死于言,而死于心!施郎,妾与君来生再见也!” 说罢就向阶前撞去,却被这个被唤作施郎的男子死死抱住,两人都跌坐在阶前,一时间伤心惨目,号痛不已。 张昭华却被方才那一幕刺地眼睛发黑,她就见得这女子撞去,就想起柔仪殿大柱上鲜红的血色,一时间几乎站立不住,嘴巴也失声了,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来,见这女子被死死抱住,没有发生惨案,这才缓缓松开了捏地死死的拳头。 这提刑吕震就算平日整理诉讼,见得惯了刑狱,此时也不觉有些恻然。 “虽堕风尘,性慕贞洁,”他道:“深为可悯。” 然而这些学生们却都讥讪道:“性慕贞洁,便是早在家产被籍没,父母双亡的那一天就自尽了,如今身在教坊司,乃是任君攀折的章台柳,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红唇万人尝——却说什么为人守贞,岂不是殊为可笑吗!” 这么一说,提刑案察使似乎又迟疑了起来。 张昭华就唤过湘官过来,在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说罢又问她记住了没有,湘官十分伶俐,不需说第二遍,就蹦蹦跳跳地去了。 “我家夫人问府衙大人,”湘官鹦鹉学舌一般道:“白乐天、朱文公一生白璧有瑕,瑕在何处?” 吕震便摇头道:“此为完人,并无由不足之处。” 湘官就笑眯眯道:“舍人不会人深意,刚道泉台不去随。贱质何妨轻一死,岂承浪语污君子?” 她说完这话,就又连蹦带跳地回到了张昭华身边,张昭华但看吕震脸色红红白白,而这六七个学生也人声嘈杂,频频向自己这边看过来,就知道是方才那几句是戳到他们心窝子上了,心下顿时一阵痛快。 名满天下者,往往会谤满天下。而白居易和朱熹的谤,就和女人脱不开干系。 一代名妓关盼盼于唐德宗贞元三年,出身于书香门第,精通诗文,更兼有一副清丽动人的歌喉和高超的舞技。后来,关家家道中落,堕入风尘,关盼盼被徐州守帅张愔重礼娶回为妾。张愔虽是一介武官,却性喜儒雅,颇通文墨,夫妇情深义重,海誓山盟。 两年之后,张愔病逝徐州,关盼盼无法忘记夫妻的情谊,矢志为张愔守节。张府易主后,她只身移居到徐州城郊云龙山麓的燕子楼,只有一位年迈的仆人相从,燕子楼地处徐州西郊,是张愔生前特地为关盼盼兴建的一处别墅,而丈夫死后,关盼盼便不再歌舞,也懒于梳洗理妆,平静安闲地度过了十年,直到有人将关盼盼所写的“燕子楼新咏”诗三首让白居易观阅了。白居易深为关盼盼才情所动,大诗人爱不释手地反复吟咏,却忽然心生一个想法:张愔已经逝去十年,关盼盼尚为他守节,如此情深义重难舍难分,为何不追随他到九泉之下,成就一段令人感叹的凄美韵事呢? 于是在这种意念的驱使下,白居易十分写了三首诗寄给了关盼盼,唯恐关盼盼不能理会他的意思,又写了一首最为刻骨的诗: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四五枚;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关盼盼接到诗笺,见诗中刻薄之意,尤为伤心激愤,依白居易诗韵奉和七言绝句一首: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相随。诗中所言的“形同春后牡丹枝”正是白居易当年夸赞她的话,这就是痛恨白居易在她花开时捧赞她,当她即将凋落时,竟还雪上加霜,逼她一死全节,于是绝世而死,死前只吟诵一句——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 而另一位朱文公,其实缺点不少,然而做出了一件让大家都有些不耻还让皇帝嘲笑是“秀才争闲气”的事情,就和一位名妓严蕊有关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营户 这一趟潭柘寺之行,虽有风波,风波已定,然而见马氏和蓝蓝神色,俱都疲累,于是打道回府,一起用过晚饭,又各自分开不提。 只是张昭华回了自己的院落,会想今日所见,颇有一些地方百思不得其解,便将一应事情都会钱嬷嬷说了,问道:“那苏宦娘从良,为什么官府并不批文?吕震判词上说,论律文亦无其禁,想来法律也不是不让从良的,那为什么苏氏还说自己百般恳求,都得不到批复呢!” “苏宦娘的名字,也许娘娘没听过,”钱嬷嬷道:“但是我是听过的。她原先也是好人家女儿,父亲也是官身,官居四品,只是卷入胡惟庸之案里,下狱铐掠而死,家产籍没,没了归宿,被发入教坊司之中承应。” 张昭华算了算,胡惟庸虽然是洪武十三年被处以极刑的,但是真正牵连数万人的胡案是洪武二十三年了,宦娘那时候应该也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却受到这样的待遇,发配到教坊司之中。 然而钱嬷嬷道:“开始并不是乐伎,开始是营户。” 她说涉案轻的人,才被发配教坊司,这一种还算稍微好过一点,因为只是为官府承应罢了;涉案深的人,皇帝将犯官的女眷是发配到军旅之中去的,苏宦娘就是被发配到大同军中的,然而因为色艺俱佳又被调出来,调入教坊司之中。 “营户,”张昭华不可置信道:“营户就是——” 这个营户应该就是军妓了,张昭华可以想象宦娘在大同军中的生涯该是如何痛苦,如果说前朝的乐籍制度更多是为了声色娱乐,本朝的乐籍中人就是权力斗争下的牺牲品,是统治阶级内部的争权夺势而使众多无辜的人,尤其是妇人遭受折磨——这已经变成了一种镇压的手段和工具,只是为了凸显政治和惩罚的意义,却让无数身在其中的人暗无天日伤心惨目,无处诉说。 “几次株连大狱,被充入教坊司的女人不计其数,”钱嬷嬷缓缓道:“有的很快就不堪折磨而死,有的苦苦熬着,无非是知道还有从良一条路。但是从良,却有如登天之难。” 只要在乐籍上挂了名,非特殊情况,是不得改变身份的,也就是不得从良。就如钱嬷嬷所言:“乐户要落籍,最是一件难事,官府恐怕缺了承应的人,上司过往嗔怪,许多不便,十个倒有九个不肯。所以递上去的从良牒上,每每都写着道:‘慕之化,此意良可矜;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 除非当事的乐户和主管的官员有极大的情分,或者运气好,撞着个肯大力帮衬的人,从良之事也许才有希望,就像宋朝的严蕊遇到了岳霖,怜悯她际遇,判下脱籍,可谓非常之遇非常之喜也。除此之外,能得一句官府的“发还原籍,择夫另嫁”,是多么难的一件事!从良是所有青楼女子的梦想,她们梦想有朝一日能嫁个如意郎君,从此脱离乐籍,做个清白人,相夫教子,平静度日。 然而历经艰难终成眷属只是小说家之言罢了,事实上乐籍是属于被人下看的一类人,本朝本来将户口分为三种:民籍,军籍,匠籍,而乐籍,甚至都低贱地不被列入其后。虽然军籍和匠籍都有很大的难处,但是相比于乐籍,那就不算什么了。乐籍说白了就是供人取乐的对象,乐籍的妇女,有的民籍的人愿意娶来作老婆的,可以脱籍,随夫改成民籍,这就是从良的来历,所生的子女也不会随母而是随父入籍。 但敢娶乐户女子的人,也不得不承受世俗的白眼和压力,也往往为世俗所轻视,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士人把去秦楼楚馆当做风流雅事情,怎么浪荡都没人说,但是当你说要将妓女娶回家去,就要被大家笑话了,这就是有伤风化了。 而没有脱籍却不接客的乐户,就是犯了大忌了,苏宦娘就是这样,决意为施进卿守贞,不再接客——但是她曾经的恩客自然不愿意,今日在寺庙里遇见,自然要揪住不放。 “嬷嬷,”张昭华问道:“乐户之中,有男子吗?” “当然有,”钱嬷嬷道:“犯官家属之中,自然也有年纪小的孩童,也没入乐籍之中,而这些男子,其实活得更比女子痛苦百倍。因为女子还有脱籍从良的可能,男子就永远不可能上岸。” 乐籍之中的女孩、妇女大多唱歌跳舞,以卖艺卖身为业,如果有好的际遇,就从良上岸,但是乐籍的男子,一辈子不能改籍,不可能有民籍的女子愿意嫁给他,因为生下来的孩子从父籍,谁愿意生下来是乐籍这样低贱的籍贯,不能读书,不能做官,一辈子供人娱乐,被人亵玩呢! 那这些男子只能和乐户群中的女子结合了,生下的孩子就还是乐籍,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可以预想到所有的男子,只能是唱唱小曲,弹弹琵琶,或者是站在门外,看着妻女受人侮亵,过这种毫无尊严的生活。 “就算是乐籍没入的犯官家属有罪,”张昭华道:“但是他们生下的子女有什么罪过,为什么要代代背负这样的罪愆!” 这个时代就是父债子偿,罪过深重的就要世世代代偿还,然而张昭华就不能接受,这就和上辈子记忆中的所谓的红五类和黑五类的性质有些相似,而在如今这个封建中国,讲究血统是从始至终的,不像上辈子只有一段时期,此时的血统尤其是匠籍、乐籍这两种籍贯下的血统,一出生就被打上了烙印,终身洗之不去。 乐户身份的低贱还体现在职官和冠服上,前代的教坊司官员最高可至三品,而本朝教坊司品阶最高是正九品,而身处京中的教坊司官员,在朝班的时候和百官站在一起,其他官员都很不舒服。 而他们所穿的衣服,男子穿绿色顶巾,系红绿帛带,也就是被强迫戴上绿头巾,作为区别普通平民的标志,后世人们所说的“戴绿帽子”就是这么来的。而女子也有专门区分,要戴明角冠,穿皂褙子,不能和士人、庶人女子相比,甚至在街上走路都不许走在道路中央,只许走在道路左右两边,而女子出入均不许穿华丽衣衫。 如此严苛地约束,就是为了让这些乐籍之人时时刻刻知道自己身份的低贱。 张昭华就默然,她当然极不平静,只是她现如今没有丝毫能力改变这一切,只能对搭救一两个人上岸,对于乐籍整个群体的悲惨生活并不能施以援手。 “还有这位吕大人,颇有些阿谀我。”张昭华想起来吕震的踌躇两端,就道:“又爱虚名,不过算是个识时务的人。这样的人,其实是王府需要的。你改日备些礼物,送到这位吕大人门上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宝卷 请了戏班唱曲,只可惜就在开场的前一个时辰,北平布政使居然携夫人来了,燕王和王妃去迎,张昭华不知道布政使是不是会留下来宴饮,就先准备好夜宴,同时因为这个何家班是第一次来王府献唱,张昭华也不敢打包票就一定能唱得好,就先让他们在听音阁试唱。 唱宝卷之前竟然还有一套焚香请佛的仪式,之后有一人要坐中宣讲,唱道:“弥勒宝卷才展开,诸佛菩萨降临来。天龙八部神欢喜,保佑大众永无灾。”宝卷其实就是一种说唱和说白相间的形式,表演方式为一人或二人表演到底,后面还有诸如锣鼓、拍板、方响等乐器合奏,唱的时候有韵文和散文两部分组成。今天这一出戏名叫,也就是唐僧取经的故事,也还颇有点宝相庄严的意思,台下诸位家将夫人和王府的宫女们,似乎都听得入迷,一个个手掌合十,齐声跟着念诵。 张昭华听了不多时就站起来去更衣,刚换好了衣服还没等休息一会儿,就见两个小宫女提着裙子急匆匆过来:“娘娘,快去看看吧,阁子里乱起来了!” 张昭华问她们怎么回事,她们也说不清楚,嘴里只是囫囵吐出“弥勒”这几个字来,等张昭华赶到听音阁的时候,被吓了一跳,因为只见宫女都散去了大半,剩下的王夫人她们都容色不好,似乎又是峻急又是不知所措,而何家班的全班人马居然已经被捆起来了,俱都跪在地上,一个个嘴里被塞了东西,但是仍然磕头叫屈的模样。 永平和永安从虎度门转出来,脸色都差得很,永平还高喊着:“宫闱重地,竟然混进了白莲教的余孽!都还愣着干什么,清点人数,一个也别给我跑了!” 白莲教——张昭华乍一听吓了个狠,急忙问道:“什么白莲教余孽?” 永平怒气未消:“你听他们唱的什么?弥勒佛!一群白莲教的妖人,还敢说冤枉!” 张昭华就道:“唱弥勒佛怎么就是白莲教了?” “不止这个啊,弟妹,”永安捂着心口上来,给张昭华看了一本册子:“你看上面都写着什么,提起无生语,思想早还乡——这哪里是正统佛教,这不就是、这不就是……” 张昭华接过来一看,只见这方册封面为硬纸板裱装黄彩绢,内文乃是工笔小楷精抄,其中居然有8页为彩绘插图,写绘极精。卷末页彩绘龙牌题识,为金粉涂写,识读下来就是:洪武三年,弟子何氏施舍。 应该是女弟子手抄的经文宝卷,她翻开经文看了看,发现不是刚才唱的那首,而是,其中果然有几句不太能解释清楚的话,比如“结经发愿文”中“川老颂曰:‘如贫人得宝,婴儿见娘,漂舟到岸,孤客还乡’,还譬如“一朝踏着家乡路,始觉途中日月长。踏得故乡田地路,更无南北与东西。一朝识破娘生面,方信闲名满五湖”。 宝卷中这几处“无生”、“家乡”、“还乡”、“娘”,确实和白莲教“无生老母,真空家乡”有极大的相似之处,张昭华蹙着眉头道:“让那班主过来,我问他这些话儿都是什么意思。” 那何班主被绑缚过来,被问到就道:“小人实不是白莲社人,这卷中唤娘,都是因为目连要救母啊,‘无生’这两个字小人知道,乃是与涅般同义,中说‘经中只一涅般之名,而如来随经演说,亦名无生,亦名无作,亦名无为,亦名解脱,亦名彼岸,虽立多种之别,只是涅般一名,是为一名’。” 张昭华一听倒也没什么问题,其实她觉得不能仅是通过这一两处似是而非的词句,就判定这唱戏的人就是白莲教中人,况且王府森严,唤他们来唱,通过门禁的时候,肯定是全部搜检过,真刀真枪是绝无可能让他们带进来的——果然永平喊着让大肆抄检,将后台翻了个底朝天,箱子柜子里只是戏服、乐器之类的东西,并没有什么禁物。 张昭华刚要喊停,却忽然有人道:“搜出来了,这东西是什么?” 却原来在戏服底下,压了一根赤金嵌翡翠蜻蜓草虫头钗,这东西按理说是不该有的,因为这个戏班以唱宝卷为生,而宝卷是僧尼编纂用来宣传教义的,算是一种俗讲,所以台上演唱的人跟乐伎是完全不同的,是绝对不会涂脂抹粉满头金玉的,女的一般都是仰头素面,穿的倒是比女尼还素净些。 所以这根金钗出现在箱子底下,是什么原因,着实让人费解。而戏班里的人居然都面面相觑,没一个承认是自己的东西,都说之前从无有见过。 “拿来我看看。”永平是笃信这帮人就是白莲教人的,冷笑道:“你们这帮人,还兀自做什么清白模样!一个个男盗女娼,作奸犯科,有了证据还在抵赖呢!”说着她指着钗子根部一个小小的雕花字道:“这上头有印记,是个‘蓝’字,你们当中,谁的名姓中有这个字?” 张昭华一刹间大惊失色,劈手夺过来钗子,果然看见了雕花字,便道:“蓝字怕是匠人的名字,这上面问不出个什么来,今日人多,怕是有女眷遗失了东西,被他们得了,眼浅心贪,不肯还了,只做己有。” 永平就叫道:“咱们府中典宝所打造的首饰,匠人并不署名,定是哪位夫人遗失了,不曾注意!”她说着就请众位家将夫人检视自身,看是不是丢了金钗。大家检查了一番,都道不是自己的东西。 “看这款式,明明是宫造,”永平又看了看这钗子,疑惑道:“应该是典宝所的做工!” 大家正不知所措,却忽然听到永安不大不小地惊呼了一声,道:“啊——这不是、这不是蓝蓝的饰物么!” 张昭华心一跳,抬眼望去,只见永平还揪住这个“蓝”字不放,而对面的王夫人已经是面色发白了。 “那不可能,”永平摇头道:“蓝蓝今日可不在王府,他们从何处偷盗得蓝蓝的东西!” 这一句不说还好,说出来大家反而都安静了,张昭华心里又气又急,但是面上却好像没有听到她说的话一样,只将钗子收入袖中道:“今日本该是端阳好日子,闹得这样一场没头没脑、莫名其妙的来,没得败坏了兴致,这戏咱们索性不听了,给乡间村夫愚妇宣讲的东西,难登大雅之堂,诸位不如跟我去后花园长洲亭,咱们摆开筵席,好好喝一场!” 她这么一说,大家就顺势都道:“听凭世子妃做主!” 张昭华就命人将这里清扫了,将戏班一应人等先发派到审理所那里拘押,随后便领着大家去后花园玩耍。只是之后虽然竭力活跃气氛,大家却都似乎心不在焉,觥筹交错也不尽兴,酒宴也就匆匆结束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何必 即算是心中不虞,但是经过后花园门口的时候,她还是叫人进去折了一支茶花来,昨晚上高炽本来还想教她插花来着,她话也没回就径自睡去了,今早上看到桌上那一枝花略略蔫下去了,就拔掉了预备重新插一支进来,然而她也怕今日一天都没时间去摘了,因为戏班这事儿从昨晚到今天一波三折,着实费人思量。 到了中殿果然看到马氏和蓝蓝,大家神情似乎都不太好,马氏见到她就霍地站起来拉住她衣袖:“华姐儿,你是知道俺,知道俺们家蓝蓝的,胆儿还没兔子大,让她吱个声比登天还难,她要不是这个性子,当年也不会被你们家升哥儿欺负成那样!你说就她这模样,还能去干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俺们刚到北平来,四条街道还没摸清楚呢,怎么就能去听戏——” 张昭华安抚了情绪激动的马氏和低头啜泣的蓝蓝,又看到坐在上首的王妃神色更加疲倦,就道:“这事儿自然会见分晓,也定会还蓝蓝清白——我们肯定都不愿流传出去,但是您今早上急匆匆进宫来,这本来没有的瞧在别人眼里,就有无端猜疑,您是从哪儿听得信来的?” “不是府里的人来报的信吗?”马氏快言快语道:“说得那么骇人,俺们本想昨晚上就来的,又怕惊扰歇息,这才等到早上过来。” 张昭华就要吩咐人去查,王妃却道已经去查了,“昨晚门禁上面,出入三十一人,都是有事情要办的,也都按时回来了,我已经按名册把他们都叫过来了,你们看一看,究竟哪一个,是给你们通风报信的。” 结果马氏和蓝蓝看了一遍,俱都摇头道没有,也就是说那人不是这三十一人中的一人,或许这个人是私自出府,用了手段没被察知到,要么就不是府中的人。 “你怎么不叫那人来,”马氏并不知道其中关窍,只是见这样盘问来去,不由得心浮气躁道:“你把人喊来,俺们跟他对质,叫他看清楚人,还俺们清白!” 张昭华就道:“婶子不明白,如今听此人一人之言,可以断是攀诬,但是叫二人见面对质,那就几乎是坐实了,一个戏子值当什么,蓝蓝的名声才金贵。” “那你们现在在查什么?”马氏糊涂了。 “现在查的是流言从何而起,是谁要败坏蓝蓝名声,”张昭华也没说是谁设局是谁指使,只道:“我看这个攀诬的人是关键。” 说着她问蓝蓝道:“你那金钗是怎么回事,是哪一天不见了的?” 蓝蓝就嗫嚅道:“府中赐下的贵重东西,俺都小心收好,从来没有戴过,也不知道是何时丢了东西的,丢了什么东西,是到现在才知道的。” 张昭华惊讶道:“也就是说,典宝所送来的首饰,你从来没有查验过,给了你你也不看一眼,就都收在匣子里,到今天才知道匣子里少了一样首饰的吗?” “俺那匣子好端端地,没有失窃模样,”蓝蓝道:“不知道钗子是怎么流失出去的。” 蓝蓝确信自己的匣子好模样地放在闺房里,没有人偷盗,因为钥匙在她手里捏着,其他人没有钥匙也打不开,这匣子也没有丝毫强行破开的痕迹。 这下就更为古怪了,大家都陷入了沉思,一时半会也没什么头绪,张昭华就道:“那个攀诬的人,审理所现在审的怎么样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审理所才传来消息,说这个人是个有名的浮浪人,因为戏说得好,他不止会唱宝卷,还会唱其他曲儿,所以很得一些风头名声,也很得姑娘小姐的青睐,他自己招认说像这样的金钗没有十支也有八支,其他簪环手钏,更是不止凡几,都是听过他戏的太太小姐们打赏的,这些闲得发慌的女人,请的他来搭台唱戏,往往就坐在第一排,怀里抱个首饰匣子,一边看一边往台上扔金项链、金镯子、金戒指,最后连首饰匣子一起扔上去。 而更有那引动春心的女孩子,就避了人过来,送贴身的物件,他倒是来者不拒,自己都不记得收了这样多少的东西,左不过是贪那一点财物,倒是真没有什么苟且。所以昨天他见到这多出来的金钗,便是以为是府中哪一位贵人又瞧中了他,他也是聪明,昨日问的时候不敢声张,知道利害;今日看是要动大刑的样子,才害怕起来,全都招了。 “这事儿闹出来,看上去像是乌龙,”张昭华暗忖道:“其实当中最大的受害者就是蓝蓝,这名声坏的厉害了,而且就算是事实大白了,其他真正做过这事儿的深闺小姐,不知道名姓,反而追究不了,而没做过这事儿的蓝蓝,却要被一直说下去。” 张昭华这边还在深思,就听王妃发落这戏班,将审理所审出来的相关口供和经书并涉案人等全部送去府衙,深究其白莲会嫌疑,唯有这个名叫沈瑜的浮浪子弟,没有一并送去,而是被王府直接判了盗窃府中宝物的罪名,戴枷示众,绕王城三日,公示罪名。 张昭华并没有觉得这个判决有什么问题,然而看阿葳忽然变得苍白的神色,她又不确定了。 王妃便极是歉意地对马氏道:“闻‘三人成虎,十夫揉椎,众口所移,毋翼而飞’,现在浮言涌动,夫人还是暂回府去,避些风头,等这事自冷却下来,就不会有人再重提了。蓝蓝的清白不用证明,这污水泼污不到她身上。” 王妃既然如此说,马氏自然百般感谢了,等她们走后,张昭华也跟着告辞了,王妃看着她,垂下了眼睛,道:“你向来聪明,这个事情,是我们对不起她了,等一会儿你从账上支五十两金、一千两银,找个机会送过去,她的损失,我们弥补不了了。” 张昭华本来还不确定,听王妃这么一说她就确定了,一时间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一半,低下头应了一声,就退下了。 这案子果然是她啊,张昭华走在平坦的砖石上,然而却好像根本没踩稳一样,一路趔趄了两次,不得已还是坐上了肩舆,回了世子院。 其实说起来这个局做得很好,一开始永安就亲自提议将蓝蓝的首饰做以区分,那个时候她应该已经知道蓝蓝有收藏而不清点首饰的习惯了,而从典宝所送过去的路上拿一只钗子出来并不难,这时候就是双方都不注意的时候。 拿了钗子就可以做局了,北平有唱宝卷的何家班,这个戏班她和永平都听过,唱得诸天神佛,这神佛里就包括弥勒佛,这里头的学问就大了,跟白莲教就是一个莫须有的联系,莫须有就是有——这何家班进了王府,好戏就开场了。 何家班其实有很多部宝卷,有弥勒佛,提到家乡和老娘这样模棱两可词句的只有一部,那就是,为了保证唱这一卷,她专门遣了人去告诉班主,府中有贵人供奉了白玉弥勒佛,这班主自然是察言观色,以为真有贵人喜欢听弥勒宝卷,就选了这一卷唱,想要投其所好—— 她了解永平的习性,不仅多疑,而且是个炮仗,一点就着。她只要坐在旁边状似无意地念叨几句弥勒佛,无生老母这样的话,永平自然拍案而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开平 洪武三十年的正月过去没多久,高炽又要走了,这次张昭华就十分不乐意,两人躺在床上,明明高炽已经快睡着了,却愣是被她给扰醒来。 “别睡,”张昭华不想让他睡觉,就把手伸进锦被里面,寻他的痒处咯吱:“我还有话问你呢。” “你说,”高炽果然不耐痒,在被窝里扭了扭,眼睛睁开了又闭上:“我听着呢。” “你看看你去年忙完了春耕,忙屯卫,有几个月是待在家里的,”张昭华道:“翻过年来刚过了正月,你又要走了,这春耕有什么好督促的,哦非得是你督促着那些官员才放种,你不在他们就趁机耍滑偷懒不成,我看高煦高燧去了也一样,你今年就别去了,叫他们去就成。” “我不去,叫高煦高燧去,”高炽好笑道:“那我怎么安置?” “你就在家待着就行了,左右你腿不行,”张昭华道:“你能跟高煦高燧两个打熬筋骨的比?就说走路骑马,他俩个一天走上几十里算什么,你一天走这么多能行吗?你勉力跟着,对他们俩也是拖累,没你跟着说不定他们半个月就回来了,人家走得快嘛!” 高炽也不忌讳自己腿脚不行,只道:“高煦高燧两个,都不是温柔的人,官员也就罢了,和小吏碰上了,说几句不合了就上鞭子打人,这能行吗?” “哟,高煦打人我信,”张昭华道:“高燧这性子也会打人?你问问这府里的丫头,最想去哪儿供职,都说要去三王子的院子里,高燧平日里怜香惜玉,身边伺候的人没一个受过罚的,连重活都没干过,都是喊的太监做的——说到这儿,我还想问问你,怎么高燧身边五六个太监,你不过只一个王安前后支应的,我让你给我调一个得用的太监来,你都找不到。” “高燧身边服侍的人多,不只是太监,连宫女都比别处多一倍,你又不是没看见,”高炽道:“他那儿也需用人,这春夏的蝈蝈蛐蛐,都是这些人给他满地找来,那后花园里头,你看只要是躬身低头找东西的,指定都是给他寻虫儿的。” 张昭华“扑哧”一笑:“我就说,你们春耕去到农田里,你和高煦可能还忙点正经事,高燧就惦念他那虫儿了,抓着老农也不问育苗,也不问扬土,就问哪一处有虫儿,这倒是真的。” “也没你说的那样,我们都忙正事儿。”高炽翻了个身,把里衣撩上去让张昭华给他抓背:“给我抓抓痒,一提春耕我就浑身痒起来了,我是叫地里的小飞虫给弄怕了,你上次给我带的膏药这次再多带一点,不够用。” “我想着那虫子最多是叮你脸,叮你胳膊腿儿,谁知道连你衣裳里面的肉都能咬上,”张昭华伸手在他背上胡乱蜇摸:“你皮肤也好,被咬了一身的包,居然没留下一点巴。” 高炽被抓得舒服了,眼皮又耷拉下来好像要睡,张昭华就狠狠抓了两把道:“我叫你搅和地差点忘了我要问的事儿,你这次春耕,还是那几个地方,这次去多少能回来?”虽然嘴上发牢骚说不让他去了,但是张昭华知道其实是免不了要去的,只能是时间多久的问题。 “嘶——你轻点啊,”高炽道:“还真叫你问着了,我这次不去宛平大兴,也不去直沽,我要去开平。” “你不是刚从那儿回来吗?”张昭华道:“怎么又要去呢!” “那不一样了,”高炽道:“去年那是去看屯卫去了,不光是看开平屯卫,这北平周边前后左右卫都看了一遍,耽搁的时间长了。今年去开平,是要管马政的。” 洪武二十九年八月初五日开始,在开平设立中屯卫。如今北平边塞卫所就是左屯卫于六合营、右屯卫于军台、前屯卫于偏岭、后屯卫于石塔这么个布局,如今又多了开平这一处屯卫,就又多了一层防御。 “马政,”张昭华道:“马政是什么东西?” “马政就是养马之政,”高炽仰躺着拍了拍肚皮:“刚开始的时候是这些军马是归群牧监养着,但现在不是给罢掉了吗,说归还有司去养,但是你想啊,这马名义上在京师太仆寺那里受管,但是实际上归属地方使司,管辖很不方便,于是今年正月十四刚下来的新政,说是在山西、北平、陕西、甘肃、辽东置行太仆寺,以掌马政,这行太仆寺官署是设在北平,但是实际上养马不可能在北平城里面吧,几千上万的军马呢,就选了一处地方,开平。” “看来开平地方大了,”张昭华道:“既要军屯,又要养马,那地方在哪儿,你跟我说说,我现在糊涂着呢,天天待在王府,连北平都没有好好逛完全,更别说出了北平去别地耍了。” 这就是张昭华的怨念了,她做了这世子妃,人身也是有一定限制的,北平城也就罢了,若是说出城去,那就一般不能是微服,只能兴师动众,就算是微服,这住宿和安全问题,也很是麻烦,就像上次她出了一趟潭柘寺,那也是早上出去,晚上匆匆赶回来。 她不能去看看燕王治下的地方,也就听高炽说说,连蒙带猜也能猜出和上辈子市县相对应的地方,比如说高炽对她一说开平的地理位置,她就觉得像是唐山。 要真是唐山的话,张昭华一轱辘翻起来:“开平是个宝地啊!地底下有煤炭,可以开煤窑!凿井,烧石灰、烧窑,那地方养马干什么!” “胡说八道,”高炽道:“哪里有煤?开平就是个土堡,建立中屯卫后,要迁过来五千多名士卒,都指挥使司还想着要不要把土堡改建一下呢,那地方是今年才有了人烟,算是进出山海关、出入北平的交通要道,在那里屯兵筑垒,抵御外患才是真的。” 张昭华就歪缠他:“那里是不是有煤,你看了之后再说嘛。”高炽被她缠地没办法,就答应她去了开平之后一定先探探地,看是不是有煤。 “北平以前的军马都是从西北卫所调过来,陕西、甘肃两处建行太仆寺也就罢了,”张昭华也敏锐发现了建立行太仆寺的政治目的:“但是按你说的,今年在山西和北平都增设了行太仆寺,这是为什么呢?” “你好好想想,陕西现如今,是什么模样?”高炽缓缓道。 张昭华恍然大悟,去年也就是这个时候,陕西沔县县衙书吏高福星兴联合南麓云雾寺的羌族和尚田九成、农民黄金刚奴、何妙顺等,以白莲教为号召组织群众,揭竿而起。田九成自称“汉明皇帝”,高福兴称“弥勒佛”,黄金刚奴、何妙顺皆称“天王”。时值陕西连年饥荒,四方灾民纷纷响应前来投奔。反叛势力很快扩大到阳平关,之后朝廷急令武定侯郭英、长兴侯耿炳文率兵,日夜兼程前来镇压,旋即剿灭。 但是没想到这场起义追剿首恶的时候,走脱了一个高福兴,此人就在今年正月十二日,又一次发动了叛乱,在沔县后河及土门集众至千余人,而陕蜀间番民先后响应。耿炳文及郭英刚刚班师回来,又一次发兵陕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春秋 六月初的日子,天气已经炎热地很了,张昭华每天早上起来就趁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的那一点阴凉余气,只穿一件丝帛大衫,叫两个小宫女摇绳,她就在院子里头跳大绳。 她跳这个就是行家里手,几个年纪小的宫女居然都跳不过她,张昭华还叫她们两个手牵手往里跳,或者就是下饺子,一个一个进去跳,跳过这个不算晚,旁边还有皮筋,这皮筋就是正儿八经的牛皮筋,牛筋做出来的绳子,她来到这里才发现这时候居然没有跳皮筋这么个娱乐项目,小时候在张厂,那是没有条件,因为皮筋不是后世那样塑料或者橡胶的,她家那时候只有粗麻绳,绷紧了根本跳不了,松一点又不成模样,所以张昭华也就没有再重拾这个上辈子一直都很喜欢的游戏了——反而到北平有了牛筋,她就翻出花样来跳,到现在不仅是她的世子所,整个王宫里头,不轮活干的宫女们都爱跳这个,嬷嬷们刚开始还不待见她们提裙露脚,但是王妃饶有兴致地跟张昭华跳了一圈之后,说是无妨,大家就没什么顾忌了。 “大举——”张昭华瞧湘官跳得好,就道:“举到腰上,让她跟筋儿!” 跟筋儿湘官就做不好了,总是能跳不及时,果然湘官一腿摆起,像用脚腕将超过腰上的皮筋勾下来,就勾不住,哎呦哎呦叫了两声,移了位置,这就算败了,看得张昭华忍俊不禁道:“你们看看湘官,总是勾地怪模怪样的,好似青蛙腿一样!” 湘官就不服气道:“我小呢,腿也不长,等我再长两岁,就勾的上了!” 张昭华就笑道:“正跟你长不长岁数没关系,你方才明明已经勾上了,只是不会下压,让皮筋滑了,是动作的问题。” 她说着就亲自示范了一下勾筋,果然用脚面把皮筋踢起来勾上,然后微微借用了脚踝的力量,将皮筋踩下来,动作不过在须臾之间,就轻松挽了一个花儿出来,这帮小宫女就趁势鼓噪起来,非要张昭华再跳几个花样,张昭华一时兴起,干脆跳了几个她们平常都没怎么看过的姿势,比如说先将皮筋绕在腿上,随即将绕在腿上的皮筋掏出来,这就先由左脚在右脚后踩住筋,右脚由里向外掏出来,张昭华绕了三次就掏了三次,伴随着皮筋“咻咻”的声音,赢得了众人一片叫好声。 越起兴,张昭华就跳得越欢,结果在连续挑了五六个压筋之后,就不能忽视小腹越来越沉重的下坠感了,她的小肚子像是抽了筋,这种疼痛的到来让她有熟悉的感觉,因为这就像是小日子来临那几天的空痛,果然她再一次落地的时候,就发觉到了下身好像有黏腻的东西流出来,洇湿了裤头。 张昭华还来不及唤含冬,就听到高煦低沉的声音:“嫂嫂当真是好兴致!” 高煦应该是站在那里看了好长时间,见张昭华停了才走过来,张昭华一见他就急忙避走,因为她就穿了一件轻衫薄裤,风一吹能把她的衣袖扬起来到胳膊弯那里,这样就很不像样了,何况她头也没梳,只是绾了一个宝髻,这个宝髻还歪歪斜斜的,好像再跳一个下来这髻发就要披散开了一样。 她这边避走,没想到才迈出去一步就被小腹强烈的痛感击中了,就好像一串小火苗流窜了下去,让她双腿一下子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 “嫂嫂这是怎么了?”高煦大惊之下去拉拽她,结果也被拉扯地一踉跄,幸亏他因为练武,下盘极稳,没被拉倒反而将张昭华拖住了,胳臂也架住了她软绵绵的身躯。 张昭华一时间痛得汗流出来,银牙紧咬,发话不得,院中的小宫女们都发觉不对,拥堵上来,被高煦叱着去叫医正,他则一手从张昭华膝下绕过去,将人扶抱起来,放到了屋里的床上。 “快去取热汤来,”高煦两样指挥人:“打热水来!” 这时候恰好有张昭华惯常喝的红枣玫瑰汁子端过来,也是微微散着热气的,高煦就接过来给她喂了——张昭华一时之间也分辨不得是什么,只勉强张开嘴巴胡乱啜了几口,就紧闭牙关不肯再喝了。 没等一会儿刘医正就赶来了,他恰好在往这边走的道路上,听到世子妃有恙就急忙过来,接过他进来第一眼就看到张昭华嘴里淌出鲜红色来,他不知这是红枣汁,还以为是口中吐出的血,吓得手上提的医箱都差点磕在门槛上。 “快给看,这是怎么了!”高煦捉住他的肩,一把拉他到床边:“是什么急症?” 刘观一听急症倒不怕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医生的本能,反而定下心来,先看了张昭华的气色,道一声得罪,摸了摸张昭华的耳垂和脑后,随后才执其手腕把了脉。一摸之下立时透出惊讶的神色来,眉毛也开始剧烈抖动起来。 “刘医正,你不下针吗?”高煦记得有一次他身边的人发了急症,刘医正上来就用了金针刺穴,效果显著。 刘医正就摆了摆手,示意高煦不要说话,之后又换了一只手诊脉,这回他诊断完了就心中确定了,伸手去摸药箱,然而打开药箱才想起来没有常备的这一种药丸,就叫匆匆赶过来的医女去良医所取药。 “不在格子里头,”刘医正这么嘱咐道:“在后面药房的柜子里,瓶子上面写着‘保胎神效丸’的,你们三个人都过去瞧,不要拿错了。” 他说着站起来,把床边那一碗红枣汁端起来闻了闻又尝了尝,然后掰开张昭华的嘴巴确定这是红枣汁之后,就道:“红枣汁不要再进了,这东西里头加了玫瑰,活血化瘀,你们世子妃从今儿起,就不能喝这东西了。” “世子妃以往有些血不循经的症候,”刘医正道:“这一回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已经足一月,跑跳过了,略惊了胎,且血热下行,汇到小腹,所以漏下,不过这一场,漏的应该是之前瘀肿凝结的血块,于胎儿无碍。” 钱嬷嬷包括含冬含霜几个,都惊喜万分:“您说的可是真的,我们世子妃,是真的有孕了吗?” “在这一点上,便是与你们打包票,”刘医正乐呵呵道:“我摸着是五月受的胎,到现在刚好一个月。老朽就恭喜世子妃了,这的确是一件大喜事啊!” 张昭华昏昏沉沉听不太清楚一群人在欢呼什么,她这时候的痛感轻了许多,只是仍然还有一顿一顿的余痛仍然侵袭着她的神经,额际间不知不觉又微微渗出了一点汗来。 这屋子里也只有高煦看到了,捏着手中的帕子摁在了她的鬓间。 然而含冬却上前道:“二王子您歇着,就交给奴婢来服侍吧。” 高煦就看了她一眼,起身绕过屏风径自去了。 张昭华昏沉了不知道多少时候,中间有人伺候她换衣服、喝药她都能感觉到,只是力虚神昏动弹不得,半梦半醒之间又好像遗了一身汗出来,这汗一出,她就松快许多,也渐渐能听到耳边嗡嗡的声音在说什么了。 “好教娘娘得之,世子妃并无大碍,”这是刘医正的声音:“漏下的是淤血,不是宫血,用一味神效丸就能止血了,至于其他安胎药,反倒不必再服。” “于胎儿,可当真没有半点妨碍了?”王妃再三询问道:“这些人说,她走跳了数十下,这样活动,也无妨碍吗?” “是要好生静养些时日,不可再活动了。”刘医正道:“世子妃到底身体强健,这一胎可谓有惊无险矣。” “你说不用服药,那就听你的,还有什么不当吃、不当用的,你都写下来,让她身边伺候的人都照这个服侍,”王妃说着对含冬几个道:“你们辛苦了,接下来九个月,还要你们夙夜匪懈下去。” 她说着就吩咐赏世子所的每个人两个月的月钱,尤其是钱嬷嬷含冬这几个近身伺候的,得了更丰厚的赏赐,张昭华在床上听得清楚,就要下床来——她这一动,就有人将她重新扶了回去,那边王妃闻声过来,也扶着她不让她起身。 张昭华就额贴枕磕了个头:“母亲,你怎么亲自来了?” “好孩子,你有喜讯了,你知道吗?”王妃高兴地好像眼睛都有一点湿润:“你还不经心,在外头蹦蹦跳跳,刘医正和我说的时候,吓得我心都要跳出来了!” 张昭华就不好意思道:“儿也不知道呢——我真有了?” 她说着还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肚子,这里面居然就有一个胎芽在孕育了!她虽然一直抵抗着这种事情,找出各种理由来,说过早怀孕对母体不健康,对小孩也不好,这样规避来去,还劝高炽吃芹菜,然而到底还是不期受孕了——然而她细细咂吮了一下这种陌生的滋味,还是觉得满心欢喜。 这种感觉在高炽回来了之后愈加深了,高炽在知道她有孕了,快马加鞭从府衙赶回来,浑身汗津津地,脑门上一水的汗,但是眼里的光芒却愈盛。 “我今早上出门前,还看了一页书,”高炽从书架上执起一本书,翻到一页给张昭华看:“你看,我看到这一句。” 张昭华低头一看,原来是里的一句话: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等这个孩子生下来,”高炽就小心翼翼摸了摸她的肚子,道:“不管是男是女,我们都唤他叫椿儿吧,希望他小知小年,大知大年,朝菌晦朔,长欢于春秋。” 张昭华“扑哧”一声笑出来,“男孩儿叫椿哥儿还好,女孩如何能以一截硬木头命名,当是有如这案头清供一样,被人仔细呵护才是。” “男孩,就叫椿哥儿,”高炽道:“女孩,就叫长欢。” “长欢,”张昭华觉得还可以,只是她并不明白:“可是为什么要长欢于春秋,我就希望他长欢于我的膝下。” 高炽就握着她的手:“等有一天,你就会明白了,这膝下一尺见方之地,也不够大。” “好像你已有了为人父的感觉,”张昭华觉得很新奇:“是什么样的呢?” “好像天地在我面前,都换了一种模样。”高炽笑起来:“你瞧他刚刚降临,就已经带来这样的欢喜,将来一定会有更多更多、无数的欢喜等着我们。” 张昭华的心感动地一塌糊涂。 高炽说得对,这个孩子的到来,一切都变得不一样起来,他们都在细细体悟这样的感觉,就像张昭华对高炽说的:“我现在读书,好像能读出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滋味。”而高炽也对她道:“父亲昨日看我,已将我同高煦高燧他们区别开来了。” 燕王对他们兄弟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即使有世子和郡王这样的区分,然而在父母的眼里,他们只有长成和未长成这样的分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有数 夏夜的月光,似乎格外明亮,因为有星河的缘故,漆黑的天穹里布满了点点生辉的星星,像在地上撒上了一层碎银,晶光亮闪。人的影子也格外清晰,远近的树木,都投下斑驳的画影,或大或小,或密或稀,斑斑点点。 高炽踏着这样的星辉回来,看到张昭华伫立在庭院中,一时之间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微笑地看着她:“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张昭华就道:“可不为谁,你少多情,我这是在呼吸月华呢,听说吞食月华长大的孩子,将来是最聪明,也是最尊贵的孩子。” “最聪明,像你一些,就一定最聪明,”高炽从王安手里接过披风给张昭华仔细披上,道:“最尊贵,在你我二人掌心上长大,自然是金尊玉贵。” 其实张昭华并不是在呼吸月华,她被高炽说中了,因为就久等高炽不至,她就在庭院中徘徊了一会儿,犹豫要不要亲自去纪善所看一看,正当此时高炽回来了——她当然也不想承认,因为她读了一句“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就忽然觉得特别孤独,这简直和平日的她完全不似了,她自己都觉得很有意思。 含冬拿来了罗垫,高炽就和张昭华坐在阶上,一同仰望天上的星河。 “咱们什么时候能去园子里呀?”张昭华道。她说的园子,就是燕王府在西山的庄园,那一处地方依山傍水,十里荷花,景致动人,然而张昭华来北平算三年了,居然还没有去过,只是一直从旁人耳中听得,私心常憾。因为第一年这时候直沽发了大水,第二年这时候本来一家人说得好好的,但是没想到开平要建卫,燕王又带着高炽高煦两个去了开平,一去就是四五个月,府里只留了女人,也就没有去。 “等送走了这一批朝鲜使臣,咱们就能去了,”高炽道:“母亲还是担心你这一胎没坐稳呢。” “刘医正都说了无妨碍的,”张昭华道:“这府里热得我辗转挪腾,哪里还呆得住?倒是委屈你了,这屋里不放冰盆,你晚上也睡不好。” 因为张昭华坐胎,大夏日里不敢放冰盆,尤其是晚上,余热不散的时候,高炽和张昭华都难捱,张昭华是孕妇,体温自然升高,而高炽本来就胖,夜里更是一身汗一身汗地出,早上起来必是要晒被子的,所以张昭华就盼着去西山,因为那里是避暑的佳地,就不用这么受罪了。 “朝鲜使臣,”张昭华道:“又是为了表笺的事儿吧,从去年到今年,来回七八趟了,看着还真有点不落忍。” 这就是之前高炽和她说过的朝鲜表笺之事了,朝鲜送过来的表笺文书,皇上总是不满意,说是言辞不逊,张昭华虽然没有读过这些文书,但是她知道这其实就是单方面的挑刺,朝鲜一直孜孜不倦地请求明廷册封,要是言辞之中果如皇上所说是在“讥讪人”,又何必一趟趟送国书过来呢,而且还押送撰写文书的人到京师,任凭明廷发落。 “对,也是因为表笺的事,”高炽略微叹了口气:“郑允辅上个月刚刚返回去,带了三个人的人头,朝鲜上下比较惶恐,但是万寿节马上就要到了,圣节使不能不派,只能再派人过来,也是可怜,到北平这里,到处找秀才让给改表笺呢。” “皇上圣寿,要到九月了,”张昭华道:“这才六月底,三个月时间,消磨在一张表笺上吗?” 不怪张昭华这样问,一张表笺实在扯皮地太多,从洪武二十六年算起,朝鲜谢恩表就遭到了皇上的斥责,二十八年十月,朝廷扣押了朝鲜使者柳玽,并发谕从朝鲜拘拿了撰文者金若恒,没想到一个月后,请求册封的文书里又出现了毛病,朝鲜派艺文春馆学士权近、右承旨郑擢、启禀校正人卢仁度三人来明解释,这三人之中,唯有权近得到了皇帝的欢心,认为他是“老实秀才”,其他二人尤其是郑擢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过小年的时候,百官朝贺,都穿红衣,唯有郑擢不顾权近提醒,穿素衣进出朝廷,倒不是因为他故意挑衅,是时值朝鲜玄妃丧事,但是这一点就极大地激怒了皇上,所以洪武三十年三月,权近带着皇帝的诗文回了朝鲜,而其他郑擢、卢仁度和金若恒就被处斩。 如今抵达北平的朝鲜前光州牧使柳灏是作为庆贺万寿节的使臣来的,据高炽说他这回带来的文书是请求燕王阅看斧正的。 “柳灏一连磕了几十个头,磕出血来了,”高炽摇头道:“父亲也看不下去,就让他把表笺誊抄下来,看了一遍。” 让张昭华惊讶的是,燕王认为这份表笺一点谬处也无,甚至可以说文辞谦卑溢美,态度恭顺诚恳,甚至也完美地避开了皇上的各种忌讳。燕王这么说了,但是这使臣却并不相信,觉得燕王是不肯相告,因为他们之前所有的表笺,其实和这一份差不离。 “这个柳灏,你刚才说多少岁来着,六十多了吧,”张昭华好笑道:“六十多的人,就不顾形象地趴在承运殿前面哭——不会吧,他这一招能抵什么用?” “他是朝鲜靖安君李芳远的人,”高炽道:“洪武二十六年李芳远来过一次北平,柳灏也在随侍之列,父亲见过他,他都自损如此了,父亲拿他也没办法。” “说来说去不就一张表笺吗,”张昭华道:“我倒想看看这表笺,到底有何玄妙,竟弄得父亲也无计可施。” 高炽就摆手笑道:“你能看出什么来?咱们纪善所的金纪善也有看过,也说略无疏谬,通译李贤也斟酌了韵脚,说一个错处也无——你又没有接触过国书,难道还能比这二位强些?” 张昭华就道:“那也不一定,说不定你们男人粗疏放过的地方,偏能被女人挑出来。” 她这么说,高炽起先也不答应,不过在她的歪缠之下就松了口,说明日可以带回来让她看一眼,第二日傍晚的时候,果然带了过来。 张昭华一拿起装表笺的裱筒就微微皱了皱眉,之后取出表笺来摩挲了一下纸张,才从头到尾一字一句细细读起来,她读了约莫有小半刻,心里可以说是有数了。 “女诸生,”高炽就笑道:“如何?” “原来我以为皇爷是借题发挥,”张昭华也笑了一下,意味深长道:“但是看了这文书,才知道这其中种种疏谬之处,浏览起来,当真好比沙子进了眼里,多看一眼都觉得难受。” 这回轮到高炽惊讶了:“怎么说?” “你且听我细细与你说,”张昭华组织了一下语言:“首先说这个裱筒,长八寸九分,广三寸一分,高二寸九分,这尺寸一点没错,封筒黄画龙,笺筒红画龙,和诸藩王所进的别无二致,只除了一样。” 高炽就道:“哪一样?” “你仔细看看这条黄龙,”张昭华指着封筒上的黄龙的嘴巴:“它没牙齿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见忌 高炽“啊”了一声,把眼睛凑近了看,果然发现这风筒上面所画的黄龙,是没有牙齿的。 “府中匠人所绘,”高炽想起来了:“是微微露出两三颗牙出来,怎么朝鲜这裱筒上的龙,没牙齿呢?” “这就要去问朝鲜的画工了,”张昭华道:“就这还说是精心检查、严谨规制过的,谁知道之前几次表笺,画的龙是不是少了一爪,或者干脆连眼睛都忘了点呢!你想想没牙是什么概念,什么人没有牙齿,这要让皇爷看了,岂不是大发雷霆,这简直就是明晃晃说皇爷春秋已高,连牙齿都没了吗!” “这一点,确实是朝鲜方面的疏谬,”高炽道:“我记下来,你接着说。” “还有第二点我不明白,”张昭华将表笺举到阳光下看:“为什么朝鲜这个纸质,这么差劲!” 她说的纸张确实有一点问题,纸张过厚,表面虽然平滑但是纸质并不匀细,而且对着太阳看的话,甚至还有一点微微的纤维聚凑在一团,这实在并不是上等的纸张,她不明白为什么朝鲜会选用这样的纸张作为表笺纸呈递上来。 “之前我也问过,柳灏说这纸张是朝鲜承文院造纸局造出来的,”高炽解释道:“说是专门仿大明的竹纸造出来的,就是为了表示诚心。” 因为皇帝不爱唐宋传下来的玉版纸和水纹纸,比较偏爱江西竹纸,所以竹纸开始风靡宫廷,想来朝鲜也是为了讨好皇上,甚至下令仿造大明竹纸,没想到造地不成功,这表笺纸一触手,就能明显感到差异。 “朝鲜产竹子吗,费地这样的力气,”张昭华摇摇头道:“怎么不从大明购买?” “买了一些回去,”高炽道:“不论如何精心保护,俱都折皱了。” “这么说,朝鲜就没有好纸了吗?”张昭华问道。 “不是没有,甚至有一种纸,色白如绫,坚韧如帛,在中国还很受欢迎,”高炽道:“是从高句丽传下来的纸张,以棉、茧制成,这就是他们国家的特产了。” 张昭华道:“那就让他们不必为了迎合帝意,还专门仿造中国的竹纸了,就让他们用本国的那什么高丽纸就行,皇上哪里知道他们这一层恭敬的心思,让他们别在这上面纠结了。” 她说着又指着表笺上的日期,道:“六月十五日,这是朝鲜使臣从朝鲜出发那一天的日期吧?” 看高炽点头,张昭华就道:“既然是来恭贺圣寿的,日期如何能填拜表之日!应该填皇上的圣寿日!正朝贺圣千秋,当以贺日填之。谢恩进贺,当以拜表日填之。” 高炽恍然道:“你说的是,你说的是。” 张昭华又道:“这表文上最大的问题,我还没跟你说呢——你看这个字,是什么字?你再看这个字,又是什么字?” 高炽一看张昭华指出的这两个字,一个是“标”,一个是“文”,便道:“这二字怎么了?” “唉,你如何就混忘了,这府里做完法事也没多久呢,”张昭华道:“这个‘标’,乃是先太子的名讳,先太子谥‘懿文’,就是犯什么也不能犯这个忌讳呀!就算这两个字分开来放,但是皇上看到之后,肯定会联系起来的,你说这样的错误,怎么就看不出来,还说前前后后看了不知道多少遍!” 高炽大吃一惊,急忙取来细细看了半晌,感叹道:“不怪我们眼不能识,实在是我们想都没想到,只有皇爷爷能见字伤情,实在是出于父子天性了。” “你若是说见字伤情,”张昭华道:“那这其中,还有二字也要避忌了。” 张昭华指出的二字,一个是“元”,这个元,为《书经》“元德升闻”一句内首一字,按理来说没什么忌讳,但是就像之前说的,懿文太子是皇帝的元子,也就是第一个孩子,连东宫大殿的名字都叫元德殿,这是皇爷亲自给取的,但是现在因为太孙在里面,已经改换了其他名字了。这个字如果单独放在表笺里,其实没什么,但是偏偏还有其他“标”、“文”二字,皇帝看了如何不疑心。 第二个字就是“老”字,这个字和懿文太子无关,但是和皇上如今的情况是息息相关了,因为皇上年老,恶见“老”字,这是老人的通病,谁人其实都不愿在年老的时候看到或者听到“老”、“死”、“亡”这样的字或者话,所以按张昭华的意思,这两处字眼全部都要检察重换,应以“元”字“恭”代,“老”字“兴”代。 高炽全都记下,随后又看着张昭华连连点头:“你真是个女诸生,精细之处,常人难及啊!改了这几处,也就没什么谬处了罢!” 张昭华点点头,复又摇摇头:“就算改了这几处,怕也有其他地方,还能被皇爷挑出错来——其实我有两个办法,一个上策,一个下策,二者都可以过了眼下之关,但是上策可以保证以后再无表笺之患。” 高炽一震,道:“敢问下策如何?” “下策就是,”张昭华道:“秦王已丧,晋王居长,今年圣节,父亲可致书去山西,请晋王牵头,所有分封在藩国的藩王,都以晋王为首,制书贺表,全都先交到晋王这里,在圣节这一天抵送京师,想必隆重,这也是亲亲而尊长之意,皇上见了也会欢喜。这些表文汇聚到一起,抄录一份送来北平,朝鲜这个表笺,完全可以东抄西借。皇上发作不得,因为这表文的每一句话,都能在诸王的贺表上找到,然而又不是同一位藩王,皇上挑出词句来要发作朝鲜,自然要发落某一位藩王,所以这表文,自然能顺利通过。” 张昭华出的由晋王领衔诸王一齐递送贺表的主意,其实有深刻考量。 因为皇上如今立了太孙,而将年长的儿子全部分封出京去,京师之中,无人可撄其锋,甚至连年幼的皇子,也要礼避三分,这一点其实很让一些藩王不忿的,朱允炆即算是太孙又如何,他是功绩能服人还是德行能服人,连年纪都不能服人,出身还有硬伤——他母亲不过是扶立的继室罢了,仔细说常氏所出的朱允熥还比他名正言顺一点呢,但是偏偏因为皇爷喜欢他,就立了他做太孙,这让像晋王这样的,也算皇后嫡子,秦王既丧,他便是诸皇子之中最尊,去了京师反而要向黄口稚子行礼,心中如何能服气!何况论孙辈,晋王世子才是第一个降落的皇孙呢,诸孙之中,还是最为年长,偏偏还要被朱允炆压着。若是懿文太子还活着,诸王都不会有一星半点的怨言,想想太子对诸位弟弟的照拂庇护,再看看如今太孙属官对诸王的态度,没错——太孙的属官对诸王不友好,私底下常常说一些不中听的话,认为皇帝对皇子分封太重,这样的声音,在先太子还在的时候,是根本都没听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西域 即算太孙是承重孙,但是晋王世子是长孙,而晋王如今也是长子,如何能没有一点权威!别忘了宗人府这个机构,乃是以亲王领之。晋王和燕王为左、右宗正,而周王、楚王为左、右宗人,皇族内部的事情,现如今都是晋王和燕王裁决,虽说如今诸王都小心谨慎没什么过闻,但晋王自然也有凸显权威的办法,如今张昭华给晋王递个梯子,请晋王领衔诸王上圣节贺表,就是这个想法,燕王给晋王做脸,而晋王可以狠狠给东宫没脸,让太孙意识到他一帮叔叔都不是面慈心软的家伙,真以为你东宫属臣天天密议的诸王尾大不掉的话,没有传到诸王耳朵里呢。 所谓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就算皇帝偏心太孙,他们这些叔叔单打独斗肯定也斗不过太孙,但是若是能联合起来,这力量自然不能小觑。 张昭华想看看这一次的效果如何,晋王带着弟弟们给皇上上贺表,就是默示这些藩王以晋王为尊,并且初具一种联合的气势,而太孙见到这样的情形,会是什么反应呢——是默默吃下了这一次排揎,对诸王有了一次重新的估量呢;还是愈发忌惮起来,觉得属臣们是肺腑之言,诸王的确势大,需及早剪除。 张昭华拭目以待。 “下策不错,”高炽道:“懿文太子和秦王叔都过世了,今年由晋王叔领衔上表,庶几能宽慰皇爷爷的心吧。表笺这事儿,还是要词意连贯,东抄一句西抄一句,也不雅观,还是要请咱们府上金纪善给修正一番。不过我想知道你说的上策,又是什么呢?” “上策其实很简单,”张昭华道:“若是朝鲜愿意在文书中改了称呼,自称子国,而称中国为父国,同时将郑道传押解来中国,那一应问题,俱都迎刃而解了。” 张昭华说得没错,皇帝之所以在文书上挑出许多毛病来,说什么字样差谬,学不精博,不谙经史这样的话,其实都是因为不肯相信朝鲜事大尊明是诚心罢了,当然也不能怪皇帝不肯深信朝鲜,因为从高丽王朝一直到李氏父子,一直在东北开疆拓土,将位于朝鲜半岛东北部和鸭绿江的女真人驱逐到建州去,早在洪武二十年的时候,皇帝就敕朝鲜“以铁岭被东西之地旧属开元,其土著军民女真、鞑靼、高丽人等,辽东统之,铁岭之南旧属高丽,人民悉听本国管属,境疆既正,各安其守,不得复有侵略”,但是朝鲜依旧在向东北扩展,他们对女真部落的征伐自然让皇上大为不满。 而张昭华说的这个郑道传,是朝鲜如今掌权的大臣,这个人是个强硬派,驱赶女真就是他的主意,而且计划攻打辽东,所以皇上看得太透,一早就要求朝鲜将此人押送到京城来,但是朝鲜方面说郑道传腿脚有病不能送去,其实是李成桂为了保护这个开国元勋,不肯讲此人交由明廷审问,说白了还是不肯放弃在辽东半岛的军事计划。 张昭华原先也不明白皇帝为什么揪着表笺不放,她自从在亦失哈那里了解了女真各个部落之后,她就发现皇帝的眼光还是深远,手段也是高明。如果朝鲜能将郑道传押送过来,就能彻底去除皇帝的疑心,同时父事大明,放弃对女真的攻击,这才是真正的恭顺之态,皇帝自然不可能押着朝鲜的诰命不给。 “你这个怕是不太容易实现了,”高炽道:“听闻郑道传在朝鲜国内势力庞大,又是朝鲜世子李芳硕的师傅,朝鲜不可能将此人交给中国处置的。” “我听闻朝鲜老王昏耄,”张昭华道:“李成桂放着四个既嫡且长的儿子不立,立了幼子为世子,虽然有郑道传为太傅,但是这四个年长的儿子如何能心服,废长立幼,自古就不是什么好事啊!” “这个事情,不要再说了,”高炽叮嘱道:“李芳硕虽然年幼,但也是李成桂继妻所出,也是嫡子——皇爷爷追究表笺文书,但并没有斥责李成桂废长立幼,你还不明白为什么吗?” 张昭华当然明白,就道:“说句实话罢了,反正是彼国之事,与我无关。” 她说着想起一件事来,就道:“典膳所那里忽然忙起来了,说是后天咱们府里要宴客,是父亲吩咐的——父亲要宴什么宾客,往常大宴,不都是提前半个月通知的吗,这次怎么这么匆忙?” 高炽就道:“是宴请按察使陈德文,算是饯行。” “哦,”张昭华点头道:“陈大人任期满了,要回京入职了吗?” “不是,”高炽道:“皇上派遣陈德文出使西域,五日之后便要回京。” 张昭华眉头一皱:“皇上要派人通使西域,为什么会选用北平官吏?” 不怪她心存疑虑,之前皇上派人到府中宣讲《纪非录》,就选了国子监的监生来,好一顿明嘲暗讽,算是借秦王之丧敲打其余藩王,如今皇上要派人出使西域,不选行人司行人,也不选京中官吏,反而要他们北平的一位按察使,张昭华不由得不怀疑皇上还有深层次原因。 “这次的人选,”张昭华道:“是谁向皇上提议的,难道又是东宫属官?” “倒不是,”高炽道:“因为兵部尚书唐铎不久前去世了,皇上感念他忠勤为国,又想起唐铎为国举荐贤才一十三名,就将这十三个因为唐铎推荐而做官的人进行了一次访查,发现这十三人居然都有政声政绩,而其中陈德文在北平七年了,时间也久了,是该调动一下了。” 之后的晚宴上,徐王妃招待陈夫人,张昭华也跟着作陪。她见陈夫人神情忧虑,蛾眉颦蹙,就问她何事烦扰。陈夫人原先不肯说,后来也就叹息道:“我们家老爷要使西域,乃是皇命,便是赴汤蹈火也要行得,只是这西域化外之地,飞沙扬砾浩浩无垠,西出玉门,一去不知道多长时日才能回来?前途艰险,风刀霜剑,如何让人不悲伤忧叹呢!” 然而此时的圆殿里,陈德文也在对燕王道:“去岁,皇上命陈诚使西域,他说,士生明时,得委身于朝,苟可效涓埃之忱,虽冒寒暑,历艰险,固当鞠躬瘁力,无所逊避,况西域虽远,在吾圣天子声教所暨之方乎?” “臣今日也要留得一句豪言壮语,”陈德文仰头喝尽一杯酒,道:“臣今日使于西域,不求扬名于异域而功显于汉室,只求不辱君命,不负君恩。臣生大明人,死大明鬼也。他年鸿雁东顾,传书云西域已定,即臣之心也。” 等晚上回到世子所,张昭华就道:“陈夫人忧心忡忡,说两年前皇上派了傅安、郭骥出使哈烈,一千五百人的队伍呢,至今音讯皆无,如今陈大人还要出使哈烈,一路前途未卜,她说了那么多,饭都吃不下呢!” 高炽就道:“现在不知道傅安他们是被别失八里还是撒马尔罕给扣下了,其实不只是傅安他们,洪武二十四年派遣的宽彻一行人,就是被别失八里扣下了,至今还没有回来呢。” “别失八里、撒马尔罕——”张昭华道:“这都是什么国家,你给我讲讲吧。” 高炽就从书房里取了一本元朝的志书,给她念道:“别失八里,南接于阗……汉时车师之地……唐朝于此置庭州金满县……” 还没有念到高昌回鹘,张昭华已经起了轻微的鼾声了。高炽就放下书去,蹑手蹑脚地将被子盖在她的身上,同时摸了摸还看不出任何隆起的小腹,心满意足地呼了一口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园子 等到七月下旬的时候,架不住张昭华的乞求,燕王和徐王妃还是带着她来了西山园子里,进了这位于翁山之中的庄园,张昭华就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多么正确了,因为这里实在是太美,峰石奇秀,垂虹驾湖,婉蜒百尺,湖山之盛,无过于此。而在这里建造的园林,远借山景、近邻曲波。园子不是宫殿而是仿照江南宅院,有竹篱、茅亭、草堂,多的是楼阁亭台与回廊曲桥,比如说双层的游廊,从东至西共六十楹,中部设有观景二阁,从上层两侧之廊折下,从观景阁上可以俯瞰瓮山泊水面,泊中荷花映日黛色岚光,可悒可掬。 园子占地面积其实不大,主要是占景太佳,从园子出来走不过百来步就到了翁山泊,湖水粼粼、堤式蜿蜒,映照着远处的西山和玉泉山,湖光山色,交相辉映,美不胜收。张昭华一来顿时觉得空气清润,山风习习,一身的燥热随之而去,也是第一次没有安置好东西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游览园子,她拉着高炽走了一圈,在观景阁上徘徊了许久。 中午的时候张昭华就略睡了一会儿,起来的时候不像以往那样出一身大汗,园子里凉风沁人,浑身没有一丝黏腻的感觉,连竹席都用不上,舒服地张昭华只想叹气。 醒来没看到高炽,问含冬几个也不知道高炽去哪儿了,她也就不管了,换了一身衣服去承露台,这是园子里用膳的地方,毕竟不是王宫,佐厨的人不多,大家都是去承露台围一桌子吃饭,这样大家都觉得高兴。 晚上的饭就是园子里的人做的,黄澜肉、蘑菇炖山鸡、水煮黑熊鱼、虾仁粉果、百子冬瓜、凉粉、扒糕,还有些个大碗的炖菜,摆了满满一桌子,高燧见了就笑道:“怕是园子里的人久不见主人家,来一次便要卖力奉承着了。” 张昭华吃得觉得味道还好,永平那里却嫌味道重了,吃了一口山鸡就漱了两口水,徐王妃一看这山鸡在永平那里吃不下,而张昭华这边倒是喜欢吃,就吩咐把几道菜换了位置,堆到张昭华这边让她多吃。 永平就嘻嘻笑道:“这山鸡调制地古怪,里头还放茱萸,嫂嫂就不觉得辛辣?” 张昭华就道:“倒没觉得,平常妇人怀孕,皆不许吃茱萸这样的辛物,偏我口重,闻到这味儿,就流涎水。” “爱吃辛辣的,”永平道:“胎兆莫非是女?” “那是你没看到她吃酸的,”高炽好笑道:“吃饺子的时候,能把这么一小碗醋全喝光尽,每天早上说是口淡,必要酸白菜、酸豆角和酸藕配齐了,这次来园子,典膳所给她腌了一缸子酸菜带来。” 永平想起来了,“我说咱们来的时候,怎么有牛车运送东西,我还以为是玉泉水呢,原来是腌菜的大缸子。” “爱吃酸的,也爱吃辣的,”高燧就道:“那这一胎,是男是女?” “这个法子本来就做不得数,断不准的,”徐王妃笑道:“女子怀孕,口味一日三变,嗜酸嗜辣,都是常事,我原先怀永平的时候,也是嗜酸,而怀高燧的时候,无辣不欢,可见饮食上面,不能断定。” “那胎梦呢,”永平道:“李嬷嬷和我说过,母亲做过好多胎梦呢,只是又不肯细说,母亲,您那时候都梦到什么梦啊?” 燕王就哈哈笑起来,道:“永安降生前,你母亲梦到庭生牡丹,你生时也有一梦,梦到遍地都是金项链、金耳环,生下来你们,都符合胎梦。” 这个话题引得桌上热闹起来,高燧就问道:“那大兄、二兄还有儿子生时,母亲梦到什么了呢?” 徐王妃和燕王都笑而不语,见状大家都越发好奇起来,问得紧了,徐王妃就轻轻敲了敲碗边,道:“梦到豺虫虎豹,生下来都是不省心的!” 大家哈哈哈笑了一通,这时候又有人上来,添了两道菜,一道是肉鸽汤,一道上来之后,王妃掀了盖子一看,眉头微微一凝,道:“这道菜撤下去。” 燕王也看到了这道菜,沉声道:“为什么会上一盘兔肉!园中是不知道如今有不当食的东西吗!” 张昭华坐在王妃身侧,她也看到这一盘焖烧兔肉了,自然知道为什么燕王和王妃是这个反应,因为她这个孕妇很有些忌口的东西,比如说肉类方面,就坚决不能吃驴肉、马肉和兔肉、鳖肉、蟹肉、鳝肉,至于兔肉,并不是像传闻中吃了兔肉,生下的孩子会长兔唇,而是因为兔肉是一种凉性食物,既能够凉血活血,却又很容易损人阳气,孕妇自然是不能吃的。 燕王就欲问责掌厨之人,因为世子妃有孕的消息,园子里不可能不知道,却堂而皇之上了一盘兔肉,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张昭华就道:“怕是园中新得了野味,管事想要孝敬,却忘了儿有身孕这件事,此小事也,还请父亲不要追究。儿虽然不能吃,但是二王子、三王子却是爱吃的,何必要迁就我一人,而让大家在吃食上都不尽欢呢。” 燕王颜色稍霁,张昭华就让本来已经端到一边的兔肉又放回了桌上,而且放到了高煦和高燧近前。 高煦就道:“嫂嫂不知,我和高燧也不爱吃兔肉,桌上有无这菜,都无妨。” 张昭华一愣,她是知道燕王和王妃的口味的,爱吃的里面没有兔肉;她也知道几个郡主,口味都清淡,这焖烧兔肉明显加了几道辛辣调料,不是她们爱吃的东西;而自己又不能吃——算来算去,这掌厨要讨好的,应该就是高煦高燧了,没想到高煦却说自己和高燧都不爱吃。 “这东西没人爱吃,”张昭华心里打了个问号:“那究竟是烧给谁的呢?” 永安似乎想起来:“高炽小时候,似乎有一阵爱吃这东西吧。” 张昭华心里一顿,不可思议起来,因为高炽明明就是偏爱素食的人,饮食清淡,她实在无法想象他小时候居然是爱吃辛辣的焖烧兔肉的,难道这道菜是给高炽准备的,她转眼望去,就看到高炽淡淡道:“都是小时候了,现在也吃不来了,这菜既然都没人吃,还是撤下去吧。” 这兔肉还是被原封不动的端走了,桌上恢复了言笑晏晏,只是张昭华却心里存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疑窦,不过面上同高炽一样,什么都看不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交通 晚上的时候,园子里渐渐亮起灯来,小窗中溜出的橘黄色的灯光,从承露台庑房的台阶上看去,其他地方的灯光忽明忽暗着,唯有万钟轩那边的灯光最是明亮,因为王府的主人在那里赏玩夜景。 小桂看了一会儿就缓过神来,笃笃跑进庑房的大灶上,灶上一直熬着高汤,是怕晚上时候,哪一位主人家还要进一点夜宵。这汤她不能动,刷白了的屋子椽子上吊着几只熏火腿也不能动,这都是给贵人预备着的,她娘王婆子见她咬着指头又吸溜着嘴巴,就骂了两句,然而骂也不话,大口大口吃起了面来,这臊子面刚从出锅,上面一层油花,看着就烫嘴,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塞进嘴巴去的,吹都不吹一下,热得满头大汗,汗珠就像黄豆粒似的从她的脸上滚落,像是从头发里也沁出汗珠来,差一点流进碗口去,脸蛋也被热气熏得红扑扑地。 “下次俺要吃馉饳儿,”小桂灌了一口汤,没品出什么滋味来,眼前的高汤又不是她能肖想的,只能嘟囔道:“鱼汤底的!” 王婆子气得又骂她:“你看你个德行,还鱼汤底的馉饳儿,谁家的丫头向你这样,肚子和无底洞似的!一早上干吃四个馒头,俺看得都瘆得慌!” “没有干吃,”小桂不愿意了:“夹着韭菜肉酱吃的,这两次做的酱都没有油了,俺把罐子底刮了好久也没刮上什么来。” “你还说,”王婆子道:“要不是你老娘管着这一间灶房,你以为你能蹭上多少吃喝?” 她说着又想起来:“两个时辰前,大灶那边分菜过来了吗?” 她说的分菜,也就是老规矩,给贵人做的菜是一定吃不完的,那么多菜送回灶下,大家就各分几盘吃了,园子里平日虽然也吃的不差,但是都不如今日丰盛,因为燕王一家来了园子里——燕王一家就是这园子的主人,只是平日都在王宫,只有每年六七八月份天气酷热的时候才来避暑,前两年因为各种事情,园子里没有等到贵人,今年知道贵人要来,各下都忙起来,王婆子这个小厨房的管事婆子,也提前腌制了七八种酱出来。 她做这些酱,这些腌肉,手艺是世子不能吃,没说其他人不能吃!世子妃有身孕了,是金贵人,那桌上那么多吃的,她怎么就非要吃那兔肉了!” “不是世子妃要吃,”王管事道:“你哪里知道,这兔肉就根本没上桌,王妃娘娘看了一眼就吩咐撤下去,殿下更是当场发了火,说咱们园子里的人没有眼色,最后还是世子妃求了情,说不责人小过,才没有当场问罪到你我身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娇袭 “不责人小过,”王婆子听到金妈妈大大地哼了一声:“好个宽慈的世子妃娘娘!” 王婆子听到这里,如何能不知道这位金妈妈究竟是谁,联想起小桂说的一盘没有动筷子的兔肉,她自然明白这里头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这位金妈妈,说起身份来,其实不得了的,她是世子的乳母,也奶过永平郡主,她说世子小时候爱吃兔肉,那一定就是爱吃了,因为她一直伺候世子到六岁的时候,方才按规矩被遣来了园子,然而她丈夫却一直在世子身边,还有她的女儿香韵,与世子从小青梅竹马两相欢悦,直到她丈夫三年前突发急症死去了,香韵才回到她身边,同她居住在园子里。 金妈妈这样的身份,园子里的人如何不尊着她,几乎把她当成半个主人来伺候了,尤其是香韵,也都是姑娘姐儿的叫着、奉承着,还不是因为知道她和世子的情分,知道世子是如何念旧如何宽慈的人,就算是香韵的身份不够做世子妃,但是次妃这样的,却是绝对够格的,而且朝廷只册正妃,次妃侍妾之类的都不管,都是依凭诸王世子的喜爱,自己请封。 香韵和世子自小一同长大,三年前因为父丧来了园子守孝,刚开始书信相传,念念不舍,后来这往来就渐渐淡下来了,因为世子奉命去京师,回来的时候已经娶妇,世子妃是皇上赐下来的,入了府里,就是正经的女主人,年年夏日都要来园子里看金妈妈的高炽,那一年就没有来。 第二年世子也没有来,据说直沽发了大水,救灾要紧,这样一年又过去了,第三年终于等到了人,金妈妈如何不心焦,如何不急迫,这一盘兔肉,叫王婆子来看,已经足够克制了,她想想自己若是有这样一条近在眼前的青云路、登天梯,能叫自己的女儿小桂得了福祉,那是一定比金妈妈做的还露相的。 只是听这屋里的话,似乎这兔肉差点犯了忌讳,因为世子妃如今业以有了身孕,兔肉是不能吃的,燕王和王妃为此发了脾气,差一点诘责典膳的人,但没想到最后居然是世子妃求情了,没有追究下来。 “还叫我感激她不成,”金妈妈道:“她有了身孕,就该好好在府里待着,来园子里,有诸多的避忌,这也不能吃,那也吃不得,我看殿下和娘娘都是看她肚子里的孩子的面上,才暂且容忍下来,谁叫她肚子金贵呢!” 王婆子忽然想起来中午那一顿饭后,灶上也是得了赏钱的,每人能有一百来钱,是很不错的赏赐了,但是打赏的人却说,是世子妃娘娘给的,当时他们都喊世子妃娘娘万福,她也跟着喊,心里还想着这是新来的女主人做脸的意思,现在想来,其实燕王和王妃都对他们做的这一桌不满意,所以并没给赏钱,至于为什么不满意,就是因为那一盘不合时宜的兔肉上了桌。而反倒是世子妃,明明这样是灶上拂了她的脸面,若是一般人心里计较一些的,就觉得这园子里灶房上的人,是不是故意的,但是最后居然是世子妃打赏了钱,就算是有搏名声的意思,王婆子也觉得这新来的世子妃娘娘,比之前想的要好太多。 之前是怎么想的,也都是金妈妈天天念叨的:“以前府里还渐渐联系,后来怠慢了许多,就是有了世子妃,才生分了起来——”想来这世子妃手段了得,世子不传信,便是连世子所、还有府内其他的人,也都渐渐不往金妈妈这边通信了,几个郡主身边伺候的嬷嬷,原先都是和金妈妈交好的,府中的管事婆子,金妈妈也都打通的,如今却都渐渐不闻不问了起来,按金妈妈的想法,这就是新来的世子妃管束的,这女人已经一手把持了内院,这自然叫金妈妈不忿。 当然也是因为在离开王府之前,世子院的细务都是金妈妈操持的,金妈妈离开十年,世子身边的王安和菊生也就照管着,后来世子妃来了,自然是世子妃一手包揽了过来,这叫王婆子看,其实天经地义。但是金妈妈自然不这么想,在她看来,世子妃是夺走了她的权柄,也夺走了本该属于香韵的东西。 “你便是想着如何,”王管事摇头道:“想着这一次世子妃不要来,让韵姐儿跟世子处着,生米做成熟饭,带回去让世子妃捏着鼻子认了不成!” “如何说得这般难听!”金妈妈道:“我的韵姐儿,便也要轿子抬进王府的!” “你是又想要实惠,还放不下体面,”王管事就道:“世子要带人回去,总归还是要过世子妃那一关的,人家不认怎么办,之前我打听来的,世子也往府里带过一个,第二天就被撵出去了,世子可是什么话都没说呢。” “那大路上自卖自身的货色,给韵姐儿提鞋都不配,”金妈妈道:“撵出去是应该的,世子身边,也不是什么香的臭的都配的上伺候的,我们韵姐儿和世子,那是打小的情分,怎么能放到一起比,世子妃要是故技重施,敢撵出香韵去,你瞧瞧世子会不会绕过她,到时候她肚子再金贵,生出来个带把的,又顶什么用!” 月色直直照进纱窗里的时候,金妈妈才从屋里出来,回到了她住的厢房里。她走进去的时候,看到勳黄的烛光下,一个单薄瘦弱的身影趴在案上,全神贯注地写着什么,不由得气道:“恁晚了还要看,只把眼睛看瞎了,有什么用处,那信也看了百遍了,叫你写一封回信,怎么就比砍头还难呢!” 香韵的笔头就一顿,低低道:“我没看信。” 金妈妈说的就是世子之前的来信,其实并没有一封是署名给香韵的,都是规规矩矩问候金妈妈的,只在信末尾提一句香韵安好否,但金妈妈并不识字,她们都觉得世子一定是写给香韵的。只是这信已经许久不通的,金妈妈便逼着香韵写信寄出去,可是香韵就是死活不写,只说短了脸面,记得自会记得,不往来也便不往来。 可她要是真这么样心口如一的话,为什么就如金妈妈说的那样,将高炽封封来信日里看夜里也看,也偷偷写了许多,只不过没叫金妈妈看到,统统炬之。 香韵微微咳了一声,从桌上抬起头来,一张秀丽的脸庞上,腮凝新荔,妙目含情,当真是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金妈妈就再说不得她,取了玫瑰紫二色的褂子来给她披上:“那你厮磨什么呢!” “世子妃娘娘让人在馆阁里写了对子,”香韵道:“若能对上,便有赏赐。” 金妈妈越发不忿起来,一把扯过桌上的幅纸:“你对上了便要如何,希求那点赏赐?你要奉承着她?你把脸面放低了,任她踩?” 香韵不意金妈妈说出这种话来,顿时双目氤氲:“妈妈说的什么话,对对子,如何就是踩了脸面,如何就是奉承人?” 她话还没说完,金妈妈就已经发起颠来:“你自己个儿作践自己,上赶着捧她的脚,她是什么人,怎么就后来居上占了你的位置!你也是个不争气的,没半分能耐,不争不抢,还越发躲得远了!你当初若肯使上半分心力,以世子的性情,咱娘俩哪里还有如今这样凄风苦雨没完没了的日子过!” 她说着偷眼去看香韵,可见不是真的发癫,而香韵已经被说得怔愣了,看好半天都没喘上一口气来,金妈妈才扑上去抱着她嚎啕道:“我是为了谁打算,我就生了你一个,日思夜想我为的谁,我说来说去还不就是盼你有个好前程,好姻缘,眼前的这一个,便是你唾手可得的,你看看的手,你往上面唾一口唾沫,这是多么容易的事情,你如何就不愿意呢!” 香韵缓缓跌落在椅子上,看着眼前的蜡烛忽地爆出了一个大大的、鲜艳夺目的灯花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乳母 晚上张昭华就躺在摇椅上翻看诗文,含冬过来给她卸簪环的时候都没发觉,因为自从怀孕之后,她头上也就少戴了那些金的玉的,怕脖子沉重,等到含霜过来给她洗脚的时候她才缓过神来,仰了头道:“世子还没回来?” 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后,张昭华就抱怨了两句,说这人如今越发来得晚了,又觉得这个机会倒也好,想着要不要拿出叶子牌来打上两圈,刚好不用顾忌他了,眼里却瞧见门边上的寒英翠英两个,一个给另一个挠痒痒,就问道:“你们俩,这什么毛病,倒像是狒狒似的!” 寒英翠英俩个嘻嘻哈哈过来,说跟着娘娘来园子没几日,满身都是被蚊子叮出来的包,痛痒难耐,当值的时候只能互相挠挠,连痒痒挠都搔不了这个痒。看她们被叮地难受,张昭华莞尔一笑,不由奇怪道哪里冒出来这么多的蚊子?怎么她就没被叮过一口。 “七月半的蚊虫,是既伸嘴又伸腿,叮上一口能痒好几天!”寒英道:“娘娘这边没有蚊子,是因为世子已经早早吩咐过我们了,所有蚊虫都要扑灭了,一个都不许留,还不许烧火绳,不洒药粉,要我们自己手抓出去呢!” 张昭华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出,就惊问道:“我怎么不知道?” “那火绳里头,藿香薄荷都是凉性的,”钱嬷嬷给她端来一碗热***,“哪里能烧?驱虫的药粉又都是雄黄水银,更不能近身半点,这屋子里的蚊虫,便要用手扑了,都是世子心疼你,比我们还想的紧要呢,你可要领情才是。” 钱嬷嬷如今越发有了王氏的感觉,且因为王妃和燕王都嘱咐了她,便将张昭华从头到脚地管束起来,这也不许,那也不行,但这并不是说钱嬷嬷就是个呆板的人了,按说张昭华如今有了孕,当和高炽分床睡才是,但是张昭华不提,高炽也不提,钱嬷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了,还叫院子里的丫头嘴巴都闭严实。 张昭华就笑道:“你们都有功,卖了一把子力气,便都赏两个茶水钱!” 此言一出,底下这一声声唱喝得热闹,之前早就预备着有赏钱,小竹箩里头满满堆着,稍微一摇晃都能洒落出来,光是这钱挑上山来,就使了两个挑夫,这钱本就是预备着打赏给园子里的婆子管事们的,赏过了还余下一竹萝来,这时候赏给伺候她的人,一时间欢喜地大家满口吉祥话,便是白日里没有在张昭华房里捉蚊虫的几个小丫头,也随众人趁机往里抓上一把,看得张昭华哈哈大笑。 不一会儿见到湘官、珊瑚两个从自己屋子里奔出来,也奔过来拿赏钱,看着只铺盖了一层底的竹萝,气得跳脚,最后全倾倒出来,用裙子兜住了,才欢欢喜喜地回去了。 第二日就是唱戏酬神了,这个唱戏和原先王府豢养的伶人或者请的戏班子不一样,这个“唱戏”是道士在唱、这样的经卷,而且地点也不在园子里,而是在园子后面,毗邻草堂的小观里,搭了个小戏台上唱戏,底下设了一溜儿交椅,面前摆了小香案,还有一碟碟的点心堆成小塔样。 这个地方比园子里还要凉一些,明明走过来的时候还出了一身汗,只是坐在交椅上不须臾,就觉得山风把汗都吹没了,再往旁边一看,这些园子里伺候的人倒是都知道,全穿的棉布薄袍子,站在那里都无事,张昭华便喊了人去给她拿夹衣,不过王妃过来的时候却替她拿了几件衣服,穿上就舒服多了。 只见坛场外高插的几面杏黄旗随风抖动起来,所有的道士都口呼“无量天尊”,一同跪拜坛中的三清神像。随后有道童上来,把鲜花、香炉、水果、水盂、斛食、长明灯等六种必备供品摆在案几上。当中为首的道士施施然站在台阶上,左手甘露盂,右手杨柳枝,施法雨遍洒于幽灵,以左足向艮户书符,吟唱道:“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委炁聚功德,同声救罪人。罪人实可哀,我今说妙经,念诵无休息。”随即众道士也随声奉和,一起吟唱起来。 之后这一班道士分拿着笙管,云锣、小吊钟吹吹打打起来,还有吹唢呐、击大鼓,拉二胡的,等到磬钹铙掐着点儿一起响起来,那声音就大得许多,张昭华不多时就被王妃遣去了厢房里面,隔着窗子看着外面一堆人唱诵。张昭华身边跟来的丫头差不多都出去听了,也没什么娱乐活动,看这个也觉得新鲜,像湘官就抛到了到戏台边上去听了,那么大的声音,锣鼓点儿打个不住,居然也能听得欢喜。 张昭华坐在软帐细帘里,用了几个果子,正要打发人去唤永平来陪她,就听见人回话说燕王过来了,张昭华抬头一看,果然燕王走到了庑房边上,看了一会儿,就和王妃并肩离开了,但是并不往园子里去,而是转到了后排庑房之中。 张昭华觉得奇怪,站起来走出了门,已然看不到王妃了,想了想又坐了回去。外面唱了三刻左右也就完毕了,那些供在神仙跟前的点心,都分发下去,观里的道士得着些,小丫头们嘴馋的,也能分到几块。 之后燕王和王妃回来,王妃见着她就招手让她过来,道:“我想了一下,今年七月半的法事就不做了,你怀了孩子,免得冲撞。这场酬神戏,是给你请了清静符的,你拿回去供上,邪秽不侵。” 张昭华应了,果然今年七月中旬不做法事,但那一日,燕王和王妃还是留着道士在小观里念诵了一场,张昭华忽然想起来,去年和前年,大家都没有来园子里,但是七月半的时候,王妃还是遣人来了园子,似乎燕王也有派人过来,尽管那时候府里也在做法事,但是她听王妃也在安排园子中的法事,好像还寄送了一包衣服之类的东西。 她正这么想着,看到高炽走过来坐下了,就吩咐人给他切了西瓜,随口问道:“园子后头的小道观里面,有没有人住啊?” 高炽微微一顿,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就问一下嘛,”张昭华道:“今儿酬神,在那么小的地方,父亲母亲进去了好久。还有这个酬神,说是酬神,我看倒像是小醮,也像是在做法事。” 高炽就吃着西瓜,一连吃了两瓣才道:“是在追醮,这个事情,算是忌讳。” 张昭华不意还有这么一说,便振奋精神道:“什么忌讳?是在给谁追醮?” 高炽慢慢擦了嘴,道:“祭的是父亲的乳母冯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题对 张昭华大吃一惊,自她来了王府,从未想过“奶妈”这个问题——她现在忽然明白,所有皇子小时候都是乳母奶大的,这些乳母也称保母,是宫廷必不可缺少的角色。 不可缺少,为什么她在短暂的宫廷生活中,只见过女傅,也就是女官、尚宫、女史,而从未见过乳母这类的角色呢? 按高炽的讲述,冯氏是燕王的乳母,从小对他悉心呵护,恩勤倍至,只是她做了一件事,让皇爷非常恼怒,以至于下令缢杀了她。 这时候含冬端着冰镇的奶酪上来,张昭华喝道:“含冬出去!” 等屋子里安静下来的时候,高炽就道:“冯氏在父亲十五岁的时候,将碽妃娘娘的身世说给了父亲,引得皇爷爷大怒,当场下令将她杀了,若不是先皇后求情,父亲怕是连尸首都收不回来。” 张昭华心跳如鼓,道:“那碽妃娘娘,究竟是何出身?” “碽妃娘娘,”高炽道:“是浙东宁国人,出身低了些,是当地李姓豪强家中一婢罢了。” 等皇帝攻打下宁国,原先看不起红巾军的宁国豪强,急忙依附,送上军资,也附送美女,甚至还看出了皇帝的潜力,将自己的女儿送去荐枕席。而李氏也送上了他家的女儿,只不过皇帝深为不耻,没有一顾李家的女儿,反而将她带来的婢女临幸了,这个女子就是碽氏,而碽氏不过是承了一次雨露,就结了珠胎,生下来就是燕王朱棣。 彼时皇帝忙于打仗,知道自己有了这么个儿子也并不关心,就让马皇后接回凤阳,而碽氏不多时就病故了,冯氏是跟随碽氏一起去凤阳的人,自然知之甚详。马皇后养育朱棣,视如己子,冯氏作为马皇后亲挑的乳母,更是关怀备至——然而人心就是这样,冯氏见长成的朱棣完全不记得幼时的事情,就萌生出想要告诉他真实身世的心来。 “人就是这样,”张昭华就道:“总觉得自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责任感,知道了一件事情,便一定要说出这所谓的真相来,也不管这真相是如何,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被她唤醒。” 于是马皇后便把诸子找来,一一告知了身世,除了太子和宁国,其他孩子便都不是她亲生的,几个孩子居然有三个不同的母亲,秦晋二王是李氏所出,燕周二王是碽氏所出,还有两个公主,是身份低贱的宫人所出。 “周王,”张昭华不解道:“碽妃娘娘到底生了几个?” “冯氏坚称碽妃娘娘只生了父亲一个,”高炽道:“皇后娘娘说周王叔也是碽妃所出,所以这一点上,还是听皇后的吧。” 冯氏将秘密说出来,皇后也就将所有孩子的身世都说了,在此之前,养在膝下的皇子没有一个知道自己的亲妈居然不是皇后的,所以这一点让皇帝尤为恼怒。 而随即诸王就被皇帝打发去了藩国,燕王临走前,将冯氏的尸首火化,骨灰带回了北平,就葬在西山之上,而园子之后的道观,就是给冯氏修的,就连当年营建这个庄园,也是为了方便祭拜冯氏。而在王府之中,是不能随意祭祀的,这也是极为避讳的一件事,每年七月斋醮,只能在园子里偷偷做法事,对外是以酬神的名义。 “原来如此,”张昭华恍然大悟,她随即又问道:“宫中不见乳母,是不是也是皇爷定下了规矩,等皇子长到一定岁数了,乳母就即刻遣出,不能再见?” 高炽神色难辨,点了点头。 张昭华慢慢坐起来:“这么说,你也有乳母,你的乳母如今在何方?” 这时候却听门外传来王安的声音:“世子,殿下传唤。” 燕王叫高炽过去,高炽便匆匆换了一身衣服去了。张昭华坐在榻上,见有新送来的荔枝,就剥了两个吃了,不多时就见湘官和翠英兴冲冲回来,还提着小小的竹萝,而竹萝里,都是纸片。 “娘娘,”湘官邀功似的将竹萝里的纸片倒在桌子上:“挺沉呢,看样子参加的人可不少呢。” 这就要说到张昭华前两日心血来潮玩的一个小游戏了,她见钱嬷嬷教含冬含霜几个对对子,便灵机一动,也出了几个对子来叫她们对,结果很是出人意料,含冬几个歪才居然是有的,张昭华出的几个四字联乃至七字联,居然都歪歪扭扭对上了,虽然语境语意上不通顺,但是在平仄对偶上,居然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看来这对对子,连习书没多少日子的人都能不费力气地掌握。 张昭华由此便来了个“试才题对”,题的是“对”而不是“对额”,便是说考察的是对联而没有匾额了,她写了两个上联,放在观景阁里,限时三天,园子里所有人都能参与题对,用竹笺写好下联之后放在竹萝里,张昭华会根据语意文采、韵律和修辞三方面,评选出对地最好的人,再颁赐奖励。 张昭华第一联的上联是“云开翠幕微山雨”,这便是她有一日看到西山下雨时候的情景,而竹笺之上,有的对“风和日暖闻花香”的,也有对“大地春回添锦绣”的,还有“庭傍彩凤逐鲜花”的,这都是对仗比较工整且可一观的,张昭华将这几个写得不错的挑出来,盘算着可以判一个二等奖,然后就看到一个文采出众的下联——天披银河转烟波。 “云开翠幕微山雨,”张昭华念出来:“天披银河转烟波。” 含冬含霜在旁边也替她看,听到这一句,顿时都拍手称赞,连钱嬷嬷听了都说好,张昭华也觉得这就是下联了,将这一张竹笺取出来押下。 接着她看第二联,这第二联她出的是“鸟啭歌来,花浓雪聚”,看样子不难,四字对上就可以,于是有很多对的是诸如“金商应律,银汉流光”;“欢歌笑靥,玉树银花”的,在含冬几个看来很好的下联,都被张昭华否了。 “娘娘,”含冬不解道:“为什么这几个,都不行呢?” “你们看上联,”张昭华道:“八个字里面,四个字最重要——鸟、歌、花、雪,而所谓的啭、来、浓、聚都是去形容前面四个字的,你看看其他下联,要么不能对上,要么完全颠倒。” 含冬似有所悟,但是仍然不太明白:“那为什么这一联,‘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也被娘娘剔除了呢?” “还有这个,”含霜也拣择出一联,道:“‘人勤春早,心齐年丰’也符合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对仗 钱嬷嬷在一旁,笑道:“你们,书读的还是少了!” 张昭华也哈哈一笑:“我这个上联,出自南朝庾信的,全句为‘鸟啭歌来,花浓雪聚;玉律调钟,金錞节鼓’。这种对句形式,名叫‘言对’,是注重语言和文字的对偶方式,而取集引方法制作的对联,这可就十分考验功夫了,言对最上乘者,是要从四书五经之中取对,或者经传子史、或者名家名言,非学富五车、胸有卷轴,不能取之左右逢源。” 钱嬷嬷也语重心长道:“便是要对句,也有诸般形式,言对、事对、正对、反对、工对、宽对、借对、邻对、回文对等等,而这言对,则以取之两处,而珠联璧合、天衣无缝为妙。比如‘君子之交淡如,醉翁之意不在’一联,上句引自,而下句引自,便是贴切的引用,没有丝毫弥合之迹。” “又比如,”张昭华也道:“‘高松来好月,野竹上青霄’一联,上联乃是李白诗句,下联是杜甫诗句,有如天作。” 她说着从中检出一联来,“‘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便是出自,对偶工整,且不落斧痕,我以为当位第一。” 钱嬷嬷取过来一看,赞叹道:“若没有更佳的,这确值第一。” 不过她很快又看到一联,不由得惊叹道:“娘娘,我这里这一联,似乎更妥帖些。” 张昭华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云随竹动,月共水流”,不由得喜动颜色道:“这一句,出自陈叔宝,不仅在用字上对得工稳妥帖,而且在意境上,更是十分相谐。” 她比对着“物华天宝”和“云随竹动”两联,心下踟蹰,既喜欢后一联营造的意境,又偏爱前一联的开阔大气,不知该取谁为第一,不过她忽然注意到一点,这“物华天宝”竹笺字迹看起来龙飞凤舞,楼,单是站在窗前去看,是看不到翁山泊的荷花的,要爬上阁楼去,才能见着荷花。 张昭华见其他丫头伸头瞪眼,也做不出来,便道要再出一联来。然而她一瞥眼前之人姣花粉面,竟不由自主道:“眉头春色十分浓。” 说完倒也不觉得唐突,因为有诗句道:“水是烟波横,山是眉峰聚”,谁知道她是在说香韵呢,问起来她也有的说,但见其他人并没有听闻出来,还在咂摸,而香韵似是知道张昭华在说她,顿时粉面含羞,低下头去,喏喏不语。 张昭华便故意点她,道:“香韵,你明是有了句子,怎就不说?” 香韵无法,只能道:“门外水泊千里阔。” 这便是只当听不出来,只将“眉头春色”当成山色来说了。 张昭华哈哈大笑道:“我这上联还没完呢,还有一句,你且听好——眉头春色十分浓,遗世佳人难再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楼台 这便是明晃晃再说眼前人了,张昭华倒要看她如何去对。 香韵果然猝不及防,微微一愣,看着眼前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长袄并纱蟒裙的女人,只见她一头乌发光彩夺目,圆脸上有一对鲜明的眉毛和漆黑的深目,而方口之中还有细碎的牙齿,真如碎玉一般,又像是去掉皮的杏仁一般,而最惹人不能移目的是,她有一种极为旺盛的生气,从她释放善意的眼睛和她隐隐约约带着微笑的朱唇之间略过——她好像故意在竭力隐藏眼里的光辉,然而这种光辉却能从全身上下洋溢出来。 香韵便情不能自已道:“凝妆少妇不知愁。” 她说出来的声音很小,然而张昭华却听了个清楚,不由得笑得趴在桌子上,“眉头春色十分浓,遗世佳人难再得;门外水泊千里阔,凝妆少妇不知愁——哈哈哈,对得好啊!” 旁边的湘官不是很服气,道:“娘娘,这难再得的‘得’字,乃是平声。” “此处当为入声,”张昭华道:“联中按仄声读。” 香韵本来惴惴,但见张昭华没有丝毫不悦,心下略略放心,而一旁的钱嬷嬷倒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几眼,眼中颇有深意。 大约是厮磨地太久了,承露台过来的王妃的人唤了两次,张昭华才恋恋不舍地起来换衣服,除了之前约定的给对句第一人应得的白金十两、玉佩一双之外,张昭华额外添了金钏一对、掩鬓一对、金八宝一具、各色宫绦五条,都与了香韵,还跟她说好了,随时相招来对句。 等她用饭的时候,还在想着这几句对联,倒叫燕王瞧见了,询问起来。 “儿就是闲来无事,”张昭华放下筷子老实回道:“在观景阁上面写了对子让人来对,倒是得了几句般配的。”她说了几句做的好的,燕王听了还没发话,永平嘻嘻哈哈道:“嫂嫂要对句,怎么不叫我来?” 高燧在一旁“哈”了一声,道:“你对的,都是‘神行太保、圣手书生’这样简单的,不过你倒是也有一副千古绝对,府中传诵,笑了不知几年的,嫂嫂要听吗?” 说着便摇头晃脑自顾自道:“眼皮堕地,难观孔子之书;呵欠连天,要做周公之梦——瞧瞧,这对联是不是绝了!” 桌上诸人俱都哈哈大笑起来,永平气得拿了荔枝砸他,连丢了七八个,皮肉开绽,汁水都淌落了出来。原来这就是永平上书房读书的时候,做出的对子,叫张昭华看来,也是一肚子歪才,和含冬含霜差不离。 须臾燕王喊人来,将酒席移至观景阁上,众人移步上去,见天色昏暗,明月东升,而翁山湖泊之中,又有河灯点点,映照星河,不由得文意诗情并作,王妃当即就笑道:“方才说到对子,我这里便有一个,你们且听。” 她道:“升明月一轮,天开清淑,顷刻得玉宇无尘,碧波万顷。” 众人随即叫好,都道这一句应景而得,真可谓佳句,于是都绞尽脑汁思索起来,张昭华刚有些头绪,就听高燧一气呵成道:“放河灯万盏,人乐太平,不须臾银光有焰,喜气盈庭。” 张昭华顿时叫了一声好,其他人也都齐齐夸赞起来,燕王哈哈笑道:“对得好!” 接着便是永安,她不须蹙眉,张口也吟了一句上联出来:“明烛送来千树玉。” 这便简单许多,张昭华张口的同时居然也有两人给出了下联,分别是高炽和永平。张昭华给出的下联是“星光长映不夜天”,永平给出的是“银汉秋澄三五宵”,高炽给出的是“彩云移下一天星”。 论意境和对仗,以张昭华和高炽略胜一筹,而其中王妃和永安都觉得高炽对得更有勾景之美;而燕王和高煦倒是一致赞叹张昭华对出的“不夜天”一句,认为更有神韵,这倒是没法说服了,让高燧来评,他也投给了张昭华。 之后燕王凭栏而望,兴致大发道:“八百里湖山,知是何年图画?” 张昭华当即对上:“十万家烟火,尽归脚下楼台!” 她话刚说完,却忽然见山下忽地人影攒动起来,呼啦啦从山东面来蜿蜒迤逦来了一队人,都手持火把呼喝着,光看火把就像是一条火龙一样,不知人数凡几。张昭华和高煦一下子站起来,心中一震,面上现了凝重神色。 倒是燕王低头看了一会儿,哈哈笑起来,招手让他们坐下。王妃也笑起来:“是山下面的百姓想要孝敬一番呢。” 果然见那打头的人,她怎么跑得这样快,又觉她打着寒颤,还以为是冻着了,又唤人给她加了个棉袍,却听张昭华小声道:“咱们回去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匹配 张昭华拉着高炽急匆匆回去,回到屋里才觉得惊魂甫定,钱嬷嬷在屋里,没有去观景阁,见她脸色不好,也吓了一跳,想要唤医正过来,却被张昭华拦住了:“没事,劳嬷嬷给我熬一碗热***即好。” 她躺在床上,背后出了一身汗,肚子倒是没有疼痛,躺了一会儿也缓过来了,对高炽道:“刚才在观景阁上,有人推了我一把。” 高炽“嗯”了一声:“刚才人是有点多,推推搡搡,想来是不注意。” 张昭华就道:“如果我说,那人是下了狠手推我呢?” 高炽不太相信:“胡说,你怀着孕呢,谁敢下狠手推你,难道不要命了吗?人群之中,谁也顾不上谁,挤挤挨挨一片,擦着碰着了,都是无心之失。” 张昭华暂时息声,她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自己站在一排小宫女前面,大家都是抬头看烟火,便是有推闪着的,不过是玩笑罢了,而自己背后那一双手,分明是用了十分的力气,而且就是冲着自己来的,若非前面是一块倾斜的地面,而高炽也恰好伸手捉住了她,那她指定要摔落在地,而且一定是肚子朝着地面。 肚子朝着地面是什么结果,张昭华摸着肚子一阵心悸,她不比平时了,如今是个怀胎的孕妇,而且刚刚显怀。 是谁要下这样的手,她分明感觉这手还很粗实有力,而且也的确使上了力气,她不惮以最深的恶意来揣测这个人,这个人确是想要她一尸两命的,只是计划似乎并不周详,倒像是临时起意一般,若是经过仔细筹谋的话,这一把应该算准了让她倒地才是。 可是,话说回来,今晚在观景阁上宴饮、放烟花,也都是临时起意,并没有说提前通知的,那么这个人,计划在此时发动,倒也像是抓住了机会。但现在的问题就是,是谁要害她? 她怀上这个孩子,是碍了谁的眼睛? 王府之中总共这么几个人,扒拉来扒拉去,张昭华都想不明白是谁要用这般拙劣的办法来害她。说拙劣,因为这样的计谋实在是简单粗暴,根本见不出任何手段,她知道永平、永安做局的本事,不可能如此不堪的。 她想来想去,头又疼了起来,知道今晚是难捱过去了,还是遣了钱嬷嬷去请了刘医正来。刘观把了脉,也没有开方子,只是下了两针,张昭华才缓缓睡着了。 早上醒来果然就见到了王妃,知道昨晚上喊了医正来的事到底教她担心了。 不过该说的还是要说,张昭华屏退左右,将昨晚上的事情一字一句说了,半分没有隐瞒,说的时候连自己手上都出了一层汗,何况王妃,早已经是神色悚动,手中的帕子也捏成了一团。 “好孩子,好孩子,不要怕,”王妃宽慰她道:“这个人待我揪出来,绝不姑息,当务之急是这园子恐已不是休憩之所,你且先行回去府中。” 府中酷热难耐,张昭华自然不想回去,便央求王妃在园中多待些日子,想来之后有了防范,应当不至于再被算计,而且她也想查明到底是谁要暗害她——王妃本来不允,只是后来又想到了什么,便同意她在园子中多待几日。 这一日原是和永平几个说好采摘荷花的,因为瓮山泊一带多植荷花,周围水田种植稻谷,湖旁又有寺院、亭台之胜,风景优美、山水俱佳,酷似江南风景,时人有‘西湖十景’之誉。几日前燕王就遣人从湖中借了十几条民船,让不会凫水的宫人们都坐到舟上采莲蓬。 每个舟上都有一个公公或者管事坐镇,这些管事就是留守在园子里看管东西的,自然熟悉这瓮山泊的水路,万无一失。每个小舟向不同的方向开去,公公们都知道哪里能摘到又大又好的莲蓬。 张昭华和王妃走过去的时候,永平和常宁两个已经坐了船上去游逛了一圈回来了,船上全是她们摘的莲蓬,其他几个宫人都没个坐的地方,每个人手上都抱着莲蓬,把岸上看风景的永安和张昭华笑得花枝乱颤。 “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原来是燕王和三个王子也过来了,他们在阁子里听到水泊欢声笑语过耳穿庭,也闻声而来,尤其是高燧,见到美人采荷,也是兴致大发,一口气吟了几首诗词出来,最后也忍不住跳上船去了。 张昭华看到高炽坐在一边,便从筐子里拣择出一支莲蓬出来,剥了莲子盛了一盘子,准备端过去给他吃。等走到近前了才发现高炽凝神望着湖面,只不过凝神的是一处地方。张昭华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看到四五个宫人乘舟荡水,一路采摘莲蓬而来。 这原也没什么的,只不过小船之上,为首的那个姿容曼妙,一手摘着莲蓬,一手端着花盘,且看她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端地是个美人胚子。 张昭华自然是认识她的,这便是昨天认识的名唤香韵的姑娘,在一众宫人之中,衬地越发美丽,果然是“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张昭华慢慢退回座位上,默不作声地打量高炽,等过了一会儿这小舟渐渐荡远了,高炽才低下头来,也捉了几只莲蓬,一粒一粒剥出莲子来,放在面前的白瓷小碟之中,等堆满了之后就让王安送了过来。 张昭华见王安朝这边走过来了,就起身回了园子,一盘莲子就给了含冬几个吃了。她倒也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在草堂里走动了一会儿,她有事情要想。 不一会儿钱嬷嬷急匆匆过来了,带着棉袍,一边给她穿上一边说责含冬几个不知道伺候,张昭华道:“不妨,是我让她们在后面缀着,不跟过来的。嬷嬷,我有事要劳你帮我打听。” 她顿了一下,徐徐道:“世子有个奶娘,可能就在园子里。” 还记得第一天过来,进膳的时候上了一盘麻辣兔肉,永安说这东西高炽小的时候有一阵喜欢吃,这件事情居然只有永安知道,而王妃都不知道,可见这菜的确是迎合着高炽的口味来的,只是做这菜的人,似乎对高炽小时候的口味了如指掌,却不知道他如今已经是偏爱清淡的,而不嗜辛辣了。 如果高炽不说冯氏的事情,张昭华也不会猜到奶娘的身上去,按皇子长成之后,奶娘就不得再服侍的规矩来看,高炽的奶娘,也是在高炽长到一定岁数的时候,被遣走的。 至于遣走去了何处,鉴于冯氏就是埋骨在此,张昭华觉得高炽的奶娘很有可能也是被遣在了这里。 “还有一个,”张昭华敲了敲手指道:“那个叫香韵的姑娘,我觉得有些古怪,她不像是管事婆子养出来的女儿,你也替我查一查。” 钱嬷嬷的办事效率是很高的,而且她非常有技巧。 山下有集市,特别是七月,一连七夕、中元,不多时也要过中秋,所以集市特别热闹,人来人往地,钱嬷嬷带着湘官和珊瑚几个,招了园子里七八个宫人,一同下山采买去,这些姑娘们都年纪小,平时也被园子里的管事婆子拘束着,没怎么出过山,如今跟着钱嬷嬷出去,一个个快活地和百灵鸟一样。 “我看看你们都买了什么,”张昭华饶有兴致地拿起一个不大不小的瓷碗来看,“这是豆芽吧?”只见碗里面有平平实实大半碗土,上面长了一寸左右的嫩芽来,也不知道是什么五谷发出来的芽,细细嫩嫩的,用红绳子系了三圈,看起来可喜的很。 湘官嘻嘻哈哈道:“这个说是叫‘种生’,又叫‘五生盆’或‘生花盆’。将绿豆、小豆、小麦等浸于碗中,等它长出敷寸的芽,再以红、蓝丝绳扎成一束,巧芽就跟这个差不多,只是要提前七天泡上,长出豆芽来好做做巧芽面。” 巧芽就是豆芽,如今的豆芽面也好吃,看样子湘官是念念不忘了。 张昭华又揭过一个盖着盖子的盘子,一看就笑道:“这不就是大吉事盒吗?”里头五种干果,桂圆、红枣、榛子、花生、瓜子,拼成了果盘的,虽然比不上府里的大吉事盒种类繁多,但是胜在新鲜。 “虽说山路难行,但是山下的集市倒还热闹。这几个丫头,”钱嬷嬷摇着头道:“见到东西都疯了,这个也要买,那个也要往怀里揣,明明府里有一样的东西,就是贪眼前的新鲜。” 珊瑚也叽叽喳喳说起来,山下的集市不仅有卖巧果的,还有面塑、剪纸、彩绣,一溜全是牛郎织女。还有扎好的纸灯,也都是中元节过了之后剩余的,一文钱能买十个。 不过她从里面挑了一个明显形状不一样的,献宝似的举到张昭华面前:“这是蜡铸成的‘水上浮’,我去的时候,看到好几个妇人买的都是婴儿‘水上浮’,这又和普通的‘水上浮’不一样了,她们说这叫‘化生’,有宜子之祥。” 到底是张昭华调教出来的人儿,一个个聪明伶俐,心也是想着她的。张昭华心里熨帖,嘴里却道:“滚滚滚,花了不知道多少钱,最后拿个河灯敷衍我。” 等人嘻嘻哈哈散去了,张昭华才沉下脸来,因为钱嬷嬷是要跟她说正事了,也就是山下一趟从宫人嘴里打听出来的,有关高炽的奶娘的事情。 “世子的确是有奶娘的,”钱嬷嬷道:“有两个奶娘,一个姓杨,一个姓金。” 高炽小时候不太好喂养,在吃奶上比较挑,原先吃过杨氏的奶,只不过吃了两个多月,似乎又开始吐奶,不得已又挑了三个奶娘上来,这三个奶娘里面,高炽认准了金氏,等吃惯了金氏的奶之后,原先杨氏的奶就慢慢不怎么吃了。 所以杨氏在高炽两岁半的时候就离了王府,据说是回了老家,这么多年也跟王府没什么联系;倒是金氏,一直待在高炽身边直到高炽八岁了,才按规矩遣出王府,至于去向何地,一开始是回了家的,她家就在北平,只不过没几年丈夫死了,高炽怜悯她,便让她住进了园子里。 “金氏的丈夫,”钱嬷嬷道:“原先也伺候过世子,三年前病逝了;而金氏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所以世子见她们孤苦无依,便将她们安置在了园子里。” 而钱嬷嬷接下来的话让张昭华眯起了眼睛。 “金氏的女儿,”钱嬷嬷依旧不紧不慢道:“就是香韵。” “所以,”张昭华受了钱嬷嬷影响,刚才一瞬间激荡起来的心情慢慢收缩回去:“香韵也不是她自称的管事婆子的女儿,她是高炽奶娘的女儿,这可有点意思了。” 在奶娘这个问题上,张昭华绝不敢轻视,这种哺乳和养育的恩情,不是说可以磨灭就可以磨灭的,如果真这么简单,燕王不会对冯氏如此念念不忘,知道在祭祀冯氏这个问题上会让皇帝大怒的前提下,依然在西山立道观偷偷祭祀,可见一斑。 古之汉武帝,如此“忍而愎”的帝王,在奶妈的问题上,也是法外徇情,更不要说历史上还有一跃从乳母做到太后的人,就是北魏的常太后。 张昭华想来想去,高炽性格仁柔,更是长情,对哺育自己直到八岁的乳母自然是不能轻易割舍的,这一点张昭华极为确定,她当然也没想过让高炽割舍,这也是不切实际的事情——只是对于香韵这个奶妈的女儿,自小的玩伴,他的态度,就值得玩味了。 青梅竹马是什么,大抵如此了,小时候一起玩耍,一起长大,两无嫌隙,情好日密。况且以香韵这样的姿色,小时候也定是个玉女一般的瓷娃娃,张昭华几乎可以想象出一对金童玉女如何出双入对的情景了,况且高炽的确是说过“见过聪明的女孩儿,却比不上你伶俐”这样的话,略过后半句,似乎这“聪明的女孩”指的就是一个人了。 她随即又想到,香韵读书识字,从哪里读的书来,凭她父亲一个管事,母亲一个乳母吗——只能解释说是小时候曾跟着高炽一同进学的,王子王孙进学都很早,不过是三四岁就要习书了,那么香韵跟着高炽念书识字,也是顺理成章了。 金氏将女儿放进世子院中,无非是私心作祟,只是王妃也并没有出言阻拦或者干预,让张昭华觉得不太妙,不过她也想过,若是以这种不作为换取金氏对高炽的全心全意,倒也说的过去,因为金氏到底是要被遣出去的。何况高炽的一生长着呢,金氏用这种方式去绑定,在王妃看来其实也不足为虑罢了。 只不过看样子金氏在被遣出去之后,香韵也没有了继续留在高炽身边的理由,她只能随母回家,而在父亲也去世了之后,又跟随金氏住进了西山的园子里,算是高炽对她们的安置。 那么现在张昭华就要称量香韵在高炽心中的地位了,首先她当然确定,这个分量肯定是要比小苗重的,小苗是谁,就是高炽从海津镇带回来的孤女,这个女孩被张昭华二话不说送到了高燧那里,高炽也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如果她用同样的办法,这一次,高炽是肯定不会同意的。 且不说香韵并不是孤身一人无所怙恃的身份,金氏在,张昭华翻手覆手将香韵当做货物一样转卖发配就没有多少可能;何况高炽现在很可能有一种想法,他对这对母女是有责任的,有责任照管,有责任看顾,有责任奉养。 这三点张昭华完全可以容忍,完全可以不干涉,只是若是这种照顾的义务若是发展成了将香韵纳入后宅来,她就无法忍受了。 可能吗,太有可能了。 金氏和香韵,一对孤女,在这个社会去看,恩情是要偿还的,何况高炽一点亏都没有吃,香韵毕竟那么美,还曾有那样青梅竹马的情分。 但张昭华就是要确定这一点——所有青梅竹马,到最后都会走到要么中道分张,难以匹配同称,要么就是结成一对怨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功劳 张昭华吩咐王安,让他把高炽的奶娘金氏请过来,王安不意张昭华这么快且这么清楚地知道了一切,不由得瞠目结舌,且看他游移的神色,张昭华就冷笑道:“我是没本事使唤你了,你这忠心耿耿的,只听你们世子一人的吩咐,旁人哪里能支使地动你呢!” 王安登时吓得汗流浃背,他是清楚张昭华的手段的,心中暗暗叫苦,原因在于世子当初也有模棱两可的嘱咐,不让世子妃知道园子里头香韵的存在——但是看世子妃这样子,哪里是欺哄地住的,只是苦了他自己了,这一来还不知道要如何交代呢。 张昭华便又将声音放和缓道:“怎么叫你请个人来,就这般磨磨蹭蹭呢,金妈妈是世子的乳母,有劬劳保护之功,按规矩遣在这园子里,好不容易才能相见,我便是要替世子全一全情分。” 王安不敢再违拗,卷起衣衫后檐子庑房那里,唤了金妈妈去张昭华那里,金氏便以为是世子相招,喜不自胜,而王安从庑房出来,便要奔向草堂去告诉世子,只不过还没有抵达草堂,便被寒英翠英两个左右夹住了,这两个力大无穷,被摁住了的王安根本挣脱不得,只得被请回了张昭华那里。 而金妈妈在见到了张昭华之后就忽然冒出了一身汗来,还不等张昭华发话,便已然匍匐在了地上,倒让张昭华一叠声地吩咐人将她搀起来,又赐了座位坐下。 “金妈妈,”张昭华和颜悦色道:“倒要请妈妈恕罪了,本该是新妇前去拜见妈妈的——” 话还没说完,金氏又“噗通”跪下来,嘴里只道:“使不得,使不得……”她虽然跪地麻利,但是到底心里得意起来,只因张昭华自称“新妇”,便是自居为晚辈,而视自己为长辈了。因这一句,本来因为惊惧而出的一身汗也霎时消退了,只等张昭华亲自下了座椅过来扶她的时候,却又忽然惊起了,不由得猛地朝后面退了一大步。 张昭华见她这般,也不由得一怔,略略眯了眼睛,不过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心里的风云变化,只笑道:“妈妈何必外道,想当年鞠育世子,恩情深重,世子常与我说,永志不忘妈妈的恩劳,今日便是要让妈妈也受用新妇的孝心。” 说着就叫含冬把表礼呈上来,里面有黄白之物各五十两,还有贡缎、宫纱数十匹,还有张昭华自称“亲手做的”抹额帽子,看得金妈妈双眼放光,嘴上却连连推拒。 张昭华心中有数了,嘴上只是扯皮,又喊含冬几个一同来奉承,直说得金氏洋洋得意喜不自禁,真以为自己有偌大的功劳,又拣了高炽小时候几样事情说了,听得众人更是将她夸了又夸。 等时候差不多了,张昭华才道:“妈妈有这样大的功劳,却生束在园子里,享不得世子和新妇的孝敬,这却是不得意之处了,要怎生想个法子,将妈妈接回府里才是。” 金氏虽然一时头脑发胀,但是听到“接回府里”这话,倒是一霎时半清醒了,这是万万不可能也做不到的事情,皇帝的规矩立在这里,这规矩又不像是对平民百姓立的,若真是对平民百姓立的,那王子王孙又怕什么——便是这规矩对王子王孙才用得,没有半分逾矩的可能,所以当年遣她出去时,才哭得那般嚎天丧地地,是知道自己再没有回府的可能了。这一条即算是高炽当了家了,也不可能改变。 所以金氏便连连摇头,说地也是词严理正道:“老妇如何能因为一点点恩养之情,就坏了天大地大的规矩!只叫世子和娘娘心里记得,老妇别无所求了。” 张昭华心里哂笑一声,面上却做出为难的神色来,感叹了几回,果然引得金妈妈神色踟蹰,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好教娘娘知晓,”金氏道:“老妇不敢奢求回府中,这一辈子已然是这样过了无妨,但是老妇还有个女儿,正是好年纪,如何能忍心叫她也跟着老妇在这园子里吃苦?老妇就这么个丫头放心不下,没有个好去处,就是死了也不安心呐!” 张昭华做出吃了一惊的模样,连声追问道:“竟不知妈妈还有个女儿,是什么模样,我可曾见过?” 世子当然不会当着世子妃的面提香韵的事情,这一点金氏是信的,因为自来高炽就是个端方的君子;只是前不久世子妃还给香韵赐下诸多的赏赐来,说是不知道,金氏心里便不太信了,只用眼睛瞅着张昭华,道:“老妇那个女儿,名唤香韵。” “香韵,”张昭华凝神一思索,惊叫道:“莫不是几天前,对上了我的对子的那个丫头吧,可真由来不相识!” 香韵从张昭华这里领了赏赐回去,金妈妈欲要发狠,却又舍不得金银宝贝,当时又闹了一场。 “香韵这丫头,”金妈妈道:“能得娘娘的青眼,不知是她几辈子的造化!” 张昭华笑道:“这样标志的人物,我见犹怜,当时见了就说这通身的气度,哪里像是下人出身的,谁又敢拿她当个下人看待,果然是妈妈的嫡亲女儿。” 金妈妈是听不懂“我见犹怜”这样的机锋的,只是见女儿的美貌和气度教世子妃也称叹,自然是愈发猖狂起来。而张昭华也道:“香韵这样的品貌,合当金尊玉贵地娇养着,如何埋没在园子里,就是妈妈舍得,我也舍不得,只想教她长长久久陪伴在我身边呢。” 这便是透出想要香韵留在身边的意思了,金妈妈心中大喜,她本来就是要将香韵送登那青云梯的,如今见世子妃竟然开了这口,自然省去了许多麻烦,何况她见王安服侍在一边,心里又揣测,莫不是世子妃今儿一出,俱都是世子的意思,那边更是绝妙了,世子妃开口要她便还要生疑一些,若是世子支使世子妃开了口,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香韵的福气,可算等到了。 只是面上还要推拒的:“香韵这丫头被我惯坏了,蠢笨不堪,不会伺候人,去服侍娘娘,老妇只恐她粗手笨脚,坏了娘娘的事。” 张昭华捂着嘴巴笑了两声,道:“妈妈说得哪里的话,香韵若是蠢笨,哪里再去寻得聪明伶俐的!妈妈莫要如此贬损,我哪里又舍得教她去做粗苯的活计,她本当是个千金小姐,我便把她当千金小姐一般养着。” 在金氏眼里,这边等同于保证了,果然就是她心里想的那样,原先阴差阳错走歪了路,如今可不是又重新回了正轨上来,当即便道:“只要娘娘不嫌弃我们香韵资质粗陋,愿意提携,那便是她的福分,往后任凭娘娘驱使,绝无二话。” 张昭华听到这一句,帕子下的嘴角,终于勾出了一个莫名的笑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 新旧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等金氏走了之后,张昭华又看向王安,道:“金氏的事情,如你所见,我要提调香韵进府里,给金氏做个脸,这般乃是常情,你们世子自然也是喜闻乐见的,这事儿留着我亲自跟他说吧,就不用你多这个嘴了。” 王安知道他刚才没有机会说,从今往后便也没机会说了,这罪责只在轻与不轻上头,只盼世子妃将来揽过干系去,让他少受点责罚罢了。 而那一头,金妈妈也在和香韵说进府的事情,总算她这些日子的说教提点有了用处,香韵只是低下了头去,并没有明确反对了。金妈妈便搂着她“心肝肉”地唤着,指着那桌上的金钏,道:“想来是世子早有安排,我还一直替你打算,唯恐你不争气。你看看世子妃许多日前,打着对对子的名头,便送来了这样的东西,谁不知道这园子上下几十人里,只有你一个识文认字的,这东西是明摆着要送到你手上的。到底是我养大的哥儿,最记得情分。” 香韵也便看着这金钏,想起“相思不用宽金钏,也不用、多情似玉燕。问取婵娟学长远。不必清光夜夜见。但莫负、团圆愿”的词来,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悲伤。 “这园子里,来来往往的人,都说世子妃是个宽慈的,”金氏又道:“我今儿也见了,只道这宽慈善性都是真的,聪明机心也是真的!我只疑她早知道了哥儿的心思,要先头做个贤妇的样子出来,这倒也好,总归怕被人说她不能怠慢了你,所幸她如今有了孕,不能伺候哥儿,你进府就是早晚的事,只是她抬举你进去,你便要感念这一点,生受她指派。” “这难道不是应该的么?”香韵低低的声音道:“她是大妇,八抬轿子抬进去的。” 金妈妈听得便又指天画地地说了起来:“我的儿,她轿子抬进去的,便比你尊贵吗,这便多了是有名分的正头娘子,也不过是有名分罢了,能比得上情分二字?这世上,只紧着情分二字,就足够了。” 如此说道一番,金氏又道:“世子妃抬你进去,你便也承她抬举,平时恭顺一些,好叫她心宽,总之她如今霸不得哥儿,便是你的好机缘,即算是给一些眼色看,给一点磋磨受,跟哥儿的宠爱比,又算得什么!” “何况,”金氏说着冷笑起来:“我这里也不怕她,自也有法儿对付她。” 香韵从她怀里抬起头来,道:“妈妈莫不是魔怔了,怎说得这样颠颠倒倒不知所然的话来!” “我的儿,”金氏压低了声音,附在香韵的耳边道:“你却不知,这王府里面,有许多样的事情,都潜藏着不叫人知哩!当你妈妈我,在府里全都是瞎活胡混过来的吗?” 她说着便站了起来,从大壁柜里面掏出一个小如意匣出来,从这匣子里取出个黄铜钥匙来,开了枕边的官皮箱,这箱子里,无非都是她的体己,只是在最底一层,她又抽出一个锦囊来,里面不过是已经泛黄的一张浅黄色的便笺罢了。 香韵瞪大眼睛看着,不由道:“这是什么?” “我的儿,这纸上的东西,你要牢牢记住了,”金氏叫香韵看了,迫她记下:“你在王府里,安身立命靠的是哥儿的宠爱,可是要论诸般的争斗手段,你且要去问她。” “这是什么人?”香韵惊骇起来:“我在府里的时候,从没有听过还有这样一个人!” “以往没听过也就罢了,”金氏沉下脸来:“往后可要记得,这个人手段,也是高强哩!你若得她相助,那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只是她院子,不好进去,所以才让你记着这纸上的方法,和她通联——” “这纸张,已经很旧了,”香韵却不深信:“想来也是多年前的事情了,今朝如何能行的了?” “只管行,”金氏却笃定道:“她前不久还——” 说着反应过来,道:“你且信我,若是那世子妃接你去了,却不好好待你,或者又嫉妒你,生了嗔恨心,十分不好忍受,以你柔弱的性子,忍到何时是个头?你总也要学着立起来,让刀砍斧斫临不到你身上!你别嫌我说地狠了,那地方你并没真正明白,都是妈妈给你护地太好,你才不知世事地大了,只如今我不能与你同去,不能给你做胆了,你孤身一人,还不知要受多少委屈,多少欺负呢!” 金氏摸着香韵的头,却又咬紧了牙齿道:“你再看看府里那些人儿,哪个不是捧高踩低,哪个不是巴高望上,我在时候,一个个地奉承我,等我走后,转眼地茶就凉!府里来了新主人,就是这般作态!你若是过得如意了,他们第一个就来逢迎你,若你过得不如意,他们也是第一个来给你难受,都不消地人吩咐!” “你能靠得他们什么,”金氏道:“妈妈一开始就没指望还能在他们身上说什么老姐妹,老兄妹的情分,一切只能靠你,你便要牢牢抓紧了哥儿,让他早早给你请封了!你莫要觉得但有宠爱傍身就足了,孺人算什么,你要把名儿写进玉牒里头,你要拿到朝廷的册书,这才是你挺直腰杆子的本钱!妈妈想过了,你是良家子,还是第一个抬进去的房里人,以后便是还有,都比不过你,那次妃的名分,也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本朝后宫制度,上承唐宋,香韵抬进去,内外称呼便应该是“孺人”。这本是七品官的母亲或妻子的封号,但是按唐制来说,这亦是太子或藩王没名分的侍妾的通称。 《旧唐书?后妃传下?睿宗肃明皇后刘氏》:“仪凤中,睿宗居藩,纳后为孺人,寻立为妃。”而《资治通鉴?唐玄宗天宝十一载》:“棣王琰有二孺人,争宠。”从孺人上升到次妃的门槛是比较高的,身份审查,总要往上数三代,看户帖上籍名是不是清白人家。 在这一点上,金妈妈没有什么疑虑,只是香韵却浑身一震,眼中露出小鹿一般惊惶的神色:“世子,世子还有新人要进来?” “男人,哪个不是有钱有权了之后,要左拥右抱?”金氏道:“就连你爹那样寒碜的人,外头也还藏了个小,这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天潢贵胄呢,所以你得了一时的喜欢,就要趁这一时的喜欢,拿到长久的名分。这名分不过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先来的人总要占这个便宜,要么怎么跟后面颜色鲜艳的新人比呢!” 香韵摇头道:“便是燕王殿下,就没有这样的事。” 金氏就露出似笑非笑的古怪神色来,而香韵看她这般的神情,心中忽然明悟起来,捂着嘴巴将那一声惊呼生吞进了肚子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亲戚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回到府中的日子就如往常一样了,不过好在北平终于下了几日暴雨,天气爽快起来,能叫人睡个好觉了。早上起来高炽已经去了书房,而张昭华不紧不慢吃了饭,才换了绿底白花的宽袖褙子坐在了梳妆台前。 工正所最新做了一个仿汉代九子方漆奁,外黑里红,周有三道鎏金铜箍,盖为铜皮平脱柿蒂纹,内藏丝织物包裹铁镜,下有九子小盒,分藏梳篦、铜刷、毛笔、胭脂、首饰等用品,精美绝伦,比张昭华原先用的妆奁好用许多,里面各种归置,也方便取用。 张昭华也就取用了一点茉莉花汁子涂了脸,漫不经心问道:“典仪所那里,有什么消息?” 典仪所是府里的机构,掌陈仪式,说白了就是规范礼仪的地方,并分内外,典仪为正九品官员,同样有一个典仪嬷嬷在,两人分管前朝和后寝,前朝的张昭华不管,只是这后寝,所有的宫女子都是要在典仪嬷嬷那里学习礼仪的,张昭华之所以问这个,不过是因为她将香韵放在了典仪所中,半是监管起来。 张昭华在金氏那里欺哄了香韵入府,哪里是要抬举人,无非是将人弄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管起来,不让兴风起浪罢了,况且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明说要将香韵送到高炽身边,只是她让金妈妈以为是这样罢了——如今木已成舟,一切就倚着张昭华的意思来了,在她看来,香韵如今捏在自己手上,便是能将金氏,也一同辖制住了。 “说都按娘娘的意思,”含冬捧着手巾过来,道:“每日规矩压得死死地,只在方寸之地,前后一步也不让出去。” 张昭华将香韵弄到典仪所里去,这典仪所在什么地方,在王府最西边的遵义门以东,那里环绕着宰牲亭、仪仗库和马房,嬷嬷也管束地最严格,若是有规矩学不好的,便拖到仪仗库里关禁闭,或者发配去给马房扫洒,总之各种磋磨手段,并不让你有一点伤,却欲生欲死。 张昭华倒也没想过要给香韵这个美人磋磨坏,只是管教她不如在园子里那样松快,为此她特意嘱咐了嬷嬷,规矩总要慢慢地学。 想到这里她便也是踌躇烦躁起来,那典仪所能困人一时,总不能困人一世,香韵也不可能一辈子待在那里,彼时高炽再发现自己的作为,岂不要大发脾气? 她在孕期,脾气总是抑制不住,指头上好好地捏了一个小挖耳子簪,一下子就掰断了,还没待宫人过来拾捡,就听外面寒英道:“娘娘,太太那里遣了人来,已经候了一会儿了。” 王氏大清早地派人过来,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儿,等人一进来,张昭华却认出是伺候王氏的陈婆子,便道:“母亲派你来,有何事?” “娘娘,”这陈婆子道:“是老爷支使的老奴,说昨日刚刚来了官府的人,丈量了田地,将家里给报上了富民,编到册子里去了!” 张昭华惊道:“我家乃是亲戚之家,官府如何能编入富民籍册里面!之前两次核验土地,全都避过,这一次怎么又来核查!” 所谓的“亲戚之家”,是指《祖训》首章所录的皇亲国戚,一共十二家,其中六家是直系亲戚,即皇后家、皇妃家、东宫妃家、王妃家、郡王妃家、驸马家、仪宾家,张家即在郡王妃家之中,既然是皇亲国戚,就享有特殊待遇,比如说除谋逆不赦外,其余所犯,止许法司举奏,并不许擅自拿问。 而在前三年的土地核查之中,官府编册,也是实数虚报,将张家的土地上报为军屯之地,本来也是如此,张家的土地本来就是燕王垦荒出来的,只不过赐给张家罢了。 至于为什么要避免上这个富民籍册,因为上了籍册的人,下场都不太好——从吴元年皇帝平张士诚后﹐立即令徙苏州富民实濠州。洪武三年,皇帝令徙东南富民实临濠。十三年起,取苏、浙等处上户四万五千余家,填实京师;将其中的壮丁发各监局充工匠,余为编户置京城内外,名曰坊厢。次年又徙江南富民十四万于濠州;二十四年七月,徙天下富民五千三百户实京师。 原先只是在东南膏腴之地实行富民籍册,所以北平不过是虚应故事,只是今年开始,户部除了籍浙江等九布政司、直隶、应天十八府州富民之外,还在云南、两广和四川开始籍民,只是还未确定要不要迁徙,而北平闻风而动,也开始籍民。 按说张家是亲戚之家,难道还能迁徙至京师去吗——是很有可能的,别的都还好说,只是在土地上面,皇帝铁面无情,之前楚王妃家里,也被化为地方豪强,被强制迁徙去了京师。虽说亲戚之家只要不犯罪,或者不犯谋逆之罪,自然有富贵可享,只是张昭华是决不能眼看着张家上了籍册,被徙去京师的。 至于为什么,这就是她一开始让张麒搬来北平的原因,等燕王以一隅之地和中央对抗的时候,自然只有北平一地是平安的。 等高炽来了,听闻此事道:“不要忧心,这一次的籍民,主要还是浙江、直隶、应天之地,北平这里,实话说并未形成豪强势力,不在皇爷爷的考较之中。而且此次籍民业已完成,北平籍民不过是户部年终人口统筹罢了。” 高炽道,四月的时候,富民册籍编制就完成并呈报上去了,云南、两广、四川不取,籍簿得浙江等九布政司、直隶应天十八府,田地超过七顷的一万四千二百四十一户,列其户名。皇上阅罢,命藏于印绶监。 “也就是说,”张昭华惊道:“以后就按这个标准,一口人家,田地只要超过七顷的,就算富民了?” 见高炽点头,张昭华忍不住道:“七顷算什么!” 想当年江南世家大族别说是地有千顷,连私人武装都是有上千,只是经过皇帝一次次的打击之后,如今连拥有七顷地的人,都可称作富民了。张家如今也有地二十顷了,刚来的时候是优恤给了十顷,之后的十顷是赏赐,表扬张家在水患中的突出贡献。 “皇上这一次的籍民,”张昭华道:“是因为春夏榜案吧?” 今年二月的礼部丁丑科殿试,由翰林学士刘三吾、王府纪善白信蹈主持。后发榜,中式进士宋琮等五十一人皆为南方人,北方诸生无一人录取。因所录51名全系南方人,故又称南榜。北方人一名未取,为历科所不见。 会试落第的北方举人联名上疏,告考官刘三吾、白信蹈偏私南方人。皇帝命人复阅落第试卷,增录北方人入仕。但经复阅后上呈的试卷文理不佳,并有犯禁忌之语。有人上告说刘三吾、白信蹈暗嘱张信等人故意以陋卷进呈。皇帝大怒,将白信蹈、张信等论死;以三吾年老,与宋琮一同戍边。六月初一日,朱元璋命翰林儒臣于下第卷中择文理优长的得六十一人,复廷试。廷对中擢韩克忠等六十一人,以韩克忠为第一名﹑王恕为第二名﹑焦胜为第三名,是为夏榜。因所录六十一人全系北方人,故又称北榜。北榜皆北方之士及陕西、四川之人,赐进士、出身有差。时称“春夏榜”,亦称“南北榜”。 南北政治不可能达到平衡,但是这案子中既然分了南北榜,随后又立刻在江南再次籍民,就是提现了皇帝打击和限制江南地主的一贯政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南北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荆楚江夏,牛蛙村。 乡下的生活就是鸡犬之声相闻,杨寓早上自发地醒了,比村里两只大公鸡打鸣还要早,这就是他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了,小时候他娘陈氏就屡屡用凉水泼他的脸,把他唤醒了,读《大学》给她听。 如今他起来,嘴巴一张,似乎还要脱口而出“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这样的句子,这可是他五岁的时候就背得滚瓜烂熟的。于是等他整束了衣冠,才想起来今儿是不用去书堂里教书了,便又将头上的平定巾取下来,执了扫帚将屋子整个清扫了一遍,又把艾草点着来烟熏床脚,不一会儿就有各种各样的虫子从缝隙里掉落出来,仓皇而逃,这便是荆楚之地不好的地方了,虫子太多,晚上也睡得不怎么踏实。 熏艾的时候又听见门被“咚咚”敲响了,一个吸溜着鼻涕的孩童跑了进来,还提着一竹筐的枣儿和麸皮馍馍,杨寓看到他来,便捉着他的小辫儿,单独给他辅导了半个时辰,才放了他毁去了。 如今的杨寓早已是父母双亡,孤身一人漂泊在湖、湘间,客居江夏最久,在乡村私塾做老师,江夏这地方地小民穷,十几个村子也没出什么读书人,杨寓来了这里,就受了顶礼。 每个学生入学时候交束脩,也没有统一的价格,甚至也不用一次**清,如果觉得先生教得不好,可以随时走人,杨寓是根据每个学生交的束脩的多寡,来决定自己教授的学问的深浅罢了。就像里正家里的小孩,他既然能出多一倍的束脩,杨寓便不像教其他孩子一般,只让读生书——不讲大义,他须得对这个孩子每读一字,讲一字;每读一句,须讲一句的意思。 这孩童出去了不久,他的门便又一次被敲响了——这一次,杨寓亲自过去开了门。他仿佛知道敲门的人是谁,口气惊讶,眼中却没有半分惊讶,事实上,他确实从敲门的声音里,听出了来人是谁。 因为孩童和成人高度不同,在门上敲出的声音也是不同的,盖因他家大门从门栓以上,里头有两个指头粗细的木虫,早都将一片都腐蚀空了。另一个杨寓听出的就是这个人并不是一般庄稼人,因为庄稼人的手往往很有力气,每次敲他的门的时候,总有一种这大门很快要垮塌的感觉。 果然来人是个长衫的读书人了,名唤蒋铎,他并不是江夏这地方的,而是安陆的举人,之前杨寓在安陆也寓居了一段日子,由是认识,颇有点惺惺相惜之感。 “士奇兄,”蒋铎作了长揖,眼中露出热切的光芒来:“别来无恙啊?” “好个徵麟,”杨寓拍了拍他的肩膀,也笑道:“来了也不说一声,山路难走,你是一路走过来的吗?” 两人进了院子里,蒋铎先一眼看到屋檐下头挂着的风干肉,不由得打趣道:“没想到两个月不见,士奇兄已经娶了夫人了!嫂夫人果真是贤惠,知道我要来,扫洒庭除,还连肉都备好了!如此盛情,岂能推拒!” 杨寓无奈苦笑道:“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哪里得贤妻为我操持!都是左邻右舍相帮,才不至于狼藉困顿。” 这话说得没错,杨寓今年三十一岁了,依然没有娶亲,像这样岁数没有家室的人也少见了,问起来只说是回老家去有一门亲,其实并没有,只不过是杨寓自己不想成亲,他一个人单着就有单着的好处,最起码等官府过来拿他的时候,没有那拖家带口的麻烦,也没有后顾之忧。 所以对面的蒋铎根本不知道,此时的杨寓竟是个逃犯。 具体来说是这样的,杨寓虽然一直没有功名,但是因为书教得好,他先在县里做了一个训导。训导是个主管教育的小官,只是整天在衙门里混日子,筹备县学这个教育计划。只是这样混日子的生活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杨士奇竟然在工作中丢失了学印。 丢失衙门印章是一件很严重的事,因为不光有可能要坐牢,甚至在严刑峻法的当下,还有可能丢命。于是杨士奇二话不说,他直接就弃官逃跑了。 溜之大吉的好处就是,这事儿上报上去,县里给出的解释是:杨士奇是个临时工。之后逃犯杨士奇流浪江湖,他这个所谓逃犯是应该要画引号的,因为县衙也不会费时费力来追捕他,说得难听一点,他连被追捕的价值都不具备。 所以十多年的时间里,他往返湖湘之间,到处给私塾打工养活自己,值得欣慰的是,长年漂泊生活没有让他变成二混子,在教书之余,他继续努力读书,学术水平已达到了一个相当的高度,能和蒋铎这样已经考中了举人书生在一起切磋经史,而且不落下风。 “所以士奇兄你是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蒋铎看见院子三四处地方,都堆满了经史:“以兄长的水平,中进士也是如掌中观,如何连秀才也不应呢!” 杨寓自己说是连考了两次县学不中,是以出来游学,蒋铎也信了,殊不知他是不能回去参考,科举就是这样,只能回原籍考试,一回去怕是要被捉了,抵偿他丢失学印之罪。 “还是说你吧,”杨寓打量他,笑道:“刚刚中了举人,感觉如何?” 也就是在今年的乡试之中,蒋铎脱颖而出,成了安陆这穷地方近五十年来的第二个举人,第一个还要追溯到元朝至正年间去了,这可是无上的荣光,连杨寓隔着这么远都听闻了。 “别提了,”蒋铎愁眉苦脸起来:“说是慰劳,根本没有停歇,一连喝了二十三天的酒,喝的我当真是‘胃劳’了!” 杨寓微微一笑,道:“那可是鹿鸣宴,州府长官都亲来主持,你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瞧蒋铎半是痛苦半是喜悦的样子,杨寓又道:“去年我便同你说,让你早早考了乡试,你只不听,拖到今年来考,考中了却只得白白等三年,实在可惜。” 当时杨士奇认为蒋铎经义已经读通了,劝他早早考了乡试,若是中了,便能一举参加会试,虽然有很大的风险,但是自来富贵险中求,一旦成功,便是年少登科,风光无限了;即算是不中,也能增加经验。蒋铎到底不像杨寓是个外表沉稳、内心敢搏的人,要不然当年丢了学印之后,就会选择写个万字悔过书,然后自首被抓进牢里,坐牢时还要时刻反省自己了,蒋铎到底还是求稳的。 “今年没有参加会试是对了,”谁知蒋铎一下子兴奋起来:“南北分了榜,闹得好大,也死了好些人,总算是压下去了。” 说着愤愤道:“北方这些伧老!自己卷子做得不好,取不中,就要闹事!你听说了吗,就连黄榜最末一名也比北方伧老第一名高出许多呢!自古开科取士,以文章定优劣,以成绩排名次,以卷取人,而不是以地取人,到了国朝,怎么就弃之不用了呢!” 他说着更加激动起来,“皇上不问清白,大肆诛戮,南榜贡士全部罢黜,还将南榜状元以行贿的罪名处死,我就不知道了,这行的是什么贿,难道这状元、榜眼、探花的名次,不是皇上亲自定下的吗!” 刑部查案的时候,将主考刘三吾和侍讲张信严刑拷打,得出一份六百多人的科考舞弊证词,皇帝难道不知道这是冤案——虽说这五十一名贡士是刘三吾取的,但是前三名乃是皇帝亲自阅卷而定的,有没有才华,皇帝难道不清楚? “皇上自然知道这是冤案,”杨士奇道:“最后定罪的时候,没有提舞弊这两个字,而是以谋反的罪名开杀。” 皇帝下诏指斥本次科举的主考刘三吾和副主考纪善、白信三人为“蓝玉余党”,认定刘三吾为“反贼”,结果涉案诸官员皆到严惩,刘三吾被发配西北。曾质疑刘三吾的张信更惨,皇帝说他是“胡惟庸党”,落了个凌迟处死的下场。其余诸人也被发配流放,只有戴彝、尹昌隆二人免罪。此二人得免的原因,是他们在复核试卷后,开列出的中榜名单上有北方士子。 “皇上的意思其实很明白,”杨士奇道:“早在复查案子的时候,就说得清清楚楚,‘于落第试卷中每人再各阅十卷,增录北方人入仕’,皇上没有让他们去看南榜取人是否公正,皇上最是知道北人在制艺上,和南人根本无法同日而语,圣意是赶快增补北人上榜,矮子里面拔将军,拔也要拔出来几个,好平息北人的怨气。只是这十来个主审里,只有两人体悟到了皇上的心思,其他人却揪着考生的水平来看,说所录取之人皆是凭才学录取,无任何问题。皇上自然要发怒。” 这个案子早已不是简单的科考舞弊案,已经上升到了朝中南人北人的矛盾激化的高度了,因为刘三吾取南人五十一名,导致北方举子大哗,群情激奋的考生,将皇榜打得七零八落,随后又到礼部示威。街头巷尾贴满了指责主考官偏袒同乡,必有隐情的传单,把个南京城弄得一团糟。单如此也就算了,举子再闹也闹不出什么来,只是因为他们高呼地域歧视,勾起了朝中北人的不平之心,数十名给事中联名参奏刘三吾,而这群给事中,大都都是北方人。而诬告张信的御史,则是河南人——河南虽然地处中原,但是依旧被视为北方,重要的是,这一次录取榜中,也无一个河南人。 为什么两次审查,中榜的一律都是南人,因为经过唐朝的安史之乱,和南宋定都临安,几百年人才转移,北方经济文化已经远不如南方,何况北方经历辽、金、元几百年统治,对汉族已有了离心感,元亡之后很多人宁愿西迁北逃也不愿投靠大明,好不容易北方参加科考了,用科举制度收伏北方士子之心是当务之急。 再一个是因为南方的学校制度完善,府学、州学、县学都建立起来了,而北方仍有兵灾,自然没有普及教育,而国朝科考的实际制定者,其实是刘伯温和宋濂,这二人皆为南人,制定的考试规则自然更适于南人。所以以上种种,都是南北榜案的深层原因,若仅以文章的好坏录取士子,势必造成地区间极大的差异,一些落后地区的士子永无出头之日,会影响落后地区的发展及政局的稳定。作为皇帝,把握的是全局,考虑的是稳定,只有采取人为平衡的办法,才能平息北方知识分子的不平,安抚北方举子之心,这其实这是政治需要。 以上杨寓看得清楚,只不过口上只说:“皇上觉得,北方人厚重少文,都是老实秀才,南人聪明狡黠,尽都是不实之辈。” 说起来无非是地域歧视,这一点在宋朝的时候就闹得沸沸扬扬,宋太祖有一句名言“南人不得为相”,宋初历史,太祖太宗两朝,近四十年的时间里面,的确没有南人位列宰辅,可见不是空穴来风。直到宋仁宗的时候,他意识到人分南北的录取方式的确造成人才流失,于是就取消了南北差异化的政策,所以熙宁年间,以王安石为代表的很多名臣名相,例如章敦、曾布、吕惠卿,包括三苏涌现出来。 历史上说欧阳修提携后辈很有名,很大程度上就是在说这件事,因为欧阳修南人出身,主张唯才是举,所以提携了很多南人,当然这事打破了北人的如意算盘,招致了许多北人的攻讦,其中就包括司马光,司马光就主张按各路人口比例招生。到神宗年间,南人和北人的矛盾借由王安石变法来了一次总爆发,因为王安石变法的骨干分子差不多都是南人,北人在这个问题上基本丧失了话语权,最终让司马光说出了那个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地域歧视言论之一:“闽人狡险,楚人轻易,今二相皆闽人,二参政皆楚人,必将援引乡党,天下风俗何由得更淳厚”。 所以到现在,朝中依然有南人“狡险、轻易”的看法,甚至皇帝虽然出身濠州,却不以南人自居,正所谓“杀尽南蛮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是也,对江南豪强的手段也是十分酷烈,前后迁徙了数十万江南豪族填实京师,又借着科考案,罢黜南方举子,重新登记了富民籍册。 “听说今年以后的会试,南北方的学子要按照其所处的地域进行排名,分别录取出贡生后,再统一参加殿试。”蒋铎道:“这是传言,但是看皇帝的意思,未尝不会定下来。” 杨士奇看了一眼愤愤不平的蒋铎,知道他心里所想。因为如果按照这个方式选士,北人会抢夺走本应属于南人的名额,论才学,北人远不如南人,但是因为政策的原因,却能捞到这样的好处。他笑了一下:“徵麟,你可知道为何自从洪武五年的壬子科之后,直到洪武十八年才开了乙丑科?这当中十三年的时间,为何不开科取士呢?” 见蒋铎摇头,杨士奇便道:“皇上曾说过,‘今有司所取,多后生少年。观其文辞,亦若可用,及试之,不能措诸行事。朕实心求贤,而天下以虚文应朕,非朕责实求贤之意也。’” 从古至今的考试,都有一个问题,会出现一大批为了考试而考试的人。东南教育文化发达、社会安稳,给了一批不谙世事、埋头科考的读书人土壤,这些“学霸”、“考霸”即使考中了进士,一旦要踏入官场,涉及实操,就会出现很多问题。皇帝觉得科举考试选拔的进士文采可观,但是在实务上,简直是狗屁不通,中看不中用,一怒之下就让科举暂停了十三年。 北方人不擅长考试,但并不意味着北方人不擅长从政。杨士奇虽然出身江西,隶属南方,但是想法却和皇帝一样:“你我虽俱生南方,然而我游学多地,只见南人性饰浮华,虽精于理儒,却流于空谈,有才华,多轻浮也。以我来看,长大之器,俱出北方。如果科举是为个给国家选拔治国理政的人才,那么选拔实务人才的需要大于考试成绩的需要,有才之人,不一定能有才于官也。” 蒋铎便上下眼打量他,笑道:“可有点酸了!士奇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怎地?” 杨士奇也笑了,似乎并不否认。他已知道自己是断不能参加科举了,万幸国朝一切草创,并不如宋朝时候那般重视科举正途,皇帝似乎更是喜欢学校和荐举人才。他既然断了科举之路,只能另辟蹊径。 此时选举之法,大略有四种——曰学校,曰科目,曰荐举,曰铨选。 学校就是国子监,此时监生是非常吃香的人才,一毕业就有官做,而且国子监的生员广泛,有多重途径进入国子监读书,比如说洪武十七年年定:府、州、县学每年分别推荐一名优秀学生到国子监读书,被推荐的学生叫贡生,贡生进入国子监后叫监生,这一类的监生叫贡监。即算是贡监,杨士奇也没有资格,因为要县里审核,他如何能通得过县里的审核呢? 这一条途径封死了,且看下一条,科目。科目就是科举,这个查得更严格了,杨士奇也没有办法参加。于是就剩下荐举和铨选之路。 铨选是什么,是针对已经做官的人的考察和考满,能通过的自然升迁有望,不通过的降职为民。京官六年一察,即为京察;外官三年一察,称为外察。这里面有一个补充,称为保举,是负责考察的人对考察成绩优异的人的推荐,有权保举他们胜任更高的职位。但是,保举之法最大的问题就是和吏部用人权限发生冲突,所以这个保举,并不能成大气候。 杨士奇刚开始做的那个县衙训导,若是能蒙州府的学正考察通过,便能走铨选的道路,升任县教谕或者州训导,这也是杨士奇给自己选择的升迁之途。只是后来,丢了学印,一切就都休矣。 那只剩最后一条了,荐举。 荐举就是推荐人才来职官,这在一定程度上,确实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皇帝多次下诏求贤,而诏书中“贤才”的标准也非常低——“以德行为本,而文艺次之”。 就像郭传此人,原是会稽寺庙里的一个和尚,因为被宋濂荐举,居然升任湖广布政司参政。像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因为皇帝甚至罢了十三年科考,但凭举荐来选士。每年被推举做官的多的时候有三千七百人,少的时候也有两千人。由平民骤登高位者,都有四五十人,何况一步步升上来的人。 所以皇帝在选用人才上,只看重德行才学,不计出身,不论何人,只要有真才实学,便能量才任用。看样子这一条道路并不难走,然而这其中有两样事情,是必须要有的。 第一样便是货真价实的才学或者品行。 这东西是基础啊,你若没有这两样东西中的一样,便就是个普通人了,哪里行高于众,哪里能叫人看见你的不一般呢?至于后一者,品行德行,其实是需要做出来的,最大的无非“孝”,你若是个大孝子,邻里尽职,县官查访人才,自然会将你的名字通报上去。只是杨士奇父母双亡,哪里去做的这样的名声出来呢? 这就和东汉时候的举孝廉一样了,在没有科举的情形下,“推荐”成为知识分子达到作官目的的唯一手段。而推荐的标准,主要在于道德行为。在强烈的竞争下,必须有突破性的声誉,才能引起有推荐权的人的注意。至于如何才能有突破性的声誉,那需要出奇制胜。所以每个知识分子,都兢兢业业,追求突破记录的至善孝行。 杨士奇既然不能凸显品行,便要从才学上入手,这便是他发奋读书,尤其是经史书籍的原因,毕竟在这个连看仓库的小官都要通过举荐来任职的时候,举荐这条路,其实并不难走。 只要你满足第二个要求,认识一个手中有举荐之权的人。 这样的人不是没有,想他二十岁在章贡琴江书院教书时,与当地县令邵子镜友谊甚笃。如果蒙他举荐,也能入仕,只是邵子镜已然过世。 这不代表他没有其他认识的官员了。杨士奇在寓居汉阳的时候,与汉阳知县王叔英相识,王叔英对他颇为称叹,认为他是“佐才也”。杨士奇已经下定决心,今年秋分之后,便要去汉阳教书,就是为了得到这个人的举荐。 那么王叔英又是何许人呢,他曾与杨大中、叶见泰、方孝孺、林右一并受到皇帝征召,这四个人里,杨大中徒有虚名碌碌无为,叶见泰如今任职刑部,为刑部主事,而林右则任王府教授、中书舍人,方孝孺名满天下,皇帝是要将之留给太孙的。而王叔英却在那个时候,推辞了任命,回到家中直到洪武二十年的时候,被旁人举荐为仙居训导,迁汉阳知县。 王叔英和林右、方孝孺乃是至交,这一点,就已经不得了了,何况林右如今辅导太孙,而方孝孺这个人,更是被皇帝亲口说了这么一句话:“今非用孝孺时。” 如今不是用方孝孺的时候,那么皇帝是决意要将之留给太孙用了,此人前途广大,本是遥不可及的人,但是现在却可以因为王叔英的关系攀上这条登天梯,这也许就是杨士奇最后的,也是最好的机会了,他不可能不抓住。 杨士奇耳边便响起王叔英和他高谈阔论的时候说过的话:“明良相逢,千载一时者也。将见吾君不问则已,问则执事必能尽言;执事不言则已,言则吾君必能尽用。致斯民于唐虞雍熙之盛者,在是矣。岂非天下之幸欤!” 明君良臣相逢,风云际会,千载一时。碰到这样的君上,不问也就罢了,问我,我就知无不言,因为我知道,只要我说了,他一定能用我的话——为人臣子,谁不希望碰到这样的君上,有如张子房之遇汉高一般,言听计从? 他也听过王叔英对太孙的评价,认为这就是将来的明主,能让他“言则必能尽用”的人,也许吧。只是他杨士奇的明主,又在何方呢?按说这天下,本就一主,如今是皇帝,将来是太孙,他也认定了自己将来侍奉的人,就是那一个了,只是为什么,他依然感到命运的迷惘? 杨士奇已经无数次在心中分析了他的前途。得到举荐难吗?不难。王叔英可以即时举荐他做官,只是这官职,也是汉阳县里的小官吏罢了,因为王叔英自己的官职,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令。可是这种情况会发生改变,而且一旦改变,就是惊天彻地的改变,因为王叔英和方孝孺的名字,都在太孙的任用名册之上。 他想到这一天来临的时候,说句难听的,尿脬都觉得发胀。 人活在这世上,高高低低,起起伏伏,他低下去、伏下去了十多年了,就算是湖水中的虾米,也该等到了潮头了。一看命,二看运,他杨士奇的命,只在他杨士奇的手上握着,谁也看不透,谁也夺不走,而他的时运,也会在天地革新的那一刻同力到来。 “士奇兄,士奇兄!”蒋铎叽叽呱呱说了半天却得不到回应,不由得用手推了推眼前这个有如泥塑般做了许久的人:“我同你说话呢,十三名御史,三十四名给事中联名参奏刘三吾,这可是众议汹汹,迫于舆情——” “众议汹汹,非为公怒,乃为私怨也。”杨士奇道:“皇上广开言路,这是好事,只是皇上给了给事中超乎寻常的权力,不论何人皆能弹劾,且以一言而罪人,祸及其家,无乃太过乎?” 给事中这个官职,古已有之,只是都不如国朝被赋予的权力那么大,皇帝置给事中,掌侍从、谏诤、补阙、拾遗、审核、封驳诏旨,驳正百司所上奏章,监察六部诸司,弹劾百官,与御史互为补充。另负责记录编纂诏旨题奏,监督诸司执行情况;乡试充考试官,会试充同考官,殿试充受卷官;册封宗室、诸藩或告谕外国时,充正、副使;受理冤讼等。 正所谓品卑而权重,而且杨寓已经明显看到了给事中在大明今后的朝政之中独特的地位,只因国朝之前的言官、察官乃是截然两途,给事中职司谏诤规诲、封驳制敕,而国朝虽然也沿袭旧名,只是却多了“稽察六部百司之事”,已经是侵占了御史的职权,而同样皇帝设给事中五十多人,已经远超唐宋,这就是皇帝生性多疑,担心各部蒙蔽不法,所以广增员额以应监察需要。 最可怕的是,唐宋时候,给事中隶于门下省,国朝却自成衙门,无所统属,直通天子,可直诉御前,为近侍之官,权力颇盛——而在品秩上面,唐朝的给事中为五品,宋朝为四品,国朝仅为七品,皇帝的心思就是,让这群人品秩低微,所以爱惜自身至轻,而权力之大,无敢不言,如此便能无顾虑地尽心任事,达到“以小制大,上下相维”的目的。 就拿前不久一件事情来说,刑部尚书、太子宾客杨靖被赐死,此人乃是洪武十八年进士,选庶吉士,授试户部右侍郎。次年迁户部左侍郎,二十二年二月迁户部尚书,颇受皇帝信任。只因时有乡人坐事系狱,家人击登闻鼓状诉,杨靖为其改诽谤草,增饰浮词,便被给事中弹劾。皇帝本来念其才,留中不问。而这帮给事中弹劾不已,皇帝乃下诏赐死于家。 在杨士奇看来,给事中若无强制,必要流毒于天下矣! 给事中若有强势的皇帝掌控,且能暂且无虞;三代之后,只恐这汹涌的言路,已经无制。因为本朝没有丞相,等到皇帝弹压不住的时候,便无人能控制。指望六部吗,给事中本来就是监察六部百官的,哪里又能控制的住呢! 杨士奇只是忧心,他并没有想到很快有一个为皇帝草拟诏令的秘书机构会逐渐异军突起,取代丞相而成为实际意义上宰执天下的中枢。 他现在想到的是,给事中操控言论,将来就党同伐异,因为这个职位地位特殊,所以若有甘陵南北部之争,给事中必将出于前沿,成为各党煽风点火之首要。别看现在似乎在皇帝的压迫下,并没有“党”的存在,但杨士奇非常清楚,“党”这个东西,只要有官员的存在,党就会存在。 从汉朝的党锢之祸,到唐朝的牛李党争,再到宋朝的新党旧党,哪怕看看仁宗时期发动庆历新政的一群人,自称“君子朋而不党”,却依旧被视为“君子党”,遭到了仁宗的猜忌。 那么国朝呢,南北榜一出来,就叫杨士奇看到了一种很不妙的情形——同榜的考生,地域之间的亲疏尤其明显,那么同榜考生拉帮结派,也会渐渐形成常态。先是分为南方、北方,再往后恐怕会更加细分,两广出身的进士,和江浙、荆襄之地出身的,自然也不相同。那么这会形成什么,以同乡而划党派。 等到彼时,那才是真正要完的时候了。 杨士奇这样想着,又微微叹了口气。 而蒋铎早已经站起来,他的目光被桌角上的玩具吸引了。“这是什么?”蒋铎拿起一张画着花花绿绿板格的图纸,惊奇地问道。 “这是升官图,”杨士奇道:“蒙童在学堂里玩这东西,叫我瞧见,给没收了。” 蒋铎好奇地打量着图纸,又颠了颠骰子,道:“升官图,现在仕宦之心,已成常态了吗?士奇兄,你教我怎么玩。” 蒋铎家里管束地严格,而且也有家族的学堂,并没有接触外来已经普及的游戏,这在其他地方,就连三四岁的小孩也会玩。 “这个东西,还是不要玩了。”杨士奇便微笑了一下,“这其实是个赌具,有赌注的。” 蒋铎一听更是大感兴趣,道:“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嘛!士奇兄,你便教我玩,只押纹银一两如何?” 杨士奇依然是这个温和的笑容,叫人看不出他其实一步步引人上钩:“好吧,乡村无他事,偷得浮生半日闲。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拿起这个竹骨做的骰子,捏在手里,德字朝上,轻轻一掷。 心里却忽然想起来很多年前见过的一个小小的人儿,瞪着大大的、好奇的眼睛看着自己,就叫他将这个不传之秘告诉了出去。算一算年纪,这个小女娃也该是嫁人了,而永城这个地方,他也是很久都没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秋雨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秋雨滴滴答答下起来,溅起一层白蒙蒙的雨雾,这时一阵风猛刮过来,那白雾袅袅地飘去,雨点斜打在地面的积水上,激起朵朵水花。 张昭华回到世子所的时候,头顶没沾湿,脚面上倒是浸透了,因为下了雨就不能坐肩舆了,一来上面没人打伞,二来底下抬轿子的人也有脚底打滑的可能,张昭华如今怀着身孕,可不能冒着这样的风险。 她一进屋里,就脱了白绫袜子,热水泡了脚,任白霜给她解了裙子,换上了软和的棉布裙。也没多久,王妃还打发了织云姑姑过来,送了手炉和汤婆子。 天上又是几声闷雷响过,但是这雨却没有下大,反而有变小的样子,看得张昭华可气道:“刚才我走路的时候,就哗啦啦地下了一阵,等我进了屋了吧,这老天爷就又不怎么下了,专与我作对。” 今日在存心殿和中殿都有宴饮,燕王和王妃宴请北平布政使及夫人,张昭华在中殿作陪了一会儿,因为她肚子越发大了,又不能喝酒,也不能久坐,就被王妃打发回来了。 叫含冬在手巾上滴了一点玫瑰汁子,热敷脸上,张昭华刚刚舒服地叹了口气,却听见有人穿着木屐笃笃地踩进了雨里,似乎是在来回蹦跳,张昭华一听就知道是湘官的声音,不知道又是怎么嬉闹呢,不过这声音很快就被从院门匆匆赶来的脚步声取代了。 “娘娘,”这是钱嬷嬷的声音:“典仪所的周嬷嬷过来了,有事要报!” 张昭华原先躺着的,闻言一下子从伸直了,肚子顿时传来麻痛的感觉——只是这感觉很快就被她忽略了,只扬声道:“叫她进来!” 张昭华一看钱嬷嬷和周嬷嬷的神色,就知道恐怕是那一位出了什么事儿。果然周嬷嬷跪在地上道:“娘娘,那李氏,走脱了!” 李氏就是香韵,张昭华就问道:“怎么走脱,何时走脱的?” 据周嬷嬷说,人不见了也不过是一个时辰左右的事情,彼时她和所里的其他几个嬷嬷都去了典膳所,因为今儿晚上两处开大宴,存心殿和中殿拟定的菜品要一道道上,只是这其中有两个粗手笨脚的宫人将两道菜碟打碎了,正是周嬷嬷新调、教出的宫人,那菜品恰是一道最新从宫廷传过来的孔府菜,今晚宴会上有妙用的,布政使大人听闻燕王这里有皇帝赐下的食单,今晚就是过来专门品尝这孔府菜的——却教打碎了,典膳所上下忙得天昏地暗,也不知如何交代。 孔府菜即是山东曲阜孔家制作的菜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是孔子的论述,孔府孔氏子孙在饮食方面较圣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孔府烹饪独具特色而且历史悠久,也就是不久前,为了恭贺皇帝圣寿,孔家的家主特地奉上了五张孔家秘不示人的食谱配方。别看只有五张,却是流传了好几百年、用来款待贵宾的孔府珍藏,分别是:诗礼银杏、阳关三叠、白玉无瑕、黄鹂迎春、带子上朝。 别管他口味如何,当然口味一定是差不了的,但看这寓意,都是上佳的寓意,比如这道“带子上朝”,是孔府辈辈做官,代代上朝,永为官府门第,世袭爵位不断的寓意,只是就是这道重中之重,却被周嬷嬷调、教出来的宫人给打翻了,叫周嬷嬷如何不生气? 她这边自然要给典膳所一个交代,只是没想到后院起火,她叫人看着的李香韵却趁人不备,从典仪所里逃了出去,那两个姑姑发现人不见了之后,急忙找寻,却没有找到,只好去寻周嬷嬷,周嬷嬷知道眼前这个孔府菜被打落的责任,对她来说是间接责任,要发落人,她也不过摊上个教导无方的罪名,往年也有粗手笨脚不堪用的宫女,也不过就是回典仪所这个熔炉重造去了,自己也没什么受罚的。况且今天典膳所的这一道“带子上朝”菜,也不是毁掉了就无法重做,典膳所的人能着呢,最起码在菜品上糊弄人没什么问题。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李香韵走脱的事情,那可是世子妃亲自嘱咐下来的,周嬷嬷知道她在这上面是断无推卸责任的可能,便立时派人去寻,同时亲自到张昭华这里请罪。 “你派了几个人去寻?”张昭华盯着她问道。 “四个姑姑,三个宫人。”周嬷嬷道。 “那不够,王府大了,到处都是容身之所,”张昭华道:“叫含冬带上几个丫头,从东边的茶房、净房开始搜,一间间搜过去,只说抓一个偷了我簪环的丫头,叫其他人不要惊慌,看见不认识的宫人,叫她们速来举报。” 含冬应了一声,刚要出去,却被钱嬷嬷拦下了,与此同时张昭华也醒悟起来:“先别去!我想差了!” 如今正是宴饮的时候,她却大张旗鼓地搜检、抓人,但凡一点响动,传到布政使及夫人的耳朵里,掀起什么样的风声来,那可是交代不了了。张昭华想来想去,此时不仅不能抓人,反而要将典仪所那几个人都召回来,张昭华便道:“去跟父亲身边的马公公和母亲那边的织云姑姑透一点话,雨夜里面,值守的人要倍加留心才是。” 她趿拉着鞋子站起来,一圈圈地在房里踱步,摩挲着肚子只低声道:“大意了,大意了……这人应该不会闯入大殿里面,且等雨停了……” 张昭华料想的不错,此时的李香韵不敢直闯大殿,不过她所在的位置也叫人想不到,是在存心殿两侧的歇房之中,而歇房里的人都在侍奉宴会,只有两个岁数不过十二三的小宫人守在这里,是预备着给贵人更衣的。 天上的雨点像筛豆子似的往下直掉,且看今日这天气,虽然存心殿距离歇房不过十几步路,但是也不应该会有人冒雨前来了。这俩小宫人虽然没见过李香韵,但是也并没有询问她,只是自顾自叽叽喳喳地聊着天。 而李香韵看着天地间无比宽大的水帘,心头也是迷蒙而又胆颤。雨落在对面屋顶的脊兽上,溅起一朵朵水花,像一层薄烟笼罩在屋顶上。雨水顺着房檐流下来,开始像断了线的珠子,渐渐地连成了一条线。地上的水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快,也引得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她从典仪所跑出来,听到燕王和世子在存心殿宴饮的消息,就一路跟随上菜的宫人,来到了歇房——她看着对面的大殿,知道自己想要见到的人距离她不过是这么近,而按照那个人告诉她的,只要能跑脱出来,见到世子,便能摆脱现在这个噩梦一般的境地了。 提起她在府中两个月的生活,李香韵不由得哆嗦了几下,每天天不亮就要学规矩、做针线,打络子,到了深夜才能休息。她身上有做不完的针线活,衣服长了、短了,肥了、瘦了,姑姑们非常地刁,整天整夜地拆、改、做。几个姑姑都非常严厉,做不好就要呵斥,若她一努嘴没明白她的意思,愣了一会神儿,回到房里头,哪儿管你在干什么,先抽一顿簟把子,李香韵就得笔管条直地将裙子掀起来等著挨抽。 两个月下来,她的小腿上,已经遍布又大又红的伤痕,她何时受过这样的苦?她满心憧憬地从园子里来了府里,哪里会想过等待她的竟然是这样地狱不如的生活呢?若说刚开始那些日子,还以为这些嬷嬷、姑姑是教她规矩,等规矩学好了就能服侍世子——那么半个月前从一个姑姑那里偷偷听到的话,就让她彻底醒悟。 当时她不过是夜里觉得寒凉,想要起身加一床被子,就听见隔壁房里两个姑姑对坐着说的话,说管教这丫头什么时候是个头,另一个姑姑就嗤笑道世子妃怕不是要一辈子将人拘在这里,总之不可能是让人服侍世子的,将来总要打发出去如此云云,她听了才知道,原来世子妃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她配给世子,是欺哄了妈妈将她骗出来,搁在这个地方受折磨。 她一晚上没睡,窗户又敞开着,第二天果然着了凉,见她病得的确不轻,几个管教她的姑姑才算放了她休息去,而她躺在床上,浑浑噩噩了很久,知道自己一定不能坐以待毙,困死在这一个连门都出不去的地方。 她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 这时候她终于想起妈妈一直叮嘱她的,若是有不能应对的事情,便要去寻一个人的帮助,当年这个人欠了金妈妈的一个情,同时还有一些把柄握在了金氏手上,所以当她按照那纸笺上写的方式,在典仪所的门上偷偷挂了一个倒立着的梅花络,虽然不过半日就被取下,但是这样的传信方式居然真的有了回应,没过几日,有个管事婆子找到了典仪所里,不知用的什么借口和她见了面,告诉她什么日子是府中宴饮、人手疏忽的时候,要她趁乱跑出来,自然会有人引她去寻世子,见了人之后当如何说,自然不用再提点。 李香韵到底也不是个傻的,她便是读了那么多书,从书里也知道当如何做了,想那汉朝的卫子夫入宫岁馀,也没有得到宠幸,甚至在武帝拣择宫人出宫的时候也被发放出去,然而卫子夫抓住这样的机会,见到武帝,一番涕泣哀诉之后,竟又得了宠爱,从此登上皇后的宝座,这不就是她最好的借鉴吗? 况且她的遭遇,的确是让人闻者心叹的,李香韵不信高炽看到她腿上的伤痕,还依然能无动于衷。到时候即使世子妃怀着身孕,世子暂且容忍,难道还没有秋后算账的一天? 她就这样等着宴饮结束的时候,等高炽从殿里出来,就是她改变命运的时机。 不多时,瓢泼的大雨中,果然有一个人影从殿中出来了,等人越发走近了,她也渐渐瞪大了眼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罅隙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张昭华在寝殿之中,看着天边的紫光铺天盖地而来,那光绵延于重重叠叠的阴云之中,仿佛一条饥肠辘辘的巨蟒,那蟒张嘴一声巨啸,声音便已震破耳膜。 暴雨在倾盆地下着,明亮的闪电一次又一次地照亮了整个屋子,张昭华依然没有听到从前殿传来的消息,这便让她有了一种错觉,认为这样的暴雨中不会有什么事发生。她躺在了床上,听着轰隆隆的雷声和雨水落地的“哒哒”声,居然渐渐睡了过去。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这样不安宁的天气里,终于发生了骇异的事情。 王妃的中殿之中,高炽看着地上匍匐着的女人,她的裙上拖曳了长长的水渍,一直从大殿门口蜿蜒了十几米,而其中还有乌黑的血水——而她伸出的指甲,也是鲜红的,里面还有碎肉,这是从另一个当事人脖子上抠出来的皮肉,他再去看高煦,就看到高煦满脖子上都是鲜血,而他的面目是如此狰狞,像是一个监牢里的老囚,每一根毛孔里都横发着戾气。 高炽知道这地上趴着的人是谁,但是他像是认不出了一样;他也知道对面坐的人是谁,但是他像是不认识了一样。听着轰隆隆的雷声,他渐渐意识到这两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让他的心像电光破开了天空一般,震天彻地。 徐王妃抓紧了手中的帕子,她的脸上,也显现出一种难以见到的冰凉来,等到再一声雷声劈出,她才喊了人进来,将地上的人拖了出去。 “高煦,”她开口道:“你现在清醒了吗?” 高煦转过头来,“娘,孩儿一直都是清醒的。” “那你告诉我,”徐王妃道:“只凭你喝了半盅鹿血酒,就能兴动到不择人的地步了吗?” 高煦就想起刚才的事情,他的确在筵席上饮了鹿血酒,这酒还是他一个多月前秋狩之中,亲自猎来的鹿做出的。这酒他并不是第一次饮,只是喝的时候,血酒溅在了衣服上,他告了罪出来,任由身边的太监打着伞,来到歇房之中,预备更衣。 两个宫人给他更衣,只是角落里还缩着一个,他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莫名觉得有眼熟。他眼熟的是并不是这宫人的脸,而是这宫人的发髻,他记得早上的时候,见到世子妃也绾了一个这样模样的,头上也不插金玉,只用绒花点缀了一下。 他多看的这几眼叫伺候的太监看到了,便从角落里抓了人过来,但见这宫人也是美人一个,太监安成便自以为知道了他的心思,轰了其他人出去,只留了这宫人一个给他解这个鹿血酒的药性。 高煦原本的确没有多大兴致,只不过他低头看见这个哀哀哭泣的人,看不见脸的时候,他就忽然心头冒出了一簇火来—— 只是没想到这女人会暴起抓伤了他,他也确实没有料到还有反抗他的女人,脖颈之处叫她长长的指甲挠过,连皮带肉划拉地鲜血淋漓。他顿时怒气勃生,一掌挥过去,就将女人打翻在地上,此时再见她头上散落的发髻,更是怒不可遏,又一掌打过去,将半昏死的人提起来,又见地上还有他刚刚脱下来的褂子,便扯过来拧成绳子,勒在了女人纤细的脖子上。 他用一只手就可以捏死人,只是这样做了,燕王和王妃都不会叫他好过,他也嫌烦,就像知道弓弦也可以杀死人,像这样的衣服,也能绞死人。 只不过到底还是没有将人弄死,因为燕王派人来喊他过去,布政使要告辞回去了,本来雨这么大,一般人都是要留客的,只是王府便是宫禁,不容外人留宿,等他再从筵席上下来的时候,就被王妃带到了中殿里。 “不过一个宫人罢了。”高煦并不怎么在意。 高炽就听见王妃的声音:“一个宫人,不愿被你用强,你就合当下这样的手吗?她抓伤了你,自有审理所量刑,你竟然要致人于死,我看你今儿不是喝了鹿血酒,是吃了昏头的药了!” 高煦只好低头道:“母亲不要动怒,孩儿知道错了。” “你知道什么!”王妃指着他道:“你知道她不是宫人,而是高炽奶妈的女儿吗?” 这回高煦是极为惊讶了,他看向高炽,却见他这位兄长,依然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只不过微微抖动的眉峰,还是出卖了他的心里,似也不是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高煦瞧着,忽然觉得隐秘的快意:“大兄,你那奶妈金氏,不是带着女儿住在园子里吗?你怎地将人带了回来,连个招呼也没打过?我若是知道她就是香韵,怎么会干下方才那样莽撞之事!” 高煦小时候也是知道金氏,知道香韵的,毕竟一同进学过。因为他自己的两个奶妈都死得早,他是抚育在王妃膝下的,而他的大哥高炽,很早就分出院子单过,因为他是嫡长,规矩就是这样。 在高煦的记忆里,香韵是个乖巧的孩子不错,只是总是爱黏着高炽玩耍,并不搭理自己。他捉了长脚虫来,偷偷塞进香韵的帕子里,然后就见到香韵被吓得尿了裤子,然后他大哥高炽就义正言辞地训了他一顿,然而这并不能止住香韵的害怕,她在之后的时间里被震落了胆,尿了整整一年的床,他对于香韵的记忆,就是一股尿臊的味道。闻过一两次之后,即算后来已经没有这样的味道,但是他依然觉得有。 即使王妃点出香韵的身份,高煦也觉得这个人跟其他女人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异的地方——只是他知道,香韵对他大哥高炽来说,是不一样的。大抵青梅竹马,说的就是他们这一对了,但是现在,这个青梅却和他以这样的方式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也很好奇,他这位有条不紊、老成持重的大哥,该有何话说呢? 高炽将紧握的拳头缓缓打开:“孩儿并没有将金氏和香韵接入府中。” “那香韵又是如何进的府中呢?”高煦嗤笑了一下,道:“难道她不是奔望着大兄来的吗?” 高炽的眼睛就缓缓转了一圈,沉了下去,他看着大殿紧闭的大门,道:“母亲没有唤张氏过来吗?” “我唤她作甚,”徐王妃反问他:“这样的大雨,我舍得让她顶风顶雨地过来吗?你自舍得,你去唤。” 高炽就没有再说话。 高煦却挑了眉毛,没想到他的好嫂子居然也掺和在这件事里面,却听王妃道:“我现在眼里只有我的媳妇,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你们都排在后面,谁要是给她找事情,别怪我跟他过不去。高炽,你自己掂量掂量,人总要有个取舍,你小时候我任由她去,这么多年了,我瞧你也莫要被她挟制住了。” 高炽浑身震了一下,道:“娘,什么叫挟制,金妈妈已经叫遣到园子里去,您觉得她还有能耐挟制我吗?这是能割舍、能断离的东西吗?孩儿只觉得,一万个对不住她。张氏这样的错处,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吗?” 高炽想起小的时候,他见到母亲的次数,一天不过早晚两次,是所谓晨昏定省也。而金妈妈,却是和他朝夕相伴的人,哭了、尿了、拉了,开口第一个唤的就是“金妈妈”,这样的人,因为规矩的原因,被遣到园子里,自己没有了报偿的机会,如今她的女儿出了这样的事情,却连一句首恶都说不得,这是为什么呢? “糊涂东西,你是真叫她挟制了!”王妃大怒道:“给你一口奶喝,你就忘了亲娘在哪儿了!你以为她侍奉你精心,就不是为了贪你身上的荣华富贵!要不然她使了香韵从小伴你,是什么居心!她就捏着你长情的性子,能使唤你做东做西,把香韵给你,请了次妃的名分,等生了孩子了,还要让你请封世孙!你干脆让她把我的位置拿走算了,总之这保太后,也不是先例!” 高炽哪能当得这样的话,顿时长跪在地上,磕头请罪。 “母亲何必要和一个奶妈子较劲,”高煦笑得邪性:“既然这般不好,何必留她,且学皇爷爷一般,给个痛快,一了百了。” 他说着看向怒目而视的高炽,道:“看样子大兄还是舍不得呢,现在我总算是知道皇爷爷是如何圣明了。” “你也少来阴阳怪气,煽风点火,”王妃道:“我自然不会学皇爷一般,你父亲当年失了冯氏,呕血一升,至今犹恨,你这大兄,心肠更是软,早晚间不知要如何吓我。我今儿便与你们说实话,冯氏幸是早早死了,她如是能活,我未必能如今日这般得意,这就是你们皇爷留下的好处了,你们哪里知道女人的心思!所以我看张氏,一点错处都无有,她若是不感到威胁,能将香韵调出园子吗?” 说着她转向高炽:“你若是给她一点保证,她至于自己筹谋,做出这样的事情吗?” 这事情里面,谁都有错,徐王妃愿意忽略张昭华的错处,而高炽选择忽略金氏的错处。 高炽似乎怔愣了,而王妃再看这兄弟二人,一个两个的,都是如此面目狰狞,她从心底发出疲惫的嘶鸣,只感到从今以后,一张看不见的网上,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罅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模样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张昭华早上醒来,见床榻平整,就问世子昨晚上怎么没回来,钱嬷嬷道世子晚宴上喝了酒,怕熏着人,就去书房睡去了。张昭华嗯了一声,起来吃了东西,刚刚换了一身衣服,就见王妃着人来唤她过去,她就急急忙忙梳了个头去了。 她抵达中殿的时候,看到还有两名执事在王妃面前立着,似乎王妃有事情托付他们,不一会儿作揖而出,张昭华才得进入。进去第一眼倒是看到桌上有三个小碗,这三个碗儿俱都是一色纯白玉,张昭华看了之后不由得吃了一惊。盖因这种碗乃是王妃专用的药碗,这白玉乃是凉玉,有佐药之性,如今连见三碗,不是说一种药喝了三碗,而是三种药,各喝了一碗。 她甚至由此可以退出王妃昨晚上怕是没怎么睡好,因为现在不过是卯时一刻,而三碗汤药之间最起码要间隔半个时辰,那就是说,王妃可能丑时就醒过来服药了。鉴于昨晚上王妃作陪布政使夫人,张昭华由此问道:“母亲可是旧疾又发作了?想来昨晚上,是饮酒不慎,引动的旧疾?” 王妃也没有回答这问题,只是目光在她肚子上扫了一圈,道:“你昨晚上,睡得如何?” 张昭华便道:“谢母亲送来的手炉和汤婆子,儿妇睡得好。” 王妃点了点头:“睡得好就好,你现在怀着孩子,吃睡上面,恣意无妨。” 张昭华就说了怀胎的感觉,听到医正说胎儿十分健康,王妃眉间的郁色消散了许多,又嘱咐她善自调养,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张昭华想起刚才两个执事从殿中走出,便问道府里是不是又有诸多琐事忙不过来,因为如今张昭华怀了孕,永安永平俱都出降了,王府管事大权又落回了王妃身上,王妃一定也是忙得里外难闲。 “我是有事情吩咐他们,”王妃淡淡道:“让他们采买和主办一样事情。” 张昭华暗道,王府的采办都是葛长史负责,今儿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换了葛长史,难道说王妃已然发现了葛长史的不实诚?却没想到听见王妃道:“这事情,倒也没打算瞒着你。” 张昭华一震,道:“什么事情?” “高煦,”王妃道:“准备要纳个侍妾进门,毕竟不是娶妻,你也不用操劳,我全吩咐执事去办了,至于吉日,我也定下了,九月二十一日。” 张昭华大惊,这是很猝不及防的消息,她一时间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母亲,九月二十一不过是旬月之后,为何如此仓促?二王子不娶妻,先纳妾,这有违礼制,况且翻过年去,朝廷恐怕就要召诸藩王子进京配婚了,到时候弟妇进门,不知道如何自处?” 高炽和高煦的岁数不过相差一岁多罢了,因为洪武二十八年那一次选秀,是为皇子并诸王嫡长赐婚,高煦即使年岁到了,但他是嫡非长,没有轮上,只能往后推三年,等到三十一年选阅了,那不就是明年,按上一次的成法,差不多是五月选秀开始,十一月结束,冬至节之前一定会大婚完毕,然后遣之归藩去。 王妃向来管束严格,高炽婚前并无有纳妾这样没有规矩的事情发生,而高煦、高燧房里她不太清楚,只知道即算他们开了荤,也绝不可能抬纳侍妾,更不可能有庶子先于嫡子诞生。 “将来人如何自处我不知道,”王妃道:“但是现在却是眼前人没办法自处了,这件事如果不紧着办,怕是谁人脸上都无光,谁人心里都不得意。” 王妃想了一晚上不曾睡着,她若是将人赶出去,只恐高炽那个奶妈不会干休,而高炽心里愧疚也是日甚一日,且情分就是这样,越是遭遇坎坷曲折,便越有不能割舍的心,你生要他断,不仅断不了,只怕还有复燃之心。她将人配给高炽的话,那更是称了金氏的意,将来金氏把持内院,一手遮天,不知道其他人什么下场;只有配给高煦,才能真正断了所谓的情分和念想。金氏没有奶大高煦的情分,怎么也挟制不住高煦,且高煦那个性子,也不是甘受挟制的人,况且李氏叫高炽沾了身,名义上早失了清白,如此再也生不出波澜来。 想来她就十分恼恨,乳母之昏聩乃是常情,乳母之倚势也是常情,因为有将小主人拉拔长成的情分,这体面并非一般奴婢可比,且她们也得到了注重孝道的社会伦理的支持,所以向来恣肆妄为,比别人更可恶一些,欲壑难填,要是金氏丈夫仍在,今日不知道要在外头做出如何的事情来,便是金氏死了丈夫,隔得这样远,也能在府里生出事来。她向来知道高炽性子柔弱,却没想到为了金氏可以同自己顶嘴,她若是当真发落了金氏,岂不是叫高炽一辈子难以释怀,就像燕王对冯氏的感情一样? 所谓投鼠忌器,就是这般了,金氏算是什么人,难打发的是她背后的高炽罢了,这金氏已经将自己连带着女儿捆绑在了高炽身上,而高炽仍不自知,也不觉得他是偏心护短。问题是这“短”,并不是妻子儿女甚至母亲,而是他的奶娘和奶娘的女儿。 不过徐氏若是连个奶妈都制不住,便也不是徐氏了。她早上在见两个执事之前,其实还派了人出去,这人是燕山卫的锦衣卫百户,徐氏派他去往山东走一趟,打听一个人去。 徐氏要找的女人杨氏,也是个年过四十的老妈子了,她的身份也很清楚明白,也曾哺育过高炽,与金氏比起来,她是最初哺育高炽的奶妈,她喂了高炽两年半的奶,而后半年才是金氏顶替过去。 没有像金氏赖上高炽一般,杨氏很早就请辞出府,回了山东老家去了。她当年跟随丈夫戍通州所以来的北平,徐氏记得她的丈夫名叫蒋廷珪,说起来对高炽的恩情最大,因为高炽小时候生了一次病,哭闹不止,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蒋廷珪将他背在背上,在地上转磨转了一宿,膝盖都磨烂了,高炽方才破涕为笑。 徐氏今方要寻到这二人带回来,好好治一治金氏。 张昭华还一头雾水,问道:“敢问母亲,二弟这个新人,是哪家的女儿?什么来历?” “我知道你的性子,我若是不说,你自当回去打听,”王妃便道:“且告诉你,这女子姓李,名叫李香韵。” 张昭华本来端着茶杯细细啜着蘋婆汁,听到王妃说出来的人名,一下子将手中的茶杯打翻,面色也显而易见地煞白起来。 她此时的心跳地仿佛耳膜都在跟着震动,昨晚上,果然还是出了事了!她早上醒来的时候,还打发人去搜,没想到人已经在王妃这里,而且她还成了王妃配给高煦的人——这当中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是高煦,而不是高炽? 见张昭华这样一副难以言述的神色,王妃就轻轻拍了拍她,“且算了,这个事情你不要多想,总之木已成舟,我断不会将人塞到你那里,平白与你添堵。高炽那里,你且由他不得劲几天,这都是我的意思,他发作不到你头上来。” 张昭华浑浑噩噩,但是知道王妃的爱护之意,不由得将头枕在王妃膝盖上,情不自禁地微咽起来。 等她回了世子所,依然不知道昨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知道王妃若是不想让她知道,她是怎么都打听不出来的,干脆就息了心思,只是呆呆地楞坐着,心头闪过万般思虑,又是感伤又是愧悔又是愤懑,狠狠地哭了一场,直把莲芯枕头从里到外都打湿了才罢休。 她丝毫没有解了一桩心事的感觉,只觉得怕是所有人心上,都平添了一道心事。王妃既然说了这话,可见高炽早已猜到这其中她的手笔,而自己的确担了最大的干系,怎么也洗脱不掉。王妃拳拳爱护她,不顾高炽的心思,将人弄到高煦那里,那高煦又是怎么想的呢?他乐意有这么一个人吗,她自己犯下的错,最后的结果,叫高煦担了,这凭什么呢? 她想来想去,只悔自己昨夜大意,叫人跑出去,酿出这一系列的后果来,她倒是不后悔自己将人弄到府里来的事情,她本性如此,你若叫她重来一遍,她还是要先发制人的,只是重来的话,她就宁愿冒着高炽发怒的结果,也要将人直接配了小厮。 高炽如何心里不得劲,她都懒怠理会了,只是高煦若是心里存了疙瘩,便是张昭华万死难赎了,她觉得这次高煦是平白替她担了一个负担,不知道高煦还要如何埋怨,就算他不埋怨,将来的高阳郡王妃也会埋怨的。 不管她如何难过,九月二十一日的喜宴终究是如约办了,那一日不过是见几个执事像是宣读诏纸一样口气平平没有什么起伏地念了采办来的嫁妆,然后诸人各分到一杯喜酒,也就是算是这个喜宴办过了。张昭华并没有见到香韵,但见到高煦,神色如常,没有半分喜悦或者其他的情绪。 张昭华觉得那一日过得牙根都发酸。 这半月以来,高炽并不在她这里就寝,她一个人睡了,半夜常常梦到火里来、水里去的样子,醒来的时候不是左腿,就是右腿抽筋,心里十分难捱,自此她就不再睡下去,只是披衣而起,读她现在最爱看的《左传》,这书里大刀阔斧一般的笔触,好像能驱散她心里的不安,让她废寝忘食地读下去,在将来的岁月里她便想过,约莫是朱瞻基打在娘胎里便听得是这样的故事,所以后来也长成了那个她在书里读到的模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 提剑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小苗最近发现了一个秘密。 这也是她总觉得奇怪的地方,因为她伺候在三王子身边,有时候发现三王子不在屋子里,屋子之中空无一人,只是她在院子里偷偷打个盹儿,根本还没睡着了,就又见着三王子从屋里走出来了,明明这屋里她刚才细细看了,没有人啊。 所以她疑心自己看错了,也许三王子是从外面进来的,但是等第二次、第三次遇到同样情形之后,她就知道三王子没有从外面进来,就是从屋里走出来的。 她偷偷去问桂枝姐姐,桂枝是三王子身边的大宫女,对她也很好。桂枝倒是说了,也说得明白:“咱们殿下的屋子里,有个密室。这密室只有殿下能进去,别人都不许进。你新来,我倒忘了与你说清楚,那密室千万不能进,别仗着自己有些宠爱,忘了分寸。” 原来桂枝也知道三王子对她小苗是有宠爱的,小苗自己也总觉得三王子对她和对别人是不一样的,像知道她爱吃酥酪,总要留一碗专门与她,还对旁人说了不许抢,只是给她的。像是前几日,三王子教她们学双陆,其他丫头像是丹枫、丹霞,教两遍不会,三王子便要斥她们蠢笨;但是轮到自己出了错,便不会挨骂,反而说她年虽小,已然比旁人记得多、记得快了。 如此种种,让小苗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那个,嘴上胡乱答应了不乱闯,心里却满是被猫爪儿挠了一般,好奇地紧。她觉得自己可以偷偷地进去瞧瞧,偷偷地,不让三王子看见,即算看见了也无妨,以三王子对她的宠爱,想来也能原谅她。就像上一次,她失手压碎了三王子的蛐蛐笼子,里头可是他最珍爱的一只“元帅蛐蛐”呢,却也没有听到三王子对她发脾气,反而笑着说什么“英雄果然没有死在沙场,死在了女人手里”。 看小苗且蹦且跳地走了,桂枝的眼里,才露出了一闪而逝的精光,这精光森然而且慑人,若是叫小苗回头看见了,定然要吃惊吓。桂枝上一次露出这样与她鲜妍姣美的脸庞完全不符的目光来,是在院子里的阿圆被撵出去的时候。 小苗如今风头已经超越了当初的阿圆了,桂枝之所以忍到今日,不过是忌惮她是由谁送过来的,在渐渐拿捏出小苗是空有皮囊,而这皮囊恰不过是那人的眼中钉之后,她心里自然有数了。方才她越是这样那样地嘱咐,以小苗的性子,便越是这样那样地不听。 你若是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你一定会后悔没有听我今日的话。桂枝轻轻咧了嘴巴笑了一下,又低下头去,慢慢走远了。 这时候的小苗就满心满眼都是屋子里的密室了,她就守在院子里的老梧桐树下,看着其他宫人被打发出来,一截枝杈都从她头上落了下来,她都没有发现,只盯着屋门;而两三只小蚂蚁沿着她的裙子一点点爬了上来,她也根本没有留心到。 终于等到这院子里安静下来,其他宫人都去了典膳所,因为有重阳剩下来的花糕,吃多少都可以,还可以包起来送人。 她终于站了起来,偷偷钻进了房里——果然三王子不见了,案头上笔墨都还未归位,还有研了一半的墨,两三滴墨汁凹在一处,看着圆滚可爱。一旁还有翻了几页的书,椅子上还挂了一件袍子,而袍子的主人,仿佛昙花一现,再复无了踪影。 于是她在这书房里左顾右盼,想知道三殿下的密室究竟在何处,终于叫她找到了大立柜的异常之处,这立柜和背后的墙面像是融为了一体,开关就在立柜木架子的夹角中间,是个“走马销”,南方匠师则称之日“扎榫”,可以说是一种特制的栽榫。它一般用在可装可拆的两个构件之间,榫卯在拍合后需推一下栽有走马销的构件,它才能就位并销牢;拆卸时又需把它推回来,才能拔榫出眼,把两个构件分开。因此它有“走马”之名,而“扎榫”则寓有扎牢难脱之意。 这东西的构造是榫子下头大、上头小,榫眼的开口半边大、半边小。小苗试着将凸起的机关由开口大的半边纳入,推向开口小的半边,只听轻微地一声响动,立柜果然中开了。她小小的欢呼了一声,又捂住嘴巴,闪身进入。 里面是黑漆漆的深洞,这洞口还有石阶蜿蜒而下,看样子角度颇为陡峭,小苗小心翼翼下去,走入一条宽阔但是幽深的甬道里,有两米多宽,三米多高,人可以轻松的走过去。虽然洞里没有风,但一走进去就像钻到了一个冰窖里,周围散发着一种小苗熟识的味道,是三王子常用的沉香的味道。 甬道距离也不长,走进去大概有十几二十米左右,眼前就豁亮了,空间变大,也看不出有多大,只是看到前面影影绰绰地,等临近了又听到奇怪的声音,这声音似乎非常压抑,不一会儿又高昂起来,又似痛苦,又似欢愉。 她进入了像是一个阁子的地方,四周帷幔垂落,遍地软毯华绫,缕缕暗香袭人,无一处不是华丽非常,掀开帷幔过了重重几个阁子,小苗听到的人声总算近在耳前了,她急忙屏息凝神轻蹑过去,就见帷幔之中或坐或卧着五六人,俱都赤身裸体,而当中一人盘膝坐在绣墩上,正是三殿下,而他周身环伺着的并不是美女,而是男子。 三殿下腰间还挂着个白腻如雪的美人,似乎不住地痉挛抽搐,其他人见了就嘻嘻笑道:“白海这回可惨哩,掉出这么多精儿出来。” 一个也道:“殿下饶了他吧,他都抽筋啦。” 小苗看着说话的人,又听到“白海”这个人名,恍惚间想起来,这几人可不就是服侍三王子的小太监吗? 三殿下手一舒,白海登时从他腿上滑下去,在锦被上蜷成了一团儿。而小苗由是看到了三王子腿间狰狞之物,上面沾满了厚厚一层白色的浆液——她忽然浑身抖起来,不由得遏住自己的喉咙,只是依然忍不住尖叫出声,这声音惊动了毯子上的众人,再看到一晃而过的人影,就知道居然有人入了密室里。 “好像是个宫人,”一个小太监看到了小苗绿色的袄裙:“殿下,怎么办?” 朱高燧就披了衣服站起来:“拿剑来。” 小苗跌跌撞撞跑上去,只觉得胃里泛起阵阵想要干呕的恶心。她看到了疯狂地纠缠在一起的人,像两条紧紧缠绕的巨蛇。这样羞耻的事情,本该是是女人与男人做的事,她从不知道男人和男人之间也可以这般,一股阴寒从小苗的脚底窜起,蔓延到全身,仿若血液都成了冰冷的。 她觉得恐惧,觉得耻辱,忍不住涕泗横流。然而她知道要跑,知道她窥见了这世上最不能被容忍的事情,她看着三殿下走出来,平常她一定是欢悦着扑过去,现在她看着那个人,就忍不住要躲得远一点、再远一点。 她看到了三王子手上的宝剑,她呜呜地大叫着,穿过院子去,然而此时没有一个人来救她,她被裙子绊倒了两次,两次都爬起来,好不容易留长到两寸的指甲全都断裂了,连带着指甲盖中间裂开了深深的缝隙,然而这些都已经不被注意,因为小苗在奔逃——她见到三王子那噬人的目光,这目光让她觉得有万千斤压在胸口,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爆裂了、碎断了。 小苗本能地跑着,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只知道要跑,她整个身体像极了秋风中晃动的枯枝,恐怖使她每根骨头都发抖。一路上有宫人和太监的惊叫声,他们看到三殿下仗剑追逐着人,却没有一个敢上去拦一下的。 马靖和海童两个刚刚从工正所出来,转角见着一群宫人的惊叫声,两人对视一眼,疾步而去,就见到了高燧的背影,当然也看清楚了他手上执的利剑,那剑并不是他舞剑用的假剑,而是削铁如泥的真剑——海童大喊一声冲了上去,马靖也跟着跑了两步,捉住了一个小太监:“三殿下发狂了,快去通报殿下和王妃!” 海童身形敏捷,已然蹿到了高燧身边,抓住了他的胳膊,然而这是没有执剑的胳膊,于是高燧反手一劈,登时在海童肩上划出一串喷溅的血液来,海童痛叫一声,被身后的马靖拉得后退几步,避开了迎面而来的第二剑。 他们同时看到了高燧的眼睛,猩红无比,让两人哑然失声,一时间全被慑住,竟然任由高燧闯入了前面的殿门之中。而他们缓过神来,抬头一看前方,顿时魂飞魄散——原因无他,高燧居然仗剑闯入了世子所中! 张昭华已然听到了外面的尖叫声,这嘈杂的声音扰得她头脑发昏,刚刚打发了含霜去外面看一看,却听见这声音似乎传进了院子里来。她听见寒英的声音:“你谁啊,怎么乱闯——” 她还没说完,就听见一道像是被老虎钳子钳住了嗓子的声音:“救我,救我!” 张昭华扔了毛笔站起来走出屋子,还没看清楚跪在寒英身边的人是谁,倒是一眼看到从大门走进来的另一人,她刚喊了一声三弟,就见高燧的手上,还握着一把寒光四射的剑,这剑尖还一滴滴淌着血。 张昭华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好像一条冰凉的蛇爬上了脊背。 “高燧!”张昭华呵斥道:“你提着剑干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 惊吓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张昭华此时再见这地上匍匐的人,也就是高燧仗剑追逐之人,只见这丫头上气不接下气,白沫子堆到嘴边,抖如寒蝉一般,眼睛瞪直了,捉着寒英的裙子,嘴里只是连呼救命。 寒英、翠英两个即算是有一把力气,胆子也大,倒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特别是高燧那有如入了魔一般的面容,任谁见了,心里都觉得害怕。这世子所的大院子里,人虽然不少,但是俱都抖如筛糠,一时间只有张昭华呵斥的声音。 高燧也不答话,只是提了剑奔过来,小苗四肢颤得厉害,脑子里翻转昏旋,看着高燧仿佛看着一个如尘烟一般的鬼影逼近,她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然将寒英的腿抱住了,寒英猝不及防伸了脚,仰躺在地上,正迎着高燧的剑尖,一下子就被戳了个血窟窿出来,血像喷泉般涌出,飞溅地半尺来高。 空气中布满了血的味道,院子里几乎全是嘶声力竭的尖叫声,湘官珊瑚吓得瘫软在地上,钱嬷嬷立时反应过来,用身体挡住了张昭华,又叫含冬含霜将她带进屋子里去——张昭华只感到被搀扶住了,含冬含霜到底是经历过东安那一役的,即使眼前这一幕的确超出了认知,两人却不像其他人一样如同烂肉一般瘫在地上。 张昭华也惊呆了,她甚至是最后一个反应过来了,怀孕似乎让她的思维变得迟钝不堪了起来,直到耳边听到尖锐的惨叫声,她才好似明白高燧在她眼前做了一件怎样的事儿。 “高燧,”张昭华惊恐道:“你疯了吗!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他怎么敢在世子所里面,拔剑杀人呢! 压在寒英身子下面的小苗被划破了肚皮,这种疼痛就好像肚脐下面的一条条隆起的筋肉不断地抽搐着。她疼得翻过来又滚过去,拧作一团。张昭华看到她眉头像是一个山丘似的突起,平滑的脸上,愣是聚拢出一条条的皱纹,就像是干燥的土地上一条条狰狞的裂痕,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狰狞的眼中挤了出来。 张昭华抬起手来,想要让人捉住高燧,然而她两眼发黑,耳朵里嗡地一声,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地进散了,而那高燧就看着小苗拖着长长的血迹,一步一步爬到台阶上去,伸出手来,仿佛还想让人救她——然后一剑直插上去,像是在木头上楔入了一枚铁钉一般。 湘官最先承受不住,“哇——哇——”地叫了起来。在这样恐惧的悲鸣中,疼痛一阵又一阵地折磨着张昭华的肚子。她恍惚间看到了海童扑过来,将高燧摁在地上,另一个人立时用衣服绑住了高燧的双手。 等到燕王和王妃飞奔而来的时候,就看到有如修罗场一样的地狱景象,两人肠穿肚烂,横尸院中,血腥味弥散在死寂片刻又喧闹的恍如菜市场又恍如废墟的世子所中,血红比天边的红霞还要鲜艳刺目。 刚刚消散的哀鸣和剑影又在风中绽开,堆积的残体狰狞而可怖,浓重的气息让人几乎窒息。就像是拼杀之后的战场,只剩血流成河的惨烈和劫难。 燕王和王妃都被这一幕震住了,燕王气得额上青筋都冒出来,大喝了一声孽畜,扬起手中的鞭子,只是他看着高燧猩红的双目,却怎么也打不下去。王妃一路跑过来,头上的发髻都散了,抱着高燧喊了几声不见回应,又见涎水从他口中流出来,只痛得肝肠寸断。 “殿下,”马和上前一步道:“奴婢已叫了医正,世子妃受了惊吓,医治为先。三殿下这里——奴婢也已派人去了庆寿寺。” 张昭华已经被移进了房里,她肚子一阵阵地痛起来,里裤上面洇湿了一朵血花出来,钱嬷嬷吓得背后三层衣服都透出了汗来,含霜最不禁吓,跑出门去就喊道:“血、血流出来了——” 王妃长长地哽咽了一声,昏死过去。 高燧瞪大了眼睛,脸上的五官像是被打散的兵,一会儿凝聚、一会儿分开,终于从狰狞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可以称之为人的情绪,然而这种情绪太短暂,痛苦之色一闪而逝,转眼就被野兽一般的凶狠取代了。 不知道被喂了多少药,等张昭华从昏迷中醒过来,口中依然一股浓腥。她听见隐约的声音,“总算脱了凶险,孕妇本是善惊易恐之人,恶闻声响,稍惊则悸,昨儿经历一场,可谓气逆血乱,几不归经。当务之急是安神定惊,臣用了安神汤三副,并定志丸十丸,去其中琥珀、磁石并朱砂三味,见效虽慢,不至伤身。如今血已止住,胎儿无恙,臣再慢慢开方调养,世子妃毕竟还有阴虚血热之症,臣恐伤胎,本待产后再医治,如今看来,便要在当前调治了。” “还有三殿下那里,”刘观叹了口气,道:“老臣实在黔驴技穷。三殿下之狂症,病在肝肾。阳明腑热上冲,元神被扰,神明无以自主。一旦发病,躁扰喧狂,狂奔乱走,不避水火,不辨亲疏,此病虚实夹杂,治不如法,病机亦深复杂,如今已成了阴阳并损之兆,老臣实在无能为力,只有道衍法师的清静观,可以制住。” 张昭华听得明白,非常震异,原来高燧居然有狂躁症,这种躁狂抑郁性病,实属于精神病的一种,一旦发病起来,精神兴奋、行为怪异,这就是他为什么会忽然提剑杀人的原因,只是这种病症,似乎并不是第一次发作,刘医正已经没有办法治疗了,而是让庆寿寺的道衍大师来,用不知名的办法压制了。 如果是狂躁症的话,那狂躁症和精神分裂还不一样,躁狂发作是情感障碍表现,发作有间歇期,间歇期就是常人,这就是张昭华一直没看出来的原因。张昭华不知道高燧第一次发病是什么时候,但是这种病有反复发作的倾向,高燧既然两年都没有发病,可见道衍大师那里应该有一定办法控制,但是不知道这一次,又是什么引发了病情。 张昭华呻吟了一声,徐王妃听到了,急忙过来看她,两人眼中的对方都大大地不同了,张昭华看到一个心力交瘁的王妃,脸庞小了一圈,眼窝深陷,最让人难过的是,乌黑的头上居然多了十几根明晃晃的白发来。而王妃看到的张昭华脸色皝白虚浮,有气无力,又联想到她受了如何的惊吓,心中不由得大恸。 “母亲,”张昭华抓住王妃的手:“您要保重啊!” “我没事,”王妃擦了擦眼角:“倒是你,你受了这样的罪!” 张昭华摸了摸肚子,道:“刚才听医正说,我肚子里的胎儿尚且平安,这是万幸了,母亲想一想您未出世的孙儿,总要振奋起来。” 王妃之前听含霜说那样的话,只以为孩子保不住了,登时厥过去,一时间世子所里昏倒了三个,吓得众人魂不附体。万幸医正赶过来,挨个诊治了,断定张昭华肚里孩子安全,大家才略松了口气。 张昭华本想问一问高燧如今怎么样,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将利剑楔入小苗身体的那一幕来,便情不自禁地发起抖来,全身的筋骨好像都在搐动,上下牙忍不住发出互相撞击的声音。 她见过流血横尸的场面,居然已经有三次了,第一次是由衷的哀痛,第二次完全是恨,第三次也就是这一次,让她至今仍然有梦幻一般不真实的感觉,然而高燧那样兽化的模样,被那样森然可怖的眼睛盯着,她只恐做梦都不会安宁。 “莫怕,莫怕,”王妃抱着她道:“高燧犯起病来神志不清,他已叫人绑了,不会出来伤人了。” “高燧为什么会有这么严重的病?”张昭华急促地问道:“母亲,这病是不是小时候就有的,高燧小时候是受过什么刺激吗?” 王妃的手就不由自主地一抖,而张昭华并没有发觉,又问道:“这一次发病,一定还有诱因,高燧见了什么了,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小苗?” 她已然知道,高燧杀的小苗就是那个直沽水患中卖身葬父被高炽带回来的那个女孩儿,只因不见容于她,便被转送到了高燧那里,之前也听闻小苗颇受高燧宠爱,因为到他那里的宫人,不论之前叫什么,之后都要改名字,只是小苗却没有循例,因为据说高燧觉得她的姓和名连起来就是乔苗儿,十分动听,便一直就这么叫了下去。 既然受到宠爱,为什么会受到高燧的追杀?可惜她临死之前,也没有说出来原因。 王妃似乎不想让她再听闻这些事情,只是叫她喝了药好生休息,张昭华也的确心力不支,很快就沉沉睡去。 等看着张昭华睡熟了,王妃才起身,出了世子所,来到了审理所里。所中已经绑缚了五个人,马和在里面,似乎已经审出来一些东西,看到王妃过来,便把口供呈上。 “我不看了,”王妃道:“这些人,都了结了罢。” 马和低下头,微微应了,王妃又道:“留出一具来,有个交代,殿下那里,你知道怎么说。” 马和身子低得更厉害。 所以这事情有了定性,高燧是见到了宫女和太监**,一怒之下不可遏制,拔剑而起,将宫人杀了,而太监也已明正典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二章 渡河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张昭华听到这样的审理,也有点恍然,宫女和太监**的话,的确是大罪。这时候宫廷之中也有宫女和太监对食的,当然“对食”这个词古已有之,最早源自汉朝,《汉书》记载:“官婢曹晓、道房、张弃,故赵昭仪御者于客子、王偏、臧兼等,皆曰宫即晓子女,前属中宫,为学事史,通《诗》,授皇后。房与宫对食”。但是彼时的对食,并没有太监的参与,是宫女和宫女之间的事情,最早开始一张桌子上吃饭,最后就渐渐发展为“相爱若夫妇”的一种感情。 等到后来对食也慢慢成了宦官跟宫女之间的挂名夫妻模式,宫掖之中,怨旷无聊,这种现象不是特例,但是皇帝这种行为深恶痛绝并严加取缔,对娶妻成家的宦官更处以十分残酷的剥皮之刑。说起来皇帝是个比较严肃的领导,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在他手里,贪官要剥皮,太监谈个恋爱也要剥皮。铁腕治贪,没得说,铁腕治风化,那就该商榷了。 总之高燧杀人理由就是这样,张昭华这下完全可以理解,如果自己宠爱的宫女和太监滚在床上——别以为太监没了那东西,便不能取乐了,说起来,他们这群没根的人,在床上恐怕花样更多一些,不过到底都是依助道具了,想来高燧是看到这一幕,勃然大怒,引动肝胆木火上升,冲心犯脑,神明失其主宰,才提剑追杀人一路追到世子所里。 既然不是无故杀人,小苗的确该死的话,张昭华总算勉强原谅了高燧,到底他发病也是不由自主,而小苗和那太监的确该死。 晚上黑夜的天空只孤零零的挂了一轮皎洁的月亮,却一颗星儿也无。大地上的一切都笼罩在凄静的月光下,如时间卡壳一般寂静。只是间或传来一阵树叶摩挲的细碎声,而就在这个夜里,王府中一处幽僻且长久无人踏足的院落里,终于迎来了两个人。 徐王妃走进去,这个佛堂看着小,其实之**奉着无数座神像,有或大或小的神龛,堂中央供奉着三个大龛,里头有三座大神,旁边的红油小龛里就是或坐或立的小神,左右两边有大钟大鼓和颜色灰蒙蒙的经幡,案桌上还有签筒。 这佛龛前面就跪了一个女人,正在往长明灯里面添灯油,听到脚步声也不回头,只是用钎子细细地将灯花挑去,又跪在蒲团上念了几句佛号,才道:“你来了,我知道你要来。” “你知道你要死了吗?”徐氏便道:“做下这么多恶事,你就是念诵一万八千句佛号,也赎不了你的罪愆。” 佛经上说,若人能念诵一万八千句佛号,十方三界震动,便能将往日罪业,统统消尽。然而消去的不过是心理上的罪恶感,这一切就仿佛是虚幻的自我安慰的假象,偏不肯睁开眼睛看看,因为睁开眼,一切都还在,宿世和现世是不一样的。 “我早就想过无数遍,”这女人不紧不慢道:“人,生从何来?死往何去?死了还有没有死后的世界?如果没有,那就一死百了;如果还有,死后会是怎样的世界?是苦?是乐?是忧?是喜?我日日夜夜如梦如幻,思来想去不知道有何益处,只不能忘怀罢了。” 有人说幼夭的小孩是没有魂魄的,也有的人说有,她就烧了很多小孩的衣服,祝祷她的孩子,魂魄有灵,能与她梦中相见,只是这么多年了,她从来没有等到过。于是她开始觉得,她的孩子是在怨恨她。 为什么怨恨呢,因为他死得好委屈,降生人世未足一月,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死了,而罪魁祸首却不能抵罪,因为那人也不过是无心之失,因为那人还是他名义上的哥哥。 所以这个女人,其实就是燕王的侍妾章氏,她的那个未足月夭折的孩子,就是出生在洪武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幼子朱高燨,按说未足月的孩子不应该有名字,诸子都是四岁的时候由宗人府赐名,有的甚至还要等到七岁。只是因为怜惜,燕王特地给他取了名字。 至于朱高燨是怎么死的,因为他出生在腊月里,还有六七天便要过年了,府里热闹起来,那时候属高燧最顽皮,从库里挑拣了一堆准备除夕时才放的爆竹出来,点燃了乱放。又嫌这爆竹温吞吞地听不到响声,喊了两个小太监去东街上买了最大最响的爆竹来,试过了果然十分满意,他就一路边点边炸,在永宁院子门前埋伏了两个,居然掀起一阵气浪来,吓得伺候永平的宫人和嬷嬷都以为哪里发了火炮,一个个惊叫起来,把高燧乐得捧腹大笑。 世子所没什么好炸的,因为他大哥在纪善所听讲,他也不敢去纪善所炸,因为他要是这么干了,燕王准保要把他屁股打开花;他也不去他二哥高煦的屋里,他炸是敢炸,但是之后他就跑不掉了,高煦追上他,便一定要收拾他,说不定还能把一串爆竹塞进他裤裆里去呢。 几个郡主的屋里他挨个炸过去,搅得人仰马翻,还不过瘾,又跑到一处院落里,见是刚生了小弟弟的章氏的院子,他也没什么顾忌,一下子点了三五个扔了进去,不一会儿轰天雷一样的声音响起来,整个院子里人人奔窜,尘土飞扬。 这情景又博得他一乐,然而还不等他离开,就听见一道尖锐的声音:“哥儿,哥儿,快叫医正去,我的孩子——” 他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赤脚奔出来,怀里抱着明黄色的襁褓,然后高燧便看到了往来奔跑的人,院子里就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不久之后医正出来,再不久之后,燕王铁青着脸,提着鞭子将他抽昏了过去。 恐怕燕王也没有想到,他那打在高燧脑袋上的一鞭子,居然让高燧昏迷了三天,醒来的时候就发了狂症,弃衣而走,登高而歌,逾垣上屋,躁妄骂詈,这些症状让燕王和王妃差点惊死过去,以为他得了失心疯——等医正诊治之后,说是因为突遭惊恐,触动心火,上扰清灵,神明无由自主,以致神志逆乱,躁扰不宁。 人之神明,原在心脑两处,心有所伤,则可使神志颠倒狂乱。燕王知道高燧这个狂症,就是他那顿斥责和鞭子抽出来的,想高燧八九岁的孩子,从来得到的都是疼爱,燕王即使对高炽高煦严厉,对酷似王妃的小儿子也是从无苛责过。这一次朱高燨受了惊吓而亡,察知原因就是高燧那一通炮竹吓得,燕王如何不发怒?只是没想到却吓得高燧神志不清,他是又急又悔,只是王府诸医束手无策,汤药针灸一轮番上,却没有丝毫见效。 最后还是道衍将人带回了庆寿寺里,经他的手,高燧才恢复了神志,只是道衍叮嘱这病不能根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了刺激就能发作,所以每年燕王和王妃将高燧送去庆寿寺住上一个多月,一来是让道衍确定病情,二来是高燨这个孩子是高燧害死的,即使他不懂事,但是这罪过是要赎的,高燧每年都要在佛前诵经抄经,为亡弟祈福。这也就是府中为什么忌讳爆竹,连烟花都放得少的缘故。 这种处罚已经足够了,高燧毕竟不知事,他若是知道那一通爆竹会害死一条人命,而且是他幼弟的性命,他当然不会去做这样的蠢事。只是世上没有后悔药,高燧得了狂症,而高燨已经黄布包着焚化了,因为这样幼小的孩子,是不能土葬的,要火化才行,所以这看在章氏的眼里,只觉得他的孩子连一具小小的棺椁都没能得到,还要身受烈火焚烧之刑,这一切为什么叫她不恨呢? 她恨燕王不肯为她的孩子张目,然而燕王要如何张目呢?难道为了一个已经死去,而且出生不过十几天的孩子,就要杀掉自己已经长成、且聪明伶俐的嫡亲儿子吗?在燕王眼里,他对这孩子是有感情的,尤其是抱着刚出生的骨头都软绵绵的孩子,任何父亲都是有万般的怜爱的,只是这种怜爱要等到孩子一天天长大,会和他发生更多的关联,才会成为舐犊之情。这孩子毕竟没有长大,而他也不仅仅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就像皇帝的后宫里,也有未长成的皇子,只是这皇子夭折了,皇帝也不过叹息一声,就下令厚葬罢了。而懿文太子的死亡,却让皇帝哀恸到几十日不能上朝,见到臣子也嚎啕大哭的地步,这是为什么,因为一个长成了,一个还未有,长成的这个,在漫长的岁月里,就有更多的感情倾注。 章氏到底只有一个孩子,所以这个孩子是她的全部,这就和燕王不一样,所以她并不理解燕王,只觉得人心偏颇,只觉得既然不能倚赖燕王,她便要自己讨回公道来。 只是那个时候的她还没有筹谋好,做了事情却败露地很明显,叫徐氏看出来,便给她移了院子,也就是如今她居住的地方,徐氏那时候颇能体谅她,也不怪她下手,只是自此以后燕王渐渐也就不来了,而她沉寂下来,直到今日。 她也见过高燧发狂的模样,觉得这样的报应也许是够了,只是当世子妃进了府怀了孕之后,她心中本已熄下去的火焰忽地又被点燃了,为什么自己一无所有了,而有的人却可以儿孙满堂,为什么同样是女人,命运对她们却是截然不同?难道就凭一个家世地位,难道就凭一个嫡妻名分吗? 章氏当年也是年轻貌美,也得了燕王很长一段时间的宠爱,要不然也不会生出府中最后一个孩子出来,她那个时候虽然春风得意,但是到底不敢比于徐氏,甚至初一十五,早早过去伺候,几次之后,徐氏也便免了她的问安——那个时候她就知道,徐氏是个贤妻不错,但归根结底也是个女人,而且先是女人。 只是当她失去了孩子之后,她不明白,为什么燕王的宠爱会渐渐稀薄?难道不应该有愧疚有补偿之心吗?可是为什么燕王却不再来看她,不再听她说高燨的故事了呢? 章氏在清秋院落里等了五年,她终于等不下去了。她便是想着谋划一场,胜固可喜,她对自己的孩子有了交代——败了也没什么,在这世上积聚皆销散,登高必堕落,合会要当离,有生无不死。 “你来了这清秋院里,就遣散了身边伺候的人,”王妃道:“这些宫人被分到各处,成了你谋事的眼线和棋子。永平为什么会知道花梨木家具上的暗榫,永安从何处听得了蓝蓝和张辅的事情,以及金氏为何忽然迫切了心思要将女儿送入府里,又是如何听你的话,下手暗害张氏——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筹谋指使!” 永平为了见学员杜奇,将安成屋内的黄花梨面盆架的暗榫拆开,这暗榫是苏州的工艺,与北方不太相同,北方不会再枨子相连的地方加个暗榫,府内的工匠也许知道,但是永平不会没事去询问工匠榫卯的事情。而章氏恰恰是苏州女,原也是富贵人家出身。 张辅和蓝蓝的事情,其中更是章氏的手笔,她知道张辅和永安定亲之事,也知道永安余情未了,便使了人告诉永安,就有了之后的事情。而金氏,则是她的主要棋子,派去主攻世子妃张氏——她生了这样的心,既然王府欠她一个孩子,她便要用一个孩子来偿还,张氏肚子里的那个不知是男是女的王府的下一代,就是她的祭品。 “人本来有过河的心,船的出现,只是提供了过河的方法。”章氏笑了一下:“我只是给了她们选择,而做与不做,也在她们选择。若是没有害人的心,她们会受我的蛊惑吗?你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我身上,难道不是自欺欺人?你不敢相信你的儿女们,其实都是磨牙吮血之辈?” “够了!”王妃身后的李嬷嬷站了出来,道:“娘娘,让老奴发落了她罢。” “李嬷嬷,”章氏眯着眼睛看了她:“听闻您原先在宫里,是伺候过孝慈皇后的,只是不知道您是不是耳闻目见地多了,才越发听不得这样的话了!想是宫闱里头,应该更是骇怖罢!” 她说着哈哈大笑道:“这不是高高在上的王府,而是一片阴森鬼蜮!这里没有一个人的心是红的、热的,都叫冰水里浸过、烈火上烤过,都伤痕累累、硬如铁石!这里没有欢乐,没有良善,没有幸福,这里不是由由石块和梁柱堆起来的,它是大苦大难,是无止境的煎熬痛苦!这里每一个人都在掘一个窟窿,以便掩藏他至深的最可畏的东西,但是终有一天这东西会显出来,谁也逃不过!” “我诅咒我自己,我也诅咒你——”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嘴角流出暗红色的血液来,竟是早就服了毒:“我诅咒你一辈子这样睁眼瞎,看不到你的丈夫二三其德,看不到你的儿女勾心斗角,今日害别人,明日就互相仇斗,纷争不息!我诅咒你看着这一切,没有一丝办法!” 她吐出大口的血来,双手不由自主地遏住喉咙,用最后的、得意的目光看着徐氏,好像已经预知了她的结局——这样桀桀笑了起来,又张大嘴巴,发出了最后的悲鸣:“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徐氏的眼里好像看到了奔涌的沧浪之水,看到了狂夫被发提壶涉河而渡,看到了他的妻子追在他身后,大声疾呼号天嘘唏,然而这大浪水,已经席卷而来,卷走了天地之中的一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 经营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张昭华坐在围屏后面,跟王氏还有还有王氏带来的孙女用饭,这个名叫婧婧的女孩是她大哥张升的女儿,但不是郑氏所出,而是买来的奴婢,这女的也没有抬成妾,到现在还没有个名分。张昭华也不知道还有两个月才满一周岁的婧婧该吃什么,还是王氏吩咐灶上蒸了肉末蛋羹出来,那一碗分量也不少了,居然很快被吃干净了。 “婧婧好带啊,”张昭华见小孩不哭不闹,张大嘴巴吧唧吧唧吃着香甜:“再让厨房给做个米粥。” “够了,一次吃得太饱要呕出来,”王氏把孩子交给了保母,道:“她一天吃好几顿呢,肠子是直的,一天也能拉三五泡出来。” 张昭华哈哈哈大笑起来,王氏乜她一眼,道:“你们小时候不都是这般,有什么可笑的,俺把你们兄弟三个拉扯大,如今拉扯了孙子孙女,俺就等着你肚子里的外孙呢,等你生下来,俺进院子里给你带吧。” “那怎么可能呢,”张昭华加了几筷子蒸鲥鱼,道:“他还没落地呢,已经配了三个乳母,七八个宫人伺候了,比世子当初还要金贵,说起来就来气,这些人哪里是看孩子,简直就是捧着个和氏璧随侯珠,且看看农村乡下摸爬滚打长大的孩子,哪个不是壮得像头牛一样?偏偏皇室的子孙就这么难养,可见还是有原因的。” “我原先说,”张昭华撂了筷子:“我身体壮实,亲自喂奶的话,岂不比奶妈这些人强?但是就是不准,自己的奶提上去不给孩子吃,让孩子吃别人的奶,这是什么道理!” 张昭华是不明白古代这种奶妈制度,好像她不让奶妈喂奶就是剥夺了一种职业的生存方式一样,她见王妃似乎也不是很喜欢乳母、而自己更是有鉴于前例,不想给孩子多出一个说是乳母、其实是负担的角色来,然而规矩就是规矩,张昭华再怎么不乐意,**房也供了七八个人选出来让她挑,不过这乳母既然是张昭华选出来,自然挨个敲打过,而且张昭华还暗自下了决定,等孩子长到半岁就给断奶,然后把这一群人全赶出去,当然不是赶到园子里去,而是各回各家,以后谁也别再提奶过世孙一口奶这样的话。 张昭华看着满桌子炉焙鸡、糖蒸茄、白肉、乳炊羊肫、金丝肚羹,只略略用了几样,倒是夹了好一些青菜,尤其是拌茼蒿菜,算是用光了,也跟这茼蒿里面放了醋有关系,闻起来香——王氏见她爱吃这样酸的,就喜道:“俺见你肚子尖尖,又爱吃酸的,这一胎定是个哥儿!” 这要是以前,张昭华肯定嗤笑,她自打怀孕以来,口味一日三变,可能今儿喜欢吃辣的,明儿就改成了甜的,连她的小厨房都摸不准她下一顿想吃什么,王妃也说看口味这事情做不得准,那看肚子也就做不准了,偏偏王氏说地玄妙,说什么跨门槛的时候,看迈进去的是哪只脚,左脚的话指定生儿子,右脚就生闺女这样没有丝毫科学依据的推断。原先张昭华也不耐烦听,都说生儿子,生丫头怎么了,她就觉得丫头好,高炽也觉得丫头好,连王妃也说她当初就先生了永安,比之后得了高炽还欢喜。 只是她现在不由自主地改了主意,觉得生个哥儿也许真的比姐儿好,她不太想去深究自己这种想法是从何开始转变的,不过若是她生了儿子,就算是实际意义上的世孙,生个女儿,便是县主。但是这其中区别比较大,因为按照祖制,亲王嫡长子,年十岁,授金册宝,立为王世子,册立世孙也是一样,但是在此之前,待遇已经和世子世孙一样,只是欠缺名分而已;而县主的话,只等到出嫁的时候,朝廷才可能按照宗人玉牒上给出一个某某县主的名分,在此之前没有县主的待遇。 “俺记得产期是二月份了吧,”王氏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要是早一个月就好了,听说生在正月里头的孩子,尊贵。” 张昭华回过神来,道:“那都是瞎说,皇爷生在九月,普天之下谁能尊贵过皇爷去?” 要是信这些无稽之谈,那正月里生的孩子都该死了,皇帝才生在九月,你们敢生在正月?生在正月的万千人,总也有穷有富,有贵有贱,曹雪芹写《红楼梦》,写了一个贾元春,之所以取名元春,是因为生于正月初一,倒是真有“贵气”,成了皇帝的妃子,只是最后下场如何,还不是“虎兕相逢大梦归”。 “您戏文看多了,”张昭华拿着王氏送过来的小孩的衣服,摇头道:“怎么着,现在听说家里还请了戏班子唱戏?” “哪有,”王氏道:“前儿也就是给婧婧过了满月,再给你爹做了个寿罢了。” “说说你二哥,”王氏不高兴起来:“你爹过寿呢,老早就说了,大半年都不见了,要他赶回来瞅瞅,俺和你爹还偷偷商量,他一会儿来啊,俺们就把他捉住了,不让走了,在家里安安分分待上一两年,等成了婚生完孩子,俺们再放他走。” 结果张升根本不入套,人家跑到山西贩盐去了,等张麒大寿的时候,孝心是送到了,抬回来的金珠宝贝倒是不少,只是人根本见不到影子,听说还想往更远的地方跑,不知道今年是准备南下还是要去陕甘地方。 “算了,”张昭华道:“升哥儿自有主意,您现在催得急,他不乐意,等过上两年,说不定自己带了老婆孩子回来了。” 况且如今,张升确实忙得很,他走商队,还带着仪宾袁容和李让的手下,这也是就是好处一起分,因为毕竟市场广阔,一家子不可能独大,而且人家自己买货,借用他的渠道,也是负了不菲的费用的,当然之后赚的钱更多,总之是一个良性循环,你好我好大家好。 你说张升心大吧,张昭华心更大,她叫张升走商的时候,想想能不能设置据点,这种据点就是在城市或者乡村购买或者租赁地方,当然最好是城市,因为大城市有购买力——用于分货的销售,因为张升他们现在无法脱离走商这种形式,带着大批货物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走,一边卖一边买,遇到能吃货的地方,就一举倾销了,不能的话还得走。 张升的几个铺子,都是开在北平和北平周边的几个城市里,主要是为他运送货物,经常送不到地方,也是因为传信的问题。而张昭华这个想法其实有些冒,大家都知道弄个自己的据点,只是这东西不是说弄就能弄的,最多买几间铺子,作为周转之地。因为算算其实划不来,而且除非规模做大了,才有这个本事在几条常走的商路上开,这种据点一类的东西,也不同于后世的分公司,也不同于办事处,总之办起来不容易,而且耗时间、耗人力,你想方设法弄一个点,人家说不定都走了三趟商了。 不过这个东西到底是大有好处的,一旦咬着牙弄成功了,就像是血脉被打通一样,你之前付出的时间人力都能收回来,而且受益终身。张昭华原先很有一些从后世得来的想法,只是现如今是不能施展的局面。因为首先这张升的商路就不能往南方扩展,到时候兵灾到了,不论打通成什么模样,都能给毁地一无所有。要是往东走运河水路,可以,顶多到临清,因为元朝时候的运河到今日已经淤塞了,如今民夫在运河开挖,但是人数少,工程又大,之前一次直沽水患,折损了不知道多少人,一时之间,运河根本难以通航。 还有一个转输可能,海运。 海运——皇帝不是严禁下海吗?严禁下海没错,海上巨盗和沿海通倭问题一直都在,自然要重视。只是海运这个事情,是官方输送粮食的一条渠道。 辽东都司军士粮饷,多由海运食粮供给,虽有部分卫所开展屯田,每军五十亩,收租十五石,但远不能满足需要。那么只能依靠东南的粮食周给,运河输送不上去,黄河漕运抵达不了,便依靠海运,且这一条海运路线,是从苏州直抵辽东,一路水运便利,风波不作,极为快捷,只是海船数少,每岁装运不过五六十万石。且未设衙门专领,事不归一,海船出海,提调起来非常不便。 这叫张昭华看到了海运的好处,当然她一直清楚海运的好处,只是她刚刚听闻皇帝十月初十日的告谕,说辽东海运辖年不绝,近闻彼处军饷,颇有盈余,今后不须转运。只令本处军人屯田目给。所以一条海运线路就理所当然被取消了。 一来海运在朝野上下被人为是一时之急,在闭锁海关的大背景下,这根本不会长久;二来海运只送去往辽东的粮食,是官船往来,绝无可能叫商船也下海;第三,海运可以从苏州直通辽东,因为辽东有大港可以停船,而北平这边无有停船的地方。 因为后世的天津港,现在只是一个名叫直沽,别名海津镇的小镇子,根本没有能力停泊大船,这才是最主要的,张昭华知道天津一旦开港口,交通苏杭闽越,乃是获利万千的大事,只是如今在这样的背景下,连运河都交通不起来,别说是海运了。 不过没关系,现在不能,不代表将来不能,将来燕王即位,张昭华就是撒泼打滚也要求来天津到苏杭的运输航线,就算官船有疑虑,张昭华也要让张家的私船打通这线路,再将来就是下西洋这样的大事,彪炳千秋又有巨利可图,为什么不参与! 不过眼下,张家还没有力量造大船,张升更是没有想过海运、河运这样的事情,他还是习惯用双腿走路,这是山西人的本能,他的方向还是山西、山东、河南这几处地方,这倒也没毛病,总之张升是个能接受新鲜事物且眼光也远大的人,将来看到海运的好处,自然知道怎么办。 不一会儿高炽回来了,王氏见了他就局促起来,恰好又听到婧婧尿了,她急忙站起来经营孩子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四章 可怕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高炽沿着床边坐下来,伸手摸了摸张昭华的肚子,莫名其妙地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好像在摸西瓜一样,末了还点头道:“你这肚子,终于比我的大了,里头不是盛德,而是一个小娃娃。” 张昭华原本啜着红枣汁,闻言“噗”地一声喷出来,道:“等我把这个小娃娃把出来,肚子就下去了!” 高炽皱着眉头想了一下,不由得无语:“你这个词用的,好像出个恭,孩子就出来了一样。” “要真这么简单就好了,”张昭华也有点害怕:“我挺怕痛的,这孩子可不要折磨我。” 张昭华到底是后世来的,健康常识是知道的,怀孕后面两三个月,就不能可劲儿吃了,孩子在母体过于肥大,遭罪的还是自己,所以现在几个教养嬷嬷劝她多吃,她嘴上嗯嗯着,实际上每日多少饭量,她把控地很严格,同时每天至少要在花园子里走上两趟,拉开盆骨髋骨,就是为了后面生产的时候少受点罪。她上辈子就见过一个年轻的孕妇,怀孕的时候懒得要死不运动,生产的时候盆骨根本打不开,疼了三四天,最后没办法只能剖腹产了。 你说这时候哪有剖腹产,自己不警惕一点,等到生产的时候,那可就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里,张昭华这种焦虑,也只有自己知道。不过教养嬷嬷每天都给她摸一遍肚子,都说好得很,她们这一套张昭华半信半疑,不过据说最后一个月就很重要,能摸出来孩子头是不是渐渐朝下,若是不能朝下,那就妥妥地是难产的征兆,这在后世也是一个道理,医生看到脚出来的时候,也会考虑重新塞回去剖腹产的可能。 听说这群嬷嬷也是厉害,能有一套办法将孩子在肚里转个个,但是具体什么办法,她问了,也没一个说的,倒是钱嬷嬷似乎知道一点,隐晦地说什么要用马,把人拉在马背上磨,总之听得张昭华是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她自然不希望落到这样的情境,今日听高炽不知是戏谑还是什么的话,她就不乐意道:“你说要是你们男人也能生孩子就好了,你也生一个,生的时候把你肚子里那层油也全刮出来,瞧你五官长得也不赖,毕竟跟高煦同一个爹妈,遗传上也没差。只是由于你胖,才没显出来好看。” 高炽听得大惊:“男人哪里能生孩子!” “是不能生,”张昭华见他摸着肚子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也就这么一说,叫你想象那样的情景,也好知道我们女人不容易。” 高炽仿佛一时半会儿还没醒过神来,桌上的书都被他一袖子拂掉了,张昭华捡了一本一看,居然是《大明律》,随意翻了几页,却被高炽给夺走了。 “你怀着孕呢,”高炽道:“这种刑书,还是别看的好。” 高炽讲究的地方不多,倒是在张昭华怀孕的时候讲究起来,不肯让她看这样所谓“斩人肢体,凿其肌肤”的书,就连《左传》,也悄悄没收走了,自然叫张昭华老大不满。 “我问你,”张昭华道:“在儒家看来,礼所容许的,认为是对的,也为法所容——是也不是?” 高炽点头道:“是。” “那礼所不容许的、禁止的,也必然为法所禁止。”张昭华狡辩道:“所以才称为礼法对不对?那这么说,我看法书,就是在看礼记,你凭什么不让我看呢!” 儒家的治世理念,是以仁义为质,以礼为表,而“法”这个东西,和“礼”其实天生不和,真正的“法”在战国时候的法家那里,然而最后是儒家取得了主导地位,所以他们将“法”这个东西改换了概念,或者说变成了一种与法家思想中的“法”大相径庭的东西,让“法”开始从于“礼”,包含在礼的范畴之内,但又与“礼”有所别,形成了具有儒家特色的“礼法”观念。所以儒家所言“礼”有两种性质不同的部分,一部分具有道德的性质,另一部分则具有法律的性质,这一部分具有法律性质的东西,就是儒家提倡的“法”,而无论是作为道德的礼,还是作为法律的礼,它所维护的价值理念,都是儒家的核心思想,仁义。 这是张昭华诡辩的核心,高炽要反驳她,就要反驳《礼记》,自然是不可能的,所以高炽道:“我在这里说刑法,你却跟我说礼法,照你这么个歪理,我把《大明律》拿走,给你一本《礼记》,你就当是《大明律》来看,岂不是一样!” 高炽就聪明在不进张昭华挖的坑里面,而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所以这回轮到张昭华目瞪口呆了。 她刚要张嘴反驳,脑中忽然略过刚才那几眼看到的东西,登时一个激灵,叫道:“快把书给我!” 高炽便站了起来,偏不让她拿,原想着张昭华这样笨重的身体,是不会坐起来跟他抢的,结果张昭华还真一个翻身从床上蹦了下来,吓得高炽急忙用手去扶:“你怎么这么莽撞!” 张昭华抢到书,急忙翻到刚才她看的一页,这一本书乃是《大明律》卷二十五,上面记录的是“犯奸”名目,所谓的“犯奸”就是广义的强奸,其中包括**、卖奸、刁奸种种不正当男女关系,之前张昭华也看过这一卷的大明律,但是她刚才一眼扫过去,却看到了之前她并没有在意的东西。 只见上面写着——“凡**,杖八十,有夫杖九十,刁奸杖一百……其非奸所捕获及指奸者,勿论。若奸妇有孕,罪坐本妇。” 忽略前一句和后一句,中间这句“其非奸所捕获及指奸者勿论”叫张昭华浑身颤动,满是突然起来的寒噤。 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也就是说,凡妻妾与人**,按律法规定,要抓起来绑送官府,官府会依律判决杖责八十,男女同罪。但是这一条往往不会执行,因为就在大明之前的元朝的一百三十年的时间里,按照《元律》的规定,“诸妻妾与人奸,夫于奸所杀其奸夫及其妻妾,及为人妻杀其强奸之夫,并不坐”,也就是说若是有一人的老婆和人**,这人杀死他老婆**夫,并不犯法。 所以即使大明建国三十年了,各地依然有遇到**案,丈夫直接杀死妻子**夫,带着头颅去自首,然而官府不根据大明律这一条,反而从人情伦理的角度,判处丈夫无罪。这是实际审案之中,人情高于礼法的一条,但是张昭华看得不是人情礼法,而是这其中允许私刑,允许捉奸,并可当场杀死**男女这一条。 她再往下看详细解释——“非奸所捕获及指奸,俱无证迹可验,故勿追论”。 大明律对这一条有个非常大的限制词,叫“奸所”,而这个词也出现在了《元律》之中。什么叫“奸所”,就是**的场地。只有当场捉奸了,看到赤、裸、裸的男女二人,丈夫才能当场杀人。而若是没有当场看到**的一幕,只是听凭别人说二人有**行为,也就是所谓的“指奸”,以及二人即算**了,但是不是当场抓获,而是事隔一段时间或是其他场地,那都被认为是没有证据可以查验,所以遇到这样的情况,丈夫不能追究。 为什么要加个“奸所”这样的词?为什么只有看到两人当场**,丈夫才能提刀杀人? 张昭华原先没有想这么远,或者说,一般人不会注意到这么远的地方,除非他是切切实实参与刑名工作的人。 因为如果没有“奸所”这两个字,丈夫可能会因为疑心,而将妻子和所谓的奸夫挨个杀死——这是常见的一种,然而还有一种非常可怕的情景,那就是一个人想要杀掉妻子,他便说妻子和某个人私通,杀了妻子和这个人。 又或者,一个人有个仇人,他想解决这个仇人,便把仇人杀了,然后回去把自己的老婆杀了,然后说我之所以杀他们,因为他们**,最后如何,这人无罪释放了。 之所以杀他们,因为他们**。 张昭华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苗,想起了高燧。 小苗,当真是和太监**,被高燧抓住了,所以不能见容,因而杀死的吗? 这个案子说起来,让张昭华觉得很没有头绪,因为小苗也死了,跟小苗**的太监也死了,一切都是高燧的说法,所有人都信了。 但是如果,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呢? 张昭华一颗心像钟摆一样,只是在胸腔摇来摇去,她不断试图说服自己,案子是审理所查验的,徐王妃和燕王结案,中间并无异常传来,只是王妃将高燧身边的人大换血,之前很有一些熟面孔都不见了罢了。 张昭华低下头去,她知道这一切也许真的不对,但是她不想再让这已经渐渐沉下去的渣滓,再重新泛起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 雾凇 二月的北平刚刚下过去一场雪,王府庭院里那粘满霜雪的柳树也披银带甲,一根根银条悬挂在树上,特别光亮耀眼。而这树上一串串倒垂着的冰条,不是自然形成的景观,而是张昭华吩咐下人,用一盆盆水泼了半个晚上才整治出来的奇观。 平常这个时候,也不怎么下雪了,所以前天这一场雪,恐怕是冬天最后一场雪了,之后的雪叫做春雪,也就半雪半雨的下了。在寒冷天,雾滴碰到在零度以下的树枝等物时,再次凝成白色松散的冰晶,这种景象有一个唯美的名字“雾淞”。中国是世界上记载雾凇最早的国家,早在《春秋》上就有关于“树稼”的记载,而南北朝时代的吕忱所编的《字林》里,其解释为:“寒气结冰如珠见日光乃消,齐鲁谓之雾凇。” 雾凇的形成条件并不苛刻,是北方冬季经常可以见到的一种类似霜降的自然现象,在南方高山湖泊处也很常见,只要雾中有过冷水滴就可形成。至于之前提到了雾凇,是张昭华想出来的主意——她想人为地造出一些景观来,因为一场大雪之后并没有形成雾凇,但是用她的方法,却让满庭院的树木都条条晴雪、飞琼千万缕。树结银花雾凇沆砀的时候,也是文人雅士吟咏宴客的好时候。高炽也觉得好,还在所里设了宴,请纪善所的师傅们都过来。纪善所几位纪善、侍讲都来世子所看过,也都兴致大发,觉得妙极了。 先前高炽还批评张昭华靡耗人力,他说的也不差,因为张昭华不仅喊了她身边伺候的小丫头们,还支使了自己身边的几个宫人和太监,担水的担水,泼水的泼水,忙活了两个时辰,都累得气喘如吼,她才吩咐罢休了。 他想说说,就见张氏给他使眼色,让他不要说话,他想了一下还真没有说话,等一众人忙完了,张昭华就召他们站在院子里,目光炯炯扫过每一个人,道:“你们刚才奉我之命,泼水浇树,有的人听我的话,下了力气,有的人偷奸耍滑,鱼目混珠,还有的指指点点,恍若未闻。” 她说着一挥手,就见含冬拿着名册过来,居然一一记下了刚才众人的表现,她一个个点名,将数十人分了三组出来,给第一组也就是不遗余力没有偷懒的十五人,每人居然发了二十两银子的赏钱,这赏赐是中口之家一两年的收入了,喜得他们不住磕头,欢声震地。 过年的时候,高炽也给他们发过赏钱,几十个大子也就罢了,有时候也能发一两银子的银锞子,这已经算是不错的赏赐了,张昭华也跟着高炽发赏钱,每次甚至比高炽还少一点,没想到这一次张昭华一挥手居然成倍地发了这么多的银子,只见一盘盘的银元宝贝,整齐的码放在那里,晃人眼睛,看得众人眼都直了。 听着欢呼声,张昭华把目光转向了第二组的人,这些人也羡慕地看着拿了赏赐的人,心里想着自己虽然偷奸懒怠了一点,但是好歹也听了支使,也不求能发二十两银子这么多,最起码五两、十两也该有的。 张昭华就看着他们冷笑了一下,先没有发落他们,反而看向了第三组也就是根本没听张昭华指挥的三五人,这几人一来是院外伺候的,二来不单服侍高炽一人,平常和张昭华没什么接触,但是张昭华自然不会放过他们,这府里的人,除了燕王和王妃身边的人她没胆子支使之外,其他谁人敢不听她的话? 这些人叫张昭华看着,都低下头去,张昭华不待他们有什么辩解,拖下去每人赏了十棍子,行刑的人还是寒英翠英,寒英之前叫高燧捅了肚子,只是那一剑居然没伤着她五脏六腑,而且因为平躺着的缘故,血液也流得慢了,居然叫刘观救治了过来,用的是给军中大老爷们的包扎办法,也亏得寒英体素强健,养了几个月,现在照样力大如牛。 寒英的家人得了高燧巨大的补偿,够他们一跃成为中富之家了,寒英说起来还乐得哈哈哈地,一点不以为意。她救回来了,小苗却没有,而且小苗是得罪而且早就父母双亡了。 寒英翠英两个上手极快,也不避忌手底下是太监和执事,扒了裤子就打,屁股都被打得淤青肿胀起来,也有破了皮的,但是好歹打完还能站起来。张昭华看着她们这种打法,心里也不太满意,盘算着哪一天要把她们送到审理所那里取取经,亦或者叫审理所的人过来,给他们点拨点拨,看怎么样的打法能有痕迹,怎么样的没有痕迹。 这几个人打完之后都低着头,看不到脸上的表情,张昭华知道他们是不服气的,本来是外院伺候的,今儿只不过跟进来看个热闹,如何就莫名其妙地受了罚——不服气又如何,张昭华接下来对自己身边伺候却不努力听话的人,罚地更狠。 这些人里面甚至还包括王安这个高炽身边的大总管,他就站在台阶上,装模作样地指挥了几下,看样子是在协调分工,其实躲着水花泼溅,张昭华如何不清楚,还有几个张昭华身边的丫头,平素知道张昭华和善,也纵着她们嬉笑,有时候玩笑起来,钱嬷嬷都觉得过了,只是张昭华也没说什么,更是从没有罚过她们。 而这一次,张昭华一点没有饶过她们,只不过稍稍给了脸,叫挪进屋子里去打,总不能露出屁股来叫太监和执事看到了,那还不得羞愤死。 这十一个人,张昭华吩咐每人打了二十棍子,比之前根本不听她话的人罚地还重,别说是一般人想不通,高炽也觉得惊讶了,但听张昭华自己说:“你们若像他们不吩咐也就罢了,既然听了,还阳奉阴违偷奸耍滑,比前者更是可恶百倍!今日打你们,便是要你们知道,既然听我的话,便再也留不得半分力气,只有奋勇向前,不可左顾右盼;只有竭尽全力,不可逡巡首尾!” 张昭华对这群人假以恩信,待以亲宠,决不放纵自流。且要他们不怀二心,拼死效力,只有胡萝卜加大棒的政策,犯了错处,绝不饶你,但是你将事情办好了,也绝不会落了赏赐,而且这赏赐还相当丰厚,驱使众人怀于利欲,至死而不思退。 左右之人虽有纤介之愆,张昭华罚完之后却仍待之如初,有的还因此更加富贵。高炽见她如此作为,倒也不由得称叹一番,还是告诫她不可过于恣意,毕竟她这棍棒,乃是私刑。府中审理所,才是明正典刑之地,服侍的人犯了错,在那里受了审判,才能定罪量刑,这才是正途。 张昭华也点头称是,心中却不以为意。在中国这个社会里,自来都是上位者侵夺法律的权威,说白了,法律其实就是为上位者服务的,你像她打了人,审理所那边哪里敢追究她的私刑之罪。 这是前天傍晚发生的事儿,张昭华恍如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等第二天天明,看到雾凇美景,十分高兴,还吩咐在屋里临窗架起几个暖锅子来,铜锅子吃火锅,窗外就是银装素裹的美景,只看得人赏心悦目,吃得也是颇为尽欢。 以前若是吩咐什么下去,事情能办成,只是没有这么快,如今张昭华一声令下去,能同时见着七八个人呼应,这叫她心里满意了许多。 可是晚上的时候,她就没这么爽快的心情了,因为肚子渐渐痛了起来,本来就睡得不熟,因为这几日都是半夜里阵痛好一会儿,张昭华咬了牙想忍忍,像昨晚上一样,半个时辰差不多就过了。这种阵痛在如今快要分娩的日子里很常见,她对疼痛的忍耐也比较高了,只是见到高炽在一旁呼呼打鼾,她心里很是不爽起来。 她飞起一脚,正踹在高炽腰髀上,生把高炽给踹醒了。高炽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她疼得冒大汗,就下床去给她倒水喝。可惜自他们安寝之后,茶杯茶壶全都倒尽了水。这也是个顶大的规矩,自古隔夜茶都不许喝,怕晚上有壁虎在水边交配,其**落入水中被误服。因为壁虎尿液有毒,入眼则瞎入耳则聋,而这东西最毒的地方不是尿液,而是***,据说要是不小心吃了,便如同饮了化骨水一样会化为脓水。 高炽寻不到水,倒是把守夜的珊瑚惊动了,小厨房那里刚好还有预备的**,端过去一看,张昭华已经疼得浑身汗津津地了,她自己觉得这一次疼痛没有平息下去,反而越来越剧烈了,便考虑要不要喊稳婆来看,只是她又害怕如此会惊动了其他人,正这么想着,只感觉下身一道热流直冲而下,一下子湿透了她的底裤。 羊水破了,这回确定无疑是要生产了,世子所惊天动地起来,稳婆、嬷嬷一窝蜂地冲进来,烧水的烧水,传信的传信,还有小厨房那里,急忙生火做了鸡汤面出来,张昭华咬着牙喝了两大碗,之后嘴巴里就被塞进了一个软木塞子。 这边灯火亮起来的时候,中殿的灯火也同时亮了起来。 倒不是提前知道了张昭华要生了,而是燕王朱棣忽然做了个梦,从梦中惊醒过来,王妃见他一轱辘翻下床去,急忙吩咐点灯,道:“殿下,你做了什么梦?” 燕王行军打仗惯了,一向浅眠,做梦更少,孰之方才刚刚闭上眼睛没多久,半梦半醒之间,忽然见到皇帝站在面前,燕王顿时大惊,急忙下拜道:“父皇何来?” 皇帝脸上横生斑纹,须发尽白,但是他看着朱棣的目光,好像不再是以前那般的威严,于是以前的很多情景,渐渐从湮灭的记忆里挣脱出来,他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时候他还在皇后膝下,皇帝看他们的目光就像是一头在外面厮杀回来的老狼懒洋洋地趴在洞里,由着身边小崽子嬉戏的模样,那种目光朱棣一直都记得,只是在二十四年太子大兄去世了之后,皇帝的目光,好像就不再有任何的温度。 皇帝看着他,似乎还笑了一下,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伸出手来,在他手上放了一样东西。 “传之子孙,永世其昌。”皇帝飘忽的声音传来,他再抬头去看的时候,就见皇帝的身影变得有如薄烟一样,居然杳然了,急得他大喊:“父皇,父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 生子 燕王惊醒过来,对着烛光照了照自己的手,他依稀还能感到手上沉甸甸的重量,那是皇帝在他手中放了一个大圭的重量,这大圭狭长而锐上,略似剑叶,但是玉质纯白无暇,光可鉴人,这圭上还刻着两个大字“奉天”,标明这是皇帝的玉圭,因为其他皇子的玉圭,比如燕王自己的玉圭,是刻有“奉天法祖”四个字。 良久他都没觉得这像一个梦,他翻来覆去地想,父皇为什么要把天子才能用的玉圭,赐给自己呢?玉圭是天子征伐祭祀之表用,这让他本来已经熄灭的心,不由自主的生出熊熊的火花出来。 倒是徐氏听他说了之后,不由得笑起来:“皇爷也赐过大圭给张氏呢,你忘了吗?那也是皇帝自用器,还不是——” 她话还没说完,中殿的大门被敲响了,同时传来声音:“娘娘,世子所来人,说是世子妃要生了!” 徐氏惊讶地“啊”了一声,披衣而起,一边喊着这就发动了吗,一边又问稳婆和医正到了吗,她急匆匆奔出去,倒是燕王怔愣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忽明忽暗,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良久也站起来,奔去了世子所。 世子所已经是人仰马翻了,端盆子的,打热水的,递药的,而高炽站在台阶上被王妃捉住了手腕,让他别挡着人来人往,高炽也觉得自己像是个多余的人,来来往往的人都有事儿干,他就只能站在门外面,急得跳脚。 燕王看到这一幕,倒是不由自主笑了起来,他看着高炽,就好像看到十七年前的自己,也是这么焦急而又无措地等待着自己第一个孩子的降生,如今一转眼,他的儿子居然都要做父亲了。他忽然又想起父皇苍老的模样来,不由得眼上心上,俱都一热。 张昭华嘴里咬着软木,呜咽着,大汗淋漓地喘着粗气。湿漉漉的头发胡乱贴在她的额头上,眉毛拧作一团,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而鼻翼一张一翕,急促的喘息着,双手紧紧抓着早已被汗水浸湿的床单,手臂上青筋暴起。 她听到帘子后面,刘医正问询医女的声音,听到王妃指挥宫人的声音,同时也听到稳婆大嗓门的声音:“再加一把劲儿,上翘起屁股来,向屁股用力,不是向肚子用力!” 张昭华又气又想笑,气是因为她现在疼得昏头涨脑意识昏沉地,已经分不清哪儿是腰腹,哪儿是屁股了,笑是因为这稳婆不知道是从哪儿找来的,粗鲁地一比,什么话都不忌讳,也亏得她嗓门大,好几次都把张昭华震醒过来,而且她看着稳婆那张不知道从哪儿的犄角旮旯揉搓出来的脸,有往上打一拳的冲动。 她这边使着力气,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中间又忍痛吃了一碗羊汤混沌,汤水洒到脖子上,吃得很狼狈,但是吃就是比不吃的强,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四肢百骸也渐渐恢复了一点力气。 而那边医女和稳婆正在给王妃汇报:“胎儿已经下坠到骨盆处,却怎么也不能前进了,宫口也开了十指了,就是下不来。” “头一直向下,没有再移动吗?”刘医正问道。 “没有。”稳婆道:“位置正正地哩,俺两次摸到了头着便请燕王打开王府正南门,此门也就是王府正门,平常绝不会轻易打开,因为王府有很多门,旁门、侧门、角门、后门,只有正南门乃是迎接皇帝中使和燕王出征之时才会开的大门,所以燕王也是犹豫了一会儿,不过到底还是将门打开了。 说来倒也奇怪非常,果然这门开了不久,就听到内室疾呼:“头出来了,头出来了!” 痛楚从张昭华身体深处迸裂开来,她整个人都要被拆散了一般。只能攥紧束着自己的布巾,拼命地吸气,凝起全身的力量,狠狠地用力。终于在一阵撕扯和坠痛之中,听到偌大的欢呼声:“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小王子啊!” 燕王在外面听得清楚,不由得大喜过望。望着满院子灯火通明的情景,“华灯若乎火树,炽百枝之煌煌。”燕王的容色也映照的煌煌起来:“当为君子而寿,兴子孙之万年——好啊!”” 张昭华却不由得挺起脖颈,眼睛睁得大圆,全身僵直了片刻才猝然松倒,昏了过去。 等她再醒过来,意识仍然混沌不清,感觉头上已经束了勒帛,而身下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含冬正用干净布巾蘸上参汤水,轻轻涂在她干涸的唇上。 她这一次生产费了很大气力,不过面色虽然疲累,到底也还不是一脸蜡黄完全没有血色的样子,只是眼睛睁不开,喉咙也因为之前声嘶力竭的喊叫而沙哑不堪。高炽坐在一旁,在嬷嬷的指导下抱着手中的襁褓,看模样很是局促,所幸襁褓里的孩子没有计较,只是张开了嘴巴,不一会儿喷出个泡泡来。 张昭华看得可笑,可惜她被人扶起来喝了汤药,这药是排恶露的,喝完了之后张昭华又要了两碗面吃了,这面炖地几乎都烂掉了,因为她牙齿现在不能咀嚼硬物,不过看着她连汤带水喝得一干二净,也是惊呆了高炽。 两个教养嬷嬷过来抱怨起来,说世子妃不肯听她们的话,要是听她们的话多吃一点,那孩子也不是如今只有五斤六两的体重,其实王妃过手也觉得孩子体重轻了,只不过不肯在人前落了儿媳妇的面子,将人叱退了。 张昭华倒是清楚,在后世,刚出生的婴儿的体重,如果缺少营养的话一般在五斤半左右,六斤或六斤以上是正常,如果八斤以上了就算是营养过剩了。但是后世好多小孩生出来都差不多有8、9斤了,也是因为物质丰盛的缘故。 而现在普遍孩子生出来也就是个四五斤,只是因为王府生活比普通百姓好太多了,所以按照这些嬷嬷的推断,孩子最起码也该是六斤半,结果孕期的时候,张昭华死活不肯多吃,孩子生出来的时候跟红皮猴子似的,几个嬷嬷唯恐怪罪,只好争先恐后地解释不是她们的原因。 张昭华吃了面,才躺在床上把孩子抱过来看了一眼,立时嫌弃道:“丑的很。” 高炽本来也觉得丑,但是听到张昭华说出来,就道:“哪里丑?” “哪儿都丑,”张昭华摸了摸孩子的额头:“还这么红,像是火塘里蹦出来的似的。” 高炽顿时一噎,他本来见孩子瘦地很,不像是预计地那般肥白,还忧心呢,不过又想到自己是这样胖的身材了,儿子可不能也跟着这么胖,他又觉得宽慰起来。 张昭华不像别的母亲一般缠着孩子,她吃饱喝足看过孩子之后,就躺下睡了,倒是高炽嫌其他嬷嬷手重了,自己抱了孩子小心翼翼地看护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 修撰 根据朝廷颁布的礼仪,皇太孙朱允炆要在早朝之后,来到文华殿里听讲。东宫詹事府的官员请他升座,他便坐在他父亲,先太子朱标坐过的椅子上,然后等待侍讲师傅入殿行礼,然后内侍为他展书,伴读先为他朗读数十遍经文,退而复班次,才有侍讲官上前为他讲解。 今天讲课的师傅是翰林院修撰黄子澄,这是个极有学行之人,洪武十八年中会试第一,殿试第三。如今伴读东宫,而今日为朱允炆安排的课程,是《大学》,而讲稿就是朱熹的《四书集注》,按说《大学》是朱允炆早就读过的,但是皇上说了,以前读过,现在仍需再读,深读之,慎思之。 这话绝没有错,因为在另一个地方,还有一个人在发愤苦读着《大学》,而这个人也是五岁的时候就将这本书通读过了,甚至还能全文背诵,只是当他越来越年长的时候,就发现这本书他仍需精读,这人就是杨士奇。 于是朱允炆听黄子澄开经讲述,乃是治国齐家这一章: 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长也;慈者,所以使众也……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故治国在齐其家。《诗》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宜兄宜弟。”宜兄宜弟,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其仪不忒,正是四国。”其为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也,此谓治国在齐其家。 这里面所有的意思,朱允炆都知道。说治理国家必须先管理好自己的家庭和家族,是因为不能管教好家人而能教育好一国之民的人,是没有的。所以君子要提高自身的品德修养,治理好自己的家庭,这样他即使不出家门,也能完成对国民的教育。因为在家孝顺父母的道理,就是侍奉国君的道理;在家尊敬兄长的道理,就是服侍上级的道理;在家慈爱子女的道理,就是慈爱百姓的道理。一家仁爱,一国也会兴起仁爱;一家礼让,一国也会兴起礼让;一人贪婪暴戾,一国就会犯上作乱。 孝,朱允炆做到了,甚至普天之下,比他做得更好的人,再没有了。懿文太子病重的时候,朱允炆亲视汤药,片刻不离,不眠不休十几个昼夜,等懿文太子去世之后,他的脊背已经弯曲到直不起来的地步了。既然父亲去世,他能孝顺的就只有母亲和爷爷,他晨昏定省,孝道无违。 悌,他没有兄长可以去悌,虞怀王朱雄英早在八岁的时候就薨了,他就是东宫最大的孩子了,还有三个比他年纪小的弟弟,允熥、允熞、允?,还有三个妹妹,江都、宜伦、南平。他对待他们,都是尽心竭力,关怀备至。他和三个弟弟,用膳则同桌,睡觉则并床,有一回皇帝来到东宫,看见他和三个弟弟坐在床上头靠着头,高高兴兴地谈着什么,皇帝非常高兴,随口就吟出“兄弟相怀本一身”的句子。 而他也不假思索地对出下联“祖孙继世宜同德”,让皇帝大喜过望,抚着他的脊背道:“允炆大有长进,朕选了个好太孙啊!” 慈,朱允炆如今已经有了一个一岁半的嫡长子,憨态可掬,十分惹人喜爱,他常常抱在怀里,想着他小时候,父亲也是这般将他抱在怀里逗弄,彼时慈心,恰如此时慈心。 这所有的孝、悌、慈,都是出于他的天性,他对父母的孝敬、对待兄弟的关怀、对待子女的疼爱,都毫不逊色于他的父亲,这是无可挑剔的。只是光这样便足够了吗,便真的如书中说的,能“成教于国”吗? 他想想自己登上皇太孙之位,是因为自己的父亲是太子,而他又是太子的长子,而他这个太孙,并不是本事高强,也不是众望所归,无论是阅历、才智还是修养,都不如他的父亲远矣。虽然有皇帝为他开道,为他壮势,只是他将要得到不是鲜花美酒而是一根仍然长满了利刺的皇权棘杖。 而那些利刺不是皇爷爷对父亲说过的功臣勋戚,事实上,经过皇帝的剪除,这些勋臣早已凋零无几,剩下的也缩如鹌鹑一般,这棘杖上的利刺,乃是那些拥兵自重、各霸一方的藩王们,也就是朱允炆那些分封出去的亲叔叔们。 这些藩王叔父们,都掌着兵权,有的甚至还掌握重兵。按照朝廷规定,每位藩王可拥有三支护卫军队,而洪武十年的时候,皇帝又下令增加秦、晋、燕王的军队,秦王原有护卫军一千四百五十一人,增加到二千二百六十四人;晋王原有护卫军一千六百三十人,增加到二千二百五十一人;燕王原有护卫军一千三百六十四人,增加到二千二百六十三人。秦王的护卫军名叫羽林卫军,晋王的叫兴武卫,而燕王的叫金吾左卫,也就是燕山左卫。 如此也就罢了,皇帝还嫌不足,在《祖训》中又规定,“王府指挥司官兵属官随军多少设置,不拘数目”,这实际上是放开了各王府对军队的限制,所以各王究竟有多少兵,谁也说不清楚。尤其是近十几年来,皇帝大诛功臣勋贵,将统兵之权转移到几位藩王手中,几次征伐北元的战争,军队甚至都要听从晋王和燕王节制,而除了秦晋燕三位拥有战争指挥大权的藩王之外,参与北方军务的还有谷、代、肃、辽、庆、宁王,便是九王驻边的由来,而这些藩王,无一不是领兵出征、娴熟军旅之人,比如说去年秋天,钦天监卜得胡虏将要南侵,皇帝命晋、燕、代、辽、宁、谷王出动都司及护卫军马,严阵以待,最后六王竟合兵十五万,那可是十五万精兵强将啊,虽然最后并没有胡虏南下一事,但是在北方的诸王却无一不是连年统兵,巡防驻边,想想除了秦晋燕这三位藩王,其余六个藩王不过是洪武二十五年才分封出去的,如今都可以领兵作战了,可见军旅之中,如何历练人,而曾负责训练和教导过弟弟们的秦晋燕三王,又当是如何骁勇善战。 而分封在南方的楚王、湘王也不可小觑,因为他二人也帅军征讨过南蛮,俱都获胜。那么诸王的兵马,就像宁王在奏疏中所称——带甲八万,革车六千。这些手握重兵、如狼似虎的藩王们,在外分镇,就是隐患。 他们会不会老老实实,会不会心甘情愿地向朱允炆这个侄子称臣,也未可知。而朱允炆这种忧虑,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他在一些所谓的小事上,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这种威胁的存在。 比如说洪武二十六年八月的时候,秦晋燕周齐王奉命来朝,在与叔父们见面的时候,便有一种若有若无地尴尬和恐惧包围着他。这种尴尬先是由于礼仪引起的——因为他是以“皇太孙”的名义入主东宫的,辈分比亲王们低,年纪也小,朝廷专门为此修订了“亲王来朝仪”,规定“在朝行君臣礼,便殿行家人礼”,也就是说,先由几位叔父在朝堂之上对他行八拜的大礼,这是大朝会;常朝则一拜,这是臣子见君的礼节。而在便殿,伯叔兄西向坐,要受他的四拜。 当五位叔父向他行礼的时候,他已经如芒在背惶惶不安了,他发现没有詹事府的人在背后站着,他就找不到一点底气来。他心里那时候就想,诸王以叔父之尊,而屈居臣位,向侄儿跪拜,他们愿意吗,他们难道就没有一点怨望的情绪吗?反过来,自己以皇储之尊又要向诸叔四拜,他自己都感到不舒服。 皇上的用意本来很好,为君有为君之道,为臣有为臣之道,要恪守忠义,恪守忠孝,无论有多大功勋,身份有多显赫,君臣之礼不可僭越,这是诸王拜他的原因;而他拜诸王的原因,是因为敦睦九族,讲究亲亲之谊。 这就是“尊尊”和“亲亲”,“亲亲”要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互相爱护团结,“尊尊”不仅要求在家庭内部执行,贵族之间、贵族与平民之间、君臣之间都要讲尊卑关系,讲秩序和等级。而皇上要的,是亲亲尊尊达到完美的平衡。 但是可能吗? 朱允炆显而易见地感到了不适,他没有从这样的礼仪中得到任何的安全感和对他“君”这个身份的认同。而诸王想必也是一样,匍匐在他脚下的时候,不能很显然地认识到他们自己的身份,和对面受他们八拜又还之四拜的人的身份。 这要是让张昭华来看,她就能认识到矛盾究竟在什么地方——皇帝在这里最大的失误是对人性的误判和扭曲。中国古代一直实行“人治”,在断狱的时候甚至人情高于律法,而任何规章、道义都是由人定的,也就必须由人来确认、来遵循。而参见东宫皇储的参拜礼和家人礼截然分开,致使双方在这一场所谓的“明礼之礼”中,扮演了双重角色:政治上为君的人,家人中为侄;政治上为臣的人,家人中为叔,就导致了一种什么情况,每当行完礼后,所有人会陷入自我矛盾和自我否定之中。 这种心理冲突还有个背景,就是皇帝如今越来越老,权力并不是稳固而是在角逐之中,所有人在政治人格上,是充满了矛盾,也在渐渐异化。 “《诗》云:‘其仪不忒,正是四国’。”黄子澄道:“忒,差错也。这一句的意思,便是说,他的仪态举止没有差错,便可以成为四方之国的表率,受天下人拥戴。” 黄子澄讲解的时候,就看到太孙若有所思的模样,他便停下来,含蓄地问道:“殿下,臣方才所讲,可是有错谬之处?” “没有。”朱允炆摇头道:“先生讲得很好,我深得教益。治国必先齐家的道理,我今日再读,更有所思。” 他说着对黄子澄微微点了点头,黄子澄心领神会。 于是一个时辰的讲读结束,太孙由詹事府的执事官员簇拥下去了,而黄子澄仍旧坐在文华殿里,他要将刚才所讲的一切讲义重新誊抄一边,呈送皇上,这也是皇上要求的,太孙的所有经讲,都要给他过目。 不过半个时辰,忽然有个小内侍过来,低声道:“黄修撰,太孙请您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宫车晏驾 黄子澄跟着内侍来到了华盖殿之后的东角门里,这里是一条狭长的门楼,除了他们,前后再无一人。这时候的朱允炆褪去了温文和善,他年轻的面庞里蕴含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让他又是迷惘又是彷徨。 他先开口问了黄子澄:“所谓‘其仪不忒,正是四国’,国君大的仪态、品行都没有差错,他便可以得到四方的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换了人间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北平城里,三两个脚夫拎着担子提着行李,间或聊了几句货物。街道上一两匹驽马牛车慢悠悠地赶过,屙了一地的屎尿,恰好被推开车窗的仕女看见,“啪”地一声关住了,里面传来作呕的声音,出来倒洗脸水的商楼掌柜的也看到了,不由得和旁边通州来的客商挤眉弄眼,这便是北平城街道一景了。 “都让开,都让开——”二人骑着马风驰电掣一般,马蹄一脚踢飞了脚夫搁在台阶下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行李,气得脚夫嚎丧起来。还没嚎几句,却被人捉住了肩膀,道:“你也是没有眼睛!你看看他们什么人,便是马踏死了你,你也没处说理去!” 这脚夫定睛一看,只见马上之人皆腰系革带、悬铃、持枪、挟雨衣,腰间还挂着竹筒,不由得张大了嘴巴:“这是急脚递吧,出了什么事儿啦?” 所谓步递曰邮,马递曰驿。邮与驿之差异在此。而本朝承元旧制,于洪武元年正月二十九日,同时并“置各处水、马站及递运所、急递铺”,水、马站,洪武九年改为水马驿。水置船,陆用牛、马、车。 急递铺与水马驿、递运所,并称为邮驿三大机构,而职责分工不同。水马驿和递运所主要运送经济作物和农副产品,转运军需等物,同时还有公差往来,日常事务繁忙,负荷最重。它们依靠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马、驴、牛、车、船。 而急递铺任务单一,职专“公文递送”,朝廷文书通达四方,而要求特别严格。在任何时候都必须做到安全、快速;凡递送公文,照依古法,一昼夜通一百刻,每三刻行一铺,昼夜须行300里。但遇公文至铺,不问角数多少,须要随即递送,无分昼夜,都必须“随即递送”,鸣铃走递不得滞留。 很有意思的是,铺卒最先进入的是布政使司,随后都指挥使司和按察司均接到了急递铺的公文传信,不一会儿三司便传来嚎天呛地的哭声。 而此时的燕王王宫之中,也正欢声笑语。中殿里,张昭华抱着四个月大的孩子走了进来,把孩子放在床上,轻手轻脚地解开了襁褓,让孩子在床上咿呀咿呀地挥舞着手脚。 “母亲,”张昭华乐呵呵道:“你看他可有劲儿了,一个劲儿蹬腿,一会儿还能翻个身呢。” 徐王妃见她把孩子扒地净光,像摆弄玩具一般,不由得好笑起来,又见孩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便伸手抚弄他。椿哥儿显见的是吃了奶,心情大好的样子,只微微一哄,他就冲王妃笑起来,似乎想说话一样,只是张大的嘴巴却只有粉嫩嫩的一层牙床,并没有一个牙齿。 椿哥儿就是高炽给孩子取的名儿,出自《庄子?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也是他和张昭华约定的,生个男孩便叫椿儿,希望他小知小年,大知大年,朝菌晦朔,长欢于春秋之意。至于大名,现在可还没有,要得等到四岁的时候,宗人府才给施舍一个名字出来。 “母亲,您摸摸他的脚后跟,”高炽在旁边看着,忽然笑道:“摸摸看。” 王妃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伸手抓住了椿哥儿的脚踝——却见椿哥儿忽然哼哧哼哧地小声叫嚷起来,两只肉嘟嘟的小腿有力地伸缩起来,就像在空中蹬起了自行车一样,上下颤巍巍地摇摆着,眼睛居然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居然一抓住脚后跟这个地方,椿哥儿的反应就特别敏锐起来,看得徐王妃的心都融化了般,忍不住往他脸上亲了几口。 “好玩吧,我早就发现了,”张昭华也伸出两根指头逗弄着:“他喜欢这样。” 好吧,这初为人父母的两人,的确像探宝一样把孩子浑身都把弄遍了。 “还是你养得好,”王妃摩挲着孩子肉嘟嘟的小腿,对张昭华道:“胖起来了,比刚生下来胖许多呢。” 其实还是乳母的功劳,主要是椿哥儿也能吃,三个乳母轮番供他,结果半夜自还能哇哇地饿醒来,最近这两天,张昭华打算给孩子加辅食,先弄点果汁、菜汁这样的,往后慢慢加米糊糊和蛋羹,这一点几个乳母都不赞同。 不赞同,是因为在这时候的育儿观念里,人、奶喝得越久越好,有的三四岁才断奶,所以这时候乳母和孩子的感情就是如此紧密和割舍不开。所以这三个乳母见张昭华给孩子喂果汁,便以为这是不要他们奶了,一个个提心吊胆地。 她们倒没有张昭华想得那么深,想什么今后靠着哥儿发达怎么样,就是贪图现在的这一点好处,因为当上世孙的乳母,丈夫也得了恩赐,免除劳役,还有大把的赏赐,光是洗三那天往盆子里丢的东西,这七八两的黄金,都分赐了她们,喜得她们只盼长长久久地留在王府,连对自己亲生孩子没有奶吃的愧疚,都少了几分。 张昭华见高炽也逗留在中殿里若干时间了,不由得戳了他腰眼一下,道:“你怎么不去前殿,那儿不是开宴呢吗?你还有空到中殿来?” 燕王和众将士在存心殿宴饮,“我坐在那里,”高炽解释道:“大家怕都是不自在呢,我叫高煦高燧陪着喝了,今儿能喝一天呢。” 高炽是个爱文的,这一点燕王手下的将士都知道,他们军中大老粗习惯了,酒喝到酣处,各种不雅之态就露出来,对着燕王没事儿,对着世子就太尴尬了,倒是二王子和三王子能跟他们一帮粗人玩得开,所以喝酒无妨。 高炽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干脆说是喝多了避席而去,让他们喝个痛快。不过张昭华不这么想:“你叫高煦作陪,自己来了后院,传出去叫人家怎么想,宁愿在妇人这里流连,也不愿和他们为伍?” 高炽默然,不一会就换了衣服出去了,过了半刻,孩子哇哇闹起来,张昭华赶紧叫了乳母进来喂奶,她一转身才看到角落里缩着的人,心里不由得一跳。 这人便是高煦的侍妾李氏了,王妃这几日咳疾又发,她也过来服侍,只不过不多时便被遣回去了,这一次也一样,王妃打发她回去。张昭华平常不见得她,听闻她连花园也不去,这一回见她好像也没有瘦,两颊好像还多了些肉,只是形容木木呆呆地样子,见人也不敢直视。 张昭华不知道她在中殿坐了多久,也不知道高炽看到她了没有,心里说不上来的感觉,王妃看着她似乎知道她的心思:“一根刺是不是,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她倒也不觉得这是刺,说不得是高炽心里的刺,这个人的存在提醒着她的优柔寡断,提醒她人性上的不足,也提醒她人就是这样劣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只有圣人能做到。 那边高炽赶往存心殿,就听到燕山卫的众将士在高谈阔论今秋的大用兵,他们现在整军备战,燕山卫和谷王、宁王都司兵马已经整军为五军,分日拉到开平那里拉练,他们这些指挥、千户,有的被分去操练了,有的留在房山训练步卒,两方如今好不容易碰到,都有好多话要说。 比如在房山训练步卒的孟善和谭渊两个,就嘻嘻哈哈说起来他们训练谷王手下步卒的事情。国朝训练步兵有专门的《教练军士律》,按照“骑卒必善驰射枪刀,步兵必善弓弩枪”的规定,所谓“彀弩以十二矢之五,远可到,蹶张八十步,划车一百五十步;近可中,蹶张四十步,划车六十步”,给步卒每人十二矢,至少有五支需达到一定距离,远射将弁的射程标准是一百五十步,普通军士则是八十步;近射就是将弁六十步,军士四十步。 “拉弓也就算了,”谭渊喝了一碗酒,道:“射弩,谷王手下的步卒,连二十步也射不中!说是新召步卒,其实当中也混了老卒,一样差劲!这弩是个人都会,谷王殿下不知道如何训练士卒的,要是在我手底下操练,保管一个月不到,都能射四十步!” 与弩相比,弓的射击频率更快,使用更灵活;更适合抛射,箭也更适合飞行;好的弓箭手往往都是老手,因为合格的弓箭手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因而不太可能是刚摸兵器不久的人,培养一名合格的弓箭手很费时费力,所以部队之中,能大规模培养的就是弩射手,弩的优势在于可以保持待发模式,更加适合伏击、狙击和守卫城寨,使用更加简便因而方便大规模装备给训练仓促的部队。 不过弩箭不如弓箭的稳定性好,将士们把握不住就经常射偏,而且这东西虽然初速快穿透力强,但能量的损失却更快,甚至没有同级别的弓箭射程远,所以同样的弓箭射手的设成标准就是一百二十步到一百六十步之间,在五十步内必须射中,这在弩箭手看来,就非常不容易。所以任何东西,都要训练,燕山卫操练多了,弓射手、弩射手水平都高,尤其是骑射,这东西还不比步卒射箭,有些军士下马尚能射准,一旦上马奔驰,几乎箭箭都要跑偏,但是现在说训练骑射去,那已经太晚了,对合兵一处的谷王的军队,只能快速抓一抓,优先抓最好抓的步卒弩射了。 “谷王的军队不行,”燕王冷眼看他:“宁王的朵颜三卫如何?” 谭渊顿时蔫下去,嘴中讷讷道:“那是蒙古骑兵,也就勉强可观吧……” 宁王就藩大宁。大宁在喜峰口外,古会州地,东连辽左,西接宣府,为巨镇。宁王统塞上九十城,就像他在奏疏中所称“带甲八万,革车六千”,所属朵颜三卫骑兵,皆骁勇善战。 洪武二十二年,凉国公蓝玉平纳哈出后,当地蒙古诸部皆降,那一年的二月,燕王奉命选派精骑,巡视大宁、全宁,沿老哈河南北,遇有兀良哈军队,跟踪追击,那时候兀良哈还或降或叛,直到五月,兀良哈地区置泰宁,福佘,朵彦三卫,以元辽王阿札失里为泰宁卫指挥使,海撒南达溪为福佘卫指挥同知,脱鲁忽察儿为朵颜卫指挥同知,彼时三卫同隶于北平行都司,也就是说,遇到战时,燕王可以直接统帅三卫。 那么从什么时候起,被燕王视作囊中之物的三卫,被夺走了呢? 是在洪武二十六年,十六岁的宁王就藩大宁的时候,皇上立刻就将三卫划给了宁王,从此兀良哈三卫不再隶属北平,而是归属了宁王大宁都司。 父皇为什么宁愿将这这精良的三卫划给一个什么经验都没有的毛头小子,也不愿交给自己这样已经在行军打仗上积累了丰富经验的老成持重的藩王呢? 燕王朱棣不愿意想下去。 他前两年帮宁王练兵的时候,再次观摩了宁王手下的兀良哈三卫,发现这些蒙古骑兵一如既往地骁勇,他这个宁王弟弟,倒也有些才略,能驱使这些蒙古人作战。只是他依然不甘心,父皇是从自己的口袋里掏了东西出来,补贴了宁王啊!他如何能甘心呢! 而在洪武二十八年他的秦王兄长去世后,皇帝居然再次为宁王手下的三卫划分了草场,这就是为摇摆不定的蒙人提供了归降之地,宁王弟手下的蒙人骑兵,只会越来越多,所以不过三五年后,宁王的甲兵已经在其他几位诸如谷王、辽王、代王之上了,在就藩的藩王里,除了秦晋燕这三位,独属宁王兵马最为雄壮了。 所以燕王这么一说,谭渊就哑口无言。 去开平跑马的陈珪、徐祥就道:“今次开平太仆寺的马政,很不好,定驹据说只有百十来头,种马死得多,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若要凑齐骑兵,总要往山西、辽东牧马场调马,辽王说可以调来八百匹,晋王那里——” 此时朝廷施行的是“官牧”与“民牧”相结合的办法,“民牧”毕竟不为主要,官牧则将重点放在江北,太仆寺在北平、辽东、山西陕西、甘肃等边防重地,均设马场,北平这边的马场就在开平,开平是既要军屯,又要养马,而且这太仆寺的马政是去年才条缕清晰起来的,以前全是散养,如今有行太仆寺,管束方便,但是底子太烂,五月上报定驹,也就是一年之内马驹产量,结果据说种马死了一批,马驹数量可怜,这种情况,算是这一年开平的马政完蛋了,只能从离得近的辽东、山西行太仆寺调马,毕竟国朝的骑兵一直不如北元,所以他们发急,皇帝也急,在前几次的诏谕中,皇帝就道:“今方马少,全仰步兵。” 据说辽王倒是能调马,但是诸将对马匹种性也不太有底,因为辽东那边,和朝鲜离得近,说是八百匹马,万一来八百匹高丽马,这马骨架矮小,拉粮倒是可以,上了战场,那真是落后许多,不过有马就是比没马好,要不然燕王也不会暗自收了朝鲜使臣的马匹。 他们说着看了看,见上座的燕王没有反应,他们才道:“晋王新丧,世子即位,听闻是个斯文人,总归还没有娴习军旅,此次巡边,皇上也没有叫晋王参与,不知道咱们殿下的书信,是否能从山西马场调来军马?” “皇上命咱们殿下节制大小官军,”朱能拍桌子道:“山西兵马,亦在提备之中,论公,晋王焉敢不从军令?论私,咱们殿下是他的亲叔叔,何况殿下如今,乃是皇上为嗣君选定的周公,将来周公辅政,天下归心,别说各地藩王,大小臣工都要听咱们殿下的,是不是呀殿下?” “周公”这说法,不是朱能信口胡吹出来的,而是真真切切是皇上的诏纸上写的,也就七八日前,燕王收到了皇帝的敕谕,敕中说“朕观成周之时,天下治矣。周公犹告成王曰‘诘尔戎兵’,安不忘危之道也。朕之诸子,汝独才智,秦晋已薨,汝实为长,攘外安内,非汝而谁……尔其总率诸王,相机度势,用防边患,奠安黎民,以答上天之心,以副吾付托之意,其敬慎之勿怠。” 这是明确说明了,燕王是实际意义上的长子,攘外安内,总率诸王,克成周公,辅佐太孙,作为燕王的直属将领,大家如何不由衷高兴呢,诸人站起来频频向燕王敬酒,说着高兴的话,又想起洪武二十三年燕王收降乃而不花的事情了,那时候他们跟随燕王雪夜度迤都,一举功成,这次大捷震动朝野,乃是因为是藩王首次出征便大获全胜,而同去的晋王一无所获而还,秦王地处西秦,在对北狄的军事行动中其实排不上用场,他最大的功绩就是二十八年正月,征叛番于洮州,番惧而降之事,而且说句实在的,秦王这个藩王,是因为秦王的年纪是诸子之中除了太子之外最大的一个,才做了秦王,这一点在皇帝给秦王的谥册上写得很清楚:“以尔年长,首封于秦”。 秦王并不是皇帝期待的年长之子,他在藩国很是有一些不法之事,皇帝甚至派了先懿文太子去查验,而秦王所有的过失,其实抵不上太子从陕西回来之后不久便去世这一件事。这也就是皇帝为什么给他“愍”这样的谥号,说他不良于德,竟殒厥身的原因。 秦王教皇帝失望了,不过还有晋王,晋王的确是皇帝钟爱的儿子,而且仪表堂堂,修目美髯,顾盼有威,也是个有智略的人,刚去封国那几年,骄纵不法一些,但是跟随太子回京之后,一改脾性,以礼待人,虽然在用兵上取得的成绩不如燕王,但是好歹也听话,皇帝说什么,他也肯听。所以晋王薨了之后,皇帝给的谥册就比秦王的好多了,“尔者因疾永逝,特遵古典,赐谥曰恭”。 秦晋二王死后,燕王就成了诸王之中最长者,说起三王封号是依次而降的,也就是说,皇上和大臣们都以为,秦王这个封号并封地是最尊的,其次是晋王,再次是燕王。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皇帝曾想过迁都西安,理由很简单,长安作为都城,若是不好,汉朝和唐朝为何建都于此?所谓“据百二河山之胜利,可以耸诸侯之望,举天下莫若关中,天下山川惟秦地号为险固”。这是封地,而在封号上,秦王其实略逊于晋王。因为晋王这个封号,乃是春秋最大的公国,春秋时候,南方自称蛮夷,秦国还未强大,诸国以晋为尊,而秦王这个封号尊贵乃是因为除了统一天下的是秦国外,还因为唐朝出了个赫赫有名的秦王李世民,因此为尊。 但说晋不如秦,是因为山西之地,并未有建都过,因此逊之。 那么若是按这个说法,老四朱棣其实应该为齐王或者楚王了,因为以秦、晋、齐、楚四个封号最为尊贵,但是皇帝将齐王、楚王给了老六和老七,而将朱棣封做了燕王。 这“燕王”的封号,该怎么看呢? 首先来看北平这个地方,燕都地处雄要,北倚山险,南压区夏,若坐堂皇,而俯视庭宇也。又居庸、古北、松亭诸关,东西千里,险峻相连,据守尤易。 幽燕之地,乃是辽、金、元三朝首都,自胡人乘运而兴,百年来全国政治地理形势已经发生重大变化,如果将关内外西北东北连在一起来看,北平至关重要。而在二十年的与北元作战的情势来看,北元势力虽然退出塞外,先后以上都、应昌为中心,但是这些地方依然迫近北平,而且蒙人其心不死,依然想要南下攻打中原,北平就是首当其冲之地,更是抗元的一线之地,连晋王和辽王、代王都比不上,所以控制北平,将之分封给朱棣,就是出于这个考虑。而燕王的确也不负重任,承担了防守和主动出击的责任,洪武二十三年就打了一场非常漂亮的战争,而最后他们这些从征的部队,也得到了丰厚的赏赐——那年皇帝下令赏给北平都司及燕山卫军士二万四千六百余人钞七十二万六百七十五锭,为了激励他们更加奋勇出战,皇帝更是命令户部运送了白金十万两,文绮五千疋到燕王府中,专用来日后的赏赉。 所以诸将都有一种清晰的认识,跟着燕王就有肉吃,他们期盼着跟随燕王能建立更大的功勋,况且燕王除了赏罚分明,还爱护士卒,从上到下的将领、官兵,都愿为燕王而死。 就在诸将言笑晏晏、开怀畅饮之际,却忽然从端礼门里飞奔进来一名校尉: “皇上,晏驾了!皇上晏驾了——” 恍如平地一声雷,殿内所有人都惊呆了,只余一片杯盏落地之声,而坐在主座上的燕王更是连人带椅子翻在地上,吓得他身后的马和李兴两个,急忙过去搀扶,扶起来才看到燕王刚才那一磕,居然将左鬓磕破了,鲜血随即流了出来。 高炽也是头脑一片空白,他站起来的时候也不由得踉跄了几步,他看到这个传信的人是急递铺的铺卒,而之后正式布告四方的颁诏钦使才会宣示遗诏,而颁诏钦使是隔了一天才抵达北平的,王府众人在承运殿前听读了大行皇帝遗诏: 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智,好善恶恶,不及多矣。今年七十有一,筋力衰微,朝夕危惧,虑恐不终。今得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 皇太孙允炆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福吾民。丧祭仪物,毋用金玉。布告天下,宜登大位,使知朕意。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王国所在,文武吏士听朝廷节制,惟护卫官军听王。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从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奔赴京师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在听到“今年七十有一,筋力衰微,朝夕危惧,虑恐不终”一句时,燕王嚎啕大哭起来:“父皇,儿子不孝啊,儿子不孝啊!” 想想他在北平欢歌宴饮之时,宫城之中的父亲居然已经气息奄奄,他竟然一无所知;又想起自他就藩以来,皇帝常常手谕教导他,殷殷之期,敕谕之文都是亲自所书,便如同去岁,他和晋王的兵马离了开平数百里,皇帝知道了之后都八百里加急敕谕他们“尔等不能深思熟虑,提兵远行,不与敌遇,则侥幸耳。设若遇之,岂不危哉!”每字每句,都是谆谆教导,都是皇帝戎马生涯的经验之谈,无一不是呕心沥血之考,至今思之,燕王忍不住肝肠寸断、悲痛欲绝。 “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王国所在,文武吏士听朝廷节制,惟护卫官军听王”。 燕王听到这一句,矍然抬头,遗诏为何不准诸王赴京哭丧?为何夺去诸王节制都司之权?也不过是十天前,燕王才接到皇帝的诏谕,以左都督杨文为总兵来北平参赞,大小官军,悉听自己节制,燕王此时正是拥有北平都司、行都司、宣府都司和大宁都司四大都司兵马及三王府护卫共计十五万人马的时候,十天的时间,皇帝就能改了主意,而且听这个意思,是不准备今秋的备战了——这真的是皇帝的遗诏吗? 他接了诏书,命高炽接待使者入诚奉歇房里,令马和去庆寿寺寻道衍,不想背后应了一声:“和尚早来了。” 道衍站在了他的面前,燕王将手中的遗诏递给他,道:“大师,你且看这遗诏,违逆人伦,竟不许诸子进京哭丧!当年我母后薨逝,诸子一一至京,三月方返。如今父皇晏驾,怎么不同原例?” 道衍阴鸷的眼睛里闪过深思:“此诏可疑。” “此乃大行皇帝遗诏无疑,”道衍道:“只是最后这两句,怕是有人添上去,专用来挟制诸王,尤其是燕王殿下您的。” 道衍随后道,不许诸王进京哭丧,其目的不外有二:其一,就是所谓“诸王肩负屏障朝廷帝室之大任”,在此非常时期若是擅离职守,怕是北元闻之,要乘隙而入。这是最有可能的说辞,但是叫道衍来看,简直就是放屁。遗诏中明明说“王国所在,文武吏士听朝廷节制,惟护卫官军听王”,一下子将都司军马剥离出燕王的掌控而归于朝廷管辖去了,燕王如今只有两万护卫军,他去奔丧,两万人能干什么呢?能抵御胡虏南下吗? 其二才是这撰写遗诏之人真正的用意,为了防备诸王以叔父之尊,带兵赴京奔丧,发生什么不测之虞,对新帝构成威胁。这种明晃晃地防范之意,是先帝的本意吗?先帝若是真的有意防范燕王,为何在五月二十九日最后一道发到北平的诏书中,称燕王为“周公”呢? 周公会以兵甲临京师,威逼成王吗? 除非管蔡之乱发生。 “我欲进京,亲临大殓,”燕王下定决心:“孝子之心,天地可鉴,我要问问我那位成王侄儿,是听了什么人居心叵测的谏言,不令我见父皇遗容!” 道衍却摇头道:“怕是朝廷不许,殿下要徒劳而返。若是殿下执意要去,老衲就不相送了。” 燕王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气呼呼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忽然又返回来,两个虎背熊腰的军士进来,将道衍半扶半抱地拖了起来,燕王道:“叫你个老和尚有本事!我去哪儿,也少不得你!” 以道衍的本事,对付三五人不在话下,但是也没见他怎么挣扎,只是口中阿弥陀佛了一声,抖动了长长的眉毛:“殿下若是欲观京师兵甲,那老衲就同殿下走一遭罢!” 燕王与道衍计议一番,一面派人分头和宁、辽、谷、代、周王联系,约他们一起行动,都去京师哭丧,一面点府中护卫一千人,准备赴京。 而徐王妃和张昭华那里,已经穿上了斩衰服,都说“孝重压身”,这种用生麻布制做,断处外露不缉边的孝服果然十分沉重,就连小小的椿哥儿,襁褓外面都披上了一层麻布片,似是也很难受,蹬着腿儿憋红了脸。 张昭华眼睛一瞪,这个奶娘急忙将麻布片垫在了襁褓下面,这个办法倒是管用,果然椿哥儿不再觉得不适。那边王妃喊她上辇,按遗诏上说,诸王只许本国哭临,她们要先去承运殿举哀,之后去祖庙和社稷坛,没想到还未上辇,就有宫人过来说燕王准备带着高炽三个,去京城奔丧。 王妃不由得大惊,见到燕王便道:“殿下,你怎不听遗诏所说,不许诸王赴京?此时朝廷,非大行皇帝朝廷,而是新帝朝廷了,父子、叔侄,哪个更亲?若是强行入京,被扣上违背先帝遗旨和违背新帝圣旨两层罪名,彼时如何是好?” 张昭华连连点头,王妃层层说尽了,只是不知道燕王为何还要执意一行,她不由得望向道衍的方向,这老和尚机关算尽,怎么此时不发一言呢? 王妃也想到了这老和尚对燕王的影响力,道:“大师,您如何不劝劝他呢!” “阿弥陀佛,”道衍微微一笑:“殿下孝子之心,感天动地,何人敢阻拦呢。” 张昭华似乎有点明白了,燕王要奔丧,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中道而返罢了,朝廷不敢抓他,他也不能往前再走一步。为什么,因为燕王秉持的是“孝子之心”,一个悲痛欲绝的儿子,想要看一看老父亲的遗容都不许,已经不近人情了,若是因此还要被问罪,那天下都为之不平了。而因为燕王身边带了不多不少一千人的护卫,这是个有意思的地方,你要说这一千人能干什么呢,说真的什么也干不了,但这些人长驱直下,造成的震动也小不了。所以这是个微妙的试探,看朝廷那里,准备用什么来应对这一千人。 若是朝廷没有阻拦,仅仅派人斥责,那燕王不说二话,将将士留在江边,单骑入京,祭拜先帝。若是重兵陈设,严阵以待,如临大敌——那就太可疑了,遗诏里面的东西就值得商榷一下了,是什么人假借遗诏的名义,忌惮、监视和挟制诸王? 只想到这两层,张昭华就佩服地五体投地了,而道衍和燕王其实还有一个想法没有说出来,这个想法是决不能宣之于口的,新帝初即位,年轻人总是年轻气盛,他年轻气盛之下,便以天下为己屋,想如何陈设就如何陈设了,这恰是大行皇帝命周公之意,总要使他被约束,若不然皇帝唯我独尊恣意妄为,谁能制之? 要给新帝一点世面见见,一点手段尝尝,这不独是燕王的想法,这是历朝历代新帝且是年轻的新帝即位,诸臣的想法。但是如今臣权在大行皇帝的打压下,几乎丧失殆尽,根本没有和皇权掰手腕的能力,能给新帝一点忌惮和威压的,就是这些叔父之尊的藩王了,而其中又以燕王为诸王之首。 燕王以蒙古指挥使观童、中护卫千户丘福为统领,带着三子南下奔丧。出了北平城,燕王透过辇车左门,看到光线渐暗,南方天际风起云涌,随即便有大滴大滴的雨水透进车里来。道衍伸手想闭车门,却被燕王阻了,他看到瓢泼的雨水降下来,打在车辕上、马背上,而前方的军队艰难地前行着——他便招呼扶辇的军士:“将我的马牵来!” 燕王也骑上马,和他的将士们一起顶风冒雨,在呼卷的狂风中,豆大的雨点砸在他麻灰色的丧服上,他却一无所觉。 一路上风雨兼程,晓行夜宿,燕王形貌衰毁,食不下咽。倒是有一晚上天色放晴,不再下雨,道衍推门而出,站在阶上仰头观星。 他看着天幕,高炽走过来,道:“大师,观星有何所得?” 这几天的持续赶路,也让高炽受尽了苦头,他本来身躯肥胖,体质比不上两个弟弟,而且燕王乘马的时候,除了道衍敢安坐在辇中,其他人都得出了辇车去乘马,而高炽淋了雨之后,似乎有点发寒的迹象。也幸亏道衍取药调护,他才算没有发病。 “老衲看紫薇垣市,”道衍随手指着中天一片垣市,道:“世子可知紫薇垣?” 道衍这人,天象、星算、历法、奇门遁甲无一不通,学了儒、成了道、剃了发,论机谋他是阴阳家,论权变他是鬼谷子,心中装的是帝王策,要行的是那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大业。 高炽道:“紫薇,帝座也。观象常以验帝王。” 道衍点头,慢慢讲解道来,这一片中心的垣市,是紫薇垣,而整个紫薇垣中,共合37个星座,有正星163颗,“这五颗大星,叫北极星官,北极五星分别为太子、帝、庶子、后宫、北极。” 象征着皇帝一家人。姜祁点头道:“那这东西两侧的星星呢?” “东藩八星,由南起叫左枢、上宰、少宰、上弼、少弼、上卫、少卫、少丞;西藩七星,由南起叫右枢、少尉、上辅、少辅、上卫、少卫、上丞,”道衍道:“这分别是文臣武将的名字,用来拱卫北极皇帝的。” 高炽一一指着问,道衍就道:“这个是四辅星官,是天子左右四个辅助之臣;这个叫三师,指太师、太傅、太保;这个是文昌六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君臣失礼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道衍以手指星,一一解释过去:“女史星官,主铜壶漏刻、负责王后礼仪的女官;柱史,即史官也,内起居与外史官;御女星官,指的是妃嫔或宫内侍女。” 高炽连连点头,好像第一次知道星相学似乎也是有一些依据的,不过他很快注意到有一颗半明半暗的小星星,盘桓在紫薇垣之下的东北方,北斗之南,便问道:“大师,那是什么星?” 道衍乜了一眼,道:“那是客星。” 高炽盯着看了半晌,道:“好像不在紫薇垣之内。” “此星暂不冲紫薇,”道衍捏着手中的佛珠,道:“它要先冲太微。” 星相中天分三垣,紫薇、太微、天市,与黄道带上之二十八宿合称三垣二十八宿。高炽不由得问道:“大师,高炽愚钝,不知道紫薇和太微,有何区别?” 因为道衍所说的太微垣的星官,和紫薇垣的星官很相似,比如谒者、三公内座、九卿内座、内五诸侯、虎贲、三台等,紫薇垣中也有同样职能的星官。 “紫薇,应在皇帝。”道衍手中的念珠慢慢拨动起来:“太微,应在国家。” 按道衍的说法,太微能占得国家休咎,所以比紫薇更值得注意。道衍道:“这一颗客星,出现在太微,令有奇,一为兵丧。中犯乘守四辅,君臣失礼,辅臣诛。执法其官诛有罪。” 高炽大惊道:“君臣失礼?” “这一颗星,便是钦天监于洪武三十年四月八日所奏的客星,”道衍道:“彼时此星如现在一样,停在太微与紫薇之间,钦天监的人断不准此星会冲紫薇还是太微,若是冲太微,就是国家君臣失礼之兆;若是冲紫薇,你看它行进方向,乃是南下,便可断为胡虏入侵之兆。总之,不论冲哪一个,都有兵灾。” 高炽恍然大悟,大行皇帝对朝臣诛戮太甚,钦天监不敢说是客星有冲太微之意,害怕皇帝因此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毕竟钦天监也是百官之一。所以干脆就断定这客星要冲紫薇,那就妥妥地是胡虏南侵之象,这就是为什么大行皇帝从一年前开始,调动军队防备北元,就像去年五月,皇帝连发三道诏谕,一是《备边十事》,提醒晋王、燕王广设斥堠,培育战马;其二又令都司、行都司检阅步卒、骑兵;第三道诏谕又提醒备边六王,诏书中说得很清楚“近钦天监奏,占天象当有胡兵入寇……验之历代天象若此者,边戍不宁,往往必验。今天象于往者正同,不可不慎也。” 高炽就说为什么这个“胡虏南侵”的天象,从去年一直到今年,都没等到胡虏,原来这客星不一定是冲紫薇,而是像道衍说的,准备要冲太微,那就是乾坤倒逆之象,变乱不是出自边境,竟然是出自朝堂内里! “侵犯国家之人,”高炽急忙向道衍请教:“非胡人,又是谁呢?” 道衍一直凝望着天幕,他阴鸷的眼睛里,似有神,似无神,猛然间露出大彻大悟的样子,居然哈哈大笑起来,末了才对一头雾水的高炽道:“天象无刑,道褒无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 燕王听到道衍放肆的笑声,从屋里走出来,就听道衍道:“天象有变,势所趋也。大行皇帝三番五次敕谕殿下,无非要殿下做好‘应变’之准备!殿下不可负了先帝寄托之意!” 就在道衍观星的同时,京城皇宫里,新即位的皇帝朱允炆和黄子澄、齐泰二人正在对诸王请准进京哭丧一事进行密议。 齐泰如今已经升任兵部尚书了,黄子澄则由翰林院修撰晋为太常卿。新帝是熟悉黄子澄的,因为这是他的侍讲,朝夕相处,自然关系密切。而齐泰,他不如对黄子澄那般熟悉,但是他知道这也是大行皇帝留给他的国家柱石。此人原名齐德,有一年因为雷震三大殿之一的谨身殿,大行皇帝去郊庙进行祭拜,选择朝中为官九年并且没有过错的官员陪同祭祀,齐泰符合这些条件,所以陪同大行皇帝前去祭祀,因而为他赐名泰。乃是希望以其人之德,换取国家之泰,可见大行皇帝对他的期望。 而齐泰也不负期望,洪武二十八年,齐泰被提拔为兵部左侍郎。大行皇帝曾经问过边境将领的姓名,齐泰一个不错地说了出来。然后又询问各种图籍,齐泰从袖中拿出图册呈上,简要而详细。于是大行皇帝又是惊奇又是高兴,还在当时是太孙的朱允炆面前,专门称赞了一番。 所以新帝对他格外存了敬意。而大行皇帝遗诏之中,诸王不得进京奔丧和都司军队一听朝廷调遣这两条,均是出自他的手笔。 而这两条不出意外地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反应,刚不久送来的几份奏疏,无一例外都是藩王的,内容几乎一样,皆是请求朝廷批准他们进京,为皇考哭丧守灵以尽人子之礼。 三人面面相觑,新帝便将奏疏拍在御案上:“大行皇帝遗诏上说得明明白白,诸王止于本国哭临,不必赴京,朕这几位皇叔,难道是睁眼的瞎子吗?” 齐泰便道:“先皇梓宫业已安厝,还谈何守灵呢!” 新帝点头,道:“卿等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陛下可遣行人司分下诏谕,”黄子澄侃侃而谈:“这是朝廷公诏,说诸王在国哭临,乃是先帝旨意,不得违背;同时可致私信,予以慰问,允许诸王明年‘小祥’之时来京,共叙家人之礼。” 新帝十分称赞:“先生可谓周全人也!就这么办吧,还劳烦先生拟诏。” 黄子澄便随太监去了侧殿草拟诏书,新帝和齐泰刚刚说了两句各地都司之事,就听见太监进来禀报:“皇上,淮安府来了一位通判,带了淮安知府的密札来,说是急事请陛下定夺。” 新帝见是密札,心中有点疑惑,不知道淮安府能呈上什么紧急事务来,等拆开一看,顿时失色,竟然不自觉将镇纸挥落在地:“朕的四叔,说要来京守丧,现已抵达淮安境内了!” 齐泰也是大惊,从新帝手里接过密札,只见上面是淮安知府高启德所奏,六月初二日,燕王赴京奔丧的车驾已抵达沭阳,沭阳县归属淮安府统辖,知府知州并知县按例都要出面迎接,高启德记得大行皇帝遗诏中,有诸王不得进京奔丧一条,心觉不对,不知如何应措,急忙派通判过来,请示朝廷旨意。并说密札中未尽事宜,可问来人。 齐泰看罢,沉吟半晌,道:“殿下,不如召淮安府通判陛见,详细询问。” 不一会儿等候在东华门的通判就进入大殿之中,他带来了更详细的情报,说燕王一路南下,各地官员均出来迎送,无一人觉得不对。而且说燕王来人不少,约有千骑扈从,抵达沭阳的时候,被知府巧言留在沭阳暂宿,明日便要通过淮安,而淮安距离都城不过五百里路程,算来当晚就能抵达京师。 新帝听了,心里不由得噗噗乱跳,心下竟无半点主意,将征询的目光投向齐泰,齐泰先让这位风尘仆仆赶来送信的通判下去暂歇,然后才道:“陛下,燕王此来,来者不善!” 新帝道:“朕亦知之。招呼不打,径自南下,而且一路无人阻拦,竟然到了淮安地方,朕才知道。他还带了一千人的兵马,这是奔丧的架势吗?这倒像是兴师问罪、炫耀武力、窥探虚实来了!” 皇帝说得倒也没错,因为当年大行皇帝尚在的时候,诸王进京给孝慈皇后奔丧,随身至多带百人车驾,燕王当年不过带了十六人进京,这一点他还有印象,怎么这一回燕王就敢带千人兵马长驱直入呢,这不是欺负他幼主嗣位,想要以叔父之尊,威压他妈? 他越想越气,就听齐泰说:“陛下,以微臣之见,陛下宜立即遣使去淮安,当面敕谕燕王,令他即刻返还,不得入京!” 新帝闻言,却忽然踟蹰起来:“令他中道返还……他大老远来了,眼看就要抵达京师,再给撵回去,这、这怕也不近人情呢,他毕竟是朕的叔父,这,国人当如何看朕呢!” 他忧愁苦恼起来,齐泰大叹一声,道:“陛下,现在不是考论舆情的时候,舆情自然会觉得燕王乃是孝子,孝子为父奔丧,没什么不对。现在是考量燕王长驱直入,视遗诏不顾,视新朝诏书于无物的时候,陛下甫登极,燕王就敢如此恣意妄为,如果不加制之,将来燕王还不知要如何藐视朝廷,朝廷之令,还能进入藩国吗?” “放燕王入京,”齐泰一口气道:“无异于放虎入京,燕王善结武将,京卫指挥之中,可有不少随同燕王北征之人,听闻当年燕王收降乃而不花,乃如蜀汉诸葛亮收服孟获一般,能倾心相待,夷狄尚能感化,何况诸位指挥呢,何况燕王妃乃是中山王徐达长女,徐达各部,都在燕王手底下听用过,如今更是一部分留在了北平,剩下的虽然回了京里,可谁知有多少将领,同燕王过从甚密呢!若是燕王进京,联络旧部,这些怀有二心之人趁机勾结在一起,事若生变,该当如何!” 齐泰倒也不愧知兵之人,果然切中要害,说得新帝冷汗淋漓,而此时黄子澄急匆匆从侧殿走过来,他也听闻了刚才淮安通判的一番奏对,对齐泰之言,十分赞同。 “皇上,”黄子澄气喘吁吁道:“非常时期,须用非常手段。燕王决计不可入京,否则后患无穷!且说燕王若进了京,那么其他藩王该当如何,这上书要奔丧的齐、代、谷、辽、宁王,还拦得住吗?莫非燕王能来,他们便不能来吗?届时诸王窜聚一起,不光是朝廷律令成为一纸空文,若是他们借机互相串通,臣或许杞人忧天——只是若是燕王出首,诸王联合向皇上发难,质问遗诏种种,天下岂不要大乱了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风云感会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此话说得新帝更是汗流浃背,他本来生得瘦弱,此时还穿着厚重的孝服,顿时脸色发白,直教内侍过来,用冷巾敷了一会儿额头,才缓过神来,这时候他倒是难得地不再犹豫,当即按照齐泰黄子澄的建议,派礼部侍郎陈性善作为朝廷使臣,奉敕谕及贲符,星夜赶往淮安地界,宣示先帝遗诏,令其迅速返回藩国,如有违抗,则以叛逆论处。同时以虎贲严饬淮安步卒及水军,把住关隘,封锁江口,勿放燕王一兵一卒过江。 陈性善领了诏纸,又随齐泰到兵部领了贲符,由淮安通判做向导,急奔淮安而去。 而正在沭阳县馆驿休息的燕王一行人,丝毫不知。马和、马靖两个,甚至还和淮安知府高启德一同劝说燕王栉发更衣,这是在丧葬礼仪中允许的,栉发不是洗头,而是用细密的篦子梳头,更衣也不是洗澡,而是切实地换一套衣服——因为燕王这几日栉风沐雨,浑身上下脏乱不堪,因为途中他一直是在随带的“幄殿”里过夜的,这种幄殿是黄木做的架子,四周就仅仅是遮以棉布。燕王在这幄殿里和衣起卧,自从离开北平,他就没洗过脸,更不曾洗澡,满头满脸都是灰尘,连髭须上都能抖落下来一阵黄土。 如今在淮安知府的劝说下,他还是不曾更衣,这倒让高启德心中感叹,大行皇帝治国以忠孝,即算有些藩王的确骄纵不法,但是在“孝”这一点上,确实无可挑剔。他还听闻新天子曾对礼部官员说,他要切实为大行皇帝守孝三年。礼部的意思,本来是“以日易月”,即服丧三十六日而止,没想到新帝却说:“朕非效古人亮阴不言也。朝则麻冕裳,退则齐衰杖绖,食则饘粥,郊社宗庙如常礼。”这还是群臣万般阻拦的结果,因为新帝终于在群臣的进谏下,将“斩衰”改为了“齐衰杖”,“斩衰”是五服之中最重的丧服,子为父、妻妾为夫,承重孙(长房长孙)为祖父,都要施行三年的斩衰。而新帝若是实打实地守上三年,每天只喝粥,身体哪儿能受得住呢?所以群臣论礼,终于说服将“斩衰”改为了“齐衰杖”,就是拿着哭丧棒守一年就足够了。 燕王不换衣服,眯了不过两个多时辰,便起身吩咐队伍开拔,刚要离开馆驿,忽然见门口的哨兵过来禀报道:“殿下,朝廷有使臣持圣旨到,说是请殿下接旨。” 燕王不由得一怔,不知道如何会有圣旨的到来,他走出馆驿,果然看到锦衣卫校尉簇拥着一个骑着马的三品红袍的官员,见他出来便喊道:“有旨意!” 燕王纹丝不动,倒是身旁的马和叱道:“来者何人,见王乃敢不跪!” 大行皇帝给诸王极大的权力,以至于见到诸王,“公侯大臣伏而拜谒,无敢钧礼”,在诸子还未分封出去的时候,百官不论什么品级,见到皇子,都要跪拜。而这个持诏而来的陈性善,是洪武三十年的进士,他为官这才一年多一点,并没有见过藩王。 倒是他身边的淮安通判慌了手脚,从马上落下,率先跪在地上,而陈性善在见到燕王那一刻,也不由得倒吸一口气,不知不觉也跟着下了马,朝燕王拜了二拜:“臣礼部左侍郎陈性善见过燕王殿下!” 燕王这才微微颔首,道:“原来是陈侍郎,请正厅一坐。” 燕王便和陈性善进入了馆驿客厅之中坐定。陈性善端坐下来,神色不变,但是心中却不由得翻起浪来,原因无他,他面前这个燕王殿下,实在是太像大行皇帝了。 双眉浓长,双眸深邃明亮,鼻子挺直,额阔口丰,髭髯修长,坐在那里有如山岳一般岿然,为什么要加上最后一条,因为新天子总是不胜衣的样子,坐在御座上,只显得御座过于宽大,而且新帝坐在御座上,总有点奇怪的不自安的感觉。 怪不得东宫属臣,现在应该是天子近臣了,总说提防藩王,首当提防燕王,果然燕王酷类先帝,被这样一双威严而且带着审慎的目光盯着,陈性善即使本性坦荡,而且负皇命而来,都略有些踟蹰——不过他这个人,有一点本事,那就是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却能一点不露怯。 