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笔记》 第1章 1.1 一、 楚回死了。 这个闻名天下的杀手走得无声无息,一如从前死在他手上的所有人。 楚桑遥和楚桑陌依例把尸体埋在家门前的梨树下。 半月后的一个夜里,梨花开了满树,桑遥在梦中闻见被风裹挟着的花香,睡得很不安稳。 她梦到楚回。 那时她尚年幼,楚回在家门前种了一棵梨树给她。 男人说这是你的树。 桑遥说好。 随着树下埋的死人越来越多,每一年的花开得都比上一年要好看,像封了山的大雪沉甸甸地压在枝头,压得人快要没了退路。 醒后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没找到徒弟,房门半掩着,退开以后看见桑陌抱着剑站在树下。 桑遥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不知想到了什么,无声地笑了笑。桑陌若有所感地转过身来,做师父的却只给他留了一个背影。 楚回离开后,山上仿佛一下子静了许多,风声鸟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野兽们也不会叫了,桑遥重新在箭尾系上银铃铛,那原本是用来迷惑对手的幻术工具,结果她自己抓着长弓,看着远处被射穿头颅倒下的猎物,忘了今夕何夕。 这一树梨花,酿出了楚桑遥尝过最难喝的梨花白。 她揉着自己的眉心,把酒杯同剩下的酒都推给桑陌,“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桑陌没有伸手去接,无奈答道:“他只是死了,师父。” “死了?”她好像第一天听说这件事,“可他为什么会死?” 不等他回答,又把那半杯酒倒入口中,仔细品尝了一番,仍是形容不出究竟算个什么味道——好像已经超出她的理解范围。 “要不要送一坛给宁陆?他还活着吗?” “不知道,信使很久未来。” “那只能我们亲自走一趟了。”仿佛是随手做出了个无视轻重的决定,“知道路怎样走?” “是。” 直到她第六次把酒杯倒满,桑陌终于忍不住出声。 “师父,莫要贪杯。” “它有什么可值得我贪的?” 她笑得有些冷,似是倦了。可桑陌知道她是伤心了,在那人离去很久以后。即使悲也不为他的死亡——楚回总有本事让一切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显得理所应当。无论是作为杀手横空出世,还是在年纪尚轻时隐居空山养了两个孩子,过着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最后死去。什么都不奇怪,什么都不可惜,什么都不应当挽留。 所以她只是忽然觉得孤单了,心上实实在在地缺了一块,不会疼一辈子,却会直到魂飞魄散——那不是时间或死亡所能解决的问题。 她有预感这种事以后还会再有。 宁陆已经退位给了小儿子宁休,自己在城中一处僻静屋子里住着。 “这里倒是适合养病。” 管家将两人引至亭中后便退下来了。宁陆低着头在练字,闻言轻声笑道:“有这么明显吗?” “你以为自己现在的模样离死人还差多远”楚桑遥拎起手中酒杯,“放哪里?” 宁陆把笔搭在笔架上,伸手正欲接过,桑遥却避开,在他疑惑的目光中坦言:“你拿不稳的。” 男人笑笑,并不觉得被冒犯。事实就是如此,他连笔杆都由惯用的白玉换成檀木。放下笔时手腕的颤抖,想必她都发现了。 他从小身子便弱,大病小病不断,认识楚回后倒是安安稳稳地过了几年,连伤寒都不曾有。感慨般地同宁遇说起此事时,年幼的王爷说,怕都是要还的。 真叫他言中,大概有些事非局外人看不清楚。楚回死的那天他久违地受了伤,不过被门槛绊了一跤却昏迷过整个冬天。好不容易醒来后就急匆匆地退位,带了半个太医院的人出来养病。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男人已是半个身子进了阎王殿,哪是凡人能救回来的。 宁陆看着杯中清澈的液体,明明闻不到气味却还是真心地夸了一句“很香”。 “就差这一杯酒。” “我,离死。”宁陆饮尽了杯中物,换来一阵剧烈地咳嗽。他单薄的身体颤抖地仿佛下一刻就会散架,桑陌伸手过去轻拍他的脊背。 “谢谢。” 这话是看着桑遥说的,眼中依稀可见温柔神采。 就算知道他不是想看自己,桑遥还是觉得不舒服。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有。”宁陆轻轻摇头,“反正他不会留什么话给我,恐怕也没有同你们谈及我的事吧。” “嗯,那你想说吗?” “不必了,往事是说给故人听的,对你们没有意义。” 桑遥也不强求,取下腰间的酒壶背靠柱子自顾自地饮,桑陌坐在她身旁望着院中梨花。两人自有默契,只要有对方陪伴无论在何处都能安静自在。 宁陆执笔蘸饱墨后顺着之前中断地地方往下写。 宁遇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楚桑遥的时候,她只有六岁,抱着柄比她还高的古剑坐在门槛上发呆,梨花落了满身没有拂去。 宁陆走到她面前,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你这样子和楚回小时候可真像。” 她抬眼看他,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最终也没有开口。 宁遇却懂得她的意思,并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 “你又没见过,怎么会知道。” 宁陆不好意思地说:“见是没见过,总可以想象的。” 他又去看那女孩的反应,发现她已经闭上眼,偏头靠在门槛上,面容如玉琢磨。宁遇不由得赞同起宁陆的话来,若楚回也同世间许许多多的凡人一般有过年少的时候,想来也就是这样模样,并没有恐怖的气势,安安静静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难得地有了一份好奇心,想知道她长大后会是个什么模样。 楚回在山外布下结界,除了他们自己和宁家几个人之外,只有一个负责运送消息与物资的信使能够自由出入。信使是个老人,身后背着一把用黑布裹得严实的刀,脸上的皱纹如刀刻般深沉。楚回说过这是个从沙漠中走出的、像荒漠一样沉默干枯的男人。很久以后桑遥才明白干枯二字为实写而非虚写,因为那人死的时候被人用剑拦腰截断,可一滴血也未流。他原本就对桑陌有着异乎寻常的关心,死前将刀传给他。桑陌向楚回学了一套刀法,练成之后刀却从中间断开。杀手说刀中有魂,它认为自己完成了主人的嘱托就会随他而去。后来的信使是个年轻人,桑陌和桑遥一直都没能记住他的脸。 宁遇曾托信使带信给桑遥,桑遥从来不回。对于两个孩子间可贵的交往,楚回视而不见,宁陆存了什么你知我知的心思也打算任其发展。桑陌出于好奇问过一次,他的师父冷哼了一声说:“没什么。”他便不敢再问了。其实真的没什么,宁遇只是把自己临的字帖寄去给她看而已。算是隐晦的表达了想与之做朋友的意愿,但桑遥当时认为自己会在山上活到老死,对山外事并没有过多少兴趣。作为未来成功的政治家,宁遇有恒心有毅力地往山上寄了五六年的字帖,直到老信使死去。新信使没有带来宁遇的任何消息,桑遥觉得这是因为他们都不大喜欢这个年轻人。有了共同点之后反而想和他聊一聊,但又懒得动笔,这点冲动只得如此散去了。 然而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经常出去玩的桑陌莫名其妙地成为了他们之间沟通的桥梁。宁遇这人也神奇得很,明明被宁陆揠苗助长的王储教育逼得一天只睡两个时辰,却还能绘声绘色地在信里给桑遥讲鬼故事,而桑遥也终于会回信了,她寄去了自己临的字帖, 一来一往,很和谐很单纯。 “所以说,你们是来投奔我的了?” 虽然听起来别扭但也并无大错,桑遥点点头。 宁遇打量两人带来的箱子,箱中整整齐齐地放满了旧书——都是他们从家里带出来的,宁遇看见它们时脸上的笑都没了,甚至忘了请两人坐下。 “你们日后有什么安排吗,还是只打算到处走走?” 桑遥盯了会儿手中的茶杯,她忽地想起了什么,低着头微笑起来:“我想见美人,你可知何处有?” 宁遇看上去不是很吃惊,笑道:“见了又如何?” “与你无关。” “的确。”宁遇在她对首坐下,斟了一杯茶给自己。 “我可以给你指个方向,剩下的就不管了。” “当然。” “若有人问起你的身份,可想好怎么回答了?” “无名小卒。” “你武功不弱,若被问及师承怎么办?” “……自学成才?” “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出门在外隐藏身份的人很多,萍水相逢也不会太过纠缠。” “还有问题吗?” “我有一事相求。” “与宁陆有关?” “御医说他活过今年的可能性不大,你能否留下陪他一段时间?” “这有什么意义吗?我毕竟不是师父。” “可是楚桑遥,你真没发现自己和他很像吗?”宁遇说,“不是说相貌之类,而是像这样面无表情看人的时候,仿佛下一刻就会变成白鹤飞走。” 桑遥的神情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动摇。 “或许只是眼睛的问题。” 桑遥与桑陌在宁国过了一个新年。宁陆的宅子很大很空,他们坐在院子里的树上遥望远方灯河。按照大夫吩咐去看宁陆的情况时,发现他已经死了,衣着齐整平躺于榻上。桌案上点着一盏灯,桑遥一直看着它直到灯油耗尽,才推开门走出房间,被夹着冰雪的风狠狠呛了几口,然后让徒弟去通知宁遇。 他们本来以为就可以走了,但是宁陆的葬礼办了很久,新皇帝宁休基本是个摆设(他亲哥原话),大事小事都要宁遇亲自处理,结果他忙得几个月不见人影,宁休却打着“悲伤过度需要休养”的名义跑到宁陆生前居住的地方过了好一段清闲日子。桑遥也是那时才第一次与他有了接触,在她眼里这个傻皇帝平凡至极,但确实是个好弟弟,生在帝王家是错了,不过他又有一个好哥哥。 “他们两个都会有好结局。”桑遥对桑陌说,“因为都不贪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1.2 二、 桑遥喜欢空旷的地方 。她从小同师父生活在山中,山的一边是有人的村庄,另一边是片草原,楚回在那里养了羊群。可惜前职业杀手这辈子唯一不擅长的事情大概就是养羊了——无论重来多少次,他的羊群总会死光,到最后他放弃了,这片草原便成为楚家的后花园。楚回当然有自己种植草药的地方,种子也不避讳着两个孩子,随他们拿去玩。可是他们种不出任何东西,连传说中落地即生根的蒲公英都没能成功地冒出芽。作为一片名副其实,只长着一种普通到说不出名字的草的草原,桑遥觉得还是应该原谅它。 她整日整日地躺在草地上,晒着一年四季都温和得恰到好处的阳光,望着大多数时候都是一成不变的碧蓝天空。风总在相似的时间吹起来,唯一不同的是风中的气味。有时候带着咸腥,是她没见几次的海的味道,有时候带着古老的霉味,像被楚回收在地窖里的旧书。桑遥会在草原上待很久,却不会在那里睡着,一刻都不,她若是困了,便揉着眼睛站起身来往家走,不一会儿就能走到。若只是想随处逛逛,哪怕从日出走到日落也走不到边际。她和桑陌一样,都只能睡在狭窄黑暗的地方。初到宁国时还被宁遇嘲笑说你不如睡在棺材里。她很严肃地反驳道:“还得要空气流通,没风我们也睡不着。” 宁遇说:“所以你们之前都睡山洞的吗?” “不啊,睡在床底下。” “……还真是很适合。” “所以你看,听说郑国人都直接睡在地上……你真的不是要害死我们吗?” “你能不能信任一下一个将军府邸里还是至少会有张床的。” 目的地是郑国蔺将军府。 桑陌外出游玩的经历不少,熟练地打听到了市场的位置,买下一架足够容纳一人的简陋马车,让早已困到话都说不出来却如何也睡不着的师父坐上去,把窗子用黑色麻布遮得严实,保证它既透风又不能透太多光。 “师父,我们是连夜赶路还是等会儿找家客栈住下?” “走。”桑遥打了个呵欠调整脖子的位置,“四个时辰后叫醒我,交换位置。” 桑陌放下帘子,笑了笑,“睡吧。” 她也不是就那么急着要去见那位美人,实在是——郑国的客栈里估计不会有床,住下了也没法睡,还不如这马车。 桑遥醒时正是凌晨,她从马车里跳到被徒弟牵着的另一匹马上,桑陌头也没回的对她说了句“早”,把缰绳递过去。 她四周瞧瞧,只看见天边有些泛白,应该快要天亮。至于其它……恕她见识少,完全不能理解自己大概在个什么样的地方。 所以她十分虚心的问了桑陌。 “是个小县城,地图上并未标注名字。”桑陌用鞭子指了指前方,“再往前走二十几里路有一个码头,有船可直达南安城。” 桑遥想了想觉得没什么问题,便哦了一声。 桑陌似乎也没什么要说的,沉默地顾自赶车。 “听说……”桑遥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里还带着大梦初醒的倦意,“常年在外旅行的人需要适应在各种地方睡觉,我们是否应该去试一试?” “怎么试?” “你说呢?” 两人都认为这是不小的难题,楚桑遥的手指抚上下颔,微低着头,眼睛紧盯自己腰间的玉佩。桑遥专注时一切神情都会从脸上撤下,看上去十分严肃不可亲近。而桑陌面部表情要丰富得多,眉头紧皱嘴唇紧抿。他原本就比桑遥小两岁,虽然穿一身黑衣,平日里也学了家中两位长辈地冷脸,看上去成熟不少。但这一皱眉却把未脱的稚气露了个干净。 半晌后,由德高望重的师父拍板,“不管它了……你困吗?” “不。” “那唱首歌来听听。” “师父想听什么?” “嗯……”桑遥按着额头,“思考好烦,算了,别唱了。” “是,师父。” “我们应当把琴带出来的。” “师父不是嫌太重” “是重,但有琴的话现在就不会那么无聊。” “嗯……等到了南安城我们是不能骑马的,到时候琴就要自己背了。” “……不后悔了。” 桑陌笑道,“师父今天怎么了” “……”桑遥看他一眼,并没有心事被拆穿后的尴尬,“刚才梦到师父,我想起他同我说过,郑国的蔺城。” 少年一愣。 桑遥同他讲述梦里的场景。那时她年纪尚小,又遭遇不幸,抱着梨树没日没夜地哭,哭也没有声音,刚开始是真的伤心,后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流泪,就是忍不住,甚至心情好点的时候还会埋怨自己说以后除非是疼得受不了否则再也不哭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成天不见踪影的楚回忽然坐在她身边,同她谈起一件往事。故事里有两个狠心的皇帝和一个受难的将军,以及蔺城。 他说:“你长得越来越像他了。” 桑遥好半天没说话:“我以为你从不关心这些事。” 尾音还带着颤。 楚回却像听不出来似的,继续说着:“或许我不该将你带来。” 桑遥在心里默默念着:“不能哭啊不能哭啊不能哭啊你发过誓的……”结果还是哭了,心脏疼也是疼。 不久后她病愈,仿佛捡回一条命,再看这件事也有了不一样的角度,甚至还琢磨出几分温情来,但一想起那句话心里还是疼,喝多少酒都压不下去。 桑遥看着桑陌通红的眼眶,安慰道:“别难过,我没事。” 桑陌被她这么不算温柔地一哄眼泪反倒出来了,慌张地扭过脸去害怕坏了自己在师父面前懂事乖巧的形象。 桑遥轻笑,也忘了自己方才想要说什么。 反正这世间除了她的小徒弟和那一肚子坏水的老朋友,也没什么重要的事,何必担忧呢? 船上的日子颇为无聊。 桑陌因赶路累坏了,在和船夫商量好价钱后便自己去找了合适的角落睡觉,桑遥则抱着一卷书在甲板上吹风。 一位模样清秀的姑娘走向她。 桑遥记得她。这人是宁遇的暗卫,和宁休颇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碍了他哥哥的眼,因而总被打发来做些跑腿的事。 那姑娘向她行礼,弯腰时桑遥闻见一缕若有若无的莲香。她对这种事总有着超乎寻常的好奇心,上前一步捏了那姑娘的手来闻。 暗礼有些愣,但还记得主子吩咐的话,无论桑遥做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事都需顺着她。 “楚大人。” 暗礼不说话时还有点唬人的架势,一开口就成了只软糯的兔子。 桑遥在心中下了判断,顺便也想通了宁遇排斥她的原因,满意地弯弯唇角,眼里也带了几分真情实感的喜悦:“宁遇让你带话给我?” “是。公子说楚大人到了郑国后可先去兰园暂住,那是郑国最好的青楼,定不会辜负大人的期望。” 桑遥懒懒地翻过一页书:“这话他当时为何不说?” 暗礼低着头:“属下不知。” “还有,”桑遥皱了皱眉,“别学白原叫我大人,听起来怪。” “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当然会有自己的计划,不过……”桑遥轻轻摇头:“你就是见得太多了才容易担心,可我们在这世上本来也没什么牵挂,真的被逼到什么境地难道还走不成么?” “师父这话说的也太轻松了。”桑陌对她笑,“既入人世便不得不同人扯上关系,等有了喜怒爱恨,再想抽身何谈容易。” 楚桑遥放下了一直拿在手中把玩的空酒杯,说道:“这就更不必担忧了。师父说我是个薄情之人。世间许多祸事不缘于情便是欲,而我于这两者皆是缺少兴致,此生纵难有富贵,也不至于有多坎坷难捱。” 看他神色不对,桑遥解释道:“我眼中向来容不下多少人事,师父已去,你难道还担心我抛下你吗?” “你若不能好好地活着,我也无法安心进入轮回。”桑遥顿了一下,续道:“以后你有了徒弟也要这样待他。” 桑陌觉得自己此刻既踩在云端,又摔在崖底,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呼吸后应了声:“是,师父。” 那一日他出山游玩,遇见一个摆摊算命的道士,玩笑似地让他给自己看看命格却被预言了短寿。 他不在意地同楚回说起时,男人说:“他没有骗你。” 桑陌愣住。 楚回为他解释。 桑陌听完后低着头有点悲伤道:“师公既看得出来,当时为何同意师父收我为徒呢?我若先于师父去了她不是要重新收一个徒弟,她不喜小孩子,倘若不是从小养到大的相处着又别扭,要不我现在劝她再收徒弟,师父若不愿教便由我来。”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楚回见他眼泪落了满脸却无一滴为自己而流,脸色仍是谁也破不了的平静,至于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便无人知晓了。 “你就当自己是为了成全她而活这一遭。”楚回说,“至于收徒之事,我不管。” 后来他同师父提及此事,自然被一口回绝。被问原因时,楚桑陌张了半天嘴却仿佛失声。当时失去了机会,自己也渐渐忘了。 在这摇摇晃晃的船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和少女半张被光浸的莹润如玉的面庞,他心中所思所想一如从前。 你要好好地活在这世上,等我再轮回入人间,能同你道一声久别。 七日后,两人抵达南安城。 虽然在宁国也见过了人间城镇,不至于完全无法适应,但桑遥还是下意识地抓紧了徒弟的手。 不是紧张。 她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一幅看了很久的画里,心里总有个声音在说着:“他们都是假的。” 她必须很努力才能抑制住自己想把这张画撕掉的冲动。 “到了,师父。”楚桑陌领她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下。 其实南安城毕竟是郑国都城,来此经商或居住的外国人并不少。因此想找一家有床的客栈不像桑遥想的那么难,但他们毕竟对此地陌生,在船上便询问了船主。船主说他弟弟是南越人,在南安城开了间客栈,其中一半的房间都以南越风俗布置。“而且你们那两匹马不是还没说送去哪里吗,带着它们的那一队走得比水路快,到了南安直接送去我表弟的客栈,还能顺便让他给两位安排一间房。” “你表弟的客栈离将军府近么” “当然了,就隔着一条街,将军常来喝酒。”船主笑笑,“他家客栈虽不大,卖的酒却是极品。尤其是梨花白,整个南安无人不知。” 楚桑遥仔细看了船主的神情,没发现什么破绽。 入住后还有惊喜。 “师父,兰园就在隔壁。”桑陌说。 “呵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1.3 三、 南安城外的树林里有桑陌需要的草药和桑陌想要的苹果树。 前者需要桑陌满山跑,后者需要桑遥……其实不用她干什么,是她自己懒,摘了苹果坐在树下不愿动,于是两人暂时分开。 用两个苹果把肚子填得半饱后,桑遥有些困了,于是爬上树,在枝叶繁茂处用小刀强行砍出了可容纳一人的空间后钻进去,又从怀中取出黑布在眼睛上绕几圈后,歪着脑袋不多时便睡着了。 由此可见他们在路上讨论的那个“如何改变睡眠习惯”的问题,作为师父的楚桑遥是认真思考过的。 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将她吵醒。 楚桑遥打了个哈欠,蒙在眼上的布条还未取下,先顺手摘了睡前就看上的一个苹果,象征性地用袖子擦擦,咬下一大口。待甜蜜的果汁在口中扩散驱走了被打扰睡眠的那些烦躁,她才不紧不慢地解开了黑布,往声音的源头看去。 是个人。 桑遥只看得到她背影。身形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但从骨骼来看,两人实际同岁。她的右侧小腿处扎着一把短刀,血染深蓝色裙子。 她再咬下一口苹果,女孩还在艰难地向前移动,但显然已经体力不支。 手中苹果只剩半个,女孩被一块石头绊倒,爬起来又费了一番工夫。 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桑遥终于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 “蔺阳。” 温和的语气,带着些关切,类似于桑陌每天早上叫她去吃早饭时叫的那声“师父”。 她的目光跟随着树下的蓝衣青年,看他缓缓走向因为听见了他的声音而不住颤抖几乎又要摔倒的女孩。靠近,抬起右手抚上她的脖颈。 喘息声戛然而止。没有颈骨折断的声音,也不见鲜血飞溅。 手法很利落啊,桑遥立即想到了楚回,在心里赞道。 青年擦拭着刀上的血迹,低着头对身后的人说道:“阁下藏得够久了。” 完全没有隐藏气息的楚桑遥不在意地弯弯眼睛,挑挑拣拣找了个最红的苹果跳下树。 所谓得来全不费功夫,难道这年头美人都在山野出没了吗? 男人转身看见她时,神色极为惊讶,身体立刻做出防守的姿态。 “要吃苹果吗?”桑遥将苹果递上去,极为认真地瞧着他的脸,再次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虽然从小到大见过的人屈指可数,但人对美丽的事物的好感是天生的,可况这几日桑遥几乎住在兰园——是的她还是去了,宁遇推荐的果然是好地方但这不是重点——发现自己于鉴定美人上颇有天赋。难得遇见让她如此细看却找不出不足的容貌……无论如何也得和他多说几句话。 所以她一点也不尴尬地在对方戒备的目光中把苹果收回来,自己咬了一口。 “你武功也不低,怎么会让她有机会逃跑” 眼看男人敛住眼中的神色,只剩温和的笑挂在嘴角:“一时大意,姑娘见笑了。在下程远。” “楚桑遥。”没关系,虚伪的笑也很好看。 “不知姑娘是否认识楚回” “那是我师父。”