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回衙前》 《春回衙前》正文 第一章 山雨欲来(一) 一 下午时分,天气有点闷热。荔川县邮电局的邮递员老刘骑着他那辆满载信函书报的飞鸽牌自行车,碾着麻石铺成的巷道,不紧不慢地驶进了位于衙后街旁的人民小学校园。当他在门口跳下车,走过树荫下的传达室时,侧头看了一下,室内墙壁上的挂钟时针指着的是十六点三十分钟。 “今天是一九六三年八月十五日。”知道他这个习惯的校工老彭笑了,还特意补上了一句。 面对老彭善意的调侃,老刘也笑了,手中跟着按响了车龙头上的铃铛。 听到熟悉的车铃声,正在小憩的教师们围了上来。为着更好地开展新学期的工作,他们已集训了一个星期。 “对不起,今天没有你们的书报信件,只有一封给岑校长的通知书。”看着蜂拥而至的教师,老刘笑嘻嘻地说道。 通知书,给校长的?教师们闻言,有点诧异了。但他们还未回过神来,便听得老刘的大嗓门冲着学校办公室方向叫开来:“岑校长,买糖吃啊!” 什么事,要买糖吃?闻听招呼,正在整理着集训材料的人民小学校长岑华年停下手中的工作,从办公室走出来。看到老刘喜笑颜开地举着一封信向自己频频挥着手,他心中不由得一动:莫非是—— 果然,当他从老刘手中接过信函,拆开来时,发现里面装着的的确是全家一直期盼着的高考录取通知书。尽管这只是一张很薄的纸片,但印在它上面的“复旦大学”字样还是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岑务实,他的长子,已被这所国内著名高校录取了。 看着企望已久的通知书,岑华年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不知怎么是好了。 “校长的老大考上复旦大学了!” 看着岑华年不无激动地看着通知书,不知谁叫了一声,教师们立地围上前来,尤其是年轻的女教师,咋咋呼呼地叫着闹着。她们不由分说地从校长手中夺过通知书,争相传阅,并抒发着自己的感叹。要知道,对衙后街这个片区的居民来说,上大学虽已不算稀罕,但能够考进名牌大学却还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更何况这份通知书的主人是校长的长子。 “校长,大喜事啊!” “务实可真给您争了大光啦!” “谢谢,谢谢!”面对同事们的祝贺,面容清癯、身形偏瘦的岑华年甭说有多高兴,由于激动和兴奋,一时间竟有点手脚无措了。可也就在此时,他感觉到有人在轻轻地捅他的腰。回头一看,发现是老刘,这个憨厚而又不失精明的汉子正笑嘻嘻地向他伸着巴掌。 “哟——看我!”岑华年拍了拍自己的脑门,顺手向口袋中掏去,可掏了好一会,却什么都没能掏出来。 “别掏了。”看着他那微微有点发窘的状态,一个轻柔的女声从边上传过来,随即,二张面额五角的纸币递到了他手中。 听着说话声,岑华年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六年级语文教师范韵。尽管这样做在她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但他还是很感激。只是此刻的他无暇多想,所能做的事情就是从那白皙的手中接过钱,转身递给老刘。 “啊,讨喜归讨喜,这也多了点。”老刘见状,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只拿了五角钱,转过身来对众人说道:“走哇,跟我买糖去。” 听着老刘的吆喝,几个年轻的教师嘻嘻哈哈地跟了上去。为着替岑华年高兴,老刘不断按着自行车上的铃铛,通向校门口小卖部的路上又响起了一连串悦耳的铃声。 听着铃声,望着众人远去的身影,尤其是看着好容易回到手中的入学通知书,岑华年心中充满了幸福感。至于他身边的范韵,亦替他感到高兴。在她的记忆里,校长如此舒心的时候是不多的,倒是忧郁的神色,总是若有若无地溢现在他细长的眼睛之中。 “校长,已经到点了,你今天就早点回家吧。”范韵轻声说道。 “是,是。”听到老彭敲响了下班的铃声,又看到老师们从各自年级的办公室内出来,走向树荫掩映下的校门,岑华年像小孩子一样向范韵笑了笑。他小心翼翼地拿着通知书,转身向办公室走去,临走时,对她说道:“明天还你钱。” “就五角钱,看您说的。”范韵拿着校长还给自己的五角纸币,觉得他太认真了。 “借的就是借的。”岑华年一边说,一边走进办公室。他将通知书放进惯常使用的提包,收拾好桌上的什物,落下门锁,然后向着距学校不远的家中走去。今天是他为数不多的准点回家,原因自然是要早一点将好消息告诉妻子郑文淑。尽管此时的他心中高兴得很,但遇见熟识的路人,还是照常打着招呼,尽量不使自己表现出与平素有什么不同。只是他没有料到,他还在学校时,儿子岑务实的同学武正盛在他家中已呆了好一阵了。 “岑伯伯好!” 来岑家后,武正盛一直和郑文淑说着话。此刻见到岑华年拎着提包走进家门,立地从所坐的凳子上恭敬地站起身来。 “好,好。”岑华年微笑着点头,示意他坐下来,不必那么客气。 “岑伯伯,务实的通知来了吗?”武正盛仍然站着,口里更是急切地问道。 “啊,来了,刚刚收到的。”岑华年将提包放在身边的桌上,从里面掏出通知书递给对方。走进家门的那一刻,他就看到了武正盛投向自己的焦急目光,知道对方正为自己的考试结果担忧,不过,既然务实的入学通知书来了,也就用不着隐瞒,终不成怕刺激他就不说实话。 接过务实的通知书,武正盛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看着看着,他的额上沁出了一层细汗。 打量着武正盛明显变化着的表情,岑华年知道,这个年轻人此刻的心情很复杂,自己当下要做的就是宽慰他,要他耐心等待一下,须知通知书的投递总是有早有迟。可他刚刚接过武正盛递还的通知书,还未开口,对方便一边冲他们夫妻俩说了声“岑伯伯、郑妈妈,我回去了”,一边站起来,向着院门口急急地走去。 “饭就要好了,吃过再走吧。”郑文淑见状,连忙挽留。 “不了。”平日里不止一次吃过岑家的饭,武正盛知道务实爸爸妈妈确是诚心留客,但此刻的他却无有半点留下来的心情。 “等一下。”岑华年见状,叫了一声。 武正盛闻声停了下来,有所疑问地回过头。 岑华年从提包中拿出半包饼干,走到他跟前,递了过去:“带着,路上垫一垫。” 看着岑华年这一举动,武正盛很是感动,但此刻的他已顾不上说什么,接过饼干,道了声“谢谢”,便迈开步子,心急火燎地向着十多里外自家所在的清溪公社奔去。 “哎,都是高考给闹的。”望着武正盛匆匆而去的背影,郑文淑轻轻地叹了口气。刚才她还担心武正盛会饿肚子,现在有点饼干垫着,多少会好些。说来也巧,那饼干还是昨天她给丈夫放在提包里的,盖因为最近他胃里老泛酸水,去医院检查又没发现什么问题,医生说那就在发作时吃两块碱性饼干,中和一下。 听着妻子的感慨,岑华年心中很有同感。不过在他看来,对务实、正盛这些孩子来说,高考固然不易,却不能不参加;而要参加,就得承受煎熬,谁也不可能轻轻松松地就考上大学。 但岑华年没有想到,受高考影响的并不只有务实的同学,而是还有很多与此没有什么关系的人。这不,前脚刚走了一个武正盛,后脚就来了一大群邻居。他们已经知道了岑家的好消息,特来贺喜。这当中有不少是有孩子正在念书的,像巷口杨延玲的嫂子、隔壁大院县工商联的尚副主席夫妇、与岑华年同在一个学校教书的羊琼华,等等。贺喜的人当中,寡居的晁婶话最多,她的独生女文一秀前两年考上了临省的医学院,这使得她在上学的事情上颇有发言权。只不知为什么,她的叔伯妯娌、与她一同住在岑家后院的马婶却未出现在人群中。 “恭喜啊,岑校长!”胖墩墩的尚副主席满脸堆笑,向岑华年连连拱着手。 “复旦大学哩,”即将步入不惑之年的羊琼华发着感叹,“这可不是一般人考得进去的哟!” “我们家延玲明年也要考试了,还不知咋回事,”延玲的嫂子在道贺的时候想起了自己的小姑子,“若是像务实兄弟这样就好了。” 岑家所在的院子虽然较为宽敞,但由于来道贺的邻居很多,故此一时间挤得满满的。大家议论纷纷,场面热闹得很。只是聊来聊去,除了认为岑务实聪明好学、岑华年夫妇教子有方外,说得最多的还是脉气。大家一致认为,众人所住的衙后街确乎是文脉所在,不然,这里不会有那么多学生伢子考上大学。 “对,脉气!”晁婶颇为神秘地说道,“听我爷爷说,他还是小孩的时候,风水先生就说过,这地方财运虽然不盛,文气却很旺,什么东西都挡不住,除非世道大变。” “难怪一个接一个,每年都出大学生。”有人恍然有悟。 “可财运差也不行啊,看看,咱们的收入也太少了点。”也有人为之惋惜。 “不会老这样的。”有人不同意了。 “你怎么知道?”众人觉得这话说得有点不靠谱。三年自然灾害虽然已过去数年,政府的“调整、巩固、充实、提高”政策也颇见成效,但在衙后街,还是有不少失业的人。除了少数家庭,大多数人的日子都过得很紧巴。 “我能知道什么?是鞠半仙说的。”说话者语气凿凿,“不过他也说了,好日子虽然终归要来,还要看我们有没有福气,消不消受得了。” 鞠半仙?听着这话,大家互视了一下,无语了。他是衙后街一个无儿无女的盲人,尽管享受“五保”,却不顾居委会的告诫,常悄悄地给街坊们算命打卦,赚取几个零花钱。你说他是搞迷信吧,偏他有时说得很准,时间长了,这“半仙”的绰号便叫开了。 “会有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静场一会后,有人借用电影《列宁在十月》里卫队长瓦西里的台词自我调侃道。 “对,只要文气在,不愁财运不来。”有人附和道,“那些考上大学的,家里后来的日子不都好过许多了吗?” 可不!听着这话,众人皆以为然。 街坊们刚一进院,岑华年就起身迎客,此后一直站在一旁,微笑着听他们议论,尽管口中没说什么,心里还是颇为赞成大家的说法。他读过荔川县志,知道众人居住的这个所在从明代开始,就是县衙的后街,故称衙后街;不独如此,自彼时起,历代的县学都设在这里,就是自己担任校长的人民小学,亦坐落在县学的原址之上。既如此,说它积聚了相当的文气,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不说过去出过很多大人物,像晋代囊萤夜读的车武子、唐代大诗人倪群玉、清末民主革命家江一雄,等等,单是解放至今,这里就出了不少大学生,如考进中山大学考古系的郝家书纸铺老大郝治国、被南京工学院无线电系录取的居委会闵主任的女儿苏华,等等,就是打了半辈子豆腐、一个大字不识的曹顺福,小女儿曹春英亦考上了哈尔滨工业大学,听说学的还是保密专业。当然,更使他颇有成就感的,是他们的小学都是在人民小学读的。 “散了,散了吧,”看着众人议论了好一会,仍没有散场的意思,身形高大、面容俊爽的居民组长江一贞吆喝开了:“岑校长上了一天的课,也该休息了,有话大家伙明天再说吧。” “也是,也是。”众人回过神来,发现已到吃晚饭的时候了,于是便在再一次向岑华年、郑文淑夫妇道过恭喜后,三三两两地散了开去。 目送大家远去的背影,满心欢喜的岑家老小走进了自家堂屋。早在大伙热烈议论之前,女主人郑文淑便已做好了晚饭,见状,便麻利地摆好桌椅,端上饭菜,招呼一家人坐拢来。为着庆贺长子的金榜题名,她还特地为丈夫斟了一杯红葡萄酒。 岑华年默默地看着郑文淑操持着。尽管这些在他再熟悉不过,但心里还是不无感动。说实话,自己就那么点工资,要供给一家六口的生活,还有三个孩子上学,够紧巴的了,不是妻子贤惠能干,是很难维持的。 “华年,你在想什么呀?”看着岑华年站在那里若有所思的模样,郑文淑有点不解了,“妈妈和伢儿们都在等着你啦。” 哦,还真是,看着次子新锐和满女丽敏甚至老母亲都在望着自己,岑华年歉然一笑,坐到了饭桌前。不知从哪一代起,岑家就形成了一个规矩,吃饭时男主人不上桌,所有家庭成员都不会端碗举筷。 看到岑华年给岑老太奉上第一箸菜,全家人开动起来。 “文淑,务实什么时候回来?”尽管岑家的习惯是餐饮时不言语,但岑老太是唯一的例外。她虽然扒了口饭,但觉得高中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喜信总是个遗憾,故此停住了手中的筷子。 “就在这两天吧。”坐在下首的郑文淑恭敬地回答着婆母。 岑老太闻言,知道再问也白搭,复又吃开来。 晚餐愉快地进行着。这固然与郑文淑的厨艺有关,更重要的是岑务实接到了复旦大学的入学通知书。唯一的不足是作为当事者的他此刻应同学之邀,在临县游历,未能及时知道这个大好消息。 一会儿工夫,晚饭吃完了。洗漱后,成员们各自打理开了自己的事情。岑华年照例要练几幅字,次子岑新锐亦照例要在做完作业后在边上观看一阵。岑新锐之所以这样做,不单是为着妈妈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过,字是人的招牌,一定要写好,而且为着他也喜欢书法,很早就想着自己能否像爸爸那样写得一手好字,被人家请去写个对联、标语什么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小区巷道中孩子的嬉闹声亦渐渐消失,院子里再现了惯常的静谧,在屋内窗棂处透出的灯光的映射下,庭院内依稀可见的除了那棵挺拔的大樟树外,就是院墙上异常茂密的爬山虎。 郑文淑在亮着十五瓦白炽灯泡的灶间麻利地清洗着餐具。长子考上复旦大学,令她非常激动和兴奋。高兴之际,竟不同寻常地轻声哼起了电影《洪湖赤卫队》的插曲。也就在此时,同在前院住着的邻居马婶悄悄来到了她的身旁。 “恭喜啊,务实妈!” “喔,谢谢。”郑文淑闻声回过头来,可还未及说什么,便发现有点不对劲了:随着道喜声,对方将一个物件塞进了她的手中。 “你这是——”郑文淑猝不及防了。 “一点心意。”马婶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这不可以的。”郑文淑发现对方送来的原来是一支别致的自来水笔,马上递了回去。她虽然看不懂上面镌刻的洋文,但知道它的价格肯定不菲。 “有什么不可以,我们不是相好的邻居吗?”马婶有点不以为然了,她使劲按住郑文淑递回自来水笔的手,“再说,又不是给你和岑校长,是给务实的。” “务实也担当不起啊。”郑文淑觉得还是不能接受。 “怎么担当不起?复旦大学,那可是一般人进不去的学校啊!”马婶自有她的道理,“再说,这笔是我那个跑得没影的男人拉下的,在我又没用,不正好给务实吗?” “那——我就代务实谢过了。”几番推让,看着实在拗不过马婶的好意,郑文淑只好收下了这份浓浓的情谊。 “务实妈,你的福气真好啊!”看着郑文淑收下了自己的贺礼,马婶很愉快。她注望着人到中年、身体略现富态的郑文淑,羡慕地说道,“婆婆待见你,男人心疼你,孩子上进,一家人和和睦睦。” “承蒙你抬举。”闻听马婶这样说,郑文淑连忙表示感谢。说实在的,对马婶的恭贺,她很受用:话虽质朴,却说到了点上。她觉得自己这辈子跟着岑华年还真值,尽管物质生活颇为清贫,但情感上却很富足,而恰恰这一点,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的。 “务实考上复旦大学,岑校长一定高兴坏了。”马婶说道。 “那确实,”郑文淑瞧了瞧通向堂屋的自家房门,点点头,但又说道,“只是通知书来之前还一直担心着哩。” “务实那么会读书,你们其实是不用担心的。”马婶觉得岑家人在这件事上从一开始便可放宽心。 “话虽是这样说,但担心是免不了的。”郑文淑说着内心话。 入夜已有时间了。这边郑文淑和马婶说着话,那边卧室内,岑华年还在专心练着字。尽管妻子在灶间和马婶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地飘进了他的耳朵,但她们究竟说些什么,他却没有听清楚。由于心情愉快,这天晚上的字他写得格外顺手,以至按惯例练了三幅楷书外,又加写了两幅隶书。不过,在写毕并叮嘱新锐赶快上床睡觉之后,他觉得自己仍有什么事情没做一般。 我这是怎么啦?岑华年有点不解了:就因为收到了务实的通知书?想到这,他不由得又从床头柜中取出务实的通知书端详起来。 也就在这时,收拾好厨间的郑文淑推门走了进来,看着岑华年小心翼翼地捧着入学通知书,眼盯着一动不动,便打起趣来:“怎么,还没看够?”她知道丈夫在儿子被复旦大学录取这件事情上的感受和自己一样,既兴奋又激动。毕竟这是岑家的第一个大学生,是已故公公岑石磊当年最大的愿望。 “难道你能看够?”岑华年抬起头来,亦凑趣地回了声。可就在此时,一阵若无若有的争吵声从隔壁院子里传了过来。 “好像是尚家。”郑文淑走近靠向院墙的窗子,侧耳听了一阵。 岑华年也听出来了,但他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在衙后街,谁都知道尚副主席是个修养相当好的人,无论对家人还是对他人,都是温良恭俭让的,倒是他妻子孟大妈性子躁,间或发个小脾气。 “莫非是为了彩屏高考的事?”郑文淑猜测着。 要说,郑文淑还真没猜错。几乎在岑华年接到务实的录取通知书的同时,尚副主席在工商联也接到了寄给女儿尚彩屏的通知书,只不过发出通知书的不是高校,而是地区招办,至于原因,自然是没有被录取。 “你这人可真有意思,自家女儿没考上不知道发愁,却赶着去隔壁给岑家道喜,”看到彩屏没考上,孟大妈甭说多难受了,但她又不忍数落宝贝女儿,便将胸中的不快撒到了丈夫头上:“难怪人人都说你是尊阿弥陀佛。” “那你说怎么办,隔壁大院住着,别的邻居都去贺喜,我能不去?”听着老婆的责难,坐在屋内角落处的尚副主席分辨着。他生得圆头胖腹、喜眉善目,还真有点像佛经上说的无量寿佛的样子。 丈夫说的在理,孟大妈不好再讲什么,只是心里实在堵得慌,几番思忖,到底忍不住,将话语转向了女儿—— “彩屏,你不是说考得还可以吗,怎么到头来一个学校都没录,这到底咋回事嘛?” 耳听妈妈询问,本就被难过和失落笼罩着的尚彩屏心里越发不好受。她想辩解,可一下子又不知说什么。 “咋回事?平时学习欠努力呗。真要下功夫,就算比不过岑务实,也不至于现在这结果。”看着女儿懊丧而又抗拒的样子,尚副主席任是脾气再好,亦忍不住要嘟囔几句。平时看着彩屏学习懈怠,他很想说两句,只是话刚一出口,便被老婆挡了回去,弄到最后女儿是有恃无恐,没把他的敦促当回事。 “谁没有努力?我天天晚上做习题到十一、二点你们没看见?”听父亲这样讲,尚彩屏不服气了,“我之所以落得今天这个结果,还不是因为出身不好!” “话也不能这样说,”听着女儿这样讲,孟大妈这回不能同意她的说法了。尽管由于夫家数代经营布匹,家资丰饶,解放后给划了个资本家的成分,不可能不对儿女的前途产生影响,可丈夫不是荔川县第一个公私合营的么?不是被政府安排担任了县工商联副主席么?再说隔壁大院岑华年家的成分不也是资本家吗? “我知道你会说什么,”尚彩屏哼了声,“可谁不知道工商联的副主席是个没有权力的虚职,什么事都办不成。” “那岑华年也不过是个小学校长呀!”孟大妈不能同意女儿的看法。 “可人家学校办得好,好多有头有脸的人为了孩子入学都求着他哩。”尚彩屏觉得妈妈真不晓事,这一点都看不到。 孟大妈无法反驳女儿的话语,屋内一下子陷入了沉默之中。由于电灯没有全部打开,光线阴暗,屋内气氛显得很是压抑。 “怪什么,只能怪自己出身不好、命运不济!”默然半晌之后,蜷坐在太师椅上的尚彩屏自哀自怨地叹了口长气。 “彩屏,你这是尤怨你爸啊。”听着女儿这样抱怨,又看着坐在一边的丈夫脸色已很难看,孟大妈很是有点担心了。 尤怨一下又怎么了?尚彩屏想,话既然说出了口,那就索性说到底,“我说的是事实!” “你——”闻听此言,孟大妈这会真急了,她觉得彩屏的话太伤人了。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思忖着怎样才能制止住女儿的时候,脸色发青的丈夫突然站起来,狠狠扇了自己二个耳光,然后拉开房门,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看到这种情况,尚彩屏和孟大妈骇然不已了,屋内一下子归于了寂静。好一阵后,尚彩屏终于忍不住缀泣起来。尽管她有意压抑自己,但夜深人静,哭声还是传了出去,不仅从卧室传到堂屋,从堂屋传到庭院,而且由庭院通过漏窗,传到了一墙之隔的岑家院中…… “华年,你听,好像是彩屏在哭。”郑文淑转过身来低声说道。 “她是不是没考上?”岑华年走过去,侧耳听了一气,猜测道。 “这——也许吧。”郑文淑不太肯定。依她过去的印象,彩屏不单人长得漂亮,脑袋也是很开窍的,不至于没书读。 “真要是那样,就太可惜了。”岑华年不无同情地说道。默然一会后,有意换了一个话题:“你刚才在厨房里和马婶说什么来着?” “她是来给务实道贺的,还送了支钢笔。”郑文淑回答道,顺手将揣在兜里的自来水笔拿出来递给岑华年。 “这哪是钢笔,是金笔,康克令的。”岑华年接过来一看,有点吃惊,跟着神情便凝重起来,“这样重的礼,我们可受不起啊。”对马婶,他和文淑其实了解并不多,只知道她大名叫马秀云,是个家庭妇女。临解放的时候,丈夫文国正,那个做过国民党“国大”代表的中年男子带着小老婆去了香港,而作为正室的她则因为他们唯一的孩子彼时病得不轻,在医院里住院而留了下来。原以为一家人只是暂时分离,殊不知这一别就再没能见面。丈夫走后,马秀云和孩子靠什么生活,一直是个谜。有人说她靠房租,有人说她靠积蓄,还有人说她男人没断过从香港给她汇款,但这些都没有实证。作为她的邻居,岑华年郑文淑只知她深居简出,尤其是儿子因强奸罪被判刑后,更是沉默寡言,极少与他人来往。 “那怎么办,总不能不接吧,”郑文淑觉得有点为难,“真要这样,马婶会伤心的,觉得我们看不起她。” “说的也是,”岑华年沉吟一会,说道,“以后找机会还上吧。”顿了顿,又补上一句:“知道不,这种牌子的笔过去一支要三个袁大头呢。” 是吗?听岑华年这样讲,郑文淑此刻方知道马秀云送来的竟是这样一份厚礼,不由得为自己冒然接受感到不安。还,一定要还,她从心底里赞成丈夫的主意。但就在此刻,她看到岑华年一边说着话,一边将手伸向了放在枕边的书籍。 “都什么时候了,还看书?”她有点不乐意了。 “好好,睡觉,睡觉。”对来自妻子的意见,岑华年很少有不依的。他郑重地收好务实的通知书,开始脱衣,只是这样做时,还是瞥了一眼昨天翻阅过的《随园诗话》。 郑文淑合上门插好栓,看着丈夫已拉开薄薄的被子,仰卧在了床里边,便三两下脱下外衣外裤,就势躺在了他身边。 “怎么,睡不着?”躺了一气,她发现,丈夫虽然人睡下了,眼睛却大睁着,似乎没有睡意。 “你说咱爸如还在世,知道务实考上了复旦,会怎么想?”岑华年似乎没有听到妻子的话语,而是突然拉开了另一个话头。 “那还用说,肯定是高兴得不得了。”郑文淑不假思索地说道。 听着郑文淑的回答,眼望着帐顶的岑华年握住她长有茧子的手,捻了捻,有顷,方话语深沉地说:“看来咱爸当年的决定还是正确的。” 可不?听着丈夫的感叹,郑文淑虽没吱声,却很有同感。由于深受当年在荔川创办贫民夜校的镇守使贺龙的启发和鼓励,公公岑石磊毅然弃商办学,一手创建了立民小学,不独如此,他还一再告诫两个儿子华年和延年,子孙一定要读书,不能为生计早早踏入职场,现在看来这确乎是很有远见的。依着他的意愿,长子华年就读师范并继承他的事业,做了立民小学校长,由于治校有方,深受邻里尊敬,成为一方人望;次子延年学了机电工程,现在省城一家动力机厂担任工程师。全家人日子固然过得较经商要清贫许多,但精神却很充实。 “哎,你说延玲这女孩怎么样?”默然片刻后,岑华年又问道。 丈夫今天怎么啦?东一句西一句的。郑文淑有点不解了。可未等她回答,岑华年又说道:“延玲是个好女孩,聪明勤奋,今后前途不可限量,只可惜早早就没了父母,”顿了顿,又说道:“好在哥哥嫂嫂待她不错,一直支持她读书,不然,再聪明勤奋也枉然!” 听着丈夫的感叹,郑文淑在心里泛起了共鸣。她知道,丈夫的感叹,都是儿子考取复旦大学引起的。为此,她的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务实如果没有考上,而是像彩屏那样,不知丈夫会怎样。只是这念头刚一蹦出来,马上便被她自己给否定了。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很荒唐:务实怎么会考不上?他读书那么发狠,成绩那么好! 妻子想着什么,岑华年似乎不曾留意。脑袋像走马灯一样转了几个来回后,他觉得有点倦了,便对郑文淑说道:“夜深了,睡吧。” “好的。”郑文淑转过身子,拉了下帐边的拉线开关。随着“啪嗒”一声,25瓦的电灯霎时熄灭,屋内立即沉入了黑暗之中。 大夜深沉,夫妻间的交谈止息了。渐渐地,弥漫在简陋室内的只有岑华年轻微的鼻息声。当郑文淑以为丈夫已经入睡,想悄悄调整一下蜷卧着的身姿时,岑华年却突然朝她转过身,伸手揽住了她柔软的腰肢,温情地停留在了她那微微凸起的小腹之上。尽管由于年齿日增,夫妻二人已没了年轻时的火热激情,但彼此对对方的挚爱却有如陈年老酒,越久越醇。郑文淑自然非常享受丈夫的爱抚。她习惯性地将后背朝丈夫怀内靠了靠,听着他平稳低沉的鼻息声,于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第一章 (二) 二 数天之后,应同学之邀在外县游历的岑家长子岑务实回到了家中。 得知自己被心仪已久的大学录取,小伙子别提有多高兴了,激动、兴奋之际,竟然在院内坪中翻了个跟头。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不仅吓了祖母岑老太一跳,连母亲郑文淑和妹妹岑丽敏亦吃了一惊。郑文淑心想,这孩子,什么时候学会这招了。这当中,只有弟弟岑新锐不觉得奇怪。自从成为哥哥的小跟班后,他就知道后者究竟有多少不为父母知道的本事:绘画、做皮影、打排球,可以说喜欢什么就学什么,学什么就成什么。翻跟头算什么?看着奶奶、妈妈吃惊的样子,他暗暗地笑着,哥哥本来就是县一中武术队的队员哩。 不过,务实毕竟是个懂事的大小伙子了,开心过后,开始为上学做准备,并赶在去上海前尽量帮家里做一些他认为要做的事情。这天上午,他为即将上中学的弟弟整修开了装衣物的旧木箱。也就在此时,好友黄庆君来到了家中。 “恭喜你!”面对同学的金榜题名,比一般年轻人显得老成许多的黄庆君发出了真诚的祝贺。 “谢谢!”看着要好同学专程从三十里外的清江市赶来,还送上了一个新的帆布挎包,岑务实很是高兴。他一边应对方请求取出录取通知书,一边说道:“今天别急着走,吃过中饭再回去。” “不了,我就呆一会,家中还有事。”捧着务实那纸张虽薄但分量却很重的通知书,黄庆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本是岑务实的同班同学,但为了把基础打得更牢些,以实现考上清华的愿望,临考前主动留了一级。现在看到岑务实考上复旦大学,不免有点为自己的决定不安:毕竟要迟上一年,而且不知道未来的结果是怎么回事。 “你的基础扎实,明年一定会实现自己的愿望。”望着黄庆君怅然若失的神情,岑务实知道他此刻想的是什么,故此安慰道:“日后有机会上北京,我一定到清华园找你。” “但愿如此。”听着岑务实暖心的话语,黄庆君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笑了笑,将通知书郑重交还给对方。他知道务实的祝愿确乎出自内心,也因此再一次为自己高中三年能结识这样的学友感到欣慰。 “庆君,你今天来,我正好有件事想拜托你。”岑务实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说。”对黄庆君来说,与岑务实相互帮助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我弟弟新锐开学就要去一中读初中了,他从未在学校寄宿过,有什么难办的事情还想请你给关照一下。”岑务实道出了很早就想对好友说的话。 “放心,新锐是你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面对这一嘱托,黄庆君一口答应。 “好,好,那就有劳了。”岑务实连忙表示感谢。 “哥哥!”正在此时,岑新锐由屋外走来。 “是新锐吧?”黄庆君问道。他觉得真有意思,说曹操,曹操就到。 “是。”岑新锐答道。一看对方那样子,他就知道是哥哥的客人。 “他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庆君哥哥。”岑务实转过身来,对岑新锐介绍道。 “庆君哥哥好。”岑新锐非常恭敬地叫道。 “不错不错,一看就是读书的料。”看着岑新锐懂事的样子,黄庆君立即有了一个良好的印象。 一见面便被表扬,岑新锐很有点不好意思。 看着他不无腼腆的神情,黄庆君觉得很有趣,于是问道:“你下期要去一中读书?” “是的。”岑新锐认真地回答道。 “一中比别的中学要求严很多咯,你受得了吗?”黄庆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 “别人受得了,我也受得了。”闻听此言,新锐很有把握地回答道。一中要求很严,他早就听哥哥说过,什么“等号要用米突尺比着打”呀,什么“作文错五个字要重誊一遍”呀,等等。他想,无非是学习要刻苦一点,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因此又补上一句,“我爸爸说过,‘书山有径勤为路,学海无涯苦作舟’,想读好书,不刻苦是不行的。” “是吗?”听新锐这样说,黄庆君觉得很有点意思了。他回望了正饶有兴趣地听着对话的岑务实一眼,又问道:“对今后的学习,你有什么打算?” “像我哥一样,把该学的都学好,最终考上个好大学。”岑新锐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不错,就要这样。”听他这样说,黄庆君大为赞叹了。尽管与新锐的交谈在他只是随机之举,但短短的几句问答却使他对这个未满十三岁的少年有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感觉:这个小弟弟聪慧得很,一看就知道是棵读书的好苗子。他因此伸出手来和岑新锐约定:“我在一中等你,开学时见。” “一定。”还未踏入一中校门,便有了一个大朋友,而且是哥哥的要好同学,岑新锐别提有多高兴了。他于是用力地击打了一下对方伸过来的巴掌。 “我不送你上学了,就在这里祝你一帆风顺吧。”惦记着家里有事,黄庆君向岑务实道别。 “好的。”看着挽留不住,岑务实便陪着同学走出自家院子的大门,并一直送到了巷口,挥手之时,又说了句:“到时候我到北京找你。” 黄庆君走了,带着对同学的祝福、对自己未来的期许,以及对新结识的小弟弟的良好印象。只是他没有想到,他前脚离开,下期开学就要读高二的荔川一中女生尤珊珊后脚便来到了岑家。自然,这位年轻俊俏的妹子也是来庆贺务实的,而且与他一样,也要瞧瞧岑务实的录取通知书。 “珊珊来啦?来,快坐下说话。” 闻听堂屋内响起自己熟悉的说话声,刚刚买菜回来的郑文淑从厨间走了出来。看到身材苗条、面容秀丽的尤珊珊,她很是高兴。不仅叫务实倒茶,自己亦给搬起了椅子。 “郑妈妈,您这样客气,弄得我今后都不好意思来了。”见郑文淑这样,尤珊珊连声道谢。 “看你说哪里话。”郑文淑笑吟吟地说道。也许是太喜欢这个女孩子的善解人意、举止得体,郑文淑不知怎地,竟产生了一些不靠谱的遐想,想着她有否可能成为长子的另一半。当然,郑文淑也知道自己的想法纯属多余,这不仅是因为务实对来自她的探询一直不置可否,而且在于迄至今天,她对尤珊珊的了解仅限于这姑娘是务实初中同学尤海洋的妹妹,至于务实是怎样和尤珊珊走近的,则一无所知。 看着妈妈待珊珊如此热情,岑务实自然心知肚明。但他在这个问题上从不接妈妈的话茬。他觉得谈这类事情为时尚早,更何况自己并不完全知晓尤珊珊的心思,如果对方于自己并无情爱方面的想法,反会弄巧成拙,一般的朋友都做不成。 郑文淑和岑务实母子想些什么,纯真无邪的尤珊珊不得而知,她只是为岑务实的高中感到高兴,同时又有点担心自己的前途。一想到父亲说过的“家里困难,考不上就去找工作,别想复读”,她就觉得压力不小。 “务实哥,你说我能不能像你一样一考就中?”手里拿着岑务实的通知书,眼里望着他,尤珊珊希望从他口中得到肯定的回答。 “准能。”迎视着珊珊期盼的眼光,岑务实一点都不含糊地回答。他觉得她的成绩在年级虽不是很靠前,但考上一所本科大学还是没有问题的。 “那就好。”听着岑务实的回答,尤珊珊甚感宽慰。对于高出自己半个头的他,她有着超出一般的好感,这不仅是因为他学习好,还在于他为人实诚。尤珊珊觉得自己是很幸运的:从进初中开始,岑务实便像兄长那样呵护着自己。不讲别的,单是每学期开学时走上三十余里路帮她将行李挑到学校,放假又挑回家,就使自己同寝室的女孩子眼热不已,还甭说在学习上得过他不少有益的指点。现在想来,哥哥尤海洋患肺结核休学时将自己托付给他还真是做对了,反倒是自己,一开始还认为哥哥是多此一举,不甚领情。 想着这些,尤珊珊觉得很有意思亦很是开心了,她一边将看过数遍的通知书递还给岑务实,一边笑嘻嘻地问道:“你什么时候上学,我能不能送送你?” “只怕不行,”岑务实收好通知书,手上又钉开了箱盖,“按通知书上说的,我们开学也就是你们上学的时候。” “哦——”闻听此话,珊珊有点怏怏然了。有顷,方无话找话地说道:“新锐呢?” “我妈吩咐他点事,出去了。” “听说他也要到一中读书去了?” “可不,”提起这事,岑务实很愉快,兴奋劲一点也不亚于自己考上大学,以至手里停止了动作,“刚才黄庆君来时,我还托付他给照看一下。”作为兄长,他很疼爱自己的弟弟妹妹,总想着能替他们做点什么。也正是因此,使岑华年、郑文淑夫妇非常欣慰。 “我也可以的,”闻听岑务实这样说,尤珊珊连忙说道:“至少,我可以帮他搞搞卫生,洗洗衣服什么的。” “那敢情好。”岑务实很欣赏地看了她一眼。 “珊珊,就在这吃午饭吧,”听着他俩的对话,正在灶间忙活着的郑文淑很是愉快。她放下手中正洗着的蔬菜,走出来,对尤珊珊说道:“你们扯谈,我一会就好。” “谢谢伯母,临来时我妈说了,要早点回去,家里有事。”尤珊珊闻言,很有礼貌地辞谢道。 “你们今天是怎么啦,刚才黄庆君也说家中有事,”郑文淑有点不解了。她开玩笑地说道:“都约好了不在我们家吃饭吗?” “不是的,我真是家中有事。”尤珊珊连忙解释。 “我们一道走吧,我正好要出去一趟。”岑务实知道她脸皮薄,不会轻易在别人家吃饭,又看着旧木箱已修整得差不多,便放下手中的工具,从椅子上取过此前脱下的外衣。 “你去哪?”郑文淑问道,但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儿子与珊珊一道出去走走,不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吗? “去派出所,问问户口和粮油供应关系什么时候转。” “那就问清楚,省得到时候走冤枉路。”郑文淑闻言,连忙叮嘱道。 “自然。” 听着母子二人的对话,尤珊珊抿嘴一笑。她觉得岑务实虽然个头高大、体格健壮,性情却很温顺,全不像自己的哥哥尤海洋,瘦得像根筋,却常常和父母顶牛,一整个我行我素,尤其是患病以后,性子更是暴躁得可以。 望着务实和珊珊二人走出院子后渐渐消失的背影,郑文淑立在屋门口好一会没挪身。她不知道儿子一路上会和珊珊说什么,但不管说什么,她都喜欢,都希望他能和珊珊在一起多呆一会。只是她没有想到,儿子出去后确实和一个女孩子呆了一会,只不过这个女孩子不是和他一同出门的尤珊珊,而是丈夫学校新分来的年轻教师路纯一。 原来,这天路纯一也是为转户口的事情来派出所的,只不过她是由外地转入,而不是像岑务实这样由本地转出。 “咦,这不是岑务实吗?”靓丽少女路纯一生性开朗,远远地看到向派出所这边走来的岑务实,便主动招呼开了。 “你是——”看着眼前这个体态丰腴但不失匀称、打扮很是得体的女孩子,岑务实似曾相识。 “忘记了?我还到过你家呢。”路纯一见状,莞尔一笑:“我叫路纯一,是从地区师范学校分配到人民小学的。” “是了,前些时我们见过面。”岑务实想起来,这个女孩子前些时来自家找过父亲。 看着岑务实认真回想的样子,路纯一觉得很有趣。她热情地说道:“听说你考上了复旦大学,恭喜啊!” “谢谢。”由于对对方不甚熟悉,岑务实不知说什么好,只能一般性地客套一下。 “还是你好啊,”路纯一非常羡慕地说,“又是名校,又在上海,今后前途不可限量。” “都一样,你也不错,都参加工作了,不像我还要父母供养。”岑务实实打实地说道。 “你那叫投资,我这算什么?哎,不是为着帮父母减轻家庭经济负担,当年我也会读普高,不进中专的!” 听着对方这样讲,岑务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报以无言的微笑。 看着岑务实脸上浮现着的是对自己的说道难以置评的神情,路纯一忽然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多,脸庞不觉微微一红。不过,这也就一会的事情,马上,她又找到了新的话题—— “你上学的准备都做好了吧?” “也没什么可准备的,”岑务实随口应道,“也就是带点相关的书籍,收拾一下自己以前用的被褥衣物。” “你要将高中寄宿时的被褥带到大学去?”路纯一似乎有点惊讶。 “怎么,不行?”听她这样说,岑务实觉得有点奇怪。 “也不是不行,就是觉得上了大学,怎么也要添点新行装才是。”路纯一解释道,“这叫做以壮行色。” “没必要吧?”岑务实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做,“我觉得就这样也顶好的。”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啊,不对,是我没把话说清楚。”路纯一闻言,连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上海人不少是势利眼,如果行装太简陋,会让他们瞧不起的。” “那又怎样,总不能为了面子叫父母为难吧,”岑务实不能认同这样的说法,“再说学校里也不尽是上海人,就是上海人也不尽是势利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路纯一觉得岑务实有点误解自己,但又不知怎样给他解释。情急之下,她不由得迸出一句:“我只是想帮帮你。” “帮帮我?”闻听此话,岑务实很是讶异了。 “临来荔川时,我妈给我新置了一条毛毯,来后才知道这里气候温暖,我也用不着,所以想送给你。”话既然已挑明,路纯一也顾不得姑娘家的羞涩了,红着脸庞说道。 “这不可以的,”尽管看出路纯一是真心诚意,但岑务实还是谢绝了,“毛毯还是你自己用吧。” “为什么?”看到自己的好意被谢绝,路纯一很有点尴尬也很有点着急了。说实在的,自从第一次在岑家看到高大俊朗的岑务实,后来又听说他考上了复旦大学,她就滋生了想和他交男女朋友的念头。她自忖学历虽只是个中专,但相貌、身材都不差,不惟工作,打理家务也在行,按照“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的说法,自己若是主动点,无疑是有很大的希望的。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对于自己的好意,对方却毫无接受的意思,这不能不使她感到很难受。 看到路纯一涨红着脸楞在那里,岑务实一时间不知怎么是好了。其实,当这个女孩子一提出要送他毛毯,他就猜到了她的心思。但他觉得自己不能接受这份情谊。不讲他一点都不了解她,而且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在上大学之前谈恋爱。他想了想,对路纯一说到:“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没有理由接受你的馈赠。” “我可是你父亲的同事啊。”情急之下,路纯一想到了一个理由。 “我父亲的同事多了,我能因此就接受他们的馈赠?”岑务实老老实实地说道。 听着这话,路纯一无言了。 “路老师,你是好意,但我却不能太随便,你说是不是?”看着路纯一明显着难堪而又难过的样子,岑务实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不近人情。