要说陈性善是如何在洪武三十年的两榜进士中脱颖而出的,也是因为他这一点本事。那时候传胪唱过御前,大行皇帝见他容止凝重,属目久之,说了一句:“君子也。”之后隔了些天,皇帝将他招入便殿中,抄录诚意伯刘基的儿子刘琏所献的其父遗书。因为皇帝威严,不管是第一次见他的人,还是服侍了很久的人,大都觉得惶恐,而这一年的新科进士,皇帝一一叫进来抄书,没有一个不惶恐到流汗的人,以至于一个字都写不下来。只有陈性善举动安详,字画端好,抄录完毕,没有污一字,才引得皇帝大悦,开启了仕途之路。 要说帝王威严,本朝大行皇帝君威极重,但他也不是史上第一个这样有君威之人。比如说唐太宗李世民,目视群臣,群臣都觉得惶恐,所以唐太宗只能收敛自己的君威,房玄龄这样跟随他多少年的人,见他发怒,“犹颜色无主”,而能扛得住的也就魏征和一个叫程名振的人,尤其是这个叫程名振的人,尚能抗辩,连唐太宗都觉得他是个“奇士”,可见一斑。 而如今在燕王的威压下,陈性善居然感到了大行皇帝一般的凝视,他面上不显,心中骇然了一会儿,才小心恭敬地掏出敕谕来,然而这一回他不敢再说让燕王跪接圣旨这样的话了,将圣旨交到燕王手里,并申明了来意,希望燕王回返封地。 燕王展开了敕谕,面无表情地看过一遍,半晌才道:“天子安好?” 陈性善不急不缓道:“天子安好,臣来时,天子还令臣问燕王叔安否?” 当然这后一句就是他自己加的了,只要能暂缓这样凝滞的气氛,叫燕王规规矩矩返回封地去,他也不介意多加几句好听的。 “我怎能安呢!”燕王道:“闻听父皇晏驾,我日日哀痛,心胆俱裂,一刻不敢松懈,千里奔丧,只为见得父皇遗容一面,而今天子却安然晏坐,安坐便罢了,还不许我守灵奔丧,这是什么缘故,陈侍郎,你可知道?” 陈性善面上越是从容,心里越是没底,思之有顷才开口道:“殿下多虑了,一者天子亦是毁脊伤身,乃辞群臣所请以日易月,坚要执齐衰杖,两处孝心,其实相同。二者,不让诸位叔王进京,乃是虑及长途颠踬,哀痛伤身,爱惜之意,还请殿下体悟。忠臣孝子,孝何必见于行,而见于心也。” 这一番话倒也说得十分妥帖,连燕王身后的马和都微微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若论辩词,这礼部侍郎果然能说会道,但要是朝廷里充斥着这样的人,新帝提拔的都是这样的人,那就不妙了。 燕王本来听到新帝哀毁伤身之后,眉眼稍微柔和了一些,听到后面,又怒道:“我已千里颠踬而来,已近京师,未曾见皇考一面,却又令我千里颠踬而去,这是天子的爱惜之意吗?” 陈性善见燕王不吃这一套,只能道:“殿下,难道殿下不知道大行皇帝遗诏?” 说着他不待燕王反应,站起来道:“果然殿下不知!天子派臣来,便是要为殿下宣读大行皇帝遗诏的,请殿下细听——” 他说着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遍遗诏,在念道“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一句之时,还特意加重了声音,念罢但看燕王脸色。 不料燕王听罢,冷笑一声道:“此即我皇考遗诏乎?” 陈侍郎皱起眉头来:“燕王此言何意?” 燕王便道:“陈大人乃是礼部郎官,想来最通《礼》了,请为我一解疑惑。我记得《礼》中有言:‘君有疾饮药,臣先尝之;亲有疾饮药,子先尝之’,不知这话我可记得准?” 陈性善便道:“经义没错。” 燕王一下子张开双目,叱道:“我乃父皇亲子,秦晋既亡,我实为长,父皇病久矣,为何朝廷从未遣人报之?哪怕一见之,知为何病,服了何药,也算是尽人子之礼,岂有父病而不令子知之礼,朝廷何意?天子何意?” 陈性善却是答不出,只听燕王再次逼问:“既然论礼,我还有话要说。自古至今,自天子而至庶人,焉有父死而子不得奔丧者也?” “《礼》曰‘天子七月而葬’,”燕王一次次叱问道:“而今我父五月初十而丧,十六日即下葬,连‘殡’的日期都不到,新帝即位当日,即安厝钟山孝陵,不知何以如此之速?此皆为礼乎?还请侍郎大人垂教!” 陈性善自然无言以对,而燕王还没有完,他还有一个问题要问:“遗诏将我节制都司之权归于朝廷,不过是十天前,我还接到父皇诏谕,以左都督杨文为总兵来北平参赞,备今秋御虏一事,十天的时间,父皇遗诏,便另有他词,这其中,到底有何关碍?” 陈性善来之前得了齐泰的密语,心里暗道一声果然不出齐泰所料,燕王果然要拿兵权说话,便站起来,掷地有声道:“燕王此言差矣!” “大行皇帝早在洪武二十五年就敕谕都司官军与王府护卫军,不得擅自往来。”陈性善道:“先帝原话如此‘都司乃朝廷方面,凡奉敕调兵,不启王知,不得辄行;有王令旨,而无朝命,亦不许擅发;盖王府置护卫,又设都司,正为彼此防闲’。” 燕王心里一顿,这是当年大行皇帝敕谕秦王的,因为秦王和都司过从甚密,所以皇帝有此一言。那句“有王令旨,而无朝命,亦不许擅发”,的确是他用兵的死穴,先帝在时,可以令都司听他指挥,先帝逝去,新帝若是不发朝命,则他不能再调遣都司兵马。 陈性善见燕王一时无语,便暗道一声侥幸,却长长作揖道:“臣陈性善说话不知进退,还祈殿下恕罪……” 燕王目光闪了闪,却忽然见到角落里,道衍朝他暗暗使了个眼色,他便深吸一口气,忽然道:“我父皇晏驾之前,曾连问左右,‘朕四子来未,朕四子来未,’陈侍郎,你乃天子近臣,你可知道父皇为何要等我来?” 陈性善脸色遽变,燕王这话是什么意思? 燕王却忽然号啕大哭起来:“父皇啊,你不孝的四子朱棣,总以为你龙体康健,无病无恙,北平距京师三千里之遥,待儿知道消息,父皇竟已龙殡上天!父皇,你为何不等儿见你一面呢!你要对儿说什么呢?儿今日来尽人子之孝,父皇在天有灵,保佑儿入得京师,入得钟山,见梓宫,见天子啊!” 陈性善手足无措,话也不会说了,只趁着燕王嚎哭的时候,脱身逃去。他实在是怕了,听到燕王说大行皇帝临终前,居然问左右召四子一事,他一点都没听闻过,不过燕王质问他的那些话,也确实字字在理啊,新天子为何停灵如此之迅疾,又为何如此怕藩王入京,燕王这一千人马比之驻守京师的人马何如?为何新天子要设重兵于江口,逼令燕王返回呢? 看着陈性善仓皇而去,道衍抚掌大笑道:“殿下,好本事啊!” 燕王抬起红肿的眼睛,道:“这些话,还不是你教的,四子来未,父皇若是真惦念我,也不会召我前来啊!你这一番说辞,若是激怒了新帝,两厢难以收场了,我看你如何!” 道衍但笑道:“病榻之前,但召周公辅成王,这有何不能说?新天子如何想,齐泰、黄子澄如何想,百官如何想,我就不知道了。” 燕王带着队伍离开沭阳,沿着官道一路南行,终于在午时,望见淮安城,而在淮安城之前,却有一条自西向东的浩浩江水,挡住了去路。而这滔滔的江水上,居然没有一只舟楫,想要寻舟渡江,却发现淮安府的官员都不知道去了何处。燕王只好命人顺着江岸,往上游下游寻找船只,不仅没有发现一艘船,连捕鱼的渔民都没有见到一个。 燕王大怒,知道是淮安府的官员与他作对,便命伐竹造船,没想到竹筏还未造成,却听得三声炮响,震天动地。待烟尘散去之后,大江彼岸忽然冒出无数兵马,都持着弓弩等兵器排列于堤上。看旗帜标识,居然是皇帝亲军虎贲左卫。 新帝为了阻拦燕王过江,居然出动了虎贲卫,这像防贼一样的做法简直是激怒了燕王,不过还未待他说话,却见高煦拍马而来,“父王,让儿带兵杀过去吧!” 他声音洪亮,又说得清清楚楚,话音未落,只见江对岸又是一声炮响,虎贲卫军士居然已经张弓搭箭,对准了高煦的方向。陈性善大惊,急忙阻拦道:“那是燕王次子高阳郡王,尔等不得无礼!” 燕王推开高煦,走临江水,登竹筏用马鞭指着对面道:“我乃燕王,大行皇帝嫡四子朱棣是也!皇帝崩殂,为人子者,千里颠踬,意欲渡江奔丧,尽人子之孝,天可怜见!尔等哪个敢阻拦,且将箭朝我胸**来……” 对面的军士听见燕王喊声,俱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陈性善急忙站在江堤之上回话:“燕王殿下,臣谨奉圣旨,‘如王执意要来,可令王一人渡江,余者不得登舟。敢登舟者,俱杀无赦!’请殿下三思!” 随着陈性善的呼喊,虎贲卫的将士们又收起弓箭,亮出枪刀来,一副准备厮杀的架势。而在江北,丘福飞身跃到竹筏之上,一面遮护燕王,一面令部下将竹筏一字排开,高煦早已牵着战马,持着长缨枪朝燕王大喊:“父王,杀过去吧!” 高炽急忙拦下他,和道衍两个拉住燕王。燕王的牙齿咬地咯咯作响,脸上的肌肉因为激怒而剧烈抽搐着,他没想到自己会遭到这样的阻拦,也没想到自己将要奉诏辅佐的是这样一个“成王”,他若是只身渡江,前途叵测,他这个侄儿又不知道能想出什么样的办法来,是扣押,还是拘禁?若是强令将士渡江,看对面大炮林立,弓箭完备,是完全不准备留什么情面,一会儿刀兵相见,寡不敌众的是自己这方,而且这样的血流得值得吗? 道衍此时低声劝道:“大王以至孝渡江,奈何有违诏命,反斥不孝。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且老衲曾闻‘舍恚行道,忍辱最强’,惟愿殿下养成龙虎之威,暂忍今日之辱,他日风云感会,羽翼高举,则大江投鞭可断也。今日何必非得执着于此!” 这一番话说地燕王渐渐平息愤怒,望着江水默然良久,长叹一声道:“那就暂回,我不欲在热孝之中,操持兵戈,若然,则真不孝也!” 说罢将马鞭折断,投入江水之中,看着马鞭在水波之中沉浮漂远,心中默念道:“他日风云感会,羽翼高举,则大江投鞭可断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救荒本草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北平城里,三两个脚夫拎着担子提着行李,间或聊了几句货物。街道上一两匹驽马牛车慢悠悠地赶过,屙了一地的屎尿,恰好被推开车窗的仕女看见,“啪”地一声关住了,里面传来作呕的声音,出来倒洗脸水的商楼掌柜的也看到了,不由得和旁边通州来的客商挤眉弄眼,这便是北平城街道一景了。 “都让开,都让开——”二人骑着马风驰电掣一般,马蹄一脚踢飞了脚夫搁在台阶下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行李,气得脚夫嚎丧起来。还没嚎几句,却被人捉住了肩膀,道:“你也是没有眼睛!你看看他们什么人,便是马踏死了你,你也没处说理去!” 这脚夫定睛一看,只见马上之人皆腰系革带、悬铃、持枪、挟雨衣,腰间还挂着竹筒,不由得张大了嘴巴:“这是急脚递吧,出了什么事儿啦?” 所谓步递曰邮,马递曰驿。邮与驿之差异在此。而本朝承元旧制,于洪武元年正月二十九日,同时并“置各处水、马站及递运所、急递铺”,水、马站,洪武九年改为水马驿。水置船,陆用牛、马、车。 急递铺与水马驿、递运所,并称为邮驿三大机构,而职责分工不同。水马驿和递运所主要运送经济作物和农副产品,转运军需等物,同时还有公差往来,日常事务繁忙,负荷最重。它们依靠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马、驴、牛、车、船。 而急递铺任务单一,职专“公文递送”,朝廷文书通达四方,而要求特别严格。在任何时候都必须做到安全、快速;凡递送公文,照依古法,一昼夜通一百刻,每三刻行一铺,昼夜须行300里。但遇公文至铺,不问角数多少,须要随即递送,无分昼夜,都必须“随即递送”,鸣铃走递不得滞留。 很有意思的是,铺卒最先进入的是布政使司,随后都指挥使司和按察司均接到了急递铺的公文传信,不一会儿三司便传来嚎天呛地的哭声。 而此时的燕王王宫之中,也正欢声笑语。中殿里,张昭华抱着四个月大的孩子走了进来,把孩子放在床上,轻手轻脚地解开了襁褓,让孩子在床上咿呀咿呀地挥舞着手脚。 “母亲,”张昭华乐呵呵道:“你看他可有劲儿了,一个劲儿蹬腿,一会儿还能翻个身呢。” 徐王妃见她把孩子扒地净光,像摆弄玩具一般,不由得好笑起来,又见孩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便伸手抚弄他。椿哥儿显见的是吃了奶,心情大好的样子,只微微一哄,他就冲王妃笑起来,似乎想说话一样,只是张大的嘴巴却只有粉嫩嫩的一层牙床,并没有一个牙齿。 椿哥儿就是高炽给孩子取的名儿,出自《庄子?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也是他和张昭华约定的,生个男孩便叫椿儿,希望他小知小年,大知大年,朝菌晦朔,长欢于春秋之意。至于大名,现在可还没有,要得等到四岁的时候,宗人府才给施舍一个名字出来。 “母亲,您摸摸他的脚后跟,”高炽在旁边看着,忽然笑道:“摸摸看。” 王妃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伸手抓住了椿哥儿的脚踝——却见椿哥儿忽然哼哧哼哧地小声叫嚷起来,两只肉嘟嘟的小腿有力地伸缩起来,就像在空中蹬起了自行车一样,上下颤巍巍地摇摆着,眼睛居然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居然一抓住脚后跟这个地方,椿哥儿的反应就特别敏锐起来,看得徐王妃的心都融化了般,忍不住往他脸上亲了几口。 “好玩吧,我早就发现了,”张昭华也伸出两根指头逗弄着:“他喜欢这样。” 好吧,这初为人父母的两人,的确像探宝一样把孩子浑身都把弄遍了。 “还是你养得好,”王妃摩挲着孩子肉嘟嘟的小腿,对张昭华道:“胖起来了,比刚生下来胖许多呢。” 其实还是乳母的功劳,主要是椿哥儿也能吃,三个乳母轮番供他,结果半夜自还能哇哇地饿醒来,最近这两天,张昭华打算给孩子加辅食,先弄点果汁、菜汁这样的,往后慢慢加米糊糊和蛋羹,这一点几个乳母都不赞同。 不赞同,是因为在这时候的育儿观念里,人、奶喝得越久越好,有的三四岁才断奶,所以这时候乳母和孩子的感情就是如此紧密和割舍不开。所以这三个乳母见张昭华给孩子喂果汁,便以为这是不要他们奶了,一个个提心吊胆地。 她们倒没有张昭华想得那么深,想什么今后靠着哥儿发达怎么样,就是贪图现在的这一点好处,因为当上世孙的乳母,丈夫也得了恩赐,免除劳役,还有大把的赏赐,光是洗三那天往盆子里丢的东西,这七八两的黄金,都分赐了她们,喜得她们只盼长长久久地留在王府,连对自己亲生孩子没有奶吃的愧疚,都少了几分。 张昭华见高炽也逗留在中殿里若干时间了,不由得戳了他腰眼一下,道:“你怎么不去前殿,那儿不是开宴呢吗?你还有空到中殿来?” 燕王和众将士在存心殿宴饮,“我坐在那里,”高炽解释道:“大家怕都是不自在呢,我叫高煦高燧陪着喝了,今儿能喝一天呢。” 高炽是个爱文的,这一点燕王手下的将士都知道,他们军中大老粗习惯了,酒喝到酣处,各种不雅之态就露出来,对着燕王没事儿,对着世子就太尴尬了,倒是二王子和三王子能跟他们一帮粗人玩得开,所以喝酒无妨。 高炽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干脆说是喝多了避席而去,让他们喝个痛快。不过张昭华不这么想:“你叫高煦作陪,自己来了后院,传出去叫人家怎么想,宁愿在妇人这里流连,也不愿和他们为伍?” 高炽默然,不一会就换了衣服出去了,过了半刻,孩子哇哇闹起来,张昭华赶紧叫了乳母进来喂奶,她一转身才看到角落里缩着的人,心里不由得一跳。 这人便是高煦的侍妾李氏了,王妃这几日咳疾又发,她也过来服侍,只不过不多时便被遣回去了,这一次也一样,王妃打发她回去。张昭华平常不见得她,听闻她连花园也不去,这一回见她好像也没有瘦,两颊好像还多了些肉,只是形容木木呆呆地样子,见人也不敢直视。 张昭华不知道她在中殿坐了多久,也不知道高炽看到她了没有,心里说不上来的感觉,王妃看着她似乎知道她的心思:“一根刺是不是,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她倒也不觉得这是刺,说不得是高炽心里的刺,这个人的存在提醒着她的优柔寡断,提醒她人性上的不足,也提醒她人就是这样劣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只有圣人能做到。 那边高炽赶往存心殿,就听到燕山卫的众将士在高谈阔论今秋的大用兵,他们现在整军备战,燕山卫和谷王、宁王都司兵马已经整军为五军,分日拉到开平那里拉练,他们这些指挥、千户,有的被分去操练了,有的留在房山训练步卒,两方如今好不容易碰到,都有好多话要说。 比如在房山训练步卒的孟善和谭渊两个,就嘻嘻哈哈说起来他们训练谷王手下步卒的事情。国朝训练步兵有专门的《教练军士律》,按照“骑卒必善驰射枪刀,步兵必善弓弩枪”的规定,所谓“彀弩以十二矢之五,远可到,蹶张八十步,划车一百五十步;近可中,蹶张四十步,划车六十步”,给步卒每人十二矢,至少有五支需达到一定距离,远射将弁的射程标准是一百五十步,普通军士则是八十步;近射就是将弁六十步,军士四十步。 “拉弓也就算了,”谭渊喝了一碗酒,道:“射弩,谷王手下的步卒,连二十步也射不中!说是新召步卒,其实当中也混了老卒,一样差劲!这弩是个人都会,谷王殿下不知道如何训练士卒的,要是在我手底下操练,保管一个月不到,都能射四十步!” 与弩相比,弓的射击频率更快,使用更灵活;更适合抛射,箭也更适合飞行;好的弓箭手往往都是老手,因为合格的弓箭手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因而不太可能是刚摸兵器不久的人,培养一名合格的弓箭手很费时费力,所以部队之中,能大规模培养的就是弩射手,弩的优势在于可以保持待发模式,更加适合伏击、狙击和守卫城寨,使用更加简便因而方便大规模装备给训练仓促的部队。 不过弩箭不如弓箭的稳定性好,将士们把握不住就经常射偏,而且这东西虽然初速快穿透力强,但能量的损失却更快,甚至没有同级别的弓箭射程远,所以同样的弓箭射手的设成标准就是一百二十步到一百六十步之间,在五十步内必须射中,这在弩箭手看来,就非常不容易。所以任何东西,都要训练,燕山卫操练多了,弓射手、弩射手水平都高,尤其是骑射,这东西还不比步卒射箭,有些军士下马尚能射准,一旦上马奔驰,几乎箭箭都要跑偏,但是现在说训练骑射去,那已经太晚了,对合兵一处的谷王的军队,只能快速抓一抓,优先抓最好抓的步卒弩射了。 “谷王的军队不行,”燕王冷眼看他:“宁王的朵颜三卫如何?” 谭渊顿时蔫下去,嘴中讷讷道:“那是蒙古骑兵,也就勉强可观吧……” 宁王就藩大宁。大宁在喜峰口外,古会州地,东连辽左,西接宣府,为巨镇。宁王统塞上九十城,就像他在奏疏中所称“带甲八万,革车六千”,所属朵颜三卫骑兵,皆骁勇善战。 洪武二十二年,凉国公蓝玉平纳哈出后,当地蒙古诸部皆降,那一年的二月,燕王奉命选派精骑,巡视大宁、全宁,沿老哈河南北,遇有兀良哈军队,跟踪追击,那时候兀良哈还或降或叛,直到五月,兀良哈地区置泰宁,福佘,朵彦三卫,以元辽王阿札失里为泰宁卫指挥使,海撒南达溪为福佘卫指挥同知,脱鲁忽察儿为朵颜卫指挥同知,彼时三卫同隶于北平行都司,也就是说,遇到战时,燕王可以直接统帅三卫。 那么从什么时候起,被燕王视作囊中之物的三卫,被夺走了呢? 是在洪武二十六年,十六岁的宁王就藩大宁的时候,皇上立刻就将三卫划给了宁王,从此兀良哈三卫不再隶属北平,而是归属了宁王大宁都司。 父皇为什么宁愿将这这精良的三卫划给一个什么经验都没有的毛头小子,也不愿交给自己这样已经在行军打仗上积累了丰富经验的老成持重的藩王呢? 燕王朱棣不愿意想下去。 他前两年帮宁王练兵的时候,再次观摩了宁王手下的兀良哈三卫,发现这些蒙古骑兵一如既往地骁勇,他这个宁王弟弟,倒也有些才略,能驱使这些蒙古人作战。只是他依然不甘心,父皇是从自己的口袋里掏了东西出来,补贴了宁王啊!他如何能甘心呢! 而在洪武二十八年他的秦王兄长去世后,皇帝居然再次为宁王手下的三卫划分了草场,这就是为摇摆不定的蒙人提供了归降之地,宁王弟手下的蒙人骑兵,只会越来越多,所以不过三五年后,宁王的甲兵已经在其他几位诸如谷王、辽王、代王之上了,在就藩的藩王里,除了秦晋燕这三位,独属宁王兵马最为雄壮了。 所以燕王这么一说,谭渊就哑口无言。 去开平跑马的陈珪、徐祥就道:“今次开平太仆寺的马政,很不好,定驹据说只有百十来头,种马死得多,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若要凑齐骑兵,总要往山西、辽东牧马场调马,辽王说可以调来八百匹,晋王那里——” 此时朝廷施行的是“官牧”与“民牧”相结合的办法,“民牧”毕竟不为主要,官牧则将重点放在江北,太仆寺在北平、辽东、山西陕西、甘肃等边防重地,均设马场,北平这边的马场就在开平,开平是既要军屯,又要养马,而且这太仆寺的马政是去年才条缕清晰起来的,以前全是散养,如今有行太仆寺,管束方便,但是底子太烂,五月上报定驹,也就是一年之内马驹产量,结果据说种马死了一批,马驹数量可怜,这种情况,算是这一年开平的马政完蛋了,只能从离得近的辽东、山西行太仆寺调马,毕竟国朝的骑兵一直不如北元,所以他们发急,皇帝也急,在前几次的诏谕中,皇帝就道:“今方马少,全仰步兵。” 据说辽王倒是能调马,但是诸将对马匹种性也不太有底,因为辽东那边,和朝鲜离得近,说是八百匹马,万一来八百匹高丽马,这马骨架矮小,拉粮倒是可以,上了战场,那真是落后许多,不过有马就是比没马好,要不然燕王也不会暗自收了朝鲜使臣的马匹。 他们说着看了看,见上座的燕王没有反应,他们才道:“晋王新丧,世子即位,听闻是个斯文人,总归还没有娴习军旅,此次巡边,皇上也没有叫晋王参与,不知道咱们殿下的书信,是否能从山西马场调来军马?” “皇上命咱们殿下节制大小官军,”朱能拍桌子道:“山西兵马,亦在提备之中,论公,晋王焉敢不从军令?论私,咱们殿下是他的亲叔叔,何况殿下如今,乃是皇上为嗣君选定的周公,将来周公辅政,天下归心,别说各地藩王,大小臣工都要听咱们殿下的,是不是呀殿下?” “周公”这说法,不是朱能信口胡吹出来的,而是真真切切是皇上的诏纸上写的,也就七八日前,燕王收到了皇帝的敕谕,敕中说“朕观成周之时,天下治矣。周公犹告成王曰‘诘尔戎兵’,安不忘危之道也。朕之诸子,汝独才智,秦晋已薨,汝实为长,攘外安内,非汝而谁……尔其总率诸王,相机度势,用防边患,奠安黎民,以答上天之心,以副吾付托之意,其敬慎之勿怠。” 这是明确说明了,燕王是实际意义上的长子,攘外安内,总率诸王,克成周公,辅佐太孙,作为燕王的直属将领,大家如何不由衷高兴呢,诸人站起来频频向燕王敬酒,说着高兴的话,又想起洪武二十三年燕王收降乃而不花的事情了,那时候他们跟随燕王雪夜度迤都,一举功成,这次大捷震动朝野,乃是因为是藩王首次出征便大获全胜,而同去的晋王一无所获而还,秦王地处西秦,在对北狄的军事行动中其实排不上用场,他最大的功绩就是二十八年正月,征叛番于洮州,番惧而降之事,而且说句实在的,秦王这个藩王,是因为秦王的年纪是诸子之中除了太子之外最大的一个,才做了秦王,这一点在皇帝给秦王的谥册上写得很清楚:“以尔年长,首封于秦”。 秦王并不是皇帝期待的年长之子,他在藩国很是有一些不法之事,皇帝甚至派了先懿文太子去查验,而秦王所有的过失,其实抵不上太子从陕西回来之后不久便去世这一件事。这也就是皇帝为什么给他“愍”这样的谥号,说他不良于德,竟殒厥身的原因。 秦王教皇帝失望了,不过还有晋王,晋王的确是皇帝钟爱的儿子,而且仪表堂堂,修目美髯,顾盼有威,也是个有智略的人,刚去封国那几年,骄纵不法一些,但是跟随太子回京之后,一改脾性,以礼待人,虽然在用兵上取得的成绩不如燕王,但是好歹也听话,皇帝说什么,他也肯听。所以晋王薨了之后,皇帝给的谥册就比秦王的好多了,“尔者因疾永逝,特遵古典,赐谥曰恭”。 秦晋二王死后,燕王就成了诸王之中最长者,说起三王封号是依次而降的,也就是说,皇上和大臣们都以为,秦王这个封号并封地是最尊的,其次是晋王,再次是燕王。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皇帝曾想过迁都西安,理由很简单,长安作为都城,若是不好,汉朝和唐朝为何建都于此?所谓“据百二河山之胜利,可以耸诸侯之望,举天下莫若关中,天下山川惟秦地号为险固”。这是封地,而在封号上,秦王其实略逊于晋王。因为晋王这个封号,乃是春秋最大的公国,春秋时候,南方自称蛮夷,秦国还未强大,诸国以晋为尊,而秦王这个封号尊贵乃是因为除了统一天下的是秦国外,还因为唐朝出了个赫赫有名的秦王李世民,因此为尊。 但说晋不如秦,是因为山西之地,并未有建都过,因此逊之。 那么若是按这个说法,老四朱棣其实应该为齐王或者楚王了,因为以秦、晋、齐、楚四个封号最为尊贵,但是皇帝将齐王、楚王给了老六和老七,而将朱棣封做了燕王。 这“燕王”的封号,该怎么看呢? 首先来看北平这个地方,燕都地处雄要,北倚山险,南压区夏,若坐堂皇,而俯视庭宇也。又居庸、古北、松亭诸关,东西千里,险峻相连,据守尤易。 幽燕之地,乃是辽、金、元三朝首都,自胡人乘运而兴,百年来全国政治地理形势已经发生重大变化,如果将关内外西北东北连在一起来看,北平至关重要。而在二十年的与北元作战的情势来看,北元势力虽然退出塞外,先后以上都、应昌为中心,但是这些地方依然迫近北平,而且蒙人其心不死,依然想要南下攻打中原,北平就是首当其冲之地,更是抗元的一线之地,连晋王和辽王、代王都比不上,所以控制北平,将之分封给朱棣,就是出于这个考虑。而燕王的确也不负重任,承担了防守和主动出击的责任,洪武二十三年就打了一场非常漂亮的战争,而最后他们这些从征的部队,也得到了丰厚的赏赐——那年皇帝下令赏给北平都司及燕山卫军士二万四千六百余人钞七十二万六百七十五锭,为了激励他们更加奋勇出战,皇帝更是命令户部运送了白金十万两,文绮五千疋到燕王府中,专用来日后的赏赉。 所以诸将都有一种清晰的认识,跟着燕王就有肉吃,他们期盼着跟随燕王能建立更大的功勋,况且燕王除了赏罚分明,还爱护士卒,从上到下的将领、官兵,都愿为燕王而死。 就在诸将言笑晏晏、开怀畅饮之际,却忽然从端礼门里飞奔进来一名校尉: “皇上,晏驾了!皇上晏驾了——” 恍如平地一声雷,殿内所有人都惊呆了,只余一片杯盏落地之声,而坐在主座上的燕王更是连人带椅子翻在地上,吓得他身后的马和李兴两个,急忙过去搀扶,扶起来才看到燕王刚才那一磕,居然将左鬓磕破了,鲜血随即流了出来。 高炽也是头脑一片空白,他站起来的时候也不由得踉跄了几步,他看到这个传信的人是急递铺的铺卒,而之后正式布告四方的颁诏钦使才会宣示遗诏,而颁诏钦使是隔了一天才抵达北平的,王府众人在承运殿前听读了大行皇帝遗诏: 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智,好善恶恶,不及多矣。今年七十有一,筋力衰微,朝夕危惧,虑恐不终。今得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 皇太孙允炆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福吾民。丧祭仪物,毋用金玉。布告天下,宜登大位,使知朕意。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王国所在,文武吏士听朝廷节制,惟护卫官军听王。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从事。 在听到“今年七十有一,筋力衰微,朝夕危惧,虑恐不终”一句时,燕王嚎啕大哭起来:“父皇,儿子不孝啊,儿子不孝啊!” 想想他在北平欢歌宴饮之时,宫城之中的父亲居然已经气息奄奄,他竟然一无所知;又想起自他就藩以来,皇帝常常手谕教导他,殷殷之期,敕谕之文都是亲自所书,便如同去岁,他和晋王的兵马离了开平数百里,皇帝知道了之后都八百里加急敕谕他们“尔等不能深思熟虑,提兵远行,不与敌遇,则侥幸耳。设若遇之,岂不危哉!”每字每句,都是谆谆教导,都是皇帝戎马生涯的经验之谈,无一不是呕心沥血之考,至今思之,燕王忍不住肝肠寸断、悲痛欲绝。 燕王听到这一句,矍然抬头,遗诏为何不准诸王赴京哭丧?为何夺去诸王节制都司之权?也不过是十天前,燕王才接到皇帝的诏谕,以左都督杨文为总兵来北平参赞,大小官军,悉听自己节制,燕王此时正是拥有北平都司、行都司、宣府都司和大宁都司四大都司兵马及三王府护卫共计十五万人马的时候,十天的时间,皇帝就能改了主意,而且听这个意思,是不准备今秋的备战了——这真的是皇帝的遗诏吗? “此乃大行皇帝遗诏无疑,”道衍道:“只是最后这两句,怕是有人添上去,专用来挟制诸王,尤其是燕王殿下您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天地之隔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北平城里,三两个脚夫拎着担子提着行李,间或聊了几句货物。街道上一两匹驽马牛车慢悠悠地赶过,屙了一地的屎尿,恰好被推开车窗的仕女看见,“啪”地一声关住了,里面传来作呕的声音,出来倒洗脸水的商楼掌柜的也看到了,不由得和旁边通州来的客商挤眉弄眼,这便是北平城街道一景了。 “都让开,都让开——”二人骑着马风驰电掣一般,马蹄一脚踢飞了脚夫搁在台阶下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行李,气得脚夫嚎丧起来。还没嚎几句,却被人捉住了肩膀,道:“你也是没有眼睛!你看看他们什么人,便是马踏死了你,你也没处说理去!” 这脚夫定睛一看,只见马上之人皆腰系革带、悬铃、持枪、挟雨衣,腰间还挂着竹筒,不由得张大了嘴巴:“这是急脚递吧,出了什么事儿啦?” 所谓步递曰邮,马递曰驿。邮与驿之差异在此。而本朝承元旧制,于洪武元年正月二十九日,同时并“置各处水、马站及递运所、急递铺”,水、马站,洪武九年改为水马驿。水置船,陆用牛、马、车。 急递铺与水马驿、递运所,并称为邮驿三大机构,而职责分工不同。水马驿和递运所主要运送经济作物和农副产品,转运军需等物,同时还有公差往来,日常事务繁忙,负荷最重。它们依靠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马、驴、牛、车、船。 而急递铺任务单一,职专“公文递送”,朝廷文书通达四方,而要求特别严格。在任何时候都必须做到安全、快速;凡递送公文,照依古法,一昼夜通一百刻,每三刻行一铺,昼夜须行300里。但遇公文至铺,不问角数多少,须要随即递送,无分昼夜,都必须“随即递送”,鸣铃走递不得滞留。 很有意思的是,铺卒最先进入的是布政使司,随后都指挥使司和按察司均接到了急递铺的公文传信,不一会儿三司便传来嚎天呛地的哭声。 而此时的燕王王宫之中,也正欢声笑语。中殿里,张昭华抱着四个月大的孩子走了进来,把孩子放在床上,轻手轻脚地解开了襁褓,让孩子在床上咿呀咿呀地挥舞着手脚。 “母亲,”张昭华乐呵呵道:“你看他可有劲儿了,一个劲儿蹬腿,一会儿还能翻个身呢。” 徐王妃见她把孩子扒地净光,像摆弄玩具一般,不由得好笑起来,又见孩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便伸手抚弄他。椿哥儿显见的是吃了奶,心情大好的样子,只微微一哄,他就冲王妃笑起来,似乎想说话一样,只是张大的嘴巴却只有粉嫩嫩的一层牙床,并没有一个牙齿。 椿哥儿就是高炽给孩子取的名儿,出自《庄子?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也是他和张昭华约定的,生个男孩便叫椿儿,希望他小知小年,大知大年,朝菌晦朔,长欢于春秋之意。至于大名,现在可还没有,要得等到四岁的时候,宗人府才给施舍一个名字出来。 “母亲,您摸摸他的脚后跟,”高炽在旁边看着,忽然笑道:“摸摸看。” 王妃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伸手抓住了椿哥儿的脚踝——却见椿哥儿忽然哼哧哼哧地小声叫嚷起来,两只肉嘟嘟的小腿有力地伸缩起来,就像在空中蹬起了自行车一样,上下颤巍巍地摇摆着,眼睛居然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居然一抓住脚后跟这个地方,椿哥儿的反应就特别敏锐起来,看得徐王妃的心都融化了般,忍不住往他脸上亲了几口。 “好玩吧,我早就发现了,”张昭华也伸出两根指头逗弄着:“他喜欢这样。” 好吧,这初为人父母的两人,的确像探宝一样把孩子浑身都把弄遍了。 “还是你养得好,”王妃摩挲着孩子肉嘟嘟的小腿,对张昭华道:“胖起来了,比刚生下来胖许多呢。” 其实还是乳母的功劳,主要是椿哥儿也能吃,三个乳母轮番供他,结果半夜自还能哇哇地饿醒来,最近这两天,张昭华打算给孩子加辅食,先弄点果汁、菜汁这样的,往后慢慢加米糊糊和蛋羹,这一点几个乳母都不赞同。 不赞同,是因为在这时候的育儿观念里,人、奶喝得越久越好,有的三四岁才断奶,所以这时候乳母和孩子的感情就是如此紧密和割舍不开。所以这三个乳母见张昭华给孩子喂果汁,便以为这是不要他们奶了,一个个提心吊胆地。 她们倒没有张昭华想得那么深,想什么今后靠着哥儿发达怎么样,就是贪图现在的这一点好处,因为当上世孙的乳母,丈夫也得了恩赐,免除劳役,还有大把的赏赐,光是洗三那天往盆子里丢的东西,这七八两的黄金,都分赐了她们,喜得她们只盼长长久久地留在王府,连对自己亲生孩子没有奶吃的愧疚,都少了几分。 张昭华见高炽也逗留在中殿里若干时间了,不由得戳了他腰眼一下,道:“你怎么不去前殿,那儿不是开宴呢吗?你还有空到中殿来?” 燕王和众将士在存心殿宴饮,“我坐在那里,”高炽解释道:“大家怕都是不自在呢,我叫高煦高燧陪着喝了,今儿能喝一天呢。” 高炽是个爱文的,这一点燕王手下的将士都知道,他们军中大老粗习惯了,酒喝到酣处,各种不雅之态就露出来,对着燕王没事儿,对着世子就太尴尬了,倒是二王子和三王子能跟他们一帮粗人玩得开,所以喝酒无妨。 高炽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干脆说是喝多了避席而去,让他们喝个痛快。不过张昭华不这么想:“你叫高煦作陪,自己来了后院,传出去叫人家怎么想,宁愿在妇人这里流连,也不愿和他们为伍?” 高炽默然,不一会就换了衣服出去了,过了半刻,孩子哇哇闹起来,张昭华赶紧叫了乳母进来喂奶,她一转身才看到角落里缩着的人,心里不由得一跳。 这人便是高煦的侍妾李氏了,王妃这几日咳疾又发,她也过来服侍,只不过不多时便被遣回去了,这一次也一样,王妃打发她回去。张昭华平常不见得她,听闻她连花园也不去,这一回见她好像也没有瘦,两颊好像还多了些肉,只是形容木木呆呆地样子,见人也不敢直视。 张昭华不知道她在中殿坐了多久,也不知道高炽看到她了没有,心里说不上来的感觉,王妃看着她似乎知道她的心思:“一根刺是不是,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她倒也不觉得这是刺,说不得是高炽心里的刺,这个人的存在提醒着她的优柔寡断,提醒她人性上的不足,也提醒她人就是这样劣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只有圣人能做到。 那边高炽赶往存心殿,就听到燕山卫的众将士在高谈阔论今秋的大用兵,他们现在整军备战,燕山卫和谷王、宁王都司兵马已经整军为五军,分日拉到开平那里拉练,他们这些指挥、千户,有的被分去操练了,有的留在房山训练步卒,两方如今好不容易碰到,都有好多话要说。 比如在房山训练步卒的孟善和谭渊两个,就嘻嘻哈哈说起来他们训练谷王手下步卒的事情。国朝训练步兵有专门的《教练军士律》,按照“骑卒必善驰射枪刀,步兵必善弓弩枪”的规定,所谓“彀弩以十二矢之五,远可到,蹶张八十步,划车一百五十步;近可中,蹶张四十步,划车六十步”,给步卒每人十二矢,至少有五支需达到一定距离,远射将弁的射程标准是一百五十步,普通军士则是八十步;近射就是将弁六十步,军士四十步。 “拉弓也就算了,”谭渊喝了一碗酒,道:“射弩,谷王手下的步卒,连二十步也射不中!说是新召步卒,其实当中也混了老卒,一样差劲!这弩是个人都会,谷王殿下不知道如何训练士卒的,要是在我手底下操练,保管一个月不到,都能射四十步!” 与弩相比,弓的射击频率更快,使用更灵活;更适合抛射,箭也更适合飞行;好的弓箭手往往都是老手,因为合格的弓箭手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因而不太可能是刚摸兵器不久的人,培养一名合格的弓箭手很费时费力,所以部队之中,能大规模培养的就是弩射手,弩的优势在于可以保持待发模式,更加适合伏击、狙击和守卫城寨,使用更加简便因而方便大规模装备给训练仓促的部队。 不过弩箭不如弓箭的稳定性好,将士们把握不住就经常射偏,而且这东西虽然初速快穿透力强,但能量的损失却更快,甚至没有同级别的弓箭射程远,所以同样的弓箭射手的设成标准就是一百二十步到一百六十步之间,在五十步内必须射中,这在弩箭手看来,就非常不容易。所以任何东西,都要训练,燕山卫操练多了,弓射手、弩射手水平都高,尤其是骑射,这东西还不比步卒射箭,有些军士下马尚能射准,一旦上马奔驰,几乎箭箭都要跑偏,但是现在说训练骑射去,那已经太晚了,对合兵一处的谷王的军队,只能快速抓一抓,优先抓最好抓的步卒弩射了。 “谷王的军队不行,”燕王冷眼看他:“宁王的朵颜三卫如何?” 谭渊顿时蔫下去,嘴中讷讷道:“那是蒙古骑兵,也就勉强可观吧……” 宁王就藩大宁。大宁在喜峰口外,古会州地,东连辽左,西接宣府,为巨镇。宁王统塞上九十城,就像他在奏疏中所称“带甲八万,革车六千”,所属朵颜三卫骑兵,皆骁勇善战。 洪武二十二年,凉国公蓝玉平纳哈出后,当地蒙古诸部皆降,那一年的二月,燕王奉命选派精骑,巡视大宁、全宁,沿老哈河南北,遇有兀良哈军队,跟踪追击,那时候兀良哈还或降或叛,直到五月,兀良哈地区置泰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唯恩与义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北平城里,三两个脚夫拎着担子提着行李,间或聊了几句货物。街道上一两匹驽马牛车慢悠悠地赶过,屙了一地的屎尿,恰好被推开车窗的仕女看见,“啪”地一声关住了,里面传来作呕的声音,出来倒洗脸水的商楼掌柜的也看到了,不由得和旁边通州来的客商挤眉弄眼,这便是北平城街道一景了。 “都让开,都让开——”二人骑着马风驰电掣一般,马蹄一脚踢飞了脚夫搁在台阶下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行李,气得脚夫嚎丧起来。还没嚎几句,却被人捉住了肩膀,道:“你也是没有眼睛!你看看他们什么人,便是马踏死了你,你也没处说理去!” 这脚夫定睛一看,只见马上之人皆腰系革带、悬铃、持枪、挟雨衣,腰间还挂着竹筒,不由得张大了嘴巴:“这是急脚递吧,出了什么事儿啦?” 所谓步递曰邮,马递曰驿。邮与驿之差异在此。而本朝承元旧制,于洪武元年正月二十九日,同时并“置各处水、马站及递运所、急递铺”,水、马站,洪武九年改为水马驿。水置船,陆用牛、马、车。 急递铺与水马驿、递运所,并称为邮驿三大机构,而职责分工不同。水马驿和递运所主要运送经济作物和农副产品,转运军需等物,同时还有公差往来,日常事务繁忙,负荷最重。它们依靠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马、驴、牛、车、船。 而急递铺任务单一,职专“公文递送”,朝廷文书通达四方,而要求特别严格。在任何时候都必须做到安全、快速;凡递送公文,照依古法,一昼夜通一百刻,每三刻行一铺,昼夜须行300里。但遇公文至铺,不问角数多少,须要随即递送,无分昼夜,都必须“随即递送”,鸣铃走递不得滞留。 很有意思的是,铺卒最先进入的是布政使司,随后都指挥使司和按察司均接到了急递铺的公文传信,不一会儿三司便传来嚎天呛地的哭声。 而此时的燕王王宫之中,也正欢声笑语。中殿里,张昭华抱着四个月大的孩子走了进来,把孩子放在床上,轻手轻脚地解开了襁褓,让孩子在床上咿呀咿呀地挥舞着手脚。 “母亲,”张昭华乐呵呵道:“你看他可有劲儿了,一个劲儿蹬腿,一会儿还能翻个身呢。” 徐王妃见她把孩子扒地净光,像摆弄玩具一般,不由得好笑起来,又见孩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便伸手抚弄他。椿哥儿显见的是吃了奶,心情大好的样子,只微微一哄,他就冲王妃笑起来,似乎想说话一样,只是张大的嘴巴却只有粉嫩嫩的一层牙床,并没有一个牙齿。 椿哥儿就是高炽给孩子取的名儿,出自《庄子?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也是他和张昭华约定的,生个男孩便叫椿儿,希望他小知小年,大知大年,朝菌晦朔,长欢于春秋之意。至于大名,现在可还没有,要得等到四岁的时候,宗人府才给施舍一个名字出来。 “母亲,您摸摸他的脚后跟,”高炽在旁边看着,忽然笑道:“摸摸看。” 王妃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伸手抓住了椿哥儿的脚踝——却见椿哥儿忽然哼哧哼哧地小声叫嚷起来,两只肉嘟嘟的小腿有力地伸缩起来,就像在空中蹬起了自行车一样,上下颤巍巍地摇摆着,眼睛居然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居然一抓住脚后跟这个地方,椿哥儿的反应就特别敏锐起来,看得徐王妃的心都融化了般,忍不住往他脸上亲了几口。 “好玩吧,我早就发现了,”张昭华也伸出两根指头逗弄着:“他喜欢这样。” 好吧,这初为人父母的两人,的确像探宝一样把孩子浑身都把弄遍了。 “还是你养得好,”王妃摩挲着孩子肉嘟嘟的小腿,对张昭华道:“胖起来了,比刚生下来胖许多呢。” 其实还是乳母的功劳,主要是椿哥儿也能吃,三个乳母轮番供他,结果半夜自还能哇哇地饿醒来,最近这两天,张昭华打算给孩子加辅食,先弄点果汁、菜汁这样的,往后慢慢加米糊糊和蛋羹,这一点几个乳母都不赞同。 不赞同,是因为在这时候的育儿观念里,人、奶喝得越久越好,有的三四岁才断奶,所以这时候乳母和孩子的感情就是如此紧密和割舍不开。所以这三个乳母见张昭华给孩子喂果汁,便以为这是不要他们奶了,一个个提心吊胆地。 她们倒没有张昭华想得那么深,想什么今后靠着哥儿发达怎么样,就是贪图现在的这一点好处,因为当上世孙的乳母,丈夫也得了恩赐,免除劳役,还有大把的赏赐,光是洗三那天往盆子里丢的东西,这七八两的黄金,都分赐了她们,喜得她们只盼长长久久地留在王府,连对自己亲生孩子没有奶吃的愧疚,都少了几分。 张昭华见高炽也逗留在中殿里若干时间了,不由得戳了他腰眼一下,道:“你怎么不去前殿,那儿不是开宴呢吗?你还有空到中殿来?” 燕王和众将士在存心殿宴饮,“我坐在那里,”高炽解释道:“大家怕都是不自在呢,我叫高煦高燧陪着喝了,今儿能喝一天呢。” 高炽是个爱文的,这一点燕王手下的将士都知道,他们军中大老粗习惯了,酒喝到酣处,各种不雅之态就露出来,对着燕王没事儿,对着世子就太尴尬了,倒是二王子和三王子能跟他们一帮粗人玩得开,所以喝酒无妨。 高炽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干脆说是喝多了避席而去,让他们喝个痛快。不过张昭华不这么想:“你叫高煦作陪,自己来了后院,传出去叫人家怎么想,宁愿在妇人这里流连,也不愿和他们为伍?” 高炽默然,不一会就换了衣服出去了,过了半刻,孩子哇哇闹起来,张昭华赶紧叫了乳母进来喂奶,她一转身才看到角落里缩着的人,心里不由得一跳。 这人便是高煦的侍妾李氏了,王妃这几日咳疾又发,她也过来服侍,只不过不多时便被遣回去了,这一次也一样,王妃打发她回去。张昭华平常不见得她,听闻她连花园也不去,这一回见她好像也没有瘦,两颊好像还多了些肉,只是形容木木呆呆地样子,见人也不敢直视。 张昭华不知道她在中殿坐了多久,也不知道高炽看到她了没有,心里说不上来的感觉,王妃看着她似乎知道她的心思:“一根刺是不是,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她倒也不觉得这是刺,说不得是高炽心里的刺,这个人的存在提醒着她的优柔寡断,提醒她人性上的不足,也提醒她人就是这样劣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只有圣人能做到。 那边高炽赶往存心殿,就听到燕山卫的众将士在高谈阔论今秋的大用兵,他们现在整军备战,燕山卫和谷王、宁王都司兵马已经整军为五军,分日拉到开平那里拉练,他们这些指挥、千户,有的被分去操练了,有的留在房山训练步卒,两方如今好不容易碰到,都有好多话要说。 比如在房山训练步卒的孟善和谭渊两个,就嘻嘻哈哈说起来他们训练谷王手下步卒的事情。国朝训练步兵有专门的《教练军士律》,按照“骑卒必善驰射枪刀,步兵必善弓弩枪”的规定,所谓“彀弩以十二矢之五,远可到,蹶张八十步,划车一百五十步;近可中,蹶张四十步,划车六十步”,给步卒每人十二矢,至少有五支需达到一定距离,远射将弁的射程标准是一百五十步,普通军士则是八十步;近射就是将弁六十步,军士四十步。 “拉弓也就算了,”谭渊喝了一碗酒,道:“射弩,谷王手下的步卒,连二十步也射不中!说是新召步卒,其实当中也混了老卒,一样差劲!这弩是个人都会,谷王殿下不知道如何训练士卒的,要是在我手底下操练,保管一个月不到,都能射四十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王不出头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姜祁一屁股坐在了尸体旁边,凝神静气看了起来,只见这一些文字写得非常潦草,似乎是在行进过程中所写,写的就是从地宫神道开始,进入地宫一路走过来走到裂缝之中的事情。 这和姜祁看到的和走过的路线大体一致,只是其中出现了两个让姜祁感兴趣的地方,一个是时间,时间居然是1972年的1月,而另一个地方就是笔记中屡屡提及的“朝天宫”这个词了。 朝天宫0721任务日志,整个笔记其实是一本工作笔记。而这个死去的人,身份昭然欲揭——他是为朝天宫服务的人,是为了完成朝天宫派给他的任务,而这个任务很可能就是初期勘探地宫。 上面记载着他们一行人是如何发现地缝的,“三大殿之后,有宫殿类乾清宫,而宫宇左右,构建不同于东西六宫。其殿之西,有类钦安殿,殿**奉神龛……木发现神龛下有地缝,广十七米,深不可测……决意一探。” 这笔记里提到了几个人,姜祁猜测是跟随他一起来的伙伴,但是只有姓,却没有名,分别是木、陆、刘,最开始还有一个人,是当地一个哨兵,姓王,这个人带他们上了长白山,在工作笔记的后面没有提及他了,应该是被他们打发走了。 于是地宫之中,应该就只有四个人了,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一个名字,叫杨和平,这应该就是这具尸体的名字了,木陆刘杨四个人进入了地宫,在地宫之中开始了探索,姜祁发现笔记中没有提及铜镜和大殿之中的那具棺椁,想来是根本没有发现。 当他们进入了地缝之中,也看到了方室中的壁画,杨和平对墓穴也做出了合理的推测,但是有几句话,非常奇怪——“如按木签所说,戊子年地震,西侧大殿开裂,则地宫所建时间,当在戊子年之前,则地宫或可与故宫同时修建。汪藏海往来奔波于北平长白之间,并修长陵,三处工程并行不误,真可谓神人矣。” 这里提到一个人,名叫汪藏海,没错,姜祁仔细辨认了中间那个字,的的确确就是个“藏”字,而不是“湛”字,这让他万分疑惑起来,汪藏海和汪湛海,读音几乎一样,但是的确是不同的字,而笔记上说,是汪藏海修建了地宫,而姜祁的图纸上,钤印里留下的是汪湛海的名字。 这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是记载的谬误,还是流传的差讹? 是一个人的两重分身,还是两个人的前仆后继? 姜祁越往深了想,心跳越是不受控制,摸一把脖子,才发觉浑身已经被汗湿透了。他重新读了一遍这段话,上面说这个叫汪藏海的人,在修建地宫的同时,还主持修建了北京故宫和长陵,三处工程同时开动,但是并行不误。 如果笔记本上说的是真的话,那么这个叫汪藏海的人,一定在史书中留下了名字,因为地宫是隐蔽的,是不欲为人所知的,而故宫和长陵,应该是正经的土木工程,不会抹杀掉总领工程的人的名字。 难道汪藏海的确和汪湛海是同一个人,只是汪藏海奉了朱元璋的命令,寻龙点穴建造帝陵,用了汪湛海的假名字,所以史书中并任何关于汪湛海的记载,而修建故宫和长陵,是他恢复了真名所建? 完全没必要啊,一个名字罢了,又不是天子微服私访,有什么要遮掩的呢! 姜祁回想了一下,在云南的时候,最先知道汪湛海这个名字,是白文山对他说云南风水的时候提及的,因为汪湛海一手建成了昆明城,同时走遍云南,勘察了云南全境,点出了四十八个吉穴位置,这就是日后断云南风水的依据。而因为影壁上的图案显示吉穴在蛇山一带,他们就从汪湛海流传下来的一本《钤记》之中,,果然看到了四十八吉穴之一,就在蛇山这个位置。 《钤记》本名叫《汪湛海先生钤记》,然而这其实是后人加上去的,并不是这本书一开始的名字,那么最开始应该叫什么呢,姜祁觉得也许一开始这东西并没有名字,就像他手上拿着的这本工作笔记一样,也许《钤记》就是汪湛海的私人笔记,只是后来就流传了出去,后人就给他取名叫《汪湛海先生钤记》。 难道是人民群众传播了错误的信息,在故事流传的时候才出现了这样的讹误——不对,姜祁摇摇头,立样图中明明白白就是汪湛海,字岳城,这个东西是私人印章,不可能作假。 笔记还有一处提到了汪藏海——“经陆辨认,壁画所示,汪藏海所携确系九宫盒无疑。” 这一句话的信息就更大了,尤其是这个“陆”,指的就是和杨和平一同下墓的伙伴之一,然而这个“陆”姓,在姜祁看来是个敏感的姓,因为它和“姑苏陆”挂钩了,和陆非因背后的家族挂钩了,而姑苏陆这个家族,就是制造九宫盒的家族,而这个“陆”,他在四个人里,只有他能辨认九宫盒,那他确实就是姑苏陆的子孙无疑。 陆家分支太多,子孙几十万,遍布全国,他是哪一支,姜祁并不知道,但是他清楚一点,九宫盒的来历并流传下来的残缺工艺,陆家只有核心人物才知道,这是陆非因告诉他的,那么这个人,很可能在陆氏族群中,有不一样的地位。 之后两页是对东哥的猜测,很奇怪的是,杨和平他们一开始是不知道这个画中女子的身份的,他们是看到后面的画,反推回来的。 “明宫乳母哺、乳皇帝,权势熏天者,唯客氏一人;且图四所绘,火光飞集,天崩地陷,万室平沉,男女均裸之画,乃王恭厂之震,只是不知其中有何关系。而客氏的身份,于图中所绘,来自北方草原,女子穿戴不能看出什么,男子金钱鼠尾,当为女真部族。万历时候,叶赫女真之中有美一人,声名远播,求娶之人无算,其名东哥也。” 之后就是对东哥出现在墓穴之中的推测,然后他们一行人继续往前走,来到了这个石制大殿中,也就是姜祁现在所处的地方。 姜祁一震,因为他看到笔记上也记载了这个地方缺氧的事情,说“蜡烛不能被点燃”,说了他们的情况,“四人咫尺不能见”,四个人都在大殿之中,但是因为这个大殿十分古怪,这么一点距离里,大家居然都看不见对方。 翻过这一页,后面又说,杨和平找到了他的小伙伴,但是只有一个——“呼叫时候,听东南角有回声,见之是陆。木、刘皆不得见,不知他二人遭遇如何”。 之后杨陆二人一遍找寻木刘,一边探索这个大殿,直到筋疲力尽。 然而笔记之后记载的东西,却让姜祁如坠深渊。 因为笔记中说,杨陆二人将整个大殿来回摸索了不知道多少遍,然而根本找不到任何出口,他们被困在了大殿之中。 他们不相信这是一个没有丝毫破绽的密室,但是一遍遍地查看,一遍遍地失望——直到食物耗尽的时候,杨和平忽然明白了这个大殿的秘密。 “这不是宫殿,这是一个石椁”。 石椁就是石制的外棺,杨和平说这座宫殿其实是一个大棺椁,是宫殿式仿木结构的建筑,是由椁座、椁壁、椁顶三部分组成,姜祁看到这里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整个大殿没有一个梁柱,因为它顶部的重量放到了墙壁上,而墙壁是由四块巨大的石头拼接出来的,姜祁一想到背后的墙壁并不是真正的墙壁,实际上是一块巨型椁板,他就忍不住跳了起来。 笔记里举出了一个例子,是隋朝李静训石椁,杨和平画出了这个石椁的模样,姜祁发现和眼前这座大殿的结构非常相似,石椁平面呈长方形,是三间有浮雕的房屋形状,椁盖由整块石头雕刻而成,盖下部分六块石块镶为一体,中间开门,两侧开窗,四周刻有斗拱、门窗、瓦当,并线刻有青龙、朱雀、侍从等图案,只是不同的是,李静训石椁殿顶是歇山式建筑,而这个大殿是攒尖建筑,区别也在笔记中标注出来了,歇山顶共有九条屋脊,即一条正脊、四条垂脊和四条戗脊,因此又称九脊顶。而这个大殿的顶部平面为四边形,上为锥形的屋顶,没有正脊,有若干屋脊交于上端。 如果这是一具普通的石椁,只要挑开椁顶和椁壁就可以,然而这座大殿式棺椁,即使知道了破绽在哪儿,他们也够不到那个缝隙,够到了无法但凭人力打开。 没有笔记,姜祁根本无法发现大殿的秘密,然而发现了之后更让他感觉惊惧,因为杨和平已经发现了破绽,却依然困死在了这里,他们还是两个人合力,姜祁只是孤身一人罢了——他想到这里,才想起来眼前只有一具尸体,难道不应该还有一具尸体吗? 不不不,难道不该还有三具尸体吗? 杨和平死了,跟他一起进来的还有木、刘、陆啊,这三人到哪儿去了呢? 姜祁咽了口唾沫,他拿起手电来,接着沿着墙根方向走,终于在另一面的墙根下,他找到了第二具尸体。 这具尸体也是一样的装束,雷锋帽和军大衣,然而脱掉雷锋帽,姜祁却被吓得跌倒在地上——原以为杨和平的脸已经够诡异了,没想到这个尸首的脸,更是可怕。因为一张脸上,眼球暴突,充满着不甘和愤怒,嘴巴大张着就像是要扑过来生吞活剥人一样,如此狰狞。 姜祁擦了擦汗从地上站起来,他没办法直视这个人,只能用雷锋帽把这家伙的脸遮住,然后才在他身上搜寻起来。 他在掏口袋的时候,忽然看到地上似乎有一些字画,用手电一照,发现居然是用血写出来的——木刘害我,天地为鉴,若能生还,十倍报之! 后面全是相同的字了,还有触目惊心的感叹号,不仅是地面,墙面上也被血浸染了,即使血迹早已干涸,但是依然能看出这个人激荡的心情。姜祁稍微定了定神,看到这样一行字,他实在有些蒙圈。 这个人的身份呼之欲出了,就是杨和平笔记里提到的“陆”,他用生命指证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的死亡是木刘所害——这就让姜祁难以理解了。明明他二人困在了这样的石椁之中,别说是他二人了,就是来十个人,也不一定能破开,他们最后的死因,应该就是缺氧窒息和饿死,身上也没有其他什么伤痕,然而陆却信誓旦旦说,他的死是因为“木刘害我”。 木刘怎么害他的呢,他也没写明白。 姜祁揉了揉眉心,他设想了几种可能,但是在没有找到木刘的尸体之前,这些假设都只是假设,于是他又站起来,接着朝下一道墙壁走去,然而接下来他就没有什么发现了,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不仅转了一圈墙壁,而且几乎把整个大殿摸索了一遍,又重新回到了这个地方。 他现在知道了,木刘的确害了陆。 因为这大殿里,只有杨陆的尸体,而没有木刘的尸体。笔记中明明写了,他们四个人进了这个地方,然而两个人困死了,其余两个从一开始就没了踪影。 这说明什么,姜祁想出两种可能,一种是木刘二人找到了椁室的机关,可以不用破开椁壁和椁顶这样的办法,他们解开了机关,然后顺利出去了,然而他们出去之后,却没有再回来搭救其他两个小伙伴。第二种可能就是,四人之中,木刘是一早就知道这里的机关,他们所做的就是将其他两个不知情的小伙伴引进这个地方,然后困死了他们,完成了图谋已久的谋杀。 一个两个小朋友,三个四个小朋友,一起手拉手进墓室。一本笔记还没有写完,这个故事已经有了结局。 四人之中,谁人是狼,谁人是羊? 狼为什么要张开血盆大口,羊死前的觉醒是不是又来的太晚了些—— 姜祁越想,头顶上的汗就簌簌地滴落下来。这是他下墓以来,第二次感到感到真实的恐惧,不同于见到诡异事物的恐惧,那只不过是皮毛上的害怕罢了,如今他却能感觉到从心底渗出来的寒意。 他把自己放进这个情境中去,第一个反应应该就是,木刘为什么要害我?我跟他俩,有何仇怨?下墓这个事情,除非艺高人胆大,一般都是抱团结社的,就是害怕有什么危险,总可以守望相助一把。然而这个事情就印证了盗墓行当里的老话,打虎亲兄弟,下墓父子兵。若不是血亲,见财起意或者临难而逃,都是稀松平常不足为怪的事情。 然而眼前这样一个故事,姜祁没看出来见财起意或者临难而逃。 见财,大殿之中就有成堆的财宝,为什么不拿呢?这么多财宝,四个麻袋都装不下,因为分赃不均而产生杀意,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临难,如果是灾难来了,极有可能就是地动——然而大殿前后是廊道,跑出去岂不更是个死?还不如大殿里面安全呢。何况木刘二人找到机关,难道不能大声喊一声,叫杨陆二人听到,悄然离开了这个地方,那就是居心叵测了。 当然有没有可能是,木刘一开始就不见了,是因为他们触碰到了机关陷阱之中,一眨眼的功夫罢了,也来不及警示呼救一声——也有可能,然而陆却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认为这二人害了他。 这说明什么,那就是陆和木刘之间,的确是存在一定矛盾的。因为如果是朋友之间,对方做了一件让你费解的事情,你的第一反应,其实是在反思,是在从他的角度考虑,这在一定程度上叫开脱。 只有和你关系不好的人,做了事情,你的第一反应才是这人要害我。 要么有实锤,要么积怨已久,姜祁看着墙根下的尸体,实在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在愤恨、恐惧和绝望之中走到生命的尽头,这种情绪也确实感染到了姜祁。 这时候,他忽然注意到这人的军大衣口袋,似乎是微微鼓囊的模样,他伸手掏了一下,还真从口袋中掏出了东西来。 是两张照片。 第一张照片之中有四个男人,勾肩搭背地站在一起,笑得都咧出了后槽牙。这样的照片就让姜祁想起了他大学时候,宿舍四个人也常常这样照相,其蠢无比。这张照片是黑白照,背景让他有点眼熟,仔细一看发现是个大殿模样,这个大殿上的匾额写着“崇圣殿”,他电光火石之间就想起来这是哪个地方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二帝三王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北平城里,三两个脚夫拎着担子提着行李,间或聊了几句货物。街道上一两匹驽马牛车慢悠悠地赶过,屙了一地的屎尿,恰好被推开车窗的仕女看见,“啪”地一声关住了,里面传来作呕的声音,出来倒洗脸水的商楼掌柜的也看到了,不由得和旁边通州来的客商挤眉弄眼,这便是北平城街道一景了。 “都让开,都让开——”二人骑着马风驰电掣一般,马蹄一脚踢飞了脚夫搁在台阶下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行李,气得脚夫嚎丧起来。还没嚎几句,却被人捉住了肩膀,道:“你也是没有眼睛!你看看他们什么人,便是马踏死了你,你也没处说理去!” 这脚夫定睛一看,只见马上之人皆腰系革带、悬铃、持枪、挟雨衣,腰间还挂着竹筒,不由得张大了嘴巴:“这是急脚递吧,出了什么事儿啦?” 所谓步递曰邮,马递曰驿。邮与驿之差异在此。而本朝承元旧制,于洪武元年正月二十九日,同时并“置各处水、马站及递运所、急递铺”,水、马站,洪武九年改为水马驿。水置船,陆用牛、马、车。 急递铺与水马驿、递运所,并称为邮驿三大机构,而职责分工不同。水马驿和递运所主要运送经济作物和农副产品,转运军需等物,同时还有公差往来,日常事务繁忙,负荷最重。它们依靠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马、驴、牛、车、船。 而急递铺任务单一,职专“公文递送”,朝廷文书通达四方,而要求特别严格。在任何时候都必须做到安全、快速;凡递送公文,照依古法,一昼夜通一百刻,每三刻行一铺,昼夜须行300里。但遇公文至铺,不问角数多少,须要随即递送,无分昼夜,都必须“随即递送”,鸣铃走递不得滞留。 很有意思的是,铺卒最先进入的是布政使司,随后都指挥使司和按察司均接到了急递铺的公文传信,不一会儿三司便传来嚎天呛地的哭声。 而此时的燕王王宫之中,也正欢声笑语。中殿里,张昭华抱着四个月大的孩子走了进来,把孩子放在床上,轻手轻脚地解开了襁褓,让孩子在床上咿呀咿呀地挥舞着手脚。 “母亲,”张昭华乐呵呵道:“你看他可有劲儿了,一个劲儿蹬腿,一会儿还能翻个身呢。” 徐王妃见她把孩子扒地净光,像摆弄玩具一般,不由得好笑起来,又见孩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便伸手抚弄他。椿哥儿显见的是吃了奶,心情大好的样子,只微微一哄,他就冲王妃笑起来,似乎想说话一样,只是张大的嘴巴却只有粉嫩嫩的一层牙床,并没有一个牙齿。 椿哥儿就是高炽给孩子取的名儿,出自《庄子?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也是他和张昭华约定的,生个男孩便叫椿儿,希望他小知小年,大知大年,朝菌晦朔,长欢于春秋之意。至于大名,现在可还没有,要得等到四岁的时候,宗人府才给施舍一个名字出来。 “母亲,您摸摸他的脚后跟,”高炽在旁边看着,忽然笑道:“摸摸看。” 王妃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伸手抓住了椿哥儿的脚踝——却见椿哥儿忽然哼哧哼哧地小声叫嚷起来,两只肉嘟嘟的小腿有力地伸缩起来,就像在空中蹬起了自行车一样,上下颤巍巍地摇摆着,眼睛居然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居然一抓住脚后跟这个地方,椿哥儿的反应就特别敏锐起来,看得徐王妃的心都融化了般,忍不住往他脸上亲了几口。 “好玩吧,我早就发现了,”张昭华也伸出两根指头逗弄着:“他喜欢这样。” 好吧,这初为人父母的两人,的确像探宝一样把孩子浑身都把弄遍了。 “还是你养得好,”王妃摩挲着孩子肉嘟嘟的小腿,对张昭华道:“胖起来了,比刚生下来胖许多呢。” 其实还是乳母的功劳,主要是椿哥儿也能吃,三个乳母轮番供他,结果半夜自还能哇哇地饿醒来,最近这两天,张昭华打算给孩子加辅食,先弄点果汁、菜汁这样的,往后慢慢加米糊糊和蛋羹,这一点几个乳母都不赞同。 不赞同,是因为在这时候的育儿观念里,人、奶喝得越久越好,有的三四岁才断奶,所以这时候乳母和孩子的感情就是如此紧密和割舍不开。所以这三个乳母见张昭华给孩子喂果汁,便以为这是不要他们奶了,一个个提心吊胆地。 她们倒没有张昭华想得那么深,想什么今后靠着哥儿发达怎么样,就是贪图现在的这一点好处,因为当上世孙的乳母,丈夫也得了恩赐,免除劳役,还有大把的赏赐,光是洗三那天往盆子里丢的东西,这七八两的黄金,都分赐了她们,喜得她们只盼长长久久地留在王府,连对自己亲生孩子没有奶吃的愧疚,都少了几分。 张昭华见高炽也逗留在中殿里若干时间了,不由得戳了他腰眼一下,道:“你怎么不去前殿,那儿不是开宴呢吗?你还有空到中殿来?” 燕王和众将士在存心殿宴饮,“我坐在那里,”高炽解释道:“大家怕都是不自在呢,我叫高煦高燧陪着喝了,今儿能喝一天呢。” 高炽是个爱文的,这一点燕王手下的将士都知道,他们军中大老粗习惯了,酒喝到酣处,各种不雅之态就露出来,对着燕王没事儿,对着世子就太尴尬了,倒是二王子和三王子能跟他们一帮粗人玩得开,所以喝酒无妨。 高炽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干脆说是喝多了避席而去,让他们喝个痛快。不过张昭华不这么想:“你叫高煦作陪,自己来了后院,传出去叫人家怎么想,宁愿在妇人这里流连,也不愿和他们为伍?” 高炽默然,不一会就换了衣服出去了,过了半刻,孩子哇哇闹起来,张昭华赶紧叫了乳母进来喂奶,她一转身才看到角落里缩着的人,心里不由得一跳。 这人便是高煦的侍妾李氏了,王妃这几日咳疾又发,她也过来服侍,只不过不多时便被遣回去了,这一次也一样,王妃打发她回去。张昭华平常不见得她,听闻她连花园也不去,这一回见她好像也没有瘦,两颊好像还多了些肉,只是形容木木呆呆地样子,见人也不敢直视。 张昭华不知道她在中殿坐了多久,也不知道高炽看到她了没有,心里说不上来的感觉,王妃看着她似乎知道她的心思:“一根刺是不是,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她倒也不觉得这是刺,说不得是高炽心里的刺,这个人的存在提醒着她的优柔寡断,提醒她人性上的不足,也提醒她人就是这样劣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只有圣人能做到。 那边高炽赶往存心殿,就听到燕山卫的众将士在高谈阔论今秋的大用兵,他们现在整军备战,燕山卫和谷王、宁王都司兵马已经整军为五军,分日拉到开平那里拉练,他们这些指挥、千户,有的被分去操练了,有的留在房山训练步卒,两方如今好不容易碰到,都有好多话要说。 比如在房山训练步卒的孟善和谭渊两个,就嘻嘻哈哈说起来他们训练谷王手下步卒的事情。国朝训练步兵有专门的《教练军士律》,按照“骑卒必善驰射枪刀,步兵必善弓弩枪”的规定,所谓“彀弩以十二矢之五,远可到,蹶张八十步,划车一百五十步;近可中,蹶张四十步,划车六十步”,给步卒每人十二矢,至少有五支需达到一定距离,远射将弁的射程标准是一百五十步,普通军士则是八十步;近射就是将弁六十步,军士四十步。 “拉弓也就算了,”谭渊喝了一碗酒,道:“射弩,谷王手下的步卒,连二十步也射不中!说是新召步卒,其实当中也混了老卒,一样差劲!这弩是个人都会,谷王殿下不知道如何训练士卒的,要是在我手底下操练,保管一个月不到,都能射四十步!” 与弩相比,弓的射击频率更快,使用更灵活;更适合抛射,箭也更适合飞行;好的弓箭手往往都是老手,因为合格的弓箭手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因而不太可能是刚摸兵器不久的人,培养一名合格的弓箭手很费时费力,所以部队之中,能大规模培养的就是弩射手,弩的优势在于可以保持待发模式,更加适合伏击、狙击和守卫城寨,使用更加简便因而方便大规模装备给训练仓促的部队。 不过弩箭不如弓箭的稳定性好,将士们把握不住就经常射偏,而且这东西虽然初速快穿透力强,但能量的损失却更快,甚至没有同级别的弓箭射程远,所以同样的弓箭射手的设成标准就是一百二十步到一百六十步之间,在五十步内必须射中,这在弩箭手看来,就非常不容易。所以任何东西,都要训练,燕山卫操练多了,弓射手、弩射手水平都高,尤其是骑射,这东西还不比步卒射箭,有些军士下马尚能射准,一旦上马奔驰,几乎箭箭都要跑偏,但是现在说训练骑射去,那已经太晚了,对合兵一处的谷王的军队,只能快速抓一抓,优先抓最好抓的步卒弩射了。 “谷王的军队不行,”燕王冷眼看他:“宁王的朵颜三卫如何?” 谭渊顿时蔫下去,嘴中讷讷道:“那是蒙古骑兵,也就勉强可观吧……” 宁王就藩大宁。大宁在喜峰口外,古会州地,东连辽左,西接宣府,为巨镇。宁王统塞上九十城,就像他在奏疏中所称“带甲八万,革车六千”,所属朵颜三卫骑兵,皆骁勇善战。 洪武二十二年,凉国公蓝玉平纳哈出后,当地蒙古诸部皆降,那一年的二月,燕王奉命选派精骑,巡视大宁、全宁,沿老哈河南北,遇有兀良哈军队,跟踪追击,那时候兀良哈还或降或叛,直到五月,兀良哈地区置泰宁,福佘,朵彦三卫,以元辽王阿札失里为泰宁卫指挥使,海撒南达溪为福佘卫指挥同知,脱鲁忽察儿为朵颜卫指挥同知,彼时三卫同隶于北平行都司,也就是说,遇到战时,燕王可以直接统帅三卫。 那么从什么时候起,被燕王视作囊中之物的三卫,被夺走了呢? 是在洪武二十六年,十六岁的宁王就藩大宁的时候,皇上立刻就将三卫划给了宁王,从此兀良哈三卫不再隶属北平,而是归属了宁王大宁都司。 父皇为什么宁愿将这这精良的三卫划给一个什么经验都没有的毛头小子,也不愿交给自己这样已经在行军打仗上积累了丰富经验的老成持重的藩王呢? 燕王朱棣不愿意想下去。 他前两年帮宁王练兵的时候,再次观摩了宁王手下的兀良哈三卫,发现这些蒙古骑兵一如既往地骁勇,他这个宁王弟弟,倒也有些才略,能驱使这些蒙古人作战。只是他依然不甘心,父皇是从自己的口袋里掏了东西出来,补贴了宁王啊!他如何能甘心呢! 而在洪武二十八年他的秦王兄长去世后,皇帝居然再次为宁王手下的三卫划分了草场,这就是为摇摆不定的蒙人提供了归降之地,宁王弟手下的蒙人骑兵,只会越来越多,所以不过三五年后,宁王的甲兵已经在其他几位诸如谷王、辽王、代王之上了,在就藩的藩王里,除了秦晋燕这三位,独属宁王兵马最为雄壮了。 所以燕王这么一说,谭渊就哑口无言。 去开平跑马的陈珪、徐祥就道:“今次开平太仆寺的马政,很不好,定驹据说只有百十来头,种马死得多,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若要凑齐骑兵,总要往山西、辽东牧马场调马,辽王说可以调来八百匹,晋王那里——” 此时朝廷施行的是“官牧”与“民牧”相结合的办法,“民牧”毕竟不为主要,官牧则将重点放在江北,太仆寺在北平、辽东、山西陕西、甘肃等边防重地,均设马场,北平这边的马场就在开平,开平是既要军屯,又要养马,而且这太仆寺的马政是去年才条缕清晰起来的,以前全是散养,如今有行太仆寺,管束方便,但是底子太烂,五月上报定驹,也就是一年之内马驹产量,结果据说种马死了一批,马驹数量可怜,这种情况,算是这一年开平的马政完蛋了,只能从离得近的辽东、山西行太仆寺调马,毕竟国朝的骑兵一直不如北元,所以他们发急,皇帝也急,在前几次的诏谕中,皇帝就道:“今方马少,全仰步兵。” 据说辽王倒是能调马,但是诸将对马匹种性也不太有底,因为辽东那边,和朝鲜离得近,说是八百匹马,万一来八百匹高丽马,这马骨架矮小,拉粮倒是可以,上了战场,那真是落后许多,不过有马就是比没马好,要不然燕王也不会暗自收了朝鲜使臣的马匹。 他们说着看了看,见上座的燕王没有反应,他们才道:“晋王新丧,世子即位,听闻是个斯文人,总归还没有娴习军旅,此次巡边,皇上也没有叫晋王参与,不知道咱们殿下的书信,是否能从山西马场调来军马?” “皇上命咱们殿下节制大小官军,”朱能拍桌子道:“山西兵马,亦在提备之中,论公,晋王焉敢不从军令?论私,咱们殿下是他的亲叔叔,何况殿下如今,乃是皇上为嗣君选定的周公,将来周公辅政,天下归心,别说各地藩王,大小臣工都要听咱们殿下的,是不是呀殿下?” “周公”这说法,不是朱能信口胡吹出来的,而是真真切切是皇上的诏纸上写的,也就七八日前,燕王收到了皇帝的敕谕,敕中说“朕观成周之时,天下治矣。周公犹告成王曰‘诘尔戎兵’,安不忘危之道也。朕之诸子,汝独才智,秦晋已薨,汝实为长,攘外安内,非汝而谁……尔其总率诸王,相机度势,用防边患,奠安黎民,以答上天之心,以副吾付托之意,其敬慎之勿怠。” 这是明确说明了,燕王是实际意义上的长子,攘外安内,总率诸王,克成周公,辅佐太孙,作为燕王的直属将领,大家如何不由衷高兴呢,诸人站起来频频向燕王敬酒,说着高兴的话,又想起洪武二十三年燕王收降乃而不花的事情了,那时候他们跟随燕王雪夜度迤都,一举功成,这次大捷震动朝野,乃是因为是藩王首次出征便大获全胜,而同去的晋王一无所获而还,秦王地处西秦,在对北狄的军事行动中其实排不上用场,他最大的功绩就是二十八年正月,征叛番于洮州,番惧而降之事,而且说句实在的,秦王这个藩王,是因为秦王的年纪是诸子之中除了太子之外最大的一个,才做了秦王,这一点在皇帝给秦王的谥册上写得很清楚:“以尔年长,首封于秦”。 秦王并不是皇帝期待的年长之子,他在藩国很是有一些不法之事,皇帝甚至派了先懿文太子去查验,而秦王所有的过失,其实抵不上太子从陕西回来之后不久便去世这一件事。这也就是皇帝为什么给他“愍”这样的谥号,说他不良于德,竟殒厥身的原因。 秦王教皇帝失望了,不过还有晋王,晋王的确是皇帝钟爱的儿子,而且仪表堂堂,修目美髯,顾盼有威,也是个有智略的人,刚去封国那几年,骄纵不法一些,但是跟随太子回京之后,一改脾性,以礼待人,虽然在用兵上取得的成绩不如燕王,但是好歹也听话,皇帝说什么,他也肯听。所以晋王薨了之后,皇帝给的谥册就比秦王的好多了,“尔者因疾永逝,特遵古典,赐谥曰恭”。 秦晋二王死后,燕王就成了诸王之中最长者,说起三王封号是依次而降的,也就是说,皇上和大臣们都以为,秦王这个封号并封地是最尊的,其次是晋王,再次是燕王。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皇帝曾想过迁都西安,理由很简单,长安作为都城,若是不好,汉朝和唐朝为何建都于此?所谓“据百二河山之胜利,可以耸诸侯之望,举天下莫若关中,天下山川惟秦地号为险固”。这是封地,而在封号上,秦王其实略逊于晋王。因为晋王这个封号,乃是春秋最大的公国,春秋时候,南方自称蛮夷,秦国还未强大,诸国以晋为尊,而秦王这个封号尊贵乃是因为除了统一天下的是秦国外,还因为唐朝出了个赫赫有名的秦王李世民,因此为尊。 但说晋不如秦,是因为山西之地,并未有建都过,因此逊之。 那么若是按这个说法,老四朱棣其实应该为齐王或者楚王了,因为以秦、晋、齐、楚四个封号最为尊贵,但是皇帝将齐王、楚王给了老六和老七,而将朱棣封做了燕王。 这“燕王”的封号,该怎么看呢? 宁王就藩大宁。大宁在喜峰口外,古会州地,东连辽左,西接宣府,为巨镇。宁王统塞上九十城,就像他在奏疏中所称“带甲八万,革车六千”,所属朵颜三卫骑兵,皆骁勇善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羚羊挂角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北平城里,三两个脚夫拎着担子提着行李,间或聊了几句货物。街道上一两匹驽马牛车慢悠悠地赶过,屙了一地的屎尿,恰好被推开车窗的仕女看见,“啪”地一声关住了,里面传来作呕的声音,出来倒洗脸水的商楼掌柜的也看到了,不由得和旁边通州来的客商挤眉弄眼,这便是北平城街道一景了。 “都让开,都让开——”二人骑着马风驰电掣一般,马蹄一脚踢飞了脚夫搁在台阶下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行李,气得脚夫嚎丧起来。还没嚎几句,却被人捉住了肩膀,道:“你也是没有眼睛!你看看他们什么人,便是马踏死了你,你也没处说理去!” 这脚夫定睛一看,只见马上之人皆腰系革带、悬铃、持枪、挟雨衣,腰间还挂着竹筒,不由得张大了嘴巴:“这是急脚递吧,出了什么事儿啦?” 所谓步递曰邮,马递曰驿。邮与驿之差异在此。而本朝承元旧制,于洪武元年正月二十九日,同时并“置各处水、马站及递运所、急递铺”,水、马站,洪武九年改为水马驿。水置船,陆用牛、马、车。 急递铺与水马驿、递运所,并称为邮驿三大机构,而职责分工不同。水马驿和递运所主要运送经济作物和农副产品,转运军需等物,同时还有公差往来,日常事务繁忙,负荷最重。它们依靠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马、驴、牛、车、船。 而急递铺任务单一,职专“公文递送”,朝廷文书通达四方,而要求特别严格。在任何时候都必须做到安全、快速;凡递送公文,照依古法,一昼夜通一百刻,每三刻行一铺,昼夜须行300里。但遇公文至铺,不问角数多少,须要随即递送,无分昼夜,都必须“随即递送”,鸣铃走递不得滞留。 很有意思的是,铺卒最先进入的是布政使司,随后都指挥使司和按察司均接到了急递铺的公文传信,不一会儿三司便传来嚎天呛地的哭声。 而此时的燕王王宫之中,也正欢声笑语。中殿里,张昭华抱着四个月大的孩子走了进来,把孩子放在床上,轻手轻脚地解开了襁褓,让孩子在床上咿呀咿呀地挥舞着手脚。 “母亲,”张昭华乐呵呵道:“你看他可有劲儿了,一个劲儿蹬腿,一会儿还能翻个身呢。” 徐王妃见她把孩子扒地净光,像摆弄玩具一般,不由得好笑起来,又见孩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便伸手抚弄他。椿哥儿显见的是吃了奶,心情大好的样子,只微微一哄,他就冲王妃笑起来,似乎想说话一样,只是张大的嘴巴却只有粉嫩嫩的一层牙床,并没有一个牙齿。 椿哥儿就是高炽给孩子取的名儿,出自《庄子?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也是他和张昭华约定的,生个男孩便叫椿儿,希望他小知小年,大知大年,朝菌晦朔,长欢于春秋之意。至于大名,现在可还没有,要得等到四岁的时候,宗人府才给施舍一个名字出来。 “母亲,您摸摸他的脚后跟,”高炽在旁边看着,忽然笑道:“摸摸看。” 王妃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伸手抓住了椿哥儿的脚踝——却见椿哥儿忽然哼哧哼哧地小声叫嚷起来,两只肉嘟嘟的小腿有力地伸缩起来,就像在空中蹬起了自行车一样,上下颤巍巍地摇摆着,眼睛居然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居然一抓住脚后跟这个地方,椿哥儿的反应就特别敏锐起来,看得徐王妃的心都融化了般,忍不住往他脸上亲了几口。 “好玩吧,我早就发现了,”张昭华也伸出两根指头逗弄着:“他喜欢这样。” 好吧,这初为人父母的两人,的确像探宝一样把孩子浑身都把弄遍了。 “还是你养得好,”王妃摩挲着孩子肉嘟嘟的小腿,对张昭华道:“胖起来了,比刚生下来胖许多呢。” 其实还是乳母的功劳,主要是椿哥儿也能吃,三个乳母轮番供他,结果半夜自还能哇哇地饿醒来,最近这两天,张昭华打算给孩子加辅食,先弄点果汁、菜汁这样的,往后慢慢加米糊糊和蛋羹,这一点几个乳母都不赞同。 不赞同,是因为在这时候的育儿观念里,人、奶喝得越久越好,有的三四岁才断奶,所以这时候乳母和孩子的感情就是如此紧密和割舍不开。所以这三个乳母见张昭华给孩子喂果汁,便以为这是不要他们奶了,一个个提心吊胆地。 她们倒没有张昭华想得那么深,想什么今后靠着哥儿发达怎么样,就是贪图现在的这一点好处,因为当上世孙的乳母,丈夫也得了恩赐,免除劳役,还有大把的赏赐,光是洗三那天往盆子里丢的东西,这七八两的黄金,都分赐了她们,喜得她们只盼长长久久地留在王府,连对自己亲生孩子没有奶吃的愧疚,都少了几分。 张昭华见高炽也逗留在中殿里若干时间了,不由得戳了他腰眼一下,道:“你怎么不去前殿,那儿不是开宴呢吗?你还有空到中殿来?” 燕王和众将士在存心殿宴饮,“我坐在那里,”高炽解释道:“大家怕都是不自在呢,我叫高煦高燧陪着喝了,今儿能喝一天呢。” 高炽是个爱文的,这一点燕王手下的将士都知道,他们军中大老粗习惯了,酒喝到酣处,各种不雅之态就露出来,对着燕王没事儿,对着世子就太尴尬了,倒是二王子和三王子能跟他们一帮粗人玩得开,所以喝酒无妨。 这人便是高煦的侍妾李氏了,王妃这几日咳疾又发,她也过来服侍,只不过不多时便被遣回去了,这一次也一样,王妃打发她回去。张昭华平常不见得她,听闻她连花园也不去,这一回见她好像也没有瘦,两颊好像还多了些肉,只是形容木木呆呆地样子,见人也不敢直视。 张昭华不知道她在中殿坐了多久,也不知道高炽看到她了没有,心里说不上来的感觉,王妃看着她似乎知道她的心思:“一根刺是不是,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她倒也不觉得这是刺,说不得是高炽心里的刺,这个人的存在提醒着她的优柔寡断,提醒她人性上的不足,也提醒她人就是这样劣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只有圣人能做到。 那边高炽赶往存心殿,就听到燕山卫的众将士在高谈阔论今秋的大用兵,他们现在整军备战,燕山卫和谷王、宁王都司兵马已经整军为五军,分日拉到开平那里拉练,他们这些指挥、千户,有的被分去操练了,有的留在房山训练步卒,两方如今好不容易碰到,都有好多话要说。 比如在房山训练步卒的孟善和谭渊两个,就嘻嘻哈哈说起来他们训练谷王手下步卒的事情。国朝训练步兵有专门的《教练军士律》,按照“骑卒必善驰射枪刀,步兵必善弓弩枪”的规定,所谓“彀弩以十二矢之五,远可到,蹶张八十步,划车一百五十步;近可中,蹶张四十步,划车六十步”,给步卒每人十二矢,至少有五支需达到一定距离,远射将弁的射程标准是一百五十步,普通军士则是八十步;近射就是将弁六十步,军士四十步。 “拉弓也就算了,”谭渊喝了一碗酒,道:“射弩,谷王手下的步卒,连二十步也射不中!说是新召步卒,其实当中也混了老卒,一样差劲!这弩是个人都会,谷王殿下不知道如何训练士卒的,要是在我手底下操练,保管一个月不到,都能射四十步!” 与弩相比,弓的射击频率更快,使用更灵活;更适合抛射,箭也更适合飞行;好的弓箭手往往都是老手,因为合格的弓箭手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因而不太可能是刚摸兵器不久的人,培养一名合格的弓箭手很费时费力,所以部队之中,能大规模培养的就是弩射手,弩的优势在于可以保持待发模式,更加适合伏击、狙击和守卫城寨,使用更加简便因而方便大规模装备给训练仓促的部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狐性善魇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北平城里,三两个脚夫拎着担子提着行李,间或聊了几句货物。街道上一两匹驽马牛车慢悠悠地赶过,屙了一地的屎尿,恰好被推开车窗的仕女看见,“啪”地一声关住了,里面传来作呕的声音,出来倒洗脸水的商楼掌柜的也看到了,不由得和旁边通州来的客商挤眉弄眼,这便是北平城街道一景了。 “都让开,都让开——”二人骑着马风驰电掣一般,马蹄一脚踢飞了脚夫搁在台阶下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行李,气得脚夫嚎丧起来。还没嚎几句,却被人捉住了肩膀,道:“你也是没有眼睛!你看看他们什么人,便是马踏死了你,你也没处说理去!” 这脚夫定睛一看,只见马上之人皆腰系革带、悬铃、持枪、挟雨衣,腰间还挂着竹筒,不由得张大了嘴巴:“这是急脚递吧,出了什么事儿啦?” 所谓步递曰邮,马递曰驿。邮与驿之差异在此。而本朝承元旧制,于洪武元年正月二十九日,同时并“置各处水、马站及递运所、急递铺”,水、马站,洪武九年改为水马驿。水置船,陆用牛、马、车。 急递铺与水马驿、递运所,并称为邮驿三大机构,而职责分工不同。水马驿和递运所主要运送经济作物和农副产品,转运军需等物,同时还有公差往来,日常事务繁忙,负荷最重。它们依靠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马、驴、牛、车、船。 而急递铺任务单一,职专“公文递送”,朝廷文书通达四方,而要求特别严格。在任何时候都必须做到安全、快速;凡递送公文,照依古法,一昼夜通一百刻,每三刻行一铺,昼夜须行300里。但遇公文至铺,不问角数多少,须要随即递送,无分昼夜,都必须“随即递送”,鸣铃走递不得滞留。 很有意思的是,铺卒最先进入的是布政使司,随后都指挥使司和按察司均接到了急递铺的公文传信,不一会儿三司便传来嚎天呛地的哭声。 而此时的燕王王宫之中,也正欢声笑语。中殿里,张昭华抱着四个月大的孩子走了进来,把孩子放在床上,轻手轻脚地解开了襁褓,让孩子在床上咿呀咿呀地挥舞着手脚。 “母亲,”张昭华乐呵呵道:“你看他可有劲儿了,一个劲儿蹬腿,一会儿还能翻个身呢。” 徐王妃见她把孩子扒地净光,像摆弄玩具一般,不由得好笑起来,又见孩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便伸手抚弄他。椿哥儿显见的是吃了奶,心情大好的样子,只微微一哄,他就冲王妃笑起来,似乎想说话一样,只是张大的嘴巴却只有粉嫩嫩的一层牙床,并没有一个牙齿。 椿哥儿就是高炽给孩子取的名儿,出自《庄子?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也是他和张昭华约定的,生个男孩便叫椿儿,希望他小知小年,大知大年,朝菌晦朔,长欢于春秋之意。至于大名,现在可还没有,要得等到四岁的时候,宗人府才给施舍一个名字出来。 “母亲,您摸摸他的脚后跟,”高炽在旁边看着,忽然笑道:“摸摸看。” 王妃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伸手抓住了椿哥儿的脚踝——却见椿哥儿忽然哼哧哼哧地小声叫嚷起来,两只肉嘟嘟的小腿有力地伸缩起来,就像在空中蹬起了自行车一样,上下颤巍巍地摇摆着,眼睛居然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居然一抓住脚后跟这个地方,椿哥儿的反应就特别敏锐起来,看得徐王妃的心都融化了般,忍不住往他脸上亲了几口。 “好玩吧,我早就发现了,”张昭华也伸出两根指头逗弄着:“他喜欢这样。” 好吧,这初为人父母的两人,的确像探宝一样把孩子浑身都把弄遍了。 “还是你养得好,”王妃摩挲着孩子肉嘟嘟的小腿,对张昭华道:“胖起来了,比刚生下来胖许多呢。” 其实还是乳母的功劳,主要是椿哥儿也能吃,三个乳母轮番供他,结果半夜自还能哇哇地饿醒来,最近这两天,张昭华打算给孩子加辅食,先弄点果汁、菜汁这样的,往后慢慢加米糊糊和蛋羹,这一点几个乳母都不赞同。 不赞同,是因为在这时候的育儿观念里,人、奶喝得越久越好,有的三四岁才断奶,所以这时候乳母和孩子的感情就是如此紧密和割舍不开。所以这三个乳母见张昭华给孩子喂果汁,便以为这是不要他们奶了,一个个提心吊胆地。 她们倒没有张昭华想得那么深,想什么今后靠着哥儿发达怎么样,就是贪图现在的这一点好处,因为当上世孙的乳母,丈夫也得了恩赐,免除劳役,还有大把的赏赐,光是洗三那天往盆子里丢的东西,这七八两的黄金,都分赐了她们,喜得她们只盼长长久久地留在王府,连对自己亲生孩子没有奶吃的愧疚,都少了几分。 张昭华见高炽也逗留在中殿里若干时间了,不由得戳了他腰眼一下,道:“你怎么不去前殿,那儿不是开宴呢吗?你还有空到中殿来?” 燕王和众将士在存心殿宴饮,“我坐在那里,”高炽解释道:“大家怕都是不自在呢,我叫高煦高燧陪着喝了,今儿能喝一天呢。” 高炽是个爱文的,这一点燕王手下的将士都知道,他们军中大老粗习惯了,酒喝到酣处,各种不雅之态就露出来,对着燕王没事儿,对着世子就太尴尬了,倒是二王子和三王子能跟他们一帮粗人玩得开,所以喝酒无妨。 高炽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干脆说是喝多了避席而去,让他们喝个痛快。不过张昭华不这么想:“你叫高煦作陪,自己来了后院,传出去叫人家怎么想,宁愿在妇人这里流连,也不愿和他们为伍?” 高炽默然,不一会就换了衣服出去了,过了半刻,孩子哇哇闹起来,张昭华赶紧叫了乳母进来喂奶,她一转身才看到角落里缩着的人,心里不由得一跳。 这人便是高煦的侍妾李氏了,王妃这几日咳疾又发,她也过来服侍,只不过不多时便被遣回去了,这一次也一样,王妃打发她回去。张昭华平常不见得她,听闻她连花园也不去,这一回见她好像也没有瘦,两颊好像还多了些肉,只是形容木木呆呆地样子,见人也不敢直视。 张昭华不知道她在中殿坐了多久,也不知道高炽看到她了没有,心里说不上来的感觉,王妃看着她似乎知道她的心思:“一根刺是不是,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她倒也不觉得这是刺,说不得是高炽心里的刺,这个人的存在提醒着她的优柔寡断,提醒她人性上的不足,也提醒她人就是这样劣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只有圣人能做到。 那边高炽赶往存心殿,就听到燕山卫的众将士在高谈阔论今秋的大用兵,他们现在整军备战,燕山卫和谷王、宁王都司兵马已经整军为五军,分日拉到开平那里拉练,他们这些指挥、千户,有的被分去操练了,有的留在房山训练步卒,两方如今好不容易碰到,都有好多话要说。 比如在房山训练步卒的孟善和谭渊两个,就嘻嘻哈哈说起来他们训练谷王手下步卒的事情。国朝训练步兵有专门的《教练军士律》,按照“骑卒必善驰射枪刀,步兵必善弓弩枪”的规定,所谓“彀弩以十二矢之五,远可到,蹶张八十步,划车一百五十步;近可中,蹶张四十步,划车六十步”,给步卒每人十二矢,至少有五支需达到一定距离,远射将弁的射程标准是一百五十步,普通军士则是八十步;近射就是将弁六十步,军士四十步。 “拉弓也就算了,”谭渊喝了一碗酒,道:“射弩,谷王手下的步卒,连二十步也射不中!说是新召步卒,其实当中也混了老卒,一样差劲!这弩是个人都会,谷王殿下不知道如何训练士卒的,要是在我手底下操练,保管一个月不到,都能射四十步!” 与弩相比,弓的射击频率更快,使用更灵活;更适合抛射,箭也更适合飞行;好的弓箭手往往都是老手,因为合格的弓箭手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因而不太可能是刚摸兵器不久的人,培养一名合格的弓箭手很费时费力,所以部队之中,能大规模培养的就是弩射手,弩的优势在于可以保持待发模式,更加适合伏击、狙击和守卫城寨,使用更加简便因而方便大规模装备给训练仓促的部队。 不过弩箭不如弓箭的稳定性好,将士们把握不住就经常射偏,而且这东西虽然初速快穿透力强,但能量的损失却更快,甚至没有同级别的弓箭射程远,所以同样的弓箭射手的设成标准就是一百二十步到一百六十步之间,在五十步内必须射中,这在弩箭手看来,就非常不容易。所以任何东西,都要训练,燕山卫操练多了,弓射手、弩射手水平都高,尤其是骑射,这东西还不比步卒射箭,有些军士下马尚能射准,一旦上马奔驰,几乎箭箭都要跑偏,但是现在说训练骑射去,那已经太晚了,对合兵一处的谷王的军队,只能快速抓一抓,优先抓最好抓的步卒弩射了。 “谷王的军队不行,”燕王冷眼看他:“宁王的朵颜三卫如何?” 谭渊顿时蔫下去,嘴中讷讷道:“那是蒙古骑兵,也就勉强可观吧……” 宁王就藩大宁。大宁在喜峰口外,古会州地,东连辽左,西接宣府,为巨镇。宁王统塞上九十城,就像他在奏疏中所称“带甲八万,革车六千”,所属朵颜三卫骑兵,皆骁勇善战。 洪武二十二年,凉国公蓝玉平纳哈出后,当地蒙古诸部皆降,那一年的二月,燕王奉命选派精骑,巡视大宁、全宁,沿老哈河南北,遇有兀良哈军队,跟踪追击,那时候兀良哈还或降或叛,直到五月,兀良哈地区置泰宁,福佘,朵彦三卫,以元辽王阿札失里为泰宁卫指挥使,海撒南达溪为福佘卫指挥同知,脱鲁忽察儿为朵颜卫指挥同知,彼时三卫同隶于北平行都司,也就是说,遇到战时,燕王可以直接统帅三卫。 那么从什么时候起,被燕王视作囊中之物的三卫,被夺走了呢? 是在洪武二十六年,十六岁的宁王就藩大宁的时候,皇上立刻就将三卫划给了宁王,从此兀良哈三卫不再隶属北平,而是归属了宁王大宁都司。 父皇为什么宁愿将这这精良的三卫划给一个什么经验都没有的毛头小子,也不愿交给自己这样已经在行军打仗上积累了丰富经验的老成持重的藩王呢? 燕王朱棣不愿意想下去。 他前两年帮宁王练兵的时候,再次观摩了宁王手下的兀良哈三卫,发现这些蒙古骑兵一如既往地骁勇,他这个宁王弟弟,倒也有些才略,能驱使这些蒙古人作战。只是他依然不甘心,父皇是从自己的口袋里掏了东西出来,补贴了宁王啊!他如何能甘心呢! 而在洪武二十八年他的秦王兄长去世后,皇帝居然再次为宁王手下的三卫划分了草场,这就是为摇摆不定的蒙人提供了归降之地,宁王弟手下的蒙人骑兵,只会越来越多,所以不过三五年后,宁王的甲兵已经在其他几位诸如谷王、辽王、代王之上了,在就藩的藩王里,除了秦晋燕这三位,独属宁王兵马最为雄壮了。 所以燕王这么一说,谭渊就哑口无言。 去开平跑马的陈珪、徐祥就道:“今次开平太仆寺的马政,很不好,定驹据说只有百十来头,种马死得多,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若要凑齐骑兵,总要往山西、辽东牧马场调马,辽王说可以调来八百匹,晋王那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甚于虎狼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北平城里,三两个脚夫拎着担子提着行李,间或聊了几句货物。街道上一两匹驽马牛车慢悠悠地赶过,屙了一地的屎尿,恰好被推开车窗的仕女看见,“啪”地一声关住了,里面传来作呕的声音,出来倒洗脸水的商楼掌柜的也看到了,不由得和旁边通州来的客商挤眉弄眼,这便是北平城街道一景了。 “都让开,都让开——”二人骑着马风驰电掣一般,马蹄一脚踢飞了脚夫搁在台阶下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行李,气得脚夫嚎丧起来。还没嚎几句,却被人捉住了肩膀,道:“你也是没有眼睛!你看看他们什么人,便是马踏死了你,你也没处说理去!” 这脚夫定睛一看,只见马上之人皆腰系革带、悬铃、持枪、挟雨衣,腰间还挂着竹筒,不由得张大了嘴巴:“这是急脚递吧,出了什么事儿啦?” 所谓步递曰邮,马递曰驿。邮与驿之差异在此。而本朝承元旧制,于洪武元年正月二十九日,同时并“置各处水、马站及递运所、急递铺”,水、马站,洪武九年改为水马驿。水置船,陆用牛、马、车。 急递铺与水马驿、递运所,并称为邮驿三大机构,而职责分工不同。水马驿和递运所主要运送经济作物和农副产品,转运军需等物,同时还有公差往来,日常事务繁忙,负荷最重。它们依靠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马、驴、牛、车、船。 而急递铺任务单一,职专“公文递送”,朝廷文书通达四方,而要求特别严格。在任何时候都必须做到安全、快速;凡递送公文,照依古法,一昼夜通一百刻,每三刻行一铺,昼夜须行300里。但遇公文至铺,不问角数多少,须要随即递送,无分昼夜,都必须“随即递送”,鸣铃走递不得滞留。 很有意思的是,铺卒最先进入的是布政使司,随后都指挥使司和按察司均接到了急递铺的公文传信,不一会儿三司便传来嚎天呛地的哭声。 而此时的燕王王宫之中,也正欢声笑语。中殿里,张昭华抱着四个月大的孩子走了进来,把孩子放在床上,轻手轻脚地解开了襁褓,让孩子在床上咿呀咿呀地挥舞着手脚。 “母亲,”张昭华乐呵呵道:“你看他可有劲儿了,一个劲儿蹬腿,一会儿还能翻个身呢。” 徐王妃见她把孩子扒地净光,像摆弄玩具一般,不由得好笑起来,又见孩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便伸手抚弄他。椿哥儿显见的是吃了奶,心情大好的样子,只微微一哄,他就冲王妃笑起来,似乎想说话一样,只是张大的嘴巴却只有粉嫩嫩的一层牙床,并没有一个牙齿。 椿哥儿就是高炽给孩子取的名儿,出自《庄子?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也是他和张昭华约定的,生个男孩便叫椿儿,希望他小知小年,大知大年,朝菌晦朔,长欢于春秋之意。至于大名,现在可还没有,要得等到四岁的时候,宗人府才给施舍一个名字出来。 “母亲,您摸摸他的脚后跟,”高炽在旁边看着,忽然笑道:“摸摸看。” 王妃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伸手抓住了椿哥儿的脚踝——却见椿哥儿忽然哼哧哼哧地小声叫嚷起来,两只肉嘟嘟的小腿有力地伸缩起来,就像在空中蹬起了自行车一样,上下颤巍巍地摇摆着,眼睛居然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居然一抓住脚后跟这个地方,椿哥儿的反应就特别敏锐起来,看得徐王妃的心都融化了般,忍不住往他脸上亲了几口。 “好玩吧,我早就发现了,”张昭华也伸出两根指头逗弄着:“他喜欢这样。” 好吧,这初为人父母的两人,的确像探宝一样把孩子浑身都把弄遍了。 “还是你养得好,”王妃摩挲着孩子肉嘟嘟的小腿,对张昭华道:“胖起来了,比刚生下来胖许多呢。” 其实还是乳母的功劳,主要是椿哥儿也能吃,三个乳母轮番供他,结果半夜自还能哇哇地饿醒来,最近这两天,张昭华打算给孩子加辅食,先弄点果汁、菜汁这样的,往后慢慢加米糊糊和蛋羹,这一点几个乳母都不赞同。 不赞同,是因为在这时候的育儿观念里,人、奶喝得越久越好,有的三四岁才断奶,所以这时候乳母和孩子的感情就是如此紧密和割舍不开。所以这三个乳母见张昭华给孩子喂果汁,便以为这是不要他们奶了,一个个提心吊胆地。 她们倒没有张昭华想得那么深,想什么今后靠着哥儿发达怎么样,就是贪图现在的这一点好处,因为当上世孙的乳母,丈夫也得了恩赐,免除劳役,还有大把的赏赐,光是洗三那天往盆子里丢的东西,这七八两的黄金,都分赐了她们,喜得她们只盼长长久久地留在王府,连对自己亲生孩子没有奶吃的愧疚,都少了几分。 张昭华见高炽也逗留在中殿里若干时间了,不由得戳了他腰眼一下,道:“你怎么不去前殿,那儿不是开宴呢吗?你还有空到中殿来?” 燕王和众将士在存心殿宴饮,“我坐在那里,”高炽解释道:“大家怕都是不自在呢,我叫高煦高燧陪着喝了,今儿能喝一天呢。” 高炽是个爱文的,这一点燕王手下的将士都知道,他们军中大老粗习惯了,酒喝到酣处,各种不雅之态就露出来,对着燕王没事儿,对着世子就太尴尬了,倒是二王子和三王子能跟他们一帮粗人玩得开,所以喝酒无妨。 高炽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干脆说是喝多了避席而去,让他们喝个痛快。不过张昭华不这么想:“你叫高煦作陪,自己来了后院,传出去叫人家怎么想,宁愿在妇人这里流连,也不愿和他们为伍?” 高炽默然,不一会就换了衣服出去了,过了半刻,孩子哇哇闹起来,张昭华赶紧叫了乳母进来喂奶,她一转身才看到角落里缩着的人,心里不由得一跳。 这人便是高煦的侍妾李氏了,王妃这几日咳疾又发,她也过来服侍,只不过不多时便被遣回去了,这一次也一样,王妃打发她回去。张昭华平常不见得她,听闻她连花园也不去,这一回见她好像也没有瘦,两颊好像还多了些肉,只是形容木木呆呆地样子,见人也不敢直视。 张昭华不知道她在中殿坐了多久,也不知道高炽看到她了没有,心里说不上来的感觉,王妃看着她似乎知道她的心思:“一根刺是不是,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她倒也不觉得这是刺,说不得是高炽心里的刺,这个人的存在提醒着她的优柔寡断,提醒她人性上的不足,也提醒她人就是这样劣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只有圣人能做到。 那边高炽赶往存心殿,就听到燕山卫的众将士在高谈阔论今秋的大用兵,他们现在整军备战,燕山卫和谷王、宁王都司兵马已经整军为五军,分日拉到开平那里拉练,他们这些指挥、千户,有的被分去操练了,有的留在房山训练步卒,两方如今好不容易碰到,都有好多话要说。 比如在房山训练步卒的孟善和谭渊两个,就嘻嘻哈哈说起来他们训练谷王手下步卒的事情。国朝训练步兵有专门的《教练军士律》,按照“骑卒必善驰射枪刀,步兵必善弓弩枪”的规定,所谓“彀弩以十二矢之五,远可到,蹶张八十步,划车一百五十步;近可中,蹶张四十步,划车六十步”,给步卒每人十二矢,至少有五支需达到一定距离,远射将弁的射程标准是一百五十步,普通军士则是八十步;近射就是将弁六十步,军士四十步。 “拉弓也就算了,”谭渊喝了一碗酒,道:“射弩,谷王手下的步卒,连二十步也射不中!说是新召步卒,其实当中也混了老卒,一样差劲!这弩是个人都会,谷王殿下不知道如何训练士卒的,要是在我手底下操练,保管一个月不到,都能射四十步!” 与弩相比,弓的射击频率更快,使用更灵活;更适合抛射,箭也更适合飞行;好的弓箭手往往都是老手,因为合格的弓箭手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因而不太可能是刚摸兵器不久的人,培养一名合格的弓箭手很费时费力,所以部队之中,能大规模培养的就是弩射手,弩的优势在于可以保持待发模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大舅小舅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北平城里,三两个脚夫拎着担子提着行李,间或聊了几句货物。街道上一两匹驽马牛车慢悠悠地赶过,屙了一地的屎尿,恰好被推开车窗的仕女看见,“啪”地一声关住了,里面传来作呕的声音,出来倒洗脸水的商楼掌柜的也看到了,不由得和旁边通州来的客商挤眉弄眼,这便是北平城街道一景了。 “都让开,都让开——”二人骑着马风驰电掣一般,马蹄一脚踢飞了脚夫搁在台阶下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行李,气得脚夫嚎丧起来。还没嚎几句,却被人捉住了肩膀,道:“你也是没有眼睛!你看看他们什么人,便是马踏死了你,你也没处说理去!” 这脚夫定睛一看,只见马上之人皆腰系革带、悬铃、持枪、挟雨衣,腰间还挂着竹筒,不由得张大了嘴巴:“这是急脚递吧,出了什么事儿啦?” 所谓步递曰邮,马递曰驿。邮与驿之差异在此。而本朝承元旧制,于洪武元年正月二十九日,同时并“置各处水、马站及递运所、急递铺”,水、马站,洪武九年改为水马驿。水置船,陆用牛、马、车。 急递铺与水马驿、递运所,并称为邮驿三大机构,而职责分工不同。水马驿和递运所主要运送经济作物和农副产品,转运军需等物,同时还有公差往来,日常事务繁忙,负荷最重。它们依靠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马、驴、牛、车、船。 而急递铺任务单一,职专“公文递送”,朝廷文书通达四方,而要求特别严格。在任何时候都必须做到安全、快速;凡递送公文,照依古法,一昼夜通一百刻,每三刻行一铺,昼夜须行300里。但遇公文至铺,不问角数多少,须要随即递送,无分昼夜,都必须“随即递送”,鸣铃走递不得滞留。 很有意思的是,铺卒最先进入的是布政使司,随后都指挥使司和按察司均接到了急递铺的公文传信,不一会儿三司便传来嚎天呛地的哭声。 而此时的燕王王宫之中,也正欢声笑语。中殿里,张昭华抱着四个月大的孩子走了进来,把孩子放在床上,轻手轻脚地解开了襁褓,让孩子在床上咿呀咿呀地挥舞着手脚。 “母亲,”张昭华乐呵呵道:“你看他可有劲儿了,一个劲儿蹬腿,一会儿还能翻个身呢。” 徐王妃见她把孩子扒地净光,像摆弄玩具一般,不由得好笑起来,又见孩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便伸手抚弄他。椿哥儿显见的是吃了奶,心情大好的样子,只微微一哄,他就冲王妃笑起来,似乎想说话一样,只是张大的嘴巴却只有粉嫩嫩的一层牙床,并没有一个牙齿。 椿哥儿就是高炽给孩子取的名儿,出自《庄子?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也是他和张昭华约定的,生个男孩便叫椿儿,希望他小知小年,大知大年,朝菌晦朔,长欢于春秋之意。至于大名,现在可还没有,要得等到四岁的时候,宗人府才给施舍一个名字出来。 “母亲,您摸摸他的脚后跟,”高炽在旁边看着,忽然笑道:“摸摸看。” 王妃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伸手抓住了椿哥儿的脚踝——却见椿哥儿忽然哼哧哼哧地小声叫嚷起来,两只肉嘟嘟的小腿有力地伸缩起来,就像在空中蹬起了自行车一样,上下颤巍巍地摇摆着,眼睛居然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居然一抓住脚后跟这个地方,椿哥儿的反应就特别敏锐起来,看得徐王妃的心都融化了般,忍不住往他脸上亲了几口。 “好玩吧,我早就发现了,”张昭华也伸出两根指头逗弄着:“他喜欢这样。” 好吧,这初为人父母的两人,的确像探宝一样把孩子浑身都把弄遍了。 “还是你养得好,”王妃摩挲着孩子肉嘟嘟的小腿,对张昭华道:“胖起来了,比刚生下来胖许多呢。” 其实还是乳母的功劳,主要是椿哥儿也能吃,三个乳母轮番供他,结果半夜自还能哇哇地饿醒来,最近这两天,张昭华打算给孩子加辅食,先弄点果汁、菜汁这样的,往后慢慢加米糊糊和蛋羹,这一点几个乳母都不赞同。 不赞同,是因为在这时候的育儿观念里,人、奶喝得越久越好,有的三四岁才断奶,所以这时候乳母和孩子的感情就是如此紧密和割舍不开。所以这三个乳母见张昭华给孩子喂果汁,便以为这是不要他们奶了,一个个提心吊胆地。 她们倒没有张昭华想得那么深,想什么今后靠着哥儿发达怎么样,就是贪图现在的这一点好处,因为当上世孙的乳母,丈夫也得了恩赐,免除劳役,还有大把的赏赐,光是洗三那天往盆子里丢的东西,这七八两的黄金,都分赐了她们,喜得她们只盼长长久久地留在王府,连对自己亲生孩子没有奶吃的愧疚,都少了几分。 张昭华见高炽也逗留在中殿里若干时间了,不由得戳了他腰眼一下,道:“你怎么不去前殿,那儿不是开宴呢吗?你还有空到中殿来?” 燕王和众将士在存心殿宴饮,“我坐在那里,”高炽解释道:“大家怕都是不自在呢,我叫高煦高燧陪着喝了,今儿能喝一天呢。” 高炽是个爱文的,这一点燕王手下的将士都知道,他们军中大老粗习惯了,酒喝到酣处,各种不雅之态就露出来,对着燕王没事儿,对着世子就太尴尬了,倒是二王子和三王子能跟他们一帮粗人玩得开,所以喝酒无妨。 高炽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干脆说是喝多了避席而去,让他们喝个痛快。不过张昭华不这么想:“你叫高煦作陪,自己来了后院,传出去叫人家怎么想,宁愿在妇人这里流连,也不愿和他们为伍?” 高炽默然,不一会就换了衣服出去了,过了半刻,孩子哇哇闹起来,张昭华赶紧叫了乳母进来喂奶,她一转身才看到角落里缩着的人,心里不由得一跳。 这人便是高煦的侍妾李氏了,王妃这几日咳疾又发,她也过来服侍,只不过不多时便被遣回去了,这一次也一样,王妃打发她回去。张昭华平常不见得她,听闻她连花园也不去,这一回见她好像也没有瘦,两颊好像还多了些肉,只是形容木木呆呆地样子,见人也不敢直视。 张昭华不知道她在中殿坐了多久,也不知道高炽看到她了没有,心里说不上来的感觉,王妃看着她似乎知道她的心思:“一根刺是不是,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她倒也不觉得这是刺,说不得是高炽心里的刺,这个人的存在提醒着她的优柔寡断,提醒她人性上的不足,也提醒她人就是这样劣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只有圣人能做到。 那边高炽赶往存心殿,就听到燕山卫的众将士在高谈阔论今秋的大用兵,他们现在整军备战,燕山卫和谷王、宁王都司兵马已经整军为五军,分日拉到开平那里拉练,他们这些指挥、千户,有的被分去操练了,有的留在房山训练步卒,两方如今好不容易碰到,都有好多话要说。 比如在房山训练步卒的孟善和谭渊两个,就嘻嘻哈哈说起来他们训练谷王手下步卒的事情。国朝训练步兵有专门的《教练军士律》,按照“骑卒必善驰射枪刀,步兵必善弓弩枪”的规定,所谓“彀弩以十二矢之五,远可到,蹶张八十步,划车一百五十步;近可中,蹶张四十步,划车六十步”,给步卒每人十二矢,至少有五支需达到一定距离,远射将弁的射程标准是一百五十步,普通军士则是八十步;近射就是将弁六十步,军士四十步。 “拉弓也就算了,”谭渊喝了一碗酒,道:“射弩,谷王手下的步卒,连二十步也射不中!说是新召步卒,其实当中也混了老卒,一样差劲!这弩是个人都会,谷王殿下不知道如何训练士卒的,要是在我手底下操练,保管一个月不到,都能射四十步!” 与弩相比,弓的射击频率更快,使用更灵活;更适合抛射,箭也更适合飞行;好的弓箭手往往都是老手,因为合格的弓箭手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因而不太可能是刚摸兵器不久的人,培养一名合格的弓箭手很费时费力,所以部队之中,能大规模培养的就是弩射手,弩的优势在于可以保持待发模式,更加适合伏击、狙击和守卫城寨,使用更加简便因而方便大规模装备给训练仓促的部队。 不过弩箭不如弓箭的稳定性好,将士们把握不住就经常射偏,而且这东西虽然初速快穿透力强,但能量的损失却更快,甚至没有同级别的弓箭射程远,所以同样的弓箭射手的设成标准就是一百二十步到一百六十步之间,在五十步内必须射中,这在弩箭手看来,就非常不容易。所以任何东西,都要训练,燕山卫操练多了,弓射手、弩射手水平都高,尤其是骑射,这东西还不比步卒射箭,有些军士下马尚能射准,一旦上马奔驰,几乎箭箭都要跑偏,但是现在说训练骑射去,那已经太晚了,对合兵一处的谷王的军队,只能快速抓一抓,优先抓最好抓的步卒弩射了。 “谷王的军队不行,”燕王冷眼看他:“宁王的朵颜三卫如何?” 谭渊顿时蔫下去,嘴中讷讷道:“那是蒙古骑兵,也就勉强可观吧……” 宁王就藩大宁。大宁在喜峰口外,古会州地,东连辽左,西接宣府,为巨镇。宁王统塞上九十城,就像他在奏疏中所称“带甲八万,革车六千”,所属朵颜三卫骑兵,皆骁勇善战。 洪武二十二年,凉国公蓝玉平纳哈出后,当地蒙古诸部皆降,那一年的二月,燕王奉命选派精骑,巡视大宁、全宁,沿老哈河南北,遇有兀良哈军队,跟踪追击,那时候兀良哈还或降或叛,直到五月,兀良哈地区置泰宁,福佘,朵彦三卫,以元辽王阿札失里为泰宁卫指挥使,海撒南达溪为福佘卫指挥同知,脱鲁忽察儿为朵颜卫指挥同知,彼时三卫同隶于北平行都司,也就是说,遇到战时,燕王可以直接统帅三卫。 那么从什么时候起,被燕王视作囊中之物的三卫,被夺走了呢? 是在洪武二十六年,十六岁的宁王就藩大宁的时候,皇上立刻就将三卫划给了宁王,从此兀良哈三卫不再隶属北平,而是归属了宁王大宁都司。 父皇为什么宁愿将这这精良的三卫划给一个什么经验都没有的毛头小子,也不愿交给自己这样已经在行军打仗上积累了丰富经验的老成持重的藩王呢? 燕王朱棣不愿意想下去。 他前两年帮宁王练兵的时候,再次观摩了宁王手下的兀良哈三卫,发现这些蒙古骑兵一如既往地骁勇,他这个宁王弟弟,倒也有些才略,能驱使这些蒙古人作战。只是他依然不甘心,父皇是从自己的口袋里掏了东西出来,补贴了宁王啊!他如何能甘心呢! 而在洪武二十八年他的秦王兄长去世后,皇帝居然再次为宁王手下的三卫划分了草场,这就是为摇摆不定的蒙人提供了归降之地,宁王弟手下的蒙人骑兵,只会越来越多,所以不过三五年后,宁王的甲兵已经在其他几位诸如谷王、辽王、代王之上了,在就藩的藩王里,除了秦晋燕这三位,独属宁王兵马最为雄壮了。 所以燕王这么一说,谭渊就哑口无言。 去开平跑马的陈珪、徐祥就道:“今次开平太仆寺的马政,很不好,定驹据说只有百十来头,种马死得多,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若要凑齐骑兵,总要往山西、辽东牧马场调马,辽王说可以调来八百匹,晋王那里——” 此时朝廷施行的是“官牧”与“民牧”相结合的办法,“民牧”毕竟不为主要,官牧则将重点放在江北,太仆寺在北平、辽东、山西陕西、甘肃等边防重地,均设马场,北平这边的马场就在开平,开平是既要军屯,又要养马,而且这太仆寺的马政是去年才条缕清晰起来的,以前全是散养,如今有行太仆寺,管束方便,但是底子太烂,五月上报定驹,也就是一年之内马驹产量,结果据说种马死了一批,马驹数量可怜,这种情况,算是这一年开平的马政完蛋了,只能从离得近的辽东、山西行太仆寺调马,毕竟国朝的骑兵一直不如北元,所以他们发急,皇帝也急,在前几次的诏谕中,皇帝就道:“今方马少,全仰步兵。” 据说辽王倒是能调马,但是诸将对马匹种性也不太有底,因为辽东那边,和朝鲜离得近,说是八百匹马,万一来八百匹高丽马,这马骨架矮小,拉粮倒是可以,上了战场,那真是落后许多,不过有马就是比没马好,要不然燕王也不会暗自收了朝鲜使臣的马匹。 他们说着看了看,见上座的燕王没有反应,他们才道:“晋王新丧,世子即位,听闻是个斯文人,总归还没有娴习军旅,此次巡边,皇上也没有叫晋王参与,不知道咱们殿下的书信,是否能从山西马场调来军马?” “皇上命咱们殿下节制大小官军,”朱能拍桌子道:“山西兵马,亦在提备之中,论公,晋王焉敢不从军令?论私,咱们殿下是他的亲叔叔,何况殿下如今,乃是皇上为嗣君选定的周公,将来周公辅政,天下归心,别说各地藩王,大小臣工都要听咱们殿下的,是不是呀殿下?” “周公”这说法,不是朱能信口胡吹出来的,而是真真切切是皇上的诏纸上写的,也就七八日前,燕王收到了皇帝的敕谕,敕中说“朕观成周之时,天下治矣。周公犹告成王曰‘诘尔戎兵’,安不忘危之道也。朕之诸子,汝独才智,秦晋已薨,汝实为长,攘外安内,非汝而谁……尔其总率诸王,相机度势,用防边患,奠安黎民,以答上天之心,以副吾付托之意,其敬慎之勿怠。” 这是明确说明了,燕王是实际意义上的长子,攘外安内,总率诸王,克成周公,辅佐太孙,作为燕王的直属将领,大家如何不由衷高兴呢,诸人站起来频频向燕王敬酒,说着高兴的话,又想起洪武二十三年燕王收降乃而不花的事情了,那时候他们跟随燕王雪夜度迤都,一举功成,这次大捷震动朝野,乃是因为是藩王首次出征便大获全胜,而同去的晋王一无所获而还,秦王地处西秦,在对北狄的军事行动中其实排不上用场,他最大的功绩就是二十八年正月,征叛番于洮州,番惧而降之事,而且说句实在的,秦王这个藩王,是因为秦王的年纪是诸子之中除了太子之外最大的一个,才做了秦王,这一点在皇帝给秦王的谥册上写得很清楚:“以尔年长,首封于秦”。 秦王并不是皇帝期待的年长之子,他在藩国很是有一些不法之事,皇帝甚至派了先懿文太子去查验,而秦王所有的过失,其实抵不上太子从陕西回来之后不久便去世这一件事。这也就是皇帝为什么给他“愍”这样的谥号,说他不良于德,竟殒厥身的原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大张挞伐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北平城里,三两个脚夫拎着担子提着行李,间或聊了几句货物。街道上一两匹驽马牛车慢悠悠地赶过,屙了一地的屎尿,恰好被推开车窗的仕女看见,“啪”地一声关住了,里面传来作呕的声音,出来倒洗脸水的商楼掌柜的也看到了,不由得和旁边通州来的客商挤眉弄眼,这便是北平城街道一景了。 “都让开,都让开——”二人骑着马风驰电掣一般,马蹄一脚踢飞了脚夫搁在台阶下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行李,气得脚夫嚎丧起来。还没嚎几句,却被人捉住了肩膀,道:“你也是没有眼睛!你看看他们什么人,便是马踏死了你,你也没处说理去!” 这脚夫定睛一看,只见马上之人皆腰系革带、悬铃、持枪、挟雨衣,腰间还挂着竹筒,不由得张大了嘴巴:“这是急脚递吧,出了什么事儿啦?” 所谓步递曰邮,马递曰驿。邮与驿之差异在此。而本朝承元旧制,于洪武元年正月二十九日,同时并“置各处水、马站及递运所、急递铺”,水、马站,洪武九年改为水马驿。水置船,陆用牛、马、车。 急递铺与水马驿、递运所,并称为邮驿三大机构,而职责分工不同。水马驿和递运所主要运送经济作物和农副产品,转运军需等物,同时还有公差往来,日常事务繁忙,负荷最重。它们依靠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马、驴、牛、车、船。 而急递铺任务单一,职专“公文递送”,朝廷文书通达四方,而要求特别严格。在任何时候都必须做到安全、快速;凡递送公文,照依古法,一昼夜通一百刻,每三刻行一铺,昼夜须行300里。但遇公文至铺,不问角数多少,须要随即递送,无分昼夜,都必须“随即递送”,鸣铃走递不得滞留。 很有意思的是,铺卒最先进入的是布政使司,随后都指挥使司和按察司均接到了急递铺的公文传信,不一会儿三司便传来嚎天呛地的哭声。 而此时的燕王王宫之中,也正欢声笑语。中殿里,张昭华抱着四个月大的孩子走了进来,把孩子放在床上,轻手轻脚地解开了襁褓,让孩子在床上咿呀咿呀地挥舞着手脚。 “母亲,”张昭华乐呵呵道:“你看他可有劲儿了,一个劲儿蹬腿,一会儿还能翻个身呢。” 徐王妃见她把孩子扒地净光,像摆弄玩具一般,不由得好笑起来,又见孩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便伸手抚弄他。椿哥儿显见的是吃了奶,心情大好的样子,只微微一哄,他就冲王妃笑起来,似乎想说话一样,只是张大的嘴巴却只有粉嫩嫩的一层牙床,并没有一个牙齿。 椿哥儿就是高炽给孩子取的名儿,出自《庄子?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也是他和张昭华约定的,生个男孩便叫椿儿,希望他小知小年,大知大年,朝菌晦朔,长欢于春秋之意。至于大名,现在可还没有,要得等到四岁的时候,宗人府才给施舍一个名字出来。 “母亲,您摸摸他的脚后跟,”高炽在旁边看着,忽然笑道:“摸摸看。” 王妃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伸手抓住了椿哥儿的脚踝——却见椿哥儿忽然哼哧哼哧地小声叫嚷起来,两只肉嘟嘟的小腿有力地伸缩起来,就像在空中蹬起了自行车一样,上下颤巍巍地摇摆着,眼睛居然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居然一抓住脚后跟这个地方,椿哥儿的反应就特别敏锐起来,看得徐王妃的心都融化了般,忍不住往他脸上亲了几口。 “好玩吧,我早就发现了,”张昭华也伸出两根指头逗弄着:“他喜欢这样。” 好吧,这初为人父母的两人,的确像探宝一样把孩子浑身都把弄遍了。 “还是你养得好,”王妃摩挲着孩子肉嘟嘟的小腿,对张昭华道:“胖起来了,比刚生下来胖许多呢。” 其实还是乳母的功劳,主要是椿哥儿也能吃,三个乳母轮番供他,结果半夜自还能哇哇地饿醒来,最近这两天,张昭华打算给孩子加辅食,先弄点果汁、菜汁这样的,往后慢慢加米糊糊和蛋羹,这一点几个乳母都不赞同。 不赞同,是因为在这时候的育儿观念里,人、奶喝得越久越好,有的三四岁才断奶,所以这时候乳母和孩子的感情就是如此紧密和割舍不开。所以这三个乳母见张昭华给孩子喂果汁,便以为这是不要他们奶了,一个个提心吊胆地。 她们倒没有张昭华想得那么深,想什么今后靠着哥儿发达怎么样,就是贪图现在的这一点好处,因为当上世孙的乳母,丈夫也得了恩赐,免除劳役,还有大把的赏赐,光是洗三那天往盆子里丢的东西,这七八两的黄金,都分赐了她们,喜得她们只盼长长久久地留在王府,连对自己亲生孩子没有奶吃的愧疚,都少了几分。 张昭华见高炽也逗留在中殿里若干时间了,不由得戳了他腰眼一下,道:“你怎么不去前殿,那儿不是开宴呢吗?你还有空到中殿来?” 燕王和众将士在存心殿宴饮,“我坐在那里,”高炽解释道:“大家怕都是不自在呢,我叫高煦高燧陪着喝了,今儿能喝一天呢。” 高炽是个爱文的,这一点燕王手下的将士都知道,他们军中大老粗习惯了,酒喝到酣处,各种不雅之态就露出来,对着燕王没事儿,对着世子就太尴尬了,倒是二王子和三王子能跟他们一帮粗人玩得开,所以喝酒无妨。 高炽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干脆说是喝多了避席而去,让他们喝个痛快。不过张昭华不这么想:“你叫高煦作陪,自己来了后院,传出去叫人家怎么想,宁愿在妇人这里流连,也不愿和他们为伍?” 高炽默然,不一会就换了衣服出去了,过了半刻,孩子哇哇闹起来,张昭华赶紧叫了乳母进来喂奶,她一转身才看到角落里缩着的人,心里不由得一跳。 这人便是高煦的侍妾李氏了,王妃这几日咳疾又发,她也过来服侍,只不过不多时便被遣回去了,这一次也一样,王妃打发她回去。张昭华平常不见得她,听闻她连花园也不去,这一回见她好像也没有瘦,两颊好像还多了些肉,只是形容木木呆呆地样子,见人也不敢直视。 张昭华不知道她在中殿坐了多久,也不知道高炽看到她了没有,心里说不上来的感觉,王妃看着她似乎知道她的心思:“一根刺是不是,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她倒也不觉得这是刺,说不得是高炽心里的刺,这个人的存在提醒着她的优柔寡断,提醒她人性上的不足,也提醒她人就是这样劣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只有圣人能做到。 那边高炽赶往存心殿,就听到燕山卫的众将士在高谈阔论今秋的大用兵,他们现在整军备战,燕山卫和谷王、宁王都司兵马已经整军为五军,分日拉到开平那里拉练,他们这些指挥、千户,有的被分去操练了,有的留在房山训练步卒,两方如今好不容易碰到,都有好多话要说。 比如在房山训练步卒的孟善和谭渊两个,就嘻嘻哈哈说起来他们训练谷王手下步卒的事情。国朝训练步兵有专门的《教练军士律》,按照“骑卒必善驰射枪刀,步兵必善弓弩枪”的规定,所谓“彀弩以十二矢之五,远可到,蹶张八十步,划车一百五十步;近可中,蹶张四十步,划车六十步”,给步卒每人十二矢,至少有五支需达到一定距离,远射将弁的射程标准是一百五十步,普通军士则是八十步;近射就是将弁六十步,军士四十步。 “拉弓也就算了,”谭渊喝了一碗酒,道:“射弩,谷王手下的步卒,连二十步也射不中!说是新召步卒,其实当中也混了老卒,一样差劲!这弩是个人都会,谷王殿下不知道如何训练士卒的,要是在我手底下操练,保管一个月不到,都能射四十步!” 与弩相比,弓的射击频率更快,使用更灵活;更适合抛射,箭也更适合飞行;好的弓箭手往往都是老手,因为合格的弓箭手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因而不太可能是刚摸兵器不久的人,培养一名合格的弓箭手很费时费力,所以部队之中,能大规模培养的就是弩射手,弩的优势在于可以保持待发模式,更加适合伏击、狙击和守卫城寨,使用更加简便因而方便大规模装备给训练仓促的部队。 不过弩箭不如弓箭的稳定性好,将士们把握不住就经常射偏,而且这东西虽然初速快穿透力强,但能量的损失却更快,甚至没有同级别的弓箭射程远,所以同样的弓箭射手的设成标准就是一百二十步到一百六十步之间,在五十步内必须射中,这在弩箭手看来,就非常不容易。所以任何东西,都要训练,燕山卫操练多了,弓射手、弩射手水平都高,尤其是骑射,这东西还不比步卒射箭,有些军士下马尚能射准,一旦上马奔驰,几乎箭箭都要跑偏,但是现在说训练骑射去,那已经太晚了,对合兵一处的谷王的军队,只能快速抓一抓,优先抓最好抓的步卒弩射了。 “谷王的军队不行,”燕王冷眼看他:“宁王的朵颜三卫如何?” 谭渊顿时蔫下去,嘴中讷讷道:“那是蒙古骑兵,也就勉强可观吧……” 宁王就藩大宁。大宁在喜峰口外,古会州地,东连辽左,西接宣府,为巨镇。宁王统塞上九十城,就像他在奏疏中所称“带甲八万,革车六千”,所属朵颜三卫骑兵,皆骁勇善战。 洪武二十二年,凉国公蓝玉平纳哈出后,当地蒙古诸部皆降,那一年的二月,燕王奉命选派精骑,巡视大宁、全宁,沿老哈河南北,遇有兀良哈军队,跟踪追击,那时候兀良哈还或降或叛,直到五月,兀良哈地区置泰宁,福佘,朵彦三卫,以元辽王阿札失里为泰宁卫指挥使,海撒南达溪为福佘卫指挥同知,脱鲁忽察儿为朵颜卫指挥同知,彼时三卫同隶于北平行都司,也就是说,遇到战时,燕王可以直接统帅三卫。 那么从什么时候起,被燕王视作囊中之物的三卫,被夺走了呢? 是在洪武二十六年,十六岁的宁王就藩大宁的时候,皇上立刻就将三卫划给了宁王,从此兀良哈三卫不再隶属北平,而是归属了宁王大宁都司。 父皇为什么宁愿将这这精良的三卫划给一个什么经验都没有的毛头小子,也不愿交给自己这样已经在行军打仗上积累了丰富经验的老成持重的藩王呢? 燕王朱棣不愿意想下去。 他前两年帮宁王练兵的时候,再次观摩了宁王手下的兀良哈三卫,发现这些蒙古骑兵一如既往地骁勇,他这个宁王弟弟,倒也有些才略,能驱使这些蒙古人作战。只是他依然不甘心,父皇是从自己的口袋里掏了东西出来,补贴了宁王啊!他如何能甘心呢! 而在洪武二十八年他的秦王兄长去世后,皇帝居然再次为宁王手下的三卫划分了草场,这就是为摇摆不定的蒙人提供了归降之地,宁王弟手下的蒙人骑兵,只会越来越多,所以不过三五年后,宁王的甲兵已经在其他几位诸如谷王、辽王、代王之上了,在就藩的藩王里,除了秦晋燕这三位,独属宁王兵马最为雄壮了。 所以燕王这么一说,谭渊就哑口无言。 去开平跑马的陈珪、徐祥就道:“今次开平太仆寺的马政,很不好,定驹据说只有百十来头,种马死得多,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若要凑齐骑兵,总要往山西、辽东牧马场调马,辽王说可以调来八百匹,晋王那里——” 这脚夫定睛一看,只见马上之人皆腰系革带、悬铃、持枪、挟雨衣,腰间还挂着竹筒,不由得张大了嘴巴:“这是急脚递吧,出了什么事儿啦?” 所谓步递曰邮,马递曰驿。邮与驿之差异在此。而本朝承元旧制,于洪武元年正月二十九日,同时并“置各处水、马站及递运所、急递铺”,水、马站,洪武九年改为水马驿。水置船,陆用牛、马、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宁国公主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北平城里,三两个脚夫拎着担子提着行李,间或聊了几句货物。街道上一两匹驽马牛车慢悠悠地赶过,屙了一地的屎尿,恰好被推开车窗的仕女看见,“啪”地一声关住了,里面传来作呕的声音,出来倒洗脸水的商楼掌柜的也看到了,不由得和旁边通州来的客商挤眉弄眼,这便是北平城街道一景了。 “都让开,都让开——”二人骑着马风驰电掣一般,马蹄一脚踢飞了脚夫搁在台阶下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行李,气得脚夫嚎丧起来。还没嚎几句,却被人捉住了肩膀,道:“你也是没有眼睛!你看看他们什么人,便是马踏死了你,你也没处说理去!” 这脚夫定睛一看,只见马上之人皆腰系革带、悬铃、持枪、挟雨衣,腰间还挂着竹筒,不由得张大了嘴巴:“这是急脚递吧,出了什么事儿啦?” 所谓步递曰邮,马递曰驿。邮与驿之差异在此。而本朝承元旧制,于洪武元年正月二十九日,同时并“置各处水、马站及递运所、急递铺”,水、马站,洪武九年改为水马驿。水置船,陆用牛、马、车。 急递铺与水马驿、递运所,并称为邮驿三大机构,而职责分工不同。水马驿和递运所主要运送经济作物和农副产品,转运军需等物,同时还有公差往来,日常事务繁忙,负荷最重。它们依靠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马、驴、牛、车、船。 而急递铺任务单一,职专“公文递送”,朝廷文书通达四方,而要求特别严格。在任何时候都必须做到安全、快速;凡递送公文,照依古法,一昼夜通一百刻,每三刻行一铺,昼夜须行300里。但遇公文至铺,不问角数多少,须要随即递送,无分昼夜,都必须“随即递送”,鸣铃走递不得滞留。 很有意思的是,铺卒最先进入的是布政使司,随后都指挥使司和按察司均接到了急递铺的公文传信,不一会儿三司便传来嚎天呛地的哭声。 而此时的燕王王宫之中,也正欢声笑语。中殿里,张昭华抱着四个月大的孩子走了进来,把孩子放在床上,轻手轻脚地解开了襁褓,让孩子在床上咿呀咿呀地挥舞着手脚。 “母亲,”张昭华乐呵呵道:“你看他可有劲儿了,一个劲儿蹬腿,一会儿还能翻个身呢。” 徐王妃见她把孩子扒地净光,像摆弄玩具一般,不由得好笑起来,又见孩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便伸手抚弄他。椿哥儿显见的是吃了奶,心情大好的样子,只微微一哄,他就冲王妃笑起来,似乎想说话一样,只是张大的嘴巴却只有粉嫩嫩的一层牙床,并没有一个牙齿。 椿哥儿就是高炽给孩子取的名儿,出自《庄子?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也是他和张昭华约定的,生个男孩便叫椿儿,希望他小知小年,大知大年,朝菌晦朔,长欢于春秋之意。至于大名,现在可还没有,要得等到四岁的时候,宗人府才给施舍一个名字出来。 “母亲,您摸摸他的脚后跟,”高炽在旁边看着,忽然笑道:“摸摸看。” 王妃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伸手抓住了椿哥儿的脚踝——却见椿哥儿忽然哼哧哼哧地小声叫嚷起来,两只肉嘟嘟的小腿有力地伸缩起来,就像在空中蹬起了自行车一样,上下颤巍巍地摇摆着,眼睛居然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居然一抓住脚后跟这个地方,椿哥儿的反应就特别敏锐起来,看得徐王妃的心都融化了般,忍不住往他脸上亲了几口。 “好玩吧,我早就发现了,”张昭华也伸出两根指头逗弄着:“他喜欢这样。” 好吧,这初为人父母的两人,的确像探宝一样把孩子浑身都把弄遍了。 “还是你养得好,”王妃摩挲着孩子肉嘟嘟的小腿,对张昭华道:“胖起来了,比刚生下来胖许多呢。” 其实还是乳母的功劳,主要是椿哥儿也能吃,三个乳母轮番供他,结果半夜自还能哇哇地饿醒来,最近这两天,张昭华打算给孩子加辅食,先弄点果汁、菜汁这样的,往后慢慢加米糊糊和蛋羹,这一点几个乳母都不赞同。 不赞同,是因为在这时候的育儿观念里,人、奶喝得越久越好,有的三四岁才断奶,所以这时候乳母和孩子的感情就是如此紧密和割舍不开。所以这三个乳母见张昭华给孩子喂果汁,便以为这是不要他们奶了,一个个提心吊胆地。 她们倒没有张昭华想得那么深,想什么今后靠着哥儿发达怎么样,就是贪图现在的这一点好处,因为当上世孙的乳母,丈夫也得了恩赐,免除劳役,还有大把的赏赐,光是洗三那天往盆子里丢的东西,这七八两的黄金,都分赐了她们,喜得她们只盼长长久久地留在王府,连对自己亲生孩子没有奶吃的愧疚,都少了几分。 张昭华见高炽也逗留在中殿里若干时间了,不由得戳了他腰眼一下,道:“你怎么不去前殿,那儿不是开宴呢吗?你还有空到中殿来?” 燕王和众将士在存心殿宴饮,“我坐在那里,”高炽解释道:“大家怕都是不自在呢,我叫高煦高燧陪着喝了,今儿能喝一天呢。” 高炽是个爱文的,这一点燕王手下的将士都知道,他们军中大老粗习惯了,酒喝到酣处,各种不雅之态就露出来,对着燕王没事儿,对着世子就太尴尬了,倒是二王子和三王子能跟他们一帮粗人玩得开,所以喝酒无妨。 高炽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干脆说是喝多了避席而去,让他们喝个痛快。不过张昭华不这么想:“你叫高煦作陪,自己来了后院,传出去叫人家怎么想,宁愿在妇人这里流连,也不愿和他们为伍?” 高炽默然,不一会就换了衣服出去了,过了半刻,孩子哇哇闹起来,张昭华赶紧叫了乳母进来喂奶,她一转身才看到角落里缩着的人,心里不由得一跳。 这人便是高煦的侍妾李氏了,王妃这几日咳疾又发,她也过来服侍,只不过不多时便被遣回去了,这一次也一样,王妃打发她回去。张昭华平常不见得她,听闻她连花园也不去,这一回见她好像也没有瘦,两颊好像还多了些肉,只是形容木木呆呆地样子,见人也不敢直视。 张昭华不知道她在中殿坐了多久,也不知道高炽看到她了没有,心里说不上来的感觉,王妃看着她似乎知道她的心思:“一根刺是不是,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她倒也不觉得这是刺,说不得是高炽心里的刺,这个人的存在提醒着她的优柔寡断,提醒她人性上的不足,也提醒她人就是这样劣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只有圣人能做到。 那边高炽赶往存心殿,就听到燕山卫的众将士在高谈阔论今秋的大用兵,他们现在整军备战,燕山卫和谷王、宁王都司兵马已经整军为五军,分日拉到开平那里拉练,他们这些指挥、千户,有的被分去操练了,有的留在房山训练步卒,两方如今好不容易碰到,都有好多话要说。 比如在房山训练步卒的孟善和谭渊两个,就嘻嘻哈哈说起来他们训练谷王手下步卒的事情。国朝训练步兵有专门的《教练军士律》,按照“骑卒必善驰射枪刀,步兵必善弓弩枪”的规定,所谓“彀弩以十二矢之五,远可到,蹶张八十步,划车一百五十步;近可中,蹶张四十步,划车六十步”,给步卒每人十二矢,至少有五支需达到一定距离,远射将弁的射程标准是一百五十步,普通军士则是八十步;近射就是将弁六十步,军士四十步。 “拉弓也就算了,”谭渊喝了一碗酒,道:“射弩,谷王手下的步卒,连二十步也射不中!说是新召步卒,其实当中也混了老卒,一样差劲!这弩是个人都会,谷王殿下不知道如何训练士卒的,要是在我手底下操练,保管一个月不到,都能射四十步!” 与弩相比,弓的射击频率更快,使用更灵活;更适合抛射,箭也更适合飞行;好的弓箭手往往都是老手,因为合格的弓箭手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因而不太可能是刚摸兵器不久的人,培养一名合格的弓箭手很费时费力,所以部队之中,能大规模培养的就是弩射手,弩的优势在于可以保持待发模式,更加适合伏击、狙击和守卫城寨,使用更加简便因而方便大规模装备给训练仓促的部队。 不过弩箭不如弓箭的稳定性好,将士们把握不住就经常射偏,而且这东西虽然初速快穿透力强,但能量的损失却更快,甚至没有同级别的弓箭射程远,所以同样的弓箭射手的设成标准就是一百二十步到一百六十步之间,在五十步内必须射中,这在弩箭手看来,就非常不容易。所以任何东西,都要训练,燕山卫操练多了,弓射手、弩射手水平都高,尤其是骑射,这东西还不比步卒射箭,有些军士下马尚能射准,一旦上马奔驰,几乎箭箭都要跑偏,但是现在说训练骑射去,那已经太晚了,对合兵一处的谷王的军队,只能快速抓一抓,优先抓最好抓的步卒弩射了。 “谷王的军队不行,”燕王冷眼看他:“宁王的朵颜三卫如何?” 谭渊顿时蔫下去,嘴中讷讷道:“那是蒙古骑兵,也就勉强可观吧……” 宁王就藩大宁。大宁在喜峰口外,古会州地,东连辽左,西接宣府,为巨镇。宁王统塞上九十城,就像他在奏疏中所称“带甲八万,革车六千”,所属朵颜三卫骑兵,皆骁勇善战。 洪武二十二年,凉国公蓝玉平纳哈出后,当地蒙古诸部皆降,那一年的二月,燕王奉命选派精骑,巡视大宁、全宁,沿老哈河南北,遇有兀良哈军队,跟踪追击,那时候兀良哈还或降或叛,直到五月,兀良哈地区置泰宁,福佘,朵彦三卫,以元辽王阿札失里为泰宁卫指挥使,海撒南达溪为福佘卫指挥同知,脱鲁忽察儿为朵颜卫指挥同知,彼时三卫同隶于北平行都司,也就是说,遇到战时,燕王可以直接统帅三卫。 那么从什么时候起,被燕王视作囊中之物的三卫,被夺走了呢? 是在洪武二十六年,十六岁的宁王就藩大宁的时候,皇上立刻就将三卫划给了宁王,从此兀良哈三卫不再隶属北平,而是归属了宁王大宁都司。 他前两年帮宁王练兵的时候,再次观摩了宁王手下的兀良哈三卫,发现这些蒙古骑兵一如既往地骁勇,他这个宁王弟弟,倒也有些才略,能驱使这些蒙古人作战。只是他依然不甘心,父皇是从自己的口袋里掏了东西出来,补贴了宁王啊!他如何能甘心呢! 而在洪武二十八年他的秦王兄长去世后,皇帝居然再次为宁王手下的三卫划分了草场,这就是为摇摆不定的蒙人提供了归降之地,宁王弟手下的蒙人骑兵,只会越来越多,所以不过三五年后,宁王的甲兵已经在其他几位诸如谷王、辽王、代王之上了,在就藩的藩王里,除了秦晋燕这三位,独属宁王兵马最为雄壮了。 所以燕王这么一说,谭渊就哑口无言。 去开平跑马的陈珪、徐祥就道:“今次开平太仆寺的马政,很不好,定驹据说只有百十来头,种马死得多,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若要凑齐骑兵,总要往山西、辽东牧马场调马,辽王说可以调来八百匹,晋王那里——” 此时朝廷施行的是“官牧”与“民牧”相结合的办法,“民牧”毕竟不为主要,官牧则将重点放在江北,太仆寺在北平、辽东、山西陕西、甘肃等边防重地,均设马场,北平这边的马场就在开平,开平是既要军屯,又要养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渡江北归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北平城里,三两个脚夫拎着担子提着行李,间或聊了几句货物。街道上一两匹驽马牛车慢悠悠地赶过,屙了一地的屎尿,恰好被推开车窗的仕女看见,“啪”地一声关住了,里面传来作呕的声音,出来倒洗脸水的商楼掌柜的也看到了,不由得和旁边通州来的客商挤眉弄眼,这便是北平城街道一景了。 “都让开,都让开——”二人骑着马风驰电掣一般,马蹄一脚踢飞了脚夫搁在台阶下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行李,气得脚夫嚎丧起来。还没嚎几句,却被人捉住了肩膀,道:“你也是没有眼睛!你看看他们什么人,便是马踏死了你,你也没处说理去!” 这脚夫定睛一看,只见马上之人皆腰系革带、悬铃、持枪、挟雨衣,腰间还挂着竹筒,不由得张大了嘴巴:“这是急脚递吧,出了什么事儿啦?” 所谓步递曰邮,马递曰驿。邮与驿之差异在此。而本朝承元旧制,于洪武元年正月二十九日,同时并“置各处水、马站及递运所、急递铺”,水、马站,洪武九年改为水马驿。水置船,陆用牛、马、车。 急递铺与水马驿、递运所,并称为邮驿三大机构,而职责分工不同。水马驿和递运所主要运送经济作物和农副产品,转运军需等物,同时还有公差往来,日常事务繁忙,负荷最重。它们依靠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马、驴、牛、车、船。 而急递铺任务单一,职专“公文递送”,朝廷文书通达四方,而要求特别严格。在任何时候都必须做到安全、快速;凡递送公文,照依古法,一昼夜通一百刻,每三刻行一铺,昼夜须行300里。但遇公文至铺,不问角数多少,须要随即递送,无分昼夜,都必须“随即递送”,鸣铃走递不得滞留。 很有意思的是,铺卒最先进入的是布政使司,随后都指挥使司和按察司均接到了急递铺的公文传信,不一会儿三司便传来嚎天呛地的哭声。 而此时的燕王王宫之中,也正欢声笑语。中殿里,张昭华抱着四个月大的孩子走了进来,把孩子放在床上,轻手轻脚地解开了襁褓,让孩子在床上咿呀咿呀地挥舞着手脚。 “母亲,”张昭华乐呵呵道:“你看他可有劲儿了,一个劲儿蹬腿,一会儿还能翻个身呢。” 徐王妃见她把孩子扒地净光,像摆弄玩具一般,不由得好笑起来,又见孩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便伸手抚弄他。椿哥儿显见的是吃了奶,心情大好的样子,只微微一哄,他就冲王妃笑起来,似乎想说话一样,只是张大的嘴巴却只有粉嫩嫩的一层牙床,并没有一个牙齿。 椿哥儿就是高炽给孩子取的名儿,出自《庄子?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也是他和张昭华约定的,生个男孩便叫椿儿,希望他小知小年,大知大年,朝菌晦朔,长欢于春秋之意。至于大名,现在可还没有,要得等到四岁的时候,宗人府才给施舍一个名字出来。 “母亲,您摸摸他的脚后跟,”高炽在旁边看着,忽然笑道:“摸摸看。” 王妃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伸手抓住了椿哥儿的脚踝——却见椿哥儿忽然哼哧哼哧地小声叫嚷起来,两只肉嘟嘟的小腿有力地伸缩起来,就像在空中蹬起了自行车一样,上下颤巍巍地摇摆着,眼睛居然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居然一抓住脚后跟这个地方,椿哥儿的反应就特别敏锐起来,看得徐王妃的心都融化了般,忍不住往他脸上亲了几口。 “好玩吧,我早就发现了,”张昭华也伸出两根指头逗弄着:“他喜欢这样。” 好吧,这初为人父母的两人,的确像探宝一样把孩子浑身都把弄遍了。 “还是你养得好,”王妃摩挲着孩子肉嘟嘟的小腿,对张昭华道:“胖起来了,比刚生下来胖许多呢。” 其实还是乳母的功劳,主要是椿哥儿也能吃,三个乳母轮番供他,结果半夜自还能哇哇地饿醒来,最近这两天,张昭华打算给孩子加辅食,先弄点果汁、菜汁这样的,往后慢慢加米糊糊和蛋羹,这一点几个乳母都不赞同。 不赞同,是因为在这时候的育儿观念里,人、奶喝得越久越好,有的三四岁才断奶,所以这时候乳母和孩子的感情就是如此紧密和割舍不开。所以这三个乳母见张昭华给孩子喂果汁,便以为这是不要他们奶了,一个个提心吊胆地。 她们倒没有张昭华想得那么深,想什么今后靠着哥儿发达怎么样,就是贪图现在的这一点好处,因为当上世孙的乳母,丈夫也得了恩赐,免除劳役,还有大把的赏赐,光是洗三那天往盆子里丢的东西,这七八两的黄金,都分赐了她们,喜得她们只盼长长久久地留在王府,连对自己亲生孩子没有奶吃的愧疚,都少了几分。 张昭华见高炽也逗留在中殿里若干时间了,不由得戳了他腰眼一下,道:“你怎么不去前殿,那儿不是开宴呢吗?你还有空到中殿来?” 燕王和众将士在存心殿宴饮,“我坐在那里,”高炽解释道:“大家怕都是不自在呢,我叫高煦高燧陪着喝了,今儿能喝一天呢。” 高炽是个爱文的,这一点燕王手下的将士都知道,他们军中大老粗习惯了,酒喝到酣处,各种不雅之态就露出来,对着燕王没事儿,对着世子就太尴尬了,倒是二王子和三王子能跟他们一帮粗人玩得开,所以喝酒无妨。 高炽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干脆说是喝多了避席而去,让他们喝个痛快。不过张昭华不这么想:“你叫高煦作陪,自己来了后院,传出去叫人家怎么想,宁愿在妇人这里流连,也不愿和他们为伍?” 高炽默然,不一会就换了衣服出去了,过了半刻,孩子哇哇闹起来,张昭华赶紧叫了乳母进来喂奶,她一转身才看到角落里缩着的人,心里不由得一跳。 这人便是高煦的侍妾李氏了,王妃这几日咳疾又发,她也过来服侍,只不过不多时便被遣回去了,这一次也一样,王妃打发她回去。张昭华平常不见得她,听闻她连花园也不去,这一回见她好像也没有瘦,两颊好像还多了些肉,只是形容木木呆呆地样子,见人也不敢直视。 张昭华不知道她在中殿坐了多久,也不知道高炽看到她了没有,心里说不上来的感觉,王妃看着她似乎知道她的心思:“一根刺是不是,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她倒也不觉得这是刺,说不得是高炽心里的刺,这个人的存在提醒着她的优柔寡断,提醒她人性上的不足,也提醒她人就是这样劣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只有圣人能做到。 那边高炽赶往存心殿,就听到燕山卫的众将士在高谈阔论今秋的大用兵,他们现在整军备战,燕山卫和谷王、宁王都司兵马已经整军为五军,分日拉到开平那里拉练,他们这些指挥、千户,有的被分去操练了,有的留在房山训练步卒,两方如今好不容易碰到,都有好多话要说。 比如在房山训练步卒的孟善和谭渊两个,就嘻嘻哈哈说起来他们训练谷王手下步卒的事情。国朝训练步兵有专门的《教练军士律》,按照“骑卒必善驰射枪刀,步兵必善弓弩枪”的规定,所谓“彀弩以十二矢之五,远可到,蹶张八十步,划车一百五十步;近可中,蹶张四十步,划车六十步”,给步卒每人十二矢,至少有五支需达到一定距离,远射将弁的射程标准是一百五十步,普通军士则是八十步;近射就是将弁六十步,军士四十步。 “拉弓也就算了,”谭渊喝了一碗酒,道:“射弩,谷王手下的步卒,连二十步也射不中!说是新召步卒,其实当中也混了老卒,一样差劲!这弩是个人都会,谷王殿下不知道如何训练士卒的,要是在我手底下操练,保管一个月不到,都能射四十步!” 与弩相比,弓的射击频率更快,使用更灵活;更适合抛射,箭也更适合飞行;好的弓箭手往往都是老手,因为合格的弓箭手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因而不太可能是刚摸兵器不久的人,培养一名合格的弓箭手很费时费力,所以部队之中,能大规模培养的就是弩射手,弩的优势在于可以保持待发模式,更加适合伏击、狙击和守卫城寨,使用更加简便因而方便大规模装备给训练仓促的部队。 不过弩箭不如弓箭的稳定性好,将士们把握不住就经常射偏,而且这东西虽然初速快穿透力强,但能量的损失却更快,甚至没有同级别的弓箭射程远,所以同样的弓箭射手的设成标准就是一百二十步到一百六十步之间,在五十步内必须射中,这在弩箭手看来,就非常不容易。所以任何东西,都要训练,燕山卫操练多了,弓射手、弩射手水平都高,尤其是骑射,这东西还不比步卒射箭,有些军士下马尚能射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瞒天过海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高炽三人虽然回了北平,但是朝廷的斥责诏书也紧接着就到了,因为涿州地方官上报高煦擅自鞭笞驿丞,百官纷纷上书指责,皇帝似乎有些懊悔放回他们,诏书中说高煦“勇悍无赖”。 而更令人猝不及防的是,六月一日的时候,燕山卫百户倪谅忽然跑到北平都指挥使司那里,告发燕山卫官校于谅、周铎有密谋,发举了若干阴事——而这两个人正是奉命营建地穴,打造兵器的头目之一,这个叫倪谅的百户虽然没有直接告发燕王军事叛乱,但是朝廷将于谅和周铎二人从王府直接提走,连都指挥使司都没有经手,直接押送去了京师,然后经过一番问讯后被处死。 新帝从这两个人的口中,知道了一些燕王的阴事,他又一次诏责燕王—— 这是非常不好的预兆,这已经确认朝廷那方面也是不好欺哄的,他们也知道了朱棣的反心,所以这已经不仅仅是怀疑的问题了,朝廷随时都有可能收逮燕王。而燕王的准备工作太过迟了,他们没有充足的准备,骤然起事凶多吉少—— 于是燕王开始装疯,刚开始几天对外宣称是发病日重了,王府众人朝夕伺候在床前,然而燕王半夜发病起来,赤足跑出殿外,引得众人追逐一番,又好好躺回床上,第二天就说根本不知道。第三天半夜又开始说胡话,然后又从床上跳下来,一头栽到院子里的大水缸里,惊得众人七手八脚把人捞出来。 王府的医正刘观诊治之后,对外说燕王是唤了疯病,此病无药可医,疯病和高燧的狂症完全不一样,因为狂症有不发的时候,不发的时候就是正常人;而疯病是神经错乱、精神失常,以后病人就是个彻底的疯癫之人了,就看现在燕王的若干不能解释的举动,这已经是疯人了。 燕王如今越来越疯起来,他又卧在后花园的树底下,一卧就是一天,终日不醒,谁叫也不醒,还是被人抬回寝殿去的。他半夜又起来,披头散发地找水喝,喝了又胡言乱语说自己是玉皇大帝、三清圣人,阖府没有一时半刻是清静的。 燕王装疯是瞒不过徐王妃的,但是居然瞒过了三个儿子,高炽几天的时间就瘦的背上能摸见骨头了,高煦下巴上面起了青黑的一层胡茬,高燧受高炽差遣,在北平及周边县城里张榜召名医,他走之前还没有料到燕王能发这样重的病,回来还并没有认出燕王来,因为那个褴褛像乞丐一样在市井之间游逛,夺取酒食的人,怎么可能是燕王呢? “怎么了,”燕王拄着拐杖坐在市肆酒家里,不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店家:“叫你与我比试,我赢了就要拿走你的酒,你是舍不得你的酒吗?” 但看如今的燕王,脸庞干瘦,皱纹都要挤出了褶子,活像裹了层树皮,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一双眼,左眼珠子眯着,乍一看比那针尖儿缝大不了多少,像是瞎了。可一瞅那右眼,却是血红血红的瞪着眼,像得了红眼病,被这眼睛一盯,店家顿时吓得哆嗦,摆手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燕王就乐呵起来,道:“那咱们就抖空竹,说好了,我能抖一刻钟呢,还能抖鸡上架,你若是比不过我,可要仔细你的酒!” 空竹是一种用线绳抖动高速旋转而发出的响声的玩具。像燕王手里这个空竹,是木质中空,单轴,轮圈却用竹制成,玩的时候双手各拿两根两尺长的小竹棍,顶端都系一根长约五尺的棉线绳,绕线轴一圈或两圈,抖动产生旋转。 燕王一手提一手送,不断抖动,加速旋转时,铃便发出鸣声。而且燕王抖动时姿势多变,绳索翻花,空竹一会儿串绕,一会儿抡高,甚至还有对扔、过桥等动作,称作“鸡上架”、“仙人跳”,看得酒楼原本跪趴的众人都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一个个张大了嘴巴。 燕王似乎也颇得意,如此炫技了半晌,才抖落下空竹来,道:“怎么样,你比得上我吗?” 这酒楼老板自然可劲儿摇头道:“小人比不过殿下,殿下尽管取酒,尽管取酒!” 燕王却不依不饶道:“你还未与我比试,如何就说比不过我!你这偷奸耍滑两面三刀的小人,今日若不拿出真功夫来,我便要将你这酒楼砸个稀烂!” 这老板实在无法,只能拿过空竹来,然而他颤颤巍巍耍了几下,似乎还四平八稳地,甚至还有人偷偷在桌上说了一句:“这孙老头还能用茶壶盖耍呢!” 燕王听到这话更是不得了,果然命人将空竹换下来,取了茶壶盖替代,而这酒楼老板居然还真的兜住了,两手各持一棍来回拉动,速度加快,这茶壶盖的发出的嗡嗡响声,甚至比空心的空竹的声音还大。 “好爽利,好爽利!”燕王看得哈哈大笑,连声称叹,满桌也就随之附和起来,然而这一阵呼啸却被一个峻切的声音打断了。 “燕王殿下!”这声音道:“如何能轻身至此与百姓同酒食!殿下身负一国之政,却闲逸度日,可乎?” 王府侍卫不一会儿就将这个发声的人纠拿过来,燕王见是一个头戴方巾,身穿皂色襕衫的年轻书生,不由得笑道:“你是何人,敢责问我?” “学生杜奇,”这人不慌不忙行了一礼,道:“北平府学生员。” “原来是个秀才,”燕王哈哈道:“你有什么本事,难道你空竹比他玩得还好?来来来,给你空竹,你也抛一个玩耍!” 这杜奇目不斜视,长跪劝谏道:“燕王殿下,学生生长北平,但见藩国之内,政通人和,百姓乐业,这都是殿下的教化之功,只是不知如今燕王殿下如何不能始终,如今见殿下轻身至此,与市井之人同侪,嬉游宴乐,轻慢国人,学生实为殿下不值,尝闻,‘治国与养病无异,天下稍安,尤须兢慎,若便骄逸,必至丧败’,今藩国系之于殿下,故理在日慎一日,虽休勿休,愿殿下记取高皇帝创业之艰,绪裔承守,思阐治定之规,以弘长世之业,万古不易,与国无疆。” 燕王目视他,嘴中却哈哈道:“你这书生,满口荒唐之言!说这些有用无用的,与我府中那些个酸儒无异!左右,与我叉出去了,再将这殿里的好酒都取走,今晚上直做通宵饮!” 燕王带着一众侍卫大摇大摆地回了府里,屏退众人对贴身护卫孟善道:“刚才那人,尤须记住,我既然决意起兵,自当征召北平才俊之士,共襄大业,若有见识广大,计谋深远的,我自然倾心相待。” 这边话还没说完,却听外头人来禀报:“殿下,布政使张昺、指挥使谢贵前来问疾。” 燕王闻言一震:“果然来了!” 燕王既然装疯,疯给谁看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张昺谢贵前来问疾,燕王早就准备好了,正要演一出大戏来看。 等张昺谢贵两个走进大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披着棉被穿着棉袄的燕王,坐在一个火炉旁烤火,口中反复念道着一句:“冻死我了!冻死我了!” 两人吃了一惊,只因这夏日正是赤日炎炎似火烧的时候,坐在那里不动都会流汗,何况燕王这殿里居然四角都架设了围炉,胸前还怀抱着一个最大的炉子,居然还一个劲儿嚷嚷说冻死了,难道燕王如今当真是病得寒热不分了吗? 张昺心里是不信的,燕王府传出燕王得了疯病的消息出来,他就觉得这是燕王在装疯,是要图谋大事了,他和谢贵对视一眼,走上前去,“燕王殿下,臣等前来问疾,不知殿下,病势如何?” 燕王并不理会他们,只是嘴中翻来覆去念叨着什么,依稀像是念咒,又像是胡言乱语,身旁伺候的马和只能一边劝慰一边回禀道:“殿下,二位大人来看您了,您看一眼,还认识他们吗?” 燕王斜乜一眼,惊叫道:“难道是三清境道德天尊和灵宝天尊到了?道友,贫道等了三十六个赤明大劫,可算等到了二位道友!” 谢贵惊得目瞪口呆,道:“殿下,你这是说得什么呀?” “贫道元始天尊,”燕王将被子一掀,过来就要抓他们:“你我三人,乃是虚无自然大罗三清三境三宝天尊,玉清、上清、太清是也!道友如何就忘了?难道因为你二人历劫太久,已被俗世所扰,忘却了原本面目?来来来,让贫道为你们拂去埃尘,明心见性罢!” 马和李兴几个急忙上来,将燕王抱住了,燕王挣扎了一会儿,又双目呆滞起来,口中念念有词道:“三界之上,梵炁弥罗,上极无上,天中之天。郁罗萧台,玉山上京。渺渺金阙,森罗净泓。玄元一炁,混沌之先……” 马和见谢贵似是有些信了,而张昺仍然冷笑不语,心下咯噔一声,道:“二位大人见谅,我们家殿下,已经是病入膏肓了,别说是您二位,就是三位王子并王妃来了,也并不识得。平日里糊里糊涂,昨日还说是玉皇大帝下凡,今日又能说是三清——”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张昺道:“燕王殿下这病,倒像是一时头脑昏热,清窍失灵的症候,本官之前在河南地方主政的时候,也见过有人失志妄语的,乃是与兄长争夺家产未遂,就在公衙门口撒泼打滚,以致暑热与风寒之邪乘虚侵袭而为病,也是如燕王这般冷热不分。依我看殿下这病,是叫庸医耽搁了,待本官奏明朝廷,从太医院派下国手来未燕王殿下诊治,定然不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马和就道:“大人玩笑了,自从殿下发病以来,阖府医官轮流看过,皆曰狂病,发自肺腑,极难医治,我等实在无法,听王妃的意思,广招北平各地能人异士,只求能看殿下的病症,只是往来数十人,也都束手无策,无一人能对症下药。即算是圣上垂怜,赐下太医来,也空劳而返,反增事端。” 这边马和不慌不忙地解释,那边高炽和张昭华听到消息急忙赶过来,张昺和谢贵见到高炽也算吃了一惊,因为高炽原先肥硕的模样消减了不是一星半点,眼窝青黑,身上的袍服宽大了一圈,而世子妃张氏一点梳妆的痕迹也无,蓬头垢面,两人一进来先告罪道:“王妃娘娘那里不大好,我二人服侍,刚刚睡下,留高阳、安阳郡王在中殿服侍。” 高炽和张昭华接过毛巾痰盂,一口气都没有喘匀,又伺候燕王起来,张昺见燕王一口浓痰没有吐进痰盂里,而是吐到高炽身上,而高炽也一点颜色未变,由着燕王净了口才起身,心中倒也犹疑起来。 张昭华跪在地上给燕王穿靴子,刚穿了一只,却被燕王一脚踢开,抬头一看燕王居然狂奔出殿外,而殿前刚好有三五个提着恭桶的宫人路过,躲避不及,里面的金汁洒了一地,顿时臭气熏天,而燕王居然乐得手舞足蹈,还伏在地上,捡起里面的秽物,塞进了口中。 所有人惊叫起来,急忙将燕王拉开,然而燕王手里还抓着东西往嘴里扔,没有一点强自忍耐的神色,反而甘之如饴,见众人阻拦,甚至还发怒起来,掀翻了几个人,还想要扑在地上。见到这一幕的张昺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来,燕王若是装疯,这代价也太大了些,那可真是常人所不能忍了。 张昭华拿着帕子捂住眼睛嚎哭,不一会大家都嚎泣起来,马和几个将燕王带入侧殿洗漱去了,高炽半晌也说不出话来,想来刚才那一幕对他的冲击力也是非常巨大的,而张昺谢贵两个,如坐针毡,心里也在盘算,若是燕王当真病入骨髓,朝廷有无赦免的可能,毕竟接连削藩,朝廷受到的舆论指责也很大,他二人都听闻了宁国公主面斥皇上的事情,朝中也有很多高皇帝留下的人,尤其是各部吏员们,不堪改制之苦,轮番上书要求恢复祖制。 张昭华见这二人神色也是轮番变化,心下松了口气,暗暗戳了一下高炽,高炽怔了一下,道:“二位大人,我父王神志昏乱,已经不能视事,请大人以实情上报天子,赐下良医来,而北平一应庶务,均要劳烦二位大人了。” 张昺一向听闻燕王这三个儿子里,世子温文敦厚,而次子高煦勇悍无赖,他见高炽为人恭敬,心里也打算起来,若是燕王不行,那世子总摄事宜,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张昺顿了一下,忽然道:“燕王如此病势,实在令人叹息。我本来还有一件事情,非要燕王殿下主持不可。” 高炽道:“布政使大人有何吩咐,尽管说就是。” 张昺就笑了一下,道:“我听闻燕王殿下有一个义女薛氏,年方十七,是这样吗?” 张昭华抢在高炽前面道:“正是,薛氏的父亲当年在战场之上,救过父王的命,并因此而死,父王铭记恩情,将他的孤女收做义女,以为报答。” 张昺轻轻“哦”了一声,他并不相信世子妃所言,只是他不知道薛氏和永城侯薛显的关系,只是猜度这个义女薛氏,身份不太一般,但见这一家人出入王府无禁忌,他心中十分起疑,又怀疑这薛氏和她寡母身份上都掩人耳目了,或者是哪里的妖道女尼之流,不管是什么,都是燕王谋不法的罪证之一。 “我有两个儿子,”张昺就不紧不慢道:“长子在应天为官,次子也到了适婚的年纪了,只不过之前下定的那户人家福薄,年前去世了,我瞧殿下这位义女与我家犬子似乎匹配同称,不知世子以为如何?” 高炽万没有想到张昺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惊住。张昭华心念电转,她知道蓝蓝的身份,是薛侯爷的女儿,只是其他人并不知道,所以蓝蓝即使被燕王收为义女,身份上依然不能匹配像张昺这样的高官人家,然而又听他说,似乎这位公子也有克妻之嫌,“小定”之后,其实就算是结婚了,那这位张家二公子其实就算是结过一回婚的人了,如此似乎两家就匹配了。 然而,张昺在这个时候提出结亲,本身就是很可疑且不正常的一件事。张昺毕竟是朝廷的人,他忠心耿耿于朝廷,被派来北平,本来就是觇视燕王动向,甚至在恰当时机会向燕王动手的人,此时正和燕王两立,怎么可能主动结为儿女亲家? 难道他张昺,是打算投靠燕王了吗? 一时间高炽和张昭华心里都闪过这样的念头,并且迅速分析起来,北平行政、司法和军事机构官僚被新帝大换血,连按察佥事陈瑛都被问罪,吕震自身难保,更不可能成为燕王的助力,若是最高行政长官张昺投效燕王的话,那意义可是非同一般了,然而张昭华看另一位都指挥使谢贵的神色,却发现他对张昺说出结亲这样的话似乎并没有什么惊讶之色。 不对——张昭华立时反应过来,两人是商量好的,这是试探。 燕王府若真是孤立无援走投无路盼望在官场上结为援引的话,那应该立时答应了,张昭华做出十分欢喜的样子,道:“大人此言可真?这一门亲事,当真是天作之合,没想到她薛氏还有这样的福分,能嫁到布政使大人家里去,可真是天幸!” 她当即甚至还要派人去马氏那里,取要蓝蓝的庚帖,高炽重重地咳了一声,道:“大人要结亲,自然是好事,只是自古婚姻大事,乃是听从父母之命,父王虽然如今不能视事,可是母妃仍在,此事定要问过母妃,从中主之,方能定夺。” 张昺笑了一下,道:“是要问一问王妃娘娘!” 等送走了张昺谢贵两个,张昭华急忙赶到中殿去,将张昺方才的话一字不漏地说给了王妃。 徐氏似乎也吃了一惊:“张昺当真想要为他的次子提亲?” “母亲,”张昭华道:“张昺究竟是什么意思?” “张昺的小儿子是个纨绔膏粱子弟,”徐氏道:“没有娶妻,是因为品行不端,在女色上面,十分没有节制,当真是个祸害。” “张昺的确是不可能投向咱们的,”徐王妃沉吟道:“这是个试探,但是咱们不能推拒,蓝蓝嫁过去,他奉旨清算我们的时候,手上也不会轻一二分——只是若能减去一二分的怀疑,挣来一二分的时间,这亲事,也要去结。” 张昭华心中大大地一颤,她张口想要说话,只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徐氏却发问道:“方才听闻前殿震动,怎么回事?” 张昭华闻言忍不住笑起来,因为她得意自己的小伎俩居然没有被一个人识破,目睹燕王捡拾秽物吃进嘴里,还以为是真的“秽物”呢。 那恭桶里面的“秽物”其实是张昭华用面团裹以卤料水做出的东西,而之所以臭气逼人是因为里面塞了臭豆腐进去,居然把所有人都蒙骗过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举兵伐逆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应天。 有一处连阳光都照不进来的地方,像是一副棺材坐落在皇城西南角落,这就是被称作北镇抚司的地方,北镇抚司衙门位于狱神庙附近,因为同时也是诏狱所在,是以戒备之森严,甚乎于锦衣卫衙门。 锦衣卫之所以凶名远扬,盖因北镇抚司而来,而北镇抚司的凶名,又多因这座诏狱而来。北镇抚司可直接拷掠刑讯,取旨行事,三法司均无权过问,狱中‘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囹圄’,刑法极其残酷,刑具有拶指、上夹棍、剥皮、舌、断脊、堕指、刺心、琵琶等十八种,号称十八道点心。据说官民有犯罪者,若是被缇骑抓捕,解送往诏狱,许多人登时魂飞魄散,被活活吓死的并不稀奇。盖因一入诏狱必赴火蹈刃、惨毒难言。而相比之下,若能侥幸得送刑部大牢,则如从地狱来到人间一般庆幸万分。 透过青砖深墙,进入厚重的铁门之中,兵部尚书齐泰在典吏和千户的带领下,走上一个通往地下的楼梯。供职镇抚司的官吏已经被习惯这霎时飘散上来的腐臭气味了,而第一次进入诏狱的齐泰却难以忍受,被熏得直欲干呕。 只不过他今日有极为重要的事情要亲自来办,所以才顾不上许多,踏入这潮湿幽暗的牢房里。狱中一片昏暗,凄凄惨惨,只有通道石墙上的灯,明明灭灭摇摇欲坠地,仿佛引魂灯一样,幽幽地照射着一间间粗铁栅栏围起的牢房。这里阴风阵阵,彻骨深寒,脚下各种蟑螂鼠虫乱窜,耳边还有各种求饶哭泣之声,从一间间牢房望去,只见里面关押的囚犯无一不是衣衫褴褛、伤痕累累,说是状若厉鬼也不为过。 等到随行的千户将齐泰引到一处静室之中,齐泰还没坐稳椅子,就听到隔壁传来一声凄厉无比的叫声,他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样跳了起来。 “大人安坐,”陈千户道:“这邓庸是个硬骨头,刚给他上了第三道点心,您放心,这诏狱里面,还没见过能熬过第十道点心的人,您稍坐一会儿,就好。” 这陈千户似乎知道这些文官的毛病,眼睛不能见到那般血腥的场面,所以专门请他坐了静室里,而一墙之隔,彪形大汉撕扯掉邓庸的裤子,把他活生生强摁在布满一排排透着寒气的锋利钉子的板凳上坐下,随着尖叫声的响起,瘦弱的邓千户早已血肉模糊,然后又被像丢垃圾一样扔进恶臭无比的鸡血池里,发出可怖的叫声。 “招不招——”问讯的王佥事转动着手里的镊子,道:“你也是个有志气的人,能熬到现在,倒也佩服你骨头硬。可你也要想想,你不过是个血肉之躯,如何抵挡得了这十八般刑具呢?那燕王卖你什么好,能叫你舍生忘死要保他?你在这里受尽苦毒,又有谁知道呢?” 这名叫邓庸的百户早已经不成人形,两眼没了眼珠、成了血洞,胳膊扭曲地耷拉下来,腿上一片片肉被剜掉,烫焦溃烂到不能辨认。 “说实话,”这王佥事又继续道:“朝廷要对燕王动手,燕王就和那齐王、周王、岷王一样,削夺爵位是跑不了的,有没有你这份口供,其实也无关紧要,到时候自会从他王府里搜出罪证来,只是可惜你了,你唯一一点用处也没了。” 说着就有人掏出了一排排的钢针,然后把增加疼痛的药水沾到针尖上,找准最让人痛苦不堪的穴位,像用匕首插胸膛一样慢慢刺进去。每向身体里刺进一根钢针,邓庸都仿佛死过一次一样,当身体的几大关键部位都布满钢针时,人也早已七窍出血,离死亡只有一线之隔了。 “我招,我招——”邓庸瞪大猩红的双目,发出骇人的叫声。 听到这话,隔壁的齐泰急忙站了起来,走入刑房之中。但光线太暗,只能看到个模糊的人影,等身边的人将一盏灯笼凑近了,齐泰才看清楚了邓庸的模样,果然是不忍卒视。 “燕王是否暗蓄大志,妄图谋逆?”齐泰逼问道。 “是,是!”邓庸嚎叫道。 “他派你来京城,”齐泰道:“是否是来串联徐达旧部,并诸皇子宗亲,意图颠覆?” “是,是!”邓庸已经神志浑噩,不辨人言。 燕山卫百户邓庸,本来是奉燕王之命,来京城五军都督府上交一份有关军籍调动的文书,然而却被朝廷执住,送入诏狱,严刑铐掠,逼问他有关燕王谋逆的事情。要说这邓庸确也是燕王腹心,对燕王暗地里的谋反活动也很清楚,只是他虽然秉性忠诚,却也着实无法扛过锦衣卫刑讯的手段,如今已经被折磨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 得了画押,拿到了一份严刑拷打出来的口供的齐泰急匆匆赶往大内,他见到了同样寝食不安的新帝,而新帝的寝食不安并不是因为邓庸,而是因为他在刚刚举行的宫宴上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吓得他四肢百骸都僵硬了好一会儿,心悸不已。 要说刚才吕太后和马皇后还有江都郡主排设了宫宴,招待在京的皇子并公主们,已经分封但未就国的皇子们是如今新帝需要笼络的对象,他如今雷厉风行的削藩之策,的确操之过急,新帝决意要安抚这些皇子公主们,然而在宫宴上,张灯结彩,灯火辉煌之际,却忽然昏天黑地起来,诸人咫尺之内,竟然看不到对方,吓得众人失声尖叫,持续了好一会。 而朱允炆却在这黑黢黢的环境中见到了一个无头的男子,手上提着三个人头过来,血气模糊,长驱直入,就朝着他径直走来,吓得他不由得瑟缩起来,道:“你是、你是何人!” 这人并不说话,只是将三个人头掷在地上,随即掏出长剑来朝他劈过来,吓得朱允炆从帝座上翻滚下来,然而眼前又忽然一片寂静,一无所有了。 他之后忽然想起来,这黑影应该是洪武二十八年冬至宴上,手刃了两个亲身儿子然后自刎的傅友德的阴魂——而这柔仪殿里,也是傅友德的女儿傅氏撞柱的地方! 不光是他吓得魂飞魄散,吕太后和马皇后也吓得不轻,她们倒是没有看到朱允炆看到的那番景象,但是咫尺之内不见人,却也十分难以解释,让她们心惊胆战。 他躲入乾清宫里刚刚歇息了一会儿,听见齐泰求见,还以为是哪里又发生了地震,六月十七号的时候,京师还发生了一场不小的地动,两处武库倒塌,砸死军民百姓共计二百三十余人,如今他见齐泰,便是问询此事。 然而齐泰却举着邓庸的口供,道:“燕王要反了!” 慌得新帝差一点又从御座上栽了下去,他劈手夺来一看,顿时心胆俱震:“这就是那个燕山卫百户的口供?果然——果然,燕王打造军器……装疯避祸,想要谋反?” “燕王,朕的好四叔啊!”新帝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好像还有一种解脱和暗自的欣喜,他暗祝道:“皇爷爷,非是允炆不听您的话,而是您给我选的周公,他可不是周公,他要做王莽了,我逼不得已,对他下手,您不能怨我了!” 他这么想着,不由得露出狰狞的神色来,“你即刻下发兵符,敕谕北平都指挥使谢贵、张信二人,叫他们发兵围住燕王府,准备逮治燕王!” 朝廷信件有如流星一般飞向北平,急递铺的铺卒急着送信,却并没有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起,所过之地不论大街小巷,总能出现三五成群的小孩子,凑在一起嘻嘻哈哈唱着一首莫名其妙的歌谣,这歌谣是这么唱的:“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 而此时燕王府还并不知道百户邓庸被朝廷擒住,已经供出所有密谋的事情,府内甚至在张灯结彩,举行燕王义女薛氏和布政使张昺次子张世杰的婚事,婚宴之上张昭华往来应酬,甚至还和高炽亲送蓝蓝去了张氏府邸,她看马氏,似乎也是很欢喜的样子,因为是徐王妃亲自保的媒,女婿又是官宦之家,甚至还是北平最高行政之官,而且见张世杰,也的确是一表人才的模样,自然令她万分满意了。 马氏志得意满,看到张昭华便拉着她寒暄,张昭华哪里敢直视她,说不过几句就急匆匆返回了王府,宫人还在殿前收拾杯盘狼藉,张昭华怔愣了一会儿,眼前却忽然晃过了一条黑影,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居然是韦氏。 韦氏就是高煦骑毛驴带回来的女人,这些天在府中,似乎没人管他,不过看她穿了身干干净净的短袄,头发也用两个银环插上了,似乎还是有人把她拾掇了。张昭华打量了一下她,发现这韦氏虽然面皮黝黑,但是确实也生的不丑,若是不开口说话还好,一说话就露出蠢相来,不过这种蠢笨的样子,却也不令人生厌。 “哎,”她喊了一声,似乎想起来别人怎么称呼张昭华的,凑过来耸了耸肩,道:“世子妃,这里的茅厕不见了,俺想尿、出恭,找不到地方——” 张昭华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这一阵北平不知怎么回事,刮了很大的东南风,原先位于东南庑房地方的官厕不能用了,要不然臭气弥漫到几处大殿都能闻到,索性就关了这个茅厕,在西北角新开了一处,韦氏似乎还不知道,看她脸憋得通红的样子,张昭华就给她指了个方向。 韦氏跳起来就跑,却没看到面前刚巧走过来一人,她与那人撞到一起,两人同时倒在地上。张昭华看到被韦氏撞到的人是葛长史,急忙喊人把他扶起来,葛诚倒没摔得如何,只是四脚朝天失了颜面,似乎很生气的样子,甚至还呼号叫审理所的人,结果看到张昭华,以为是她的侍婢,勉强忍了一下,悻悻走了。 倒是韦氏,从地上站起来又跳回张昭华身边,指着葛诚的背影道:“世子妃,俺跟你说个事儿啊,刚才俺四处找茅厕,没找到,俺倒是看到这老头了,他跟那什么张大人说话,偷偷摸摸地,差点儿发现我。” 张昭华蹙起眉毛来,道:“张大人,张昺?他们说了什么,你听见了吗?” “啊对,就这个名儿,”韦氏想了一下,惟妙惟肖地学了出来道:“他说,燕王本无恙,公等勿懈——” 王府这边终于确定了长史葛诚里通外贼,而与此同时张昺、谢贵、张信三人,已经接到了朝廷下发的命他们收逮燕王的密敕。 在朝廷与燕邸的一番角力之中,最感到两难的就是都指挥使张信了,因为张信的父亲是燕王的老部下,燕王对他很有恩惠,他死了,但是张信的母亲还活着,而且经常念叨燕王的好处,他本来已经去了永宁卫,但是母亲不习惯永宁的气候,常常想回北平,这一回他被朝廷调回北平,母亲也跟着来了,他身负朝廷觇视和剪除燕王的旨意,回到家中却又不敢露出分毫来——然而知儿莫若母,张信即使伪装地再不动声色,也叫张母看了出来。 张信被追问再三,也确实忍不住了,他受密诏谋制燕王,本来也是非所愿为,而又不得不从,而张母在得知原委之后更是大惊,道:“此事万万不可为!” 张信道:“娘,这是朝廷的旨意,儿当的是朝廷的官!” “你糊涂!”张母怒道:“你忘了你爹受的恩情了!燕王对咱家有大德,你想要当背恩忘德的小人吗?” 见张信神色变幻,张母又道:“你父在时,常言王气在燕,你莫要胡为,免得招致灭门之祸!” “王气在燕”,这一句让张信呼吸急促起来,他也听父亲说过这样的话,其实有关北平这宝地的传说很多,最近的甚至还有诚意伯刘伯温在北平地下锁龙一条的故事,北平若是真有王气,应在谁的身上,也是很明显的。 张信斟酌再三,终于在老母的劝诫下,决意投靠燕王。他不再迟疑,将朝廷密旨卷入怀中,匆匆赶往燕王府,他从后门出去,甚至不敢骑马,而是走路去了燕王府邸,然而燕王听闻他来,却辞而不见。 张信实在没法通过门卫,只能归家,他倒也沉得住气,先去了都司一趟,见谢贵和张昺二人似乎还在定计,他装作参与谋划的样子,将张昺谢贵的计划牢记在心,入夜时分,再次赶往燕邸。 燕王已经睡下了,张昭华和高炽两个回到世子所,听闻门禁禀报,不由得面面相觑。 高炽道:“张信乃是朝廷委派的指挥使,虽与燕府有旧,但是自从去岁十一月调来北平,按例只来了咱们府里两次,其他时候唯恐避之不及,倒是老太太来的多一些,这次却连番扣请,不知是何缘故?” 张信与燕王划清界限,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张老太太似乎很是亲近王府,来见王妃的次数比较多,张昭华也是见过的,她同时想起来好像白天时候,这个张信也来拜访过一次,只是当时燕王托病不见,怎么这都已经敲了更了,张信又去而复返了呢? “恐怕有什么变故,”张昭华一把挥开给她脱衣服的宫人,道:“张信必欲见人,则必有事情相告。” 她把衣服又重新穿上,和高炽两个匆匆赶往端礼门,一路上几盏灯笼晃晃悠悠,使得张昭华的心也忽上忽下,等到了门口,却发现大门紧闭,只有一声声急促的敲门声,张昭华招来守卫道:“就只有张信一个人吗?” 见这守卫点头,张昭华就吩咐开门:“既然孤身前来,有什么好怕的!” 高炽本来想阻拦,但是大门已经开了,张信疾步窜了进来,见到高炽,不由得眼前一亮:“世子殿下,我知道燕王并没有病,如果真有的话,请实言以告!” 这样直率的话,叫高炽猝不及防,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而张昭华立刻道:“指挥使大人深夜前来,难道是为了看一看燕王究竟有没有真病吗?” 张信之前也见了张昭华一次,此时便道:“世子妃殿下,事急矣!我必要面见燕王,陈说利害!” 张昭华听到这样急迫的口气,心中大震,“是不是朝廷要动手了!” 张信双眉一耸,刚要说话,却见远处一盏灯笼临近了,来人居然是马和——他见到张信,就道:“燕王殿下请大人一见。” 看来燕王已经惊醒,而且似乎也意识到了张信屡次请见的不同寻常,几人急忙上了肩舆,飞也一般地赶往存心殿,终于在病榻前面见到了燕王。 张信当即拜在榻前,道:“殿下虽然不肯讲实情,但是臣却要如实以告。如今臣奉朝廷密旨捉拿殿下,殿下若果真无他意,请随臣赴京;若另有主张的话,请殿下不要相瞒。” 张信这一番话显然出于诚意,打动了燕王,当张信将朝廷密旨出示,燕王更是从床上翻下来,下拜道:“生我一家者,将军也!” 燕王遽然而起,立刻召见道衍、张玉、朱能等人,急定起兵之计。张信不能久留,否则张昺谢贵很有可能会察觉,走之前他又道:“殿下府中,有朝廷的耳目。” 燕王笑道:“我已知之,将军勿忧。” 等到道衍来到存心殿,燕王已经披甲起立,遣马和动员阖府,全府上下无论男女老幼,全都起床,操戈待旦。燕王遣张玉去清点府内所有护卫,配备兵器,准备应变。 燕王将朝廷密诏交给道衍看了,道:“如今朝廷定了决心,张信说明日便要调集卫卒入城,真是下的快手!” 道衍仔细看着密诏,道:“朝廷既然下了逮捕燕王的旨意,那么一切折中调和、委曲求全的办法都已无效,现在殿下已不是当断则断了,而是不断也得断,朝廷已经断了我们的后路,生死存亡、胜败荣辱,俱决明朝。以贫僧之见,举兵罚逆,刻不容缓。” 燕王点了点头,却见张玉、朱能两个疾步而来,道:“末将已经清点府中所有护卫,总共八百零六人!已经尽出甲衣,随时待命!” 燕王就道:“八百零六人对抗三万人,弹丸之地要对抗北平城——” 没想到金忠却道:“殿下此言差矣。朝廷命都督宋忠率兵三万屯开平,这三万人马中,倒有一万多乃是殿下旧部,且王真、谭渊、徐祥他们,也在怀来,召之即来,殿下登高一呼,谁敢不从?殿下又说王府弹丸之地,殊不知殿下经营北平一十五载,人心归附,百姓无不愿为殿下而死,同心一力,众志成城,朝廷虽然兵多将广,又能如何?” 燕王看向马和,马和当即道:“王府所储粮草,足可支用两月,工事已经加固,并时刻有人守护,男女老幼,正在全力安置。” 燕王对诸将道:“请各位兄弟想清楚,一旦举兵,再无退路,若是失败,不仅会碎尸万段满门抄斩,而且会世世代代被人唾骂,后人一旦提起我们,必然以贼寇、叛逆之名相加,且我等与朝廷为敌,以一隅敌全国,胜算渺茫,天命——” “天命在吾,”道衍打断燕王的话,“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一,此一即为生机,若不然,也不会有张信临机报信之事了,这就是天道留给殿下的一线生机。” 金忠也随即道:“殿下,岂不闻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殿下若不效周公伐管蔡,谁知殿下身受不白之冤呢?” 当年周成王年幼为王,周公摄政,管叔等人散布流言,说周公意欲自立为王,于是周公躲避了起来。如果周公在人们对他有流言时死了,人们便不知道他是忠心的,而王莽假如在谦恭的时候死了,也没人知道他有篡位的野心了。金忠此言,就是劝燕王举兵以证清白。 高煦道:“举兵罚逆,虽是一条险路,但坐以待毙,更是死路一条!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鱼死网破,跟他们拼了,拼个你死我活!” 燕王想起自己几个兄弟,几乎都是毫无反抗地束手就擒,唯独一个湘王有胆子反抗,但是却玉碎瓦全,自己不论举兵成功失败,总算是对朝廷沉重一击,就算是失败了,也让朝廷之后再对藩王下手时候,能多少有些顾忌。 徐氏带着儿女坐在一边,燕王看过来的时候,见到她坚定的目光,心中一烫。他知道徐氏一直是坚定地支持他,仰赖他,即算他起兵已经等同于割断了徐家和她的一切关系。 看到高煦已经发声,而高炽却是一副犹豫两难甚至欲言又止的样子,张昭华暗道不妙,看样子高炽是又犯了毛病了,但是现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哪里还能由得他有异言?果然燕王见高炽如此,神色已然沉了下来,张昭华急忙道:“父王刚才所言,一旦举兵,朝廷必以贼寇、叛逆之名相加,其实不然,大义在我不在彼,父王难道忘了,《祖训》有言,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训兵讨之,以清君侧之恶。如今君侧奸臣喋喋,离间骨肉,废高皇帝万世法,父王举兵,则是索取奸臣,奏而斩之,若能如此,父王收兵归藩,谒孝陵、朝天子而还,乃是遵《祖训》而行,天下舆情,必不罪我。” 张昭华一番话,说的所有人都在点头,她其实是在为这次举兵找到大义名分,因为即使燕王的确逼不得已,但是一旦发兵,就是对抗中央政府,在天下人看来,这就是谋逆,这就是反叛。然而张昭华所说的,就是一种迷惑方式,因为高皇帝留下《祖训》,里面“清君侧”一条,就是最好的化用,而张昭华提出的“事成之后,收兵归藩”,更是向天下人明示燕王没有谋反之心,只是为了将迷惑圣聪的奸臣绳之以法。然而事实上,若是燕王真的功成,他会解甲归田,回到藩国吗? 自然不会了。 所以说,这是一种迷惑方式罢了,在现在这前途未卜的阶段,要尽可能的争取大义名分。 她这话说了,叫燕王不住点头,而高炽那里,似乎也能接受,打皱的眉头也渐渐松了。而道衍道:“世子妃所言,乃是长久之计,如今却有眼前之害,就是明日即将登门的张昺、谢贵。” 提到这二人,燕王不由得捏紧了扶手,道:“大师,这张昺、谢贵二人,明日必然率精兵围住王府,我府中能用之人,不过八百零六人,如何抵挡?” “殿下岂不闻擒贼先擒王?”道衍桀桀一笑:“兵员再多,只要擒住张昺、谢贵两个,其他人又能如何?” 道衍指着密诏中的“削爵及逮官属”几个字,道:“朝廷对殿下只是削爵,而未说逮捕,所要逮捕的乃是燕府的官属,这就给了我们反将一军的机会。” 道衍的计划是,只需先擒为首的张昺、谢贵二人,余下敌众再多,也无能为力。将王府的官属开列名单出来,召张昺、谢贵入府逮人,待其来到府中,只须缚一夫之力,便可大功告成。 这一晚上,几乎所有人都没有睡觉,好不容易觑见后堂没有人了,张昭华才对高炽道:“方才父亲问起兵事宜,你如何是这般脸色!难道除了跟随父亲起兵之外,还有他途吗?你还不等不见容于新帝,就要不见容于父亲了!” 高炽十分忧愁顾虑:“你难道不知道,这是称兵构乱,这、这和汉七国有什么分别?若是失败,我等唯死而已,天子不会看在骨肉情分赦免,连祖训里面,都对诸王谋反不赦!” 张昭华可能是所有人里,心中最没有忧虑的人,因为她知道燕王起事,以成功告终,然而此时除了她,没有任何一个人会预料到燕王的成功——即使是道衍这样的人。而这样的起兵,在他们看来,和汉七国、晋八王是一样的,都是以一隅敌全国,以藩王之身造反,而最终无一不是被中央剿灭,身死名灭。 燕王此时会想到自己终有一日登临大位吗?不会,他与诸将举义,乃是为了共图免祸,绝不会有心富贵。 张昭华记得以前,高炽似乎还没有这般犹豫不决,就是那次她问道燕王每年领军长途奔袭千里,实为训兵的时候,高炽很明显是清楚的,而且在为燕王包庇——她打量了高炽一会儿,忽然问道:“最近是不是有人在你耳边灌了什么耳音?是不是有人用什么君臣大义、骨肉亲情这样的话,把你弄糊涂了?” 见高炽神情一顿,张昭华心道果然,道:“王安,王安!” 见王安蹑手蹑脚地过来了,张昭华就道:“最近这几天,纪善所是哪位师傅授课?你家世子爷,是和哪个人走得近了,听了一堆乌七八糟的话?” 王安也早都瞧不惯那人的行为,也当看不见高炽,只低头道:“最近几日,伴读余先生常常拜见世子。” 张昭华怒道:“果然是这个余逢辰!这个书读死了的人,我定要叫他好看!” 她说着就叫王安带人过去,先把人绑起来,结果王安去了一圈道余逢辰已经被收押起来了,看样子是燕王的意思,既然余逢辰都被看管住,那长史葛诚和其他几个密谋反叛的人,也应该被燕王捉住了。 高炽却不怿起来,道:“余伴读说的话,哪里有什么不对呢?子不忠父,乃为逆子;臣不忠君,终为贰臣。你也尝以忠臣之妇,孝子之妻自居,如今你自己忖度一下,父王起兵,明日便要杀了朝廷钦使,这不是谋逆,又是什么?藩王谋逆,有成功的吗?” 张昭华愤怒起来:“你是谁的忠臣?太祖陵土未干,已有五王相继被诛,是谁先绝了亲亲之谊,是谁先忘了骨肉之恩?如今起兵,不过是为了自保,若有余力,必当将蛊惑天子横起大祸的奸臣凌迟掉,这难道不是遵祖训而行?你要忠君,忠的也当是孝陵里不能合眼的太祖高皇帝,你要孝父,也该父子同心,共度眼前劫难,如今你还分不清你忠的哪个君父,当真是白读了那么多书,脑子还不如贩夫走卒好用!” 她说着站起来,将高炽推得一个屁股跌倒,才略出了一口恶气,提着裙子找王妃去了。高炽慢悠悠爬起来,懵然了半天,蔫头耷脑地想了半夜,似乎当真也开了窍,总算不说那些不合时宜的话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旦夕之命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第二日果然有张昺、谢贵两个,率领一大队兵马来到王府,而见四门紧闭,唯有鸡犬之声吠叫不已,张昺欲要进府,守门侍卫喝止,道按祖训,随从卫士不得进府,张昺一想确实如此,他毕竟不能强攻燕府,要是酿成湘王那样的事情,皇帝这回弹压不住,定是要拿他平息众怒。而他素来谨慎,却也不肯单身进入,便叫军中的射手出来,将朝廷诏纸绑缚箭上,射入了王府之中。 过了约莫两刻钟左右,王府大门居然打开了,居然是燕王身边的宦官马和出来,他的态度似乎又是恭敬又是惶惑,见到张昺,不由得伏拜在地上,道:“大人,不知大人何来?” 张昺见马和如此模样,知道府内已经收到了朝廷收逮旨意,便道:“便如诏书所说,齐王谋逆,词连燕王,陛下以亲亲故,只削夺燕王爵位,收押王府官员,你速速打卡大门,叫燕王出来,随本官去京师宗人府待罪。” 马和连滚带爬地回去了,不一会儿又出来道:“大人,我家殿下看过了朝廷旨意,问道朝廷明旨收逮的是王府的官吏,没有说收逮亲王本人……” 张昺闻言先大大地嗤笑了一番,“你家殿下前日不还神志昏乱,说是患了疯病吗?如今这么快就好了,还能看懂朝廷旨意了?” 见马和嗫嚅起来,张昺更是肆无忌惮道:“素日听闻你家殿下文武英明,善抚人心,怎么,如今大难临头,倒是要用这些官吏士卒为他效死了?庶几能逃脱他的罪责了?” 马和低着头,持重的脸上换上一副谄媚的神色,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名单,小心翼翼地交给了张昺,道:“好教大人得知,这是王府官吏的名单,大人按名收逮,不会有漏网之鱼。” 可见燕王果然技穷,往日什么人心归附都是假的而已,如今就要用这些人来为他分担罪责了!张昺谢贵两个见此果然释去最后的疑心,将随从留在门外,随马和进府去见燕王。 进了大殿里面,却见燕王曳杖而坐,虽然形容不佳,但是神采奕奕,完全不似往日疯癫模样,见到他二人,甚至还请他们坐下。此时恰好有新送上来的西瓜,燕王指着西瓜让他们吃,自己却拿起一片来,欲食又止。 “吃了今日这一瓣瓜,”燕王忽然道:“以后还能再吃上瓜吗?” “燕王殿下若是能知过而改,”张昺道:“到底是天子的叔父,高皇帝嫡裔——” 他话还没说完,燕王就大声叱道:“你也知道我是天子叔父,高皇帝嫡裔!如今平民百姓,兄弟宗族之间尚且知道相恤相爱,我天家骨肉,竟不能保旦夕之命!既然事已至此,天下还有什么不可为呢!” 燕王边骂,边将桌上的瓜果酒食都掀翻在地,藏伏的勇士一拥而上,将猝不及防的张昺、谢贵两个捉捽于殿下,燕王抛开手杖站了起来,道:“我哪里有病?都是奸臣迫害,才不得不如此!” 张昺此时方知中计,然而为时已晚,不过此人倒也算是人杰,并不像葛诚、卢振一般屈膝求饶——一同被绑缚来的还有充作朝廷耳目的葛诚、卢振几个,他们的密谋已被知悉。 “朱棣,”张昺道:“你是真的反了!好啊,好啊,黄子澄、齐泰果然远见卓识,就料到你这个诸王里面的老大,不甘心臣服,要学一学汉七国、晋八王的故事呢!你可知道殷鉴不远,刘濞的下场就是你的来日!到时朝廷天兵一到,你这撮尔小国,定是立时化为齑粉!” 燕王既然下定决心,就将这些话全都抛去,张昺谢贵两个立时被就戮于阶下,轮到葛诚的时候,燕王才缓缓道:“葛长史,想当年我就藩北平的时候,你就襄助我,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你会是这府里头一个背叛我的呢?你输情于皇考,应当应分;你输情于朱允炆,任他对我摧凌,是想踩着这功劳,再上一层吗?” 葛诚如同斗败了的鸡一般,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白色的胡子不停抖动着,道:“矢在弦上,不得、不发——” “你不是陈琳,我恐怕也学不来魏武,”燕王道:“你在地下见了父皇母后,替我说一声,不孝子棣,很快就要来见他们了。” 这最后一句话,燕王是贴着葛诚的耳朵说的,所以大殿上的人,并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也就不知道燕王其实抱定的是必死的心。 燕王斩杀了张昺谢贵并葛诚卢振后,立时遣马和、马骥两个,去往府门外宣谕跟随张昺前来的将士,只说张昺、谢贵被燕王留客,让他们各自散去。果然天色已晚,这些人马又多是北平土生土长的人,就算没跟随燕王打仗,也听闻了燕王的战功,听了这话便都没有疑心,纷纷散去了。 而燕王身披铠甲,筹策对北平九门的战役,因为刚才马和出府去,得知一个新情况,都指挥马宣听闻了燕王府的情况,似乎不信这一番说辞,又带了五百人来,马上就要接近王府了。燕王立时命张玉、朱能两个率领六百护卫冲出王府,在马宣还未来得及抵抗的时候就冲杀过去,双方巷战一场,到底是燕王训练出来的兵士,而且早已有所准备,先发制人之下,竟杀得马宣带着残余一百余人奔逃出了北平城去。 燕王还未等到张玉朱能率兵返回,却忽然听得端礼门外杀声震天,居然是张昺的部下彭二见势不妙,居然又奔呼于市中,收拢了本来想要归家去的散乱军士千余人,攻打王府的端礼门了—— 燕王立刻带着府内剩余的二百人去往端礼门,然而刚出了大殿,却被一个疾行扑来的人影抱住了腿脚,定睛一看居然是伴读余逢辰。 余逢辰今日不知道怎么了,居然穿了一身白衣,燕王居然也忘了这人是被他看管起来了,还把他扶起来,让他去后殿躲避。结果余逢辰却嚎啕起来,大喊道:“燕王,燕王!你不可起兵啊!你走了一条绝路,赶紧回头啊!臣愿意去京师,把起兵的罪责担下来,只求你悬崖勒马,早早回头啊!” 燕王素来知道余逢辰的性子,知道他迂腐,便早早将他管束起来,就是不想听他忠君事父义正言辞的话,没想到余逢辰打心里也能想着他,心里不由得一热。 燕王便道:“矢在弦上,不得不发!一步走出,不再回头!你莫要再说了,速速避去后殿,免遭兵灾!” 余逢辰牵住他的衣角,并不松开,依然在泣谏,燕王却不能再管他了,便抽出剑来,将他拉住的衣角割开,没想到余逢辰忽然抓住了剑尖,将一柄长剑送入了自己的腹腔里。 “君、父两不可负!”余逢辰瞪大眼睛:“燕王!你听我的话啊!” 燕王的心被撼动了一下,可是也就那么一下了,他抽出长剑来,看着剑尖的鲜血滴滴答答地滚落了,不由得长长哽咽了一下,然而很快他这种可以称之为哀痛的情绪就被耳边的喊杀声震去,他不再有第二眼的顾念。 就在燕王率府内仅有的二百侍卫在端礼门厮杀的时候,却没有想到王妃的中殿也并不安全了,高燧冲进殿里,“广智门被军士冲破了!快走!” 广智门就是北门,在中殿之后,算起来距离中殿也就隔着一个花园和长廊、歇房,殿中的女眷惊叫起来,徐王妃道:“不要慌!所有人跟我去歇房!” 歇房距离广智门反而近了,然而徐氏坚持要去的原因就是歇房里有几十柄火枪、梨花枪,统一收在一个箱匣里,而拿了火绳枪的高燧和袁容、李让三个,之前手刃了三五人,颇为费力,李让甚至还叫人劈中了肩膀,如今有了火枪,俱都轻松许多。 女眷这里,张昭华和徐氏两个会使火枪,含冬聪明一些,会点梨花枪的引信,她很快教会了含霜、湘官几个,还奔过去给高燧几个点引信。 火枪比梨花枪好使,但是敌人多的时候,就要用梨花枪,梨花枪这个东西出现在南宋,到了国朝,改进一步,就像高燧手上的梨花枪,枪柄6尺长,末端有铁钻,枪头1尺长,枪头下夹装两支喷射药筒,用引信相连。使用时两个药筒相继点燃喷射火焰;枪头两侧有钩镰状的铁叉,两长刃向上可作镋用,两短刃向下可作镰用,含冬几个将铁筒引信点燃,高燧发射出去,就要赶紧向后避一避,因为铁筒内装毒药,打出去之后一阵毒风,四五个兵士没有被火药打中,但是中了毒风,鬼哭狼嚎,被李让和袁容用火枪打死了。 攻入广智门的军士其实并不多,前后约莫二十几人,高燧在歇房角门设伏,一连击毙了十二三个,但是密集的枪声一定会引来更多的敌人,徐王妃知道这一点,让所有人往审理所的方向跑,张昭华听到一声尖叫声,回头一看发现是居然有一个兵士追了过来,手上的尖刀就朝着一个被裙子绊倒的宫人去了。 她立刻发动手上的火铳,一声爆响之后,这个兵士惨叫着扑滚在地,张昭华看得清楚,这一发火药打中了他的腰,腾出血雾来,立刻使他滚倒地上惨叫起来,而那个宫人一翻身爬起来,居然抢过他的尖刀来,狠狠往他腿上戳了三五下,才提着刀朝她们的方向跑来。 刺鼻的硝烟味弥漫,也有粉尘飘散起来,张昭华刚才救下的人不是别人,是韦氏。张昭华见她勇气可嘉,又见左右宫人只是惊惶趋避,就喊她们捡起地上的梨花枪来,这些枪是打完了铁筒里的火药来不及装填铁筒,丢弃在地上的,然而这种枪枪头两侧有铁叉,两短刃向下可作镰用,又能刺又能叉又能钩,最起码有近身防护的功能,抓在手上总比手无寸铁的好。 耳边轰隆几声,又有三个追击来的兵士被打飞出去,滚在地上哀嚎着。然而随着追击的人的迫近,就算高燧这样善使火枪的,连发也不中了,张昭华知道到了近身肉搏的时候了,所幸审理所也到了,大家跃进去,勉强将门合上。 审理所这个地方的墙壁,比王府之中其他墙壁要高广深,因为这地方前面是审理的地方,后面就是一个小监狱,关押王府之中的犯人的,但是再高的墙壁也不能说有万全的保险,高燧把人轰进内堂去,他耳朵灵敏,似乎听到有人在高墙下逡巡,对李让使了个眼色,两人一个蹲在墙根下,一个立在台阶上,果然不移时,就有人借力翻了进来,李让眼疾手快一枪打过去,偏偏擦着这人的耳根过去了,高燧再发一枪,也就打不中,两人只能扑过去,混战了起来,最后袁容赶过来一刀劈下,将这兵士半个脖子砍下来,鲜血从断颈处喷散出来,溅得三人满身都是。 他三人气还没有多喘一口,忽然听到内堂里面失声尖叫,急急奔过去,却见内堂后门居然有撞击声,审理所后门旁边本来有个不显眼的角门,平常是供人方便去官厕的,这些追兵实在是狡猾,不知道怎么居然发现了,攻破了角门进来,不一会就隔着内堂一道后门了。 后门是木门,而且雕花,中间一半镂空着,决计守不住多时,张昭华还在四面徘徊的时候,却听见王妃道:“横五纵三,薄中厚方,列阵——” 跟随王妃身边的十七八个宫人并嬷嬷,便将手上的梨花枪横扫起来,形成了一个极小的方队,然而这方队一排五个人里,中间只有一个人,两侧却站着四个人,中央虚弱,而两翼坚强有力,随着喊杀声从外面冲破一个人进来,迎面就撞上梨花枪的铁叉上,这兵士被刺中,立时身上就是一个巨大的窟窿,然后铁叉一抽,就是鲜血狂飙。这还不算完,猝不及防的兵士身后又伸出来几把枪,又从后背上将这人刺穿了更多的血洞。 门一旦被打开,就有更多的人钻了进来,然而这战阵也变了起来,合左右翼为一队,第二排的人也合为一队,在后策应,如敌朝左而来,则变偏左阵。敌朝右而来,则变偏右阵。一下就有七八个兵士被刺中,在地上翻滚着,被高燧补了刀杀死。 张昭华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战阵,也见识了这战阵在近身战的巨大威力,她见王妃身边的人,都十分得力,而回顾自己身边的宫人,自顾不暇,勉强有几个捏住了手里的刀枪,却不能奋勇直前,她不由得暗恨起来,心里生出早晚间要训出一支得用的人的想法。 这边战况激烈,喘气间敌人源源不断地上来,更可怕的是他们后背居然也来了敌人,内堂的大门也被攻破了,张昭华趁着距离适当,连发了几枪打过去,袁容臂力超强,手一伸将手中的梨花枪投掷出去,从一个兵士的脖颈穿过,带着他旋转着飞滚下去。 四处都是哀嚎挣扎之声,因为她们这里被军士拖走了三四个人去,死状酷烈——而张昭华又看到乳母花氏躲避不及,居然也被一个兵士抓住了胳膊,而她的怀里还抱着椿哥儿。 “椿哥儿——”张昭华霎时间肝胆俱裂,她手里的枪也拿不稳了,居然滑落到脚下来。 这个军士显而易见也发现了花氏手里的襁褓,也发觉了这个襁褓中婴孩的不同寻常,因为他捉住了这个妇人,燕王的女眷明显就慌乱起来,有三五人奋不顾身地扑过来,然而他已经从花氏手中夺过了襁褓,听着这婴孩的啼哭声,毫不犹豫地朝地上摔去。 花氏大叫一声,居然挣脱了他,伸手将婴孩接住了,然而这军士的尖刀也斜刺了过来,竟将花氏捅了个对穿。剧烈的疼痛让花氏将手中的襁褓飞脱了出去,却离这兵士更近了。 高燧冲来,手中提着腰刀,他身形一转,斜劈而下,一刀就将这兵士的胳膊斩断,然后还没来得及再劈一刀,却又从斜侧里杀出个军士来,架住了他,逼得他连连后退七八步,还被刺穿了肩颈。 张昭华抓着空隙放了几枪,没有一枪打中的,她跑了两步却被裙子绊倒,一抬头就看到那失了一条胳膊的军士又提了刀上来,朝着地上哇哇大叫的孩子捅了过去。 张昭华似乎都能看到鲜血在空中喷撒,这一刻她几乎充满了绝望,然而这时候忽然有个灵活的身影扑了过去,她没有去抢地上的孩子,反而拖住了这军士的后腰,带着他往地上狠狠一摔。 含冬连滚带爬地将椿哥儿抢夺回来,却见韦氏灵蛇一般跃起来,手一伸去抠挖这军士的眼睛,也不知道抠挖中了没有,总之居然当真从这军士手上逃脱出来,张昭华见这军士也翻了起来,便对着他放了两枪,总算一枪打中了,他惨叫着,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嘴中喷出,仰躺了下去。 空气中充满了让人心寒的血腥之气。敌人渐渐涌过来,前方的战阵已经支持不住,马上就要破了,幸在此时,张昭华忽然听到袁容的高喊:“世子来了,咱们有救了——” 她听到外面果然喊杀声四起,心中大振,也弃了火枪,拾检起一柄刀来,朝着最近的军士兜头劈过去,砍断了这人的肩胛和脊柱,眼见他嘴巴里喷出大口的鲜血来,眼看是活不成了。 张昭华有一瞬也不敢相信自己亲手杀了一个人,开枪取人性命和用大刀刺入肉里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她之前听闻,对生命的剥夺,随手掌握别人生死的那种感觉是会上瘾的。她发现自己这样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再提刀去了结第二条生命的时候,似乎一点都不需要犹豫了。 高炽带着纪善所的几个师傅,以及李兴、海童十几个宦官冲进来,李贤原是蒙古人,相当悍勇,一刀就将一个军士由上到下劈砍成两半边,周边的军士见到这情景,不由得面无人色,扔下手中的兵器就跑。 张昭华和十几个宫人茫然追逐起来,她们没有任何其他反应,见到人跑了,第一反应就是去追,而张昭华踩到一截血泡上,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从一个军士腹腔里流出来的肠子。 这一下好像让她回魂了过来,脸色惨白,抑制不住呕吐了出来。 她也不知道是如何被搀扶离开了审理所,最后还是椿哥儿的哭闹声音,将她唤醒过来。她一把捉住了椿哥儿,将他从襁褓里提出来,前后左右地看了许久,发现一毛未损才长长出了口气。 府内的战斗已经结束,燕王和得胜归来的张玉朱能合击击退了端礼门的军士,此时燕王带着侍卫,往北平九门去了,明日一早必须夺取九门,控制北平。 高炽为防流兵再次冲击王府,将所有人带入地穴之中,地穴之中有足够的兵器,甚至还有粮食储备,十分安全,只是蜡烛这东西不敢多燃烧,害怕氧气不足,众人便在黑暗之中,心跳如鼓地等待起来。 “体仁门和遵义门险险守住,”高炽道:“广智门被冲开,但是端礼门的伏兵被父王败退了,若是府中再多些人,咱们也可以守住广智门,这样王府就安全了。” 大家都知道待在地穴之中不能长久,必要冲出去据险而守,还在计议之时,不知是谁撞了一下高燧,疼得他低低地啸叫了一声。高燧肩颈处一条大口子汩汩地冒着血,寒英和张昭华两个给他包扎住,却听他道:“明日一早,若是北平九门没有被咱们拿下,那今夜就算是守住广智门,也无济于事了。” 这一句话说到了大家的心坎上,袁容就问道:“听闻月余前,张昺谢贵两个,曾将九门守卫撤换过一次,就怕这些守卫负隅顽抗,不听燕王殿下的话,该当如何?” “守卫是被张昺换了,”张昭华道:“但是士卒都还是从征北伐的士卒,就算平日大字不识一个,但是见到要帮着朝廷对付燕王,那也是不甘愿的,临阵杀将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 徐氏听了也道:“北平九门,势要夺下,九门之中,算起来八门都有把握,只有西直门,这一座门,原比其他门更广深些,而且士卒是从山海关调来的,当年没有参与北征,也不曾在中山王麾下,怕是有些困难。” 张昭华忽然道:“西直门怕也不难,父亲身边有一个叫唐云的指挥,好像是提调过西直门的士卒。若是唐云在军中,让他去招降,怕是事倍功半。” 椿哥儿不合时宜地哭闹起来,张昭华低头一看,他的小脸儿皱缩在一团,不停地往她身上拱来拱去,张昭华想起来乳母花氏竟叫军士给杀了,她记得花氏奋不顾身也将椿哥儿护卫周全了,一时间感慨万分。 万幸椿哥儿还有一个乳母活下来了,接过去将椿哥儿喂饱了。张昭华在一堆人影里发现了韦氏,心里十分感激,韦氏也看到了她,手脚并用地摸过来,道:“俺总算活下了!还杀了两个呢!” 张昭华且喜且叹:“好姑娘,好姑娘!你对椿哥儿有大恩情,你想要什么,出去了我一定办到。” 韦氏倒自己不觉得有什么恩情,“你还救了俺呢!” 张昭华精疲力竭,倚着墙壁睡了一会儿,忽然又被惊醒,地穴的大门被咚咚地敲击起来,所有人惊慌失措起来,那边李让扶门听了半晌,忽然道:“好像是道衍大师!” 她们将手中捏紧了的兵器放下,打开门一看,果然是道衍,身后还带着一帮换了短褐的和尚,最让张昭华惊喜的是,在这群人里她还看见了张昶,也带着张升店铺里的数十个伙计赶来了,一路上斩杀了四门的流兵,王府的安全总算有了保障。 一夜在惊恐之中度过,天还未亮,忽然传来北平九门已定的消息,这才让大家全都松了口气,北平既然在燕王的掌控之中,燕王同朝廷对抗,总算有了据守之地。不多时燕王回兵,见到众人无恙,也是长舒了一口气。 他甚至不解甲,而是召集将士在王府门前誓师,道:“我,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嫡子,国家至亲。受封以来,惟知循法守分。今幼主嗣位,信任奸回,横起大祸,屠戮我家。” 燕王想起自己的五个弟弟,不过期年,削夺王爵,最可怜的湘王朱柏,阖宫自焚,“我父皇母后创业艰难,封建诸子,藩屏天下,传绪无穷。一旦残灭,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祖训》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训兵讨之,以清君侧之恶。’”燕王道:“今祸迫予躬,实欲求死,不得已者,义与奸邪不共戴天,必奉天行讨,以安社稷,天地神明,照鉴予心!” 燕王这一番慷慨陈词,确也激发了将士之心,然而还未等高呼声过去,天色骤然阴暗下来,忽然之间,乌云密布,咫尺之间人不能相视——不过顷刻,居然有疾风骤雨从天而降,王府宫殿檐瓦堕地,清脆的声音传到燕王耳朵里,燕王竟不由得色变。 燕王是很信这些出兵前的征兆的,多次用兵前征召袁珙父子来占卜,他这个习惯其实也是遗传自太祖高皇帝,因为高皇帝在《祖训》里甚至都说:“凡动止有占,乃临时之变……且如将出何方,所被马忽有疾,或当时饮食、衣服、旗帜、甲仗有变,或匙筯失、杯盤倾、所用违意,或烈风、迅雷逆前而来,或飞鸟、走兽异态而至,此神之报也,国之福也。朕尝临危,几凶者数矣。前之警报皆验,是以动止必详人事,审服用,仰观天道……所以获安。” 太祖高皇帝说,用兵之前,若有种种不祥,比如马腿折了,旗帜、甲仗出了问题,或者有疾风、迅雷不期而至,或者飞鸟走兽一反常态,这都是上天对用兵之人的警示,而高皇帝自己很多次濒危,都有这样的征兆,所以十分相信,燕王受他影响,也是深信不疑的。 燕王其实万万没有想到今日天气会突变,他之前还问过金忠,金忠占卜之后测定今日绝对是吉日,谁知居然有大风雨扑面而来,难道上天果然不在他这边—— 只见面前的将士,也面露惊恐之色,站在一旁的道衍随即高声道:“祥也!飞龙在天,从以风雨。殿瓦堕落,乃是殿下将易黄瓦了!” 国朝规定,王府宫殿只准覆盖青瓦,唯有皇帝宫殿才可以使用黄瓦,道衍这么一说,居然成了起兵的好兆头——然而听得真切的张昭华却不由得倒吸一口气,方才燕王还信誓旦旦对诸将说,此次起兵是“奉天行讨”,要**臣不共戴天,如今在道衍口中,却成了要争帝位的用兵,岂不是前后矛盾? 但是面对这样的异象,若是不用道衍这一番解释,恐怕军心不稳,而她看这些将士,似乎都没有反应过来,反而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若是说北平如今处暑,天气多变,风雨突至乃是常有之事,并没有什么吉凶上的寓意,这些人肯定不会相信,所以道衍的话,是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的。 燕王心定下来,正要乘势说几句,却忽然看到风雨平息,而东方天空的阴云稍稍散开,阳光从云隙间透射出来,居然正好播撒在燕王府的屋脊上,霎时间万道金光,洞彻上下,就好像印证了道衍的话,这一排排的青瓦,忽然换成了黄澄澄的黄瓦一样——这难以言说的一幕震慑了所有人,将士们不由得欢呼起来,果然一切都和道衍和尚预言的那样,是大吉大利的。 这情形让人激动不已,燕王心里也十分惊喜,然而已在不惑之年的他很快平静下来,他十分清楚地意识到,即使今后等待他的是比这更加险恶的风雨,他也必须迎头向前,因为对他来说,只要迈出了今天这第一步,便不存在任何退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不测之危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燕王在掌控北平之后,马不停蹄地攻陷周围的重镇和关隘,万幸燕王起兵第二日,便有通州指挥佥事房胜率众来降,房胜本来就是燕王旧部,曾随燕王北伐,此次通州不战自克,让燕王非常高兴——因为通州乃是北平门户,河漕运输都要在这里停泊,而此地还是军事咽喉,当年中山王徐达北伐,就是先控制了通州,才逼迫元顺帝北逃塞外的。况且房胜的归降,不仅壮大了燕王的力量,还为其他地方将领树立了榜样。 燕王府里人人也在谈论着通州的归附,甚至包括后宅的妇人,事实上,在起兵那一天起,王妃徐氏就以身作则,参与到丈夫的事业中来,她让内监将王府所蓄布匹全部搬出,带着王府女眷、宫人拿起针线为燕军将士缝制战袍和旗帜。 “郭夫人也歇息会儿罢,”徐氏微笑着对身边的妇人道:“你也是劳累了一天了,何必躬亲呢。” 郭夫人就是北平左参政郭资的夫人,郭资在北平九门被占领的时候,就和左参政孙瑜、按察司副使墨麟、佥事吕震归降了燕王,其实这妇人已经五十多了,但是和其他几位官太太,每天早上早早就来到王府,协助徐王妃缝制衣袍,一点不敢怠慢。 覆巢之下无完卵,这就是了,当初既然不愿意死义,那么就和燕王统一战线,一起面对朝廷,如今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从燕王起兵的一刻起,北平官吏任免,就在燕王手中了,他自置官吏,可以完全不顾朝廷,而也是因此,燕王手中的燕山左卫三护卫,也就没有朝廷发下的各项军需了,所有钱粮和衣物,都要燕府自己筹备。 “臣妇哪里劳累,”郭夫人小心翼翼答道:“娘娘辛苦,筹措万方,已经一天没有休息了,您也要顾着身体,不可太过操劳。” 这话赢得了千户孟善之妻陈氏,副千户谭渊之妻刘氏,副千户陈珪之妻孟氏,副千户徐祥之妻张氏等人的一并认同,这些燕王手下将领的妻子,也在王府协助徐氏赶制衣袍,闻言都道:“娘娘且休息一会儿罢!” 徐氏笑了一下,手上依然飞针走线,她缝制的针脚细细密密地,不一会儿就扎好了军服的领口:“如今是什么关头,前头将士们出生入死,咱们若是后方跟不上,连累了将士们,于心何安呢。” 张昭华听着王妃和夫人们说话,心里也默默在想事情。事实上北平这地方乃是北方重镇,物资充裕,货物流通,只是靖难开始之后,首先是通州这地方,许多富商连夜跑路去了山东,因为通州运河也有私人船只停泊,拦是拦不住的,一夜之间,市肆萧索。 燕王与朝廷决裂,且逢兵灾,南方的货物绝不可能走通运河上来了,天津如今根本不是个海港,不具备行船能力,商人走避兵灾,也不会来北平,北平自己的商人也都龟缩起来了,倒不是他们不想行商,而是因为北平如今管束严格,出入都有严控,为了防止南军奸细混进来,也防止自己人投奔南军去。北平囤积的物资看上去不少,但是靖难是个长期的战争,所以各项军需都要四方筹措,这是其一。 其二就是张昭华听燕王说,前几日张玉朱能攻打蓟州,蓟州就是都指挥马宣逃奔的地方,这一战战果辉煌,蓟州被攻破,马宣也被杀了,只是蓟州卫一个大的军器制作局也被马宣捣毁了,这是最让燕王气愤的地方,若是以后攻陷藩镇都和蓟州学,将卫所的军器局炸毁,那么燕王部队的军械军器,就根本供应不上了。 国朝的军器制造业分中央和地方,而中央军器制造业位居中心地位,军器制作均由工部管理,分发则由兵部负责,具体的管理机构是工部虞衡清吏司管辖的军器局和内府管辖的兵仗局,此外工部还管辖收储军器及军器制造原料的内库——戊字库和广积库,戊字库掌甲仗和弓箭盔甲等物,广积库掌硫磺、硝石等物。 位于应天的军器局制造军器分发天下卫所,然而最先供给的是直属侍卫军也就是京军,然而天下之大,军器局人数也不过两三千人罢了,生产的兵器连京军都不太能供应上,于是在洪武四年,皇帝令兵仗局和军器局做一些军器样式,试命天下都司卫所生产军器。 都司卫所制造军器,在朝廷的严密控制之下,像火枪火炮这样的东西,此时绝没有可能制造,而且在原料方面,把控严格,都司上报数量,诏付有司拨给。而且因为地方卫所军器局实际上是官营企业,存在管理不善的通病,生产出来的军器质量不佳,而且每岁只能生产约莫一二百副军器出来,产量不大。 北平都司的军器局在北方已经算是大的军器局了,然而勉强供给燕山一卫,每岁还是依靠兵部下发的军器,这一点燕王也早都想到了,他攻打蓟州、永宁,城破最先奔去军器局,结果还叫马宣给炸毁了,不由得燕王不恼怒。 毕竟此时,燕军主要依靠骑兵作战,战马充足,因为有几处马场,最大的是开平的马场,有好马两千,也有善于运输的朝鲜马,后勤运输也比较方便,只是缺乏铁甲以及弓箭和鞍鞯,骑兵主要武器为弓箭,作战以骑射为主,不管什么时代,这总是东方骑兵的主要武器。这三个东西,是燕王骑兵最需要也最缺乏的东西。 张昭华知道燕王缺乏这些个东西,她之前就遣人唤张升回来,就是有重要的事情吩咐他去做。 不过还未等到张升从钱塘归来,燕王府的大门里,倒是进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这个人张昭华不曾见过,但是却知道他的名字,当然知道他名字的不止她一个。 “北平府学生员杜奇,”来人正是年轻的秀才杜奇:“见过燕王殿下。” 燕王见过他,不由得笑道:“杜奇,万安酒肆曾见过的,你还记得本王吗?” 杜奇长身道:“当然记得,彼时学生以骄逸必至丧败一说,劝说殿下,惟望殿下弘长世之业,如今看来,燕王殿下并不是骄逸,而是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致治必资贤才,”燕王道:“天生才以为世用,你是个贤才,本王听得这般举荐已经数次,如今可愿随本王共襄大业?” 燕王既起兵,自然要招揽各方贤才,杜奇此人,燕王前有印象,而又蒙几个纪善所师傅的举荐,所以召他来,想得到他的建言和辅助。 然而杜奇却似乎笑了一下,道:“学生是有一言,想要说给燕王殿下听呢。” 他当即就道:“自太祖高皇帝上宾以来,天子嗣位,布政维新,天下爱戴,都云:‘内有圣明,外有藩翰,成康之治,再见于今’,学生闻高皇帝遗书大王,愿大王以周公之心,辅佐成王,不谓大王与朝廷相绝,张三军,抗六师,据北平,袭怀来,学生不知大王何意也。” 燕王没想到杜奇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脸色沉下去,然而杜奇有备而来,不待他打断,反而侃侃道:“大王岂不知,北平虽金元故都,北方雄镇,到底是撮尔一地,且大王所统将士,计不过五万,以一国有限之众,应天下之师,胜败之机,见于指掌。” “况且大王和天子,义则君臣,亲则骨肉,”杜奇道:“尚且离间,况麾下异姓之士,能保其同心协力,效死殿下乎?” 燕王大怒道:“你今日来,原来不是助我的,你是来当说客,劝我罢兵,向朝廷投降!” “学生做谁的说客呢?”杜奇反问道:“今天下臣民,无人不知顺逆,都知大王借口诛戮左班文臣,实则吴王刘濞心智,执迷不悟,以寡抗众,且天下大丧未终,毒兴师旅,幸而不败,谓大王何人!” 他最后一句话击中了燕王,高皇帝三年丧还未过去,而燕王起兵,天下怎么看待他呢——这也是燕王最不能说的地方,他自诩孝子,却违背皇考诏书;欲做周公,却有私心杂念,难道天下人都看出了他靖难的实质,都将他视作汉时的刘濞?而他的下场,会和刘濞一样吗? 燕王气极,“你这黄口稚子,焉敢如此放肆!” 他环视左右:“推出去,推出去,杀了!” 侍卫将一点都没有挣扎的杜奇拖了出去,而马和见状,不由得劝道:“殿下,这是迂腐之人,白发书生的言论罢了,他想要效郦食其,却让殿下做了齐王田广!殿下若是杀了他,岂不是叫他一举成名,反而将讥讪留给了殿下吗?” 燕王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他依然怒不可遏:“杀了他又如何!天下英才,难道就他一个吗?我要的是才智通达之士辅佐我,要是举荐上来的都是这样的人,我的大业岂不是早都崩殂了!” 且说杜奇本来抱着死忠死孝之心而来,果然如了他意,只不过尸身横陈,被侍卫装进粪车里,拉出了遵义门,然而却万万没想到,居然迎面碰上了一辆贵人的车驾。 “哎哟,”车里的女眷惊叫起来:“怎么这么臭!” 粪车与车驾恰好行径了一条窄巷,粪车的气味实在难以掩盖,即算是车里的人,也闻到了这样的气味——永平身上新扑的香粉,似乎都变怪味了,气得她呐喊起来。 然而粪车和车驾需要仔细移动,因为粪车这车是不能轻易碰撞的,因为稍不留心,就会有金汁洒出来,那时候才叫恶心呢。永平只觉得车马被臭味萦绕不散,而移动又缓慢,不由得掀开门帘:“今儿出门是没算好时辰还是怎么了,仁寿坊那里就碰到个挑粪的过去了,如今又碰到——” 她一下子噤声,因为她看到了前面粪车上的尸体。 “杜郎、杜郎——”永平跳下车去,居然抓住了粪车上的人,她这么扑过来,几个恭桶顿时倾洒出来,溅在她身上不是一星半点,但是她什么都看不见,只看见她的杜郎:“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啊!” 她这样疯了一般,杜奇俊秀的面容就好像沉沉睡去,而她看着杜奇,就好像回到了洪武二十八年的上元夜里,那个与她并肩看过烟火的人,是她最难以忘怀的记忆。 服侍她的人莫名其妙地看着永平发癫,而最可怖的是她从这尸体上搜出了一样东西,露出了孤狼一般狠戾而又疯狂的目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鱼鳞罩甲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建文二年七月二十三日,燕王亲自帅军奔袭松亭关,之前在怀来的战斗以燕军大胜而告终,因为怀来是都督宋忠驻守,朝廷在这里布下了三万人马防燕,却被燕军鼓噪而进,斩首数千,余众大都溃散,燕王因此缴获战马八千余匹,此役之后,朝廷派往北平周围最强的一支兵力,就被消灭了。 怀来之战给了燕军极大的信心,而燕王之所要亲自率兵去松亭关,因为松亭关守将之一的陈亨从中山王北伐,又数次跟随燕王出塞,原先就是燕山卫指挥佥事,早已和燕王暗中相通,托心燕王,只不过他不能决策松亭关的战降,因为还有两员守将刘真和卜万,燕王这回亲自率兵前去,就是要和陈亨里应外合,夺下松亭关。 燕王出征,府中所有人送行至端礼门外,端礼门大门敞开,外面就是整装待发的将士,而燕王从中庭走来,身上的铠甲映日之光,光辉灿然。 这副铠甲就是黄金鱼鳞罩甲——太祖高皇帝穿着它击败了陈友谅、张士诚,然后作为燕王收降乃而不花的赏赐,赐给了燕王朱棣。 燕王很爱惜这铠甲,平常的战阵,都不曾穿过,收在徐王妃的府库里很久了,但是如今从府库里取出的时候,却依然能看到上面被兵刃侵蚀过的痕迹,这是一种夸示子孙的荣耀,太祖穿着它征伐四方,如今燕王奉天靖难,也要穿这铠甲,建立属于他的千秋功业。 张昭华的目光拂过一片片的鱼鳞甲片,这些甲片甚至能发出铿锵的共鸣声,就像沙场上刀剑相拼的烈烈之声,那是太祖遗留在铠甲上的勇烈之风。 不仅是张昭华,甚至连道衍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去。 高炽亲自为燕王牵马,高燧半跪在地上,为燕王腰间系上了宝剑。张昭华第一次心甘情愿地跪了下去,她双手举起来行了大礼,高声道:“忍看图画移颜色,肯使江山付劫灰。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所有的宫人太监并都下拜,燕王喉头一阵颤动,他深吸一口气,道:“出——” 伴着他这一声,鼓声也响了起来,在两侧恭候许久的教坊司,则遥相唱起了《清海宇》:“拔剑起淮土,策马定寰区。王气开天统,宝历应乾符。武略文谟,龙虎风云创业初。将军星绕弁,勇士月弯弧。选骑平南楚,结阵下东吴,跨蜀驱胡,万里山河壮帝居。” 等燕王出了端礼门,教坊司的歌曲换成《永太平》——赳赳电掣鹰扬,在伐罪安民,去残除暴。天与人归,豪杰削平多少。万里烟尘净洗,正红日一轮高照。膺大宝,王业万年相保! 大军开动,旗帜云从,遮天蔽日。不过一会儿,德胜门外出现了山呼海啸的声音。北平九门之中,北方按星宿属玄武。玄武主刀兵,所以出兵打仗,一般从北门出城。之所以取名叫德胜门,意为“以德取胜”,又可为“得胜”之意。洪武元年,中山王徐达攻入元大都,亲自将原名为“健德门”的大门改为“德胜门”,之后遇到战事自德胜门出兵,由安定门班师,由燕王沿袭下来,分别取“旗开得胜”和“太平安定”之意。 但听声音,便可以想象老百姓是怎样地殷切期盼了,到底是燕王经营了二十年的北平,百姓心在燕王,不在朝廷,燕军所过之处五一不是黄土垫道,净水泼街,香花醴酒,彩缎飘飘——欢呼的声音连王府最犄角旮旯的地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可见外面已经成了欢乐的海洋了。 燕王出征,留守北平的重任就担在了高炽身上,高炽和几名纪善整理钱粮,而徐王妃就带着女眷在赶制军服马鞍。 “永平呢?”王妃见王府众人都在,唯独缺了永平,不由得道:“如今是什么关头,她在哪里躲闲?” 张昭华也不知道永平去哪儿了,四处搜不到她,中午休憩的时候她在世子所里倒是见到了永平,抱着椿哥儿在逗弄,只是似乎她方法不得当,弄得椿哥儿不太舒服,低声哼哼起来。 见到张昭华来,永平似乎惊了一下,也没像以往那般坐着寒暄,急匆匆又走了,张昭华这边也疲乏了,却没想到又有一个人来见她,而这个人叫她着实无言以对。 马寡妇见了她就抱着她的腿嚎哭起来:“华姐儿,求求你,你把俺的蓝蓝找回来罢!她跟着姑爷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怎么就寻不到了呢!你们把姑爷他老爹杀了,他能放过俺们蓝蓝吗?当初是你保的媒,俺什么都不辨,就相信了,耽误了蓝蓝一辈子,俺现在找谁去呢——当初就该听那大和尚的话,不叫她早嫁了!” 薛蓝蓝嫁给了张昺的二公子,新婚不足月,张昺就叫燕王给杀了,而张昺二儿子不知道怎么得了信,居然乘乱跑出了北平,乘船从通州南下了,追之不及——而张昺的儿子将蓝蓝也带走了,蓝蓝还不知道要受到怎样的折磨。 通州以南就不是燕王的控制范围了,张昭华就是有心寻回蓝蓝,怕也无力。她答应马氏一定会寻到蓝蓝,然而马氏失了蓝蓝,只是缠住她不放,张昭华心知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十分亏心,不能辩解分毫,只能由着马氏哭丧一般吵闹了几个时辰。 这样一天十分劳累,而晚上张昭华刚刚睡下不过一会儿,忽然又被惊醒起来,乳母刘氏惊慌失措地告诉她,椿哥儿似乎哭得不一般,张昭华从床上跳下来,接过哭闹不休的椿哥儿一看,果然如此,胳膊腿儿蹬来蹬去,嘴里一个劲儿只道:“疼,疼——” 一岁半的椿哥儿算是个比较机灵的孩子,问他哪儿疼,就知道用手去指,张昭华把他的衣服解开,就看到他的胳膊上似乎有些微红,因为椿哥儿本身皮肤就黑得很,这一点红似乎也不显眼,但是确实是让他难受的根源。 “你们看看,”张昭华盯着看了半天,也不确定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被什么东西蛰着了。” 身边的人都凑过来瞧,七嘴八舌都不确定,赶忙叫了医正过来,这期间虽然用手挡着不让椿哥儿抓挠,可还是叫这小家伙觑着时机狠狠抓了几下,随即这不明显的红色扩大成一片红斑,吓得众人都慌起来了,谁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弄得,能不能碰水,总之椿哥儿十分难受,翻来覆去地嚷叫。 等医正一来,仔细看过之后,倒也觉得莫名其妙:“不是被虫子咬了,倒像是被荨麻蛰过了。” 荨麻其茎叶上的蜇毛有毒性,人和动物一旦碰上就如蜂蛰般疼痛难忍,它的毒性使皮肤接触后立刻引起刺激性皮炎,如瘙痒、红肿等。这东西生长在农村的孩子大都接触过,不留心碰到荨麻,就好像被蝎子蛰了一样,会出现红肿的小斑点,往往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消退。 但是这东西也没有太大的毒副作用,用水洗一洗就能很大缓解了,等过几日就差不多好了,张昭华听了之后就吩咐打水来,给椿哥儿洗过了之后,果然见到椿哥儿舒服了许多,换了一身发衣服后也不再嚷着疼了,嘻嘻哈哈地又放了两个小臭屁出来,气得张昭华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两下,叫含冬带他去寻他最心爱的壁虎官房了。 她等椿哥儿出去了,眼风一扫,几个乳母保母都吓得跪在地上,道她们绝对看护好了,不知道椿哥儿是怎么接触到了荨麻这东西。王府里虽然后花园草木繁多,但是里面也绝不会有这种东西,荨麻虽然也是一种药材,但是医正所的荨麻都是干枯的,已经没有刺毛尖端了。 “你们倒是推脱地干净!”张昭华发怒道:“不经由人带来,椿哥儿到哪儿能寻到荨麻这东西?你们当中有人莫不是有了坏心,存了心了让哥儿难受!今日能用荨麻蛰了哥儿,明日若是不察,是不是还有毒针等着呢!” 吓得一群服侍椿哥儿的人都指天画地地证明起来,张昭华越发恼怒:“你们当中,有个坏心的,其他人也不都是无辜,说是无时不刻地盯着哥儿,眼珠子都不错一眼,却没发现哥儿难受了这么长时间,也没瞧见一点端倪,还说自己清白无辜,不担一点罪责呢!” 乳母刘氏和两个保母顿时道:“哥儿今儿由我们带着,去了中殿向王妃娘娘问安,娘娘那里忙得紧,不一会儿就被带出了,哥儿要去花园子里玩耍,我们带着他去长洲亭玩,马公公、李公公见到了,还过来陪着耍了一会儿,这都无异……午时左右,哥儿饿了,我和李氏轮流喂了奶,哄得睡下了,然后就一直守在旁边。哥儿这一觉睡得长了,我本来要叫他醒来,却见永平郡主来了,说是来看哥儿……就看着她抱了一会儿,不多时您就回来了,这当中,也没什么异常。” 张昭华见她们总算一样样说得清楚,心里稍息愤怒,不过这当中也只是说了椿哥儿一天的起居,见的这些人里,哪个会用荨麻这样的办法害他呢,她思来想去,还是怀疑近身伺候椿哥儿的人里,出了包藏祸心的。 不过她也觉得不能理解,要是真有坏心,用几片荨麻茎叶能干个什么呢,也就是让椿哥儿哭闹不适一番,而且很快就能被发现,这人图什么呢? 她这么想来,又觉得自己也许真的是多心了,府内旮旯的地方,说不定真生了荨麻出来,椿哥儿此时好奇又贪玩,最爱在树下掏蚂蚁洞,沾染了荨麻也说得过去。 张昭华对自己看人驭人的本事还是自信的,当初她费尽心思选了家世清白、忠厚老实的乳保出来,这些人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果然将椿哥儿照顾地无微不至,有时候她自己想不到的地方,这些人都比她想的精细。 椿哥儿一岁半了,实在康健,小病一点都没有,也要归功于这些人哺育地好,张昭华虽然嘴上说有心怀不轨的,但是心里自己都不信,她也就暂时敲打一番,又实在是累得很了,便又睡了过去。 第二日高炽才知道这事情,他昨晚上回来地很晚了,也是倒头就睡,没人告诉他,今日早膳的时候听了张昭华问询,撂了筷子将不老实的椿哥儿夹住了,又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遍。 “我看这些日子忙地焦头烂额,”张昭华道:“顾不上他,服侍哥儿的人恐怕也有些懈怠了,说到底还是人心不稳,如今局势不明,人心里也没有底——” 她说着摇头道:“虽然说父亲经营北平多年,人心归附,但是你真要抓个人来问,愿意当顺民还是逆民,他们自然也有选择,只不过如今不给他们这样的选择罢了。许多人,也是迫于形势,但是更多是虚与委蛇之心,我跟你说,这些奶妈就心思活跃地很,她们原就不是府里的人,是外头良家子选进来的,我如今连个雇佣文书都没有,何况身契呢,她们想走脱就能走脱了,不像宫人与咱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们肯定想着,现在贪图一个利字,”张昭华道:“将来若是形势偏向朝廷一边,总要与咱们脱离干净,如今就左右顾望,不肯尽心了。我定要想个法儿收拾她们。” 高炽因为自己的缘故,不肯相信奶妈如张昭华说得这般不堪,只道:“若是哥儿自己弄得,可就算你的不是了!” “总之要震慑一下人心,”张昭华搅了搅梗米粥,道:“府里也都盼着父亲多多打胜仗,大捷越多,人心才安呐。” 张昭华把这些乳保的职责划分明确,一日十二时辰,确保每一个时辰都有最起码二到三人看护,同时每一日便派去自己身边的人查看,张昭华还专门做了一个笔记本,把椿哥儿一日的起居写在上面,同时还有所有乳保的优劣评定,就由每日派去的人根据她们的表现来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缙与士奇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4???70W??????.|????!_苸??*?tm??n?44?f??????夺取松亭关的战事中,用间将卜万这个勇将除掉,守卫刘真衰老无为,果然叫陈亨和燕王里外合围,攻下了迁安。\r 燕军攻下居庸关、松亭关这几处关隘,算是略定后方,燕王以迅雷之速度巩固了北平的安危,自他七月七日起兵起,直到攻下松亭关的七月二十四日,就藩宣府的谷王朱穂才奔回京师,向建文帝报告了燕王起兵之事。几乎与此同时,前方不断失利的战报接踵而至,尤其是怀来守卫宋忠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后,建文帝才意识到北边的形势的严峻。\r 枉他这个质古的皇帝还觉得他那一套防备燕王的布置十分缜密,这些日子以来,还将精力转到文治上,他刚刚在地方上推行了省州并县,裁撤冗员的举措,地方同知、吏目、推官、丞簿等等,并巡检司、河泊所、水马驿,甚至还有盐课局、茶课司,一并省去,据说反响很好,算是减轻了人民的负担。\r 见到战报,建文帝立刻召集群臣,商议对策。首倡削藩的黄子澄确实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当初制燕的种种安排都未能奏效,可见燕军的强悍。他和齐泰不约而同地主张出师北伐,而兵部尚书齐泰更是奏请公布燕王反叛的罪状,将他的宗室属籍革去。\r 然而到底也是有异议的,有的大臣便不赞同:“燕王到底是叔父之尊,征讨之举未免有些过分,况且朝廷一年之内,连削五王,诸王震恐,也有被逼不得已之情——”\r 这人话还没说完,却被齐泰厉声打断:“周、齐、岷、代、湘王,怙恶不悛,妄戮吏民,罪证确凿,削爵除名,难道不是罪有应得?”\r 这个御史本来不想和齐泰争吵,但是实在忍不过齐泰的疾言厉色,居然道:“五王罪恶,的确罄竹难书,只是高皇帝有言,诸王若得罪,朝廷当遣人诫谕,再三不改,方交宗人府法办。敢问齐尚书,朝廷在削夺五王世系的时候,可有提前诫谕过?按亲亲之礼,天子当遣人岁时伏腊,敢问尚书,这伏腊之礼何解?”\r 这话说出来,别说是齐泰,就是建文帝,脸上也不由得青一阵红一阵起来,因为这人没有说错,高皇帝为了让子孙和睦,曾在《祖训》里说过,天子岁时要遣人存问诸王,以通亲亲之好,这就是伏腊礼的意义所在,只是建文元年,天子并没有行这个礼,反而将周王的罪恶辑录下来,公示给藩王们,如今被堂而皇之地问了出来,倒像是朝廷先没有做好一般。而新帝当年也曾在高皇帝面前说过:“以德怀之,以礼制之,不可则削其地,又不可则废置其人,又其甚则举兵伐之”,他如今确是直接跳过了前两步,废黜藩王,如今也要举兵伐之了。\r “好了,”建文帝终于忍不住道:“现在是什么时候,燕王都反了,还堂而皇之上书于朕,说起兵乃是要清君侧,这是指斥你们这群天天嚷着削藩的人,都是奸臣呐!”\r 燕王似乎算好了战报入京的那一天,还抓了怀来的官员遣送入京,向皇帝上书,开篇就指斥“奸臣齐泰、黄子澄包藏祸心”,说自己被迫起兵,救祸图存,都是奸臣所害,不得已而为之,最后还不忘援引《祖训》里的话,说:“臣伏睹《祖训》有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臣谨俯伏俟命。”\r “他谋逆起兵,还向朕要密诏,”建文帝怒火难以平息:“说要铲除你们这些奸臣,朕听谷王说,燕王鼓动叛兵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誓师发布的文书,朕这里也有一份,翰林待诏,你来读一读。”\r 一个年轻而且敏捷的身影走上了丹墀,这人名叫解缙,是洪武二十一年的进士,年少才高,很得高皇帝的喜欢,但是为人有些恃才傲物,这份轻佻不被建文帝喜欢,不过因为是高皇帝遗留的人才,而且确实文采灿然,建文帝便授予他翰林待诏的官职,令他拟写诏书,算是人尽其用了。\r 解缙的确是一副聪明相,有些人的聪明就是能从五官上外露出来,他的眼睛也经常飞快地转动着,就给人一种经常有所思的感觉,更有意思的是,即算是在念诵诏书,他的眼睛依然没有盯在一处地方,还是在不停地转动着。\r “我皇考太祖高皇帝绥靖四方,一统天下,并建诸子,藩屏国家,积累深固,悠久无疆。皇考太祖高皇帝初未省何疾,不令诸子知之,至於升遐,又不令诸子奔丧,闰五月初十日亥时崩,寅时即殓,七月即葬,逾月始诏诸王知之。”\r 解缙念到这里,群臣哑口无言,而他看到后面的话,也不由得一顿:“又拆毁宫殿,掘地五尺,悉更祖法,以奸恶所为,欲屠灭亲王,以危社稷。”\r 这一点就是燕王捏造了,因为“拆毁宫殿,掘地五尺”,其实是建文帝改修宫殿,将谨身殿改为正心殿,午门改为端门,端门改为应门,承天门改为皋门,正前门改为辂门等等——这些看起来根本没什么必要的改名,也让建文帝兴致勃勃,一如他调整官职名号。\r “夫幼冲行乱无厌,**无度,慢渎鬼神,矫诬傲狠,越礼不经,肆行罔极,靡有攸底,上天震怒,用致其罚,灾谴屡至,无所省畏。”解缙朗朗读下来,再偷眼去看皇帝神色,果然已经憋得通红了。\r 燕王这是一点脸面都不给建文帝留,直接责骂他“行乱无厌,**无度”,导致上天震怒,降下灾祸来——这也是狠狠戳在了建文帝的心上,因为的确自新帝即位后,各地水旱蝗灾不断,京师还地震过一次,甚至大内文华殿、承天门和锦衣卫的武库都接连失火,不知所由。甚至不久前寝宫闹鬼的传言也甚嚣尘上,就算闹鬼这事是谣言,但是有一个异闻却无法解释。\r 之前江都郡主专门买了鹰犬来,说是在她的寝宫里看到了狐鼠,但是放了鹰犬进去,又什么都不能捕获,而皇太后就默许郡主这般胡闹,倒像是确有其事一样——江都郡主虽然嫁到耿家,但是和仪宾不睦,以给高皇帝服丧的名义住进了宫里不回去,实在不成体统。\r 燕王给朝廷的上书和告谕将士的文书是截然不同的,谋逆之心,的确是路人皆知,齐泰此时要夺爵,诸臣就无可辩驳了,所谓“名正言顺”,按齐泰的说法,就是“明其为贼,敌乃可克”。\r 很快朝廷就达成统一,燕王谋逆,罪无可赦,不过讨伐燕王的诏书要公示天下,这诏书里,一要明示燕王谋逆的罪过,二要标明朝廷铲除叛逆的决心,三要赢得人心名分,这样算来,其实就是檄文——而自古檄文,非才子不能遣词用句,像汉末陈琳一篇《为袁绍檄豫州文》讨伐曹操,骆宾王一篇《代李敬业讨武曌檄》,无一不是铺张扬厉、流传千古。\r 国朝若论才子,非解缙不能称之,说实话,看不惯解缙的人多了,但是没有一个能在他的才华上面说事,群臣不由得都将目光放在他身上,连建文帝都微微点头,示意左右捧来笔墨,服侍他草书。\r 这一刻解缙感到了得意,感到了胸胆舒张,一逞所愿的痛快,他不由得想到了服侍在太祖高皇帝身边的日子,虽然得高皇帝爱重,但是他同样感到,高皇帝豢养他,不过是豢养犬马一般,有一日,在大庖西室,高皇帝看到他草拟的诏书,十分中意。忽然心血来潮,对他说:“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当知无不言。”让他写对为政得失的建言。\r 解缙即日上万言书,援笔立就,的确指明了洪武朝为政的几处弊端,然而他是个极聪明的人,想起叶伯巨、张来硕、李饮冰的前车之鉴,知道皇帝圣心难测,说是诏求纳谏,然而真正戳中了皇帝的错处,他一定大动肝火,处以刑罚,为了不祸及杀头,解缙聪明地改换概念,说“天下皆谓陛下任喜怒为生杀,而不知皆臣下之乏忠良也”。\r 他又违心地为皇帝开脱,说高皇帝的经是“好经”,只是叫臣下百官给“念错了”,所以高皇帝览他的万言书,连连称他为才子,但是他的万言策却没有见用,如今的官儿也不过是翰林待诏罢了。\r 如今他当庭草书,天子与百官静待,倒是好比那贵妃捧墨、力士脱靴的李太白了,右手举起中山兔颖,向五花笺上,手不停挥,须臾片刻,草就诏书,等呈送建文帝案前,只见字画齐整,并无差落,而文采可观字字珠玉,不由得大喜道:“果然好文采!才子之名,不虚传也!”\r 当堂念诵一番,诸臣尽皆称赞,然而左班文臣里,却有一人愀然不悦,出班奏道:“此书生之言也。”\r 方孝孺并不喜欢恃才傲物的解缙,认为他性饰浮躁,文人无行。又道此次出师北伐,是名义所在的平叛之举,不需要用一篇檄文搏天下人的瞩目,而建文帝素来深信他,见他说的有理,便道:“从卿家之言,重拟一篇罢。”\r 于是翰林院的修撰,呈了三份讨伐诏书上来,都是按照方孝孺的意思,用词斟酌,平和中正,但是却体现了朝廷的决心,建文帝从中选了一篇,布告天下——\r 邦家不造,骨肉周亲屡谋僭逆。去年,周庶人橚僭为不轨,辞连燕、齐、湘三王。朕以亲亲故,止正橚罪。今年齐王榑谋逆,又与棣、柏同谋,柏伏罪自焚死,榑已废为庶人。朕以棣于亲最近,未忍穷治其事。今乃称兵构乱,图危宗社,获罪天地祖宗,义不容赦。是用简发大兵,往致厥罚。咨尔中外臣民军士,各怀忠守义,与国同心,扫兹逆氛,永安至治。\r 诏书下了,朝廷该议论的就是领兵平叛的大将了,这都不在解缙的考虑中,回到翰林院的解缙,着实抑制不住心中的郁愤,不过他却不能在翰林院里发出来,因为方孝孺是实录总裁官,他这个待诏修撰,还是要在别人手下干活的。\r 好不容易熬到时候,解缙从翰林院出来,远远看到自己的家仆,然而忽然从背后传来一个声音:“缙兄,是要家去吗?”\r 解缙回头一看,不由得笑道:“士奇兄,这时候不家去,还能去哪儿呢?哦,我倒是忘了,士奇兄孑然一身,还未有家室呢。那就去我府里,咱们小酌一杯,如何?”\r 虽然杨士奇要比解缙大两岁,但是解缙是洪武二十一年的进士,官场身份更大些,况且解缙如今业已是待诏,比杨士奇这个编外人士身份贵重地不知道哪儿去了。不过解缙和杨士奇如今打多了交道,发现杨士奇此人,不仅有学,而且有行,便放下傲气,也主动交好起来。说起来解缙狂是狂些,识人之明倒是有的,他能看上眼的人,着实不多。\r 两人到底也没去解缙家里,而是携手去了东市酒楼里喝酒去了。\r 因为文官此时没有轿子坐,骑马入市肆又不方便,所以干脆步行,一路上市肆繁华,倒也解去了解缙许多不悦。\r 只不过还未到秦淮河畔的酒楼里,解缙忽然身上一重,一个七八岁还流着鼻涕的孩童撞了他一下,然而根本没有致歉的意思,从地上捡了鞋子又撒开腿跑起来,边跑边道:“不要轻,不要轻,燕入人家天下宁!”\r 解缙一身新做的袍子,从翰林院出来刚换下,结果就沾了这孩童身上的许多灰,顿时叫他有些心疼了,停住了脚步掸来掸去。\r 一旁的杨士奇见他这模样,不由得若有所思起来。然而这一条巷子里,很快又来了一帮孩童,欢喜雀跃着与他们擦肩而过,年纪小的手里抓着又红又大的枣儿,年纪大一点的,用袍角兜住了枣儿,嘴里也不住唱着歌儿,然而末了又一起叫喊道:“不要轻,不要轻,燕入人家天下宁!”\r 这一回解缙和杨士奇全都听得清楚了,神色不由得一变。\r 这是什么童谣,什么叫“燕入人家天下宁”?他们如今最能联想到的,可不是低飞的燕子,而是北方的燕王,这童谣谶言在暗示什么?\r 自古童言谶语无端流行,都会预示一件大事的发生,诸如改朝换代、天灾人祸等。谁也不知道这样的童谣是从哪儿发出的,源头在哪儿,但是传唱起来,就十分迅疾,而且表示,这童谣里的应征也快要实现了。\r 历史上第一条传唱的谶谣,应该是周王朝末年的那首“檿弧箕服,实亡周国”了,《史记?周本纪》记载,西周末年周宣王在都城镐京大街上听到有一群儿童喊:“檿弧箕服,实亡周国。”周宣王大惊,以为“檿弧箕服”(卖桑木作的弓箭之人)的人要造反,命令统统抓起来杀掉。当时有一对正在卖山桑弓和箕木制箭袋的夫妇为逃避追捕而跑到城外,发现了一个被遗弃的女婴,觉得可怜,就收养了下来。这对夫妇逃到了褒部落,这个女婴就由褒族人养大。她正是后来“烽火戏诸侯”的褒姒。\r 又有许多著名的童谣谶言,比如汉成帝时民间有童谣传出:“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木门仓琅根,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汉嘉鸿三年,汉成帝微服出巡,常与富平侯张放一起,自称富平侯家人。他在阳河公主家作乐,见到能作“掌上舞”的舞者赵飞燕,赵家姊妹入宫,恃宠而骄,参与杀害皇子,谋害皇孙之事,这童谣里每一句都得到了应征。\r 唐僖宗年间,长安流传一首童谣:“八月无霜塞草青,将军骑马出空城。汉家天子西巡狩,犹向江东更索兵。”当时正值黄巢作乱,唐僖宗整日闷闷不乐。听到这首童谣,虽不太明白意思,却知道不太吉利。第二年,黄巢军渡长江,跨淮河,占领洛阳。而后西进潼关,占领了这座长安门户。果然唐僖宗向西南逃往成都。\r 这些童谣谶言因为来历古怪,而又应征明确,所以历来为统治者所忌,因为如果纵观童谣出现的情况,就会发现,这些谶言大体呈现出乱世多,盛世少;王朝末期多,王朝早期少的特点。\r 解缙和杨士奇熟读书史,自然知道这些谶言都是需要警惕的,两人不约而同都奔起来,抓住了这群还未跑远的孩子。\r “是谁、是谁教你们这歌谣的?”解缙揪住了一个年级大一点的孩子,见他挣扎,又从袖子里掏出了二两银子,威逼利诱道:“你告诉我你是从哪儿听来的,我就把这银子给你,若是你不说,我就将你送去官府,这歌谣可是不能想唱就唱哩!”\r 这孩子三下五除二地说了,道应天城外内河港口那里,有停泊的船只,船上有人给他们发大枣,只教他们跟唱这歌谣,他们也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不过船只已经停泊了好几日了。\r 解缙和杨士奇便知道,这童谣的来历居然叫他们探知了,而且他们断定,这童谣应该是人为传教的,这人应该就是别有用心之人,而且很有可能是燕王那边的内应或者探子。\r “燕王谋反起来,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解缙和杨士奇听闻此事,哪里还有心思去酒楼,立刻折返去了应天官署报告这条重要的消息,府尹倒也十分重视,立刻差遣兵马指挥出城去了港口。\r 然而一行人浩浩荡荡杀过去,却不知道早已有人通风报信了,到地方的确发现了几艘载货的船只,然而详细问询下来才知道,几天前有一伙人来了这里,出钱租了四五条船来,说是买卖货物,有许多筐枣儿,倒像是玩耍一般,每日只召集孩童群小来,全都分发了,附近的船家,也不知这些人具体是在干什么,也不知这些人什么来历。\r 兵马指挥正在盘问,忽然听到有人喊道:“快看,那里走脱了一只船!”\r 众人抬眼望去,果然看到空阔的江面上有一艘孤船,航速也不快,但是方向却朝着北面行进着,这边指挥带着人也立刻跃上了一艘船,追逐过去。\r 江面一直有一层薄雾未曾散去,所以等到他们追上了的时候,才看到这船是个空船,这才反应过来是叫人家耍了。等回到府衙,府尹大人会同河泊所和沿海卫军再次追击的时候,早已经人影都无,什么都晚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庆元商号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Y?!fo??????5??k~?o???tMS??7??D)???sv-??兵追逐空船去的时候,张升已经带着他的人手跑离了京城二十里了。商队一行人得了消息,早都改头换面,拉了几十车货物,一路北上了。\r “升大哥,升大哥!”队伍后面又远远追来一个人,这人是个十二三岁、介于孩童和青年之间的娃娃,追上了张升就道:“你叫俺放空船,俺偷偷放了,官军果然追着船去了!”\r 张升用几船大枣买了许多耳目和探子来,而且这些探子十分好用,因为都是孩童,不仅教他们传了童谶开来,还如愿探听到许多朝廷虚实,虽然很多都是市井传言,但是无风不起浪,传言也是有迹可循的。\r 说到这个传播童谶,张升也是有如雾里看花一般,他本来在建文元年三月的时候南下,到了钱塘做生意,几个月里,一直在江浙之地徘徊,因为他生意做的大,每日百般忙碌,对张麒和王氏的来信都置之不理,原因也就是爹妈老是催着回去成家,他也不耐烦地紧。不过这样一来,就错失了张昭华给他发去的信,而且张昭华叫张家铺子里的伙计去找他,三拨人竟不约而同地都出了事故,两拨人碰到了山东蝗灾的流民,竟叫全身上下都扒光了衣服;还有一拨人信是送到了,只是张升又恰好刚刚动身去了另一处地方,这信件叫张升包下的一个窑姐儿看到了,害怕家里催着张升回去,干脆偷偷烧掉了,没叫张升知道。\r 之后好不容易通上信了,也都是六月底了,张升差不多知道了燕王府似乎要和朝廷分庭抗礼的意思,结算了手上的生意正要北上,却被几个和尚拦截住,这几个和尚居然是道衍派来的,说是另有要事要让他去做。\r 道衍交给他的事情,就是散播童谶了,他将这事儿办得麻利,将稷山县的板枣运了下来,一路往应天走,一路散布童谶。来到应天城外的港口上,又租了当地的货船,说是买卖货物,其实教授儿童,果然见效。应天城里城外,几乎没有不会唱“不要轻,不要轻,燕入人家天下宁”的孩童了。\r 只是他也没料到,在他自编的这首童谣流唱的时候,还有一首童谶也很流行,歌词是“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r 这下张升糊涂了,难道道衍大师以一事嘱二人,在吩咐他的时候又派遣了其他人?他想到这里也觉得奇怪,不过队伍里那几个和尚又矢口否认,不知所以。\r “好好,”张升又从包里掏给他一两的银锞子,道:“我们要走了,你家去吧!”\r 这孩子拿了银子,却呆呆地并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张升长达数十人的队伍:“升大哥,你们要去哪儿?”\r 张升自然要回北平,他赶了货物只要走到山东临清,那里就有自己的船只接应,而且运河恰好能从临清发往通州,虽然如今燕王和朝廷决裂,但是张升知道,朝廷是今天才得到了北地的奏报,而从朝议到决策还有颇多的时间,而诏令发往山东去,还要几天。\r 这几天的时间,运河暂不会中断,就算是山东布政使大人,也无权在朝廷诏书到来之前,擅自停了漕运,最多只能停止民船往来,不过倒也没事,因为张升有几艘船,打的是晋王府名号,这是他和山西晋王府往来贩盐的时候,王府门下的几位商人送他的。还有一艘船,三个月前顺道送过一位朝廷的三品官员致仕回家,此时假借名头,瞒天过海,也不是没有可能。\r 张升不能说自己去北平,只能半真半假道:“我们去山东,还要做生意哩!板儿,你这瓜娃子,再不回去的话,就进不去城了!”\r 这个名唤板儿的孩子便十分歆羡地看着马车上的货物,道:“升大哥,俺也想入你的商队!跟着你,有吃有喝哩!”\r 这也就是张升的能耐了,他小时候在张家村的时候,就能聚拢一群小屁孩,颠颠地跟在他身后以他为尊,后来做生意,先是在人家的铺子里学习,但是他就有手段拢了老乡,甚至还有许多人,跟着他搞了小团体,都听他的话,后来到北平来,甚至还有相当一部分人专门从山西来奔他,他在北平的生意才迅速展开,越做越大了。\r 他就笑道:“你才这么丁点大咧,板儿,待你长大些了,再来找我罢!”\r 张升伸出手去比划板儿的个头,队伍里面几个壮实汉子俱都笑了起来,陈山这个手下是最爱玩笑的,也凑趣道:“你这身板,怕是连两袋大米也搬不动!走几步路,就抱着脚丫子不肯再走了!”\r 板儿并不服气,伸手去够马车上盖着的布子,道:“俺可以搬得动二十斤的米咧!你不信,你让俺搬给你看!”\r 可惜他的手被摁住了,张升并不许他当场演示了,只是将他好言安抚了几句,终究还是打发走了。\r 张升看着板儿一步三回头的背影,不由得半真半假道:“要不是确定他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娃娃,我还真觉得他像是朝廷锦衣卫的人,来缉查我们呢!”\r 张英、陈山几个,不由得大惊失色,面面相觑起来:“东家,这娃娃到底是——”\r “就是娃娃,”张升摆手道:“我只是要告诉你们,咱们如今要万分谨慎小心,且辛苦一点到了山东就好了。这锦衣卫的人,可是无孔不入,你们也应当听闻他们的厉害,是止小儿夜啼的人物,要是被他们盯上了,可就难以走脱了。”\r 锦衣卫官校一般从民间选拔尚武有力、无不良记录的良民入充,之后凭能力和资历逐级升迁。但是最近这两年里,良民选拔出来的少,倒是招收了不少三教九流特别是江湖中人,弄得锦衣卫有些乌烟瘴气,而且锦衣卫如今没有大案可办,处在空窗期,这些人尤其是地方上的,就开始将目光转向富户了。\r 锦衣卫的几任指挥使,虽然都不得好死,但是皇帝只诛一人,并没有连坐其他人,所以指挥使之下的锦衣卫官卫,是很好做的,他们受到皇帝信任,可以越过刑部独立办案,不受任何官员制约或者阻拦,之前虽然以严刑铐掠闻名于天下,但是办的案子都是公案,施刑对象也是犯案的官员,然而最近两年,锦衣卫渐渐变质,他们不再像洪武年间那样重实据,有些锦衣卫会掳掠地方大户拷掠,污蔑以通敌或者谋逆的罪名,获取他们的财产。\r 张升走商因为有靠山,而且会打点,所以常常通行无阻,只是最近些时日,时局陡然紧张起来,他虽然将身份隐藏了,但是谁知道会不会遇到身负侦缉之责的锦衣卫的瞩目,若是被这些锦衣卫盯上,那可就不好了。\r 况且他这次在苏杭并应天这几处地方,订购了上千匹布料,价值昂贵。不仅是杭绸,江南地方用苎麻、葛、苘麻、芭蕉纺织纱布,还能用竹皮、木芙蓉析丝织出细布来,穿上又凉快又轻便,像苏州出产的黄草心布,是用一种黄草的梗芯析丝捻线,织成品几乎如丝罗一般洁白精细。从宋朝开始,黄草布在江南一直持续生产,始终是备受青睐的夏季专用面料,不仅裁作衣装,还可缝制蚊帐、充当糊窗的窗纱,甚至被用作灯笼上的罩纱。\r 江南的丝织业兴盛,张升压低价钱,看了成色之后又专门订做了织金缎,一匹绣金绸能以半两黄金的价格成交,如今他这些马车里就装着这些布料,运是要运到北平去,但不是在北平卖,而是准备要和蒙古人做生意了。\r 按张昭华在信里的模糊意思,燕王起兵,缺乏铁甲并弓箭,这些东西在地方许多卫所的军器局,都被守将捣毁,,就算是张升在应天这地方花大价钱,也不可能买的到,所以出路就是北上去和蒙古人交换。这就是一趟险差了。\r 和当年筹运粮草入直沽不一样,张升很明显意识到他去北狄,既要张明身份,却又要保留意图,要换来需要的东西,而又全身而退,实在是千难万险九死一生,但是真叫他做成了,那就是书名于史书,可与陶朱漪顿相提并论的人物了。\r 从北地赶牛羊往京师贩卖,获利不过三四倍;从江南繁华之地贩卖珠玉布帛北上,获利不过十倍;而走私货物发往蒙古、鞑靼,又可以获得几倍之利?\r 张升素来相信他这个妹子,见她书信中说,燕王有必胜之前途,他虽然觉得有些不实,但到底还是咬牙相信了。一来他这个妹子,本性多谋善断,但凡谋划过的事情,无有不成功的,张升自己走商,十次里面倒有三四次,不能获利,反要赔本,他这个妹子却次次都能得逞所愿,这也是张升信她的原因;二是如今他已经和燕王府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已经没有他途可以选择了。\r 况且燕王举兵,众人只见他以一隅敌全国,有败无胜,然而张升是个商人,本质上就不由得他去估量和判断,难道燕王就没有反败为胜的一天吗?他知道现在有人在观望,在投机,而投机投机,很多时候是两面投,但是两面投所获得的利,其实不如一面投。他现在支持燕王,其实也在投机,他将身家压在燕王那里,为燕王赴汤蹈火一次,将来若燕王真的翻身过来(张升认为的翻身,其实还不敢去想燕王能获得帝位,他最多认为燕王能自建旌旗,如汉梁孝王故事,与朝廷划江而治),这就不得了了。\r 现在燕王府里,只有一个世孙,还是他的亲亲外甥,将来燕王府的一切,还都要落在他这个外甥头上,他现在既是亲戚,又建了大功,像他妹子信里说的,事成之后,燕王许诺在漕运里,辟出专门的航线给他,而且边地贸易这一条,也是由他全权包揽,那么计算下来,他能获得的利润,更是久远。\r 蒙古贵族,在丝绸、茶叶和盐上,迫切需要和中土贸易,此时因为洪武年间对北元的战争之威慑,蒙人还不敢南顾,但是早晚间得不到这些东西,就要发动战争,如今张升决意去蒙古走商,虽是险途,但是细想下来,却有五六成把握能载利归来。\r “听闻蒙古人土得很,”陈山咂摸咂摸嘴巴,道:“就喜欢绸缎上绣花——在咱大明看来,那是又土又难看,可是到了汗庭,就觉得富丽。同批运过去的葛纱、蕉布,都不如这绣花绸缎卖得好。”\r 张升已经在偷偷摸摸和蒙古人做生意了,但是他使在乌兰察布这个公共贸易蒙汉杂居的地方卖东西,而且发现,蒙古人喜欢繁复奢华的东西,一匹缎子上,绣的东西是越多越杂,越卖的出去,和中土的审美完全不同。这就是他专门订做织金缎的原因。\r “蒙人的穹庐,也就是毡帐你见过吗?”张英一旁笑他:“越是他娘的花纹多,身份上越是尊贵。他们大汗的毡帐,叫金帐,据说里面黄金铺地呢,要是这样还土,咱们也跟着土吧!”\r 一行人迅速趋北而行,等到了临清坐上船去,又抵达了通州分号里,才放下心来,而张升坐在他的商铺之中,调运货物,也并没有知道,他的这个名叫“庆元”的商号,很快就收拢北地甚至全国的钱店,甚至自办了钱庄出来,而再将来,他也因为这个庆元号,与他的亲人产生了巨大甚至难以弥补的裂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岂曰无衣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m1?v'???i?CF????s?(m??lYB?!?2V?Z7>?kH???S?p??B+?年八月十二日,也就是在燕王朱棣起兵一个月零六天之后,朝廷的北伐之师在耿炳文的率领下抵达真定,此人的到来,让燕王朱棣略略沉吟了一下。\r 耿炳文此人,与高皇帝同乡,都是濠州人。当年在高皇帝麾下,受命攻占江浙门户长兴,驻守十年之久,经历大小数十战,屡拜张士诚之师,因此功封长兴侯。此人当真是一员元勋宿将,不过年纪却有些大了。他挂印出征,左右将军分别是驸马李坚和都督宁忠,依照黄子澄的奏请,建文帝又命安陆侯吴杰、江阴侯吴高、指挥盛庸、潘忠、杨松、顾成、李文、平安等部,分路进军北平。\r 耿炳文率十三万大军,号称三十万,抵达真定,而获得消息的燕王并未急于出师迎战,而是命张玉悄然前往真定周边查看军情,而张玉回来之后,道:“南师此来,军纪涣散。主将耿炳文年迈气衰,欠奉潘忠、杨松有勇无谋,我等欲通南下之途,可以先破潘杨之师。”\r 燕王点头,笑道:“当年我随中山王北伐时候,中山王曾对我评论诸将,道耿炳文善守,进攻非其所长,朝廷派他来,就是以己之短,克我所长。不过他们也没什么更好的选择了,总比宋忠之流强许多。”\r 提到宋忠,在坐的诸将不由得哈哈笑起来。朝廷派都督宋忠驻扎开平,用来防燕,然而燕军起兵,长驱直下,宋忠自开平经居庸关退保怀来,七月十五日就被杀到怀来城下的燕军捉住杀了。怀来这一场仗赢得痛快,不过燕王当时就谆谆教导诸将:“宋忠本庸才,才掌一兵柄,便骄纵目空,此辈乃是荧惑小人,我视之如狐鼠。不过区区小胜,不足为喜。”\r 提到北伐,燕王忽然停顿了一下,心中大叹道:“倘使郑国公、凉国公俱在,我何敢仓促起兵?高皇帝诛戮勋臣,要留无刺棘杖给新帝,倒成了我之福了!”\r 他环视分毫未觉的诸将,心中又道:“假使天命在我,我复高皇帝万世法,唯独不能效高皇帝屠戮功臣之举,此辈皆为国家屏障、社稷柱石,杀之何益?汉光武、唐太宗庶几可效也。”\r 耿炳文抵达真定的消息同时传到了徐王妃的中殿里,其余诸将夫人并宫女子似乎不以为意,唯独北平归降过来的几位官太太似乎神色有异,手中的针线都做得不精心起来。\r 徐王妃看到张昭华反而露出喜色,不由得问道:“我儿,你笑什么?”\r 张昭华揉搓了一下手上的针脚,道:“儿听闻朝廷派长兴侯耿炳文来攻北平,左将军为大名公主驸马李坚,同行的还有安陆侯吴杰、江阴侯吴高,乃知朝廷无人可用。父亲破真定之围,指日可待。”\r 她这么一说,诸位夫人都抬头看她,嘴快的小王夫人道:“这是从哪儿看出的?”\r “安陆侯吴杰,”张昭华道:“女儿嫁给了齐王;江阴侯吴高的女儿嫁给了湘王,偏偏这二王,一个叫皇帝废了,一个叫皇帝逼死了,如今却又派了这两位来,好像存着使功不如使过的心思,想要安陆侯江阴侯死战,洗脱身上的嫌疑,然而其实是皇帝无人可用,且猜忌心甚重,只叫他们协同用兵,而不是独掌一兵,真正用兵的耿炳文、李坚和宁忠三人里,耿炳文之子耿璇是江都郡主的仪宾,李坚是大名公主的驸马,大名公主亲向吕太后,只有一个宁忠,是昔年高皇帝提拔上来的人——皇帝任命的统帅都是亲家,带领大军的都是外戚,但都不是好的统兵大将,说实在的,我听闻这些将领之中,都督盛庸身经百战,顾成抚绥蛮夷,平安有勇有谋,声名卓著,这些人,都是高皇帝慧眼独具,从行伍之中捡拔出来留给皇帝的可造之材,若高皇帝天命有加,这些人未尝不能在高皇帝手上,成为有如蓝玉一般的骁将。”\r 高皇帝是屠戮了许多功臣,但是他不是一味地杀,他知道国朝相比于前朝,最严重的是北狄之患,甚至比汉朝的匈奴之患还要深重。因为蒙人兵强马壮,不甘心被逐出中原,随时都想南下,而且具备了南下侵略的实力。所以他在剪除功臣的时候,却也十分注意到行伍起身、背景清白且历经战阵、骁勇善战之人,这些人,像顾成,原本是个继承了祖父之业操舟的人,当年高皇帝渡江就坐的他的船,看中了他一把子力气,亲自将他选为帐前亲兵,擎盖出入。事实证明高皇帝看人的眼光没错,或者说,在看武将的眼光上,独具一格。顾成跟着高皇帝出入,大小数十战,皆有功,从百户晋升指挥佥事、再晋都督佥事,一步一步都是凭功劳上去的,这些人就是高皇帝培养的武将,都是长大之器,培养他们就是一步步代替了勋贵遗留的空缺,然而新帝用人,不如他的祖父一般,有胆量有识人之明。\r 大王夫人连连点头,道:“你说这些人都不是好的统兵大将,那谁能独当一面呢?”\r 张昭华沉吟道:“我不是说耿炳文不能独当一面,此人善守,而且以他和张士诚耗了十年的经历来看,他耐心十足,且防御有术,在守城这方面,应该无人能敌。朝廷用他,其实用对了。若是耿炳文坚固城池,恒久防御,以一个拖字,就能耗尽咱们燕军的锐气、粮饷,咱们以一隅敌全国,最忌在一个地方久攻不下,以汉七国的例子,七国的军队在梁孝王的城下,耗费了多少时日,最后居然被朝廷之师歼灭,这就是前车之鉴。”\r “耿炳文老成持重,也知道汉七国的例子,也打算这么做,”张昭华道:“只不过咱们这个皇帝,却不是汉景帝,况且身边还有齐泰、黄子澄这样急功近利之人,以他们削藩的态度,必要迅速、必要立时见效,不肯稍微缓上半口气,那么对于剿灭咱们燕军呢,也是必要看到成效,若是耿炳文稍微败了一场仗,也就是说,北伐军队在耿炳文手里,稍微受挫,这两人就会立刻无法忍受,会说服皇帝,将耿炳文这个老将撤换下去的。”\r 张昭华听到京城耳目送来的线报说,其实黄子澄和齐泰都有比较中意的人选,只是新帝似乎更信任自己的亲家,执意任命了耿炳文,所以黄子澄不得意,肯定会极为关注北平战事,要是耿炳文那里吃了一丁点败仗,自然要在皇帝耳边吹风,把耿炳文这个老将换掉的。\r 而且张昭华还知道,早在南军还未抵达真定的时候,耿炳文的儿子耿璿就曾经建议,应该派精锐部队出其不意直取北平,一举攻占燕军老巢——然而这个很有可能改变战局的建议并未被耿炳文采纳,由此可见耿炳文魄力不足,虽然也有长期耗敌的打算在,但是对上燕王,他就是那个缺乏勇气的人,先期一定会吃败仗。\r 吃败仗就会让朝中非议之声大起,其实每一场仗打起来,非议之声都大,比如春秋魏文侯任用乐羊子为将讨伐中山,劝谏的竹帛装了几大箱,但是魏文侯用人不疑置之不理,最后乐羊子果然取得胜利。但是新帝是个摇摆不定没有恒心的人,他禁不住黄子澄和齐泰的游说的,临阵换将就是必然。等到耿炳文被换下,新帝没有提拔新人做大将的胆量,燕王差不多可以说是所向披靡了。\r “不,”张昭华忽然想起来一个人,她不由自主地往徐王妃的脸上看去,心中却倒吸冷气:“若是中山王的长子,王妃的亲兄,魏国公徐辉祖被任用做大将的话,那可就不好了!”\r 王妃和魏国公府决裂的事情,在府中已经不是秘密了。这也是燕王起兵的必然结果,徐辉祖一向是忠于新帝,之前高炽高煦从京师回来的时候就说,徐辉祖这个舅舅,居然比朝廷监视还严。若是新帝任命徐辉祖做大将,到时候和燕王对上,绝不会留情,而徐王妃夹在其中,不管伤了谁,她都禁受不住——而徐辉祖自幼传授了中山王徐达的文韬武略,高皇帝对他也是十分器重,张昭华记得燕王也提过几次,说他这个内兄,的确是善于用兵之人。\r 张昭华心中有如鼎沸,没想到徐王妃居然看出了她的想法,轻描淡写地就把她的疑虑说了出来:“我大兄辉祖,一向忠心。可惜主上并不相信他的忠心,反而因为裙带的关系,屡次怀疑他和咱们燕府交通。如今有人可用的时候,朝廷绝不会任用大兄,若是有一天无人可用了,他勉强也能带兵,只是他要是败了,主上会觉得果然如此;若是胜了,主上反而会更增疑心。所以我这大兄,始终不会受到真正的任用,很难说他会亲临第一线。所以我是最没有什么负担的,你们都不要替我担心。”\r 张昭华一想果然是这样,总算放下心来。她咧了嘴巴笑起来:“听闻朝廷那边,总是拿咱们和汉七国作比,整日叫嚣什么灭燕有如反掌,殊不知当年景帝手上,有太尉条侯周亚夫,有曲周侯郦寄,有将军栾布和窦婴,而如今咱们这个主上的手里,盘算来去,也只有耿炳文能用,却远不能与周亚夫这样的古之名将相提并论,这也是天授父亲功成!”\r 她说着就朝几位官夫人看去,果然看到她们面色不自安,因为朝廷鉴于北平布政司官员大都投降了燕王,所以在真定另设了平燕布政使司,还投书进北平城里,要求这些官员反正,朝廷既往不咎。\r 虽然这些官员表面上不为所动,但是私底下肯定心思浮动,张昭华今日当着她们官夫人的面说这些话,就是为了叫她们掂量掂量。\r “有匠作局制造军衣就行了,”燕王从门里进来,笑道:“何劳诸位夫人亲自动手呢!”\r 燕王走进来,盯着张昭华看了一会儿,他其实在门外站了许久,听了许多话,他对张氏这个儿媳妇的见识感到吃惊。\r 燕王坐了上座,诸位夫人放下手中的针线都来拜见,燕王笑着挥手道:“夫人劳苦!本王累日用兵,劳累大家了!”\r 徐王妃笑道:“王岂不闻“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裳!妾不能与全军做袍,只能以此区区针线示与我军将士同袍之心、同忾之志!”\r 燕王就道:“本王将以妃之言传谕三军将士,使闻之无不用命矣!”\r 燕王这边慰劳了一番,他起身的时候又朝张昭华这边看了一眼,张昭华就站起来跟随燕王去了偏殿。\r 还未等燕王发话,张昭华先将腰间悬挂的锦囊取下来,呈给燕王道:“这是儿兄长张升敬献给父亲的军资。”\r 一共七万两白银的银票,因为宝钞的通行能力差,在张昭华的示意下,张升特意调换成黄金白银存在钱店里,他的庆元号自己储备了不少真金白银,同时以物换银子,兑换了其他商队的银钱出来。\r 此时的钱店,规模小,而且只在大城市里,有几家老字号的钱店之间存在竞争关系,却都没有做大。像开封、太原都有,北平却没有,山东济南有一家,而因为在战事前沿,张升保险起见,选择和济南大兴钱店这一家钱店合作。他在江南的生意铺子,汇了银钱存储在大兴钱店里,然后他在山东就可以取用。这是期于燕王能尽快攻下山东的打算。\r 在洪武一朝的高压政策下,钱店的维持经营都不太好,而且不敢明目张胆地收储白银,而是以铜钱为储,建文新朝政策宽松起来,钱店才缓慢流通白银,但是还是不敢做大票,只能做小额票。\r 张升他在存储和调运银钱的过程中,发觉钱店的银票这东西,实在难用。毕竟是一张纸,而且小额票是五十两一张,几万两银子,兑换出厚厚一沓票来,张升一次交易万两以上,还得拿着去钱店验真伪,手续繁杂,还要一张张的比对。\r 所以张昭华腰上这个锦囊,里面其实并不是银票,而是她收藏银票的箱子的钥匙,几百张银票,还专门找了个红木箱子去装。张昭华听他说了银票取用种种不方便,建议他的商号庆元号自己做银号钱庄出来,张升也有这个想法,张昭华知道这种钱庄钱店,都是有积累的,还并不是银钱的积累,而是几代人信用的积累,老字号的钱店发展到今天,在大明各省的信用已经建立起来,比如说大兴钱店,用出票人字迹防伪,以及外人看起来莫名其妙的密语密码等,这样细细核对,看似很难作伪;其实还是因为老百姓没有余钱存在钱店里,若是有,这方法无法推广到小额票上,因为小额票的特点就是海量,而是会在民间流通,所以从长远来看,张昭华认为张升应该在银票的查验防伪上下功夫。\r 只要有完善的防伪技术,张升的钱店绝对后来居上,她说了这样的话,张升也听了她的话,倒是满口答应了,不过张昭华自己也没有底,不知道张升是不是明确知道技术的重要性。\r 燕王神色也复杂起来:“你兄长,倒也真是有心了!”\r “兄长虽然不学无术,但是好歹也知道不能趋小利而忘大义的道理,”张昭华道:“如今战事一日日吃紧,他也就尽了一番绵薄之力罢了。”\r 张昭华见燕王神色就知道他应该是很满意,毕竟北平商号也多,只是却没有一个出来说是支持燕王的,燕王防着他们和南军串通,也不敢将他们全都杀了,到底如今是得道多助的时候。\r 张昭华之前就和燕王提过张升要北上出塞的事情,此时又道:“万事俱备,只是我担忧兄长一路上风波不平,想请父亲这里,派一些人手过去,以备不测。”\r 她并不是担忧路上不平,而是担忧汗庭如今因为争夺统治权会出现更激烈的变故,所以希望燕王这里能划出百人的队伍护卫张升的商号。\r 不过燕王却没有答应:“你二哥并不需用王府的护卫,护卫和普通行商之人不一样,汗庭的人也不是傻瓜,看得清楚,如果真有护卫掺杂在商队里,你二哥才算是有去无回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为他人作嫁衣裳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柔仪殿中,马皇后忽然“啊”地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她跳下床去,三千发丝根根竖起,额头冰凉,眼冒金星,被无名的恐惧死死揪住,也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地站着。 她方才梦到了一个人,这个人衣衫褴褛,疯疯癫癫,但是精神矍铄器宇轩昂,他朝她走过来,而她在怔忪了一会儿之后,忽然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个人是谁——她忍不住惊叫起来,而这个人在迫近了她之后,哈哈大笑起来:“马氏,当年我托你父亲马全为大明天子带的话,他带到了吗?” 马氏上下牙都在打着哆嗦,她尖叫道:“什么话!我不知道,别来问我!” “燕入人家,永城女当大贵,”周颠站在她面前,用手虚点了一下她:“你机关算尽,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大袖一拂,马氏像是从云空跌落了,恐惧使她的两肘缩紧在腰旁,使她的脚跟缩紧在裙下,犹如一个受伤的人,当一只手指接近她的伤口时会本能地颤抖一样,当年的事情她从来没有忘记,她是如何撺掇父亲更改了周颠的原话,在选秀的时候又是如何设局算计张氏,她将这些记忆珍藏起来,常常会满怀得意地重拾一遍,因为她的努力似乎印证了“谋事在人”的话。 但是这样真实的梦境,一个梦境,却让她猛然意识到了最可怕的、她也从未想过的情形,因为她只是一直在意“永城女当大贵”,却忘了这句话之前还有一句“燕入人家”,也许在今秋之前,马氏还并不明白,而在七月北平燕王那里竖起了清君侧的大旗,堂而皇之地造反的时候,她终于恍然了。 “怎么了?”建文帝也被她的动作惊醒,年轻的帝王在马氏的劝说下,刚刚睡下不过一个多时辰,即使没有烛光照明,对面的马氏都能看到他眼里的红血丝。 马氏惊魂未定,迟钝了好一会儿才道:“没事、没事——我做了个坏梦。” 建文帝即使疲惫地几乎不愿再睁眼,但是却能体谅马氏,“是今日的战报影响了你罢,不过是一场里兵败了,胜败不是兵家常事吗,何必忧虑!” 他是这么说,其实早在耿炳文出师真定的时候,他夜不能寐,偶然伏案小睡,却也梦到了许多不吉利的东西,果然传来兵败的消息,不过他并没有觉得丧气,他披览史书,只见当年汉景帝对上七国的时候,也是先期失利,卒以功成,所以他并不忧虑,反而认为耿炳文失利是证明了齐泰黄子澄的建言的正确性,果然是“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啊。 他不能理解马氏心中最甚的恐惧,而马氏也不能对他说明白她的梦魇,即使他是自己最亲的人——她赤着脚,感到了地上的冰凉,此时她的神思也慢慢回过来,轻言细语地抚慰皇帝重新躺下了。 夫妻两个各有所思,半晌依然没有睡下,马氏见皇帝没有睡意了,便道:“今日怀庆公主来见我,哭哭啼啼说了好一番话,倒是可怜。” 怀庆公主是高皇帝女儿,系成穆孙贵妃所出,驸马是寿州人王宁。此时建文帝百事繁忙,没有晋封公主和郡主名号,按理来说怀庆公主应该略过长公主的名号,直接变为大长公主了——因为长公主是皇帝的姐妹,而大长公主才是皇帝的姑母。 “王宁掌后军都督府事,又是至亲驸马,”建文帝又想起来燕王也是至亲,不由得烦躁道:“他不忠于朝廷,却将朝事泄露给燕邸,交通叛逆,朕不过是依法籍其家,系锦衣卫狱,怀庆姑母就坐不住了,要援引《祖训》亲戚不罚的条例,非要朕放出王宁来!” 怀庆公主的身份也极为尊贵,因为母亲是贵妃孙氏的缘故,跟宁国公主一样有脸面,见宁国可以直诉帝前,她也不甘落后,也想以尊亲的身份,逼迫皇帝放人。 建文帝干脆拉开锦被,一轱辘翻起来:“朕绝对不会宽赦王宁!高皇帝十六女,十六位驸马,他可是头一个交通燕府的人,罪无可赦!有他这样的人,也有梅殷、李坚这样的,尤其是李坚,他可是自杀殉国了!朕要是赦免王宁,如何对得起李坚呢,又以何面目见李庄呢!” 李坚是大名公主的驸马,掌前军都督府事,以左副将军的身份,跟随耿炳文伐燕。在一天前刚刚得到的滹沱河之战的战报中,李坚堕马被擒,随后在械送北平的路上,自杀殉国了。 “果然方先生说得好,”建文帝道:“邦家不造,骨肉周亲屡谋僭逆!朕哪里对不起诸王了,他们难道不是骄纵不法,暗蓄大志,心怀叵测?他们的罪过,真是罄竹难书,高墙圈禁,已然是法外施恩,那么多死在王府之中的无辜百姓,他们的冤屈要去哪儿洗雪呢!燕王更甚,朕剖心剖肺待他,他却要谋逆造反,当真是获罪天地祖宗!” 建文帝发了一通牢骚,也意识到他对燕王,当真是算不上赤诚,不由得吭哧了几声,道:“就算朕与诸王有嫌隙,朕待诸位驸马,是曲佑恩宽,前日御史还参奏几位驸马家奴,走私买卖,朕都一概留中不问——这要是在高皇帝手上,还有他们活命的机会吗?他们却不念恩德,背叛朕!” 他这话倒是说得不错了,当年安庆公主的驸马欧阳伦,私遣家奴贩茶出境,过河桥巡检司,擅捶辱司吏。高皇帝知道了之后大怒,不仅赐死了家奴,而且连带驸马也一并赐死了。 他这么说着,却见马氏似乎若有所思,嘴角露出了一个和平日完全不同的笑容来,他不由得奇道:“朕与你说话呢,你在想什么?” 马氏敛去了一闪而过的阴毒之色,缓缓道:“人心参差,总有不齐者,不能共进退的人,又岂止是咱们一家呢?” 建文帝便道:“你有什么话,就说罢。” “妾不过是想着,”马氏道:“受人背叛的滋味,着实难受,特别是骨肉至亲的背叛。咱们有至亲,燕王那里,也有至亲。” 建文帝起先并不明白,他和燕王其实就是至亲了,然而他忽然意识到,他与燕王的亲,根本比不上他和太子文圭的亲,也同样比不上燕王和世子高炽、高煦高燧的亲。 他模模糊糊中意识到了燕军阵营里,其实似乎并不是坚不可摧,然而还没等他形成想法,马氏倒是先一步说到:“妾闻燕王长女仪宾袁容,是都督袁洪之子,袁女为岷王妃,袁洪已死,岷王得罪,不足虑。而燕王次女,尚仪宾李让,李让之父李申,官居中都留守左卫指挥同知。李让只身去北平尚主,李申和其余四子都在中都,或可以此为要挟,令燕王阵营自相瓦解。” 建文帝眼睛一亮,因为马氏的确提出了个好建议,燕王次女永平郡主的仪宾李让,父亲兄弟都在凤阳,他可以以此引诱李让,李让如果不能违背孝亲,无疑于在燕王背上插了一刀;如果他不来,那就杀了李申一家。李让再是心志坚定的人,恐怕也会怨恨燕王。 “朕的皇后,”建文帝一扫阴霾,笑道:“真是智识不输男儿啊!” 马氏娇羞地靠在他的怀里,夫妻温存一会儿后,建文帝又道:“方先生跟朕说,此次燕王叛乱,其实也未必是坏事,为什么呢,就好像大火淘炼一般,分清了渣滓,朕之前召辽王、宁王来京师,辽王动身了,而宁王却没有,他不来,就是明白和朝廷决裂,和燕王走到一起去了,就算暂且还没有,他也是在观望,朕削他护卫,也是为国除害。方先生说,汉七国之战也是先败后胜,而且战争之后,就是汉武帝全面的削藩,朕之前削藩,也是千难万难,最后还是反了燕王,可是等朕灭燕之后,再行削藩,其他藩王就如鸡犬一般束手就擒了,朕的削藩之业,必将为生民福,为后世所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半边天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因为滹沱河的败仗,朱允炆果然如所料,撤换了老将耿炳文,而使曹国公李景隆替代耿炳文出师北伐。 消息传到北平,燕王不由得大喜,对诸将道:“李九江豢养之子,寡谋而骄矜,色厉而中馁,忌刻而自用,况未尝习兵,见战阵而辄以五十万付之,是自坑之矣。” 最后一句话若是叫张昭华来听,那就是明摆着说明李景隆是个坑爹的货了——而这个“爹”,不是他已经死去的亲爹李文忠,而是信用他的建文帝。 李景隆因为是高皇帝外甥李文忠的儿子,且自幼熟读兵书,生得高大俊秀,得到了高皇帝和新帝的喜爱,且因为他收逮周王的事情,建文帝对他非常依赖。稍有眼光的人都看得出,李景隆这样生长于贵族之家的纨绔膏粱子弟,之前从来没有经历战阵的人,绝非可以倚重之人,偏偏建文帝却好像找到了靠山一般,还专门为他举行了遣将出征的仪式,赐给他代表天子威仪的斧钺,许他使专征伐,,还特授他“通天犀带”,亲自撰写“体尔祖迹忠孝不忘”几个字,表示了逾分的隆遇。 燕王以此嗤笑道:“汉高祖知人善任,不过将十万兵。唯有大将韩信多多益善,李九江是什么才能,居然敢将五十万兵?我看他就是赵括复生,也会有赵括之败。” 燕王对部下分析李景隆必败的原因,除了死读兵书不知变通之外,还有“政令不休、纪律不整”,“贪而不治,智信不足”,说得不经意了些,燕王居然道:“李景隆气量偏狭,贪色嗜痂——” 诸将之中,也有不识字的粗人,不知道燕王说得这个“嗜痂”是什么东西,但是大部分佥事千户,都是读过书的,闻听到李景隆居然还有嗜痂之癖,不由得面面相觑起来。 “嗜痂之癖”说得是南朝刘邕性喜食疮痂,感其味似食鳆鱼。一日,刘邕拜望正患疮疾之友孟灵休,见床上颇多落痂,居然取而食之。休感心惊,便将其身上未剥落之疮痂,尽数剥下贻之,致使疮口又流血。而刘邕命所属南康郡之二百多名官吏,不论有无罪愆,每人须轮番挨鞭,致伤以成痂供其食用。 难道李景隆也有刘邕这样的嗜好? 武人是不能理解文人,尤其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士人的古怪行为的,只要一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喜欢吃血痂的人,许多个指挥就不由得作呕。 燕王见此,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我不是说他嗜食疮痂,而是他嬖好……这个……男色——” 燕王只是将喜欢男色这种癖好,等同视之于喜欢吃疮痂,可见燕王的确对龙阳之好比较痛绝了,他说着就狠狠瞪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的高燧,高燧似乎感到了他的目光,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燕王不再提这个话头,反而说起了粮草的问题,诸将也就不好盘根问底了,但大家似乎都明白,这李景隆在“贪色”这方面大概和常人不同,不仅玩女人玩出稀奇古怪的花样,而且还有着嬖男的毛病。这毛病虽说不犯法,但是也的确让人恶心,这种人在将士中如何能树立威信呢! 然而还未等李景隆出发,九月一日,永平守将郭亮派人来报,江阴侯吴高率领辽东兵马入关,且包围了永平。永平临近山海关,是屏隔辽东的前沿,本来守将郭亮归降燕王之后,使燕王消除了东顾之忧,可以专心攻打北平周围。如果永平失陷,辽东兵直扑北平,而李景隆又从南边赶来,两面夹攻,北平的形势就十分危险了。 所以燕王决定驰援永平,但是他的决定,其实也有反对之声,因为有一些将领认为,李景隆马上就要北上,他是最大的威胁,应该集中力量对付他。而永平城城池坚固,可以守住一些时日,等对付完李景隆,再去救援也不迟。 而燕王却道:“我若是留在北平,李景隆必不敢来。而我若是出城,他就必然来攻北平。若守城,其实是明白告诉李景隆,我的兵力不足;只有大军在外,内外互为犄角,才能破敌。” 燕王既然定策,就招来高炽,将燕王大印交给了他,“我驰援永平,你留在北平城里固守,决不可轻出。一应大事,要听你母妃的决策。北平城城池坚固,以战则不足,以守则有余,我听几位师傅说,你向来能推诚任人,愿你以此御敌,等大军回来解围。切记,切记!” 高炽脸上还有震惊之色,他不敢相信北平很快就要成为一座危城,而且可能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得不到援助,只能依靠城池抵御敌人的进攻。 “父王,李景隆大军马上就要到了,”高炽道:“您为什么不留守,反而要出兵去营救永平这座并不危急的坚城呢?” 燕王看到高炽的脸色煞白,似乎皱成了一个老面包子,而高炽身后的张昭华却神色变幻,很快就流露出恍然的神情。 “张氏,”燕王道:“你说说,我为什么要出兵驰援永平?” 张昭华一怔,不知道燕王为什么忽然这样问,但她还是立即道:“儿听闻,兵出在外,奇变随用。固守危城,乃是迫不得已为之,倘使李景隆大军围城数月,则我坐以待毙矣!” 兵不能长久地待在一处,看样子是集合起来人多力量大,但是观古战役,往往一只奇兵就能战胜数十万人的队伍,因为目标太大了,而且太集中,这是李景隆的自取灭亡之道;而坐守危城不可取,因为往往在外线的运动中,兵卒有无限的拓展空间,也能在一次次的征战中,飞速地壮大自己,这是燕王的取胜之道。 “李景隆要是趁着父王兵出在外,来攻北平,”张昭华道:“乃是正中我之下怀。北平城坚,久攻不下,靡耗颇多。且如今入冬,南方军士不耐寒冷,绝不利于打持久战,若不能速战速决,南军自然要涣散。我方只要奉行一个‘拖’字,就能拖垮李景隆五十万大军。彼时父王回师,内外夹击,敌必破矣。” 燕王哈哈大笑,又盯着她道:“你再说说,我为什么弃了卢沟桥的防守?” 听闻李景隆率大军北上,燕王下令放弃卢沟桥的防守——张昭华根本不用想,立刻道:“若是以往日来看,卢沟桥的确是防守之地。只是如今天寒,水涸为冰,南军一来,随处可渡,空守一桥,有何用处!况且我舍弃卢沟桥,乃是迷惑和骄纵李景隆,使他更加相信,北平如今虚弱,无兵可守,才能让他深入北平城下,这就是兵法上说的,利而诱之的道理。” 燕王大悦,指着张昭华道:“你若是个男儿,有这般的见识,在我麾下,怕是比朱能的官儿,还要高呢!” “父亲瞧不起女子,”张昭华道:“女子不输男儿呢!比不上冼夫人、梁红玉,但是保证能将北平守住,等待父王归来!到时候,父王怕不是要刮目相看了!” 张昭华信心十足,在燕王走后,请顾成将军颁令于整个北平城,“籍民中壮男为一军,以充防人;壮女为一军,以隶杂役;老弱为一军,以供饮饲、采樵、牧养”。 北平城里的壮男,都给与兵器,每日赶上城头,操练防守——这是高炽的工作,他督治城中防备,还要赶制兵器;而徐王妃带着王府的宫人加入壮女军,和普通的民女一样,往城头搬运托叉、火钩、铁镐、火镰和石灰这些东西,张昭华勉强照应老弱军,每日做饭、送饭,送水送汤,还在张昭华的指挥下,演练了几把抬送伤者的演习。 “反应要迅速!”张昭华费心教授了几天,才算看到了成效:“避开箭矢,也不能挡住军士!腹腔有伤的,必要平躺,背后有伤的,必要趴下——” 她这些天集齐了许多长棍,这些长棍用衣服套上,就是简易的担架,张昭华花了心思把老弱军分成两两一组,到时候不会出现一拥而上不知所措的情况。她还和王府的医正,传授了简单包扎伤口的常识。 “永安,”张昭华冷眼看到围着锅台抽柴的永安,嘴上道:“你回去吧,这边忙得紧,又乱得紧!” 永安原先跟在徐王妃那边,不过两天就被派过来,张昭华知道她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果然见她脸色发白的样子,不过永安却并不肯回去,只说要为守城尽力。 永安在这一点上并不如永平,永平倒是真的让张昭华刮目相看了一回,她不再施粉黛胭脂,甚至头发都不怎么梳理了,穿着罗布裙,真的跟一帮乡下女人一起用箩筐往城上背石头。兵士们认得徐王妃,也认得张昭华,却不认得永平,常用贼溜溜的眼睛盯着永平,有些还很放肆地说些荤素不忌的话——但是永平却一笑而过,甚至也用土话回骂过去。 张昭华也就忙得不顾她了,因为顾成将军仔细观察了北平九门,发现北平其他八门一带的地质相对坚硬多石,唯有丽正门一带土质松软,说要防止南军挖凿地道。 “该当如何?”高炽问道。 “要选善听之人,”顾成道:“在九门附近凿穴如井,我看二丈差不多,里面埋上新瓮,挑选这些善听之人坐在瓮中,日夜监听。如果南军挖地道,数百步之内其声就可闻于瓮中。” 张昭华和高炽却心不在焉地听着,因为他们刚刚得到顾成将军长子顾统被杀的消息——因为顾成归降了燕王,留守在普定的顾统一家就以通敌罪,尽数被诛戮。南北相隔遥远,高炽即算是有心派人去普定收尸,都无法前去。 他们以为顾成并不知道这个噩耗,心中也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在此时告诉他这个消息——然而顾成挥手指向北平城池图的时候,张昭华便一下子看到了顾成盔甲下的缟素。 她顿时落下泪来,这刺眼的白色,好像也压在了她的心里。 高炽也发觉了,他不由得抓住了顾成的手,却想起燕王在得到顾成归降的那一刻说地话:“此天以尔授我也!” “北平,”他道:“千难万险,也能守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守卫北平城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留给北平防御的时间太短了,等报警的铜铎响起来的时候,张昭华甚至还和几个民女提了水桶上去,一路上还考校了她们几个小题目,问她们敌人火攻该如何防,飞来炮石该如何躲避等等,几个年轻姑娘叽叽喳喳地,回答地还算正确。 还不等张昭华夸赞一声,官军已经在晨曦薄雾之下集结在城下,而初始的进攻已经开始,这种进攻暂时来说是试探性的,因为只在丽正门、德胜门和安定门展开,遥遥相对的敌方堡垒上,发炮车先向丽正门城头上发射炮石,第一排炮石呼啸着打过来,守城的兵士不可能防备地如此及时,只能往女墙后面躲避。 瞬时间,轰隆声四起,而惊叫声也随之四起。张昭华心里狠狠一震,道:“开战了!” 她刚说完话,就看到头顶上空飞过去一个圆滚滚的炮石,这些炮石其实打得不准,而且不可能瞄准个人去打,所以它造成的是很小的伤亡,几个兵士是被门楼碎砖石给砸地头破血流了。张昭华立刻匍匐下来,指挥老弱军上去抢救,然而炮击声还未停止,城下的官军就发射了箭矢上来。 如雨一般的箭矢嗖嗖降落,张昭华紧紧缩成一团,躲在草垛下面,而其他未来得及闪避的人,包括一个将士的妻子,却被当胸一箭射穿了,张昭华记得她,她是教学的时候学得最快的几人之一,样样都好,只是声音有些糙耳,然而她最后的声音却是:“冲啊——” 这声音嘎然而止,她的胸前冒出一朵血花来,就这么一头摔在地上。 守将李彬看看敌人到了百米左右时,才大喊一声打,城楼上泼出一道箭雨,在敌群中收割生命。南军前锋应该想不到北平的反击这么迅疾,箭矢噗噗地打在地上,溅起阵阵尘土,而更多地射入了他们的方阵中,顿时也呼啦啦倒下去一片。 “冲过去!冲过去!”指挥进攻的南军将领在后队大声鼓动士兵冲锋:“前进者赏,后退者死!第一支冲进北平城里的部队,军官升二级,第一个冲进去的军士,赏白银二百!” 城上城下互射箭矢,而南军已经开始组织人力攻城了,三声号炮之后,官军阵营便改变了阵型,前头立盾牌和骑马的兵士往两边撤,而中间杀出的军士们抬着云梯,还有推着“行天桥”车的,呐喊着像蚂蚁一般冲上城墙来。 “瞄准——”高炽指着推车的南军,大喊道:“射!” 守城兵士发动弩箭,一批人中箭倒落了下去,而后面的人却越过了这批人的尸首重新冲杀过来,在震耳欲聋的鼓声的激励下,其骁勇者甚至已经越过了城壕,进入了城墙和壕水之间的“羊马城”地带,羊马城是瓮城外的缓冲地带,南军杀过来,挤在瓮城两门处准备撞门,而守城的军士推动着檑木要往下滚落的时候,却忽然听到南军阵营后面,传来了鸣金声。 几个已经爬上瓮城的军士面面相觑,然而不能不撤退,守将梁明和仪宾袁容抓住时机,立刻冲出去,对着来不及撤退的南军一顿乱砍乱搠,高炽担心南军杀个回马枪,急忙又将他们召回了。 “这第一次防守,”李让和高燧碰了一下酒壶,高兴道:“打得痛快,看来南军,战斗力也不过如此!” 南军在丽正门、德胜门和安定门都没有占到什么便宜,燕军只是在安定门和丽正门上被劲弩射死十一人,炮石击伤八人,而在三座城门下,南军却至少丢弃了一百具尸首,初战的胜利虽然说不上辉煌,但是却能鼓舞士气。 高炽累得气喘吁吁,他身躯笨重,而且披着铠甲,还连连发射了两服箭,嘴唇翕动着,想要说什么,想了下还是没有说。 其实这只是李景隆的先头部队罢了,总共不过一千人,伤亡不算重,而且算是把北平的守卫能力摸了一遍底,等李景隆的大军到了,真正的硬仗可比今日难打十倍不止。 事实证明高炽不说是对的,燕军上下斗志昂扬起来,而平民百姓报名参展的人更多了,纪善金忠和按察司的墨麟公布了赏格,对于杀死、杀伤、擒俘敌人者,缴获战马军资者,对守城献计献策者,量其功劳大小,予以不同的赏赐,是军士就记功提拔,是普通百姓就赏赐绢帛米面,同时也公布了禁令若干,全部张贴在大街小巷里。 张昭华和徐王妃一样,日夜吃住在城头上,得空回了一次王府,又将王府豢养的猪牛羊全部宰杀了,一框框运到城墙上面,以飨将士。 “把库房开了,”张昭华指挥三五个宫人进去,搬运布帛:“不管多少东西,全拿出来,往城西官库里面送!” “娘娘,”湘官心疼起来:“那都是上好的宫纱、云绸呢!” 一匹云绸差不多就是五两银子的价格,这库房里面的绸缎布帛,有宫里赐下的,也有几个郡主的陪嫁,还有张升从江南给张昭华带回来的,都是很值钱的东西,现在张昭华全都要拿出去,作为对将士之妻还有平民女子的赏赐。 “再好的东西,”张昭华怒道:“也要有命才能消受!要是士卒不肯用力,北平城破了,别说是这些东西,就是项上人头,都保不住啦,还有空惦念这些!” 湘官被张昭华一骂,顿时不敢说话了,张昭华赶了马车将东西送到城西,就见张麒和张昶还有几十个老农,赶着十几辆驴车过来,车上拉了采矿场的滚石,张麒见到她差点没认出来,因为张昭华别说是该有个世子妃的模样,可能比服侍她的湘官还要蓬头垢面些,见张麒上下打量她,才想起来她好像也三四天没洗脸了。 “乖囡,”张麒不由得道:“你、你——” 张昭华抢先问道:“我没事,椿哥儿呢?” 椿哥儿被张昭华交给了王氏去带,张麒就压低声音道:“交给你娘,她聪明着呢,听到炮声就往窖子里避去了!” 张家现在富得很,有专门藏金子的地窖,修得牢固深邃,王氏并不是担心过头了,因为张家住宅的确临近城门,若是有流炮过来,王氏要护着椿哥儿进地窖躲避。 张昭华也曾想过要王氏带着椿哥儿住进王府里去,可是一想王府如今的军士和宫人,差不多都在九个城门上,王府反而空虚,此时万一有人心怀不轨,冲击王府,那可就非常可怕了。 话还没有说上几句,城上的铜铎又被敲响了:“敌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拖延之道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张昭华不顾亲爹在场,大骂了一句难听的,转头就往城门上跑,而她跑上去一半,才发现南军攻打的城门是彰义门,又反身回去往炮声的方向冲。 顾成在城楼上,从黑压压的南军军士中,认出了他们这次的劲敌:“瞿良材、瞿秀材——瞿能!” 瞿能的到来,让顾成感到了心惊,因为他是一员难得的猛将,当年在跟随蓝玉渡过大渡河征讨西番部落的战争中立下了战功。后又被任命为副总兵讨伐建昌的叛军酋月鲁帖木儿,武功卓著,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瞿能凭着真刀真枪满身伤疤换来了都督职位,而他的两个儿子也在军中,一个是指挥,一个是千户,父子三人同在军中,骁勇异常,顾成不知道瞿能的到来是不是李景隆的任命,如果是的话,他不由得要说一声,李九江这个纸上谈兵的人,总算用对了人。 瞿能猛攻的三座城门,分别是西直门、崇仁门和齐化门,而在彰义门和丽正门作佯攻,这样果然叫九门防守弄糊涂了,各门都不知虚实起来,而且防守危急,顾成手中可供机动的兵力实在少得可怜。 万幸火力最强大的西直门有老将唐云防守,唐云对西直门一应情况,实在是烂熟于心,他指挥军士躲在草坝下面,用木女头这种城防工具迅速堵上了南军炮石毁坏的地方。 瞿能攻打的崇仁门压力颇重,南军集中了所有的云梯,在强弩的掩护下强行登城——燕军先是以弓弩还击,最后不得不退到羊马城上,往下抛掷滚石檑木。 “不行了,”守军有人大叫道:“快用狼牙板!” 狼牙板全是刺,被几个守军合力推下去,重重落下的时候,砸在了七八个爬墙的南军军士头上,溅起四射的血浆来,张昭华爬起来,和七八个守军一同又推了一个狼牙板下去,她把头伸出城墙去看,底下尘土飞扬,炮火轰鸣,还有乌压压借助行天桥车往上爬的人,她看到缒在墙上的人越来越多,知道很快就要进行近距离的肉搏战了。 “将军,”有士卒道:“齐化门告急!” 张昭华和含冬给一个伤了眼睛的军士处理伤口,这军士的右眼被弓弩射中,流了满脸的鲜血,他痛不可耐,几乎晕厥过去。 张昭华看见他的眼睛知道是保不住了,咬着牙齿握住了箭矢,一使劲将插入眼眶的箭矢拔了出来,同时拔出来的还有一个依稀还转动了一圈的眼球,听着耳边的惨叫声,张昭华只感到自己背后几乎冰凉透了。 医正刘观将军士接手过去,这老头人也老了,反应有些慢,上一次战役叫流矢射穿了耳朵,留了个大洞在上面,他自己不以为意,说刚好不用听轰隆的炮鸣声。 齐化门那边,比其他三门早进入了肉搏战,城头上的守军,面对蜂拥而至的南军,摸起了刀斧搏杀。守将陈文抓起旁边的步枪冲出去,面对冲来的敌人就是一个突刺,敌人猝不及防,被他扎了透心凉,而一旁的指挥使张信大吼一声,上前半步,手中的大刀闪电般奔向当面敌人的脖子,这南军军士惊慌后退,却没想刀光一转,刀锋横向劈在敌人的左侧胸膛上。这军士顿时惨叫一声,栽倒在地。 张信知道战况激烈,而且以敌我双方的情势看,自己这一方明显不敌,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命人撤退,女墙毕竟也是一道屏障,然而他看到徐王妃带着一队女兵上来,身上背着砖瓦石块,还有务农的?头铲子,照准往往城上爬的一名敌人抛了下去。 “来呀,怕什么,”徐王妃砍断了露在城头上的一双手掌,鼓励着身后因为恐惧而面色土灰浑身痉挛的妇人,道:“你看看,杀开头儿就不怕了!” 她把石头递到身后妇人的手里,推着她捧着石头,朝着离着最近的敌兵扔了下去。 张信撤退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转身换了左手持刀,又劈砍了一个追上来的敌兵,大吼道:“将士们,杀呀——” 因为王妃在城楼上,她就好像太阳一般,守城的军士和百姓便奋不顾身,也抛却了死亡和黑暗的威胁,一个个喊着保护王妃,像是打了鸡血一般,和南军将士不死不休起来。 瞿能在崇仁门久攻不下,在西直门没有突破,在齐化门又遭到了猛烈的回击,尤其是齐化门,守城的燕军以一敌三,本来都快要攻到女墙了,结果被反杀回来,连进攻的鼓声都不知不觉也哑了,瞿能战到天黑尺寸未进,只好鸣金收兵。 张昭华灰尘和血污裹了一身,在崇仁门生起了火,指挥人煮了一锅牛肉,匆匆吃了两口就赶往齐化门,她从今天的战役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急,而在这种危急中,她生出了一个主意,急需人支持。 “明日一早,”高炽雪白的脸上,却流着黑糊糊的汗水:“李九江就来了,十万人,十万人要攻城——” 他不敢解下厚重的战甲,害怕今晚瞿能还会攻城,其他人和他一样,高燧旧伤未愈,虽然没有添新伤,但是在厮杀中,把旧伤崩烂了,疼得眼睛一圈都是红色。 李景隆将五十万人马分了三路,一路攻打通州,一路在郑村坝筑营,一路来攻北平,瞿能军马约有八九千人,已经让北平的防守倍感吃力,在场的人一想到明日还有十万人攻城,都不由得颤了一颤。 “来呀,怕什么,”高燧道:“李九江这个豢养之子,胆小如鼠之辈,只敢趁着父王不在北平的时候攻城,他来了,就要让他死在这里!” 顾成沉思道:“总要想办法拖上一拖才是。” 他的想法和徐王妃不谋而合,她其实心中还有个更大的秘密,谁都没能告诉。 燕王走时,悄悄与她透了底,他此去永平,其实不只是为了解永平之围,还要转道奔袭去大宁,他看中了宁王弟的三护卫,以及骁勇善战的朵颜三卫,发誓要将他们收为己用。 所以燕王的回师时间比所有人预想的要晚,而且要晚许多。燕王九月十一日出城,如今是九月二十七日,徐王妃认为很可能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才能等到燕王的救援。 一个月的时间,城中粮草充足,军械也能勉强供应上,因为军器局和匠作局在昼夜不息地赶制军器,只是兵员会一日日减少,而城门会一日日更加危急,而且九个门必须要兼顾起来,攻破哪一个门,北平都要陷落。 能守到燕王回来吗?徐王妃环视,看到所有人虽然灰头土脸,但是脸上到底还有信心。只是如果一日日等不到燕王,这种信心就会消失不见。 “那咱们就跟他们拖一拖。”张昭华道。 “对咱们来说,能拖一时就拖一时,”她明亮的眼睛在火光中更加熠熠:“拖出来的时间,咱们可以赢得喘息的机会,可以加固城池,整合兵员,可以做许多的事情,而李景隆的大军,会丧失良机,会士气衰竭,会在天寒地冻中一蹶不振。” 南军本来就不耐寒,而且此次李景隆北上,将士们还穿着秋衣,殊不知北平已经冷得刺骨起来,这种天时有利于燕军而不利于南军,而地利就是北平城池坚固,易守难攻。将士们万众一心,守城抗敌,因为北平这地方,是所有人的老家,是大本营,若是丢了,大家都难活命。 “关键是怎么能拖一拖,”徐王妃问询道:“你有什么办法?” 张昭华难得咧开嘴巴笑了一下:“无赖的办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只好无赖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李景隆的大军迎着朝阳赶到了北平城下,在进入宛平的时候,河上的卢沟桥引起了他的兴趣。 这座建于金朝大定年间的石桥,从东到西一共有十一孔,而桥两边护栏间的二百八十跟壁柱上,雕刻着千姿百态的小狮子,十分灵秀。 李景隆骑马过河的时候,还下令大军在这里停顿了许久,仔细观赏了这座名桥。“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李景隆不由得哈哈大笑道:“此桥不仅是观景佳处,而且还是必守之地,如今却无一个燕兵,本将就知道他们城中空虚,无兵可派啊!” 李景隆志得意满地笑着,然而他的笑声却没有人附和和搭腔。因为在抵达德州的时候,李景隆就颁布了军令,什么“夫鼙鼓金铎,所以威耳;旌旗麾帜,所以威目;禁令刑罚,所以威心。耳威于声,不可不清;目威于色,不可不明;心威于刑,不可不严。” 听他训话的将领们莫名其妙交头接耳,李景隆就把脸一变,疾言厉色地抓了个姓徐的千户出来,说他在军营里博戏赌钱,不由分说就请了尚方宝剑出来,杀鸡给猴看,对那些轻视他的老将们提个醒儿。然而这个徐千户就十分冤屈了,他并没有博戏赌钱,只是有一次喝醉了酒,说了一些李景隆这个主帅的闲话而已。 李景隆既然威重令行,将士们也就听他指挥,来到了北平城下,排了阵出来,准备攻城——然而还没等火炮对向城楼,却见丽正门上的守将似乎嗡嗡乱了起来,不多时就有一面白旗竖了起来,晃晃悠悠地挥舞着。 李景隆不由得惊讶了一下,他下令先不要攻城,果然城门上有人朝下喊着:“不要打,我们要谈判,要交涉!” 李景隆眯着眼睛往城楼看去,果然见到人影萎缩,几个士兵甚至盔甲都不整齐,而白旗摇了一会儿,旗下的士兵又道:“南边的,说你们呢,你们派个人来,跟俺们好生谈谈。” 很快觇视彰义门、安定门的士兵回来禀报,说两座城门也同时举起了白旗,这就不是一座城门守将的擅自决定了,应该是北平城中如今坐镇的燕王世子高炽的意思了。 “不能谈判!”瞿能立刻道:“这必然是诈!” 李景隆冷哼一声,慢条斯理道:“什么诈?他们城中,不过老幼病残几千人,朝廷大军压境,他们扛得过几时?就算是诈,本将不过派一人去勘探虚实,于大军何损?他若敢有诈,我大军如风靡草,无坚不摧,不消一时半刻,就让他北平城,人城俱亡!” 李景隆内心很相信自己的判断,他认为朝廷灭燕之战,轻而易举,他手上可有五十万兵呢!之前耿炳文败北,不过是人老昏庸了,燕王侥幸地了一时,怎可侥幸一世!他来燕地,在卢沟桥那里更是坚信了北平如今空虚的判断,燕王去驰援永平,带走了精锐,留在城里的,不是老弱,就是女流,这些人对上朝廷十万军队,还不是立时束手就擒吗?而且他还知道,守城的燕世子高炽,身躯肥大,未经战阵,不如燕王远甚,见到天兵压境,应该早就吓得神魂俱亡了,早早服帖不出自己所料。 况且他认为兵法之中,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若是能不战而屈人之兵,那他这一次的成就,岂不是能和古之名将相提并论了? “大将军,”瞿能忍不住道:“末将昨日攻城时候,还遭到逆贼扞格顽抗,昨日还没有丝毫投降之意,今日怎么就要结城下之盟?此中定有蹊跷,还望大将军明察!” 李景隆十分泰然自若的样子,心里却道,你不过一介前锋,怎可与本将相比?燕军降服的是我,可不是你这个只知道一味攻城的人! “要谈可以,叫你们燕军派个人下来,”瞿良材对着城上的人道:“最好是燕世子朱高炽亲自来,这样显得有诚意不是?” 城头翕动了一下,紧接着就有个宏亮的声音道:“去你、妈、的——俺们跟你诚心诚意地谈呢,你这没卵子的龟孙,敢这么涮人!” 瞿能父子怒火贲张,而李景隆却哈哈大笑道:“我们人多,他们抵挡不住,没有人城俱亡的心,要谈也是正常的嘛!” 他说着也对城头道:“本将便派一人去,尔等若是敢生诈,便叫你北平城,一夜化为齑粉!” 不多时南军大营果然派来一个人,此人来到丽正门门下,燕军守将又呼喝南军离远一点,然后才小心翼翼从城墙上吊下来一截粗绳,把这人缒了上去。 此人脚还没有粘上城池,眼睛就被蒙上了黑布,推推搡搡地带到了高炽那里。 “臣军中书记罗贤,”这人似乎认出了高炽的身份,还文质彬彬地行了个礼:“见过燕王世子殿下。” 高炽十分温和,脸上甚至还有安抚的笑容:“你是军中书记,千里颠踬,往来辛苦。” “若能消弭兵祸,”罗贤道:“臣就是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 高炽慰问了一下,出乎罗贤的意料,高炽还询问了皇帝并皇太后的身体状况,没有丝毫不敬的意思,用词甚至十分谦恭,仍称呼天子为“主上”,这让罗贤觉得,大将军的判断是正确的,就算燕王谋逆不臣,但是燕境之内,和燕王不是一条心的人多了,眼前这位燕世子,似乎就是个深明大义的人,不然也不会决意归降朝廷。 “昔年主上为太孙时,”高炽陷入了回忆之中:“我与太孙共读于大本堂,朝夕听讲。大儒刘本展的课,是我最爱听的,也是太孙最爱听的。太孙仁明孝友,为高皇帝属意,即位以来,天下归心。” 罗贤不知道燕世子说这些话的意思,但是他恭敬地听着,只见高炽道:“只是主上与我年纪一般大,潜心向学又要处理政务,每事纷杂,不得不倚赖左右朝臣辅佐。这朝臣之中,有高皇帝遗留的贤人,却也有许多不实之辈,此辈日日在主上面前,横说宗藩不法之事。主上难以辨明,一年之期,祸及五王。我父王于亲最重,却也最受逼迫。” “造反谋逆,就是宗亲,也罪在不赦,”高炽道:“若不是被逼到无路可走,燕境如何敢做不顺之民?只是此路也是绝路,父王与朝廷对抗,乃是为了将奸臣绳之以法,而我今日决意归顺朝廷,也是想为父王和我燕境百姓,求得不死,不知罗大人,是否能体会我心。” 罗贤立刻道:“臣自然明白,天子尝谕众将士,不愿背杀叔之罪名,亦是对燕王厚德,若世子真心归顺,罢南北之战,则是百姓社稷之福。” 高炽避重就轻,又忽然说起了和李景隆的几次会面,话里话外盛赞李景隆深谙兵法,有乃父之风。罗贤陪着高炽说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话,什么正题都没切进,而高炽命人款待罗贤,自己却以疲累为由离开了。 罗贤莫名其妙地被灌了酒,还被留在了城中住宿,这样一天一夜过去了,却再也没有见到高炽。 他两次请见,而没有人回答他,正急得跟热锅蚂蚁一样的时候,却忽然听见门口两个人嗤笑他,他不由得问道:“你们笑什么?” 这两个燕军守将道:“你真是好笑!李景隆派你来,干什么来了?” “自然是劝降。”罗贤道。 “对啊,劝降,”这守将道:“是个人都知道你是来劝降的,可是条件呢,这劝降条件是什么,这守城的兵卒要怎么办?燕王的三师怎么办?燕王一家老小怎么办?你们敢保证进入北平,能不侵扰,能不掳掠,秋毫无犯吗?” 这一连珠炮似的问题,把罗贤问得愣住了。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使命的缺陷之处,当即就道:“快禀报世子,送我回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离间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李景隆其实派罗贤去燕军那里,也有防范和觇视燕军虚实的意思,所以他当初交代罗贤,不过让他虚与委蛇,弄清燕军真实的意图,是不是另有所谋,而罗贤战战兢兢来了,却发现燕军纪律松懈,而且守城的兵卒少得可怜,大多居然都是平民,充数的居然还有老幼。 怪不得燕世子要归降呢,一般人摊上这么个情况,若不是存着玉石俱焚的心,那就一定会知道如何选择。李景隆听到罗贤一字不漏的叙述,认为高炽已经是走投无路了,但是他也不敢轻易归降,也是害怕朝廷之师会大举屠刀,肆行诛戮,也要为他和燕王谋得一个承诺。 想到这里李景隆就忍不住嗤笑起来,他道:“你再回去,就这么跟他们说,若是愿意归降,本将不杀一人,当奏明朝廷,将士卒编入辽东卫所之中,至于燕王一家,本将也会在主上面前,为他说话,虽然说谋逆不赦,但是燕王毕竟是主上的亲叔叔,不可能真的明正典刑,燕王是回不去北平了,但是在应天城里,做个闲散宗室却可以,这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罗贤带着原话又去了燕军大营,高炽这次没有见他,说要召集诸将商议一下,结果直到晚上才见了罗贤,面色非常为难地告诉他诸将不愿跑到辽东苦寒的地方做戍卒,想要离北平近一点,问真定、保定和通州这三处的卫所行不行。 罗贤没有权力决定,又被留了一晚上,第二日早上才被放去,见到李景隆说了要求。 “看来他们是真心想要投降了,”李景隆道:“要不然不会这样提条件,你再去说,本将可以同意他们编入真定卫所之中,但是要五年不能回北平,十年不能换防。” 罗平又去了城上,这次诸将干脆闹开了,坚决不同意十年不回家的条件,他们闹开的时候,高炽也拦不住,面上似乎很不好看。罗贤现在也明白了,这群武将比高炽还要难搞,要首先满足他们的要求,至于高炽的要求,似乎还要排在后面。 “你这鸟官,”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忽然有个勇武的燕山卫佥事揪住了罗贤的领子,瓮声瓮气道:“是不是根本就和俺们过不去,这是什么归顺条件,上次那个瞿能派人来,都说能保证俺们留在北平——” “薛禄!” “薛六——”前一声是高炽怒斥的,而后一声是千户郭义的声音:“你这混球,喝多了,胡吣些什么!” 高炽转过头来,对心思千回百转的罗贤道:“军中粗人,让使者见笑了。你看,他们想留在北平,也是人之常情,还望使者回去,能曲为叙说。” 罗平胡乱点了点头,这一次不管高炽怎么强留,都不肯住下了,也不肯喝一滴酒,高炽强求不得,只好命人将他送回去了。 张昭华这才从后面转出来,哈哈大笑道:“薛佥事,功劳莫比啊!” 刚才还醉态百出的诸将也全放声大笑起来,原来是演给使者看的一出戏罢了,最重要的就是薛禄那句瞿能曾经派人过来沟通的话,一定会在罗贤的心上留下阴影来,就算他现在还有疑虑,但是当之后的陷阱排开的时候,他一定会把这个“意外”得来的情况,告诉李景隆的。 “俺不过说了一句话罢了,”薛禄也十分畅快:“要是真能让瞿能那厮被撸,那可都是世子妃娘娘的功劳!” 薛禄其实年纪和燕王差不多大,今年也是四十一的人了,本来就在燕山卫里,是个卒伍,军中人都称呼他“薛六”,七月份燕王起兵,他跟随夺取九门,十分勇猛,而在和耿炳文的真定之战中,他一枪挑下了驸马李坚,虽然在之后押送的过程中李坚自杀了,但是这功劳仍在,燕王将他晋为佥事,这一次留守在北平城里,得了张昭华的吩咐,在使者面前构陷了一把瞿能。 张昭华笑过之后,又摇头道:“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我看再傻的人,也会反应过来了。咱们这计策,也欺哄不了他了。” 果然李景隆的中军大营里,李景隆面色铁青,他开始意识到自己上当了,不过他心里还是很笃定,认定北平城逃不出他的手心。 “不过就是一个拖字罢了,”李景隆冷冷道:“能拖得一时半刻,又能如何?真是秋后的草蝗,没有明天了。” 瞿能皱着眉头道:“现在燕王不知道从永平那里回来了没有,时机以这几日,最为紧要。既然识破了他们的诡计,大将军赶快下令攻城吧!” 瞿能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身后的瞿秀材的目光里,似乎露出了早都知道是诈,有人却看不出来的神色,看得李景隆心火大升,而瞿能的一番话,却激起了他的烦扰,怎么燕王一来,就不能攻打北平了呢?燕王算什么,不过两万人马的队伍,难道还能解围十万人的围城? 他其实这么想,就说明潜意识里其实对燕王很是惧怕,然而他忽然注意到,自从瞿能开口后,罗贤似乎就不说话了,目光闪烁移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罗贤,你还有什么话说?”李景隆道。 “没、没有,”罗贤很快道:“大将军,要攻城吗?” “不,他们既然要拖时间,”李景隆信心满满:“那就再给他们一天的时间,看能拖出个什么结果来。你再去一次城楼,不过这一次,你可不是听他们的条件去的。” 于是罗贤再次走进城楼之上,以命令的口吻限燕军部将在天亮以前决定是否接受条件投降,而且他也不肯再停留了,不过这就够了,能拖四天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使者走后,高炽沉默了好一会儿,等张昭华来到他身边都无所觉。 “怎么了?”张昭华问道。 “我觉得,今晚可能有一场战斗,”高炽用犹豫的声音道:“但我不是十分肯定。” 张昭华起先觉得惊讶,后来道:“是不是因为使者不肯停留?” “倒也不是,”高炽道:“我与李景隆,小时候也在一起共读过,他早上说的什么话,晚上就能改变,没有几件做到切实的事情,而他总是自以为权谋机变。今日既然不能结城下之盟,他说是要给我们一天时间,明早不降,就会攻城,然而我怀疑他因为这件事情自感被我们耍了,所以也要耍一下我们。” 张昭华握住了他的手:“你既然有如此判断,那我们就要尽快戒备,准备夜战了!” 高炽的脸上渐渐露出坚定的神色来:“李景隆自以为阅兵书无数,常能料敌之先,今晚若来偷袭,就要让他知晓,北平早就识破了他的居心,他这次徒劳而来,必然会徒劳而返!” 果然深夜里,子时一刻的时候,南军忽然举火攻城,炮火齐飞,火钩和火镰抛上来,只见一片火海满天横流,疯狂的火浪一个接着一个,张牙舞爪地仿佛想要把天空也吞下去。丽正门上空烟雾弥漫,仿佛浸透了乌烟的浓云降到了地面一样。而箭矢上带着的火焰,四散飞射,钉在城墙上,砖头烧红了,雉堞甚至也冒出了火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举火攻城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特别是忽然间,刮向北平的风变成了东南风,更是助长火势,火焰猛地蹿过来,好象海里卷起了浪潮一样,随着风势变大,仿佛有一条巨蟒在用它的一千张嘴吹着火焰。丽正门上火焰冲天,好象变成了一座颤巍巍的摇晃不息而且正在喷发的活火山。 李景隆很是盲目自信,集中兵力只攻打了一个丽正门,所以丽正门所受的攻击前所未有的猛烈。而且这一回,李景隆用了火攻、有了天助,火借风威,风助火势,让丽正门的守卫,变得极为困难。 “快,”张昭华带着宫人提着水桶上来,一桶桶水往城墙上泼去:“灭火,灭火——” 还有零星的带着火光的箭矢在空中飞舞,张昭华身后的菊生的袖子被射中了,带着她仰倒在地上,火像是长了眼睛一样,一下子窜起一丈高。湘官半桶水泼过来,甚至还没有浇灭,张昭华脱了褙子,扑过去朝着火焰一阵扑打,才算打灭了。就这么片刻的功夫,菊生的左胳膊就被严重烧伤了,紫黑色的皮肤粘连着烂絮衣服,疼得她呻吟打滚起来。 “老幼军——”张昭华疾声呼喝道:“快把人带下去救治!” 她说着就看到面前居然有一个南军爬上来了,这人抽出刀来,嗖地直奔一个燕兵的小腹去了张昭华大叫一声,抓起一个空桶就往他头上砸去。木桶毕竟是空的,崩裂成四五片开来,这南军只是晕头转脑了一会儿,却仍不忘将长刀从燕兵的身体里抽出来。 张昭华什么都没有想,扑向这个南军,抓住了他的大腿才发现自己手无寸铁,离她最近的也就是刚才倒下的这个燕兵手中的刺刀,她在这南军举起刀之前,迅雷不及掩耳地朝他的眼睛抠挖去,让她活生生抠下来一只眼睛,一道血花飚出来,颜色比火光还要刺目。 张昭华感到手上鲜血淋漓,她比那个失去了眼睛的南军嚎叫地还要厉害。 身后的燕兵上来,刺死了这个南军。 张昭华模糊之间,感到有人把她的领子提起来,她抬头一看,只见是徐王妃带着一众人过来,他们肩上背着水袋和水囊,水袋是用马牛的皮做成的,可以装三四百斤水,袋口绑起来,插进一根去节的竹子,抓着竹子借助袋口,向着火点注水,水就可以通过这根竹子流出来。而水囊用猪牛的膀胱做成,里面装着水,把水囊扔到着火点上,水囊被烧破,里面的水就能流出来灭火。 张昭华眼见徐王妃对她张大嘴巴说着什么,但是她什么都听不清,低下头口鼻中又喷出了黑红色的血来,她看到这一团恶心的东西,忽然意识到她是怎么回事了——一般因火灾事故死亡的人,除了由于火焰或热气流损伤大面积皮肤,引起各种并发症而致人死亡的原因之外,还有就是吸入大量有毒和高温气体,导致昏迷窒息,因为近于窒息时人会张大嘴呼吸,所以烧死的人口腔和肺部会积聚大量糊状的灰烬。 如今她没有窒息,但是一直张大嘴巴呼吸,口鼻之内全被灼伤了,她试着开口说话,果然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 徐王妃将她提起来扔到了身后,张昭华扑在水桶里狂喝了将近一升的水,感到喉咙里舒服了许多,她抬头一看,徐王妃正在指挥军士唧水,唧筒一种是水铳式的套筒,外表象水枪,能上下伸缩,将之立放在水缸里,提上套筒,水便吸入其腔,再压下套筒,水即从喷口处射出。 城下市民们往来奔波,自发地提桶装水入大缸之中,这种唧筒射程可达二十多米,能将水射到豁口和角楼檐口处灭火。果然有了这东西之后,火势小了许多。 丽正门成了人间地狱,呼啸的炮火和箭矢中,残肢断臂四处横飞,随着越来越多的爬上城墙的南军的到来,守军防线全面后撤,不过在此之前,还留有一道有力的攻击。 顾成带着十二个手持火铳的军士伏在女墙上,瞅准时机,各自瞄准一人,弹石齐飞,完全击中了七个敌人,几轮射击之后,杀得南军四处乱窜,寻找藏身之处,可是退走的燕军只留下了光秃秃的一片空地。 杀到后半夜的时候,风向忽然逆转了,西北劲风鼓吹过来,熊熊火势顿时押向了南军,燕军见之不由得大振,乘势杀回去,这一次抛火镰火油的就成了燕军,而饱受热炎之苦的也变成了南军。 “杀,杀,杀!”身前身后就是灼热,夹杂着夜风呼啸而过的声音,还有大火舔舐木头发出的让人窒息的的嘎巴声,就像供在佛前的莲花灯放出万千朵光华来,似乎天地也为这股喷涌而来的爆发而震撼。 不知道什么时候,南军大营中传来了短促而悦耳的鸣金声,终于结束了这一场攻城之战。 张昭华提着刀依然瑟瑟发抖着,她看到的东西、听到声音都是忽远忽近,但是她忽然又听到一声惊叫,回头去看,却见永安一脸苍白地站在那里,而身下流出一滩血来。 她朝永安跑去,却又不知被谁撞得一个趔趄。而她脚下就是两具死死抱在一起的尸体,她慢慢意识到战争给人的创伤,是永远无法愈合和弥补的。即算永安日后还有无数个孩子,却也都不是这一个。 永安被抬进官库之中,刘医正一看就摇头,抓了草药出去,永安似乎还并不能意识到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直到永平张大嘴巴的嚎哭声响起来:“你怀了胎了,还要往前面凑!谁让你来的!你身体不舒服自己不知道吗,这里就缺不得你吗!娘就是看你脸色不好,才把你从壮女军分到老弱军去,老弱军不就是做个饭吗!做个饭还能保不住孩子……” 永安模糊想起来,她这些天是有些不舒服,浑身都不太舒服,恶心晕眩、小腹坠疼、前心潮热后背酸痛——所以母亲不叫她搬运砖石了,把她遣到老弱军去,帮忙做饭去了。只是李景隆的大军到来,城池守卫的人不够,老弱军也开始往前冲了,尤其是她看到世子妃奋不顾身地向前冲,她也就跟着冲进了火海里,直到被一个燕军狠狠冲撞倒下—— 她不记得那个将她撞到的守城士兵的脸了,但是她记得世子妃看她的一个眼神,短短的、片刻的眼神,只是一闪而过,但是里面的轻视叫她看得一清二楚,让她几个日夜,都没有睡好…… 是的,张氏,她不相信自己是真的不适,她一定觉得,自己是装的、是逃避苦役,她没有说一句话,但是叫永安难受到了骨子里,她不肯再解释了,后面就咬着牙齿,也没有再露出弱相来—— 要是她知道她的孩子不期而遇了,她为什么要争这一口气呢!她可以将郡主府所有钱财都捐出去,却要待在府中一步不踏出去! 永安抬着头去看,看到徐王妃拉着张昭华,低声询问椿哥儿安好否,她的眼睛对上了张氏,然而张氏的眼睛却在游移和闪避着,张氏心里一定有愧——是了,椿哥儿好好地,她的孩子却没了! 张昭华是感觉到一丝的愧疚,她之前就发现永平脸色苍白,只是心中认为她身体虚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只是嘴巴上敷衍地说了一句让她回去的话,却没有力劝,若是当时她将永安送回去,永安这一个孩子,定然是能保住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熊孩子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等永安流着眼泪昏沉着睡下去后,徐王妃掖了掖被角,又叫刘医正给张昭华看看口鼻里的伤,张昭华喉咙像是火烧一般,声音也是嘶哑难听,刘医正那边又生活煮了几大锅药水出来,说等晾凉了就滴灌进鼻腔里去。 今晚火势猛烈,所有人的口鼻肺部都有或轻或重的灼伤和积灰,刘医正和张昭华带着十七八个宫人熬煮药水,而另一边徐王妃却将人打发下去,独留永平一人说话。 “你和李让是怎么回事?”徐王妃皱着眉头道:“好端端地你从仪宾府搬出来,是什么原因?这几日我见你和李让,见了面了话也不说一声,横眉冷对倒像是仇人一般,有什么口角能置气这么久?” 永平一时结舌,她和李让的关系的确降到了冰点,原因就是她那一日看到了杜奇的尸体被装在粪车上从王府中拉了出来,一时激动难以自控,将爱郎的尸首带了回去,她看到了那具尸首上佩戴的木牌,那块木牌曾在她的手中摩、挲良久,她发现这东西并不是她曾经把玩过的那一块——她很快意识到洪武二十八年自己莫名丢失的木牌、中断的联系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将已经在洪武三十年配人的秋桂提了回来。 一通严刑拷问之下,她知道了尘封了四年的真相,然而她拷问的情形却被李让看到了,李让知道了她当年的事情,并且对她现在依然不能忘情这一事实感到愤怒。 于是两人大吵一架,差一点就动了手,永平一怒之下从仪宾府中搬了出来回到了郡主府。当然永平是不能对王妃说出这些实情的,否则王妃定要叫她气死。她只道:“李让他家里人叫朝廷执住了,他心情不好,拿我出气,干我何事?” 李让的父亲李申,并四个亲兄弟已经叫朝廷下狱,以此为诱逼迫李让做出选择。消息传过来,李让自然痛苦难捱,永平又是个不知道体谅人还偏要火上浇油的,若是因此龃龉,倒是能说明为什么夫妻关系恶化到如此地步了。 “我常跟你说,”徐氏疲惫了一个晚上,长女如今刚刚失了头胎,次女又顽固不化,她却还要打起精神来劝和:“夫妇之间,言语乖侮,则争讼日生,忿怒相向,而不安于室。夫妇之久,非一时之敬,久而能敬,故偕老而不衰。你自以为尊贵,可仪宾也是官宦门闾,并不是匹配不上你的身份,何况李让品行言语,都比你强,反成了他包容忍耐你了,你这个性子,什么时候能稍微收敛一些呢?” 永平听到“不安于室”的时候,眼皮不禁一跳;而听到“匹配身份”的时候,不由得道:“我可没嫌他不配我!他父亲也是三品的同知,虽然比不上蒲城仪宾,也不比大姐夫出身都督府,但是总比平头百姓强!” “你说谁平头百姓?”王妃怒起来:“你这想法是不是一直都没断了?你自诩门高,也不过是光头和尚的孙子,如今更成了逆贼的亲眷了!高皇帝要是没得天下,你就是盗匪的子孙;你亲爹要是敌不过朝廷,你就是求着去当平头百姓,也当不了,下场就是拖出去被野狗分食了!” 永平没有想到王妃会说这样重的话,不由得鼻涕眼泪横流,嚎啕大哭起来。 这次战事之后,清理尸首,己方有二百一十三人死亡,伤了四百余人,大部分人都有烧伤,而敌方也损失了差不多同等的伤亡,人数略微多一些。这不是一场胜利,而是以杀扛杀。李景隆有十万训练有素的士兵,城中却只有不到两万的老弱妇女,若是战争这么打下去,北平一定难以抵挡。 张昭华难以忍受身上的血污和恶臭,见城下南军大营似乎悄无声息,不一会儿搭火做饭起来,也就略略松了口气,下了城楼,和张麒张昶回了张家去。 王氏正哄着哭闹不休的椿哥儿,一晚上战事激烈,城中百姓都战战兢兢没有入眠,王氏提心吊胆着,还要看哄椿哥儿,特别是椿哥儿极不老实,一错眼就蹦跶着往外面跑,似乎被轰隆隆的炮声吸引了,还乐得手舞足蹈。 王氏煨了一碗肉蛋羹,此时端着碗追着椿哥儿跑,椿哥儿左闪右躲,还把王氏推了一把,不过王氏好歹捉住了他,夹在怀里喂了一口蛋羹。 椿哥儿含在嘴里含混了两下,正对着王氏的脸,呸地一声吐了出来,张昭华进来看得清楚,这小混球明明就是故意的,气得她一把把人拉出王氏的怀里,扒了裤子赏了七八个巴掌。 她自己不知道自己上手的力度,其实她打得重了,椿哥儿本来见她来了,知道要装乖,张大嘴巴快快吃了一口,但是根本没用,张昭华提着他脚脖子倒立起来,让孩子猛地一下噎住了,一口蛋羹卡在了嘴巴里,放下来的时候憋得脸色都成了青紫色,一声一声咳了半天,才把那口蛋羹渣滓吐出来。 王氏吓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把张麒也吓得跌倒在地,伸手在孩子嘴巴里掏了半天,总算见着都吐出来了,才缓过气来。 “他是你肚子里掉出来的肉啊,”王氏狠狠打了张昭华几下,不敢相信她能下这么重的手:“你咋就不知道心疼呢!” 张昭华见王氏把椿哥儿浑身摸了一遍,心肝肉命根子地叫着,又见椿哥儿黝黑的屁股蛋和大腿根上,已经红肿了一片,几道手指印浮起来,就是刚才她下手打出来的,心上也后悔起来,只是她嘴上不肯饶了:“他吐人,存心的,你们就惯他,以后这混账东西上房揭瓦,祸害人的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 “祸害人就祸害人,”王氏平常的畏缩都不见了,甚至还从地上捡了个椿哥儿玩耍的枝条去抽张昭华:“你打我的外孙,俺就打你!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你还不叫他好过,你咋这么狠的心呢!” 张昭华不留神被抽了几下,也疼得跳起来,她这么大了,还没挨过王氏的打,平常见的最多的就是张升挨打,现在她算是知道为什么张升这么怕王氏了。 她又听到什么“有今天没明天”这样的话,知道不只是王氏,恐怕许多人都觉得北平守不住了,心里又气又伤心,特别是还看到窝在张昶怀里的椿哥儿,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嘴巴还流着涎水,却乐得拍手大笑。 张昭华越发生气了,她一边躲着王氏的追打,一边指着椿哥儿骂道:“看到你老子娘被打,你还笑得出来!你就是个不孝顺的东西,将来哪儿还指望地了你!不被你气死就是好的!” 张麒还没来得及拦下,高炽先一步踏进院子里,见到一片鸡飞狗跳,也愣了一下,而椿哥儿早已吞着涎水扑过来,大声叫起来:“爹!爹!爹!” 高炽一连声应着,椿哥儿好像今日只会说爹这个字一样,喊了几十声,一声比一声高。张昭华就怒道:“你看这个小混蛋,只喊爹,他叫过几声娘?我要听一声娘,还要拿酥糖跟他换!” 这也没说错,要听椿哥儿喊一声娘,还要拿东西换,喊爹就利索多了,喊爷爷更利索,张昭华以前也不以为意,现在猛然想起来,顿时拿来说嘴。 高炽忍不住呵了一声,“你先拿糖果点心哄他喊你的,结果他喊了又不给东西了,小孩也是有记性的,你骗他,他自然不喊你了。” 张昭华不吭声了,高炽低头一看,椿哥儿的屁股上已经肿的老高了,骇地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发现没看错之后才指着张昭华道:“你还打他!” 张昭华不敢再呛声了,椿哥儿是王氏、高炽还有燕王王妃几个的眼珠子,她打了几下,就叫王氏对她也下了手,高炽还不知道要如何生气。他可是宝贝孩子到连孩子拉的粪便,都不嫌脏,还对着灯光看了许久,确定有没有生病的人。 万幸两个乳母,还有张家的下人涌过来,将人服侍进了屋里去,张昭华坐了一会儿擦洗了一下,又换了一身衣服,才派了个人去问王氏那里问椿哥儿如何了,王氏正是恼她的时候,饭也不给做,将她轰了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曹国公神主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张昭华出了门去,看到道路纵横,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去何处,却听见隐隐的哭声,她茫然四顾,才发现城楼上的尸体运了下来,一条街巷里的男女老幼全都拥出来,看到相识的面孔,哭声四起。 “这是齐家铁柱啊,”有人道:“齐家大娘就剩这么个独苗,快别让她知道!” 但是已经晚了,七十多岁的齐老太太已经步履蹒跚地走过来了,街坊邻居顿时冲过去,这个说外面冷让老太太回家坐着,那个说仗还没打完外面不安全,众人七手八脚要把老太太送回去,然而老太太心里面早都有预感,她颤巍巍推开人群,看到了自己年轻的儿子,两日前还回来看她,叫她不要担心——如今却躺在马车上,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啊,他爹啊,”老太太几乎气绝:“咱们家,绝后了——” 张昭华挤在人群里,看着眼前的伤心惨目,听到窃窃私语:“齐家是军户啊,父死子继,兄死弟补,老大死了,老二就要勾补去当兵呢,逃不掉的,非得死绝了才行——果然死绝了!” 张昭华又想起苏宦娘了,若划为乐籍、军籍,则代代为乐籍、军籍,非死不得出。齐家的老大已经在北伐的时候战死了,老二如今顶替名额,又死在了守城之战中。老太太两个儿子俱亡,看模样好像已经不打算再活了。 “大娘,”张昭华不由得抓住她的手:“你儿子为燕王而死,燕王府永远记得!你后半生,就由燕王府来赡养!此间为燕王守北平城者,无论男女老幼,死者举家免其役,生者免役十年!” “不敢,不敢——”老太太听人说了张昭华的身份,涕泗横流道:“铁柱,铁柱他为燕王殿下而死,死而无憾呐!” 张昭华看到这个年轻的死者,高挺的鼻梁上甚至还沾染着干涸的鲜血,心中感恸,“燕王保民如赤子,则百姓义为之守,奋死不顾身,想来南军何罪,不过被朝廷驱使而已,南北之兵,谁无父母?谁无兄弟?往来征战,不知死者凡几,又有多少家庭,妻离子散?” 张昭华尽出府库布帛米粮,按死者名册,一家家送下去,又等到晚上的时候,方才回了丽正门城楼上。她在草垛上坐了一会儿,脑子里一片空白,随后又被肚子里震天的响声惊动,才意识到她一天都没有吃饭了。 站起来的时候,她忽然看到对面居然坐着高炽,就这么盯着她不知道坐了多久。 “我刚才下令免除徭役,”张昭华道:“守城艰难,而且将士们多跟随父王出征去了,老幼也干不动活了。这些将士们——” 她还没说完,高炽就道:“你不问椿哥儿如何了?” 张昭华就道:“他能怎么了,我不过就是打了他几巴掌,他也顽皮地狠了,你们都纵容,惯出毛病来了!” 高炽道:“椿哥儿腿上的皮都叫你打破了,肿了一寸高,疼得饭也吃不下了,你这个当娘的,一天却找不到人!” 张昭华急忙辩解道:“我忙着给家家户户分发米粮,哪里是我不愿意瞧他!” 高炽不说话,站起来就走,张昭华急忙追上去,扑在他背上死赖活赖起来:“椿哥儿也是我的命根子,我怎么不爱他!怕就怕人人都爱他,都惯着他,把他惯坏了!他含了口东西不吞下去,也不往地上吐,专往我娘脸上喷去了!我也是我娘的孩子,椿哥儿要是别人家的,我早就把他打得哭爹喊娘了!” 高炽神色松动了些,张昭华见有门,就道:“我这次打了几下,混忘了如今这双手,也是操练过兵器了,力气比以往大些,今后定然记着,不这么打他了。” 高炽就道:“你别想着还有下次,你就看看皇子皇孙里,哪有被打成这样的!父王母妃这次都还不知道呢,若是知道了,你哪里能轻松过去?椿哥儿可不止是你的儿子,他也是我的儿子,是父王母妃的孙子,你打了他,与打了我们何异?” 张昭华百般说了,又保证不打孩子了,才叫高炽消气。 两人登上城楼,往下看去只见南军大营灯火通明,绵延十里,人马喧嚣,仔细看的话还能见到南军对着城楼上指指点点,似在戏笑。 “生耗啊,”高炽道:“十万人要和北平城生耗下去。” 张昭华见到这么多人也觉得心悸,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昨晚上的战事,不由得一阵寒战。她道:“只可惜那拖延之计被识破了,要不然真想一直拖下去。” “你那法子虽然无赖,”高炽道:“但是管用,能为北平挣来时间,两军对垒,各逞其计罢了,你现在还有没其他法子,能再拖上一拖。” 张昭华也在绞尽脑汁地思索,然而她始终无法集中精神,因为她耳边一直萦绕着各种哭声,她送去抚慰的时候,也给那一户人家带去了噩耗——她记得齐大娘拖着她进了屋子里,指着屋子中央摆放的两个牌位:“铁柱没了,要再添一个了啊!” 张昭华忽然一震:“我有办法了!” 李景隆经过夜战,发觉北平风向有利于燕军,便不再选择夜战,而是于第二天早晨西北风停歇的时候,准备下令攻城。 然而他刚刚放了号炮,却见丽正门城头上,忽然挂出一张巨幅画像来,这画像之中,端正坐了个服公服之人,赤罗衣,白纱中单,青饰领缘,革带佩绶,白袜黑履。又见其冠上梁数为八,八梁冠乃是国公的规制,七梁冠是国侯——所以这个人,是个国公。 李景隆再去看这人的面容,却忽然“啊”了一声,瞪大了眼睛。因为这面容他十分熟稔,竟然是他亡父的画像! 不一会儿城头就挂起一块大大的牌位,上书——先曹国公李文忠之灵位,高炽坐在下面道:“九江,你我兄弟自洪武二十八年一见,于今也有三年了。没想到今日再见,却是这般情地。” “燕王世子,”李景隆指着城头的画像,道:“你我如今,一个是率残勇余孽据城顽抗的叛逆,一个是帅军征讨前来平叛的天使,若是要叙旧,之前也叙过了,你既然不诚,我也不必讲信。只是你将我先父画像并神主放在城上,是何用意?” “九江兄,”高炽嘴角一抽,面上却更加肃穆:“不瞒你说,我昨晚做了个梦,我梦到伯父了啊!梦里面,伯父拉着我的手,说千万不要兄弟阋墙,千万不要刀兵相向啊!他还说,此次兵祸,都是奸臣构陷,将在外,却不能听信这些蛊惑君上的奸臣指挥!他让我阻拦你用兵,还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李景隆又气又笑,道:“我看你能说出什么话来!” “伯父问你,”高炽也不含糊:“洪武十七年三月戊戌子时的时候,他对你说了一番交代,你还记得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斗法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李景隆起先还哈哈大笑着,听了高炽这一句话,猛然变了脸色,甚至豆大的汗水,都从红缨盔里滴落下来。 他的父亲李文忠就是洪武十七年三月戊戌日酉时去世的,而在子时的时候,忽然清醒了一瞬间,那个时候李景隆侍奉在床头,听见李文忠用虚弱的声音问起了香兰。 香兰是李文忠从秦淮十六楼带回来的花魁,姿色冠绝,颇受李文忠宠爱,然而李文忠常年在外带兵打仗,香兰空闺独守,寂寞难耐,和垂涎她已久的李景隆勾搭在了一起。 子淫父妾,是为烝也,这是不为世间所容、乱了纲常的事情,然而两人干柴烈火,死去活来,要谋一个长相厮守之道。而彼时李文忠生了重病,两人均在床头服侍,似乎露了行迹,有一些风言风语传出来。李文忠虽然病势沉重,但是约莫有人在他身边也隐约其形地说了,所以看他们的眼神,相当严厉。 所以李文忠在那一刻的清醒时候,对李景隆道:“香兰服侍我一向用心,我要是去了,黄泉之下,还叫她继续服侍。你要将她生殉了,府中他事,一任你主之。” 李景隆知道他的事发了,不敢再说一句话,只是唯唯。而李文忠见他答应了,就闭上眼睛不再理他,下午的时候就溘然长逝了。 然而李景隆却并没有遵照遗嘱,而是将香兰悄悄藏在了他在京郊的别院里,给她换了身份,也换了名字,待他母亲问起时候,就说将他父亲所有的姬妾,都遣送回家去了。当然除了香兰,其他人的确是遣送回去了。 李景隆确信他在听闻老父遗命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旁人都不得近前。而香兰这件事,知情之人,都被他用尽办法除掉了。所以高炽今日这番话,又是从何得知的呢?难道这世上当真是神目如电,难道他死去了十五年的父亲,真的托梦给高炽了吗? 如果他不曾烝了香兰,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学一学魏颗,当年魏武子病重的时候,就对魏颗说要将自己的爱妾杀了殉葬,等到魏武子死后,魏颗并没有把那爱妾杀死陪葬,而是把她嫁给了别人。道理就是人在病重的时候,神智是昏乱不清的,说的话自然也就不算话。然而他不将香兰杀了,完全不是因为有这样的高尚情操,而是为了将香兰据为己有。 “你、你胡说什么!”李景隆慌得手都在发抖:“什么交代,我怎么不知道!” “我只是带一句话给你,至于你知不知道,与我就没有干系了。”高炽道:“九江,你若是要战,那就战,若要开炮,就朝着先公遗像开炮。” 高炽的话击溃了李景隆的心,他发现自己根本不敢再看第二眼城上的画像,南军的弓弩手挽弓已经挽到臂酸了,依然没有等到进攻的命令。 高炽下了城池,高燧和李让哈哈大笑着相迎:“大兄见未见,李九江这厮,全无平日趾高气昂的模样了!” 高炽也觉得好笑,看徐王妃和张昭华也抱成一团笑着,不由得道:“说实话,我与他说话的时候,实在觉得臊得慌。” “只要方法管用就行!”高燧还觉得不过瘾:“这要是叫我去,我还要把这丑事张扬出来呢!” 高炽不过是留了面子点了一下罢了,高燧要是去说,定然要将李景隆的面子都扒下来。顾成也哈哈笑道:“李景隆优柔寡断,智勇全无,他要是敢不顾一切开炮,我倒要对他刮目相看呢!” 果然燕军这一招十分管用了,九门分别张贴曹国公李文忠画像,又将他的神主分置垛口,李景隆根本无法对城门开炮,两军僵持了约摸七八天,忽然有一夕,南军大营里打出太祖高皇帝神主,朝着丽正门乱哄哄地开炮了。 “去他妈的!”薛禄嘴巴里还叼着一块羊骨头,一枚飞炮擦着他头顶去了,轰地一声炸开,震耳欲聋。 薛禄一边喊着敌袭,一边伸出头去看城下,看到了神主和画像,他还不认得神主上的字,但是认得画像上穿着龙袍的人,知道是高皇帝,就忍不住啐了一口:“俺们不过请了观音做护法,你们居然请了佛祖来,这他妈不公平啊!” 南军憋了几天气,这次就打得异常凶猛,一度攻进了女墙之上,徐王妃手刃三人,才算稳定了人心,然而一片喊杀之中,连王妃都叫炮火击落的砖石砸伤了头,一下子仰翻过去。张昭华连滚带爬过去,就见到王妃头上盘的发髻都被打散了,一道血污从头顶正中缓缓留下来,而王妃眼睛紧闭着,唤了几声都没有睁开。 她把人背起来,弓着身体往后面撤,永平几个远远看到了,都朝她的方向跑来,顿时吸引了七八个南军的注意。 一个南军离得最近,一刀就朝她劈过来,张昭华还无所觉,直到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哀嚎,回头一看才看到韦氏和占梅两个合力拖住了一个敌人,而另一个农妇举着菜刀,嘴里尖叫着,然而手上却像砍瓜切菜一般,将这人砍得七零八落了。 张昭华觉得自己好像咧嘴笑了一下,她驮着王妃跑了回去,刚放下人,就听到有一阵叫声,似乎从后方传来了:“道衍大师来了!” 道衍大师真的来了,带了四五十个和尚,举着齐眉棍,力道巨大,一棒子上去,虽然没有打到致命的地方,但是被打的人,瘫在地上却再无任何力气。 “阿弥陀佛,”一个和尚将偷袭他的人制住,“施主要知道顺应天道——” 一场大战下来,几乎是男女老幼甚至包括和尚齐出,几乎杀得血流成河了,才堪堪打退敌军的进攻。 好不容易退了兵,顾成却没有半分喜悦之情:“李景隆集中兵力猛攻丽正门,两次都损失颇重,我看他下次极有可能会分散兵力,同时攻打几座城门了!” “集中兵力守卫一座城门,已经是力有不逮,”唐云叹气道:“若是南军同时攻打九座城门,如何支撑呢!” 唐云的话死死地压在了大家心上,高燧瞧了瞧道衍似乎有如入定了一般,不由得屏住呼吸,朝高炽努了努嘴。 高炽就道:“大师,您有何高见?” “老衲没有什么高见,只不过老衲昨日夜观天象,推算了一下,”道衍捏着串珠缓缓道:“三日之后,会有大寒,此为天助也。” 如今天气一日日冷起来,但却还没有下雪,南军甚至穿着秋衣,也还支撑地下去,而道衍说会有“大寒”,那就是说,三日之后,气温会骤降到一个极低值,这是燕军的幸事,却是南军的不幸。 高炽不由得心中一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说着对诸将道:“往年我去应天,天气最寒的时候,也没有滴水成冰过,这次南军,倒是能见见这个他们以前不曾见过的景象了。” 大家领悟过来,都微笑着点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智算过人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张昭华服侍徐王妃,彻夜未眠。徐王妃被砖石砸中了头,破了好大一个口子,而最可怕的是那块砖头砸落的时候,带着一块炸飞的铁蒺藜,铁蒺藜上的铁刺密密麻麻扎进王妃的头皮里,最深的竟然有半寸了。 刘医正先用药止了血,他看了伤口之后,忧虑道:“必须要把头发剪掉,然后才能把铁刺取出来,”不过他也十分庆幸:“这东西虽然刺入皮中,但是不深,没有伤到颅骨,而且这东西比木刺要好许多,坚硬不易折断,能连根拔出来。” 刘医正以前医过木刺扎入脑中的,木刺都断成一截两截的,最难拔除。他一边说着,一边询问张昭华的意思。 张昭华就和李嬷嬷、阿葳两个,将王妃长达腰部的头发剪掉了,不过不是全部都剪,只是拣了头顶正中心那一块伤到的地方,但是这样剪起来,看着更揪心一点。等大拇指粗细的一股头发被剪下来,张昭华就用锦囊装进去系在了腰上。 之后她们还清洗了一下伤口,然后两个医女过来用药,刘医正写了脉案留存,对等候在外面的高炽高燧解释了一下病情,几个人都不敢再打扰,因为刘医正说王妃现在最好不闻响动,要不然会觉得恶心晕眩。 张昭华又去看了永安,她已经被挪回了仪宾府,张昭华进去的时候她还在昏睡,脸色虚白,旁边的宫人就道刚才打仗的时候,郡主根本就没有睡好,又是惊吓又是恐惧,现在才刚睡下了,之前战事最激烈的时候,她派人去了丽正门,想要把袁容叫回来。 张昭华想了一下,袁容责任也重,看着两个门,不能回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过女人失了孩子,心情抑郁,是最需要人陪伴和安慰的时候,张昭华就道:“我要是见了仪宾,就叫他回来一趟。” 张昭华出门没多远,就看到永平的车马过来了,她觉得永平是看到了她,但永平却没有停留而是径直入了郡主府,张昭华又累又饿,几乎已经没有力气了,一路上经过两个坊市,却没有见一个小商贩,更没有卖吃食的,她忍饥挨饿到城楼上,却见将士们已经分食了牛肉汤,因为仗又打了一天,整整两头牛,两大锅汤都被吃得一干二净,没有一丁点剩余了。 她饿得眼冒金星的时候,却见高炽在草垛上朝她招手,她走过去也挤在草垛里,浑身上下似乎添了许多暖意,尤其是当她贴着高炽的时候,不过肚子却更加叫唤起来了。 “饿了吧,”高炽捏了一下她的脸蛋:“你原先这里还有肉呢,现在都瘪下去了。” “都被我吃了,”张昭华有气无力道:“我就是饕餮,自己都吃,我饿得狠了就把我这两个腮帮子上的肉,都给吃啦!” 高炽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他从袖子里掏啊掏,掏出一包东西来,递给张昭华。 张昭华接过来一看,是个纸包起来的圆形模样,她猴急地打开一看,里面两个圆圆的饼子,夹着厚厚的片肉,露出口的肉上还抹着一层浓黑的酱汁。 “天福号的酱肘子切片——”张昭华眼睛都冒光了,“嗷呜”一口吞了半个饼子下去,只在嘴巴里囫囵了几下就咽了下去,“好吃,好吃,天下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 她吃得太香甜,吃到第二个的时候就舍不得狼吞虎咽了,又问道:“天福号还开门呐?” “开,而且生意还比以往好做了,”高炽道:“过去人是舍不得前吃,现在都觉得要没命了,就可劲吃。” 张昭华就道:“这就是会做生意的人呐——” 她又咀嚼了几口,虽然肚子依然饿得咕咕叫,然而嘴上却慢下来:“李景隆今日攻城,咱们这回没有办法拖了,今天这仗打得又猛又长,看来他似乎也急了,害怕父王会杀回来,我觉得从今往后,可能没有休息的时候了,每个时辰都有可能在打仗。” 她说得不错,之后两日时间,南军攻城四次,而且不止在丽正门,九门都被打了一圈,而且最可怕的是,南军在攻打崇仁门的时候,门内竟然有策应的人,内外夹攻起来,死伤无算。 当时张昭华高炽听到崇仁门出了内应,几乎震倒——张昭华一向对燕王治下的北平城充满信心,没想到依然有临阵背叛之人。等到后来审问,发现作乱的人,都是贫民,数量还不少,然而这些人却说他们是受到了蛊惑。 “俺们看了朝廷官军投进来的文书,”这些人道:“说反正的人就受上赏,给黄金千两,还能免死——” 又有一个人争抢着说:“那上面写着,策应开门的人就不死啊,若是抵死顽抗,就要统统被杀光,屠城,鸡犬不留啊!” 这些人既害怕被杀,又贪图文书上写的千两黄金的赏赐,所以聚集起来,在南京攻打崇仁门的时候,也呼喝起来,其实他们倒没有胆子杀人,反而被守城的人杀了几十个。 当告诉他们南军根本没有投进来什么文书的时候,他们都不相信。而高燧反问他们:“你们这群腌臜佬,都目不识丁,哪个能看得懂纸上写的东西?” 是有一个识字的人给他们念了这东西,这群人想了半天,都不确定,根本想不起来是谁念了文书,记得他脸的人却又不知道他的名字。问他们是从何得来的文书,都说是早上起来的时候看到的,应该是趁夜扔进了仁寿坊之中。 问来问去再也问不出什么结果了,高炽就下令将这些人关押起来。张昭华也坐在后堂之中听了这些人的口供,发现疑点颇多,而她同时发现了这其中一个关键人物,就是这个识字之人。 高炽看她将收上来的文书一张张看了一遍,就道:“看出了什么?” “我也不太肯定,我就跟你说说我的判断。”张昭华道:“这文书字迹清秀,语言流畅,定是个读书人所书,这是没错的了。只是你看这字迹潦草,好几处墨迹氤氲,乃是匆匆写就,而且几十份文书,都是这么一个笔迹。” “这能说明什么呢?”高燧也大感兴趣,凑了过来。 张昭华不自在地缩了一下,不过很快道:“你们看这几处墨迹,是未干的时候就折叠起来的,他甚至没有一息的时间晾干墨迹,所以他在写就文书的时候,时间一定紧张,所以这个人也许并不是南军内应,若是内应,他应该提前知晓南军作战计划,会有充足的时间策应一场叛变,而不是在前一天晚上才鼓动崇仁门的百姓。当然也有可能是他苦思冥想才想出这么个计划,才刚赋予实施。这个暂且存疑,不过同一个笔迹说明是一个人写的,没有人帮他。仁寿坊有民户一千三百人,他至少要写五六百份文书,这可是个不小的工作量,他要是有同伙,可以帮着一起抄写,好歹分担工作量,但是并没有。” “嫂嫂,”高燧道:“也有可能几个人之中,只有一个读书识字的,只能教他抄写。” 张昭华点头道:“这是一种可能,所以我说不能十分肯定,但是在我的推断里,这场叛乱是一个人策划的,而且是临时起意,他不是南军的内应,但是一定和南方有关,他原先按兵不动,是寄希望于李景隆,然而李景隆却令他失望,所以他自己筹划了一场城中的叛乱。同时他很有智略,知道崇仁门是贫民聚集地,这些贫民人心薄弱,既能以死畏之,也能以利诱之,所以选择在崇仁门下手。” 说到这里,张昭华不由得顿了一下。她原先看史书,发现战争中开门纳降的大都是城中的大户,因为这些人要图全财产,不肯玉石俱焚,而能全忠孝节义与城共存亡的,却是升斗小民。她一直都很引以为戒,对北平城里的大户,她还专门取了富民籍册出来,一个个标记了,让高炽分兵出来日夜监视。 结果这些大户没有丝毫动静,甚至还为守军捐献了一些物资,最先叛乱的却成了平民。她由此忽然知道,史固可鉴,却不能尽信之,实际情况还要以实际为主,她这么一想的时候不由得又乐了,因为自古地方藩王作乱,几乎没有功成的,要是燕王以史为鉴,那还打什么呢? “这个人是个隐患,他聪明胆大,智算过人,一定要把他捉住了,”张昭华道:“先排查城中的南人,不管是客居、是行商还是游玩来的,都要监管起来,李景隆攻城日急,他一定还会露出马脚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收获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徐王妃换了药,用了一碗米粥,精神好了许多,“今日没有听到南军鼓噪的声音。” 张昭华把剩下的半瓦罐米粥吃得一干二净,闻言就道:“他们今天可是骇住了!” 她说着不由得哈哈笑起来,因为道衍大师已经测算好昨晚上会有奇寒,守城军士便利用夜色,肩挑人抬地往城上运水,再将水泼到九门四周城墙上,紧张而又忙碌地弄泼了一个晚上,所以今天天亮,呈现在南军面前的,就是一座“冰城”了。 徐王妃高兴起来,她要出去亲眼看一看,张昭华就给她头上包了勒帛,又将头巾捂住了伤口,扶着她出去在城墙上走了一圈。果然城门上结了光溜溜的厚厚的冰,一个士兵扔了两根稻草下去,都一路滑了下去。 南军似乎也傻眼了,他们也还试着爬了一下,结果最多能爬上半米,无一不是摔得狗吃屎,甚至云梯这些攻城的器具,都在冰面上左扭右扭,根本支撑不住。 接下来天寒地冻,北平城迎来了一点点的喘息之机。因为瞿能和李景隆发生了争执,李景隆自从高炽点明了先曹国公的事情之后,内心就很有些怵了,他以北平久攻不下,士兵夜里又得不到休息为由,想要退却十里,而瞿能主张猛攻,他说上一次都达到丽正门的女墙里面去了,若是不鸣金收兵,现在已经是克下了北平了。 李景隆本来心虚,又被瞿能拂了面子,自然愤怒,他指着被坚冰围住的丽正门道:“你要是有本事,就将这冰除掉,之后任你施为!” 瞿能慨然应下了,他围着九门转了许久,发现彰义门的地道居然挖得很近了。 大军围城的时候,瞿能就下令挖地道破城,丽正门、崇仁门、安定门这几个门的地道被发现了,于是中断——但是彰义门却没有被发现,因为彰义门土地坚硬多石,燕军不相信他们能挖多少米。 瞿能大喜过望,他从军队之中,选了身手矫捷之人,随身携带蒺藜火球进入地道之中。这蒺藜火球乃是铁蒺藜八枚,各有逆须,以纸并硫磺、焰硝、炭末、干漆、火药和毒药绑缚在一块,中间贯以麻绳,长一丈二尺,这些人将火球塞进彰义门门下,又朝着城楼之上大喊:“地道通了,地道通了!” 燕军果然动作起来,发现了彰义门门下的地道,南军估摸差不多了,就用烧红的铁锥将铁蒺藜点燃——“轰”地一声,随着底层深处的巨响,铁蒺藜炸开,伴随毒烟将数十个燕军炸飞出来。 坚冰嚓嚓碎掉了,城门居然都被炸了个豁口出来,彰义门大乱,李景隆又趁势下令猛攻丽正门,形势万分危急。 张昭华听说彰义门危急,心中又喜又急,喜是因为离间之计马上要成功了,急是害怕彰义门当真被攻破了,那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她急匆匆赶往彰义门,飞身上马之前又朝身后看了一眼,之间顾老将军脱掉了衣甲,露出了胸和臂膀上斑斓的花纹,这一身花纹是顾成年幼时候就纹上去的,他家世世代代操舟,据说纹了这一身花纹,就和河神有了约定,小船不会倾覆。 如今他握着一杆槊,横扫了一片围上来的南军,军士在他的激励下,无不奋勇杀敌,张昭华内心激荡,翻身上马,奔向彰义门。 远远就看到彰义门城门打开,为首的瞿能居然单身突围进来,张昭华大叫:“柜马枪!柜马枪!” 守军似乎也被瞿能的悍勇震慑住了,一时之间,居然被他砍倒了七八个,剩下人呆若木鸡,听到张昭华的吼声才动作起来,合力将通入城内的街道上的柜马枪拖曳开来。 柜马枪是用横木和交叉的铁矛组成的,专门拦截战马,果然瞿能看到这东西,就勒马停顿了,他往身后看去,发现后续的部队居然没有跟上来—— 张昭华同时也发现了,大叫道:“拦杀瞿能!有重赏!” 燕军步卒冲过去,虽然不敢近身贴战,但是却用长矛狠狠捅了瞿能的战马,战马嘶鸣起来,似乎痛不可忍。瞿能左右奔突,只零星等到了五六个杀进城里的南军,他唯恐燕军合围过来将他生擒活捉,只好拨马准备回去。 张昭华忽然见到旁边窜出一个人来,这个人衣衫褴褛似乎是一身乞丐装扮,然而手疾眼快地抓住了一匹军马,翻身而上,就要跟随瞿能出门了。 张昭华忽然意识到这个人是谁了,她也跃马上前,一边指着这个人大叫道:“抓住此人,赏黄金百两!” 燕军已然追不上瞿能了,但是这人却还跑的不远,几个士兵拉上绊马索,这人纵马越过了两个,却在第三个绳索上绊住,一头栽了下来。 张昭华大喜过望,她立马在城前,先是拦住了追击瞿能的士兵,谕令不要追击,又将木女头搬运到城门上,堵住了被城门毁坏的地方。 瞿能刚刚出去不久,就听到南军大营鸣金收兵了,他十分愤怒,见到李景隆,不由得责问道:“末将已经攻破了彰义门城防,孤身突围进去,却听到大将军鸣金收兵,不知是何用意?” 却没想到李景隆冷哼一声,道:“你还来问我!难道不是你早都和燕军暗通款曲,想要投降叛逆吗?” 瞿能莫名其妙道:“什么暗通款曲?” 李景隆怒道:“你派人去燕军,谈了些什么,还要本将提醒你吗?要不是燕军自己说漏了嘴,本将怎么能知道你暗室欺心的勾当!本将在这里督师攻城,尺寸未进,你那里不费吹灰之力就攻破了彰义门,是要引着大军进入燕军的埋伏之中,好为你的新主人,建功立业罢!” 书记罗贤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他早在瞿能攻破了彰义门的时候,就将他当初在燕军那里听到的一切告诉给了李景隆,而彰义门那里瞿能进出有如入无人之境,他出来的时候,甚至没有燕军追击。 这难道不足以说明前锋瞿能,已经叛变了吗? 李景隆见瞿能辩驳激烈,心内存疑,他也怕自己学了曹操,被敌方施了离间之计,犹豫之间干脆将人禁锢起来,而退行十里,从此之后,北平保卫战就进入了时打时停的消耗状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宁王来啦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李景隆既然退营十里,对北平城中乃是极大的激励,这是敌方退怯,李景隆坐拥十万精兵,不能奋死向前,也没有尺寸之功,没有攻下北平,反而损兵折将。北平留守的将领信心大增,也不是日日盼望燕王回师了,反而几次趁夜出城,骚扰敌兵,尤其是第一夜的时候,南军怎么也没有想到燕军居然敢出城偷袭他们,毫无准备于是人仰马翻,死伤颇多。 又一晚上薛禄带着人骚扰敌营去了,他这回还刁钻地很,没有直接冲击敌营,而是骚扰了刚刚收锅的炊事兵,等南军的骑兵冲杀出来的时候,早就追之不及了。 薛禄呼啸着回营了,迎接他的就是美酒美食,城北的治公酒行担了酒,张昭华也喝了几口,这种酒不像秋露白这样的酒,一喝进去就烧肚子,不过是卒伍的最爱,让他们喝秋露白反而觉得绵滋滋地,根本喝不过瘾。 就像薛禄,看到手下的小兵给他提了酒壶过来,还十分警惕的模样,道:“不会又是娘们的酒吧?” 薛禄一直喝着军中的烈酒,不曾尝过名酒,他打了胜仗却不要赏赐,等高炽问他的时候,只说想要尝一尝王府珍藏的名酒,结果真尝了之后,直说这是娘们才喝的东西,听说酿酒的原料都是珍惜的东西,怎么酿出的味道却这般难喝! 薛禄拧开木塞,闻到酷烈的味道,才高兴地拍了拍肚皮:“这他娘的才叫好酒!” 他一连饮了几口,又看到老弱军用一坛坛酒给伤兵擦洗伤口,觉得心疼得很:“这东西不往口里进,往皮肉上抹,是什么道理?” 张昭华听得又气又笑,把他赶到一边去:“这是消毒,能促进伤口愈合,让伤口好得快,你不懂就一边去。” 北平城的日子好过,而燕王朱棣得到从军报得知李景隆正在围攻北平,急忙回师,这时攻打大宁的战斗已经结束,燕王、宁王合成了一股,他们乘河水冰冻渡过了白河,直指李景隆分兵结营所在的郑村坝。郑村坝在通州西北二十里,东距北平也是二十里,俗称东坝。 南军前锋陈晖带领骑兵一万渡河迎击燕军,但两军走的不是一条路,没有碰上。陈晖探知燕军已经渡过白河,便调头向燕军追来。朱棣率精骑还击,乘陈晖渡河之机,大败之,这时河上的冰忽然断裂,南军溺死甚众,陈晖仅以身免。 李景隆军守候在郑村坝已经好几天了,军士日夜戒严,天气寒冷,许多人冻坏了手脚,斗志早已松懈,结果燕军连破七营。双方主力发生激战,燕王朱棣带人马作为奇兵左右冲击,战争从午时一直打到酉时,李景隆军渐不支,伤亡惨重,还有不少人在阵前投降了。 第二天一早,探报来说,李景隆军夜里拔营逃掉了,辎重却没来得及带走,许多马匹也留下了,部下有人请求追击,朱棣决定不再追赶,而是乘胜直抵北平城下,这时包围北平的官军队并不知李景隆已拔营南下,仍然坚持不退。张玉带兵列阵而进,连破官军四垒。这时城中守军见救兵来到,也鼓噪而上,内外夹攻,官军大溃,更无斗志,便也丢弃兵甲粮草星夜南奔了。 这一战役,燕军获得了全胜。燕王回到北平,欢声震地。燕王准备大杀牛马,犒赏将士——结果守城的军士已经吃了一个月的牛羊肉,所以又请了大师傅来专做了许多吃食,大啖了一顿。 燕王在城池之上,大飨将士,回到王府的承运殿里,又和宁王及诸将把酒言欢。 宁王这客人的到来是不情愿的,也是被迫的,换了是谁,将自己的老婆孩子裹挟走,又带走自己的精锐部队,都是不高兴的,而宁王殿下此时还能神色不变地和燕王畅饮,已经是达到了常人所不能了。 宁王乃是高皇帝十七子,建文帝即位,削夺诸藩,恐怕北方诸王与燕王联合,便下诏要辽王朱植、宁王朱权回京。辽王奉诏回到了京师,宁王却对诏令不予理睬。建文帝便下诏削掉宁王的三护卫军以示惩罚,而燕王素来与宁王关系甚好,现在他看到宁王不奉诏旨,心中十分高兴,所以这次朱棣的出援永平,其目的则在于夺取大宁。 大宁守军虽不多,但如何夺取大宁,还要费一番心思,因为朱棣不仅要夺取大宁之地,更重要的是要争取宁王和大宁之军。燕军来到大宁城下,朱棣派人进城通报说因为穷蹙,前来求救。宁王得知朱棣来到,两人虽为手足至亲,却不敢开放燕军入城,因为燕王毕竟是朝廷的反叛。所以宁王邀请燕王单骑入城,二人一见,执手大恸,诉说良多。朱棣一连在城中住了几天,二人相得甚欢,宁王全然不备。 这时伏在城外的燕兵也在悄悄活动,一些吏士潜入城中,与三卫的部长和许多戍卒都拉上了关系。朱棣向宁王辞别,宁王到郊外为他饯行,突然伏兵尽起,将宁王劫持而走。这时朵颜三卫的骑兵和事先串通的戍卒也集合了起来,配合燕军攻破城西北角。燕军一拥而上,冲入城中,俘获守将都指挥房宽,杀死关在狱中的卜万,都指挥朱鉴力战不支死在混战之中,宁府长史石撰不降也被杀害。 与宁王一起抵达北平的,还有宁府的妃妾世子。 徐王妃和宁王妃坐在一起,张昭华坐在下首,抱着两岁半的宁王世子逗弄。宁王妃很有些局促,她和张昭华一起选秀出来,年纪和张昭华一般大,都可以做徐王妃的儿媳妇了,但是她和徐王妃偏偏是妯娌的关系,而且如今这个情况,北平可不是大宁了,她不由得不局促。 “弟妹这些日子,着实颠踬辛苦了,”徐王妃和颜悦色道:“在郑村坝,我也听说了,打得很险,中军大营也差一点被官军赶上了,弟妹想来也是受了许多惊吓。” 燕王裹挟了宁王并宁王家眷,首先奔袭去了白河,在郑村坝打了一仗,宁王女眷在军中,也十分难捱,宁王妃张氏稍微好一点,她父亲是指挥使,她还会骑马,其他宁王的姬妾,就颇受煎熬—— “妾不辛苦,”宁王妃欠身道:“燕王殿下中军大营,稳如泰山,除了王府护卫,燕王殿下又拨了两队兵,专门保护,妾实在感恩戴德。” “是一家人,”徐王妃故作不悦道:“为什么还自称妾!” 宁王妃诚惶诚恐,差一点就从椅子上站起来了,嗫嚅了一会儿才道:“四嫂。” 燕王妃笑起来,这时候前殿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她就道:“他们亲兄弟两个,有牵肠挂肚的话要说,我们妯娌,也有话说。” 徐王妃的倾诉是从洪武九年开始了,那时候她嫁给燕王,宁王甚至还没有出生呢!隔了年,杨妃才生了宁王,是个胖大小子,徐王妃在孝慈高皇后那里见了,襁褓里的宁王脸还憋了一泡尿落在她身上。 燕王妃之后跟随燕王就藩北平,但是她做得好,不仅是对年长的懿文太子、秦王晋王,还有在诸王馆的皇子,都岁时存问,每年光是各个佳节的节礼,一条官道上车马都是络绎不绝。 “洪武二十八年,”燕王妃道:“皇爷主持选秀,我不在京城,要是在,就能见上你,还有其他弟妹们了,当年我受册之后,还在京城住了四年才就藩,你们却总共留了小半年都不到就去了封国。应天和北方气候不同,那时候应该适应了很久吧?” 宁王妃回忆道:“是,我一路上还发了痢疾,上吐下泻,到了大宁,都下不来车了。北方的风刮到骨子里去,是到了地方才知道那江南足以御寒的锦衾,穿到大宁,就像什么都没穿一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椿哥儿 这样渐渐聊了许久,徐王妃才长叹一声,道:“主上幼冲,不能明辨是非,奸臣齐泰等必欲杀高皇帝子孙,坏祖宗基业,不及期年,夷灭五王,燕王不得已起兵,义与奸臣不共戴天。当是时,唯死而已,不意今日兄弟恩亲能复见,真乃天幸!” 宁王妃道:“嫂嫂,我居于深宫,实在不知外头的事,只知道我们家殿下,自从高皇帝薨逝之后,没有一日高兴的,每接到京城的信报,都要发很大的脾气。他不说,我也不敢问。也就是上个月,朝廷遣使召他去京师,他不动身,我才问了两句,结果却被骂了一通,连王府也不住了,日日去骚窠子里,被外头不干净的女人勾缠了!” 前面的话还像话,后面的话简直是怨妇了,然而这一圈围坐的宁王的姬妾都十分赞同地点头了,当然宁王不像燕王,他除了宁王妃,还有一个次妃,七八个侍妾,还有很多乐伎,然而宁王还是偏爱外面的女人,特别是青楼里的一个,搞得这些后宅里的女人十分怨旷。 张昭华都尴尬起来,不过徐王妃却神色如常,对宁王妃细细讲述了朝廷对宗室诸王的刻薄寡恩之举,从周王一家远徙蒙化的惨状开始,周王怎么被装在槛车里受风霜日晒,又是怎么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挖野菜挤羊奶生存下来。 “比起湘王来,周王还是幸运的呢!”张昭华也顺杆爬:“湘王一家死得多惨呢!湘王阖家自焚了啊!湘王世子也就贵哥儿这么大,不,还大一点,能听得懂话了,听说要被烧死,怕的要命。湘王就说,我给你把眼睛蒙上,你就不怕了。可孩子还是说怕,没办法湘王就捏了孩子的鼻孔,往里头灌了酒,等孩子醉地睡过去了,就一把火全烧光尽了!” 张昭华是添油加醋地说,她哪里知道这些情况,都是瞎编的,不过湘王一家自焚的确甚为酷烈,听得宁王这一群姬妾都哭得稀里哗啦地,她们在深宫之中,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样伤心惨目的事情,乍一听闻都又是后怕又是庆幸。 宁王妃捂住心口:“湘王也是高皇帝亲子,如何能落到这种地步!怪不得我们家殿下脾气坏了,朝廷今日抓了这个,明**死了那个,谁知道哪一天会轮到自己头上!都是骨肉,亲骨肉啊,怎么一点情面都没有!” 她原先跟着宁王来到北平,一路上哭哭啼啼觉得前途无望,现在却觉得心甘情愿了,跟着燕王,总比被朝廷抓杀了好,谁知道什么时候祸从天降,沦落到湘王那个地步! 她心有余悸地看着贵哥儿,贵哥儿是她生下的世子,洪武三十年生的,比湘王家的那个小一点,湘王世子如今早化成了一抔土了,死前可是经受了烈火焚身之痛呢!但凡有一点活路,湘王还有湘王妃怎么会不想保存自己的血脉呢!可见是被逼迫到什么程度了! 贵哥儿安静地坐在张昭华怀里,他是个文静的孩子,手里抓了个九连环,轻轻地摆弄。好一会儿也没有玩明白,大大的眼里露出疑惑的神色。 这时候门外忽然冲进来了个小小的身影,炮弹似的跑得飞快,却不留神左脚绊右脚跌倒了,在众人的惊呼中像个球似的滚了两滚,站起来后却抱住了徐王妃的腿。 椿哥儿自从会走路之后,就不稀罕人抱了,要是他不情愿却叫乳母抱了,迎面就是两巴掌打到乳母的脸上,惹他急了甚至还上口咬人,连高炽胳膊上都有他的四五个牙印子。 他冲过来抱住徐王妃,又仰着圆嘟嘟的小脸冲着王妃笑,看得王妃心都化了,要把他抱起来,结果他在王妃手上扭来扭去,似乎也不乐意的模样,不过却伸手抱住了王妃的头,然后狠狠亲了几口。 张昭华害怕椿哥儿手上不知道轻重,碰上徐王妃头上的伤,就唤他下来,椿哥儿显然还记着上次打他的仇,不肯到她那里去,还故意在王妃面前指了指他的小屁股。 王妃已经知道上次椿哥儿挨打的事情了,就算是七八天之后,椿哥儿的屁股都留着红印,把王妃心疼地不得了,平日里不许他吃的甜食,这次都给他吃了,还将张昭华唤来,当着他的面假意打了几下,让他消气。 现在他又指着屁股撒娇起来,看样子还想要徐王妃把害他屁股痛的罪魁祸首捉住打几下,徐王妃哈哈笑起来,指着宁王妃让椿哥儿也叫奶奶,宁王妃倒不好意思起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螭龙玉纽扣来,叫椿哥儿玩耍。 椿哥儿还以为是糖丸,张口就吞下去,吓得众人扑上来连抠带挖,弄了出来。宁王妃最是吓得厉害,她约莫是没见过椿哥儿这么捣蛋的孩子,还力气大得很,几个女人都差点没制住。 张昭华气得很,她找了根红绳将纽扣穿上了,挂在椿哥儿的脖子上,又威胁地在他屁股上拍了拍:“你要是再把这东西吞下去,我就把你屁股揍烂,知道不知道?” 椿哥儿吓得捂住屁股,嘴巴里呸呸呸两下,意思他不敢了。徐王妃觉得好笑,道:“别人家都是严父慈母,椿哥儿这里倒过来了,是严母慈父!” 椿哥儿老老实实任张昭华给他把一头的汗擦了,忽然眼睛一转,瞅到了贵哥儿,顿时新奇起来,上手就去抓贵哥儿,嘴里只一个劲儿道:“玩呀,玩呀!” 椿哥儿力气大,把贵哥儿一把抓下椅子来,贵哥儿头碰到他头上,明明贵哥儿的头更大些,却似乎撞得厉害些,疼得“嗷”地一声,椿哥儿摸了摸自己的头,然后去摸贵哥儿的头,看到这一幕的女人都笑起来,刚意有所指地夸了几声兄弟友爱,却见椿哥儿捏了拳头,“砰”地一声直击贵哥儿的脸,把人直接砸趴下了。 大殿里顿时哭声震天了,宁王妃见贵哥儿额头上生生被打出了一个包来,也心疼地哭起来。张昭华又气又愧却见这罪魁祸首哈哈哈乐得手舞足蹈,她瞪了眼睛扑过去,却叫这小东西钻进椅子下面,一溜烟就跑走了。 椿哥儿一路奔去了承运殿去,承运殿的门槛太高,他两个手抓住了,吭哧吭哧使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一只短腿搭了上去,然后圆乎乎的身体趴在门槛上,噗地一声翻了过来。 这个“噗”声,并不是他翻身落地的声音,而是他在使力气的时候不小心放出的屁声,不过大殿里人声鼎沸,除了执壶的海童和李兴看见他,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 李兴见到椿哥儿,正要过来抱他,却见他笃笃地径直跑向燕王宝座去了。燕王也看见了他,喜得抱起他来亲了几口,椿哥儿也乐得不得了,不管嘴巴里流着涎水,也抱住燕王的头,叭叭了两口。 乳母追到承运殿前不敢进去,李兴过去问了情况,忍着笑过来,看了看宁王,才道:“世孙在中殿那里,和宁世子殿下,玩闹间推搡了一下,世子妃要把世孙带回去。” 椿哥儿似乎知道外面的人是来寻他的,也似乎知道寻到他,他就没有好日子过,忽地一下扒着燕王的脖子跳进他怀里,反指着李兴道:“坏人、坏蛋!” 燕王哈哈大笑起来,低着头问他道:“大郎,你是不是惹祸了?” 椿哥儿露出无辜的模样,又扒着燕王亲了两口,嘴上道:“乖,乖,我乖!”倒把一旁的宁王看得有些眼热了,因为他的儿子哪里有这么活泼欢跃,见了他一个劲儿地往后缩,虽然这次看情况是他儿子吃亏了,但是宁王心里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反而越看椿哥儿越喜欢。 椿哥儿被转移到了宁王怀里,他现在做了错事,四处讨巧,也抱着宁王的脖子赏了他两个亲亲,宁王被他逗得心怀舒畅,甚至还把他驾到脖子上去,让从来没这样玩过的椿哥儿几乎乐疯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骚鞑子 张昭华看到贵哥儿的头上明显一个指甲盖大的包肿起来了,十几个女人一起哄着,怎么都哄不住,派出去的人半天也没有寻回椿哥儿来,张昭华就走出去,准备亲手把他抓了一顿好打,结果还没下台阶,却看到一个宫人急匆匆过来报信:“娘娘,打起来了!” “谁打起来了?”张昭华莫名其妙。 “小王夫人还有,”这宫人似乎并不知道另一个的身份,就道:“还有一个蒙古女人!” 小王夫人就是朱能的老婆,这个她知道,至于蒙古女人,她就不知道是谁了,难道是火里火真的夫人——她走到一半忽然想起来了,燕王这次从大宁还带回了宁王的朵颜三卫,朵颜部落都是蒙古人,这个同小王夫人争吵打架的人,可能就是朵颜部落的女人。 她远远就听到了小王夫人怒极的声音:“你这不要脸的骚鞑子!” 小王夫人一把抓住了对面蒙古女人的辫子,这女人吃痛,反手也回击,将小王夫人的发髻扯散了,两个女人不顾颜面地厮打着,旁边的几个宫人还有其他几个千户的夫人,急忙上去把两人拖抱住。 “我不要脸,”这蒙古女人的汉话居然说的很流利:“我怎么不要脸了,草原上都是美女配英雄,你的丈夫越是英雄,越有女人爱慕他,要是有两个以上的斡儿朵,他的正妻,都光荣的很呢!” 斡儿朵在蒙古语中意为毡帐,后指宫室,按蒙人的规矩,一个斡儿朵里能住八个女人,草原上有一个人配三四个斡儿朵的,也有一个斡儿朵都住不满的人。 “呸!”小王夫人气得唾了一口唾沫:“你这不知羞耻的东西!半夜爬床,做的这恶心腌臜的事!亏你汉话还说得这么好,汉人的礼义廉耻你根本没学会!到底是披毛戴角之徒,我就是给他朱能纳十个小妾,也轮不到你这个骚狐狸!我都替他恶心,你这一身腥臊,他是如何忍的下的!” 张昭华眼睛一晃,她先是被这蒙古女人的辫子吸引了目光,她听说蒙古贵女有个习俗,身份越尊贵,头上的辫子越多、花式越复杂——看这女的头上这大大小小的麻花辫,想必也是一个部族的别吉。 而等到她看到这女人的面容,也不由得怔了一瞬。这一张颜如玉的脸,肤如凝脂,细嫩如婴儿,尤其是她那双若灿若星辰的眸子,顾盼生辉——她眼睛扫过的地方,便好似光芒照耀过一样,蕴藏着生机勃勃的灵性和狡黠。 女人中一等一的绝色,不过却是汉家女人没有的长眉深鬓,且英气勃勃,张昭华走过去不由得先称赞了一番,道:“朵颜部落竟有如此荣光和福分,能养育出如此出色的女儿!” 那女子闻言不由得一笑,似乎感到了张昭华语气里的诚意:“我是朵颜指挥使司指挥脱尔火察的女儿蒲察。” 洪武二十二年置朵颜、福余、泰宁三卫指挥司,但朝廷并不派官,而是以他们三个部族各自的头目,“各领其众,互为声援”。这三个部落中,惟朵颜势力最强大,故以朵颜为代表,合称“朵颜三卫”。 朵颜三卫的头目分别是脱尔火察、安出和忽剌班,脱尔火察今年四十五岁,大哈屯名叫乌古伦,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这女儿就是蒲察,今年十九岁,确实是兀良哈的一颗明珠,脱尔火察和乌古伦十分珍爱她,要给她寻一个丈夫,不过蒲察自有主见,要寻一个真正的大英雄来,方才甘心嫁了。 张昭华听她和小王夫人的争吵,似乎朱能干出了不得了的事情,她心里前后左右一想,差不多就想明白了。 燕王在进入大宁城之后,就派了张玉、朱能和火里火真去联络和拉拢朵颜三卫的首领,这三人里面,火真是个蒙古人,还是个糙汉,张玉长得长身玉立,但是年纪大了。只有朱能一表人才,还年轻,蒲察见了他,心生爱慕然后半夜爬床也就顺理成章了。 蒙古人生性开放,男女之间若是两情相悦,那就幕天席地,半夜来爬床已经是比较隐晦含蓄的了,这还是因为朵颜三卫长期和汉人杂居,生活习俗互相融合了,只是不知道朱能这家伙到底有没有消受地了这大美女,毕竟柳下惠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尤其在面对这样一个尤物的时候。 她道:“朵颜三卫,是燕王府尊贵的客人,王府理应竭诚招待。贵女远来辛苦,接风洗尘的酒还没有喝上一杯,实在是我的罪过。” 朵颜三卫正是要为燕王所用的时候,此时不管如何,张昭华都要向着蒲察说话,还要给足脸面,只能先将小王夫人晾在一边,并且向她使了无数的颜色,叫她不要再闹,随即张昭华以世子妃的身份请蒲察到自己的世子所去玩,蒲察似乎很感兴趣,抬脚要跟她走。 本来小王夫人那里,被几个千户的夫人拉住了,叫她不要在这里争吵,她也咬牙忍了,本来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谁料蒲察无意再争吵了,她身后的侍女却大大地嗤笑了一下,而这声嗤笑明显是对着小王夫人的。 与此同时,张昭华眼一抬还看到了朱能还有谭渊和张辅三个,勾肩搭背来了,她暗道不妙,左右四顾,朝着对面的宫人使眼色,奈何这些人没一个明白的,拦是拦不住了,就眼看着这三人趋近了。 朱能老远就听到媳妇的声音,不过他喝得醉眼昏沉,没怎么注意到蒲察,倒是认出了张昭华,就训斥小王夫人嗓门太大,像号丧似的。 “我号丧?”小王夫人大怒起来,她想扑过去,却被其他人死死摁住,嘴上就道:“我是号丧,我给你号丧呢!朱能你这混球,当初娶我的时候说什么只我一人,誓无异生,你都当屁放了!你跟这女人既然有了首尾,就跟她过去吧!” 朱能张嘴刚要骂,忽然看见了蒲察,这女人盈盈一笑,就立马叫他酒醒了,背上也冒出一层薄薄的汗来——在朵颜部落的那一晚,也顿时浮现在他脑海之中。 他、张玉和火真被脱尔火察灌得差不多烂醉如泥了,当晚上睡在毡房之中——他还微微有些疑问,为什么他们三个人,却要睡两个帐篷。 朱能虽然确实喝得昏沉,但是怎么说也留有一点神志,这是军人的本能,这样的安排让他有些疑惑,不过因为他睡相确实不好,也就服从安排,单独睡了一个毡房。 结果睡到迷迷糊糊的时候,他身上感到了重压,一个冰凉的身体贴过来,借着月光去看,像是一块白馥馥的冷玉。他警觉地翻身而起,一瞬间才知道压着他的是个女人。这女人又爬上来,两只手在他身上乱抓乱挠起来,火热的嘴唇也贴了过来。 朱能想起在席间过来劝酒的脱尔火察的女儿蒲察,这个女人十分美貌,他的眼前一直晃着这女人白嫩手腕上叮当作响的玉镯子,不过他也就饱饱眼福罢了,现在却没想到这女人却真的躺在了他身边,这是什么意思自然很显而易见了。 他那会儿功夫,浑身燥热,腹下尤其难受,心中自然也千回百转,心猿难定——然而他却记得他此次来到朵颜卫的目的,如今事情还没有办成,沾了蒙古女人,可就不好脱身了。何况他又想起王氏,这女人可算是母老虎一个,在家中称王称霸,他若是和这蒙古女人滚在一起,被王氏知道了,那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朱能也不是真怕王氏,不过是舍不得她伤心罢了。于是朱能千辛万苦将双腿夹住,一边把那女人推开:“不行不行!这样不行!” 而这女人不依不饶地缠着他:“就行就行!” 然而朱能铁了心了,这女人也无可奈何,于是歪缠了一会儿,这女人只能跳起来,狠狠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又在他屁股上捏了一把,才一跳一跳地出了毡房去了。 朱能没有放过最后能饱眼福的机会,比划了一下这女人的屁股,觉得比王氏的大许多,这半夜爬床,也够大胆的,在床上肯定也够味儿——王氏在床上不如在外面表现的泼辣,这也是他觉得不足的地方,不过现在只能是想一想了,这蒙古女人哪儿能比得上老婆孩子热炕头呢! 朱能自问清白,所以不肯让了小王氏,小王氏见他一点认错的样子都没有,更加愤怒,指着蒲察道:“你跟她好了,你就跟她过!我瞎了眼睛,叫你骗了,我不怪你!” 她伤心透了,便说要与朱能合离,可是又想起勇哥儿来,不由得眼泪簌簌地往下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多情之人 张昭华也是女人,自然同情小王氏,她也恨朱能二三其德,只不过在这当口她要做的不是帮着小王氏指斥朱能,而是要平息事态。 偏偏这时候,谭渊站着说话不腰疼起来:“哦呦——厉害厉害!朱能,你家这个母大虫真不是一般的悍妒!你平常不是还跟我们说,你婆娘温柔贤惠地紧,泼辣都是对着外人的,伺候你的时候,可是小意奉承,如今我们可是亲眼见了,不是你说的模样!” 他还对着张辅挤眉弄眼起来:“瞧见了没,讨婆娘可要擦亮眼睛,万一讨到一个悍妒的泼辣货,这后半辈子还有什么乐子?一声狮吼,柱杖落地心茫然!” 谭渊也是年青,不过原配死得早,他现在一屋子小妾,乐得消受,正高兴没人管他,对着到现在还没讨上婆娘的张辅就有一肚子经验传授。 这时候亏得有张玉的夫人过来了,大王夫人不慌不忙盯着蒲察看了一会儿,不由得微微一笑,贴在小王氏耳边道:“你听风就是雨,且看她眉峰未散,显见就是一个云英处子,如何勾搭你男人?” 小王氏还并不肯深信,嘴上还道:“哪有男人不偷腥的!我管得严,也要我在他身边才行,我不跟着他,他还能守身如玉不成?” 对一个男人用“守身如玉”这个词,似乎在场的人都被逗乐了,朱能却脸色铁青——他这一回被冤枉地不轻,然而却又不能张口去辩,要不然就要被一帮弟兄嘲笑死了,放着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居然一晚上真做了柳下惠! 不一会儿马和又过来了,他是燕王派过来的,说燕王在大殿里宴饮,都听到了外面的争吵声,一群人就去了承运殿里,燕王这里听了缘由,笑问道:“既然有美一人,投怀以送,朱能你又为何推却盛情呢?” 朱能这时候倒是很会说话了:“殿下,末将去朵颜部落,不是去贪见美色去的,而是奉命与之结为盟好。朵颜贵女身份高贵,不是末将能匹配的。” 燕王心里赞赏朱能,只是嘴上却道:“不解风情,不解风情!”他往下首坐着的脱尔火察面上看去,却见脱尔火察虽然面上摇着头,训斥着蒲察:“宠坏了!宠坏了!”然而眼睛却滴溜溜转着,往燕王手下几个青年将领脸上看。 燕王心中一顿,他虽然用燕王金印和朵颜三卫首领订立了盟约,许诺“尽割大宁地三卫,以偿其功”,也就是让朵颜三卫跟着他打仗,将来就将大宁这一片地方交给他们——其实燕王如此大方地许诺,完全是因为无法兑现。 燕军虽然打了胜仗,也刚刚解了北平之围,但是依然有利剑悬在头,我都知道你要我做什么了!你定是要拜我看觑韦氏,她这个人,有时聪明,有时糊涂!你要是放心的话,我就让她到我身边来,也学一学东西,早晚间父王也是要见她的,总不能一直上不了台面!” 张昭华着实是个很聪明的人了,她说是卖高煦一个好,其实是遮盖过去这几个月来,对韦氏的疏于照顾——说起来,高煦当时将人带回来,说是要娶了她,但是府中没人相信,只以为是个玩笑了,之后韦氏就在王府里,浑似个宫人,张昭华也还是从她救了椿哥儿之后,才对她另眼相看的,不过依然没有存了十分的厚意。 但是如今高煦居然又一次提起了这话头,张昭华看他模样,是下了决心的,这不由得她掂量起来。而她掂量过后,发现韦氏的存在,或者说韦氏如果真的做了她的妯娌,对她来说,是相当好的一件事。 张昭华自从选秀一路走过来,不知道因为身份的事情,遭过多少非议,而她坐稳这个世子妃的位置,当中又费了多少心力,才叫人忘了她原是个微贱出身的,而今韦氏,和她一样的出身,却叫燕王露出了鄙薄嫌弃的神色,这不由得她不去想,当初若不是高皇帝指婚,她是被高炽看中了带入王府之中的,燕王也一样会以这种眼光看她。或者说,燕王当初是用这种眼光看她的,只是她后来做得比之官宦人家的小姐,样样不差了,甚至还出色些,才叫他打消了这样的眼光。 如今是这样一个情形,高皇帝薨了,燕王和朝廷决裂了,能决定高煦高燧婚配的就只有燕王和王妃了,他们二人生养了儿女,却还没有享受过身为父母亲自挑选和作配的权利——燕王自然要为高煦高燧,挑选他最中意的人,不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容貌才德,定然要顶尖的,因为燕王要不了多久,就当上了皇帝,而高煦的年龄,其实也还可以等得。 那么到时候,一个由燕王和王妃看中的、家世容貌、品德人品都样样拔尖的人成了高煦的妃子,高煦高兴了,燕王和王妃高兴了,张昭华却高兴不了了。她会害怕,她害怕自己在燕邸的一切苦心都付之东流,她好不容易得到的公婆的宠爱,好不容易得到的上下服帖,就像是建立在泡沫上的大楼一样,她比不过新妯娌的一切,走在一起的时候,甚至所有人都还会不由自主地将她们进行比较,比来比去发现,她最大的不如新人的地方,就是出身微贱。 所以她发现上天对她到底不薄,韦氏的出现,就是避免这一切的契机。 韦氏不仅出身低,而且心思蠢笨,但是心眼却不坏,张昭华还爱极了这一点。韦氏在燕王眼里,那就是高煦身上的污点,也许高煦是燕王最爱的儿子,但是有了韦氏做对比,张昭华自信她永远是燕王和王妃最中意的儿媳。 所以她要不遗余力地促成高煦和韦氏,她与韦氏互有救命之恩,她自信可以把韦氏笼络过来,而在燕王那里,韦氏一日不被燕王所喜,则日日不被其所喜,她曲为调护,不仅会让韦氏感恩戴德,甚至高煦,都要感念她。 高煦听她这么一说,果然露出了感谢的神色:“我建了功勋,还会向父王求娶的,韦氏那里,就劳烦嫂嫂调护了。” 将韦氏带到自己身边,其实很有可能招致燕王的不悦,但是又不得不如此,因为燕王如果不想让儿子娶这个女人,会有办法让这个女人消失的,张昭华为韦氏提供一定程度的庇护,说起来高煦还欠了她的情。 张昭华上下打量他,笑道:“还没有看出来,高阳郡王原来也是个多情之人呐!” 高煦怔了一下,不自觉地盯着她:“多情之人,我还真是个多情之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马球 张昭华早上起来,用过饭之后就往跑马场赶去,十一月下旬的北平已经是银装素裹,她的肩舆经过后花园,就命停了一会儿——因为花园子里的冷杉苍松都变成了琼枝玉珂,那些空树枝,挂满了一条条既柔软又牢固的雪条,还有一些薄薄的既圆又短的冰甲,那冰甲像极了含苞预放的花朵。 张昭华伸手撇下来一截空枝,这东西在她手上不过停留了几息,就冻得她不停地呵气起来,又叫随侍的宫人来,将这空枝递给了她:“你放到世子桌案前面的玉壶春瓶里,然后把瓶子抬到外面去,留神别磕着了!” 她今天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不然一定要在园子里盘桓许久的,而她的重要的事情就是要打马球。这似乎是一件嬉游的事儿,其实不是。 这要从几天前说起了,那时候她在徐王妃的身前,说了一个她长久以来的愿望——想要王妃教一教她的人,她自从七月七日广智门被攻破的时候,见识了王妃身边人的战阵之后,就一直琢磨着要以此来调教自己身边的宫人。 徐王妃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而她身边恰好还有一个女人,这女人就是朵颜部落的别吉蒲察,蒲察不知道什么叫战阵,但是她的马术是罕逢敌手的,蒙古人天生就是马背上的民族,张昭华说的时候,她也听着,最后拿眼睛打量她身后的宫人,甚至还拍了拍含冬的屁股,吓得含冬提着裙子跳了起来,却听蒲察道:“世子妃,你身边这几个,都不常跑跳的!” 她说的是实话,包括张昭华自己,诸事繁忙的时候,也经常放弃了锻炼,然而徐王妃和蒲察却异口同声道,先要拉开筋骨,不是一夕之事。 然后张昭华急不可耐起来,问道怎么样才能拉开筋骨,蒲察就道:“打马球!这是跟你们汉人学的!不会骑马的人上去,几番下来,也会骑马了!” 打马球其实是依靠马上之人的控制,使马与人辗转奔突,往来借力,张昭华见她信誓旦旦,而王妃也点头,就和她约好了,先从马球学起,等她身边这群人拉练好了筋骨,王妃那里,就会亲自教授她们战阵的技巧。 她抵达跑马场的时候,含霜带着她挑选出来的六十四名宫人,已经早就在那里守候了,张昭华是辰时整的时候到的,而她们按照自己的命令,是卯时三刻到的。蒲察跟她一起来的,见到了不由得“咦”了一声,十分惊讶赞叹。 张昭华面上不显,心里却十分得意,这些人听令于她,说不上如臂指使,但也令行禁止,说好什么时间到,这些人不敢迟到。 就连徐王妃看了也叫好:“有个模样,有个模样!” 就在徐王妃给她们编队伍的时候,周围已经聚拢许多个兵士,十分新奇地看着她们,指指点点地笑着。 跑马场其实不止她们女队,还有披甲戴胄、手持戈槊的兵士,有的骑在马上,有的站在地上,不过都被张昭华叱开了。 马球赛是设置了双球门,比赛的两支队伍各十二人,六十四人的话可以轮换。有早已备好的红绿两色服装,都是马甲,只要套上就可以了。 马球是空心的,羊羔皮做的,有拳头大小,球杖约有三四尺长,击球的一端为月牙形。马球比赛就是让参赛队员在马上用球杖争夺着皮球,并千方百计躲开对方的拦截,将球传给队友或者直接射门。 至于一些规定,还是要提前说的,比如不能用球杖击人,持杖的手必须是右手,不能是左手,张昭华一听,发现这和后世的马球比赛规则居然差不离,球员间的故意碰撞则视为违例——她见过后世的马球比赛,还没有见过这时候的,所以倒也兴致勃勃。 张昭华的队伍里,有十七个会骑马的,拉上场去熟悉规则——剩下的宫人,也给她们配备了温驯的母马坐骑,叫她们慢慢学会骑马。 王妃派出了她身边伺候的六个人,补齐了队伍,她亲自上马,带了一队,用红绸扎住了云鬟,身披绛色的窄袖罩甲;而另一队由蒲察带着,则用绿绸扎的云鬟,一律绿的罩甲,她们的坐骑也都收拾地很精心了,不仅带了红缨子,还在脖子上挎了铜铃,系着丝绦。 张昭华也翻身上马去,跟着绕场跑了几圈,感觉就像飞进来了两队彩蝶一般,铃声这么清脆地想起来,好像孟冬变成了阳春一般喜人。 湘官被选中负责开球了,就是将红色的皮球往场地中间一丢,红队和绿队的拼抢便开始了。不仅是观看的人们激动不已,场上的队员也是大呼小叫着,骑着马驰来驰去。 “这是我的球!”有宫人恼怒起来:“你不能抢!” 刚开始的时候,这样的抱怨不绝于耳,都不是特别熟悉规则,被人抢了球了,挣来抢去之间,又变成了一场混战。 这时候,一柄球杖斜着插进来,将球轻轻一挑,红色的马球就像有了生命一般,从地上蹦跳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徐王妃一拨马,朝着马球前行的方向跑去。 中间遇到了两个绿队的人,只不过她们全都愣住了,等到徐王妃擦过身了才想起去拦截,然而徐王妃早已勾着马球,顺利地将之打进球门之中了。 “噢——”大家都惊呼起来,场中就立起了一杆红色的绣旗。一杆绣旗就是一“筹”,哪边的“筹”多,哪边即是胜者。 随即蒲察不甘示弱,从红队那里夺回来马球,她的身体极其柔韧灵活,在马上甚至能腾空而起,单脚将马球勾起来,躲过对方的抢夺。而且她的骑术相当厉害,能控制坐骑连跑带颠,时而高跳,时而摇摆,奔腾向前,包括张昭华和徐王妃都上去抢夺,却都没有夺下来。 “瞧好了,”蒲察半个身子伏在马匹的一侧,摆了个相当漂亮的姿势:“这叫镫里藏身!” 也有不慎从马上坠落下来的,但是大家玩的十分开心,连尘土都顾不得擦一把,旋即飞身上马,继续拼抢,最后绿队在蒲察的带领下,还是以微弱的优势取胜了。 “怎么样,”蒲察看着正在擦汗的张昭华,笑道:“这一场下来,就拉练开了!” 张昭华点头道:“是很锻炼,只是我发现了问题,这些人不知道配合呀!” 一群宫人,平常那肯定是听话的,只是一旦玩高兴了,就听不见张昭华的指挥了。她要的是所有人的配合,不是一群无头乱叫的苍蝇。都争前恐后地出头,反而乱成一锅粥。 张昭华心里有了办法,她要把这群人用后世军训的办法集中训练出来,她一旦确立这个想法,顿时有无数个想法开始构建,而马场上还在嘻嘻哈哈跑马的人被她挨个扫过一遍,莫名其妙地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了,却不知道是何原因。 她看到马场上面,有个眼熟的身影,蹲在地上正在修补着鼙鼓,不由得唤道:“亦失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心悸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这个名叫亦失哈的人,正是燕王从辽东带回来的女真人,一直在马场这边干活。他见到张昭华,就恭恭敬敬道:“世子妃。” 张昭华打量了他一下,道:“马场这边干活,辛苦吗?” 亦失哈下意识道:“不辛苦,不辛苦!比在辽东部落里面,又要采集,又要打猎,还吃不饱的日子,奴婢现在过得好像不似人间似的!” 张昭华点点头,又想问一下他吃过白眼没有,他毕竟是个异族人,王府里的生活,看得见的自然是光鲜,看不见的地方也有阴暗,不过她忽然想起来,王府里头得用的几个公公,也不都是汉人,马姓的都是回人,像马和、马云、马靖、马骥,这些人都不提他们的族属了,跟汉人一般没什么差别,那亦失哈也没道理在这上面受欺负。 她眼睛盯着跑马场,又随口问了几个问题,也就是马匹数量、饲料之类的,却没想到亦失哈回答地头头是道且十分精确,甚至种马、母马并马驹的所有花色都记得一清二楚。 张昭华心中一动,她又问道:“黄俨呢,我好长时间没有见他了,你叫他来见我。” 却没想到亦失哈道:“黄公公被提调走啦。” 据亦失哈说,也就是一个多月前,管着马房的黄俨被调走了,而调走他的人是三王子高燧,黄俨被调走之后,马房这边就很忙乱了,因为三十五间马房,里面养着几百匹马,黄俨之前有他的一套规矩,如今他不在了,很有些人就懒散起来。 张昭华“哦”了一声,若有所思道:“高燧……” 亦失哈也不敢抬头,就听闻张昭华道:“算啦,黄俨是个有能耐的,当初到马房来,就是屈就了他。高燧能给他好前程,奔望他也是应该的。” 她说着又看了看亦失哈,道:“黄公公走了,没了管束,人都懒散去了,你还勤于用事,值得嘉奖。这个月给你双倍月俸,再去账上支用十贯宝钞,这是你应得的。” 张昭华看见了蒲察招手呼唤她,就翻身骑上了自己的马,这马儿微微趔趄了一下,亦失哈就扶着马鞍,道:“娘娘,这马以前受过伤,是从战场上拉下来的马,不太稳当,您还是换一匹吧。” 张昭华道:“无妨,我骑着很好,马也有灵性,经过战火熏陶过的,要更聪明一些。” 她们在马场上跑马,燕王那里由永平陪着,在后花园走了一圈。永平面对燕王的时候,很是机灵,又懂得撒娇,很讨燕王的喜欢。 永平对着燕王叙说了一番自己在守卫北平城中出的力气,她的确是有一些苦劳的,不过她跟在壮女军里搬运重物,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出风头,看着那些还不知道她身份的壮丁的眼睛滴溜溜地打量她,不觉得难为情,反而很有些洋洋得意。 而她将郡主府里的绸缎布帛分散给军民百姓,也是比着张昭华来的,她不肯落后于人,不过在燕王这里,她就解释为身外之物,不足为惜如此种种,果然引得燕王大悦,还把府库的钥匙给她,叫她去里面自己挑选东西。 这时候椿哥儿一步三跳地走过来,燕王俯身抱住了他,见他手里还攥着一把梅花往头上比划着,而头上一个小小的瓜皮帽帽檐上,还真的插上了两朵梅花。 “好好好,漂亮,”燕王听他嘴里一直嘟囔着“漂亮”这样的话,不由得哈哈大笑,还帮着他又插了几多梅花上去:“我们大郎,是美男子!” 椿哥儿被燕王抱着,忽然嘴里嚷嚷着痒,又推开燕王,往腿上脖子上抓来抓去。还不等燕王反应过来,却见永平一步奔过来,将椿哥儿手里的花儿都打落了。 永平下意识地在这些花儿里面寻找着荨麻,然而她忽然意识到如今已经是孟冬季节,哪会有荨麻这东西呢?她茫然抬头去看椿哥儿,却见椿哥儿眼中闪着慧黠的光芒,正对着她的目光,这让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燕王在椿哥儿身上摸来摸去,没有摸到异物,也没有摸到红肿或者疹子,却见椿哥儿屁股一扭一扭地挣脱了他,然后乐得喷出一包口水来:“骗你,骗你!” 燕王又好气又好笑,根本舍不得打他,由着他一蹦一跳跑远了。转头却见永平神色古怪,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永平不光是神色,脸色都有些发白,嘴上说着没事,心里却骇异地不得了。 她那时候不过在他的襁褓里放了两根荨麻,这东西并不能害死人,只会叫他难受几日——永平当时不过是想叫张昭华这个当娘的疼在心里,她这般做下了,不过几个时辰之后,就又后悔起来,就算她跟张氏有仇,椿哥儿可是她的亲侄子! 那时候椿哥儿才多大,居然一直记得她,记得是谁害他发痒了!而他刚才一番骗人的举动,哪里像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提,简直就像是个成人一般!这一定是随了他那个心机深沉的亲娘了!她大兄高炽,小时候可绝不是这个样子! 见燕王发问,永平就蹙着眉头,小声道:“就是看见大郎活泼欢跃,想起了大姐……若是那个孩儿没流了,想来长大之后,也同大郎一样。” 提到永安,燕王也不禁皱起了眉头,“玉英——有了身孕,怎么自己没觉察,还要去做重活!这城上,少她一个不少,谁没有强迫她操劳,这是何苦呢!” 永安小产之后,身体一直没缓过来,徐王妃就将她留在府里,悉心照料,还住在她以前的院子里,两个郡主出降之后,院子也都给她们留着,也没有挪作他用。仪宾袁容如今也不用守城了,日日陪伴在她身边,据说最近精神好了许多,不过一提到那个失去的孩子,还是要哭。 永平就道:“有的人要显出本事来,要显得她比男人强,比男人本领高。我们这种柔弱之辈,也要咬着牙齿顶上去,要不然落了白眼,可难受地很呐!” 燕王沉默了一会儿,道:“张氏是做过农活的,身子是比你们强些,你们何必比着她来?她这次守护北平有功,而且还是大功劳,这样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他说着道:“你和李让,也成婚两年多了罢,合该给我添一个外孙了,什么时候呢?” 永平就咬牙道:“这您要去问他!他现在因为朝廷捉住了他家里人,正是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不回仪宾府了,我独自一人,怎么生呢!” 燕王想起顾成的儿子,也被朝廷执住杀了,李让的老父亲和兄弟几个,怕是也要如此下场,刚要劝她体谅,却听永平道:“这样想来,世子妃多聪明呢,老早就将一家老小都搬来北平了,朝廷就是想捉拿她家人,都拿不到!” 燕王摇头,“无理取闹,无理取闹。” 他不想听这些家长里短飞短流长的事情了,挥手打发永平回去。永平悻悻走了,却又被他叫了回来。 “这还有个事儿问问你,”燕王神色有些微妙:“北平守卫战之中,你大兄是否和南军,有私下往来过?” 永平本来张口就要否认,却慢慢阖住了嘴巴:“派去人倒没有,倒是叫南军的人来了,往来几次,谁知道说些什么。” “缓兵之计,”燕王道:“这办法好啊。” “李景隆十万人像是个演折子戏、做了个道场一样,”永平道:“前几天确实打得厉害,后面就像是虚应故事了,居然撤了北平之围,还被咱们追着打!我看大兄手段高着呢,平时倒是显不出来,关键时刻还是见真章——父王,您以后出兵打仗,就放心地把北平交给大兄吧!” 燕王没有说话,永平也没有再歪缠,又说了几句,急急忙忙退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王度其人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张宅里,张昭华一边翻动着手里的暖炉,一边眼睛盯着剃头匠怀里似乎很不舒服的椿哥儿。 张昭华一早就把椿哥儿裹挟出了王府,一到张家,就唤来剃头匠,给椿哥儿剃光头。王氏坐在张昭华旁边,眼睛也盯着椿哥儿,这时候她不敢逗了,椿哥儿向来不太老实,万一那剃头的挑子伤了他,那还不得把她心疼死。 “你给我老实点,”张昭华看椿哥儿似乎又要蹬腿了,眼睛一瞪:“一会儿就好了!” “你说你这时候给孩子剃什么头?”王氏道:“春天里头剃,不行吗?” “您看他头发长得快,”张昭华道:“这马上要到正月了,正月不能剃,二月龙抬头,不能动刀剪,等到三月,他头发得长成寸头了!” 府里也有篦头房,专为皇子女请发、留发、入囊、整容之事。按规定,皇子皇女们都要长到十岁,才能留长发总束于后,十岁之前一茎不留,如佛子一般。 椿哥儿一顶元青绉纱六瓣有顶圆帽下面,经常顶着一个圆溜溜的光脑袋,脑袋上面,还有一点点几乎已经看不出来的伤疤,这是他自己害的。那时候篦头房的人给他清理头发,七八个人围着他,依然哄劝不住,猛地向前一窜,被剪刀划伤了。也亏得那个剃头师傅反应快,只是浅浅戳伤了,零星地流了一点血,但是却让燕王发怒了,将这人鞭笞了二十,赶出了府去。 张昭华心里过意不去,她知道自己不在眼前盯着,没人能管得住椿哥儿。都是他自己调皮,却害得人家受罚,这人担了过错,张昭华就送过去了银钱。不过自从这事以后,篦头房没人敢给椿哥儿剃头了,椿哥儿自己也不乐意剃头,一看张昭华把他往那带,就嚎天嚎地地。 张昭华干脆把他夹到张家来,这剃头的师傅也不知道椿哥儿是王孙,见椿哥儿蹦跶起来,就揪着脖子往屁股上拍了拍,唬地椿哥儿不敢再动了。 郑氏很快掀了门帘子进来,笑道:“椿哥儿剃头好了么?饭都做好了!” 张昭华就拿眼瞟王氏:“怎么今儿有饭了?我可是个来了自己娘家,都混吃不上的人!” “你还记仇,记仇!”王氏忍不住拍了她两下:“你把俺的乖孙孙打成那样,还能吃得下饭?” 张昭华翻身而起:“我打他,为的是谁?公公婆婆还没有教训我呢,先挨了亲老子娘一顿打!” 王氏“哎呦”一声还待要说话,却听见椿哥儿那里也大大地“哎呦”了一声,吓得三人急忙去看,却发现他只是学着王氏说话,还学得惟妙惟肖。 张麒和张昶都不在,今儿刚好下地去了,小宝如今八岁多了,送到私塾里念书,中午也没有回来。饭桌上,椿哥儿因为今天被强行捉住剃了头发,心情很是不爽,一双手翻来覆去不停地敲着桌子,还去拉扯旁边乖巧吃饭的婧婧。 他一边捣蛋,一边偷偷看着张昭华的神色,见她似乎快要忍不住了,又立刻停息了,往嘴里大口憋着饭。 用过了饭,张昭华就独自一个人来到了东屋里,这一座客房里,没有住着教书先生,而是被张昭华软禁了一个人。 她轻轻走进去,就看到偌大一个屋子里,四处地上都散落着书,一个人只着单衣,仰躺在大桌上打着呼噜,也幸亏屋子里架着两个火盆,要不然这人没被冻死,张昭华都要觉得奇怪了。 走得近了一点,又发现这家伙披头散发,还光着脚,一副无行的模样。张昭华不由得无声地笑了一下,也就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又从地上捡了一本书翻看起来。 张昭华知道他是装睡,这人肚皮起伏地并不均匀,呼吸也是一会儿粗一会儿细,她慢慢翻看了几页,发现这是一本《论语》,而书中许多地方,做了不一样的标记。 她再仔细一看,发现用红笔圈出来的字,全是“忠”,比如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主忠信,毋友不如已者,过则勿惮改”,“子张问政。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 张昭华不由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却见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翻身坐起来,用一种警惕并且轻蔑的眼光打量着她。 张昭华微微一笑,道:“王先生,大名久仰。” 这个人就是她在彰义门捉住的人,是策划了崇仁门叛乱,差一点酿成大祸而又成功脱逃的人,名字叫王度,字子中,归善人。在洪武年间,用明经荐为山东道监察御史,还是个官身。 他来北平,其实是被刑部尚书派遣过来的——当时耿炳文驻真定,朝廷另设平燕布政使司,以刑部尚书暴昭掌布政司事物,暴昭调王度过来,帮助伐燕。然而很快耿炳文用兵失利,而王度在混战之中,没有进得去真定城中,他只好跟随官军投降的士卒,被押送去了北平。 他进入北平城中,就立刻用计脱身了,扮作一个乞丐,将北平城转了个遍,了熟于心——他原先等着李景隆大军开到,北平城指日可破,却没想到李景隆竟然坐弃大好时机,他发现不能指望这人,便自己筹谋里外夹击破开一门,九门之中,崇仁门是个薄弱之处,他当夜仿造文书投入仁寿坊之中,骗得一群贫民信了他的话,然后第二日碰上了官军攻打崇仁门,这些人在他的带领下,差一点就举事成功了。 之可惜官军的攻势并不长久,要不然城门一定守不住——他现在越想李景隆这个人,越是生恨。这人因为他带着人举火,居然以为是援军来增援崇仁门了,不辨明白,就下令撤退,害得他这一场谋划落空。 之后王度不得不再次躲藏起来,等到之后瞿能攻打彰义门的时候,他才冲出来,准备要跟随瞿能而去,却没想到被眼前这个女人拦下了,还弄到这个地方,被人牢牢监管起来。 “燕世子妃,”王度的口气是在难以说是恭敬:“也是久仰!” “听先生这口气,”张昭华戏谑道:“还在为我那一日捉了你,生气呢!不过也是,你要是没被我捉住,现在早就回了南军大营里,而我北平城,还不知道能不能在先生的建言下,守得住呢!” “北平城深不错,”王度道:“但并不是攻不下来,要不然瞿能也不会攻进来了。这一次,天赐良机给李景隆,却叫他败坏了!他这个蠢笨如猪的东西,明明是个赵括,还自以为是韩信李广!我呸!我的话他会听吗?” “李景隆胸无点墨,偏偏还妒功忌能,”王度冷笑道:“要不然不会中了你们的计策,将瞿能收监起来——” 张昭华心里点点头,她定计离间瞿能,并没有告诉王度,王度只是凭他对李景隆移师十里的观察,就推测出这边用了离间之计,当真是智算过人。 “皇帝识人不明,”张昭华就道:“任用李景隆这样的人,注定失败。你也是个智识杰出的人,不会看不出天下大势的,一身才学,总不能空负了,何去何从,也不用我多说了吧。” 王度先是冷笑了一下,然后又仰天大笑起来,最后笑得几乎岔气:“我何去何从?我死忠死孝而已!” 张昭华也冷笑起来:“建文有何恩义,让你唯死以报?” 王度霍地一下站起来,“昔年高皇帝以武功得天下,专意右武,重武轻文,左班不得望幸,也无长短可效,不过定制度、修诰章,奉上旨而已。直到主上嗣位,注思讲学,恬武竞文,于是翰院有锡谥,尚书登一品,左班文臣感怀于心,莫不涌跃致身,趋死如归!我王度不才,并非武人,三尺微命,一介书生,也感恩戴德,死而不弃!” 张昭华即使准备了一肚子说辞,在这一刻,却也无话可说。 确如王度所说,高皇帝以武功得天下,勋戚多是统兵将帅,诸王也以能节制诸军而增加了自己的威权。相反,文臣地位甚低,而高皇帝晚年对功臣的诛戮,并未触动武人的根本地位和种种特权。他杀的只是一些可能对皇权构成威胁的高级将领。 高皇帝的手上,文臣如同犬马,不光是解缙一个人这么觉得,其他用事的文官心中,大抵都是这么个想法。而建文帝即位以来,一改右武轻文之策,“归重左班”,着力提高文臣的地位。他不仅升高六部尚书的品秩,赐文臣谥号,而且大开科举,重立国朝以进士为正途出身的官场原则,这对在洪武的高压政治里幸存的文臣,不啻于是天降的甘霖。 而与此相反的是武将勋贵们,因为文臣地位的提高势必使他们的权益受到抑制。他们对建文新政的不满是必然的,这就是为什么燕王靖难,很多将领临阵投敌,半推半就,或者不战而溃,甘心虏缚,这些人还多得是都督指挥使。 而相比于武将,文臣的气节实在令人赞叹——仅北平所属郡县官吏,并不是都像郭资、吕震、墨麟一般选择投效燕王,有二百九十一人选择弃官而去,或者死难,他们拒绝与燕王合作。许多人慷慨就戮,用就义者自己的话说,是“两间正气归泉壤,一点丹心在帝乡”。除了要尽那点君臣节义外,主要的就是他们有自己的政治理想和主张。他们宁肯为建文新政殉身,也不愿再回到洪武式的暴政之下去。 就像张昭华身边的含冬含霜一样,原先在宫廷之中,规矩严苛,张昭华见到的她们,就像木偶一般,跟她到了北平,似乎才有了生气,就像是被风刀霜刃欺凌过的花朵,见到一点温煦的阳光,就奋不顾身一般。 张昭华不自觉地涌上了一点泪来,她也不知道这眼泪是为谁流的,只是很快散去了,道:“一点点恩义,就足以让你们舍生忘死了吗?” “这一点点恩义,万千难求,足以令人感遇忘身,”王度道:“难道还不够吗?” “建文帝只不过抬高你们,打压武臣罢了!”张昭华道:“他没有手段平衡文臣武将之间越来越凸出的矛盾,若他有唐宗宋祖一般的能耐,如何会酿出靖难的兵祸来!” 靖难之役是革新与守旧之间的斗争,以燕王和军人集团为一方,他们极力维护祖制;以建文帝和文臣集团为一方,他们要推行新政,一方要保持和扩大自己的既得利益,,另一方则希望较多地参与政权,变更旧制,这就是这场斗争的实质。 “高皇帝专意右武,而新帝专意右文,”张昭华道:“文武之间,只有和平演变的过度,没有说一年之内,一蹴而就的。你们心甘情愿地为他殉身,殊不知任是何人坐了那个位置,都会逐渐提高左班文臣的地位,而手段却不知道要比他高明多少!他闯了这样大的祸,后果却叫你们背负了!睁眼看看吧,你们忠贞的君王,实际上是个什么都不懂、还自以为是的毛头小子罢了!一点点的恩义,就收拢了被高皇帝磋磨的士人之心!” “那又如何?”王度擦掉了笑出来的眼泪,道:“吾道一以贯之。” 张昭华道:“你是什么道?忠君之道吗?你也是孔子门徒,说起来根本没有参悟孔门的道理!” “我倒要洗耳恭听,”王度眼里也露出了戏谑的神色:“要听听世子妃的高见大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劝降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孔子本人,并不是个忠君的人,”张昭华道:“生于鲁,长于鲁,仕宦于鲁,最后却抛弃鲁定公而周游列国了,他不论去哪个国家,都希望自己的学说得到推广,所以若是按照所谓的‘忠臣不事二主’的观念,孔子岂止是贰臣,他不知侍奉过多少君主,不知是多少臣了。管仲事公子纠,公子纠被公子小白逼死,管仲转事公子小白。这样的不忠,连子贡、子路都对管仲有意见,但孔子肯定他,甚至称他为仁人。” 王度无动于衷,张昭华就继续道:“孔子的忠恕之道,只是要求忠于自己的职守,忠于自己的道义,忠于自己的良知,与忠于国君本人,不论是非曲直,唯君主的意愿是从,完全不同。” 《孟子?滕文公下》里面有一个故事——昔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 齐景公打猎,用旌旗招唤虞人,虞人不来,齐景公要杀他。为什么这个虞人不应招呢?因为古代君王打猎时有所召唤,要用特定的东西召唤特定身份的人,旌旗是召唤大夫的,弓是召唤士的,皮冠才是召唤虞人的。这个虞人因为齐景公不按礼的规定召唤他,他就坚持不应招,甚至为此不怕弃尸山沟,不怕掉脑袋。如此坚持职守,孔子很欣赏他。 这个故事很好地诠释了“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的理念,而孔子所赞赏和鼓吹的,乃是这样的“忠”。这样的“忠”,其实乃是指忠于原则。 “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这是孔子的原话,”张昭华道:“孟子的原话是,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君臣的离合,以道是否相同为前提。” “我看建文帝的道,”张昭华一边观察王度的神色,见他果然有些怔忡,便趁热打铁道:“在周官,在麻冕,在井田,这是你的道吗?” “一个读了圣贤书的人,”张昭华道:“难道不是为了致君尧舜,难道不是为了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你和他的道,既然不一样,那君臣之间,不是以道合,而是以义合。” “义是没有选择的东西,”张昭华道:“就是那一套,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你看到靖难兵起,觉得要以身殉主,才是正确的,而且不得不这么做——这已经说明了,你和建文帝之间,只有义,没有道了。殊不知苛上不责下,乃是孔子之政道,我要是你,就会去想为什么建文帝即位一年,就有这样的兵祸?” “又有说,君使臣以礼,”张昭华道:“燕王是建文帝的臣子,可曾得到过他的礼?有没有岁时存问,有没有允许他在高皇帝灵前奠酒?一年时间,往来北平应天的使者,没有一人是尊亲亲之礼来的,带来的无一不是湘、代、齐、岷、周王的噩耗,而燕王所谓的起兵反叛,是在建文帝下诏逮治削爵之前,还是之后?” “既然君使臣不以礼了,”张昭华道:“臣怎么事君以忠呢?君不义至此,摆在臣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像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一是另择贤主而侍之。君不正,臣投外国。父不正,子奔他乡。这不是很自然的道理吗?” “燕王走的是哪条路呢?”王度反过来问她。 张昭华被他问得一噎,她本来是劝说他的,结果反被他捉住燕王的把柄,这可就很讨厌了。 “史鱼用自己的尸体劝谏卫灵公,”张昭华道:“燕王就用起兵的办法劝谏,我们可以称之为兵谏。我们只希望,南北无数战士的鲜血,能够唤醒执迷不悟的皇帝。” “我看燕王学不来史鱼,”王度依然冷笑道:“倒是后一条,另择贤主,他有些仿佛。” “什么意思?”张昭华问道。 “你说他是兵谏,我说他是叛逆,”王度道:“你说他为了保命,我说他为了谋反,怎么说都可以,但是逃不脱他以藩翰对抗朝廷,对抗官军的本质,他就算功成,会另择贤主吗?建文不贤,蜀王倒是有口皆碑的贤明,他到时候会立蜀王做皇帝吗?说出来不可笑吗!我看他百年之后,逃不得一个篡字!” “拿正统来说话,岂不是太可笑!”张昭华也笑他迂腐:“古今多少帝王,不是法统出身!你说他篡,唐太宗篡未篡?宋太宗篡未篡?” “原以为你是贤达之士,”张昭华气呼呼道:“却不知你是个死脑筋的人!建文一朝都是你这样的腐儒,我看不用燕王摧崩他的基业,他自己就玩完了!”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都觉得有些好笑。王度伸手从火炉上取下已经煨到鼎沸的酒,美美地喝了一口,又乜着眼睛看着对面的人:“你今日过来,是帮谁劝降我的——燕王,还是世子?” 张昭华道:“燕王和世子,不一样吗?” “那可大不一样了!”王度拖了一个长长的“哦”字,意味深长道:“燕王是燕王,世子是世子,有的时候勠力同心,有的时候可就不是了。燕王招降我是应当,若是世子要招降我,他可就存着那么一点不能言说的私心了。” “什么私心?”张昭华问道。 王度“啧”了一声:“我听说,燕王三子中,高阳郡王最类他,也颇得钟爱,是不是?” 张昭华心中咯噔一声,嘴上冷笑道:“你这是离间!疏不间亲,天底下,还能有亲过父子的吗?” “我没有拿我跟世子比,”王度好笑道:“现在要比的,是他和高阳、安阳郡王了罢。一样的骨肉,你说哪个更亲?” “他是嫡长,这就够了!”张昭华忍不住高声道。 “杨勇不是嫡长,建成不是嫡长?”王度发出大大的嗤笑声:“建文也是嫡长,你觉得够不够?” 张昭华气得浑身发抖,她忽然又意识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冷静,在这个人的面前都分崩离析。本来是自己要击碎他的心房的,却被他反击了,挖出了她心里最害怕的东西。 “你的丈夫,听闻有一些仁爱的名声在外,但是身躯肥大,还有足疾,指有长短,我若是燕王,自然也偏爱二王子了。想来世子也有所察觉,”王度道:“要不然不会遣你来招揽我,对吗?” 张昭华慢慢松了拳头,她似乎找到了一个击碎他自傲的方法:“这一次你没有算对,世子并没有派我来,我来并不是他的意思。” “不是他,”王度也就微微露出了一点惊讶,不过很快就道:“那就是燕王,幸甚幸甚,燕王还有这么大的礼遇!” 张昭华更加微笑起来:“也不是燕王。” 王度这一回怔住了,不留神被火炉里的火星烫了皮肉,不由得跳起来:“你莫不是骗我,如果不是他们,还能有谁要招揽我!” 张昭华也站起来,“如你所见,要招揽你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门木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燕王府中,燕王见到宁王朱权精心草书的檄文,细读一遍,不由得击节赞赏道:“好文章!好文章!十七弟笔下生辉,一文可敌千军啊!怪不得父皇在时,常对我们说,十七弟你允文允武,智识杰出,果然如父皇说的一样!” 宁王朱权也是得意的,他文武兼备,读书跟蜀王不相上下,蜀王是著名的爱读书的藩王,高皇帝都戏称他为“蜀秀才”,朱权在读书上能与蜀王相提并论,而在擅于文墨,于是在燕王的强烈要求下,这草檄的事便落在了宁王的身上。 宁王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知道自己被燕王带回北平,对外还可以解释为被强迫的,燕王的兵锋,连朝廷的军队都无法抵挡,何况是“被削了三卫”的宁王呢?可是如今这檄文一出,他就没办法逃脱罪责了,天下人都知道如今宁、燕是合流了。 朱权加入燕军虽然像是被迫,其实是一种联合,他们早已从朝廷的藩辅变成了朝廷的对立面。他们的联合是出于维护相同的利益。天下的藩王,都是建文帝的眼中钉,总不能眼睁睁由着他一个个铲除干净了,就是燕王不反,削藩到宁王身上,他私心忖度过,他曾经将自己设想过这么一个情地——若是在燕王之前,先削了他的大宁,他会如何? 他想来想去,发现自己也是不甘于束手就擒的人呐! 与其坐在槛车之中,受辱于奴隶人之手,流窜于蛮荒,圈禁于高墙,他不如反了算了!他宁王也是经临战阵、是“带甲八万,革甲六千”的藩王,还统御着当地以骁勇善战著称的朵颜三卫!如何能坐视朝廷剪除他羽翼! 皇帝的宝座只有一个,但如今联合的亲兄弟却有两个。燕王虽然打起了造反的旗帜,但是却收编了宁王的精锐,燕王今后带着将近一半的宁王的生力军去打仗,若是打赢了,谁做皇帝呢——也许想这些是太遥远的事情,不过在眼前,燕王又拿什么,承诺给宁王呢? “十七弟啊,”燕王拉着他的手感叹道:“四哥为什么起兵,那些朝中的奸臣,将父皇好不容易盖起来的房子,一铲土一铲土地挖掉了!不仅如此,他们还要将咱们这些人赶出房子去呀!是不给一点活路!此等逆贼,我与他不同戴天,不报此仇,死了都合不上眼!” 宁王听了,不由得点点头,却又听燕王道:“这是公心——难道我没有一点私心?我也有啊!建文小儿,真不像懿文大兄的亲生子,一点都不像!全随了他娘吕氏了!连那个半边头颅,都像地厉害!父皇全念着大兄的情分,给他做了偌大的仁孝名声!你说说,他仁在哪里?孝在哪里?他但凡有一点仁,对着亲叔叔,能下这样的死手吗?他但凡有一点孝,会在父皇陵土未干的时候,就尽弃祖法,改革祖制吗?” 宁王心道,允炆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罢了,被一帮文臣调弄坏了,却见燕王凑过来:“十七弟,你说他这样的,怎么配当皇帝呢,当初父皇怎么会,选了他当皇帝?” 宁王就慢慢道:“谁知道呢,父皇老了,人老还能不糊涂的,可不多呀!” 燕王就道:“建文是自绝于天,十七弟,你说说,咱们兄弟之中,谁有才德,能继承祖业呢?” 宁王强笑道:“四哥,您是咱们兄弟里,位居嫡长的一个,奉天靖难,必能恢弘祖业——” 燕王就盯着他的眼睛,道:“若我真能恢弘祖业,也离不开十七弟襄助之功!他日中分天下,划疆而治,你我各为其主,以偿十七弟佐助之恩!” 张昭华和高炽在存心殿里等待了许久,才等来了姗姗来迟的燕王和宁王。菜品本来已经好了,只不过现在又叫张昭华换下去热了,椿哥儿不耐饿,在乳母怀里大口吃着馒头泡鸡脆饼汤。 徐王妃见殿中火盆太旺了,又吩咐在地上撒了水,燕王进来,张昭华和高炽问了安,又问宁王安,大家坐在大圆桌上,谈笑风生。 今日的菜品是张昭华拟定的,其实招待宁王夫妇,也并不难,都是北方人,口味差不多,油煎鸡、炙鸭、一捻珍、水煠肉、紫苏鱼、签盘兔、夹面子茸割肉、汤骨头、羊闹厅、羊角、排蒸荔枝腰子,还上了群仙羹、肉酿金钱汤、锦丝糕子汤几味汤品,主食并不是米饭,而是攒馅馒头、海清卷子、大蒸饼和方胜饼。 典膳所的手艺是一流的,尤其是大菜,做得相当有滋味。张昭华起身给燕王夫妇并宁王夫妇倒了酒,却没留神,一只酒杯叫椿哥儿抢去了,转眼之间就喝下了肚子去。 张昭华吓了一跳,幸亏刚才是给宁王妃斟的石榴酒,味道清淡,要不然非得给辣晕了不可。倒是燕王见到之后哈哈大笑:“能喝酒好啊,再给他倒一杯!” 张昭华难得不依:“椿哥儿小孩子,不能喝酒!酒令人智昏,他又没有酒量,喝多了没有好处。要是识得其中滋味,将来成了酒鬼,那还了得!” 徐王妃也道:“小孩子家,喝什么酒?给他做一碗酸甜汤上来。” 燕王故作不悦道:“我的大孙子,我如今都管不得了?我要把大郎抱在我这里养,你们依是不依?” 张昭华和高炽两个,谁也没想过燕王会忽然说出这话来,都吃了一惊。 高炽低声道:“父王军务繁忙,椿哥儿又不老实,闹腾起来,搅扰地父王不得安宁——” 徐王妃说燕王道:“你天天出兵打仗,哪里能教养大郎?每次回来,一身血火气都未散呢,也不怕小孩子受不受得住。” 燕王不再提这事,倒是道:“谍报李景隆在德州招兵买马,调集各处军马,看样子是要大用兵。我与诸将议论,李景隆即使要大举用兵,也要等到明年春暖,否则不敢轻动,他在北平城下转了一圈,是知道北地的气候,多能把南人冻伤。” 燕王制定作战计划就是进攻大同,大同告急,便会向李景隆求援,李景隆如果出援的话,不耐严寒的南方士卒千里赴援,也必然疲惫而不堪战斗。 “四哥刚刚回来北平不久,又要出征了。”宁王感叹道:“什么时候呢?” “十天之后。”燕王转向高炽和张昭华:“你们守卫北平,劳苦功高,我已经听顾成、陈文他们说了,这一次许多事宜,都是张氏在赞画,收获奇效。” 他说着居然朝张昭华举了酒杯:“巾帼不让须眉!”又感叹道:“用兵,奇正相佐,守卫之时能用计拖延,避免伤亡,张氏的功劳,诸人莫比!” 张昭华急忙站起来,不敢当燕王的敬酒,又道:“儿妇没有尺寸之功,也实不敢当此重誉。北平获全,劳苦的是将士们,世子与我不过居中筹策,驱义使勇罢了。” 她说着又笑道:“大家都心心念念盼着父王及早回来呢!都说父王在北平,则北平安,九边俱安。父王一人,能敌百万之众,这一次更是知道,若没有父王,我们哪里有太平日子过!” 燕王被夸得浑身舒泰,道:“张氏,不必谦虚了,爵以赏功,禄以酬能,乃是正理。你有什么想要的,都说出来,本王全都答应了。” 张昭华就道:“儿没有什么想要的,只要父王鼓行以出,奏凯而归,绥定大难,平定寰宇,使太祖高皇帝基业有托,天下生民,永有所赖。” 她又道:“父王若要赏赐,愿以赏赐北平守城军民校士之妻,虽是女流之辈,却荷戈守城,不输男儿。” 燕王十分高兴,连声道好:“你回去将她们的名字辑录出来,我一定赏赐!” 张昭华就道:“儿已经辑录了一千四百七十一人的名单出来,但是唯恐还有遗漏,想要在城里张榜告示一下。” 徐王妃连连点头:“千万不要遗漏一人,哪怕是为城上担过一桶水,也是有功之人!” 燕王也若有所思起来,自从打起了奉天靖难的旗号,他向作战有功的战士颁发赏赉,不少将领升了官。燕王很懂得如何驾驭军队,他善于使用奖罚的手段驱使将士用命。他说赏罚是“公天下之道”,奖赏合乎人心,就会收劝励之效,惩罚合乎人心,就会收儆戒之效。 善于为政者,不以奖赏施于个人所亲,不用惩罚加于个人所怨。需做到像磐石一样平稳,像水镜一样清明,将士既然竭诚效力,要论功升赏以酬其劳。比如这一次,他根据功劳,提升了不少人,燕山右护卫指挥使谭渊,指挥佥事陈贤,致仕指挥佥事高实、申用,富峪卫指挥佥事景福,会州卫指挥使谢芳、陈旭,指挥佥事端亮,营州左护卫指挥同知钱武,济阳卫指挥佥事祁义,燕山中护卫指挥同知陈珪,燕山前卫指挥同知李清,燕山左卫指挥使徐祥等等,都因功提升了。 只是他今日听到张氏说,唯恐还有遗漏的,他就忽然想到,一个人是难于周知全面情况的,封赏不一定面面俱到,若是有功而被埋没、奖赏不足以酬其劳,那就伤了将士之心了。燕王想来想去,决意从今而后,必须要求诸将对每个人的战绩从公核报,不徇私情,不亏公议,有功无功,大家有目共睹。 大家吃了些酒菜,燕王放下筷子,对宁王道:“十七弟,这一次在郑村坝,你四哥我俘获了两千多官军,这些官军,愿留的留,不愿留的我便将他们遣散回去了。” 燕王在遣散的俘虏之中,发现了两个与众不同的人,不是说他们是南军的高级将领,而是因为这两个人是从皇陵守卒中抽调来的,这一点让燕王又是生气,又是恻然。 当年燕王就藩之前,曾长期在老家凤阳住过。这两个皇陵守卒使他想起了老家的草木,祖宗的陵寝,也让他感怀这几十年的经历。询问完皇陵的情况,燕王将他们又着实抚慰了一番,给了路费放归了。 燕王就道:“建文小儿,不以祖宗陵寝为重。天下兵马有多少,要来杀我,为什么偏偏抽调皇陵守卒!祖宗在地下不安,真是天大的罪过!” 面对燕王如此控诉,宁王也觉得不妥:“守卫皇陵的卫所,千人不到,允炆何至于从中抽调,确实不孝!” 张昭华一旁听了,心中却着实佩服燕王的策略,他借题发挥,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攻击朝廷,说起来燕王起兵篡位,为天下所指,但他总是设法陷朝廷于不义地位。他标榜尊崇祖训,藩屏邦家。而建文帝调几个皇陵守卒参战,在燕王的嘴里,就是不以祖宗陵寝为重,他对别人说,也许还不以为意,但是对宁王这个朱家人,效果就不一般了。 而朝廷方面呢,位处至尊正统,一开始便认为自己以正压逆,以强压弱,胜算在握,不必计较一些细枝末节,不料却因而常给燕王留下可乘之机。一点一滴积土成山,就会形成风雨,长此以往下去,形势真是不可料的。 燕王和宁王说着朝廷大势,徐王妃和宁王妃也慢慢说着话,这一次宁王妃赴宴来,并不敢带着贵哥儿,就是听说了椿哥儿在,这小魔星上次将贵哥儿打出了包,张昭华到现在都深深愧疚着,不过宁王妃身边的嬷嬷也是龟毛地很,拐弯抹角地说什么贵哥儿的额骨软,这一拳头下去,居然打得凹进去了什么的,张昭华也看了,根本就没有。 正说着话,却见燕王双目一凌,居然叱道:“这人是谁叫她来的!左右,还不把她拖出去——” 张昭华抬头一看,发现韦氏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蹑手蹑脚地朝她这边走来,此时被燕王一声怒吼,吓得脖子一缩。 张昭华皱起眉头来,韦氏明明是来找她的,可是她来的时候,根本没有吩咐韦氏跟她一起来。 她现在当务之急是平息燕王的愤怒,燕王本来不是跟女人过不去的人,只是这个女人不一样,她是高煦看中的,而与燕王意向相左,而且的确什么都拿不出手的人,燕王见到她,就好像看到了完美的高煦身上一个洗不脱的污点一样,自然愤怒。 “父王息怒!”张昭华急忙道,她话还没说完,却见燕王转过头来向她道:“我说这几天没找到她,原来在你这里。” 张昭华毛孔里析出了薄薄一层汗,燕王说这句话,其实就是说明他对韦氏,是有杀心了,只不过没有找到人罢了。 “韦氏在儿妇这里,”张昭华面上不慌不忙,以示没有私心:“儿妇对她感激涕零,因为她救了椿哥儿的命。” 张昭华将当时韦氏拖住了军士,才让椿哥儿生还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见燕王神色慢慢松下来,总算拿正眼瞧了韦氏一下,不过鼻子里,却哼了一声,还是相当不满。 韦氏也是个不识趣的,张昭华在这里帮她说话,她那里听了半晌,忽然张嘴道:“俺眼看着那军士的脑瓜浆子流出来了,像豆腐渣滓一样,比马屎还臭哩!” 这下燕王气得摔了筷子,韦氏似乎知道了自己说了不得了的话,两个袖子一团,飞也似地跑了。 宁王还勉强崩住,徐王妃却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居然还为此多加了一碗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妻妾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张昭华用了饭,从存心殿里出来,发现韦氏居然没有走,还在歇房里等她。她便也弃了肩舆,和韦氏一起慢悠悠走了回去。 张昭华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既希望她不要犯蠢惹燕王发怒,又希望她长久这般蠢笨下去,最后只好道:“你也是的,当着一桌子饭食,说什么脑浆子、马屎这样的浑话,你不嫌恶心,我们还吃着饭呢!” 韦氏没觉得自己说的话不中听,笑嘻嘻地,张昭华发觉她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嘴巴里还哼着俚曲,她唱歌的时候,不知怎么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而嗓音居然也是动听的。 末了韦氏才指着头上,莫名其妙地对她炫耀起来:“这是二王子给俺的!” 张昭华这才发现了她头上插了金累丝镶玉嵌宝牡丹鸾鸟纹顶簪一个,耳边还有镶玉嵌宝牡丹鸾鸟纹的掩鬓一对,是高煦送给她的,怪道叫她欢悦。 国朝金银器首饰的主要工艺特点,是金银与宝石的结合,对宝石的热情,元代已经开始了,彼时宝石不叫宝石,因为是从比撒马尔罕国更远的地方传来的,而且是回族人做生意带来的,所以称作“回回石头”。张昭华自己有许多这样金镶玉首饰头面,只不过戴的时候少,毕竟压脖子。 张昭华不由得打趣道:“哟,你知道高阳郡王为什么送你这些首饰?” 张昭华还以为能见到韦氏难得羞涩一回,结果韦氏大大咧咧直接道:“他要讨俺做婆娘哩!光这么点东西怎么够,俺们那里要两头毛驴呢!” 张昭华恨不能掐她一把:“光你头上那一个顶簪,能买下十头都不止!” 韦氏哼哼唧唧起来,小声一会儿说什么“俺的东西,跟他们无关”,一会儿又皱起眉来,说什么“有关的”,张昭华忽然想起来她的身世,之前也是问过的。 韦氏家在山东,生活原先不错,只是洪武三十一年遭了蝗灾,她亲爹就把她卖了,一个外地男人用了十斤麦子,就将她赶上毛驴,驮了回来。 韦氏自己说,她是一个肩膀抬着一张口来了,他娘原先也给她准备过嫁妆的,红色的绣花鞋,她走的时候想把这鞋子穿走,但是他爹他娘好像并不想再见她,也叫她别想着回来了,回来还能干啥呢,总不是来收爹娘的尸骨罢。 “你爹娘卖了你,”张昭华就问道:“你恨不恨他们?” “恨什么,”韦氏一点伤心的神色都看不出来:“他们生了俺,想卖就卖了呗!不把俺卖了,家里吃什么呢,俺也不会来了王府是不是,这里有吃的有喝的,都是原先想也不敢想的,还有漂亮的衣服穿,俺就觉得他们让俺来享福了!” 张昭华本来心情还不算好,听她一说,简直哭笑不得。 两个人慢慢走着,张昭华还在跟她讲,多少要学一些规矩,自己这边派一个嬷嬷过去教她,韦氏小鸡啄米一般都应了。不多时,前方迎面也走来四五个人,张昭华抬头一看神色就僵住了,因为对面过来的人是香韵。 香韵在李景隆大军围城之前,就去了西山别院里将养,高煦随燕王出征,而给她批了手令出城的是高炽,这一点让张昭华尤为不能忍受。 香韵见了她,很快避让在路边上,张昭华从她身边走过去了七八步,还能乜见她低着头行礼,一直没有起身。韦氏从没有见过香韵,不由得大感惊奇,问道:“刚才那人,是谁呀?” 张昭华就道:“二王子的妾室。妾你知道吗,就是——” “就是俺吃饭,她站着伺候俺,等俺吃完了才能吃的女人!”韦氏兴致勃勃道:“钱嬷嬷教过俺啦!” 张昭华身边这些丫头,都是钱嬷嬷带着启蒙认字的,想来韦氏也听过钱嬷嬷的课,“妾”这个字,就是“立女”,站立的女人,妻坐着的时候,她就站着,韦氏说得没错。 张昭华原想着韦氏出身的地方比较荒僻,知道的最大的官儿就是他们那地方的里长了,里长也没有妾,她不太知道妾究竟是做什么的,没想到韦氏感叹道:“她长得可真俊啊!二王子可真有福!俺们那里,娶一个没她这么俊的,都要好多礼钱哩!” 张昭华就道:“她要和你争夺一个丈夫呢,你究竟明白不明白啊。” 韦氏这回似乎明白了,眼里露出不甘不愿的样子来,又嘟囔道:“那不好,晚上三个人睡一个被窝,挤不下呀!” 张昭华忍不住乐了,道:“府里好像还缺你一张床似的!你的嫁妆里,干脆给添一个平台四角立柱的拔步床吧!” 韦氏似乎还在盘算家里多一个女人是什么意思,但她显然不能意识到,这个女人是先她一步存在的,不过她很快就高兴起来了,一张脸像是变天一般。 张昭华看她模样,实在好笑:“你这又高兴什么?” “俺当然要高兴,俺让她给俺洗脚,”韦氏道:“可以吧?” 张昭华想不明白她的脑回路,“可以是可以,不过你那时候,身边也有许多伺候的人了,还非要让她给你洗吗?” “那是自然!”韦氏振振有词道:“其他人,不是妾呀!她既然是妾,俺才使唤她的,不然谁知道,俺是妻呢?” 张昭华不由得一震,她简直怀疑韦氏一贯的呆傻是装出来的了,她并没有见过妾是什么样的,也从来不曾听闻妻妾之间的相处之道,然而她天然就知道自己作为“妻”,就该使唤“妾”。 张昭华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韦氏了,原因大概在于,她进了门之后,会带来很多乐趣——她的世界和其他人眼中的世界似乎是千差万别的,而她的世界似乎要比别人更多许多颜色。 而张昭华并不想承认的是,韦氏和香韵的对立,是她喜闻乐见的,她甚至还教给韦氏许多办法:“你怎么能明着使唤她,你觉得使唤是名正言顺,她那里就觉得是你磋磨她了,到时候高煦那里,见她梨花带雨地一哭,你这里如何辩驳……” 说了一路,末了张昭华忽然想起来韦氏今日莫名其妙出现在了筵席上,就道:“我不曾吩咐你来,你如何不听我话,偏偏要在燕王眼前绕一圈?” “俺见到了永平郡主,”韦氏道:“她让我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飞龙在天 晚上高炽回来,见到张昭华开了壁灯,还在灯下缝衣服,就道:“马军c步军今年冬天的袄子都备齐了,你如今还在缝什么?” 张昭华就揉了揉眼睛,道:“这个是给父亲缝的绒袍。” 高炽坐在她身边一看,却见张昭华手上这一件素红绒袍不太一般,因为张昭华用暗线缝了很多奇怪的纹路出来,高炽盯着看了半天,看不太清楚是什么图案,不由得问道:“一件绒袍,弄这么多纹路做什么,父亲打仗的时候又不会注意。” 张昭华忍不住笑了一下,道:“我缝的这些个纹路,可有大用处哩!现在看不出来,总有一天能看的出来!” 这衣服她精心缝了好久,只有她一个人经手,含冬都没叫摸过,里头的门路,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她如果现在说给高炽听,那就没意思了。 不过也就几针了,她最后缝完,掐了线头,工工整整地叠了起来。忽然想起刚才高炽说的步军袄子的事情,就道:“我今儿让你在父亲那里说的事情,你说了没有?” 高炽脱了衣服,趴在床上打了个滚儿,道:“说了,父亲说,你既然不乐意,就交给城中的棉服厂做。” “我不是不乐意,”张昭华推了推他,道:“我是觉得,军需的事情,张家不能包揽。一来我兄长出塞去了,二来我看应天的例子,可放眼将来呢。” 位于应天的五军都督府,管理军队军需c饷钱c粮草,已经形成了定制,们将之视为囊中之物,是不许他人插手的,这里面滥吃空饷c肆意克扣的例子也有,但是高皇帝杀了一批,却还将军需的事情交给他们,由此可见一斑张昭华就想,将来燕王做了皇帝,新封一批公侯上来,军需的事情,必然也是要交给他们的。现在燕王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想要叫张升筹办军服,但是放眼将来,张升实际等于抢夺了新兴贵族的一条生财之路,这还能得好? 本来张升就做了不小的生意了,招人眼红,不过他有功劳,而且还是姻亲,将来要拿下漕运一条线路,还独包了和蒙古人的贸易,这已经是极致了若是还要和勋贵们争抢军需,那在别人眼中,张升就是贪得无厌,再大的功劳,也招架不住诋毁。 张昭华被烘出了一点汗来,她便将罗裙脱下,撑在小几上晾着,不料想却从身后伸出来一双手,将她抱起来,放到了床上。 高炽也跳上床来,拉过锦被盖住。 张昭华道:“又抱炉子又盖了被子,我都快要热死啦!” 高炽一双手在被子底下窸窸窣窣地解了里裤,过来又拉扯张昭华的里裤:“我冷,你过来暖暖我。” 张昭华缩缩娇躯,道:“我还有一碗,热了没喝呢!” 高炽越发纠缠她,道:“哪有,你也分我一口!” 张昭华大窘,她生了椿哥儿,奶胀出来过,却早就收上去了,高炽却故意在她胸上挑拨,她不由得缩成一团:“我怕热,你别碰我” 话没说完,已被高炽端住臻首,欺身过来,她略微一挣,立晓无力回天,只好嘤咛一声,粉臂缠住了他的脖子。 两人躺茬床上耍了一把花枪,一腔云情雨意早已积得饱浓,耳鬓厮磨到半夜方才睡去。 且说燕王于十二月二十日出征,此时正是北方最冷的时候,可谓滴水成冰。燕王铠甲里面,穿着轻裘,都觉得冷,不由得策马趋前了几十步。 马和也策马跟随在他身边,为他披上了绒袍。 燕王就问道:“离大同还有多远?” 马和道:“还有不到七十里了。” 燕王点头道:“我知道李景隆在德州调集兵马,准备明年春暖时节来攻我难道我就任他来攻?我之所以寒冰时节还要帅师出征,就是要出其不备,大同兵虽多,却没有防备,必然告急于李景隆,南军前来救援,却禁不住这样的苦寒天气,必然疲于奔命。” 燕王一向有远略,然而这一回,他却没有听见马和的附和声。 马和此时正凝视着燕王的素红绒袍,嘴巴长得老大,燕王很少见他露出如此惊异的神情,不由得一怔,也往自己身上看去。 这一看之下,却让他不由得瞪大眼睛因为他这一身绒袍之上,忽然有雪花凝结成一种奇怪的图案,而这图案,怎么看都像是盘卧着的一条龙,甚至鳞鬣皆具,而龙身一片片鳞甲,随着燕王在马上的颠簸,居然好像在翕动一般。 不仅是马和目瞪口呆,随后赶来的诸将见了,无不骇异,都被震得说不出话来。朱能反应快些,情不自禁道:“道衍大师说对了,殿下您是飞龙在天啊!” 郑亨c王真等人,都道:“殿下是真龙,臣等附翼攀鳞,幸际风云之会!” 诸将不由得纷纷下马,朝燕王拜倒:“臣等忝随行阵,仰仗威灵,素无远大之谋,窃效分毫之力,虽不敢求云台之图像,实欲募竹帛之垂名!” 随着雪花的纷纷降落,燕王绒袍上的图像越发明显,确确实实是一条鳞爪据张的白龙,而此时所有人看向燕王的目光,已经带有一种奇异的色彩。 燕王也感到了这样的目光,心中大喜过望,面上却一点都不露,只是亲手将他们扶起来:“冰花不过是偶然所凝,不可说是祥瑞。如今是小心谨慎的时候,不可以此为喜,而生了怠慢之心。” 等诸将唯唯而退,燕王就伸手细细摸了一遍绒袍,尤其是龙纹的位置他忽然摸到了一些缜密的暗纹,想起这绒袍,乃是世子妃张氏所献,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马和也是极为聪明的人,他也很快明白了前因后果,因为这袍子,世子妃多次嘱咐过他,要让燕王好好穿着。他不由得低声道:“世子妃娘娘,真是冰雪聪明啊!” 燕王也点头道:“不仅聪明,且有心了!回去要好好赏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军训 张昭华坐在榻,身前站了十三个穿着一色深蓝比甲的宫人,这些人就是她挑选出来,准备组建战阵的人,这些天的马球运动,让她们个个脸色红润,身材也似乎抽长了一些。 她们笔挺地站着,张昭华却埋着头,看着一份名单。这一份名单,记录着燕王重新整编的每一军的具体人数c以及新任命和提拔的将领张玉将中军,密云卫指挥郑宁c会州卫指挥何寿任中军的左c右副将。都指挥朱能将左军,大宁前卫指挥朱荣c燕山右卫指挥李浚为都指挥佥事,任左军左右副将。都指挥李彬将右军,营州中护卫指挥徐理c水平卫指挥孟善为都指挥佥事,任左右副将。都指挥徐忠将前军,营州右护卫指挥陈文c洛阳卫指挥吴达为都指挥佥事,任前军左右副将。都指挥房宽将后军,都指挥和允中为左副将,蓟州卫指挥毛整为都指挥佥事,任后军右副将。 前后左中右,这五军中就是燕王的基本队伍,在最新的整编中,他安排大宁归附的人马分别隶属各军。宁燕二藩的人马合一后,燕王的力量空前壮大了。 高炽在里屋喊了她好几声,他那里有转需粮草的账目,需要张昭华过去给她打个算盘,听不见回声,他就自己出来了,看到张昭华摩c挲着指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就扯了她的耳朵一下。 张昭华受了惊吓,抬头一看是高炽,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这里正想事情呢。” 高炽把头凑过来,也看了这名单,咂摸了嘴巴一下,道:“这里面能看出什么来?” “父亲知人善任呐,”张昭华道:“张玉性格稳重,有大将之风,父亲就将他置于中军朱能和李彬两个,善于奔袭,机动灵活,以为侧翼,再合适不过而房宽善守,放在了后军徐忠最是骁勇,每临战阵,为诸将之先,父亲就让他做了前锋。” 高炽“嗯”了一声,指着湘官c梅生:“她们也站了半个时辰了吧,个个纹丝不动,你这是什么训练方法?光叫站着,还不让动。” 张昭华就懒洋洋道:“纹丝不动?你看看她们脚底下。” 高炽这才注意到,每个宫人的脖子居然都拴了根线,线的下端缀着一个小石子,在石子下方居然还有一小堆石灰。他稍加思索就明白了,这是判定这些宫人是否站直的标准,她们绷直身体时,石子就碰不到石灰,但若是稍微一佝偻,线下端的石子就会擦到石灰。 而已经有三个宫人额头出汗,身体也微微摇晃着,她们脚下的石灰就清楚地显示了一段线条摆动的痕迹。 张昭华想了一下,她要训练出一帮得用的宫人,不仅要如臂指使,而且要整齐划一,在让她们学习战阵之前,要先培养出坚定的意志,塑造集体主义精神,要像那天打马球一样松散,那学了战阵,劲儿也不能往一处使。 她想来想去,干脆就用了大学时候的一应军训课程,站军姿踢正步,准备用三个月左右的时间,锻炼这六十四个宫人的体魄和精神,不过这着实是一件难为的事情。比如说这些人到现在都不懂什么叫军训,张昭华第一天把她们拉到演武场,还不敢直接操练,还要滔滔不绝地解释遵从军令的重要性,最后说了她们这个队伍,就叫娘子军,从参加娘子军光荣,一直讲到三个月演练结束之后的美好待遇,花费了一两个时辰大体说了一遍,底下嘻嘻哈哈地一片,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笑,但是小动作不断。 张昭华还真不能像孙武一样,拉出两个杀掉,只好叫寒英翠英两个拿了大杖出来,这两个虎视眈眈地站在那里,总算镇住了人,何况演武场多得是军士操练,见到张昭华拉着一队女子操练,实在稀罕,让张昭华的训练平添了许多困难。 她发觉这样不行,干脆就从六十四人里选了十三人,另编了一个亲兵队伍,这支队伍张昭华亲自训练,拉到眼皮底下一个一个调教,这几天看出了成果,军姿是站得笔挺。这些人张昭华是打算训练出来了之后,放到队伍里做教官的,张昭华把自己的意志贯彻在她们身,然后这些人带着意志贯彻到下级队伍之中,所以她们应该算是娘子军的初级军官了。 张昭华跳下榻去,转了半圈,忽然伸手摸了摸一个人的胸这宫人吓得立刻佝偻起来,张昭华就呵斥道:“站军姿的基本要求是什么?” 小红果然是人如其名,容易脸红,闻言就道:“挺胸c抬头c收腹c提c提臀!” “听不见!”张昭华道。 小红只好又大声说了一遍,张昭华就道:“你的胸挺哪儿了?一碰就缩,不就是胸大一点吗?看看你的线,都画成什么了!” 小红身后有个宫人就忍不住咧了嘴巴笑了一下,还没有笑出声,但是叫张昭华看见了,就道:“笑什么笑!你的牙有我的白吗,还笑!” “叫你们往中间看,”张昭华又故意道:“世子不好看吗,都不看他!” 张昭华一边看,一边纠正动作,看头颈有没有直起来,手没有贴紧大腿,腿有没有夹紧,腰有没有用劲儿,肩膀是不是放平了,直到她们汗流浃背几乎支撑不住,才叫她们休息去了。下一次检查,张昭华的要求是至少要站一个时辰。 冬天只能在屋子里站一站,外面数九寒天实在是太冷了,万一把人冻病了,就得不偿失。 高炽就不由得发问道:“你这训练的法子,前所未闻啊!到底管什么用?” “站军姿,看起来很傻,”张昭华道:“但是练成之后无论放到哪个地方,都能一眼看出与众不同来。我这个军是娘子军,虽然都是女人,但是好歹也是个军,一个军人需要的是铁的意志和钢的精神,而站军姿恰恰可以锻炼人的服从精神,一战就是很长时间,最后能坚持出来的,肯定也练出了坚定的意志。” 见高炽还是不以为信,张昭华就不服气道:“母亲的战阵,你是见识过的吧?怎么就不相信娘子军的威力呢?” “母亲那个战阵,是中山王亲自教授的,”高炽就好笑道:“出自名家,你这个是哪个犄角旮旯里翻检出来的东西,师从何方呢?” 张昭华一瞪眼:“这可是无数人在实践中总结出来的锻体之术,长此坚持下去,身体倍儿棒!” 她还待要说,却听见蒲察的声音,蒲察来唤她一起出游,她来这么久了,还没有逛过北平城呢。张昭华一想自己左右也无事做,也换了衣服跟她一起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孟春 从顺承门走过来,顺承门就是后世的宣武门,一路上全都是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参差排列,毫无空隙仔细一看,左一圈有丝店c潞绸店c缎店c棉花店c梭布店c成衣店c染坊c裁缝店右一圈有皮局c羊毛店c毡货作坊c西绒货店还有数不清的画店c书铺c珍宝店c古董店c锁店c漆店c金银作坊。 这些店铺早早地就开业了,门前招呼客人的,扫清积雪的,卸货上货的,果然一派兴旺气息。店铺的分布已不像唐代的长安城一样被完全局限在封闭式的坊市中,而是根据人们的需要,分散合理地分布于不同的街巷c只是面向大街,同类的店铺相对集中罢了。集市虽然有固定的时间,可是这些店铺营业的时间却没有限制,一般是日出而作,不过也有夜市,也比较繁华。 之前因为李景隆攻城日急的缘故,市肆萧索,如今燕王得胜归来,就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张昭华和蒲察东游西逛,到了市食肆中央,一眼望去,棚房堆挤地密密麻麻的这种摊贩贸易虽然资本少c规模但却方便群众交易,里面应有尽有,有一溜子全是卖小吃的,有炒栗c茯苓糕c烧鸡c瓜子c还有车推的牛羊驴肉等等。 张昭华剥了两个栗子给椿哥儿喂了,吃进嘴里,再喂的时候,就“呸呸呸”吐出来了,他今天非要跟着张昭华出来,抱着张昭华的腿跟磨地砖一样,只好带他出来。带出来了也不老实,两个乳母几乎拖不住他,见缝就钻。 张昭华还要带着蒲察,一时间顾不来他,稍微不留心,回头没发现人,顿时吓出冷汗来,还以为是被人贩子拐走了其实只是被乳母抱去拉尿了。 “虽是太祖治下,”张昭华就对不太明白的蒲察解释道:“刑罚之中,对拐卖人口用刑颇重,但是光天化日,还是有这样的恶人,北平还稍好一点,听说南方几座大城市里,都有卖卖人口的黑市。” 蒲察当然不明白,草原上买卖的都是奴隶,一个绳子拉着一排人,大奴隶生了小奴隶,还要做奴隶,没有说是绑了其他人贩卖的。 几个人找了个摊子,坐下来吃馄饨。张昭华因为专门嘱咐了,出来一趟,不能给椿哥儿吃外面摊子上的东西,两个乳母就任由椿哥儿十分闹也不敢喂一口馄饨。 椿哥儿被香气勾地不争气地流出了口水,眼睛眨巴眨巴,口水滴滴答答,差一点就把乳母面前的一碗馄饨给扫下去了。他吃不上东西,就左扭右扭,还逮着乳母的手臂咬了一口。 “这是什么人家,”旁边摊子上有个吃卤煮的人看不下去了:“没看孩子想吃东西吗?也真是心狠,楞是看着不给喂一口!” 张昭华没听见,乳母陈氏和刘氏闻到了一点点骚味,忙着检查椿哥儿是不是尿裤子了,也没有说话,就见这人用筷子挑了一块猪肺,在椿哥儿面前晃了晃:“给你吃一口,都饿成什么样了!” 椿哥儿大张着嘴巴“嗷呜”一下,就把一块猪肺吃进去了,嚼也没仔细嚼就吞了,还盯着那人,想要吃他碗里的卤煮。 等刘氏发现的时候,椿哥儿已经被喂了两块杂碎了,张昭华也发现了,却不好骂那人,只把椿哥儿抱在怀里,避开了那人的视线。 椿哥儿到张昭华怀里就老实了,不过眼睛还是一瞅一瞅地看着张昭华碗里的混沌,张昭华见他一脸说不上来的装可怜样,又好气又好笑:“都是家里的饭不好好吃,一到外头就眼馋!” 说到底还是不给他喂,不过给他买了小风车,还有两个泥娃娃,拖着走了,才算高兴了。 之后张昭华还带着蒲察到银楼去了,这银楼就是张升开的店,底下一层楼卖菱花铜镜c水粉胭脂c篦子头油等物,二楼订做金银首饰。两人进去了,就看到里面正中设着个亮格框,上面陈着扇囊c香囊c汗巾c绒花c珠翠,还有各种纱罗云锦,是专供闺阁女儿制作香帕的,似乎还有新出的锦囊,款式都很新巧。 张昭华今日没有碰上郑氏,这银楼平常就是郑氏打理一下,这银楼里的掌柜是认识张昭华的,见到蒲察也不多问,带着相看东西。 蒲察一圈看下来,只觉得眼花缭乱,单看一种颜色的帕子,却有十七种不同绣样,还有白白红红的粉饼,调出了十几种颜色来,每一种她都觉得差不多,然而其实根本不一样。难得那掌柜的区分得一清二楚,介绍起蕙兰和佩兰的不同香味来,当真把她绕得头都大了。 蒲察在大宁城里,也见过这些东西,也爱得很,不过却发现大宁城不如北平城繁华,东西种类多。她这么说了,张昭华就道:“大宁只是地处险要而已,边贸应该比北平强一些,其他就远不如了。” 蒲察觉得北平好得不得了了,张昭华却告诉她,南方的人来这里,都瞧不上北平呢尤其是苏杭地方来的,他们的确有瞧不起人的资本。 “不知道你说的苏州c杭州,还有大明朝的京城该有多好,”蒲察道:“我瞧着北平,已经是福地,不似人间了!” 张昭华给她指了南边的款式,两个人正说笑着,忽然见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进来了,左顾右盼,不知道怎么回事。 定睛一看,张昭华居然是认识的,她是燕王麾下百户孟春的夫人施氏,两人相见了,顿时吃了一惊。张昭华还来不及问一声怎么了,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人跃了进来,而施氏不暇说一句话,急急往里间走去。 张昭华抢先一步将这个人拦下了,道:“你做什么?这里是做女人生意的地方,外男不得进入!” 这个追逐施氏进来的男人也差不多四十多岁,被拦下之后也不太好意思硬闯,就问道:“叨扰,刚才这里,是不是有个穿红色裙子的夫人进去了?我是来找她的。” 施氏既然躲着他,就是不想见他,张昭华就道:“红色裙子的夫人,我看着刚才好像进了隔壁桂秀阁里,你去那边找找看。” 那人也不怀疑,匆匆离去了,张昭华上了二楼,嘱咐掌柜的留心刚才那个人,再来的话决不能放进来。 她见到施氏,却见施氏发着抖,好一会儿眼泪汪汪道:“怎么会在这里碰到!” 张昭华疑心那人是不是她的旧情人之类的,却听施氏长处一口气道:“世子妃,你快告诉王妃去,刚才那个人,不能将他放离了北平!” 张昭华遣了人回到王府去报信,坐下来安慰施氏在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才知道了一桩尘封已久的隐秘故事。 当年高皇帝定鼎天下之时,麾下有一将领,名叫杨璟,早年在集庆时候就归顺了高皇帝,后攻下常州,任亲军副都指挥使。后到婺州等地,镇守江陵。后进攻湖南,又与周德兴c张彬等将领平定广西,以赫赫战功被封为营阳侯c予世券。 后随徐达北伐,徐达回朝,而杨璟留在北平镇守洪武十三年,时任左丞相的胡惟庸以结党谋逆罪被诛,同案株连一公c二十一侯,先后诛戮三万余人。当时远在北平的杨璟也被列为胡党,高皇帝密令燕王朱棣就近诛杀杨璟并灭其三族。燕王接到父皇的旨意后,深知杨璟乃忠勇之士,如今身陷谋逆之罪,实属无辜,便与姚广孝密谋,暗由其贴身侍卫范冉服毒替主身亡,设法将其全活下来。 所以杨璟洪武十五年,追封芮国公,谥武信,实是诈死。他换了身份,变成了燕王的贴身侍卫,官至百户,也不敢再升千户因为再往上走,就要审核户帖,会惹人疑心。杨璟连名字都改成了孟春,知道他这些事情的,除了燕王并王妃c姚广孝,如今也要多一个张昭华了。 而施氏今日所见的人,乃是其堂兄。施氏当年也是大族出身,许配给当时丧偶的杨璟,而杨璟诈死之后,施氏割掉了半截耳朵,以誓不嫁。杨璟就派人悄悄去见到了施氏,告诉她夫婿没有死,而施氏义无反顾地跟着人私奔来了北平。 施氏当年从家里私跑出去,举家惊骇,想必也是找寻了多年,施氏的堂兄和她十几年未见,今日却忽然在北平的集市中碰到了,而且还叫出了她的名字。 “我兄要是知道当年的芮国公没有死,”施氏急得眼泪流个不停:“他回去之后定是要向族里说明的,我家中还有亲眷,是如今朝中的三品大员。要是朝廷知道了这事儿,当年燕王冒死替外子所做的一切,就尽付之东流了!朝廷还能以此为柄,公示燕王的罪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父母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张昭华回到府里,听闻府中的亲卫已经去抓人了,到晚上的时候就得到消息,说施氏的堂兄找到了,当然这个人从今而后就被留在北平,他是哪儿也别想去了。 张昭华和高炽两个晚上还没有躺下,就听得椿哥儿那里发了病。因为他被人喂的那两口卤煮,导致他在后半夜的时候,拉肚子了。两个人披着衣服过去看他,医正也赶过来,一番诊治之后,说是食伤,开了房子又给熬了药灌下去。 椿哥儿躺在床上哼唧,小胖腿蹬来蹬去,嘴巴也圆圆的开张,不一会儿就打出一个嗝来,难受地不得了。张昭华看了心里也难受,卤煮本来就是下水内脏做出来的,街边的小摊,谁还给你认真洗净了呢,成人的肚子抗得了,小孩的肚子,肯定是翻江倒海。 药还没有熬好,椿哥儿倒是又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不一会儿难受地抱着肚子蜷成一团,趴在床上干呕起来,甚至不敢给他多喂水喝,就害怕一不小心咳起来,呛到气管上。 含霜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捧着一叠簇新的里裤,这是张昭华给椿哥儿改装的小三角短裤,都是绵绸做的,穿着透气舒服。 一摸椿哥儿的下/身,果然遗尿了,这也是咳嗽造成的无法控制的现象。张昭华给他换裤子的时候,椿哥儿微微闭着的眼睛又无力地睁开了,好像已经拉虚了的模样,小小的身子软绵绵地,嘴巴张地更大了,看上去委屈极了。 不过很快张昭华就知道他拉虚是拉虚了,但是力气还有一把,高炽端着药碗给他灌药,他长到两岁没有吃过苦药,大大地喝了一口之后,立马就喷了出来。 一条床单都给喷湿了,然后等高炽再给他喂的时候,就死活不愿意喝了,两个手抓着高炽的胳膊往外面推,推不过了就发脾气起来,一巴掌打翻了药碗。 张昭华吼了他一声,这一碗药全都溅在高炽身上,高炽却一点都不生气,衣服都没有擦一下,又让端了一碗过来,继续轻言安抚着椿哥儿。 “椿哥儿,听话,乖孩子,”高炽摸了摸椿哥儿的额头,道:“喝了药,病马上就好了,病好了就能吃酥油泡螺了,给你做一大碗酥油泡螺吃。” 椿哥儿嘴里哼唧了两声,好像在回味酥油泡螺的美味——看他似乎情愿了一点,高炽就把他抱起来,小心翼翼地喂了几口。椿哥儿艰难地吞咽了几口,就撇开了头,然后眼睛一直盯着张昭华,一看就是想吃酥油泡螺。 “再喝几口,”张昭华就道:“就给你吃。” 椿哥儿便又转过来,小小地喝了三口,见张昭华还绷着脸,又大大地喝了一口。张昭华见这一碗药也下去了大半,就叫典膳所那里送了稀奶油过来,小厨房半夜开火,给他做了一盘子出来。 忙活了半夜才睡下,第二天一早,张昭华就醒来,没看到高炽,走到椿哥儿的房里,就看到高炽伏在椿哥儿身旁,一只手放在他的小肚子上,一只手垂下去,沉沉睡着——而一张床上,满是椿哥儿的玩具,什么布老虎、泥娃娃,还有积木,一看就知道高炽昨晚一样样拿出来哄他。 张昭华轻手轻脚走过去,却见到高炽明明是睡着了,但手上居然还动了一下,轻轻地拍了拍椿哥的肚子。 张昭华见他身上,就穿了一件单衣,就这么睡了,害怕他冻感冒,屋里的炭火充足,侍寝的人每隔两个时辰就要开窗透一次风,冷热交替的时候,最容易沾染风寒。 她还刚刚过了这么一个念头,就见高炽鼻翼翕动了一下,小小地打了个喷嚏。 这个喷嚏惊醒了高炽,他第一反应是去给椿哥儿盖被子,椿哥儿的被子足了,他自己觉得遍体凉飕飕地。张昭华对上他的眼睛,不由得吓了一跳:“怎么眼睛这么红!” 高炽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他好几日都不曾好好歇息过,燕王只要大军一动,后勤粮草就要保证供应上。张昭华就道:“王府的纪善不够,就从北平征召几个会算账的来,何必你躬亲操劳呢!” 高炽连连摆手:“小声点,小声点,椿哥儿还睡着呢。” 高炽说着又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张昭华心知不好,果然回到主屋里不过一会儿,他身上就冷起来,就是昨晚上中的风寒。 果然椿哥儿没两天就好了,高炽却病倒,张昭华顿时就焦头烂额起来,特别是他这次病得还不轻,确实是风寒,也没有引发别的病症,却缠绵病榻十五六天。 “你这身体,”张昭华就跟他说:“非要好好锻炼不可。之前你也是风寒,喝了同样的药,当时只要六服,就病好了。这一次连连喝了十五服,才将将制住了病情,你说你这不是抵抗下降了吗,要不然你就加入我的队伍里,天天早上起来跑操?” “你的娘子军啊,”高炽苦笑道:“听说天天早上跑操,都成了一道风景了!我要是加入进去,岂不是万红丛中一点绿!” 张昭华的娘子军,每天最早到达演武场跑操,打着节奏,整齐划一,这是张昭华设计的体能训练,刚开始半个月,每天早晚跑上一公里,之后加到两公里、五公里,五公里就差不多了,又从徒手跑变成负重一公斤、三公斤,除了跑步,还跳沙坑,搬砖等等。 除了这些,张昭华还教她们使用火枪、梨花枪,冷兵器上就主要教着射箭,先从射弩开始,这就是武器训练,包括枪械知识,武器使用和保养。射箭这方面,张昭华也是个半吊子,就请得诸将夫人来教,张昭华可是记得她们在军中射柳的英姿呢! 高炽发病的时候其实还有点厉害,徐王妃在给燕王的信里,都专门说了两句,而燕王从前线很快回信来,叫高炽好好休养。燕王带领军队,无日不战,百忙之中还关切高炽病情,实在是叫两人感动。 燕王这一次攻打大同并未达到预期的目的,本来已经顺利克下蔚州城,然而兵锋临近大同的时候,遇到了李景隆的援军。燕王这一次,本来是想拉代王入伙,就像之前拉宁王的一样,因为大同是代王的封地,而代王王妃还是徐王妃的亲妹妹。 代王一直被囚禁在王府之内,他比之于周王、岷王和齐王,是相当好了,这三位都被槛车装着,拉离了封地,而他还能在封地里头带着,只不过被严密幽囚起来,而这一次他听闻四哥燕王来了,大受鼓舞,想要起兵相应,不过被当地守军都督制住,无法行动。 燕王直到一月底才回来,建文二年的春节,也是在军中过的,不过是大杀牛马,犒赏了军士一番,而北平城里就张灯结彩,十分有过节的气氛了。 张昭华不仅煮了饺子送到留守城中的将士们那里,还专门请了戏班子唱了大戏,不过都不是什么儿女情长的戏,都是劝人忠孝和建功立业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汗庭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建文二年二月十一日,张升终于从蒙古汗庭回来,随行一百九十三人不仅毫发未损平安归来,他还带来了归降的蒙古贵族,国公赵脱到干,司徒赵灰邻帖木儿、刘哈剌帖木儿等等,率领三百余人归附燕王。 燕王自然大喜,他现在只能将这些人晋封为指挥使,但是与他们约定共同对付朝廷军队,且事成之后,许以爵位。 张升这次立了大功,张昭华准备把他叫进宫来,举办个家宴,又把张麒王氏和张昶也叫来,等张升一个,等了许久,因为他这一次在和蒙古人的贸易之中,获利百倍,几乎倾销了所有商品,带回来铁器、弓箭、军火,还有骏马四百二十余匹,大部分是交给了燕王,他自己当然还留一些东西,他有渠道销售出去,这些天忙得简直是脚打屁股蛋。 张昭华见到他带回来的东西里还有弯刀二十几把,不知道为什么只弄回来这么一点来。张升喝了口酒,擦了嘴巴才道:“这弯刀可是买不回来的,都是人家送的!” 原来张升这次去汗庭,也害怕路途遥远,生个病不好救治什么的,专门带了一车草药备用,结果自己人用的少,倒是救了许多个蒙古人,这些人感激他,便把自己的腰刀送给了张升,这是做朋友的意思。 张昭华兴致起来,拿起弯刀比划了一下,道:“用着不如雁翎刀顺手。” “雁翎刀力度不够,但是胜在灵活。”高炽道:“圆月弯刀则是在快马交错的瞬间,保证刀刃与敌人的身体为斜线接触,有利于切开对方的身体。蒙古骑兵,昔年就是凭借重甲和弯刀,所向披靡啊。” 张昭华看到这弯刀的质心远离刀柄,无疑是增加了刀的杀伤力量。骑兵利用马的速度形成的强大冲击力带动弯刀完成劈砍等战术动作,这就相当于是“拖刀”,可以给对手造成比较大的创口,而街头卖艺者的刀枪不入功夫,都是刀刃“砸”在肚皮上,而不敢用拖刀,就是这个道理。 “弯刀是蒙人送的,”张昭华就道:“其他东西,总不是送的罢!那四百多匹骏马,听说是汗王的赏赐?” 张升带回来的骏马,并不是蒙古马,看马种应该是阿拉伯马,蒙古马体质粗壮结实,持久力很强,但爆发力不如阿拉伯马,单就交战而言蒙古马优于欧洲马匹和阿拉伯马匹进行长途迂回作战,不过蒙古马和阿拉伯马生出来的马匹,也许会具有二者的优点。但是因为中土比较稀缺阿拉伯马,一直认为这种高头大马是“良马”,所以燕王对这一次张升能带来这样的马匹,感到十分满意。 “汗王?”张升摇摇头:“我去的时候,他们的汗王刚刚被杀了,我要走的时候,他们才立了一个新王出来。” 蒙古国第十九任大汗孛儿只斤?额勒伯克,尊号尼古埒苏克齐汗,亲生父亲为元昭宗爱猷识理达腊,他被土尔扈特部部长布里牙特?乌格齐攻杀了。 “这位尼古埒苏克齐汗被杀的原因,”张升提起来也不禁露出神秘之色:“因为他曾经杀了亲手足,霸占了同母胞弟的妻子。” 尼古埒苏克齐汗在斡亦剌首领浩海达裕的建议下,霸占了美貌的同母胞弟的妻子豁阿哈屯,杀死了同母胞弟哈尔古楚克都古楞特穆尔鸿台吉。豁阿哈屯为夫报仇,请求大汗杀死了浩海达裕。这个举动引起了斡亦剌人的报复,大汗安抚了浩海达裕的儿子马哈木,但是土尔扈特部部长布里牙特?乌格齐攻杀了大汗。 “土尔扈特部是斡亦剌中的大部,”张升去了一趟蒙古,提前做了许多准备,到了蒙古之后上下周旋,所以如今蒙古的情况,他是了如指掌:“这个大汗本来就十分酗酒,是个昏君,而且蒙古人很重手足,屠杀手足,用他们的话说,是背弃了天神。” 元朝有一段因帝位而引发的手足相争的惨剧,贻害子孙,前后五六十年,兄弟俩的妻妾子孙都在互相仇杀,而这位尼古埒苏克齐汗依然没有吸取教训,怪道引得部下攻杀他。 他死后,汗庭那里立了他的儿子,这当中又是一番角力,因为张升看来,乌格齐似乎有自立为王的意思,只不过蒙古人只尊黄金家族的后裔为汗,乌格齐虽有实力,却得不到拥戴,所以大家立了孛儿只斤?坤帖木儿继大汗位。 “你是怎么和蒙古贵族斡旋的?”这是张昭华感兴趣的,在自己的国家做生意,打点上下,交通往来,只能说张升的确是个做生意的料——但是能出使他国,不负所托,无虞归来,尤其是这国还是仇国,那张升的确是叫她大大地高看了。 张升就回想起来他进入金帐之中,面对一众蒙古贵族审视、警惕、仇恨、厌恶的目光,这目光中,他找不到一点善意。 还没到达地方,先被捉住了,蒙古人用刀将他的马车全都劈断,张升就这么看着,他知道他的人可能有损失,货物却不会。果然见到丝绸布帛,这些人的刀就堪堪顿住了。 蒙古人如今对汉人,是怀着恐惧的,虽然有很多个贵族叫嚷着,要杀了张升——但是这不过是在宣泄罢了,稍微有点脑子的,都知道张升应该不是无缘无故北上来到汗庭。 “蒙古政权跌宕,”张升回忆道:“他们害怕咱们大明趁虚而入。” 开始的时候张升一行人被严密囚禁起来,蒙人以为他们是明人刺探虚实来的,而张升在面对当权的乌格齐的时候,自称是先朝廷使者一步,表达通好之意。 张昭华这才想起来,建文即位,一开始就忙着削藩大计,竟然没有遣使通知蒙古。张升就钻了这个空子,告诉蒙古人,中国换了一个皇帝,有一些偃武修文的意思。他自称不是正使,但是模棱两可的说辞,让乌格齐认为他是两国试探接触的一个前驱,也是汉人的皇帝派他来的。 蒙人虽然时时喊着要打回中土,然而他们委实被徐达、蓝玉打怕了,若是明朝皇帝息兵,对他们来说,自然是欣喜若狂。乌格齐想要争夺汗位,一定程度上需要明朝的支持,就算不支持,在他角逐的时候,他也不希望明朝忽然用兵,给他添乱。而殊不知,这恰恰是燕王朱棣的心愿,是希望他和建文帝角逐的时候,蒙古不要忽然南下,这样腹背受敌,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这样一来,燕王这一方知道了蒙古的虚实,掌握了先机,而蒙古人还不知道中土正在用兵,就方便张升口吐莲花,骗得这些人好不爽利。 “我算准了他们不想用兵,”张升也颇为得意:“就算用兵,他们杀了贸易的商人,有个屁用!” 蒙人自从退到草原上去,和中土的贸易愈发困难,如今有商人自动送货上门,这就好比一个下蛋的母鸡,若是贪图眼前一点利润,就杀人截货,那今后还有商人敢和他们往来吗?所以张升这次带去的东西,蒙人全部收下了,还还以同等甚至更高价值的东西。 “说实话,蒙古人久而不足为患了,为什么,因为他们所有的火药,我看标识,”张升道:“都是至正年间产出的,自从被赶出中原,他们不依靠汉人,自己造不出来火器。” 蒙人在兴起之时,成吉思汗横扫亚欧,火器火药也发挥了重要作用,但是如今这子孙不争气,叫人赶出中原,又恢复了金刀大马,反而是明朝这边,一直非常注重对热兵器的研发和推广。 张升忽然想起来他今日看到的佳人,就问道:“燕王——是有蒙古妃子吗?” 张升还不知道朵颜三卫的事情,张昭华给他讲了,张升就情不自禁地咂咂嘴,感叹道:“真是国色!” 张升在蒙古也见到了尼古埒苏克齐汗的遗孀们,姿色平平。只有他强取豪夺来的豁阿哈屯,确实长得漂亮,但是要是和蒲察相比,那就差许多。 张昭华看他神色,猝不及防地问道:“二哥,你这一次不会和哪个女人,有一段露水情缘吧?” 张升顿时脸憋得通红,呛了一口酒出来。他这一次的确是遇到了很多个难缠的蒙古女人,盖因这些女人有的是汗王斡儿朵里的妃妾,有的是权贵的夫人,但是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贪占便宜,说好的价格却并不及时交付,还挑他货物上的毛病,想尽办法压低价格——压不过了,甚至还半夜子潜入他的毡房里要和他滚被窝,说是睡上一晚,之前拿走的货物就不要钱了。 “那你是怎么办的呢?”张昭华问道。 张升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些女人舍不得钱没事,他却看到了蒙古人有大量的苏麻离青料,这些硬泥块一样的东西,女人不知道值钱在什么地方,张升提出用这东西来换,她们就真的换了。 “现在蒙古还有苏麻离青料呢?”张昭华想不明白。 “他们那里还有大食人呢,”张升道:“也是商人,是被驸马帖木儿送过来的。” 如今在中亚地方,这个名叫帖木儿的人,已经建立起一个空前庞大的帝国,这个人娶了察合台汗王的公主,所以蒙古人称他为驸马帖木儿。 在西域西北,有一个察合台汗国,是蒙古帝国四大汗国之一,由察合台及其孙子哈剌旭烈及他的后人管理。这个汗国于元朝末年分裂为东察合台汗国与西察合台汗国。 东察合台汗国,在此时被称作别失八里,以其国都定于别失八里而命名。别失八里,突厥语“五城”之意。也称为北庭,因为是唐时北庭都护府所在地,其汗王名叫黑的儿火者,把女儿嫁给了帖木儿,与明朝的关系还算融洽,因他曾派使者到京师朝见高皇帝。 西察合台汗国,一直因汗位而兵争不休,出身于巴鲁剌思氏部落的帖木儿逐渐掌握了权力,杀死了亲如兄弟的汗王,西察合台汗国实际上亡于帖木儿,帖木儿娶了东西察合台国的公主,定都撒马尔罕,连汗庭这边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声,因为他扩张速度太快,而且但凡打仗,没有一场失败过,而且还学了成吉思汗的手段,酷爱屠城。 “啊,帖木儿,”张昭华想起来了:“帖木儿帝国!” 她微薄的历史知识里,却还依稀记得帖木儿帝国崛起非常迅速,而灭亡也快得惊人——好像印度莫卧儿王朝,还是帖木儿的后裔南下建立的。 “洪武二十八年,”高炽道:“高皇帝派人去撒马尔罕,听说使者被帖木儿扣下了,到现在还未回来呢!” “别说是傅安、郭骥了,”张昭华道:“你忘了吗,还是咱们北平出身的按察使陈德文都被派去了西域,也是两年了,都没回来呢!” “西域荒废已久,”张昭华道:“高皇帝专于内政,对西域,只是羁縻,建文无道,即位以来,不闻备边西北兵事,反而先屠戮诸王,失国人心。” 西域是一盘需要长久经营的大棋,汉时就通西域,以制衡匈奴,唐时一随汉,制衡突厥,兵锋一度抵达波斯,在波斯建立了波斯都护府,此等功业,张昭华不信燕王当了皇帝,能不奋起直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 白沟河 后花园一排低矮的歇房里,张昭华满意地看着眼前站得一动不动已经过了半个时辰的人,终于大发慈悲:“好了,稍息一下,都坐吧!” 六十四个花朵一般的宫人,被屋里的热气烘着,还站了很久,没一个不出汗的,但是没有交头接耳,各自擦了擦汗之后,就安静又整齐地坐在了一排排杌子上,齐刷刷地盯着张昭华,等她说话了。 张昭华看着她们之中,最大有二十四了,在王府服劳七年,最小的才十二岁,刚刚选进来,都穿着同样的白绿相间的军服,这军服还是张昭华亲手设计的,穿着暖和而又不显得臃肿——所有人此时的目光,似乎早已不是原先散漫而轻笑的模样了,好像有一种铁的精神,灌注了下去。 “今天学了几个字呀?”张昭华问道。 “五个!”这声音又清脆又响亮,惊得偷偷在房檐下打盹的麻雀都呼啦啦地飞走了。 张昭华满意地点点头,她在操练娘子军的时候,最注重的是文化教育,要求是每天认识三到五个字,一个月后,每个士兵要认识一百个字左右,半年之后,要看懂密报、发密报、传递密报。一年以后要能读书,四书五经甚至兵法,要慢慢全部加上。 这是个创举,在这个时代中,教士兵识字绝对是个创举,甚至自古用兵,也都没有人这样干过。在这个时代,讲究“上智下愚”,有文化统兵的是将领,士兵和百姓不需要文化,只供驱使就行。 没有政治教育,也没有文化教育,官兵没有凝聚力,素质提不上去,光是像牛羊一样,指哪打哪,打赢了也就罢了,打输了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这是张昭华不能容忍的,这一支完全归属自己的队伍,张昭华就要让她们每个人都具有独立的思想,同时又懂得配合。 除此以外,张昭华每隔几天,还要给她们上军事课程,指导进行战斗的方法。高深的军事理论张昭华不会,但是她知道一些战斗的基本原则,基本和普遍的战术,她还是知道一点的。 “今天讲一讲战术,”张昭华侃侃而谈:“战术就是战斗方法,反映战斗的规律。既然说是规律,那么就是很多人根据经验总结出来的、有迹可循的东西,有一般规律,但不同历史阶段、不同战争性质、不同国家和民族,战术各有其特殊规律;在不同地域、不同战争阶段和不同战斗规模的情况下,战术的运用也各不相同。所以当真正上了战场,根据时机、地点、部队等情况,灵活地运用和变换战术,对夺取战斗胜利具有重要意义。” “战术虽然随机而变、因时制宜,”张昭华道:“但是逃不过几个共同原则,那就是目的明确,强调进攻,集中兵力,力争主动,出敌不意,密切协同。” “我们以真定之战为例,”张昭华举着石灰笔在木板上划出滹沱河和真定城来,道:“耿炳文驻师于真定西北,并将滹沱河南岸的军队转移过来,合师一处,这体现了耿炳文作为老将和守将,谨慎的一面。” “但是同样的,”张昭华道:“他的大军合在一处,目标就十分明确了,燕王殿下只捉住了一个人,就知道了这个情况。” “在进攻真定之前,”张昭华继续道:“有部下说,南军人势众多,应该先去攻占新乐,新乐城池大而据守容易,可以和南军对垒。但是燕王殿下却认为,敌人众多,但刚刚驻守真定,号令不一,还未安定,若是我军乘胜一鼓作气发动进攻,就能一战而胜。” “这就是主动出击和出其不意的精髓,”张昭华在真定西南方向画了个箭头指向真定,道:“南军没有想到燕王敢出击,等他们发现的时候,士气已经无存。” “若是直接从正面冲击南军大营,”张昭华道:“只能将南军阵型冲垮,等南军反应过来,这仗是胜是败,就说不好了。所以张玉、朱能在前方冲击敌营,而燕王自率一队骑兵,从敌军背后杀来,前后夹击,敌军大败。这就是真定大战中,我方的战术。” “现在有什么问题,”张昭华放下石灰笔,道:“问吧。” 大家面面相觑,忽然有人举手,张昭华自己的兵,自然每个人的名字都叫的出来,便道:“白茅,你说。” “娘娘,”白茅十分干脆:“您说,用兵之道,以少击众,以弱制强,出奇无穷,制胜如神——咱们守卫北平城,算不算以弱制强?” 说的大家都笑起来,都道:“娘娘,您给我们分析分析北平守卫战罢!” 小红这时候胆子也大了:“南军炮火猛烈,我军守城,只有大斧、大锄、叉竿、镰刀、铁橛头这样的东西对抗,为什么还能赢呢?” 张昭华哈哈大笑道:“光看武器,怎么能行!” 她刚要具体分析北平守卫战的战略战术,就听见外头忽然人声鼎沸起来,不一会儿居然变成了山呼海啸般的声音,这声音竟然像打浪似的,层层叠叠不一会就传到了她们的耳边,竟然是“白沟河大捷!歼敌十万!” 张昭华顿时大叫道:“燕王洪福齐天,北平幸甚,天下幸甚!” 她转过头来道:“好极了,咱们又有新案例了!明天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推荐阅读: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晚上,就讲白沟河!今儿先散了罢!” 她提着裙子急匆匆跑到中殿,就看到前来报信的薛禄正绘声绘色地讲述白沟河一役:“……俺们刚刚渡河,孰料想瞿能那贼厮居然早在河边伏兵了,一下子冲上来,把房指挥的军阵冲开了,俺们奋勇冲杀,才打退了瞿能,却没想平安又带着三千人马侧应过来,俺们根本没有提防,一交锋便被杀得大败,幸亏殿下登高指挥,令丘将军冲南军中坚,结果混战在一起,南军这一次,着实悍勇!殿下只好亲率精锐,突入南军左掖。” 薛禄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碗一口喝尽了,却见王妃并众人居然都看着他,简直就是无声的催促——薛禄立刻道:“本来左掖被殿下冲破,俺们跟着殿下,差一点冲到他们中军里去,结果却看到俺们身后尘土飞扬的,竟是李景隆那厮率军抄俺们后路来了!殿下让亲兵去拦击李景隆,自己只带着七骑迎敌,往来冲杀,殿下英勇,连杀数人,马和兄弟也了不起,俺看到他一枪戳了三个人呢!” 听到燕王只带着七个人迎敌,徐王妃心中一紧,手中的帕子也捏成了一团,张昭华看得清楚,知道她担心燕王,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 燕王最大的护身符,就是建文帝莫名其妙对前线官兵下的一道旨意,说“勿使朕有杀叔之名”,前线的将官和军士都听过这道旨意,所以并不敢伤了燕王,燕王以此自恃,常常单骑冲杀。 建文帝朱允炆这是仁义和心慈手软吗?张昭华看不是,她觉得,这句话看似建文不愿意杀掉燕王,实际上细细品味却并不是那么简单,所谓“勿使朕有杀叔之名”,就是别让朱允炆他自己担负杀叔叔的罪名,也就是如果把燕王抓回来了,下旨杀掉他肯定是不会做的,但是如果燕王死在战场上,那就不算是他杀的了,也就不会担负杀叔的罪名了。 也就是说,建文心里就一句话——在战场上就宰了人就行,别带回来让我为难! 建文这话要是说给文臣,估计一句话琢磨十天八天的,会明白他的意思,但是说给瞿能、平安这样的武将,就真以为皇帝是不想让燕王死,平安每次都追杀燕王,有几次都将燕王的衣服割断了,但是依然没有伤到燕王——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这诏书。 “俺们请燕王回到中军去,”薛禄继续道:“殿下不同意啊,说他在这里,能引得南军精锐来,方便俺们冲杀。” 这一点上,张昭华能看出燕王深谙兵法之妙,他以小股精骑,牵制敌人大批人马,因而使诸将得以力战,造成局部的以多制少之势。如果燕王与诸将合流,官军亦合而击之,燕军人少,则难以致胜了。 “殿下被围在里面,南军弓箭齐发,殿下有神灵护佑,南军居然没有一发射中的!”薛禄的嗓门本来就大,震得桌子上的茶杯都晃了两晃,他急忙稳住了,才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道:“殿下勇武,所骑战马接连受伤,先后换了三匹马,自带三服箭都射尽了,便拔剑来击挡,剑锋都砍折了!” 这一仗打得非常艰苦,燕将陈亨、徐忠都受伤。徐忠一指中流矢,来不及拔箭,只能抽刀将这一根指头砍断了,尚有皮肉与手相连,徐忠也把它们拽下来抛掉。 瞿能挥刀杀来,眼看就要追上燕王,燕王紧急中假装挥鞭,好像在召唤堤后的伏兵,瞿能疑有伏兵,不敢上堤。其实燕王并没有想过,自己挥鞭,居然真的引来了一队援兵——所以说,战场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许多奇迹,并非人为的设计,因为千钧一发之际,高煦居然带着一队兵马来救他了! 燕王见到是高煦来了,既惊且喜,他原以为高煦是被敌军击溃之后败退至此的,一问却得知将士们仍在敌翼战斗,高煦是看到他这边危急,特意赶过来援救的,燕王被高煦扶上马,发现自己的脚都蹬不进马镫里去了。 高煦的助战使得燕军形势略有所好转,因为高煦十分骁勇,连杀了十七人,南军都为之侧目。这一战从天明一直打到薄暮时分,瞿能率铁骑发动猛烈进攻,越嶲侯俞通渊、陆凉卫指挥滕聚也率众接连扑杀过来。面对官军的凌厉攻势,燕军几乎无法阻挡,明显已经处在了劣势。 “结果天降大风啊!”薛禄激动地乱划起来:“只见狂风四起,天昏地暗,这风将南军的大旗‘嘎嘣’一声,就给折断了!那大旗子,是李景隆的什么五方旗,有一丈六尺那么高呢,比碗口还要大一圈,居然被风吹断了!这可不是天助嘛!俺们殿下亲率劲骑绕出敌后,与二王子合兵,乘风纵火杀敌,烟焰涨天,杀得那贼死拉鸟的南军,都大败而逃!” “咱们殿下,”大殿里外都惊喜跳跃:“有神灵护佑!” “是咧是咧,”大家都道:“风神显灵了!” 张昭华被挤得一趔趄,才发现身边早都堆满了人,无数的宫人和太监都挤进了殿里,都在听薛禄讲述。尤其是宫人,叽叽喳喳地,个个兴奋地满脸通红地。 “白沟河大捷,得来不易,”徐王妃就指着她们道:“到时候许你们出府观看迎师!另外,瞿能总算死了,可以告慰为守卫北平而死的将士们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章 拨云见日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张昭华掀了帘子进去,不知怎么的,觉得有些好笑:“王先生,我又来啦。” 王度就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又来絮叨了。” 张昭华要劝降他为己所用,王度自然是不肯的,他连燕王都不肯一顾,何况一个女人,大白天说什么梦话——他不愿意,张昭华就隔三差五地来烦他,王度起先还与她辩驳,后面就瞪着眼睛等她说完话,轰她离开。 “哎呀王先生这几日想通了没有?”张昭华好言好语地问他:“愿不愿意归降?” “你这个归降,”王度就道:“哪里是一般的归降?要我臣服在女人脚下,古所未闻!” “古所未闻,到您这儿,就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张昭华就道:“好像说得你将要效忠的人是我,万千降低了您的身份似的!您要是真是有才有学,跟着谁也不会埋没了的!” “我一身本事,真要辅佐女人,也能把这人推做一个武则天,”王度乜着眼睛看她:“由此看出,你的心思,可是不小呢!” 张昭华就哈哈大笑道:“哪里的武则天?你不是说,燕王马上就要败了,到时候官军一到,北平要化为齑粉吗!” 王度的声音就沉了下去:“我说的不错,你们家燕王,也就是打打河北、辽东这几块地方了,再南的,他下不去!” “山东河北一线,无论朝廷败成什么样,无论燕王几战几捷,”王度就道:“说实话,对朝廷都不是什么致命打击,江南后备兵员充足,可以源源不断北上,到时候燕王只能消耗穷蹙而亡。” 他说着对皱着眉头想要反驳的张昭华道:“你之前说,齐泰、黄子澄书生之言,祸国殃民,我笑你到底闺阁女儿,智小而谋大,不知兵事。你道他黄子澄、齐泰首倡削藩,为何会向周王、湘王、齐王下手?当年高皇帝册封诸子,扼守天下战略要地,而周王所在开封、齐王所在青州、湘王所在荆州,都是高皇帝当年北伐,夺取北平的必经之途,夺此三地,连北元都能赶走,何况燕王乎?” 张昭华忽然一惊,她想起来当年高皇帝夺取北平的时候,是这么一个经过——先取山东,撤其屏蔽;旋师河南,断其羽翼;拔潼关而守之,据其户槛,天下形势,则入掌握,然后进兵元都,彼势孤援绝,不战可克。既克其都,鼓行而西,云中、九原以及关陇席卷而下。 黄子澄、齐泰竟有这样的远略,知道掌控这些战略要地,尤其是荆州、开封、青州这三个点,这是高皇帝当年制定北伐战略中的关键点。所以当时削藩,根本还是意在燕王。 “这场仗,燕王是从北方攻打南方,”王度道:“北方攻打南方,要么从巴蜀地区进入南方、要么通过襄樊地区进入南方,要么通过淮扬地区进入南方,巴蜀之地太远,燕王若是孤军深入,奔袭万里,自己就拖死了自己。至于襄樊地区,湘王何在?朝廷收了湘王,早已经掌控了襄樊地区,燕王能从这里南下吗?最后一个淮扬地区,山东为其屏障,不要小瞧了山东这地方,它能将燕王南下的通道死死锁住,如果我是铁铉,” 王度诡谲地笑了一下,道:“就趁燕王攻打其他地方的时候,由山东出发,直接北上,出一支奇兵,直抵真定,收拢兵将,不数日就可至北平,北平一鼓可破也!说实话,燕王这一年来,虽然攻克了许多州府,但是他大军走后,这些州府还不是被朝廷重新夺了回去,能占领的,不过是永平、保定这两个地方,不知道他忙了些什么!” 张昭华听得冷汗滚滚直下,心中在思索若是铁铉真的按照他的办法,兵临城下会怎么办——却听王度大叹一口气,道:“但是铁铉兵不够啊,听说燕王现在围了济南城,济南城深,守是可以守住的,只是也颇要费些力气,怕是燕王围城过后,济南疲乏,没有力气再出奇兵了。” 说实话,张昭华也觉得如今的形势全在朝廷一边,她早都得了战报,燕王在济南城下围了一个月了,依然尺寸未进,无法突破济南一带的山东防线,就无法南下,如果局面照此发展,燕王迟早会撑不住会先败。如今朝廷对燕王构成了一张巨大的包围圈,任何想要南下的通道都被锁死,燕王拼命要拓开这层包围,左奔右突,开封、襄樊一带重兵陈列,他南下不去,只能突围山东这一层防线了。 “你说得对,朝廷现在在用兵上,大体还未出大错,”张昭华道:“即使现在损兵折将,即使用了李景隆这么个大蠢材。” 提到李景隆,王度的两只手渐渐握成了拳头:“李景隆,真犬马不如也!” “说实话我也想过,”张昭华就道:“倘使高皇帝的手能稍微松一松,留下一个傅友德或者蓝玉下来,燕王哪里还能和朝廷这般周旋,说不定一战抵定了!” “你说李景隆是庸才,这个我大大的赞同,”张昭华两手一摊,道:“但是白沟河一战后,不追究李景隆责任,还锲而不舍地任命他的建文帝,我说他是比李景隆更蠢的蠢货,你认不认?” 王度一直憋着,良久才狠狠出了口恶气,道:“确实也是个蠢货!” 张昭华痛快地笑起来:“建文以为自己是魏文侯,以为李景隆是乐羊子呢!我看他是赵孝成王,另一个,则是赵括复生!” 不过张昭华意识到,朝廷其实是可以接受李景隆的失败的,哪怕是李景隆损失惨痛,对朝廷来说都不是什么致命性的打击,毕竟朝廷只要大后方稳固,还可以源源不断朝这个地区派兵,朝廷有足够的实力支撑这些损失,唯独害了被李景隆瞎指挥而丧命的南军了。 “也许朝廷现在还能承受这样的失利,”张昭华也笑道:“但是仗打了快两年了,燕王从当初的两千侍卫,发展到如今的精兵七万,具备了和朝廷抗衡的资本,你说双方的实力,是不是发生了变化?” 齐泰、黄子澄上书说“藩王势大,权重难制”,其实这话,很值得商榷。 藩王的确具备一定的权力,然而这个权力,尤其是领兵权,其实是在皇帝明确谕令,当地部队听王命令的时候,藩王才能统兵上万人——其他时候,高皇帝明确规定了,藩王只有统治自己侍卫的权力,并不能染指当地官兵。 诸王的护卫,不过千余人罢了。所以建文帝猜忌周王,周王毫无反抗之力被流放;猜忌代王,代王同样毫无反抗被废为庶人。齐王、岷王、湘王亦如是也!建文帝猜忌燕王,燕王求全,马上把三个儿子全部送到京城当人质。说真的,藩王的实力与中央是完全比不了的,也就是砧板上的肉,随便他怎么削,一开始的双方实力也确实是这样,但是后来呢—— 就如张昭华所说,燕王的实力在和朝廷的用兵之中,得到了壮大。这本身就是朝廷的失败之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呆若木鸡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王先生,”张昭华忽然问道:“你说削藩,对还是不对?” “削藩没有不对的,”王度道:“所虑应该是怎么削的问题。汉景和汉武,就是对比。削的不好了,就是如今燕王这么个模样。” “若由你来削藩,”张昭华就道:“你会怎么做?” 王度闲着无事,还真和她一条一条比划了:“放缓最初的削藩进度,并对失去兵权以后的藩王实行优待……提高藩王身边的中下级军官待遇,并对藩王身边的官员怀柔安抚……召诸王入朝,借故挽留、软禁;轮换藩王所在之地卫所军队……” 王度越说越是愤懑,最后拍案而起:“只要不说那句,勿使朕有杀叔之名!皇帝想做大事却又怕脏了手,可惜身边没有一个王猛!” “呵!”张昭华立刻道:“王景略这样的人物,岂是随便一个皇帝能遇上的!你这样的,放在建文眼前,他都不会用!” “他不能用我,”王度道:“难道你能用!” “你还不曾为我效劳,”张昭华道:“怎么知道我不能用你!” 王度也哈哈大笑道:“我乃人杰,这世上非英主不能臣之——你个女流之辈,堂而皇之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招揽我,你招揽我作何用?你是能在庙堂上纵横捭阖,还是能在战场上排兵布阵?我的建言,在你这里也不会有任何用处,是能改变大势,还是能左右时局?” 张昭华就道:“明良相会,千载一时。不说则以,一说则必言听计从,这是我给先生的承诺。当然,你说的不对的,我也有拒绝的权力。” 王度翻了个白眼,张昭华就道:“难道你存心坑了我,我被你卖了还要给你数钱不成!” 王度道:“若真为你臣服,怎能不为你全心全意打算!你这想法,当真是可笑得很。” 张昭华就道:“你刚才说的,其实并没有想过,燕王能夺得大位吧。” 王度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才道:“燕王哪里有赢的可能?” 没错,张昭华如果没有从后世知道历史,光从现在这个局面看,燕王是怎么看都必败。张昭华准备要故作高深地说他几句,却听他问道:“就拿你做过的一件事来说,若是被围住的济南城上,挂上了太祖高皇帝的画像和神主,燕王能奈济南何?若是每个燕王将要攻克的地方,都学以致用,燕王岂不是寸步难行了?” 张昭华立刻呆若木鸡。 没错,王度说了个最可怕的情形,燕王标榜法祖,遵从高皇帝《祖训》起兵,若是敢不顾高换地神主,强行攻城,岂不是大义名分都没了,而且还要遭世人唾骂? “那你说,”张昭华呆呆地问道:“该怎么办?” 王度见她模样,倒有些好笑:“这个无解——” “不过,”他话锋一转,道:“你这个办法,守城之人其实不屑于用,因为你先用了,会被视作妇人手段,打不过了就搬出高皇帝神主来,高皇帝神主在太庙呢,哪能禁得起天天请?就算是用这样的办法守住了城,朝廷那里,也觉得不体面,说不定还要追责呢。” 张昭华这才放下一口气。 果然燕王这次无功而返,在济南城下吃了大亏,守将铁铉摆出了高皇帝神主,居然全被王度猜中,然而这一次,燕王就命军士鼓噪,道这办法是北平的妇人先想出来的,铁铉盗用妇人手段,是与女人为伍——燕王搜罗了一套袄裙送给了铁铉,然而铁铉也是个深谙兵法之人,不为所动,还令军士对骂。 燕王百计攻城无法,只好返回了北平。因为铁铉这一次诈降,暗伏铁板于门上,若不是桥没有断成功,燕王就真的被活捉了。这一次他差点死在了济南城下,回来之后心情一直非常不好,高炽都被骂了几回,张昭华知道燕王迟早也要骂她,果然等了没几天,燕王就召她过去了。 不过燕王即使对高炽疾言厉色,对她还是和风细雨的,问了守卫北平时候的一些事情,确认挂李文忠画像并神主都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招数,就问道:“若是挂上高皇帝神主,当如何破之?” 张昭华只好道:“当初挂的是曹国公神主,李景隆便请了高皇帝神主,无法抵挡,差一点就攻破了北平。高皇帝——确实是无法抵挡的呀!” 她一副小心翼翼又为难的神色,总算让燕王笑了几声。张昭华就将王度的话原封不动说了,燕王心结解开了,不像之前一般虎这个脸,弄得王府上下,都气氛低迷。 张昭华看燕王心情好了些,就问道:“听闻在济南,父王堤水灌城,城中不得已诈降——父王之后为何不继续用这个方法呢?” 燕王掘堤往济南城中灌水,济南城中水高一丈二,若是继续用这个办法,城中必定坚持不住,张昭华不知道燕王为何舍了这个法子,而换了其他方法攻城。 却听燕王道:“靖难,靖难,南北相攻,到底是天家自相攻伐,无论我胜了,还是建文胜了,最后还不是朱家江山!” 如果燕王胜利,换来的却是一片焦土,一座死城,这也不是他的心愿。而燕王以藩王身份反叛,无论打的谁的旗号,在天下人眼中已是洗不脱的乱臣贼子,如果再使用水攻这种绝户计,济南是拿下来了,但无论士兵民众都活不成。那民心也就彻底没了。 山东在燕王的规划之中,是要全境攻占下来的,他要将山东经营为能固守的根据地,就像朝廷占住山东可以北上攻伐燕王一样,燕王拿下了山东,也可以直逼淮扬防线,他要一座死城也无用处,所以水淹济南只是燕王为了让济南投降而使用的恐吓手段罢了。 张昭华把燕王哄高兴了,却没忘记自己今天来的目的。她道:“儿见军中粮食,十分匮乏,是用麦麸和黑豆面做成的面饼,儿也试着吃了,咬都咬不动,也不知将士们是怎么能几十天如一次,只吃这一种东西的。” 燕王就道:“行军打仗,条件艰苦,只有这些东西,我都能吃得下,他们如何不能!” 张昭华就道:“我这里和典膳所的宫人们,做了一种新的食物,方便打仗的时候吃,还有营养。” 她说着吩咐门口的宫人进来,为燕王呈上了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碗水和一碗炒面一样的东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开平有煤 “这是什么?”燕王笑道。 张昭华就道:“这个是用小麦c小米c大豆c黑豆c糙米之类的粮食炒熟了,碾成粉,再加盐,肉末,干吃也可以,冲泡更好吃。” 因为之前张昭华听张升说,蒙古人行军打仗带的粮食,是炒米,奶酪,风干牛羊,而这些事物均为蒙古人的日常生活主食,并且能很快的补充维生素以及热量,而且因为体积小和轻便的缘故携带也极为方便,使蒙古军队的机动性变得很强。 她对比了一下燕军的粮食,都是粗面大饼,不仅沉重,而且携带不方便,因为饼子干了就脆,经常碎成渣,吃到嘴巴里都扎嗓子,就想出来这样的办法。燕王就按照她说的,把水倒在炒米的碗里,搅合成一碗糊糊。 热水冲泡的话,米糊糊会有一种浓郁的香味,燕王闻了一下,不由得一震,随即舀了一勺送到嘴里,吧嗒了几下,点头道:“好吃!” “您这一碗里,加了盐,”张昭华就道:“还有拌糖的,两种口味呢,总之能满足需要。” 燕王呼噜呼噜吃完了一碗,意犹未尽,然而道:“好吃是好吃,怎么携带呢?要是装在瓶瓶罐罐里,稍不留心就被打碎了,吃不到嘴巴里呀!” 张昭华就一挥手,宫人就将早已准备好的一条条又细又长的布袋子呈来,张昭华拿起一条布袋道:“这东西可以装炒米,用布缝制成又细而长的模样,把炒米装在这里面,两头系在一起绑住,跟马肠子似的,要是步兵,就背在背,骑兵可以挂在鞍,方便地很呢!” 燕王大感兴趣,亲自手,将炒米灌在了肠布袋,又将肠布袋斜挎在肩走了一圈,掂量道:“这个好!这个好!” 这个当然好,后世八路军行军,背就背着这样的口粮,跋山涉水长途奔袭都不怕。 燕王很是高兴,却道:“这样的袋子,缝了多少?” 张昭华“啊”了一声道:“因为儿想出了这主意,还不知道父王会不会接纳,所以只做了眼前这十条出来。” 燕王摇头道:“出征在即,你想的这主意是好,可惜这么多人,怎么来得及缝袋子c做炒米啊?” 张昭华道:“父王刚回来不到十日,又要领兵出发?” “是朝廷不让我安生,”燕王道:“李景隆又集结大军,趁他要来打我之前,我要先去打他。” 张昭华问了时间,心中盘算了一下,道:“一定能在父王出征之前,将军粮筹措好。” 张昭华回去之后饭也不吃,连夜筹措军粮,亲手写了告示,张榜在北平城里,说是要为北平子弟兵准备干粮,七万条肠布袋子,北平城二十八万人口,平均一家能分到一条,做羊肠袋的布料全是王府提供,百姓们只要领了布料,回去按照要求裁出来缝合好就行。 张昭华本来想着裁布料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因为肠布袋有五尺长,却没想到没有多少人领取王府的布料,但是名单却有很多人认领了,最后家家户户都是用自己的布做出来了袋子,而且不只是一家一条,一家七八条的比比皆是,第七日早交付的时候,没有一保少交不说,反倒多出来足足多出七千二百条来。 这次动员全城百姓,为军队备粮,足可见北平人心高涨,期盼子弟兵必胜归来之心,而王府的宫人被王妃和张昭华带着,从早到晚,又从晚到早,几乎没有停息,大锅里一直翻炒着米面,总算在出征前一日,将七万条肠布袋里,灌满了东西。 燕王这次的粮草是够的,他在攻打济南之前,先攻下了德州,德州是南军存量之地,燕军从德州运回来百余万石粮食,五分之一不到做了炒米出来,张昭华提前叫了几个将领尝了,反响都很好。 不过唯有薛禄一个,吃了之后胃直打嗝,他自己不以为意,其他几个佥事知道他的毛病,说是军中待久了都是这样,胃都给糟蹋坏了,喝冷水吃冷饭,胃就没有好的。 张昭华由此就问:“军中不易生火吗?热水也难得?” 佥事张武道:“就怕仗打起来,不停歇呀!有时候两三天都喝不水,哪里有热水呢!” 房胜也道:“冬天时节,取火也不容易,燕王都把自己的马鞍烧了取火” 张昭华就道:“南军那里,怎么取火呢?” “他们比咱们还不如呢,”薛禄道:“冻死了不知道多少个!冻掉手指头c脚趾头的多的是了!倒是他们的统帅,李景隆,听说嫌自备的煤炭灰大,还专门采购通州的红萝炭,都供他一个人享用!” 张昭华就道:“能不能随身备着木炭呢?” 几个将领都摇摇头:“这东西是重了才烧得好,轻的点不着,这样就重的很,背不动。而且雨一打湿,就算不能用了。” 张昭华“哦”了一声,心中若有所思起来。 古代以木炭为燃料是最为普遍的,虽然中国人在汉代就开始采煤烧煤,然而在宋朝之前,比起更容易获取到的植物燃料,采煤烧煤基本属于非主流。因为宋代出现了从农业到近代工业的产业转型,所以以木炭为主的植物燃料的供应就显得捉襟见肘,煤炭能供应得。 现在煤炭已经走进了千家万户,为什么不用煤炭取暖?不过张昭华问道的时候,这几个人就道:“煤饼太大了,怎么背的动?” 现在使用的煤饼,真的是一个巨大的饼状,直径有三十厘米左右,厚度七八厘米,要注意的是,此时煤饼已经不是手工团制而成,而是用专业模具成型加工,且批量大制造,而且制作中还使用了黄土做粘合剂,真的是相当先进了。 张昭华由此还专门去了崇仁门的煤场一趟,果然加工出来的煤饼硕大无比,煤球也跟一个后世的篮球差不多大,塞到炉子里,轰地一下就冒了火。 张昭华看了半天,问道:“就不能弄出来小一点的煤饼吗?” 煤场的大师傅耳朵背,问了几遍才道:“弄不小!弄不小!这煤弄小了,就碎了,还是煤不好!” 张昭华好半天才明白煤不好的意思,北平近郊的煤矿挖出来的煤,杂质太多,筛不干净,碾压煤饼的时候,若是面积小,厚度不够,就非常容易碎掉,变成一堆煤灰。 张昭华想要做的是后世一直在用的蜂窝煤,蜂窝煤体积不过巴掌大小,方便携带,而且好用只是要做成这样的东西,北平近郊的煤都是不行的,需要寻得一处优质煤源才行。 张昭华猛地想起来,开平那一处养马的的地方,不就是后世的唐山吗! 煤炭资源丰富c积淀深厚,唐山正是因为煤炭的开采而兴起如今谁知道开平地底下有煤呢,也就张昭华了,她简直坐不住了,和高炽说,她要带人去开平挖煤。 高炽简直觉得她疯了,去都没去过那地方,却信誓旦旦地保证那里有煤,而且说的是地下全都是,哪里有一处地方,地下全藏的是煤呢! “我说有就一定有,”张昭华磨着高炽团团转:“你想想,那么多煤,都是好煤呀,做出来的煤饼,不会掉渣滓,将士们可以随身携带,冬天的时候,就有热水吃炒米,也不怕冻了!” “叫人过去勘探就行了,”高炽还是不同意:“你何必亲自去一趟呢!开平虽然有人守护,可是现在是什么时候,万一山东有兵北,正遇着了怎么办!” “铁铉因为这次阻击了父亲,立了大功,”张昭华早就想好了:“被召回应天受赏去了!盛庸也是,这次加封历程侯,取代了李景隆,正在收编队伍呢,要攻打来,也要几个月之后了!他们目标是北平,也不是开平,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高炽不同意她去,张昭华只好去徐王妃那里下功夫,徐王妃也有疑虑,不过最后还是同意了,让高燧随她一起去,张昭华又挑了亦失哈和王彦随行王彦也是跟随燕王的太监,不过燕王不常叫他的大名,反而叫他的小名“狗儿”多一些。 王彦虽燕王出征,收了伤留在府里疗养,伤也好了,张昭华就带着他还有六十四个娘子军,以及煤工们,奔赴了开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 挖煤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张昭华带着百十人东行,本来不经过东安的,张昭华转道去的,停在养济院里,这里已经荒废了,偌大一个可容千余人的地方,残垣断壁,风烈烈地刮过去,张昭华还能听到里面好似呻吟好似苦痛的呼喊。 抓起地上的一把土,都是黑色的焦土,这土在她手中,她就好像抓到了血和火——当她伫立在霏霏的坟前的时候,心中感恸,不由得流下泪来。 天下荼毒,何时乃已? 好像从洪武二十八年之后,她就见识了这世上一切煎熬,然而这煎熬,再无有穷尽的时候。 张昭华记忆之中有唐山开滦矿区的一点位置印象,这个大矿区煤产量非常丰富,建国之后在这里建设了赵各庄矿、唐家庄矿、林西矿、马家沟矿、吕家坨矿、唐山矿,范各庄矿等矿井,矿区面积达670多平方公里。 但是她抵达开平的那一刻就蒙圈了,开平是个土城,差一点就拆了城墙养马了,外围的一圈城墙根本拦不住马匹,几千匹马想跳就跳进来了。这完全看不出一点点记忆中唐山的模样,就像现在的海津镇,完全不是后世的天津港一样。 开平圈出了好大一块地方养马,张昭华不确定是马场的地下有煤,还是周围的百姓居住区的地下有煤,就先去百姓居住区看了——结果发现几个村落的人,居然家家户户都有堆积如山的煤炭,她带来的煤工师傅看了就眼前一亮,道:“这个煤好啊,稍微一洗就能用啊!” 他们叫村里的人带着,找到了平时挖煤的地方,煤工师傅绕着地上的大洞看了半晌,就知道这个地方要挖五丈深才能挖到煤——果然是这样。此时的挖煤徒靠人力,没有机械,所以要先挖出宝井,土法采煤就是用竖井和巷道结合,运用轮轴原理提升煤和挖煤工人。 “一二三——”大家全都使劲,在宝井旁边打了个桩出来,齐心协力开始搬运煤炭。 这种被人挖掘的煤矿就不担心有毒气体的问题,而没有被发掘的,煤工师傅根据土色辨认出来的煤矿,就要提前将大竹筒的中节凿通,削尖竹筒末端,插入煤层,毒气便通过竹筒往上空排出,人就可以下去用大锄挖煤了。 “这一口宝井下头,煤层向四方延伸着呢,”王彦黑头土脸地从宝井里钻出来,脸都顾不得擦一把,道:“可以横打巷道挖!” 张昭华也裹了粗布,打算要下去,闻言就道:“快把木板送下去!” 巷道要用木板支护,以防崩塌伤人。煤矿事故无非是毒气爆炸、陷顶塌方、透水三种。因为这时候的开采工艺还没有到多层开采,所以不会出现采空区,也就不会出现积水透水,毒气也提前排掉了,塌方就用木板支护。 虽然张昭华自己觉得没什么问题,但是她要下去,还是被所有人阻拦了,说什么身份贵重不能冒险这样的话,张昭华就指着一旁已经上来下去七八次的高燧道:“你们怎么不说他呢!” 张昭华带来的人都很得用,娘子军撸起袖子挖矿,比男人也不输什么,反而因为能从王宫里出来,感到十分新奇和高兴,个个都像脱了笼子的鸟儿一样,一路上骑着马儿往开平来的时候,就像是郊游来了。 “娘娘,”白茅叽叽喳喳地,扶着张昭华坐在筐子里:“下面黑,不要碰着头啦!” 张昭华张口就道:“我能碰到头吗——哎哟!” 她脚刚伸出来,光留神看地下了,却没注意到头上一片石壁,顿时就撞了上去,疼得她道:“这个乌鸦嘴,等我上去再收拾你!” 张昭华用锄头刨了一筐煤炭上来,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她在逼仄的空间里,大半个身体都是跪趴下的,坐在筐子里才算展了一下腰身,一出来就对矿工道:“你们真是辛苦了!”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所有人“哄”地一声笑开了,她怔在当场不知道怎么回事,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头脸全是黑灰渣滓,她下去的时候,居然忘了系上头巾。 她累得大喘气了好一会儿,又问煤工道:“你们煤场,一个这么大的煤饼要多少钱?” “三文钱,”煤工道:“这东西价钱提不上去。” “那是因为你们销售的对象都是普通群众。”张昭华指着这一片煤区道;“以后我要在这里挖煤,你们都过来,这里以后全都是煤场,就地挖,就地加工,然后远远地销售。卖给普通百姓,三文钱不加价,主要赚有钱人的钱。” 张昭华打算做出一种有特殊功用的煤饼——发香煤饼。这种煤饼做得更精细一些,里面再加上香料这样的东西,能使燃烧的时候发出香气来,然后销售去达官显贵和富贵人家去。 五六天的时间里,张昭华一行人陆续在开平发掘了十一处煤矿,有的地方好挖,有的地方要用钻井用的铁质圜刃锉和套管,着实费力,他们挖到煤层就不继续挖了,因为他们是勘探资源方位来的,不是挖煤来的,若真是挖煤,他们一行一百来个人,就是累死,也挖不完一个煤矿的资源。 张昭华画了开平的地形图,发现她们始终在一处开挖,就吩咐高煦带了一行人去外城勘测——高煦那里马匹众多,和管束马匹的太仆寺官员协商,要把马圈起来。 他带着一个宫人坐在马上,跑了一圈,低头问已经满面羞红的人道:“好玩吗?” 这宫人低头嗫嚅着说不出话来,高燧就握住她的手,啧啧了两声,道:“手上都磨出茧子来了!这是挽弓磨出来的罢!你们张娘娘真是狠心,舍得把你们这样如花似玉的丫头当男人使!” “晓星,”高燧就贴着她的耳朵道:“你的名字真好听,破晓的星星,就你发亮呢!你在娘子军里真是鹤立鸡群,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你跟着我回去,来服侍我,比这样风吹日晒的强,好不好啊?” 晓星被环在身上的一双强壮的胳膊弄得脸热头晕,道:“娘娘怕不许咧!俺们有、有军法,管得严!” “只问你同不同我走,”高燧一双桃花眼里露出漫不经心的神色:“我向你们娘娘要你,她也不会不给,你们不过是她闲着的时候心血来潮操练的玩意儿,日后也就被她抛之脑后了!” 不待晓星说话,高燧就勒了马,将她半扶半抱下来,又塞给她一张面纱,体贴地叮嘱她不要叫下面的黑煤弄脏了头面。 高燧拎了马,蹲坐在一地的积水旁边,昨天新下了一场大雨,经过一夜的沉积,这一处的坑洼积水变得黝黑,不过高燧的眼珠要比之更乌沉,他就这样蹲在地上看着自己,谁也不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 猝不及防 高燧这几天,用一样的手段钓了几个跟他来的宫人,他手段高明,撩地她们无一不是春心萌动只是说到要跟他回去的时候,她们就迟疑起来,高燧冷眼看着,似乎这些娘子军还真的在他这个嫂嫂的调教下,略得了些用兵的仿佛。 他自己散漫怠工,跟随他来的十五六个人却畏于张昭华的命令,一直在外城这里搜寻煤矿高燧叼着狗尾巴草从马下来,躺在柔软且覆盖着青草的黑土地,眯了眼睛刚准备假寐一会儿,却被身下微微的震动惊醒,一下子跳了起来。 这种震动并不是地里发出的,就不是宝井下陷顶塌方,这种隐隐的沉闷的且络绎不绝的声音,只有军队里的骑兵能做到因为开平的马都没有装铁掌,只有行军打仗的马匹,脚下才会是铁蹄,铁蹄的声音和普通马蹄的声音,高燧分得一清二楚。 他立刻跃马,登高一看,只见南方一片乌压压,数以万计的精骑有如乌云一般迫近了,这是南军的一支部队,目标直奔开平高燧的背后析出冷汗来,南军竟然不围北平,而是选择了奇袭开平!看人数,是决计无法抵挡了! 高燧知道精骑的威力,他同样意识到这里的马匹没有经过训练,等精骑冲过来的时候,千军万马全都会乱,到时候他最有可能的下场就是被马蹄踏死,他是见过被马踏死的人的,肠穿肚烂,惨不忍睹。 他感到了深刻的恐惧,哪怕是以一敌百,他都没有这样害怕过。一人是抵挡不住千军万马的,他握住马缰的手都在发抖。 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了!高燧估计不到一刻钟,精骑就会杀到他脚下来,他跑不了多久,就会被捉住,被杀了! 怎么能拖住,拖住这些人高燧四处望着,他看到了离他不远处的煤矿宝井。 他驱马前,从怀中掏出火铳来,快速地填了弹药进去,朝着宝井下面放了两枪火药擦着石壁边缘进去,轰地一声炸开了,他很快听到了里面的惊呼声。 这种弹药的威力比一窝蜂差远了,不会造成陷顶塌方,只是将地下狠狠震了几震,“噌”地一下烧起了火来。但是足够地下的十几人惊慌失措了,巷道里一阵烟尘飞扬,毒气弥漫开来,他们捂着嘴巴爬去,几乎把肺呛出来。 “是谁c是谁点火?”众人边咳边骂,宝井的烟尘都冲了来,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还有来的迟的,衣服都被烧了,几个人合力将火扑灭了,却忽然听到前方大地的震颤。 他们放眼一看,才看到了南军的骑兵。 “敌袭,敌袭!”几个参加过壮女军的宫人立刻意识敌军来袭了,但是她们却没有任何的防守办法,因为她们在外墙,周围都是一片平原。 晓星跟着队伍,骑马立刻向内城奔去。她感到耳边呼啸的风声,心里却在想,她看到了石壁的擦痕,那是火铳或者梨花枪弹药擦过的痕迹,是谁放了两枪呢? 她们已经走不脱了,身后的敌军明显看到了她们,朝她们奔过来。开平马场的马匹虽然被养的膘肥体壮,但是依然比不过精心训练过的军马,而且在慌乱奔逃中,几十匹马奔突过来,直接撞他们的马,几个宫人的马腿立刻撅了,一下子将人翻在了地。 晓星就是其中之一,她那一刻忽然想起世子妃对她们玩笑说的话:“你们啊,信什么也不能信男人的话” 高燧一路顺利奔进了内城,也就是在他进来的那一刻,张昭华也看到了正南方向的精骑。 “快,”张昭华大叫道:“将城门关!” 开平内城非常小,因为只有一个行太仆寺的官署,不过修得倒是坚实,估计是防止放养在外面的马匹冲击的缘故,而且只有两个门,一个正南,一个正北。 张昭华看到南军的旗号,是“徐”c“陶”两个字,她稍微一思索就明白了。之前她听到燕王和诸将的谈话,说如今吴杰c平安守定州,盛庸守德州,徐凯c陶铭到沧州加固城防,欲与定州c德州结尾犄角之势。 这是沧州来的南军,张昭华一边想着,一边吩咐把檑木滚石摆。然而小红和含冬同时叫起来:“没有檑木!” 开平不过是个马场,内城屁大点地方,哪里还备着守城器械?连木女头都没有,只是一座空城而已。 徐凯c陶铭带着南军从沧州来到开平,原是冲着开平的马场来的,他们不敢追击燕王,但是听闻开平马场的马是燕军的马源,便突发奇想,要将这里夺下,没想到来了这里却有意外的惊喜,抓到了几个过来挖矿的,当中还有女人。 这几个女人性子都烈得很,落在他手里没有一句好话,最后还叫她们伤了几个,抓住了刀枪,全都自杀了。 不过矿工似乎愿意说实话,而且这实话很叫徐凯和陶铭兴奋,因为他们说,燕世子妃张氏,还有燕王的三子朱高燧在这里,带着人挖煤呢! 这可不得了了!抓住安阳郡王,那可是功劳莫比! 张昭华见到敌军迫近了,心中也生起了恐惧,她将随身携带的十柄火铳发放给娘子军,这些人学过火铳的使用方法,也在演武场演练过,交给她们是放心的。然而弹药携带地不够,张昭华立刻派了十余人进入城中,搜寻能装填进火铳的石子。 徐凯兵临城下,倒是没有下令立即攻城,而是命人传话:“安阳郡王!世子妃!不要负隅顽抗了!你这城池,守不住哩!速速投降免死!” 张昭华命寒英回骂,寒英的老子娘严氏,不仅力大,而且善骂,寒英张口就学了她老子娘的话:“你这腌臜厮c短命鬼c牛鼻子c直娘贼,敢这么对你姥姥说话!你长了歪刺骨,是眼瞎心也斜!” 寒英骂的痛快,但是徐凯却气歪了鼻子嘴,他立刻吩咐朝城射箭,顿时箭如雨下,张昭华她们躲在雉堞之下,堪堪避过去。 张昭华道:“不要怕,看他们射箭就躲起来!他们轻骑而来,没带重炮!” 然而她刚说完,头顶就轰隆隆飞过来流星雨一般的弹药,只打得城头砖石横飞,张昭华大惊失色,朝着下面一看,只见南军居然以皮条缀了类似火铳,而又比火铳更长更大的火器,用小铁足架于地,她从城看下去,只觉得这种火器其首稍昂三四寸,还有一个像蜜蜂尾巴一样又勾又尖的东西,另用一小木椿固定于地。 火药就是从这种火器里打出来的,张昭华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是眼见着威力巨大,她心中不可抑制地震动起来,有这样的东西,不知道这屁大的城池,能守住多长时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 削首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这种火器还能置于双轮木车之上,在弓箭的掩护下,朝着城头推进,如此进退自如,实为攻城之利器。张昭华一看到点燃火器时候闪烁的火光就卧倒,因为这东西一发就是百十来枚弹药,虽然弹药个头不大,大的有如瓶塞,小的比指甲盖还小一点,但是这东西远程发射,力量十足,被打中是能造成穿透的。 偏偏得了她吩咐去寻石子的娘子军回来了,正迎上火药,张昭华大喊一声“卧倒!快卧倒!” 这时候就能看出平常训练的结果了,娘子军全都应声而倒,而几个矿工却怔愣在原地,直接被飞来的弹药射穿了脑门。 “啊——”一阵令人胆寒的尖叫声响起来,因为这娘子军里,有的是上过城头守卫过北平的,有的却第一次见这样血流成河的情景,吓得只会尖叫。张昭华相信战争是最能使人进步的东西,一场战争下来,新兵的进步是飞快的。 “这是一窝蜂!”王彦跟随燕王出征,是清楚的。 火器的威力太大,在震耳欲聋的声浪和遮天蔽日的烟尘里,城楼被炸坍了半边,张昭华想要命人发射火铳,但是根本没有空隙。 敌军的云梯已经过来了,城中虽然没有放手的器械,但是却有一种撑杆,这种杆子专门做来驯马,被娘子军拿来对付云梯,十分好用,只要将撑杆从城堞中撑出去,云梯就能被打落。 一窝蜂这种火器再好用,也有弹药用尽的时候,趁敌军换弹药的时候,张昭华的军队开始射击,敌军不妨城池上还有火铳,猝不及防之下居然被打得后退了两百米。 不过张昭华这边弹药奇缺,因为内城中石子难寻,因为内城养着种马,害怕石子将马蹄割伤,专门清扫过几次,现在就让张昭华面临弹尽的危急时刻了。 张昭华几乎也感到了绝望,不过她还要拼死搏一搏,她看到城中有柜马枪这东西,就下令将柜马枪上的横木和铁矛取下来,横木就去砸登墙的敌军,铁矛去刺,再没有什么近身搏击的武器了。 混乱之中,张昭华又看到这几日她们做出的几框子煤球——这种煤球是按照张昭华的要求制作出来的,矿工做出模具来,很有蜂窝煤的样子,她忽然反应过来,喊着所有人将煤球点了火,全部扔出去。 南军用锦帐和盾牌挡住攻击,但是煤球落地还在燃烧,不一会儿四处就燃起熊熊的大火来,南军忙着扑火,攻势也减慢了下来,最后全都是灰头土脸的样子。 张昭华放弃了守城的决心,因为这座城被南军的火器打得半边都要塌了,若是南军第二轮火药上来,就根本抵挡不住了。她唯一的办法就是主动攻击,因为现在的形势,她们还占据了一点有利之处——内城之中,尚有一百二十匹种马,这些马专门关在内城,只有配种的时候才放出去和母马交配,张昭华一声令下,霎时间开启城门,将种马全部放出去,这些马早就被炮火吓坏了,特别是尾巴上还被娘子军绑了煤球,噼噼啪啪地烧着,疯了一样地冲向南军。 南军本来在陶铭的指挥下,刚刚重整了军形,却见到疯马冲过来,将他们冲地七零八落了,即使是训练有素的军马,也被同类感染了兴奋的情绪,一个个嘶鸣跳跃起来,顿时一片大乱。 张昭华和娘子军冲杀出去,拿着铁矛又捅又戳,拿火铳的宫人迅速占了一块高地,开始伏击敌军,张昭华一早就吩咐了,要是看到徐凯和陶铭的坐骑,一定要先打这两人——陶铭看不到,但是徐凯骑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且头上还带着长缨,是很显眼的,顿时弹药齐发,打向徐凯。 徐凯猝不及防,居然真的被打中了肩膀,大叫一声从马上掉了下去——张昭华绝不会放过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因为人就在她眼前,她冲上去,用手中的铁矛直刺入了他的身体里。 张昭华唯恐刺他不死,又补了两下,这一幕落在徐凯亲兵的眼里,简直就是目眦尽裂——顿时从三个不同方向扑过来五六个人,都拿着雁翎刀劈砍过来。 张昭华就地一翻,逃过了身后此来的长矛,半跪在地上,架住了眼前的一把刀,虎口几乎震裂了,而左侧又劈砍过来,她大叫一声,居然生生腾出左手来,抠挖对面人的眼睛,这军士不妨她来这一手,把脸侧开去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也腾出一只手来捉住了张昭华的腕子,张昭华就趁这个机会抬起腿来蹬在他肚子上,同时手上忽然一下放松了力气,这军士猝不及防之下向后一个趔趄,居然迎上了斜侧那个军士的刀,直接捅穿了肚子。 又一个军士扑过来,张昭华从地上抓起一把雁翎刀扔过去,居然插中了他的大腿,这人疼得大叫一声,但是这家伙是当兵的出身,疼成这样依旧单手持了刀要砍过来,张昭华哪能给他这样的机会,抢先一步用左手抓住他的左手,狠狠向前一带,同时右脚用力蹬地,向左拧身下潜下去,屈右肘猛力一下,砸到了他后脑上。 这刀一下子从他手上脱出,滑落到五六米之外,张昭华还没松一口气,却听到耳边火铳声音越来越稀疏了,她心一沉,知道弹药用光了,就朝着火铳队伍一挥手,娘子军看到了她的示意,一起大喊起来:“援兵来了——徐凯死了——燕王来了——” 这几声呐喊叫徐凯的队伍轰乱起来,徐凯是真死了,张昭华为了震慑他们,还亲手将人头割下来,抓着人头就往人多的地方冲,这些人明明骑着马,却不敢抵挡没有马的张昭华,而娘子军见张昭华奋不顾身,也都护卫着她往前冲,居然将南军逼得掉头就跑。 不一会儿见这些南军当真是跑得飞快了,张昭华转头一看,居然真的有援军远远地从山上下来了,决计是燕军无疑。 为首的将领穿着红袍,一马当先,追上几个散兵游勇,全都一刀劈砍了,相当悍勇——张昭华瞪大眼睛,看清楚来人,不由得大叫道:“高煦,高煦!” 高煦听见了她的喊声,朝她伸出手来,她借力攀上战马,抓着高煦的腰大叫道:“我看见陶铭了!他是那个三寸钉,矮得跟武大郎一样的,就在那里!” 张昭华急糊涂了,她见到陶铭逃了,这人的个子矮小,坐在马上平白比别人矮一个头,在一群人中倒也显眼。 高煦听她这话,不由得哈哈大笑,而她手上不自觉使上力气,又掐得他龇了龇牙。 高煦一跃登上了一个小坡,张了牛角弓,扣满了弦,连发三矢,第一箭射到陶铭马前,马蹄顿住,前蹄抬起仰天嘶鸣,差一点将陶铭跌落;第二箭射过去,正中陶铭的头盔,一下子打着旋飞出去,落在了地上。 第三箭就当胸穿过了陶铭,这一箭射地最有力气,只留一个箭尾巴在陶铭身后,箭身全部没入了他身体里。 张昭华连带着娘子军都鼓噪起来,都喊着:“高阳郡王威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 国士报之 高煦的骑兵冲杀过去,南军顿时溃散而逃,如此轻易就缴获了数百人头,并无数辎重。 张昭华从马上下来,顺手就牵过缰绳,高煦不由得大奇道:“你怎么为我牵马?” “你在危急关头赶来,可是救了我们的命呢!”张昭华笑道:“救命的恩情,难道还不能为你牵马执鞭?” 高煦道了一声“可不敢”,也翻身下马来,和张昭华并肩走着,“我来的时候,瞧见你们已经快要胜了。” “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张昭华道:“这次来开平,谁能想到会遇上南军!要是没有这么一座破城,今天可真的要完蛋!” “高煦,你是从哪儿来的?”她说着才想起来,“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敌军?” “父王兵临沧州城下,”高煦道:“发现守军都不在,一问才知道居然跑来了开平。” 燕王本来是想在开平通往沧州的路上伏击徐凯c陶铭部的,可是来自北平的信件里说,世子妃去了开平,高煦就自告奋勇来驰援开平。 “这一次大胜了,”高煦道:“徐凯陶铭全都被杀,对了,徐凯也是一员骁将,你是如何杀了他的?” 张昭华手上还黏黏腻腻滴着血,她闻言一震,低头看了看手,又瞧见了高煦腰上的盔甲也被自己手上的鲜血染红了,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他们并不知道我们有火铳,徐凯被打落了马下,我上去补的刀。” 她说到这里,红彤彤的脸上露出了兴奋喜悦的神色:“徐凯是四品参将,我这功劳,如果在军中,算几等功?” “一等功,”高煦还真似模似样地算了一下:“受上赏!” 他见到张昭华一双眼睛极是熠熠生辉,而脸颊一侧却染了一条殷红的血迹,不由得伸出手去,堪堪替她擦了一下。 张昭华吓了一跳,将脸扭到一边,胡乱擦了两把,嘴上想说几句玩笑话,心却激烈地跳跃着,根本发不出一言来。 高煦眼睛沉了一下,随即道:“我很快就要去临清,这次我向父王说了,若是能立大功,就娶韦氏父亲同意了。” 张昭华见他不提刚才的事,反而说起了韦氏,顿时松了口气,道:“韦氏本性纯善,是个好姑娘!” 高煦不再提韦氏,却忽然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你来开平,大兄就放你来了?” 还不等张昭华说话,他就道:“李氏,我不常管她,嫂嫂也要适时管束管束。” 张昭华心中一跳,高煦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一定是听闻了什么,她心乱如麻起来,自从知道守卫北平的时候,高炽却写了手令私放了香韵去西山,她就心里一直不得劲,只不过面上不曾与高炽置气罢了,如今再听到这样模棱两可的话,顿时引动她心中的一腔怒火。 此时娘子军围过来,张昭华就不好再问了,女孩子叽叽喳喳地描述今天的战果,张昭华想起来自己以前曾对她们说要计功,就道:“今日你们奋勇杀敌,没有一人后退的,我都看到了!人人都有赏,尤其是白茅c小红c翠英c宝笙和五娘!” 她想着多加赏赐表现不出高下来,便道:“你们几个,我要授予你们” “授予你们女户的称号,”张昭华想了想道:“就等同燕王军中的百户啦!以后再接再厉,说不定还能当上千户呢!” 把娘子军乐得手舞足蹈起来,倒是高煦起先憋着笑,后来实在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被张昭华瞪了一眼,只好摸了摸鼻子,却还真没有戳穿张昭华的把戏。 之后清理战场,发现了晓星c孟云几个的尸体,已经被马蹄践踏地不成样子了,但是眼睛都还睁地大大的,脖子上殷红的一道切口,一看就是自戕。 “我训练你们的时候,”张昭华感觉自己的喉咙都像是被死死掐住了一样:“没教你们自杀啊!” “你们把命给我,我就要吗?”一串串眼泪从张昭华的眼睛里滴落:“我不要你们的命,我要你们活着来见我!” 娘子军都哭了起来,为首的五娘却道:“平时为娘娘流了汗,今日流了血,能得娘娘一句话,死而不弃。” 张昭华却伤心地不能自抑,:“不论什么时候,都以生存为第一要务!活下来,不管怎么样,都要活下来!不要问负不负我!” 她这种悲痛的情绪一直等到回府了之后,都不曾有一刻缓解。她想要这些人为她效命,然而真的效命之后,她又不能原谅自己,又在心里唾弃自己,难道这些人的命就不是命,难道自己的命会比她们更尊贵一些吗? 她好像在这一刻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完全被同化为古人。 然而钱嬷嬷却给她这样的解释:“妾尝读史,闻豫让刺赵襄子,以报智伯之恩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则当竭尽智谋,唯死而已。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以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张昭华浑身一震:“我没有c没有将她们当做国士” “娘娘于众人之中简拔她们出来,不以宫人视之,解衣衣之,推食食之,”钱嬷嬷道:“恩莫大矣。” 张昭华又忍不住哭了起来:“这只是一点点的恩情” 她想起王度的话来:““这一点点恩义,万千难求,足以令人感遇忘身,难道还不够吗?” 晓星c孟云她们握住刀那一刻,大概和很多很多年前从赵襄子的车驾前跃出来的豫让的心情,是一样的吧。她现在忽然明白,古人所谓的知遇之恩,是何等的恩情,人生百年,终必有死,而能得到这样一番际遇,此身不与草木同朽,就是最大的幸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 收拾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王安被张昭华似笑非笑的目光看得浑身一激灵,心中暗暗叫苦,嘴上道:“娘娘,奴婢可是真的全交代了,连世子殿下一日出恭几次,奴婢都说了!” “真的吗?”张昭华就劈头盖脸地骂道:“你这油嘴滑舌暗藏机心的东西!还替你们世子爷遮掩呢!剥了你的皮拌饭吃!西跨院的李氏身边的凝珠,十五日申时二刻进了世子所一次,二十一日未时一刻又来了一次,你时时刻刻伺候着人,你能不知道!” 王安额头上冒着汗,还没说话就听得张昭华又道:“不要跟我说你跟凝珠好上了,府里不禁对食,都是父亲的恩典,但是高皇帝祖法仍在,你信不信我把你剥皮充草了,将凝珠挖了荸荠、剥了菱角!” 高皇帝厌恶宫中太监和宫女结菜户,一旦发现就是剥皮充草,而宫中对于**或者不贞的女人的刑罚,就是掘芋艿、挖荸荠、剖葫芦、剥菱角,是很惨毒的刑罚——张昭华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是一直听闻过这样的名声,当初选秀的时候,嬷嬷们就郑重地拿这个恐吓过她们,想一想碗口粗的大棍子专往女子最娇嫩的地方打去,十几杖下去,还有的活吗? 王安这回吓得“噗通”一声跪了,指天画地地发誓道:“奴婢没有跟凝珠好!那李侍妾派凝珠过来,送了一沓诗文,说是平日里自己写的,请世子斧正——再没有其他话了,世子爷怕您多心,不叫奴婢说,不是奴婢有意欺瞒!” “平日里送来的文件都看不完,”张昭华冷笑道:“还有工夫看兄弟小妾的诗文呢!那李氏又是什么心,怎么高煦在的时候,她就没这么做呢?” 王安吓得不敢说话,世子院里进来进去的人都是她的耳目,连凝珠什么时候来、来了几时几刻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世子就是嘱咐不让他说,消息不还是传到人家耳朵里去了吗? “那诗文他看了没有?”张昭华问道。 “看、看了三四张,”王安顶着张昭华愤怒的目光,很想说没看,但是知道肯定会被她看出说谎,只好实话实说道:“就是斟酌了几个字。” 张昭华深吸一口气,道:“诗文都写得是什么?是不是风啊月啊,情啊爱啊这样的,你如实说,我知道你识字。” 王安低头一想,奶奶的,好像他偷瞄的几首诗词,还真的有什么风和月,顿时长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道:“有风,有月——女子的诗词,也就这几样,写不出其他的来的。” “可不是人人都这样,”张昭华就道:“就她眼里有这些东西,谁还有她那样龌龊的心思呢!” “若不是看你还算老诚,”张昭华道:“早就让你尝尝挨板子的滋味了!” 王安顿时一抽,他也领过张昭华的板子的,张昭华也想起来了,道:“你回去之后,把凝珠拿来的那一沓诗词,给我抄一份回来,留点神,别叫你们世子看出来,我重重有赏。” 张昭华的重赏,那是真的重赏,百两银子都是轻的了,想想现在一个县官,一年的俸禄不过十几两罢了。 王安不敢不照办,但又害怕最后牵连到自己,十分为难道:“娘娘,您要这些诗词做什么?您要是在世子面前提了,他肯定知道是我通了风,定要好生收拾我的!” “我拿这个刺他?他倒得意了!”张昭华啐了一口,道:“你只管去抄,算不到你头上。” 不过第二日,张昭华就拿到了王安抄来的诗词,她冷笑一声,随即去了徐王妃的中殿,因为今日正巧是初一,所以李香韵也在。 张昭华和颜悦色地和阿葳说话,细细问王妃的起居,徐王妃从里间转出来,早都听到了,不由得笑道:“每天要问我吃了什么,你还不如去典膳所看菜单,那里一样样列的清楚。” 张昭华笑道:“晨昏定省问起居,难道不是孩儿的孝心,儿要孝顺母亲,不仅要问吃了什么,还要问吃得香不香!” 徐王妃坐在椅子上,张昭华看到她梳了一个高髻,自从那一次伤了头之后,王妃就再也不梳低髻了,因为低髻遮不住头顶心的一块秃,这让张昭华心中一叹。 徐王妃和张昭华说了一会儿话,看到一旁低眉顺目的香韵,也没有说什么,还是给她赐了座。倒是张昭华微微笑了一下,道:“李侍妾最近身子还好吗?” 张昭华鲜少和香韵说话,所以香韵愣了一会儿才道:“妾身体很好,劳世子妃娘娘惦念。” “我以为李侍妾最近吹多了夜风,”张昭华就道:“所以身体不爽利呢。” “妾没有吹过夜风,”香韵疑惑道:“不知道娘娘是从何听说的。” “难道不是李侍妾自己说的,”张昭华就轻启朱唇,一句一句道:“风清月正圆,信是佳时节。心将熏麝焦,吟伴寒虫切。欲遽就床眠,解带翻成结……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 李香韵的脸色顿时发白了,一双烟眉欲蹙未蹙地拢在一起,眼睛也含着眼泪,嘴巴却抖着,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怖而又哀伤的故事一样。 张昭华就道:“府里没有蘋花,也没有梧桐,不知道李侍妾是从哪里看到的,与我说一说,只要不是别人家院子里的,我也想去看看呢。” 徐王妃心下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不由得沉下眼睛来,道:“李氏,我这里要做中元节的道场,还缺两本地藏王菩萨本愿经,你的簪花小楷写得好,就替我抄上两卷来罢。” 李香韵不敢不答应,强忍住眼泪,又磕了个头,才徐徐退下。 张昭华见她这般,没有半分可怜,甚至胸中还有余气没有出尽了,只是她不能再将香韵如何,因为到底是隔房的人,张昭华手还不至于这么长——不过她也坐等好戏,因为她早都给韦氏教了许多法子,等得韦氏进了门,才有她香韵的好日子呢。 张昭华转过头来,看到徐王妃在看她,眼里露出担忧和慈爱的神色,她不由得心一暖,然而又不想再提到香韵的事情,就问道:“母亲,椿哥儿昨晚上在您这里,闹得厉害吗?” 椿哥儿在她去了开平这一旬的时间里几乎玩疯了,张昭华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椿哥儿让两个宫人张大嘴巴,往里面塞核桃,几乎撑坏了还不停,气得她抄起掸子就奔过去要打他,结果椿哥儿一溜烟跑掉了,而且还跑到徐王妃这里混了一个晚上。 “并不闹,”徐王妃笑道:“乖得很哩,还要给我梳头卸妆。” 张昭华早就注意到了徐王妃耳边淡淡的红痕,她以为是王妃自己或是梳头的宫人不小心抓的,却没想到是椿哥儿干的,更是气得牙根痒痒,“母亲不要太过溺爱椿哥儿了,他如今不管教的话,行为恣意,无拘无束,可不行啊!” 徐王妃反而笑了下,道:“大郎在你那里闹腾地厉害,是因你平时对他管得太严的缘故,在我这里,反而不怎么闹。” 张昭华却不太相信,心里只管盘算着,要将椿哥儿好生收拾一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 东昌无功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煤球的制作方法很是简单,“煤碎如粉,泥糊成饼”就行,只不过张昭华要做的蜂窝煤就是在煤粉和黄土比例均匀之后,用蜂窝模具加工一下而已。因为这次有了优质煤,用手抓住模具往和好的煤上面使劲的碾压,最多六七下就能做出一个比巴掌还小的蜂窝煤来。 晒干之后张昭华试用了一下,发现很好用,既容易点燃,也方便携带,火势熊旺还能烧好久。张昭华立刻组织人去开平进行大量开采,因为如今在打仗,无法在开平就近建煤场,只能一车车地送回北平来,在北平进行加工。 张昭华在北平专门购置了小炭炉,她做不到燕军上下人手一个,但是至少能确保,每十个人就有一个,将蜂窝煤一块一块用雨布包好,防止雨雪沾湿,将士们每人携带十天的羊肠炒米,什么时候想吃了,只要取下随身携带的小炭炉,添上一块蜂窝煤,用火折子一引就着,烧开热水就能吃上一碗香喷喷的炒米了。 十一月七日,北平收到燕王的战报,这一次出师沧州,风雪不停,南军遂不知燕军动向。十月廿七燕王抵达沧州的时候,敌军守将徐凯正带着人去了开平,沧州城尚在修筑防御中,一点防备也没有,燕王亲帅部队肉搏攻下沧州城,斩首万余级,获马九十余匹,生擒都指挥俞琪、赵浒、胡原、李英、张杰并指挥以下百余人。 战报之中,还特别提了张昭华,夸奖她在开平以少胜多,斩杀了徐凯并陶铭,为燕军立了大功,回来要须好好奖赏。 张昭华就拿着战报去见王度,王度懒洋洋地扫了几眼,忽然微微一震,抓着战报一字一句读了起来。 张昭华就道:“您看出什么了呀?” 王度半闭着眼睛,眼仁珠子飞快地转动着,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个笑容来:“我看这一次,你们家燕王,怕是要惨败一次!” 张昭华知道他这人自负才华,不会在这上面骗人,就不动声色问道:“怎么惨败?” “你看这上面提到了临清,”王度道:“临清是燕王的目标之一,因为临清到大名一线,是官军的粮道,运河能送粮船上来,只需要遣轻骑至大名,焚其粮船,就能截断补给。” “燕王最主要的目标,”王度道:“应该在德州,在盛庸。德州原本被燕王攻下来,运回了百万石粮草,但是他不能分兵守之,因为德州在定州、济南、沧州的犄角之间,四面受围,十分难守。” “但是德州在燕王的战略之内,”王度道:“因为只要守住德州,就相当于在山东楔进去一枚钉子,山东的防线就不再是牢不可破的了,但是这一次,守在德州的可不是李景隆这个只知道败退的蠢货,而是历程侯盛庸。” “盛庸能守住德州,就像铁铉能守住济南一样,”王度立刻拂去满桌子的书,居然露出一张山东的地图来,他指着德州到:“燕王攻不下德州,他会想办法引盛庸从德州出来,他会怎么做呢?” 张昭华也凑过去,同他一起盯着地图,王度不说话,张昭华就一边揣测,一边道:“燕王会从馆陶渡河南下,抵达东阿、东平,威胁南方,因为此时铁铉不在济南,而在京师受赏——所以济南不敢出兵救援东阿,能救援的就只有盛庸。” 因为张昭华也是弯着腰,所以没有看到王度的眼里露出的那一丝赞赏的光芒。随即王度就道:“燕王想要逼迫盛庸出战,是因为他还不知道盛庸的本事。这个人可不想平保儿和耿炳文,一个是跟随燕王打过仗的,一个是个只知道防守的老将,盛庸的兵法,好得很呢!” “所以你的意思是,”张昭华道:“燕王想要诱使盛庸南下,然而盛庸其实更想迎击燕王——也许燕王在东阿、济宁游走的时候,盛庸已经选了一个地方,布下了大阵,只等燕王前来了。” “你觉得会是哪个地方呢?”王度擦了擦眉毛,饶有兴致地问道。 张昭华眼睛盯着地图上的一个个地名,脑子飞速地转着:“馆陶县、丘县——东昌,东昌!” 王度哈哈大笑道:“盛庸会提前抵达东昌这个地方,堵住燕军的北归之路。燕王会觉得盛庸是不得已而战,认为此次盛庸由济南南下,是由于粮道被切断而又不得不援救东阿所致,而所驻的东昌又素无积蓄,他觉得盛庸想要速战。其实呢——” 张昭华接口道:“其实盛庸想以逸待劳,控制形势,持重而不欲战。摆开阵型,则燕王正入彀中矣!” 王度就拍手大笑道:“燕王此战,决计得不了好!要是我筹划此战的话,还要在阵中摆上大量火枪和毒弩,迎接你的燕王殿下呢!” 张昭华狠狠地打了个寒噤,怒目而视:“你怎么这么狠毒呢!” 她却不知道,历史上的东昌之役,燕军精锐丧失几尽。朱棣起兵三年来,兵败未有如此之惨者。而东昌之捷实为她面前的这位王度所谋划,其后,李景隆还朝,建文帝赦其罪而不诛,反而予以重用。李景隆竟为忌功而谗间盛庸,王度亦因而见疏,终至事不可为。 而现在因为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王度被她软禁在北平,没有按照历史的走向来到盛庸身边,为其出谋划策,所以这一战,燕王的确损兵折将,却依然保有相当强悍的实力,因为没有预先设伏的火器,而盛庸也没有快马传檄吴杰、平安从真定赶到深州,所以燕王的归路也并未被拦截,七万精骑只损失了一万五千余人左右,终于平安回到了北平。 只是历史的大势依然强劲,燕王手下的第一大将张玉不知燕王已经突围,拨马冲入敌阵解救燕王,连连击杀数十人,终于被创而殁。 燕军兵败回到北平,承运殿之中,一片肃杀与悲伤的气氛。诸将以东昌无功,纷纷免冠顿首请罪。 面对俯伏在地的大小将校,燕王深为他们的忠诚所感。他请大家都戴上帽子起立还坐道:“失误在我,并不是你们的过错。” 他分析了指挥东昌之役中上的得失,自责了一番,最后说:“胜负乃兵家常事,我起兵两年多了,胜负亦相当,这一次东昌,算不上大败。所恨者,失张玉耳。如今万方艰难之际,却失去了我的左膀右臂,我至今都寝不贴席,食不下咽啊!我此来,不仅无法面对北平父老,更无法面对张玉的夫人啊!” 燕王说到此不禁动了真情,流泪不止,诸将也无不流涕,低头不敢仰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九章 祭奠 建文二年的这个年节,北平却静悄悄地,连烟花爆竹都放得少。二月初七,燕王命僧人修佛会祭奠阵亡将士,就在王府门前,军民百姓拥堵而至。燕王含泪宣读了自己写的祭文,祭毕他说:“奸恶集兵,横加戕害,图危宗祀。我不得已起兵救祸,与尔等秉忠持义,誓同死生,以报我皇考之恩。如今尔等奋力战斗,为我而死,我也恨不能与你们而死!留待此身,存亡一息,铲除奸恶,得报大仇!” 说着,燕王将身穿的袍子脱下,当众焚烧了,马云c马和两个,顿时上前劝阻,诸将也跟着劝阻,燕王却说:“将士对我,情深意厚,我岂能忘!焚此以示同生死,死者有知,鉴我此意!” 随着火光渐渐吞噬了祭文以及燕王的衣袍,燕王仰天悲号,诸将士百姓也都痛哭不止。 张昭华也看到了熊熊的火光,不由得也嚎啕起来,她见到燕王如此,就想起了自己的亲兵,她们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在眼前,耳边还能浮现她们清脆而又坚定的声音报娘子之恩,死而不弃! 所以她以前并不能理解甚至嗤笑的东西,她现在忽然能了悟曹操因坐骑踏麦田而割须,刘备在长坂坡摔阿斗,是在做戏c是在故作姿态吗?即使是,其中也不乏痛切的自责,即使是,其中也不无对将士的深情。 燕王焚衣,观者无不感动,阵亡将士家属无不流泪,均道:“人生百年,终必有死,而得人主哭祭如此,夫复何憾!” 古人也并非都是奴性十足,他们要报效主人,但更愿为知己者c为尊重自己的人去死。死难将士的家属见朱棣如此,都纷纷请求从征自效。然而就在此时,人群之中忽然扑过来一个身影,直直往火中跳去! 燕王已经看清楚来人,顿时叫道:“快拦住她!” 张昭华奋不顾身地跃过去,大王夫人已经跳进了火中,却生生被她拖出来,而两人的?股隙颊慈玖肆阈堑幕鹦牵恢谌伺拇蛎鹆恕?br /> 大王夫人应该是早存死志,她被张昭华拉出来之后,却还要跳进去,众人死死拦下,燕王道:?蛉耍烂牢叶溃沂翟谖扪彰娑苑蛉耍∠胧烂烙胛遥嘤胫苄辏柘占枘眩怨驳5薄d魏我怀胛叶ィ瓷诵模∽纺钪猩睿荒苋バ摹0г眨∠г眨⊥丛眨 ?br /> 燕王自己都悲痛地说不出话来,张昭华也道:?蛉艘苑蚱耷樯睿胍嗨嬗诘叵拢獠恢蛉嘶褂凶优训谰筒还四盥穑磕训啦挥Ω檬怪坛薪旁福u鹇穑俊?br /> 王夫人十二岁的女儿哭得几乎站不起来,拉着王氏的衣服道:“儿已经了失了父亲,还要失去母亲吗?” 王夫人终于长长地哽咽了一声,不再执着于殉死 与北平这里愁云惨淡相反,打了胜仗的应天,却是家家欢喜。建文三年正月初一日,建文帝率领群臣告天地宗庙,御奉天殿受百官朝贺。奉天门内外,旌旗蔽天,仪仗林立,鞭炮c鼓乐齐鸣,百官俯伏跪拜,万岁山呼之声上干云霄。 祭享宗庙,就是告东昌之捷的庆贺典礼。既然强敌败北,朱棣旋师,原为缓其师而罢免的齐泰c黄子澄,当然要公开恢复官职了。一时朝廷上下一派喜气洋洋。 而建文帝最是高兴,他回到后宫,皇后马氏十分善伺人意,特别令太子文圭向他行礼,祝贺朝廷取得的大捷。 建文帝一把抱起文圭,逗弄了半天才放他离开了,心情大好:“今日诸臣献捷,朕可算是扬眉吐气了一把!” 马氏也笑道:“陛下,燕逆不过是强弩之末,如何敌得过朝廷?这难道不是早晚的事吗?” 建文帝也笑道:“早晚的事!早晚也要平定北平!” 他对马氏说:?较壬噪匏担夜罄爰渲疲嗤醭霰谕獯蛘蹋嗍雷痈叱阍诒逼搅羰兀绻允├爰渲疲醚嗤趸骋筛叱悖虮厝换厥Γ缸颖厝簧丁!?br /> 马氏轻笑一声,道:“妾虽然在深宫,但是也听闻燕世子高炽体躯肥大,且有足疾,不讨燕王喜欢,而燕王的二子高煦,却极类燕王,跟随在燕王身边打仗,得其欢心难道就没有一丝的想法,想要取代世子高炽吗?” 建文帝哈哈大笑道:“这离间之计,始于朕,却一定有人推波助澜,助朕成功!” 夫妻两个温存了一会儿,建文见到马氏尚穿着礼服衣冠,不由得问道:“刚才谁来见你了?” “宁国公主过来,坐了一会儿,”马氏道:“也就刚走,去见宝庆公主了。” 宝庆公主,是太祖高皇帝么女,母亲是美人张氏,高皇帝驾崩,嫔妃一律赐死殉葬,但因宝庆公主年仅三岁,特留其母张氏不死,命其抚育公主。 建文帝想起宝庆公主,好像从宫中给高皇帝做“小祥”之后,就未曾见了。他心里有些愧疚和难堪,而马氏善解人意,看到建文帝的难堪,就道:“陛下,公主年幼,有美人张氏照顾,臣妾平时也时时存问,陛下事多繁杂,偶然没有顾念到,并不是陛下不通亲亲之谊。” 建文帝急忙点头道:“朕日讲周官,还要时时关注燕地的战报,确实没有时间,等公主长大了,朕一定给她挑一个好驸马!” 而此时在永安宫里,宁国公主抱着六岁的宝庆公主,看着她认真地在纸上画画,就道:“咱们宝庆,画的是什么呀?” 宝庆公主是个圆嘟嘟的小女孩,这一点随了她生母,她笨拙地捉着画笔,努力地画着什么。 “咱们宝庆还是不爱说话啊,”一旁庆城郡主将手上的顶针撸了下来:“张氏身体也不太好,这宫里头,没有几个人陪她说话。” 高祖的公主中,宝庆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其余的公主都在洪武二十八年以前嫁出去了,既然嫁出去了,就住在公主府中,而没有分封的皇子也住在诸王馆,所以孤零零地惟余一个宝庆,在宫中没有同龄人,母亲张氏最近也生了几次病,更显得她孤独。 宁国就道:“阿姐,你还缝衣服呐。周王弟那里有衣服穿了,自从四哥起兵没人苛待他。” 庆城郡主闻言一酸,“老四听说他在东昌败了,朝廷这里,皇帝还告捷都是亲骨肉,自相残杀哪个胜了,高皇帝c高皇后泉下都不得安宁” 宁国忽然死死地握住她的手,逼问道:“阿姐,你心里,盼着谁赢?你盼着四哥赢是不是!你跟母后一样,最爱他,你看着他长大的!而天子,天子有负于你,你心里偏着四哥,也是应该!” 庆城心里一滞,她和福成两个,在洪武元年被册为公主,当时有人对高皇帝说,她们二人并不是皇女,皇侄女宜改封为郡主,而高皇帝却说朕惟侄女二人,不忍遽加降夺,其称公主如故。唯独到了新帝时,降封庆成郡主。 建文帝至今还没有加封长公主,所以现在所有的公主仍是公主,而庆城却降成了郡主 让庆城从心底说,她的确盼望着老四能取得胜利,因为自从燕王起兵,她就常常能想起她出嫁的时候,老四追着她的车驾跑,边跑边道:“姐,姐我一定接你回来!”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因为她同样也无法忘记,当年允炆生下来的时候,小小的眼睛,红地像个猴儿似的,然而太子却抱着他道:“大姐姐,你看,他长得像我!” 宁国的衣袖忽然被扯了一下,她低头去看,却见宝庆似模似样地画了一幅画出来。 她再仔细一看,却不由得感恸万分宝庆是照着春和宫的画像画出来的,一个矮胖矮胖的妇人,提抱着五个矮胖矮胖的孩子,这是高皇后带着五个儿子。只是宝庆的画里,高皇后却多拿了一个蘋婆,然而大家都笑嘻嘻地推让着,没有一个人伸手去拿。 “宝庆,”宁国指着其中一个,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宝庆本来懵懂地看着她,忽然福至心灵道:“四哥!四哥!” 庆城和宁国一样,俱都心中一颤,溢出大大的泪花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章 鹿血酒 永安和永平两个,乘着肩舆刚行了不到数十步,就见一行人扛着一头鹿过来,不由得停住问道:“这鹿是哪儿来的?” 典膳所的人就回道:“原是三王子猎回来送给世子的,只是今早上世子殿下流了鼻血,说是喝了鹿血酒,世子妃就命我们将这东西带回大灶去,做鹿胎膏吃。” 永平大大地嗤笑了一声,扭头对永安道:“流鼻血,说是喝了鹿血酒——我看怎么不像呢!” 永安微微动了动眼睛,也慢慢道:“高炽以前也喝过,没见流鼻血,何况父王高煦几个,更是常喝,都没有见过……” “如今都什么时候了,”永平虽然低声却又说得清楚明白:“我这嫂嫂,还是不足呢!前儿刘医正都给大兄把了脉了,说阴虚阳亢,要寡欲,要调养!自家遮遮掩掩,却还赖在麋鹿的身上!” 两位郡主的肩舆很快起行了,却留下典膳所的众人,面面相觑,仿佛听得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 世子所里,高炽躺在床上蹙着眉头,额头上还冷敷着一块巾布,他的鼻血刚刚才停下,梅生端着一盆血水退下了。 “好好的喝什么鹿血酒,还一喝一大碗,”张昭华就不由自主地说他:“这东西喝了之后要纾解的,你不知道啊,喝了酒睡了!还有高燧,怎么回事,明明听了刘医正说了你虚不受补,还送过来鹿血酒!” 高炽最近几个月身体虚弱,大病生完了生小病,现在说话的声音都是虚的:“往常我也喝呢,没这次这么难受,还是生了病的缘故,高燧也是盼我赶紧好,你别把人家一片好心当歹意。” 张昭华就道:“你现在身体正虚着呢,送过来这东西,你也要问一问能不能进补,你看你现在又躺下了,那么多军务民情,你怎么办呢!” 高炽就道:“交给高燧罢,往常交代他的,都做得没什么偏差。” 张昭华道:“说得轻巧,交出去是容易!他用什么,用你的世子大印啊!说给就给,将来是认印还是认人?” 张昭华对高炽的世子大印是有怨念的,高炽能感觉地出来,不由得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背:“不用我的金印,难道还要用母亲那里的燕王金印?” “你要是将庶务交给他,”张昭华就道:“就给他铸一方专用印,不要将你的世子金印,随便交付给他使用。亦或是——” 她说着心里一动,道:“如果是粮草军需上面的事情,你这边需要核对的,我倒也能帮一帮你,何必非得劳烦高燧!” 高炽想到她打算盘的伶俐劲儿,倒是一顿:“这算账,都是纪善所那边统筹好了细目,才送过来叫我核算一下的,你揽过来倒是能行,只是师傅们知道我的字迹,要是发觉不对过来一看,就知道我病了,是必要让我将息的。” “这样的事情不必叫他们亲自来,”张昭华就道:“你不要叫他们知道就行啦。” 高炽自然要问一声怎么不叫人知道,张昭华就站起来,拿了羊毫笔龙飞凤舞写了几行字,交给他看:“怎么样,能不能瞒天过海鱼目混珠一下?” 高炽接过来一看,不由得惊道:“这是你方才写的?你什么时候,学了我的字?”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推荐阅读: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张昭华得意道:“你的字好学的很!你就看像不像罢,能不能骗过纪善师傅的眼睛?” 高炽咂摸了一会儿,道:“连我本人,都辨不得了!”他说着也就略微踟蹰了一会儿,道:“既然如此,你就替我裁决一下庶务,几天的功夫,应当不出问题……” 高炽就将北平一省之地的庶务细细跟她讲了,张昭华听了半晌,才觉得高炽每天天没亮就走,深夜才回来是怎么回事了,庶务多是没错,但是分类不太明确,因为现在燕王与朝廷分庭抗礼,所以北平府及周边官吏的任免都是燕王府说了算,所以各州县原来给朝廷的奏章,如今都交到了高炽这里。各地奏章,都呈报的事情不同。高炽每次从百十来个奏章之中,挑出民本的,细细批阅,而管着民务的郭资、墨麟几个,都不敢在奏章上写什么意见,都写得是“按律如何如何”。 而燕王在前线打仗,所要供给的军需粮饷的细目,高炽却莫名其妙地交给了纪善所的师傅们盘算——若说郭资、墨麟几个,到底是外人,不放心,这也罢了,可是纪善所的师傅们,有几个是精于算账的?怪道那边交了账目,高炽这边还要喊她一起重算一遍。 张昭华先没有动其他的,先将军需粮饷的事情揽了过来。她从嫂子郑氏的银楼里,要了四个会拨算盘的女人来,发觉不够,又从北平城里,招了十来个通算法的女夫子,叫府里的账房执事好生教了,然后领着她们开始盘算军粮,女人比男人的好处就在细心,一锱一铢都算得清楚,高炽卧在床上,第二天跟她玩笑说,一晚上都听得是戮子声、算盘声和板子声。 之前送过来的账目之中,查出一十二个漏洞——这倒不是纪善师傅们有心贪腐,而是确实因为不擅长算账造成的失误。张昭华将账目规整了一遍,重新核查了从德州运回来的百万石库存钱粮——这当中库银亏空、仓粮亏空了六万石,都是因为审核不当造成的结果。 但是这依然用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计算出来。 此时会计记账继承的是唐宋时候的创立了“四柱结算法”。所谓“四柱”,是指旧管、新收、开除和实在四个栏目。这种结算法把一定时期内财物收付的记录,通过“旧管+新收=开除+实在”这一平衡公式加以总结,既可检查日常记录的正确性,又可分类汇总日常会计记录,使之起到系统、全面和综合的反映作用;因为宋朝经济高度发达,建立了会计史上第一个独立的政府会计组织——“三司会计司”,总核天下财赋收入,也产生并流行着一些有关账簿的专门用语。国朝虽然没有延续三司会计司,但是政府一直颇重会计报表,要求按旧管、新收、开除和实在四柱编报,报表逐级汇总上报,国家对报表有统一的编报格式和上报日期。 张昭华翻阅了唐朝的和,又专门去纪善所取了一本——这本书是户部下发各省的,按旧额、见额、岁入、岁出汇录了洪武年间人户、田粮、军饷、俸禄及各种税收和交通运输等统计资料,编排井然有序,数据先后可循,尤其是突出了财政收支项目的对比关系,便于分析研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一章 天地合账 这要叫张昭华看来,如今的四柱法是单式记账无疑,但是她在留心观察计算方法的时候,却又发现这种方法其实和唐宋的已经不太相同,具有复式记账法的早期形态。因为对于现金收付事项,则只记现金对方一笔,是单式会计记录非现金交易的转账事项记录两笔,这就属于复式会计记录。 把会计记录的重点放在“日清簿”,这种簿也称流水账,账簿竖式登记,每张账页均划分为下两个记账地位,方称之为收方或来方,用于登记一切来账,下方则称之为付方或去方,用于登记一切去账,简称“来?ァ被颉袄锤呷グ薄?br /> 记账符号用“来去”,例如拨给房山预备民兵十万石粮,这笔业务就要在往来总簿中记录?可饺チ甘蚴薄h绱瞬捎昧恕傲魉岽妗钡姆椒āc疵扛粢谎朐拢u八闹崴惴ā钡幕竟剑凇傲魉恕鼻蠹票酒诳獯嫦纸鸬慕岽媸睿缓笥胧荡媸钕嗪硕裕舱耸迪喾蚣痈恰敖崆濉贝良牵舱耸挡幌喾鸵12醋凡樵颍悦魅菲渚迷鹑巍?br /> “敢问娘娘,”账房执事见到张昭华新建的账本与众不同,就问道:“这进缴存该是什么意思?” 张昭华的账本,账簿格式与四柱法相同,但把帐目划分为进c缴c存c该,以反映收入c费用c资产c负债的增减变化以及它们之间的平衡关系。 “这个叫天地合账,”张昭华很有兴致再教一遍:“进指全部收入,缴指全部支出,存指资产并,该指负债。四者的关系是该加进等于存加缴,或者进减缴等于存减该。也就是说,结帐时进大于缴或存大于该即为赢利。” 这种账法是张昭华根据后世审计原则,在“四柱结算法”原理的基础设计出的一种适合于民间商业的会计核算方法,最先在张升的店铺中使用,这种办法不难学会,而且学会之后就不想再用其他账法。升如今的庆元号定期结账,进入店铺的账房伙计,别的先不学,先要将这种账法学会,张升每个月将进c缴c存c该帐户的余额,分别编制进缴结册与存该结册,并以进缴结册的盈亏数,轧平存该结册的差额,所以这种账法,也称“天地合”平账法。 因为“进缴存该”这四个字,其实并不是她的原创,而是在宋人审计学的书里挑出的字眼,张昭华直接跟他们说支出c结余,都不太明白,但是说进缴,算账的人就天然明白。 张昭华这边粗略地讲了一下,而从银楼来的女账房叽叽喳喳地讲得更细,对比现在通用的账法,这种新账法能很快而且清楚地看出盈亏,当四柱之中,进大于缴c存大于该就为盈,反之为亏。两者平行计算,而且差额必相等,若不等,就表明记账有误而如今的账法,从来账c去账过入总清簿的主要是人欠c欠人项目,而不重视商品进销和费用项目,因而总清簿中所记的数并不能进行平衡结算,而只能用盘存方法。 账算完了之后,张昭华开始着手民情庶务,她见北平布政司官吏,不敢在奏章提供建设性的建议,就打发王安去布政使司,让郭资他们先将拟定之辞书写于票签,贴在奏章之,附本进呈。 “你看,”张昭华指着奏章的细细的封条一样的东西,对高炽道:“他们写的这些小条子,终究不过是给你提供参考的初步意见,最后的拍板定案仍决定于你自己,你瞧着哪一条写得好,就采纳他的建议。” 高炽很快发现了这种办法的好用,而世子所的师傅们也很快看到了奏章批阅的效率,他们将这种办法称呼为“票拟”,因为使用用小票墨书其,拟写批答,所以这个形成于几十年之后的制度,已然提前至了建文三年。 “你看你这十几本,”高炽在旁边批答奏章,张昭华就坐在旁边看:“全用的是郭资的票,你不能老用一个人的,这实际会在这些官员之中,无形分化出高低来。” 高炽一看还真是这样,但是无奈道:“郭资精通政务,其他像墨麟c吕震,都是裁决刑狱和礼仪的,不得不倚重他。” 张昭华就道:“那就扩大参与机要的人,将世子所的师傅们也容纳进来,每一个奏章之,最起码要有四到五个不同的小票供你选择。” 高炽就笑道:“那怎么可能,布政司官署离王府远着呢,让郭资他们来王府,或者让纪善所的师傅们去官署,都不实际。” “所以要寻一个地方,”张昭华道:“让大家都能坐在一处,批阅奏章。” 她说着看到高炽面露疲色,就道:“你睡去罢!剩下这些奏章,都是小事,我帮你看了。” 高炽确实累得很了,躺在床叮嘱了几句,很快就沉沉睡去了。张昭华把奏章移出去,坐在榻,挑亮了灯光,慢慢看了起来。 第一本奏章是大兴县和漷县秋决刑狱的报告,张昭华看了看没什么问题,就批复“所请准”,第二本是佥事吕震的,张昭华先看到题本的署名,不由得微微一顿。 吕震这人,隶属按察司,在裁决庶务的本事不如郭资,又不安心本职工作,她记得这人一本的奏章,是请饬武备以固邦本疏,在这本奏章里,吕震写道“振积弱之气,严查有无实效,大行赏罚而励将士之心。” 这本奏章里的话,说白了就是假大空,没提什么实质性的建议,所说大都是虚言,综合吕震是个根本没有接触过军旅的人,张昭华就知道他为何要这样一个奏疏因为如今方重兵事,吕震总要在燕王这里刷一刷存在感,要不然如何还能记得起这个人? 当时高炽的批示就是:“览卿奏,皆深切时务,具见谋国忠恳。”高炽也还以虚言。 张昭华翻开吕震的奏折,却见他这次没有说武备的事情了,却莫名其妙地说了一个什么太祖高皇帝三年祭礼,世子并没有以礼换冕服的事情。 按规定,祭祀完毕之后,要立刻穿衮冕,会见国中群臣。只不过高炽那时候生病,五月的天气热,他祭祀完之后,依然用常服会见了北平官吏。 吕震在奏疏里,就叽里呱啦引用了一堆礼仪的话,张昭华连连读了三遍,也不知道他究竟要说什么。你说他批评高炽吧,好像也没有你说他主旨在于树立礼仪吧,好像也不是。 张昭华越是看不懂,心里面就越想知道,她将其他奏章都批完了,又将这一本拿出来,一字一句读了,还是不明白。 第二天早,高炽起来看了一遍,并不以为意,说是吕震东一本西一本常常说些虚浮的东西,张昭华却觉得这一本有些说不出的玄妙,好像有一种试探在里面,但是她不能猜出来等吃了早饭,张昭华就将这本奏疏交给了含冬,让她出府送到了张家,给王度去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二章 幽微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含冬出府不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说王先生看了一遍,就哈哈大笑,写了几个字在上面,让她交还回来了。 张昭华翻开题本一看,只见王度龙飞凤舞地写道:“蝇营狗苟之辈,善伺颜色之徒,毋得为劝燕王称帝乎?” 张昭华恍然大悟,也不由得大笑了起来。吕震确如王度所说,是个“善伺颜色”之人,他想要做首劝燕王称帝之人,然而又要给高炽和燕王通气,就以“麻冕礼也”为试探的契机,想看高炽的回复。 现如今,燕王称兵三年矣,在北平做个小皇帝,画疆自守,也不是不可以,这对一般人来说,的确是很有诱惑的建议——然而燕王之所以举兵,打出的旗号是诛奸恶,保社稷,救患难,全骨肉的名分,如果现在称帝,岂不是一切有利的名分,都要化为乌有?每日高喊的“靖难”岂不一下就戳穿了西洋镜? 其实张昭华猜测,燕王应该比拥戴支持他的诸将士更想尽快地当皇帝,然而他眼光更远大,胸怀更雄野,绝不会偏据北方一隅的,他要做个堂堂正正的大明皇帝。然而这个心事,如今还不能宣布。 再者,现在虽有北平、永平、大宁、保定诸府,而天下之大,朝廷之势力未消,真的较量下去,胜负之数并不清楚。现在权且仍称为保社稷,行周公辅成王之事,藏起锋芒,收揽民心,才是最可靠的办法。 遥想当年太祖高皇帝起事之时,奉行“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积蓄力量,静观群雄相斗,待其非败即伤时,出而收拾残局,稳稳当当地登了大位。而燕王此举虽然并非出自高皇帝亲授,但也抓住了权力之学的精髓。 张昭华是要打消吕震这个劝称帝的想法的,她刚要提笔,却见王度那十几个大字正写在奏疏之末,这如何能叫吕震瞧见,只好先裁去一大片批语,然后换上了自己模仿高炽的字迹:“汤武、周公岂忍斯民之涂炭而不解其倒悬哉?惟循汤武之义,而安周公之心。” 张昭华写了之后,然后再加盖高炽的大印,下发了出去。 她这边吃了点东西,刚要去中殿,就听见金忠过来了,高炽还躺在床上,张昭华就先把他服侍起来,跟他一起见了金忠。 金忠果然还不知道高炽生病的事情,见之不由得一惊,又请高炽多加休息,不要劳累——随后才有些犹豫道:“这几日,安阳郡王来纪善所几次。” “有什么事儿吗?”高炽就问道。 “正是因为没事,”金忠道:“臣才觉得奇怪。” 张昭华坐在屏风后面,心里忽然一顿。高燧为什么会去纪善所?纪善所的师傅们,都是燕王留给世子的老师,平常高燧无由得见,他没有去纪善所的理由。 唯一的解释,张昭华想到了,应该是知道高炽生病,他有机会可以总裁庶务了,所以去了纪善所——当然张昭华想到的,高炽也想到了。 但是他神色不变:“高燧也是有心帮我分担一些庶务,师傅勿怪。” 金忠点了点头,道:“如此,臣就放心了。” 张昭华对金忠一直都高看一眼的,就看他能敏锐地注意到高燧的举动,从而意识到高炽这里细微的变故,可见一斑。而且张昭华知道,金忠此举,早都表示他属意高炽,绝无动摇之心。 张昭华从屏风后面转出来,亲自将金忠送出门去,末了才道:“先生还记得三河县兄弟争产案么?” 金忠微微躬了躬身,道:“臣不敢忘。” 张昭华就道:“先生志之!” 而高燧那里,他刚刚从纪善所回来,心中十分憋气,将面前的案几一袖子拂倒,道:“明明是喝了鹿血酒了,为何还没有病倒!” 他说着转头对一旁的黄俨道:“你出的主意,怎么没有用!” 黄俨也不知道为何世子饮了鹿血酒依然无恙,就道:“世子所那里,每晚上熄灯,反而比往日早了许多,却不知道为何奏章却回复地快了,这中间一定有问题。” “现在的问题是,”高燧心有不甘,一双向上翘的桃花眼泛出乌沉沉的光来:“大兄既然没有病倒,那我就得不到世子金印,也碰不到权力了!” 他本来的计划几乎已经成型,甚至还提前去了纪善所,因为纪善所的师傅们,对他也不过是平常的恭敬罢了,对他大兄高炽,倒是真的臣服,他拿出讨好王妃的劲儿来,却也得不到这些人的喜欢。 “金忠看我的眼神,”高燧怒道:“似乎看出我想干什么了!不过就是个卖卜之人,被姚广孝那厮推举上来的,就敢如此不敬!” 他说是这么说,但是对姚广孝,是很存了畏惧之心的,而黄俨低头凑了过来,道:“听闻这一次军饷上面,亏空了六万石,燕王殿下那里——” “这个就算了,”高燧一挥手:“军饷是纪善所那群人算出来的,要怪也怪不到他头上。” 他说着对黄俨道:“不要在这上面做文章,现在是盼着父王打胜仗的时候,若是父王败了,咱们都要玩完。” 黄俨却低着头道:“若是燕王殿下胜了,那殿下可就要……早早打算了。” 高燧没有说话,心中却若有所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三章 滹沱麦饭 建文三年三月,捷报传到北平,燕王在夹河大败盛庸。 这也早在张昭华的意料之中,经过东昌那一役,燕军惨败,且折大将,众将士无不欲复仇血耻,故人人奋励。而获胜的盛庸颇有骄意,认为必能摧灭燕军无疑。朝廷诸将随身携带了金银器皿及锦绣衣服,准备攻破北平时大举宴会,及至战败,这些物品尽为燕军所得。 燕王有句话说得好“惧死者必死,捐生者必生”,就像白沟河之战,南军先怯懦,见战即走,所以燕军得而杀之;而夹河这一战,刀锯在前面不惧,鼎镬在后面不惧,燕军临阵舍死,奋不顾身,所以竟然能出百死,全一生。 而最奇妙且不可解释的地方是,有两到三次的时候,燕王和南军作战胶着,或者南军快要获胜了,就会有狂风骤起,而燕军恰值顺风,这次夹河之战,本来燕军自辰时至未时,屡进屡退,胜负未决,双方将士皆已疲惫不堪,忽然东北风大起,尘埃涨天,沙砾击面。南军逆风,咫尺不见。燕师顺风大呼,追击南军,追至滹沱河,践溺而死者不可胜计。这就非人力所能逆料了。 燕王率三千骑兵,循河西进,又与南军相遇,于是便在藁城再次激战。这次战役的经过,正由薛禄为高炽和张昭华讲说—— “平保儿当真是好几次都差点追上了燕王殿下,”薛禄道:“殿下的铠甲都被平保儿的矛槊刺穿了,万幸没有伤着皮肉。” “平安军中,竖有用木头绑缚的望楼,有好几丈高。”薛禄道:“平保儿这厮登楼指挥官军发强弩射杀俺们。万箭如雨,俺们躲避不及,死伤了好多人。” 他说着将一面旗帜摊开,道:“燕王殿下让俺把这旗子送给世子,说要谨慎收藏,留给后世子孙看,让他们知道今日御祸艰难。” 张昭华低头一看,只见这王旗上箭集如同刺猬一般,一根根数清楚,居然有六十二支箭矢。 都督顾成坐在高炽下首,他看到这面战旗,不禁感动得潸然泪下,道:“臣自幼从军,经历了大大小小不知道多少战阵,这么多年了,却从没有见过如此激战。” 顾成是位久经沙场的老将,他从小便随高皇帝起兵,见过各种激战,却也为燕王今日靖难之艰难,感动流涕,何况高炽和张昭华,都不由得泣不成声。 张昭华将箭矢和王旗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她对这面旗的养护,超过了任何一样珍玩,甚至包括她最珍爱的洪武釉里红瓷器。 而燕王得胜归来,第一件事就是召见张昭华,笑着对她道:“滹沱麦饭,厚意久不报。” 原来燕王这一次打仗,有了张昭华制作的炒米,和专门订做的火炉,就再也没吃过冷饭。各处营帐中,都有了点点光明和温暖,虽然这小炭炉做饭不成,只能烧开水,但已经足够让每个官兵,吃上一海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糊糊了。 燕王在营中生了火,喝了几碗米糊糊,顿觉腹中暖意洋洋,站起来巡视各营,发觉官兵们和他一样,都有这样的供应,不禁大为高兴——因为燕王深知与官兵同甘共苦的重要性,平常每次出征,也只啃粗面大饼,唯一比官兵优待的地方,就是有点热水喝。如今看到全营的人,都有了热水喝,不由得大喜过望。 所以燕王对张昭华说的这一句,其实是将她比之于汉朝的冯异,里记载,刘秀称帝前,自蓟东南驰至饶阳无蒌亭,又累又饿。而此时冯异做了豆粥给他喝了。而刘秀之后到南宫,遇到大风雨,冯异又一次给他做了麦饭,让他有了力气,竟然从滹沱河行进到了信都。 刘秀称帝后,诏赐冯异以珍宝钱帛,“仓卒无蒌亭豆粥,滹沱河麦饭,厚意久不报。” 而危难之中送食物的恩情,就称为“滹沱麦饭”——而这样的事情,却并不只发生在汉朝,本朝的太祖高皇帝,还未发达之前,曾被郭子仪怀疑,郭子仪的两个儿子并不给高皇帝吃的,而马皇后就从灶下窃了两个刚刚熟的炊饼,放在怀中,送给高皇帝吃,路上遇到人盘问,时间长了,马氏胸前一块肉都被烫烂了。而高皇帝做了皇帝,就常常对群臣提起这事,将之比为“滹沱麦饭”。 燕王也说“滹沱麦饭”,但是张昭华却不敢当了,她是能比于冯异,还是比于高皇后?只能道:“儿不过是妇人本事,惦念着父亲在外风霜劳苦,想着有什么办法能叫父亲吃上热饭罢了。” 燕王要赏她,只是府库里的东西,本来就归张昭华管着——徐王妃早就将钥匙交给了她,而燕王行军打仗,每到一地,只收拢辎重粮草,并不掳掠百姓,也就没什么其他珍玩赐给她。他思来想去,就道:“张氏,你有什么想要的呢?” 张昭华还真有,她先问道:“父王,儿听闻建文派使者来了北平,可有此事?” 是燕王先派了使者去应天上书,请求“隆亲亲之义,复诸王之爵,休息兵马,销锋镝为农器,以安天下之军民,使各遂其生,其恩莫大也”。方孝孺认为这正是缓滞燕兵的机会,他向建文帝提议对朱棣的上书给予回答,可以用来松懈燕兵的斗志。因为书信往还至少也需一两个月时间,这期间官军各路兵马已逐渐集中,只待远路的云南军队来到,便可对燕军展开大战。 所以建文帝派遣大理少卿薛岩带着诏书到北平来,宣布休兵。 薛岩来到北平是四月十六日,恰好是一天之前。提到这事儿燕王就冷笑一声,因为这个薛岩,使的全是见不得人的鬼祟手段,他随身携带了数千张用小黄纸印的旨意,到保定、大名这几个地方秘密散发,要使燕军将士百姓都知道朝廷的钦令,不要再追随燕王。 而他带来的建文帝的诏书,燕王看过了,大致说赦免燕王父子及诸将士之罪,使归本国,勿预兵政,仍复王爵,永为藩辅。 燕王就忍不住仰天长笑,末了对冷汗津津的薛岩道:“宗藩倾危,祸难不已,社稷深忧,我之愿望,必欲执奸臣献于我皇考太祖高皇帝灵前,跟随我靖难的将士们,我得之于皇考,如今诏书让我解甲释兵,是让我徒手待缚,此奸臣之计,非天子本意也,虽三尺童子,不为所欺也!” 诸将随着燕王的话,持刀按剑,喧哗不已,纷纷要求杀死薛岩。燕王冷眼看着时候差不多了,才拦住愤怒的将士说:“奸臣不过数人,薛岩是天子使者,与之无关!” 在怒目环顾之中,薛岩战栗不已,流汗被体,根本没有舌战群儒的气魄和胆量,等他退下之后,燕王对诸将说:“我见薛岩獐头鼠目,言辞虚浮,他并不是来求和,而是来刺探我军虚实——我欲大阅,耀武以示之。” 张昭华也听到了燕王要大阅兵的事情,她想要请求燕王允许,将自己的娘子军也排在方阵之中。 燕王本来张口就要回绝,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同意了她的请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四章 大阅兵 四月十八日,燕王传令各军集合列队,请朝使检阅。薛岩整理衣冠,振作精神,根据燕王的安排阅视燕军。官军在前线失利,这是举国都知道的事实,但数十万官军为什么竟会与燕军不能相敌呢?薛岩也真想看看燕军究竟如何。 他随燕军中官登高阅视,只见燕军营寨相连,一望无边,绵亘百余里。营间戈甲照耀原野,将士驰射操练,钲鼓宣呼,震天动地。薛岩本一介书生,虽身为大理少卿,但未尝亲军旅,如此阵势,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燕军如此强大威武的军容,不禁令薛岩暗中咂舌。 不一会儿,大旗竖起来,顿时旌旗烈烈、鼓角隆隆,燕王的十万大军按车、步、骑分为十二路,由以朱能、丘福为首的将官统领,绵延数十里列阵。而画角声声鼓乐鼓乐齐鸣起来,燕王才徐徐走上阅兵台。 燕王环视他的军队,心中大慰,他一挥手,将士们全都静下来,而他雄浑的声音立刻传得很远:“将士们,列阵罢!” 将士们齐声答应,又高呼燕王千岁,场中号角大作,几十面战鼓同时敲响,声传九霄。 各路兵马开始行阵通过检阅台,打头阵的是燕王的亲兵队伍,只有七十四人,却个个都能为燕王舍生忘死,他们的同伴,在东昌,在夹河,死去了不知道多少,而他们手中的刀枪箭戟、斧钺钩叉,都已经是坑坑洼洼,布满了暗红色的血腥。 步兵会演练一些前后变幻的队形,起兵则有炫目的骑术表演,看得薛岩大气都没有喘过,背上的汗倒是一层一层湿透了,而燕王居然还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看仔细些。 张昭华站在队伍末尾,她的心跟随鼓声,跳得激烈,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娘子军方阵,发现所有人都有掩饰不住的紧张,她从昨天到现在,只是通知了她们要参与检阅,却并没有再多说一句,她觉得自己这么多时间花费在训练上训练出来的女兵,应当不比男人差什么。 娘子军没有盔甲,她们穿着张昭华为她们设计的军服,这种军服裁剪合当,清一色的军绿,而裤腿缩成小脚裤模样,蹬上了长靴——有些类似胡服,因为一概都是紧身。张昭华上辈子在电视里看阅兵的时候,最喜欢看的就是女兵方阵,每次方阵出来,张昭华都大呼小叫意犹未尽,这一辈子终于能自己训练一个女兵方队了,尽管她们刚开始训练的时候,走得几乎叫人绝倒,但是好歹练出来了。 因为这群宫女子,在选进王府之中开始服侍人之前,也是要经过嬷嬷和管事们的调教的,走路要碎步,且不能带风,自打学了马球之后,渐渐放开了,之后训练齐步走换正步走,也终于能踢踏起来了。 她看到之前的方阵,差不多演练完毕了,就深吸一口气,吹了一下口中的哨子。 踏着哨声,张昭华领着女兵齐步走近了检阅台,而检阅台上众人的面目已经清晰可见了。燕王和张辅低声说着什么,然后抬手指了指张昭华这个方向,似乎燕王还没有说完,他身后的众将已经轰然笑了起来。 至于他们在笑什么,张昭华自然一清二楚,无非是嘲笑军队阅兵之中,居然出现了女人,然而张昭华的娘子军方阵上来,却忽然叫他们瞪大了眼睛。只见六十人的队伍踏着同一个步点,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由西向东而来,在刚刚骑兵战马踏过的校场上,动作一致到像一个人一样。 在抵达检阅台脚下的时候,昂首挺胸走在最前面的张昭华又从嘴里吹出一声响亮的哨声,紧接着,齐步走的行进队列倏然一变,改为甩步,依然是整齐划一的步伐,然而每一步踏在地上,却赫然有声,没有半分杂音,甚至腾起细微的黄土来,显得气势恢弘。 所有人都露出了不可抑制的惊讶情绪,他们紧紧盯着场中的女兵,却听她们发出了嘹亮的声音:“谁将巾帼易兜鍪,红颜谁说不封侯?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莫重男儿薄女儿,须信英雄亦有雌。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 待这支队伍过去了许久,燕王才好像缓过神来,不由得抚掌大笑道:“好!好!” 诸将都还沉浸在震撼之中,听到燕王的话,也不由得纷纷夸赞起来,这个说这样的阵法前所未见,那个说早就听闻世子妃娘娘的娘子军英姿飒爽不让须眉,只把世子妃夸得天上地下,待到张昭华走上检阅台,都还能听见这样的赞扬之声,而众人看她的目光,简直是灼灼。 “张氏,你的娘子军,”燕王笑道:“今日真是别具风采!” 张昭华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却听燕王道:“这百人如臂指使,行止有如一人,我这手下的将士们都好奇地很,想知道你是如何练出来的。” 张昭华就道:“儿手下这些兵,能练出来全仗母妃与蒲察别吉相助。”她将功劳推到徐王妃和蒲察身上,说她们居功至伟,燕王部将都知道徐王妃出身名门,中山王徐达的兵法韬略,确实是无人能比。 就在诸将都交口称赞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一个冷言冷语的声音:“事有反常即为妖,燕王军中,竟以女人为兵乎?” 果然是薛岩这个朝廷一方的人,他虽然也被娘子军军容震撼了一下,然而却还记得自己的使命,。他方才观看燕军阅兵,心里对这场战争还能否打下去产生了怀疑。他来这里,本来是为了传布钦命,劝说燕王,想不到却几乎成了燕王的精神俘虏。不过薛岩对女人出现在演练场,就十分不屑了。 张昭华跃身向前,也露出不屑的神色,对薛岩道:“天子累发军马,来攻北平,必欲屠灭宗亲,燕王不得已率军抵挡,城中空虚,我等女人为保性命,也不得不往来城墙,宣力效劳。薛使者莫要小瞧这眼前这娘子军,虽是蒲柳之姿,却都是舍死忘生之士,思报燕王殿下平日恩养厚德,古谚云‘一人弃命,千夫莫当’。纵天子有数百万军马,也不能为之奈何!” 她说着登高一呼道:“燕王殿下保民如赤子,军民爱戴,无由报答,老弱犹披恩泽,何况军士乎?我等虽毙于矢石锋刃水火之中,为燕王而死,死而无憾!” 她的呼声得到了数万军士的回应:“为燕王而死,死而无憾!” “为燕王而死,死而无憾!” 薛岩两腿战战,汗出如浆,口不能言。燕王就转过头来,露出讽笑:“薛使者归去,为老臣谢天子。天子于臣至亲,臣父,天子大父。天子父,臣同产胞兄。臣为藩王,富贵已极,复有何望?天子素厚爱臣,一旦为权奸构陷,以至于不死不休。臣不得已起兵,若能蒙诏罢兵,臣一家不胜感戴。但奸臣尚在,臣将士心存狐疑,不肯解甲,惟望皇上诛权奸,散天下兵,臣父子单骑归阙下,惟陛下命之。” 薛岩灰溜溜回到南京,向建文君臣报告此次燕军之行。他带回来一个信息,燕军军容整肃,上下一心,战场上既不好对付,用计谋也难于使其上当,所以光是调弄口舌没有用,还得是战场之上见真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五章 使者 这次的阅兵,收获最大的就是张昭华了,因为她的娘子军,不仅每人获得了钱钞奖励,而且燕王还亲笔写了一首诗赠给她们。 “休言女子非英物,凭将箕帚作蝥弧。试看他年麟阁,丹青先画美人图!”张昭华洋洋得意地向高炽念道:“怎么样,你天天说我不务正业,比着军士操练娘子军,如今连父王都夸奖我了,说我会练兵,你还有什么说的?” 高炽就笑道:“听说你的女兵,在演武场,是很英姿飒爽了!只是也就是值得一观罢了,你想想,将士们南征北战,略地攻城,栉风沐雨,何等艰苦,女兵受不受得了?她们的战力,能不能比得过男人?” 张昭华不服气,刚要反驳,就听高炽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是孙武也曾操练过女兵,那我问你,这女兵后来,可还曾听闻过什么事迹?不过成了孙武的晋身阶梯罢了,难道你当时,不是存着这样的心思?如今,你也算是成功了!” 高炽说的成功,表现在燕王对张昭华训练士卒的刮目相看。他这一次出征,将训练北平守备军士的任务交到了张昭华手中,希望回来之后,能见到成效,张昭华将之视为燕王对自己能力的认可,自然是万分喜悦的。 然而她听到高炽这么一说,顿时愀然不悦道:“我训练她们,并不是要以此为进身之阶,我又不是男人,能博一个仕途功名。难道女人就只有相夫教子,围着锅台转这么一条路可走吗?你也不想想,北平守卫战的时候,要是没有这一群女人,能不能受得住城还是两码事呢!” 她说着就道:“你知道宋朝时候,武人出身的狄青做了宰相,受到文臣排挤打压,却依然不肯离去的原因吗?” “出将入相,难道不是人之本愿?”高炽一看张昭华的神色,就道:“好好好,听你说,愿闻高见。” “那是他给天下所有的武人做出了榜样,”张昭华一字一句道:“宋朝文臣权盛,没有武人出身的宰相,他宁愿受尽冷眼待在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地方,就是为了激励将来的有和他一样出身的人,也终将打破这个桎梏。” 张昭华的娘子军,并不是独创,比之于花木兰c梁红玉,甚至平阳公主的娘子军,她只是步入了她们的后尘而已,这些人的存在,就是激励,而世人的评价,是因为她们曾经这样存在过,所以对她,并没有过多的苛刻。 “父王已经和我说好了,”张昭华道:“今后每一场大阅,都会有娘子军,我以后的队伍,可不仅有六十人,我还要带成千万的兵马,挥斥方遒呢!” 高炽向来是能容忍她,闻言也只是轻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而张昭华还兴致勃勃地问道:“说起来,我这支娘子军,也是建了功勋的!在开平斩杀了徐凯c陶铭,杀了一千一百人呢,还缴获了战马三百匹,若是论军中的勋阶,我这队兵,怎么地也是百户了吧?” 高炽还真认真思考了一下,道:“确实差不多。” 他还要再说话,却见王安从屋外面进来了,禀报道:“殿下,娘娘,朝廷有使者至北平,已经被执住,刚送进了王府之中。” 高炽就问道:“是大理寺少卿薛岩吗,他才刚刚离去没多久,怎么又折返了呢?” “不是薛岩,”王安道:“是锦衣卫銮仪卫千户张安。” 高炽和张昭华面面相觑,都见到了对方脸的疑惑,只因向来天子遣人来北平颁诏,都是文臣,没有武臣来过,这一次却来了一个锦衣卫千户,而且据王安说,也是带着诏书来的,前后两个使者,相差不过十几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高炽换了衣服要出去,张昭华也翻身起来,道:“我跟你一起去!”她在存心殿王座后面又隔开了一个帷幕,坐在了帷幕之中。 等张安进入殿中,拜见了高炽,高炽循例问了几句,问他何来。 “臣奉天子之诏而来,”张安道:“请殿下接诏。” 高炽看了一眼盒子里的诏书,道:“天子之命是什么?” 张安就道:“但欲北平释兵,来谢孝陵,消弭兵祸。” “之前的薛使者,也是如此说,”高炽道:“你和他走的是一条道,路没有碰到他吗?” 张安说他只知道奉命而已,高炽不说话,张昭华在后面听了半晌,没有动静,她就将帷幕挑开一道缝隙,偷眼看过去,只见高炽盯着这个装了诏书的盒子,问道:“我父王不在北平,使者劳累,我将你送到父王那里去,你将诏书交给他。” 张安急道:“世子殿下,天子的诏书,并不是给燕王,而是给您的!” 高炽就道:“往常使者远道而来,可没有如此存问过我,高炽在这里,先谢过天子厚意。”他说着就道:“我燕王父子,早都被骂做贼父子了,父子一心,你交给我父王,与交给我,是一样的。” 说到这个“贼父子”,倒是有一个好笑的地方。因为南军经常在两军阵前,辱骂燕王“贼父子”,因为高煦也在军中,燕王听了倒也不生气,反而在给建文帝的文书中说,你的军队骂我“贼父子”,我爹是太祖高皇帝,你们居然敢骂到太祖头?太祖高皇帝若是“贼父”,我是“贼子”,那陛下你,岂不要成了“贼孙”了? 张安带着方孝孺亲自起草的文书,被命务要交给燕世子高炽,以成离间之计。他就道:“末将来时,天子对我说,见到燕世子,且问他知道不知道大儒刘本展,如今如何了?” 高炽就想起来他当年和还是太孙的皇帝一起在大本堂课的情境了,因为冬日的时候,屋子里的炭火十足,他身躯肥胖,经常汗流浃背,把座下席子打湿。有一次他匆匆换了衣服回来,就见他的席子已经被换了一个新的,他以为是宫人给他换的,后来才知道是太孙给他自己的竹席。 他眼中一热,而张安却道:“刘本展已经” “我知道,”高炽慢慢道:“他听说燕王起兵,就撞死c撞死在明经堂前了。” 