楚桑遥坦然道,“你知道我是谁,对吧?” 桑遥又看了一眼男人身后,仰面倒地,死不瞑目的尸体。死去的女孩有一张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她在收回手时就发现了,也明白那男人为何如此惊讶,但奇异的是她自己心里却没什么起伏。 多亏宁遇——楚桑遥认出了男人的眼神,那种我已经知道了一切但我就是打算慢慢从你嘴里问出来的,无比欠揍的眼神。在宁陆死前的那段时间她在宁遇脸上看过太多遍。 “她是蔺阳,蔺城的女儿。她有一个同胞姐姐,在十五年前被楚回带走。” “……哦。” 楚桑遥换上标志性的面无表情脸,又啃了一口苹果。 程远对她的反应实在摸不着头脑,干脆等她自己开口。 “我请你吃顿饭吧,知道兰园吗?”脸色还没解冻,语气倒是挺真诚的,“明日中午如何” “好。”似乎也没有别的话可说。 “那你好好处理尸体。”楚桑遥朝他挥手,“再会。” “这家青楼可真是……卧虎藏龙。” 在程远以兰园的琴师的身份在她对面落座后,桑遥冷静地评价道。 “姑娘过奖。”程远轻车熟路地沏了一杯茶递到她面前 。 “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我这段时间都在将军府,姑娘不久前才来的兰园,自然没见过我。” “哦。” 楚桑遥小口饮茶,不再说话。大多数时候她的目光都黏在程远脸上,认真但不显得热切,平静似一面湖水。 看出等她主动提起话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程远只得不自在地开门见山道:“姑娘请我来此是想询问蔺府当年的往事吧” 桑遥摇头:“你不是已经告诉我了吗?” “仓促之下如何能说清。” “那你说。” “其实也算不上复杂,楚回收钱杀人,当年接了生意去杀蔺城的父母。离开时又抱走了他不足一岁的女儿蔺晨,蔺夫人心有郁结不过两年也去世了。” “嗯。”桑遥赞道,“概括得不错。” “……” “你不杀我还肯来和我吃饭,想来我有可利用之处,正好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可做,你可以讲讲你的计划。” 程远大概找到了和桑遥正确交流的方式。 “我希望你作为蔺晨住进将军府,其余暂时不便相告。” “没关系,我不想知道,”桑遥说,“我住进去对我有什么好处吗?莫名其妙多了个父亲,行动还要受到限制,这代价可不小。” “你和楚回关系很好吧,既然叫他师父,他教你什么?” “什么都教,只要我想学。” “据我所知,你的祖父是他最后一单生意,后来还杀人吗?” “偶尔。” “那你有没有好奇过他做杀手时是什么模样,世人又是如何看待他的?” “你要这样说服我进将军府吗?为了了解我师父在一个恨透他的人心中的形象”内容像在质问,但看她神情似乎真的在困惑。 “他做杀手时也无非就是平时那个样子。世人如何看待他与我无关。” “不过进去就进去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楚桑遥笑笑,“看在我这么配合的份上,不弹首曲子来听听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1.4 四、 顶着这样一张脸,要进将军府简直不能更容易。 将军府的管家看着这个虽然很像但绝对不是他们家小姐的女孩冷冷淡淡地说“听说蔺城是我的父亲,我来见见他。”心里一时不知应做何感想,但还是急忙去通报了将军,蔺城一杯热茶倒在腿上浑然不知,声音低低的有些颤抖:“让她进来。” 蔺城见过楚回,在十五年前的那个春天。楚回杀死他父母时他就在旁边,眼看着那人将两柄极薄的短刀扎入他们的脖颈,在蔺城拔出刀之前没有流出一滴血。 楚回从不掩饰相貌,见过他那张脸的人并不少。他有一张流传在外的画像,画师在郑国享有盛名。当天他在友人家做客,正巧赶上楚回来灭门,他跌倒在了一群干净新鲜的尸体中,惊恐万分地看着杀手。楚回问他:“你是客人?”画师连忙点头,牙齿打战发不出声音。楚回听到后就离开了,走的正门。画师回去后依照官府的要求画下了楚回的脸,因为害怕被报复不久后就自尽了。画师的作品非常传神,只要看到这张画像的人都仿佛真的能看见那个恶鬼一般的杀手就站在他们面前……所以当楚回真的在街上与他们擦肩而过时,根本没有人认得出来。 楚回的肤色是近乎于失血过多时会有的苍白,长相俊秀但不会过分漂亮,让人觉得他生来就是这个模样这个表情,不曾年轻亦不会老去。而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时他虽杀人无数,身上却没有一丝杀气。当他从蔺城身边经过走向房门时,他甚至有一瞬间认为这是被他请来喝完茶准备离去的客人。 蔺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父母的尸首就横陈在面前,却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杀手看,楚回走的时候还把门关上了,没发出一点声音。 楚桑遥站在梨树下,昨夜刚下了一场雨,满地落花还没打扫,踩上去很柔软,像触碰一颗刚从胸膛里取出的心脏。 蔺城看着她的背影,差点脱口而出的却是杀手的名字。 她转身对上他的目光,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下。 宁遇说桑遥和楚回很像,并不完全是在哄她。 “我刚才听到钟声,是你在敲吗?” 良久地沉默后,桑遥忽然问了这样一句话。 “是,亭子里有一口钟。是十五年前皇上赏的,还命寺里的僧人来此敲了七七四十九天,以超度亡灵。” 没料到自己随口说的话也能把这件事引出来,楚桑遥愣了愣,简洁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我喜欢钟声。”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以前常听钟声吗?” “没有。”说完又想起来之前桑陌特地嘱咐过多说几句话无论觉得多没必要,勉强续道:“山上没有钟,可常在诗中看见山寺钟声,就有了几分念想。前些日子出来在路上听到觉得很好听。” “原来住在山上。”蔺城努力想对她笑一笑,但没有成功,“他待你还好么?” “嗯。” 她其实也不大清楚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的样子,这话没人问过她。楚回供她吃穿,不曾打骂甚至责备,连称得上管教的话都没说过几句,不会强迫她做任何事,对她几乎有求必应,这样算好了吧。可他似乎从来都没对她表现出任何形式上的关心与喜爱,也没有照顾过她的心情。但只是这样好像又不能说是不好……不知不觉陷入纠结的楚桑遥皱了皱眉,拒绝再思考下去。 “怎么了?”一直注意她表情的蔺城忙问,语气中更多的是找到关心女儿的机会的喜悦,担忧反而不多。 “楚桑遥,桑树的桑,遥不可及的遥。”她说,“我不改名,你也可以叫我蔺晨,如果我能想得起来就会应你。” “楚回是我师父。我有一个徒弟,他叫楚桑陌。” “如果你不喜欢我叫你的名字,我就不叫,但我不会喊你父亲。” “我们最近能否在你府上住上一段时间?” 楚桑遥说完一句话要停顿一会儿,蔺城耐心的等她说完。男人比她高不少,为了更方便直视他的眼睛,桑遥后退几步拉开两人的距离。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的眼睛大概就是遗传自眼前这男人,略长的眼尾使她斜眼看人的时候有几分特殊的意味。但她极少那样做,楚桑遥冷淡看人的方式毫无疑问来自楚回,其实大多数情况下人们都是在这样的目光中觉得无话可说。仿佛无论说些什么,面前这人都不会真的在意。 “我说完了。” 见蔺城久久没有开口,桑遥不得不提醒。 “你愿意住进来当然好,我立刻去叫人收拾房间。有什么要求只管提。”蔺城看上去轻松了一些,伸手想拍拍她的肩,又在能触及前生生收回,手握成拳置于下颔处假装咳嗽几声。 桑遥疑惑地挑了挑眉。 “至于称呼,也随你了。”蔺城迟疑一会儿,试探唤道:“桑遥。” “房间要处阴,通风,我和桑陌睡一间,记得要放两张床……你知道什么是床吧” “知道。” “那好,没别的事了。”说罢转身,微微地呼出一口气,望着枝头梨眼中闪过一丝接近柔和的光芒,“我在这里站一会儿,你忙就走,不用管我。” 一朵花带着昨夜未干的雨水,扫过她微仰起的面颊无声落地。 一回到客栈桑遥就给自己倒了一大碗酒,靠在椅子上大口往喉咙里灌。 “我都不敢进屋去,生怕他又让我喝茶。觉得下了山之后天天都在喝茶,见谁都喝。宁遇,程远,兰园里供的也多是茶水……这些人都什么毛病。” 楚桑陌啼笑皆非地看她:“将军府怎么样?” “不错,有梨树和钟。我们明早搬过去。” “听起来很顺利,那就好。”桑陌说道,“兰园的人说程远不在,请了半月的假回家探亲。我就去问了客栈的主人……他说蔺城在二十多年前和宁国的那场战争中由一个校尉升到了将军,但因其平民出身,无家族势力,朝中也没有人脉,战争结束后被身上加了诸多封赏,兵权也被收的干净。近些年来时常会带着蔺阳外出游历,结识了不少江湖朋友,许多人认为他有所图谋,但至今没有发现任何证据。” “嗯,这老板真见多识广。” 忽而又想起什么:“你有没有顺便问问他,宁遇说的美人是谁。如果是蔺城我就杀了他。” “我猜是程远……原本不出意外的话他就应该在将军府,宁遇让我们去兰园等,就算你们不在林中遇到也迟早会见面的,而且……”他有些无奈道,“师父在兰园不是玩得很开心?” “也是。”楚桑遥换了个小些的酒杯细细品,面色凝重,“我有几件事弄得不是很明白。我们在南安城待了接近十日,而距离蔺阳的死也过去三天,在此期间从来没有人将我错认作她,而且我今天去见他……觉得他并不像一个刚丢了女儿的父亲。是他掩饰得太好,还是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桑陌摊摊手,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想不通,明天直接去问蔺城好了。” “这么些年你跟在楚回身边吗,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见过你。为了避免招来杀身之祸,她出门时都会易容。除了府中下人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长相。” 蔺城见她并未露出不悦的表情,稍放下心。 “哦,那她人呢” “和朋友出去了,大概要过几天才能回来。她从小不和你在一起,相处起来难免不自在,你比她懂事,就多包容些吧。” 楚桑遥看着他因提到蔺阳而不自觉带上笑容的脸庞,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我真的不会住很久。本来来找你也不是为了……”半天想不到合适的词,她有些烦躁地拧了拧自己的手腕。 “我知道你的意思。父母和子女之间也需要缘分,而我们大概就缺少了这个东西……有生之年能够再见面,一起喝杯茶说说话已是难得。什么时候你想走了,我不会留你。” 桑遥没想到他能看的那么明白,不由得含了几分笑,“你清楚就好。” 雨天。适合睡觉。 “师父,你已经睡了快二十个时辰……我怕你饿死在床上。”楚桑陌摇醒她,“蔺城知道蔺阳的事了。” 桑遥挣扎着从混沌的大脑中扯出一分神智,听懂了徒弟的话。 “哦。” “所以呢?” “……”桑陌无语道,“没什么事了,师父你要继续睡的话先喝口粥吧。” “不用了谢谢……怎么会发现的?程远没把尸体藏好吗?” 果然自家师父只是看起来不靠谱。桑陌忙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我去看过了,尸体埋得很深,还洒了掩盖气味得药粉。按理来说事不会被发现的。但……”说到这里,他露出一个苦笑:“昨日有一个仵作上山,还带上了他的狗。那狗自小跟在他身边,对尸体的味道极为敏感,对着埋尸处狂吠不已。仵作心生疑窦便报了官。后来又在尸体上找到将军府的出入令牌,才通知了蔺城。他现在还在官府,我先回来的。” “嗯,那他大概要难过上一阵子。”桑遥理理自己散乱的头发,“可惜。” 楚回的首席弟子和郑国蔺将军意外得有着相似得生活习惯。 他们都起的很早,随便吃点东西后就一圈圈地在园子里散步。遇见了就点头算作打过招呼,最后总会一前一后地抵达放钟地院子,背靠着墙听老管家敲上半个时辰。 他们都喜欢在院子里读书。蔺城规规矩矩的做好,手边放一杯温茶,而桑遥像只猫一样蜷缩在铺了柔软狐毛毯的椅子里,总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但从来也没睡着过。他们都喜欢看诗词,同时也都没什么欣赏眼光,有几回读到同一部书交流感想时只能相对无言,久而久之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 他们都喜欢雨天。桑遥在雨天睡得特别好,但如果没有风,空气很闷她就睡不着,蔺城总是搬一张矮凳去走廊上看雨,雨下多久他就看多久,不睡觉的话桑遥还会坐在他身边。两人便说些话,谈到楚回时桑遥说的比较多,否则她的回答就只有“嗯”“哦”或点头,十分敷衍,难得蔺城并不在意。 他们都常失眠。桑遥是因为白天睡多了,而蔺城则时做了不太好的梦。这是桑遥会带着一坛酒去亭中发呆,或在院中赏月。蔺城则会在院中练剑,起初她还很嫌弃觉得他扰了这清淡的景致,后来她发现看他练剑打法时间似乎比发呆容易,渐渐也接受他了。 他们都喜欢练字。多在晚饭时,因为他们不想吃,可一个桑陌一个管家语重心长苦口婆心,两个同病相怜的人一拍即合在厨房刚煮好饭时便躲进书房直到桑陌来叩门说你们可以出来了连剩菜都已经被狗吃完了……桑遥的字写得不坏。但从小楚回没有指导过所以落笔时还是缺了章法。而蔺城这些年来锲而不舍地拜会名师苦心钻研,如今也算有所小成,练习之余指点桑遥几句,两人相处竟也称得上是愉快。 可能是因为知道自己最终还是会做出伤害他的事,桑遥对蔺城有了几分刻意疏远的心思,但做什么都能碰到一起去的事实挺让人无可奈何。 或许他们之间并不是完全没有缘分,只是从前与现在都做出了选择,于是覆水难收。 楚桑遥站在蔺城卧房前,看着紧闭的雕花木门,忽然觉得胸口处有些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1.5 五、 楚桑遥已经在将军府住了三月有余。 最初的一个月她还常去兰园看看美人听听曲子,遇到程远就请他喝酒。桑陌会给他讲讲将军府中发生的事。她自己则像以前一样,静静地看着男人的脸。没了平时的冷漠,也不似故事中写的那般深情。 像是月光。 “你觉得蔺城是个什么样的人?” “普通人,相处起来并不坏。可你不说我一定看不出来他是个将军。”桑遥耸耸肩,“桑陌挺喜欢他。” “那将军该是什么模样?”程远笑着拨了拨香炉里的灰,“力拔山兮气盖世” “会喝酒,会读书,平日里会笑得很假很漫不经心但好看,杀人时具有美感。像我师父那样清泉石上流的也是一种美。但既然是将军还得有杀气才能震慑住别人。” “……” “做坏事没关系,只要保持骄傲。” “师父说得好。”桑陌微笑鼓掌。 “这真是在挑将军,不是夫君” 桑遥挑了挑眉,未答话。 “蔺将军其实……是个善良的人。” “嗯。”桑遥说,“没说他不是。” “十几年前我的家乡遭了一场旱灾,我年纪小,只会吃干不了活,便被遗弃在路旁,是蔺将军救了我一命。他一直照顾我到灾情平息,又派人去寻我的父母,给他们钱财,还问我是否愿意回去。不愿意得话可以留在他府上做他的义子,我拒绝了。他原来就是路过此地,走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几年后我跟着现在的主子去了南越,离开时把他们都杀死了。” “……我就说将军府前怎么这么多流浪猫狗。” “三年前我奉命来郑国,主上挑中我也是因为我和他这段过往。我在兰园做琴师,是不是会到将军府去教蔺阳弹琴,或者陪陪他,但主要还是调查。” “嗯。” “但蔺阳很聪明,她虽倾心于我却未盲目信任我,不久前她起了疑心,而主上也等的有些不耐烦,我只能提前行动。那日掳了蔺阳本是想以她为质要挟蔺城,她提起当年事,指责我忘恩负义。我一时疏忽被她逃掉,便起了杀心。其实杀掉她的时候我也有些后悔,但转身便遇到你,算是老天助我吧。” “他确实对你好,才给了你这样好的一张脸。否则我连树都懒得下。” “既然如此我就再多劝你一句。如果你不在乎他的话,恩将仇报也没什么,还有……”桑遥默默闭上嘴。 “嗯?” “再说就是两句了。” “那么请楚姑娘再指点在下一句可好?” “会因别人的话而分神,便是自己活的不痛快。可你为什么要活的这么不痛快?” “大概是因为有所求。” “求的什么?” “凡夫俗子求的什么,我便求的什么。” “比如?”桑遥歪歪脑袋。 “天伦之乐,儿孙满堂,功名利禄。”程远看向她,“我的妻子不用以我为天,我的孩子不用事事听从我的安排。我不求他们聪慧绝伦,有天人之姿。可以平庸无能,只要活得自在;可以一事无成,只要一直做个温柔善良的人。只要他们能够敬我爱我,在困难前不离弃我,这便足够。” 桑遥微微笑着,说道:“原来如此。” “我信你,可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你想听到些什么答案” “因为你今天很无聊。” “因为我今天很无聊。” 这天她来时,下人说他已经在这里弹了许久的琴。 她像往常一样看了他半晌,忽然开口:“我记忆中第一次见师父杀人,是在接近春天的时候。那是师父还没放弃养羊,我们一起躺在草地上看羊吃草。有一个男人跑过来,什么模样什么年纪全忘了。他抱起一只小羊想要离开,还没走出羊群就被师父杀死了。师父用的是短刀,扎在那人眉心。后来师父把他的尸体埋到梨树下,从房间里抱出一个酒坛,把里面的化尸水淋在尸体上。他先倒了半坛,那尸体就像蜡一样融化成了粘稠的液体。倒第二次时那些粘稠的液体就变得清澈,容易流动,很快便渗入泥土之中消失了。剩下一具完整的,干净的骨头,很白很湿润。我们拿来铲子把它埋进土里。师父说不过三天连骨头也会被土壤吸收,我不信,结果三天后再去挖真的不见了。” “你想和我说些什么?” “你处理尸体的方式太落后了,我可以教你做化尸水。还有,自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随便碰师父的酒坛,他都乱放的。” 桌上的茶已经冷了,桑遥取来茶杯倒了些尝,还是很苦。 “他现在怎么样?” “白天在书房,晚上在卧房。我见过他几眼,看上去像是要死了,或者疯了。” 程远看着她微笑:“楚姑娘现在还愿意帮我吗?” “我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吗再说不早就答应过了。承诺如手起刀落,除非死而复生,否则不可违背。”她叹了口气,“你不想笑就别笑了,我又不是为了看这个来找你的。你的计划,现在可以说了吧?” 是夜,暴雨如注。 楚桑遥敲响蔺城的房门,“是我。” 屋内人点亮了蜡烛,暖色灯火将他的影子投到门上。 “有什么事吗?” “有。” “明早到书房找我吧。” 她没有离开,也没有在再说话。 良久,伴随着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门“吱呀”一声开了。 现在的蔺城很像死之前的宁陆,头发白了大半,形销骨立,眉宇间更是完全无法掩饰的死气沉沉。 他尽力想扯出一丝笑给桑遥,被她抬手拦下:“别笑了,你不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样子有多丑。真是的一个个都什么毛病,见人非要笑么……” “我师父当年给过你什么东西?”楚桑遥慢慢地背着程远教她的话,“或者说,你用我换来了什么东西?” 她在满室的寂静中偏头看向窗外冷雨。 风里有潮湿的青苔香,像极了她日夜思念的那片草原。 像她这样的人,傻的可以,隔了千山万水去思念人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 楚桑遥粗粗地扫视一眼屋内陈设,目光落在一个颇为陈旧的柜子上。 她拉开右边的抽屉,动作缓慢谨慎,恐惊了这历史久远的灰尘。人要尊重历史,也要尊重灰尘。 一只青色的,不知何材质的长箭静静地躺在里面。 好久不见。 “如果你没什么话要说,我就破阵了。”她头也不回地说道,“但其实你也没什么话可说地。我对往事不感兴趣,你问我什么我也懒得回答。想动武的话你可以试试。” 其实桑遥认真学过的只有箭术,别的都只会个皮毛,真要打起来还得靠在屋外的桑陌。不过这些没必要让蔺城知道就是了。 许久听不到回答,她便当他默认。 在这样的氛围里怀念故人也很没意思,桑遥拿起长箭,双手将其折断。 一瞬间,好似朱漆剥落露出其下古朴沧桑的本质。 桑遥看看屋内于先前大有不同的布置,握紧手中的断箭:“剩下的我不管了,你自己来吧。” 话音未落,蓝衫男人推门而入。伞下露出的一张脸艳丽如浓墨重彩山川画卷。桑遥一直知道他是个美人,但以为他是那种清俊如竹淡雅如梅的好看,不曾想过他会有这样浸染人间烟火气的明艳时刻,她知道他等这一刻也很久了。 可无论是什么模样,她看着都很舒服。 与程远擦肩而过走入雨中的时候,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梨花香——尽管桑遥早就以行动表示过“我只是想欣赏你的脸对你没别的想法”,程远还是会在他们见面的房间里换上新鲜的梨花。他自己的衣服里也被染上了类似的气味。无论他意欲为何,配上这张不俗的皮囊总是招人喜欢的。于是即便脸还冷着,眼中却以有了几分温柔笑意。心想能看到这样的好景致,在大雨中走一遭也无妨。 桑陌撑着伞迎上来,看见她手中的青箭,神色变了变但最终也没开口。两人一同在雨中行走,衣服下摆不多时已湿透。 “收拾好东西,雨停后就回客栈。” “是,师父。” “这事算完了吗,我们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吧。”桑遥说,“总觉得它有越来越麻烦的趋势……” “师父从一开始就知道师公也涉及其中吗?” 桑遥干笑两声,语气平平道:“我什么脑子你不知道吗,那种事没可能的。” “那师父为什么要帮程远?” “我不觉得我在帮他。只是我想看美人,总要付出代价。” “程远让师父说的那话又是什么意思?蔺城当年真的是以你作为交换让师公帮他的吗?” “不知道,你问题好多。” “……”桑陌有些羞愧地低下头,“最、最后一句,程远目的达成后会不会杀了蔺城?” 桑遥脚步一顿,回头望去,他们已经走出很远,早看不见那昏暗的灯火。 “我忘记让程远留他一命了,算了,死就死吧,人总是要死的。大不了以后在他祭日想想他……估计我也没这个时间。” 途径那棵梨树时,桑遥瞥它一眼,看见地上堆起厚厚的花瓣,而枝上的都已经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1.6 六、 雨后,空气还未回温,凉意丝丝贴上皮肤。 桑遥捧着一卷书摊在椅子里,目光越过书落在香炉上方若有若无的白烟上许久未动。 “你在读什么?”程远将一杯茶端到她面前。 “白乐天的诗集。”桑遥看了一眼书页,“琵琶行。” “喜欢哪一句?”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楚桑遥不假思索的读到。 “为何?” “只看道这里。蔺城看完了说后面没什么意思。”桑遥说,“而且我觉得映在江水中的月亮很美,他后面没再写到了。” “旁的也就算了,只是有一句你得记得。”程远笑道,取来笔墨写下一行字交给她。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没有月亮啊。” “写月的诗有许多,不必非在这其中找的。” “可它被写在别处我有不一定会喜欢。” “也是。” “……”桑陌插话,“我说你们今天见面就是为了聊诗?” “不用着急,读书人说正事前不都要先讲些有的没的。” “师父你不是,别挣扎了。” “开心的时候话多,紧张的时候要损人,前面那个我就忍了,后面那个是什么毛病” “……” “唉,我知道你心中有困惑不舒服,可很多事情知道了也没什么用处,平添烦恼罢了。可况这世上故事桩桩件件数不胜数,参与其中并不能成为你想弄明白前因后果的理由。” “是,师父。” 桑遥拧拧手腕,看向程远,话仍是对徒弟说的,“讲道理归讲道理,你要是非想知道也不会拦着不让你问。” 程远对上她的眼神:“你们大概也猜到了。楚回除了布下幻阵之外,与整件事其实并无任何关系。他带走你的时候蔺城也在,楚回自然不会理会他的恳求,更不用说威胁他。于是他只能和楚回谈条件,不得不说你的师父真的挺讲道理。” ——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 —— 我手上握有一样东西。它可以招来杀身之祸,也可以保我和我的家人平安无事。 ——与我何干? ——你带走蔺晨,我可以当她……从未出生过。既然这样,请你帮忙保住我另一个女儿的命这样并不过分。 ——嗯。 ——如果有一天她想要回家,却发现自己无家可回,到时候你怎么办? ——她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不确定。 ——你要对她做什么? ——……养她。不过穷人家的孩子早夭很正常。 ——…… ——要我做什么? “嗯,原来师父年轻时还是会开玩笑的。”桑遥赞许地点头,“我很欣赏那句穷人家的孩子早夭很正常,你说呢” “是,师父。” “那幻阵究竟是怎么回事,能说吗?” “大概就是用幻术布阵,改变其格局以达到掩人耳目的目的。像我师父那样水平做的幻阵,人在其中中生活也无碍。青箭作为阵眼,箭折则阵破。但除了布阵者是没有人能看见那支箭的,也触碰不到。” “你既然没有学过,还不是布阵者怎么会看见那支箭?” “我从小吃药。” 程远敏锐地感觉到桑遥对这个问题的抗拒,便不再多谈。 “蔺城想见你一面。” “什么时候?” “明日未时。” “哦。” “我已告诉她,蔺阳的死与你无关,而你除了破阵之外并未参与其他部分。” “嗯。”她说,“我师父和蔺城那事是他那天晚上告诉你的?” “是我之前查到的。当时除了楚回和蔺城还有几个侍女在场,都听到了这段对话。应该是蔺城故意的,因为其中有皇帝派来的细作。皇帝知道楚回参与其中后便不敢轻举妄动。” “啧。我师父真是……”想了想也没什么话可说。 起身正欲离开,却被程远叫住。 “再过几日我要回南越复命,你想和我一起走吗?” “为什么?” “南越多美人,我可以为你引荐。” 楚桑遥确定自己几个月前在另一个人脸上看见过类似的笑容。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楚桑遥觉得蔺城的气色变得好了些。 “二十年前宁国对郑国发动战争,夏荷将军奉命领兵出征,与宁国名将势均力敌,一时难分胜负。我就是受他提携做了他的副将。当时宁国士卒人数多出我们两倍不止,冉启又素有盛名,夏将军以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便能与之抗衡,在军中与民间都极有威望。 “战争进行到第三年的时候,宁陆与陈经就已私下达成协议,在夏荷死后两国即停战并结为友国。而我被他们选中,参与伪造证据构陷将军通敌叛国罪名,甚至顶替了他的军功。 “我至今记得他死时的模样……夏将军实在是太年轻了,他离开的时候眼里有太多的不甘心。从那天晚上起我开始做噩梦,一日比一日恐怖,我也想过自尽,却收到你母亲怀孕的消息。 “我不愿连累你们,便收集了往来书信与几个城主的降书,还有夏将军真正的私印。没想到这些东西又成为新的祸患。楚回要带走你时我心里不是没有庆幸,只要他愿意保护你,你就比蔺阳安全得多。现在看来他把你照顾得很好,来生我结草衔环也会报答。既然蔺阳死了,你也已经长大,那些东西也就没有留在我手里的必要。你告诉程远,我不怪他,无论结果如何。” “嗯。” 她把蔺城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觉得没有必要提问或回答的地方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你想我同情你还是鄙视你?” “我不知道。” “其实这些事你根本不必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自己会问。不问就是不感兴趣,你说了也是浪费感情。” “同样是楚回教出来的,你和桑陌好像完全不同。” “是一样的,你看不出来罢了。” “像你这样活着……虽有自己的好处,可我总是希望你能对人事多些感觉,既然已经出来了,就不该再那么孤独的活着。” 虽然桑陌最近也有一点要教育她的意见,但这么直白的告诉她应该如何生活的,蔺城还是第一个。 桑遥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复杂。 蔺城伸出右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府上的下人我都清理干净了,现在除了我们几个人,没人知道你是蔺晨。以后不要轻易暴露自己和楚回的关系,你没亲眼见过,可能无法理解人们对他的恐惧与怨恨。” “……” “你还是……将我忘了吧。” “好。” 楚桑遥觉得自己离开时没有回头,但脑子里又模糊的有蔺城坐在石阶上朝她挥手的画面,带着只有父亲才能露出的温情与爱意。 她忽然想起见面时蔺城把唯一的垫子给了她,任由自己的衣服被混着泥土的昨夜雨水弄脏。估计要洗很久,何况将军府只剩他一个人。 很多年以后,当楚桑遥把桑陌的尸骨埋在家门前的梨树下,闭目祈祷时,会想起那个从未被她承认过的父亲曾在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后很平静的劝告他的女儿,不要孤独地活着。当蔺城问她有没有什么话说时,她其实是有一句话想告诉他的。她想说,活人只管活人的事,死人的事让死人去管。她觉得如果有人现在对她说这句话,自己可能会想弄死他又会想谢谢他。 然后她取下那支一直挂在屋檐下的青箭,毫不犹豫地折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2.1 一、 在故事的最初,桑遥其实是没有名字的。没这个必要,整座山上就两个人,一个整天沉默一个整天哭闹,最后沉默的那个没有学会哄人,哭闹的那个却学会沉默。直到桑陌出现。信使发现了这个孩子,复命时向宁陆多说了一句,宁陆便给他取了“桑陌”之名,楚回也顺势给了她一个名字,没有任何寓意。 可她固执地给它赋予了自己喜欢的意思。 遥不可及。 到了南越后,师徒二人被程远安排着住进一间宅子。宅子只有一个老管家在打理。程远原本想给他们再添几个侍女,被二人异口同声拒绝了。桑遥的意思是除非程远找来的侍女都有他自己那等姿色否则整日在她身边晃悠看着心烦,桑陌则表示不放心把师父交给别人伺候,可实际上桑遥是个很好伺候的人,除了睡觉外几乎对什么都不挑,当然她从不把对侍女容貌上的要求视为挑剔——这显然是理所应当。桑陌也不知道自家师父这毛病怎么就恶化成这样了,大概是由奢入俭难,估计还得给她找家像兰园那样有档次的青楼呆着。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摆在眼前的难题,是怎么度过这个热到不正常的夏天。 桑遥和桑陌不适应炎热的天气,这一点程远在郑国就发现了,他们的衣服总比旁人单薄,阳光稍猛烈些就不愿出门,因此他选的宅子内除了几个房间供人居住外几乎都种满了竹子和树,而其中最多的便是梨树。他还在供休憩的亭边新挖了几个不小的池子,池内种下莲花。然而不到一个月后,当程远甚至还没换上夏季的单衣,他就看到桑遥指挥桑陌在树下挖了可容一人的大坑,而另一棵树下的坑内甚至还放着一具被开了许多拳头大小方孔的棺材。 “来得正好。”桑遥摇着纸扇,鬓边碎发飞扬,“帮我们去买个棺材吧,要防水的那种,能轻些更好。” 程远想了一会儿,说道:“不再买些防蚊虫的药粉么?” “我们自己有。” “下面真的比较凉快吗?” “宁遇在信里是这么说的,虽然他本意是挖苦,但我想了想不无道理。” 程远居然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这已经是整个燕城最凉快的地方了,你若还是受不了,不如先回从前住处,等夏天过去再回来。” “和师父说了出来历练,若因为这点小事回去,还不给他骂死。” “楚回也骂人?” “不啊,我随便说说。”桑遥面无表情道。 “既然不想回家,别的山愿意去吗?” “嗯?” “主上想见你一面,顺便邀请你去他那儿住一段时间。” “不去。” “为何?” “不住别人家。” “这里也是我家。” “不住陌生人家。” “见了面聊一会儿不就认识了。” “……”看你好看才多说几句你居然还敢反驳。 桑遥抬头看梨花,风过时簌簌落下几朵,她用扇面接住,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随手拂到地上。 “……”程远无奈道,“我的意思是,你见过他之后会愿意与他结识。” 桑遥抬起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我明白了,姑且信你一回,敢骗我我就把你这张皮也扒下来。” “……”这话怪不得他多想。 “程远你不用信她。”桑陌笑着朝这边走来,“师公教我们扒人皮的时候师父在睡觉,只学了个皮毛。师父充其量就会剐人,但平时也没怎么练习,生疏得很。何况她既看上你这具皮囊,断没有自己毁了的意思。” 程远很自然地接上去:“桑遥的人品我自然信得过。” 耿直的少年却有些为他担忧:“这恐怕不能信,你还是指望自己看美人的眼光和师父一样好了。” 桑遥颇为认同地向徒弟点了点头,随后向程远问起另一件极重要的事:“你主子那儿够凉快吗?” “山中有一冰泉,连我都要披着狐裘才能靠近。”程远微笑,“我已禀告主上,他会让你们住在靠近泉水处。” 程远的主子住在青陆山。 “青陆山在怀王苏淮封地内,他是今上的亲弟弟。”程远说,“主上是他的侄子齐王苏栒,封地在柳州。他常年住在青陆山的事鲜为人知,希望两位可以保守秘密。” 桑遥面露难色,程远知道她是嫌麻烦了。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 “主上吩咐我对两位以诚相待。” “哦。”桑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你……有话直说。” “你不用如此警惕我。”程远温和笑道,“就我个人而言,并不想利用你做什么,以后主上有命令另说,至少现在我们可以单纯地做一会儿朋友。” “朋友?像宁遇那样的?” “或许。” “可我和他认识很多年了,他不一样。” “但朋友也分很多种,最难得的莫过于知己,最常见的便是酒肉朋友。” 桑遥似有所感,默默地盯着酒杯,半晌后面无表情地抚上额角:“头疼,不想了。” “那就别想了,信我一回吧。”程远将酒杯从她手中取出,斟上满杯梨花白递还给她:“若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便可以来找我,我陪你喝酒吃肉,不分对错地跟着你骂人,这不也很好么?” 桑遥被他逗笑,接过酒杯:“好。不过这话你是不是在郑国就想说了?” “是,但一来当时也确实没资格,二来你似乎不是很想听。” “嗯。”桑遥承认,“我怕麻烦。” “也怕我另有所图。” “主要是怕你们另有所图又不肯直言,猜来猜去太累。” “现在这么又愿意相信我了?” “你刚才说的话有点意思,而且……”桑遥耸肩,“你也没骗我。” 听她淡然却笃定的语气,程远不禁笑道:“你怎么知道?” “师父教的。” “楚回真的这样厉害?” “其实我不觉得有什么。” “世上真心罕见,假意太多,会识人真的很难得。” “不如会识美人难得。”语气中带了些自豪。 程远忽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他觉得桑遥这人实在很有意思,有时说起话来像个不谙世事的稚子,却用着再认真不过的语气,总能轻而易举地让人放下戒心,撑着脑袋悠悠闲闲地看她苦思冥想出几个字的答案,像是看一幅宁静的远山图景,又像是在空山中看着一只白色大鸟飞累了以后懒洋洋地停在树枝上,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梳理羽毛,无论是琴师的琴声还是樵夫的砍柴声都吓不走。 “你想过以后要去哪里么?” 桑遥正犯困,听着这话便有些烦躁:“你们怎么都爱问这些?” 程远温声细语道:“还有谁?” “宁遇。” “那你怎么回答他的?” 桑遥险些脱口而出,但想了想自己当时的答案,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想着含糊过去:“忘记了,那么久以前的事。” 程远不放弃:“不如现在想一想?” “我会这样继续走下去,然后某天在某地死去。可能死于仇杀,可能死于战场上的飞矢,也可能是因为摔倒时撞到头。”桑遥说着露出一点笑容,是像孩子嘴角沾上的那点玫瑰糖一样黏在心里的甜。 程远没见过能将死亡的话题聊得如此温馨的人。 桑陌本该习惯的,此刻却紧张起来:“我拼死也不会让师父有事。” “不会到那种地步。”桑遥淡淡看他,“再则也轮不到你去死,当我废的么。” “师父。” “谁死我都看得破,但你大概不行。” 她平静地阐述着一个和“现在是五月”一样的事实。桑陌想了许多话来劝她,却都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口。最后,他笑得勉强:“师父,生死有命。” 那么俗气的一句话,桑遥都懒得回答。 从前有个僧人,同朋友走在路上,迎面走来一个怀孕的妇人。僧人指着妇人说我早该去投胎了,那人腹中胎儿便是我的转世。于是他就地圆寂了。 桑陌踏上青陆山的土地时,便觉得自己将死在这里。 青山埋骨。 他猛得抓住桑遥的手。 “师父,我死后你会带我回家吗?” “会。” 桑遥用空着的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2.2 二、 他们到达山中住所时,苏栒独坐在竹屋前喝茶。 宽大袖中露出的一截清瘦手腕上缠了白布。 桑遥站在不远处注视着他的手,微低了头,看上去像是有淡淡的厌倦与疲惫。 桑陌和程远都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程远向前两步行礼道:“主上,客人已到。” 苏栒对他颔首:“辛苦你了,先下去吧。” “主上又受伤了?需要我找人来吗?” “小伤罢了。你去看看两位客人的房间是否安排妥当,毕竟信里说不清楚。需要添置或避讳的你自行安排就是,不用来问我。” “是。” 桑遥依旧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目光仍落在苏栒的手腕上,似乎除此以外无容身之所。程远与她擦肩而过时觉得她好像变成了一棵枯树,一块顽石,或是天光云影,不可捉摸。 程远能感知到的桑陌自然不会忽视。他皱了眉,将师父的手握得更紧些,甚至可以听到指骨发出响声。然而这一点疼痛却如投石入深井,未掀起任何波澜。 打破她这种可疑状态的是苏栒。 “楚姑娘不过来坐下吗?山路难走,想必两位也累了。” 桑遥这才第一次看见他的脸,拧了拧手腕漫不经心道:“不累。”说着上前两步,寻了个很舒服也很不像样的姿势坐在椅子上。 桑陌规规矩矩地坐在她身边,当他的透明人。他们都学过怎样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桑陌学艺较之他师父要精湛得多,即使做不到像楚回一样随心所欲地从眼前淡去,也相差不多。 苏栒自袖中取出两个小巧的玉瓶,旋开盖子后有淡淡酒香逸出。他将两个瓶子分别摆到两人面前,做出一个“请用”的手势。 那玉瓶中的酒不过一口的量,桑遥饮尽后想了想,道:“味道太淡了。” 根本来不及拦着师父的桑陌无语地看着她手中玉瓶,又看看自己的,默默也喝了下去,随即尝到极新鲜的甜味,鼻间都萦上了花果香气。他不禁看向桑遥,疑惑对方为何会觉得太淡。 “程远说楚姑娘不喜喝茶,但即便是梨花白,每日当水一样喝对身体也不好。这酒名为青陆,是南越已故国医为我配来调养身体的,因为酿酒需用山中冰泉水,便令其与此山同名。”苏栒边给他们斟茶边说道,“姑娘若喜欢,我便将酿造方法写与你,你若有耐心等上两个月我也可以叫人替你在山上酿几坛,现在还是先喝茶吧。” “好,我等。” 桑遥抿着杯中清茶,目光又落在苏栒的手腕上不动了。 “姑娘为何一直在看我的手?” “它很好看。如果你死在我前头,可不可以把你的手给我?” 见她眼中并无戏谑之意,苏栒道:“那姑娘要拿什么来交换呢?” “这是同意了?”桑遥轻笑道,“你想要什么” “我还不知道你身上有什么值得我用自己的一双手去换。” “那就先想着吧,反正你会长命百岁,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苏栒轻笑,眼里有难以察觉的讽刺意味:“无人能够预料生死,姑娘何以断言我会长命?” 因这一坐一站的姿势,桑遥只能仰头去看苏栒的脸,看他无声带笑,一双眼流光溢彩,衬着白衣风华,美不胜收。 “骨头。”桑遥慢吞吞说出两个字。 “我可以看见你的骨骼。人的一生藏在里面,包括未来。” 桑陌忽然明白过来,怔怔地看着她。他怎么会忘了这个。 “你有一双看透皮相的眼,为何如此执着于美人呢?” “正因为能看透,才明白难得。” “道理不错。 ” 桑遥又缓缓低下头,左手同情地握住右手,声音很低但很清晰。 “你真的很好看。” “你已经说过了。” “没有。”她答得有些恍惚。 接下来几日桑遥一切正常,才显得不太正常。 她从未主动去找过苏栒,虽然人家就整天坐在竹屋前读书弹琴赏花练字,中间只有几个时辰会和程远在房中议事。桑陌不由地感叹怎么自己出个山遇到的净是些富贵闲人呢,最忙的好像就是程远了,之前在郑国的时候去找他还偶尔不在,结果到了青陆山除了日常去苏栒处外,就见他要么抚琴要么练剑,什么时候桑遥要找他了只消往他身边一站,他就会乖乖地停下手中的事,亲切问候一声,然后跟着桑遥去她的房间,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在兰园的时候,好像一推开门就能看到盛装女子在堂中起舞。 桑陌和程远都曾经含蓄地问过桑遥:“你觉得苏栒不够美吗?” 桑遥若有所思地答道:“很美。” “那你为何不去找他呢?” 桑遥不再回答,只静静地看着他们,淡色瞳孔在光下仿佛可以被穿透,看得人忘记流动的时间。 程远似乎猜到了什么,自此不再提苏栒。而完全懂自家师父在想些什么的桑陌只觉内心一阵酸涩,时常去苏栒住处瞧瞧他在做些什么,回来讲给桑遥听时,她都是一副不感兴趣而温顺的样子,眼睛几乎从没完全睁开过,但都听完了最后一个字才点点头说声“哦”,扭头掀开床板睡下了。 值得开心的事也有。 程远和桑遥越来越像一对真正的好友。程远时常给她讲自己早年间做任务时遇见的人事,她大多数时候会给一两句评论。桑遥并不是很会讲长篇大论的人,有时即便想说多也要想很久,而且是说一句想一会儿,程远自然有那个耐心等,而她说到一半冷着脸说不想了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可喜可贺。 “朋友就是陪伴走过一段路的人,所以不用考虑以后。”桑遥说,“你说得很对。” “很适合我们现在的关系是吗?”程远笑道,“我却觉得我们的路还长。” 桑遥也笑,不问为什么。 两个月很快过去。 一天晚上,程远带来了苏栒的话。 “主上说,明日青陆酒就酿好了,邀请二位前去品尝。还有……”程远神色古怪地看着桑遥,“主上问你,那天说的困惑可想明白了?” “我知道了。” “你们什么时候又见过面了?” “大约一个月前开始,经常见。” “……”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晚上见的,你闭关了,你在睡觉。” 前者指桑陌,后者为程远。 “挺好的。”桑陌干巴巴地说,“那师父有什么困惑呢?” 桑遥面无表情地思考了许久,手指按在额角。正当他们都以为她要放弃回答时,她缓缓开口:“我也不太清楚,只能说有许多事没有做好决定,又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那就别想了,伤脑子。”程远伸出手替她按摩眼周穴位,“先把明天的酒喝了。” 桑遥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随即放松下来。她看着眼前的青年,有些发愣,不久后一点点笑开,笑意前所未有地深:“你都要碰到我的眼睛了,我却还没有割断你的喉咙的冲动,大概我们真的可以做长久的朋友。” 其实桑遥每天深夜都会去苏栒房前晃一圈,只是那天恰好遇见罢了。 “楚姑娘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出来赏月。” “有没有人说过你不适合说谎?”苏栒笑道。 “宁遇倒是说过我很适合说谎,因为不会有多余的动作和表情,即使被拆穿了也有种理直气壮的镇定。” “但也要考虑一下谎言的合理性。你的住处比我这里更适合赏月。” “你又怎么知道我不喜欢从这里看过去的月亮?” “姑娘不妨有话直说。” 桑遥觉得这话莫名熟悉,对自己忽然成了委婉一派感到不适。 “我的确是出来赏月的,只不过与我而言在哪里看的月亮都差不多,到这里来是想碰碰运气看能否遇见你。” “那又何苦选在此时?我白天几乎从不去其他地方。” “可我要睡觉。”桑遥说,“而且白天太热。” “今天是个意外,喝了浓茶睡得浅,才听见你的脚步声。若非如此,姑娘想要等到何时才来见我?” “没想过。” 苏栒也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那你所为何事?” 桑遥有些不确定道:“我喜欢你?” “因为我好看吗?” “或许。” “嗯?” “我还有些困惑,本以为说出口后能解开,但是没有。” 苏栒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柔和包容。 “能借我一下你的手吗?” 苏栒将自己未受伤的那只手伸过去。 桑遥用他随时可以挣脱的力道握住他的手腕。 月光下,男人的皮肤比她还要白上几分,突出的腕骨硌在手心。 他们两个的体温都偏低,可相触之处温度渐升,烫得人心里疼。 “嗯,我喜欢你。”桑遥慢慢松开他,心满意足道。 声音之低,近乎喃喃。 “可又有了新的困惑,我还需要想几日。” 说完转身便走。