只是这念头一闪,马上便被他自己否定了。他觉得有些话该说还得说,不能含糊不清。 岑务实不接受馈赠,令路纯一感到很没面子,尤其是发现派出所的民警有所诧异地看着她和岑务实的时候,更是觉得窘迫。只是一转念,又觉得他待人接物如此严肃认真,确乎是一个值得追求的人。自情窦初开以来,她也接触了不少男孩,但很少有使她动心的。现在的问题是,他不仅不接受她鼓起好大的勇气才递出的橄榄枝,而且马上就要离开荔川,这一去就成了外地人,再难有与之交往的可能。 怎么办,就这样眼睁睁地放过一个好男孩?可不愿放过又能怎样?年轻姑娘路纯一陷入了失望、无助之中,以至岑务实离开好久,她都呆在原地没有动弹。 路纯一想什么,岑务实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对他来说,对方也就是父亲的一个年轻同事,仅此而已。不过,这个女孩子方才讲的话却加重了一些他心中已有的担忧,那就是去上海的盘缠和上学后的费用。他知道这些问题父母都会替他筹划,但他更知道家里不宽裕,这无疑要给父母增添很大的压力和负担。 不过,有一点却是岑务实没有想到的,那就是当着他在派出所邂逅路纯一的时候,他同母异父的姐姐司徒惠敏回到了家中,不仅给他封了二十元钱,而且送来了一床新的生丝被面。 “他大姐,这怎么好!” 看到这情景,岑老太很是感动了。她虽然早已不打理家务,但也知道,慧敏和爱人的工资都不高,每个月还要给外地的公婆寄生活费,尤其是去年生了伢儿,正是用钱的时候。 “务实不是我兄弟吗?他上大学,我这个做姐姐的怎么也得表示一下吧!”得知弟弟考上复旦大学,司徒惠敏最近一直处在兴奋之中。她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尽管出嫁有了小孩,住的也较远,还是常常往娘家跑。家中有什么麻烦和困难,她都很上心,总想着要帮助解决才是。 听着惠敏与婆母的对话,正在灶间忙活着的郑文淑感慨不已了。在她心目中,大女儿是个非常聪慧的人,不仅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歌儿也唱得好,没参加工作前常常被居委会叫去搞宣传、做调查。只是为着家里经济条件委实不济,便在初中毕业后,自作主张参加了工作。表面看来,这丫头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但做母亲的知道,她内心深处其实一直藏着很大的遗憾。前些年,每每听到当年和自己一块上中学的姐妹们大学毕业后在外面的大城市干得不错,或是在街头遇到回家探亲的她们,她心里就好一阵失落,只是这几年结了婚,又有了孩子,方把这没能念高中、上大学的事看开了一些。也正是为着自己没能读上书,她便从内心深处希望兄弟姐妹要比自己强。说实在的,务实没来通知之前,她比谁都急,生怕他考试有什么闪失。 “爸爸回来了!” 一家人正说笑间,偶一转眸的小妹子岑丽敏突然向着房外方向叫了声。 司徒惠敏循声向外望去—— 果然,继父岑华年拎着提包自大院门口走了过来。 “叔叔!”司徒惠敏迎上前去,伸手接过继父拎着的提包,口里亲热地叫着。 “来了多会啦?”继女的到来,使岑华年很是开心,那笑容立地在脸上溢现开来,进得房内,看到她给务实送来的钱物,更是非常感动。他嘴里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很不平静。放学离校的时候,他无意间听到了范韵和来接她的丈夫的谈话。后者告诉范韵,弟弟考上了大学,司徒慧敏高兴得不得了,决定送点钱物。可就为这,她老公牛厚怀和她吵了一架,说是帮衬兄弟,封个八块十块已很不错了,不能家中一分钱都不留,退一万步讲,也不能将他现盖着的被褥面子给拉下来,足见她的心思只在娘家,不在他身上。而且他的话说得很难听:“你再怎么表现,也是嫁出门的女,而且不是岑家亲生的。” 唉—— 回想这些,岑华年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相信范韵丈夫说的话,这不仅是因为他们夫妻就住在慧敏家隔壁,而且范韵爱人不是个说是非的人。说实在的,对慧敏和女婿牛厚怀的婚事,他一直不看好,只是为着牛厚怀是老友上官正的老婆葛传馨给介绍的,而妻子又予以了认可,只好在慧敏参加工作后的第四个年头将她嫁了出去。要依他的,怎么也得再等等,终不成这么漂亮能干的女儿没人娶,会在家中做一辈子老姑娘。 全家人还在为务实上学的事热烈地谈论着。岑华年虽也听着家人的话语,间或还附和几句,但那若有所思的神情还是被司徒惠敏看在了眼中。她猜想他此刻一定有心事,只不知他想的是什么。对于继父,司徒惠敏心中充满了感激和敬重。很早的时候,她就听外婆说过,继父年轻时一表人才,立民小学很多年轻的女老师都追求过他,可他偏偏从父之命,娶了寡居的郑文淑,而且不嫌弃后者有个三岁的女儿。从随母亲走进岑家的第一天起,继父就待自己如亲生,就是后来有了大弟弟务实以后亦一如继往,这不能不使她感动万分。她之所以要作出初中毕业后不再上学而是找一份工作的决定,很大程度是为了报恩,为了替继父减轻家里的负担。 聊了一阵,郑文淑发现已到吃午饭的时候了,便一边叫丽敏去巷口看大哥回来没有,一边招呼慧敏帮助端菜盛饭。大女儿给二儿子壮行,她当然高兴,只是,又多少有点担心牛厚怀会因此和女儿闹别扭。对于这位女婿,她的感觉很复杂:说他不好吧,工作没得说,而且生活作风正派;说他好吧,为人特抠门,尤其看不得慧敏和娘家来往密切。 算了,也只能这样了。看着慧敏开心地端菜盛饭,似乎无有什么不快的样子,郑文淑自我安慰着。她觉得,要说有什么是自己从慧敏这桩婚事中悟出来的,那就是但愿务实今后能找个贤惠的姑娘,不再使她操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第一章 (三) 三 岑务实启程的前三天,居民组长江一贞来到了岑家,与以往不同,这次她身后若即若离地跟着一个精精瘦瘦的年轻人。 “文淑,你这里怎么回事,这么多的材料?”刚一进院,江一贞就发现不对了:原本洁净的院子里堆满了石灰、砖瓦等物,以至通向住房的路都要绕着走。 “昨天房管会的乔大兴来过了,说是我们这里的房屋到期限了,要修缮一下。”听到江一贞的大嗓门响起,正在收拾着屋子的郑文淑从房内出来,“我正等他们施工的师傅啦。” 原来如此。听郑文淑这样说,江一贞想起来了:岑家住的这几间房,虽说与很多住户一样,产权是自家的,但由于属于清中期的建筑,故此与衙后街其它比较完整的古民居一道,被县里列为了荔川的重点文物,不仅叮嘱住户要爱惜,不得随意损毁,而且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着房管会来检查修缮一番,以能体现荔川古城的过往风貌。 “今天来得这样早,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吧。”看着江一贞微微有点面红气喘,郑文淑开起玩笑来。 “可不?”听她这样说,江一贞也笑了,“还真有好消息要跟你说哩。”随即扭过头去,朝站在院中樟树边的那个年轻人招了招手:“进屋呀,站在门外干什么!” “这不是彭凯吗?”郑文淑略一打量,便认出了来人。 “你认识?”江一贞有点诧异。 “衙后街有多大,哪个伢子没在人民小学读过书?”郑文淑觉得她问得有点怪。 可不?江一贞闻言,也觉得有点好笑了:自己竟然忘了刚才来岑家的路上彭凯还说起过,他和岑务实不单读小学是在同一所学校,而且还一起参加过居委会组织的假期社会活动。她于是说道:“既然你认识他,那客套话我就不说了,有件事还得请你帮个忙。” “说吧,只要我做得到。”郑文淑解下腰上系着的围裙,一口应承。 “和你家务实一样,彭凯这次高考也考上了,考的是——”江一贞口里对郑文淑说道,眼睛却看着彭凯。 “华东水利学院。”看着江一贞一时忘了,彭凯连忙在边上接过话头。 “好啊,”郑文淑闻言,很为彭凯高兴,不由得又看了他一眼,“听我家老岑说过,那是个很好的学校。” “好是好,可就是缺盘缠。”江一贞快人快语。 “那得赶紧想办法,不能耽误上学。”郑文淑一听,有点帮彭凯着急了。 “办法还是想了的,也差不多解决了。”江一贞代彭凯说到。 “那就好。”郑文淑替彭凯感到高兴。 “可咱们县到省城这一段还得请你给帮忙解决一下。”江一贞马上抛过来一个问题。 “我给解决?”郑文淑一时间没弄清她的意思。 “啊,是这样,”江一贞见状,连忙解释:“昨天你不是说务实打算搭县肉食公司送生猪的船,由水路去省城吗?我想请你问问你家慧敏,看能不能让彭凯也搭上,好歹能省几块钱。” 原来如此。郑文淑这会听懂了她的来意,连忙说:“行,我等会就跟慧敏说。” “那就麻烦慧敏了。”江一贞代彭凯感谢道,“还真亏了她在肉食公司工作,要不然这个门路都没有。” “都是邻里,应该的。”郑文淑觉得这不算回事,“只是这一阵子要上学的人多,我不知道能不能上得去。” “没关系,能上就上,不能上咱们就想别的办法。”江一贞非常爽快。 “是的。”彭凯一直呐呐的,这会开了口。不过,看得出,他还是抱了很大的希望的。 “好了,凯子,你就回去等消息吧,”江一贞朝他挥了挥手,“我还要在郑妈妈这里呆一会。” “好的。”彭凯答应着,转过头来向着郑文淑说道,“那我就谢谢郑妈妈了。” “不用谢。”郑文淑微笑着点点头,目送彭凯离去。看着江一贞大咧咧地吩咐着彭磊,就像吩咐自己的儿子一样,她觉得很有意思。她早就认定,在衙后街,江一贞是最可交的。这不仅是因为这女人热心公益,好打抱不平,而且遇事直言快语,从不藏着掖着。说来这女人也真不容易,从小爹妈双亡,虽说与妹妹一道被堂姑收养,实际上吃百家饭长大,嫁的老贾尽管是个好人,可一个穷店员,家无长物,偏偏还身患慢性肾炎,常年拖着个药罐子。 “文淑,你说这有些人还真莫名其妙,”打量着四下无人,江一贞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抱怨开了,“儿女的事,你管那么多干什么?管也就罢了,竟然管到我们家老贾的头上来了!” “出什么事了?”听着江一贞没头没脑的一番话,又见她脸上明显透现着不快,郑文淑有点懵然了。 “还能出什么事?不就是封家不同意我家老二和他女儿做朋友吗!”看得出,江一贞这回真有点不高兴了。 原来是这事,郑文淑一听便明白了。江一贞由于家境贫寒,为生计所迫,早年不得已将二儿子贾原过继给了丈夫的店主辛老板,改名为辛伟平。原以为给小子找了个出路,不料解放后辛老板的成分被划为了资本家。尽管二儿子在阶级路线贯彻得不那么严的时候考上了西北工业大学,而且交了一个在陕西师范大学读书的封巧英做女朋友,可谁知后者父母坚决不同意。 “你也莫想那么多,”想到这些,郑文淑安慰着江一贞,“新社会了,只要孩子自己愿意,她爸爸妈妈再怎么反对,这事最终还是能成的。” “我就是这样想的,”江一贞很不愉快地说道,“可人家不依不饶啊。” “不依不饶?”郑文淑这回真有点不解了。 “是啊,巧英的妈昨天突然跑到我们老贾单位,当面训斥他,一定要他答应管好我们儿子,不再缠着她女儿,搞的我们老贾好憋屈的。” “这也太过分了吧。”听着这话,郑文淑也觉得不能接受了。对于江一贞二儿子的事情,她虽然知之不多,但也听说过,和他相恋的封巧英原本是他高中的同学,就因为倾慕他成绩好、喜欢他为人老实,不仅主动追求他,甚至为他报考了陕西的高校。只可惜她的父母始终不同意,而且闹到了不惜和江一贞夫妇交恶的地步。 “哼,还什么公社的书记、财政局的股长,我看比我的水平还差。”想到丈夫受的憋屈,江一贞就气不打一处来。在衙后街,谁都知道,她家老贾是个再本分不过的人,平日里树叶子掉下来都怕打破脑壳。 “算了,别跟他们一般见识,”郑文淑劝道,“气坏了身子是自己的。” “我才不因他们生气呢,我只是心疼老贾。”江一贞闻言,口气和缓了许多,随即又说道:“我也真搞不明白,老二那女朋友不是她妈生的吗,怎么娘俩为人相差那么大。” “看来,你还顶满意你这未来的儿媳妇咯。”为使对方释却烦恼,郑文淑打趣起来。 “可不。”江一贞随口应道,跟着便笑了起来。她说的是实话:封巧英不仅人长得漂亮,说话做事也很贴心,令她很是开心。只是笑声未息,就听得院子外边有人叫道:“郑妈妈,我妈在吗?” “你妈在这儿。”来者声音虽然不大,但郑文淑还是听出了是谁。她一边回了声,一边对江一贞说道:“你的心肝宝贝来了。”。 果然,片刻之后,贾玲,一个身形纤巧、脸蛋俊俏的女孩,斯斯文文地出现在了江一贞面前,与她一道来的,是比她年纪大不了多少的姨表姐褚兰。 “不是叫你把没剥完筋的榨菜坨都剥完吗,怎么又出来了?”江一贞朝着闺女瞪起了眼睛,“酱菜厂已经催了几回了。” “我可不是想偷懒,”贾玲虽然知道妈妈只是故作威严,但还是解释说:“是隔壁兴菊姐叫我来找你去劝架的,她爹又喝醉了,把她房里的东西砸了不少,还追着要打她。不信,你问兰姐。” “是这样的。”明眸皓齿的褚兰说道。 “又为了什么啊?才安静几天。”听着这种消息,江一贞觉得头都大了。 “兴菊姐后妈不是有个兄弟在衙后街西边出口摆摊不?听兴菊姐说,她后妈为了给自家兄弟找个堆杂物的地方,楞要在后院搭个棚子,昨天找了几个人在墙壁上打洞,兴菊姐劝说她不要这样,结果惹恼了后妈,挑唆她爹寻她的不是。” “看看,又是她后妈撺掇的吧。”江一贞闻言,向着郑文淑说道。 “兴菊说得没错呀。”听贾玲这样说,郑文淑觉得这后妈太不讲道理了。谁不知道,衙后街稍好一点的房屋,住户与房管会都是签订了保护协议的。记得房管会的技术员乔大兴曾说过,兴菊家住的房子,比自家的这个院子年代还久远,住户是不能随便动斧锯的。 “快走吧,”贾玲在旁催着,“这回兴菊姐的爹闹得可厉害了,凶神恶煞的。” “一块去?”江一贞望着郑文淑。 “我?”郑文淑有点犹疑:田兴菊那个后妈惯于撒泼使赖,她早有所闻,再说昨天已经和房管会约好了今天开始施工,她得在这等师傅来。 “你不也是居委会调解小组的吗?”江一贞说道,“再说,你比我会讲道理,分得兴菊的后妈没皮调。” “那——好吧。”郑文淑觉得不能拂江一贞的面子。可就在此时,一个三十来岁的壮实男子从院外走了进来。 “怎么,您要出去?”看着郑文淑同着江一贞、贾玲、褚兰向外走,那男子连忙问道,“昨天不是跟您说好了今天上午开始施工吗?” 江一贞定睛一看,发现原来是乔大兴。 “我和江大妈有点事,等会就回来。”郑文淑解释道。 “你家里没人,我们怎办?”乔大兴心里有点不踏实。 “你领班我还不放心吗?”郑文淑解释道,“再说,我家老太太在家。” “这次不光有工匠师傅,还有几个我都不认识的小工。”乔大兴仍有点犹豫。 “没事,郑大妈相信你,而且他们家也没有什么金贵东西,你尽管开工好了。”江一贞见状,在边上插了句嘴。 “那,行吧。”乔大兴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应承下来。他尽管知道郑文淑和江一贞两位大妈对自己是信任的,但还是觉得工人们来之后要交待一下,千万不要损坏了岑家的私物。 “走吧。”看着乔大兴答应之后一边观察着要修缮的地方,一边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记着什么,江一贞拉了郑文淑一把。 “好的。”看着江一贞如此性急,又想着田兴菊的可怜,郑文淑便相随着她和贾玲、褚兰走出自家院子,踏上了通往田家的巷道。说内心话,对田兴菊,她很同情,也很佩服:尽管这姑娘在大学读书的恋人五七年被打成右派,还判了刑,一直在劳改农场改造,可她就是不离不弃,任凭父亲怎么威逼、后妈怎么讥辱。 衙后街的巷道是由规整的麻石铺就的,再加上巷道两边是成队的樟树,看着非常清爽。由于此时天色还早,行人不多,江一贞、郑文淑等走在上面,巷子中次第传开了她们四人清脆的脚步声。 “文淑,你说这上大学到底是福还是祸?”无言地走了一气,江一贞突然问道。 “你怎么这样想?”听江一贞这样说,郑文淑感到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你说上大学是福吧,田兴菊的恋人在大学书读得好好的,听说还是党员、学生会主席,可一不留神就被打成了右派,判刑劳改;你说上大学是祸吧,可只要能读毕业,就能端上公家的饭碗,有工资补贴家用。”江一贞并没有等着郑文淑回答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说道。 听着江一贞这番话,郑文淑不知怎么说是好了。她觉得能读书应该是福气,至少不该出现招祸这种现象,只是她又说不清为什么有人得福有人招祸。 “喂,我不是说你家务实,你可别多心哟。”见郑文淑没吱声,江一贞猛然想起岑家刚刚收到务实的入学通知书,连忙解释。 “怎么会。”郑文淑听她这样说,笑了起来,“要说上大学,谁能比得上你家啊!” 可不?听郑文淑这样说,江一贞也觉得好笑了。说到上大学,在衙后街这片,自家还真算厉害的。尽管家里以往从没出过读书人,可自打孩子们参加高考起,就没落败过。外人都说她二儿子聪明,只可惜过继给了辛嗲嗲,其实她最得意的是正在南开大学读书的大儿子,虽然她不知道他学的那个数学力学是做什么的,但每年寄回家的“三好学生”奖状却使她得到了极大的精神满足。尤其是他给下面的弟弟妹妹带了个好头,不仅二儿子跟着考上了大学,而且贾玲这个丫头来势也不错。就是褚兰这个自己一直照看着的外甥女,亦很使人看好。 不知不觉,四人来到了衙后街的后巷口。 “咦,刚才还吵得顶厉害的,怎么这时没有声音了?”就在江一贞想着家里的事情时,贾玲开口了。 “是呀。”褚兰也觉得奇怪。 江一贞抬头,发现已到了田兴菊家门口。只是此时屋内寂无一声,全不似大吵大闹过的情形,唯一现出生气的,是门口那两株石榴树上正开着的殷红的花朵,在绿叶的衬映下,显得非常鲜艳。 难道玲儿和兰子谎报军情?江一贞寻思着。但这个念头只一闪,便被她自己否定了。这不单是为着这两个丫头绝对不是那种扯白的人,而且步入屋内后看到的场景确乎能证明这里曾经历了一场混斗:家中的桌椅板凳歪七倒八,地上散布着被砸碎的器皿……说是一片狼藉,一点都不过分。 田兴菊的爹和后妈也许是吵累了,正各自坐在卧室的台阶和门槛上出着长气。尤其是做爹的,满脸通红、秃顶冒汗,一看就知道灌了不少酒。瞅着江一贞、郑文淑和贾玲、褚兰走进屋子,这两口子心里立地发起虚来。他们虽不喜欢江一贞,但对她却有着说不出的畏惧。只是为着面子,方硬撑着直视对方,那意思是自家的事不用你管。 江一贞早就把脸拉下了。她冷冷地看着这一对活宝,看得他们心里直发毛。 郑文淑知道江一贞有话说,故此站在她身旁不吱声。 果然,在那两口子经不住威严目光的逼视,低下了先还兀自昂着的脑袋之后,江一贞发话了:“兴菊呢?” “跑了。”兴菊爹本不想回答,但他抗拒不了江一贞威严的喝问。 “跑哪去了?”江一贞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这谁知道?”兴菊爹这会真的有气无力了。江一贞的问话虽然简单,却戳到了他最虚弱的地方。表面上,他对女儿很不待见,实际上却看得相当重。他知道女儿又勤快又有孝心,不是她后妈生的报应崽比得了的。要说自己老了以后,真能指望的还只有她。只是他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么漂亮能干的女儿为什么放着那么多条件好的男青年不交往,偏偏要等候一个劳改犯,她到底图什么呀?在他看来,这样做,不独她毫无前途,单是自己时时被单位上那些知情者讽刺挖苦,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就够窝火的了。 “要我说,你们还是快去找找吧,”看着兴菊爹这两口子还僵持在那里,郑文淑开口了,“你家兴菊性子烈,你们这样对她,她会想不开的。” 可不?听着这话,兴菊爹有点慌了: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女儿由于被他当着众人扇了两个耳光,羞愤不过,竟跳了屋后的池塘,不是邻里黄福生碰巧路过,看见后下水捞起来,还真不知会出什么事。 “还不快去找?”看着他那猥琐的样子,江一贞气不打一处来,“一大早就灌猫尿,灌疯了就拿女儿出气,德性!” “找、找,就找。”想到女儿刚才饮泣着冲出院子的情景,兴菊爹这会再也撑不住了。他抹了一把头上沁出的冷汗,佝偻着身子,向着屋后疾疾地走去。 江一贞扭过头来,冷冷地逼视着兴菊后妈。 看得出,兴菊后妈有一百个不情愿,但她不敢与江一贞对视,嗫嚅一气后,亦挪动臃肿的身子,跟在兴菊爹后面走了出去。 “唉——”,看着这两口子的丑陋行状,郑文淑不由得叹了口气,顺手扶起堂屋中翻倒在地上的杂物。 “妈,你们来看。”不知什么时候,贾玲跑到了田家的后院中。 闻听她的呼唤,江一贞、郑文淑和褚兰走了过去。 “哎呀,怎么弄成了这样子?”看着后院乱七八糟的模样,郑文淑吃了一惊:前屋的白色后墙上被凿了两个大洞。依着戳在洞中间的檩条,一个人字棚被歪歪斜斜地搭建起来。由于棚子要落脚,后院的花木被铲掉了不少,没有被铲掉的亦被踩得东倒西歪,散落在其间的是纷乱的木屑和砖渣。 “太不像话了!”江一贞不看则已,看后大为恼火了。这不仅是为着田家住的房子是衙后街中数得着的老房子,而且为着这房子是公家的,他们没有权力擅自动土。 “乱搭乱建也就算了,偏他们还欺负兴菊姐,难道她不让他们这样做还有错?”有顷,贾玲在边上轻声说道。 “你说人的差别为啥这么大?”听着女儿的话,又想起兴菊亲爹后妈适才那连滚带爬的行状,江一贞朝着郑文淑发起了感慨,“你们家岑校长也是继父,可对慧敏却好得没得说,怎么这个婆娘就这么心狠,隔三差五要挑唆丈夫打骂前妻的女儿!” “为啥?没读书,不懂道理呗,”听着母亲的问话,贾玲回答道,“都像岑叔叔那样,这衙后街肯定家家和睦、户户平安。” “哟,丫头你这话还真说到了点子上噢。”听到这话,江一贞甚觉有理了。她转过身来对着郑文淑说道:“看来,这学还是得上,不能说兴菊的情人出了事其他人就都会招祸。” “可不。”听着江一贞这样说,郑文淑表示赞成。适才听到江一贞对上大学的疑问,她的心里亦泛起了些许涟漪,但思忖一会后,最终还是坚定了以往的观念。她觉得,丈夫坚持让孩子多读点书的主张是对的,因为人还是多点知识好。不讲别的,当年自己就是因为在贫民夜校念了二年书,识得几个字,时下才能在街办棕索厂做点事,相帮着老岑养家。 “只是——”就在江一贞和郑文淑认为贾玲说得有道理的时候,褚兰却在旁边迸出了一句半截话。 “只是什么?”江一贞回看了她一眼,问道。 “只是这事兴菊姐也有责任,不能全怪她爸,”褚兰踌躇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无故挨打,兴菊自己还有责任?”听着这话,江一贞有点奇怪了,“兰子,你没有搞错吧?” “姨妈,我就知道你会这样问我,”褚兰看了江一贞一眼,说道:“要我说,兴菊姐的责任,就在于她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什么都不顾了!” “丫头,怎么说话啦?”听到褚兰这样说,江一贞更是惊讶了,“你和玲玲不常说爱情应当是坚贞的吗?兴菊对爱情难道不应该坚贞?” “她对爱情是坚贞,可却爱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褚兰直视着江一贞,“明明知道对方是个罪犯,却还要等他,这不是阶级立场不稳吗?至少是犯糊涂。当然,她爸也不该这样对她,应该说服教育。”停了停,又说:“尤其是那个继母,挺招人讨厌的。” “你——”听褚兰这样说,江一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说她讲得不对?似乎也有点理;说她讲得对?可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她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了郑文淑。 怎么说呢?看到江一贞投过来的明显着是要听听自己看法的目光,又发现褚兰也有所探寻地望着自己,郑文淑很有点犹豫了。她其实是不太赞成褚兰的说法的,但又觉得无法反驳,而且这丫头是江一贞已逝胞妹的女儿,就是不同意她的意见也不能太直白,伤了她的面子。想来想去,便只能装聋作哑,似乎没有领悟江一贞的意思。只是,在脸上继续保持常有的微笑的时候,她心里却泛起了些许波澜。她早就发现,这褚兰不仅面相俊俏,脑袋也很活泛,在江一贞面前看似温顺,其实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子。以这种性格,日后不定会有令江一贞想不到的举动。当然,这是好是坏,就很难说了,而且到此刻,只怕抚养她已有五、六年的江一贞都没有意识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第一章(四) 四 假期很快就过完了。送走了务实及彭凯,郑文淑现在要送新锐上初一了。 岑新锐考上的是名列省级重点中学行列的荔川县第一中学。由于荔川县和清江市有过几次分分合合,荔川中学便不是办在县城内,而是设在三十里外的清江市郊。这样,十三岁的岑新锐便不能走读,只能寄宿。自出生以来,除了曾有过一次随父亲到省城叔叔家探亲的经历外,岑新锐这是第一次前往其它城市,故此非常兴奋。坐在开往清江市的班车上,他一直趴在窗口,仔细观察着沿途映入眼帘的各种景物,尤其是下车后行走在清江市的马路上,眼睛更是不够用了:商店那么洋气,市容那么整洁,连行人都那么精神。他打量着目所能及的周围,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新奇,那么令人愉快。 看着新锐兴奋的样子,和他一路同行的郑文淑也很高兴。对于这个儿子,她很多时候具怀的是一种歉疚之情:生他的时候,她以往罹患过的心神经官能症又一次发作,不仅整天心慌气短得不行,难以周到地照料他,而且没有足够的奶水哺育他,弄得他一岁之前吃的几乎全是米糊,营养一直跟不上。看着他比别的婴儿瘦了差不多一圈的小脸,尤其是看着他因发育不良而长得像鸭蹼一样的薄薄的脚丫,她心疼得不行。说来也怪,她和岑华年一直担心他日后会体弱多病,可他自出生起便没使他们忧愁过,不仅没生过什么病,而且非常听话,尤其是他的学习成绩,自发蒙起,就始终排在所在班级同学的前列,给他们争光不少。尽管大儿子务实读书很努力,成绩也不错,但在他们夫妻俩看来,小儿子的学习更使人放心。因为他求知欲特别旺盛,理解力和记性也相当好,而这在教了二十年多年书的岑华年看来,无疑是学好知识、提高能力最重要的条件。 但令母子两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当他们与很多新生和送他们上学的家长一道走进一中这所名闻遐迩的学校时,却在新生体检的当口遇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岑新锐眼睛近视,不符合入学标准。 “这位大嫂,你孩子眼睛视力不行啊,”看着岑新锐费尽力气,只能在视力表上指出05的字码时,一中卫生室那个负责体验的矮个子校医殷长达对郑文淑说道,“继续看书写字,视力会越来越差的。” “那怎么办,总不能考上了不读吧。”闻听这话,郑文淑有点急了,“再说,这么小的孩子,不读书能做什么?”说话间,她下意识地回望了一下站在自己身边的新锐。 听着母亲和校医的对话,岑新锐很有点紧张。无意间,他发现阙仁东、邵一山这几个和他一道考进荔川一中的小伙伴都看着校医,很是关心,只有麻平一个人立在一边,一副与己无关的神情。 “我也没说不让他读书,”听着郑文淑的话语,校医殷长达走到案几边坐下,写开了什么,“不过要入学,先得矫正一下视力。” “你是说要配眼镜?”郑文淑问道。 “是的,赶快去办,”写了一气后,校医抬起了头,虽仍无有什么表情,但话却说得柔和了许多,“记住,须得配到一点零以上。” “好的。”郑文淑舒了口气。儿子眼睛近视,她早就察觉到了,也不止一次提醒他看书的时候注意用眼卫生,只是没想到发展到了不配眼镜便不能入学的地步。现在既然校医提出来,那就按学校的要求办吧,尽管这笔钱在预算之外。 “妈妈,我读书没问题吧。”骤遇从未碰到的情况,又关乎上学,岑新锐很有点担心了。从卫生室出来后,他忍不住问道。 “没事的,新锐。”看着儿子不无忧郁的眼神,郑文淑安慰着他,“校医刚才不是说了吗,配上眼睛就没问题了。”说实在的,对于校医开头那番话,她当时也以为孩子上不了学,心想真要那样,可就误了孩子一生。须知新锐不仅爱读书,而且天资很高,就是鞠半仙都说了,他今后的来头,比哥哥都要好。尽管这样的话不能全信,但也不能全不信。 “我不想戴眼镜。”岑新锐憋了一会,迸出这样一句话。 “为什么?”郑文淑不解了。 “大家都没戴,就我一个,肯定会被同学笑话。”岑新锐说出自己的顾虑。 “世界上戴眼镜的多了去了,有什么好笑话的?”郑文淑不认可儿子的想法,“如果怕别人笑话,该做的事情都不去做,那才真使人笑话。” “那——”岑新锐似仍有所不愿。 “还有什么?”郑文淑这回真有点犯疑了。 “配眼镜会要许多钱吧?”静默片刻之后,岑新锐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听到这样的问话,郑文淑忽然有点难受了。她先还只是为儿子的健康担心,此刻却为儿子的懂事难过。尽管她和岑华年从未在家人面前感叹过经济困难,但孩子却还是将家境看在了眼中。一想到平时他的吃穿较很多同年的孩子要差若许,而此刻还要为多支出一笔钱感到不安,她就为自己和丈夫没有能力使孩子们过得好一些感到自责。她想,如果家里的用度稍为宽裕一点,儿子也不会如此早熟,小小年纪就承受着不该承受的生活压力。想到这里,她对着新锐柔声说道:“新锐,别担心,一副眼镜钱爸爸妈妈还是出得起的,就是再贵,也不能让你的视力继续受到损害呀。” “那就配吧。”听妈妈这样说,岑新锐似乎安心了一些。可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配眼镜要很长时间吧,那您今天怎么赶回去呢?” “你别操心,妈妈会安排好的。”看到儿子想着自己,郑文淑心中很是温暖。也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声呼唤—— “郑妈妈!” 是叫我吗?郑文淑有点疑惑了。就在她一边小心地应答着,一边向四周寻找呼叫者时,衣袖被新锐扯了一下:“妈妈,那边,珊珊姐姐。” 珊珊?郑文淑心想,莫非是尤珊珊? 果然,是那个很讨她喜欢的俊俏少女尤珊珊,在她还在向四处张望时,已小快步来到了她和新锐面前。 “我应当早些来接您和新锐的,年级临时有事,给耽搁了。”尤珊珊有点不好意思。刚才连走带跑,此刻那丰满的胸部还在起伏着。 “快莫这样说,”看着俊眉俊眼的尤珊珊,郑文淑非常高兴,“读高二了,时间宝贵。” “都办好手续了吧。”尤珊珊手抚着新锐的肩膀,口里向郑文淑询问上学的情况。 “校医说新锐眼睛近视,要配上眼睛才能入学。”郑文淑如实告诉她,“新锐怕同学笑话,不太愿意。” “这没有什么,我同寝室一个同学也配了眼镜的。”尤珊珊闻言,连忙安慰新锐,又说道:“不过,配了就要戴上,时戴时取,会加深近视程度的。” “听见没,就照珊珊姐姐说的做。”郑文淑回望身边的儿子。 岑新锐回望一下尤珊珊,有点腼腆地点了点头。他觉得她真好看,有这样一个姐姐真好。 “那您和新锐现在——”尤珊珊望着郑文淑。 “去配眼镜,就是不知附近有没有眼镜店。”郑文淑商问着她。 “这里是郊区,没有眼镜店,要配还得到市区去。”尤珊珊见状,说道,“一折一返,估计您今天可能回不去荔川了。” “那我们就在清江住一晚。”郑文淑决定。 “这样也好,”尤珊珊赞成,“您这会就去市区给新颖配眼镜,明天早一点过来,我还在这个地方等您。”说着,又想起什么,“新生的铺位都是学校总务处事先给编排好了的,我上午找到了新锐的铺位,想去给打扫一下,不知谁已给打扫干净了。我看您提着他的行李顶不方便的,不如让我带到我的寝室去,明天再带到他的寝室给铺好。” “这可要麻烦你了。”听尤珊珊这样说,郑文淑很是感激。她虽是做惯事的人,身体也还好,但和新锐两人将床褥和小箱子从汽车站拎到一中,好长一段路,也够累的了。 尤珊珊向着岑新锐放在地上的小箱子伸过手去,可未等她拎起来,一只大手从斜刺中接了过去:“还是我来吧。” “庆君哥哥!”岑新锐看清来人,高兴地叫了起来。 果然,是务实的好友黄庆君,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面前。 “伯母!”黄庆君向着郑文淑非常亲热地叫了声,“上午我来过一趟,没看见您和新锐,故此断定这会肯定能碰到。” “这可劳动你和珊珊了。”看到新锐上学,有大哥哥大姐姐来接,而且他们都是大儿子的好朋友,郑文淑可高兴了,嘴里忙不迭地感谢着。 “您快别这样说,我们这是应该的。”黄庆君说道,“情况我都知道了,我看就这样,您和新锐弟弟去配眼镜,行李先放在我寝室里,明天我再带到他的寝室去。”随之又对尤珊珊说:“我去男生寝室比你方便点。” “也行。”尤珊珊表示赞成。黄庆君一出现,她就猜到,新锐的床位是他给打扫的。 “那你俩忙着,我们明天来。”郑文淑对二人道过再见,转过来拍了拍新锐的肩膀,“走吧。” 岑新锐“嗯”了声,跟着向市区走去。当他走出数步之后再回头时,发现黄庆君和尤珊珊还站在那里,望着他和妈妈。 看着这情景,岑新锐心中突然萌生出了一阵小小的激动: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来读书,居然有人来接,而且他们都是哥哥读书时的同学,这对他来说真是太幸福了。 “想什么啦?”看着他许久没有吱声,郑文淑以为他还在为配眼镜的事情纠结。 “我们今晚住在哪里?”岑新锐突然抛出这样一个问题。 “去上官伯伯家。”郑文淑回答道,随之又交代说:“第一次去别人家做客,你可要注意礼貌咯。” “知道。”岑新锐抬头看了看妈妈,认真地应承着。他此前虽没见过这个上官伯伯,但早就从爸爸妈妈以往的谈话中知道,他和他的妻子葛妈妈是爸爸妈妈交好多年的朋友。 紧走慢走,大半个钟头后,郑文淑携岑新锐找到了市区的眼镜店。又过了一个钟头,方带着配好的眼睛去了上官正家。 上官正一家住在市区的一栋幽静的老房子内。看到好友妻子突然携儿子来投宿,下班不久的夫妇俩非常高兴。清丽温婉的女主人葛传馨不仅马上带着两个大女儿下厨,还一叠声地招呼两个小女儿陪岑新锐玩,生怕怠慢了小客人。 “传馨,只两年不见,你家的女儿又长高了许多,个个出落得像花儿一样啊。”看着上官家四个亭亭玉立的女儿,郑文淑觉得自己就像走进了大观园。她发自内心地赞叹着:“这叫什么来着——噢,对了,秀色可餐,老岑常说的秀色可餐。” “文淑,你这可是太抬举她们了。”闻听这话,葛传馨口里谦逊着,心里却着实有点得意。她和上官虽没有儿子,但四个女儿个个漂亮,真可谓人见人爱。只是,这份得意也就一瞬间的事,很快便归于消逝。因为迄至郑文淑走进家门之前,她和丈夫都在为二女儿上官向彩的落榜黯然神伤。对向彩高考,夫妇俩应当说多少还是有点思想准备:这丫头读书成绩差强人意,考前再怎么冲刺,也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只惟愿有所学校录取就行,可没想到成绩出来,不仅上不了本科,连专科都没得读。好在参加工作有年的大女儿上官向华人缘不错,给妹妹在市味精厂谋了个化验员的工作,要不然真不知怎么是好。 “你们家务实这次高考——”上官正本不欲问,但掂量几度,终是没忍住,毕竟和岑华年是近二十年的朋友,怎么也得关心一下。 “哦,考上了复旦,前两天上学去了。”提起大儿子,郑文淑就高兴。 “恭喜恭喜。”上官正闻言,连忙祝贺。在厨房内忙活的葛传馨听到,亦探出头来,朝郑文淑伸起了大拇指。 “谢谢,谢谢。”郑文淑口中连声答应着。她本想就势问问向彩的情况,但就在此刻,她想起了进门时向彩那郁郁寡欢的样子,于是将问话咽进了喉咙。她猜想这丫头可能没有考上,不然,不会在各个大学都已开学的时候还呆在家里。 上官夫妇何等精明之人,马上便读出了郑文淑没有作声的下文。他们很感谢友人的体恤,更觉得岑华年好福气,娶了个文化虽不高但却善解人意的妻子。为着不使双方尴尬,上官正将话题引向了岑家小儿子—— “文淑,务实固然不错,但我觉得新锐只怕来势更好。你看他那双眼睛,好有灵气的。” “是吗,让我仔细看看。”听爸爸这样说,上官家最活泼的老三向秀没等郑文淑答话,将正与老四向丽说着什么的新锐扳过身子,仔细端详了起来。上官家除了父亲,全是女性,现在突然来了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姑娘们都很兴奋,尤其是看着岑新锐眉清目秀、说话文绉绉的,更是觉得有趣。 要说在平时,岑新锐也不是没有接触过年轻的异性,不讲家里就有时刻关心着他的慧敏大姐、整天叽叽喳喳的丽敏小妹,就是江片长家的贾玲和褚兰、对门大院住的小学同学林红英等,亦断不了打交道。可被一个陌生的姐姐按着肩膀脸对脸地观察,长这么大,在他还是第一次。那一刻间,一种异样的感觉浮上了他的脑际,尤其是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对方白嫩的脖颈和丰满的胸脯,感受到她轻柔发丝和芬芳气息的拂弄,更是觉得不好意思,那小小的脸庞腾的一下便红了。 “小男子汉,晓得害羞了!”看着他不无窘迫的样子,十六岁的花季少女上官向秀觉得很有意思。她刮了下他的鼻梁,嘻嘻地笑了。 “谁像你,没脸没皮的。”这一出,恰恰被从厨房内出来的葛传馨看在眼里,不由得又好笑又好气地嗔了向秀一眼。 听她这样说,全家人都笑了起来。 说笑间,一直在灶间给母亲打下手的老大向华走出来,微笑着示意父亲饭菜已做好了。 “吃饭吃饭,吃过饭后你们再闹。”身形高大、相貌堂堂的上官正从椅上立起身来,引领着客人往餐桌边走去。没有儿子,在上官正一直是个遗憾,此刻看着岑新锐,感情更是复杂。早些年他曾对岑华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将向彩许给务实,现在看来只能是个玩笑了。本也是,到上海上复旦大学的人还会回到小县城成家立业?更何况这些年两个孩子无有任何交集。眼前这个新锐,虽然年纪不大,但从那个聪明、沉稳劲看,只怕出息还要超过乃兄,不能不说岑华年好福气。再看看自家几个女儿,尽管模样都不错,可就是读书不开窍,真没奈何。 因是好友,郑文淑没有太客气。看着父母高兴,姑娘们更是叽叽喳喳的热闹得很。一会儿工夫,大家便用毕晚餐。 乘着向华、向彩在灶间收拾餐具的空当,主宾又回到客厅聊起了天。他们聊到了过往的生活和工作,聊到了与岑华年和上官正都很要好的朋友沈家严的近况,最后不知怎地,竟聊到了即将全面铺开的“四清”运动。 “老岑单位进工作队没有?”上官正问道。 “没听他说,想是还没有吧。”对新一轮的运动,郑文淑虽曾在居委会听说过,但具体情况却不太了解,而且丈夫也很少对她讲工作上的事情。 “我们单位已进了一个星期了,正一个一个地找员工谈话。”上官正告诉她。 “都谈些什么?”郑文淑不是爱打听闲事的人,但由于运动关系着丈夫,故此还是问了一句。 “要大家提高觉悟,主动交代‘四不清’的问题,”上官正回答着她,声音看着看着便低沉起来,“哦,还有,要检举揭发他人的问题,尤其是当权派的问题。” “当权派,是指领导吧?”郑文淑问道。 “照字面解释当然是,可到底指什么人,谁也说不清。”上官正犹豫不定地说道,“像你家老岑,弄得不好便会被划为当权派。” “他一个教书匠,也算当权派?”郑文淑有点惊讶。 “他怎么说也是个校长。”上官正提醒郑文淑不能掉以轻心,“你要知道,去年在农村里开展的‘四清’,可是整到了生产队长一级的。” 郑文淑无言了。 “去,带着弟弟到外边玩去。”二人沉默间,收拾完了的葛传馨从灶间出来,给郑文淑端过刚沏好的茶水,看着向秀和向丽在边上注意地听着大人的谈话,似懂非懂的,便将她们撵了出去。 “那,这次你应当没什么事吧?”有顷,郑文淑方又开口问道。 “真那样就好了。”闻听此言,上官正苦笑了一下,“工作队说了,人人都要洗脸洗澡,再说,我的情况,你们是知道的。” 可不!听他这样说,郑文淑再次无言了。和岑华年一样,上官正也是“老运动员”了,每次运动都要被折腾几下,尽管这两位老朋友从来奉公守法,干工作兢兢业业。