刘本展最出名的课,不是易,而是伦常之理,而五常之中,又最重君臣之礼,他撞死前最后一句话,是:“我尝与你们讲伦常,如今伦常安在?” 高炽低下了头去,张安就看不到他的神情了,而他身后的张昭华却看得清楚,那一刻的高炽的眼里,泪花一闪一闪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六章 推波助澜 张昭华记得他在应天,听到刘本展要授课,就兴奋地奔出去,鞋子也来不及穿的模样。她之前有这样的想法,人的社会是有阶级的,而处在越上层的人,就越有对下层的生杀大权,这就是她拼命改换阶层的原因,她当初是为了救张麒和张升的命,她也的确是成功了。可是她如今发现,即使位于这样的阶层之中,也有想救却救不了的人。 她走过去,握住高炽的手,他好像从梦中醒来了一样,将那一点怅惘之色掩藏去了。 “这是皇帝指名道姓给你的文书,”张昭华道:“你怎么不看?” “看什么呢,”高炽长吁一口气:“是谴责我,还是追忆以前共读的时光?无论哪一条,我都没办法回应他。” 张昭华也叹了口气,她伸手去拿桌上的盒子,然而当她碰到这东西的花纹的时候,却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种冰凉,从她的指尖蔓延而上,她不由得将指尖缩了回来。 “这东西里面,”张昭华不由自主地狐疑道“不会有机关毒药之类的东西吧?” 高炽居然被她逗得咧嘴笑了一下:“那你就打开看看。” 张昭华咂摸了一会儿,忽然道:“这张安奉诏而来,而这诏书是建文写给你的,他是跟父王没话说了吗?然后把劝说父王的那一套,又要原封不动地说给你听?希望你和父王不一样,能听得进去?” 高炽就摇头道:“我和父亲一体,他说不动父亲,自然也说不动我。” 张昭华就怔愣了一下,喃喃道:“对啊,他凭什么以为自己能说得动你,能怎么说呢,怎么说都是白搭,要是威胁,还不知道是谁威胁谁呢要是劝诱,他能给你什么呢?难不成还能将你封为王不成?” 张昭华玩笑地说着,却见高炽神色渐渐凝聚起来,道:“他也许真的会许诺我,只要我投降,就让我做燕王。” 张昭华倒吸一口气,“怪不得他会趁着父亲不在,专门写给你这个文书。那这东西就不必看了,咱们直接烧掉罢。” 她起身要叫王安进来,却被高炽抓住了袖子,道:“烧掉父王若是回来,知道北平来了使者,送上的文书却被我给烧掉了,这要如何解释,有理却也说不清了。” 张昭华悚然一惊,道:“那就拘留使者,这文书也不拆开看,就等父亲回来,一并交上去就行了。” 高炽点头刚要说话,却忽然从鼻中滚落出一滴血来,吓得张昭华喊了医正来诊脉,以为他又喝了鹿血酒结果忙活半天,说是单纯就是鼻腔干裂的原因,才算让张昭华的心放进了肚子里。 她这边送走医正,一转头却没看到高炽了,她记得刚才高炽还躺在床上呢,走出去才看到椿哥儿这小魔星硬拉着高炽看他刚才掏的蚂蚁洞,而高炽一手捂着鼻子,鼻血还没有止住,仍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流着。 “这是什么,”高炽问道:“这是蚂蚁,是不是?” “兵,兵,”椿哥儿欢叫着:“我的兵!” 他说着忽然跳起来,蹦跶着踩来踩去,高炽见状不由得道:“你不是说这是你的兵吗?你怎么杀了它们呢?” “我没叫c它们c往这儿来,”椿哥儿脚下踩着蚂蚁,还碾了碾:“不听话!” 他又拉着高炽趋近蚂蚁洞,高炽被他拽得猛了,也没有看到头前面的树杈,“砰”地一声撞上了。 张昭华忍无可忍,上去一把提起了椿哥儿的领子,看着他手脚在半空中扑腾,正要扒了他裤子揍一顿,就看见高炽的目光,她不由得顿了一下。这一下却叫椿哥儿猛地向前一窜,连滚带爬地溜掉了。 “看你额头,碰出血了!”张昭华掏出帕子给他擦了几下,道:“还不让我打他,世上哪儿有这么顽劣的孩子!” 高炽把头仰起来,慢慢踱进屋里:“你不是说你那二哥,小时候更顽劣些,几乎无药可救了吗?如今还不是出息地很!” “那倒是,不过他也是被打出来的,小时候我娘打他,”张昭华道:“光是鸡毛掸子就打坏了不知道多少个,这是棍棒底下出孝子,咱们椿哥儿也是上房揭瓦,你却不叫我打他,将来肆无忌惮起来,我们到哪儿享后福去呢!不被他气死就是轻的了!” “我看椿哥儿是个好孩子,只是在你面前顽劣一点,”高炽道:“小时候皮一些,长大读书了,不就好了么?” 张昭华猛然意识到椿哥儿已经三岁了,是该开蒙了,古代人有读书条件的话,是一定会让孩子尽早开蒙的,高炽今儿说这话,应该就是打算叫椿哥儿读书了。 “你准备请谁给他开蒙?”张昭华问他。 “这还是要父王决定,”高炽又往鼻子里塞了一团棉花,道:“应该是纪善所的几位师傅们,他们的学问都很好,哪一个教他,都绰绰有余了。这事儿也不急,总要等到今冬用兵见分晓之后,我看钱嬷嬷现在不是在教他方块字吗?” “他是当个游戏在玩呢,”张昭华道:“根本坐不住半个时辰,屁股底下就跟架了一把火似的。这样不行,我要拘一拘他的性子,每天教他捉笔描红!” 而另一头,得知朝廷使者送书给世子消息的黄俨,急匆匆地回禀高燧:“朝廷派了锦衣卫千户前来,单独给世子一份诏纸,世子收下了。” 高燧抬起头来,眼中露出兴味的光来:“单独建文为什么会单独给大兄诏纸,黄俨,你觉得为什么?” “奴婢愚见,”黄俨低着头趋近了,道:“这是在燕王殿下那里说不通,便要来走世子的路。奴婢觉着,这诏书里,定有大不道的话。” 高燧很快就明白过来,露出微笑:“挑拨大兄背离父亲我瞧着不太可能,不过,父亲那里若是听闻大兄收了朝廷文书,可不知道要怎么想呢。” 黄俨就用细细的公鸭嗓,像吊魂一般道:“朝廷,用意不在世子,而在燕王。” 高燧悚然了一下,不过去慢慢转惊为喜:“看来朝廷也不傻,这一招离间,倒真有几分意思。不过他的计谋,还要我这里,推一把才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七章 疑心 张昭华带着娘子军在马场跑了十几圈,才吩咐休息。周围的军士们早已经熟悉了女人出现在这里,见之都不以为意,甚至寒英c翠英两个力大无比的,还跟军士们比赛搬砖,引得众人都去看,喧嚣不已。 张昭华刚要大笑,却忽然看见了朝廷使者张安的身影,她顿时发怒道:“审理所的人呢!这是怎么看的人!” 审理所离马场近,被娘子军搬砖比赛吸引过来许多人,竟然叫软禁中的张安自己走脱出来,还一路走到了马场。张昭华怒吼一声,顿时七八个人去,又将张安连推带搡地押了回去。 亦失哈牵着张昭华的马走过来,忽然道:“燕王殿下不府中,为什么还要留着使者呢?” 张昭华随口道:“等父王回来,让父王审问他。” “燕王殿下行军,怕还要许久才能回来,”亦失哈道:“使者如果也在北平停留很久的话,恐怕不妥。” 张昭华就道:“怎么不妥?” “应天那里,会以为朝廷的文书得到了世子的回应,就算没有,世子也在犹豫,”亦失哈道:“所以他们会频繁地派使者来。燕王殿下不在北平,朝廷却不停地派使者过来,而且都是有来无回,燕王知道了,会怎么想呢?” 张昭华猛地一惊,道:“你说得对!” 燕王会怎么想,为什么自己不在北平的时候,朝廷的使者就来的频繁?是不是世子和朝廷,有什么往来交通?燕王是多疑的人,他具备了帝王一切的资质,北平是他的大后方,决不允许有任何不稳定因素 张昭华立刻道:“将使者绑起来,送到军前!还有那封文书,一并送过去!” 她派了王彦过去特别吩咐了几句,叫他回禀燕王,使者一直被囚禁,而文书并没有看过,一切听父王裁决。 而此时燕王的军帐中,百户郭义跪在燕王面前,刚刚呈报了一个让他十分不快的消息。 “你说,”燕王盯着他道:“朝廷派了使者来北平,有给世子的文书,没有给我的那文书,世子看了吗?” “末将不知。”郭义额头沁出汗来。 “朝廷使者不是刚来过吗,”一旁的丘福大大咧咧道:“怎么又来!他这次可没赶时候,咱们殿下出征打仗呢!他若是送的求和文书,咱们还勉强看一看,若是其他什么狗屁不通的劝降,那还是免谈!” 郑亨也哈哈道:“或者像次的那个什么薛岩一样,让他瞧瞧咱们的军威,吓得他屁滚尿流地回去!” 燕王的神色却是越来越沉,诸将看他神色,也都渐渐悄然了。而燕王道:“你们说,朝廷给高炽的文书,会写什么呢?” 诸将之中,有的心里明白,有的却不明白,直嚷叫道:“就和那什么薛岩带来的诏书一样,劝世子罢兵投降罢!” “我看不止吧,”燕王转过头去问身边的高煦,道:“你觉得这文书,会写什么呢?” “儿怎么知道,”高煦的心思似乎不在这儿,他一直盯着山东的地图,似乎在规划下一次冲锋:“恐怕是回忆和大兄一起读书的日子,要不然不会单独给大兄文书。” 这勾起了燕王的回忆,他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高炽一直和天子相善。” 朱能心思敏锐一点,他直觉燕王这句话,别有深意,不过他还没想好怎么说,却见张辅站出来,道:“殿下出征在外,而朝廷使者往来几次,本就可疑,齐泰c方孝孺皆阴险倾佞之辈,必有非常之计,愿殿下详审之。” 燕王并没有说话,手指在膝盖慢慢敲打起来。他觉得张辅的话说的没错,齐泰方孝孺之辈,专攻阴谋诡计,在文书之中,必然是对高炽提出了如果归降,可封他做燕王的条件但是叫他不能忍受的是高炽的表现,按郭义的说法,高炽将人留在了北平,而那一封文书,他看过之后,却没什么反应而没什么反应,才是最可怕的。 他这样想着,却忽然又想起永平的话来:“李景隆十万人像是个演折子戏c做了个道场一样,前几天确实打得厉害,后面就像是虚应故事了,居然撤了北平之围,还被咱们追着打!我看大兄手段高着呢,平时倒是显不出来,关键时刻还是见真章父王,您以后出兵打仗,就放心地把北平交给大兄吧!” 高炽的手段确实是高,只是他如何能放心地将北平交给他呢?他和南军,和朝廷,是不是早就私下交通了,他在靖难那一夜露出的为难神色,燕王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燕王将若干心思藏在心底,只将人挥退了,指着地图开始布局下一轮的攻防。等作战计划布置下去,诸将退去之后,张辅被单独留在了营帐之中。 “辅哥儿,”燕王的神色很明显也在犹豫:“你单骑回去一趟为我伺察高炽有无通敌之意,若是有” 他似乎还没想好对高炽的处置,而张辅却冷汗直流,不由得跪地道:“殿下,世子应无他意,毕竟是亲骨肉,怎可能会背弃殿下呢?” 燕王却似笑非笑道:“我周王弟的嫡次子有爋,可不就是这么做了吗?他难道不是亲骨肉,我和建文还是骨肉呢,如今不是照样互相攻伐!” 周王就是因为嫡次子有爋的一封告密疏,被夺爵流放,也开拉开了诸王次第被削的大幕,如今燕王实在对“骨肉”这个词,有跟常人不一样的体验。 张辅竭力劝说,燕王似乎有所动摇,暂时叫他回去,没有再提回北平的事。而张辅从军帐之中走出去,看到一旁的郭义,忽然站住了。 “郭义,”张辅似乎随口问道:“这次三王子派你来,除了押运辎重,还有其他事吗?” 郭义记得黄俨对他说,这次来见燕王,一定要说自己是奉命押运辎重,文书的事情只做是随口一提,黄俨的确有本事,给他调拨出辎重出来,他也记得这人的吩咐,一直警惕别人问他文书的事情。 “没有了,没有了,”郭义急忙回道:“三王子就是让我押运辎重。” 他说着忽然反应过来:“不不,不是三王子,是军需官遣我来的!” 张辅一双细长而明亮的眼睛里,泛出了微微的光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八章 洗脚 张昭华忙了一天回到屋子里,高炽趴在案头看着奏疏,道:“你今儿回来地晚,是去永平那儿了么?” 张昭华随口应了一声,又反应过来道:“我去永平那儿干什么?” “今儿她生日,”高炽合上一本奏疏,道:“平常你记得的,怎么忘了?” 张昭华“啊”了一声,她一想还真是,倒是又好久没有见到两个郡主了,也不知怎么回事,明明她出出进进很多次,愣是没有碰上人,她一忙起来也没有打发人过去存问,一提起来顿时有些愧疚,于是刚脱下来的褙子又穿了上去:“走,去永平郡主那儿。” 张昭华在自己的私库里挑了几样精美首饰,装在匣子里去了永平的院子。她进去之后,永平也没有出来迎接,说是在洗脚,也的确在洗脚。 “嫂嫂这么晚了还过来呢,”永平坐在榻上漫不经心地修建着指甲,丹蔻一般的指甲盖涂了一层猩红色,“有什么事儿,打发人过来不就行了吗。” “平常可不就是打发人过来了,”张昭华也坐在榻上,把手上的匣子推了过去:“今儿可不能不亲来,今儿可是你的寿辰呢,二十二岁,大好的年华呢。” “难为嫂嫂还记得我生日,”永平继续用小矬子磨着指甲,也并没有看张昭华带来的礼物,道:“还以为嫂嫂连日劳碌,又要视察煤场,又要训练女兵,早就不记得了呢。” 开平的煤矿进入大规模开采阶段,而煤炭的加工场设在崇仁门那里,张昭华比较关心这个自己扶持起来的产业,派了自己身边一些管事不够,还经常趁着回张家的机会,去崇仁门视察。同时永平说的训练女兵的事宜,是张昭华一直在做的,将近一年的时间,几乎没有停息过,而且在参加完阅兵之后,张昭华又将队伍扩充了一下,如今有兵员一百二十八人。 永平说的是实话,张昭华还以为她受了冷落,别扭起来了,不由得笑起来:“那些事情,忙起来就真忘了时间,一晃七八日过去,我还记得只过了一天似的。咱们的——” 她话还没说完,给永平的脚盆里添热水的宫人似乎将永平烫着了,永平厉声骂了一句,劈手就是一耳光上去,直将人打翻在地上,盆里的水也溅落了一地。 “你想烫死我啊!没长眼睛吗,”永平大骂道:“我吩咐你倒水了吗!没有眼色的东西!” 这宫人被骂得一缩,而永平还不解气,还在骂:“你在我这儿扭腰提胯地做什么!你是不是想学外头骚窠子里的窑姐儿,走千家门万家户,敢在我面前拿腔作势起来!真个就来了!” 张昭华刚想要劝她熄火,却忽然见到这个给永平洗脚的宫人眉眼熟悉,就着灯光仔细一看,发现还真是认识,而且就是她的娘子军里的小红。 张昭华忽然想起来,七八天前,永平打发身边人过来,向张昭华讨要了两个娘子军过去,也不说要做什么,只说有事吩咐她们去做。张昭华不好拂了永平的面子,就遣了小红、连碧两个去了,这几日混忘在脑后,却没想到永平居然让她们给自己洗脚。 张昭华一下子怒起来,她指着小红道:“你向我讨了她过来,就是伺候你洗脚的吗?” 永平的眼里似乎有那么一闪而过的挑衅和得意,她道:“说与嫂嫂知道,我这里原先给我洗脚的宫人,回家去了,我就没人差遣,只好问嫂嫂提调了两个人过来。一直听闻嫂嫂善于调教人,教出来的人不说聪明伶俐,却也服侍妥帖。只不过——” 她说着捂着嘴巴笑了一下,道:“只不过派与我的这两人,却笨得很呢!每次调的水温,总是不叫人舒服了,我想她能在嫂嫂手上听用,却不肯在我手上听用,定然是我的本事不如嫂嫂的,我没什么其他的办法,就叫她们喝上一桶下去,大概也就会了。” 张昭华早都发现了小红的不对劲,她的脸原先是细长的,有尖下巴,如今忽然肿成了柿饼一样,皝白虚浮,像是极度水肿一般。她刚才心里还想着是不是生了病,如今才知道都是永平磋磨出来的。 她气得耳朵都轰鸣起来,努力保持着克制,道:“娘子军都是在北平守卫战之中,有功劳的,父亲还亲自奖赏过,已经不能视作普通宫人了。我以为你将她们提调过来,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却没想到你让她们给你洗脚,你这里宫人众多,缺洗脚的人吗?真缺的话,也可以去管事婆子那里要人,为什么非要支使她们?” “不就是两个宫人吗,”永平“啧啧”两声:“立了再大功劳,还不是家奴!我使唤我自己家的奴隶,嫂嫂还要为这样微不足道的人,训斥我吗?” 张昭华忍无可忍,唬地一下站起来,一巴掌拍在案几上,发出了偌大的响声:“永平,你太过恣意妄为了!如今是什么时候,正是军民一心共御艰难的时候,你这样做法,传出去不怕寒了将士们的心吗?我说过,她们是有功的人!” 永平见张昭华怒气横生,一巴掌下去,桌子似乎都有些裂缝了,心中有些害怕,然而她嘴上却依然不饶:“有什么功?能把主人伺候好,就是功!嫂嫂好似也不知道自己女流的身份一样,却要横枪立马和男人一较长短,殊不知被人背后说成什么了!我这里也好心劝你,这娘子军什么的遭人耻笑的玩意儿,赶紧就撤了罢!咱们再是艰难,也轮不到女人在人前显贵!” 张昭华气得头嗡嗡地,她只想冲过去撕烂永平这一张嘴巴,残存的理智阻止了她,只道:“你自己也参与北平守卫战,却能说出这样的话,否认你的价值。这世上对女人横加指责非难的,还不是男人,就是你这样的女人,我与你说,简直就是鸡同鸭讲,白费口舌!” 她说着就带着小红出门,结果永平硬是追上来拉扯她,张昭华眼见连碧也端着一桶洗脚水过来了,就举手接过来,一头倾倒在永平脸上身上,直将人淋成一个落汤鸡,才扬长而去。 她回到世子所,高炽见她神色差劲地厉害,就道:“怎么了?谁惹你了?” 张昭华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还是跟她一起去的含霜快言快语地说了,听了故事的高炽实在是忍得难受,居然在床上笑得翻落到地上去了,张昭华本来气就没地方撒,见状顿时扑过去,在他浑身的散肉上狠狠掐了几把,只把人掐得龇牙咧嘴讨饶。 “你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她,”高炽笑完之后才道:“她故意跟你置这样的气!不过说来是她的不对,小红连碧,可不能视作普通宫人,永平是有些妄为。” 张昭华就道:“她叫人喝她的洗脚水!这么恶毒的办法,我真怀疑她是故意针对我了!难道她身边服侍的宫人,都这般艰难?我跟你说,你明日就把李让叫过来,叫他领着永平回府去!不许她再在我面前晃荡了!有家不回,天天在娘家待着,成何体统!” “你泼了她一身的洗脚水,”高炽哈哈道:“她要气苦一晚上呢!你就不怕她明日找你来,或者告到母亲那去?” “我还怕她不来呢!”张昭华道:“她有理,她不心虚,她就来,她就告!我一百种方法等着收拾她,还没使出来呢!” 然而第二日永平灰溜溜地,根本没用李让来接,就自己回了郡主府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九章 决计断粮 存心殿之中,高炽和张昭华见到了从军营中赶回来的张辅。 “文弼,”高炽道:“这一次父王遣你来,是粮草没有及时运送过去吗?” 因为如今燕军在大名转战,而盛庸、吴杰、平安分兵扼住燕军饷道,从北平运送过去的粮饷,经常被截住,不能运送到前线去,张昭华算了算剩余的粮草,虽然还足够,但是也经不住这样的消耗。 张辅自然不能说是因为朝廷使者张安被世子遣送过来,燕王总算释疑的事情,他还记得张安到来,并带着还未启封的文书的时候,燕王那长长的一叹:“几杀吾子!” 他稍微定了定神,道:“我军粮食还够吃,羊肠袋能供长途奔袭七八天的消耗,只是马没得吃,到处都是焦土。而南军,因为从沛县运上来的粮船,根本没有断粮的顾虑。” “沛县,”张昭华问道:“徐州沛县?” 张辅点点头。 江苏的粮食行船运到山东,如果斩断这条路,那么山东的粮饷就会供应不上,而山东的几座久攻不下的坚城,就有可能因为断粮而被攻下。 张昭华想到的,燕王也想到了,他也派人去截断这条粮道,然而船行在河上,燕军只善马,不善舟,也无舟楫可渡,而且粮食一进入山东,就被重兵护送,收入德州、济南,燕王派人去了很多次,次次都无功而返,反而折损了不少人。 “我来的时候,”张辅道:“殿下还命刘江带三千人去济宁绝南军饷道,只是刘将军不愿去,殿下发了脾气,差点将他杀了,大家急忙劝解,才总算没有杀他。不知道他最后去没去。” 张昭华知道南军的饷道久攻不下之后,就带着地图去了王度那里——王度冷眼看着她在图上比划来比划去,计议怎么样截断饷道,就忍不住大大地哼了一声。 张昭华听到了这一声,心里暗笑,面上却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仍在比划。 “哎呀,真是千难万难,”张昭华故意摇头道:“南运河一直有重兵把守,一支轻骑,根本无法冲破德州、济南和沧州的三角防守,一旦进入就会被发现,怎么还能抵达河边,焚毁粮草呢?” 王度本来抓耳挠腮,发出了好几声嗤笑声,等着张昭华来问他——然而张昭华却道:“我看就是先生这样通天彻地之才,也技穷罢!” 王度嘴里含混地“呸呸”了两声,将枣核吐出来,“你们燕王不是手下群贤毕至人才济济吗,连个饷道都无计可施,就这样还敢跟朝廷对抗?江南财赋之地,可以源源不断地提供粮草,你们北平,人穷马乏的,还能支撑几年?还是听我的,赶紧反正了,朝廷可以赦了你丈夫的罪过,说不定还能保住世子之位,甚至更进一步,封做燕王呢!至于首恶朱棣,那是断然不能饶过的,天下荼毒,都是他的罪过!” 张昭华忍不住发笑,现在他们两人是互相劝说对方投降,各自不让。 “燕军就是没有粮草也无妨,”张昭华就道:“只要次次打胜仗,那缴获的粮草辎重,也够用啦!” “你这话当真是小儿见识,”王度就呵呵笑起来:“你能保证燕王每次都打的赢?都打得赢的话,东昌是怎么回事呢?手中有粮,心中才不慌,燕王为什么要千方百计绝了官军粮道,就是要在自己心慌之前,叫别人先慌。” “你这样对比对比,”他说着就咂摸咂摸了嘴巴,道:“也该知道,燕军的粮草,都是从北平发,北平城坚,就算截断饷道,依然可以换一条,粮草后源是有保证的。而官军的粮草,是从运河送上来,你说运河被护住,打不到那里去——简直是蠢笨无比,你瞪我干什么,非要突破人家重兵防守的地方,屡败还屡战,一点脑子都没有!” “你看这是什么地方,”王度从通州画了一条线下来:“从通州下来,避开济南、沧州,从济宁、糓城一路南下,直抵官军粮草大本营——沛县。沛县囤积从江南运输上来的粮草,整船待发,一把火烧光尽了,不仅断了发往山东的粮饷,还可以令京师震动。平安、盛庸就是前来救援,也无计可施,若是不来,朝廷就会问罪。” 张昭华就道:“先生之计,果然高明!我是更不能放先生离开了,若是先生为朝廷效力,则我燕地无噍类也!” 王度磋磨了一下下巴,露出不屑的神色:“朝廷人才众多,像我这样的,车载斗量;你们燕地没啥人才,见到一个,就觉得稀罕,徐州往运河发粮都半年多了,居然没人想到这办法!我今儿既然做了多言之人,干脆就送佛送到西罢!” “沛县地方不大,”王度道:“西南是丰县,丰县城池深一些,有好东西在里头。” 王度说的好东西,是一窝蜂。这种火器,张昭华在开平见识过了,其状有如鸟铳之铁干而稍短稍粗,可容弹百枚。点燃火药后,百弹齐发,声如蜂鸣,远去四五里,所中人马皆穿。以皮条缀之,一人甚至可随身携带而走,战时以小铁足架于地上,蜂尾另用一小木椿固定于地,或者置于双轮木车之上,进退自如,实为攻守之利器,也是当世时候,最先进的火器。 “丰县有一窝蜂?”张昭华大喜过望:“有多少?” “丰县有一个大型军器局,”王度道:“淮北乃至山东的一窝蜂,都是这里制造出来的,比京师军器局制造还要好!” 张昭华高兴地跳起来:“这东西威力实在太大了!北平这边的军器局,还根本制造不出来,燕王在战场上,吃了好多亏哩!要是我能将之运回北平,岂不是要立大大的功劳!” “什么,”王度露出惊讶的神色:“你要去?你上次去了开平,出了风头还不够,还要去沛县?” “我的娘子军,一路上才能遮人耳目呢,”张昭华得意道:“父王为南军粮饷发愁,我就要把这事儿办成了,让那些非议的人,都不敢小瞧我的娘子军!” 王度就慢慢道:“那就……祝你功成吧。” 他目送张昭华欢悦地离开,戏谑从眼里褪去,而复杂、迷惘、痛恨和不忍却轮换交织着,袖子里的手也微微发着抖,而他也发现了这一点,忽然死死地攥成拳头,一把扫翻了书桌上林林总总的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章 伙同 张昭华带着娘子军,并邀蒲察和她的侍婢,从北平出发,一路南行,绕过如今双方混战的真定战场,也绕过坚城济南,一路上在河北境内的时候,一人驾三马,日夜换马前行,在抵达山东境内的时候,弃马步行,白天装作逃难之人,分批次穿过大小城池,晚上的时候张昭华想了个好办法,早在北平的时候,就令每个人的行囊之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一章 兴衰沉浮 从台儿庄到淮安的这一段运河,在后世的京杭大运河地理段位中,被称作中运河。京杭大运河历史悠久,却是在元代的时候才实现全线贯通的。然而元朝无道,京杭运河渐渐淤废,国朝时候重新疏浚山东淮北境内河段,经过十几年的人力修复,运河渐渐能行船,每日可以承载四千艘漕船经过了。 此时张昭华眼中的运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二章 被坑 “焚粮舟数万,”李远的脸庞被冲天的火光映照地奕奕:“大捷!” 燕军都鼓噪起来,这一次可以算得上是兵不血刃,出其不意截断了南军粮草转需的大本营,可以想到京师听闻燕军一鼓作气行到了淮北,会是如何的震动。 大家都乐呵呵地,唯有张昭华似乎难以露出笑容来。她发现自己的耳边,依然回荡着无数人嘶声力竭的哭喊声,惊惶恐惧的面庞,绝望悲伤的哀鸣挥之不去。每一桩功业的背后,都是枕籍的白骨,而他们有罪吗? 燕王每每上书,都会说,伏望陛下体上帝好生之德,莫驱无罪之人,死于白刃之下,其恩莫大也。 没有罪过,却遭受了这样的劫难,南北之间的祸难,什么时候才能平定? 她心中有所感,在马上默默颠簸了好一会儿,出了沛县,才忽然想起来还有正事没做,顿时叫停了大军:“随我去丰县!” 李远不由得问道:“娘娘,为何要去丰县?” 燕军已然探知,南军驻守在江淮一带的是何福,但是何福在淮南练兵,从南到北已然追之不及,能对他们造成拦截的只有何福手下的将领袁宇,李远甚至算好了地方,准备在沙河或者济宁邀击袁宇,埋下伏兵一举击溃之。 张昭华就道:“我已得到消息,丰县有大批火器!都是一窝蜂!咱们走之前,将他们的军器局搬空,岂不又是大功一件?” 李远本来的计划就是快速北进,若是耽搁,则会被南北包了饺子,但是他听张昭华说丰县有火器,却也十分动心,而且他知道丰县也是个小地方,城池并不深,如果如风靡草一般过去,也消耗不了多长时间,就一咬牙道:“走,去丰县!” 丰县的确是个小地方,尤其是他们还穿着南军的衣服,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城,然而等他们进了城之后,并没有看到军器局,一路走过来都是市肆,米铺,肉铺,盐油店,杂货铺,布庄,茶铺等等商铺,抓了人来问,说丰县没有军器局,打铁的铺子倒是有几个。 不知不觉走到了官署前,恰巧一个绿袍官服的官员出来,看到他们,顿时发问道:“是从沛县来的吗?说是沛县来了贼寇侵扰,何将军命各县戒严,你们——” 这个人忽然发现了不对,他大叫起来:“敌袭,敌袭!燕贼来了!” 李远立刻拍马而上,将人一刀杀了,道:“快走!”大家一拥而上,将准备搬运绊马索和柜马枪的守卒杀了,夺门而出。 消息传得这样快,让人始料未及,张昭华心知自己叫人骗了,浪费了整整两个时辰的救命时间,而且他们在丰县,已然叫人确定了位置。 他们快马加鞭北上,但是根本没行多远,就见到前方旗帜云从,袁宇带着人马堵住了他们的道路——如果自己没有硬要去丰县,此时一切就会按照李远的计划,可以有时间和地点提前埋下伏兵,就能将袁宇他们击溃了! 张昭华又急又愧,李远倒是镇定,道:“两军相逢,没有他法了,勇者必胜!” 他指挥大军冲杀过去,顿时战作一团。张昭华稍稍缀在队尾,观察到袁宇的队伍,既有骑兵,也有步卒,步卒都是大喘气地,看样子赶了很长时间的路,而且距离骑兵还有不小的距离。 她当机立断,吹响了口中的号子,道:“娘子军,跟我来!” 她一声令下,娘子军迅速朝她聚拢过来,她带着人马绕过混战的双方,直奔骑兵背后的步卒,步卒正大踏步地朝这边赶过来,甚至还没有摆开大阵——此时的步兵作战,主要依靠矛、箭、刀和盾牌,以十人为一小旗,摆开阵势的时候,就是前面是两面或圆或长的盾牌,小旗在盾牌中间或一侧,牌后是数十杆长枪,长枪后面是刀,刀后面是箭,可以彼此照应和救护。 只是步卒对上骑兵,会被压制地死死的,张昭华趁人不备冲上去的时候,这些人完全没有准备,长枪还没有摆开刺马,娘子军就趁此机会将南军步卒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杀得七零八落。因为这一次出来,张昭华给每个人配备的还不是雁翎刀,而是张升带来的蒙古弯刀,拖刀的方法非常简单,而且杀人非常利索。张昭华手上的刀迎着一个军士的脖子过去,瞬息之后,这个军士的头颅和身躯就恋恋不舍地分开了。她的马从尸体上踏过去的时候,还能感觉到脚下这具尸体肌肉的弹性。 她在这里取得了胜利,只是回头一看,李远和袁宇的军队,还杀得难舍难分,蒲察策马过来,大声道:“你的箭还有没有!我的用完了!” 张昭华立刻把自己背上的两服箭交给她,她挽弓搭箭,簌簌几支射出去,顿时射穿了马背上的几个敌人,张昭华指着南军大旗道:“射旗,射旗!” 战场之上,兵士是根据旗帜和鼓声而前进的,鼓声一直不停,旗帜一直往前压,他们的步伐就不能后退,否则军法官会记住他们,将来处以重罚。此时两方的旗帜都举地高高地,各自的旗上,都有十几根箭。 张昭华期待蒲察能将敌军的大旗射下来,然而蒲察连发三矢,虽然都射中了,但是都没有将旗帜射倒,张昭华就叫她去射扛旗的人,蒲察一箭射过去,这人是应声倒下了,但是立马又站出来一个人,将旗帜扛了起来。 张昭华见这样不行,她跃马冲了进去,目标直奔敌军大旗。她刚带人进来的时候,顺利砍杀了数十人,只是后来冲奔到她马前的人越来越多,南军似乎都发现了这队伍中与众不同的一拨人,这些人虽然拿着弯刀,但是都是女人! 袁宇也看到了奋勇冲杀在最前面的张昭华,他指着人道:“杀此妖妇,有重赏!” 张昭华快要接近大旗了,只是陡然从背后伸出一柄雁翎刀来,差一点将她挑下马去。她贴服在马背上,这马儿似乎知道她的心意,忽然扭了一下蹄,避开了第二刀。 张昭华惊魂未定,却又见着三个人困住了她的马,她大叫一声,居然从马上站了起来,将手中的弯刀刺向一个南军的肩胛,一使劲将人挑下马去。蒲察在她后面看得清楚,大声喝彩道:“好一个夜叉探海!” 这个骑技还是蒲察教给她的,本来是马球之中具有观赏价值的动作,但是现在张昭华要避开四面八方的刀剑,就使出了这个动作。 她拨马冲出了包围,身后两个人分别被蒲察和谭广拦住,她逼近南军大旗,弯刀横过去的那一瞬间,几乎将虎口震裂——但是碗口粗的大旗终于叫她砍倒了,大旗一倒,南军的指挥系统就出现了混乱,攻势也迟钝了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三章 心头之恨 张昭华猛然一跃,抓住了大旗的一角,将之拖曳在马后,她马不停蹄朝着一个方向奔跑,身后顿时引来数百骑跟随,这些人呼喝着“杀,杀——”,像是洪水一般尾随着她。 南军自以为是乘胜追击,然而张昭华策马狂奔至一处,忽然立住了——南军还没有丝毫的反应,就忽然见到山坡上出现了一排人,而这群人的手上,还握着火铳。 最前头的官兵看得清楚,嚎叫起来,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每排铳兵人手一支枪,五十到一百步的距离,就算骑马速度快,基本也都有六七成的命中率,不论打中人还是马,都算是打中了目标。 随着震天的枪声,汹涌而来的南军纷纷落马,后面的知晓厉害,立刻拨马而回,只可惜后面就是李远的追兵,顿时冲杀上来,不知有多少人被当场打死,混乱中的南军已经彻底变成了无头苍蝇,精骑的损失一下子达到了三成。 张昭华立马在山坡上看得真切,又指挥着娘子军再次装填好弹药,下令再次射击,空阔的平原上无遮无掩,山坡上陡然爆出猛烈的火光,伴着响亮的齐射声,面前的南军又齐刷刷地扑倒了一大片,而战马的嘶鸣声更大,已经开始颠簸背上的人了。 袁宇也在这昏乱的人群之中,他声嘶力竭地惨叫着,因为他的右臂也中了一弹,他想要控制局面,然而这局面已经不是他能控制的了。大片大片的南兵扑倒在地,马蹄踏在死尸上,死者身上流出的血又一次激射出来,已经染红了这一片平野之上的烂泥。 此时李远又下令射箭,燕兵万箭齐发,直直往烟雾的腾起处拼命射箭。利箭有若暴雨一般射来,随着“咻咻”之声,又不知有多少人被射穿。 眼看着南兵不敌,撒丫子向南逃去,张昭华立刻堵住他们逃窜的路——李远故意让燕军放开一个口子,驱使溃败的南军一直朝北而行,而燕军不紧不慢地跟上,眼看着远了就加快速度,眼看近了又放缓速度,就像是赶羊一般。 张昭华回头看了看这片土地,丰县是刘邦的出身地,而沛县又是他得了功业的地方,这一带甚至也是曹操的乡土,为什么他们能乘势而起逐鹿天下,尤其是刘邦,百战百败,而最终克成帝业—— 张昭华在马上不知道颠簸了多少时辰,脑袋一片昏沉,放眼天边,云霞好像都是她见过的血色了,地平面上又闪烁着的火光,像是流星一般远去了。 “将军,追兵!”一个眼尖的军士指着后面大声道。 张昭华浑身一震,果然看到影影绰绰的旗帜,她知道这一回来追击他们的是谁,应该是何福。 “到哪儿了?”张昭华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何福比她想象中的来得快多了。 “快到临清了!”谭广大吼道:“不能叫他们追上!” 临清与德州距离不远,若是何福的军队将他们拦截,那很快盛庸和铁铉就会闻讯而出,到时候三方就会将他们包了饺子,那种情况下,当真是插翅也难逃了。 张昭华再没有别的信念,只能策马奔逃,何福的军队在后面死死追击,两方之间相差不过四五里,张昭华甚至都能清楚地听到身后南军的鼓噪声。 “跑!”李远吼道:“跑过漳卫河,咱们就安全了!” 漳卫河就是漳河和卫河河流的一段,李远说的不错,这里有一个元代修建的大水闸,水闸的功用是泄水挡沙,用以防淤和疏浚。因为此时黄河虽然夺淮入海,但是时时有重回海河河道的趋势,也有分流进入漳河的,元朝兴建运河的时候,在这里见了一个大水闸,疏浚河道时候就关闭闸门,使泥沙沉积在闸门外。开启闸门的那一刻,利用水闸内外的水流落差,将沉积的泥沙冲走。 漳卫河河宽只有一百米左右,上面修建了一座不大不小的桥,燕军从桥上过去,情急之中,也有十七八个不留心连人带马滚落下去的,只要掉下去就没有救了,因为这河虽然不大,却也有六七米深,如今更是傍晚,已然是看不清远处了。 张昭华临到桥上,忽然害怕地不得了,总有一种自己也会被挤入河中的感觉,最后还是蒲察夹住了她,将她裹在自己的马上,带过了桥。 “快,快——”李远在河边举火照明,已经看到了何福的前头部队,他握着闸门,对掉落在后面的人马嘶吼道。 张昭华越过河去,借着火光一看,发现最后还没有上桥的居然是小红和五娘两个,她们的战马嘶鸣不已,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不肯上桥。 小红和五娘只能下马来,相互搀扶着上了桥。然而身后的追兵已经到来,将小红从领子上揪起来,一下子抛到后面去,五娘一转头,顿时大叫一声,就要往桥下跳。然而她也被捉住了。 李远放下了闸门,积蓄已久的河水奔流而下,在桥上的追兵立刻拨马而回,稍微晚一点的,就被水流卷入了河中,很快这一座小桥就被淹没在巨浪之中了。 “李远,”何福从对面的马群之中走出来,一双眼中寒星四射:“你好大的本事啊!竟然敢孤军深入淮北,一把火,焚了朝廷的舟车粮草!” 李远不卑不亢道:“何将军谬赞!朝廷官军,也常常断我粮草,如今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你这耳后有反骨的小儿,”何福骂道:“两姓家奴,不配与我说话!” 李远被骂倒也不生气,只笑道:“将军莫不是糊涂了,燕王和今上,乃是一家人,一个姓啊!” 何福又骂了几句,张昭华不由得哈哈笑了一声,却叫何福注意到她,也不由得冷笑道:“恕老夫老眼昏花,对面可是燕世子妃?” 张昭华大大方方承认了,而何福就骂道:“原先天子使者薛岩回京,说燕王夸耀武力,阅兵卒伍之中,竟然有女人充数!我笑燕王无人可用,竟然连老幼妇孺都能差遣地了,可见失道寡助到何等地步!” 张昭华就道:“何将军,你不要大言不惭指斥我是妖妇,我原以为你身为先朝老臣,来到阵前,面对两军将士,必有高论。没想到,竟说出如此粗鄙之语!想如今国乱岁凶,四方扰攘,天下荼毒,社稷倾危,是谁之过?我告诉你,并不是燕王的罪过,就算燕王不起兵,也必有人要揭竿而起,为什么,只因这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以致狼心狗行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何将军之生平,我素有所知——你官封平羌将军,乃是因为当初出兵在外,讨平蛮夷,对朝中之事,并不深知,所以助纣为虐,而不自知也!” 张昭华说得痛快,燕军一起鼓噪起来,南军倒是面面相觑,若有所思。而何福见状不由得大怒,一挥手,两个军士就将绑缚起来的小红和五娘带到了军前。 一刀下去,两颗头颅就落入了滚滚的河流之中。 张昭华从马上跌落下来,几乎晕厥过去,她指着收刀的何福道:“你早晚落在我手中!我定要将你这皓首匹夫,苍髯老贼,亲手杀了,方解我心头之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四章 计划 建文四年初一日,难得燕王在北平过年,前三年的这时候,燕王都在外头辛苦打仗,所以宫人们差一点忘了给燕王的存心殿里送去福橘,不过等福橘送到了,燕王又将她们挥下去,福橘也发给了她们。 “殿下说了,”宫人们的消息总是传得很快:“福橘随意取用,每个人还给发两个大吉事盒,月俸还加了一倍呢!” “为什么呀?”有个聪明伶俐的就忽然明白了:“哦,应该是打了胜仗罢!” 她们猜测地不错,半个月前,燕王并未因新年将近而放松戒备,派李远带八百骑兵侦察官军动静,扫清道路。李远来到藁城,便遇上驻守德州的都指挥葛进领马步官军万余人渡河北上。李远兵少,不能硬拼,他抓住战机,乘官军渡河未毕,出兵击之。这一仗官军被斩首四千余级,不少马匹落入燕军手中,葛进仅以身免。 燕王知道了之后,极为高兴,亲笔写了玺书慰劳李远,道:“将军以轻骑八百,破敌数万,出奇应变,虽古名将不过也。” 他写完之后就对一旁的道衍道:“张氏自从沛县回来,一直向我夸赞李远的本事,我自然是知道的,这一次派他做前锋,果然不负重望!” 两个月前张氏和李远共同掠下沛县,焚毁粮草万艘船,让燕王大悦,虽然燕军损失也有点重,不过能将官军转需粮草的本营捣毁,就非常值得。燕王上一次没有封他,因为李远已经是指挥佥事,这是燕王作为一个藩王,所能晋封军官的极限——虽然有吕震、郭资几个屡次劝他称帝,但是燕王的头脑仍然十分清醒,知道在打赢这场仗前,他还有那么一点大义,是打出了“剪除奸臣”的旗帜,所以他不仅没有称帝,而且所命军官,都没有超过指挥佥事的,更是驱使部下奋死力战,以图将来。 所以燕王暗暗记下李远的功勋,下令对李远所部将士加以褒奖,前锋交战都指挥以下以至于军校,皆升一级。 燕王其实心中渐渐有一个模糊的作战计划,他听李远和张氏说,徐州守备其实漏洞颇多,他们一路南下,绕过山东,直插沛县,路上几乎没有碰上官军。燕王觉得,这打破了他一个固有的思路,以前他认为,必须要攻下德州、济南,夺取山东,才能高屋建瓴,经略淮北;而他在山东战场上,吃了很大的败仗,根本无奈山东何——然而现在他忽然觉得,为何一定要占领山东呢,为何不能绕过山东,就像张氏和李远做的,直插江淮,从徐州、宿州一带长驱直入呢? 燕王其实也十分犹豫,他没有孤注一掷的决心,因为他同时顾虑到了山东以及辽东的官军,如果他在淮北遇到狙击,而身后又有官军追过来,进不得退不得,反而会被合围住。 本来默不作声的道衍忽然开了口,道:“老衲听闻前些日子,有个大内的宦官来投奔殿下,此人如何了,殿下可曾见过他?” 燕王凝神一思索,道:“是有个叫李福的来投奔我,我哪里顾得上他,只叫府中给他安排了,你这老和尚,为甚提到他——难道你还想收个徒弟?” 道衍的嘴巴不由得一抽,他是收了马和做外门弟子,法号福吉祥,但是外门弟子就是外门弟子,只是跨个名罢了,又不服弟子事,而且马和是什么都信,自己是回人,信回回教,还说自己一定要去麦加朝圣,看到三清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推荐阅读: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佛祖他也拜,简直是来者不拒。 “哈哈,”燕王看到道衍这个神情,不由得心怀舒畅,“把人叫来!” 李福被马云带到存心殿里,他瑟瑟发抖,而身上的伤痕还没有好,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 “奴婢,奴婢叩见燕王殿下!”他见到宝座上的人影,立刻五体投地,行了大礼。 “起来吧,”燕王道:“把头抬起来。” 李福战战兢兢把头抬了起来,他还是不敢直视燕王,不过用一点点眼风稍稍地瞟了一下,当太监的几乎都有这本事,要不然整天佝偻着身体服侍人的时候,怎么觇视上意,伺候颜色呢?可是当他这样扫过燕王的容貌的时候,却忽然浑身一震,顿时直直地与燕王对视了。 燕王心中不悦,不过他没有露出来,因为他知道这太监是被建文帝谴责出来的,投奔了他,他要显示自己的宽容,显示自己和建文不一样的地方,自然不好怪罪他这一无礼的举动。 “你这样看我,”燕王就笑道:“是我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吗?” “殿下、殿下恕罪!”李福顿时趴下去,道:“奴婢不是有意觇视殿下容貌!只因、只因殿下姿貌雄杰,极类太祖高皇帝,奴婢乍见之下,不由得失了分寸,请殿下宽恕!” 燕王本来以为他是宫廷之中扫洒庭除的劳役之人,却没想到他还侍奉过高皇帝,不由得心中一动,道:“你是我皇考旧人,为何我从未见过你?” “回禀殿下,”李福道:“奴婢是洪武二十五年提调到奉天殿值殿的,此前也并未见过殿下。” 燕王点点头,在洪武二十四年之前,各地藩王进京频繁,但当懿文太子过世之后,高皇帝一改频召诸子进京的做法,反而不许藩王入京,所以燕王也是自从洪武二十四年之后,就再也没奉诏回过京师,所以也不曾见过他。 “我皇考宫中侍病老宫人、长随内官,”燕王问道:“都还好吗?” “殿下,”李福就哭道:“建文一即位,就将他们遣出宫去了!黄子澄上书说他们多不法之事,不仅遣出了高皇帝身边伺候的老人,还将外地奉命出使的宦官,都一并召回,论罪杖责!” 如果说洪武初年,高皇帝对宦官严加防范,宦官主要服务于宫廷生活,其活动很难越出森严的宫墙之外,洪武晚年,宦官就又重新走上政治舞台,高皇帝让内官赵成携带罗绮绫帛及四川的茶叶去河州换马,又曾派他们到天下税课司局,核实税收,确立定额,甚至内官还奉旨去琉球买马九百余匹。 建文君臣提倡以儒家学说治国,御宦官甚严。尽管宦官奉命出使、宣召是高皇帝留下的,但自从建文即位,黄子澄立刻上书,历数宦官奉使四方,依势侵暴吏民的罪状,朱允炆便下诏所在有司逮治入京,毫不留情。 至于李福,他是因为一直在内廷,没有出使过,找不到劣迹,而且因为他还读书识字,所以逃过了这一劫——然而,方孝孺一直看他不顺眼。 “建文日讲周官,”李福哭诉道:“遣老奴往来文渊阁数十回,每回取书若干,文渊阁藏书浩瀚,老奴和四五个修撰官辛苦查阅,才能勉强找到方孝孺要的典籍——每次回去地慢了,还要受责罚,老奴的屁股就没有好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五章 樊笼 李福提起这事儿就止不住地愤恨,他每日跑断腿,累得要死要活还要挨打,建文帝也不差遣别人,只派他一个,从乾清宫到文渊阁那一条路都快要被他磨成镜子了,片刻功夫都没有停息。而且一帮子修撰也是方孝孺手下的,狗眼看人低,根本瞧不起他,要是杨士奇轮值还好,能说动一帮子人帮他找书,若是杨士奇不在,这群人就看着他累得跟狗似的,还窃笑不已。 这样也就罢了,可是有一次他见建文帝读书累了,趴在案上睡着了,就好心替他将手中的奏疏收了起来,然而这一幕叫方孝孺看到了,说他是有预政之心,把皇帝吵起来,然后历数中官之害,让皇帝恼怒起来,把他拖出去狠狠打了一顿,发配到孝陵司香去。 他在马车上就跳了下去,一路北上投奔了燕王。燕王府将他审查了一番,就置之不理了,他这些天在王府之中,倒是和几个得用的公公搭上了话,而令他惊讶的是,燕王府许多宦官,都是识文断字的。 他想起他对海童抱怨道:“我们做宦官的,说来可真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不是个男人了不说,平日里小小心心动辄挨打受骂也不说,就连走的路,宫里面都不许走在大道上,专门给我们在路两旁设了暗道——省吃俭用大半辈子,到老来没有人给摔盆送终,还要讲所有的积蓄,都捐给寺院去,求告人家给多念念经,下辈子别再托生个没卵子的太监出来,这样也算是善终了!有那么多的人,都没有这样的善终呢!每天提着脑袋干活,却也会碰上这样那样的罪名,若是服侍的人不高兴了,或者去世了,那顶大的黑锅,就栽赃在头上了,赔上性命,就不用怀疑了!” 他身边有几个刚进燕王府的小太监,露出怀疑的神色,眨巴着眼睛看着海公公和马公公,“太监是这么过日子的么?为什么我们没有呢?” 海童就道:“也许宫里是这么个日子,但在咱们燕王府,燕王和王妃御下宽和,没这么一起子规矩,你要是个可造之材,还叫你读书认字呢!纪善所的师傅们,没人嫌弃你!只要实心办事,一心一意地,你就能挺起头来,过人的日子!” 李福却摇头道:“北平,应天,都是一样的樊笼——我只是从那个,走到了这个里面。”他从应天奔逃过来的时候,曾经想去天涯海角任何一个地方,只要离那宫廷远远的,然而他清晰地认识到,太监和所有人不一样,是浮萍,在进宫的时候,就没了根。 “都一样的,”他喃喃道:“这里,那里,都一样的。就该是低三下四伺候人的命,也有要读书,要挣命的——其实不用挣,我们这些阉人的命,从来都不在自己手上。” “不——你要挣一挣,你可以自己完完整整地、堂堂正正地,挣出自己的命来,”马和并没有看他,只是将话说到了他的心底:“直到再没有一个人,能干预你的命运。” 李福忽然磕头道:“奴婢来时,见舟师散漫,无防备之意,而何福驻军江淮,往来两岸之间,若京师有事,何福军必然救治不及!京师空虚,扬州门户之地,却无有分兵守之!” 道衍开口道:“殿下,如今朝廷倾全力阻击燕军,天下之师,集于河北、山东,京师只长江一天堑,防卫空虚,齐泰、黄子澄外出募兵,仓促间不能得之。此天授殿下!” 燕王自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意在避开大军,直捣京师。他站起来在殿中疾走了十几步,心中的犹豫渐渐变成了坚定的信念,:“年年用兵,什么时候是个头?要当临江一决,不复返顾矣!” 张昭华听闻燕王整军,准备绕开山东,直奔徐、宿,大喜过望。早在两个月前,沛县一行,她就发现官军在淮扬一线的漏洞,何福的军队,其实不堪一击,而且当何福的军队被击溃,只能被迫调动驻扎山东的盛庸部回访,而盛庸部的粮草供应线也早就被她们掐断,南军士气受损、粮草不足,燕王完全有时机也有把握设伏,将身后追击而来的平安盛庸部击走,如此则淮扬一线被彻底打开,南京门户就直接暴露在眼前了。 她之前其实对着燕王,说过几次淮扬防线的问题,只是彼时燕王忧虑平安盛庸,而且因为没有接触过何福,对他的用兵之道没有摸清楚,燕王不愿意冒这个风险——他之前对盛庸也不熟悉,所以在东昌吃了一个大亏,这是前车之鉴。 那时候张昭华也不敢竭力劝说,因为她因自己的自负和大意,造成了李远部一千七百人的伤亡,她那时就发现,身为一个统帅,是要对自己的兵负责的,谁都盼望自己打胜仗,而失败的后果,往往是难以承受的。带一百个人的队伍,和带几千人的队伍是不一样的,她面对一千人的伤亡,心中的自责一直沉甸甸地压到了今天,何况燕王这样率兵数万人的人呢,每一步自然是要深思熟虑的,她害怕自己鼓动燕王南下,吃了败仗,最后还要怪罪在自己头上。 但是燕王如今自己做了这样的决策,她就很高兴了,然而她看到徐王妃却似乎闷闷不乐—— “母亲,”张昭华小心站起来:“是不是这几日椿哥儿闹得太厉害,晚上母亲都没有睡好?” 椿哥儿现在当真是不得了了,东家宿西家眠,高燧、韦氏、永安甚至常宁几个的院子里,都叫他厚着脸皮挨个睡了,就是不肯回世子所里,最常睡的还是徐王妃的中殿,估计是他发现了,要是去别的院子里,张昭华还有可能杀过来,将他带走,但是去中殿,张昭华就无奈他何了。 “大郎好着呢,”徐王妃笑了一下,道:“晚上给我画画呢。” 椿哥儿所谓的画画,就是捏着细细的工笔,画一些不知所谓的画,张昭华一直以为是他在钱嬷嬷这里不好好听课,拿着笔乱涂乱画,但是徐王妃却从这些涂鸦之中看出了什么,说椿哥儿爱画画,没人教他,却能似模似样地画出桃子、梨子这样的东西。 “他要是能捉着画笔安安静静地画上半个时辰,”张昭华有些别扭:“那就谢天谢地了!” 儿子的喜好,她一直没有留意,倒是徐王妃注意到了,这就提醒了她,有个爱好、有个天分,就能将孩子往这方面培养一下,所谓技多不压身,张昭华上辈子自己懒怠学什么琴棋书画,但是看到别人有这样的本事,心中还是偷偷羡慕过的。如今到了自己孩子身上,那就和所有家长一个心思,既然有这条件,就恨不能让他将所有的东西都学了。 既然不是椿哥儿胡闹,徐王妃的忧愁,她就不明所以了,明着问不说,旁敲侧击也没有得到什么讯息,她就怀着这样一肚子疑惑回了世子所之中。 高炽听她说了,凝神思索了一会儿,就道:“父亲要出兵了,听说这一次,要直奔京师。” 张昭华“嗯”了一声,道:“打不赢就回来呗,父亲说的什么‘不复反顾’,也就是这么一说,母亲何必忧虑呢。” “不是,”高炽道:“父亲绕开山东,直扑江淮,京师必然震动,彼时天子定会派人北上驰援,朝中有两个人选——一个是李景隆,一个,你想想看,会是谁呢?” 张昭华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啊,是大舅舅啊!” 徐辉祖和燕王的对决,终于不可避免地到来了——徐王妃,怎么能不忧虑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六章 骂战 与燕军南下的同时,官军则在北上。平安带领数万兵马从真定出发,打算收复通州,朝廷正月初一下令魏国公徐辉祖率京军往援。而燕王一路南下挫败了东西两翼之敌,便带兵从馆陶渡卫河下东阿,拔东平,陷汶上,所至克捷。 果然如李远与张氏所说,燕军所至的徐、宿,皆无人可以阻挡,虽然平安闻讯而来,但是燕王从容在淝河设伏,挫败了他。然而燕王想一举打败他,驻师于睢水小河桥北,下令留下守桥士卒千余人不动,暗中亲自带大军辎重向东转移,在离官军三里的地方,趁半夜渡河到南岸,绕到官军之后。燕军调动完毕,官军竟然没有发觉,到了第二天早晨才发现。 所以战局开始的时候,局势是有利于燕军的,两军激战,自午时至酉时,燕王指挥军队奋勇前进,几乎快要赢的时候,忽然大雾弥漫,战阵中难辨敌我——高煦刚刚斩杀了敌军一个千户,却忽然听到“援军来了,燕贼受死!” 高煦瞪大眼睛一看,果然西南方向影影绰绰出现了一支队伍,大旗上绣着的字并不是“燕”,他心中咯噔一下,知道最有可能的是总兵何福的兵马到了,便立刻拨马而回,来到燕王身边。 燕王却还指着对面来的兵马喜道:“高煦,你看,是不是你舅舅的兵?” 高煦站在高处,发现视野开阔了许多,果然能看清对面的兵马了,确如燕王所说,为首的那个人长身玉立,面容十分熟悉,正是魏国公徐辉祖。 “你舅舅来了,”燕王大喜道:“是要暗助我也!” 高煦道:“父王!魏国公忠心朝廷,他不会放咱们一马的!依我看,敌军合围势猛,咱们还是快撤退罢!” 燕王自从高炽高煦和高燧成功从京师逃出来,就一直认为这是徐辉祖暗地里相助——因为当时他们三人偷跑出来所骑的马就是徐辉祖的良马。而建文三年四月,燕王在白沟河也遇到了徐辉祖,彼时徐辉祖虽然与他正面接触了,但未发一兵一卒,只是率军掩护李景隆撤退。他就觉得徐辉祖毕竟是徐王妃的亲兄弟,关键时候还是向着他的,所以认为这一战,徐辉祖也只是做个表面功夫。 然而高煦看得清楚,他屡次对燕王说徐辉祖不会投效,但是燕王不听,他只能眼看着徐辉祖率军攻上来,将燕军冲杀地七零八落,方才的大好形势顷刻化为乌有。 燕王紧紧地蹙着眉头,当他看到徐辉祖一箭射杀了他手下的佥事李斌的时候,才愤怒地示意燕军撤退——此时大雾越来越重,燕军败走的时候,官军也并不敢追,害怕燕军忽然杀个回马枪。 回到营中的燕王被风沙吹得灰头土脸,其余人也一样,大家几乎都认不出对方了,刚要取消取笑一番,却乜见燕王神色很不好,又静立无言了。 “果然你说对了,”燕王对高煦道:“徐辉祖是朱允炆的忠臣。” 高煦就道:“儿一直说,只是父王并不相信,今日若没有遇上他,咱们应该是早都将平安打败了。” 燕王深知徐辉祖用兵得了他父亲徐达的真传,他作为敌人,将会是强劲的对手,不由得忧虑道:“我与徐家,至亲也,辉祖仍与我为敌,此正建文所乐见也,为之奈何!” 他这边忧愁,而张昭华那边为了不使徐王妃伤心,决意再次用间。 她知道山东有很大一部分兵力被燕王吸引去了宿州,此时山东唯有德州盛庸以及济南铁铉,她将目标钉在了驻守德州的盛庸身上。 之前在夹河一战中,因为盛庸轻敌导致大败,逃回德州,从此气沮。而不久李远与她在沛县焚毁运粮船只,盛庸那里就一直缺乏粮饷。李远这次随燕王南征,张昭华与留守在北平的陈亨次子陈懋,定计南下,率军三千四百人,一路奔袭到德州城下。 “敌袭,敌袭——”守城的官兵看到了蜂拥而来的燕兵,立刻敲响了铜铎。 盛庸披甲登上城门一看,只见城下不过二三千的兵马,心中惊疑不定:“燕王如今在宿州被合围住,难道攻打宿州是佯攻,实则是要攻下我德州城?这人马也来的太少了些!” 盛庸不敢出城,只是命射箭,双方一阵箭雨,而燕军退到一定距离之外的时候,南军就射不到他们了。陈懋派几个骑兵往来奔突于城下,又在城外烧毁民房,又命大喊大骂,引诱守军出城。 张昭华听了半晌,忽然道:“将军,这种骂法,不给力呀!” 陈懋一挑眉,道:“久闻娘子军善骂,还要请娘娘发号施令,露一手给咱们看!” 张昭华不由得瞪了他一眼,陈懋立刻又恢复了正经的表情,而他的手下亲兵又鼓噪起来,张昭华又气又笑,便命寒英、翠英两个立在土坡之上,提着嗓子开骂。 两个人骂一句,底下燕军就叫一声好,最后都来不及叫好了,光是提着雁翎刀刀背,一遍遍敲击着盾牌鼓噪示威——城上的盛庸气得眼睛鼻子都歪了,因为女人骂人的话实在是太毒,如果说燕军那边笑得前仰后跌,那么官兵这边几乎都气炸了肺。 张昭华听到“狗攮的贼囚根子”这一句,也憋得忍不住剧烈咳嗽了几声,寒英那里以为张昭华示意不让骂了,才恋恋不舍地收了腔,擦了一把口水走过来邀功。 陈懋笑得从马上掉下去两次,又一次爬上来的时候全身都在抖着:“好骂!好骂!当真是领教了!以后惹谁都不敢惹了娘娘!你们也都见识了,今后见着娘子军,该怎么办?” 燕军一起鼓噪道:“躲着走!” 张昭华臊地不行了,却忽然看到前方城门开了,官军一涌而出,顿时道:“快准备!”原来城中守军不胜气愤,便打开城门,派五千人追击燕军。 按照计划,燕军先冲上去和官军厮杀成一团,然后便退边走,将他们引诱至河边。 陈懋见火候差不多了,就挥旗示意,燕军掉头就跑,他从腰间取出自己的弓箭,搭了一根轻箭上去,瞄了瞄后方逼来的人群,约莫在九十步左右。他的弓箭抛射距离可达两百步,身后的敌军己经进入他轻松可抛射到的范围。 “嗖——” 弓弦的振动声音中,一个控马杀来的南军的脸颊就被射穿了。 盛庸在城楼上看得清楚,顿时大叫道:“刘德!本将命你不要追击!速速回城!” 张昭华也搭了一根箭上去,瞄准那个放缓了速度,穿着红缨头盔的将领,他应该就是盛庸口中的刘德了,她一箭射过去,将将擦着他的耳脖子处飞过去了,这一箭激出了刘德的火气,他顿时将盛庸的命令抛之脑后,挥舞着雁翎刀朝张昭华追杀过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七章 关键 张昭华一见刘德中计,立刻拨马朝运河方向逃窜。刘德率兵一路追击,他并没有发现正在“逃窜”的燕兵依然保持了战力,很多燕军甚至能回过头来发射箭矢。 “嗖”的一声箭矢的强劲声音,刘德身后的一位百户就仰天向后摔落下马来。刘德气急败坏道:“快射!射死他们!” 这样一个追一个逃得来到了运河旁边,刘德只听一声炮响,燕军伏兵冲出,他手下的兵顿时慌乱起来,仓促应战。这时张昭华本人带领一百名娘子军绕出敌后,断其归路,使刘德部腹背受敌。 看着南军被杀得一塌糊涂,张昭华横刀立马不由得哈哈大笑道:“魏国公说得对啊,山东兵力空虚,正是进攻的良机啊!” 刘德就在她身前不足五十米处,听得清清楚楚,闻言不由得浑身一震。张昭华知道目的达成,算了算时间知道盛庸的援军马上就会到来,顿时将手中的旗子挥舞了几下。陈懋遥遥见到,顿时知意,留出一个口子来,叫南军溃逃走了。 等盛庸带了一万人拍马赶到,就看到刘德率残部苟延残喘的模样,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问燕军人去哪儿了,就忽然看到矮坡之上,人影摇动,数十杆火枪齐射,对着南军扫射过来,爆出一大片浓重的烟雾。 刘德原先见着人走了,也么想到竟然还有伏兵,还有火铳,它们的齐射声如此响亮,好似地动山摇一般,霎时间就将十五六个南军打翻滚出去,他们身上飙出一股股血雾,更是吓得后面陆续赶过来的军队刹住了战马。 因为烟雾浓重,盛庸无法判断对面究竟还有多少人,而骑兵无法直面火器只能回避,还不敢追击——等硝烟过去,盛庸才清楚地看到这些人不过数十骑,他刚要下令追击,却被刘德抱住了马脖子:“都督,恐有伏兵啊!” 盛庸气得给他一鞭子,骂道:“你现在知道有伏兵了!刚才我命你不要追击的时候,你的耳朵长在何处!” 刘德生挨了一鞭不敢反抗,他知道这次损兵折将犯了大错,但是他眼睛轱辘一转,忽然道:“都督!末将刚才探听到了重要军情!” 盛庸气得还想再打他一鞭子,却听刘德道:“都督!魏国公徐辉祖有通敌之嫌!是燕军得胜,不小心泄露出来的话!” 盛庸的鞭子打不下去了,他道:“魏国公?魏国公是国之柱石,虽然与燕府有亲,但是忠心赤胆,不可随意污蔑!” 刘德为了免罚,信誓旦旦道:“末将不是污蔑,末将是亲耳听到了燕军说的话,都督,当初白沟河一战,徐辉祖可是没动一兵一卒,正面迎上了燕军,都没有打的人呐!” 盛庸心中的疑虑也开始生根发芽,他知道魏国公的亲妹妹就是燕王妃,燕王是徐辉祖的妹夫,而燕王几个儿子都是徐辉祖的亲外甥,当初这三人去应天就住在徐辉祖家里,最后也是盗了马跑脱了,而那些马都是徐辉祖饲养的西域良马,事后虽然徐辉祖上疏自辩,且请朝廷立即追逐,但是终究叫三人跑脱,自此留下了后患。 南北战端一开,徐辉祖就更无以自明了,当初李景隆战败,朝中无大将可用,明明徐辉祖是最好的人选,但是没有一个人提请让他将兵的,这就能看出皇帝的意思了。若是谋反的不是燕王,徐辉祖一定能得到重用。 盛庸沉吟了一下,“走,回城!” 他回到城中,开始提笔写奏疏,当然他一贯非常谨慎,主要是汇报燕军小股部队骚扰德州的战况,最后在末尾才附加了一句,若有若无地说了一下这个情况。 & 泰国最胸女主播全新激_情视频曝光扑倒男主好饥_渴!!在线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八章 大局已定 灵壁之战的战果传到北平来,引得上下欢腾。府中其他人也许只是将之当成一场与以往一样的大捷,但是也有人意识到,这一战过后,似乎全然不同了。燕王掌握了战争主动权,虽然他在此之前,一直力求主动,但是在战局上看,其实一直都是左奔右突,被动防御。 他们似乎意识到了这种不同寻常,但是很有意思的是,纪善所的师傅们,围在高炽身边的时候越多了,而高炽似乎越发寡言,张昭华知道他在想什么,燕王在军事行动上取得了胜利,而最终的结果就会导致政治形势的巨变。这种巨变,道衍曾经说过,就叫“乾坤倒逆、君臣失礼”,高炽根本没有想过靖难之战的结局会是什么样,而从现在开始,他不得不思考了。 在南方,燕王的军队继续向南挺进,五月初七到达泗州。泗州在凤阳府地界内,在府正东偏北二百一十里,是朱家的老家。燕王一进泗州境内,便百感交集。 他从就藩离开应天,就一直没有再到泗州来,他站在洪泽湖畔胖,又想起了当年与众兄弟一道在老家度过的岁月,想起了大家一起荷着锄头,跟老农一起下田种稻的情景,想起了在祖陵、皇陵中祭祖的情景,不由得涕下沾襟。 “横罹残祸,几不得活,幸赖祖宗神灵庇佑,今日不孝子棣,得拜陵下。”燕王长跪于祖陵殿前,伏地而哭:“霜露久违,倍感苍苍。祸难未定,尚祈祖宗英灵终相庇佑,使不孝子棣绥定大难,扶持社稷。” 燕王拜毕,诸将一跃而上,也纷纷叩头。燕王在陵前伫立良久才离去,出了殿门才发现,住在祖陵周围的父老乡亲居然都来了,竟有数万人之多。这时燕王的王号早被废除,论身份,不过是庶人,然而这些人却记得他龙子的身份,都向他恭敬地行礼。 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捧着一坛酒迎上来:“殿下远来,能不尝一尝家乡的浊酒吗?” 见燕王端起酒碗,诸将纷纷劝阻道:“殿下,这酒——让末将先尝一尝罢!” 燕王却挥退了他们,“家乡父老,难道会害我吗?朱棣自起兵以来,问心无愧,天地神明并祖宗英灵,共鉴我心。” 他说着一口干掉了海碗里的浊酒,他知道这些人不会冒这样的风险害他——燕军大兵压境,泗州却是一片和平景象,因为此地乃是祖陵所在,谁也不会在这里擅动刀兵,这里的百姓来见他,真说不上是欢迎他或拥戴他,更确切地说,他们不过作为第三者,坐山观虎斗,反正祸乱不会加在他们身上,所以最后谁得了天下,都乐见其成而已。 燕王又赐给他们牛酒及钞币,并加以慰问,然后命人送他们离开。 祭拜过祖陵之中,燕王身上那种越来越强的迫切感让他不论多少个夜晚都无眠,却也神采奕奕。而跟随燕王渡过淮河的诸将也越发奋勇,人人心中都有一种不能言说的兴奋——这似乎是黑暗前的黎明,众人却已看到了希望。 向京师进军的路线有三条,一是走凤阳,二是走淮安,三是直趋扬州。有人主张先取凤阳,切断官军援军之路,发大兵进攻滁州、和州,集船渡江,再派一支军队,向西攻打庐州,夺取安庆,这样便可控制长江天险。也有人说应先取淮安为根本,然后攻打高邮,直抵仪真、扬州,这样可以放手渡江,无后顾之虞。 但这两条路线都有困难,朝廷为堵截燕军南下,已在凤阳、淮安等地布置了重兵,大修战守器械,甚至将城中寺庙拆毁,用其木材制造战舰,并加紧操练,使楼橹戈甲都合阵法。而镇守淮安的是宁国驸马都尉梅殷,于皇族是至亲,燕王自然是想从淮安南下,只不过派人送信请求借路却未果,被梅殷义正辞严地拒绝,他甚至命人将使者的耳鼻割掉,只留一张口为燕王讲君臣大义。 那么燕军南下,从泗州只有突破淮河直趋扬州一条路可取,事实证明上天留给燕王的选择是对的,五月十九日,扬州生变,举城投降,紧接着通州、泰州相继归降。二十日,燕军西上六和,打败驻守官军。至此,江南的门户已完全打开,燕军加紧整备舟师以待渡江。 就在燕王驻军江北诸县,筹划渡江的时候,他的营帐前,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燕王一见到她,不由得涕泗横流,两人相持恸哭,好长时间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全赖马和、马云几个,将两人扶上椅子,才悄然退下,下令众军官远离燕王营帐。 “阿弟,”庆城郡主摸着燕王的脸,嚎啕道:“我快认不出你啦!我眼睛坏了,看人一重一重地,他们说你打了败仗,被马拖死了,我不知道这是假话,哭了一个月,眼睛就坏了!” 两人自从洪武二十四年之后,就再未见过,再次相见的时候,他们都已显得老了,特别是朱棣,几年中风餐露宿,有时十几天天身不解甲,脸上风霜劳碌,脸庞似乎瘦削了许多,然而这种轮廓却更肖高皇帝了,这是庆城眼里的朱棣——而朱棣眼里的庆城,几乎成了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妇人,根本不是他记忆中那个高高的个儿,乌黑的头发从中间分开,红润的脸庞上嵌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坐在槐树底下给他们兄弟剥核桃的模样,哪怕是在懿文太子的灵前,他见到的都不是如此苍老的庆城。 燕王不由得大恸,他将头埋在庆城膝上,“弟不图更有今日,能和大姐姐相见,真是有如来世!” “皇考陵土未干,我兄弟相继残灭,”燕王就如同小时候,受了委屈找大姐姐哭诉一模一样:“允炆的心,是石头做的吗?为何残忍至此?他听信奸臣的谗言,却将至亲之言,全然不顾!我对他倾吐肝心,恨不能呕血而书,却不得半分回应,如水泼石。我若不是被逼地一点余地都没有了,不止于此!不至于,奋万死,求一生!” 燕王说着嚎啕痛哭,他说的是实话不错,是他最初的本心,他当年决意起兵的时候,想法就是不愿束手就擒,他就算是死于阵前,也好过死在高墙圈禁之内。只是天不绝人,他不仅打出了精兵十二万,还打出了自己的地盘,甚至还能一鼓作气,将军队杀进江北,完成对朝廷的反杀。 这时候燕王还是在奋万死,求一生吗? 庆城郡主不是干预政事之人,她自然只想着燕王如何煎熬逼迫,不由得又哭了一回。好不容易停住眼泪,燕王才问道:“大姐姐,你是如何到我这里来的?” “是允炆让我来的,”庆城沉浸在悲欢之中,总算想起了自己的正事,道:“他就算不遣我来,我也要来见你。” 庆城郡主如今在皇室之中,是辈分最大的了,亲叔侄之间的纠纷现在要靠她来调解了。作为女人本不得参预国事,但此次燕兵南下,实是宗亲之内自相残杀,既是国事,又是家事。战场上不得解决的问题,能否用骨肉亲情感化呢?她渡过浩浩江水,登上北岸,只希望自己能劝和这叔侄俩,不要再伤骨肉之情了。 “此次前来,还受众弟妹之托,”庆城拉住燕王的手,恳切道:“这三四年,年年大动兵马,运粮的百姓、厮杀的军士,死了这许多。都是一家人的事,却连累他们不得好日子过……允炆跟我说了,你军马不要过江,他许你长江以北,自建旌节,划了半壁江山与你,你就、就回去算了,不然将来天下太平了却不好说……” 燕王嘴角浮上了一点笑意,这笑意又是讥讽又是悲伤:“大姐姐,周王弟、齐王弟如今安在?” “圈在了洗马坊的高墙别院之中。”庆城郡主提到两个弟弟,又要落泪。 “大姐姐可知道,”燕王就道:“若是我没有奋起一搏,今日大姐姐要看我,也应当在洗马坊中了。” 他将手抽出来,道:“打得过我的时候,我派去多少人,请求恩恕,全然不理,必欲杀我;打不过我的时候,就许我半壁江山,割地以和。我是不是也该学学他,置之不理一回呢?” 庆城呆呆地看着他,就听他道:“我受封于皇考,多年以来,战战兢兢,从无一点错事,削藩之时,我交出护卫,龟缩王宫内,只求保住性命,保住家人,我就这么一点愿望,允炆都不给呐。” “我是高皇帝、高皇后嫡长,”燕王道:“却被逼地沦落市井,与狗争食!” “他这样逼迫我,却不允许我反抗,凭什么呢?”燕王道:“自从我举兵以来,四年时间,大发天下兵马来北平杀我,无有一日停歇。我亲战阵,冒矢石、出生入死,百八十回,若不是天地祖宗神明有灵,我早就死了!如今打到江边,眼见着就能抓住奸恶,能祭奠父皇了,为何大姐姐还要劝我回去?” “父皇当年给了我北平一地,”燕王道:“等我杀了奸臣,祭奠孝陵之后,大姐姐放心,我一定解甲归藩,这什么半壁江山、天子旌节,都不是我要的,岂有同姓分疆裂土之事?这个罪人,我也不敢当,我当如周公辅佐成王,以安天下苍生。” 庆城郡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感到面前的这个人,似乎眉眼都变得陌生起来了。 “大姐姐,”燕王捉住她的袖子,缓缓道:“你回去之后,为我传语诸弟妹,久不相见,大兄欲要叙天伦之乐,不知能否如愿。幸自爱。” 如果您发现章节内容错误请举报,我们会第一时间修复。 更多精彩内容请关注:大书包新域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九章 施政卿 庆城郡主带着燕王的原话回了京师,陷于捉襟见肘困境之中的建文帝本来寄希望于缓兵之计,他当然不是真的要割地求和,不过是以此为谈,拖延数日,等待东南勤王之师赶到,临江再决胜负罢了——然而燕王拒绝议和,他顿时陷入了震恐之中。 “为什么,”朱允炆一百次地问自己:“为什么形势到了如此地步?” 难道真的是他没有“德”,没有“天命”——不!他还没有败! “诸臣已经去往东南募兵,”方孝孺为他分析道:“苏州知府姚善、宁波知府王琎、徽州知府陈彦回、松江同知周继瑜、乐平知县张彦方、前永清典史周缙已经起兵入卫。五府之兵足以抵挡燕军过江,况还有长江天堑,可当百万兵,陛下难道忘了,江北的船只,已经派人烧光了!燕军难道是插了翅膀吗,岂能飞渡过来?” 朱允炆一下子安心了许多,因为早在燕兵下淮扬的时候,他就派人将江北的船只尽数烧了,以防燕军乘船南下。 “朕已调盛庸扼守浦子口,”朱允炆重新振奋了精神道:“他一定不负众望!燕兵也许骑马擅长,但是舟师,却是送死之阶!” 此时的燕军大营之中,燕王问张辅、郑亨、薛禄等人道:“尔等去各县调集船只,一共弄回来多少?” “末将不才,”郑亨为难道:“高邮只有民船三十一艘,还大都破旧不堪。” “泰州有民船一百一十艘,”张辅道:“但是吃水太浅,也不堪用。” 薛禄那里愁眉苦脸光是不说话,燕王就问他调集了多少艘船,就见薛禄伸出一根指头来,左右晃了晃。 燕王一挑眉:“你这黑厮,难道有本事调了一千艘船来?” 薛禄在诸将之中,肤色尤其黑,张昭华见了他也觉得惊讶,要不是见他是汉人的眉眼,还真以为是非洲黑人来了——他摇了摇头,燕王就道:“能调一百搜船来,也足见你本事。” 薛禄就继续摇头,燕王皱起眉头道:“难道你只弄回来十艘?罢罢罢,只要能用就行!” 薛禄不怕死地又摇摇头,燕王大怒起来:“难道你只给我找回来一艘船,这一艘船能与世子妃有旧,不知有何旧?” 施进卿叩首道:“当年草民北上,来到北平做生意,和教坊司乐伎苏氏宦娘两情相悦,于是为她赎身——” 施进卿将潭柘寺里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道:“自是感激世子妃娘娘,愿效犬马之力,以报大德旷恩。” 燕王不妨还有这样一段故事,十分惊叹,道:“情极而缘生,义尽而缘满,此乃你二人应有之姻缘,我想张氏也不过是因风吹火、顺水推舟。”他命施进卿站起来,和颜悦色问道:“你在广东,作何生意,竟有千艘海船?我皇考时候,不许百姓片板出海,你难道是罔顾禁令?” 施进卿就道:“草民在洪武三十年的时候,从广东渡海,入了三佛齐国。” 燕王不由得一滞,他并不知道这个三佛齐国是什么国,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但是如果叫他说出来,实在是有些掉面子——然而让他惊讶的是,身旁的马和忽然躬身道:“回禀殿下,三佛齐国,古名干陀利。宋孝武帝时,常遣使奉贡。宋朝时候,奉表称三佛齐,修贡不绝。此国在南海之中,占城之南,相距五日路程,乃是诸蕃水道之要冲之地。东自阇婆诸国,西自大食,万方诸国无不由其境而入中国。” 燕王不由得看了马和好几眼,又去看施进卿,果然施进卿连连点头道:“公公说得一点不错,三佛齐旧朝被爪哇满者伯夷国灭了,国中大乱,无人出头,华人便拥戴如今的国主梁道明为三佛齐王,对抗满者伯夷,四五年间到如今共计有三万一千余人从广东渡海而来。” 燕王不会傻到去问诸如“为何有这么多人不愿待在父母乡土,而要奔去海外谋生”这样的问题,因为太祖高皇帝严苛的片板不下海政策,叫沿海渔民几乎无法谋生,只能远走海外。 “一千艘海船来助我,”燕王就试探道:“是你们国主梁道明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草民不才,”施进卿不卑不亢道:“乃是国中宰相,这次率船千艘,与国主无干,草民一是为了报答世子妃大恩,二是愿襄助燕王殿下大业功成。” “哦?”燕王笑道:“你要助我功成?” “殿下,”施进卿道:“江北郡县的官船,都叫朝廷给烧尽了,为的就是阻拦殿下渡江。草民的海船,已从南海远渡而来,侥幸一路上并未见着大明水师,如今还有三天的水路,就能赶到高资港了,届时任凭殿下征用,长江天堑,则一夕可渡。” “没看到大明水师,”燕王道:“是因为统领舟师的都督佥事陈瑄,如今被朝廷派过来总领防江,来对付我来了!” “你既然有此心,”燕王点头道:“本王甚是嘉许。只是你要来助我,我绥定大难之后,当如何回报你呢?” 施进卿道:“岂敢希求回报,本心亦不在赏赐!” “我此行是为了南洋的华族百姓,也为了让大明的福泽,恩及海外,”施进卿上前跪下,想起南洋百姓受到太祖禁令,不得不远离家乡,而来到南洋之后,却又饱受海盗欺凌,不由得涕泗横流道:“我南洋百姓,也是大明子民啊!多年以来,遭倭寇并海盗侵袭盘剥,受尽凌辱,苦不堪言,我等华夏子孙不仅投诉无门,还屡遭大明水师围剿,艰辛之状,实难述其万一。施某愿殿下天命所归之后,清宁海宇,令我南洋百姓,有生民之乐。” “尔等如果真的心向大明,”燕王感叹道:“则当在我大明庇护之下,清缴倭寇、海盗,乃是从我皇考洪武年间,就开始做的事,本王遵从太祖法制,自然也会照行不误。大明水师围剿尔等,也是迫于奸臣之命,等本王靖难功成,当杀此辈,以谢天下。”2232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章 以谢天下 六月初一,燕王命都指挥吴庸集合高邮、通州、泰州的民船二百只于瓜州,命内官狗儿、领都指挥华聚为前哨,进至浦子口。 浦子口与京城隔江相对,大将盛庸在浦子口迎战燕军,高资港在长江南岸,与江北瓜洲渡相对。燕王大兵集中在瓜洲,而盛庸在高资港严阵待敌。官军在这里设防严密,燕兵遭到激烈的抵抗。 炮火耀眼,一条江上,全是炮火乱哄哄的声音。头顶往来许许多多巨大的铁块,崩裂开来,又纷纷跌下。船上的炮弹向四面八方投射出青灰色的光芒。一条大江在摇晃、下沉、融解,无限广大的空间如同钱塘江大潮来临时候一样地抖动。河上蹿起新的火苗,四下蔓延,越烧越旺。吐出更多的火舌,渐渐蔓延到大江两岸。 随着轰隆一声,一条小船就炸开了,大片的甲板从浓烟弥漫的空中坠落,带着熊熊的火光像一支蜡烛似的燃烧着,兜了几个圈子,像旋风一样向空中卷去,船上的人翻滚着掉入水中。 “殿下,”李远道:“咱们快撑不住了!” 炮火横飞,一排排开花弹好象没有底脚的火山一样,炮弹爆炸的黑色烟火越来越紧地扫荡着大地,而燕王站在江边,一动不动地观察着战局,终于,李远听到了燕王的示意:“发信号弹,通知施进卿船队,开过来!” 李远如释重负,急忙挥旗打出信号弹,不一会儿,就看到南军背后出现的上千艘巨船的身影了。 “背后,背后——”南军相继回头,看到这样忽然冒出来的巨船,而这些船上居然打出的是燕军的旗号,不由得惊恐莫名。 “杀呀!”高煦身先士卒跳上南军的船只,抽刀刺死了两个猝不及防的南军:“尔等快快投降!燕王说了,投降不杀!” 都督佥事陈瑄赶过来,抓住一个士卒道:“你们盛都督呢!” “都督在那艘船上,”这人指着前方一艘战船道:“奋勇杀敌呢!” 陈瑄一松手将人扔下,大骂道:“杀个屁的敌!燕兵大举过江,大势已成,还拦得住吗!尔等要想不死,就赶快随我投降,顺天应人,否则将会被杀得一个不剩!” 陈瑄如此鼓动,跟在他身后的众军士都面面相觑,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刀剑,竟真的跟着他投奔了燕军。 “陈瑄降了!都督佥事,防江总兵陈瑄已经投降燕王!”高煦令军士大喊:“尔等速速投降,免遭兵刃!” 盛庸所在的官船刚刚被燕军发过来的炮弹击中,亲兵护送他逃到另一艘船上,还没有喘息一口气,就听见燕军欢呼动地,一听居然是说陈瑄降了!盛庸大怒,一刀劈在甲板上:“陈瑄误国!罪该万死!” “都督,”亲兵指着身后的千艘巨船,“两面夹击,该怎么办?” “怕什么!”盛庸虽然不知道燕王是从哪儿弄来了这么多艘船,但是他很快发现这些船上,并没有大炮,倒更像是民船和粮船:“这些船没有炮!你看不到吗!” 这些船是没有炮,但是非常具有压迫性,一直压着盛庸的船只往北而行。盛庸却不能指挥船只来打他们,因为前方是燕军猛烈的炮火。 水面上尸骸狼藉,在炸毁的残片四处漂浮着,受伤者被压在下面,呻吟惨号。炸死者血肉模糊,肢体残缺,熊熊的火光将水天照映地有如烈火地狱一般。 兵部右侍郎陈植赶到江上,见到火光冲天,燕军已经临近长江之南,而遥呼“盛庸、陈瑄已降”,不由得一阵晕眩。他回头看到所有的士卒,都面露惊惶,没有一个敢再登船的,不由得厉声疾呼道:“方今汉室陵迟,纲维弛绝,而燕王豺狼野心,潜藏祸谋,乃欲摧挠栋梁,除灭忠正,专为袅雄。尔等长戟百万,巨船千艘,国家豢养汝等,正为今日,难道不效死以报!” 将士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陈植发现这群目不识丁的人,听不懂他这样一番话,就道:“舍身报国的时刻已经来临,尔等不要负了天子的期望!” “大人,”这队伍中有个声音,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燕王之势,已经不可阻挡,大人何必驱使我们,必要我们葬身水底呢!” 都督金甲早有投降之心,倡言燕兵不可抗,不如缴械迎降。而陈植立刻严厉斥责,说他是奸臣二心,他恼羞成怒,忽然跳起来,一刀砍断了陈植的脖子。 “将士们,”金甲提着陈植的头颅,这头颅上的一双眼睛依然大大地睁着:“早早归顺燕王,保全性命,保全家人!” 自从陈瑄率众投降之后,长江天堑已经不能阻挡燕军了,剩下的人立刻跟随金甲,不再抵抗。 燕军乘胜渡江,舳舻相街,旌旗蔽空,戈矛曜日,金鼓之声震天动地。千万艘战船横穿江面,如履平地,鼓噪登岸,无人抵抗,官军士兵纷纷抛掉武器解甲投降。 京师危如累卵,建文帝派诸王相继劝说,许割地以和,然而燕军攻势势如破竹,一路下龙潭,来到了金川门外。 金川门是京师西北部一座城门,奉命守卫的是曹国公李景隆和谷王朱橞,两人早已暗通款曲,决心抛弃建文帝,投靠燕王,所以燕王攻到金川门,根本没有遇到一兵一卒的抵抗。 自此,京师不守,大内之中,忽然起了一把冲天大火,燕军从火中,拖出了一具尸体,经辨认是皇后马氏的尸骸—— “找,”燕王听到宫中找不到建文帝,顿时发怒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燕军几乎搜查了所有的地方,却依然没有见到建文帝的身影——张辅就道:“殿下,末将以为,建文帝早已焚死,宫中不必搜查了。” 马和也从地上捡起一只玉佩,道:“此一对龙凤玉佩,凤佩在皇后马氏身上,龙佩也该在建文帝身上。” 燕王站在那里,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良久他才挥了挥手,顿时有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被拖了出来,他亲手将龙佩系在尸体上,道:“拖出去,公示群臣。” 兵部尚书茹瑺带着吏部右侍郎蹇义、户部右侍郎夏原吉,兵部侍中刘儁、右侍郎古朴、刑部侍郎刘季箎,大理少卿薛嵓,翰林学士董伦,侍讲王景,修撰胡广,编修吴溥、杨子荣,侍书黄淮、侍诏解缙等见到燕王走出来,顿时磕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德为圣人,位居嫡长,当承宏业,以安四海,使太祖基业有托,天下生民,永有所赖。” 燕王忽然笑了一下,他望着流到殿前的血水,道:“予德凉薄,上天不佑。罪该万死,以谢天下。”18327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一章 绥定 六月十四日,茹瑺率百官上表劝进,不允。 六月十五日,诸将上表劝进,不允。 六月十六日,诸王及群臣上表劝进,请燕王早正大位,三请三让的把戏终于演完,众人簇拥燕王赶往奉天殿,燕王手揽着缰绳,缓缓的马步将他的身体有节奏地轻轻地颠摇着,他知道诸王和群臣背着他已经备法驾、奉宝玺,甚至连龙袍都准备好了,他环视身边的军队,旌旗烈烈、戈甲生辉,他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在北平时,为了免遭侄子毒手,被逼装疯的日子,也想起以八百护卫起兵,对抗百万大军的悲壮;更想起了一次次被逼入绝境,几乎要拔剑自刎的悲凉。 好在他坚持下来了,不管朱允炆是如何法统出身,只有一句成王败寇,现在集万千荣耀于一身,终享尊荣的,是他朱棣。 “年四十,须过脐,即登大宝矣”,袁珙的相术,终于应验。朱棣今年是四十三岁了,两绺略带虬曲的胡须分在左右,一绺长髯飘在胸前。他忽然想到,袁珙为他相过面,袁珙也为道衍相过面,而袁珙之子袁忠彻,也曾为张昺、谢贵、宋忠之人相面,百无一谬。 他们还没有为高炽高煦和高燧三个相过面呢,燕王暗暗道:“谁更有天子之象呢?” 在他领军攻打到长江的时候,其实就有人这么窃窃私语过,他三子之中,平心而论,高煦最得他欢心,而在艰苦卓绝的靖难之役中,高煦更是英勇善战,自己多次濒危,都赖他领兵援救。 他看高煦,忽然有了一种看着当年的自己的感觉。当年他不是辛苦拼杀,想要建功立业,给太祖高皇帝看吗? 他想要证明,自己也许并不比太子大兄差,更不会比朱允炆差,他想请求丧子之后的皇帝,能够不要那么悲伤,他的基业,还有人可托。 忽然,从路边的人群中突出一人,横在燕王马前,朱棣不禁一怔,而身边的武士已经横扑过去,将此人死死摁住。 却见此人施过礼后从容说道:“大王且留步,翰林编修杨子荣有话要奏。” 燕王打量了一下这个看起来相当年轻的人,命道:“你说。” 杨子荣就道:“殿下先即位耶?先谒孝陵耶?” 燕王心中一惊,为什么没先想到这一层呢?自己以奉太祖皇帝祖训而起兵,又以恢复祖制号召天下,怎能不谒陵便要先即位呢?当初起兵揭出的一条理由就是由于奸臣阻挡,太祖病时不能侍药,死时不能会葬,若非此人所言,几乎误了大事!他朱棣即位,继承的是太祖高皇帝的皇位,而不是建文帝的皇位! 燕王虽然心惊,面上却分毫不显,甚至脱口说出:“此行正为谒陵。”他将马头一拨,浩荡人马便向孝陵开去。 叩拜高皇帝孝陵,燕王欷歔感慨,但他的心,似乎不如在泗州的祖陵时候那么悲怆了。他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没有即将登大宝的激动,他甚至不敢直视大殿之中的高祖牌位,不敢仰望宝顶明楼,害怕他会对上一双严厉而充满责备的眼睛。 “老四,”这双眼睛也许还会说话:“朕叫你以周公之心辅佐成王,如今成王安在?” 成王安在? 燕王没有办法欺骗自己,说成王自绝于天,死在了大火之中,他知道允炆没有死,也许早就逃出了应天,去了遥远的地方,正在召集支持他的人,然后图谋着杀回来——他怎么可能再给他这样的机会? 法驾卤薄摆放在路上,文武百官拦住了燕王的马,一定要让他登辇。燕王在诸王及文武群臣的拥护下,终于登辇,顿时万岁之声山呼雷动。大队人马起动了,长长的先导,长长的后卫。燕王乘辇被簇拥在正中,从一个一隅之地的藩王,成了君临天下的皇帝。自洪武三十一年起兵,打了多少仗,死了多少人,攻城略地,转战千里,通往帝座的道路是如此漫长,但如今要走到尽头了。 京城的大门,皇城和宫殿的大门为朱棣一路洞开。一个新的皇帝诞生了,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这一天是建文四年六月十七日。 直到三天之后,才有飞马驰驿来到北平,带来了这个震动天下的消息。 “燕王即皇帝位——”这个消息霎时间传遍了北平的大街小巷,“以洪武三十五年纪元,明年为永乐元年!” 北平瞬间成了欢乐的海洋,百姓居民山呼海啸,香花果供,望尘拜舞。他们的殿下做了皇帝了,他们都是天子之民,与有荣焉! 徐王妃自从燕王攻破扬州之后,就再也没有好好睡过一觉,她没有想过燕王会打得这么远,这么坚决,完全兑现了他当初的誓言“不复反顾”,当她还在焦急地等待着长江的战报的时候,却不料想燕王已经靖难成功,做了皇帝了! “母亲!”张昭华从端礼门一路奔过来,大叫道:“父王登基为帝了!” 徐王妃站了起来,她已经听到了窗外层层欢呼的声音,这呼喊的声音不伦不类,喊的是“燕王万岁”,她不由得落了泪。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金忠也匆匆赶过来,贺道:“燕王殿下绥定大难,天命所归,臣谨为娘娘贺!” 军中使者对燕王府众人详细叙说了一遍燕王登基的始末,然后带来燕王的旨意,徙山西无田之人来北平,同时蠲免北京六府即大名、河间、广平、顺德、真定、保定税收五年,与民休养生息。这项工作责无旁贷地交给了高炽。 “父亲还有何旨意?”张昭华问道。 “陛下请道衍大师南下。”使者道。 “还有呢?”张昭华又问。 “没有了。”使者道。 燕王只召道衍南下,应该是有问题去咨询他,恐怕还是比较重要的问题。张昭华想了想,可能一是要问对前朝遗留的忠臣如何处置,二就是张昭华最关心的问题了,也是每个当了皇帝的人,都不得不考虑的——继承人的问题。 这个想法叫张昭华坐卧不安起来,等到道衍第二天动身的时候,她匆匆带着椿哥儿赶到了府门前。 “世子妃。”道衍本来已经坐进了车里,见她来了,又从车里出来了。 “大师一路顺风。”张昭华拍了椿哥儿一下:“快给大师磕头。” 椿哥儿机灵地抱住了道衍的裤脚,利索地磕了个头。 道衍想要避开,但是椿哥儿已经磕完了。他捏着佛珠的手不禁一顿,道:“天道均衡,世子妃欲得,当学会先舍。” 他说着轻轻擦去了椿哥儿头上沾染的灰尘,道:“真是个好孩子啊。”210170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二章 忠臣种子 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从左顺门走进去,迎面正看到了从文渊阁方向而来的胡广和杨荣。 胡广和杨荣自然是要向纪纲行礼的,因为纪纲是三品的官职,而他们不过是六品的编修,虽然如今被皇帝选中,入值内阁,甚见亲信,但是面对纪纲这个锦衣卫头子,却有一种深深的恐惧。至于为什么恐惧,且看这三个月以来,市中无一日不在凌迟,城中无一日不在抄家灭门,抬头看应天城的天空,都是淡淡的血色就知道了。 纪纲似乎也感受到了他们的恐惧,邪佞地笑了一下,等到从胡广身边擦过去的时候,忽然转过头来,问道:“胡靖大人,前儿皇上刚刚给我看了一篇策文,其中有一句话,我不太明白。” 胡广冷汗涔涔,但是却没有示弱:“纪大人,下官名叫胡广,不叫胡靖。” “哦,”纪纲挑了挑眉:“是我记错了吗?” “大人一定是记错了。”胡广斩钉截铁道:“皇上金口玉言,唤臣名广,下官不知道胡靖是从何而来?” 杨荣此时也微微拱了拱手,道:“大人,臣初名杨子荣,皇上恩赐,改名杨荣,如今族谱家谱,全都更名,与胡大人一样。” 纪纲斜着眼睛看着他们。 胡广是建文二年廷试第一,建文帝特赐名胡靖,授翰林修撰。等到今上即位,胡广立刻请求皇帝将自己的名字改回来,因为他太知道自己这个名字的意思了。 果然纪纲就道:“听闻二位伴驾御前,都是学问高深之人,不知能否为我这只在县学里读了个诸生的粗人解惑,不知‘亲籓陆梁,人心摇动’,是什么意思?” 胡广闻言,更是脸色苍白。这一句话,乃是建文二年他在廷试中写的一句话,因为当时朝廷出的廷试题目,就是如何防燕,他写了这一句话,得了建文帝的欢喜,亲自将他擢为第一,还赐名胡靖。 胡靖,胡不靖——为什么靖难,怎么还靖难呢,这是建文对燕王的讽刺,胡广如今既然选择迎附,就知道自己这名字犯忌讳,早在入值文渊阁第一天,就叩请永乐皇帝将自己的名字改回来了。 胡广的文采相当好,平日奏对也十分流畅,但是这一次他面对纪纲的逼问,却口不能言,汗流浃背几乎站不住。 而比他小两岁的杨荣却不卑不亢道:“回大人,下官侍奉御前,见到陛下披览胡大人的策文三次,称赞他有陈琳之才,胡大人顿首谢,陛下说,你以前侍奉建文,则忠于建文;今日侍奉我,就忠于我,不必心有疑虑,曲为隐蔽。” 纪纲目视这个年轻人,从他的眼里看不出挑衅,却也看不出卑弱。 他知道在口舌上,自己是争不过这样进士出身的人才的,而且现在也并不是给他们下马威的时候,因为他们正是得用的时候——早在两个月前,永乐皇帝命侍读解缙、编修黄淮、侍读胡广,修撰杨荣,编修杨士奇,检讨金幼孜、胡俨入直文渊阁,并预机务。 这些人是皇帝亲自提拔上来的,虽然仅备顾问兼协理章奏,并不参与决策,但国事繁忙,这些人对皇帝的决策有相当重要的影响,而且日日侍奉御前。纪纲本人要见皇帝,还要入宫去见,要抓人抄家,还要上疏具奏,而这些人却住在文渊阁之中,有什么话,直接就能对皇帝讲。 纪纲现在不欲与他们为敌,不过也要叫这些人知道他的厉害,这一番敲打,见两人都脸色发白,心中才算满意,挥手叫他们退下了。 纪纲今日来见皇帝,自然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奏,他登上丹墀,请求陛见。皇帝身边的马和公公立刻出来迎他,这让纪纲心中十分得意。 “公公,”纪纲和颜悦色道:“还请公公代为通禀一声。” 马和就将他引进侧殿之中,道:“纪大人啊,陛下在前殿亲自问讯人,还劳你等候一会。” 纪纲不用问马和皇帝在审问谁,他作为锦衣卫头子,知道地一清二楚,顿时微微笑了几声,道:“陛下何必躬亲审问这些罪大恶极冥顽不化之人,此等左班奸臣,蛊惑人心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推荐阅读: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混淆视听,罪该凌迟,以警示天下心怀怨愤之人。” 马和没有说话,只是命内侍为他送上了清茶。 纪纲坐了没一会儿,忽然见到内侍又领着一个人匆匆而来。他定睛一看,不由得笑道:“陈大人,你也是来求见的吗?” 来人正是御史陈瑛,此人原是北平按察使司佥事,当年燕王还未举义之时,就与之暗通款曲,陈瑛最后被汤宗所告,贬谪去了广西,如今燕王即位,将他召回来,做了左都御史。 若是论陈瑛的本事,纪纲甚至还要自愧不如一点,一当上御史,便奏请追勠侍郎黄观、少卿廖升、修撰王叔英、纪善周是修、按察使王良、知县颜伯玮等死难之人,这些人都是死人了,陈瑛尚且不放过,何况活人呢。 至于活着的建文忠臣,除去黄子澄、齐泰、方孝孺不说,这些人是皇帝亲自审问批捕之人,而陈瑛亲手炮制的“胡闰案”,除了抄斩全家二百一十七人之外,还牵连了刑部尚书暴昭、侯泰、大理寺丞刘瑞、给事中陈继之、礼部侍郎黄魁、右都御史茅大方、户部侍郎郭任、卢迥、御史董镛、甘霖、巨敬、丁志、宋征、黄希范、姚善等近百人,一并坐罪。 这些人家里,男丁全部杀死,女人充入教坊司,号冤声累日不绝,参与审理案子的十二名御史都掩面而泣,不敢直视。 外间已经将陈瑛和纪纲两个视为豺狼虎豹,但这二人却丝毫不觉,反而相谈甚欢。因为陈瑛交上他定罪的建文遗党名单,纪纲就率领缇骑,按名单索人,配合地可谓是天衣无缝。 而此时的大殿之中,永乐皇帝须发皆张,他一连审了一十八个人,十八人全都不服罪,而且都连斥带骂,将他骂为“篡位之贼”。 他指着殿前被砍断了牙齿、砍断了手足,甚至砍断了半边脖子仍然骂他的人,问下一个带上来的人:“你要学他吗?” 练子宁就笑道:“他是忠臣孝子,为什么不学?” 永乐皇帝指着他道:“你是个人才,当年李景隆兵败,满朝文武,只有你奏请诛之,可见目光长远,你若是真心归附朕,朕自然也能推诚用你。” 练子宁仰天大笑:“子宁平声三恨,一恨不进谏及早削藩;二恨不能死谏诛杀李景隆,三恨不能学一学御史连楹,将你这个篡位之人,当场杀死在金川门外!” 当初燕王进金川门的时候,御史连楹从道路中冲出来,想要刺杀燕王,被乱刀杀死。 永乐皇帝秉承“大狱须亲决”的祖训,亲自审问这些犯人,他刚开始还有耐心和理智,向这些人解释自己起兵之初心,向他们讲述自己被逼迫和煎熬的不得已,然而这些人张口闭口都在骂他,他也渐渐丧失了耐心和理智。 “我非篡位,非篡位!”永乐皇帝嘶声力竭地吼道:“我本意是要效仿周公辅成王的,你明白了吗?” 练子宁因为骂得难听,早已被侍卫割断了舌头,已经无法和皇帝进行语言上的辩论。他被摁在地上,就将手伸进嘴里,蘸了一口鲜血,写下了“成王安在”四个字。 这四个字像重石一样砸在了皇帝心里,他大叫着左右,将人拖出去寸磔,而被拖出去的练子宁又喷出一口血来,在殿内的金砖上一笔一划写了“篡”字,这血写的字就这样明晃晃地闪耀在皇帝面前,提醒他是如何踩着鲜血,坐上了如今这个位置。 “陛下,”王彦低着头走上来,道:“还有三十七人——” “不审了!”永乐皇帝瞪着猩红的眼睛:“全都寸磔!全部族诛!千刀万剐了他们,也不解朕心头之恨!” 他起先还存着和这些建文遗臣,谱写唐太宗与魏征的佳话——然而丹墀上越来越多的鲜血告诉他,这些人是永远不会与他合作的。既然是敌非友,他要坐稳这皇位,就必须要对他们下狠手,不能有丝毫的恻隐。 他要像猛虎,要像毒蛇一样,吞噬并吮尽他们的每一滴血,直到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上,都找不到他们半分存在过的痕迹。71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章 瓜蔓抄 布政使郭资坐在张昭华对面,指着民册上统计的数据道:“从山西徙来两万四千二百七十六人来北平,分了三批次,第一批次的人,每人给钞二十贯,一头牛,种粒如数;第二批次来的,每人给钞二十贯,两家分一头牛,种粒减半;第三批次来的,给钞十贯,五家一头牛,种粒减半。” 张昭华就道:“这个不行,家家户户都要牛种都要如数给了,如果北平六府暂时拨不出来,就上书朝廷,从京师那里拨。” 她说着问道:“不是说,每家要发放农具吗?怎么这上面没有统计?” 郭资就道:“今年的农具尤其短缺,这四年仗打的,那是铸犁为剑了!” 铸剑为犁,说的是战后消熔武器制造务农器具,而战争时候,因为铁器的短缺,甚至要从民间征用铁器,北平被李景隆数万大军合围住的时候,那时候情况紧急,也曾下令收集铁器打造箭镞。 “哦,我想起来了,”张昭华道:“铁耙、大橹刃、镰刀这些东西,都叫做了箭镞了,是拨不出来,不过现在天下太平了,你看看北平城里的铁匠铺子,还能不能将这些飞钩、箭镞、铁蒺藜重新消熔,打造成农具。” “铁匠铺子店小,人少,”郭资摇头道:“做不出多少东西来。” 军器局也不行,这是做武器火药的,不可能去打造农具,张昭华想了想,还真叫她想起来一处机构:“宝泉局怎么样?” 宝泉局是此时管理铸造钱币的官署,由官方设立,专司钱币铸造。洪武年间于应天府设宝源局,在各行省设宝泉局,这其实就是货币金融机构。他们发行的货币,是洪武通宝。 洪武八年因推行大明宝钞而罢宝源局铸钱,洪武十年却又下令各省设宝泉局铸小钱,与钞兼行。洪武二十六年只准京师宝源局铸钱,其它各省再次停铸。到八月,因宝钞流通受阻,为坚决实行纸币制度再次禁止使用铜钱。 于是宝源局的人也很无奈,他们经常停工,开工的时候命令又是朝令夕改。张昭华道:“短期内,皇上不会铸永乐通宝,就先征用宝泉局,打造农具农器。先看看北平六府的宝泉局,有多少人还在承应,如果不够的话,从民间征召铁匠进去,总之明年开春,我要见到这批移民,家家户户都有农具。” 郭资就点头应了,刚要说话,忽然见到外面奔进来一个人,道:“娘娘,世子晕过去了!” 张昭华大吃一惊,她急急忙忙奔过去,见到高炽被人扶坐在榻上,其实并不是晕了,而是一时间头昏眼花不能视物,仰头跌倒—— 她刚要问怎么回事,就听高炽道:“快备车马,我要入京!” 王安跪在地上死死抱住高炽的腿,哭道:“世子,你不能入京啊!这都是皇上要杀的人,别人也都劝过了,没人劝得住,道衍大师都无能为力,您不能因此触怒皇上啊!” “这都是忠臣种子,”高炽道:“即使不能用之,也要善待他们,这是高皇帝为国家选拔的人才,首恶是齐泰方孝孺,跟他们无干!” 张昭华已然明白了,应该是应天城里血流成河的消息传过来了,就道:“这些都是建文余党,忠心于建文,不能为父皇所用,不杀还要如何?难道还让他们逃窜到民间,鼓动造反吗?放虎归山就是养痈遗患,将来天下若是再起兵戈,是谁之过呢?” 高炽就道:“有罪,诛一人即可,全家老幼上百人,有何罪过,都要跟着被杀!你看这个‘胡闰案’,牵连朝臣一百一十七人,这明显就是冤案!一人有罪,却连妻女,宗族、外亲甚至学生门徒莫不沾染,都要随他受刑,天下还有这样的道理吗!” 张昭华看他手上的驰报,不由得心惊。这小半年之内,应天城内处决的建文余孽有数百人之多,而每一个人沾染进来,他的家口就逃不脱了,尤其是御史陈瑛,上奏应该除恶务尽,首自方孝孺案,牵连方孝孺门生上千人,尽皆诛杀;而景清案之后,与景清相关的乡亲与邻居全部处死,于是整个村子变为废墟——这种抄家灭门的方式被称作“瓜蔓抄”,即含有顺藤摸瓜、转相攀染、宁可错杀千人,不可漏网一个之意。 “方孝孺有罪,我不敢开脱,”高炽不由得流涕道:“只是他门生何罪?他们就该死吗?你看看这写的,青州教谕刘固,都已经致仕多少年了,因为景清曾经给他写了一封信,就受到株连,和老母一同受死,因为临刑前反抗,又被碎尸而死!” 奏报之中,皇帝对建文忠臣的刑罚手段以及瓜蔓抄的酷毒,确实令人伤心惨目,张昭华虽然也伤心,但是她并没有高炽那般感同身受,她不知道是不是战场上的鲜血,已经将她的心变冷了,亦或是这本就是中国人的根性,只要不亲眼目睹猪牛羊被宰杀时候的哀嚎场面,就能心安理得地享用桌上的美味佳肴。总之她并不许高炽入京,“你说诛戮门生惨毒,这难道不是他方孝孺激出来的吗?文人历来都不缺嘴上的功夫,他方孝孺图个一时痛快,诛十族,奈我何,弟子学生何罪之有?那数百学生,不是为建文而殉,而是为他的一句话而死的!” “伺君之侧,昏招败招齐出;终君之后,弟子门生陪斩,”张昭华不由得嘲笑了一下:“也许他是个圣人,但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你醒醒罢!”张昭华晃了晃他的肩膀:“不杀他们,奉天靖难,永远都不能名正言顺!这些人会不遗余力地褒饰自己,称赞自己的忠义,而咱们一家人,永远都洗脱不了谪、庶、弑、篡这些字眼!” “为了当皇帝,白骨早已经堆成了山,”张昭华道:“再加几块又何妨?难道当年唐太宗弑兄杀弟,不被人唾骂,不被人诟病吗?你要知道,魏征只有一个,而辅佐李建成的数百人,都到哪儿去了?历史上没有一个贤明的君主,会养一堆整日里谩骂自己夺位篡权的旧朝老臣,更不会放了他们归去,让他们影响和鼓动平民百姓跟他一起反对自己!百年之前,你的血腥杀戮会让每个人瑟瑟发抖,千年之后,史书之上人人都会歌颂你杀伐果断,这就是历史啊。” “诛杀,我早就想到了,”高炽平静的脸上,露出了决绝之色:“但是我没有想过残忍,这已经不是在诛杀,而是在泄愤。当残忍成为一种手段,我不知道父亲这个皇位,还能做多久。” 他站起来就要往外面走,张昭华拖抱住他:“高炽,你是父亲的亲儿子!连你也反对他,父亲当年出生入死,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建文遗臣不过在他的皮肉上,捅了几刀,你要是也反对他,不啻于在他的心口捅刀子!” “我求求你了,你不要去京师,”张昭华不由得哀求道:“咱们就在北平,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父亲清靖了天下,咱们再去!这一批建文的忠臣种子,被杀了也没什么,咱们以后,大不了再厚待士人,总之也能豢养出一批忠于自己的忠臣!” “原来天下的士人,”高炽转过头来,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眼光看她:“在你眼中,就如同犬马一般,如同草芥一般,杀了一批,只要有心培养,就还能再获得一批。” 他似乎不想再同张昭华说话,将袍角从她手中拽了出来。 张昭华看着他往外面走,忽然道:“把你们世子殿下拦住!没有我的命令,谁敢给他备车马!” 一声令下,院子里本来低头蹑脚的人都站出来,默不作声地将高炽前行的道路挡住了。 “你——”高炽回过头来看她。 “你还不明白,当年父亲决意起兵,就下了这世上最狠最毒的心。”张昭华道:“谁敢反抗他,都要死。你是他的亲儿子不错,但他不止你一个儿子!你要去死,却牵连我和椿哥儿,你和方孝孺有什么区别!” 她站在台阶上,用一种冰冷的声音发号施令:“从今儿起,所有奏报,不许给世子看,更不许给世子备车驾,若是谁敢违背我的命令,我就叫他也尝一尝,瓜蔓抄的滋味。” 她从高炽身边走过,若无其事地给他整理了一下衣服,道:“你就是个仁柔性子,不能眼见血腥杀戮,就好好在世子所里读书养性罢!”46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章 两京 永乐元年正月,以北平为北京,大明正式出现了两京制。 北京设留守司、行府、行部、国子监等等,一应比照应天来。只是官署渐渐都设立好,但是没有多少人实充——因为北平留守的官吏,这些潜邸旧人,都先被征召去了南京。 金忠和李贤两个,也在这一次的征兆之中。他们一个被任命为兵部右侍郎,一个被任命进入礼部执事,同时监管国史馆外夷文字。 走之前张昭华专门送了一回,道:“二位先生此去,为世子与我问父皇母后安,世子与我身在北京,无一日不惦念父皇母后,愿得早见慈颜,侍奉膝下。” 徐王妃早在去岁十月就启程去了南京了,带着椿哥儿,走之前嘱咐高炽与她,要守好北平——如今燕王虽然定鼎天下,但是御座还未坐稳,北平是根基所在,自然要好好守着。这是最显而易见的原因,至于还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原因,就是自从燕王坐了皇帝位,立太子之声,就不绝于耳。 立嫡是不用说了,皇上三个儿子都是同母所出,都是嫡子;现在的问题就是立长还是立贤。永乐皇帝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出了犹豫,这种犹豫被人所见,自然也就分化出两种不同的声音,以解缙为首的左班文臣,清一色支持立长;而跟随皇帝打了天下的许多武将,却纷纷请立贤。 皇帝在犹豫,他似乎咨询了一些人。许多人的回答都秘而不宣,但是道衍的回答却渐渐流传了出来,据说皇帝问他:“高煦颇类我,且有功,我曾许立为太子;而高炽仁孝,从无过错,不忍废之,奈何?” 道衍仿佛入定了一般默不作声。 被再三逼问,道衍才道:“老衲就认得陛下一个皇帝,才有些许扶持之功。如今陛下春秋鼎盛,诸子皆贤,何必急于立太子呢?” 皇帝不由得一怔,道:“你是说——” “老衲是觉得,”道衍道:“三子嫡出,身份无别,只看个人才能,有的也许会打仗,有的也许会治国,若不经由些年月,怎么能辨出,谁适合太子的位置呢?” 道衍的话,是要皇帝为诸子提供一个展示和发挥的平台和机会,让他们在一定时间内,展示自己的才能,让皇帝看到他们的成绩,从而看出谁适合当太子。这个提议看似公正公平,然而却包含深深的暗示“会打仗和会治国”——仗打完了吗?不管别人怎么想,皇帝的想法,他打完了仗,他赢了。 而今后呢,是接着打仗,还是太太平平的过日子? 如果接着打仗,谁和谁会打起来呢?天下,还经不经得起这接二连三没有停息的战争了呢?如果一个朝代,别的不干,光是穷兵黩武,那他还有可能延续下去吗? 皇帝陷入了思考之中,高炽的确是不通兵事,但是高炽长于内政,这是毋庸置疑的,四年的仗打下来,后勤粮草没有什么差池,百姓都能被安抚地好好地,北平城能在数十万大军围困之下平平安安,这也是高炽的本事。他不能因为眼见道高煦的能征善战,就忽略了高炽默默做出的贡献。 想到这里,皇帝点了点头,同意了道衍的提议——他将高炽留在了北平,将身边的高煦派往了开平,至于高燧,不论是皇帝还是朝臣,都不约而同地忽略了他。 张昭华身在北平,却也感受到了南京城里的波涛汹涌,立太子是和她切身利益相关的,是不能输也输不起的一场战斗,她紧紧抓住任何一个可以为高炽说话的人,就包括眼前的二位师傅。 “世子妃放心,”金忠就道:“臣定当将世子妃的孝敬之心,禀报皇上皇后。” “这是我亲手给父亲做的腰带,”张昭华将盒子放进了金忠的车上:“请大人一定带到,南北气候不同,请母亲注意调养,我这里还有医正刘观记录的病历和往常所用之药,请南京太医院的太医,斟酌用药。” 金忠连连点头,等了一会儿道:“世孙那里,为臣要带些什么呢?” 张昭华一顿,想了想才道:“椿哥儿顽皮,莫要使他搅扰了父亲,另外,他也到了进学的年纪了,大人为我微言之,请父亲安排师傅为椿哥儿开蒙。” 送走了金忠,张昭华返回存心殿里,坐在摇椅上晃了晃,刚想闭着眼睛憩息一会儿,却见王安过来了,道:“娘娘,世子要去河间,说是要亲自赈济灾民。” 北京去年秋收收成不好,今年就是个饥年,当然不会让北平六府的百姓真的饿肚子,因为早就要粮船漕运过来了,现在张昭华在这里总筹着,各府各县的官员忙着分发粮食,却没想到高炽要亲自去饥荒之地赈灾。 “他要去,就去罢。”张昭华叹了口气道。 高炽被张昭华在世子所软硬兼施地留了两个多月,张昭华觉得他似乎不再犯犟脾气了,也准备着解了他的禁,不过还是不太放心,道:“你可要把人给我看牢了、盯死了!要是他没有去大名,反而南下去了南京,我就把你的皮剥了!” “哎呦喂,娘娘,”王安愁眉苦脸道:“世子爷要是硬要去,奴婢哪里拦得住呀!” “尽管拦住了,他又不会杀了你,”张昭华威胁道:“你要是拦不住,我就杀了你。” 王安是要陪着高炽去了,张昭华又唤来亦失哈,道:“你跟着世子出去一趟,不过不是去大名,你半路上折返,去一趟开平……你看看二王子在干什么,回来一五一十和我说。” 她刚打发了亦失哈出去,却见韦氏兴奋地满脸通红地进来:“嫂嫂,俺有喜啦!” 张昭华不由得一顿,才崩开一个笑容来:“好事,好事!几个月了,谁给你看的脉?” 韦氏怀孕两个月,算日子是高煦去岁十一月份来北平时候怀上的,张昭华又把亦失哈叫回来,告诉他韦氏有孕的消息,让他带给高煦。 随即又唤医正、嬷嬷们过来,让他们小心看护韦氏这一胎,耐着性子陪韦氏高兴了一会儿,又给她大致说了些保育的事项,才提起笔来,将这个消息写在了奏疏之上。 她本来将要落笔了,忽然又重新拿了一本题本写了——因为这一本奏折,是恭贺永乐元年大吉大利的贺表,她不想将两个事情写到一块去。32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三章 焦炭 张昭华似乎意识到了永乐皇帝的心思,他将高炽留在北平,而将高煦派去开平备边,都是在考察二人的才能,作为选择储君的重要参考,只有做出相应的、而且是切实的成绩,才能作为政治资本,在夺嫡之争中加分。 高炽要亲身去赈济,这是好事儿,也许这是一贯的作为,因为每年春天的时候,燕王都会派他们兄弟三人去体察民情,但是今年只有高炽一个依然记得,张昭华把这些都写进了奏疏之中,当然署名自然是布政使郭资和按察使吕震了。 张昭华在宝泉局督制农具,她很快发现,铁匠用来烧炉子的燃料是木炭,并非是煤饼,问了之后才知道用煤打制铁器会导致含硫量过多,铁器打出来会比较脆,尤其是农具这样的,稍不留心就断了,总不可能再重新回造一遍。 张昭华就想起来后世都在使用的焦炭,焦炭主要用于高炉炼铁和用于铜、铅、锌、钛、锑、汞等有色金属的鼓风炉冶炼,炼铁高炉采用焦炭代替木炭,是冶金史上的一个里程碑,而且焦炭这个东西就是煤,由煤在约1000c的高温条件下经干馏而获得。 张昭华隐约记得高炽翻看过的一本宋人的笔记上,曾经提到过了焦炭的炼造技术,她回去之后翻了好久,果然找到了,于是按照书中的办法,先在平地上筑一个长方形的炉子,四面都围着四尺余高的砖墙,其中一面墙的墙底开凿一个小孔,与风箱相接。炼造的时候,煤在封闭的锅炉内加热,风箱要一直拉,两昼夜之后,煤中的有机物分解,其中挥发性产物逸出后,残留下的不挥发产物就是焦炭。 张昭华捏了一块炼造成功的焦炭扔进火炉之中,这东西燃烧时候发出蓝色火焰,且易在表面形成灰壳。她就将这一块焦炭挑了出来,喜道:“成了!” 为使焦炭燃尽,应设法及时除去其灰壳。张昭华让铁匠们试一试焦炭与木炭相比,哪个好用,这些人烧旺炉火后,用钳子夹了一件铁器,塞进炉膛内,等铁器烧得通红的时候取出放到铁毡上敲打,一阵火花四溅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指着焦炭,啧啧称叹。 “这就是娘娘说的焦炭,”王铁匠高兴道:“顽于石,重于金铁,倒像是铜碛,比木炭烧炉子好用多了,火力猛啊!” 一块巴掌大的焦炭,能烧三昼夜不绝,在冶炼金属的时候,就不用像木炭那样一直要抽柴添火了,张昭华见这方法管用,也十分高兴,下令加大开平的煤矿的发掘工作,军器局和宝源局里,开始推广焦炭这种新能源。 “娘娘,”钱嬷嬷看着含冬给张昭华擦脸,不由道:“您和薛将军倒是有的一拼了!” 张昭华在宝源局待了两天,头上脸上都是灰黑的了,她自觉煤矿工人、以及打铁工人辛苦,特别给他们假修时间,工作六天就能稍微休息一天。 “薛禄那是真黑,”张昭华擦了把脸,就恢复了白净的肤色:“我这是冒牌的,哪能和他比呢!” 她稍微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又津津有味地看起书来,这书就是记载炼煤方法的宋人笔记,名叫,此书取材繁杂,凡梦幻杂艺,冤对报应,仙鬼神怪,医卜妖巫,释道淫祀,贪谋诈骗,诗词杂著,风俗习尚等等,无不收录,全书按照完成时间先后,分为初志、支志、三志、四志,每志又按甲、乙、丙、丁顺序编次,共四百一十卷。 卷帙甚繁,所以散失不少,虽然有多种刻本、抄本行于世,但因蒙元为祸中原近百年,华夏典籍多有湮没,即算是燕王府中,也只不过收录了其中四成,然而这四成之中,就有关于焦炭的记载,张昭华又翻阅了许多,发现还有冶炼金属这样农工方面的记录,甚至可以和相提并论了。 “这都是好东西啊,前人的智慧结晶,”张昭华感叹道:“怎么能在改朝换代中失传呢?” 她打算征召北平六府之中,识文断字之人,后来想了想,还是从军器局、匠作局和宝泉局中,挑选出识字之人,将并中记载的耕种之法、冶炼之法等等,全部抄录出来,为百姓和工匠宣讲。 她有一日坐看这些人抄书,忽然猛地一震,有如被雷劈中,顿时跳了起来:“修书、修书——是什么时候修的?” 如今是永乐元年,皇上还没有下旨修书,甚至满朝文武震悚于惨绝人寰的瓜蔓抄,纷纷屏息凝神不敢有一言,而张昭华知道永乐一朝,会有一部煌煌大典传世,所谓盛世修书,正是此意。 张昭华依然记得八岁的时候,站在社火堆里,说出的一番话:“杨阿哥可以搜集天下散落流佚的古籍,辑录百家,编纂成书,囊括古今,以为传世——” 文治与武功并行,是每个帝王的理想。高皇帝也有修书之心,只是并没有修,而张昭华知道永乐皇帝是有决心且有这个资本修书的,而如果现在还未有人提出修书,自己作为首倡之人,不,是高炽作为首倡之人,不仅非常符合他皇长子的身份,而且这其实是一种转移注意的方式,将皇帝炽热的杀心,扭转到文治修书上来。 如此一来,高炽在左班文臣的心中,会立刻上升一个高度。张昭华想到这里,立刻提笔,在奏疏上写道:“臣高炽谨奏……” 高煦听闻了韦氏有孕,立刻复书张昭华,请她代为照料。张昭华将信件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问从开平回来的亦失哈道:“高阳王在开平,做了些什么?” 亦失哈回道:“高阳王在开平主管马政,又在审核军屯子粒田,功效卓著,而且一天都没有闲着过。” 高炽不是主管开平一处的马政,山西、北平、陕西、甘肃、辽东的行太仆寺,都归他管,而且还管着这些地方的军屯事宜,可见皇帝给了他和高炽并重的资本。 洪武年间就在开平设立中屯卫。如今北平边塞卫所就是左屯卫于六合营、右屯卫于军台、前屯卫于偏岭、后屯卫于石塔这么个布局,据亦失哈说,高阳王在这些军屯的地方定下屯田赏罚条例,规定军士一岁食米多少石,同时开垦多少地。 同时,高煦打算上书,请求在辽东开马市,他拟定开原、广宁两个地方,打算与海西女真及朵颜三卫互市。 张昭华就追问道:“这奏疏,已经发往通政司去了吗?” 亦失哈道还没有,张昭华连连问了两遍,确定高煦只是打算上书,还没有写他的计划,才算放下心来。 她随即修书一封,请高煦百忙之中回来北平看往韦氏以及未出生的子女,尽一尽父亲的责任—— 同时立刻将自己手中关于请修大典和赈济灾民、填实北京的奏疏,走急递铺快马加鞭送往了通政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四章 直沽建港 “没了十一艘船,”张昭华问道:“共计粮二十三万石?” 漕运上的官员就回道:“从苏州发过来的船只,如今不能走漕运,海运险远,一遇到风暴就会沉没,这已经算是失亡最少的一次了。” 会通河系元朝时候的交通要道,自山东济宁到山东临清共计四百余里,然而岸狭水窄,不能载重。从洪武年间,要运送粮草去辽东、北平,都是走的海运。这次赈灾的粮食,走海运送到直沽,沉了十一艘船。 “看来运河北运河必须要疏浚,”张昭华沉吟道:“这样,我派几个官员去会通河,勘探一下河道,你再把往年会通河水文情况汇报给我,到时候拟一封奏疏上去,看朝中大人们,对漕运和海运是怎么看。” “娘娘,”这个官员就道:“若要疏浚会通河,则之后定要疏浚黄河。” 张昭华一挑眉,道:“怎么说?” “自洪武年间,黄河决于原武,而元贾鲁河故道淤塞,”他道:“黄河南徙,河南受灾严重。如今要疏通黄河,使之南入于淮河,与会通河合,不仅能使河南水患平息,而且能使黄河多一个排泄口,为患少些。” 张昭华点点头,如今黄河水道不稳定,是夺淮入海的时候,张昭华暂时也没有好的办法,因为现在暂时还没有剧烈的水患,她的手也伸不到北平以外的地方,所以只能先将此事压在心底,以待来日。 她现在能做的,是提请疏浚会通河河道,保证漕运的顺利通行。 而且,她知道直沽这个地方,拥有海河中比较长的一段较直的河道,完全能成为漕粮集中和转运的要地,而且天津港口必须要开通,作为海运通行的必要条件。 她立刻召来直沽县令,与之同来的居然还有一个人,这个人是柳明骞。 柳明骞如今是直沽的缙绅了,因为他得了一个国子监监生的名额,却没有去,张昭华记忆中的他,是一个落魄的,失去了所有身家的人,现在的他,并不落魄,然而从眼里透出心中的落魄来。 张昭华就问他道:“洪武二十八年之后,再未曾见你,我曾说叫你来找我,你也没来。”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柳明骞道:“这些年不敢劳烦娘娘,自己在外头南来北往地打拼了一点产业,靖难的时候,也没打到直沽来,都是皇上的恩德。” 张昭华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再说什么,东安是她的心结,她不想一遍遍地打开。 “你来,是为了——” “听说娘娘打算在直沽建城建港?”柳明骞问道。 “这都是打算的事情,”张昭华道:“建城,就要先建卫所,建港,也要申报到皇上那里,得了允许,才能开港。” “皇上一定会同意的,”柳明骞道:“当年皇上靖难的时候,从北平发兵,从直沽渡河南下,那北码头和码头渡口,如今都喜气洋洋地贴了红布呢,这可是天子经过之渡口啊!” 张昭华笑道:“你这么说,北京城里,上上下下都要贴红布了,都是天子经过的地方啊!” 张昭华的想法其实和他一样,皇帝是肯定会同意在直沽建卫的,就是为了加强对漕运和盐场的保护,在海津镇筑城,防止外侵,这是题中之义。只不过论开港的话,可能不会,因为若是会通河疏浚之后,在运粮方面漕运比之海运,要稳健十倍不止。 张昭华还是想要促成一下海港,为张家打算一下,张升最近刚刚建了七八十条巨船,比照着施进卿的巨船建的,因为北运河的河道狭窄、河水浅,所以这种海船只能出行大海,在镇江高资港试航了一下,北上来北京,说直沽建港是最好的地方。 张昭华的奏疏很快送抵南京,永乐皇帝细细看了一遍,露出了微笑来:“高炽这奏疏,颇有先见,知道直沽这地方,是粮食转需的要地,请求建立卫所。” 他又将十几天前另一封奏疏拿出来,“请修大典、赈济灾民、铸造农具,高炽桩桩件件,都做到实处上去了!” 他说着又想起高煦来,不由得皱眉道:“高煦几天没有奏疏了?” 马和道:“高阳王上一次奏疏,是一个月零七天前。” “他在忙些什么?”永乐皇帝似乎不太高兴:“是不是在开平马场里面天天跑马,不务正事!” 马和就道:“高阳王并没有不务正事,韦娘娘如今不是有了妊娠吗,常回去看看,也是高阳王慈父心肠。” “总共在开平待了多少日子,天天往北平跑!”永乐皇帝依然不高兴:“全天下,就他一个快要当爹的,那还有多少为国守边的士卒,孩子长到七八岁了,都没有回家看过一眼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当初为了韦氏,跟我要死要活地,非要娶她,还做正妻!” 永乐皇帝越想越气:“你说韦氏有什么好的,要家世没家世,要颜色没颜色,要才德没才德,乡野拙妇,不识大体,哪里值得他拿军功换!如今怀了孩子,勾带他一遍遍往北京跑,朕交代他的事情,全都混忘了!” “皇爷息怒,”马和劝解道:“高阳王是第一次当爹,您还记得世子第一次当爹是什么模样吗?韦娘娘肚子里的,也是皇爷的金孙呢。” 提到孙子,永乐皇帝道:“要是个男孩,像韦氏那个性子,朕岂不是要被他气死!” “陛下的亲孙儿,肯定是随了陛下,”马和笑道:“皇长孙一般模样的,皇爷不喜欢吗?” 提到椿哥儿,永乐皇帝不由得眉开眼笑起来:“还是我的大郎好,样样都十全十美。” 椿哥儿如今养在乾清宫里,皇帝皇后爱他跟眼珠子似的,要天上的星星也都攀着梯子去摘。他虽然调皮,但是聪明伶俐,极是讨人喜欢,之前因为徐增寿被建文帝一剑捅死在阶前,徐皇后一直郁郁寡欢,但是椿哥儿就能引得她高兴,昨天还画了一个什么画,喜得皇后多吃了一碗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五章 文渊阁 张昭华坐在榻上,看着新送来的奏报上面写着最近的朝中大事,一个是安南黎苍遣使奉表朝贡,一个是户部尚书夏原吉奉命巡视浙西,治理苏松c嘉湖水患。 她摩c挲着玉镇纸想了一下,道:“将北平鱼鳞图册和富民籍册取来。” 今年苏松并没有水患,尚书夏原吉以治理水患的名义去往苏松,张昭华认为,是准备施行“富民实北京”的政策,就是说,皇上准备徙苏杭的富民来填实北京了,这和当年高皇帝做的,徙富民填实南京是一个道理。 富民籍册中要增加上万人左右,而这些富民的安顿甚至比从山西来的流民还要复杂一些,她的鱼鳞图册还没等到,却见等到了高炽准备发往通政司的一本奏疏。 高炽如今所有的奏疏,统统都要在张昭华这里过一遍才能发出去,这一回也不例外。不过等张昭华打开一看,不由得摇头道:“这一本,就留在我这儿,不发了。” 高炽写的什么,他写的是,请发流罪以下垦北京荒田。 北平六府,人口其实不多,周边有许多荒田等待开垦。从山西来的几万人也不够,高炽这奏疏,似乎没什么问题。 但是,如今被派来垦田的,不是流民c罪民,而是山东的老百姓,其中以济南人最多。 这些人没有罪,都是平民老百姓,他们不是山西的那群无田无业之人,在北平就定居了他们每个人都有家有户,是作为民夫,来北平服役的。 张昭华太知道这是为什么了,靖难之役的时候,皇上兵锋所至,几乎是所向披靡。唯独在山东,遭到了沉重的打击,还差点没命。上天眷佑,皇上生生辟出了一条捷径,攻占了南京都城,当了皇帝。他深恨山东百姓不肯依附自己,所有的民夫,都从山东抽调,而今年北平c山东c河南都是饥荒,北平早都免税五年了,河南也免税一年,山东却没有蠲免赋税,只是派人去赈济而已。 这明摆着是皇上在泄私怨,这一口在山东济南憋下的气,终于在今天发了出来。你说高炽还如此不识相,居然敢提请发流罪来垦田,岂不是明摆着不满皇上的决策,要跟皇上对着干吗? 这本奏疏要不是在她手上被拦住了,还不知道皇上看到了,要如何生气呢!现在是什么时候,唯恐不能表现地更出彩的时候,高炽此举简直是在给自己抹黑。 果然如张昭华所料,夏原吉巡视浙西,不过一月就回。他在谨身殿向永乐皇帝报告自己在苏松的见闻,道:“不仅是su zh一u十郡,直隶州并浙江等富民,全部登记入册,请陛下检视。” 永乐皇帝十分高兴,道:“夏大人,辛苦你了!” 夏原吉道:“不敢当陛下一句辛苦,这都是臣本分之内的事情。臣在苏松一月,因为急着回来复命,没有再多停留。如今臣乞请再回苏松。” 永乐皇帝“哦”了一声,问道:“为何要再去苏松?” 夏原吉就道:“臣此次去,看到苏c松之水虽由故道入海,但是支流没有全部疏泄,白茆塘c刘家河c大黄埔这些河塘,淤泥甚多,臣查阅当地典籍,发现在前元时候,这些地方并未淤积,苏松农田全由这些地方的河水灌溉,臣想再去苏松,疏浚河塘,灌溉农田。” 永乐皇帝非常高兴,连连点头,不过道:“爱卿,你才刚刚回来,马不停蹄又要去苏松,你不累,朕却要心疼啊!这样,你将浙江农田数目从籍册中抄录出来,与前元对比一番,写一本奏疏上来,朝议过后,朕再派你去。” 夏原吉奏对之后,就立刻来了文渊阁查阅书籍,文渊阁如今有七位侍讲学士,在庑房之中办公,这是皇帝的i shu机构,如今阁子里,只有解缙与杨士奇两个人东西相对而坐。 夏原吉进去之后,两人迎上来,互相问好。 “大人何来?”解缙问道。 夏原吉要找前元时候的苏松籍册,他自然不如常在阁中的解缙和杨士奇熟悉这里,所以两人帮他找了出来,还未多说几句话,外头匆匆忙忙来了个太监,说皇上传召夏原吉。 “一日三召,”解缙看着夏原吉走远了,感叹道:“恩遇隆重啊。” 杨士奇微微笑了一下。 如果说明朝后期,官员升迁途径放着京官和外官两条路可供选择的话,一般人一定会选择京官。新科进士出身,都想走入选翰林c调任六部之路,而不愿出任外官。因为一旦出京,沉溺州县几十年,一辈子差不多就只是个知县,少数人能熬到知府,至于升迁为巡抚c尚书的,寥若晨星。 但是在此时,不论是进士还是监生,都愿意选择外放的官职。伴驾帝前,其实愿意的人不多。归根到底,就是这个文臣不好做,伴君如伴虎。尤其是翰林学士出身,如今进入内阁的侍讲学士们,他们更不比六部官员,还有升迁之途,他们现在虽然参与机要,但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出路在哪儿,身上的官职永远都只是一个六品官儿罢了。 “呔!”一个小小的c明huáng sè的身影蹦跳着进来了:“这回看你们,还追不追的上!” 解缙被他撞地后退了两步,杨士奇却眼疾手快地将人提了起来:“皇长孙殿下!” 来人正是椿哥儿,他自从来了南京,那就没人能管得住了,几乎要玩疯杨士奇看他耳朵上还挂着一条黄带子,就知道他是在和宫人玩耍捉迷藏,只是不知道怎么从后宫,跑到了文渊阁这里。 椿哥儿一点没有害怕,圆嘟嘟的脸上热气蒸腾,居然还扯住了杨士奇的袖子,擦了擦他自己头上的汗。 “你们是谁?”椿哥儿好奇地看着他们,又伸头看了看里面:“这是哪儿?” 解缙和杨士奇先给他行了个礼,道:“这是文渊阁,微臣解缙c杨士奇见过皇长孙殿下。” “书!”椿哥儿挠头道:“画书!我要看画书!” 解缙在皇帝的案头见过这位皇长孙殿下画的画作,据说是一只老鼠,但是解缙愣是没瞧出来,只看到了一片乌漆墨黑的涂鸦,不过皇上很宝贝这画。 看来皇长孙喜欢画画了,解缙从架子上取了一本宣和画苑图本,翻开了放在桌上,请他观赏。 椿哥儿欢喜起来,拉着解缙,示意他把自己抱上了椅子:“你会画画!你给我画一幅!” 解缙心中一动,他也拉过了一张椅子坐在了旁边,然后铺开画纸,轻轻勾勒出两个人形来:“小殿下,你瞧瞧这是什么” 宦官海寿从外面进来:“解大人,解大人在吗?陛下召你过去。” 解缙放下了画笔,匆匆赶去了谨身殿。不一会儿外面传来声音,似乎全都在寻皇长孙,杨士奇也听到了,他将椿哥儿抱下来,给他擦了擦沾满墨迹的小手,非常郑重地叮嘱道:“小殿下,回去之后,您千万不能说今日来了文渊阁。” 椿哥儿似乎觉得这半日过得很愉快,他觉得这似乎是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神奇地方,他以后还想来,就点头道:“不说!以后还要教我画画!”1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六章 授意 “娘,”永平抓了一把银杏果子,也不吃,只在手上把玩:“您把大兄,还有高煦叫回来呗,这都多长时间了,还留在北平呐。” 徐皇后将手上的书放下,道:“这是你父皇的意思,北平如今是北京,要有人坐镇才行。” 靖难成功,燕王坐了皇帝之后,永平从郡主变成了公主,其他郡主也一样,仪宾李让,不仅成了驸马都尉,而且加封为富阳侯;而永安的仪宾袁容,也加封为广平侯。 她在南京城里,选择了一处宅子,修改了半月,忽然又觉得不合心意,进宫来就是想再另选一处地方,当然她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住宅位置,而是如今朝野上下都窃窃议论的立嫡之事。 如果让永平来选,她也面临两难的境地,都是同胞骨肉,平时虽然略有亲疏一些——永平向来是比较亲近高煦的,从小就是这样,高煦常常戏弄她,但是她依旧屁颠屁颠地追着高煦。大兄高炽,关系微微远了一点,因为那时候,高炽在纪善所读书,似乎与他们在后院戏耍的孩子们,都隔了那么一层。 但是太子的座椅,只有一把,永平就希望高煦能坐上去。 从男人的角度,他们看的是军功、是内政、是学行、才华或者人品;女人的角度,似乎刁钻古怪些,她们只在乎你这个人,与她有没有过节,你这个人,是不是将她比下去了,是不是让她心里不舒服。 张氏就是永平的心结,自从她知道张氏是如何翻云覆雨地使了手段,将她的杜郎害死,她就一直心怀愤恨。如果她只记得这么一件不好,就会将之前所有的好,全都抹去。她是那种永远都不可能承认自己错了的人,她将这一切的恶果,都归结到张氏表里不一、心机叵测上去,甚至看到椿哥儿,都会忽略他几乎和燕王七八成相似的脸面,而自觉和他的母亲一样,是一个狡猾的、有心思的小人儿。 与张氏相比,高煦的媳妇韦氏,虽然蠢笨无比,但是好歹没有存心害过人,永平心中的想法就是,韦氏若是做了太子妃,那应该算是张氏的噩梦,是自己的福音。她心中想要促成这件事,她想要看到张氏脸上露出不甘不愿、不可置信却仍要咬着牙向韦氏行礼的那一幕。 “不回来也就算了,”永平道:“那韦氏呢,韦氏怀胎五个多月了,难道要在北京产下孩子?我看不如将她慢慢送回来,到南京来调养。娘,她是做过粗活的人,这样出身的女人,身子骨都壮实地很,一路上走走停停,没什么问题的。” 徐皇后就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怀着孕呢,还要经受千里奔波之苦?我已经把她托给了张氏,张氏会精心照料她的。等孩子生出来,再往南京走也不迟。” 永平在徐皇后这里根本打探不出任何东西来,她只能怏怏地回去——即使是一家人,在立太子这个问题上,都是需要小心翼翼规避的。徐皇后已经做了表率,尽管外朝呼吁立太子之声,已经越来越盛,然而从她这个亲娘的嘴里,却没有听到任何一句带有偏向意义的话,她知道自己的意见,对皇帝的影响,所以即使皇帝再三问她,她也不曾说什么。 “奶——”椿哥儿手舞足蹈地从门外跑进来,扑入徐皇后的怀里。 徐皇后喜得抱住他全身上下摸了一遍,发现他身上热潮潮地,里衣已经被汗打湿了。 “大郎,你跑去哪儿玩了?”徐皇后一连声地唤人进来给他擦汗换衣服:“这么一身汗!” “皇长孙和宫人在后花园玩了两个时辰的捉迷藏。”伴驾的宫人回道。 “奶,”椿哥儿挣脱了给他换衣服的宫人,跑到案几上抓着笔非要画画:“我要画!” 因为椿哥儿喜欢画画,皇上还打算专门成立一个画苑,像宋朝的宣和画苑那样,以善画、善书的翰林学士充任。徐皇后就笑道:“先把衣服换了,就让你画。” 椿哥儿乖乖任人把他拾掇了,然后拿着笔飞快地画了起来。等他满意地从案几上抬起头来,就看到他最爱的皇爷爷也来了,顿时拎起墨迹未干的画卷,跑去给他看。 “这是什么?”永乐皇帝和徐皇后看到两个黑糊糊的形状,心里都猜测起来。 “大郎,”徐皇后摸不准他画了个啥,就道:“这是猴子吗?一大一小的猴子,对不对?” 椿哥儿不高兴起来,嘟着嘴巴摇摇头。 椿哥儿爱画东西,而且喜欢叫人猜他画了个什么东西,若是猜准了就高兴,猜不准就不高兴,可没人愿意惹他不高兴,见状皇帝就道:“是猿猴,猿猴——不然就是熊?” “笨!”椿哥儿毫不在意眼前一对人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帝后,摇着头做出叹息的模样:“这是——人!” “哦,人!”皇帝皇后都惊叹起来,又盯着画纸看了一会儿,立刻连连夸赞道:“画得好啊!” 皇帝指着这黑糊糊的人影,道:“大郎,你画得是谁呀?” “这是我,”椿哥儿指着其中一个小的,“我小嘛!” 大家心领神会,皇帝喜道:“所以这个大的,就是皇爷爷了?哎呦我们大郎,真有孝心——” 他还没说完,就见椿哥儿脑袋摇来摇去,道:“不是皇爷爷!” “不是皇爷爷?”徐皇后看了一眼惊讶的皇帝,笑道:“是谁呢?” “我的爹!”椿哥儿响亮地回答:“我的!” 这回皇帝皇后都愣住了,徐皇后就抱住椿哥儿,端详着他:“大郎,你是不是想爹了?” “不仅我想他,他也想我呢!”椿哥儿信誓旦旦道:“肯定的!” 皇帝的眼里闪过一丝猜疑:“大郎,这话是谁教你的?你给皇爷爷说,皇爷爷给你一匹马驹骑。” 现在马驹也比不上椿哥儿手中的画笔,“没人教我!我要我爹!我已经二百二十七天没见他了,唉——愁人心中似箭穿啊!” 椿哥儿学着戏台上的桥段摆了两个身段,口中自己给自己打了节拍,笃笃地杀出了门去。 真是讨人喜欢的孩子,不过皇帝的目光在对着伺候的宫人的时候就不那么友善了,“是你们教他这样说的吗?” 殿中顿时呼啦啦跪倒一片,都指天画地说自己绝对没有这么授意皇长孙。 “他今天去了什么地方?”皇帝就问。 “只在后花园玩了,”所有人都道:“别的地方都没去。” 皇帝沉吟了半晌,倒是徐皇后吩咐他们起来,道:“大郎是个有孝心的孩子,父子分隔了许久了,总也该相聚了。” 皇帝微微闭上眼睛道:“朕再想想。”2.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七章 见识广大 张昭华呷了一口茶,和榻的韦氏说话:“还有两个月不到,就要生了吧。” “还有一个月十七天,”韦氏道:“那很快呀!” 张昭华好笑道:“那只是医正给你预测的产日,不定提前或者推后呢!” 韦氏点点头,忽然道:“生孩子痛不痛啊?” “那是肯定要痛的,”张昭华道:“我生椿哥儿那会儿,都疼昏过去好几回呢,枉我自己还觉得平日锻炼的差不多,盆骨也应该早早打开了,你也别害怕,稳婆不是说了吗,你身子结实的很,到时候就自然瓜熟蒂落了。” 韦氏其实是不害怕痛的,她还兴致勃勃跟张昭华将她们那个地方,有女人干着活呢,觉得要生了,就跑回家去生下来,自己给自己接生,自己绞了脐带拾掇干净了,又站起来接着挑水干活。 两个人笑了一会儿,韦氏就扭捏起来,想要张昭华再给高煦写封信过去,叫他回北平来。 韦氏不识字,现在在慢慢学,进度十分慢,所以和高煦往来的信件,都是托张昭华写的。张昭华觉得有意思,但是她并不推拒,她是希望看到高煦在北平和开平之间数次往回的。 “每次都是嫂嫂叫他,他就来,”韦氏嘟囔道:“我派人问他去,就没有准话。” 张昭华笑道:“我看他是抹不开面子。” 不多时,蒲察也过来了,她是来辞行的,她在北平呆了许久了,朵颜三卫早就回了大宁,脱尔火察数次派人来催她回去,这一次终于决定走了。 宁王的朵颜三卫在靖难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永乐皇帝曾经许以割让大宁之地,给予他们。但是等燕王真的做了皇帝,却只是将三卫首领授予官职,大大小小的首领都有朝廷的官儿做,各授指挥c千c百户等官,赐诰印冠带及白金c钞币c袭衣这些东西。而说好的大宁地方,却只字未提,且不许他们在故城这边逗留,虽然将营州五屯卫河东胜左右卫内迁进河北,但是不许朵颜也跟着南迁。 三卫的首领不服气,质问皇帝为什么不按照约定,将大宁地方,割让给他们。皇帝也振振有词,说大宁只有一块地方,要怎么分割呢?按地理位置来看,大宁夹在泰宁卫和朵颜卫之间,隔得远的福余卫该怎么分呢? 所以割让这事儿,就马虎过去了。而蒲察似乎也知道了中土皇帝的不守信用,这一次来,面若冰霜,语气也非常不客气。 张昭华也不打算受气,她是支持皇帝的决策的,在国土面,一丝一毫都不能割让。 “别吉,”张昭华道:“四月时候,鞑靼侵扰辽东,一路掳掠至开原地方。是谁放他们南下的?别吉心里应该有数。你说中土皇帝不守信用,朵颜三卫曾发誓效忠皇帝,只听大明天子的话,却一路放鞑靼南下,甚至还有三卫的兵卒夹杂其间,为鞑靼开路,侵扰我大明子民。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蒲察哑口无言。 “两面逢源不可取,二姓家奴当不得,”张昭华将手中把玩的棋子扔进棋盒中,告诫道:“当年兀良哈被鞑靼攻击,没有地方可去的时候,就归附了大明,誓守臣节。我太祖高皇帝,设福余c朵颜c泰宁三卫,划草场,授官职,对你们真可谓厚意相待。三卫数年以来生聚蕃息,得到壮大,不思报恩,反而忘仇,只怕将来,会有噬脐之悔。别吉乃是英雄儿女,见识广大,不同一般女子,请慎思之,且以部族百姓为念,为他们谋福祉。” 蒲察走的时候,张昭华特别送她量身定做的汉人衣冠,因为知道蒲察喜欢。说实话,她穿汉家衣服,显得不伦不类,但是张昭华就是要用衣冠礼乐这样的汉人文化同化她,让她清楚感知到,此时的汉文明是世界先进的文明,而人类的进步就是俯首于先进文明之前。 “唉,”张昭华想起来高皇帝对待归附的蒙古人的政策,仍然让他们居住在北方的水草之地,这种方法也延续到永乐朝:“戎狄rén iàn兽心,一旦微不得意,必反噬为害。以兀良哈来看,真好比心怀叵测的邻居日夜窥伺,这种门庭之寇看似不足为患,其实为害甚大。怎么就不将这群人陆续南迁进来,让他们渐渐忘了自己的种族和本性,三代之后,都是中国人了,哪里还还有中华夷狄之分呢?” 南京奉天殿中。 挥退了金忠,皇帝才疲惫地摇了摇头:“真是能说,朕眼看着他说了两个时辰,愣是插不进一句话。” 马和赶紧端来一杯热茶,又滴了薄荷露在白巾子,小心翼翼为皇敷了敷眼睛:“金大人可是算命卖卜出身的,可不是能说会道吗。哎呦,奴婢瞧着都累啊。” 金忠主张立嫡长,而且毫不隐晦,很明确地表示对高炽的支持,因为他是潜邸旧人,靖难有功,皇也无奈他何,只能由着他从春秋说到唐宋,把嫡庶之争说了个遍,最后得出一个结论,立嫡必须立长。 听了一番长篇大论,永乐皇帝的心思也兜兜转转说不清楚,他耳边情不自禁地又回想起黄子澄死前对他的诅咒:“子孙有效尤而起无足怪者!” “子孙效尤”,是皇帝不能碰触的逆鳞他自己走过的路,绝不希望儿子们再走一遍。他敢称兵构逆,子孙后代若是也有学有样,不仅是宗室的大祸,也是天下的大难。当年唐太宗李世民踩着兄弟的血登皇位,有唐三百年,皇位斗争最为惨烈今朝他若是不能确立成法,必将贻害将来。 解缙走进来,伏拜于地。良久没有听见皇的声音,不由得抬头一看,发现皇陷入沉思之中,他轻轻地咳了几声。 “爱卿,”永乐皇帝道:“储位正虚,朕有三子,你觉得谁人可以正位东宫?” 解缙的眼睛总是在不停地抖动着,他毫不犹豫道:“立嫡以长,古来如此。皇长子仁孝,天下归心,若弃之立高阳王,必开争端。先例一开,怕以后难有宁日,此臣肺腑之言,且有不少前车之鉴。” 皇帝如何不知道是这么个道理,但是依然非常不高兴。 解缙也发现了皇长子并不是皇帝心中的太子人选,但是他在这件事,不可能退让分毫。 “陛下,”解缙就叩头道:“好圣孙啊。” 皇帝想起椿哥儿来,心中顿时高兴起来,他微微点了点头,让解缙退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八章 吕武之心 北京留守司之中,高燧打开奏疏,发现上面就两个字“准奏”,不由得将之扔在了地上:“大哥二哥频频上奏疏,都有百八千字的回应,甚至下各部审议,我上奏疏,就得了这么两个字!都是一样的儿子,就因为我比他们生得晚了,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吗?” 黄俨从里间绕出来,捡起地上的奏疏,吹了吹,又重新放还在高燧手中:“就是生得晚了两年,连高阳王这样功勋卓著的,要立太子,都千难万难呢!” 高燧自然对太子之位是有想法的,他不可能没有想法,这早就不是在藩王时候了,藩王世子之位,和一国太子之位,能相提并论吗?高燧是觉得自己有一争之力的,所以他主动揽过了营建行府c行部c国子监的活儿,也在辽东c北平府赈灾,但是他的举措,好像根本不被人看见,甚至精心拟写的奏折,都如石沉大海。 “朝臣的目光,都集中在世子和高阳王身上,”黄俨胖墩墩的身体费力地挪到了脚踏旁边,给他捶着腿:“这难道不是殿下想要的结果吗?当年唐太宗三子,李承乾与李泰互相攻伐,最后坐上皇位的,是谁也不曾料想和在意过的晋王。” 高燧裂开嘴角邪笑了一下,他说的一点没错,如今的局面,和唐太宗时候,是多么相像啊! “我大兄懦弱良善,为人所欺,”高燧道:“二兄倒是真有些英雄气象,只可惜也就是沙场莽夫了。这天下,舍我其谁呢?” “你说得对,我要做的,就是悄悄潜藏起来,”高燧道:“把我的野心c抱负和才能都藏起来,做一个安静乖巧本分的三皇子,等待一个时机的到来。” “殿下如今,”黄俨悄声道:“应该促成立太子一事。” 高燧一愣:“什么?” “不仅要劝说皇帝立太子,”黄俨道:“还要劝立皇长子!” 高燧不是个笨人,相反,他相当聪明,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皇帝在继承人问题上如此犹豫不决,是因为自己心目中的人选和礼教大义c和群臣想要立的人不一样,如果迫于这些压力,皇帝立了自己不中意的人选,那么他心中,就永远不逞心如意。 不逞心如意会怎么样,他会时时想着,这个人不是我看中的人,是谁谁谁看中的,是他们看中的人,也是他们逼我立的那么这个人,即使做的再好,在他的心里,怎么样都达不到完美。今后但凡有大小的事情,他就会一遍遍地冒出一个想法来,想要纠正这个源头上的“错误”,若是和群臣有了龃龉,他的火气,也会自然而然地撒在这个人身上。 这样的太子,实在是不好当了些。高燧哈哈大笑,决定将这个烫屁股的椅子,先让给他的大兄来坐。 “那么,”高燧摊开一本奏章,道:“我应该要为我这位大兄,说一说好话了。” 花开两朵。 张昭华走进久违的房间里,又一次看到了这个人。 这个人只用了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害得一千七百人死了,而她今日再见到他,却没有从他眼中看到什么愧疚或者不忍,一丝一毫都没有。 “你害得我差点死了,”张昭华道:“我能活着回来,真是天幸。我想杀你,想了不止一回。” 王度并没有觉得惊讶,他还是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你不杀我,我还觉得奇怪了。两军较量,就是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再没有其他的办法。” “你承认你败了吗,”张昭华颔首道:“你说燕王不能南下,燕王南下了你想让我死在丰县,我偏偏还活着回来了。你这个算计来去的人,算得一塌糊涂。如今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算算你自己的命。” “我的命,”王度笑起来:“我这一次一定能算对了,你肯定不会叫我活着走出去了。说起来,直到现在,我才觉得你有那么一点值得我辅佐的资质。” “不能为我所用,则必杀之。”王度道:“你做对了,不要犹豫。” “我没有犹豫。”张昭华道:“我只是在想你在归善的家人。” 王度的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变。 “对不起啊先生,我想告诉你的是,”张昭华似乎觉得他的表情很有趣:“我没有吕武的才智,却有比她们更毒的心肠。你浪费了我的时间,浪费了我的口舌和精力,还把我当傻子一样,骗得好惨,我实在是无以为报,只能将先生在归善的家人,全都屠戮干净了,作为对先生这么长时间以来悉心教导的回报。” 王度脸上,似乎失尽了血色:“你” “成王败寇,”张昭华道:“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你早该预料到的,不是吗?先生的名字,在第二批奸臣榜上,本来朝廷找不到你,以为你死了,没准备再牵连你的家人。是我,又专门写了一封奏疏过去,才提醒了陈瑛,将你的家人,和你做山东道监察御史时候的属下一十四名,以及他们的家人,共计一千三百二十七口人,全部抄干净了。” “你老家那一块,”张昭华回想道:“是有个桥,叫安河桥吧,桥下的水,都成了红色呢。你家人c宗族四世同堂,多好找呀,就是一条巷子,锦衣卫离开的时候,一条巷子,可都空了。” “你不我,”张昭华道:“你应该比我更知道权力的真谛。” “我是应该知道,”王度站起来:“我当初就应该死在彰义门下,不该因为爱惜一身才华,想着这世上还有能用我的人,而徒留至于今日。” “你想干什么,”张昭华嘲笑他:“杀了我吗?你连一把刀,都已经握不住了。何必呢,你想想,我欠你什么呢!” 张昭华不仅没有避开他的刀锋,反而径自走过去,在他一张脸上,狠狠扇了两个耳光。 王度一点防抗都没有,他的眼神是呆滞的c是恐惧的,身体瑟瑟抖着,跪在了地上张昭华知道他的精神已经完全被自己摧垮,有一种畅快和得意的感觉,几乎要从须发之间喷涌而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九章 宽恕 “王先生,”张昭华道:“皇上知道你在我这里,陈瑛已经问我要了人,我没有私自处决你的权力了。你去南京,到时候,任你生死,都与我无干了。” 她敲了敲桌子,就有锦衣卫若干人进来,将地上的王度提起五花大绑了,押上了门外的槛车里。 “先生好走。”张昭华客气道,并没有站起来送他。 等王度被押走,张昭华独自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她慢吞吞地考虑着事情,忽然听到身后一阵窸窣之声,顿时双目一凛,回头而视。 郑氏似乎在那一霎那僵住了,她看到张昭华肩膀根本没有动,而头却回了过来正对着她,那一双眼睛,像是一只择人欲噬的野狼的眼睛—— 张昭华并没有发现郑氏的异常,随口道:“嫂嫂来多久了?” 郑氏被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浑身上下都在轻微地抖动着,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失常,“刚来、刚、来。” 张昭华见她这般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嫂嫂应该是听到了我和王度说的话了罢!”却见郑氏抖得更厉害了,便要将她扶到椅子上坐——然而她并没有摸到郑氏的衣袖,郑氏居然被吓得跪在了地上,蜷缩成了一团。 张昭华又好气又好笑,硬是把她拉了起来:“哎呦!都是骗他的!一句实话都没有!” 张昭华自然不可能因为王度算计了她,就要把他无辜的家人朋友全都屠戮干净。就算是要报复,也不会使用这么极端且让人憎恨的方式,张昭华一直想要的是此人的臣服,就像燕王想要方孝孺这些忠臣种子的臣服一样,只是他的手段已经证明不仅没有用,而且留下了骂名,张昭华只能另辟蹊径,不能学他。 不能为我所用,就要杀人,这个方法其实不可取,对人的**上的消灭,远不如在精神层面上的摧毁,杀人诛心,就是这个道理。她就想了一个办法。 “跟他说什么抄家灭门,都是骗他的,”张昭华解释道:“要把他押往南京,也是骗他的,我猜他半途就会逃跑,一边潜藏一边打听。他很快就会知道我是骗他的,他的家人朋友都活的好好的,而他能从槛车出如此轻而易举地跑掉,他会明白,这其实出于我的授意。他会以为,是我愿意放他一马。” “他害了我,我却依然愿意放了他。”张昭华轻笑道:“即使我也吓了他一场,但是我对他,也还是有恩的罢。” 郑氏慢慢缓了过来,心也从嗓子眼跳回了原位,居然十分感动,道:“娘娘,这对于一个士人来说,应该是莫大的恩德了。” “他能不能回来找我,我不知道。”张昭华垂下了眼睛:“我觉得我是问心无愧了。” 张昭华对着郑氏这么说,其实她根本没有想过用所谓的恩德留住人。她早已经在山东并江苏两省布下了人手,届时王度不论去哪儿,都会被他们捉住——然后投入大狱之中,酷刑折磨。 张昭华对他们吩咐的原话是:“往死里打,往死里折磨,但是不要把人弄死了,还不能让他变成残废,脑子上不要动刑,不要打昏了神志,我还指望用他的脑子呢。” 这位名叫谢川的锦衣卫佥事,曾经奉命往北京送抵奏章。张昭华见他精明干练,着意拉拢,收为己用。这件事情嘱托了他去做。 “那就依娘娘之意,”谢川道:“不用脑箍及一封书,只用鼠弹筝、拦马棍、燕儿飞这几道点心就够了,筋骨上没什么伤,也不会打傻了人。” 张昭华满意道:“好。你们锦衣卫的十八道点心,向来闻名,一定能将人伺候好了。这白银五百两,算是劳动你的辛苦费了。” 谢川立即道:“为娘娘效力,是臣应当应分且心甘情愿的,娘娘不论有什么差遣,臣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张昭华心中满意,沉吟了一下又道:“你们新任的指挥使纪纲纪大人,为人如何?” “大人甚见倚重,”谢川张口就道:“朝夕陛见,自去岁七月至今,大小建文余党案,都是大人查办,大人用法公平,量刑——” 张昭华微微“呵”了一声,谢川就不敢说话了。 她打量了一下谢川,忽然道:“锦衣卫内部人员,都称呼指挥使为大都督,以示敬爱。你怎么一口一个大人,比朝臣叫得还疏离呢?” “我要听真话,”张昭华道:“纪纲不过是一个诸生,拦马投效,一夕骤贵,位列你们这些锦衣卫老人之上,你们当真就甘为其所驱使,没有任何私心怨言吗?” 谢川不得不道:“这都是皇上的任命,臣位列于人之下,自当尽心辅佐。” 见张昭华只是冷笑,谢川硬着头皮道:“二百四十六起铁案,每一案牵连数百人至千人,锦衣卫诏狱,全部都满了,不得已就借用大理寺并刑部的监狱,而这些案子,从不经手大理寺和刑部,全都是——严刑拷打、定为铁案,上报于皇上,按纪大人的名单,如数抄斩。” “这当中,有多少冤案?”张昭华道。 “但凡连坐,”谢川道:“没有不是冤案的。” “纪纲,有建言立储之事吗?”冤案不是张昭华真正关心的,立储才是。 “纪大人是个聪明人。”谢川道。 “聪明人一直都比笨人活得久一些,”张昭华道:“但愿他一直聪明下去。” “娘娘,娘娘——”郑氏的呼唤,惊醒了沉思之中的张昭华。 “下雪了。”郑氏指着窗外飞扬的雪花道。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吧。”张昭华忽然道:“我听说,下初雪的时候,任何谎言都可以被原谅。” 甚至向自己的良心说谎,也可以一概被宽恕。 “再多看一眼吧,”张昭华道:“去了南京,这样的大雪,就见不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十章 基隆业盛 直沽允许建城建卫所的奏疏发来,张昭华亲自去了一趟直沽,除了规划建城之外,还亲自视察了一下运河的通河情况。 北码头她也去过了,果然如柳明骞所说,码头上挂着红布,上面写着“天津”两个字,就是“天子津度”之意,张昭华见之不由得笑起来,原来后世天津这名字是这么个由来。 在天津的河西务这个地方,张昭华下马祭奠了璟国公杨璟衣冠冢。 杨璟就是燕王的侍卫孟春,当年从高皇帝的诛戮中,被姚广孝和燕王设法存活了下来,从此落籍于河西务,靖难的时候,杨璟和长子杨洪追随和保护燕王,在建文三年安徽灵璧大战中,杨璟为救护燕王而被南军腰斩于阵中。 燕王称帝后,于永乐元年论靖难功,追封杨景为“璟国公”,又发诏拨库银二万两,在河西务城南为杨璟敕建龙王庙及六合塔,以塔为其衣冠冢,只是不能位列靖难功臣名单之中,而且将他的生前履历及往事前功一概抹去,并史籍中均不作任何记载。在实录中凡涉及杨璟身世的地方,一律削方就圆。 杨璟祖籍在江苏六合人,只是他不能归葬家乡,当年他随徐达、常遇春大军北攻至河西务,在城西的黄沙岗与元军展开最后战役。此役将元军的看家主力一举击溃,元顺帝只得连夜弃大都北逃,元灭明兴终成定局。战后杨璟奉命留戍十四仓和河西务,在这里修建了戍守所用的堠台。 这种堠台,底方八丈,,连北平城里,因为府中催生张灯结彩,也都惊动地一晚上没睡。最后还是开了正门,才从娘胎里出来。 “大郎福分重啊,”徐皇后一晃神,道:“福分重!” 她不管永平的不以为然,等到晚上见到了从一日繁忙政务中解脱出来的皇帝,才忽然道:“大郎如今五岁多了,合该有个大名了罢。” “这事儿,朕早就想到了,”皇帝哈哈大笑:“按高皇帝给的世系名,第二字为瞻,第三子加土,朕想了好久了,觉得‘基’这个字不错。” “基,基隆业盛,根基永固,”徐皇后念了两边觉得很上口,也高兴道:“朱瞻基,好名字,宗人府玉牒上,就写这个名罢。” “那韦氏生的哥儿呢?”她问道。 皇帝不由得一顿,“宗室都是四五岁才给名,大郎都是五岁才定的名字,韦氏生的二郎,难道还能越过兄长,一出生就有名字吗?” “大郎去哪儿了?”皇帝说着就问椿哥儿,一会儿不见心里就不得劲。 “宁国带回去玩耍了,”徐皇后道:“还带着宝庆。” 宝庆公主因为年纪幼小,而且生母张美人过世了,就特别抚育在徐皇后身边,皇后几乎是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来养了。 皇帝换了衣服,又从袖子里拿出靖难功臣名册来,这是丘福他们议论出来的名册——因为皇帝靖难不易,对这些跟着他打天下的功臣们,也十分爱惜。皇帝担心功臣有遗漏,特别命丘福、朱能几个再次论功,于是又添了一侯五伯出来。 “嗯……差不多是这些人了。”皇帝咂摸道。 “还缺一个呢,”徐皇后提醒道:“袁珙、袁忠彻两个,偷偷回了老家,深藏功与名,你怎么把他们忘了?” “是啊!他们两个!”皇帝猛然想起来,顿时道:“召他们来!朕有重要的事情,还要让他们办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十二章 颠倒 永乐元年十二月,北平的张昭华和高炽,接到了皇帝的赏赐。 高炽谢恩之后,恭恭敬敬将盒子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套衣冠,不由得顿了一下,道:“父皇百忙之中,还为子臣送来新衣,高炽不胜感激。惟遥祝父皇母后圣体安康。” 使者点头道:“殿下的话,臣一定带给皇上。” 张昭华请使者坐下,和颜悦色问道:“父皇遣你来时,还有什么交代吗?” “皇上没有什么交代。”使者道:“就是命臣将衣服送给殿下。” 千里迢迢,莫名其妙送一套衣服,可能吗—— 张昭华不动声色,道:“想来开平高阳王那里,也有赏赐罢。” 使者躬身道:“行人司派遣臣和赵英一同北上,赵英去往开平了,皇上是一样的赏赐。” “使者辛苦了。”张昭华道见根本从使者口中问不出什么,就请他先去休息,然后端详这一套赐下来的衣冠。 她用手摸了摸材质,惊讶地发现这是一套绮罗衣服,而且是单衣,根本不适合在这种三九严寒的天气穿。 为什么要送一套单衣呢?她将衣服拿起来,仔仔细细端详了几遍,然后一寸一寸摸过去,什么玄妙都没有,就是一套普通的衣服。她又将底下的帽子拿起来,发现是一个黑色纱罗制成的四方平定巾。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张昭华急得居然汗出来了:“四方平定巾?是想问高炽,当今四方平定了吗?还是在说高炽只专注于文事,在武略、军事上却一窍不通?” 因为四方平定巾是本朝儒生及处士所戴的方形软帽,明显就是文人的东西,但是高炽平时不怎么戴这东西,因为他爱出汗,四方平定巾裹得有些热。张昭华心里就在思索,难道给高煦的衣服帽子,和高炽的还不一样不成? 高炽在旁边冷眼看着她翻找,道:“这就是父皇赐给我的一件衣服,你却要从中找出深意来——难道如今,父亲给儿子一件衣服,都不行了吗?” “你们是普通的父子吗?”张昭华反问道:“这衣服帽子,是你平常穿的吗?是你现在能穿的吗?见微知著,万一这是皇上有意考验你和高煦,你就这样模模糊糊地放过去了?” 张昭华想了大概两个时辰,都毫无头绪,她晚饭都没有吃一口,心里只道,要是王度没被她弄走,应该会知道皇上的意思。她同时又想,如今高炽身边,竟一个谋臣也无,谁能替他出谋划策呢! 皇上到底要说什么呢,使者说一句话都没有,那就一定藏在了衣服之中。高煦会不会已经猜出了呢,难道这一次,要丧失先机不成? 她这边坐卧不安,却见那一头,高炽已经睡下了。高炽自从被她禁锢在世子所中一段时间后,就不太爱搭理她,不过张昭华拿他是有办法的,而且知道高炽拿她是没办法的。 她踱步过去,高炽在她还没有走到床头的时候,就翻了个身面朝了内侧。 张昭华觉得十分好笑。她伸手戳了一下他身上肥嘟嘟的肉。 高炽将被子裹紧了,张昭华就将两只手伸进被窝里,挠他的痒痒肉。高炽在床上左扭右扭起来,最后终于跳起来:“你要做什么!” 张昭华就道:“凶什么,你占了我的被窝,我要放汤婆子。” 高炽露出憋屈的神色,因为他刚才明明睡在自己的位置,是张昭华挠他,才叫他滚到了另一边去。他见张昭华也给他脚下塞了一个,就道:“我不要汤婆子。” “你怎么不要,”张昭华道:“腿脚又不好,忙起来又忘了泡草药,这炉子里面,我加了药进去,你这样熏烤一会儿,总也顶点用罢。” 高炽不说话,默不作声地躺下睡了。张昭华凑上去,把他的胳膊搬开,强行将脑袋枕了上去,心满意足道:“宁愿不要枕头,也要你这胳膊,真是舒服呀。” “你真是、真是,”高炽实在忍不住了:“厚脸皮。” “厚脸皮厚脸皮,”张昭华就道:“谁跟你一手汤一手洗脚水地伺候你,也就我这个厚脸皮之人了。咱都是过日子的人,抓上手跟左手牵右手一样,还计较什么。” “过日子的人,”高炽道:“这日子还过得下去吗?” “过不下去也得过啊,”张昭华道:“你不同我过,还想找谁过呢!椿哥儿这么大了,咱还能离咋地?” 张昭华一不留神就把后世的东北腔说出来了,说罢自己笑得不行了,脚一蹬居然把高炽那里的小炭炉踢翻了,几块指甲盖大的炭火飞溅出来,万幸没有烫在高炽的皮肉上,而是溅在了锦被上,瞬息之间就燃起来了。 “快救火,快救火!”张昭华披着衣服跳下床,宫人急忙冲进来,一桶水泼上去,总算灭了火,高炽单脚立在地上,看到满屋子乱糟糟,气得直摇头:“你什么时候能省心点!” “我忘了你这炉子里头还架着炭呢,”张昭华自觉莽撞,道:“好事儿,好事儿!谁叫你名字里带个火呢,遇火则发!” 她这么说着,忽然看到床头椅子上,高炽的衣服还整整齐齐叠在那里,就道:“你快把衣服穿上,当心着凉了。” 高炽起身穿去了,却忽然被张昭华捉住了手腕,回头一看,之间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惊奇的光来:“怎么了?” “这衣服,没错,”张昭华喃喃自语道:“应该是这么放才是……为什么那件衣服,就倒过来了呢?” 张昭华记得衣服从盒子里拿出来的时候,就是衣服端端正正地放在上面,而一个四方平定巾却被压得软塌塌地放在衣服下面,而眼前高炽的衣服,脱下来是菊生整理的,她就是将衣服叠好,然后再将冠帽放在衣服上。 菊生的做法,是一般人的做法,张昭华若是整理衣服,肯定也是这么整理的——只是皇上所赐的衣服,衣裳和帽子就是倒过来的。 张昭华想了想,这样的摆放顺序应该是一开始就定好的,因为箱子是密封的,使者再是路途颠簸,也不可能将冠帽倒置过来。 “我知道了,”张昭华一瞬间恍然大悟,一股狂喜的情绪自然而然喷涌出来:“收拾东西,咱们去南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十三章 自公招之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招之。 衣服颠来倒去为什么穿不好,是因为国君的命令到了,他在召唤你。 张昭华一边暗道皇帝真是风雅,一边将全府动员起来,开始收拾东西准备马车。 “急什么,这大晚上的,”高炽道:“明天一早,好好收拾,再走不行吗?” “国君的命令到了,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张昭华道:“还有什么延误的时间吗?” 她在北平呆了一年了,虽然在这里过得悠闲自在,也就是所谓的“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但是她心里却焦急地几乎要愁白了头发。皇帝心思不明,存着要高炽和高煦比拼的心,朝廷之中,文臣被杀怕了,在立储问题上,有进谏之心,无进谏之胆。而跟随皇帝一起靖难的武将们,虽然也有许多人不表明立场,但是张昭华知道他们其实是折心于高煦的。高煦在靖难上表现的勇武,让皇帝觉得,一个传国之王,都不足以奖赏他的功绩。 如今她上下使力,总算见了效果,皇帝召他们回去,就是说明,他心中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些东西都不要,”张昭华沉吟了一会儿,道:“将世子与我的金册金宝带上,将北平府的鱼鳞图册带上,将这一套衣冠带上,其他的,都不带了。” 高炽有许多书要带,张昭华全都不许他带,打包一包,张昭华就扔回去一包,只要轻车简从。她忽然想起来韦氏和香韵她们,不由得一顿。她忽然意识到,不能将这两个人留在北平王府之中。 国君的命令再紧急,手足亲情还是要顾全。他们即算是最先悟出来皇帝的意思,快马加鞭第一个赶回京城,但是在皇帝心里,怕并不高兴。难道一个太子之位,就能让人这么奋勇争先,不顾一切——即算这是皇帝的意思,但是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别收拾了,”张昭华一旦想通,比高炽还静地厉害:“明早再说。” 第二天得到消息的韦氏和香韵,才开始收拾东西。韦氏一直叽叽喳喳地,说南京城很壮丽如何如何,这也不是她亲眼所见,而是别人对她讲的,但就是引得她高兴。 张昭华坐在她房子里,看她指挥人,将屋子里能用的东西,连自己的尿鳖子都打包带上了,忍不住笑起来。 韦氏身边服侍的宫人懊丧地不得了,对她说这些东西,宫里都有,比她现在用的还要好,韦氏依然不听,还想要将她的平台四角立柜的拔步床也拆了运到南京去。 最后还是她自己想通了,觉得这床太大,万一路上磕了碰了,那还不得心疼死,就勉勉强强留在了北京了。 “别拦着你们娘娘,”张昭华对这些露出气苦之色的宫人道:“她要带什么,你们都给她带上。” “听到了没有,”韦氏顿时腰杆硬了:“都给我带上!” 韦氏现在说话,总算改掉了“俺”字,这个其实不是张昭华叫她改的,因为张昭华亲娘王氏这么多年了都改不过来,何必非纠结在一个字眼上——但是婚前服侍韦氏的嬷嬷很严厉,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把韦氏的一口山东腔,差不多都纠正了一遍。 她说着又凑过来:“嫂嫂,你也都带上啦?” 张昭华一顿,道:“我那儿东西没你多,反正车多着呢,什么都能带上。” 韦氏高兴地不得了,以为张昭华是专门给她腾了许多车。 “你那西跨院,”张昭华努了努嘴:“怎么拾掇的,你没问一声?” “我管她!”韦氏不屑道:“我不要她在我面前烦,她说的什么,我都听不懂,实在不想跟她说话!” 韦氏倒真的如张昭华所料,是李香韵的克星,因为李香韵不管说什么,韦氏一概听不懂,还觉得李香韵说话跟鸟叫一样,她要问什么,不叫李香韵回答,叫李氏身边的嬷嬷回答。估计李氏也是第一次遇到韦氏这样的人,全无招架之力。 “兰花,”张昭华就吩咐一个人去西跨院:“去那边说一声,明日早上车队就要走了,叫她把东西收拾好,别到时候拖三阻四的。” 韦氏身边的宫人,名字都带着花,兰花桂花杜鹃海棠这样的,听着喜气。兰花应声下去了,杜鹃就抱着韦氏两个月大的孩子进来,韦氏像是邀功一样,将孩子塞到张昭华手里:“嫂嫂,你看看,平哥儿长得像个肉丸子似的!我每次瞧着他,都想咬上去!” 张昭华掀开襁褓,见到韦氏新生的平哥儿确实圆鼓鼓地,说实话他长得像韦氏,唯一能看出是老朱家种的,就是脸颊上的肉多,就是平躺在嬷嬷的手臂中,这肉也压到了下巴上,楞把一张小小的嘴巴挤得下凹了进去。 这孩子奶憨地很,睡得满面通红的,胎发剪掉之后,微微一层淡青色覆盖在头着,其实心里也有点不得劲儿。椿哥儿她还真没有喂一口奶,她也试着想要把初乳哺到他口中,但是椿哥儿一吸,奶还没出来呢,她先疼得叫唤起来了,从此被乳母接手,她就顺理成章地不喂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十四章 南京 就在裕王忙着会客、裕王妃忙着整理库房的时候,西侧院里却是一片欢声笑语。 就在半月前李淑人生了个女儿,如今还未出月子,躺在床上和前来探望的李彩凤江菡两个说话。 老式四合院的内屋并不是封闭的,有点像大内的暖阁,东西两个屋子是寝室,中间是正堂,晚上睡觉的时候拉上帘子就行了。 如今李淑人就包着头巾躺在东屋榻上,也没有拉帘子,就这么隔着一段距离和坐在正堂的李彩凤江菡说:“你们今儿来的巧,昨晚上乳嬷嬷跟我说,囡囡一只眼睛半睁开了,我仔细看了好久,她也没动半分,竟原来是睡着了,”李淑人招呼乳嬷嬷把孩子抱给她们看,笑道:“不知道今天她睡足了,能不能睁眼。” 李彩凤见大红襁褓里一个小小的婴孩,什么都小——脸盘、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就是脸颊上的肉多,就是平躺在奶嬷嬷的手臂中,这肉也压到了下巴上,楞把一张小小的嘴巴挤得下凹了进去。 李彩凤知道这就是婴儿肥,她干脆近前来,饶有兴趣地观察起来——只见这孩子奶憨地很,睡得满面通红的,但是脖子和胳膊上的皮肤却是带一点黄/色的。 看着看着,李彩凤大吃一惊:“她怎么没有、没有眉毛!” 是了,这孩子的胎发还未剪掉,淡淡一层覆盖在头来也奇怪,这小孩生下来眉毛显不出来,但是手上的指甲却一个一个齐齐全全的,你快来看,”她让李彩凤看孩子的指甲:“纤纤长长的,这么秀气,好不好看?” 李彩凤捉住一只小手仔细看了,只见那一片片指甲粉贝晶亮,赞同道:“果然生的好看,光从这点看,咱们囡囡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 两人稀罕的模样把李淑人逗乐了,她笑道:“可别说好看,这样夸奖她就会渐渐长丑的。说丑点好长大,不娇气。” 正说着,只见小孩那双闭着的、比棉线还细的眼睛突然微微动了动,然互就真的略略张开了一点,可以看到里面黝黑的瞳仁。 这次是李彩凤先看到了,她惊奇百倍连声呼唤:“你们快看啊,她真的睁眼啦。” 江菡也稀奇地不得了,两个人就围着被乳嬷嬷托着的小囡囡看个不停,倒是乳嬷嬷笑道:“睁眼就是要吃的了,昨晚上就是这样,等会手脚也要伸一伸,还要啼哭几句呢。” 果然,这孩子的眉头居然皱起来了,把头偏来偏去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嘴里含糊地咯啰咯啰两声,下一秒就啼哭起来了。 “该进食喽——”奶嬷嬷把一手把孩子抱着,一手居然就解开上身的褂子了。 李彩凤目瞪口呆地看着。 这屋子里伺候的人似乎都习以为常,但是李彩凤就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乳嬷嬷露出了一双极为饱满结实的双峰,把略发黑的乳/头送进了小孩子的嘴巴里。 真是……豪放啊…… 李彩凤居然也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她理所当然地觉得不宜多看,但是又被小孩子奋力吸/乳的劲头打动了。这孩子不仅吞咽地急,还护食似的两手抱握着,喝得上气不接下气。有时候不及吞咽,弄得下巴上全是白乎乎的奶/子——更好玩的是,她吧唧嘴巴的声音还特别大,让李彩凤看得又一次目瞪口呆了。 然后她条件反射地去看别人的目光。 只见奶嬷嬷专注地盯着怀中的小婴儿,目光还是很怜惜的。远处的李淑人听到这声响笑道:“你看她是不是又弄得满脸都是?” 再看江菡,她满面通红目光躲闪,根本没看乳嬷嬷,想必乳嬷嬷这一手也把她吓到了。 李彩凤觉得挺好玩,干脆对江菡说:“小孩子是不是特别可爱?你看她吃/奶吃地多用力啊,怪道说使出吃/奶的劲儿呢,原来要吃上一口奶,果然不容易。” 江菡瞪了不怀好意的李彩凤一眼,还是忍不住看了看。 倒是李淑人哈哈大笑道:“你们两个也别着急,好好伺候王爷,马上就能有个小宝宝了。” 李彩凤可没被她吓住,只道:“生孩子疼呢,我骨头都没长严实,还是等以后再说吧——而且这孩子也不是说来就来,哪有那么容易就怀上一个的?”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提李彩凤和裕王的房/事了、说真的,李彩凤感觉挺痛苦,或者是,不和/谐。 李彩凤不知道是不是这具身体的原因,因为她的第一次差点造成撕/裂性后果,她就不太情愿和裕王再做了。每次都是裕王缠她好几次,她才勉强答应一次,第二天还是后悔不叠,因为她每次承幸之后,就像小病一场一样,躺在床上动不得。 尽管裕王只是碰她一到两次,尽管裕王已经很是小心翼翼了,但是李彩凤仍然觉得精气神损耗很多,尤其是初时,她每每疼痛难言,要咬牙坚持好一会儿才能略略放松。尽管后面舒服一点,但是她也不情愿为了最后哪一点欢/愉,让自己难受许久。 真是不协调啊,李彩凤刚开始也曾质疑过裕王的尺寸问题,觉得是他的器具太大了的缘故。后面她实在受不住的时候,干脆好好研究了一番裕王的东西——最后发现真的就是普通人的尺寸罢了,连岛国片的男人的尺寸都比不上呢。 她指责裕王,裕王还反过来说她才是难得的名/器,一般人招架不住——说她幽径窄小,花心浅显,还说她刚开始是要受点罪,过得几年或是生了孩子之后就好了、 李彩凤想到这里,忍住了向裕王竖中指的冲动。 她难捱,所以看到裕王舒爽的时候,就愤愤不平故意使坏——也许裕王说得不错,她确实有一点门道,能控制着那里又吸又夹,使不过七八次而已,裕王就真的一泄如注了。 都说女人的阴/道是连着心脏的,但这话是不适用于李彩凤的,至少她就盼望着裕王去西侧院找江菡或是李淑人去,她是真心这般想的,丝毫没有觉得难过。 更没有吃醋的感觉。 不知道江菡那里是什么样子,但是李彩凤觉得她是很喜欢裕王去她的西侧院的。 也是啊,谁会像自己一样奇葩,居然把金主往外推的? 如今她看到李淑人马上就可以做完月子了,做完月子就能承宠了——这样更好,裕王纠缠自己的次数又可以少一点了。 说到生孩子的事情,李彩凤是穿越者,当然知道早早生孩子的坏处,不说别的,老来病痛不堪忍受就是李彩凤最惧怕的一条。她虽然知道以后深宫寂寞,有个孩子傍身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她同样深刻地明白一个道理: 历史上的李太后生下了万历皇帝,在万历皇帝之前的小皇子都是早早夭折了,本着无嫡立长的原则,这位李太后终于等到了母以子贵的一天。 特别是如今高度疑似李太后的李淑人生下的是个女儿——那么李彩凤更是不敢轻易怀孕了。要是自己真的怀孕了,要是自己居然真的在李淑人之前生了个儿子,要么就会夭折,要么历史就发生变化。 自己是个时空黑户啊,李彩凤这样想着,她至今仍然没有明白自己到底是一个普通人,依靠“非凡”的见识,终于混得风生水起——还是自己这具身体,本就是身隆庆帝后宫的一位妃子,或者被记载了、或者籍籍无名,总之自己走的,仍然是历史本身的道路! 李彩凤越想越头疼,但是她很清楚一点——自己来到这个地方,所依仗的就是自己知道一点这个时代的历史走向。 如果因为自己的原因,历史发生了偏折,就像蝴蝶的翅膀刮起了一阵海啸——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这可算是大大的不妙了。 在不被自己熟知的历史中,你还有什么自信?你还凭什么笃定? 所以,如果李彩凤真的怀孕了,女儿还罢了,生出个儿子来,顶替了原本轨道中的万历帝,自己就会顶替原本该成为太后的李淑人…… 好像有一丝光从脑子里飞快地溜过去了——李彩凤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她差一点,差一点就抓住了真相,但是还是差一点。 不不不,李彩凤的意思是,现在不能生孩子,生孩子很危险! 所以裕王每次到漪蔚阁的时候,李彩凤总会加一盘芹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十五章 称心如意 韦氏带了什么来,皇帝自然是清楚的,全都是些日用的东西,金银细软也就罢了,屋子里的杯c盘c盆c壶,漱口盂c茶叶罐c蜂蜜盒,零碎的一应东西全都带了,据说还想拆了拔步床,害怕不好再装回去才作罢。 他懒怠看韦氏一眼,就问张氏:“你带了什么来?” 张昭华就道:“儿妇什么也没有带。” 皇帝微微惊讶道:“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带呢?” 张昭华就道:“总归是要回去的,儿妇花那么多心思,带这么多东西来干什么!” 皇帝大悦,因为张氏说到了他的心里,“总归是要回去的”,他现在将北平提成北京,几乎没有人反对,只是以后若是迁都去了北平,怕是反对的人就多了。因为现在朝臣们以为,建立南北二京,就像唐朝时候的东西二都一样。 唐朝的都城是长安,但是洛阳一直作为东都存在,在武则天时候尤为兴盛,女皇几乎每年都去,但是住几个月半年的,还是要回长安。所以大家觉得,皇帝定下北京不要紧,每年过去住几个月也不要紧,但是行政中心,必须要是南京。 但是皇帝是打算完成迁都壮举的,这个想法他还没有对朝臣说,但是张昭华体悟到了,就让皇帝非常愉快。 皇帝打发他们去了坤宁宫,却单独留下高燧,道:“你在密疏,为高炽说话,这话是你的真话吗?” 皇帝手的密疏,就是高炽两个多月前奏的,里面请求遵循祖法,立嫡以长。可以说,高燧相当阴险,他说了一堆,都是从祖制和礼法的层面来说,没有一句话是称赞高炽天资仁厚c品德高尚的。 他的目的就是在皇帝心中中心一粒种子。想当年皇帝就是敢冒天下大不违,抗击正统,称兵构乱,皇帝一路遇到了多少艰难险阻,又遇到了多少不肯屈服他的人,就会有多少积压的怨恨,有多少洗之不去的罪名,还有疑虑天下不附己的疑心,还有对道德礼教深为痛恨,而又不能不去遵守的复杂纠结的情绪。 皇帝心中,是恨这种传统礼法的,凭什么立嫡立长,建文帝就因为他是嫡长孙,就能赢得大家的支持,哪怕他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然而等他当了皇帝,就自诩为高皇后嫡子,将生母碽妃的全部信息,从实录中抹去,从此他就是马皇后的嫡子。 他对礼教,既憎且爱,这种情绪,其实是他心中的块垒,将来早晚一天,会转移到高炽身。高燧想到这里,就道:“是儿臣的真话。大兄位居嫡长,又是高皇帝亲封的世子,于情于法,儿臣觉得,都宜正位东宫。” 皇帝果然沉默了一下高皇帝亲封的世子,没错,高皇帝还亲封了太孙呢。 高皇帝还亲封了他做燕王,做周公,可惜他这个藩王,这个佐臣,却篡逆成了皇帝。 皇帝不再问他立储的事情,见他头的雪水还在缓缓流下来,不由得升起怜爱之情。高燧是无缘储位了,这是皇帝和满朝文武的共识,所以皇帝对这个幼子,是有要补偿的心思的。 “你也大了,”皇帝道:“你两个兄长,都有孩子了,朕和皇后商量,要给你挑一门好亲事。你看看,有什么要求,我们两个称心如意了,你也要称心如意才行。” 高燧趁机道:“父皇,儿子没什么要求,父皇母后看着好就行,不求比着两位嫂嫂来,能为儿子操持家里就行。” “若是能挑出一个有张氏一半本事德行的,朕也就不操心了,”皇帝道:“韦氏是蠢妇一个,朕已经懒怠说她了,不过就这样一个妇人,倒是也有好生养的本事。” “要给你挑一个家世门第匹配c贤良淑德且宜子孙的王妃,”皇帝道:“你成了婚之后,还有咸宁c常宁两个,朕也要赶快相看了。” 高燧就道:“家世,高皇帝的规矩,是” “在你们这一代,”皇帝挥了挥手:“是选阅平民,朕比你清楚。下去换衣服去,朕在这儿跟你浪费什么口舌。” 高燧退下去之后,皇帝从案一沓奏疏之中,挑出来一本专门做了标记的,在面批复道:“着令徐章以后军都督指挥衔致仕。” 而此时的坤宁宫之中,徐皇后乐呵呵地看着怀里的婴孩:“方面大耳,还是有像高煦的地方呢。” 皇帝之前在奉天殿里,掀开襁褓盖头看了一眼这个新出炉的二孙子,果然如张昭华所料,立时露出了嫌弃的神色,因为平哥儿实在是像韦氏,皇帝对他太多的怜爱,闷声叫她抱着孩子退下了。 徐皇后这里,还是很疼爱他的,抱着哄了好一会儿,又把椿哥儿唤过来看他的弟弟。 张昭华见到椿哥儿,差一点都不认识了!个头猛蹿了许多,头再也没有常戴着的瓜皮帽了,而是留了头发,盘成了一个小小的髻,用一根筷子粗细的发簪挽住了。张昭华猛一看,只觉得哪一处都变化良多,唯一不变的就是黝黑的肤色,或者说肤色其实也变了,变得更黑了! 椿哥儿见到他们,明显也愣了一下,随后扑到了高炽的怀里,喜得高炽一遍遍摩c挲他的脸颊,道:“长大了,长大了!” 椿哥儿在高炽的怀里腻歪了一会儿,看到张昭华,不由得一口气憋住了,板板正正站在了她面前。张昭华本来也想像高炽一样,捉住他好好亲热一番的,只是这时候忽然也不知道怎么表示了,只好又露出面对他时候一贯的威严神色:“你在爷爷奶奶这里,调皮捣蛋了没有?” “捣蛋了。”椿哥儿垂头丧气道。 张昭华道:“你怎么捣蛋的?” “每天练十个字,我练了二十个,”椿哥儿掰着手指头开始一件一件数落起来:“每天喝一杯,我喝了两杯不许打扰皇爷爷,我偷偷跑去给他送衣服了” 张昭华气笑了,这小混蛋相当聪明,避重就轻,说是没有听她的话,其实根本找不出毛病来。徐皇后和高炽哈哈笑得不行了,张昭华就只好道:“母亲,椿哥儿实在是顽劣,我把他带回去好好教育教育。” 徐王妃却道:“你父皇的意思,要亲自教养椿哥儿。” 张昭华心中一动,立刻道:“既然父皇对他寄予厚望,儿就没有异议。” 高炽却不舍得椿哥儿,他想要将椿哥儿抱回春和宫去,也当真抱回去了。不到一个时辰,马云就匆匆赶来,奉了皇的旨意,又将椿哥儿抱走了。 “你倒像是个慈母,”张昭华笑话他:“你还争得过父皇不成?你也为父皇考虑一下,人老了,就喜欢含饴弄孙。咱们又不是见不到椿哥儿了,春和宫离坤宁宫没多远,离乾清宫也近,想看椿哥儿,随时都能见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十六章 东宫属官 永乐二年四月,颁诏天下,立皇长子高炽为皇太子,封高煦为汉王,高燧为赵王。随即又册张氏为太子妃,韦氏为汉王妃。 皇帝对韦氏的册封是有些推三阻四的,但是徐皇后却为韦氏说话,才让皇帝一并册立了韦氏。高炽正位春和宫,高煦如今在开平,高燧被派去了北京镇守。高煦和高燧如果回到南京,就要住进诸王馆之中。 诸王馆中,住的是高皇帝未曾就藩的儿子,从第二十子韩王朱松到第二十五子伊王朱,一共六个藩王,封号及封地都是高皇帝在世的时候所封。所有在京的藩王都住在诸王馆之中,不可能建造府邸,因为他们将来是要就藩封国的。 汉王高煦的封地在云南,赵王的封地在河南彰德,由此可以看出皇对汉王的另眼相看,因为皇帝并没有说高煦的具体封地,也就是将云南整个地方,都封给了高煦在云南,高煦就是名副其实的王了,他的权力,比黔国公沐府还要大。 朝廷对西南诸蛮夷,只是笼络,或者征讨,并没有出现一种叫“改土归流”的政策,云南没有多少官吏,所以能在云南封王,就是当真将云南这地方,送给了高煦,他有了独立于中央之外且不受统辖的王国。 张昭华对这个封法没有异议,毕竟原先摆在高煦面前的,是皇帝曾经许诺的太子之位。 第一天的时候,诸王并长公主们,前来拜见。高炽和张昭华在门外亲迎。大家以家人礼相见,但是坐在了一处,却规规矩矩地,不知道要说什么。 这些人,身在皇家,见到了太多的东西,从高皇帝时代的腥风血雨中走来,又目睹了靖难这样血流漂杵的惨烈,那么所谓的手足c所谓的亲亲,所谓的骨肉,就什么都不是了。 第二天,内阁侍讲学士七人解缙c黄淮c金幼孜c胡广c胡俨c杨士奇c杨荣联袂前来拜见。 “臣等奉命,”他们道:“为殿下讲书。” “讲读之事,左春坊庶子c谕德c中允c赞善各奉其职,此外还有洗马c校书c正字等官,我等先具经义,呈送陛下阅览,之后为殿下开讲。日讲,即早朝退后,请殿下出阁升座,讲官开始授课。讲官之中,分东班和西班,一般是东班讲四书,史c易则由西班侍读讲解。到巳时左右,方才完毕。” “臣解缙,”解缙道:“为殿下讲书。” “臣黄淮,”黄淮道:“为左春坊左庶子,为殿下讲礼。” “臣胡广,”胡广道:“为右春坊右庶子,为殿下讲诗。” “臣金幼孜,”金幼孜道:“为右谕德,为殿下讲春秋。” “臣杨寓,”杨士奇道:“为左中允,为殿下讲易。” 这五人以侍讲学士兼任太子属官,张昭华和高炽连连点头,知道这就是皇帝为他们配备的政治资源了,尤其是这几人全都在文渊阁日值,都是皇帝的心腹,可见皇帝对高炽的看重。 “诸位先生请起。”高炽和颜悦色道:“诸位都是国家贤才,高炽德不足称,深思托付之重,战战兢兢,惟望大家,齐心协力,辅我不逮。” “谨遵殿下之命!”七人俱都行礼。 到了张昭华这里,她深吸了一口气,道:“敬承皇命,本宫忝为储妃,冠服仪表,尊贵非常。” “宫闱之重,王化始于宜家。非躬全懿范,不能用式于家邦。”张昭华道:“我当乾惕己身,贤佐中馈,以佐内助之美。” “娘娘贤明!”众人一并拜倒。 张昭华又请他们起身,道:“我闻昔时,懿文太子与东宫属官相坐,同讲皇皇者华,尽暮散去,人称太平盛事。今亦愿与卿等同之。” 几个人都是天下最聪明的人,闻言心中都是一动。 懿文太子时候,确实曾经和东宫属官们,共同讲过诗,但是不止皇皇者华这一章,诗经中的篇章,几乎是每三日讲一篇。 但是眼前这位太子妃,专门提出了皇皇者华这一章,用意实在是太过深刻。 皇皇者华是小雅一篇,是使臣出外访贤求策,在途中自咏之作。开头用“皇皇者华,于彼原野”的美景烘托了灿烂鲜明的光彩,为奔波劳碌的使臣们ti g一ng了一个心旷神怡的广阔天地接着连用四章的篇幅,详写奔波在路的各色马匹,不厌其繁地描述它们“载驰载驱,周爰咨诹”,实在写使臣之多c驰骋之疾c求访之勤c事君之忠。 既慰劳使臣行道的辛苦,又戒其必须忠于使命,这就是太子妃对他们的告诫。太平盛事是有,但是他们既然身为东宫属官,那么最大的职责和使命,就是保护太子。 几个人心中连连感叹,对这位太子和太子妃都有了一个初步的估量。 他们在估量新任的太子和太子妃的时候,张昭华也在观察着他们。她渐渐有了一些想法,等送走了这些人之后,她才对高炽道:“这几人,你觉得如何?” “都是贤才,”高炽称赞道:“我问他们,无所不答。” “无所不答的只有一个解缙,”张昭华道:“他是才华多的没地方显示了。其他人呢?” “胡广文采斐然,”高炽也有他自己的看法:“这个想必你也看出来了。” “文辞浮饰太多,”张昭华评价道:“心性易变。” “金幼孜没有说几句话。”高炽回想道:“是个自谦之人。” 这一点张昭华赞同:“且是个宽容之人,都是等别人说完了,才慢慢说几句。” “黄淮一语中的,”高炽道:“且方方面面都能说全。” “是个人才。”张昭华也点头。 “胡俨持身甚正,”高炽道:“倒像个学究了。” 张昭华笑道:“你桌子斜侧摆了一本书,这七人里,只有胡俨盯着这书,看了许久,可见是真的在乎书中的内容。” “杨寓和杨荣两个,”高炽道:“看不太出来。” “那这两个人,”张昭华就道:“就是了不得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十七章 欢笑情如旧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十月的时候,黄河决口,开封遭灾,张厂也被淹了,消息传到南京,张昭华自然是十分关心和惦念老家的灾情,这被徐皇后看出来了,跟永乐皇帝一说,皇帝在派遣官员处理灾情的时候,特别吩咐将张厂剩余的村民,带入京师。 张昭华没有想到皇帝皇后给她如此大的恩德,能叫她在柔仪殿里,见了家乡的亲人。张厂村子不大,如今遭了灾,扶老携幼南下的人才两百三十七人。张昭华见到他们,就又想起了在张厂度过的十六年无忧无虑的日子,不由得涕泗横流。 她看到招娣、引娣两个,儿女都八九岁了,曾经明快的面庞,早已染上了愁苦。 “黄河这几年年年决堤,”招娣道:“开封城往年还能挡住,今年也给冲坏了,还内涝,都是一汪汪的水,俺们庄稼好不容易有了收成,又给水淹了,今年也不给免夏税……” 河南年景不好,饥荒了一年,给免了税,但是今年皇帝也没说给不给免税,大家都是这样盼兮兮地看着张昭华,有人还叫了张昭华的小名“华姐儿,你看能不能——” “住口!”这新任的粮长就头顶冒汗:“太子妃娘娘的尊讳,你也敢说!” 这新任的粮长是沟水头最东头张满囤家的长子,因为老粮长发配去了云南之后,大家都不愿意顶上粮长这个差事,还是县城来的官员勾画了一个人出来,这人就是张成刚,督运粮食送入京城里,总也有了许多见识,这时候就知道他们张厂出了个太子妃是如何不得了的事情。想当年张昭华做了世子妃的时候,张厂就跟着沾光,免了税,还得到周王府的馈赠,乡里之人不光是在归德州横着走,就是去了开封大城市,说是张厂的人,也都知道他们那里出了贵人。 如今这贵人更是变成了真的金凤凰,当时以为是富贵已极了,谁会料到燕王造反成功,当上了皇帝呢?这样一来,世子妃变成了太子妃,还生了哥儿,以后还有更大的富贵,那可真是、造化啊! 想张厂不过一个屁大的对方,能集中秀气,出了太子妃这样的贵人,张成刚实在难以置信,他当上粮长之后,就特别关注村里的女孩了,说来也奇怪,村里的确是男孩多女孩少,而且这些女孩子,他都仔细看了,最多算是白净讨喜,倒也有一个钟灵毓秀冰雪聪明的,但是和太子妃相比,那就比不上地多了。想太子妃是个小姑娘的时候,那就聪明的很,瞧着就跟别人不太一样,现在他知道哪儿不一样了,那就是通身的贵气,怪道是老粮长就唯独对她另眼相看呢。 提到老粮长,张成刚就道:“娘娘,老粮长家的端哥儿回来了——” 张昭华轻轻嗯了一声,老粮长在云南景东卫去世了,年纪太大,虽然因为沐府的照顾,衣食无忧,只是每日还有繁重的劳役,身体到底支持不住,于建文元年八月去世了。 而没过两个月,麓川平缅宣慰使思伦法去世,猛谷傣族土目脱离麓川平缅宣慰司,趁沐府不备,发兵偷袭了景东卫,在这一场兵灾中,张赓和岳氏并他兄长一家,全部被杀,唯有张端,他因为是个秀才,被征调去了临沧,避过了灾祸。 彼时正是燕王靖难起兵的开始,北地乱成了一锅粥,什么消息也通不过来,直到建文二年三月,张昭华才知道了这个消息。 她记得老粮长不会喝酒,也不会下棋,但是他会喝茶,喝茶喝到慢处,就好像醉了一般。她那时候总是疑心这两块茶干是被浸过了酒的,还偷偷吃过。这样的茶水,并一本压箱底的话书,就够他消磨一晚上。 那紫砂壶上,其实是刻了字的,好像是一句诗: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张昭华就想起若干年前的一场盛大的社火,灯影幢幢中,她的确是没有寻到老粮长的身影的。 “端哥儿回了家里头来,”张成刚道:“可怜他一个人,带了五具棺材来,都葬在了老城墙底下。说来也奇怪,那城根下面,本来几窝子的黄鼠狼呢,一夕之间,自己走了。” 张昭华垂下眼睛,又轻轻嗯了一声。 “昶哥儿的媳妇走之前,”他又道:“给咱们村里留了石磨,俺们家家户户轮着用了,打豆子、磨豆腐花儿,给娘娘修了个生祠,好些远来之人,都来祭拜。” “推倒罢,”张昭华道:“给粮长修个生祠。” 乡亲们就面面相觑,见张昭华说得不像玩笑,又应承了下来。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全都萧疏鬓成斑,而一同长大的孩提,她似乎更难辨认。 “你是——”张昭华见到了一个妇人,不由得道:“甜甜吧?” 这个妇人缩在了一旁,被点了名字才抬起头来。她的眼角有浅浅的鱼尾印迹,不过她的面容比招娣几个年轻些,与小时候相比的,当真是变化许多。若不是脖子上的一颗大痣,张昭华还真认不出他来。 “是,”她就道:“娘娘还记得我。” 老粮长被判罪的时候,岳氏的兄长害怕牵连自己一家,将一儿一女托到了别人家里去养,后来没有什么事,就将儿子抱了回来,女儿不管了,丢在了董家,久而久之就由董家养大了。长大之后也由董家夫妇做主,将她嫁给了孙愚。 “他现在是吃了公家饭了,永城县里头的主簿,”董氏就道:“……他念了点书,给三个孩子起了名字,继宗、显宗……还有个丫头,叫琢玉。” “怎么没带来?”张昭华道。 “都放到他舅舅家去了。”董氏就道。 张成刚忽然道:“她家里头的玉姐儿,聪明伶俐地很呢!” 见过的人都赞同起来:“那真是,长得稀罕人地不行,真跟玉女一般!” 董氏有些臊了,她生的玉姐儿,确实长得迎人,百伶百俐,孙愚爱她跟眼珠子一样,几个哥儿都比不过。 张昭华微微提了点精神:“哪天带过来叫我瞧瞧。” 瞧怕是瞧不了,皇上的恩典这一次已经很大了,不可能再叫这些乡人来看她了,不过张麒和王氏也从北京迁来了南京,他们可以见。 时间很快过去,乡人总要在宫门落钥之前回去。张昭华没觉得这两个多时辰飞也一般流逝,她反而觉得过得太慢了。 刹那的欢笑情如旧都是假象,流水浮云的分别才是永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十八章 陈瑛 张昭华和韦氏进入坤宁宫的时候,正听见嬷嬷和宫人们正交口称赞着:“一条白绫罗帕子,箍在碗口大的绣绷上,取了深粉色的双股丝线穿在针上,双手穿梭,一炷香的功夫不到,帕子上就多了一朵开的正艳的牡丹来,也不大,花瓣伸展着,四五片而已,但每一片都经得起细看。真是巧手,巧手!” 原来是正在夸赞徐章的女儿徐氏,方才徐皇后召见了她和另一个勋贵家的女儿,叫她们展了手艺来看。徐氏的一手针工是相当出彩,竟叫满殿的人都争相夸赞她。 “还自谦说是拙劣。这也算做得拙劣,那还有哪一个,能叫好?”连李嬷嬷都称赞道:“我也打听了,说是徐小姐自己在家里绣东西,要是精精细细地绣一朵缠枝牡丹,得用二十三种绣线!别说是尚服局的嬷嬷们了,就是专门的针线人也比不上!” “这算的什么?传说三国时期的吴国赵夫人有三绝呢:可在指间以彩丝织成龙凤之锦是为‘机绝’;能用针线在方帛之上绣出五岳列国地图是为‘针绝’;又以胶续丝发作罗丝轻幔是为‘丝绝’。”张昭华立刻凑上去,道:“且不说这些不知道真假的,就说说咱们亲眼见的东西——江南制造局做出来的百子单衣,那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徐皇后也笑着点了点头,百子单衣是用三股线、绒线、捻线、包梗线、孔雀羽线、花夹线制成的。这么小的一件单衣,上面绣着百个白白嫩嫩的胖孩子,有鞭陀螺、玩鸟的、摔跤的、耍大头和尚的,也有观鱼的、捉迷藏的、跳绳的、放爆竹的。上面的金线和孔雀羽线金光灿灿,简直让人移不开眼睛。 这衣服叫张昭华来看,简直是手工艺术的珍品,那是决计舍不得穿的,但是皇帝皇后赐给了椿哥儿叫穿,张昭华每天看他穿着这样的好东西,蹭地脏兮兮泥糊糊地,几乎快要心疼死。 徐章的女儿果然在候选之列,而且还是二选一之列,这叫张昭华非常不愿意,而且听到周围的人都在称赞徐氏,可见徐氏在两人中,是更为出彩的一个。 就在她绞尽脑汁要想办法将徐氏刷落的时候,却听徐皇后道:“徐氏心敏手巧,仪容出众,我见了觉得好,皇帝也觉得好,应该很快就会降旨,筹备高燧的婚事了。” 张昭华知道这事情阻拦不得了,只好道:“三弟妹礼仪人,嫁进来看到我和韦氏这样的,不知道能不能习惯地了。” “说得你们俩好像是豺狼虎豹一般。”徐皇后笑起来。 张昭华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就问道:“怎么没见椿哥儿?” “他叫文弼抱出去,学骑马去了。”徐皇后道:“皇上叫他上午听课,下午拉练筋骨。” 提到张辅,张昭华不由得道:“文弼都多大人了,现在还没定下一门合适的亲事吗?” “定下了,”徐氏微笑道:“刚定下的,和徐氏一起来的那位淑女,王夫人早就相中了,说不定在高煦之前,就要先吃他的喜酒了。” 这位淑女跟老将军顾成还有一点关系,是顾成第三个儿子的媳妇的娘家女儿,也是武臣出身,指挥佥事的女儿,跟辅哥儿也匹配,据说也十分贤淑。 从坤宁宫出来,张昭华信步在宫中走了一会儿,刚刚穿过日精门,忽然远远眺望到一个人疾步走进了谨身殿中,她是识得这个人的,此时还是问了一下身边的宦官:“是陈瑛陈大人吧?” 这宦官点头道:“是。” 张昭华又慢慢走了一会儿,才道:“你们都下去吧。” 陈瑛向皇帝奏事完毕之后,径自下了丹墀,穿行到左顺门的时候,忽然看到了张昭华。他很是不意在这里遇到太子妃,避也避不开,因为张昭华就立在大门正中央——陈瑛只好过来见礼。 “臣左都御史陈瑛,”他道:“见过太子妃娘娘。” 张昭华颔首道:“陈大人何来?” “方才奏事完毕,”陈瑛道:“正要出宫。” “奏的何事?”张昭华不待他说话,又道:“啊,应该是长兴侯耿炳文违制僭越一事吧。” 耿炳文在真定一战中败北,从此再没有上过战场,但是两个儿子跟随李景隆打仗,全都死难。奸臣榜中没有耿氏的名字,但是当收拾完了建文遗臣之后,都御史陈瑛弹劾耿炳文“衣服器皿有龙凤饰,玉带红鞋,潜逆不道。” 陈瑛实在不知道太子妃为什么拦路问他朝中的事情,这让他大惑不解。 “皇上的意思如何?”张昭华问道。 “搜检、抄没。”陈瑛想了想回道。这个不是不该说的秘密,诏书很快会下发下来。 “耿炳文合该如此,”张昭华点头道:“谁叫他家尚主,尚了江都郡主呢!他是个识时务的人,可不像李景隆一样。” 陈瑛闻言,果然不由自主地皱了眉头。他之前弹劾建文遗臣,是皇上的意思;如今弹劾靖难与皇上敌对的武将,也是出于皇帝的授意。他去年八月劾历城侯盛庸怨诽当诛,盛庸自杀。今年六月的时候,弹劾曹国公李景隆谋不轨,又劾景隆弟增枝知景隆不臣而不谏,多置庄产,蓄佃仆,意叵测,下旨抄没府邸。 就像张昭华说的,李景隆若是知道皇上的意思,应该早早自杀了,只是仍然厚着脸皮苟且偷生,实在是让人厌恶——因为皇上对武臣是给情面的,坐罪只坐一人,家人能得到保全,不像文臣一样,施行瓜蔓抄。所以盛庸自杀之后,家人不罪;铁铉被寸磔之后,儿子只是戍守河池。 只有李景隆被弹劾之后,举着功臣免死铁券,皇上就剥夺了他的爵位,将他家产抄没,禁锢在宅邸之中。 因为徐辉祖就是这么做的,他在皇帝即位之后,留在父祠不肯迎接。皇帝亲自召见询问,徐辉祖一言不发,拒绝推戴。锦衣卫逼迫他招供,徐辉祖只写下父亲是开国功臣,子孙免死而已。皇帝虽然极为愤怒,但是对他的处置措施不过是勒令他返回私宅,革去俸禄和爵位罢了,陈瑛也知道皇帝恨他,但是却没有弹劾他,因为他是徐皇后的兄长,这闭上门,还是一家人的家事。 但是李景隆就不一样了,这家伙跟皇室的亲戚关系已经远了,皇帝连自己的亲侄子都能杀,何况李景隆这个远亲,还是昔年提调五十万大军要诛杀他的人。 李景隆若是识趣一点,就该自杀免罪了。这样说不定李景隆身上的曹国公之位还能得到保全,也不会牵连他无辜的亲弟弟李增枝了。 “李景隆脸皮厚,不过陈大人也还是弹劾地不给力呀,”张昭华捂嘴轻轻一笑:“这置庄产,蓄佃仆,算是什么罪名?又不能置他于死地,若是哪一天皇上的心意不定,而李景隆死灰复燃了,怕是到时候,不好过的是陈大人啊。” 陈瑛狠狠一颤,口上还是道:“臣弹劾此辈,都是出于公心,若是陛下要释放,臣也没有办法,唯有遵从上旨而已。” “既然陈大人不害怕祸将集门,甘之如饴,”张昭华就笑道:“那我还要说什么呢?陈大人保重啊。” 张昭华说着,就慢慢从左顺门跨进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十九章 好教训 她走了没几步,就听见身后陈瑛迫切的声音:“娘娘请留步!” 左顺门这里空无一人,陈瑛就急趋上前,跪在张昭华面前:“还请娘娘明示。” “陈大人请起啊,”张昭华道:“我可当不得你的大礼。” “请娘娘教我,”陈瑛咬牙道:“臣不愿养痈遗患,不知道如何才能连根挖了?” 张昭华就慢慢道:“如今市井之中,小儿有个谶言,说什么‘十八子当有天下’,不知道陈大人,可曾听说?” 陈瑛确实是不曾听说,闻此不由得一震:“十八子?” “本宫身在宫闱,都听说了这莫名其妙的歌谣,”张昭华道:“奇怪的是,皇上却不知道。按理来说,锦衣卫的纪纲纪大人是朝廷耳目,身负侦缉之责,每天数千缇骑四出,却也似乎不知道,没有和陛下说起过啊。真不知道纪大人是怎么想的。” 陈瑛和纪纲的关系,现在还是互惠互利相辅相成的,但是两人都在帝前,未免要有高有低,这一点陈瑛自己还没发觉,但是张昭华早就算好了,她在纪纲和陈瑛之中,权衡利弊,选择了和陈瑛合作,因为综看锦衣卫之前的毛骧、蒋瓛,全都是被用完就扔的东西,虽然陈瑛、纪纲也是皇帝的工具,但是陈瑛好歹是个御史身份,还有个遮羞的东西,纪纲就什么都不是了,相比于陈瑛还算是“臣”的身份,他不过就是条狗罢了。 而且陈瑛来拜会高炽是正常的,若是锦衣卫头子纪纲,天天见东宫太子,别说是高炽不自安,就是皇帝也忍受不了——锦衣卫,本来就不像其他臣子,还要为江山社稷考虑,还要忠于太子这样的正统,他们就只忠于皇上一人,所以短期内收买纪纲,张昭华觉得不可能。 张昭华要和陈瑛合作,可要送上一份大大的礼,“纪大人不说,那只好由陈大人来说了,我听闻这童谣,可是想了好半天呢。什么叫‘十八子’,这样古怪的话,似乎隋朝的时候出现过。我读书不精,想来陈大人是比我清楚的。” 陈瑛自然知道,隋朝末年,天下乱了,谶言四出,最有名的就是“东海十八子当有天下”,以及“桃李子,洪水绕杨山”这样的话,十八子就是“李”,有人劝隋炀帝“诛尽海内凡李姓者”,当然天下姓李之人有千千万万,是杀不干净的,隋炀帝觉得李浑嫌疑最大,他到也实在,他开诚公布地和李浑谈了话,对李浑实话实说,希望李浑能解决自已。李浑却装聋作哑,没有自杀,宇文述伺知上意,诱李浑的儿媳文氏上书,诬告她的老公公谋反。隋炀帝于是诛杀了李浑全家。 这个故事说明什么,第一,谶言这东西,相当古怪,且有非常大的应验几率,任何一个皇帝都不太想在自己在位的时候,听到这样莫名其妙的东西。江山社稷的大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年皇帝起兵之前,各地也有童谶“莫逐燕”,最后果然应验。皇帝心中,是非常在意的,想想这个“十八子”的歌谣传到皇帝耳朵里,皇上能否容忍呢? 第二,皇上不能容忍,有了杀心,但是有人脸皮厚,就是不肯自杀。于是出现了宇文述这个人,他想了办法使人诬告,最终有了“切实证据”,所以皇帝就毫不犹豫地杀了他。当然陈瑛应该能从这个故事里看到,来自内部的告密,要比外部稳妥且令人相信。 第三,这个故事还有个结局,隋炀帝诛杀了李浑全家之后后,他感动地对宇文述说:“我宗社几倾,赖公获全耳。”宇文述得到了隋炀帝的宠信。 张昭华肯定陈瑛是个伶俐人,只不过陈瑛并不说话,只有两只放在膝盖上的指头略动了动。 张昭华思索了一下,不由得轻笑了起来,陈瑛不敢贸然接上她递给的橄榄枝。 “李景隆之前攻打北平,”张昭华就道:“彼时城卒不够,妇女也荷戈守城,这当中也有我的人呐。” 陈瑛明白了,就道:“李景隆死有余辜。” “陈大人是潜邸旧人,”张昭华就道:“当年你在北平任按察使,父皇可是常常夸你呢,如今天下这一间大屋子,陈大人更是执着笤帚将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可不容易。只是便宜了我,住进屋子里,窗明几亮,都是陈大人的功劳啊!不过这屋子里头,今日有灰尘,明日还有灰尘,总是清理不尽,所以还要劳烦大人——不仅是皇上需要你,我和太子也都要倚任你啊。” 陈瑛顿首道:“臣无功劳可夸,能为陛下效劳——” 他顿了一下,道:“能为娘娘效劳,臣万死不辞。” 张昭华微微笑了:“还有一件事忘了说了,这江都郡主的仪宾战死了,她也没跟吕氏去懿文太子陵园守陵,还是住在耿府之中,这往来闲话也够难听的。” 陈瑛心领神会,看来这位太子妃和江都郡主,也有嫌隙。他立刻保证道:“江都郡主与公公住在一起,着实有些狼藉名声,耿炳文到底不是欧阳修、朱熹。” 张昭华心中高兴,道:“陈大人真是社稷之臣。” 她放了陈瑛离开,自己走了一会儿,见身后的人还抬着肩舆跟着,也就顺势坐了上去。 走到斋宫之前,看到一群人奔来窜去,甚至将她的肩舆都给略略冲撞了一下。两个女轿夫顿时抓了人上来,张昭华一问才知道他们是在抓狗。 “狗,”张昭华道:“是猫儿房里的狗溜出来了吗?” 猫儿房就是宫中豢养的猫狗所在之地,宫里还有鹰房和百鸟房,张昭华也听过,只是她和高炽都不爱养这些畜生,倒是永平常宁几个各自有了猫。 “不是猫儿房的,”领头的太监磕头道:“是江都郡主之前养的一条狗儿,宫里地方大,这狗儿不好抓,奴婢们今日才看到这畜生躲在斋宫里面呢,可算抓着了!” 之前江都郡主豢养了许多鹰犬,说是在她的寝宫里看到了狐鼠。燕王即位后,清宫三日,许夺太监宫女死了,却没想到这小东西居然偷偷活到了现在。 “听说这猫儿房的公公们和其他房的都不一样,还要给猫啊狗啊,分个三六九等。”张昭华就意有所指道。 “不敢不敢!”这太监连连否认:“冤枉!” “是江都郡主给分的高下,”管事的人争先恐后道:“她身边的几只猫狗,都叫什么大管事、二管事,宫人见了,都要避着走!” 张昭华看到这一只小黄犬被捉住了四肢,凄惨地嚎叫着。见张昭华盯着这狗看,那捉狗的人害怕这狗叫声令她不喜,顿时一刀下去,将狗的半个嘴巴豁开了。 “瞧瞧,一个主人败落了,她的狗,也就是这样的下场。”张昭华冷冰冰地说着,心中也是一片冷冰冰:“这真是个好教训。”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十章 大鳗鲡 张昭华手上拿到了谢川的报告,说王度已经从山东押来了,关在锦衣卫诏狱之中,这是他的心腹办的,而纪纲还不知道这事儿。 张昭华现在私忖了一下王度的模样,在山东动用了酷刑折磨,然后一路来到南京,还要下诏狱之中,不知道精神状况如何,还有没有当初那种满不在乎吊儿郎当的模样,总之她是很期盼见到他了,反正火候也差不多了。 “托个信给我大哥,”张昭华对亦失哈道:“叫他把王度接回去吧,好好养伤。” 亦失哈领了信退下了,张家因为从龙之功,张麒被封做京卫指挥使,而张昶被封进了锦衣卫里,任指挥佥事,张升因为功劳卓著,给了府军卫指挥佥事的官儿,但是张升辞去了,皇帝按照之前许诺的,给他的船队开辟了河运,同时许他包揽跟蒙古人的生意。 张昶在锦衣卫里,占了名额,官儿也不小,张昭华知道他本事,老老实实的庄稼人,早都再三嘱咐了,要他光看不说,做个聋哑人最好,张昶也确实这么做了。所以张昭华倚任的只能是谢川。 “东海走脱了一条大鳗鲡,”张昭华高兴地哼了哼歌谣:“他去哪儿了呢?” 椿哥儿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鼻子上手上全是墨水,他瞧到张昭华心情好,也嘻嘻哈哈接腔道:“它在海里呀,东海那么大哩!” “东海确实大,”张昭华道:“但是我的网也大,将他捉住了。” 她说着绕到他身边,检查他的功课。椿哥儿的功课就是写大字,他现在字写得歪七扭八地,皇上专门让学士沈度给他写了帖子,让他照着临摹。 防盗模式::阅读完整章节 阅读模式:请查看原网页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十一章 既得利益 张昭华将礼单拟好,匆匆赶往坤宁宫里。 三王子高燧的婚事差不多要定下来的,虽然有礼部的官员操持,但是张昭华自然也是要插手管的,朝廷出的七万两银子除了用于大婚仪式流程之外,至少一半要用来采买嫁妆。就像当年永安、永平几个的嫁妆都是江南的木料、江南的工艺,这一次皇上也将太监派到江南采买。 “这些东西的做工,就是苏杭之地的款式。南边和北边不同,北边妇女衣饰,七八年一变,而江南妇女两三年就变一变。首髻之大小高低,衣袂之宽狭修短,花钿之样式,渲染之颜色,鬓发之饰,履綦之工,都是跟南边的风。像这样的首饰簪子,在江南那边早都已经不时兴了。”张昭华指着自己头上的钗子道。 “那嫂嫂怎么还戴着呢,”咸宁也在徐皇后身边,道:“这钗子做工什么的,都很老旧了。” “那还不是因为是你大兄给我买的,”张昭华就乐呵呵道:“洪武二十九年正月里头,就在秦淮河老门东首饰店里面订做的,当时喜欢地不得了,戴旧了也舍不得扔啊。” 徐皇后把她召到近前来,也仔细看了看,道:“这钗子太老了,熔了让银作局给你重新给你做几支。” “嫂嫂娘家,不是有银楼吗,”咸宁道:“这一次三嫂的嫁妆,怎么不交给娘家人来办呢?” “我那个二哥,”张昭华道:“做的主要是粮、盐、木材生意,银楼是依托这些主业办起的副业,并没有指望挣多少钱,所以才在北平六府,开了三两家,都是每次打南边上来,带来的新款式图纸之类的,才比别家卖的好一点,要是没有个自知之明,敢往江南发展银楼首饰,那是决计争不过的,开不了两三天就关门了。” 张升没有在江南开银楼,却试着发展了钱店,名字就叫庆元,他聪明得很,先拢了一批靖难勋贵跟他合作,将钱存在他的钱店里面,周转非常得力,现在听说一些豪富也开始关注他的钱店,因为张升的钱店,现在可谓是非常稳固,这是因为他本身作为外戚,而且是太子外戚,这就是一个引人注意且令人趋之若鹜的身份。 但是这次的嫁妆张昭华没有叫他包揽,当然从中是可以赚一大笔银子,但是得罪了宫里太监的发财之路,如今这些太监可不比高皇帝时候,是屏气凝神什么都不敢做,而是开始被派出去完成重要任务,以茶换马都是轻的,如今宦官可以跟随总兵出镇贵州、广西、宁夏这些地方,甚至还赐了他们奏疏直走急递铺的权力。 宫里采买首饰的旨意到了江南地界儿,这些太监们,就会去找江南的大户。这些人手里有银匠、有花样,还有走私贸易得来的宝石——屡次禁海,对世家大族来说,是没有什么用的。把这桩大单交给这些人,其中太监们可以吃到两分的回利,剩下的三分利,就是这些大户们得了。而交到宫里的首饰,原价不过是开价的二分之一。 张昭华看到嫁妆单子的第一眼就看出了这些门道,但她不会傻到要层层追究,抓住一大批人来,然后让自己处处遭人忌恨。这些太监们,大片地都是从潜邸出身的,那时候的小心谨慎已经过去了,如今可以享受皇帝奖赏他们的红利了,为什么不贪呢,皇帝都是这个意思,要不然还怎么回报这些人,以后还有人追随他吗。 连张昭华都瞧上了京郊一片农林果园,这地方原先是江都郡主的园子,张昭华二话没说就给了张昶了,所有人都假装没有看见的样子。 驱使人向前的大都是利益,诸将、太监提着头跟着燕王干,得了天下了,却没有回报,那是不可能的——只要这种利益划分,在一定基础上,还没有威胁到百姓的利益,以及王朝的根基就行。 “你还没见过他们罢,”徐皇后指着就坐在她左下首的两个人,为张昭华介绍道:“这是杨氏,这是杨氏之夫蒋廷珪,是高炽的乳母和乳公。” 张昭华早就看到了他们俩,但是不知道身份也不好贸然搭腔,这回知道了,立刻站起来避开了他们的大礼,反而给他们福了一福:“原来是杨妈妈,当年鞠育世子,恩情深重,请受我一拜。” 杨氏哪里敢让太子妃拜她,差点急得话都不会说了,张昭华看她模样,完全与金氏不同,倒是个真心人,心中宽松许多,若是再来个和金氏一般模样的,岂不是要煎熬死她。 这两人在山东,原先徐氏派人找到了他们,但是那时候蒋廷珪的老母刚好死了,要守孝三年。等到靖难的时候,这两人原先打算投奔燕王去的,只是铁铉将济南守得死死地,不许人出入,他们也无奈何,直到靖难成功了,才来南京。 “山东如今课税重,”蒋廷珪为难道:“俺们就想着搬来京里算了,俺也有些小本生意能做的,就是老婆子,也能给人浆洗衣服。” 张昭华立刻道:“太子的奶娘,还给人浆洗衣服?这要是说出去,我和太子的脸,怕是叫人唾骂完了!您二人就好好享享福,反正是太子的孝心,这前十几年都没孝敬地上,这一回,总不能再叫我们于心不安了。” 张昭华并不是真的关心和在意乳母们,只是因为这些人在男人的心里,有不同寻常的地位,所以要给她们脸面。高炽并不是个单独的例子,建文四年十一月十三日,皇上立皇后,正位中宫。十天之后,皇帝遣太监郑和祭乳母冯氏。由此可见,在皇帝心目中对奶妈的纪念已经到了何种重要的地步。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因为徐皇后说,皇帝打算追封乳母冯氏为保圣贤顺夫人,同时在北平西山那里,又派遣赵王高燧以珠冠香笏真衣致祭。 张昭华一听,比着原先打算给杨氏的礼物又加重了两倍,同时还自己掏钱,给他们买了一个相当宽阔的别院,是建文遗臣的故居。 高炽那里,因为张昭华和金氏有龃龉,所以赏赐东西,都是私下赏赐的,张昭华心里清楚,只不过懒得点出来罢了。这一次赏赐杨氏,也给了金氏赏赐。明面上看起来差不多,其实差得很多,然而做这种清单账面上的东西,张昭华是老手了,高炽果然什么都看不出来,反而喜得一个劲儿夸她大度。 张昭华派往徐章家去的嬷嬷回来,这些人奉了她的命,说是遣送嫁妆单子,其实是打量徐氏的模样,无一不说是端庄美丽、温柔可亲的,更可气的是永平和永安两个,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都往徐章府邸送去了东西,未进门就如此这般,看来今后肯定是要拉着徐氏对付她了——永平这般也就罢了,永安也是如此,她思来想去不知道哪个地方对不起人了。 要说张昭华害不害怕她们,倒也没有。只是谁也不愿意给自己树立几个敌人,日夜环绕着自己。永平的心眼和永安的手段,的确也是麻烦,不过也不是太大的麻烦,有徐皇后给自己挡了,这两人根本掀不起大浪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十二章 涸辙 “王先生,王先生,”张昭华看着床上几乎瘦成了一把骨头,面无人色的王度,哭了出来:“你怎么成了这个模样!” 王度反应迟钝,他茫然盯着手中的小火炉,居然将手伸进去去摸炭火,迟缓的神经让他感受热度的时间也变慢了,张昭华似乎都闻到了皮肉烫焦的味道,王度依然没有将手抽出来。 张昭华劈手将火炉夺了回来,再看他的手上,果然已经是烫黑了一大块。 “王先生,”张昭华疑心这人是真的叫谢川给打坏了头,心中暗恨起来,“你到底遭受了什么,怎么成了这样子!” “娘娘,”张昶道:“他叫人折磨地不行了,好些日子了,都是根本听不进话。” 张昶是真的不知道前因后果,他就知道原先那个住在自己家里的王先生,叫锦衣卫捉住了,但是没有羁押到南京受审,而是在山东就地用刑,之后不知道审没审出来,总之关押进诏狱之后,就成了个废人了。 张昶本来以为自己动用权力将人提出来,是千难万难的,结果很容易,他想来想去觉得怕是人已经废了,也从他身上榨取不到什么价值了。 张昭华暗忖谢川办事应该没这么不牢靠,锲而不舍地抓着王度晃了起来,露出情真意切的悲伤:“王先生!我不是让你走了吗!你这个混蛋,你还去山东做什么呢!铁铉已经被寸磔了,盛庸已经自杀,你还放不下他们吗!” 王度的眼睛,微微眨了几下。 张昭华就知道他其实是明白的,又哭道:“当初你害我,我想杀你的,只是我狠不下心,我到底是个妇人!吓了你几句,算是扯平了!我有意放你走的,反正你的心,也终不在我这里!早知道你会遭受这些,当初说什么也不会放了你走的!” 王度眼睛动地越发厉害了,嘴里似乎也在喃喃自语。 “是我害了你啊!”张昭华说了实话,但是没有人会知道了:“也把你救得迟了!我以为你早都走了,你不会顾念我,我也就什么都没再打听了!谁知道你会被锦衣卫捉了去,他们刑讯你的时候,你怎么就不说我的名字呢!你但凡说一句话,他们不会将你打得这样惨!你说呀,我不怕你给我惹麻烦,你这一身忠骨都给了建文了,给我一句话也行啊!也不枉我真心待你一场!” 张昭华感到头顶上似乎留下来一滴两滴湿漉漉的东西,心中大喜,却哭得更厉害了:“你从始至终就没有半分真心给我,我怎么还放不下、舍不得你呢!哪怕从来没有在你这里,听到什么好话,但也从没有怪过你,只觉得是自己无福,得不到先生眷顾,不敢有半分怨言。” 张昭华哭得伤悲,“先生,你我之间,并无付托之义,也无知遇之恩,我非圣主,你乏明时,不过是失路之人与他乡之客。我感先生高义,这颗心白首不移;你念建文恩德,这志气也不坠青云。你我尽望北海,却身处涸辙。相对只有穷途之哭!” 她说到了自己的心都觉得感动的地步,果然看到王度似乎如痴如梦一般,这一回他嘴里的话能听清楚了,说的是:“穷途之哭——” 张昭华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抹了把眼泪起身道:“先生好好将养,定有康复的一天,你只管在这里住下,再不会有人敢来捉你,我张昭华别的不敢说,定是能保证先生的安全,若是还教先生遭一次这样的苦,就叫我妃位难保,东山崩塌。” 东山即东宫也,张昭华发的誓不可为不毒,连一旁的张昶听了,都十分骇异。 “身处深宫,恨我不能常常看望先生了,”张昭华道:“但是我记挂先生,愿先生早早养好伤,龙虎精神——不再是这般的模样。” 她起身向外走去,衣袖却被捉住了。 王度嘴里呜咽着,大滴大滴的泪水不由自主的往下落,很快就打湿了一小片地面。他嘴里还是很含混,陆陆续续说出“九鼎……一毫……”这样的话。 张昭华忽然明白了,他说的是——君恩九鼎重,臣命一毫轻! 张昭华从上到下都在微微颤抖,她反手捉住了王度的手:“你是——终于肯眷顾了我吗?” 张昭华心潮腾涌,她的激动和畅快已经不能用浅薄的语言来表述,似乎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有跳动,在张昶的眼中,她的脸上也泛着红光,像是喝了酒一样。 王度又呜咽起来,张昭华知道他不能再说什么、做什么了,急忙将他扶起来:“先生能为我效劳,这岂不是我之大幸?” 两人一阵相对而哭,张昭华心中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倒是张昶不由得万分感动,将两人各自劝起,一夜暂且过去。 回到宫中的张昭华心情一直大好,这一点不光是高炽看出来了,椿哥儿也看出来了,调皮几下,也不过挨了几句不轻不重的责骂,倒也没有罚他了。 “你最近怎么这么高兴?”高炽就问道。 “我哪儿高兴了,”张昭华否认道:“这不是老三快要结婚了吗,人逢喜事精神爽,你最近不也容光焕发,像是年轻了二十岁似的。” 高炽想了想自己年轻二十岁的模样,忽然反应过来:“二十年前我才六岁呢!” 张昭华就道:“原来你二十六啦!一张脸还是娃娃脸呢,你比我显年轻!你看看,我脖子上有两条细纹生出来了,你都没有!你平日也不涂脂抹粉,怎么就比我年轻呢!简直不公平。” 高炽倒是喜欢她这么说,他这边玩笑了几句,忽然听王安道:“殿下,杨先生来了,在便殿等候。” “哪个杨先生?”高炽问道。 “大杨先生,杨寓。”王安回道。 “我马上去。”高炽起身穿衣服。张昭华就不由自主地问道:“这位杨寓杨先生,是哪儿的人啊?” “江西泰和人。”高炽道:“不过却不怎么会说江西话,好像是从小就寓居各地,奉养母亲吧。” 张昭华默不作声了好一会儿,她也在揣测,这个名叫杨寓的人,是不是就是她小时候遇见的那一位杨阿哥,如今性命、籍贯,甚至经历都对的上了——天下当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十三章 不中 杨士奇走入春和宫中,看到张昭华也在,稍微怔了一下,就行礼拜见了。 “杨先生快快请起。”高炽道:“先生何来?” 杨士奇手上捧着一本书,交给了高炽,道:“这是文渊阁编纂而成的,陛下命臣交给殿下,以明帝王之道。” 高炽恭恭敬敬接了,展开书略略一看,发现书里都是帝王资治的故事,就道:“儿臣高炽谢过父皇,定会朝夕拜读,不负期望。” 张昭华打量着杨士奇的面庞,发现他与自己记忆之中的那一位杨阿哥还是有一点相似的,但是面前这个人有些显老,她心中也打不定主意了。 “……自从都御史陈瑛弹劾李景隆之后,”杨士奇像是没有察觉到张昭华的打量一般,徐徐道:“下李景隆诏狱,查抄家产的时候,锦衣卫发现果然有僧侣五人,日夜咒诅,且伪造谶书,如陈瑛所劾‘十八子当有天下’。” 张昭华闻听,心中一哂。这所谓的“十八子当有天下”的谶言,不是别人,乃是她让张升做的,张升之前就做过这样的事儿,如今更是驾轻就熟,不过这一次,没有叫大规模地传开,只在京城略略几个地方,唱了几句——所以纪纲整天忙着刑狱,倒还真没有注意到。 李景隆是生是死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之所以要弄死李景隆,是为了收拢陈瑛。而她收拢陈瑛,目的在于何福。 何福害死了她的人,她要叫何福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但是她指使陈瑛上疏参奏何福,却被皇帝打了回去,不仅没有降罪,反而褒慰他。 皇帝不知道为什么会给何福这样大的信任,张昭华想来想去,觉得皇帝和何福在灵璧的一战,是定鼎天下的一战,而何福败地莫名其妙,明知道两军交战,炮声隆隆,还要以听到炮声为暗号,突出重围,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南军第二天听到的炮声其实是燕军打出来的,他们以为是自己的暗号,突围的时候全部卡在大门上,被燕军轻而易举地攻破了。从此燕王南下,再无大的阻碍,所以直趋南京,有了天下。 连张昭华都觉得有问题,那么皇帝也一定认为何福是有意败给他的,这简直比明着投降更叫燕王高兴,所以给了何福莫大的信任和宽容,命他佩征虏将军印,充总兵官,镇宁夏,节制山、陕、河南诸军。 而何福的确表现地非常称职,他到了地方,宣布旨意,招徠远人,置驿、屯田、积谷,定赏罚,桩桩件件做得一点差错都没有,所以更是得了皇帝的信任。陈瑛的弹劾向来是百发百中,而这一次在何福身上,却有了败绩。 一次弹劾不中,如果再弹劾,就没有用了。张昭华只能让陈瑛暂且收住,只叫他搜集何福的罪证,准备以后再一起发动出来。 “……除直隶、浙江、胡广、四川、广东、江西、河南绝户田,”杨士奇不紧不慢地汇报:“共计三万五千一百八十顷田之田租。” “绝户”这个此让高炽和张昭华同时一叹。绝户就是没了后代的意思,这么多绝户田,就有十倍之多的绝户之人——至于为什么绝户,那是因为在靖难之中,家里的男人当了兵,死了;或者一个地方遭了兵灾,都死了,剩下孤儿寡母,如何耕作呢? 而这个词更让张昭华想起了马寡妇和蓝蓝,蓝蓝已经被找到了,据说情况还好,张家的人并没有拿她如何,但是马寡妇就不依不饶,说张家有负于她,来见了徐皇后一次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推荐阅读: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说要严惩张家,因为她那时候知道了一个词叫“瓜蔓抄”,就说要将张家瓜蔓抄了,皇帝也在旁边,还真的答应了她,将张昺一家子全都杀了。 但是这叫马寡妇吓破了胆,她并不知道瓜蔓抄的真正意思,知道了她又经不住,和蓝蓝不吭不哈地跑回了永城去了。 “南北战争,”高炽道:“生灵涂炭,家国之祸,四年未已。” “所以现在才要劝课农桑,约法省禁,休养生息,”张昭华道:“若是有二十年的与民休息,天下就再现文景之治,只不过我瞧着父皇,还是有建立功业之心,杨先生听说了吗,水师那里建造大船六十二艘,准备要出使西洋了。” 杨士奇点点头道:“皇上说,要抚剿逃亡海外之臣民。” “抚是抚慰旧港那边的大明百姓,”张昭华道:“剿是剿海盗陈祖义。施进卿做了一笔好买卖,他就是来做买卖的,偏偏还打着报恩的旗号,我可懒得理他。” 施进卿也毕恭毕敬地到她这里来谢恩,张昭华不指望他能记得自己的恩情,只是跟他说好了,将张升的海船缀在大船队伍之中,也跟着下一趟西洋看看。 因为施进卿在长江水战之中出了大力,同时出于经营海洋、控制海内的目的,皇上打算派马和出使西洋,他同时派了王景弘做副手,同去的还有三佛齐国国主梁道明的同乡监察御史谭胜受和千户杨信,这两人带着敕书前往旧港招安。 旧港本就是华族百姓聚居之地,三佛齐旧朝被爪哇满者伯夷国灭了,华人便拥戴如今的国主梁道明为三佛齐王,对抗满者伯夷。旧港这个地理位置张昭华是知道的,就是后世的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巨港,这个位置有多重要,东北隔马六甲海峡与马来半岛相望,西近印度洋,东临南海和爪哇岛,若是能将此地控制住,大明的行政之地就可以到达南洋,而大明船队到达旧港,也可以进行物资补养、船质检查和修补的工作。 不过现在的三佛齐国,不仅面临本土居民满者伯夷的侵扰,还要面对海上大盗陈祖义的袭击,所以马和此去,要“又抚又剿”,责任重大。 “马和改了名字了,父皇赐姓郑,现在叫郑和。”张昭华不由得会心一笑:“郑和下西洋!这可是千古壮举,功在后世啊!” 她的一番话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附和,因为高炽和杨士奇同时觉得,下西洋实在是没有必要。在他们二人看来,如今四方疲敝,苏松水患,直隶灾荒,却要靡耗国力,满载丝绸瓷器珍宝,与异国交换,实在是给水深火热中的百姓又增加负担。 不过皇帝这一决定,暂时无人劝阻。因为大家似乎都看出来了,宝船下西洋之举,并不是明面上所说的“抚剿”,或者“炫耀兵力”、“夸示富足”,而是为了一个下落不明的人。 这就是皇上不能碰的逆鳞了,你要是敢在这上面不识时务,那就一定会尝一尝雷霆之怒。 “杨先生是江西人?”张昭华没忘了正事儿。 “是。”杨士奇道。 张昭华就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江西清音好听啊。” 杨士奇就道:“娘娘说的是。” 高炽似乎觉得张昭华今天很古怪,没想到张昭华又道:“我这里有一个江西本地的小玩意,不知道先生识不识得。” 她打开手边的一个小盒子,叫杨士奇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十四章 顺理成章 杨士奇低头一看,却发现锦盒之中,放了一个小巧玲珑的东西,只不过这东西出现在这里就很滑稽了,因为是个嬉游玩乐的东西——骰子。 杨士奇不动声色,将这个东西拿了起来。他发现这是一个用竹骨做的骰子,四面镂刻‘德才功赃’四个字,是升官图专用的骰子。 他飞速地思考着,为什么太子妃会给他这样一个东西看? 杨士奇的确是玩升官图的行家,他几乎没有输过,年轻时候也是凭此一手,赚了许多赡养母亲的银钱来,到了京城之后,他就敛了这个爱好,再也没有露于人前了。 太子妃是如何知道的呢,如果不是知道他以前事迹的,根本不会知道他还有这样一手。那么她是专门去查的,还是有自己的同乡,告诉过她;亦或者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一种——太子妃,是他以前见过的故人。 “臣愚钝,”杨士奇俯身道:“只能看出这是蒙童所玩‘升官图’中的骰子,臣昔年任塾师时,乡村乏乐,与孩子们玩过。” 杨士奇的回答叫一个滴水不漏,如果张昭华去查,那么查到的确实如此。见他如此小心谨慎,张昭华不由得好笑道:“我昔年是个蒙童的时候,也颇喜欢玩这升官图,只是很少能掷到太师,当然以太师荣归止更是千难万难,有人说太师是以德行去圆满自己的仕途,所谓风尘何扰扰,仕途险且倾。官场上很多时候一步错就是万劫不复,这就是告诉玩家,为官任事者能以令名终,才是这游戏的真意。” 杨士奇心中大震,因为这段话就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他还记得他是说给一位可爱的读书郎,那孩子正是永城县之人,他立刻觉悟到,这位太子妃娘娘,也是河南永城人。 洪武十七年到洪武十九年年初,他当年在永城停留的时间大概是一年半左右,在永城认识的人并不多,这当中有一个十分玉雪可爱的女娃娃,引起了他的注意。而这女娃娃,恰好也曾问过他骰子的事情,算起来年岁,和太子妃相当。 张昭华紧紧盯着他的神色,果然看到了一丝明悟,不由得惊喜万分,果然这个杨寓,确实是社火晚会之中认识的那一个,没想到原以为是擦肩而过的人,彼此会有这样的缘分,还能再遇! 杨士奇心中也是波涛汹涌,但他面上一点都没有露出分毫来,两个人心知肚明,唯有高炽一个,觉得张昭华今日是失礼了,哪有赐给东宫辅臣一个骰子的道理? 杨士奇从春和宫退下,慢慢走进了文渊阁之中。 阁中日值的是金幼孜和黄淮,两个人正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回事。杨士奇问了一声,就听黄淮道:“方才皇上下旨,让礼部迎接汉王入京——用皇太子的法驾和仪卫。” “解大人一听,就去谨身殿劝谏皇上了,”金幼孜忧虑道:“说这样是开启争端,决不能如此。解大人说的没错,只是皇上旨意刚刚才下发,他就去劝谏,只怕要惹得陛下不高兴啊。” “洪武年间,”黄淮道:“诸王与懿文太子服饰无别,也有御史劝谏,高皇帝欣然接受,从此诸王服饰衣服,都与太子有别。解大人此去,皇上就是看在这个前例上,也不会怪罪吧。” “皇上应该是知道这个前例的,”杨士奇慢慢道:“只是依然专门下诏,就是不想再听到劝谏的意思。当年叶伯巨极言分封之侈,才惹得高皇帝大怒,说离间亲亲。而服饰、仪卫之类,都很轻微,不动摇根本,其实也不值得犯颜一谏。” “如今汉王功高莫赏,若是皇上立他做储君,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杨士奇依然慢吞吞道:“可是皇上宁可特例加赏,给他与太子相同的服饰、仪卫,也不肯更动太子的储位,这分明是对太子的爱护。诸位大人,不要忧心了。” 黄淮、金幼孜两个连连点头,汉王的到来,其实给了文臣一些显而易见的压力。因为汉王是靖难的功臣,得到武臣一致推举,几乎就要将太子之位争夺到手中了——若非解缙一句“好圣孙”,叫皇帝改了心意,谁知道今时今日,他们要侍奉的储君,会是哪个? 他们这些东宫辅导官感受最深,通过这些天和太子高炽的接触,他们已经发觉了高炽本性的仁善、温和,这对他们而言,是天赐的储君人选;只是这位储君的位置,并不是岿然不动,他有相当强大的一位竞争对手,就是汉王。 黄淮料对了一半,而杨士奇料对了另一半。皇上虽然不高兴解缙的进谏,但是并没有降罪他,而最后解缙白费了唾沫,皇上依然命仪驾去迎接高煦。 高煦堂而皇之地坐进了属于太子的仪驾之中,他进了大内,就看到在端门等候的高炽和张昭华两个,他不得不下来,三人一同见礼。 “二弟,”高炽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叹道:“你总算从开平回来了,不过几天,高燧也要回来,咱们一家人,总算又能团圆了!” “走,”张昭华虽然心中早已经存了万般疑虑,但是却还是觉得有些高兴:“咱们先去乾清宫里见父皇,再去看母后,韦氏在母后那里,等了许久了,你要是再不回来,怕是平哥儿会喊别人,都不会喊爹了!” 正说着话,却见椿哥儿连蹦带跳地跑来了,身后跟着马骥几个喊他慢一点的人——椿哥儿见到高煦,新奇地盯着他看了半晌,“你是我二叔!我好久没见你啦!” 高煦见到他就将他抱了起来,一大一小两张脸贴在一起,连高炽看了都惊讶:“椿哥儿真像他二叔啊!” 张昭华道:“不是他俩像,是他俩都像皇上。” 椿哥儿在高煦怀里不一会儿就要下来,高煦偏偏不叫他下来,任他左右挪腾,还踢着腿脚,就是把他箍住了——椿哥儿自然越发闹了起来,似乎也发了脾气,嗷嗷叫着咬住了高煦手臂上的一块肉。 张昭华吓得一哆嗦,“高煦,你快将他放下来罢!” 她说着又要去扒像个牛犊子似的椿哥儿:“你还不快松口,你再不松,我就打你了!” 椿哥儿扑腾了一会儿,才慢慢松了口——但是松了口就嚎起来了,张昭华见他满口是血,吓得四肢百骸都僵硬了好一会儿,但见高煦胳膊上虽然是咬伤了,但是只留了一点点血,而血都是从椿哥儿嘴里流出来的,因为他的牙齿崩掉了一颗。 椿哥儿咬人不成,自己的奶牙崩掉了一颗,让张昭华又气又笑,检查他的牙齿没什么问题,那乳牙本来就是松了,才放下心来。 高煦是第一个能对付得了椿哥儿的人,这叫椿哥儿忘记了之前他是如何喜欢他这位二叔的,而是将他视作了敌人,笃笃地跑在了前面,一直喊着要皇爷爷给他报仇,跑了几步又返回来,拉住了张昭华和高炽的手,因为奉天殿的门槛太高,他要穿过去还是有些费劲。 高炽和张昭华一人一手牵着他,将他拖过了门槛,这似乎让椿哥儿觉得快乐,又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而身后慢慢走进来的高煦看着眼前这一幕,眼里闪过了不知名的光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十五章 纪纲的暗箭 “纪大人,”马云出来迎他:“哎呦,皇上去了文渊阁了,大人要不然在便殿里稍等一会儿。” 纪纲摇了摇手道:“我就去文渊阁等候就行,公公不必奉茶了。” 他说着提脚往文渊阁方向走去,文渊阁的道路,纪纲之前走得并不多,如今他不紧不慢地走了一遍,感觉到这条道路,确实离谨身殿非常近。 文渊阁这地方,比它前面的文华殿要矮,也没有文华殿的辉煌,但面积是要大许多的,因为里面藏书丰富。这座长方形的建筑里,用屏风隔开了大大小小的格子间,七位——现在是六位侍讲学士了,胡俨被调出去任国子监祭酒了,这六位侍讲学士在这里协助皇帝处理政务。 当然这里还有选调来编纂大典的修撰、编纂、编修等等人,但他们的办公地点并不在文渊阁旁边的庑房之中,他们是在翰林院工作的,平常只是过来查阅书籍;而只有这六个侍讲学士,才得了文渊阁里的庑房做休息之地。 上了台阶,纪纲就问道了纸墨的香气,这让他又一次回想起了当年在学校做诸生的时候了,他自负能耐,但是被所有学究不喜,认为他“无行”,最后还被赶出了学校,于是他就发愤起来,拦住了燕王的马,投效了他。 他慢慢停在门口,是能听到皇帝的声音的,因为里面静悄悄的,声音就传得出来—— “不对了,这哪儿是朕要编的书呢!”皇帝叹息道。 永乐元年七月的时候,皇帝决意编书,他对解缙说了自己的想法:“朕想悉采天下之书,将所载事物聚于一起,而统之以韵,庶几考察方便。尔等应该明白朕的意思,凡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理、阴阳、医、卜、僧、道技艺各类,辑为一书,勿厌浩繁。” 只是解缙似乎未能领悟其要领,他以为皇上意在尊孔重儒,所以只挑了经史编纂,没有兼收百家之学,编纂的速度倒是不慢,前几天就说编好了,皇上也是专门驾临文渊阁来看,结果一看就大失所望。 “朕只看到了一千二百部经史,”永乐皇帝翻了翻书架,不悦道:“子集呢?” “子集多缺,尚未完备。”解缙只好回答。 皇上便紧锁眉头,目光从书架上收了回来,盯着解缙的脸看了一会儿,微微摇了摇头:“看来是文渊阁藏书不够,这天底下,只要是有点余资的读书人,都会藏书。莫非朝廷倒花不起买书的钱了?” 他立刻吩咐礼部的吕震和郑赐,遣使四出求购遗书。 “朕向天下人买书,”皇帝坐下的椅子微微摇动了几下:“买书不难,藏书也不难,但是要经常阅览,才有进益。庶人存下金银来留给子孙,朕却存了书留给子孙,金子银子有花完的一天,书籍之利却永远无穷无尽。” 皇帝随后离开,而解缙迷惘地看着这把空荡荡的樟木椅,却忽然想起他刚刚接了这编书的活儿的时候,杨荣似乎以一种玩笑的口吻,说“解大人,勿厌浩繁啊”,但是他并没有听进去这样的话,只将他当做一种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的人。 纪纲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帝身后,皇帝并没有看到他,只是自言自语道:“解缙呐解缙,两次了——” 纪纲听得清清楚楚,他知道皇上说的这“两次”是什么意思。 洪武三十五年也就是建文四年十月的时候,皇帝刚刚即位两个多月,他下旨做了一件事,就是重修。 当时的总裁官还是解缙,不过同时也有曹国公李景隆和忠诚伯茹瑺为兼修,而八个月后,重修完成的呈送在皇帝案头,皇帝却非常不满意。因为这实录之中,依然将皇帝指斥为“逆臣”,引得皇帝发了火,将一些个修纂实录的人杀掉了。如今李景隆得罪,皇帝可以将“修书不精”的罪责放到他头上,但是解缙这个总裁官,却着实叫皇帝不舒服了一次。 如今这个就是第二次了,说实话,解缙的才华,是没有人不服气的,这人也的确是个聪明人,但是他为什么偏偏不懂得皇帝的心思,他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他是真不明白之后做了糊涂事,还是假不明白是想让皇帝不舒服——纪纲也不知道。 皇帝走了一段路,准备登上肩舆,才看到纪纲,不由得道:“爱卿,你怎么在这儿?” 纪纲就道:“臣听闻陛下来了文渊阁,就过来了,刚到一会儿。” 纪纲来见皇帝,自然是有重要情报要报告的。“陛下,臣已查明,庶吉士章朴,家中私藏方孝孺诗文,证据确凿。” 他说着从袖子中取出一叠纸来,毕恭毕敬地交给了永乐皇帝。 “这就是朕开科取士,取中的进士啊!”皇帝愤怒道:“这就是乙丑科的奸臣种子,荼毒到天下去了!” 乙丑科是洪武十八年的科举,那一年共录取进士四百七十二名。这四百人里面,出了相当多的忠臣,练子宁就是榜眼,黄子澄、齐泰全在榜中,这些人拒绝和皇帝合作,纷纷死难,死前还不忘辱骂皇帝,叫皇帝恨之入骨,所以他下旨推倒了乙丑科进士题名碑。 每三年一届的科举,中榜的进士会专门立一石碑,将名字刻上去,夸耀后世。 皇帝相当恨这些人,早都诏告天下,不许收藏方孝孺诗文,没想到还有人以身试法,自然叫皇帝怒发冲冠:“杀了他,你去办吧!” 纪纲自然领命,不过他今天当然不是为了这件事情而来的,他觑着皇帝的神色,又道:“臣还有一事,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说,”皇帝道:“你在朕面前,还有什么当说不当说的话吗?” “臣——臣来的时候,”纪纲犹豫道:“撞了个人,原先以为是陛下身边的侍卫,看仔细了才知道不是……是、是太子妃娘娘身边伺候的宫人。” 皇帝微微笑了一下:“是张氏身边的娘子军罢。你没有见过,无足怪。” “那臣就放心了,”纪纲长吁了一口气:“原先看到她们带着刀,还以为是御前侍卫,都是女扮男装,差点把臣唬过去……” 皇帝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带着刀,还女扮男装?” 纪纲点了点头:“是,娘娘身边得用的人,臣有眼无珠冲撞了,臣不知道应不应该去东宫赔罪……” “不用去了,”皇帝淡淡道:“你赔什么罪呢。” 我准备在往后写几个大案,感觉女生一定不太爱看oooo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十六章 遣散 纪纲的一番话叫皇帝深思起来,而纪纲看着皇帝深思的模样,知道达到了目的,就悄然退下了。 他缓缓走在宫道之上,想起汉王高煦吩咐的,要他将太子妃身边的娘子军都给遣散出去——没错,他在这场夺嫡之争中,虽然面上不动声色没有参与,但是私底下,早已和汉王结为一党,他是不看好太子高炽的,他将宝押在了汉王的身上。 没想到汉王指派给他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去扳倒太子妃身边的人,实在是叫他揣测再三,不知道汉王为什么会拿这样一件事交给她办,作为他投效的投名状来。 过了两天,张昭华忽然被皇帝传唤过去。 坐在谨身殿之中,不知道是宝座上的龙头,还是空旷而寂静的殿宇,忽然叫她有些局促和紧张起来,但是皇帝却依然笑眯眯地看着她,听她说自己打算在坤宁宫里装修地暖的计划。 “历年冬天,”张昭华道:“一家人都是在北平过,北平冬天冷是冷,但是冷得舒服,不是南京这样的湿冷、阴冷,我坐在殿中,就感觉到寒气慢慢渗上来,坐久了腿又冰又凉,何况太子总是坐着读书,也不起来活动活动……架了几个火盆也没用,就是感觉冷气要渗进骨子里去,我身体一直好,都觉得受不住,我想母后那里,也是忍着,不愿意说出这样的事情……但是修个地暖算得什么,雨花台豪富人家里,都修地暖,我打算好了,想给母后的坤宁宫里,翻修一下。” 其实张昭华只是说得简单了,如今这个地暖,相当不容易修,这个东西在这个时候,造价破昂,也颇费人力。 但是张昭华宁愿花自己钱,花几千两几万两银子都没事,只愿叫徐皇后不会因为地面泛上来的潮气而一直咳嗽个不停,她总是疑心徐皇后咳嗽,就是屋子里炭火太旺,而地下的冷气却一直除不尽的缘故,在短期内不能回北平,张昭华就想着怎么说也要把南京宫殿修个地暖出来,让她住得舒服一点。 “你花钱,”皇帝哈哈笑道:“国家财政拮据到什么地步了,叫你出钱翻修宫殿——” 张昭华也不好意思起来,眼巴巴地看着皇帝。却又听皇帝道:“你那里有几个会算账的人是不是,你报个价出来,朕让工部主事去修,修完了看能花多少银子,看看你估算地准不准。” “那没问题,”张昭华高兴道:“就怕工部的人贪了,要不然我的账本,可比户部的精准呢!” 皇帝笑了几声,忽然道:“你的这几个打算盘的人,是良家子还是宫人?” “良家子,”张昭华实话实说道:“从我娘家嫂子的银楼里借来的,总得是要还回去,现在留在宫里面,让她们教我身边伺候的宫人学账法。” “那你的娘子军,”皇帝哦了一声,道:“有多少良家子,有多少宫人呢?” “全都是宫人,”张昭华道:“潜邸的旧人。” “潜邸的旧人啊,”皇上道:“服役几年了?” “长的有八九年了,”张昭华道:“短的也有三五年。” “时间也很久了,”皇上就漫不经心道:“年长的二十七八了,你没想着叫她们配人吗?” 张昭华惊讶起来,宫人还能配人吗?她不知道皇帝的意思,一时也不敢吱声。 “今日御史王得春奏请清宫闱。”皇帝就道:“说是累年选入的宫人充满掖庭,其中老弱出闭者未免抑郁愁怨,宜悉简出。” 外廷的言官,想让宫里的老弱宫人,都回乡去? 张昭华召着急起来,道:“这话可不对!如今宫中虽有宫女子两万,但是侍奉的人手不多,执掌六局一司,还有浣衣局、巾帽局、针工局、内织染局、酒醋面局、司苑局尚且不够,更别说要放她们出去——而且有些宫女年纪大了,年老色衰,出去也找不到人家,而且可能还没饭吃。” “年老色衰,才应该放回去,”皇帝稍微加重了一点语气:“朕看这是一项善政。” 张昭华不敢说话了,她似乎听出了皇帝语气里的不容拒绝——她忽然想起了皇帝刚刚即位的时候,曾经下令清宫三日,将宫里诸多亲附建文的宫人、女官、内官杀死,只有得罪建文的人才留了下来。一个月之后,又下令求访民间识字的妇女充内庭。 所以宫人是刚刚清理过的,而供职的女官也是选自民间,根本不可能出现建文的遗党,御史也不可能干预宫里的内事,所以皇帝的说法只是个托辞,他并不是想要放出宫中年老色衰的宫人,而是想要自己身边的这些娘子军离开宫闱。 为什么、为什么呢!之前娘子军参加大阅的时候,皇帝可是相当的高兴的,还说以后的大阅兵,都叫娘子军来参加——这才多少日子,就反悔了呢! 张昭华不可能对着皇帝问个为什么,皇帝是皇帝,他早已不是以前那个燕王了,这一点她无比清楚地认识到了。 “儿身边这些宫人,”张昭华就道:“跟随我很久了,在靖难的时候,守城池、焚粮舟,也建了一些功勋,我从没有把她们当做是卑躬屈膝的服侍之人,我视其如手足,如股肱,如心腹——当初并没有为她们讨要什么奖赏,如今既然要放还,儿想为她们求一个恩典。” 皇帝这一次爽快地答应了:“你说。” “我想让她们,以百户之身放还,”张昭华斩钉截铁道:“军中绩效功劳,我曾经算过,她们的功劳,可以封百户了。” 女百户——这可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之事,皇上都惊讶地挑了挑眉。 “以前是没有,”张昭华道:“但是从今而后就会有,当年靖难时候,男女老幼,无不感戴恩德,往来城池,宣力效劳。难道只是因为女子之身,就可以不计功劳吗?” 皇帝不由得笑了:“谁说女子不如男呢!我北平一地,女子也是健儿。” 他说着就道:“就依你了,朕会在右顺门那里,特为她们推授奉天翊卫推诚之功,后军都督府,会收录她们的名字,以示子孙。” “儿谢父皇恩典!”张昭华趴在地上,不由得哭了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十七章 女百户 公、侯、伯,凡三等,以封功臣及外戚,功臣则给铁券,封号四等:佐太祖定天下者,曰开国辅运推诚;从燕王起兵,曰奉天靖难推诚;余曰奉天翊运推诚,曰奉天翊卫推诚。 奉天靖难推诚是军中武将,奉天翊运推诚是潜邸文臣并迎附文臣,奉天翊卫推诚是守卫北平之人。 看着皇帝将象征百户身份的小小的从七品银牌一个个交给了娘子军,张昭华不由得咬着牙齿忍住哭泣,等到一旁的后军都督府佥书将这些人的名字一一记录完毕,写在了靖难功臣奉天翊卫推诚册之中,她才勉强道:“还记得陛下赐给你们的诗吗?” “休言女子非英物,凭将箕帚作蝥弧。试看他年麟阁上,丹青先画美人图!”娘子军齐刷刷地诵道。 连皇帝都有些感慨了:“好,好!朕之所以能百战百胜,万死一生,绥定大难,弘济艰难,尔等宣力甚多,辅成大功,朕不会忘了你们的。” 等皇帝走后,张昭华才道:“你们的名字已经书于金册之中,与国同休。我当初答应你们封百户,也全都做到了。想当初守北平、战开平,艰难险阻,皆共担当,我永志不忘。如今赐你们荣归故土,不必服侍于人身前,子孙后代,可袭百户之职,以作报答。好好去享受天伦之乐吧,将来我过六十寿辰的时候,还召你们来见我!” 张昭华涕下沾襟,娘子军都哭起来,道:“我们只愿侍奉娘子膝下!” “天地尚无停息,日月且有盈亏,况区区人世能事事圆满乎?”张昭华叹道:“你们之中,大都是有父母的人,将来你们还会有孩子,子孙满堂!且想一想,回家乡之后,没有庙堂之高的忧患,没有宫闱纷争的侵扰,一家人晨夕置酒食为乐,每天带着儿孙们,去跟父母请安——享尽天伦之乐,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啊。” 张昭华愿意她们过上这样的日子,如果可能的话,她自己也想过上这样的日子,只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她永远也不可能有这样梦想中的情景能活。 过了一些日子,张昭华终于等到工部的工匠们来坤宁宫挖炉坑,这种地暖需要弄个好长的炉膛,在砖地下砌好烟道,开一个烟窗。 只要一个专门负责司炉的人蹲下来点燃柴炭,整个屋子都暖和起来了,地上热乎乎的,满屋子都热气腾腾的,铺上毯子,都可以打赤脚了。 张昭华却闻到了一股烟味,她问别人,似乎都没有闻到,但是她觉得自己的鼻子没有问题,确实是有若有若无的炭味儿的。她干脆跪趴在地上,一寸寸闻过去,果然发现一块地砖下面,跑出丝丝的味道来。工部的人只好重新打开烟道,重新改装了。 这样就蹭地她一身灰了,徐皇后从柔仪殿中回来,就看到她拍打灰尘的一幕,不由得感动道:“你叫人弄就行了,何必亲自跪在地上呢!” 张昭华不以为意:“他们都没闻出来,我想我的鼻子应该更敏感些,反正不能叫一丝的气味透出来。” 徐皇后拉着她的手,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张昭华心中也有些感动:“只要母亲住得舒服一点,病赶紧好了,儿就是天天跪在地上来一遍,也心甘情愿呀。” 她又害怕徐皇后伤感,赶紧茬过去了,道:“母亲,咱们在柔仪殿也装上地暖罢,那边坐着也冷呐。” “柔仪殿不过是受贺的地方,”徐皇后道:“坐一会儿罢了,并不冷。” 张昭华面上点了点头,心中还是想着要偷偷去装——忽然听到徐皇后问道:“徐氏今儿进宫了吗?” 徐氏就是赵王妃,半个月刚刚嫁进来,如今夫妇两个住在诸王馆中,和高煦一样,所以韦氏和徐氏两个,也不能天天进宫。 “刚来了,”张昭华就道:“见我在这里装地暖,就走了。” 徐皇后微微顿了一下:“没跟你说话吗?” “说了几句,”张昭华道:“刚才这边烟大,灰尘也大,我没太听清楚。” 等张昭华离开了之后,徐皇后才问道:“赵王妃是怎么回事?” 值殿的宫人就道:“刚才赵王妃娘娘来了,但是见着坤宁宫里面,烟灰漫天的样子,殿门也没进来,捂着嘴巴匆匆离开了。” 徐皇后没有说话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才自顾自说了一句:“到底是官小姐,人和人不能比啊。” 很快在春和宫的张昭华就听到了这一句话,她不由得微微笑了几声,因为是她遣人先给徐氏送了一条帕子,提前对她说:“坤宁宫里正在改修,烟尘大得很,到时候娘娘就把嘴鼻遮上,也不必进来了,就在门口跟太子妃说一声就行。” 徐氏以为是她的意思,全都照做了。 坤宁宫的烟尘其实并不大,不需要捂住嘴鼻的。 徐氏其实是个好姑娘,但是没有办法,张昭华厌恶她,就凭她舅舅是何福,再没有其他理由。 高炽很快也从前殿回来了,他坐在椅子上,发出了叹息之声。 张昭华一问,才知道今日皇上在一张纸片上写下了一些重臣的名字,请解缙在“臧否”,也就是评论他们的长短优劣。 解缙按照名字,一一写了自己对他们的评价,说蹇义天资厚重,却无定见。夏原吉有德量,不远小人。刘俊有才干,不知顾义。郑赐可谓君子,颇短于才。李至刚诞而附势,虽才不端。黄福秉心易直,确有执守。陈瑛刻于用法,尚能持廉。宋礼戆直而苛,人怨不恤。陈洽疏通警敏,亦不失正。方宾簿书之才,驵侩之心。 皇帝将解缙的对答交给了高炽,高炽同时问东宫辅导官帝尹昌隆、王汝玉如何,解缙对答,昌隆君子,而量不弘。王汝玉文翰不易得,惜有市心。 看到“方宾簿书之才,驵侩之心”之心一句的时候,张昭华不由得笑道:“怎么这么说人呢!” “驵侩”是说合马匹买卖的中间人,说一个人有当书记的才华,但是心里想着说合买卖,实在是把人贬损地太厉害了。张昭华一字一句看过去,不由得道:“解缙当真是恃才自傲,根本不顾得罪人啊!” “我看这个解缙,聪明太过了,”张昭华道:“而聪明敌不过他的缺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十八章 女秀才 “这蜂蜜,”高炽喝了一口蜂蜜水,道:“怎么有点苦腥啊。” “这是我大哥自己养的蜜蜂,”张昭华也喝了一口,道:“是槐花蜜,我觉得好啊。” 高炽摇摇头道:“没有宫里的好吃。” 张麒和张昶如今在京郊偌大的果园里面,种了许多东西,当然他们自己也很少劳动了,里头住的都是农民,是专门雇的佃农。 “今儿果园里头来了人,专门给我送的瓜果蔬菜,我爹还养了牛羊鸡鸭,现在真是一门心思打理了,”张昭华道:“旁边还有几个荒芜的半山田,也全都买了回来,现在稻麦瓜果、牛羊鸡鸭俱全了,美得很。” “现在是直产直销,这庄子上产的蜂蜜啊瓜果啊都有地方卖,”张昭华道:“全在我二哥的店里面卖,你猜买的人都是谁?” 高炽并不太清楚,张昭华就道:“大官小官都有啊!不像是买东西去的,倒像是专门为了结交我们张家这一门外戚去的,一罐子蜂蜜,有人用一百颗东海珍珠换呢!” 高炽也倒吸了一口气道:“那还了得!东西不能卖了!” “也不一定是不能卖了,”张昭华道:“我二哥还做着其他生意呢,想要送礼,想要结交,门路多着呢。我就是不许在京里卖了,拉到镇江去算了,要不然自己吃也行,真是烦死了。” “要是可能的话,我还打算把椿哥儿也带去看一看。”张昭华道:“让椿哥儿见识一下,农民是如何面朝黄土地辛勤劳作的。” 高炽嗯了一声,又叹了口气,翻开了手中另一本奏疏。这奏疏乃是陈瑛今日上奏的一本,他弹劾的人不是何福李景隆之类的人了,而是宁国公主驸马梅殷。 这当然不是张昭华的意思,而是彻彻底底是皇帝的意思了。皇帝在所谓的“亲戚之家”中,最恨的应该是徐辉祖,而最讨厌的应该是梅殷了。当年皇帝带着兵马,想要从淮安借道,因为这个地方是梅殷守着,皇帝去书一封,说“赴京师为皇考进香,望予以方便”,而梅殷不仅不同意,还将使者的耳朵鼻子都割掉了。 这样也就罢了,梅殷最后被迫降了燕王,当然降地也是不甘不愿地,皇帝说“驸马领兵劳苦”,梅殷就讥讪地回道“劳而无功”,此后梅殷常常托病不上朝,偶然上朝一回,也冷着脸什么话都不说。 当然皇帝是有治他的办法的,他以慰劳为名,屡屡派太监往宁国公主府邸去,今日送一筐荔枝,明日送龙虾,后日再送两只会说话的八哥鹦鹉,宁国公主当然是高兴的,但是梅殷就没这么高兴了,因为这些太监就是皇帝派入府中的眼线,经常窃听他在府里的谈话,他当场抓住过一次,但是他却不能像在淮安的时候,将燕王使者割去鼻子耳朵,只能说这个太监手脚不老实,和府中的使唤的丫头们胡闹,重新遣回了宫廷之中。 皇帝和梅殷之间的仇恨越积越深,陈瑛之所以弹劾梅殷,也是因为终于确定了皇帝的心意——因为有一天梅殷又以养病为由不出席早朝的时候,皇帝就漫不经心地对陈瑛道:“朕看梅殷这病,怕是极重了的吧?” 所以陈瑛开出了治疗梅殷之病的药方——厚厚的一沓材料,上面说梅殷有三桩罪恶:一是招纳亡命之徒,怂恿他们继续为非作歹;二是“科匿番人”,是说某些番商,触犯了中国的法律,居然跑到驸马府中避难;第三条最可笑,也最让人觉得尴尬,说梅殷“与女秀才朋邪诅咒”。 按照陈瑛这个材料中写的,女秀才姓刘,颇具姿色,也擅琴棋书画,梅殷每次府中开雅会,就会请她到来,还带她一起郊游。 张昭华乍一看这一条,觉得陈瑛简直是没什么可写的了——但是她慢慢读下去,发现陈瑛当真是不得了的人,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披沙拣金,对文字的把握和对人心的揣测,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 他说梅殷请人到府中开雅会,也本无所谓,因为秀才是文人,驸马结交文人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反而应该赞赏,应该受到追捧——宋朝驸马王诜,就曾邀请苏轼、米芾、黄庭坚到他的府邸搞什么“西园会”,就是美谈一桩。 只是,女秀才不是男秀才,而且刘氏大概是比不过苏轼的文采的,梅殷和刘氏的唱和之中,你来我往,总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字句,这种字句,陈瑛说像是“诅咒”,但他也拿不准,所以“伏请圣裁”,让皇帝自己做出判断。 张昭华暗暗心惊陈瑛的本事,却听高炽道:“今日奏疏呈上,父皇说驸马的事情,他自己来处置,所以今天宁国姑母进宫了。” 张昭华略松了口气,“这事儿叫宁国姑母去处置最好。” 两个人都觉得叫宁国公主来处置应该没什么问题,完全没有料到之后的结果,过了两天才知道宁国公主和驸马闹翻了,就是因为这个姓刘的女秀才不见了。 这三天罪状里面,什么番商、什么亡命,都好解决,或者说在公主的眼中,都不是什么问题——只有最后一条女秀才是她耿耿于怀的,于是她遣人去抓这个女秀才,准备好好问讯的时候,却被告知这个女人不见了。 “女秀才,”张昭华就道:“肯定是宫中出来的,查。” 女秀才的确是宫中出来的,是洪武二十九年自请回乡的,籍册之中已经消去了她的名字,然而她在永乐元年七月份的时候忽然出现在了梅殷的府上,很快就和驸马搭上了。 “真是奇怪,”张昭华暗道:“六七年的时间不见,一出现就和梅殷搞到一起,又成了陈瑛弹劾他的罪状,怎么就这么古怪呢。”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她忽然接到了她大哥张昶的信儿,说他的果园被人给围住了。 “什么意思?”张昭华莫名其妙道:“是不是他圈了人家的地儿,百姓闹起来了?” “不是不是,”这人是张家的家丁,拿着张昶的腰牌连夜进的宫:“是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他带着人把园子围住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十九章 左膀右臂 张昭华大吃一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人道:“纪纲说咱们的园子里,窝藏了一个什么女秀才,如今是皇帝钦命捉拿的要犯!” 女秀才,不会就是让梅殷与公主失和的这个刘氏吧—— 据他一五一十道来,说园子里前两日忽然来了个女人,长得还挺好看,而且是只身一人,说是丈夫前些日子死了,自己来京城投奔弟弟的,不知道怎么走到了这园子里面。 本来热孝之中进别人家的门是很不礼仪的行为,只不过当时天色已晚,见这女人实在孤苦,张昶也是起了恻隐之心,让她在园子中呆了一晚上。 只不过第二天早上就没有见着这人了,也没有人看见她是怎么出去的,张昶也不以为意,没想到过了一天纪纲就带着人来了,不过并没有进入,只是客客气气地请他将一位“女秀才”交出来,张昶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个女秀才何许人也。 锦衣卫像是一个大熔炉,里面什么人都有,但是却能按照出身划分为三类,这三种人其实是泾渭分明的,分别是勋卫、科目、功升。 勋卫很简单,就是张昶这样的,以勋戚关系,进入锦衣卫之中的,都是闲职,国家养着,张昶去锦衣卫衙门办公的时间少得可怜,他也没什么权力,纪纲手下的庄敬、李春这样的人,早就阳奉阴违架空了他。 科目就是刑名上的事情了,锦衣卫动刑、验查,都需要特定的人才;最后一个功升,就是查办案子有功劳的人会提升,纪纲以前办过的胡闰案、方孝孺案,拷掠最狠最得用也最忠心于他的人,他就有提拔任命的权力。 张昶本来就不想当这个官儿,平日去的少,见到纪纲也老老实实什么都不说,纪纲对他也是恭敬和客气的,因为知道他是太子妃的亲大哥,如此安然相处了挺久,张昶根本不知道为什么纪纲会突然出现在他家里,还逼问他要人。 “确实有个女秀才,现在这个女秀才为什么会跑到我大哥的庄园里去,”张昭华道:“大哥没有跟纪纲说明白怎么回事吗?” “说了,”这人道:“说第二天人就不见了,但是纪大人不信呐,说他的人看到了人进去,却没有看到人出来。纪大人问,是不相信锦衣卫的侦缉手段吗?” 早有预谋。 张昭华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她很快有了个推断,永乐元年出现在驸马府的刘秀才,确实是之前从宫中出来的这一个,但是之后进入张昶庄园里的这一个,却不见得是刘秀才了。 有人在构陷张昶,找了一个女人进去,然后引导锦衣卫追查到果园,他和这个女人却早就脱身了——这是一种猜测。 但是张昭华非常偏向自己的第二种猜测,那就是构陷张昶的人就是纪纲。 纪纲早就将刘秀才捉住了,然而他并没有吱声,做得相当隐蔽。宁国公主不明情况,去捉人没捉到,还大闹了一场。而他派了个人进入到张家庄园之中,然后暗助她脱身,庄园之中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个女子,却没有人能说清楚她的下落,张昶是百口莫辩的。 现在的问题是,张昶不知道这女人的身份,而纪纲一口咬定了她就是刘秀才。张昶交不出人来,而很多人都看到了这个女人的存在,这些人都能被纪纲拿出来,说是“人证”。 好一个精巧的圈套——纪纲为什么要这么对付张昶呢? 他并不是为了对付张昶的,说实话他根本算不上纪纲的对手,纪纲想要他在锦衣卫混不下去,只要略施手段,就会叫他遭受各种难以言说的遭遇。只是之前并没有这么做,却在今天忽然来了一手——为什么呢? 纪纲的目标应该在她张昭华身上。 张昭华站起来默默走了一圈,这件事没有通报到皇帝那里,而这个报信的人出现到了她这里,本身就说明,纪纲是故意放他出来的,纪纲在观察她的反应。 不对,张昭华想了想,纪纲应该是期盼她求一求他。 求他息事宁人,不要追究,求他在皇帝面前,不要提这个女秀才的事情,她这么求了,纪纲自然会顺水推舟的答应,因为他要卖给太子妃一个人情,然而这样一来,其实等于坐实了张昶窝藏案犯的罪名。这个罪名捏在纪纲的手里,以后随时可以用来拿捏张昭华。 张昭华心中怒火滔天,之前她的娘子军被皇帝亲令解散了,而皇帝那几天和谁说过话,她也偷偷查过,最有嫌疑进言的就是纪纲——纪纲和她有什么仇怨,居然要这样害她! 一次不够,还要来一次!还指望着她去求他——以为她张昭华无路可走了吗? 张昭华看了一眼漏刻,道:“陈瑛还在谨身殿,没出宫去吧?” “没呢,”含冬道:“好像陈大人每次出宫,都差不多要到宫门落钥的时候了。” “你亲自去,将陈瑛引到左顺门来,”张昭华穿了衣服,挥退了众人:“我有话要说。” 这一回张昭华等得时间比较长,因为陈瑛在汇报梅殷的事情,等他匆匆赶到左顺门,却看到张昭华冷冰冰的目光,这目光让他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气。 “陈大人,”张昭华道:“看不出,你和纪纲真是陛下的左膀右臂,陛下真是朝夕都离不开你们啊!” 陈瑛莫名其妙。 “纪纲要反对我了,”张昭华劈头盖脸道:“你也要跟我过不去吗?” 陈瑛大惊道:“臣没有反对娘娘啊!” “纪纲在我兄长家门口,布了重兵,说要缉拿一个什么女秀才,”张昭华就道:“我问问你,这女秀才,是不是你在奏疏里面提到的那个和梅殷‘朋邪诅咒’之人?” 陈瑛完全不知道这一回事,道:“臣只知道有个女秀才和梅殷过从甚密,臣递交了奏疏之后,皇上批复纪纲去办,臣这边,再也没有接触了。” 陈瑛是真的震惊,张昭华端详他神色,也确定他和纪纲没有伙同起来欺瞒她。 “那这个女秀才,”张昭华道:“现在在什么地方,你也不知道了?” “臣听说她一夕之间就不见了,纪大人正在缉拿她,”陈瑛道:“不知道她去了张大人的家里——” “屁话!”张昭华怒道:“纪纲无中生有,想要把我兄长扯进这案子里,本宫要他好看!” 陈瑛没觉得纪纲胆子有这么大,具体情况一定有待商榷,但是张昭华却道:“你写的奏疏,纪纲抓的人,要真从我兄长家里抓出来了,你们俩个,真是功劳大大的有啊!” 陈瑛急忙道:“娘娘,冤枉啊!臣不知道纪大人是怎么回事,但是臣这里,是绝不知此事,也绝不敢反对娘娘的啊!” “那你说,”张昭华道:“纪纲要我兄长交出来的人,是不是刘秀才?” “怎么会是刘秀才,”陈瑛现在根本摸不清张昭华要说什么,也摸不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背上一层冷汗涌了出来:“刘秀才、刘秀才……” “刘秀才跟我有什么关系,跟我兄长有什么关系,”张昭华盯着他道:“我兄长家里,只有一个新纳的小妾,这小妾是青楼楚馆出身,长得漂亮,纪大人也爱得很呢。” 陈瑛这一回脚底都开始发软了,“您是让我弹劾纪纲——” “谁叫你弹劾纪纲!”张昭华骂道:“你不是和他,是左膀右臂,谁也离不得谁吗!” 陈瑛彻底蒙圈,张昭华就道:“叫你手下随便哪个御史,参奏我兄长贪花好色,服用奢侈,越狠越好,当朝参奏,一定不要留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三十章 反制 永乐皇帝挥退安南使臣,问大殿之中的诸臣:“使臣阮景真来,说黎苍愿意迎回旧主,且要朕归还宁远、思明两地,诸卿如何看呢?” 之前安南陈氏王朝倾颓,陈氏宗族被黎苍父子几乎杀光,而黎苍篡位之时,正是靖难的时候,所以没有报闻——而皇帝即位后,黎苍上表,诈称陈氏绝嗣,祈求封他为安南国王。 当时没有看出问题来,皇帝就封了黎苍做安南国王,不过第二年,陈氏宗族幸存的老国王之孙陈天平投奔了来,说黎苍如何篡位,知道了真相的皇帝遣使诘责,如今使者带着安南的使者回来,说黎苍愿意迎回陈天平。 诸臣静悄悄地,并没有人敢说话。 因为怎么说都不对。这位黎苍篡夺王位没错——但是大家不敢明着说他篡,因为皇帝也是篡位。皇帝也挺有意思,自己就是个篡位的人,他却相信黎苍能把得到手的王位交还出去这种鬼话,就好比如今建文忽然出现了,皇帝能把自己屁股底下这张椅子再交还回去吗? 所以大家都不说话,于是皇帝就决意将陈天平送还,同时加封黎苍为郡公。 这安南的事情说完,皇帝又说了市舶司的事情,因为如今贡使渐渐多了,皇帝在福建、浙江和广东设了三个市舶提举司,分别是来远、安远、怀远。 市舶司的主要职责是根据舶商的申请,发给出海贸易的证明,对准许出海的船舶进行检查,察看有无挟带金银、铜钱、军器、马匹、人口等违禁之物,船舶回港途中,派人前去封存货物押送回港;抵岸后差官将全部货物监搬入库并对全体船员进行搜检,以防私自夹带舶货。对进出口的货物实行抽分制度,细色十取一,粗色十五取一。另征收舶税﹐三十取一。之后才发还舶商自行出售。对于来中国贸易的外国商船﹐市舶司也采取类似的管理办法。 这种海关制度是相当合理的,同时收益甚多。只不过夹带这种东西,相当普遍,如今更是有外国商船夹带苏麻离青料进来,这种料子明显不是专供皇家的,而是要卖给其他人的——这一点自然让皇帝很生气。 “苏麻离青已经禁榷,”皇帝严肃道:“民间烧窑不能烧这个,朕三令五申过,这一船大食商人虽然没有说要卖给哪一家,但是朕已经知道,有人阳奉阴违,敢私底下烧造青花瓷,朕这么几年来,对你们真是太宽容了!” 他说着,目光就朝着诸王站着的地方望去。 这几个滞留在京城之中的藩王们,有的面色如常,有的却面色苍白。 谷王朱橞背后渐渐析出了汗来,他虽然低着头,却能感受到来自皇帝的威严的目光。他心中暗骂了一声,市舶司的官员明明被他打点好了,不知道如何又出了纰漏——他走私了许多船只了,这一次,皇帝却没有再宽容他。 “还有什么事,”皇帝今天心情不太好:“没事就退朝!” 陈瑛微微乜了身旁之人一眼,这人立刻知意,上前一步道:“臣御史王得春,有本要奏!” “拿来。”皇帝一挥手,旁边的李兴就将奏本接了过来。皇帝打开一看,不由得皱了眉头:“弹劾锦衣卫指挥佥事张昶有庄园若干,私蓄乐伎,服侍珍玩,奢靡过于品秩——” 这算是什么罪名,如今的靖难勋贵、亲戚之家,哪个不是比这更过分,就像定国公徐景昌,他爹是徐皇后的弟弟徐增寿。当年徐增寿一直为燕王通风报信,金陵城破之日被建文帝手刃于金殿之上,燕王进城之后抚尸大恸,追封为世袭罔替定国公,由其长子徐景昌承袭。徐景昌年纪轻轻就到了人臣之极,还能有啥追求?就是变着法子玩呗。 上个月还跟赵王高燧斗了一把蟋蟀,据说押了四万两白银——皇帝也是有所耳闻的,与这相比,张昶的这一点点逾越,算个什么呢? “吃饱了撑的!”皇帝怒道:“你们御史,没别的事儿弹劾了吗!朕看应该把你们发放出去,巡视天下,别一天一双眼睛只盯着勋贵!” 皇帝怒气冲冲地走了,陈瑛微微松了口气。他环视四周,张昶的品秩还不够来上朝的,纪纲的品秩倒是够了,只是他今儿没来,具体在什么地方,陈瑛也是知道的,就在京郊张昶的别院之外。 皇帝下了朝之后,在乾清宫里批了两个多时辰的奏疏,起身到了坤宁宫里。他见到张昭华也在,不由得想起了王得春的奏疏,随口道:“今日有人参奏你长兄服饰器具逾制——” 张昭华却大惊失色,急忙跪在了地上,请求皇帝的宽恕。 “起来吧,”皇帝好笑道:“这一点点事情,朕没有追究的意思。你兄长是个老实人,见着朕几句话都说不出来,朕怎么会不知道呢?” 然而张昭华并没有起身,她甚至还拔掉了头上的簪子谢罪。皇帝和皇后不由得对视了一眼,皇帝严肃起来:“看样子,你兄长似乎还做了不得了的事情啊。” 张昭华就战战兢兢道:“请父皇恕罪。我大哥他,他骤然富贵,不免失了本心——他前些日子,纳了个小妾,这小妾,身份上实在不堪。” “是教坊司的乐伎吗?”皇帝想起了奏疏上的一行字:“罢了,也没什么。” “也不是,”张昭华低头道:“是秦淮河十六楼里面的……什么花魁案首……他给这人赎了身,害怕我爹知道要骂他,就给藏在了京郊的庄园里。” 皇帝哈哈笑起来:“那你爹知道了吗?” “我爹不知道,”张昭华手心攥了一把汗:“倒是纪纲纪大人知道了。” “纪纲知道了怎么了?”徐皇后问道。 “这、这,”张昭华吞吞吐吐道:“这小妾,原本和纪纲也有首尾……纪大人原也想给她赎身,只是被、被我大哥抢先了……纪大人不高兴……今儿我想吃罐槐花蜜,派人去了庄子上,才知道纪大人带人堵了我大哥的门……我大哥也是牛脾气,不肯把人交给纪大人,也是面子上一点不肯让……又害怕真得罪了人,让我过来给父皇和母后说一声……” 张昭华最后一句才是精华,因为她这样支支吾吾遮遮掩掩,才叫皇帝又想起了一件事情来。 之前都督同知薛禄和纪纲同时看上了一个女道士,只不过薛禄下手更快,买来作妾。等到薛禄和纪纲同时入宫的时候,纪纲以宫门侍卫手中所持金瓜给薛禄开了瓢,脑浆子都流出来了。也就是薛禄命大,竟捡回一条命没有死。 听到这二人的仇怨,皇帝当时所做,是偏向了纪纲,“诏不问”,不追究纪纲这样失礼的事情。 皇帝打算叫纪纲感恩戴德一点,没想到自己的宽容却滋生了纪纲更大的放纵,不由得心中暗怒起来,却和颜悦色对张昭华道:“朕知道了,朕看张昶没有错,先到先得嘛。” 他没有提纪纲,张昭华却知道纪纲这回一定讨不了好了,心中大喜,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磕头谢恩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三十一章 灰头土脸 京郊庄园之外。.。 纪纲坐在凉棚之中,眼睛却眺望这远处的山峰:“那是定国公徐景昌的园子吧——听说赵王也在里面,开了十二天的蟋蟀大会,勋贵子弟都去了,进去的最低都要押两千两银子?” “可不是嘛,”佥事袁江附和道:“徐景昌是斗虫的行家,听说赵王也是好手,专‘门’从北京运过来的蛐蛐,分了什么四大元帅、八大金刚,都一一被徐景昌的虫王杀败了!赵王可不服气,他的人,在两京十三省都求购好虫呢,说是今秋一定要杀败徐景昌那只虫王!” “那虫子也不过就是一‘春’一秋的寿命,”纪纲道:“徐景昌那虫王已经是个特例,活了四五年了,还能撑过今秋吗?” “据传是有‘药’水点着呢,”李‘春’也过来道:“哎呦,伺候一条虫子,比伺候皇帝还‘精’心呢!连给配的母的,也都是千挑万选,不仅把雨‘花’台一条‘花’草虫街的母虫挑光了,还到处求购母虫,据说赵王那一本虫经上写着,怎样才能辨出虫中万里挑一的美‘女’来……‘弄’得跟全国选美似的,就为了给他的虫王享受。” “你们知道,给赵王‘弄’虫儿的人是谁吗,”另一个纪纲得力的手下王谦也凑了过来:“是太子妃的二弟张升!” “张升?”庄敬惊讶道:“就是那个辞了京卫指挥佥事,要做生意的?” “就是他,”王谦道:“他这生意做的可不得了,全国跑,赵王要哪里的虫子,他都能带到,这一回据说是免费给赵王找虫、带虫,一分钱不要,只要个今秋蟋蟀大会的什么冠名权。” “什么叫冠名权?”这几个人都不明所以。 “谁知道呢,”王谦道:“就说是这个大会的名字,叫什么‘庆元斗秋虫赛’,莫名其妙地把张升这个什么庆元号的名字加上了,还说张升这一次布置场地,不在徐景昌的庄园里了,场地里面提供食宿、歌舞表演之类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勋贵之家,到底比咱们会玩多了!” 所谓的“冠名权”、“赞助费”,都是张昭华叫张升试行的,因为徐景昌这个蟋蟀大会的名头实在太响亮,几乎所有的勋贵上层人士,都依靠这个相互‘交’流联络,想想张家的庆元商号,能为此冠名,并得到所有人的注意,今后获得的利润,简直不能车载斗量。 “张升这生意做的,连两位驸马都要跟在后面吃剩的,”纪纲冷笑道:“你们说,这是好事呢,还是坏事?” 几个心腹不由得心照不宣道:“自然是‘好事’了!” 纪纲转过头来,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紧闭的大‘门’:“看来张昶,是不打算开‘门’了——怎么,宫里还没有来人吗?” “两天前有人出去了,太子妃应该是知道了这事儿,”庄敬道:“没道理现在还不派人过来,会不会是‘妇’人浅见,着急忙慌不知道该来求大人,反而求到了别人身上罢!” “她应该是个聪明人,”纪纲也略略觉得古怪:“汉王对她,比对太子上心多了。你们瞧她身边那一支娘子军,竟得了百户的晋封,名字还写在了功臣册之中,这岂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前方来了一位缇骑,道:“都督!皇上有召!” 纪纲点了点头,翻身上了马,嘱咐李‘春’几个继续守候,自己则飞马奔入了宫城之中。他琢磨着皇帝召他,应该是为了驸马梅殷的事情,他早已经想好了怎么说。 然而皇帝看到他第一眼,就将手中的茶杯扔了过来。这一杯滚烫的茶水砸落在他的脚面,立刻崩开,一块碎渣擦过他的眉脚,立刻印出了一道鲜红的血迹。 纪纲立刻跪在碎渣之中,就听皇帝道:“你行事愈加乖张了!屡屡‘阴’‘私’不法,狂妄悖‘乱’,包藏祸心,日益加甚!” “朕问你,”皇帝怒道:“你这几天,都在哪里逍遥呢?” “臣追查驸马都尉梅殷之案,”纪纲道:“刚有了些眉目。” “朕只叫你遣送梅殷家人去辽东,”皇帝道:“你还有什么可以追查的!” “就是御史陈瑛所列梅殷罪状之三的,与‘女’秀才刘氏朋邪诅咒一事,”纪纲道:“之前宁国公主带人追查刘秀才,没有查到,臣也立刻追查此人,果然发现了踪迹,这几天就一直在忙这事儿。” “好好,”皇帝点头道:“捉拿‘女’秀才刘氏,找到了吗?她人呢?” “已经有人证,证明刘氏逃窜去了哪里,”纪纲道:“只是臣缉拿人的时候,却遭到了阻拦。” “还有人敢拦你办案?”皇帝是不相信的:“你还真能被人拦住吗?” “只因这人,是勋戚——”纪纲故意做出为难的神‘色’来,吞吐了一会儿才道:“太子妃之兄张昶,虽然在锦衣卫之中,隶属臣下,只是臣也不敢贸然进入,只能在张府外面逡巡徘徊,多次遣人告诉他将刘秀才‘交’出来,只是他并不肯,臣这些天劳而无功,实在是愧对陛下。” “你是说,”皇帝就似笑非笑道:“这个走脱了的‘女’秀才,在张昶的宅院之中?” “是,”纪纲虽然觉得皇帝这个笑容十分古怪,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是还是硬着头皮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说完了:“有人亲眼看到刘秀才一路进了京郊的张家庄园之中,而臣抓住的几个庄园里面的人,也说的确是有个不明身份的‘女’人进来,人证不止一个,臣办案自来公正——” “狗屁的公正!”皇帝暴跳起来,指着纪纲骂道:“朕说你‘阴’‘私’不法,狂妄悖‘乱’,包藏祸心,你还跟朕叫屈!你捉拿什么刘秀才,朕看你是捉拿你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秦淮案首去了!之前就跟薛六争夺一个‘女’道士,闹到宫里来,当朕的面二话不说给人家开了瓢!朕那一次念你夙有才干,百端容忍,没有追究,委屈了薛六了!本来冀你痛改其非,从此改过,没想到你竟没有丝毫悔意,越发无法无天,党羽相结,又跟太子妃之兄争夺秦淮案首,还说什么追查刘秀才,这一次你打算怎么样,再把张昶开一次瓢吗?” 纪纲非常机敏,从皇帝的话里立刻辨明了自己遭到了排陷,他暂时还不知道是谁害了他,但是他知道在皇帝确定心意的时候,是不能强行辩解的——越是辩解,皇帝越是不信,越是愤怒,他只能叩头请罪,承认了这个“跟张昶争夺‘花’魁”的罪名。 皇帝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但是还是要用纪纲的,纪纲虽然在他这里撒了谎,但是并没有酿成什么‘激’变,不过是争风吃醋的事情,与国事无干。所以皇帝最后还是放过了纪纲,只是用此事敲打了他一番,同时勒令他去跟张昶赔罪,也就罢了。 纪纲灰头土脸地走出了大内,心中又恨又怒,是谁有这样的本事,在他用刘秀才构陷张昶之前,先在皇帝那里颠倒了黑白,他算来算去,心中确定了一个人选,不由得攥紧了拳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三十二章 少师 “今儿父皇跟我说了椿哥儿出阁的事儿,”高炽回来道:“他如今快九岁了,在宫廷之中,由女傅教着读书,虽然认识了字,也读了一些经史,但是女傅如何能跟外廷翰林学士的学识相比,父皇打算让他在武英殿中读书,挑讲读学士为他授课。” 张昭华略略默然了一会儿,道:“所以父皇的意思是,要给他另选师傅?” 听到武英殿三个字,张昭华就知道皇帝的心思了,与高炽就读的“文华殿”不同,皇帝应该是想要椿哥儿文武兼修,张昭华揣测椿哥儿的师傅之中,应该不止会有文臣,还有武将。这对椿哥儿来说,是相当好的一件事,表示皇帝珍而重之地将他列为继承人来培养,但是这些武将,大都是心向高煦的,有谁会被派来,教授皇长孙呢?他们乐不乐意教,会不会用心教呢? “文臣一定没有不乐意的,”张昭华暗道:“武臣应该就在观望了,谁也不愿意得罪了汉王,来为皇长孙授课,如何能叫他们心甘情愿来且不怕得罪高煦呢?” 她正在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就见到椿哥儿满头汗地跑了进来,欢欣鼓舞道:“终于借来了!” 张昭华一看,发现椿哥儿手里捏了一本,这是一本北宋宣和年间由官方主持编撰的宫廷所藏绘画作品的著录。 看来绘画真的是椿哥儿所爱,张昭华就道:“这书是你皇爷爷赐给你的吗?” 椿哥儿头摇地跟拨浪鼓一般:“皇爷爷不给我看,我去文渊阁翻出来的!” 文渊阁现在在修大典,每天不断有各地采购运来的书籍,也不断地运纸、运墨、运笔,自从道衍大师接替了解缙成了大典的总裁官之后,文渊阁似乎变了个气象,不仅有各地调来的书籍,还有各种布衣之才被道衍举荐过来担任修撰,一片人才济济的模样。 “你去的时候,姚少师在做什么呀?”张昭华道。 自从解缙编书不能叫皇帝满意之后,他就想起了在僧录司的道衍了,在皇上的心里,他整天忙死累活的,道衍这个老东西却天天优哉游哉,实在是叫他不爽,于是皇帝二话不说也不管道衍同不同意,就命他恢复了姚姓,并授以资善大夫和太子少师的官衔,还叫他编书。 所以道衍没办法,皇帝不喊他“大师”了,故意一口一个“少师”,宫里面就算是潜邸旧人,大家也统统改口,都称呼他为“姚少师”。但他并未蓄发,也不接受府邸宫人,仍然住在天界寺之中——当然南京是没有北平的庆寿寺的,所以就选了天界寺居住。他上朝的时候穿着官服,下朝就是一袭僧衣。 “少师在和解缙说话呢,”椿哥儿回忆了一下:“他们都没瞧见我!” 椿哥儿偷偷摸摸上文渊阁数回了,因为那里人员太多,一天的事情太忙,人们就是看到他,认出他,转眼也就忘了。 “说什么呢?”张昭华问道。 椿哥儿就把自己见到的情况说了一遍。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推荐阅读: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 姚广孝坐在椅子上,他穿着令人歆羡的仙鹤补服,但是气度却并不是做官的模样,举手投足也是颇为怪异,他也不将自己头上那一上两句话。张昭华和高炽一晚上也没怎么睡,第二天早上刚迷糊睡了一会儿,马云又过来了,说昨晚上皇爷和皇后一晚上都没睡好,今儿皇长孙要是再不去,皇上怕是饭都吃不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三十三章 同期 奉天殿之中,皇帝看着摆在案头的一幅画,双眼如一汪深幽的潭水,良久问坐在他膝头的椿哥儿道:“大郎,这人是谁呢?” 椿哥儿觉得他的皇爷爷有些明知故问,明明他画了一个秃头的宰相,这就是姚广孝:“这是姚少师,大家都有头发,就他没有嘛!” 皇帝笑道:“那这个呢?” “这是我,”椿哥儿指着姚广孝对面的那个小孩子:“我要拜姚少师作师傅!” “你为什么要拜他做师傅呢?”皇帝就问道。 “瞧着他亲!”椿哥儿摸了摸头道:“我以前,也是个光头!虽然他们说,做和尚不好,不能吃肉,不能和女人玩,但是我觉得和尚挺不错的,因为姚少师的日子总是过得不紧不慢地,他没有忧愁,没有烦心事,我跟着他学的话,也会这样的吧?” “因为姚少师是个超脱了世俗的人,”皇帝道:“朕巴不得把他拉进红尘里,你瞧瞧,朕给他派了这么多活儿,给他官服船,给他官帽戴,他却没有一点当官的烦扰,这老和尚,当真是修炼到家了!” 马云笑道:“陛下,少师是身在红尘地,心是清净心。” 说曹操曹操到,姚广孝还真的在外面求见了,椿哥儿蹦跳着被马云带了下去,而皇帝见到姚广孝也是开门见山:“少师啊,朕本来还想着让谁来辅导大郎呢,你果然深知朕意啊。” 姚广孝这回是真的不明白,他道:“陛下何意?” “少师,”皇帝指着椿哥儿的画作道:“你自己都说地清清楚楚了,怎么还跟朕打马虎眼呢?” 姚广孝接过画纸一看,顿时哭笑不得。这画作上是画了两个人,一个是他姚广孝明白无疑了,一个就是小孩子,看模样应该是皇长孙。 这幅画他昨天见过了,朱瞻基小朋友带着画儿来找他,彼时那画上只有他一个,他觉得画得挺好,于是就顺从了朱瞻基小朋友的话,在画上写了几个字,末了还弄了个款识上去。结果今天这幅画上面,就多了一个朝他拱手的皇长孙了,姚广孝顿时发现自己被一个九岁的孩童给坑了。 “陛下,臣——”姚广孝觉得自己解释了还不如不解释。 皇帝哈哈笑着,拍板道:“大郎出阁就学,少师勉为其难,为皇长孙说书罢!” 既然姚广孝领头做了皇长孙的老师,接下来的武将们,俱都不再为难,丘福、李远、王忠几个亲授椿哥儿弓马,两个月下来,椿哥儿本来就黑的皮肤似乎更是黑了几个度,和高炽站在一起,几乎把张昭华笑死过去。 不过很快就有悲伤的事情传来了,因为征讨安南总兵官朱能死在了军中,部队已经行进到了广西,有去无还,便有张辅代领其众,继续讨伐黎苍。 十月十四日,朱能的遗体送了回来,追封东平王,谥武烈。皇帝为之震悼,并废朝五天。 跟着徐皇后去了成国公府邸的张昭华回来之后,眼睛也哭肿了。因为小王夫人不吃不喝,人怎么劝都没有用,惊动了徐皇后,和勋贵的夫人一起去看望她。 “唉,”张昭华是真的感叹:“看小王夫人以往精明强干,如今没了男人,精气神都没有了!大王夫人也是这样,看来再要强的女人,也是要靠一靠男人的。” “可怜勇哥儿才不过十五岁,”张昭华道:“操持家里,打点上下,瘦了一圈!” 高炽道:“昔年相互扶持,以致今日。富贵日子也没有过得几天,却中道崩殂,还有那些没看到靖难成功的人,这都是父皇心里的伤痛啊。” 张昭华由此对武将宽容许多,即使他们许多人,都默默支持高煦,但是这并不能抹杀他们之前的功绩,而且暂时也看不出高煦结党自重之心,如今他们更是成了椿哥儿的师傅。 “娘娘,”寒英进来道:“太医来了。” 为张昭华把脉的是太医院的盛寅,他很快就道:“恭喜娘娘,怀胎两月有余。” 张昭华和高炽同时一惊:“什么?” “我上个月小日子还来呢,”张昭华不可置信道:“淋淋漓漓地,是不太舒服,还喝了你们太医院的药呢!” 盛寅似乎对自己的医术相当自信,他取过之前的药方看了一遍,道:“无妨,这些药都是保宫的,现在喝着些也没事。” 高炽激动起来:“当真是有孕了?” 他是惊喜交集了,张昭华高兴了一会儿又开始烦躁:“这事儿,先不要报上去了!等到东平王下葬了之后再说吧!” 她话还没说完,来了一个宫人报道:“娘娘,诸王馆中派人来,说汉王侍妾李氏,有孕两月有余,刚刚才诊出来。” 张昭华就看高炽的神色,果然看到高炽怔了一下,她不由得哼了一声:“你们兄弟真是心有灵犀,孩子都赶巧了,生下来能一起长大了!” 高炽就不由得摇摇头,道:“她既然都说了,你也别拖延了,赶紧告诉父皇母后,让他们高兴一下。” 而此时的诸王馆之中,金氏摸着女儿香韵的肚子,道:“我的儿,你终于盼到今日了!这肚子里的哥儿,可要小心护好,饮食、器用上,千万不叫人钻了空子!” “娘,”香韵眼泪涔涔道:“韦氏不会害我,她懒怠见我,没有磋磨过我,这院子里所有人,都是我自己选的。”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怀上孩子呢,”金氏不肯相信韦氏是能容人的人,“你怀上了,再生下来一个哥儿,她就坐不住了!” “我的儿,”金氏道:“你难道忘记了那张氏是如何待你的吗!你还要相信这样的人,把命交到她们的手中!” 提到太子妃张氏,香韵更是怕得瑟瑟发抖,她早已经领教了张氏的手段——而金氏却恨得牙根痒痒,她无一日没有琢磨着要报仇,只是她再有能耐,也将手伸不进大内的东宫去。 “别怕,”金氏道:“你好好的前程叫她毁了,我早晚一天要报回去!只盼你生个哥儿,你一定要生个哥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三十四章 选秀 坤宁宫里,徐皇后悠悠转醒过来。 “母亲,”张昭华眼泪汪汪地凑过来:“您可算醒了!” 徐皇后并不知道自己刚才呛咳地昏了过去,她脑子之中昏昏沉沉地,什么都不太记得了,只是刚才经历了一切的宫人并张昭华、韦氏、徐氏几个,都吓得双腿发软,脸色煞白。 张昭华不由道:“母亲,咱们不在这金陵呆了,这地方不好,咱们回北平去,北方的风一吹,母亲的病,肯定就好了!” 徐皇后的咳疾陆陆续续愈发严重了,连刘观都束手无策起来,张昭华坚信还是水土的原因,她一直说着要回北平去,徐皇后一直都笑而不答,这一回却忽然道:“北平,我怕是再回不去了。” 说的张昭华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母亲,咱还要活一百岁呢,要看着椿哥儿和平哥儿娶媳妇,这不都是您说的吗?” “唉,”徐皇后笑了一下:“我说的,我说的,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呢,不然我可不放心。” 张昭华听着实在是太不吉利了,她心里憋得受不了,嘴上也堵住了,反倒是平日不怎么会说话的韦氏道:“母后,您不放心的事儿,咱们身做儿女的,一定给您办了;只是我们不放心您的身子,您也一定要把病养好,不然我们可不给您办事了!” 徐氏也道:“母后,咱们就安安心心地养病,赵王还跟儿说呢,他在牛首山建了个园子,等天气暖和了,要把母后带过去避暑,散心呢!” 徐皇后温和而慈祥地看着她们,把她们三人的手抓到了一起:“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张昭华一眼又看到了她头顶心那一块秃斑,强忍着心头的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呀,”徐皇后慢慢道:“我有事呢,我想了许久了,我想大选一次。” 于是永乐四年二月,诏告天下,选河南、直隶、苏松之地秀女入诸王馆备选。 韦氏、徐氏都曾去看过这些秀女们,约莫是她们以为,这些人是选给汉王、赵王的,只有张昭华没有去过,她似乎有些明白徐皇后的意思,只是她根本不愿意再想下去。 “这二十七个人选出来,在宫里住了大半个月了,”徐氏小心翼翼捏着手帕问道:“宫里上上下下都议论着,都在猜测谁会中选——嫂嫂您去春禧殿那边,见到了她们吗?” “我没有去,她们倒是瞅了一眼。”张昭华指着含冬几个道:“说是确实被调/教地有章有法了。” “娘娘若真要听,奴婢便说了,”湘官快言快语道:“这三十人里,绝大多数都是性格柔顺的人。奴婢站在她们面前,她们却都听从嬷嬷的教导,吃饭时只平视自己面前的饭菜,不敢抬头看我。夹菜唯恐夹不稳,掉了、漏了让人笑话,喝汤只嗪在嘴里,连声响都不敢发,更没有听见碗筷碰响的声音。” “绝大多数——”徐氏和韦氏同时问道:“有谁不是这绝大多数?” “其中有一个秀女,一个叫康嬅,姿容靡丽,意态安闲,宫正司的嬷嬷和女官们,都极为称道她,”湘官道:“我还专门看了,果然她在吃饭时,唇不露齿;行走时,环佩无声,可谓动静有礼,恐怕就是尚仪局的尚仪,这一套也不如她。” “听说了吗,这个康秀女,查籍不过是秀才的女儿,”张昭华漫不经心道:“但是坐卧举止,却像是富贵天成。礼仪、女诫、女工,下棋、打双陆、投壶、甚至品鉴首饰、搭配衣服这样普通人要学很久的,她都像是一点就透、无师自通一般,让教授这些的嬷嬷、女官们靡不称奇。” 张昭华想起自己当年在诸王馆中,学这些东西,也是经历了很长时间——而这个康嬅,却能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样样拿得出手,在籍贯、背景上查不出来,在这个时代就只能归结到一个“异事”上来了——毕竟宫廷这个地方,本就比别的地方更相信这些。 “如果有这种异事在身,后面两轮的筛选,她必然是重点观察对象了,”张昭华拿起剪子,修剪起面前的海桐树来,道:“姿色又好,势造地也足,她不入选,谁还入选?” 韦氏和徐氏忧心忡忡地走了,张昭华心中慢慢琢磨着事情。她知道刚才自己的这一番话,已经足够让她们不安——这就是张昭华的目的,她要让韦氏和徐氏先出手,将这个过于出类拔萃的秀女刷下去。 果然之后几天,据说这个康嬅,似乎和另两个秀女关系不好,出了一些口舌上的争端,最后宫正嬷嬷的裁决是将这两个秀女刷了下去,康嬅依旧毫发未损——这让张昭华摇头叹气,韦氏和徐氏的手段,当真是不够入眼的。 “走吧,”张昭华换了衣服起身:“去春禧殿看看。” 张昭华要去春禧殿,就要经过乾清宫。这时候她就看到了皇上从宫里出来,却伫立在台阶上,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下来。 他并没有看到张昭华,等他乘坐肩舆走了之后,张昭华慢慢走上了乾清宫的丹墀,站到了刚才皇帝站过的位置上。 她眺望远方,果然叫她看到了一些景色——然而这让她的神色变得漠然起来。因为从这里可以望到春禧殿,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花红柳绿莺莺燕燕的一切,这些秀女当真是如二月柳树丝绦一般可人。 这集合秀女的咸安宫和春禧殿,在西六宫更偏西的地方,离皇后所居的坤宁宫很远,而春禧殿和乾清宫在一条中轴线上,站在乾清宫的玉阶上,就可以望到选秀的过程——祖制规定,皇上只有在最后的阅选中,才能钦定妃子,其他时候要避见。 “值殿监的太监是谁?”张昭华就问道。 “是赵王殿下身边的黄公公,”含冬道:“潜邸旧人,现在是值殿监的掌印太监。” 张昭华一顿,她忽然明白了高炽一直告诫她的话,只是那时候她不肯听,现在她也鞭长莫及了。 “把亦失哈叫来,”张昭华道:“我有事儿要吩咐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三十五章 德胜门 徐皇后渐渐睡了过去,半个时辰后张昭华依然不敢将手里的药碗放下,因为徐皇后如今咳嗽地整夜都睡不着觉,一张脸上全是因咳嗽无法睡眠的疲惫。刘观是治不了咳疾了,只能在药里面加大了安眠的剂量,连喝了两碗之后,徐皇后才真正睡着了。 张昭华蹲坐在脚踏上,她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几个宫人上来,轻手轻脚地将她搀扶了起来。 “叫内官监和御用监的管事来。”张昭华坐在偏殿之中,吩咐道。 等几个太监都过来,张昭华就道:“你们能不能在一个月里,建出北京德胜门一条街来?” 这几个人全都呆住了,良久面面相觑道:“娘娘,如何能建呢?” 张昭华就道:“刘邦的父亲居于栎阳宫中,闷闷不乐,于是刘邦就在栎阳宫南边的郦邑,完全仿照丰邑的样子,建造了一片旧物旧景的社区,称为‘新丰’。” 不仅如此,刘邦还将丰邑的旧居民全都迁了过来,新丰的大街小巷房屋栋梁,风物景色一切如旧,迁移来的居民,相携路口,都认识自己的家门。不但人能找到自己的旧居,就是那些随主人迁来的狗、羊、鸡鸭,把它们放在路上,竟然也认识自己的家。 “工匠胡宽,”张昭华道:“建造新丰,得金百斤。我也同你们说,只要建出来,你们每个人,我也赏黄金百两。” “娘娘,这难办呢,”一个管事的就道:“在哪儿修建呢?奴婢们从哪儿调配工匠去呢?皇上若是知道了,奴婢们怎么说?” “在东安门外头修建,”张昭华斩钉截铁道:“工匠就调用鹰扬卫的住坐匠,到时候会给你们太子的手令,你们拿去给都督府看,住坐匠满额服役三十天,我给他们发三倍的工钱。对,这一应修筑的银钱,我都掏了,不走工部,也不走内帑。” 