苏栒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几日后,桑遥又赏月赏到苏栒屋前,见他点支蜡烛在读书。 “想明白了吗?” “没有。”桑遥说,“你的伤怎么还没好?” 苏栒笑了笑并不作答。 “以后你若想在夜里找我,只管来就是。” 桑遥面带纠结地摇了摇头。 “无妨,大不了让他们说几句我这个做主子的贪睡起不来床,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2.3 三、 山上来了不速之客。 远远看见正和苏栒相谈甚欢的宁遇,桑遥停住了脚步。 “忽然不是很想看见他。”目光对上转头看向他们的程远,桑遥建议,“我们可不可以拿了酒就跑?” “嗯?” 桑陌忙解释:“师父是说宁遇。” “宁公子和主上是朋友,每年都会聚几次……直接来山上倒是头一回。”程远安慰她,“要不你试着相信一下他不是来找你的?” “我尽量。” 虽然这样说,她还是在自己的位置上安稳坐下。 “好久不见两位。” 宁遇同他们问好,桑遥随便点点头算是回应,桑陌心中虽挣扎,面上却坚定延续师父的冷淡风格。 “真稀奇,这是生气了?怪我没把事情告诉你?”宁遇说,“看不出来你是会在乎这个的人。” 桑遥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没生气,就是很烦你。”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桑遥要不要解释一下?”宁遇笑眯眯地看着她,像在逗一只猫,“我可不想一直和你闹别扭,你说出来我又不会生气。” “……”桑遥权当没听到,捧起桌上的酒杯默默啜饮,目光又自然地落到苏栒身上。 准确地说,是他的手腕。 都两个月了,她想。什么伤会好得那么慢。 “酒还淡吗?”苏栒问。 “还好,比之前甜。” “可合你胃口?” “嗯。” “那我让程远把剩下几坛封好给你带上。” “嗯……嗯?”她茫然地摇头,“去哪儿?” “夏天就要结束了,你不走难道还一直待在别人家么?” 桑遥瞥了宁遇一眼,没吭声。 “我过几天要去郑国办事,顺道把你带去。马上到兰园选花魁的日子了,你可以先把喜欢的挑走。” “宁公子。”狠狠呛了一口酒的桑陌连忙开口,“师父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子,你不至于忘了吧。” “没忘,可姑娘买来又不是非要做些什么,摆在家里看看也不错。” “不想去。”桑遥静静看着苏栒的面容,像在欣赏春天第一棵开花的树,“苏栒,我能不能跟着你?” 此言一出,满座寂然。 宁遇不动声色地饮下一杯酒,眼中却一瞬间褪去所有情绪,像个美丽的玻璃珠子。 桑遥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起的话,那一双曾装过广阔天地无数色彩的眸中只剩下一个人。 苏栒对她笑了下,“好。” 桑遥又坐了一会儿,就告辞回房间补觉。 半日后,宁遇前来告别。 “感觉怎么样?” 无需解释。 “很好,也有很多事弄不明白。”桑遥露出一个软软的笑容,像枝头新长出的青青新叶。 “你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他,还是不知道该怎样去喜欢他?” “都有。” “苏栒他想要什么人喜欢上他的时候总能成功,但你不必因此看轻自己的感情。” “我不会。” “你跟着他,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嗯。” “我知道你有主意,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无所谓,其实完全是个一意孤行不听劝的人,无论大事小事。”宁遇无奈,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只好为她留一条路,“反正什么时候想走了就联系我吧,无论我落魄到什么地步,保你们两个还是可以的。” “我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好成这样了,你要为我考虑至此。” “怎么,疑心病犯了?还是你觉得自己不值得?” “我姑且认为你不是在让我做选择。” “行了。”和她呆在一起宁遇叹气的频率都变高了,“只是我朋友不多,你勉强算一个。” 桑遥蓦然想起同程远在马车上的对话。 原来如此。她想。 桑遥认为自己懂得了一些东西,可又说不清,就像被雨水滋润的土地也说不出水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却知道没有它就不会有生命。 宁遇走后不久,淅淅沥沥的雨水落下,敲打着悬挂在屋檐下的护花铃。 桑遥想起一个姑娘。她曾陪她看过一场雨,在兰园。她名叫向苒——这是她的原名,至于她在兰园被叫做什么,桑遥一点印象都没有。 向苒是个舞姬,卖艺不卖身的那种,被桑遥点了名带到房中时整个人惊魂未定。最后是程远撤了房中催情的香料,又安慰了她几句向苒才紧张地在桌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打量起桑遥来。 桑遥不带表情的时候颇为吓人,就算她只是拈起向苒的一缕头发,在指尖捻了捻,美艳舞姬的身体依旧立刻僵硬了起来。 躲在房梁上的桑陌此刻心情比向苒还要忐忑。 但最终她也只是整个人缩进向苒怀里,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像回到主人怀抱的小猫。向苒嗅见她身上熟悉的花香,渐渐放松下来,试探着抚上少女异常柔软的额发,轻声道:“你喜欢梨花吗?” 桑遥微微偏头躲开她的手,闭上双眼不让那瞬间的杀意外露。 向苒只当她是倔强,不愿被当做孩子,笑道:“我有个弟弟,比你大几岁,小时候总喜欢这么粘着我,不抓着我的手便睡不安稳。”她的眼中有了怀念的色彩。桑遥从不知道往事会令一个人变得温柔。 “他也喜欢梨花,常去酒窖偷酒喝,每每被发现了都要挨父亲一顿打,可从不长记性。他说要效仿陶渊明做梨花仙人,不用摘花换酒,自己就能酿。” “然后呢?” “后来我犯了错,对不住他,对不住所有人,就离开家来这里跳舞。” “你今年几岁?” “二十八。” “你弟弟呢?” “他小我三岁,已经二十五了。” “我以后要去很多地方,如果遇见他,要替你向他问好吗?” 向苒想了一会儿,“你帮我看看他过得好不好。如果好,就什么都别说,如若不然,拜托你请他喝一杯酒。” “好。”桑遥说,“他叫什么名字?” “向陵。” 后来又说了什么已然记不清,只是那姑娘的怀抱很香很软,像是晒过太阳的青草地。 但听到嘈嘈急雨打在屋顶上的声音时,她还是行至窗前,望着青翠远山发起呆来。向苒取来一件外袍给她披上,“天气还没完全转暖,小心着凉。”桑遥觉得有些热,但还是没说什么。 走之前她在向苒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我看人们都对喜欢的女孩这样做。” “这是要对心上人做的。”向苒眼中闪着水光,“何况我早已不再年轻。” “还好吧,我觉得。”桑遥说,“如果是一个人的话,年轻或年老都是自己的经历,没什么值得惋惜的。如果有人陪,那么能一起变得不再年轻也挺好的。” 这大概是桑遥有生以来对外人说过的最温情的一句话了。 但她忘性很大,很快把这个人、这件事抛在脑后。 如今也只是想到了而已。桑遥抬头看看灰暗的天空,像要走进一首诗中一样走进雨里。 最后程远见到的,就是捂着眼睛蹲在院中,长发披散活像只水鬼的楚桑遥。 桑遥听见他的脚步声,抬起一张湿漉漉的脸庞,看着他微笑。 程远无话可说。 “我在练功。” 桑遥把遮住视线的湿发拨到脑后,站起身,慢慢向屋内走去。 “好。” 程远等桑遥沐浴完,换上干衣服后,又旁观师徒二人对于头发是否需要擦干这个问题平和地争执了半炷香的时间,最后忍无可忍从桑陌手上抢过面巾,“我来帮你擦?” “为什么你来我就会同意?” “我好歹也在兰园呆了几年,伺候人的本事不能不会。” “……”两个人向他投出同情的目光,桑遥好歹收敛些,桑陌显然已经开始搜肠刮肚的想安慰他了。程远头皮一阵发麻,连忙说道:“看会的,我真的只是个琴师!” 桑遥笑了笑,不再挣扎,乖乖坐在椅子上任由程远灵巧的手指为她梳理长发。 “你这么小就有白发了?”程远奇道,挑出那根银发仔细瞧了瞧,“要拔下来吗?” “随你。”桑遥不甚在意地答道,“你找我什么事?” “你不是要跟着主上吗,总得有个身份。主上让我来问问你,愿不愿意做我表妹。” “我没意见。桑陌怎么办?” “自然还是你的徒弟了。其实你们若能扮作姐弟最好,可他估计不会乐意的,对吧?”说着抬头看了一眼站在角落的桑陌,少年坚定点头,对他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怪是怪了些,但即便有人问起,你也能应付得了吧?” “谁没事干要问这个,烦不烦人。” “这样也不是不可以。刚才你和宁公子说话的时候我想了一会儿,你说的要跟着主上,大概就和现在这样差不多,住的近些,没事能说上几句话。但主上是不会对无用之人费心的,就凭你这身份,难保他不会想要……” 桑遥闭了眼睛,头微偏,将落在颈侧的几缕碎发拨开,慢条斯理道:“宁遇说就算了,怎么你也如此啰嗦。” “我是认真的。你自小跟着楚回那样的人,身边只有一个桑陌对你死心塌地,我……”他一时语塞,重重地叹气,“我怕你伤心。” “……谢谢。”桑遥抬眼看他,忍不住低笑出声,“楚回那样的人……我师父怎么啦,他虽不教我人情世故,却说过不能后悔,无论落到何种境地。苏栒骨子里是个冷血的人,而我薄情,他能不能伤到我还另说。” “你当真能将人看透么?凭什么?” “眼睛。其实我都是猜的,真要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信不信由你。” “没说不信你啊,别那么暴躁。”程远微笑注视着毫无多余表情的桑遥,天知道他是怎么把暴躁二字说出口的。 “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人不错。” “……嗯?” “字面意思,你是不是保了蔺城的命?” “你怎么知道?” “查到的,我们刚到南越的那几天你就在忙这个。” 程远不再多问,从桌上取了发带将长发束紧:“就不给你梳发髻了,反正等会儿还要睡下对吧?” “嗯。”一天睡八个时辰的楚桑遥毫无愧色地应道。 “我有个新任务,过两天就要离开青陆山。到时候山上就只有你们和主上了,你……”程远想了半天也想不到有什么可以嘱咐的,只能硬着头皮说了句,“把握机会。” 当天晚上桑遥很不客气地把这两人卖了,“他们都要我当心你,你名声这么差?” “他们的担忧不无道理。” “我应该当心你什么?” “当心我利用你的感情,或者欺骗你。” 桑遥嗤笑一声:“你骗不了我。而且我喜欢你,你认为的利用与我而言不过心甘情愿。再说你也不会放心真让我去做什么重要的事,以我的性子,能喜欢你多久,喜欢得多深连我自己都不敢担保。若是中途觉得不值当扭头走了,坏的还不是你的事。” 面对自我定位如此准确的桑遥,苏栒也无话可说,伸手欲取酒壶,却和正做着相同动作的桑遥碰到,被她顺势抓住手腕伤处,顿时痛得颤抖了下。 “这不是普通的伤。”桑遥把他的手拉得离自己近了些,低头轻嗅,鼻息浅浅落在他的手心。 “沉水术,你怎么会……”桑遥面色凝重起来。 “已经十年了。你师父说我这是在和阎王抢日子,能活到现在也该知足是不是?” 桑遥找回自己的平静,默不作声地看了他许久,然后把整只酒壶抓在手里,“依我之见,你还是别喝酒了。” “桑遥。” “嗯。” “宁遇给你带了几十坛梨花白来,你真的不用抢我这一壶。” 桑遥面不改色装没听见。她微微抬头,月亮在她长长的眼睫末端打出细碎的光。 苏栒不再同她计较,仰望着那一轮亘古不变的明月,无声笑开。 作为巫族秘术之一的沉水术,只有与之对应的桴冰阵可解,而布阵者的魂魄也会因此消亡,别说轮回,连成为孤魂野鬼的资格都没有。 而巫族人的灵魂天生不全,故此阵只有像桑遥与桑陌一样自行修习的人才能使用。 不知道楚回用了什么方法压制住它。 但桑遥清楚地记着,师父亲口告诉她,历史上记载中了沉水术的人最长只活到二十四岁。 楚桑陌震惊地看着他的师父。 “可……他今年已经二十一了吧,师父你换个人喜欢还来得及吗?” “你当换衣服吗……别瞎担心,我看过他的骨头,他会活得比你我都要长久。” 桑陌低着头陷入沉思。 “过几日苏栒要去拜访他的叔父,我们和他一起下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2.4 四、 泉州,怀王府。 “阿栒,近日又消瘦不少,可是下人照顾得不妥?” “多谢叔父关心,侄儿并无大碍。” 侍女将茶与点心摆在桌上后便无声退下,偌大院中只剩二人。 怀王苏淮约四十岁,从保养得宜的脸上就可看出此人大概是过了一辈子富贵无忧的日子,笑时连眼角皱纹都显得和蔼可亲。苏栒记得这个叔父在他们一群皇子中是最受欢迎的,无论怎么任性胡闹他都不会生气,还能变着花样来哄人开心,久之连最蛮横的五皇子都被他收得服帖,只有一个自小冷心冷情的苏栒不买他的账,苏淮却也不曾因此冷落了当年的小太子,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想着他……苏栒就更反感他了。直到他中了沉水术,每年夏冬两季都要前往青陆山,少年别扭的心性又磨砺平了,同苏淮的接触越来越多,才渐渐看清此人虽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单纯,却也没有苏栒认为的那么复杂。 “我送给叔父的东西,叔父可还满意?” “阿栒和我说话时还是一点都不含蓄啊。”苏栒拈起白瓷碟上一块雪白糕点送入口中,“这是用今春新开的梨花瓣制成的,那位姑娘想必会喜欢,你等会儿带些给她尝尝吧。” “叔父还是惯会用这些东西来哄人。” “因为他们都还是孩子。”苏淮浅笑着看他,“孩子即使长大也不会忘记小时候什么人给过他糖。” “他们之中将有一个人登上皇位。如果南越落在一个孩子手中,或许我能做的比现在更多。” “叔父。”苏栒放下手中的茶杯,“可否带我去祭拜夏将军?” 当年夏荷以通敌叛国的罪名死去,无人敢为他立墓,甚至夏家都将其从家谱除名,只有几个老友,知他秉性又信他赤诚之心,为他私立了牌位,每年寒食节偷偷为他上一炷香。 苏淮被触到心中隐痛,面上笑容淡下,“你既不是真心,就别去扰他清净了。” “叔父教训的是。” 这时他倒是乖巧了,仿佛刚才那个步步紧逼的人不姓苏名栒似的。 “这些年来真心待我好而无所求的人不多,叔父是其中一个。你不想做的事我自然不会勉强。我既遭此祸,生命便如蜉蝣般短暂脆弱,由己及人,便希望叔父可以活到看透的那一日从容赴死,今生方称得上圆满。” 苏淮不看他,也不说话,隐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这些年来都不见你身边有女子,她为何能得你青睐?” “叔父见了便知。不过她大约是会喜欢这糕点的,也没我这么油盐不进,叔父说不定能打听到些其他东西。” 苏栒沉默半晌后才微不可闻地叹出口气,“阿栒,你真的……还是学会照顾自己吧,本就不是长寿之人,又何苦要藏这么多事在心里呢?” “可是前阵子刚有人说过我会长命百岁,我很想相信她的话。”苏栒的眼中似有潺潺溪水流过,在光下显得异常温柔而可以信赖,往深了瞧却又有寂寂灰暗,想快要被燃尽耗空的木材中最后一粒火星即将熄灭,从此一颗心也被绝了生机。 没有人不会被这样美丽的绝望打动。 “叔父,你说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桑遥一下山就住进了泉州最有名的青楼。 “师父,”桑陌看着“雅弦楼”的招牌有些纠结,“你既然已经认定了苏栒,再来这种地方不好吧?” 没听到回答,环顾四周找师父,才发现她已经进去了。 成功地在二楼挑了个位置绝佳的雅间,桑遥一边温酒一边说,“宁遇估计已经把南越国内所有有名气的青楼都打点好了,他一丞相怎么对青楼那么熟悉呢?” “我也不知道,师父。”桑陌表示自己是无辜的。 “你说那个弹琵琶的姑娘怎样?”桑遥倚在阑干上,骨扇指着楼下某处,“胸不大,抱起来应该会比较舒服。” 桑陌看着那莫名觉得熟悉的背影,客观道:“是的,师父。” 第二天苏栒推开房门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模样清秀的白衣女子坐在榻上,桑遥枕在她腿上,阖着眼,一本摊开的书反扣在胸前,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女子一手执扇轻轻为她扇风,安神香气自炉中传出,弥漫在整个房间。 桑陌在外人面前装得好一副沉稳模样:“师父在休息。” 苏栒习以为常,笑而不语。 他和苏淮在窗边坐下,桑陌把桌上乱七八糟的酒坛酒壶酒杯收拾干净,又从柜中取出茶具交给苏栒,看了桑遥一眼便离开了房间。 苏淮出神了一会儿,直到苏栒将泡好的茶水放到他面前,才凑近对方低声问道:“故人之女?” “何不自己去问?” “……” “她会愿意同叔父聊聊她的师父。”苏栒温声说道。 “我听到了。”桑遥冷冷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她不知何时已坐起身,赤着脚向他们走来,脚踝上悬挂的银铃铛发出清脆响声,听来与普通的铃铛有所不同。在她的身后,白衣女子掩上房门离去。 “作为一个杀手,认识他的人未免太多了吧。” “人总要有过去。” “他不是寻常人。”桑遥说道,“如果人人都能从我身上看出师父的影子,那我前些年到底在纠结什么。” 苏栒曾从她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她对此的看法,“只缘身在此山中。何况这不是件好事?” “天知道。” 桑遥看向苏淮:“你叫什么名字?” 被告知后,仔细想了想,说:“师父不曾提过你。” “意料之中。” “你和他什么时候认识的?” “快三十年前吧,那时宁陆在南越做质子……你认识他,对吗?” “嗯。” “彼时楚回是个游历四方的医者,机缘巧合下救了宁陆一命,宁陆便以金钱相邀让他在府中住下。后来他得知楚回武功高强,便说以他那种性格应当去做杀手而非行医,楚回深以为然。” “不愧是我师父。” “楚回又在质子府中住了一段时间,帮宁陆做了不少事,当然都是要钱的。楚回是一把绝世好刀,但他只属于自己。我便是在那时认识他的。他长相俊美,说话做事与常人皆有所不同,年纪又与我相仿。我的皇长兄也是这个冷酷性子,对我们这些弟弟比父皇还要严厉,我心中怕他怕得要命,忽然碰上一个相似又不同的便拼命地凑上去想要亲近。后来宁陆回宁国登基掌权,楚回还留在南越,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关于他的传说一日日地增加。几年之后,他忽然找到我说有人出钱买我的命,我知道他连身怀六甲的妇人与尚在襁褓的婴儿都下得去手,我这点旧情又算得了什么,便也没有哀求。但他没有杀我,只向我要三千万两银子来买断我这条命,从此不接我的生意。那一天后,这个原本完全消失在我生活里的人却会常常出现,甚至在街上就可以迎面遇见,我总会请他去喝一杯酒,他没有拒绝过。”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师父好像很信任你……大概看出你不会害他。”桑遥若有所思,“我没说你是个好人,但再恶劣的人也不会对不起全世界。” “是吗,不过谁有能害到楚回呢?” “总听你们这样说,会让我以为我师父是个神而非杀手。”桑遥无语地看着对面莫名自信好像还有点骄傲的人。 “其实,也不一定不是。楚回身上有太多未解之谜,你对他的了解其实也并不多,不是吗?” 桑遥垂下目光,冷声道:“足够了。” “言归正传吧。我年少时曾有一好友,他比我年少,是个百年难遇的天才,然而慧极伤身,被他父亲送来南越养病我才有机会遇见他。当年他出征时我虽为南越皇子也想随他上战场,被母亲以命要挟最后还是没去成,也因此没能……见他最后一面。很久以后我再遇见楚回,忍不住同他说起此事,他告诉我人是宁陆请他去杀的。我就想雇他去杀宁陆,他没有答应,但说可以给他下慢性毒,我同意了。” “他退位后不久就死了吧。走得痛苦吗?” 苏淮半期待半悲哀地问道,桑遥觉得人真的是很奇怪。 “为什么问我?” “你们同宁遇关系如此密切,难道不是因为楚回和宁陆一直有联系?我了解宁陆,他于感情上从来都是鱼死网破的人,将他送去南越的先皇被他凌迟,而他生前最爱的小儿子宁休也被下了追杀令,若非宁遇手段强硬他早就下去陪宁陆了。只是你的师父太强他完全无法控制而已。即便如此他也会用尽办法使他在自己的视线内,楚回要带着你一起隐居就不可能完全和外界断开联系,势必需要一个人来为他沟通。” “……还好吧,死前挺痛苦的,死的时候很平静。师父不会虐杀。” “别小看楚回,他折磨人的手段三天三夜都说不尽。只是我没有要求而已。” “哦。” 苏淮忽然觉得嗓子干渴,有话想说却说不出,脑海中剩一片荒唐又荒芜的白。 苏栒适时地递上一杯尚有余温的茶。 想了那么多年的往事,原来三言两语便可说清。 在她无波无澜的目光中,似乎真的可以放下一切。 “你会射箭吗?我们来比一场。” 桑遥突然站起身,眼神有一瞬间变得锐利,像是注视着猎物的猛兽。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苏淮疑惑地点了点头。 怀王殿下午夜梦回想的都是夏将军葬身的那片战场,练功自然不曾懈怠,多年后终于成为可与之一战的人物,那人却已不在。以怀王的身份和他身后的势力,需要他亲自动手的场合几乎没有,聚会上偶尔会比武助兴也没人敢请他,故而寻常人根本不知道这养尊处优的王爷身上武功不弱。 苏栒不曾见桑遥展露过实力,知道此次机会难得,便留了心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可这人实在没什么多余的动作可以引人深思,她甚至都没有认真看靶,那一箭射得随意至极,却朝着苏淮的靶子飞去,在贯穿了留在上面的那支箭后死死地扎在靶心。 看出师父在刻意炫技的桑陌:“……师父好棒。” 苏栒深深地看着桑遥,少女给了他一个敷衍但意外灵动好看的笑。方才她拉开弓时,虽然时间很短,但他确实感觉到了风从四方聚来绕在她的身边,灌进她宽松的长袍。 御风之术。 苏淮爽朗笑道:“姑娘好箭术。” “我练了一辈子的箭,输给我不丢脸。”年方十七的楚桑遥这样说道。 “这是自然,毕竟名师出高徒。” “你还是别用我这水平去玷污师父的名声了。” “你是阿栒的朋友,又是故人之徒,便也算得上我的……”原本想说“后辈”的苏淮在看见少女挑眉的动作时生生卡住了,“朋友。以后遇到什么困难,有我可以帮忙的尽管开口。” “不必了。”桑遥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说道,“其实每个人都向往死亡。你活得不坏,为什么那么想死?” 苏淮心里早有准备,只怔了一瞬便笑问道:“楚回将相面之术教给你了?” 桑遥不置可否。 “人老了么,总是一边惜命一边又特别想死一回看看那是什么滋味。” “那当然不会好受。”桑遥轻声道,“可有些人只有去黄泉才能再见,我们又能怎么办。” “你又怎么知道去了黄泉就能真见得到?” “是啊。”桑遥与他对视,微微偏头,“我不知道。” 