之所以如此,除了他们出身都不好外,在岑华年是有一个做军医的舅舅随所属国民党部队去了台湾,在上官正是在旧银行任职时集体加入过国民党。 “我的情况比你家老岑还严重啊!”上官正喟叹着,“你家老岑也就是出身不好,本身还是干净的,可我呢,照组织部门的说法,是有历史污点的人,解放后就没有抬起过头。” “哎,只能怪你自己太老实了,”听他这样说,葛传馨到底忍不住了,“解放时不去坦白登记,谁知道参加国民党这档事,就是知道又往何处查证?” 说的也是,听着葛传馨这番话,郑文淑觉得她讲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上官正的过去,她曾听岑华年说过,道是他当年为了保住在旧银行谋得的饭碗,被一个叫何清的会计科长说动参加了国民党。据他自己说,当时也就口头应承了何清,既没有履行什么手续,也没有参加什么活动。原以为对组织讲清了就没事了,可谁知从此便被归入了另册,不仅在平时要夹着尾巴做人,一到有什么运动,便逃不脱挨整的命运,有事无事都要被冲击一下。 “算了,不谈这些了,文淑你还是和新锐早点休息吧。”上官正站起身来,吩咐葛传馨给郑文淑拾掇床铺。可就在此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你们县的龚副县长还在位吗?” “你是说龚和平?”郑文淑反问道。 “对,就是他。”上官正肯定地说。 “哦,大前年就调走了。” “调走了?去哪?” “去贵州了,说是支援老少边穷地区。” “原来如此。”闻听此话,上官正默然了。 他怎么会想起问龚县长?郑文淑有点不解了。可就在这时,上官正又突然说了句:“你家老岑和我一样,太本分了!” 这回轮到郑文淑无言以对了,因为此刻的她知道上官正说的是什么了。想当年,龚和平在兼任县教育局局长的时候,很是器重岑华年,不仅一力维持他的校长职务,而且鼓励他向党组织靠拢。只是岑华年不知他的诚意有多大,又自觉不够条件,怕事办不成反惹人笑话,故此有点犹豫,再加上龚和平后来调去了贵州,偏偏校党支部书记姚显贤一直与岑华年不对劲,这事便不再提起,以至弄到现在,在全县所有的小学中,他是唯一的非党校长。 这也是命吧,郑文淑想到。不过,在她看来,入不入党当不当校长都不重要,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就行。 “妈妈,过来洗脸洗脚,向秀姐姐给打好水啦。”灶间传来新锐的招呼声。 “来了。”郑文淑应了声,向灶间走去。 很快,她便和新锐洗漱完毕,并最终躺在了女主人给拾掇好的床铺上。 “快睡觉,明天还要去报到注册。”感觉到睡在另一头的儿子还没有闭上眼睛,郑文淑在被子中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腿。 “知道了。”新锐小声地回应了一下。 郑文淑拉下了电灯开关,闭上了眼睛。她本是个睡眠还可以的人,可这天晚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脑袋里冒出了很多往事,从公公岑石磊当年弃商办学,到丈夫谨遵父命,数十年执掌父亲创办的学校,再到自己和他结识、成家,一至替他生下三个儿女,断断续续的,一桩接一桩。 渐渐地,郑文淑觉得眼皮有点涩重。一阵睡意袭来,她进入了梦乡。只是在睡过去的那一刻,她都在想着丈夫的不容易。她觉得他无论怎么讲都是一个好人,只是不知为什么姚显贤那些人总是要和他过不去。 房间里此时已很安静,除了郑文淑间或响起的极其轻微的鼻息声。 但郑文淑没有想到,儿子新锐虽然早就闭上了眼睛,却许久没有睡着。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来说,这一天的经历可是太新奇了:不仅搭乘了极少搭乘过的汽车,而且到了比荔川县要洋气、热闹很多的清江市;不仅知道爸爸妈妈在清江市有一个姓上官的好朋友,而且知道他家有四个长得很好看、待他很热情的姐姐。一想到这些,他就觉得很有意思,与在家里的感受很不一样。不过,有件事也使他产生了一点小小的苦恼,那就是戴眼镜会使他很不习惯,尤其是担心小伙伴们会因此嘲笑他。不过,他最终认定,戴眼镜还是能接受的,毕竟今后看书不会那么费力了。即便有人取笑,只要能入学,还是可以承受的。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读书快乐的事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第一章(六) 六 不管闵兰珍、江一贞怎么想,日子还是得过。转眼便到了一九六四年的下半年。此时此刻的衙后街,除了社会上各机关单位因早有传闻的“四清”已正式铺开,令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又多了若干谈资外,又出了几件令他们议论了好一阵的事情:先是读书特发奋的杨家妹子延玲考上了清华大学,继之是江一贞的大儿子贾山毕业后分配到了中国科学院,就是多年未曾和家里联系的麻家老大麻芳,亦给父亲寄来了信件并附上了一帧戎装照片。 说来巧得很,杨延玲的录取通知书也是老刘送来的。正是因此,不仅衙后街的居民们认为他是个福星,就是他自己亦认为,既然邮路这样顺畅,那不定能沾点文曲星们的福气,令下学期就要读高中的儿子日后也能考上大学。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衙后街居民的兴奋点还是集中在延玲金榜题名这件事上。这天下午,当在场的街坊们看到杨延玲在老刘的报喜声中从狭窄的居所内跑出来,激动不已地接过录取通知书,尤其是看到她手上的通知书上赫然印着的清华大学的字样时,都跟着欢呼起来。要知道,这可是这个街区第一次有人考上中国的顶尖大学啊!在众人传看通知书的时候,尽管杨延玲的嫂子还能保持镇静,但她在二中做校工的哥哥杨云若却欢喜得难以自持了,以至街坊们上前道贺时眼睛竟湿润得不行。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终于能给早年去世的爹娘一个交代了。 “云若,还真要恭喜你啊,可算熬出来了。”杨延玲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江一贞碰巧在场。看到故人的孩子考上清华大学,她非常高兴,就像自己的孩子高中了一样。她非常动情地对杨云若说到:“你也真不容易,像你这样待妹妹的,整个荔川县都难得找出几个!” “是啊,是啊。”闻听此言,众人一叠声地附和着。杨家兄妹父母去世得早,延玲全靠兄长抚养。为了支持她上学,云若结婚后一直不敢要孩子。也是这妹子命好,不独有个好哥哥,还遇上了个好嫂子。后者对支持小姑子上学不仅无有一点怨言,还跟着丈夫节衣缩食,待她比待娘家妹妹还要亲。 “延玲上学有什么困难,跟居委会说,大家帮助解决。”江一贞叮嘱着杨云若,“衙后街出了清华生,是我们全体居民的光荣。” “谢谢、谢谢。”听着这话,杨云若和妻子非常感动,至于杨延玲,俊俏的小脸更是激动得通红。这些年,他们兄妹可没少得过邻里的帮助,尤其是江一贞及郑文淑,更是将他们的事视为自己的事。不讲别的,单是学习上,贾家两兄弟、岑家务实等就是杨延玲的常年校外辅导,尤其是贾家老大,即便上了大学,只要回家遇到杨延玲,都会过问她的学习情况,告诉她如何解方程,怎样写作文。 “江组长,云若一家还真亏了你哩,”看到这种情况,街坊中有人说道,“你这样做好事,会有好报的。” 可不!听到这样说,众人都很赞同,就是历来不信因果报应之说的郑文淑也觉得事情应该是这样。她因此对众人说道:“确确实实是好心有好报,大家伙儿可能不知道吧,江组长的大儿子昨天来信,说他大学毕业,分配到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了。” 是吗?听着这话,街坊们又兴奋起来,转过身来向江一贞道起了恭喜。想想吧,中国科学院,那可不是寻常单位,能到那里工作,足以证明本事了得。 “谢谢,谢谢大家了。”听到众人的恭贺,江一贞自然很高兴,但她知道自己不是今天的主角,话题还应是杨延玲的高中。她于是很谦虚地说道:“我家老大虽然进了科学院,做的也就是一般的工作,真要说厉害,还是延玲。要知道,她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家里条件又不是太好,能考进清华大学——咦,这学校怎么说来着?” “中国最高学府。”有人在边上递过话来。 “对,能考进咱们国家的最高学府,才真正了不起。” “就是,就是。”众人一致表示赞同。但紧跟着有人又提出了那个不止一次提出的老问题:“我说大家伙儿,你们说说,我们衙后街为什么年年都有不少伢子考上大学,尤其是能考上清华、复旦、南开这样的名牌大学?” “为什么,孩子们有志气、肯发狠呗。” “家长们也支持。” “遇上了好老师。” 闻听这样的问话,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要我看,还是这里的脉气好。”听着大家的议论,一直插不上嘴的晁婶发话了,“要讲孩子发狠、家长支持,别的街道都一样,可他们为什么考不过咱们这里?说来说去,还是衙后街有文脉。”她说得是那样肯定,一点不容他人置疑。 “是呀,是呀。”晁婶的话音刚落,衙后街最喜出风头的大嗓门女人吴望霞跟着便嚷开了。不惟如此,她还拿出了一封寄自北京某信箱的信封,展示给众人—— “衙后街还真是个出人才的地方哩,这不,我家老大不仅上的是北京工业学院,而且分到了部队,干的是保密工作。” “北京工业学院,那是个什么大学?”有的街坊不太清楚,“不会比清华、复旦还强吧?” “啊,听说是搞军事的,也要高分才考得进去的。”有的邻居似乎知道一些。 “哟,还真在部队工作哩,”有人从吴望霞中接过照片,一边端详,一边发着感叹,“你看,这不穿着军装吗,顶精神的。”。 听着这样的议论,吴望霞不用说很是得意了。她指点着相片对众人说道:“看见没,肩章上的一杠两星是中尉,是连级干部的标志。” “麻家妈妈,你也好福气哟。”看着吴望霞投向四周、明显着是觅寻回应的眼光,衙后街的居民们鲜有不明事理的,于是便有那不吝溢美的人送起了恭喜。只是,真正了解内情的人却在心里生出了冷笑:这是麻芳离家七年后寄回来的第二封信。这不仅是因为麻家的成分是资本家,女儿既然进了部队,肯定要划清界限,而且作为继母的吴望霞过去待丈夫前妻的女儿很刻薄,双方根本谈不上母女之情。 不用说,虽然时下又开始搞运动,但衙后街的喜事还是有的,而且只要有喜事,这里的居民们都会议论一番,分享当事者的快乐。只是,令很多街坊没有想到的是,喜事虽然有,大家公认的文化人岑华年的日子却不太好过。尽管他素来相信一句话:身正不怕影子斜,可自打“四清”开展以来,城关镇党委尤其是驻镇的“四清”工作队就无视县教育局的不同意见,楞要将他作为“四不清”的审查对象,不仅工作要继续干,而且还要没完没了地接受工作队员们咄咄逼人的谈话,甚至怀疑他有经济问题,调了不少人来查账,搞得一段时间内,学校不少教职员工不敢主动和他搭腔,尤其是过去无话都要找话讲的羊琼华,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 “华年,你没事吧。”看着丈夫话一天比一天少,郑文淑很有点担心。 “没事。”岑华年安慰着妻子。 看着丈夫勉颜为笑,郑文淑知道他是在宽慰自己,由是很有点心疼。她想了想,对他说到:“要不,你就向组织上提出,这个校长不做了,省得人家老是惦记着。” “我早就向县教育局和镇党委提出过,但他们一直不同意,也不晓得他们是怎么想的。”听着妻子的建议,岑华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在那些了解他的友人看来,他之所以只要遇上政治运动便会被揉搓一顿,全因为出身不好,以及有“海外关系”,但只有他自己清楚,除了这些原因之外,还有一个推手,那就是副校长姚显贤。此人虽然不懂业务,可仗着自己是学校党支部书记,很不服气头衔上的那个“副”字,总是想将它置换掉。说实在的,他早就不想干这个校长了,多次给领导说过,可是每隔三年,县教育局总是会给他送来一纸县人委的任命书,弄得他不知如何是好。对这所小学,他充满了感情,这不仅是为着它是自己父亲耗尽半生心血和全部家业建起来的,而且为着荔川县尤其是衙后街不少人都是在它这里发蒙、成长的。说它延续了古代县学和民国贫民学校的教育传统,一点都不夸张。人们常说衙后街是荔川县城的文脉所在,在他看来,它才是衙后街的文脉所在。只是,当人民政权刚一建立,他将它无偿捐献出去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再也谈不上与它息息相关,更谈不上把握它的命运了,哪怕他此后一直担任校长。不独如此,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命运也越来越不能由自己把握。 “华年,看谁来了?” 这个星期日,就在他坐在屋内的书桌边,非常苦恼地修改着已修改过数次的思想检查,以满足工作组“要深挖思想根源,彻底向组织交心”的要求时,郑文淑在院内呼唤起来。 谁来了?岑华年觉得有点奇怪了:敏感时期,还有谁会来探视他这个被工作队宣布为“审查对象”的人。可还未等他站起身来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华年兄,是我。” “哎呀,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岑华年一见来者是自己的总角之交沈家严,不由得十分高兴了。 “什么风,想你了呗。”沈家严走过来握住岑华年的手,用力地摇了摇。 “我也顶想你的。”岑华年一边说着,一边将刚才坐着的靠背椅让给朋友。 “你在写什么?”沈家严放下手中的提袋,坐下来,瞥了一眼岑华年铺在书桌上的稿纸,“思想检查?” 坐在桌边方凳上的岑华年苦笑了一下。 沈家严凝望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许久没有吱声。好一会后,方说道:“你这回的事情,我早已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岑华年觉得有点奇怪。 “上官正告诉我的。” 上官正,他怎么知道?岑华年觉得不可思议了。自从上次文淑带着新锐在他家投宿至今,两家又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了,而且除了牛厚怀,他在荔川县似乎没有什么熟人。 啊,对了,是牛厚怀告诉他的。一想到牛厚怀,岑华年马上便意识到了上官正以何会知道自己这档事。打从自己被工作组宣布为审查对象起,这位女婿就再也没来过家,有时候在街上遇见郑文淑,亦非常冷淡,简单说上两句便匆匆离去。 “华年,这回的事,你用不着犯愁,要我看,不过像以前那样,又走一回过场,没什么大不了的。”看着岑华年眉眼不展,沈家严劝慰道。 “我也是这样想的。”郑文淑刚好给客人端来沏好的茶,听他这样说,便插了句嘴。 “我知道自己没犯什么错误,可每次都要被无缘无故地折腾一番,很不舒服。”岑华年道出心里话。 “这事摊在谁的头上都不舒服,可怎么办,指望那些整你的人发善心?不可能的,终归只能自己解脱。”沈家严继续劝慰道,“你看我,不也有过烦心事吗,可我觉得自己现在活得并不比别人差。” 也是,听老友这样说,岑华年觉得有道理,不由得轻松了若许。今日沈家严一进门,他就明白了老友的来意,心里很是感动。他知道,老友的日子一度很不好过,只不过不是为政治,而是为了妻小。用沈家严自己的话说,不是外患,而是内忧。 其实,沈家严原先的日子还是过得的:在清江市疾控中心做着一份收入不多不少的工作,养了两个非常听话的儿女,尤其是妻子,容貌不说百里挑一,回头率亦是很高的。可就是这个女人,在和沈家严安安稳稳过了十余年之后,突然和单位新来的头头发生了苟且之事,而且闹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骤遇这样的事变,沈家严可谓痛苦至极。他想不通,妻子和他走到一起虽是友人介绍的,但结婚后一直相亲相爱,怎么就忍心使他蒙受此种伤害。不过,沈家严就是沈家严,痛定思痛之后,他毅然决然地和她分了手,任是她怎样愧悔,儿女怎样央求也不改变自己的决定,就是面对岑华年、上官正等老友的劝说亦不为之所动。分手的时候,他坚持儿女由自己监护,至于原由,表面上是为了妻子没有累赘,便于再嫁,私底下却是认为她品德不好,会妨碍孩子的健康成长。 “老沈,今天中饭喝一杯?”郑文淑在灶间忙活一阵后走了进来。她知道他有这个嗜好,虽然量不大。 “你家有酒?这可是稀罕事啊。”沈家严闻言,有所探询地望着她。他知道岑华年平素不饮酒的。 “哦,去年老岑生日时慧敏拿过来两瓶葡萄酒,说是喝一点可以软化血管。” “慧敏好孝心,可我喝不惯果酒。”沈家严笑笑,低头从随身携来的袋子中摸出一瓶二两半装的清江大曲,“还是这个过瘾。” “你可真是,到我家,怎么带了酒还要带菜?”看着沈家严除酒外又掏出了一包卤香牛肉,郑文淑觉得他有点见外了。 “这个好下酒,”沈家严笑嘻嘻地说道,并向着岑华年逗乐似的挤了挤眼睛“顺手在街上买的,你们别介意。” 看着他那样子,岑华年有点忍俊不禁了。他很感激沈家严对自己的探望,由是觉得友人的情谊是那么可贵。 “哦,这里还有一听西湖龙井,是孝敬伯母的。”沈家严顺手从袋子中又掏出一听茶叶,放在岑华年的书桌上。 “你看你,来聊聊就是了,还带什么礼物?”岑华年知道龙井很贵的,不过意了。 “不是特买的,是在杭州工作的侄儿回来探亲送我的。”沈家严摆了摆手,“你知道我不会品茶,搁我那儿也糟蹋了,这叫什么来着——啊,对了,叫暴殄天物。” “你呀!”岑华年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们再聊一会儿,饭菜一会便好。”郑文淑见状,转身向灶间走去。可就在这时,院外想起了一串自行车铃声,跟着便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衙后街二十五号郑文淑,信件!” 我的信?郑文淑闻声,连忙向院门口走去。 果然,一封厚厚的来信由老刘递到了她的手上。 “星期天都要麻烦你,真不好意思,”郑文淑接过信,感谢道,“要不进来喝杯茶,歇歇脚?” “不了,我袋里的这些信今天上午都要送出去,以后得空再跟岑校长拉呱吧。”老刘嘻嘻地笑着,蹬上车子驶了开去。 “那行。”郑文淑目送着老刘远去,然后低头看了看信封。这一看不打紧,眼睛顿时为之一亮,口里更是向着屋内叫起来:“老岑,是务实的来信——哦,还有相片。”她发现信封背面写着“内有相片,请勿折叠”的字样。 “是吗?”岑华年闻言,立起身来,从快步走进房中的郑文淑手里接过信件。果然,笔迹是务实的,只不过寄出地址不是复旦大学,而是华东某地驻军。 这孩子,怎么去部队了?岑华年有点不解了。他急急地拆开信封,取出写得满满的信纸看起来。看过一气,方才弄明白:儿子此刻不在学校,是因为有关部门认为,大学生应当执行中央有关指示,学工学农学军。故此安排他们下连队当兵锻炼一个季度。当这小子寄出这封信的时候,已和同学们一道在部队呆了近一个月了。 看罢信,再端详务实的戎装相片,岑华年发现,儿子似乎瘦了些,但精气神好得很,那在连队荣誉室内的持枪摆拍,已有了兵的意味,尽管从表情到身形仍有着很重的学生气。 他将信件和照片递给郑文淑,一阵功夫后又从她手中接过来递给一直注望着他的沈家严。 沈家严十分庄重地接过了务实的来信。尽管他和岑华年是多年的好朋友,但还是觉得这是对方对自己最大的信任。他先是仔细端详务实的相片,继之是认真地务实给父母亲的汇报,一边看,一边不断颔首,直至最终细心地将信件叠好,连同相片一起交还给岑华年。 岑华年手中拿着儿子的相片和来信,眼睛却望着老友。 “华年兄,有子如此,夫复何求?”迎视着岑华年有所探询的目光,沈家严声音不大但却非常肯定地说道。 是么?听老友这样说,岑华年非常愉快也非常激动了。那一刻间,他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甚至有一种一扫“四清”运动以来所背上的精神重负的感觉。他想,就算扣我一顶“四不清”的帽子,又能怎地?大不了不能教书了,只要务实、新锐有出息,自己的进退是无所谓的。想起务实,他不由得又想到了新锐。自进一中后,这孩子的学习可谓突飞猛进,不仅每周托同学带回的各科周末测验的成绩单差不多都是满分,而且在学校举办的多项大赛中都获得了好名次,真使人高兴。想当年自己没有机会多读一点书,现在假子女之身实现这一夙愿,也不亏了。 “开饭了。”岑华年遐想间,郑文淑已在堂屋里安好了餐桌,一边上菜,一边招呼着二人。看着岑华年和沈家严一番交谈后情绪好了不少,她很是高兴。 “这么精致,今天又可以大饱口福了。”沈家严走到桌边坐下,面对郑文淑操持出的菜肴,眼里欣赏着,口中赞叹道。 “几样小菜,不成敬意。”岑华年谦逊着。 “可不能这样说,”沈家严不能同意了,“不是我恭维,哪怕再普通的食材,经嫂夫人的妙手一调理,都是味道非常的。” “老沈你太抬举我了,”听着来客夸奖,郑文淑很是受用。她拿过杯子,给他斟上了大半杯清江大曲,并顺手给岑华年倒上了小半杯红葡萄酒。 沈家严端起了酒杯,刚送至唇边,便放了下来:“伯母和丽敏呢?我今天一进门就没有看见她们。” “这一阵子牛厚怀在外出差,今天一大早,她们就被慧敏接过去了。”郑文淑说道。 原来如此,沈家严点了点头,可就在他再次将酒杯端起来时,又停住了。 岑华年和郑文淑知道他还有话要说。 看着老友夫妻都在等着自己开口,沈家严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你尽管说。”岑华年笑道。 “啊,是这样,”支吾一会,沈家严方开口说道:“我这次来,想请你给写几幅字。” “写字?” “是。”话说出口后,沈家严反倒坦然了,“华年兄,书法我虽然不会,但看还是会看的。依我说,现在很多以书名家的人其实写得还不如你。我要乘着你眼力腕力都还好,给写几幅字挂在家里,让别人看看我也有一个很有本事的朋友。” “唉呀,家严你这话真叫我承受不起了。”听老友这样说,岑华年觉得很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过,他最终还是高兴地答应了对方提出的要求,因为他知道,老友是通过这种方式,表达对他的肯定和支持。他因此说道:“你既然觉得我的字还可以,这阵过后,我就认真练练,给你写几幅。” “好,喝酒。”听着这话,沈家严高兴得一拍大腿。他端起酒杯和岑华年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头一仰,一大口酒就进了喉咙。 “吃菜,吃菜,别太喝猛了。”郑文淑连忙给他的碗里奉上几箸菜。 “好好,恭敬不如从命。”沈家严呵呵地笑了。 午餐进行得很愉快,从头到尾,谈笑之声不曾停歇。餐毕又喝了一会茶后,沈家严辞别主人,奔清江市家中而去。 站在巷道口,望着老友摇摇摆摆、渐行渐远的壮实背影,岑华年很有些感慨了。他很庆幸自己有这个老友,无论是老母住院,还是慧敏生产,每每在节骨眼上,都能得到他的帮助。今天他来,明显着是宽慰自己,提醒自己不要太忧郁,这也只有他才想得到。 “华年!”看着沈家严走后许久丈夫还站在那里出神,郑文淑叫了他一声。刚忙完灶间的活,她又织开了毛衣。 “有事?”岑华年相跟着她走进屋内。 “我也是事多忘了,昨天新锐托这周回家的同学给送了份学校的通知,我放在你书桌上的书里了。” 是么?岑华年翻了一下书桌上的书籍。果然,里边夹着一封发自荔川一中的通知。 “说什么来着?”郑文淑问道。 岑华年看着信件没有吱声。 郑文淑有点疑惑了。她走过去,从丈夫手中接过信件,刚看了两行,便明白了:这是一份催缴寄宿费的通知。 岑华年有点无奈了:务实在复旦读书,只申每月三元的三等助学金,新锐在一中就读,学杂费加上寄宿费,一期是五十四元,而且只能分两次交纳。自己一个月只有五十二块五毛的工资,即便加上文淑的十来块钱,亦不过六十余元,可除了夫妻二人的生活,还要供养老母亲和小女儿,此外,小女儿读书也要用钱。真难为了文淑,不知这些年她是怎么盘算过来的。 “还是我去邀个会,我们拿第一轮,以后逐月去还。”郑文淑将通知放在桌上,望着岑华年。 也只能如此了,看着妻子商量的眼神,岑华年无语地点了点头。眼盯着她手中正织着的毛衣,他心情很是复杂。他不知道这件毛衣的主人是谁,可他知道,妻子为织毛衣没少耗精力,可织一件最多也只能换得二、三元钱。人们常说“男儿无妻家无主,女儿无夫身无靠”,自家呢?文淑明显着是一个好当家,可自己是她最可靠的靠山吗?一想到成家以来文淑不仅没有跟着自己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相反还要因为他时不时被政治运动冲击而担惊受怕,他就觉得欠了她许多,心里难以自安。 岑华年此刻在想什么,郑文淑不得而知。但她晓得,此刻的他心情肯定不是那么好。对此,她没有问,也不打算问,只是走过去,一手托住正织着的毛衣,一手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摇了摇。 岑华年自然知道妻子是什么意思,但仍然没有吱声,只是在妻子仰头向他时,方轻轻地吁了口气。 人们都道知子莫若父,可在自家,则是知夫莫若妻啊!岑华年感慨着。一想到郑文淑对自己和这个家庭的付出,他就觉得,自己当年听从父亲的安排,选择她作为终身伴侣有多么正确,尽管她那时几乎不被所有与闻此事的友人看好,就是自己的老母亲,一开始亦不是那么赞成。 就在此时,窗外屋檐下的燕子窝里,两只新产的雏鸟叫了起来。听那急促而又欢快的声音,大概是妈妈回来哺食了。 听着鸟儿的叫声,岑华年的心中一动。就在这一刻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和妻子就像哺食的燕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着雏鸟,只是不知道孩子们今后能否顺利成长。尽管他们天资都还可以,学习也很努力,可就自家那比别人要差许多的政治条件,尤其是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还真不好说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第一章(七) 七 在经历了大半年的时间后,派驻人民小学的两个“四清”工作队员来得渐渐不那么勤了,见到岑华年后,脸上的表情亦明显客气了不少。 是运动要结束了吧?经历了“镇反”、“五反”、“反右”等多次政治运动之后,岑华年逐渐积累了一些经验,只是,自己的问题还没有结论啊,到底是个什么性质,组织上总得给个说法吧。就在他不无疑虑的时候,这天上午,镇“四清”工作队打电话到人民小学,通知他到镇党委会去,说是领导约谈。 放下电话,对教导主任骆永定简单交代了几句,岑华年向镇党委会所在地走去。临出校门时,碰见了由外面匆匆而来的羊琼华。岑华年一看就知道她又要迟到了。只是为着急于赶到镇党委去,方把批评的话语咽进了肚子里。 这家伙,都成审查对象了,还那样神气!看着岑华年瞥见自己时的严肃眼神,羊琼华很有些不快了。由于懒散成性,上课迟到下课早退在她成了家常便饭,以往岑华年为此没少和她谈话,使得她觉得自己在校内灰溜溜的。满以为这回“四清”来了,他会因被列为审查对象而对自己客气点,可谁知还是一点都不改他那个臭脾气。不过,她也知道自己的行为站不住理,只得迎着对方审视的眼光,讪讪地笑了一下,低下头,向着教室方向急走了几步。她猜想着岑华年肯定有什么重要事,依他的习惯,不到放学的时候,他是不会离开学校的。 羊琼华想什么,岑华年无暇顾及。此刻的他想着的是“四清”工作队找自己有什么事。只是他没有料到,当他走进工作队长办公室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学校党支部书记姚显贤也在座。 “岑校长来了,快,请坐。”看到他走进室内,正在和姚显贤谈着什么的工作队长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来,不仅微笑着上前和他握了握手,还转身给他斟了杯茶。 今天怎么这样客气?岑华年见状,心里有点疑惑了。他清楚地记得,这位队长第一次去人民小学时,可是矜持得很,脸上难见一丝笑容。尤其是和他谈话时,态度生硬,那模样明摆着是要告诉学校的教职员工,他岑华年是一个审查对象。 看着岑华年有所不解的样子,队长表示理解地笑了。他也不事寒暄,刚一回到座位上坐定,便直截了当地说:“岑校长,你们学校姚书记正好在这里,我就当着他的面说吧。我今天找你来没有其它事情,就是代表组织正式通知你,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查了解,认为你没有政治、思想、组织、经济不清的问题,故此,从今天起解除对你的审查。” 这样简单,不会吧?对方这番话虽是岑华年早就想听到的,但却没有料到此刻给说了出来,故此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须知就在前些时,姚显贤还对他说,要老老实实接受组织的审查,尽管他姚显贤本人刚解放不久。 “哦,是这样,”队长知道他将信将疑,便加重语气,再一次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你还是校长,有职有权,要一如既往地做好本职工作。”顿了顿,又说,“关于组织对你的结论,过两天工作队会在学校召开一个全体教职员工大会,当众宣布。” “感谢组织。”岑华年这会知道自己是真正解放了,心中不由得一阵轻松。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应说点什么,但眼睛的余光告诉他,坐在侧边的姚显贤听着他被解放时虽然显得若无其事,但那斜视的眼睛里透现出来的分明是不以为然的神情,故此不免有点犹豫。 “不过,你虽然通过了组织审查,但工作中有些问题今后还是要注意,”工作队长注望着他,字斟句酌地说道:“比如说,你下气力抓业务是不错的,但对阶级斗争不能放松,毕竟它是我们工作的主线。” “这——”听着这话,岑华年不知如何应答了:阶级斗争,自己过去不是经常宣传,就是安排教学工作的时候都要习惯性地提一下吗?莫非这还不够?总不能没事找事,认定学校里教职员工的某些不合要求的行为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上纲上线,无端开展斗争吧? “哦,你别多心,我这里只是泛泛而论,”看着岑华年不无困惑的神情,工作队长做了一个无须紧张的手势。说实在的,对于与面前这位校长谈话,他觉得要拿捏好分寸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说轻了,目的达不到,说重了,难以具获信服,不定还会引起疑虑。须知对方不是一个毫无分量的人,不仅教学是一把好手,而且把人民小学治理得相当不错,由是在荔川教育界享有相当的声誉,他不能像对待姚显贤那样对待这位夫子,哪怕自己刚与他接触时也说过一些狠话。 想到这里,工作队长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道:“如果具体说点什么,那就是今后有些举措要慎重,比如——”他想了想,说道:“你要给以往毕业的某些校友建一个宣传窗的主张,就值得商榷,至少要充分听取其他同志的意见。” 是吗?听队长这样说,岑华年立地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去年,在很多退休老教师的建议下,他在校办公会上提出,建一个宣传窗,好好宣扬一下那些杰出校友的事迹,以激励、鞭策在读的学生。原以为这样做不会招致不同意见,却不料还是遭到了姚显贤的反对,理由是“鼓励成名成家,不利于培养有社会主义觉悟有文化的劳动者。”当然,姚还有一些在会上没讲但私底下却四处散布的说法,那就是认为他这样做,是替自己和已逝世的父亲岑石磊树碑立传,因为荔川县城的人都知道,人民小学的前身是立民小学,而培养了不少杰出校友的立民小学则是岑石磊一手创办的。 “老岑同志,有话尽管说,”队长见他欲言又止,便摆了个洗耳恭听的姿势,“我的话也只是一家之言。” “我的意思是,”踌躇了一会,岑华年终于说到,“经过这次运动,我发现自己的觉悟和能力确实有限,继续呆在原先的岗位上,很可能会给学校工作带来损失,因此,恳请组织上免去校长的职务,专心从事教学。至于校长,我想会有比我更合适的同志。” 听岑华年这样说,坐在一边想着心事的姚显贤顿时扭过头来。他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搭档,揣测着这位夫子此番话的真实性。 但听着这话,工作队长却不太舒服了:你这不是和我过不去吗?我也不过是提醒你要注意工作中的一些问题,你就要辞职!难怪姚显贤要说你固执倔强,不好共事了。好容易他才忍住心中的不快,但手中拿着的钢笔却还是在办公桌上顿了顿,“岑华年同志,你是不是觉得我刚才的说法难以接受?” “您多心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这点我还是知道的。”岑华年连忙解释,“我只是怕自己干不好工作,辜负了党的希望和信任。” 是吗?工作队长注意地看着他的眸子,有顷,方点点头,表示臧肯,但马上又说:“既如此,你就不能提出辞职。不讲组织是相信你的,你自己也不能因为工作不顺手就打退堂鼓,更不能刚一解放就撂挑子。”猛一听到岑华年提出辞职,工作队长不由得一个愣怔,紧跟着便不以为然了。只是,当他看到岑华年眼中那诚惶诚恐的神情时,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党干部,一个一贯谨小慎微的知识分子,自己不能像对待姚显贤那样对待他,更何况县委组织部和县“四清”工作团已做出了让他过关、继续担任现职的决定,自己便不能与上级不协调,将话说得太硬。于是改口说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实意替党和人民的事业着想,但我也郑重地告诉你,让你继续担任人民小学的校长是镇党委和县教育局的慎重决定,这不仅是组织对你个人的信任和关心,也是落实我们党知识分子政策和统战政策的需要,你就不要再有其它的想法了。” “那——我就服从组织的安排,尽力做好工作吧。”见他如此,岑华年知道再说无益,便顺着他的话表了一个态。 听到这里,姚显贤很是失望,只是顾忌着工作队长,方将自己的不快情绪努力压抑下去,没有更多地形诸颜面。 “这就对了。”队长似乎没有注意到姚显贤的表情变化,只是对岑华年表示着肯定,随即又说道:“不过,我还想说一点,那就是,我们的教育体制是党支部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因此,在今后的工作中,你要多尊重学校党支部的领导。” “是,是。”岑华年连忙应承。他虽然没朝坐在一边的姚显贤看,但他知道,对方等的就是这句话。所谓尊重党支部,就是要服从他姚显贤。 队长闻言,点点头,随即将眼光转向虽一直没有吭声但却活怕漏掉一个字音的姚显贤:“当然,党支部也要大力支持你,不能随意干涉校长的工作,做越俎代庖的事情。” “队长放心,我们支部一定按照上级领导的指示,坚决支持岑校长做好学校的工作,决不会做不利团结的事情。”姚显贤见状,马上从座位上直起身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好好,你们能这样,人民小学的工作就有了成功的保证。”闻听这话,队长的脸上漾开了笑意。他转身朝着岑华年问道:“你还有什么要求没有?” “其它没有什么,只是我正在写的思想检查——” “哦,先放在那里,最终怎么处理,到时候听工作队的通知。” 岑华年点点头,放下手中的茶杯。 “这样吧,”队长知道他这是要告辞,便说道:“我这里还要和姚书记谈点事,你就自便。” “你们谈,你们谈。”岑华年站起来,欠欠身,向办公室外走去。他无意猜想队长会对姚显贤说些什么,但他知道,姚显贤不会像刚才表态的那样去做,因为在后者的心目中,他永远是个成分不好、有海外关系的旧知识分子,担任校长是不够格的。故此,这次解除审查不等于彻底解脱,日后少不了挑剔和刁难,如果再来一次运动,又会被送上审查席。不过,此刻被宣布解放毕竟是一件令人感到轻松的事情,他应该在第一时间内告诉文淑,让她卸下心中的重负。一想到妻子跟着自己担惊受怕,他就觉得歉疚,尽管这不是他愿意造成的。 但岑华年没有想到的是,他被宣布解放这件事妻子已经知道了。只不过不是在镇党委办公室,而是在去尚副主席嫁女宴的道上。而告诉她这个消息的则是与她相伴而行的好友江一贞。 “知道吗?你家岑校长要解放了!”走在去酒店的路上,看看附近没人,江一贞悄声对她说道。 “是吗?”骤闻这样的消息,郑文淑当然高兴,但消息从同样身为家庭妇女的好友口中传过来,又有点将信将疑。 “我可不是哄你,”江一贞知道她想什么,“我是听闵主任说的。她还特地要我悄悄地告诉你,让你早点安心。” 原来如此,听好友这样说,郑文淑这下完全相信了。闵主任虽然本人只是衙后街的居委会主任,可她的丈夫是县税务局的副局长,从她那里发出的消息应当是靠得住的。 “现在放心了吧,”看着好友高兴,江一贞也高兴。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道:“走,安安心心吃酒去。” 边走边聊,二人很快就到了尚家摆酒的地方,送上贺仪后,择了一个靠边的席次坐下。这天中午的酒席,是尚家出阁女尚彩屏的女儿宴。隔壁大院住着,平素关系也不错,尚副主席夫妇嫁女,郑文淑肯定要随份子。由于场地不是很大,故此来客虽不是很多,还是有点拥挤。 “文淑,你说这嫁女应当是大事吧,家里又不是拿不出,尚主席怎么不在荔川饭店或县招待所设宴,却选了这么个地方。”坐在郑文淑边上,江一贞打量着熙熙攘攘的宴席全场,低声对她说道。 “也许是顾虑现在正搞着运动,不愿招惹别人注意吧。”郑文淑猜测着,“而且他向来是个低调的人,不喜欢张扬。” “也是,财主都怕露富,肉从来是埋在饭底下吃的。” “小声点。”郑文淑轻轻地提醒好友。 江一贞笑了笑,表示知道了,可只停了片刻,又低声说道:“你发现没有,彩屏好像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郑文淑闻言,抬头向大堂方向望了一眼,果然:明天就要去夫家的尚彩屏虽然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新装,并薄饰粉黛,较平时更显俊俏,面容上却看不出有多大喜色。 “她这是——”看着强颜微笑的标致女尚彩屏,江一贞有所不解了。 “也许是舍不得离开娘家吧。”郑文淑帮助解释着。 “那尚主席和他婆婆子呢?”江一贞仍有疑问。的确,不独主人公尚彩屏,就是尚副主席夫妇这两个最重要的配角,虽然同女儿一样,也换上了平时很少穿的新衣,微笑着在门边迎接来客,那笑容亦显得很是勉强。 “一样呀,这边舍不得爹妈,那边舍不得女儿。”见江一贞还有疑问,郑文淑连忙帮着掩饰。其实,对于尚副主席一家尤其是尚彩屏缘何郁郁寡欢,她早有所闻。还在前几天,同一个院子住着的晁婶就告诉她,尚彩屏嫁的是清江市人事局局长的儿子,听说其貌不扬,还有点神经质,但他父亲有权,能够给彩屏安排工作,故此成就了这段姻缘。闻听此言,她当时很是感慨了一番。高考落榜后,尚彩屏一直在家待业,神情落寞,偏偏尚副主席供职的工商联是个清水衙门,他自己又是个很硬气的人,不愿求人,致女儿蹉跎在家大半有年,想想也实在令人同情。 “开饭了。”正寻思间,来客中有人道了声。 果然,就在她俩交谈之际,满场的人均开动起来。郑文淑见状,和江一贞一道跟着众人举起了筷子。可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桌底下有个东西在动,而且江一贞也发现了。 