因为此时的工匠又分军匠、住坐匠、轮班匠三种,军匠由卫所都司与军器局管理,住坐匠位于京畿,每月需服役十天,轮班匠则住于原籍,每四年服役一次,每次三个月,余下时间归自己支配。如今军匠全部去了北京修筑宫殿,轮班匠还未到服役的时候,所以张昭华只能调用住坐匠。 张昭华对这项工程非常上心,亲自督治,日夜赶工,终于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按照她的心意将北平德胜门一条街原原本本地做了出来。 原先在东安门的百姓已经被妥善安置了,而张昭华又让张升的船队,将德胜门大街的所有居民都送到了南京来,所有人看到一模一样的居所,也是惊讶万分。 工匠如此堂而皇之地改建东华门,纪纲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他打听到这是东宫传出的谕令,暂时不敢有所动作。 “奶,”椿哥儿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刚画好的画给徐皇后看:“看我画的画!” 椿哥儿的画技突飞猛进,不再像是小时候那样难以辨认了,徐皇后看得清楚,是一只顽皮的小老虎趴在大老虎的背上。 徐皇后就笑道:“一窝老虎是不是?” “我们都属虎,”椿哥儿道:“所以奶要背我,咱们一起回山里头去!” “是啊,虎老归山林,”徐皇后点头道:“咳咳,所以大郎是想回北平么?” “奶,”椿哥儿跳了起来:“你想回北平吗?” 徐皇后轻笑着点了一下头,然后椿哥儿就欢欢喜喜道:“奶,我给你变一个北平出来吧!” 徐皇后对他总是有求必应,被椿哥儿拖住了,只是歪缠她一起出去玩耍,于是徐皇后就真的换了衣服,大手牵小手地走出了宫门。 “哦,咱们大郎是想要到街市上玩耍了,”徐皇后看着椿哥儿把她往东华门的方向带,不由得笑道:“东安门——” 她看到了不一样的东安门。 “奶,这不是东安门,”椿哥儿欢快地大叫道:“这是德胜门!” 一切的街市,那么多的人,鱼行的老板娘梗着脖子和男人讨价还价,箍桶的老汉咂着嘴招呼着凑上来的顾客,还有最大的珍古堂门口,伙计一不小心摔碎了个瓷碗后,掌柜的气急败坏的叫骂声。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震天的喝彩已经远远传来,徐皇后睁大眼睛一看,不由得道:“飞燕子——” 周身裹满了红绿绸缎的大号竹杆上头,有个又瘦又小的小伙儿在上头玩着技艺,忽上忽下,引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拥着喝彩。 “好个飞燕子……好呀……再耍一个!” 所有人喝彩起来,这竹杆就荡地越发高了,上面的飞燕子一会儿倒立,一会儿旋转,甚至单足点立着高高荡起,把一层层人群看得连连惊呼,叫好声响彻街市。 “飞燕子,敢不敢翻个四旋儿!”茶庄二楼的窗户上,袅袅婷婷做了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只是说出的话却泼辣地根本不像她的脸。 “陈家的泼辣货!怕你来!斗多少?”这竹竿上的小伙儿分毫不怕她。 “一贯!”这姑娘拿着扇子指了指他:“斗不斗!” “十贯,”这小伙儿乐呵呵道:“把你压箱底的钱都拿出来!敢不敢!” “好哇!”姑娘当即就解下腰上的缠包,扔了下去:“给你!若是翻不出四旋来,咱们街坊邻居看着,可要给我二十贯!” 于是这小伙儿撑杆轻轻一点,居然一下子腾空了两米多,在空中抱着腿圆滚滚的转了起来——坊市顿时充斥了声嘶力竭的喝彩声。 徐皇后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些应该在北平这样安居乐业的人儿,一个个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所有的街景,熟悉的人群,熙熙攘攘的声音,都是她记忆中的北平模样,与五年前离开时候的北平一模一样——甚至还有人认得她:“娘娘!” 人群分开两边,让这杆子上的小伙子走过来,他伸着一只手,手中的帽子里,鼓鼓囊囊全是铜钱,“娘娘,飞燕子向您讨个吉利!” 徐皇后低下头去,她解下身上的锦囊,却没有将这锦囊塞到飞燕子手中,而是塞给了飞燕子身后咬着指头的小女孩:“乖囡,以后做嫁妆,嫁个好夫婿。” 人群又呼喝起来,他们对着一头喊道:“燕王殿下!燕王殿下!” 燕王坐在马上,是每一次打仗,得胜归来的模样,大家簇拥着徐皇后上前,燕王不由得抓住了她的手:“我的好王妃!” 多少的岁月连接他们,就有多少故事连接他们。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三十六章 薨逝 <“好孩子,”徐皇后轻轻抓住了她的手:“我知道你的心,只是你还不懂我的心。” 张昭华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母亲,我不明白,您为什么呢。” 她派过去的亦失哈很快就回来了,是徐皇后身边的李嬷嬷阻拦了他。张昭华就想问一个为什么,难道这世上,当真有在伉俪情深之时,能允许别人插足之人吗?是对自己的感情太有信心;还是因为爱之深,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拿来给他? “鬓斑之日,总是步履维艰。”徐皇后道:“今世不能以期来世,今朝也不能以盼来朝。” 往后的日子,渐渐是昏沉的时候多,而清醒的时候少。清醒的时候,她和皇帝说一些话,到这个时候,就念叨念叨陵寝的事情,“选个好地方埋在那里,就如现在一般,每日都在一起。” 有一天也叫了高炽进去,说:“北平、保定、永平的妇女都为我守城,你以后别忘了再替我见见她们,说我都记着她们呐。” 最后叫了张昭华进去,说:“若是生个公主,我这里的东西,都给她添妆。生个哥儿,我就没什么能给他的了,给他做了一套衣服,叫他以后记得我。” “永平、高燧——”徐皇后忽然抓紧了她的手,眼里露出了忧虑和痛彻的光来:“他们不叫我放心呢!” “儿发誓好好看顾他们,”张昭华不由得哭泣道:“不管如何相负,一定保全!” “我把他们交给你了,”徐皇后就道:“我留了东西给你,他们不听话,就叫他们来给我守陵……若是还有一点救,就全了骨肉之恩……不能叫她说的话,都成了真……” 当太子、诸王、公主都围过来,跪在床边哭泣的时候,徐皇后长久被病痛折磨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短短的笑容来:“……椿哥儿……” 椿哥儿趴在了她面前,贴着她的脸,“奶,我在呢!” 她却并没有看椿哥儿,嘴里仍然道:“椿哥儿……晚上、灯……鳌山……” 张昭华忽然明白了:“点灯!母后要看灯!” 坤宁宫里,匆匆忙忙点上了若干盏灯,一时间大放光明,甚至从宫里到宫外都一路点了灯,四重门都开了,灯笼一路铺过去,就像是天上的银河。 “皇后娘娘薨了——” 讣告还没有传到福建,而海风已经带来了郑和的船队,他首次的西洋之行结束了,满载着收获回到了中土。 “臣曾瞻仰锡兰国佛牙舍利,”郑和道:“私心愿大明国泰民安,生民康乐。” 皇帝就“哦”了一声,却道:“你那时候不知道皇后生了病,若是知道,替朕在佛前拜一拜,说不定皇后还不会去的这么早。” 郑和从海外带回的“五谷树”、“婆罗树”,分别被种植在了灵谷寺、天禧寺和大报恩寺里,那里正在为皇后荐福,京城大大小小的寺庙都如是。 宫中很快停灵过了三月,然而皇帝没有丝毫下葬的意思,因为他决意在北京营建陵寝,皇后的陵寝既然定在了那里,那么千秋万岁后皇帝的陵寝,也是在那里。 十二月的时候,张昭华和李氏一前一后都产下了哥儿。 所以这一年,其实有许多辉煌之处,比如修成了,比如安南平定了,比如郑和带着琉球、中山、山南、婆罗、苏门答腊、满加剌、小葛兰等国的使者向大明入贡——一个人,一辈子能办几件事?一个皇帝,在他在位的时候,又能办几件事? 永乐五年的皇帝四十八岁,他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然而这么多流芳百世的勋绩之后,却是整日整夜的不能安眠—— “建文未死!” 他常常听到这样的话,在暗影之中,在角落里,在睡梦之时,甚至在电闪雷鸣之中。听到这样的声音,他就遍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往常还有徐皇后安慰他,劝说他,只是自从皇后故去,他就一遍遍地觉得这个偌大的皇宫之中,有飘散不去的阴魂,这是建文笼罩在他头上的阴影。 他知道建文没有死,他知道那一具从火中拖出来的尸体究竟是什么人,他手边的玉玺,甚至都缺少了一块,这缺少的一块,被黄观带走了,虽然黄观已经死了,但是玉玺的那一块,没有找到! 他暗暗派人寻觅着建文,因为这种事儿并不能大张旗鼓,他都已经向国人宣布建文死亡了。然而皇帝反复思忖之后,他想出了打探建文踪迹的办法:一条路子实在国内寻觅,他派了几个心腹之人,以向全国颁发书籍的名义,追查建文下落。 第二条路子就是到海外寻找,说来这也是受了袁珙和黄子澄的启发。因为袁珙当年不就是在海上珞珈山拜师学会的相人之术吗?黄子澄也说要“浮海募兵”,打算挽救建文朝廷吗?没准建文就漂洋过海,到了异邦异域暂且安家,等待日后复辟呢! 郑和第一次远航,并没有带来任何建文的消息——这不能使他心安,他还要派他去,直到寻找他的踪迹。 “陛下,”他面前跪着的太监道:“陵园里,至今还无动静。” 陵园是懿文太子陵园,朱允炆的母亲吕氏还活着,带着她的幼子允熙,居住在那里,周围全都是皇上派过去的眼线,牢牢监视着他们。 “等着吧,朕不急。”皇帝露出凛凛的光来:“他母亲在这里,他不可能一辈子都不见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三十七章 天策军 立张昭华一路慢慢走到坤宁宫里,给停立在正殿中的徐皇后梓宫拂了拂尘,然后点了香,默默坐到这香燃尽了,才悄然退出来,朝永宁宫的方向走去。 永宁宫里,住着一位王敬妃,她是永乐五年的大选出身,因为徐皇后喜欢她的温柔贤惠,在她还是秀女的时候,就常常召她陪伴,所以她是那一届里封号最高的了。 “敬妃娘娘。”张昭华行了个家人礼。 王敬妃急忙把她拉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太子妃不要拘礼,快坐。” 张昭华并没有拘礼,她对王敬妃的感觉是亲切的,徐皇后挑了一个很好的人,让她陪伴皇帝。 张昭华坐着正想着要说什么,忽然听到清脆悦耳的声音——一会儿“唧唧唧”,一会儿又“嘟嘟嘟”,不一会儿又变成了“口瞿口瞿口瞿”与“叮—口瞿,叮—口瞿”。 “赵王殿下送来的蛐蛐儿,”王敬妃叫人把竹筒提过来看,两只黑油油的蛐蛐蹲伏在里面,虽然是一公一母,但是显然这个公的不是个好脾气,竟然把另一只母蛐蛐驱赶到竹筒最外侧,她就伸手将公的轻轻拂到了一边:“说是声音能听到冬天呢。” “过了冬,精气神都没了,这应该是他斗败下来的蛐蛐。”张昭华道:“您看它一直窜跳着,是上过战场的样子。” 赵王别出心裁地给宫里每个妃子昭仪婕妤美人都送了蛐蛐,几乎每个人都还了礼,只是礼物有轻有重,比如王敬妃回了香炉两个、熏香球一对,而康昭仪就回了珍珠一斗,据说是东海珍珠,皇上给她新赐的。 康昭仪就是康嬅,到底还是教她中选了,不过她的位分并不高,几个嬷嬷私底下说原以为她会是妃位呢。 “寿哥儿呢,”王敬妃问道:“没有把他带来吗?” “他刚刚又睡着了,”张昭华就道:“我就没带。” 寿哥儿是张昭华第二个孩子,这个孩子脸上,终于可以看到高炽和她自己的影子了,只是他是个懒怠的,反应慢地很,在襁褓中的时候,拨浪鼓在他头高炽胖,这次皇帝却指着太子骂了一通,说他骑射也不行,兔儿山阅武也像个摆设,让他反省自己为什么这么胖——这个问题相当没有头脑,高炽是一直胖,他本身并不存在饮食上的问题,他一直都吃的清淡,肥肉油腻都不吃,只是减不下去。 但是因为皇帝这样明确地表达了不满,高炽只能勒紧裤腰带,再吃得少一些了。早上的时候,张昭华就见他盯着一个枣泥小馒头看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伸筷子。 他吃得不香,张昭华也看着难受,叫他出去跑步,跑是跑了,可是不一会儿就饿得满头虚汗,坐在文华殿之中,居然第一次被扶了出去。 张昭华道:“父皇想要一夕之间,太子就能瘦下来变个模样,也是不可能了。” “皇爷是爱深而责愈切,”王敬妃不由得道:“希望太子面面都十全十美,天下父母心,都是值得体谅的啊。” 张昭华心里好受了一点,她好一些话也只能对着王敬妃说了,以前还有韦氏,现在住不在一处了,也因为朝中的夺嫡暗流,使得她不能再如往常一般,说笑无忌了。 特别是最近,皇上把天策卫给了高煦,这虽然是高煦自己求的,但是皇帝最后还是给了,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当年太祖下集庆路为吴王的时候,罢诸翼统军元帅,置武德、龙骧、豹韬、飞熊、威武、广武、兴武、英武、鹰扬、骁骑、神武、雄武、凤翔、天策、振武、宣武、羽林十七卫亲军指 挥使司。 天策卫是前军都督府本府所属卫,是侍卫上直亲军,是皇帝的侍从亲军,有一万七千人的兵力,都是精兵,加上高煦作为汉王本身所有的两队护卫,他应该是有了三万至四万人的兵马,这也就算了,主要是“天策”这个名字,叫张昭华心中猜疑。 唐武德四年,秦王李世民在虎牢之战中连破夏王窦建德、郑王王世充两大割据势力,并俘获二人至首都长安,为唐王朝统一了中国北方。李渊认为李世民已经位列秦王、太尉兼尚书令,封无可封,且已有的官职无法彰显其荣耀,而特封他为天策上将,置天策府。天策府是武官官府之首,在十四卫府之上;天策上将可以自己招募人才作为天策府中官员,即所谓的“许自置官属”。 天策上将这一职位是李世民与皇太子李建成角力的重要筹码,尤其是自置官属的权力给予他招募人才许多方便,比如他就曾经在房玄龄建议下,将杜淹招募到天策府,以免他投入太子李建成阵营。 这叫张昭华不得不警惕和惊惶起来,高煦想要亲军,十七路兵马任他选择,他偏偏选了这个具有深意的天策军,这就像他素来的样子,他想要什么,从来都正大光明地去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三十八章 投毒案 ,“解缙任广西布政司参议,”张昭华叹息道:“你看他写的奏疏,不提广西民情如何,还申辩他无罪呢,今后谁说他聪明,我肯定笑他眼睛瞎了。。。” 解缙被放逐出了文渊阁,他似乎有一点明白自己编纂和皇帝的思想不一样,但是他还没有深层次地明白自己究竟是得罪了谁,碍了谁的眼睛——他被逐出去的罪名当然不会是离间皇家骨‘肉’,而是当年廷试的时候,他“读卷不公”。 他对这条罪状是很不服气的,到了广西,据说在人前人后发了许多牢‘骚’,于是礼部尚书李志刚就参了他一本,这李志刚就是当初皇帝令解缙臧否的人之一,这就看出了为官之道,在同朝还要一起共事的人背后,还是不能太口无遮拦。 她和高炽坐着还没有说两句话,就忽然听到外面匆匆的脚步声,带着惊惶的声音传来:“诸王馆——出事了!” 高炽和张昭华都站了起来,惊讶道:“什么事?” 事情是相当骇人的,他们赶到的时候,就看到韦氏抱着已经气绝的平哥儿哭得嘶声力竭,平哥儿仰躺在地上,双手死死地紧握着,青紫‘色’的脸庞狰狞可怖,他已经没了呼吸。 不光是张昭华和高炽都吓得浑身瘫软了,就是皇帝看到这一幕,也不由得踉跄了两步:“二郎、二郎这是怎么了!” 太医一眼就断定是中了砒霜之毒,此毒进入腹中,‘药’石无救,剧痛会使人痉挛在一起,呈现非常惨烈的死亡现象——张昭华看着地上那一具几乎被韦氏‘搓’‘揉’碎了的尸体,只感觉大脑已经失去指挥自己行动的能力,震得耳朵轰鸣声一声接一声。 高煦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生根似地站住,好像土地就要在脚前裂开似的。 “砒霜——”皇帝红着眼睛怒吼道:“哪儿来的砒霜!是谁下的毒!是不是、是不是建文遗党!你们还活着,永远‘阴’魂不散——” 韦氏的脸也呈现了和平哥儿一样的青紫‘色’,她死死抓着平哥儿不放手,拖着平哥儿朝皇帝磕头:“父皇,父皇!你救救他!他不讨你的喜欢,可他也是你的亲孙子!” 几个太监上来将她制住,才让太医院的院使和院判开始查看平哥儿嘴角的残留物——他们费力地掰开平哥儿僵硬的下颌骨,从里面掏出食物的残渣粉末来,确认是桂‘花’糕,因为桂‘花’的香气是独一无二的。 张昭华不由得怔住了,桂‘花’糕,她早上还吃过,甚至是和韦氏、徐氏一起吃的,她们两个一个多时辰前才从宫中离开。 “桂‘花’糕,在那儿!”桌子上的盘子碟子里,的确是有一盘桂‘花’糕的,这糕点是被人吃过的样子,五块里面就剩下了三块。 张昭华脖颈发硬,两眼发直,因为这桂‘花’糕连带碟子都是从她的‘春’和宫里带走的,碟子上岁寒三友的图画还是她在内官监烧造的时候,亲手画的。 她想起来了,她们三个吃完了桂‘花’糕,韦氏觉得好吃,带走了一些—— 太医院的众人围上去,细细勘察了道:“砒霜下在了这糕点之中。” “这桂‘花’糕,是哪儿来的?”皇帝道:“把典膳所的人都押过来!朕要亲自审问!” 这东西自然不是典膳所做出来的,张昭华心跳得厉害,嘴‘唇’都抖了起来,“是我、我给她的——但是这砒霜,我不知道!” 皇帝也是不肯相信张昭华能堂而皇之地下砒霜,照顾平哥儿的‘奶’娘和保母就将头磕地咚咚作响:“奴婢一直在皇孙身边,中间因要解手曾离开过一次,服‘侍’皇孙吃下桂‘花’糕的,是王妃身边的金‘花’。” 金‘花’已经自缢了,验尸结果她是在半个时辰前,看着平哥儿吃下桂‘花’糕之后自缢身亡的。 “查!”皇帝一声令下,内官很快开始搜检起来。金‘花’的房间相当干净,几乎没什么东西,皇帝片刻之后,又让这些人停下了,他觉得论侦查的手段,还是要相信锦衣卫。 张昭华听到纪纲的名字,耳后不由得流出了汗来——她想说锦衣卫不能参与进内廷的案子中来,但是她显然在这个时候,在这个还没有洗清自己的嫌疑的时候,她不能说话。 纪纲,张昭华现在的脑子虽然完全是停滞的,但是她知道这个人的到来,对她,对东宫,是相当不利的——他们之间,是有前嫌的。纪纲完全有可能会公报‘私’仇,当然他要动手脚,一定不会叫人瞧出来。 纪纲匆匆赶来,他接受了皇帝的任命,这个惊天的案子‘交’到了他的手中。张昭华也是第一次看清了纪纲的全貌,之前偶有一两次擦面,没怎么细看过,这一次她看得清楚,说实话纪纲也是个极为英‘挺’之人,只不过对上他那一双鹰隼一般的眼睛,就让人觉得细小的汗‘毛’从背后竖了起来。 她看过去的时候,纪纲也看了过来,他的眼里‘露’出了一丝锋芒来,只不过倏然不见了。 “陛下,”纪纲‘露’出些微为难的神‘色’来:“此案,此案干系甚大,恐怕牵连也大,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皇帝道:“今天毒死的是朕的皇孙,明日是不是就该轮到朕了?这些狼子野心之辈,朕要叫他们——” 他忽然怔了一下,短促而痉挛地呼了一口气,因为他意识到了纪纲所说的牵连,并不是他想到的牵连,纪纲办过多少起建文遗臣的案子,牵连了数万人,也没听他说一句牵连,所以这个牵连指的是他最不愿设想的情形。 “朕给你权力,”永乐皇帝用低沉且捉‘摸’不透的声音道:“你可以搜查任何人,只要是与案子有关的,有嫌疑的人,你都可以搜查。” 纪纲得了这句话,方才领命,他的人手很快过来包围了诸王馆。王府‘门’前布满了全副武装的卫士,虎视眈眈的注视着周围的风吹草动。但凡靠近王府的人马车辆都遭到了严密的盘查,同时还有住在馆中的其他藩王,京城内外都因为这件事进入高度紧张的戒严状态之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三十九章 问讯 请“臣纪纲,见过太子殿下,”纪纲道:“见过太子妃娘娘。” “纪大人请起。”高炽道:“你主审二皇孙一案,有什么进展吗?” “只能说是步履维艰,”纪纲正色道:“臣只能尽力,还皇上一个真相了。” 张昭华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她知道纪纲今日来,一定是为了案情而来,那一碟桂花糕毕竟是从她这里端走的,对于今天纪纲才来到东宫,张昭华反而佩服他的沉着。 果然纪纲说不了几句,就问起了正事:“敢问娘娘,当日毒死二皇孙的那一碟桂花糕,是否是娘娘的小厨房所做?” “是我的小厨房做的糕点,”张昭华道:“大灶上的糕点,我都不爱吃。不光是桂花糕,我的小厨房有二十四样和大灶不同的点心,大人可以一一去查。” 纪纲点点头:“娘娘应该不会介意臣将小厨房的人都提走问讯吧。” “这是大人职责之内的事情,”张昭华道:“我不敢阻挠大人办案。只是大人也要知道,这些厨子,也都是潜邸旧人,我对他们,都是信任的。这当中若是有人有嫌隙,我不敢包庇;若是没有人认责,枉受了一番拷打,纪大人,我也是不依的。” “依臣看,”纪纲不紧不慢道:“娘娘应该和本案无关。据汉王妃身边的人所说,娘娘和汉王妃都吃过碟子之中的糕点,而且都平安无事。这糕点是端到了诸王馆之后,才被人下了毒进去。” 张昭华心中一顿:“大人明察秋毫,我与韦氏俱都吃过糕点,我吃了一块,她吃了两块,觉得好吃,又说平哥儿应该喜欢,我就把这一碟糕点给了她,同时送去的还有枣糕和鱼线酥糖。” “娘娘所说无谬,”纪纲道:“这些糕点,被装在了食盒之中,被汉王妃身边的金花提走,然后她服侍二皇孙吃下了含有砒霜的糕点——整个过程,只有金花一人经手,她是最有嫌疑之人,只不过,她如今自缢身亡,证据链因而中断,查不到她背后由谁指使。” 杀人凶手是金花无疑,但是一个小小的宫人如何敢去毒杀皇孙,要是说她吃了熊心豹子胆,没有人会相信。大家都屏气凝神等待纪纲查出金花背后的那个人,他才是主谋。然而据纪纲所说,金花的自缢身亡,造成了证据链的中断。 “金花确系是自缢无疑?”张昭华是不太相信纪纲的说辞的:“她没有家人,没有父母兄弟吗?她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搜出来吗?她这一些日子之中,和谁见过面?这砒霜之毒,毒源在哪里呢?” 纪纲露出了一个相当有深意的神色来。 “娘娘当真是条理清晰,”纪纲道:“我们锦衣卫办案,无非就是从这几个疑点之中入手的。” “这金花是潜邸旧人,”纪纲道:“无父无母,父母早卒,是有一个兄弟,不过远在北京,臣已经派人去拿人了,不过想来也是问不出什么的。” “金花也的确和几个人有过接触,”纪纲道:“除了汉王妃身边的银花、荷花之外,臣也查到了一位身份特殊的人,只是这个人,实在是有些干碍。” “有何干碍?”张昭华看到了纪纲的神色,她微微觉得不安起来:“是谁?” “是太子殿下的乳母杨氏。”纪纲就道。 张昭华和纪纲大吃一惊,“杨氏为什么会和金花有接触?” 杨氏在投毒的前一天,来到了诸王馆之中,张昭华忽然想起来了,的确,杨氏先来了春和宫,她是来送自己亲手做的鞋袜的,她给寿哥儿做了鞋袜和虎头帽。然而她也去了高煦那里,给安哥儿也送了几样东西。 因为杨氏也是看顾过高煦的,虽然她主要职责在高炽身上,但是高煦也得了她的照顾,因为她那时候管着所有的乳母和保母,所以她给高煦那里送东西,也如在高炽这里一样。 “乳母杨氏,来诸王馆中,”纪纲盯着张昭华道:“汉王妃到天界寺去了,辰时一刻方才回来。所以杨氏并没有见到汉王妃,见到的是王妃身边的金花和银花——而她又单独和金花坐了半个时辰,方才离去。” 情况更是古怪了,杨氏莫名其妙也被牵扯了进来。 “大人已经提审了杨妈妈了吗?”高炽问道:“她应该一无所知,她对椿哥儿、平哥儿这几个孩子,都喜爱地很,不可能对他们下手,而且也无道理对他们下手。” “殿下,”纪纲微微欠身道:“臣掌刑名,光是永乐六年一年,顺天府和应天府接到的各地卷宗之中,就有弑母案七十四起,还有指控亲子杀人的卷宗一百一十起。都是至亲,至亲之间,尚能如此,何况外人呢?” “所以大人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张昭华道:“你是想将这个案子,也做成至亲杀人案吗?我相信大人的本事,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纪纲只能咬着牙跪下来道:“臣不敢,臣不是这个意思,臣也没有那个胆子和手段歪曲一件人命关天的案子。只是乳母杨氏,的确和本案有深切的关系,臣只能说,杨氏现在是嫌疑最深的人,她不可能是无缘无故出现在金花投毒的前一天的。” 张昭华刚要反驳,就听纪纲道:“就算臣相信,皇上也不会相信这是个简单的巧合。” 杨氏是指定要经过审讯了,然而纪纲还有一件事:“臣查了太医院所出砒霜,阖宫只有值殿监以及太子殿下这里须用。值殿监用砒霜要杀虫鼠,但距离上一次领砒霜已经过了两个半月了。而太子殿下这里,最新一次用砒霜,似乎是一旬之前。” 这一点张昭华早有准备,她拿出了高炽足浴的方子,道:“太子殿下有足疾,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砒霜一直在足浴的药物之中,这方子还是姚少师给的,用了很多年了。” 等纪纲走后,张昭华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回神,因为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背后的推手是冲着东宫来的,而且已经做好了一张大网,她能感到这大网的靠近,但是却无法在一团迷雾之中看清任何东西。 而纪纲回到了北镇抚司之中,他的党徒庄敬李春两个很快凑了过来:“都督啊,这可是天赐良机,乳母杨氏已经招供,是太子授意她投毒的。” “你们用了几道刑?”纪纲脸上没有丝毫喜色:“我不是说,暂且先不要用刑吗!” “都督,”李春不解道:“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东宫,桂花糕是太子妃给的,砒霜只有太子有,而太子乳母杨氏和犯人有唯一且显眼的接触——这三条板上钉钉的铁证,难道还不能给太子定罪吗?” “这三条,没有一条经得起推敲。”纪纲道:“太子妃和汉王妃都吃过桂花糕,砒霜不仅是太子有,不仅是太医院有,宫禁是可以夹带进来的。剩下的杨氏,她是屈打成招——说过多少遍,这个人是重要人犯,她就算是招供了,皇上和太子以及汉王都要亲自见到她,问个为什么。到时候她见到皇上一下子翻了供,你我可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杨氏更不能无缘无故死在诏狱之中,若是真死了,皇帝不仅会觉得纪纲无能,还会怀疑他和幕后主使有牵连——所以纪纲甚至还要保证杨氏的安全,他在杨氏身上,也是做不了手脚的。 这可给纪纲出了个难题,他是想用这个案子,将太子拉下来的,就算拉不下来,也要沾一身泥,这恐怕也是幕后之人的想法。 纪纲沉吟着,摩、挲着手中的粉盒,这个盒子就是金花装砒霜的盒子,他把玩了许久,慢慢下定了决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四十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当张昭华和高炽赶到宗人府的时候,她就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宗人府这个地方,就是审判宗亲的地方,皇室之人有罪,就会在宗人府中审讯并判决他的罪名,为什么皇帝会要他们来宗人府而不是去诸王馆,这就让她不由得心悸起来。 果然随后纪纲一条条的证据,全都指向了东宫。 “这些证据,”宁国公主发话道:“不足以证明东宫投毒,纪大人,你还有其他证据吗?” 纪纲指头微微动了两下,张昭华看得清楚,她知道之前不过是说明所有的怀疑,这些怀疑也只是怀疑而已,而接下来,恐怕就是“实锤”了。 “太子殿下所用的,治疗足疾的药物之中,”纪纲慢慢道:“有一味砒霜,是目前最有可能的毒源。臣之所以这么说,因为臣拿到了东宫这个月最后一包洗浴药,经过查证,里面没有砒霜。” 这一包药是纪纲拿走的,他大张旗鼓地请了太医验看,直到今天才说了结果,打得张昭华和高炽几乎措手不及。 “怎么可能?”张昭华和高炽全都呆住了。 皇帝面无表情的盯着他们,辨别他们表情的真伪——而张昭华和高炽的确是惊讶到无以复加。张昭华摇头道:“不可能,除非一开始,太医院的草药就给错了。” 纪纲就出示太医院的记录,张昭华看了眼袋子中的草药,微微放下了心:“草药并不是领回来配制,而是由太医院的太医们调配好了给我们。砒霜是粉末,它洒进去之后,再要挑出来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而且纪纲所说的没有砒霜,是指一丁点都检查不出来,一个人不可能本事大到将所有的砒霜粉末从草药中挑出来——所以这一包草药,是根本就没有放砒霜进去。而调配草药的太医言之凿凿他放了砒霜进去,所以张昭华推断这一包草药应该是被调换了。 这是一个相当令人迷惑的推论,有人在明目张胆地混淆视听。 将有毒的换成了没毒的,这一招一反常态——没毒的换成有毒的,可以说是栽赃;这一手该如何说?欲盖弥彰吗? “有人心虚,”永平忽然道:“连足浴药物之中的砒霜都给藏了起来。” “宫中只有春和宫用砒霜,”张昭华直截了当道:“人尽皆知,我藏它岂不是欲盖弥彰?” “既然这砒霜成疑,”纪纲就道:“臣便要提审太子殿下身边的菊生、梅生和王安三个,还请殿下勿怪。” 张昭华心中“咯噔”一声,这才是纪纲的目的,或者正中了幕后之人的算计之中。纪纲之前的审讯,并不能提审梅生几个,他只能提审和金花有过接触的,和桂花糕有过接触的人,这些人中并不包括菊生梅生这几个贴身伺候高炽的宫人。 但现在,因为砒霜这个问题,纪纲就有理由问讯高炽身边的人了。 “好算计,好算计!”张昭华心中大震,她直觉纪纲提审这三人,会审出相当不好的事情。 但是她没有一点办法阻挠,现在这个时候,任何一个细微的神情或者动作,都会被审视,被推敲。 “还有一个证据,臣也是相当不解。”纪纲一挥手,他的手下端了一个托盘上来。 托盘上托了一个子母口凹底,拱圆形盖,盖顶中心饰八瓣菊花的妆粉盒,也就是装着妆粉的盒子,这个东西是金花藏毒的地方,砒霜这东西,看着和妆粉非常相似。 “这个妆粉盒,”纪纲发问道:“底部有一个印记,写着庆元两个字,这是庆元银楼的妆粉——太子妃,您看是不是?” 张昭华将东西拿在手上,仔细看了,不得不承认道:“是我二哥的庆元银楼出来的东西。” 庆元号如今发展成了一个多元产业,不仅是钱店、钱庄,还有银楼这样的化妆品的生产销售,并且吞并了苏州最大的妆粉制造商,所以张昭华手上这个仿宋妆粉盒子,有一个庆元号独有的商标,而且有独特的鉴定方式。 在坐的人不由得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又一条证据指向了东宫。 “张氏,”皇帝发话道:“你有何话说?” 张昭华这一次却放松了许多:“父皇有所不知,庆元银楼之所以做大了生意,因为和其他银楼相比,有许多个不同寻常的地方。因为庆元银楼的化妆品卖得太好,所以有许多仿造者,所以从去年开始,银楼便不走低端道路,而是开始面向达官显贵之家销售,意思就是,这东西,是个奢侈品,一般人买不起。” “十文钱一盒的妆粉,是米粉做的,”张昭华道:“五十文一盒的,是铅粉。一百文一盒的,是滑石和蚌粉、蜡脂做出来的,京城原先卖得好的用白色茉莉花仁提炼而成的妆粉,价值三百文。而这一盒庆元银楼的妆粉,里面因为多用了十颗拇指甲盖大小的珍珠,它的价格是两贯。” 两贯是一个普通宫女用得起的吗? “有没有可能,是贵人赏赐给她的?”赵王妃问道。 “这就要和大家说一下庆元银楼一个独特的销售模式,”张昭华道:“银楼在卖一贯价钱以上的化妆品的时候,会做一个登记,将这位夫人的姓氏、住址记录下来,若是她下一次还来买,便可以给她一定的优惠。我想这盒妆粉,符合这个规定。” “而且这东西是早春新品,”张昭华道:“也就是今春刚刚出现的,我想卖出去的应该不多,不论是苏州总店,还是京城的店里,应该很容易查出来是谁买了。” 她说着转向了纪纲:“纪大人,你说是不是?” 纪纲没有说话,皇帝就道:“那就去查,是谁买了这东西。” 从宗人府出来,张昭华只觉得几乎要虚脱,她看到了一个身影,忽然又道:“盛大人,你先别回太医院,我有事要问你。”因为刚才的问讯中,太医院院判盛寅,似乎露出了一个存疑的神色,刚好叫她看见了。 等坐上了轿子,张昭华才忍不住长长吁了口气:“纪大人,你可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四十一章 处决 金花使用的妆粉盒,并不是庆元银楼的东西,而是市面上的仿冒,这才是一个宫女使用得起的东西。 幕后之人是想指认太子,但是他应该没有想过用妆粉盒。仿冒的妆粉盒变成真的妆粉盒是纪纲自己的计策,但是这个计策显然是失误了——因为庆元银楼有一个独特的制度。 张昭华将东西拿到手中,就大概知道了纪纲的算计,他做了伪证,然而这个伪证似乎还是可以揭穿的,因为张升的银楼里一定能查出是谁买走了东西,也就是说,纪纲终于有一个把柄落在了张昭华的手里。 张昭华回到春和宫里,她首先问盛寅道:“盛大人,之前验毒的时候,为何你神色古怪?” 盛寅就道:“娘娘,臣怀疑这砒霜,不是从太医院流出来的。” 张昭华和高炽大吃一惊,急忙问道:“为什么?” “臣自打娘胎里生出来,”盛寅道:“就对铜器过敏。不管是任何铜制的东西,臣只要摸过,全身就会起疹子。而臣这一次验看砒霜,也起了同样的疹子。” “什么意思?”张昭华不解道。 “臣怀疑这砒霜之中,”盛寅道:“有些微的铜粉。因为数量太少,所以臣也只是手指上起了一点疹子,但是确确实实是起了。” 砒霜不会含有铜这元素,唯一的可能,就是在提炼砒霜的时候,沾染了铜这个东西。 “什么地方会用到铜?”张昭华苦思冥想道:“铜是禁物,不可能有私下敢铸造东西的人。” 因为铜可以铸钱,所以历来铜是禁断的,只有国家所有,所以张昭华推测这个提炼砒霜的地方,应该是在国有金属冶炼厂旁边。 “宝泉局铸造钱钞,”张昭华道:“中央军器局铸造火铳,都需要铜。” 张昭华立刻传书谢川,让他在这两个地方明察暗访,她没有把这个事情告诉给皇上,因为一旦纪纲派人去了,幕后指使应该很快就会被惊动,也就查不到什么了。 而此时的北镇抚司中,纪纲抿紧了嘴唇,因为他发现,这一个精心设计的局,必须在他这里中断了。 如果,如果没有自作聪明,将那一个假冒盒子换成了真的,现在的情况,应当不是这样,他甚至已经可以说是大功告成了。 他想太子妃不光是洞悉了他的算计,甚至已经握住了他的把柄——他就算是一把火焚尽京师的庆元银楼和苏州的银楼,那也无济于事。 “都督,”王谦兴奋地走过来:“东宫的人带到了,咱们可以上刑了。” “好吃好喝伺候吧,”纪纲挫败地将手中的镇纸扫在地上:“过两天给东宫送回去。” 几个心腹不由得大吃一惊,“都督,还有后续的计划呢——” 他们的计划,自然是在这几个太子的贴身宫人身上,他们已经备好了口供,甚至宫中的内线都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发动——一个私设建文神主,并私自祭奠建文的太子,即使是皇帝的亲子,也必不当被皇帝所容。 也许毒害二皇孙的证据确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推荐阅读: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凿且摆在皇帝眼前,皇帝也不会废太子;可是私设建文灵位,皇帝就不可能不被触怒,这是龙的逆鳞。 纪纲不得不将这个终极计划撤销,他将手抬起来,捻了捻摇曳的烛光:“咱也不能总当人的走狗不是,这主使凭什么就能眼看着咱们在前面厮杀呢。弄得好了他得益,弄不好了,却总是咱们倒霉,这样可不好。” 很快谢川的调查就有了结果,他在军器局之中,发现有人利用容器熬制和买卖砒霜,而且这个人卖砒霜也是比较谨慎,他在墙上开了个洞,他能看得到别人,别人却看不到他——据他交代,来他这里买砒霜的人不多,但都是黑户,也就是在京城里分属流民之人,这些人在药房里是无法购得砒霜的。 盛寅再次试了一下这个人最新熬煮出来的砒霜,他的手上果然明显又起了一层疹子,这一下张昭华几乎可以确定了——于是谢川就将这个情况上报给了皇帝。 皇帝对这个情况也是相当重视,他命东宫以及汉王、赵王的所有家眷和宫人内官,都站在此人面前,让他一一辨认。 这个名叫王成的人,瞪大眼睛看过去,却一直在摇头。 “所有人都在这儿了,”纪纲道:“莫不是还有人没到?又或者,是谢大人根本就得了个假情报?” 谢川没有吭声,也的确如纪纲所说,所有在籍的人都站在这里,没有一个缺漏,但是王成还是没有找出这个人。 “乳母杨氏呢?”皇帝发了话。 杨氏被带上来,她的精神很不好,是用过大刑的样子,王成站在她面前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王成之所以看得久,因为据他说,那个来买砒霜的人也是一个老妇人了,约莫和杨氏岁数差不多大,头发也有些白了。 张昭华听到这样一个讯息,心中忽然有了个猜测。她道:“还有一个人没有出现!” 张昭华说的人,是乳母金氏,而金氏被带上来的时候,王成只瞧了一眼,就叫道:“是她!是她没错!她怕人认出她来,还裹着缠头,说自己得了麻风病!” 金氏虽然一直抵赖,但是已经没用,锦衣卫的枷锁立时就将她枷住,同时被带走的还有汉王次妃李氏,很快审讯结果就出来,的确是这二人合谋,将砒霜带入诸王馆中,而金花是西山庄园出来的人,她受到金氏的操纵,将砒霜放入了桂花糕之中。 金氏谋算的一切阴狠毒辣,她毒死了汉王的嫡长子,李氏所出的安哥儿就有机会上位。与此同时还栽赃了乳母杨氏,可以一并除掉这个竞争对手,怎么看都获利百倍,而且几乎可以说查不到她的身上。 辞服之后,金氏被处极刑,寸磔之后焚灰;李香韵赐死,尸骨一样焚毁,只留一件衣冠,放在了天界寺里,等安哥儿长大之后有个祭拜的地方。 李香韵是高煦亲手处决的,据说那一晚上安哥儿哭得很厉害,生生嚎了一晚上,但是这已经激不起张昭华任何的怜悯,金氏和李氏的确是死有余辜。唯有高炽大病了一场,缠绵病榻近两个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四十二章 朝鲜贡女 投毒之事,在张昭华心里长久地留下了阴影,她没觉得死了一个金氏就是终结了,这永远都不可能是终结,特别是在她调阅了值殿监的账目之后,她更是这么觉得。 值殿监掌管各殿及廊庑洒扫之事,之前纪纲在追查砒霜来源的时候就说,砒霜在宫内除了太子药浴使用,也就是值殿监驱除虫鼠的时候用了。 只不过值殿监在案发之前两个月里,就没有再去太医院领砒霜了——张昭华翻看他们的册目,发现每一年春夏的时候,几乎每隔十天左右,就要杀一次虫鼠,因为南京皇宫以紫金山的富贵山为靠山,但是由于选址的局限,内廷部分是在被填平的燕雀湖上建造的,虽然采用了打入木桩,巨石铺底,以及石灰三合土打夯等方法加固地基,但日久之后仍然出现地基下沉的问题,宫内容易形成内涝,排水不易,所以虫鼠非常多,尤其是后宫一些闲置的宫殿,经常需要杀虫。 但是今年春天却有两个月的时间,没有杀虫鼠,也没有什么解释,宫人也不能自己去太医院领杀虫药,所以只能忍受。这叫张昭华觉得不合情理,这完全是有意识地避开了砒霜这种东西,因为所有的杀虫药里都有砒霜。 值殿监不在怀疑的范围之内,能被怀疑的只有东宫。 张昭华阖上册目,闭上了眼睛。 永乐七年的春夏之交,朝鲜贡女远道而来,充入掖庭之中。 一共五位秀女,朝鲜工曹典书权执中之女;仁宁府左司尹任添年之女;恭安府判官李文命之女;护军吕贵真之女;中军副司正崔得霏之女——这五位淑女入宫后,权氏被册立为贤妃,任氏为顺妃,李氏为昭仪,吕氏为婕妤,崔氏为美人。 权氏得了皇帝相当的宠爱,以致张昭华看到王敬妃宫中的东西,甚至都略逊了一筹。当然权氏长得确实美,原本张昭华以为朝鲜没有什么美人,最多是皮肤白皙一些,性子温顺一些罢了。然而权氏的确姿色出众,甚至和康嬅站在一起,像是双璧一样。 朝鲜秀女一来,就身居高位,这并不是张昭华想要见到的,特别是宫里很快出了两件小偷小摸的事情,虽然丢的东西并不值钱,但是都指向了朝鲜的贡女,因为还有几十个女人,她们是选做了唱歌女儿、执馔女子和使女的,这些人入了宫廷,很快就显出眼皮子浅的模样,毕竟是外藩女,喜欢争风吃醋不说,还贪财货。 “娘娘,”张昭华和王敬妃对坐着,她指着内官监送来的籍册,不由道:“这一个月不到,已经问内官监打坐了四次家具了,第一次要的是红酸木的,第二次就是黄杨木,再后面还问有没有花梨木——” 王敬妃笑了一下,“可怜她们远来,远离父母亲人,这一点东西,倒也无妨。” “唉,这还有盗库呢,”张昭华摇头道:“偷盗库房,李嬷嬷几个,是十几年都没遇过这样的事儿了。” 两个人感叹了一番,张昭华又问道:“我总也要拜见她们,不知道她们汉话说得如何?” “都听得懂,只是说却不好说,”王敬妃道:“也识得一些字,只不过手下的宫人,不太拘束,做人做事,都纯凭自己的高兴。” 张昭华低头翻阅籍册,看到一行字,不由得微微一顿。 然而此时宫外喧嚣起来,很快女官进来回禀道:“娘娘,太子妃娘娘,宫正嬷嬷抓了两个宫人,乞请严惩。” 两个宫人被抓住摁在了地上,原因也很简单,这一个是权氏宫里的宫人,一个是吕婕妤的宫人,两个人因为各宫分到的东西不均等,发生了口角。 然而让宫正嬷嬷抓了她们治罪的原因是两个人说着还提到了管理后宫之权——权妃的宫人说自己主人受皇帝宠爱,继任皇后之后,一定会管理后宫;而吕婕妤的宫人说的话更无忌:“那生了儿孙的皇后都死了,你家娘娘还能管几个月!” 这两个也不是朝鲜人,而是辽东都司护送朝鲜贡女入京时候,选派服侍的良家子,一并充入了后宫。果然是没有经过一点调教的,经过宫正司选拔出来的宫人,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呢? 张昭华不由得冷笑了一声:“拖到夹道里面掌嘴五十,笞八十,移到安乐堂,不予药。” 这只是一个很小的事情,但是让张昭华不舒服了一天。如今后宫之中,三个妃子,都有封号,敬妃不过年长一些,早得封号,打理了两年后宫。如今朝鲜贡女来了,皇帝明显偏爱权氏,使得王敬妃也不敢撄其锋芒,所有后宫用度,一律偏着权氏,这自然叫宫中看出来了。 王敬妃也对自己能否继续管理后宫存疑,所以她也不敢叫宫正嬷嬷调教这一批朝鲜使女,张昭华对朝鲜的妃子没什么好感,她是希望王敬妃能够上位的。 “娘娘,”张昭华指着籍册上的一行字,道:“这个李昭仪要的酸枝木细琇插屏,可不能给啊。” 张昭华走出永宁宫不多久,皇帝就走了过来。 “皇爷,”王敬妃迎上来:“您没说一声,这道里暗着呢。” 永宁宫有一条夹道,也不知道当初修建的人是怎么想的,横了一条夹道,而且夹道里总是有风。皇帝平常也没觉得不方便,今日也就摆摆手:“听了一天的经筵,还看了校对好的,脑子晕乎乎的,就想让冷风吹一吹。” 他说着也看到了案几上的册子,随手拿过来翻了翻,“这是什么账目?” “也就是内官监打造的家具,”王敬妃道:“这些都供着宜春宫、咸福宫的几位妹妹们,昨天顺妃妹妹先问了我,连数目都问清楚了。” 皇帝就漫不经心道:“你打理后宫,确实也不容易。” “以前是六局一司的老人帮衬着,才勉强没有露出丑相来,”王敬妃笑道:“执掌六宫,说起来威风,其实繁琐地叫人头疼。六宫虽然处处特殊,但说穿了也就是一个大家子,每天忙活的也就是柴米油盐这些事儿。妾早就盼着来一些新人,能替妾分担分担,这案牍之劳,妾也是不堪重负啊。” 皇帝笑了一下,忽然问道:“这些家具,你是怎么安排给各宫的呢?” “都是各宫报上来,看缺什么,一般库房里都有。也就是款式、做工上合不合意的事情了,”王敬妃也闲话家常:“比如要杌子,硬木藤屉的总是比圆杌要的人多。” 皇帝看着账册上,王敬妃给李昭仪拨下去的一批东西——黄杨木连三抽屉桌二对、酸枝木细琇插屏二对、红雕漆喜字桌灯、五彩十二月花卉盅一套、掐丝珐琅双耳活环瓶、青花渔家乐方棒槌瓶三件、掐丝珐琅连蝠长方手炉、填珐琅勾莲桶式花盆一对、香炉两个、熏香球一对,纱帐一顶、锦帐一顶。 “为什么将酸枝木细琇插屏划掉了?”皇帝问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四十三章 妒妇 “这个酸枝木细琇插屏,”王敬妃就慢慢道:“跟坤宁宫里的那一个,是一根木头打造出来的,也是一个工匠的手艺。妾想着这东西就是太子妃来要,妾也是不能给的。” 皇帝没有说话,琉璃瓶里的灯火却照出了他头上的斑纹。 “这一本是四时八节的赏钱册,”见皇帝翻到了后一本账册上,王敬妃就解释道:“刚过了二月二的龙抬头,这是宫里例发的赏赐。” 过这些节日,各宫对底下人多少都有些赏赐,这是不成文的惯例。王敬妃就道:“按皇后娘娘的规矩,小宫人各有二百文,老宫人给了三百文。” “其他几个宫呢?”皇帝问道。 “应该都放了,”王敬妃道:“放了多少便不大清楚。” 王敬妃不知道,但是皇帝似乎记得权氏那里发放了一贯的赏钱,当时他还觉得权氏轻富贵,对她有了更大的喜爱,如今看来,知道宫里有发赏钱的惯例,却不知道皇后生前定下的规矩,又或者说,其实是知道的,只不过要和人比一比,多放了几倍的赏钱。 “权氏身边,只有使女,没有嬷嬷,也没有女官,”皇帝就道:“有些事情,都粗疏了。到底还是要好好调教,这也是你分内的事情。” “是,”王敬妃的心砰砰跳了几下,面上却恭敬道:“宫里头的老嬷嬷,都是老成人。回头妾就让几个老嬷嬷同几位妹妹身边的人说说道理。” 皇帝微微闭上了眼睛,“朕还有一个事情要对你说。今儿他们说,思恩侯房宽快不行了,朕想着靖难的勋贵里面,一年年死掉几个,就跟树上的老黄叶子摇落了一样。朕总是觉得,当年他们出生入死替朕拼杀,朕能还报的,还是太少了些。” 他说着睁了眼睛,轻轻拍了拍王敬妃的手道:“过一些日子,宫里迎几个新人进来,你也不用刻意敬着,虽说家世高了些,但是你也是伺候过皇后的人,朕念着呢。” 皇帝的话就是金口玉言,很快河间忠武王张玉的小女儿,英国公张辅的老妹妹就选入宫中,与王敬妃同一天并册为贵妃。 然而皇帝同时也叫高炽纳了武定侯郭英的孙女郭氏。 “都是国朝勋贵,”皇帝对高炽道:“朕的靖难功臣都不多了,何况高皇帝时候的开国功臣?想当年郭英一生大小百余战,身被七十余伤,虽然也曾跟着耿炳文讨伐朕,但也算情有可原。朕看你东宫只有张氏一人,这太子婕妤、太子昭仪的位置,搁你那儿算是摆设了。你自奉清淡寡欲,可却不能真的迷了黄老之道,这可不是朕期盼之意。” 自从金氏死去,高炽的确很长一段时间里,消沉不已。几位东宫的讲官每日轮流为他诵,讲,才能让他略微解忧。 高炽略略沉默了一下。 平哥儿投毒一案,让皇帝有所警觉,他到底是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皇帝,是不会真的叫感情蒙住了眼睛的,他在这个案子上,选择在金氏身上结束,就是不愿再追查下去的意思。这和所有人心中的想法一样,高炽再也不能经历第二重打击,而皇帝也不能直面那个让他痛苦的真相。 高煦身后有一帮武将的支持,高燧也娶了武官的女儿,而且高燧的手甚至还要长一些,他更是着意与拉拢一批低级军官——皇帝不是睁眼瞎,他心知肚明,他发现高煦和高燧那边的分量重了,他就要看顾高炽这边的重量。 而这一次他为高炽加的砝码,的确是相当出人意料了。武定侯郭英有子十二人,其中长子郭镇,与永嘉公主成婚,郭铭是辽府典宝、郭镛是中军右都督、郭鉴是中都副留守、郭钥是散骑舍人、郭钰赠尚宝司丞、郭钫是旗守卫指挥使。 郭英的妹妹宁妃,是高皇帝的妃子;郭英的九个女儿,一女是辽王妃,一女是郢王妃,其他几个女儿,大都嫁入其他公侯之家,门庭显赫,只有中山王徐达可以比肩。这次皇帝让太子纳的是郭英第二子郭铭的嫡长女。 “郭氏一族,门第高贵,儿臣也不堪匹配。”高炽道。 “她配不上你,还能配得上谁,”皇帝发现和高炽说话越来越难了,皱着眉头挥手道:“就这么定了,你回去跟张氏说,叫她准备给你纳侧。” 皇帝将高炽轰走,又抓着桌上的奏疏看了起来,还没有看过千余字,就听见马靖过来回禀道:“太子妃来了。” 张昭华进来第一句话就是问道:“父皇,您是要给太子纳妃吗?” 皇帝略有些不悦,觉得张昭华这一番倒像是来质问他了。 “朕看中了武定侯家的女儿,”皇帝就道:“郭家一门勋贵,郭氏也是个贤良淑德的,朕先将她封做太子昭仪,这次妃什么的,听凭你的意思。你要是觉得她不好,觉得谁好,朕都依你。” 这的确是个很大的恩典了,然而张昭华并不领情:“她既然不好,为什么要送来东宫?” 皇帝被噎了一下,不悦道:“朕这是给你脸面呢!你东宫的大小事情,朕什么时候插过手!郭英的孙女入了东宫,朕也不会管她如何!” 皇帝只要郭英的孙女入宫,这对郭家已经是一个交代,太子的身后多了一个新势力,这是让各方考究的平衡局面——至于郭氏在东宫过得如何,有没有得到宠爱,这都跟皇帝没关系。 但是张昭华就是不肯点头:“郭家门高,东宫一亩三分地,抬不进这一尊菩萨!” “你还真敢说!”一股火气窜到了皇帝的头顶,他指着张昭华道:“你是不想叫郭氏进门了?郭氏能奈你何?她也就是家世强你一头,进了宫里,家世又算得什么呢!你也是有子嗣,有地位的人,怎么摆出一副拈酸吃醋的蠢妇模样!” 张昭华叫皇帝劈头盖脸地一骂,心中也不由自主地升起了委屈和愤怒:“我有子嗣,有地位,这都是我应得的,这是说明高皇帝没有挑错人!说个难听的,我耕了十年的地,凭什么有人一来,就二话不说能霸占了?” “你——”皇帝气乐了:“以前怎么没看出你这么蛮横悍妒!岂不知道女子侍夫,曲为顺从!庶人尚有三妻四妾,何况天家!太子是国之储君,左右岂能无服侍之人,身边又岂能独守你一人!” 张昭华嚎啕大哭起来:“我嫁的是燕王世子,不曾嫁他太子!” 皇帝被她说得一怔,就听她道:“我是高皇帝亲选出来,抬进宫里的!十四年里,侍奉双亲,诞育子嗣,没有纤毫之过,若是有,我就立刻下堂,给新人留位置!武定侯家的女儿算什么,她守了北平吗?她伺候了先皇后吗?她生了大郎吗?凭什么她就能跟我比肩,就因为她出身好?” 她说着就扑过来要拉扯皇帝,被一旁惊呆了的马云马靖几个拦住,皇帝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头上的发髻全都散落,而脸上被眼泪冲地青一道黑一道的人,这一刻仿佛变成了村哥里妇一般,而皇帝也似乎成了装不成聋作不成哑的家翁,翻来覆去只会说一个:“你、你——真是——” 张昭华只管抓住皇帝的衣袖撕扯,皇帝叫她摇地一趔趄,几乎从座椅上被拉下来。 “带出去,带出去——”皇帝气得两只手都颤起来:“造反了!翻天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四十四章 挟制 一张昭华回到东宫也不肯罢休,又拽着高炽一顿撒泼,晚上的饭也不肯吃,第二天从早到晚也不肯吃饭,唬地高炽也没有吃饭。 “就因为一个郭氏,”高炽对张昭华这样愤怒其实很不解,“郭氏是豺狼虎豹吗?” “呸!”张昭华跳起来:“郭氏算个屁!一百个郭氏来,我也不怕!恨的就是我抱了个金娃娃,总有人觊觎,这第一个不打死,以后来的我就打不死了!” 高炽不能理解她的脑回路,只能说:“我也没打算纳郭氏——” “那是因为郭氏不是你的心头好吧,”张昭华一肚子火气,便对着高炽发了:“要是给你纳了李氏那贱人,你怕不是高兴地早就点头答应了!当初要不是母亲做主将那贱人给了高煦,今日死的是我还是椿哥儿!” 高炽额头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他指着张昭华手都在抖,张昭华看着他这样更是发怒,一把把他搡在地上:“你没纳了郭氏,心里不得意是吧——你做你的白日梦去!我告诉你,只要我在一天,你就别想着纳妾!我倒要看你有没有本事,敢当着我的面把人抬进来!” 寿哥儿本来摇摇晃晃地扑了过来,却被张昭华吓得定在当场,摇晃了两下磕在了地上。高炽一把把他捞起来,看到额头上只是微微碰破了点皮,才松了口气,只好抱着孩子仓皇跑了。 张昭华和高炽这边的事情传到皇帝耳里,顿时叫皇帝更加发怒了:“你看看,你看看,这个妒妇!当初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如今才知道是个河东狮!霸着高炽,竟不许给东宫纳妾!” 皇帝前一天本来是极为生气的,然而这种生气也并不是踏实地生气,因为张昭华顶撞他的时候,说了一句很妙的话“我嫁的是燕王世子,不是太子”,这让皇帝自然想起了潜邸的时候,张氏不仅桩桩件件称合心意,而且还有功劳,他也就无法理直气壮地要张氏接纳郭氏进入东宫。 皇帝难得也反思了一下,觉得张氏这般一反常态,可能是因为郭氏的身份确实高了,给她造成了压力,他今日还在想,要不然换成其他几个伯府的姑娘,这样也就能安了她的心——却没想到张氏今日明说了,就是不肯给高炽纳妾,管他高门还是平民。 “高炽也是个没本事的,”皇帝摔了筷子:“竟也能叫她挟制住!” 一旁的宦官山寿和李兴不由得面面相觑,都在心里道皇爷怕是也叫太子妃给挟制住了,要不然圣旨当真一下,还能驳回吗?要是以废妃相威胁,还怕太子妃不从吗? “皇爷息怒,”山寿道:“太子妃娘娘与太子置气说的话,其实也算不得真。” “皇爷,”李兴也道:“奴婢说个僭越的话,这高皇帝爷爷手上,只给太子并诸王册了正妃,只一个邓次妃,还搅扰地不太安宁。太子妃怕是有鉴于此,不肯叫皇长孙受半分委屈。想太子妃之父,不过是闲职指挥;武定侯家的孙女,却一门两侯三妃七指挥,自然叫太子妃心内不安。” 皇帝听他提到了邓次妃,才露出了赞同的神色。秦王那个邓次妃,的确不是个好例子。 而且李兴还说了皇长孙,这更是说到了皇帝的心里,他是绝不愿大郎受委屈的,那么郭氏日后所出的孩子是否能给大郎造成一丝半点的威胁,他也是需要考虑的—— “大郎呢,”皇帝唤了一声才想起来:“哦对他去武英殿听讲了,这时候,应该放课了罢,怎么还没来呢?” 李兴早就打算说这事儿了,因为皇长孙身边的金英在门口候了许久了。 “回皇爷的话,”李兴道:“皇长孙殿下回了东宫了。” “叫过来,叫过来,”皇帝一挥手:“朕看不到他,吃不下饭。” “皇爷,”金英回道:“皇长孙不肯吃饭。” “不肯吃是对的,”皇帝拍了拍桌子:“东宫的伙食,全是素的,养出太子这样绵羊性子的人,朕看着就烦!大郎要是再跟他爹一个样,朕的这基业托付给谁去呢!” 金英只能硬着头皮道:“皇长孙、皇长孙早膳、午膳都没有用。” 听到大郎是跟着张氏不吃饭,皇帝气得又砸了两个茶碗,“你看看!张氏自己不用饭,还不许大郎吃!” 皇帝再是愤怒,也不能说“困虑我好儿”这样的话,即使他心里想的的确如此,但是大郎确实是张氏肚子里爬出来的,他就算不管张氏绝不绝食,也不能叫大郎也跟着受饿。 皇帝的愤怒维持到第三日的早上,就往东宫送了几道菜,点明是给张氏和椿哥儿的。张昭华看到这菜,才算安了心,知道皇帝总算是瞧在椿哥儿的面上,不为难她了—— 果然没几日之后,郭氏被聘给了汉王高煦,而且因为皇帝对韦氏失了平哥儿的怜悯,他也没有将郭氏提为次妃,郭氏这样一个名门贵女,就只一顶轿子抬进诸王馆里,做了汉王一个没名分的侍妾罢了。 张昭华本来还有些忐忑,但是皇帝已经没空跟她计较了,因为他早就打算北巡北京,车驾早在去年秋天就备好了,因为一直等着张辅从交趾班师回来,才拖到今春。 很快皇帝起驾北巡北京,他这一次除了着手迁都事宜,同时还是在考虑百年之后的陵寝事宜。礼部尚书赵羾和袁珙推荐的江西术士廖钧卿等提前一步前往北京一带卜选陵址,他们走遍了各地,奏报说选得吉地于昌平县天寿山,皇帝这次要亲眼看一看,确定是否要动工营建。 皇帝既然北巡,监国事宜就落在了太子高炽身上,一应奏报不急之务,太子可一并裁决,若是军国大事,就急递至北京行在。 高炽的日子陡然忙碌了起来,原先他早上不过去文华殿听讲,如今不仅要听讲——这是皇帝专门下令的,就算再忙,也命杨士奇、黄淮为东宫日讲。所以高炽不仅听讲,还要在左顺门会见大臣,晚上回来批阅奏疏,当然张昭华代理了他批不完的奏疏,她看得快,而且将存疑的地方全都抄录出来,方便高炽第二日召见这些人问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四十五章 监国 一王氏见到她的时候,她身边一摞奏疏,手上还奋笔疾书着,这要是叫张麒张昶几个看了,肯定惊死,只不过王氏不懂这些,只是一个劲儿抱怨她太忙。 “哎呦我的娘,”张昭华在西番上师哈立麻请求在京师建造喇嘛寺的奏章上,刚想好了一句话要写上去,就被王氏打断了,只好道:“今儿我瞧你也没啥事,你就先回去罢,改日我不忙了,你再来看我。” “俺也没啥事,”王氏就道:“就是跟你念叨念叨辅哥儿,你瞧瞧他岁数够了,差不多也该是讨个婆娘的时候,这京中的贵女,哪个能配得上?” 张昭华不悦道:“咱们家算什么,现在还轮到辅哥儿挑别家的贵女了?你之前不是跟我说,好几个伯府都有意思做亲,难道人家伯府的女儿,都配不上辅哥儿吗?” “不仅是伯府,”王氏就道:“还有更高门的呢!赵王妃娘家也想跟俺做亲!” “那不行,绝对不行!”张昭华的笔尖一下子划过了长长的痕迹,她也顾不上沾湿的奏疏,只道:“别人家随便,就是赵王妃家不行!他家早晚落败!怎么着都是怨偶!” 王氏也就道:“反正你说了算,俺也见了他家女儿一次,觉得不合眼。” 张昭华道:“何必高门呢!您瞧着合眼,就是个平头百姓家出身的,娶进来也没什么,没人笑话。” “你这么说,那俺还真有一个,”王氏精神一振:“俺和你嫂子都喜欢地很,只不过岁数上差地太远了,要不然俺还真要把她娶进门里。” 张昭华随口问道:“是哪家的女儿?今年多大?” “董氏的女儿,就是甜甜的女儿,”王氏道:“嫁到孙家生的那个,你忘了吗?之前俺跟你说过两次呢,她名字叫琢玉,今年八岁,哎呦真是喜人,你小时候也是伶俐人,俺觉得她比你还伶俐呢。” 张昭华忍不住笑了几声:“这话我好像听好几人说了,您之前留了甜甜在京里住了两三个月,就是喜欢这女娃娃,不肯将她放走了,害得孙愚还专门从永城又来接人。” 孙愚是永城县主簿,他督运粮食和征夫来南京,张昭华之前也见过他,问了问永城的情况,这一次又叫他带着女娃娃过来,也终于见到了这个人人夸赞的孩子。 张昭华一直认为,小孩子小的时候差不多都是好看的,然而这个孩子却让她觉得“美人胚子”应该是专用来形容她的了——她有一双白眼仁鸭蛋清,黑眼珠棋子黑的眼睛,而且闪动时候有如星星闪烁一般,光彩倍生。一对菩萨耳,一个肉嘟嘟的小嘴巴;在嘴巴下面还有一个圆鼓鼓的下巴。一张脸唯独的一个瑕疵,就是那一排雪白细密的牙齿当中,缺了颗门牙,刚刚换下的牙齿还没有长齐全,一笑起来,就成了个豁牙巴,十分逗人喜欢。 孙愚在春和宫前殿里面,他不能到后宫来,玉姐儿就是被女官引进来的,但是一点都不害怕,也没有半分畏缩的模样,给张昭华行了礼,又给她带了一个礼物。 “这是什么呀?”张昭华看她手上捏了一个小小的玉兔,不由得问道。 “这是睢水里的石头,”玉姐儿道:“天然是个兔子模样,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献给娘娘。” 张昭华把她抱在膝上,也不由得微微怔了一下,她仿佛又看到了霏霏坐在她的怀里,安静而乖巧的样子。 她又问了许多问题,果然回答地无一不是周全伶俐。 直到高炽那里派了人过来,说孙愚要走了,玉姐儿才慢慢从张昭华怀中落了下来,这一下才叫张昭华看到,她头上的双丫髻被自己胸前的玉纽扣挂住了,一股头发缠在上面,应该是挂了很长时间,她看到玉姐儿的一块头皮都成了红色。 “你怎么不说呢?”张昭华就问道:“不疼吗?” “疼,”玉姐儿点头道:“可是知道娘娘是爱我,不敢有伤盛德。” 她这么说,走进来的朱瞻基也听到了,不由得拿眼上下打量她,哈哈笑道:“这好像是个古代的贤女子!” 玉姐儿看到了朱瞻基,似乎知晓他的身份,也微微涨红了脸,这倒让朱瞻基失神了一下。张昭华倒是看得清楚,不由得也笑了几声。 张昭华叫嬷嬷把她抱了下去,再看朱瞻基,果然有点心不在焉的模样,还频频回首,似乎还在张望玉姐儿离去的大门。 “娘,”朱瞻基果然眼巴巴问道:“这女孩是谁?” “是永城主簿的女儿,”张昭华饶有兴致道:“她娘和我是故交。” 朱瞻基“哦”了一声,又道:“宫里怎么没有这么好看的女孩呢,不知她叫什么名字?” “你问人家闺阁女儿的名字,”张昭华故意道:“这样不好罢。” 朱瞻基果然不敢问了,然而张昭华心里却盘算起来,孙家生了个好女儿,她第一眼就瞧着喜欢,果然不愧这么多人的交口称赞。等孙愚从山东回来,她就打算将玉姐儿抱进宫来,教养在身边。 等到漏夜时候高炽回来,张昭华还跟他提了一句,不过高炽显然是累得够呛,似乎也没怎么听进去,很快就睡着了。张昭华的精力一向比他充沛,还坐在案几上批了几十本奏疏,因为皇帝北巡带去了内阁之中的金幼孜、胡广和杨荣,留下杨士奇和黄淮两个,工作量比平日大,所以他们的条子也不如往日及时,也写得潦草了一些。 她刚刚圈了杨士奇一个条子,抄了三分之一不到,忽然听见外头喧哗起来,她顿时一惊,下意识往漏刻那里一看,都已经二更天了,这时候能有什么事呢? 而此时在文渊阁值夜的黄淮和杨士奇,显然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因为他们都清楚地听到了宫墙外面的喊杀鼓噪之声,两人都在对方面上看到了吃惊的神色。 “士奇兄,”黄淮大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杨士奇听声辨别了一下,道:“是西安门朱雀巷——” 那个地方让两人的神经不由得同时紧绷了起来,当高炽被张昭华叫起的时候,他们甚至已经赶到了春和宫里。在听到太子召见的旨意后,两人不敢迟疑,立刻进了殿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四十六章 哗变 一大殿中昏沉沉的,只有几盏长明灯微微亮着。高炽面沉似水地坐在榻上,身上披着衣服,脚踏旁一个小内侍正在替他穿着鞋。旁边张昭华一看两人进来了,急躁道:“三千营哗变,发兵把户部衙门给围了!” 京军三大营,一曰五军,一曰三千,一曰神机。永乐皇帝北巡,带走了五军营和神机营,三千营也带走了一半,剩下一半驻扎在朱雀巷那里,因为这时候刚巧是边兵入京比试操练的时候,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刚刚对了籍册。 黄淮一定心神,低声问道:“如今情况如何?” “刚叫京卫指挥带着人马去了,”张昭华道:“营卒素骄,我疑其为变,是有人指使。” 之所以围攻户部衙门,据说是因为军粮停发了十七天,三大营都是皇帝亲手整编的骄兵悍将,闹将起来不肯罢休。 “南京城驻军十万,”杨士奇并没有顺着张昭华的话说,反而道:“其中三万是三千营的,剩余七万是边军并各地选派入京的官兵,挑头闹事的,虽是三千营,但现下这个情况,继起者已然不少,兵众俱已摇动,若是弹压不住,也是眼前之祸。毕竟这些兵众不在城外,而在城内,而且边军不是南京本地人。” 按皇帝定下的规矩,每三年选各边兵六万八千人,分番入卫,与京军杂练,而天下卫所马步军士,各分十班,每年冬月至京阅试。这些卫所的指挥、千百户和官兵来到京城就是参加考核的,中试的人有奖赏,而不中的人第二年再不中,就要移戍云南。 这些人可不都是南京本地人,若是跟着三千营呼喝起来,那就不叫哗变,而叫兵变了。如果不用雷霆手段震慑住的话,恐怕会愈发不可收拾。 “说是没发军饷,”高炽道:“京城这十万军队,户部都没有发,何止是亏待了三千营呢?” 因为鞑靼可汗本雅失里扰边,如今皇帝命丘福带着十万人马北伐本雅失里,户部先供应北伐的粮草了,皇帝要求南京提供的粮草数额太大,户部尚书夏原吉愁地头发几乎都白了,才算凑齐了粮草,但是在留守的京营这里,只能先拖欠一个月的粮草,等秋粮收上来才能补发,没想到三千营连半个月都等不了,居然围攻户部衙门,实在是胆大包天。 很快京卫指挥郭翔就派人来回报,说京卫和三千营的军士对峙了起来,三千营的军士不肯撤离户部衙门,他们不仅将户部衙门围了个结结实实,而且冲进户部大堂之中,想要抓尚书夏原吉,结果没找到人,便把两位侍郎捉住,逼迫他们打开户部的银库,结果发现里面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于是更加怨愤,将二位侍郎活活打死了,若不是被京卫围住了,似乎还想继续攻打其他的衙门——因为六部之中,礼部、工部也在同一条街上,而隔一个崇熙坊,就是詹事府、翰林院、通政司、锦衣卫衙门。 “夏原吉刚刚起程去苏州督运粮食,”张昭华略略松了口气:“逃过了一劫啊。” 说着她又愤怒起来:“两位侍郎却没躲过去!这帮王八蛋,如今还不肯散去,非要见到粮饷!” 尚书蹇义抖动了胡须:“这种情况,不能再出人命,不如先答应他们,尽快发放欠饷。” 张昭华道:“夏税全都供着北伐了,秋粮还没有收上来,现在夏原吉去苏州,收的都是余粮,哪里还有钱粮给他们!” 蹇义只好道:“如果不得已,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推荐阅读: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广济、太仓——臣愿意将罪责担下来,只要能平息哗变。” “这不是你担不担罪责的事情,”张昭华道:“广济、太仓是备着灾年的,哪里能挪用!这根本不能妥协退让分毫,否则将来可还了得!” 张昭华可想不到按下葫芦浮起瓢,因为同时欠着粮饷的还有边军,若是他们看到闹事的大营能发饷,这些暂时没闹事的也有学有样,将来一旦户部没法按时发粮饷,难道他们又要像今日这样哗变吗? 况且要把欠饷补发,可不是一笔小数字,要不然夏原吉也不会急到亲自去苏州。但是现在张昭华不肯给三千营发一文钱,“叛军公然围困部衙,攻击府院,杀害官员,所作所为,形同敌寇——可恨京卫指挥郭翔,与之沆瀣一气,面对叛军,不敢有所作为,还来问我能不能答应他们的要求,真是比叛军更该杀!” 几个在坐的官员全都额头冒汗,都道:“京营可是皇上亲手带出来的兵,因为缺饷日久,致无纪律,才去部院衙门前鼓噪的,娘娘不可说他们是叛军啊。” “你们反替他们开脱!”张昭华道:“那两位侍郎的尸首,如今可还挂在户部衙门上呢!”她说着就指着一旁侍立的一人道:“你说,军伍之中,若是遇到士兵哗变,都怎么处理?” “只有杀。”这人一点也不含混道:“士卒造反,诛杀伍长;伍长造反,诛杀总旗;总旗造反,诛杀百户;百户造反,诛杀千户;千户造反,诛杀裨将;裨将造反,诛杀主将。” 几位官员面面相觑,都不认识这个年轻人,张昭华便道:“他叫杨洪,开平一个百户。” 张昭华只介绍了这短短一句,就对杨洪道:“我命你代郭翔职位,你告诉我,能不能平息叛乱?” 杨洪斩钉截铁道:“能,只看娘娘要什么样的结果。” “那我就告诉你,”张昭华道:“第一,他们的要求,一概不答应;第二,若是三天之后依然顽抗,格杀勿论;第三,交出首恶并胁从,剩余人可免死罪。” “你持太子手令,京卫十七路兵马除天策卫,任你调动。”张昭华犹豫了一下,道:“你有专行之权,我只要事态尽快平息。” 蹇义几个人都道:“娘娘,此事如何能绕过都督府——” 张昭华嘿然看着他们,这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她究竟意欲何为。张昭华将他们赶走,只留下黄淮并杨士奇两个,道:“纪纲怕是已经有密疏送去了北京,不用想,他也不会写什么好话。你们辅佐太子,如今正是比救危难的时候。” 黄淮就道:“哗变之事,实在出人意料。虽说由于欠饷,其情可悯。只是皇上刚刚才离开,南京城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一定会让皇上觉得,是太子无能,又或是德不能服众所致。臣等责无旁贷,定然要如实向陛下分说的。” 张昭华长叹一口气道:“刚才太子还与我争,想要息事宁人,怎么可能呢?没有几颗人头落地,怎么向皇上交代?皇上总要看到太子的本事,若是连京营都管束不了,还怎么承托基业呢?” 张昭华已然看到这个事情之后更深层次的情况,既然一开始没有办法避免,那么最后的处理方式就要让皇帝看到决心和能耐,高炽想要和京营妥协,补足粮饷甚至不追究责任的办法,都会叫皇帝觉得,自己屁股底下的椅子交给高炽是可惜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四十七章 占役买闲 一黄淮对张昭华任命一个百户提调京卫兵马的做法十分骇然,他道:“娘娘,微臣不知道这位开平百户,究竟有何本事,怎能独掌十六路京卫?” 张昭华自然也不是无的放矢,她道:“你们修纂实录,也该知道营阳侯杨璟吧?他就是杨璟的儿子。” 杨士奇与黄淮同时倒吸一口气,想起了太祖实录之中有关杨璟的记载——洪武十五年,杨璟被追封芮国公,谥武信,实是诈死。他跑到了燕王那里,成了燕王的护卫,然后在灵壁之战中为救燕王被腰斩在阵前,燕王即位后,不能明着报偿杨璟,在实录中只能削方就圆。 张昭华从北平来到南京的时候,专门去了天津看望施夫人,施夫人不愿南下,执意留在了北平,但是却派遣杨洪随她走了。杨洪来到南京,皇帝专门见了他,只赐了许多银钱宝钞,提他做了百户,却不能给他更高的赏赐了,但是张昭华却听到皇帝说了一句话,“将才也”。 这话是他对着高炽说的,只不过张昭华也在侧,听得清楚。张昭华对皇帝看人的眼光深信不疑,光从内阁五个人的才华本事就能看出来,这些在高皇帝手上平淡无奇默默无闻的人,却在永乐皇帝手上大放异彩,实在是令人惊叹。 张昭华虽然和诸位武将的夫人结好,但是对这些武将本人,却见得不多,在靖难时候共事过的只有五个,分别是顾成、李远、陈懋、谭广和薛禄,顾成在贵州镇抚,李远如今是安平侯,跟着丘福北伐去了;陈懋封宁阳伯,在去年三月佩征西将军印镇宁夏去了;谭广是大宁指挥使,薛禄跟着皇帝北巡,竟没有一个在南京城里的。 虽然大部分的武将都跟随皇帝北巡,但是仍然有许多勋贵并他们的子侄兄弟留守在南京,但是张昭华一个也不敢用,一是因为这些武将早已旗帜鲜明地支持高煦,她心有芥蒂;二是因为这一次的哗变,她深深怀疑和这些人有脱不开的关系。 “这次哗变看上去是怨气爆发,没什么事先征兆,叫人应付不及,”张昭华道:“但是可能吗?仅仅拖饷十七天,连一个月都还没到呢?要说没人指使,谁信呢。种种迹象表明,这些勋贵子弟就算不是这次兵变的幕后主使,其中也有他们的影子。你们瞧瞧京卫指挥郭翔,他是英国公张辅麾下的!张辅一手提拔起来的!我叫他去平叛,他合着叛军跟我虚与委蛇,甚至煽风点火推波助澜,一个人没有抓不说,还叫我答应叛军的条件,到现在,叛军还大模大样地围着户部呢!有这么嚣张的叛军吗!” 郭翔无疑助长了事态的恶化,这一次事变就算称不上张昭华口中的叛乱,也绝对是一次恶性哗变。 黄淮是非常赞同张昭华的推论的,他道:“三千营之所以敢如此,或者说,这些奉天靖难的勋臣之所以敢如此,原因不外乎有三,第一,军饷不能减少,即使今年淇国公北伐,即使今年山东、直隶大饥,甚至湖广收成俱不如往年,都不能断了他们的粮饷,因为那是他们的财路来源;第二,如今天下算是承平,承平无事便是军队的大敌。七年的时间,已经足够将能征善战的精锐之师腐化掉,就臣所知的占役的勋贵,就有六家,更别说是买闲的勋贵了。” 所谓占役,是指将士兵私有化,随意指使,从事各种劳役。所谓买闲,是指吃空饷,花名册上士兵的名字,大部分不过是虚晃一枪,徒有其名而已。谁能这么干,自然是一目了然。 张昭华之前也听说了几个公侯之家,注名支粮,卖放军人,虽有籍册,都辨识不出来。如今听黄淮说了,更是点头道:“我也深有感触,这才几年功夫,就堕落成这样了。” 所以张昭华一早就断定,这些都督府中的勋贵,滥吃空饷,肆意克扣,不肯半分委屈了自己,即使几十万灾民嗷嗷待哺,只是叫他们缺粮十七天,都不行。 “他们也并不相信户部拿不出钱来,”张昭华怒道:“他们是觉得,一个偌大的国家,不会拿不出三十万两银子来,国家的钱粮,在文官的手上,操控坏了,不是没有,而是不肯给他们发——事实上,国库确实是拮据到已经拿不出三十万两银子了。” 除了今年的北伐、北巡,还有山东的饥荒,还有河南因为黄河改道而蔓延的水患,英国公张辅还陷在交趾的战场上,郑和刚刚又开始了第二次的巡洋,还刚刚封出去高皇帝五六个年幼的藩王,还有正在维修的北京宫殿和南武当,国家哪里有多余的钱粮呢?夏原吉几乎把头发都愁白了,也幸亏有他,永乐皇帝才能维持自己一口气建立这么多功业的举措。 所以黄淮认为,兵变一开始的时候,勋贵们的确是在引导,在放任,他们认为只要闹得不大,朝廷只能以安抚为主。但事态的发展很快出乎他们的意料,户部银库里果真没有银子,而此时竟然还闹出了人命,那毕竟是三品的侍郎,不是阿猫阿狗,说打死就打死,岂不是耸人听闻?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谁还能看不出来他们是玩火自焚了?然而可恨的是,这样的烂摊子还要朝廷来收拾,现在不止一批经手粮饷的文官要倒霉,而且甚至还要连累太子被皇帝责骂。 黄淮道:“克扣军饷在前,煽动叛乱在后,娘娘召集这些勋贵来,如果不问罪,或者许他们戴罪立功便可抵消这责任,那日后天下的将领,还有谁会遵守朝廷法度?” “我意正是如此,”张昭华点头道:“须当严惩。” 然而等黄淮和杨士奇退下,回到了文渊阁之中,黄淮执笔正要书写奏章的时候,却被杨士奇拉住了衣袖:“先不要写,写也要斟酌怎么写。” 黄淮大为惊讶:“士奇兄,你是什么意思?” “你的意思我知道,”杨士奇依然不紧不慢道:“死去的黄国光、王勉两位侍郎,的确是十分凄惨,不这么写,皇上也不会对这批他亲手带起来的勋贵严惩。但是你想想这话怎么写,乱兵将二位侍郎捆绑凌辱,逼迫发饷,未遂后便手捶棍打,以致二位大人不幸身亡?” 黄淮听杨士奇说完之后都觉得蒙羞,不由得道:“正是因为该为他们讨个公道,才要这般写啊!” 杨士奇轻轻点了点头道:“这的确可以撼动一下看似不可摧破的勋贵阶层。” 杨士奇和黄淮都是文官,文官虽然内斗不止,但是明显在面对勋贵武将的时候,是要抱成团的,因为他们即使抱成团,力量也远不如勋贵阶层大,特别是受到皇帝庇护的勋贵。 “永乐五年,礼部侍郎李华愤京营弊坏,请汰老弱虚冒,被蒙面围殴至吐血,”杨士奇道:“事后只得了慰问和升虚衔,皇上根本没有追究幕后指使。永乐六年,都察院御史吴德明请操练京营,不如法及不娴习者,遭到罢黜。可是仅仅三个月后,吴德明就被人攻讦,说是私德不休,被贬谪出京。” 幕后黑手是谁,黄淮和杨士奇自然心知肚明,这一次的确是个好时机,因为他们的奏本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群臣的意见,而勋贵的确有极大的把柄被他们捉住了。当然北京应该已经知道此事,因为纪纲的锦衣卫不是吃干饭的,他的奏报虽然及时,但是一定只是单纯的描述事情的经过,或者加了几句对太子不利的描写,但是事情的详细经过,和更深层次的东西,一定在他们这一本奏章之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四十八章 溯本究源 一根本原因在哪儿、应对的措施是什么、主谋及首恶、胁从是谁,都在他们眼前这一本奏章之中。当然虽然如今南京是太子主政,但是面对这场乱局,即使已经平息下去,都要在奏章上称为是有了及时应对措施,而处理意见以及最后的定论,还在北京的皇帝手上。 黄淮想要借此对勋贵发动一场战斗,就算不是为了两位无辜死亡的侍郎,毕竟这二位的死亡让他们所有的文官,都有了兔死狐悲的感觉——也要为了他们的阶层,为了权力斗争角逐。 但是杨士奇却有另外的看法:“宗豫,这一次不行。” 在杨士奇看来,二位侍郎的死亡,不仅损了朝廷颜面,也会让他们的家人蒙羞,让所有的文官蒙羞。而最后的结果会是什么,皇帝迫于文官的压力,当真追究了幕后主使——但是如今正是北伐要紧之时,皇帝即使知道是他们下的手,但是如今要用他们,还会追究到什么地方去呢? 皇帝既然不会实打实的追究,那么这些勋贵自然有了替死鬼,而无有分毫损伤。而最有可能的是,文官杀一批,因为他们的确没有供应上粮饷。武将可能也有处罚,但是不久之后就会官复原职,因为北伐胜了,肯定要封赏的呀!这一切叫所有的文官看了,会是如何想呢? “在高皇帝手上,文臣是犬马,”杨士奇坐在椅子上,慢慢伸了一下腿:“在今上手上,看样子是文武均隆了,但是武将是共患难的手足心腹,文臣在骨子里仍然是杀了一批还有一批的草芥犬马。” 文臣一向是供皇帝驱使之人,虽然人人都瞧不起陈瑛,但是杨士奇知道,他们其实都是陈瑛。而这一次,感到兔死狐悲的文臣自然不愿变成下一个黄国光或是王勉,他们会聚合在一起,向皇帝表达自己的主张和意愿——这是皇帝想要看到的吗? 皇帝会乐意看到自己手中的玩物有了主张见识,开始反抗他吗?当皇帝迫于文臣的压力处决这一批勋贵的时候,恐怕也是文臣要玩完的时候。 “这些勋贵背后的靠山就是皇上本人,”杨士奇道:“在一定程度上,动了他们,就是触碰了皇帝。皇上之所以把文武分得很开,因为他见识到了建文帝手上,文臣的无用,甚至误国。他同样见识到了高皇帝因为剪除了武将,而造成的祸难。所以在皇上的心里,文臣可杀,杀多少都没事;但是武将,却不能轻易举起屠刀。所以在这样的情地下,文臣武将在皇帝的心里,永远都是高下立分,我们将自己和武将勋贵们放在这样一个天平上,不管给自己加多少砝码,都永远敌不过皇帝的偏心。” 黄淮被他说得愣住,手中的笔头滴落了一滴大大的墨水,浸透了整页纸张。 “士奇兄,”黄淮呆呆道:“我们已经得罪了勋贵了,太子妃什么打算,你也看到了,这还有回头路吗?” “太子妃很快就会反应过来的,”杨士奇转动了一下眼珠,微微吁了口气:“她与我们最一贯的主张是一样的,那就是保太子。太子是我们最大的希望,是上天赐给大明的仁慈之君,我们不管牺牲谁,都要保住太子。” 与此同时,张昭华见到了陆陆续续来到春和宫的勋臣子弟们。 说是勋臣子弟,因为真正的勋臣都跟着皇帝北巡去了,留下的差不多是他们的兄弟子孙,这一帮人平素什么德行,张昭华是有所耳闻的,如果说他们的父兄还保留着一点靖难时候的勇武之风,那么这些人就是坐享靖难红利的人,都是彻彻底底的纨绔子弟。 其中自然以英国公张辅的两个亲弟弟张輗和张軏为代表了,这两个的本事才能与张辅相比,当真是天差地别,但是因为父亲是河间王张玉的原因,张輗被封做神策卫指挥使,而张軏成了锦衣卫佥事。 张輗是铁杆地支持汉王高煦,而张軏的态度就很微妙,似乎在观望。但是谢川曾经告诉过她,张軏的的确确是个聪明人。 这些勋臣子弟是接到太子的谕令进宫的,但是见到的不是太子,而是太子妃。张昭华就坐在殿中的宝座上,冷冰冰地看着他们。 “三五日来闹得这样大的事情,”张昭华道:“三千营哗变,叛兵公然围困部衙杀害官员,喧嚷鼓噪,至今未散,不知诸君知否?” 十几位勋贵面面相觑,各有所思,张輗便道:“好叫娘娘知道,臣等惊闻哗变,坐卧不安,今日方才蒙召得见。三千营乃是皇上亲军,如此行径,的确目无法纪,不成体统。只是兵卒因为缺饷日久,才去户部衙门前鼓噪的,也算是情有可原。听闻娘娘已经派了人去安抚,想来不久就会息事宁人。” 张昭华看着他们一张张貌似恭敬实则叵测的脸,不由得怒火高昂。都这时候了,这些人仍然虚与委蛇,有恃无恐。 “看来是我会错了意,现在还不是和衷同济,共度艰危的时候?”张昭华道:“昨夜灯火通明,我仿佛像是回到了七八年前,想来南京城也是很久没有这样喧哗热闹了。这南京城不知道是多些热闹好,还是少些热闹好,也不知道是否是惊动了太祖陵寝?我实在是担忧地很,一早就派了人去孝陵看看,这人也回来了,说是一切都还安好,只不过大风拔木,将孝陵里头的几颗公孙树,给吹断了。” 这话张昭华说得是半真半假,因为的确孝陵神宫监的人来报,说是南京因为季风猛烈的缘故,将陵寝内一颗公孙树的树根吹出了地面来,其他都无什么大碍。 这十几个勋贵不是傻子,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不由得暗自吸了一口冷气,太子妃将此次的哗变,同七年前靖难,南京遭兵燹相提并论,还提到了太祖陵寝不安,实在是无异于当头一棒,将这些人都打得怔住了。因为如果真的牵扯出太祖神主不安来,这就是谁都讨不了好的结局,勋贵们之前笃定的很多事情,就全然不作数了。 这些勋贵里头,就算有些人之前并没有领教张昭华的厉害,现在也约莫是知道了。空旷的大殿里顿时变得针落可闻。 张昭华看到这些人渐渐开始皱起了眉头,神色忐忑起来,便叹息一声道:“南京是国家首都,四方观仰之所,竟然发生如此严重的哗变,还在皇上北巡期间,我等留守之人,罪责难逃。现在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只好尽力弥补。不知诸位如何处置?” 这勋贵子弟里面,便站出一个伯府公子来,道:“娘娘明察,所谓溯本究源,事情起因乃是欠发银粮,以致士卒积怨不堪,这不是一个三千营的作为,恐怕其他大营并驻京边军,都是如此想法,若是不将银钱问题解决,只恐不久之后,陆续还有继起者,到底各营兵众已经摇动,形势倾危。” 他这话得到了大家的赞同,所有人都道粮饷才是症结所在,若是想要安抚哗变兵卒,必须要解决粮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四十九章 首恶与胁从 一张昭华道:“缺饷不过一十七天,连一月都未足,兵卒就能揭竿而起,围住府衙,索取饷银吗?” “娘娘有所不知啊,”这些人都道:“当兵吃粮,说句难听的,谁给粮,谁就是娘。这些兵生生世世都是兵,子孙后代也是兵,都是有家口的人,也要养家糊口不是,别看只有十七天没有发饷银,但是户部一直没有个准话不是吗?谁知道夏大人是准备再拖个十七天,还是十七个月呢,这也不是臣等几人所思所想,恐怕每个兵卒心中都要计较。” 说来说去又推到了户部上面,都道:“户部也是吃国家银粮,却不替国家做事,夏原吉怎么早不去苏松筹措粮食,偏偏这几日就去了?” 张昭华看他们越说越离谱,说什么黄国光、王勉尸位素餐,活该这个下场,如此喋喋,将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不由得怒不可遏。 “所以你们的的意思,”张昭华沉下声道:“是要朝廷答应叛军的条件,给他们放饷?” 勋贵们一致点头道:“这事儿根子还在军饷上,能解决饷银,这些官兵自然别无所求,稍加安抚,必然能立刻解甲归营。” “所以这就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了,”张昭华道:“南京城要的是安稳,三千营要的是饷银,大家息事宁人各取所需,也就了结了?” 看众人都露出赞同之色,张昭华就道:“了结的了吗?皇上那里,诸位要怎么说呢?我就问你们,户部衙门墙角上,悬挂的两个穿三品补子官服的,是出来唱戏的吗?” 提到两个被活活殴死的侍郎,张輗和张軏都是心中一跳,这事情最大的变数就是乱卒将三品的高官打死了,要不然就算是将六部衙门都围住了,他们都兜得住。 “现在你们还不清楚情况呢,这次南京兵变,北京震怒,”张昭华一拍桌子:“皇上盛怒之下,已经说了不论谁牵涉其中,一概严惩不赦的话,夏原吉已经从苏松直接被召往北京去了,坐着囚车去的!他究竟有没有罪,你们应该最清楚。皇上心里明不明白,我想你们也不是傻的,也要想想,杀了夏原吉,这天底下还能再找出第二个比他更有本事的户部尚书吗?夏原吉要是有罪,我只恐怕你们安得了一时,安不了一世;夏原吉要是无罪,你们可就要想想这个罪责,终将会摊在谁的身上?” 张昭华的话戳到了所有人的心里,夏原吉经营户部,平衡国度的本事,确如她所说,是找不出第二个人来的,谁能同时满足永乐皇帝南修武当,北建宫殿,下西洋、打鞑靼的功业,只有夏原吉一个人。这个人是皇帝的心头宝,是个抱窝的金鸡,皇帝怎么可能舍得杀了他,就算为了追究责任平息事态杀了他,皇帝都会积着怒火,将来秋后算账,更何况还有文官们,肯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夏原吉若是没有被杀,那这些勋贵就要真的被揪出来了,这些哗变的官兵之所以愤怒若斯,其中自然少不了他们的贡献。这不是十七天没有发饷的问题,从根子上说是他们这些勋贵虚报空额、克扣军饷、占役买闲,士兵们早都积怨已久,不过是趁着这个机会,爆发出来了而已。 “你们好好想想,”张昭华见他们个个额头冒汗,就趁热打铁道:“皇上已决意要重惩涉案文武,文官究竟面临的是主要责任,还是次要责任?你们这些直接领兵的武将,能把自己指摘干净吗?皇上就算不追究你们贪酷在前,难道能饶过你们驭下不严的罪责吗?” “恐怕不是皇上想要追究我们,”张輗忽然站起来,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张昭华,厉声道:“而是娘娘想要追究我们的罪责!娘娘急着想把所有的罪名推在我们身上,想要在皇上派人查办案子之前,将我们的罪名坐实,要把我们全都革掉——这样一来,太子不仅无事,汉王还被削了羽翼,我就斗胆问一问娘娘,如今叛乱未平,边军摇动,您难道不怕十几万军队乱起来?您敢越过皇上,将我们法办吗?” 张昭华哪里会被他吓到,“原来你们做的是汉王的公侯伯!这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也都是汉王给的!也是,收拢了天策卫,自比唐太宗的汉王,可不是就差一帮秦叔宝、尉迟敬德了吗!过不了多久,怕是也要学一学人家,造他老子的反了!” 别说一帮门外候着的宫人太监吓得面无人色抖如筛糠,就是殿中坐着的勋贵们,都被张昭华的一番话吓得汗流浃背,面色煞白。张軏率先请罪道:“兄长口无遮拦,请娘娘恕罪!” “他哪里是口无遮拦,”张昭华却也没有再发怒的迹象:“他就是心向汉王,承认自己是汉王的羽翼,这一番话,你们都听清楚了吧?谢大人,你也会对皇上如实分说的吧?” 张軏举头一望,才看到殿中居然还有一个人,笔直地站立在帘后,也不知道多久了,而等到此人近前来,他才认出来:“谢川?” 锦衣卫指挥佥事居然在这里,看样子已经将所有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这下叫众人全都惶遽起来,张輗更是没了方才的疾言厉色,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耳后掉了下来。 “瞧瞧,”张昭华道:“用十几万军队还会接着乱来威胁我,以为我会被你们吓住?” 张昭华之所以有这样的信心,因为她给了杨洪一个非常大的筹码。她从庆元号调了三十万两银子出来,交给了杨洪,让他先去安抚边军及京卫官兵,将之调离出城。而对于哗变的三千营,则是一分钱也不给,却把别的军队有了饷银的消息透露了进去。 如果说之前这些哗变的官兵要的是饷银,那么等到现在这个时候,他们要的就是不追究责任了,人不会到现在这个地步还意识不到自己闯下的祸究竟有多大,这些人要求不追究,其实并不是三千营的官兵的要求,而是来自首恶的迫切要求。 首恶、胁从和一群跟着大部队走的羔羊,是三千营三万士兵的构成,中国自古以来有个理论叫法不责众,大家都做错了事情,就只能追究那个挑头的,所以往往是首恶会被揪出来承担所有责任,而胁从将被宽宥,所以首恶自然会担心他们被抛出去,他们自然要想要拉上胁从,一起承担这个后果,使自己避免危险。但是胁从自然也不愿意和首恶分担。 所以首恶和胁从,并不是天然的阵营,总会有一方,要背叛一方,如果他们面临困境的话。按照常理,首恶往往会被推出来——但是实际上,是主谋和首恶合谋,将胁从推出来。 不管推出了谁,总有一方会得到保全,这是张昭华憎恨看到的。她要的是首恶、胁从一个不落,全都得到正法;至于那个幕后的主谋,她估计自己暂时是揪不出来的,她现在只能将主谋定为这群勋贵,所以她做的这个局,就是将首恶和胁从捆绑在一起,而将主谋和羔羊分割出来。 张昭华不肯宽恕他们,不仅是首恶,还有胁从,她要三千营交出首恶和胁从,就等于是将首恶和胁从捆绑在一起,他们没有了猜忌,会变成一块铁板。 而与此同时,羔羊却松动了,因为他们看到了别的军队有了饷银,他们不会铁着心跟首恶胁从干,他们又迫切地希望停止这场事故,回到之前的状态之中,同时脱去他们哗变的罪名,所以他们会怎么做,自然是在强大压力下,选择背叛首恶和胁从。 至于主谋,他们正坐在张昭华这里,张昭华之前所说的一切,都是在暗示他们,要想洗掉自己身上玩忽职守、御下不严的罪名,甚至克扣军饷的更大罪名,只能选择出卖首恶和胁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五十章 权衡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一  张昭华其实本来还没有完全说透,然而张輗已经给她留下了一个大大的把柄,他将这里所有的勋贵子弟都指为了汉王一党,其实是将自己孤立了出去,所以当张昭华命人将他拖下去的时候,其他人甚至包括张軏,都觉得松了口气。 “娘娘,”这些人急忙证明自己:“臣等虽然在靖难时候,与汉王殿下共事过,倾慕其风采,只是如今汉王名分已定,臣等万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张昭华其实心里暗暗权衡了一下,究竟是以此为柄来挟制他们,还是按原先的想法,给他们脱困的机会,她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要将人逼迫过甚的好。 张昭华之前给他们的压力,来自夏原吉。如果这些作乱之人将夏原吉杀掉了,那么夏原吉就一定是这个顶锅的,但是如今夏原吉没死,而且在皇帝不想他死的前提下,他们这些带兵的将领,就难逃罪责。她之所以拖了四五天,才将这群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的勋贵子弟召过来,甚至绕过都督府,提拔了百户出身的杨洪去平叛,就是要将时间拖得更长些,造成的影响于是也会变得更恶劣,这一切就会自然不是张昭华背锅,而是名正言顺地真成了这群勋贵子弟的罪名——他们不作为,堂而皇之地玩忽职守,知而实纵,放任哗变的罪名一定落到了实处。 这才是最大且可以直接定罪的把柄,而不是查而无据的克扣或者占役买闲,或者是虚妄的所谓“煽动叛乱”。 至于汉王结党的事情,这个实在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东西,提到明面上来,也没什么用处,而且最可怕的是可能会戳到皇帝的心窝上,张昭华甚至可以想象,她若是当真叫谢川将今天张輗说的这些话上报给皇上,皇上一定会起了另一种匪夷所思的疑心,认为太子才是一切背后的主谋,他趁皇帝不在南京的时候,要剪除汉王高煦的党羽。 所以谢川的到来,其实只是为了配合她,将勋臣子弟中不听话的人先收拾住,让这种人不能干扰到张昭华的大局,并不会将今日的谈话,泄露出去分毫。 到现在为止,这些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威胁张昭华了,她不仅解决了缺饷问题,同时还捏住了他们的把柄,给他们造成了最大的压迫。 “罪责难逃啊,罪责难逃,”张昭华漫不经心道:“张輗说不是皇上追究你们,而是我追究你们,你们可想想,我追究你们做什么,在皇上的钦差还没来的时候,先给你们摁死了罪名,这对我,对太子,是有利的吗?我看皇上一定会觉得,这是太子在蓄意打击汉王,太子反而跳进泥坑里洗不清楚了,你们觉得我会做这样的傻事么?” 诸人心里都打了个突,张軏立刻道:“臣等确实先有失察之罪,后又有包庇之嫌,臣等罪该万死。请娘娘允许臣等去朱雀巷,协助杨将军平叛!” 果然是谢川口里的聪明人,张昭华心中大喜,但是面上却道:“协助平叛?哎呦我怎么记得你刚才好像说,只有饷银到了,你们才能在官兵那里直起腰来,说话才自然有人听?” 张軏就露出一副皮赖相:“娘娘一定是听错了,臣怎么会说过这样厚脸皮的话。”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臣等协助平叛,也算功过相抵了吧?” 张昭华就乜了他一眼,“你们所说的免罪,可不是我能保证的,总要看到结果。而且平叛的时间拖得久了,这一条可是有目共睹的,脱也脱不去了——不过你们若是能帮助杨洪将首恶胁从绳之以法,我看至少可以罪减几等。” 勋贵子弟早已经服服帖帖,然而张昭华自然还有问题要问他们,“拖欠饷银,似乎并不是你们谋划和煽动这一场的真正目的所在。” 当然大家是不肯承认“煽动”及“谋划”这两个词的,事实上,他们坦诚地说,他们的确有一个想法,但是是指使官兵去围攻都察院。 “娘娘可知道,去岁十月,都察院陈瑛的手下王得春,”新宁伯谭忠解释道:“上了一道奏疏,叫《请分营重整操练京军疏》,要重编三大营,并罢诸弁不任事者。” “怎么了?”张昭华问道。 “原先咱们一直按皇上的规定,”谭忠道:“天下卫所马步军士,各分十班,冬月至京阅试。指挥、千百户,年深惯战及屯田者免。但是到了王大人这份奏疏上,没有人可以避免,都要参加阅试。” “这些军官统领,年富力强的人指挥千户百户们,自然也不怕什么,”张軏叹了口气:“只是年深惯战之人,恐怕就很勉强了。” 这些人,大部分在靖难之中负伤,有许多年迈残疾之人,都督府给他们千户百户的职位,叫他们回乡荣养去了,只是如此一来,按王得春的考核法,却都要千里迢迢赴京来参加考核,考不中的还要降为普通士卒,这让人情何以堪呢。 这是其一,第二就是王得春的奏疏中,同样提出,对于袭职的武臣子弟,要严加训练,也要考核,若是试骑射、步射不中,也要降为士卒。这如何能让这些***们服气,去年他们本来还满怀豪情壮志地参加了考核,结果被刷落了大半,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人勉强通过,这叫皇帝大发雷霆,但是不可能真的黜落他们,只能叫他们保留现有职位,明年再次参加考核,若是还不中,那就真的要狠狠处罚了。 这帮勋臣子弟被自家父兄揪住狠狠操练,每天练得鬼哭狼嚎地,自然不忿,所以趁着皇帝北巡,且父兄都不在南京城里的时候,准备挑动士卒围攻都察院的,他们就打算以拖欠饷银的名义,围攻户部是假,围攻都察院是真,不过还没等策划起来,三千营自己先动了。 所以这些勋臣子弟的确只是推波助澜,知而实纵,放任哗变,这个罪名是成立的。 “之前我们就注意到,军营将士们情绪激昂,似是有失控的危险。”张軏道:“不过这怨气应该是叫别人给利用了。” 张昭华点了点头,她叫这些人去朱雀巷:“你们去协助杨洪,尽快抵定此事。他是什么身份,你们大概有所耳闻,他本该比你们更尊贵的。希望你们通力协作,我随时等着结果。” 等送走了这群人,张昭华才感到了身心俱疲,她为等一会怎么跟黄淮杨士奇解释而感到烦躁,也对他们背后的文官集团而暂存了一丝愧意。 这一次明显幕后的黑手捕捉不到,而勋贵的罪名也的确是轻微的,所有的一切只能在文官这里落到实处,张昭华清楚地看到,即使这样的确会寒了文臣的心,但是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因为与汉王有关的勋臣们,皇帝可以处罚,唯独太子不能,这会挑动皇帝敏感多疑的心思,认为太子在剪除汉王的羽翼。 “娘娘,”亦失哈过来:“这是内阁刚刚呈上的奏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五十一章 赌徒 张昭华长叹了口气,踟蹰了一会儿,才将亦失哈手里的奏疏拿来,她知道这奏疏中写的是什么,一定是对这一次哗变的定性,应该是将所有罪责都归结到了勋臣子弟身上。 她翻开扫了两眼,却不由得微微一怔,瞪大了眼睛一字一句读了起来。 只见这奏疏上,率先分析了三千营这次哗变的原因,缺饷自然是主要的,兵不可一日无粮,而户部尚书统筹大略,细节的工作是由黄国光、王勉两位侍郎做的,虽然两人工作认真,但是他们的工作方法就不太得当,在拖欠饷钱的日子里,并没有配合兵部对士兵做宣讲工作,导致不明所以的官兵以为饷钱再无音讯,所以才激起了叛乱。 既然如此,那兵部尚书也是有责任的,他没有及时发现军队的情绪不对劲,然而兵部尚书是谁,是潜邸旧臣金忠,他根本不在南京城里,而是跟随皇帝北上去了北京—— 这奏疏中,已经死去的黄国光和王勉承担了大部分责任,死人不会说话,就让他再把黑锅背到底。而金忠担了一部分责任,最主要的是,金忠是詹事府的詹事,是东宫太子首臣,将一部分责任推在他身上,本身就证明了太子之心。而金忠同时也是皇帝信赖的文臣,他的地位和靖难的武将等同,皇帝是不可能加罪他的。一个不在南京城的兵部尚书,皇帝心知肚明,他有什么罪呢? 如果这已经算是神来之笔,那么之后的几条就更让张昭华惊叹了。因为黄淮和杨士奇草拟的奏疏中同时提到,这次哗变可见三大营军纪废弛,毕竟承平七八年了,军队纪律混乱,所以才乱了起来,他们将这一条归结为疏于训练。而提出的办法是,可以将五军都督府操练的权力分出来,另交人操练军营。 五军都督府有统兵之权,同时主天下兵籍,以及京军三大营的操练,在这份奏疏上,两人提出,可以另设操练官,由皇帝直接任命,负责对三大营的训练事宜。 打着可以纠正军纪废弛的现象的旗号,然而这实际上是削弱了五军都督府对京营军队的控制,而且是皇帝乐意为之的—— 黄淮和杨士奇真是摸准了皇帝的脉。这一次的黑锅几乎叫文臣背了,他们背得的确憋屈,但是却给与了又狠又准的回击。 而且两人用了不到十个字的一句话,虚浮地点了军官克扣军饷,吃空额的事情,而且用词非常巧妙,没有提到勋贵,而是说是军队的中层军官,这其实一定会激发皇帝潜藏的怒火,他现在不动这些勋贵,因为指着他们北伐效力,但是这些人的手下,却不值得皇帝曲为庇护。 勋贵阶层吃大的,这些中高级军官跟着瓜分小的,皇帝不拿勋贵开刀,就一定会杀一批这样的军官,一来是警示越来越腐化的勋贵,二来是文官都已经自承其咎到这个地步了,皇帝也不好意思真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文官身上。 真是太聪明了,张昭华感叹道,真是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玩弄刀笔的文官啊,想靖难那一帮武将,还洋洋得意以为有皇帝的撑腰,这也就这么一点凭恃了,早晚要被这些看似力量弱小的文官玩死。也幸亏他们在政治立场上,是天然而且坚决支持太子的,这奏疏中所说的一切,都在为太子开脱。 “立刻出会极门,发通政司,加急递送北京行在。”张昭华道。 甚至还没有等到入夜时分,朱雀巷已经传来消息,在锦衣卫、都督府的协助下,杨洪将当日带头闹事、以及殴打黄侍郎、王侍郎致死的兵卒共计六十七人捉住,命南京户部幸存的官吏当堂辨认,俱为当日首恶胁从无误,杨洪立刻命在军营中枭首示众,三千营余众遣散归营。随即各位勋臣子弟联名上书,自引其咎,待罪刑部,刑部量刑,也往北平发了一封奏疏,认为这些武将,虽玩忽职守,却有平叛之功,功过相抵,应不予处罚。 张軏从马上下来,看到府门悬挂着的英国公府这几个字,心中却长长叹息了一声。 他进入府中,回到自己的院落里,平素最喜欢的小妾萧氏立刻迎上来,给他脱了靴子,奉了茶汤,关切地询问他:“大人,自打您去了朱雀巷,妾就一直提心吊胆着,到现在才算松了口气。” 张軏看她疲惫的神色,知道她的确是两三天没睡,就道:“有什么怕的呢,都是自己家的兵。” “可那都是乱兵了!”萧氏还是围着他上上下下地查看。 “乱兵,”张軏就道:“兵哪有不杀人的呢,我要是不说,你能知道给我当马凳的老康,身上也有数十条人命吗?” 萧氏第一次听他说,那个平素默默无闻见人低头的车夫,居然也杀人如麻,她还将此人呼来喝去许多回,顿时吓白了脸。 “人不可貌相啊,”张輗拍了拍她的手,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人不可貌相。” 杨洪跟他一样的岁数,但是已经胜过他无数,整顿军营,易如反掌,他看着这个年轻的百户,就像看着他的兄长张辅一样,那也是他只能仰望的存在。 他已经二十了,家中为他定了亲事,成亲之后,就会搬离英国公府,他也不再是老太太膝下的子孙,也要脱离这个荣耀的门庭,因为一切的荣耀,是他的父亲,是他的兄长挣来的,跟他没有干系。 到时候他的门上会写什么呢,英国公的爵位世袭罔替没错,但是却不是他的,他只有一个锦衣卫佥事的名头,这够格悬挂在牌子上吗?而且这种虚职,能传之子孙吗?作为河间王张玉的儿子,他和二哥张輗一样,心中不想依靠大哥,而是要自己找一条发达的道路,张輗已经在夺嫡之争中站队,选择了汉王。而他若是没有见识太子妃这一场,心中自然是倾斜汉王的,但是见过了,就清楚地知道他该做什么样的选择。 太子妃手段高明,皇长孙深得宠爱,众人只看到太子不得皇帝欢心,但是却没有想过,太子和皇长孙、太子妃都是一体的,难道还能分得开吗? 张軏就着萧氏的手喝了一口茶,就听萧氏道:“老太太那里一直都没休息,问了几遍。” 她话还没说完,果然有老太太身边的丫鬟过来,请他过去,顺便也问跟他一同出去的二老爷怎么没回来。 “我这二哥,”张軏摆了摆手,“不给咱家惹祸就行了。” 张軏早已经想清楚了,张輗投效汉王也无可厚非,只是投效汉王的武将太多了,张輗也算不得什么,但是自己作为寥寥无几的投效太子的武臣,怕是就非同一般了,想到这里张軏也不禁奇怪太子为什么会放着郭家的女儿不要了,武定侯明明是皇帝加在太子身上的砝码,只不过这事儿没成——听说也是那一位太子妃从中阻挠,现在世家都听得了这从宫禁中传出来的风言风语,谁都能有鼻子有眼的说上几句太子妃悍妒这样的话,原先张軏也笑太子居然惧内,但是现在明显看来这惧内也是有原因的,也是这一位的确手段太不一般。 自古富贵都是险中求,张軏其实是一个标准的大赌徒,他是定国公徐景昌的酒会赌局中最受欢迎的一个,就是因为他敢下注,也敢倾尽全力地赌一把,别人总觉得他在这一场里要输得底净,然而实际上几乎大部分的时候,都叫他如愿以偿。他这样一份胆气,自始至终都是别人学不到的。 “听说你和太子妃娘家嫂子走得近?”张軏笑道:“这样,你明天去张府一趟。”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五十二章 刀笔 张府之中,郑氏送走了人,叫身边的丫鬟给她捶背,她这几天本来有些感冒,各家夫人都派人过来看望,不过这些人她都不用见,只有这个英国公府张軏的小妾萧氏,是登了她的门,执意要见她。 郑氏身体不舒服还不得不见客,不过萧氏和她说了不到半个时辰的话,也没说什么要紧的事,也就走了。郑氏也是知道萧氏这个人的,虽然是个小妾,但是也是出身大户的,是个精细人,察言观色是最熟谙的,怎么可能做出如此不体贴的事情,在明知她生病不想见客的时候来见她,见了也没什么事情说,只是东拉西扯一番就走呢? 她刚刚抿了一口姜汤,就听见身边的丫鬟“哎呦”一声,惊讶地不得了。 原来萧氏带来的礼物之中,竟有一盒猫儿眼,最大的一个有如龙眼大小,浑圆饱满,晶莹洗濯,珠面竟然出现短短的一层毫光来,颜色一明一暗,像极了郑氏曾经在宫中猫儿房见到的暹罗猫的眼睛。 饶是郑氏见识了不知多少好东西,也不由得“啧啧”了两声,拿起了盒子里的猫儿眼看了看,道:“这东西指甲盖大的一颗,价值百金呢。银楼里面我原打算做几款猫儿眼的头面,只是二弟都说这猫儿眼原石,不太好寻,只有锡兰国产出,我想着凑不齐,也就罢了。” 倒是张升的小妾手上带了猫儿眼的指环,郑氏瞧见了也作不知道,这小妾不过是仗着生了个儿子罢了,张升也就是瞧着这个让她进了门。不过她见到的那猫儿眼指环,也还比不过这盒子里的任意一颗。 “这样贵重的礼物,”郑氏道:“自然不会是萧氏能给得起的,大半是张軏,或者是老太太的意思,张輗叫咱们娘娘给抓了,只说是咆哮不敬,具体也不清楚,但看这勋贵都回去了,只把一个张輗圈起来,想来也是有问题的。” “那夫人要进宫去吗?”丫鬟问道。 “如今局势,可不是我们这些妇人瞎掺和的时候。”郑氏是个有见识的人:“为了贪这一盒猫儿眼,搭进去的东西可就不是我能承受的了。” 她说着要将手上的猫儿眼放回去,眼睛一瞟,却教她看出了一点不同寻常。 “是我看错了吗,”她捡起这盒子里的最大的那一颗宝石,对着光源仔细看了一会儿,指着其中细如发丝的一道黑线道:“这是有一道裂缝吗?” 她觉得张家不太可能用这样的次品来糊弄她,果然当她循着裂缝轻轻扭动的时候,猫儿眼就一分为二,里头出现一个小小的白色蜡丸,捏开蜡丸,就出现了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纸,展开后不过铜钱大,叠起来只有一粒大米大小。 这信最终在王度的手中,他仔细看过了一遍,沉吟了一会儿才道:“张軏说鹰扬卫指挥孟贤策划哗变,煽动京营围攻部堂。” “孟贤是谁?”张昶是没有见过这人的,也怪他虽然身在锦衣卫衙门之中,却老神在在不问世事。 “现在不管他是谁,”王度道:“而是他是谁的人。我看张軏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果然是个赌徒的性子,一把全压在了一注上,但是不得不说,他投机对了。” 对于张軏的投诚礼物,王度和张昶都有些惊讶,而王度认为张輗的指认,应该是有实据的。 “赵王高燧,总是不安分,”王度道:“有趣,汉王倒是一直沉得住气,任由老三上蹿下跳。” “那还不是因为他们兄弟两个,是一体的,”张昶摇头叹气道:“汉王搞定了一帮勋贵武将,赵王拉拢了一批中下军官,这俩将武官都包圆了。” 张昶虽然是个庄稼汉不错,但是经过王度这几年的熏陶,倒也懂得了朝中局势,然而在王度看来,这家伙还是不可调教的榆木脑袋。 “他们若是一体的,”王度呵呵道:“就不会有这一次的哗变了。” 短时间内,这俩人也许处在一个阵营,那就是拉倒太子阵营,但是太子之位只有一个,赵王这个不安分的野心家,能眼睁睁看着汉王坐上去吗?当汉王做了太子,赵王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历朝历代,还没有两次废太子的故事。 赵王非常清楚,他的两个兄长,任意一个都比他现在所拥有的力量大,他所使且也只能使出驱虎吞狼、鹬蚌相争的办法来,这方法其实一直很好用,比如这一次的哗变,太子吃罪,而太子要想挽回圣心,非常有可能铁腕处置勋贵,而勋贵恰恰是汉王的人,更给皇帝造成了兄弟阋墙的印象,不得不说,赵王的确是躲藏在黑暗之中的阴谋家,他的阴谋暗伤上不得台面,且居然还叫张軏这样的聪明人发现了蛛丝马迹。 “那现在怎么办,”张昶道:“要把这孟贤抓起来除掉才是!” “什么理由呢?”王度道:“叛乱业已平息,首恶胁从如数被诛,这时候人心刚刚平静一点,又没有理由地抓了一个京卫指挥,京卫难道不摇动吗?这人就算是被抓了,供出了赵王,皇上会信吗?太子也没有随意诛杀京卫兵马指挥的权力。” “况且杀了他,赵王还会有新的党羽,我们却不得而知,”王度道:“倒不如留着这一个,今后做一个大局。” 北京行在,随侍的内阁学士胡广和杨荣头凑到一起,对着南京新到的奏疏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戡乱了,”胡广松了口气:“总算可以放下一颗心。” 他说着也点点头道:“这处置方法,我看很稳妥,皇上那里,可以有个交代了。” 胡广是真的宽松许多了,之前传来哗变的消息,皇帝又是愤怒又是焦虑,当着他们的面,不知说了几遍太子无能的话,甚至提出,想要汉王高煦回到南京处理叛乱——当然叫他们三个给拦住了。 他们来到北京,非常确定在北伐的要紧关头,皇帝是不可能处置勋贵的,早就想通这一场肯定是要文官背锅的,这虽然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但是若是能牺牲一些人,稳固太子的位置,是他们心甘情愿的。 然而杨荣却眯了眯眼睛,道:“一个死了的黄国光几乎就能负了全责,而且这人是被手捶棍打活活殴死,这可是户部侍郎,三品的官儿呢,颜面何在?朝廷颜面何在?” 胡广就道:“你说的不错,可是人都死了,还能如何?” “这奏章一切都尽善,”杨荣轻描淡写道:“只在这两人的死法上,其实还可以改一改。比如,遭受乱卒手捶棍打之后,二位侍郎义不受辱,自尽全节。” “把他杀改成自杀?”胡广睁大了眼睛,这种死法就带着刚烈和气节了,义不受辱的二位侍郎自然可以得到舆论的同情,即使背负了罪责,皇帝却也肯给一个宽大处理,而且他们的家人,总算不用颜面扫地,无疑会减轻各方面的责难。 胡广也不由得暗暗称叹,然而面对奏疏却道:“只可惜再也改不得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五十三章 置之死地 两人在面对皇帝的时候,只能暗暗为黄国光和王勉的家人感到惋惜了。 皇帝看了奏疏,一直紧锁的眉头其实略略松了一些,这叫几个人看到了,都知道这奏疏写到了皇帝的心上。 “说你们有罪,”皇帝道:“夏原吉、金忠,说你们有罪,你们听到没有?” 夏原吉和金忠脱了官帽跪在地上,都道:“臣的确有罪。” 夏原吉道:“臣罪万死莫赎,臣经理户部,心劳计绌,精疲力竭,发不下饷钱,以致军营哗变,以致圣心忧虑,都是臣之过。” 而金忠也道:“臣罪也滔天,竟不知三千营上下怨气冲天,而军中贪腐横行,也都是臣监督不严之过,请皇上降罪微臣,平息众怒。” 皇帝看看他俩,道:“夏原吉,你替朕管着国家的钱库,朕怎么会不知道军饷是因为财政拮据,才难以为继。还有金忠,这一年多,军队人事变动很大,都是为了今天的北伐,你整饬军务,还能管住贪污枉法吗?你们全把罪责揽过了,真正有罪的人却毫发未损,这是朕追究的本意吗?” 皇帝竟然一点都没有追责夏原吉和金忠,杨荣心中就是一顿,他原想着皇帝会追责这两人,于是他就可以稍稍替死去的黄国光和王勉说一点话,比如说“这两人为官忠勤廉洁,都是难得的干吏,只是工作方法不妥,激化了矛盾”之类的,但是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军队无粮,但是朕的军队,是朕从靖难时候带出来的,那时别说是十七天没粮,就是两三个月没有粮,都一点问题没有。若说军队里没有人煽动挑唆,朕是不信的。” 皇帝道:“谁最怕缺饷,朕看不是兵卒,这一道道经手粮饷的人中,总有人要贪污要克扣,他们就要煽动起来,就要鼓噪起来,这些人,真是该死。” 看来奏疏中所提的很多中高级军官,定是要承担皇帝的怒火了。杨荣胡广金幼孜对这些人的死活并不在意,然而表面上还是要说一说:“本来下级军官和士兵生计已经非常困难,如果中高级军官能同他们同甘共苦,大家能互相扶持着度过难关,不至发生兵变。” 皇帝一挥手:“不要替他们开脱了,现在就拟旨意,三千营从上到下都要整顿,不是降职、罚俸这么简单了结的,朕要重惩!” 三千营的军官自然是要严惩的,而留守在南京的勋贵子弟,也因为失察之罪被降职,不过念在安抚叛军回营有功,便不究罪过,只是罚俸。而夏元吉、金忠两个自请处分,也官降两级,甚至已经补全欠饷的其他军营并边军,因为没有跟随叛军作乱,得到了双倍的奖励——只有两位死去的侍郎,是真的毫无颜面了,也不能保全身后之名,不仅被定为祸首,而且家人也都遭到了流放。 这些处置很快拟好,皇帝看也没看就命送至南京。 皇帝其实对奏疏中所提的那一条“将五军都督府操练的权力分出来,另派人操练军营”的建议很感兴趣,他对众人道:“你们是什么想法?” “臣认为可行,”杨荣就率先赞同了:“而且臣提议,可以从兵部选人,派往军营操练,这操练之法,一直是洪武十年所定的操练法,能否适宜如今及以后作战,臣也不敢妄加揣测。” 兵部看样子是武官的天下,其实不然,实际上是文官披着武官的皮罢了,就像金忠一样,因为兵部只有调兵之权而无统兵之权,没有直接接触军队,且因为建文时候齐泰这个例子,皇帝对文臣指挥武将这种管理模式似乎并不怎么中意,很多有关军队的旨意会绕过兵部,直接对都督府下达,这常常叫金忠很无奈。 但是如果给兵部一个操练军营的权力,那一切就不一样了,这自然是杨荣极力愿意促成的。 皇帝刚要说话,却忽然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名太监快步旁若无人地朝皇帝的帷幄跑来。 官员们注视着那名满头汗水的太监,皇帝与大臣的谈话只有一种情况,太监才会打断——那就是十万火急的军情! “紧急军情!”太监跪在皇帝面前,李兴上前,取过信筒验过骑缝,又有那惯会察言观色的其他内侍,早已将小折刀呈了上来。皇帝割开了信封,拿起里面的信,脸色一下子变了红白,脸上的皱纹都不由自主震颤两下,眼里的怒火更是控制不住:“丘福该死!罪该万死!” 这一封加急军报上,赫然写着淇国公丘福轻敌冒进,中伏战死,以致十万精骑全军覆没! 杨士奇胡广并金忠夏原吉几个,都吓得浑身冒汗,一时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皇帝只觉着一阵阵气血上涌,嘴唇忍不住地哆嗦起来,额头上青筋直冒:“丘福——他走之前,朕还谆谆叮嘱过他,叫他兵事须慎重。到达开平以北后,即便看不到敌军踪迹,也应做好时时临敌的准备,相机进止,不可固执己见,他却把朕的话当做了耳旁风!还害得王聪、火真、王忠、李远都死了!朕十万精骑,无一生还——朕就是将丘福凌迟处死、诛灭九族,也抵不过他的罪过!” 就在北京因为丘福战败一事乱成一团糟的时候,南京宫城之中,张昭华却和陈瑛有了一次面谈。 “陈大人,”张昭华道:“这一次兵变,你的都察院,离户部近的很,也遭了池鱼之殃,听说差一点也攻破了大门。” “三千营攻了户部,”陈瑛道:“一直围聚在那里,攻打都察院的只是一些散兵游勇,我等守住大门坚持了两天,倒也不算艰难。” 陈瑛的都察院侥幸逃过一劫,其实那群勋贵对陈瑛的怨气是最大的,这个人弹劾了不知道多少勋贵,连救过皇帝性命的隆平侯张信也敢弹劾,这些人原本就打算挑唆乱卒围攻都察院的。 “那陈大人的奏疏拟好了么?”张昭华就道。 陈瑛惊讶道:“听闻六部九卿并内阁已有奏疏呈上,直言此次兵变的罪魁祸首,夏原吉、金忠俱都得罪,勋臣也一并降职留俸,难道背后,还有其他人为主谋不成?” “这些人不过是被推到台前的人,”张昭华就道:“真正的主谋还逍遥法外呢。” 陈瑛的眉头皱在了一起,他感觉张昭华所说的主谋,身份应该不一般,“娘娘是要我弹劾谁呢?” “不要担心,”张昭华安抚了一下他:“弹劾这个人,不会使你为难,而且这个人,也是早在大人你的名单上,之前弹劾一次,没有功成,如今这一次,我保证能置他于死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五十四章 冷酷与温情 陈瑛的败绩很少,每一个都叫他记忆犹新,而说到他和太子妃共同的敌人,应该只有一个,就是何福了。 陈瑛之前弹劾何福,却被皇帝打了回去,不仅没有降罪,反而褒慰他。何福如今是宁远侯,跟随皇帝北巡,恩宠颇重。 “微臣不明白,”陈瑛的确是一头雾水:“您是说,何福和这一次的哗变,有关系?” 张昭华就道:“你大概是不知道,三千营前身,是金吾左卫、前卫和后卫,而这三卫,都是何福带出来的,他昔年从傅友德征云南,擢都督佥事。又跟着蓝玉出塞,至捕鱼儿海,晋为指挥同知,这个指挥,就是金吾左卫指挥。” “这个理由,怕是牵强了,”陈瑛觉得不太可行:“何福自从永乐元年,就出任宁夏并甘肃总兵官,已经和京营没了联系七八年了。这罪名,着实强加不到他头上。” “你说的不错,”张昭华道:“但是若是说,这一次的边军并不是表面看起来的安分,他们和三千营乱卒,私下串联,沆瀣一气,也准备要作乱呢?” “边军?”陈瑛大惑不解。 “朱雀巷那里,除了三千营,还有一支兵。”张昭华道:“这一支兵,来自甘肃会宁。” 因为如今正是边军进京操练的时候,甘肃边军来了四千二百人,分番入卫,与京军在一起杂练,而叛乱开始的时候,这一支队伍恰好也在朱雀巷那里,是距离三千营最近的军队。 陈瑛小心揣摩着张昭华的意思:“所以这一次京营和边军,共谋作乱,只不过边军的作乱还没有开始,杨将军已经火速平息了京营叛乱——事后抓住首恶,首恶招供与甘肃边军确有合谋,俱系何福指使。” “不,”张昭华冷冰冰道:“俱系三千营参将并甘肃边军中军等十余名军官指使。这些人挑动叛乱,因为对朝廷政策不满,不想要边军隶属京师,也不想叫京营军官操练边军。这些参将、正副都司、游击、副将等军官,皆有叛乱之罪,何福只有治兵不严的失察之罪。” 陈瑛知道这一下子何福应该是逃不了了,“京营和其他边军都无串谋,独独和甘肃来的军队协商叛乱,这怎么看,都蹊跷地很呢。” 张昭华也略略笑了一下:“可不是吗。” 烛光摇曳起来,这种黯淡的光芒却照出了她空洞而冷酷的神色,甚至叫陈瑛的心里,都微微一颤。 夏季炎热起来,张昭华回到自己寝殿之中,只觉得出了一身汗垢,她狠狠地泡了半天才出来重新梳洗过,又坐在榻上批阅堆积如山的奏疏。 高炽头闷胁痛了有小半个月,服了药早早睡了,他精力不足,皇帝不知道是有意无意,走之前给他安排了更多的课业,这还都是不能稍微懈怠一点的,因为有一天高炽没有按时抵达文华殿,三天之后皇帝的敕谕就来了,将他斥责了一番,说他用心不专,张昭华就觉得费解,既然要太子专注学业,那还听不听政事?人的时间和精力,难道不是有限的吗。 所以张昭华全揽了奏疏,甚至还走到台前,全权处置了兵变事宜。高炽因为实在不舒服,只对她叮嘱了一点,要她把送抵北京的奏章拿给他看,但是张昭华看到内阁拟出的奏疏,就知道一定不能给他看了,要不然他是肯定不会同意这个处置结果的。 第二天高炽醒过来的时候,张昭华已经穿戴好了,他不由得道:“昨晚上感觉你睡过来了,好像才一点点时候,你就起来了。” 张昭华大概睡了不到三个时辰,但是她一向精力充沛,并无什么疲累之色,“昨儿积压的奏章,我都看完了,右边一摞可以直接发通政司,左边二十一本,都是有毛病的,你再找他们改改,里头还有几本,要打回去,要不然你就直接发到本部去,叫那几个尚书看,反正我瞧着像底下人自作主张。” “六部九卿对哗变的处置奏章在哪儿,”他问道:“你先给我瞧瞧。” “已经发去北京了,”张昭华道:“你问问内阁有没有副本吧。”她推卸到内阁那里去了,杨士奇和黄淮应该知道怎么安抚他,她现在还有事情要做。 这时候一个清脆悦耳的童声想起来了:“娘娘,我好了。” 张昭华看着穿了一身粉嫩纱裙,头上盘了两个圆鼓鼓的小发髻的玉姐儿,笑道:“哎哟,真是玉女一样!” 连高炽看到她都高兴了起来:“脚上穿一双分梢履就更好看了,叫人给她坐上几双。” 张昭华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之前高炽看到韦氏脚上穿了一双翘头重台履,还怪说韦氏奢侈,如今要给玉姐儿做差不多的东西,他就觉得没什么不对了。不过也是,韦氏的鞋子上还嵌了珍珠,这一点着实不好。 她把玉姐儿养在宫里差不多一个月了,高炽是越发喜爱,有几次说天下女儿钟灵毓秀无过于此,之前就想过要生这么个女儿来,只不过张昭华生的都是儿子,没有满足他的心愿。 张昭华又将从首饰盒里取出一对儿白珍珠的发箍,重新去掉头绳为她绑了头发。当然,这发箍不是后世的那种半圆形的卡子,而是细银丝穿起来的珠圈,刚好可以固定住头上的两个包。发箍上的珍珠倒不是很大,难得的是个个一般大小,浑圆柔亮,细细密密地串在了一起。而且这珍珠,不是东海也不是南海产的,而是南洋的珍珠,乍一看是看不出什么来,但是叫识得的人看,就知道这东西的价值,是张升的船队从南洋拉回来的东西。 “你们要去哪儿?”高炽见她们穿戴整齐,就道。 “今儿不是张娘娘生日吗,”张昭华道:“我带玉姐儿过去给祝个寿。” 张昭华走入柔仪殿之中,她让玉姐儿先等在了回廊屋檐底下的阴凉处,众妃嫔见到她都来行礼,不一会儿张贵妃就升了坐,女使一声赞礼,大家熙熙攘攘都拜了下去,口称恭贺娘娘千秋,如此折腾一番便算是朝贺完了。 宫中有两个贵妃,所以内外命妇朝贺,变成了一件费心思的事情。四时八节的时候,两位娘娘要升殿,那么是先拜王贵妃,还是先拜张贵妃呢?王贵妃年长,入宫且早;张贵妃家世显贵,大家都犯了难。倒是两位贵妃十分谦让,差不多同时派了人,一个说请永宁宫王贵妃先升殿,一个说要众人先去拜长乐宫的张贵妃,最后张昭华想了个办法,请两位贵妃娘娘同时到柔仪殿中,分坐东西两边,叫众位命妇一起参贺。 两宫和睦,是宫里的福气,不仅是张昭华瞧着两位贵妃,品行端正,谦光有德,就连皇帝也觉得高兴,许她们在生日的时候,也能接受朝贺,见一见家人。 朝贺的礼仪是定死的,大家退到偏殿歇息之后,才算能说一些话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五十五章 虺蜴之心 张昭华还能换一套衣服,但是这些命妇们,玉圭能放下了,但是真红大袖衫怎么能换去,三层的纱罗衣捂着汗呢,每个人脸上都冒着水汤一般。 “怎么没看到王夫人,”张昭华没瞧见大王氏,就道:“娘娘也没见着?” 大王夫人今儿没来,她年纪大了,虽然也想进宫来看女儿,但是身体不好,只叫张辅夫人胡氏和张輗夫人刘氏来了。 张辅的夫人似乎也没见着,好像是被张贵妃叫走了,张輗的夫人刘氏倒是远远看着她,很是忐忑的样子,自然也是因为张昭华将她丈夫下了锦衣卫,不过张昭华没打算如何,顶多再关他几天也就罢了,要不然这家伙仗着是汉王的人,目无一切,汉王见了她,都没有如此不敬过。 领了张娘娘赏赐的冷饮点心,命妇们差不多便各自回去了——本来后头还有一场宴会,但这么大热的天气,真要穿着全套朝服吃喝半天,谁都受不住。不过后头还有一场戏,摆在汀花苑里头,有几家爱听戏的夫人还是陪着张贵妃听了,张昭华也去了,不过忽然瞧见胡氏本来坐在张贵妃身边说这些什么,但是一看她来了,就忽然闭口不言,不一会儿就退下去了,再过一会儿张昭华问到她,说是已然回府去了。 张昭华看得清楚,自忖没有得罪过胡氏,张辅不像丘福一样支持汉王,对汉王一向只是恭敬本分,甚至私心来说,张昭华觉得他似乎属意太子,这样的勋贵,张昭华怎么可能不交好呢,更何况张辅之妻胡氏,是越国武庄公胡大海的孙女,系出名门,这背后的一大把姻亲武贵,张昭华得罪不起。 锣鼓喧天起来,暂且打断了她的思绪,因为是贵妃生日,宫中教坊司排演了许多折子戏,张昭华以前喜欢听北方的金石之音,因为今上自从当了皇帝,就一改宫中流行的南戏,全改为北曲,所以出身北平的张贵妃爱听,张昭华也听得来,只不过这时候吵嚷地她脑仁疼,一时片刻什么也记不得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玉姐儿。 玉姐儿被带过来给张贵妃祝寿,张贵妃见了乖乖巧巧、规规矩矩的玉姐儿,自然是高兴的:“真是知礼的好孩子,一眼看了就喜欢,怪道你们太子妃娘娘见了,就舍不得放走了。” 她说着解下一只笼坠子来,给玉姐儿玩耍。这笼坠子做得像水滴一般,相当漂亮,张贵妃见小小的人儿捏在手里,便要再抚弄一下她的脸蛋,只不过碰上了却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很快道:“天热得很,孩子不要拘着,随她玩耍去罢。” 她说着就对也瞧出不对的张昭华道:“我小时候,就不肯好好坐上一时半会的,听戏什么的,只瞧着热闹,却也听不懂什么。” 张昭华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坐着看完了一场戏,随后才告辞出来,回到春和宫里,才知道玉姐儿发了暑热,脸色苍白,躺在竹席上面,一身身汗下来,竹席都没有干过。 问了她身边的嬷嬷,才知道在汀花苑里,玉姐儿碰上了吕婕妤,吕婕妤嫌她莽撞,叫她站在大热太阳下面近半个时辰,等张昭华叫她进去给张娘娘祝寿的时候,人已经晕地不行了,但是不敢失礼,居然还强撑着来了,张贵妃应该是摸到了一手汗,才叫把人带下去了。 张昭华看着两个太医过来,给小人灌药,记忆就和很多年前的一幕重合了。 “婕妤吕氏,朝鲜护军吕贵真之女——”张昭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真是一副虺蜴之心啊。” 玉姐儿在春和宫里养了一个多月了,一些妃嫔见过她,没见过的也知道她这里有个可人爱的女娃娃,婕妤吕氏却似乎不知道的样子,说玉姐儿冲撞她——别说一个小孩子,冲撞也不会怎么样,吕氏也不是怀孕之人;何况玉姐儿这般乖巧,怎么会没有眼色,瞧不到人来了,还迎上去冲撞? 人堆里忽然又挤进个人来,这人进了殿里也没想到人这么多,怀里的东西差一点都给撞得滚落了,唬地他大声喊了一句,才叫殿里安静下来。 “怎么了?”朱瞻基提着袍角过来,他同时看到了太医:“谁病了?” “椿哥儿,你来,”张昭华把他叫过来:“你小点声。” 朱瞻基看到了床上脸色惨白的玉姐儿,不可置信道:“病的是她——早上不还好好的么,怎么一转眼的功夫不到,成了这个样子!” 张昭华跟他解释是中了暑气,朱瞻基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总之是趴在床边上眼也不眨地,看到李嬷嬷拧了帕子来,就伸手接过来,轻轻放在了玉姐儿额上。他这样做了,忽然又觉得讪讪地,回头瞧了瞧张昭华的神色,“我瞧她像小猫。” “算你和气,疼人,”张昭华道:“这磨喝乐哪儿来的?” 朱瞻基怀中堆着两个泥制胖娃娃,张昭华怎么瞧怎么不对劲,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两个泥娃娃居然是光的,根本没穿衣服。 她疑心椿哥儿身边的人有了坏心了,心中大怒,朱瞻基似乎感觉出来了,一下子跳了起来,磕磕绊绊地解释了一下,说玉姐儿心灵手巧,喜欢给这样的磨喝乐娃娃剪裁衣服,给做个红背心,系青纱裙儿;盘领衫,戴帽儿,一应服装穿戴,且有不同搭配,可调换变化。 倒是和后世的芭比娃娃玩具差不多了,张昭华就道:“你俩也跟小娃娃一样,还长不大呢。” 朱瞻基嘿嘿笑了一下,这时候忽然听到西北角传来了轰隆隆的巨响——不是打雷,不是地震,好像是敲鼓的声音! 张昭华不由得一震,心念电转,她不敢置信地站了起来——这是,登闻鼓! 殿外听得更清楚,那鼓点声一下急过一下,一下响似一下,许多宫人太监都站住了,露出惊讶的神色来,毕竟这鼓一敲,京城一草一木都能听到。俗话说鼓进金止,这鼓声就像催人前进的号角一样,一声声隆隆地,让人感到了莫名的一击即胜的气势。 张昭华捂住咚咚直跳的心脏——不是她害怕了,是这鼓声有感染力,带着她的心脏一起共振起来。 张昭华使了个眼色,亦失哈悄然退了出去,这鼓不是轻易可以敲响的,张昭华自己是有这个经历,当年她上诉冤情的时候,就知道哪怕是设立了登闻鼓的太祖皇帝手上,都有守卫登闻鼓的军士,并不会叫人随意敲鼓。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是谁敲了鼓?他怎么避开了鼓前守卫的军士?他有什么奇冤异惨,一定要上达天听?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五十六章 李贞案 1 亦失哈回报的速度非常快,他道:“外头是一名妇人敲的鼓,殿下命将人带到偏殿里面问讯,她自称是兵部主事李贞之妻,击鼓诉冤是为了他的丈夫李贞,因为李贞被投入刑部大牢里,不知生死。” “李贞犯了什么罪?”张昭华问道。 “说是左都御史陈瑛联名御史袁纲、覃珩,弹劾李贞收受皂隶叶转等四人的贿金,李贞并皂隶四人,全都下狱审讯了。”亦失哈道:“殿下叫奴婢过来,问娘娘是否有此事。” 张昭华略一思索,想起来了:“不错,我记得是十四五日前了,确实有一封这样的奏疏,是陈瑛弹劾兵部主事人等,我把案子发到刑部去了,怎么这李贞之妻不服气,诉冤说李贞没有收受贿赂吗?” 张昭华代替高炽批阅了许多奏章,她记性倒也好,居然还真叫她记得清楚。 “所以刑部是怎么处置的,”张昭华匆匆赶往高炽所在的文华殿里,边走边问道:“只是将人投进大牢里,没有查验实据吗?” 不用亦失哈回答,张昭华心中也明白,约莫是刑部草草而过了,只将人抓了进去,却根本没有鞫查,而李贞之妻听到丈夫的罪名,敢敲登闻鼓喊冤,八成可以说明李贞是没有收受贿赂的,她不怕搜查。所以这应该是一场冤案,是陈瑛想叫李贞和这几个皂隶下狱,他捏造了一个收受贿赂的罪名,将人抓进了刑部里面。 刑部自然知道这是冤案,他们根本不会查证,因为知道这是陈瑛要弄死的人——至于刑部为什么会秉承陈瑛的意志,因为本朝大理寺负责案件的复核,不再掌管审判;刑部受理地方上诉案件,审核地方重案和中央百官案件,有权判决流刑以下案件,死刑奏请皇帝批准。而都察院监督刑部与大理寺的审判与复核,它的地位在这二者之上,同属公检法,它可以审判司法活动,遇重大案件可参与审判,即所谓“三司会审”。 刑部在本朝已经形同虚设了,大部分抓人杀人的活儿都叫锦衣卫揽走了,本来按照太祖高皇帝的规定,锦衣卫抓人,须有驾帖发下,须从刑科批定,方敢行事。也就是说,锦衣卫并没有直接抓人的权力,必须先由皇帝授出驾帖才能行事。而且光有驾贴还不行,拿人事由还必须经刑科给事中‘佥签’,并付以签署详细的批文才能拿人。 但是皇帝处置建文遗党,还需要从刑科拿到批准吗? 所以本朝的刑部变的和大理寺一样,只有复核案件的权力,而无直接审判的权力。他们慑服在纪纲的淫威之下,但是还是有一个人,他在的时候,或者说,他所经手的案子,锦衣卫拿人,会按规矩,或者说,看在这人的面上,规规矩矩来刑部讨要佥签。 这个人就是陈瑛。 即算很多人不耻陈瑛的狠毒刻薄,但是不得不承认,都察院以及刑部、刑科和大理寺在他的手上,还是从纪纲那里得到了一点尊严。一来因为陈瑛得到皇帝的宠信,皇帝对他是信任的,因为陈瑛帮他除去了许多人,和纪纲是皇帝的左右手;二来也是因为陈瑛这个人,本身既不贪污,也不受贿,清廉地可怕,在个人作风上,挑不出任何毛病来。同样,这人手段高明,不仅纠察外部人员,对都察院及刑部本身的官员,也管束地非常严格,连纪纲都说,锦衣卫和都察院相比,就像是一盘散沙一般。 即使都察院和刑部、大理寺的官员没有不骂他的,但是却不得不承认,他们还是要仰仗陈瑛而活。没有陈瑛,他们可能也就是匍匐在纪纲脚下的狗,根本没有和锦衣卫对抗的能力。 所以刑部一般不会违逆陈瑛的意思,陈瑛既然弹劾这五人有罪,而且奏疏也得到了批复,刑部就将人抓了起来,投进大牢。但是他们也知道这是陈瑛私人报复行为——估计陈瑛这样的行为应该不少,所以也根本没有去搜查什么所谓受贿的证据。 张昭华走到殿里,看到高炽深深陷在椅子之中,手上捏着奏章,正一字一句看着。她便道:“那李贞之妻王氏,现在何处?” 高炽转动了一下眼珠,道:“我找了个住处,安排她暂时住了。” “那你审她了没有?”张昭华就道:“这王氏能敲上登闻鼓,背后一定有人帮她,你怎么不问问?” 高炽不说话,张昭华就紧挨着他坐了,道:“前几天你刚刚下了一道谕令,说要平决冤狱,今天就有人来告状,时机可是不同寻常啊。何况,这案子牵涉了陈瑛,可要慎重啊。” 高炽就“哦”了一声,意味深长道:“为什么牵涉陈瑛,就要慎重呢?” “你在这儿装什么糊涂,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张昭华道:“陈瑛是父皇信重的人,这个事情,明显是有人挑拨咱们东宫和陈瑛对立起来。” “所以这是你对这事件的定性,”高炽道:“你有没有想过,这的确是冤案,陈瑛的确是诬告呢?” “冤案是不错,王氏敢敲登闻鼓,差不多就是冤案了,”张昭华道:“但是这冤案,可没有死人啊。王氏本可以诉本地应天衙门,应天府可以受理此案,并督促刑部复核这案子,但是她没有这么做,反而敲了鼓,有意思的是这平日里防护森严的鼓,居然还真被她敲动了——” 登闻鼓一响,太子就要亲自受理案子,因为他刚刚下达了裁决冤狱的谕令,所以一定会十分重视,这个案子就成功做大了。张昭华对案子本身不感兴趣,她关心的是幕后主使,因为这个人似乎也摸准了高炽的脉,知道高炽对陈瑛是憎恨的。 陈瑛本质是个酷吏,他竭力追治建文遗臣,而且对一切违背皇帝意愿之人进行监察揭发,这是皇帝的需要,这其中的冤案不知道有多少,每当皇帝想要一个人死,那陈瑛就会对他施与一个罪名——这让高炽感到失望和悲叹,他不敢也不能憎恨皇帝,却对陈瑛是恨之入骨。 张昭华一路走过来的时候,就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她感到高炽可能会以此为契机,想要治罪陈瑛——但是这是何其可笑且单纯的想法。 果然高炽就道:“如果这案子真有幕后主使,我倒要感谢他。我已经决定了,三日之后廷审此案,六部九卿,全都到场。” “那这就是幕后主使想要看到的了!”张昭华大声道:“你和陈瑛对立起来,陈瑛不反对你的!你却要把他逼到另一个阵营去,你究竟知不知道你的处境,咱们已经是如淌冰河步履维艰了!你却还要给自己平添一个敌人!你就算是赢了,也失了圣心,还不是输得一败涂地!” 高炽站了起来,用了一种张昭华前所未见的语气道:“虽说储君应以养德为本,但有些事情,就是要知其不可为而为。当年打出靖难的旗号,说奸党横行,说是昏君无道,那好,大家一起豁出命去,将建文推翻了,现在的永乐朝,没有太监乱政,父皇雄才大略,英明神武,现在总该说是上下一心,共图大业了吧?这八年的时间,也该是河清海晏国用富庶,百姓安居乐业了吧?” “但是没有!”高炽道:“没有,什么都没有改变!反而更差了!奸邪没有辟易,百姓更加穷困,因为营北京、下西洋,已经耗资巨万,而这些费用,全都加在了百姓头上!水旱民饥,饿殍遍野,而有司征赋更急,连应天周围,都有骸骨而无人收埋!” “一天收到的二百七十份奏疏之中,只有三份,说的是水旱民情,”高炽道:“其他都是在称颂北征,阿谀下西洋的盛举!一片颂词之中,哪里能看得到一点真言实话!便是说了实话,怕也要被人觉得,是不识时务!” “没有一个人,”高炽道:“包括夏元吉在内的那些悉心应付着日益穷蹙的困境的户部官员们,去批评这一系列好大喜功的举措——他们为什么不能够如实地向皇上反应这个国家的财政和民情,为什么不去劝阻皇上不顾国家财力的做法,为什么不敢上疏,为什么要逢君之恶?” 这一连串的问题将张昭华问得呆住了,却听他道:“因为他们在斗争,在排陷,在内耗,无所不用其极!国家已是危机重重,朝廷中的大臣们,不是看不到,不是不想作为,只是大环境就是你争我斗,谁敢心无旁骛地办事,谁都得留五分心思,以免被人从背后捅了刀子!这一切都是怎么起源的,我告诉你,是因为风气,风气坏了,叫这些科道言官,叫这些督察御史,给带坏了!” “原本太祖高皇帝,有鉴于前朝党争之祸,特地赋予了言官御史们风闻奏事,敢说真话、不畏权贵的权力,”高炽道:“希望他们纠劾百官之中尸位素餐、触犯律法之人,让他们维护朝堂稳定、政治清明,然而这么些年下来,这些言官,这些号称朝廷风骨气节所在的言官,早已经没了骨头,科道之间,全是人格卑劣、蝇营狗苟之徒;督察院里,都是趋炎附势、反复无常之辈!他们之所以会堕落成这个样子,因为壬午之难,已经打死了大明真正的风骨,打断了的脊梁,再也直不起来了!现在苟延残喘活着的,不过是皇帝豢养的恶犬,叫他们咬谁,他们就能咬谁!” “他们活着的唯一目的,站在朝堂上穿着官服的唯一目的,就是时时刻刻揣测皇上的意思,摸清皇上的好恶,只要确定皇上的心意,便要争先恐后当那个马前卒,皇上看谁不顺眼,便有一篇篇犀利的弹章如雨点一般涌来,誓要将所有恶毒的话,所有大逆不道的罪名砸在这个人身上,就像一群恶犬,将主人定下的目标撕咬地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这样的言官,致使士风大坏,人心不古,”高炽道:“他们怎么会管你国家如何,民生如何,朝廷如何!这国家已经危机重重乱象频生,而这些颠倒是非,倾危构陷的言官,就是把一潭清水搅和地污浊不堪的罪魁祸首,长此以往,大明无可救药!” “在这种为害国家和百姓的大病还没有形成痼疾之前,”高炽道:“它是可以祛除的,它是可以解决的,只要忍一忍疼!科道之弊,可挽士风,刷新气!我这次要做的,就是揪住那最显眼的,也是最可恶的一个,把科道的脓包挑开挤破,我要让他背上应有的罪名,死其罪,正其法。将那些混迹于言官中的所有德不称位、阿谀投机之徒,赶出庙堂之高!给那些正直之士、刚烈之臣,真正的大明风骨,腾位置!” 高炽走了之后,张昭华浑身都发起抖来,她一头从椅子上栽了下来,发出了轰然的巨响。门外面守候的宫人将她簇起来,就看到她面上那令人绝望的惊惶和恐惧。 “不可能的……还有纪纲……你这样,才是害了他们!”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五十七章 李贞案 2 三日后的大理寺大堂之中,无数兵马司的士卒将这个平日里门庭冷落,长久地在朝堂之上都没什么存在感的地方围得如铁桶一般,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六部九卿已经端坐在正堂之上,他们之中,不少人在暗地里交换着神色,因为这一次的阵仗,实在是不同寻常。 很快从辕门街上便响起了一阵沉闷的马蹄声,大臣们便以为太子的车驾过来了,不约而同地起身迎接,然而只见马上跳下来两个太监,正是太子身边的王安和亦失哈,两人见到公卿大臣,都道:“太子殿下命咱家前来听审。” 太子没有来,只派了身边两个近侍来,这一举动似乎又让众人面面相觑,各有所思。然而实际情况是,太子早上本来都已经穿好了衣服了,但是忽然气喘起来,根本行动不得,而这两个里头,亦失哈更加清楚,因为昨晚上太子妃让太医盛庸在太子经常服用的降气汤里多添了一味药,引发轻微的气喘,而呼吸不畅导致太子本身的胸闷头晕胁痛更加剧烈,以致难以成行。 这两位公公只是作为太子的代表,旁听案情,并不发表意见。而太子早就定好的一正一副主审官坐在了大堂之上,这两人分别为大理寺卿汤宗和应天府尹薛均,一个主审,一个陪审,因为此案涉及刑部和都察院,需要避嫌。 “既然人都到齐了,”王安虽然在高炽和张昭华身边,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但是到了外廷,还是很能端着的:“太子殿下有几句话,要传给诸位大人。” 所有人都重新站起来,准备排香案迎接太子的谕令,然而王安却道:“不是口谕,就是几句说在前头的话——” 见大臣们都竖起耳朵作出恭听的模样,王安才道:“太子说,朝廷有许多事情坏了,坏就坏在,什么都喜欢谋于暗室,见不得太阳,这案子就是要叫大家都看看,看看拉到日头底下亮相的,究竟是什么,还望诸位知道,天理难欺,国法难欺的道理。” 这番话说得大部分人一头雾水,也有的一脸震惊比如蹇义、郑赐几个,还有人强自抑住兴奋的,这个人就是主审汤宗,他自从三天前接到太子的谕令,命他主审此案,就一直维持这种兴奋的姿态,直到今日。他觉得自己摸清楚了太子的意思,而今日这一番话,更是让他笃定。 汤宗收摄心神,一拍惊堂木道:“带人犯!” 不一会儿便有若干身形彪悍的大汉上来,押了五个带了刑具,神色萎靡的人犯上来,分别是涉案的兵部主事李贞,皂隶叶转、王为、武城平和刘威。 “还有人犯一人,”汤宗道:“那敲了登闻鼓的李贞之妻王氏何在?” 不一会儿,一名看上去三十多岁,布裙素钗,容色凄惨的妇人也被带了进来,跪在地上朝堂上磕头。她很快就看见了自己的丈夫,顿时忍不住悲泣起来。 “不要哭了,”汤宗想了一下,还是没有拍手上的惊堂木,道:“你是何人,自己陈说。” “民妇王氏,是兵部主事李贞之妻,”王氏道:“也是三日前敲了登闻鼓的人。” “王氏,”汤宗就道:“你为什么敲登闻鼓?” “大人,那鼓难道敲不得吗?”王氏反问道:“这鼓,不是高皇帝设了,使天下军民,有诉冤的途径吗?” “所以你是来伸冤的。”汤宗道:“你有何冤屈,且细细说来。” “十四日前,有刑部前来拿人,将我家老爷投入大狱之中,”王氏道:“罪名是收受贿金。民妇与我家老爷结缡十五载,知他为人清廉自守,从未见他往家中带任何不属于俸禄之内的东西,这收受贿金之罪,不知从何而来?况且刑部既然拿人,必要查验实据,民妇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反而听闻外子在大牢之内屡遭酷刑,奄奄一息,别无他法,只能敲了登闻鼓,上诉冤情。” “你不是别无他法罢,”汤宗意味深长道:“你可以诉应天衙门,应天府可以受理此案,本官身边这位薛大人,就是应天府尹,他可以督促刑部复核此案,一样会还你丈夫清白。何况刑部之上有都察院,监察御史可以纠正刑狱,你也可以上诉到都察院那里。” “好教大人知晓,”王氏声音不大,却叫每个人都听得清楚:“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并御史袁纲、覃珩弹劾我家老爷收受贿金,民妇如何敢将自己送到狼窝虎口之中去!” “应天府也可以受理,只是时间拖得久了,”王氏道:“我家老爷身在大狱,一日之内连过三次大刑,如何能撑到应天府复核的时候?怕到时候民妇见到的是我家老爷的尸体了。民妇是听闻太子殿下仁慈,又欲平决冤狱,所以才敢敲了登闻鼓。” 她是如何避开重重守卫,敲到了几乎可以说是流于形式的登闻鼓,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疑点,但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问,这毕竟是个不能明说的东西。 “这案子已经惊动了太子殿下,”汤宗拱了拱手道:“殿下仁明,俯察冤情,所以才叫六部九卿共聚一堂,量刑取法。” 他说着就看向了李贞,“兵部主事李贞,抬起头来。” “你妻子为你申诉冤情,你可听得明白?”汤宗问道。 “听得……明白。”李贞明显是受过严刑拷打的,声音断断续续,几乎听不到。 “给他去掉刑具。”汤宗一挥手,两个皂隶上来,给李贞卸掉了重达十余巾的枷锁,这才叫李贞渐渐缓了过来,声音也稍微响亮了些。 “你妻说你没有收受贿赂,”汤宗道:“你究竟有无收受?还是你收受了贿赂,却没有带进家里?” “回禀大人,”李贞道:“臣妻所言具是,臣在兵部六年,扪心无愧,若是有贪污受贿一文钱,便叫臣死无所葬。” 这时候旁坐的大臣中,有一个人站出来道:“他说的话,我倒是可以佐证。” 大家看去,只见是兵部侍郎师逵。他道:“我平日自诩清廉,凡有所赐,都分了宗族,而据我所知,李贞平日的俸禄并赏赐,都寄给了位于松江的老母,以致自己家贫难以为继,妻子甚至要给别人浆洗衣服,才能勉强维持家用。” 若是别人说这话,他人便是要质疑的,但是师逵就不同了,他是一个清廉到极致的人,皇帝都知道他清廉,曾经说:“六部扈从之臣,不贪者惟师逵而已。” 而且师逵是兵部侍郎,他对自己的属下自然是知悉的,他既然这么说,那便是这李贞及其妻说的话,应该不错,要不然怎么会穷到妻子都只能给别人浆洗衣服的地步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五十八章 李贞案 3 至于是否将贿赂藏在了别处,李贞也并不承认,这时候应天府尹薛均忽然道:“若是他的确不知道自己收受了贿赂呢?” 见众人都望过来,薛均就道:“诸位大人,难道忘了刑部主事刘宁一事?” 经他提醒,大家才想起来,不约而同的低叹了起来。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曾经有人将银子藏在西瓜里面,送给了刑部主事刘宁。刘宁自己不知道,也没有发现,倒是他的妻子安氏剖瓜,发现了此事,而且立刻告发了上去。 安氏告发的是自己的丈夫收受贿赂,然而此案却得到了皇帝的褒奖,认为安氏贤明,能“佐夫大义”,还赐给她白金二百两。 这个案子背后,其实是皇帝鼓励官员的家庭内部互相揭发——因为高炽说的没错,皇帝任用酷吏专以攻讦揭发为能,日日纠劾诸司,几乎无一日安宁。所以永乐时候的政治生活,告讦盛行,锻炼成狱,这种情况不止出现在官场之上,而且出现在百姓生活之中。 这个案子其实有很大的隐情,比如说刘宁的西瓜里剖出银子的事情,其实是都察院的一位与刘宁有嫌隙的御史,引诱行贿之人想出这个办法,此人准备告讦刘宁收受贿赂,刘宁知道了,为了自保,只能叫安氏提前揭发自己,以获得舆论上的同情和主动。 安氏不上告,自然会有人告,不止那个与他有仇的御史,其他御史但凡知道了一点风闻,就一定会用尽各种恶毒的修辞,将刘宁说的罪不可恕——因为大环境就是这样,大家都在告密,尤其是陈瑛手下的御史,若是不告密、不揭发,反而会被视为无能,就出现了采用钓鱼执法即诱人犯罪的方法,引诱官员犯罪,然后达到弹劾成功的目的。 所以高炽说的“大环境就是你争我斗,谁敢心无旁骛地办事,谁都得留五分心思,以免被人从背后捅了刀子,风气被这些科道言官、督察御史给带坏了”的话,的确一点都没错。 但是张昭华知道,这一切的源头不在高炽即将要处置的陈瑛这里,而是在皇帝身上,是皇帝要控制官吏军民,是皇帝编制了一套由酷吏和特务为主体的监察侦缉大网,将一切都置于自己的掌控之内。 诸人连连点头,汤宗就开始盘问堂下的四个被指控行贿之人:“你四人是否有将贿金,暗藏在某一处,交给了不知情的李贞?” 四人同时摇头,因为这四人是皂隶,不像李贞这样是读书的出身,所以身强体壮,挨了酷刑也还撑得过去:“俺们都是穷人,哪里能贿赂地了李主事!俺们也没什么事情,能求到他头上啊!” 汤宗一想还真是,因为李贞这个兵部主事不同于掌握着官吏考核的吏部主事,或者主管钱粮的户部或者操控刑罚的刑部,他所管的都是武选、地图、车马、甲械之政,而李贞虽说是武选司的主事,他也许能对其他人有帮助,但是对这四个皂隶,那是一点都没有用处的。 因为皂隶这种衙门里跑腿的差役,在户籍上,是更改不掉的贱籍,从事的也是贱役。本朝衙门皂隶穿青色布衣,交领、窄袖长袍,下打密褶,腰间系束红布织带。地位更低的,穿青衣外罩一件红布马甲,腰系青丝带。俗语说的“贩夫皂隶”所指的就是他们这样社会地位低下的人。 户籍是不可能更改的,这一点别说是李贞这样一个小小的兵部主事,就是兵部尚书金忠亲自操办,都不可能改掉,举个例子来说,科举考试中,参加考试的童生先要向本县衙门礼房报名,填定姓名,此外还要本县秀才中的廪生作保,称为廪保,保证你不是冒籍、匿丧,保证你出身清白,不是倡优皂隶的子孙,才能参加考试。 而且军籍不在兵部这里,而在都督府手上。 倒是兵部侍郎师逵和兵部另两个主事微微一怔,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来,刚巧叫薛均看了个正着,立刻发问道:“师大人,您有何见解?” 师逵就道:“武选司——除了授职、承袭之外,还有一项职责,就是主持兵部武举,选拔武举人。” 武选司这个部门,主管天下武将的任职和升职降职,但是还有一项职责,常常被众人遗忘,那就是选拔武举人。这也是因为国朝特殊的军制所造成的。武举早在唐宋就有,但是本朝的军制与前朝不同,武职几乎由世荫承袭,军籍是代代相传,所以武举一直被视为是多余之举。只是在前年永乐皇帝因为发现世袭军官的素质严重下降,才又开了一次武举。 “从全国各地三千多应试者中,选出了二百多武举,”师逵道:“但是这些人,选上来之后,就没有着落了。” 皇上的本意,其实并不是选举武举人,而是想通过这样的办法,刺激勋臣子弟发愤一点,不能真的堕落成纨绔之徒,斗鸡走马之辈,果然这一次武举出来,被将门视为莫大的威胁,在他们的哭诉之下,皇帝到底还是遂了他们的愿,这些可怜的武举人,则被皇帝暂时搁置到一边,不再过问了。 那么这些武举人该怎么办呢,回去还是不回去——只能赖在京城,天天去兵部打听了。然而最近这几个月,兵部还真有了办法安置这些人,因为京卫似乎有接受他们的意思,京卫到底不比五军都督府,或者说,似乎五军都督府还没有将手彻底地伸进京卫之中,于是这很多日子以来,一大堆武举人就堆积到武选司这里,想尽各种方法,想要获得进入京卫的名额。 所以会不会是,这四个皂隶之中,有人和这群武举人有亲戚关系,这武举人接近李贞比较困难,但是在兵部衙门当差的皂隶就容易多了,因为是熟面孔,也能说的上话。 又或者是,武举人先买通了他们四个皂隶,然后再央求他们,把更大的贿金送到了李贞那里呢? 汤宗这么问了,熟料这四人齐齐否认:“俺们并没有武举人亲戚,也没有受谁的请托,在李主事面前说话,更没有拿人钱财,替人办事!” 汤宗还在察言观色看他们有无说谎,而薛均却在想这个案子一时半会是审不下去的,首先要查验李贞之妻王氏是否说谎,要去李振家里搜查;其次还要看李贞是否说谎,他会不会其实是收受了贿金,但是藏在了他处,于是还要仔细搜查。最后还有这四个皂隶,他们虽然都否认行贿,并且也都称自己没有接受他人的请托,但是具体还是要查,这样一来,最快的搜查,怕也要五六天才能确认。 薛均刚要说一声要不然暂且停了,却忽然看到大堂外边居然又来了两个人,这两人傍若无人地走进来,大声道:“都察院御史袁纲、覃珩前来对质!”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五十九章 李贞案 4 汤宗见到这两人,忍住心中的恚怒,一拍惊堂木叱道:“本官未曾传讯你二人前来!” “李贞之案,乃是我二人发觉其奸,因而弹劾上本的,”袁纲似乎很有凭恃的样子,一点也没有畏惧的意思:“今日三司会审,六部九卿俱在,不知主审大人为何没有依法传讯我等上堂对质?” 倒还开始反问了,其实他说的不错,这个案子若说李贞之妻王氏是原告,她的本意应该是营救在刑部大牢的丈夫,但是并不是这么简单——既然王氏要救出丈夫,首先就要证明丈夫的无罪,李贞既然无罪,那么当初上本弹劾李贞的御史袁纲、覃珩就有挟私诬告之嫌。所以按照律令,汤宗应该传唤袁纲并覃珩两个前来对质的,然而汤宗并没有传唤他们,因为他想要先在李贞并皂隶这里得到有利的证据,之后在面对袁纲覃珩,就可以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什么三司会审!”汤宗道:“你都察院并刑部已然牵涉其中,自当避嫌,等候本官传讯!” “大人这话说得,倒是好笑,”覃珩道:“大人也是久掌刑狱之人,岂见一个案子之中,只有原告分说,而无被告踪影,可有这样的前例?难道大人只允许他们诉冤,却不许我们两个被告辩诬?” 汤宗的心里有一点发虚,他怕自己的私心被其他人瞧出来了,毕竟这里坐的人里,哪一个不是宦海沉浮的人精? “好好好,陈大人的手下,无理也要说的有理,本官算是见识了。”汤宗一挥手道:“既然你们不请自来,本官看你们,也是有所准备了——你们就对着公卿大臣,对着王公公、亦公公,好好说说你的道理!” “先请问大人,”袁纲道:“兵部主事李贞,是否承认他受了皂隶叶转、王为等四人的贿赂?” “他矢口否认,”汤宗冷笑道:“本官正要命人去他家里查证呢。你二人既然上本弹劾他,言之凿凿,应该是确有实据。然而本官读了你二人的奏本,却发现这一千零一十三字之中,没有一个字,提到他受了什么贿赂,是宝钞还是白银,是字画还是珍玩?倒要听你们好好说一说。” 覃珩冷笑了一声,道:“大人,你若是问他,他自己肯定要要叫屈的,说个实话,换了任何人,怕也是要叫屈的,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受了贿赂!” 这一下仿佛一个炮仗落在了人群之中,众人惊讶不已,礼部尚书吕震道:“难道又是刘宁之案?” 大堂之中微微喧嚷了一阵,还是府尹薛均拍了惊堂木:“肃静——袁纲、覃珩,你二人将具体经过,细细说来。” 袁纲就轻咳了一声,看着李贞道:“李主事,你公案上的端溪砚台,可还好用么?” 李贞先是茫然了一会儿,才道:“好用,袁大人何意?” “那请李主事将这方砚台的来历,告诉大家罢。”袁纲道。 李贞就道:“我原先的那一方砚台被我摔坏了,本来是要买一方新的,也的确买了一新的。只不过仍是不太好用,叶转看到了,就说他家乡肇庆,乃是产端砚的地方,他那里一方端砚,价格低廉,但是品质却不错,说恰好要回乡探亲——他老娘病了,可以顺便给我带一方回来。” 现在的官员的探亲假几乎都没有,更何况皂隶,只不过还是有人情在的,若是家乡的爹娘生病了请假的话,上司是允许的,是优容的——所以叶转他老娘病了,叶转的探亲假就由李贞批复了。而叶转可能是出于感激,就说自己的家乡是端砚的产出地,可以给李贞带一方回来。 “好教大人知道,”李贞有气无力道:“臣不敢也没钱使唤叶转为臣带一块名砚来,临行前专门嘱咐他了,价格在两贯到五贯之间,这是臣可以负担的起的。若是他不听臣言买了贵的,臣是不可能收的。” “但是你不知道,”覃珩就道:“他给你带回来的砚台,其实品质上佳,你可以问问他,那砚台,究竟值多少钱?” 李贞瞪大了眼睛,对低着头不语的叶转道:“叶转,你当时不是跟我说,东西并不好,只值两贯钱吗?”其实他问完,心里就觉得不好——因为他自己用叶转带来的这一块砚台的时候,觉得非常好用,只觉得这砚台细而不滑,涩而不粗,磨墨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然而既然叶转说这东西品相不好有瑕疵,他也就信了,要不然叶转为什么要骗他呢? 叶转吞吞吐吐不肯说话,汤宗就大喝一声,威吓他要动刑,果然吓得叶转道:“俺招、俺招——” 原来叶转祖上六世都住在肇庆,虽然还是一个,但是从南宋时候,就收集了许多品相好的端砚,因为他家就在端溪旁边不远的地方,距离老坑太近了。所以他带给李贞的砚台,并不是他在肇庆随便哪一处买来的,而是挑选的自家的好砚。 很快李贞桌案上的那一方砚台就被带到了大堂之上,在坐的都是文臣,自然都有一点鉴别砚台品质的常识,其中以礼部尚书吕震最为精通。他将砚台拿在手上看了一会儿,道:“这一方砚台,约莫市价在一百贯左右,算是中等偏上的东西。” 吕大人指着端砚上的几处石眼,道:“有三处石眼,圆晕相重,这就是这东西值钱的地方,只不过颜色略差了一些,且聚集地太近了,所以损了一些。”石眼就是一种天然生长在砚石上,有如鸟兽眼睛一样的名贵花纹。或呈翠绿色,或黄绿色,或米黄色,或黄白色或粉绿色,大小不一而且神态各异。按照花纹的品相,黑睛、碧晕、丹砂、象牙颜色的;圆为鸲鹆,长为鸟鸦形状的,或孤标而双影,或三五而横斜就是名贵的好东西了,而最终的判定,还在于这东西要像人眼一样,光彩明莹最佳。 所以几乎可以确定了,叶转在李贞不知情或者说是被欺瞒的情况下,送了他一方价值昂贵的端砚,而李贞以为是价值两贯的东西,就收下了。虽然他付了钱,但是仍然有确凿的罪行。 这样的案子其实并不罕见,在洪武时候甚至也暴出过一起,有一个高官喜欢喝酒,他的下属常常给他送酒喝,然而都送的是价格低廉到贩夫走卒都喝得起的劣酒,倒是赢得了许多好名声。然而最后才知道,这些下属都是以那样低劣的酒瓶,装着醴泉佳酿。但是这高官其实自己并不清楚,还以为这劣酒就是符合他的心意,直到有一天他在街上喝到了真正的劣酒。 所以单单一个不知情,就可以免除你之前喝了那么多好酒的罪过吗?你虽然不知情,但是你收下了这东西,而且享用了——这就是罪行确凿。 所以说,袁纲和覃珩的弹劾,没有错。 汤宗额上沁出了一点点汗渍来,他不能去问袁纲和覃珩是如何知道地如此详细,只能逼问叶转道:“你为何要送他名砚,难道仅仅是他给了你探亲之假?你跟李贞之间,究竟还有何瓜葛,还不从实招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六十章 李贞案 5 武英殿之中,并没有出现在大理寺大堂的陈瑛正坐在张昭华的对面,详细说着一系列的经过:“……叶转、王为、武城平和刘威四人,出外办差的时候,误伤了御史袁纲、覃珩的母亲。” “怎么误伤?”张昭华道。 “袁纲和覃珩的母亲,”陈瑛略觉得有些难堪,“给人家浆洗衣服,这几人骑马经过,躲避不及,马蹄踏伤了人。之后也赔了钱,不过袁纲的母亲身体越发不好了,他妻子只能兼两份活,日子更难过了。” 张昭华的脊背慢慢直了起来:“御史的薪俸,连养家糊口也做不到吗?还要妻子老母给人洗衣服,维持生计?” “天下官员的薪俸,大抵都微薄,”陈瑛沉默了一下,才道:“这也是高皇帝定下的标准。臣等御史还稍微好过一点,把每月全部俸禄拿出来买米,差不多能够一个五口之家糊口,只是六科给事中们,俸禄低微,养家糊口也难,只能叫妻女出来做粗活补贴家用,也顾不上什么体不体面了,只要这钱,并不是贪污受贿得来的。” 高皇帝从个人感情上来说,一直比较憎恨当官的,恨他们拿着朝廷的俸禄不办事,或者贪污受贿挖朝廷的墙角,总之给官员们定下的薪俸,是很低微的,尤其是和富庶并且优待士人的宋朝相比,那就更显得可怜了。他让这些官员拿的钱少,做的或多,不能休息哪怕是一天,还要随时防着自己的脑袋搬家。搁谁身上都受不了,后来高皇帝也知道这有点不近人情了,就给百官放了三个节日的假,分别是:元旦、冬至和元宵,但是从当日开始算,只放三到五天,也就是说,一年总共有不到十五天的假日。 后来当今皇帝上台了,福利待遇好了一点,延长了这三个节日的假期,还有了一项特别不错的制度延续了下来——事假。省亲、祭祖、迁葬、治亲生父母丧,是允许休假一些时日的。只不过这个休假可以改变,但是高皇帝定下的官员俸禄,却不能改变。 这就是为什么皇帝经常赏赐身边的近臣,六部九卿并内阁之人布匹、宝钞、彩币、白金的缘故,算是变着法地补贴他们,改善他们的生活。像兵部侍郎师逵,他将这些赏赐都分给了族人,而用自己的俸禄养活八个儿子,却“无以自赡”的缘故。 六品京官的薪俸,居然比不上京城做粗活的苦力。而且俸禄买了米足够,但油盐酱醋茶哪样不要钱?薪俸过低,但有职权者,贪还是不贪呢——这就是为什么高皇帝手上,那么严刑重法惩治贪官,但是居然还有数不尽的贪官一波波生出来的原因。 一部分官员是有贪污的能力的,然而大多数官员并没有贪赃枉法的机会,就像都察院的御史、六科的给事中们,他们生活极为寒酸,清苦难捱。这也是因为陈瑛管束严格,铁腕整饬的缘故,他总不能在弹劾别人贪污的时候,让别人发现自己的手下居然也有贪污受贿之人吧? 说起来,陈瑛自奉清廉,这一点倒是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他虽然是个酷吏,但是他在防治腐败这个问题上,做得非常彻底和严格。所以他虽然将揭发诬告的风气传遍了天下,但是同样也将清廉的风气带了出去,这就是为什么在永乐皇帝手上,没有怎么抓杀贪官,而贪污居然还比铁腕惩治贪官的高皇帝时代,还要少的缘故。 “所以袁纲、覃珩挟私报复,”张昭华道:“但是这和李贞有何关系,为何要将此人也牵连进来?” “这四个皂隶骑马踏伤人之后,并无愧疚之心,反而逃之夭夭,”陈瑛道:“袁纲找到兵部去,向李贞索要人,李贞态度强硬,并不给人。他不听事实,径自视都察院御史如猛虎,等到那四人坐不住了,自己坦诚了事情,他才从中做主,让这四人赔了一些钱。” 李贞包庇了这四个皂隶,所以他们才会心怀感激,叶转才给李贞带了一方价值百贯的端砚。但是袁纲和覃珩得到这样的解决方法,实在是心怀怨愤,自然要想方设法报复,伺察了许久总算揪住了端砚的事情,以此为柄将李贞并四人投入了刑部大狱之中。进入刑部,这几人就任人施为了,被特意交代喂了好几道“点心”。 只是谁也不会想到,李贞之妻会敲了登闻鼓,将事情捅了出来。更没有想到太子不仅亲自受理了这样一件小事,而且还命六部九卿大臣一起廷审,这一切自然让陈瑛嗅到了非同寻常的气味。 “微臣以为,”陈瑛道:“王氏一个弱女子,若无人在背后指点,是不会想到去敲登闻鼓的,而且还叫她敲着了,这本身不得不说是匪夷所思。” 张昭华揉了揉额角道:“这个事情,你就别管了。” 张昭华早在事情刚出来的时候,就早就暗令谢川调查此事了,她一度怀疑指点并帮助王氏敲登闻鼓的人就是背后的黑手,而谢川不负所望,确实查到了一点蛛丝马迹,但是事情的真相还是叫人感到了惊讶。而张昭华忖度这个人的浮出水面,应该也不会解了高炽的怒火,反而会更加坚定他要铲除陈瑛的决心。 陈瑛从张昭华的神色中捕捉到了一些东西。他知道这么多年来,自己作为皇帝手中的工具,早已经成了所有人的眼中钉,他弹劾过的人太多了,因而致死致罪的人不计其数。不光是文臣恨他,武将也恨他,要他现在找出这件事的幕后指使,那可选择的人可就太多了。 张昭华既然叫他别管,可见他就是知道了这个人,也无奈他何。而张昭华本身也应该觉得棘手,但是很有意思的是,她并不想他知道、揪出并对付这个人,所以这个人可能是和东宫有旧、有恩或者干脆就有血浓于水的亲缘关系。 陈瑛低头仍在沉思,却听张昭华又说了一句话,这一句话好似炸雷一般在他的头顶炸开了,“太子想要你死。” 陈瑛瞪大了眼睛,他没有想到太子妃能直接跟他说这样一句话,然而还有更可怕的词句从她的嘴里吐了出来:“他想用你正本清源,一改天下告讦成风、锻炼成狱的恶劣政风。” 陈瑛嘴角居然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臣就是万千罪名,也轮不到这一条。” “是谁监察群臣,是谁鼓励告讦,”陈瑛道:“太子当真不知道吗?就算是臣以死谢罪天下,难道这告讦成风、锻炼成狱的风气就能改的过来吗?” 他说的张昭华何尝不知道,杀一个陈瑛根本无济于事,想陈瑛这样为政严苛、善伺人过之人,其实太多了,像通政司通政马麟、给事中丁珏、赵纬等等,这些人的倾险比陈瑛有过之无不及,而且陈瑛除了弹劾皇帝想要弄死的人之外,弹劾其他的人,大都确实是有罪名的,而马麟、丁珏几个,都是凭告讦起家的小人,他们不管这人有没有实实在在的罪过,单纯就是诬告。 但是她无法阻拦高炽的决心。这一次的案子,高炽笃定为冤案,然而事实上,陈瑛其实并没有弹劾错,看似高炽没什么办法了,但是事实上,高炽早在半个月前说要平决冤狱的时候,怕就是下定了这个决心了——他说锦衣卫、刑部大牢里都是“冤案”,事实上就是在释放出他准备要收拾陈瑛的信号,他命三法司会审卷宗,审的大都是因陈瑛的弹劾而兴起的大狱,外廷的人摸也摸清楚了他的意思。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六十一章 李贞案 6 而王氏敲登闻鼓不过是给了高炽一个绝佳的契机,这是一个难逢的机会可以将他认为的行于黑夜,不见阳光的密谋、那些肮脏的虺蛇之心都放在日头底下亮亮相——他之所以任命大理寺卿汤宗作为主审官,用意实在是太明显了。 因为汤宗此人,洪武末年为河南按察佥事,建文时弹劾同为按察使的陈瑛受燕王府的金钱贿赂,有异谋。不久之后陈瑛被逮捕,发放到了广西,而汤宗被升为山东按察使。之后燕王做了皇帝,果然汤宗就遭到了许多弹劾,有人说他曾经告发燕王府的事情,还有人说他出任苏州府的时候坐视水患不治理——这是谁的手笔自然一目了然。 然而皇帝却没有坐罪他,只说帝王唯才是举,反而将他任命为了大理寺卿。 这一点上张昭华清楚地看到了帝王的制衡之术。陈瑛和汤宗有仇怨,而且这仇怨还不小,皇帝任用陈瑛,看似对他非常信任,然而却在陈瑛管辖的公检法部门,放进去一个和陈瑛不对付的人,即使汤宗在面对陈瑛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招架之力,但是这个人就是陈瑛使尽了本事也打不下去弄不死的人。 这一次高炽任命汤宗做主审官,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太子对陈瑛的不满,只是还是没有多少人能摸清楚他想要做到什么地步,是想杀一杀陈瑛的嚣张气焰,还是将陈瑛治罪,应该没有人会想到,高炽是想要陈瑛死的,而且是背负他应有的“挟私诬告、陷害忠良”的罪名。 是啊,包括张昭华在内,若不是高炽自己袒露了心声,她也不会以为高炽真的敢不顾皇帝的心意,执意要陈瑛抵罪——这可是真的动摇了自己的储位,而且还不是别人撼动的。 “他心里一直有一个疙瘩,”张昭华道:“壬午之难,皇上诛戮建文忠臣十族,牵连数万人,这些人死得太惨,也许他们的鲜血,只是遮盖了南京三月的天空,却长久地遮盖在他的心上,他一直都没无法走出这样的阴影。” 陈瑛的眼里,也露出了复杂的光来:“臣以为那不过是千年以来改朝换代的必经之路。” 张昭华不再说这个,而是问他:“你读过《酷吏传》吗?” 陈瑛道:“臣在太学读书的时候,自然是经史子集通读的,其中犹爱读史。只不过做了朝廷的官儿之后,能读书的时间就太少了。” 陈瑛应该不是没有时间读书,而是当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酷吏”的身份的时候,就不愿再读《酷吏传》了,因为他会从书里看到自己的下场,而他每读一遍,就会活在无法排揎的恐惧之中,而他也看不到任何的出路。 “我听说,读书人都有一个理想,叫致君尧舜。”张昭华道:“你也有吗,陈瑛?” 陈瑛怔住了,他的目光投向了远方,仿佛又一次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看到祖父考校完学问后,问道自己的志向。当时自己毫不犹豫地回答:“愿居庙堂之高,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他始终记得自己幼时发下的宏誓,匡世济民、致君尧舜,做一番名垂青史的大事业。从太学出来,做了按察使,他怀着匡正君王,纠察时弊之心,想要使良善之民业有所托、奸邪盗匪无所施其暴——可惜现实无比残酷,他在漫长的官宦生涯中,遇到的是多疑檀权、喜怒无常之帝;遇到的是各怀心思、汲汲钻营的同僚;遇到的水深火热、惊心动魄的算计,遇到的是身不由己、命不由人的境遇。 他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帝王的家犬,摇尾乞宠于皇上;什么时候开始将人命视作草芥,将构陷倾危变成家常便饭,骨子里的热血冷下来,凉薄地让自己都吃惊。 而今,从太子妃口中,他才猛然发现,这多年来,自己无论怎样挣扎,都不曾忘掉当初积蓄在胸口的一团火焰;无论怎样惘然,回头总能看到二十年前微笑的自己,那个高吟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自己。 “臣不意被群臣侧目,也为太子殿下所不容,反而会是娘娘,知道臣不是本心如此。”陈瑛道:“娘娘今日就是摆开大瓮,请我入了鼎沸之中,臣也心甘情愿。” 张昭华却笑道:“陈大人,在如何处置你的问题上,太子和我并不是一体的。他觉得你是个大奸大恶,我知道你是个能臣干吏,他要你死,我却要你活。” “臣已经被太子所恶,怕就是娘娘强行违逆太子意思,救下臣来,也躲不过将来。”陈瑛顿首道:“而且此事之后,臣恐怕也无长短可效劳了。” “我曾经遇见一个人,他不论怎样,都活的下来。因为他爱惜自己的一身才华,不肯轻弃了。”张昭华道:“我说这样就对了,人活在这世上,就是要证明自己的价值。陈瑛你的价值,我看得到,只是皇上将你用错了地方,但是今是昨非,有人活到四十岁,才知道前面四十年白活了,于是他以后,就做了一个新人。” “有一个有了痼疾,太子发现了痼疾,但是开错了药;我知道痼疾在哪儿,但是我不是坐堂的郎中。”张昭华道:“惟忍惟耐、以待其时。你就替我给这个人的全身都做做检查,将来咱们一起,把这个人的病治好。” 等陈瑛走后,张昭华才见了已经在偏殿等候许久的锦衣卫佥事谢川。 她好长时间没有说话,良久才道:“这一次要做的事情,真的有杀头的风险了。” 谢川垂下了眼睛:“杀头也不怕。” “那你就去做吧,凭你的本事,做到尽善尽美,要不然叫他寻到破绽,”张昭华道:“你在他手上,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锦衣卫,和其他人不一样。别人可以交出权力,得以善终,是因为他们一旦失去权力,就等同废物了。”张昭华道:“但你们不一样,就算一无所有了,还可以用来平民愤,你们的最后一滴血,都是有价值的,都会被榨干。” “所以你应该清楚,帝王家,都是自私冷酷之人,”张昭华道:“你觉得你一旦被他发现了马脚,我会保住你吗?” 谢川似乎笑了一下:“娘娘,臣自然会尽力做到最好。若是被发觉了,也不会让娘娘忧心。” 然而他从在门上迈了一只脚出去,却忽然回头道:“但是看娘娘对陈瑛这么个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尚且殚精竭虑地保住了——臣觉得自己的命,似乎还能活得比他长一点。” 张昭华从盘里挑出一个果子来砸了过去:“滚蛋吧!”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六十二章 李贞案 7 三日之后的大理寺大堂,李贞受贿案开始了第二次会审。 这一次的会审,主要是探讨定罪问题,李贞在受欺瞒的情况下收受了皂隶叶转的端砚一方,价值百贯,该如何量刑;而皂隶叶转,输送贿赂,又该当何罪——而让汤宗略微感到高兴的一点就是陈瑛的两个得力的手下袁纲、覃珩两个,到底也不是出于公心,上一次的会审,已经审出了这二人因为皂隶四人踏伤了老娘,索人不成,才挟私报复,伺察到了李贞的罪过,上本弹劾了他。 他先轻咳了一声,道:“带人犯——” 汤宗望了望堂下在坐的高官,一个个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任何东西来。尤其是几个部堂高官,甚至还都在闭目养神,他们自然不像汤宗一样深受煎熬,因为现在汤宗已经没有办法从这个案子上给陈瑛定下什么罪名来,因为即使即使袁纲、覃珩的确挟私,但是都和陈瑛无关。陈瑛作为都察院的院长,很多都察院的弹章上,他都是要署名的。如今最多说他一声御下不严、管教无方,根本不能触动他分毫。 而现在汤宗主要是不太清楚太子的意思了,他之前去给太子汇报案子进程,然而太子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指示,只是叫他秉公办理,依法判刑,他满腹不解地回到了大理寺,遇到两个寺丞,却都说从稳妥计,确实不该再牵扯太深。这一场下来,太子想要整治都察院的初衷,算是达到了。再往深里去,他怕是真的要触怒了陈瑛了,到时候不论怎么样,他都是最倒霉的一个。 汤宗是深深畏惧陈瑛的,他在大理寺的日子,总是如同钻地缝的老鼠一般,因为常常要和陈瑛打交道,虽然陈瑛面上看不出什么来,但是一接近这人,他就不由自主地抖起来。 让这个案子结束在覃珩袁纲的身上,也就差不多了。 想来这里绝大多数的人是这么想的,他们都领教过陈瑛的手段,知道若是真的非要牵扯陈瑛出来,那就在将来一定要面对他疾风暴雨一般的报复。 然而众人等了许久,却依旧不见人犯被带来。汤宗不由得催问道:“怎么回事,人犯怎么还没押到!” 然而很快就有惊恐的声音传来:“大人,人犯都、都死了!” 这不啻于一个打在众人脑袋上的晴天霹雳,堂上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而汤宗和薛均两个几乎同时跳起来,厉声问道:“怎么回事!什么都死了!” 李贞并四个皂隶,居然被拷掠致死,这简直是骇人听闻——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李贞居然还没有死,还留了一口气在。 “钦命主审在此,是谁敢擅自吩咐用刑!”汤宗气急败坏道:“这简直是狗急跳墙、罪大恶极了!” 别说是汤宗差不多点明了主使的身份,堂上许多官员都觉得陈瑛这一次真的是嚣张至极,居然敢在这个六部九卿会审的案子里,肆无忌惮地下黑手。 “刑部尚书,你的监牢里有人擅自用刑,你知是不知——”汤宗刚说完,才尴尬地发现刑部尚书吴中早都去了北京负责营建宫殿去了,刑部这一年一直是由侍郎协理。 薛均道:“汤大人糊涂了么,囚犯早就从刑部大狱转到了大理寺监牢里。” 天下有三座大牢,锦衣卫的诏狱,刑部和大理寺分别一个。锦衣卫的诏狱里人满为患,刑部大牢进进出出,只有一个大理寺监狱空空荡荡,因为根本没有机会处决刑狱,而这正好在汤宗治下,怎么看都应该问他才是。 汤宗额头上冒汗:“本官、我不知道——” “究竟是不是汤大人吩咐动刑的?”薛均把脸一拉,严肃地质问道。 “我没有吩咐用刑!怎么可能吩咐用刑呢,”汤宗竭力辩解道:“这案子差不多已经审明白了,我还有何理由再动大刑,想要逼问出什么呢!” 汤宗说的没错,他就是要动刑,也该在同样被收监的御史袁纲、覃珩身上用刑,因为这样说不定还能逼得两人指认受陈瑛指使,因为这二人与皂隶的矛盾一出来,所有人就知道陈瑛无罪了,再牵连谁也牵连不到陈瑛。 “那就是底下人自作主张了,”薛均一面吩咐仵作验尸,一面命将李贞提调出大牢,严加看护治疗,又道:“带寺丞上来!” 两个大理寺丞被带上来,也是一脸茫然和不知所措。薛均一拍惊堂木,叱道:“你二人竟敢朋比为奸,擅杀无辜!” 两人顿时连呼不敢,都道:“我们岂敢杀人!给我们十万个胆子,怕也做不到这样的事!” 薛均紧紧盯着他们,道:“你们是不承认杀人了?那刑讯逼供这一条,认是不认!” 寺丞杨车舒道:“大人明鉴,我们绝没有杀人,也没有刑讯逼供。” “好好好,”薛均道:“都是死不承认!那大理寺监牢之中的五个案犯,是怎么遍体鳞伤、体无完肤死去的!你们两个寺丞,拿着监牢的钥匙,日夜值守,居然一问三不知!真以为诸位大人都是傻子,任由你信口开河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吗?” “汤大人,这是你的手下,”薛均一转头对汤宗道:“你怎么看?” 汤宗知道自己已经被所有人怀疑了,人是在自己的大理寺出的事,大理寺的人却推说地干干净净,怎么可能呢——他顿时厉声叱问道:“杨车舒、陈俊!本官将看押犯人的责任交给你们,现在人居然死得莫名其妙,你二人能逃罪责否!” 大理寺监牢的钥匙就在两人这里,是个人都能看出这两人一定有问题,然而他们既然不承认,自然不能当着六部九卿当庭用刑,实在是有辱斯文,薛均就道:“你二人现在嘴硬,不知道等一会儿是不是能笑得出来。本官告诉你们,这五个人里,可还有一个没有死呢。” 他说着一拍桌子:“把监牢的狱卒带上来!” 两名看守监牢的狱卒很快被带了上来。 “你二人,将昨夜发生的一切,如实招来。”薛禄道:“若有半分虚言假话,本官就立刻将你笞死堂下!” 薛均动不了同为官僚的寺丞,但是处理这样的狱卒,一点问题都没有。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六十三章 李贞案 8 一名狱卒就哆哆嗦嗦道:“昨天一天都无什么异常,人犯都好好的,晚上还用了粥……直到戌时二刻的时候,杨寺丞唤我过去,要我将几个人带到牢里去。” 大堂里窃窃私语起来,薛均冷哼一声,道:“杨车舒,你刚不是说,自己一无所知,一无所为吗?”他说着对狱卒道:“你接着说,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是,”这狱卒回忆道:“杨大人拿着一张饬令,说这些人是都察院的人,要求我配合他们审理狱中的案犯。”大理寺监牢空荡荡,只关押李贞案的疑犯,所以这些人的目标也是非常清楚的。 薛均听出了不同寻常来:“都察院的人?共有几人?” 狱卒回忆道:“共有六人,看起来都精神地很。” “本官现在命你指认,你还记得他们的容貌吗?”薛均道:“能认出来吗?” “牢里昏暗,小人也不太辨识地明白,只能说大体地有一些印象。”狱卒道:“不过有一个人看得一清二楚,满脸胡子,额头上还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伤疤。” 薛均立刻画了签,他将签押交给了皂隶:“去都察院,将所有都察院的御史并佥书、佐理、皂隶差官一个不少,全都提调过来!” 这些皂隶还没有动身,却见堂下的一人忽然微微咳嗽了一声,薛均一看此人,就走下堂来犹豫地问了一声:“老天官” 蹇义就叹了口气,道:“还是用老夫的名义,请陈瑛将人带过来罢。” 蹇义这么说,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不由得叫薛均心里感动。薛均虽然持身甚正,不怕都察院的御史,这也是太子专门点他做主审的原因但是没有人不惧将来之祸,薛均不是不得已,也不想惹怒都察院,遭到群犬围攻。 人派出去之后,薛均就问两位站在那里战战兢兢的寺丞:“杨车舒、陈俊,你们现在还要硬撑,说自己毫不知情,没有参与此事吗?” “大人明鉴,”陈俊道:“昨晚上,的确是有人前来,只不过他们拿着都察院的饬令,大理寺到底还是统属都察院监管,我等验明饬令无误,没有道理阻拦啊!” “放屁!睁着眼睛说瞎话,”薛均道:“你二人岂不知道这一次的案子非比寻常,刑部并都察院已然涉案,就算他们有胆量不避嫌,你们这些掌管刑名之人,也要提防他们有串供之嫌,该知道不能放他们进去汤大人,大理寺的官员,都不知道这样的规矩吗?” 汤宗尴尬地嗫嚅了两下,薛均不理他,又道:“都察院的饬令公文在何处?” “就在大理寺后堂,我的公房里。”陈俊道:“案几上最左一摞书的第二本里,那书应该是一本《周礼注疏删翼》。” 薛均命人去取,又逼问道:“到底是院里下的正式公文,还是哪位大人给你写的信?” 陈俊道:“是正式公文。” “公文说了什么?”薛均道。 “说御史覃珩、袁纲两个,”陈俊道:“在此案之中,还有其他隐情,要审讯出来,要我配合都察院来人。” 汤宗立刻道:“还有其他隐情?本官这个主审,都没审问呢,都察院有何权力,竟然能审讯案犯!” 薛均道:“也就是说,按公文所说,这些人应该是去审讯覃珩、袁纲两个的,这是都察院的人,都察院也是想问就能问但是你们谁能告诉我,最后是怎么审问到了李贞、叶转四人身上的?又是怎么将人活活弄死的!” “大人,这个我们真的不知道了,”杨车舒汗流浃背道:“大理寺监牢只有一座,不像锦衣卫诏狱那样犬牙交错,有不同的牢房本寺的监牢进去之后,犯人一览无遗,他们既然能看得到袁纲、覃珩,自然也能看得到李贞、叶转他们!这就和我们无关了!我和陈俊虽然有监牢的钥匙,但是每个牢房的钥匙,却不在我们手中!” “也就是说,你二人并没有带他们进入监牢之中,而是命这两个狱卒带人进去,”薛均道:“你们暂且候在一边。” 他转头问两个哆嗦的狱卒道:“你们有各个牢房的钥匙,是怎么打开李贞牢房,将人提审的?你们在审理过程中,究竟扮演何等角色?” 两个狱卒就道:“这些人进了大牢里,先是问讯了覃珩、袁纲,随后叫我打开李贞、叶转四人的牢房,将他们提到了密室里审问,还叫小人去扛了刑具,动用了大刑,小人害怕,几次劝说未果,便被他们赶出去,再没参与过审讯。” “审讯覃珩、袁纲在监牢之中,”薛均道:“审讯李贞却在密室之中?” “是,”两个狱卒道:“他们问了不久,就用了大刑,把小人赶出去,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人审讯,有笔录吗,”薛均道:“有口供吗?” “小人没有见到,他们关了密室的门,小人真的不知道啊!”两个狱卒是真的吓坏了。 “提醒你们一句,”薛均一指边上的书吏道:“你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作为证供记录在案,成为给各方定罪的关键证据,如果还为自己负责的话,就要有一说一,从实招来,不要头脑一热,该说的却忘了说!” 见这两个狱卒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的确也想不出什么其他来,薛均就暂且放过了他们,然而刚才派出去的几个皂隶飞奔而来,带来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消息:“公文没了!” 具体来说,不是公文不见了,而是公文居然被烧毁了,然而不是被人为烧毁地,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从书里取出来的那一刻,就忽然神奇地自燃起来,一下子烧成了灰烬。 这种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在众人之前,吓得众人失声尖叫,只感觉脑袋后面都凉飕飕地。薛均也是怔愣了半晌才怒道:“这是什么伎俩!” 看着一团稀烂的灰烬,薛均一面派人检查,一面又在心底确定了一件事,这一封公文肯定是有问题的,不然为什么有人会用这样的办法,将这极为关键的证据毁掉。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六十四章 李贞案 9 “真是嚣张,嚣张啊!把国法森严的大理寺当成自家的后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薛均强抑着怒气:“把六部九卿,文武重器当做是猴子一般戏耍!” 虽然六部高官们确实有被当猴子耍的感觉,但是明着说,就有点尴尬了,众人看向陈俊和杨车舒的目光,充斥着怀疑和审判。 而陈俊好杨车舒比他们还要吃惊和自我怀疑,冷汗层层而下,这时候汤宗呵斥道:“公文是怎么回事,你二人别装的无辜似的!” “大人,不是我们做的啊!”陈俊大喊冤枉:“我们两个不可能不知道,这东西是减轻罪责的救命稻草,就算不提前藏好,也不可能烧掉啊。若是我们指使烧掉的,那岂不是与本案更加掰扯不干净了吗?” 他说的不错,这东西是证明他秉公办事的证据,他俩昨晚是看到了这东西,才将监牢的钥匙交给了来人,如今这东西出了问题,他们身上的疑点和罪责陡然加大了。 薛均紧紧盯着杨车舒,一字一句道:“现在这东西烧掉了,没有人可以证明昨晚上你究竟拿到的是都察院的公文,还是某位大人物给你的亲笔信了!你可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 “本官再问你一遍!”薛均严厉喝道:“你两个是办案多年的人,一张公文,你们完全可以驳回去!不可能傻到明知都察院牵连案中,竟然还能放人进去,你不会意识不到这样做的恶果!如果没人承诺保你无事,你是绝对不会自寻死路的在这件事情上你要是交代不明白,那本官就明说了,你们就成了这案子最大的嫌疑人,下场是什么,自己清楚!不要做了某些人的替罪羊,而不自知!” “我实话实说!”陈俊自从知道东西烧毁之后,就一直面如土色:“那公文是都察院的公文不错,只不过还夹带了其他一样东西,我把这东西和公文放在一起,现在都烧没了!” “是什么东西?”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起来,这个案子终于出现了关键点。 “是、是一封信,”陈俊抖如筛糠:“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给我的亲笔信!” 陈瑛的名字终于被提了出来,却没有想象中的爆炸,似乎大家心里都确定了这个人一定会出现在这个案子里,而整个大堂,三十余人围坐的大堂,竟然变得呼吸可闻。只有那一直奋笔疾书的书记,在大理寺工作了若干年了,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大场面,惊闻这样的大内幕,竟吓得硬生生止住手腕,畏畏缩缩地站了起来,额头包括全脸已经被汗水糊住了。 薛均也看到了他的模样,“不敢记了吗?你怕什么,这个人是豺狼虎豹吗,听到他的名字,就吓得屁滚尿流?” 书记战战兢兢地擦去了,继续开始了新一轮的奋笔疾书。 “你怎么确定是亲笔?”薛均逼问道。 “陈大人监管大理寺,常常有条子指派下来,说某某某的案子,核查与否,案犯是否该杀”陈俊道:“我和杨车舒,对他的字迹,最为熟悉。” 汤宗的脸早已经涨成了猪肝色,陈瑛常常越级指示大理寺官员,他这个大理寺名正言顺的长官,却常常被手下阳奉阴违和无视这一情况他不是不知道,但是知道了也无可奈何,皇上虽然让他掌管大理寺,但是他这个官儿当的,早就被手下架空了。现在被手下点明了,他只感觉所有人看他的神色,都充满了嘲笑和轻视。 “所以他的字,我认不错。”陈俊笃定道:“他要我开了监牢大门,行个方便我不敢不听啊。” “你不是不敢不听吧,”薛均一拍惊堂木,道:“他在信中,许你什么好处!” “他说,他说只要打开监牢大门,”陈俊几乎瘫坐在地上:“今后两年,保我做、做上大理寺少卿的位置!我就信了!” “所以你承认,你和出现在大理寺监牢的六个人,确系陈瑛指使,”薛均道:“对李贞并叶转等皂隶四人刑讯逼供,将之拷掠致死?” 得到了杨车舒和陈俊的当堂口供之后,薛均没有放下一口气,他望着大堂之外因为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带着他院里三十七位御史并部院的皂隶、力士、杂役等共计八十四人,已经到了。 “传左都御史陈瑛上堂,”薛均一拍惊堂木:“与大理寺丞陈俊、杨车舒对质!” 陈瑛上堂的时候,六部九卿几乎都费了一些力气,才抑住想要站起来迎接他的习性然而几乎每个人被陈瑛灼灼的目光一扫,都不由自主地心悸了一下。 只有薛均没有丝毫畏惧的神色,他先起身施礼,“陈大人,按说你是上官,但是如今我奉太子之命查案,还希望大人能够尽力配合。” 应天府尹是正三品,然而左都御史是正二品,陈瑛甚至在大堂之中,得到了一个座位。 “请问大人,李贞之案,涉事官员袁纲、覃珩是什么人?”薛均并没有先从陈俊下手,而是问道了袁纲。 “他们是都察院的御史,是我陈瑛的手下。”陈瑛不紧不慢道。 “那二人挟私构陷兵部主事李贞之事,”薛均道:“大人知不知情?” “薛府尹,话要慎重地说,”陈瑛道:“袁纲、覃珩挟私不错,但是是否是构陷,大人正在经理此案,难道不比我清楚?这主事李贞,难道没有收受叶转的贿赂?一百贯,那也是咱们这些官儿,两年的俸禄呢。” 薛均在字眼上吃了个亏,不过他并不气馁:“太祖高皇帝设立都察院,专为了监督朝纲,纠察不法,按说这都察院里的每个人,都该弃私心、行正道、忠值守。可事实上如何?就说这袁纲、覃珩二位御史,是否因一己之私,搜求细故,怀挟私仇?都察院可是首承风宪之地,风气正,则朝廷风气正,风气不正,则天下尽是歪风邪气!陈大人,不知下官说的对否?” “人各有私心,”陈瑛慢慢道:“本官管得也不是草木。只是他们的私心,怕是所有人都有。敢问薛大人,若是有人纵马踏伤你的母亲,还被包庇脱罪,你会如何?各位大人如何?” 薛均一时没有说话,而陈瑛道:“袁纲这个私心,和那些怀了嫉妒之心、不平之意而挟私报复的人比起来,怕是太轻微了些。” 这六部九卿高官之中,就有人神色有异了。 像刚刚致仕还未回家的前礼部尚书李至刚,他就因为忌恨解缙的才华,以及解缙那口无遮拦说出的得罪他的话,所以参奏了他一本,害得解缙江西布政司参议的官儿也丢掉了,去了交趾督运粮食。 这几个被说中的人,心思震动,因为陈瑛似乎早都看出了他们的私心,掌握了他们的证据。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六十五章 李贞案 10 “大人口吐莲花,下官也不是专修词句之人,自然是说不过的。”薛均话题一转:“大人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否知道袁、覃二人挟私报复?” “我并不知情,”陈瑛否认道:“他二人弹劾上本,我作为本院院长,自然是要署名的。” 薛均点了点头,又指着堂下之人:“大理寺丞陈俊、杨车舒,你是否认识?” 陈瑛眼风扫了两人一眼,道:“认识,都察院和刑部、大理寺打交道的时候太多了,他们每个人,我都认识。” “方才陈俊说,”薛均道:“他是接到了你的指示,放人进了大牢里,果然如此?” “什么指示?”陈瑛并不承认。 “陈大人,下官方才的问话可能不太清楚,”薛均道:“我现在换个问法,你是通过什么方式,口头的还是书面的,给他们下的令?” 陈瑛露出惊讶的神色来:“什么口头书面,在李贞的案子上,我从没有给他二人任何的指示。” 堂中众人哗然,看来没有那公文作证据,陈瑛是打算死不认罪了。薛均也闷哼了一声,道:“陈俊,你听到没有,陈大人说根本没有指使你,那你就是自作主张了?” 陈俊即使一直为陈瑛的威压所迫,但是现在已经到了是死是活的情地了,他顿时跳了起来:“陈大人,你不能这么过河拆桥啊!昨晚明明是你的人,夹带了都察院公文并你的亲笔信,说要我行个方便,自会记住我的功劳,保我日后平步青云,我听你的话,将监牢大门打开了,你不能不认账啊!” “陈俊,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陈瑛皱着眉头道:“我没有写过什么亲笔信给你,更没有派人来到这大理寺监牢之中,这一切是从何说起啊?” 薛均知道没有了那封公文和亲笔信,审讯陈瑛会非常有难度然而他还是没想到,陈瑛矢口否认一切。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杨车舒、陈俊并狱卒两人,一齐在庭院之中,辨识都察院的人。 看几个人穿梭在人群之中细细辨识,薛均一面翻阅都察院人员籍册,确认无一遗漏,一面暗自观察陈瑛的神色,他也是常年审案之人,如何不知道陈瑛这样子,要么就是的确坦坦荡荡没有牵涉事中;要么就是有所凭恃,自问痕迹都已经做得干净了,所以有恃无恐。 薛均不相信陈瑛清白,事实上,在坐的人,恐怕都不会相信。除了他,谁还能、谁还敢、谁还有这个必要潜入大狱之中,要趁夜杀人,不是试图湮灭证据,掩盖罪行这个原因,还有什么其他解释呢? 然而薛均其实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个疑团来。 他沉吟了许久,又命将狱中的覃珩、袁纲提出来,讯问道:“你二人昨晚上,也是见到了人的,这些人是何来历,又是如何讯问你们的?” 覃珩和袁纲面面相觑,道:“昨晚上是来了六个人,将我们粗粗审问了一遍,随后就提调走了李贞他们,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何来历,以为是大理寺的人过来补备口供。” 补备口供说的是在案件审理过程中,发现有遗漏的地方,可以再进行问讯,补齐疏漏。 薛均皱起了眉头:“你们不知道他们是何来历?” 而此时几个人辨认完毕,进来都摇头道:“不在这些人里。” “你们可都看仔细了,”汤宗道:“六个人,一个都没有吗?” 四个人齐齐摇头,道:“确实没有。” 薛均怒气横发:“那到底是谁,又是奉谁的命令,造成了这样惨绝人寰的案子!” “薛大人,我看……今天就到这吧。”太仆寺卿率先站了起来,摸着肚子道:“从早审到现在,三个时辰了,午饭都没吃呢,饿得前心贴后心。” 这案件陷入了僵局之中,众人各执一词,能指认幕后黑手的关键证据被销毁,只能依靠李贞这个奄奄一息残存一气之人醒过来,再行问讯了。 几个侍郎也点头附和道:“咱们捱地过去,几位部堂老大人,可撑不住啊。”蹇义也微微点了点头:“这案子就先打住,等有了进展,就继续审下去。” 大家都觑着薛均的神色,这个案子虽然汤宗是主审,薛均原先只是被指定为陪审,但是汤宗完全没有发挥作用,倒是薛均这个人,力托大梁,层层深入,有条不紊,让几个老部堂都看到了他的能力,且都表示赞赏。 汤宗点了一下头说散,然而大家都没有动,直到薛均将书记手上的纸张一一看了一遍,命几个疑犯都签字画押之后,才道:“此案疑点甚多,本府还要向太子奏明,请求将案犯李贞安排在我应天府尹衙门之中,我悉心看护,保证他的安全。” 他说散,大家才轰然散去了。薛均一个人将卷宗整理封存好,便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之中。然而他的沉思并没有多久就被打断了,一个他平日里比较欣赏的部下王通判给他斟了一杯茶,道:“大人,今日的案子过了。” “怎么过了?”薛均勉强打起精神来,对王通判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想要听一听这位足智多谋的属下的见解。 “大人不该越俎代庖,”王通判道:“越过那汤宗问讯啊!” “汤宗已然有了罪责,他的大理寺,竟然被人横穿进去,”薛均道:“他还怎么审问呢?” “那也应该报明太子,等待定夺,”王通判道:“大人,为官要谨慎啊太子当初派下那汤宗来,显而易见是什么原因,都察院挟私报复,那就让汤宗也挟私报复陈瑛,这是一报还一报,太子想让陈瑛也尝一尝他被人排陷的滋味。” “现在不是挟私报复的事情了,”薛均道:“现在陈瑛的确牵涉其间,只是没有证据!那李贞伤势颇重,谁知道他明天是死是活?要是李贞没熬过去,一切的线索断掉了,陈瑛根本逃之法外,无罪一身轻了!” “下官说一句大不道的话,”王通判道:“李贞死了,那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薛均不由得一震:“你说什么?” “大人,您还不明白啊,”王通判道:“太子要陈瑛得不了好,这大家都看出来了;但是您不能因为太子如今监国,就觉得这天下是太子的天下了。大明顶头的天,还是皇上啊。皇上北巡去了北京,才多久的时间,三千营哗变了一次,太子就已经得了训斥。如今又牵连大案出来,矛头直指陈瑛。皇上会怎么想?” 皇上的想法,一来是太子无能且怀异谋,要不然怎么会在他不在的时候,敢诛戮陈瑛,就因为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案子?往深里想就更可怕了,当年陈瑛手上经办的最残酷的案子就是建文余党案,而太子是被皇帝指着说过一句“太子素善建文”的话,太子处置陈瑛,到底是什么用心,皇帝不由得不多疑。 二来即使太子指摘地干净,群臣就指摘不干净了。这一次难道不像是群臣合起而攻之,要置陈瑛于死地,因为陈瑛已经成了群臣的眼中钉,此人一天不死,大家就跟芒刺在背一样,永远不安心。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六十六章 李贞案 11 薛均道:“朝中大人物都不反对让我来审,太子也说这案子不管揪出谁都要从严处置,就说明他们都想把此事捅开,都要陈瑛完蛋。” “府尊啊,”王通判叹了口气道:“他们自然是希望看到陈瑛完蛋的,但是最后的黑锅,是谁来背呢?皇上若是发怒了,谁承担怒火呢?” “您听我一句吧,想把这事儿办成了,到此为止——”王通判道:“不能牵扯都察院,你动了陈瑛,就是侵犯了皇上的权威,哪怕陈瑛真的罪不容赦,皇上也有自己的方式处理,但是这和趁他不在,别人下手处理,是完全不同的!再容下官说一句不赦的话,太子和皇上,您要是从了太子,就恶了皇上,得罪了太子没事,得罪了皇上,那就危险了。” 薛均心不在焉地听着,因为他脑中在思考着案子的疑云——到底是刑讯逼供,为了获得一份口供,却不慎用刑过度致死;还是利用刑讯逼供这个假象,利用牢里的刑具,其实要李贞死且以拷掠不堪的表象死去?只有等到仵作验尸完毕才知道了。 此时的大内春和宫中,太子朱高炽细细看过一遍审问笔录,听王安和亦失哈将问讯的情况说了一遍,才道:“薛均能审到这个份上,不容易啊。” “毕竟公文并信纸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销毁,”王安道:“此时没有证据指控任何人。” “还有一个纰漏,”亦失哈道:“薛大人问大理寺丞陈俊,那公文或信纸之中,有无触及刑讯逼供之类的字眼,陈俊说没有。而陈瑛说,他若是真的指派陈俊,一定不会写一封亲笔信,甚至可能连公文都不会给,岂不是留把柄与人,都察院最重的就是文辞章句——薛大人说公文已经做了手脚,当场燃烧干净了,陈瑛之后就神色有异,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了。” “这公文自燃之事,”王安道:“奴婢原以为自己孤陋寡闻,第一次听闻,但是看诸位大人的神色,似乎也都万分惊讶。现在听闻薛大人召集了许多人,在研究是怎么回事呢。” 高炽不说话,良久道:“去内阁看看,谁在就叫谁来。” 不一会儿杨士奇进来了,行礼之后道:“殿下召臣,不知何事?” 高炽叫他看了笔录,又问他什么看法。杨士奇斟酌了一下才开口道:“殿下是必要陈瑛死,不死不休吗?” 杨士奇一向中正平和,很少说这样直白透骨的话,所以才叫高炽惊了一下,道:“你是什么意思?” “臣还有一问,”杨士奇道:“殿下是想兴大狱吗?仅凭两人的一面之词,空口无凭,就可以质疑大臣吗——殿下想要治诬告之风,如今何尝不是诬告呢?” “你觉得这是诬告?”高炽惊讶万分:“这是确有实据!只不过实据叫人销毁了!” “没有证据的告讦,就是诬告。”杨士奇道:“殿下,太祖高皇帝设立都察院,专为了监督朝纲,纠察不法以保证大明朝廷百官,能行正道、忠值守。这个专门得罪人的衙门,对于大明的长治久安,有着无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所以不能将其视为一般衙门,要特别保护才行。” 高炽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都察院是天下执法衙门,是首承风气之所,它纠察百官不法,自己却率先践踏法律,出了这样的丑闻,就更该一查到底,否则如何使人再信它?” 杨士奇道:“都察院是个权威,是皇上给百官立起来的权威。权威倒了,就没有再竖起来的可能;就像是一座碑,虫吃鼠咬到腐烂不堪,但是它仍然立在那里,和被人推到是不一样的。也许其他的部门,都可以破而后立;但是都察院,一旦有了被群臣攻讦下来的先例,日后哪怕勉强立起来,也只会名存实亡,不仅不再被人仰望,甚至每个人都想去推,一个人的力气小没事,大家一起推,推倒的到底是什么,臣请殿下三思再三思。” 高炽忍不住站了起来,在宽旷的殿中愤怒而焦急地踱步起来。 “都察院已经从根上烂透了!”高炽愤怒道:“难道不能连根拔尽?任由这群树虱,啃食我大明的根基吗?” “殿下以为,倒下一个就足够了吗?”杨士奇道:“倒下一个,会接二连三源源不断地倒下,就好比瓜蔓抄一样,人人自危,牵连无尽,最后朝堂为之一空。” 杨士奇的话,说到了一个最危险的情地上。都察院这个专门探查百官、钳制诸司的部门,倒下一个陈瑛,就会全线瘫痪——如果太子要执意要整顿科道之弊,那言官几乎无人可以自保。这些人甘心吗?他们难道不会发疯起来,牵连无数人吗?平日里都要诬告陷害,何况到了生死关头呢? 高炽所说的将那些混迹于言官中的所有德不称位、阿谀投机之徒,赶出庙堂之高,给那些正直之士、刚烈之臣腾位置的情况是不可能实现的,除非兴大狱,而兴大狱就会使朝廷无人能够逃脱了。 “殿下以为此时应该直捣黄龙,将那些祸国巨蠹都揪出来,但是这事情已经无关于受贿、无关于挟私诬告,而是牵涉朝局。这事情波及太大,已经到了致使朝政混乱,令社稷倾危,让国事雪上加霜的地步了。”杨士奇道:“朝野上下,风高浪急,看似是民心所向,但实际上,已经有一些别有用心之人,他们巴望不得乱起来,巴望不得都察院倒下,巴望不得南京的官场,乱成一窝蜂!东宫监国的时候,诸事频出,朝政动荡,竟不能使皇上安心北伐,是谁在搅乱浑水!是谁在那里扇阴风、点鬼火,唯恐天下不乱!” 杨士奇的一番话,说得高炽面色发白,他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臣请殿下结束混乱,稳定朝局。”杨士奇道:“使皇上北伐之际,无后顾之忧。殿下还应该安抚都察院,否则都察院引动给事中,必能形成一股逆流,到时候沸反盈天,大理寺、应天府并六部深受其害,怕是真的谁也压不住了。” 杨士奇从殿里出来,与亦失哈擦肩而过的时候,低低道:“娘娘那里还要加一把火。” 而亦失哈那里,并没有抬头,只是眼里闪过一道谁也看不到的光。 泰国最胸女主播全新激_情视频曝光扑倒男主好饥_渴!!请关注微信公众号在线看:meinvxuan1!!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六十七章 李贞案 12 北京行在中。所有人都看到,皇上的额头暴起了青筋,下颌上的髯髭也一根根颤动起来,这是皇帝发作前的征兆……在场的都是天子近臣,在之前的岁月里,多多少少都曾见过。每一次都是未尝不是血流漂杵他们已经不敢说话,只能低着头闭着眼,惶恐地等待皇帝发出雷霆之怒。 然而皇帝良久没有动作,他们再抬眼看去的时候,却看到皇上满脸的怒火已经收敛了起来,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只是举着锦衣卫纪纲送来的奏疏,叫他们看。 “太子命六部九卿廷审陈瑛,”皇帝道:“等这个还没有死的人证醒来,似乎就可以定罪了,朕问问你们,你们怎么看呢?” 负责营建北京宫殿的工部尚书黄福和刑部尚书吴中,已经很久不清楚南京官场的事情了,皇帝问的自然不是他们。夏原吉只好道:“臣等听从陛下旨意。” “朕问的是你们!”皇帝点了个人:“胡广,你说!” 胡广只好战战兢兢道:“臣还不清楚具体情况,只是觉得,都察院专司驳正违误,纠劾奸佞,如今似乎有内部的一些问题,应天府尹薛均所言的挟私报复,却也并非无稽之言。” 皇上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又道:“金幼孜,你觉得呢?” 金幼孜略略踟蹰了一下,才道:“臣听闻查案首重实据,如今据奏报所说,唯一一个可以指证的证据,似乎也湮没无踪。是故不足以用法,不足以量刑。” 皇帝略不可查的点了一下头,然后又道:“杨荣,你怎么看?” 杨荣似乎陷入一种若有所思的状态,并没有立时回答皇帝的问话,直到皇帝又问了一遍,他才道:“臣刚才想起了一件事情,之前有锦衣校尉告发给事中曹润毁谤时政,按律当斩。皇上圣明独断,说这一定是诬告。朝廷未尝行此政,怎么会有毁谤之言。法司细查之后,果属诬告。皇上因此说,小人敢诬君子,此风不可长。” “臣觉得,朝廷虽然纲纪肃然,奈何还是有无知小人搜求细故,怀私挟仇,妄称奏诉,进无稽之言,亵渎圣听。”杨荣道:“太子殿下虽称兴利除弊,也因此被蒙蔽,不能看清真相。” 皇帝嗯了一声,没有说话。杨荣微微看了一眼皇帝,知道皇帝也在考虑怎么处置这个案子,尤其是都察院他心中大致有个把握,就道:“太祖高皇帝有鉴于前朝党争之祸,特设都察院,监督朝纲,纠察不法。御史言官,实实在在起到了维护朝堂稳定、政治清明的作用,都是朝廷的栋梁,臣以为小过无足道,毕竟这是都察院首犯禁例罢了。” 皇帝的嘴角露出了显而易见的笑容出来,他指着杨荣,却对胡广、金幼孜道:“你们几个人里,杨荣年纪最小,才干却是第一!” 金幼孜称是,胡广却神思不属,他刚才居然说错了话,没有摸清楚皇帝的意思,这让他又是懊悔又是心惊,却听皇帝道:“都察院首犯禁例,就这么说,叫陈瑛好好整改整改,若是还有第二次,朕就叫他提头以谢天下。” 胡广急忙道:“陛下所言甚是。都察院乃朝廷风宪所在,监察百官之所。先把都察院整顿好了,再让他们去监察百官,则不动声色而天下治。而言官乃朝廷耳目风宪,有风闻奏事之权,就算参奏不实,申斥一番就是,若是重惩的话,只怕言路不敢开放,反而违背陛下广开言路、虚心纳谏之意。” 胡广这一番恭维,让皇帝高兴起来,“那你就拟诏罢。” 胡广应了一声,刚提起了笔,皇帝却忽然道:“算了,这个事情,让太子自己处置罢。朕倒要看看他,能最后给朕一个什么结果。” 几个内阁学士的心里都是一顿,刚才还明明要干预了,怎么一转眼的功夫,皇上就改变了心意呢杨荣联想刚才皇上风云变幻的神色,顿时感觉不妙起来。 胡广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然而皇帝又命他坐下:“你拟一道诏书,把皇长孙召来,朕的意思你们也知道了,开春朕就要亲征蒙古,南京有太子监国,北京不可无人坐镇。你们辅佐朕的皇孙,朕就放心了。” 杨荣忽然上前一步,道:“臣请陛下立皇长孙为太孙,庶几名正言顺!” 胡广和金幼孜、夏元吉、黄福等人都是一怔,杨荣的话令他们措手不及,然而这却是他们一贯的初衷,随即便都伏请道:“臣请立太孙!” 众人跪在地上,其实心中都捏把汗,而胡广暗恨起来,杨荣做了这个首倡,如果将来果然立了太孙,那功劳几乎全归了他了。 皇上笑了一下:“怎么朕要是不立他做太孙,你们就不一心一意地辅佐他了么?你们比朕还心急呢,朕偏要你们急着。朕心头第一要紧事就是北征,等北征功成,朕再遂你们的愿罢!” 他说着对夏原吉道:“朕可就等着你的粮饷到位呢。” 夏原吉朗声道:“臣不负所望,宣府以北各卫仓逐城支给,臣以武刚车三万辆运送二十万石军饷,如今全都抵定,请皇上查验。” 皇上大喜过望:“朕的账房先生,朕真是一刻也离不得啊!要是没有你给朕当家,朕的这日子,怕是一天都过不下去啊!” 夏原吉露出了一丝苦笑来,皇上要过的日子,是既要面子,又要里子,他现在是殚精竭虑维持着面子,还要不遗余力经营着里子,几乎已经难以为继了。 诸人退下,杨荣对金幼孜道:“之前都察院陈瑛上了一本参奏何福的本子,我记得没有发下去,你还记得在哪儿吗?” 金幼孜想了想道:“好像留中了。” 杨荣就转头去了庑房寻副本,然而他在文本堆积如山的庑房里,却看到了一个人。 “汉王殿下”杨荣微微一惊,行了个礼。 “杨学士,”高煦笑了一下:“也是来找奏本的吗?” 杨荣道:“正是,殿下要找什么副本,臣可以帮忙。” “那请学士替本王寻一本清远侯王友所奏的严兵为备疏。”高煦说完,就见杨荣略略思索了一下,居然直奔一处书架,从一堆副本中挑出了一本来,果然就是他要找的这一本。 “学士真是好记性。”高煦接过本子,却道:“本王其实还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学士呢。” 杨荣警惕起来,然而还不等他说话,高煦就道:“此次北征,高煦想做前锋,请学士为我言之。”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六十八章 李贞案 13 薛均进入了验尸房之中,下属已经提前一步烧了苍术、皂角,他也用麻油涂鼻,再含了一块生姜,如此也还闻到了浓郁的尸臭味。 十余个仵作并验尸官俱都神情严肃,往来查验,当中为首的一个将薛均引过来,道:“大人怎么亲自来了?” “此案关系重大,本官不能不慎重,”薛均道:“你们验地如何?有什么发现?” 这名验尸官踟蹰了好一会儿,才道:“四具尸体,浑身多处致命伤,可以确定系刑讯而亡。” 薛均看他神色,怒道:“你还有何隐瞒吗?” “大人,”这验尸官皱起了眉头来,道:“大人请听我细说。” 他指着一具尸体道:“陈放四五日,四具尸体口、鼻内汁流蛆出,遍身胖胀,口唇翻,疱胗起。如今是秋二月,尸首坏烂,面上、肚皮、两胁、胸前各处皮肤肉色变动。大人请看,这些用刑的伤处皮肉变成了红色,而这几处青黑色,是打得很厉害的地方,已经贴到骨头上,连蛆虫都不能食之。” 尸体用水冲去蛆虫秽污,又用醋浇在了上面,薛均俯身下去的时候,又被呛得几乎将嘴里的生姜吐了出来。 旁边的仵作劝告道:“大人切忌猛地张口闭口,会有秽气冲入。” “尸体皮肉多卷凸,有两具,甚至肠脏已经露出。”验尸官继续道:“验看伤痕,可知道是用了什么刑具。比如这一处,其痕两头尖小,乃是铁鞭所刑。头顶上,像用刀刃的这一处,并非刀刃,而是用铁凿和铁锤,击凿过猛,深入二寸有余。” 验尸官又指着尸体的腿部道:“这踝骨碎了,是穿了擅木靴的原因。” 擅木靴也叫夹棒、脚棍、等是一种用木棍和绳索构成的夹压脚踝的刑具。使用这种刑具往往使受刑者腿部受重伤,甚至夹碎踝骨,造成残废。不论是铁鞭,还是铁锤、脚棍,都是大理寺所有的刑具。 “除了踝骨,十二对肋骨全断。”验尸官道。 薛均铁青着脸道:“是抽肋吗?” 抽肋也是刑部并大理寺的合法刑罚之一,就是将肋骨一根根断掉,用以折磨犯人——然而面前这几个仵作并验尸官露出了迟疑的神色,面面相觑显然是有话要说。 “有何疑点?”薛均振奋起来。 “四个人几乎都有抽肋,只有一具尸体的一根肋骨,似乎并不是用抽肋断掉的。”验尸官给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这一根肋骨的断裂方法,不像是刑部并大理寺的用刑手段,而像是——” “像什么?”薛均逼问道。 “像是锦衣卫的琵琶刑。”验尸官道。 锦衣卫专门有一套独属的刑讯方法,比刑部和大理寺狠毒百倍,刑部大牢和锦衣卫的诏狱相比,那简直就是天堂了。诏狱之内的刑法五毒俱全,残酷到令人发指,而验尸官提到的这个“琵琶刑”,专门就是针对肋骨的刑法,据说让锦衣卫用这个方法断肋,犯人会“汗下如水,死而复生,如是者两三次”。 普通的断肋,已经是非常疼痛了,但是锦衣卫断肋,可以叫人死而复生几次,可见惨毒。 薛均感到一阵晕眩,良久才道:“你们可以确定吗?确定是琵琶刑?” 验尸官和仵作有的摇头,有的点头,见状为首的验尸官就道:“锦衣卫这个琵琶刑,折断的肋骨和普通的断肋很是相像,但是骨头会开缝。那一根骨头,上面虽然有缝,但是这个缝隙,不能确定是以前的伤,还是因为刑讯造成的伤。我们只是将所有的疑点提出来,交给大人判断。” “不!本官要的不是模棱两可的结论,要最最确定的论断,”薛均道:“本官要一个究竟是还是不是!” 从验尸房走出来,薛均只感觉头顶的天空乌沉沉地压在了他的身上,让他每一口气,都呼吸困难。 锦衣卫参与其中——可能吗?为什么?一个陈瑛还不够,还要来一个纪纲?锦衣卫和都察院有了什么样犬牙交错的黑幕? 薛均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了府衙,坐在了轿子之中——他的手上,捏着一份有关公文信纸为何自燃的勘察结果,说是经过检查,从纸张余烬中发现了白磷,还有一种特殊的草药,其成分还未检测出来,不过应该是助白磷燃烧之物,而且这信纸是毛边,夹在书里不动就没事,只要翻开书,从书中抽取出来,毛边的纸就会摩擦书页,届时草药助白磷燃烧起来,焚毁了重要证据。 他闭着眼睛冥思苦想,这种方法像极了江湖术法,许多江湖草莽招摇撞骗用的东西,大抵就是如此。而众所周知的是,纪纲的锦衣卫里,蓄养了许多江湖亡命,这些人受到纪大都督的招抚,摇身一变就成了锦衣卫的校尉差官,弄得锦衣卫上下是乌烟瘴气虾蟹横行。 而其实今日案子牵扯出锦衣卫,他虽然吃惊,但是也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因为这似乎可以说通他之前的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陈瑛为什么要冒这样大的风险,杀掉四个无足轻重的人? 说是无足轻重,因为案子早在汤宗审讯的时候,几乎已经审问明白,李贞受皂隶叶转的贿赂,被与之有私怨的御史覃珩、袁纲弹劾下狱,人犯全都招供,疑点俱都大白,已经就可以结案了,这和陈瑛一点都不沾边,陈瑛为什么在最后关头,忽然要派人将李贞几个杀掉呢? 薛均觉得,陈瑛要杀,也该杀狱中的覃珩、袁纲两个,因为这两个是他的手下,知道他许多事情,若说是害怕汤宗用刑,从这两个人的口中审出一些不利于他的东西来,陈瑛下手将这二人杀掉,是有逻辑的;但是杀掉李贞几个,薛均想不通是怎么回事。 难道就是之前他一直认为的,当然他在没法解释这个疑问的时候,自己下了一个推断——因为陈瑛胆子真的太大了,他要和太子掰腕子,要和诸臣斗法,要告诉所有人,皇帝是他的靠山,他不惧怕除了皇帝之外的任何人,所以才胆大包天、嚣张至极、肆无忌惮地派人杀了人犯,是想给所有人一个震颤,一个威吓。 只要这个人是我想要杀的,就是太子要保,也保不住! 当时他觉得陈瑛是有这么嚣张的,但是现在他在知道了锦衣卫掺和其中,就发现自己也许走了一条错路,或者钻了一个牛角尖,这案子背后最深的黑幕,其实在锦衣卫这里。 他不自觉地捏住了手上薄如蝉翼的纸张,然而轿子很突兀地顿了一下,晃得他差点碰到了头。他刚要说话,车帘却忽然被掀起来,露出了一张薛均此时最意外见到的脸:“薛大人,你的轿夫,可有些欠调教啊!” “纪大人,”薛均死死盯着他:“有何指教?” 纪纲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来:“我哪儿有什么指教,怎么着,看您这是要去宫里?”他似有似无地瞥了一眼薛均手上的纸张,道:“看来这李贞的案子是有了什么进展了,唉,不是我说您,钉帽大小的案子,居然能拖拉这么长的时间,还没有个结果——怪道皇上冷着应天府和大理寺,您这案子要是交在我手上,早就破喽!” 薛均并不理会这挑衅:“大人若是无事,本官就先走一步了。” 他的轿子缓缓升起,车帘放下来,也就没人看到他那一双喷射着怒火的眼睛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六十九章 李贞案 14 大理寺的又一次会审,当薛均将验尸官并仵作的联合报告当庭诵读的时候,本以为要宣判结案的众人全都惊得目瞪口呆,心里只有一个反应,那就是——这案子居然还有内幕,而且还是惊天内幕! “这验尸报告,”众人议论纷纷道:“真的吗?” 薛均一拍桌子,道:“这是刑部、大理寺并我应天府共计一十四名仵作联合出具的验尸报告,他们都愿意为此承担责任,难道还是假的不成?” “不对啊,”太常寺卿眯着眼睛看了手中传阅过来的报告,指着其中一句话道:“这一处存疑——左下第七根肋骨裂缝,尚不能确定系旧伤,或为锦衣卫刑讯所致,这并不确定啊!” “大人往后面看,”薛禄道:“他们之前验尸的时候,的确不能确定,但是三日之前,有一位经验丰富的仵作,本官专门从江浙布政使司衙门提调过来勘验的刘铁手,已然确定这是刑讯所伤。” 刘铁手本名自然不会叫这个,因为他一双手出神入化,勘验尸体,几乎没有出错过,之前在刑部参与过无数大案,之后告老还乡去了,但是教出了无数人才,刑部和大理寺的仵作,几乎都是他带出来的。要是放在后世,差不多就是最高检首席法医了。 刘铁手上堂来,就说了他的勘验方法:“骨裂处也会生痂,称为骨痂……有红色的肉芽,深入骨缝之中,若不仔细勘验,便不能发现……而此骨上被打处,并无血晕色,而且以其碎裂纹路看,其断裂并不均衡,即施力方向来源并不均一,乃是多处施力的结果,与‘抽肋’迥然不同,而小人之所以敢担保,也是因为之前见过一起用了琵琶刑的断肋,与此几乎一样。” 他说得有理有据,且这些部堂之中,有些人也是知道刘铁手的,当即便道:“所以这是锦衣卫的琵琶刑所致?不是说,这是都察院的人,持都察院的公文吗?为何会有锦衣卫?薛大人,你要给我们一个解释啊。” 薛均道:“我不能给你们解释,现在这涉案的六个人,来无影去无踪,持有都察院的公文,都察院上下搜遍了都找不到,难道锦衣卫里,就能找到吗?” 众人都望向沉默不语的陈瑛,薛均也道:“陈大人,你之前矢口否认自己派人来到大理寺监牢,本官命人搜查了你院上下,的确也没有任何发现。现在这案情又出现了新的情况,那闯入大牢的人,很有可能和锦衣卫有关,或许是冒充都察院的锦衣卫,又或者是冒充都察院,栽赃锦衣卫的第三方,陈大人,你有何想说的呢?” 陈瑛还是没有说话,似乎变成了一个泥塑之人。 薛均忽然厉声呵斥道:“陈瑛!你真是嚣张至极!肆无忌惮至极!你仗着没有证据了,就能为所欲为,遮瞒真相吗!你无非是确信,皇上会保你这一场——但要是皇上知道你和锦衣卫勾结串联了,你还能全身而退吗!” 他说着就站起来,对一旁的王安和亦失哈道:“请公公回去禀明太子,左都御史陈瑛与锦衣卫内外勾结,图谋不轨。” 薛均冷哼了一声道:“本官也会上本,向皇上奏明情况的。” “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小说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推荐阅读: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薛均!”陈瑛怒道:“你不要含血喷人,本官几时与锦衣卫勾结来着!”锦衣卫是皇上的自留地,别看陈瑛和纪纲之前合作地很愉快,但是他是绝不会明面承认自己和纪纲的合作关系,不扯名声,如果皇上觉得他们是勾结了,他可就是掉脑袋的大罪了。 薛均这一次全无客气,一拍惊堂木,寸步不让道:“不是勾结的话,那锦衣卫为什么会混在都察院所派人手之中?怎能凭你一语便随意差遣,帮你又打又杀?告诉我到底是你大还是皇上大?” 陈瑛不说话,薛均又喝了一声,他才道:“自然是皇上大。” “锦衣卫向来忠于皇上,只听皇上一人的话,”薛均道:“什么时候起,连左都御史都能对之呼来喝去,随意差遣了?皇上命锦衣卫勘察此案了吗?皇上命锦衣卫审理李贞叶转了吗?皇上命锦衣卫将之酷刑拷掠致死了吗?诏书在哪儿!既然没有,锦衣卫为何因你一言,就违背圣意?这还叫没有勾结,不知皇上会不会信!百官会不会信!” 陈瑛额头冒出汗来,脸上也终于变了颜色,他环视着公堂之上神色各异、屏息凝神的众人,露出了灰心和决绝的神色,他紧盯着薛均道:“好,好手段!我看你薛均当真是厉害,这是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啊!既然你那么想知道真相,那就问吧!” 他的声调陡然提高,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薛均心中一震,知道终于打破了陈瑛的防线,立刻喝问道:“你是否派了人手,持都察院公文并密信,叫大理寺丞陈俊、杨车舒开了监牢!” “我没有,”陈瑛摇头道:“非我指使。” “那是何人?”海瑞追问道:“不要说‘自作主张’这种鬼话!” “那人就是……”陈瑛望着众人,一字一句道:“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这下薛大人满意了吧!” 那一直奋笔疾书的书记和书办两个,只以为见了最大的场面了,如今才知道什么叫真的骇人听闻,竟吓得颤颤巍巍从座椅上起立,用袖子擦擦糊住眼的汗水,可怜巴巴地望着薛均:“大、大人,这个小的实在不敢记。” 这次玩得太大,六部的高官没法看戏,礼部尚书李至刚并吕震异口同声道:“薛大人,这样审不行啊。” 薛均已经被陈瑛激怒了,他同时又想起那一日纪纲在轿子外面嚣张邪佞的神色,顿时一拍惊堂木,喝叱道:“肃静——公堂之上,不许喧哗!” 竟是对六部的高官也不给情面了,薛均对这些惊惶忧惧的目光视而不见,只盯着陈瑛道:“你说是纪纲,可有证据?” “就在皂隶叶转等四人身亡的前一日,”陈瑛一字一顿道:“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找上了我,向我讨要都察院的公文纸。” 都察院的公文信纸是仿造不来的,它们公检法系统通用,有一套特殊的鉴别方式,纪纲就算能仿制都察院大印,都无法造出这样有特殊标志的公文纸来。而纪纲从陈瑛那里要了一张空白并加盖都察院大印的公文,并没有对陈瑛明确透露他准备要做什么。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薛均逼问道。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七十章 李贞案 15 陈瑛迟疑了一下,薛均怎么可能不乘胜追击,立刻喝到:“快说!” “他说,”陈瑛道:“兵部主事李贞牵涉到他锦衣卫的一桩案子中,现在下了大理寺的监牢,锦衣卫就不好参与进去了,但是案子又很紧迫,他需要审出李贞的口供来,希望我行个方便。” “牵涉到锦衣卫哪一桩案子?”薛均道:“纪纲想要审出什么口供来?” “这个我着实不清楚,”陈瑛道:“但是之前,也就是覃珩弹劾李贞刚刚下狱的时候,纪大人也跟我提过这事情,说希望我暂缓将李贞押入牢中,他有一个案子要审。” 兵部主事李贞在被指控受贿的同时,居然还牵涉了一起案子之中,而且是锦衣卫经办的案子,那就不仅仅是贪污受贿这么简单了,锦衣卫向来都只办大案要案,而且能叫纪纲如此上心,问了两遍,最后还从陈瑛那里讨来了公文进入狱中,连夜审问,可见事情似乎又比较紧急,不知道六部九卿会审李贞,究竟扯动了他纪大都督的哪一根神经。 薛均直觉纪纲如此急迫地动手,肯定有原因,但是陈瑛确实再说不出什么了,他的确没有派都察院的人进入监牢之中,而是锦衣卫的人冒充都察院的人,拿着陈瑛给的公文,骗寺丞打开了监牢,这些锦衣卫因为装作都察院的人,所以进去之后先是装模作样审问了一下覃珩、袁纲,然后才把他们要审的正主李贞提到了密室之中。 一夜的酷刑折磨,锦衣卫应该是拿到了口供,但是为什么要将皂隶四人也一同折磨死呢?难道这四个人也一同牵涉进纪纲的案子之中?这也说不通啊。 陈瑛自从交代之后,就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大堂之上也静悄悄地,所有人都感到脖子后面有一丝丝的凉意。 “陈大人,”薛均感到从陈瑛这里确实差不多审不出什么了,便稍微缓和了一下口气道:“陈大人将加盖了都察院大印的空白公文交给了纪纲,以致造成本案重要人犯的死亡,大人有洗不脱的干系,你虽然没有直接指使,但是也有间接致人死亡的重要责任,本官要据实上奏,大人请画押罢。” 陈瑛看了一眼自己的口供,这文字同他想过的一样,其实对他还是有利的因为皇上曾经下过明旨,锦衣卫办案,所有都司都要提供方便,不许阻拦。 所以纪纲要办案,他只是遵从了皇上的旨意,为他提供了便捷而已,并不是和纪纲勾结。 这一个案子简直有如雷震疾风一般,震撼了整个南京城。审到现在,牵连出的人物,是能叫天下都抖三抖的人物,如今大到公侯勋贵、六部九卿,小到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人,都在议论。 牵涉案中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更是暴跳如雷,向来只有他诬陷他人的,这也是第一次被人诬陷,而且还是意想不到的人,他自然是愤怒异常,一天之内,来了春和宫三次,请求将这案子移交给锦衣卫,他保证三日之内,全部审地清清楚楚。 看到高炽露出明显的踯躅神色,张昭华就道:“怎么,这案子牵扯到纪纲,你就不敢审下去了?” 高炽道:“之前蹇义、杨士奇都劝过我,说这案子尽早结束,打在陈瑛管束不严这里就行了,若是继续审下去,一定有叵测的事情发生还真的叫他们说准了。” 他说着将最新的笔录重重拍在桌子上,怒道:“这案子倒是越审越大了,左都御史不够,还加上锦衣卫指挥使!国家的官员,还有一个是清正的吗?刑者,圣人制之以防奸恶,使民见刑而违罪,迁善而改过。国家设刑教民,本为良善之民业有所托、奸邪盗匪无所施其暴,然而京师重地、大理寺监牢之中,竟然黑幕重重、冤狱如林,有人法外加法,刑外施刑,天下之事,就滥在这些人手上!” “就问你敢不敢动纪纲,”张昭华道:“陈瑛好歹也是个正途出身的文官,他在你的管辖范围内,但是纪纲不会听你的,他只听皇上一人的。这一次牵涉到他,若是他不听问讯怎么办?即算是听了,在审问过程中,若是图穷匕见,一门心思要把事情往宫里、往皇上身上扯,存心要把事情闹得天翻地覆不可收拾,你该怎么办?” 张昭华之所以这么问,就是因为现在不知道纪纲要在李贞身上审问的案子,究竟是什么,是和建文遗臣有关,亦或是其他石破天惊的案子,因为他手上的案子,都是见不得光的,都是血腥的,而且都是皇上吩咐他去办的若是这个案子也是皇上嘱咐他查的,那么他就有理由这么嚣张,而且不怕审问了。 “我不会说敢查陈瑛,就不敢查纪纲,”高炽道:“这个案子要严查到底,一经查实,不管是谁,都要严惩不贷!” “好吧,那你就查罢,”张昭华做出无奈的神色来,“反正你在这事上,我看也听不进去什么话。”她拖着玉姐儿走了,倒是高炽一直盯着她的后背,神色一直在变幻不停。 纪纲的要求被驳回,他已经涉案,而且干系非轻若说之前一份仵作报告的分量还是太轻了的话,那么左都御史陈瑛的亲口指认,让所有人都深信不疑。 他要求查案,是不可能的了,而且此案所有的人证、物证均被悉心保护起来,甚至李贞这个唯一存活的人,也被从应天府转移到了更安全隐蔽的地方,加派人手保护,所有人都在等待李贞的清醒,他是唯一一个可以直接给人定罪的人。 “府尊,”王通判愁眉苦脸地再次劝说:“不能给自己再招祸了!” “这案子牵连陈瑛,已经是石破天惊了,”他道:“再牵连出纪纲,怕是要天下震动了!您要揣摩圣意啊,这案子发了近一个月了,北京那里,却没有丝毫消息传来皇上难道不知道这案子吗?他老人家一句话不说,由着太子在南京大干一场,难道是皇上也想敲打陈瑛、纪纲吗?不是!不是啊!” “太子要斩断皇上的左右手,”王通判恨不得摇醒薛均:“你就是他手里的刀!你现在比陈瑛、比纪纲都危险,该想着怎么自保了!” 他的话说的薛均一震,因为他实在是不愿意去想,太子也许,并不是真的要查出所谓的真相,不是真的要伸张正义、整顿官场不良之风,而是要借他这样刚直不屈的性子,把他磨成刀,杀了对他有威胁、害他坐不稳储位的人!这比把天理国法抛诸脑后,比发现纪纲是幕后主使更让他难以接受。他摇头道:“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案子查不清楚,我是绝对不会罢休的!”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七十一章 李贞案 16 大理寺的公堂之上,终于迎来一个前所未有的人物,之所以说前所未有,乃是国朝四十年,从未听闻三法司能审讯锦衣卫指挥使的,锦衣卫独立于司法体系之外! 连纪纲自己都觉得有些新奇,环视着如芒在背的大臣,笑道:“公等请了——这场面看上去不像是会审,倒向是朝议似的。诸位大人都有椅子坐,怎么不给我一张呢?” 大堂之上静悄悄地,唯有薛均一拍惊堂木,叱道:“纪纲,你还想要椅子坐?你以为这是哪儿,是你锦衣卫的后花园吗?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这是大理寺公堂!你是有罪待审之人!不给你带刑具,已经是照顾你的大臣之体了!” “好好,”纪纲斜乜着薛均,笑道:“若非薛大人提醒,本座还不知道这里原来是大理寺公堂!本朝《大明律》中说,大理寺负责案件的复核,不再掌管审判,大人自奉遵守成宪,如今律令当头摆着,不知道大人审问我,有何依据啊?” 纪纲上来一通胡搅蛮缠,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而薛均反应过来,叱道:“再敢提《大明律》三个字,立刻掌嘴!” 纪纲呵呵一笑:“为何提不得?” 薛均叱道:“你若把《大明律》放在眼里,怎会潜入大理寺监牢之中对刑部主事李贞滥施重刑?你是朝廷官员,他也是官员,当初你不对他遵守《大明律》,现在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对你遵守?莫非以为朝廷的法度,都是摆设不成!若再多言,本官就叫你跪着受审!” 这其实是纪纲的一个圈套,若是薛均说的不是上述的话,而是说“这案子是太子亲令审讯的案子”之类的话,那纪纲可以理直气壮地说锦衣卫只听皇上的话。锦衣卫办案,什么时候遵守过《大明律》?只是纪纲却不能明着说自己视《大明律》于无物,只好闷哼一声,暂停了口舌交锋。 见纪纲总算消停了一点,别说是众位大臣,就连抗辩他的薛均心下都是松了口气。 随即薛均就出示这案子所有证人的口供,而纪纲一概不看,只是盯着默不作声的陈瑛,露出又是惊讶又是猜疑的神色:“陈大人,你可真叫我大吃一惊啊!” “纪都督别来无恙。”陈瑛道。 “陈大人,”纪纲笑了一声,道:“我是万万没想到,你居然敢泼污我,这一件兵部主事受贿之案,居然最后牵连到我头上,陈大人,你能给我一个什么解释?” “纪大人做了什么,”陈瑛不动声色道:“难道自己还不清楚吗?” “我做了什么?”纪纲怒道:“陈瑛你敢红口白牙说我问你讨要都察院公文,问你将李贞暂缓入监,你敢这么说!你说我曾在李贞受刑前一天找过你,那你就说清楚是几时几刻!在什么地方!” 陈瑛道:“纪大人自然不是亲身找我,而是派了属下前来,至于时间,本官不像是纪大人博闻强记,只能说大概是申时到酉时之间。” “纪大人,容本官再次提醒你,”薛均道:“这里是大理寺,不是你锦衣卫的自留地!你只有与人对质的权力,没有审问或者威胁人的权力!” “你懂个屁!他时间地点都说不清楚,疑点重重!他才是本案的重要嫌疑人!”纪纲眼中怒色更重,恨声道:“陈瑛你吃错药了吗,竟然连本座都敢坑!” “纪大人正好说倒了吧。”陈瑛还是面不改色地回望着纪纲道:“这次是你在坑我吧!你问我这些问题,怕是已经扫了尾,知道在这上头查不出什么了。” “纪大人,”薛均道:“本官知道你锦衣卫能人异士辈出,亡命之徒,任你差遣,藏匿江湖,来去无踪,本官要是想从这侵入大理寺的六个人上面查访,最可能什么都查不到,因为你自然是有本事,叫他们一辈子不出现,不被认出,所以直接指向你的证据,少而又少——但是你自负能耐,却没有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那本该被你酷刑折磨而死的李贞,居然还残留一息,而经过太医院的精心医治,他已经恢复了神志,你可敢和他当堂对质吗!” “有何不敢!”纪纲道:“本座倒要看看,你们这些不怕死的官员,敢把这案子做到何种地步!” 纪纲现在有一个模糊的想法,他觉得这个案子一开始就是冲着他来的!什么受贿,什么都察院,什么刑部大理寺,怕是这些文官早就勾结起来,趁着皇帝不在南京,要借着此事压倒镇抚司,收回司法大权,甚至要给他纪纲堂而皇之地定罪,让他死在三木之下,成为第一个被明正典刑的锦衣卫指挥使——就像是这群文官一直以来标榜的死其罪,正其法! 李贞坐在软椅上,被几个人搀扶到大堂之上,他的踝骨被打断,但是幸好还没有碎裂,被精心治疗之后,居然还能晃晃悠悠地站立——然而薛均看他模样,深为怜悯,许他坐在椅子上回话。 “李贞,”薛均道:“那一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何事,你如实说来,自有本官替你做主。” 李贞脸色本就苍白,听到他这话,顿时又陷入一种战栗惶遽之中,好半天才慢慢开了口,将那一晚上亲身经历的事情说了出来。 他和四个皂隶被关押进入了大理寺监牢之中,晚上的时候,狱卒送来清粥不久之后,牢门忽然又被打开了,这一次他明显听到了许多脚步声,果然来了六个人,他隐约听到狱卒谄媚地称呼这些人叫“上官”,以为是大理寺或者刑部的官员来了,然而这些人一开始并没有找他,而是先寻了关押在牢房另一头的御史覃珩、袁纲两个,他就隐隐怀疑这些人可能是都察院的人,来找袁、覃两人串供或者商议免罪的方法。 然而不多久之后,这些人就过来了,把他和四个皂隶都提到了密室之中,随即将狱卒赶出去,开始了惨无人道的酷刑折磨。 “他们到底要从你口中问出什么?”薛均问道:“有任何的笔录、口供的东西吗?” “不,他们不要口供,”李贞道:“他们一上来就用刑,期间不说一句话,就是利用牢里的刑具,造成刑讯逼供这个假象,要我们被酷刑折磨而死!” 这终于解答了薛均的疑惑——这案子到底是刑讯逼供,为了获得一份口供,却不慎用刑过度致死;还是弄出刑讯逼供这个假象,其实要李贞死且以拷掠不堪的表象死去,现在终于有了回答。 “所以这些人就是要你们死的。”薛均道:“为什么?”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七十二章 李贞案 17 李贞浑身颤抖起来:“如果、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要我死,那就是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这一下所有人的心都砰砰跳了起来,纪纲更是暴跳如雷,“你说什么?你不过就是一个部曹主事,身份低微到本官根本见都没见过,你居然好大的脸面,说本座要你死?你是哪根葱,能叫本座费尽心思弄死你?” “纪大人如此不耐,倒让本官想起一个词来,”薛均冷哼一声:“叫狗急跳墙!” 纪纲大怒,“你说我是狗?” 薛均嘴角微微扯了一个弧度,很快就消失不见:“这可是纪大人自己说的!” 纪纲提腿就要扑过去,几个应天府的皂隶急忙迎了上去,他们不会叫自己爱戴的薛府尹受到任何的伤害——然而纪纲自己却收住了脚,面上的神色渐渐沉了下来:“薛大人,本座今天就看你一样样摆出来,看你最后能给本座定一个什么罪名!” 审讯继续进行,薛均轻言安抚李贞,问他为什么指控纪纲。李贞好一会儿才道:“纪大人之所以要杀我灭口,因为我知道一个他不能说出来的秘密!” “什么秘密?”堂上所有人都盯着薛均,能让纪纲杀人灭口的秘密,一定不得了! 人群之中,神色各异,有的忧虑有的兴奋有的惊惧——然而如坐针毡的居然是王安和亦失哈两个,他们担心这个秘密,会不会事涉宫闱,如果是的话,那放在大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说,岂不是十分不妥? 王安刚站起来要说话,却听李贞已经将秘密说了出来:“他指使我检举永乐元年科场舞弊,想要兴大狱,目标在主考官解缙!” 满堂人万万没想到,真相居然会是这样,一时之间所有人被震得哄然而起,整个肃然的公堂变得有如菜市场一般喧闹。 据李贞说,纪纲找到他,让他出面告发永乐元年夏榜出了科场舞弊,主考官解缙将考题泄露给江西举子,以致江西举子纷纷中试。 “他说,”李贞道:“永乐元年的案子,到今天已经八年了,皇上知道了,也没办法穷究,因为当年的进士,如今在各个部门都是高官了,说皇上只会治罪主考官解缙一人!这是纪纲明确对我说的话,他向我保证,只要我出首告发,皇上不会兴大狱,只会追究解缙,而我则可以加官进爵,平步飞升。” 薛均没有制止大堂的喧嚷,因为他自己都被震得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 李贞是永乐元年夏榜出身的进士,那一年的夏榜主考官正是解缙,而解缙是江西吉水人,从洪武朝到现在,江西人基本垄断了三鼎甲和庶吉士的人选,以至于朝中文学之臣尽说赣语,高官显贵皆籍江西。且不拿朝中官员比例,单看一个内阁,六个人里,只有黄淮和杨荣不是江西人,剩余四个,都出生江西。这之中到底是什么情况,难道真的是江西举子比别的地方的要聪明吗?怕并不是。 但是这个事情不浮现于水面,原因就是朝中江西人太多了,你敢告发一个,一大批的人都会被牵连,而侥幸不死的江西人,早晚会报复回来—— 在场的高官,能做到六部九卿位置的人,心里都有数,说是大规模透题泄题是不可能的,但是在内定的几个人之中,做通“关节”,这是的确有的事情。 在坐的文官觉得纪纲是准备要对付江西帮了,什么保证不兴大狱都是假话,要是纪纲真的要办一个这样的案子,那就真是腥风血雨,而他们这些官员就无噍类了。 而纪纲更是愤怒,他觉得是这些文官党同伐异,布下惊天的大网,要趁皇上不在,将他拉下马去—— “小子敢尔!”纪纲须发皆张,双目猩红道:“这世上还没有人敢这般陷害本座!” 这大明朝有几人能承受得起纪纲的淫威?连薛均对上他那一双喷火的招子,都不由得心悸了几分。何况从鬼门关刚拉了回来的李贞?只见李贞被吓得浑身打颤,却仍是强撑着道:“我所说,句句属实、句句、属实!” “你说纪纲找你来,”薛均道:“以升官为诱饵命你告发永乐元年科举舞弊,那你是如何回复的?你听从他的话了吗?” 李贞不由得将脸埋进手里,传出呜咽的声音:“他拿我家老小威胁我……说我如果不告发的话,就把他们都杀了……” “明白了,”薛均道:“你受到威胁,只不过还没等他纪都督的计划开始,你就因为受贿案被覃珩弹劾下了大狱,所以他纪纲专门找到都察院,让陈瑛暂缓判决,而没想到你的妻子居然敲了登闻鼓,这下可不妙了,六部九卿都来廷审,他纪纲害怕在廷审的时候,你将他的密谋说出来,干脆一不作二不休,从陈瑛那里要了一张公文,冒充都察院的人进了大牢之中,想用刑具造成刑讯逼供致死的假象。” “神目如电,上天难欺,”薛均一拍惊堂木,道:“纪纲,你犯下如此罪行,还要死撑到底吗!” “瞎他妈的扯淡!”纪纲目露凶光,竟真像要杀人一样,“我宰了你!” 十几个皂隶冲上去,拦住了纪纲,纪纲就像是一头择人欲噬的恶犬,发出愤怒而尖利的咆哮:“一派胡言,一派胡言!你们竟然容他在公堂之上,瞎说八道,诬陷大臣!为什么不动大刑!让锦衣卫来熬他,看他在我手上还敢不敢鬼话连篇!” “本官还能把人证交给你吗?真交给了你,怕明天早上就见不到他了,”薛禄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诸位大人好好看看,纪大人狗急跳墙了是什么模样,恐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儿了。” 他说着也不顾堂下隐隐的窃笑和纪纲黑到底的脸色,继续发问道:“李贞,纪纲如此要挟你,可有凭证,有什么不是口头的证据吗?” “有,”李贞道:“他送给我一方砚台,说知道我家贫。” “砚台?”薛均皱起了眉头道:“又是砚台?” “他送给我一方端砚,”李贞低下头道:“据说价值万贯,我不敢收,他硬塞给了我。我害怕这东西惹祸,就将它埋在了我家房屋墙角之下。而我因为心虚,打翻了自己常用的砚台,皂隶叶转才自告奋勇要为我从家乡带一块回来,这就是前因后果。” 泰国最胸女主播全新激_情视频曝光扑倒男主好饥_渴!!请关注微信公众号在线看:meinvmei222!!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七十三章 李贞案 18 薛均立刻命人按照李贞的指示,从他的家中挖出了埋藏的砚台来。还是精通古玩的吕震鉴别的,他一拿到手上就倒吸了一口气,道:“石眼中以鸲鹄眼最为贵,鸲鹄眼最佳者为青翠绿,且看这石眼线条清楚,轮廓分明,瞳子清晰,晕作十二层,定是老坑所出,价值连城。” 他这时候,似乎又从砚台背面看到了一行字,还没等他细看,李贞就道:“这是黄庭坚自作用的砚台,纪大人说的。” 宝物若是加盖了名人效应,那就更是不得了了,吕震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直到蹇义看到他垂涎三尺的模样,轻轻咳嗽了一声,吕震才放下了东西道:“那这东西应该无价了。” “所以这东西可就不是皂隶叶转能送的东西了,唯有纪大都督能有这样的才气了罢。”薛均道:“纪纲,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有何话要说?” “人证物证?都是狗屁!”纪纲露出讽笑来:“原来听闻应天府尹薛均能办案,会办案,本座还说今天要来观摩观摩,结果看了一出好戏!你怎么不问李贞,是如何收到这砚台的?是哪一天、哪一时辰?他老婆王氏说,从未见过李贞往家里带过贿赂,那这砚台是怎么回事?他埋藏砚台,他老婆不知道吗?” 薛均一拍惊堂木,道:“妇道人家,只知道金银宝钞,知道那砚台价值连城吗?” “薛均,你是被私仇蒙蔽了眼睛,”纪纲第一次露出了一种复杂的神情:“你在心底早已经判了我的罪,所以不肯张眼看看这些显而易见的破绽,你也被人利用了。” 薛均心中一震,一个之前就有的想法有渐渐破土而出的趋势,他叱道:“本官被谁利用了?” “我原以为你们文官是相互勾结,但现在看起来,恐怕不是……”纪纲的眼睛从砚台上一扫而过,露出了非常古怪和叵测的神情:“冤有头债有主……我就说这案子里,有两个人,你一定判错了。” 还不等薛均说话,纪纲就道:“李贞,我见过许多像你一样的读书人,他们当中,很多人屈服在了锦衣卫的酷刑之下,凄惨地比一条狗还不如——但是也有几个有骨头的,他们的确叫人佩服。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这几个人,发现他们都不是遵从所谓的信念,而是因为他们实在是太好名声,名声这个东西,比命还要贵重。李贞啊李贞,今日你敢攀诬我,名声应该是天下都知道了吧?” 没有人看到李贞的双手在袖子下面发抖,而纪纲不再理睬他,而是打量了陈瑛起来:“陈大人,你我本是一样的玩意儿,本该和衷共济,只是没想到你却要向他们靠拢——” 他指着六部静悄悄的官员们,笑道:“你走错了路啊!都说同道为谋,不同道,那就山高路远,江湖再见罢。” 他说完这一番话,才看着神色阴晴不定的主审官薛均,道:“薛大人,你尽管定罪,本座还有许多事情要回镇抚司处置,就不奉陪了。” “放肆!”薛均彻底被他嚣张的举动激怒:“你当这大理寺公堂,是你锦衣卫,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大理寺可没有捉拿锦衣卫指挥使的先例,我有什么罪,只有皇上有权定夺。”纪纲笑了一声:“而我锦衣卫,向来是谁都不愿意来,谁都走不了,我十分欢迎薛大人来锦衣卫做客,如果你将这定罪的文书呈上去之后,我想咱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纪纲飘飘然而去,满堂鸦雀无声,众人即使知道纪纲的嚣张,但是还是被他无谓的态度震住了,薛均更是怒不可遏:“诸位大人,疑犯纪纲拒不认罪,该当如何?” “这个事情,先据实禀报太子殿下吧,”为首的蹇义眼中露出凝重和忧色:“国朝的确没有三法司会审锦衣卫指挥使且将之定罪的先例,这个事情已经超出范围了,影响叵测啊。” 于是东宫的案头上,呈上的就是这个案子的详细具述,薛均等了许久,才看到太子将头抬了起来,露出了疲惫的神色:“薛大人,你做得很好,你是朝廷上为数不多的、敢说真话,对得起天理国法和自己良心的官员。” 薛均谢过太子的称赞,向太子询问这案子该如何结果。出乎他的意料的是,太子摇了摇手,道:“卷宗就先放在我这里,你的差事已经办完了,下面该抓谁、该查谁,是六部九卿该讨论的事情。你就不要担忧了。” 薛均瞪大了眼睛,他没有想到那个之前一直鼓励他、支持他查下去的太子殿下,像是一夕之间就变了个人,要将这个案子不了了之,为什么,难道就因为纪纲,难道连太子都不愿意得罪纪纲——因为他发现这个案子没有办法扳倒纪纲,反而会动摇他的储位! 他忽然想起之前王通判对他说的:“你且看看在审了纪纲之后,会不会停止——就知道了。” 在取得了那么重要的突破后,在此局面大优之际,本应该直捣黄龙,将那些祸国巨蠹都揪出来。谁知太子停止了!他握住把柄,借机和纪纲做了交易! 薛均从大殿走出,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地方根本不是他向往的庙堂之高。他觉得自己应该回到家乡,侍奉母亲了。 而张昭华踏进殿中,就迎上了高炽慑人的双目:“这个案子,你参与了多少?” 她心中一震:“你说什么?” 高炽将卷宗摔在她脚下:“这案子,到纪纲那里就不对了,你真是好大的本事,好高明的手段,外廷的任何事情,你都要插手,都要按你的意思来!” “你说什么我不知道!”张昭华不肯承认。 “查到陈瑛身上,你就百般不乐意,劝我息事宁人,”高炽紧紧盯着她:“说现在的处境如淌冰河步履维艰,叫我不要失了圣心——查到纪纲身上,你却一句劝阻的话也没了,反而在激怒我继续查纪纲,我就知道你一定伸了手!你想如何,你要把纪纲拉下来吗?” 张昭华心里微微安定了些,她知道高炽应该只是觉察了,却并不知道她参与的程度有多深,便道:“陈瑛都拉不动,还能拉纪纲吗?你既然这般怀疑,那就不要动纪纲了,你按你的想法,把陈瑛治罪罢!这一次,都按你的想法来!我一句话,都不说了!” 高炽摇摇头,气得双手都在发抖:“你一定做了不止这些,你、你太放肆,太无忌了,你——” 他扬起手来,张昭华也不由自主地怔愣了一下,随即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子,嚎叫起来:“你要打我!你敢打我!” 本站重要通知:请使用本站的免费小说app,无广告、破防盗版、更新快,会员同步书架,请关注微信公众号gegegengxin下载免费阅读器!!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七十四章 李贞案 19 天才壹秒記住『→網.』,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高炽的手根本就悬在半空中,带起来的风都没有刮过来,然而张昭华已经开始抓住他的领子摇晃起来:“你打!你有本事就打!” “你就根本看不到谁给你操心劳力,谁给你兜着垫着,”张昭华抓着高炽死命摇晃,脸上的神色比他还要狰狞:“你就光看到我违背你的意思,在这案子里做了手脚!我这都是为了谁!这国家大事,要是全按你的办法来,你那不切实际、一厢情愿的办法,只能被破鞋扎烂了脚!你守不守规矩,根本不会影响到别人,要想让所有人都守你的规矩,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由你来制定规矩,不遵守者出局。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高炽的手垂了下来,他木木地看着张昭华:“我总是说,你总是不听,那今后还是不要说的好。” 张昭华见他这样,到底是有些害怕:“这案子就按你的意思来!你想要处置谁,我都不拦着!你要治罪陈瑛,那就治!要整顿都察院,那就都换血!纪纲、纪纲既然不承认,也没事,就打在问讯无果这里,这不就是你的初衷吗?” 高炽看了她一眼:“你不会为了我妥协的,你既然这么说,那就是这种处置方法,原先就在你的打算之内。” 这一下,张昭华才感觉高炽的确是看到了她的心里。 “我所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呢,”高炽道:“就算结果还是那个结果,事情却不是那个事情了。什么初衷,鬼蜮伎俩背后的初衷吗?利益交换之下的初衷吗?你打算用这一份罪证,跟纪纲交换什么呢?” “我交换什么,”张昭华也深感疲惫:“我让他不要再针对东宫,不要再和高煦勾结了,你说我为了谁?” 张昭华看着他,感觉他像是被填实了芯的泥娃娃一样,怎么都再改变不了了,而高炽看她,也是一样的想法:“你我是怎么凑在一起,生活了十五年呢?” 这当中无数的分歧、无数的矛盾,原先都视而不见了,但是这些并不能因为视而不见就真的不存在,它是没有办法填平的沟壑。 纪纲很快上奏,哭诉陈瑛和文官联合,哭诉法司审理案子,将锦衣卫排斥在外,朝中的官吏们朋比结党层层纠缠,谁和谁也难以分开,而其中又以大理寺卿汤宗和应天府尹薛均为首,这二人党护同官,挟私妄奏。 再英明的人也有糊涂的时候,永乐皇帝最不能明辨的地方,就是把锦衣卫看成自己的代表,是在替他行使权力,所以任何对锦衣卫的挑战,都被皇帝视为对自己的攻击。 现在陈瑛反口咬出纪纲,刑部大理寺接二连三攻击锦衣卫,让皇上有了一个感觉,那就是陈瑛已经被文官同化,他们合成了一股势力庞大的逆流,三法司早就对北镇抚司侵夺他们的权力心怀不满了,这次竟然联合起来,想要借此从锦衣卫手中收回司法的权柄! 显然戳中了皇帝的忌讳,他不会允许任何人挑战自己的权威,于是一日之内,他连续否定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结论,直到刑科的奏疏姗姗来迟,他看过之后,才算微微点了点头。【△網.】 这一封刑科的奏疏上,不像之前那几封请求皇帝不要包庇纪纲,请求皇帝限制北镇抚司的权力,维护三法司的权威——而是参奏了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认为他应该负全责。 然而还没等皇帝批复下来,内阁代表太子处置意思的奏疏也来到了皇帝的案头。 在这份奏疏之中,太子居然认同刑科给出的结论,认为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有首犯禁例,挟私妄奏的罪过,同时大认为理寺卿汤宗和应天府尹薛均办案能力是有的,不过受到了蒙蔽,最后认为兵部主事李贞以小人诬大臣,此风不可长,愿处极刑。 皇帝看完之后,倒是有些意外了:“太子这一回,似乎脑筋转过来了。” 这自然不是高炽脑筋转不转过来的问题,事实上,这奏疏是杨士奇结辩的,高炽看了之后什么也没说,就叫发去北京了。 “陈瑛降为通政司左通政,”皇帝很快给出了处理:“刑科给事中马麟、丁珏两个,改迁去都察院,汤宗以前在苏州治水,卓有成效,朕看他去开封治河,也应该不差,嗯,就叫他去开封做一任亲民官,这个薛均,朕之前还没看出他查案的本事倒是一流的,那就让他降一级去大理寺做个少卿,什么请求致仕,他才多少年纪,说致仕——朝中七老八十的都没说致仕,他一个年富力强的就要致仕,不准!” 一切都和张昭华预想的一样,陈瑛这个左都御史降为左通政,再过一段时间,以其他名义贬斥出去做个地方官,一步步远离中枢,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马麟、丁珏两个远比陈瑛没有下线,他们继承的是陈瑛经营地有如铁桶一般的都察院,而都察院面对着两个上书将陈瑛赶出去的人,会是合作还是不合作,张昭华拭目以待。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继承陈瑛的事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群臣的情绪早已经被陈瑛逼到了一个临界点,这二人继承的是百官积蓄已久的怨愤,陈瑛全身而退,矛盾就成功转移到了这二人身上。 然而王度却告诉她,皇帝对此案存疑,因为对李贞并没有发落。 “皇上想知道陈瑛为什么会咬出纪纲来。”王度道:“陈瑛没有这个必要,他什么都不说,其实最能全身而退。” 张昭华的手不由得一颤。 陈瑛为什么指认纪纲,纪纲是怎么牵涉进这案子里的,自然都是张昭华的手笔。谢川的手下——他找的也是江湖人士,从陈瑛那里得到了公文,打开了监牢,告诉李贞,他这个案子皇上是必定要保陈瑛的,陈瑛若是无罪,他就要完蛋,想留个全尸都不可能,而且极可能祸及家人,给了他一条道路选择,那就是指认纪纲…… 指认纪纲,这可是一般人不敢做也没有能力做的事情,然而却有很大的几率成功。因为纪纲往日的名声太臭,让人对他的话总是难以相信。另一方面则是谁也无法相信,一个文弱书生居然敢冒着激怒纪纲的危险,在公堂之上指认他。 李贞在这个选择之中,看到的最让他心动的一点是他是第一个敢指证纪纲的人,他的名声将会天下无人不知,人们提到他,自然会以“不畏权贵”、“抗辩不屈”的词汇加在他身上……人的名,树的影……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相比于以受贿的罪行而死,他自然是知道怎么选择的。 陈瑛也必须要撑到最后,他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终结了政治生命,只有这样才能逃过高炽的怒火,也成为皇帝缓和各方情绪的牺牲品。 “这个案子要做成铁案,”王度道:“但凡一点尾巴,在将来都可能是祸患。” 王度劝她将李贞并陈瑛一并解决掉,将来不论是皇帝还是纪纲,都没有办法再进行查证——李贞,张昭华是同意除掉的,因为这本就是她计划的一环,只有李贞的死亡,纪纲才彻底地在皇帝的心里,与本案挂上了钩。而陈瑛,张昭华并不想让他死。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泰国最胸女主播全新激_情视频曝光扑倒男主好饥_渴!!请关注微信公众号在线看:meinvxuan1!!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七十五章 终案 张昭华早上醒来,从床上坐起来,一堆服侍的人就先恭贺她寿辰,她一想今儿还真是她生日,却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都混忘了,也不由得笑道:“谢过谢过,都领赏罢!” 从净房出来,往椅子上一坐,就有人人来服侍。这样金尊玉贵的日子,一声吩咐,热水、胰子、毛巾、牙刷、牙膏都被宫人端过来了,伺候地详详尽尽地,只除了刷牙和洗脸用的是自己的手,其他时候,都是宫人伺候了。 给她梳头的宫人问道:“娘娘,今儿梳什么发式?” “一窝丝吧,”张昭华想了想,道:“不用戴狄髻了,都不轻便,我现在戴什么金呀玉的,都觉得压得脖子疼。” 那宫人便应承道:“就给娘娘梳个一窝丝,顶用宝花,头匝缀以团花方块。” 她这边刚刚梳好,玉姐儿就过来了,乖巧伶俐地磕了个头道:“祝娘娘婺宿腾辉,福寿绵长!” 张昭华把她唤起来,捏了捏她的小脸蛋道:“李嬷嬷说你昨儿晚饭也没吃,五六日了,都吃得少,怎么回事呢?” “就是前些日子吃了些冰镇葡萄,坏了肚子,”玉姐儿道:“现如今已经大好了。” 张昭华就道:“原来是贪凉,还以为大郎走了之后,你就茶饭不思,生把自己饿瘦了呢!” 玉姐儿一惊,看觑张昭华的神色,似乎并没有生气,只不过是玩笑,才小心翼翼道:“皇长孙殿下是我敬重的兄长我、我有三个亲兄长,二哥、三哥的年纪,都和殿下仿佛,见到殿下,就感觉亲切。” 张昭华本来还觉得没什么,只是听了这话,才感觉不对劲,八、九岁的孩子,知道什么呢,要是没人在她面前提,她哪里分的清楚 收下了玉姐儿的礼物,是她亲手做的绣帕,张昭华就让她去女傅那里学习了。张昭华对她的教养还是比较精心的,特地选了宫中几个年高德劭的女史出来,做她的老师,听说她课业是很好的,自己爱读书,和椿哥儿在一起,也多聊书史之类的,不过叫张昭华看,两个人还是一样的贪玩,尤其是椿哥儿,经常拐带玉姐儿玩耍,因为张昭华知道玉姐儿是自己想改了好玩的心思,做个娴静的女子只不过椿哥儿偏不许,总是逗得她又复了本性。 小孩子的心思总是纯洁的,复杂的是大人。 因为她问的时候,含冬就如实说了:“宫里是有些闲言碎语,说娘娘留着玉姐儿不走,是养了一个童养媳,要配给皇长孙呢。” “大郎才十二岁,我想着跟他找媳妇?”张昭华觉得可笑:“这是哪儿传出来的?” “也就是上一次永平公主来了,没过两天,宫里就有这样的话了。”含冬道。 “我就知道,”张昭华摇了摇头,忽然又道:“含冬,你说,玉姐儿可人疼吗?” “那是自然的了,”湘官几个异口同声道:“见到就觉得真是观音菩萨座下的玉女下凡来了,又聪明,又乖巧,又贴人心思,是个人都喜欢。” “大郎喜欢吗?”张昭华道。 “也喜欢啊,要不然怎么成天形影不离呢,”含霜道:“李嬷嬷原先还拦着一点儿,后来干脆不也视而不见了么,皇长孙身边的金英、范弘、王瑾几个,从宫外头给带东西来,全带的是玉姐儿喜欢的,堆了一屋呢。” 张昭华“嗯”了一声,也不接着往后说了,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事实上,含冬含霜这两个一直伺候她的老人,现如今也不太能明白她了。 不一会儿宁国公主来了,张昭华在门口迎了她进来,宁国进了殿中,笑道:“你也是不怕凉,放了这许多冰盆来。” 张昭华就指挥太监把冰盆搬出殿外:“冰窨里的冰,白白被敲出来了,这帮皮猴看着机灵,其实一点章法都没有,只是觉得人多,殿里暑气会更大,便搬过来这么多盆冰也不想想,这多大的地方,四周的窗户一开,风就透进来了。” 张昭华生日一般只和一些个亲近的人过,命妇们不用进宫行贺礼,她这殿里也就摆了两个大圆桌,算算人数,也许还有剩余。桌子上先摆上了新鲜瓜果,张昭华闻得这水果的清香,觉得暑热都散去了,她和宁国说了一些闲话,她知道宁国其实应该是有话要对她说的。 “你知道吗,”宁国对她说:“我刚才一路走过来,就有些糊涂了,感觉自己像是来见懿文太子的,偏偏我还没觉得不对,直到看到殿前的人,我才想明白。在这宫里的路,走来走去,脚底板上都泛上来凉气。” “永乐三年之后,”张昭华就道:“您也就不常进宫了。” “我已经是失了丈夫的寡妇了,”宁国就道:“进宫来,干什么呢?走到奉天殿前,就想起这是高皇帝给我赐婚的地方,走到春和宫,就想起这是懿文太子给我送嫁的地方,在这宫里的路,我比你走了前几步,现在我是走完了,而你还要走下去。” “你莫要怨我给你们添了麻烦,”宁国歉疚道:“我知道你和高炽,因为李贞这案子,生了嫌隙。这是我挑起的头,我没有办法不去抓住这样一个摆在我眼前的机会。” 李贞的妻子,就是在宁国公主府邸上做些缝补浆洗的活计。 “我恨陈瑛,恨纪纲,也恨皇帝,”宁国道:“虽然我清楚地知道,从靖难成功的那一刻起,驸马的命就是借来的,但是我依然恨。我到了地下,一定不再袒护皇帝了,我要向爹爹妈妈,好好地告状。” 永乐二年,陈瑛参奏驸马梅殷的事情仿佛近在眼前,然而隔年梅殷就叫人害死了,一个好好的人,上个朝就能自己溺死了,张昭华至今还记得宁国公主疯癫的模样,她呼着皇帝的名讳,让皇帝把她的驸马还回来 然而梅殷是回不来了,宁国只能学会收余恨,从此以后,世间无论多少滋味,她已品不出欣厌;万千种炎凉,也没了嗔喜之心。 玻璃心的小读者们,昨天一章掉了多少收藏?放心吧,很快甜回来。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七十六章 金屋藏娇 张昭华看着一桌子菜问道:“是尚食局还是尚膳监掌勺?” “是尚膳监。好几天前马尚监就忙起来了,”湘官嘴皮子利索,道:“把整个尚膳监的汤局、荤局、素局、点心局、干炸局、手盒局、冰膳局、镏膳局、面筋局、冻汤局都提溜地团团转呢。” “难为他了,”张昭华道:“听说今儿朝鲜、琉球的使臣到了,必然是不肯轻松了。” 韦氏、徐氏,安成、常宁咸宁几个,也凑到了一桌子上,韦氏这些年总爱往富贵里打扮,高煦都由着她去了,张昭华也一句说不得;徐氏脸色很差劲,眼下也是一窝青,原因很简单,她的舅舅宁远侯何福在前线听说数次被皇帝训斥,说他没有节度不听调遣,看皇帝的意思,宁远侯也是快要完蛋了,赵王高燧也渐渐不给她好脸色看,她的处境,的确不好。 安成嫁了西宁侯宋晟之子宋琥,咸宁嫁西宁侯宋晟子宋瑛,常宁嫁了西平侯沐英子沐昕,常宁的日子是最快活的,因为她对皇帝请求,跟随驸马去云南,这是她小的时候就有的梦想,张昭华至今还记得她扑闪着大眼睛,盯着瓶子里的凤蝶的模样,云南在现在的很多人眼中,是蛮荒之地,然而这地方有多美,只有张昭华知道。何况沐家在昆明修了八百里的湖泊,据说景色美到连飞鸟都要为之驻足。 她要去云南,皇帝自然不同意,甚至怀疑沐昕别有所图不过常宁却说服了皇帝,这是最让张昭华感到惊讶的地方,她印象中的常宁,这样乖巧宁静的人儿,真的有执着的一面,想要去的地方,就一定会去。于是她真的去了云南,每年也会有一两个月回来,每次张昭华见她,都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她过得快乐,过上了自己想过的生活。 没有人有她这样的福气了,或许说,没有人有她这样坚藏在内心的勇气。 “昆哥儿如何了?”张昭华问她。 “越发胖大了,”常宁笑道:“一天一个样。” 姊妹中,除了永安至今没有孩子,其他都有了;而兄弟之中,赵王高燧至今也没有孩子。具体什么原因,张昭华已经知道了,但是皇帝不觉得毛病在赵王身上,他更迁怒赵王妃,毕竟在这个时代,赵王有这个癖好,其实也不影响传宗接代。 “哎呦这姊妹妯娌都齐全了,”一声拖着常常音调的声音从门外传过来:“怎么就没有喊我呀?” 除了永平也没谁了,张昭华就道:“来就来了,好像谁拦着你,不叫你来似的。” 永平散漫地坐下,她一转眼看到郑氏,就道:“张郑氏,你家和英国公府邸离得近,今儿没见着胡氏,没和她一起来吗?” 郑氏不明所以,只能小心道:“只我一人进宫了,并没有和英国公夫人通气。” “怕是你通了气了她也不想来罢,”永平就尖锐地笑了一声,看了眼张昭华道:“她现在愁眉不展,怨气横生呢,满腹心思都叫英国公那个小妾给占了,你们也都知道吧,这个小妾,那还是故人呢,还是和咱们太子妃有旧之人。” 张昭华听着奇怪,就道:“是谁?” “蓝蓝呀,”永平笑道:“就是那个配给张的儿子,靖难时候被裹挟带去了山东的薛蓝蓝,张家的女眷都发作了官奴了,她不是和马氏回去了老家了么,谁知道英国公还能千里迢迢找过去,聘了她做贵妾呢。” 张昭华完全不知道这一回事,她看郑氏没有反驳,就知道事情应该是真的了,没有想到当初她有心撮合张辅和蓝蓝没有成功,蓝蓝最后被嫁给了张的儿子,而张辅却还是对这个可能只有一面之缘的女人念念不忘,不顾蓝蓝已经嫁过人,还是将她娶了回去。 “胡氏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她也是能端着,”永平刻薄地笑了一声:“要换了我,早就将这个狐媚人提脚发卖出去了,听说现在英国公都怎么去她的正院了,太夫人也没有帮着她,由着张辅宠妾灭妻呢。” 怪不得上一次在张贵妃的寿宴上,胡氏瞧见自己,就早早离席了,张贵妃怕是还是偏向着她的嫂子,觉得蓝蓝是个搅家精,但是张昭华觉得这事儿怎么也怪不到自己身上,蓝蓝是和她有故不错,一个地方出来的,但是当年她保媒将蓝蓝嫁给了张的儿子,算是将人家半生都给毁了,她无颜见蓝蓝,两人早都形同陌路了,难道别人还以为自己还能偏帮她不成? 见张昭华神色不太好,永平就觉得畅快,当然她还没有完:“不是说,太子妃养了个丫头在身边吗,人呢,怎么不带进来让咱们瞧瞧?” “养个丫头陪我解闷,陪我逗乐,怎么了,”张昭华道:“我又没生个丫头,见到女娃娃就爱得很,太子跟我说了好几次,想要把这丫头认作干女儿呢。” “怕不是干女儿罢,”永平就道:“最后要是做了儿媳,也是得逞所愿。” “任谁罢,总不叫再来个金屋藏娇的例子,”张昭华就淡淡道:“就算我同意,皇爷那里,也行不通啊。” 永平的脸色就开始发青她有个比玉姐儿小一岁的女儿,长得倒是漂亮,但是性子也坏得很,几乎和永平一个模样,幼年的时候也在东宫和椿哥儿玩耍过一阵,不过伺候的人都得累,而椿哥儿自己也嫌弃他这表妹尖酸多事,不愿意和她玩耍。 永平每次到东宫来,都带着她的这个女儿,这丫头就是奔着椿哥儿来的,但是椿哥儿听到她来,也尽量躲着不见永平这意思很明显,希望做个中表亲,但是不光张昭华不同意,皇帝那里,似乎也风闻了,叫永平不要带着女儿去东宫。 张昭华觉得她很可笑,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只听闻有公主的儿子再尚主的,没有公主的女儿还能嫁进皇室里面的,汉武帝做了个很坏的例子,这例子从来都不值得借鉴。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七十七章 火器 “行了,人齐了,咱们就开饭罢。”张昭华懒得再应付永平,直接吩咐开席,然而永平却道:“怎么今儿你的寿宴,大兄却没有来呢?” “他忙着呢,”张昭华道:“国事繁重,你又不是不知道。” 永平就道:“国事繁重,总也有吃饭的时间罢,还是大兄不想过来,我怎么听说大兄宿在前殿里,已经好些日子了?” 张昭华道:“皇爷北征,入夜也常有紧急军情送来,在前殿处置更便宜些。” 这些人只知道东宫两个人在冷战,但是不知道具体原因,她们也完全猜不到,永平刺了几句,张昭华也并不松口,一顿饭吃的实在是叫这一桌子的人都不舒服。 晚上的时候,内府的人安排了折子戏,张昭华漫不经心听了两场,就见椿哥儿身边没跟着去北京的太监范弘过来,道:“娘娘,皇长孙给您上了贺礼,请您移步一观。” 张昭华跟着人从承天门出来,站在洪武门的城楼上,远远眺去,竟然看到远处的秦淮河上,张灯结彩,数十条小船,往来穿梭,两岸密密麻麻观灯的人,似乎知道张昭华登上了城楼,都一同喊道:“恭贺娘娘千秋——” 据范弘说,早在修建宫室的时候,有多余的木料,皇长孙让人按江淮画舫打造了花船,从运河送了过来,而且御用监还有今年上元节扎的几个数丈高的灯棚,把那灯棚放到穿上,上面布置各种灯彩,燃灯数万盏,放在秦淮河上面,远远望去,当真是焕若白昼。 “大郎真是有心了,”张昭华这时候就有一种还可以靠一靠儿子的欣慰的感觉:“不过再不能破费了。” 皇帝的北征进行了一年的时间,这一年的时间,国家的机器也在一刻不停地运转着,经过了前面一段时间的大起大落,后面冗长的时间里,就几乎平平静静了,高炽重新刊印了《永乐大典》,因为当年大典完成之后,虽然皇上曾经想刊印,但是因为工程浩繁没有成行,如今高炽重录大典,用书手三百七十八人,每人每天抄写抄写三纸,每纸五十行,行三十字,从永乐七年七月开始,一直到永乐八年年底,方才完成了三分之一。 张昭华由此萌生了想要建立国家图书馆的愿望,因为这样的巨帙,她知道后世大多散轶了,流失在历史的长河里,没有被人好好利用过——而当初皇帝修书的原因,无非是夸耀后世,而大典修出来,也是存之高阁,像高炽这样潜心学习的人,每天不过取用一二本,这样一部包罗万象的百科全书,只作为帝王之家的备书,资源垄断成这样,实在是太过浪费。 如果将这些抄录的大典公开面向所有官员、进京求学的士子开放,建立一个集中而完善的书籍阅览及借阅制度,那将对开启民智,有影响深远的作用——只不过如今所有的工匠全都集中在了北京,这一个想法想要实施也无法实施,不过张昭华一直记得,她这个想法总是要实现的。 另一个值得一提的是,张辅平交阯,从交趾那里得到了神机枪炮法,制用生、熟赤铜相间,大小不等,大者发用车,次及小者用架、用桩、用托。大利于守,小利于战。随宜而用,为行军要器。这种炮车相当好用,皇帝特令神机营副将谭广到南京宣召,诏自开平至怀来、宣府、万全、兴和诸山顶,皆置五炮架。 张辅从交趾带来一个极为精通火器之人,他的名字叫黎澄,原名黎元澄,胡朝开国后改为胡元澄,为越南权贵及胡朝君主胡季犛的长子,被明军俘获,因他善长兵器,不仅免死,甚至还在朝廷的工部任职。 三年多的时间,让黎澄的汉话说得相当流利,他甚至向张昭华展示了一些自主研发的火器,也就是除了火炮、火铣、火蒺藜、大小火枪、大小铁炮、神机箭等火器之外,他自己在“一窝蜂”的基础上,制作出一款大型火箭武器,它不仅体形尺寸大,而且具备多级火箭的雏形,名曰“火龙出水”。 这东西以粗毛竹为弹体,以木雕龙头装于首部,龙头下面,龙尾两侧,各装一个半斤重的火药桶,将四个火箭引信汇总一起,并与火龙腹内火箭引信相连,水战时,面对敌舰,离水面三、四尺处,点燃安装在龙身上的四支火药筒,这是第一级火箭,它能推动火龙飞行两三里远,待第一级火箭燃烧完毕,就自动引燃龙腹内的火箭,这是第二级火箭,这时,从龙口里射出数只火箭,直达目标,致使敌船烧毁,而事实上这种武器水陆皆可用之。 这种领先于世界的先进武器让张昭华大感震撼,事实上皇上能将神机营作为三大营之一本身就显示了对火器的重视,火器的应用在现在已经是起到了核心的地位。如果说宋朝是火器萌芽阶段的话,那么此时就是大发展的时代,中国的火器在战场上面的应用,火器的比例占到了10%。 “你跟随皇帝北征归来,”张昭华就询问道:“火器在战场上能发挥多大优势?” “要配合得当的话,可以直面最精锐的蒙古骑兵,”谭广告诉她:“南宋吴阶发明了叠阵法,用在战场上,要想发挥我军在火器上的优势,就需要骑兵、骑射兵、刀兵的配合,不仅可补骑射之短,枪炮的射程和威力又非人力可阻挡,就能死死克制敌人。” 因为早期的火器发展还处于起步阶段,火器的发射效率、精度、以及可靠性与战场需求之间还存在着较大的差距,发射一次后的再装填程序非常复杂,尤其是在面对以骑兵为主的蒙古军队时,往往还未完成装填敌人就已经杀到了近前,而此时的火器部队一旦陷入近战几乎是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的,因此除神机营在作战中除依靠施放火器杀伤敌人外,与其他兵种的配合也显得尤为重要。 因为黔国公沐英在使用火器对付叛军大象等野兽兵种时,有感于火药装填速度太慢,发明了一种战术射击方式叫三段击——具体是由三人为一个小组,先由最前面的火枪手射击,然后退至队伍后方专心装填弹药,由第二名士兵上前开火。三人交替装弹、开火,使原本射击一次需要一分钟甚至更久的火绳枪效率提升三倍。皇帝将其改良并用于对付机动性更加的蒙古骑兵,先由装备火铳的士兵射击敌方骑兵,射击后立刻退向军队侧翼之后便由五军营及三千营的骑兵继续对敌方骑兵展开第二次打击,其后便由五军营的步骑兵配合,将敌军主力加以歼灭,这种方法对骑兵的杀伤力非常大,作战效果非常理想。 这就是皇帝北征的作战方法,这一次皇上在斡难河大败本雅失里,本雅失里仅以七骑西走,而皇帝也没有放过始作俑者阿鲁台,一直追到回曲津,又大败之。 神机营的发展也得到了张昭华的大力支持,她不仅下令中央军器局给每一个神机营的步骑兵配备火铳,同时还专门配给他们霹雳炮3600杆;合用药9000斤;重八钱铅子90万个;大连珠炮200杆;合用药675斤;手把口也就是炮兵防身用手铳400杆;盏口将军也就是野战重炮160位。 因为看到宋朝曾公亮所著《武经总要》中,综述了当时的火器并将其种类划分为十余种,张昭华就令谭广将国朝自有火器也进行了划分,大体可分为燃烧性火器、爆炸性火器和发射性火器三大类,约有二三百种之多。同时还有火药,大体可分两大类:由硝、硫、炭构成的纯火药配方和夹带其他成分的毒火、神火配方——张昭华觉得这可以划归到化学武器里。于是兵部和神机营开始合编《军器图说》以及《火器图谱》等书,详细地记录了明军装备火器的制法、图谱以及火器部队的编制和战法。 因为神机营每一段时间就有一次演练,称为“肄习”,张昭华专门召集了一批兵部的人,去进行观摩,回来的时候按照张昭华的吩咐,写了一些火器的理论,但是她觉得不够深入,干脆令永乐六年分到翰林院的庶吉士提早去了六部,这当中又暗箱操作给兵部多派了比往年多两倍的人手,这些庶吉士很快就被赶到神机营里,帮助编纂图说,以及细化理论。 张昭华对武器一窍不通,她甚至不知道此时的火器,中国是领先西方的——她一直有一种不可遏制的紧迫感,害怕此时西方的火铳已经到了比中国先进的地步,毕竟郑和第一次下西洋,也没有抵达更远的地方,没有让她见识到此时佛郎机等国的火器是如何的,她就不得不下令军器局进行耗费财力物力的研发,直到二十多年之后,才有了火绳枪的出现。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七十八章 求情 永乐八年十一月,圣驾自北京南还,抵达南京。 皇上一回来,先令宦官马靖巡甘肃,马骐镇交趾,又派出了狗儿和高炽身边的王安去了谭青军营之中——这让张昭华感觉到了不妙。 果然她的预感没有错,很快皇上就将解缙下狱,因为有人说解缙趁着皇上不在,私自觐见太子,无人臣礼。事实上,解缙当时从交州入京要奏事,只不过皇帝北征,解缙就见了东宫——其他外地的官员也是如此,然而朝臣只参奏了解缙一个,而解缙就被皇帝逮捕入狱了。 张昭华知道这是谁的指使,事实上这名参奏解缙的官员,就是高煦的天策卫出来的。 解缙入狱之后,很快在锦衣卫拷打之下,牵连了一批人,这些人分别是大理丞汤宗,宗人府经历高得抃,中允李贯,赞善王汝玉,编修硃纮,检讨蒋骥、潘畿、萧引高并及前礼部尚书李志刚。 这些人里,只有一个李志刚,张昭华确定是解缙攀扯出来的,因为李志刚跟他有夙怨——而除了汤宗和高得抃之外,其他都是东宫属臣。 这就和唐太宗一样,从高句丽回来,第一件事也是将他派给辅佐李治的臣子杀了一批——李治还那么受到他的疼爱。 纪纲的目的也很明确了,抓东宫属臣是皇帝的意思,而汤宗究竟是怎么回事,那自然和李贞之案有关系了,他动不了薛均——因为薛均虽然被贬谪,实际上已经入了皇帝的眼睛,纪纲还是有眼色的,知道什么人能动,什么人他暂时动不了。事实上他还想动一动陈瑛,然而皇帝似乎有了结案的意思。他曾经试探性地提起陈瑛,然而皇帝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他知道,皇帝终究是觉得,他不是清白的。 李贞死了,这样他的确是洗不脱他在皇帝心里的罪过了,似乎每个人都觉得,这个案子和他有洗不脱的干系,然而他知道只要陈瑛还在,他就能将这个案子推翻,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机罢了。 随着一批东宫属僚的相继入狱,纪纲想要的口供总是拿不到——他想要的,自然不是什么“无人臣礼”,而是希望拿到这些人撺掇围聚在皇太子身边另行一个小朝廷的证据,然而叫他失望了,皇帝似乎只是想要将这些人下狱,并不在意他们的口供。 然而这一系列疾风骤雨一般的措施,已经叫所有人看到皇帝对太子的不满,因为在东宫监国的这一年的时间里,太子先后动了陈瑛和纪纲两个,什么平决冤狱,那就是对皇帝的抵抗——因为这些案子都是皇帝下令办的,所有人都是皇帝下令处决的,如今又鼓励他们的亲属上告,那岂不就是和皇上对着干? 这些东西,张昭华之前已经和高炽讲过了,如果高炽不动陈瑛,张昭华自然不会将祸水引到纪纲身上,动一个也就罢了,偏偏两个都掺和进了一个案子里,换了张昭华也要怀疑高炽的居心,何况皇帝呢。 只是事情已经酿成了,而且因为在李贞这个案子上,她和高炽有了巨大且无可弥补的分歧,他之后的所有案子,张昭华不再多说一句,甚至包括一些建文遗臣案。 张昭华知道这一回,高炽应该难了。她知道皇帝总要把这口气出出来,要给他教训,然而却没有想到皇帝竟然将高炽关在一间幽室之中,一天只给送一顿饭,甚至到了第五天之后,下令饭也不准送,水也不准送了。 张昭华这下是真怕了,其实早在高炽被关进去的时候,内阁几个人,并朝中以蹇义、夏元吉为首的朝臣,都劝谏了皇帝,有的言辞激烈,有的暗中求情,甚至连吕震这样向来颇为阿谀圣意之人,都为高炽说了话,但是皇帝一概不理,也没说将这些人治罪,也不理会他们的奏疏,全都留中不发。 当然皇帝的理由是,太子身躯肥硕,以至于连路都走不动,如果再不减一减,将来能不能长寿都是个问题。减肥自然是可以的,但是将人放在屋子里不给吃的,这种方法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不多久连勋贵都开始求情了,汉王和赵王自然也在皇帝面前,说了许多次,只是怎么说的就不知道了——张昭华每天跪在乾清宫门口,看着两个人进进出出,知道他们就是始作俑者,但是无可奈何,甚至还要低声下气地请求他们再去劝一劝皇上。 “高煦,高燧,”张昭华跪在地上平白就矮了,只能仰头看着他们:“父皇怎么想的,难道真要将太子饿死吗?” “嫂嫂不要忧心,”高燧一张脸像极了徐皇后,然而只要他笑起来,就有一种令人胆寒的邪气:“父皇只是要太子大兄减一减膘,这四夷宴上,叫别国使臣瞧着,也不雅观,何况太医也说了,大兄精力不济,就是过于肥胖的原因,父皇这是为大兄着想,才叫他少吃一点的。” “他已经少吃了,只是减不下来而已……”张昭华道:“他一直都这么胖,父皇都眼见他三十年了,一朝一夕瘦的下来吗?” “他怎么瘦不下呢,”高燧将折扇一收,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我不胖,二哥不胖,父皇母后都不胖,咱家没一个胖的,怎么就他不像咱们家的呢?” 张昭华气得嘴唇都哆嗦了几下,然而她还是忍了怒气,好言语求道:“高煦,你给父皇说一说,叫他放了你大兄出来,用别的法子罚他,不能不叫他吃东西啊!” 高煦看着这个连续几日从早跪到晚,脸色煞白嘴唇干裂的女人,他的眼中似乎露出一点恻隐之心,这叫张昭华看到了,不由得振奋了一点:“高煦,就算我求你了,你劝劝父皇,叫他把高炽放出来罢!” 然而她说了这样的话之后,高煦眼中那一点仁慈似乎就立刻消隐无踪了。他逼近过来,让张昭华不得不更加抬高了头仰视他:“只受几天的罪,嫂嫂何必着紧呢!太子自打出生,到现在这一点罪,比得上风吹日晒栉风沐雨的……将士们吗?” 这和不辞辛苦为国守边的将士们有何关系?就是这些人辛苦万分,不吃饭也不行啊! 高炽和高煦扬长而去,张昭华数次请见高炽也不被允许,也不蒙皇帝的召见,只能一日日跪在乾清宫前面,等待皇帝的回心转意。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七十九章 倭患 冬日的夜晚到来的早,酉时还没有到呢,乾清宫里先燃起了巨蜡,烛光被从殿进来的冷风吹得了微微晃动了起来,一个手脚伶俐的小太监就悄悄走过去,有眼色地想要将殿门闭住,然而却被对面的李兴瞪了一眼,他顿时就不敢动了。 李兴轻轻抬眼看了一眼门外,太子妃依然跪在丹墀下面,而殿中侍候的内阁学士杨士奇、杨荣和金幼孜明显也是心神不宁,唯有伏在案桌上的帝王心无旁骛地批复着奏疏。 李兴心中也不由得一叹,他这一回也是见识了皇上的铁石心肠,因为太子触犯了他的威严,以致今时今日,太子仍被幽禁在暗室之中,不管谁来求情,甚至还有两个给事中血染丹墀——但是皇帝依旧无动于衷,不肯将太子放出来。 他给对面闷闷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叫他去寻了衣服给太子妃——已经跪了将近三个时辰,谁能受得住呢。 然而这小太监刚刚出了殿门,就看到太子妃被搀扶着起了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此时殿中的杨士奇似有所感地抬起了头,恰好皇帝看到一封奏疏,道:“倭寇侵扰浙东盘石卫,杀千户一人而窜。这是今年第几封报告倭寇的奏疏了?” 杨士奇就道:“一个月前,倭寇侵扰福州平海卫,四月的时候,倭寇扰钦州,去岁三月,倭寇扰青州,安远侯柳升奉命追击倭寇,直至金州。” 杨士奇说的都是倭寇这一年多的大动静,事实上倭寇分为小股流窜,沿海地方,从辽东到福建,都受到倭寇的侵扰。 “这些贼倭,”皇帝生气道:“朕之前命平江伯陈瑄率水师追击倭寇,从福建沙门一直追到了朝鲜境内,说是缴获小船四十余艘,溺死数百人——还有柳升,朕叫他去山东,说是也杀得倭寇败逃了,怎么这些倭寇就除之不尽呢?” 倭寇除不尽的原因很多,最不能说的就是大明自己的海盗流氓、不第士子、越狱囚犯,无法经商的海商和依附海商的流民,穿倭服、挂倭旗,冒充倭寇,数目竟有真倭的三四倍。就算没有冒充倭寇,也充当了倭寇的细作。 这也就是洪武时候严厉的禁海政策所导致的,洪武皇帝全方位立体式地禁止了一切海外贸易,甚至牵渡船,严保甲,搜捕奸民,导致海商无法经营,依附海商的流民无法下海,只能报复社会了。毕竟海岸线这么长,声东击西,里应外合,抢了便跑,海上风高浪急,你又能奈我何? 现在虽然开了海禁,但是这个政策一直是不太稳定的,因为朝中一直有反对的声音,之前广东市舶司还因此停了一年左右,而且此时市舶司对民间的海上贸易,也管束地非常严苛。“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毕竟皇帝也颇为掣肘,只能由上到下地逐渐调整严禁民间私人海外贸易的政策。这需要一个时间。 “你们不说,朕也知道,”皇帝道:“这是高皇帝禁海政策导致的,像那大盗陈祖义,不就是因为禁了海,无以为生才流窜到海上为盗吗?朕开市舶司,有人还说‘倭寇之祸,起于市舶’,何其可笑!当年天下初定,张士诚、方国珍等残余势力退往沿海岛屿,贼心不死,勾结海盗想要卷土重来。所以高皇帝才下令禁海,以隔断贼子与大陆的联系。” 而后来,高皇帝已经意识到禁海是禁不住倭寇的,便允许开放港口,由国家进行贸易,不许私人擅自进行。这就是洪武二十七年发下的圣谕“敢有私下诸番互市悉治重法”以及洪武三十年“申禁人民不得擅出海与外国互市”的由来,这其实是允许国家贸易,而不许私人贸易的禁令。 如今皇帝设立的市舶司,就是进行官方贸易,皇帝并不是不想让民间贸易,只是在现一阶段,要对民间海外贸易严格控制,现在是什么阶段,经历了多少次的打仗,国弊民疲,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老百姓若是投入到海洋贸易中,巨利会让他们不思劳作,纯事商业,这对一个新兴的国家是好事吗? 杨荣就点头道:“陛下目光长远,开市舶司,利在长久,市舶司所以通夷情,抑奸商,俾法禁有所施,因以消其衅隙也。不仅可以为大明换来巨额利润,且能使私人贸易控制在国家手中,不许出售要害物资,使奸商无从得利,这就是对倭寇的釜底抽薪。” 皇帝神色严肃道:“百姓暂时无以为利,朕可以允许他们出海自谋生路,就像施进卿一样,朕不再将他们视作海盗,也不会命大明水师追捕他们,但是如果他们像陈祖义那般,勾结倭寇,开展走私,以至于剽掠州县,祸害一方——那就怪不得朕要剿灭他们了,但凡与‘通倭’这个罪名沾边,朕就纵容姑息不得。而且,朕之前也下了旨意,诏户部严交通外番之禁。中国之金银、铜钱、火药、兵器等物不许出番,若是谁敢私下贸易这些东西,朕就将他诛族!” 市舶制度的核心,是禁榷,即专卖。铁器、火铳这样有关国家安全的物资是非卖品,民间更是严禁走私,当然茶叶、丝绸、瓷器等,若是进行轻微的走私贸易,皇帝也就不顾了——谁都知道赵王自己就有多少的船只,跟外番交易呢。 看到杨荣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防治倭患:“……倭寇专门在两省交界处登陆,一旦遇到官兵主力便窜入邻省……”杨士奇心中就是一叹,他是准备要进谏,让皇上将太子放出来的,他手上就捏着一本奏疏,当然这奏疏不是他写的,然而却写的很巧妙,是提请皇上将远在北京镇守的皇长孙召回来的。 皇长孙在皇上北征的时候,镇守北平,虽然还是稚嫩的孩子,但是到底是皇上亲手教出来的,据说处理事情也是有章有法,如果说皇帝对太子很不满意的话,那对皇长孙就是相当满意了,但是皇长孙也是太子的孩子,这父子二人还能分开单论不成?如今做父亲的被祖父幽囚在暗室之中,皇长孙这个做儿子的,怎么能不求情呢?皇上就是看在皇孙的面上,也该消弭怒气了。 杨士奇下定决心刚要说话,却听见外面一阵喧哗之声,皇帝也听到了,皱着眉头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李兴很快就回来了,面有难色道:“是太子妃,她要闯进幽室里去!” 幽室就在乾清宫斜侧里,一排庑房之后,太子妃厉声呵斥守卫要进去,乾清宫里自然听得见声音,皇帝烦躁道:“就知道她不安分!把她拉回去,拉回去!天下的女人,就没有这样的!” 李兴刚应了一声,却见皇帝忽地一下站起来,走出了大殿。 张昭华还在和守卫对峙:“你敢阻拦我!你是京卫什么职位?” 这人只好道:“臣是京卫龙骧卫指挥郭敬。” “郭敬,好,我记住你的名字了,”张昭华道:“现在让开,我要进去!” “臣职责所在,寸步不能移!”郭敬不肯让开:“请太子妃娘娘回去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八十章 模样 皇帝从丹墀下去,刚巧看得到张昭华要硬闯的模样,不由得怒道:“你做什么!” 张昭华见到皇帝就扑了过来,这一回皇帝可早有准备,没叫她捉上自己的衣服像上回那样撒泼了,几个宦官已经架住了她 然而张昭华睁大眼睛瞪着他:“难道做妻子的,就不能给丈夫送一碗水喝吗?父皇,你何其忍也!” 皇帝这才看到她手中牢牢握了一只碗,里面装着清水,他不由得移开了目光:“朕已经说过了,太子在静室中思过,谁也不许送东西,你耳朵也是背了吗?” “思过就思过,为什么饿着他!”张昭华只是嚎哭:“父皇是天下人的君父,先是君,再是父,太子也先是臣,再是子,既然恼了父皇,父皇要这样罚他,我们做儿女的,只能受着!父皇给一口吃的就吃,给一口喝的就喝,不给吃喝了,只好饿死了!” 跟着皇帝出来的杨士奇杨荣几个,均没有见过这般模样的太子妃,都惊得目瞪口呆。 “母后,您睁眼看看罢,自从您走后,就没人心疼高炽了!”张昭华道:“爹也是后爹了!他不慈爱,也不是从前的燕王了!当年千辛万苦从北平杀出来,奋万死,得一生,为的就是一家人生聚,到如今共享富贵才几年,他就比建文还不如了!” 金幼孜在后面看到皇帝的身体都在微微发抖一起一伏着,只以为皇上听到“建文”两字,已经气到顶点,吓得面色惨白,只要拉着杨士奇要跪上去求情结果杨士奇和杨荣将他拦下,只是示意他不要说话。 “你还我燕王!”张昭华又扑过来:“你把当初的燕王还回来!燕王怎么会不给高炽一口水喝!怎么会眼看着他冻死渴死!你是皇帝,你不是燕王!燕王到哪儿去了?你把他交出来!” 幽室的大门忽然被敲响了,里面传出来“咚咚”的声音,张昭华就不再质问皇帝,她趴在门边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高炽,高炽!” 门里面只能传出“咚咚”的声音,而且好像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敲响一声,张昭华就朝门缝喊道:“高炽,咱们回北平去!这里不是咱们的家,咱们的家在北平!这个太子也不做了,咱们就做个拙夫愚妇乡野之人,也好过一日日受这样的煎熬!