她无声地笑,眉眼像是被雾蒙住看不分明。 “别想了,人还是活着比较好。” 怀王邀请桑遥与桑陌去府上做客,半路桑陌想起件貌似挺重要的事。 “师父,你今晚不回去吃饭的事和秦姑娘说了吗?” 桑遥迟疑了一会儿,摇头道:“你快去。” “是,师父。”看见苏栒微微皱起的眉,桑陌心情大好地和两人告辞,翻身下了马车。 桑遥果然喜欢那梨花做的糕点,自顾自埋头吃喝全然不理会苏栒和苏淮在旁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自己。吃饱喝足后由苏栒送回雅弦楼。 “我刚才说的话,会妨碍你的计划吗?” 沉默着并肩走了一段路后,桑遥问道,头仍是低着的,声音也毫无起伏,苏栒看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情绪,这在他们的相处中是少见的。 “不会,你说的挺好。” “嗯。” “过几天我要去拜访一个朋友,你愿意同我一起来吗?” 话一出口,苏栒自己倒是愣了愣,而后看了桑遥一眼,眸色暗下来 桑遥干脆地拒绝:“不了,我懒。” “……” 苏栒脑中过了几套说辞,犹豫间却忽然想起某天晚上他们在院子里喝酒赏月,她忽然将酒杯举过头顶,吟了一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被问及为何将“三人”说成“三”时,她回答:“这样更孤单。”想了想又说道,“我没觉得孤单过,但偶尔会想像,读到这首诗的时候我一个人走在夜里的草原上,天边有轮明月而我腰间挂着一壶酒,我敬了他一杯,念出这句诗,最后一个字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当时想的是月亮和影子都不是人啊这是要骗谁。后来想通,没人的时候还能假装自己是被理解的,有人在的话连欺骗自己都难。” 想着想着就到了雅弦楼门前,眼看那人挥手道别就要走进去,苏栒叫住她:“等等。” 至少如果是她的话,他宁可坦诚。 “真的不愿来吗?可我想和你一起。” 桑遥闻言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在隐隐约约的丝竹声中对他说:“我看得出来很多事,比如苏淮很疼爱你,比如你虽然也很敬爱他,却想要他死。” “我不是不能理解或者不能接受这种做法,只是在想自己喜欢上这么个人会不会有点危险,说不定最后真要赔上这条命。我得好好想想到底值不值得。” “唉……遇见你以后我总是在想事情,好累。” “你也想要抛弃我吗?” 他几乎就要后退。 “没有,我不想,也做不到。”桑遥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平时不在一起的时候还能冷静下来想一想,可每次见你都觉得自己要栽在你手上了,整天整夜地想着,找个姑娘都与你相像,真是烦。” 苏栒不禁笑了,心上的石头被搬开一块,虽然对真正的解脱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但毕竟轻松了很多:“那你要来吗?” “嗯。”桑遥略有些不满道:“你都那么说了我还能怎么办。难得委婉一次,有点默契行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2.5 五、 其实在见到向陵的第一眼桑遥就想起来了。他的容貌同向苒有七八分相像,不同于他姐姐的艳丽明媚,当向陵身穿一套纯黑色长袍,墨色长发披散肩头,坐在船角闭目养神时,宁寂得像天边流云,山巅日照。而当他睁开眼,转头对他们笑时——桑遥表示如果不是已经有了苏栒她真的会冲上去。 “想去认识一下吗?”苏栒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楚桑遥毫不犹豫地跳上小船,落下时船身的摇晃几乎可以忽略——轻功只是基本修养,桑遥在美人面前总那么刻意。 “向陵。”桑遥还记得向苒的嘱托,“你这些年来过得还好么?” 身后的苏栒:“……” 向陵不慌不忙地反问:“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 “你若是过得好,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若是不好,我便请你喝一坛梨花白。” 俊美的年轻人笑了声,从身后取出一个酒坛,纤长素白的手指搭在坛沿:“多谢姑娘关心,我过得很好,这坛酒还是让我来请吧。” 美人美酒作伴,桑遥一点意见也没有,道过谢后捧着足有她手掌那么大的水晶杯低头啜饮,耳边是苏栒同向陵的交谈,讲的是她最无能为力的策论文章,因而她也懒得开口,颇为自得其乐地环顾四周,目光在远处山脉与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游移,最后落在青年如画眉眼上不动了。 半晌后,自以为脸皮够厚的向陵也有些受不住。少女的目光里没有爱慕或欣赏,仿佛只是因为他的脸适宜安放她的视线,感觉说不出的诡异。 “姑娘还有什么事么?” “没有。” “那你为何要一直看着我?” “你好看。” “……”向陵看了苏栒一眼,指着他说,“他不好看么?” 损友本质暴露。 但这祸水东引倒成功得很,桑遥斩钉截铁道:“比你好看。”脸上浮现出微微的笑意,“但看着你的时候我很平静,看他的时候不行。” “是吗,那你看着他的时候在想什么?” “很多。会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有人不喜欢他还要伤害他。想要带他回家,死了以后把我们的骨头打碎埋在家门口的梨树下。” 她认真回答向陵的问题,从头到尾没看过苏栒一眼。 “原来如此。”向陵觉得这姑娘真有意思,“眼光倒是不差,不过天底下倾慕苏公子的姑娘数不胜数,凭什么你就能带他回家?” “数不胜数。”桑遥挑眉,“有多少?” “仅次于我的倾慕者。” “你想多了。”桑遥说。 “如果他喜欢我就把人带回去,如果不喜欢就等人死了以后把骨头带回去。反正我都很喜欢。”她把杯中剩下的酒饮尽,“至于别人,与我无关。” “你看上去不像个深情的人。” 桑遥轻笑:“绝不是。” 向陵赞许道:“这样也好,执念过深于人于己都不是件好事。”说罢又抬眼望着她笑,明朗似山间清溪淙淙流淌,“桑遥如此年轻便已有这般感悟与气度,在下自愧不如,然问师从何处?” “穷人家的孩子请不起先生,我只跟表哥学着认字读书。”亏得她还记得自己的掩饰身份。 看着某穷人家孩子一身价值不菲的衣饰,向陵默然无语。 “既然如此,何不拜我为师?” “……” “我年长你十岁,你认我为兄也是可以的。” “……你是不是有病?” 年轻人的笑容绝称不上真诚,但依桑遥的眼光看去也并不虚伪。程远和苏栒的笑容是烙在脸上成了一张皮,除非真看上这人否则只能当幅画一样纯欣赏。向陵不一样,人们在看见他的笑容时总是忍不住也微笑起来,心肠柔软地一塌糊涂。 这大概就是所谓风流。 桑遥承认自己从来不能免俗。 “为什么想做我师父?”她难得温和地问。 “你的性子颇为讨我喜欢,想看看你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虽然让你自由地长大也是一种不坏的选择,终究还是觉得有点可惜。” “所以你想管教我?” “嗯,只有我能管教你。” “我说,你到底哪儿来的自信?” “自然是上天给的。”向陵道,“有时人即便付出许多努力得到一些东西,也要清楚那是上天恩赐,他什么时候想收走就会收走,所以还是尽早享受。” “嗯,你说得对。” 桑遥忽然转身,迅速地伸手摸了一下苏栒的脸。 然后她把手缩进袖子里,另一只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向陵。 在满船尴尬的气氛中后知后觉地解释道:“在上天收走之前,总不能碰都没碰过。” 三人分开时已是傍晚,桑遥和苏栒在岸上同向陵道别,看着他在,船头点上一盏莲花灯,小船摇摇晃晃地驶向江心,连带着他黑色的身影一起消失在夜色里。 “他成天在这江上漂着,你若不舍我明日再带你来。”苏栒对望着江面发呆的桑遥说道,“或者你自己来,他很愿意接待你。” 桑遥奇怪地看向他。苏栒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常,面庞染上淡淡的粉色,避开了她的视线。 “我来找他做什么?楼里姑娘还不够我看的么,再说我晕船。” “从郑国到南越你也是坐船来的,程远说你一切正常。” “……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种总是戳穿别人谎言的人呢?” “可是你真的很不会说谎。”苏栒无奈。 “……” “何况那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习惯。” “怎么我最近遇到的人都很想教训我的样子。” “都有谁?” “桑陌,程远,蔺城,宁遇,你,再加上未遂的向陵……”桑遥说得自己也有点懵,“我出山以后不就只见过你们这几个人吗?难道我真的那么顽劣?” 苏栒停下脚步,便落后她一段距离。桑遥发觉后也停下来转身去看他,见他正站在一个漆黑的巷口,前后皆是万家灯火,再往外走两步也是夜市上游人如织,可他偏偏停在一个任何光芒都抵达不了的地方兀自沉默着。 与之相反,桑遥停在一间大宅子门前,屋檐下的长明灯使她的脸庞在夜色中清晰可见。她明明没有在笑,望向他的目光却那么温柔安宁。 “你出山以后遇见这么多人,他们都待你很好。”苏栒问,“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好过他们了,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他不知道自己问出这话究竟是因为不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她。 可是有一件事已经容不得他再怀疑。 “我诗词歌赋统统不会,脾气比人品还坏,甚至还没有桑陌为你考虑得周到。”桑遥走向他,把他从黑暗的角落拉了出来,“你又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月光仿佛是暖的。 映在他们眼中。 苏栒低头看着她搭在自己腕上的手,仍是那可以轻易挣脱的力道。 他反握住她,十指相扣,不敢用力。 “我的体温已经算低了。”他说出一直以来的困惑,“怎么你的手比我还要冰?” “刚开始的时候师父不会照顾人。我从前总生病,药吃多了就会这样。”桑遥把语速放的很慢,借此来掩饰自己纷乱的心跳。 “桑遥。” “嗯?” “我搭着你的脉呢。” “^”还不许人偷偷开心一下了,“哦。” “你说桑陌……他怎么了?” “他去想办法治你的病了。”桑遥说,“少则一两个月,多则半年才能回来。” “……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我。” 苏栒沉默了一会儿:“那你现在是一个人住在雅弦楼?” “嗯。” 一路上苏栒都显得欲言又止,桑遥心知肚明。 所以她在雅弦楼门口问他:“你要和我一起住吗,反正我睡床下。” ……或者说,她自以为懂。 楚桑遥在某些事上总是有这理所当然的自信,其实这一点和向陵挺像。 “所以你们真的一个睡床上一个睡床下?”许久未见的程远问道,“这不像是主上会干的事。” “当然没有。”桑遥翻过一页书,头也不抬地回答道,“他住隔壁。” 程远摇摇头说:“没见过你们这样把青楼当客栈住的。” “让你长长见识。”桑遥笑道,“他去找向陵了,估计傍晚才能回来,不着急的话就在在这里等一会儿。” “走的时候我让你把握机会只是随口一说,你还真的一点都不含糊。”程远感慨道,“其实后来想想你们还挺合适的,但这也太快了吧。” 桑遥算算时间,“好像是,大概还有点别的因素,反正只要他喜欢我,其他的都可以以后再说。” “这样也好,毕竟其他的你也不一定会在意。”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你知道我这个人真的不是很聪明。” \"事关主上,我不可多说。\" “那就什么都别说了,我又没逼你。”桑遥说,“你也有你的追求和坚持,别为我犯戒,朋友不是这样的吧?” “不是。” “嗯,问你件事,怀王是不是死了?” “昨夜刚死的,你怎么会知道?” “一个姐姐刚才告诉我的。” 程远皱起眉。 “怎么死的?” “吞金自杀。” “那很痛苦啊。”她想起那个慈眉善目的男人和他府上的点心,估计以后是吃不到了,“如果只是想死的话,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死法呢?” 程远不答,他不能在桑遥面前说谎,但桑遥也不需要他回答,只扭头看向窗外,几片枯叶顺着风飘进屋内,旋转着落在地板上。 天气终于完全凉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2.6 六、 桑遥第二次遇见向陵时,他正在酒楼喝酒,看见桑遥从楼下经过,转腕将手中纸扇扔到她的面前,摆好表情等她抬头来个天雷勾地火的对望,结果那人拾起扇子,辨认出主人后往怀里一揣就要离开,向陵只得喊了她的名字。 “嗯?” “请你喝酒啊。”向陵摇了摇手中酒坛。 桑遥想想并无拒绝的理由,便转了方向走入酒楼,点了十坛梨花白。 “苏栒说你拿酒当水喝真是没冤枉你。” 如果这句勉强算是夸奖的话,下一句就像是在找茬了。 “先恭喜你抱得美人归。”向陵向她举起酒杯,“功劳得算我一份吧。” “扇子不还你了。” “那不过是我闲来无事做的小东西罢了,你能喜欢我自然开心。不过听说苏栒那样温和谦恭的人吃起醋来才最难哄,你真要……”调笑的话被一把扔到怀中的纸扇打断,向陵一折折地将扇面展平,听见对面那人不带情绪地说:“你很烦。” “你这是害羞了?” “……”桑遥对着他的笑脸无奈叹气,“只是不习惯有人同我开玩笑。” “你并不是古板严肃之人。” “大概因为我比较无趣,这样的话都接不上,于是也不喜欢听。” “我只是为了让你笑笑,并不想惹你不快,既然如此我们就正经一点好了。”向陵忽然收敛起脸上随性的笑把凌乱的衣襟理好,散乱在肩上的黑发也用发带束起,端正坐着的样子简直能够以假乱真。 桑遥很服气,敬了他一杯酒。 “当时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向陵问,“我确定我以前不曾见过你。” “苏栒说的,在去见你的路上。” “说起来他也很好奇这件事,之前还托我问你。” “如果他来问或许我会考虑说实话。”桑遥面不改色。 “我很疑惑你为什么会隐瞒这件事。”向陵正经不过三句话,单手撑着脑袋问道,“不太符合你的性格。” “确实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大事,所以你们也可以自己去查。反正你们已经为我省了很多事,见面从来不用自我介绍其实还挺方便的。”唇角勾起一个类似嘲讽的角度,却意外地使她整个人生动起来。 “生气了?” “不至于,何况你还请我喝酒了。” “那我再多请你几回,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可好?” “……为什么?” “因为去年春天以前,和你有关的任何事我都查不到。”向陵做悲伤状,“作为智囊型的人物,我感到十分挫败。” “我是问你为什么非要查我,我明明和你们这些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话要是让苏栒听到了,他得多伤心啊。” “……抱歉,把他忘了。” 很多话不知从何说起。向陵静静看着对面那人,话和表情都不算多,喝酒的动作基本没停下过,冷淡的模样看多了会让人怀疑那些笑容都是自己的幻觉。 不是错觉,这个人真的很容易让人为她操心。 向陵很想问问她,你到底为什么,能在明知危险也被许多人警告过后还义无反顾地靠近他,也走入局中。故事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深藏不露谋虑万千,自古以来在江山大业面前,从来没有她这种人的位置,或许最后连她自己都只能成为枯死的万古之一,被深深淹没埋藏在宝座下,再也回不了家。 到那时,他的真心或许才是最大的负累。 “苏栒还要忙一段时间,毕竟是他的亲叔父,至少这个月他都得待在怀王府了。” “嗯。” “程远又走了是吧?” “……嗯。” “雅弦楼的曲子还没听腻么?” “你想说什么?” “以后跟着我玩吧。” “我……”拒绝的话尚未说完就被青年打断,“你的酒我都请了,怎么样?” 桑遥无语:“是什么让你觉得我有这么穷?” 你自己说的。 她也想起来了,继续说道:“梨花白很便宜,你用这种一掷千金的口气说出来不会不好意思么?” “……”向陵把自己手上的酒坛递过去,“我喝的翠涛,一坛可以换一个酒窖的梨花白。” “还有你在山上喝的青陆酒,也是有价无市,听说苏栒酿了五六坛给你,如果你身上没有太大的利用价值的话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早就暗恋你了。那原料中有一种薄荷是从南疆传来的,极难养活,是中和冲突药性的上品,我向他讨了很久都没要到。” 桑遥依旧淡定:“穷人家的孩子没有见识,见谅。” 如果可以她真的想把这句话用到老。 “可我就是喜欢梨花白。”说这话时,她微微扬起下颔,小小的骄傲根本藏不住。 “我也喜欢,但这并不是你放弃其他美酒的理由啊,再说你喜欢苏栒不还是整日枕着姑娘的腿睡觉,一个道理。” “我只是喜欢美人陪着而已,其实她们的腿并没有枕头来得舒服,再说我从没睡着过。” “因为你和桑陌对睡眠环境的苛刻要求?不过到底是怎样的成长环境才能养成这种习惯啊。” 桑遥还是无法习惯一个陌生人对自己的生活如此了解,所以有那么一会儿她不愿开口。 “不过我还是认为你应该早日适应在床上睡觉,不然苏栒迟早会有意见的。”向陵笑道,“真诚的建议。” 此时此刻离桑遥真正摆脱那恼人的睡觉习惯,相隔时间并不算长,只不过那时苏栒恐怕更愿意看到她能继续像个杀手甚至尸体一样无声无息地躺在床底,他想叫醒她就要掀开床板,冷不防受了光线刺激的人会朝内侧翻身背对着他扯谎说等会儿就起来,这时候如果苏栒不继续叫她,哪怕就这样盯上她再久,她也可以坚持着即使睡不着也绝不起床的信念同他干耗。当然也有例外,如果桑遥睡的位置原本就比较靠内,翻身的时候头就会重重磕到墙壁,疼得她瞬间清醒,回到仰面朝天的平躺方式面无表情眼睛睁得很大但迷茫,以此来消化新的一天来自命运的暴击。桑陌的做法是守在旁边等她大概缓过来了以后再问她有无大碍,桑遥语气平平地回他一句没事然后终于起床。而苏栒则会笑着,伸手把她拉起拥在怀里,替她揉揉额头的伤,问她疼不疼。桑遥其实不太能理解这种把喜欢的人当做孩子宠的行为虽然她自己不知不觉也干了不少,所以她的回答总是自以为温和但生硬得要命,不过苏栒好像觉得她那副样子还挺可爱,笑得眉梢眼角都暖了,可以让半个南越未出阁的姑娘们都发疯。 只能说每一对恋人都有过很好的时候,他们的温柔那么真,即使在旁人的眼中只是寻常却也已耗尽心血,以后再也给不起。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向陵握着扇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说道:“你知道花朝节吗?” 桑遥十分适应这种转换话题的速度:“不知道。” “花朝节在每年的二月十五到十八日,人们在那一天会送花给好看的人,无论认识与否。” “你今年收了多少?” “大概有几车,不太清楚。”向陵比划道,“将军府的小姐送了我一棵樱花树,真的是直接扛到我面前给我的,根上的泥土还未清理干净。当时随从怀中已经满是鲜花只得我亲自将树扛回去。可是路上遇见大风,回到家以后花都落了。” “嗯。” “就算是这样我都没有邀请她和我一起去登山。” “那你就更不该邀请我。” “……为什么呢,你明明才见过程远几面就答应他潜入将军府,怎么到我这里就百般推辞?何况我只想带你到处走走。” “可我想不出答应你的理由。我不稀罕你的酒,要说美人的话楼里的姐姐们又香又软还能抱,可你只能拿来看。” 不香不软不能抱(最后一点存疑)的向陵感到有些忧伤:“其实你可以多发掘一些我其他优点。” “可是我懒。” “我不介意主动展示,但你得给我机会不是吗?” “你衣服上绣的是梨花吗?” 桑遥表示她真的不是在转移话题,虽然向陵接的无比自然而且还挺开心。 “是啊。”他把袖子内部翻出来给她看,“原本想用白色的,但绣出来不好看。” “黑色也不好看。” “嗯,不过反正绣在黑衣服上也看不出来。”向陵不知在骄傲个什么,“你怎么瞧出是梨花的?” “看得多了。” “可惜这个季节梨花都谢得差不多了。城外有座山上种了几百棵梨树,我一整个春天都住在那里。” “可惜什么,明年又不是不会开了。”桑遥向天空望去,几只大雁正在向南飞,“何况我们还有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2.7 七、 又一次醉酒后,桑遥昏天暗地地睡了整整两天。 在梦里闻到桂花粥的香气,下意识地叫了桑陌的名字,却听到另一个熟悉的、期盼了很久的声音轻轻地说:“他还没回来。” 她一只手撑起床板,露出一双眼,看见白衣男人又在煮茶,手边放着一个青瓷碗。 “你怎么总在喝茶,喝不腻的么?” “难道像你一样喝酒,就不怕老了以后生病?” 苏栒蹲下身,拨开她贴在额前的乱发,将手掌覆盖上他的额头。他的手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凉,可刚睡醒的桑遥身上十分温暖。 他提醒快要饿死过去的桑遥:“你太久没吃东西,如今只能先喝些粥,也不可以喝得太快,这一碗肯定是吃不饱的,过半个时辰他们会再送来。” “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刚到。吃东西的时候最好别说话,对身体不好,有什么想问的吃完再问也不迟,最近几天我都可以陪你。” “你瘦了,办丧事很麻烦吗?”桑遥扣住他的手腕,感觉比上次见他更硌手了。 “……”苏栒无奈地笑,“我只是吃不惯那里准备的食物。” “那你喜欢吃什么?” “说不上喜欢。因为沉水术的关系,我的忌口比较多,饭菜都要放冷了才能吃,油腻和荤腥大都沾不得,只能偶尔吃些鱼肉。” “那茶呢?” “喝凉的。” “……好苦。那你还成天在喝。” “已经习惯了。” 只要活着,没有什么生活是不能习惯的。 只要活着。 “那我也能习惯。” 苏栒愣了一会儿,只见桑遥终于低下头专心喝粥,他自己绝没有在别人用餐时说话的习惯,便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吃。桑遥平日看上去没什么仪态可言,但看桑陌就知道绝不是楚回的家教出了什么问题。不过这人吃饭的模样倒是意外地赏心悦目,动作其实和经过训练的世家小姐们差不多,可她们不会有桑遥这种冷淡的仿佛看透了也厌倦了历史的疲惫神情。原本她不说话自顾自喝酒时就会让人怀疑她整个人存在的真实性,但当行为变成平易近人的喝粥时却又莫名能使人安下心。 甚至产生了这就是家的错觉。 吃完饭以后楚桑遥原形毕露,没骨头似的瘫在椅子里。 “我刚才在桌上看到些药,是你做的?” “嗯。” “怎么忽然想起来做这个?” “前几天我醉酒被花瓶砸晕过去,向陵带我去看了大夫,大夫说我活得太空虚了,劝我找点事情做。” 苏栒眉头一皱,声音沉了下来:“刚才没看到,伤严重吗?” “不严重,已经好了。” 苏栒似乎有话要说,桑遥便看着他的眼睛等待。 青年与她对视了一会儿,有些懊恼地拿起茶杯,到了眼前才发现是空的。 “其实我没觉得疼,有些困罢了,睡一会儿就能好。” 苏栒脸色更差了:“那若是受了更重的伤呢?你就不怕自己一睡不醒?” 桑遥坐直了身子,手肘搭在桌上,思索着。 苏栒都能猜到她会说什么。 “桑陌不会一直在你身边,我也不行。” 她低着头使人看不清神情,这个动作若放在其他女子身上多少显得落寞可怜,但苏栒知道她只是因为刚睡醒,需要时间组织语言来回答他的话。 果然,这人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一般地笑了起来:“你不是把我当成处处需要人保护的女子了吧?” 她说:“虽然不太喜欢,但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他更好的说法。我师父不会教出一个废物来,无论她看上去有多像。” “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就像你只是担心我一样,我也仅仅是想让你放心罢了。” 苏栒想起近些日子以来的暗报:“你和向陵一直有联系?” 提起这个桑遥就发愁:“他总想带我出去。” “为什么不去?” “觉得你们之间的关系有些奇怪,我怕打乱你的节奏。” “没关系。”苏栒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这些事我自己能处理好,你想做什么都不用顾虑我。” “这有点难。”桑遥向后避开他的手,“别动,好几天没洗了。” “那些药是做给谁的?” 苏栒之前看到瓶底贴着的标签,而桑陌和桑遥自己身上的药瓶都是没有任何标记的。 “给程远的,你什么时候带过去给他吧,大部分是毒药,等我回头写张详细的用法给他。里面有瓶化尸水,告诉他稀释了再用,其余的就按我之前说的来,小心伤到自己,那东西无药可医。” 苏栒看了她一会儿:“你想走楚回的路吗?” “或许。你不喜欢?” “那很危险。” “我还没决定,顺其自然吧,其实以后就卖药或者兵器的可能性更大,做杀手太难了。” “你还会制兵器?”这是真的出乎意料了。 “我只会做弓箭,师父教东西会教得很彻底,桑陌学剑以前也学了两年铸剑,手艺还不错。不过我从学会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做过一把弓一支箭,说起来还挺惭愧。” 苏栒笑道,“你明明很骄傲有个能干的徒弟包办一切。” “嗯,我不否认。” “桑陌还要多久才回来?” “他现在在宁遇那里,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两三天就能回来,如果要回一趟家就说不好了。” “你似乎并不担心他。” “他担心我,每天都有信来,大概怕我真的喝死在那条路上都没人收尸。” “他担心得其实也没错。” “……所以我可以喝下一碗粥了吗,好饿。” “你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毛病?”桑遥面无表情的看着黑衣男人,“还是建议你去看一看,毕竟还年轻。但如果你想放弃治疗的话我也不介意预定你的骨头并送你一程。” “你拿走我骨头,想放在哪里?” 桑遥没想到向陵会这么问,一不留神说了实话:“埋在家门口的树下。” “那不是要留给苏栒的吗?就被我这么抢了会不会不太好。”向陵笑眯眯地说着,在头顶撑开一把紫竹伞。 “……其实我家树下埋的死人很多,不差你一个。” “果然有苏栒在你就会活泼很多啊,都会开玩笑了。” “一般来说我的话里只要涉及眼睛和骨头就不会是假的。” “原来如此,虽然骨头我看不出来,但你的眼睛真的很漂亮。” “……”桑遥也真的很不想回答。 落后两人几步的苏栒淡道:“再漂亮也是我的。” 桑遥回头看他,心中错愕,面上却不显。 向陵大笑:“苏公子很自觉啊。” “只是采取某些有效的手段及时制止你的废话而已。” “看到吗小姑娘,”向陵转向桑遥,一副万分惋惜的样子虽然在场没人知道他在惋惜什么,“你以后还会发现他更多的真面目。” 向陵对和桑遥一起去登山这件事抱有很深的执念,无论他自己怎么解释桑遥都坚定认为这是因为他从没被一个姑娘三番两次拒绝的关系并且不打算让他过早结束这难得的体验。这些日子以来向陵每隔几天就会来敲她房间的窗子,若桑遥不开窗他就直接踹开窗爬进来然后以修窗子的名义赖上更长的时间。偏偏又长了一张让人没法对他发脾气的脸,导致桑遥最近一见到向陵就忍不住损上他几句,可惜技术不过关,最后往往只能以单方面的沉默来结束对话。 苏栒从怀王府出来的第二天就收到了向陵寄来的请柬,邀请他携眷去登山赏景。 桑遥选择冷漠。 “想和我一起去吗?” 这句话里陷阱太多,桑遥没有回答。 “算是感谢他带你去治伤?” 桑遥笑笑:“当真?好吧。” 不怪向陵说她一句见色忘友虽然他自己貌似也只有色算不上什么友。 向陵身边很少出现小童,婢女之类的人,登山时连酒坛都是装在竹笼里自己背,仍然一身纯黑外衣,手腕上缠着条细细的银链,引得桑遥多看了好几眼。 “你戴起来也会好看,想试试吗?”向陵问。 桑遥牵着苏栒的手,假装自己一直在专心看路,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 向陵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忽然加快了脚步。 楚苏二人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葱茏树林中。 “……他想干什么?” 深知好友性格的苏栒说:“给我们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然后躲在某个地方偷听我们说话。” “呵。”桑遥冷笑,“他今年几岁?” “这种事他就算到了八十岁还是会做。” “我们要去山顶的凉亭会合对吧,你认路吗?” “嗯,跟着我走吧,不用管他。” 然后他们就迷路了。 在他们第三次经过一眼泉水时,苏栒停下脚步,轻笑了声,看向桑遥。 “幻术。”桑遥表情冷淡,“雕虫小技。” “你会破?” “不会。” “……”苏栒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那你知道些什么?” 桑遥坐在一块石头上,以摇摇欲坠的姿势盘起腿,用袖子擦了擦手上不知何时从树上摘下的梨子。 “其实破阵的方法很多,毁坏作为阵眼的物品是一种,法术高超些的直接画个咒破了的也有,但最常见的还是找到正确的路径走出去,这被称为解阵,一般没有法术的人都这么做,否则就只能等它自动消散了。”桑遥举起手中吃了一半的梨子说,“就它来看,这阵法可以维持的时间不会超过三个月。” “那你会解吗?” “你再早个五年来问我我一定会。”桑遥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把梨核往身后扔去,“现在勉强可以吧,先试试。” 她拔出腰间匕首,催动内力在石头上刻下一个复杂的圆形图腾。 苏栒观察了一会儿,不确定地说:“这是你的姓吗?” “嗯。”桑遥收起匕首,拍干净手上的石屑后拉着苏栒往前走,“正好趁此机会给你普及一下。学习法术的人要么有巫族血统,要么从小服药重塑血骨……也有像我师父那种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掌握这种能力的,但真的太少了。一般有家族传承的法术师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图腾和独特的阵法,我师父本来是没有的,只要实力强大即便是几个基础的幻术也完全够用,毕竟天下法术师就算加上南疆巫族还是凤毛麟角。但是收了我和桑陌以后……估计是我们实在太弱,他就自己设计了这个图腾和一些实用的阵法,其中有一种可以破除幻术,据说应用范围很广,我就尝试一下。呃,我们现在是往北走对吧,走了多少路程了?” 苏栒说出一个数字。 “走过头了,抱歉。”桑遥干巴巴地说,“不能转身,我们往后退几步。” 等退到合适的位置,桑遥又用匕首在最近的树上刻下图腾,苏栒站在一边静静看着。 “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你可以唱首歌给我听。” 苏栒不知道该不该当真。 “以前都是我站在一边看桑陌布阵,然后我嫌无聊让他唱歌给我听,唱的不好还要罚抄书。” “……” “你对这座山熟悉吗?” “还好,小时候和叔父来过很多次,后来向陵也总拖着我来。” “等我布好阵,我们去看看这山上那些地方有明显变化的,阵眼可能就在附近。” “阵眼不该藏得比较深吗?” “嗯……这个幻术的名字叫做幻林,很直观吧就是在山里用的,它的阵眼可以是任何植物,不像其他的幻术的阵眼物品比较单一,这是它的优势所在。但劣势也很突出。首先它的效果取决于山的范围和布阵者的法术强弱,这是座大山,而且他显然缺少一个好老师,很多地方做得十分生硬——连我的幻林阵都不会让人连续三次走到同一个地方。幻林阵的特点决定了它不能改变整座山而只是把一些通路改成死路罢了。听说从前巫族人会用这个来占卜,把野兽关进不完整的幻林阵中,它是有可能把死路撞成活路的,这被认为是大吉之兆,如果哪一位王占卜出这个结果那他的位置就是无可撼动的,不过我和桑陌都觉得应该把那只野兽供起来以后遇到什么重大选择的时候让它去求个签毕竟运气那么好。但我们最好还是不要指望这个。在法术不足以覆盖全山的情况下,法力会自然地向阵眼集中,布阵者控制不了,所以那里应该是变化最大的。” 苏栒发现手上有点事情做的桑遥好像话会变多。 “那只要把区域内的植物都杀死不就行了?” “啊……”桑遥好像从来没想过这种方法,“理论上说是可以的,但不好随便杀生吧。” “……” 不是觉得这样不好,就苏栒对她的了解来说,这种话似乎不该从桑遥口中说出。 好像楚家人就不该懂得慈悲。 桑遥没发现苏栒的异常:“何况你要怎么杀死它们?” 苏栒从怀中取出一打火折子。 “……你来爬山为什么要带这个?” “昨天向陵托我去买的,还没给他。” 桑遥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其实我不大喜欢……” “那就算了。”苏栒迅速将火折子收起。他大概想明白了,桑遥从小在山里长大,植物在她眼中恐怕比人类更像生命。“我们总能出去的。” 桑遥笑了:“我觉得布阵者没真的想要你的命。幻林阵最忌讳的就是把人困在熟悉的山中,他要是把你往某座不知名的深山老林里一扔,你又完全不会解阵,可能就以为是普通的迷路了。幻阵里的食物都不能随便吃因为你根本不会知道自己吃的到底是梨子还是石头……不过这个我认得出来,你要是饿了我给你摘水果。” “你似乎断定是我熟悉之人布下的阵。” “嗯。法术师在幻阵中可以感受到布阵者的情绪,要我描述的话……”桑遥艰难地措辞,“说不上来,好复杂,谁没事对着一个陌生人想这么多。” “你说得有理。” “怎么样,猜得到是谁吗?” “嗯。” “向陵他……” “一定不知情,否则他不会把你牵扯进来。” “听上去真是有情有义。” “他性格如此,你可以放心与他交往。” 桑遥抬头看看渐暗的天色:“天要黑了,今晚怎么办?” “我知道这附近有可以住一晚的山洞,但现在这种情形下不一定找得到。” “先去试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2.8 八、 作为一个山洞,它干净整洁得过了头。 桑遥盯着角落里的干柴和火石无语。 苏栒在石头上摸了满手的灰,为她解惑:“向陵偶尔会来这里睡觉,应该是他留下的。” “他之前说自己睡船上。” “嗯。向陵没有自己的房子,除了青楼就是去各种山洞,凉亭,船舱甚至树上过夜。” “难怪雅弦楼的老板和他很熟的样子。” “那里应该算是他的地方。”苏栒背对着她生火,故而桑遥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语气温和一如往常,“但很快就要易主了。” “哦。那他岂不是要有更多时间来烦我了?” “我没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桑遥坐在靠近洞口的位置吹着冷风,苏栒生好火后在她身边坐下。 “不冷吗?” 桑遥摇头:“你是不是也不能靠近火焰?” “是。” “我原本就比较喜欢冷一些的地方。” 苏栒避开这个话题:“这样的环境你睡得着吗?” “或许。”她打量了一下洞内,“一晚不睡也没什么。” “那我陪你说话好了。” “一直都是我在说。” “你想我说什么?” “说你能说的。” 苏栒把她身边的一些较大的石头都捡起来丢开。这件事他像是做了很久,桑遥在一旁看着,不知是在等待还是单纯地欣赏这人做每一件事时的模样。 “十年前我十一岁,是南越太子。父皇的宠妃乐正氏在我和母亲身上施了沉水术,她自己遭反噬而死。父皇通过宁陆找到了楚回,但他也没有治愈的办法,只给我配了几年的药,说如果药吃完了他还没有来找我,就可以开始准备后事了。 “父皇以此为理由开始打压巫族势力。母后不久就去世了,而我被封了齐王远去柳州。你也知道……到后来只有叔父还在与我交往。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他死了,我不能说不难过。” 他将声音放的又低又轻,“我把夏将军的牌位带回来了,以后的寒食节替他祭拜。那些证据已经交给宁遇,他能比我更好地利用它们,到时候夏荷会拿回他应得的名誉。”苏栒深深地叹息,“除此之外,我没有什么再能为他做的。” 桑遥抱着膝盖,歪着脑袋想。 “你可以找程远探讨一下经验。劝人的话我只会几句,除去当时和苏淮说的都告诉他了。” “你那些话,不是劝他自断生路的么?” “因人而异。我当年就纯粹当故事听的。”桑遥耸耸肩,“何况你不是想不开的人。” “嗯?” “喜欢上我以后就立刻告诉我了,完全不隐藏,跟我一路货色。” “那么,是我幸运。” “程远说我们进展太快了。” “你怎么回答他的?” “不记得。” “桑陌呢,你告诉他了吗?” “嗯,他没什么意见,就问我以后再直呼你的名字会不会不尊重还有要不要回山上成婚。”桑遥微笑,“他想得比我还多,好像很盼着我嫁人一样。” “你想过吗?关于以后的事。” “不是说了要带你回家,但你或许不愿意,那我就这么跟着你呗,等你死后或者我死后骨头回去就行了。”桑遥说,“我小时候觉得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师父就在梨树下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楚桑遥埋骨处,有一段时间晚上经常被噩梦吓醒就会跑到外面抱着它,很快就能平静下来。长大后觉得这实在太傻了就原地挖个坑把石碑埋了起来,但想好了有一天我的骨头会代替它埋在那里,只能是那里,否则我宁可被挫骨扬灰。” 苏栒看着她,眼底倒映月光。 “那石碑上还能再刻下一个名字吗?” “……看来你是想死后由我带你回去了。”桑遥轻轻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闻见清淡的香气,可能是某种独特的香料也可能只是茶香,和他一样让人喜欢。 “那块大概不行,不过我可以做一块新的。我们的墓碑当然要我亲手来刻。” “楚桑遥。” 苏栒叫了她的名字。 “你愿意嫁给我吗?” 桑遥毫不犹豫:“不。” 拒绝完后其他的感情才慢慢浮现出来,但鉴于她已经拒绝了,也不太好意思开心。 “为什么?” “我不想嫁人。”她抬起头来与苏栒对视,男人的眼睛很美,如果换成别人有这样一双眼,一定会激发她努力隐藏的属于恶的天性,然后她就会把它们挖出来。可是当那个人变成苏栒,她只想好好保护他,不让他受自己曾受过的苦。 “我没什么亲人,也不强求你生育,以后你依旧自由。” “……” “把青陆山作为聘礼送给你呢?” “……” “为你酿一辈子的酒可好?” 桑遥缓慢而慎重地开口:“我一直无法完全相信你。” “我知道,你做得对,我会辜负人的真心。但我很喜欢你,这是真的。你总能看出人的谎言,愿意赌一把吗?” 其实你又何尝不是在赌呢?桑遥心想,棋错一着就可能丢了性命的人又不是我。 反正她从来不是个考虑长远的人。 “好。” 男人的气息忽然近了。苏栒连呼吸都是凉的,这一回确凿是茶香了。她终于不再胡思乱想。 吻,简单的嘴唇相触,像握着一只幼猫毛茸茸软趴趴的爪子。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给出这样的形容,因为楚桑遥实在不是个热爱小动物的人,尤其讨厌包括蝴蝶在内的一切昆虫,这也是促使她最初投身制毒学习的原因之一。她曾经也不喜欢猫,觉得它们过于温暖柔软的皮毛令她毛骨悚然,而现在……她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下唇,换来一个更加细致深入的吻,于此道上过于生涩的桑遥还有空胡乱想着,其实猫那副没骨头,懒散,嚣张和警惕的样子,都还蛮对她的胃口。 “师父其实是关心我的,以前看不出来,蔺城问起时我还答不上。如今想想,他真的待我很好。” “怎么忽然想到这个?” “刚才不是聊到墓碑吗。还有家门前那棵梨树,那时候我眼睛瞎了害怕得整晚不敢睡,师父就让我靠着树干,施法刮了一夜的风,我听着风声和叶子的声音才停住不哭。这样过了三四个月,师父的药配好了,我知道自己有了复明的希望晚上才终于可以睡下。” “你的眼睛为什么会……” “配毒药的时候失手了。说起来那还是我自己发明的第一种毒药,结果我成了唯一一个中毒者。” “后来不再用了吗?” “我不能接触它,甚至闻到都不行。” “因为会复发?”得到肯定的答案后,苏栒不知想到了什么,看向桑遥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那还治得好么?” “最初中毒的时候,吃半年的药就能好。第一次复发后细心照料个几年也能痊愈。若是再复发就无药可救。”桑遥感慨地望着暗下来的天空,“连师父也说蓝棋做得好,这个名字我也想了很久才决定下来。就这样没用了,真的是很可惜。” “被楚回称赞么,那想来不会是一般的毒药。” “那是自然,灵感来自于我的一次噩梦。我在药里施了一个法术,会对中毒者的神智造成伤害……是这么说吗?就是感知出现偏差吧 ,比如你把手伸进火堆里却感觉刺骨严寒,站在平地却觉得自己要深陷进泥沼。只剩听觉是正常的,所以那时候桑陌会对我说上一整天的话,师父虽然话少,晚上也会给我讲一讲从前在山外经历的事。” 一滴泪直愣愣地落在她的手背上。 苏栒还来不及反应,却见桑遥笑着擦了擦眼睛:“没事,那时候哭太惨,前几年想到偶尔会掉几滴眼泪,现在,可能是想师父了。” 男人将她的右手包裹在自己掌心,低着头不说话。 “你有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配其他的毒药。” 苏栒摇头。 桑遥感觉到这人情绪不太对,用另一只手安慰地拍拍他的背:“别难过,已经过去很久了。要不是为了公平起见我才不会把这样的陈年旧事拿出来说,多丢脸啊。” “我现在可以照顾好自己……别看现在是桑陌一直在忙,其实那些事我也会做,只是太懒罢了。我已经长大了,没有人可以随便伤害我。” “你也一样。我们现在过得很好,不用为已经过去的事情再悲伤。” 苏栒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你不是说劝人的话已经说完了吗?” “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 桑遥面上冷冷的,不像刚刚回忆着痛苦往事掉泪也不像在安慰人,但眼里有一点笑意像在闪光。 “虽然这件事过去了,但我一辈子怕。从前我问师父若入了尘世被情爱纠缠要如何选择,他说,不强人所难,也不能回头。然后他说我自己心里也有个答案。” “我想了想,告诉他,如果有一日因爱生恨,兵刃相见,那人砍去我手脚或要了我的命,我都可以原谅,但他不能碰我的眼睛,否则我会追杀他到天涯海角。” 说这话时,她漆黑的瞳孔中似有鬼火跳动。 苏栒一时移不开目光。 桑遥平淡道:“我从不相信看不见的东西。如果我瞎了,就杀掉害我的人,躲进深山老林过下半辈子,本来想自杀,可估计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放弃生命,只能这么煎熬过几十年……这样想想真的把那人千刀万剐才解气啊。” “那我呢,如果你瞎了,就不要我了是吗?” “嗯,到时候就算我抓着你的手都无法相信你是真的……桑陌倒是可以,但他或许活不到那时,何况我也不想拖累他。” “他不会同意离开你。” “当然,可我是师父,他要听话。而且那是我的愿望,桑陌从来不会让我失望。” “我不是你的徒弟,你没法让我听话。” “嗯?” “如果你的眼睛受了伤,即便是绑我也要让你留下,直到你好起来。” 只要你不恨我。 “其实我们可以期盼一下这件事不会发生。”桑遥轻轻勾起嘴角,对他笑,“若有朝一日我们真的走到那种地步,你能不碰我的眼睛吗?” 心上忽然传来坠落感。 苏栒最终还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说:“相信我。” “好。” 桑遥将手掌贴上他的面颊:“你不困吗,走了一天?” “休息吧。”她轻轻笑,“到了明天就会好的,我保证。” 桑遥缩在迎风的角落装睡。 她自己不睡没关系,总不能真的拉着苏栒聊一晚上。 等到那人的呼吸渐渐放缓,她才睁开眼睛,收敛起全部气息,轻手轻脚地凑近苏淮,就这朦胧月光看了不知多久。 最后无声叹息,把脸埋进手心。 苏栒醒来的时候桑遥已经不在山洞中。顺着被刻意留下的痕迹找到了一块平坦的高地,足有三四人高的巨石立在中央,而桑遥坐在石头上看着日出,背影伶仃,像棋盘中唯一的一颗棋子。 苏栒用了一点巧劲攀上巨石,坐在她身边。 “怎么弄成这副样子?”苏栒取下她发间的碎叶,闻见淡淡的血腥味,手指不禁颤抖了下。 “昨天晚上去看阵,摔断了腿。” 苏栒早就注意到她不自然弯曲着的右腿,抿紧了唇好一会儿没开口。 “很疼吗?” “我有药。可惜对法术伤害没有用,不然早就给你了。” “你怎么上来的?” 怕什么来什么。 说实话很有可能被骂。桑遥抬起头望着天空:“这山上的动物都不见了,好安静。” “……是。”苏栒无奈,“那我抱你走?” 还是没逃过。 桑遥犹豫片刻说了实话:“不行,再折腾一下腿可能会废。” 联想一下之前在路上看到的痕迹,大概能想象这人昨晚拖着一条伤腿干了什么事。苏栒的脸色更差了。 “别生气。”桑遥捏捏他的脸,“我已经通知桑陌了,他马上就会来救我们。这幻林阵也可以交给他。” 苏栒坚持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对她笑了。他把桑遥的手握在掌心:“怎么通知的?” “一个小法术。而且我受了伤他会有感觉的。” “你们似乎不是寻常的师徒。” “确实有些不同。”桑遥丝毫没有意识到苏栒的内心挣扎,有些感慨地回忆道,“桑陌是我在山里捡到的,这本身就是件怪事,师父亲自布下了阵法,只有特定的人才能进来。