怎么回事?江一贞低下头,撩起桌布,发现原来是尚副主席八岁的宝贝疙瘩尚雄飞,不知什么时候钻到了她们的餐桌下。 “小飞,你在干什么呀?”江一贞问道。 “关你什么事!”宝贝疙瘩蛮横地回答道。 “咦,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哩!”闻听此话,桌边不知就里的其他来客大为惊讶了。 “我就这样说话,怎么啦?”宝贝疙瘩从桌底下钻出来,毫不客气地瞪着说话的人。 “好了好了,大家吃饭。”郑文淑见状,连忙打圆场。隔壁住着,她知道由于妈妈娇惯,这孩子熊得可以。 “雄飞,你在哪里?”就在此时,厅堂内传来了尚彩屏悦耳的声音。 “姐姐,我在这里。”闻听呼唤,宝贝疙瘩转过身,连声应道。 “爸妈叫你吃饭哩,你在那里干嘛?” “我的陀螺不知滚到哪个桌子下面了。” “先吃饭,回头再找。”尚彩屏向尚雄飞伸出手。 “好的。”尚雄飞跑过去,牵着姐姐的手,规规矩矩地走了开去。 咦,真是怪事,刚才还那样横,怎么一下子这么听话了?看到他恭顺的样子,来客们都非常诧异了:难道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看着他们不解的神情,郑文淑觉得很有趣了。此刻只有她知道,这宝贝疙瘩是爹不怕、娘也不怕,只服他这个姐姐。但也就在这一瞬间,她又有点感慨了:还是老岑讲得对,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看今天这宴席,尚主席、孟大娘、尚彩屏,有哪一个自在来着?偏生这宝贝疙瘩,自在得很! “哎,我说文淑,你今天来吃酒,岑校长中饭怎么解决的?”江一贞嘴里嚼着,脑袋里想到了一个问题。 “我来时已做好扣在了锅里。” “要我说,你还真是咱们衙后街第一号贤妻良母,怪不得岑校长离不开你。”江一贞说道。 “你对老贾不一样吗?” “那比你还是要差一截。” “你看,我们这是不是变着法子夸奖自己吗?” “哈哈……” 听她俩这样说,同桌的食客们都笑起来了。 郑文淑也笑了,但笑过之后还真想到了丈夫:看看已经到中午了,也不知他回家没有。她知道依着婆母的习惯,儿子只要不是出差在外,不回家她是不会进餐的。更重要的是不知他晓不晓得要被解放的消息,自己该不该扒几口饭了事,赶紧回家去给通风报信。 无待说,郑文淑的挂念是很自然的,只是她没有想到,岑华年这时已准备回家了,只不过途径绿荫环绕的操场时,又遇到了羊琼华。 “羊老师,有事吗?”岑华年正弯腰从跑道上捡起小半截不知何人拉下的砖头,没想到刚刚站起身来,便发现羊琼华站在了自己跟前,似乎有话要说。 “啊,是这样,今天我家里有点事,给拖延了,没能按学校的规定提前到教室,所以要向您检讨一下。”羊琼华讨好地说道。 “你上课没有迟到吧?”岑华年习惯性地问道。尽管他知道对方对自己这种问话很反感,也多次提醒自己说话要柔和点,但对方总是迟到早退,而自己又职责在身,不能坐视不管,故此便忍不住,尽管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 “那倒没有,打铃的时候我赶到了教室。”羊琼华像表功一样,但话一出口便后悔了:这不是说自己差不多就迟到了吗?须知岑华年一再要求,有课的教师一定要提前五分钟进教室。 “没迟到就好。”岑华年知道对她说的再多也枉然,便淡淡地回了声。 “我还有点事要麻烦您。”羊琼华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说吧。”岑华年手里拿着砖头,耐心地说道。 “哦,听说新锐的英语很不错,我想请他放假后给我家小勇辅导辅导,”羊琼华见他没有推辞,连忙说道,“当然,我会给他报酬的。” “新锐给你儿子辅导外语,你没搞错吧?”听她这样说,岑华年怀疑自己的耳朵了,“他一个初中一年二期的学生,自己也刚刚学英语,能辅导别人?” “岑校长你就别谦虚了,”羊琼华满脸堆笑地说道:“我可知道他在一中不仅数理化成绩不错,语文外语也学得很好,单英语就得过口语大赛第一名,学校还奖了一本英汉词典的。” 她怎么连这些都知道?听她这样说,岑华年不由得有点纳闷了。不过,他也不想了解她的消息来源,便说道:“这放假还远着呢,以后再说吧。” “好好,我等您的消息。”见他这样说,羊琼华讪笑了两声,及时打住,然后向门外走去。她也不是真要新锐给她儿子辅导英语,只不过是来笼络一下感情。由于家住得近,上完两节课后,她忽然想到还有两件洗好的衣服没有晾晒,便又偷偷地回了一趟家。不诚想撞见了临时有事回家的丈夫洪达轩。也不知触动了哪根筋,洪达轩没头没脑地告诉她,县社教工作团决定解除对岑华年的审察,继续担任校长。 这可便宜了这位脑壳不开窍的迂夫子!听着这个消息时,羊琼华脑海里冒出的首先是这样一个念头。但紧跟着她又有点担心了:这大半年来自己跟姚显贤走得太近,岑华年的办公室看都没看一眼,可真是冷落了这位夫子。共事十多载,虽然知道他是有事说过就了,从不报复人,可自己还得留点心。为日后的处境计,不讲和他交好,至少不能恶化关系。毕竟他还是校长,多少有点权力。听丈夫说,今年部分职工可能增资,自己可不能因为疏远了他便失去机会。 目送着羊琼华风摆杨柳般地往校门口走去,岑华年陷入了沉思。从她一开口,他就知道她可能已知道了他被解放的消息,而且猜想可能是她丈夫洪达轩给通的信息。对于她的善变,他已习以为常了。只是,他怎么也搞不明白,她也算是年资较深的教师了,而且丈夫在县委办公室做副主任,用得着老和姚显贤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以至被不少人视为是溜须拍马、献媚邀宠吗? “岑校长,都晌午了,该回家吃中饭了。”身后响起了招呼声,一听声音,他就知道是校工老彭。 岑华年看了一下学校的小食堂,已有不少单身教师向那方向走去。 “砖头我去扔,您快回家吧。”老彭从岑华年手中接过砖头,催促道。从岑石磊老先生创办,到岑华年接掌,老彭在这所小学已干了二十多年。要说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岑氏父子都心系教育、爱校如命,尤其是岑华年,不仅像岑石磊老先生那样管理有方,而且自己的书也教得相当好。可偏偏有些人就是不让其好过,总是想方设法找麻烦,想想都替这个本分人难受。 “好吧,我这就回家,你也快去吃中饭吧。”岑华年掏出口袋中的怀表,看着时针已指向了十二点一刻,便向着校门外走去。他想起昨天晚上郑文淑对他说过,她中午要去尚副主席家吃酒,饭菜给做好扣在锅里,老母亲和丽敏在家等着他。 但他出校门后只走了一段路,就发现有点不得劲,总觉得后面跟着个人一样。他停下脚步,回头一望:果然,巷道内,不远不近地,年轻的女教师路纯一跟在后面。 “你找我?”看着路纯一有所踌躇地走到自己面前,岑华年问道。 “我是想问,去清溪公社支教的人员定下来没有。”路纯一犹豫了一下,说道。 “你愿意去?”听她这样说,岑华年颇有些意外了:教育局的支教任务分派下来已有时日,可一些符合条件的人都不愿意去,而且这动员工作本是姚显贤的份内事,可他却要做不做,弄得他这个正在受审查的校长很为难。不管?工作组说了,一天没有撤职,就一天要负责;管?可全校人都知道你是审查对象,能认真听你的?现在这个女孩子却主动要求,还真是难得。 “如果没有人,那就我去吧。”路纯一望着岑华年,声音不大但却很诚恳。 “清溪小学工作、生活条件都不太好,真要去,得有思想准备啊。” “那里的老师能过,我想我也能过,再说,也就一个学期。” “好好,你这可真给学校帮了大忙了。”听她这样说,岑华年很是高兴了。他想,还真看不出,原以为她喜欢打扮、讲究生活,不诚想对工作也愿意挑重担。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路纯一此来,除了表示愿意下乡,好好锻炼一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想以汇报思想的方式,和他谈谈个人问题。最近一向,她很有点苦恼,盖因为同一个年级组的羊琼华给她介绍了个叫羊世满的对象,是其堂侄,现在县生资公司工作。这人虽然各方面条件都不咋地,而且她并没答应与之正式交往,可却总来纠缠,令她不能不躲着他。这还犹自可,更使她觉得不知怎样应对的,是在地区师范学校读书时班上一个叫王浩的同学,竟因为暗恋她,主动要求改派到荔川,就是分到乡下小学也认了。说实在的,每当星期六下午,被同事告知王浩出现在人民小学门口的时候,她的心里都很纠结,不知是接待好还是回避好。一方面,她很为对方的一片痴情所感动,可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自己还是应理智点。不讲对方家庭条件不怎样,单是同为小学教师这一点,就不能考虑。想来想去,她觉得还是要在岑务实这里努力一下。自从认识他后,她就委实放不下,哪怕他很委婉地拒绝了她。只是,怎样才能达到目的呢?思前想后,她觉得还是要在他父亲这里争取一下。这年把过从下来,她觉得岑校长不仅教学、管理是把好手,而且是一位和善的长辈,待人看似平淡,内心却充满仁爱。不讲别的,单是对青年教师生活上的关照,就说明了这一点。很偶然的一次,校工老彭告诉她,她现在住的单身宿舍,就是岑华年接到她要分来的通知后,和工友一块粉刷的。当然,还有务实的妈妈,是衙后街居民公认的贤惠女人,一贯济困帮穷、扶老携幼,能进入这样的家庭,无疑是一种幸福。她记得父亲说过一句话:嫁人不只是嫁给了丈夫,而是还嫁给了他的家庭甚至家族。如果公公婆婆、姑子兄弟不省事,夫妻的感情再好,日子也是难过的。此外,还有一点也是她动心的原因,那就是衙后街。在这个古朴的街道里走过几趟,尤其是看到岑校长一家住的宅子是那样宁静优雅,她从内心深处滋生出了一股羡慕之情。她想,整天看着满院翠绿,一辈子能有修篁佳卉为伴,任是再洋气的大厦,也不羡慕的。 “你还有事?”走着走着,到了衙后街的主道上,岑华年停下脚步。 “我——”听到校长这样问,路纯一无语了。她觉得自己实在不好意思在这位长辈面前谈起自己对其儿子的那份感觉,就是好意思,对方不能理解和接受,又怎么办呢?以后还怎么与之交往呢? 想到这里,她泄气了,说了声:“我没什么事了,就送送您。”说罢,便调转头,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她今天是怎么啦?看着路纯一渐渐远去的背影,岑华年摇了摇头。他猜想着这女孩子可能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只是实在猜不出她要说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第一章(八) 八 日出日落、云起云收。就在衙后街的居民们像以往一样按自己的节奏过着日子时,这个不大不小的街区搬进了几家新住户,而且有意思的是,最先接触到他们的竟是素来不喜打听他人事情的岑华年。 这天早上,岑华年像往常一样,早早地吃了一点就辣椒豆豉的汤泡饭,拎着提包往学校走去。上午学校要举行语文、算术各一趟公开课,迎接专署教育局的教学巡视。尽管担任公开课的教师范韵、路纯一业务都不错,准备也很充分,但他还是不太放心,生怕有什么闪失,影响了人民小学和荔川教育界的声誉。尤其是对路纯一,考虑到她虽然在教学上很有创意,但毕竟年轻,没有见过大场面,故此在上课前还是要给缓解一下她的心理压力。可他刚刚跨出院门,便发现对门院外停着一辆老旧的嘎斯货车,几个搬运工正从车上卸着家具之类的物什。 又来新住户了?岑华年脑中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可还未等他细究此事,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岑校长,你起得早啊!” 一听声音,岑华年就知道是谁。果然,随着招呼,三天两头总要来家串门的江一贞来到了他的面前。 “你也早啊。”看着江一贞急急赶来的样子,岑华年觉得有点奇怪。他知道她家全靠她一人忙里忙外,不将一家老小的早餐打理好,她是不会出门的。 “我还来迟了哩,”江一贞有点气喘,“昨天闵主任跟我说了,今天早上李潇白一家要到,要我过来照看一下。” “李潇白?要你照看?”听她这样说,岑华年有点奇怪了:这李潇白是什么人,怎么他来此还要居委会的人照看? 看着岑华年有所疑惑的眼神,江一贞凑前一步,小声地说道:“这个李潇白原来在广州招商局工作,这次是因“四不清”被开除,从广东遣送回原籍的,同来的还有他的老婆和姑姑。” 原来如此。听江一贞这样说,岑华年立地明白了她为何要这么早赶过来。他知道,由外地迁来的住户,但凡政治上有问题的,居委会都负有监管责任。不知怎地,一想到这里,一种悲天悯人的情绪涌上了他的心头。他觉得这位名叫李潇白的前招商局干部太可怜了,都几十岁了,就因为一场“四清”运动,便被开除遣送了。但也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又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我这是怎么啦,为一个不相识的人?我知道他是什么人,犯过什么事?就算“四清”有什么差错,也轮不到我去说道啊! 想到这里,岑华年觉得不宜再和江一贞聊下去,便对她点点头,向着人民小学的方向走去。可就在此时,对门院中走出来的三个人又滞住了他的脚步—— 领头的是一个四十余岁的男子,高大个、国字脸。尽管面容憔悴,但不失儒雅之气。紧跟在他后面的两个女子,一个五十余岁,一个接近四十岁。两人皆容貌周正、举止得体,一看就知很有教养。 看到他们走了出来,江一贞马上迎了过去。 看来,他们就是江一贞刚才说的李潇白和他的老婆及姑姑了,岑华年想着。他发现那男子知道江一贞是何许人后向她说道起了什么,而江一贞则或点头或摇头。尽管他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从那男子谦卑的神态中,他不难得知,这一家子此刻的处境不是很妙。 唉—— 岑华年再次摇了摇头。江一贞刚才告诉他,这位叫李潇白的男子是被开除了工作遣送回原籍的。什么叫开除工作?谁都知道,它不仅意味着政治地位的骤然下降和社会声望的严重受损,更要命的是从此没有了经济来源。没有了经济来源,那日子怎么过呢?从这一家子的情况看,都不是干体力活的料,更何况时下体力活也很不好找,弄得衙后街很多家里都有失业的人。 岑华年不能再想下去了,他知道再想就会想到自己。尽管他已从“四清”中解脱了出来,可谁知道下一次运动又会怎样?如果自己也像李潇白那样,那一家子的日子就真没法过了。 但事情就是这样烦人。他越不愿想,李潇白一家的情形就越不时出现在脑海里,以至整个上午陪同上级教育部门的领导观摩公开课时,精神都难以集中,只不过一般人较难观察出来罢了。 “岑校长,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尽管岑华年在领导面前始终保持着微笑,但他的内心起伏还是透过眼神传递了出来,使得最熟悉他的范韵有所察觉。 “没有哇,”岑华年回望了她一眼,掩饰到,“我很好的,尤其是看到你和路老师今天的课都上得很精彩的时候。” 是吗?范韵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她觉得他有心事,不讲别的,单是平时姚显贤对他的挤兑,都使他很不安生。除了在工作中对他的掣肘外,每次开支部会,无论相干不相干,姚显贤讲话时都要暗讽他一顿。尽管自己作为与会者从未给非党员的他透过风,但他不可能一点情况都不晓得。这个学校就那么大,要想支部会议的消息一点都不传到他的耳朵里,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姚显贤本人就不是一个守纪律的人。 范韵想什么,岑华年不得而知。他刚才也不完全是敷衍她,因为他经历的事够多的了,也早已锻炼出来了,不会抑郁个没完,更何况他坚信自己行得正坐得稳,不会因为出身不好、有海外关系就真会像李潇白那样落个被开除的下场。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对衙后街这个地方来说,“四清”的业绩并不仅是从广东遣送回了李潇白一家。就在他陪同地、县两级教育局领导观摩公开课的时候,好像事先约好了一样,这天上午,衙后街又来了三户居民,而且其中有两户是被他们原先供职的单位派人押送回来的。 突然遇到这样的情况,衙后街的居民不能安于现状了。大家不约而同地聚集到居委会前面的坪场中议论开来,这个被修剪得很整齐的女贞树墙环绕起来的所在一时显得很热闹。 “你们知道搬进田兴菊家后面的那个瘦子是咋回事吗?”看着大家议论纷纷,向来被众人视为街区混混的县屠宰场零时工周八斤故作神秘地说道。 “你知道?”众人当然不会将他说的当回事,故此很不以为然。 “瞧瞧,用老眼光看人吧,”周八斤有点恼火了,“告诉你们,我这会得到的可是内部消息。” “那你说说看。”见他气咻咻的模样,众人觉得很好笑了,便顺着他的话头说道。 “告诉你们,那个瘦子叫孟桓仁,一直在云南,国民党当道的时候在县衙门混事,解放后被人民法院录用,这次是戴上‘四类分子’的帽子送回来管制的。”见众人把注意力投向了自己,周八斤得意起来,大刺刺地说道。见众人将信将疑,又补上一句—— “知道不,这个孟桓仁在被遣送回原籍之前,他老婆和他离了婚,带着孩子走了。” 原来如此!听周八斤这样说,众人很有点震惊了:只道李潇白够背时的了,不料这个叫孟桓仁的比他还惨。他们到底犯了什么事,竟被端掉了饭碗,有的还要被管制!当然,居民当中,也有的想的是另一出,那就是认为上面对衙后街太不公平了:先是给安置了一个特赦的董有为,这会又给遣送来了被单位开除的李、孟等人。按说,在哪里犯的事,就该在哪里处理,凭什么不和衙后街的人打个招呼就将他们弄回来,莫非这里是一个垃圾场,活该接纳坏人?要知道他们有的根本就不是衙后街人,有的即便过去是,但也出去几十年,后来没在荔川呆过,衙后街不仅早就没了他们的亲人,连认得他们的人都没得几个了。 看着众人一时无语,周八斤觉得有点无趣了:自己花了好大精力探来的消息,竟没引起他们的兴趣。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有点恼火了。冲动之间,他好像与什么人赌气一般地说道:“还真看不出,原来坏人都是大学生!” 不能这样说吧,听他这样胡诌,众人不能同意了。他们举出江片长的大儿子、闵主任的女儿、郑妈妈的务实等例子来证明周八斤的说法站不住脚,并认为即便留美归来的李潇白、在国民党中央大学念过法学的孟桓仁犯了事,大学生亦并不都是坏人,尤其是解放后上大学的。 “那田兴菊的对象怎么说?”周八斤不愿就这样被驳倒,挠了一会脑袋,找出了一个相反的例子。 众人一时间无话可说了。 “就是吧。”周八斤不无得意地说。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有道理,他又举出了一个自认为很有说服力的例子:“郝治国不是解放后上的大学吗?他也被遣送回来了。” “这你可没搞清楚,”听他提到郝家老大,马上有人反驳道:“郝治国是因为患神经衰弱回来休养的,他还在原单位拿工资。” 听知情人这样说,这会轮到周八斤无语了。不过,他可不愿就这样认输,故此强词夺理地说道:“反正读大学不见得是好事。” “你是自己吃不到葡萄才说葡萄酸吧?”听他这样说,人丛中马上便有人嘲讽起来。 闻听此言,众人哈哈大笑了。 “你——”周八斤非常生气了,可又辩解不得,生生将一张马脸涨得通红。 “话也不全是像你们说的吧,”就在周八斤非常尴尬的当口,冷不丁,一个不同的声音从角落里飚了过来:“周八斤没读大学,不是他不会读,是经济条件差没法读。就算他不是大学生,也能当工人。工人是什么,是领导阶级!” 嚯,这是谁呀?众人循声望去,发现是先前在供销社做合同工、因手脚不干净被解除用工关系的魏五六。 “看什么看?”看到大家投向魏五六的眼光甚为不屑,一直和他站在一起的一个皮肤黝黑、骨骼粗大的中年男子为之不平了,“老魏说错了吗?这个国家说到底还是要靠我们做工的。” 靠你们,你谁呀?众人被这大话震住了。但当他们发现说这话的原来是以收荒货为生、总是看着一整个世界不顺眼的秦得利时,不由得又哈哈大笑起来。那潜台词分明是,说什么国家要靠你们,衙后街你们都难得混下去哩! 对话显然进行不下去了。笑过一气后,人们有的摇头,有的啧舌,四下散去。 看着这般模样,周八斤、魏五六、秦得利等很是生气了。尤其是周八斤,非常恼火街坊们狗眼看人低,不将他的话当回事。但他不知道,他所说的那些话,街坊们虽不爱听,衙后街最有文化也是他多少有点敬重的人民小学校长岑华年却听进了耳里,尽管说话者周八斤是在人民小学就读过的极少几个因表现、成绩太差没能毕业的学生之一。 刚才周八斤和街坊们议论的时候,岑华年正好由学校下班回家。他平素极少参加巷议,这倒不是他清高,而是在于打小父亲岑石磊就告诫他,流言不听,闲话少说。但这次,他却在众人的议论中放慢了脚步。他没料到衙后街这回被遣送来了这么多人,而且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由被遣送回衙后街的李潇白、孟桓仁等人,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解放以来自己在历次运动中的遭遇,尤其是“四清”以后,姚显贤仍和他过不去,处处和他较劲,不能不使他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觉得有点压抑,尽管他怀疑自己这样想问题是不是有点神经过敏。 “爸爸!” 一个稚嫩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 岑华年转过头来,发现是小女儿丽敏,正站在前边向他招着手。 岑华年走了过去,非常慈爱地抚了抚她的脑袋。虽然一刻之前他还心绪不宁,但看着小女儿那可爱的脸庞时,马上便被舐犊之情给替代了。 “江妈妈到家里来了,说是居委会有事找,妈妈要我去学校叫你。”岑丽敏出门没多远就看见父亲,很是高兴。 今天早上还见了面,怎么没听她说起?岑华年觉得有点奇怪。但当他随着丽敏走进院子的时候,发现江一贞果然坐在堂屋里,和文淑说着什么。 “岑校长回来了。”看到岑华年走进来,江一贞从座椅上站起来。 “你坐你坐。”岑华年将手中的提包交给郑文淑。 “不好意思,又要麻烦你了。”江一贞未曾开口便先表歉意。 “没关系,只要做得到。”岑华年一口应承。 “是这样的,听说你们的新教室很快要开工,闵主任说想请您将小工包给我们居委会。”江一贞见状,便直接了当地道出了来意。顿了顿,又说道:“你知道,我们居委会待业的人不少,这次又接受了新的遣送人员,他们虽然犯了事,饭还是要吃的。” “这——”听她这样说,岑华年沉吟起来。 “你们已包给了别人?”江一贞有点急了。 “那倒没有。”岑华年如实相告。 “那——”江一贞有点不解了,她知道岑华年不是一个不肯帮忙的人。 怎么跟她说呢?岑华年有点犯难了。说实在的,这事难就难在姚显贤那里。因为后者在任何校务上都要当家做主,甚至校舍修理请哪个建筑队、食堂炊事员雇哪个人,他都要插一手。以往自己也不是不将就他,可每次他做主的事情都会出问题,不是质量太差,就是费用太高,而且安排的人不是他亲戚,就是他熟人。这些人仗着他的面子,服务不好态度还很差,搞的教师们意见很大。偏偏他对自己的提醒置若罔闻,甚至认为是故意和他过不去。 “如果实在有困难,我们就另想办法。”江一贞见状,表示放弃,只是,多少还是流漏出一点失望的情绪。 “别别,我答应你,回头就和总务主任说。”看到江一贞不无遗憾的神情,岑华年连忙表态。尽管他知道姚显贤晓得他做出这个决定后肯定要和他纠缠一番,但既然四清工作队长说了自己还是校长,有职有权,那就不妨行使一下。再说学校办在衙后街旁,几个小工包给居委会做,这个道理是讲得过去的,谅他姚显贤再怎么难缠,也挑不出多少刺儿来。 “那就真感谢你了。”江一贞闻言,非常高兴。 “你别这样客气,都是街坊邻里,应该的。”岑华年诚心实意地说道。 “一贞,到吃中饭的时候了,你将就在这吃点吧。”看见丈夫和江一贞谈完事,郑文淑在边上热情地邀请着。 “不了,我家老贾还在家等着我啦。”江一贞再次道过谢后,起身离去。 “也真难为她了,一个居民组长,津贴不多,管事不少。”看着江一贞匆匆而去的背影,郑文淑感慨道。 听着妻子的话,岑华年很有同感,不过,相对江一贞,他想得更多的还是李潇白、孟桓仁这些人。在他看来,这些人都是知识分子,文质彬彬的,以何一场“四清”就成了有严重问题的人,要予以开除甚至管制呢?建国至今,搞了那么多运动,莫非这些运动都没有成效,抑或他们实在会伪装,弄到现在才暴露真相?如果这些道理能够成立,那还有多少人会在以后被审查出来呢?这当中又会不会有自己呢? “华年,你在想什么?”看着他不出声地立在堂屋中,郑文淑隐隐有点担心了。 “哦,没想什么,”看到妻子有所探询地望着自己,岑华年掩饰到,“我在想今天下午怎样与姚书记谈小工包给居委会的事。” 是吧?郑文淑看了他一眼,转身安置起了餐桌。她不太相信他说的这些话,但也不想追问下去。她不愿意因自己的关心反而加重他的心理负担。在她看来,丈夫尽管需要宽慰,但他所需要的那种宽慰不是她能给予的。与其哪壶不开提哪壶,不如多说点好消息,能平静一点就平静一点。 对妻子的心思,岑华年心知肚明。他何尝不知道她想些什么,故此也不言及。他想,大家就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吧,但愿自己的感觉和担心是多余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第一章(九) 九 随着由外地迁入的人户渐次减少,因这类事引起的议论渐渐止息。可就在衙后街的居民以为再不会有什么新情况发生时,一户人家的迁来又在坊间产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震荡:蔡立民的夫人、那个在县文化馆工作的标致女人潘艳萍也将家搬进了衙后街。与他人不同的是,镇上房管会给她家安排的房子不仅较一般人家要大得多,而且在她家搬进前还给用心翻修了一遍。 目睹房管会技术员乔大兴领着工匠们频繁地进进出出,打量着一堆堆建筑材料不断运进宅子,尤其是看着在施工队的忙活中,新居日趋完工,衙后街的居民又有话题了。 “你们说说,她为什么搬到这里来,难道县政府家属宿舍没有她住的地方?再说她与这里没有任何渊源啊!”由于事起突然,平时很少参加坪场聊天的中年男人荣德韶远望着就要成为蔡宅的院子,发提出了疑问。 “搬来也就算了,可这样个修法,过去可没有过”听着荣德韶的话语,与他一样平素不探闲事的施寿保亦忍不住了。本也是,尽管鉴于衙后街有很多房子是明清时期留下来的古建筑,房管处断不了给予修缮,但对房子这样大兴土木,在衙后街却是第一次。不讲别的,单是庭院前,就新起了花台,种上了月季、蔷薇等多种花卉。至于住房内新铺的实木地板,更是铮明瓦亮、光可鉴影。 “所以吧,当官的就是当官的。”听着施寿保发出的不平之声,斜刺中,不知是谁很不以为然地“哼哼”连声了。 “住在财政局好端端地,却要搬到这里来,就是房子再好,也难得折腾啊!”有人感叹起来。 “这你就错了,只要能沾到脉气,再费心尽力也是值得的。”这次说话的是个女人。熟悉那声音的一听就知道是和郑文淑一个院子住着的晁婶。 “你怎么知道这家人到这里是为了沾脉气?”有人提出疑问了。 “这家的女主人对相好的说过,丈夫前妻生的大女儿去年只考进了二中。如果以前在衙后街住,早就进一中了。所以,为自己所生的小儿子前途着想,怎么也要来个亡羊补牢。” 原来如此!听着这话,众人恍然大悟,但马上又觉得不对劲了:所谓脉气,也就那么一说,还真当那么回事啊?要知道衙后街读书的孩子不老少,可并非个个成绩都好。到底能不能上学,还是要看个人的天资如何、勤奋不勤奋的。如果以为沾着脉气便能上进,那衙后街的学生伢子个个都成了大学生了。 但街坊们还有想不到的,那就是无论他们怎样议论,潘艳萍不讲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会当回事。凭借丈夫的地位、声望尤其是权力,她不仅过上了较一般百姓要滋润得多的日子,还养成了傲视他们的脾气。这不,搬来衙后街已一个月了,她从未主动和街坊们搭过话,好几回有人冲她微笑,她都像没看见一般。她才不管他们怎样看待自己,只要自己活得舒坦就行。 “艳萍,我说你是不是对街坊们客气点,既然做了邻居,那就要和谐相处。” 这天早上起来,看着妻子一边梳着头发,一边哼哼唱唱的,显得心情很好,蔡立民开口劝说起来。对于搬到衙后街,蔡立民原本是不太同意的:在以往任职的财政局家属宿舍住得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要这样折腾,但挨不过妻子执挠的性子,又听人说这里确实是块风水宝地,便同意了。只是搬过来后,方发现街坊们对自己和家人竟是敬而远之,除了居委会主任闵兰珍和县委办副主任洪达轩的老婆羊琼华外,再无其他邻居串门,真有点门庭冷落的味道。经过一番观察,他认为与妻子潘艳萍的行为举止有很大的关系。这女子,仗着自己长得漂亮,又在机关工作,一举手一投足总端着个架子,对旁人爱理不理,谁敢亲近? “我对他们怎么不客气了?”听到丈夫这样说,刚才还很高兴的潘艳萍马上拉下脸来,“依你的,要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他们的冷屁股?” “你怎么这样说?”蔡立民觉得她很有点不可理喻,而且话也说得很粗鄙。 “那你要我怎么说?”潘艳萍拿着做工精致的牛角梳子敲着梳妆台,显得很不耐烦。 “好好,算我多嘴,你就等着自作自受吧。”知道这一争执起来又会像以往那样没个完,便选择了休战。 看到丈夫又一次退避三舍,潘艳萍很是得意了。说实在的,尽管蔡立民大了她很多,但她却觉得跟着他还是顶划算的。这不仅是为着他给她带来了过去想都想不到的物质生活,还为着他脾气很好,极少不依她的。不讲别的,单是同意她搬进衙后街,就很遂她的心愿。要知道这里的房子不仅面积大、起居方便,格式也很对自己的情调。不讲单门独户的住起来自由自在,单是看着院中那苍翠的树木、鲜艳的花朵,心里就甭说有多惬意了。 想着这些,潘艳萍禁不住偷偷地乐了。打扮停当,又吃了点老公给端上的早点后,她掏出手绢擦了擦红润的小嘴,嗲着声音对他说道:“我今天要和吴副书记的爱人出去办点事,中饭你就带着儿子去县政府食堂吃。”说毕,一扭柔软的腰肢,走了出去,临出房门,还不忘记用那绵软白皙的小手再次整理一下自己那头乌黑的秀发。 看着她那令自己又爱又恨的样子,坐在餐桌边的蔡立民不由得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自己娶了这个漂亮妻子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为了她,他在家乡背了个陈世美的骂名,以至离开老家十多年了都不敢回去探视日益见老的双亲。 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这在同事和上级都是万万没有想到的。这不仅是因为蔡立民在河北老家有妻室,而且平素生活作风很正派,人们从未听说他有什么绯闻。当然,这事蔡立民自己是清楚的,说来说去,还是自己经不起美色的诱惑,栽倒在了潘艳萍的石榴裙下。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自己是怎么和这个年纪不大但心机颇深的女子睡到一起的。 蔡立民清楚地记得,那还是一九五二年七月六日的事情。由于头天晚上开会到半夜才回屋上床,这天早上七点他才醒来。就在他睁开惺忪的双眼时,听见房外的堂屋内有人说话—— “姆妈,你看见我晒在屋头的内衣没有?” “我好像替你收在你的衣柜里了。” “没有啊。” “那到哪里去了?” 蔡立民听出来了,这是十七岁的潘艳萍和她四十来岁的妈妈在说话。虽然在潘家住了近两月有余,但他对这个俊俏女子的了解并不多,只听乡上的干部简单提到过:她出嫁不满一年,因丈夫病死被夫家以“克夫”的名义撵回了娘家。由于她念过三年私塾,又生得标致,再加上没有孩子,故此断不了有人来提亲,但不知什么原因,都被她拒绝了。说实话,对这些情况,蔡立民不感兴趣,他着急的是这个村的农民由于土改不久,对名下的土地格外珍惜,在成立初级社这件事上积极性不高,致使工作进度很慢。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不去关注潘艳萍,可潘艳萍却注意上了他。自他入住的第一天起,她就有意拉近二人的关系,不是主动给他洗衣做饭,就是央着替他跑腿送信,即便他在文件、整理笔记的时候,亦坐在一旁,不时飞给他一个媚眼,搞的他很不自在。他有时觉得这样不行,想和她谈谈,但一转念又觉得自己很可笑:别人并没有对你表示什么,有什么可谈的,你这不是自作多情、自找麻烦么?好在几个月下来,工作就要结束了,只等上面一验收,自己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可蔡立民没有想到的是,该来的还是来了。这天早上,潘艳萍对她妈妈说,内衣不要你管了,我自己四下里找找看,你还是趁早赶集去。 闻听潘艳萍这样说,刚从睡梦中醒过来的蔡立民起先还不太在意,但一寻思,便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四下里,那不也包括自己住的房间么?而且还催着她妈妈去赶集!可未等他回过神来,便发现一个轻盈的身影飘进了房间。在往大柜内搜寻一番之后,这个身影便直奔木床,撩开蚊帐,俯身在了他的躯体上,往枕头边摸索开来。 怎么会这样?蔡立民有点懵了,跟着便臊热起来。(此处省略)此情此景,任是柳下惠亦撑持不住,更何况长期和妻子分居的蔡立民。血气亢奋之际,理智荡然无存。在不可遏止的冲动之中,正当而立之年的他不惟没有推开紧抱住自己身躯的潘艳萍,相反…… 以后便是荔川县党政界很多干部都知道的故事:为了应对潘艳萍的胁迫利诱,蔡立民费尽周折,与河北老家大自己四岁的妻子离了婚,而潘艳萍则不仅如愿以偿地嫁了一个当官的,还依仗他的力量,最终进了城,当了干部。当然,蔡立民为此也付出了代价,不仅被知晓内情者归于了喜新厌旧、道德有亏的一类人,思来想去,他觉得自己完全是中了潘艳萍的套,但由于对方一被提及此事便一哭二闹三撒泼,他始终没能弄清此事的始终原委。弄到最后,存留在他心中的只有一个疑问:她即便嫁过一次人,当时亦只有十七岁,怎么会有那样的心计和胆量,难道就一点都不害怕自己不吃她那一套,相反会声严厉色地予以呵斥? 不过,蔡立民对自己当年的举动怎么想,早已不是潘艳萍要考虑的问题。至于刚才他提到的要她善待衙后街的街坊,更不会为她接受。此时此刻,她想的只是如何同吴副书记的夫人一道往清江市走一趟,面见一中的夏校长,看看他答应的事情进行得怎样。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刚刚走到院门口,便遇上了专来拜访的居民组长江一贞及郑文淑。 “有什么话请快讲,我还要和县委吴书记的爱人去清江市办事。”潘艳萍不想在街道干部身上浪费时间,直直地说道。 看到她拉大旗作虎皮的样子,江一贞很不以为然了,心想你神气什么,丈夫比你家老公官大得多的女人我也见过,没一个像你。但她不想和对方置气,便长话短说:“我们检查过了,你家还差一口大缸、五十个沙包。” “检查过了,什么时候?”潘艳萍有点懵然了。 “你不在。”江一贞瞄了一眼院内。 “大缸,还有沙包,干什么?”潘艳萍仍有疑问。 “镇上消防办规定每个院子至少要设置一口装满水的大缸,五十个沙包,防范火灾。”江一贞耐着性子解释道。 原来如此,潘艳萍这才意识到普通居民区也有自己的规矩。但她不愿意承认自己无知,便撒了一个慌:“消防的事情我早就想到了。诺,我已购置了灭火器,商店明天下午就会送到。” “是吗?”江一贞不太相信。毕竟,灭火器是很贵的,从没听说私人买那玩意。 “我会骗你?”见江一贞这样认真,潘艳萍不快了。但就在此时,她发现江一贞身边的郑文淑正静静地注视着她,虽然一直不曾开口,但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睛蕴含的却是一种沉稳得令她不能无视的神情。 “这位是——” “她叫郑文淑,是人民小学岑校长的爱人,也是我们这个居民片消防小组的成员。” 郑文淑?对了,潘艳萍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儿子去年考上了复旦大学的家庭妇女。在搬进衙后街的时候,她就听人说过,而且知道她的小儿子也很会读书。 “哎呦,原来是郑大姐。”想到这些,潘艳萍的脸上难得地浮上了笑容,“听说你的儿子很会读书啊。” “哪里,”郑文淑没想到这女子脸色变得这样快,口中谦虚了一句,并顺着她的话说道:“要说会读书,还是江组长的儿子,一个是南开大学毕业的,现在中国科学院工作,一个正在西北工业大学学习。” 是吗?潘艳萍这会可开了眼界了:随便碰上两个家庭妇女,儿子都会读书,工作也干得这么好,看来这衙后街还真如人们传说的那样,是文脉所在啊,自己果然是搬对家了。想到这里,她立刻换了一副神情,满脸堆笑地说:“佩服佩服,我这回算是搬对地方了。” 什么,敢情她搬到这里就是为了孩子读书,真像人们说的沾点衙后街的脉气?听着这话,江一贞和郑文淑不由得互视了一眼。 潘艳萍何等机巧之人,立地从对方表情上读出了她们的所思所想。但她不愿和她们闲聊,便说道:“还真是对不起,今天我确实有事,就暂不相陪了,以后少不了要向二位取经的。” “你忙吧。”看着她前倨后恭的样子,江一贞觉得真有点莫名其妙,便随口应了声。 “好的好的,咱们回头见。”潘艳萍挥了挥手,腰肢一扭,袅袅婷婷地向着通往县城北大道的巷口走去。 看着这女人不无夸张的姿态,江一贞无语了。有顷,方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说给郑文淑听的咕噜道:“就是这种官太太名堂多,办什么事反不如老百姓利索。” 江一贞的话郑文淑当然听见了,但没有往心里去。她之所以会陪江一贞上潘艳萍家,除了江说不习惯一个人与官太太打交道,还在于在邀会的问题上这个好姐妹帮了自己的大忙。说实在的,为了全家人的生活,她有操不完的心,更何况最近还有闹心的事情,那就是牛厚怀在“四清”中的表现虽然很积极,揭发了若干他认为“四不清”的同事,但最终只在供职的商业局提了个副股长,党还是没入成,为此不少在司徒惠敏面前埋怨,道是岳父影响了他的进步。 “都是媒人害的!”每每被丈夫尤怨继父,司徒慧敏便很不愉快。她也知道继父的资本家出身确实影响了一家人。不说别的,单是大弟弟务实当年参与招飞体检,尽管是一等一的好身体,可就是政审过不了关,眼睁睁地与当飞行员的梦想擦肩而过。但她一点都不埋怨继父,因为继父从小将她养大,视如己出,而且委实是个老实人。她因此只能抱怨当年的介绍人、继父同事上官正的妻子。如果不是嫁给牛厚怀,即便家里生活与时下相比没有什么实质的不同,至少夫妻间不会摩擦不断,话总是难得说到一块。 “如果抗美援朝时我参军走了,只怕是另一种活法了。”有一次,司徒慧敏对母亲说道,“只怪外婆楞不准我去。” 听女儿这样说,郑文淑没有吱声。她知道此事并非那么简单:表面上看外婆是舍不得外孙女,实际上是老人家怕政审不过关,被刷下来后一家人面子不好看。故此,时下的她唯一希望的就是全家尤其是老岑不要再遇上什么不测的事情,平安度日。不是老岑平日里谨言慎行,再加上当时主管教育的副县长龚和平为人正派、做事公道,还真不知会不会给戴帽子。 郑文淑所想何事,刚刚与她有过一面之晤的潘艳萍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但对她这个人,太太却记住了。这天晚上,在自清江市一中回到衙后街的家中后,她不仅美滋滋地将夏校长的肯定答复告诉丈夫,而且对他说,她听了他的劝说,注意改进了与邻里的关系,因为她与上门拜访的郑文淑和江一贞进行了很友好的谈话,她了解到,她们的孩子都很会读书,而且郑文淑的丈夫是人民小学的校长岑华年。 