现在就走!收拾东西回北平去!” 她说着就把自己头上的一串串金玉全都拔出来扔掉了,好几个簪子都打到皇帝的衣襟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来 皇帝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杨士奇几个这才恳请皇帝不要发怒,说实话他们见过当面抗辩皇帝的人,只不过那些人坟头都长草了,而像太子妃这样敢说皇帝比建文还不如的人,皇帝却并没有大发雷霆之怒。 “你们看到了吧,”皇帝也说不上来是气是怒,有气无力道:“对,你们还没看到,也就李兴这几个知道,太子这个婆娘,不是个好相与的,也不肯善罢甘休!” 杨士奇就道:“太子妃娘娘再如何,请陛下看在皇长孙面上,都包容了。” 张昭华听到这话,就从手上捋下一个镯子砸了过去:“大郎是皇上的孙子!太子就不是皇上的儿子!你们这群小人,奸臣!要不是你们整日喋喋,离间骨肉,何至于反目至此!” 杨士奇被砸地一趔趄,君臣几个居然都不约而同地退了几步,皇帝一甩袖子要走,李兴这时候不失时机地问了一句:“皇爷,太子” “这些不孝子孙,”皇帝道:“朕看宁王说对了,不管如今功业如何,都是给他们打拼!若能得他们些体谅,也是千恩万谢了!一句好话也得不到,满腹怨言倒是真有,说朕是后爹,说你们,都是奸臣!听到没有,奸臣!” 高炽终于被放了出来,他被关在一个小小的暗室之中,只通过孔洞往进去送东西,而且皇帝也没有吩咐烧炭,也亏得郭敬在他被关进去的时候脱下身上的衣服给了他,才叫他勉强没有冻坏。但是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也没有喝水,整个人瘪下去一圈,一口气都喘地费力。 回了东宫,是叫了七八个人给他搓手揉脚,又断了半碗米粥过来,高炽饿得几乎不能说话,也没有用勺儿,直接把嘴凑到碗边,张大嘴巴两三口就喝光尽了。喝完之后还眼巴巴看着张昭华,想要再喝一点,张昭华只能道:“你今儿只能喝这一点,多了肠胃受不了。” 高炽躺在床上,等太医过来号了脉才微微有了力气,眼中热泪滚滚地,张大嘴巴道:“我都听见了……” “听见了,听见了,”张昭华给他掖了一下被角,“我本来还有许多话没说呢,总觉得没有吐露干净,没有过瘾。你不要怕惹祸,大不了咱们就一同被废了,这东宫爱谁来谁来,我说回北平去,那是真心话,再不行咱们就坐船出海,有大船呢,出了高资港一路向东,开到南美洲去,郑和追也追不上……到南美那就是神仙日子了,不用干活,每天唱歌跳舞,饿了就吃烤红薯、蒸红薯、烤玉米、蒸玉米,哦对,还有辣椒!这东西我都馋了三十年了!我觉得能吃一口,让我做什么都行……” 她说到这里,被自己都逗笑了,高炽的眼底也浮出笑意来,抓住了她的手,“你好像……很久都没有……说过笑话了,我很想念。” 张昭华模糊回忆起和高炽新婚的时候,她常常给高炽讲笑话,乐得他从床上翻下去好几回,说她是名副其实地“善谑”,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似乎就说得少了,到如今更是两处分居,一年都没有见过几回了。 “这是我见过的、你最狼狈的、模样”高炽的目光好像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却是最好的模样。” 张昭华的腿也被架了起来,她长久地跪着,以至于膝盖磨得不轻,上面的血痂似乎都有细小的冰碴在里面,刚刚才被清理干净,而一张脸上原本丰满的颊肉也都不见了,倒像是也饿了几天一样,头发甚至全都披散着,因为她将头上的簪环都抛出去,打了皇帝和大臣。 她好像在高炽的目光下,又变回了十八岁的样子,然而这又让她不忿起来:“我还有最坏的模样?” “有啊,”高炽道:“不过现在,我全要忘了,独记你现在的模样。” 张昭华自然也是知道的,知道她自己的脾气不好,从不是一个温婉驯顺的人,约莫只给强权低过头,所以现在她孜孜不倦想要得到这一样压迫过她的东西。她原以为自己给高炽低过头,也不过因为那时候身份的不对等,所以之后在发现高炽已经不能动摇她的时候,就不再遮掩一些本性,她也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然而直到这一年里,她似乎才发现,即使她再说着不在乎,也还是不能真的不在乎,她以为她留恋的是高炽给她的种种特权,的确是有了高炽,她才变得居高临下了,然而事实上她更留恋的是他给她的那些温情,一些别人不能给与的包容和谅解,她知道自己这样的作为,这样的脾气,再难寻一个高炽这样的人来兜住了,所以她终究还是不想失去他对她的好,她也因此而恐惧着,这是她今日所有动力的源泉。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八十一章 开解 永宁宫里,王贵妃正伺候颜色,善解人意地为皇帝开解。 “太子妃今日胡闹,是胡闹了一点,”她轻柔地给皇帝捏背:“不过妾觉得,只看在那一句,做妻子的,给丈夫端一碗水怎么了,妾就觉得,这一应事情,都能体谅。” “朕就是太能体谅她了,”皇帝从鼻孔里发出声音来:“由着她跟泼妇一样叫喊,由着她霸着高炽不纳妾,由着她拿朕跟死去的建文相比!” “太子妃不过是一句气话罢了,”王贵妃微微笑起来:“皇爷这里,还委屈地不行了,可这人和人相处,不就是看情分吗,就得愿意为了人家委屈自己,才算是情分是不是?” “情分,情分,你们都指着这个说,”皇帝一声叹息:“好像朕是多么无情的人,把高炽饿了几天,就都不行了,觉得朕怎么,虎毒食子不成?” “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王贵妃道:“汪广洋的诗,解缙的画,还挂在文华殿呢,太子到底是皇爷的亲儿,皇爷说着恨铁不成钢,又怎可能真的将他不管不顾了呢。” 皇帝就道:“你看看,一个女人的见识,都比外头多少官员强这些人,唯恐天下不乱,唯恐史书上,不能留下他们的名字,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啸聚成林,讪君卖直,沽名钓誉!” 皇帝说的就是两个给事中血染丹墀的事情,除了让皇帝徒增厌恶之外,其实对高炽更无一点帮助。 “外头的事儿,妾不知道,不过瞧着太子妃日日跪在殿门口,”王贵妃道:“又往我这里求了数次,她的心,总不掺杂质罢?以前的事,妾也不说了,您一向是最宽和的人,小儿女辈顶撞了,您也不稀罕计较,如今皇长孙又在北京,这事儿总不可能无知无觉,您常说他还是个孩子,在这事儿上,倒也真希望他是个孩子了,可就是孩子,心里也清楚得很,到时候怎么说呢,这心里头都不安稳……” 皇帝一挥手:“大郎不会不安稳的,朕已经决定,过年就召他回来,是时候立皇太孙了。” 王贵妃微微一惊,很快就喜悦起来:“恭喜陛下了,这可是件大喜事。皇长孙天资聪颖,智识杰出,仁孝之性夙成,中外允属,立为皇太孙,可慰亿兆翊戴之心。” 皇帝也觉得高兴,王贵妃又唤人进来做了几样小菜,都是苏州样式,皇帝一般习惯北方饮食,但是偶尔吃几顿江南小吃,也觉得别有风味,道:“上次你宫里的钱嬷嬷,做的一道糕子汤,味道不错。” “钱嬷嬷,”王贵妃脸色微微一变,“钱嬷嬷我方才打发出去了,怕是还有些时间才回来,皇爷就先用这胡桃汤,等一会她来了,就做糕子汤。” 皇帝就道:“你打发她去做什么了?” “去了一趟宫正司,”王贵妃道:“也就是两三个宫人拌嘴的琐事,不值得皇爷一问。” 皇帝就看了她一眼,道:“你说朕宽和,其实你才是一向大度的人,宫里谁犯了错都能一笑了之,如今却能专派人去一趟宫正司,为了几个宫人拌嘴?朕可不信。” 王贵妃只好说明了原因,其实倒也简单,是两个宫的宫人发生了口角,被人听见,报到了她这里,她便叫了宫正司的人来管教之所以她并不想亲自发落,是因为这两个宫人,一个是婕妤吕氏宫中的,一个是已经死去的权贤妃宫中的。 贤妃权氏,永乐七年就随驾去了北平,之后又跟随皇帝北征,六宫里头,皇帝独带了她一个,这叫王贵妃这样贤德的人,都有些不得意了,然而权氏福薄命短,很快薨逝了,葬于山东临城峄县。 到底没有将尸体迁回来下葬,更没有葬在北京的万年吉地天寿山之侧,这叫王贵妃觉得,权氏其实也不足歆羡,甚至还有些可怜然而她自己又不知道死了之后该葬在何处,听说皇帝在北京西山的金山一处,也圈了地方,让神宫监在那里修建陵园,想来就是给自己这样的妃嫔修建的,毕竟只有皇后才能和皇帝合葬,其他人都没有这个福分。 “拌了什么嘴?”皇帝看王贵妃似有难色,就问了她身边的嬷嬷:“你来说!” 这嬷嬷就小意回道:“回皇爷的话,这吕婕妤宫中的宫人朴氏,和权贤妃宫中的金氏争吵起来,原因倒也简单,不过是按规矩,权贤妃的宫人得到的赏赐多一些,朴氏便不太服气,吵起来都说些浑话,金氏说什么吕婕妤买了砒霜来,给贤妃吃了,实在是好笑” 这嬷嬷说着,却忽然听到“啪”一声巨响,只见皇帝暴怒道:“砒霜,砒霜!贱人!朕要把她们一刀一刀全都活剐了!” 永宁宫里发生了什么张昭华并不知道,她正发动宫人找寻寿哥儿,三岁的寿哥儿不知道跑去哪儿了,春和宫都搜遍了也没找到,她就道:“去各宫看看,是不是跑到哪位娘娘那里去了?” 她没看到服侍寿哥儿的乳保,想来也是跟随在寿哥儿身边的,所以她倒也不担心,却没想到不一会儿就传来一个消息,说是寿哥儿落水了! 这宫中只有一处地方有水,就是后花苑旁边有一个小金池,这个金池的水是燕雀湖的积水汇聚而成的,因为皇宫就是填平了燕雀湖而造的,但是湖水一直没有断掉,各宫阴湿潮气,后来便在地势低洼处修了个小池子,堵不如疏,将积水引到这池子里面,谁也不知道这池子水有多深,平日里这地方也不太让人进去,也一直没出过什么事情。 但是如今寿哥儿却在这里落了水! “怎么回事?”张昭华看着目光呆滞魂不守舍的寿哥儿,又惊又怒:“寿哥儿怎么了?” 伺候寿哥儿的乳母似乎也受了惊,半晌也说不清楚话,最后嘴里吐出一个人名来,说是“县主”。 这个县主就很宽泛了,但是张昭华略一思索就道:“是永平家的媛姐儿?” 这乳母立刻点头,张昭华一面给寿哥儿擦着眼泪鼻涕,一面把他的衣服解开,问道:“她把你怎么了,她把你推下池子里去了?” 寿哥儿抽噎了好一会,也没有点头或是摇头。张昭华摸到他全身都湿透了,摸到裤裆的时候又发现是热的,应该是哥儿尿了。 “这一路上是怎么回来的,冷冰冰湿漉漉地,他多难受,你们也不晓得问一声!”张昭华气得头都嗡鸣起来:“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烧地暖,烧水给他洗澡!去端红枣姜茶来,等太医过来。” 张昭华看寿哥儿呆滞的样子,知道这次把他吓坏了,便哄到:“不怕啊,我看看你的小雀儿,冻成冰凌了我想想给取个什么名儿啊,沙糖冰雪冷圆酪怎么样?” 寿哥儿被他哄了几句,好像身体软和了一点。 张昭华还是害怕,寿哥儿比普通孩子反应慢许多,现在她光是着急地问,其实什么也问不出来,不过她眼睛一瞟,却忽然看到殿中还有一个一模一样水漉漉的人。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八十二章 唯女子 “玉姐儿,”张昭华发现玉姐儿居然也浑身淋透了,“你怎么回事,你也掉进池子里去了?” 玉姐儿冻得更厉害些,脸色也青白交加,只是殿里的人都只顾着寿哥儿了,居然让她立在那里半晌都没有发觉。 “快,”张昭华把她也抱上了床,给她扒下一身衣服,发现她冷得像一块冰疙瘩一样:“把汤婆子拿来!” 几个人一边灌姜茶,一边给两个孩子搓手揉脚,好半晌才看到玉姐儿脸色微微好看了一点,只不过仍然冻得牙关打颤。 张昭华怎么也想不明白,十二月份的天气,金池早就结了冰,怎么会化成水呢——还是乳母磕头请罪,说永平家的县主将寿哥儿带去了后花苑玩耍,嫌她们这群乳保碍事,故意将他们甩远了,还不许她们跟上来,最后几个人听见金池的呼救声,才看到玉姐儿推着寿哥儿从池子上来,池子中央居然有一个大窟窿,明显是被凿开了冰。 张昭华虽然愤怒这群乳母失责,但是也知道媛姐儿脾气古怪,很多人都因为她受到过责罚,所以谁也不敢惹她,况且这些人也觉得小孩子玩耍,总不会如何,宫中到底人多,却没想到不过两炷香的功夫,就能出这样的事情。 “县主人呢?”张昭华怒道:“她掉进池子里了吗?” “县主没有掉进去,”乳母道:“妾刚才看到,好像也吓坏了,往张娘娘宫里去了。” 吓坏了,才没那么简单呢,三个孩子一起踩在冰上,两个掉进去了,剩下一个好端端地,也没有呼救,玉姐儿抱着人上来了,是玉姐儿扯开嗓子喊了人过来。 张昭华怒不可遏,然而玉姐儿却抓住了她的手,用嘶哑且怯弱的声音道:“娘娘,我没有事,寿哥儿也无事,他掉下去不过一息,我就将他捞上来了。” “你和寿哥儿好端端地,为什么会掉下池子去?”张昭华俯下身去,摸了摸她的额头:“金池那个地方,也有守卫,怎么会允许你们过去玩耍?” “县主支开了人,”玉姐儿有气无力道:“说金池的冰下有鱼儿,带着寿哥儿去敲冰,我在花园子里看他们去了金池,就跟过去,看到寿哥儿用石头敲开了一个洞出来,县主远远看着,让他再敲狠一点,寿哥儿一石头砸下去,冰就陷下去了。” 玉姐儿吓得魂飞魄散,扑过去也跳进了冰冷的池水之中,很快将人捞了出来,但是因为自己穿着两层的夹袄,在水中扑腾了一会儿,解开了衣服才勉强爬了上来,上来之后玉姐儿就呼救,这当中她把寿哥儿吸进去的水拍了出来,也没有再看县主是什么模样了。 “你会游泳?”张昭华惊讶道。 “我小时候常常去睢水玩耍,”玉姐儿露出一个稚嫩的笑容来:“摸鱼抓虾,爹娘都管不住我。” “好孩子,好孩子,”张昭华感叹道:“要不是你,寿哥儿怕也要遭大罪了!” 她指望寿哥儿说什么怕也不能了,寿哥儿这孩子反应慢,话是能听懂,但是至今还不太会说话,只从嘴里零星蹦出几个莫名其妙的词儿来,而且也笨地叫人惊叹,穿衣都有困难,而且每次给他换一套衣服,他似乎就不认得那是自己的衣服了,每一天就是瞪着大大的眼睛左顾右盼,似乎世界在他眼中,总是新奇的。 就比如现在,张昭华问他:“看到鱼了吗?” 寿哥儿好半天才勉强吐出一个字来:“鱼?” “鱼,”张昭华为了哄他喝苦药,就道:“之前也叫你看过小鱼儿啊,有鳞有尾巴,游来游去的那种。” 寿哥儿似乎就立刻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直到喝完了一碗药,他似乎想明白了鱼这种东西,但是用小手比划出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弧度,“鱼,这样的——” “这样的,对,”张昭华把他包回被子之中,“什么东西,你都要摸一摸。” 万幸两个孩子半夜的时候都没有烧起来,只不过后遗症是有的,寿哥儿肺部积了一点水,咳嗽了七八天才好了,而玉姐儿受了寒气,盛寅给她把了脉,说她血凉,今后一点凉水、一点寒气都不能沾了,还说她今后若是来葵水,怕是比较受罪,让她连喝了一个多月的药。 春和宫其实已经闭宫久了,自从高炽被放回来,皇爷也不说叫太子去文华殿听讲,大家就静悄悄地,整日窝在东宫不动弹,所以两三天后,张昭华被召去乾清宫里,她自己还悄然松了口气,以为皇帝总算是消了气,又或是知道了媛姐儿的作为,要发问她。 然而她去了乾清宫里,又听说皇帝摆驾柔仪殿,只好又坐了肩舆跟过去,谁知殿中居然有若干人,但是都面色青白,好像如何的惊惧一般,这种气氛不由自主地传染了张昭华,也叫她的心砰砰地加快了许多。 她在门口就遇到了宦官海童,但见他脸色,就知道事情恐怕不妙,不知道皇帝又为何发怒,这殿中许多宫人,她一一看去,有的熟悉一些,有的见过几次,名字却也不记得,但都是六宫伺候的人,不是六局一司里的,不——也有几个宫正司的老嬷嬷,似乎神情也紧张地很。 皇帝在帷幔之中并没有露脸,沉默了一会,才道:“这几天,宫内出了这样的事,朕没有对尔等用刑,是想着这毕竟是家丑,不好叫锦衣卫介入。但是如今之后,再不说实话,朕也无意和你们周旋了,去诏狱里试试太保们的手段吧。” 还不等张昭华明白这几日宫中出了什么事儿,就见一个宫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奴婢说的都是实话!字字不敢欺瞒君上!” 这宫人说话,并不齐整,张昭华知道这一定是个朝鲜人,果然抬头是权贤妃宫中的金氏——张昭华也是见过的,并不是个懂规矩的。 “朴氏,朴氏眼见我们娘娘殁了,就说活该,”金氏道:“说当初我们娘娘用了如何的手段,骗皇爷将她封了妃,说我们娘娘的父亲,不过是卖醋的出身,凭着恩封,进了工曹里,如今又做了大明的光禄寺卿,如此种种。” 朝鲜的官制仿明,但是不敢称六部,只称六曹,六曹长官成为判书,工曹就是朝鲜的工部,原先张昭华听闻权氏的父亲是工曹典书,还以为是高官了,现在才知道权执中不过是平头百姓出身,不过当年选秀女的时候,女儿容貌太过出色,而送入大明又得了皇帝的青睐,所以权执中才进入了工曹,甚至还被加封了光禄寺卿。 而吕婕妤的父亲,的确是跟着李成桂打天下的勋贵阶层出身,怪道吕婕妤瞧不起权氏,她的宫人也以此常常讥讽权氏。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八十三章 酝酿 “朴氏还说了些什么?”李兴看到皇帝的神色,就问道。 “朴氏替她娘娘出头,说的话多了!”金氏一张嘴说的飞快:“说我家娘娘死在了济南道,随便刨了个坑就埋了,皇爷也无半分顾念!说不过几日,我们宫里就要赶人了,要迎新人进来,叫我们这些伺候的人,都发落去安乐堂!她说的这样的话多了,刚进宫来,皇爷册妃的时候,那朴氏就敢指着我们娘娘的宫殿,说那生了儿孙的皇后都死了,你家娘娘还能管几个月!” “好好好,”皇帝的声音从帷幔之中传来,阴森地可怕:“李嬷嬷,你说有没有这回事?” 宫正司的李嬷嬷道:“皇爷明鉴,当初这朴氏和金氏,果然因为此等口角,被太子妃娘娘发落来宫正司,妾依据宫规,将人笞责,以予惩戒。” “张氏,”皇帝果然来问她了:“有无这回事?” 张昭华心中一震,当时的确是有这回事,争吵的两人她没有见过,但是现在看来,应该就是这金氏和朴氏了,但是当时她明明将二人发落去了安乐堂,怎么如何又出现在了这里呢? 王贵妃请罪道:“陛下恕罪,当时大封六宫,妾擅自做主,将这犯了口角之罪的金氏、朴氏放还回去了。”原来如此,王贵妃为人和气,不肯得罪权妃和吕婕妤,没过一段时间,又将人送还回去了。 皇帝微微哼了一声,王贵妃却有如雷震一般,霎时起了一身的汗,好在皇帝也没有再追责她了,而是问金氏道:“那用砒霜药死了权氏的事情,又是怎么回事?” 张昭华浑身一震,什么砒霜,听皇帝这话,似乎是说吕婕妤毒死了权贤妃? “皇爷明鉴!这是那朴氏亲口说的!”金氏愤恚道:“朴氏说,她家吕婕妤从宫外一银匠那里,买了砒霜来,把那砒礵,硏成末子,往我们娘娘爱喝的胡桃茶里头下了,毒死了我们娘娘!” 跪在地上的朴氏把头磕地咚咚响,又一个劲儿地摇头,涕泗横流着,然而因为她嘴巴里塞了东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皇帝就道:“让朴氏分辩!” 朴氏一解了禁,顿时就扑向了金氏,嘴里骂道:“你这贱婢!我撕烂你的嘴!” 被两名宦官捉住掇在了地上,朴氏大喊冤枉:“奴婢没有说这样的话!皇爷明鉴!” “你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如何那金氏说得如此详细?”海童问道:“金氏尚有佐证,这内官监的两名执事,说每次发派东西,你瞧见权妃宫中得的好些,就与金氏争吵,他二人听得清楚。而上一次你说权妃死在了济南道,宫中也有其他宫人听到了。那金氏并没有泼污你,你如何不肯承认说过毒死权妃的话?” 朴氏的汉话说得不如金氏好,不一会儿就冒出几句高丽语来,还要旁边一个宫人给翻译了,说得颠三倒四,一会儿说她是看不惯金氏狗仗人势,跟权妃无关,一会又说是吕婕妤指使她的,因为吕婕妤嫉恨权氏得宠,叫她杀杀权氏宫中的气焰——但是唯有一条不肯承认,就是毒杀权氏。 当然,这一条干系就大了,前面不管如何说,都是嘴德不修,争风吃醋也没什么,但是这一条可就是杀人的罪过了,想来这朴氏再蠢笨,也知道厉害。 “皇爷,朴氏只当着奴婢的面,说她家娘娘如何行的毒杀,”金氏道:“虽然没有其他人听到,但是奴婢敢发誓所言若有一字不实,甘愿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奴婢因此去了贵妃娘娘那里禀告,娘娘斥责荒谬,不听奴婢的话,反而将奴婢送去了宫正司……” 听到金氏发下的誓言,殿中除了张昭华之外的人都悚然。想来这时候的人都是信这些的,见她发了如此深重的誓言,恐怕是确有其事的,要不然这报应实在是无法承受。 王贵妃急忙起来请罪道:“是妾之罪也。妾只是以为是宫人口角之争,因这金、朴二人时常争吵,吵起来又多不实之言,妾便没有仔细听其所说,以致惊扰了陛下,妾有罪。” 张昭华留心观察金氏的神色,发现她振振有词,倒是朴氏,的确心虚不已,神色上明显看得出来——心虚也许代表她说过这样的话,然而嘴巴上的一切都是不作数的,张昭华自己在气头上的时候,都口不择言呢。 皇帝之所以对砒霜这样的敏感,还是和当初平哥儿被毒杀一事不能忘怀,张昭华在平哥儿被毒死之前,也觉得宫禁如此森严,怎么会有下毒暗害的事情发生,但是事情就是发生了,宫里每天出宫去的有多少人,能夹带多少东西进来,当初张昭华那一轮选秀的时候,如果不搜宫,谁知道还有秀女暗藏了水银用来祛除狐臭呢,这样的东西其实非常好得到,也容易下手。 这一桩不体面的案子先不说真假,总要查的,但是查也没有像上一次交给了锦衣卫去查,在皇帝任命了海童和马云两个去查案的那一刻,张昭华就知道她之前对纪纲的构陷,到底还是在皇上的心里,留下了阴影。 “祸从口出,”张昭华回去之后就教训东宫的人:“这宫里不论说什么话,都没有透不出去的,往后你们自己心里合计合计,说什么话,都要想清楚了。” 这一次办案的全是皇爷身边的宦官,以司礼监秉笔太监马云和御马监的海童为主,这两个虽然都是和气人,但是和气也抵不住要动刑问讯,听说刑拘了吕婕妤宫中和权贤妃宫中的人,约莫上百了,连吕婕妤自己也没逃过。 然而宫里虽然局势紧张,然而内廷的事,外廷居然无由得知,甚至没有泄露一点风声,宫里的人死了,说白了不会有人知道,一点痕迹也无,就像这个人从来没有来过一样,不知道第几天开始,专事拷打的房间里,似乎开始往外抬死人了。 春和宫虽然封门闭宫,但是张昭华还是得到了消息,据说吕婕妤宫里根本不能说是很清白,的确有些犯禁的东西,是从宫外带进来的——又比如说,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似乎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气味,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的,其实锦衣卫在外头的确牛的很,只不过宫内就不是他们能插得进手的地方了,所以纪纲能感觉出宫内的紧张气氛,不得不叫人服气。 “我猜纪纲现在正是百爪挠心的时候,向来皇帝对他没什么隐瞒,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合该参与。”张昭华冷冰冰道:“他想要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但是应该不会有人告诉他,因为现在风声鹤唳,情势非同一般,谁也不敢冒着风险,和他交通。” 是个好时机,再给纪都督身上加一把火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八十四章 西风 纪纲进入大内没一会儿便出来了,因为皇帝风痹发作了,这种恶性风湿病一旦发作,皇帝几乎就不能视事,这都是皇帝之前逐胡出塞,动至经年,为阴寒所侵致此。 纪纲走到宫门口,他的党徒庄敬、李春两个却急不可耐地走了过来,两人神色古怪,被他瞧出来了,就道:“你们吃了虎鞭了么,一个赛过一个关公脸?” “不是啊,都督,”李春兴奋道:“您之前不是一直想知道这宫里发生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吗?” 纪纲挑了挑眉,道:“难道你知道了?你如何知道的,你根本没进宫。” 纪纲进宫的时候,庄敬和李春就候在宫门旁边,然而这时候却忽然有两个宫人拿着腰牌进来了,年轻的小姑娘嘀嘀咕咕地,小声说着话——然而李春天生耳朵就好,隔着虽然有个五六米,但是居然叫他听得清清楚楚,而这两个宫人嘀咕的事情,居然就是近日宫内发生的事情,然而她们也说得语焉不详,似乎有些害怕的样子,说什么“吕婕妤祸乱宫闱,皇爷准备查杀她,马公公又不利索”这样的话,李春稍微一拼凑,倒是真明白了八九分了。 “怕是这朝鲜来的吕婕妤犯了什么忌讳,”庄敬道:“惹了皇上生气,叫马云查案,但这老东西和他手下的人哪里比得过咱们锦衣卫这办案的手段,想来也挨了训斥。” 皇帝最近有两样小案子,都没有吩咐锦衣卫,而是叫了内官去办,虽然都是很小的事情,比如宫城旁边的小庙着了火,差一点烧进宫墙历来,虽然最后查出来的确是内官焚香不小心纵的火,但是当初也并不知道是内官做下的,皇上却没有让锦衣卫去查,而是叫了得用的宦官去,本身就是对锦衣卫或者是纪纲的不信任。 到底是因为李贞的案子,纪纲咬着牙想道,他暂时没法洗清怀疑,所以他要探听这一次的大案,重新赢回皇帝的心——他要证明自己比马云强许多,不,那几个阉人根本不配和他相提并论,他们有哪一点能跟自己相比呢?没听刚才的话,这老东西被皇上派去查案,却不利索,这不就是他的大好时机吗?若是论查案这一点,纪纲自信这天底下,还没人利索地过他。 “哦对了,”李春又道:“刚才那两个宫人嘀咕,还说吕婕妤在朝鲜的亲人怕是要遭殃了,这一回皇上气得很,说什么罪过肯定要追究家人。” “等会儿,我想想,”纪纲能坐上锦衣卫一把手,本事也不是吹嘘的,他不说过目不忘,但是却也记忆超群:“朝鲜的吕婕妤……她的父亲是朝鲜的护军吕贵真,我怎么记得,这一次朝鲜使臣之中,也有一个姓吕的军官,好像还和吕贵真是一个籍贯,同属朝鲜咸镜道咸兴。” “朝鲜小的很,”纪纲嘴角露出一个阴沉的笑容来:“同一个地方出来的,怎么都沾亲带故。” 且不管纪纲如何开始他的缉捕计划,总之他是不知不觉地落入了张昭华的陷阱之中。而此时的张昭华在询问太医院的院判盛寅:“你看过权妃的医案了么?死因究竟是什么?” 盛寅道:“看过了,从医案上辨证和用药来看,权妃应当是死于心悸。” 这种心脏上的毛病,按盛寅的说法,有潜伏期,“温邪上受,首先犯肺,逆传心包”,但是权妃的潜伏期应该不长,以至于之前的太医问脉的时候,都没有发现,等到永乐八年她到了北平之后,太医给出的医案上,才终于出现了“胸闷气憋,头晕而胀,脉濡滑或结代”这样的词语。 “到了发病的时候,是很痛苦的,”盛寅道:“病人会喘不上气来,嘴唇和指甲都是紫黑色,这样一看,倒和中了砒霜一个模样。” “怪不得皇上会怀疑,”张昭华恍然大悟:“其他太医怎么说?” 跟随给权妃治病的太医全部否认了脉案上自己当初给的定论,全都说“疑似砒霜中毒”,他们之前就被皇上投入了大狱之中,因为皇帝觉得他们“医治不力”,准备要杀了它们,但是这一次投毒案的爆出,让他们找到了一线生机,如果证实权氏是被下了毒毒死的,那么他们的罪责就可以免去了,他们可以活。 而太医院的其他太医,像盛寅这样的,明知医案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他们自从进了太医院服侍皇家,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权氏根本不是被毒杀的,她就是心脏病发了,所以暴卒,所以这一切的案子,彻头彻尾都不成立,不过就是一起宫婢争风吃醋胡乱指证的案子,朴氏之所以跟金氏这么说,不过因为她觉得解气罢了——但是皇帝不会相信,即算盛寅把事实说了,皇帝也不会相信。 因为根本查无实据,所以这个案子陷入了僵局之中,所以拷掠之风愈演愈烈,宫里被临时调整出来羁押犯人的宫阙,已经占用了十二间。进去的人,若是有一点疑问解释不清的立刻就开始拷掠。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皇帝已经因为此案对马云斥责了好几回了,但是马云知道,朴氏不肯承认投毒,她应该是真的不知道,因为拷掠她如何投毒的,她被打昏了就照猫画虎地按照金氏之前说的说一遍,若是还清醒,就什么都问不出来,而吕婕妤,也没有认投毒的罪名,而这案子中,最要紧的所谓的“银匠”,也根本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具体位置来。 他还没有对吕婕妤用刑,吕婕妤到底还是一个妃嫔。 然而这一天他恰好迎面遇到了纪纲,本以为纪纲是打个招呼就走,然而纪纲却站在他面前,说了一句让他倍感惊讶的话:“公公手上的案子,不太顺利吧?” 马云就道:“大人此言何意?” “公公何必非要抢这个烫手的栗子呢,”纪纲半是苦心半是威胁道:“就像之前的诸王馆投毒案一样,交到锦衣卫手里,才算是得其所不是吗?您对着案子费劲心力,却也问不出什么来,反而招了皇上生气;锦衣卫专职办案,这查案的事情,也是本座职责所在啊。” 纪纲这样的话叫马云觉得,这位号称善于揣摩圣意的纪大人似乎要急不可耐地揽过不属于他的活儿,他的确聪明不错,他发现了皇帝对他的疏离,然而用这种办法想要重新赢回皇帝的信任,似乎并不高明。 马云觉得让纪纲这样掺和一下下,似乎并不坏,要不然皇上只盯着自己,给自己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总要有人,分担一下皇上的注意。 “行,纪大人话说到这份上,咱家也听明白了,”马云打量了一下志得意满的纪纲:“看来纪大人也是早有准备了,是吗?” “当然,”纪纲道:“说实话,这案子可有个关键的地方,公公并没有发现。” “好,好,”马云道:“我这就去皇爷那里,纪大人,跟我一起去吧。”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八十五章 证人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不一会儿马云就从殿中走出来了,对纪纲道:“我已经向皇爷说明了,皇爷让大人进去。” 纪纲进入殿中,就没有看到马云微微摇了摇头,然而并没有多驻留一会儿,很快就离开了,但是脚步却轻松了许多——他看到皇上并没有坐在宝座上,而是在东里间仰躺着,膝盖上还盖着厚厚的羊绒毯子。 风湿病让皇帝的喜怒变得无常起来,纪纲之前还幸灾乐祸一下太子,现在就轮到他不得不小心翼翼面对皇帝的脾气了,然而皇帝这一次似乎对他难得地和颜悦色了起来:“纪纲啊,马云刚才说你能查这次的案子,是真的吗?” 纪纲就躬身道:“马公公抬举了,臣不过是刚巧有一个线索,对他提了一提。” “什么线索,”皇帝道:“你说说看。” 纪纲就道:“朝鲜使臣客居京师,这其中有个叫吕其正的人,乃是吕贵真的弟弟,也就是宫中吕婕妤的叔父,他手中,有些个来路不正的东西,颇为犯禁。” “果然论到办案,你锦衣卫就是无敌啊,”皇帝感叹了一声,似乎有些不解:“只是你是如何查到吕其正的身上的呢?” “说来真是巧合,”纪纲不慌不忙道:“臣协同兵马指挥缉捕盗贼,盗贼却直入朝鲜使馆之中,臣因此在吕其正的房间内,发现了禁物。” “原来是这样啊,”皇帝点了点头,又道:“这吕婕妤祸乱宫闱的事情,实在让朕不耻,所以没有吩咐你办案,这投毒案一次就够让朕蒙羞的了,两次,就是朕治内不严了。朕让马云、海童两个肃清宫闱,是不是动静大了些,惊动了你,要不然你是如何知道的?” 纪纲万没有想到这案子根本不是秽乱后宫的案子,竟然是一个投毒案!他得到的消息就是如此,而从吕其正居所搜出来的东西,也印证了这个消息——但是为什么会是一个投毒案?是吕婕妤下了毒,毒死了谁呢? 纪纲之前准备的说辞一下子就全无用处了,他原打算说是吕其正供出了吕婕妤——然而现在这个说法完全站不住,他一下子额头就出了汗水。 皇帝似乎没有再问他的意思,只是道:“这个案子啊,宫里头掩着盖着就行了,传到外头去,再传到朝鲜去,叫人看看朕的后宫,乱得一团糟,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你纪纲有这个孝心,朕知道了,朕也同你说,不是朕不信你,朕的苦衷说明白了,你听明白的话,就把吕其正送到马云手上罢。” 纪纲似乎神魂不属地离开了,而皇帝手中的药碗被磕在红木案几上,发出了沉闷而令人惊卒的响声。 这个案子很快出现了一个强有力的证人,这个人是朝鲜一个姓吕的商人的女儿,因此被称呼为吕贾,她本籍商人,当初朝鲜选秀的时候,在城及各道、府、州、郡县文武两班并军民之家,尽情选拣到女儿一名,待候进献。而又从商籍、贱籍之中,选择了一些人,专门伺候这些秀女,因为朝鲜等级制度比中国严苛许多,中国贱籍之人若是得幸,可以摆脱贱籍,而朝鲜的贱籍即使得幸,也不能摆脱贱籍,一级与一级之间,差距巨大,等级森严——这就是为什么吕婕妤为两班勋贵出身,可以尽情取笑权氏的平民身份,即使权氏的位置比她高许多。 这位吕贾,原先伺候吕婕妤,但是有一次皇帝临幸了她,于是据她所说,是受到了吕婕妤的很多刁难,于是她恳请王贵妃将她换了一个宫居住,跑到了李昭仪那里,李昭仪也是朝鲜人,据说相处地还算可以。 这个吕贾,在这一次的案子中居然被略了过去,因为大家居然都忘了她曾在吕婕妤的宫中住过—— 而吕贾自己交代,说她在吕婕妤的宫中的时候,曾经听到吕婕妤吩咐她宫中的宦官金得,去宫外面买砒霜,给权氏下在了茶汤之中,这是永乐七年一月的事情。 从那个时候买砒霜,一直到现在权妃薨逝,应该可以被认定为是慢性投毒案,但是究竟是如何下的毒呢? 吕贾说,吕婕妤身边的宦官金得,和权妃身边的宦官金良,是一对亲兄弟,都是从高丽来的,而没有被阉割之前,曾经在吕婕妤的娘家,也就是护军吕贵真家里做奴仆,吕贵真送女儿来大明,害怕身边没什么服侍之人,就将这一对兄弟送给了吕婕妤,然而到了大明的宫廷之中,就被打散了,金良被派去服侍了权妃。 但是金良一直听吕婕妤的话,包括从弟弟那里取来砒霜,下在权氏的茶汤之中。 而她同时指出了金得一直购买砒霜的银匠的居所,在东安门锣鼓巷最深的一处院子里——而派出去的人发现果然有一家银匠,也的确出售砒霜。 这个证据出来,似乎可以结案了——然而让马云苦恼的是,宦官金良、金得始终不肯承认自己购买砒霜,即使被打得几乎不成人形了也不认。而吕婕妤更是不认自己下毒杀害权氏,在听完吕贾的指证后,又骂她诬陷自己。 马云是觉得不管他们招不招,事实真相都已经大白了,唯恨他在用刑这方面,比锦衣卫差得远,撬不开他们的口——而另一个查案的海童,似乎颇有疑虑。 “怎么,”马云见他还盯着一摞口供看着,就道:“还有疑问?” “太多了,”海童目光深邃,“太多了。” “你说说,”马云好笑道:“哪儿还有疑问?人证有没有,物证有没有,动机有没有,时间有没有?四角俱全了!” 这四角俱全,本是锦衣卫的办案准则,然而自从毛骧之后,这些东西,早都不复存在了。 海童就道:“那我来问你,给权妃看病的这些太医,当初下狱的时候,是一个月前,他们自知必死,为何没有一个人告发权氏是中毒而死?为什么等到这案子爆发了,才争先恐后说了权妃死亡的种种疑点,又全部推翻了自己亲手写下的医案?” “为何你我将权妃、吕婕妤的宫人审讯遍了,动了无数酷刑,没有一个人知道那银匠在何处,”海童继续发问道:“有几个熬不住酷刑的,随便指认了地方,根本就不是银匠所在的地方。这宫人吕贾指认的金得,从始至终都否认去买过砒霜?” “第三就是我要说的最重要的一点,”海童道:“吕婕妤自恃出身好,对权妃颇多嘲讽,她手下的宫人,也常常讥讽权氏宫人,我看了这些口供,她们的对骂很精彩啊,而且都口不择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八十六章 阴私 “你看,吕婕妤宫中的两个宫人骂过权妃,”海童指着口供之中的词句:“说下辈子托生老猪狗,这样恶毒难听——吵起来的时候,说你家娘娘合该死了,说什么扎瞎了眼睛,批其脸颊,学汉朝的吕太后,做人彘出来,如此种种。” “但是这就像是市井之人互骂一样,官府不能因此真以为人就是这么死了,也不能因此而定罪。”海童道:“如果朴氏说一句用砒霜研成末子,给权妃喝了是真的,那这宫人李氏、王氏所说的是否是真呢?她们是否扎了权妃的眼睛,面批了她呢?” “李氏、王氏说的是假,”马云道:“但是朴氏一定说的是真,因为的确有银匠,有砒霜啊!” 海童摇了摇头,如今一切的根据,全在宫人吕贾口中,吕贾的话,有多少可信的地方呢? 很快开始提审银匠,这名银匠禁不住拷打,承认的确有中贵人和宫女从他这里买了砒霜去,叫他去辨认金得,他开始说不是,后来又说不记得了,最后就说是。 马云拿了银匠的口供,来到了宦官金得的刑房之中。他凝视着这个几乎已经不成人形的人,叹了口气道:“银匠已经指认你从他那里买了砒霜,你还有什么说的?” “我——没有,”金得还能听进去话,奄奄一息还能说出话来:“没有!” “其实我也觉得你没有,”马云道:“被打成这样,还不承认的,应该也是的确没有做了。但是,我问你其他一件事——你将从吕婕妤之叔父吕其正那里得来的淫秽春宫图,并角先生之类的东西,都藏在了哪儿了?” 金得浑身开始发抖起来,他呜呜乱叫着,蜷缩成了一团,手脚之上的镣铐发出冰冷而悦耳的碰击声。 纪纲从吕其正那里搜出来一堆这样恶心的东西,这些东西吕其正承认是通过宦官金得供给了宫里的吕婕妤,纪纲得到的消息是“吕婕妤祸乱宫闱”,也从吕其正这里得到了印证——然而谁想到这是一桩投毒案呢,马云发现他在投毒案上尺寸难进,只好从这一桩风化案子上入手了。 “说罢,”马云和气道:“我在吕婕妤的宫中没有搜出这些东西来,想来你听到了风声,将这些东西放到了别处,但是你也知道这宫里不是随便挖了坑就能埋东西的地方,你不说,就只好大搜六宫了,找是肯定能找出来的,只不过多费些时间罢了。” “圣上有痿症,时好时坏,”马云凑近了他,小声却平静道:“我们这些伺候的人,都知道,都清楚。你也渐渐清楚了,不是吗?可是后宫平平静静地,大家都能过,怎么就你家吕婕妤,这般不能过呢?” 金得蜷缩成一团,一直在晃动着,眼白之中泛出深深的恐惧来。 “触到逆鳞了知不知道,”马云道:“投毒案和风化案,说个实话,你要是承认投了毒,死也就死你们一宫的人。我要是把这些东西搜出来,你们朝鲜来的贡女,不管如今做到了多大的位置上,都能被拉下来,一个活口都没有。” 金得很快就承受不住了,他招认了投毒案,并且将一应淫秽后宫的东西的存放地点也说了出来,居然在任顺妃的宫中,马云就去了一趟顺妃的宫里,将一个大箱子提了出来,然后很快这个箱子就被他带出了宫墙之外,宫里面,似乎没有人知道这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了。 然而张昭华知道。 从当初张贵妃的寿筵上,吕婕妤借故将玉姐儿赶到大太阳底下,生生晒了半个时辰,张昭华就记住了她——上一个被张昭华记在心里的人是何福,如今何福已经自杀,赵王妃因无子被废,落发为尼进入了庵中修行。 张昭华不仅在宫里探查吕婕妤的阴私,且让谢川在宫外也开始了查探,说实话,就只要吕婕妤够清白,能顶得住,张昭华想要设计陷害,也抓不到把柄。问题是在后宫这么久,这些妃嫔,手里根本不能说是很清白,有些犯禁的东西是存在的,而整个内宫严防死守,也根本没法丢弃。张昭华查到吕其正给吕婕妤提供这些性用具的时候,也觉得万分不可思议,她只查了吕婕妤一个,还并没有查其他的朝鲜妃嫔,但是由此推之,这些人应该是都有或多或少的阴私的,因为她们来路都不正,很多服侍她们的人,也不是良家子,很多坏习气就这样被带进来了。 在她的计划中,即使没有投毒案,她也是打算将这个事情曝出来的,她要吕婕妤死。 所以这个案子发出来的时候,张昭华就引着纪纲查到了吕其正的头上,这是个一举两得的办法,皇帝不让纪纲插手的事情,纪纲插了手,这一次他真的算是犯了皇帝的忌讳,将来只待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出现了。而吕婕妤的风化案,在张昭华的计划之中,应该是随之曝出来的,吕婕妤的死是板上钉钉的了,虽然会牵连宫中的朝鲜妃子并宫人无数,但是张昭华都不在乎——可是她也没料到马云用了阎罗手段,到底还有一身菩萨心肠,竟然将一包东西偷偷带出了宫,全部烧毁了。 “说个实话,能被父皇瞧上眼的人,”张昭华也由此对高炽感叹:“不管是外廷的,还是伺候的宦官,都不得了啊,父皇的识人之明,我服了。” 高炽在春和宫里是真的与世隔绝了,他不像张昭华一样,被关在这里却时时刻刻关注着甚至掌握着外面的一举一动,他只是隐约知道吕婕妤与权妃出了不体面的事情,但是具体还真的不知道,直到这个案子落幕,才知道宫中牵连了一百七十三人,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存活了,而罪魁祸首吕婕妤,竟叫皇爷用烙铁烙了一个月,才叫她死了。 然而张昭华觉得没有完,她对宫人吕贾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早在探查吕婕妤的阴私的时候,就对吕婕妤的一切了如指掌,这人究竟有没有指使人买过砒霜,她心里最清楚。然而吕贾跳了出来,将一切线索都供明白了,就这样给吕婕妤定了罪—— 张昭华于是命令教授椿哥儿的画师偷偷给吕贾画了一幅画像,趁隙让亦失哈带进了关押银匠的刑房之中,果不其然,这银匠见到了画像,当即就指认,这个女人,是最经常来她的地方购买砒霜的人。 且不论这个女人是如何能多次出宫且买砒霜的,因为宫中规定,只有服劳五年以上的宫人,才给发牌子进出宫掖——张昭华只论她陷害了吕婕妤的事情,经过一番暗访,才知道吕婕妤对她不好是真的,但是这个吕贾对吕婕妤最大的怨恨,居然是觉得她们俩同姓,不如结个姐妹也好互相照顾。结果吕婕妤回绝了还将她骂得狗血喷头。这件事,在当时的宫廷中传为笑柄,都讥笑吕宫人是巴结错了人——然而张昭华查到,吕贾的母亲是贱籍不错,这个时代籍贯从母,但是她的父亲,居然是吕贵真,也就是吕婕妤的生父。 如此可以说明白了,吕贵真当年和吕贾的母亲——也许是歌姬也许是官伎,私生了吕贾,吕贾从母,籍贯为贱籍,但是吕贵真知道这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吕婕妤有了前程,他就给吕贾也谋划了前程,让她随着亲姐姐去了大明。然而吕贾知道这事情,吕婕妤却不知道,所以吕贾的请求在她看来无异于痴人说梦,所以吕贾怀恨在心,诬陷了亲姐姐吕婕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八十七章 祥瑞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永乐九年的新年似乎一直过到了三月,因为皇长孙朱瞻基于三月初被册封为皇太孙,宫中一扫因为吕氏之案带来的恐惧紧张的气氛,各处张灯结彩,节日办得反而比往年更盛大一些。 高炽终于从东宫走出来,跟着太孙一起会见群臣了,不过明眼人看出来,皇上越疼爱太孙,就越不肯给太子好脸色,反而要累得太孙从中说和,叫皇帝消气。 倒是有一天,皇帝专门来了人,叫把张昭华身边的玉姐儿带过去,张昭华跟着去了,却在门口被拦了下来,只叫玉姐儿孤身一人进去了,不多久马云把她带了出来,说姐儿应答得体,皇上给了赏赐,叫她好生鞠育。 张昭华就道:“早该带着姐儿给皇爷请安的,只是这宫中多事,也就不敢了,皇爷怎么忽然想要见她呢?” 马云就恭恭敬敬和和气气道:“永平公主家的小县主,带着东宫的小皇孙去金池那里玩耍的事情,皇爷早就知道了,发问起来,公主含混过了,只说媛姐儿也不大懂事,只知道嬉闹,不知道危险,但说坏心,是绝无的。这样说来,皇爷也就不问了,只说把救了皇孙的姐儿带过来看看,看了就说是好孩子,这不,赐了许多东西呢。” “皇爷也知道,小皇孙那里受了委屈了,”马云道:“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家翁难做不是?皇爷已经吩咐了,县主就不往春和宫去了,今后都不去,娘娘就放心吧。” 张昭华沉默地点了点头,低头看着玉姐儿,从她懵懂而又关切的眼神中,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神色,也是一样的惘然和无奈。她可以有无数种办法对付永平,只不过那样她就没有办法走进坤宁宫里了,那里现在已经成了她最感到平静的地方。 马云其实当然还是有一些隐瞒的,比如太孙从北京回来,身边的金英、王瑾几个,夹带了许多东西,都是给小姑娘的玩物,这叫皇爷听了,就自然而然问到了玉姐儿的头上。皇爷也没说如何,没有问太孙,也没说这样行不行,但看今日召见,对着玉姐儿也没有几分喜欢的意思,只都是审视罢了。 马云自己觉得他又像是雾里看花了,太孙渐渐大了,皇爷每年给诸王并王世子、郡王选妃,都看得仔细得很,似乎将来很快在太孙身上,也要这么仔细一回。他这样选妃,自然是情理之中的,太孙从小就在皇爷膝上长大,皇爷要把他调弄成什么模样,都是行的。在这上面,恐怕亲身父母的太子和太子妃,都做不得主。 但是马云又觉得太子妃恐怕也不是服气的,也不是心甘情愿的。要不然怎么会选了这样伶俐的一个丫头养在身边,早早就促成了一对青梅竹马呢?马云也知道太孙喜欢这个玉姐儿,金英几个哪里有事瞒得过他,据说太孙吃一口好的,先问过皇爷,问过父母,剩下的就惦念这个姐儿了,他不信太孙如此,太子和太子妃都不知情? 太子和太子妃说是养了个女儿,谁知道将来是什么呢,难怪皇爷不高兴,但若是直接赶出去,怕又是伤了两家意,何况这女娃娃,还救过小皇孙的命呢。 马云自解地摇了摇头,这“情”之一字,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这样的,早就是无根的人了,不仅说是没了那一样事物,而是说与这个世界的牵绊都浅了,有很多都是无根的浮萍。有时候觉得有了依靠,其实根本不是最后的归宿。这世间的一切因缘造化,自有其始,自有其终,自有其因,自有其果,但都和他们这样的,没有关系。 六月的时候,郑和从西洋回来了,这是他第三次出使西洋,这一次,他满载着各国的宝石香料,甚至还有天马、神鹿,然而最让人啧啧称奇的是,船上居然还有两只麒麟。 这两只麒麟据说是榜葛剌国所贡,榜葛剌国在哪儿她也不知道,毕竟郑和的海图是相当重要的,不会拿给她看,但是麒麟这东西,放在了珍禽苑中,宫人都争先恐后看了,都说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连外廷的大人都说是麒麟,那就一定是麒麟了。 张昭华也看去了,一看之下差点憋出内伤来。据古籍的描述,麒麟高丈二、身子像康、尾巴像牛、蹄子像马、通体覆盖着金色的麟片,头顶是圆的,上生有角、戴肉,设武备而不为害,所以为仁也。这一头东西说实话,跟古书记载的麒麟模样是一模一样的,个头足够、体貌特征也吻合鹿身、牛尾、短角,身上的黄棕色斑纹远看很像身披金甲,而且这家伙性情十分温和,有蹄有角却不伤人,可不正是仁兽嘛——但是她知道不是啊! 这分明就是一头温驯的长颈鹿! “哈哈哈哈——”张昭华实在是没忍住,爆发出一场惊天动地的笑声来,惊得旁边喂树枝的宫人太监都目瞪口呆不明所以,而两只萌哒哒的长颈鹿也伸长了脖子看着她,瞪大了无辜的眼睛,各奔东西,嗖地一声便跑远了。 “娘娘这笑得是什么?”郑和的副手王景弘不明所以。 “不管她,”高炽道:“估计是想到什么可笑的了,你跟我说说这麒麟的习性……” 含冬过来扶着她,也觉得张昭华笑得莫名其妙,低声问道:“娘娘,这麒麟有什么好笑的,这可是大祥瑞啊!” “啊,祥瑞,祥瑞,”张昭华把笑出的眼泪擦去,道:“但你不觉得这麒麟模样怪怪的吗?” “也还好吧,”含冬含霜都道:“虽然跟奴婢心里想的不太一样,但是听说麒麟和气,不伤人,不伤人那就是有灵性啊,既然外头的大人们看了许多天,众口一词说是麒麟,那就是了呗!跟书上写的一样呢,谁还能考据地过他们呢?” 而此时皇帝也正和一班文臣信步走过来,皇帝这些日子每天都要来看麒麟,有那爱溜须拍马的比如吕震大人,已经讲了一路麒麟现世,太平盛世的阿谀之词了,不过皇帝的神色虽然有喜悦,却也不是特别的高兴和激动。 “哦,是吗?”皇帝看看众大臣道。 “确实如此,”吕震躬身道:“盛世必出麒麟,上古之时,每逢仁王降世,便有麒麟出现,昔日文王于渭河之滨遇麒麟,孔子生而有麒麟口吐玉书,书上写道‘水精之子,系衰周而素王’,鲁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载于《春秋》,今日麒麟现世,预示着天下太平,贡献于朝,此乃国祚永昌、社稷永固之相,臣为陛下贺,为天下贺!” 身后的几个大臣面面相觑,也跟着吕震一起恭贺,然而心中却都不耻,因为这吕大人引经据典,倒有一半是旁书杂书上的东西,孔子生时怎么会见到麒麟? 没想到吕震这还没完,因为他说他又作了一首《麒麟赋》要献给皇上。 “哦,”皇帝道:“不妨念给大伙听听。” 吕震就清清嗓子道:“麒麟凤睛龙首,犀角牛蹄,麋身狮尾,五彩弥体,夺日月之造化,取自然之血气;圆头一角,含信怀义,征象九鼎合和,仁者魁首;美目盼兮,巧目倩兮,机祥含弘微察,德怀宙宇。音中律吕,步中规矩。择土而践,彬彬然示人以德仪。其出则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栖则桃园清静,南宫空明,嬉则翩翩若游龙,戏则舞舞似惊凤,修则握纳日月之机枢,养则吞吐天地之精华。噫嘘,斯灵之神圣,人能及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八十八章 榴莲 “麒麟天地之圣物也,非升平不生不现,非太平不居不灵。既至文明,始显麒灵,火麟瑞兽,懿哉嘉物,四灵之首,惟兽之伯,世平景泰,否则蹇足。德以卫身,不布牙角,威体大美,以昭暇福,佑祚光汉,永葆社稷。” 吕震滔滔不绝地将一片麒麟赋朗诵完毕,赢得了稀稀拉拉的掌声,皇帝的目光扫过这些人的面孔,似乎都是激动或是高兴的,但他分明感觉的到,这些人真实的情绪似乎并非如此。 而他刚要说话,却忽然听到一阵大笑,这笑声似乎有那样直白的嘲讽,而且笑完了之后还有人道:“你们看这异兽,是不是觉得,虽然各个特征都能跟麒麟对上,但是唯独缺了一点神采,一点神异呢?” 张昭华用手中的树枝捣了捣长颈鹿,就见这东西受惊地跳远了:“就这么个秀气胆小的家伙,怎么也不太像是书里写的威武高贵的神兽对不对?既然是神兽,总该有点神异的地方,怎么不会驾风踏云吐火呢?” 张昭华呼唤另一头长颈鹿过来,把手中的树枝递到了它的嘴边,又道:“你看这跟家养的麋鹿没什么区别,早都被人驯化了,麒麟能被人驯化否?听说那榜葛剌国家有好些个这家伙呢,郑和不过带回来两头,说不定那国家的人,人人都有一头这东西骑呢,说不定,他们没见过马,咱们中土的马送到他们国家去,他们也便要引经据典,从而认为‘马’这个东西,是个什么异兽呢!” “麒麟这个东西,到底有没有呢?”有宫人发问道。 “那肯定是有,”张昭华道:“都说了,鲁哀公西狩获死麟。这东西肯定在中土出现过,但是之后就销声匿迹了,倒是宋朝嘉佑二年,交趾献上二兽,状如水牛,时以为麟。至和年间,交趾又一次献麟,说明宋朝人也见过同样的异兽,两次都引起了很大的争论,有人说是麒麟,有人说是山犀,最后官方也没有一个定论。没有定论才是对的,对于不确定的东西,如果贸然定性,那就要考虑到后世的评讥,万一以后出现了真麟,那岂不是贻笑千古了?” 皇帝听到这里,微微点了点头,果然不可轻信啊。吕震看得清楚,不由得擦了擦额角的汗,他准备要把之前的话吞回去。 “这么说,你是觉得这东西不是麒麟了?”皇帝慢慢走过来,问道。 张昭华早都发现皇帝了,她行了个礼,振振有词道:“儿没有觉得这不是麒麟,这东西是不是麒麟还是要慢慢考究的,儿只是觉得有些大人说什么麒麟出则盛世至的说法,有些可笑罢了。” “为什么可笑呢?”皇帝道。 “鲁哀公见了麒麟了,鲁哀公的时代,是盛世吗?”张昭华一摊手道:“反过来,历史上的文景之治、昭宣中兴、光武中兴、明章之治、元嘉之治、开皇之治、贞观之治、永徽之治、开元盛世、咸平之治,有哪一个,是因为麒麟凤凰的出现而称盛世的?” “就算它是麒麟,也不代表什么,”张昭华道:“有人说它是祥瑞,我觉得不是。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国富民足,黎民百姓家家过得丰衣足食,这才算是祥瑞,而麒麟的出现,和黎民百姓有何关系,是能让他们吃饱穿暖,还是能让他们人寿年丰?” “吕大人刚才称赞麒麟,德以卫身,不布牙角。”张昭华道:“那我也要说一句,天下既安,要麒麟何?” 皇帝哈哈笑了起来,意有所指道:“今天下虽然无事,但是四方水旱疾疫也从无断绝,朕每次听闻州县上奏灾情,未尝不警惕自身,岂敢说是太平盛世。方才太子妃说,麒麟的出现,和黎民百姓有何关系,不能让他们吃饱穿暖,也不能让他们人寿年丰,倒是你们这些食禄的公卿大臣,少一点阿谀拍马的习气,多干点实事,辅佐朕修行德政,让大明的百姓与朝廷同心同德,那么何愁不会出现国富民强的盛世景象!” 张昭华暗自松了口气,后世有人说,明成祖是需要“麒麟”这玩意儿来证明自己统治是合法的,所以命人画了像,传到后世,叫人笑掉大牙。其实并不是这样,事实上,皇帝的确希望证明自己的统治是合法的,朝中也不乏阿谀奉承沆瀣一气之徒,极尽献媚吹捧之能事,就以眼前这位吕震大人为例,不管遇到什么,比如献蚕茧,献嘉禾,旦寿星之类的,都请求率百官“上表贺”,但是皇上几乎每一次,都没有同意。 多的时候,皇帝会说:“人臣事君以道,阿谀非君子贤人所为,尔等大臣要明辨是非。”但是有一次,皇帝还是说出了心里话,他说:“朕德凉薄,何足致祥。” 我的德行不足以让上天带来祥瑞。 这样的话,在当年靖难最后攻入宫城的时候,皇帝说过一次。这么多年了,他如此孜孜不倦、勤政爱民、建功立业,也许都来源于他心中无时不刻不在啃噬他的负罪感。 十一年过,恨未平。 麒麟就在珍禽苑里养着了,但是对外不再称“麒麟”,而说是榜葛剌国进献的异兽,当然郑和带来的东西还有许多张昭华眼熟的,比如榴莲。 这时候还不叫榴莲,郑和说这东西叫“赌尔焉”,南洋岛国多得是,他们刚开始吃的时候,都闻不得这个味道,说是像“烂蒜之臭”。但是有的人简直是爱之如狂,对这个气味,更是有如闻到了什么香的不得了的东西一般。 这东西当着阖宫的人剖开之后,每个人看着张昭华的眼神都不对,都带着惊恐,似乎是在说,这样臭不可闻的东西也能吃?难道是南洋那边穷得只能吃这样腐臭的东西吗? 张昭华不管他们,剖出来十四五块肉来,一口全吃了,心满意足地只想长叹一声。等到第二个榴莲的时候,这些人就分走了果肉,结果吃进嘴里,才都露出“居然这么好吃”的神情来。 “我下次要让郑和给我带一船的榴莲来,”张昭华拍了拍肚子:“给留点,分到各宫尝一尝去。” 朱瞻基小朋友第一次吃榴莲就爱上了这个味道,他给玉姐儿分着吃,然而玉姐儿却一口也吃不得,他就一边嘲笑着玉姐儿,一边故意拿了榴莲壳子扑过去戏弄她。在听说这东西已经没有了的时候,就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让郑和给他弄回来——所以不能低估一个吃货的决心,这也是之后宣德年间大航海比之永乐更甚的原因了,不过那也是后话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八十九章 舟师 “咻咻,咻咻!”无数羽箭齐齐射去,雨点一样发射在苇荡之中,然而这对于在草泽中穿梭的分散的目标来说,并没有一点命中率,一根根箭在稀泥的滩涂之中坠落,拉出长长的弧线来。 大约百余名军士手执长矛大刀奔来,合围住几个逃窜的倭寇,为首的千户一振手中的钩镰枪,一枪刺出,勾倒了一名穷凶极恶的倭寇,立时见得满地都是殷红的鲜血,然而还未被捉住的倭寇也挥舞着长刀劈砍,而且因为这倭寇毕竟是老匪,身手也非同小可,居然也将近前的两个军士的劈中,一大块皮肉连着血管飞了出去,鲜血立时若喷泉似的飞洒。 然而两个军士扑上来,手中的长枪猛地一转,这倭寇避过了一个,却无法避过第二个,脖颈被刺穿了一个大洞,顿时无比凄厉慌乱地嚎叫起来,引发其他倭寇的共鸣之声,这些人叽里咕噜地说着鸟语,见打不过明军,便转头钻入了草泽之中。 “威武,威武!”明军兵士士气大振,同声呐喊起来,原野中顿时回荡着一股肃杀之气,下一秒就朝着逃窜的倭寇追击了过去。 平江伯陈瑄镇定自若地指挥着战局,然而当他发现这些倭寇已经飞速逃出草泽,直奔一个方向而去的时候,顿时下令:“堵住他们的去路!” 然而已经晚了,这些倭寇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已经踏上了小船之中,消失在了茫茫的大海上。 陈瑄叹了口气,知道大海广阔无垠,一旦这些倭寇进了海里,就追之不易了。就像上一次,他带着水师死死追击十几艘船,从福建追到浙东,居然还能叫人跑掉,实在是令他感到愤怒。moquge.co m 而大船上面影影绰绰有人晃动,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片海岛的不同寻常了,他们收起了旗子,立刻掉头开走了。 然而陈瑄岂能让他们跑了,这两艘船只,只怕比倭寇本身的船只还可疑——立刻指挥舟师将船拦截了,然而陷入包围之中的海船也很嚣张,横冲直撞,似乎有恃无恐。陈瑄也登上了船只,近距离一看这两只船,倒也有些眼熟。 果然那船上就叫嚣起来,说庆元号的船只你也敢阻拦,不怕吃罪如何如何,陈瑄一听庆元号,恍然大悟,果然是太子内兄张升的海船,他之前在海上巡逻,也是见过几次的,有一次还帮着他们驱逐了尾随的倭寇。 但是这一次,陈瑄觉得非比寻常了,张家的船只,是知道这一处倭寇补给的地方的,旗语明显就是打给岛上的倭寇的,他们为何会和倭寇搅在一起? 陈瑄忽然想到,他见过张家的船只几次,只有第一次也就是永乐二年的时候,是张升请他帮忙驱赶了倭寇,之后碰上也就再也没提了,听说庆元号的大海船海运业务熟练,单福建月港一处,就有五六百艘船只,海上风波大,但是最大的危险还是倭寇,陈瑄自己巡逻海上,却听闻张家的船只似乎少有被劫掠和倾覆的风险,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却忽然明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九十章 奇楠香 郑和下西洋一次,自然不会只带来几只动物,一些吃的,事实上,都走得那么远了,能不带点好东西回来吗? 然而等单子送到内廷了,张昭华才知道三宝太监弄回来多少宝贝来,指甲盖大小的宝石,已经被称作是下等宝石了,鸽子蛋大小的宝石,都有十几匣子,千斤香料,千斤的木材,这当中张昭华看到了龙涎香,原以为这就是极品了,结果还有她两辈子以来听都没听过的白奇楠。 这东西据说是万金难求的宝贝,郑和却一下子带回来十几根,张昭华看人切了一块,对就是用小刀子割了一块,跟割肉一样的,而断面处居然能像拔丝山药一样拉出细丝来,拈起一块来看,发现这东西触手干涩,但是稍微揉搓一下,居然有油腻的感觉,手中的东西可谓是越搓越柔软,像是流出了油脂一般,然而等她松开了这东西,又发现手上干干净净地,什么都没有。 一股非常馥郁的香味渐渐充斥了整个大殿,张昭华惊讶起来:“这东西不燃,也能发香么?”她先嗅到一股花草之香,然而等她再深吸两口,香味似乎变成了**,不多久她又觉得像是麝脐香,这种香味变化丰富,居然会有几种不一样的香味而品着感觉很舒服自然,从鼻腔中直直窜入脑门直达天庭,简直难以言喻。 据下西洋的太监说,香料之中,沉香是上品,而沉香之中,奇楠沉香是上品,而奇楠沉香之中,以白奇楠为最,所以白奇楠沉香,乃是天下沉香之冠,是名副其实的香王。事实上,奇楠是梵文音译,它还有其他的译名,如多伽罗,伽蓝、伽楠,意为寺庙,是因这种是照妖镜!” 皇帝的手里,自然是捏着更好的东西,这就按他的心意赏赐人了。比如椿哥儿那里,得了若干的赏赐,金刚圈、夜明石,比分到太子这里的还要好。 “那就是多宝水晶镜。”张昭华总也不能解释水银和玻璃的化学反应,后世人手一块的普通镜子,在现在那就是无上珍贵的宝贝:“你们还没看到皇爷的乾清宫里,有个面盆大小的镜子呢,张娘娘那里的,还是小了。” 就是小,那也是叫人歆羡的,这样的镜子,连汉王和赵王都没有分到一块呢。 倒是张昭华并不太喜欢大个的宝石,虽说宝石越名贵就越重,但是这样的宝石因为体积太大,做首饰就要切割,在她看来倒是有些暴殄天物的感觉似的——她还问两个妯娌:“你们有那指甲盖大小的宝石,我拿同等体积的大宝石跟你们换。” 张昭华之前就试了个大红宝,想要镶在帽檐上,结果土地不忍直视,而且生把她的帽子压到了额头上,她现在就喜欢小宝石,惹得韦氏和沐氏笑话了一场。 韦氏还盯着她那个砗磲首饰看着,满心欢喜地擦了又擦,问道:“你说三宝太监,都是怎么淘换到这么好的东西的?” “南洋物产丰富,只要一直出海,那这样的东西,肯定是不会少的。”张昭华道:“就跟咱们这儿罕有这样硕大的宝石一样,南洋并西洋各国,也是对咱们中土的茶叶丝绸趋之若鹜。”爱书网 沐氏就凑过来,“这京师传来传去,说下西洋的能获利百倍,说谁谁谁砸锅卖铁随船下西洋做生意,回来后三两年间就成了巨富如何的。” “那你就问对人了,”韦氏道:“太子妃娘家兄弟,可不就是如今的沈万三了,永乐二年下西洋那一次,问有没有随船去的,就她兄弟一个响应了,赚了多少回来!” 张昭华笑起来,张升的海船如今甚至可以不需要跟随郑和的船队,自己下西洋和南洋去了。 “我娘家的兄弟,被人撺掇,差一点跑到福建去了,说是要贩卖货物去南洋!”沐氏气得捶胸道:“他跑出云南去了我才知道,幸亏捉了回来,要不然无法无天了!” 沐氏是沐晟的女儿,是沐英的孙女,是皇帝给赵王新聘的王妃,这个女人怕也是有一点本事的,因为她长得其实普通,根本比不过先一任徐氏,但是新婚不过一个月,据说赵王那里出了一批年轻的小宦官。 张昭华观察这沐氏,也是个大方展样的人,三个妯娌坐在一起,都说得来——先前徐氏跟她们在一起就比较局促,因为徐氏说的话,她两个总是不太接的上,这样就没的说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九十一章 我所谋者 “不要忧心,”张昭华道:“咱们大明的产品诸如丝织品、瓷器、茶叶,确实在南洋、西洋走俏地紧,你兄弟啊,挺有眼光——要是真让他去了,指不定赚一大笔呢。” 沐氏摇头:“我只求他平平安安地,要那么多钱作甚。还是嫂嫂的娘家弟兄争气,我那兄弟就是笨得要死,脑袋一点儿也不灵光。既然拦不住他,我还想着,等您兄弟的船只下一次去南洋,也带一带我那个不成器的兄弟,让他也跟着去捞点金回来。” “先走几趟适应航路,”张昭华将自己的打算略透露了一二道:“我早想着在广州、南京成立庆元商社,打着皇家的名头,请私船入股,联手干大的。” “要私船入股皇家船队,为什么要把利润分出去?”韦氏一窍不通,但是沐氏还是有头脑的。 张昭华解释道:“目光看远一点——海这么大,不是一家就能吞下的。” 沐氏更加惊讶了:“皇家船队,不就是郑和的船队吗,市舶司不就是您说的商社吗?” 当然不是,事实上张昭华觉得市舶司是国家机构,是属于后世所谓海关一类的部门。而商社是私人商盟,如今的海上民间贸易,风险太大,尤其是倭寇这样的,除了郑和的船队不怕,剩下的民船,就没有不怕的。如果成立商社,可以整合大小船只,结伴出海降低风险,促进民间贸易的发展,同时借用皇家的名号,给他们巨大的利益,比如在皇家船队有股份的私船,在市舶司可以不征抽舶脚。 市舶制度确立后,可以各种名目收取费用。首先是税收,也就是政府征抽舶脚。所谓舶脚,就是蕾舶之至所应纳之泊步下锭之税,就是海关税。m22ff. 不过在海运以及运河上,张家还是得到了补偿,特别是永乐四年的时候,张升请求在福建漳州开了一个港口,专用他下海做生意,张昭华当时都替他捏了把汗,但是没想到皇帝居然答应了,这就是月港的来历。 月港地处九龙江入海处,港道外通海潮,内接山涧,是个极佳的舶口,跟郑和每次从太仓刘家港起行一样,那里船只规模庞大。 “十年时间,”张昭华算道:“有这样不征税的好事,就是鼓励民间海上贸易,让这条黄金之路兴盛起来。十年之后,一定会重议市舶司的舶脚,那时候定多少关税,便以货物的价值来计算。” 她现在吸纳一些勋贵阶层进入,为商社加一点保险,比如眼前这位沐王妃,就比较有兴趣参与,但是还是有些疑虑,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忌讳——张昭华就告诉她,民间贩卖货物出海,只除了那几样铁器、火铳不让夹带,其他都无妨。而且还有一条,官船、私船可以出海,能下西洋、下南洋,就是不能下东洋,因为大明对日本的贸易仍在禁止之内,所有出海船只均不得前往日本。若私自前往,则处以“通倭”之罪。 然而张昭华甚至还没有讲完,就见亦失哈从外头急匆匆进来了,道:“娘娘,锦衣卫将庆元号查封了!” 张昭华也是愣了一下才反应了过来:“什么原因?” 庆元号在京师的钱店、银楼并仓库、船只全都封住了,说是张升有“通倭”之嫌,具体原因是平江伯陈瑄在浙东海岛缉捕倭寇的时候,发现了张家的船只在和倭寇交易,到了晚上的时候,最新消息传来,说两艘大船上,有一批军器局新造的火铳,足有二百条。mwoqugeco m 张昭华不相信张升会和倭寇交易,将火铳卖给倭寇,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张升若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那张家早就完蛋了。何况他从哪儿能得到火铳呢,军器局的火铳都是有定数的,管辖严格,要是张升能随便搞来,那其他人也能使了手段搞出来了。 张昭华是绝不相信的,但是没想到郑氏连夜进宫,也是吓得脸色惨白魂不附体,因为据她说,张升的确跟火铳沾了边。 “娘娘,”郑氏道:“那船上有火铳的事情,二弟的确是隐瞒了你!” 张升的庆元号出海,原先还要倚靠陈瑄的水师帮忙驱逐倭寇,但是后来张升觉得海岸线太长,总不可能每一次都能正好遇上水师,出海只能依靠自己——他就想方设法,从神机营弄来了火铳。 “火铳是神机营淘汰下来的旧枪!”郑氏道:“也是跟副将谭广关系好,才能搞得来,神机营枪多,而且更新地快,旧枪也没有尽数收回去,就私底下给了咱家了!二弟用汰下来的旧枪——那枪也是五六成新的东西,装备了咱们庆元号的船只,这几年出海,都靠的火铳,才不害怕倭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九十二章 天字号火铳 张昭华瞪大了眼睛:“果真如此!我竟然全不知道!” 张昭华原先还让张升和平江伯陈瑄交好,这样方便大明的水师给张家船队护航,就不担心倭寇、海盗了,那毕竟高皇帝水战陈友谅留下来的水师,战力可不一般。当年鄱阳湖之战,是高皇帝几乎可以算是定鼎天下的一战,双方出动水兵三十万,如此规模,即使到后来高皇帝执行闭关锁国的政策,却并没有裁撤水军。而靖难打到长江边上的时候,如果陈瑄没有率水师投降的话,那燕王是否能顺利攻入南京,犹未可知呢。 结果张升并没有按照她的想法和陈瑄交好,却另辟蹊径弄了神机营的旧枪自我武装了——张昭华再三确认张升弄来的是旧枪,而不是奏报上说的新枪。 “二弟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弄新枪,他也没有门路啊,”郑氏在这一点上很是确定,张升被抓走前没道理再对着家人说谎:“就算他有胆子,也弄来了,怎么可能跟倭寇交易去呢!这不是死罪吗!铜铁、火器、金银,都是禁物,是绝不可能私下交易的,更不可能卖给倭人啊!” 这一点张昭华是相信的,虽然走私这些东西,的确获利百倍,但是张家的根底一直是清白的,资本是一点点汇聚起来的,而不是通过这样的方法急速性扩张的——那么那船上的那两百只火铳,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郑氏看张昭华的神色变幻莫测,不由得问道:“娘娘,这一次,二弟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那东西的来历交给锦衣卫去查,是可以证明清白的罢——” 她话还没有说完,张昭华就转过头来看她:“没有的东西出现在了船上,你以为这是偶然吗?锦衣卫的纪纲与张家有宿怨,他会放过这样一个好机会吗?从军器局开始,到神机营,到市舶司,这是要全部牵连出来了!有人布了个大杀局,这一次,如何脱网呢!”m.woquge. 但是纪纲如今却连这样的简单的圣意都揣摩不出来了,可见他这一位锦衣卫大都督,身后到底是顾忌地多了,他的党羽,他的私心越来越重,他已经不敢像前十几年那样拼却一条命谋一场。 即使张升已经被逮捕下狱,纪纲所做的第一件事也不是审讯他,而是让平江伯陈瑄将涉案的两艘海船从浙东拖行到了南京的港口之中,之后将船上的所有东西都搜检出来,在看到二百只崭新光亮的火铳的时候,庄敬和李春不由得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神色,小声道:“利索啊,这事儿办得,利索啊。” 纪纲斜视了他们一眼,这两人顿时打住,庄敬拿起一柄手铳,啧啧道:“跟陈瑄奏报中所说是一样的,火铳是铜铸手铳,口径为半分,全长为一尺一。” 长度单位历朝历代都不一样,比如说本朝1丈是为10尺,1尺是为10寸,1寸是为10分——而裁衣尺的1尺为34厘米,量地尺的1尺为32.7厘米,营造尺的1尺为32厘米,这东西口径为15毫米左右,全长为36厘米左右,按营造尺的标准来算,就是半分和一尺一。 “天字号手铳?”李春一挑眉。 “天字号手铳,”纪纲道:“发放禁军三大营的东西。” 火铳生产出来,铳身一定会刻有制造地、制造部门、工匠姓名、监造官职、重量和制造年月,如果这些都没有,那就看形制,从这个东西的口径来看,是可以确定为“天字号手铳”,此外还有“英字”、“胜字”号等手铳,形制与“天字”手铳不同,比如胜字号的手铳口径为22毫米,全长44厘米。 此铳在洪武年间,尚不能大规模制作,是特别制作的,与二十年前军队装备的手铳相比,这种手铳不仅形制缩小,便于收藏携带,而且口径也减小,有利于提高火铳的射程。而且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不同之处是,其他火铳的铳膛中装有铁砂,是发射散弹,只能进行大面积杀伤,难于精确瞄准,但是这把火铳却有固定的弹丸,而且可以说是射程精准了——直到永乐三年的时候,这种火铳才开始了大批量制作,但是也只供禁军三大营,不能满足卫所的需要。m.woquge.co m “那就查编号吧,”纪纲懒洋洋道:“看究竟哪边缺了两百只。” 火铳制造出来,肯定有编号,最小序号为“天字一号”,最大序号无上限,也可能是“天字九万八千六百十二号”,也可能是“天字十二万三千二百一十七号”,因为只要这种铳一直在生产,那就能一直编号下去。 然而很有意思的是,这样的新铳,无论是军器局还是宝源局,俱都不承认是自己丢失的,说他们生产的火铳,编号都是齐全的,没有一只对不上号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九十三章 工序 若是论武器的生产,其实有三个地方,分别是军器局、兵仗局以及宝源局。宝源局本来是铸造通宝的地方,但是就因为铸铜钱,所以在军器局还未有成立之前,它也负责打造军器。等到永乐皇帝手上,因为看到了北平宝泉局在改制农具上很有方法,于是下令宝源局铸造和研发农具去了。而兵仗局是内廷十二监八局四司中,八局之一,设掌印太监及提督军库太监,下设管理、佥书、堂司、写字、监工等员,掌造军器,包括刀枪、剑戟、鞭斧、盔甲、弓矢等各类兵器——也就是说,兵仗局生产的兵器,其实是具有展示性质的,也就是皇帝的仪仗队用的兵器是他们生产的,同时他们也为军器局制造样品,但是并不是大规模制作火器的地方。 所以纪纲直奔军器局去了,进入军器局之中,刀、枪、剑、戟,各种铁甲、棉甲、弓箭、盾牌,火枪、火炮、弹药,什么都有,无数的工匠劳作着,实在是嘈杂。 然而纪纲的出现,特别是他具有标志性的飞鱼服的出现,让嘈杂的军器局霎时安静了下来,两个军器局的大使迎了上来,擦着满头的大汗,小心翼翼地询问纪纲的来历。 纪纲也不跟他们废话,直接把案子说了,将火铳交给他们看。 “这是,这是,”大使陈志亮倒吸了口气,嗫嚅了一会儿,道:“的确是军器局生产的东西,怎么没有阴刻呢?” 这肯定是抵赖不了的,大明只有官方军器局生产火器,只有中央和地方的分别,然而地方军器局生产的东西,也都是仿照中央的,而地方军器局还不能生产热兵器,总之这东西不可能是私人兵工厂生产出来的。 “阴刻是最后一道工序吗?”纪纲问道。 另一个大使王德忠也看了半晌,回道:“阴刻不是最后一道工序,在生产铳管的时候,就应该有阴刻了,会把使用火铳发往的机构名称、编号、铳名、重量、制造年月和制造机构写得清楚明白,如果没有这东西,那不就乱了套了吗,肯定是不行的。” 据他们所说,火铳构造精巧,共有数十道工序,每道工序都不能马虎,稍有偏差,东西就废了,这阴刻程序就包括在铳管制造的工序之中,是绝对不可能遗忘掉的。 既然是军器局生产的,纪纲让他们查是否有遗漏了二百只而没有发现——但是这些人都摇头,甚至拿来籍册,一样样跟纪纲和马云说明白了,因为这东西生产的序号数是有规定的,从工部那里开始,批下多少号到多少号来,限期生产,配给三大营还是其他,拿到军器的一方也要核验,看数目、质量如何,方才算完成。 “所以,是不可能会出现序号不明的情况了?”马云问道。 陈志亮点头,道:“绝不可能出现两个天字三号铳,东西一样,只有顺序的区别。” “你的意思,”马云就道:“难道是底下匠人私造的?” 此时的火器制作,不是后世那种分工协作和机械流水化生产,有一个标准化表,哪个环节出问题,负责哪个环节的人就要受到惩罚——此时的火器,是一个工匠制作整条枪,而军器局之中,专事火器的工匠有一千一百人,但是请注意,这个“匠”,其实可以称之为技术工,因为每个“匠”手下,会有五个“夫”,也就是夫役,这是专门配给工匠的助手,可以称之为操作工。 一个匠人加上五个夫役,开始制作一只火铳,每个匠人头上分十几条火铳,限期多少时日完成,这就是军器局的火器生产方式。 所以马云问的很准,陈志亮和王德忠都比较赞同面前这些没有标识的火铳是工匠私自铸造出来的,但是召集了工匠,却没有一个人承认的。 军器局只能熄火停干了,在这个大案办完之后,怕是才能开工。 而进入后堂之中的纪纲请马云喝茶,道:“公公怎么看这案子呢?” “哎呦,这咱家还真要问一问大都督了,”马云道:“不知道大都督是何打算,为何不先问讯那案犯,反而要先奔了这军器局来呢?” “这也是我有所顾虑啊,”纪纲就盯着马云道:“公公啊,你可知道我纪纲手上多少案子,办过国公、驸马、勋贵、尚书,彼时没有怕过,这一回,不知怎么倒是心虚气短了,公公想来也是懂我的罢。” 马云还是一副和气的模样:“哎呦,纪都督是想说,这太子妃的兄弟,只因和内宫关联着,叫都督为难了,掣肘了——” 纪纲就笑道:“这案犯我也不敢审,轻了重了,着实为难。皇上说公公讲情面,又和气,遣了公公来扶助我,定是有所指教的。” “您呀,不必忧虑,”马云就道:“事实是怎么样,就怎么样呗。” 等送走了马云,纪纲就冷笑道:“这老东西,跟我打了一圈太极,一句实的都没有!” 庄敬就道:“何必顾忌他,赶紧将张升审了,坐实他通倭的罪名,这样就算太子想要保,也保不了了,皇上早就说了,事涉通倭,罪在不赦。” “皇上还说过,事涉通倭,罪夷三族呢,”纪纲道:“张升的三族包不包括太子和太子妃呢?” 庄敬不说话了,纪纲就道:“皇上让这老东西来,本身就说明他要保玉瓶儿,这玉瓶儿可是皇上的心头宝,我原本也该知道进退,只不过早就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汉王身上,所以如今也就不怕得罪太子了,总之他公母俩,怕也不想我活。那就你死我活,斗到底罢。” 纪纲是下定决心要将张升置于死地,但他也知道这不是皇帝的意思,但是他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回头,就像他说的,只有汉王赢了,他才有所谓的将来。 而马云此时却回忆起皇帝对他提到的话:“朕现在能信一信的,也就是你们这群老东西了,朕叫你跟着纪纲学一学,看他是怎么办案的,以后办案起来,就方便。你也要学点好的,他那样不入流的手段,就别学了,朕是知道你没有这样那样的私心的,这样的私心就是坏心,叫朕瞧见了,朕就厌恶。” 马云知道皇上对纪纲的不满正在积攒,然而他不明白的是,什么叫“以后办案”,意思是他马云日后还有办案的机会,还要给皇上办案,或许还是长久地办案,那纪纲可怎么办呢,这可真是前所未闻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九十四章 审讯 纪纲对张升的提审,是在幽森的锦衣卫诏狱之中。 “张佥事,”纪纲点了点头:“这几日在诏狱之中的滋味,如何啊?” 张升倒也镇静,他先摇了摇头道:“在下早都不做府军卫指挥佥事的官儿了,如今不过就是富家翁一个,平头百姓的身份,纪都督大可不必这么客气。” 纪纲就道:“本座要是不对你客气的话,你来诏狱第一天,怕也就什么都招了。” “对,”张升随意拱了拱手:“还要感谢纪大人优容,知道我这一身皮肉,禁不住锦衣卫喂点心,三木之下,说不定早都见阎王去了。” “看来你还是没有一点作为要犯的觉悟,”纪纲的眼睛凌厉起来:“张升,容本座提醒你,你如今可是身负通倭嫌疑,这是什么样的罪名,你应该清楚。谁挨着这个罪名,那下场都是满门抄斩啊!” “纪大人容禀,”张升道:“小民这些年生意做到各处,家业是大了些,就有人说我是第二个沈万三了,说我的下场,近在眼前——小民听到这些话啊,都一笑而过了,说实在的,问心无愧啊!若是做着黑心生意,像纪大人说的,里通外国,那我还有一日安寝吗?这和那无恶不作的海盗陈祖义,还有何区别呢?背华勾夷,说我给倭寇提供火铳,带着倭国人到大明的土地上烧杀抢掠,他妈的这样的罪名,我张升就是死了,也不认!” “张佥事真是甚有骨气,”纪纲笑道:“不肯认了这样的罪名,只是如何解释庆元号商船私藏火铳二百支的事实呢,本座也很好奇,你是从何得来的火器?”m.oquge.co m 大明工部所辖四司、二所、一院、五局、其中五局包括皮作局、鞍辔局、宝源局、杂造局、军器局,其中最重要的两局就是宝源局和军器局,而工部同样管辖着两个收储军器以及军器制造原料的内库——戊字库与广积库。 “所以戊字库之中,很有可能出现了盗泄?”马云道。 “军器局这边,数量皆可查验,”大使陈志亮道:“但是戊字库之中,往年也出现了一些盗泄,数量不太清楚……毕竟,这个工部尚书,在北京行在——几个侍郎、主事,也都不是,咳咳,也都不如黄尚书历练,公公一查就知。” 马云微微点了点头,工部戊字库之中,堆积如山,的确不如军器局好清点,而且要查验起来,颇为费劲,而且可能也查不出什么来,因为大多数的火铳,都已经发放下去了,新的旧的不知道数目,旧的回炉重造去了,没什么分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九十五章 市舶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马云还是亲自去了一趟工部,工部的主事和郎中们,七手八脚地打开戊字库,花费一天的时间进行清点,发现的确在总数目上,不太能对上。比如弓箭弦条就少了二三十条,盔甲也少了十几具,最后就是火铳,少了十几把。 工部的官员比较尴尬和局促,在马云问起来的时候,就解释道:“盗库,以前也有过,不过黄部堂来了以后,管得严格,亲手办了一起监守自盗的案子,从此之后,戊字库几乎没有再盗泄了。” 马云“嗯”了一声,道:“没有了?那这些东西怎么对不上数额?” “公公可曾听闻一个词,叫‘火耗’?”工部的人解释道:“这个词儿是宝源局常常挂在嘴边的,说碎银熔化重铸为银锭时,会有所折耗,不是原来的重量,铜也一样。给了多少原料,炼出来也不是算好的这个数目,总会有所损耗,所以数目对不上,是正常的。少了一十、二十,便都在损耗之内,这在账目上,也是写得清楚的,请公公查验。” 马云还没有开口,倒是一旁的庄敬呵呵冷笑道:“我怎么觉得,这是以铜耗为借口,而掩盖盗库的真相呢?” 工部的人闻言全都怒目而视,马云觉得很有意思,因为他看出来了,这些工部的人,似乎对锦衣卫感观很差,而且这两方以前明显是有过接触的。 事实上,的确是有的,工部尚书黄福营建北京宫殿,和纪纲有了许多矛盾,因为从深山采出来的木头,没有如数送到北京去,因为纪纲私自截留了,修他的宅邸。 黄福知道纪纲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忍了一两次,但是没想到纪纲变本加厉,危言横索,继续截留木材,让黄福忍无可忍了,上书弹劾了纪纲道“传造采办器物及修建坛庙乐器,多自加徵,糜费巨万。工厂存留大木,斩截任意。臣福力不能争,乞早赐罢。” 皇上因此斥责了纪纲,纪纲当然有原因可以蒙混过去,但是因此就忌恨了黄福并工部的一应人等,之前还有一些个案子,专门牵连了根本无罪的几个工部郎中,所以工部的人,都深为厌恶锦衣卫。 马云似乎感觉他像是被牵着鼻子走了——似乎案子总是按照纪纲的心意来,他和谁有仇怨,而那个人就能很巧妙地牵涉在案子里,他冷眼看着洋洋得意揪住不放的庄敬和李春,忽然道:“纪大人还在审讯张升吗?”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马云就道:“纪大人对这案子如此上心,真是尽忠职守,相比之下,我这个人就怠慢许多了,几天过去了,什么成果都无,怕是皇上知道了,又要骂我老糊涂虫了。” 庄敬李春几个就宽慰起来,然而马云却道:“总要有些作为才是,我看纪大人一直关着工匠不曾审讯,想来因为人数众多,不好下手,那就让我来问一问罢,给纪大人减轻负担。” 李春顿时一怔,几个人打了个眼色,然而马云的速度很快,军器局的一众工匠很快被聚集在院落之中,惶惶不安两股战战,然而也不乏眼神交汇、神色玩味之人。 这些人已经知道了锦衣卫查办的案子是什么了,如果火器数目交接不上也就罢了,偏偏还有“通倭”的罪名,顿时磕头如捣蒜,哀声求饶道:“冤枉啊!我们冤枉!跟我们没有一点关系啊……” 马云就道:“我相信你们绝大多数都是无辜的,但是也混着有罪之人。有罪之人我不敢开脱,也开脱不了,你们早些承认,就不会牵连其他人,总要有人付出最惨重的代价,你们总也知道锦衣卫的手段,若是没有人承认,那大家就一并倒霉——想想看,不值得啊!” 说到锦衣卫的手段,果然不少人的心里防线都崩溃了,然而马云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一圈,发现大多数的工匠都比较镇静,并没有特别惧怕的神色,而夫役之中,老一点的似乎也不怕,而年轻的夫役却瑟瑟发抖,非常恐惧。不一会儿,一个二十多岁的夫役突然站起来,指着身前一个四十多岁的工匠道:“他、他私造火器!他干的事情,跟我们没关系!” “住口!”被指认的工匠怒不可遏,跳起来破口大骂道:“你要害死我们!” 然而这人很快就被拖了出来,马云一挥手,想叫人带下去审问,然而立在一旁的锦衣卫纹丝不动,马云挑了挑眉,转头看向身后的袁江和李春,后者慢吞吞走来,道:“公公,这军器局不是审讯的地方,下官提议将人带去诏狱之中,公公意下如何?” 马云一看这地方果然像个冶炼厂,不适合问讯,就同意将这名名叫赵祥的工匠并他手下的五名夫役,包括刚才那个指认他的人,一并带去了锦衣卫诏狱之中。 然而马云很快被纪纲请过去,说他的审讯有了一些结果。 “张升和神机营谭广私相售卖火铳,”纪纲把张升的口供拿出来给他看:“市舶司官员玩忽职守,贪污受贿,这都是证据确凿的。” 市舶司的职责是根据舶商的申请,发给出海贸易的证明(公验﹑公凭),对准许出海的船舶进行检查,察看有无挟带金银、铜钱、军器、马匹、人口等违禁之物;船舶回港途中,要派人前去封堵(封存货物),然后押送回港。抵岸后,差官将全部货物监搬入库,并对全体船员进行搜检,以防私自夹带舶货。同时将舶货抽分,细色(珍贵品)十取一,粗色(一般商品)十五取一。同时征收舶税﹐三十取一。 然而马云看过了这些供词之后,慢条斯理道:“纪大人,市舶司一共四处,广州怀远驿,泉州来远驿﹐宁波安远驿。永乐六年的时候,为了接待西南诸国贡使,又在交址云屯设市舶提举司。纪大人不能以偏概全,毕竟统辖张升月港的只有泉州来远驿。而且——” 马云笑了一下道:“那漳州月港,是皇上给他张升的,来远驿的官员,对着他总要给些面子,皇亲国戚么,不能就说他们全都贪污受贿,玩忽职守,比如说他张升贪图个方便快捷,夹带了人口上船,官员就是看到了,总不能把人拉下来记他一笔不是。” “公公,现在不是夹带人口这么简单的事情,”纪纲呵呵笑道:“是夹带火器,跟倭寇交易的事情。” “我知道,我知道,”马云连连点头道:“可是我怎么记得,陈瑄在奏报之中,说的是庆元号商船在倭寇巢穴附近游弋——他和倭寇干架,倭寇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些倭寇,似乎没有用火铳呢。” 这就是整个案子中最大的悖逆——既然张家早都和倭寇有了交易,为何陈瑄的水军,并没有遇到倭寇火铳的袭击?而陈瑄在倭寇岛上,也没有发现火铳的囤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九十六章 陡然 纪纲就道:“陈瑄自己也说了,那一座小岛不过是倭寇的一处补给站,海上岛屿众多,倭寇肯定是有其他巢穴的。” 陈瑄的奏疏用词比较审慎,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事情牵涉太大,“通倭”这个罪名,不是轻易能说出来的。马云就道:“张家海船上的水手并管事,大人还没有开审么?” 纪纲就道:“我这里刚刚审完张升,还没有开始审讯。公公从军器局回来,听说抓了几个人,是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马云就把事情一说,然而忽然从门外进来一个校尉,道:“都督,嫌犯赵祥自杀了!” 赵祥,也就是那个被夫役指认的工匠,他被提进锦衣卫牢房之中暂时关押,根本还没有审讯呢,居然用腰带自缢而死了。 马云终于现出了怒色:“都督,这样重要的嫌犯,为何会看管不严,任由他自缢而死!”然而说什么也晚了,赵祥经过仵作验尸,确系自缢而死,还留下了几个血写的字——罪有应得。 赵祥应该是对自己私造军器的罪行供认不讳了,然而马云知道这个事情没那么简单,虽然说锦衣卫诏狱有如地狱一般可怕,在民间更是能止小儿夜啼,但是像这样什么大刑都还没有上就吓得自尽的人,还是少的很的。 人既然死了,那就只能讯问他手下的五名夫役——在为首的那名年轻夫役的供认下,赵祥的确私造火器,因为工匠已经是很低贱的身份了,而夫役更是低贱,还要忍受赵祥这样脾气不好的工匠的非打即骂,所以这些人都很惧怕赵祥,而赵祥让他们做的事情,他们都不敢不做,什么时候开工,什么时候熄火,也都是赵祥说了算。ewenxue.net 这几人还是知道自己帮着赵祥私造军器的,因为局子里派发的任务早就完成了,而赵祥还让他们利用剩下的原料制造天字号火铳,具体数目他们没有记得清,但是知道也不少,造出火铳来就交给赵祥,这样的事情很多回了,有时赵祥心情好了会给他们一些奖赏,心情不好了不仅白白劳作,还要被他打骂。 工匠赵祥私铸火器这一罪行似乎可以确定了,然而他铸造的火器,是通过何种途径来到张升的手里,还是他和张升直接进行交易,军器局其他人是否知情——马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就是这个赵祥的怒斥:“你要害死我们!” 我们,并不是我。 听见纪纲的询问,马云的眼里微微闪过一道光来:“那就听大人的意思,将其余工匠都放了罢。” 而此时的宫廷之中,皇帝面对无理取闹的永平,颇为不悦。 “朕知道袁容李让在庆元号里面有份子,”皇帝道:“这些年赚得不少,朕从前还不知道庆元号产业有多大,后来听闻满朝公卿勋贵,都往庆元钱店里面存钱,都是它的客户了!如今张升发了个案子,朕在查他有没有通倭,这个罪名,就决定朕要不要取缔庆元号。” 资本是一种可怕的力量,私人资本积累越多,可以操纵公众生活的权力也愈大。金融巨头的形成是不自觉的,但是他们形成之后,利用它们的资本,来试图控制国家——这一定是必经之途,皇帝对资本的力量并不太了解,但是不妨碍他以一个敏锐的政治家的眼光,看到资本形成之后对国家的影响。 永平跳了起来:“父皇!张升若是通倭,他罪有应得,底下人不过凭他意思来,他们知道什么?”22ff爱书网 “那你知道张升买卖火铳这事儿吗?”皇帝忽然问道。 “这、这我哪儿知道呢,”永平闪烁了一下眼睛道:“说白了,驸马不过跟着人家屁股后头干,能分到多少,还不是他张升说了算!” 袁容、李让几个在庆元号的股份中,合起来只有一成不到——当初张升给他们二成股份,但是这两家自以为生意好做,不要这股份,要走张升的路子,却是单干,后来碰了壁,而张升已经将股份整合,给他们压缩了一半。 张升同时吸纳了其他勋贵注资进入庆元号中,维持庆元钱店的资金周转,那是他钱庄刚开始的时候,也是最艰难的时候,永平几个觉得钱店没前景,又一次放弃了大好机会,于是张升在钱店上,拥有了百分之百的股份,如今变成了钱店可以向其他产业提供资金了。永平后悔莫及,想要买下钱店的股份,但是张升却一点都不肯给了。 “如果叫朕知道了李让他们知而实纵,隐瞒不报,”皇帝道:“那就有他好果子吃。朕让你想一想你安庆姑母,她的驸马当初不过是贩茶出境,就被高皇帝赐死,一箱子茶叶,和一箱子火铳,朕觉得真是仁慈太多了。” 永平一哆嗦,不由得道:“李让算得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父皇就要这般狠下心肠来!那张升通倭,岂不是情节更重!届时父皇要如何处置他呢!” 皇帝生气起来:“朕连李让都不徇情,对他张升,还有何情分可辜免?” “张升毕竟是太子妃的兄弟!”永平嘀嘀咕咕道:“是大郎的亲舅舅!看也要看大郎的份上——”m.woquge.co m “便是大郎的亲舅舅,朕就动不得了吗!”皇帝愈发生气了:“大郎要是有个通倭的舅舅,当真是蒙羞!朕恨不能亲手料理了他!” “您说的好像能决断似的,”永平还是一个劲儿自说自话:“到时候太子妃往乾清宫一跪,求一求您,您也就心软了,再不行就拉着大郎绝食,您最后还不得依了他们!要是还不行,那就撒泼起来,哎呦喂,这事儿我不在宫里头,都听得清清楚楚地,有鼻子有眼睛说是——” “好了!”皇帝气得将手边的玉镇纸砸在地上:“这一次,她要是再敢一哭二闹,朕就把她废了!” 这一边永平进了宫来,张昭华就知道了,她奇怪的是,这几日永平进宫的次数陡然多了起来,而永安甚至也来了两次,她又忽然想起袁容、李让两个驸马在张升的庆元号里也有干股,庆元号若是被查抄,自然也有他们的损失,也就释然了。 她现在不太知道案子的进展,谢川那里,被纪纲调出了京城,居然发往了长沙,她不确定是不是纪纲已经发现了谢川和她的关系,她唯一的一点指望,是知道马云作为皇帝的代表,他对纪纲所审的案子一定会持有一个审慎的态度,而马云这个人,的确就如皇帝说的,和事老,讲情面,在潜邸的时候,从上到下的和睦亲爱,大概就是最好的情面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九十七章 工匠 两艘海船上的管事有三名,伙计十名,护卫二十名,水手二十四名,纪纲将这些人分别审讯,从护卫那里搜出了半旧的火铳,在水手那里,这些人是真的一无所知,而伙计之中,并不知道箱子之中的火铳来历,他们是上货卸货都是在管事的指引下。而管事的供词,就大可斟酌了。 黄管事和牛管事事实上是第一次走浙东的航线,所以路线全凭郑管事指引,牛黄两个一致说,船行到何处,在哪儿停靠,都是郑管事决定,他们也不知道郑管事为何指挥船只开到了一个岛上,然后就被官兵围住了——而郑管事根本不经拷掠,自己承认道他是专门开到那个小岛的位置,因为有人要他将这两个箱子抛掷到岛上,他令水手打出旗子,也是这个人告诉他的。 “所以姓郑的供出了张英,”马云道:“说是受他的指使,这个张英,是什么人?” 张英是张升的心腹,和陈山两个是张升的左膀右臂,当初张升在永城的商队里面干活的时候,这两个人就跟他干,之后张升犯了事,举家搬迁到北平去,这两个人又跟随他来了北平。张升创立庆元号,这两人的身份就越来越高,如今是总管事了,分号的事情,张升都差不多交给张英打理。 张英很快被拘捕,然而他并不承认自己指使郑管事做事,说郑管事诬陷他。然而锦衣卫用刑之后,张英挨了四道刑,就被折磨得几乎奄奄一息,最后终有松了口,说是他指使的。 当然纪纲要的是他指认张升——于是新一轮的大刑伺候又开始了。woquge 而此时的军器局之中,一些个工匠被挑了出来,惴惴不安地被带到了工部侍郎蔺芳面前,这些人原以为又要询问和天字号火铳丢失案相关的事情,然而蔺芳却和颜悦色道:“前些天锦衣卫来了工部戊字库,将库房里头全搞乱了,原先查验出了一批不合格的火铳来,约莫有四十几只,全都混在好的里头,找不出了。因为五军营催的太急了,说是明天就要要,本官这边刚刚上任,原先负责查验的主事又不在,只能劳烦你们这些匠人,火眼金睛,将混在珍珠中的鱼目找出来了。” 蔺芳这么一说,匠人们就开始帮助甄别检查。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蔺芳就喊他们稍微歇一歇,这时候一个匠人就道:“又查到了一个,一看就是王大贵做的,他这棱线,永远都是歪的!说多少次,还是画不直!” 蔺芳就道:“你还能看出是这些手铳,是谁做出来的?” “那是自然,”这些匠人轰然笑起来:“太熟悉了!” 蔺芳不信道:“那可有一千一百人呢!” “但凡见过的,俱都不会忘,”工匠们都道:“俺们都经手过上万零件呢,都记得清,这一人一个模样的火铳,什么人能做出来什么样的东西,俺们都知道!” 蔺芳果然来了兴致,道:“我不信,那我便要考考你们!” 他随便拣择出了几只手铳来,让工匠们看,这些个工匠凑在一起略一分说,便道:“这一把是工匠陈关河的做的,这家伙的毛病就是总喜欢用废料做木马子,他改不过来,这枪用是能用,但是老化地快;这一把是工匠刘同三的做的……这一把是工匠马大的手艺。”m.woquge “你们知道造出这些火铳来,”马云道:“被卖给了谁吗?” “不知道,我们只负责造,造好之后都是上面的人拿走了,”这些人道:“也是他们跟人交易去。” 马云知道现在的时机非常难得,他立刻将军器局的大使陈志亮和王德忠拘过来,有意思的是他根本没有惊动锦衣卫的人,而是选了自己手底下的小太监们,这些人比锦衣卫好使唤多了,锦衣卫的人,只听纪纲的话,马云根本指使不动。 这两个人是官员不错,但是不过是六品的官员罢了,马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这么大的胆子,敢售卖军器,后来逼问出来,才知道他们交易的对象,是大明的勋贵,是五军都督府的人。看着一堆公侯伯的名字,马云就摇头道:“怪道是纪纲想引到工部去,不行还要赵祥死了,原来他是知道的,他不想得罪这一群人。” 几乎没有勋贵不贩卖军器,这些人从军器局弄出来的军器,发卖给边军及地方卫所,尤其是沿海的卫所,这些地方遭受倭寇最严重,迫切需要火铳自卫,而地方军器局能供应的手铳实在有限,所以就从他们手中购买,以一支一百五十两到二百两的价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九十八章 袁 这些勋贵虽然售卖军器,但是风声却非常严,而且只有勋贵阶层自己受用,大明的国公侯爵都是有限的,如今更是约为婚姻同气连枝,这样的来财路他们不会同外人分享,甚至连张升这样的,都不被他们这个阶层接纳,所以他还要辛辛苦苦去淘换人家用过的旧枪。 而且这些勋贵也比较小心谨慎,买卖的对象虽然是卫所和边军,但是都是他们的老部下,当年一同打过仗的,算是亲兵。这些人能以一支火铳二百两银子的价格买入,一方面算是孝敬,一方面是中央军器局的火器的确做工精良,非常好用,地方军器局的军器质量往往不佳——而且各边卫制造军器都在朝廷的控制之下,比如说天字、威字、英字、胜字等编号的火铳,地方军器局完全不能制造,能制造的只有“降”字号,而且他们只能制造小型火器,大型火器必须由当地官员具数上奏,得到批准方可。然而这个批准,如果没有门路,等好几年说不定都得不到批复。 特别是沿海卫所,朝廷又控制军器,又要督促他们剿倭,实在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实在是让他们为难,所以他们的确迫切地需要这些中央军器局生产出来的火器。 但是当马云问讯陈志亮最近购买军器的人——他得到了五个人名。 然而此时纪纲忽然来通知他,说张升想见他。 马云见到张升,发现这家伙在纪纲的酷刑之下,居然还能保持神志,只不过模样很凄惨罢了,躺在地上就跟一条死狗一般,他听到马云的声音,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 马云蹲在地上看他的时候,却被他抓住了衣袖。woquge “公公,他是想要你跟皇上求个情呢,”纪纲就道:“他现在还是不肯认了通倭的罪名,连张英都指认他了,他还负隅顽抗呢。” 马云掀起张升破烂的衣服看了看,发现伤口还未有化脓的趋势,道:“纪大人,他既然不肯承认,那就算了,把张英的口供上交给皇爷看,又何必非要他亲口承认呢?” “公公,”纪纲就道:“办案子最讲究的就是证据确凿、供认不讳,若是但凭张英一个口供,如何能叫供认不讳呢?” “那三木之下的口供,如何能叫证据确凿呢?”马云道:“原先听说纪大人的锦衣卫,没有查办不出的案子,若是都像这样,那刑部、大理寺只要学一学锦衣卫的用刑方法,天下就没有悬案、疑案了?” 马云叫来医士给张升处理伤口,随后便急匆匆从锦衣卫出来了,因为皇帝要见他,而他面对皇帝的时候,就将如今的审讯结果细细说了一遍,同时提到了自己的疑虑。 “张升自认从谭广那里获得旧枪,装备船只,”马云道:“他船上有护卫若干,果然都搜出半旧不新的枪来——这些人大都和倭寇干过架。” 既然如此,张升有了新枪,为何不装备自己,还要给倭寇送去呢,如果这不是第一次,为何陈瑄没有见过这些倭寇使用过“天字号”火铳呢? 马云随后又将他最重大的发现说了,当听到军器局上下沆瀣一气,和勋贵勾结发卖火器,皇帝的脸上才现出了极其愤怒的神色。 而此时的东宫,张昭华面前立着一个年轻的小宦官,张昭华自然是认识他的,是马云手底下一个颇为得用的徒弟,也在乾清宫里值守。m.22ff.co m “马公公怎么说?”张昭华问道。 这小太监张了口,从他的嘴里开始吐字,张昭华的神色也渐渐变了。 因为这小太监居然在一字一句地背诵张英、张升、管事甚至军器局涉案人等的供词,他速度又快,竟无丝毫谬误,不由得叫张昭华高看他一眼。这这小太监背完了,眼中的得意一闪而过,道:“不敢誊抄,更不敢夹带进宫。老祖宗知道奴婢记性好,让奴婢将所有刑讯供词记了个七七八八。” 张昭华听了个清楚,她知道了火器的来源,但是具体栽赃陷害的主谋她还不知道——然而这小太监又低声道:“张大人在牢里拉住了老祖宗的袖子,写了一个‘袁’字。” 张昭华有如雷震,一口气憋在胸里,吐不得咽不得,喉头只“咯咯”作响,好半天才咬牙道:“难为你跑一趟,替我谢过马公公。”她这么说,含冬就上来领着他下去,并送上了一个小小的寿字如意锦囊。 这人接过锦囊,手指轻轻一撮,发觉里头是张轻如蝉翼的薄纸后,笑意不由更深了。 “娘娘,”含霜走了过来:“袁——是谁?” “还有谁,”张昭华将手里的茶杯砸在地上:“你统共认识几个姓袁的!” 马云从陈志亮那里拿到了五个近期向他购买军器的人名,然而他也不确定,真正的主使是否就在这五个人之中,等到张升拉着他袖子,在袖子底下用血写了一个“袁”字出来,而这个“袁”,又在这五个人之中,马云才确定了。 广平侯、驸马都尉袁容,这也是张升事业的合伙人,居然暗算了张升——张升在狱中很快想起来郑管事的来历,他在庆元号做了有十年,也得到了张升的信任,然而这个人,实际是袁容府上的管事,也是袁容推荐他进入庆元号做事的。woquge 张升的生意渐渐做大,他和袁容、李让因为利益而产生过不小的矛盾,这二人并不满足于现状,他们似乎想要瓜分更大的利益,而这又凭什么呢——当初他们不过入了股,所有的货物还都是张升买来交给他们经营的,经营不善亏损了许多,张升全都没有跟他们算。如此种种,张升自以为仁至义尽了,但是还是低估了人性的不足。 袁容只以为这样的栽赃之后,张升轻则一蹶不振,重则被处死——于是庆元号便是他的了,然而皇帝似乎对庆元号的壮大并不满意,永安和永平得到了这样的讯息。而没了张升的庆元号,其实面临分崩离析的困境,这也是袁容始料未及的。 马云今日能派了人过来,其实也就说明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他不会将袁容的事情告诉给皇帝。他其实做的很妙,在皇上那里捅出了勋贵售卖火器的事情,而整个案子是归纪纲所查,所以勋贵们只能将账算在纪纲头上。这已经是马云的极限了,他不可能再得罪两个公主,外廷如何是外廷,内廷,他就要如履薄冰,这也是他一贯的准则。 张昭华连夜派人去了张府,而带回来的消息是,王度已经于三日前去了浙东,他留张昭华一个纸条,上面写着——惟在陈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九十九章 陈瑄 浙东浦口村千户所之中,陈瑄刚刚卸下铠甲想要轻松一下,他已经带着军士连续打了两天的仗,才将这一片草泽之中盘踞的上百倭寇击退。 他吞吃了两口热粥,忽然听到亲兵来报:“伯爷,所里来了个人,说是要见伯爷。” 陈瑄展开拜帖看了一眼,忽然眼神一凝,顿时叫道:“人在哪儿,快请进来!” 来人是一个风度翩翩但身姿单薄之人,他年纪轻,但是面色着实是一副病容,在五月的天气里,依然还要身披一身大氅,不过越发叫人难测。 陈瑄就道:“感请问,先生是何方人士?” “散人王子中,见过平江伯。”王度微微笑道。 陈瑄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道:“王先生久仰。”他请王度坐下,又将手中的拜帖看了一遍,指着上面的印签,道:“王先生何来?和这一位——是何干系?” 王度用的是张麒的印签,就道:“学生是其宾客,他是学生的东翁。” 陈瑄点了点头,他挥手让人退下,王度也叫身边跟随的小厮将他的大氅收了起来,这一间房子里,便只剩两个互相试探的人了。 “你的东翁遣你来,”陈瑄就道:“所为何事呢?我之前虽然久仰他的大名,只不过一直未曾得见,我在海上,风露匿迹,也许久不知道朝中的事情了。” 王度笑道:“大人辛苦,远涉海洋,抗击倭寇,朝中无一日不论倭寇,也无一日不称赞大人的功劳。我家东翁,虽未和大人谋面,但是也知道大人的功绩,也要感谢大人为我家船只护航的恩德。” 陈瑄就把脸沉下来:“你家东翁的具谢,我实在不敢当!我不久之前,在海上巡逻之时,追捕倭寇,捣其巢穴,却发现你家船只茕茕尾随,形迹可疑,果然在船上搜到火铳二百支,不知作何解释?事关国家大义,我不敢丝毫隐瞒,只能据实上奏,听闻朝中如今有锦衣卫勘验查案,还未有分晓,却不知今日先生出现在我这里,是何打算?”22ff爱书网 王度依然是这样翩翩,神色一点不变:“大人既然把话说明了,那学生也就直说,正是为此而来。十五日前,大人追击倭寇,进入海岛之中,就发现了庆元号的商船游弋,旗语不明,感谢大人没有在奏疏之中,直接给定了罪,没有明说与倭寇交通这样的话,以致事情,还有和缓的余地。” “当时你家船只虽然形迹可疑,”陈瑄哼了一声道:“但是确实也没有与倭寇有过直接接触,若是我在他船上见到一个倭人,我陈瑄早就参他张升里通外国、背华勾蛮了!既然没有见到,我自然不会空口白牙诬陷。” “但是现在却有人想要空口白牙诬陷一个这样的罪名了,”王度道:“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皇上将这个案子交给了他,他可是和张家,有前愆的!” 陈瑄垂下了眼睛,道:“锦衣卫只忠于皇上,他纪纲得罪了谁,我都不奇怪。” “锦衣卫执行的是皇上的意志,以至于人们不敢恨锦衣卫了,而恨这样始作俑者的人,”王度笑道:“大人可要小心,您的一片赤诚爱国之心,怕也被当了枪使,扎向了别人啊。” 陈瑄霍然道:“此话怎讲?” “当初将大人引向海岛的人,现在在什么地方呢?”王度道。 陈瑄不由得一震,当时他剿灭了海盗,又扣押了庆元号船只,但是心上还有颇多疑问,再要招来那个指路的渔民,这个渔民却不见了,之后怎么找也找不到了。如今听到王度的话,这让他不由得觉得,这个案子的确是让人震悚的。 “大人,这案子水深,如今牵扯出了许多人,您怕是还不知道,”王度道:“有些人要做一个大案,您也不是适逢其会。” “现在牵连了多少?”陈瑄似乎又有了壬午之难的回忆,他压着嗓子道:“军器局、有吧?这火铳的源头,不可能不追究的,还有谁?”woquge.co m “还有神机营和市舶司,甚至还有工部。”王度道:“也许还会追究下去。” “不可能,不可能,”陈瑄大惊失色道:“神机营跟此案有什么关系?” “张升不承认自己通倭,他只承认自己买了火铳,”王度道:“是从神机营副将谭广那里购买的,是旧枪。大人在庆元号商船上,也见到了护卫,他们手中,是不是有枪,而且是旧枪?” 陈瑄点了点头,这些护卫手中的枪是军器局生产的,但是都比较旧了,他当时只以为是用的时间久了,并没有细加思索,现在看来果然是有疑问的,张升有新铳卖给倭寇,自己的船只护卫却拿着旧枪?这显然不符合常理。 “他的枪是从神机营买的,而不是从军器局盗卖出去的?”陈瑄觉得匪夷所思:“神机营的枪,都有阴刻,他船上的那二百支枪,是没有阴刻的,只能在军器局里——” “没错,”王度道:“张升的枪,都是从神机营购买的旧枪,这些枪都有阴刻,明明白白写着神机营。而那二百只新枪,是军器局工匠的私活儿,他们私造火铳,卖给……” 等王度说完,陈瑄的脑门上已经开始滴落汗珠了,他很快就想起来当时和倭寇激战的时候,发现倭寇的船上,竟然也有碗口炮,当时他以为是倭寇攻陷了沿海的军器局,或者是卫所,从里面偷盗出来的,后来又以为是张升私通倭寇提供的,现在才知道居然是一帮子勋贵在盗卖火器,也只有他们有胆子,甚至能将大炮都弄出来,军器、军用这些东西,说白了就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他们要弄出来也是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而张家看样也是勋贵,实际上是外戚,然而张升能带给他们的利益太多,他们原打算也要将张升带入他们这个群体之中的——只不过张家“不识好歹”,拒绝了伯府、侯府的联姻罢了。ewenxue.net 陈瑄他定了一会儿才道:“这些人里,谁要张升不好过?” 王度见他十分聪明,不由得道:“大人真是一点就通。这个人,我家东翁已经有些眉目了,这当中许多私怨,不能放在台面上讲,但是这人用了这样的法子,居然和锦衣卫勾结起来,非要置人于死地,而大人在不明真相之中,却又做了他的帮凶,我实在是替大人惋惜。” 陈瑄他向来是个聪明且给自己留后路的人,要不然在当初靖难的时候,也不会在一个相当好的时机里,帅师投降了。而这次他在上疏之后,就一直食不甘味坐卧不安,也是因为他根本不想得罪东宫太子,所以王度的到来,给他指明了一条路。 “先生真是我的大恩人啊!”陈瑄拉着王度的手,表达着由衷的激动感激之情。 王度拒绝了他的盛情款待,冒着大雨走出了千户所——他忽然站在台阶上停了一停,望到了雨幕之中,海岸上舳舻相衔的百艘巨船,这就是当初凭空放了燕王渡江的战船,他凝视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深切的哀恸,像是要把这一刻记在心间似的,没人看见他眼里倏然而逝的泪光——他很快就走入了泼天大雨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章 搁置 陈瑄的奏疏很快就到了京师,与之一同出现在皇帝案头的是纪纲对这个案子的结案报告,皇帝看完了之后,又让马云也看:“陈瑄说捉到了倭寇头目一名,会说汉话,他审讯了一些东西出来,说这些个火铳,还有碗口炮、连珠炮,都是倭寇攻陷了千户所,从千户所中搬运出来的。” 马云就道:“千户所中——按说是没有火铳并火炮的。” “按说,对,”皇帝就道:“但是朕的军器局已经烂成筛子了,大小火器,都能往外头搬运。朕养了一窝硕鼠啊,这些人哪管什么家国君父、黎民百姓呢?” “张升的口供在哪儿?”皇帝问道。 “张升只承认从谭广那里购买折旧的火器,”马云道:“谭广受讯也是这么说的。纪大人是审讯了郑管事,攀扯出张英,然后张英是指认了张升的,张升自己不认售卖火器的罪名。” “郑管事和张英的口供,”皇帝就道:“是纪纲动了大刑拷掠出的吧?” 马云就道:“皇爷圣明,奴婢跟着纪大人,这印象最深的,就是锦衣卫用刑的手段了,的确是名不虚传啊。” 皇帝嗯了一声,似乎陷入了一种思索之中,他口中喃喃自语道:“你说,皇考当年设了锦衣卫,为什么最后又焚毁了刑具呢?” 马云自然不会接口,而皇帝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道:“现在是张升通倭之事存疑,而勋贵盗卖火器之事证据确凿。朕对他们的容忍已经到了极限了,三千营的事情,朕还没忘呢。” 皇帝的眼中,出现了果决,马云知道他下定了决心——不过皇帝又忽然道:“东宫,如何了?”m.woquge. 他纪纲敢牵连勋贵多少人?这些勋贵没有一个是干净的。皇帝把他放到虎狼窝里,却不再为他保驾护航,由着他喂狼了。 然而他手下的袁江却为他出了一个主意:“都督勿忧,皇上让您查办贪腐案子,但是这案子没有由头,无非是当初三千营哗变留下的影子。您挑一两个的鱼虾下手,慢慢查,拖着查,反正这案子说起来,不急于一时,不在当下就要破案。等着这些勋贵收住了手脚,等到一应事物,都处理干净了,都督不就好交差了吗。” 张升的通倭案,先期激起的水花大,后续的响声却小而无声了。他被从锦衣卫的诏狱之中,转移关押到了刑部的大狱之中,没有说被放出来、而庆元号在张昶和郑氏的主持下一再收缩,全部摒弃了海上的生意,大船被拖行到了岸上,没有维修,很快在风吹日晒下变成了一堆烂木头。同时又收缩了盐引的生意,只做米粮,钱店也不在各州府扩张,而是转入了地下。 张昭华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会大发慈悲将张升从牢里放出来,但是张升能保全性命,就是万幸了,庆元号的资本是雄厚的,它即使断去了海外甚至运河的贸易,但是钱庄依然是它能东山再起的根本。而这一次市舶司的官员也受到了很大的牵连,张升打点过的那些官员,全都一撸到底,甚至判了重罪。而神机营的副将谭广,这一次也直接被贬谪为军营小卒。 这比之前预想的好太多了,唯独让张昭华觉得愤恚的是首恶袁容、李让几个,上蹿下跳地想要在张升不在的时候攫取庆元号的股份和话语权,虽然让张昶和郑氏打下去了,但是这二人的行径实在是太让人厌恶,尤其是永平还旗帜鲜明地支持高煦夺嫡,天天在皇帝面前说高炽的不好,妄图左右皇帝的心意,这更让人无法忍受。爱书网 “阿娘,我今儿骑马去了。”皇太孙走进来行了个礼,脸色红扑扑地隐约还能看到细密的汗珠和蒸腾的的热气。 张昭华嗯了一声,忽然看到他腋下还夹了寿哥儿,吓了一跳,不由自主责备道:“你骑也就行了,他骨头都没长结实,怎么敢轻易骑马,摔下来怎么办?” 皇太孙道:“他没事儿,给他挑的是一匹温驯的母马,范弘抱着他呢。” 张昭华看寿哥儿果然高兴地手舞足蹈,也就不说什么了,倒是问他今儿没有课业还是怎么地,皇太孙似乎心情挺好的样子,道:“今儿就是没课,我打算要去宝庆公主府上玩耍呢。” 张昭华就道:“你倒和宝庆玩得好,她辈分上还是你的姑母呢。” 朱瞻基养在皇帝和先皇后膝下,而徐皇后那时候又躬亲抚育丧母的宝庆,这两个娃娃年岁相近,玩得挺好,也就是一个月前,宝庆公主出嫁了,甚至还是朱瞻基去送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零一章 防火墙与避雷针 “她日子过得怎么样?”张昭华就道:“驸马待她好不好?” “那肯定好啊,”朱瞻基喝了一碗酸梅汤,忽然“扑哧”一笑道:“永平姑母看到了赵辉,回去似乎家宅不宁了许久呢。” 张昭华哈哈大笑起来,她也不管朱瞻基这样的调侃有没有礼貌,因为他确实说了个实话——因为从宝庆开始,皇帝决心不管是驸马还是仪宾,或是王妃、郡王妃,一律不从公卿勋贵门第之中挑选,而是切切实实要从民间选秀,之前高皇帝也这么做了,但是并不彻底。所以皇帝给宝庆挑选的是千户赵辉,他镇守金川门,二十有余,被都督府的几名勋贵之家一同推荐上来,皇帝看到了非常满意,就钦定了他做宝庆的驸马。 张昭华也见了赵辉一面,这人相貌英俊非凡,一表人才,当真是无愧美男子的称号,张昭华见了,那几个公主也都见了,常宁、安成几个无非是打趣一下,说宝庆的确是有福气,然而永平似乎就饱含嫉妒不平之意了,在宝庆面前故意提说赵辉出身低如何如何,其实因为她的驸马李让,容貌其实不怎么修整,只能说是平平无奇,跟赵辉站在一起,简直更衬出赵辉风姿了。 永平跟李让的感情也就这样了,谁也不会喜欢永平这样尖酸刻薄的性子,特别是李让还要容忍她打夫骂夫,况且永平自己喜欢长的好看的小宦官,却不许李让亲近使女,一旦被她发现了,这个使女定是要遭殃的,能毫发未损地被发卖出去的,已经是下场好的了。 “还要告诉您一个消息呢,”朱瞻基道:“我来的时候,皇爷爷正派了人,特旨申斥了永平公主一番。” 张昭华不由得一震道:“为甚?” 朱瞻基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来。 他其实就是坐在皇帝的身侧,做出一副不太高兴而又不想叫人瞧见他不高兴的模样,皇帝向来疼爱他,每天都要详细问起居,自然一眼就看出他不高兴了,当然要发问。爱书网 他就道:“皇爷爷准备要给我选妃了,我还不想被人拘着。” 皇帝大奇道:“你才十四岁,谁说要给你选妃了?” 太孙不说话,皇帝就让太孙身边的金英回话,金英就道:“是听永平公主家的小县主说的,今儿太孙和她遇上了……” 皇帝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就道:“都说了些什么,你一样样道来!” “说了许多呢!”太孙看金英为难,就直接说了:“她说皇爷爷这一次手上攥着郑和下西洋带来的猫儿眼,她娘要了好几回都不肯给,是要留给我大婚的时候用呢!说宝庆姑母嫁了个没有家底的平头百姓,皇爷爷才给她送了丰厚的嫁妆,等我大婚的时候,皇爷爷就会把这几年攒下来的好东西都给我,都补贴我,谁叫我不会娶个身份高、有家底的高门贵女呢!” 永平公主除了嫉妒宝庆的驸马长得一表人才之外,还嫉妒皇帝这一次给宝庆的嫁妆,的确是相当丰厚了,可能是她当初的两到三倍了,这其实的确有皇帝补贴的意思,因为其他公主郡主都嫁的是高门显贵,唯独宝庆的驸马是个低级官吏。但是这样说出来,还说大郎以后娶个老婆,如此低贱如何如何,说现在皇帝手中的好东西都给他存着——这自然不会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说的话,自然是她娘永平公主曾经说过的,叫她给听去了。 皇帝自然勃然大怒,他手中的东西如何多,那都是他的,想给谁给谁,还轮得到别人说三道四?特别是他现在还非常怀疑永平的居心,之前老是带着媛姐儿去东宫,想要凑成一对青梅竹马,司马昭之心,皇帝怎么会看不出来,又在高炽高煦两个身上屡加劝说,这和汉朝时候的馆陶公主有何区别呢! 现在看到宝庆嫁了个平民,知道以后太孙的大选,也是板上钉钉从民间选了,主意就不能打了,又在两个孩子面前,说什么今后的太孙妃家世低贱如此如此的话——皇帝发了怒,就立刻叫了李兴海童两个,专门申斥永平去了,连带李让也得了训斥,罚了一年的俸禄,在宗人府内的职位,也降了几级。还有小县主,这一回被皇帝送去了宁国公主府上,说什么时候教导好了,再送还回去。m.woquge. 样式雷的图纸已经和现代设计图十分相似了,张昭华手中这些图却像是现代精准绘制的地盘尺寸建筑图甚至有过之,因为古代人是用“规”和“矩”手工绘制的图样,所以这种图纸是非常让人惊叹的,它是蒯鲁班亲手所绘的各工情形立样图。 历朝历代有一个“销王气”的说法,中山王徐达在驱逐北元的时候,将元朝的皇宫一把火烧掉了,但是之后明朝在南京的宫殿,却是大体依照元朝皇宫建筑而成的,而北京的宫殿,是仿照南京故宫所建,而高敞壮丽过之,只不过三大殿在明清几百年时间里,几次毁于大火,所以张昭华知道后世存留的故宫是清朝时候修的,她再对比此时的设计图,就知道清朝修建的故宫因为后面没有这种合抱粗的大梁了,所以根本无法同此时修建的三大殿相比,因为毕竟是此时是从川蜀的深山之中采集的大木,还有郑和从交趾占城带回来的木料,此时的大殿实在是蔚为壮观。 但是清朝修建的宫殿即使百端比不上明故宫,但是还是有一个地方,非常值得借鉴。 “第一,将这些个全木制廊庑拆掉,”张昭华道:“修建砖墙做防火墙。第二,每个大殿上,要安装避雷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零二章 爱新觉罗 张昭华今天心情不错,小睡了一会儿之后精神百倍地起来,喊亦失哈却被告知这人被皇帝召去了。 等到亦失哈回来,张昭华就问他皇帝召他何事,亦失哈道:“皇爷因奴婢是女真人,这一次要遣奴婢去奴儿干都司巡视招抚,怕是不过几日就要起行了,特来跟娘娘告辞。” 皇帝之前率军驱赶野人女真的时候,就想将奴儿干卫所升为都司,管辖黑龙江和乌苏里江的军政。皇帝对于这片地方的经略,是很上心的——在奴儿干都司建立之前,皇帝就陆续在松花江、嫩江、鄂嫩河、精奇里江、亨滚河和乌苏里江流域设立130余卫,统统归属奴儿干都司管辖,其范围西起鄂嫩河,东至库页岛,北达外兴安岭,南濒日本海和图们江上游,包括黑龙江流域和乌苏里江流域至库页岛的广大地区,范围不可谓不大。 这一次皇帝以东宁卫指挥康旺为都指挥同知,千户王肇舟等为都指挥佥事,令亦失哈领官军千余、巨船二十五艘,护送康旺等官员至亨滚河口对岸的特林地方,巡视奴儿干都司,当然主要任务是招抚女真人,皇帝一再强调黑龙江流域是“锁钥之地”,招抚女真,乃是国策之一,他这一次去了,要抚绥众夷,使之归明。 “你也算是有了前程了,”张昭华感叹道:“郑和、王景弘下西洋;李达通西域;海童通暹罗;侯显使西番,王安镇守广西,马靖镇守甘肃,马骐镇守交趾,黄俨去了朝鲜——他们出了宫,都是一呼百应的人,你们这些伺候的,看着尊贵,其实都羡慕他们能去外面是不是?” “奴婢不敢,能伺候娘娘,”亦失哈道:“是奴婢的福分。”m.oqugeco m 从高皇帝时候开始,就派人去出使西域,想要通好,然而西域不是那么好打通的,撒马尔罕国在驸马帖木儿手上,敌视中国,扣押使臣,西域各国畏于强大的撒马尔罕国,对大明也采取敌视态度,那么往来大明的,就根本不是西域的使臣,而是诸蕃贪中国财帛的商人,这一情况直到帖木儿死了,他的继承人不再敌视中国才算改善了,然而往来的使臣几年才一次,其余来的,都假托使臣的名号,都是携马、驼、玉石,声言进献的商人,他们自然得到了皇帝的热情招待,但是这当然瞒不过招待他们的官员,他们四夷馆对这些人也是没有一点好感的,他们的货物被高于几倍的价格买走,走之前还有大笔的馈送,而且皇帝说了,他们在大明的一切舟车水陆、晨昏饮馔之费,悉取之有司。东西数千里间,军民疲于转输送,不知花费多少,公私上下没有不生怨的。 “以中国有限之财,供外蕃无益之费,”张昭华道:“原来如此,人都知道,只为了皇帝的面子,没有人敢说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零三章 纪汉威德 两人坐在堂中等候了许久,官员才姗姗来迟,身后跟着四五个人,锦帽貂裘,都长面直鼻,没有眼窝,额头到眼睛都是平的,倒是有突颌,也就是嘴型突出,这是典型的女真人相貌。 “猛哥帖木儿不在馆中,”这官员道:“这是建州卫指挥使、胡里改部的首领阿哈出。” 阿哈出是个老头子了,但是身材并没有萎缩,反而很魁梧,见到亦失哈略有些尴尬,倒是亦失哈面色如常地跟他说了几句话。其实阿哈出当年攻打海西女真,掳掠来的人口男的阉割,女的分给部族中的猛士,这是很常见的,而女真各部之间攻伐也是很常见的,如果阿哈出叫人打败了,他的部落的族人也是这么个下场。 阿哈出的嘴里还能蹦出一两句汉语来,他是女真族之中,跟明朝关系最为亲近的了,昔年就热情招待了燕王的军队,感谢燕王帮他驱赶了野人女真,永乐元年的时候就亲自来南京朝贡,帮助朝廷招抚女真各部,朝廷则将受抚的女真各部首领委以建州卫的所属官员。而这一次,他带了斡朵怜部的猛哥帖木儿并其弟凡察,朝廷则授予猛哥帖木儿建州左卫指挥使,赐印信、金银饰物,令他为明守边。 建州左卫是从建州卫中析出的,也就是说,斡朵怜部可以不依存胡里改部了,这也是阿哈出的意思,他一直对猛哥帖木儿比较欣赏,认为他有能力将自己的部族发展壮大。 阿哈出和亦失哈用女真语说了一会儿,亦失哈才对张昭华道:“他问我什么时候动身去奴儿干都司,他想要搭乘咱们的大船。” 亦失哈北上是乘船去,有二十五艘大船,共计可以载千余人,带上他们也是绰绰有余的,张昭华没有反对。 “他说猛哥帖木儿这一次被大明封做了指挥使,十分感激,”亦失哈又道:“又蒙圣上赐下金银服器,感沐天恩,发愿子子孙孙,世世臣服,永无异意矣。”m.woquge. 她之后又有了想法,可以挑动胡里改部和斡朵怜部互相攻伐,自己削弱自己,但是亦失哈又说这两个部族长久联姻,关系融洽,动摇不了。 那就还有最后一条,就是联合朝鲜,对建州卫进行一次彻底的扫光,现在的朝鲜也是有獠牙的,而且朝鲜还一直在驱逐攻打建州女真,完全可以明着“扶持”建州卫,而暗中支持朝鲜打击女真各部,必要的时候一举将建州女真全部屠灭,永绝后患。 亦失哈不明其意,指着阿哈出身侧的一个汉子道:“这是阿哈出的儿子释家奴。” 释家奴身后又站了一个青年,约莫有二十岁的样子,名叫忽鲁,这是阿哈出的孙子,因为释家奴娶了猛哥贴木儿之妹为妻,所以这个孩子是猛哥帖木儿的亲外甥。 这个青年的确十分英俊,五官像是被雕刻出来的一样,只不过似乎目中无人,骄傲自大,其余的女真人都在同亦失哈说话,唯独他连个眼神都不肯给,似乎很瞧不起这个从他部族中出来的奴隶——然而他的眼睛独在厅堂之中打量,看到了桌上的青花瓷和销金兽,露出了贪婪之色。 “今日怕是等不到猛哥帖木儿了,”亦失哈从阿哈出那里得到消息:“建州左卫要都督府那里发给佥书,猛哥帖木儿去都督府了,他们不知道,其实不用等候在那里,三四天之后自会有人送过来。” 亦失哈又和阿哈出商定了时间,然而张昭华看他们要走了才道:“把你怀里的东西放下来。” 她这话是对着忽鲁说的,她早就看到忽鲁将桌上的几个精致的瓷碗揣入了怀中,做贼都做得傍若无人面不改色,当真是叫人佩服。不过更让张昭华可笑的是,建州女真穷到了这份上,连几个茶碗都不放过! 忽鲁似乎听懂了这话,嘴边露出一个嘲笑来,也说了一句话,让亦失哈脸色很不好:“他说大明的东西不是很多,很富有吗?何必在乎这一个茶碗呢?”爱书网 张昭华也“呵呵”了两声,道:“大明的东西虽多,没有一丝一毫是多余的,不告而取谓之窃!” 阿哈出呵斥了一声,叫忽鲁将藏匿的东西拿了出来,似乎怪他丢了脸面。 然而忽鲁似乎并不服气,朝着张昭华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神色,嘴上说了什么,叫阿哈出几个尽皆色变,他甚至举起了马鞭,想要抽打忽鲁。 “他说了什么?”张昭华道。 亦失哈脸色发白,没有说话,张昭华又喝了一声,他才道:“他说,这东西算什么,早晚有一天,他要将、将汉人的好东西,都抢走——” 张昭华大怒,厉声道:“汉有将军窦宪与北单于战于稽落山,大破之。虏众崩溃,单于遁走。宪遂登燕然山,刻石勒功,纪汉威德,于今一千三百二十三年。千五百年内,以乱多而治少,率土分崩,兵戈竞起,不能暇宁。惟我大明永乐皇帝,平定海内,威德遐被,四方宾服,德泽远洽,便有那鞑靼阿鲁台,国小民奸,屡生逆叛,拘杀贡使,有失臣礼,罪无可赦,故昭亿万,伐罪北征。大军过处,如风靡草,功战日作,流血于野,灾害灭除,漠北尘清!以尔自忖,比阿鲁台如何?尔蛮狄禽兽,不知礼仪之大,不知章服之美,亦敢窥伺神器,敢效完颜亮投鞭之叹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零四章 犁虏庭 张昭华这一番厉声叱喝,竟将使馆之内的官员都震动了,亦失哈翻译不好,便有一个精通女真语的译者飞速翻译了,只见女真人各个震悚,露出畏惧之色,阿哈出更是押着忽鲁连连请罪,自认夷狄不知礼仪,请求宽恕。 张昭华怒气不减,道:“天生大明天子,临御天下,殊方异域,亦慕化称臣天子以能容阿鲁台、马哈木之心,容四方归化之人,归明若百川之归海也。唯至你女真,存心不仁,意图颠覆,志骄气盈,无复尊主之意,反为生民之巨害!穷謇困顿,乃背朝鲜而投明;民稍安,食稍足,兵稍精,控弦执矢,就敢目视中原,染指神州乎!”eoquge.co 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零五章 萎黄 张昭华眼看着这两人匆匆离去了,也放下了帘子,吩咐回宫。 解缙不一定是走到了绝路,其实他在锦衣卫诏狱之中,纪纲反而不敢将他如何,他敢拷掠与解缙一同下狱的高得抃,李贯、蒋骥之流,却不敢动解缙分毫,就是因为之前的李贞之案中,李贞指控纪纲贿赂他,命他诬告解缙科举舞弊。人人都知道了解缙和纪纲的“仇隙”,纪纲不管将解缙怎么样,都是公报私仇,自然会让天下侧目。 现在就是不知道皇帝的心意,解缙得罪了皇帝好几次,这天下能得罪皇帝的人太少,几乎都坟头长草了,唯有解缙能活到现在,到底还是因为这人的才华世间罕有,但是三国时候的杨修,才华也是世间罕有,结果还是不得善终。 胡广这样的不能说是见死不救,只能说是世情淡薄或者说常情如此。解夫人也没有错,皇上亲自指婚,两家定下的婚事,难道说不要就不要吗?解缙若是没有下狱,两家儿女郎才女貌定然是一桩良缘。 解缙是东宫属官,若是不营救,谁还愿意辅佐东宫呢,当初皇上北征一回来就将东宫属臣下狱,打击太子威信,太子是没有办法正面抗衡的,但是若是就这样舍弃了属臣以求自保,连个营救的姿态都没有,定然叫人齿冷。 高炽是没有办法的,他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张昭华当时也是没有想过要营救他们的,她已经因为纳妾的事情话,帮她得宠——而黄氏则要长久地保住黄俨的富贵。 “黄氏为人如何?”张昭华问道。 “并不十分知道,因为黄氏久病,”这小太监吕方回答道:“经常在屋内推脱不见,唯有身边的使女能进入伺候,一路上病倒了好几回,说什么腹痛,有一天晚上痛得特别厉害,耽搁了四五天的路程。” 张昭华对朝鲜贡女没有兴趣,她想要把黄俨这个赵王的排头兵拉下来,然而光凭财物这一条也是不太能成功的,马骐在交趾也横加敛索,她相信亦失哈从辽东回来,估计也避免不了,就是因为地方官吏自然要讨好他们,送给的东西也就说所谓的“土特产”了,这些土特产在当地也许的确不名贵,但是在外地怕就不是如此了。 不过很有意思的事情出现了,李嬷嬷很快来找她,说了一件让人骇然的事情。i.woquge.co m 她说她看见了黄氏,在宫人的扶掖下拜见了王贵妃,虽然只有几步路就坐上了肩舆,但是李嬷嬷看得清楚,说黄氏虽然容貌昳丽,但是面色萎黄,且走路姿势怪异——倒像是妇人产后虚脱,胯重难行,不能直腰。 张昭华吓了一大跳:“嬷嬷,这话怎么能说,黄氏可能是来了小日子,所以面色不佳也走不动路啊。” 李嬷嬷摇头道:“她那样子,我一眼就看出来,怕也不是处子了。” 张昭华这回算是惊骇了:“怎么不是处子?” 李嬷嬷有八九分的笃定,张昭华知道她肯定不会瞎说的,因为她是高皇后身边伺候的,高皇后薨逝之后,被徐皇后要了来,如今又回了宫廷之中,已经有六十五岁的高龄了。她也没儿没女,也不愿出宫,张昭华就叫供着了,如今六局一司的尚宫见了,都要尊称一声老嬷嬷,这样在宫闱混迹几十年的人,说出的话还能是瞎胡闹吗。 李嬷嬷说了一通处子和非处的区别,张昭华都没有听进去,因为她忽然想起来吕方之前也提到,这黄氏一路上都腹痛难捱,难道真的是小产了不成? “嬷嬷,这事儿别声张,”张昭华道:“我自有处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零六章 作呕 张昭华听到的消息是,黄氏似乎的确有些问题,因为那一次她拜见了王贵妃,王贵妃也没和她说什么,毕竟语言不通,然而王贵妃好心给她叫了太医,让看看妇科上的毛病——王贵妃看她脸色差得很,得了回答说是小日子一直不好,于是就很体贴地让服侍自己的太医过去给黄氏瞧一瞧,结果黄氏并没有让太医瞧病。 按例是每半个月都有一次平安脉,六宫之中也唯独只有黄氏又一次推脱过去了,只说自己身边有朝鲜的医女,也习惯她们服侍,并不用劳烦太医了。 张昭华想了个办法,她叫人往黄氏的宫中送去了许多赏赐,本来也是不该在皇帝和贵妃之前的,但是张昭华太想知道了,她让含冬把东西送过去,也不进殿门里,那黄氏要是识些礼数——她应该是识礼数的,毕竟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就会出殿门来迎接含冬。 她现在还不是皇帝的妃嫔,皇帝还没有给她封号和位分,如今不过是秀女罢了,太子妃有赏赐,自然要恭恭敬敬地接了。 太医盛寅也会被含冬带过去,黄氏拒绝不了太子妃的好意,含冬会当场让盛寅为黄氏切脉,问题一览无余。 只是没想到含冬和盛寅回来,说黄氏的确是来迎接了,但是听闻有太医就忽然面色发白起来,说自己没有毛病,只是有些怕见生人,来了大明还是不能调候水土。她既然不同意诊脉而且很快就避去了后殿,含冬也不能硬拉住人家逼着把脉,所以这个办法没有成功。 然而盛寅着实出乎意料,他虽然没有为黄氏切脉,但是他却看到了黄氏的气色和面容,还听到了黄氏的声音,“望闻”皆备,他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biquge5200 “黄氏有妇疾,就算不是小产,也有漏下。”盛寅道。 张昭华一震道:“漏下,难道不是小产之后才有崩漏之症吗?” 盛寅解释了一下,说常见的是产育过后或者小产过后持续下血,但是崩中漏下并不完全是产后,也有多因血热气虚、肝肾阴虚、血瘀气郁等损及冲任,冲任气虚不摄所致下血。他因为没有把脉,只看出了黄氏有崩漏这样的隐疾,但是并不能确认她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漏下。 现在张昭华还是比较相信是小产引发的漏下,毕竟李嬷嬷火眼金睛,说黄氏不像是处子了,那就应该不是了。 黄氏居然有这样大的胆子,以非处子之身采选吗? 朝鲜采选,则在民间禁止婚嫁,因为毕竟国小,还会设立专门的择选机构,由黄俨等天朝宦官亲自挑选,也有尚宫聚集在一起选阅,自然也会甄选出来非处子之人,这可是要送到大明天子宫中做妃嫔的,朝鲜国王敢送来非处子之人,这不是故意侮辱和挑衅么——李芳远连黄俨都不敢得罪,还敢得罪皇帝吗? 那么黄氏是如何入选的,难道她家里上下打点周全了吗? 张昭华不得其解,又把吕方叫过来细细询问,吕方想了半天道:“黄氏腹痛,我们都不太清楚是何原因,她一路上的饮食都是身边的使女,还有她的姐夫金德章供给。” 韩氏的弟弟副司正韩确、黄氏的姐夫天录时金德章护送队伍从朝鲜出发,一直送到了辽东境内,方才返回。m.22ff.co m 张昭华就道:“黄氏没有父母兄弟吗,为什么要让姐夫来相送?” “有,”吕方道:“黄氏的确有两个兄弟,但是来送行的人就是金德章,说是金德章以前来过大明,路途中有所倚靠罢。” 其余的就问不出什么了,张昭华便让他下去了,对着盛寅又暗暗吩咐了一些事情,才叫他退下了。 之后张昭华在王贵妃的宫中闲谈的时候,说起了宫中的戏曲。这时候王贵妃才能略略抱怨了一句,说宫中都是北曲,南戏一个也无,她也卯足了心意想要听北曲,但就是听不来,说是听上一曲,脑袋能震颤一晚上。 王贵妃毕竟是苏州人,有时候说一些吴侬软语,很是软绵绵地好听,但是她也不肯多说,而且她其实还是会唱曲儿的,但是也从来没有唱过。张昭华就道:“要不然就叫南戏班子进宫来,给娘娘唱几场听。” 王贵妃自然是不肯的,张昭华只好道:“既然娘娘顾忌多,那也就罢了。不过我倒是想起来,李昭仪身边有个使女,唱歌儿好听,皇爷有时候还专叫她来唱歌,我也听过一次,她自唱的家乡话,但是我听得却好像南戏一样,反正都是呕哑嘲哳的,不如叫过来让娘娘灌耳音,看像不像。” 朝鲜妃嫔身边有许多使女,李昭仪就有好几位出身乐籍的使女,所以歌儿唱得好听。王贵妃被她逗乐了,说朝鲜的民歌怎么能像是南戏,但是架不住张昭华说,还真遣人去了李昭仪的宫里,想要把这使女叫来——张昭华就道不如把李昭仪一起叫过来,要不然传出去也不好听,专门把李昭仪身边的使女叫过来唱曲,倒像是折辱人了。22ff爱书网 不一会儿人就过来了,鼓乐简单,就拿手打着拍子,绵软地唱起来——张昭华一边听,一边看着含冬走了出去,她要去的地方就是李昭仪的宫里了,那里也不是只住着一个李昭仪。 就在永宁宫中温酒听戏的时候,宫人吕贾——不,此时应该说是美人吕贾了,她在吕婕妤的案子之中出力甚多,皇帝对她倒是有了几分宠幸,但是她还是居住在李昭仪的宫中。 吕贾看着眼前一摞高丽纸上详细记录的东西,花容失色,浑身发抖,几乎魂不附体:“这写的是什么,我不知道!” “写的是你如何陷害了你的亲姐姐吕婕妤,”含冬冷冷道:“让她受尽了一个月的炮烙之刑,惨痛而亡,又害得一百七十三个无辜之人含冤而死,而你,是如何踩着这样的鲜血和哀嚎,坐上了美人的位置!” 纸上赫然写了吕贾的一切阴谋诡计,包括她出宫购买过砒霜,包括她和吕婕妤不为人知的关系,包括银匠的供认画押,证据确凿,让吕贾似乎变成了一条溺水的鱼,刚才还言笑晏晏如鱼得水,忽然之间就被一滴水也无了,她喘不上气——唯有巨大的恐惧变成了潮水将她完全淹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零七章 私通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张昭华和高炽坐在饭桌上,听着太孙说起解缙的事情。 太孙当然不会直着说解缙如何如何了,他是好几日的不好好写字,终于引得皇上问起来,说他的字越来越难看了,太孙就先瞎抵赖一气,引得皇上又气又笑,骂了几句,太孙抵赖不过了,就承认自己最近的确是不好好练书了,不过具体原因还是要怪在皇帝身上。太孙说原来的中书舍人梁潜、王琏、夏昺都不在了,内阁的胡广太忙,解缙又下了狱,谁给他字帖让他练字呢? 皇帝原先还笑眯眯听着,听到解缙两个字就渐渐消失了笑容,只是道:“朕这里还有一些沈度的字帖,你拿去好好练习,不要再偷懒不肯练字了。” “这就完了?”高炽道。 “就完了,”太孙手一摊道:“别的什么也没说,也不提解缙,不知道皇爷爷是怎么想的。” “什么都不说,就是最好了,这本身就说明到了皇上的态度,”张昭华却松了口气,给父子俩夹了几道菜,道:“皇上不想让解缙死,却也不想让他出狱,总归给他的教训不够,给咱们东宫的教训也不够。这再过几个月昌平陵寝修建好了,皇上就又要北巡了,届时东宫还是要监国,只要这一次的监国事宜上,循规蹈矩不出差错,等皇上回来,解缙他们也就差不多能放出来了。” 那边寿哥儿坐的不踏实,手舞足蹈地想要吃一盘肘子,玉姐儿就坐在他旁边,给他一片片喂了,看得太孙笑道:“还是玉姐儿会疼人!我也吃不上那肘子,你也疼一疼我罢!” 玉姐儿又羞又恼,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明明白白就是怨太孙说了这样没有分寸的话,太孙说出这样的话来,即时也悔了,然而张昭华先指着他道:“你也是寿哥儿这样的四五岁的孩童,抢着要吃食!那就把一盘子肘子都给你,叫你都吃了!” 高炽却微微皱了眉头,看着有些尴尬的太孙,和低着头不说话的玉姐儿,过了一会儿却又微微叹了口气,敲了敲筷子,叫张昭华给他盛了一碗汤。 然而这顿饭还没有吃完,却忽然听到一些喧哗的声音,派人去看,好一会儿才回来,说是朝鲜贡女黄氏宫里,似乎乱糟糟的,宫正司的人好像在搜检还是如何,反正往外头在搬东西,具体还不太清楚。 张昭华知道这应该是事发了,她不动声色道:“总不会是又盗库了吧,这次难道宫正司不肯随便结果了?朝鲜来的贡女就是事儿多,一刻没有消停的时候。” 而黄氏的宫中,黄氏已经被几个嬷嬷拖去检查身体了,而整个宫中箱柜一齐翻倒了,镜奁、妆盒、衾袱、衣包之物一齐打开,一样一样翻看着。 不一会儿就有人拿了一样东西道:“尚宫,搜到了!” 李尚宫仔细验看过无疑,又道:“再搜,看还有何同样标记的东西,一个都不要放过!” 这一次查验地明显细致,什么里衣里裤、睡鞋一并都抖落出来,却也没有其他显眼的东西,不过李尚宫手中的东西已经不得了了,她半分不敢怠慢,急忙去了皇帝所在的体仁阁之中,将东西交给了皇帝看。 “是这个东西吗?”皇帝问道。 吕贾一看果然是她之前见到的那一个,就连连点头道:“是这个,是这个!这上面有个‘金’字,是金德章的东西,也是他和黄氏定情之物,这是黄氏亲口说的!” 吕贾的话,让皇帝露出了明显的愤怒之色,然而很快,为黄氏验身的几个稳婆并老嬷嬷就回禀道:“黄氏确非处子。” 皇帝发出了狮子般的咆哮,他很久都没有过这般被侮辱的感觉了:“贱人!***!一时也离不得汉子,朕就让她每一日夜二十馀条汉子看守着,生子令做小龟子,生女都做娼妇!” 皇帝发了真火,这案子他也不叫纪纲、马云审讯,令把黄氏并使女、遣去朝鲜的宦官全都拘了来,他亲自审问。 吕贾自己先说了:“奴以黄氏为朝鲜人,奴自己也是朝鲜出身,自黄氏来了宫廷之中,就和她交好,给她说了这般那般的事,我俩人见着亲切,总也说些私话,奴问她有没有从家乡带来的玩物,扇子、梳子,并非大明没有,而因是朝鲜带过来的,奴要这东西,就算是见了父母家乡了……” 据吕贾说,黄氏倒也体谅她想念家乡,开了首饰匣子让她自己挑选东西,吕贾自然不会真的将黄氏的东西拿走,说实话,吕贾的首饰妆奁比黄氏从朝鲜带来的丰厚多了,她只是挑了个不起眼的梳子罢了,然而这梳子黄氏却不肯给她,吞吞吐吐说什么是家人的馈赠。 既如此,吕贾自然不好再要了,但是黄氏似乎有点受惊,很快将匣子收了起来,吕贾当时不知道是为什么,后面她不小心听到了黄氏身边的使女说私话,说黄氏的梳子是她姐夫金德章送的,两个人私通已久,黄氏甚至还堕过胎—— 皇帝从太医院召来太医,让即刻为黄氏诊脉,看是否堕过胎,而他开始拷问黄氏从朝鲜带来的六个使女,这六个人全都矢口否认,皇帝发怒就让把一个拖到殿前,当场杖毙了,血溅半尺,吓得殿中惊叫连连,有如怨鬼地狱一般。 宫廷的宦官宫人规矩严格,即使如此,也低着头一声不吭,唯有朝鲜的宫人使女吓得肆无忌惮地嚎叫,皇帝再问的时候,她们一个个招认地飞快。 “她、她私通——私通金德章!”一个使女吓得涕泪横流:“黄氏腹胀如鼓,是和金德章私通,有了身孕!” “黄氏和金德章有私情,”另一个使女也道:“黄家让她参选,她不愿去,就是因为怀上了孩子,使了钱财避过了尚宫的验看,但是还是选上了——金德章送她来大明的时候,就唯恐事情泄露,让黄氏把孩子堕掉,她就诈称腹痛,每天晚上让我们摁压她的肚子,有一天晚上,就落下来一个茄子大小的东西,皮裹肉块,鲜血淋漓,裹在棉被之中,叫我们扔到了厕所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零八章 崩漏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此时的后殿之中,为黄氏诊脉的太医院院判章太医战战兢兢地说话了:“老臣切得娘娘寸口脉弦而大,弦则为减,大则为芤,减则为寒,芤则为虚。寒虚相搏——此名曰革。妇人则半产漏下。” 盛寅刚才也为黄氏切了脉,此时心情震荡,额角也不由自主地见了汗出来。但是他知道今天自己要说什么:“臣赞同章太医所说,腰脐下痛,两胁急缩,胸闷口粘,心下急痛,不眠,娘娘是、是小产之后的崩漏。” 唯有院使王庆元讶异地看了一眼盛寅,却道:“崩漏是真,只是,也不一定非是产育所致,所谓崩漏之由,虚与热而已。这一种虚洪脉象症见火热虚寒,也有可能是体质羸弱诸虚不足,伤损了脾胃,下陷于肾,造成升降气血不定。又或是劳伤者,以冲任之气虚损,不能制其脉经,故血非时而下。不仔细推敲,臣也不敢确定。” “三个太医,两个说法,”皇帝道:“你们要给朕一个切实的,到底是诸虚不足崩漏,还是小产崩漏?” 王庆元只能道:“臣等切脉,只说是类产后崩漏,盖因妇科之症,与小儿科一般,皆属疑难,不能断而言之。” 盛寅却忽然发问黄氏身边的使女道:“你们娘娘行出的经血,是否血色紫黑,臭如烂肉,中挟白带,兼有凝结?” 都叫今天这阵势给吓蒙了,问了两遍这些使女才听明白了,都摇头说没有。 盛寅就道:“若是诸虚不足,那就会有如上症状,既然没有,那就确系小产崩漏无疑。” 王庆元神色不定,他明显有很大的疑虑,但是他已经听到了刚才使女的招供,只能默不作声,承认了盛寅和章太医的结论。而皇帝又叫来稳婆和老嬷嬷,问她们摸出了什么结果。 这三个老女人都说黄氏臀部宽***房下垂,的确是产育过的迹象,如此皇帝就确认黄氏果然和人通奸,而且居然在入宫的路上,手磨其腹,堕下一个胎儿来! 黄氏自己痛哭流涕,不肯承认罪名,只说自己的确爱慕姐夫,但是却并没有和他有私情,她的确是腹痛如刀割,却不是小产,而入夜的时候堕下来的东西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但是绝不会是胎儿—— 然而不是胎儿又会是什么呢,她这个说辞半分信服力都没有。 然而听她这么说了,稳婆中的一个,却忽然发出了微微的惊呼声,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来,然而她的这一声只有旁边的另一个稳婆听到了,而这个稳婆立刻掐了她一把,示意她什么也不要说。 黄俨这时候已经是汗流浃背震悚欲死了,他亲自选出来的秀女,居然是私通并且有孕之人,他该负什么责任? “皇爷,奴婢有罪,奴婢有罪啊!”黄俨立刻跪在地上磕头道:“奴婢没想到黄氏竟非处子,有眼无珠,辜负了皇爷圣恩!” “你的确长了眼睛却无用处,”皇帝道:“看不出来她腹痛是有了孽种吗?” “皇爷,这黄氏乃是朝鲜国中选出来的秀女,这朝鲜上下一致都说好,都说没问题,”黄俨道:“奴婢也就信了,也看着他们一道道关卡验了,孰料想黄氏竟然骗过了这么多人,奴婢也没想到朝鲜敢有这么大胆子,欺瞒君上啊!黄氏在行路之时,腹痛至甚,奴婢们见她,她就用朝鲜话说话,也不肯请医生,奴婢们也没有办法,只能尽快护送贡女入京,完全不知道会是这个情况啊!” 此时黄俨身后的一个年轻太监似乎抬了一下头,皇帝一眼就看到了,立刻道:“你瞧他作甚,他说的是实话吗?” 这小太监正是吕方,被皇帝发问,也心惊胆战地回答:“是、是实话。” “胡说!”皇帝一声暴喝,道:“你说实话,要不然朕就杖毙了你!” 吕方也吓得两股战战,只好道:“朝鲜、朝鲜原定了秀女韩氏和另一个骊兴闵氏家的女儿,然而黄公公、黄公公觉得黄氏好,就亲自选定了他。黄公公还跟黄氏结了兄妹,说是到了宫廷之中,互相照应——黄氏也因此求了她姐夫金德章来送行,黄公公就答应了,奴婢几个好几次见到金德章坐于黄氏房窓外,黄俨见了也没有说什么。” 黄俨惊得魂飞天外,极力抵赖,然而皇帝却冷笑道:“你一个阉人,却跟贡女结为兄妹,想要做什么,你也想学奇皇后和朴不花,祸乱国政吗!” 黄俨没几下就把头磕出血来,但是皇帝非常愤怒,道:“宫中屡发丑闻,此风不可长,黄俨即日发孝陵司香,这几个朝鲜使女,全都去倪衣局扫洒,至于黄氏,私通在前,欺瞒在后,给她一条白绫自己了断。” “吕婕妤大逆,”皇帝道:“朕叫朝鲜国王夷吕氏三族,黄氏的罪过不至大逆,但是欺君罔上,其父母皆诛之不赦。至于罪魁祸首金德章,让朝鲜国王自己看着办吧。” 黄氏就在尖叫声中被拖进了内室里,随后就传来几声模糊不清的哀鸣,一闷哼声之声,不久就复归于平静了。而几个朝鲜宫人也被拖了出去,在宫正司受刑,她们之后要去的地方暗无天日,一辈子再没有出来的机会了。 吕贾跟着众人将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她听得清楚,黄氏在临死前哀嚎着她的娘亲,哭声、哀声一下全止住了也就是在白绫套上头的那一霎那,那种被掐住的一声尖叫,萦绕在她的脑中,她想起了那一百七十三个宫人,是不是也就是这样死的,死前又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她没有半分半毫的悔意,只有无穷无尽的惧怕,因为她今日如果不按照那一位告诉她的话来说,她也就是如此的下场了。 盛寅从宫中出来,在大日头底下,也不由得晃了两晃,好半天才缓过了头晕目眩。他眼前还晃着一动不动的尸体,鼻间还充斥着鲜血的味道—— 他其实从搭上黄氏的脉就知道黄氏是什么病了,不是崩漏,不是小产,而是子宫垂落,那掉落出来的一大块皮裹肉的东西,也不是胎儿而是子宫,这种病症现于多产、营养不良和体力劳动的妇女,并不算少见,但是因为大都蒙羞不肯看大夫,也请不起大夫看。 黄氏不是多产、体力劳动,她是中气不足,身体太弱的缘故,导致子宫全脱了出来,其实也就是王庆元说的冲任之气虚损,王庆元说的没错,似乎有两个嬷嬷也看了出来,但是他们都不敢为黄氏作证,因为皇上心底已经认定了黄氏通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零九章 清丈田亩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十一年二月,皇帝赴北京,皇太孙随行,命皇太子监国,尚书蹇义、夏原吉辅之。 徐皇后的梓宫将要葬在天寿山营建好的陵寝之中,起行那一日,诸王并公主又一次聚集在了坤宁宫里,上一次一家人全数聚集在一起,是三年前徐皇后的大祥上,彼时大家已经不说话了,如今一家人似乎更加无话可说。 张昭华的目光从殿中每个人身上掠过,看着他们或悲或喜,尽皆露出惘然之色,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在争权夺利之前,在没有生出不平的心之前,兄弟都是好好的,后来好不容易拼来了富贵,却不能和睦地共享。对如今紧锣密鼓夺嫡的高煦高燧,甚至永安永平,张昭华并不恨他们,她只是难以释怀。不管如何走到了这一步,走到这一步又是如何遗憾,她和高炽始终记得燕王府中言笑晏晏的时光,他们都愿意这样清楚地记得,然后百年之后这样遗憾却安心地去见他们最想见的亲人。 张昭华哭起来之后,殿中的哭声就止不住了,皇帝望向了他们,看到高燧甚至拖出来两行长长的鼻涕,还有一半被他吃进了嘴里而不自觉——他像是想起了潜邸的时光,青白浑浊的眼里,闪过了柔和和慈爱的光来。 张昭华已经许久没有从皇帝的眼中,看到这样丰沛的感情了,然而皇帝很快垂下了眼睑,叫太孙过来:“带你奶奶回家。” “奶奶,”太孙捧着灵杖,很有气势地一挥:“回北平,回家喽——” 梓宫安厝去了昌平之后,高炽和张昭华都无精打采了一些日子,然而很快他们就不得不处理繁重的国事了,特别是一月前顾成率军平定了贵州思南田氏,土司主政贵州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就是改土归流的好时机。 皇帝走之前着重交代的也是这件事,贵州宣慰使被废,剩下的就是派遣流官统辖贵州地方政务了,贵州被分为了思州、思南等八府四州,在贵阳又设了承宣布政使司,高炽和蹇义夏原吉选定了若干官员前去,一步一步开始编氓籍,定赋税,兴学校,置官师。 不过张昭华认为最重要的还是先核实贵州田亩,“设司农司计民授田,贵州地方大,而人少,土司虽然被镇压了,但是还有余孽,而且地方多是苗蛮,我想若是能从山西、河南迁过去人口,填实贵州,召百姓耕作,人给十五亩,蔬地二亩,免租三年。官给牛及农具,若是额外垦荒者五年不起科,这样贵州就很快成为河南这样的内省了。” 在此时贵州、云南几处偏远地方,其实不被看做是内省,像云南几乎交给沐府全权治理了,贵州原先也是土司主政,中央政府只是进行宣慰和笼络罢了,对地方的控制权并不大。 夏原吉就道:“贵州田无顷亩尺籍,悉征之土官。而诸处土田,土官藏匿淆乱,与实际不符。若要召百姓耕作,则要先丈量田亩。” 蹇义点头道:“只是贵州高山多,地不平,步尺参差不一,比之川蜀,更不好清丈。” 张昭华就等着这一句,立刻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清丈条例》,给几个人看了:“我这里有一份重新计额田亩的方法,算是均平,诸君帮我看看,能否颁行天下。” 国朝的清丈田亩工作其实做得很好,因为此时还未有形成地主、豪强、官绅隐田漏税,而且太祖高皇帝非常警惕这些人,每几年查一次土地,核对鱼鳞图册,如果发现富农,立刻编入富民籍册之中,稍不留心就把人赶到南京来,而土地又进行重新分配。 当年田亩超过七顷的人,就能被编入富民籍册之中,所以天下的官田、民田、职田、荡地、牧地,统核地非常清楚,然而这样的制度,其实也有不足,而且非常容易被地方官吏利用钻漏洞。比如说通行丈量用的是元朝的里社制,诸州县原著居民以社分里甲,移民迁过来,自然是比不上原住居民的,分屯之地就以屯分里甲。社民先占了好田,而屯民新占的田亩不仅低等,而且狭小,所以官吏在清丈的时候,把屯地谓之小亩,社地谓之广亩。但是所有的田亩都要核入赋额,吃亏的就是屯民了,而且有司以大亩当小亩以符洪武三十年的旧额,有数亩小田当成一广亩,步尺参差不一,怎样赢缩就看当地的官吏了,这样不过几十年,就会出现土地不均,而且为日后新兴的官绅豪强抢占土地提供了方便之门。 现在就要趁这些抵住豪强没有形成之前,赶快将张居正的一套办法定成国策,没错,张昭华拟定的《清丈条例》,就是秉持日后张居正清丈田亩的办法——张居正除了考成法之外,一切的改革都以清丈田亩为基础,就是专门针对豪强地主官绅的。 他的办法是,天下田亩通行丈量,用开方法,以径围乘除,畸零截补。 没有什么广亩、小亩,天下所有的田亩,统一一种丈量方法,就是径围乘除法,核定田亩,只有老弱病残、寡妇这样的“畸零田”,可以截补。 这种方法一旦确定下来,豪猾不得欺隐,里甲免赔累,而小民无虚粮,更可以在此之上,慢慢推行赋役改革,这应该是所有改革中最难也最需要时间的,别以为此时一切制度草创,似乎就没有什么赋役不均和胥吏盘剥问题,相反,这种情况其实已经出现,而且问题还很严重。 当初太祖定天下官、民田赋,凡官田亩税五升三合五勺,民田减二升,重租田八升五合五勺,没官田一斗二升,但是苏、松、嘉、湖这几处地方,因为之前这里的百姓为张士诚守城,高皇帝比较痛恨,于是增赋,亩加二倍,有二三石者。苏州一府,秋粮有二百七十四万六千馀石,官粮岁额与浙江全省差不多,私租起科,一方困扰,府民多逃亡,都是赋税重的缘故。还有一些海边的城市如仁和、海宁、昆山,民田一千九百馀顷,早都被海水淹了,如今竟然还在征税,这不是地方官危害一方又是什么呢? 张居正最著名的也就是一条鞭法的改革,是总括赋役,量地计丁,一概征银,官为分解,雇役应付,就是把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大大简化了征收手续,同时使地方官员难于作弊。这一条改革其实是介于“两税法”和“摊丁入亩”之间的改革,张昭华其实更想施行的是摊丁入亩,也就是将丁税平均摊入田赋,统一征收地丁银,废除人头税,从长远来看,摊丁入亩比一条鞭法是具有生命力的,也经住了历史的考验。 赋役改革是一个十分棘手的事情,但是不改革就无法保证中央财政收入的稳定增长,将会有更多的贫民倾家荡产,不利于社会的安定。此时趁早改革,不会触犯权宦土豪的利益,也不会引起强烈的反对,像张居正那样死后不久,自己的所有心血前功尽弃。其实这种革新,要么是激烈的革命,要么是温和的改革,但到底都是要进行一场新一轮的土地和利益的分配,从上到下的叫变法、叫新政,从下到上的那就是造反和改朝换代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一十章 抱薪 张昭华现在还不敢说把各项税赋全都摊到田亩里去,按照田亩数征税——她现在只是说,用一种统一且无可作弊的方式清丈田亩,而且规定,每个省份,只给免税之田三万顷。 这是什么意思呢,因为此时,有功名者可以免除一定田亩的赋税,各府各县自己优惠,有的地方中举人可以免税二百亩,中进士可免一千亩,于是便有一些人将自家田亩挂在他们名下,每年给他们一笔酬劳,以免除这部分田地的赋税。当然这笔钱会比土地赋税便宜多了。 “所以只给三万顷田地,不管这个省会出多少进士举人,只有这些田,让他们自己分,”张昭华道:“每三年清丈一次,若是一府之地,官田、民田比上一次清丈少,那就罢免官吏,复核土地,查到是谁投献了土地,从投献之人到被投献的对象,全都抓杀,管他为官几任。” “所有买卖土地的契约,均不准私下进行,”张昭华道:“全部要到官府登记,一人名下限田百顷,超过百顷,全部按官田赋税征税,超过五百顷按官田的两倍征,学田也就是免税田一样。” “其实我想让官田、民田征一样的税,”张昭华道:“官田属于国家直接交由百姓耕种的土地,这种土地的税额,向来是民田的两到三倍,这种东西在官吏的手上完全是可以操纵的,他们会用尽一切办法,将之转卖给民间富户,成为平赋民田;想想看,国家主要赋税来源的官田,在官吏手脚下,若是比免税田和民田的数目还要低了,那大明朝岂不是要完蛋了吗?”woquge 大明的田赋不均,一来在于地域,二来在于起科数目;三是田亩划分容易模糊,没有界定。现在造册的官田数目绝对是民田的几倍,但是越往后就是官田的数目越低,而民田、免税田的数目增多,这就明显是偷了国家的赋税,养活一群蠹虫。 “夏大人,”张昭华看夏原吉陷入了一种沉思之中,就道:“你觉得如何?” 夏原吉道:“若是能均田亩,则可均田赋矣!” 张昭华为什么要提出清丈田亩,她其实现在是迫不得已,她现在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延缓推迟地主阶级的发展壮大,原因就是能够瓦解这种阶级的工商阶级实在是出于极为弱小的状态,张昭华能寄予希望的就是在海外贸易中成长起来的产业资本家和商业资本家,这些人眼界开阔,意识先进,而且随着商业的发展,他们会比别人更早地意识到私人财产不可侵犯视的重要性,也会因资本的膨胀而产生追求政治权力的野心。 而大明到现在,还没有真正的工商阶级,不存在所谓的工商产业,更不具备跟官绅地主阶级争夺权力的资本。张升的十年辛苦,在皇权的打压下尽数化为乌有,让张昭华看到了这个阶级崛起的困难,所以必须要给新的利益阶级创造一个宽松的环境,待其成长起来之后,改革才有成功的希望。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张昭华无比庆幸自己和张居正不一样,他已经在原先那个历史之中,被冻毙于风雪之中了,而最可怖的就是他死了之后,人们还要将他的皮扒下来点着了继续取暖。她就要知道教训,知道不可以光给他们抱来柴火,还要将这些人,都赶出去另谋生路。22ff爱书网 这种全新的清丈方法可以在贵州推行开来,当然是伴随着从山西河南第一批迁过去的五万移民,当然这种办法在五年之后才看到了显著的效果。 而此时最主要的,也是最猝不及防的就是——黄河北决了。 黄河这两年不太稳定,经常涨水,变换河道,而这一次黄河自原武经阳武、祥符、封丘、兰阳、仪封、考城,其一支决入金龙口,至山东曹州,冲入张秋漕河。汴梁之地被淹了大半,尤其是开封,河水坏护城堤五十丈,通政司甚至接到了周王府和开封官员的奏请,想要将开封城迁走避免水患。 而受灾最重的还不是这几个地方,而是山东曹州,白茅口决堤,贾鲁河北岸大堤尽数冲坏了,运河一夜涨水十米,漕船全都无法通行,而漕船无法通行,则北京根本无法收到来自江南的物资,连三大殿都要停工了。 高炽立刻派了官员去河南救灾,于此同时还要治理黄河和运河,堵住决口。而且这个时间非常不巧妙,因为黄河每年有两次汛期,大汛是夏季,来水主要是上游的暴雨,从6月开始,汛期可能延续三四个月。小汛是春季三四月间也就是现在,来水主要是上游冰雪融化,也就是说,如果不赶在六月之前将水导出去,那就会遇到夏汛,搞不好就是一次大灾难。 之前黄河水患的时候,皇帝遣尚书主持治河,后有时派遣侍郎、都御史,张昭华这一次特别和高炽建言,想要设立河道总督。 “河道总督,掌管黄河、大运河及大堤防、疏浚等事。”张昭华道:“官秩二品,全权处置河道事宜。”woquge.co m 高炽惊讶道:“官秩二品?” 高炽本来是想以管理漕运的都督兼管河务,但是张昭华明显对黄河水患非常上心,最后高炽同意临时派遣总河大臣一员前往山东,事毕即撤,并非常设。 最后被派往河南、山东治河的是工部侍郎蔺芳,他之前在河南也治理过黄河,得到了工部尚书的推荐,这一次高炽命他做了河道总督大臣,第二日立刻动身前往了山东。 而张昭华自己坐卧不宁了两天,对高炽说她也想去河南,她想要看看治河情况。 “你也要去河南?”高炽完全不同意:“你能做什么,你了解这一应水利河工吗?那河道上全是征夫,也不许女人行走啊。” “河南、山东我都想去看看,山东如今是个苦地方,”张昭华说服他道:“皇上尽调山东民夫,又不给蠲免,秋粮刚刚交上来,每一年交的比上一年都少,皇上比对了洪武三十年的秋粮夏税,已经放话了,说今年的夏税要是再交不齐,就罢免官吏。这一次修河道,不知道还要征多少民夫,我总觉得山东已经不堪重负了,这一次你就让我亲眼看看去,我总比那些巡按御史能说真话,也不会欺瞒你。” 张昭华也是去过山东的,这一次她乔装打扮,跟着刚好要回山东老家探亲的奶娘杨氏和奶公蒋廷珪坐了马车,也从南京出发,昼夜行至河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一十一章 周家口 周家口镇即后世的周口市,地处沙河、颍河、贾鲁河交汇处。张昭华抵达的时候,就看到四面黄水如注,堤下民役来来往往搬运清理。 “贾鲁河河道淤住了,”蒋廷珪看到了就道:“今年黄河满溢,不仅冲垮了故道,还从涡河、颍河入了海,那两条河流经的地方也是水涨,不能通船。” 贾鲁河即惠民河,从密县凿渠引水,经郑州、中牟,折向南而至开封,直达周口入淮河,这正是贾鲁河的流向。贾鲁治河,挽河东南走由泗入淮的故道,此时的黄河基本以贾鲁河为干流,但是一旦涨水,便夺颍甚至夺涡。 因为黄河挟沙量太大,河道很容易淤积,一般来说淤泥不会轻易被水流带动,只会一层一层堆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清理淤泥,疏浚方法是‘水落则登滩挑挖,水涨则乘船淘爬’,不过除了工具简陋,所用的方法其实和后世清淤是一样的,都是要先搅动泥沙,然后再用人力器具挑挖淤积物,所以张昭华看到的就是征夫在一担担地挑泥。 征夫明显是征夫的样子,但是河道旁边还有明显不是征夫的农民,这些农民也在大堤下面挖着什么东西,张昭华几个人走过去,就看到他们挖的也是一种黑质土。 问了之后才知道这种土能肥田,庄稼要是种在这种土里会长得好。 “今年庄稼好不好,”蒋廷珪问道:“秋粮之后,还有多少存粮啊老人家?” “今年庄稼能好吗?”两个老农道:“都被河淹了!”ewenxue.net 张昭华这边听到他们说河水淹了地,但是看他们神色,似乎并不是呼天抢地。原因很快也知道了,因为河决,朝廷蠲免了今年的夏税秋粮。 张昭华刚要说话,就听其中一个老农道:“朝廷免了税,粮长就不敢逼着俺们了!也不用多征五升的漕税了!今年发大水,运河也行不了船,真希望年年发大水啊!” 张昭华听了个清楚明白,不由得上前问道:“老人家,朝廷如何在老百姓身上征收漕税?” 这老头瞧见了张昭华,即使她穿的已经是普通了,但是他还是觉得张昭华不像是普通百姓,顿时嗫嚅着不敢出声,还是杨氏过来搭话,说这不是官太太,他们一家人就是从京城来回老家探亲的,张昭华顿时反应过来,这些年尽说官话了,差点都忘了自己就是河南这地方长大的,顿时一口地道的河南话讲了出来,那老头不由得放松了警惕。 通过询问才知道,因为皇上北巡,所以夏税和秋粮不送抵南京,而是发运河送往北京,上一次皇上北巡的时候,粮长就多附加粮米,如官船上要收船耗,各种繁多的名目如轻赍、席木、正耗、加耗、月粮、贴蹭、杂费等,征收数额约与亩税相当,甚至超过正额。 因为此时的粮食全部是由粮长征收和押运入京师,粮长下设解户和运夫,专供运役,所以他们征收船费,倒也合理,然而价钱居然和亩税相当,那就十分超额了。 张昭华以为地方粮长只是多收一项船费,然而没想到这几个老农闲谈起来,说粮长不仅多收漕税,还在折色上,做了许多手脚。woquge 所谓的本色,和折色,是指天下税粮,以米麦为主,这就是本色,但是也允许百姓以银、钞、钱、绢代输,这就是折色。夏税无过八月,以小麦为主,秋粮无过明年二月,以米为主,交不足本色的,就交折色,户部定钞一锭,折米一石;金一两,十石;银一两,二石;绢一疋,石有二斗;棉布一疋,一石;苎布一疋,七斗;棉花一斤,二斗。 “粮长说,一斤棉花折一斗?”张昭华道:“一两银子折一石?” 见农户点头,张昭华不由得怒道:“这得是黑心到了什么地步啊!” 周家口镇的粮长不仅起立名色,科扰粮户,而且加成收受,贪污钱粮,小民种着薄田,靠挑水灌溉,却被各种剥削压榨,要缴一斗到二斗的田赋,苦不堪言。 “赵老汉,你快去看看吧,”远远一个声音吼过来:“里长又催着你家侄子要粮了!”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顿时扔下了铲子跑了,剩余几个老农也都摇了摇头,挑着担子往回走,边走边道:“赵老汉他侄子去年刚死了爹,他媳妇老娘都是病秧子,他家的地还是草塌地,粮食也收不上来,里长还跟他有仇,给他的地儿都报的是民田……他交不上税,里长就不依不饶……” “民田每亩交三升三合五勺,草塌地每亩三合一勺,”蒋廷珪道:“这里长岂止是跟他有仇,是要他死了才甘心罢。” 张昭华就道:“走吧,去看看。” 跟着这几个老农,走了一刻钟不到,就到了汴里村,村里人并不多,而且都聚集在一处,正是赵老汉的侄儿赵广胜家里。爱书网 “你交不交粮——”这个大嗓门颐气指使的人正是里长,他身后还有几个虎背熊腰凶神恶煞的人,也不知什么来历:“我告诉你赵广胜,二月的秋粮你差一半没交齐呢,从八月拖到二月,还要拖到什么时候,今年的夏税,你给我都补齐了!” “俺家一共就十五亩田,”赵广胜哀求道:“俺上有老下有小,只俺一个没有人帮衬,根本耕不过来,俺的田还都是草塌地!” 里长却没有丝毫同情心,他揪住赵广胜的领口,狞笑道:“你要是交不上来,就用房屋、牲口、农具等折纳田赋,我看你这房子倒不错,赶紧卖了,把秋粮补上,要不然就送你吃官司!叫你尝一尝县衙里的,杀威棒!” 赵广胜痛哭流涕地求饶,而人群都露出愤恨之色,当中有个人道:“今年河决,朝廷不会让俺们交夏税的!” “你从哪儿听说的,哪儿听说的?”里长威胁道:“县衙都下了命令了,今年夏税一样交,你还做梦,想着不用交粮?” 里长在赵广胜家中作威作福了一番,几个打手将赵家的锅碗瓢盆砸烂了几个,恐吓了众人一番,才扬长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一十二章 横征 张昭华决意在汴里村再打听民情,等到村里人都散去之后,才向唉声叹气的赵老汉请求借宿一晚,赵老汉家就在赵广胜家旁边相隔不远,赵老汉见张昭华肯给一百文铜钱,自然十分高兴,把他们迎进屋里,一边叫儿媳妇烧水做饭,一边又叫铺床叠被,给客人洒扫屋子。 “大爷,您先不忙,”张昭华就喝了口茶,道:“您跟我说说村里的情形吧,我来的时候看到村头有一片棉花地,但是好像没有人打理的样子。” 张昭华的身份是从京城回来探亲的客商之妻,她虽然衣着普通,但是仪容整洁,用具精致,因为喝不惯乡里的苦茶,她自己泡了一壶香茗出来——赵老汉捧着白瓷盏受宠若惊地喝了一口,顿时称赞不已,觉得这茶叶一定是贵的了,然而他不知道他手里的茶盏应该更贵,那可是定窑的东西。 村头的棉花地,应该是当年人口迁徙,官府主持分的田地,张昭华小时候,张家就分了五亩地种棉、麻,她经常摘棉花和王氏一起纺线织成棉布,记忆犹新,所以一看到棉花地就知道来历,然而这些棉花地几乎都荒了。 “是官府给俺们的不错,”赵老汉叹气道:“但是被粮长给圈起来了,说俺们要是摘棉花,就要交钱。” “自己的棉花地,”张昭华不可置信道:“给粮长叫什么钱?” “地是俺们的,可是棉种是借贷来的,”赵老汉道:“俺们这一区的棉种都是粮长给的,第二年俺们还回去了棉花,但是人家不要,俺们以为他是积德行善,可是后来他就要收棉种税,那可不是几斤棉花就能打发的,只要进去侍弄棉花,那就要交钱呐,俺们哪里交得起?” “当真是横征暴敛,无法无天,”张昭华愤怒道:“难道你们就任由欺凌?” 不任由欺凌也没有办法,在粮长制度推行之前,田赋由州县官吏直接征收,而纳粮人家则必须“亲赴州县所在交纳”。由此便引发了诸多的问题,诸如官吏“侵渔”、田赋“揽纳”等弊端。所以高皇帝在洪武四年设立了粮长制度,让粮长征收和交纳粮食,而粮长就以一地“田土多者”为粮长,督其乡之赋税,皇帝觉得是“以此良民治良民,必无侵渔之患矣”,而相比于胥吏侵吞,乡民们也觉得粮长虽然也侵吞也贪污,但是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总不会把人逼死,然而事实上,粮长对乡里的侵吞,渐渐已经更甚于胥吏了。 “我们怎么敢跟粮长对着干呢?”赵老汉的儿子一边锔着碗,一边道:“粮长家里的儿子举孝廉去了国子监,粮长自己就是俺们这地方的知州老爷。” 粮长做知州,这一点张昭华一点都不惊奇。因为粮长对于赋税征收有重要意义,而高祖皇帝的政策,是防范和打压巨富大地主,而拉拢一般地主也就是粮长这样在一个地方田土比较多的,每年开征秋粮之前,粮长都要“赴京面听宣谕”。而“输以时至”也就是准时送达的,皇帝往往还亲自召见,赏赐道路费。甚至在召见中,若是觉得这个粮长有点才能,就会立刻命他做官,不乏由粮长擢为朝廷大员的事例。有特授通政司参议,有直接从白衣擢礼部尚书的,做知县知州知府的就更多了。 粮长这个身份应该比知州这个身份,带来的好处更多,这就是为什么这位姓黄的粮长当了知州这样的官员,还要继续干他的收粮大业,只不过多加了几个副粮长和若干名官吏帮着他催收粮食。 “粮长不为民利,反为民害,”张昭华道:“当年高皇帝设立粮长的初衷,也要尽数付之东流了。” 像张耕望这样的粮长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开始积累财富鱼肉乡里的富户了,朝廷给予的种种优惠待遇,无疑成为粮长极好的政治资本,所谓的“官绅阶级”,已经出现了。 “哇啊啊——”一声女娃娃的啼哭打断了张昭华和赵老汉的谈话,张昭华抬眼一看,只见屋角居然还蹲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娃,长得玉雪可爱,这赵老汉一家都有些面黄肌瘦,但是唯独这女娃娃似乎圆润滚胖,看样子是没饿着过。 这就是赵广胜的女儿,被赵老汉抱了回来,她一哭起来,赵老汉的婆娘就抱上她哄了起来。而赵老汉见状又叹了口气,眉头更是皱的死紧。 “俺就应该早点跟广胜说,”赵老汉道:“让他把孩子带到韩家去,或者狠一狠心,干脆舍给韩家算了,要不然里长便一定不会放过她的,不把他整得家破人亡了不甘休啊。” 张昭华听得奇怪,里长跟这女娃娃有什么仇怨,难道如此逼迫不是为了赵广胜,而是在这女娃娃身上——这样问了,就听赵老汉道:“老汉就说个骇人的,粮长以前也不过是折卖金银、布帛,肥了他的腰包,如今更是要折卖儿女,做没有天理的事情了!” 据他说,如今粮长竟然公然宣称,若是粮户交不起粮食,便可以将自己的儿女折色卖给他,买卖也有标价,据说是儿子值十石,还有大小年龄的划分,说是越小的越好。 “临近的县里已经有人卖了,”赵老汉道:“黄河年年决堤,若是不幸淹了田,而官府这一年又没有蠲免,那没有办法,只能卖儿卖女的,签了身契就不许再反悔,也不许打听卖到了哪里。” 他刚说完,就见一个人影急匆匆从外面进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跪在赵老汉的面前:“叔,劳您照顾家小了,俺实在没法子,只能出去避一避了!” 赵老汉的手发抖起来:“你、你想好了,你就不要家口了吗,你还有老娘呢,还有孩子呢!” “俺会回来的!”赵广胜哽咽道:“会回来的,但是现在,再不走就没命了!里长已经把俺告到县衙里面去了,说俺拒绝交粮,说俺是顽民,要把俺抓到大牢里去呢!” 黄河河决是天灾,粮长催征是人祸,百姓穷困已极,不堪忍受。为了生存,只能被迫背井离乡,逃往深山大泽,觅一栖生之地。赵广胜的选择就是要当一个流民。 “你叫赵广胜?”赵广胜听到了一声悦耳的声音:“这名字是谁给起的?” “那还能谁给起的,”赵老汉道:“肯定是他爹啊,俺跟他爹是堂兄弟,如今俺们这老赵家,就剩这几个人丁了!” “你这个名字取得好啊,”张昭华就道:“里头可有两个人的名字呢,一个叫陈胜,一个叫吴广,这两人,当年也是被横征暴敛逼得不下去了,人家可比你有志气多了,可没有逃跑哦。”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一十三章 按台 等到里长再一次来到赵广胜家里,看到一点粮食也不肯上交且并不顺服的赵广胜,顿时大怒,他叫嚣着要让赵广胜进监牢,果然不过五六日之后,赵广胜就收到了县衙的传票,两个差役过来,将他带去了县衙公堂之上。 “大人,这案子一看就是刁民生事,不肯交粮,”县衙里的典吏就道:“您何必亲自审理呢,将刁民关进大牢之中,便可。” “要不是巡按御史这几日恰好就在州县附近,”县令王卿辅道:“本县何至于要连村户交粮的案子都要亲审呢?不要多说了,带人犯上来。” 里长和赵广胜一并被押在堂下,里长一上来就给赵广胜定罪,道:“大人明鉴,粮户赵广胜,家有民田十五亩,却拖欠夏税秋粮不肯上交,小人屡次催缴,他不仅不肯交粮,反而言语不逊,无端侵侮,小人着实是未见过如此无理之人!” 知县就道:“赵广胜,你因何不交粮食?” 赵广胜其实害怕地很,但是为了活命,只能硬着头皮道:“大人,俺不是不交粮食,而是实在交不起啊!” 他就战战兢兢将民田和草塌地的情况说了,然而里长却否认,说汴里村的田赋全都按照鱼鳞图册登记的田亩征收的,鱼鳞图册上面写的赵广胜的土地就是好田,就该征收民田的税,而刁民赵广胜为了逃脱交粮,就谎称自己的田是草塌地。 赵广胜自然不认,两个人当堂争执起来,而王卿辅拍了惊堂木道:“是草塌地还是民田,本官派人一看便知。只不过草塌地也是要交粮的,而里长说你赵广胜连一勺的粮都不肯交,这难道不是故意拖欠吗?” 赵广胜大喊冤枉,道:“大人,俺交不起啊!他王贵叫俺们交粮食,比官田的税还要高!每亩交五升六合五勺,俺们交完夏税,连自己的口粮都没剩下一口了,秋粮也按这个收,俺们把粮食都交了,还差许多,他王贵就叫俺把种子也拿去卖,还卖了驴,卖了耙,只剩锅碗瓢盆没有卖了!” 里长自然不肯承认自己多收了升斗,他道:“大人明鉴!不可听他信口胡说!小人协助粮长征收粮食,向来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该收多少就收多少,从没有多收一斗一勺!小人有证人作证!” 证人很快被带了上来,是十几个农户,七嘴八舌纷纷道里长的确是公平公正,没有多贪污粮食,赵广胜就道:“大人,他们、他们都是里长的亲戚,里长管着俺们汴里村和下沟村,下沟村都是他亲戚,自然催要的少!” 当然赵广胜也是有备而来,他也请出了自己的证人,是本村愿意为他作证的若干人等,大家都道赵广胜家中的确只有难以耕作的草塌地,而且粮长还要问他征收官田的税。 两方争执吵闹,王卿辅便拍了一拍惊堂木,让他们肃静下来。 “大人,”堂下的典吏放下笔来,道:“常人觉得,老百姓无钱无势,跟里长、粮长相比,是弱势的,打官司总是吃亏的。然而小人却觉得,这案子并不是老百姓无罪,老百姓恐怕也不是普通老百姓,而是刁民。所谓刁民就是破落无赖之人,大多是游手好闲、穷困潦倒、靠帮闲敲诈等一些下三赖手段为生,他们告的状就是刁状,不仅要害人,还要牟利,正是因为他们看起来弱小可怜,所以大家就都被他们骗了,由着他们坑了真正的好人。” 知县王卿辅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道:“咱们县中,积压的这样的案子不少,都是不肯交粮,或者抵抗交粮的,案情简单明了,就是哭穷卖穷,若是被逼催,那就一哭二闹三上吊,里长、粮长都是乡里乡亲的,总顾着乡里情,没有办法,随即这些刁民更加有恃无恐,用一个‘拖’字诀,想一直拖着,把粮长拖疲拖垮,最后不了了之——赵广胜,你这样的刁民,为害乡里,本官若是不将你法办,如何以儆效尤呢?” 里长立刻直呼青天大老爷,道:“大人真是明镜高悬,洞察秋毫!小人被这样的顽固刁民坑害地欲死不能啊!而且这些人知道聚众反抗,大人,他们这十几个人都是不肯交纳粮食的!您知道,这粮食交不齐的话,只有粮长补上了,咱们的知州老爷清正廉明,屡发善心替他们补交夏税秋粮,可是却滋养了这样一群不知感恩戴德的人,咱么知州老爷能有多少钱粮,能替他们交到什么时候?这样的刁民,根本配不上知州老爷的一片善心啊!” 见王贵恬不知耻信口开河,不光是把堂上作证的十几个人村人气坏了,连外面伸长了脖子看审讯的百姓们都愤怒了,各个喧嚷起来,想要冲进公堂之上。 “好啊,”王卿辅怒道:“本官治下不服,竟有刁民滋事!” 他手下的典吏根本就是为虎作伥,道:“大人,他们来得正好!刁民终究是少数,充其量不过一二百人,县里衙役、捕快都在,还怕他们闹事不成?” 他是不相信百姓敢跟官府对抗的,即使县里的差役捕快加起来也不过是十数个,但是这些人就足够了。果然此言一出,刚才还义愤填膺的人群一下子死一般的沉寂了。 见此情形,王卿辅得意地一笑,刚要说话,却听人群中有人高喊道:“官府再这么催逼,大家都活不了了,大家一起上啊,法不责众!” 顿时人群又开始挤动起来,王卿辅有些慌了手脚,道:“这群刁民!怎么敢——快,快!衙役,还等什么呢,快将这些人乱棍打出去!抓到首恶,本官要严惩不贷!” “呵——”一道洪钟般的声音传了过来:“什么叫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本官总算见识到了!” 大家都寻声望去,王卿辅看到来人,顿时吓得从椅子上跌落下来,“巡按大人?” 来人正是巡抚河南的监察御史高炜。 唐天宝五年,皇帝派官巡按天下风俗黜陟官吏,巡按之名始此。而国朝以一省为一道,派御史分赴各道巡视,考察吏治,每年以八月出巡,称巡按御史,又称按台。巡按御史品级虽低,但代天子巡狩,大事奏请皇帝裁决,小事即时处理,事权颇重。另外,职掌巡察的监察机构通常实行自上而下的垂直领导,只对皇帝一人负责,不受其他部门干扰,便于独立行使职权。 他们是专门考察各省及府、州、县行政长官情况的,看是否称职是否廉明,看到他们,连一省布政使都要礼让几分,何况王卿辅这样一个小小的知县? 王卿辅立刻迎上去,做了个长长的揖礼,恭敬地几乎算是谄媚了:“大人怎么降临鄙县了?下官未曾得到知会,也未曾亲迎,请大人恕罪!”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一十五章 公断 高炜点点头道:“本官若是提前知会了你,又如何能看到今日这一场好戏呢?” 听这口气,王卿辅不由得暗暗叫苦,他早知道巡按最近就在临近这几个县里晃悠,但是人家是微服私访,你不能屁颠屁颠凑上去不识趣,事实上,官场就是这样,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些个巡按御史自以为微服私访,能访到民情什么的,其实都有人提前知会了,这一次他王卿辅得到的通知是,人家巡按根本不会来他这个小县城。 既然不会来,怎么还出现在了这里呢? 高炜走入大堂,百姓们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官儿,但见知县老爷对他也是毕恭毕敬,也都屏气凝神惴惴不安起来。高炜道:“本官奉圣命,按临地方,本为贾鲁河工程而来,但却见了一桩公门案——久闻王知县素有青天之名,但今日此案草草而断,甚至激起民愤,实是有损阁下清名,令人大跌眼镜啊。” 王卿辅嘴硬道:“回禀按院,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下官以为此案证据确凿,确系刁民无赖,若大人不信,请尽管核查。” 高炜就看了看桌上的状词道:“里长家中有财,请人写了状子,而小民家中无财,只能凭嘴申辩。双方各执一词,且各有证人佐证,王大人怎么就断定这是刁民作祟,想要诬告里长呢?本官觉得,若真是刁民作祟,怕他是原告,而里长要做了被告才是;不知道王知县何以教我啊?” 高炜说的不错,若是刁民诬告,一定是他主动去告人,打得别人措手不及,不会被动地等着人来告,这让王卿辅不由得呐呐无言了一会儿才道:“大人明鉴,若大人先入为主,恐怕难以察明真相。盖因本县积压若干案子,都是催科不起,刁民聚众不交粮,闹事起来有恃无恐,本县去年的夏税都未缴清,今年又要拖欠,而这一次布政使司里的意思,追讨各府各州县积欠是上面的意思,司里也要交代,府县也要交代,若是不催逼,如何缴清呢?” “而且大人有所不知,”王卿辅指着堂下的赵广胜几个道:“这些刁民仗着是周王治下,若是追缴太过,激起民间物议,于周王面上不好看,便横行抗缴,为所欲为啊!” 高炜呵呵一笑:“本官早都知道,你一县之地,连续两年拖欠了夏税秋粮,一共是二千二百石。还有今年的账,要缴起来,就须将两年的拖欠都补上,要不然你的乌纱帽,便是要戴不了了。可是你可有想过,你商水县去年黄河决堤,遭了大水,所淹最重,今年贾鲁河不行,大水又重复淹过,百姓穷困至此,嗷嗷待哺,你还要贪图政绩害怕处分,为了保住官位,就坐视里甲催逼百姓,判处小民败诉,你这官儿当的,我看真是不如犬马!” “本官就是从他汴里村过来的!”高炜见王卿辅似乎不服气,便一拍惊堂木道:“亲眼看见了他赵广胜的田地,俱都是草塌地,而王贵竟然收他与官田持平的税!本官看这案子里,不仅是里甲谋私,而且还有你一县之地的胥吏做手脚,要不然籍册之上,怎会有如此严重不符!” 这下王卿辅害怕了,而高炜却继续道:“你刚才说,你县里九成以上都是小民拒不交粮的诉讼,可是你这卷宗上,全然不听小民申诉,只是依据里甲所告,判处小民有罪。每有百姓诉讼里甲起立名色,科扰粮户,加成收受,贪污钱粮、逼勒粮户,你全然不听,就偏听里甲之言,每每判小民败诉。于是催逼之风愈演愈烈,以至里甲横行,百姓畏不敢告,为了躲避交粮,只能沦为流民。日积月累,致有今日,事可恨叹!不是你的责任,还是谁的责任!” 王卿辅汗流浃背面有菜色,就见高炜板起脸来,对他道:“王知县,你今日之所作所为,本官必行文呈具太子,你好好反省吧!” 高炜道:“本官判处里长王贵,自己承担所辖粮户不足之额,本官也一并巡视了下沟村,见到你家里的田地,纵横阡陌,不知道交够了夏税秋粮没有?你家田产这么多,就是替粮户补交了,家里也有数目可观的存粮罢。” 里长本来要大喊不服,然而听到高炜说夏税秋粮,脸色不由得一白,知道他偷税,将自己若干好田隐匿不报的事情怕是被人知道了,只能颓然认下,如同斗败了的公鸡一般。 见此情形,围观的百姓顿时惊喜交集,山呼青天,赵广胜更是连连磕头,感激涕零。 而退入后堂的高炜又单独留下了赵广胜,问他最近是否有人来过他家,或者他是否见过有人问询他事情——赵广胜牢记嘱咐,做出茫然的样子,完全不认。 高炜见问不出什么,便和颜悦色叫他退下了。 从袖子里取出信来,高炜又仔细看了一遍,只见信上说周家口镇汴里村有地方里长催逼粮户赵广胜甚急,当地官吏又不辨是非,偏听里长,逼民流窜,如此种种,说事在巡按之责内,请他公正决断—— 当时这信是他的长随投递来的,说门口有一个人,叫他把这信送上,等高炜看到款识留名的时候,立刻派人去追,然而这人已经不见了。 因为信尾加盖一方印签,居然是翰林供奉杨寓之印,高炜是京里都察院出身的人,如何会不知道杨寓是谁,自然大为惊讶。 这可是内阁之人,虽然官阶不高,但是地位独特,皇帝对他们依为心腹,赐给这五个人的服饰年年往上升,从四品变成二品,几乎和尚书比肩,六部尚书见皇帝还要专门入宫,而这几个内阁学士,便在宫中文华殿办事,能朝夕面见圣颜。 翰林学士无非是新科进士,翰林待诏则属皇帝的差遣侍从之臣,擅长文词、经学、医卜以及各种技艺如书画、搏弈者,像书法家沈度那样的,但是翰林供奉就不一样了,专门执掌起草制诏书敕,属皇帝的机要秘书,这样的人的请托,高炜就算再铁面无私,也要考虑考虑,何况他动身去了汴里村民田,发现果然如杨士奇所说,地方里长催逼甚急。 此时的汴里村赵老汉家中,难得丰盛馔饮,赵老汉高兴,就把家里的鸡捉住杀了招待张昭华,席上又问她是如何知道了今日会有更大的官老爷降临——他对于其中的事情一无所知,张昭华只是告诉了他今日审案,必有比知县高的官员来临,届时一定会为民做主罢了。 张昭华这个身份,自然不能抛头露面出现在河南官场上,万幸她有一方公印,正是那翰林侍讲学士杨士奇的公印,被她用了,加盖在信上送去了巡按那里。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一十六章 占田 至于这公印是怎么得来的,那就得说杨士奇了,他三个月前告假,处理丧葬事宜去了,他的姑母死了。 杨士奇自幼父亲去世,母亲带着他改嫁到罗家,罗家这个继父对他还算不错,不过没几年也去世了,从此之后杨士奇就脱出罗家,独自带着母亲漂泊,然而他的母亲也没撑过几年,只有一个堂姑母对他很好,常常寄信寄银钱衣物给他,这位堂姑母没有儿子,堂姑父宗亲单薄无可过继,就提出想要将他过继到自己头上,然而杨士奇拒绝了,他不可能当三姓之子。 当年杨士奇也曾改姓罗,后来有一次罗家祭祖,年幼的杨士奇自做土像祭祀杨氏祖先,被继父发现并赞扬他的志气,于是便恢复其宗姓,如果他再过继给堂姑父,那便是三姓之子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但是堂姑母今年年初去世,杨士奇得到消息,还是动身为姑母治丧去了,他虽然不是亲子,但是也是子侄辈,执子侄礼,他去端盆,就能免他姑母身后还要被人讥笑,毕竟没有儿子送终在此时是很丢脸很抬不起头的事情。 杨士奇去了山东,他的公印、题本这样一应的东西,便全都放在了文华殿里——因为文华殿统御地比较严格,是专门给太子读书的地方,一般的太监甚至普通官员,都不能轻易进入,所以杨士奇把自己的公印放在这里,是出于安全上的考虑。他当年就是因为丢了学印,不得已逃亡流窜,如今在这件事情上,就比旁人精细许多。 但是这恰好方便了张昭华将公印取出来,她微服私访,没有叫几个人随行,也是害怕纪纲耳目侦察,所以她身边只有含冬和太监吕方,还有要去山东探亲的蒋廷珪夫妇。她当时想拿张麒张昶的印,但是那都是京卫或者锦衣卫的印,锦衣卫是不能惊动的,京卫是出了京城就不好使了。所以杨士奇的公印,在官场上是顶用的。 至于御史高炜,张昭华从陈瑛的口中听过他的名字,其实是个很能直言的人,在都察院里也是多次顶撞陈瑛,陈瑛虽然刻薄,却爱惜他的才华,将他放到外面去做省道监察御史去了,这一次高炜也是从湖北被调到了河南,也恰好在周家口镇这边晃悠,才叫张昭华有了机会。 “贵人,贵人,”赵老汉的婆娘就小心翼翼地叫唤了一声:“吃肉,吃肉。” 张昭华夹了一筷子猪后腿肉,这肉并没有料理地干净,上面还有一根细细的毛,但是她还是送到嘴里,道:“味道不错。” 后腿肉是张昭华买来的,一只猪蹄膀被买来,全村的人都伸长脖子看,张昭华见他们着实可怜,干脆买了一整只猪,让他们料理去了,现在弄得村里跟过年似的,刚刚还轰走了一群来道谢的人。 张昭华吃得心不在焉,有一个一直萦绕在她脑子里的问题,那就是被粮长买去的孩子,究竟去了哪儿呢?什么时候起,粮长居然包揽了人贩子的活儿? 能提出用孩子补足夏税秋粮的不足,这粮长本身罪该万死,而且他还是个知州,是官府的人—— 然而高炜没有随意处置任何一个官吏的权力,他只能参奏这些人,然后奏疏送抵南京,得到高炽的批准,才能将这些为非作歹之人一网打尽。她如今也不可能直接冲进知州衙门之中,逼问这些事情。 “……里长这一回不敢逼俺们了,”赵广胜其实还是放心不下:“他要是下一回,还是催逼呢?” “那不可能,这案子被高炜、高大人一往上报,”张昭华安慰道:“那就从知州到知县到里甲,都要问责,里长就该换人了!” “换人,换人也要催缴粮食,”赵老汉就道:“也要谎报数额,大斗进小斗出,俺们县里就这么多地,有五十顷的土地不交粮,多少税,只能平摊在俺们身上。” “什么五十顷的土地不交税?”张昭华道。 “咱们县东头,最好的田是周王府的,”赵老汉道:“他们圈了那么多田,又不交税,所以里长才会在俺们身上加重税。” 每个县根据鱼鳞图册来征税,但是周王府占了好田,堂而皇之地不交税,甚至将几千亩耕地从纳税清单上隐去。粮长不敢催收,只能将田赋平摊到这一县之地的小民身上,想想这一县的百姓,就成了重赋的实际交纳者。这王县令应该早就是一清二楚,他和河南的无数官吏一样,早就和周王府勾结起来,通同作弊,将负担转嫁到无地少地的贫困粮户头上,加重小民的负担。 小户要交大户之税,百姓们负担了自己头上的税,还要负担周王府的税,甚至还要负担粮长、里长的加成收受,日受煎熬,难以负担,只能沦为流民。 张昭华本来就对周王府没有一丝的好感,赵老汉的话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令她愤怒不已。原想着周王兴趣在本草医药上,周王嫡长子温恭有礼,嫡次子有爋已经被流放去了云南,这在藩王之中,已经算是相当听话安分的了,没想到光在一个小小的商水县城里,就占有民田五十顷,商水县地方小,民田总共才二百七十顷—— “周王府在其他县里有田吗?”张昭华就道:“也都不交税?”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周王府在其余几个县里,都有或大或小的土地,而且他们圈地的方法还特别令人愤恨,说是每年黄河决口,大水淹过的土地都是淤地,淤泥乃是第一等的田土,是相当好的土地,周王府的人就每年来寻这样的好地,管他是谁家的田,都占了,也都不交税。 没想到的是,赵广胜道:“别说周王府将开封周围的好田都占了,那归德州的好田,不都叫张娘娘家里给占走了吗?” 张昭华脸色大变,她筷子都差一点落在了地上:“哪个张娘娘,你说的是太子妃吗?” “那还有哪个张娘娘,他们永城那地方,出了个贵人,”赵老汉的儿子抹了抹嘴上的肥油,道:“别说永城,归德州六个县多少田地,都是他家的了,都不交税。周王府也让着她家呢,也不敢跟她家抢。” 张昭华又气又伤心,她爹住不惯南京,一年之中多是往老家和北平跑,北平有地她是知道的,都是皇帝给的,但是老家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多了这么多土地,而且都还堂而皇之地不纳税,这让张昭华难以接受。她实在没法想象自己家里,也变成了和周王府比肩的、让人闻之色变且为民害的权贵人家,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像当初的自己一样,为求生而四处奔走,但是没有生路。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一十七章 肝儿疼 张昭华蒙在被子里,气得肝儿疼,额头也是突突地跳,杨氏过来劝了一会儿,她是个口拙的人,话也说不到点子上,只好做了一点吃食,但是张昭华一口也吃不下。 含冬看到她脸色潮红,又叫着说头晕,也吓了一跳,赶紧给她耳朵上扎了个眼,放了几滴血,才稍微算是舒服了一点。 张昭华向来有个血热的毛病,情志不遂,肝郁化火,火热内盛,小日子就不正常,这也就是为什么她遇到不能舒心的事情脾气就这么大的缘故,高炽也知道她这个病,很多事上也就不能太争执。张昭华只有吃盛寅的药是见了效果的,所以她常备的都是盛寅开的舒肝化瘀的药,便就着含冬的手服了四五枚下去,慢慢才感觉脑袋不嗡嗡轰鸣了。 “至亲,至亲呐!”张昭华也不敢高声了,害怕屋子外头的赵老汉一家听到:“想当年我家没有起来的时候,就遭人压迫,死中求活,如今有身份了,就反过来开始压迫别人了!我还为河南的灾民操心,我丢死人了,我恨不能把头塞到炕洞里去,再不出来见人了!我说当时我见那河南的按察使,问家乡情况怎样,他就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呢……说不定他在心底笑话我,我自己都笑话自己!我自己家一屁股烂账,我还出头露面给人家老百姓做主,假模假样地同情灾民……” “气死我了!”张昭华怒道:“二哥做了这样大的生意,家里一天的花销,我都算过,怕也是中产之家一年的收入,我爹、我大哥还不知足,还抢夺老百姓的田地,那可是乡亲!有多少原本安居乐业的百姓,负担了张家的田税,六个县,一个州,这得有多少人要卖儿鬻女才能活,多少人交不起田税,只能连夜奔逃成了流民呢!” 她这样说出来,倒还舒畅了一会儿,对劝解的含冬道:“你也别说跟我跟我没关系的话,怎么能没有关系,这倒不是败坏名声丢不丢脸的事情,我不是害怕坏了我的名声,名声算什么,我就是害怕张家居然成了周王府这样鱼肉乡里的人家!这太可怕了,你知道我当初为的什么进宫选秀的吗,这么多年我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她一轱辘翻起来,把吕方叫进来,吩咐他立刻赶回南京去,“你去我爹娘那里走一趟,把事情和他们说一说,且问问他们,是不是侵占了许多田地,是不是正大光明地不上税,两京多少田不够,还要在老家抢人家的地?” 她根本也坐不住,等吕方走了,就收拾东西从周口镇出发,赶往归德。 到归德要经过开封,开封往昔人口稠密,比之南京也不差什么,但是这一次黄河坏了开封城池,甚至淹到城内,现在河水稍退,但是城内城外还是一片萧索。 他们一行人进入城中,发现里面有赈济灾民的摊铺,是官府开设的,专门给淹坏了田地没法收粮的老百姓提供的,张昭华亲眼看到施的粥能立住筷子,知道官府倒还算是尽了心。 灾民都是四面八方赶来的,的确面黄肌瘦嗷嗷待哺,而且他们没有住宿的地方,只能蜷缩在街角上或者粥铺旁边,人都衣不蔽体,骨瘦嶙峋;甚至还有两三岁的孩子,被大人裹在怀里,目光呆滞地打量着来人。甚至就在张昭华的眼皮下,有一个妇人倒下去,四周的难民一拥而上,把她的衣裳扒光了,只留一具枯瘦的蜷缩在一起的身体,被大喇喇地扔到草堆里,很快就变得青紫了。而她身旁的筐子里头,还装着一个黑乎乎的娃娃,哭得像猫叫一般。 张昭华还没有动作,旁边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个男孩儿,个子也不高,倒是灵敏,将娃娃裹在了怀里,手上捏了一块黑糊糊的东西,一点点喂给孩子吃起来。 张昭华看得难受了,就走过去蹲在了他面前,这男孩子也就是八九岁也可能十岁了的样子,满身泥巴,看到她来,警惕地往后面挪了几步,缩在了墙角里。 “不要怕,”张昭华道:“不是坏人,你看看小孩,他妈妈是得了病死的,他可能也染了病,要大夫看病才行。” 这妇女的尸体面色青黑,的确像是染了伤寒而死的,而他怀中的小孩似乎也不太舒服,一直发出微弱而又尖锐的叫声。 这男孩考虑了一会儿,还是不肯将手里的孩子交给她:“您要是能发了善心,请大夫给他看病,那就是积了阴德福报了,或者给俺钱,俺可以带着他去看病。” 张昭华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有一男一女两个灾民哭喊着过来,嘴上喊着乖囡,见到男孩手中的小孩就眼前一亮扑了过来。 “俺的乖囡——”这女的伸手就要抢夺男孩手里的孩子:“这是俺的孩子,你快把孩子给我!” 男孩轻巧地避开,“呸”了一口道:“什么你的孩子,这是俺弟弟,你这头上流脓脚上长疮生孩子没的人贩子,再不走俺就报官了!” 男的大怒,一巴掌就要派过来,被蒋廷珪捏住了手,狠狠地一搡,顿时后退了几步,看到张昭华一行人,露出了讽笑来:“原来你是要卖给她呀,你觉得这大户人家好,给的钱多,以后还能见上是不是,俺跟你说实话,他们还不如俺们呢!这大宅里头的阴私事儿,可多得是呢!” 含冬也呸了一口,骂道:“我们没有买卖人,谁像你们这样活该千刀万剐了!” 粥铺似乎有官员朝这里张望了,这一对夫妻才骂骂咧咧地走了,他们就是寻找灾民之中的小孩,直接拐卖或者问价买走——这是这个名叫大虎的男孩说的。 “白天黑夜,有好几拨人来回晃悠,”大虎对张昭华他们似乎放下了一点警惕道:“不知道是不是一窝人,有的明着,有的暗着,就是盯上了难民里面的小孩,年纪越小的越好,没人管的就抱走了,有人管的就给一点点钱买了,还有一觉醒来孩子就不见了的,这半个月发生了好几次了。” 张昭华就道:“开封城里,贩卖人口的牙婆、人犯多吗?” “以前也有,哪敢明目张胆,”大虎道:“最近这半年一年的时间,人就忽然多了,走失了许多孩子,官府也查了好久,查不到什么。” 张昭华想起来汴里村的赵老汉也说过,粮长开始折色人口买卖也就是在最近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她不知道这二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 “走,”张昭华把男孩拉了起来:“先吃饭吧。”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人贩子 小孩子被大夫看过了,说是没有大碍,就是饿得久了,一行人转入食肆之中,要了许多包子面条这样装肚子的饭来,这小孩子也能吃,可能也就两岁多的模样,居然呼噜呼噜喝了两碗小米糊糊,嘴巴还张得大大地,眼睛蹦着看锅里的糊糊。大的就跟能吃了,张昭华要了二十个包子,也就蒋廷珪和含冬各吃了两个,剩余的都被大虎吃了,还有两大碗面,也不知道是怎么装进他的肚子里的。 张昭华就笑道:“你也不能吃太多,要不然肠胃作耗,消化不了。” 这男孩倒也听话,虽然眼里还是恋恋不舍,但是还是把筷子放下了,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也就是路过的人,”张昭华道:“不过开封也是我老家啊。” 慢慢聊起来,这孩子倒也知道的不少,比如刚才所见的粥铺其实不是开封府官员所施,而是周王府的官员搭建的,官府的粮食不够,建了一个粥厂,没有维持七八天就开不下去了,反而是周王,因为他的王宫也被水淹没了几寸,他躲避的时候见到了逃难的灾民,心生恻隐,开的是私库赈济灾民。 张昭华对周王府的不平之气稍微平息了一点,不过一想到他的私库里的粮食是怎么得来的,不由得又愤怒起来,而且她还怀疑人口失踪案,与周王府有关。 藩王的权力有多大,她是清楚的,当年她在河南一省之地投诉无门,走遍了南京,连应天府尹都不能为之奈何,虽然在当今圣上手中,削夺了藩王的护卫,裁制了许多地方,但是他们依然像是土皇帝一样凌驾在地方,成为老百姓头上的阴影。 周王府是有掳掠人口的案底在的,而且她还知道有些藩王不仅掳掠民女,还私阉童男,把好端端的孩子骗走阉割了,弄成太监进入王宫服侍。 “我有个事情要你帮忙,”张昭华就对大虎道:“你是个伶俐人,看得出来,事情成功了,就是大功一件,你能过上好日子了。” 张昭华把孩子放到了他的怀里,低声吩咐起来:“你就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回到粥铺……晚上有人回来劫夺孩子……你就……” 大虎听得仔细,连连点头,道:“俺能行,一定把他们的老巢揪出来!” 张昭华放了他离去,对蒋廷珪道:“你持帖子去拜会府尹,只说是走丢了一个书童,而且知道了线索,只求府尹派人协助抓捕,开封府明日封城一天,就这样。” 第二天天不亮张昭华就起来了,出了院子就看到蒋廷珪果然带了不到二十名的捕快来,她就道:“各位差官辛苦,只因我家老爷丢了个书童,已知贼人下落,那衣服或者帽子兜巾上,若有五彩丝线的,就是掳掠人口的贼人。” 张昭华叫大虎暗藏了针线,人贩子晚上必要趁夜黑来抢夺小孩,最有可能的是大的小的一起抢了,因为大虎的年纪也不过十岁罢了——大虎就趁这些人不备,将丝线缝在他们帽子或者前襟上,这和宋朝时候的王寀用的办法一样。 全开封就开设了两个粥铺,都是周王府施的,这些捕快往里头搜寻没多久,果然就看到了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人,衣领上面有几道丝线,而他枉自不觉,还在灾民里面打量,被四面八方的捕快合围起来摁住了,带到了张昭华面前。 “说,”张昭华就呵斥道:“你掳掠的人口在哪儿?” 这男人起先装傻充愣不承认,但是捕快们很快给他戴上了一个六十斤的枷锁,摆出了一个老汉推车的姿势来,没撑过多久,这男人就冷汗直冒了,说了一个地名。 张昭华拦住了想要去搜寻的捕快,道:“这一定不是窝藏的地点,你们去了什么也找不到,他是在给自己的同伙通风报信呢。” 之后就是一通板子伺候,这男人架不住,这才奄奄一息地说出了地方,捕快们很快呼啸而去,张昭华对蒋廷珪道:“我看光有这些捕快不够,还要劳烦你去兵马指挥那里,问他要一些兵来。” 天下的兵马指挥都是一样的,管得也都是一地的缉捕盗贼、洒扫街道、防火这样的事情,是可以用钱买通的,若是肯给钱,什么事情都能办好,常常便是公器私用。张昭华这一回可以给出一百两银子的价钱,让他们出人缉捕人贩子,她疑心这一次二十个捕快也是不够用的,她可不想有任何一个漏网之鱼。 不过一个多时辰,就有好消息传来了,果然找到了一个窝藏人口的老巢,抓住了人贩子一十七人,解救了二百多名孩童。 这就是个大案了,惊动了开封府尹,经过审问之后,这些人贩子对买卖人口的罪行供认不讳,他们用各种办法,或偷或抢或买,将小孩掳掠了,然而他们居然也有一个统一的贩卖方向,那就是长沙。 张昭华听到这个结果,刚开始不相信,她觉得是这些人可能招认了周王府,但是府尹替周王府遮掩了,然而没想到平安回来的大虎也说,他晚上听到几个人贩子说什么明日一早就往湖南走的话,看来这些人的确是要将人贩卖去湖南的。 这些人贩子到了湖南,自然会有人来交接人口,府尹审了几次,都说确实不知道交易对方是谁,但是他们急需这样的小孩子,价钱给的也高。 张昭华在开封住了七八天,一直等到案子有了大致的审判结果,官员办事效率还是有的——这些个人贩子依法判刑,有的绞死了,有的蹲大牢,都是罪有应得。而掳掠的人口,官府也帮忙安置,帮他们找寻亲人。 大虎给自己救下的这个小孩取名叫小虎,认做了兄弟,而这兄弟两个愿意跟着张昭华,想要张昭华收留他们。张昭华不能收留他们,但是杨氏倒是很喜欢这两个孩子,说愿意的话,收他们做个干孙,大虎自然愿意,欢欢喜喜认了亲,被拾掇好了出来,才知道这家伙也是个俊俏模样的。 张昭华在开封的时候就听闻了河道总督蔺芳去了山东的消息,她也看到了,河南水患不如山东紧急,河南只是灾民安置的问题,河水水位已经在逐渐下降了,但是山东那里,一直都在决口。她也不敢迟疑,本来还想去归德州看看张家侵占良田的实际情况,这下也不去了,她知道这事情十成十是真的,小民不知道她身份没必要撒谎。于是她决定先去山东,以后回到南京再解决张家田亩的问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一十九章 沉船 山东曹县,河道总督蔺芳冒雨巡视河工堤防,眼前奔腾的洪涛轰鸣有如雷震一般,随行之人尽皆失色,连手里的灯笼都抓不稳了。 蔺芳盯着河水看了半晌,又看了看堤头的石船,才回到了席棚之中,棚中众多治河官员,挑灯正在商议沉船之事。 “明天就沉船,”蔺芳毫不避讳地将靴子脱了,只见白色的袜子上全是黑黄的泥土,他叹了口气道:“再不沉的话,就要连降大雨,到时候沉船都堵不住了!” 众官员刚才商议,也都是这个意见,河面水位这几日并没有涨,而是维持在原来的水位,但是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河工已经在西侧的北岸筑刺水堤二道,减弱流势了。原先这个地方,河水冲刷着堤岸向北奔流,回旋湍急,蔺芳一来就将元朝修筑的截河大堤加固延伸了,由原来的19里变成了25里,高度也增加了。 “今日一日,就清出淤泥三万担,”治河官员道:“明日堵住决口,故道也不会淤塞了。” 曹县新集至小浮桥250里一段故道淤塞,如今正在发征夫六万自仪封起向东疏浚旧河,而这里的一处决口是最大的,亲眼看着堵塞完毕之后蔺芳才能放心。 “把账目给我看看,”蔺芳从官员手中接过了账册,一条条看了:“所用木桩2万2千根,榆柳杂梢66万6千根,蒲苇杂草712万6千余束,竹竿62万5千根,碎石2千船,绳索5万7千根,沉船127艘……还有苇席、竹蔑、铁线、铁锚、大针……总计用钞62万贯。” 堵一个决口就已经花去了这么多,蔺芳希望钱花的都是值得的。 而张昭华赶到的时候,恰逢蔺芳主持祭河大典,要堵口是万分艰难的,谁也不能保证成功,而失败的可能性又很大,古人但凡凭借运气的事情,只能信天信神。 张昭华忽然看到远处走来一些征夫,身上扛着背着大埽过来,她顺口叫住了,捡了一个大埽,用匕首捅了进去掏了掏,发现里面芦苇压住了碎石头,排列紧实,不由得点了点头。 埽就是用梢料、苇、秸和土石分层捆束制成的河工建筑物,可用于护岸、堵口和筑坝等。其卷制方式为:以梢芟分层匀铺,压以土及碎石,然后推卷成捆,用竹索、草绳等捆扎维系,即成埽捆,每捆圆径数丈,长加倍。将若干埽捆下至河岸指定位置,并用桩、绳固定,即成埽工。 张昭华已经看到了底下一排排堆积成山的埽工,等一会就要推到河里去,她眺望这白浪滔天的洪水,也不由得提心吊胆起来。 而此时的蔺芳显示宣读了祭文,投给河里的神灵,随后领着五万河工祭拜河神,连带着张昭华也不由得诚心诚意地拜了拜,希望黄河就此平息水患,不要再为生民害。此时倒也有些奇怪,祭文投下去之后,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忽然乌云密布,唬地众人以为神明显灵,纷纷磕头不已。 一众治河官员都倒吸一口气,道若是此时降雨,则河决根本堵不住了,而蔺芳也沉着脸,一挥手将十几个五花大绑的人带了上来,道黄河大王同意撤水,但是他同时也说了,手底下虾兵蟹将不服管,要从人世间选出六个人来,帮他统御黄河。 一声令下,这十几个人人头落入黄河之中。张昭华瞪大了眼睛,怒道:“蔺芳这是在干什么!祭河难道不是用三牲吗?他竟敢、竟敢用人头来祭!” 含冬却道:“娘娘,我们老家也有说法,平时黄河风平浪静,用三牲祭祀,若是黄河大王发怒,就是要人头祭祀的呀!平常修桥修路,便都是要这样,才能修得起来!” 张昭华不说话了,她并不是信了含冬的说法,而是看到蔺芳下令杀人之后,许多似乎一直在往后退的民夫河工们,都不敢再退缩了——原来蔺芳是杀鸡给猴看,他下定了今日堵口的决心,哪怕风高浪急,也一定能要成功。 看到众人不敢退缩,蔺芳就下令将大船推入河中——这种船堤障水法并不是蔺芳的独创,是元朝的贾鲁治河采用的办法,逆流排大船三十艘,前后连以大桅或长桩,用大麻绳、竹绠绑扎在一起,连成方舟,又用绳索将船身上上下下捆个结实,这时将铁锚在上流放入水中。又用长达七八百尺的竹绠系在两岸的木桩上,每根竹绠上或吊二条船或三条船,使船不会顺流而下,船身中稍微铺些散草,装满小石头,用台子板钉盖上,再用埽密布合子覆上,或覆上二层,或三层,用大麻绳缚住,再把三道横木系在头桅上,都用绳维持住,用竹编成笆笼,装上草石,放在桅前,约长一丈多,称为水帘桅。 每条船上有两个水性好的民工,执斧凿,站在船首船尾,蔺芳看船只漂流的位置差不多,就在岸上击鼓,听到鼓声的时候民工同时开凿,沉船阻塞决河口。 “唉!”张昭华看得清楚,叹道:“位置偏了!” 有四五艘大船没有沉入位置,直接将七八百尺的竹绠一下子挣断了,霎时就被卷沉远了,船上的民工也就因此没命了,而决口的水势虽然大大降低了,但是水流依然湍急,而且看船顶,一直在前后剧烈晃动,形势更加危急了。 “再沉!”蔺芳也注意到了危险,立刻命第二支船队顶上去:“快沉!” 两岸的木桩有几十根已经被之前那四五艘沉船给连根拔起来拖走了,足见水势之大,这一拨船只位置沉对了,但是有一艘船一直没有动,船工没有开凿,反而一直在向岸上比划,几个征夫眼睛尖,立刻指着上流道:“铁锚被拖走了!” 这一艘船的铁锚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顺水流下了,而这一艘船因为和其他船只绑在一起,其他船都沉下去了,这艘船只能不停上下沉浮着,蔺芳知道若是再这样下去,其他船只就有可能沉不下去,他红着眼睛、咬着牙齿,只能亲手将木桩上竹绠砍断了。 张昭华也大叫了一声,这艘船终于脱离了其他船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卷进了涛涛大水之中。 水势终于在第二拨船只沉下去之后,渐渐变缓。然而此时更不能停,要继续合拢堵口,蔺芳将旗子一挥,顿时数万人抬着大埽冲入水中,还有万余人在案上扎帮、运埽、叠埽,蔺芳看到第一道埽工没有被大水冲裂冲陷,才长长舒了口气,接着第二道、第三道,一直五道埽工叠加了上去,决口终于被堵合,河水不再泛滥了。 此时乌云密布的天空忽然又放晴,蔺芳将旗子放下,万人高呼起来,连张昭华也不由得喊了几句,才发现身前身后的衣服都湿透了,毕竟这合拢过程极其惊险,不是亲眼所见,简直是难以想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二十章 侃侃 张昭华就在曹县住了下来,杨氏和蒋廷珪则回了济南,带着大虎和小虎。 她自己打扮地有如农妇一般,趁着河工放饭的时候进去——河工中午放饭,有大灶,也有家里女人来送饭的,张昭华也提了个篮子,进入河堤里东看西看。 只见堤头有三升旗,用官兵把守。所谓三升是用土升黄旗,用石料升红旗,用柳草料升蓝旗,埽工已经完成,现在就是继续加固大堤,这曹县的大堤是贾鲁修的,已经被冲垮坏了好几处地方。 蔺芳等一众治河官员所在的席棚很好辨认,上书‘普庆安澜’几个字。张昭华伸长脖子眺望,就看到里面人来人往,到了饭点了,也有人提了食盒在棚子外面等候了,但是好半天都人出来接过。 倒是有一个人慢慢出来了,张昭华看着这人颇有些眼熟,定睛一看不由得叫道:“杨士奇?” 杨士奇的耳朵相当好,竟然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还听出了唤他名字的声音。他顺着声音看去,也看到了张昭华。 杨士奇显见地大吃一惊,脸色都变了,又伸手想要揉眼睛,最后是确定了,疾行过来,低声道:“娘娘,您怎么会在这里?” “来看看呗。”张昭华就道:“你怎么也在这儿?” 杨士奇就低声道他是安葬完了姑母,听闻曹县大水的事情,就赶过来看看,他说着很是急促地劝张昭华立即回宫去,说这里大水还没有退下去,算是险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类的,尤其是听到张昭华如今身边竟然只有一个宫女服侍,这更让他不安了。 张昭华却不肯听他的,她要巡视河工,查看黄河灾害,蔺芳这一次治水,根本来不及上疏具体说明他的治河理念和方法,虽然高炽一再称赞他的才能,但是张昭华还是不放心,治河是百年大计,事关千万百姓生死流离,自然要慎重再慎重。 “杨大人,”张昭华见杨士奇还要劝说,不由得笑道:“这一次要委屈了,我要巡视河工,不好行走,只能用你家眷的身份了!” 杨士奇这回是真的目瞪口呆了,能从他向来稳重的脸上见到这个表情,张昭华也是觉得十分新奇。这时候忽然听到席棚里传来争吵之声,张昭华就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杨士奇跟在她后面,欲言又止露出了十分无奈的样子。 “……诸君是否想过,黄河为何会在曹县、单县、砀山、徐州一带忽东忽西、靡有定向,”蔺芳指着地图道:“因为它不沿贾鲁河东流,而是从涡河、颍河入流了,只要从涡河、颍河入流,那就一定会决口,会改道摇摆不定。如今贾鲁河日夜清淤疏浚,但是要等它分流,还要时间,而江淮山东的百姓,已经等不了多少时间了,诸君,一定要确定一条入海道路,否则江淮山东会变成汪洋泽国,时不我待啊。” 黄河河道不停变换,即使疏浚了以前的入海河道,但是它也只是短暂地流经了几天罢了。 这个席棚之中的人,果然都是老练的治河人才,很快便众口一词地指出一条方向来,河出境山以北,则闸河淤;出徐州以南,则二洪涸;只有出了境山至小浮桥40余里,才是一条最好的入海河道。 由淮入海非常便宜,但是若是弄不好,危险就相当大——因为走徐沛入淮,从徐州至淮阴一段黄河即运河,而山东境内的张秋运河也至关重要,现在堵住了白茅口的决口不算什么,若是按照他们确定的方向,黄河涨水的话,是有可能北决的,北决就会阻断漕运。每年从东南运漕粮400万石至京师,运河通塞事关政权大计,绝对不能轻忽。 “修堤,”治河官员黄楚则道:“北岸筑堤,南岸分流。” 在场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张昭华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修整以前的堤防,”这人阐述着自己的方法:“筑塞东北注河口,使黄河下徐、邳,由淮入海。” 黄楚则甚至道:“这就好比壶有一孔,和壶有五孔的区别,一定是五孔壶中的水,最先干涸。”他的方法,一定以顾全大运河为先,这是南北运输的命脉,皇帝肯定也是这个想法,所以一定不能使黄河北决,要把河水向南导去。 “黄河若是南决呢?”黄楚则滔滔不绝地说着,却忽然听到了这样一个质疑的声音。 “黄河多支分流下泄,”黄楚则道:“怎么会南决呢?” 他说的不错,就拿它的一孔壶和五孔壶距离,一孔壶有没有可能炸裂,有可能;同样的水量的话,五孔壶一定不会炸裂。 “您要说的是单纯的水的话,”张昭华就道:“分流自然是最好的办法,但黄河不是水啊。” “倒好笑,”黄楚则道:“黄河不是水是什么?” “黄河是水和沙啊。”张昭华道。 黄河若只有水的话,不会困扰百姓两千年了,就因为它挟沙量世界第一,沙与水构成了复杂多变的问题,黄河才如此难治。 黄楚则抬眼一看,却见提问的竟然是个年轻的妇人,不由得怒道:“你是谁,怎么能进了河道总督大人的席棚里,还不速速退下!” 杨士奇上前一步道:“得罪,这是内子,胡言乱语了。” 棚里的人并没有见过张昭华的,蔺芳也是,他是新任的工部郎中,张昭华还来不及见他。所以杨士奇说她是内人,自然没有人怀疑。 蔺芳笑道:“原来是杨夫人,您刚才说这方法不行,黄河会南决是吗?” “蔺大人容禀,”张昭华就娓娓道来:“刚才那位大人所说的保漕为先,妾是赞同的,但他所说说黄河分则事小,合则事大,妾不赞同。因为黄河多沙,若是分水,且不说会通河出口至清河的五百里河道水源大大减少,运河运输困难;但说分水会使水势变弱,必然导致泥沙沉积,促使河道淤塞。河道淤塞,就会变更河道,徐州以下,则会出现多支分支,或横绝,或逆流入漕河,或至湖陵城口,散漫湖泊,不仅没有带来安定,反而多加游荡,使百姓更加受害。” “而且大人怎能任黄河南下就不顾了呢?”张昭华道:“泗州的祖陵,大人忘了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太行堤 张昭华说了那么多话,唯有最后一句才震得众人纷纷变色。 祖陵是太祖高皇帝的高祖c曾祖c祖父的衣冠冢及其祖父的实际葬地,位于泗州城,这个地方是扼守淮河两岸及南北大运河由淮河入汴河的南端口岸,若是按黄楚则的办法,黄河南岸大量分流,则会导致祖陵这个地方受到直接威胁,而若是黄河夺汴入淮,泗州城将遭没顶之灾。 “那你说,”席棚的人不约而同道:“黄河不能南下,该如何?” “黄河必须南下,由淮入海。”张昭华心中叹了口气,这是因为此时漕运的大背景决定的,她暂时没有办法改变:“但决不能使之分流,我的办法是,束水攻沙。” 这个词一出来,没有一个听得懂的,蔺芳倒是不耻下问,非常有耐心地请她讲解。张昭华就清理了一下思绪,道:“黄河依靠人力挑浚的办法实在太耗费人力。因为这么大一条黄河,就曹县这一段,水深的地方有六七丈,浅处也有三四丈,河面宽的地方有一二里,窄的地方也有一二百丈。不知有几千万斗泥沙,靠人力能挑挖干净吗?即使能够办到,如果不筑堤,下次洪水一到,又发生决口漫溢,河床很快又会被泥沙淤塞填满,这样下去还有个完吗?” 束水攻沙,这是明朝后期潘季驯治河理念中最精华的一条,依靠黄河水流的自然力,借水刷沙,具体做法就是通过堤坝稳定河槽,相对缩窄河道横断面,增大流速,提高水流挟沙能力,利用水力刷深河槽,人为加快下泄速度,使泥沙不但不沉积,而且冲刷河底,淘深河道。 她还没说完,就有人摇头了。 “法子是好,”黄楚则道:“但是堤坝要做多宽呢?每个地方河水的流速不一样啊。” “对,河水有丰水期枯水期,堤坝做的宽,枯水期起不到束水的作用,攻不下沙来做的窄,洪水期压力太大,动辄决堤,怎么解决?”蔺芳也就摇头道。 张昭华捡起了桌的纸笔,画了一条河流,在河流两边画了两条直线表示大堤:“建立双重堤坝。” 缕堤,是在河滨修筑的束水堤,目的是把河道变窄,将河流束缚起来冲深河床。遥堤则是在缕堤之外二三里远修筑的提防,目的是在河水漫滩或者冲毁缕堤后,阻止洪水不再泛滥成灾。这种办法自从潘季驯提出来,后世就一直沿用,甚至张昭华所在的那个时代,黄河下游大堤就是这种做法。 潘季驯最值得推崇的还有一条是蓄清刷黄,即在清口游堵塞洪泽湖大堤决口,修筑高家堰大堤,把淮河水拦蓄在洪泽湖中,约束淮河的清水尽出清口,流入黄河,以达到冲刷清口的的目的但是不适用于现在。 因为是到了万历初,黄河决崔镇以北,淮河决高家堰以东,黄c淮c运交汇处的清口一片淤沙,清口以下的黄河入海尾间也被严重淤塞,仅剩一沟之水,无法人工浚清口的时候,潘季驯经过实地勘查后才想出了这样一个胆大的方法的,这个天才的办法造就了洪泽湖,即后世的洪泽湖其实是潘季驯实行蓄淮刷黄的方针以后,人工形成的一个大型水利枢纽。 这一条方法暂时不能施行,但是它提出的“蓄水”和“调洪”的策略,是可以用的,潘季驯所建的调洪水库体现出近代人工水库的雏形,它那时就已经包括了近代人工水库的主要组成部分:库区c挡水建筑c取水口c溢洪道,这些都可以慢慢修建。 张昭华费力地讲述她提出的在黄河两岸设遥堤缕堤c挽河归槽的办法,若干个官员之中,有的点头,有的摇头,还有心不在焉的,还有两三个不时眺望着门口,似乎等她说完话,就要出去吃饭了。 很让张昭华失望的,方才很有耐心的蔺芳似乎对她这些个方法也不太感兴趣了,道:“天下有谁能出奇策使黄河水受约束的?我看尊夫人的想法未免过于天真,还是不可取啊!诸位还是听本官一言,倒不如在徐淮划出地方,任其游荡决溢,只是尽力保运就行了。” 这话对着杨士奇说,让杨士奇的脸色不由得一红,然而他自然是不会跟着其他官员点头的,不过让他好奇的是,太子妃这样的深宫女流,怎么会对黄河情况知之甚详呢? 张昭华万万没想到蔺芳只要运河畅通就可以了,黄河决溢,淹点地方又算得了什么,其实她也应该知道,新法治河的办法还没有试用过,没有实践过,听起来倒像是天方夜谭一般,只能光凭想象,所以官员们不能相信,也不能冒险此时治河官员们遵守的通则就是宋濂的办法,南北通流。但是稍微改变的是,北岸不能通流了,因为运河不像洪武时候,是没有通畅的。但是向南通流是可以的,只要黄河如今的走势,合颖c涡二水入淮,就可以“杀河势”,泄掉洪水了。 而且蔺芳还意味深长道,黄河多支下泄,即使泥沙沉积再多,也不会淹了泗州,除非泗州周围的小湖泊涨了水这恰恰张昭华在束水攻沙之后想要推行的蓄清刷黄会带来的结果,也是潘季驯治河失败的原因,他加高加长高家堰,高家堰即为拦河大坝,硬生生将淮河水蓄成一个洪泽湖,而泗州恰好在洪泽湖范围内。 在一定程度,蔺芳其实说的没错。 张昭华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她转头就离开了席棚。身后顿时传来一阵笑声,蔺芳哈哈笑道:“杨大人,你的夫人,甚有脾气啊。” 张昭华坐在堤坝看着平缓的河水,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杨士奇的声音,他也坐在了堤坝。 “你们商量出了什么结果?”张昭华平静地问道。 “筑堤,”杨士奇道:“在黄河干流北岸从胙城历滑县c长垣c东明c曹州c曹县抵虞城县界,筑一道长堤,约莫有三百六十里,阻拦河水北。” 张昭华眼睛微微亮了一下,道:“太行堤算他蔺芳还有点眼光。” 事实,刚才杨士奇所说的这一条大堤是有的,被称为太行堤,但在历史,是弘治年间白昂主持治河时所修,这道大堤非常管用,的确阻拦了河水北,维持了运河的稳定。 “这一道堤坝不够,”张昭华就道:“堤之南,须从于家店经荆隆口c铜瓦厢c陈桥抵小宋桥筑一道60里的内堤,前后两堤相辅,才能尽数阻拦河水,成为黄河北岸的两道防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二十二章 白莲教 “你有没有想过黄河为什么频繁改道?”张昭华道:“不是涡河颍河的原因。黄河害在下游、病在中游、根在泥沙。泥沙含量大,下游高度差、小流速慢,淤积严重,如果不管,就会溢出原河道,改流新方向,这就是商朝五次迁都的原因。如果但凭筑堤,就会继续淤积,没办法只能加高堤坝,淤泥也会加高,最后导致洪水决堤。你看看开封城,我就在那里长大的,洪武时候海清河晏的,没遇上大水,但是许多老人家却还记得元朝末年的开封大水呢,现在更是饱尝水患,周王和当地官员都要毁城重建,我小时候还听过童谣呢,说开封城,城摞城,地下埋了好几层,开封这样的,不遭受水患则已,一遭受水患,那就是灭顶之灾。这黄河治理,简直就是个死循环。” 张昭华看杨士奇一脸认真地听着,本以为他还有什么真知灼见,却听他道:“娘娘,开封灭顶的水患只有一次,是秦朝的王贲引鸿沟水淹大梁,魏都大梁自此之后成了废墟,魏国的公子王孙成了强秦的阶下囚。” 张昭华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那像现在这样被淹过了的次数呢?” “那就……多了。”杨士奇摸了一下鼻子,道:“娘娘继续说罢。” “底泥疏浚是黄河治理最有效,最治本的办法。但是现在……除了束水攻沙,没有其他办法调水调沙了,蔺芳又不按我的办法来,只能人力疏浚,每年数万人一担担地清理淤泥……”张昭华望着远处的征夫,道:“我怎么看这些人,大部分都没有老婆来送饭啊?” 杨士奇就道:“山东民夫全是民役,家里的地只能女人种了,哪有空闲来送饭呢。” 杨士奇这样轻巧地说出来,然而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不由得震动。 如今北修皇城,南修武当,南粮北调,还开挖运河,先后在山东征调数十万民夫,加上水旱灾害,瘟疫流行,老百姓连草根树皮都吃不上,就是因为皇帝当年靖难之役的时候,兵锋所至,几乎是所向披靡。唯独在山东,遭到了沉重的打击,还差点没命。于是当了皇帝尔后,他深恨山东百姓不肯依附自己,所有的民夫,都从山东抽调,所有的灾年,山东从不蠲免赋税。 十年时间,山东几乎没有生民之乐,先是战乱,后是盘剥,张昭华眼见的所有民夫,都如同木偶一般麻木,就像没有灵魂的人一样。 “当年高皇帝恨苏松百姓支持张士诚,给他们定了最重的税,”张昭华低声道:“如今永乐皇帝恨山东百姓,便让家家户户男丁都当了民役——这父子两个,怎么就这么像呢?” 杨士奇指了一个方向:“您看到那两个人了吗,他们是亲兄弟。” 张昭华点了点头,杨士奇就道:“他们的爹娘,只有这两个儿子,但是如今,父子三人全都在河工役上。” 杨士奇缓缓道,因官府派役按的是一户之中的丁口而论,多丁之户就要承担多役,故而百姓争相析户。 “这兄弟二人为了免役,”杨士奇道:“早都分家析籍了,但是您看,没有用,山东官府只要见着青壮的男丁,就会抓走服役。” “山东一省之地,竟然承担了全国的民役,”张昭华忧虑道:“我瞧着这地方总有一天……”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面前一群人聚集在了一起,中间一人拿出一本经文来,似乎在宣讲什么,还有人点着蜡烛,都是一副掐着手诀入定的神色。 “这是在干什么?”张昭华道。 “这是白莲教的信徒,”杨士奇道:“他们在宣讲罢。” 张昭华惊讶道:“白莲教!你们就由着白莲教信众在光天化日之下宣讲!” “他们劳役繁重,若是再不信仰这些今生来生的东西,”杨士奇将她拦了下来:“那就都没有一点想要活下去的想法了。” 山东是白莲教发展最壮大的地方,也是有根源在的。 张昭华看着这群人似乎在平淡无奇的念经声中得到了救赎一般,一个个露出解脱之色,不由得感到背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这是邪教,邪教!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希求来生,而是想在今生就改变命运呢?” 杨士奇跟她解释,说山东的官员大抵都是知道白莲教信众广泛的,只是他们要完成任务,要驱使劳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这些百姓肯干活就行了。也确实是如此,他们听完经义,似乎忍耐力就更高了一点。 张昭华也知道现在没有办法改变了,除非能改变皇帝的心意,让他不要再这般惩罚山东无辜的百姓了。她只感觉这一次出宫,一路上的见闻都叫她心底发凉,似乎有一种深重的无力包围了她,让她束手无策。 之后的两天,张昭华杨士奇、含冬两个进行了水位流量的测算,张昭华看到了很多数据,但是这些数据就好比毛坯房一样没有加工,而且有的数据并不精确,张昭华只好自己测算,因为黄河的水水位和流量关系并不稳定,就不能直接用测量水位的方法测量流量。 简单的计算都交给含冬和杨士奇了,这两人在算学上,造诣都是一样的,甚至杨士奇还不如含冬,尤其对乘除法无感,张昭华教了好几次依然蒙圈,她就笑话了他两次,觉得这人要是放在后世,数学肯定差地不得了,妥妥一个文科生。 沙石流与水流加在一起就是复杂的验算,主要的三个方程,水流连续方程、水流动量方程和水流输沙方程被她无数次换算,其中又要考虑损失参数和粗糙系数,她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河道输沙量维持了一个均值。 “河口堵得很成功,”张昭华伸了个懒腰:“说实话,我以前只见过秫秸埽,这种柳梢埽看来威力大多了,比秫秸埽更冲刷、留淤,还不易腐烂。” 杨士奇就不经意问道:“娘娘似乎对河工别有见地?” 张昭华手中的笔微微一顿,她道:“我呀,有个亲戚,就是河工。” 这话说的没错,她上辈子的亲人里,有一个就在黄河水利委员会工作,事实上应该是勘测设计院,他有许多的测算,都是张昭华帮助完成的。张昭华也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记得这些公式的一天,重要的是,她从小就听闻了许多黄河的故事,其他人都忘记了,唯独记得明朝的潘季驯,而更幸运的是,记得他所有的理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二十三章 糜烂 含冬惊叹地看着张昭华笔下的图纸,“娘娘,您画得这般好,奴婢怎么之前从来没见您画过,太孙竟也不知道!原来他的画技,是从您这里继承的。” “这是工程图,不是花鸟鱼虫图,”张昭华完成了一幅,小心地垫压平整道:“而且我画得很粗糙,别人也大概是看不懂的,这和蒯鲁班的图样相比,那真的是一个天一个地了。” 蒯祥的图样是张昭华最为欣赏和钟爱的,从椿哥儿那里得来了原图,张昭华知道自己照猫画虎也画不出来,干脆做了烫样留存下来,她现在画的图案也不自觉带了一点蒯祥的影子。 “这是堤脚,”含冬仔细地辨认着:“真是一模一样,底下的草坝……一模一样。” 张昭华画了一些粗图,还有精图就是局部平面图、局部放大图等分图,看的含冬连连惊叹。不一会儿杨士奇也进了席棚里,张昭华恰好要跟他说事情:“杨大人,我方才巡视堤上,有几处地方,是极易遭受河水冲击的,这些地方应该用抛砖法形成一个挡水坝,缓和冲击。” “还有黄陵岗,”张昭华道:“需要修建涵洞,设立石闸水门,黄河枯水期要放水助运;大堤东岸则要修建减水石坝,我看最起码要两座,分泄河水暴涨之势,保卫张秋卫河——你怎么了?” 杨士奇的眉头皱在了一起,似乎陷入了纠结的情境之中,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道:“我算了一下实用银和实报银,浮销多了一倍不止。” 张昭华看到纸上记录着大堤工程实用料一百二十七万五千余两,实报银却高达二百六十万九千多两,竟然冒销银数多达一百四十万。 “他们是怎么冒销的?”张昭华看着这一笔惊心动魄的数字,道。 “建坝计算土方的时候,”杨士奇道:“把挖的堤旁土的深度和填高的土加在一起算,挖去一寸,堤身等于自高一寸,再把挖的土堆在新筑堤上,堤增高一寸,实际上挖一寸土算堤高二寸,冒领一倍的工钱。而且他们,填土三尺才夯实一次,堤身虚松,一点也不牢固。” “这帮王八蛋!”张昭华拍案而起,怒不可遏:“贪污中饱,偷工减料,竟敢如此!” 张昭华气得头昏脑涨,她在这里夜以继日地计算、巡查,根本没想到河道官员竟然早就沆瀣一气,将有限的治河经费,贪污挪用,还在工程上偷工减料,果然天下的官员皆可杀,这要是在高皇帝手上,怕是早都剥皮充草了。 “蔺芳呢?”张昭华道:“我要第一个办他!” “蔺芳前几日就动身去了淮扬,”杨士奇道:“恐怕这事情,他并不知道。” 张昭华想到蔺芳用来堵口的大埽都是实打实的,没有偷工减料,不由得点了点头:“他在的时候,官员还不敢明目张胆——他走了就什么都不算了。” 两个人立刻往堤上走去,杨士奇拦住一辆拉砖的车,从车上抽下几块砖来,道:“你看这转头,是不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张昭华只见这转头又大又整齐,表面又光滑,就道:“我只见过临清的贡砖,这砖头与贡砖相比,都能入眼。” 修建北京宫殿的时候,临清官窑应运而生,临清砖借助土质好和运河漕运方便的优势,成为修建北京的贡砖。砖烧好后,用毛头纸包起来,装到船上,通过运河运到北京。而且临清这边官窑烧砖不仅是供给故宫建筑,同样也供给皇帝陵寝建筑,所以长陵砖石也是从临清官窑这边烧铸的,因为临清贡砖质量非常高,敲之有声,断之无孔,坚硬茁实,不碱不蚀;张昭华以前敲击过,声音非常清脆笃实,而她将这砖头拿起来——一方面是惊异于砖头的轻重,一方面是惊异于敲击发出的声音,简直就像是敲打空心的铁皮匣子一样。 杨士奇点了点头,他随手就将砖头敲开了,只见里面滚落出大大小小的石块来,原来砖料里面堆放的是没有加工的大石块,空隙处就用小石块填充—— “不仅如此,”他道:“石灰浆是砌不满的,灰缝太薄。” 张昭华对这些工程细处一窍不通,她每天看到的就是一车车的草垛、石料、砖料如数运来,大小官员没有怠惰的,都在河堤上行走,栉风沐雨,辛苦异常。 “河道工程糜烂如斯,”张昭华被风一吹,也冷静下来了:“你觉得有多少官员脱不开干系?” 杨士奇没有说话,他带着张昭华下了堤坝,走到了河厅库房前面。 “杨大人恕罪,”河厅官员擦了一脸汗,恭敬道:“不是下官故意拦着不让大人进,下官接了命令,河厅要暂且封存,谁也不能进去了。” “昨天我还进去了,”杨士奇也不生气,和颜悦色道:“今天你们大人就下令,不让我进去了?” “大人玩笑了,”这官员道:“这河厅是重中之重,我们储大人也要防着盗库,不是专门针对大人您的啊。” 杨士奇也没有说什么就离开了,对一头雾水的张昭华道:“昨日我进入了库房之中,看到里面贮存的料垛一半已经变质,成为残朽物料,而另一边也虚松不足,甚至还不符合数额。” “这些工料,都是山东本地所备的工料——”张昭华恍然道:“应该是上一次大水剩余的东西,山东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原来是他们!” 她忽然反应过来:“你查账的事情,我看他们知道了,要不然今天也不会拦着你不让你进库了。你本来就非山东官员,又不是钦差,他们便要怀疑你了,或者要使手段对付你了!” 杨士奇指着前方正在修筑的大坝,低声道:“这一道大堤虽然腐朽不堪,但是等贾鲁故道修好,水流平缓了,它还是能抵挡个两三年的,就没有人能发觉他们的手脚了。下一次决堤,只会说是洪水势大,而不会说河堤有问题。” “而这河道上,”杨士奇顿了顿,道:“平日官员贪污修河公款已不是秘密,只有出了决堤水淹三千里的大事,上面才会问责官员,所以他们有恃无恐。” 张昭华手脚冰凉:“岂不是说,你现在身处险境了?” “他们还是要拉拢一下我的,”杨士奇笑了一下:“发现拉拢不动了,才会亮出刀来,不是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二十四章 四伏 张昭华自从发现情况不对之后,就觉得危机四伏了,她看着任何一个民夫河工的面孔,她透过帷幕看到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叵测起来。 杨士奇一直都神色举止如常,他甚至还有一个很好的计划,想要假意屈从,目的是夺取那一本至关重要的账册。张昭华其实觉得这账册其实多余,他们现在最应该考虑的是如何脱出这个地方张昭华并不在河道上留宿,她每天下午会有马车接送去县城里,一直没有什么事情,直到杨士奇那一天带着她去了库房之后,她就发现自己的马车似乎有被搜检过的痕迹,她知道如果杨士奇那里应对地不对了,她很快就会面临被搜身的情形,或者是更糟糕的,两人被囚禁甚至惨遭杀害也是可能的。 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永乐四年皇帝派往河北的按察使就莫名其妙地自缢身亡了,这还是河北官场一致给出的结论,当时河北正饥荒,很明显就是朝廷拨发的赈灾款被地方官贪污了,然后被按察使察到真相后被杀了。 三品的按察使都能被杀,何况杨士奇这样六品的官员,虽然常侍帝前,但是到底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而且杨士奇出现在河道上,本来就值得怀疑。虽然杨士奇的确是自己要来看看,但是别人眼中,恐怕他是身怀使命的。 杨士奇的计策是高明的,他的手段似乎也很能入眼,这一天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来,叫张昭华看。 “这是银票?”张昭华非常熟悉,因为就是庆元号的银票,花色俱全:“三千两?好大的手笔啊。” “事实上,我要价五千,他们自觉买通了我。”杨士奇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来:“我还有最后一项八子钱没有看到,这几日我一定会再问他们要来这账目看,届时你备好马车,咱们立刻出山东。” 八子钱就是易钱之银,一两银子扣八十文出来,河工银子前后换了八十万两,扣得八子钱五万六千串,只有他们自己做的私账上能看出来,公账什么都看不出。 张昭华也想过其他的办法,比如往急递铺投信,但是急递铺是个官方送信的渠道,是拿钱买不通的,虽然有杨士奇的公印,但是决不能惊动山东布政使司,那样即使能请来京里的援兵,赶到的时候恐怕只能为他们收尸了。 “我也有事情要跟你说。”张昭华感觉心都在砰砰跳:“我觉得民役里面,似乎有监视我们的人。” 这几日总有五六个民夫围着她的席棚打转,她在其他两个治河官员的席棚外面也见到了同样的情形,她就怀疑这两个官员恐怕也是不合作的。 杨士奇的目光里,露出了疑惑。 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忽然道:“昨天晚上,更鼓漏了三更。” 张昭华不太明白,然而杨士奇不安的情绪影响了她,两人竟然同时道:“今晚就走罢。” 张昭华和含冬两个从工地出来,没有见着她们的马车,因为和车夫约定的时间不到。但是她们等了许久甚至超过了时间,也没有等到车夫,不由得心慌起来。 两个人沿着官道往县城的方向走去,官道总算是通途,而且往来工地和县城多次,张昭华算是比较熟悉,走了小半个时辰就看到了一个茶棚这个茶棚是车夫常常停留的地方,车夫总是爱喝上一杯茶才走。 含冬眼尖,一下子叫道:“夫人,那不就是咱们的马车吗?” 张昭华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租赁的马车,只是不见车夫的身影,马也不安地嘶鸣着整个茶棚空荡荡地,原先的茶博士也不见了身影。 张昭华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恐惧,因为她蹲下来,看到了马车和地上洒落的一滩血迹。 “躲起来,”张昭华低声道:“去茅厕!” 茶棚西北角有一个简易茅厕,随随便便一堵土墙罢了,但是总算是能遮挡住人,她们刚刚藏好,果然就有窸窣的脚步声朝着茶棚而来,很快有两个身影并肩走来,然而到了茶棚里,似乎立刻出现了敌对的架势,两个人退得有些远,很明显是防范的姿态。 张昭华看到,这两个人,一个就是茶博士,一个蓬头垢面像是乞丐一般,头上还带着破草帽,肩上还有一个褡裢。 茶棚里不闻人声,倒是茶博士养的几只鹌鹑叽喳乱叫着,在笼子里面又蹦又跳,摇着尾巴耸着翅膀,做出殊死格斗的架势。 “茶博士,”这个乞丐先开了口:“你这鹌鹑,真是精神!” 茶博士就道:“那就买一只,斗一斗罢!” “是要斗一斗,上真空家乡。”这乞丐一边回答,一边伸出食指和中指,指尖向上,划了一个弧。 这茶博士见了,也做了个相同的手势,问道:“倒是面生!请问从哪里来?” “河南浚县,”这乞丐道:“有要紧事。” “什么要紧事?”茶博士道。 “青阳劫尽,红阳当兴!”乞丐道。 茶博士哈哈笑了起来:“黄花落地,大劫当临!原来是浚县的兄弟,王教主还好吗?” “好!”乞丐兴奋道:“这一次大劫,三个省同时响应,南北一起动手,还愁大事不成吗?俺们早盼着这一天了,要想不受官府欺,就得改天换地,重造乾坤!” “我山东百姓,最为困苦。”这茶博士道:“官逼民反,当官的不给一点活路了,咱们就造皇帝老儿的反!有无生老母保佑,此次举事定能马到成功!要大家齐心协力才能成啊!” “那是自然!”乞丐道:“王教主派俺们来,就是协助同门兄弟的,理当同患难c共生死!说罢,什么时候动手?” “就是今晚。”茶博士道:“炸开大堤之后,立刻攻破县城,传檄天下,共同举义!” 然而此时,两人忽然听到了西北方向传来的窸窣之声,顿时使了眼色,抄起兵器来,悄悄地摸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二十五章 陷落 茶博士和乞丐包抄过去,便要一章推开土墙——然而却听到包含着无尽恐惧的求饶声:“不要杀我……我什么都没听见……” 墙下抱头蹲着两个女子,看到了茶博士手中的大刀,更是吓得失声尖叫,惊恐万状。 “这里竟然还躲着两个小娘子呢!”茶博士笑道:“看来是什么都听到了!那可饶不了你们了!” 他伸手要去抓张昭华的领子,似乎想要将她掼出来,然而根本还没有挨上边,忽然闻听“砰”地一声轰鸣,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去,只见一缕黑烟还未散去,而他的身体已经被打出了一个血窟窿。 然而还有另一个白莲教徒扑了过来,张昭华根本来不及发第二枪,只能捏住火铳就地打滚,避开了迎面而来的掌风——张昭华看到一堵土墙甚至被这乞丐推倒了一半。她连爬带滚地前行了几步,然而就被乞丐捉住了小腿,一下子拖行了两三米,脚踝处传来了剧痛。 这一下让张昭华几乎疼昏过去,全身上下霎时间就出了一身的冷汗。她缩在地上一动不能动,就见含冬拖住了人,两个一起绊倒,滑落到五六米之外,然而这乞丐突然出拳打过来,含冬明显避之不及,一下子被砸到右颌骨上,疼得像是所有的筋脉都抽搐起来了一样,口中也喷出了血来。 “臭娘们,”这乞丐往含冬背上砸了三五拳头,“你还敢咬我!” 张昭华只感到冷汗都浸润了她的眼睛,手里的火铳便不由自主地失了准头,一连打出了两颗子弹出来,都嵌入了茶棚上,震得木屑纷纷掉落。 张昭华被捏住了喉管,火铳也被他夺走了,她知道此时就是性命关头,若是拼不过人,只有被屠杀的份儿,手上只下了死力,拼着一口气,右手闪电一般去剜这人的眼睛。 明显这乞丐不妨他来这一手,把脸侧开去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腾出一只手来捉住了张昭华的腕子,她就趁这个机会抬起腿来蹬在他肚子上,同时手上忽然一下放松了力气,害得这人猝不及防之下向后一个趔趄——张昭华一把抓住了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左手就毫不犹豫地将朝手臂外侧狠狠一掰,只听咔嚓一声,这骨头生生叫掰断了。 乞丐疼得大叫一声,疼成这样却依旧捏住了火铳,想要用火铳砸碎张昭华的头骨——张昭华哪能给他这样的机会,抢先一步用左手抓住他的左手,狠狠向前一带,同时右脚用力蹬地,向左拧身下潜下去,屈右肘猛力一下,砸到了他后脑上,同时膝盖着立刻比划了茶棚之中学来的手势,这些信众便叫嚷起来:“是一家人?” “一家人!”张昭华道:“浚县的王教主,众兄弟难道不知?” 这下大多数人都信了,放下了屠刀来,然而有人指着杨士奇道:“这不是那群狗官中的一个吗?” “他是潜伏在朝廷里的,咱们的人!”张昭华急忙开脱:“是王教主派去的,这个以后解释!兄弟们,大堤已经被咱们炸了,现在是去哪儿,其他的狗官,可都被捉住了吗?” 河工是起义队伍的主力,张昭华看到人数,约莫有四五千人,这比之前预计的好多了,毕竟河道上有五六万人,若都是白莲教的信众,那整个山东岂不是要沦陷了。 他们的方向是攻打曹县县衙,县城里还有接应的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二十六章 敌营 张昭华和杨士奇c含冬被推搡进了河工工地的席棚里,看来这些人也不是傻瓜,对他们的身份还是存疑。 被关进来的还有几个治河官员,但也就这么五六个了,都吓得面色苍白,说是他们平日里对待民夫比较温和,所以这些人并没有杀他们。 “县衙肯定是守不住的,”黄楚则道:“他们竟然有数千人!” “他们还有呼应,”张昭华就道:“我听说是三个省一同发动!” “三个省?”这下所有人都惊呆了:“哪三个省?” 这也是张昭华一直在想的问题,河南c山东之外,还有哪个省也能策应起来?军器局的黑火和大炮,是怎么来到了山东了呢?难道卫所的官兵之中,竟然也有白莲教的信众?那可真的是要完蛋了,山东燃起的怕不是星星之火,而是燎原大火了。 他们面面相觑,正在消化这个消息,却忽然听到外头一阵狂呼:“佛母来了!佛母驾临!” 此时他们所在的席棚顶忽然震颤了一下,灰尘簌簌地落了下来,含冬惊呼了一声,张昭华才看到一个身着白衣飘飘欲仙的女人从席棚顶飘落了,就像是一片树叶一般轻巧。 张昭华看得目瞪口呆,难道这世,真的有这样臻至化境的武功? 这女人看不到正面,但是所有的信众都十分狂热地呼喊着佛母,而她很快又跃了另一个席棚,在一杆旗杆展开了一面白色的大旗,书“顺天保民”四个字,她手中的利剑指向什么方向,这些人就奋不顾身地朝着那个方向去了。 护堤的官军也不少,但是已经没有官员指挥他们了,都像是无头苍蝇一般,鬼哭狼嚎被被追着砍杀。四更天,天微微发亮的时候就听说县衙被攻破了,县令出了西门不知道往什么方向逃去了,还听说中途的时候有本地乡绅纠集家丁数百人前往县衙救援,却被杀得七零八落,然后躲进阁楼里,被这些白莲教的人点了一把火,活活烧死了数十人。 可以说在这场修罗劫之中,白莲信众唯一放过的就是县衙东街的文庙。那里尊经阁c明伦堂甚至周边的建筑物,全都保存完好,听说有人也想进去打砸抢,但是被拦住了。 杨士奇听到这个消息似乎安心了一点,他从守卫那里旁敲侧击,听闻是董长老下令的,他知道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点,白莲教信众普遍都是老百姓,文化不高,若是真要做大事,必须延揽读书人的。 天亮结束战斗后,张昭华他们被押在囚车里,一路向东行去。他们也试图打听,但是没有人回应他们,特别是杨士奇,没有套出话来,胳膊还挨了一个小头目的鞭子。唯有含冬有一个教徒似乎对她有点意思,看她冻得瑟瑟发抖,就往车里扔了一件衣服进来。 含冬从他那里终于确定了方向,他们是要往青州去,那里是白莲教的大本营。 杨士奇消化着这些有限的信息,慢慢道:“他们同时在好几个地方发动,费县c沂州,莱州府的胶州c即墨,曹县的运河很重要,所以佛母亲自来了,但是他们攻下了曹县却没有占领,是因为兵力不足,夜以继日往青州赶,可能是因为,青州还没有被攻下。” 果然被他料中,他们被带到了距离青州城三十里的卸石栅寨里,这里可谓是白莲教的总舵,依山而建,东c西c南三面危岩壁立,四周有两道内外石砌寨墙围绕,北侧有两重扭头门,这便是主寨。绯罗缴壁,紫绶桌围,固若金汤,易守难攻。 寨西有一石井,显然不是取水用的,因为张昭华看到了这些信徒从京中取出兵器盔甲来分发。主寨一进去,就可以看到“顺天保民”的杏黄大旗,还有偌大的演兵场c山门c望楼,主台二楼与三个台直接相通,查望寨情,向各寨通报信息。 “我的天呢,”张昭华惊叹道:“这已经是c初具规模了。” 他们在寨子里根本没有呆一天,因为教徒们全都从寨中转移出来,留下了一个空荡荡的寨子,一看就是要引诱官军进行伏击。果然第二天午的时候青州卫指挥高凤就领兵前来征讨,大意轻敌,被起义军伏击了,全军覆没。 高凤的败亡只说明一点,那就是青州沦陷了。青州城本来城深坚固,若是高凤坚守不出,是有获胜的希望的,但是很明显高凤觉得这群白莲教教徒,无非是乌合之众,居然出城主动邀击,正中圈套。 青州城被攻陷后,又听说其他几处情况也十分顺利,似乎当真有了一呼百应揭竿而起的气势,每天都有各地的大小头目往来,终于有一天,张昭华杨士奇和其他几个官员被带出了关押的房子,带到了寨中大堂里,那里已经预先跪了一群人,定睛一看都穿着官服,有的是卫所指挥c千户c百户,有的就是县令c甚至还有州官,当然还有这些官员的家眷。 在两边白莲教头目的呼喝下,大小官员都两股战战,不由自主都屈了膝盖,唯独杨士奇不卑不亢作了个揖,张昭华也跟着行了个妇礼。 “这狗官,骨头倒硬!”就有人道:“把他的腿打断了,看他还跪不跪!” “且慢,”一道老气的声音从高台传来:“老夫瞧他,倒是个与众不同的怎么称呼?” 杨士奇就道:“学生翰林学士杨寓,见过长老。” “是个翰林!”圈背交椅坐的老头似乎一震:“好好,读书人!” 高台摆着一溜三把圈背交椅,当中一把铺着虎皮,然而这把头把交椅却没有人坐,两边倒是各有一人,一个是个老头,一个却是个年轻男人。 张昭华已经从那个对含冬有意思的小头目王斌那里知道,坐第二把交椅的是教中的长老董彦杲,第三把则是香主宾鸿。这董彦杲以前是个秀才,屡试不中,靠给人算卦写字勉强糊口,最后跟着林三干了,但一直郁郁不平,痛惜自己一身本事得不到施展,对读书人倒是分外礼敬。 这人只知道翰林是进士出身,然而却不知道杨士奇是文渊阁的阁臣,其他白莲信徒就更不知道了,在他们眼中,翰林也是朝廷的官儿,而天下所有当官的,都该死。 “既然是翰林,”董彦杲就道:“怎么会出京,来到山东呢?” 杨士奇把自己服丧的事情说了,他说的有情有理娓娓道来,在坐的白莲教都是孝子,听了倒也对他稍微缓和了一点脸色,不过仍然呵斥他是个狗官,帮着狗皇帝做事,很快这大堂就喧嚷起来,全都在控诉官府加在山东百姓身的重担,从靖难之役开始,又说朱棣篡位当了皇帝,对山东百姓的压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二十七章 游戏 宾鸿将喧嚷压了下去,然而他的眼中露出了兴味来,对堂下的官员道:“你们虽然曾经助纣为虐,帮着朱棣欺压我山东百姓,但是我白莲教的大业,也需要有才能的人,共同襄助。你们愿意加入我教吗?” 几乎所有人的官员都点了头,也包括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杨士奇和张昭华,很明显如今这个局势,若是说一个不愿意,下场就是立刻被咔擦了。 “哦,”宾鸿就道:“没有人敢说不愿意。这样不好,不肯说实话,大家不曾肝胆相照啊——我白莲教的兄弟虽然来自五湖四海,但是都是一条心,你们当中,说是一条心未免太可笑了。这样吧,白莲教不是逼人落草的教派,本座还是愿意给你们一次选择的机会的。” 很快张昭华被带入了一个宽敞的房间里,和其他女眷关在了一起,宾鸿让人给她们所有人发了一个铃铛,并且告诉她们,她们的丈夫手里也有一个铃铛。两个铃铛之间有一条绳子穿着,这边响铃,那边就能听到,但是两个人是互相看不到的。 若是想要离开寨子,就摇动这个铃铛,就可以放她们走——但是,两个人不能同时走。也就是说,如果摇动了铃铛,而另一方保持沉默的话,那你就可以直接开释,另一个人留下。若是两个人都摇了,而你的铃铛响在了对方之前,你就可以走,而对方不仅是走不了,而是要被判死刑;若是同时不摇,那就同时留在寨子里。 张昭华觉得这个规则很奇怪,第一条和第三条是相对有利的情形,唯独第二条实在是太残酷,而且很没道理,因为完全可以避免这个选择。只要她这里,一直不摇,保持沉默就可以了。 但是什么事情都是无法预测的。 她们这群女人里,很快就有一个女人手中的绳子开始晃动了,她瞪大了眼睛,果然从对面传来了一声清脆的铃铛的声音。 “你丈夫摇了铃铛,”看守的女兵把她拉了起来:“他可以离开了。” “不,我不要留在这里,”这女人披头散发,似乎还不敢相信她的丈夫选择了离开:“他抛弃了我!” 她忽然就扑了过去,拽住了绳子,也摇动了她手里的铃铛。 “不要摇!不摇就能活!”张昭华大叫道:“那边只要摇动了铃铛,你这里就只有两个情形,要么死,要么留在这里,留在这里,总比死了强!” 但是她的话没有被听从,这个女人如同崩溃了一般,而她的选择给她带来的结果就是被拖了出去,立刻砍了头。 张昭华看到人头就这样滚落下台阶,那一双不甘和不可置信的眼睛就正对着她们的方向——霎时间所有的男人女人一齐吓得魂飞魄散。 这个规则是真的,也是残酷的。而张昭华接下来很快目睹了一个女人疯了似地摇晃了手中的铃铛,而另一头很快也传来了铃铛响声,女兵就过来将她的绳索松绑了,带了她离开——而对面的房间里,很快被揪出来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很快被砍了头。 于是事情就无法控制了。 一时之间,张昭华耳边全都是铃铛声,尽管她大声叫喊着不要摇,但是没有人听她的,不知道过了多久,总算没有听到声音了。 她将头从膝盖上抬起来,就看到这屋子里竟然只剩下她一个了。 原来第一条和第三条几乎算是摆设,因为谁都想将主动权握在手里,不想被人抛弃。她们全都忘了自己还有不选的权力,只以为摇铃便是唯一的选择,而且要抢在对方之前摇动。当第一个被选择死亡的人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只记得第二条,即选在人后就是死。 对我最有利的情况,自然是我摇了,而且一定在他之前,然后我就可以开释了;如果我不摇,我就永远留在这里。这样的结果,便是双方参与者都背叛对方。 “夫妇不义,”宾鸿就摇着扇子叹息道:“以至于斯啊。” 他说的其实没有错,在摇动铃铛的那一刻,约莫就不会考虑对方是死是活了。 他说着这样的话,然后将刚才明明通过了试验的人,全都杀了。 “你们两个,”他指着脸色苍白的杨士奇和张昭华,笑道:“都没有摇,看来是真心要归顺,兄弟姐妹们,欢迎罢——” 张昭华感到了渗骨的凉意,她低着头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杨士奇的臂膀,发现他也在微微发颤,不过他很快就道:“学生自然是真心投效的。” 董彦杲似乎对杨士奇格外青眼有加,拉着他的手高声道:“来人啊,大摆酒宴!” 一声吩咐,手下便忙活开来,不一会儿,筵席就摆开了,大盘大碗的酒肉摆满了一溜长桌,总舵头目悉数到齐,轮流和杨士奇喝起了酒来。 而张昭华被女兵带了下去,安排到了一个比较宽敞的院子里,说这是董长老安排给杨先生住宿的,张昭华发现里面一应俱全。不多时含冬竟然被送了过来,因为张昭华如今的身份是官夫人,而含冬还是侍女,所以白莲教认为她也是被压迫的人,问她愿不愿加入白莲教,含冬自然也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夫人,”含冬和张昭华总算捱到没有人的时候,她道:“他们说,湖南也反了!” “湖南?”张昭华一震:“具体什么地方?” 含冬说是长沙,长沙的教主叫李法良,山东河南两个地方的许多火器,都是长沙提供的。 长沙这地方是湖南使司所在地,而且还有谷王这个藩王,如今白莲教猖獗,也不知道他们能如何应对。 而张昭华现在更是自顾不暇了,她居然被困在山东白莲教的老巢里,脱身是唯一要务,但是要再这样严密看管下,该怎么脱身呢? 张昭华要和杨士奇好好计议,然而杨士奇直到一更天的时候,才喝了个酩酊大醉,被十几个教众扶着回来了,好几个人都嚷嚷着“杨兄好酒量”如何如何的话,扔下了烂醉如泥的杨士奇才呼啸走了。 张昭华对床上一动不动留着口水打鼾的人完全惊呆了,她完全没有见过这样醉酒的人,高炽本来就不怎么喝酒,喝的时候还很有节制,哪里像杨士奇这个样子——她走了过去,试着推搡了一下,道:“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二十八章 蒙混 她余下的话全都憋在了喉咙里,因为她忽然看到杨士奇的眼睑动了一下,她顿时道:“夫君,你怎么喝得这么烂醉了!” 她一边装模作样地打水给杨士奇手脸擦洗,一边又叫含冬泡茶解酒,嘴上还念叨:“当着朝廷的官儿,就有许多应酬,如今跑到这这贼巢穴来了,你也能喝成这样!” 杨士奇不由得从嘴里发出了一声低沉含混的声音,张昭华肚子快要笑破了,暗自佩服他演技精湛一丝不苟。见他茶也喝了,却依然不醒,张昭华就道:“含冬,今晚上咱们两个睡,你家老爷喝得这般大,半夜吐了,你也不要管,让他自己难受罢,以后看他还能不能天天喝?” 张昭华熄了灯之后过了许久,她几乎都要睡着了,一片寂静之声中,才听得房梁之上似乎有轻微地响动了一声,随即就只剩西风之声了。 她顿时清醒过来,而随即看到杨士奇也从对面的床榻上跳了下来。 “怎么样?”张昭华抓了一件衣服披上,慢慢摸索了过去。她的脚踝仍然剧痛,她估计是骨裂了,但是现在没有办法看病。 杨士奇眼睛还是有些不能周转,不过明显听到了她的吸气声,便道:“人走了你若是不能行走的话,踝骨怕是伤得重了,要想办法寻得医士来看才行。” “他们这里有医士吗?”张昭华把裤脚提起来,伸在月光底下一看,只见脚踝肿的跟馒头似的,上面还有一圈红色,像是盖了戳一样。 杨士奇就道:“明日我就去找。明日我就要去董彦杲手底下效力了,我今晚酒席上,是答应了他的招揽的,但他明显是不放心我,派人来监视。” “这一关混不过了,”张昭华就道:“他若是每晚都来听,便知道我们不在同一张床上,早晚要怀疑了!你要尽快打消他的疑虑,咱们也要尽快逃出这个地方才行!” 杨士奇点点头,道:“宾鸿狡诈,董彦杲多疑,还有一个佛母,据说神通广大无所不知,今天还没有见到,这虎穴狼窝之地,是要万分小心。” 杨士奇在今天的酒席上,得了几个重要的消息,一个是白莲教在山东虽然势大,但是其实是顶着宗教的松散联盟,也就是说,这些教徒其实有不同的统属,只不过都尊崇青州的佛母罢了。大小统领都是各自为战,抢夺地盘罢了。 “这样的组织还能成事,可见是山东到了民心怨愤的地步,而不是其他什么原因。”张昭华道:“佛母是什么来头,为何大小教众都尊她呢?” 杨士奇还没有打听地这么广泛详细,他道:“她的来历还要慢慢打听,不过我已经听说,湖南的情况比山东还要遭了,据说就这两日时间,似乎已经拿下了长沙。” “长沙这么快就沦陷了?”谨身殿中,高炽焦急地踱步起来:“那可是布政使司衙门所在地方,谷王叔也在长沙呢!” 三个省的叛乱发展迅疾,但是以湖南最为深重,省府沦陷,则各地军政机关都会瘫痪。 “事急矣!”黄淮道:“需要尽快派人镇压叛乱!” 高炽点头道:“谁人可遣?” “丰城侯李彬,”黄淮道:“是善于用兵的老将,可以倚赖,请殿下速速将之派往湖南。” 高炽道:“湖南去了李彬,山东、河南该派谁去?” “殿下就不用忧虑了,”黄淮就道:“臣估计皇上那里,会派遣老将的。” 皇上只是去了北京巡视陵寝事宜,身边随侍的文臣武将众多,况且山东河南又是心腹之地,皇上一定会亲自派人镇压的。黄淮的建议是有道理的,但是高炽却犹豫不决,因为张昭华此时就在山东,早就音讯不通十几天了,谁也不知道她现在的安危情况。 高炽道:“山东都指挥使刘忠,在朝廷大军还没有抵达山东之前,总也要抵抗的吧,你看他一封封急报送过来,只说叛军势大,只能坚守济南不出这些逆贼还没有攻到济南吧?” “无非是贪生怕死罢了,”黄淮道:“殿下可强令他出城,同时令备倭海上的陈率舟师抵达山东,协同作战。” 高炽的敕令很快抵达山东,接到敕令的按察使刘本急匆匆赶往布政使司,然而他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看到缓步而来的布政使储延,“储大人啊,你怎么现在才出来!太子的敕谕到了,叫咱们山东尽快平息叛乱啊!” 储延接过敕令看了一遍,不急不缓道:“知道了,刘大人,这个事恐怕还真急不得。” “急不得?”刘本此时简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山东白莲教暴动,各县告急,大堤被炸,是谁之过?朝廷追究下来,你我罪责难消!” “刘大人啊,”储延道:“你也知道本官出身岁贡,未做官前曾经周游齐鲁,深知山东各地弥勒教的传播影响。这一次弥勒教反叛,是因为民风未息,加上饥民日众,如今已成汹汹势。唉,前世不修,今生做官山东。你我既不能替朝廷如数交上赋役,还要依靠朝廷发放赈济,已是赧然。此时若是雪上加霜,岂不是更加羞愧?” “雪上加霜?”刘本糊涂道:“敕令你我协助都指挥使刘忠平息叛乱,怎么叫雪上加霜呢?” “朝廷怎么看待这一次叛乱,”储延哼了一声:“官逼民反。天知道是不是我们逼的。但是这一次,若是限制太过,则此叛乱,会更加激变。刘大人啊,想想梁山泊,这样一群神通广大的人,最后还不是被朝廷给招安了?屡次征讨,寸功未有,还损兵折将,朝廷颜面何在?依我看,不如温颜抚绥,方为上策。” 刘本一会儿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一会儿却又觉得没有。这朝廷的官兵还没有到来,都司卫所的官兵还没有迎战呢,没有打就开始招安了,这是什么道理? 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太子还有一封亲笔信呢。” 储延一震:“在哪儿?” 刘本掏了出来,道:“太子说山东曹县有他的奶娘杨氏,让我们当地官员速速救援。” “奶娘杨氏?”储延露出了深思的模样:“是这样吗?” 等送走了刘本,储延立刻提笔写了一封信,命手下送了出去。他轻轻点燃了香炉,在一片烟雾缭绕之中,盘膝坐下,捏了一个古怪的手诀,开始闭目吐纳起来。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二十九章 张子房 杨士奇很快就赢得了董长老的信任,他开始渐渐参与教中事宜,从整编队伍、设立职官开始。 随着各地首领的陆续投奔,董彦杲开始统一号令,杨士奇提出设立大元帅,总理军政大事。这个职位就是专门为董彦杲设立的。随后杨士奇又提出在大元帅之下,设军师、先锋、总兵、把总等等,都任由董彦杲任命。 “元帅,”杨士奇这一次谆谆劝说道:“学生以为,此时应当攻下临朐。此地在沂山北麓,弥河上游。东与昌乐、安丘毗连,南与沂水、沂源接壤,又北临淄博、青州,自古就是战略要地,春秋时齐国扼守此地,于此抵御鲁、莒、越、楚等国,也是因为此地格局广大,易守难攻。元帅若能据此要地,进可攻退可守,便无后顾之忧。临朐一地,足可为王霸之基,于元帅就如同荆襄之于刘备啊!此时若能一鼓作气,趁乱南下,则大业可期!” 董彦杲尴尬地笑了一下,道:“先生的计划虽然好,只是无奈老夫手中的兵力有限,已经分兵去了聊城、泰安,两地战事紧凑,奈何,奈何啊。” 杨士奇就道:“这正是学生为元帅谋划的。请元帅容学生一问,请问教中,佛母说的话,管用吗?” 董彦杲道:“自然是一言九鼎,一呼百应。” 杨士奇就道:“请问元帅说的话,管用吗?” 董彦杲面皮胀红了,不悦道:“老夫是不及佛母许多。” “学生如今对教中的情况也略知一二,知道教内山头林立,对元帅,是多有不服。”杨士奇一针见血道:“能维系教众的,无非佛母声望罢了。所以如今第一要紧事,并不是攻打地盘,而是应该收服这些势力,壮大自身啊。” “你刚才不是说,”董彦杲狐疑道:“要老妇攻下临朐吗?” “学生不是想要请元帅麾下兵马去攻占临朐,”杨士奇微微一笑:“而是想要莱芜的白拜儿、郓城的高羊儿、阳谷的张彦祥他们,攻打临朐。” 董彦杲摇头道:“他们怎可能受我指挥,攻打临朐呢?” 杨士奇就道:“之前学生向元帅提议,设立八王之位,彼时元帅没有仔细听学生分说,现在学生再为您讲一遍。” 杨士奇的建议是,按八卦排出八王出来,取代教中的长老、护法之位,原本教中是长老有四、护法有八人,但是现在可以裁减到八人。这八王分别是震宫王、兑宫王、坎宫王等等,管理教众,拥有极高的地位。 “许诺白拜儿、高羊儿之流坐上八王的位置,这位置其实相当于长老的位置了,”杨士奇道:“只是他们必然要先攻下临朐,再来青州加封。” “然后呢?”董彦杲听得云里雾里。 “八王在教中的确地位高,就像佛母一般。”杨士奇一摊手道:“但是只能管理教中事物,其他军政大权,就归属于元帅了。八王只要来到青州,元帅就令他交出下属的花名册,收拢军队,为己所用。” 用一个虚无缥缈没有实权的“八王”之位,驱使各地首领与官军作战,成功了则收编其队伍,不成功也算是与官军消耗,早晚都会是弱干强枝的局面。 “先生真是我的张子房啊!”董彦杲恍然大悟,越想越是绝妙,不由得赞赏莫名:“有先生在,何愁大事不成?” 杨士奇正要谦逊几句,就听得董彦杲道:“先生运筹帷幄,神机妙算,这军师之位,本就是给先生所设,还请先生为我出谋划策,尽心辅佐。” 杨士奇就推辞了几句,然后装模作样地答应了,连称呼都变成了“主公”:“主公,这加封八王的事情,当以佛母之名,且限以期限。若是主公能会盟诸侯,将佛母推上名义上的制高点山东白莲教的共主,到时候就可以名正言顺将各路人马抓在手中了。学生说一句僭越的话,佛母到底是……女流之辈,只能在宗教上施加影响,若论领兵打仗,自然还是要主公独挑大梁的。” 董彦杲露出了嗔怪的神色,然而杨士奇早就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野心的火焰,那是对权力的无限渴望。 杨士奇的计划不可谓不狠毒,连张昭华都忍不住当着面地骂了一句“老狐狸”,道:“你这是让董彦杲做了楚怀王,当年怀王与诸将约,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结果出了一个西楚霸王,出了一个汉高祖,他董彦杲也是读过书的,怎么就不引以为戒呢?” “董彦杲想要独揽教中大权,但他现在没有办法脱离佛母的影响力,而且还要多方依靠她。”杨士奇道:“佛母是至关重要的人,白莲教上上下下不论是谁都要尊她。董彦杲和宾鸿两个,只因当初和佛母的丈夫林三交好,是其左膀右臂,林三死前也曾托这两位照顾佛母,才叫佛母心甘情愿留在了青州。” 临朐之地,易守难攻,但是对青州而言,至关重要。其他十几个手中握有几千上万兵马的头领,会不会长途奔袭来临朐,只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八王之位”,杨士奇认为这些人并不会是傻子。 那么他们之中有人会来吗杨士奇推算有人会来,那个人应该是这些地方头目之中兵马最强的一个,这个人会在一个月到两个月的时间脱颖而出。他表面上个会响应青州总舵的号召,但实际上,他会壮大实力,最有可能的就是联合其他大小头目,组成一个攻打临朐联盟,彻底与总舵成分庭抗礼之势。 从目前来看,青州总舵兵马最强,是之前大败了青州指挥使高凤的缘故,但是董彦杲毫无深谋远虑,居然在提兵攻打聊城、泰安,早晚其他地方的头领会崛起,形成一股甚至多股对抗势力,杨士奇再居中挑拨离间,火并就在眼前。 杨士奇同样准备挑拨董彦杲和佛母并不牢固的关系,他看出了董彦杲对佛母并不服帖,对女人掌权是嗤之以鼻的,早有取代之心。于是杨士奇专门提出了“政教分离”的办法,让佛母只能管束教内事宜,而军政大权,收拢在董彦杲的手里,这自然正中董彦杲的下怀,叫董彦杲对他视如心腹。 如果你以为这就是杨士奇的手段了,当然不,他还有一手,准备在董彦杲的支持下,开始插手军队的整编事宜。 他的想法说给了张昭华听,他准备将青州兵马打散重组,仿照五军都督府,整编出前后左中右五营兵马,交给董彦杲的手下统领,但每个营里的官兵按照籍贯,登州的、青州的,同一个地方的划分成一个营,但是统兵的将领却不许同一籍地,造成将不识兵、兵不识将。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三十章 小玉 张昭华就看他明晃晃写在军纪上:“弟子驻扎营房,各归其营,不许乱营相杂务须清点弟子数目,不许逃脱” “杨士奇,”张昭华啧啧道:“老奸巨猾,啊?” “虎穴狼窝,不得不如此了。”杨士奇道:“董彦杲绝不是成大事的材料,但是宾鸿我就不知道了,这些天跟他没有多少接触。不过董彦杲倒是对宾鸿比较友好,这并不应该,青州总舵这里只有两个长老,一个董彦杲一个宾鸿,按道理他们绝对是明争暗斗的关系,特别是董彦杲这样只盯着权力的人,宾鸿怎么可能不与他发生冲突?” “那是因为宾鸿其心不在教中,”张昭华可以解释这个问题:“他暗恋佛母。” 杨士奇一惊:“可真?” 张昭华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呢,因为她如今跟着白莲教的女教徒一起干活。 张昭华做农活做家务都是一流的,刈获c载积c打拂c簸扬,做得又快又好,让一些个以为她是官夫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女人都啧啧称奇,这些天总算赢了一些好感,甚至还有人主动和她聊天说话了。 当然宾鸿暗恋佛母的事情不是聊天中得来的,而是她听到两个女兵说悄悄话,说她们的队长陈氏太过严苛陈氏就是管理女兵的队长,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性子严厉,对她们管束地很严格。 这两个女兵私语,说陈氏面相如何愁苦,如何刻薄,抱怨了一通,后来又说到她这样不近人情是因为得不到丈夫的欢心,张昭华这才知道陈氏的丈夫居然是宾鸿。 “陈氏是宾鸿家的童养媳,”张昭华道:“宾鸿并不喜欢她,却觊觎兄嫂,哦对了,佛母姓唐,我今天刚知道。” 这位佛母对宾鸿的爱恋视若不见,宾鸿一心之系在佛母身上,所以对教中的权力其实并不在乎。而董彦杲是非常乐意见到这个结果的,因为如此宾鸿就不会和他争权夺利。 “如果,”杨士奇挑了挑眉毛:“宾鸿和佛母有了实质性的关系,董彦杲是否还能坐的住呢?” “当然不能,”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心有灵犀,张昭华笑道:“如此,这三人的关系,才有好戏看了。” 张昭华知道女兵队伍里,有一个伺候佛母的使女,这个女孩子年纪小,武艺也不精,而且天真可爱,大家都很喜欢她,佛母也怜惜她,让她留在了青州大本营里,没有带她去各地厮杀。 张昭华慢慢接触她,很快就和她变得亲密起来。张昭华最近甚至还专门在空闲的时间里,教她打络子。 “小玉,”张昭华给她指点道:“这根线要从这里出来,这是梅花的花蕊啊,你看像不像。” 小玉左看右看点了点头,欢快道:“你挽地真好!” “你学得也快啊,”张昭华就夸赞道:“教了两遍就会了,心灵手巧呢。” “我要多打许多络子,”小玉撅起嘴巴来:“放在佛母的屋子里,这样她就知道我这些天没有荒废,虽然c虽然没有勤练武艺,但是c但是也学了打络子,这样她就不会责怪我了!” 张昭华笑道:“你这么乖巧可爱,佛母还会责怪你吗?” “那也不一定,”小玉道:“佛母对我们是很好的,但也有生气c发怒的时候每到了三哥的忌日,我们就不敢高声说话了,那一天就是佛母最难过的日子我们一不留神就会受到责罚,也就那一天了,平日里我们都是犯了错,才有责罚的。” 林三就是佛母的丈夫,教中对他的称呼是“三哥”,这是个魁伟豪雄c英雄人物,周人之急,济人之困,山东群豪无不拜服。只不过死在了官军手上,也成了佛母心头最难言的伤痛。 张昭华就道:“三哥死了这么几年了,佛母一个人孤单单地,再没有个伴儿吗?” “天下里,还有比得上林三哥这样的吗?”小玉脖子一扭,瞪大了眼睛:“我们佛母,可忘不了三哥呢,这么多年,谁能走进她心里?” 不过她自己又小小地叹了口气:“三哥死前,是要佛母再找一个的,但是佛母不答应,她c她每天晚上,都是抱着三哥的牌位睡觉的我们都觉得她可怜但是又觉得” “又觉得人死了,是该放下。”张昭华道:“不能让死人困住活人,不是吗?” 小玉迷惘地点了点头,她年纪小,其实并不太明白。 “佛母自己推拒了,”张昭华道:“但其实教中,是有许多喜欢佛母的人吧,即使都不如林三哥这样英雄,但是也有心慈c善性c温良,有志气的男人,若是佛母能肯看一眼,便知道都是知敬重画眉郎,林三哥在天之灵,怕也觉得安慰了。” 小玉被说得怔住了,她点头道:“的确有许多人我们宾长老,也爱慕佛母呢,有时候他在屋子外面徘徊,只是不敢进来佛母就叫我们把他赶走” 张昭华就道:“宾长老喜欢佛母?那陈队长她知道吗?” “知道啊,所以脾气才这么差。”小玉就道:“她又不会温言软语,总之和宾长老,越发不能合得来了。但是听说宾长老要写了休书放她离开,她却也不肯,死活不肯呢。” 张昭华“哦”了一声,又道:“你知道下个月初十,青州要会盟了吗?到时候,全山东的各路好汉都聚合在青州,这里面,难道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你是伺候佛母的,总不能眼看她闭了心房守活寡这当中若是有好人,你便要拿捏看看,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佛母不会再为谁动心呢?” 很快佛母就从聊城赶了回来,因为她已经得到消息,皇帝派遣安远侯柳升来了山东,准备兵分两路进剿青州。别看此时白莲教势头猛烈,但是面对五万大军,自然一点底气也无,全都惶惶不可终日起来,据说已经占据若干个县城的白莲教徒,都在琢磨着退到大山之中,以免被官军包了饺子。而他们更是观望青州因为青州这个总舵,实力最强的总舵,的确是首当其冲。 青州的大会不得不提前举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三十一章 青州大会 七月初八,这天天不亮,青州城的白莲教军士就按照事先排练好的规程,早早出营,开始在大街两旁列队,里外三层把守城门,而南城门很快就迎来了各地起义的白莲教一众大小头领, 杨士奇甚至还应景地找了一帮做法事的道士,这些人并不是白莲教的,就是单纯卖嘴皮子的营生,在城门口欢迎各地的起义同袍们共聚青州城。 一上午的时间,陆陆续续来了六百多人,有头目,有使者,杨士奇看人数差不多了,就高声宣布吉时已到,顿时一片人便在他的指挥下,乌烟瘴气地跪在了地上,高呼“大元帅万岁!”其他人不明所以,先跟着跪了,等到看到了施施然走出来的董彦杲才恍然大悟,都露出了不忿的神情来。 杨士奇清点人,发现少了一个实力较强的王宣,结果底下人就喧闹起来,明朝暗讽道:“王宣现在可风光得不得了,说要打下临朐献给佛母,正号召各路头领到跟他共商大计呢!看样子他是不怕官军了,董长老、哦不是,董大元帅,您要不要再派人问问他,看他有何良策,可以抵抗官军?” “呸!”董彦杲手下一个心腹就啐道:“王宣算什么东西,也敢人模人样大言不惭地说能打下临朐?小心他自己的即墨城,被官军抄了后路罢!” “我看不止一个王宣想挑头起事吧!”高羊儿就在那里阴阳怪气道:“也要想想为什么挑头起事?怎么这半个月,一个月的不见,董长老就给自己加封了天下兵马大元帅这样的称呼,我们几个便都不习惯了,还有这八王,六十四卦伯,听都没听过,这是让我高羊儿,到底做八宫王,还是做总兵呢?” 高羊儿说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教中的职位,和军队的职位,似乎被董彦杲给分开了。当然这是杨士奇的主意,自然也是杨士奇出来解释。 “八王是教中职位,总兵是领兵打仗时候的官职,”杨士奇道:“并不冲突。” “那总兵之上,是个什么官儿?”高羊儿道。 “是大将军。”杨士奇道。 “大将军之上呢?” “是大元帅。”杨士奇道。 “原来就是董长老!”高羊儿夸张大叫了一声:“真是有眼无珠了!向来白莲教兄弟会,都是推举出来,什么时候董长老瞒着咱们开了会,选出了大元帅这样的职位?” 董彦杲铁青着脸不说话,杨士奇就道:“如今已是不同往日,如今白莲教已经起义,战时为兵,自然需要从上到下管束和服从起来,如今这个大会也是这样,之所以将教内兄弟请来共聚一堂,就是谈一谈日后用兵问题,总不能像现在这样,各自为战独立行动,官军很容易就逐一击破——只有一把筷子,才不容易折断;在座的谁能说自己单枪匹马,只依靠自己的力量就能击退官军呢?” 杨士奇此言一出,堂中顿时静悄悄地,所有人都不吭声了,没人敢挑这个头。但毕竟是数万官军,各人手上这几千人马如何吃得消?别看这些家伙一个个牛皮哄哄,但其实谁也没跟官军当面战斗过,无非是攻破了县衙,占了一县之地就以为自己是个中老大了,当初佛母在山东要起义,一呼百应,大小头领都急哄哄想起兵,无非是相中了地方,如今果然摘了果子下来,但谁也没做好和官军厮杀的心理准备。 见半晌都没人说话,董彦杲才冷哼一声,“现在是什么情地了,如果还想的是让别人和官军斗个你死我活,自己在旁边坐收渔利,那么本座只能说一句,覆巢之下无完卵。” 众头领都没了声息,纷纷倒吸冷气。 “那你说,”白拜儿就道:“该怎么办?” 董彦杲示意了一下杨士奇,杨士奇就展开了地图开始比划:“朝廷派了安远侯柳升前来镇压起义,同时敕令河北总兵官王温由北面防御,而令山东都司在东面堵截,令河南都司紧守西南两路,仿制我们偷渡黄河向南发展。南京又派了神策军指挥张輗过来,堵住了太行山谷,严防我们流窜进山——看似只有一条南下徐州之路,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攻打临朐、临沂这一条线路的原因。但是学生研究之后,发现也许还有一条北上的道路。” “哦?”董彦杲微微吃惊,他原先的计划就是杨士奇给定下来的,说是夺去了临沂,一路从徐州、宿州南下,直捣南京!但现在杨士奇似乎有了新的谋划,却是东进夺取运河山东段。 “众位应该知道,北京数百万军民一应用度,全靠江南供给,一切物资都要从大运河北上,”杨士奇说道:“只要我们截断运河三个月,北京这座都城就会变成一座死城,届时再以精锐之师北上,必将势如破竹。” “我们之前说的,”有人就道:“难道不是攻下南京?” “南京只有太子镇守,”杨士奇不慌不忙道:“若是杀了太子,北京的皇帝难道不会再立一个出来?还有汉王、赵王呢!杀了北京的皇帝,才一了百了了。” 董彦杲开始摇头:“朱棣不是草包皇帝,若运河被截,那就不是派兵五万了,他必定发全国兵力来救,届时我们如何能抵挡得住?” “哎,主公多虑了。”杨士奇摇头笑道:“如今三个省发动起义,声势浩大,皇帝不过才派兵五万来,因为他已经无兵可派了!鞑靼斡亦剌在北地蠢蠢欲动,皇帝在边境陈兵以待,抽调多少兵力,能无损于皇帝和蒙古人相抗的布局,满打满算只有五万了。所以学生说如今这个局面,是最好的局面,皇帝被北虏拖住了,若不能趁此时机北上,和鞑靼斡亦剌一同夹击皇帝,更待何时呢?” 座中窃窃私语起来,杨士奇的这个计划似乎天衣无缝。然而杨士奇早就知道,徐宿一带并非无兵把手,甚至早就有官军布好了口袋阵等待他们的到来。至于截断大运河,自然会严重威胁到北京的安危,但杨士奇知道这群乌合之众根本走不到那一步,就会败亡了。 忽然有一声叫喊:“佛母来了——” 只见堂中果然缓步而来了一个女人,阳光照在她的白纱裙上,就像是给她镀上了金光一般,竟使得所有教众心甘情愿跪在地上,高呼无生老母。 杨士奇这一回看到了佛母的正脸,而且是没有戴面纱的脸,他也不由得停顿了一呼吸。 这样的容颜,的确是让人无法抗拒,的确是用任何辞藻都无法形容的美,但是她的神情是冰冷的,是有压迫感的。 “佛母来了,”有人就叫道:“咱们可就有主心骨了!” “刘堂主所言甚是。”高羊儿大点其头道:“有佛母在,大旗一树,天下各路英雄,谁人不归心!也省得王宣在即墨瞎折腾,董长老也是急吼吼地跳到台前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三十二章 辨认 佛母冷冷地瞥了一眼董彦杲,似乎将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但是她张口却并不是斥责他,而是道:“我得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她径自走到当中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一挥手,就有女兵捉了两个人上来跪在了堂下。 “这是谁呀?”高羊儿瞪大了眼睛,这一对男女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而且并不像是教中之人。 “他们,”佛母就道:“一个是太子朱高炽的奶娘,一个是他的奶公。” 满座哗然起来,宾鸿就笑道:“佛母真是大功一件!是从京城捉拿到的么?” 佛母道:“是从济南将人拿到的。从他们嘴里,我得到了一个很不可思议的消息,当朝的太子妃娘娘,居然就在山东,而且很有可能,就在青州大本营里。” 这倒不是杨氏在酷刑折磨下招认的,佛母还没有动刑。她是在潜入了杨氏家中,窃听到杨氏和丈夫蒋廷的谈话中才知道了,原来太子妃和他们结伴来了山东,但是在曹县的时候就分开了,杨氏来了济南,而太子妃却留在了曹县勘察运河。 “太子妃,一个女人,怎么会到山东来?”有人对这个情报不太相信。 “是从河南转道山东的,”佛母道:“去河南则是为了看她张家的田地,据说他家占了良田千顷,百姓无立锥之地,这太子妃誓要做个贤妃,便要亲自看一看。” “好个假惺惺,”有人肆无忌惮地嘲笑道:“六月间的火叉棍一一一奸过性了!” 他这样哈哈大笑,却瞥见佛母的神色,顿时吓得一出溜,不敢说话了。 “从曹县来的人,”佛母问董彦杲:“现在何处?” 董彦杲不由自主地看向杨士奇,杨士奇只好上前一步道:“启禀佛母,学生按不同州的籍贯,将士兵分作了五大营,曹县应该属于兖州营,兖州营共有兵卒二千四百三十七人。” “我没有说男人,”佛母如粹冰雪的眼神在杨士奇周身走了一圈:“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董彦杲道:“这是我新封的军师,是京师的翰林学士。” “董长老真是容易轻信,”佛母就道:“他的身份还没有甄别,就能让他坐上了军师的位置,听说如今的五大营也是他整编的?一个来了我白莲教中不到两月的人,就能制定军法c颁布号令了,看来的确是大才,怪不得董长老对他是另眼相看。” 杨士奇一介书生整顿军队,自然是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但是杨士奇令行禁止,对于抗命者,二话不说就杀,董彦杲也拦不住。在连杀了几十名不听话的兵卒后,整个军队一片肃然,看上去颇为可观。但其实杨士奇知道,这一万四千多人,战斗力根本没什么长进,反而被条条框框拘束住了,杨士奇给他们指定的军令非常繁琐,就根当年李景隆的那一套一样,要鼓进金止,“鼙鼓金铎,所以威耳;旌旗麾帜,所以威目;禁令刑罚,所以威心。耳威于声,不可不清;目威于色,不可不明;心威于刑,不可不严”。 “军师整顿军队,卓有成效。”董彦杲底气不足道:“佛母可以去军营视察,看是否如此。” 杨士奇看到这一幕,就知道董彦杲心虚,没有直面佛母的勇气,即使他其实在军权上,有了足以和佛母分庭抗礼的资本这一切都是依靠杨士奇眼花缭乱的运作得来的。 佛母微微哼了一声,意味深长道:“董长老也活了大半辈子,总该知道一个教训,人若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肯定没有什么好下场。”她说罢就不理会董彦杲,而是问道:“曹县来的女人,在哪儿?” 那一厢宾鸿的老婆陈氏就站出来道:“曹县来了十六名女人,都是治河官员的太太,只有一个通过了宾长老的考验。” 佛母一边吩咐陈氏将幸存者带上来,一边令人松开了被绑缚的杨氏和蒋廷:“你们二人,将太子妃的容貌再形容一遍。” 杨氏张口就道:“三十岁中人,容貌美丽,头圆面小,方口阔唇,额上有黑子一枚,耳后有瘊。” 杨士奇微微松了口气,这和太子妃完全不一样。但是现在杨氏还能瞎说一气,等到动了大刑的时候,不知道杨氏是否还能不松口? 张昭华莫名其妙被带入了大堂,因为从外面阳光正炽的地方走进来,眼睛还不太能适应光线,所以过了一会儿才大致看清楚了堂中的人物,这当中又费了一点功夫,才认出了她面前的样式和蒋廷。 她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在面色无法控制地改变地那一霎那,急忙低下了头,避开了头顶上方审视的视线。 “是她吗?”佛母发话道。 “不是。”杨氏也看了她一眼,矢口否认道。 “真的不是吗?”佛母的眼光如此慑人,让杨氏不由自主吓得哆嗦起来。 “真的c真的不是!”蒋廷也否认道。 “佛母,”杨士奇发话道:“这是学生的妻子,怎么会是太子妃呢?” “太子妃来山东,随身携带了一方印鉴,”佛母道:“去搜查她的住所。” 杨氏和蒋廷之前私语的时候说到了这枚印鉴,但是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印。倒是站在董彦杲身旁的杨士奇,脑筋一转,忽然倒吸了一口气。 这个事情张昭华并没有告诉过他,但是完全可以推想出来,因为太子妃不可能带东宫印鉴,她出宫本来就不合常理。然而她也不会携带张昶c张麒的印鉴,那锦衣卫的东西,只能用于锦衣卫相互之间联络和搜查使用,不可能出现在女人手上。最通用的应该是官府公印,只有他杨士奇的公印,放在了文华殿里,最容易得到。 果然张昭华抬头看了一眼他但是眼里并没有什么紧张恐惧的神情。 不多时,陈氏就过来回禀道:“没有寻到印鉴。” 早在炸堤的那一晚,张昭华就将公印连带火铳,全都投进了黄河里了。她非常清楚在自己陷入了白莲教的狼窝的那一刻,这些东西不再能防身,是必须扔掉的祸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三十三章 挑拨 这时候陈氏忽然道:“之前的确有一个从曹县来的女人,头上有痣,但是已经被宾鸿给杀了。” 张昭华也想起来了,一同玩那个游戏的女人之中的确有一个额头长痣的,而且那颗痣还又黑又亮,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蒋廷和杨氏一听“太子妃”竟然死了,不由得痛哭起来。 “尸体在哪儿,”佛母并没有立时信了:“找出来尸体,让他们辨认。” 这就有点困难了,距离那次屠杀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了,尸体应该早都在乱葬岗被野狗分食了,但是佛母既然发话了,那只能去找了。 董彦杲就道:“如果太子妃果然被杀了,那可真是大快人心,恰好能宣示教中兄弟,佛母下凡,义旗高举,暴君终授首,万民得翻身!那北京的皇帝老儿,还有南京的太子,必然惊慌恐惧,知道他们也终将是这样的下场!” 宾鸿却道:“依我看,太子妃并没有死,她正在咱们青州城里做客,不是吗?” 宾鸿的这番话得到了佛母的赞同,“宾长老说得不错。太子妃好端端地在青州城里,是咱们白莲教的座上宾。” 张昭华知道这个事情麻烦了,她被从大堂上带了下去,一路上她就在思索,杨氏和蒋廷是如何被佛母知道了身份,寻到了住处的呢?她很快就想明白,必然是高炽忧心于她,但是没有办法营救她,山东早就乱成了一锅粥。在军队还没有抵达山东之前,高炽只能给山东的官员写信,让他们找到乳母杨氏,也就是等于找到了张昭华。 谁会相信太子妃如今就在山东,还在白莲教的大本营里呢?但是从今而后,怕是天下皆知了,即使她暂时还没有暴露身份,但是白莲教宣称劫持了太子妃,那她的名声,全都丧尽了。随之而来的一切恐怖效应,她的椿哥儿c寿哥儿她简直不敢想象。 现在的问题是,必须要阻止白莲教公布这个消息。 杨士奇在大会结束之后就立刻找到了董彦杲,他不出所料果然看到董彦杲在生暗气,这是因为佛母一来,似乎让他觉得这一个多月的努力都前功尽弃似的 杨士奇深知他的心里,好言相安慰,其实是更加激怒了董彦杲的不忿,挑起他心中对佛母掌权的不满。杨士奇同样看出了佛母并不信任自己,所以他需要把自己和董彦杲绑在一起,让董彦杲以为佛母对自己的不信任,也就是对董彦杲的不信任。 “元帅,”杨士奇叹了一声:“今日佛母和宾鸿长老,想要对外公布太子妃的消息,以学生看,是大大不妥啊。” 董彦杲就道:“有何不妥?” “试问此时向全天下说,太子妃居然被俘获了,”杨士奇道:“有多少相信的人?太子妃难道不该是在深宫之中,专心相夫教子吗?说太子被俘获,怕是相信的人还多一点。况且现在这个时候,是该说的时候吗?五万精兵已经莅临山东,这是因为皇帝还想对付鞑靼,若是激怒了皇帝,派下来十万c二十万的军队来,届时该当如何抵挡?” 董彦杲一听大为有理,道:“你说的不错。向来都讲究一个攘外必先安内,皇帝要是将所有的精兵强将都压向山东,则我山东,无噍类也!” “那就不应该在此时选择激怒皇帝。”杨士奇就道:“现在就该是麻痹朝廷c麻痹皇帝的时候,让皇帝以为山东无非是癣疥之疾,在皇帝反应过来之前,壮大自身到能和朝廷相抗衡。” 然而董彦杲面对佛母,就没有多少底气。