我觉得他和我有缘,就把他收为徒弟,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当时我已经三岁了,开始学习认字、法术和辨认草药。一想到以后还有更多的东西要学我就头疼,于是想收个徒弟替我学。桑陌刚来的时候一直生病,病了大概有半年多,我就只照顾了他那段时间,等到他大概懂事一点后就开始照顾我,师父也专心教他不怎么管我了……差点被他们两个惯成废人,还好没有。” 苏栒在心里叹息,谁要听你讲这个啊…… 他抿了抿唇:“桑陌确实待你很好。” “其实我也对他很好的,你们没看出来而已。” “信任。”苏栒说,“从你看他的眼神就知道。” “嗯,我相信他胜过相信自己。” 刚刚因为信任问题而求婚被拒的苏栒:“……” “忽然有些不甘心,我还有机会吗?” 桑遥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诚实道:“没有,就算当年我捡到的是你也不可能完全相信你的,还会好好和师父学本事以保证自己不会被你打败。” “……你打败我还需要学什么?” 桑遥定定地看着他,眨眨眼:“不过那样的话我们就要师徒□□了啊……” “……” “我刚才不是在夸桑陌,他其实可傻了。” “……” “师父,家丑不可外扬啊。” 一个青色的身影自他们身后的林中走出。 桑遥头也不回地说,声音懒洋洋的。 “他是我们的家人。” 愉快地把监督师父服药的时候任务交给苏栒后,桑陌一边往桑遥的伤腿上敷药一边啰嗦:“师父我不是和你说过很多回了吗,一般的伤药和解毒的药都得随身携带,这次你知道通知我赶过来做的不错,可你不能因为知道我要来就吃了药然后到处乱跑,这种傻事你做了多少次事后的苦还不够受的吗怎么一点记性不长呢,我不担保每次都能把你治好,还好现在有苏栒在多个人管着你我也能放心一点。对了,我寄来的信师父有好几封都没有回,是不是喝醉睡太久了,我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总可以一个人喝酒喝得那么起劲。” 桑遥从中挑了一句话回答:“连摔断腿都治不好出去不要说是我徒弟。” “……是,师父。” “而且我哪有一直让你治伤,绝对不超过五次,还都是等药效过去疼晕了才让你来的不然我自己也能处理好。” “可我怎么觉得你总在受伤?” 桑遥理直气壮:“成天山里山外跑的那个又不是我,我为什么会受伤?” 无论是服软还是医术都很擅长的桑陌从容道:“对不起师父我错了。” 苏栒抓着药瓶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幻林阵已破。桑遥的做法其实是管用的,但她疏于练习画错了图腾的一个部分,经桑陌修正后才起效。 “布阵者就在山顶,你可能想见他一面。”桑陌对苏栒说,“师父需要回去休息。” “不行,他需要人陪着。” 苏栒将手掌覆盖上她的额头,安慰道:“没事的,剩下的我自己能解决。” “那个布阵者现在一定很郁闷,费那么大功夫困你结果只摔断了我的腿。” “这都不算伤害我?你还想怎么样。” “……好了你去吧,早点回来。” 凉亭中,紫衣男人正在擦拭自己的佩剑。 看见苏栒,他冷笑了一声:“苏公子好手段。” 苏栒语气冰冷:“你就不怕我死在里面?” “你早就发现了我留下的线索,不动声色只是为了试探那女子的深浅罢了。怎么样,得到你要的答案了吗?” “轮不到你来问我,乐正谦。” “是,主上。”男人走向苏栒。他比苏栒高大得多,深色皮肤上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疤,一双深紫色的瞳孔让人联想起有着同样鲜艳色彩的毒蛇。 “决定好了?” “这并非我能决定的。” “说说你的想法。” “巫族人不相信巧合,一切都是龙神的安排。”乐正谦微微屈身,“你是龙神为我选的主人。” “那我叔父呢?” “怀王是我自己选的主人,而你杀死了他。” “我已经看到你的不满了,现在把它藏好。” “是。” 乐正谦深深低下头。 苏栒将一个白瓷瓶递到他的眼前:“喝下去。” 乐正谦毫不犹豫地接过瓶子,将其中乌黑的液体一饮而尽。 腹中立刻产生剧烈绞痛,乐正谦竭力将话说得完整:“才刚接手银骨就这么沉不住气么?” “只是希望以后你我之前可以多一点信赖罢了。”苏栒捏着放在袖中的一张纸,犹豫一会儿还是决定把瓶子洗干净后再贴回去。 “你此番举动除了考验我的能力外,不过是为了替叔父报仇,他当年把你从父皇手中救下又扶植你到如此地位,你这样做并不奇怪,我也没打算责罚你。” 乐正谦自小便会忍疼,年仅十二岁时就可以在大理寺重刑下既隐瞒了兄长的下落让他顺利回南疆重新培植势力,又守住了巫族的骄傲不曾求饶一句,日后受再重的伤也是面不改色,仿佛被割开剜去的只是披在身上的一层铁皮。这样一个人,如今却在毒药作用下痛得冷汗直流。 “既然不怪罪,主上这又是在做什么?” 苏栒不回答他的问题,只道:“你叫我主上,是因为程远他们都这么叫?叔父确实说过死后把银骨交给我差遣,但我似乎还没有承认你们吧?” “……齐王殿下。” 苏栒拍了拍他的肩:“我是在你体内种了毒,却没打算现在要你的命。这毒来自南疆,改了一些配方只是为了让你不能随便破解,其余特性还是一样,不用我再多说。” “会疼是因为我多加了一份萘果,再过两三个时辰就能好。至于原因……和你一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5章 2.9 九、 “师兄,你的身体当真已经无碍,不需要我去找大夫来看看吗?”向陵担忧地问。 “不用,这毒只要定期服用解药就不会对身体造成损伤。”乐正谦不屑道,“这种控制人的做法真是庸俗得很,亏得我还期待了很久齐王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来对付我。” 向陵决定说句公道话:“师兄,这种事手段如何不重要管用就行,我倒觉得他把你们两个的关系看得很透彻。你留在郑国一为报恩二为报仇,等苏栒登上皇位自然不会再为他所用。他得不到你的忠心,有没有足以利诱你的东西,用这种方法勉强维持合作是最合理的行为了……再说他是诸侯王,阴谋诡计玩的好就够了,你非要他在毒药上弄出新花样会不会要求太多。” 乐正谦瞧了他一会儿,扭开脑袋承认:“职业病。” 向陵:“……” “你让我去查的那个图腾,”向陵咳了一声,说道,“查不到,不属于任何一个家族。至于桑遥,今年三月左右他们去宁皇宫时带了一个木箱,里面的东西暂时还没查到,我回头去催催他们。” “他们两人的来历我大概能猜到一些。”乐正谦说,“你和他们保持交流,别太刻意。” “苏栒不是真要……” “谁知道,但如果我的猜测是真的,就算他不动手,我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桑陌握着刻刀的手一顿,“苏栒有妹妹?” “嗯,今年才十岁,应该也是个美人。” 看着低头沉思的徒弟,桑遥伸长了手去捅他的腰:“别分心。” “是,师父。”桑遥继续他在拐杖上雕花的工作。 “他妹妹也中了沉水术,从出生起就被封在青陆山冰泉底的寒玉棺里,每年冬季最冷的那几天会醒过来,时间不是很确定,所以苏栒一般整个冬天都会待在青陆山。” 今年因为苏淮的死已经耽搁了不少日子,苏栒在陪了桑遥几天后几乎只能连夜赶路,而腿脚不便需要轻拿轻放的楚某人只能留在泉州了。 “你这回去宁遇那里找到了什么吗?” “没有,那一整箱都是关于制药的,师父你不是说当时乱七八糟的什么都塞了些进去吗,我才想去碰碰运气的。” “谁知道呢。那你打算回家吗?” “可能,不过师父,你记不记得师公曾说,如果中术者的魂魄不稳定的话可以用离魂术为他换一具身体。” 桑遥在心中算了算:“可以尝试……你现在去追他还来得及。” 桑陌不答,放下刻刀,用湿布擦干手上的木屑,倒了一杯茶给桑遥。 桑遥皱眉:“怎么连你也让我喝茶了?” “让师父稳定一下情绪,你现在真的不能再喝酒,会加重伤势。” “那你要看着我喝掉?” “师父可以睡觉,吃饭的时候再叫你,其他时间保证不打扰。” “桑陌你最近好像不太听话。” “是师父先受伤的。”桑陌努力严厉,“除此以外我哪件事忤逆你了?” 正当桑遥板起面孔准备说些什么来巩固和腿骨一起摔断的师父的威严时,房间里响起了敲门声。 向陵只用他的扇子象征性地在门上扣了两下,就毫不见外地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苏栒已经澄清过他们两个人被困在山中的事完全是乐正谦利用了向陵幼稚的做法后一手完成的。桑遥从来就没生气过,欣欣然接受了他拿来赔罪的好酒,于是原本就对他不满的桑陌如今更是不想看见他。可是孝顺的徒弟表示自己不能让师父为难,所以在看见向陵的黑袍时他匆匆交代桑遥一句“不要喝酒”就跳窗跑了。 向陵看着桑陌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弯唇笑道:“你徒弟蛮可爱的。” “嗯。” 当这对师徒站在一起时,人们往往会下意识地忽略桑陌的存在,虽然真正的本事都在他身上,但桑遥继承了楚回的神态与气质,原本就够引人注目,何况他一直致力于隐藏气息做师父乖巧的小徒弟。向陵明明没见过桑陌几次,却总喜欢在她面前不痛不痒地夸上他几句,而这恰好也是桑遥为数不多的完全不设防的领域,一身炸毛都能在那瞬间被顺好……这大概也是桑陌讨厌向陵的原因之一。 “我上回说的事你考虑好了吗?” “什么事啊……月蚀会?”桑遥喝了一口被捧在手中许久,已经冷掉的茶,“不去。” “为什么?” “不是说过了,这个活动的名字很糟蹋月亮。” 所谓月蚀会,是指泉州一个地下赌场开设的一种赌局,简单来说就是让奴隶们互相厮杀,看官们来赌最后活下来的那个是谁,其实普通得很。但钱总能化腐朽为神奇。那家赌场财大气粗,将地下三层全部打通作为打斗场所,上场的奴隶也大多是容貌姣好的白衫少年。向陵说老板是在通过撕毁美丽来追求悲剧境界,而桑遥对此的看法只有两个字。 “变态。” “人总是得正视自己的内心不是么?何况月蚀会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如果你看上了某个少年,向老板支付押在他身上的筹码后就可以带他回家。”向陵笑得一派天真,“这玩法不是很适合你吗?再说你箭法那么好,我都能想象你背着弓箭冲进场中直接把他扛起来逃跑的场景了,苏栒知道后脸色得有多精彩。” “这倒是我会干的事。”桑遥不在意地说,“不过苏栒哪会有什么意见,没发现我现在还住在雅弦楼?” 向陵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确定对方不是在开玩笑后,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是我的心胸太狭窄吗,还是你们两个的相处真的太不同寻常?” 最后桑遥还是同意了,并且直到那一天结束桑陌问起时她都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同意。 地下赌场向来都有一个雅致的名字。它叫作七枫楼。 除此之外桑遥记得住的东西实在不多。她从未这样近距离地面对人类的疯狂。她平静地看着那一张张扭曲陌生的脸,欣喜若狂,愤怒绝望。她又想起楚回那张没有表情的,很久不在她的记忆中出现的脸,是一轮不悲不喜的月。桑遥知道自己始终是和那个离去的人站在一起的,于是那些丑陋的脸在她眼中都变成泛起波澜的水面。 “都是白骨,寂静,美丽,像冬天一样冷漠的白骨。”她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赌场地面是圆形结构,看台紧贴墙壁,高出地面一尺左右。 由于带着一个自强不息不让人抱的残疾人,当他们到达地下三层时,比赛已经开始了。 在她艰难地为自己的伤腿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安放后,抬起头来看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一个瘦弱的孩子被他的对手拧断了腕骨。 习惯性地想拧自己手腕的桑遥:“……” “怎么样,想下注吗?”向陵随手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放在右手边的银色托盘上。黑衣侍者从暗处走出,恭敬递上今日出场的奴隶名单。 桑遥摇头:“不用了。” “今日的奴隶中有没有姓楚的?”向陵将手搭在下颔想了一会儿,问侍者。 桑遥和桑陌都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有一人,名叫楚临,今年十二岁,倒数第二个上场。” 向陵微微一笑:“长得怎么样?” 侍者也笑:“七枫楼的人您还信不过?” “那就他了。你下去拿壶翠涛酒来。” “是。” 扭头对上桑遥复杂的眼神,向陵给出了充分的理由:“我们对这样的打斗都没兴趣,总得给自己找点乐趣不是么?用你的姓讨个吉利嘛,要是真赢了钱分你一半?” 桑遥依旧划得一手好重点:“都没兴趣……还带我来?” “主要是想看你上场抢人,但万一没有你看得上的我们也不能白来这一趟……”向陵无辜地睁着一双桃花眼,“你说呢?” “……” 桑遥决定把注意力放回场中。 在他们谈话的这段时间内,之前看到的两个人都死了,此刻留在场上等着下一个人上台的是个少女,不会超过十五岁,身上衣服只沾了些对手的血迹,一双碧色的眸子正狠狠地盯在桑遥脸上,背脊挺得笔直。 “她看我干什么?” “或许因为你是这里唯一一个女子。” “所以呢?” “看你有人疼爱可自己却要在这里苦苦求生,觉得不公平吧。” 桑遥很迷茫:“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向陵对他微笑:“不知道呢。” 少女武功不弱,一招一式都有迹可循,向陵淡淡说了一句:“谁把武当的小姑娘卖到这种地方来了。” “桑遥啊,我们挑的人可能会输。这里的出场顺序是根据容貌来的,楚临的武功可能比不过这人。” “哦。”桑遥满不在意,“我又没下注。何况这种打法,打不死也要累死,她就算武功再好又能撑过几个人。” 话音刚落,那少女就把对手头朝下摔了出去,而她自己已经明显体力不支,急促地大口呼吸着,额角流下的血液顺着脸庞流下像朱砂绘出的一枝梅花。 一阵风吹过,烛影晃动,跳跃火焰后是被命染红的白衣。 的确很美。 桑遥有一瞬间的恍惚,清醒过来以后……还是觉得好变态。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楚临出现的时候,桑遥几乎是立刻被他吸引了目光。 “……”向陵已经无聊地开始玩扇子了,“你喜欢这样的?” 楚临的容貌确实算是上乘,但放在美人堆里也并不算特别。 “认真看。”桑遥撑起脑袋身体微微前倾,眼角含了几分笑,让平时见惯她冷淡慵懒模样的向陵觉得很新鲜。 楚临的身形很巧妙,但力道不足。过了几个莽撞的对手后,被一个少年抓着后脑勺按到了地上。 楚桑遥向徒弟伸出手,桑陌会意,把刚组装好的弓箭递上去,扶着师父站起来。 桑遥拉满弓,念着一段咒。 青色光芒像蛇一样绕在箭头。 那只黑色长箭穿过少年的头颅,把一个男人的衣袖钉在了对面的墙壁上。 向陵是这片寂静中唯一一个还在笑的人。 “就知道你不会按着规矩来。” 桑遥拒绝了桑陌的搀扶,自己拄着拐杖走近楚临。 每当有人死后,会有黑衣侍者来对场地进行简单的清理,但血迹一时半会儿是清理不了的。虽然脚底没有粘稠的不适感,但还是有种走在死人堆上的感觉。 说不上恶心,但总不会舒服。 桑遥在楚临身边站了一会儿。少年勉强睁开眼睛看她。 她在看见他的瞳孔的那一刻笑了出来。 桑遥不顾及自己雪白的外袍,盘腿坐在地上。她从怀中里取出一个玉瓶,撕了一截袖子下来用瓶中液体浸湿,擦拭少年眼睛四周的皮肤。 “你的眼睛很漂亮,虽然比不上苏栒,但也够用了。” “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你做我的手下,用新的名字和身份重新生活,只要不太伤天害理想干什么都可以。而当我需要你的眼睛时,你把它给我” “同意吗?” 楚临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眼前的人是他唯一的生路。 即使有什么阴谋与陷阱……也比现在死去的好。 他艰难地点头。 桑遥看上去很开心,两手托着腮问道:“想要什么名字?” “不说话我就随便取了,别后悔。” “楚辞。辞别的辞。” “好在寓意,你喜欢吗?” “……桑陌他晕过去了。” “是的师父,而且如果再不送去医治可能会死。” “那你先带他回去吧,我处理一下这边的事。” “呃,师父,向陵应该已经……”桑遥指着他们身后的青年。向陵正向他们挥舞着一个碧色的六芒星挂坠,看桑遥终于注意到自己,就把挂坠扔了过来。 桑遥伸手接住。 先前不知藏在哪个角落的侍者走到楚临身边,从他后脑处拔出了一根银针。 虽然是从人脑中拔出,却光洁如新。 桑遥微眯了眼:“很巧妙的法术。” “不敢在姑娘面前班门弄斧。”侍者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墙上的黑箭,同样是不带一丝血迹。 “没什么,不想清洗而已。桑陌,等会儿记得拿回来,做箭很麻烦的。” 负责弓箭制作全部流程的桑陌只当师父是体恤自己,开开心心地去回收箭矢了。 这边桑遥已经慢悠悠地走向了看台边的向陵,年轻人对她微笑:“戏我看痛快了,自然要付账。不用谢我。” “谢你救他一命,钱会给你的。”桑遥说,“我是不是太松懈了,连那种致命的东西都没感觉到。” 七枫楼为了防止奴隶逃跑,会在他们后脑插入银针,离开一定距离就会导致血液流动紊乱。轻则是死,若奴隶本身有武功会有爆体而亡的风险,到时候还会危及旁人性命。 “不是什么技术,是个很小的法术。银针入脑不难但很麻烦,一个人要花至少一炷香时间还要保证被扎针的人不能乱动。如果每个奴隶都有的话……也太麻烦了吧。” “嗯……谁让人家有钱呢。” “……”好有道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6章 2.10 十、 楚辞醒时身边只有桑陌。 少年对他微笑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楚辞怔怔地看着他。 “救你的是我师父,她还在睡,等她醒了会来看你。” “谢谢你们。” “各取所需而已,不用客气。” “你们是什么人?” 桑陌想了一会儿,说道:“你能不能问得具体一点?” “……”楚辞也不知道自己该问些什么,微低了头。 “我和师父在游历四方。” “嗯。” 桑陌把煎好的药端给他,闻着气味都是苦的。他正想着要怎么劝这小孩喝下去,结果人家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喝完了。 喝完后用袖口擦去嘴角残留的药汁,忽然想起这衣服不是自己的,有些畏惧地看着眼前人。 桑陌还在想着下次怎么用楚辞当例子劝自家怕苦不肯喝药的师父,没注意到他的情绪。他从柜子里取了两个雕花木盒给楚辞,告诉他是伤药,每日沐浴后涂抹,运转内功有助于药效发挥。 “我不会内功。”楚辞轻声说。 “可你轻功不错。” “楼里身体比较瘦弱的奴隶都会被要求学习轻功,不然打斗会很无趣。” “这样。”桑陌想摸一摸他的额头,伸出的手却顿在半空。 师父看中的人,是不是不好随便碰。 楚辞只当对方是嫌弃自己,委屈得眼眶都红了:“公子,我……没有被人碰过,要送上场的奴隶可能会被挑走,一定要干净的。” 桑陌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人误会了。 “我没这么想,你别担心。” 为了证明,桑陌还轻轻地抱了他一下。少年的身体单薄得可怜,使他想起了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不如你拜我为师吧。” 楚辞震惊地看向他。 “但是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我师父。” “为什么?” “如果你是我的徒弟,她不会再要你的眼睛。” “那你为什么还要收我为徒?” 桑陌凑近,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被打扰了睡眠的桑遥很暴躁。 向陵兴致勃勃地催她。 “那小孩儿在隔壁,桑陌陪着他。” “小孩儿?他就比你小两岁。” “嗯,你现在就可以去告诉他。” “这么急着赶我走啊,我们都两天没见了你都不想我的吗?” “……”桑遥不带表情地说,“想打你。” “别误会,我可没有和苏栒抢人的胆子。不过有些地方等他回来了就没法带你去了,所以要珍惜时间嘛。” “大冬天的为什么不在家睡觉要整天出去乱跑?” “……大概因为我们都没有可以随便睡上二十个时辰的本事,无聊了只能出去。” “好吧,原谅你。” 向陵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平时就这么在屋子里待着不闷吗?以前还能见你出门买酒,自从小徒弟回来以后就再也没在外面看见过你。” “不闷啊,我没事做的时候就下去听姐姐们弹琴唱曲,偶尔也会看书。” “嗯……就算什么都不做,我也可以盯着屋里随便什么东西看一整天,脑袋里空空荡荡的很舒服。” “你好像很习惯这种生活。” “无所事事躺着等死?是,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 但小时候望的从来都是那片天空。蓝色的,很少有云飘过,从来不下大雨所以也没有乌云密布的时候。那时也睡很多,但不想睡的话就不会困。她时常在草原走上几天几夜,根本感觉不到时间在流逝。 山里只有桑陌不是这样过的。他对生活的热情常常让楚桑遥和楚回感到不解。他认真学习一切本领,为自己的每一点进步而欣喜,细心呵护草药,经常出山去看外面的世界,收集一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他时常会给桑遥讲些故事,桑遥是没什么兴趣但她宠徒弟,所以都会认真听了当然转眼忘了。她一直觉得桑陌这样是不对的,他们是楚回教出来的孩子,怎么能和外面的人一样呢。但她也没有和桑陌说过你不要再出去了,不要再那么肆意地大笑了,不要再试图说笑话来逗我开心了,不要再想着带我一起离开了。 桑陌的转变是在一瞬间的,忽然他就成为了现在这个处处照料事事迁就的好徒弟。桑遥起初还不明白,直到她能看见人的骨头。 真是残忍,她明明还没学会怎么去珍惜一个人。 桑遥先是用欣赏的眼光看了楚辞一会儿,然后转头对向陵说:“还是佩服我自己的眼光。” “是不错。” 桑遥摸摸他的头:“抱歉晚了一点,因为你的表情一直不太好,让我一时无法判断。” “谢谢你们。” “不要谢我,我们是平等交易。”桑遥认真说着,“你总不希望我到时候取了你的眼睛还要对你道谢吧。” “……是。” “你以后想和我们一起走,还是我找个地方给你安家?” “我不知道。” “我也还没想好……桑陌,你怎么看?” “师父决定就好。” “……”我能决定还问你? 两人无言对视片刻,向陵开口:“不如问问他自己怎样想?” 桑遥于是看向楚辞,慢吞吞地说:“你要是想跟着我,我大概……一定没法照顾你,可能偶尔还会有一些事情需要你去做,比如买酒买书传信之类的,还有可能遇上一些危险。要是想留下来的话我们会给你住处和钱,有事再联系。