岑华年?蔡立民的脑筋略一转动,便想了起来,是有这么个人。记得有一次听县教育局长提起过,道是人民小学不仅是县里办得最好的小学,而且在地区都很有名气,可校长岑华年却是县里唯一的非党校长。 “非党的怎么啦?只要会办学,就不错。”听丈夫简单地谈到岑华年的情况,潘艳萍有点不以为然了,“我今后肯定要和他们打交道,看他们是怎样培养自己的孩子的。” “我不过是就我知道的告诉你,也没说要怎么嘛。”看到妻子这样,蔡立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了。不过,他觉得她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便顺着她的话语说道:“你愿意和他们打交道,我会有什么意见?联系群众总是好事。” 丈夫说什么,潘艳萍并没有听清楚。她是个情绪化的人,从来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想问题。由于跑了一天,她感觉有点累了,故此上得床后拒绝了丈夫的求欢,将后背留给了此刻因欲望无法满足而很难受的他。 看着妻子曼妙动人的身姿,嗅着她若有若无的体香,心里像被虾子节肢挠动一般。他想用强,却又怕她闹,一时间憋得真是难受。一想到自己在夫妻生活上毫无主动权,而她则是要他他就得服务,不要他他就得滚到一边去,他就感到憋屈。这些年来,他越来越为当年的一时冲动感到后悔,觉得至今仍在老家侍奉公婆的前妻难能可贵。不讲别的,单是两口子之间的那种事,她就从来没有拂逆过他的心愿,尽管他的一些言语动作使她羞得不行。而她之所以如此,用她的话说,谁叫自己是他的女人呢? 又一次要度过难眠之夜了,而且不知道以后还有多少这样的日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第一章(十) 十 紧过慢过,时间看看到了冬月,人民小学又开始忙活起来:单是一个学生考试,教师就要出卷、判卷、统分,总结……至于校舍的维修、教具的添补、假日的值守、退休人员的走访,等等,更是堆在了一起。本来人手就不够,可少数人如羊琼华等还偷懒使滑,派这不愿做,派那不想去,偏偏与其走得很近的支部书记姚显贤还要袒护,弄得教师苦乐不均,很有意见。面对此种情况,作为一校之长的岑华年很是头疼,但他除了尽力安抚意见大的教师外,只能是最大限度地亲力亲为。在他看来,姚、羊等人事可以少做,只要他们不给学校制造麻烦就行了。 “岑校长,今天如果不加班,只怕活儿干不完。”这天上午十点左右,骆永定改完自己的卷子之后,在各年级组转了一圈。巡视间,他发现这事应当对岑华年说一下,便跑进了校长室。 “加班?”岑华年正起草年终总结,闻听此话,抬起头来,“占用休息时间,大家伙儿不定会有意见。”其实他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顾虑着姚显贤一贯的不合作,难以决断。 “今天是星期六,如果不抓紧干完,明天休息,事情又要拖到下个星期了。”对校长的顾虑,骆永定有点着急:临近放假,对相关工作,县教育局抓得很紧,一再督促,务要按时完成。 “你说的有道理,”岑华年想了想,觉得也顾不了那许多了,便说道:“这样吧,下午大家辛苦一下,把手头的事务处理完,中饭就都在学校食堂吃,伙食团给加两个菜。你去各个年级组打招呼,食堂那边我跟总务主任说。” “这样好。”见校长这样安排,骆永定很高兴,拔腿便向各年级组走去。因为尽管只是一顿免费的午餐,很难说能调动老师们多少积极性,但至少能减少因加班导致的埋怨情绪。而且他也不担心姚显贤反对。尽管这位领导作为支部书记总是强调政治挂帅,觉悟当先,但对能够享受的物质待遇,从来是不拒绝的。要说,这人真正在乎的是别人有的他都要有,至于他自己参没参加实际的工作,那不是他考虑的问题。 但岑华年没有想到的是,尽管在骆永定的协助下,学校各项工作都有条不紊地进行,这天姚显贤却突然对他说,父母和兄弟分家,自己不能不过问,故此要回老家几天,学校工作就由他全权处理。 “姚书记,这——”骤然遇到这种情况,岑华年感到很是突然。 “家家都有一半难念的经,而且我是老大,解决家庭问题责无旁贷,这一点岑校长能理解吧。”看着岑华年有所犹豫,姚显贤心生不快了,心想自己为回家给你通下气是尊重你,莫非还要征求你的意见、得到你的批准不成?想到这里,随之而来的话语便不好听了:“这事我已向县教育局和城关镇党委说过了,他们都表示同意,想你是不会有什么不同意见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看着姚显贤把事情想到了一边,岑华年感到与之交流很是困难。 “那你——”姚显贤有点不解了。 “临近学期结束,学校事情明显多了起来,有些事你不在,我不太好一个人做主。”岑华年解释道。 他真这样想?闻听此语,姚显贤有点疑惑了。不过,他面子上是不会流露出这种猜疑的,故此说道:“学校虽是党支部领导,但还是校长负责制,该你管的还是你管,没问题的。” “就怕上面临时下来个什么任务,安排个什么工作,你不在,怎么办?”岑华年仍有点顾虑。 “都这时候了,还有什么任务和工作?就有,你一个人也处理得了。”听岑华年这样说,姚显贤防范的心理顿时松弛了不少。为了表现自己的大度,他特地向着边上的教导主任骆永定说道:“骆主任在这,我回来之前,党支部就不开会了,一切事务都由岑校长处置。”顿了顿,又说道:“岑校长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 “那敢情好,就这样办。”这些年来,骆永定一直为校长的频受挤兑抱屈,见姚显贤这样说,连忙表态。 听着骆主任这样说,姚显贤又有点不高兴了,但话是他自己说出的,不能收回,只能“嘿嘿”两声,表示认可。 岑华年不是榆木疙瘩,任是再不喜欢琢磨人,也不可能看不到姚显贤肚皮里行的是什么文书,但既然此人将话说得如此漂亮,当然只能表示同意。他想,但愿放假之前,上面最好不要又布置什么工作,大家彼此安生,不然,自己真要做了主,姚显贤又会不高兴,最终找个岔子下地。 姚显贤回老家了。但他和岑华年都没有料到,他离开荔川县只一天,镇公所就通知各单位负责人开会,道是县人事局在上半年增资工作的基础上,临时追加名额,要求各单位尽快研究,在二天之内报上增资人员名单,年前兑现。 “老骆,怎么办?”听到这个消息,岑华年自然很高兴,毕竟本单位职工能享受这份至为难得的待遇。但这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跟着他便感到棘手了,除了觉得给人民小学的名额太少外,还有一点,那就是适逢姚显贤不在,偏偏这样的事务,他是轻易不会允许他人染指的。故此一从镇上开会回来,他便找到骆永定,商量如何办理。 “老姚不是说过了吗?他不在学校期间,所有事务都由你全权处理。”骆永定提醒岑华年。 “可这次是增资,关系到同志们的切身利益,而且就给了二个名额。”岑华年感到为难。 “增资怎么啦,不就是加几块钱吗?咱们学校谁干得好谁干得不好,谁该加谁不该加,你心中还没数?”骆永定觉得校长将这事看得太重了,“再说,你就是想将这事交姚书记定夺,可他家在大山里,家里又没有电话。我们总不能因为他不在就不报名单吧。”停了停,又说:“我也听说了,这次不报,不能补的,我们不能白白浪费这两个指标吧。” “那,你和范韵是支委,你又是教导主任,再加上我一个,我们三个人就开个党政联席会,拿出个方案,再征求一下群众意见,行不?”听骆永定这样说,岑华年觉得很有道理。思索一会,他以商量的口气对骆永定说道。 “怎么不行?我看这是最好的办法。”见岑华年这样主张,骆永定马上表示赞成。他早就认为,校长是很有行政能力的,只是被姚显贤掣肘,很多事干起来总磕磕绊绊,吃力不讨好。 说干就干。由于全体教职工的表现就摆在那里,很快,三人就统一了思想:二个名额,一个给转个年头就要退休的章建秋,老教师一辈子兢兢业业,不容易得很,此次不加工资,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另一个给校工老彭,他除了家庭负担重、本人工资低外,更重要的是一个人兼了不少工作,值守、清洁、修缮、帮厨,学校几乎所有脏活重活都是他承担的,有时候教导处忙不过来的时候还叫他帮助推油印、钉卷子,整一个不管部长。 “岑校长,我怎么说呢,我——”方案公布以后,老彭大为讶异了。学校里那么多老师,有本事、表现好的不少,他们都有可能增资,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机会会落到自己头上,故此一当骆永定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宣布学校的决定后,他跟着便走进了岑华年的办公室,显得非常激动。 “那就什么都别说,过去干嘛,现在继续干嘛。”看着老彭这样子,岑华年既为他高兴又为自己难过。为老彭,是钱虽不多但也能解决一些问题;为自己,是觉得这个校长当的很成问题。想想吧,不单是老彭和刚刚来过的章老师,还有不少教职工,冲他们的表现和学校工作的需要,都是应该增资的,可就是没有这么多名额,如果自己有权力,就像过去在立民小学那样,还能在给大家增加收入的问题上为难吗?不过,这个念头也就一闪而过,跟着他便意识到,这样想是非常危险的,解放都有十多年了,人民小学亦早成了国家的,他不该还有这样的意识。 增资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除了羊琼华冲他发过一顿牢骚,表示不满外,其他教师都很平静,没有影响到工作。在这件事请的处理上,岑华年很是感谢骆永定和范韵。他知道,在短短的几天里,他俩在教职员工中做了不少思想工作,尤其是从条件上讲,他俩都是该增资的人,可都放弃了。这自然是由于他俩觉悟高,但也不能说不是对他的有力支持。想着这些,岑华年很是感动。故此,尽管临近放假,学校的事情较平时增加了不少,但他还是很愉快。只是,偶于闲暇时想到羊琼华等少数人由于没有加工资而牢骚不断一至消极怠工,尤其是想到姚显贤回来后对这件事情处理情况可能的反应,他又不无郁闷。他知道,即便自己在增资的问题上做得再好,姚显贤还是会有意见,即便不直接说,亦会在其它问题上表现出来。 距退休的时间不多了,到时候就清净了,岑华年暗暗地想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念头开始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而且随着烦心事件的不断激扰,越来越频繁地影响着他。他知道经常这样想有四清工作队长告诫的“革命意志衰退”之嫌,何况自己并不是不热爱教育工作,可面对各种看似无形实却存在的政治压力,再热爱又能如何呢?与其忍着某些人的白眼和挤兑,那就不妨找个机会,乘早逸出他们的视界为好,那些老是看自己不顺眼的人,总不至于自己从他们的眼中消失了还要来找麻烦吧! 考试、判卷、统分,起草向镇公所和县教育局的年度汇报,安排下一学期的工作,学生放假、教师离校、学校关门落锁……一切事务都在紧张有序地处理着。终于,本学期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岑华年亦在与全校教师及留校值守的老彭分手告别后,回到了家中,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寒假生活。学校的教职工在假期会干什么,岑华年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忙了一年,要好好休息了。当然,字还是要练的,不为别的,至少答应沈家严的要践诺。 日子轻松就过得快,转眼就到了腊月三十。这天,从下午四点起,天上开始飘雪花,而且越下越大。挨近下午五点,整个荔川县城,地上都已积了一层。至于衙后街,由于居民们早早地就回到家中,各家门前院内少有人行走,地面上堆积的雪花更是显得厚实。 郑文淑一大早起就开始张罗年夜饭。看着那一碗碗平时难得吃到的菜肴端上方桌,早已放假在家的新锐和丽敏别说有多高兴了。更为难得的是,牛厚怀今年居然主动来岳丈家过年,还给老祖母封上了一个红包。要说有什么令全家人感到遗憾的,就是务实说今年放假留校,不回家过年,理由是节省路费,并好好看看书,为日后的考研做准备。 下午五点正,全家人围坐在了方桌前。就在大家祭拜过祖父岑石磊,开始在邻居此伏彼起的鞭炮声中端碗举筷的时候,一个揹着背包、顶着一身雪花的年轻人突然走进院子,出现在了家人面前。 大家定睛一看:务实! 骤遇这种情况,家人虽感意外,但还是欢呼起来。尤其是祖母,不仅一叠声地唤儿媳给长孙装饭,自己还巍颤颤地走过去给后者拂雪。 “大哥,你不是说不回来过年吗?”小妹丽敏努力攀着大哥的肩膀,一个劲地问道。 “起先确实不打算回来的,但一个人留在学校没啥意思,又总是惦记着家里,就临时决定回家了。”看着小妹调皮可爱的样子,务实觉得饶是有趣,便伸过手来刮了一下她小巧玲珑的鼻子。他说的是实情,只是有一点隐瞒了,那就是临放假时,尤珊珊给他来了信,问他回不回家,她说自己会回去,他如果回家,她有很多话要对他讲。这女孩今年考进了广州中医学院,与岑务实已有好久没见面了。 “妹砣,情况是会变的,”听着丽敏的问话,边上的新锐插话道,“再说,你不一直盼着大哥回来吗?” 情况是会变的,听着这话,一直注望着孩子们的岑华年心中不由一动:的确,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变的事物,似眼下一家人的境遇就是这样。只是,话虽如此说,可究竟怎样个变法呢?是变好还是变坏呢?面对那些意想不到的变化,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呢? 想到这些,岑华年的心情一下子便沉重起来。 说来也怪,岑务实进门的时候,屋外的雪还下得顶大的,可令人惊奇的是,就在一家子围着餐桌坐定以后,本来飘洒得很欢的雪花突然停止了。尽管天并没有因此放晴,整个寰宇始终笼罩在阴霾当中。 都说瑞雪兆丰年,怎么下了一阵子就不下了呢?岑华年从来不信什么鬼神命运之类的说法,可此刻却不知怎地有一种不祥的联想,甚至感到压抑。只是到底不祥在哪里,他也说不出,直至这晚进入梦乡之前,都没有悟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第二章(七) 时间过得真快,当岑新锐挑满十八担的时候,太阳已经到了头顶的正上方。 “怎么,你还想挑一担?”看到他挑着空箩筐从跳板上下到驳船的舱里,已经给自己的箩筐里装好煤炭,就要起肩的街坊黄福生问道。 “栈场司磅的人说还等我这一担。”岑新锐从他脚下捡起铁锹,给自己装起煤炭来。 “兄弟,钱是挣不尽的,你的骨头还嫩,悠着点。”黄福生慢慢直起腰,将满满的一担煤炭跳上肩,踩着微微有点晃悠的跳板向着驳船甲板上走去。他走得虽然很稳健,但由于担子太重,肩上的肌肉还是被压得鼓了起来。 这人,可真有把力气!打量着黄福生那至少有一百五十余斤的胆子,又看着他那正使着力的结实的小腿肚,岑新锐很是羡慕了。他估算了一下,黄福生每天能跳四十担,合计就是六千斤。按一百斤七分钱算,一天下来便有四块二毛,一个月便有一百二十余块。刨去居委会提取的百分之十五的管理费,一个月也有百余块钱。不像自己,一次最多只能挑百把斤,中途还要歇肩,一天最多也就是三千斤。所得只有黄福生的一半。 我什么时候能有他那样的力气就好了,岑新锐一边装着煤,一边思忖着。 “新锐,装好了没有,装好了一同走吧。”另一个隔断舱中,同他一道来挑煤的邵一山向他招呼着。 “快了,要不你先走。”岑新锐扭头回应道。 “好的,我在煤栈内等你。” 听着驳船前舱甲板上传来的邵一山的脚步声,岑新锐向着巴掌心吐了口唾沫,加快了手中的动作。说实在的。一个上午挑下来,他很有点累了,故此给箩筐装煤的工夫,在他实际上也是一种歇息。自开始挑煤起,至今已有大半个月。在这段时间内,他真正体会到了干重活的辛苦:挑得少,挣不到多少钱不说,面子上也不好看;挑得多,肩膀生疼,腰撑不住,走不了多远就要歇一气,同样挣不到多少钱。由于腰酸背痛,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他挑了两天便萌生了打退堂鼓的念头,只是一想到父亲被扣发了工资,呆在家里吃闲饭也不是那么回事,便决定怎么也要坚持下去。说来也奇怪。咬牙硬撑了三、四天后,他渐渐适应了这种活计,不仅气力增长了不少,而且情绪也平复了许多。 难怪有人说劳动能治病,现在看来还真是那么回事,岑新锐想着。这些天下来,他不仅比开始挑得多了,而且认识了很多同样是来讨生活的人。在与他们的交谈中,他发现他们虽然状貌粗鲁、说话直率,但心地却很善良,上煤时不争不抢,过跳板时互相谦让。而且他们的胆子出奇的大,连大革命都敢议论。尤其是那个以前很少打交道的街坊黄福生,竟然常常说一些非常出格的话,直听得他心惊肉跳。他知道这些人出身好、不怕事,故此告诫自己,对他们的胡言乱语,能不听就不听,实在躲不过,亦只听不说,更不能像他们彼此间称兄道弟、呼朋引类 但事情就是这样奇怪,他不找别人,别人却来找他。这不,就在他装好担子,要挑着它踏上通向驳船甲板的跳板时,舱外有人叫道:“岑新锐在下面吗?堤上有人找。” “啊,来了。”听到问话,岑新锐随口应了声,但心里却觉得很纳闷:谁找我,都找到这里来了?他将扁担搁到肩上,慢慢直起腰,然后小心地踩上了跳板。由于是上午最后一担,这次他装得比较满。 “慢点,后生。”看着他有点吃力的样子,驳船上的中年水手提醒道。 “谢谢。”岑新锐口里应答着,脚下随着跳板微微的闪跳,一步一步地走上甲板,又走过架在甲板和码头之间的跳板,踏上了陆地。 “岑新锐!”就在他沿着斜坡,脚步沉重地爬上河堤的时候,一声呼叫从边上传了过来。 “是你!找我有事?”岑新锐停住了脚步,当扭过头来时,发现呼叫他的原来是林红英。 “没事就不能找你啊?”林红英撒娇一般地说道。 “对不起,我没空,不能陪你闲聊。”岑新锐将沉重的担子换了下肩,“呼哧呼哧”地往前走。 “爬了这么陡的一个坡,总得歇一下吧。”林红英见状,跟在后面走着。 “煤栈司磅的人要吃中饭了。”岑新锐正吃力间,被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攀谈,很有点不耐烦。他极为勉强地回了她一句,再不吱声,担着煤炭向着栈场摇摇摆摆地走了过去。 “那——我就在外面等你吧。”远瞅着栈场内乌黑一片,又看看自己脚下干净的鞋袜,林红英跟在后面,走几步,又小跑几步。 正当此时,一大群挑煤的汉子担着空箩筐晃晃荡荡地从栈场内走出来,看到站在外面向里眺望的林红英,眼睛一下子都直了,惊艳片刻之后,口里便胡说八道起来—— “咦,怎么来了一个小娘们?” “还别说,长得可真不赖,你看她那脸蛋、那腰身、那屁股,啧啧!” “啧什么,再啧也没你的份!” “过过嘴瘾也不行吗?” “哈哈哈哈。” 听着这些污言秽语,林红英自然很是气恼,但不知怎地,又有几分得意。她知道自己面容姣好、身材窈窕,无怪乎眼前这些粗鲁的汉子会挤眉弄眼、向自己投过来暧昧甚至龌龊的眼光。但也正是因此,她很为岑新锐的表现不解:难道他不喜欢漂亮、热情的女孩子?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每每遇到自己主动和他打招呼,都要被他拒之千里之外呢? 等了好一气,林红英终于看到了自栈场内走出来的岑新锐,以及他身旁的邵一山。 “岑新锐,林红英是来找你的吧?”瞧见林红英往这边张望,邵一山问着。 “也许吧。”岑新锐含糊地说道。 “你们聊吧,我先走了。”看着林红英奔岑新锐而来,邵一山知趣地走了开去,尽管他很喜欢这个漂亮的女孩,一直渴望着能与她有更多的交往。 “有什么事你就快说吧,我要回去吃中饭了,”岑新锐望着远处,面无表情地说道,“下午还要上工的。” 你就这样不待见我?看到岑新锐视自己如无物的样子,林红英突然有点小小的气恼了。但她不敢表露,只能忍着,尽量用温柔的口气说道:“我就是想告诉你,不是我把你从印刷厂挤出来的。就是想挤你,也没那个本事。” “我知道,所以没有怨你。”闻听此话,岑新锐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但神情仍淡淡地。 “那我就放心了。”闻听他这样说,林红英很是高兴了,情不自禁之间,还用手抚了一下自己丰满的胸脯。 “没别的事,那我走了。”岑新锐见状,道起了告别。 “哦,还有一件事,”见他要走,林红英连忙说道:“我看你挑煤太辛苦,而且这些煤挑完便没事干了,所以给你找了份临时工。” “你给我找了份临时工?”听着这话,岑新锐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是的,就是在七一铸造厂给冲天炉拉焦炭和铁块,一个月三十块钱。”停了停,又说道:“当然,也是体力活,不过用斗车拉,比挑煤要轻松点,而且不在室外。” “是你爸爸的那个厂吧?”岑新锐想起来,林红英的父亲是七一铸造厂的副厂长。 “是的。”林红英承认。 “谢谢你,但我不去。”听她这样说,岑新锐予以了回绝。 “为什么啊?”林红英有点傻眼了。她以为他听到了会很高兴。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去。”岑新锐面无表情地说道。说完,挑着空箩筐向家中走去。他没有时间和她闲聊,家中的奶奶、妈妈和小妹还等着他吃中饭。 望着岑新锐的背影,林红英很是无趣了。为着七一铸造厂这份临时工,她向父亲撒了好几天的娇才成,可岑新锐却压根不当回事。他难道一点都不在意自己对他的这份情感?她很沮丧也很恼火,冲动之间,恨不得从此不再理他。但她心里却怎么都不能放下。她不相信这个快十七岁的男儿对男女之事一点都不开窍,更不甘心自己在他眼中什么都不是。 站在渐渐空无人群的河堤上,望着越走越远的岑新锐,林红英心情很是沮丧了。 但林红英和岑新锐都没有想到的是,在男女交往及所寓含的社会生活意味中,他们的这种关系可以说是再小儿科不过了,真正因情感瓜葛所导致的那些令人吃惊的事变,他们不仅没有见过,就是想也想不到。就在他们交谈不成的第二天清晨,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使得包括他俩在内的衙后街居民目瞪口呆 这个女的不是田兴菊吗?男的应当是她的男友李明清吧!街坊们纷纷拥上前来,议论着、指点着,当然,更多地是不解和震惊。 “偷情,谁看见了?” “是呀,捉贼拿脏,捉奸拿双,抓到人家的现行了吗?” “罪过啊,别人一个大姑娘家,还要嫁人生崽的,可不好这么喷啊!” 台上人虽然说得义正辞严,可衙后街的居民却自有看法。尤其是老人,田兴菊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心里很清楚。 这怎么行?看着很少有人呼应,相反是明显同情被游斗的田兴菊和李明清,有人再也按捺不住,倏地一下跳了出来,大声喊叫道:“是谁在替坏人说话?你们站出来!还说什么没有捉奸拿双,我告诉你们,这对狗男女就是我按在床上的。” 噢!众人闻言,大吃一惊了,定睛看时,发现又是周八斤这个混混。 “你无事跑到田家去干什么?”街坊们从来就见不得这个搅屎棍,马上便有人质疑他的说法。 “你们不知道吧?”这回轮到周八斤得意了,“告诉你们,这回是她的后娘叫的我,人家可是大义灭亲咯。” 什么!听着这话,众人更是大为震惊,继之唏嘘不已了:家里头出了这号人物,也活该田兴菊倒霉。 虽然隔得比较远,周八斤的话语还是传进了岑新锐的耳朵。面对此种事实,他自然很是鄙夷田兴菊的后娘,但同时又为田兴菊的行为感到不解: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有胆子接纳自己正在服刑的男友,难道不知道容易出问题吗?站在人群外的高处,注视着田兴菊和她的男友 街坊们议论些什么,昏头昏脑的田兴菊一句都没有听清楚。由于一路上被推得踉踉跄跄,她的脑袋里乱糟糟的像一锅粥,偶有清醒的时候。也是心有灵犀,就在她下意识地躲避周八斤故意揪弄她的胳膊的时候,偶一侧脸,她的眼光和岑新锐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就在哪一瞬间,电光石火一般,她读懂了这个小青年的所思所想。 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想到这个问题,田兴菊很是凄然了。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一种极其愚蠢的行为:为了一个被打压的男人而落到这步田地,委实太不值了。但他们哪里知道,她这样做其实也是为了自己,为了那份坚守了七年之久的情感。自然,李明清偷跑回来确有不当之处,但既然他不惜冒着加刑的危险跑回来看她,她就不能无情无义,闭门不纳,更何况她从来就不认为他是个坏人。在她的心目中,他始终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人。要知道,没有他九年前往水中的纵身一跃,学校组织春游时失足跌入荔川城郊湖中的她早已不在人世了。 李明清是昨天晚上偷跑回来的。当看到疲惫不已的他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田兴菊甚为惊讶了。她知道他在劳改农场是重点监管的对象,轻易不许外出。但她没有追问相关的情况,只是忙着给他张罗吃的喝的。从他那灰头土脸、嘴唇干得起了壳的样子,她知道他饿坏了也渴坏了,此刻最需要的就是补充食物和水。只是她没有料到的是,李明清偷跑回来的目的,竟然是为了告诉她,他被管教人员告知,不日要被转场到青海,而这就意味着他此一去不知与田兴菊有否再见面的一天,故此,即便有可能被加诸越狱的罪名,他也要在转场前见上她一面。 闻听这样的消息,田兴菊惊呆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连手中杯子里的水漾了出来亦不知道。 “兴菊,我不能再拖累你了,我看我们就到此为止吧。”狭窄昏暗的房屋中,面对心爱的女友,李明清心里虽然很是凄苦,但还是说出了自己艰难思虑后作出的决定。 李明清痛楚的话语,使田兴菊从愣怔中回过神来,当她搞清楚对方的意思时,很是生气了:“你怎么又说这样的话?” “这次去青海,不仅距离远了不知多少,而且能否活着回来还真不好说。”李明清避开田兴菊不满的眼光,声音嘶哑地说道。他说的是真话,时下和他一起服刑的牢友中就有因“改造好”而从青海转场过来的,听他们说起,那里不仅条件较内地艰苦很多,而且管教特别严厉,每年都要因工伤、饥饿、疾病什么的死人。 “我不管这些,只要你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就不会嫁给其他人。”听着李明清这话,田兴菊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了。 面对这样的回话,李明清无语了。只是他确实不想连累她了。为了他,她顶着父母的高压、背负着舆论的嘲讽,从十七岁到二十六岁,艰难地度过了九年时光。人生能有几个九年啊,更何况这九年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岁月。一想到她不过是低自己几届的中学同学,并不欠自己什么,可自己却给她带来了那么多的痛苦,他就感到惭惶、痛心,一至无地自容。想到这些,尤其是想到自己被判了十五年徒刑,还有六年苦熬,他就不由得心子发颤,两行凄苦的泪水跟着便淌在了面颊上。 看着恋人如此,田兴菊心中大恸了,泪花跟着便溢现在了眼眶之中。悲苦之际,她走到滞坐在椅子上的李明清面前,一把将他的脑袋拥到了自己的胸怀之中。 李明清呆呆地坐着,由于仍沉浸在痛苦的思绪里,对于田兴菊的举动,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就这会,我们好了吧!”静默片刻之后,田兴菊突然推开李明清,开始解自己的衣扣。 你这是干什么?面对田兴菊突如其来的举动,李明清一开始还没明白过来,但当他看到她快速脱下外衣和外裤,尤其是迎视到她眼中毅然决然的神情时,立地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你不要这样!”震惊之际,他无遑多想,起身冲过去,一把捉住了她的双手。 田兴菊挣扎着,终是由于没有对方劲大,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此刻的她心里更难受。备受煎熬之间,一句伤心至极的话冲口而出—— “都这样了,你还不要我?” “我不能害你啊!”看着她泪光闪闪的眼睛,李明清的心子一阵阵发颤,他用力按着她的双手,无声地呜咽着:“就算我们要做这种事,也要等到我重获自由的那一天啊!” 听着他这样说,田兴菊无言以对了,只是那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像开闸的水流一样,无声地淌在了脸庞上。也许是过于激动,这会儿,她觉得身子软得不行,好像要瘫痪一样,好容易才支撑住没有倒下去。说实在的,自将自己的命运和李明清连在一起以来,她就一直承受着巨大的生活压力和精神重负。有时候她也怀疑自己苦苦守望的意义,只是,一想到李明清对自己的好,尤其是想到被冤屈的他没有了自己的关爱和支持还能否支撑下去,她就觉得自己应该咬紧牙关,等着他走出劳改农场的那一天。也正是因此,无论父亲怎样施压、他人怎么劝诱,她都不愿也不能将李明清从心里驱逐出去,转而接受另外的男人。尽管她和他正儿八经谈爱的时间也就是他读大学的头两年,但他的人品和才华尤其是他当年对她的关爱和呵护却在她心里扎下了根。她觉得不嫁人便算了,嫁人就要嫁这样的人。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样的人居然会被打成极右,还判了重刑。这不是冤天枉地吗?她常常想,他一个孤儿出身的大学生,怎么会是坏人?他如果是个坏人,怎么会在读高中的时候就入了党,又为什么会在大学里被选为学生会主席? 田兴菊想什么,李明清无从知道,此刻他最关心的是她的情绪。看着她渐渐归于平静,他心里也跟着慢慢平复下来。可就在田兴菊刚刚将脱下的衣裤穿上,门外便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和阵阵喧闹声。没等他俩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由周八斤领头,一大群不明身份的人冲进了小小的房间,将他俩揪到了屋外的庭院之中。不由分说之间,不独李明清被狠狠地扇了几个耳光,就是田兴菊亦被不断推搡着。尽管由于慌乱,田兴菊没能一一分辨出这些破门而入的人都是谁,但有一个人却是她看清楚了的,那就是面露得意之色的继母,尽管她藏身于所有人的身后,且一言未发。 唉—— 回想昨夜发生的一切,田兴菊感觉自己仿佛在地狱里走了一遭。尽管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在家中接纳男友要承受很大的风险,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以这种方式发生。对自己的蒙受羞辱,她当然很难受,但她此刻更担心的是李明清的处境。她知道以造反派的凶狠,尤其是周八斤等混混的蓄意掺和,他是免不了皮肉之苦的,如果劳改农场的管教人员不能体谅他为什么要偷跑回来,更是会加重对他的处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第二章(八) “停下!停下!”队伍前面,出现了喝止的声音。 这谁呀?猛听见有人连声喝叫停下,人们懵然了。抬头看时,发现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几个年轻人挡在了队伍的前面,极其威严地喝令队伍停下来。 “你们是——?” “我们是首都三司的。”对方见问,从容不迫地回答道。 “首都三司?”听对方这样说,组织者有点犹疑了。首都三司响当当的名号他是知道的,只是就凭他们一说便予以认可,似也不是那么回事。 不信?看着这群人面露怀疑之色,对方从斜背着的军用挎包中掏出一纸介绍信,刷地一声展开在了他的面前。看着介绍信,组织者这回相信了。 “是吗,让我看看。”见此情状,周八斤从边上窜过来,向介绍信伸过手去。可未等他触到,对方便将信件一抖,收回了挎包之中。 人群中立地爆发出了一阵嘲笑声,弄得周八斤非常尴尬,黑黑的瘦脸一阵红一阵白。 “既然是首都三司的战友,那一切好说。”组织者无遑顾及被打脸的周八斤,友好地对对方说道,“只是我们这次揪的是两个乱搞男女关系的坏分子,那个男的还是私自从劳改农场脱逃的犯人。” “就这些?”对方很不以为然。 “这难道不够吗?”组织者不解了。 “够,确实够。”对方表示认可,但随即又冷冷地说道:“但时下他们不是我们要关注的主要对象,你们这样做显然干扰了大方向,而且还将斗争庸俗化。” “什么”猛听这样的话语,组织者大为不满了,“莫非田兴菊、李明轩他们的行为没有错?” “不理解?”听着这样的问话,首都来的觉得很好笑了,那神情就像成人遇上了三岁的孩子和自己讨论政治问题一样。 看着游斗组织者不无尴尬的神情,为首的瘦高个放缓了语气,“这田兴菊、李明清是走资派吗?”停了停,又说道:“更何况给女人脖子上挂破鞋那是旧社会下三滥的手段,我们是文明人,是最有文化最有教养的。” 听他这样说,组织者无言了。 “怎么,还要继续游下去?”对方逼视着他。 “那——就到此为止吧。”组织者咬了下嘴唇,赌气一般地说道。说罢,转身向着手下人喊道:“散了,散了!” “就这样散了?”面对这种情势,周八斤很是不爽了,“那他们两个——” “女的放了,男的带回居委会关起来,等劳改农场来人了再移交。”组织者没好气地说道。 “这只怕不行吧。”周八斤心有不甘。 “有什么不行?你说说看。”瘦高个早就注意到了他,走过来质问道。 “这——”周八斤期艾一阵,什么都没能说出来。他很想重申田兴菊和李明清是坏人,但慑于对方的威严,不敢说。 “去,去,别在这里给我添乱。”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组织者好不晦气,故此差不多要吼起来。 周八斤再一次讨了个没趣,灰溜溜地站到了一边。 看着这样子,众人皆归于了沉默,最终三三两两散了开去。 闹剧既然散场,岑新锐亦与众人一样,向着自家院子走去,可他走了几步之后,又停住了。他觉得那三个人当中,有一个很是眼熟。 犹豫片刻之后,他还是扭转身子,试探着叫了一声—— “正盛哥!” 果然,那三人中有人循声向这边望过来。 “我是岑新锐,岑务实的弟弟。”岑新锐见状,向着对方大声招呼起来。 “哎哟,是你呀,几年不见,都快认不出了。”那人果然是武正盛。他走过来,上下端详着岑新锐,感到非常新奇。 “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到我家?”看着兄长的中学好友,岑新锐感到非常亲切。 “哦,来了两天了。”武正盛回答道,“本想一来就去看望你爸爸妈妈和奶奶的,因为事多,给耽误了。” “那现在到了家门口,可以进去了吧。”岑新锐热情地邀请着。 武正盛回望了同伴们一眼,看到瘦高个点了点头,便转身对着岑新锐说道:“走吧。” “好哩。”岑新锐很是高兴了,在前面迈开了步子,未及进门,便向着院内叫开了—— “妈妈,来稀客了!” “谁呀?”听着儿子呼唤,郑文淑从房中走出来,向着院门眺望着。 “郑妈妈,是我,正盛。”武正盛紧走两步,向前问候道:“您还好吧?” “原来是你啊?”当认清来人时,郑文淑很高兴了,“你不是在北京上学吗,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跟同学们一道。” 哦?闻听这样,郑文淑一怔。显然,武正盛的话语触动了她心头的隐忧。但她忍着没让此种情绪表现出来。 “岑伯伯还好吧?”武正盛走进堂屋坐下,接过岑新锐斟上的茶水,喝了一口,问道。 郑文淑看了看院外,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武正盛不解了。 静场了一会,还是岑新锐回答道:“被关起来了。” “为什么?”闻听此话,武正盛很有点吃惊了。 为什么?郑文淑一时间也不知从何说起。就在她想着怎样回答武正盛时,门外传来了非常急促的呼唤声—— “文淑在家吗?” “在呀,”郑文淑答应着,转身对武正盛说道:“好像是我们的居民组长。” “快出来跟我走,田兴菊可能会出事!”听那声音,确乎是江一贞。只是她没有进来,而是一边喊,一边朝着田兴菊家的方向跑去。 坏了,兴菊不定是想不开,会寻短见!听着江一贞的喊话,郑文淑不由得头皮一紧,周身打了个寒颤。她对岑新锐说道:“你先陪正盛哥哥坐会,我去去就来。”说着,慌慌张张地朝门外走去。 “田兴菊,就是刚才被游街的那个女子吧。”武正盛想起来了。 “是。”岑新锐应答道。刚才听妈妈猜测田兴菊是不是寻短见,他吓了一跳。一条如花的生命,真要说没了就没了,那就太残酷了,而且她还是自己非常熟悉的邻居姐姐。 “该不会吧?”对于田兴菊会寻短见,武正盛有点不太相信。 “这说不好,”岑新锐说道,“被别人挂着破鞋游街,确实太没脸见人了,更何况兴菊姐是个烈性子的人,一时想不开,便会走那条路。” 听他这样说,武正盛无言了,好一会,方对岑新锐说道:“新锐,几年不见,你都长成大人了。” “成大人有什么用?”岑新锐见说,发起了牢骚:“书读不成了,又没有个正儿八经的工作。” “全国都一样,这事也急不好。”武正盛宽慰道,“你看我和你哥,眼看着能毕业拿工资了,可谁知一下子变成这样?” “你这次回来——”岑新锐试探着。 “我这次是回家乡了解情况的。”武正盛对岑新锐解释着。 原来如此,岑新锐恍然有悟。他知道武正盛不仅出身贫农,爸爸还是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只是几年不见,不知他对于自家的感觉还是否像过去那样。他于是试探着问道:“你和我哥还有联系吗?” “今年上半年我们都通信来着。”武正盛实话实说,但随即又问道:“新锐,我刚才听你讲,你爸爸出事了,到底怎么回事?” “这——”妈妈不在,岑新锐有点犹豫了,踌躇几度后,还是决定告诉他真相:“县里的人说我爸爸有问题,将他关了起来,还扣发了他三分之一的工资。” 听岑新锐这样说,武正盛觉得莫名其妙了,“你们家不就是爷爷办学前做过生意吗,怎么岑伯伯就成了有问题的?” “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岑新锐说的确实是心里话。 “这样搞是不行的。”闻听中学好友的父亲被这样对待,武正盛很是不快了。他对岑新锐说道:“告诉你妈妈和奶奶别急,我过问一下。” “能行吗?”听他这样说,岑新锐心中萌生出了一点希望。从路纯一到家里宣布决定起,到现在已整整三个月过去了,除了中间被允许给送过一次衣物外,全家再没有见过爸爸一面。妈妈去过多次,都被挡在院子外。她不仅担心爸爸的身体,更怕他扛不住压力。坊间传说很可怕,直把她急的要死。现在武正盛愿意出手相帮,那自是求之不得。 不过,岑新锐又有点担心武正盛会不会因此惹祸上身。故此又问道:“这不会对你有影响吧?” “没事的,你放心。”武正盛很自信地说道,“要说时下,还没有我们办不到的事情。” “那敢情好。”对武正盛的回答,岑新锐尽管有所疑虑,但还是朝好的方面想。他于是说道:“就在这吃中饭吧,我妈妈一会就会回来。” “不了。”武正盛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身来,将茶杯放在身边的矮桌上,“我还要去参加会议,同来的都在县委机关等我。” “那——”见他确实不想留下来,岑新锐只好把他送到院门口,临别时,又试探着问道:“你回北京前还来不来我家?” “有时间一定来。”