佛母决定的事情,他就没有底气推翻。 杨士奇就道:“佛母今日,真是威风,教中本来策应青州c拖住官军的决策一直在争论,佛母一来,大家便都没有异议了。” 董彦杲还没有说话,从屋外大模大样走进来一个人却叫嚷道:“佛母算什么,她端什么佛母架子,不就是林三的寡妇吗,靠着爹的支持,还有林三的遗泽,才把她捧起来,还真以为她是什么无生老母,菩萨转世了不成?” 董彦杲看清来人,不悦道:“你这说的是什么浑话!” “爹,我没有说浑话,”董方圆嘟囔道:“就是看不惯她这做派!又没有外人,实话都说不得了吗?” 董方圆就是董彦杲的儿子,且是独生子,他本也是佛母的爱慕者之一,然而多方追求未果,甚至遭到了佛母的叱骂之后,方才息了心思,转而成了佛母的反对者,他就是希望将高高在上的佛母拉下来,让世人看到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佛母不过也就是普通女人罢了,没了丈夫,没有儿子,甚至比普通女人更凄惨。 董方圆的话让董彦杲想起了当年,林三过世的时候,他董彦杲和宾鸿力排众议,将佛母抬了上来,当然他现在浑然忘了是他和宾鸿无法服众,而只是记得他对佛母是有天大的恩情的。 “唉,公子说了实话,但是这实话还是拦在肚子里罢。”杨士奇叹口气道:“学生这些日子做了许多改革,佛母一来,怕是要全都推翻了,学生刚才还见佛母要了学生草拟的军纪军规,不知道明天是不是会挑出什么毛病来,还是早教元帅知晓。” 董方圆从鼻子里大大地哼出了一声来,“我看她是对父亲在她不在总舵的日子里独掌大权而心生不满呢!” “住嘴。”董彦杲早就被戳中了心事,心里越想越气:“也不能说是把她捧成个佛母,那就得当尊神供着啊只要她在,我做什么,难道都要像今日一般掣肘?” “难得先生识大体顾大局,”董彦杲似乎心中有了决断:“一门心思为我考虑,我总不能任由佛母质疑先生,那就是质疑我这些年替她操持门户的功劳了。刚才说到什么,太子妃,对,这事情我明天就和她说。” 然而杨士奇问道:“学生其实有一事不明,还请元帅解惑。” 见董彦杲点头,杨士奇就好奇道:“咱们教中兄弟众多,山东大小事情,自然瞒不过总舵。只是学生不知道,这太子的乳母杨氏之事,为何总舵没有消息传来呢?” “佛母自有眼线,”董彦杲就道:“这我其实是不太清楚的。不过她每次得来的情报,都很准确,百无一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夜对 张昭华揉了揉眼睛,忽然感觉屋子里面灯光亮了许多,是杨士奇将蜡烛挑了挑。 “你看看,”张昭华道:“我做的鞋子,合不合脚。” 张昭华每天跟着女兵挑水种地,闲下来的时候就织布做女红,唯一没有做过的就是纳鞋底c做鞋面,但她很有学习热情,居然学会了,就给杨士奇和含冬两个各做了一双,连高炽和椿哥儿都没有这个待遇。 杨士奇手忙脚乱地接过去,看到上面平整的针脚,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道:“好鞋子,好鞋子。” “我给我自己也做了一双,”张昭华从簸箩里抽出了一双还未完工的鞋子,哈哈道:“我把我大衣的毛领子给卸下来了,缝到了鞋面上,我觉得挺好看的。” 张昭华给自己做了一双软底拖鞋,脚踝处圈了一圈兔毛,她的脚踝还没有大好,还是会偶然隐隐疼痛。 杨士奇把鞋子放了下来,道:“向来案牍劳形,疏于画眉之乐,夫人,可还记得往日恩爱,月下对句?今日所幸无事,便要与夫人对上一对。” 张昭华就道:“请。” 杨士奇在纸上刷刷写下一行字,张昭华接过来道:“持大戟,骑海马,旋复回朝,国老。” 张昭华思索了半晌,就道:“插金簪,戴银花,从容出阁,天仙。” “我这对子要增词,”杨士奇哈哈一笑:“白头翁持大戟,骑海马,旋复回朝,不愧将军国老。” 张昭华就道:“我的下联也可以增啊红娘子插金簪,戴银花,从容出阁,宛如云母天仙。” “那我的上联就是,白头翁持大戟,骑海马,与木贼草寇战百合,旋复回朝,不愧将军国老。”杨士奇道。 张昭华给出的下联就是:红娘子插金簪,戴银花,比牡丹芍药胜五倍,从容出阁,宛如云母天仙。 “我这上联,可有玄机,”杨士奇道:“嵌入九味草药,白头翁c大戟c海马c木贼c草寇c百合c旋复c将军c国老。” 张昭华也道:“我这下联对仗工整,分别有红娘子c金簪c银花,牡丹c芍药c五倍c苁蓉c云母c天仙。” 两人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这对子其实说明了他们如今的处境,如何在佛母的监视下,顺利回朝,这可就十分不易了。 “那我再写一副,”杨士奇提笔道:“看你如何对出。” 这一回张昭华看到他的下联,不由得道:“这可有点难了,我要想一想。” 纸上并不是对联,而是一句话:“梁上有人。”旁边还有一行小字:“今日之事勿忧。” 张昭华一震,知道杨士奇已经有了办法和行动,避免她的名声被污,不由得心中感喟万分。也提起了笔道:“彼如何知晓杨氏我疑公门有内应。” 杨士奇接过去一看,摇头道:“不对不对,你这韵脚押错了。” 他刷刷写了两笔,似乎将错处圈了出来。张昭华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正在试探。” 杨士奇也跟她是一样的猜想,佛母如此快速地知道了情报,知道杨氏是什么人c藏在何处,而且董彦杲说佛母“每次得来的情报,都很准确,百无一谬”,显然是从官府得来,而且恐怕还不是寻常的官员,而是三司之一。 这叫杨士奇和张昭华都感到了深深的寒意,山东形势已经云波诡谲,稍有不慎,怕就是要粉身碎骨了。同时他们也想到,山东三司肯定会被要求配合安远侯柳升的镇压行动,但是省级官员都沦陷了,柳升的一应用兵情况,岂不是没有一丝遮拦地出现在了佛母面前,官军还会有多少胜利的可能呢? 当然先要把眼前这一个难关对付过去再说。 张昭华知道屋子上面有人在监视他们,原本刚来的几天左右,是董彦杲派人过来监视的,后来杨士奇得到了他的信任,就再没有人过来了。而今天又来了人光顾,而且很有可能就是佛母本人。 要说杨士奇为什么每一次都能察觉,就是因为他的耳朵非常敏锐,他自己不说能听到什么程度,但是张昭华是见识过他在河工工地上的,万千人里居然能听到唤他名字这其实让张昭华颇为尴尬,因为她有时候晚上要小解,即使跑到静室里,有隔板挡着,但是她依旧觉得杨士奇可以听到。 这个房子就是如此,一床一榻,东西对着,张昭华和含冬睡在床上,杨士奇就睡在榻上,如今含冬也被分离了出去,整个屋子就剩杨士奇和张昭华两人,往常没有事,今天是势必要睡在一处的。 张昭华烧了热水,杨士奇就坐在椅子上泡了脚,张昭华把两床被子摊开,自己先钻进了一床被子里。杨士奇擦了一下被熏蒸出来的汗,道:“你先睡吧,我再看看书。” 张昭华就道:“那你早点睡。” 她很快躺了下来,放缓了呼吸,心中却在盘算佛母什么时候会离开。然而让她惊讶的是,杨士奇只不过看了一会儿书,也很快上了床。 张昭华静默了一下,却听杨士奇道:“江夏这个时候,是四季里最宜人的时候,三分山三分水三分田,还有一分,要算给钟灵毓秀的江夏人。” “对,”张昭华道:“以前游学,你在江夏客居的时间最久。” “到现在我还觉得,江夏像是我的故乡。”杨士奇道:“那里有一个湖,横跨三个县,名字叫斧头湖。” “这个名字,真不好听。”张昭华就道。 “是吧,我也觉得不好听。”杨士奇似乎快活地笑了一下:“于是我就大声地说了,被一个渔夫听到了。他说我不是江夏人,虽然我的口音已经学得很像了。” “我说为什么不是呢,”杨士奇道:“他说,真正的江夏人,一定不会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听。我并不服气。” “然后呢?”张昭华道。 “然后我就念了一篇《陈情表》给他听,他没有反应。”杨士奇道:“我就说他不孝顺老娘。他非常生气,简直是非常生气了,我就说读此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 “简直是,”张昭华听得好笑:“强词夺理。” “但是我也没有堕泪,”杨士奇道:“读过多少遍都是这样。母亲埋在了江夏,二十年了,我只看过她两次,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每一次去,都感觉好像有许多东西,丢在了那里。” 张昭华没有说话,良久才微微“嗯”了一声。 她忽然知道杨士奇和她是一类人。她最好的感情,已经跟随粮长葬在了老墙底下,她甚至不如杨士奇,还有勇气去看一看。 她也不知道最后是怎么睡着了,但是第二天醒来地却很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三十五章 癞蛤蟆 没几日便传来王宣率众打下了临朐一事。消息传到青州大本营,自然是士兵欢喜主将愁了。 王宣夺取临朐就意味着他成为了地方头目之中兵马最强的一个,果然如杨士奇所料,这个人在短短的时间里脱颖而出。他表面上个响应青州总舵的号召,但实际上彻底与总舵成分庭抗礼之势。他的崛起让董彦杲这个白莲教的领袖如坐针毡。 “果然如先生所料,”董彦杲对杨士奇道:“你说临朐一地,足可为王霸之基,就如同荆襄之于刘备,只可惜我当时不曾听取你的计谋,竟让王宣这庶子夺走了,还日渐兵马壮大,如今是尾大不掉,为之奈何?” “如今青州大会,教内众兄弟都在青州,”杨士奇胸有成竹:“偏偏一个王宣不来,不知何意?元帅可手书传召,明说教内兄弟殷勤期盼之意。他王宣若是不来,倒是可以以此离间他与众兄弟分心。若是来了岂不正好,元帅将之一举拿下,以一个没有实权的八王册封了,安抚其部即可。” “哎呀,怕就怕他来了,却带着兵马,”董彦杲道:“我怎好下手?” 这个问题到了张昭华那里,她笑着对杨士奇道:“你离间佛母与董彦杲关系,此计已成。如今我也要略使些妇人手段,叫佛母入我的道中。” 王宣果然带着兵马来了,他的兵果然有些整肃的气象,而本人更是仪表堂堂,气度慷慨。在欢迎他的晚宴上,佛母虽然只是略饮了一杯就离开了,但却两次顾视王宣。 “佛母之前没有见过王将军呀?”张昭华和小玉搬了一桶酒慢悠悠往大厅走。 “没有,”小玉道:“是第一次见。” “王将军这么快就打下了临朐,”张昭华道:“真是英雄豪杰!你刚才看他喝酒的样子了吗,来者不拒,也没有一点醉态!” “哎呦,林三哥当年也是这样的呢!”小玉道:“你还别说,他长得也有些像三哥!我瞧着,鼻子嘴巴尤其像!” “怪不得,怪不得佛母今日频频看向他。”张昭华叹息道:“想来是想起了三哥了。他不仅长得像,还有三哥豪气干云的性子哎,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事情吗?” 小玉当然记得,她吸了一口气道:“你说王将军?” 她吃惊了一下,越想却越觉得很好,顿时笑逐颜开:“不错,不错!王将军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拿下了临朐,教中兄弟无不佩服,为人又这样豪迈只是c只是佛母又当如何想,只怕与我们想的不一样,她对三哥情深义重,不能忘怀呀。” “她自己不动心,才要你们这群身边人帮她呀。”张昭华道:“你刚才看到了,佛母独独对王将军回眸相视两次,其他人有这个殊荣吗?这是什么,这是关注,是好奇当一个女人不由自主地关注一个男人,那之后的事情,就是水到渠成了。我跟你说,你们这些个服侍的人,也不要明目张胆地提王将军如何,只隔三差五有意无意地挑拣一些王宣的故事,故事你们就从王将军带来的士兵那里打听,若是王将军三千人攻下临朐,你就添油加醋说是八百人如此如此,给佛母灌耳音,她天天听着,自然会对王宣不同。” 青州大会的时间很长,因为要制定一个详细的作战计划,所以当张昭华看到小玉和佛母身边伺候的几个使女都悄悄往王宣军中来去的时候,就知道她的计划完成了一半。 “小玉呢?”几日不见小玉的女兵队长陈氏道。 张昭华就道:“小玉请假了,说是肚子疼。” “我早上还看她好模样地呢,”另一个女子就道:“她呀,八成是有了相好的了,我看她好几次都往军营里跑。” “不是有相好的,”张昭华低声道:“我听小玉说,她是在打听王将军的事情。” “王将军,”众人都好奇不已:“哪个王将军?” “还有哪个,”张昭华道:“就是王宣将军呀。” “打听他做什么?”陈氏道。 “她没说,但我瞧着,我瞧着倒像是”张昭华吞吞吐吐道:“倒像是帮佛母打听的,不知道打听了些什么。” 陈氏忽然记起佛母身边的留香似乎也在打听王宣的消息,她心中一顿,道:“倒奇怪,佛母何必旁敲侧击去打听呢,王宣就在大本营里,有什么事情,当面问不行吗?” 她思来想去似乎有一点点明白,却又听张昭华道:“我之前听小玉说,王将军豪气冲天,倒有几分像当年的林三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是个后头来的,也没有见过林三哥模样,咱们姊妹群里,有谁见过三哥的,王将军是否真的有几分相似?” 这一句话仿佛炸雷一般将陈氏炸醒了。她喃喃起来:“长得其实不太像,但是喝酒的样子,我想想” 当晚上宾鸿的营帐里迎来了陈氏她是来送鞋袜的。宾鸿虽然不和她亲近,但她自小是宾鸿的童养媳,宾鸿的衣裳鞋袜,都是她做的。 “你叫人送过来就行了,”宾鸿很是冷淡道:“何必亲自来一趟。” 陈氏虽然习惯了他这样的冷言冷语,心中却仍然十分伤痛。然而她也是个脾性硬的,不肯提一句当年的情分,只是硬邦邦道:“我是受众兄弟之托,看看你死了没有。青州大会开了一月有余了,不见你的人影,远来的高羊儿c白拜儿都问到我这里了,第一句话就取笑你,问你是不是还癞蛤蟆惦念着天鹅肉呢?” 宾鸿推案而起,怒道:“我看不是他们问我,而是你要来问我!何必拐弯抹角,我的心就算不在天鹅上,也不会在你身上!” 陈氏心中有如被刀剑戳穿了几个洞,她冷笑道:“我看你日日夜夜盼着那天鹅能回头看你一眼,殊不知那天鹅早就遇到了能比翼双飞的鸿鹄,你从始至终都是自作多情,以前是,将来更是!” 宾鸿怒起来,眼睛都红了:“你说什么?佛母看上了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三十六章 鸩杀 “今晚上还有什么故事?”芳红问道。 小玉欢悦起来:“我有,我有!我今天听了王将军的一个新故事。” “那就你来讲,”芳红笑道:“你讲的好,佛母爱听。” 她们走进屋里,看到佛母倚在镜前,怔怔地不知道坐了多久。 “我头上有了白发了。”佛母道:“早晚有一天,乌发会变成满头的白发,不知道那时候,三哥留给我的大业,能不能完成呢?” 几个使女都心有戚戚,不过都道:“佛母,如今形势大好,三省联合起义,官军已经是焦头烂额,疲于应对。别说是山东人心归附,就是放眼全国,也都是闻风影从。眼看圣火就要荡涤世界了,佛母怎么还说这样懊丧的话?” 佛母沉默了一会儿,道:“教中要么是狂傲自大,说官军乌合之众不堪一击;要么就胆小如鼠,只想往山里逃窜各路人马乘势而起拥兵自重,只想着保全自己,谁知晓大局,谁又能主持大局呢?” 众使女中,最聪明灵醒的是碧华,她想要知道佛母心中所想,便试探道:“董长老如何?” “董彦杲倚任书生,没有远虑,不管大军压境,只想争权夺利,”佛母摇头道:“以嫉妒之心,持庸众之议,我看败坏我教中事宜的,就是他。” 听到“嫉妒”两个字,碧华心中就有点通透了。然而她又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道:“宾长老呢?” “宾鸿心思诡谲,有如背后啮人之蛇。”佛母道:“操控些阴谋诡计也可,却如何上的了台面?” 碧华随后就提了高羊儿c白拜儿c张彦祥c蓝复升的名字,却被佛母一一否决。小玉最是按捺不住,道:“姐姐说了那么多人,怎么就不提王将军的名字?难道王将军提兵上万,攻下临朐,打通沂南的成绩,还比不过高羊儿之流?” 提到王宣,佛母也不由得心中一动。王宣来青州小半个月了,平日只是应酬,待问道教中大计时,却又闭口不言。然而佛母瞧他模样,并不是胸无点墨,而是早已有了谋划,便要寻一个最合适的良机,要教中都听从他。 王宣此人,她已经听身边这群丫头说了无数次有关他的光辉事迹了,真真假假,倒真让她不由得上心起来。打下临朐的功绩是真的,而且各路兵马中,他的队伍最为雄壮也是真的。何况当时他打下临朐,就足以和本营分庭抗礼,但却依然赶来了本营,在与董彦杲的周旋中也是心如藏渊不卑不亢。 这样的人,假以时日,假以机会,必然如蛟龙入海一飞冲天,怪道董彦杲如此忌惮。他若是能带领教众打赢官军,让林三哥的遗愿得以完成那她唐赛儿,会不惜一切扶保他,平息所有的非议和责难。 “王将军以亲身为饵,诱敌入草甸,身负七刀,血战肉搏数十次,每战他都冒着纷飞的箭矢冲锋向前身先士卒,战况紧急时,他竟有半个月身不解甲。”那边小玉说得激动极了:“曾经有一次,军中粮食用尽,他便杀了自己的战马,靠采集稗草硬是让兄弟们等到了救援” 听到这里,佛母不禁展颜笑道:“若果真如此,那王宣真可谓英雄了。” “比林三哥如何?”小玉快言快语道。 屋里静默了下来,其他的使女都担心地看着佛母,不知道她是否会大发雷霆。 然而佛母似乎也没有恼怒的意思:“比不上,却也差不远。” 屋里这样欢笑着,却不知屋外还有一双如狼的眼睛,这眼睛里充斥着愤怒c嫉妒还有不顾一切的疯狂。然而因为屋里小玉不小心拂去了一只净瓶,竟使得他抽身离去的声音就这么被覆盖了。 董彦杲对这一切的情况还一无所知,他对杨士奇道:“听闻安远侯柳升已经提兵南下,他肯定直奔青州而来,本营一下就会成为他们必须要先除掉的对象,为之奈何?” 杨士奇反而问道:“元帅对学生日前进献之策,意下如何?” 杨士奇之前问明他对王宣的态度,董彦杲仍在模棱两可之间。他是既贪图王宣手下的兵马地盘,却又畏惧官兵势大,没有良策与官军对抗而看王宣的模样,似乎有一套办法,而且王宣也在等待董彦杲开出的价码,像“八王”这样有名无实的东西自然不能令他满意。 像这样既没有胆量前进一步,又恋栈权位不肯放手的人,杨士奇只盼张昭华那里生一把火出来,将这老东西逼上绝路去。 董彦杲还在游移变化中,却忽然听到外面喧哗鼓噪起来,他的亲兵推门而进:“元帅,不好了,王宣那里出事了!” 等他们感到王宣的营帐,就发现王宣竟已面色黑紫,气绝而亡! 董彦杲吓得哆嗦了一会儿,心中却又惊喜万分他还没有动手,竟然有人已经替他做了,只是这个人是谁呢? “董长老,”王宣的手下自然愤怒异常:“我们将军为何会中毒而死?” 董彦杲是真的没有下毒,他自然理直气壮:“青州大会,原是众兄弟相聚,共同抵挡官军,却没想到竟然发生了如此不堪之事!真是惨绝人寰!本帅一定会将凶手揪出来,以告慰王兄弟的在天之灵!” “莫不是贼喊捉贼,”有人质疑道:“毒是董长老所下?” “天地为鉴,”董彦杲道:“若是我做的,叫我被圣火焚烧而死,死入地狱,不得超生!” 杨士奇和董彦杲手下的几个将军都证明,董彦杲绝无谋害之心,而此时王宣身边的亲卫才道:“将军是从宾鸿长老那里饮了酒回来,才呕血数升的!” 宾鸿这个很久不过问教中之事的人,为何会谋害王宣呢? 等宾鸿姗姗到来,却又矢口否认自己毒害了王宣:“我清修功法,早就不过问教中之事了,晚上请王宣将军饮酒,也是礼貌,以为我教中数万人之性命,尽在他手。可我有何理由要毒害他,他与我有何冤仇呢?” 众人果然都摇头起来,若是董彦杲请的王宣喝酒,那再无疑问一定是董彦杲下了毒手只是宾鸿,的确是与王宣一点仇怨都没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三十七章 服众 王宣猝死,他的手下如何能服气,一时之间竟将教中数位长老统统围住,定要本营给个说法。只见外面火把连天,军情愤怒,形势一触即发。 “佛母来了”一袭白衣的佛母走进来,顿时吸引了所有目光。 “佛母,”王宣的手下哭诉道:“将军不明不白地被害了!来青州之前,我等就劝过将军,说益都龙潭虎穴,一定有人嫉妒将军的功勋,想要将军有去无还;可是将军力排众议还是来了,说教中兄弟,不会害人,他要给兄弟们谋划一个未来如今就应了我们的话,可怜将军赤胆忠心,怎么就死得如此凄惨!佛母,你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啊!” 佛母走到榻前,看到榻上的人儿因为痛苦而蜷缩在一起,而眼睛甚至还睁地大大地,里面尽都是不甘这一切都像是和若干年前的一幕重合了,那时候她和三哥冲进官府,三哥武艺高强,却因为保护她而被官军射中,就这样满怀着不甘和对她的眷恋,死在了她的怀里。 佛母有一瞬间不能分明,她就这样低下头去,伸出莹白的手指,将王宣面上一缕头发轻轻拨开了。 她身后的宾鸿似乎一瞬间就变了一个模样从一个好似事不关己闲云野鹤一样的翩翩公子,变成了一头择人欲噬的狮子。他死死盯着佛母的动作,然而佛母低垂着眼眸,仿佛只是在确认王宣的死亡,她很快就收回了手。 “众兄弟请听我说,”她用轻柔而又威严的声音道:“方才我打坐之时,一点真灵,进入了真空家乡。” 她说的明白,而教内众人也听得骇异。顿时有人按捺不住,道:“佛母,真空家乡是怎么样的,真的是极乐世界吗?” 佛母就道:“我其他的都没见到,但看前来接引我的人,竟是王将军。” 众人大哗,看着榻上死不瞑目的王宣,“王将军死后,到了真空家乡?” “他忠肝义胆,为教中贡献良多,为何不能入真空家乡?”佛母道:“我见了他,他对我说,苦海难捱,他的使命已经完成,如今步入极乐,但教中兄弟们怕是不知道,就让我与大家分说明白。念及教中兄弟仍在苦海之中不得解脱,我便没有也随他进入家乡。” “可是c可是将军是被人毒死的”佛母这一番说辞,有人信了,但有人并不好欺骗。 佛母身后便有一个医士,仔细查看了一番道:“王将军应当是死于心悸。心悸发病之后,死亡时间极短,发病之人喘不上气,嘴唇和指甲都是紫黑色,和中了砒霜一个模样。” 他这么说,之前断定王宣为砒霜中毒的那个医士也立马改了口,说是心悸而死。 “不是被毒死的?”这下王宣的部下交头接耳,原先的一腔愤怒,似乎都有点松动的意思。 董彦杲这下才放下了提着的心,他现在也不太能看明白了,他觉得宾鸿不是凶手,佛母反而像是杀人的人。虽然不知道佛母为什么要杀了王宣,但是这个结果是有利于他的统一大业的。 围着营帐的军士终于在佛母的温言相劝之下散去,而回到了自己军营中的董彦杲迫不及待地询问杨士奇:“今日之事,先生怎么看?” “想来元帅也已经看出,”杨士奇慢条斯理道:“佛母是有意遮掩。” “是极,”董彦杲急忙道:“那王宣分明是被毒死的,佛母却说他入了真空家乡,老夫因此怀疑佛母可是,可是王宣此来,我瞧佛母本有意扶持他,让他与老夫对抗,哼这妇人不想叫我掌权,就敢如此恣意妄为,是以为老夫是吃素的吗?” “元帅是想说,佛母本来是想扶持王宣与元帅抗衡,”杨士奇道:“但看样子最后并没有达成共识,王宣不肯和佛母合作,所以两人掰了,佛母就毒死了王宣吗?” 见董彦杲点头,杨士奇道:“错!” “今日之事,毫无疑问就是宾鸿所为!”杨士奇斩钉截铁道:“而且他是自作主张,绝无佛母授意!” 董彦杲吃了一惊,却听杨士奇道:“元帅可知道,最近这些时日,教中隐隐有些传言,说王宣和当年的林三有些仿佛,元帅觉得这传言可信否?” “胡说八道”董彦杲随口就道,然而他仔细一想,却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等等,王宣c林三?” “爹,”董方圆忽然道:“王宣是有些像,不是脸像,是身上的气概c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 “大公子所言甚是,”杨士奇道:“那么佛母是否也觉得像呢?” 董彦杲霎时就想到几次宴会的时候,佛母都出席了她原本最是厌烦觥筹交错,如果说第一次宴请王宣佛母是必须要出席,那么之后几次,就没这个必要了,但她依然来了。本来佛母之美,是冷如冰霜不可侵犯之美,她一来,座中兄弟不敢高声喧哗,不敢放浪形骸唯恐怪罪,就更不要说哪个胆大的敢去敬酒了。但是王宣就敢,而且他敬的酒,佛母都一饮而尽了! “啊,你是说,佛母她c她瞧上王宣了?”董彦杲震惊地消化着这个消息:“这c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佛母和王宣好,”杨士奇道:“青州的格局就要变化了,按理说,最想王宣死的不是别人,就是元帅您这就是为什么王宣的手下责难元帅的原因,但是学生知道,元帅心地仁慈,总是顾念着王宣之前的功劳,没有下这样的死手。” 董彦杲怎么会听不出来杨士奇的话,顿时有点老脸一红。 “因为您是最大的受益者,所以所有人都觉得您是凶手,但他们不知道,”杨士奇道:“有个一心痴恋佛母多年却求而不得的人,他的爱恋可以焚毁一切,可以不管天不管地,不管教众的死活,不管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几分基业。” 佛母这么多年不动情,他宾鸿可以忍。但是面对王宣,这个众人都能瞧出几分林三影子的人,而且佛母似乎也对他的确不同寻常那宾鸿就不能忍了。 “爹,您不能因为宾鸿这么多年不问世事,”董方圆提醒道:“就忘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董彦杲似乎想起了宾鸿以前的什么事情,顿时微微打了个寒噤。 “可是,可是宾鸿杀了王宣,”董彦杲怎么也想不明白:“佛母应该恨死他了,他怎么还得了佛母的包庇呢?” “因为佛母知道,内讧就在眼前。”杨士奇道:“现在是外有强敌的时候,只有团结,不可能分裂,分裂只有死路一条。若是今晚没有佛母顾全大局,那么王宣部下一拥而上,不知还有几人横死?官军还没有杀到,咱们自己倒是把屠刀举起来朝着兄弟,佛母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但这并不代表佛母不恨。”杨士奇用一种微妙的语气道:“她今日不得已才要保全宾鸿,但来日一定会亲手结果了他但宾鸿是容易杀的吗?不可能再用一杯毒酒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三十八章 各方 杨士奇在插手教中事宜的时候,发现宾鸿此人,其实在教中根深蒂固因为他是一切制度的草创者,定期结会c焚香c传教,各项规矩都是在宾鸿手上立起来的,而各地的坛主c香主竟也有一半是他提拔上来的。别看他现在不和董彦杲争权,但若是他真的争起来,杨士奇觉得董彦杲干不过他。 佛母今日不愿内讧,勉心保全宾鸿,但她肯定是知道宾鸿为什么杀了王宣。虽然因为情,但是在别人看来,是教中已经争权夺利到一定程度了,才有了今日之事。更可怕的是,首例一开,教中其他人也会效仿,大小事情说不到一处去,就可以动用武力直接进行消灭了。这才是佛母最恨宾鸿的地方,所谓“首祸者死”,谁第一个做了这样的事,他就该死。 这是佛母必要杀了宾鸿的理由但当然这其中也有那么一点点的忏动。因为她曾经说过不再动情,之后也一直孤独一人,但是如今见到了王宣,她情不自禁地在这个人身上寻找林三的踪影。被宾鸿瞧了出来,他素来无所顾忌,王宣就这样被宾鸿杀掉了。他恐怕死了都不知道宾鸿为什么要杀他。 “元帅且安心等待,”杨士奇道:“如果在王宣死后,您就迫不及待地收拢他的军队,那您的嫌疑,就永远洗脱不了了。您即使收拢了军队,他们也不会为您所用。” “那我就等。”董彦杲极其倚赖杨士奇,忙不迭地点头道:“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官军可不待人啊。” “等到佛母亲自来找您,”杨士奇笑道:“由她出面,将王宣的部下交到您手上。” “佛母不愿意我爹坐大”董方圆道。 “这一回,她非常希望元帅坐大。”杨士奇道:“如今元帅什么都不要做,要先给王宣举办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 杨士奇回到房里,喝了两盏茶,才道:“此计,太出人意表了。” 张昭华的心也砰砰跳动:“我设想过种种,却也没想到宾鸿竟然一日也忍不得。我以为他会和王宣斗起来,两败俱伤之下,董彦杲得利,而教中大伤元气” 张昭华有相当多的计谋,之前她想推动宾鸿和佛母在一起,看上去佛母嫁了人,自然就没有神圣的色彩,影响力也就烟消云散了,而得利的是董彦杲;其实佛母和宾鸿的结合,使稳定的三角结构变成了二对一,董彦杲其实是陷于了危险但她很快发现佛母对宾鸿无情,她绝不可能嫁给宾鸿。 但人算不如天算,上天派了一个王宣来,此人豪杰人物,还恰恰和林三那么像。佛母对他却不似对宾鸿的态度,因为若是她真的不喜欢王宣,早在第一天小玉说起王宣的故事的时候,她就应该皱起眉头呵斥了,但并没有。她身边的几个使女甚至要进入军队里搜罗王宣的故事,这就说明佛母一直在听。 “这样就很好,”杨士奇道:“宾鸿难以对付,佛母势必要与董彦杲联合,这一回,不仅要把军队的控制权捏在手上,而且我还要知道,佛母获得消息的渠道来源。” “嘎吱”一声门开了,张昭华和杨士奇都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含冬。 “夫人,”含冬捧着一盒东西过来:“有手油了。” 张昭华打开盒子一看,就是宫里宫女子常用的豆蔻油,这东西在外面,卖地却也不便宜。 “从哪儿得来的?”张昭华道。 “王斌给的。”含冬不好意思道。 张昭华取了一点抹在手上,“就是那个在牢车里给你披衣服的那个人?” 含冬点了点头:“我看他常常在外面跑,就让他给我带了东西来。” 杨士奇这才看到张昭华手上细微的皴裂,他不由得道:“他们短了供给?” “那倒不是,”张昭华笑道:“托你的福,我和含冬吃喝用度都好,也没有重活分派到头上。我原以为这地方是真的像他们说的,不论尊卑,都一处干活。却原来,还是要分等级。” 教中的女子不管其丈夫在教中职位高低,都是在一处干活的。张昭华一来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后来才发现香主c坛主甚至总兵的夫人,都分派了轻活,而且常常不来,重活累活还是底层妇女去干。而她因为“丈夫”深得董长老的信任,又是炙手可热的军师,所以也是做轻活。 “但她们不给发脂粉头油,”张昭华道:“我的天,陈氏那个老婆子,不许人打扮,尤其盯着我这样的,说我是官太太,脸上的脂粉都是老百姓的脂膏。” 张昭华并不娇气,能忍得下来。但手上皴裂许多口子,让她针线也不好拿捏了。 而此时的南京,高炽已经被一封封各地的军情急报弄得头痛不已。 “李彬首战遇挫,”高炽道:“他是老将,知道轻重缓急,不会轻敌冒进的,怎么会第一场仗就打坏了呢?” 李彬就是黄淮建议派去湖南平定叛乱的老将,黄淮就道:“殿下,听闻李彬这次遇到了一支不同寻常的队伍,妖人李法良竟收拢了八岁到十四五岁的孩子约莫有两三千人,把这些孩子训练成杀人机器。丰城侯再是老练,却也不防。” 长沙妖人李法良煽动叛乱,而且组织了一支童子军,被他洗脑的孩子充满了杀欲,见着人就砍李彬率领的官军看到这些孩子,只以为是从省城逃出来的难民,还好心上去救助,谁知道人人手中都藏着武器,猝不及防之下,被打得大败。 高炽也是听得骇异,但是如果是张昭华在的话,她就知道原来她在中途遇到的那些往长沙贩卖小孩子的事情是怎么一回事了。李法良派人在河南c湖南几处地方寻找适龄的小孩,他将这些拐来的孩子集中洗脑,让他们失去自主意识从而成为他的杀人利器。 高炽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没有给李彬过多的督促,只是叫黄淮写了一封平常的敕谕发往了长沙。 黄淮手不停歇地草诏,却看到还有堆积如山的奏疏,不由得长叹一声:“士奇兄,你怎么还不回来啊?” 此时王安在殿外道:“殿下,锦衣卫指挥张昶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三十九章 用计 “什么,”张昶大惊道:“太子妃娘娘不在宫里,在山东,音讯不通?” 张昶竟然一点不曾觉察,现在他仔细一想,果然在皇上第二次出征之后,宫中就不曾传召母亲与妻子入宫了,王氏还说过几次,抱怨太子妃太过忙碌。谁曾想太子妃竟然微服去了山东,而山东如今的情势,有如水火! “简直是、胡闹,”张昶冷汗一层层下来:“您怎么能让她如此、恣意妄为呢!” “恣意妄为,”高炽点头道:“她回来,你就替我好好说说她。” 高炽之前暗令山东布政司查访乳母杨氏,因为杨氏同张昭华在一起,但是现在布政司储延说,乳母杨氏不曾找到,不知道是不是扫墓串亲的时候遇到了白莲教作乱,总之如今三司都自顾不暇了,紧紧守着济南,差不多连朝廷的诏命都接受不到了。 在这次变乱中,特别幸运的是齐鲁二王。齐王早就因为蓄谋不轨被废了王爵,和儿子一同被囚禁在南京,如果他没有被废,他的封地就在青州,而青州如今是白莲教的大本营,若是起义军作乱,最先杀的就该是齐王。而鲁王的封地在兖州,兖州距离曲阜极近,而鲁王是个读书人,常常去孔庙礼拜,曲阜的百姓都爱戴他,哪怕起义军攻到了兖州,鲁王逃去曲阜,曲阜的百姓也会帮他藏匿的。山东乃是深受孔子教化的地方,就是敢杀皇帝,也不敢动孔庙分毫。 但张昭华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高炽一直还存有一点幻想,但如今这么多时间过去了,他不敢再抱有侥幸之心了,将张昶召过来,就是要他赶往山东,搜寻张昭华。 “带上你的手下,”高炽忧心如焚道:“最好是扮作流民去山东,往曹县、张秋几个地方去打听!千万不要传出一点风声,更要小心白莲教匪徒。” 北镇抚司。 纪纲看着一封封铁证如山的证据,冷笑道:“本座早就知道他谷王不安分,想要造反!果然,这一次湖南白莲教作乱,那为首的妖人李法良,就与他暗中私通!还说什么深陷长沙,请朝廷速来救援!长沙都沦陷了,他的奏报是如何传出来的,真是可笑!” “谷王朱橞大肆招兵买马,造弓弩器械,习兵法战阵,反意已明,当请太子速速决断。”谢川道。 之前谢川就被纪纲派去长沙,监视和收集谷王罪证,这一次谢川相当惊险,差一点就被谷王府的人发觉了身份,而且甚至也派了追兵,他侥幸逃脱,总算在长沙沦陷之前回到了京城。 说起来谷王是有大功的,当年他打开了金川门,迎奉当时还是燕王的皇帝入了南京,皇帝因此十分器重他,给了他许多赏赐,但人心就是这么不足,谷王渐渐不安分,不仅招来许多和尚道士做法,还谋于元夕献灯,选壮士入禁中,伺隙为变。但这一切早就被皇帝发觉了,他还是没有忍心处置,而是将谷王弄去了封地长沙。 但纪纲知道皇帝心里已经有了嫌恶之心。齐王也是如此,皇帝二话不说就将之废处南京,谷王不过是有一层功劳罢了,早晚还是一个下场。 “谷王的弓弩器械是他自己造的吗?”纪纲问道。 “有一部分是他自己造的。”谢川回道:“但属下也发现了一条秘密渠道,指向京中。谷王这次提供给李法良谋反的军器里,竟有天字号火铳和连珠炮。” “你去查,”纪纲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深为倚重他:“京中有火器流出,定要一查到底。” “哦还有,”纪纲忽然道:“你这报告上说,谷王在谋反前,编造谶言,说什么十八子当有天下是吗?” “是,”谢川道:“谷王行次十九,赵王杞早卒,所以按顺序来说,谷王为十八子。” “这个谶言如果是谷王自己造的,他就该说十九子当有天下了,没必要提到早卒的赵王。”纪纲漫不经心道:“我看着谶言仿佛是早就有的,这个也交给你仔细去查罢。” 谢川只感觉纪纲压在他肩上的手仿佛有千斤重,他心里一凛,低头应声而去。 李春阴笑着从内室转出来:“这小子早就投靠了太子妃,其行可诛啊。都督设下这样大的局,属下们可就等着看戏了。” “等着吧,那将会是你们这一辈子看到的最精彩的一出戏。”纪纲也笑了起来。 “都督,”王谦从门外走进来,“张昶带着家丁,偷偷出京了!” 纪纲一震:“跟着去!他这个时候出京,定有不同寻常之事!” “太子妃召见过张昶吗?”李春问道。 “不知道,宫禁到底……”王谦道:“不过,自从皇帝北巡去了北京,外命妇一次都没有被传召,包括太子妃的母亲王夫人。” “这个我倒是听说,”纪纲道:“太子妃派了人回归德老家,却得知张家侵占田地,给她抹黑了。她要保全个贤妃的名字,因为退田的事情和家里闹翻了,不愿意见娘家人。” 纪纲自己说着,却忽然顿住了。他眼仁珠子慢慢晃动了一圈,露出了一个颇为匪夷的神色。 “八年了,对不对?”纪纲道:“八年都没有动的棋子,她自己还记得吗?” 见李春和王谦一头雾水,纪纲的笑容愈演愈烈。 此时的山东青州大营,董彦杲脸色坨红,甚至还不等杨士奇坐定,就激动道:“军师,果然全被你料中,佛母要联合我对付宾鸿,她这次可是下了决心了,竟同意不再插手军中之事!” “这个价码,不低啊。”杨士奇道:“不低啊。” 佛母倒真有一点狠心,居然能彻底放开军权,就为了斗倒宾鸿。 “佛母一诺千金,她既然说不会插手军事,那就一定不会再跟老夫我为难了。”董彦杲道:“怎么,先生仿佛还有疑问?” 杨士奇想了想道:“元帅,佛母手上有一条情报来源,您必须要回来,因为学生怀疑,这条暗线是来自官府,若是有这条线,咱们就可以提前知晓官军动向,战而能胜了。” 董彦杲连连点头:“老夫一定要回来。那现在,我该怎么办?” “现在,”杨士奇微微一笑:“请您去找宾鸿,把佛母找到您头上,想和您联合对付他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四十章 有变 董彦杲张大了嘴巴,好半天都合不拢:“你、你说什么?你要我把这一切坦白给宾鸿,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杨士奇道:“佛母正是因为没有能力对付宾鸿,才要借您之力。但是您和宾鸿两相争斗之后,获益的会是谁呢?如果不是知道佛母想要诛掉宾鸿是因为他是‘首祸’,学生真以为佛母心机深沉至此。” 然而这句话却叫董彦杲悚然一惊,“不不不,我看她就是想要挑动老夫和宾鸿相争,弄个两败俱伤,然后她大权独揽!好好好啊,这妖妇,全忘了当年臂助她的情分!” 看着董彦杲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跳脚,杨士奇才道:“元帅稍安勿躁。学生的建议,就是将这事情原原本本告诉给宾鸿长老。他如果知道佛母想要杀他,会如何呢?” “自然是……恼怒不已,愤恨交加。”董彦杲道:“他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三方势均力敌,必要两方联合在一起才能对付第三方。”杨士奇道:“宾鸿也会给元帅您相当分量的厚礼的,请元帅笑纳。” “可是之后呢?”董彦杲也没有高兴太早:“我到底是帮谁?” “自然是坐看两人斗法,谁有可能胜,就帮谁。这个得胜的人,也不过是惨胜,永远不可能再威胁您的地位了。”杨士奇恭喜了一声,又道:“不过学生还是建议,教中可以无宾鸿,却不可以无佛母。而佛母毕竟是女人,她没有丈夫,没有儿子,没有依靠。” 悉听了杨士奇所有建言的董彦杲,果然来到了宾鸿那里。 “你是说,”宾鸿哈哈笑道:“佛母要杀我?” 董彦杲也冷笑了起来:“她想不想杀你,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她若是想杀我,”宾鸿道:“王宣死的那天晚上,她就不会阻拦军士了!” “宾鸿啊宾鸿,我看你是被情爱蒙蔽了眼睛,”董彦杲道:“你真的觉得佛母是为了你阻拦了哗变?她是害怕教中火并分裂!等她安抚了教众,自然要回头来报仇。” “她报什么仇?”宾鸿的眼睛渐渐开始变地猩红。 “你杀了她心爱的人,”董彦杲轻描淡写道:“她难道不恨你?你为什么不肯承认,她之所以冷如冰霜空门独守这么多年,是因为没有遇见能打动她的人。你宾鸿没有打开她的心扉,她的心却为王宣而动。你如果没有发现这一点,为何要冒这样的风险,毒死王宣呢?你杀了他之后,也该知道佛母对你,是不会放过了。” “王宣,他该死!”宾鸿咀嚼着这个名字,很快露出了倾险的笑容来:“佛母杀不动我,她要找到你这里,拉了你来对付我。她给你许了什么好处,你说出来听听。” 董彦杲笑了一下,“无非是许我不再触碰军队,还要帮我说服大小头领,将部众全部归我整编。” “强敌之前,武力至上。佛母果然给了你无法拒绝的东西。”宾鸿笑道:“不过我觉得你是不满足的,要不然今天不回来找我。” 董彦杲没有说话,宾鸿就道:“我不想死,死也要拉着佛母一块儿死。” “教中香主、坛主一共一百三十一人,”宾鸿很快就道:“任你撤换,若是不服的,我亲手来处置。从此之后,教中所有事情,我一概不问,再也不出现于人前。你觉得如何?” 董彦杲心中大喜,可是却还记得杨士奇的话,便笑道:“你可知道,若是我和佛母联手将你铲除,似乎也能独掌教中大权,甚至更干净彻底。” 宾鸿的眼睛在董彦杲脸上游移一圈,笑道:“你有个好军师,为你谋划良多——但你真的驾驭地了他吗?” 还不待董彦杲变色,他随即道:“那我就再告诉你一件事——你若是帮我把佛母拉下来,我就把莲台省的秘密告诉你。” 这一句话顿时让董彦杲瞪大了眼睛,露出了惊讶、激动和骇异的神色:“莲台省?” “元帅,您要支持宾鸿?”杨士奇紧皱眉头:“为什么?他给了什么许诺?” 董彦杲从宾鸿帐中回来,态度从之前的模棱两可一下子变得确定不移,这让杨士奇惊讶,宾鸿给的筹码显然是让董彦杲心动了,但是佛母已经给出了几乎不可能超越的筹码了,难道还有比军权更令人难以拒绝的东西吗? “这个,老夫是想,”董彦杲道:“佛母在教中拥有无数拥趸,她已经成为白莲教的象征,说实话,在广大教徒心里,白莲教就等同于佛母……除非她死了,老夫我名义上始终是代替佛母掌管教中事务的长老而已,始终无法成为教中名正言顺的领袖。名不正言不顺,名不正言不顺啊……” 这根本不是要除去佛母的理由,杨士奇查看董彦杲神色,心中知道董彦杲怕是不想让他知道一些事情。看来这白莲教中,还有许多秘密,他尚不能触及真正的核心。 “学生惟元帅之命是从。”杨士奇谦恭道:“不过佛母深受广大教徒爱戴,若是谋划不好,则天崩地坼,就在眼前。” 董彦杲如释重负地点点头,“所以要听军师之计啊。” 纪纲捏开乌丸,展开纸条,只见上面用细如蝇楷的字体写着:“东宫妃久病不出,长乐、永宁二宫存问,皆不应会,疑其有变。” 纪纲一下子将枝条捏碎,眼中精光大冒:“果然、果然,太子妃竟然不在宫中!” 李春也是大吃一惊:“她不在宫中,又去了何处呢?” “张昶往山东方向去了,”纪纲沉吟道:“难道她在山东?” 山东可是虎穴狼窝,两人怎么也想不通太子妃为何微服出宫,还去了山东这样的地方。 “没有道理啊,”纪纲又开始犹豫:“若是她故意设了圈套,就是让我以为她不在宫中——这女人心思多又狠毒,我可是领教过她的手段……我想想,不能轻举妄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四十一章 智多星 六月十九日,观世音菩萨成道之日。前一天,教中长老、佛母离开了青州城,到郊外的青龙寺里斋戒沐浴,准备主持第二天的法会。 董彦杲的计划就是在十九日这一天,将身边只有四名使女相随的佛母围困在青龙寺里。青龙寺斋戒早已经隔开了普通信众,董彦杲挑选的将士都是忠心于他的人——之前他已经在宾鸿的默许之下,玩弄手段,将一些身居要职的香主、堂主换成了自己的人,佛母并不知道这是他和宾鸿达成的交易,只以为他站在自己一方。 “佛母,天气太热了,”小玉好动,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我再提一桶水吧。” 她蹦跳起来,身上忽然掉下来一个小小的荷包。 “这是张姐姐给我的,”小玉打开荷包:“走之前塞到我身上,我一路上睡得昏昏沉沉地,都没有看呢!” 当然她看也看不懂,因为她不识字,见荷包里面不是她以为的络子,而是一张写了字的纸条,就嘟起了嘴巴:“这是什么呀,我看不懂。” 她塞到正在打坐的佛母手心里,这样调皮的举动却并没有引来佛母的斥责。 然而佛母扫过一眼,却忽然浑身一震,脸色也煞白起来。 “怎么了?”小玉惊呆了:“上面写了什么?” 而董彦杲那里,他指着墙外掩藏的弓弩手:“我不想背负杀死佛母的罪名,今晚除了你,所有人都格杀勿论——而明日你会失去所有的一切,因为是你杀死了佛母。” 宾鸿笑道:“不错,是我杀死的。我有多爱一个人,就有多恨一个人。”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却忽然看到眼前的青龙寺中,冒出了滚滚的黑烟——“走水了,青龙寺走水了!” 冲天的火光像是要将人的双目刺瞎一样,这一场大火令所有人猝不及防。 杨士奇从梦中惊醒,他一跃下了床榻,走到院中,登上了低矮的墙头,他听到了声音,正在判断方向。 张昭华披着衣服赶过来:“怎么了?” “有军队开过来的声音,”杨士奇道:“人仰马翻,很急迫,很慌乱。” 寨子里的大小头领慢慢被惊动,仓促之间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寨中能指挥军队的人,竟然成了杨士奇。而他真的可以调动董彦杲留下的部队。 各处警戒响了又熄了,原来是董彦杲回来了。但是他形容狼狈,一见到杨士奇就从马上跌落下来:“宾鸿死了——佛母、跑了!” 杨士奇心里一顿,这就是他想要见到的最好的结局。然而似乎董彦杲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不知道青龙寺里,究竟又是怎样一个场面。 杨士奇安抚了部众,才匆匆赶到董彦杲的大帐里。他刚才已经听闻,青龙寺大火,佛母从火中脱出,高喊——大劫在遇,白莲现世!天地皆暗,日月无光,世界必一大变!然后忽然就凭空消失了,甚至董彦杲埋伏好的弓弩手万箭齐发,居然没有派上用场。更可怕的是,青龙寺的大火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扑灭。 “大火未熄,还有可能是夜风的缘故,”杨士奇暗道:“佛母凭空消失,这简直匪夷所思——” “元帅勿惊,”杨士奇温言安慰道:“元帅也该知道,佛母若是没有一点神迹,如何能叫百万教众心服?夜晚天黑,谁也看不清楚,更可能在遮掩之下逃生。何况,若是教内有心向佛母之人,提前走漏了风声,佛母便有机会逃脱……” 董方圆长吁一口气,“极是,极是。” “现在的问题是,”杨士奇道:“宾鸿是真死了吗?” “是真死了。”董方圆道:“我不仅亲眼看了,而且亲手验了。他被佛母挖取了双眼,刺中了心窝。” 董彦杲更是一个哆嗦,他知道佛母若是不死,下一个报复的就很可能是他了。 杨士奇直起身来,道:“元帅,现在教内终于人心齐附,再没有反对之声,也没有危及您的人存在了。” “可是佛母——”董彦杲战战兢兢道。 “佛母已经被宾鸿这个犯上作乱,与官军私通的人杀死了,”杨士奇定性道:“元帅力挽狂澜,比救危难,平息了宾鸿的叛乱。却晚了一步,没有救得佛母。” “这样的说法,有几人会信?”董彦杲道。 “他们不信也得信,”杨士奇道:“官军压境,所有的希望就在您身上,只要您能带领兄弟们打赢官军,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董彦杲的眼里恢复了一点神采,不过又叹息道:“宾鸿死了……唉,可惜啊可惜,就差一步……” 杨士奇不动声色地听着,知道宾鸿和董彦杲之间肯定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看董彦杲如此惋惜,也可以因此不惜背叛和佛母的联盟转而与宾鸿达成协议,可见这个秘密应该很不同寻常。 而此时的南京张府,王度面前的人将斗篷解下,露出了一张秀丽的脸庞。 正是从宫中匆匆而来的含霜。 “娘娘自从去了山东,东宫就称病,大小宴会全都推了。”含霜道:“两位娘娘渐渐生疑,王娘娘仔细,我等周旋不过,只好告诉了。王娘娘知道事关重大,也帮着遮掩。但康嫔似乎有意打探,屡生事端……她撺掇张娘娘,明日的宴会,张娘娘已经发了话,必要看到太子妃……可如何是好?” 康嬅初封的位分是康昭仪,因为张贵妃进宫,也顺带提封了她的位分,如今是个嫔位了,虽然不比妃位贵重,但也很能生事,含霜几个面对她,左支右绌。 “宫中的女人,就是事多啊。”王度笑了一下:“就说太子妃昨夜忽得一梦,梦金甲神人告诉她,皇帝在外出征,宫中女人需要诚心斋戒祈祷。她以身作则,去天界寺祈福。明日天亮,就起驾去天界寺,另辟静室,召太子妃之母王夫人陪伴。宫内就让王贵妃打点,统统斋醮一回。” 含霜豁然道:“王先生,您可真是智多星再世啊。” 含霜的问题简单,得了答案之后就匆匆赶回去了。她走了之后,房梁上却忽然跃下一人来,此人身形矫如猎豹,头顶上甚至还有雨水滴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四十二章 成功脱逃 “谢大人,你尾随含霜而来,”王度摇头道:“所为何事?” “我是要看看,她出宫是否有人监视。”此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佥事谢川,他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还好,娘娘调教出来的人,都很谨慎。” 含霜从宫内出来,途中换了三辆马车,从东安门集市绕了一圈,又过了两个坊市,才悄悄停在了张府角门上。 “娘娘深陷山东,”谢川道:“大人你,无所作为吗?” “山东局势混乱,”王度道:“一点音讯也无,现如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了。我该从何判断,从何营救呢?” “你该相信,以她的本事,”谢川道:“不仅能保全自身,怕是还要搅动一番风云,才肯罢休。” “嗯,也许吧,”王度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她总要事事都按照她的意思来,我太清楚不过了。不过事事哪里能算尽,比如说大人你,这一次回京来,可不就是物是人非了吗,你的羽翼,被纪纲剪除了太半,你就算去长沙之前不知道,现在也该清楚了,纪纲发现了你和宫里的联系。哈,这世上,就没有一个傻的。你瞧瞧那朝堂之上,翻云覆雨的不是只有皇帝;后宫里面,逞弄心机的也不止她一个太子妃;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你怎么就能说,一定能将别人耍得团团转呢?” 谢川心中一悸 当初押送王度去南京,却将人押回南京的镇抚司中严刑拷打折磨,谢川都用的不是自己的手下,而是一群亡命江湖之人,更重要的是,这些人在一次地方小叛乱中,被谢川设计,无一幸存。王度绝不可能知道是自己的手笔,可是如今他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听起来似乎是知道了什么。 “说罢,”王度转过头来:“你也要问策,那就问吧。我这个废人,也就脑子可以动一动了。” “纪纲让我去查谷王的火器来源。”谢川言简意赅道:“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王度道:“纪纲之前追查张升的案子,皇帝压下去了,让他查军中贪腐之事,其实就是让他查勋贵盗卖火器。勋贵势大,他不敢动,就让你来捅开,让你承受勋贵的报复。” “所以谷王的军火,其实是京中勋贵售卖给他的?”谢川道。 “不然呢。”王度道:“当然纪纲不止这一个拿你挡枪的意思他是想拿张升给勋贵挡枪但他万万不会知道你就去查,查到谁头上都不怕。” 谢川紧紧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飞速点了一下头,重新戴上了斗笠。 “纪纲心思叵测,”他道:“他虽然做得隐秘,但我知道他派了心腹去湖北王大人,你知道他们是去干什么了吗?” “我是神仙吗?”王度愤愤道:“能掐会算还是未卜先知?” “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东西啊。”谢川心情大好:“虽然我也不知道,但是知道你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很开心啊。” 王度抓着一支笔就扔了过去,然而甚至连笔尖的墨水都没有滴落,谢川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他闷哼了一声,慢慢挪动到榻上,南京暑热,尤其是雷雨的时候,他的皮肤就像是被蚂蚁啃啮一样,这是当初严刑拷打的后遗症。 “湖北,”王度似乎感觉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一闪而过:“湖北” 青州城里早就是一片慌乱了,从青龙寺大火那一天开始,就陆续有大小头领偷偷离开,每天都有百十人离开军营,董彦杲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杨士奇只是冷眼看着,直等到白拜儿率五千人准备要离开青州的时候,才二话不说,将人从背后砍断了脖子。 杨士奇的解释是稳定军心,实际山白拜儿被杀之后,军心更是浮动董彦杲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能对付官军的办法,杨士奇就适时地提出自己愿为前锋,率领一支军队正面迎接官军攻势。 董彦杲感动地一塌糊涂,他派给杨士奇六千精锐,万千嘱咐,甚至许以教中长老之位,显见是将一切都压在了杨士奇身上。走之前更有精彩的一幕,张昭华抱住杨士奇,死活要求跟随,说这一仗前途难料万分凶险,愿生死相随,不肯留在大后方。 这一幕不知道感动了多少人,没有人意识到张昭华和杨士奇的骗局是多么地夺人眼目,多么地赚人眼泪。董彦杲甚至当场封了张昭华做“义妇”,表彰她的忠贞。 队伍行到临邑县,杨士奇让徐辉带着人马先走,自己和张昭华则留在了临邑的三霄娘娘庙中,说张氏曾在这里许愿,如今要还愿。 徐辉听杨士奇的话,往德州方向去了。 眼看大队伍迤逦前行,最后一个人也看不到了,张昭华才露出逃脱升天的神色:“总算从贼窝出来了!为什么要停在临邑,咱们跟着队伍开到德州再伺机逃脱不行吗?” “德州卫指挥使在京里见过我,”杨士奇道:“如果看着我在敌营之中,还做了军师这样大的官儿,往朝廷一报,我的仕途,就全断送了。恐怕连命都保不住了。” “我离京这么久,还不知道京中情势如何了,”张昭华道:“想来也是一锅粥。” 她说着叹了口气,“这次你我侥幸逃脱,却没法带出乳母杨氏,不过青州早晚陷落,他们也能得救。”张昭华知道这二人也是口风严的人,绝不会将她深陷敌营的事情透露出去分毫。 她刚说完,却忽然听到门口“砰”地一声,有人推门而入! “你c你”这个人瞪大眼睛,惊得嘴巴都在打颤:“你就是佛母说的那个太子妃!你们,你们都是朝廷的人,竟然打入到教中来,骗了c骗了所有人!” 那边含冬也惊叫道:“王斌?” 王斌也不过二十出头,比含冬还小四岁,他身形还有些瘦弱,手里还抓着衣服,看样子是给含冬送衣服过来了,却没想到听到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 他即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脚下却有如被钉住了一般,竟呆立在那里杨士奇就慢慢走过去,将门阖住了。 张昭华也没有任何表情,她一直默不作声。 含冬却忽然“噗通”一声跪下,抱住了张昭华的腿:“娘娘,你放过他吧,放过他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四十三章 传递消息 “含冬,”张昭华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头:“你来真的?” 含冬见到她这样的目光,有如针扎一般瑟缩了一下,握住张昭华衣角的手松了紧,紧了松,最后还是痛哭流涕道:“娘娘,求你了!” “糊涂东西,”张昭华一脚把她踹开:“他活了,我就要死了,你选择他,可以让我死?” 含冬狠命摇着头,而王斌已经跳了起来,他大叫道:“我要告诉长老去,你们谁也跑不了!”他一扭头,却正对上杨士奇的匕首,亲眼看着锃亮的匕首捅进了他的腹心里。 含冬大叫了一声,浑身发抖杨士奇不知道是被她的叫声惊了,还是这是他第一次用刀杀人,总之捅了一刀之后没有再捅第二刀,竟然任由王斌捂着伤口趔趄地跑了七八步,然后被脚下的石子绊倒。 张昭华冷哼了一声,“这种时候了,你还想着放他一马,真是不可理喻。你是长到二十七八,没有接触过男人,所以碰到一个,就忘乎所以了?” 张昭华几乎没有用这样刻薄的话说过谁,但现在是要打醒含冬的时候:“你以为能在贼窝里苟延残喘活到今天,是倚靠了他吗?一件衣服,一瓶手油,就把你的心交出去了?你也太不值钱了!” 含冬几乎把自己缩成一个球,上下牙齿都在哆嗦。就听张昭华道:“当年看一出《破窑记》,含霜跟我说,一马不配两鞍,单牛岂有双车并驾,要寻一个知敬重画眉郎,管他贫与富。她说这话的时候,你眼看的是台上的吕蒙正朱袍紫衣衣锦还乡的模样,你跟她不一样,你打心底热慕的,还是人前显贵。你摸摸自己的心,问问自己,你真的下决心跟他这样一个绿林草莽一辈子颠沛流离,有今天没明天吗?如果是,我就放了你,也放了他,你跟他过去;如果不是,你好好跟我回宫,今天之事再也不提,若是心存怨怼,我就让你的下场,比他还惨。” 含冬就爬到张昭华脚下,死死抱住了她。张昭华哼了一声,看着地上还在挣扎的王斌,毫不犹豫地拔出了匕首,割断了他的脖子。 “看到了吗,”张昭华甚至心平气和道:“这就是为什么我做主,他做臣,你做仆的道理。” 三人换了衣服,扮作流民南趋济南,一路上灾民或成群,或成群结队,个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越是临近济南,灾民c流民越多,个个衣衫褴褛,惨不堪言。 济南城门紧闭,根本不放人进去。这个做法是对的,谁知道流民之中是否会有白莲教的细作如今白莲教如星火燎原,各地只能自守,没有力量相救。济南能不被攻克,就会让远在开平的皇帝对山东官员的怨气稍微轻一点。 安远侯柳升的军队开进了山东,前锋刘忠去了青州城,而他在德州遇到了董彦杲派给杨士奇的军队,二话不说,如杀鸡屠狗一样,就将这支八千人的军队屠尽了。 刘忠抵达益都,包围白莲教大本营。他倒没有急着进攻,因为他派兵控制了寨外水道,以为寨中无水无粮,会不战自降。没想到当天夜里,白莲教军队忽然偷袭官军军营,刘忠仓促迎战,居然在混战中被杀了,这下一把好牌打得稀烂,竟让白莲教的军队突围而去。 不过自是教众就分散了,柳升命人四处追捕,即使有数百成千的人重新集结,但官军势如破竹,况且还有奉命备倭海上的都指挥佥事卫青也帅师救援,内外夹击,白莲教一蹶不振。 原以为柳升横扫山东,平定指日可待。却没想到从即墨突然冒出一支数千人的起义军来,这一支军队趁官军与董彦杲残部相战的时候,居然攻下了诸城,各地分散的教众陆续投奔,最后竟有上万人之多。 这一支军队明显不同,因为更加机动灵活,而且在和柳升的战斗中,似乎能提前知晓柳升的动向,几次设伏,竟将柳升打得大败。 张昭华更没有想到的是,三日之后,这支神出鬼没的军队居然出现在了济南城下。 凌厉的箭矢在空中呼啸,就见围在城下的流民倒了一大片,所有人惊叫着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忽然前方又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声,只见马墙甚至都有白烟腾起,伴之凌厉的火光闪动,这支起义军竟然有大炮这样的火器! 早在曹县的时候,炸堤就有盏口将军,但张昭华他们到了青州寨中,却再也没见到任何火器了,为此杨士奇还试探了几番,见董彦杲的确没有私藏,寨中竟然没有火器。杨士奇推断火器是佛母私藏了,但董彦杲和佛母谈判,佛母又矢口否认,这女人当真也是厉害。 就见前方两个流民闷声不响就被大炮轰上了天。无数灾民慌乱下东本西窜,有的摔进水坑,有的被城防木刺刺穿,有的甚至被踩踏而死。 张昭华看到这攻打济南城的炮火虽然猛烈,但起义军根本没有派人攻城,只是做出了声势浩大的样子,心中忽然明白了,他们根本不是要攻打济南,这只是一个障眼法,要撇清城内之人的嫌疑城内有人通敌! 济南乃是三司所在地,布政司c按察司和都指挥使司,究竟哪一个在通敌,还是三司都有人在通敌?要不然不可能每次柳升的动向,这支军队都了如指掌! “城门不可能一直都关闭,”张昭华心道:“一定会有人出来送信。” 但让她惊讶的是,城门的确是一直紧闭着的,就在她以为之前的猜测是她猜错了的时候,城楼之上却忽然鼓噪起来,有个看似领头的军士道:“布政使大人怜悯尔等无衣无食,赐下饭来,你们吃过之后,速速离开济南!” 城墙之上就有绳子吊着大桶下来,城门下面欢声动地,看样子不是第一回了。 桶子里有糜子c豆面,还有馒头和稀饭,有个人也坐在大桶里被吊了下来,他看样子是分发粮食的,但是没有人管他,都伸手去拉拽装着饭食的桶子。 这个人似乎提着嗓子喊了几句不要抢,但是这么多流民,不抢是不可能的。 张昭华眼一花,就没见着这人了。似乎被裹挟进强大的人流里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主意 “人去哪儿了?”张昭华问道。 “在c在那儿呢!”含冬眼尖,指着从人群中脱出来的c霎时间衣冠不整蓬头垢面的人:“他可被挤得够呛!没被挤死就算命大!” 这个人从人群里出来,似乎也气喘吁吁,但他根本没有示意城墙上的人将他拉上去,反而朝着官道走了。 “他就是给起义军报信的人!”杨士奇道:“走,抓住他!” 这个人行走地很快,一看就是职业军人,他的警觉性也很高,但回头看到张昭华和含冬两个妇人,倒也不以为意。但是张昭华仍然不敢一刀捅过去,但见官道上似乎有个眼睛四处乱转的流民,她忽然大喊道:“你这贼人,抢了我的金簪,快快还我,那是我老娘留给我的东西!” 此时虽然山东乱了,但并不是大饥荒时候,食物珍贵,但金银依然保有价值,甚至有盗贼乘势而起,抢劫大户,也没有搬走多少粮食,而是取其金银财宝。听到张昭华的话,果然这几个流民的眼睛就亮了,他们不怀好意地盯着被张昭华指出的男人,似乎在掂量。 “唉,”为首的流民就喝道:“你跑什么跑,你偷了人家的簪子,要往哪儿去啊?” 这个男人身形一顿,他不知道为什么身后的妇人会这么栽赃他,但眼前的流民却不好对付。眼见这几个流民围了过来,他就从袖中拔除短刀来,先发制人直直插在离他最近的流民的肋骨左侧,一下子就撂倒了一个。 其他的流民似乎也是凶悍异常的人,见己方倒下一人,竟然没有惊慌失措,反而被激起了血气一样,咿咿呀呀地朝着那男人去了,即使那男人手中有刀,甚至身法灵敏,却一虎不敌群狼,在砍伤了两人之后,自己也被狠狠击中了肚子,口中喷出鲜血来。 看到这人拔刀,张昭华就万分庆幸自己没有贸然上去,她的那把匕首,真敌不过人家的短刀,而且他还是习武之人等到几个人死的死,伤的伤,杨士奇才上前,将两个抱在一起掐住对方喉咙的人分开。 给那个还没有咽气的流民补了一刀,然后拖起这报信的男人离开了官道,在距离官道百米外的树林里,他们从这人身上搜出了一封信。 “上面说,柳升即将出兵安丘,”杨士奇道:“兵力三万,还有都指挥佥事陈安c王景协助看来济南城里果然有人通敌。这一份详细的作战计划,都指挥使司首先肯定是择不干净了,只是不知道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是否也下水了。” “我看是都下水了。”张昭华冷冰冰道:“柳升若是百战百胜,一举平定山东,那么皇上就会追责山东官员纵盗;若是柳升败了,皇帝会重视山东这次的变乱,连柳升都败了,地方官能如何,他就不会怪罪三司了。” 山东局势糜烂,就是有这帮通敌的官员在。张昭华忽然又想起来曹县治河工程的,她心中渐渐有了主意:“皇上很有可能,不会治罪山东三司了是吗?” “有可能。”杨士奇想了想:“说起来,山东民变,也是皇上激起来的。山东官员,也是秉承了他的意思,他若是杀了他们,将来在山东任上的官员,都不肯尽心办差了。” “所以这些人,通敌之后,还能堂而皇之地逃脱罪责是吗?”张昭华道:“天下有这么好的事情吗?” 杨士奇渐渐有些不可置信:“您是打算” “听说这一支起义军的首领,叫王柱儿,”张昭华道:“青州大会他没有来,他不认得你我。” “不行,”杨士奇斩钉截铁道:“你不能再在山东停留了,要速速返京!” “回去之后能怎么样,”张昭华道:“即使知道储延c张海c刘本他们通敌,太子也不能拿下他们,一切等到皇上裁决之后,山东早就全境沦陷了!” 说着她盯着这信道:“我觉得这信很重要不会只有一个人去送信若是我们替换了假信,王柱儿那里又有其他报信的人来,两相对比,我们一定会露陷该怎么办呢?” 她愁眉不展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却忽然目光一凝,因为她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这半大的影子像是皮猴一样在人堆之中窜来窜去,张昭华越看越觉得像是大虎就是她在开封救下的小男孩。 “大虎,”张昭华喊了几遍,“大虎” 这男孩还真听见了,而且转过了头来,见到是她,顿时又惊又喜地跑了过来:“夫人,你也在这里!” 他是乳母杨氏认下的干孙,却没想到没过几天好日子,杨氏和蒋廷就叫佛母抓走了。之后家里就被流民攻破了,不过这家伙是混过社会的,乱世中保命倒也容易,甚至他还拉了一批同样在逃难的c无家可归的半大的孩子,团结总是力量大,如此他们倒是避过了许多危险。 “你们有多少人?”张昭华大喜过望。 “三十一人,”大虎如实回道:“年龄都跟我差不多。” 张昭华就交代他一件事:“这个城墙上面若是往下面吊绳子,那个下来的人,你帮我拦住,不要让他从官道上脱身。” 随后她让含冬回京报信,自己和杨士奇两个换了衣服,往德州方向去了。一天之前攻打济南城的义军就朝着那个方向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四十五章 再遇佛母 王柱儿所率领的义军在德州城下只是围城,因为柳升的粮草就储存在德州,而在青州的柳升听闻德州被围的消息,一定会回师救援起义军打的就是围城打援的主意。 “将军,”有人在帐外禀告道:“济南有信送到。” 很快一个瘦弱的身影进来,也是蓬头垢面,甚至还有一阵难闻的恶臭,让王柱儿的眉头不由得皱了皱:“信呢?” 杨士奇将他亲手篡改的信送了上去,凝神细听。他甚至不用抬头,都知道这帐中不止一个人,还有一个秀才模样的人,展开信件读了一遍王柱儿和白莲教许多头目一样,底层出身,没有上过一天学,也不认得一个字。 不认得一个字的人,却可以将安远侯柳升打败虽然柳升的确是个不辨轻重勇而寡谋的武夫,但问题是这个武夫他是识字的,而且懂得兵法韬略。 “你家大人怎么说?”王柱儿道。 杨士奇微微抬眼看了座上的人一眼,发现这是个年轻地让人不敢相信的人,难道他真的天生智勇双全?杨士奇并不相信。他道:“我家大人说那一位用兵躁进,之前虽然得知了计划,但是也不确定他是不是会提前发动,让我嘱咐一声,千万小心。” 这就是杨士奇最妙的地方,他也唯恐那信上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关节”就是确认真假的暗号,所以干脆一字不改。他知道他肯定会被传进去细问,便故意模棱两可,说安远侯柳升很可能在这个计划上,提前发动,那么义军就要为此早做准备。 “他若是提前去了安丘,”王柱儿倒吸一口气:“那咱们也需要提前去。” “是极,是极。”那秀才也捋着一点点冒出的胡茬点头道。 “你家大人,还有什么嘱咐你的?”王柱儿盯着他道。 “没有了,就这么几句。”杨士奇道。 “你再好好想想,”王柱儿忽然道:“别是忘了什么。” 杨士奇听到这句话心内不由得大震,他知道自己果然还是疏忽了这也真是天命,那个送信的男人被活活掐死了,若不然就能从他嘴里问出究竟还有什么暗号了。 “这c哎呀,”杨士奇道:“临走时,我家大人的确说了一句什么,依稀仿佛是刚见将军就该说的,但是我心里模糊,一路上担惊受怕,只记得怀里这信,却混忘了大人嘱咐我的话,真是罪该万死!” “哈哈哈哈哈”一阵粗粝的笑声之后,那秀才说的话却直直将杨士奇震得神魂都快要没了:“杨军师,你扮的是什么丑角?” 等他笑够了,才在脸上看似随意一抹:“你抬头看看我,还认得我吗?” 杨士奇一见他模样,顿时失声道:“你c你是佛母” 他刚才看到的秀才,的确有些女气,虽说有胡茬,但显然这就是佛母的易容术,仔细看的话,她的脸部不是很协调,其实这种易容术也只是江湖卖艺的手段,当然不堪细观。但不仔细的话,却也会被蒙蔽过去。更何况佛母易容为秀才,天天在主帐中不出去,别的人也少有机会见她。 杨士奇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如何计谋董彦杲架空佛母,甚至之后的一石二鸟之计,且都叫人知道地清清楚楚,他想狡辩也没什么可狡辩了,便长叹一声,算是认命了。 张昭华也被带了上来,见到佛母,也是大吃一惊。然而佛母早都确认了她的身份,屏退众人开口就唤了一声“太子妃”。 要说佛母如何确认张昭华的身份的,其实也就是在青龙寺大火的前几日。 她找来了一具符合乳母杨氏之前形容的女人的尸体,让杨氏辨认。杨氏到底蠢笨,果然扑上去认了。倒是她丈夫蒋廷似乎意识到这是个圈套,但他已经来不及阻拦了。 杨氏如此举动,恰恰是说明了,太子妃还活着,而且就在本营里。算来算去,当时曹县来的女人,就只有张昭华一个,佛母不得不承认,她和杨寓假扮夫妻,的确骗过了她。她不曾想这女人可以不矜名节,屈身至此。 然而那个时候宾鸿和董彦杲已经很是紧逼了,她没有来得及做出一切安排。 “为何要在最后一刻,”佛母紧盯着张昭华:“给我报信?” “同是女人,怜你命苦。”张昭华倒也不再狡辩,道:“我和他都觉得如果宾鸿和你只能活一个的话,那宁愿是你。” “翰林学士杨大人,”佛母道:“听闻侍奉御前,为内阁五学士之一,但见你短短几个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就搅得青州周天不宁,足见手腕。想来其他四位学士,也都非比常人,朝廷倾轧,以至于斯?” “你这么说,”张昭华就道:“就是见识浅薄了。你和宾鸿董彦杲,不也机关算尽吗,连一个小小的山东,教众不过数万的地方,都有如此精彩的权利斗争,何况天下呢。” “我的教众岂止数万,这山东一省之地,以至天下所有穷苦之人,”佛母道:“都是将来造反的生力军,朝廷即使扑灭了山东,也扑灭不了全国。” “十之的穷人加入白莲教,”张昭华不以为意:“无非是在朝廷手上,吃不饱饭了。若是吃饱了,何必干那造反杀头的活,你自己一心为百姓谋利,但手下都是只为门户私计,所以这三省起义看似煊赫,其实不堪一击。” “若非元末横征暴敛,白莲教不会发展起来,”佛母道:“若非朱棣恨我山东百姓为铁铉守城,也不会年年夫役,从山东出,害得我山东百姓无一日宁日,白莲教也因此而壮大。” “没错,”张昭华道:“山东的苦难是最深重的,所以反抗最强烈。我已经听说,河南的白莲教已经被敌方卫所千五百人的军队给击退了,甚至流窜去了湖南。而湖南的李法良,看似势大,依附他的州县却不多。唯有山东,白莲教转战南北,各地州县,无不是望风而降,所以才给你们造成一种,怎么说呢,老子天下第一,无人能敌的虚假幻想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四十六章 汉王抵定 山东的白莲教打得欢乐,其实这种只通过宗教信仰聚合的组织是不堪一击的,也就是在山东本地闹腾闹腾,出了山东没人理会。而且各地头领,占据两三个县城就忘乎所以,青州大会,搞来搞去连个形式名义上的领袖也难以确立。真正打仗起来,谁又听谁的调度? 柳升一来,一支八百人的前锋,就吓得青州自乱,营建多年的本营,也叫人攻破了,柳升现在最头痛的是,今天这里冒出一支二三百人的义军,他带着人追过去,人又分散不见了;明天那边又冒出来一支五六百人的军队,摇旗呐喊一遍,又悄悄转入了山林。山东就好像是中了瘙痒病的人,今天这里痒,柳升就挠这里;明天那里痒就挠那里。 几百人能干个啥,若不是佛母带着人从即墨杀出来,山东平定也就在眼前了,乌合之众说的大抵就是如此。能坚持和柳升相抗的,无非是真正被逼到家破人亡的人。 “山东三司与你相通,”张昭华道:“出卖情报给你,希望你坐大,抵挡住柳升,则他们的罪责就会减轻许多。你也因此几乎可谓百战百胜,但柳升也不会是傻子,很快他就会悟到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而且你这个方法,他学会也是很简单的,抓住被俘的教徒,告诉他们可以免罪,只要供出你的信息来。” 见佛母但笑不语,张昭华就“哦”了一声:“看来你们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应该给他设了套,而且有自信一举能打败他——但是我真的想要提醒一句,皇帝出塞了,留在开平的是汉王。” 汉王本应该随皇帝北征的,但是却被皇帝留在了开平,很显然若是柳升这里剿贼不让他满意,那很快代替柳升的就是高煦了。 “你们没有跟汉王交过手,不知他的能耐。”张昭华道:“柳升有勇无谋,平定山东也许半年。他要是来了,一个月不到,山东抵定。” 佛母似乎也听过汉王的威名,神色有些变幻:“我要是把太子妃在山东的消息告诉汉王,不知道他什么反应?” “他应该……”张昭华想了一下:“表面上义正言辞地斥责,实则加快剿灭你们的速度,逼迫你早一点杀了我。” “看来汉王和太子夺嫡,已经到了如斯地步了。”佛母笑道:“的确,他应该恨不得你死。” 张昭华和杨士奇就被留在了军中,就看到他们在安丘设伏,竟将柳升所率领的二万官军击败,柳升单骑逃走,二万官军全军覆没。 佛母和王柱儿似乎并没有沉迷这一次的胜仗,他们抓紧时间收拢各地的残部进行整编,似模似样地拉起了一支五万人的大军,甚至开始攻击德州,下一步就是焚毁官军粮草,南下徐宿。 然而高煦来了。 形势就开始不对了。高煦所有的指挥不和都司商议,他也的确有独断专行的权力——储延再也无法提供一份有价值的情报,佛母就发现自己好不容易拉起的一支队伍,似乎又一次被打得七零八碎了。 高煦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推荐阅读: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指挥军队,成竹在胸,而且很有鉴别,他对被打散的义军,第一次是放过,若是这些人还聚集在一起,他就毫不留情地全部诛杀。不到半月,山东大半,悉数平定。 “父皇当初命你来山东时,”高煦对在一旁坐立不安的柳升道:“告诫你虽然贼众不多,虿尾却有毒,让你加意防范,你也不听,轻敌冒进,还让流贼遍布山东,东起一支,西起一支,让父皇在北征之时,还要时时刻刻操心山东。” 柳升立刻请罪道:“是臣之罪,若非殿下来了,臣也是焦头烂额地紧啊!” 高煦还要再说话,却忽然听到帐外亲兵道:“殿下,抓到几个疑似细作的人!” 高煦将柳升挥退,让把人带了进来,进来一看却吃了一惊:“张昶,你怎么在山东?” 张昶灰头土脸简直苦不堪言,原因是他带着人来了山东,兜兜转转找太子妃,好不容易在济南城下有了些许音讯,却听闻似乎往德州方向去了,而德州那里他找寻遍了,也没有找到,就很有可能被起义的军队裹挟走了。 他也是跟着王柱儿的大军走着,但是他跟丢了几次,最后被高煦的前锋抓到了,以为是白莲教的探子,带到了军营里来。 张昶还不知道高煦来了山东,一见之下也是大惊,说话也毫无准备支支吾吾。 高煦察言观色,越发觉得不对,不由得怒道:“你这时候来山东,是来送死,还是来通风报信的?” 差一点被安上一个“通敌”的罪名,张昶自然是吃不消的。但他不说,他身边的几个家仆倒是都说了。听到太子妃竟然来了山东,高煦又惊又怒:“她来山东,还身陷敌营?” 张昶只能给高煦先跪了,哀求道:“小妹恣意妄为惯了,但是如今生死全在殿下一念之间。便是真要她死,何惜宫中一席之地,使其就戮,何忍让她死在外面,死于叛军之手呢?” 张昶只觉得万念俱灰,他此时也不再求什么更高的荣华富贵,只觉得汉王已经掌握了乾坤了,太子妃身陷敌营这么多天,这种把柄但凡往皇帝那里一送,就改天换日了,就算汉王还是汉王,太孙也不一定会是太孙,太子妃也更不会是太子妃了。 现在他唯一想的就是把人救出来,不要以这种难听的罪名被处死,怎么也要保全太孙和寿哥儿—— 就在他磕头的时候,却没有发现高煦的脸上,却浮现出一种令人骇异的笑意来。他并没有答应张昶的哀求,也没有任何的回应,只是吩咐将张昶带了下去,而张昶的家仆,全都被他下令处死了。 而此时的义军营中。 “我有一事不明。”张昭华在敌营的这么多天里,就攻读白莲教的教义:“当年红巾军是反元的主要起事力量,最初就是白莲教所发动的,席卷天下,甚至本朝太祖,也是投身红巾军中,才乘势而起逐鹿中原。而以太祖即位后对白莲教的打击,可知他对白莲教的忌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四十七章 莲台省 “天完政权中,徐寿辉甚至置统军元帅府、中书省、枢密院、六部,”张昭华问道:“制度完备,俨然朝廷。” 至正十一年,徐寿辉与邹普胜、彭莹玉等在蕲州起事,部众以红巾为号,称红巾军,以“弥勒佛下生”等口号发动群众。十月,攻克蕲水据此建国,号天完,年号治平。这个政权存活时间很短,但制度是完备的,因为置统军元帅府、中书省、枢密院、六部。 “而另一支白莲教,”张昭华道:“至正十一年,韩山童与刘福通在颍上发动起义,韩山童被捕牺牲,十五年春,刘福通等迎韩林儿至亳州称帝,称小明王。以亳州为都城,设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和六部,地方设行省。” 南北两支白莲教反抗元朝,最后变成了陈友谅和太祖皇帝的对决,鄱阳湖水战之后,太祖完胜,做了皇帝。那么白莲教呢,就算是被陈友谅反噬,被太祖皇帝打击,白莲教也不该沦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现在的白莲教,与当初相比,简直是降低了不知多少个档次。 “当初是****的时候,”杨士奇解释道:“世俗政权和宗教紧密不分,现在哪里还能组织地起政权,都是依靠宗教统合百姓罢了。” “不对,”张昭华道:“当初是反元,是起义,现在不也是起义?当初不过占了黄州与浠水一带就可以设置行政机关,现在呢?” “也许董彦杲本有此打算,但是没来得及。”杨士奇道。 “他可以设置军职,为什么不设立行政机关?”张昭华摇头道:“这二者并不矛盾。他已经扯旗造反了,自称元帅,早就不是害怕激怒皇上而不敢设置职官了。” “因为教中早已经存在中央机构,”一个人姗姗推门而入,道:“效仿唐朝三省六部,决策万机,称为莲台省。” 听佛母如此说,张昭华就道:“莲台省在哪里,难道并不在青州?” “不错,”佛母笑道:“莲台省是教中最大的机密,只有长老才知道,而长老也不过是受莲台省驱使的走卒罢了。” “等等,”杨士奇恍然道:“我一直在想,董彦杲究竟是为了什么,选择和宾鸿联合,难道是因为宾鸿知道更多的——” “没错,”佛母道:“宾鸿是莲台省派下来领导山东教区的人,所以他草创制度,任命了无数香主。董彦杲只知道教中有莲台省,却有如雾里看花,宾鸿应该是提到了莲台省,才叫董彦杲转而和他合作的。” 有关莲台省的来历,佛母倒也不吝告诉他们。 元末农民起义的发起者就是白莲教,红巾军起义就是它的杰作,白莲教在元朝末期逐渐融合了弥勒教和摩尼教的信仰,将“弥勒转世,明王降生”的说法传播至下层社会。而所有白莲教信仰的弥勒佛形象,竟是以一个人的外形描摹出来的,他就是白莲教巨头“布袋和尚”彭莹玉。 他出身于农家,一出生便被舍给了慈化寺一彭姓和尚为徒,入慈化寺为僧。后来彭莹玉秘密反元活动。他精通医术,经常为寺院附近及慕名而来的群众治病,遂以行医为掩护布道,宣扬弥勒佛下世,改换乾坤的白莲教教义,群众纷纷响应,信徒渐至数千人,彭莹玉被尊称为祖师。 这位白莲教的彭祖师是南派红巾军的创始人,白莲教大小首领,几乎都受过他的教化,不仅天完政权的创建人徐寿辉拜他为师,甚至韩林儿、刘福通也是他的徒弟。他创立了“莲台省”,作为白莲教的中枢机关,这个机关在他手上,可以号令南北红巾军,只是后来他死后,莲台省被陈友谅所夺,后来陈友谅在和太祖争天下时败了,莲台省便不知所踪了。 “但其实莲台省一直都在,只不过潜藏起来了,”张昭华道:“你们还要听他们的遥控是吗,但他们有何本事,能遥控你们?” “也有不听话的长老,”佛母道:“但是无论如何防卫,最后的下场都是惨不忍睹。” 佛母也是见过莲台省的人的,她对自己的身手还是有自信的,但是她却发现自己的身手在那些人面前,不堪一击。 “我做这个佛母,也是他们一力扶持的结果。”佛母惨笑一声:“他们为我创造出许多神迹来,助我赢取广大教众之心,但其实只有我知道,我不过是他们操纵的傀儡罢了。不过这一次我杀了宾鸿,他们倒也没有怪罪,一来是宾鸿违背了他们的意思干掉了王宣,二来宾鸿对我有非分之想,他们要我永远不嫁,维持圣女的形象,方便掌控教众。” “但这都不是最主要的,”佛母道:“实际上,在山东起义之后,他们便是一种奇怪的态度。” 山东、河南、湖南三省起义,声势浩大,前期的许多准备,宣讲、号召、筹划,莲台省都干预了,似乎对这次起义抱有很大的期望——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越是后来,莲台省态度越是敷衍,虎头蛇尾一样,不再遥控各地起义军。 据她说,她所持有的弹炮,之前也都是莲台省调拨过来的,一部分来自湖南,是谷王私铸的火器,一部分是前元时候缴获的,他们一直留存着,谁也不知道莲台省究竟保存了多少前元时候的火器,这对大明,简直就是天大的威胁。 但现在,佛母的弹药都快要打光了,莲台省却再也没有弹药送来,送出去的信件,也杳无音信,就像是他们已经被莲台省抛弃了一样。 “没有莲台省的支持,湖南、河南两地的起义也快要被剿灭了,你们孤立无援,而且——”张昭华道:“终于尝到了汉王的厉害,所以你也清楚,山东的起义,快要玩完了。” 佛母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我们来做一个交易吧。”张昭华笑道:“我可以保你手下的五万人不死,你也要听我指挥,做一件事。” 皇帝是不会放过这些白莲教的大小首领,以及被俘的参与起义的普通百姓,佛母已经预见到了将来血腥的屠戮,她非常清楚,抓住了太子妃其实无济于事,皇帝不会承认,没有人会承认,那么这个太子妃就没有任何价值。她要是拿太子妃威胁汉王,甚至还要让汉王乐得手舞足蹈。 之前张昭华就对佛母说了,早晚还要找到她头上,她是有一个办法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四十八章 私通贼寇 济南城墙上,守城的卫所官兵看到了远处迤逦而来的兵卒,面面相觑道:“怎么又来了?” 这些守卫官兵并不知道他们的上级和义军的交易,义军第一次攻城的时候,他们吓得半死,努力防御,结果发现对方不过是虚晃一枪,根本没有认真在攻城——后来第二次、第三次也是如此,这些官兵便以为流民根本无战力,虽然有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枪炮,但是根本无济于事,他们的防备心也降低了许多。 所以等到炮火漫天,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义军真正开始攻城的时候,这些官兵才仿佛从梦中醒了过来。 从楼上看去,黑压压的起义军,有人有武器,有人没有武器,但并不像之前见到的流民、流兵一样,那些人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脸上尽是麻木,绝望。而眼前这些人有衣服穿,有头巾包裹住头脸,前排的有枪,后排的人手上持着短撅、锄头等物,还有很多人挑着担子挖掘城洞,甚至还有数十人抬着一块块木板,用来抵抗城上砖石箭矢。 济南城深,瓮城就有门三重,南北二侧还有十扇铁裹门,若非如此,也不会在当年靖难的时候,让所向披靡的燕王都久攻不下。但今时非同往日,因为济南守备松懈,让义军竟然在短时间内缒墙而上,甚至他们还有专门的火药烈油制作出来的炸药,一个个不要钱似的往城楼上扔。 这是义军所有的火器火药了,他们往前逼去,义军内的一个神射手,掩藏在沟壕地下,瞄准城墙一箭放去,竟然当场将城楼指挥杀死了。箭矢直接从这他左边脖子撞进去,带起狂飙的血雾。 指挥被当场打死,混乱中城门上的官兵已然士气大挫,失去了建制指挥。一片惊恐混乱,张昭华在队伍后面看得亲切,下令将最后一发弹药打完,道:“只诛贪官,不杀平民!” 义军顿时高呼这个口号,官兵原本还剩的最后一点抵抗之心也消弭了,顿时扔下枪炮,像内城逃窜。城门被打开,一路上遍布形状各异的尸体,很多是被火炮、药油烧死的,烈焰弥天,环垣十余里焦臭冲天。 层层叠叠焦黑的尸体里,居然有很多是来不及跑的流民的尸体,炮火无情,矢石不长眼,这些人首当其中,尸体断成两半的,还有身上被打出大洞的,鲜血流尽,惨不忍睹之极。 济南城被攻下来了,张昭华进城第一件事,是固守城楼,派人在圩墙上安置滚木擂石,背负麻袋土筐,同样堆在垛墙上。济南城里有一处火器库,已经派人去了,届时里面的东西都要搬到城楼上来。 高煦就在德州。 他听闻济南被围的消息,到发兵救援之间的时间,一定快得惊人。张昭华之前最担忧的就是义军还没有攻下济南,却被高煦领兵杀到,两相夹击之下,一定完蛋。 济南三司衙门是分开的,义军很快捉到了布政使储延和按察使张海,唯有指挥使刘本负隅顽抗,他的都司毕竟还有兵,抓住他颇费了一番力气。 三个人都被捉住,同时义军在布政使官署中,搜出了治河经费账目,这个账册是做得很好的,账面被抹平的,但张昭华知道一定还有一本暗账。 “说罢,”杨士奇道:“储大人,我在曹县大堤上,算了所有的八子钱。你在账目上,应该抹去了一百二十余万两银子。” “杨士奇,你个内阁大学士,深受皇恩,”储延上下牙咯咯作响:“居然敢通敌!” “我没有通敌,”杨士奇道:“你才是真正的通敌之人。” 张昭华早就想明白了,一来储延在和佛母的密信往来中,似乎知道了杨士奇的身份,这个巨大的把柄对杨士奇来说,是始终悬在头顶的宝剑,随时可以终结他的仕途,甚至他的性命。二来山东三司沦陷,为了逃避罪责,便和白莲教私通,将之前柳升所有的作战计划都暴露了,加重山东的水深火热,而她没有办法把这一切说出来,杨士奇更不可能。第三是治河工程,这些官员从中贪污上百万两银子,弄出豆腐渣工程来,让张昭华怒不可遏。 之前黄河水患的时候,皇帝遣尚书,有时派遣侍郎、都御史治河,这一次高炽设立河道总督全权处置河道事宜,但上任的只有蔺芳一个人,所有的治河官员,都是从山东布政使司衙门抽调的,所以这些人全都该死。 “唐赛儿,”储延看到佛母:“你为何突然出尔反尔,背叛本官!” “山东是人间地狱,”佛母淡淡道:“罪魁祸首是皇帝不错,但你们,都是他的帮凶。” 皇帝对今日的山东要负最大的责任不错,他的确给了山东沉重的徭役,但若没有底下这群官吏火上浇油,情势也不会恶化地这么快,就一个治河工程,官员就能贪污百万两银子,你能说这是皇帝的问题吗? “找到了——”一个起义军首领捧着账册道:“是不是这个?” 储延的家里搜出了他私藏的暗账,这下他如同丧气了的皮球一样萎靡了,但他仍然恶意地盯着杨士奇:“你假通贼寇,借彼之手杀了我,从此之后就没有知道你竟然身陷敌营,而且为敌寇出谋划策的事情了!而且你可以拿着这账册,邀功买赏!” 张昭华从他身后站出来,储延并不知道她是谁——直到她轻启朱唇,说了一句话。 储延猛地瞪大了眼睛,但不幸的是,下一秒铡刀就毫不留情地落下来,地上徒留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那泛黄的眼仁珠子里,尽是恐惧和不可置信。 “账册收好。”张昭华道:“走吧,汉王快要来了,他一上来不会听你说任何的话,只能等到这济南城攻不下的时候,咱们才能谈判。” 张昭华对汉王的预料是完全正确的,高煦听到济南已经被攻破了,根本没有招安、劝降之意,一声令下就开始攻城,城头喊话的人被他两百步外一箭射了下来,随着轰隆隆的炮火声,汉王开始攻城了,而义军占领济南城还不到三个时辰。 也幸亏城墙垛墙包砖,夯土坚硬无比,能扛得住火炮攻击,而且在垛墙后堆积麻袋,也非常管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四十九章 惊涛骇浪 炮声有如电闪雷鸣,一门门大炮冒出大股大股的浓烟,三十门大炮一排打过来,就如暴雨似的轰射城墙,,硝烟腾腾弥漫,连城墙上的人咫尺之间都看不到对方了。 “火力太猛了,”张昭华拼尽全力吼道:“先撤回女墙后面!” 她不得不吼起来,因为大炮的声音太大了。高煦从开平来,装备有神机营的火器,他的兵里,火器手占二成,也就是每百户兵,铳手就有二十名,剩下就是刀牌手c弓箭手c长枪手,这些人全都是精心训练过的,配合得当,战力惊人。 “殿下,”指挥使王贵道:“楼上又挂了白旗!” 这已经是楼上第三次挂白旗了,但之前两次高煦不予理会。王贵也是跟随燕王打过靖难之役的,来到济南城下,就想起了让燕王受挫的济南之役,特别是城里挂白旗当时守城的铁铉也挂白旗投降,结果是诈,若非燕王有天佑,也就被高皇帝的铁牌给砸死了。 所以看到眼前的白旗,王贵是绝对不信的,但没有想到的是,汉王却一挥手,命令将士鸣金,似乎是收兵的意思。 “殿下,”王贵和其他军中指挥全都大吃一惊:“如今正是攻城的紧要关头,为何要撤兵啊?” “本王听说,佛母在这里,逼得紧了,怕是妖妇鼓动教众,势与城池共亡。”汉王道:“况且这白旗打了三次,本王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要投降。” “殿下,”王贵道:“只恐有诈!” “知道,父皇的例子在眼前,本王不会重蹈覆辙。”汉王拨马回到营中,命令大炮堆积在门外,若是有人突围,必然会被炸得粉身碎骨。 汉王的兵朝城里喊话,“汉王有令,开门迎降者不杀,守一日杀十之三,二日杀十之七,守三日,城破鸡犬不留!” 张昭华坐在筐子里从城楼上缒下去,一下来就被制住,钳着胳膊被押到了高煦的营中。 “嗯草民张朱,”张昭华见到高煦瞪大眼睛的模样,不由得十分可乐,但她又不能笑出来,甚至还装着男声:“见过汉王殿下。” “你们都下去吧。”高煦挥手将帐中的亲兵赶出去,这些人倒也不怕张昭华会是个刺客,因为汉王的武艺,的确是万里挑一。 “你怎么在这里?”他神色似乎很不好。 “高煦,”张昭华把脸上的黑灰擦了擦,结果越擦越黑了:“唉,说来话长哟。” “那你就从头说,一五一十地说!”高煦不知道怎么回事,暴怒起来,一手揪住她的衣领,把她像捏小鸡一样捏起来,掼到了椅子上。 张昭华猝不及防之下后背被撞得生疼,她吃痛地瞪大眼睛,却看见高煦贴身过来,那只捏着她后颈的手掐在了她的脖前,而且越发收紧了:“我的好嫂嫂,不在后宫里呆着,却千里迢迢出现在了山东,还在白莲教的贼巢穴里,我要看看你如何解释!” 张昭华被一双充斥着怒火的眼睛盯着,身上一根根汗毛全都竖了起来。她一边躲避高煦近在咫尺的身形,一边又抓着高煦捏在她脖颈上的手往外拉扯,结果这只大手反而越收越紧了,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咳,你放c放”张昭华掰不开他的手,就胡乱去抓他的脸,也不知道抓到了没有,因为她的眼睛已经是冒着一片星星了。 高煦看这个脸已经憋得通红眼白都快要翻出来的女人,手上的力道稍微松了一点,却依然死死掐着,任由手下的这个女人露出恐惧和战栗的神色。 “高煦c咳高煦,”张昭华不能克制地颤抖:“你疯了吗?” 高煦捏住了她的下巴,一双眼睛搜寻来去:“山东已经到了人相食的地步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我见过的那些贼寇里,女人都是掳掠去做两脚羊的,苟延残喘活着的,也都是出卖色相,你也是依靠这皮肉,活到今天的吗?” 张昭华又惊又怒:“山东c山东没有人相食!” 她说着又不太确定了,因为柳升来到山东之后,局势恶化地很明显,流民在盗匪的影响下,也开始聚众攻打县城,冲进去劫粮,别的不说,女人肯定是遭灾的,但高煦说什么“两脚羊”,那就太可怕了些。 然而,她忽然想起了济南城下的肠穿肚烂的女人尸体她忽然明白了,那些尸体并不是攻城战中死的,而是被流民驱使,让她们赤身站在濠边,望城叫骂。 “我没有我被掳去了青州,编入了女兵队伍里”张昭华都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但见头顶一片黑压下来,她被掼在了厚厚的地毯上,那一瞬间她的所有警觉都回来了,她就势一翻滚,然而高煦却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踩住了她的大腿。 张昭华尖叫起来,她被这样一种无法挣脱的力量压制住,他毫不容情地压制她的反抗,仿佛在专心制服一只脾气暴躁的狮子犬,动作强势但小心精准,步骤明确。她的手被反绑了起来拉在了头顶,两条腿在踢踏中被他摸到了脚踝,似乎伤过的骨骼他能知道,一推一拉之下,熟悉的疼痛再次传来,让张昭华这样习惯了疼痛的人也痛苦到无力爬起。 “父皇要是知道了你在山东,身陷敌营几个月,”身上原本就破烂的衣服如今已经成了碎片,高煦吐出残忍的威胁:“他会怎么样?” 张昭华猛地一颤,她当然知道皇上的反应,她这个太子妃能得一个全身而死,就是天大的恩典了。这不是太孙生母这样的身份能避过去的,这是现在可以看得比人命重要千百倍的名节大妨问题她来之前就是寄希望于高煦不会跟皇帝说,但现在看来,高煦难以让她如愿。 她是怎样的忘乎所以c得意自大,为什么自信到高煦这个已经成了敌手的人,能替她遮掩?怎么会这样?她的思绪在激烈的搏斗中断断续续。 而更让她觉得恐惧的,是她知道,这并不是高煦一时起意,而是他一直如此,没发现的只是自己。也或者她已经发现了,但还抱着侥幸不肯相信。 汉王英武这句她经常听到的话,她此前还并未有如此深刻地意识,直到现在她发现,他是这片流恶之土上横扫千军的领袖,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到顶端的王,是皇帝最钟爱的儿子,最属意的继承人,这样的人,在她面前展现的一贯小心和谨慎,不过都是伪装罢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所有这些直到今天才意识到?是因为她的迟钝还是他的忍让?张昭华麻木地睁大眼睛,当高煦进入她身体的时候,挫败感和难以置信甚至胜过了羞耻和愤恨。 “畜生!”张昭华咬着牙咒骂,双拳握得死紧,声音里带着冰冷的恨意。撕裂般的疼痛令她连闭眼都做不到,而一滴滴带着血腥味的汗水淌下,流过她的睫毛,模糊了视线,让她看不到他眼中喷薄的和疯狂。 她从牙缝里断断续续地挤出不成形也不成声的咒骂,但越是难听恶毒的诅咒,却越让高煦折腾地厉害,甚至抓着她的腰坐了起来这个动作让她发出了长长的哀鸣,甚至高煦都无可忍耐地闷哼了一声! 她全身的肌肉紧绷起来,像在暴风骤雨中颠簸的小船一样,被折腾地很快脱了力,甚至已经看不清楚眼前之人,那伸向他眼睛的手指头也被轻巧地打开。 “你本该就是我的,”她听见高煦这么说:“六岁的时候,我给了你十万贯的聘礼,不是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五十章 羞耻 “殿下,”亲兵道:“城里又派来一人!” 见到这人之后,高煦不由得惊讶道:“叛贼派来的人,竟然是你杨寓杨学士?” 杨士奇脸色不佳,和所有在城中焦急等待的人不同,他感觉到了异样,感觉到了危险。原本的计划他并不需站出来,但现在在太子妃三天两夜毫无音信的时候,他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了心头。 “殿下勿惊,”杨士奇道:“臣是替姑母发丧,不幸遭遇了兵祸的。” “就如你所说,你是被迫牵连的,”高煦笑了一声:“但今天你来到我这里,也是被逼迫的不成?” “自然不是,”杨士奇稳住心神道:“臣是来寻太子妃娘娘的,听闻太子妃在汉王这里,为臣的礼节,也该是要大礼参拜的。” 汉王说杨士奇从贼,杨士奇说汉王藏匿了太子妃,一时间帐内只有夜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本王不曾听说太子妃身在山东,”高煦冷笑道:“更不可能身在本王营帐中,杨学士莫不是撒癔症了?倒是学士你,本王及众将士,是亲眼看着你从贼巢穴出来,奉了他们的意思来和本王谈判的你怎么解释呢?” “好教殿下得知,”杨士奇不紧不慢道:“微臣此来山东,是奉了皇上的密旨,来查访案子的。” 高煦微微一顿,他想起运河涨水的事情,有御史似乎上了本,说山东境内河道淤塞,河桥c堤坝工程糜烂,难道杨士奇果然是奉命在曹县查访运河情况的?皇上不派山东三司官员,而是密旨发给了滞留在山东发丧的杨士奇,很有可能就是怀疑山东官员沆瀣一气,中饱私囊。 所以杨士奇查来查去一定会查到济南三司这里,他来济南就说得通了。 高煦的确是相信了,而杨士奇掩在袖子里的手微微一颤他根本没有皇帝的密旨,但他也不算骗了汉王。 他上奏给皇帝的奏疏中,皇帝批准了他回山东,同时又添了寥寥几笔说:“卿此去山东,着意留心民情,各州县下情是否上达,望具悉,回来说与朕听。” 现在明显汉王没有了威胁他的东西,但他并不敢掉以轻心,又道:“济南沦陷,叛贼攻陷都司,储延c张海c刘本三位大人,被贼所杀不过微臣已经拿到了河工款项账册,发现这三位大人,还真是有些死有余辜。” “那账册在哪儿?”高煦问道。 “这账册是皇上千万叮嘱过的,”杨士奇道:“臣岂敢藏在身上,若是叫叛贼搜出来,那臣还有何脸面去见皇上?臣已经将东西藏好了,就算臣死了,也有人能送到陛下案前。” 高煦不由得仔细打量了面前这个低着头看上去十分谦卑的人,杨士奇说,就算他死了,也有人能送到皇上面前,送到皇上面前的也不只是账本,恐怕还有他死亡的真相。 “本王随驾北征,向来和小杨学士打交道,”高煦露出兴味来:“父皇常常称赞小杨学士,为诸学士中,才干最高的人,但是今天本王才觉得,不是他杨荣的锋芒盖过了你,而是你根本不露圭角。” “殿下今日方知我,我今日何尝不是洗眼要重新看待殿下?”杨士奇道:“素来仰慕汉王豪杰伟丈夫,自然不甘屈居人下,可是庙堂之上正大光明地争斗,难道不比背后用鬼蜮伎俩得来的结果,令人信服吗?臣也是觉得,若是不能在堂堂正正争来,在背后用多少阴谋诡计,也无济于事。” 杨士奇直到此刻,还并不知道高煦真正的心思,只以为是他扣押了太子妃,意图杀害她给太子阵营造成无法弥补的重创。 张昭华模模糊糊地从沉睡中醒来,看见眼前的帷幔似乎晃来晃去的重影一般,定睛一看又好像不动了。她喊了声“含冬”,却发现嗓子像冒烟了一样干涸嘶哑地厉害。扶着床想起来,刚一动弹,身下像触电了一样把她疼得当时就喊出来了。 “好疼c好疼啊”她轻轻扭了一下腰,顿时感到下半身都不是自己的了,腿上的筋似乎在转磨似的,尤其是腰间的骨头,甚至还咯吱咯吱地作响! 屋里进来了两个中年的女人,当下就掀起了被子 “还在肿着,要再上一次药吗?”两个人交流道。 “还有一个时辰呢,再等等。”其中一个更年长一点的问道:“贵人,要恭桶吗?” 张昭华点头道:“要,你们扶我过去吧。” 两双手手撑着她的下腋将她摆弄下床,张昭华走一步就感到下半身好像脱节了似的,后腰臀部以上的几个骨头像没摆到正确的位置一样,钻心地疼起来。 “这样不行。”张昭华咬牙忍了一会儿,实在是受不了。她斜卧在床上好一会都不敢动弹,那两人干脆从净室里把恭桶取来,就放到床下,合力把她小心翼翼地支架起张昭华就像伤重病人一样,全靠这两人撑着,几乎连步子都迈不开,被拖曳着放到了恭桶上。 张昭华浑身上下就被套了一件宽大的里衣,刚好能遮住下身不露,她勉强还能忍住被看光的羞耻,但是要她当着别人的面就解手,哪怕是最亲近的人,这都是万万不能的。她还没有像本身本土的人那样习惯成自然。 “你们c你们都避一避,”张昭华勉强道:“我自己来就行,把帕子给我。” 等她两个出去了,张昭华才放心地小解起来。可是没想到,她的膀胱是轻松了,可是另一个让她羞耻不已的地方一阵快如闪电c撕裂般的疼痛让她痛得浑身哆嗦起来,只感觉到那一块肉是活生生被撕扯开裂了,这比破身那一会还疼十倍! “疼c疼死我了”都能感到自己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她的身上一下就遍布冷汗,终于没忍住哭叫起来,她想从恭桶上起来,但是腿脚没有丝毫力气,巨大的惯力让一下子侧跪到地上,如愿以偿地碰翻了恭桶,然后被里头的秽物淋到了小腿上。 那两个女人急忙进来收拾,也没有嫌弃,倒是张昭华被身下刀割似的疼痛和眼前难堪的境地羞臊地想死了,她呜呜咽咽地哭着,后来干脆嚎啕大哭起来。 “贵人受罪了。”其中一个给她用白巾擦着身体,还安慰道:“女人忍过这一场就好了。” 她们还以为张昭华是刚刚破了瓜的女人,倒也因为张昭华善于保养,一身的细皮嫩肉,与之对比的就是泥泞红肿还出血的下身,仔细给擦过一遍,连声安慰了许久,张昭华勉强止住哭声,才红着眼睛道:“给我打水,我要洗身上。” “不能洗呐,”刘氏道:“那地方烂着,浸了水之后才叫真疼呢,刀割一样。这两天就专心涂药吧,所幸有好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五十一章 真怕了 夜晚,天上并无一颗星子。 白日里开门投降的降卒被大声呼喝着聚到一处,据说是汉王有令,应该是通告如何处置他们——又警敏的人,似乎已经预见到了什么,尖叫着想要冲出去,却被抓了回去。 “尔等不思顺受,”有一个人捏着奸细的声音,装模作样地读道:“反叛朝廷,其罪当死!” 铳兵四面八方地围上来,放枪的军士三人为一个小组,先由最前面的火枪手射击,然后退至队伍后方装填弹药,由第二名士兵上前开火。三人交替装弹、开火,围堵在东南西北四个地方,看见有人从废墟中跑出来便当场射杀。 “准头差了许多。”高煦轻轻挥了挥马鞭:“弓弩手再补一轮。” 张昭华在营帐之外,心神俱裂地看着一场真正的杀戮在眼前上演,耳边是无尽的哀嚎和惨叫,夹杂山风吹过碎石发出的巨大的轰鸣,她就在这样一片凄惨怪异的声音中瑟瑟发抖。 即使手刃过数人,她也不曾经见过如此大规模的屠杀,这样惨无人道的血腥杀戮,是针对手无寸铁的降卒的,高煦假意同意缓兵,接受城内的条件,让城内三万军士出城,结果一夕之间尽数屠杀。 弥漫的硝烟之后,就是尸骸枕籍,人头落在地上是真的可以滚动很远的,张昭华似乎有一种感觉,那人头马上就要滚到她脚下了。 在绝对的暴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没有用处的——她意识到这一点,原先筹谋的脱身之计就全无用处了。如果高煦不放她走,她就是用尽所有的办法,都无法离开。 张昭华觉得高煦已经陷入了一种偏执当中,人终究会被其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因为得不到,所以他想方设法孜孜不倦就是要得到——这几天无论张昭华怎样哀求、咒骂,高煦一概不理睬,是铁了心要囚禁她。 张昭华简直不能想象自己再也见不到高炽,见不到椿哥儿寿哥儿的情形,与之相比,她甚至觉得失身也不是不能接受,只要她能回去。她现在似乎也清楚高煦的打算,山东之乱平定,太子妃随便一具尸首就糊弄过去了,高炽他们会以为自己真的死在了乱兵刀下,短暂的悲痛过后,皇帝不会允许东宫无主,东宫很快会迎来新的女主人,再也不会有她的痕迹。 她也知道高煦会如何安置她,在王府内是不可能的,他自然有隐蔽而不为人知的地方,像囚禁金丝雀一样囚禁住她,她余生差不多就只供人亵玩了。 高煦对自己这种乱人伦的行为并不以为意,甚至还告诉她,唐太宗当年杀弟娶弟媳,甚至将小杨氏和他所生的儿子过继给齐王,高煦觉得自己还没有那样不要脸,若太子自甘退位的话,他甚至还能保太孙不死,甚至还可以封赏爵位。 张昭华原先听他说这些,几乎气炸了肺,但是现在想起来,未必不是他对自己夺嫡,已经有了必胜的把握。她也想过自己要不然就和这个人同归于尽算了,这样没人再威胁她的丈夫儿子了,但是她舍不得死。 贪生怕死,人之本能。特别是死里逃生许多次,这条命就被自己附加了很多的价值。她也舍不得太多的东西,她的丈夫儿子,她前半生所经营的一切荣耀,就是让她从头再来,她都不愿意。 既然没有勇气死,那就只能拼尽全力生。要从高煦的手中逃脱,并非易事。但从马桶上跌落的那一霎那,似乎让她清楚地回想起洪武二十八年的一整年。事实上她已经沦落到比那时候更痛苦更难堪的情地,那种向死而生的感觉,又一次回到了她的身上。 她感觉到一双雄武有力的手将她抱了起来,她才发现自己跪在地上已经很久了。 她微微一颤,然后慢慢偎去了热源,甚至半张脸也贴近了近在咫尺的胸膛上。明显感觉到他的脚步顿了一下,才用细如蚊蚋的声音道:“你杀了好多人。” 高煦坐在了床边,却并没有放下她,而是将她的下巴捏起来,似乎正在细细打量。看到她细碎的睫毛低垂着却轻颤着,身上也在不易觉察地发抖,才道:“不杀了他们,日后山东永无宁日,还是要反。” “可他们都是走投无路才——”张昭华甚至被自己小小地呛了一下,她的喉咙里发出呜咽一样的声音:“才反了。” “父皇当年也是走投无路反了,”高煦的手在她脸颊上摩挲:“你要我手下留情,看着这些贼寇有称王称帝的一天?” 张昭华感觉他的手沿着自己脖颈而下,伸进了衣服里。她忍了一会儿,还是抓住了高煦的手腕,露出了小鹿一样哀求的神色:“别,求求你——” 高煦似乎真的有一瞬间,没有动了。但很快她的衣服被拉扯下来,这力道甚至拉的她从锦被上滑了半身下去,露出了牛乳一般光洁的脊背来。 “今天这么乖,”高煦仿佛在她头顶轻笑了一声:“是怕了吗?” 眼泪滴落在绣枕上,张昭华甚至不敢去擦,她感觉高煦在她那里玩弄着,刚刚才好的伤口似乎又开始肆虐地痛起来。但这一回他明显轻了许多,在她身上用了各种花样,即使她的心没有任何回应,但身体的反应,却让她难捱。 “说你要我,”高煦采撷红樱的手用了力气,他灼灼盯着蜷缩成一团的女人:“说。” 张昭华把脸埋在被子里,只感觉眼睛被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蛰地辣辣地疼,她断断续续地抽噎,身下的被子都被她的指甲抓破了。 “就是犟。”高煦似乎笑了起来,竟两手夹着她,扶她骑坐在自己身上。 张昭华浑身哆嗦,被底下的玉柱顶地羞愤欲死,终于哀求道:“我不行,我不行,不来这个……” 然而下一秒,就感到水润玉硬,沁身而入! “啊……”她被顶地浑身颤抖,这种姿势更让她连眼睛都无法闭着,由着男人捏着她的臀儿上下颠簸,就像海浪中的渔船一般,忽东忽西,完全无法自己做主。 张昭华抽噎地不行了,偏偏又听高煦吸着气啧啧道:“你那里简直就是天地造化——紧窄如田螺,盘曲似羊肠,肉圆肌润,花心浅显……嘶……最妙的就是里头有一颗小小的珊瑚珠,你自己不知道吧……” 高煦只感觉她那里一颗圆润润的珠子,一旦碰上了,麻筋融骨,而手中的女人也是千方百计地藏匿着,不想叫他碰到。 但他偏要次次都去碰,没过数次,五六滴眼泪霎时就落到了胸膛上,男人顶弄起来,万千手段,让她浑身紧绷,两条腿儿乱蹬起来,却被牢牢钳住,憋得一口气几乎吐不出来,到最后已经是哭得魂不附体。 汉王根本不需要其他的力量,但在这床笫上,就可以让她求死不能。 牙齿深深地咬紧下唇,她趴伏在污浊难闻的锦被上,在一次一次地模糊中,听到高煦的吼声:“你乖乖地,就像今天这么乖,要什么,我给什么!” 不知道能存在多久。。。。。瑟瑟发抖。。。。抓紧时间,抓紧时间看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五十二章 绵绵 “你看那是什么?”斜街里指指点点,都目视着穿过街巷的一行人。 “我看看,”被孩童调侃的老人伸长了脖子,就见这十四五个人押送着一辆囚车,囚车没有任何遮挡,人人都能看到里面站了一个紧闭双眼、面色灰败的男人,这男人肩头歪斜着,仔细看发现他的脖子上扛了个巨大的枷锁。 “看什么看,”为首的骑马之人怒斥道:“锦衣卫办案,速速回避!” “锦衣卫,锦衣卫啊……”人人都瞧见了这些穿飞鱼服,腰配绣春刀,唯有这个老汉因为眼睛不好使,直到人说出了锦衣卫的名字,才知道原来这群人的身份。 不论是平民还是官员,对于锦衣卫的记忆都是惨毒和恐惧的,他们一方面避之如虎,一方面又同情那囚车里的人,甚至可以遇见他不久之后的命运——同时也暗暗庆幸自己没有这么倒霉。 “大人,城郊别院快要到了,”一个锦衣卫千户凑上来:“就是属下跟您说过的,大户周深的宅子,那里景色好得很呢,还有一对女伎,是姊妹花,是属下孝敬的……” 袁江心痒痒地,咧嘴欲笑却又把脸一板:“先办正事儿!这事儿,可是重中之重,要是搞砸了,我拿你们的脑袋交差,都督拿我的脑袋交差!” 周深是镇江有名的富户,平日里乐善好施但并没有和权贵结交,所以锦衣卫以一个罪名按到他头上的的时候,他根本没有门路自救,就这样屈死了,而他的家宅、家产,都成了锦衣卫的私有物。 周深的宅院中,灯火通明,甚至前院欢歌宴舞。袁江和李谦两个,左搂右抱快活了好一阵儿才正正衣冠,来到了后院里,一处宽阔的房间已经被辟为审讯室。 李谦心思缜密一点,他把几个看守宅院的人打醒,又对袁江道:“兹事体大,那人就算是个被拔了牙的老虎,也不能小觑。我看只要你我二人审问,你审,我做笔录,不能假他人之手,也不能传出一点风声。” 袁江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他对要审讯的人倒是没有那么高的警惕,而两人进入了审讯室,手下人将人犯带上来的时候,他的酒好似霎时间就清醒了——即使这个犯人已经沦为了他们的阶下囚,但他以前给袁江的压迫,却又一次重现了。 “湖北布政司议政陈瑛,”袁江道:“三年不见,别来无恙乎?” 这个还不到四十,已经显出老态的人,居然是永乐初年在官场上威名赫赫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那个当年可以和纪纲相提并论不分上下的人。 他最风光的时候,是他领着都察院弹劾了李景隆、弹劾了驸马梅殷的时候,百官侧目,甚至天官蹇义,都礼让三分,他要弹劾的官员,就像纪纲要抓捕的犯人一样,没有办不成的。那时候的袁江、李谦,不过是纪纲手下新得任用的千户,看着他和纪都督喝茶谈笑,这两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地盯着茶杯,看谁茶杯空了,就上前斟满。 然而有一天,这样的风光一去不返,陈瑛的好日子戛然而止,就因为敢趁着皇帝离京,妄图和太子掰一掰手腕。他倒地这样快,让京中所有人猝不及防,他虽然没有死,但人人都以为他离死不远了。 然而并没有。他在的时候,所有人都恨他,都想要他死,甚至包括他的同僚,他的手下——但他真的走了,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揭发他的劣迹——排陷依然充斥着朝堂,对付他并不能称为诬陷,却没有人攻讦他。反而是马麟上位了,都察院一天天肉眼可见地腐化了,他们比以前更无耻了些,只要给钱,似乎就能弹劾。 然而陈瑛自己觉得,他在离开南京的那天,似乎重生了一个驱壳,有目标,有理想,也有动力,那种浩然之气似乎回来了,他可以堂堂正正直视百姓,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赞美了,因为他如今做的,不再沾满鲜血,而是真正他一直想做的、利国利民的事情。 就在他以为这样的日子还会过下去的时候,锦衣卫的到来,打破了他的平静。 “袁大人,李大人,”陈瑛淡淡道:“我记得你们,纪纲手下的重臣,看来你们的大都督,三年以来,一直对我念念不忘啊。” “大人早有预料,也心知肚明,”袁江道:“我们都督在大人走之前,有一件事情一直不知其然,也不知其所以然,今天终于有机会问了,还望大人如实相告啊。” 济南城外,天策卫诸将看着桌上的旨意,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兵曹参军陈百吉是个急性子,终于忍耐不住,高声道:“殿下怎么还不出来!这已经三五日了,不见殿下召见臣等,山东还未悉数抵定!圣上旨意都来了,殿下究竟在干什么?” 高煦身边的宦官王全不说话,陈百吉就怒斥一声,竟然仗剑从中军大营走出来,想要闯入汉王的营帐。 偏偏营帐前面还有两个妇人窃窃私语着,走近了倒是听得清楚。 “这都要了三桶水了,”一个道:“我看下次她再要,就别提进去了——不得完!” “大王还真是,”另一个偷偷笑了两声:“贵人真是受用。” “受用什么,”先前那个道:“贵人身娇体贵,大王也太不知道疼惜了,哪有白天还痴缠的,啧啧,你看看还要了三桶水,也不知道多受罪呢,她可是新破的身子。” “现在受不住,”另一个道:“将来得多享福,哎,别说大王疼她是有原因的,你瞧瞧那一身皮肉,摸上去缎子似的,我都没忍住多摸了几把……” 陈百吉这下明白了,原来是个女人把汉王缠住了。看样子这女人果然是个狐媚货色,误人大事,他顿时大吼一声:“汉王,山东还未平定,大王就已经贪色忘事了吗?” 他闷声就往营帐里冲,几个亲兵按捺不住,陈百吉一鼓作气竟然入帐,果然听到女人如泣似诉的呻吟和汉王压抑不住的粗喘。 帐中的帷幔被风带动了一角,陈百吉就看到交缠的身影,女人仰起来脖颈宛如天鹅一般,却不得不辗转在汉王身下,发出啜泣和哀音,这声音连陈百吉听了,提着刀剑的手都不由得软了三分,何况是驰骋的汉王。 但他已经避无可避,而汉王也发现了他,顿时双目一凌,伸手将衣服兜头盖住了身下之人。 而陈百吉甚至还没有说话,一柄长刀就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五十三章 受惊 “大王,”陈百吉被汉王勃然的怒气惊骇住了,他跪了下来:“诸将在中军大营等候多时,不见殿下身影,却原来殿下被美色所误——大王英武非凡,常欲与臣等建唐太宗昔时功勋,今日且不念唐太宗,独念杨贵妃乎?臣敢问一句,自古褒姒、杨氏误国,大王难道不有鉴于此?” “拖出去,杖一百。”汉王冷冷瞥了一眼他:“没有下次。” “大王何不阵斩此女,”陈百吉仍然不肯退下:“臣跟随殿下八年,从未见殿下如此心智昏惑,此女若不是妲己褒姒之流,大王安能被她迷惑?” “她是妲己,本王是什么,”汉王道:“商纣吗?你跟随本王八年,也该知道本王是容易被迷惑的人吗?” 陈百吉被杖了两百,高煦拿到了皇上的旨意,圣旨中说,让他尽快平定山东,修筑运河,北京的物资开始紧俏了——同时让他将山东俘虏压去南京,交由大理寺卿薛均核定身份。 “俘虏已经筑了京观,”高煦懒洋洋道:“我看就拿城外的流民充充数,送给薛均吧。” 又有几个属官说了济南三司的事情,因为三司的大小官员,竟被叛贼全部杀干净了,所以大小政令,完全传达不出去,治河工程也陷入停滞,这都成了高煦的统筹工作之一,但属官还没有商量出结果,却忽然听帐外有人道:“殿下,贵人、贵人请您过去。” 高煦没有搭理,但很明显,没有过一会儿,他就把工作划到参将王长身上,然后出了中军大营,一看方向,就是回了营帐之中。 “不妙啊,”天策卫的裨将参政面面相觑,都露出了警惕的神色:“这女人真是祸水。” 之后几次全都是这样,汉王跟他们商量什么事情,却总来人搅扰打断,要么肚子疼,要么发了梦魇,这听起来糊弄鬼的理由,竟然在汉王身上屡试不爽。 “我看汉王被迷得昏了头了,”主簿王汉忠愤愤道:“我瞧他不能重复唐宣宗的故事,倒是唐玄宗,有些仿佛!” 唐宣宗和唐玄宗名字听起来如此相近,而所做的事情却截然不同——唐玄宗的故事很显而易见,而唐宣宗的故事却少有人听过。曾经有地方献给宣宗一支女子组成的歌舞乐队,其中有位绝色佳丽被宣宗收入后宫加意宠幸,一段时间之后,他认为这样下去有可能会重现玄宗朝之故事。于是把这名女子召到跟前,对她说:“我留你不得。”左右奏道:“可以将她放出宫。”宣宗却说:“放她回去,我就会想念她,不如赐她毒酒一杯。”一名天香国色的女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了。 这样看起来很恐怖且不近人情的事情,很为时论推崇。就像平原君杀美姬以谢宾客一样,美人和国士,是不能放在一个天平上的,美姬可以到处寻到,国士却万金难求。 “我们就趁汉王不备,”几个属官密谋道:“杀了那女人,事后头颅奉上,人已经气绝,难道汉王还会为死人而罪活人吗?” 计较妥当,就以陈百吉和王汉忠为首,寻了一个借口,让汉王去了临近的梯子山,而趁他不在,众将终于轻而易举地突破了汉王的营帐,找到了张昭华。 张昭华披着头发被拖出了营帐之外,眼见马上就要刀斧加身,却有人出言道:“且慢。” 王汉忠和长史顾明成都不太相信眼前这个女人就是将汉王迷得忘乎所以的人,因为张昭华看上去只是秀丽端庄一点,哪里能算得上殊色呢?难道不应该是倾国倾城的美人,才能俘获纵横天下的汉王吗? “再去看看帐中。”顾明成吩咐道。 他一边打量张昭华,一边问道:“这帐中就你一个服侍的人吗?” 张昭华早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就作出惊恐万分涕泪横流的样子:“还有一个,刚才听到声音,就跑了!” “果然,”陈百吉怒道:“赶快去找,要在汉王回来之前,将她杀了绝除后患!” 陈百吉当时只是看到了仿佛的身形,却没有看到张昭华的脸,所以轻而易举就被蒙骗了过去,众人都觉得那个“跑掉的”才是真正的祸水,也就放过了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女人。 张昭华屁滚尿流地跑远了,营帐中,高煦的亲兵都不在,竟没有一个阻拦的,但她哆哆嗦嗦快要走出辕门的时候,却停住了脚步,她思索了一会儿,又折返了回去,但并没有回到主帐,而是晃晃悠悠钻到了后军训练的场地,挤到草垛里睡了过去。 等她睡了一觉起来,才听到人声鼎沸——汉王回来没有见到她,知道部属干的好事之后,果然大发雷霆,主谋的一共十三个人,全都被捆在了辕门外,重重鞭笞。幸而张昭华侥幸逃脱了,否则当不止如此。而济南城内,大白天却点着灯火挨家挨户地搜寻。 张昭华觉得差不多了才见了高煦,结果高煦似乎早就料到她藏身在军营中,并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这让她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你知道我在军中,没有跑出去?” “你跑哪里去呢,”高煦道:“跑得脱吗?” “那你也知道我差点被杀了?”张昭华道。 “你不会死,”高煦言简意赅道:“我有准备。” “那你的那些属官——”张昭华恍然了:“你是故意地,为什么?” “当我发现我已经不再是一些人效忠的对象,”高煦露出了一个很莫名的笑:“而是打着我的旗号,绑架我的意志的时候。” “你的意志难道不是夺嫡,”张昭华道:“他们难道不是秉持了这个意志,提着头跟你干的吗?” “你想地太简单了,”高煦道:“就好像当年父皇不起兵的话,他不一定会死,而有的人必须死;他起了兵之后,他一定死,而有的人能活。” 他拍了拍腿,张昭华乖顺地坐了上去,由着他用一个小孩把尿一般的姿势晃了晃她:“今天受惊了?” 张昭华还在想他刚才那句话,道:“嗯受惊了。”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大刑 张昭华终于知道,高煦应该是青史中最偏爱的传奇角色,这种角色为权力而生,吞吐的都是野心,留下的不是荣耀风光,就是唏嘘长叹。这一类人也有一种特质,似乎多情而又薄情,美人是他们的追求,是除了江山之外的另一种逐鹿,而且在美人身上,他们几乎无往不胜。 但情多累美人的事情,只属于多情的浪子,风流的词人,而高煦以及他们这一类人的心里,霸业和美人从来都没有放在一个天秤上,即使有短暂的迷惑,也终将归于清醒。 她所使的所有手段,所有心思,都如此不入流,而高煦只不过以她为饵,处决了那些绑架了他意志的人,然后顺水推舟,将激起的怨愤轻而易举地推到了她的身上。如果她只是没有根的浮萍,大概也就一辈子倚靠他了,但张昭华知道,这样的女人,从来没有好下场。 高煦的心里,王图霸业占得太重,而属于感情的地方约莫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张昭华心里倒是有一点隐隐的感觉,也许她在这块指甲盖里,占了很大的比重但这又如何呢?她一直将高煦的这种畸恋归位求而不得的偏执,就像他没有得到本该属于他的太子之位一样,他就永远不能释怀。他会一直渴求,一直追求,当然高煦的命运里,好像总是缺那么一点运气,但不妨碍他已经用足够的手段补全了运气,二十年了他想要的女人无论跟他隔了多少天堑,还是得到了,那么储君的位置,也似乎终将归属于他。 他如果不要这个位置,张昭华未必没有想过以身饲虎,将他永远拴在身边算了。但高煦是那样的清醒,他鱼和熊掌就是要兼得,这远远超出了她的底线,这也是她永远无法妥协的地方,因为她知道一旦高煦得逞所愿,高炽和她的椿哥寿哥儿都要死,绝不会像是他所保证的那样,能留下命,甚至还有爵位。 “看看你眼中的诚意,”张昭华叹了口气:“难道今天不像马嵬驿?我被他们揪着头发拖出去的时候,可并没有看到任何人来救我。” “黑甲军,”高煦道:“是我训练出来的死士,我虽然不在营中,但他们在护卫你的安全。” 张昭华约莫也估计到了,但还是心下一沉:“当年父皇背着高祖,将燕山三卫拉出去历练;如今你又背着父皇,偷偷豢养死士。朱家的男人,真是一脉相承。” “这么说的话,将来太孙也要有模有样了,”高煦一挑眉毛:“但说实话,他只会抖机灵。” 张昭华对高煦这样看不上椿哥儿有些不服气:“椿哥儿是父皇亲手教出来的,就算不能比得上你的一二分,总也不能说他是只耍小聪明的孩子。” “你样样周全伶俐,”高煦在她的脖颈间嗅了嗅:“但是眼光,差得很许多人,都看走眼了,我是一个,太孙是一个,还有将来你就知道了。” 镇江周庄中。 两个锦衣卫百户手上一加力,那布满狼牙刺的铁板就狠狠刺入了陈瑛体内,顿时深可见骨,鲜血四溅,痛得他眼珠子几乎都要爆出来,一声惨绝的哀嚎之后,就昏厥了过去。 “泼醒他”李谦道:“继续审问。” 冰凉的井水泼过来,陈瑛悠悠转醒,他看着眼前咬牙切齿的两人,反而呵呵笑了起来。 “锦衣卫的十八道点心,”陈瑛啐了口血出来:“果然名不虚传,但是这点心我还没有吃饱,你干脆都上上来,让我吃个痛快!” “这才第四道刑,你就这样了,后面那十几道呢,吃得消吗?”袁江遇到的硬茬也多,倒也肯陪他玩下去:“不就是要一个名字吗?陈大人,说出来有这么难吗?当初是谁指使你诬陷我们都督的?陈大人,你就算是要自保,也没必要用这个办法。” 陈瑛只是低笑,却并不回答。 袁江就道:“其实你不说,都督也知道她是谁,能让你陈大人张口诬陷,能让你陈大人从太子手中逃脱的,并且能让你陈大人缄默至今的,无非就是她了。只要你说出那个名字来,你就不用再受任何折磨,甚至可以回老家安度余生。” “我招什么呢?”陈瑛的眼睛全是血雾,被他盯着,袁江也不由得倒退了一步:“你们纪都督,是能和她掰腕子还是怎么样?” “你还不知道吧,”李谦笑道:“这一回,她可插翅难逃了,谁知道她是这样不安分的人,又到处屙屎,擦屁股的纸随便捡上几张,也能将她拉下来了。” “那这么说,”陈瑛呵呵道:“我也是那擦屁股的纸张之一了。既然你们都督手眼通天,已经找到了那么多的证据,看上去铁证如山,笃定能拉下她了,还要我的口供作甚?” 就是因为证据都还不够,其他的证据无非是似是而非,只有当初轰动天下的李贞之案,才是最关键的地方,所以纪纲才会下手,一定要审出陈瑛的口供,不管用什么办法。 这是纪纲的执念,他清楚地意识到,从这个案子之后,皇帝容忍他肆无忌惮的日子,似乎就一去不复返了,而最可笑的是,其他任何的罪名的指认,他纪纲都差不多能担,唯有李贞这个案子,他确实清白,却偏偏无法自证清白,而且还栽在了这个案子上。 但没关系,纪纲知道只要陈瑛还活着,他就能翻案。 “看来陈大人一身铁骨,就是不招了。”袁江恼羞成怒道:“给我用刑!看你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而此时的杨士奇,看似无意地蹲在壕沟旁边,帮助伙夫给流民舀稀饭一碗碗稀饭送了出去,直到一个面色萎黄的中年人过来,杨士奇给他的翻扣了一碗,同时又将手里的纸条神不知鬼不觉地传了出去。 这个人在僻静处将纸条展开,发现上面写着,速往德州,太孙须来山东! 这个人正是当初跟随张昶来到山东的家仆之一,队伍行进郓城的时候,被流民冲散了,之后他落了单,也不知道张昶去了哪儿,随着流民一起走,来到了济南。 杨士奇技艺超群,见过这人,想起来他曾跟随在太子妃之兄张昶身边。这些时日他装作赈济的模样,每日和这个人联系,这个人不知道张昶的位置,但杨士奇推算了几个地方,认为在高煦的本营德州的可能性最大,他估计张昶也叫高煦软禁了。 家仆带着杨士奇的信立刻北上去了德州,在那里果然寻到了张昶,而六神无主的张昶得到了杨士奇的指点,顿时突破重围,马不停蹄地赶往了北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五十五章 琢玉 王安匆匆回到东宫,迎面却撞上了人,“阿翁哪里去来?” 他抬头一看,顿时笑道:“玉姐儿,奴婢刚从天界寺回来。” “阿翁是奉了爹的命,去给娘送东西,”孙琢玉笑道:“还是被安哥儿领到了他处?” 王安一滞,打量了玉姐儿一会儿却叹了口气:“玉姐儿,你真是七窍玲珑心啊,奴婢也是不得已,这五年了,太子殿下,还是憾未平。” 王安这一次,是被太子打发去了天界寺,并不是掩人耳目去探望在那里祈福的“太子妃”,而是祭奠一位死去的故人,这故人正是汉王长子安哥儿也就是朱瞻圻的亲生母亲,制造了震惊宫闱的投毒案,被一条白绫赐死,只留下衣冠一件安放在天界寺里的侍妾李氏。 王安奉命悄悄出宫,一切的行程十分隐匿,但玉姐儿还是发觉了蛛丝马迹,她也是两日前听到安哥儿被太子唤过去,虽然不知道说了什么,但明显交谈的时间比较长,而且安哥儿出来的时候眼睛是红的。 安哥儿作为汉王的长子,却有一张和生母相似的面孔,不仅让韦王妃十分厌恶,汉王也对他凉薄。他的处境并不好,虽然只有六岁,但饱尝世情冷暖,底下人虽然没有怠慢他,却也从没有逢迎过,而且有时候,他甚至还要去逢迎人。但同样是六岁的寿哥儿简直就是在福窝里长大的,到现在还笨地不得了,但这种憨笨就招人喜欢,宫里的女人对东宫并不是都很友好,但寿哥儿偏偏人人都喜欢。 李氏的出身和当年一些事情,虽然不再提起,但是有心打听,还是能打听出来的,玉姐儿这样伶俐的人,不仅知道地一清二楚,而且还知道太子妃和太子因此怄过气,东宫里也是不能提李氏的,谁都知道东宫是谁当家作主。 “阿翁,这事情也就过去,不然娘来了,知道了就要生气。”孙琢玉道:“爹操持国事太累,宫中又多事,还要阿翁多多纾解。” “自是,自是,”王安忙不迭点头道:“奴也是迫不得已啊……” 他想起来以前在潜邸的时候,也是因为李氏的事情上知情不报,被收拾地要多惨有多惨。他当然不想再被太子妃查出来,但太子在这件事上执念比较深,他唯独这件事是劝不动。 “山东,还没有消息吗?”孙琢玉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里流露出忧色:“爹是什么打算?” “没有消息,”王安也紧皱眉头:“殿下已经派人去寻了,杳无音信。” 孙琢玉回到殿里,她一边派人去王贵妃的永宁宫里,准备把寿哥儿接回来,一边又命人将文华殿值班的金英唤了过来。 “你是太孙身边的人,”她想了想,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封信,却露出了犹豫之色:“我有一封信,想托你交给他。” 金英是个读过书的太监,而且很有一些才艺,所以太孙是很重用他的,他也常常奉命,南北往来,给这一对热恋中的青年男女互送东西但这一次,明显不同。 “还是别送了,”孙琢玉又悔了:“我简直就是杞人忧天……若是根本无有,我岂不是……” 她这信里,隐晦地说了一件事她原本听从山东回来的含冬说,太子妃也马上要回来了,说是还有一件事情要办。但已经过去了很久,而当初太子妃去往的方向是德州,德州那几日是白莲教的王柱儿在围城,但很快就听说王柱儿败地一塌糊涂,因为汉王抵达了山东,第一站就是德州。 若是太子妃这样迟迟不归是因为遇到了汉王,而且还真的就那么巧,被汉王认了出来虽然这种可能性很低,但事情就是要往最坏里打算。本来她下定了决心,但现在她又开始动摇,若是一切都根本子虚乌有,反而害得太孙那里出了什么事……太孙的脾性她是知道的,有那样被娇惯的毛病,热血上头就不听人劝,一意孤行并非偶然。 谁料想金英却眼疾手快地将信件揣入了怀中,似乎还笑道:“姐儿也是好久没给太孙去信了,太孙那里催了两三次呢,奴婢终于可以交差了。” 孙琢玉还要交代什么,却听见有人来报:“康嫔娘娘来了。” 她顿时抿紧了樱唇,“我这就去。” 对付了康嫔回来,孙琢玉坐在榻上,伺候她的周嬷嬷但见她若有所思,白玉一般的牙齿咬在唇上,而秀挺的瑶鼻也微微翕动起来,正是画里画的那样,是个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的模样。 周嬷嬷心里就暗叹,这样的美人胚子,就是自己一个老女人看了都要动心,何况太孙呢。她也是眼看着玉姐儿长大的,自幼就是那般乖巧惹人爱怜,现在更是八面玲珑样样周全,只不过这周全之后,也有数不清的苦楚。 宫闱里向来没有得意人,就是太子妃这样敢忤逆皇爷,拒不纳侧的女人,也有过被太子冷待的时候,人前人后也还要无事人一样。 “康嫔决计是瞧出来了,就不知道她背后的主子是哪一个,”孙琢玉思来想去:“要是宫里的还好对付,宫外头的……” 她饶是再聪明,却也不知道康嫔背后的人是谁,她猜测的方向也不过是汉王妃、赵王妃这样的,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康嫔会是纪纲布下的人手。 早在永乐四年大选的时候,纪纲就将在外宅之中精心教养了两年的康嫔塞进了选秀的队伍,这就是康嫔为什么样样拿的出手,而在背景籍贯上查不出任何问题的原因了。 “早晚她要引发,”孙琢玉低声道:“待那个时候我去就她,不如先发制人,让她来就我……” 太子妃的消息其实现在还算瞒得好,宫里也就王贵妃知道,也帮着遮掩,而在其他人有所疑问的时候,又移驾去了天界寺,查也查不出什么了。但康这女人,却几次三番来试探,早晚要得到一个切实证据,她不知道是什么,但等着人家布局来设计你,你再被动地应对,还不如早早让人入我彀中。 “嬷嬷如此如此……”孙琢玉细微的声音渐渐消失在了空旷的殿宇之中。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五十六章 姜汁 八月二十四日,是高皇后的忌辰,从太庙迎来神主,擦拭画像,并附仁孝皇后,内外命妇一同祭拜。 灵谷c天禧二寺请来的僧人荐大斋,礼部尚书致祭之后,就是命妇焚经诵福,乌压压的人头,外命妇们都穿素服c行正礼,相同品级的站在一起,不同品级的按照一品到五品的顺序排列,相同品级时,年老为尊。 这种忌辰日也就是走一走仪式,高皇后去世快三十年了,仁孝皇后也六七年了,况且梓宫也移去了北平,放在天寿山营建好的陵寝里,等待百年之后,皇帝的梓宫也下葬,然后永远地封住地穴。 其他人或许没有这样的感觉,尤其是新进宫的小妃子们,粉面上都洋溢着青春,谁会想过皇帝百年之后她们的命运是怎么样呢?但王贵妃已经想过了。皇帝这一次去北京,她专门请求皇帝将自己永宁宫里的拔步床也带去了北京。 王贵妃是苏州人,苏州人心思灵巧,当年王贵妃进宫伺候皇帝,太监为讨她欢心,一应嫁妆就去苏州采买,买了一个楠木平台四角立柱拔步床,这个床大到当年差一点塞不进宫门里,因为这床镶以栏围,两旁和后壁安上小窗隔,上有卷篷顶,下有踏步,宽高各逾三米,进深更达四米。 北京的宫殿已经营造到六宫了,王贵妃将这张床送去北京,还有许多她平常用的东西都一并带了去,希望也放在永宁宫里,面朝坤宁宫的方向,以期能朝暮看见仁孝皇后。 王贵妃此举,让皇帝深为钟意,那一个月里,几乎每天都有给永宁宫的赏赐。给王贵妃出这个主意的,并不是普通宫人,也不是女史女秀才,而是伴驾奉天殿的老尚宫。她们伺候皇帝,对皇帝的心思很是了解。毕竟在南京住得久了,除了跟随皇帝靖难的勋贵,大部分朝臣都是南人。皇帝要迁都,不光朝臣不乐意,后宫的妃子,就是永乐初年选上来的妃子们,也不愿意去北京,因为她们也都是南人。 但王贵妃这样就是明确标明了对迁都的支持,王贵妃也是南人,她不怕不能适应北京的气候。而王贵妃的心里,更在乎皇帝对她说的,许她百年之后,附葬陵内。 本朝奉行帝后合葬制度,陵内只有原配的棺椁,而皇帝所说的附陵,就是在帝后合葬的陵墓旁边,另起坟茔但是算在帝陵里。这是极大的殊荣了,想想皇帝宠爱的权贤妃,死在皇帝征讨蒙古的征途中,那是就地就埋葬了。 王贵妃总算有了归宿,她看这些年轻的宫嫔们,眼中就露出深深的哀悯。 祭祀本来不需要哭的,但是有人既然哭了出来,其他人也就随哭了,王贵妃回头一看,原来是康嫔。 这宫里心思百伶百俐的女人倒也不少,康嫔就是佼佼者,然而王贵妃歆羡其他人的伶俐,却独独憎恶康。她和康一同入宫,而那一段时间里,康得到了几倍于她的宠爱。宠爱,并不是康的原罪,她长得这样动人,这样才艺双全,没有男人不被她迷住的。 她的原罪是她迷住皇帝的时候,正是永乐四年年底,徐皇后发病到病重的一段时间里。 王贵妃记得自己终日服侍在坤宁宫里,八分的心思,都在皇后身上,但还有两分,她期盼着驾临殿内的那一抹明黄色的身影她永远记得徐皇后看她的眼神,好像洞悉,好像温柔,好像怜悯,又有许多东西,使她每一次想起来,都难以抑制地哀恸。 七年了,她都不能释怀,何况皇帝呢? 康好像暗夜一现的昙花,花期来的太快,而一夜东风后,那种耀眼也就随之而去了。 宫里的女人善哭,但也比不上康这样眼泪说来就来,但一片哀声中,王贵妃还是不由得触景生情,也红了眼睛。 “喵”一阵细细的声音传来,但很快就淹没在宏大的法音中,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一只全身雪白的猫儿轻巧地跳了进来,。只见这只小猫长着一身又白又长的毛,在它圆圆的小脑袋上,有一对小尖塔似的耳朵。耳朵的下方真是一对宝蓝色的大眼睛,不仅透亮,还会随着光改变颜色。 这是张贵妃的爱猫,是三宝太监第一次下西洋,从暹罗那里带来的一只猫的后代和宫里的狮猫产下的崽儿。暹罗猫骨骼娇小,而且脾气也温驯,宫里的妃嫔都很喜欢。 这猫儿本来是奔着张贵妃去了,但是帷幔被风拂了几下,猫儿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它翕动鼻子,朝一个方向走去。 “哎呦,”几个年轻的昭仪美人注意到了,悄悄道:“这不是张娘娘的雪龙吗?” 这猫儿宫里人都知道,因为极会撒娇,别的猫儿都不像它这样娇气,张娘娘最喜欢把它放到脚凳上,看着它两个前腿颤巍巍的搭在床沿上,伸出一根手指头来,雪龙就两只眼睛咕噜噜地盯着她的指头,好不容易瞄准了,伸爪儿去够时,又忘了自己的爪儿搭在前头,最后只好一骨碌向后仰倒了,每次都让张娘娘笑得不行。 平常雪龙心情好了,也肯让她们这些小妃嫔们逗一逗,但今天它专意搜寻什么,根本没有理会几只逗弄它的手。 “喵”它好像确定了一个方向,朝着蒲团上的女人挥了挥爪子。 康正哭得凄惨,却忽然感觉背后好像被挠了几下,她转头去看,却忽然看到斜侧里,东宫的养女孙氏似乎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她被吓得大叫了一声,伸手乱挥。 她好像真的握住了毛茸茸的什么东西,然而雪龙叫她捏痛了脖子,顿时露出尖尖的爪子,朝眼前人挥了两下。 康嫔那里的乱象王贵妃想不注意都难,她板起脸来叱问,就见康惊魂未定,而衣服有被撕破的痕迹,而始作俑者竟然是张贵妃的猫儿。 这倒也怪不到康嫔身上,她正要把那猫儿轰出去,却又见着这东西卧在地上,闻了闻康嫔擦眼泪的帕子然后就不停地打起了喷嚏。 康脸色一变,想要从猫儿身下将那手帕拿走,然而王贵妃已然看得清楚,她命人将那帕子取回来,也嗅了嗅。 “康嫔!”王贵妃大怒:“你这用姜水泡过的帕子,怎么解释!” 宫里的哀戚之事不少,不是说每一次都需要哭声的,有哀容就行,孔子提倡的是发自于心,也不一定现于行。但像康嫔用这样的手段,欺骗众人,就不能被宽恕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不好玩 “瞻基?”高煦看着眼前的青年,着实大吃一惊:“你不在北平留守,跑到山东做什么?” 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的青年正是太孙朱瞻基,他不过带了七八个护卫,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济南城下,出现在了高煦的军营中。 “二叔,”朱瞻基乐呵呵道:“来瞧瞧您仗打得如何了。” 高煦心里略微一思索,就知道应该是张昶从德州跑去了北京,他不动声色道:“胡闹,皇上出征塞外,北京重中之重,不能须臾无人,你怎么如此任性,就带了这么几个人,就敢往山东这流恶之地跑?” 实际上朱瞻基没有不敢做的事儿,他甚至盘算着下一次皇帝出征漠北的时候,他不再留守,也身在军中,然后适时去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儿。 “皇爷爷不让我打鞑靼,”朱瞻基委屈道:“说我这身板,也杀不动几个鞑子。那杀不动鞑子,杀贼寇总是行的罢?二叔,你看我来都来了,你就给我个前锋当当,要不然,百夫长也行,哪儿还有余孽,你就让我去,保准得胜归来。” 这小子并没有经历过靖难,他那时候不过出生两岁多,只知道拖着鼻涕咬人,而彼时高煦已经是身经百战的前锋了,这么多年,漠北之战更是高煦的主场,而太孙即使蠢蠢欲动,却依然被皇帝摁在北京,没有参与过任何一场战争。 不过高煦并不相信他想要在山东练练手的理由,而太孙眼珠子一转,也哈哈道:“我在北平,大舅舅来看我,他之前也来了山东,二叔有没有见过他?” “你说张昶?”高煦轻描淡写道:“他是来了山东,急赤白脸地找人——” 见太孙脸色微微一变,他道:“说太子托了他,找乳母杨氏,还有杨氏的丈夫蒋廷珪。这两人来山东探亲,山东又群盗并起,太子挂念他们,也是应该。” “我大舅说没有找到人,”太孙神色变幻,又紧紧盯着汉王:“倒是二叔这里,有一些风闻,好像见到了人。” “什么风闻?”高煦反问道:“我转战山东,哪里有寻人的功夫?这济南也待不了几天,就要去即墨。这样吧,你留在这里找一找人,我也好跟你爹交差,不过你皇爷爷那里,倒要看你能不能糊弄过去。” “二叔!”见高煦起身要走,朱瞻基顿时急了,他道:“听闻二叔帐中有个美人,瞻基素来知道二叔的品味,那一定是个绝色天香之人了,不如请来一见,要让瞻基饱饱眼福。” “她已经叫我杀了。”高煦笑了一声。 “杀、杀了?”朱瞻基愣住了。 “你既然知道我帐中有个美人,”高煦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气道:“也该知道因为这个女人,部下竟差点哗变。虽然其罪不在她,但我不得不杀之以平息众怒。” 朱瞻基疑窦丛生,云里雾里:“二叔这么不怜香惜玉?” “红颜,世所难容也。”高煦意有所指道:“你要是被哪个女人所惑,你看看你皇爷爷会当如何?二叔再教你一个乖,你要是喜欢什么,万不可露出来,要是没藏好露出来了,那可就……不好玩了。” 南京,张府中。 “纪纲派人从湖北布政司提调了陈瑛,关在镇江的别院里,私自审讯?”王度露出了恍然的神色:“怪不得,我一直在想,想来想去也只有陈瑛了!” 不过谢川的情报来得晚了些,他有一个手下恰恰跟随袁江去湖北拿人,停在了距离南京不过一百多里的镇江,一路驰行往返竟没有丝毫机会传递情报,到了镇江,袁江和李谦保卫工作做得太严密,这个人偷偷动用了紧急暗线,才将这一条重要消息传到谢川手上,而此时距离陈瑛被审讯,已经过了有三天了。 “私自审讯,在镇江,而不敢在南京的镇抚司?”王度哼了一声。 纪纲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相信陈瑛若是来了京里,定会有人保他,所以要在这个人出手之前,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而事实上,太子妃并不在南京,所以由此可知,纪纲不知道太子妃不在南京一事。 “不过万事不可笃定,”王度思索道:“他纪纲老奸巨猾……” 王度当初对陈瑛的盘算终于应验了,他说过,李贞的案子上,若是不能将陈瑛和李贞一并做了,终将是祸患,而且时间越久,带来的灾难越大。但那时候太子妃不肯听他的。 “现在怎么办,”谢川道:“怎么把人救出来?” “救?”王度怪里怪气道:“你要救他?” 谢川惊异道:“难道你有信心,他能撑得住锦衣卫的刑讯,而不供出娘娘吗?” “你想怎么救?”王度呵呵道:“告诉太子,太子会救陈瑛?告诉皇帝,皇帝又出征塞外。告诉刑部大理寺,他们会陈瑛得罪纪纲?你告诉我,谁能救得了他?” “那你有什么办法?”谢川尤其愤怒王度这样无动于衷:“纪纲要是通过陈瑛翻了案,重获皇帝的信任,那天下还有太平日子过吗?况且娘娘一旦动摇,则储位动摇,汉王若是起来了,一切休矣!” “锦衣卫奉了纪纲之命,必然疯狂地刑讯逼供,”王度道:“因为他们想要得到的一切,都系在陈瑛的口供上——既如此,让陈瑛不供出他们想要的口供,自然有一条捷径可走啊。” 谢川虎目瞪大了:“你是说、你是说?” 王度看着窗外一片盛开的荷叶,忽然想起来当年陈瑛和他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时候也是八月的天,也是荷叶田田。 陈瑛曾在山东做按察使,而王度彼时也在山东做监察御史,甚至还是陈瑛的手下,不过见面的次数,却并不多。但不妨碍王度对他记忆犹新,因为陈瑛的确是个能臣。 谁知道靖难来了,陈瑛转头就投降了燕王——用壬午之难那么多的人头和鲜血,堆积了他仕途的资本。天道好还,这一日他王度还是等到了,活着等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五十八章 何曾梦觉 高煦走进屋子里,闻到了挥散不去的药味儿,这让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站在门口好一会儿不动。 “大人,”捧着药罐子出来的大夫看到了高煦,急忙施礼道:“夫人刚喝下药睡了。” 这是济南城里有名的春萱堂,坐堂大夫祖上从南宋的时候就开始行医,仁心仁术,享誉杏林。这一次春萱堂又免费提供了许多药材,救治流民。 高煦嗯了一声,道:“她情况怎么样?” “神志昏迷,牙关紧闭,痰涎壅盛、脉弦洪数,”这大夫道:“又发热、恶寒、头痛颈僵、骨节烦疼……这是情志抑郁所致。” 高煦听到“情志抑郁”,下颌骨似乎都轻轻作响了一声,他道:“开了什么方?” “疏肝解气的方。”大夫道:“不过我的方治个表,不治里。我说还有一个方,是唐朝无迹大师传下来的名方,一定比我要强。” 高煦就道:“那怎么不用他的方子?是药不好寻吗?” “那倒不是,”大夫娓娓道来:“这药方便是慈悲心一片,好肚肠一条,温柔半两,道理三分,方便不拘多少。此药用宽心锅内炒,不要焦,不要燥,去火性三分,于平等盆内研碎。三思为末,六波罗蜜为丸,如菩提子大。每日进三服,不拘时候,用和气汤送下。果能依此服之,无病不瘥。” 高煦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大夫也识趣地走了。 伸手将帘子拉开,但见床上的女人面色红热,双目紧闭,眼皮翕动,似乎在半昏沉中,梦到了什么极是困扰的事情,蛾眉一直颦蹙着,半晌还低泣起来。 “椿哥儿……”她含混不清地唤着:“寿哥儿……” 高煦坐在床边端详了一会儿,忽然将手伸进了被子里。他其实并没有碰上什么,然而她已经吓得睁开了眼睛。 “戏也演得不好,”高煦啧啧道:“女人不都是很会骗人的吗?” 张昭华装不下去了,翻身而起:“你还给不给我一条活路了?” “给啊,”高煦慢条斯理道:“你说说,你要什么样的活路。” 张昭华这回是真的技穷,她发现自己的所有手段,所有心思,全都在高煦这里无所遁形,她无计可施,却又不想任人摆布,最后只能道:“你放我回去吧,你这样偏执,没有结果的。” “要什么结果,都是我说了算。”高煦道。 “结果算什么,你又不能掌握人心,”张昭华道:“我就是心不甘,情不愿,对你没有好脸色,不肯真心爱你,你说你要这样的我,做什么呢?” 高煦不说话,屋子里空荡荡地,连外面的军士操练的声音都一清二楚。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军士们操练时候唱的歌,不是秦风无衣,也不是九歌国殇——这让张昭华心中一动。 “衡阳,”她低声道:“衡阳有一座山,叫回雁峰,你知道吗?回雁峰的得名是因为南飞过冬的大雁到此即止,回头安顿,不越衡阳。那峰上有一座寺,叫雁峰寺。寺门有一副对联——” 大梦忽闻钟,任他烟雨迷离,还当醒眼;浮生真类雁,看见天花乱坠,我亦回头。 “天下事如一梦,”高煦不为所动道:“古今也如梦,何曾梦觉?” 张昭华见他走到了门口,终于道:“高煦!” “既如此,何必萦怀儿女之情?”她厉声道:“何不以天下为弈,你要是赢了,我就是你的,心甘情愿不再有半句怨言!你输了,那就为我开箱验取石榴裙!” 高煦扶着门的手稍稍停滞了一下。 “好吧,”他仔细地看了一眼她,像是要把这一刻记在心间似的:“如你所愿。” 陈瑛靠在冰冷的墙角,他的眼睛几乎已经看不见东西,身上的疼痛,似乎也远去了。这样不分昼夜的折磨,叫他大脑已经迟钝了,但是也正是这个时候,他终于回想起自己一直不太愿意去想的一生。 为什么不愿意去想,因为他的一生,是伴随着无尽的杀戮和血腥,是昙花一现的荣耀与深重的罪孽并存的一生。 当年满怀致君尧舜的理想,悬梁刺股,挑灯夜读;成功入太学,遇到了志同道合的同伴,相约一起治国安民,一起建功立业……但是这些同伴,他们都被或是自愿或是被迫地牵连进壬午之难中,带着对他的怨恨,命丧黄泉了。 他那时候还可以指着这些人骂一句冥顽不灵不识时务,看不到天命所归,非要用一己之身这样微不可见的力量,换一个什么忠君的名声,仿佛这样的名声,就能叫他们死无所恨一样。却该知道死去的终归死去了,活下来的,才有话语权。 陈瑛不像纪纲,那是个真正生性残刻之人,以折磨他人为乐——他不惜声名狼藉,逢迎君上,的确是为了获得权势,而获得权势,是想要实现自己匡正君王,纠察时弊的初心,想要使良善之民业有所托、奸邪盗匪无所施其暴。 他不能说自己问心无愧,事实上,他常常备受良心的煎熬,当年因为他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可以达到报国救民的理想,而将那些人认为是通往理想道路上的荆棘而亲手除去。但现在他没有办法再把自己的理想拿出来辩护,他理应被钉死在耻辱柱上,不得翻身。 一生中各个阶段的面孔像镜子一样出现他的眼前,倒映着他无数个日夜里或是光彩,或是丑陋的时候,最后终于停留在一张释然的脸上。 “……人活在这世上,就是要证明自己的价值。陈瑛你的价值,我看得到,只是皇上将你用错了地方,但是今是昨非,有人活到四十岁,才知道前面四十年白活了,于是他以后,就做了一个新人。” 太子妃,久违了,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他和太子妃刚开始也不过是因为一个相同的目标走在了一处,而之后他也替她料理了那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他是皇上的马前卒,却也是太子妃手上的暗箭,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两人却不是一样的。 皇帝已经痴迷权术太久,而追求功业之心太盛,从高皇帝那里没有得到的肯定,他要从后世之人的嘴里得到,当年他死中求活,而他最终活了,就没有人能阻拦他活得肆意。不得不说,皇帝天生就该是皇帝,因为他有这样伟大的识人之明,他发现了这些人,看到了这些人的材质,但这些人就只能在他手里变成他想要的东西,他永远也不会问一句你想要这样么? 陈瑛以为所有掌权的人都是这样的,但太子妃还是让他惊讶了。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违心,她说皇帝本该就任命马麟丁珏这样的倾险之人做那个左都御史,因为他们本性如此,而你陈瑛本该是个治世良臣。 陈瑛听到了鲜血滴答的声音,他知道那些人疯狂的刑讯逼供,显然是要从这里得到一份不利于她的口供,而这时多么可笑的事情。他在出京的那一刻好不容易拾起了尊严,如今他一旦松口,那就什么都没了。 他知道自己是李贞案最后一个人证,而他即使被押到京城,纪纲也可以凭他以往做过的那些有真凭实据的罪名,让自己无法翻身,他没有是死是活的选择,只有怎么死似乎还在他的掌握中。 他可以用怎么死,实现翻盘。 人死了,那些功绩便和罪过一起,烟消云散了。但活人可以利用自己的死,做一篇好大文章——他也算报偿了太子妃的知遇之恩了。 这种心情,大概和很多很多年前藏在桥底下等待赵襄子的车驾从桥上经过的豫让的感觉是一样的罢。单枪匹马为智伯复仇的豫让,为何负尽天下人也要刺杀赵襄子,可能是因为,你将我从众人之中捡拔、出来,另眼相待,给我发挥才华的空间,给我无人能及的信重和礼遇,天下这么大,却只有你一人懂我——那么我为你生,为你死,都只是寻常罢了。 “还是撕不开口,”袁江愤愤道:“都督催得紧,你我二人怎么交代?把人都弄残了。” “我看口供是弄不到了,”李谦道:“干脆就不要口供了,只要他签字画押。” “手骨也打断了,”袁江道:“怎么签字?” “大人,属下会接手骨,”锦衣卫百户李一贵道:“只要那骨头没碎就行。” “那你就跟着来。”李谦道。 李一贵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他袖子里的手微微发着抖,他接到了上级的命令,让他将陈瑛杀死——虽然陈瑛已经被整残了,几乎半死不活,但离死还差几步呢。然而当他们打开门,却见犯人一动不动地靠在墙边,那一盏昏黄的灯火下,人已经死透了。 袁江两腿一软,瘫在地上。而李谦面色惨白地上前,在陈瑛尸体上摸来摸去好一会儿,才确认这人的确是死了。 “他怎么死的?”李谦咆哮道:“你们动刑,下手不可能没有轻重!” 他说的不错,参与审讯的锦衣卫都是专门训练过的,他们首先就要防止犯人自杀,会将犯人的颌骨卸掉,甚至将犯人舌头拉出来,使其不能咬舌自尽;为防他们撞墙或者触柱而死,锦衣卫甚至会锁住他们的琵琶骨甚至锁骨。每当犯人流血过多的时候,这些人甚至还有各种止血的方法,总之,不可能让犯人死在审讯过程中。 李一贵在陈瑛身上仔细摸了一遍,之后他在陈瑛的身下找到了一片铁皮。 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陈瑛从拶子夹上抠下来的一片,用拶子夹他的手指头的时候,陈瑛居然硬是抠了下来一寸,一般的拶子由较厚韧性极强的竹子所造,但锦衣卫的拶子是铁片,夹不了一刻,差不多指骨就碎了。 “快,”李谦让另一个百户过来:“快验尸,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李一贵不动声色地将铁片藏在了袖子里,而整个过程,谁都没有注意到。 就在这时候,外面忽然灯火通明,嘈杂的声音由远及近。守卫宅子的锦衣卫发现,乌泱泱来了上千百姓,将周宅围住了。 “你们要干什么?”锦衣卫怒道。 “锦衣卫目无王法,强抢民女,”为首的竟然是个穿着绿袍的官员:“害得王老汉一家妻离子散,自尽身亡!本官是镇江地方父母,如何能纵容你锦衣卫如此为恶!” 袁江这才想起来,他来到周宅的路上瞧上了一个长得还算可人的女子,二话不说带到了周宅之中,这女的气性大,第二天就自尽了,看样子这一家子都是这样的气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多行不义 袁江一阵心虚过后,却冷笑道:“本官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锦衣卫在此办案,你敢阻挠不成?” “不知道是我镇江府衙哪一位官员犯了王法,”这个官员道:“大人何不知会?” “与你镇江无关,”袁江叱道:“还不速速退去?” 见这官员似乎有些面熟,袁江提着火把照过去:“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他想来想去,忽然眼睛一瞪:“你是周新的属下!” “我是周新的属下不错,”这个官员露出了仇恨的神色:“这里的百姓,也都是周新的子民!” 周新也就是大明千千万万个官员中的一个,但他以为官清廉、善于断案而著称,人称“冷面铁寒”。在任监察御史巡抚镇江的时候,他为当地的百姓做了许多善事,所以这里的百姓至今感激他,不能忘怀。而周新此后因得罪纪纲而被诬陷,受尽酷刑后被冤杀。 当初把周新拷到南京的就是袁江,镇江的百姓见了他,能不群情激奋吗? “你要做什么?”袁江在他们的目光下被逼地连连后退,惊恐万分:“你们这是叛乱,你们敢、敢围攻锦衣卫?!” “多行不义,”这官员冷冷地盯着他:“必自毙!” 锦衣卫只有十数个,而一心为周新复仇的百姓却有千千万万,他们怒吼着冲上去,将来不及奔逃的袁江活活殴死,而李谦发觉事机不妙,立刻逃走,侥幸让他跑了。 而愤怒的百姓冲进周宅,却发现了宅中的尸体。而那尸体虽然伤痕累累,但脸部还是完整的,镇江府府尹一见这人的脸,顿时大惊失色:“陈瑛?” 他也是个聪明的,很快就叹了口气:“看来,我也是人家手里的棋子。不过,只要能为铁寒公报仇,我也甘心呐!” 而逃走的李谦狼狈不堪地跑了一百六十多里直至南京城下,才算卸了一口气,感觉是死里逃生了。他一方面大恨镇江府的官员竟敢如此胆大悖逆,竟趁着皇上不在,聚众围攻锦衣卫,一方面又惴惴不安,因为陈瑛的尸体根本来不及做任何的处理,很快就有可能大白天下了。 “我瞧着你盯着尸体看了半天,”李谦扭头问李一贵:“看出什么了?” 李一贵道:“属下并没有看出什么。” 李谦懊恼道:“锦衣卫下手不是不知道轻重的,断不可能把人弄死了!一定是陈瑛自己,熬不住刑,自杀了!” “大人,”李一贵道:“也有可能是……肋骨断掉之后,穿透了内脏而亡。” “也有可能是铁钉板……”另一个百户也道:“从上面抠下来一个钉子,想死就很容易了!” 也就怪镇江的百姓来得太不是时候,他们甚至没有来得及仔细检查陈瑛的尸首,不过李谦几乎有八成确信陈瑛是自杀了,自杀就好办了,验伤就有所谓的“致命伤”,致命伤可以和锦衣卫施刑的伤痕区别开来。 “畏罪自杀……”李谦从牙缝中挤出这四个字道:“他是畏罪自杀,就算他的尸体拉到南京来检验,也一定能检查出来那道自己弄出来的伤口。” 只有李一贵知道,陈瑛用那片从拶子上掰下来的铁片,在自己大腿一处被割破了皮肉的地方,狠狠划了进去,生生将里面的大动脉给割断了,那地方比割腕自杀还灵。所以陈瑛的身上并没有再添伤处,他是在刑讯造成的旧创上下手,割破筋脉才失血而亡的。 除非当天就检验,否则之后就再也不能分辨新伤旧伤了。 那要向锦衣卫讨说法的百姓,当真就那么巧,在他们要验伤的时候,就出现了? 南京的夜晚却并不平静,因为天界寺这样的清净地,居然着火了。 原本是金刚殿火起,霎时间蔓延道天王殿、正佛殿,左观音殿、右轮藏殿、甚至钟楼、毗卢阁全都烧了起来,火势冲天,一片惊惶哭喊之声。 兵马指挥还未到来,倒是锦衣卫的缇骑来了,他们在纪纲的指挥下,占住了寺院四座门,装模作样地喊人救火,却仔细注视着寺内奔逃出来的每个人。 纪纲立在马上,嘴角露出了不易觉察的笑容。 晚上的寺庙不像白天那样人来人往,大多都是寺内的僧侣,还有少部分是寄居在寺内的访客,然而其中女子又少而又少了。 不一会儿太子妃的乘舆居然出来了,上面居然还坐了个人,只不过四周帘子拉了下来,看不清舆内人的面容。 “太子妃娘娘,”纪纲急趋上前:“臣纪纲见过太子妃娘娘!娘娘没有受惊吧?” 果然这舆内的人不说话,反而是大宫女在一旁回道:“纪大人,我见娘娘不慎吸了烟尘,嗓子痛得厉害,这会儿不能说话,请大人谅解。” “不妨不妨,”纪纲冷笑道:“臣刚才还派人进去搜寻娘娘呢,万幸娘娘平安无事。夜里不太平,只恐人心思变,歹人趁机作乱——臣恳请护送娘娘回宫。” 不出所料这东宫的侍婢果然不同意,然而纪纲岂由她分说,二话不说就带着人簇拥过来,将乘舆抬起来,往大内方向赶。 而得到消息的宫掖也惊动了,从东华门进来,甚至还没有到箭亭,就被诸妃围住了。 纪纲退在一旁,眼看着王贵妃也过来了,轿子中的人不得不下来了—— “劳诸母妃存问,”张昭华搭着含霜的手出来,不紧不慢道:“我没有什么事儿,才刚刚见了一点火星冒出头,他们就扶着我出来了。” 她特意向纪纲道:“劳烦纪大人送我回宫了,只是一路上行地太快,我头晕难受地紧,也就不深表谢意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六十章 杀良 “殿下,前面就是即墨了!”裨将陈百吉指着前方的城池。 “即墨城池也太小了!”朱瞻基有点不高兴:“这里能有多少贼寇?” “殿下莫要小觑这地方,”陈百吉收了缰绳道:“山东最后一支负隅顽抗的反贼,就在这里!” “幸亏我来得不晚,”朱瞻基兴致不减:“要不然汉王已经平定了山东,我连这一点,都捞不到呢!” 朱瞻基听闻汉王要去剿灭山东最后一支盘踞在即墨的反贼,他自然是大为意动,磨了很长时间,想要跟随汉王一起去,还要做前锋都被汉王给挡了,他自然大为气愤,热血一上头,就趁汉王不在的时候,逼汉王的参将带他来了即墨。 “汉王叔就是不想我建功立业,”他心里道:“他在皇爷爷面前得意,不过就是因为我父子二人不曾上过战场杀敌,若我能在山东一逞威风,定能让皇爷爷对我另眼相看,不让汉王专美于前。下一次的北征,我也就能跟着去了。” 他自是这么想,却不知汉王六七岁就在军营里摸爬滚打长大,十六岁领兵,多年来百战百胜,不只靠那股子骁勇无匹的神力,更跟他卓越的军事才能分不开。这也是太子和太孙无法企及的地方,在战场上的汉王就像是神祇一样,只能让人仰望。 这一次朱瞻基也没有调用天策卫,而是用了济南卫所的官兵,凑了六百余人,一路杀到了即墨城下。拉风的大旗下,朱瞻基身穿光鲜的衣甲,骑着一匹白色骏马,意气风发。他来之前反复将即墨地形看了,此时倒也知道哪里是薄弱之地,刚要吩咐队伍杀过去,却忽然看见城门开了,乌泱泱许多人出来。 “殿下小心!”陈百吉立刻护卫住朱瞻基:“他们开了城门,一定有诈!” “怕什么!”朱瞻基一把拂开他:“你知道灵壁之战中,何福谋划突围,军士朝营门拥去,两军相遇,南军猝不及防,营门拥挤无法冲出,皇爷爷趁势掩杀,何福军队大败,你说,这样的天赐良机,岂不是天授我朱瞻基功成!” 说着便举着马鞭,指着前方的人流,对身边的军士道:“众将士,咱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跟我杀啊!杀败了他们,回去请功啊!” 陈百吉也跟着众军士哄然应声,看着朱瞻基身先士卒率领着军士朝着即墨城扑了过去! 朱瞻基年轻没有经验,他见那么多人冲关而来,便以为是贼众看到了他们官军,要夺个先机,而他掩杀过去,是想重复当年燕王在灵璧的大捷故事,趁敌骑立足未稳,一鼓作气反杀。 然而双方刚一接阵,朱瞻基就感不对劲,这些人没有丝毫贼寇的穷凶极恶,看到他们反而惊慌失措猝不及防,四下里逃窜乱成一锅粥。杀到后面他又看到了这些人甚至还赶骡子骑马的,还有背着包裹褡裢的,他这下意识到是什么情况了。 他杀的不是贼寇,而是良民! 朱瞻基有如雷震,几乎从马上跌落下来,他恍惚地看着自己的七星宝刀,刀口一滴滴的鲜血滴落,那是大明子民的鲜血,是无辜者的鲜血!他长大嘴巴,发出了“呜呜”的尖叫,然而手下的军士一个个被刚才他的话调动地兴奋不已,立功心切,一个个亮出屠刀见人便杀,不到半个时辰,约莫就有两千余名男女老少就这样尸横遍野。 “殿下,”陈百吉惊恐万分:“殿下呀,这是滥杀无辜!” 朱瞻基早已经六神无主面色惨白:“怎么办,怎么办” 他现在简直不敢想象这件事情捅出去,皇爷爷该是如何的恼怒,又是如何地失望,这是他正儿八经地第一次带兵打仗,原以为会建立卫霍那样的功勋,却杀了两千手无寸铁的平民! 他还没囫囵说完一句话,突然一支冷箭射过来,正中他身前一名骑兵的额头,顿时让此人翻身落马。 “贼寇有埋伏!”陈百吉叫起来,但已经晚了,只见箭矢如蝗,迎面飞射过来,一下子就将他们的人射死了十七八个! “隐蔽,隐蔽!”人马嘶鸣,官兵猝不及防之下中箭坠马,一时间毫无还手之力,哀鸿遍野c惨不忍睹。幸亏朱瞻基穿着金丝铁甲,一支箭也射中了他,但却被铁甲牢牢扣住,只是巨大的冲击力差点将他掀下马去,而他的胸膛差不多已经乌黑一片了。 随身死死护住他的也就是从北平带出来的几个太监了,范弘甚至敞开胸膛给他挡了两箭,几个人大叫道:“殿下,赶紧撤吧!” 从城郊杀出一只军队来,全都带着白色的头巾,一上来便是血腥的杀戮,刚才还杀得欢的官军面对充斥着仇恨的白莲教信众,竟被打得落花流水,箭雨之后的长矛大刀刺过来,六百名军士一下子死伤过半,朱瞻基咬破嘴唇,终于回过神来,他要是再不走,跑不出去,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朱瞻基的肠子都要悔青了,若是没有执念,岂会有现在的狼狈?可他又如何能放过眼前的机会呢,谁都把他当做毛头小子看待,他已经十六岁了! 蜿蜒的路上,只剩下数人还围在他周围,而且他们的战马几乎已经奔跑不动,开始口吐白沫,已经有尥蹶子的迹象了,而身后铺天盖地的贼寇仍在穷追不舍! 虽然朱瞻基依然在拼命催动战马,这战马也的确是身经百战的好马,但显然已经不能支应了,就在他以为天要亡他的时候,却忽然看到了前方也有战马的嘶鸣声传来! “那是太孙吗?”似乎是个斥侯:“是太孙!” “快去禀告汉王殿下,”几个人叫起来:“找到太孙了!身后还有伏兵!” 汉王来了!朱瞻基不由得感到了天幸,也第一次对他这个素来嫉恨的二叔感到了一丝由衷的感激汉王原本是打算三天之后再发兵即墨的,但现在,应该是发现他不在了,便催动军队过来救援的! 果然汉王率了天策卫的人马来救他 “二叔!”朱瞻基从马上跌下来,然而却被朱高煦不轻不重地一句话震住了:“把他给我绑起来,等我回来再收拾他!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东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六十一章 办法 朱瞻基在浑噩之中被裹挟回了济南大营里,直到汉王在即墨打了一场仗回来,他还不吃不喝彷如痴呆一样。 “你知道你闯下多大的祸吗?”高煦将马鞭子一扔,坐在了营帐中,一双眼睛盯着他,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朱瞻基立刻清醒过来,“二叔,那些贼寇,被杀退了吗?” “杀退了,”高煦道:“但残余了近三千人,跑到山林里去了!要是没有你今天混账,我过几日发兵打他们,就不会让他们逃窜走了!” 朱瞻基何尝不知道这是事实,顿时羞愧地无地自容,甚至汉王指着他的额头训斥,他也都默默不说话了。 “你怎么一点脑子也不动!你对得起你皇爷爷吗?”高煦骂道:“从你小时候,就手把手教你,又给你选拔良师;出征塞外,让你留守北京,指望你争气一点,让群臣看看,他老人家的眼光没有错” “结果你呢,”高煦道:“意气用事,不管北平安危,跑到山东来,你干嘛来了,你搅局来了!一点忙没有帮上,反而处处掣肘!本来指望这次即墨之战,毕其功于一役,结果你带着六百人去,被杀得一塌糊涂,也幸亏那边还不知道对战的是大明的皇太孙,要是知道了,你让你皇爷爷的脸往哪儿搁?要是我没有发现你跑了,没有带人去追你,你真被他们抓了,想想大明第一个被贼寇捉住的太孙,真是太光荣了!” 朱瞻基越听越是心虚,便道:“二叔,我不会让那群贼寇捉住我的,我已经打定主意了,大不了一刀给自己一个了断!也绝不让您和皇爷爷为难!” “你真是c你真是硬气!”高煦被气得仰倒:“这话也能说得出口!你还嫌不够丢人现眼的!你有种就把这话再去你皇爷爷面前说一遍,你以前是从没有见过他对你说过狠话,更没有打过你吧,你等着,你马上就尝到滋味了!” 朱瞻基对皇帝那里还是有点信心的,他也不是没有惹下过祸事,但不论大小,都被皇帝遮掩过去了,即使当时生气,事后被他缠住哄上一会儿,也就都罢了。但这一次的事情太大,若是只有私自带兵杀贼且无功而返一事的话,皇帝也许还朕不怪罪因为皇帝自己年轻的时候,就曾混在军队里想要出征杀敌,结果被永城侯认出来,悄悄送了回来。有这个前例,皇帝最多也就是骂他几句,不轻不重地罚他,都不算什么。 但是他还有最大的罪恶,他滥杀无辜了! 一想到死在他手下的二千余名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朱瞻基头上顿时滚落了豆大的汗珠。汉王那里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又怒道:“你是皇太孙,身份尊贵,我是说不得你了,反正也一句没听进去!” 朱瞻基立刻否认道:“二叔,我没有!我这一次,是真的难过了!我不止这一件事,我还” 汉王道:“你还做了什么?” 朱瞻基吞吞吐吐地说了,半晌没有听到回声,抬头一看,就见汉王凶神恶煞地盯着他:“你再说一遍?” 朱瞻基这回害怕了,任谁被汉王这样盯着,谁都受不了。他只感觉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二叔,我不是故意的!他们一窝蜂冲出来,就冲着我的方向来了,我一时不辨,就下令杀了过去,杀到后来我发现了不对,但我喊不住,没有人听我的,大家都疯了” “你杀到后来才发现?”高煦道:“老百姓手无寸铁,拖儿带女,没有任何抵抗,你到后来才发现?” “当时我看到他们有骡子,”朱瞻基小声道:“我以为兵器都藏在骡子车上,结果没有二叔,你不是说即墨城都叫贼寇占领了吗,我以为” “你以为老百姓都跑了,只剩贼寇了吗?”高煦恨铁不成钢道:“我们朱家,怎么有你这么蠢的人!” “那怎么办,”朱瞻基缩着脖子,祈求地看着汉王:“二叔,这事儿要是被皇爷爷知道了,他肯定不会轻饶了我了!被我爹知道,他更是要气死!” “你还知道后果,看来这事儿总算给了你教训,”高煦反而不骂他了:“你还指望这事儿能怎么办,自然是如实报给你皇爷爷,还有你爹知道了。” “别啊,”朱瞻基慌乱之下甚至拉住了高煦的衣袖哀求道:“二叔,你要帮我,你不能眼见你大侄子完蛋,我要是真完蛋了,皇爷爷也会迁怒你的,你也有逃不脱的责任啊!” “啊,你是这么想的。”高煦似笑非笑道:“所以我是池鱼,被你殃及了吗?”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朱瞻基急道:“二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回你帮了我,恩情我朱瞻基永远记在心里,今后” “别说什么恩情,我指望你报答什么恩情,”高煦一挥手,叹了口气:“也怪我累年征战,不曾和你亲近过,你要求我,还要说什么报答的话” 朱瞻基一震,欣喜道:“二叔,你答应帮我了?” “你这个事情,”高煦不急不缓道:“有两种解决办法,我都说给你,看你选择哪个。” 高煦提出的两个办法,第一个是,太孙领兵来到即墨城下,却忽然看见那么多人赶骡子骑马冲出来,因为最先冲出来的都是青壮,妇孺在最后,所以他并没有仔细甄别,而认为是贼寇冲杀出来,然而看到了妇孺,他也以为这是敌寇用的诈降之计,没有意识到杀错了人。所以转眼就把他们砍杀殆尽。 第二种办法,就是贼寇诈降,并且设有伏兵里应外合,被太孙识破,杀死了诈降之人,白莲教人用心狠毒,将诈降的人藏在真正的百姓之间,出门迎降。太孙没法辨别,就把他们杀了个干净。 朱瞻基咽了口唾沫:“二叔,这第二种办法,会不会太无耻了” “你觉得无耻,可以不选。”高煦道:“第一个办法也可以,毕竟战场上情势复杂c瞬息万变,你才十五岁,年轻没有经验,你皇爷爷也不会多加怪罪。” “我十六了,”朱瞻基道:“不会多加怪罪,还是要怪罪我选第二个。” “好,”高煦道:“二叔给你扫尾,你安心回北平去,皇上那里,会接到我的奏报的。” 等到朱瞻基忐忑地退下,陈百吉才从帷幕后面走出来:“殿下,太孙真是被皇上爱护地太好了。” “父皇常说,椿哥儿像他,我看不像,父皇在他身上打眼了。”高煦扫了一眼他道:“都弄干净了吗?” “当然,”陈百吉嘿嘿笑道:“太孙不会知道,贼寇根本没有攻下即墨,只在即墨周围的山中藏伏。城里乱起来,是因为有人作乱,这作乱的人,和二千百姓,全都死在了太孙手上,一点痕迹也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六十二章 风雨欲来 永乐皇帝自忽兰忽失温大捷之后,收兵回师,只在北京暂停了两日,便一路南下,一路上迎接的百姓黄土垫道,净水泼街,香花醴酒,彩缎飘飘欢乐地像过节一般,山呼海啸的声音让皇帝也很高兴,放眼望去,旌旗蔽日,而且是一支凯旋之军,受到百姓如此爱戴,怎能不让他心中高兴呢? 但皇帝身边伺候的马云海童几个,却从皇帝的目光中,看见了令人胆寒的锋芒。他们都明白这是皇帝心中暗藏杀机的表现。自从纪纲的一封奏疏北抵,皇帝就从大捷后的喜悦中平静下来,他像一只暴躁的狮子,要等到回到京城,撕碎所有惹怒他的人。 车驾抵达扬州的时候,纪纲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你密报中说的事情,”皇帝也不问其他:“是真的吗?” 纪纲在皇帝北征的时候,身负监视南京动态的使命,他自然把这个使命发挥到了极致他整了不知道多少人的黑材料,而这些人差不多都是和太子有关,这些黑材料都是有凭有据的,比如属官杨溥私受了东宫的馈赠 杨溥受的馈赠无非是高炽给他的一筐樱桃,但纪纲含糊其辞,让皇帝看到了他一直疑心着的东西。想想皇帝远征大漠,所有国内的情况只能依靠在北平留守的太孙和南京留守的太子发过来,而让皇帝不放心的就是南京,太子所报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按流程按规定走,却让皇帝更不能放心,那么纪纲的密报,似乎就至关重要了。 高煦几乎已经算是半个完人了,每天处理那么多政务c说那么多话,九十九句都无可挑剔,但总有那么一句半句似乎有些不宜,纪纲所做的就是将这些话单独挑出来让皇帝看但这是上一次皇帝北征的时候纪纲做的事情,而这一次,纪纲竟然从头至尾没有汇报一句太子的不好。 这就让皇帝非常奇怪了,纪纲不说太子的坏话了,这难道还不奇怪,直到后来他接到高煦的奏报。 高煦那里平定山东之乱,大概比他预想的要晚一个半月左右,而他遣使询问,高煦的回答是军粮不够,应该拨给他十万石军粮,结果实际上只有三万石,他自己一边打仗,还要一边筹措军粮,左支右绌,所以才拖延了许多时间。 皇帝怀疑起来,夏税秋粮交上来,宣府以北各卫仓逐城支给北征的军粮,皇帝全力围剿马哈木,军粮决不能断,这次派高煦去镇压山东叛乱,就吩咐南京的兵部和户部供应高煦的钱粮,没想到应该拨给他的粮食只拨了三分之一不到,那剩下的三分之二到哪儿去了呢? 皇帝刚开始以为是户部统筹上面出了问题,后来又怀疑是贪污,让纪纲去查,结果纪纲的奏报姗姗来迟,说根本不是大臣的问题,而是太子仁慈,不肯让老百姓负担过重,竟下令把今年的夏税减免一半,所以户部根本供不上高煦的军粮。 这下让皇帝大发雷霆,老子在前方打仗,你后方不能维持稳定,老子一走就各地叛乱造反,这是无能;汉王平定叛乱,你却百般阻挠,用这种不给军饷的下作办法,想要高煦吃败仗,这是嫉妒功勋;好名声都给了你,坏名声都推给了别人,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吗? 皇帝又气又怒,觉着太子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太子了,他召纪纲前来,让纪纲当着他的面,把所有太子监国时候的事情,都事无巨细地给他说。 纪纲就等着这一刻呢,他攒了好久的黑料,有的没的,一股脑抛洒了出去。皇帝已经先入为主,对这些诋毁深信不疑,之前盘桓在心里的一件事,终于渐渐下定了决心。 南京城,燕子矶旁。 前后二三十里路,人山人海,除了百姓,还有恭迎圣驾的大小官员,他们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因为今日皇上的队伍就要回来了,但这队伍里,渐渐开始骚动起来。 “太子呢?”先前也就几个侍郎在议论,之后吏部尚书蹇义也开始发问了:“这个时候了,太子怎么还不来?” “不知道啊,”东宫属官杨溥搓着手,“已经派人去催了,或许有事耽误了。” “什么事能有迎驾重要?”蹇义皱着眉头道:“再去催,让太子不论如何放下手中的事情,赶紧过来!” 他话还没说完,却忽然听到龙江口水面上鞭炮齐鸣,水浪之声滚滚而来,一众文官全都失色道:“皇上圣驾来了!” 而此时的太子,才刚刚在太医的治疗下,悠悠转醒。 “我怎么了?”他头疼得很。 “你昏睡到现在才醒来!”张昭华神色苍白:“今天是迎驾的日子,燕子矶那里,已经催了十数遍,快收拾收拾,咱们立刻就走!” “我怎么会睡到现在?”高炽懵了:“现在几时几刻?” 高炽连续头晕胁痛,晚上又难以入睡,最近一直在喝菊花酒,辅助入眠。据说菊花酒适用于肝肾不足的头痛,头晕目眩,他每晚上饮一小盅,果然改善了许多。 昨晚上他饮了一小盅之后,早早入眠了,却没想到一下子昏沉不醒,张昭华喊他无用,用凉水泼也不起来,才发现了异状喊来太医一看,也说不上什么毛病,只说是像宿醉一样,偏偏酒杯里的酒一滴也不剩,太医们都看不出什么来。 张昭华知道那酒里肯定有问题,但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而高炽太阳穴突突直跳,三下五除二穿上衣服,却忽然听到宫门大开的声音,不由得面面相觑:“父皇已经回来了!” “糟糕,”张昭华道:“父皇远征漠北凯旋而归,满朝文武一个不少地在出城迎候,唯独监国太子迎驾来迟,问理由,还真的是喝酒喝出来的事情,父皇一定要大发雷霆了!” “太子这次有失礼仪,”黄淮道:“但此事可大可小,如果皇上那里心情好,没有追究,那一切云淡风轻了。” “皇上将纪纲召去,”张昭华道:“纪纲能不说太子的坏话吗?皇上憋一肚子火气,再看到太子不迎候,这不是正给了一个好机会让借题发挥吗?” “左右父皇要挑毛病,”高炽倒是看得开:“有没有这事儿,都是要收拾我的。” “那总不能像上次一样,”张昭华怒道:“把你关在静室里,不给吃喝再一次吧!” “再差也差不过了,”高炽反而安慰道:“我也觉得奇怪了,父皇平日在南京的时候,总是风调雨顺,一离开就灾祸频出,看来父皇就是大明的神,你们下次就这么说,让父皇不要出征漠北了,百姓负担已经很重了,尤其是山东,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六十三章 难测 于葳去了医院,她感冒了,严重感冒。 “阿嚏”医院长长的走廊里,她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这一回她没来得及用纸巾捂住,飞沫似乎溅到了对面长椅上等候的一位男士的大衣上,留下了一点可疑的c亮晶晶的东西。 “对不起,对不起!”于葳大感窘迫起来,她攥着手中的纸巾想要给这位无辜受灾的男士擦一擦,然而这个低着头c似乎连一点眼神都欠奉的男士却微微一动,轻巧地避开了她。 于葳只能又说了两次抱歉,她挂了号,乖巧地等待在科室外面。 等待的时间有点长,里面可能是个絮叨的老太太,于葳一面努力遏制自己泛滥成河的鼻涕,一面在百无聊赖之下偷眼打量对面这个一直不曾有其他动作的人,他给人的感觉是冷静沉稳,但似乎又充斥着疲惫,因为他这样低着头c将大半个身体陷进椅子中的姿势一直都没有变过,如果仔细打量的话,甚至可以看到他大衣里的袖子出现了毛边,像是穿了许久的样子。 “这医院c医院给做的胸透,”两个男子大阔步地从楼梯上下来,声音又低沉又粗糙:“也说没有问题啊。” 是两个衣着脏兮兮的农民工,亦或是农村人,于葳暂时看不出来。其中一个脸上皱纹横生,眼下一片乌青,手上捏着几张单子,很是愤怒的样子。 “俺这肩膀已经抬不起来了,”这个农民似乎口气非常差:“肺都压着疼,喘口气都费劲,还说没问题?” 另一个就安慰他,他们急匆匆穿过长廊,自然不会注意长廊里等候的一男一女。 于葳却微微发着抖,她刚才那一眼,已经让她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不敢再看第二眼了。因为她分明看到了一个清晰的影子飘忽在那个人的肩上。 她是可以看见一些东西的,比如说,鬼魂。 但是这一次见到的鬼魂,似乎不像以往的c通常的模样没有瞳孔的眼睛,惨白的脸,瘦小僵硬的身体如同轻烟淡雾一般,你不能和他们对视,因为只要超过了两秒钟,它们也许就感觉到你能察觉它们的存在,那没有瞳孔的眼睛,惨白的眼白,常常是于葳的梦魇。 这一次于葳看到的是影子,却不是具有人体轮廓的鬼魂。但是那一团黑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游走着,叫嚣着,蠢蠢欲动。 她很害怕,脸色苍白,手中的皮包“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对面的男人终于动了,他微微俯下身去,捡起皮包递了过来:“你的皮包。” “谢谢,”于葳手忙脚乱地接了过来,尽力平衡着自己的失措:“谢谢。” 恰在此时,内科门诊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大妈,站在门上还跟医生攀扯了许多,又过了分钟,才算真正离开了。于葳走了进去,很快又拿着单子走了出来,当然,缴费。 要输液,连着七天输液,还有乱七八糟一堆药物,于葳排在了缴费的队伍里,当然队伍也并不长。有一阵冷风从正对着的大门口冲了进来,于葳不自觉地缩了一缩,她盯着被风掀起来的门帘,默默看了一会儿。 下一秒,这门帘又被掀起来了,一对农村中年男女,抱着一名婴儿,说是发烧,就奔着门诊而去了。不一会儿刚才为于葳看病的医生就急匆匆冲了出来,一边吩咐急救,一边问跟在他身后的这对中年男女:“孩子发烧几天了?” 男的似乎有些木讷,顿了一下才道:“几天c十几天了吧。” “有去看过医生吗?”门诊医生道。 “没有,”女的嗓门有些尖利,听着刺耳:“就按咱老家土方,抓了些草药吃。” 医生轻轻压了一下女人怀抱着的孩子的舌苔,顿时皱紧了眉头。他似乎嘟哝了几句,神色是想要责备这一对父母的,但是到底还是没有说。他领着人匆匆去往了急救室。 男人女人从她身边经过,于葳发现他们似乎露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c如释重负一般的神色。她扬起头,看到了这孩子裹在襁褓之中的脸颊一张黑色的小脸,气若游丝,两侧耳朵到颈部的淋巴肿大地像是夹了两个核桃一般。 “医保卡,医保卡”窗子里的女人不耐烦地吼了起来:“怎么回事,你丢了魂吗?” 于葳搓了搓手,将缴费的清单收了起来,领了药去输液室,不一会儿就有个夹着本子的护士过来,吹着口香糖给她扎了皮带,但是第一针扎错了位置,吸管里很快倒流进了血液。 “你的静脉,”这护士撇了撇嘴:“还真不太好找呢。” 万幸她第二针是扎对了地方,于葳自己将速度调快了一点,定了个闹钟,便盖上了大衣陷入了昏沉的睡眠里。 她以为自己只是缓解一下疲惫,然而她做了一个深梦。这个梦并不愉快,她又一次看见了她的父母,用那样憎恶且冰冷的眼神看着她。 “你的眼睛,”她的母亲拖着长长的调子:“哦,你的眼睛!” 于葳一下子惊醒了过来。惊醒她的并不是对面老大爷的鼾声,而是走廊里嘶声力竭的咒骂c质问和哭闹。 “你还俺孩子!”这样尖锐的叫声就是来自那个方才抱着孩子的女人:“俺的娃儿死了!” 于葳听到了嘈杂的声音,里面有劝说,有解释,有赔情,但是失去了孩子的父母高声宣泄着他们的悲痛,整个医院变得人声鼎沸。于葳叫了几遍,才将门口看热闹的护士喊了进来。一瓶子吊完了,于葳也不确定这是一瓶子盐水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她唯一能分辨的就是眼前这个护士似乎换了一个新的口香糖,刚才那个是蓝莓口味的,这个,应该是橙子味儿的。 “外头怎么回事儿?”于葳站了起来。 “医闹,啧啧,”这护士道:“刚才送进急救室的小孩死掉了,他爸妈自然不依了。” 于葳已经走到了门口,她看到了空旷的大厅挤满了人,而当中那一对父母像是暴怒的狮子一般推搡着那个将他们的孩子送入急救室的医生,随着动作的愈发剧烈,言辞也愈发不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六十四章 动摇国本 “你看到了什么?”王芝楠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而她因为太过震惊和恐惧,牙关竟然不由自主地开始打颤:“没有不,我看到c看到白色屋顶c鸟群c大地!” “还有呢?”ichael紧紧盯着他。 “山顶从云雾中出来,”王芝楠语无伦次道:“还有彩虹,还有月亮” “以利亚曾经也看到过鸟群,大地,”ichael道:“他是圣经中的先知,预言神的临世。” 之后他说了什么王芝楠完全没有听进去了,她匆匆回到座位上,收拾了书本,从后门离开了,贾曼瑶连唤了她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干脆也收拾了东西,追她去了。 王芝楠一路奔跑去了寝室里,她在门口忽然听到了里面朱槿的声音,似乎充满了无助,充满了绝望:“不求求你,我能还上,给我一点时间” 她推开门,恰好看到朱槿从椅子上跌落下来,手中的手机也摔在地上,里面的声音变成了一片忙音。她上去将朱槿扶了起来,两人从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自己苍白惊恐的脸庞。 “你怎么了?”王芝楠道:“遇到什么事了吗?” “一点麻烦事,不过,也没有什么。”朱槿道,她很快就蒙住被子睡下去了,似乎睡眠不足需要补觉的样子。 之后的两天,朱槿的电话似乎越来越频繁了,每当她听到铃声的时候,都惊惶地好像落入网中的飞鸟一般。她试图不接电话,但看样子还是有无数的短信。贾曼瑶和王芝楠都关心地询问过她,但她依旧什么都不肯说。 朱槿的情况,被贾曼瑶告诉给了教务处长,教务处长也很关心,专门把她叫去谈话了一次,但是王芝楠发现,这一次谈话之后,朱槿的脸色似乎更加灰败,眼中透出深深的恐惧和绝望。 “有鬼!有鬼!”朱槿瑟缩在墙角,像筛糠一样哆嗦起来:“她们过来了!过来了!” “大白天的,哪里有鬼呢?”王芝楠和贾曼瑶一边劝慰,一边试图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但是朱槿显然是被吓得厉害了,涕泗横流起来。 “这样不行,”王芝楠道:“我去叫校医来,你在这里看住她,如果还不行,我们就把她送医院去。” 王芝楠匆匆走了,而朱槿似乎更加恐惧了,她挥舞着书本c被褥,像是在和看不见的鬼魂作斗争,贾曼瑶也被两本书打到了腿上,不由得拉开门想要出去喊人。 “我活不下去了不会放过我的”贾曼瑶回过头来,却看到朱槿已经跳上了窗户,回过头来对她绝望地一笑:“我无路可走” “不” 于葳跟随着人群走到了女生寝室四号楼底下,看听着众人议论,说一名女生从五楼跳了下来,当场摔地鲜血和脑浆四溅,因为是头着地。她离得有些远了,并没有看到脑浆四溅的一幕,然而抬头去看,整个宿舍楼的学生全都趴着看,惊慌失措地叫喊死人了。 于葳抬头去看五楼,发现有一个窗口挤出了三个脑袋来,其中两个的脸,都是残缺不全的,皮肉像是干枯一样,双眼也血淋淋地,甚至还有一个伸出了长舌头来。 她浑身不由得一缩,后背上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她不敢再多看第二眼,便低着头从人群中穿梭出来,然而不留神却撞到了一名赶着看热闹的女生,而这女生的书包拉练没有扣好,从中调出了一个圆圆的c徽章一样的东西。 于葳捡了起来,她却找不到人了。 警车很快就来了,封锁了大楼,学校立刻陷入了一种恐慌的气氛里。警方最后的尸检报告说是确系跳楼自杀,至于为什么自杀,似乎也有了原因。 “说是校园贷,”于葳坐在沈揆一的对面,感觉屋子里的暖气就跟没开一样:“这女生借了几万去整容,但是无法如期还钱,最后已经欠了二十万,被催逼之下,只好跳楼自杀了。” “网络贷款本身并无原罪,而且大学生年满十八周岁,是具有独立的民事能力,可以按照市场规则贷取款项,”沈揆一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书本:“迫于校园贷高昂利息的还贷压力,选择用结束生命的方式来还贷,似乎” “我觉得她并不是无法承受还贷压力而死的,”于葳颤抖道:“我看到了她寝室里,似乎有两个鬼魂。” 沈揆一的脑袋从书中抬起来,露出感兴趣的样子:“两个鬼魂?” “她们一个伸长了舌头,一个脸上残缺不全,”于葳道:“我查了学校一年前死亡的那两个女生,她们的确是在四号楼死亡的,也恰好一个吊死了,一个跳楼了!” 沈揆一思索了一下,道:“我记得去年有一个女生上吊,是因为怀孕了,被勒令休学,羞愧难当就上吊了。另一个跳楼的女生是个意外,好像是课本被同学扔到窗台外,她伸腰趴着窗去捡,就这么掉下去了,还是头着地。” “是意外,还是人为?”于葳道:“为什么她们的灵魂不肯离去,依旧盘桓在宿舍楼的上空?” 沈揆一没有说话,他忽然伸手从于葳的指尖取走了那一枚徽章,道:“这是什么?” “我捡来的。”于葳道:“这徽章做得还挺精致的,只不过上面的图案,好奇怪的样子。” 只见这徽章上的图案,最外圈是一个圈起来的啮尾蛇,当中有一头飞奔的鹿,鹿的头顶上盘旋着一只色彩艳丽的鸟儿。 沈揆一看了许久,就在于葳以为他是不是睁着眼睛睡着了的时候,他忽然站了起来,从书架上取下来一本书钱钟书的《谈艺录》。 他翻动了几页,似乎就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盖西方古俗以圆或蛇示时间永恒,故诗文中有迳称‘圆永恒’或‘永恒大蛇’者。”沈揆一语调飞速地读了一段话,于葳并没有听懂,因为钱钟书用的半文不白的话写的,所以沈揆一耐心地解释道:“西方有一个故事,说一个人对时间这个东西不理解,他想要找人解答他的疑惑,于是翻山越岭,目睹了一条啮尾之蛇牡鹿凤凰;牡鹿跑得快,象征光阴之疾逝,凤凰死而复活,象征日月之常新,而蛇首尾回合,则象征时间是永恒之无始终也。” “所以这徽章上刻画的,”于葳道:“是时间吗?” “光阴飞逝,死而复生,永恒。”沈揆一道:“也许吧。” 他站了起来:“走,去女生寝室。” 而此时的王芝楠和贾曼瑶正在教务处里,接受李主任的开导。毕竟是她们的同宿舍的室友,一起住了三年,亲密无间。当然还有一个同学出国交流去了,所以宿舍里只有她们三个,如今只剩两个了。 李主任的宽慰似乎让贾曼瑶心里好受了许多,她一直在自责当时自己没有拉住朱槿。 “朱槿同学的家长明天就到了,”李主任叹了口气道:“学校会理解他们的心情,但是根据以前的例子来看,只怕是又要闹出很大的新闻了,责任,学校肯定是有的,也不会推避。但是学校还是希望你们两个,能给朱槿的父母做一做思想工作,让他们接受现实,放下悲痛。” 贾曼瑶点了点头,李主任看着一旁低着头一直没有说话的王芝楠,道:“王同学,你的想法呢?” 王芝楠慢慢抬起头来,她对上李主任的眼睛,忽然瑟缩了一下,但是很快道:“听主任的。” “那好。”李主任满意道:“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们,发生了这事儿,你们想换宿舍吗?” 贾曼瑶心中一顿,说什么忌讳都没有那肯定是不可能的,这到底是出了人命的地方,即使那个死去的人是她非常熟悉亲爱的人,但是她仍旧觉得不适。 然而她还没有说话,王芝楠却道:“不换,我们不用换。” 她这么一说,贾曼瑶也觉得此时就迫不及待地换宿舍,似乎的确有些凉薄。她便也道:“不换,暂时不换吧。” 李主任的眼睛从镜片后面反射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神色来,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却无端让贾曼瑶心中一寒。 “好吧,”他道:“你们若还有其他需求,就跟我说。” 从教务处出来,王芝楠的神色越发苍白了,她夹着书本往宿舍楼赶去,没想到贾曼瑶在身后有些怯缩道:“我晚上c就不回去了,我去男朋友那里,你也找个其他的宿舍凑合一下吧,到底是我以后,可能还是要搬走的。” 王芝楠没有说什么,她回到了寝室楼,发现隔壁的几间寝室,似乎都空荡荡地,没有人了。 她推开了自己寝室的门,发现里面居然坐了两个人,其中有一个她还认识,正是学校烂柯书屋的老板。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王芝楠道:“要找谁?” “有宿管阿姨的钥匙,”沈揆一咧了一下嘴:“不找谁,就是来看看。” “你们是当新闻来看,当热闹来看的吗?”王芝楠压抑着愤怒:“这里死了人,你们没有一点同情心,一点公德吗?” “你误会了,”于葳忽然发现解释起来真的非常难:“我们是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朱槿的死亡,我朋友认为,似乎并不是个意外。” “学校已经给出了结论,深受校园贷迫害的失足少女,”王芝楠将书包扔到了床上,冷冷道:“难道还有其他解释?还有其他原因?” “你似乎像是知道什么,”于葳小心翼翼道:“朱槿的死,是真的另有隐情对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王芝楠道:“这是我的宿舍,我的私人空间,请你们离开,以后不要搞这种噱头出来,你们想干什么,写专栏还是采访,我一概都不接受。” 被轰出去的滋味并不好受,但是于葳和沈揆一都确定王芝楠的确是知道些什么的,但是知道什么呢,他们并不知道。 “这里的确有一丝,”沈揆一在虚空中像拨弄琴弦一样拨弄了几下,“施术的痕迹。” 沈揆一在临走时,还是掏出了一张符给了王芝楠,说希望派上用场,但是看王芝楠的神色,似乎不屑一顾,已经给沈揆一贴上神棍的标签了。 虽然于葳的工作清闲,但她还是要上班的。下午的时候匆匆赶去公司,直到晚上九点才回到了家里,然而往常对她很有吸引力的沙发似乎也不能打动她了,她又重新披上了大衣,出了家门。 然而让她失望的是,烂柯书屋已经关了门,她明知道那里没有人了,还是走到了近前去,忽然看到门前似乎有一点亮光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书屋大门上头悬挂的一面小小的圆镜子反射的月光。 她摇头笑了一下,便要从书屋前的小路离开了。 然而她看到草丛之中,似乎有一个人的背影,他蹲在那里,好像在看着地上的月光一样。于葳走了过去,她发现这个人的脚边,居然汇聚了许多望舒。 这些小生灵们像是遇到了盛大的狂欢,星星点点聚成了一团,愈发往这个人的身边堆凑,甚至他的衣袖上,也爬满了望舒。 “奇怪,它们是如何感知这个人多愁善感,才华横溢呢?”于葳道:“没有念诗,没有吟唱,什么都没有。” “there they are, the 一一n’s y一ung ,tryg their gs”一段英文流利地从他口中吐出,有如歌唱一般:“beeen trees , a slender 一an liftsthe l一vely shad一her face, and n一 she steps t一 the air” “l一vely dy,”他转过来对于葳笑道:“你也能看见游月之虫。” “但我不能像你一样,”于葳看到了他英俊的面容,也笑了一下:“它们不亲近我,看来我并没有多少才华,也并不敏感。” “能看到它们的人,”他道:“本身就具备了敏感细腻的内心,只要她想,她一定能写出最美的章句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大人物 对于每一个酣眠的早晨来说,最恨的无非就是单调而又重复的闹铃声音,这声音也在提醒姜祁,又将他从一个光怪陆离而又支离破碎的梦中剥离出来。 这一次又是个什么梦来着,姜祁咬着牙刷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忘得几乎干净了。不过胸腔里残留的一种战栗的感觉,好像是在暗示梦中的自己拥有改天换地俯仰众生的能力,这才是最好笑的事情。 拂去镜子上一层水汽,一只犹自攀爬的小蚂蚁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样的小东西勤勤劳劳忙忙碌碌的模样是他爱看的,因为小时候他总觉得自己有一个超能力,能在自己的思维里构筑出蚂蚁的眼中的世界,甚至他能感到自己的头上也生出了触角,看到的只有点线面的二维世界。 小时候的他非常爱穷究个为什么,上到宇宙星河,下到瀚海深渊,他都有无数个问题,想要知道。 老姜先生最初还能糊弄一下,最后却只好道:“你既然什么都想知道,那将来就去学物理吧。” 他便问道:“什么是物理?” “物理啊,就是所有事情的道理,”文科学得好才考上公务员的老姜先生这样不负责任地解释道:“你学了它,这世界上就没有奥秘了。” “我想了解这世上所有的奥秘。”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是说。 姜祈忽然睁大了眼睛。 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而这些回忆起来的事情,让他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更重要的事情。 这时候搁在水台旁边的手机也跟着瞎凑热闹,闹哄哄一阵铃声响了起来。一看来电显示,却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喂,哪位?”姜祁含混着咽了一口泡沫。 “是姜先生吗?”这陌生的声音却很有磁性:“你是有一套房子要租吗?” 姜祁精神一振:“有有有,你看广告了是吧,先说好是合租,我也要住的,而且必须是得有正当职业。” “正当职业?”手机那头莫名地笑了起来,道:“先看房吧。” 姜祁刚要答应,却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急忙道:“现在可能不行!我现在有事,马上要出门了,什么你已经到s大了,你在哪个楼前面奥数楼,那刚好近的很,抬头看一看,最高的那楼就是图书馆,你在图书馆门口等着,我马上过来。” 姜祁挂了电话,将憋了很久的泡沫吐掉,不过很不巧地飞溅出一点沫子在镜面上,而镜子中的这个人毫不在意,抓起衣服就飞奔了出去。 姜祁是s大的一位物理系博导的助教,今年研二的他只有24岁罢了,天资高c人际关系又处的好,这让他的导师很是欣赏,多次建议让他留校任教,甚至在他研一的时候就为他安排了助教的职位,只等到姜祁顺利考上博士后,就能直升为讲师甚至是副教授了。 姜祁对这个建议也很是动心,他的追求也不高,尤其是现在这个工作越发难找的时代里,大学教授这个清闲职位,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好工作。 说起来他的祖籍并不在s市,他的父母居住在中部地区的二线城市,父亲是普通的公务员,母亲是一名医生。姜祁能来s市,一是因为报考到了s大物理专业;二是他到了18岁,要来接受小姑在s市的遗产了。 姜祁的小姑,当年不顾父母反对,执意跟着男朋友跑到了s市这个繁华的大城市,虽说是吃了几年苦,但到底是熬出了头,颇存攒了一些积蓄。没想到04年的一场,让正巧在北京的丈夫和女儿双双染病身亡,小姑也没了活下去的信念,虽有家人的百般劝慰,但是到底是没几年就郁郁而终了,临死前立下遗嘱,把自己在s市的一处房产赠给了姜祁。 这处房产,就是如今姜祁居住的地方。房子是复式二层,一层有厨房c客厅和卫生间,客厅占很大面积。二楼是书房和两个卧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比较适合家居,但是一个人住确实太空旷,里面被姜祁又扩了一圈按自己的喜好重新装修过一遍。说起来这种房子好像不是很受本地人青睐,二楼没人居住,三楼倒是住了个人,也没碰见过几次,让姜祈觉得满意的也就是地段了,就在s大校区的后面,走两三百米不到就能进s大校园里,校园里环境不错,遍植绿树,草木茵茵,而左右交通也方便,乘坐地铁公交没过几站就能到街区商场或是大型游乐园。 正是一个人住着太寂寞了,姜祁倒不是想找个女朋友,他只是想要个能一处说说话的人,可他又不愿找个s大的学生,总觉得有若有若无的尴尬,总算在广告撒出去的第二周,等到了看房子的人。 当然姜祁今天也是有事情要做的,s大图书馆一楼在今天会举办一个画展,这本来和他没什么关系,但是昨天忽然通知他说画展要临时用他的一间展览室,这间展览室放着他们物理小组的展出品,所以要全部撤换掉。姜祁昨天晚上才得到通知,不由得庆幸展览室里面刚刚换下去一批仪器,如今展出的是物理小报,只需将小报取下来就行,也不会费多少力气。 他走到图书馆门前的时候,果然叫他发现了一个人其他人都是行色匆匆,只有这个人很是悠闲,所以让他一眼就觉得是了,过去一问,还真是来看房的人。 确认过身份之后,姜祁就道:“我这边要先忙完手上的活儿,才能带你去看房。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对了陆先生” “陆非因。”这人道。 “陆非因,”姜祁道:“我在电话里听你的声音,还以为你有四五十岁了呢,没想到看起来却和我是同龄人。” 其实这位陆非因是很帅气的,帅气也就罢了,身材也特别匀称有力,在门口停留的一会时间,已经引了四五个女生的频频回首了,这一下子让姜祁吃味起来。 等两个人晃悠着走进图书馆的时候,其实馆里也没多少学生。这个时候,大多是去上课了,没课的少有人愿意起这么早去图书馆自修。倒是有几个工作人员在忙碌,把介绍画展的横幅广告先挂起来,然后大屏电视上开始宣传这次画展的主要内容: 为了展示书画教学成果,丰富校园文化建设内容,我校举办的校园书画展于本周一拉开序幕。此次画展将通过宣传板展示我校艺术系美术生精心制作的一百六十八幅画作,涵盖水墨画c油画c漆画c水彩画c素描等不同画种,丰富了校园生活。在此,我们要感谢画展的指导老师,中国书画家协会会员c我校美术学院教授王淑英女士 宣传画一幅一幅放着,姜祁却来不及细看,他拿了钥匙直奔四号展览馆,将陈列在里面的小报细心地收藏起来,等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陆非因站在话题板前和一个女子说话。他走过去,发现跟陆非因说话的女人,背后看着身材窈窕,气质典雅,转过正脸,也是身材窈窕,气质典雅,只是脸上保养地再好,也能看出是六十多岁的女人了。 六十岁的女人,一身青花无袖旗袍,精致内敛。头发整整齐齐盘成了髻,一根碧玉簪横穿而过,尽管发色已经近白,却依然能看出主人平时的精心养护。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了风霜,却也留下了风华和隽永。说实话除了像宋美龄这样老了依旧敢穿旗袍的女人,姜祁还真是很少见这般岁数还把旗袍穿得曼丽典雅的人。 陆非因看他走过来,便为他介绍起老夫人来,原来就是刚才广播里提到的画展的指导老师c美术学院的教授王淑英女士,而看陆非因的样子,显然也是刚刚才和她搭上话。 “王老师,我是s大物理系的研究生,”姜祁笑道:“工科男一个,竟然没有听过您开的选修课。” 王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我现在只算是客座教授,很久没有开过课了。”她的面容依稀能看到当年秀美的影子,更添恬静。 这种举手投足之间的仪态,让姜祁不由自主地道:“老夫人一定是江南人。”看着两人的疑问,姜祁调皮地眨了眨眼:“只有江南的人,才最适宜青花旗袍。北方人总是少一点水乡的滋味。” 姜祁貌似恭维实则出自真心的话让王老夫人笑起来,她指着旁边的一排沙发,笑道:“咱们过去说话。” 之后姜祁和陆非因大致地观赏了画展,从图书馆出来之后,姜祁就带着陆非因去看房。 房子各方面还是很不错的,也没经过什么讨价还价的环节,只不过在姜祁问到工作的问题上时,他就有点无法接受了。 “什么叫无工作,”姜祁不可置信地打量他,怀疑这个人是不是个游手无赖:“你没工作哪来的钱养活自己呢?” “我做一些咨询事宜,”陆非因缓缓道:“不过发起咨询的人很少,所以我也就不把它视为工作。” 姜祁略略点点头,道:“是什么方面的咨询呢?” “说起来有点意思,只有认不出的古怪c破不出的疑难c解不了的迷惑c难以探查的幽微,才值得我一顾。”陆非因言简意赅道:“还是有一定门槛的。” “听起来难以理解,”姜祁听不明白,干脆直接问道:“我就问一句,你是个神棍吗?” “只问苍生,不问鬼神。”陆非因道。 “挺有意思,”姜祁暗叹一句这小子能说会道有前途,道:“那你会有客户面谈吗?” “会有,”陆非因道:“不过就如我刚才说的,很少。” 然而事实却不是如此,陆非因这位房客正式定居的第三天,就有一位客户找上了门来。 姜祈打开门,一个面容普通的年轻人站在门外。 “陆先生吗?”他道:“我是李初一,就是跟您预约的客户。” 这个名字有意思,姜祈又看了看他,确信了这不是上学的孩子,虽然面容年轻,但是眼下的青黑和憔悴的神色,让姜祈隐约有了一种他在从事高负荷的工作的感觉,或许是什么问题困扰他很久了也说不一定,他期盼有人能为他解惑。 “我不是,”姜祈侧身让开:“陆先生在里面,请进吧。” 那人有些局促地哦了一声,不过身体却没有动,过了两三秒,他才好像反应过来姜祈的话了似的,才露出恍然的神色来。“抱歉。”他两手不由自主地交握在一起,直到姜祈伸手给他指了陆非因的方向,同时作了邀请的示意,他才从门里跨进来,走向了客厅。 “我是李初一,”那人道:“是个控梦者。” 姜祈不由得脚下一趔趄,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耳朵他听到了什么来着? “我听过你的名字,”陆非因道:“你在你们那个领域里达到的深度,是别人无法企及的。” “我的梦境是比别人深层次一点儿,”李初一坐在陆非因对面,缓缓道:“但是随之产生的困扰也是别人无法体会的,就好像爬山,第一个爬山的人,谁知道自己开辟了一条怎样的道儿,前面又会遇到什么危险?” 他交握的双手依然没有松开,姜祈觉得这是一种心理上的紧张。 “控梦者”姜祈忍不住开口道:“容我打断下,你是说可以操纵梦境吗?这话怎么说,就像盗梦空间里面演的那样?” “他是我的助手,负责记录谈话,”陆非因简短地解释道:“他要问的就是我要问的,请回答吧。” 那人深深吸了口气,把头转向了姜祈:“先问你一个问题吧,你做梦吗?” “当然,”姜祈道:“每个人都会做梦吧。” “对,”他道:“每个人都做梦。那你在醒来的时候,还能记起你做了什么梦吗?” 姜祈想了想,道:“大部分的梦在清醒的那一刻就遗忘了,只有极少数特别光怪陆离的,才能留存一点记忆,但是不长时间之后就会越来越淡。小时候很多梦,到现在几乎都记不得了。而现在大多数梦,更是一睁眼就忘了。” 他说着忽然喜欢上了这个话题,因为他自己失散了很多梦境,其实很想回忆起来。 “普通人都是如此了,”李初一道:“一个人在做梦的时候怎么可能会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呢,实际上多数人根本不记得自己做过多少梦。刚才你提到了盗梦空间,想必你也是看过这部电影的,里面的人物做梦做到半截,发现有些地方很不合理,突然就意识到是梦而不是现实,从这个梦境中醒来,然而却进入了另一个梦里,这样奇异的情节在你看来很不可思议吧?” 姜祈点点头:“我很佩服编剧和导演的想象力。” “难道你没想过,生活中也有梦中梦的现象?”李初一道:“清醒梦,是在做梦时保持清醒的状态,又称作清明梦。这是西方一百年前明确提出的名词,然而我相信人对清明梦的感知,却不仅仅只有一百年的历史。东西方的典籍中,虽然对于这种记载还是非常多,但是作为一种现象去研究,还是在近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六十六章 初情 等到三个人坐下来,陆非因开口道:“夫人,您是国画大家,四年前在北京展出的画作,我曾有幸观赏过。”他道:“您的那幅《家春秋》让我至今难忘。” 提到艺术和画作,王老夫人的眉目很是鲜活:“那次画展的作品,是我为了纪念外子诞辰八十周年画的。”她笑道:“现在老眼昏花,是再也作不出那样的画作了,不过幸好还有很多有天赋的学生,得育英才也是我们夫妻固有的心愿啊。” 看到姜祁眼中的不可置信,王老夫人笑道:“我今年七十二了,亡夫比我大一轮。” 原来不是六十岁,而是七十了!姜祁郁闷地摸摸鼻子,女人的年龄,可真是难猜。 “说起来,09年香港拍卖会上,还拍卖过您丈夫刘盛和先生的画作呢,我记得成交价格是372万人民币,”陆非因笑道:“兼容傅抱石c张大千的风格,如今正是收藏热门。” “哦,是那幅写意山水画吧,”王老夫人记得很清楚:“外子是傅先生的弟子,抱石皴笔法算是得了真传。” 姜祁就是再不通历史,也知道傅抱石c张大千的名声,没想到眼前的人竟然和这些名人都有关系。 “您的丈夫刘先生英年早逝,真是国画界一大遗憾。”陆非因道:“但是先生在天有灵,看到夫人您继承了他的志愿,不遗余力地推动国画艺术的发展,我想他会很欣慰的。” “外子就和他画作的风格一样,细腻敏感,而且总是一尘不染,”王夫人淡淡地笑起来:“他不能熬过那个年代,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那又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您熬过那段岁月的呢?”陆非因忽然问道,这个问题让姜祁不着痕迹地瞪了他一眼。 老夫人却不以为冒犯,还是很平静道:“我当时接到组织上通知,去收外子的骨灰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我坐到火车上,心里恨得咽血,只想着把他安葬好,然后跟他一起去了,但是我在火车上做了个梦。” 王老夫人微微笑道:“我梦到我徜徉在无边无际的地方,只有一条道路,而路两旁是外子所有的画作,他就站在路前方,告诉我要完成他的心愿,传承傅c张的画意和画技,不要让国画没落下去。” “我张嘴却发不出声,恍惚间又来到了一个画室中,我看到这里的画作都是我从未见过的,但是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我仔仔细细地看着,不想却在画作的下方看到了我自己的款识。” “是梦耶,非梦耶?等我惊醒的时候,时间也不过只是过去了两分钟而已。”王夫人道:“两分钟的时间,足够做一个这么长的梦吗?所以这不是梦,这是外子对我的托求,他来看我了。” 姜祁微微摇了摇头道:“这是一个很美好的梦。” “也许吧,”老夫人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道:“不过奇妙的是,我梦里所见到的我的画作,如今都被我无一例外地画出来了。”她用手扶了扶簪子,站起身来道:“就在眼前这个陈列室里,甚至还有我的三幅作品。看时间也快要开始了,你们可以尽情欣赏。” 之后姜祁和陆非因大致地观赏了画展,从图书馆出来之后,姜祁就带着陆非因去看房。 房子各方面还是很不错的,也没经过什么讨价还价的环节,只不过在姜祁问到工作的问题上时,他就有点无法接受了。 “什么叫无工作,”姜祁不可置信地打量他,怀疑这个人是不是个游手无赖:“你没工作哪来的钱养活自己呢?” “我做一些咨询事宜,”陆非因缓缓道:“不过发起咨询的人很少,所以我也就不把它视为工作。” 姜祁略略点点头,道:“是什么方面的咨询呢?” “说起来有点意思,只有认不出的古怪c破不出的疑难c解不了的迷惑c难以探查的幽微,才值得我一顾。”陆非因言简意赅道:“还是有一定门槛的。” “听起来难以理解,”姜祁听不明白,干脆直接问道:“我就问一句,你是个神棍吗?” “只问苍生,不问鬼神。”陆非因道。 “挺有意思,”姜祁暗叹一句这小子能说会道有前途,道:“那你会有客户面谈吗?” “会有,”陆非因道:“不过就如我刚才说的,很少。” 然而事实却不是如此,陆非因这位房客正式定居的第三天,就有一位客户找上了门来。 姜祈打开门,一个面容普通的年轻人站在门外。 “陆先生吗?”他道:“我是李初一,就是跟您预约的客户。” 这个名字有意思,姜祈又看了看他,确信了这不是上学的孩子,虽然面容年轻,但是眼下的青黑和憔悴的神色,让姜祈隐约有了一种他在从事高负荷的工作的感觉,或许是什么问题困扰他很久了也说不一定,他期盼有人能为他解惑。 “我不是,”姜祈侧身让开:“陆先生在里面,请进吧。” 那人有些局促地哦了一声,不过身体却没有动,过了两三秒,他才好像反应过来姜祈的话了似的,才露出恍然的神色来。“抱歉。”他两手不由自主地交握在一起,直到姜祈伸手给他指了陆非因的方向,同时作了邀请的示意,他才从门里跨进来,走向了客厅。 “我是李初一,”那人道:“是个控梦者。” 姜祈不由得脚下一趔趄,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耳朵他听到了什么来着? “我听过你的名字,”陆非因道:“你在你们那个领域里达到的深度,是别人无法企及的。” “我的梦境是比别人深层次一点儿,”李初一坐在陆非因对面,缓缓道:“但是随之产生的困扰也是别人无法体会的,就好像爬山,第一个爬山的人,谁知道自己开辟了一条怎样的道儿,前面又会遇到什么危险?” 他交握的双手依然没有松开,姜祈觉得这是一种心理上的紧张。 “控梦者”姜祈忍不住开口道:“容我打断下,你是说可以操纵梦境吗?这话怎么说,就像盗梦空间里面演的那样?” “他是我的助手,负责记录谈话,”陆非因简短地解释道:“他要问的就是我要问的,请回答吧。” 那人深深吸了口气,把头转向了姜祈:“先问你一个问题吧,你做梦吗?” “当然,”姜祈道:“每个人都会做梦吧。” “对,”他道:“每个人都做梦。那你在醒来的时候,还能记起你做了什么梦吗?” 姜祈想了想,道:“大部分的梦在清醒的那一刻就遗忘了,只有极少数特别光怪陆离的,才能留存一点记忆,但是不长时间之后就会越来越淡。小时候很多梦,到现在几乎都记不得了。而现在大多数梦,更是一睁眼就忘了。” 他说着忽然喜欢上了这个话题,因为他自己失散了很多梦境,其实很想回忆起来。 “普通人都是如此了,”李初一道:“一个人在做梦的时候怎么可能会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呢,实际上多数人根本不记得自己做过多少梦。刚才你提到了盗梦空间,想必你也是看过这部电影的,里面的人物做梦做到半截,发现有些地方很不合理,突然就意识到是梦而不是现实,从这个梦境中醒来,然而却进入了另一个梦里,这样奇异的情节在你看来很不可思议吧?” 姜祈点点头:“我很佩服编剧和导演的想象力。” “难道你没想过,生活中也有梦中梦的现象?”李初一道:“清醒梦,是在做梦时保持清醒的状态,又称作清明梦。这是西方一百年前明确提出的名词,然而我相信人对清明梦的感知,却不仅仅只有一百年的历史。东西方的典籍中,虽然对于这种记载还是非常多,但是作为一种现象去研究,还是在近代。” “清明梦,”姜祈听到了一个新奇的名词,他咀嚼着这个词的意思:“你刚是说,清明梦是做梦者于睡眠状态中保持意识清醒,也就是说,在睡梦的状态下,做梦者可以在梦中拥有清醒时候的思考和记忆能力是这样吗?” “对,你知道自己在做梦,你是畅游在自己的梦境中。”李初一对姜祈的理解力表示了赞赏:“有更高领悟的人甚至可以使自己梦境中的感觉真实得跟现实世界并无二样,但同样知道自己身处梦中。” “如果说知道自己在做梦,是清明梦的基础,那么那么你说的控梦术,难道是更高一层可以操控自己的梦境?”姜祈极力跟上他的思维:“就像电影里演的,可以给自己设置多重梦境,梦境的主体都是你自己构架的,你想做什么样的梦就可以做什么样的梦,在你操控的梦里,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是这样吗?” “陆先生,你的这位助理,思维非常敏捷”李初一微笑着点点头,眼里划过赞赏。 陆非因道:“有些人天生就容易做清明梦,而大多数能做清明梦的人,倚靠后天的冥想和训练也能达成这样看来清明梦无非是大脑识海中显意识和潜意识的斗争,而显意识赢了,它赢了本该属于潜意识操控的梦境。” 潜意识是一种主体自身不知不觉的内心的意识活动,它是一种不由自主的心理活动,在梦境中自觉意识失控状态下的心理活动;而显意识则是人们自觉地意识到并受到有目的控制的意识。姜祈隐约记得一点这些理论,这是自己在上大二辅修心理课程那会儿,聒噪不休的老教授给他们布置的课题。 “普通的梦由潜意识主导,所谓梦是潜意识写给我们的信,是潜意识的表达。”李初一的双手比划了一个动作之后又紧紧扣在了一起,他道:“而清明梦时显意识充分抬头,人是处于清醒状态的,再套用弗洛伊德理论就不靠谱了。” 陆非因和李初一齐齐看过了,两人的眉头都紧皱着。 “绝妙的体验?”李初一发出了类似嘲讽的声音:“刚开始也许确实是。然而当你做的梦越来越逼真,让你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呢?当你想要睡一个平淡安稳的觉却不由自主进入了清明梦里,醒来却像跑了马拉松一般精疲力竭了呢?或者,你在梦里被自己困住了,再也走不出梦境了呢?你还觉得这是绝妙的体验吗?” “怎么会走不出梦境了呢?”姜祈问道:“清明梦的梦境是你自己设置的,整个游戏的关卡情节都出于你手,怎么会被困其中呢?” “也许是因为太真实,梦境太真实了它满足了你所有的幻想和希望,这就是你在真实生活里求而不得的,”陆非因道:“那么你知道梦境和现实的巨大反差,你还愿意醒来面对你想逃离的真实生活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天下事 “绝妙的体验?”李初一发出了类似嘲讽的声音:“刚开始也许确实是。然而当你做的梦越来越逼真,让你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呢?当你想要睡一个平淡安稳的觉却不由自主进入了清明梦里,醒来却像跑了马拉松一般精疲力竭了呢?或者,你在梦里被自己困住了,再也走不出梦境了呢?你还觉得这是绝妙的体验吗?” “怎么会走不出梦境了呢?”姜祈问道:“清明梦的梦境是你自己设置的,整个游戏的关卡情节都出于你手,怎么会被困其中呢?” “也许是因为太真实,梦境太真实了它满足了你所有的幻想和希望,这就是你在真实生活里求而不得的,”陆非因道:“那么你知道梦境和现实的巨大反差,你还愿意醒来面对你想逃离的真实生活吗?” “或者,你自己设置的梦,但是却忘了这是个梦,把梦当做现实过下去了。”李初一嘴角露出一个莫测的笑来:“你忘记了你的知梦扳机。” “什么是知梦扳机?”姜祈问道。 “知梦扳机就是一种暗示,一种疑梦暗示。”李初一解释道:“就是暗示你处在一个梦里。你可以用它来检验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就是盗梦空间里的陀螺。”陆非因看他有点疑惑,便说了个简单的例子:“电影里,陀螺如果一直转着不倒,那就暗示主人公身处梦中,因为梦里陀螺是不会倒的,而现实中的陀螺不会一直旋转。做清明梦的人,需要这么一个扳机,让你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毕竟在清明梦中,你一切的感觉和现实没什么不同。” 姜祈注意到陆非因说话的时候,坐在他侧面的李初一的双手又在不自觉地紧握在一起,这样的动作有好几次了,他看着忽然有点汗毛直立的感觉,特别是刚才说到知梦扳机的那一刻,这种感觉尤为深刻。 不得不说姜祈的目光有些露骨,他还是未能掩饰住对于这个动作的探究。 不过李初一很快便承认了:“我做清明梦已有八年,控梦的技术也日臻成熟完善。我甚至能营造三重以上的梦境,在我的梦里,我就像修建七重天堂一样,汲汲不休地营造我的梦中梦我想知道我的梦究竟能承受几重梦境,而最后一重梦境里,我是否能看到梦的本源。” “我的梦境太深太复杂,也太逼真,”李初一摊开手道:“我也害怕自己在梦里忘记了现实,或是把某一重梦境当做了现实,所以我自然也会为自己设置知梦扳机。” “刚开始一般都是看见梦里不合常理的地方就知道自己在做梦,”李初一道:“可惜后来越来越觉得梦里的情景很真实连飞起来也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了,所以我只好用扳手指的办法验梦。” “扳手指看疼不疼是吧,”姜祈道:“这法子很管用,我觉得自己做白日梦的时候就用这个办法。” “可是现在我却有些害怕了,”李初一用手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道:“原先在梦里,我只要看到我轻易地把手指扳弯过去,我就知道这肯定是梦正常的手指怎么能扭曲成那个弧度呢?但是随着入梦日深,我发现梦境也在日渐真实和充满触感。” “怎么说?”姜祈和陆非因异口同声道。 “因为如今在我的梦里,我的手指掰不弯了”李初一道:“就像现实生活一样,我的指头最多能扭到九十度,再往后不能了。” “听起来有点可怕。”姜祈端起马克杯,喝了口咖啡压惊。 “我害怕有一天,我能在梦里感触到比现实还真实的痛感,而各种色声香味的感觉,我都能在梦中感知了”李初一道:“到那个时候,我还怎么分辨自己是处在梦境里还是现实中,难道就只有自杀吗?” “梦中的你虽然杀不死,可是现实中的你只有一次生命。”陆非因道:“自杀这种办法,恐怕不能轻易尝试。” “在我的梦里,我为所欲为,”李初一道:“你们可以想象,我挥手就是一座宫殿,里面是各种风情的美女,走出宫殿就是一望无际的海滩能晒日光浴,我甚至能调节阳光的温度,能呼风唤雨,能上天纵地,能做一切在现实中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这么好的梦,是个人都会沉迷的,你当然也会流连忘返,”姜祈道:“但是你同样也知道,这只是个梦,你梦到一定程度就必须醒来补充能量,要不然你的身体会受不了。” “如今能强迫我从梦里清醒的也唯有这一点了,”李初一道:“我的显意识控梦的力量再强大,也还有一点潜意识未曾磨灭,我还是知道我身处梦中。” “但是这点潜意识能维持多久呢?”李初一道:“这就是我来找陆先生帮我的原因了。我希望陆先生为我设一个知梦扳机,让我能分清梦境和现实。” 姜祈惊讶地大叫起来:“这怎么能让别人设置?那是你的梦境别人怎么进得去呢?” “别人也许束手无策,”李初一笑起来:“但是对于陆先生来说,并不是不可能。” 姜祈听得目瞪口呆,他不由自主地想要讽刺两句,然而却听得陆非因道:“心理学上有个概念,叫共情,共情意味着充分地去体验另一个世界,而另一个人的情绪是进入这个世界的钥匙。共梦和共情是相似的,不过所要依托的钥匙是科学仪器。” “我有个朋友在科学院任职,我知道他在研究什么,我们得去一趟北京。”陆非因道:“检验他研究的成果。” “说真的,我觉得悬得很,”等送走了李初一,姜祈觉得莫名其妙:“看他那样子,是真的害怕自己一睡不起你说真会有一睡不起的人?除非是脑死亡的植物人吧,我就不信在他床头放一个闹钟,弄一段鸟叔的骑马舞,他还能不醒来?” “你说的这个办法,他肯定试过,”陆非因道:“要是有用,他也不会找到我这里。” “在睡梦中死去应该是最好的死法了,”姜祈道:“如果正好是在做一个清明梦控梦者把这个梦的时间设定为永远,那会怎样呢?” “做一个永无止境的梦,”姜祈道:“一呼吸之间,梦里的人却像过了一个世纪如果是这么设定的话,如果清明梦真的令梦里的人有比真实还真实的体验的话,那岂不是从某种意义上说,做梦者获得了永生?” “做梦者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获得了永生,”陆非因看了看他,道:“但是宇宙的法则告诉我们,这个世界上没有静止不变的事物。随着心跳的衰竭和可供给能量的减少,梦里的情景会越来越模糊c越来越黯淡,直到构筑这个梦的空间坍塌,而梦里的主人公,也会境死亡。” “我说你倒是慢一点啊,让我歇一会儿。”姜祈拉着一个旅行箱跟在陆非因后面嚷着:“地铁挤得我愣是没喝上一口水,嗓子都冒烟啦。” 陆非因并没有理他,他正接着一个电话,姜祁就自己去取票机上把登机牌取了,坐在机场的椅子上一口气喝了一瓶水,就看到陆非因接了电话会回来,道:“十二点到北京,李初一会来接机,之后一起去中科院,晚上就能进行试验了。” 一个星期前李初一走进姜祁和陆非因合租的房子里,讲述了清明梦的故事他失去了对现实和梦境的判断,需要陆非因帮助他设立一个知梦扳机。陆非因和中科院里的朋友联系过后,约定了具体时间去北京,而李初一却连夜返回了北京。 姜祈想起来自己死皮赖脸求着陆非因带自己来北京所谓见识一下,脸上尽是计谋得逞的得意:“听李初一说清明梦,这一个星期整整七天的时间,我还一直期盼着自己也可以做一个这样的梦呢可惜别说是保持清醒意识了,我每次一睁开眼睛,做什么梦都忘得一干二净。” 陆非因道:“你很想体验一把清明梦吗?” “当然,”姜祈道:“可以随心所欲的梦,谁不喜欢?” “那今晚的控梦试验,”陆非因道:“就你来吧。” 姜祈本来含了一口水,猝不及防之下全咳嗽了出来,狼狈不堪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可以通过仪器进入李初一的梦里,”陆非因一字一顿道:“跟着他体验清明梦,然后给他设一个梦屏,算是现实和梦境的纽带你再从那个梦屏里出来就行了。” “等会儿”姜祈道:“这不是你该干的活儿吗?你怎么想到让我去做了?” “我体验过的经历是在太多,梦境虽然荒诞不经,但是于我而言却并没有什么特殊乐趣,”陆非因道:“反倒于你,恐怕是一次极为难得的新奇体验。你真不愿意试一试吗?” 姜祈没有想到自己还能有幸成为清明梦的亲历者,即使他的内心早已蠢蠢欲动,然而他还是顾虑重重。 “在此之前,我从没有过清明梦的体验,”姜祈老实说道:“甚至也是第一次知道有这种可以操控的梦境先不说能不能像你说的那样可以进入他人的梦境,就算成功进入了,我怕也会不知所措,如果连构造梦境的李初一都分辨不清梦境和现实,那么他的梦一定非常逼真,我又如何能顺利从梦境中走出呢?” “技术问题不要担忧,梦境是一定能进入的。”陆非因道:“剩下你说的问题也不是问题。” “控梦者和梦境的联系日深,他对梦境的感知,或者说是警惕,就越来越低,”陆非因道:“但是新手就相反,你没有清明梦的经历,所以第一次入梦反而会保有对梦境的怀疑有这个怀疑在,你就会随时随地质疑梦境的真实性。当你质疑的时候,任何不合理的事物都能使你认识到你身处的是梦境而不是现实中,你就不会被梦境欺诳,你就能从梦境中顺利走出。” “听起来是一件挺简单的事情。”姜祈激动地搓起手来:“但是梦境会随着做梦者意识的变动而变化,如果李初一的显意识不想让我走出梦境呢,如果我在梦里遇到了阻碍,真的走不出了怎么办?” “李初一最多设梦三重梦境,因为他的梦里多了你,能量消耗变大了。”陆非因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梦里遇到阻碍也没事,因为无论你看了什么,都是假的凡有所相,皆是虚妄,你只要记着这句话就行,你只要意识到你看到的是假象,你就能成功破碎这重梦境。” “那你说的梦屏,又是什么?”姜祈问道。 “梦屏,是他们做清明梦的人使用的一个特定词语。”陆非因解释道:“即我们闭眼状态下眼前看到的屏幕,平时在清醒状态下看到的是没有影像的暗屏,但是在做梦状态下则是能看到影像的,就像放电影的屏幕,所以称为梦屏。” “听起来煞有介事。”姜祈忍不住道。 “想要做清明梦的人会通过梦屏这个东西进入梦境,这个东西出现,他们就知道自己进入清明梦里面了。”陆非因道:“他们是看到梦屏入梦,而我们要让李初一看到梦屏出梦。” 看着姜祈疑问的目光,陆非因道:“因为李初一刚开始的时候不是通过梦屏入梦的,他是猛然间发觉自己这个特质,然后才逐渐掌握梦中梦的,所以他的梦中没有梦屏这个东西,你可以给他设一个类似电影放映的大屏幕,他在梦境中看到这个屏幕,就会知道自己身处梦境中,然后就能顺利从梦屏中走出梦境了。” “照这么说,这个梦屏,就算是知梦扳机了。”姜祈咂咂嘴道:“为什么我给他设置的就会成功呢,他自己给自己设一个不行吗?” “他给自己设了无数个扳机,不都被他的梦境知晓了吗,”陆非因道:“他的梦就是他的意识,所以他什么意识他的梦都知道,但是你是他梦境中的不速之客,不归属他的意识管辖所以你给他留下的印记,他的梦境无法根除。”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陆非因站起来道:“该走了。” 两人来到候机厅里,陆非因去上厕所,姜祈百无聊赖之下点开了手机里很久之前下载却一直没玩过的单机游戏,玩了三个回合,却次次惨烈阵亡。 一定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这明明是个小学生都能玩的益智游戏啊。姜祈陷入了自我怀疑中,却听到耳旁一阵嗤笑:“嘿,哥们儿,你这游戏左右两边都有路,右边路上的怪兽不是让k一的,是把你往左边赶的说真的,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只有这么点血值还敢和b一ss死磕的,这种精神也值得学习一下啊。” 姜祈恼羞成怒地望向旁边,原来说话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熊孩子,脸上还挂着明晃晃的嘲讽之色,看着就很让人手痒。 因为姜祈原先蜷缩在椅子上玩手机,而这个熊孩子又离得近,所以姜祈一直起身体来,肩膀险些没撞上他的鼻子。 “呵,小心点”那熊孩子机灵地闪开了,“脑子不够用,别身体也不协调啊。” 姜祈的鼻子险些没气歪了,不过在此之前,他先摸了摸耳朵这是刚才被那熊孩子呵一口气喷到的地方,居然凉飕飕地,那一口气喷的像是雪糕刚从冰柜里取出时候冒出的凉气。 现在人普遍贪凉,也没剩多少保养身体的常识了,姜祈觉得他是嘴里含了冰,不由想到自己小时候也喜欢吃冷饮,直到肠胃不适住院了才彻底改了这毛病。 “一个游戏而已,不会玩怎么就脑子不够用了,”姜祈慢条斯理道:“知道吗,一个游戏研发出来能否面市,不是由设计者决定的,而是由大众评测率决定的如果像我这样玩不懂的人多,这游戏一定是个垃圾,就算是勉强面市了,也不会占有多少市场份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六十八章 事发 “叮铃铃铃铃” 对于每一个酣眠的早晨来说,最恨的无非就是单调而又重复的闹铃声音,这声音也在提醒姜祁,又将他从一个光怪陆离而又支离破碎的梦中剥离出来。 这一次又是个什么梦来着,姜祁咬着牙刷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忘得几乎干净了。不过胸腔里残留的一种战栗的感觉,好像是在暗示梦中的自己拥有改天换地俯仰众生的能力,这才是最好笑的事情。 拂去镜子上一层水汽,一只犹自攀爬的小蚂蚁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样的小东西勤勤劳劳忙忙碌碌的模样是他爱看的,因为小时候他总觉得自己有一个超能力,能在自己的思维里构筑出蚂蚁的眼中的世界,甚至他能感到自己的头上也生出了触角,看到的只有点线面的二维世界。 小时候的他非常爱穷究个为什么,上到宇宙星河,下到瀚海深渊,他都有无数个问题,想要知道。 老姜先生最初还能糊弄一下,最后却只好道:“你既然什么都想知道,那将来就去学物理吧。” 他便问道:“什么是物理?” “物理啊,就是所有事情的道理,”文科学得好才考上公务员的老姜先生这样不负责任地解释道:“你学了它,这世界上就没有奥秘了。” “我想了解这世上所有的奥秘。”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是说。 姜祈忽然睁大了眼睛。 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而这些回忆起来的事情,让他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更重要的事情。 这时候搁在水台旁边的手机也跟着瞎凑热闹,闹哄哄一阵铃声响了起来。一看来电显示,却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喂,哪位?”姜祁含混着咽了一口泡沫。 “是姜先生吗?”这陌生的声音却很有磁性:“你是有一套房子要租吗?” 姜祁精神一振:“有有有,你看广告了是吧,先说好是合租,我也要住的,而且必须是得有正当职业。” “正当职业?”手机那头莫名地笑了起来,道:“先看房吧。” 姜祁刚要答应,却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急忙道:“现在可能不行!我现在有事,马上要出门了,什么你已经到s大了,你在哪个楼前面奥数楼,那刚好近的很,抬头看一看,最高的那楼就是图书馆,你在图书馆门口等着,我马上过来。” 姜祁挂了电话,将憋了很久的泡沫吐掉,不过很不巧地飞溅出一点沫子在镜面上,而镜子中的这个人毫不在意,抓起衣服就飞奔了出去。 姜祁是s大的一位物理系博导的助教,今年研二的他只有24岁罢了,天资高c人际关系又处的好,这让他的导师很是欣赏,多次建议让他留校任教,甚至在他研一的时候就为他安排了助教的职位,只等到姜祁顺利考上博士后,就能直升为讲师甚至是副教授了。 姜祁对这个建议也很是动心,他的追求也不高,尤其是现在这个工作越发难找的时代里,大学教授这个清闲职位,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好工作。 说起来他的祖籍并不在s市,他的父母居住在中部地区的二线城市,父亲是普通的公务员,母亲是一名医生。姜祁能来s市,一是因为报考到了s大物理专业;二是他到了18岁,要来接受小姑在s市的遗产了。 姜祁的小姑,当年不顾父母反对,执意跟着男朋友跑到了s市这个繁华的大城市,虽说是吃了几年苦,但到底是熬出了头,颇存攒了一些积蓄。没想到04年的一场,让正巧在北京的丈夫和女儿双双染病身亡,小姑也没了活下去的信念,虽有家人的百般劝慰,但是到底是没几年就郁郁而终了,临死前立下遗嘱,把自己在s市的一处房产赠给了姜祁。 这处房产,就是如今姜祁居住的地方。房子是复式二层,一层有厨房c客厅和卫生间,客厅占很大面积。二楼是书房和两个卧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比较适合家居,但是一个人住确实太空旷,里面被姜祁又扩了一圈按自己的喜好重新装修过一遍。说起来这种房子好像不是很受本地人青睐,二楼没人居住,三楼倒是住了个人,也没碰见过几次,让姜祈觉得满意的也就是地段了,就在s大校区的后面,走两三百米不到就能进s大校园里,校园里环境不错,遍植绿树,草木茵茵,而左右交通也方便,乘坐地铁公交没过几站就能到街区商场或是大型游乐园。 正是一个人住着太寂寞了,姜祁倒不是想找个女朋友,他只是想要个能一处说说话的人,可他又不愿找个s大的学生,总觉得有若有若无的尴尬,总算在广告撒出去的第二周,等到了看房子的人。 当然姜祁今天也是有事情要做的,s大图书馆一楼在今天会举办一个画展,这本来和他没什么关系,但是昨天忽然通知他说画展要临时用他的一间展览室,这间展览室放着他们物理小组的展出品,所以要全部撤换掉。姜祁昨天晚上才得到通知,不由得庆幸展览室里面刚刚换下去一批仪器,如今展出的是物理小报,只需将小报取下来就行,也不会费多少力气。 他走到图书馆门前的时候,果然叫他发现了一个人其他人都是行色匆匆,只有这个人很是悠闲,所以让他一眼就觉得是了,过去一问,还真是来看房的人。 确认过身份之后,姜祁就道:“我这边要先忙完手上的活儿,才能带你去看房。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对了陆先生” “陆非因。”这人道。 “陆非因,”姜祁道:“我在电话里听你的声音,还以为你有四五十岁了呢,没想到看起来却和我是同龄人。” 其实这位陆非因是很帅气的,帅气也就罢了,身材也特别匀称有力,在门口停留的一会时间,已经引了四五个女生的频频回首了,这一下子让姜祁吃味起来。 等两个人晃悠着走进图书馆的时候,其实馆里也没多少学生。这个时候,大多是去上课了,没课的少有人愿意起这么早去图书馆自修。倒是有几个工作人员在忙碌,把介绍画展的横幅广告先挂起来,然后大屏电视上开始宣传这次画展的主要内容: 为了展示书画教学成果,丰富校园文化建设内容,我校举办的校园书画展于本周一拉开序幕。此次画展将通过宣传板展示我校艺术系美术生精心制作的一百六十八幅画作,涵盖水墨画c油画c漆画c水彩画c素描等不同画种,丰富了校园生活。在此,我们要感谢画展的指导老师,中国书画家协会会员c我校美术学院教授王淑英女士 宣传画一幅一幅放着,姜祁却来不及细看,他拿了钥匙直奔四号展览馆,将陈列在里面的小报细心地收藏起来,等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陆非因站在话题板前和一个女子说话。他走过去,发现跟陆非因说话的女人,背后看着身材窈窕,气质典雅,转过正脸,也是身材窈窕,气质典雅,只是脸上保养地再好,也能看出是六十多岁的女人了。 六十岁的女人,一身青花无袖旗袍,精致内敛。头发整整齐齐盘成了髻,一根碧玉簪横穿而过,尽管发色已经近白,却依然能看出主人平时的精心养护。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了风霜,却也留下了风华和隽永。说实话除了像宋美龄这样老了依旧敢穿旗袍的女人,姜祁还真是很少见这般岁数还把旗袍穿得曼丽典雅的人。 陆非因看他走过来,便为他介绍起老夫人来,原来就是刚才广播里提到的画展的指导老师c美术学院的教授王淑英女士,而看陆非因的样子,显然也是刚刚才和她搭上话。 王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我现在只算是客座教授,很久没有开过课了。”她的面容依稀能看到当年秀美的影子,更添恬静。 提到艺术和画作,王老夫人的眉目很是鲜活:“那次画展的作品,是我为了纪念外子诞辰八十周年画的。”她笑道:“现在老眼昏花,是再也作不出那样的画作了,不过幸好还有很多有天赋的学生,得育英才也是我们夫妻固有的心愿啊。” 看到姜祁眼中的不可置信,王老夫人笑道:“我今年七十二了,亡夫比我大一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七十章 筹谋 就是这里了,他们拿出铲子就开始挖起来,一铲子下去,砖头就卷曲起来,胖子这才意识到这金砖里面是真的含有黄金,一下子激动地手舞足蹈。姜祁就道里面还有黄铜,胖子这才罢休,不过他十分确定这宫殿里还有无数宝物,所以一直兴致勃勃上蹿下跳。 撬开地砖,地下的确有黑漆漆的深洞,这洞口还有石阶蜿蜒而下,看样子角度颇为陡峭,胖子和姜祁小心翼翼下去,走入一条宽阔但是幽深的甬道里,有两米多宽,三米多高,人可以轻松的走过去。虽然洞里没有风,但一走进去就像钻到了一个冰窖里,周围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十分难闻。甬道距离也不长,走进去大概有十几二十米左右,眼前就豁亮了,空间变大,然而手电光芒扫射过去,居然也看不出有多大,只是看到前面影影绰绰地,似乎有人的影子。 姜祁和胖子都吓了一跳,两人立刻全力戒备,然而慢慢走近才发现在,这些人并不动弹,而且全都靠着墙壁,以一个直立的姿势硬邦邦地站着,这些人身上都穿着古人的短褐,应该就是古人,只不过都是死人,而且头都低得像是在看自己的脚尖一样。 这些死尸一共有六个,尸体保存完好,只是非常瘦,肉贴在骨头上,摸起来像是摸着一把干柴。而且他们的头骨无法掰上来,只能将之横放倒,然后就看到这些尸体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而且眼神呆滞,像是木偶一样。 “这不会就是,”姜祁和胖子对视一眼:“六大负殿将军吧?” 他们做出这个猜想是因为这死尸恰好是六具,而且也恰好就在大殿地下,胖子看了这几人倒是难得生了恻隐之心,嘴里念念有词,说是替祖先道个歉,已经将他们的子孙从河工这职业中解脱出来了,如此云云。 然而姜祁却觉得奇怪,人死了之后,若是能保持肉身不腐,倒也不难,难的是保持脊柱硬挺,因为人死了就是一滩肉,脊柱不再具有支撑的作用,而像眼前这六个直挺挺的死尸,就很让人生疑了。一种极度不安的感觉从脚底板冲到顶门,姜祁试着在这一具放倒的死尸的脊背上摸了起来。 他摸到这死尸脊柱的地方,不由得大惊失色,因为背后除了一条弯曲断裂的脊柱之外,还有一条圆柱形的粗长的东西从腰椎蜿蜒到脖颈处,这一条明显是异物,是被硬生生捅进去的,而肚子后背既然没有伤痕,那就只能从处捅进去,一直捅到喉咙的地方。 “我艹,”姜祁仿佛触电般跳起来,“太不人道了!” 他恶心地差一点呕吐出来,胖子看到了脸色也很难看,不过他说:“古代有肉身佛你知道吗,佛教将肉身不坏的躯体称为全身舍利,就是僧尼圆寂之后,身体经过多年不但未见腐朽溃烂,而且栩栩如生。但是其实肉身佛是可以制作出来的,像木乃伊一样,是人工药物制的‘躯壳’,被选为制作肉身佛的人,要提前十天绝食,最大幅度的排出身体里的的水分,同时要喝一种特制的药汤,这药汤其实也是防腐剂,喝完之后,会浸入人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体内渗满了防腐药物,嘴及均被封住,就能保持尸体不腐!” “然而制作肉身佛,还有一个地方无法忽视,”胖子道:“那就是尸身的直立问题,即使尸体不腐烂,却也无法维持跏趺而坐的姿势,所以他们会在尸体体内塞入铁管这样的东西,强行支撑起一具枯骨来。” 按理来说,古代的确有真实的肉身佛,可是也有认为制造的肉身佛,那是为了吸引世人目光,让万众膜拜,致使香火能够盛极一时。然而他们不知道眼前这个大殿要制作这样的不腐坏的尸体要做什么,不过姜祁很快意识到一个刚才没有注意到的问题。 他们刚才搬动尸体的时候,也就是把尸体从墙上扯下来的时候,是感觉有一些阻力的,当时那种感觉就像是这尸体是贴在了墙上,他们生拉硬拽像撕裂胶水粘合的东西一样,然而现在想起来,也许是这尸体内的铁管的问题。 那么这墙面,也有秘密了,姜祁站起来,又试着去掰扯其他的尸体,果然头部脚部很好移动,而身体似乎和墙壁贴合地紧紧地,强力拉开的时候,还能摸到脊背上管子微微的震动。他试着把尸体缓缓移近墙壁,放手之后果然看到尸体自主向前移动,贴合在了墙上。 “这墙面里有磁铁,”姜祁道:“真是古怪。” “管他什么古怪,”胖子不以为意,挥舞着手上的铲子道:“破开就是。” 两人将砖墙撬出洞来,又进入了另一个空洞之地,而他们一进去之后,明显感到汗毛起来了,而且有一种被盯住的感觉,让他们不由自主从心底涌上恐惧的情绪。“你看那里!”胖子一仰头看到了一个东西,指给姜祁道:“好像是灯台。” 他们头顶十几公分的地方,确如胖子所说,有个模样非常精美的灯具,他们仔细一看,发现是个贴在墙上的壁灯,精工细作,是建筑中亭子的模样。结构是呈八角形,以细木为框架,由二十几块大小不同并刻有花纹的木片粘合而成,分上下两层,上大下小。这些都不足为奇,主要是灯纱看不出什么料子做的,绝不像是普通的纱布,因为看起来看像金丝水晶的内部结构一样,呈半透明玻璃状,细密有如头发丝组成的玻璃片,姜祁忍不住伸手摸了下,发现摸起来也是冰凉微硬,倒像是摸着一块软玉。 他掏出打火机来,拨开灯纱,将里面的烛台点燃,这一下光明洞彻起来,光芒简直是他们手中狼眼手电光芒的两三倍有余了。他们看得啧啧称奇,胖子说这灯有这么耀眼的光芒,而所费不过是一根蜡烛,一根蜡烛的光如何能如此光明,机关就在这几面灯纱上。 胖子说有一种灯,材质和制作工艺是相当贵重的,因为是用玛瑙和紫石英和其他一二种凉石,碾碎捣和成屑,煮腐成丝,必须用北方的天花菜点之,才能凝固,这样的东西捞出来才可以缫成丝,成丝之后再织成绢,做成灯纱罩在灯上,可以使里面的蜡烛光芒大盛,只需一盏蜡烛就能使整个屋子亮堂堂的。 姜祁一听就明白了,玛瑙紫石英这样折射率高的石头烧煮出来的丝缎,可以将一根蜡烛的光芒折射反射无数倍,就像是点燃无数根蜡烛一样。 他们再看眼前这盏灯,就觉得古人比现在人会玩多了。 这时候胖子“咦”了一声,指着灯台道:“这上面好像有一根线。” 姜祁看过去,果然灯细木框架顶部,有一根不粗不细的绳子,一直向黑暗中延伸出去,不知道通向何方。姜祁想了一下,轻轻推了推灯,就听见微微的嗡声,似乎有东西阻碍。 姜祁伸长脖子一看,居然有个小小的环扣卡在绳索上,他拨拉开这个环扣,就见这盏灯飞速地从绳索上滑下去,一连滑了二十多米,似乎缓缓顿住了,然后忽然之间,光芒大盛,他们只见一团无比明亮的光芒聚在一起,然后四散开来,一下子将整个房子全部照亮。 胖子和姜祁看得分明,原来这灯台进入了一个布满铜镜的方阵之中,铜镜反射本来就非常明亮的灯台的光芒,一个接连一个,当房间之中四角的铜镜被照亮的时候,整个房间就恍如白昼一般了。 然而在房间里的姜祁和胖子却一下子立住不动了,因为他们清楚地看到了眼前蜿蜒数十米的巨物,在那个瞬间,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凝结住了,从头到脚没有一个毛孔不沁出汗来。 因为他们看到了一条巨龙,头似驼,眼似兔,耳似牛,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鲤,爪似鹰,掌似虎,背上有凸起的数十张鳞片,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龙身有火车那么粗,而嘴里龇出的一颗牙就有他们的人头那么大,蜿蜒盘旋着身体,正威严地俯视着他们。 姜祁和胖子几乎不能呼吸,他们从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然后扭头就往外面跑,连跑带摔总算出了砖墙,还要往台阶上走,却没有听后面有任何追击的声音,胖子才顿住了脚步,哆哆嗦嗦道:“咱们刚才看到了什么?” 姜祁不能说话,胖子也不过是自问自答罢了,不一会儿又用做梦一样的语气道:“我艹,龙啊,胖爷我从没想过,这一辈子还能见着真龙啊,真龙” 何止是他,姜祁也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见到了活生生的一条真龙,跟日常见过的吉祥图案上的龙一模一样,面目狰狞,张牙舞爪,龙爪踩踏在地上,龙头c龙身c龙尾悬在虚空,仿佛俯视众生,随时要破空而去一样。 他们稍微定了一下神,听那边还是静悄悄地,都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再看一眼的复杂心情。胖子想了想,问道:“你刚才看那龙,有没有看清楚,那龙身上,是不是有锁链一类的东西?” 姜祁被问得一愣,道:“好像没有啊,我就看了一眼,完全被镇住了。” “这龙,”胖子皱着眉头道:“应该有制的,这里说是龙宫,其实还是人为修建的建筑我刚也没有看清楚,这龙身上有没有铁链,按说我们惊扰了它,但是却也没见如何,很有可能是被困住了。” 姜祁也听过“锁龙井”的传说,但他也知道,其实真龙是锁不住的,锁住的其实是蛟,而蛟和龙又有区别,蛟一千年方能化龙,而化龙之前,为善为恶都是有可能的,很多故事传说中,斗的是恶蛟,锁的也是恶蛟。 “咱们要不然,再去看一眼,”胖子龇牙咧嘴道:“真龙不为恶,是蛟必定有制,反正已经见了一次,它既然没动弹,那就应该没什么事儿。” 姜祁其实也发现了。这龙什么都具备了,就是头上没有角,龙角其实有单独的词语,名叫尺木,所谓“头上有博山,又名尺木,龙无尺木不能升天”,“尺木”类似博山状肉瘤,但随时间演进,肉瘤也不单纯是一个肉瘤,开始变长,但不一定分叉,成为长条状的肉瘤。长了尺木的龙才可以上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七十一章 黄蜂 姜祁和胖子打着手电在黑暗中摸索,也不知走了多少米,只见前方出现两扇大门,门上还挂着铜锁,胖子提着冷钢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斩落大锁,而姜祁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使力气,然后等他累得几乎虚脱的时候才上前去,从包里掏出了百事和合钥匙出来,轻轻一捅,这大锁就打开了。 姜祁暗暗把胖子的神情记在心里,这个表情他可以笑一年。等捅开了大锁,两人一齐用力这鼎不单单是青铜浇铸成的,里面绝对还有其他材质,而且这东西明显可以看出被水腐蚀的痕迹,因此推断它在水中贮藏过一段时期,所以上面的金文和鼎身雕刻着一圈圈花纹有些不太能看清。 胖子趴在大鼎上辨认密密麻麻的铭文,很奇怪的是,这鼎除了文字,还有古怪的符号,大圈圈套小圈圈,不知是什么图形。姜祁弯着腰看了一会,什么也没发现。不过他攀着鼎耳爬到鼎的口沿上,却看到这大鼎之中,居然盛满了清水。 姜祁觉得怪异,让胖子来看,胖子看了之后更是激动,终于道:“你知道这是什么鼎吗——这可能就是大禹铸造的九鼎啊!” 当年大禹划分天下为九州,令九州州牧贡献青铜,铸造九鼎,将全国九州的名山大川、奇异之物镌刻于九鼎之身,以一鼎象征一州,并将九鼎集中于夏王朝都城,借以显示夏王大禹成了九州之主,天下从此一统,直到商汤逐走夏桀后,将九鼎迁至其都。盘庚定都于殷后,九鼎迁移至此。周武王灭商后,曾公开展示九鼎。周成王即位后,周公旦营造雒邑,将九鼎迁至该城,依武王之愿定鼎雒邑,并请成王亲自主持祭礼,将九鼎安放在太庙之中。 直到秦灭周之后,鼎的下落就成了谜,有说秦从雒邑掠九鼎入秦,秦亡之后不知所踪,然而也有说秦根本没有得到鼎,“周德衰,宋之社亡,鼎乃沦没,伏而不见”,说早在宋国灭亡的时候,鼎就“沉沦”了。 然而还有一个说法,胖子道:“中说,说是在周显王四十二年,即公元前327年,九鼎沉没在泗水之下。后来秦始皇南巡之时,派了几千人在泗水中进行打捞,然而江水滔滔,无从觅处,只得徒劳而返。” 姜祁嗯了一声,不明所以:“泗水怎么了?” 胖子就道:“在黄河夺泗和元明清三代开挖南北大运河之前,沂、沭、汴、濉等河流均以泗河为干流而注入淮河。” 泗河发源于今山东省泗水县东部山区,古泗河原为淮河下游主要支流之一,在鲁桥镇以南循今京杭运河至南阳镇,穿南阳湖而南,经今昭阳湖西,江苏省沛县东,又南至今徐州市东,东南经今泗阳县至今淮阴县码头镇北入淮河。1128~1855年黄河夺淮入海期间,今徐州市以下河道被黄河侵夺。黄河北徙后才失去入淮的流路。 姜祁忽然福至心灵:“你的意思是,九鼎沉入泗水中,被泗水带入了淮河,而这座宫殿之所以在这里定基,是因为在这里挖出了九鼎。” 正说着,姜祁的背包忽然翻腾起来,他解开拉链,放出了两只看上去兴奋异常的黄金鸟。这两只鸟儿一出来就迫不及待地飞向九鼎,站在鼎沿上叽叽喳喳地叫得欢快。 胖子见到这鸟儿不由得大为惊讶,看了一会儿觉得像是葱岭王陵中的黄金鸟,姜祁就把前因后果大致说了一遍,并道:“这一对鸟儿,天生能辨阴阳,难道这鼎,还要分阴阳吗?” 胖子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两只眼睛忽上忽下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才道:“禹铸九鼎,五者以应阳法,四者以象阴数。使工师以雌金为阴鼎,以雄金为阳鼎。鼎中常满,以占气象之休否。” 具体来说就是,金属类亦有雌雄之分,大禹用雄金铸成五个阳鼎,用雌金铸成四个阴鼎。五应阳法,四象阴数,至于九鼎之中何鼎属阳,何鼎属阴,并没有相关记载,但是姜祁看到这鸟儿落下的位置就知道了。 而所谓的“以占气象之休否”就是测国运之兴衰,因为当年大禹铸鼎,并不承认自己是集权九州,而是说“皆尝亨鬺上帝鬼神”,是用来祭祀神明的。神明有没有显灵,据说是有,因为夏桀之世,鼎中之水忽然沸腾了。而周朝末年,九鼎又震动了一次,是灭亡之兆。 胖子还在仔细看着这鼎,连声称赞这是中华绝无仅有的神器,说这鼎身上除了铭文,还有黄帝乘龙画像,还有大禹治水的图像,以龙凤玉饰和祥云纹为底饰,鼎上还有纽,为双凤耸立,两侧以双龙为扉棱,看着就觉得沧桑古旧,有天人合一的意蕴。 姜祁思索了半天,他其实听到了大殿墙壁后面的水涛声,但是刚才试着用铁铲铲了几下,根本铲不进去分毫。 因为这是巨石建造的大殿。 所以他觉得,这九鼎上有通往核心之处的关窍,而这九鼎即冀州鼎、兖州鼎、青州鼎、徐州鼎、扬州鼎、荆州鼎、豫州鼎、梁州鼎、雍州鼎内部全都盈满了清澈的水,所以他取出包里的水杯出来,从每一个鼎里舀了一杯子水出来,泼洒在了他们面前这堵巨大的石墙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七十二章 避轿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事实证明了姜祁的推测,连泼前八杯水的时候,这墙似乎都没有一点变动,然而等豫州鼎这最后一杯水泼上来的那一刻,一面墙都变了颜色,像是被腐蚀了一样,开始自上而下的溶解,而溶解过后,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就是一个黝黑的大洞。 胖子大赞一声,和姜祁闪身进入,却见眼前是一个极为幽深的通道,而越走进去,越听见水声阵阵,但是因为所处空间非常巨大,手电光芒照之不尽,胖子就往半空里抛出一枚冷烟火,只见他们已经深入地表之下了,因为四周全是峭壁岩体,岩体上都是水眼,分布得高低错落,其中两道大水口处水流最大,有两条白练似的小型瀑布倒灌下来,好似双龙出水。 “这是哪儿啊?”姜祁和胖子不由得困惑起来。 他们摸索着往前走去,发现他们站在高地,而眼前出现了越积越多的水流,不知道多广阔的空间被水淹没过半,且此水泄流之势甚急,不一会儿便出现了一片汪洋,然而这汪洋让他们也觉得奇怪,因为还有一半的地面上,一滴水都没有。 胖子忽然惊叫起来,他叫姜祁抬头去看,姜祁一抬头,就看到他们头顶的岩壁之上,居然有日月星辰,都是黄金所做,星辰拱列,围绕着日月,他们抬头看着这些人工制作的天穹,和真正的天穹其实也差不离了。 就在他们仰头观星的时候,忽然感觉脚下震动,震感强烈,居然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就看到眼前的水流翻滚起来,一道道波浪不断涌来,撞击在他们脚下的岩体上,发出了天崩地裂的吼声,就像是钱塘江涨潮一样,那大潮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掀起的浪涛足有几米高,像一堵墙汹涌澎湃。 顷刻间差一点就蔓延到胖子脚下了,两人吓得惊叫起来,刚站起来不到两秒,大地震颤,就又一次将他们掀翻在地,姜祁明显感到这一次整个地面都在倾斜,而且倾斜的角度非常大,两人是直接后空翻翻了过去。 而他忽然看到,就在大地倾斜的时候,他们头顶的日月星辰也在随之倾斜——没错,这些人造的日月星辰,居然也会移动,并不是他们看到的嵌在石壁之中的,而且根据他所看到的朝西北方向的移动,可以判定整个地面是朝东南倾斜下陷的。 两人死死抠住岩缝,才不至于让自己掉进水中。这时候胖子忽然大叫道:“你看,你看对面!” 姜祁艰难地伸长脖子看过去,就见他们对面的岩壁上,居然有一个巨大的八卦图,整个图案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岩壁上,姜祁扫了几眼,也不知道这八卦图放在这里,有什么寓意。 然而还没等他说话,整个大地似乎又一次发生了倾斜,水流顿时朝相反的方向流去,他们一头磕在岩石上,撞得头晕目眩,然而却顺势爬上了岩石,看着脚下的水流奔腾肆虐,心中恐惧不已。 为什么这个地方就像旋转球一样在发生方位上的改变,哪里是东,哪里是西,哪里是南,哪里又是北呢——按刚才这样的倾斜,会不会再过几分钟,就要完全颠倒倾覆,来个一百八十度或者三百六十度的大旋转了呢? 他这时候回头去看身后的八卦图,却发现好像现在看到的图案和刚才看到的图案有不一样了——不是说图形改变,而是八个卦象似乎发生了方位上的变化,不过还没等他看清楚是怎么样的方位变化,他脚下的岩石又一次轰隆起来,似乎又要朝某一方向倾覆了。 姜祁急忙抱住凸出来的岩石尖,眼睛却死死盯着眼前的八卦图,果然他看到中央的太极图不变,而八个卦象,都整齐划一地向顺时针方向移动了一步,按道理来说,顺时针是由北向南移动,姜祁推测他们这一次的倾斜,应该就是西高东低了—— 然而事实上,反而是东高西低,而胖子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嚷道:“那八卦好像是先天八卦!” 先天八卦和后天八卦的区别大了,他之前听白文山讲过,先天八卦乃是伏羲所做,后天八卦是周文王所做,为什么二人,对世界方位的认识,出现了极大的偏差呢?姜祁看着眼前的图案,脑子里回忆后天八卦图形,电光火石之中,他的思路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坎、离由先天八卦图中的东西方变成后天八卦图中的南北方,代表天的乾卦则由正南更换到西北方,发生了135度变化。代表东方的离卦换位到正南。 八卦这东西,本来最先就用来判断天地方位的。 如果从东西南北方位变化来分析,那么先天八卦图与后天八卦图隐含了三方面的变化信息:南北极曾发生了180度换位,东方与南方也发生了换位,代表天的乾卦总共发生了135度变化,代表地的坤卦同样发生135度变化。 伏羲和周文王相差了上千年的人,对地理方位的认知是不同的,为什么不同,因为很有可能的就是,当时的地球方位,就像现在他所处的这个晃动的空间一样,经历了不止一次的变化。 《列子?汤问》:“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说的是共工和颛顼打架,打不过就撞断了不周山,支撑天敌的柱子都倒了,所以天向西北方向倾斜,日、月、星辰都向这里移动;地向东南方向下塌,所以江河道路上的流水尘埃都在这里汇集。这是一个神话传说没错,但是“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这一句,却表明发生过一场天地方位变化事件。 是怎么变化的呢,是地球在颛顼时期向东南方翻转,所以当时人民看到的天上日月星辰会出现向西北方快速移动的现象,那么地球向东南方翻转,古人就必然面临在东南方发生的海浸灾难,除这个海浸灾难,还有一波地球翻转性的大海啸灾难随后出现,这就是在夏朝以前,古人经历的“大水”之患。 此时姜祁看到先天八卦图,坤卦乃是在正北方向,震卦在东北方向,由此可以推出地轴所指北极在这二者之间,就相当于他们所处在南半球一般,他抬头去看,果然看到太阳西升东落,这就是这是伏羲时期的天地方位。 而后的一次震动,地轴偏移,离卦转动90度,从东方变到了南方,他再抬头看,就看到太阳南升北落,而如果想要太阳变成现在的东升西落,就要按照周文王的后天八卦,将岩壁上的八卦图重新排列。 眼看水流已经扑面而来,姜祁来不及跟胖子细说了,只是吼道:“把先天八卦图,变成后天八卦图!” 因为胖子恰好扑在了姜祁对面的石壁上,伸手就能够到八卦图,而他也看得清楚,那八个卦象的确是半镶嵌在岩壁上,的确是可以推动和摘取的。胖子听得分明,费力地挪动着身体,将八个卦象重新排列了,姜祁半个身体已经泡进了水里,吼道:“快点!” 胖子将最后一个兑卦放正位置,就见大地慢慢回正,河水渐渐平息,而他么头顶的日月星辰回复了位置,一切就像是大灾难过去的天地景象一般,姜祁和胖子爬到岩石上,看到他们面前的河流多聚集在东南方向,而西北方向,是高矗的岩石。 西高东低就是中国地势,眼前就是中国地形图,百川江河大海,还有日月星辰,真可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而更让他们惊讶的是,由湍急变为平缓的水面上,由远及近漂浮着一具漆棺,缓缓而来。 姜祁和胖子屏息凝神,一时间都不敢动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东厂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然而等胖子“嘶嘶”地心疼地抽着气把棺材破开了一个口子,就见一霎间十几只虫子从内里盘旋着飞了起来,在黑暗地空间中,带动起一道道阴森的蓝色曳光,随即散开,扑向姜祁和胖子的方向。 只见这虫子是个头很大,是一种大型甲虫,体色宝蓝,头面呈光亮的金绿色,闪着金属光辉。鞘翅近黑色,杂有许多淡黄褐色的不规则斑点,前足特别长,鼓动着翅膀扑过来的时候,姜祁和胖子都猝不及防,被狠狠咬了几口,伤口都见血了。 见这飞虫有这样打的杀伤力,胖子和姜祁急忙闪避,但是有越来越多的飞虫扑过来,而更有意思的是,这虫子只盯着胖子去了,扑满了胖子全身,而姜祁居然身上只有寥寥几只,拍打掉了之后都奔着胖子的方向去了。 胖子大叫着拍打,蹿起来慌不择路地跑,姜祁喊了他两声,一转头就看到他跑得没影了,像是进了来时的通道里——其实他刚才发现,虫子之所以被胖子所吸引,因为地上的手电恰好照到了胖子全身,他刚才跑路的方向也是手电照耀的方向,这虫子大抵是有趋光性的,眼前的石壁的光影上,就汇聚了一堆飞虫。 胖子人不见了,姜祁就小心翼翼把棺材撬开,但见里面除了飞虫,其他什么都没有——这是一具空棺。 他自然知道这是空棺,因为这个地方,真正的棺材,是埋在水底下的。至于为什么会有这具空棺,因为这棺材其实是一艘木船,是让人坐进去,划到水中央的。 姜祁跳了进去,棺材随水自己漂移起来,不多时就见这棺材又一次停在了刚才停顿的地方,姜祁伸头一看,发现这水里若有若无似乎有一点光斑。他将手电含在嘴里,跳下水去,一气往下深入了十几米。 水下冰冷无比,然而他看到的一切更是让他觉得浑身发寒——因为水下有一层冰面一样透明的东西,比玻璃模糊,透过这东西,他看到了一具尸体。 这尸体是一个五十多岁身穿红色官袍的的老男人,但是面容额阔口丰,眉骨棱高,乃是一副十足的好相貌,静静躺在那里,就好像沉沉睡过去一样。姜祁的心一下子轰然跳了起来,他知道这是谁,这人就是困扰他无数个日日夜夜,埋下一切秘密,造成了如今这样局面的始作俑者,汪湛海。 姜祁无法直视这个人,因为他如今半是回忆起了一些东西,他就知道自己和这个人的关系。 他不想有这样的关系,但是他无从选择。 汪湛海尸身数百年依然不朽,而他谋划的一切,几乎可以说是太半功成了,只是这世上到底不允许有这样一个逆天的人的存在,何况他一切的谋划,并不能说是好的。 姜祁看着这个人,又看到环绕他身体的五个盒子,这九宫盒他已经拿到了五个,还有一个在自己手里,还有一个在他的敌人手里。他最后一眼看了汪湛海,将他的面容记在心里,然后缓缓浮了上去。 然而他浮出水面,就有两支黑洞洞的枪顶在他的脑袋上。 姜祁似乎并不惊讶,看到眼前坐在阴沉木棺材里的两个人,“马三元,田启敏——” 没错,用枪顶着姜祁的就是这两人,他们用冰冷的目光打量着姜祁,就像是在看一个从水底露出真面目的怪物一样。 “真是荣幸,”姜祁也累了,双手扒住棺材,露出一个莫名的神色:“来结果我的是你们俩个。” “你是什么时候觉醒的?”马三元紧紧盯着他,用枪迫问道。 “也没多久,”姜祁道:“骨刀并不是贮藏记忆的法器,而是开启记忆的钥匙,你们也没想到,汪湛海已经机关算尽到人神共愤的地步了,他还在淮河边上,为自己弄了个三生石,就算是骨刀丢了,还有三生石存在,一样忘不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田启敏叹了一声道。 “其实我不明白,”姜祁还真认真想了一下:“你们手里有一个九宫盒,缺少这一个九宫盒,这大阵就永远无法开启,汪湛海也永远无法达成所愿,你们怕什么呢,为什么还要对我赶尽杀绝,就像当年对刘盛和做的一样?” “因为你终将和他一样,”马三元道:“走在一条不归路上,而得到记忆的人,就不能称之为人,都是冷冰冰的机器,会穷尽一生,达成这个传承自记忆的目标。你看看刘盛和,可以用十年的时间,筹谋征南将军印,而且他还成功了,这就是可怕的地方。” “我觉得真正冰冷的人,不是我。”姜祁非常认真道:“我只是想起了我曾经是谁,但并不代表我不知道我现在是谁——只是你们根本不会听我辩解,你们要的,只是万无一失的安全感,打死了我,也许就有了,最起码也有几十年的安全感,然后等到下一个人的出现,周而复始。” 马三元和田启敏的眼里都有了一丝触动,只是他们很快就掠过了:“没用,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姜祁就道:“你们让潘大海过来,我要让他亲自结果我。” 马三元就道:“他不想杀你,他下不去手,我们刚才将他打昏了。” 姜祁忽然地笑了一下:“每个人心中有一把火,但外人只看得见他冒出来的烟。” 马三元举起了枪,却忽然看到姜祁嘴角的笑意,这让他感觉不妙——果然下一秒,棺材忽然剧烈晃动了起来,俩人登时站立不稳,摔得东倒西歪,而捉着枪的马三元急忙朝姜祁的方向看去,果然这家伙已经沉进了水里,他大叫着开了七八枪,然而枪枪打进水底,连个水花都看不见,他已经错失了最好的时机。 至于是谁干的,那就很显然了——田启敏一翻身落进了水里,大叫道:“潘大海,你要背叛组织吗?” 胖子从水底露出头来,脸上有一种不顾一切的畅快:“老子我向来就是这么不顾人意,哈哈哈——” 他一把将棺材踢翻,横在马三元和田启敏之前,然后大笑道:“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 姜祁已经游到了岸边,闻言心头一热,眼泪淌了出来。 他回头再看了在水中沉沉浮浮的胖子一眼,就疾步跑出了这个地方。两只黄金鸟飞起来为他指路,他跑出河床,一下子被浪涛刮得七扭八歪,台风已然来临,不过幸好有河道管理局的巡船在河上,发现了他。 他从淮河上来,马不停蹄地飞往了西藏,那是他终要面对的宿命。 从拉萨到塔尔钦再到冈仁波齐山,他租了棉衣上了山,走到半山腰就看到两个喇嘛静静地等待他,看见他也不说话,只是带着他一直往山上走去。 天色微明,蒙胧中天际里自东向西绵延静卧着冈底斯一系山脉,常年不化的积雪与崖畔悬挂的冰川千姿百态,而他脚底这座主峰犹如一把尖刀直插云霄,给人一种万仞冰川直耸天的雄浑巍峨、冷峻圣洁之感。 他慢慢爬上峭壁,看到厚积的冰雪下面裸露的岩石,还有那裸露岩石上植被的耐寒的苔类生物,然后站在这一处峭壁之上俯瞰下去,看到那巨大的秘密。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身旁又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也看到了山下巨型冰斗之下的东西,不由得微微一怔。 “看到了吗,”姜祁道:“昆仑胎这个天定的宝穴里,葬的是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七十三章 其类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谨身殿中,皇帝看着案头上呈上来的一本奏疏,神情晦暗,却并没有打开。 “你口述吧。”他对帷幔后面的人道。 “是。”大理寺卿薛均定了定神:“臣已查明,镇江百姓围攻锦衣卫千户李谦、袁江一事,无人指使,系出百姓义愤。镇江府尹黄思年逮械百余人,俱出一词。” “所以你觉得是义愤?”皇帝道:“你说锦衣卫荼毒天下?” “臣的确如此想。”薛均竟然一口承认了:“锦衣卫荼毒天下,为害甚矣!太祖皇帝设三法司以纠官邪,平狱讼,设锦衣卫本意为缉盗贼,诘奸宄。而今一切冤狱抛开三法司而独听锦衣卫,锦衣卫数兴大狱,多所诛杀,天下因陷害而牵连的人,不知千万。而杀人至惨,未造而极。大枷、断脊、坠指、刺心之刑,惨毒酷烈,无甚于此。” “自古公卿有罪,盘水加剑,诣室自裁,未尝轻折辱之,所以存大臣之体。”薛均道:“刑不上大夫则君臣恩礼两尽。如今大臣有罪,一决武夫之手,用刑至惨,不能保全颜面,臣恳请陛下不当废祖宗法,宜下法司,明正其罪。” 海童脸色惨白,但看皇帝,却没有大怒的迹象。因为皇帝想到了陈瑛的死法,这样被用尽酷刑而折磨致死,的确骇人听闻——但这个事情并不是偶然,高皇帝时候,那么多的公卿大臣都下诏狱而死,岂独一个陈瑛? “锦衣卫不是朕始创,”皇帝竟然极有耐心道:“你说的祖宗之法,是高皇帝创设了锦衣卫。” “洪武末年,高皇帝焚锦衣刑具,盖示永不复用。”薛均铿锵道:“而陛下违之,又贻害天下!” 皇帝脸色大变,然而薛均无所畏惧,竟然又道:“高皇帝那块内臣不得预政,违者斩的铁牌,也被皇上推倒了!” 海童吓得冷汗直流,以为今日要看到薛均血溅当场了,却没想到皇帝原本乌云密布的神色却消融了:“原来是个呆子!也罢,你只断案上面,有些本事。” “这百姓围殴锦衣卫的事情,朕就不追究了。”皇帝道:“你就说你查验的陈瑛案子,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十二位仵作勘验一致,”薛均道:“系刑讯而亡。” 马云进宫,见马骐海童几个在茶房里嘀嘀咕咕,便道:“你们两个老杀才,怎么在这里躲懒!” 两人看到马云,道:“哪里是躲懒,刚才歇下来一会儿。老哥哥回来了?皇爷交付的案子,查的怎么样?” “倒要完,”马云冷笑一声:“人自杀了。” 说起来这里头的责任还真难以逃脱,辑事厂毕竟刚刚成立,所有的番子业务还不熟练,用刑的时候居然忘了卸下犯人的下巴骨,竟叫陈百吉咬舌自尽了。 马云自己觉得要完,然而皇帝听了之后却露出了恶狠狠的目光:“陈百吉是在遮掩山东的真相吗?” 马云头低得更低了——其实是因为番子手上没个轻重,竟然将从锦衣卫那里学来的十八道点心全都来了一遍,谁人能禁得住呢?肯定都熬不过自杀了。马云是越想越气,他原本只是想要陈百吉开口,而手下的番子跃跃欲试,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夸口说用一道刑就可以,结果一道不行,两道三道还不行,都试了一遍,然后人就死了,什么也没问出来。 马云是绝不会轻饶了这几个人的,但没想到皇帝这里没有仔细询问,反而一意认定是陈百吉为了替汉王遮掩秘密而选择了自尽。马云嗫嚅了三五次,终究还是没有张口。 盛寅在郭敬的注目下,经过了层层搜检,进入了春和宫里。 “怎么样?”张昭华急切地问道。 “王先生让我带来了一个消息。”盛寅道:“他说陈瑛有一份纪纲的罪状,记录了纪纲所有的罪行和没有擦干抹净的蛛丝马迹。陈瑛被锦衣卫带走时,把这个东西交给了他的老仆。” 陈瑛果然是心有七窍,他和纪纲这样合作无间,却也背地里留存了纪纲的案底。而这一份东西,一定是最骇人听闻的,蚊子腿是扳不倒纪纲的,陈瑛抓住的一定是纪纲的命脉。 “纪纲知道这事情吗?”张昭华道。 “不知道。”盛寅道。 张昭华瞪大了眼睛:“那这个老仆,现在在哪里?” “在张府上。”盛寅道:“他听闻了陈瑛遇害的消息后,就连夜赶到了京城,径直找上了张府——” 这个老仆说,陈瑛告诉他,自己此行恐怕凶多吉少,若是一月内没有消息,就让他起程去南京。若是噩耗传来,就把东西交到张府上。 盛寅道:“东西在王先生那里,他说东宫看守严密,不能传递东西,也运作不得。” 张昭华听到了还有这么一个可以置纪纲于死地的杀器,是先喜后忧。以东宫现今的情状,根本无法联络朝臣,将此物大白于天下。 “王先生很笃定地说,”盛寅道:“纪纲快要倒台了。” “他哪儿来的信心?”张昭华摇头道。 “他说,”盛寅道:“陈百吉被抓了,而且还自尽了。” 这一下张昭华不可置信地跳了起来:“真的吗?没有骗人?” “说是千真万确的消息,”盛寅不知道陈百吉是谁,只是如实叙述:“他说东安门新设了一个辑事厂,领头的人是宫里的马云公公,马公公手下的人抓了陈百吉。” “东安门辑事厂?”张昭华来来回回念了几遍:“东……厂?” 难道就是那个赫赫有名和锦衣卫并列的东厂?张昭华哈哈笑起来:“东厂!哈哈哈,锦衣卫总算嚣张不起来了!” 锦衣卫和东厂是后世小说电影中很常见的元素,它们的关系被演绎地淋漓尽致。并称“厂卫”的两大特务机关,从一开始就是互相牵制,互相制约的关系。东厂坐大了,锦衣卫就俯首帖耳供人驱策;锦衣卫强势的时候,东厂自然是跪下来叫爸爸。现在纪纲终于不再是一家独大了,皇帝偏偏在这时候设立了东厂,本身就是对纪纲不信任。 “纪纲的罪状,要是能捅到东厂去……可惜,”张昭华道:“马云却不是个邀功的人——他可能还不太能意识到东厂和锦衣卫之间的关系,但他人老了,早晚要被年轻的取代。他求个不功不过,其他人可就不是如此了。到时候锦衣卫不论还是不是纪纲把持,都不再是一手遮天了。” 张昭华在内宫之中,连个人都见不到了,所以一切事情,便只能交给王度运作。而王度实在是让她惊喜。 “王度的情报工作,做得好啊!”张昭华大喜道:“我都想知道他的情报来源了。” “王先生说,那罪状他看了,说有一条也许适宜娘娘在内廷用。”盛寅道。 盛寅走后,张昭华终于感觉到遮盖在东宫头顶上乌云密布的天空透下来了一缕阳光,然而这阳光并没有叫她真正的高兴,她似乎觉得心里空荡荡地,失去了很多东西。 陈瑛自尽,保住了她的秘密,当初她看到这人有一身的傲气,却原来也有一身的傲骨。她分不清这个人是在报答她,还是根本不想欠她。 宁肯用最后的生命燃起烈火,把那些迫害他的鬼蜮小人焚为灰烬,留下一个震撼世人的结局——他死的时候也许十分快意,想到他的死会是如何的惊天动地,很快又会成为左右朝局的关键,这样的死法,纵使死又有何苦? “终于可以还给你了——”仿佛陈瑛的声音就在耳边。 “报娘子之恩,”仿佛又听到了开平马场上烈烈的风声:“死而不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七十四章 录囚 ,最快更新昭华最新章节! 北镇抚司诏狱中,正在欣赏用刑的李春被匆忙唤出来:“大人,阳武侯薛禄来了!” “他来干什么?”李春一听,疑惑道:“又想被咱们都督开一次瓢?” 薛禄和纪纲的恩怨早在京中传为笑柄,无人不知。为了争夺一个女道士,纪纲用金瓜给薛禄脑袋开了瓢,脑浆子都流出来,这人竟然没死,但是从此之后对锦衣卫是避之不及,因为皇上那时候偏袒纪纲,一句话都没有问。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李春乐道:“这老匹夫今天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上锦衣卫来挑衅?” “大人,”手下人道:“他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来的!” 李春匆匆赶到大门,就见薛禄不仅是一个人来,他是带了兵来的。李春这一下怒了,“阳武侯,你敢带私兵围攻锦衣卫衙门!” “看好了,”薛均黝黑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切齿的笑容:“这可是京卫,龙骧卫!” 薛均看着锦衣卫众人一副愤怒而吃瘪的神色,不由得心怀大畅,他从马上下来,走入镇抚司中,左顾右盼没见着纪纲,嘴上哼了一声,却也知道这人不在这里,便道:“本侯是奉了圣谕,尔等快快接旨!” “录囚?”李春李谦几个听完了圣旨,面面相觑道:“陛下怎么想起来录囚?” “你还敢怀疑皇上的旨意?”薛禄呵斥道。 “不敢,”李春那个恨啊,牙根痒痒地,但是面上还不能现出来:“只是臣只听闻在押刑部和大理寺的囚犯,有复核审录之制度,没听闻锦衣卫也有录囚之说了?” 录囚创设于汉代,指皇帝、刺史、郡守,审录在押的囚犯,检查下级机关的缉捕、审判行为是否合法、是否有差错,以便及时平反冤案、及时审决案件。这个录囚工作,刑部和大理寺约莫有七年没有做过了,因为天下的大狱都在锦衣卫,刑部和大理寺空荡荡地,只能审核一下地方司法机关呈上来的案卷。 锦衣卫录什么囚呢,这不可笑吗,录囚是查看监狱里是否有冤屈的人,锦衣卫里关押的都是皇帝亲口吩咐抓进去的人,这里面多得是有冤没处申的人,但皇帝要你死,你还能活命? 李春就是想到这一点才有所疑问,而薛禄眼睛一瞪:“皇上说要录囚,本侯不过打个招呼,老天官蹇义和大理寺卿薛均才是复核刑狱之人,你们找他们问去!” 薛禄带来的兵马很快控制了锦衣卫南北衙门,薛禄道:“把所有的刑名卷宗封好,跟随本侯去诏狱,本侯要一一核对诏狱关押的犯人。” 锦衣卫那座天下闻之色变的诏狱,让薛禄早就想一探究竟了。刑部的大牢和诏狱一比,简直是天堂。官民有犯罪者,若是被缇骑抓捕,解送往诏狱,甚至有被活活吓死的。 薛禄只见眼前这座高大的青砖墙下,有一道沉重铁门。而这铁门竟然设有绞盘,内外的人共同启动,才能将门打开。守卫看到薛禄,十分警惕,似乎就要摁动警报,直到薛禄身后的谢川走了过来,他才听从吩咐打开了大门。 “佥事大人,”守卫道:“这是什么意思?” “皇上圣旨录囚,”谢川道:“你快带钦差大人进去。” 薛禄兴致勃勃地下了台阶进入了地牢之中,却没想到一股腐臭之气差点没有把他熏晕。 一行人捂着嘴巴进去,还要打着灯笼,一路上就听到脚下老鼠乱窜的声音,好不容易点燃了石墙上的灯,这一看之下,差点没把薛禄恶心死。 “这是人是鬼?”薛禄指着他面前的一座单间牢房里的人影问道。 “自然是人了,”狱卒道:“不过跟鬼也差不多了。” 能叫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杀人不眨眼的薛禄看得失色,那自然是惨不忍睹的情形——只见这人倚在墙边,脸上残缺不全,像是被老鼠啃过,两眼只剩空洞洞的眼眶,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好皮肉,蛆虫在肉上隐约可现。 “诏狱人间地狱,果然名不虚传!”薛禄脸色铁青,而他身后的兵卫已经忍不住干呕起来了,“这人是谁?” 狱卒在一旁介绍道,诏狱里关的皆是钦犯,这个人之前也是个名人。 “他叫梁时,”狱卒解释道:“原先是翰林院典籍。” “十才子啊,”谢川见薛禄不知道,就道:“张羽、杨基、高启、徐贲、王行、杜寅、张适、梁时、浦源、方彝、钱复十人,又号北郭十友,名倾天下。” 薛禄是个不识字的大老粗,这么多年了,皇上对他是恨铁不成钢,因为这家伙打仗是一流,就是不肯读书,不过他对文化人是倒算是礼敬,闻言道:“倒是听过高启。能和高启齐名,那真是大大的读书人了!怎么被打成这样?” “被牵连进解缙的案子了。”谢川道:“永乐九年,皇上圣驾回来,不是抓了解缙,攀扯出许多东宫属臣吗?” 解缙入狱之后,很快在锦衣卫拷打之下,牵连了一批人,这些人分别是大理丞汤宗,宗人府经历高得抃,中允李贯,赞善王汝玉,编修硃纮,检讨蒋骥、潘畿、萧引高并及前礼部尚书李志刚。而这些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酷刑折磨,牵连了更广泛的一批人,连已经六十余岁快要致仕的梁时也被牵连了进来,而因为此人素来厌恶锦衣卫,甚至还写了诗词讽刺纪纲,被纪纲着意喂了几道“点心,”,就成了眼前这人不人鬼不鬼就等着咽气的模样。 “其他的东宫属臣呢?”薛禄道:“都是这个样子?” 谢川点头:“其他人都被折磨地生不如死,只除了解缙。” “不会吧,”薛禄不信:“当年的李贞案,你们纪都督身在案中,抓到了解缙,能不往往死里弄?” “纪大人最想弄死的人,他不是已经弄死了吗?”谢川轻描淡写道:“至于为什么没动解缙,我倒是有个揣测,讲出来怕不好听,纪大人也不会承认啊。” “你说,”薛禄盯着他:“为什么?” “他想要让皇上亲口下令,杀死解缙。”谢川道:“对于解缙来说,这是个狂傲到骨子里的文人,你若是加意折磨他,他反而如饮甘酿,越是折磨他到死,越是成就他的傲骨和名声。只有皇上的圣旨赐死,才会让这个人露出,怎么说,纪大人想要看到的东西。而对于纪大人来说,皇上亲口下令杀死解缙,就等于真真正正地终结了李贞案,皇上选择相信他纪纲,而不是陈瑛。” “你讲这话可是要负责的。”薛禄道。 “那我可就什么都没说。”谢川道。 随着脚链叮铃的声音,每一个房间的犯人都被拉了出去,永乐九年被关进去的文臣只存活了名单上的一半不到,而且有的痴傻了,有的疯癫了。而最近关进去的二百余文臣,也都衣衫褴褛神色委顿,一点点声音就叫他们战战兢兢惶恐不已。 薛禄对这群文人的同情心远不如前来录囚的蹇义和薛均,这两人一见到如此惨象,竟都涕泗横流。这一点薛禄绝对是可以理解的,自己在战场上看到袍泽死了,心里的感觉是什么样他是知道的。 “大人,”手下人跑过来道:“蹇大人要求医士过来诊治。” “算了算了,”薛禄大手一挥:“叫过来吧。” 景阳宫中,康嬅瞧着桌上的东西,哼了一声:“送过去吧,王贵妃打头,六宫都往东宫送东西,本宫也不能缺了不是吗?” 东宫解了禁,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锦衣卫那里传来录囚的消息,又叫康嬅心里不安。她不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还是东宫的回光返照。 “之桃呢?”她左顾右盼道:“我一上午都没见她人了,到哪儿去了?” 康嬅身边的太监宫女的名字,都那样富有文华。她的几个大宫女,分别叫之桃,之李,之蹊。 “不知道,”之李回道:“奴婢去寻吧。” “快去,”康嬅道:“下午我还要去听戏呢,有一套叠翠头饰,放在库房里了,只有她知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七十五章 庆丰年 “我看这天阴沉沉地,”几个小昭仪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怕是快要下雪了,今冬第一场雪,张娘娘说要排《庆丰年》的新声呢。” “我听着这《荆钗记》就好啊,”一个道:“但你们看,张娘娘都快打瞌睡了。” 教坊司排演的《荆钗记》又是王娘娘爱听的南戏,张娘娘坐在那里听了两出,倒是吃了三盘点心。 “太子妃呢?”张贵妃环视了一圈,奇道:“她不是说要来吗,我都好些日子没见她了,怎么地也要好好说说话。” 结果一圈人没有一个应声的,张贵妃就道:“怎么人没来,也没来一个传话的人?” “去春和宫,”王贵妃之前派人叫了一次,结果派去的人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再去请。” 等到下一出戏开锣的时候,才眼见太子妃的肩舆停在了殿外。张昭华疾步走进来还没有说话,张贵妃倒是笑道:“别让她狡辩,先灌她三杯梨花酒!” 还真有几个小妃嫔嘻嘻哈哈凑了上来,不过看清了张昭华的神色,却又逡巡不前了。 “娘娘,”张昭华道:“非是我有意推脱,我有多大脸面,能让贵妃娘娘三催四请的,只不过着实遇到了个不好打发的事情,我没法定夺,只能请二位娘娘做主了。” 王贵妃仔细看了看她,就叫那边的箫鼓停了,道:“什么事情?” 张昭华轻飘飘掠了一眼张贵妃下首的康,道:“和康嫔有关。” 康神色不定,却娇笑道:“太子妃娘娘打趣我!莫不是我送去的礼物不合太子妃的心意?若是南湖的珍珠不喜欢,我那里还有一套雪耳玉杯,拱手奉上。” “康嫔说笑了。”张昭华不为所动:“你的馈赠,我可不敢收受。” 这下康嫔面子上挂不住,其他在座的妃嫔也都觉出不寻常来。张昭华嘴角勾出一个似有似无的弧度:“康嫔的大宫女去了哪儿,康嫔不知道吗?” “之桃?”康道:“今早上就没寻着。” “那好教娘娘得知,”张昭华道:“今早上春和宫的大门开了,这第一个见到的不是别人,就是康嫔的大宫女之桃,在殿外鬼鬼祟祟伸头翘尾的,见到人却跑地快。想来东宫封门闭户久了,这虫蛇狐鼠乱窜,扰的人忿怒我就将人抓住了。” “这是我的不是,”张昭华瞧见康嫔越来越差的脸色,道:“可是这个之桃好生奇怪,我不过吓唬了几句,她就像做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情一样,涕泗横流惊慌失措,未几倒是说出了许多骇人听闻的事情。我是万万没想到,因而耽误了来听戏的时辰。” “之桃,”王贵妃道:“康嫔,是你派她去东宫的吗?” “我好心好意,让她给东宫送了东西去,”康嫔像是被捋了虎须的大猫一样:“太子妃娘娘倒是将人给拿下了,这就是东宫的礼节吗?” “康嫔娘娘息怒。”张昭华道:“你送礼物是在巳时二刻,可之桃是早在卯时一刻的时候,就出现在了春和宫门前。” “之桃究竟说了什么话,”张贵妃倒觉得像是听戏一样,“可以称为‘骇人听闻’?” 谨身殿中,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瘐死?”他道。 “纪大人说是瘐死。”薛禄一摊手:“没有尸首可验。” 之后又是一阵沉默,而皇帝注意到薛禄不太好看的神色:“你怎么了?” “嗯陛下恕罪,”薛禄露出难堪的神色:“臣胃上反酸,恶心想吐。” “你吃坏东西了吗?”皇帝道。 倒是有个小太监短了个痰盂过来,薛禄背着皇帝还真吐出一些腌之物来。吐过之后的薛禄舒畅了许多,不好意思地瞅着皇帝笑。 “臣没有吃坏东西。”