有其他想做的就告诉我,读书经商做官什么的……只要不太过分,我能帮则帮。” 楚辞一时反应不过来:“你待我这样好,就是想要我的眼睛吗?” “以防万一。我自然是更喜欢自己这一双,但若真有那么一天,你就是救了我一命。”她说,“我如今只是在为了保命而提前准备。你不用觉得过意不去,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楚辞对上眼前人淡淡的目光,好像漂浮在一片弥漫雾气的荷塘上,听着阵阵蛙声。夏夜如此寂静。 他小心翼翼地说:“我想回宁国……虽然大家都死了,但我答应了妹妹一定会回去的。” “好。我的朋友会照看你。” “我一定会保管好这双眼睛……希望您今生没有用到它的机会。” “嗯。” 冬至过后几天,宁遇派来接楚辞的人抵达泉州。 绿衣女子踏着昨夜新雪走向她:“楚大人,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白萝。” 桑遥缩在椅子里小口喝酒,风从敞开的窗子吹进来,把桌上的书翻得哗哗作响。 白萝想起去年在宁陆的宅子里见到的楚桑遥,因为吃不惯食物而迅速清瘦下去,原本合身的衣服都变得松松垮垮,风灌进去时整个人都显得孤单了起来。她好像很喜欢雪,也很有耐性,在树下或院墙下一站就是几个时辰。桑陌在她身边撑着伞。两个人都不说话,也没人敢去打扰他们。 白萝是宁遇安排在宁陆身边的人,因此比别人更关注这对师徒。每当得了空闲就会到处去找他们的身影,找到了也就在远处看着,像在欣赏一次日出。那一段时间她可以什么都不想,心里也空空的没有任何情绪。她想这才是真正的安静。 白萝本以为她们之间不会再有交集,直到那天桑遥忽然转头,对着藏在树后的白萝笑了一下。白萝红着脸小跑上前去介绍自己,她们就算是认识了。 那之后桑遥经常来看白萝煎药,桑陌没有再跟着她。桑遥抱着一坛酒席地而坐,依旧不说话,也不怎么看煎药的人。白萝在旁人面前也是个沉默寡言的模样,但对着桑遥却有很多话想说。她一直以为桑遥没有认真听过,自己也觉得能这样坐在一起就知足了,然而她在白萝生辰那天送了她一根白玉簪。 两人的话题无非就是宁家兄弟,白萝毫不避讳地同她聊着宁休的黑历史。傻皇帝背着亲哥跑出去找暗礼,宁遇派的人全程暗中跟随,不知道帮他解决了多少杀手和强盗还得负责在他迷路的时候装作热心村民给他指路。好不容易,小姑娘懂事地谢过同僚后就直接把他塞上了回程的马车,宁休难过得差点哭出来,忍了一路,结果还是哭湿了宁遇的新朝服,被他新账旧账一并罚了三百遍的抄书,直到白萝奉命出发的那天才从藏书阁出来,托她将自己新烧的酒杯带给桑遥。 桑遥毫不意外,那的确是她认识的两个人能干出来的事。 她笑得呛了口酒:“所以暗礼对宁休没什么想法么?” “那倒没有,但暗礼是别国的探子,王爷可以为了皇上不动她,却不可能真准了他们的婚事。” “这样。”桑遥说,“宁休知道?” “嗯。” “暗礼呢?知道自己暴露了么?” “是。” 桑遥皱眉,又觉得有些好笑。 白萝终于要说正事:“王爷有些话,希望楚大人能听一听。” 桑遥把玩着宁休做的酒杯,灰蓝的颜色深深浅浅很不均匀,但形状做得不错,大小也很合适,正好能够攥在手心。 “你想说的事与苏栒有关吧。” “嗯。”白萝恭敬地呈上一个蓝色锦囊,“还没有恭喜大人成亲。我为大人从护国寺求了签,祝大人……一路平安。” 桑遥接过后捏了捏,犹豫片刻还是说了:“你要是信这些,下次我给你画一张就好。” 白萝右脸颊显出一个小酒窝:“谢大人。” “齐王与怀王之间的交易,大人或许已经猜出了一些。” “我知道苏栒想让他自尽。向陵认识苏淮,也与那日将我困在山中的人关系匪浅。”桑遥的身子缩在椅子里,目光落在酒中,“其他的我就没问了不清楚了,也没打算问,他大约不会告诉我。” “那大人没想过去查一查吗?” 白萝知道桑遥并非不会用这些手段,毕竟当初刚来燕城时桑陌就将程远每日的行动都调查得清清楚楚,而那时还仅仅是出于好奇与对蔺城的一点点牵挂。 桑遥当然想过,桑陌也劝过她几回,但她心里对这件事隐隐有些排斥,大约是奇奇怪怪的故事看多了,总觉得有些事做了,他们目前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就会被破坏。桑遥其实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所谓,她知道自己如此坦白的不信任让苏栒难过了,可她也确实嗅到了那人身上的危险气息,每一次靠近,拥抱,肌肤相亲,脑子里都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喊着快跑,不跑会死的。 可她又真的舍不得。对那人的欲望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在草原上迷路了整整七天后看见来接她的楚回与桑陌时,不顾自己满身伤痕只想跑向他们。那是她第一次在草原见到野兽,师父说他们来自她的内心。从此她时常与它们打架,争夺一具新鲜尸体,或是全无道理的你死我活。她还是懒得学本事,有时提剑有时拉弓,大多数时候什么也不带,赤手空拳面对野兽的獠牙——这样的打斗才是他们存在的意义。渐渐的,草原上的野兽越来越少,桑遥也觉得自己的内心一日空过一日,但空也是另一个意义上的丰富,桑遥自己感到很满足。 时隔多年,终于有人成为她心里的野兽。可这一次她害怕他跑走,甚至不敢对他拉开弓。 “所以师父,白萝最后告诉你什么了吗?”桑陌小心翼翼地揣摩着师父的脸色,虽然和平时一样没什么表情,但他就是觉得她在难过。 “十年前,苏栒是南越太子,被他父亲的妃子施了沉水术,然后到泉州青陆山养病。”桑遥说,“这是他之前告诉我的。” “嗯。” “他没说的是,那妃子有两个儿子,事发后长子苏和成功逃到南疆,次子苏谦被大理寺抓住关进狱中,判了连罪,秋后问斩。” “苏淮偷偷把他救了出来,易名为乐正谦送到故友门下拜师学艺,三年前他回来替苏淮掌管银骨。” “银骨?那个江湖帮派?” 桑遥抬眸:“你知道?” “略有耳闻,近几年势力扩张得很厉害。”桑陌回想那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看不大出来。” “苏淮以前就不怎么管事,都是几个下属在打理。向陵也是他们的人。” 桑遥说着说着开始折腾自己的手腕:“她讲了很多,苏栒的父亲那部分大概就是……他为了送自己喜爱的孩子登上太子之位顺便打压巫族,利用妃子的嫉妒心把皇后和她一起铲除了。” “苏栒打算篡位,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需要苏淮的支持。”桑遥抿唇,像是不知如何开口,“苏淮说他死后会将银骨交给他,而且必须是自杀,还有特定方式,否则银骨就会被乐正谦带去南疆。” 桑陌挠头,忽然明白了桑遥迟疑的原因:“我想不明白……” 桑遥晃了晃杯子里的酒,一手托着脑袋:“我也想不明白他们在折腾什么。” “但是白萝确实没说谎,除非宁遇告诉她时就是假的而她相信了。”桑遥取出一张用过的符纸丢在桌上,“他没有。” 桑陌立即去搭桑遥的脉,再看自家师父仿佛哪里都带点虚弱:“师父这个可以交给我的……” 桑遥捏他的脸,让他没法说话:“乖,先别说这些。我们谈正事。你觉得苏栒为什么不帮他?” 桑陌还被捏着脸没法出声。 “我查不出来人的想法。”桑遥带上一点笑,但并不显得愉快,“但是我问了另一件事。苏淮知道苏栒中了沉水术。” “他真的会帮助一个命不久矣的人篡位吗?” 她放开徒弟,把酒坛抱在怀里。 “你现在想的,也是我想的。” 桑陌微微低头,慢慢地揉着自己被捏红的脸。 “但是这都没关系。”她歪着头,眼神柔软,深处却像掺着绝望的火。 “楚桑陌,你回家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7章 2.11 十一、 走是不可能走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走的。 虽然没有明确说过,但桑陌一直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们不会分开,直到他离世。而桑遥会活下去,以自己期望的方式死去。 再一起被埋在梨树下。 人生可以有很多选择,但绝对不包括离开师父独自回家。 好在桑遥也没有逼他,只是要求他待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所以桑陌大多数时候只能待在雅弦楼陪师父吃吃喝喝。 但其实也并非全无正事可做,桑遥把白萝为自己求的符取出来,用朱砂绘了个简单的祈福咒,让桑陌随身带着。 他们两人之间的羁绊过深,因此与将来命数有关的咒语与法术都无法在对方身上起效。护国寺的老僧在修炼上自然不如他们,画出的符却能起到一定的掩饰作用。 白萝见到了楚辞,却没有立刻带他离开。一则是因为在南越还有些事情要办,带着个孩子并不方便,二则是想等着桑遥把答应她的护身符画好可以一起带走。她其实不信那些,只不过想留一些桑遥亲手给的东西在身边。当年那支白玉簪在一次任务中被摔坏了,她一怒之下提前杀了任务目标,落得一身伤,还险些被宁遇处死。可当他看到白萝死死攥在手中的半支簪子时还是放过了她。 宁休在他们这些暗卫中有着极好的人缘,说起话来也直接:“你为何如此在意她?” 当时白萝没想出结果,但如今若要她回答,大约是因为桑遥是她从小就想要成为的样子,安静、自由而强大 她想要从星星上讨一点光来,这样未来的路再怎么难走,至少不会感到绝望。 桑遥如果知道了这件事,心情想必会很复杂。 但白萝没打算让她知道。 桑陌不能离开自家师父,买酒买书的活自然就落到了楚辞头上。 小少年看起来一副青涩的模样,那些在风月场里摸爬滚打见惯了世面的姐姐们一看见楚辞红着脸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着“姐姐你今天真好看”,都恨不得把他拉进怀里当场认儿子。 然而楚辞实则完全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羞涩。他很懂得使用自己的优势,恰到好处的乖巧与真诚,甚至还有美色。 桑陌以为这是他在七枫楼里待久了养成的习惯,特地去告诉楚辞现在他想做什么都可以不用讨好任何人,少年说他只是想被人喜欢。 他说到自己的母亲,那是个风尘女子,被兄长卖到那种最低级的妓馆中,来的客人也多是贩夫走卒之类。母亲是馆里最漂亮的姑娘,怀上他与妹妹时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老鸨寄希望于她腹中胎儿,这才破格准许她将孩子生下。而他和妹妹都没有令她失望。 楚辞十岁那年,母亲一把火烧了那里,在阁楼上向下望,大声嘱咐他好好保护妹妹。可一向早熟冷静的姑娘泣不成声,跪下来求兄长让她随母亲一起走。他无法拒绝她,只得松开了她的手,看那蓝衣姑娘被大火吞噬。 而他流浪多年,被奴隶贩子抓去,又在机缘巧合下为桑遥所救。 桑陌问:“听起来没有什么好事,那你为什么还要回去?” “可那毕竟还是我的家乡。我的母亲与妹妹都在那里,我想同她们在一起。” 那天晚上小孩儿被桑遥灌了很多酒,掉眼泪时不声不响,最后才说出那么一句:“我老是在她们为什么都不想和我在一起,不想和我一起活,连死也不肯。” 桑遥还能说什么。 向陵还是很烦人。 在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中,有这么一个人,只要他一出现,当下的故事就会往某个莫名其妙的方向发展,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总是能抱着违反时令开的花,每次来都要带一捧。有时候花瓶会被桑遥弄丢,向陵就碎碎念着“在哪儿呢在哪儿呢”,然后在某个角落找到它。 今天带来的是桃花,都是花苞,据说过几天就能开了。 “我师兄那人吧,其实没什么坏心。” 向陵仿佛知道了她与白萝的谈话内容,聊起天来比从前更加没遮拦。 “当年我拜入师父门下学武功是为了手刃仇人,可等我学成下山时才发现仇人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了几个妇人与孩子,我下不了手,就回了山上。” 桑遥疑惑:“为什么下不了手?” 向陵本想说是因为不符合他的道义,但想想加入银骨后做的事也谈不上光明正大,只能拈了块桂花糕,含含糊糊地说着:“不知道啊,可能是太年轻了吧。放到现在我就不会犹豫了,他们无辜难道我当年就罪有应得?” “然后你就加入银骨了?” “没那么快,是师兄得知我无功而返后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偷偷下山把他们杀了。我在山上陪师父又练了几年功,偶然间得知此事,这才决定来帮他。”向陵回忆道,“他一直是这么个人,看起来严苛又冷漠,师父一共没收几个徒弟,无论比他年长还是年幼,只要他一板起脸来就都得缩着脑袋乖乖听话,和我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所以我也不怎么怕他,但交往也不算太多,只记得有一回在山上被毒虫咬伤了脚,是师兄花了一天一夜找到我又把我背回去的,那之后我断断续续发了半个多月的高烧也是他一直在我身侧照顾。病好后我去感谢他,被他训了一通,说我贪玩耽误练武,我便拿出应付我爹的方式来对付他,结果竟然很管用。” “但他迟早是要回南疆去的。”向陵微笑,“或许那时候我也能真正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 桑遥认真问他:“不是要做梨花仙人,酿酒喝吗?” 向陵一愣,脸上血色尽失。 “你……” 桑遥想着自己反正说漏嘴了,告诉他也无妨:“我见过向苒,在南安城兰园。” 又问:“你没查到么?” 向陵嘴唇动了动,但没出声。 他把扇子放在桌上,垂了眼:“我以为她早就死了。” “这样。”桑遥把自己空了的酒杯斟满,“那你想见她吗?” “我不知道,或许她不想见我。” 桑遥凉凉道:“你还说她死了呢。” “……”向陵摇头,并不作声。 “为什么认为她不想见你?她一直对你感到愧疚。” “当年我对她说了非常过分的话。那一直是我的噩梦。” “你们两个人可真是……”桑遥叹了口气,她一向不大擅长处理那些纠结复杂的关系。 向陵失魂落魄地走了,桑遥难得地送他到门口,转身时看见了正在帮忙的楚辞,敏锐地感到了一丝不妙。 “死相。”桑遥轻声道,“桑陌,让他快些回家吧。我怕来不及。” 变故发生得悄无声息。 那一天,向陵送来的桃花开了,桑陌起得早,开开心心地叫师父来看,却没在她昨晚入睡的地方见到她。 他找遍了整个房间也找不到她,急得小腿直抖,险些站不住。 这时楚辞走了进来,端着青菜瘦肉粥,告诉他桑遥在隔壁房间,但他怎么敲都没人应。 “昨夜午时我看着她进去的,我叫了她几声,但她没有好像没听到。” 桑陌的心脏忽然跳得很快,胸膛中传来痛感,最初是一阵一阵的,随着他打开房门,变得持续而剧烈。 他让楚辞离开,紧紧关上门,没有忘记落锁。 楚桑遥抱着一件白色长袍缩在床角,桑陌靠近她时她正在面无表情地流着泪,少年哭出声来,用手帕轻轻擦拭师父的脸:“师父,没事的,别哭了。” 桑遥反应了许久,眨了眨眼,像是试图看清他。 “楚……桑陌?” 她的喉咙里像是有一块燃烧着的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艰难而痛苦。 “是我,师父,是我。” 桑陌注意到她的右手僵硬地放在身侧,尝试着去握它,却听到师父一声痛呼。 他们都回到了最难熬的那段时光。桑陌告诉自己,你长大了,你要好好照顾师父,你不能慌张,你要好好照顾她。 “师父,我是桑陌,告诉我你的手出了什么事?为什么疼?” “它被,冻住了。在,冰里。” “嗯,那确实不舒服。”桑陌尽力将话说得简洁缓慢以确保桑遥能够听清,“但不会太疼,师父尝试着动一动,很快就能好。” 他捧着桑遥的手,试图让她感受到一些温暖,即便他知道那不可能。 又不知过了多久,桑遥的手指蜷缩起来,又张开。 “现在感觉怎么样?” “疼。”她终于忍不住了,闭上眼睛,睫毛颤抖,“真的很疼,我没有,骗你。”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桑陌忍着心疼说:“师父,我知道很疼,你没骗我,是我说错了。但是现在不能哭,对眼睛不好。” 桑遥茫然:“哭?我、我没有。” 桑陌没办法,只好顺着她说。 桑遥像是急于证明自己,摸了一把脸颊,举起手来给他看:“是干的,没有,水。” 桑陌一边擦着她的指尖一边说:“嗯,没有,是我看错了。” 她却忽然清醒了一些,话也说得流畅起来:“是我错了。桑陌,你别管我说了什么,按照你觉得正确的方式去做。” 她想笑一笑,但是失败。 “别让我就这么死了。我会再把解药做出来。”桑遥想握一握自家徒弟的手,但疼痛消失后随之而来的是麻痹感。她不敢确保自己能用对力气。但即使感觉不到也没有关系,她知道他不会走。 “师父你饿了吗?喝粥好不好?” 桑遥想让他安心:“好。” “那我去端来给你。” “你哭了吗?” “是啊。” “那就等一等吧。”桑遥试图靠近他,她知道桑陌也需要她的安慰,“不想让别人看见。” “嗯,我不能给师父丢脸。” 桑陌的目光落到她怀中的长袍上,不知是不是错觉,他闻到了熟悉的药香。 少年又气又伤心,想将衣服抽走,却拉不动。 “师父,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桑遥将它抱得更紧了些,喃喃道:“这是我的树,我的墓碑,我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2.13 十三、 “你并非愿意救我,你只是想要救他。” 他在她身边坐下,捡起被她踢掉的被子,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盖在她身上。 “桑遥,你很早就说喜欢我,可你的喜欢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喜欢与我的是否相同,也不知这样的喜欢在你心里占多大分量。” “你可否告诉我?” 在苏栒靠近的那一刻,纠缠她很久的头疼忽然消失了,和那些火焰、寒冰、淤泥、刀锋、坠落、深海与血腥一起。 这是她的喜欢。这是她的喜欢所占的分量。 很多事她都是第一次知道。 关于苏栒,关于自己。 但她不准备告诉他了,这样结束就很好。 桑陌死去的时候,符纸在桑遥手中燃烧起来,白萝没能及时发现,想要去阻止时火焰已经爬上她半个身子。 她慌张地想要去找水,却被桑遥拦下:“别忙了,没用的。” 她说:“我没事。你扶我下去。” 白萝试探着触碰她的手,火焰确实不灼人。 桑遥被他搀扶着,在屋内走了两步。 然后火焰退回到她的掌心,她很快能够正常地行走,只是速度慢了些。 她说:“我们走吧,带他回家。” 白萝一愣,下意识地拒绝了,却被桑遥打断:“我知道。我知道。我、我知道,但是我要带他回家。” 正当白萝犹豫之时,宁遇推开门走了进来。 他的声音里满是疲惫:“走吧。” 桑遥还记得向陵同她说过的那座山,山上种了几百棵梨树。虽然当时没什么表情,但其实还是准备去看看的,想着若是好看,就也想办法去要一座山来,也在上面种满梨树。他们有很多别人不知道的栽种方法,他们的梨树一定会开出最好的花。 桑陌的尸体经处理后,被放在一个小小的白玉瓶中,没人知道桑遥把它藏在哪里。 她没再回雅弦楼。她越来越难以感知到别人的存在,神志渐渐地回到了多年前,所有靠近的人都被当做是攻击她的野兽,而所有声音在她耳中都形同风的呼啸。她在山上找到了一间木屋,是楚回当年住过的,这个十多年没人来造访的屋子里什么都有,新鲜的食物与整洁的衣服,煤油灯被放在了最高的、她拿不到的架子上,像是料定了她不需要。 楚桑遥自己照顾自己,等待春天的到来。 没人告诉楚辞发生了什么,从前他只知道桑遥病得很重,但桑陌告诉他一切都会好的让他不要担心。他信他。直到那天白萝出现,清空了整座雅弦楼,甚至不让他留下。还是桑陌告诉白萝,楚辞是他安排来接替自己的人。 他问桑陌究竟出了什么事,桑遥是否需要他的眼睛,桑陌说暂时还不用,这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隐约觉得,自己大概是没机会回宁国了。 从向陵手中拿到原料后,白萝按照桑陌留下的配方做出了解药。但她不知道该怎么让桑遥喝下去,好言相劝桑遥听不见,咬咬牙用暴力白萝还打不过她。 而且她现在除了看不见与性子孤僻些以外,与常人并无多少不同。白萝甚至无法确定她是否还需要吃药。 宁遇帮不上什么忙。他在看着桑遥安顿下来后也不得不离开,宁休因为暗礼的死连着发了十日的高烧,至今还在昏迷。 这个冬天,谁都过得不痛快。 楚辞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了事情或许比他想象的更严重,于是他将自己与桑陌的关系告诉了白萝。 白萝思忖片刻,带他去见桑遥。 楚辞在她面前跪下,行了大礼:“大人,我来完成答应您的事。” 桑遥没有回应,自顾自地修剪着梅枝。 “是楚公子从前吩咐过的。” 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像是抓到了某些极重要的东西。 楚辞想这真是一个无解的难题,若他不提到桑陌,说出的话根本入不了她的耳;但若是如实说出,想来她也不会要。 “我已拜公子为师,如今是遵从师命而来。” 桑遥慢慢放下剪刀,朝他的方向转过身来:“你说,你是他的,徒弟?” “是。” 桑遥又感受到了从心脏蔓延到指尖的酸涩与疲倦:“你走。” 楚辞不怕她。他现在什么都不怕。 “我承诺过师父,一切以您为重。” 说完,他取出匕首捅进自己的心脏。 桑遥听见了鲜血飞溅的声音。她叫了几声少年的名字,小心地蹲下,手指沾了些流到自己脚下的血,闻了闻。 橙子的味道,加一点葵花与雪松的清香。 一年后的春天,梨花开得最好的时候,桑遥终于把乐正谦从密室里放出来,才丢下山没几天,他就死在了路上。桑遥害怕尸体被狗吃掉,连累无辜的动物,还周到地做了处理,保证不污染环境。 “看起来蓝棋的配方需要改良。”她对宁遇说。 宁遇当然说好,顺便还讨了几瓶来以备不时之需。 “那向陵和苏栒呢,你打算放过他们?” “向苒死了,就在我离开兰园的几天后,听说死前受尽了□□,向陵知道后就离开了银骨。我问过乐正谦,他也不知道他的下落。”桑遥说,“我也懒得去找了,看他运气怎么样,如果以后有机会见面就杀了吧。” 至于苏栒,她不想回答,宁遇也不多问。 桑遥换上了楚辞的眼睛后已经依稀可以看见光,再加上蓝棋的解药,想要彻底痊愈还需要很长时间,但已经可以下毒和杀人。 她没有回家,而是到宁皇宫修养了一段时间,又和傻皇帝凑到一起。 宁休反反复复地同她讲自己与暗礼的初遇,一天一个说法。有时是花朝节上暗礼送他的一株桃花,有时是暗杀中的一次舍身相救,有时是一个简单的眼神相接。无论开端如何,结局总是傻皇帝像只找到主人的小狗一样送上了自己的真心。至于是否被辜负了,桑遥觉得自己也说不好,毕竟他自己看得很开。 “她是喜欢我的,我知道。但她觉得忠诚更重要,这也没什么不好。希望她下辈子可以过得开心一些。” 桑遥想起自己失去了轮回的徒弟,垂下眼微笑。 其实她又有何不同呢。 End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