薛禄道:“臣就是想起了那些从诏狱里拖出来的人,臣饶是久经沙场,见惯了死人,也实在难以忍受。” 皇帝神色叵测,而此时马云忽然从殿外进来,脚步飞快地走到皇帝身边,附耳说了什么。 薛禄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头顶上皇上的声音:“阳武侯先退下。” 薛禄走了之后,皇帝才道:“你再说一遍。” 马云擦着冷汗,小心翼翼道:“太子妃娘娘抓了康嫔身边的大宫女,从她嘴里问出了康嫔和纪纲c纪纲” “未选秀之前,”皇帝神色反而没有料想的那样骇人:“就在纪纲府上?是纪纲豢养了她?” “还说在宫里,也有办法联系。”马云道:“兹事体大,现在王贵妃和宫正司的人只是将人羁押,不敢审理,特奏明陛下。” “不用审了。”皇帝道:“赐个全尸,依旧以嫔礼下葬。” 他伸手将被袖子压出褶皱的书页抚平,“朕于古之君王,最推崇的就是唐太宗。只因唐太宗和朕遭遇相似,虽非长嫡,介以功成。他有三嫡子,朕也有三嫡子。老大虽然不成器,却也没有像李承乾一样,起兵谋反。老二虽然最为钟爱,却心有不足。” 皇帝袖子底下的书页上露出了这样一行字我若立泰,则是太子之位可经营而得。自今太子失道,藩王窥伺者,皆两弃之,传诸子孙,永为后法。 唐太宗在经历了魏王夺嫡之事后,伤心欲绝,为了避免玄武门事件的重演,他说出了一句著名的话,若是太子无道,而其他藩王有取而代之之心,且的确用了“经营”的手段谋夺,则两个人都不选,另择他人而立。 “唐太宗的儿子那么多,”皇帝叹道:“可朕有几个儿子呢?” 马云就怕皇帝感伤,这些时日来,皇帝的头发白了许多,底下伺候的人也跟着担惊受怕。“皇爷,”他道:“都是好儿孙,苗儿在呢,就算是歪了,扶一扶也就正了。” “朕看朕这三个儿子,是已经成型了,矫治不过来了。”皇帝道:“倒是太孙,朕还能好好把他掰一掰。既然山东的事情另有隐情,朕也就不再追究他了。他长这么大,总该遇遇不如意,糖水里头泡大的人,朕之前没舍得给他上这一课,如今吃了教训,就是好事。” “你去跟王贵妃说一声,”皇帝道:“明年开春,全国大选,为太孙择妃。” 马云“啊”地一声,惊讶道:“太孙选妃?” “他都十六岁了,”皇帝道:“先成家后立业不是吗,有个人管着,给他收心,他就不是个小孩子了。朕也是十六岁结的婚,隔年就有了永安,等到高炽生下来,朕就被高皇帝遣去了封国,也能独立打仗了。” “明年采选一年,”皇帝算来算去:“后年紧赶慢赶,立夏之前把事情办了,朕也就放下了一件大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太孙 春和宫里,金英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太孙的起居,半晌又听到太子妃不轻不重“嗯”了一声,顿时吓得两股战战:“奴婢全都说了!” 他是全都说了,连太孙一天上几次厕所,粪便的颜色都说地清清楚楚张昭华就道:“太孙近日学业怎么样?” “内阁学士交口称赞,以为进益良多。”金英道:“往日是一下课就走,如今温书四五遍,方才离开。” “离开了文华殿,也没见他来我这里啊?”张昭华道。 “皇爷那里有召,”金英道:“太孙观政,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这么说,这一次还算是因祸得福,”张昭华道:“就盼着他长进一点了。我也不问别的,大选的事情他也知道了,也没什么反应吗?” 金英道:“一切全凭皇爷c娘娘做主。” “给他自己选老婆呢,”张昭华道:“合不合意他知道,日子也是他过,怎么没有关系?他不来东宫,我看是没法见玉姐儿吧。你跟他说,人家姑娘大了,平日里山盟海誓不知许下了多少誓言,临了却给不了人家名分,那就不要纠缠了。我就做主,把玉姐儿指个好人家,东宫嫁女儿一样送出去,也不枉她在我膝下十年。” 而此时的谨身殿中,钦天监的官员上奏道:“启禀陛下,微臣夜观天象,占得贵人星气见于房宿c心宿。” 杨荣在一旁道:“河南开封府之杞c太康c仪封c兰阳四县,归德c睢二州,山东之济宁府,直隶凤阳府之颍州,徐c宿二州,寿州之蒙城县,颍州之亳县,皆是房宿c心宿之地。” 杨荣对天下地图了然于心。 “那这范围也太大了,”皇帝不满道:“选出来至少要上百人。你们再算。” 另一个钦天监的官员道:“微臣今日又测算了一遍,星气见降娄,当在济河间求之。” 所谓的“房宿”c“心宿”是二十八宿分野图,即天上的二十八星宿对应在地上,所划分的范围。而“降娄”指的不是星宿,而是星次。 在更明细的二十八宿之前,春秋战国的人普遍使用的是十二星次。十二星次最早出现在殷商时期,在《左传》c《国语》这样比较官方的史书中,屡次提及。十二星次与二十八宿互相联系,从而两种分野也在西汉之后逐渐协调互通。 十二星次有星纪c玄枵c阪訾c降屡c大梁c实沈c鹑首c鹑火c鹑尾c寿星c大火c析木,配以列国则星纪为吴越,玄枵为齐,訾为卫,降娄为鲁,大梁为赵,实沈为晋,鹑首为秦,鹑火为周,鹑尾为楚,寿星为郑,大火为宋,析木为燕。 “鲁国?”皇帝咂摸了一下:“这范围不大,山东济水之间,沿河慢慢寻找。” 他说着看了一眼毫无反应的太孙,道:“太孙怎么看?” “孙儿全凭皇爷爷做主。”朱瞻基道。 “朕看你若有所思,”皇帝笑了两声道:“是舍不得那个叫琢玉的丫头吧。” “啊!”朱瞻基结结巴巴道:“皇爷爷” “朕还知道你去沧州吃了一口泊头鸭梨,觉得好吃,快马加鞭送来给她,结果送到的时候,梨子已经蔫了。你觉得心意不到,干脆用水晶做了一个梨子模样的,是不是啊?” 朱瞻基这回神情局促,不知道说什么才对。 “朕也是见过她的,是个玉人。”皇帝道:“只是你遇着她,尽想着玩了,这样不好。朕希望你身边服侍的人,是能规劝你的人,事事都逞你的心意,不是好事。” 见朱瞻基郁郁,皇帝就道:“你要是真的喜欢她,她做不得太孙妃,太孙嫔倒是可以。” 朱瞻基终于忍不住高声道:“皇爷爷,孙儿非她不娶,我c我已经答应要她做我的正妻!” “没用的东西,”皇帝没有生气,不轻不重地骂了一句:“你喜欢哪个女人是她的福分,一道旨意就行了,天下哪有不屈从的人?可是正妻的位置,岂是能轻易许诺的?” “是,是,”朱瞻基摸不准皇帝的心思,忙赔着笑道:“孙儿和她在一起,也没有天天玩耍,玉姐儿常常督促我读书,跟夫子一样,说的我都头疼品行上也足堪夸,绝对是孙儿的贤内助,她跟孙儿都七八年了,青梅竹马长大,这样的情分别人原也难比,孙儿不能不给她一个交代皇爷爷最疼孙儿,千万要玉成孙儿的好事儿” 皇帝淡淡道:“果然孙儿大了,有自个儿的主意了,婚事上,主意更大。” 朱瞻基一听就知道不好,急忙道:“孙儿不是这个意思” “朕看这女人也把你迷得五昏三道了,”皇帝冷冷道:“若是个安分守己的,也不会撺掇你要拿下这太孙妃的位置,将来像李凤娘一样,挑拨两宫不睦,那时候再说什么悔不当初,也就迟了。要是她挟恩自恃,朕看你将来子嗣上都困难着呢!” 朱瞻基跪在地上,冷汗涔涔。 就在他不知所措天人交战的时候,却听到皇帝道:“你这几日观政,感觉如何?” 朱瞻基还以为这个话题过去了,松了口气道:“收获良多” “只在这谨身殿里,看君臣问答,可不够。”皇帝道:“你将来可是要继承皇爷爷的祖业的,朕打算叫你上朝听政,奉天殿上才见真章。你不仅要观摩,朕还要考校你。” 这下一直低着头的杨荣和钦天监的几个官员都抬起了头来,惊讶万分。 这种待遇太子也有过,但很快就取消了。不过太子监国的时间也长,也就不算什么了。但是太孙上朝的话,那可是第一次虽然他之前在北京监国,但北京的六部官员稀缺不全,且都忙着营建宫殿,庶务上几乎还是夏原吉打理。这一次的临朝听政,可就算是太孙第一次正式会见群臣,参决政务了。 皇帝说着目光看向桌上的文书,道:“过一会儿吕震过来,朕就会把旨意送到礼部,旨意一旦发下去,断无更改之理。你自己参详参详。” “是”朱瞻基道。 他知道,皇爷爷给了他选择,一头是权势,一头是心爱的女人 他觉得自己即使选择了玉姐儿,以皇爷爷如此坚决的语气,也是不可能叫她做自己的正妃,如果再犟下去,甚至让皇爷爷起了杀心也不一定。而权势伸手可得,他不想再来一次被汉王玩得团团转的经历了,汉王能得圣宠就是因为他有军功,若是自己没有办法和他抗衡,但凭一个太孙的身份,终归是任人欺玩。玉姐儿那里他要是好好哄的话,虽然哭闹一时,总也哄得回来,她不依靠自己,也无处可去。太孙妃这个位置,现在他没有办法,不代表以后的以后,他还是这样没有办法。 他跪在那里,目光忽明忽暗,皇帝也不催他,慢条斯理地看完一摞奏章,等吕震进来的时候才抬头看着朱瞻基道:“你有答案了吗?” “是,”朱瞻基艰难地从嗓子中挤出一个字,道:“儿女情长,哪里抵得上家国之重?” “知道就好,”皇帝道:“别叫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东西蒙了你的眼。朕还盼望你早点立起来为朕分忧,朕就可以安享晚年了。” 朱瞻基跌跌撞撞地穿梭在宫墙里,背上的伤即使已经没有了痕迹,但似乎不停歇地抽痛着。他知道这是在提醒着他,往昔的他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不再是那个敢无法无天地顶撞皇上,敢仗着宠爱横行无忌的人了,若是今日这件事发生在以前,他会不管不顾地撒泼打滚,甚至拿自己威胁皇上也要达成心愿,最后的结果一定他赢。但现在,他已经不确信自己在皇上心里的地位,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依仗可以要挟,他不能再做出这样孩子气的举动,因为皇帝已经把他定义为长大了。 他原本笃定许多东西,但现在都不作数了。而他努力争取,根本没有用。本以为非玉姐儿不娶的坚定,在能否获得权势的诱惑下,竟然那么轻易就动摇。他在玉姐儿的眼里,恐怕已经成了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七十七章 石壕村 朱瞻基仿佛走在了烂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甚至抬腿都万分困难,他越走越是佝偻起来,仿佛背上压了无穷尽的重负。若是有人看到他此时的眼睛,定然吓一跳,因为这眼睛里满是红血丝,露出狰狞的凶光来。 “太孙殿下!”身前身后竟然都有人唤住了他。 朱瞻基本能地挺直了腰,但他看到前面的人是朝他奔过来的太监和宫女,估计是要过来扶住他而身后的人是从大殿里尾随出来的学士杨荣。 朱瞻基喝退了太监,转头已经收敛了神色:“杨学士,什么事情?是皇爷爷那里还有事情没有吩咐完,要我再去一趟吗?” “不是,”杨荣的目光在太孙脸上盘桓了一圈,道:“臣是按要求将皇上的旨意备份一份,送往文渊阁。” “旨意,”朱瞻基果然被他手里的黄色纸笺夺去了心神:“就是那个” “就是敕谕礼部,准备让殿下临朝观政的旨意,”杨荣道:“还有一份,是备采秀女,敕谕山东诸司配合访查秀女殿下也可以一看。” 朱瞻基道:“我能看?” “当然,”杨荣把圣旨交到了太孙手上:“这并不是机密文件,很快天下人就都知道了。” 朱瞻基看第一份旨意自然是欢喜的,但是第二份,就让他神色寡淡,甚至杨荣仔细看的时候,还能看到他藏的很辛苦的厌恶之色。 朱瞻基把旨意交还给杨士奇,心中忽然一动:“杨学士,我第一次临朝,一窍不通,怕还有许多事情,要麻烦学士教我呢。” “太孙勿忧,自有皇上保驾护航,”杨荣谦恭道:“臣自当时尽心竭力,为太孙分忧,也就是为皇上分忧了。” 恐怕刚才大殿之上,那么多人里,只有杨荣看清楚了局势以及帝王的心思。临朝观政,是皇上将太孙驾到了虎背上,他扶持起了太孙,和太子以及正在蓄势待发的汉王对上,他既不想让太子以为东宫从此平安,也不想让汉王有越来越不安分的野心,同时又给那些不肯归附任何一方的人,提供了第三种选择。 从一段时间来看,太孙和太子是一体的,他们会一起对付汉王汉王似乎在这一次的夺嫡中,偷鸡不成蚀把米,这让杨荣对自己之前的选择感到了一丝悔意。不过现在他很快就有了办法。 “殿下,”太监金英走过来:“娘娘让您过去。” 朱瞻基默默拍了拍裤腿上蹭上的灰尘,转头朝东宫的方向走去。 “你是说你打算叫玉姐儿做你的太孙嫔?”张昭华道:“这是你的打算?你叫她从太孙妃降到了嫔御?” “皇爷爷执意要另择太孙妃,”朱瞻基道:“孩儿苦求不果,一筹莫展。” “这我倒是不信。”张昭华打量了他一圈,道:“你从小是个什么性子我一清二楚,什么东西越是不叫你碰,你越是千方百计要碰,总要叫你遂了愿。这一次你不跟你皇爷爷死磕,肯定有原因。” 朱瞻基就是这样,张昭华说的不错,不让他上战场,他偏要去,上不了漠北的战场,就去了山东逞威风。小时候他外婆把他圈在怀里不让他跑到外面被炮弹的声音吓着,结果他就滴溜溜转一晚上总算在天明的时候跑出了屋子。 有一句话绝对是真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张昭华觉得他即使挨了一顿打,也不见得会真的改了他那个性子。 朱瞻基咽了口唾沫,也就把他要上朝观政的事情说了。说张昭华对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人了解,而朱瞻基对自己这个从小就惧怕的母亲也是了解的。他觉得这一回,母亲能体谅他,毕竟两者其实根本不需要衡量的。 但这一回他错了。 “你也知道二者不需要衡量,”张昭华难以置信道:“你皇爷爷难道不知道?不管太孙妃是谁,你都会临朝观政,本来根本没有舍弃一个成就另一个的选择,他给你选择是因为这是你选择的。” “你怕了,所以你没有尽全力。你以为这是唯一的选择,所以你不敢反抗。”张昭华道:“你真的想尽一切办法说服你的皇爷爷了吗?你如果说,孙儿心目中的妻子,不仅要和孙儿白头偕老互相敬重,还要做孙儿的知心人,我知道她,她知道我,生一个衾,死一个椁。孙儿想过热乎乎的日子,不想过只是敬重却不贴心的日子。皇爷爷为孙儿挑选的人,一定样样都好,但她的好,孙儿也许无动于衷。生在天家,已经难有普通百姓的欢乐,但孙儿还存那么一点侥幸,想学做石壕村里的夫妻,而不是长生殿上的帝妃。皇爷爷半辈子书于竹帛的功业太多,孙儿难及万一。但孙儿唯独羡慕的是您和仁孝皇后的感情,皇爷爷已经找到了一个又敬重又深爱的人,这样没有遗憾地走过来了。孙儿也不想给自己深爱的女人留下遗憾。你这么说,皇上真的会一点都不犹豫c不动摇吗?” 张昭华道:“我猜你不会这么说,也想不到这么说。你大概就是把玉姐儿的好列了出来,证明她是如何适合太孙妃的位置,就像小孩子在努力证明自己的玩具是多么有意思一样,你依然还是个孩子,你皇爷爷就永远不会考虑你的想法,这和你会不会拥有权势无关。” 看着瞪大了眼睛仿佛失魂一样的朱瞻基,张昭华道:“现在你没有兑现承诺,你面对玉姐儿,永远都会心存愧疚。而你面对将来的太孙妃,永远都充满憎恶,因为她会提醒你今天是如何在压迫下做出了违心的选择,你不敢怨怼皇上,就只能怨她。而对玉姐儿来说,你数年一日地告诉她,太孙妃就是她,不会有旁人,忽然有一日那个位置却归属了别人,她心里怎么想?这样金尊玉贵养在宫廷里,我亲手教她打理宫务,我可以说,没有任何人能比她做的更好了。她本来要做你的贤内助,与你比肩齐眉,现在却要她匍匐在另一个样样都比不过她的女人脚下,做个金丝雀,做个邀宠的女人,根本不敢说什么贤德的话,因为贤德这样的词,是属于太孙妃的。她稍有逾矩,不知道有多少流言蜚语,说她不满太孙妃。你对正妻冷落,别人也要怪在她头上,说是她挑唆了你,叫你冷淡正妻。她心有不足,你也心有不足,这就是你未来婚姻生活的隐患。你让将来的太孙妃如何自处,她又做错了什么,你迫于圣命娶了她,把自己不敢抗争造成的愤怒c羞愧倾倒在她身上,觉得是她阻碍了你的爱情,把一切的不幸归咎在这个一点错处也没有的人身上?” 张昭华知道朱瞻基有一点怨恨,怨她不把这一切早一点说给他,但张昭华也很失望,看来之前那一顿打,不过是让他意识到了权势以及伪装的重要,别的什么都没有长进。 “你记着,”张昭华深深望着他:“什么都是你自己选择的。” 等朱瞻基摇摇晃晃地离开,玉姐儿才从屏风后面走了过来,伏在张昭华膝上放声大哭起来。 “好孩子,”张昭华抚摸着她头上的金雀钗,道:“皇上宝贝太孙,将他在蜜罐里泡大了,直到现在才下狠手整治。我也宝贝你,但我早早教你见了世情,不过你还不知道许多事情,你真的知道太孙什么性子吗?” 见玉姐儿眼睛肿成了油桃一般,露出迷惘的神色。张昭华道:“他出生不多久就遇上了靖难,皇上和皇后来不及亲近他,也害怕那一仗打得没有结果,不肯和他亲近,害怕他长大记得,因为那时候打算坏事了之后就把他悄悄送走,总也留下了根。” “但之后形势好转,”张昭华道:“皇上皇后就加倍疼爱他,加上他确实机灵,让皇爷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过多的溺爱就养成了他这样骄纵的性子。你知道他在我膝下的时间也就大概只有四年,之后我就再插不上手管教他了,反正我说什么,第二天皇爷就故意反着来,我也不一定就非要板着脸呵斥做个严母的,但是我不这么做,他就没什么顾忌,皇爷那里就不能做好人我越是呵斥他,皇爷才越珍视他,我有私心皇上做了龙椅后,对其他儿孙算是一样的慈爱,但对高炽,却渐渐没有了慈爱,反而越发刻薄。因为皇权天然会对最接近它的人施加伤害,但太孙还离得远,皇上宠爱太孙,太孙是太子的儿子,皇上再怎么训斥东宫,储位都是安稳的。” “可是太孙的性子再也拗不过来了,”张昭华道:“在此之前从未经过风浪和打击,又骄傲又自大,像一尊漂亮的瓷器,看着坚硬,一摔就碎。如果有人一辈子保驾护航,他也许还可以一直高傲下去,但皇上稍微一松手,他就脆弱不堪。偏偏他还心大的很,总要跳下桌子去看看地上有什么,我们看到了,就把他摁回原位去,但总有看不到的时候,那又该怎么办?难道真的坐视他摔得粉身碎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七十八章 石瘕 “你和他本也不太匹配,多的是时候要你顺从他,”张昭华道:“长此以往,也有很多委屈。玉姐儿,我没有女儿,把你当女儿养大了,你做我的媳妇,是我的福分,但眼看太孙不会只你一个,若是你做了大妇,底下人多也就罢了,可是你只能做个嫔御,头上压着一人,今后新的旧的都来,不能只有个情分撑着。年轻着时候指着这个活,老了就是另一番活法。你真的跟他过,那对外的窗子,可就都关着了。” 张昭华越发感叹:“你也可以不选他,我给你指一门亲事,达官显贵还是富足人家且都不算,嫁过去没有这样多的委屈,富贵寿考c平安喜乐一辈子,难道不比在宫里强?” 玉姐儿眼泪一串串滴下来:“可我舍不得娘我也c我也不甘心” “唉!”张昭华这下无话可说了,“世上不甘心的事情太多了,果然是当局者迷,劝别人都会说看开,轮到自己才知道根本看不开。这也是你选择的。” 玉姐儿伏到太子妃身上,渐渐地止住了抽泣,她抹着眼睛直起身来,勉强一笑,“哭一会儿,心里好受多了我这就回去了,嬷嬷刚才还在寻我” 张昭华给她用帕子包住了额头,挡住了额上一片红印,微微叹了口气,温声道,“你下去吧,太孙那里,我还会找他说的。” 等玉姐儿去了,张昭华又见了太医。 “我这几日身上不舒服,”张昭华道:“不知道是不是又动气的缘故,淋淋漓漓流了一点血。” 这次来诊脉的太医不是盛寅,据说盛寅今天轮休。 “娘娘是否胸中烦闷,”章太医道:“恶心呕吐?” “有一次是吃着什么了,”张昭华想了一下道:“就没胃口吃饭了,也就一次。” “敢问娘娘小日子多少天没来了?”太医又问道。 “上个月还来呢。”张昭华道:“不过上个月似乎只来了两天且量少,我自觉是受了惊。” “恐怕不是,”章太医笑道:“娘娘是有喜了。” “有喜?”张昭华一惊。 “约莫快要三个月了,”章太医道:“但是这一胎怀相不好,也不容易看出来。前一个月恐怕不是小日子,是娘娘过度劳累导致的胎动,娘娘以后可不敢操劳了。” 张昭华神情大变:“胡说八道!我没有妊娠!” 章太医愣住了,“娘娘,微臣岂敢胡说八道,臣切得娘娘脉搏往来流利,如盘走珠,应指圆滑,确系喜脉无疑。” 张昭华浑身都在发抖:“你切的什么脉!庸医!给我叉出去!” 章太医被宫人叉出去立在东墙角站着,不一会儿东宫又唤了四五个太医进来,章太医眯着眼睛看着,很快这四五个医术都相当不错的太医也被叉了出来,跟他一个待遇。 “怎么说?”章太医问道。 “是喜脉啊,”几个太医偷偷摸摸地交流:“怎么太子妃勃然大怒,说我们诊错了” 半个时辰后,原本在家休息的盛寅匆匆忙忙赶来了,他一进去就见到太子妃倚靠在美人榻上,脸色白得透明,见着他像是见了救星一样:“盛太医!你快给我把脉,他们一群庸医,给我说是喜脉!” 盛寅的脚步慢了下来,他其实对着阳光看到太子妃的脸色,似乎就有点确定了。等上手切了脉,“确系喜脉。” 张昭华脑袋一片轰鸣,豆大的汗珠从额角上滚落下来,不一会儿身上的汗衫居然都湿漉漉地——当盛寅非常笃定地说是喜脉,而且三月左右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不能欺骗自己了,她的肚子里的确怀了一个孽种,这个孽种就是山东结下的。 盛寅给她灌了一碗减了分量的降气汤,他打量眼前人的神色,透过窗户看到了立在外面待罪的章太医,不知怎么,他的神色也变得苍白起来。 张昭华去里间换了一身衣服出来,屋子里只有她和盛寅的时候,才道:“我没有怀孕,章太医诊错了脉,明白吗?” 盛寅沉默了一会儿,低头道:“是。” “你要怎么说?”张昭华盯着他。 盛寅只感觉自己的后背也析出了一层层的汗:“娘娘外受风寒,忧思伤脾,气虚而血滞,积劳积弱,气弱而不行,血动之时,余血未净,瘀血留滞,而一有所逆,则留滞日积,致使石瘕生于宫胞中,寒气客于子门,子门闭塞,气不得通,恶血当泻不泻,血不以留止,日以益大状如怀子,月事不以时下。” 盛寅说的“石瘕”就是女子宫胞之内生的瘤子,这东西在中医辨证上就是气血淤阻而产生的东西。 张昭华道:“用什么药?” 盛寅道:“破血剂,活血化瘀。” 张昭华点头道:“太子那里c皇上那里都这么说你开方子,什么时候服用,我全听你的。” 盛寅默不作声地坐在杌子上,提着笔却半天写不出来一个字。 张昭华也在打量他,等他发问——但盛寅始终没有再看她一眼,也一个字没有说了,这让她心中盘桓的杀念微微遁去了。 “你已经替我做了许多事,这一次,你还要帮我。这个事情之后,”张昭华道:“我保你满门富贵,你子子孙孙,皆受我照拂,我永远记得你的大恩。” 药方竟用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写完,盛寅站起来的时候双腿都发麻了:“用这个方子,越早越好,太医院里有两个医女是我带出来的,可以让她们在一旁服侍。” “太医院要留存脉案和药方,”张昭华道:“你这个方子” “这个方子就是破血剂,”盛寅道:“只不过娘娘用的时候,红花的用量多三倍。” 张昭华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上的纸张,道:“做得好,做得好。你明天辰时过来,我这里一切都会准备好。” 盛寅踉跄着走了,张昭华卧在床上浑浑噩噩了不知多久,忽然听到高炽回来了,她跳下床去,扑到了迎面走来的高炽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怎么哭成这样?”高炽急匆匆赶回来就是听太监说,太子妃被诊出了喜脉,却没想到张昭华仿佛并没有一丝喜悦。他将人抱了起来,塞回了被子里。 “好几个太医说我怀孕了”张昭华就道:“我感觉不是,盛太医也诊了脉,说是宫胞石瘕,我觉得他说我的病状,说到实处了。” “其他太医都说是有孕,只有盛寅一个说是患瘕,”高炽就道:“盛寅也不是面面俱到,他一个人也抵不过其他人啊,我看将刘太医召过来再看看,他的医术,你总是相信的吧。” 张昭华越发难以自抑:“不要刘太医,我这就是病,按盛寅的方子用,很快就好了!” 高炽就道:“好好好,就按盛寅的方子来。” 张昭华的心好像被猛兽咬掉了一块,偏偏这一块伤口没有痊愈,一直在流脓生疮,疼得她汗流浃背痛苦难言。这个时候她甚至有那样突兀的念头,想要找一个和李香韵一样的女人来,让高炽的目光不再注视着自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七十九章 募兵 纪纲的末日终于来临了,给事中c御史廷劾,一日之后即下都察院按治,很快他的罪状便被呈报了上来。 因为是公示,高炽和张昭华都看到了,待看到其中最大的罪状——捏造罪名灭建文朝遗臣数十族,亲属株连被戮者数万人这一条的时候,张昭华不由得怒道:“一群蠢货!” 没了陈瑛的都察院不仅开始贪污腐化,甚至连政治觉悟也在降低。他们提交的纪纲的最大罪状根本无法触动纪纲分毫,当年罗织罪名兴大狱的是纪纲不假,但是最终给他们定罪的,是皇帝。是皇帝要清洗建文忠臣。 而其他跟建文遗臣无关的大案,虽然不是皇帝的授意,但无一不是纪纲利用了皇帝的心思——永乐皇帝虽然雄才大略,但这样的帝王同样都是刚愎自用且极爱面子的,他自信不会被任何人欺瞒。现在你要告诉他,人家纪纲借他的手清除异己,他的心思被臣下拿捏地清清楚楚,皇帝会承认这样的错误吗? 不恼羞成怒当场杀了这个上疏的人就不错了,皇帝只是将这份公文打回了都察院。 都察院到底还是有能人,第二次呈上的三法司审核的狱词上面,出现了新的罪状。第一,纪纲侵占官盐四百余万,诈取交趾珍奇异宝,侵夺民田数万顷。第二,纪纲僭越,穿的是王袍以及王冠,高坐置酒,命优童奏乐奉觞,呼万岁。 第三,纪纲与海寇头目相交通,招海寇五百人,训练私人武装。甚至蓄亡命,造刀甲弓弩万计,暗中与谷王串联,图谋不轨。 具体两个罪名——“犯上谋不轨”与“通倭”。 谷王朱橞,不久之前才被高墙圈禁夺爵,现在皇帝一回想,就说这家伙怎么想起造反来了?原来是朝中有人,有外援啊! 奏疏送上去之后,列罪状颁示天下,纪纲被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执行凌迟。其党徒也得到了应有的结果,或诛或谴。 纪纲是高煦的一条极有力的臂膀,现在这条臂膀终于被卸了下来,东宫的储位终于安稳了——但张昭华绝不会仅满足于保住东宫的储位,她希望能亲手将高煦打下马来,将他施展在自己身上的痛苦全都还报回去。 张昭华知道汉王有一支军队叫黑甲军,但她只是知道有这支军队的存在,却并不了解其具体人数和战斗力。但她通过兵部以及五军都督府的籍册查阅,发现这支军队并不在籍,就说明很有可能是他的私人武装,甚至独立于天策卫之外。 “天下所有的府卫军队,甚至藩王三护卫都隶籍兵部,”张昭华暗忖道:“唯独高煦的这支黑甲军不在册,历来藩王有此私兵,无不等同于造反” 她思来想去,似乎就要得到了一线光明。 “娘娘,”含冬道:“盛太医来了。” 张昭华忽然翻身而起:“叫他回去罢,把那药方子留着,以后我说什么时候用再用!” 等到太孙来的时候,张昭华就道:“你皇爷爷是不是今春要去方山围猎,同时举行军演?” 朱瞻基点头道:“是啊,几个学士都劝,说是等到秋天再去,但皇爷爷说,大明的勋贵子孙再不拉出去历练,都不经用了,以后每年两次都要去方山演武。” “以往方山军演,”张昭华道:“都是你汉王叔大出风头,今年你跟以往不同,你临朝参政,难道还要让汉王专美于前?” 朱瞻基捏紧了拳头,神色自然不乐:“可是皇爷爷让汉王统领军队,每次都让他扮演马哈木c阿鲁台,皇爷爷再指挥大军战斗我别说是单独领一军了,就是连皇爷爷的中军大营,都出不去。” 军演就是在模拟草原上的真实战场,通常由皇帝和汉王分别领军对战,汉王会带领最精锐的骑兵,左右突袭,而皇帝会指挥二十万大军御敌,而汉王的策略非常高明,他会尽力将三大营的优势消耗掉,甚至打几个非常漂亮的伏击,将一些个久经沙场的宿将击败,然后败在皇帝手上,这样既显出自己的本事,又抬高了皇上的威名,所以素日军演,都是汉王的主场。 朱瞻基为什么屡次想要跟随皇帝上战场,也是因为看到了演武场上汉王的威风,但皇上不仅不许他出征马哈木,甚至连军演的时候,都不许他脱离自己的中军大营。 “你不是一直想要自己的军队吗,”张昭华道:“这一次让你得偿所愿如何?” 朱瞻基惊讶道:“娘,您能说动皇爷爷?” “这要你自己去争取,”张昭华道:“你跟你皇爷爷这么说,你说自知才疏学浅,毫无临战经验,不可能一日就带兵,但请皇爷爷给一个锻炼的机会若是你能够在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里,自己训练出一支能看的军队,并且这支军队能在汉王手底下过几招的话,从此以后你不论是在演武场还是战场,都有自己的话语权。” 朱瞻基叹气道:“娘,我从哪里训练自己的军队去呢。” “兵部在籍的有二百二十名武举人,”张昭华轻描淡写道:“是永乐六年的时候,侍郎师逵从全国各地三千多应试者中,选出来的。但是这些人,选上来之后,就没有着落了。” 这些可怜的武举人,被将门视作了威胁,也被皇帝暂时搁置到一边,不再过问了。他们只能赖在京城,堆积到武选司这里,想尽各种方法,想要获得进入京卫的名额。 “你自己招募这些人,为你所用,”张昭华道:“把他们训练出来,和汉王正面抗一下。” “我就是孙武再世,”朱瞻基眼前一亮,但是很快又黯淡下去:“这么短的时间,也抗不过汉王的精锐,到时候岂不是要成了笑柄?” “蠢货,”张昭华骂道:“你皇爷爷抬你起来,就是为了打压汉王的。到时候汉王不可能用天策卫,皇上岂能让汉王的精锐来对付你这个只训练了两个月的军队?用正式的军队来打你这个连编制都没有的军队,岂不是如摧土鸡瓦犬一样?” 朱瞻基彻底糊涂了:“那会怎么样?” “他会让汉王用自己的家将私兵跟你的军队较量一下,”张昭华道:“我告诉你,汉王的私兵也许比正式军队还可怕,你一定也打不过他。” “那我还训练这军队干什么?”朱瞻基懊恼道:“难道就是为了让汉王把我打得毫无颜面,贻笑世人?” “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糊涂东西!”张昭华忍不住在他后脑勺重重拍了几巴掌:“我自然有办法叫你败地不至于一塌糊涂,而且你这个新手只需要将这二百个武举人的军容军威整出来,证明你在带兵上,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这就是意料之喜了,你皇爷爷会对你另眼相看。你不可能想着第一次就能把汉王打败,但汉王的私兵家将,却要暴露在众人面前私兵的战斗力,如果比正式军还要强的话,对汉王来说,是祸非福。” 朱瞻基似乎有一丝明悟:“所以落脚点,其实在这儿?” “不止,”张昭华道:“你若是这次能出头,就可以请求皇上也给你一支正式军了,若是皇上还犹豫,你就可以求他,让他从全国各地选拔年龄在十七到二十岁左右c勇武健壮的民间子弟送来京师,充作你的随从,今年秋狩的时候,你就堂而皇之可以带领这支军队参加军演,再往后,你甚至可以带着这支军队跟随北伐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八十章 脱胎换骨 朱雀巷,兵部衙门之后的演武场上,一群人集结成了方队,供领头的太孙检阅。 “我看这军队已经颇为可观了,”朱瞻基喜道:“杨指挥觉得呢?” 从他身后冒出一个人影来,英气蓬勃的脸上却露出不赞成的神色来,“殿下,以末将看,他们还都不合格。” 此人正是杨洪,他如今已经是龙骧卫的副参将了,而被太孙请来调教眼前这帮武举人的除了他,还有薛禄的儿子薛桓。薛桓继承了父亲大老粗的性格,对士兵的要求并不高,看到人人孔武勇力就觉得好,但杨洪考虑地更多,他早就发现这些人十分懈怠,虽然基础素质都很好,但并没有军队的向心力,而且似乎知道自己的命运,都觉得太孙是一时兴头拉了他们来要和汉王比拼,不管赢了输了,他们都没什么前程。 这个情况反映给太孙,太孙很快就承诺他们,他们这支军队将永远作为他的亲军保留下来,甚至翻过年去还会扩充至数千到上万人这下大家明显有了劲头,但杨洪发现他们却又变成了不遗余力展示自己,依然没有形成凝聚力。 “殿下,”杨洪深思熟虑过后提议道:“末将听闻太子妃娘娘原有一支娘子军,这支军队有独特的训练方法,能使千人如臂指使,我父亲当年亲眼看到太子妃娘娘带着娘子军参加阅兵,赞不绝口,殿下何不请太子妃娘娘指点一二?” “你说娘子军,”朱瞻基道:“我也是知道的,不过我皇爷爷说,那都是闺阁女儿之戏,难不成无兵可派,还真的要她们上战场不成?后来不就遣散了吗,你怎么倒想起来这支不伦不类的军队了?我叫你练兵,你难道有心无力,根本练不出来?” 杨洪道:“练兵非一时之计,需要长久,方能练出来。殿下却要末将在这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速成,末将实在难以完成任务。” 杨洪很清楚这是一场太孙和汉王的游戏罢了,以太孙这样年轻且无经验,怎么可能打败汉王,但是若是叫皇帝看到太孙的兵在面对汉王的兵的时候,有一击之力,看到太孙带出来的兵还算可观,有那么一点军容军威,就算太孙赢了。 那这就根本不需要他在军营里的锻炼方法,只需要太子妃当年训练娘子军的办法,当年杨洪的父亲亲眼看见过,说那种办法闻所未闻但是非常有效,短时间内就可以看到成果,千人如臂指使,整齐划一。 “难道娘子军当年真有非同凡响之处?”连一旁的薛桓也有所耳闻,极力撺掇太孙去请教太子妃,朱瞻基被说动了,“那我问问。” 春和宫里的张昭华听到太孙选了杨洪和薛桓作为新军的教官,终于点了点头:“算你还有点心,这两人选得好。” 朱瞻基本该有更好的选择,英国公张辅c成国公朱勇出于家族在之前风波中没有偏向东宫的愧疚不安,若是此时太孙发话,他们是肯定会尽心尽力训练这一支新兵的,说不定在张辅的调教下,还真的和汉王能有一拼之力然而他们有心教,新兵却不一定会听。 因为当初就是这帮拉帮结队的勋贵,集体将武举人排斥在武阶仕途之外,当初从全国选举武举人,皇上的本意,就是刺激勋臣子弟发愤一点,不能真的堕落成纨绔之徒,斗鸡走马之辈,而那一次武举出来,被将门视为莫大的威胁,在他们的哭诉之下,皇帝到底念在旧日的情分上,再给他们两年时间,这些可怜的武举人,则被皇帝暂时搁置到一边,不再过问了。这种仇恨,岂是一朝一夕之间能摆平地了的? 而杨洪和薛桓就不一样了,杨洪的身世不被外人所知,在武举人看来,他没有背景,不属于勋贵阶层。而薛桓虽然是勋贵出身,但薛禄当年就是个卒伍起家,而且他和郭义几个,是罕见的对武举人抱有好感的几个勋贵,当年的事情他没有掺和,而且薛桓也跟那些腐化堕落的勋二代们不一样,他被老爹薛禄操练地一身铜皮铁骨,是有真本事的。 这两人很快就和武举人们打成一片了,但不论是薛桓的打熬筋骨的办法,还是杨洪的战阵,都对武举人没有显著效果,所以杨洪就想起了当年娘子军的威名。 “娘,”朱瞻基颜凑过来:“当年娘子军真的跟您上过战场?我怎么都不知道这些事儿啊。” “你不知道的多着呢,”张昭华吩咐含霜道:“取我的红牌来。” 含霜将红牌悬挂在东安门角楼上,约莫二刻左右,东安门的守卫就过来禀告道:“有二十四名妇人在门外等候,说娘娘召见。” “这是在京的娘子军中人,”张昭华道:“一个不少。” 之后的朱瞻基一头雾水地带着张昭华写给他的训练大纲和这二十四名妇人回了训练场,杨洪仔细看过了大纲,对一旁抓耳挠腮的薛桓道:“我也不是特别明白,这个站军姿的动作要领上面写着,一切的训练要以站军姿为基础,练不出军姿,其他什么都练不出来。” “光看这上面写的,就是站,站得笔挺就行,”薛桓道:“站个一个时辰,应该不难吧” 然而他们这么一训练,却看到所有人刚开始还好,没过半刻钟,就各种动作频出,有的抓耳挠腮,有的哈欠连天,有的前后晃动,一月的南京很有些阴冷,饶是他们咬牙坚持,却也根本做不到大纲上写的纹丝不动。 “别晃悠!一刻钟都坚持不了吗!”薛桓大声呵斥起来,但是依然有更多的人开始有了各种小动作。 等到薛桓直接上脚蹬踹的时候,队伍里就有人不服气了:“教官,您这办法没人做得到啊,任他是个树人,也不肯能挨这么长时间!” 这种非议之声一起,顿时引来大批附和:“谁知道教官是不是故意为难人?” “教官有本事给我们做个示范,让我们心服口服!” 朱瞻基与薛桓对视一眼,咬牙道:“就让你们心服口服!” 杨洪吹了一声哨子,只见身后走来一支只有二十四人的队伍,这支队伍整齐划一,就如同一个人的无数分身一样,而且最令人不敢置信的是,这支队伍竟然都是女人。 武举人们瞪大了眼睛,只见这支娘子军队伍由普通的走步忽然变成了大踏步,演练场这么多,却只有她们踏出的整齐的刷刷声,没有一丝杂音。 立定之后,这支女兵分散开来,保持一个动作开始站军姿,杨洪甚至给她们系上了拴着石头的细绳,甚至在她们的脚下撒上了石灰,一个钟头就这样过去,等到宣布时间停止的口哨声响起,有些女兵甚至眉眼上已经凝出了飞霜来,有的脸色青白,也有的浑身大汗淋漓的,但没有一个人的石头有略微的偏移,也没有一个人脚下的石灰散乱。 “怎么样,”朱瞻基大喜:“服是不服?” 这些桀骜的武举人终于大眼瞪小眼,小声议论起来:“怎么看着跟假人一样” “这到底是咋练出来的?怎么能站得那么直,那么久呢?” “我光盯着她们屁股看了哈哈哈” 朱瞻基看到这些武举人虽然竭力想要做出不屑一顾的表情,但他们神色中已经暴露出了羡慕以及被激励和不服气的心情,如果这一套动作连女人都能做下来,没道理他们这群文武双全的大老爷们会落后于人。 朱瞻基想起他娘告诉他的,若是单纯是训练,那还不够,还要有激励的手段,让他们形成竞胜之心。他将这些人划分为十个方队,每队二十二人,规定一个月之后进行比试,若是最后一名的方队,就会遭到淘汰。 张昭华留下了小红和五娘去专门帮助太孙操练队伍,这两人板起脸来,把嘻嘻哈哈还想着调笑的武举人们操练地浑身酸痛c欲仙欲死,几次下来,两人已经在军营里有了各种外号。但一天天的操练下来,这些原本已经散漫惯了的武举人终于脱胎换骨,他们似乎拧成一股绳,变成了一支严整的队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八十一章 出头 朱雀巷的一切情况,似乎都在高高在上的皇帝的掌握之中。听着马云每日仔细的汇报,他心中满意,却又保留三分余地,谁知道这会不会是马云这老东西的夸大,毕竟太孙第一次带兵,就算是带不好,也要说好,只要他这个大孙儿能按部就班循规蹈矩,他也就有理由让太孙竖起威权来了。 这一次的春猎,不仅三大营以及京卫都要随驾去方山,皇帝还打算带上太子c汉王c赵王,文武大臣甚至后宫的张贵妃等若干人。 因为太子向来不去方山演武,这一次皇帝还偏偏要他在众人面前骑射,至于出不出丑,落不落面子,都要看皇帝的心情,而至于后宫的张贵妃,她本就是将门虎女,随驾北征是不可能的了,但是随驾去围猎,倒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何况随行的勋贵就以英国公为主,家人团聚一次,对张贵妃来说就是莫大的恩典。 张贵妃兴致勃勃地挑拣了几个她宫里的昭仪美人,还嫌不够,又请求皇上把太子妃汉王妃赵王妃也拉过去玩,韦氏和沐氏欣然同意,倒是张昭华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辞了方山之行。 “太子妃身体如何了,”张贵妃关心道:“前儿我还听说太医院那里给你诊断了几次,推不准是妇科上什么疾病,我看你安心在宫里修养些时日,不去倒是对的。” “都是小疾,”张昭华道:“我这次不去,就劳烦娘娘看顾一下太孙,这小子不知道在折腾什么幺蛾子,听说憋着一口气要和他汉王叔比试,就让汉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玩闹玩闹得了。” “朕这一次可要好好看着,”皇帝反而道:“太孙既然夸口自己练出了一支队伍来,朕就要看看他的本事。朕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带着燕山卫和蒙古人血战了,他也是朱家的种,怎么地也不会是个内里草包的东西。” 他说着忽然就对着下首的高炽骂了起来:“你养的儿子,你瞧瞧,怎么一点不像你呢?” 高炽闷不做声,倒是张昭华硬气地顶了一句:“是不像他,不是都说像皇爷吗?” 这下殿里人人脸憋得通红,张贵妃用帕子捂着嘴巴,还是露出了一丝笑声来。 “都说他像朕,”皇爷气得胡子一歪一歪地:“是形似还是神似?” “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遛不就知道了吗?”这一回不是张昭华说的,而是韦氏乐呵呵道。 这回张昭华差点没笑出内伤来,能这样比喻的人也只有韦氏了,她和皇帝从来都不对付,每次说什么都能把皇帝气得脸色铁青。这一回果然叫皇帝发怒起来,把她们都赶出了大殿去。 张昭华甚至能看到韦氏得意的神色一闪而过,不过很快就被郁色所取代。张昭华知道是什么原因,郭氏生了个儿子,郭家的人已经开始上蹿下跳,为郭氏谋夺次妃的位置了。 虽然皇帝不会插手,但若是郭家的人说动了高煦,高煦在宗人府递上奏疏的话,那郭氏就能从侍妾变成名正言顺的次妃了,如今高煦四个儿子,虽然生母都是侍妾,但郭氏不同于其他人,其他三个侍妾不过都是平民出身,郭氏却是武定侯的孙女,做正妃都是可以的,何况一个因子而封的次妃。 韦氏若是有子也就罢了,但是自从平哥儿逝去后,她就一直再没有生了,最大的安哥儿是害死平哥儿的李氏所出,还长着和生母一样的脸,让韦氏厌恶极了。若是让安哥儿继承汉王的爵位,她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但是本朝的规矩就是无嫡立长,安哥儿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若是不让安哥儿继承,剩下几个哥儿里面,最有可能的就是郭氏所出的孩子,其实只要不让安哥儿继承,任谁韦氏都是可以的,只是郭氏背后的族人野心更大,想要汉王废掉她,把郭氏扶正。 赵王的元妃徐氏就因无子被废,落发为尼,韦氏更不招皇帝喜欢,出生卑微不说,一点才德也无,皇帝若是重复赵王的故事,将韦氏也废了,那郭氏就是最有可能成为继妃的人。 郭家小动作不断,自然叫韦氏分外恼怒。她喋喋说了一路,却没有听到张昭华的回应倒不是因为张昭华幸灾乐祸,这郭氏原本就是该进东宫的人,结果她撒泼耍赖愣是叫皇帝把人赐给了汉王,看着汉王后院不安生,张昭华自然痛快。不过这回,张昭华并不关心她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反正她的计划马上实施,到时候韦氏也好,郭氏也罢,应该统统都会消停了。 方山的围猎很快开始了。 紫金山正南方三十里外的方山又称天印山,山前一马平川,正是演武的好去处,而山中围场中猛兽横行,有人工豢养的,也有野生的,就连张贵妃,也一马当先地猎了一只麋鹿来。 围猎的日子宽松不过几天,集结在山脚下的几十万大军,即大明三大营,京军十七卫,以及从各地都司轮番入戍京师的大军已经将方圆数十里的范围占了个水泄不通。 大阅三军后,皇帝在帐中问道:“瞻基,你这次参加阅兵,有何感想?” “真是壮观极了!”朱瞻基兴奋道:“将士们全身着甲,手持画戟,合纵队形表演偃月五花之阵,真是让人眼花缭乱!但孙儿还是觉得,蓟镇c昌平镇c真保镇,宣府c大同兵营,军型严整,士气昂扬,气势恢宏,悍不畏死,摧枯拉朽c拔山举鼎,是真正可用的军队!” 皇帝哈哈大笑道:“你说的军队,都是从前线拉下来的军队,他们每一个铠甲上面都已斑斑,每一把刀刃上都坑坑洼洼,这是和鞑子一枪一刀拼出来的。这些守边的将士,才是屏篱大明的长城!” 英国公张辅率先称赞道:“太孙殿下此行获益良多,臣在军营之外,也看到了太孙训练出来的军队,真是军型严整,颇为可观,臣与诸位将军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一睹威风了。” 朱瞻基当即跪在地上:“孙儿的新军整装待命,孙儿请皇爷爷移步一观。” “哦,是吗?”皇帝笑了一声,对汉王道:“高煦,之前太孙跟朕说,他训练出一支二百人的队伍来,要和你的家丁比试比试朕当时满口应了,现在倒被这小子架住下不来台,怎么样,你且陪他耍耍,不要动真刀真枪的,也让大家都饱饱眼福。” 高煦就微微一笑道:“听父皇的,儿臣就和瞻基耍耍。” 摆开阵势对打的时候,原本信心百倍的朱瞻基就不由自主提起了心,因为他发现,汉王的家丁看起来散漫凌乱,根本不像他的新兵那样都是孔武有力的模样,但一上场来,他们似乎立刻变了模样,像是千百次的训练那样熟稔,结开的战阵有攻有守,而且似乎一下子就摸到了新军的命门,朝着最薄弱的地方围攻了过去! 站在高台上指挥的朱瞻基看得一清二楚,急忙挥舞旗子变阵,队伍飞速变成了三才阵,堪堪将汉王军队的第一波攻击击退下去。 汉王呵呵笑了几声,“父皇,这还带场外支援的吗?” 朱瞻基恨恨地弃了旗子,道:“比不上王叔久经沙场,瞻基不过做个示范罢了!” “糟糕!”薛桓忍不住叫道,只见台下汉王的家丁已经开始集结兵力冲击新军左翼,眼看就要将三才阵最左侧冲垮这时候领头的王忠打出了暗语,队伍立刻变成了勾形阵,勾形阵正面是方阵,两翼向后弯曲成勾形,保护侧翼的安全。 新军堪堪打退了两拨进攻,让皇帝不由得称赞了一声,随军的公侯伯也纷纷附和,将太孙夸得面色发红起来。 汉王眼睛一眯,为首的家将似乎察觉到了,立刻分成雁翼,从两侧包抄过去,原本分散开的新军立刻由两队变成了一队,随即首尾盘曲勾连,顷刻聚集,结成了圆阵。 这一下让众人看得十分惊讶,因为汉王的军队攻击非常迅疾,本来新军的两层队伍在这样猝不及防之下,应该很快就会被攻破,但是明显新军的反应更加快速,而且这是一种连锁反应,当为首的两人快速合并起来c首尾勾连的时候,余下的所有人就只重复这一个动作,仿佛一个人一样。 这就是他们这两个月训练出来的结果,如果说汉王军队一定程度上的整齐是战场上磨合出来的,那么这群武举人组成的新军就是通过死命的训练达成的,因为若没有张昭华给的大纲调教,这群人都自恃不凡,左手不肯听右手,总是认为自己的办法才是最好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八十二章 诱 汉王也看出来了,他眼睛一乜,收到指令的家将顿时指挥打出手势来,只见汉王的军队顿时分成三队,有如螃蟹一般,先以一队试探性攻击,再以第二队为前队接应,第三队为伏兵,将诱入阵中的新军包围起来。 这是汉王得意的阵法,是他首创出来,战无不胜,最妙的地方就在于变化复杂,损左益右,移前置后,运用之妙,完全在于统兵之将根据敌情临时指挥。而经典的战阵中,都对这种新战阵没有最佳的抵御办法。 眼见这战阵一出,果然让新军方寸大乱,眼见就要溃不成军了,谁知王忠左顾右盼了一回,突然喊了一声:“收阵!” 二百名新军左右突围,忽然组成一道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三道人墙被叠加出来,在对面的汉王军队晕头转脑摸不清门路的时候,忽然有如泰山压顶一般压了过去,竟将汉王的三支队伍活生生压垮了。 等到三层人墙再次叠加的时候,汉王的军队就不敢随意冲击了。 “这是什么阵势?”汉王的手下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在叠罗汉吗?” “叫你猜着了,”新军齐声道:“这是罗汉阵!” “佛家的阵法?”被压得懵然的汉王手下险些没一头栽倒:“佛家哪里教阵法?” “这可是姚少师的阵法!”王忠呵呵一笑,趁着对方还没有反应过来,又快速换了阵型,即使是最简单的长蛇阵,也显出了出人意料的结果。 “少师?”众将看向了皇帝身边的道衍大师,只见道衍大师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惭愧,老衲训练徒儿的时候,倒是教太孙看到了,不依不饶学了去,老衲也无可奈何。” 他既然这么说,那么大家也就点头,窃窃私语道:“果然是老和尚出手,一个顶俩” 汉王百试百灵的阵法似乎遇到了一个耍赖的方法,但汉王的军队素质高超,没有丝毫失去士气的模样,与之相反的反而是赢了一场的新军,似乎都露出了得意的神情,这个模样让坐在高台上的勋贵们看到了,都露出了会心一笑:“骄兵啊。” 到底是武举人出身,武举人的考核不单单是考核一把力气,还有对兵书兵法的考核,这些人其实都可以说是文武双全,自然心气高傲,虽然蹉跎了几年,但是一旦给他们青云梯,那股自傲还是没有被泯灭,但在战场上,最不需要的就是这股自傲。 果然这大好的战局在新军的疏忽下,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漏洞,眼看汉王的军队一拥而上马上就可以将之打得一败涂地的时候,皇帝忽然敲响了金钟,清脆而悦耳的声音出来,两方都停手了,竟然判了个平手。 皇帝把太孙唤上来,先是把好一顿夸奖,众将自然齐声附和。这倒也不算是拍皇帝马屁,今日新军的表现有目共睹,战斗灵活而且如臂指使,能用不到两月的时间,练出这样一支军队来,太孙确实有两把刷子,何况他才十六岁。 “你汉王叔的这些家丁,”皇帝道:“都是久经战场的,你的兵能正面对上他们,往来若干个回合而不败,可见你总算不是虚应故事。” 朱瞻基精神抖擞,得意非凡但不敢露出来:“都是汉王叔承让了。孙儿能在两个月里练出一支军队来,还是多亏了龙骧卫指挥杨洪和薛叔叔的儿子薛桓砥砺相助,请皇爷爷褒奖。” “杨洪c薛桓都是好样的,”皇帝自然大为称赞:“不过朕的太孙也是少年英雄。” 太孙虽然出了风头,但明显汉王那里,也没有受到冷落。皇帝道:“鞑靼c斡亦剌久未臣服,朕虽两次亲征,但并未犁虏庭,朕总要给后世子孙,留一个太平无患的盛世,这次军演就是为了演练敌情,一切模拟草原征战,让各军以后的训练,都有的放矢。特别是江南地区抽调来的入戍京师的军队,都要熟悉北地征战。” 从明天开始,围猎正式结束,军演正式开始,而按照惯例,马哈木的扮演者还是高煦。皇帝将京卫划分了七卫出来,交给高煦指挥,甚至还有塞外归降的蒙古骑兵三千,也一同交付。高煦手中竟有八万左右的军马,而面对的是以英国公为首的严阵以待的武将,他不仅要打败这些久经沙场的宿将,甚至还要攻击到皇帝的中军大营,才能叫皇帝满意。 “皇爷爷,”朱瞻基眼馋不已:“孙儿也想参加。” “你这二百人的队伍,无济于事,”皇帝哈哈大笑道:“这样吧,你这一次好好观摩观摩,等明年选秀结束,朕就在全国范围内,给你挑选亲军,朕答应你,若是有第三次北征,朕一定带着你去。” 带着承诺的朱瞻基满怀激动的退下,虽然对这一次只能作壁上观十分失望,但很快他就庆幸起来,因为汉王指挥着军队如摧枯拉朽一般,在层层布防的大明军队里杀了个五进五出,安阳侯c安远侯c甚至年轻的成国公,都不敢正面撄其锋芒。 “张辅在此分散兵力,”高煦仿佛又回到了靖难的战场上,指挥若定意气风发:“想要诱我深入,必有陷阱,这两日我一直没有正面对上薛禄的兵马,我猜他和张辅联手在这里要突击我。” “那殿下准备如何迎击?”天策卫的武将都道。 “父皇的中军大营距离这里只有不到五里,”高煦道:“我这边佯做偷袭,他们就会全力回援中军。” “殿下,”武将似乎有人要说话:“英国公甚有谋略,也许” “也许他会在半路设有埋伏,”高煦一笑:“不是也许,是一定!这一片地方都是平地,唯有斜侧三里的地方有一处山口,且是水源,利于隐藏军队,可攻可守c可进可退,张辅若真在这个方向埋伏,一定会选择这里!” 高煦正要下令进军,却忽然听到帐外禀告道:“殿下,抓到一个不明身份的人!” 帐中哈哈大笑起来,都道:“薛老六又来这招,着实该打!” 这话要从上一次军演的时候说起了,那时候高煦扮演阿鲁台隐藏在一处,却忽然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个猎户模样的人,磕磕绊绊吭吭唧唧的,被抓住之后着急比划,说自己是误入方山的普通百姓。那时候演练正在关头上,高煦竟也叫这人给蒙了,把人放了回去,还给指了路。结果这人根本不是他自己说的普通百姓,就是薛禄派过来刺探军情的,因为之前所有派到高煦这里的斥侯和探子都被高煦一网打尽了,众将都不知道高煦这里的情况,薛禄就想出了个假扮的馊主意,还真把心细如发的高煦骗过了,最后让高煦在薛禄这里吃了一大亏。 这一次一听说又抓了个身份不明的人,高煦不由得又气又笑:“把人给我捆起来,等仗打完了再给送回去!” 他说着忽然又道:“干脆把人捆在马头前,等我遇到薛禄,你们鼓噪起来,好好骂一骂他!” 却没想到这个人吱哩哇啦乱叫,不服绑:“我是太医院的太医,快把我放了,让我见太子,我有急事要报!” 高煦听得清楚,便道:“你说你是谁?” 这人道:“我是太医盛寅!快放开我,我有要事要禀告太子!” 高煦仔细端详了一下他,因为高煦自己不常生病,倒是汉王妃韦氏吃太医院的药多,这当中也是见过盛寅几次,确定的确是这个人之后,便道:“你是从宫里跑出来的?” “是,”盛寅急道:“太子妃有恙,我要见太子!” 高煦目光一凝,道:“太子妃有什么事情?” 盛寅口风倒是把的严,并不肯说,然而高煦不肯放过他,甚至把他提溜进营帐里审问,这已经行动起来的大军被迫又一次停驻在原地,诸将不知所以,等高煦又一次从营帐中出来的时候,他又青又白的脸色吓煞了众人,然而接下来汉王的举动更是让人大吃一惊。 “其余诸卫不动,”高煦翻身上马,目视着京城的方向:“天策卫跟本王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八十三章 对峙 马背上疾驰的高煦心中惊怒交加,他想起方才盛寅所说的话,说太子妃被诊出了喜脉,但不知道为什么,半分喜悦也无,却让太医给她调制打胎的药太医院里哪有人敢给太子妃用堕胎药,只好派人来到方山,把情况说给太子听。 高煦不觉得有人在骗他,因为张氏不肯留这一胎,别人也许都猜不着原因,但他是清楚的,因为这是在山东的一个月里怀上的,是他高煦的种! 高煦没有想到自己可以和心爱的女人孕育出子嗣来,这令他十分惊喜,但张氏的态度明显是抗拒和厌恶的,她不想要这个孩子。高煦知道她一旦下了这样的决心,就绝不会让这孩子多在她肚子里呆一日,他要赶在这之前,把孩子保下来。 等到天策卫顺利入了皇城,皇城兵马指挥许野驴才匆匆赶来,面色铁青:“为什么不拦下来?” “是汉王的兵马,”手下人道:“而且是京卫,京卫出入不是常事吗?” “狗屁!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许野驴大骂道:“皇上现在不在京城,规矩就是无旨意,任何军马不得擅入皇城!” 他原先也没有这样的觉悟,但自从皇上带着大军去方山,本该懈怠一些的兵马指挥司却更加繁忙了,因为上面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反而管得更加严格了。五军都督府留守在皇城的张为了一个盗贼的事情,大骂了他们一通,轮值的人甚至都增添了一百多人。 张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张昭华把他叫进宫去骂了一顿,入夜的时候有一家子遭了盗贼,而这失窃的人家恰好离太子妃的娘家张府不太远,这种屁事原本怎么算都算不到张头上,但张昭华愣是把他骂了半个时辰,又夺俸一年。张自然知道这是太子妃借题发挥,恼怒英国公府在之前的废太子风波中没有明确保太子,甚至与汉王暗通款曲。 这种事情不能分说,张只好认了,回去之后就把一肚子气撒在了手下的身上,但皇城的守卫和缉盗工作的确是加强了,但没有想到原本该在方山的天策卫军马居然莫名其妙地回了皇城,而且通行无阻,这让许野驴不由自主担心忧惧起来。 “天策卫往什么方向去了?”许野驴道。 “不知道,”手下人想了想:“反正不是朱雀巷。” 等到张接到消息的时候,皇城已经陷入了惊恐动荡之中因为天策卫的兵马直直抵达宫城之下,宫城却四门紧闭,作出了防御的动作。 从洪武一朝以来,宫门在白天紧闭的情况只有两次,一次是太祖皇帝驾崩,一次是燕王攻进了金川门,宫墙之内大门闭阖,建文帝消失在了大火之中。 如今汉王直入皇城冲进了宫门脚下,本就不合常理,汉王不在方山军演,却独率一军回到皇城,且无皇帝旨意,不知道是何道理?如此说来,宫中主事的太子妃听闻消息,闭合宫门将汉王拒之门外似乎也无可厚非了。 但张心里却直打鼓,闭合宫门,这可就是天大的事情了,皇上那里该如何交代?特别是看到宫门闭合的老百姓,似乎又勾起了他们多年前腥风血雨的记忆,又是一片乱象。 “报信的人已经出了皇城了,”太监吕方道:“很快皇爷就知道汉王不在方山,而是杀到了皇城里的事情了。” “那就静候消息吧,”张昭华道:“宫门守卫在和天策卫对峙,我就不信他真的敢一无所惧冲进来。” “指挥刘牧压力很大,”吕方道:“闭阖宫门怕是要触了皇爷的忌讳,现在唯一仰仗的就是汉王无诏擅入这个理由。” “畏手畏脚,”张昭华道:“我示意他先挑起械斗来,他吓得要死,磕了一地的血。” 原本张昭华的打算就是天策卫和守卫宫门的军士发生冲突,这事情不管是谁先动手,最后皇帝一定会认为是汉王,但刘牧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百钉的红门外,天策卫与宫门守卫已经剑拔弩张c针锋相对,双方各举着弓,毫不留情地指着对方。而汉王更是面色冷硬,挥着马鞭指着刘牧:“谁给你的胆子,敢闭合宫门!” 刘牧只能道:“汉王殿下若不是无诏却偏要硬闯,我如何敢大白日关闭宫门?不知道汉王究竟意欲何为?” “本王要做什么,不需要你知道,让不让开!”汉王怒视着他道:“别逼我不客气!” “殿下本就是皇子,宫城自然是出入无阻的,”刘牧面色也不好看起来:“但现在皇上不在宫城,我作为宫门指挥,职责是不许放一人进来,殿下须讨得陛下旨意,宫门才能打开!” “搞清楚你们现在的行为!”汉王冷笑道:“你敢闭合宫门,等同于造反知道吗?” “谁造反还不一定呢!”刘牧手下的一个佥事被汉王激怒了,当即道:“如今宫禁空虚,汉王却率领大军逼近宫门,不是造反是什么?” 汉王大怒,他一挥手,拨开前方的兵马,只见一排准备已久的队伍半蹲在地上,露出了黑漆漆的枪口来,瞄准着楼上的人! “他们还带着枪!”守卫大惊:“怎么办?” 汉王的军队竟然带着枪,看着密密麻麻的枪口,刘牧也是冷汗直流,他大喊道:“汉王,你疯了不成!这可是宫城,不是漠北草原!” 天策卫的属官见汉王似乎真的要下令开枪,顿时也低声道:“殿下,这可是宫门,但凡在宫门前械斗的,都要满门抄斩,皇上那里没法交代了!” “有种就开枪啊!算你英雄,”刘牧手下的人对汉王的估计不足,这时候还敢挑衅:“想进去,就踏过我们宫门卫的尸首!” 汉王脸色阴沉地可怖,他竟然真的下令:“开枪!” “且慢”城楼上忽然大叫起来,只见几个军士簇着一个老嬷嬷快步赶来:“都住手!” 千钧一发之际,训练有素的天策卫见到了汉王的手势,顿时将枪口朝上,子弹嗖嗖地射向了天空,盘桓要筑新窝的一群燕子被打得呼啦啦乱飞起来,但万幸没有一人伤亡。 王贵妃身边的老嬷嬷见到这阵势也是眼皮直跳:“贵妃娘娘有令旨,尔等都听着!” 只听这令旨说,汉王要进宫掖之中自是便宜,只是不许天策卫进来,汉王孤身一人进入全礼,天策卫退回朱雀巷中。 刘牧大松一口气:“汉王,你若是能一人进来,即可剖明心迹,按娘娘所说,天策卫退回朱雀巷中,以示无他意。” “这是王贵妃的意思?”汉王冷笑一声:“好罢,她让我孤身一人进去,我难道害怕是何进的下场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八十四章 就藩 方山演武场上,皇帝在中军帐中听着各处大营的战报,十分满意高煦的表现:“高煦真是打得好,他两次跟朕北伐,算是对马哈木此獠的用兵之道烂熟于心了。” 如今在皇帝帐中的就是被高煦打败的将领们,对败在汉王手上他们是心服口服。 皇帝话音未落,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却见阳武侯薛禄和英国公张辅进来了,众将顿时笑道:“汉王殿下英武!连你们也不敌!” 然而这两人的神色却不太好,他们凑到皇帝跟前,低声附耳禀报了几句话。 “什么?”听了张辅的话,皇帝登时面色凝重起来:“怎么回事?” 见皇帝是这个神色,众将心中暗暗推测,难道汉王这一次没有给皇帝面子,率军冲到了中军大营不成? 皇帝顿了一会儿,沉声问道:“他不在军中,现在在哪儿呢?” 原来张辅和薛禄两个合围汉王的军队,却不见汉王,军队也乖乖任其缴械了,一问说是汉王带着天策卫冲出了方山演武场,似乎是往京城的方向去了。 谁也不知道汉王在这个时候忽然带了八千多军队去京城是要做什么,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非同寻常,他们不敢说话,只能偷偷打量皇帝,却见皇帝面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黑,怒火高昂:“薛禄,你带上你的兵,下山去看看,看看汉王是不是去了京城!” 薛禄领命而去,然而没过半个时辰,忽然有皇城兵马指许野驴赶到了方山,说汉王不顾阻拦,杀进了皇城里,包围了皇宫! 这下大营里仿佛炸了锅一样,汉王包围皇宫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他是要干什么?皇帝虽然不在宫里,但率二十万大军在城外,汉王就算是有谋朝篡位的野心,他的八千人包围皇宫,也只是得了一座空宫罢了,能做什么呢? 众将大部分都是皇帝在燕邸的旧臣,是知道汉王的,靖难之役更加了解他,汉王即使野心勃勃,但也绝不会是个勇而寡谋的武夫,更不会在皇帝春秋鼎盛的时候就做出如此犯忌讳的事情,便有人大着胆子为汉王说了几句:“也许汉王的确是有什么急事……” 英国公张辅心思缜密,也点头道:“汉王把京卫留在了方山,只带了八千天策卫走了,走得这么急,倒是让臣等不劳而获。” 但这样的话,似乎对皇帝没有用处,大权在握、不能容忍任何人染指皇权的皇帝露出了一个冷冰冰的神色:“什么事情能让他连派个人给朕一个消息的时间都没有?” 很快汉王抵达京城,与宫门守卫发生冲突的消息就切实了,入夜时分的中军大营灯火通明,皇帝在听闻了宫门闭合的消息之后,不怒反笑:“太子妃张氏一向警敏。” 这不是讽刺,张辅察知皇帝的心思,太子妃这一举措并没有犯忌,反而颇合帝意。 “可不是嘛,”武安侯郑亨道:“臣想起来靖难时候,太子妃守御北京,也是万般周全。” 可是那个时候是抵御建文的军队,如今却是在对付汉王—— 军演出了这样的事情,自然没有继续下去的可能了。三更时候薛禄传来了消息,已经顺利将天策卫军马归置在了朱雀巷,皇帝起驾回了南京城里,第一件事就是召见汉王。 但不论皇帝如何或者耐心或者愤怒地询问汉王,究竟为何要私自回京,汉王总是不发一言。所有的说辞在刘牧那里都是汉王无诏擅闯,差一点酿成剧烈冲突。皇帝看着这个极为类似自己的儿子,冷冷逼问道:“你既然不说话,就失去了辩驳的机会。天策卫是朕给你的,朕当初许你自置属官,如今朕看你选拔的人,没有尽到规劝的责任,反而助你做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大事,是朕对你太宽容了吗?” 见高煦还是一动不动,皇帝道:“天策卫不分左卫右卫,一并裁撤,交由郭敬接手!” 坐在屏风后草诏的杨士奇微微一顿,汉王失去了天策卫是深重的打击,这就是说明,汉王这一次的举动,终于触犯了皇帝的忌讳。 “朕看你还是无动于衷,”皇帝怒道:“是觉得天策卫不是你的根基,黑甲军才是吗?” 听到“黑甲军”三个字,高煦的头才微微动了一下,皇帝道:“天策卫、黑甲军,你是铁了心要学唐太宗,学他什么呢,学他弑兄杀弟吗?” 杨士奇倒吸了一口气,黑甲军之名,他从未听过,但他知道唐太宗纵横驰骋,因为手下有一只著名的军队,称为“玄甲军”。对于这只玄甲军,史书中的记载并不详细,只是说“秦王世民选精锐千馀骑,皆皁衣玄甲,分为左右队……每战,世民亲被玄甲帅之为前锋,乘机进击,所向无不摧破,敌人畏之。”玄甲军是唐太宗的精锐部队,因为这支军队所有人都穿着黑甲,而且骑兵攻杀的时候,如同黑云一般压向敌阵,声势迫人,无坚不摧,所以才有了“玄甲军”之名。 但如今汉王自己也组建了一支“黑甲军”,完全就是仿照唐太宗的军队,这样明显的意图,果然如皇帝所说,汉王常常以唐太宗自比,却要把皇帝置于何地呢? “你恃功骄恣,多不法之事,”皇帝道:“朕看在眼里,却不想说你,你自去宗人府领罚。” 宗人府摸不清帝意,不过是圈禁了汉王一个月不到。然而很快就有旨意下来,汉王竟然改了封地,由云南变成了山东青州 皇帝改封之后,朝中忽然有一股风潮,以给事中马顺为首的若干名御史,向皇上上奏,说皇明祖训中说,亲王到了一定年龄,必须就藩封地,非奉诏不得进京,太祖皇帝的儿子无一例外,皇帝的儿子也不该滞留京城,何况高煦早都不是十五岁,而是三十岁了。 之前无人提起也就罢了,现在有人说了,皇帝就必须要给个说法了,汉王与赵王兄弟俩有了封国还一直居住在京城,也不是没有人暗示过,但汉王的理由是云南太偏远而不愿就藩,如今皇上终于换了个不偏远的封地给他,山东青州原本就是齐王封地,脂膏肥泽,齐王因为怙恶不悛已经被夺了世系——汉王再没有什么滞留的理由了。 虽然皇帝靖难功成,但正是因为自己从藩王起家做了皇帝,他就一直在低调地削弱藩王的权力,以谋反等各种罪名,削去了五六个藩王的爵位、属官、护卫,又不许宗室为官,但皇帝即使想极力控制藩王,却不能从根上达到一了百当,因为他太祖皇帝让藩王出就封国,并没有命他们长居京师,这是无可更改的祖制,汉王和赵王即使以皇帝的私心多留了许多年,但他们不可能在京师待一辈子。 这些天又有十余名官员上书附和,促请皇帝表态,皇帝终于在留中了数十道奏疏后,下令太孙大婚之后,汉王就去封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八十五章 内训直解 在听到汉王会于明年四月的时候,出就封国,张昭华终于确信自己打赢了这万分艰险的一仗。 她不惜以肚子里的孩子为诱饵,逼迫汉王做出了犯忌之举,而汉王即使同意了孤身一人进入宫掖,但她根本没有见他。 以天下为弈,而弃儿女之情——张昭华以为自己做不到,但她做到了。而汉王以为自己做得到,但他终究没有。不要以为这世上只有男儿到死心如铁,也不只有他们为了这世上的一切名利、一切权势而竞逐,张昭华一直觉得靖难时候的燕王和登极之后的皇帝,一切的状态都不同,靖难时候的燕王有着那样明确而且不顾一切要达到的目标,就像拉磨的驴,眼前只看得到那一根胡萝卜,而最幸运的是,它还挣脱了束缚。 她也有那样明确的,一定要得到的东西,而她等待的时间很长,这是不幸而又幸运的地方,幸运的地方也许就在于,等的时间越长,那种渴望就越深入骨髓,她将来还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想起这个目标的时候,都会有无穷的动力。 靖难之前的燕王,有许多回头的机会。靖难的第一年,燕王也能回头。但第二年、第三年到了最后的第四年,他根本不会想着回头,因为他越来越接近了,也看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被他抛在身后的,是他曾经说不上最在乎,却也十分看重的东西,但这一切都比不过眼前的胡萝卜。而张昭华的胡萝卜也越来越近了,不管她会抛弃什么东西,在拿到那根胡萝卜之前,她都不会后悔。 大雨倾盆而下,南京的雨季似乎提早来临了。 “落下了吗?”一道闪电照亮了盛寅的面孔,是那样恐惧而狰狞。 两个医女哆哆嗦嗦用洇褥把一团巴掌大的血块包裹了起来,这洇褥递到盛寅手上,已经没有什么血腥之气了,里面的香木灰叠了厚厚的两层。 盛寅像是纸糊泥塑的一样,差点就让洇褥落在了地上。踢开早都准备好的木桶,盛寅就像是被烫了手一样,由着这东西滑落进去,甚至发出了撞木鱼一般的闷声。 他拎着桶子走出去,就见到太子在屋檐下盘桓,“太子妃如何了?” “石瘕已经下来了,”盛寅低着头:“万幸无大碍。太子妃损了元气,还需调养数日。” 盛寅要将这东西带出宫去,火化了之后按照太子妃交代的,去天界寺里追荐一个长生牌位。可惜他也没走几步,又遇到了玉姐儿。 “盛大夫,”玉姐儿端着汤药道:“药熬好了,现在就进吗?” “现在就进。”盛寅道。 “盛大夫端的好医术,”玉姐儿感叹道:“我以前也有个表亲的二姑妈,腹胀如鼓,经期不至,都说是怀了孩子,结果十个月后形销骨立,病得不能起身了,找了大夫才知道是患了石瘕,说这病是绝症,果然没有治好,不多久就去了。” 盛寅嗯嗯了两声,头上却沁出了一点汗来。 “盛大夫,你提的这东西……还是交给宫人收拾吧,”玉姐儿道:“您是大夫,只管开药就行。” 盛寅急忙道:“不麻烦,我自己提走了。” 玉姐儿道:“大夫提哪儿去呢!那东西按老家永城的规矩,身上掉下来的,不管是什么,都要收起来,以后都放在老棺里一同葬了。老夫人还跟我交代了两遍,您这里就不要多劳了。” 永城的规矩还真有这一条,身上的指甲、头发剪掉了,都不能随便扔了不管,都要好好包起来,张昭华生孩子落下来的脐带、紫河车,都捡了金、瓶藏了起来,这一次即算是落下来一个瘤子,王氏也不叫落到别处,非要拾捡起来。 盛寅不叫宫人来碰,只道:“娘娘吩咐了这东西叫我拿出去不碍眼,我这儿也有个规矩,用的药渣滓,落下来的瘤子,都一并埋起来,以后就不生这病了。” 玉姐儿捂着嘴巴笑了两声,“就依您的,那便让我拿出去埋了罢。” 盛寅见她过来要接手,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面上也不慎露出了惶急之色。玉姐儿不妨他露出这样奇怪的神色来,也吓了一跳,倍觉疑惑。 “盛太医还没出去呢,”含冬快步走了过来:“快把这东西撂出去,娘娘一发说是晦气。” 盛寅擦了擦脸上的汗:“这就走,这就走。” 玉姐儿眼瞅着含冬脸色僵白,不知道是疾走过来喘气喘地还是怎么回事,心中一动:“含冬姑姑,娘怎么样了?” “盛太医用的药猛,”含冬含混道:“下了一滩血,总也要养好些日子,把元气补上来。” 她说着急匆匆去了,把门口张头探脑的寿哥儿拦住哄了几句不叫他进去,玉姐儿远远看着,却道:“盛太医手下的两个医女,是在按摩科里面供职的吗?” 太医院有十一科,分别是大方脉、小方脉、伤寒科、妇人科、疮科、针灸科、眼科、口齿科、正骨科、咽喉科、痘疹科,后来又加了一个按摩科。 “应该是吧。”李嬷嬷不太清楚。 “这些日子,我身上也不太舒服,”玉姐儿就道:“也想叫医女揉一揉呢。” 玉姐儿身上不舒坦,完全是越来越迫近的太孙选秀。第一轮的海选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作为阅选使、采风使的宦官,在全国之地挑选年龄适宜的少女,从中选出千余名由皇家支付路费,由父母在规定的时间内送到京城进行第二轮选拔。这和张昭华那时候的选秀已经不同了,那时候大部分的秀女都是自愿报名,也是地方支付费用。 第二轮的选拔已将将过去,宦官们把这些秀女集中起来,每百人排成一行,按年龄大小排序,一番察看后,把那些过于高矮胖瘦的少女淘汰。 “大部分都是不识字的丫头?”张昭华一边翻看账目,一边道:“比例多少?” “二十一……”小宦官回道:“恐怕都不到。” 他说的二十一,是二十比一,一千多人里,大概只有五十多人识字,而且是十分粗略地认字,恐怕正式的书,也没念过几本——这比张昭华记忆中的几次大选,差劲许多。但这绝不是皇帝对太孙嫔妃的选秀不上心,而应该是皇帝专门嘱咐过的,“在德不在色”。 所谓的“德”,就是无才,就是不识字了。 这个原因很简单,论才思,论灵巧,就是论色,张昭华不用去想都知道,这一批的秀女里,哪个还能敌得过玉姐儿呢?玉姐儿若是放在这一批的秀女里,怕是各色评比,都是优上,定为第一是毫无争议。皇帝有心要挑一个能平分秋色的出来,恐怕都难,还别说是要力压一头的——所以张昭华也摸清楚了皇帝的意思,干脆就找个德行完备、贤惠大度的人,这样的人和玉姐儿放在一起,虽然也许被玉姐儿衬地越发黯淡无光,但张昭华敢确信,所有的人都会异口同声地说这个人才适合太孙妃的位置。 因为娶妻娶贤,纳妾纳色。 张昭华就道:“总归最后还要女史们教她们读书认字,皇爷要看德行,那就看德行。” 一会儿文渊阁值守太监陈桂芳过来了,行了礼在一旁躬身道:“娘娘有何事吩咐?” “杨士奇杨大人日值,排到哪一天了?”张昭华问。 “排到初四早上,”陈桂芳道:“哦,初二晚上杨士奇给太子殿下还要讲。” “那就初二晚上去,你去就行了,”张昭华拿出一本书,对他道:“把这书交给杨士奇,就说我请他为这本书做直解。” 陈桂芳双手捧过来一看,居然是仁孝徐皇后编写的。 “娘娘是何用意?”陈桂芳不由问道。 “你不要多问,拿去照我的话说就行了,”张昭华道:“我相信杨先生一个月内,会写完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八十六章 远大 三百多名选阅出来的秀女住进了宫里,春禧殿闭了,就住进寿昌宫。寿昌宫地方很大,绰绰有余,也有个大花园子,随着天气热起来,姑娘们在园子里嬉游的时候,真可谓是人比花娇。 有若干个太监抬着个青龙白瓷水缸进来,这时候秀女们都见怪不怪了,当中有一个就羞怯地笑道:“刚来的时候,见到这缸子里盛着瓜果来,以为是给吃的,不知道原来是沁香用的……好没见识。” 青龙白瓷蓄水缸里装着各种新鲜瓜果蔬菜,放在殿里,便有清新的瓜果香味,这些东西放上一天,便闻一天的清香味,然后再被分而食之,这就叫沁香。宫中的贵人太多,所爱的、所憎的香味不一,不知道用什么香会得罪贵人,就用这个办法,万无一失。 “没见识”说的就是这些民间出身的秀女进宫以来的写照,刚开始的时候,所有人篦头发,点药水,从上到下的洗涮,后来随着人越来越少,宫廷的富贵生活似乎越来越展现出来,各样的衣服绸缎,各式的宫膳点心,一两个月几乎没有重样的,这些秀女里本也有出身不贫寒的,甚至还有两个是举人家里出来的,刚开始也还洋洋得意,因为大家见到了稀罕东西,都去问她们,后来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等宫里的尚宫们挑选出了她们,三百人的待遇似乎又上了一个档次,而且不再有严厉的嬷嬷们对她们呵斥了,大抵都是轻言细语,但学的东西也太多,从早到晚,不但学化妆,描眉、上粉、点唇,还学下棋、打双陆、投壶,她们学得眼花缭乱,却还听到几个嬷嬷私下说,她们这一届的秀女比不上前面的,矮子里面拔将军如何如何的。 不断地上课,因为最重要的就是识字念书,刚开始她们都很害怕,因为听说还要考试,若是考得不好,就要被鞭笞,甚至还要卷铺盖走人。她们战战兢兢地学着,却又发现彼此其实都差不多,说认得字的秀女,其实也认不了几个字,读过书的就更少了,让前来教导她们的女史先生们总是一脸煎熬的样子。 学得不好,该有的责罚也没有降临到她们身上,因为受到责罚的人太多,又并不考试,人心渐渐就浮动起来,上课的时候也就不那么肃静,说小话似乎也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 似乎以往不是这样的,胡善祥隐隐约约地想道,她听见过两个嬷嬷说悄悄话,说今年这一次选秀,都凭皇爷一句话,在德不在色。 这话她听过不止一遍,她的父亲胡老爷就常常这么说,只盯着她的女红,她就有了一手好针线。 “济宁胡善祥——”有人唤她:“你姐姐来了!” 胡善祥忙应了一声,探头去望,果然看到是大姐姐胡善围,不由得欢喜起来,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迎了上去。 胡善祥的家在山东,她家里先生了三个丫头,才有了她弟弟,胡善围是长姐,胡善祥就是老二,而姐妹之间差了十四岁,对于这个姐姐的记忆,只有她还有些印象,其他的弟弟妹妹都没有见过这个姐姐了,因为胡善围早在洪武年间就选秀进宫,如今是王贵妃永宁宫里很得用的尚宫了。 当年家里面送大姐去选秀,后面没有见人被退回来,只说是选做了宫人,家里长吁短叹了一阵,胡老爷只感叹自己家里不能蹦出个金凤凰来,待到她娘又生下一个丫头来,就遭了冷待,大地主胡老爷的庶子庶女像春笋一样齐茬地冒出了七八个来,要不是后面大姐递了信回来,做了内六品的尚宫了,每年也有许多赏赐寄回来,胡善祥还不会有那一个嫡亲的弟弟呢。 但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次给太孙选秀,胡老爷又动了心思了,要再谋取一场同样的富贵,便把她胡善祥送进了宫里。而她的大姐姐的态度更加奇怪,一开始听说要把她送进宫来,坚决不同意,采风使太监也被拖着带了口信,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胡善围忽然又转了态度,迫不及待地想让她参选。 胡善祥到底还是进了宫来,有人照拂和没人照拂是不一样的,因为有胡善围这个姐姐的存在,而这个姐姐又恰好是王贵妃身边的心腹尚宫,大小的宫人甚至嬷嬷女官,也都认得她,客客气气地,有时候一样的东西,也是她得的多一些,一丝的刁难也无。 “这些日子冷热交替,”胡善围上上下下打探着她:“不要往那青石板上坐,着了凉了还不知道呢!” 南京就这样古怪,有时候一场雨下来,莫名湿冷湿冷的,容易着凉,有时候太阳一出,偏又热地受不住。胡善祥被胡善围拉进了屋里,早有那有眼色的宫人给她们斟了核桃露来,又香又醇,喝得人周身都舒坦。 “我带了玉簪粉来,”胡善围道:“鹅蛋粉用多了,脸色显老,你不要用,就用我给你的这个。” “大姐姐,”胡善祥就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平常这时候,都伺候贵妃娘娘,怎么今天有空来看我?” 胡善祥作为大尚宫,平日也是十分繁忙,不过今日她在贵妃听戏的空隙赶过来,可不是只给胡善祥带几盒玉簪粉的。 “你们学的女四书里面,是不是多了一本?”胡善围盯着她道。 “是,”胡善祥道:“说是仁孝皇后写的,嬷嬷也一直在教我们。” 是必学的书,还有一本,嬷嬷和女官们每日都在讲解,其实胡善祥不太能区分这书与书的差别,这些书都是让人知道身为女子该有的本分,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这里头的道理她听得明白,也行地小心翼翼。 胡善围问了她学到了哪里,又道:“给你们讲书的是程嬷嬷,她讲得怎么样?” 胡善祥不敢说课堂上不怎么听讲,只道:“讲得很好……但不怎么考校。” 胡善围似乎有些明白了,她的眉头皱了起来,却很快又松开,露出了古怪的神色:“你认得那几个字也就够了,旁的书都不要读了,从今儿起只念一本,我会叫一个女史给你开小灶,你务必要仔细学,硬背也要给我背会。” 胡善祥低低地应了,却又听胡善围道:“还有一个事情,要说与你知道……太监黄琰,是我结的菜户,他驰驿至咱家,给你做了一个大道场……” 胡善祥的眼睛渐渐瞪大,脸色也胀红了,话也不会说了:“大姐姐,这可怎么说的?我从来没有、也没有人见到……” 胡善围说的这一样事,实在是骇人听闻,叫胡善祥这样见识短促的人,都木住了。原来黄琰去了济宁的胡家,将胡善祥平日独居的小楼封了起来,说是这小楼,旦日开窗,有红白之气萦绕飘散,弥月不散,里闾乡人全都看得清楚,无不啧啧称叹。 胡善围略露出了底,好教胡善祥并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她作为选秀的得力人手,早就知道皇帝以钦天监的断语为太孙选妃,而钦天监指出太孙妃在济水之间,其中以济宁为最——胡善围已经使了手段,将济宁另一个参选的秀女刷了下去,如今唯独剩下了她的亲妹妹。 “你知道什么,”胡善围道:“你自己当然不知道,都是别人说的,不是吗?当年建庶人的皇后马氏是怎么选阅中的……可不就是周颠的一句话吗……” “你可不要辜负了我的苦心,”胡善围盯着她:“好妹妹,你不仅要选上,还要做太孙妃,将来富贵远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八十七章 定 不知道经过了大大小小几次阅看,秀女们到最后也也只剩下了七八个人,她们被带到了一处地方,屏气凝神地照着嬷嬷们的话开始表演自己的才艺。 胡善祥的才艺就是绣花,有三个人都选的是绣花,她在别人绣花的时候低着头等候,心中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惧怕,即使知道这一次阅看她们的是皇帝和后宫的妃子娘娘们。因为拉了帷幕,都在帘子后头,从外面看不到里面,只有个影影绰绰的影子。况且她们已经训练出来了,不叫抬头就不会抬头,更不会斜眼偷看。 胡善祥把自己手里的大黄菊花的绣样交了上去,别的秀女也都一样,要么就是白玉兰,要么就是五瓣梅,像牡丹那样的绣样总要花费时间的,总不能叫贵人等着。 全都表演完了以后,帘子后头有个苍老的声音就道:“张氏c王氏以为如何?” 张贵妃道:“都是美人,妾都看花了眼了。” 王贵妃也道:“妾看哪个都好,还是皇爷决定吧。” 这样静默了一会儿,才听到皇帝道:“太子妃以为如何?” 胡善祥听到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全听父皇的。” 胡善祥从这语气里听出了一丝敷衍的意味,因为这声音不像之前两位贵妃犹豫措辞的声音,更像是在说客气话,但这难道不是在为太子妃的儿子选妃,在为太子妃选儿媳妇吗? 平民百姓家里,娶妇是大事,而其中最要紧的还是婆婆的心意,若是婆婆不合心意,这婚事可就一波三折没有定数了,即使是娶回家去了,也不会是个美满的下场。这天下的婆婆们,哪个不是支起眼皮仔仔细细挑看千万遍呢? 似乎皇帝也对太子妃的敷衍很不满意,“你是太孙的母亲,你不替他参详?” 太子妃就道:“儿妇也瞅了半天了,刚才好不容易认清了人,后头一打乱就又分不太清了。总之都细眉小眼,身高胖瘦也都差不多,也不知道这一次的采风使怎么心有灵犀,在全国十三省能采选出这样相似的人来。” 这一届秀女的容貌都中规中矩,原来有几个出挑的,结果被刷落了,留下来的经过一轮轮选阅,似乎标准越发集中了,眉眼距离过高的c颧骨凸出的都是夺夫权的,兰台瘦削的不旺夫,中庭低陷的运道不好,耳朵外翻的说是气性大,鹅蛋脸小下巴也说不宜子,倒像是跟袁珙学过了相术一样,最后挑来挑去挑剩下的这几个,都打包票说是旺夫益子,叫张昭华一看,竟有五成相似,统统都是细眉长眼大圆脸方嘴唇,低着头不去瞧眼珠子的话,还真难以区别谁是谁。 什么时候这选秀成了相人大会了,记得张昭华那一届的选秀,张昭华四十颗牙齿,说是难得的贵相,但只不过一个老嬷嬷提了一嘴,根本没有被注意。那时候看人,看你举止端不端正,眼神清不清明,神态谦和不谦和,性子柔顺不柔顺,现在看人,约莫是看你鼻子挺不挺,额头高不高,下巴圆不圆,哦还有有没有什么祥瑞。 当钦天监定了星在济水之后,山东的姑娘似乎值钱了许多,这留到最后的七八个人里,四个都是山东的,而这四个里,三个又传出了所谓的“贵徵”,一个说姑娘生的时候,爹娘梦到了月亮;一个说满池子的荷花开了;还有一个说姑娘独住的高楼有红白之气,乡人都看到了。 似乎每个人都感到了这样莫名的气氛,然而太子妃却忽然道:“妇人善。” 皇帝唔了一声,道:“这正是朕为太孙择妃的本意。你们都说” 太子妃又重复了一遍:“妇人善德。” 其他人都不明其意,唯有胡善祥心里一跳。她记得这是《内训》里的话,《内训》这本书已经叫她背得滚瓜烂熟了。 终于这个大殿有了一个怯怯的回音:“妇人善德,柔顺c贞静c温良c庄敬。乐乎和平,无乖戾也;存乎宽弘,无忌嫉也;敦乎仁慈,无残害也;执礼秉义,无纵越也;祗率先训,无愆违也。” 帘子后面停顿了一下,又道:“妇人既嫁。” 胡善祥似乎看到了长姐期盼而又兴奋地通红的脸,她的思维晃荡了一下,才温吞吞道:“妇人既嫁,孝于舅姑。舅姑者,亲同于父母,尊于天地。善事者在致敬,致敬则严;在致爱,致爱则顺。专心竭诚,毋敢有怠,此孝之大节也,衣服饮食其次矣。” 胡善祥明显感到太子妃的身形前倾了一些,她吩咐道:“撤帘。” 专注的目光一直投注在胡善祥的身上,“妇人之行。” 胡善祥平顺如流地接上:“妇人之行,贵于宽惠,恶于妒忌。月星并丽,岂掩于末光?松兰同,不嫌于俱秀。” “善。”太子妃道:“你是济宁人?” 胡善祥道:“是。” “济宁哪个地方?”太子妃道:“去年兵灾,有没有波及?” “民女家在济宁城郊,”胡善祥道:“兵灾的时候,都躲进了城里,幸免遭波及。” 胡善祥是第一个中选的,她的胳膊上系上了金玉臂钏,被女官带去了侧殿。不一会儿又进来两个,分别是大兴的何氏,还有临安的赵氏。 此时的殿中,张昭华道:“儿妇请了嬷嬷,专门教导秀女《内训》,又请内阁杨学士,做了直解,想要将《内训》颁行天下,垂法万世,广我高皇后c母后之德。” 皇帝似乎陷入了一种回忆中,只是唔了一声。 王贵妃眼中一片酸热,“妾以为,济宁胡氏端庄诚一,德性备矣,足可匹配太孙。” 翌日,胡善祥被封为太孙妃。何氏被封为太孙婕妤,赵氏则被封为太孙昭仪。太孙嫔的位置则给了本籍邹平的孙氏,据说这一位是太孙青梅竹马的意中人,养在东宫许多年了,只是皇爷瞧不上她,不肯立她,才有了这次的大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八十八章 琉璃塔 张昭华听着太孙宫里的嬷嬷讲道:“……给了太孙妃两颗鸡卵大的红宝,太孙嫔得了一对蓝宝方胜,何婕妤那里是嵌蓝宝包簪。” 太孙手里的好东西可能比东宫还多,因为从皇帝那里得到的赏赐多。这一次郑和从西洋回来,又是满船的宝物,恰到了八节,太孙给后宫的赏赐就更多了。 以张昭华看,赏赐还算均平。太孙妃自然是了:“……太孙在太孙妃的屋子里,日子是最多的,老奴只管这个……余下都是嫔妾,太孙宠爱哪一个,老奴不敢置喙啊。” 她说的没错。太孙若是在嫔妾的屋子里流连久了,超过了胡氏,不光是张昭华派过去的嬷嬷要说,怕是他身边的几个大太监也要小心翼翼地多嘴,原本他们都叫张昭华耳提面命说了,尤其提防着太孙任性使气,冷落胡氏而偏宠孙氏,后来发现太孙似乎并未如此。太孙应该已经明白,当前似乎以嫡子落地为第一要事。 太孙和胡氏的感情可谓是相敬如宾,这本就在张昭华的意料之中。但和孙氏似乎出了点毛病,有时候本该轮到孙氏侍寝了,却说身上不舒服,太孙也就不去了,有时候派人去问问,有时候干脆问都不问。 当年孙氏在冰湖里救下了寿哥儿,身上着了凉,不过这些年盛寅给她悉心调理,现在除却月事来的时候疼痛不堪,其他方面已经没有问题了。而掌管彤史的人安排妃嫔侍寝,定然已经是将每个人月事那几天都算好避开了,孙氏还说肚子不舒服,可见就是真的不愿侍寝了。 在何氏和赵氏中,何氏比较木讷一点,寡言罕语,赵氏却是个机灵的人,容色比不上何氏,小聪明却一堆。行事也骄恣许多,捧高踩低,恋栈虚荣,比她地位高的,她惹不了,总是欺负几个伺候过太孙的宫人子,这几个开脸的宫人据说也苦不堪言。 她这样似乎也的确是有资本的,因为太孙在她屋里歇的时间多,是太孙妃之下的头一人,张昭华问起来,就知道好几次的赏赐,似乎都是赵氏得到的赏赐更为出众。 “太孙妃娘娘贤惠,”这嬷嬷提前胡氏的反应,赞不绝口:“瞧着昭仪得宠,一点不愉快、不得劲的模样都没有,说句实在话,一般的大妇,难免拈酸吃醋,可太孙妃一句不提,怎么都挑不出一点毛病,瞧着开脸的小红、小青两个不好过,才敲打了昭仪身边的嬷嬷,总算是将昭仪劝过来了。” 张昭华淡淡道,“要不她是正妃呢,计较赏赐,计较宠爱,都是嫔妾的事,一碗水端平端不平,在太孙眼里,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这点小事,不看在眼里,不挂在心上,还不是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了。” 等嬷嬷退下去了,张昭华才露出显而易见的愤怒之色。因为这根本不是端平一碗水的问题,只不过在人前张昭华给他圆了话。像皇爷那样的,心里更喜欢张贵妃一些,有几次给的赏赐,分量也是重的,但他不久又给王贵妃找补回来,这是真的一碗水端平。赵氏这样,明显是太孙有意扶她起来,专门惯她骄恣的脾性,叫她跟胡氏对上。 像赵氏这样脸长得没怎么出色,不识字还小意虚荣的人,太孙要是能放到心里,那真是太阳都能从西边出来了。但她是和胡氏一同选秀出来的,太孙宠爱她,她就渐渐有了念头,一样选的,怎么就她是妃我是妾,我哪里不如她呢。她今天欺负宫人,明天也敢欺负何氏,胆子更大的时候,明里暗里刺一刺胡氏,也是可以的。 胡氏再是贤惠大度,也终有忍不了的时候。她说一句赵氏的不好,太孙就能抓住话把子,什么贤德,什么大度,都没有了。 还不仅是这样,张昭华现在不知道孙氏有没有这样的心,不知道这是不是她和太孙串通好的,宠爱给赵氏,叫赵氏先惹人目光去,瞧瞧东宫,甚至皇爷那里出手整治的底线在哪儿。赵氏和何氏是皇爷挑出来的,他不喜欢孙氏,因为孙氏有可能独宠,可当独宠的人变成了自己挑出来的赵氏的时候,皇帝心里怎么想呢? 先不管皇帝心里怎么想,张昭华只想把这个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人再塞回去,她怎么能生出这么个东西出来,简直叫人失望透顶。 她转到暖阁里,瞧见专心致志画画的寿哥儿,不由自主地抱了抱他:“选个好媳妇没用啊,还得生个好儿子才行。” 一滴墨水差一点将图纸污了,寿哥儿急忙用袖子挡住了,嗔怪道:“我的画,好不容易画了七八天了!” 张昭华定睛一看,只见寿哥儿临摹的是大报恩寺琉璃塔的建制图纸,让人惊讶的是,这样繁复悉细的图纸,竟被寿哥儿工笔临摹下来,丝毫无谬。 大报恩寺前身即建初寺,千余年间,屡废屡建,寺名亦屡屡更易,到了本朝,皇帝在永乐十年的时候,敕工部于原址重建大报恩寺及九层琉璃宝塔。 位于秦淮河畔长干里的大报恩寺坐东向西、规模宏大,但最值得一提的是位于大殿后的大报恩寺琉璃塔,其建制经过几次推翻,终于确定了九层八面拱券式,塔身白瓷贴面,拱门琉璃门券。其塔檐、斗拱、平坐、栏杆饰有狮子、白象、飞羊等佛教题材的五色琉璃砖。 建造这个寺和塔,平均每年耗银十五万两,因为临近秦淮河,地质稍软。在全寺建造之初,地基均用木炭垫底,其方法是地基上先钉入粗大木桩,然后纵火焚烧,使之变成木炭,再用铁轮滚石碾压夯实。而烧造琉璃,塔内内外层全部用各种造型、各种颜色的琉璃构件榫合而成,几乎每件的形状、尺寸、颜色和纹饰都有差异,因而制作和烧制极为不易。 “我想亲眼看看这个塔,”寿哥儿道:“我亲眼见了,就能画的更好。” 太孙的画画水平一直不错,但他喜欢画花鸟鱼虫,寿哥儿似乎更痴爱些,更偏爱山林,但他亲眼见过的山林很少,大都是在模仿前人画作。 张昭华答应他:“等寺建好了,咱们就去看。” “提督工程的就是郑和,”寿哥儿道:“我跟大哥说一声,叫他带我出宫去看。” 张昭华神色一变,“不行!” 寿哥儿吓了一跳,却又被张昭华拢紧了:“你就乖乖呆在娘身边,娘哪也不放你去。” 寿哥儿咕哝了一声,心里却想到将来总会有一天,他封藩而去,要把藩国里所有的名胜都看了,然后画成画。而张昭华也在想这一件事,她早都下了更大的决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八十九章 江南第一家 永乐十六年的元宵节从正月十五持续到正月十七,因为放花灯的日子足足有三个晚上,张灯c设鳌山c放烟火,大弛夜禁十日,皇帝甚至御午门观灯,宴群臣进诗。 “皇孙殿下肚子可是饿了?”海童乐呵呵问道:“奴婢专门让人在宫门落钥前买来了东华门的小吃,尚膳监刚刚热了一遍,殿下可想尝尝?” 寿哥儿埋在貂裘里的脸儿果然露出了期盼的神色,问道:“都有什么吃的?” “有羊肉串c紫米粥c豆汁c凉粉c扒糕c莲子粥c酸梅汤c红果酪c杏仁豆腐c烤肉串c烤龙虾c烤鱿鱼c炸蚂蚱c炸蝎子c炸蚕蛹,”海童一口气报了一大串,道:“您可想吃?” 这一串名字吸引了旁边几个孩子,都嚷道要吃,张昭华问道:“能不能吃?闹肚子吗?” 海童笑道:“好叫娘娘知道,这些小食,都是这几个太监在一旁看着他们现做的,回来也找小太监试吃了,都没闹肚子才敢给殿下尝尝的。” “既如此,尝尝吧。”张昭华道:“晚上不要多吃,你在旁边看着点,别让他们吃撑了睡不着。” 寿哥儿算是这群半大的孩子中最大的一个了,但是还是顽童一般,咋咋呼呼地。张昭华本来要说他吃相不好,一瞥眼看到汉王家两个哥儿,心里又不舒坦起来,又把他们喝住了,夺走了已经到嘴边的小吃。 皇帝本来已经明确说了,在太孙大婚之后,汉王即刻就藩青州,但现在太孙大婚两年多了,汉王依旧居住在京师,皇帝像是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一样。 “我要吃,我要吃”孩子里不知道谁先哭了起来,哗啦啦哭倒了一片,宫人手忙脚乱地哄着,那边已经有宫妃甚至外官频频张望过来了,太孙妃胡氏原本在远远的另一头,听到声音急忙赶过来,温柔细致地哄着这群哭闹的孩子。 “你看看太孙妃这个长嫂当得,”韦氏就啧啧道:“就是慈爱。皇爷真是好眼光,除了进门两年多还没孩子这一点,其他可不是十全十美了吗。” 张昭华翻了她一个白眼,韦氏存心难堪的情绪不大,其实主要还是感慨她自己,韦氏在平哥儿之后这么多年不育,皇爷存心废立的决心一日比一日大,要不是汉王死咬着不松口,韦氏怕也要重蹈徐氏的覆辙。她说的其实不错,天家无可依靠,唯有子嗣才是衡量女人的标准。虽然在张昭华看来,婚后两三年没有孩子太正常不过,但是在这个时代,就是不正常。想当年建文帝还是太孙的时候,马氏虽然被封做太孙妃,但是高皇帝就是掐着金宝金册不给,直到马氏顺利诞下儿子。 如今胡氏做了太孙妃,金宝在她手上,金册却迟迟没有给她,这本身对她就是极大的压力,张昭华为此宽慰了几次,但是看样子也没有太大的效果,且看胡氏被韦氏这么一说,顿时青白灰败的脸色就知道了。 沐氏见机很妙,笑呵呵走过来,先给自己的孩子嘴里塞了个糖人,哄住了一个,又拿着其他小吃逗弄了一番,不多时这些孩子们都破涕为笑了。 “还是你有办法。”张昭华松了口气。 “以前在云南,”沐氏道:“家里孩子多,都散养着,我光是亲弟弟就有四个呢,还有堂弟c表弟c庶弟,哄孩子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赵王这些年也颇为不安分,似乎发现太子与汉王的交锋虽然不是预想中的结果,但最强劲的敌手好歹落败了,他就有了很大的希望一样,上蹿下跳的意思很明显。沐氏似乎也在有意结交宫妃,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不过她向来会做人,张昭华对她也不至于冷脸,何况这大节下的,若不是撕破脸,谁也不会拌嘴吵架。正月哭就是丧气的事情,大家都得喜喜兴兴地过去。 张昭华在午门上待了一会儿,看到外国的使臣过来,就下楼去了。一帮女人坐在大殿里摸牌,到最后就把宫人放出去走百病去了。 正月过后的春闱很快揭榜,名单送到东宫来,听说这一次的春闱有点意思,因为皇帝在午门上瞧见了跟妓子鬼混的十几个士子,这些赴京赶考的士子颇有些放浪形骸,还穿着儒服,在人群中颇为醒目。皇帝看到了很不高兴,命锦衣卫将这些士子的名字记了下来,一个不让取中。 “唉,奇怪,今年戊戌科姓郑的进士尤其多啊。”张昭华也看了金榜:“这二甲七十五人中,有四个姓郑的,三甲一百七十二人里,竟有十一个。” 高炽点头道:“这还都是一家子。” “啊?”张昭华惊讶道:“你说这十五个姓郑的,都是一家人?” “江南第一家,”高炽合上书本,饶有兴致道:“知道吗?” 位于浦江的郑氏家族,最有名的就是“一门尚义,九世同居”,自南宋至如今,九代人同居,几千人同饮同食,却进退有序,家族和睦。除此之外,郑氏家族男无犯官,女无再嫁,立下“子孙出仕,有以脏墨闻者,生则削谱除族籍,死则牌位不许入祠堂”的家规,历宋c元c明三代,长达三百余年多年,出仕近二百位位官吏,无一贪赃枉法,无不勤政廉政。 浦江郑氏家族屡受朝廷旌表,洪武十八年太祖高皇帝亲赐封其为“江南第一家”。郑宅原叫仁义里,其门叫孝义门,故又名“门”,所以浦江郑氏又被称作“义门郑氏”。 “据说郑宅之中,鸦鹊同巢,猫狗同窝,”高炽道:“也是因为和睦所致。” 张昭华想不明白:“你说郑家有几千人,而且井井有条,这是怎么管理出来的呢?” “郑家有郑氏家范,”高炽道:“制定了一百六十八条家规,其精华有三,一是厚人伦,崇尚孝顺父母c兄弟恭让c勤劳俭朴的持家原则二是美教化,郑家开办东明精舍教导族中子弟读书三是讲廉政,要求族俭朴勤耕,出仕者以报国为务,不妄取于民。这是最基本的,郑家据说每天早上全族上下起床的时间都是统一的c用饭也是闻钟声,男子什么时候读书c女子什么时候女红,甚至族人穿什么衣服都是有规定的。” 张昭华好笑道:“难道还要管什么时候上厕所吗?” 中国到底就是宗法家族,宗族内部就是一个社会,这样的条条框框也许可以在这样一个小社会推行下去,但是放在一个国家,是决计不可能的事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九十章 首孕 义门郑氏之所以能得到皇帝亲封,还要说道当年的一个故事。郑氏家族的家长郑濂牵涉进了胡惟庸谋反案,当官差上门捕人时,郑濂六兄弟争先恐后承当罪名。消息传到高皇帝那里,皇帝就道:“像郑氏这样的家族怎会出乱臣贼子?”于是宽宥了郑氏兄弟。而不久之后皇帝命钦差考察郑氏家族,特赐雪梨两枚,说这是皇帝赐给你们全族人的,要人人均分,要看着郑家如何分食。 孔融让梨的故事,只是说明了谦让,而皇帝要看到的是平均和和睦。可这郑氏一家,人口众多,如何分吃这两个雪梨,而且要人人均等,倒是个难题。而当下郑氏不慌不忙将雪梨放进石臼捣烂,并烧沸了一锅水,将开水冲人捣烂的梨汁中,一人一小碗举族齐饮。 张昭华听得津津有味,道:“以往春闱中,见有太原王氏子弟,义门郑氏虽不及太原王底蕴深厚,但是诗书传家,怎么今年才连登黄甲?” 以往没有,今年却如井喷一般出现了,别说是一个家族出了十五个进士,就是一个省份有十五个进士,都是不错的成绩了。 “郑氏以忠孝传家,”高炽抿了抿嘴唇:“一臣不侍二君。” 郑家在洪武朝、建文朝都出仕,众多子弟自然受到了建文帝的重用。他们在壬午之难以及之后的清洗中,下场可想而知。这是因为儒家的忠义思想在起作用,郑家拒绝与燕王合作。 燕王自然对郑家恼怒万分,但他却不能像对待其他建文遗臣那样对待这太祖皇帝亲封的“江南第一家”,因为郑家的大堂之上,有高皇帝亲笔写的“史官不用春秋笔,天子亲书孝义家”! 郑家坚持了自己的信念一十五年。但燕王已经是正统,他明着不动郑家,却又无数种办法孤立了郑家。那一镇之中,人迹罕至,除了郑家,也没有其他人了! 一面是忠孝节义,一面是传承甚至族人性命,这样的抉择,是何等的艰难。任何百年以上的家族,无不以传承为先,可忠孝是不能抛弃的信念。他们不与皇权合作一时,可是能永远逃脱它的掌控吗? “郑家就好像一个守寡的妇人,”张昭华道:“她觉得自己的丈夫是最好的,但她没有办法谋生,她还有拖油瓶,在丈夫家族的逼迫下,她还是屈从了。” 郑家没有牺牲全族的决心,他们似乎从宋末元初吸取了教训,几代人之后,也许子孙不记得他们那时候感天动地的忠义,反而会怨恨他们用全族的尸山血海成就了一个史书上冰冷的忠臣之名。 所以郑家终于在冷寂了十五年之后,选择了归顺皇帝。他们让自己族中的子弟参加科举,就已经说明了一切。而郑家的家学的确是出众的,今年春闱竟有十五人金榜题名。 “娘娘,”钱嬷嬷急匆匆进来,神色很是不好:“太孙宫里……” “太孙宫里怎么了?”张昭华道。 “太孙宫里的赵昭仪,”钱嬷嬷布满老人斑的脸皱成了一团:“被诊出了喜脉!” 赵昭仪有喜,并没有让张昭华和高炽露出欢喜的神色来。太孙妃胡氏还没有孕,反而是一个昭仪,首承兰梦! “她怎么可能有孕?”张昭华冷冷道:“你们没有给她按时服用避子汤吗?” 嫡子要先落地,这是宫中从上到下的共识。像赵昭仪这样的侍妾,每次承宠以后都要服用避子汤,这种汤药,太医院用了最温和的药量,不会对女子有太大的损害,就是要确保胡氏先怀上嫡子,等待嫡子出生后,这种汤药才会对这些侍妾停止。 “几个嬷嬷都说按时用着呢,”钱嬷嬷道:“只不过两月之前,太孙在赵昭仪屋里过夜,见到她喝避子汤,便将汤药倒掉了……嬷嬷们不敢违抗太孙,说是算的昭仪那一天不会有孕的,想来就是那一次。” 古时候推算的女子的排卵期和安全期刚好和后世相反,这也就是历史上许多深受宠爱的妃子生不出来孩子,而有的人只承宠一夜却能诞育子嗣的原因。张昭华被这么一说才恍然想起来这事儿,她忍不住哈哈笑了两声,看来有必要要普及一下正确的生理健康常识了。 钱嬷嬷和高炽看到张昭华莫名其妙地发笑,不知所措。高炽叹了口气:“这、唉,椿哥儿真是太恣意了,赵氏先于胡氏有孕,生下来的若是男孩,就占了长子的名分。” 张昭华霍然而起:“你还想让她能生?我的嫡孙还不见影子呢,倒让庶孙先冒出来?” 话音未落,就见朱瞻基从外面滚了进来,跪在张昭华面前咬牙道:“赵氏这一胎,虽然不合规矩,但好歹是儿子的血脉,胡氏入宫三年,方今还未有孕,赵氏几个,也跟着喝了三年的避子汤,再喝下去,怕是药性深入腠里,将来更是妨碍子嗣。总不能因为胡氏不生,她们一个个跟着也不生吧?” “当初你大婚的时候,”张昭华冷冷道:“我说让赵氏她们隔上一年再进你的宫,你非要她们跟着胡氏进来,如今喝避子汤还喝出毛病来了,要把这事情怪在我头上?” “儿子不是这个意思,”朱瞻基急道:“只是胡氏是个不下蛋的,儿子在她房里去的次数最多,至今连孩子的影子都看不到,赵氏不过一次没有喝药,就能怀上……” “混账!”高炽大怒,“你、你把自己的正头妻子,比成什么?” “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张昭华道:“要是没读到狗肚子里去,怎么会昧了心肝惦记着让妾生儿子呢?胡氏是你的结发妻子,只不过三年没有孕,就遭你如此厌弃,赵氏肚子里揣了个蛋,就洋洋得意,以为什么,以为这以后的荣华富贵,都是她的是吗?” “我也是嫁到燕王府里三年,才有的你,”张昭华道:“你上头,也没有一个庶出的兄长吧?若是你上头有一个庶出的兄长,你如今就知道滋味了。你凭什么坐上太孙这个位置?你是生有异象,还是雄姿杰出?你数来数去,不过就是占了嫡长名分,是个好圣孙罢了!国朝三代嫡子,到你这里,怎么就觉得嫡子不贵重了?我告诉你,将来胡氏肚子里出来的,不管是男是女,一根头发丝都比赵氏生出来的儿子贵重百倍,我不是要把他们分个高低,原本都是我的孙子,可是世人都重嫡,又重名分,惟器与名,不可假人!” “胡氏是你皇爷爷指婚,明媒正娶,太庙册封的,”张昭华道:“她不合你的心意,但你不能否认她正妻的贵重,更不能让一个妾室,明目张胆地欺压在她头上,你这样做,其实根本就是在否认你自己正统的身份,因为她和你是绑在一起的。无子只是暂时的事,真的等到胡氏不育被太医确诊了,你再过来,跟我说让妾生孩子的事情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九十一章 知情识趣 帘子被拉了起来,赵氏看清楚来人,欢欢喜喜地迎上来:“殿下万安!” 朱瞻基面无表情地走进来,看到了一旁躬身侍候的太医和医女,顿了一下:“你们都退下罢。” 赵氏像一只殷勤的鸟儿,叽叽喳喳地表达自己的喜悦:“太医刚才给嫔妾诊脉,说是脉相稳健,是个健康又不折腾人的孩子呢!原本我还担心,这两年的避子汤有没有妨碍,他给我打了保证,说是一点妨碍都没有!” 她越是这样说,朱瞻基越是不发一言。等赵氏神清气爽地说了一通,才发现似乎太孙的面色并不好看:“殿下,您怎么了?” 朱瞻基伸出手去,摸了摸赵氏根本没有显怀的肚子,他知道这里有他还没有发育的血脉,还没有生出来,就已经遭到了这么多人的厌弃。 即使他对赵氏,并无深爱,这个孩子,也是他早就算计好的赵氏不止是那一次的避子汤没有喝,约莫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太孙都想方设法让赵氏避开了汤药,才有了这个孩子的到来。他以为三年没有动静的太孙宫里,所有人会欣喜地等待一个新生命的到来,然而事与愿违,这个孩子从母亲身上带来的就是一个名叫“庶孽”的东西,这东西好像一种病菌被忌讳着。 嫡出尊贵,他不可否认,他自己就是沾了嫡长的红利。任何人,怎么会不愿意见到自己的嫡长出世呢?他想过自己和玉姐儿的孩子,若是玉姐儿是他的正妻,他该如何疼爱那个流淌着两人血脉的孩子。她不是正妻,这个孩子也是无可比拟的,可是现在偏偏会有一个同样是他的孩子,会永久地站得比其他孩子要高,让他母亲受过的一切,重复在他的身上。 嫡子没有罪,朱瞻基知道,但是一想到他的母亲会带有胡氏那样因陈而腐旧的血脉,他就难以忍受。胡氏同时具有一种木讷和迟钝,每次他见着她,就莫名其妙能想起木匠刨花的一幕来。 他在胡氏的屋里,觉得一切都不合眼,连熏的独占春这种平素他不讨厌的香料,都叫他觉得难以忍受起来。他想大概不爱说话的何氏诞育的子嗣,都比胡氏将来可能生育的孩子要让他顺眼,他也想过他与胡氏不和的原因,以前就听袁珙父子两个说过,有一种夫妻,明明八字相合,却相互生厌,是犯了一种什么煞,天克地冲,他想他和胡氏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况。 “殿下,”赵氏用梦幻一样的语气道:“我昨晚梦到了好多金银首饰,就在我老家那一条街上,满街都是啊,还有许多花,嬷嬷说这可能是个胎梦,说我怀的可能是个丫头。” 她小心翼翼打量朱瞻基:“我们老家,都说丫头是小棉袄,比儿子知道疼人,我生个丫头,大家都欢喜,对不对?” 赵氏似乎知道自己怀的这一胎不好,朱瞻基看着她圆嘟嘟的脸庞,恍惚想起来她本不是个张狂跋扈的性子,外头传出来的名声,似乎都是他有意无意推动的,连怀这一胎,赵氏都有一阵的担惊受怕,然而等真的怀上了,她又什么不乐意都没了。 朱瞻基的心里仿佛有波澜微微震动过去了。 “你说她是个丫头,”朱瞻基别开了头:“但也有可能是个儿子。长子要嫡出,之前我没有想好,这孩子,还是要不得。” 赵氏跪下来抱着他的腿哭,他的眼圈也有点发烫,可是还是把她的手拉开了:“这个孩子我会永远记得,是我的长子。” 赵氏凄厉的哀嚎像是乌鸦盘树一样盘桓在不大不小的太孙宫里,早已等候的医女鱼贯而入,两个时辰后,一滩红白的血肉就滑下来,那接手的太监嫌晦气,连带着这东西和自己的衣服一块烧了。 赵氏的屋子从人仰马翻又变得静悄悄起来,而东西两侧的屋子里,却没有人平静。 孙琢玉脸色苍白,似乎连呼吸都微不可闻,她一直坐在靠窗的榻上,透过薄薄的窗纱,看着外面人来人往。那个太监出来后,她就不由自主地盯着,看着这个人匆匆而去,又匆匆回来,手上空空如也。 “嬷嬷,”她细碎的声音响起来:“我怕。” 她想要分辨什么,却似乎无可以分辨之处,她看到远处死寂的宫殿,又看到了窗纱上轻如烟痕的自己的剪影,胸中像是梗塞着一团块垒,让她喘不上气。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想到了什么,但赵氏的一切已然投射在了她的身上。 “娘娘,”她的小宫女寒花跳了进来:“太孙妃那边似乎晕倒了,叫了太医过去呢。” 寒花并没有等来太孙嫔的回头,但她依稀听到了一声,但究竟是“呵”还是“哼”,她没有分辨出来。 朱瞻基出了内苑,他策马跑了一阵,听不到身后的呼唤声。西苑的跑马场还是很大的,他的侍从先前还能看到他,后来在梅林里找了两圈,才算是找到了他。 “殿下,”侍卫没有说话,而是金英道:“刚才宫里传来消息,太孙妃娘娘,有孕了。” 朱瞻基从满地的枯枝上跳起来,他眼中的确有喜色一闪而过,然而下一秒这种喜色就变成了阴沉沉的怒气,这怒气越攒越盛,“多长时间?” 金英道:“盛太医说,月份尚浅,约莫有一月有余。” 赵氏那个孩子,还是要降生在她的孩子之前! 朱瞻基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赵氏的孩子刚没了,她就有喜讯报出来,爹娘和皇爷爷那里,有的交代了。谁还记得赵氏的孩子呢?” 太孙沉沉地点了点头,自语道,“我猜也就是她了” 他面色一冷,反手一马鞭抬起来,抽在树上,顿时抽得干柴一样的树皮裂开了指头粗的裂缝。 “殿下?”金英不敢抬头看他。 “我要有嫡子了,”朱瞻基收敛了神色:“你们还不赶快贺喜?” 金英越发心跳如鼓,赶紧道:“恭喜殿下,贺喜c贺喜殿下!” “好好好,”朱瞻基道:“大家都知情识趣,知情识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九十二章 阿福 八月份的宫里还算平添喜悦的,因为太孙妃生了个女儿,虽然是个女儿,但却是太孙的头一个孩子,连太子和太子妃都欢欢喜喜地一点没有泄气的模样,其他人更没有随意议论的余地了。 “指头生得这样好看,又细又长,”张昭华越看越喜爱:“指甲盖跟米粒似的,但是一双手肉呼呼的,上面十个窝窝,看着就有福气,不愧得了个阿福的名字,是不是啊,小阿福?” 阿福就是小孩的名字,她出生那一天恰好福建的贡桔和剿灭倭寇的捷报一并送了过来,皇爷一高兴,就给了亲自取了个阿福的小名,叫起来也顺口,寓意也好。 小阿福一生下来就很胖大,约莫是张昭华见过的最胖大的新生儿了。胡氏生的时候就辗转了两天,好不容易生下来,张昭华一看也是惊奇,这小家伙脸盘上的肉自然下垂着,还带有双下巴,当然肉也是褶皱的,隔了一天去看还是这样,然后一天天就跟吹气球似的长大着。 胡氏生孩子,身体有些遭罪,不过她底子还好,做了个双月子,脸色红润,母女两个都是圆鼓鼓的脸颊,看来阿福还是像娘了。张昭华用手戳一戳她的脸颊,很快就戳出一包口水来。 “满月办了一场,”张昭华对胡氏道:“我的意思是百天就不办了,运河又发了一次洪水,我看皇爷也提不起劲头来。等到周岁再热热闹闹办一场,你看怎么样?” 宫里头办这些和外头百姓差不多,宫妃啊王妃啊过来聚一聚,夸一夸太孙的小丫头长得漂亮,外头几个亲亲藩王再发个贺表,也就查不多了。满月和百天都这么办了,周岁试晬好玩的多一些,抓周嘛,不过也仅仅只是摆放普通的玉扇坠二枚,金钥匙c银盒,弓c矢c纸c笔,和几种糕饼水果罢了,放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炕桌上,让孩子挑选。 “都听娘的。”胡氏柔和地一笑。 胡氏其实也能看出对头胎是个女儿心有不足,但是张昭华说了几次先开花后结果,也就不那么忐忑了。她对照顾孩子似乎有些经验,张昭华看到她可以不用奶娘,自己给孩子换尿布,说是以前这么照顾弟弟的。 太孙从外头进来,看到榻上的孩子扭来扭去的样子,居然一口咬在了孩子的胳膊上,随即呵呵笑道:“我看她的胳膊,跟藕节一样!” 张昭华把他赶下榻去,太孙搓着手站起来,瞧见哇哇大哭的孩子,那胳膊上已经有了个泛红的牙印。 太孙对自己头一个孩子,说不关心不怜惜是不可能的,瞧见那粉嘟嘟的脸颊,即算他不可避免地想赵氏的孩子,但是在看不出贤愚看不出脾性看不出肖似两人中的谁的时候,他觉得这孩子跟他是合眼的。 太孙马上要启程去北京了,这一次出去,在北平要住上好长一段时间了,北京宫殿的董建还在进行中,据说东西六宫修筑完成了,三大殿本来已经建造好,只不过皇帝嫌不气派,又推到了重建。工部尚书吴中又禀告临清官窑因为运河涨水的缘故,暂时运不去北京,大殿工程只能进入停滞期了。 临清为直隶州管辖夏津c武城c邱县c馆陶四县,因为土质好和运河漕运方便的优势,吴中在这里烧窑,临清砖成为修建北京的贡砖。砖烧好后,用毛头纸包起来,装到船上,通过运河运到北京。 这一次太孙要去临清验收新一批的砖头,顺便疏通河渠。这种差事就很舒服了,一走就是几个月,太孙的饮食起居也需要人照顾,不能光派老嬷嬷和宫女子吧,张昭华也仔细考虑过了,太孙妃是不可能跟着去了,何氏胆小木讷,怕也不能服侍如意。赵氏倒是太孙想带的,但张昭华疑心她跟着太孙去恐怕并不安分,北平离得远,张昭华掌控不了,若是两人弄出个孩子来,太孙把人留在北京,也不是不可能。 “你这一次就带着玉姐儿去,”张昭华定下来:“她自小服侍你,有她去,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玉姐儿从小就跟着张昭华学会管家,一切都打理地井井有条地,像胡氏大部分时候还是依靠有经验的老嬷嬷,总也没什么错,却缺一点细心体贴。 胡氏对玉姐儿算是很友好的,也十分赞同:“她往常身体不太好,都是不走动的缘故,出去透透风,对身体有益。” 张昭华念叨起来:“她对你算是伺候地事无巨细了,对自己我看倒是忽略了。前儿受了一点寒气,我去瞧她,看她还在吃鸭梨,又笑呵呵说看到梨子白乎乎的,贪爱这一口,只是管不住嘴到现在还要人操心着” 太孙不由自主一怔,眼里微微的水光一闪而过。 “就听娘的,您跟她说罢,”太孙起身擦了一把汗,急匆匆出了门:“我走了,皇爷爷叫我呢。” 张昭华在后面唤他几声,只见他飞也似地去了,仿若未闻一样,倒是把阿福惊动了,嘴巴一撇吐了几个大泡泡出来。 “走那么急,我还有事要交代他呢。”张昭华拍了拍小孩:“他这一次去山东,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儿。” 汉王在滞留在京不走的一条原因就说的是山东青州的王宫未建完,这的确是一条不可忽视的原因,青州原本是齐王封地,但齐王已经被皇帝削除了世系,虽然王宫空着,但也没有人说为了节约国库就让汉王一家搬进齐王的宫殿里面去。新王宫的工程进展缓慢,太孙这一回监督山东夫役尽快建造王府,等王宫建造好了,不知道汉王还有什么不走的理由。 虽然说是轻装简行,但是太孙出门又不是微服私访,一路虽然舍去了仪仗,但十几辆马车,都不是空着的。一行人林林总总三四十个,太孙自己身边的太监宫人,玉姐儿身边的嬷嬷宫人,加上车夫c护卫,还有随太孙车驾北上去北京的几个官员并家眷们,队伍也是相当壮观。 阿福的百天过了,张昭华却被诊出喜脉来,让她有点绷不住面皮了,对高炽抱怨道:“我都是做奶奶的人了,居然又能怀上,生下来比阿福还要小一岁呢。” 高炽观察了一下她的肚子,虽然什么都没看出来,但是他似乎觉得这应该是个女儿:“你们不是说,是女儿的话肚子是圆的,儿子是尖的,我看这一回,莫不是女儿?” 张昭华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之后几个月完全和怀上前两个的感觉一模一样,待生下来果然又是个小子。太孙宫里一直盼着哥儿,太子宫里一直盼着姐儿,老天就是这样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九十三章 浦江 内阁制敕房,杨士奇对一人道:“世贤,汉王请封世子的奏疏,你拿来给我看。” 制敕房属内阁,掌书办制敕c诏书c诰命c册表c宝文c玉牒c讲章c碑额c题奏c揭帖一应机密文书,各王府敕符底簿。汉王的奏疏一式两份,还有一分送去了宗人府。 汉王终于请封世子了,当然这个时机似乎没什么不对, 《昭华》第一百九十三章 浦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昭华/b》求书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qiu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丹药 小阿福和张昭华诞下的圆哥儿并排放在床上,两个孩子都肉呼呼地,但阿福年长一岁,更为胖大,也看得更可人些。 张昭华抓着孩子的手比了比大小,发现阿福的肉多,但其实圆哥儿的骨架子大,“圆哥儿将来是个大高个儿。” 圆哥儿应声呼噜了起来,这个孩子是三个孩子里最像高炽的一个,刚生出来张昭华就觉得像,那时候一张脸压得扁平平的,眼睛也闭着,但张昭华就是能看出来。结果就是越长越像了,两条眉毛轻烟一样淡淡地,地包天的嘴巴,盖因两颊的肉太厚重的缘故。 看着缩小一版的“高炽”,张昭华觉得很有意思。圆哥儿生下来就好似温柔的性子,不怎么哭闹,哭起来声音也不尖利,据说高炽小时候也是这样的。阿福就难带一点,几个奶嬷嬷都在抱怨,她吃奶喜欢用牙龈咬,还叼着不放直到睡着了,太孙妃屋里的乳母都愁眉苦脸的。 “可以熬点牛乳,”张昭华道:“她喝得更香。” 张昭华看见胡氏似乎更喜欢抱圆哥儿,听说她屋里的人不仅要给她算日子怀孕,还要按清宫表的日子行房,她不仅要加快时间怀上一胎,而且还必须是个男孩。胡氏感到了越来越重的压力,四年多的时间等待嫡长子的出生,这放在普通人家,都是难得的事情了。张昭华和高炽没有给她压力,但她身边的人不可能不逼催,这些人依附她,都需要一个让她地位稳固的孩子。 不一会儿高炽回来,胡氏抱着孩子回去了。主要是阿福尿了一裤裆,光是换了尿片不够,她的襁褓还沾了一些淡淡的味道,胡氏害怕高炽生厌,也就匆匆离开了。其实她更怕的是高炽不喜欢阿福,阿福是个女娃,当初许多人都以为胡氏怀的是男胎呢。 高炽一点也没有以阿福不是男孩子为憾,他其实很喜欢女孩,只不过一直没有得个女孩。之前张昭华瞧见他喜欢阿福的样子,也曾动过念头,想要把阿福抱到自己宫里养,但是后面她自己怀孕了,这事儿也就作罢了。 “那是什么?”张昭华瞧见他身后还有个小太监,不知道端着什么东西,低眉顺眼地站着。 “父皇赐的红丸。”高炽挥手叫他退下了,逗弄起其实已经昏昏欲睡的圆哥儿来。圆哥儿一只眼皮耷拉着,一只眼睛散漫地看着高炽,不一会儿两只眼睛都闭上了。 张昭华揭开瓷瓶的塞子,倒出两颗红艳艳的糖丸一样的东西,她闻了闻味道,顿时被一股刺鼻的硫磺味道熏得一震,“这是……丹药?” “龙虎山的张天师亲自炼制的延年益寿丹,”高炽道:“一锅只有十颗,用了不少珍贵材料才得了这十颗。” 张昭华瞳孔一缩:“丹药大毒,皇爷以前也不曾这么糊涂过,怎么会相信吃这种东西就能长生不老的鬼话?” “延年益寿,”高炽纠正道:“父皇风湿病发作,关节疼痛,脾气又急怒,不肯喝太医院的药,试用了方士的方子,据说很见效,当然这丹药什么的,都是十几个太监试吃过的,没有一个有不良反应,都健步如飞精神健硕没有问题,父皇才服用的。” 不良反应暂时还没出来呢,张昭华道,都说明朝的皇帝有服药的传统,嘉靖帝吃丹药沉迷修仙不上朝四十年,原来根就在这儿啊。 “水银和硫磺这样的大毒之物,不管炼成什么样,”张昭华道:“都去不掉毒性。吃了就是暂时麻痹了神经,实际在侵蚀身体。皇爷以前一直说唐太宗千古帝王,坏就坏在最后吃丹药吃死了,怎么这一点上,还是不出窠臼来?” 高炽不赞成地瞪了她一眼:“别胡说,太医院对每一次丹药的剂量,都是有定数的。” 张昭华忽然想到太孙日夜跟随在皇帝身边,也应该陪着皇帝吃了不少丹药,不由得大惊失色:“太孙吃了多少?” “龙虎山的真人不过一个月前抵达京师,”高炽道:“你说能吃多少?这事儿我有分寸,你不要忧心了。” 高炽也不赞成服丹,他知道这几日会有给事中上书劝阻皇帝,到时候他和椿哥儿也都跟着劝一劝,这事估计也就打住了。不过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请求皇帝驱逐道士的奏疏还没有呈上去,另一封奏疏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起因是皇帝在谨身殿里挂起了一副九边图,和内阁学士杨荣金幼孜杨士奇几个讨论边情,隔日就有给事中上疏,大言炎炎地说皇帝是又想兴师劳民地北征了,说如今国力虽然蒸蒸日上,但是各处靡费太多,不足以支撑皇帝下一次北伐。 这奏疏隐隐提说皇帝好大喜功,为了自己的功业,无限制地劳民,自然让皇帝发了雷霆之怒,这名不怕死的给事中当天就下了锦衣卫诏狱之中,皇帝认为他被人指使,才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但这个人确实是没有人指使的,事实上,他入狱之后,多名本来龟缩的给事中反而合成了一股政治暗流,对皇帝连年无休止劳民伤财的举动表达了不满。说起来皇帝又是北伐又是下西洋,又是修北京又是修武当,南京一座大报恩寺琉璃塔,就动用了十万夫役,这个国家的血脉像是被皇帝透支了。 给事中们第一次的集体上书,将皇帝宽大的桌案都摆满了。说起来六科的给事中不过四十多个,但架不住他们像打了鸡血似的,一天一本甚至两三本地上本,若是单纯一个或者几个人这么触怒皇帝,那下场可想而知。但这一次却是几乎所有的给事中都在上疏,自然让皇帝憋了一口气不能下手了。 听说皇帝气得一天没有吃饭,张昭华和高炽面面相觑:“给事中不同于御史,御史向来乖顺,皇爷便以为所有的言官都那样了,没想到这群给事中,竟然还留有这样的风骨,敢说真话,不在乎会不会遭到皇帝的打击报复。” 这个问题一下子非常严重了,皇帝要追究主谋,可是主谋非常难寻。因为六科给事中,本就是太祖高皇帝设来监督六部的,六部的高官见到他们也要给足脸面,你说六部的尚书们能指使地动他们吗?既然如此,皇帝晚上在谨身殿发生的一切,怎么这么快就传了出去呢?算来算去,当晚上陪侍的内阁学士,分别是黄淮、金幼孜、杨荣、杨士奇四个人,一下子就成了皇帝怀疑的对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九十五章 肺腑 泄禁中语,这可是很大的罪名,一日之间,四位学士全部下狱。 高炽听到这个消息,就叹了口气道:“父皇必要追究一个主谋,谁能指使地动内阁学士呢,算来算去也就是我了。” 东宫就像是一棵严寒中生长的树,不断地遭受风刀霜剑的欺凌。它的生长环境如此恶劣,永远处于危殆之中。算起来东宫前两年的日子总算好过了许多,但是那好过的日子也像炮制出来的影子一样,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高炽和张昭华都麻木了。 既然皇帝以为是太子指使的,那太子只能“自首”认罪去。这些学士都是他的老师,这些给事中在废立一事上,都保护过他——他于情于理,都要站出来,甚至要与给事中们站在一起。 他面对皇帝的时候,皇帝先给他扔了一本奏疏:“这是给事中萧仪的奏疏,他说朕迁都是背离祖制,弃绝皇脉与孝陵,你怎么看?” 高炽心中一紧。他知道若是这群给事中只说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的事情,皇帝说不定还能忍忍,但是若是说迁都的事情,皇帝是断然无法容忍的,因为这是皇帝最看重的事情,从一定程度上说,比他这个太子废立的国本问题还要严重。 “儿臣以为,”这一次高炽没有犹豫,道:“迁都北京,是万年基业,不可更改。” 这一次着实让皇帝惊讶,他盯着高炽的脸:“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高炽更喜欢南京,这一点似乎早有迹象。但张昭华知道迁都这事情是皇帝花一辈子时间也要完成的大事,绝不会容许任何人反对。她早早地就在高炽耳边念叨,南京虽然是中国有史以来风水最好的城市,虎踞龙盘,成四象之势,真帝王之宅,但南京绝不是个好守的都城,兵法上南京是个绝地。安庆一失手,南京被打掉是闭着眼睛有的,靖难之役早都说明了这一点,只有稳定住北方边境才能保住南方鱼米之乡的发展。她常常这样说,总算是见了效果,高炽总算听了进去。 “是真心话。”高炽道:“营建北京,对防御北方和出兵北方有重要意义,父皇要留给子孙一个清靖海宇。但儿臣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要推倒三大殿重修呢?” “你说什么?”皇帝似乎没有听清。 “北京宫城的三大殿,”高炽道:“已经修好了,但您看了之后,嫌不气派,下令推倒了重建。那三大殿的每一根木头,从采伐到运输到修建,上面浸透了多少百姓的血泪,就是因为一句不够气派,就只能拆除。修那一座皇宫花了多少钱,夏原吉忧危呕血,营建那都城,耗费多少民力,百姓敲骨吸髓!频年累耗,大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还禁得起折腾吗?” 高炽想起来从北京到南京的一路上,他看到的都是饥民遍野,尸骸遍野,这就是永乐盛世表面之下的惊心触目的本质。 “你闭嘴!”皇帝愤怒的咆哮声充斥着整个大殿:“朕排除非议,营建北京,还不是为了给你留下一个万年基业,你这个为人子的,不能体会朕的苦心,还在这里狂犬吠日,是要把朕活活气死吗!” 朱瞻基脸色苍白,他想要劝阻,但是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动弹不得。 “修建北京就修建北京,定都北京就定都北京,”没想到朱高炽没有丝毫退缩,反而面不改色地说了一番惊天之言:“父皇害怕反对之声,便以北京为基地采取大规模军事行动,意在增加北京的分量,为迁都做准备。这样大张旗鼓地一次又一次御驾亲征,功业是建了,五十万大军却也拖垮了大明。既然只是为了达成迁都北京的目的,父皇出漠北、犁虏庭真的有必要吗?” “逆子——”皇帝气得双目赤红:“朕一把年纪,还要跟蒙古人沙场对决,你这个畜生,不体谅朕的苦心,否定朕的一切,你以为把朕气死了,自己就可以登基了吗?朕的基业就是给别人,也不会给你——” 皇帝从没有被人这么说过,而且说他的人还是他的亲儿子,这让唯我独尊的皇帝接受不了,一口气憋得眼前发黑,“把朕的天子剑拿来,朕没有这么个大逆不道的儿子!” 大殿里的太监和宫人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谁敢将那把天子剑摘下来递给皇帝,几个大太监顿时抱住皇帝:“皇爷息怒,太子说了胡话!” 朱瞻基扑通跪在太子面前,哭道:“父亲,你快认错吧!这不是您的本意,都是外头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给事中们挑拨的!” 高炽本来看到皇帝的模样,是不会再说刺激的话了,但他听到朱瞻基的话,知道若是他这样默认了,就是把一切的罪责都推到了给事中的身上,那些人估计就真的没有一点活路了。他一咬牙道:“我没有错!” 皇帝大喘气着,只觉心跳地越来越剧烈,眼前发黑,道:“朕要废了……”他话还没说完,一下子从龙椅上栽了下来,在众人的尖叫声中晕了过去! “皇爷——”海童一把撑住皇帝,大叫起来:“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大殿里人仰马翻,太医匆匆赶来救治皇帝。而高炽已经木然地跪在了大殿之外,他的眼前其实也是一片昏黑,但是他只感觉五感已经离他而去了。 朱瞻基等着太医确诊皇帝无事之后,才出了大殿,跪在高炽身边,他是在没法忍住埋怨的情绪:“父亲,难道说一句迁都的好话,真的那么难吗?皇爷爷这几日被那群给事中烦得已经是头疼脑热了,现在您也要反对他,还把他气得、气得差点中风……” 高炽喘了口气:“我也想说违心之言,但是江山社稷允许我这么说吗?从南京到北京的路,我走的不如你多,你屡次往返,你倒是扪心说说,沿途都看到了什么,那些颠沛流离不能保暖的老百姓,没有分毫触动过你的心吗?” 朱瞻基沉默了一会儿,却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苦了这一代,可是下一代,甚至大明所有的子孙后代,都会因此受福,这又有什么错呢?” “你皇爷爷想为子孙做马牛,”高炽道:“可是他是让数以千万的百姓为他的功业做马牛,我问你,北京的皇宫,动用工匠三十万,每年数千人因为沉重的工程而累死,那皇宫修了是给谁住?是给百姓住吗?大报恩寺琉璃塔,每一块琉璃砖瓦,都浸透着百姓的血水,那塔修了能做什么,是能抵御蒙古,还是抗击倭寇?怕是那塔建成了,第一件事就是要祭奠那些埋在塔下的鬼魂!这就叫留给子孙的大业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九十六章 反目 朱瞻基又说了什么,高炽已经听不太清楚了,他也一头栽倒,昏了过去。 张昭华在东宫刚和胡氏两个走了一圈回来,只见朱瞻基和高炽回来了,而高炽是被抬着回来的,爷俩是一样的脸色,又青又紫,像是一口浓痰卡主了气管一样。 盛寅给高炽扎了几针,一碗汤药下去,高炽总算冒着大汗恢复了神志,不过他仍然要跪回奉天殿前去,因为皇帝还没有苏醒。 “算了吧,”张昭华拦住他,她刚才已经听朱瞻基全部说了一遍:“皇爷要是起来看到你,怕是更生气,还不如不见。” 高炽嗫嚅了几下,又看向张昭华,张昭华早知道他要说什么:“别说什么连累的话了,哪一次不是被你口无遮拦拖累,这一次我就知道会是这样,那给事中的奏疏我一看就是说到了你心上去,这么多年你虽然像个泥塑纸糊的太子一样,看样子是屈服了,其实一点没有,是不是?唉,早晚把你这休眠火山喷发了也好,不然我就要一直提心吊胆着。” 张昭华本来就犟,高炽可能比她还犟,她也算是摸清楚了。这么多年不就是张昭华用自己和孩子,还有东宫诸人网住他,用孝道压住他,他才不至于和皇帝闹到今天这样的地步。但是就像她说的,高炽是个休眠火山,早晚还是要喷发的。 朱瞻基不意他娘一点埋怨也没有,简直不同于以往,顿时急道:“皇爷爷那里都说了要废立的事情了……” “唉,”张昭华叹口气:“这多年了,说的还少吗?” 皇帝和高炽其实是政治理念上的分歧,这种分歧没有办法找到共同的地方,硬要说一个的话,都是希望大明昌盛,百姓富足和乐。你不能说皇帝对高炽错,也不能说皇帝错高炽对,其实这样有分歧的两代人,对大明的发展是有绝对好处的。一个把弦拉紧了,一个就松一松。皇帝把大明的车狠狠驱赶了一程,高炽将来就停下来给车补补油,修修轮胎。这是很好的事情。 “殿下,”王安道:“外头给事中萧仪求见。” “萧仪?”朱瞻基怒道:“他还敢来?就是他一封奏疏,弄得我们家不平,他还不罢休,非要看着父子反目才行吗?” 他捏着马鞭起来了,张昭华急忙拦住了:“别胡闹,这不是一个人的问题!” “不是他们的问题,是谁的问题?”朱瞻基怒道:“他们上蹿下跳,不愿意迁都,却把父亲当做挡箭牌,这一回看到父亲把皇爷爷气倒了,还不知道要如何欢欣鼓舞呢!” “我没有给他们当挡箭牌,”高炽虚弱道:“他们都是希望维护祖制的人,既然问题最后还是要说到迁都上,他们又怎么能眼看着你皇爷爷放弃南京这个太祖钦定的首都呢?” “父亲,你可知道你这一次站出来,就是给他们撑腰,他们不会体谅你当这个太子有多艰难,”朱瞻基道:“他们只会在你的庇护下越发肆无忌惮,把你当成一把剑,刺伤皇爷爷!” 张昭华道:“你父亲当太子这么多年,濒临危难多少次,这群给事中都站在废立最前沿,舍生忘死,保护东宫。他们对咱们家有恩,你父亲岂能视而不见?” “他们要是真的保护东宫,就该知道不能陷东宫于不孝、不义,”朱瞻基忍不住吼道:“他们就不该触怒皇帝,惹出了大祸,却让太子担当!还是说,这些人是父亲你的拥趸,你不能失去他们对你的支持!” 张昭华大怒:“混账东西,你怎么跟你父亲说话的!” 高炽也呆了一呆,才提起全身的力气道:“我这个太子,做的窝囊,总是要依靠群臣,你就觉得我不能失去他们,因为失去了他们,这个太子之位,就做到头了……可是我告诉你,做不做太子不重要,我只要在这个位置上一天,就要身负其国之储君的责任来。你觉得储君就是保住位置,以待将来吗?” “我只知道储君以养德为本。”朱瞻基冷冰冰道:“任何与皇帝相违背的决策,都是非分!” 高炽道:“你是觉得,我说了实话,就是有了非分之想了吗?就是因为想要坐稳屁股底下的这把椅子,就可以把国家的困顿、百姓的艰难视若无睹了吗?” “出于孝道,”朱瞻基道:“这样的话,别人可以说,您就是不能说!” “不错,我是皇帝的儿子,”高炽道:“但我不只是他的儿子,我还是国之储君!这江山社稷,亿兆百姓,难道就不在眼中,不在考虑之中吗?” “说来说去,”朱瞻基似乎并没有听进去,“您和他们一样,他们不想去北京,是不想背井离乡,因为他们知道,去了北京,南人的势力,就没有这么大了……” 朝堂上南人势力太大,特别是江西和浙江。迁都北京,绝对有利于北人,削弱了南人的势力,这些人岂能不知道?谁能放弃到手的权势呢?但朱瞻基这一句话明显是意有所指,他是在说太子也担心自己离开南京,会失去势力。 高炽长期监国,他的政治影响力在北方不大,在长江以南却很大,南人也倾向支持他这个与民生息的继承人,因为皇帝连年打仗,所有粮草全都是江南抽调,同时从更长远的格局来看,迁都北京,北平的营建使北方的生产和人口迅速恢复。但是,作为一个巨大的消费城市,京师对物资的大量需求无法就近解决,必须依赖于大运河从江南转输。 于是在南人看来,北京就像是张开了血盆大口,在吸食江南的血脉。 这句话出来,高炽还没有动作,张昭华率先不能忍受了,她扬起手来,狠狠打了朱瞻基一个巴掌:“你竟这么说你父亲!你父亲把你养这么大,哪里对不起你了!” 这一巴掌像是把朱瞻基点燃了,他像一头狮子一样咆哮起来:“他没有对不起我,凭什么只要求我顺从他,他顺从过皇爷爷吗?他对皇爷爷什么样,我就对他什么样!” “从小我就养在皇爷爷膝下,”朱瞻基道:“他没有给我一点庇护,还反而要我去庇护东宫!我在皇爷爷和他当中,赔情小心,周旋弥合,察言观色,比一个太监都不如!我还是大明尊贵的皇孙吗?” “母亲,这么多年您不怨吗?”朱瞻基道:“要不是他非要和皇爷爷拧着,咱们东宫,怎么会一直风雨飘摇,危在旦夕呢?他每次惹了皇爷爷发怒,外头群臣不知道多少人捱挂落,您和我要低眉顺目在皇爷爷面前赔不是,他呢,他做什么都没有错,因为他就是一个忧国忧民的好太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九十七章 快 张昭华的手已经扬了起来,看到朱瞻基委屈地眼圈都通红的模样,还是没有落下去:“你给我滚出去,滚——” 朱瞻基头也不回地走了,高炽剧烈咳嗽起来,甚至喷溅出一点血沫子来。盛寅默不作声地给他含服了两粒药丸,才道:“殿下不可气怒了,您这身体恐怕要落下病根了。” “我无妨,”高炽露出怅然的神色:“我没有事。” “我养了个不孝的东西,”张昭华眼圈也红了:“今天就是专门来克我们的。” “他说的不错,这么多年,我屡次忤逆父皇,他看在眼里,”高炽道:“我没有给你们娘俩遮风挡雨,反而让你们替我操累,他也有怨恨。只是我没有想到,他的怨恨有这么大。” 张昭华想起朱瞻基说的,他天天在皇帝面前伺候,比太监还不如,顿时心如刀绞一般。毕竟太孙从小就被抱养走了,东宫这边多问一句,皇上都不太高兴,原以为他被皇帝宝贝地有如眼珠子一般,可是现在听他提起来,他不知道过得如何难捱呢,也不知道憋了多少委屈在心里。 可是看着面前灰败的高炽,张昭华又一下子朱瞻基掏蚯蚓捉蚂蚁的年纪,想起高炽被他狠狠一拉,一头撞在树上鼻血直流的样子,一下子酸痛难当,“他那样对你!” “原来你是为我出头啊,”高炽轻轻晃了晃她的胳膊,“我没有生气,你那一巴掌,打得重了。” “打他是叫他清醒一点,”张昭华道:“你瞧他那个声音,快要把屋顶掀翻了,这么大气性,对着自己的亲爹亲娘发作。” “想来父皇看我,也是这样恨铁不成钢吧。”高炽哽咽道:“其实我也没有想到会把父皇气成这样……难道我真的错了?” 张昭华没有觉得他错,以往她一定是会埋怨的,但是自从她从山东回来,她目睹了一切生灵涂炭的惨状之后,她就改变了想法。山东的祸乱归根结底还是皇帝造成的,从靖难遗留下来巨大的问题,再到后面劳民伤财,生生逼得山东人民揭竿而起。皇帝专注于他的大业,后世似乎也只看到了他的大业,至于盛世之下为微不足道的百姓,就化作历史车轮下的尘埃。可是张昭华活在了当下,她亲眼看到了这些人,生不知道为什么而生,死又这样麻木悲惨地死去了,艰难人生的几十年,他们不知道什么是造福子孙,也不知道什么是丰功伟业。 你看到一个这样的人活着死去的过程,就觉得高耸入云的浮屠塔都是欺世的谎言。 皇帝从昏迷中醒来,张昭华代替高炽给他请罪:“不孝子高炽知道错了,他已经封闭了东宫,面壁待罪。” “你不用哄朕,朕的儿子,朕比你清楚。”皇帝冷冷道:“他看似柔弱,实则执拗,但凡他认为是对的,就是气死老子也不会认错。” “太子以前并不赞成迁都,”张昭华道:“现在却知道迁都是万年之计,并没有受到别有用心之人的蛊惑。” 皇帝道:“他嘴上说一套,其实是为了保住主事萧仪,他宁折不弯,但是对着这些人,还是要保的,要不然谁还支持他这个太子呢?” “父皇此言,太子绝不敢当。”张昭华道:“天下所有人都是皇上的臣子,太子也是皇上的臣子。” “那朕这个君主的话,”皇帝咄咄逼人道:“他怎么不听呢?” “国有诤臣,不亡其国,”张昭华道:“家有诤子,不败其家。” “说得好听。”皇帝冷哼了一声。 “父皇,”张昭华道:“北平是咱们的家,谁不想回家去呢?儿做梦都记得燕王府里的一草一木,母后仙去那一年,潜邸有一颗桂树老死了,太子遣人去北平,把那树分了一枝来,移植在东宫庭院里,如今都已亭亭如盖了。” 这一场出人意料的事件以给事中萧仪被处死而终止,皇帝的迁都之事终于放在了台前来,经过四个月的准备,南京六部、都察院、五军都督府长官将公务移交副手,跟随皇帝车驾浩浩荡荡北上,限期二月抵京,有元旦前未至者,免去官职,发回原籍永不叙用。 南京各部变得空荡荡了,高炽监不监国也不重要了,说是保留一套班子,但六部长官都被带走了,政务都迟滞起来。而皇帝也没有发话让太子去北京,而是带着太孙走了,宫中大部分妃嫔也随驾走了,剩下的就是年老色衰和不受宠爱被遗忘的。 “太孙身边服侍的都跟去了,你留在这里干什么?”张昭华对胡氏道。 “爹和娘都在这儿呢,”胡氏温顺道:“我陪着您。” 张昭华道:“你收拾收拾,过几天咱们去孝陵住几天。你爹连着两天梦到了太祖皇帝,闷闷不乐地,一定要去祭祖。” 浦江义门,胡濙恶狠狠地看着眼前的郑氏族长:“郑濂!你好精心的算计!” 胡濙这么多年苦苦追寻,终于发现了那一位的踪迹,他跟随来到了浦江,暗中布下了天罗地网,然而直到现在才发现,他费尽心思抓住的人,竟然是一个假冒的建文帝。 “说,”胡濙用剑抵着郑濂的咽喉:“他在哪儿?” “他早已经离开了,”郑濂呵呵笑起来:“离开了。” “我不信你们郑家铁板一块,”胡濙收起剑,“你们家族上千人,不可能每个人都能保守秘密,总有人会招的。”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郑濂不为所动:“若是我郑家真有这样的人,倒要多谢大人你替我扫清门户了。” “郑濂啊,”胡濙道:“举族老小的性命,只为了隐藏那人的行踪,真的值得吗?” 郑濂垂下了眼睛:“忠义所至,舍生忘死,在所不辞。” 胡濙的心也不由得撼动了一下。他盯着郑濂的眼睛,忽然悟了:“他、他不仅是离开了,他是回去、回去报复了,是吗?” 胡濙快马加鞭从浦江出来,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快,要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九十八章 伤痛 新建成的谨身殿中,皇帝看着瑟缩在一起的宫人,“你说什么?” 这个宫人姓喻,是伺候吕美人的宫人,吕美人就是朝鲜送来的美人吕贾,这一次皇帝迁都,没有带着吕美人,但吕美人的宫人却混进了队伍里,她见到了皇帝,向皇帝说了一个骇人听闻的事情。 “奴婢说,”喻氏只有十二岁,她未长成的脸庞看着青白可怖:“吕美人诬陷吕婕妤,说吕婕妤买通宫人给权贤妃茶汤里下了砒霜,吕婕妤没有,她是冤枉的——这是吕美人亲口跟鱼柳说的,奴婢亲耳、亲耳听到!” “鱼柳是谁?”皇帝问道。 “鱼柳是伺候吕美人的宦官。”马云回忆了一下。 “不是,他们私通!”喻氏叫起来:“他们私通!” “住嘴!”马云怒道:“太监怎么私通!” “他们私通!”喻氏依然尖叫道:“皇爷,他们不是要毒死权贤妃,他们是要毒死你!” 皇帝皱起眉头来:“谁要毒死我?” “他们、他们要毒死你!”喻氏瞪大了眼睛:“山东、山东,都是、都是从山东来的,他们在暗处,他们要谋害你!皇爷,你要小心!他们来了!” “皇爷,你小心啊!”喻氏忽然呕出一口黑血来,身子晃了晃,伏在阶下不动了。 马云魂飞魄散,一面喊金甲卫士,一边挡在皇帝身前,却被皇帝推开:“别让她死了!朕要问清楚,这天下到底有谁敢谋害朕!” 喻氏是自己服了砒霜,毒发身亡。皇帝大怒起来,开始追查喻氏的底细。喻氏含混不清的话让皇帝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疑心中,当年权妃死在北征回来的路上,面色青黑,太医说是心悸而死,皇帝将她葬在了山东济南。回宫之后忽然牵扯出吕婕妤因为嫉妒而谋害权氏的案子来,吕美人也就是吕贾指证,据查确凿无误,他将吕婕妤用炮烙之刑折磨了整整一个月,才将人弄死了。没想到事隔十年之后,这案子重新泛起波澜,吕贾身边的宫人说吕贾诬陷了吕婕妤,当初牵扯二百人死去的宫闱大案,是冤案! 如果这只是个冤案的话,皇帝不会如此动怒,他会慢慢查清这事,但是喻氏说,权贤妃是代替他死的,那一碗下了砒霜的核桃茶,应该是端给他喝的! 山东,这个词说明了很多事情。朝鲜来的女人抵达南京,要经过山东,权妃不早不晚死在了山东,而喻氏的本籍,也在山东。这一片流恶的土壤,它永远不让皇帝好过! “你去南京,”皇帝对马云道:“把吕美人和鱼柳带来。” 马云奉命南下,他一路也是快马加鞭,抵达南京的时候才知道太子去了孝陵,他虽然可以直接提调吕贾走,但是来了南京不拜见太子就提人,也不礼貌。他急忙又赶去了孝陵。 从朝阳门至孝陵卫到陵墓西北所筑的皇墙一眼望不到头,陵园内亭阁相接,享殿中烟雾缭绕,松涛林海,养长生鹿千头。鹿鸣其间,气势非凡。 “吕贾和宦官鱼柳?”张昭华心里咯噔一声,“他们犯了事?” 马云道:“奴婢也不好说,有人告发当年的吕婕妤之案,是冤案。” 张昭华后背出了一层大汗,她知道吕婕妤是冤屈的,但她没有说,而是以此为把柄让吕贾听从于她,陷害了从朝鲜来的秀女黄氏,驱逐了黄俨。 张昭华定了定神,她思来想去,当年吕婕妤案其实算是铁案了,最后找出来的证据都算是严丝合缝,吕婕妤宫人几乎诛戮殆尽,真正知晓内情的人,也就是张昭华和吕贾自己了。吕贾被告发,只能是她那里泄露出去了。 “公公以为呢?”张昭华道:“吕婕妤案,是冤案吗?” 当初马云就是奉命审讯这个大案的人,现在有人告发案子是冤案,追查起来,马云第一个难逃责任,他怎么看这案子,想要怎么查下去呢? “奴婢无从置喙。”马云头低得很低:“不过宫人喻氏以死明志,皇爷那里,追究的决心很大。” 如果吕美人被马云带回北京,严刑拷打之下,怕是什么都招了——张昭华的阴私,也会暴露了!她能让马云把人带走吗? “马公公一路辛苦,”张昭华和颜悦色道:“暂且停留休憩,陪太子敬敬香吧。” 此时的南京港口,一艘简朴的渔船中,露出了一个带着斗笠的脑袋。他静静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南京城,平静有如一潭死水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了悲欣交集的感情。 小船上,守卫撑蒿的人看似悠闲,实则警戒万分,而船舱之中,中书舍人郑世贤道:“陛下受惊了。南京守备松弛,陛下尽可放心。” “快起来,我已经不再是什么陛下,你叫我一声大师就行了。”那被称作陛下的年轻人摇了摇头道:“为了我一个人,让你们这么多人以身犯险,我情何以堪?” “为主尽忠,臣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郑世贤道:“陛下,这次既有白莲教倾力相助,定可拨乱反正,使乾坤回转,日月重临。他们说,北京如今一切已经准备好了,这一次定教朱棣逆贼死无葬身之地!” “这么多年,看着多少人为我而死,”和尚道:“我早已经心如死灰了!我已经不抱复辟希望了,我多活一天,就有更多的忠臣为我丧命。” 这是他的真心话,看着那么多追随他的人惨毒地死于诛戮之下,他如何还有任何夺回大位之心?他之所以同意郑濂和白莲教的安排,来到南京,再重临这伤心之地,就是因为他可怜的母亲,还在这里,日日煎熬在地狱苦海之中,还不得解脱。 “陛下,”郑世贤道:“迎回太后是必然,如今南京空虚,百姓又心向陛下,若陛下登高一呼,定然天下影从!” 他这样说着,却见和尚背对着他坐了,他长叹一声出了船舱,却听见身后悠悠一声:“南京是太祖陵寝所在,十八年前已经见过血光,十八年后,允炆还要让他,在九泉之下为我伤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一百九十九章 相见 南京雨田巷一座深僻而人迹罕至的宅院,终于迎来了急迫的脚步声。 院子只有方寸之地,屋子仅一张破床,床上蜷缩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她身上盖着一床破棉被,冷得浑身发抖。她的眼睛已经生了两层厚厚的白翳,但白翳中还有泪水淌落:“菩萨,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让我死前再见我儿一面吧……我别无所求,让我再见他一面吧!” 她就是先朝的太后,建文帝的生母,懿文太子妃吕氏。当年靖难成功后,皇帝不仅废除了建文的帝号,还把早就过世的兄长朱标的帝号、庙号也废除,以宣示正统地位。吕氏在宫中大火的时候,没有逃出去,她被朱棣安置到了懿文太子陵园中,陪伴她的还有幼子。然而永乐三年的一天,一场蹊跷的大火把陵园几乎焚烧殆尽,而她的幼子也死在了这场大火中。 这场火据说是太监不小心失的火,但究竟谁是主谋,根本不用怀疑。大火之后,吕太后万念俱灰,而朱棣将她迁出陵园,安置在了南京一处狭小的宅院中,这宅院却有重重的守卫,她在这里,一天天下来,供给日渐短缺,几乎到了不能吃饱穿暖的地步。老太太眼睛就是没有那两层白翳,也是个瞎子,因为她天天哭泣,把眼睛哭瞎了。 老太太神志不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仿佛又看到了丈夫、儿子和孙子朝她走来,她伸手去迎接他们,然而忽然之间,她的手被捉住了:“母后!” 老太太握住手,却没有反应,还在呜咽着:“允炆,我终于等到你了是不是,你终于来看我了,你看看我,我死无所恨,能安心去九泉之下了……” 她忽然停住了哭声,因为她迟钝地感觉到握住自己的手是温热的,不是鬼,是真的有人来看他了!老太太怔了半晌,喃喃道:“你是谁?你是谁?”她忽然死死抓住了这双手,顺着摸上去,从他的肩膀摸到了脸上:“啊……你是!” 跪在床下的男子已经哭成了泪人:“母后,我是允炆啊,允炆没死,允炆没死!” 老太太瞪大了眼睛,像是魔怔了一般,一遍遍地摸着男人的脸庞:“允炆?你是允炆?” “我是允炆,”办成了和尚的建文帝抱住了母亲,嚎啕大哭:“允炆不孝啊,让母后受苦了!十八年,允炆终于能来见你了!” “你是允炆?”老太太仿佛只会说这一句了,她还在仔细摸着眼前人的面庞,一张斑纹横生的脸上却没有多少激动和喜意:“不,你不是,你不是允炆,我的允炆死了,你是朱棣派过来哄我的,他还想要什么?我只有一把行将就木的老骨头了,他还不放过我,那就把我的命拿走罢!” “我是允炆啊!”朱允炆痛断肝肠,他拉起母亲的手,让她摸自己头:“我不是假冒的,你摸摸看,我头上有一线疤啊!” 朱允炆头上有像细线一样的伤疤,这是他小时候被风筝线划过留下的伤痕,因为疤痕藏在头发之中,除了亲生母亲吕氏,连他身边服侍的人都不知道。 吕氏颤巍巍地摸到了那细丝一样的伤疤,终于确信了:“我的儿,你终于来看我了!” 母子两抱头痛哭,撕心裂肺,几乎不能自已。吕氏摸着他的光头道:“我儿,你怎么剃了头发?这么多年,你跑到哪儿去了?” 朱允炆强忍悲痛:“孩儿被忠臣所救,用皇爷爷留给孩儿的度牒出家了,十八年沦落江湖颠沛流离,朝不保夕,没有一日不牵念着母后啊!” 吕太后听他落发为僧,辗转江湖,起先还心存复国之念,但之后眼看着忠臣们为他粉身碎骨,甚至株连亲族,他也就渐渐冷了复辟的心思,不再想着重新振作,这一次回南京,他只想接走自己的母亲,但是追随他的忠臣,却希望重掌乾坤——吕氏一听流泪道:“菩萨保佑我母子今生还能团圆,一切都是天命,强求不得,只要你平平安安,娘的希望就没有断绝。” “母后,”朱允擦了擦泪:“他去了北平,京师空虚,孩儿才能来接你。你跟孩儿离开南京,咱们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好,好……”吕氏又是泪流满面,她从枕头底下捞出一块巴掌大的木牌来抱在怀里:“我一直偷偷藏着你父亲的牌位呢……咱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而此时的屋外,鹰扬卫指挥孟贤听到里面母子相拥放声大哭的声音,也假惺惺抹了抹眼泪:“陛下和太后,当真是感人肺腑啊。” 鹰扬卫守备打扮的郑世义时刻保持着警惕,忙出声劝说道:“陛下、太后节哀,如今大事已济,一家团圆,不久之后皇上可以君临天下,诛戮逆贼,现在还请忍耐,请太后跟臣等走吧!” 吕氏道:“你们还有什么计划?” 朱允炆叹息道:“十八年来,我已经没有了斗志,只想接母后回来。但跟着孩儿的这些人,他们却还有一腔热血,满怀着比我更深的国仇家恨,发誓要将朱棣碎尸万段……我已经劝不动他们了,这一次他们的计划,我也不清楚。” 建文帝生性荏弱,在看到惨无人道的株连和杀戮之后,他就吓住了,腥风血雨并不是一时,而是延续到如今。他只想从此隐姓埋名,了却残生,不要再给忠诚的臣子带来灾难,但这些人已经陷入了更偏执的仇恨中,他们根本不会想着苟延残喘了却残生,而是想要轰轰烈烈地把二十年的痛苦,回报给朱棣。 朱允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和白莲教联系上的,也不知道他们如何策反了鹰扬卫指挥孟贤的,也不知道他们在偷偷讨论的两京同时举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他像是被臣子绑架的君主,但却知道这是他们活下去的动力所在,他不能把这最后的希望破灭。 “这一次孟指挥深明大义,”郑世义道:“能助我们举事,当真是大恩无足为报,陛下一定会记得你的功劳的。” 孟贤这个鹰扬卫的指挥,手上有三千兵马,看似人少,却是南京仅剩的一支军队了,其他的三大营包括京卫全都跟随着朱棣去了北京,鹰扬卫因为在监督琉璃塔的住坐匠,所以留在了南京,而孟贤早都和他们串通了,南京已经没有可以阻拦这支军队的人了! “臣不是为了图封赏,臣是看不惯那逆贼朱棣,篡位窃国,”孟贤义正辞严道:“残暴不仁,赶尽杀绝的行为!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如今陛下重临大宝,得天时地利人和,孟贤不过是顺应人心罢了!” 郑世贤在屋里为母子两个分析形势:“这一天,我们已经筹划地太久了!不只是南京,北京、江西、山东还有云南,都会有人举兵响应!还有几位藩王,早都答应要帮助陛下恢复帝位,也会打起迎陛下的旗帜来,这便有半壁江山都在掌握之中了!这么多年来燕贼篡逆得位,倒行逆施,劳民伤财,又是北伐又是下西洋,早都让天下之人不堪重负,心怀怨愤,陛下这一战,胜利在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百章 变数 灵谷寺外,五百人的队伍已经包围了这座幽静的寺庙,为首的郑洽指着一地的僧人尸体:“老东西还不见我吗?” 郑洽一抬手,山门被五凤炮冲开,门后数十个僧人惨叫着倒在了地上。而寺院里的僧人手持棍棒,但他们面对的是有着火枪火炮的鹰扬卫,一阵黑烟过后,又是十几个僧人被贯穿了脑袋。 “你们不要包庇他,”郑洽一步一步走上来:“把他交出来,就没有这无妄之灾了。”他说的自然是居住在寺内的道衍大师了,人的名c树的影,道衍的名声早就深深刻在每个人的心里。哪怕他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山门问世间之事了,但只要经历过那场腥风血雨,就没有人忘记他的手段。 “阿弥陀佛,”灵谷寺主持道:“施主执念太深,已经走火入魔了。” “我走火入魔?”郑洽的眼里浮现出那一段难以回首的往事,无尽的哀嚎c遍洒的鲜血c家仇国恨c他早都化作白骨的同道c他的朋友,“我是讨债来了!因果轮回,他姚广孝种下的因,今天就是摘取恶果的时候,不是吗?” “郑施主,”主持摇头道:“你心魔已经无可救药了。而你杀了这么多人,何尝不是又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呢?” “我不会再跟你废话,”郑洽红着眼睛道:“若是一刻钟之内,交不出姚广孝,你们一寺的僧人,就等着为他陪葬吧!” 然而一线香刚刚点上不多久,就有一个知客僧出来:“大师请你进去。” 郑洽提着刀走入了静室之中,他看到了那个端坐在蒲团上的背影,顿时忍不住挥刀朝着那个身影劈下! “砰”从斜侧里伸出一根铁棍,将宝刀拦下,而郑洽也顺势一收,不再继续劈砍:“我就知道,你是惜命的。” “但是今天,”郑洽道:“直接给你一刀,太便宜了你。我要让你这最大的首祸之人,尝到来自地狱的报复!” “呵,”道衍像是打哈欠一样轻轻叹了一下:“我以为,会见到他呢。” “你还敢提他?”郑洽道:“当年天下承平,百姓安居,他是高皇帝钦定的继承人,即位之后,更是爱惜百姓,惠泽天下。若不是你撺掇朱棣,起兵造反,现如今河清海晏,又是一个文景之治!你为了彰显自己的手段,搅弄地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千万人因你而亡,你还妄称佛门中人,你的罪业罄竹难书,就算念一千万遍往生咒,怕是都要在十八层地狱里永世不得脱身罢!” “劫数难逃,你与我都在大劫之中。”道衍道:“至于要穷究一个因,就许朱重八毁我师门,不许我杀他子孙吗?” 他说着笑了一下,似乎觉得辩论这个所谓的“因”和“果”很可笑:“你们来南京第一件事,是接出了吕氏吧?第二件事,就是来找我,找我不是来泄愤,而是因为害怕吧?” 郑洽哈哈大笑:“我为什么要怕你?” “因为你很清楚,只要我在,你们就没办法成功。”道衍还在漫不经心地敲着木鱼:“我就像是天道中存在的那一个变数,不先杀了我,你们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郑洽死死盯着他:“你把自己想的太高了,如今你插翅难逃,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叫你翻盘?” “翻盘?”道衍道:“老衲为什么要翻盘?你们争来斗去c谁胜谁负,和老衲有什么关系呢?十九年前,老衲要做的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剩下的就是乐呵呵地看着你们重走我的老路。只不过,老衲还是没想到,你们会有这么蠢,还敢鼓动他到南京来。” “郑氏一门忽然出仕,”道衍道:“你以为皇帝真的相信守了十六年的郑家,一夕之间就改换门庭了?郑家拖住了胡,皇上又何尝不是用南京一座空城,拖住了你们?” “南京不是空城,”郑洽咆哮起来:“南京有八十万效忠太祖c心念旧主的百姓!他们多么盼望我们来,推翻朱棣的残暴统治!” “南京什么都没有,”道衍戳破他的幻想:“南京人不愿再重回十九年前,重复过去那一次的腥风血雨。” “随你怎么说,南京已经是我们的了,”郑洽冷笑道:“北京也很快就是我们的了,他朱棣加之在我们身上的一切,很快就要回报在他自己身上了!” “不就是三大殿起火吗?”道衍道:“你怎么敢笃定皇帝一定逃不出去呢?” 郑洽吃了一惊,彻底慌了,没想到这件事如此隐秘,竟然也被道衍知道了。 “蠢货就是蠢货,老衲本身就是白莲教出身的,知道这些有什么奇怪的?”道衍呵呵道:“老衲知道了以后,皇上自然也知道了。” “你也许提早知道了风声,”郑洽定了定神,也呵呵笑道:“但是你绝不知道朱棣已经入了必杀之局。我们苦心积虑二十年,如何不步步推演,算计到极致呢?” “不就是要行刺皇上么?”道衍又发出了残忍的笑声:“你们在他身边还安插了人,等时机一到,就会刺杀皇帝。 “这你也知道了?”郑洽一下子心神失守,只感觉心脏跳动地愈发狂躁。 “我不仅知道这些,还知道你们的人能混进皇宫去,”道衍道:“是赵王的手笔吧?勾搭上野心勃勃的赵王,果然是事半功倍啊。你们想利用赵王刺杀皇帝,赵王想借你们之手做他不敢做的事情,各怀心思,都想着事成之后,把一切的罪名,都推到对方身上去。” 道衍说的没错,白莲教杀了皇帝之后,就会说朱棣因天谴而死,上天都看不惯他倒行逆施,所以降下天火,焚毁了宫殿。他们再拥立南京的建文,就顺理成章。而赵王则会说是白莲教杀死了皇帝,而皇帝遗命他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扫除白莲教势力和南京的建文。而白莲教抓住南京的太子高炽,则可以对抗赵王,说赵王以子弑父,大逆不道。 怎么看似乎建文这一方,都是胜券在握。可是如今被道衍堂而皇之地洞悉了一切计划,就让郑洽尤为惊恐,恍惚不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百零一章 天风地火 “现在知道你们的计划,其实都在人眼皮底下了吧?”道衍桀桀笑道:“这就是你们谋划了二十年的东西?真是太让人失望了。自以为高明的谋划,在别人眼里不过是演了一出猴戏,越是蹦地欢,越是离死不远!而且这一次,他连最后那一点百姓对他的同情,也要败坏干净了!” 郑洽浑身发抖,露出恶狠狠的神色:“就算杀不了皇帝,太子一定死定了!” “本来太子也许死定了,”道衍还是一副欠揍的样子:“本来老衲不管他们朱家谁死谁活,南京甚至天下折腾成什么样,都跟老衲无关。但是你千不该万不该,敢跑来灵谷寺大逞威风,这么多年来,敢和老衲作对的人,下场只有死。你们既然要抓住太子,老衲就只好让太子平安无事了!” “我信你胡言乱语!”郑洽扬起大刀:“太子在孝陵,他走不脱了!” “老衲有一个故事要讲,”道衍道:“是关于孝陵的,你想听吗?” 郑洽心中的恐惧越发浓重了,他依稀感觉道衍的这个故事,会是最后的一次打击:“孝陵有什么故事?” “孝陵护陵驻军有五千人,这五千人从洪武二十四年就进驻孝陵,”道衍道:“那时候孝陵还没有修好呢,他们保护的是什么陵?他们其实是奉命守护懿文太子陵园的,朱元璋铸了一只铜虎,告诉护陵驻军,他们谁的命令都不能听,只听命于拥有这只铜虎的人。” 铜虎被朱元璋交给了朱允,而朱允没有意识到这个东西真正的作用,他在朱棣攻入金川门的时候就出逃了,没有带上这只铜虎。但这东西也没有被朱棣拿到,而是被吕太后藏了起来。 吕氏躲在懿文太子陵园中,朱棣可以降低陵园规格,可以贬损建文的位置,但他不能拿孝陵驻军如何,这些人忠诚地执行朱元璋的遗命,保护着吕氏,直到三年后,朱棣安插进去的太监终于找到机会纵火,将吕氏的幼子活活烧死了。吕氏侥幸逃出了大火,但她意识到陵园已经烧干净了,她不能再居住,也就不能受到驻军的庇护了。 吕氏做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举措,她将铜虎交给了前来祭祖的太子高炽。 “这么多年,”道衍道:“皇帝和太子闹得这样僵,就是因为这只铜虎,皇帝想要这东西,但太子始终不交出来。不交出来也就算了,太子还用了最大的力气,保护吕氏安危。” 道衍知道一切:“皇帝屡次要废太子,不是因为太子和他政见不合,而是他害怕自己死了以后,太子会为建文翻案。北平可以不建,首都可以南迁,西洋可以不下,但是太子不能否定靖难。” “所以我说你们是天大的蠢货,”道衍转过了头来:“你们只需要静静等着皇帝死了,太子继位,那就是给你们翻案,给你们正名的时候了,建文会被追祀为皇帝,壬午之难的忠臣,会进忠烈祠中。但是你们这样一来,建文就不再获得世人同情,他和乱臣贼子没有什么区别了。” 郑洽恍惚不已,但他脸上狰狞之色一闪而过:“你以为我们只是要一个正名吗?那么多人的血,是白流的吗?” “现在你们的血也是白流。”道衍放下念珠,忽然阿弥陀佛了一声,睁开了他那双三角眼:“老衲最后再劝你一次,离开南京,离开中土,走吧。” “哈哈哈哈,”郑洽仰天长笑道:“我们的计划一定会成功,你这老秃驴说什么,我都不信!我这就杀了你!把你的脑袋做成夜壶,以解我心头之恨!” 道衍也哈哈笑道:“那你就来吧,老衲等着呢。” “你看我能不能办到!”郑洽一把架开道衍身后的武僧,提着刀一跃而上。 “你带了多少人来?”道衍忽然道。 “二百三十人,”郑洽痴迷地感受着把刀架在道衍脖子上的快感:“怎么了?” “可惜,可惜,”道衍道:“他们都要陪你下地狱了。” “什么下地狱?”郑洽终于感到了不对劲,他盯着道衍干枯地只剩下一层皮的脖子,准备一有不对就一刀抹脖。 “老衲在这灵谷寺里,”道衍乐呵呵道:“埋下了万斤炸药,这本是老衲自己要送自己上西天的,不过今日看来要应劫数,老衲生前风光,没想到死后还有人给我清扫黄泉路,一路上前呼后拥,看来也不寂寞了。” “你说什么?炸药?”郑洽魂不附体。 道衍没有管身后嘶声力竭的吼叫,他静静地瞧着一片悄然飞进来落在他肩头的桃花瓣,长吁了一口气:“大道原来在心头桃花三月看飞红。” “轰”地一声巨响,凄厉的尖叫声炸开,灵谷寺成片的建筑摇摇欲坠,下一秒,轰然陨落。佛塔顶端冲出了一股炽热的波浪,滚滚浓烟如同铺天盖地的沙尘暴一般腾空而起,伴随着猩红色的火焰妖艳绽放,仿佛盛开的红蔷薇。 “道衍大师!”已经走出后山的灵谷寺众僧齐齐悲声道。 与此同时的北京,奉天殿摇摇欲坠,如同一个巨大的墓碑。火光仿佛冲破天幕,哭声,喊声,锦衣卫的鸣笛声,一切嘈杂的声响在这场大火中扭曲着,黑暗中燃起的红光如同死神的召唤信号,大殿中的楠木大柱发出被蚂蚁啃食一般的噼里啪啦之声,还有风声带来的哭喊声c惨叫声,紫禁城里的宫人太监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金鸡一唱天下白,天风地火一起来!”更有数千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一下包围了皇宫,他们高叫着“今有白莲来救世,驱尽邪魔传万代”,一边用杉篙猛力撞门。 仓促之下,守卫官兵只能用箭抵挡,却被这些白莲教徒攻进了午门来,甚至有十几个人从门外廊房跳进来,一下子竟然冲到了奉天殿外。 “护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百零二章 走脱 “胡大人,”高炽看着面色苍白风尘仆仆仿若从天而降的胡濙,一时半会简直不敢相信:“你从哪儿来?” “殿下,”胡濙嘶声力竭道:“白莲教串通建文余孽谋反了!” 高炽惊呆了:“什么?” 胡濙仿佛一头拉了三天磨没有停息的毛驴一般,话也说不清楚,只是大喘气,但他这一句话已经让所有人惊恐万状。 “白莲教反了?”马云一个健步冲上来,面如土色:“建文余孽在哪儿?你知道什么,快说出来!”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西北角“轰隆”一声巨响,仿若天崩地裂一般,震得诸人尽皆失色,也让张昭华迈进大殿的时候没有站稳,趔趄一下差点倒地。 “那是什么地方?”张昭华瞪大了眼睛:“戊字库、火药厂爆炸了吗?” “那好像是灵谷寺的方向!”王安道。 “道衍大师!”胡濙大叫道:“建文、建文余孽他们去了灵谷寺,一定也会来孝陵!殿下,快跑,快跑!” 高炽和张昭华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倒是胡濙和马云上前扒拉他们的衣服,给他们换上了普通老百姓的衣服之后,架着他们往孝陵棂星门走。 “到底是怎么回事?”张昭华终于意识到南京似乎成了一座危城:“他们真的回来了?” 刚从明楼上下来,就听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马云神色一变,等人走近了才发现竟是带着斗笠的和尚,为首的净空道:“阿弥陀佛,殿下,娘娘,贫僧奉命前来保护!” “道衍大师呢?”高炽道。 “大师……圆寂了。”净空双手合十,身后若干名武僧一起念诵了佛号。 “啊——”张昭华捂住了嘴巴,刚才那一场大爆炸,真的炸死了那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连他都不能保全,这一次究竟是怎样的劫数? “殿下,道衍大师说,南京空虚,鹰扬卫附逆,”净空重复了道衍的话:“陈瑄的海师远在天津不能救急,只有一支军队可供殿下驱使。” “什么军队?”张昭华一直也在想这个问题,南京只有鹰扬卫留守,监督琉璃塔工程,而这一支军队竟然叛变了,南京马上就会陷落,她只能万分庆幸自己没有在皇宫里,否则皇宫可能又要重复当年建文闭宫自焚的一幕了。 “孝陵驻军。”净空道。 张昭华和高炽面面相觑,最后张昭华道:“孝陵卫……恐怕不行,他们守卫太祖陵寝,心向那人,我们留在这里,怕是不等那人来,他们就会鼓噪起来,把我们捉了。” “孝陵军队只忠诚于太祖,而太祖留下一样东西调遣他们。”净空面相高炽道:“不知道殿下的铜虎还在吗?” 高炽一怔,从腰上解下一个香包来,这东西悬挂在玉带钩上,是张昭华亲手做的,张昭华原以为里面就是普通的香料,但是没想到高炽掏出了一个铜制的虎头饰品来。 “这是什么?”张昭华问道。 “这是可以号令孝陵卫的铜虎,”净空道:“见此如见太祖高皇帝。” 张昭华吃了一惊,随即大喜:“孝陵卫有五千人,鹰扬卫只有三千,胜负抵定!”她说罢看着高炽一动不动,不由得急道:“你还愣着干什么?” 她忽然意识到高炽恐怕呆病又要发作了:“你想明白了吗,这不是手下留情的时候,他们敢攻进南京,那就是你死我活了!当年父皇没有放过他,他今日也不会放过我们!要是你心软犹豫,这样的局面,也要被动了!” 高炽道:“太祖陵寝所在,不动刀兵。” 张昭华松了口气:“不在紫金山,我调兵入内郭。” 张昭华此时最担心的就是城里的张府,她的父母、兄嫂都在那里,若是那些人抓住了他们,岂不是抓住了张昭华的命脉?而且她身边没有一个可以画策之人,杨洪、薛禄、谭广没有一个在南京的,勋贵也都跟着皇帝北上了,只能依靠王度谋划了。她还是相信王度的本事的。 而此时的张府,张麒、王氏等都惊恐万状地看着冲进来的人,这些人头上、手臂上都缠着白巾,杀死了府中二十余人,才被王度阻止了。 “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王度道:“你们杀他们没用,抓到正主再说。” “当年朱棣屠我亲人的时候,”练珍双目猩红,显然是杀红了眼:“可曾想过罪不及父母妻儿这句话?” 练珍为练子宁的孙子,当年练子宁大义凛然,痛斥燕王篡权谋位,燕王说:“我欲效周公辅成王。”练子宁用手伸进口里蘸着舌血,在殿砖上大书:“成王安在?”燕王大怒命磔尸,并诛杀练氏族人一百五十一人,练子宁的家乡四百八十户人家惨遭横祸,无一幸免,仅幼孙练珍被侍婢救出,藏匿于民间,练氏才幸免被杀绝。 如今面对练珍的控诉,王度道:“你现在又在重复朱棣的暴行。” 此时的张昶再也忍不住了,他破口骂道:“王度!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枉娘娘如此信任你,你就是这么回报她的!你竟一直都是包藏祸心,大逆不道之人!当初真该叫你死在锦衣卫中!” “我与你家娘娘有何恩义?”王度冷笑一声:“她将我投入大牢里,打得体无完肤生不如死,不知道有何脸面还要我为她画策筹谋?” “王兄所受,今日一并回报在他们身上!”练珍提着大刀走过去,眼看张麒人头不保,却被王度喝住了。 “陛下这次回来,是解民倒悬的,不是泄愤复仇的,”王度道:“要以此为饵,捉住朱高炽和朱高煦——”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一队人进来,他登时怒斥道:“叫你们去汉王府拿人,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汉王不在府中!”为首之人道:“连家眷都跑散了,只剩一座空府了!” 王度脸色煞白:“汉王走脱,糟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百零三章 埋伏 南京金川门外。孝陵卫指挥使陈治東指挥军队攻城。 金川门坐南向北,东边到达神策门,西边到达钟阜门,是南京十三座内城城门之一,此门在宝葫芦形南京城的顶口,最为冲要。当年燕王靖难,领兵抵达此处,谷王朱穗登城望见燕王麾盖时,打开城门迎接了燕军入城,京师遂陷落。而到了永乐年间,金川门附近建成大型粮库一座,属于朝廷重要粮仓之一,城门若封闭则无法进出。 陈治東下令点火,霎时间数百支火箭飞入仓库,焚烧起来。这一座粮仓约莫储备粮食四十万石之多,一下子焚为灰烬。趁此机会,鼓声号角大作,兵士则跨着整齐步伐,恍如黑色海潮平地席卷而来。 鹰扬卫和孝陵卫终于排山倒海般相撞了,仿佛隆隆沉雷响彻山谷,又如万顷怒涛扑击群山。长剑与大刀铿锵飞舞,长矛与投枪呼啸飞掠,密集箭雨如蝗虫过境铺天盖地,沉闷的喊杀与短促的嘶吼震颤着整个大地。 熊烈战火升起的浓烟弥漫了整座城池。空中箭矢横飞,拖着长声的箭雨如蝗虫过境般纷纷划破晴空,不断有兵士中箭倒地。孝陵卫士兵刚登上城墙,即刻被数名鹰扬卫蜂拥持刃迎上,寡难敌众,登时死尸伏地,血流不止,充斥在空气中的硝烟之味刺鼻难闻。 鹰扬卫依托城池坚固,打得孝陵卫很是困难,嘹亮的嘶喊惨叫震人心弦,似乎整个南京城都被这种原始搏杀的惨烈气息所笼罩所湮灭…… “伤亡约有二百了!”马云道。 “三百再说。”观战中的张昭华不肯撤退,她知道不到一定程度,就没有办法骗过守城的鹰扬卫。 等到孝陵卫损失三百余人的时候,张昭华才和马云胡濙几个上马,射出鸣镝,孝陵卫闻此如浪潮一般撤退。张昭华在马上只听得身后城楼上爆出了震天动地的喊声,弥漫的烟尘中,果然有追兵赶来了。 张昭华只管策马,她早在不远之处埋伏了一千人,身后的追兵抵达,就是一场好战。 残阳如血,落日的余晖倾洒在了城楼之上。南京的皇城像是披上了一层金甲,而最为辉煌的当属皇宫了。 南京的皇宫里,留守的太监加宫女大概有五千人,这五千人又有三千人悄无声息地逃走了,偌大的皇宫显得空旷广袤。 “皇上,”常森劝道:“您闭口不言一天了,您倒是说说话啊。” 重回皇宫的朱允炆并没有想象中的悲伤、感恸,而是平静地彷如真正得道的高僧一般,他由着常森、练珍他们召集守卫和留守大臣,由着他们敲打宫人宦官,自己却一言不发。 “我当年畏死逃命,”朱允炆一开口就叹道:“连累了多少忠臣义士为我而死,当年追随我的七十二个人,如今还剩多少?他们白白死了,叫我每日痛彻心扉……我当初就不该走,让他找到,让他杀了我,就不会有这么多年无意义的牺牲了……而今日也不会再现当年的刀兵,又让那么多无辜的百姓再次罹难……” “陛下莫要悲伤,为主尽忠,求仁得仁,是臣等的光荣。”练珍道:“我们九泉之下见到太祖皇帝,也可以心安理得地说一声,臣是忠臣了!” “我要死去的忠臣有何用?”两滴泪水从朱允炆眼中滚落:“我宁愿你们抛弃我、背叛我,只要能活下来,只要能保全家人!” “陛下,”常森道:“六部留守南京的官员带到了,您要见一见,告诉他们您已经重新君临天下了。” 六部的官员都是侍郎、主簿这样的副手,他们都是六部尚书的应声虫,留下的又都是被抛下的,如今这些人哆哆嗦嗦,有如木偶一般站立着,不知所措。 “谁来草拟诏书?”常森手执金鞭,叱道:“一道登极诏,一道就叫讨平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狼心狗肺篡权夺位乱臣贼子朱棣诏檄,谁来写?” 殿中所有人都不由得随着鞭子的声音抖了抖,更是无一人吱声。 “你写。”常森指着吏部侍郎道。 这个从主簿提拔上来的吏部侍郎早都吓尿了裤子,一个劲儿地胡嚷嚷,说自己不会写。 “不会写,”常森阴森森道:“还是不敢写?” “不敢、哦不会,不会写,”这人如同蛆虫一般趴在地上声泪俱下:“臣才疏学浅,实在是不会写,但臣绝对是忠心于陛下的……” “你是真心归附吗?”常森笑了笑。 “是真心,绝对真心!”这个人带了个头,剩下陆陆续续开始讲述自己被逼迫和煎熬的不得已,说在朱棣的暴政下如何心怀怨愤,又将建文复辟形容为及时甘霖一般。 “朱棣这皇帝做的真是失败啊,”常森道:“竟没有一个人肯为他说话!当年这金殿上留了几百名忠臣的血,如今想报复回来,却都找不到他的一个忠臣!” 殿门打开,郑世贤从外面进来,“金川门一切都布置好了。孟贤将人引进来,咱们就能抓到了!” “好好好!”常森仰天大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以为自己布了一个局,殊不知反入我彀中也!” 身为开国第一名将常遇春的孙子,即使父亲不争气,常森也不是一般的将领可以比拟的,这一次他更是早就精心算计好,要彻底歼灭南京最后一支生力军! 他们身后的朱允炆眼中露出了深深的痛苦之色,这一场长达二十年的报复已经彻底拖垮了他地身体,也摧毁了他的心。再一次回到南京,早已不是他所愿。他没有办法阻止他们,毕竟复仇已经成了他们活着的唯一执念。 庙桥之下,陈治東和早已埋伏好的一千兵马齐齐反杀回去,将追兵杀得措手不及,四散奔逃。 “现在一鼓作气杀回去!”张昭华精神大振:“夺门!” 自己的计策果然有用,鹰扬卫如今主力出来追击,却被他们击地七零八落,他们回去,金川门一定能突破。她侧身上马,却被高炽拦住了:“等等我。” “你这一次别去了,”张昭华把他推下马去,让马云也留在庙桥:“太子身躯肥重,策马不安全,马云就留在这里保护他,等我们消息吧。” 高炽骑马,不光是他费力,马也不堪重负,刚才策马的时候差一点就落下了,吓得张昭华不敢再让他跟去了。她从高炽手里取走铜虎,又道:“你若不然就去镇江,跟胡氏她们走吧,这里是千钧一发的战场,实在是不能疏忽!” 胡氏带着圆哥儿和阿福已经扮作民妇,逃离了南京,匆匆赶往镇江去了,若是镇江不行,再往扬州、泰州躲避。 张昭华将身体伏低,夹紧两腿,行地又快又稳,不一会儿便随孝陵卫抵达金川门下,这一次果然城门上大哗起来,鹰扬卫守门的士兵没有了战心。张昭华指挥盾牌兵在弓箭手的掩护之下突击城门。城楼上一开始还有人试图拿着叉棍试图推倒梯子,还有人在向下面扔石头,不一会儿就瞧见越来越多的士兵开始溃逃。 梯子搭地很成功,城门应声而开,孝陵卫呼啦啦涌进去,开始追击逃兵。 张昭华也大喜过望,她冲进内城里,抓住一个鹰扬卫官兵问道:“建文余孽在哪儿?” 得知了鹰扬卫一部分人护送建文逃到了朱雀巷,张昭华立刻指挥孝陵卫往朱雀巷赶,然而还没有抵达地方,却被半路窜出的人绊住了马腿。 “汉王?”张昭华惊道。 朱高煦似乎也极为狼狈,他化成了一个挑粪的人,用粪车横拦在街上,“中计了!鹰扬卫在这里有埋伏!” 张昭华却不信道:“鹰扬卫已经被我击散了,如今只剩下散兵游勇,正要乘胜追击呢,哪儿来的埋伏?” 高煦一巴掌把他身前的官兵打落,翻身上马,指着城门道:“看——” 张昭华回头一看,才发现城门上忽然聚集了许多官兵,与此同时,前方朱雀巷中,忽然涌出黑压压的人来,杀声震天。 张昭华脑子“嗡”地一声,知道果然是中了鹰扬卫的埋伏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百零四章 突围 “快撤!”张昭华嘶声力竭地吼道:“冲出城门去!” 汉王已经奋力策马冲了出去,也在张昭华的马屁股后面打了一鞭子,马就狂奔起来,跑了七八步,就见正对面的城门楼上火光一闪,轰地一声,一枚炮弹便呼啸着打过来,重重砸在张昭华刚才的位置上! 登时一阵山摇地动,五六匹马全都被炸得血沫横飞,待烟尘落定,那地上竟被砸出个大洞来。张昭华此时才忽然想起来,鹰扬卫有京师戊字库里的火器,火炮、投石机、床子弩,这些在刚才守门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见到!明显是一场诱她深入瓮中捉鳖的大计! “门要关了!”两扇大门在她眼前渐渐紧闭起来,而这时,张昭华几乎冲到街口了,高声呼喊:“快冲过去,打开城门!” 门底下还有无数士兵,刚才那一声炮仿佛只是发动进攻的信号,炮响之后,大街两侧的屋顶上,翻出两排弓弩手。双方距离如此之近,弓弩手们根本不用特意瞄准,就能把箭矢准确射到孝陵卫的身上! 只见弓弦响处,箭矢便如雨点般纷纷落下,无数孝陵卫随着惨叫声落马。张昭华的马脖子上也中了一支箭,然而似乎插得不深,也多亏这马鬃厚,也善躲避,驮着她奔腾跳跃着。但她却被这箭雨吓住了,不受影响的只有高煦了,他驱使着孝陵卫继续前进,将两扇紧闭的大门使劲拉开。 孝陵卫虽然比不上三大营战斗力,却也有独特的精神,他们临危不乱,知道服从命令,在高煦的指挥下,从背上取下盾牌叠在一起,将张昭华和高煦围在当中,抵挡住了弓箭的射击。 高煦道:“将他们的绊马索砍断!” 门已经被枪夹住,但是绊马索是大敌,已经有若干个人被这东西拦下,一头摔落在地上。高煦临时组建了一波防线,抵挡箭雨,十几个士兵冲过去,将绊马索砍断之后,却不妨城楼上已经下来了士兵,双方毫无缓冲,只能展开激烈的厮杀! “炮,瞄过来了!”张昭华大叫一声,从包围圈里出来,那大炮的炮口,已经转到她这里,不过第一发炮弹呼啸着砸在了斜侧,破碎的弹片直射一下子割破了张昭华的眼角,她只感觉右眼猩红一片,看到的东西也都是红色的。 “常森!”高煦似乎看到了某个人,目眦尽裂:“阴魂不散!” 似乎有一个人策马而来,张昭华还来不及细看,就被高炽抓住了领子扔在了马背上,陈治東随扈在一旁,立刻裹挟着她出了城门。 “高煦——”张昭华看不清楚他那里的情况,大叫起来。 “朱高煦!”常森长枪一挺,直取高煦咽喉,狠辣无比:“久违了!” “来得好!”高煦哈哈一笑,随手捡起一把朴刀,刀尖一下子迎上去,生生架住了长枪,随即横起一扫,直取对面之人的心口。 这一下直打得天昏地黑,然而常森是要追赶张昭华的人马的,捉住高煦一个不算成功,鹰扬卫中便有人举枪瞄准了高煦,正要牵动火绳,却忽然被从天而降的和尚们打得猝不及防。 “阿弥陀佛,”为首的净空举起铁棍一片横扫:“真是一场杀孽!” 高煦趁机脱出来,跃到马上,头也不回地逃出了金川门。鹰扬卫等人左冲右突,都被这十几个僧人死死拦住,就感觉他们虽然只有这些人,却仿佛千军万马组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长城! “道衍的一帮走狗!”常森不见这群和尚也就罢了,见了就怒火滔天:“全都给我杀了,不留一个!” 火器上来,再好的功夫也抵挡不住,“砰砰”的枪响过后,霎时间倒下了五六人,剩下的和尚却依然恍若不见,用自己的身躯抵挡着鹰扬卫,不让他们冲出城门。 “都下地狱去吧!”常森桀桀大笑起来,手一挥,又一轮枪声响起。然而净空却腾空飞起来,捏住了他的脖子:“就是下地狱,也要带着你这个魔王——” 带着更多人马赶来的练珍就眼见着硝烟的黑雾后面,常森的脑袋像是圆圆的包菜一样打着旋地从半空中降落,一双眼睛还睁地大大地,仿佛不敢置信。 北京皇宫里,皇帝还躺在冰冷的龙床上:“胡灐干什么吃的,竟然让他窜回了京城!” 床前听训的勋贵和赵王、太孙等人,全都不敢说话。这一次的浩劫简直如平地惊雷一般,震得所有人到现在都还是懵的。 帐内皇帝似乎轻微地嘶了一声,太孙急忙道:“皇爷爷,让海公公给您换药吧。” 三大殿起火的时候,皇帝指挥人手救火,却不妨皇宫里冲进来白莲教徒,虽然很快就被护卫剿灭了,但是身边却冲出来一个老太监,在众人都没有防备的时候,刺伤了皇帝。 这老太监还一直是给尚衣监负责给皇帝更衣的,却不知道他隐藏地这么深,而且差一点就得手了。那匕首的确刺穿了皇帝肩膀,但万幸就是匕首上并没有涂抹毒药,否则大明这个时候真的是变了天了。 “不用,”皇帝咬牙道:“朕这身子在战场上打熬出来了,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白莲教和建文余孽,才是朕的心腹大患!这一块毒瘤一日不割除,朕看这大明江山,一日都不得太平!” “皇上说的是。”英国公张辅道:“如今南京的确是危在旦夕,鹰扬卫附逆,罪不可赦,臣请陛下即刻发兵,镇压叛乱!” “他既然敢回来,”徐景昌道:“这一次就断然不能让他走了!臣请陛下恩准,由臣带领都督府官兵,解救南京!” 徐景昌的父亲徐增寿被建文手刃于阶前,这杀父之仇叫他永远难忘,他这一次终于等来了机会,要亲自带兵去南京报仇。 “大兴、宛平周边,都搜过了吗?”皇帝忽然问道:“朕说过,一个都不能放过,哪怕是跑到深山老林里,也要给我刮地三尺搜出来!” 当日攻打皇宫的白莲教徒被京卫和宫门守卫两相夹击打散之后,就溃逃躲避,北京城里已经戒严,挨家挨户搜捕过了,剩余的人流窜到了其他地方,皇帝派了成国公朱勇带五万兵马开始追剿,但现在明显说的是南京的事情,而南京又比北京情势艰难百倍,不知道皇帝为什么避而不谈。 “皇爷爷,”太孙朱瞻基急道:“我父亲母亲,都还在南京,南京没有援助,如今是孤城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百零五章 求言 “谁说是孤城?”皇帝不理会他,反而道:“三大殿起火,你们都看到了,罪在朕躬,朕真是获罪于天啊!” 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将三大殿烧成废墟,大火中死亡宫人太监二千余人,对皇帝的打击实在太大了,这大殿用了多少珍奇木料、花费多少银两、多少人工还是其次,毕竟大明家底丰厚,不至于掏空了,关键就是三大殿是大明皇权的象征,“上天示警”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地震、灾害、雷击等等都被看成是执政者的失误而带来的。 “陛下,”杨荣率先道:“明明是白莲妖人造反作乱,烧毁三大殿!这怎么能算到皇上头上呢?” 京卫指挥们都道:“要说罪过,都是臣等疏忽大意,没有守卫好北京,请皇上降罪!” 宫里的大太监也哭喊起来:“都是奴婢们不曾防备,没有保护好皇宫,才让妖人有机可乘,请皇爷降罪!” 乱哄哄有罪的没罪的都抢着认罪,都争着把罪过担在自己头上,以保全皇帝的颜面,而皇帝却叹息道:“朕和你们都知道是白莲教的妖人纵的火,但老百姓不明真相啊,他们只会以为是朕惹得上天震怒了!南京那些余孽,更可以肆意宣扬,说是朕谋朝篡位引发的上天惩罚!” 皇帝说着大喘气了一声,才试探着问道:“朕要颁布一道诏书——” 他话还没说完,杨士奇和杨荣同声道:“陛下不可!” 杨荣抢在前头道:“三大殿焚毁,本就是妖人所为,陛下不应怪罪己身,如果下罪己诏,则是承认了您的统治出了问题,老天爷才会震怒。老百姓便真的以为您如建文余孽所说,是天怒人怨了,到时候人心惶惶,怕是江山不稳啊!” 杨士奇也道:“此次大火本就蹊跷,原本是华盖殿窜出几个火星,不一会儿这区区几个火星,就将三大殿统统引燃,陛下此时当彻查大殿失火之具体原因,将真相告诉百姓。” 皇帝咳嗽了一声,才道:“朕是要下求言诏。” 这让准备慷慨激昂劝谏的众人都松了口气,原来皇帝是要下诏求言。也就是说,他希望朝野明智之士为他找出雷击三大殿——哦不是,应该是白莲教如此猖獗的原因。 “朕不问自己是否失敬于神明,”皇帝沉声道:“只问自己是否失德,是否在决策方面劳民伤财、用人失当?你们都是朕的臣子,与朕休戚相关,当指出朕的错误,实话实说,挽回天意民心。” “是。”诸臣都道。 最后皇帝留下了蹇义、夏原吉和内阁学士们,看着他们道:“知道朕为什么要把你们单独留下吗?” 几个人心里明镜似的,最后还是蹇义颤巍巍地叹了口气:“陛下是担心言官御史们,这些人可不管三大殿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起火,他们只会看到明堂被毁,而把这一切归咎于皇上……从前的许多不满,怕是要一次性爆发了。” 蹇义一针见血,这些潜藏了二十年活在皇帝淫威下的言官们,从迁都那一刻就有爆发的迹象,只不过被皇帝压下去了,如今三大殿被毁,皇帝又下诏求言,就是给他们一个最好的机会,让他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要把对皇帝的不满,全都发泄出来! 对皇帝的迁都持异议的,多半是言官,这些言官系出南人,而部院大臣却大都是北人,是坚定的迁都派。他们也都成为南方士族的仇人,因此利益上与皇帝是一致的。如果仅仅是地域派别的话,也不至于如此,但是这些从建文末年的腥风血雨中走来的官员,他们感触太深。皇帝的一切都与他们心中的明君相去甚远,最不能洗脱的就是伴随了皇帝一生的弑君篡位之名,之后就是大肆株连、瓜蔓抄,再往后就是横征暴敛、好大喜功,再往后甚至变更祖宗之法,迁都北京! 言官们对皇帝的反感罄竹难书,以往迫于淫威,敢怒不敢言,现在终于有了这样一个天赐良机,如何不加以利用呢? 皇帝心中也是一清二楚,甚为头痛:“你们都是朕的心腹股肱,国家柱石,朕倚重你们,还要你们去跟他们解释,不要再在这关头,给朕添柴加火了!” 这是个极为艰巨的任务,几个人甚至都可以想象,约谈言官的时候,将会见到怎样一张混合着鄙夷、蔑视的面孔,用大义凛然的话语斥责他们是“逢迎君上”的小人,最后再说“耻于同列为伍”,喷他们一口唾沫。 言官什么时候壮大到这个地步了?连皇帝控制他们,都觉得不得心应手了,杨士奇当年在江夏村里所说的话,似乎渐渐要成为现实,这让杨士奇微微晃神了一下,但他没有时间再去想了,皇帝用他们来控制言官,总比用锦衣卫纪纲那样的人要好百倍。 他们都知道,这一次必须要把言官压下去,要不然,皇帝看见他们不得力,便会再次用锦衣卫来对付言官们,这是所有文官都要避免的,国朝已经不需要锦衣卫这样的暴力机器,打乱现在乃至以后归属于文官的统治! “臣等定当尽心竭力。”每个人心头都沉甸甸地。 “陛下,”黄淮实在忍不住了:“南京——” “好了,下去吧,”皇帝微微翻了个身:“朕要歇息了。” 走出殿外,黄淮便拉住了几人的袖子:“皇上为何不速速救援南京?就算对太子不满,汉王并家眷也在南京啊!” 这个问题实在是问的太对了,建文一直是皇帝的心病,不可能说是知道这个人就在南京而无动于衷,何况皇帝的两个儿子都在南京,一不留神那就是遗恨千古的事情,皇帝怎么就这么气定神闲呢?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杨士奇从一开始的惶恐不安到现在的沉思,他也看到了皇帝的按兵不动,于是猜想皇帝可能留了后手。 可是后手究竟是什么呢? 皇帝总不至于说既不喜欢太子,又对汉王不满,干脆两个都弃置了,想让在北京的赵王做继承人吧?杨士奇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从阶下走去,他看到了日精门前的赵王,似乎正在和太监马靖说着什么话。 东厂的马云去了南京,这一次审讯刺杀皇帝案子的就是马靖了。 一股寒气从杨士奇脚底升上来,他似乎可以确定一件事情,刺杀的大案,也许马上就要中断线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百零六章 亲眷 此时的镇江城下,炮弹呼啸着砸向城头,在守城官军的头顶炸开,把他们好不容易拼凑起的守城器械,砸了个稀巴烂! “不许后退!”马云尖利的声音响起,“后退者死!” 没有当过一天监军的太监马云却展现了自己的英勇,他身先士卒,吹响了尖锐的哨声,督促守城官军拼死杀敌。他的任务是守住炮台一处地方,而更为艰难的大门则是高煦亲自督阵,铺天盖地的鹰扬卫,扛着攻城器械冲向大门。 从把军队带进城去到建立城防,再到迎接总攻,高煦和张昭华几乎连多余喘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站在城上看去,地下密密麻麻的敌军就像是黑色的潮水卷向城墙一样!特别是他们武器充足,装备着攻城的器械、火炮和火枪、投石机等等,一上来几乎就炸毁了镇江半边城墙! “瞄准——”高煦看着敌军抬着梯子上来,像是蚂蚁爬树一样,才道:“射!” 弓箭手立刻张弓搭箭,以最快的速度射出了第一箭。他们根本没有瞄准,因为城下的敌军实在太密集了,如雨而下的弓箭射中了无数敌人,但还有更多的敌人怪叫着冲上来,甚至他们也有强劲的弓弩手,在反射墙头! 随着凄厉的惨叫声,孝陵卫即使英勇不畏死,面对密集而具有极大杀伤力的火枪,却根本无法抵挡,他们只能用盾牌护住自己,却被跳上墙头的敌人一刀劈死了。 “投油罐!”高煦将手上的罐子砸下城头,滚油带着着火的油罐爆裂之处,顿时火光冲天,一下子阻拦了敌军猛烈的攻势,看到同侪变成了在地上打滚的火人,这些人终于犹豫起来。 “射箭!”张昭华见到机会,立刻组织弓弩手开始第二轮的射箭,有一支重弩毫无阻拦地射在攻城的冲车的车厢上,那车厢左摇右摆之下轰然解体,车厢上的弓箭手,也被烈火轰下来,纷纷嚎叫着转头就跑。 高煦立刻出动一直等在城门后面的百余骑兵,这些人拉开大门嗷嗷叫着冲出去,把猝不及防的敌军杀得血流成河—— 镇江已经成了血肉横飞的修罗场! 等到日落之时,这场战斗终于结束,孝陵卫只剩下一千二百人,加上镇江卫所官兵,一共一千四百五十人左右,这些人几乎精疲力竭,却还要面对随时都会开始的第二次战斗! “入夜时候,”高炽几乎虚脱:“怕是、怕是还要来第二拨!他们有火枪火炮,我们什么都没有!” 鹰扬卫打开了戊字库,抢夺了火器装备自己,孝陵卫什么都没有,几乎是赤手空拳,只能依靠镇江的城防。 高煦中了两箭,看上去都在肩头,似乎并不太重,然而被军医撕开衣服一看,才发现背上还被常森狠狠刺出了一个大窟窿,半边身体几乎都染红了。 “快施救!”张昭华心里一震,这伤口实在是太触目惊心:“快抬进去!” 高煦却道:“常森的矛头断在里面了。” 狰狞的伤口汩汩地冒着鲜血,那伤口里竟然还有手指长的矛头铁片深刻入骨,无法拔出。而且那铁片卡得太深,创口又已经肿得像馒头,两个军医仅靠观察无法确定具体位置,只能依靠双手挤压,甚至将指头伸进了创口中,开始摸索铁片位置! 张昭华光在一旁看着,就不由自主冒出一头的冷汗来,何况没有任何麻沸散的高煦,已经是汗如雨下,脸色透明,却紧咬牙关,居然一动不动! “我摸到了——”那军医终于颤巍巍道:“太深入了,侧拉不出来,要在这儿,划开两刀!” “快划!”高煦怒喝道。 这军医硬挺着在他的伤口上侧拉开两刀,鲜血登时喷溅出来,高煦双目圆睁,痛得一阵痉挛,张昭华撕下裙角一片布帛,塞到他的嘴里,不一会儿血迹就从布帛上透出。 镇江卫所的军医也算是身经百战,还从没见过像高煦这样强悍的人物,他知道多一分汉王的疼痛就剧烈一分,便出手如电,一下捏住了铁片,“殿下忍住!”说罢便猛一发力,猝然将铁片拔出,高煦眼睛都红透了,发出野兽一样的吼声,终于虚脱过去。 张昭华赶紧扶住他,吩咐把人抬进去,高煦这样子,是不能再出来作战了,他伤势太重,而且现在没有有效的消炎药,刚才军医取出铁片,虽然倒了黄酒清洗伤口,又涂抹了膏药和蜂蜜,但是谁知道会不会感染,一切只能听从天命了。 这一仗实在是太过艰险,并无取胜把握,其实张昭华和高炽完全可以弃城而逃,他们北上只要越过泰州就安全了,没必要死耗在这个地方。但是如果他们真这样做了,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皇帝不会有大敌当前只顾自己逃命的子孙。 “百姓若是支持我们,我们绝不抛下他们,”张昭华道:“若是他们记着周新,记着建文,那就是天命,无所怨恨了。这一仗,难道比当年李景隆兵临城下还难吗?那可是十万大军,如今也不过是几千人罢了!” 天刚刚擦黑,果然第二拨的大军到来了,当云梯上的敌人攀上城头,战斗便在每一寸城墙打响,这一次敌军就像疯了,看样子是一定要拿下镇江,这倒让张昭华想起穷途末路一词,她坚信朝廷大军正在星夜赶来,只要打退这一拨,胜利的曙光就到了! 镇江城里有运送粮食的武刚车,这种武刚车不是汉朝时候蒙上牛皮犀甲,捆上长矛,立上坚固盾牌的战车,而是普通的运粮车,但这几百辆车足够了,张昭华命人将车里填充了油罐,点火拉出去,全部轰开,一瞬间爆炸,炸死了不知道多少人。 一场战斗从天黑打到天明,所有人几乎精疲力竭。而城下的鹰扬卫似乎骚动了一下,他们率先停火,派人喊话:“交出朱高炽、朱高煦,可免屠城!” 没有人听他的话,然而不过一会儿,城下忽然推出几个人来,练珍压着他们跪在地上,狰狞一笑:“太子妃张氏的亲眷,尽数在此,限时三刻,若是认不出来,超出一刻斩一人,午时不出来,全都杀干净!” 张昭华往城下定睛一看,果然看到了张麒、王氏、张昶张升还有郑氏抱着两个嗷嗷大叫的孩子,都被五花大绑地捆住,而练珍的长刀就在他们的头顶晃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百零七章 寡助 张昭华目眦尽裂,大叫道:“有本事就来杀我,株连亲属算什么!” 练珍哈哈一笑:“你这话拿去问问朱棣,诛十族、瓜蔓抄算什么?” “那你们这些人,天天说要推翻朱棣暴政,”张昭华破口骂道:“让你们上去,做的也和朱棣一样!朱允炆所谓仁君,不过是欺世盗名的谎言罢了!”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练珍还是哈哈大笑。 “你以为你们这一次,胜券在握?你以为这一次造反,百姓呼应?”张昭华冷笑道:“你也不看看这天下,谁还记念故主?百姓只要太平,谁给他们太平,谁就坐江山!永乐皇帝在位已经二十年了,承平二十年,百姓只记得永乐,不记得建文,你们造反,何异于痴人说梦!这局面要是真的像你们所说,天下影从,那你们早就拉出了一支数万人的队伍打下了半壁江山了,也不会急着来抓我们,你来抓我们,才说明他朱允炆孤家寡人,失道寡助!” 这一番话说的练珍脸色铁青,却又听张昭华道:“朱允炆是高皇帝的孙子,高皇帝选了他做继承人,也是瞎了眼!朱家没有弃皇陵、弃都城而逃的子孙!当年的建文皇帝,已经死在了宫城大火中!现在活着的,是你们假冒的傀儡!” “我再说一遍,”张昭华厉声道:“朱家没有弃皇陵、弃都城而逃的子孙,建文一脉,自绝于宗庙!永乐皇帝御驾亲征,以万乘之躯,三出漠北,守卫国门,做他的儿子,今日只有战死,绝不会后退一步!城存我存,城亡我亡!” 孝陵卫的官兵忽然同声呼应道:“太祖高皇帝在天有灵!” 张昭华让他们看到的是,高皇帝真正的血脉,流传在了燕王这支苗裔中。 练珍手一挥,张麒的人头就咔吧落地了。张昭华一声尖叫,生生呕出一口血来,昏倒在了城头之上。 “练珍!”高炽浑身发抖:“你是练子宁的儿子,当初你父亲死得惨,你有怨愤,就冲我来吧!子替父仇,你不要伤及无辜!” 高炽从来没有这么愤怒,他所憎恨的一切,当初壬午之难的无能为力,对暴行的深恶痛绝,都再一次重演着,这一次他已经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命消弭这旷日持久的仇恨! 他虽然看起来肥胖懦弱,但其实他的大半生,都是在惊心动魄中度过的。少年时入京为质,从虎豹狼群里千里逃回北京。靖难时候他率领北平军民,顶住了李景隆十万大军的猛攻。之后的岁月里,看似远离了刀光剑影,而步步惊心的夺嫡之争又开始了,他就像是柔韧而又硬挺的青松,顽强地守护着自己心中的道义,如今他愿意杀身成仁,最强烈的反而是解脱感! “这一切的罪愆,由我来赎,”高炽下令打开城门:“你放过他们,放过镇江的百姓。” 练珍仰天长笑,看着朱高炽缓步走下城门,然而就在这一霎那,一支重弩像是长了眼睛一般朝他的脑门疾射而来! 练珍长刀一挥,一阵星火噼里啪啦地冒出来,震得他虎口裂开——然而这支重弩之后,还有七八支箭镞飞射过来,虽然都不如重弩几乎射穿了他的长刀,但是却也逼得他连连后退。 他抬头一看:“朱高煦!你还活着呢!” 刚才那一支重弩就是高煦射出来的,拉动机械让高煦背后的伤口又开始血流如注,他比划了一下距离,知道要再射中练珍恐怕就困难了,若是他背后没有伤,他松松射穿练珍。 高炽被拦在了城门口,又一场恶战开始了。 南京城里,郑世贤阻拦道:“陛下为什么要去镇江?且等练将军将朱高炽擒来,则大事抵定矣!” 建文帝却缓缓摇头道:“对不起,让你失望了,练珍和我其实是殊途异路,我听你们的话来南京,就是为了接出母亲,如今母亲已经平安,我的心愿就了了,再也没有什么其他想法。如今练珍在南京、镇江大开杀戒,非我本意!” “当初我以一国之力、百万雄兵,败地一塌糊涂,还丢了江山社稷,”建文帝哀哀哭道:“却不敢死社稷,假扮成和尚出逃,二十年流亡天下,苟延残喘,真是丢尽祖宗的脸面,我回到南京这么久,却根本不敢拜谒孝陵,我害怕皇爷爷在天之灵,恨我不肖、恨我懦弱,恨我畏死逃命而弃天下不顾啊!” “我当初就应该死在火中,”他道:“就不会有这么多忠臣义士白白粉身碎骨、前赴后继……不会诛十族、不会瓜蔓抄,也不会有今天这样再一次骨肉相残的惨剧了!” “陛下……”郑世贤、郑世义几个不由得哽咽起来。 建文让他们起来:“让练珍回来,不要再做无谓的事情了。但是只恐练珍嗔恨之心太重,谁的话也不听。那就让我亲自去吧,我正是为了避免再有牺牲,打破捆在我们脖子上的枷锁,这事情了结之后,大家都找个安静的地方,过好下半辈子去吧。” 当建文出现在镇江城下的时候,孝陵卫只剩下不到六百人的兵力,而鹰扬卫也损耗了五成左右。但张昭华依然等不到援兵,她一度以为是援兵在路上遇到了伏击,但是现在她觉得皇帝是抛弃了他们。 “是他!”张昭华死死盯着城楼下的那个人,他和当年初见的时候不太相同了,但还是那么清瘦、充满了愁容。 “他怎么敢来!?”张昭华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愤怒,她想将这个逃窜了二十年的人抓住,质问他:“当初你自绝于天,如今又打着什么名号回来?” “练将军,”建文道:“你不要再造仇恨了,放过镇江,也放过我吧!” 练珍却听不进去,在他看来,镇江城很快就要被攻下,到时候朱棣的两个儿子尽在掌中,如果不能借此要挟,也要将这二人碎尸万段,以解他心头之恨。 建文帝还苦口婆心地想说服他,他却已经失去耐性,双手一挥,便有人来握住建文的手,想要将他带下去。 建文叹了口气,只见他手一翻,一把匕首就抵在自己喉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百零七章 寡助 ,。 张昭华目眦尽裂,大叫道:“有本事就来杀我,株连亲属算什么!” 练珍哈哈一笑:“你这话拿去问问朱棣,诛十族、瓜蔓抄算什么?” “那你们这些人,天天说要推翻朱棣暴政,”张昭华破口骂道:“让你们上去,做的也和朱棣一样!朱允炆所谓仁君,不过是欺世盗名的谎言罢了!”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练珍还是哈哈大笑。 “你以为你们这一次,胜券在握?你以为这一次造反,百姓呼应?”张昭华冷笑道:“你也不看看这天下,谁还记念故主?百姓只要太平,谁给他们太平,谁就坐江山!永乐皇帝在位已经二十年了,承平二十年,百姓只记得永乐,不记得建文,你们造反,何异于痴人说梦!这局面要是真的像你们所说,天下影从,那你们早就拉出了一支数万人的队伍打下了半壁江山了,也不会急着来抓我们,你来抓我们,才说明他朱允炆孤家寡人,失道寡助!” 这一番话说的练珍脸色铁青,却又听张昭华道:“朱允炆是高皇帝的孙子,高皇帝选了他做继承人,也是瞎了眼!朱家没有弃皇陵、弃都城而逃的子孙!当年的建文皇帝,已经死在了宫城大火中!现在活着的,是你们假冒的傀儡!” “我再说一遍,”张昭华厉声道:“朱家没有弃皇陵、弃都城而逃的子孙,建文一脉,自绝于宗庙!永乐皇帝御驾亲征,以万乘之躯,三出漠北,守卫国门,做他的儿子,今日只有战死,绝不会后退一步!城存我存,城亡我亡!” 孝陵卫的官兵忽然同声呼应道:“太祖高皇帝在天有灵!” 张昭华让他们看到的是,高皇帝真正的血脉,流传在了燕王这支苗裔中。 练珍手一挥,张麒的人头就咔吧落地了。张昭华一声尖叫,生生呕出一口血来,昏倒在了城头之上。 “练珍!”高炽浑身发抖:“你是练子宁的儿子,当初你父亲死得惨,你有怨愤,就冲我来吧!子替父仇,你不要伤及无辜!” 高炽从来没有这么愤怒,他所憎恨的一切,当初壬午之难的无能为力,对暴行的深恶痛绝,都再一次重演着,这一次他已经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命消弭这旷日持久的仇恨! 他虽然看起来肥胖懦弱,但其实他的大半生,都是在惊心动魄中度过的。少年时入京为质,从虎豹狼群里千里逃回北京。靖难时候他率领北平军民,顶住了李景隆十万大军的猛攻。之后的岁月里,看似远离了刀光剑影,而步步惊心的夺嫡之争又开始了,他就像是柔韧而又硬挺的青松,顽强地守护着自己心中的道义,如今他愿意杀身成仁,最强烈的反而是解脱感! “这一切的罪愆,由我来赎,”高炽下令打开城门:“你放过他们,放过镇江的百姓。” 练珍仰天长笑,看着朱高炽缓步走下城门,然而就在这一霎那,一支重弩像是长了眼睛一般朝他的脑门疾射而来! 练珍长刀一挥,一阵星火噼里啪啦地冒出来,震得他虎口裂开——然而这支重弩之后,还有七八支箭镞飞射过来,虽然都不如重弩几乎射穿了他的长刀,但是却也逼得他连连后退。 他抬头一看:“朱高煦!你还活着呢!” 刚才那一支重弩就是高煦射出来的,拉动机械让高煦背后的伤口又开始血流如注,他比划了一下距离,知道要再射中练珍恐怕就困难了,若是他背后没有伤,他松松射穿练珍。 高炽被拦在了城门口,又一场恶战开始了。 南京城里,郑世贤阻拦道:“陛下为什么要去镇江?且等练将军将朱高炽擒来,则大事抵定矣!” 建文帝却缓缓摇头道:“对不起,让你失望了,练珍和我其实是殊途异路,我听你们的话来南京,就是为了接出母亲,如今母亲已经平安,我的心愿就了了,再也没有什么其他想法。如今练珍在南京、镇江大开杀戒,非我本意!” “当初我以一国之力、百万雄兵,败地一塌糊涂,还丢了江山社稷,”建文帝哀哀哭道:“却不敢死社稷,假扮成和尚出逃,二十年流亡天下,苟延残喘,真是丢尽祖宗的脸面,我回到南京这么久,却根本不敢拜谒孝陵,我害怕皇爷爷在天之灵,恨我不肖、恨我懦弱,恨我畏死逃命而弃天下不顾啊!” “我当初就应该死在火中,”他道:“就不会有这么多忠臣义士白白粉身碎骨、前赴后继……不会诛十族、不会瓜蔓抄,也不会有今天这样再一次骨肉相残的惨剧了!” “陛下……”郑世贤、郑世义几个不由得哽咽起来。 建文让他们起来:“让练珍回来,不要再做无谓的事情了。但是只恐练珍嗔恨之心太重,谁的话也不听。那就让我亲自去吧,我正是为了避免再有牺牲,打破捆在我们脖子上的枷锁,这事情了结之后,大家都找个安静的地方,过好下半辈子去吧。” 当建文出现在镇江城下的时候,孝陵卫只剩下不到六百人的兵力,而鹰扬卫也损耗了五成左右。但张昭华依然等不到援兵,她一度以为是援兵在路上遇到了伏击,但是现在她觉得皇帝是抛弃了他们。 “是他!”张昭华死死盯着城楼下的那个人,他和当年初见的时候不太相同了,但还是那么清瘦、充满了愁容。 “他怎么敢来!?”张昭华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愤怒,她想将这个逃窜了二十年的人抓住,质问他:“当初你自绝于天,如今又打着什么名号回来?” “练将军,”建文道:“你不要再造仇恨了,放过镇江,也放过我吧!” 练珍却听不进去,在他看来,镇江城很快就要被攻下,到时候朱棣的两个儿子尽在掌中,如果不能借此要挟,也要将这二人碎尸万段,以解他心头之恨。 建文帝还苦口婆心地想说服他,他却已经失去耐性,双手一挥,便有人来握住建文的手,想要将他带下去。 建文叹了口气,只见他手一翻,一把匕首就抵在自己喉头。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百零八章 高飞尽 ,。 练珍不敢动了,郑世贤惊叫:“陛下!你这是做什么!” “我发愿要终结这一切,”建文叹息道:“不能再眼看你们再造杀戮了……不想看着我死在这儿,就撤军停战。”他说着手上一用力,鲜血顿时染红了衣衫。 练珍见状,面色惨白,却不能不停手,撤开了包围。 张昭华摸不准这是真的还是用计,不敢放松一丝警惕。却见建文抬头道:“以往世仇,今日了结,我不再记挂一分一毫,也不再牵念任何事情。从此我将会远走海外,终身不再踏足中土,你……” 他对着高炽道:“你是个仁君,一定会爱民如子,让我大明百姓休养生息,山河太平。” “快看——”忽然有人叫喊起来:“那是什么?” 只见宽阔一望无际的江面上,若干艘宝船轴橹相接,乘风而来,那是郑和的船队,他们从南洋回来了! 张昭华一震:“郑和回来了,三万名官兵回来了!”眼前这些跳梁小丑,还走得脱吗?怪不得皇帝没有救兵给他们,原来是算准了郑和的船队抵达的时间,这惊心动魄的三天就是要考验他们,会不会弃城而逃? “大师,”张昭华哈哈大笑道:“你来了,可就走不了了!” 郑和的船队铺天盖地而来,鹰扬卫的官兵终于害怕了,不知道是谁先缴了械,哗啦啦一片人都无力反抗,四处逃散了。 “你们快走吧,不要管我了,”建文并没有惊恐害怕:“他们要的人是我,抓了我去,不会杀了我的,他们会好吃好喝供着我,我的那位四叔,会用我显示他的仁慈的。” “不,”郑世贤他们护送着建文帝登船:“陛下,我们绝不可能抛下陛下!” 波光粼粼的长江之上,漂着一艘小船,船上站着一个人,随着颠簸的甲板晃荡。张昭华看到了那个人,他就是王度。 “果然是你,”她垂下了眼睛,“这一回,你又负了我。” “抓住建文,抓住练珍,”张昭华打开城门,命令士兵冲出去:“赏黄金千两!官升五级!” 建文身边,还有几十至上百人保护着他,更有人死死抵挡在大门前面,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阻拦追击的军队。 郑和的宝船在吃水较浅的长江江面上,行进不快,反倒是建文的小船,有如银鱼一般,在江面上渐渐拉开了距离。张昭华和高炽登上郑和和王景弘所在的大船,一路死死追赶。 “郑公公,”张昭华道:“你要是晚来一步,我和太子,怕就要死在镇江城了!” 张昭华简直怀疑郑和的船队是不是掐着点来的,在这场几乎算是以命相搏的战局中,郑和早一步和晚一步简直可以说是至关重要,但郑和给出的答案就是,他的船队今日才抵达南京,此前也并不知道南京发生了如此巨变。 “胡大人也是,”张昭华又瞪了一眼胡濙:“你要是早来一步,局势也不会是这样!” 郑和手一挥,就见宝船上火光一闪,轰一声炮响,三五枚炮弹便朝着小船呼啸着飞过去,有一枚砸在了小船的船尾,轰地木屑横飞。 “快看!”王景弘指着船上的人道。只见那几艘小船聚拢在一起,显然是搭救那被炮弹砸中的小船上的人,宝船渐渐逼近,终于将这几艘小船合围了起来。 “这一回,”张昭华冷冷道:“插翅也难逃了!” 这几十个人依然彪悍,冲上去的官兵顿时被砍成了碎肉,甚至他们还企图冲上宝船,挟持人质。而郑和又不能下令放箭,毕竟建文这个特殊人物在,说起来他可以死在皇帝手里,其他人没有杀他的资格。 “浦江郑氏一族三千余人,”张昭华道:“如果继续附逆,就屠戮干净。” 郑世贤、郑世义几个,都露出轻蔑的神色,似乎在说,跟随建文以来,早就把一切生死置之度外。然而张昭华这话并不是对着他们说的,而是要击溃建文的心房。 “畏死逃命在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要无数的忠臣为你奋不顾身而死,”张昭华道:“当初跟随你的人有多少,现在还剩下多少?你还要眼看着这么几个人死在你面前?灯蛾扑火,他们是白白粉身碎骨了!你要是真的仁爱,真的慈惠,就该站出来,你站出来,我们就放过他们,你不站出来,他们不仅要死,还要牵连更多的人死。” “陛下,”郑世贤道:“别听这妖妇的话,她是想逼你站出来!” “我说的不是实话吗?”张昭华道:“你们这几十个人,能抵挡几时?最后还是能捉住他,只不过要多死一点人罢了。” 建文不顾左右阻拦,长叹流涕道:“你们走吧,我跟他们去,他们不会杀了我的,当年我就该如此,就不会有这么多年眼见你们在我眼前死去的痛苦煎熬了!” 张昭华一边慢慢攻破他的心房,一边暗暗指挥弓弩手瞄准,然而她忽然看见高炽不知道什么,竟然拨开了护卫,独自走向了船头。【 .】 张昭华大叫一声回来,然而已经晚了,小船里已经有人飞身跃起,捏住高炽的脖子,把他拖到了小船上去! “都别动!”练珍疯狂吼叫道:“不然我杀了他!” 弓弩手已经箭在弦上了,见此不得不停手,张昭华大惊失色:“你们敢伤他,我就让你们死无全尸!” 练珍抓住高炽,显然很想一刀捅死,但他知道高炽在他们手上,就能保证建文的平安离开了。他一边威吓宝船退后,一边在高炽的脖子上划拉出一道口子来。 “你们的船,掉头回去!”郑世贤道:“按我说的做,不然我就把你们的太子殿下的耳朵割下来!” 张昭华这一方投鼠忌器,只能听从,宝船缓缓掉头,一道波澜壮阔的景色缓缓出现在了江面上——一只小船竟驱动着五百艘大船,由江入海。 很难说高炽是不是故意为之,但他的确是见到了一直想要见到的人。 “大师,”高炽道:“当年,你是怎么逃出去的?” “当年……”建文与高炽对坐着,仿佛闲话家常一般,说的却是十九年前惊心动魄的往事:“金川门被打开,大势已去,我本来打算自杀,但是郑洽他们拦住了我,说天下事尚有可为,朱棣谋朝篡位不会长久,我就听从了他们的话,本来扮成了普通百姓,但是郑洽忽然说,扮成和尚更能蒙混过去。” “传言说,”高炽道:“高皇帝留给你一个匣子,里面是度牒和僧衣,就好像他已经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到来。” 建文难得地笑了一笑,摇头道:“高皇帝要是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当初为什么不直接传位给四叔呢?他怎么会想要看到骨肉相残的一幕呢?如果他想要知道我和四叔谁才适合那个位置,又何必用荼毒天下苍生的办法,让数百万人流离失所尸骨枕籍呢?” 不是高皇帝的遗箧,而是在宫中主持高皇帝和高皇后法事的主录僧溥洽给建文提供了僧衣和度牒,而傅洽这人关在牢里二十年了,居然还活着,因为他和道衍是至交好友。张昭华的到来,一只蝴蝶的翅膀已经掀起了巨大的狂风,道衍这样合该寿考而终的人,却惊世骇俗地死在了自己埋藏的万斤炸药的爆炸声中。而原本历史上的道衍死前,对皇帝最后的遗愿,就是请求皇帝将傅洽从牢里放出来。 “后来呢?”高炽道:“你就一直扮着和尚,四处逃亡吗?” “我从南京脱身,藏身于苏州史仲彬家,再由吴楚经福建、湖北、四川、贵州、云南、广西、广东,辗转流徙,有如惊弓之鸟,没有一日真正安宁。在广东的时候,也想过随船出海,还是被他们拦下了。当初跟随我的人不少,”建文道:“但是你们搜捕地太紧了,这么多年下来,也就只剩我身边这么些人了。他们都怀着切骨的仇恨,因为诛戮太过惨烈,他们的亲人、朋友都死了,跟着我也只剩下复仇这一个信念。他们不想离开中土。” 高炽点头道:“浦江郑氏从三年前开始出仕,你们的计划实行于三年前。” “对,”建文道:“我身边的人,一直孜孜不倦地谋求复辟,然而我们自己从天罗地网里脱身,都何其难也,又到那里去寻军队呢?我不知道白莲教是如何知道我的藏身之处的,但他们对我很感兴趣,他们想利用我推翻永乐皇帝的统治。” 白莲教看上去被皇帝派大军剿灭了,但实际上这个教派化身众多,他们怎么会轻易放弃呢?当得知建文的下落之后,他们就不遗余力地联系他,想要借他的名头,名正言顺地推翻建文的统治。这给了常森练珍他们复仇的机会,很快两方就共同谋划起来。 白莲教的人,渗透鹰扬卫,也联系上了一个他们意想不到的人,赵王朱高燧。野心勃勃的赵王,给他们提供了进入北京皇宫放火的机会,也安插进了白莲教的人预谋刺杀永乐皇帝。他们的计划中,随着皇宫的焚毁,朱棣也会被刺杀身亡,而南京留守的太子和汉王也会陨落,于是就会出现北京赵王即位、而南京建文复辟的局面,南北再次开战,杀得血流成河,这样才是白莲教崛起,真正救世的时候。 高炽听到这里,沉默不语。 建文就“阿弥陀佛”了一声,道:“骨肉相残,是人间至惨。奉天殿前,第一次动了刀兵之后,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这不是报应,却是轮回。” “这一次我不想走了,”建文道:“二十年,太累了,我就跟你去见皇帝,相信他会给我一个安置的。” 高炽凝视着江面,复又抬起了头,他看到张昭华在宝船的船尾上,隐隐露出一个脑袋,不用想都知道在布置人手。 “大师,”高炽道:“太孙殿下——你还记得大本堂里读书的时候吗?” 高炽提及往昔,让建文不由得一颤,“那一段日子,当真是无忧无虑啊。” “曾经是这样,”高炽道:“可是那一年的冬至节后,我就有很长一段时间,活在侘傺里。我看到不知道是谁的影子,从高台坠下,看到一只蟹,被围困,看到一只蝉,在孤鸣。这是你,也是我。” 建文怔住了,高炽仿佛能照望见他的心底,让他所有的思绪,回到了多年前穿越巫峡的那一刻——千古的悲欣、万世的空旷,在听见两岸猿声起伏的那一刻,禁不住大声哭喊回应。 “丈夫勋业何足有?为虏为王如反手。提取山河与别人,到头一镬悲烹狗!”王度摇着轴橹,放声长歌。 “让他们走。”高炽遥望着对面,下了这样的命令。 张昭华不敢置信,“他们不能走!” “让他们走。”高炽坚决地重复了一遍。 “其他人都可以走,”张昭华指着建文:“除了他和练珍!” “只管走。”高炽不再管她,他最后一次伏在了建文脚下,对这个人曾经的兄长、曾经的君上,行了最后一次大礼:“臣弟当与君,再会于九泉之下。” 他站起来,挡在宝船的大炮前面,让张昭华根本无从下手。 张昭华大怒:“纵虎归山,今日之祸难,他日还当重演!” 她命官兵追击,然而高炽一抬手,所有人又静悄悄退下了。张昭华又惊又怒:“父皇那里怎么交代?” 高炽不说话,郑和就不动,张昭华眼看小船从重重的包围中缓缓离去,大叫道:“练珍与我有杀父之仇,今日你不把练珍留下,我就跳下去自杀!” 练珍站在船尾,露出挑衅而得意的神色,似乎要开口说话,然而忽然眼睛一瞪,一柄利剑从他的胸腔穿过去,他转过头,看到了一脸平静的王度:“你——” 王度哈哈大笑着,像是收割庄稼一样斫下练珍的人头,在一片惊呼声中,扔到了张昭华的脚边。 “他的人头不够,”张昭华咬牙切齿道:“你的人头,我也要!” 王度笑声仿佛更剧烈了,一种沉郁雄厚的气流涌向他的喉头,长长一吐,便有一种琼音霎时间飘洒在了江海之上,这长啸之声,还伴随着他高亢而癫狂的歌声:“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当年他在浦口村台阶看到的那一幕,海岸上舳舻相衔的百艘巨船,依稀又出现在了他的眼中。他把手中的剑提到了肩上,轻巧地划开了自己的喉咙。 “众鸟高飞尽——” 孤云独去闲! “不——”张昭华大叫着从船上跌落下去。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百零八章 自家知道 ,。 南京之乱平息的时候,宫闱又进行了一场肃清。当日打开皇宫迎奉建文的宫人、太监,都下狱论罪,马云本就是东厂的铛头,他对这些人怎么处置,张昭华全都依他。而在此之间,张昭华也以附逆的罪名,将吕氏和鱼柳并吕氏宫中之人,全都杀掉了。 不要怪她心狠手辣,她知道这两个人如果不死,将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那就是历史上永乐十九年震惊宫闱的“鱼吕之案”,张昭华只是杀了三十七人,但这案子摊在皇帝手里,是活剐了宫女三千。 用三十七个人的命,换无辜的三千人不死,这种选择永远是一道众说纷纭的谜题,难道那三十七个人就该死吗,不是的。张昭华只能无数次用她曾经信奉过的功利主义提醒自己:一个行为是否正确和公正,只看这个行为的结果,是否带来了最大的快乐和最小的痛苦。所谓公正、道德的行为,就是为最大多数人谋取最大的利益。 张昭华和高炽将南京的残局收拾好,坐着囚车北上了。皇帝看样子对他们是很生气了,私放建文这事儿,虽然郑和和他们说好了,最后传出去的是放走的是建文替身应文,但是皇帝那里,怎么能欺瞒的过? 张昭华一路上莫名其妙地心情放松,坐囚车的体验是绝无仅有的,她和高炽两个挤在一个方寸大小的槛车里,四面都是铁围栏,然后虚虚遮掩了两块布,方便在车上上厕所。 上厕所的时候有多窘迫,两人的心情就有多快乐。建文放走是高炽的决断,张昭华恼过一阵,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改变,看得反而比他还要开。高炽看她这个样子好像很高兴,他指着路边用牛犁地的老农,告诉她他小时候骑牛的乐事,张昭华尽情嘲笑了一番,她小时候骑牛多少回,八岁骑到十五岁,还想往牛背上坐呢。 “风乎舞雩,咏而归。”张昭华看着在水边洗澡的人们,他们的笑声仿佛传到了自己心底。【 .】 “风乎舞雩,”高炽轻轻抓住了她的手:“咏而归。” 来到北京,他们以为会在奉天殿前面跪上许久,才能得到皇帝的召见。然而皇帝很快就见了他们,当然父子俩永远说不到一处去,皇帝问他们为什么放走了建文,高炽就道:“问心无愧。” 皇帝又把这话问了张昭华,张昭华这一次没有解围,也没有顺着皇帝的心意,她叹道:“夫唱妇随,问心无愧吧。” 皇帝像是看着怪物一样看着他们俩,于是张昭华也享受了一回高炽的待遇,茶碗砸过来,倒没有砸裂,只不过碗滚烫的开水兜头扑下,淋得张昭华眼角的伤口仿佛又开裂了。 皇帝对他们很失望,他冷冷地盯着高炽,仿佛在考虑要拿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怎么样。最后他做出的决定就是,原本打扫出来的东宫闭宫,把他们关到了钦安殿里。 钦安殿是个荒无人烟的小地方,说是个幽静的小院子还差不多,当时蒯鲁班建造的时候,这地方本来都是废置的。张昭华和高炽住在了这里,这里没有多余的人,连王安、含冬他们都进不来,每天只有人往进来送饭。 两人一开始就对这个小院子很感兴趣,张昭华看到院子里居然还有石磨,觉得这地方和自己老家的宅子特别像,屋子里的床榻又低又矮,但是睡在上面比睡在高广大床上还要踏实。 高炽发现这大殿其实并没有完工,院子里堆砌了许多木料砖石,他没有书看,就试着做木工的活,张昭华比他精通一点,因为经常看张昶做,高炽上手很快,他们俩个把钦安殿的一角修补上了。 到了四月份的时候,俩人把院子里的土地翻了一下,种了一点豆苗之类的东西,最后架起了一个青藤支架来,张昭华觉得要是外面能再允许养上几只鸡,就更好了。【 .】 “把你衣服脱下来,”张昭华端了盆子从井里济水:“我给你搓一下。” 高炽擦了一把汗,从梯子上下来,抖了抖木屑,脱下了衣服:“你小心这上头全是渣滓。木工的活儿就这点不好,经常吃一嘴木屑。” “我看你干得挺好,”张昭华道:“去外面也能谋生了,饿不死。” “我看你也挺好,”高炽由衷道:“什么活都会干。” “再给我支一口大锅,”张昭华比划了一下:“我就能做饭了!” 她说着道:“你还记得当年父皇给我家赐了十二顷土地吗?” 见高炽点头,她就道:“我大哥一门心思打理,半山田如今稻麦瓜果、牛羊鸡鸭俱全,你说咱们以后不叫光禄寺给咱们种菜了,干脆在这宫里头圈出一块地来,也中上稻麦瓜果、养上牛羊鸡鸭多好?” “早上起来,是被鸡鸭的叫声唤醒来的。”高炽哈哈一笑:“六部的官员要是犯了错,就罚他们来耕地,罚他们牵羊!” “父亲,母亲,”朱瞻基推门而入,呜咽不已:“你们为什么要这么糟践自己?” 见到朱瞻基两人也是猝不及防,这几个月的时间了,朱瞻基还是头一个进到这地方的人,高炽还脱了衣服光着膀子站着,说起来他一身的肥肉终于有消减的迹象,看着瓷实许多了。 “你起来吧,”张昭华和高炽无奈地看着他哭声越来越大,最后竟然是嚎啕大哭:“我们过得好着呢,什么叫糟践?” “皇爷爷那里,”朱瞻基道:“若是父亲肯辩解一句,也不会被幽囚在这里!” 朱瞻基应该是被张昭华手洗衣服惊呆了,他大概是没有见过村夫村妇一样的高炽和张昭华,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觉得气噎于胸。 “这是我们自找的,”张昭华道:“你不要管了。圆哥儿和寿哥儿还好吧,胡氏、阿福怎么样?” “都好。”朱瞻基擦了擦眼睛。 “都好你就回去吧。”张昭华一挥手道:“你出去帮我再问问郭敬,能不能在院子里给我支个锅?” “爹,娘!”朱瞻基大声道:“我来接你们出去的!我千求万求,皇爷爷总算松了口,也是万寿节快到了,太子若是不出席,群臣和外国使节怎么看怎么交代呀?” “他见了我还要生气,”高炽叹了口气:“我不出席才好,你代替我好好过就行。” “爹,你是存心要跟皇爷爷过不去对吗?”朱瞻基道:“你不出席,群臣肯定要接二连三地上书,好好一个寿宴,还办的下去吗?” 杨士奇等在武英殿之外,看到朱瞻基,就道:“殿下,如何?” “我好说歹说,还是不同意。”朱瞻基懊恼道:“你也知道那钦安殿的守卫,其实形同虚设,我父亲想要走出来,没有人拦他,他就是要跟皇爷爷拗着,不肯叫皇爷爷舒心。” “那殿下还要再去说。”杨士奇道。 朱瞻基语气冷冽:“我说了又不听,谁能劝得动他?” 杨士奇看到他似乎并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便轻声道:“殿下,皇上万寿节,百官要入京朝贺,万邦使节也要来朝,今年还是迁都第一年,皇上对此次盛典一定重视非常,不想这盛典上,出现任何的不足……若太子殿下缺席,实在称不上完美啊。” “我当然知道。”朱瞻基烦躁道。 “盛典之上,”杨士奇继续道:“太子为皇上贺寿,太孙为皇上贺寿,所有前嫌,尽皆消弭。这不正是父子和好的大好时机吗?” “你会说话,”朱瞻基点头道:“你跟我父亲去说,想来能劝得动。” “殿下!”杨士奇忽然道:“您知道皇上为什么让您主持这一次的万寿宴吗?” 朱瞻基回过头来,问道:“为什么?” 的确,这是让朱瞻基感到迷惑的地方,以往万寿节都是礼部操持打理,这一回皇上为什么要让他来总理? 杨士奇就道:“只怕皇上等着您去说和呢。” 皇上想要太孙去劝太子!而且一定要他成功! 杨士奇的话,让朱瞻基深吸一口气,脸色一变。这些日子一来,皇帝询问钦安殿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朱瞻基全都敷衍过去,如今听了杨士奇的话,他哪儿能不明白,皇帝是要他请出来太子,朱瞻基当然是愿意的,只是太子出来的话,皇帝这几个月来下放在他手中的权力,就不再属于他了…… 皇帝自从被刺杀之后,身体不太好了,正月里咳嗽了一场,引动了旧疾,缠绵病榻许多日,那时候就将阅政的权力交给了他,这本是应该交给太子的,但那时候太子不在北京,没有人反对,朱瞻基是名正言顺。之后太子触怒了皇帝被关到钦安殿里,朱瞻基依然参政阅政,这几个月里到手的热乎乎的权力,他还没有体味足够呢…… “我知道了,”朱瞻基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会再去说的。” 杨士奇看着他的背影,一时怔在那里。身后的杨溥走过来,微微叹了口气:“什么是权力?能让父子三代,离心成这样。” “一旦尝过手握大权的滋味,”杨士奇道:“没有人能再忍受失去权力的一天。” “可是太子总归是会出来的,”杨溥道:“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是啊。”杨士奇点头道:“太孙若是早些时候去钦安殿,多好啊。” 钦安殿里的高炽也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怎么了?”张昭华敏感地看着他,夫妻俩好像心意相通地想在了一件事上,这让她也低下了眉头:“自家事,自家知道啊。”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百零九章 星象 ,。 万寿节之后,高炽和张昭华便从钦安殿搬出来了,不是因为父子俩尽释前嫌,而是因为皇帝开始了第四次北伐,这一次他带上了太孙朱瞻基,又将汉王遣去了山东青州。 汉王就藩本是张昭华期盼很久的心愿,但高煦这一回在南京之乱中,受了很重的伤,太医已经断言他以后再也不能拉弓持枪了。汉王去青州是五月份的事情,年底皇帝北征回来,顶替高煦的朱瞻基这一次无功有过,因为他擅自带了百人的骑兵,追击溃逃的瓦剌兵,却被围困在九龙口,要不是最后皇帝命柳升带兵杀到,他差不多就该是个死人了。 朱瞻基侥幸逃命,但他手下的二百多个幼军,为了保护他,只活了二十七个人。薛禄的儿子薛桓战死,杨洪身负重伤。而张昭华看到他的样子,也的确对这一次的遇险心有余悸,然而他认为他遭到瓦剌的伏击是早有预谋,带他去追击的太监李谦是必有用心,是受人指使,目的就是要置他于死地。 “你觉得他受谁的指使?”张昭华就道。 “还能有谁,”朱瞻基恚怒道:“咱们一家的敌人,除了汉王,还能有谁?” “汉王早都被你皇爷爷遣回了封国,”张昭华道:“李谦是你皇爷爷赐给你的人,你说他怎么被汉王收买的?” “他惯会用这样阴毒的办法,”朱瞻基恶狠狠道:“上一次在山东,他就骗我杀了良民;这一次,他又使唤李谦,把我带去了九龙口!要不是幼军忠诚,儿就回不来了!” 张昭华看着他,这人怎么就能将自己的错误,全都推到别人身上去呢?山东那一次,难道不是他逼着陈百吉非要去即墨的吗?这一次,他要是听皇帝的话,哪儿也不去就待在中军大营里,难道李谦还能胁迫他去九龙口? 朱瞻基第一次从军,他一定想要表现,可惜他不是霍去病,第一仗就能率领八百骑兵建立不世之功,他命令经历过两次北伐的李谦带着他追击瓦剌军队,李谦难道还算准了瓦剌兵在什么地方埋伏,还故意把他往那里带吗? 朱瞻基说了一堆,又说现在没有办法,不代表以后还不能拿汉王怎么样——最后忽然道:“皇爷爷从漠北回来,风湿病更重了,服用丹药更勤了……” 张昭华道:“他赐给你的丹药,你没有吃吧?” “没有,”朱瞻基道:“赐给爹的,爹也没有吃吧?” “没有。【 .】”张昭华道。 “皇爷爷这么吃下去不行,”朱瞻基就道:“您让我爹劝劝他吧,我说了他不听。” 皇帝的确是离不开道士了,专门在西苑养着一群,每几日就开出一炉丹药来,红艳艳地,看着都叫人害怕。 高炽去说的时候,身边服侍的几个大太监,甚至陪皇帝下棋的袁忠彻也一并劝说起来,然而皇帝这一回发了大怒,竟让人把高炽拖到殿外,要杖责他。 天下岂有太子受杖的事情,这事儿还万不敢惊动群臣,否则群情汹汹,弄不好又是一次大政潮——只有文渊阁的几个学士和大太监苦苦哀求,方才把高炽从杖下解救了出来。 张昭华疑心这事情古怪,她不动声色地等了些日子,然后差不多西苑的湖水开了冰,就带着阿福和圆哥儿去西苑划船。到了岛上,她的人四散开来,抓到一个落单的道士,这道士受不住拷问,很快就把自己知道的东西都说了出来。 “皇帝以前是每隔半月服用一次,”张昭华道:“后面变成了五天一次,现在又是三天一次?” 见道士点头,张昭华怒道:“你们蓄意害死皇帝吗?那东西的剂量,你不知道,你们那个天师不知道吗?” “我们天师知道,”这道士嗫嚅道:“后面给皇帝吃的,一大半都是蜜丸。【 .】” 道士如何不知道自己炼制的东西里面有多少毒?他们也要提心吊胆着,不然把皇帝吃死了,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既然吃的都是蜜丸,”张昭华道:“为何皇帝脾气越发暴躁?” “这真不是丹药的原因,”道士叫屈道:“皇帝服丹,反对的人很多,天天说,谁不烦?” “谁说的最多?”张昭华道。 “大概是王娘娘吧,”道士想了一下:“劝了几次,皇上不听,最后干脆不见她了。” 张昭华恍然想起来果然不久前有一阵,王贵妃本来伴驾,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变成了张贵妃,王贵妃之后许多天都身体抱病,想来是被皇帝骂了,她道:“连贵妃都被谴,怪不得太子这一回也差一点要被杖责——那太孙日日服侍驾前,岂不是被骂得更多?” 却没想到这道士摇头道:“那倒没有。太孙没有被骂过。” 张昭华一想也叹道:“大郎到底是皇帝的眼珠子,骂谁都舍不得骂他。” “不是,”这道士道:“太孙就没有劝过皇上不要服丹。” 他也是跟随天师在乾清宫里伺候过的,两个多月的时间里,见到太孙无数次。每一次皇帝服丹,太孙不仅不反对,反而主动要求帮皇上试吃,以测药效。当然他是皇帝的宝贝,皇帝怎么可能让他试吃,都是找的太监吃的。 “太孙没有劝过?”张昭华见他点头,不信道:“是不是他早知道了这东西其实是蜜丸?” “太孙绝对不知道,”道士道:“这事儿绝不敢外传。” 张昭华浑身冷彻骨髓,那种模糊的无以名之的恐惧袭上心头,她眺望着琼岛四周,像是看到了很多年前的一幕,灰色的乌云从四面八方迷漫而上,一道道波浪不断涌来喷溅着雪白的泡沫,船只忽高忽低,灯火忽明忽暗,而黑纱中的人往来奔突,大张旗鼓,扬铃打锣。而这一次她不是在船上观看别人,而是站在岸堤上,怀着切骨的恐惧和寂静,只能瞪大眼睛去看。 回到宫里,胡氏身边的嬷嬷喜气洋洋地过来禀报:“太孙妃有喜了!” 张昭华就道:“打开库房,看看什么吃的用的,都送过去,让她好好养胎,这些日子不必晨昏定省了。” 阿福和圆哥儿摇摇摆摆地走过来,被张昭华亲了几口,各自嘻嘻哈哈地笑着,不一会儿追打起来,无忧无虑的笑声洒满了屋子。 “就跟太孙说,”张昭华道:“胡氏这一胎,不管是男是女,他屋里人,我都不管了。谁能生下哥儿,都凭自己的造化吧。” 又唤来寿哥儿身边服侍的嬷嬷和太监,问起寿哥儿的学业。张昭华以前很少问,这一回果然让嬷嬷们猝不及防,只道:“哥儿平日但爱作画,画师都说好。哥儿学业……师傅们清楚,想来也是好的。” 教太孙的都是内阁学士,教寿哥儿的则是翰林院的侍书们,其实两者从学问上来说差不多,侍书们可能还更精进一点。但内阁学士不仅讲经义,还要讲政务,太孙作为储君,自然是从小就开始熏陶,寿哥儿算是散养了。 “从今儿起,”张昭华道:“你们就把他的画书收起来,不许他看了,只让他每日读经史通鉴,翰林学士那里我也要说,让他们督促寿哥儿好好读书,把性情给我移回来。” 嬷嬷们不明所以,然而又不敢不听,想来想去还以为是寿哥儿大了,这几年也差不多到了娶妻的时候,不能总让他沉迷书画不知人事,都点头答应了。 谁知走到门口,张昭华又把她们叫了回来:“算了,寿哥儿爱这些小道,也无妨,就让他爱吧。这样也好,这样才好……” 刚刚说的话,马上就反悔了—— 高炽走进来,张昭华把人赶出去,道:“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你父亲,已经被封做彭城伯,”高炽从怀里掏出敕书,“赐祭十五坛,我还请杨士奇写了祭文并墓志,你看看。” 张昭华展开看了,道:“杨士奇写得好。” 张麒被追封为彭城伯,有世券,张昶就是世袭勋贵了,而张升也由此免了之前所有罪名,他的庆元号被分割了许多出来,但他依然能顺利地经营下去。 只有王氏不愿跟她来北京,王氏也不愿留在南京,她回了永城老家。 “你想回永城吗?”高炽问她。 “我能回去吗?”张昭华道。 “过几天,”高炽道:“我们先去中都凤阳祭扫一下,然后就去永城,把彭城伯的墓修好之后,咱们再回北京。” 张昭华眼睛亮了一下:“这是什么安排?” 高炽道,钦天监最近卜出星象有异,说紫微星昏暗,而旁边的太子宫星座甚明,皇帝深为厌恶,他这小半年来身体一直不好,吃了丹药,往常灵,现在也不灵了,一听到这话,自然不高兴。 既然钦天监说,皇帝身体不好,是太子星冲撞过甚,高炽这个太子,岂能没有表示?他只能上书,请求去南京住一些日子,皇帝没有让他去南京,而是让他去中都。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百一十章 不见 ,。 太子和太子妃去了中都,随从不过百余人,群臣不敢进谏,因为生病的皇帝是一头病虎,没有人敢触怒他。【 .】 文渊阁的黄淮、金幼孜接到了山东的奏报,一览之下不由得惊道:“山东济宁,白莲教逆贼又一次举旗造反,倾巢出动,围困了青州!” 白莲教就像是割不尽的韭菜一样,之前已经在河北、山西、山东四处搜捕余孽,都说是抓干净了,却没想到如今这白莲教还能纠结起两万人马,开始了声势浩大的造反。 “我这就去见皇上,”金幼孜道:“军情紧急啊。” 汉王封地就在青州,青州虽然城深粮多,但被白莲教日夜攻打,也是禁不住的,事情不能拖延,两个人急忙来到谨身殿里,请求面见皇帝。然而他们没有等到皇帝的传唤,从殿里出来的却是赵王。 赵王一身天师服、玳瑁冠,看着仙气飘飘,说话也是居高临下:“父皇在打醮,你们不要叨扰,等法事做完了,父皇会看的。” “陛下打醮,”黄淮道:“要多长时间?” “最少两三天,多则七八天。”赵王面无表情道。 两人一听顿时道:“这可是军国大事,如何能耽误呢?汉王殿下可在青州,青州一日三变,若是不早派援军,岂不是要酿成大祸?” 赵王一听是青州出了事,似乎也犹豫了一下,道:“把奏疏给我,我进去问问。” 两人把希望寄托在赵王身上,等了许久赵王才出来,道:“父皇有旨意,令安远侯柳升往兵部领取兵符,即刻发兵山东。” 黄淮金幼孜松了口气,道了一声谢,急急忙忙赶回了内阁之中草拟诏纸。然而不过一会儿,杨士奇从外面回来,看到两人草书,皱起了眉头来。 “青州是汉王的地盘,”杨士奇道:“汉王三卫加起来一共二万七千人,骁勇善战,皇帝不让汉王剿灭反贼,派柳升过去干什么?上一次柳升在山东力不能行,差一点褫夺封爵,这一次皇上为什么还派他?” 金幼孜道:“汉王再厉害,如今也是被围困的,朝廷派大军去,两面夹击,白莲教岂不是很快就败亡了?” “皇上只说了派柳升去,”杨士奇道:“没有说让汉王节制都司兵马吧?” “就说了让柳升去,”黄淮道:“赵王总不至于话也记不住。” “赵王?”杨士奇道:“这关赵王什么事?” “我们没有见着皇上,”金幼孜道:“赵王出来,说是皇上在打醮,不许我们打扰,说了半天才同意把奏疏放在盘子里带了进去,他给我们传的旨意。” 杨士奇蓦然将他们手上的诏书夺过去,“不见到皇上,但凭赵王口述,怎么能随意调动兵马!” 杨士奇拿着山东的奏疏,快步走到了谨身殿前:“杨公公,我有军机要务要请示皇上,片刻不能耽搁,还望公公通禀。” 杨庆是算是这些年宦官里面的新贵,虽然不能和郑和、马云这样的老人相比,但也确实得宠,杨士奇要见皇帝,被杨庆拦了下来,道:“皇上不见人。” “皇上岂可不见人?”杨士奇道:“难道皇上生了病,面容有疵?” “那倒不是,”杨庆摸了摸光滑的下巴:“皇上这一次斋醮,要一些时日不能见外人,不过斋醮之前已经把要办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了,杨学士问赵王即可。”” “赵王殿下侍奉御前,”杨士奇就道:“怎么不见太孙?” “太孙殿下要去一趟山西。”杨庆道:“您知道,太原晋王府的事情,宗室震惊。皇上命太孙过去亲自查验,并将废晋王带来。” 晋恭王朱?是太祖高皇帝嫡三子,早在洪武三十一年就死了,袭封的是嫡长子朱济熺,为人仁孝,但他对皇帝发动靖难登临大位颇有微词,这事情皇帝也有耳闻。于是朱济熺的弟弟朱济熿借机在皇帝前不断诋毁朱济熺,罗列罪名,经年不止。于是在永乐十二年皇帝废了朱济熺,立朱济熿为晋王。 但朱济熿袭晋王后顽劣残暴,向嫡母晋王妃谢氏下毒,逼烝晋恭王朱?的侍女吉祥,更软禁朱济熺及侄子朱美圭,不给食物,宫中的宫人也多遭杀害,伺候过晋恭王和王妃的老嬷嬷拼死来到北京,而且见到了皇帝,向皇帝说明了一切。皇帝立刻询问了关在监狱中的晋府承奉左微,左微将朱济熿诬陷朱济熺的一切情况都如实说了。 之前皇帝就曾召来京师朝见的周王、蜀王讨论这事情,杨士奇以为皇帝会命人将朱济熺父子召来,没想到居然是派太孙前往山西:“晋不过藩地,如何能让太孙降贵前往?” “这是父皇的意思,”赵王迎面走了过来,笑道:“本王怎么记得杨学士,以前可从没有质疑过父皇的旨意。” “事关太孙,臣自然是要多问一句。”杨士奇正色道:“臣还要面见陛下,若这真是陛下的意思,微臣自当遵从。” “杨学士,”赵王双目一凛:“你是在说本王假传圣旨吗?” “臣不敢,”杨士奇道:“臣只想面见皇上,亲自从皇上口中得到这旨意,方才可以。” “皇上身体不好,灵济宫天师正在祈禳斋醮,不能见人。”杨庆挡在杨士奇面前,道:“杨学士硬要闯进去,是意欲何为?” 杨荣、金幼孜、黄淮匆匆赶来,“皇上听信道士之言,放逐太子太孙,臣等乞求面见皇上!” 当初先是这帮灵济宫道士给皇帝看病的时候,说宫中两气过旺自刑,皇上问什么气,道士算来算去,最后直指青宫,不多久钦天监也开始意有所指,直接明说了是太子刑克皇帝,才让皇帝把太子遣去了凤阳。如今连太孙都被皇帝赶走,竟让他去山西调查晋王府的案子,这该是宗人府和刑部大理寺提点刑狱的人去的,皇上却把太孙派去,明显让文渊阁的几个人坐不住了。 “太孙去山西,是父皇早就决定的,”赵王冷笑道:“在斋醮之前,这旨意已经下了——” 他说着从袖子里掏出黄绫来,扔到杨士奇面前:“你们仔细地看,是不是父皇亲笔?” 杨士奇几个摊开圣旨一看,果然是皇帝亲自所书,甚至加盖了印玺,而日期甚至还在太子去中都之前。 “嘶——”金幼孜倒吸一口气。 “看到了吗?”赵王道:“看到了就赶快下发旨意,太孙的车驾都已经备好了,即刻启程,前往山西!” 回到内阁的几个学士面面相觑:“太子、太孙全都被遣出去,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们见不到皇上,”杨荣眯起了眼睛:“怎么赵王就可以?赵王成了上命下达的中间人,他说什么,我们怎么分辨究竟是皇上的意思,还是他赵王的意思?” “古怪啊,”黄淮本能地感觉不对劲:“古怪。” “我看是要变天了。”杨士奇道:“皇上身体不好,这才几天呢,就有人上蹿下跳了……” “那现在怎么办?”黄淮道。 “见不到皇上,”杨荣道:“就要一直一直求见,我就不信,山东闹了那么大乱子,皇上最恨的白莲教又反了,皇上还有心斋醮,无动于衷?” 第二天杨士奇杨荣来到了寝殿门口,又一次求见皇上。 “都说了皇上在精心斋醮,”杨庆怒道:“你们打扰皇上斋醮,要是法事做不成功,谁担罪过?” “太子、太孙事关国本,”杨荣道:“如今太子太孙皆不在京中,皇上又不见大臣,公公可知道朝野上下,风言风语,众议汹汹,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了吗!” “咱家就不明白了,皇上又没有怎么样,”杨庆道:“只不过七八天不见你们罢了,不是有赵王给你们传达圣意吗?怎么就叫人心不稳众议汹汹了?” “就是因为赵王!”杨士奇道:“流言所指,就是赵王!” “赵王不是太子,也非太孙,”杨士奇道:“皇上在病中,只见赵王一个,让人作何想法?是赵王有了什么不该有的想法,故意阻断皇上与朝臣的联系,还是皇上有令立太子太孙之意,你说无论哪样,岂不是都叫朝野人心惶惶?若是因为人心惶惶又引出了什么事来,比之斋醮,到底哪一个,担的罪责更大呢?”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百一十一章 昏迷 ,。 杨庆还没有回话,但见赵王来了:“吵吵嚷嚷什么?” “又是二位学士,”赵王见到杨士奇杨荣,“本王刚才见了父皇,父皇已经知道了你们要说什么,他只说了两个字,不管。” “不管什么?”杨士奇敏感道:“太子还是太孙?” “你们要说的既有太子,也有太孙,”赵王就道:“那父皇说的,自然也都是他俩了。” “皇上不管太子。太孙,”杨荣道:“连在山东被困的汉王也不管了,只管眼前这一场斋醮,赵王殿下,你不觉得皇上与以往大不相同了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殿下可要为臣等好好解释一下啊。” “父皇生病,病痛难忍,”赵王慢悠悠道:“不想见外人,也不想让任何事情烦心,有什么不对呢?” “不想见外人,”杨士奇道:“比之殿下、杨公公,臣等的确是外人了。” 赵王得意一笑,然而却听杨士奇道:“但皇上的枕边人,总不能算外人了吧?” 大殿前晃悠悠来了一顶软轿,里面下来一个人,赵王定睛一看:“张娘娘?” 来人正是张贵妃,本来杨士奇几个都是要找王贵妃的,只不过王贵妃的确生了重病,不能下榻了。 “本宫来看看皇上,”张贵妃把团扇交给了宫人,道:“你们在这里挤成一堆作甚?” 杨士奇杨荣乖觉地让开了路,赵王疾步上前阻拦道:“娘娘,父皇在斋醮,女人不好进的。” “无妨,”张贵妃道:“本宫也是刚刚斋醮了半个月,正想和皇爷说一说呢。春芝,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扶本宫进去?” 见杨庆又上来想要阻拦,张贵妃怒道:“怎么,本宫要见皇上,还要让你通禀一声才行?” “不敢,”杨庆只好低头道:“奴婢不敢。” 张贵妃有宠,皇上闲下来的时候,常召她伴驾,连郑和、马云这样的老人,她也能使唤,杨庆自然不能硬顶了。 “怎么本宫今天要见皇上,这么多人拦着,”张贵妃走到大殿里面,又见几个道士以殿中烟熏火燎的狗屁原因将她阻拦了,顿时大怒道:“皇上在哪儿?” “娘娘跟我来吧。”赵王叹了口气,把人遣走,带着半信半疑的张贵妃进了里间:“父皇在这里。” 张贵妃见皇帝卧在榻上,双目闭着,面色红润,神情安静甚至带着点愉悦,急忙道:“妾张氏,参见陛下!”她这样跪下去,却不见皇上伸手来扶,不由得心中一顿,她以为皇帝没有听见,又大声说了一遍。 “娘娘起来吧,”赵王道:“父皇听不见。” “什么,听不见?”张贵妃大惊失色。 “父皇半月以前,神志便渐渐不太清楚,太医也看过了,都不知道是何原因,便召了道士过来做法。”赵王道:“两日前更是忽然就成了这样,怎么都唤不醒。” “皇上到底是怎么了?”张贵妃六神无主涕泣起来,她拉着皇帝使劲摇晃起来,果然皇上什么反应也没有。 “父皇之前吩咐过我,要我不要声张,”赵王忽然抓住了张贵妃的胳膊,紧紧盯着他:“父皇说,他怀疑有人在害他!” “有人害他?”张贵妃道:“对对,皇上要不是被人害了,怎么忽然成了这个样子?到底是谁,敢害皇上?” “本王也在追查,”赵王道:“但父皇说了,不能打草惊蛇,这时候,谁蹦跶起来了,谁最有嫌疑!” “谁蹦跶起来了?”张贵妃完全被赵王拖着走了:“你是说,杨士奇他们,这些内阁学士——皇上一病,他们就上蹿下跳,不错……那他们找了本宫来,就是、就是替他们勘测虚实来了!果然,是他们害了皇上?这群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 赵王道:“只恐他们也只是幕后黑手的马前卒罢了,真正的主谋另有其人。【 .】” “是谁?”张贵妃道:“为什么不抓了他?把他抓起来,碎尸万段!” “要抓他们,也得有证据才行。”赵王道:“现在本王连父皇怎么生病的原因都找不出来,根本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暗害了父皇!” 张贵妃悲从中来,哭得是昏天黑地。 杨士奇和杨荣焦急地等在殿外,过了许多时张贵妃红着眼睛出来了,看到两人忽然翻脸:“你们怎么还不走?” “娘娘,”杨荣道:“不知道皇上……” “皇上正在净心打醮,”张贵妃怒道:“就你们天天烦扰,你们心里还有没有皇上?要是再吵吵嚷嚷,就叫金甲卫把你们叉出去!” 杨士奇和杨荣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妙,见张贵妃发飙,两人只好退避下去,回到了内阁。 “张贵妃是怎么被赵王说动了?”杨荣警惕道:“连她都要背叛皇上了吗?” 张贵妃是英国公张辅的妹妹,若是连英国公府都和赵王同流合污了,那皇帝岂不是真的孤家寡人众叛亲离了? “现在最要紧的,是要知道皇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杨士奇踱步,沉吟道:“究竟是旧疾复发,昏沉不醒,还是已经叫赵王控制住了?” 太医院中,院使刘观面对杨士奇的询问,苦笑道:“皇上的病情,老臣怎么能随便泄露。” “你最近一次给皇上把脉,”杨士奇就道:“是什么时候?” “十二天前。”刘观道。 “十二天时间,”杨士奇句句惊心:“你可知道宫禁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太子太孙接连出京,为何赵王值宿掖庭,为何道士关闭了乾清宫?山东已经乱成了一片,皇上却不见朝臣?江山社稷,全系皇上一身,如今掖庭有变,天下马上就要乱了,你还顾虑百端,岂不是要成了千古罪人!” “什么?”刘观大惊失色:“哪里有学士说的这么严重?” 杨士奇冷哼一声,道:“皇上到底是什么病!” “皇上早年戎马倥偬,留下了许多病创,”刘观纠结了一会儿,便道:“这些病创年深日久,越发重了。去年皇上又被白莲教的人刺伤,伤及肺腑,身体一日比一日差。我尽心救治,也缓解不了疼痛,皇上就听了那帮道士的话,服用金丹。我上一次诊脉,说了几句丹药大毒的话,皇上就把我赶走了,以后再也没召见我。” “皇上那时候,还是好的,”杨士奇道:“你诊脉的时候,有没有发现异常?” “我往常诊脉的时候,”刘观道:“皇上头上都绑着带子,因为周身疼痛难忍,坐卧不宁。听说伺候的宦官宫人,受罚的频率也多了几倍……但是我上一次去,皇上似乎精神好了许多,坐在案前批阅奏疏,按说金丹的效用,也不至于让皇上精神焕发,而且我记得,殿里焚了一股味道很重的香,不知道是什么香……” 杨士奇回到内阁之中,却看到赵王和金幼孜杨荣说着什么,言笑晏晏。 “哦,杨学士,”赵王哈哈一笑:“本王今晚在王府设宴,你一定要来赏光啊。” “赵王殿下好兴致,”杨士奇推拒了:“不过我等轮宿禁中,公务繁忙,实在是去不了。” “是吗?”赵王也不强求,“那本王只好和公侯勋戚宴饮了!” 等到赵王离去,黄淮才道:“看赵王这一系列动作,将太子太孙遣出北京,还拉帮结派笼络我们,我看他真的是狼子野心,路人皆知了!” “因为勉仁的建议,”杨士奇道:“皇上将身边的心腹太监,都派出去监军了。忠心耿耿的老人不在,肘腋危殆。我看必须要把他们召回来。” “要皇上的旨意,监军宦官才能回京。”金幼孜道:“我们内阁只有草拟诏书的权力,不加盖皇上的玉玺,哪里能召回他们?” “你召回那群老东西管什么用?”杨荣怒道:“难道不该是快马加鞭追回太子、太孙的时候吗?” “我已经派人将太孙拦下了,”杨士奇不动如山:“他出了京城,假意去往山西,实则留滞在涿州,京师有变,半日可到。太子那里,不能有所动作,否则反而是刺激了赵王。现在马云、马骐、李兴几个,都回不来,但在南京监督琉璃塔工程的郑和可以,他来到皇上身边,杨庆和赵王就别想着掩人耳目了,我们就会知道,乾清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现在皇上的玉玺在乾清宫里,”杨荣道:“也就是在赵王的手中了!”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百一十二章 封后 “是啊,”金幼孜道:“赵王有皇上的玉玺,想下达什么旨意都行!” “玉玺算什么,”杨士奇露出狡黠的笑容:“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诏?” 皇帝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可以随意下达旨意。有宰相的年代,诏令要经过中书省和门下省才能颁布,中书省即为凤阁,门下省为鸾台。 本朝太祖虽然废除宰相制,但他也害怕子孙不肖,胡乱下旨,于是定下一条规矩,通政司和六科,对于皇帝的诏令,有复奏、封驳之权。如果皇帝下达了昏庸的诏书,六科给事中会立时劝谏,如果劝谏不过,则封驳诏书,不予执行。因此皇帝随时颁布手谕的自由,其实受到重重的约束。 之前这封驳之权,几乎没有用过,因为太祖和当今的皇上,都是极权之帝,谁敢封驳这两位皇帝的诏书呢?但是现在情况非比寻常,手握玉玺的成了赵王,那这一条规矩,就是时候拿出来用了。 “士奇兄……你可真是,”黄淮啧啧道:“老奸巨猾啊。” “赵王要下诏书,”杨荣道:“我会让六科全都驳回,赵王就算挟天子,也抗不过高皇帝的祖制!” “玉玺不是最重要的,”杨士奇却皱紧了眉头:“虎符才是。” 虎符即皇帝调动三大营以及京军十七卫的凭证,三大营甚至不认皇帝的手书,只认剖开的虎符。这么要紧的东西,皇上一定保存非常严密,就是不知道赵王是不是弄到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真的危险了。 “赵王没有拿到虎符,”杨荣笃定道:“他要是拿到了,现在早就变天了,他完全可以直接调动大军,逼令皇上退位了,又何必辛辛苦苦将太子太孙全都遣出去,又是拉拢勋贵,又是拉拢我们?” 杨士奇点头道:“不错,赵王现在,应该在寻找虎符。” 内阁几个人所料不错,赵王和张贵妃忽然在宫掖之中,开始了一番惊心动魄的搜检,用的罪名即是“镇魇”。 巫蛊镇魇,从汉朝开始,汉武帝手上,处理了两个有关巫蛊的案子,一个是废后案,追查出楚服等人为陈皇后施巫蛊之邪术,祝告鬼神,祸害他人,最终处巫者楚服斩首于市,与此案有牵连者且被诛杀者三百余人。第二个就是丞相公孙贺之子公孙敬声被人告发为巫蛊咒武帝,与阳石公主奸,贺父子下狱死,诸邑公主与阳石公主、卫青之子长平侯卫伉皆坐诛。后来江充借机诬陷太子,声称在太子寝宫掘出了桐木人,引发了武帝晚年父子相残的惨案。 从此开始,宫廷之中但凡捕风捉影出现了“巫蛊镇魇”的踪迹,那就小则牵连数百人,大则震动朝野,不光是汉武帝,魏国的曹丕的皇后甄姬被人告发私藏桐木偶人,上书天子年月日时,为魇镇之事,甄姬即被赐死;唐玄宗的王皇后取来霹雳木并刻上天地文与玄宗名讳,本意求子,结果事情被揭发,王皇后被废。 皇帝的后宫本来就战战兢兢,之前因为权妃之死,炮烙吕婕妤一案,乃至后来的朝鲜黄氏一案,都叫后宫听到这样的风声,宛如惊弓之鸟。 大肆搜检后宫,每个妃嫔的宫里,全都翻得稀巴烂,甚至包括王贵妃的永宁宫。不过王贵妃已经病势沉重,听到这事情,已经无力主持大局了。 张贵妃听了赵王的话,怀疑宫中有人镇魇皇帝,所以才让皇帝病势奇怪、昏迷不醒。她在宫中搜查任何与木俑、桐人、符纸有关的东西,而赵王想要搜查到的是虎符。 赵王虽然拿到了皇帝的印玺,但虎符却并没有找到。他搜遍了整个乾清宫和三大殿,都没有找到任何踪迹。现在他又搜遍了整个后廷,还是一无所获。 “虎符到底在什么地方?”高燧越发心浮气躁:“找不到虎符,本王这颗心,就永远悬着!” 赵王虽然如今控制着掖庭,控制着皇上,但他知道他登临大位只有两个办法,第一个就是找到虎符,用虎符调动兵马,别说是北京,就是天下都定了。第二个就是废太子,立他赵王做太子。 但这两条,现在全都不能执行。因为虎符就像是消失了一样,赵王几乎翻遍了整个宫廷,也没有找到这东西。而第二条废太子的话,不能只有一道诏书,皇帝必须要会见朝臣,就算病得不行了,也必须要召见六部九卿,这可是事关国本的事情。而到时候六部九卿见到的是什么,是一个昏迷不醒的皇帝。 “虎符,有没有可能在文渊阁?”黄俨道。 “文渊阁?”赵王一震:“你说在杨士奇他们的手上?” 赵王觉得他说的有可能,内阁的人,全都是皇帝亲自捡拔上来的,又经过了淘汰和筛选,如今只剩下四个人,全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他们最知道东西的重要性,也最知道皇帝的心意。 “让郭敬带人去搜检!”高燧道:“把人给我控制起来!” 黄俨应了一声,又道:“殿下,若是文渊阁也没有呢?” “不可能没有,”高燧咆哮道:“那东西难道还在宫外吗?” “若是真的没有找到,”黄俨道:“而皇上很快过了药性……那时候殿下谋划的一切,可就都烟消云散了。” 高燧露出疯狂之色:“那你就加大药剂,多燃乌香!” 原来让皇帝昏迷不醒的是乌香,乌香即是鸦片的名称之一。鸦片这东西并不是清朝才进口的,早在汉朝的张骞出使西域时,鸦片就传到了中土。唐代时候,阿拉伯来的鸦片被称为”阿芙蓉“;北宋印行的中,鸦片定名为罂粟粟,一直被视作安神解痛的良药。 而国朝,暹罗、爪哇、孟加拉国王定期向大明派出朝贡使团,贡品中就有鸦片,比如暹罗每次给皇帝进贡200斤,皇后100斤,鸦片价格与同等重量的黄金同价。 御医刘观对乌香有着独到的认识,他对皇帝的身体也有非常老道的把握。比如说皇帝痛风的时候,曾在别人的建议下,用冰片与麝香缓解,这二者均辛香走窜,开窍醒神,对中风很有效果,但刘观认为风病在骨髓者宜之,若风在血脉肌肉间用之,反能引风直入骨髓,如油入面。而对于乌香,他建议皇帝不要使用看似能安神,实则麻醉神经的东西,皇帝就一直没有用过乌香——皇帝对他是很信任的,因为刘观从潜邸就一直负责他和皇后的身体。 所以刘观在大殿中闻到的香味,其实是赵王点燃乌香,为了掩盖乌香气味,同时点燃了其他的香料,而刘观的鼻子不好,居然没有闻出来。 皇帝在乌香的药效之下,昏昏沉沉,但这种昏沉并不能持久,谁也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会忽然醒来。 黄俨就建议他下狠心,将皇帝杀死之后,以遗诏废太子而立赵王。 但关键时候,赵王优柔寡断、举棋不定的性子就出现了,他并不想背负弑父的罪名。 “先不要急,”他道:“遗诏还不保险,若是有皇后之命,才算是有理有据。先快快将贵妃封后一事办了。” 而此时的内阁之中,杨士奇思来想去,总觉得他千算万算,有一件事却漏过了。 “杨学士,杨学士!”门口匆匆走进来两个人,竟是礼科给事中陈午和王惇。 “怎么了?”杨士奇一震:“禁中下了诏书是吗?” 他一直在等,就等赵王的诏书下达,看他要做什么——但不管做什么,杨士奇都要给他驳回去。 然而等他拿到手书一目十行看过去,一下子惊呆了:“封后?要将张贵妃,封做皇后?” 他忽然知道他漏过的是什么了,也明白了赵王的打算。 赵王将张贵妃封做皇后,虽然张贵妃已经实际上是后宫之主了,但正妻的名分却没有得到,本来这是帝王家事,封不封皇后没人在意,这皇帝的后宫二十年无所出了,就算生出了孩子又顶什么用,难道还能越过徐皇后生的这三个儿子? 但在这个关键时候,皇后之位,就一下子凸显出重要来了。皇帝万一驾崩,皇后就成了太后,太后可是能主废立的! 若是用遗诏加上太后的旨意废太子,立赵王,完全可以抵消太子、太孙在法理上的优势! “我竟然忘了这一点,”杨士奇难得地露出恼怒之色:“你们可以阻拦任何诏书,但皇上要封后这一道诏书,却找不出任何理由驳回。” 要阻拦张贵妃封后?什么理由呢?无子、不贤——这可能吗?皇上要冲喜,你们敢拦着?那勋贵同意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百一十三章 扑朔 “糟糕,”杨荣道“张贵妃要是做皇后,定会全力帮助赵王夺取皇位。” 不止这一点,甚至以英国公为首的勋贵,都会站在赵王一边了。现在赵王的胜算,大大加大。 杨士奇蹙着眉头还没有说话,却忽然看到制敕房的待诏、舍人没头苍蝇一样冲了进来“不好了,外头一队兵,包围了文渊阁” 果然数百人的队伍把文渊阁团团位置,为首的人却是京卫指挥郭敬。 “大人,”杨士奇道“为何要围住文渊阁” “末将奉命搜查镇魇,”郭敬道“还望众位学士配合。” 杨士奇一震“你是说,宫里出了镇魇皇上龙体如何大人既然奉命搜查,想来应该是见到了皇上” “无可奉告,”郭敬面无表情“还请诸位学士容忍一下,末将要搜查阁子,掘地三尺。” “郭大人,这话说得好笑,”金幼孜道“翻一翻史书,只听闻后宫掖庭巫蛊镇魇之案屡生,未曾听闻前朝有过咒诅之事,这妇人媚道,岂是我等大臣所为” 郭敬不跟他们废话,把人带到一边搜身,然后他手下的人四散开来,开始搜检偌大的文渊阁。 杨士奇便道“郭大人,我有一言,请移步细说。” 郭敬看了他一眼,和他进入了庑房的茶水间里。 杨士奇开门见山直接就问道“皇上是不是已经昏迷了” 郭敬道“杨学士,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看来我说的没错了,”杨士奇反而松了口气“皇上昏迷不醒,赵王说是镇魇,大人就信了。” 郭敬紧紧盯着他,道“太医和道士全都束手无策,皇上此病病得古怪,难道不是镇魇” “既然说是镇魇,”杨士奇反问道“大人想来是搜检了后宫才来了文渊阁,敢情问后宫搜出来什么了吗” 郭敬自然是一无所获,所以当赵王提到了文渊阁,他就马不停蹄地过来了。 “大人知道为什么赵王说是镇魇”杨士奇道“因为他要找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郭敬道。 “虎符。”杨士奇道“而你郭敬,自以为搜的是木人铜符,其实是在帮着他赵王谋权篡位” 郭敬是京卫的指挥,京卫只有虎符才能调动兵马,但每次皇上让郭敬带兵幽闭太子宫,也不用是大费周章地用虎符,因为郭敬还负责皇宫侍卫,这些侍卫是当初燕王八百亲卫以及他们的子孙,对皇帝无比忠诚。 皇宫中的精锐侍卫亲兵有二千四百余人,这些人听从于郭敬的指挥,所以在赵王没有找到虎符之前,他要极力拉拢郭敬而郭敬只对皇帝一人忠诚,要不然皇帝不会把自己的亲兵交给他,杨士奇对皇帝的眼光从不怀疑。 果然郭敬眯起了眼睛“你是说,赵王有异心” “现在宫禁之中,赵王主事,太子太孙远离京畿,人心惶惶。”杨士奇道“赵王在自己府中连开三日宴饮,大小勋贵悉数捧场;而宫中忽然又下诏纸,要册封贵妃为后这一桩桩一件件,难道还不是昭然若揭吗” “大人若是要与赵王走到一边,”杨士奇道“我无话可说。赵王控制了宫禁,又立了皇后,定鼎天下似乎易如反掌。大人顺势而为,也是应该。” “那你怎么选择呢”郭敬道。 “士奇本流亡天下之囚徒,因时而遇,洗脱了罪责。”杨士奇道“又蒙陛下捡拔于众人之中,言听计从,倚如左右手,恩不可谓不深,赵王既然弑君篡逆,自然是我的仇人,士奇无用,却不敢爱惜此身,存亡一息,也要铲除奸恶,报得大仇” 郭敬只说了一句“难道我不如你” 从文渊阁出来之后,郭敬见到了赵王。 “有什么收获”赵王道。 “什么都没有发现,”郭敬道“殿下说的镇魇,跟他们没有关系。末将以为,宫廷之中,怕是还没有搜查完全,末将再去仔细搜检一番。” 赵王自然也有人跟着郭敬,也知道文渊阁里什么都没搜出来,闻言也不在意,就让他退下了。 郭敬带着人赶往了张贵妃的长乐宫。 “见过贵妃娘娘。”郭敬道。 “郭指挥,”张贵妃忧心忡忡道“你搜查文渊阁,可有发现” “末将掘地三尺,一无所获。”郭敬道。 “那究竟是谁在镇魇陛下”张贵妃道“若是不将此人找出,陛下岂不是要一直昏睡不醒了” “这宫掖之中,还有一处地方没有搜查。”郭敬道“还请娘娘允许我现在就搜查。” “还有什么地方”张贵妃道“你尽管搜,不会有人拦着你” “娘娘发了话,”郭敬一挥手,“你们还不赶快来搜” 他手下的侍卫冲了进来,吓得长乐宫太监和宫人失声尖叫,张贵妃又惊又怒“郭敬,本宫让你搜查镇魇,你带兵进入长乐宫,是何用意” “末将搜遍了宫掖,只有娘娘的长乐宫没有搜过,”郭敬缓缓道“娘娘若是不心虚的话,便让末将搜一搜。” “你、你放肆”张贵妃大怒“你怀疑本宫下了镇” “末将只看证据,不认人。”郭敬道“既然皇上发病是因为镇魇,而搜查了其他地方没有发现镇物,只有贵妃的宫里不曾搜过。若是搜不出来,末将自然任凭娘娘处罚。” “本宫是后宫之主,”张贵妃尖叫道“你、你大不敬” 郭敬没有说话,然而不过一会儿就听得手下来报“大人,在屋里搜到了这个木人” 只见一个巴掌大的小木人被绫绢裹着,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符文,郭敬就举着这东西道“长乐宫搜出了镇魇之物从现在起,封门闭宫,不许一人进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百一十四章 迷离 赵王听到郭敬把长乐宫封住了,大惊道“什么” “张贵妃镇魇皇帝,”郭敬冷冰冰道“这是从长乐宫搜出来的镇物,请殿下过目。” 赵王低头一看,果然是个栩栩如生的桐木人,用写满了符文的绫绢包裹着“张贵妃怎么会镇魇父皇呢” 赵王觉得这简直是无稽之谈,皇帝怎么回事他心里一清二楚,什么镇魇,什么巫蛊,都是他搜查后宫以取得虎符的借口。谁想到还真的搜出了东西,而且最不敢让人相信的是,居然是从张贵妃的宫里搜出来的。 “殿下这话问得可笑,”郭敬道“历来巫蛊镇魇,不都是后宫妃嫔心怀怨望吗” 赵王一噎“张娘娘怎么可能会心怀怨望” “等末将审过长乐宫宫人,就知道了。”郭敬道“按说这东西被找出来了,只要用火油焚烧,皇上应该就能醒过来了吧。” 赵王沉着脸,还不等他开口,忽然有宫人进来禀告“殿下,郑公公来了” “郑和”赵王一惊“谁让他回来的” 郭敬心中一松,杨士奇所说的后援终于到了。 郑和一路还真是风尘仆仆赶来的,一进了宫来,连赵王也不得不作出笑模样来“公公怎么不在南京监督琉璃塔工程,招呼也不打一声寄回来了” 郑和和和气气道“出了件事儿,郑和呆不住,坐了运粮的船一早赶来的。” “出了什么事儿”赵王目光闪烁道。 “琉璃塔出了祥瑞”郑和乐呵呵道“三日前,将佛骨放入塔中,当夜塔顶光明洞彻、毫光毕现,南京数十万人全都看到了,一时极称祥瑞。” “竟有此事”赵王大感兴趣。 “正是,”郑和道“老奴不敢耽搁,匆匆赶回来要给陛下亲口讲述这一次的祥瑞,哦,老奴还带了六部官员的贺表,皇爷见了一定高兴。” “公公且慢,”赵王就道“你还不知道,我父皇他病了。” 在郭敬的一力主持下,太医院院使刘观每日都给皇帝诊脉。这一次他在皇帝身边看到了郑和,心中更是愧疚起来“皇上这病,我竟查不出原因来,无能医治,实在是罪该万死啊。” 刘观是潜邸的老人,郑和也是,两人之间一个照面,就知道对方心里的想法。 “宫中说是镇魇,”郑和神情幽微“你觉得,像是镇魇吗” “什么,镇魇”刘太医道“不,不是镇魇,皇上的身体,我虽然查不出病因,但是却感到皇上体内渐渐有毒素聚集,十分古怪” 郑和神色一变“你是说,有人下毒吗”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刘观道“皇上每日用膳,我全都过目,一点问题也没有,要说是皇上服用的金丹,也不至于除不尽毒我给皇上已经用了三次不同属性的解毒药了,没有用。” 刘观看见远处盛寅在向他示意,就道“我再去试试别的药,公公也要多多留神。” 郑和抬脚走到大殿中,他捡了一张杌子坐在一边,忽然道“伺候皇爷的刘庆、刘卫,都到哪儿去了躲在哪儿偷懒吗” 他喊了两声,看到殿中有一个太监愣愣地站着,就怒道“你是死人吗” 这一声下去,这小太监仿佛才从梦里回过神来,目光呆呆地过了一会儿才转过来眼仁“爷爷,您刚才吩咐什么” 郑和瞧他精神萎靡不振,浑身软弱无力的样子,心有疑虑“你白天赌博去了” “没有,孩儿绝对没有”小太监叫屈“孩儿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感觉浑身无力,昏昏沉沉地,不自觉打瞌睡,骨头跟蚂蚁啃啮一样。” 郑和眯起了眼睛。 而此时的太医院里,刘观和盛寅正在商量着用药。 “吃这一副不管用,”刘观道“再换一副。皇上让那帮道士的金丹吃坏了,大毒都累积在身体里,如今排都排不出去。” 刘观觉得,丹药都是金石之物,金石酷烈有毒,又益以火气,皇帝还朝夕服食,五脏六腑已经被毒浸透了,必须要把这毒攻下来,他想的办法就是往解毒药里加一些泻药,但试过一次,效果不是很好。 盛寅抿了抿嘴唇,忽然道“院使,我觉得皇上可能不是中了丹药之毒。” “不是丹药的毒,”刘观道“是什么” “院使有没有发现,”盛寅道“我们每次进入乾清宫给皇上诊脉,大殿的窗户都是大开的,而我们走了之后,窗户又闭上了。大殿之中,还残余一些香味。” “焚香”刘观一惊“你是说,给皇上用的香,有问题” “香味很是覆遮,”盛寅道“里面用了不少香料,但是我闻到了乌香的味道。” 乌香因为是暹罗的贡品,是珍藏在皇宫之中的,有时候刘观给太医讲药性的时候,会问皇上讨要一些,平常时候几乎不用。现在盛寅说乌香,刘观一下子恍然道“精神萎靡,神态却兴奋,昏昏沉沉不辨人事这的确是乌香的效用” 太医全都知道乌香的属性,这东西虽然在医治疼痛上有奇效,但是长期使用后停止则会发生不安易怒、发抖、寒战、厌食、腹泻抽筋等症状,最可怕的是一旦吸食,终身可能就要倚赖。所以此时太医对乌香的辨证是,有大毒。 “乌香是毒,”刘观道“但这东西毒在了经络,哪里能解的了呢” 皇帝哪怕是中了砒霜毒,刘观都有办法一点一点给他解出来,但乌香这东西,吸到了神经肺腑里去,刘观怎么解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百一十五章 局势 赵王在京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他首先趁马云不在北京,解除了马云提调东厂之责,而任用了自己的心腹杨庆,严密看管宫廷,宫中有任何风言风语,甚至交通外廷之人,全都被东厂番子投入东厂监狱之中,严刑拷打。 不光是这些人,杨庆抓的还有宫中心向太子太孙,不肯和赵王合作的宫人太监,他们在杨庆的刑讯下,为了保全性命,只能宣示向赵王效忠,而那些不肯效忠赵王的人,几乎全都丧命。 乾清宫越发守卫森严了,除了郭敬的护卫,现在还有东厂的人日夜监视,说是防止宵小作乱,但监视的是谁,自然是显而易见。 但在如此严密的监视下,夜晚的乾清宫里,还是有一个人站到了郑和的面前。 “郑公公,”谢川道:“事急矣。” 自从纪纲死后,皇帝再没有任命锦衣卫指挥使了,有功劳有资历的谢川只是官升一级,做了锦衣卫指挥同知罢了,但他实际打理锦衣卫南北镇抚司事务,直到现在,赵王将比他低一级的指挥佥事童宁提了上来。童宁是赵王心腹,等日后禁中一纸诏书,便可以做锦衣卫指挥使。 如今的童宁带着锦衣卫的人,大肆逮捕朝中官员,他所抓的人都是心向太子,在废立一事上保护过太子的官员,几乎大半的朝臣都被投入北镇抚司诏狱之中,开始了九死一生的拷问。京中已经戒严,而牵连仍在继续! “你怕什么,”郑和道:“难道你还不能保全自己?” “就是童宁坐上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也不见得能对付我。”谢川道:“不过我得到了两个消息,郑公公最好听一听。” 第一个消息,是赵王将幼军全部注销了都督府的籍注,把他们遣散回家去了。这一万多个人一无所知,被强令驱逐出了京城。 幼军是太孙的军队,这些人赵王是拉拢不过来的,要将他们屠杀殆尽也是不可能的,因为赵王还没那么大本事,只能将人赶走了。 “第二件事,真有点不好。”谢川摸了摸鼻子:“赵王在自己的府里,藏了一个人。” “谁?”郑和道。 “山东白莲教的那一位,”谢川道:“当时费了多大力气都找不到的那位。” 郑和终于不再是镇静的模样,他露出了难以遏制的愤怒:“妖妇唐赛儿?” “赵王真是铁了心的要争大位了,”谢川道:“这位唐赛儿,可是刺伤皇上的主谋赵王,可真是让人大吃一惊啊。” 谢川说赵王要争大位,还不如说他是铁了心的要弑君杀父了。唐赛儿是皇帝多年的仇敌,不仅在青州发动起义祸乱江山,甚至还派人刺杀皇帝几乎成功。天下为人子者,若是遇到父仇,定然与之不共戴天,但赵王不仅没有报仇,反而包庇了敌人。 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权力啊。这权力已经毁掉了赵王的心智,郑和这下不能再说赵王这一幕幕是上不得台面的儿戏,不能再看着他究竟能玩到哪一步了。 此时的涿州城,幼军陆陆续续聚集在了这里。 “殿下,”一名幼军将领道:“现在北京是腥风血雨,马上要大变了!赵王将太子和您赶出京畿,排除异己,是要谋朝篡位!您不能坐以待毙!” 朱瞻基一直以为自己最大的敌人是汉王,对他防范甚严,对赵王还算亲近,这和他小时候,赵王常常带他去玩有关系。没想到赵王才是藏着尾巴的狐狸,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看来我赵王叔是觊觎那个位置了?他也配?”朱瞻基想起赵王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就感到恶心,他觉得这个人别说是能比得了自己,就是连汉王也不及:“几个跳梁小丑,就能翻天了?” “殿下,”幼军都道:“现在赵王倒行逆施,意图昭然,咱们不能眼看着他上下蹦跶,干脆您带着我们,解乾坤于倒悬,杀进京去,将他们一网打尽!” 朱瞻基眼中闪过一道光,这不正是他的机会吗? “我意正是如此。”朱瞻基道:“朱高燧意图谋反,获罪于天,人人得而诛之!” 朱瞻基带着他一万二千人的幼军,还没有抵达房山,消息已经传到了宫廷之中。赵王几乎忍不住要仰天长笑,不知道他父皇怎么宠了这么一个蠢货这么多年,“太孙殿下,带着人马杀来了北京!你们都说说,他想要干什么?” 郭敬c郑和两个默不作声,他们都对太孙这一行为无可奈何,同时深感失望。 “太孙殿下打出旗号来,说是要平乱,”赵王哈哈道:“平什么乱?说我朱高燧要谋朝篡位,囚禁了父皇,你们倒是说说,是这样吗?” 郭敬肃然道:“太孙是身在外地,不知道京城具体情况,被有心之人一撺掇,犯了糊涂。” 即使朱瞻基说的不错,赵王的确是要谋朝篡位,但赵王现在还没有露出反迹,反而是太孙抗旨,私自带着上万兵马杀过来,若真论造反,太孙才更像造反的人。 郭敬和郑和都深吸了一口气,郑和道:“便由老奴出面,将太孙劝回去吧。” “劝回去?”赵王道:“他朱瞻基不遵旨意,提兵围困京城,说要将我这个逆贼绳之以法,你们倒是跟我说说,换了他之外的任意一人,是不是早就被定为造反了?” “太孙的幼军还没有抵达京城,”郭敬道:“一切还有所挽回。现在是想着怎么不动兵戈,把太孙拦下来。” 郭敬说的是实话,赵王就算是想要调兵镇压幼军,但三大营和京卫他又指挥不动,难道真由朱瞻基带兵冲进城来,杀他个天昏地暗?那赵王的一切计划,岂不是白费了。 “郭指挥,你带人去阻拦他?”赵王道:“而且你还要多带些人,不然他不听你的,以为你是我的帮凶,一股脑杀过来,你可就遭了殃了。” 郭敬心中一动:“末将带多少人去,殿下以为合适?” “太孙可有一万多人呢,”赵王一收扇子,道:“郭指挥难道不把自己的人都带上?” 郭敬道:“末将走了,谁来守护皇宫?” “不是有东厂的人吗,”赵王道:“我看杨庆这一段时间做得不错,抓了许多心怀不轨的人,再说有郑和在这里,你还有什么担心的呢?” 郭敬觉察出异常,然而却看到郑和朝他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他便道:“那便听殿下的,末将带着亲卫,去往房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百一十六章 清醒 “郭指挥去,只怕太孙不肯相信,”郑和道:“我看应该再同去一人。” “你想让谁去?”赵王眯起了眼睛。 “内阁的杨士奇,”郑和道:“他是太孙的师傅,他的话,太孙还是听的。让他把事情好好说清楚,让太孙打消疑虑。” 不一会儿杨士奇过来,一听这事儿就蹙起眉头:“太孙如此莽撞,一意孤行,我只怕他不肯听我的。” “一个两个的,都说太孙不听劝,”赵王怒道:“不听劝怎么办,由着他来攻北平?” 赵王一想到京城有四十万兵马,却一个都指挥不了,由着太孙带着一万多人围攻过来,自然愤怒异常。要是虎符在他手中,他不仅可以名正言顺宣判他反叛,调兵去镇压,甚至逼宫都是可以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杨士奇道:“殿下,我总要有说服太孙的东西。请殿下赐给我一样信物,最好是陛下随身携带的东西。” 赵王眼珠一转,不由得冷笑了数声。 杨士奇果然聪明,他要皇上随身携带,能证明皇帝说话管用的东西,那就只有私印了。到时候私印被杨士奇带到太孙身边,太孙便可凭此宣称,皇帝下了密旨给他,让他调兵平叛! “你要信物?”赵王道:“只要是皇上随身带的东西就可以吗?” “总要能取信于人,”杨士奇道:“总也不能是扇子c荷包这样的东西。” 赵王邪笑了一下,指着大殿墙壁上悬挂着的天子剑,道:“杨学士,你看那宝剑如何?那可是我父皇平日佩戴,不离身的东西,足以让太孙相信了吧。” 杨士奇果然一怔,脸上神色飞速变幻了一下,最后低下头道:“请殿下换一样东西,天子剑恐怕是别有寓意。” 天子剑这东西的确是别有寓意,如果皇帝要赐死大臣,就将此剑送过去,知道意思的大臣一般都会自尽了。 “确实如此,”郑和也皱了眉头道:“换一样东西吧。” “我看这天子剑就很好,”赵王哈哈一笑,从墙上摘下剑来,甚至舞了一个漂亮的剑花:“接住了!” 杨士奇借住赵王抛过来的宝剑,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半跪在了地上。而看到他这样的郑和,神色忽然一变。 “杨学士,”赵王眯起了眼睛:“你怎么了?” “臣没有想到,”杨士奇拍了拍灰尘站起来,摇头道:“这宝剑竟有如此重量,臣文弱书生,差一点不堪重负。” 天子剑的确重量非凡,让杨士奇这样整日和书本案牍打交道的文臣发出了感叹。赵王忍不住大笑起来:“百无一用是书生!” 郭敬和杨士奇飞身上马,一路出城向西,不多时就抵达房山,隔着一座山见到了太孙的幼军。 “快去禀告太孙,”郭敬道:“龙骧卫指挥郭敬要见他!” 不一会儿郭敬的亲卫回来:“太孙不肯见你,说你如今是赵王的人,与赵王同流合污了!” “太孙真是”郭敬又气又怒:“糊涂啊!” 只见山对面甚至列好了队形,下一秒就要两军交战——杨士奇好不容易喘了口气,见此不由得再次爬上马背,亲自去阵前喊道:“太孙殿下,杨士奇前来传旨!” “杨士奇?”太孙遥遥看到了来人,怔了一下:“他怎么来了?” “殿下,”将领叫嚣道:“都是赵王派来的人,他们在拖延时间,进攻吧!” “且慢,”朱瞻基看到杨士奇挥舞着一样东西,眯着眼睛辨认道:“他拿着皇爷爷的天子剑!” “现在皇上的诏书都是赵王伪造的,”将领道:“赵王控制了宫掖,什么都能拿得到!” “让他一个人来见我。”朱瞻基道。 杨士奇被带到太孙帐前,幼军要取下他的剑,却见他死死抱着剑不放:“你要拿走宝剑,先杀了我!” “杨学士,”朱瞻基不由得道:“你从何而来?你跟那郭敬一样,深受我皇爷爷重恩,却背叛了他,另攀高枝!” “殿下糊涂,”杨士奇道:“赵王在京畿虽然掀起滔天巨浪,但三大营岿然不动,赵王无兵可调,造反不成——反倒是你,无诏带兵威逼京城,已有造反之实!” “我是为了解救皇爷爷,”朱瞻基跳了起来:“他被赵王幽禁了!赵王挟天子,难道你们不知道,还任他挟制吗?” 杨士奇道:“我们自然不会任他挟制。但殿下更不应该头脑不清,胡乱判断,私自带兵入京,到时候真正坐实了造反的罪名,即算是皇上醒来了,也包庇不得!” “我皇爷爷醒来了?”朱瞻基一惊。 “谁说皇上昏迷不醒?”杨士奇反问道。 不光是朱瞻基,听到这句话的所有人都有如被雷霆震过一般:“可是皇上既然醒来,为什么不阻止赵王?” 杨士奇在看到皇帝清醒的那一刻,也是如此的想法,但他知道皇帝既然不曾被赵王控制,那赵王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跳梁小丑,自以为是的表演罢了!不管他赵王拉拢了多少勋贵,只要这些人知道皇帝清醒着,那一定是拼死也要跟赵王撇清关系。 皇帝的清醒对杨士奇也是一次巨震,之前他一直忧危不已,以为碰到了他仕宦生涯中最大的危机,流芳百世力挽狂澜还是算不及人被打落尘埃,这是艰难的选择和筹谋——直到他再一次求见皇上,而郑和领他进去,这正是三天前的一幕。 “皇上”杨士奇看到了满头白发c病态枯槁的皇帝,一下子悲痛不已:“臣无能啊” “郑和,”杨士奇伏地痛哭的时候,却听见头上一道嘶哑的声音:“扶他起来。” 杨士奇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对上了皇帝威严而又疲惫的眼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永乐纪年 第二百一十七章 矫诏 “杨学士,”郑和将杨士奇扶了起来道:“皇上无事,你不要哭了。” “皇上c皇上,”杨士奇巨震:“您没事?” “小声一些,皇上已经醒来的消息,还没有别人知道。”郑和比划了一个低声的手势,然后退到门口,警惕地注视着外面的一切。 “外头怎么样了?”皇帝神情还是很差,说一句话喘了几口气。 杨士奇赶紧收敛心神,将锦衣卫大肆诛戮的情况以及自己派人把太孙拦在涿州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赵王很快就会知道太孙没有去山西,陛下的印玺在赵王手中,届时” “是朕给老三的。”皇帝冷冷道。 “啊?”杨士奇一怔。 “虎符和印玺,他总要得到一个,才不至于狗急跳墙把他老子杀了。”皇帝眼中射出利箭一样的光:“你说是吗?” 杨士奇道:“赵王没有找到虎符,在宫掖之中大肆抄捡,说是有人镇魇陛下。” 他说着不由自主心虚了一下,因为这镇魇的结果是郭敬把张贵妃给禁足了,但杨士奇觉得如果不这么做,赵王篡位的步伐可就大大加快了。 “你做的很好,”皇帝似乎知道他做的一切:“张氏妇道人家,被蒙蔽了也不自知,朕不是跟她追究的时候——” “皇上既然无事,”杨士奇只感觉全身的毛孔都舒坦了:“重掌乾坤,真是社稷之幸。还请皇上早日收拾残局,如果再由赵王折腾下去,恐怕人心不稳,天下倾危。” “朕昏迷这几天,魑魅魍魉都蹦出来了,合演了一出好戏,”皇帝冷笑一声道:“朕还没有看够呢。” 杨士奇听这意思,似乎皇上还要继续装昏,也许皇上并不肯相信赵王会真的弑君弑父,他想看赵王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皇帝看到杨士奇默不作声,知道他心里的想法,然而皇帝并不是在等待赵王的终极大招,皇帝在等待一个宿敌的到来。 “你把朕的宝剑摘下来。”皇帝示意杨士奇将墙上悬挂着的天子剑取下来,低声道:“打开它” 杨士奇捧着剑,心中砰砰直跳,他意识到了这宝剑里有东西,而且就是他猜测的那样东西——但他端详了半晌,却不知道从何打开。 “剑柄上有一个凸起的地方,在你握剑的虎口处,”皇帝道:“摁下之后把剑柄与剑身反向扭转两圈,再正着转一圈。” “是。”杨士奇依言,将宝剑正反扭转了几下,一用力将剑柄拔了下来!就在剑柄掉落的一瞬间,一样黄澄澄东西从剑身中坠下,杨士奇眼疾手快接住了,定睛一看,果然是号令千军万马的虎符! “这东西一共有二十一枚,”皇帝看着汗流浃背的杨士奇道:“二十枚阴面虎符,在京卫十七卫以及三大营指挥的手里,一枚阳面虎符,就是朕调兵遣将之符。” “陛下,陛下,臣——”杨士奇愈发惶恐,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把虎符交给他。 “不是朕不信郭敬,”皇帝道:“但他不能持虎符” 皇帝的谋算是正确的,郭敬的确忠心耿耿,但郭敬已经负责了他的护卫,若是再将虎符交给他,那郭敬就成了比赵王更具有篡位实力的人了,在这么大的诱惑面前,忠诚算什么?谁能保证郭敬永远不生异心? 皇帝一路从靖难开始,他就发现武将的忠诚度,根本比不上文官。除了平安c铁铉几个硬骨头,皇帝击败的南军将领,几乎都降了,而遇到的文官,舍生取义,一个个宁死也不肯与他合作。这种以前让皇帝无比痛恨的品质,现在成了他追思的东西。 “拿着虎符,去找太孙。”皇帝道:“朕相信你,一定能完成朕的嘱托。” “皇上,”杨士奇来不及表达感激之情,他道:“赵王控制了东厂,他的人就在大殿之外,臣进出都要从上到下搜身,臣只恐虎符无处隐藏。” 郑和看到门外窥伺的人频频张望,知道时间差不多了,要是杨士奇再待下去,外面的人就要怀疑了:“杨学士,你快想想办法。” 杨士奇将虎符重新装填进了宝剑之中,悬挂在了墙上:“臣一定会想办法,将宝剑带出宫去。” 这就是三天前的一幕,杨士奇苦思冥想,最后终于在赵王眼皮底下将宝剑带到了太孙的身边。 “虎符在哪儿?”太孙浑身颤抖,失声追问。 杨士奇紧紧握住刀柄,左旋右转,刀身落在地上,深深插入泥土中,他举起那样东西:“兵甲之符,右在皇帝,左在京军!” 这右半边符,乃是一只昂首作行走状的金虎,一时之间,所有人屏息凝神战栗不已,看着杨士奇将这东西交在了太孙手上。 “这就是c虎符?”太孙脸色都胀红了,激动地难以抑制。不怪他如此激动,他从小长到现在,这是第一次看到皇帝的虎符,他虽然在英国公c成国公那里看到他们的虎符,但属于皇帝的虎符,却从没有让他瞧见过。 “皇上让臣把虎符带出宫,交给殿下。”杨士奇看着太孙迷醉的眼神,高声道:“殿下可持此号令京军,事机所在,间不容发!” 太孙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看着帐中之人,豪气顿生:“皇爷爷把虎符交给我,是要我拨乱反正,平定赵王之乱!我要带着虎符去三大营,解救皇爷爷!” 此时的中都凤阳,张昭华和高炽已经躲过了第二波的刺杀了。 数十个武功高强的刺客,与祖陵驻军杀得尸横遍野,最后检查尸体的时候,却又什么没有发现。 “检查一下他们的脚底。”张昭华道。 尸体脚底,有一朵刺上去的莲花——这是白莲教的人,却又不是普通的白莲教。 “莲台省,”张昭华想起了这个机构:“这是白莲教最核心的机关,一直除不尽白莲教,就是因为莲台省这个核心未被伤及。现在他们终于走到台前来了,看来北京情势已经是万分凶险了。” 张昭华和高炽马不停蹄北上,在经过南京的时候,张昭华回到皇宫里,从坤宁宫匾额后面取下一个盒子,盒子里面装的是当年徐皇后留给她的东西。 “平江伯,”高炽见到前来迎接他的陈瑄:“辛苦你了。” 他们北上定然会遭到更多刺客的拦截,这刺客除了莲台省,恐怕还有赵王高燧的人,高炽和张昭华身边只有一百三十多人随侍,关键时刻是陈瑄带着水师来接他们,坐上大船一路入海,走海路从天津港登岸。 朱瞻基和杨士奇装扮成乞丐,混在人群中,然而却发现北平九门只有一门可以通行,而且门上守备森严,只进不出。而且进去的人似乎都有什么凭证,普通的百姓不允许进去。 “他们到底放了什么人进去?”朱瞻基越发紧张道。 杨士奇目力c耳力都超群,他虽然只是看到为首的人比划了几个动作,却一下子反应了过来:“这是白莲教的人!他们用的是白莲教的暗语!” 杨士奇和朱瞻基经过城门的时候,杨士奇就伸出食指和中指,指尖向上,划了一个弧,没想到却引来了守门之人的怀疑:“这人不对!” 杨士奇大惊,只见刚才通过的几十个人也都回过来把他们围住了:“你是谁?为什么要混入城里?” 杨士奇冷汗直流:“我们和你们一处来的,你们从哪儿来,我们就从那儿来。” “放屁!”前面一个装成乞丐模样的人就骂道:“爷爷从军营里来!还愣着干什么,快把这两个白莲教妖人抓起来!今天收获不小,抓了二十四个了!” 杨士奇一听不对,再仔细一看这人,“你不是阳武侯的手下马麟吗?” 马麟被认了出来,嘴里嚷嚷道:“你还认得爷爷我!你——杨学士?你啥时候成了白莲教?” “放屁!”杨士奇也忍不住骂了一句:“这馊主意是谁想出来的,你家侯爷差一点误了大事!” 原来阳武侯薛禄守着城门,他胆大心细,早就发觉了不对,这些日子把家将调出来,让他们扮作乞丐,然后装模作样在城门那里似是而非地比划,守门之人就把他们放进去,若是有人跟他们一样比划,而且比划地和白莲教手语一模一样,当场就被抓起来,这几天已经抓了一百来个了,全都被薛禄审过,都是各地奔赴京师的白莲教教徒无疑。 马麟是个五品的武官,当初和杨士奇有过几次照面,杨士奇看在阳武侯的面子上,给他行过一次方便。 “你家侯爷在哪儿?”朱瞻基忍不住问道。 “太孙c太孙殿下!”马麟不敢迟疑,急忙道:“我家侯爷”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又一队兵马过来,为首的那个朱瞻基定睛一看,不由得喜上眉梢:“大姑父!” 被朱瞻基唤作大姑父的人,就是永安公主的驸马,广平侯袁容了。而袁容看到了他,也是大吃一惊:“太孙?你怎么在这儿?” “大姑父,你人在这太好了,”朱瞻基欢喜道:“皇爷爷命我火速调兵马至皇宫勤王!你快跟我去解救皇爷爷!” “皇上有旨意?”袁容一听神色一变。 “皇上口谕,”杨士奇道:“有宝剑为证。” “口谕?”袁容质疑道:“皇上刚刚下了旨,说太孙殿下未奉诏旨c擅自率兵来京,意图造反,怎么解释?” “那是赵王矫诏!”朱瞻基急道。 “你说赵王矫诏?”袁容就冷冷道:“你怎么证明你不是矫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