武正盛答应着,刚跨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说道:“跟妈妈讲,我走了,岑伯伯的事我会尽力,要她不要担心。” “好的。”岑新锐应承着,将他送到院门口。看着他敦实的身子渐渐消失在巷口,方转身回到屋中。只是身子虽然站在屋中间,手里却不知干什么好。武正盛的到来,在他完全没有想到。由此,他不禁想到了哥哥务实,不知他此刻都在干些什么,尽管他前不久给家里来信报了平安。说实话,一家人,从奶奶、妈妈到姐姐,虽然知道务实从小就非常善良实诚,故此都不担心他像时下那些人,做出令人害怕的事情,但却担心他会因父亲的问题受到牵连。现在有些人坏得很,只要你家里有点事,满世界给你造舆论。 咦,妈妈怎么一去就不回来了?发了一会怔,岑新锐突然想起来,妈妈去田兴菊家已经很大一会了,怎么还没见回来,莫非田兴菊真出了什么事了? 想到这里,岑新锐又有点紧张了。就在他准备给躺在卧室内的奶奶打个招呼,自己好往田兴菊家走一趟的时候,妈妈回来了,只是那脸色显得非常难看。 “妈妈,怎么回事?”岑新锐问道。 “唉——”郑文淑长叹了一声。 “到底怎么啦?”岑新锐有点急了。 郑文淑仍默然着,好一会,方说了开来。 原来,从街口被放回后,田兴菊在衙后街居民复杂的眼光中回到了家里。一进门,她就不声不响地洗开了脸、梳上了头,并从亲妈留下的旧木箱中找出几件过得去的衣裤给自己换上。 “兴菊,你要干什么?”看着她一言不发地做着这些,视家里其他三人如无物,她爹心里有点发毛了。可未等他走拢去,她便将自己的房门关上了。 “兴菊,你开门,你开门啦!”看着她这样子,她爹很是慌张了,死命地拍打着门板。 门板不厚,田兴菊理应听得到父亲的呼喊,但却不做任何回答。就在她爹满腹狐疑的时候,里面却突然爆发出了痛哭声,那声音是那么悲苦,听得她同父异母的弟弟脸上也变了颜色。 “兴菊,你别这样,”听着女儿这样嚎啕大哭,兴菊爹的心疼乱了。他一边敲着门,一边央求着:“你快开门,让爹进来。是爹对你不起,不该经常和你怄气。” 奇怪,听到爹的呼喊后,田兴菊竟然停止了哭泣。 “女儿,你在干什么?”兴菊爹一边喊着,一边将耳朵贴近门缝。听了一会,他的脸色大变了,因为他分明听见了田兴菊撕扯布巾的声音。 不好,她要上吊! 立地,这个念头袭上了兴菊爹的脑际。他顿时吓坏了。情急之下,一边操起身边的长凳砸门,一边吩咐儿子快去给江大妈报信,就说兴菊羞辱不过,要寻短见了。 “别说得这样吓人,”看着丈夫为兴菊使唤起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兴菊后娘不乐意了,“我看她是羞恼不过,装神弄鬼。” “你这个贼婆娘,给老子住口,”听她这样说,兴菊爹暴怒了,他一边用力地砸着门,一边狂喊着,“兴菊就是你害的。她若有个三场两短,老子要你的命!” 第一次看见兴菊爹盛怒难禁的样子,兴菊后娘有点害怕了。犹豫了一下,她也拿了个小板凳跟着敲起来。 看见爹娘这样子,已经懂事的小儿子知道大事不好,连忙向着江一贞的家跑去。 田家的举动惊动了邻居。大家听说兴菊要上吊,都吓了一跳。黄福生等几个力大的男人搬来一根圆木,对着门板用力撞击起来。数下之后,门板“轰”地一声倒下了。 众人定睛看时,发现田兴菊已用撕成布条的床单将自己吊在了屋内的横梁上,脚下是被她蹬翻的高脚凳。 不好!看着田兴菊已在挣扎,众人的脸都吓白了。大家连忙将她的双腿抱住,向上托起,并迅速解开缠绕着她脖子的布条,将她平放在床上。 “我的儿,你怎么这样想不开,要走绝路啊?你走了叫我怎么办呀,你娘在阴间都会要我的命啊!”看着女儿双眼紧闭、脸色惨白,浑身瘫软、呼吸如同游丝,兴菊爹泪水滂沱、大放悲声了。 众人看着着情景,皆扼腕不已、唏嘘连声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江一贞和郑文淑赶了过来。 看到她们俩,街坊们让开了路。 江一贞和郑文淑走到了床边。看到田兴菊极度衰弱的模样,两人很是伤感,郑文淑更是流下了痛惜的眼泪。 江一贞抬起了头,冒着火花的眼睛在人群中搜索着。 兴菊后娘知道她在寻找自己,下意识地后退着,但后面的人就是不让路,这使得她不能不面对江一贞愤怒的目光。 “苟来娣,你怎么就那么狠心,伙同周八斤告密,来羞辱兴菊,你究竟安的什么心?”江一贞好容易才忍住心头的气愤,对着兴菊后娘开了口。尽管她一再告诫自己要冷静,但话还是说得很冲。 “我——”兴菊后娘无从狡辩。 “我知道你不待见兴菊,但也不能将她往死里整啊!”江一贞可不管她会怎样想,而是只管按着自己的想法说,“你这样做,只会招致衙后街居民的痛恨和咒骂,说你是蛇蝎心肠。”停了停,见对方没吱声,便换了和缓些的语气说道:“你嫁了她的爹,就得替她爹想,爱惜她爹的这个女儿,不然,你何必嫁他呢?你口口声声自己嫁过来后对她爹没说的,这不是骗人吗?” “还有,你和兴菊没有血缘关系,你儿子却和她有。他长大后如果知道你曾经这样对待他的姐姐,会怎么想?你难道想要儿子今后一个兄弟姐妹都没有,做孤家寡人?”听江一贞这样说,郑文淑也跟着说了起来。 “对呀!” “是这个理!” 听见江、郑二人这样说,边上的邻居纷纷附和。 “我跟你说,今天的事就告一段落。”看着田兴菊的颜色明显好了许多,似再无大碍,江一贞的语气又和缓了一些。但她还是警告着兴菊后娘:“今后如果还要串通外面的坏家伙和兴菊过不去,甚至要把她往绝路上逼,我们衙后街正经过日子的居民都不会答应。我还是那句话,别做那翻天的美梦。对有的人,还是那句老话合适:‘别看现在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 …… “兴菊姐的命真苦!”听妈妈说到这里,岑新锐不由得喟叹起来。 “确实,”郑文淑表示赞同,但她很快便想到了一个问题:“你说你爸会不会像兴菊那样,受不了,会走她那样的路?” “我爸?应该不会!”看着妈妈忧心忡忡的神情,岑新锐很有点诧异了,但马上便意识到,她这样担忧不是没有道理,于是安慰她说:“有什么问题,没有什么问题,我爸自己最清楚。” “可羊琼华、邱秉钧他们那伙人就是平白无故地找他的不是啊,偏偏你爸又是个听不得冤枉话、宁折不弯的人。”郑文淑仍然很是担心,“我就怕他一气之下做傻事。” “妈妈你忘了吗?上次范姨来家时你跟她说过这事了。她说一定想办法转告爸爸的。”岑新锐提醒道。 可不?听儿子这样说,郑文淑想了起来。只是尽管如此,她仍放不下心。现在的她,方方面面都在担心:担心务实会因父亲的问题在学校受影响,担心新锐既无书读又无工作会荒废掉,担心丽敏在学校里会因家庭问题受歧视,担心婆母受不住冲击会犯病,担心慧敏被惩罚性地调到乡下肉食站会不适应,唯一没担心的是她自己。 唉,就这么过吧,抗战逃难那阵子那么难都过来了,不相信这次会过不去。看着眼前与自己一样焦忧而又无奈的小儿子,郑文淑这样宽慰着自己。她觉得,以后有什么烦心的事还是自己化解,至少不能在孩子面前透现出稍多一点的不安,不能让他们乱了方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第二章(九) 紧过慢过,转眼数月又过去了。尽管郑文淑与岑新锐一样,对武正盛寄托了很大的希望,但她想要丈夫解除关押的心愿却一直没能实现。岑华年还是被关在镇上,不能回家。而且令人奇怪的是,自那天来家之后,武正盛再没露面,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面对此种情况,郑文淑很有点失望,不知怎办是好了。 “岑新锐在吗?”这天早上,岑新锐刚刚吃过早饭,就听得外面有人在叫。 “好像是黄福生,我去看看。”岑新锐对郑文淑说道,但只片刻工夫,他就回来了。 “什么事?”郑文淑问道。 “他也不知道什么事,只说居委会闵主任要我马去一趟。” “去吧,可能又有什么活计干了。”听着儿子回答,正在收拾屋子的郑文淑有气无力地应了声。这阵子她总是心跳头晕,老觉得胸间的那口气接不上来。她怀疑自己的心神经官能症又发作了。 “妈妈,你没什么事吧。”看着郑文淑虚弱的样子,岑新锐很有点担心了。爸爸被关进镇上,一直不让探视,也不知他现在情况怎样,如果妈妈再有个三灾两疼,那对这个家庭来说就真的是雪上加霜了。 “别担心,我只是感觉有点不舒服。”迎视着儿子忧虑的眼神,郑文淑心头一热,连忙宽慰他。 “您是不是等着正盛哥哥的消息?”看到妈妈憔悴的样子,岑新锐突然想到了前几天的事情。 闻听此言,郑文淑下意识地点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 “这正盛哥哥也有点意思啊,人一走就泥牛入海再无消息。”岑新锐有意无意地说道。 “他也许是搞不定吧,”郑文淑猜测着,“羊琼华、姚显贤这些人都顶难对付的。” “就是搞不定,也得有个话吧。”岑新锐有点不以为然了。 “儿子,可别这样说。”听新锐这样说,郑文淑不由得一怔。看了他一会,方才说道,“你正盛哥哥虽说是从首都过来的,这事真要做,还是顶难的。”停了停,又说道:“记住,别人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更别说他还是主动提出来的。” 听妈妈这样说,岑新锐有点赧然了。 “怎么,妈妈说得不对?”郑文淑见状,有点疑惑了。 “不,妈妈,是我不该那么说。”岑新锐连忙解释。这一刻间,他突然觉得妈妈的心胸是那么宽广,反倒是自己,心地有欠仁厚。 “想什么啦,快去居委会吧。”郑文淑分明观察到了儿子脸有点发红,但她装作没看见,催促着他,“很可能是你江妈妈又给揽下什么活计了。” “是,我这就去。”岑新锐不好意思地看了郑文淑一眼,走出了堂屋。 看着儿子向院门口走去的背影,郑文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自打从一中回来起,由于多半时间都同着黄福生等在一起干活,儿子越来越不像个在校的学生。尽管他晚上也把哥哥读过的高中课本拿出来自学,可她看得出,他的心并没能完全静下来。要说这也不能怪他,华年一直被关着,务实那边虽说来了信,但也就报了个平安,究竟情况怎样,实在无从知道,就是慧敏,亦因为华年的原因被单位上排斥,调往一个边远公社的肉食工作站,不得不将孩子丢给家住外县乡下的婆母,偏偏这个时候牛厚怀还要与她争吵,道是和她结婚真到了八辈子的霉,当年完全是被她长得好看弄昏了头。 唉—— 想到这些,郑文淑心情非常沉重了。她不知道眼下这种情况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更不知道丈夫和全家的命运什么时候才有转机。她想,其实自己对生活的要求并不高,最多也就是希望丈夫不要总被折腾,孩子们能多读点书,可怎么就这样难。要说丈夫和自己这辈子也没做过对不起人的事情,为什么就不能稍好一些? “郑妈妈在吗?”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从院门处传了过来,随之走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谁呀?”面对着自堂屋外投射过来的光线,眼睛里又因上火罩着一层翳雾,郑文淑一时间没认出来者是谁。 “郑妈妈,是我,贾山。”看着她在辨认的样子,走在头前的来者趋近前来,扶着她的臂肘,随即又介绍着边上的同伴:“这是我女朋友,钱馥香。” “哎呀,是贾山啊,还真没想到。来,坐,坐。”听对方这样说,又看清了他的模样,郑文淑这会认出来者是好友江一贞的大儿子,马上招呼开来。 “我们自己来。”看着郑文淑忙不迭地搬凳子、倒茶水,贾山和钱馥香连忙扶住她。 “你这是——”看着贾山突然回到家中,郑文淑觉得有点奇怪。 “我父亲最近状况不太好,所以我妈妈写信叫我们回来探视一下。”贾山见问,连忙解释道。他说的是实情,但还有一个原因没有提及,那就是最近一段时间,妈妈照看多年的表妹褚兰最近老和妈妈顶牛,不服气地指责妈妈觉悟低下,跟不上形势,甚至影响到了贾玲。争执过几次后,这丫头索性不再回家,一直呆在学校,连生父寄到江家的生活费都不来拿,弄得江一贞又气又急。不得已,只能写信叫贾山回来,帮助教育这个她已全然搞不定的外甥女。在她看来,大儿子从来是贾玲和褚兰心目中的榜样,很有权威的。 “你爸爸妈妈有福气啊,看你,工作好,又孝顺,连找的女朋友都这么漂亮懂事。”上下打量着高大沉稳的贾山和温柔文静的钱馥香,郑文淑不由得发起了感慨。她不是说客套话,有贾山这样的儿子,还有什么不省心的?只是衙后街的居民们都没有想到,在江一贞那里,儿子固然不错,可过去同贾玲一样听话的褚兰却成了最重的思想包袱,以至于自己没有一点办法,只能求助于儿子,偏偏这些跟别人还说不得。 “郑妈妈,您这样夸奖,我可真不敢当。”听郑文淑这样说,贾山有点不好意思了,“说实在的,我之所以能在外安心工作,与您一家的帮助是分不开的。听我妈讲,我爸患病这些年,家里有些事情不是您,还真没法解决。”他说的是实话,不讲别的,单是为改善他爸的营养,郑文淑在县肉食公司工作的大女儿司徒惠敏就断不了给弄些猪油和鸡蛋,而这些都是紧俏物资,凭票供应的。 “街坊邻居,应该的。而且我也没做什么。”听贾山这样说,郑文淑口中谦逊着。此时此刻的她,不仅对贾山来看望自己很愉快,更为江一贞的为人所感动:看看,就因为感念好友的帮助,儿子回来都要打发他来拜访自己。她想,自己应当向好友学习,教导务实、新锐今后也要这样。 “郑妈妈,务实最近怎么样?”寒暄几句后,贾山问道。 “他还在学校,不方便回来。” “好像都这样。”听到她这样说,一直没说话的钱馥香插了一句。 “也是。”贾山回望了她一眼。务实此时还呆在校园里,在他是想得到的,毕竟他毕业离校只有两年多的时间,与母校还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他话题一转,问起了务实的兄弟—— “新锐最近在干什么?我记得他最爱看书,成绩顶不错的。” “他呀,”提起小儿子,郑文淑叹了口气,“学是上不成了,说参加工作吧,也没见哪个单位招工,只能在家里打个零工,也是有一天,没一天的。” “这会荒废人的。”钱馥香担心地说。 “可不。”郑文淑看了看对方,又叹了口气。在她来说,虽然也挂念大儿子,最担心的还是小儿子。大儿子好歹已上了大学,而且终归是要分配工作的,可小儿子就不同了,只念了三年初中就没得书读了,偏偏他又那么爱读书、会读书。 “他忙什么去了?”打量着四周,贾山猜着新锐此刻不在家,不然,听到他和郑文淑的谈话,肯定会过来打照面的。在他的印象中,这小弟弟除了喜欢读书,还很懂事,但凡家务活,无论是买米、挑水、做藕煤什么的,只要有吩咐,立马去干,从来不要妈妈讲两次。 “去居委会了,可能是给安排什么活计吧。”郑文淑回答道,“你们可能不知道,前些天修补拆房屋摔了人,搞得衙后街不少人心里顶紧张的,也不知这次安排什么活。”停了停,又说道:“都是些闲散劳动力,没什么专长,能有什么好活安排给他们?” 郑文淑猜的没错,这次居委会确实是给安排活计。而这次安排的是到距荔川县城五十公里外的一个滨江农场收割芦苇,需要在那呆个把月。 “新锐,这次就不去了吧。”开完会,江一贞找到岑新颖说,“去虽然可以挣点钱,帮助家里解决点困难,但那里条件很差,喝的是芦苇荡的水,住的是地窝子,蚊子一抓一大把。” “我看你江大妈说的有道理,这次还是不去的好。”看着江一贞和岑新锐说话,闵兰珍也走了过来。由于他寒暑假断不了参加居委会组织的各种社会活动,搞宣传、守夜什么的,她很早就认识了他,也很喜欢他。“就是想去,也要和妈妈商量一下。” “我知道。”岑新锐点点头。消息一公布,他就想到了要回家和妈妈商量一下,毕竟要出去一个多月,而且不知道情况到底怎样。也正是因此,他很感谢两位长辈总是照看自己,同时体谅她们的不容易。她们不仅最近就一直受着夹板气,而且周八斤一伙还时不时奚落她们,偏生街道上的无业居民还等着她们给找活干。 但岑新锐怎么也没有想到,当他中午时分回到家中的时候,堂屋内外竟乱哄哄地挤满了人,他们中有周围的邻居,有人民小学的教职工,还有一些陌生人。 出什么事了?又有找麻烦的?看到这种情况,一股不祥的感觉立地蹿上了岑新锐的脑际。待到他分开人群,走进屋内时,发现果然是羊琼华、路纯一及她俩带的人。他们掀桌摔椅、翻箱倒柜,搞的房内乱七八糟。看着他们如此横行霸道,奶奶和丽敏吓得心惊肉跳,妈妈则被羊琼华一叠声地呵斥着,那婆娘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了妈妈的脸上。 看到这种情况,岑新锐怎么也忍不住了,他一把分开众人,将身护住妈妈,非常愤怒地对羊琼华一伙说道:“你们凭什么在这里撒野?谁给了你们这种权力?” “什么,撒野?”猛被这样喝问,羊琼华一伙吃了一惊,当看清来者是岑华年的小儿子时,不由得大怒了,“告诉你,我们这是来找问题的” “谁是问题?你说清楚点!”听着这话,岑新锐非常气愤了。 “还有谁,岑华年呗。”羊琼华得意洋洋地说道。 “谁说的?就你?”看着羊琼华那小人得志的嘴脸,岑新锐既气愤又鄙夷。 “我说的,怎么啦?”羊琼华被质问,很是恼怒了。 “就凭你说?”岑新锐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下,哼了声:“德性!” “什么,你敢骂我?”被岑新锐质问,羊琼华早已极不耐烦,现见得他公然藐视自己的权威,更是恼羞成怒了。她恶狠狠地威胁道:“你信不信,我马上就叫人将你捆起来!” “你敢!”听着这种赤裸裸的威胁,岑新锐亦暴怒了。他一步逼上前来,郑文淑拉都拉不住。 “哟呵,你还真吃了豹子胆了。”看着这样子,羊琼华非常吃惊了。怒火攻心之际,她向着同来的人喊道:“给我将他捆起来!” 其他人面面相觑。有两个往前移了下脚步,见其他人没动,又畏惧着岑新锐眼中的怒火,便又停了下来。 “怎么,你们要对这个无法无天的狗崽子客气?”看到这种情况,羊琼华气急败坏了。 “脾气发够了吧,”正当此时,一个很不以为然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都是养儿育女的人,怎么容不得一个伢子!”。 羊琼华听着这声音很熟悉,回头一看,发现是满面怒容的江一贞,她的身旁则站着脸色森然的居委会主任闵兰珍。 “你什么意思?”自家住在衙后街也有些年头了,羊琼华自然知道这两位不仅都不是怕事的主,而且在居民中很有威信。故此心虚起来,只是碍于面子,不能不招架一下。 “什么意思?”江一贞看似平淡实却很有分量地说道:“岑校长是什么人,衙后街的居民都清楚,就算他有什么问题,与他家人有什么关系?你们平白无故到人家家里,难道别人孩子话都说不得?”停了停,又说道:“你做着这些谁不会?赶明儿我们也到你家,行吗?” “可不?” “她自家就那么干净?” 听着江一贞这样说,闻讯赶来的街坊们纷纷附和开了。 “你——”闻听此话,羊琼华很是恼怒了,但由于心里多少有点发虚,故此一时间不知怎么是好了。 “羊组长,我看算了吧。”眼见得羊琼华惹起了众怒,一时间骑虎难下,边上一直没吭声的路纯一连忙趋前小声说道。见她尽管仍然板着脸,但嘴里却没吱声,知道她实际上已撑不住了,便招呼同来的人说:“虽然岑新锐的态度非常恶劣,但鉴于他是初犯,居委会的同志又提出了合理的建议,那今天我们还是撤吧。” “撤、撤。”看着羊琼华乱了章法,跟着她和路纯一来的早已不自在了,现听得路纯一这样说,立地一声唿哨,奔院外而去。 羊琼华本想再僵持一下,但看见街坊们皆一脸怒容地看着自己,心里不由得打起鼓来。故此,当路纯一拉着她向院子外走去时,便只好顺势下台。只是她怎么也忍不下这口乌气,临到门口,犹指着岑新锐说到:“好小子,你等着。” “等着就等着,”岑新锐强硬地回了她一句,“我还怕了你不成?”。 “算了,别理她。”看着岑新锐仍气愤难禁,闵兰珍走过来劝慰道:“这种人,与她斗气不值得。” “就是。”尽管与岑家人一样,江一贞亦很是愤慨,但还是跟着闵主任劝说岑新锐,“你不怕她,可要当心她报复你爸。” 听江一贞这样说,岑新锐默然了。 看着岑家被糟践得一地狼藉,江一贞很是气愤。她一边帮着收拾,一边发着牢骚。 “我说一贞,你讲话悠着点,当心隔墙有耳。”闵兰珍听她这样说,连忙告诫她。 闻听此言,江一贞伸头向院外看了一眼。说来也巧得很,就在此时,一个身影闪进了屋内。 看看!闵兰珍不无担心地向江一贞看了一眼。但这也就一瞬间的事,因为她发现来者与郑文淑关系明显着很亲近,而且与江一贞似乎也很熟络。 “这是人民小学的范韵老师,和我家老岑关系很好的。”郑文淑向闵兰珍介绍着。 “你好!”闵兰珍向范韵点了点头。 范韵亦向闵兰珍微笑着点了点头,但随之有所征询地望着郑文淑。 “没事,都是好朋友。”郑文淑示意她有话只管说。 “也没其它什么事,就是想问你,你家是不是有个熟人叫武正盛。”范韵问道。 “是的,是我家务实高中的同学。”郑文淑承认。 “最近来过你家?”范韵又问道。 “是呀,怎么了?”郑文淑觉得有点问题了。 “这就是了,”范韵叹了口气:“听人说,前些时打北京来了个首都的,为岑校长的事,将姚显贤、羊琼华等人训斥了一顿,他们气没地方出,便洒在了岑校长和你们头上。” “姚显贤?”郑文淑不解了。 “是的,但他很快便被邱秉钧、羊琼华安排了。”范韵解释道。 “他们怎么这样坏?柿子专拣软的吃!”闻听此语,江一贞又愤怒了。 “范老师,老岑他没事吧?”郑文淑最担心的是丈夫的处境。 “没太多的事,”范韵连忙安慰她,“你上次不是还提到校工老彭吗,因为出身好,又是工人,尤其是群众关系不错,由于他暗中照顾,岑校长没有吃太多的亏。” “那可真要感谢老彭了。”郑文淑吁了口长气。 “这个武正盛怎么这样鲁莽,他去训斥姚显贤、羊琼华不是帮倒忙吗?”江一贞在边上听着,感觉很不是味道了。 “即便没有武正盛这回事,姚显贤、羊琼华一伙也不会放过我爸的。”听江一贞这样说,好久没吭气的岑新锐在边上大声说道:“那个姓姚的一直看我爸不顺眼。” 听儿子当着友人的面严厉指斥姚、羊两人,郑文淑有点不安,但由于他说的是事实,故此只好付诸默然。 屋内一下子归于了寂静。有顷,郑文淑方开口问道:“闵主任,像新锐这样的伢子今后怎么办呢?书没得读,总不能一辈子打零工吧?” “是呀,大人也就算了,孩子总得有个出路啊。”江一贞家里有贾玲和褚兰,故此对郑文淑的话很有同感。 听着郑文淑的话语,闵兰珍没有作声。好一会后,方瞧了瞧四周,对众人低声地说道:“听说,为了解决升学、就业的压力,上头准备采取下放的措施。”停了停,又说:“好像北京、上海等地已动起来了。” “下放,怎么个下放法?”听闵兰珍这样说,郑文淑有点疑惑了。下放这事,她也不是完全没听说过,像自己女儿慧敏就曾被组织上下放到一个公社,干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农活。可她们是干部,照常发工资,而且后来又都回到了原单位,莫非—— “哦,是这样,”看着郑文淑探询的眼神,闵兰珍知道她有所误会了,便解释道:“这次下放是销掉户口,到生产队当农民,完全自食其力。” “不会吧,这些伢子从没干过农活,怎么弄?”江一贞觉得难以置信,就是范韵亦有同感。 “没干过可以学啊?而且正是因为人多,就业压力大,才想出这样的方法。”闵兰珍到底比众人老练,思考的角度也不同, 听她这样说,郑文淑、江一贞和范韵皆无言了。 屋内再一次陷入了寂静之中。好一会,四人方才想起,边上还有一个新锐,适才说的正是他们这批人的未来。 他会怎么想?四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个问题。但令她们没有想到的是,这少年先前发泄了一通,此刻却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屋外,似乎她们的谈话与他没有关系一样。 但愿刚才的谈话没有刺激到他,看着儿子木然的神情,郑文淑在心里祈祷着。但她很快就发现,她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因为就在儿子回过神来,向她望过来时,她清楚地看到,那眸子中流露出的分明是一种极其失望的神情。那一刻间,郑文淑心疼不已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子跳的是那样急,怎样也平静不下来。她想,丈夫已够遭罪的了,现在又要轮到儿子,果真上山下乡,再无书读,儿子这一辈子不就完了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第二章(十) 气急败坏的羊琼华被路纯一拉走了,不无忧虑的范韵、江一贞、闵兰珍在安慰了郑文淑一阵之后亦离开了,大院之中,最终只留下岑家老小和一片狼藉的家。岑新锐怒从心来,只是顾及父亲,又不愿母亲为自己担心,方强自忍下了这口恶气。检点家中,因为本没有什么财物,所以谈不到损失,倒是父亲向来有记日记的习惯,历年记下的近二十余本,全被抄了去。看到这种情景,岑新锐和妈妈很有点担心,他们不知里面有没有出格的话语,会被羊琼华那伙人抓到什么把柄,给父亲带来新的灾难。 风波就这样过去了,渐渐地,岑家又回到了原先的状态之中,但岑新锐知道,过去那种安稳的日子再也不会出现了,至于自己的未来,更是个巨大的未知数。 果然,就在他心里空落落地过了一段时间后,日前去学校打探消息的邵一山给他带来了通知,所有六六、六七、六八届的毕业生马上去学校,新成立的校革委会有重要事情宣布。 “什么事情?”岑新锐非常关切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只是说不去的责任自负。”邵一山说的是实话,只是还有一个情况他没有告诉岑新锐,那就是通知是曲金柏代表学校下达的。 去不去?岑新锐有点拿不准了,联想到前一阵闵主任说的下放,更是觉得心里不安宁。想来想去,他决定还是去一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这样,在规定的时间内,岑新锐回到一中,走进了作为会议地点的学校图书馆阅览室。只是不走进这间房子还好,进去后大吃一惊:偌大的场所,里面空空荡荡,除了十来张三人座的木制长凳外,什么都没有。岑新锐只有两年未来,此刻看着这场景,真有隔世之感。 “哎,这里的书呢?”看到好友阙仁东走进来后,很自然地坐在自己身边,岑新锐忍不住问道。 “你不知道?”阙仁东闻言很是惊讶,“都没了。” 这会轮到岑新锐惊讶了,“不能吧!” “我说你呀,”看着岑新锐不能相信的神情,阙仁东摇了摇头。 “这事就没人管?”岑新锐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谁管?”阙仁东重重地哼了声。 听阙仁东这样说,岑新锐沉默了。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更难以想象徐子航老师眼见满屋的图书被一抢而光时的心情。在他的印象中,这位五十多岁的图书管理员可以说是爱书如命。在上班的时间里,老爷子除了给同学借书还书外,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修补破损了的书籍,很多时候,大家看到的就是他在涂浆糊、贴纸条。 唉—— 想到这里,岑新锐不由得叹了口气。不知怎地,他突然觉得本就不爽的心情又沉重了许多。 “别想了,开会了。”阙仁东知道他很郁闷,便碰了碰他。 听到好友提醒,岑新锐抬起头来。可这一抬不打紧,又吃了一惊:到场的竟然只有四十余个同学,而且都是家住荔川县城的,而主持开会的则是之前宣布被打倒的黎亚桂。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曲金柏居然坐在他边上,而且两人还微笑着交谈些什么。 “他们这是——” “他们现在是同事。”看着岑新锐大为不解的神情,阙仁东解释道,“黎亚桂老师进了一中班子。” 原来如此!这会岑新锐可说是大跌眼镜了。只是,没等他继续想下去,黎亚桂老师的讲话马上便把他拉回到现实当中。黎宣布说,由于各自不同的原因,到会的同学均没有被高一级学校录取,而是被安排上山下乡,“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至于具体的去向也有了,那就是去八十多里外的巴陵湖公社插队落户。当然,就初中毕业的同学来说,也有部分获准进入高中部学习,其中有两名还被保送进了广东的一所军事学校。 这不公平!当得知这样的消息时,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岑新锐还是非常震惊和不满了。那些获准进入高中的同学吧,虽有几个学习成绩好、表现不错的,但也有不少各方面表现都很稀松的。尤其是那两个被保送进军校的同学,平时表现很不咋的,成绩一塌糊涂,完全不能服众,很多学生都比他们强。不讲别人,就讲此刻坐在自己前面的麻平吧,虽然嫉妒心重,总是和比他强的同学过不去,但平心而论,确乎是个聪明人,成绩一直不错。 但岑新锐没有吭声,领导做了决定的,说了也无用。但身边的四十余个同学早已沉不住气,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还真要把我们弄到农村去当农民啊?” “就是当农民,也不能将我们弄到巴陵湖吧!” “我不去怎么啦,拿棍子赶?” “怎么就我们几个人,曲金柏、褚兰他们呢,不是高中读完了吗,怎么不下去?” 听着众人的吵嚷,宣布决定的黎亚桂不动声色地坐在主持人位置上,一言不发。直到大家吵累了,嘈杂声渐次消停后,方冷冷地说道:“同学们,我知道这个消息对你们是个很大的冲击,但你们要知道,要下去的是全国几百万初高中毕业生,并不只是你们几十个人,而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决定是党中央、作出的。” 听他这样说,众人霎时归于了寂静。 看着众人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呆坐在那里,黎亚桂在心中冷笑了。 “认清形势了吧?”黎亚桂扫了众人一眼,话语中不无威慑。 “那——为什么有的人没有上山下乡,而是被安排留在学校读高中?”沉默半响,平时不大吱声的邵一山突然问道。 “这也是形势需要,而且留下来的都是根正苗红,有培养前途的。”黎亚桂似乎早就料到了这种疑问,故而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答道。停了停,又说:“什么是政策,政策就是区别,这就好比有的人得下乡,有的人得留在城里工作。没有区别,工作怎么推进?” 听着这话,众人面面相觑,会场再一次安静下来。 又过了不知多久,随着黎亚桂、曲金柏等人的离场,一阵推桌摔椅的声音响起,大家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办公室。尽管其中不乏气急败坏者,但吵过一阵后还是作鸟兽散。 岑新锐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学校图书馆的。他只晓得自己很可能从今天起与读书再无缘分,至于前途是什么,无疑一片茫然。 “妈的,太不公平了,好学生挨整,坏学生反而有果子吃!”一声叫骂从身后传来。岑新锐不用回头,就知道发牢骚的是麻平。但他不想搭腔,只顾走自己的。有什么好搭腔的呢?学校的做法固然令人沮丧,这位麻平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别看他现在气冲牛斗,真要被人究问,又会推得一干二净,把责任转嫁到别人头上,这样的事情同学们经历得够多的了。 但就在他头脑中一片空白地走到校门边的时候,恍然觉得有人跟在后面。回头一看,发现是林红英,只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跟在后面的,更不知道她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我陪你到轮渡口吧。”看着岑新锐不无疑惑地望着自己,林红英小声说道。大概知道他的心情不好,平素泼辣惯了的她此刻说话格外小心。她觉得自己被宣布升入高中学习对岑新锐肯定是一个刺激,因为原因很简单,但有这样的结果并不是她的成绩和表现比他好。 岑新锐看了她一样眼,没有吱声。他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他本想拒绝来自她的安慰,但犹豫一阵后,最终没有出口。他觉得她这样做也是好意,倒是自己犯不着小家子气,叫她看不起。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图书馆通向校门口的林荫道走着,谁也没说话,也不知说什么话。看着看着,走出了校门,走上了通向轮渡口的马路。也是机缘巧合,就在他俩随着人流通过趸船通道,登上即将离岸的渡轮时,岑新锐在船上意外发现了已许久不见的黄庆君,这个如同自己兄长一样的大哥哥。 “庆君哥!”岑新锐大声呼叫起来。 “是你呀!”正在渡轮栏杆边眺望对岸的黄庆君回过头来,发现是岑新锐,非常高兴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岑新锐很是激动地走过去。他记得黄庆君没有考上大学,招工去了外省一座水电站。 “哦,我母亲突然患病,我是请假回来探视的。”迎着岑新锐热切的眼光,黄庆君回答道。但他很快便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因为他发现在对方身旁,若即若离地站着一个面容艳丽、身材姣好的女孩子。 “她是我同学,怕我心里不舒服,陪我走一程。”岑新锐何等聪明之人,马上从黄庆君讶异的眼神中读出了他的疑惑和担心,连忙解释道。 “不舒服,为什么?”黄庆君这会倒真的讶异了。 唉—— 岑新锐瞅了不远不近的林红英一眼,叹了口气,说道:“学校今天把我们荔川县城的几十个同学召来,通知我们,下放到巴陵湖当农民。” 原来是这样,黄庆君立地明白了,难怪平日里很精神的岑新锐为什么今天显得有点萎靡。 “没有书读,没有业就,还要被弄到偏远的农村去,从此告别城市,我们这些人算是完了!”看着眼前由西向东流去的荔水,岑新锐心情很是悲凉。 听着岑新锐这样说,黄庆君一时间没有吱声。还在回家的火车上,他就听邻座的乘客说起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事,不想在家乡竟然已成为了事实。他是过来人,尽管事情已过去四年了,但没能考上大学这件事还是使他对岑新锐此事的心情感同身受。他想了想,趋前一步,抚着岑新锐的肩膀,安慰道:“你也不要太丧气,依我看,上面的做法不定会有改变。说不定哪天你逮着个机会就回城了,而且还会再次回到学校。” “有这种可能吗?上面讲的可是要一辈子在农村扎根啊!”尽管黄庆君和自家哥哥一样,是自己信服的人,岑新锐还是有点不相信。 “怎么没有?你想想,这么多学生都弄到乡下,今后学谁来上,工谁来做?”黄庆君问着他,“现在为了把人弄下去,当然要说得厉害点。” 可不?听着这话,岑新锐觉得有道理,心里不由得轻松了若许。 “不过,我倒是想提醒你一件事。”看着逐渐解开眉头的岑新锐,黄庆君说道。 “你说,我听着。”岑新锐信服地望着黄庆君。 “下去后肯定会很忙甚至很苦,但不管怎样,一定要坚持学习。不然,到时候,有机会你也抓不住。你别看现在有些人说什么‘读书无用,可这个社会真没知识行吗?不讲别的,就是办个板报也还得有知识吧!” 还真是这么回事。黄庆君这样说,岑新锐觉得很有道理。就是在一边注意听着的林红英,也觉得是那么回事。 “你看我吧,虽然没能上大学,但同样能发挥自己的作用。由于参加工作后一直在自学水电专业的大学课程,试着搞了一些有用的小发明,现在水电站技术改造之类的工作,领导都要我参加。我想,只要自己不放弃,今后的前景还是可以期待的。”为着给岑新锐打气鼓劲,黄庆君将自己亦摆了进来。 “我知道了。”听黄庆君这样说,岑新锐这会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想想也是,知识学了是自己的,更是有用的,终不成这个世界一点知识都不要。但就在此刻,他又想到了适才黎亚桂在上山下乡上的种种说辞,于是问道:“庆君哥,你认识黎亚桂老师吗?” “认识呀,怎么啦?”骤被这样问起,黄庆君觉得有点奇怪。 “这人是不是有点莫名其妙?要照他对我们说的,那就什么都不要学,死心塌地做个没有文化的农民得了。” 是么?一听岑新锐提到黎亚桂,黄庆君的心里便泛起了波澜。自己怎么会不认识他?当年仅仅因为替同学主持公道,和这位校总支委员、年级班主任争执了几句,便被他在毕业鉴定上签了个“该生一贯违反纪律、目无师长,建议不予录取”的意见,致使高考落榜。当然,黎为此也付出了代价。听同学讲,由于他这类事做的太多太过,后来没少被昔日落榜的学生奚落,受了不少苦。本来,经过这些事,他应当汲取点教训,可从新锐述说的情况看,不惟没有这样,相反还变本加厉,把怨气撒到了新锐他们的头上。 怎么跟他说呢?看着岑新锐注望着自己,黄庆君本想将自己的这段经历告诉他。但一转念这有点背后说人短长的味道,又顾忌林红英在旁,便将此打消了。他想了想,说道:“别人怎样说那是他们的问题,关键是你自己要有定见。有些事情到时候自有分晓,不必在意一时间有多少人怎么说,或者那些看起来有点力量的人怎么说。”停了停,又说道:“兄弟,你记住,人的一生说短也短,说长也长,所以不要因一时的困顿而悲观丧气。关键是自己要有想法,尤其是劳作之余不忘学习。有些知识现在看来没有用,但如果不掌握,到要用的时候却来不及。即便没用,它也不会是包袱,累着你的。” 确实!听着这番话,岑新锐觉得真有醍醐灌顶的感觉。可就在他还想对对方说点什么的时候,在一边一直没有吱声的林红英突然说道:“船要靠岸了。” 岑新锐和黄庆君闻声,扭头望去,果然,渡轮已驶到了停泊在河岸的趸船边。 “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看着渡轮停稳,船上的人群经由趸船的通道向着岸上走去的时候,黄庆君由口袋中掏出了钢笔和记事本,从本上撕下一页,匆匆写下一行字,递给岑新锐:“这是我的通讯处,我们今后多联系。” 岑新锐接过纸条,内心很是高兴。他很想再说点什么,可一时间又不知怎么说。 黄庆君再次拍了拍岑新锐的肩膀,转身离了开去。走出几步后,又回头挥了挥手。尽管这次岑新锐边上的林红英又映入了他的眼帘,但他却没有了先前的讶异的感觉。从岑新锐那纯净无暇的眼神中,他早已明白了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在过往的那些日子里,他不仅对岑务实的这个兄弟有了较多的了解,而且很有好感。他觉得这个少年不仅聪明好学,而且遇事很有想法,尽管现在遇到了很大的困难,但只要坚持努力,还是有前途的。他唯一遗憾的是,刚才忘了问问他家里的情况,也不知岑伯伯和郑伯母身体如何,生活怎样。 看着黄庆君远去的背影,岑新锐此时的心情较先前要好了许多。他想,下乡的也不是自己一个,那就先干着吧,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只是一想到从此要告别学校和正规的学习,告别从小生活的衙后街,尤其是担心在五七干校里的父亲,心中总是难得平静,多少有点悲从中来的感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第二章(三) 转眼间,衙后街居委会的学习班开办有三天了。 星期六这天,居委会主任闵兰珍和居民组长江一贞早早地就来到了居委会。临进办公室前,她俩来到了学习班所在的大屋子外。 “你看,周八斤他们是不是老实多了?”闵兰珍隔着玻窗向内瞧了瞧,扭头问着江一贞。 江一贞凑近一看:果然,周、秦、魏等人坐在凳子上,手中拿着居委会印发的资料,耳朵听着台上的居委会工作人员讲解。尽管一会儿工夫就开始抓耳挠腮、展腰伸腿,显得心神不宁,但比以往种种不安分守纪的行状明显着要好多了。 “主任,你这招还真灵,”看着周、秦、魏等这样子,江一贞非常佩服主任的主意了,“不给他们带上个笼头,这衙后街还不给他们闹个底朝天?” “我就说了嘛,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尤其是对周八斤这些家伙,还真不能对他们存客气。”闵兰珍不无得意地说道,“我们居委会干什么的?保一方平安,任是上面开展什么运动,这一条不能变。”说着,又透过玻窗向里看了看。 “那——这学习班办到什么时候呢,不能让他们老这样吧?”江一贞问道。虽然居委会办学习班请示过镇上,但周八斤、秦得利、魏五六都是生活在手上的人,一天不做工,一天没收入。 “今天找你来就是商量这件事。”闵兰珍说道,“除了学习班,看看我们衙后街还要干点什么事情,毕竟文化革命来了,我们作为一级组织,也要有个态度,至少要对得起这里的百姓平时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那也是。”听着主任的话,江一贞表示赞成。对于眼前这个领导,她还是很佩服的:虽然文化不是太高,遇事却很有主张,而且与自己一样,是个不怕事的主,故此很对自己的脾味。 “走,去办公室。”闵兰珍招呼了声,领头向着内院走去。可刚走了两步,便碰见了小赵妹子。 “什么事,看你急的?”看着小赵慌慌张张的样子,闵兰珍关切地问道。 “闵主任,我刚开门,就涌进一大帮省城来的大学生,口口声声说要找你,态度很不好。” “是吗?一块去看看。”闻听此言,闵兰珍狐疑了。她一边招呼着江一贞和小赵,一边向着办公室走去。 果然,此时的办公室内挤满了戴红袖章的年轻人,男男女女的好不热闹。看到闵兰珍、江一贞等走来,他们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道。 “你们是——”闵兰珍虽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但看见来了这么多人,还是有点吃惊。 “你是居委会主任吧,我们是省会来的□□。”看到闵兰珍发问,来者中一个为首模样的男生大咧咧地说道:“根据中央精神,特来你处参加文化革命,帮助解决各种问题。” “参加我们这里?”看着对方虽年纪轻轻,却旁若无人样,闵兰珍很有点不快了。但她知道,时下的这些人是天之骄子,谁也惹不起,因此,便忍了这口气,尽量用和缓的口气说道:“只是我们还没有接到上级要求接待你们的通知。” 看着这几个妇女虽不说话但明显着是有所怀疑的神情,为首的人知道不给个说法只怕不成,便从随身背着的军挎包中拿出一张信笺,拍在闵兰珍的办公桌上,“你想知道我们的来头吗,那就看看这个吧。” 闵兰珍走到办公桌边,拿起信笺,发现原来是省会大专院校□□联络总站开出的介绍信、信上说,持信者系总站为推进各地文化革命派出的人员,各地各级党政机构都要积极配合他们的工作。 “那你们说怎么办?”闵兰珍虽然心底里不认可这个联络总站,但也知道对方不好惹,便用商量的口气说道。 “怎么办?首先是正确分析敌情。”看到闵兰珍的神情松弛了一些,为首的男学生一直紧绷着的脸也有所舒缓,只是话说出来仍很不中听:“有足够的事实证明,衙后街是荔川县解放以来残存反动势力的大本营,只有对此进行革命的大扫除,这所县城才能完全掌握在无产阶级和革命人民的手中。” “什么?”闻听这话,站在闵兰珍边上一直没有吭声的居民组长江一贞再也忍不住了,“这里住的居民大多数是劳动人民,有不少还是□□员、共青团员,你凭什么这样说?” “你是谁?”为首的男学生猛被这一诘问,很有点吃惊了。 “她是我们的居民组长,□□员。”闵兰珍在边上沉稳地回答着。 原来如此,闻听这话,为首的学生很不以为然了:居民组长,不就是家庭妇女么,看她那五大三粗的样子,竟然是个党员,还要过问国家大事,够可笑的了。他不想和江一贞啰嗦,转过头来冲着闵兰珍问道:“除了劳动人民,你们这里是不是还住着很多坏人,像孟桓仁、李潇白什么的?” “哪里没有这样的人?”闵兰珍不能同意他的说法,但也有点吃惊:他是怎么知道这些情况的? “可人家没有你们这里多。”为首的男学生提高了声音 “那你说怎么办?”听他这样说,闵兰珍很不舒服了,她拉过自己平时用的那张椅子坐下来,并拍了拍另一张椅子,示意江一贞也坐下来。 “大力开展阶级斗争,坚决把那些坏家伙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远不得翻身。”看着闵兰珍的举动,为首的男学生很有点不快了,但他又不好说什么,须知这毕竟是人家的地盘,故而只能再一次提高声音。顿了顿,又说道:“为将被颠倒了的世界再颠倒过来,我们决定长期进驻这里,不达目的,决不收兵!” 什么,你们要长期驻扎在这里?闻听此言,闵兰珍和江一贞傻眼了。但还没等她俩回过神来,这群人便行动起来。他们不仅贴的贴告示,架的架床铺,将居委会中除闵兰珍办公间外所有的房子一律占用,而且做出了一系列出人意料的决定,先是宣布周八斤、秦得利、魏五六等是有缺点的基本群众,结束学习,继之是将外地遣送来的孟桓仁、李潇白等关进自行设置的临时看守所,命令他们交代问题,甚至特赦不久的董有为也要天天来报到,到得最后,更是对闵兰珍和江一贞宣布说,她们只能“靠边站”,除了要认真检讨所犯“严重错误”外,原先该做的工作还得继续做,以弥补自己的过错。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衙后街。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衙后街的绝大多数居民看不懂了:这些省城来的□□□凭什么这样干?当然也有高兴得不得了的,那就是周、秦、魏等人。一夜之间由边缘人群变成了基本群众,他们像做了个从未有过的美梦,心中不用说得意极了。故此,当他们从学习班走出来的时候,一个个趾高气扬。尤其是周八斤,更是用那双斗鸡眼斜睨着站在台阶上的闵兰珍和江一贞,目光里充满得意和挑衅。 “主任,你说这算怎么回事?”看到周、秦、魏等人的行状,江一贞大为沮丧一至非常恼怒了:“周八斤、秦得利、魏五六他们算什么‘基本群众?就因为他们穷,户口本上写着‘城市贫民的出身?问问这里的老街坊,谁不知道他们的祖辈都是大户人家,只是由于嫖赌逍遥,解放前三年败光了家产,方捡了个好成分?” 谁说不是?听着江一贞的牢骚,闵兰珍很有同感。她虽是五十年代末才搬来衙后街,但由于做的就是和居民打交道的工作,故此对这里的情况可说再熟悉不过了。 “那些也就算了,偏偏他们还常常偷鸡摸狗、偷看妇女洗澡上厕所,如果他们都是依靠对象,那这个国家还有好吗?”江一贞越说越气愤,甚至有点不管不顾了。 “我说一贞,你冷静点。”闵兰珍到底是个吃皇粮的居委会主任,比只拿误工补贴的居民组长沉得住气些。她眯着眼睛,望着远去的周、秦、魏等的背影,低声说道:“从早前起,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事还少吗?什么样的人都在造反,好多老干部都被当成走资派打,何况我们小小的衙后街居委会。” “那就由着这群伢子这么胡闹下去?”江一贞瞟了一眼被□□贴上“省会□□驻衙后街联络站”字样的居委会办公场所,心中到底不能服气。 “那怎办?只能先看着再说。”闵兰珍虽与江一贞一样,看不得眼前的情状,却也无可奈何。 但闵兰珍没有想到,接下来她所看到的,并不是多少有所好转的局面,而是更多的令她俩和衙后街大多数居民所不能理解和接受的情势。这伙省城来的伢子不仅每日都要提审孟桓仁、李潇白等人,责令他们交代自己的罪行,而且时不时将他们拉去游街。每到晚上,关押着孟、李等人的小黑屋里常常传出他们明显着因挨打所发出的哀嚎声和求饶声。巷道两边的青砖墙上,先是刷满了口号标语,继之又搞什么“红海洋”,在各家各户的外墙上用红色油漆绘上了各式宣传画。每到下午四点,就在新架设的广播中播放歌曲,敦促所有居民在巷子中跳“忠字舞”,就连眼前一团黑、走路一瘸一拐的鞠半仙也不能例外。 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独闵兰珍、江一贞,衙后街稍微能想点问题的居民都感到难以适应和理解了。尤其是毕业于中山大学历史系的神经衰弱症患者郝治国,更是瞠目结舌一至痛心疾首了。但迫于形势的严峻,他不敢有只字片言的表达,只能把想法深藏在心里。想想之前,就因为说了几句不合时宜的话,竟被一向嫉妒他才华的个别同事牢记在心,一到运动开始,马上便向工作队检举揭发,弄得差点躲不过挨整的命运。不是所长爱才,示意他以神经衰弱为由,请假回家修养,还真不知道下场是怎么回事。不过,面对眼前这越来越混乱的形势,他心中到底放不下,故此每天一大早,都要趁着无人的时候,一个人出来溜达一番。他发现,眼前的衙后街再也不是那个院巷幽静、民风淳厚的宜居之地,而是成了芸芸众生互相攻讦的混斗之所,偏偏这里的居民中没有几个人意识到,这对他们,对他们赖以存身的这片天地来说,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 这也许就是“世人皆醉我独醒”吧!傍晚时分,在通向居委会坪场的巷道口,茕茕孑立的文物专家郝治国发着呆。尽管他知道这样自诩很不谦虚甚至有点狂妄,但还是认为至少在衙后街这个所在是当得起的。只是他没有想到,在这个街区,与他有着同感的人还是有的,而且比他年轻得多,那就是初中三年级学生、十六岁的青涩少年岑新锐,只不过这位嘴上已露出一圈淡淡的茸毛的年轻后生没有他想得那么深罢了。 从荔川一中回到衙后街的第四天,岑新锐便去了印刷厂做排字工。这使得他的精神有所寄托,但这并不等于他面对街区的变化能做到心如止水。文化革命开始以来,他的心情就没有轻松过,既为父亲和家庭担心,也为邻居和衙后街发愁。他爱自己的父母亲人,亦喜欢衙后街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这里有他熟悉的宽窄不一的巷道,有排列在这些巷道边上的众多大大小小的庭院。这些庭院鳞次栉比、互相衔接,皆青砖砌墙、方石铺地,不少院子有影壁,院中心建有不大不小的水池,围着水池,则栽种着银杏、紫荆、爬墙藤、月月红、紫薇、芭蕉等各种植物。它们是那么大方整洁、清爽宜人,但凡到过这里的人,没有不称道的。这里的孩子都爱读书,有的家里还藏有很多书。每到寒暑假的时候,小伙伴们都会在做完作业以后,带上自己最喜欢的书籍,随便去一个宽敞整洁的大院内,彼此交换分享。尽管岑新锐家的书籍不是很多,但他可以通过父亲,在距这不远的县图书馆借到。他看得出,图书馆里的苏馆长和父亲的交情不错,每次只要父亲带着他去,总会笑嘻嘻地接待,有时候还向他推荐馆里新购进的图书。更重要的是,这里住着江妈妈、马婶、尚副主席、郝妈妈等好邻居,就算麻平喜欢和自己计较,他妈妈吴望霞也不令人待见,但他爸爸却很和气,常常笑嘻嘻地对自己说,麻平被他妈宠坏了,心气太高,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两人一块发蒙,一起进一中,要做个好朋友,一同进步。现在可好,一切都乱了套。不仅稍微有点文化的人都要受冲击,而且邻里间你防着我我防着你,生怕一不小心说错了话被对方检举揭发,以至彼此再没了昔日的和气、和睦与和谐! 岑新锐很想弄清楚衙后街的变化是怎么回事,但他一时间又弄不清这其中的道理,而且隐隐间觉得有那么一种力量不想让他弄清楚这个道理。无可如何之间,他只能逃遁到印刷厂里,以视而不见的态度来对待,就像他不能直面学校的变化而躲到衙后街那样。但他没有想到,对任何人来说,人世间的很多事都是躲不过的。你不想知道,甚至非常厌恶,它们却还是会通过各种方式,诉诸你的视听,激起你的方烦恼。这不,这天早上,他刚一出门,便碰见了江一贞。 “新锐,上班去?”江一贞亲切地打着招呼。 “是的。”看到是江妈妈,岑新锐恭恭敬敬地止住了脚步。 “在印刷厂还习惯吧?” “习惯。” “习惯就好。”江片长点点头,随即问道:“妈妈在家吧?” “在呀,有事吗?”郑文淑在屋内听见了,未等新锐回答,便走了出来。 “也没有什么事,就想找你聊聊。”江一贞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 “你肯定有事。”打量着江一贞有所掩饰的神情,郑文淑说道。 果然,郑文淑一问,江一贞便忍不住了,瞅着新锐向印刷厂方向走开去,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说开来—— 昨天晚上,江一贞因事回家较晚,当走到田兴菊家边上时,发现一个人正趴在田家的窗台上朝里窥视着什么。由于够不着窗台,那人脚下还垫了好几块砖头。 这不是兴菊的房间吗?江一贞立地意识到,有人在偷窥。一想到这里,她便觉得既恶心又气愤。她立地决定要逮他个现行,于是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站在砖头上的偷窥者由于太过投入,根本没有注意到捕蝉的螳螂后面还有黄雀,只顾踮起脚尖,伸长脖子,贪婪地往窗子里面偷看着。也许是踮脚的时间太长,有点疲乏,想换个姿势,便挪了挪脚,谁知一没站稳,一个趔趄倒了下来。 “谁?”时值夜晚,又在巷道内,一点响声都会引起注意。房内之人马上惊叫起来。 跌倒在地上的偷窥者狼狈地爬起来,几乎和前来擒拿他的江一贞撞了个满怀。 “周八斤,怎么又是你!”看到对方那张猥琐的脸,江一贞再也忍不住了,怒吼起来。 “我怎么啦?”听到江一贞的吼叫,周八斤胆怯了。他一边扭头便跑,一边还傻里吧唧地辩解道。 “怎么啦,你做的丑事还要我说吗?”江一贞气咻咻地去抓他,可一下没抓住,让他溜了。 听见外面的动静,田兴菊的亲爹后娘都赶了出来。借助淡淡的月色,看到窗台前散倒在地上的砖头,夫妻俩都明白了。 “这狗日的周八斤,看我明天不将你的狗眼珠抠出来当鱼泡踩!”兴菊爹虽然平时对女儿多有不满,但谁想占她的便宜,却是他不能容忍的,故此非常气愤。 “你能抠出他的眼睛?别说大话了吧。”兴菊后娘冷冷地说道。 “你——”听她这样说,兴菊爹大为不满,可一时间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看,还是想办法将你这个宝贝女儿尽早嫁出去得了,不然,总是不得安生。” “你怎么这样说话?”听到这里,江一贞再也忍不住了,“这事是兴菊的错吗?” 兴菊后娘自知话出无理,不吭气了。也就在此时,屋内传来了一阵压抑的哭泣声。 是兴菊!江一贞听到哭声,狠狠地瞪了兴菊后娘一眼,急急走进房去。 果然,是兴菊。此刻的她,虽已穿上了衣服,但那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和室内还未收拾完的澡具表明,她刚才是在室内沐浴。 看到兴菊羞愤不已的样子,江一贞的同情心油然而生。她很是痛惜这个妹子:亲爹不疼、后娘挤兑,男友虽然有模样有才学,却又被判刑入狱,偏偏衙后街有些痞子一直盯着她,总想占她的便宜。 “还好,那坏家伙没能看到你什么。”江一贞走进窗户,观察了一下。她发现窗户上贴着的花纸仍好好地。 “可老是这样也不行啊。”跟着进来的兴菊爹叹了一口气。 “你们放心,回头我就跟闵主任说,一定要狠狠治治周八斤这个流氓。”江一贞轻轻抚着田兴菊的肩膀,口里承诺着,“他如果再这样,就将他扭送到派出所去。” “就你们?”站在门边的兴菊后娘撇了撇嘴,“谁不知道现在是省城来的那些大学生当家。” “你!”听着这话,江一贞非常恼火了,可她一下子又无从反驳。因为这体态臃肿的婆娘说的是事实,眼下的衙后街,早已不是从前,不独她,就是昔日最有权威的闵主任说话亦不灵了,整个衙后街再也找不出能镇住周八斤、秦得利、魏五六的人。 …… “你说说,这不是搞颠倒了吗?要听任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继续搞下去,这衙后街还有太平日子吗?”面对好友,说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江一贞仍气愤难禁。周八斤偷窥兴菊洗浴这事发生后,她和闵主任去找了进驻衙后街的那帮人,可后者怎么说?什么“这不过是生活小节问题,不要让它干扰了革命的大方向”呀,什么“周八斤有再多的问题也是革命群众,倒是田兴菊坚持和劳改犯搅合在一起,早已丧失了阶级立场”呀,等等,真正把人气个半死。 听着江一贞噼里啪啦的叙述,望着其表情不断变化的脸庞,郑文淑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了。她知道,自从被那些宣布“靠边站”后,好友的心里就一直没平静过。本也是,一直勤勤恳恳地为街坊们服务,可莫名其妙地就被宣布为“犯了路线错误”,这在谁都觉得冤,都会受不了,更何况还要面对周、秦、魏这些痞子的奚落和挑衅。只是,究竟怎样才能使好友的心情好起来呢?要说自己还真没有这个能力。因为自己不可能使衙后街的秩序回到文化革命之前,而只要回不到以前,江一贞的心情就好不了。故此,自己所能做的事情,就是默默地听着她的倾泄。 郑文淑会怎样看待自己的情绪,这在江一贞是无须思考的问题。她知道自己说什么对方都会认真地倾听,都会理解。她觉得只有对好友说出来,自己才会多少释却一点心头的烦躁。在她看来,靠边站,不干居民组长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真正使她感到憋屈的是自己明明干的是对的,可那帮人却楞要说自己是错的,这不是存心污蔑人么?都要像周八斤他们那样,这衙后街还是衙后街吗?这伙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娃娃口口声声衙后街是“五多”,依她看,他们才是拆烂污的家伙,来这里后一点好事都没干。对他们加于的羞辱,闵主任一再叮嘱她要忍耐,这固然有道理,可就是忍耐不了。与那位大半个世纪前就已躺在省城那座名山墓地里的族祖江力雄一样,她从来就不是怕事的主,故此仍然走家串户,想说啥就说啥。 “天热,喝点水。”看着江一贞一顿宣泄之后,精神似乎轻松了若许,郑文淑将早就沏好的茶递到了她手中。 江一贞接过茶水,“咕噜噜”一饮而尽。可对她来说,轻松也就一瞬间的事,很快,烦恼又来了,只不过这回的话题不是周八斤,而是自己照管了七、八年之久的外甥女褚兰—— “你说,兰子这丫头对文化革命怎么这么入迷?跟着大家走一趟不就得了,偏偏还要到尚主席、李潇白他们家中去抄家,弄得好多邻居看着她很不顺眼,连我都不待见了,说是我没把她管好。” “你怎么管?兰子毕竟不是玲玲,管多了,有人会说闲话。还有,兰子也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郑文淑很理解自己的好友,停了停,又说道:“现在的娃娃也不容易,上面有号召,她们不这样,显得跟不上形势,会影响自己的进步的。” “可你家新锐就不这样,不仅不参加什么组织,还打工帮衬家用,叫人省心。”江一贞不能同意郑文淑的意见。 “他历来本分,”郑文淑解释道,“再说,你是知道的,就我们家这政治条件,他就是想参加,别人也不要啊。” “也是。”江一贞承认郑文淑说得有道理,只是,对方再怎么说,她心中还是难以平静,“可就是要他们干,也不能那样积极啊。”顿了顿,又说:“这些道理,我跟玲玲讲,她虽然不完全同意,多少还能听进一些,可在兰子那里就不行,劝了她好多次,她就是不听,还背地里说我站不稳阶级立场、跟不上战略部署,看气死人不!” “那些事已经过去了,你就别太放在心上,再说——”郑文淑斟酌着词句:“玲玲、兰子她们现在外边,一段时间不在家里,衙后街的人们也就淡忘了。” “你不提这还好,一提我更担心了。”江一贞闻言,皱起了眉头。 “那么多人一路走,应当没什么问题的。”郑文淑安慰着她。 “话是这样说,可谁知情况如何?”江一贞望着门外,心情沉重地说道,“我们没出去,真不知道外面是不是像报纸上说的那样,吃饭乘车不要钱,就算如此,有个头痛脑热怎么办?” “那也是。”听江一贞这样说,郑文淑觉得她的担忧确实有道理。 “你不知道,玲玲还好,兰子有痛经的毛病,发作起来难受得很,在家里全靠我照料,这出去了谁来管她哟。”江一贞继续唠叨着。看得出,她心上的压力大的很。 听到这里,郑文淑很是感动了。按说,褚兰只是江一贞的外甥女,可后者却待这个孩子视同己出,平常给贾玲买什么,就给褚兰同样一份,衙后街的人都说,这褚兰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姨妈待她比死去的亲妈还要好。不过,她知道,对江一贞来说,自己的劝解是无用的,贾玲和褚兰不回来,这个包袱无论如何是卸不下来的。 “算了,该回去了。”发泄了一通,江一贞也累了。她拍拍屁股,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身来,决定回家去给卧病已久的老伴做饭。 “好走。”郑文淑跟着站起身来,将好友送到自家院门口。只是,眼中虽然看着对方走远,心中却反倒不能平静了。她没有想到江一贞居然也有烦心的事情。在她看来,江出身好,又是党员,从来就是依靠对象,可形势一变,竟也受起气来,反观周八斤这些小混混,历来不被人待见,现在反倒神气起来了,这不是弄颠倒了吗?新锐不会像贾玲那样惹事,可这并不等于他就不会有麻烦。不讲别的,单是他爸爸的处境就极有可能会影响到他。说来老岑也真不容易,这次这么大的阵势,还能漏了他?尽管他是个本分人,可有的人却不安生,老是想找他的麻烦。有时候还到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地步。面对此种情势,就是身上长了一百张嘴,也是辩不过的。唯一希望的是这场运动快些收场。可从眼前的情况看,似乎一时半会没有结束的可能。 唉—— 想到这些,郑文淑重重地叹了口气。她知道面对社会的变化,自己和丈夫都是无能为力的,只惟愿政策不要太偏激,能让自己一家安安稳稳过下去就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第二章(四) 郑文淑的担心不是多余,事态还在继续着,不仅衙后街被深深地卷入其中,每个人都不可能置身事外。这天早上,岑华年刚进校门,便被一名带着红箍箍的陌生面孔通知到学校礼堂去,说是荔川县教育界联络总站召集开会。 咦,怎么发通知的不是校领导小组了?岑华年感到有点奇怪了。 但他没有想到,还有出乎他意料的。当他走进礼堂的时候,发现姚显贤早已站在主席台上,只不过他这次没有了座位,而是站在台沿,低着头,脖子上还挂着个大纸牌。 这是咋回事?岑华年懵然了。但未等他回过神来,一声怒喝便传了过来—— “将岑华年揪上台来!” 立地,主席台边冲出两个红箍箍,不由分说地将岑华年架到台上,并顺手给他挂上了早已准备好的一个大纸牌。 低头看着写在纸牌上的大字给自己安的名头,岑华年非常惊诧了:自己不过一个小学校长,而且这个校长一直当得很窝囊,处处被姚显贤压制。衙后街的人谁不知道,除了现住着的几间房子,父亲那点家业早已变成了立民小学,有什么资产可言?就是这几间房子,也是房改时镇里给置换的,比原先和立民小学连在一起的自家老宅小了许多。说自己是父亲的孝子贤孙,肯定是指继承他的遗志,执掌了立民小学,可这有错吗?问问这里的老街坊,谁家的孩子没受惠于这所学校,谁又能说老父亲和他办学是罪过? “怎么,不服气?”看到他缓缓抬起头来,似是要观察一下礼堂内的情势,一只细白的瘦手立地从边上伸过来,用力将他的脑袋按了下去。一听那尖利的嗓音,他就知道,她是老师羊琼华。 她怎么会这样?岑华年十分震惊了,昨天上午不是还态度谦卑地向自己提出想减少点课时,怎么一夜之间便变得如此凶神恶煞了呢? 看着岑华年被自己摁住脑袋的狼狈样子,此时的羊琼华非常快意了。 昨天晚上,县教育系统的头头邱秉钧找到了她家,告诉她决定将姚显贤和岑华年揪出来,希望她能挺身而出,挑起重担。 “我来挑头?”听清楚对方的来意,羊琼华先是一喜,但很快便犹豫起来。她知道自己在学校的分量,担心难以服众。 “我们给你撑腰,不用怕!”邱秉钧知道她想什么,马上给她打气。其实他也知道她不是合适的人选,只是为着老师大多循规蹈矩,没有相应的欲求和胆量,不能不如此。 “可岑华年姚显贤和没有什么劣迹啊,”羊琼华仍有所踌躇,“之前作的结论不算数了?” “看看,思想落后于形势了吧。”邱秉钧不以为然了,(此处省略挑拨离间话语一堆)看到她面部逐渐变化的表情,邱秉钧微微一笑,“还有,你说岑华年、姚显贤没有劣迹,那他们损害群众的利益算不算?” “损害群众的利益?” “对呀,前年县教育局给人民小学的增资指标,本来你是可以享受一个的,岑华年不是生生将它给了别人吗?”邱秉钧明显着是在挑拨。 可不!听到这里,羊琼华心中积压很久的怨恨立地给激发了。听姚显贤说,他是同意她上调一级工资的,可岑华年反对,说是应将名额给工作最优秀的,结果导致她希望落空。这还犹自可,这个岑华年在她前去质问时竟然搬出了历年的教学评估统计和考勤表,弄得她好尴尬。 “怎么样,难道这样的校长不应与他做坚决的斗争?”邱秉钧眯缝着眼睛看着眼眯缝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位明显已被私怨激怒的女人,临末了又补上一句:“莫非你怕他,不敢?”。 “谁说我怕他,不敢与他斗争?”听他这样说,羊琼华很不服气了。她“嚯”地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你只要明天带人来,我一定配合你。” “好,一言为定,只要你敢,这里就是你说了算。”邱秉钧一拍大腿,满口应承。 …… 想着这些,羊琼华细瘦的手掌跟着加大了摁着岑华年脑袋的分量。也就在此时,主席台上,臂上戴着红袖套的邱秉钧手拿喇叭筒,高声喊叫开来—— “全体教师们,你们听好了,鉴于你们学校的校长和书记长期狼狈为奸,希望你们明辨是非、站稳立场!” “咦,这不是县教育局教研室的邱秉钧吗?” “你才知道?他现在是联络总站的头头!” “怎么将姚显贤也揪出来了?” “姚显贤从来都是整别人,没想到今天被别人整了!” 骤然闻听此语,台下,教师们立马议论起来。 “不要喧哗!”看到台下一阵阵躁动,台上的邱秉钧提高了嗓门,“我宣布,从现在起,人民小学的由我们联络总站负责领导,岑华年、姚显贤从今天起统统靠边站。” “那学校的工作谁来负责?”台下的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人们一听,就知道那是范韵。 “羊琼华。”邱秉钧不容置疑地说道。 什么?闻听此语,人们吃了一惊。大家抬头看去,发现她正站在邱秉钧边上,脸上现出得意之色。 看到这种情形,台下顿时躁动起来—— “她凭什么?” “能行吗?” “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 “安静,安静!”听着台下教职员工的议论,邱秉钧有点心虚了。他扯着嗓子,既是为弹压群众也是为自己鼓气地叫道:“我知道你们中间有些人对羊老师有看法,认为她平时工作不咋地,但俗话说得好,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更何况犯了错误不要紧,改了就是好同志。我们总站认为,羊琼华同志出身好、觉悟高,立场坚定、敢于斗争,不依靠像她这样的同志,人民小学是搞不好的。” “岑校长没犯什么错误,为什么要撵他下台?”听着这话,台下人群中有人咕噜了一句。 “是谁,还在为岑华年张目?”邱秉钧虽然站在台上,但还是听见了。他一改为羊琼华评功摆好时的口气,厉声喝问道。 台下众人没有吱声,虽然他们中有人听出,咕噜的是校工老彭。 “没有人站出来?谅你们也不敢!”问不出咕噜者,邱秉钧很是恼怒。他大声宣布—— “从此刻起,岑华年、姚显贤停职检查,上班的时候不经允许不能出校门!其他人该干嘛干嘛,散会!” 会场又是一阵躁动。也就在这时,第一节课之前的预备铃响了。 “羊老师!”在教师们乱哄哄的退场声中,一个呼叫声传过来。 “什么事?”羊琼华正和邱秉钧说得热闹,闻听有人招呼,很有点不耐烦。 “三年级胡老师的家里人送来便条,说她胎像不稳,肚子疼痛,现已被送到医院去了,她上午第三、四节的语文课要学校给调一下。” “这事找我干什么?”羊琼华觉得莫名其妙。 “刚才不是宣布学校由你负责吗?” “那也不用找我,有教导处老骆呀。” “老骆昨天就去参加全县小学教学的巡回检查去了。” “那怎么办?”羊琼华没辙了,只能将眼光投向邱秉钧。 真是扶不上壁的稀泥巴,屁本事没有,还想掌权!邱秉钧在心中暗暗地啐了声。但他不敢明着给羊琼华颜色看,因为她丈夫是旧县委办公室的副主任,现在又率先站出来支持他们,是不能得罪的,更何况她是自己给抬出来的。不过,他到底点子比她多一些,见她用求救的眼光望着自己,便将嘴向正训着话的岑华年努了努。 羊琼华不傻,立地明白了邱秉正的意思,便朝着岑华年走过去,大声说道:“岑华年,胡老师调课的事你给安排一下。” “这——” “这什么这?这是给你表现赎罪的机会!” “好吧。”看着被刚刚从自己脖子上取下的沉重的牌子,岑华年在心底里叹了口气。他真搞不懂邱秉钧、羊琼华这伙人究竟要干什么。他也不是校长了,怎么这调课的事还要自己做,难道调课不是他们所说的权力?此外,还有令他不明白的,那就是邱、羊等居然将姚显贤也干上了,他们平时关系不是很铁吗?也许,这与姚显贤嘴巴不关风有关系吧。 想着这些,岑华年微微地摇了摇头。不过,他此刻没工夫梳理这些,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就是胡老师在二班的课,他要赶紧安排,不能到时候让学生在教室干坐着。 “岑校长!”就在岑华年走向教导处的时候,后面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呼叫。 岑华年停住脚步,转身望去,发现是范韵,正关切地看着自己。 “您还好吧?”范韵走近前来,担心地问道 “还好。”岑华年心头一热。 是吗?范韵有所不信地看着他。从进礼堂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注望着他。看到他被羊琼华摁着头,脸色发白,她很是揪心。多年共事,她早就知道,他为人虽然谦和,但性格却很倔强,是那种“士可杀不可辱”的人,什么事对他做过了头,保不定会发生什么意外。作为与他同事有年、关系一直非常融洽的她,是怎么都不能接受那样的结果的。 “你去上课吧,我真没事。”看着范韵关切的眼神,岑华年很是感动。但他知道,对范韵于他的尊重和维护,羊琼华早就有所不满,总想制造点八卦。他不想看到这个无聊的女人无事生非,连带范韵都遭受莫须有的伤害。 范韵还想安慰他几句,但一时间又不知说什么好,再加上马上就要上课了,只得向着岑华年歉笑了一下,转身向着教室走去。 望着范韵走远的背影,岑华年感慨良多了:人们常说患难见真情,范老师的行状无疑是最好的实证。最近一段时间,不独很多人对他敬而远之,而且传进他耳朵里的都是不好的消息:长子务实来信说,学校早已停课,校园里乱成一团,想回家他人又不允许;女婿牛厚怀就因为一向和领导走得近,只要斗争领导,就要将他拉出来陪斗,还强迫他手中举着写有“马屁精”字样的小旗子,弄得他一天到晚哭丧个脸,动不动就冲慧敏发脾气;清江市那边,老友上官正夫妇已被弄进了“学习班”,四个女儿惊慌得不行。只有老友沈家严,因家庭出身好、自己历史清白,得能幸免于难,但也被单位的吆喝着学文件、天天开会,想来一下荔川都不得行。 唉—— 想着这许多的事情,岑华年心情很是沉重了。尽管他自认历来谨小慎微、兢兢业业,没犯什么错误,但每次都没放过他,到最后,生生将他弄成了一只惊弓之鸟,以至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受点冤屈也就算了,但愿家人尤其是孩子们的生活能安稳点,不要跟着受到他们不该受到的伤害。 要说,岑华年对家人的担忧还真不是多余,不说务实如何,单是新锐,就明显感到了处世的不易。这天,也就是父亲被叱令靠边站的时候,仅仅工作了二十四天的他便被印刷厂辞退了。 岑新锐是在排字车间被叫到人事股去的。他当时正由自己的班长,一个叫陆丽的女师傅领着,蒐捡县防洪抗旱指挥部送来的旱情通报稿的铅字。正当他蒐检完第二张稿子时,车间主任从门外走进来,对他说,人事股叫他去一趟。 “什么事?”三十余岁的陆丽见状,连忙问道。这一阵活计多,偏偏班组内又有人去参加造反派组织开展的活动,人手很是紧张。 “我也不知道。”主任话语闪烁。 “那,小岑你快去快回。”陆丽虽然心有狐疑,但碍着岑新锐在面前,便忍了忍,转身交代着。 “好的。”岑新锐放下捡字板,小心地将稿纸放在尚未完成的文档内,用压条压住,然后向着车间外走去。 “到底什么事?”看着岑新锐远去的背影,陆丽再一次问着主任,“我们捡字车间好容易进来个人,是不是又要调到其它车间去?” “真那样反倒好了。”主任叹了口气。 “怎么回事?”陆丽有点讶异了。 “这份零工小岑怕是打不成了。” “为什么?” “有人反对。” “反对,为什么?” “说他父亲有严重的政治问题。” “有问题?了解情况的人谁不知道,岑校长老实人一个。”陆丽不能同意了,“退一万步讲,即便有问题,与他儿子有什么关系,莫非一份零工都不能打?我们这又不是什么保密单位。” “你跟我讲这些没用,是厂里要这样干的。”主任无奈地说道。 陆丽无言了。虽然她很同情岑新锐,但人微言轻,无能为力。这二十余天下来,她对这个小青年有了很好的印象。她觉得做工就要像他这样,不偷懒耍滑,勤勤恳恳,而且他有文化、识字多,所捡的字稿,几乎没有错讹。 果然,主任说得没错。岑新锐到了人事股后,股长虽然待他很客气,但寒暄两句后说出来的话却使他懵了:厂里决定辞退他,要他马上去财务股结算进厂以来的工资。 为什么啊?岑新锐大睁着眼睛看着股长:刚来的时候,也就在这间办公室内,你不是当着自己和江一贞的面,要自己好好干,做长期干下去的打算吗?怎么只过了二十余天,便变卦了呢? 股长受不了岑新锐无辜的眼光,借口内急,匆匆逃离了办公室。他也没有办法,这是厂长的决定。厂长说,昨天人民小学的羊琼华带着一伙人跑来,强烈要求印刷厂辞退岑新锐,理由是不能让坏分子的狗崽子一面当逍遥派,一面还要捞钱。临走时她还留下一句狠话:如果不辞退岑新锐,今后教育系统的业务就别想揽了。 “没办法,”厂长对股长说道,“我也知道这个姓羊的婆娘说的不在理,可我们厂的活计不少来自教育系统,她真要使坏,对我们厂的影响就严重了。”临末了,又说道:“这些对小岑都不要讲,只说县经委不同意招收临时工就行了。这小伙人不错,不能伤了他的心,帐就按三十五块一月结给他吧。” 就二十四天,便被辞退了,面临这样的结果,岑新锐心里一阵阵发凉。说实在的,不是不能读书,他还从未想到要在印刷厂谋一份工作。他的理想是上一所好大学,学一个好专业,就像兄长务实那样,可没想到就是这份临时栖身的工作,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干不成了。看来这二十四确实不吉利,是个狗屁数。以往人们这样说,自己只当他们是戏谑,现在看来还真有点道理啊。 岑新锐心情沮丧地往车间走去。临回家前,他要跟陆师傅道个别。二十四天下来,他与陆师傅已建立起了良好的关系。陆师傅文化不高,待人却很热情。尽管捡字没有太多的技术,但她还是传授给了他一些经验,包括怎样习惯反着看铅字,它们怎样被排列在字板里的,哪些是常用的,怎样托拿捡字盘才不累,并一再叮嘱他在捡字的时候记得戴橡皮指套,以免时间长了对身体有影响,等等。 岑新锐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车间的。可就在他将要走到工作台边的时候,突然发现,车间主任正和陆师傅说着什么,他们边上站着一个背对他的女孩子,那凹凸有致的身段非常熟悉。 莫非是林红英?岑新锐心生疑惑了。走过去一看,果然是她,正听陆师傅说着什么。 闻听脚步声,林红英转过头来,当发现是岑新锐时,不由得一愣:“唉,你怎么也在这里?” “他怎么不能在这里?”听她这样说,陆丽觉得她问得很不得体,“老实说,不是你来,他还会呆在这里。” “等等,你说清楚,什么我不来,他还会呆在这里。”林红英有点糊涂了。 “这不明摆着吗?他原本在这干得好好的,就因为你要打这份工,他就只能走人。”陆丽没好气地说道。说内心话,对眼前这位漂亮女孩,陆丽一开始就没啥好感,不讲别的,单是冲她一进来,全工班的小伙子都停住手中的工作,长时观望,有的相互间还挤眉弄眼的,就觉得她是朵招蜂惹蝶的花,以后难得管理。 “怎么这样啊,居委会给我说的可不是这样的啊!”闻听此言,林红英很是懵然了。 “陆师傅,您别说了。这只怪我没福气,不能和您在一起干活,怨不得别人。”岑新锐不愿这种谈话继续下去,“我走了,以后再来看您。”说完,收拾好衣物,逃也似地离开了车间。他不知道自己的被辞退与林红英有否关系。但不管怎样,他都不愿意让她看到自己的窘状。 “干活吧。”看着岑新锐近似落荒而逃的背影,陆丽心里很不是滋味,回望林红英呆呆地望着他,不由得滋生出了一股不满的情绪。只是为着眼前这情状确实不是这丫头片子造成的,方将口气放柔和了些许。 陆师傅说什么,岑新锐没有听清楚,也不想听清楚,既然是以被辞退的方式离开印刷厂,那里的一切与自己就没有什么关系了。此刻的他担心的是爸爸和妈妈。他知道,如果听到自己被辞退,而这与爸爸的处境又很可能有着直接的关联,他们不定有多难受。时下的他,最看不得的是他们的自责。他觉得他们没有什么过错,不应当对子女抱愧。可他不知道怎样安慰他们才好。他担心越是安慰,越会触动他们心中那根敏感而又脆弱的神经,会使他们更加痛苦。 果然,当他怀揣着二十四天的劳动所得共计二十八元零八分回到家中的时候,发现妈妈的神情很沉重,而坐在她边上的江一贞的脸色亦不好看。 “新锐回来了?”看到他走进来,江一贞招呼道。 岑新锐“嗯”了一声,小心地观察着妈妈的神情。 “印刷厂的事我知道了,都怪我没能把事情办好。”江一贞看着这娘俩,自责地说道。 “她江妈妈,快别这样说,这能怪你吗?对你的关心,我们感谢都来不及呢。”闻听江一贞这样说,郑文淑连忙说道,“要怪,只能怪我们自己,条件不好,不符合人家的要求。” “话不能这样说,”江一贞不能同意了,“什么条件不好,不符合要求?要怪,只能怪。唉,没这场事,孩子不都在读书,还打什么零工?就是打零工,也没这么多名堂!” “你小声点。”听她这样说,郑文淑吓了一条。 听着好友的提醒,江一贞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不由得伸了下舌头,看看院子内没有其他人,方舒了口气。但她到底忍不住,又说道:“至少要怪羊琼华这婆娘。这人也忒坏了,岑校长平时哪里得罪你了,不但要整他,还要整他儿子,和一个孩子过不去,还算人吗?” “算了,这样的人,讲得再多也无益,没必要自己伤神。”郑文淑虽然提到羊琼华,但看着江一贞如此气恼,便又反过来劝慰她。 “不伤神,不伤神,不值得为这个坏婆娘怄气。”听郑文淑这样说,江一贞表示赞成。 “新锐,印刷厂的事你就不要再想了,这段时间里就照爸爸叮嘱的,把哥哥留下的课本看看,能做的习题就试着做一下。” 看着儿子还站在身边,郑文淑转身叮嘱着。 岑新锐点点头,没有吭气。 “肉食公司里有没有事做?”江一贞想起了慧敏那边。 “只有屠宰场需要杀猪的,慧敏说他干不了。再说,我也不想他干这个,一天下来,不讲人累得不行,还浑身血腥气。” 听郑文淑这样说,江一贞没有吱声。有顷,方试探地问道:“有一桩活,不知新锐愿不愿意干。” “什么事,您说。”闻听有活干,岑新锐立地开了口。他虽然觉得在家自学很重要,但又觉得整天呆在家里看书做题也不行。自己快十七岁了,不能老叫父母供养,应该找点事情做。 “挑煤。”见郑文淑亦期待地望着自己,江一贞像下了好大决心地说道。 “挑煤?”郑文淑一时间没弄清楚她说的是咋回事。 “哦,是这样,”江一贞见状,连忙解释道:“县燃料公司进了一批煤炭,气象预报说最近会有雨下,搬运公司人手又不够,故此和镇上联系,希望各个居委会的闲散劳力去帮助搬运一下。” “怎么个挑法?”岑新锐问道。 “扁担箩筐自备,从驳船上挑到燃料公司的堆场里,一个来回大概一里半路,一百斤七分钱。” “我去!”闻听江一贞这样说,岑新锐一口应承下来。 “你行吗?”望着儿子尚未发育完全的身板,郑文淑有点担心。她当然不愿意儿子整日呆在家里自学功课,其它什么事情都不做,但又怕他干重活吃不消。 “没问题,妈妈。”岑新锐知道妈妈的心思,连忙安慰道,“我挑得动就多挑点,挑不动就少挑点。” 郑文淑仍有所犹豫。 “就这样了,江妈妈,我明天就去。”此刻的岑新锐觉得顾不得许多了。在他看来,是人便要做事,不能闲着,更何况以前也做过捶砖渣、包糖果、剥榨菜筋这类事情。尽管挑煤比这些活计辛苦,但比没事做要强,而且多劳多得。不知怎地,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想到了初中二年级读过的《劳动的开端》那篇课文。他觉得自己很有点作者吴运铎当年的样子。 看着新锐懂事的神情,郑文淑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儿子了:别人的孩子没书读了,可以轻轻松松地找个工作,再不济,亦可以赋闲在家,有得饭吃,可自家却不行。这不仅是因为经济负担重,还因为自己和他爸从小给他灌输的就是男儿不能无所事事、依靠别人的道理。她不知道这种早熟的状态对孩子的成长是好还是不好。她虽然不知道什么心理学,但总希望孩子有个快乐的少年。可新锐却很早就特懂事,比他哥哥务实都要强,看着真令人心疼。 看来,只能依从他了。看着新锐已打定主意,江一贞的意思也表示赞同,郑文淑叹了口气,最终答允了。她觉得这样也好,不讲挣多少钱,至少没有空耗时光,而且对他也是一个锻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第三章(一) 冬去春来、叶茂花开,转眼便到了一九七零年的四月间。这天午饭后,郑文淑在家中接待了一位客人:即将入住马婶房子的镇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主任冯舒华。 冯舒华一家是两个月前搬来衙后街的。由于两口子都要上班,抽不出太多的时间打理,故此装修房间、搬运家具什么的便只能委托亲戚代办,至于他们自己,则间或过来看看。 来了新邻居,郑文淑自然会上前搭话,并想到自己能帮助做点什么才好。只是由于装修是断断续续地进行,新房主又很少现身,她就是想帮忙也插不上手。但她没有料到,仅只在院子中打过几次照面,新房客便主动登门拜访了,这既使她感到有点突然,又觉得对方可能是一个不难相处的人。 郑文淑想什么,不在冯舒华的思虑之中。她来拜访岑家,不过是又一次遵循父亲的一贯教导,对所要置身其间的环境进行不可或缺的调查了解。尽管搬来衙后街之前,她就听人说过,这里是个宜居的所在,只是真正踏进这个街区后,方有了这种感觉。 的确,这里与她过去住过的地方有着很大的不同。 不讲别的,单是那麻石铺就的巷道、青砖砌成的老式庭院、庭院中撑出一片荫凉的大樟树、五颜六色的花花草草,等等,都是常年居住在公社干部宿舍中的她不曾见过的。尤其是靠院墙的那几棵紫荆,叶大花繁、紫红艳丽,形似彩蝶、密密层层,妆点得庭院格外精神。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要说有什么不足,那就是这里有点冷清,不像公社大院那样热闹。 但在对衙后街的认识上,冯舒华的丈夫桂青林和她的看法却有所不同。 在桂青林,尽管也承认这里的环境不错,但脑中更多地是由蔡立民尤其是潘艳萍的描述所建立的印象:衙后街的房子住起来固然舒服,可居民却是三教九流,少数人更是流氓成性,对他们不能放松应有的警惕,更不能轻易交往。 出于维护家庭和谐的需要,对丈夫的不同意见,冯舒华不予置论,但她更多的还是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讲他人,就说和自己同住一个大院的郑文淑吧,当她第一次和这位家庭妇女相遇时,就觉得对方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因为这位女性非常耐心地介绍相关情况,而且态度是那样和蔼。尽管在这之前,有风儿吹进她的耳朵,道是对方丈夫出身资本家,还有海外关系,此刻正在接受审察,云云。 就这样,怀着和丈夫不一样的看法,冯舒华将家搬进了衙后街,与郑文淑做起了邻居。对此,桂青林虽觉得她有点操之过急,亦只有同意的份。而之所以如此,除了各自调进的机关家属宿舍已满,一时间无有空置的房子可供安排外,还有一点,那就是这个家从来是妻子说了算。不过,在观察了一段时间后,桂青林也渐渐认同了妻子的判断。 从搬进这个院子起,他们一家就得到了郑文淑的照料,对方不是在即将下雨时帮他们收好晾晒在大院内的衣服,就是帮助照看他们放学回家的儿子做作业,至于代他们接收报纸邮件什么的亦是常事,使他们实地感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友好情谊。尤其是当知道对方的丈夫曾是任职多年的人民小学校长,两个儿子都很会读书时,更是平添了一份好感。终于有一天,桂青林对冯舒华说道:“这户人家为人不错,我看你得空时可以去串串门,毕竟今后要长期为邻。” “想明白了?”冯舒华斜睨着他,哼了声,“不会影响我们了?” “你都说些什么啊!”听她这样调侃,桂青林有点小小的不快了,但由于知道妻子从来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也就没往心里去。 就这样,冯舒华不请自来,主动走进了郑文淑的住房。 一进屋,冯舒华就很有好感:房子不是很大、家具也很简单,却显得很整洁,尤其是女主人婆母岑老太的卧具,更是洗刷得干干净净。在搬来之前,她与桂青林曾拜访过蔡立民和潘艳萍的家。现在想来,那里尽管比岑家要阔绰得多,但总是脱不掉俗气,倒是这里,清清爽爽的,使人感到非常自在舒适。 看着新来的邻居绕有兴趣地观看着自己简朴的家居,郑文淑对她也产生了一点小小的好奇心。虽然从江一贞口里,她已知道这女子是位离休老红军的女儿,丈夫是新任县人民银行革委会主任,却不知道其性格如何,会不会像潘艳玲那样冷漠孤傲,难得相处。 郑文淑想什么,比她年轻二十来岁的冯舒华似乎未曾留意,她的注意力全放在对方的房间上了。当她将这个简朴的两居室巡视了一遍之后,眼光最终落在了壁上挂着的照片上面。 “郑姨,这是你家的全家福吧。”冯舒华走过去端详起来。 “是。”郑文淑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照片,回答道。 “这是岑校长、您婆婆,”冯舒华一一辨认着,“还有四位,都是你的儿女吧。” “是,他们是我的两个女儿、两个儿子。” “两儿两女,好福气。”冯舒华称赞道。她说的是心里话:她家里各方面条件固然不错,可人丁却不甚兴旺,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以至她在外工作,父母二人住在乡下甚感寂寞,尽管那是县里按上级要求专为离休老红军修建的很不错的居所。 “承蒙夸奖了。”郑文淑不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又不好问得,只能报以浅浅的微笑。 “这是您大儿子,这边是小儿子,”冯舒华仔细瞧着照片,“对了,他叫什么来着?” “叫岑新锐。”郑文淑仔细看了一下对方手指着的小儿子,说道。 “真精神。”冯舒华盯着照片中的男孩,再一次称赞。在她看来,岑家四个儿女固然都长得非常周正,大女儿甚至称得上很漂亮,但最吸引人眼球的还是小儿子。她觉得照片上的他年纪虽然不大,眉眼间却透现着一股英气。 “冯同志,坐会吧。”看着她下意识地脚擦脚,郑文淑邀请道。 “好的。”冯舒华也不推辞,在房内方桌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随即又说道,“您别客气,叫我冯舒华好了,要不叫小冯也行。” “那我就真不客气了。”郑文淑笑了。 “我不渴,您别忙活,”看着郑文淑将手伸向桌上的茶盘,冯舒华连忙表示,“坐下说说话就行。” “没事,渴就喝,不渴就放在这儿。”郑文淑一边斟上茶水,一边在方桌的另一侧坐下来。 “谢谢了。”冯舒华见状,心中一动,觉得对方如此讲求待客的礼数,显然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于是便问起了自己早就想问的一个问题:“听说在这个院子内住过的很多人都搬走了?” “是的。”郑文淑谨慎地回答。 “这地方很好哇,为什么要搬走?”冯舒华不解了。 “这——”郑文淑觉得很难回答这样的问题,但看着对方明显着是在等着自己的答案,“他们都给下放了。” 下放?骤闻此语,冯舒华似有所不解,但这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马上便想起来了。 在调进城关镇之前,她听丈夫说起过,今年年初,在将积压三年之久的大部分初、高中毕业生下放到农村之后,很多原本居住在县城里的居民迁徙到了乡下。至于最早提出动议的,则是原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现县革委会办事组组长洪达轩。而洪的说法,则是他受了甘肃会宁县做法的启发。 就在她没有想好是否向对方探询一下哪些人已被下放的时候,院门外传来了呼叫声—— “冯主任,冯舒华主任在吗?” “谁呀,是叫我吗?”冯舒华闻声,站起来向门外探望着。 “是我,办事组小谭。”随着外面传来的脚步声,走进一个精瘦的小伙子,对着她急急地说道:“执行组逮住了一个大家伙,于组长他们等着你回去处置。” “好的。”冯舒华闻言,朝小伙子点点头,转身对郑文淑说道:“郑姨,感谢您的接待,我有点急事,就暂时告辞了,以后再来向您讨教。” “你有事,先忙着。”看着冯舒华起身,郑文淑口里应承着,身子也随之从椅子上站起来,陪同对方一起走到屋外。 冯舒华风风火火地走了,边走边和小谭说着什么。 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郑文淑站在门口,许久没有挪身。自从同院的马婶和晁婶搬走之后,这个院子还是第一次迎来新房客。虽然从接触的情况看,这位姓冯的干部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但她还是非常怀念相处了十多年的老邻居,以至于她一直不能释怀。 去年冬天,也就是新锐、郝治家、邵一山、麻平这些学生伢子被下放到农村的第二年年尾,县里又下放了一批居民。面对突如其来的情况,那些不在下放之列的人们在看到居委会的榜单后固然松了一口大气,可那些榜上有名的人们却不能安生了,他们无可奈何、极不甘心地离开生活了好多年甚至几辈子的衙后街。 马婶是衙后街第一个被催促离开的。尽管县里的决定使她很是震惊,但得知这一决定不可抗拒之后,还是归于了平静,没有流露出稍多一点抗拒的情绪,只是央求相关部门允许她稍缓两天。 “为什么,早走是走,晚走也是走?”对于她的请求,镇上来催促她搬家的人员不能理解了。 “我肯定会走的,只是腿有病,走不动,只能等人来接。”马婶央求道。停了停,又说:“我已搭信去了,接我的人过两天就到。” “真的?”催促者有所不信。 “她的腿真的有病。”看到这种情况,郑文淑在边上替马婶说着话,尽管她一直担心自己一家的命运。 “是么。”听到郑文淑这样说,催逼者最终松了口:“那好吧,就多给你两天。” 听到这,马婶没有吱声,只是将感谢的眼光投向了郑文淑。从那无声的交流中,郑文淑感到了她的悲苦。 果然,两天之后的凌晨,马婶走了。她走得悄无声息,连同住一个院内的郑文淑都没有察觉。只是后来听人说,她是被两个成年男子接走的,一个背着她,一个挑着一担她的日常用品。至于几件简陋的家具,则是过了好一段时间方有几个面孔陌生的人拿着她的钥匙,开门搬走了。 马婶走后的第三天,隔壁院子尚副主席一家也走了。 “唉,他不是有工作吗,再说他家雄飞也不到下放年龄啊?”看着尚副主席一家将家什从院内搬到巷道,再装上雇来的板车,围观者中有人提出疑问了。县里头颁布的文件大家都清楚:只要是正式职工,无论全民还是集体性质的,本人及其直系家属都可以不下放,自愿的除外。 “你不知道?他已经被开除了!”有知情者小声地说道。 “开除?”听着这话,众人一惊,“什么时候?” “就是前一阵。” 原来如此!话说到这份上,已再无其它好讲,大家便只能默默地看着尚家一家人垂头丧气地在那收拾,而且心中多少怀有一点恻隐之心。当然,也有感觉不同的。像周八斤、秦得利、魏五六在看到尚家搬家时原籍来了不少人帮忙,就大呼搞不懂。 围观者议论什么,尚副主席不听都知道。尽管他看起来胖头胖脑、憨憨糊糊,但心里明镜一般。当镇上的人员上门催促时,他与马婶一样,态度驯服得连催促者都感觉惊讶。只是这些催促者没有想到,衙后街公认的这位老好人其实心中悲哀得很! 不过,也有不甘心就这样被驱赶下去的。这当中,麻平的妈妈吴望霞就异常愤怒了。她大声质问着周八斤及他带来的秦得利、魏五六等人—— “凭什么要我们下放,我们世世代代住在这里,碍着谁了?” “你不要跟我说这些,我只负责催促你们。”吴望霞的质问搞得周八斤无话可说,因此非常恼火,“我不跟你讲道理!” “为什么你们不催促尚家?”见对方不接茬这一点,吴望霞给出了自己不能走的又一个理由。 “人家已经在收拾东西了,明天就离开,不像你。”周八斤口里嘲弄着她。他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身衣服,由于长期不洗涤,上面散发着极其难闻的汗臭味。 “那——郑文淑呢?”吴望霞又想到了一家。 “我不知道,知道也没义务回答你!”听她提了一户又一户,周八斤很是恼火了,“你管自己就行了,管别人干什么?” 其实,对郑文淑一家没有被列入下放花名册这件事,周八斤是知道一些内情的,但他出于对吴望霞的厌恶,不想告诉她。此外,还有一点是很多人不曾想到的,那就是他虽然仇恨讨厌衙后街很多人,包括眼前的吴望霞、假正经的洪达轩,以及后来搬来的蔡立民、潘艳萍等,但岑华年郑文淑夫妇却是例外。 在他的意识中,在衙后街,这二位是少有的能正眼瞧他、不给他脸色看的长辈。他不能这点好歹都不晓得。想到这里,他极其刻薄地说道:“告诉你,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你放屁!”被周八斤这样奚落和呵斥,吴望霞气炸了,肥硕的胸脯起伏不停,“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你算什么,为衙后街出过什么力?我们麻家祖祖辈辈就住在这里,好歹还建了几间房子,不比你这混混更有资格?” 可不?听着这话,边旁的居民觉得确实不无道理。但他们不敢出声,最多只是对吴望霞投以同情的眼光。 “我就放屁了,你能怎么样?”看着对方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臃肿脸庞,周八斤非常快意了:你这个臭婆娘也有今天啊,想想过去,几曾正眼瞧过我?好像衙后街就是你们大户人家的,分得我们小老百姓没份,现在尝到滋味了吧。下放这事,不讲老子确实不知道多少,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默然片刻之后,尽皆散去。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附近,有一个人却站在临近吴望霞住房的巷道拐角处,半天没有动弹。而这个人,就是素来不喜听闲话、不招惹是非的郑文淑。 由于住得与吴家不远,对话者的嗓门又都很大,吴望霞的哭闹很自然地传进了郑文淑的耳朵,使得她不自觉地从家里走了出来。对于这个一贯喜欢说长道短的女人要拿别人说事,她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她不解的只是,为什么下放的名单里没有自己一家,所以想听听周八斤怎么回答。 她还听说过,羊琼华曾多次去居委会和镇上闹过,强烈要求将自己一家撵到乡下去,就像撵走马婶、尚副主席及对门的李潇白等那样。可榜单一公布,却没有自己的名字,看奇怪不!说实在的,对于下乡,郑文淑是很忧虑的。她倒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婆母和丽敏。她们老的老、小的小,哪个生产队愿意接受她们?即便接受,她们在农村能干什么?不能干活,没有工分,怎么活? 现在,风潮终于停息了。在人去院空了几个月之后,一片肃杀的衙后街陆续搬进了一些新的住户,渐次有了一点生气。只是,当看着这些陌生的面孔时,郑文淑却生出了隔世之感。她不知道怎么和这些新来的住户相处。 唉—— 想着这些,郑文淑只有叹气的份了。她知道自己一下子不能适应这场巨大的变化,只能默默地面对。想来想去,她觉得比较被撵下乡的老邻居,自家还是幸运的,尽管被以两个儿子都已离开原住地为由拿走了二间房子。至少,比吴望霞和她的老伴要好。自从上次和周八斤闹过后,夫妻二人就悄无声息地失踪了,以至时间到了今天,仍不见他们的身影,弄得镇派出所给他们销户不行,不销户也不行,生生成了一个悬案。 就这样过吧,郑文淑想着,但愿丈夫能通过审查,早日解放,自然,更希望小儿子新锐在农村能健健康康,不出什么事故,如果还有读书的机会,那就是天大的福气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眩象迭现(二) 郑文淑的心思是什么,冯舒华不讲从未想过,就是要想也想不出。在赶往镇打击办的路上,她想的是如何处理属下侦查的案件。当她赶到的时候,相关组队的人员已候在了她办公室外。 冯舒华打开房门,招呼他们进去。 “说吧,什么情况?”坐定以后,她像往常一样问道。 “我们前不久发现一个线索,衙后街的魏五六伙同秦得利倒卖粮票,数目不小。”执行组长老于汇报道。 “侦办的情况?”冯舒华最关心的是结果。 “人赃俱获。”相处了几个月,老于已知晓了新主任的脾气,故此汇报的时候便省去了侦办的过程,简略地说道,“起出的粮票和钱款都已点验过,暂时封存在执行组。”停了停,又补充道:“粮票共计二千四百七十三斤六两。其中全国通用粮票五百六十五斤,其余全是本省通用粮票;钱款二百六十八元三角。” “人呢?”冯舒华问道。 “魏五六跑了,只抓住了秦得利,现在关在咱们办公室的小号里。”老于回答道。 “那还等什么,”冯舒华立马表明自己的态度:“按惯例,票证没收上交县打击办,人整好材料后一份移交镇派出所。” 闻听她这样说,众人皆不出声。 “怎么,有问题?”冯舒华不解了:“过去不都这样做的吗?” 众人互视了一下,仍然没吭声。有顷,方有人开腔:“据了解,秦得利、魏五六倒卖粮票是第一次,而且秦得利说,他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因为老婆患子宫癌住院治疗,欠了不少诊疗费用,不交上医院就要停止治疗。” “是这样?”冯舒华直视着老于。 “的确如此,”老于迎视着主任的目光,小心地说道,“我们去居委会进行了调查,那里的工作人员小赵说,秦得利每天都要给老婆送饭,如果将他移交到派出所,他老婆就只能饿肚子。” “她老婆不能在医院食堂吃?” “吃不起,人也动不了。” “是这样。”冯舒华沉吟起来。 “要不——”老于见状,欲提出建议,但见着新来的主任目光移向了窗外,便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你说。”冯舒华意识到了什么,从窗外收回眼光。 “先放他回家,待了解所有的情况后再处理,反正有人跟着,不怕他会跑到哪里去,不然,他们家里便散了。”老于说道。 “也行。”冯舒华脑袋里迅速转了一下,表示同意。从老于一口气说完,她知道他早有处理意见,而且从客观情况看,也不失为可行的处理办法。但她马上又说道:“秦得利放回家之前要认真和他谈一次,一定要使他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至于家里的情况,我去了解一下。” 众人听后,互视一眼,齐刷刷地说了声:“行!” “那你们就各自忙去吧。”冯舒华挥了挥手。 众人散了开去,只有老于还站在原地。 “你还有事?”冯舒华刚刚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想将刚才的情况记下来,但看着老于那架势,便停了下来。她知道他还有话说。 “据秦得利供述,这次倒卖粮票,周八斤也参与了,主要是提供下线。”老于观察着主任的眼色,小心地说道。 “周八斤,不是衙后街居委会的治保主任吗?”闻听此言,冯舒华有点吃惊,手里不由自主地合上了刚打开的笔记本。 “是。”老于回答道,“他是过去——” “过去怎么回事?”看着老于欲言又止,冯舒华知道这里面有蹊跷,追问道。 “我实话跟你说吧,”老于本不欲说,但一想到新主任来这之前人们就传言她根子正、背景硬,是个不怕事的主,来之后又亲眼看见她几件事情处理得很有气魄、很见章法,便如实地说道:“这个姓周的原本是个混混,很不受人待见,只是因为往镇上、县里的头头那里跑得勤,故此弄了个临时治保主任。” 原来如此,听老于这样说,冯舒华立地明白了。她想,难怪最近有人跟自己说,衙后街原先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现在治安情况差了许多,尤其是这阵子,往派出所报案的比以往多了不少。 “那——”见冯舒华没有吱声,老于只能等着她的定夺。 “哦,关于周八斤的情况你就说到我这里,我再去了解一下。”冯舒华知道他等的是什么,“秦得利的话,我们不能一点都不信,也不可全信,毕竟周八斤现在是治保主任,哪怕他是临时的。要处理他,一是要有证据,二是得向他的上级主管单位通报,征得他们的理解和支持。” “还是主任想得周到。”老于望着她,夸赞道。 “怎么,奉承我?”冯舒华瞪着他,挥着手说道:“快走,该干嘛干嘛去。” 老于笑着走了。 看到老于离去,冯舒华思虑了片刻后,将笔记本锁进抽屉,站起身,关上门,向着县医院走去。她想,今天是星期六,下午该没什么事情的,谁诚想情况说来就来,单是了解一下始终原委就是一个多钟头。原以为乡下干部没有正儿八经的休息日,不想进了城也一样。看来,这个打击办主任和自己原先担任的公社妇女主任一样,也是游击队。 县医院距镇打击办不是很远。但冯舒华为找秦得利老婆韩玉秀却着实花了一番工夫。待她走进韩玉秀所住病室时,发现江一贞正坐在韩玉秀病床侧边。 “江组长也在这儿。”冯舒华上前招呼道。江一贞是她来州后头后最早认识的人之一,一来二去的,也就熟了。 “我和玉秀是多年的老邻居了。”江一贞起身让座。 “还好吧?”冯舒华问着韩玉秀。 “还好,您是——”韩玉秀不认识面前这位陌生女子,试探地问道。她病怏怏地靠在被褥上,有气无力。 “这是镇上打击办的冯主任,刚搬来咱们衙后街。”江一贞在边上告诉她。 “难为您了,还来看我。”闻听来者是领导,又是新邻居,韩玉秀很是感动了。 听她这样讲,冯舒华连忙摆手,“我也是刚刚在办公室听到,空手空脚地来,不好意思了。”她打量了一下韩玉秀,发现这女人虽然面黄肌瘦、形神憔悴,五官生的却很周正,浑身上下收拾得也很干净。 “冯主任说哪里话,你工作忙,能来看看街坊就很不错了。”江一贞在边上说道。她说的是真心话。冯舒华来衙后街的时间虽不长,但从与之不多的几次交往中,她发现对方说话办事直来直去,没有弯弯拐拐,很对自己的脾气。 “哦,江组长,我想向你了解点情况,行吗?”冯舒华看了看韩玉秀,对江一贞说道。 “好的。”江一贞见状,立地意会到了对方的意思,跟着走到了房外。 “这位韩大姐好像病得不轻啊。”走出门来,返身看了看室内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的韩玉秀,冯舒华小声说道。 “听医生说,已到了晚期了,现在的治疗是延长生命,能维持一天就是一天。”江一贞叹了口气,“只是这用度也太大了,搞的秦得利喘不过气来。” “听人说,秦得利为人挺横的,可他们又说,他对老婆还不错。”冯舒华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为人是横,但那是对外人,对自己老婆,能这样吗?”江一贞觉得一点都不奇怪。 “那为什么啊?”冯舒华觉得有点意思了。 “他敢对她不好吗?”江一贞哼了声,“他秦得利人不像个人,鬼不像个鬼,也不知哪辈子修的福行,娶了个漂亮贤惠的老婆。尽管跟着他没吃没穿,还常常因他扯皮惹祸担惊受怕,可还是替他生儿育女,不离不弃地跟着他。”停了停,又说道:“也算秦得利还有点良心,如果他对韩玉秀不管不顾,衙后街居民的唾沫都要淹死他!” 原来如此!听着这话,冯舒华也有点感慨了。但她并没有忘记自己来医院的意图,故此一待江一贞住嘴,便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有件事我要告诉你,秦得利倒卖粮票,已被连人带赃,逮了个正着。” “是吗?”江一贞闻言,抬眼看了冯舒华一下,但口气却很平静。 “你觉得这事——”看着江一贞似乎一点都不吃惊,冯舒华有点奇怪了。 “秦得利要养活一家人,还要给韩玉秀治病,单靠收破烂是不行的,逼急了,只能想这样的法子。” “什么?”听到江一贞这样说,冯舒华很是讶异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做了多年街道工作的居民组长,还是共产党员,居然会有这种认识。 “冯主任,那你说怎么处置秦得利?”看到冯舒华脸上的表情明显起了变化,江一贞赶紧问道。由于担心室内的韩玉秀听到,她压低了声音。 “我们研究后再说吧。”冯舒华见问,本想说按打击投机倒把条例办事,但当迎视到江一贞注望的目光,又回头看着病室内韩秀因疾病的折磨而憔悴不已的样子时,心里也有点犹豫了。此刻,她也觉得,秦得利犯的事固然很严重,不给他应有的惩处不对,在自己亦是严重失职,只是真要惩处,还得慎重,不然,送到法院判几年,那韩玉秀立马就完了,他们这个家也就散了。 想到这里,她便又补上一句:“到时候,我们还会征求居委会的意见的。” “那敢情好。”见冯舒华这样说,江一贞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说实在的,她之所以关心对秦得利的惩办,说来说去只是同情韩玉秀和她的三个半大的孩子,至于秦得利,恨都来不及。就冲他和周八斤、秦得利等混混对自己和闵主任的作派,她怎么都难得宽容他,更何况他这次是犯法,是正在加力打击的破坏活动。 “我走了,你慢些忙活吧。”与江一贞一席谈,冯舒华心中有了底。当然,最后怎样定夺,她还要向镇党委和县打击办汇报一下。经过这段时间的工作,她觉得打击办对自己来说固然是个新的岗位,但凭自己的经验和干劲,一定能够处理好眼前这个问题,就像自己当年在乡下参加“扫盲”运动一样。 但冯舒华没有想到,事情并非她想的那样简单。秦得利刚被逮起来,衙后街就传遍了,好多人还生出了自己的想法。 首先得到这个消息的是潘艳萍。 “真是现世报。”潘艳萍是在下班前从同事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听到大家伙儿的议论,她当时便泛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痛快,以至走进家门之后,再也忍不住,大叫开来。 “你说谁呀?”正在厨房里做饭的蔡立民闻声走了出来,他被批判了几年。由于除了和潘艳萍这点事,再查不出其它问题,到得最后,他也就被晾在了一边。直到前不久宣布解放他,这使他终于释却了心头的重负。 “还有谁,秦得利呗。”一想到他和周八斤原来占自己便宜的龌龊行径,潘艳萍就气不打一处来。 “秦得利?”蔡立民右手提着菜刀,左手拿着切了一半的胡萝卜,脑袋里搜索起了这个名字。 “哦,是了,收荒货的。”蔡立民想起来了,跟着问道:“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倒卖粮票,数目巨大!” “是吗?”蔡立民长期主管荔川县的财经工作,知道问题的严重性,“真这样,会判刑的。” “对这种坏家伙,就该这样!”听着丈夫的话,潘艳萍气恨恨地说道。但也就在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你恢复工作的事情怎么样了,会不会在县革委会弄个职位,副主任不行,常委也行啊。” “你想哪里去了?”蔡立民觉得老婆一点都不了解外面的形势,虽然常常在外面跑,还不如长时间呆在家里的自己。他放下手中的菜刀,端起她放在小圆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里面剩下的白开水,说道:“告诉你,县革委组织组的人给我吹了风,说是主任同意安排我在革委会生产指挥组当个副组长。” “生产指挥组的副组长,那不相当于过去的经委副主任吗?”闻听这样的消息,潘艳萍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很不高兴了,“你要知道,你过去可是副县长啊!” “那又怎么样?”听她这样说,蔡立民无奈地说道,“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人这样就算就不错了。”停了停,又补上一句:“比较吴副书记,我这就算很可以了。” “你想得通,我又能有什么?”见他这样说,潘艳萍无话可说了,只是她怎么也忍受不了丈夫现在的这个处境,故此还是嘟噜道:“我只是觉得你到最后是越干越退步了。” “那总比那些还没有解放的干部好吧,”蔡立民虽然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但又认为能工作总是好事,不能只想着职位的高低,“就看看眼前,岑校长,不还在里面吗?” “你这人,怎么和他而不是洪达轩比?”闻听他这样说,潘艳萍不能同意了,“你看看洪达轩,一个土生土长的干部,原先不过是县委办公室一个排在最后的副主任,现在居然成了革委会的办事组长,亏你还是南下的。” “你要我像他那样溜须拍马,还想着法子去邀功请赏?”听着这话,蔡立民很不以为然了。他拿起菜刀,向厨房走去,临进去时甩下一句话:“我把话撂在这儿,总有一天,他会吃不了兜着走的。” 潘艳萍无语了。她不能不承认丈夫说的有道理。而且她更没有想到,此时的洪达轩在家里正为着烦心事对老婆羊琼华发火,至于这个烦心事,也是秦得利的倒卖粮票。 这天下午上班之后,县人民银行革委会新上任的主任桂青林如约到县革委会办事组谈事。事情谈完之后,为笼络感情,衙后街的老住户洪达轩又一次向他介绍起了这个街区的情况,并询问他对这个小区的感觉。桂青林答称还不错,只是无意之间提到了秦得利倒卖粮票的事情。这事在桂青林也就是顺口一说,可没想到却触动了洪达轩的神经。桂青林走后,一整个下午,他都坐立不宁,以至还未到下班的时候,早早地就回到了家里。 “今天怎么回事,这么早就回来了?”看到丈夫提前回家,正在忙活着家务的羊琼华感到很奇怪了。她忘记了自己回家的时间比对方还要早。 洪达轩看了她一眼,没有吱声,只是双脚轮换将穿着的皮鞋蹭掉,换上拖鞋。 “又怎么啦?”看着他极为不满的神情,羊琼华很是不解了,但她不敢招惹他,故此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又做错什么了?” “你是不是给周八斤、秦得利找过粮票的买主?”洪达轩冷冷地问道。 “找过啊,难道有问题?”羊琼华记得自己给洪达轩说过这事,知道赖不掉,不得不承认。 “你说呢?”看着老婆不知是无知还是装疯卖傻,洪达轩的火气一下子就生腾起来了,“我告诉你,秦得利今天给城关镇打击办抓了个现行,跟他一伙的都跑不脱。” “那怎么办?”羊琼华慌了。 “怎么办?”看着这个徒有其表的女人,洪达轩非常恼怒,一把抓起圆桌上的公文包,狠狠地掷向沙发,“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不要和这些混混来往,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看着丈夫生了大气,羊琼华这回真有点害怕了。好一会,方嗫嚅着说道:“我还不是看着他们都是街坊邻居,再说——” “再说什么?” “再说,他们现在不是响当当的吗?周八斤还当了居委会的治保主任!” “响当当个屁!一个居委会的治保主任算个什么,何况还是个临时的。不是现在,谁把他们当回事?你还真以为他们是号人物?”听她这样说,洪达轩好气又好笑了。他觉得她真是不开窍得很。停了停,又说道:“来往一下也就算了,怎么想到要给他们倒卖粮票牵线?” “我还不是为了你姑母家?”听他这样说,羊琼华觉得委屈。 听着这话,洪达轩看了她一眼,不吱声了。他想起来,自己嫁到外埠的姑母一家也被下放到了农村,由于当地人多地少,口粮不够吃,曾写信托他在产粮大县荔川搞点粮票。当时自己只是虚应了一下,没想到她倒真当回事了。 想到这里,洪达轩气消了一些。只是他不知道,羊琼华固然给姑母买了一些粮票,从中也加了不少价。 “我告诉你,这事还真是个大麻烦,如果秦得利不愿替周八斤扛一肩,势必会把他交出来、若是周八斤因此被逮,连带着你也跑不了。”默然半响之后,洪达轩声音低沉地说道。 “那怎么办?”羊琼华这回真有点急了,“你得想想办法啊。” “想什么办法?”洪达轩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打击办那个冯淑华是个只认原则不认人的主,偏偏还有个老红军的爹,谁惹得起?” “那你就眼看着我丢人现眼,弄不好还要被捉进去?”羊琼华很有点恐惧了。 “真是没事找事。”洪达轩看着她,不无厌恶地说道。有顷,方叹了口气,“我去想办法吧,谁叫你是我老婆呢?” “我说吧,你还是有办法的。”羊琼华一听,马上活了过来,而且不失时机地给丈夫戴了顶高帽。 “少跟我来这一套。”洪达轩从坐着的沙发上站了起来,“我再跟你说一遍,今后少跟周八斤这伙人来往。他们的名声臭得很,和他们搅在一起对你没好处。你要知道,这个世界本就不是他们的,他们现在看起来很嘚瑟,终有一天有人会将他们打回原形。” 也是啊!听着这话,羊琼华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由得对丈夫又多了几分佩服。只是当她看到洪达轩又拿起公文包,向着门口走去的时候,便又有点怀疑了,“都已下班了,你还要出去?” 最近一段,羊琼华已经闻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道是县革委办事组新来了个打字员,那姑娘不仅人长得甜,而且挺会发嗲,弄得洪组长有事没事都往打字室跑。 “不出去怎么替你消灾?”听着她别有用意的问话,洪达轩大为不满了。他气冲冲地跨出去,顺手一甩。只听得“嘭”地一声,那房门被重重地关上,只剩下羊琼华呆呆地立在房子中间。 这死鬼,准又是到那个小丫头片子那儿去了,赶明儿我一定要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狐狸精,弄得他不仅常常不准时回家,而且回家后又要跑过去。看着丈夫这状态,一股醋意一下子便蹿上了羊琼华的脑海。不过,她自己知道,这也就在心中想想而已,真要和丈夫闹腾,她是没有这个胆量的。无论斗心机还是比气势,她都不是他的对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眩象迭现(三) 实事求是地说,秦得利倒卖粮票除了会给韩玉秀带来的灾祸外,还有什么后果,这还真不是居民组长江一贞能想到的。冯淑华来过后的第三天上午,她又到了韩玉秀住的病室中。 闻听渐近的脚步声,仰靠在床头的韩玉秀费力地睁开眼睛。 江一贞将来医院时提着的袋子打开,一边将里面的东西放在床边的柜子里,一边说道:“这是大家伙儿给你的营养品,鸡蛋是郑妈妈送的,红糖是延玲嫂子买的,炼乳是阮奶奶的儿子孝敬她的,黄花是郝大妈攒下的,我没有什么东西,就给包了一点黑木耳。” “这怎么好意思?”看着街坊们这样热心,韩玉秀很是感动了。她知道现在很多物品都要票证,街坊送的东西都是从自家口中省下来的。 “谁都有困难的时候,快莫说这些生分话。”江一贞知道这位弱女子还会说些什么,一口截住了。她放好东西,关好柜门,临起身时,又叮嘱了一句:“家里还什么要办的,跟我说。” “家里有我二妹照顾着,不能再麻烦你了。”韩玉秀感谢不迭。说内心话,她还真感激这位居民组长,经常来帮这帮那,偏偏自家那个死鬼不识好歹,跟在周八斤后面挤兑人家。 “那,我这就走了,有事叫我。”江一贞见状,立起身来。 “走吧,都耽搁你好长的时间了。”韩玉秀虚弱地扬了扬手。 看着韩玉秀病怏怏的样子,作为多年的老邻居,江一贞心中很是难受。但她不是医生,除了在心里为对方祈祷外,没有一点办法。 不过,她今天到县医院来,也不完全是为了探视韩玉秀,而是还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打探一下褚兰招工体检的情况。上几次招工,体检都没通过,究竟是怎么回事,招工单位和医院都不说,弄得她心里很是狐疑。看看这丫头高中毕业都两年了,大学不招生,镇上安排好几次招工都没走成,真叫人郁闷得不行。知道的人就知道,不知道的人还说她只管自家闺女,对外甥女不闻不问。 想着这些,江一贞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她怎么都想不明白,褚兰会如此叫自己操心,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使自己消停点。看看贾玲,虽然进的只是清江市机床厂,但毕竟有了工作,能够自食其力了。 数年前,为着使褚兰不那么狂热,至少也要降点温,江一贞写信给大儿子贾山,要他回来一趟,以兄长的身份,好好劝说一下这个表妹,能像贾玲那样急流勇退,安安分分地呆在家里,不再去社会上疯疯癫癫。她觉得贾山在褚兰面前有威信,他说的话管用,谁知没说上几句,褚兰就跟贾山怼上了。 “大哥,你这次回家不单是为探望姨父吧?”听着贾山寒暄几句后便询问起自己的情况,褚兰心中起疑了,忍不住上下打量起他来。 “为什么这样说?”贾山没想到表妹会提出这个问题,但又不能将妈妈的嘱托直接说出来,便反问道。 “为什么?因为你刚回来,姨妈就托人带信要我回来。”褚兰道出自己的理由。 “我想见见你啊。”贾山认为这不是一个问题。 “你要见我为什么不能去一中?不知道我在那里很忙吗?”褚兰发出了新的疑问。 “我们这是家事,跟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吗?”贾山也有自己的说法。 看着褚兰脸上写着的不满,贾山解释道:“现在外面形势乱的很,哥不是不要你关心国家大事,只是担心你的安全,怕你有什么闪失。” “所以呀,我们做什么都还是要正视眼前的事实,不能从教条出发。”看到褚兰不出声,贾山觉得自己的劝说有了效果,便循循善诱起来,“我们不能跟风跑,人云亦云。什么事情都要经过自己头脑的周密思考,看看到底该怎样做才是正确的。” “你的意思是说,我现在是跟风跑,没有经过自己头脑的周密思考?”听到贾山这样说,褚兰突然一个激灵。 “我没有这样说。”贾山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连忙否认。 “你只是嘴里没有这样说,但就是这个意思。”褚兰直视着贾山,不容他躲闪。 “兰姐,我觉得——”站在边旁半天没有作声的贾玲见状,想劝说一下表姐。 “一边去,我不想和你讲话。”褚兰翻了一个白眼。 “兰子,你哥确实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要你想事周全点,办事稳妥点。”看见褚兰咄咄逼人的姿态,在边上一直没有吱声的钱馥香有点看不过了,便上前劝解道,“他也就这样一说,你不必较真。” “‘就这样一说?”听钱馥香这样讲,褚兰很是不满了。她拉下脸,极其严肃地对贾山说道:“你刚才说的话,都是很成问题的,甚至可以说是反动的,你要不是我哥,那我——” “那你要怎样?!”听到这里,一直在屋外静立着的江一贞再也忍不住了,冲进来对她喝道:“要大义灭亲,要揭发检举,要批判斗争?” “我没这样说。”猛被姨妈喝断,而且她的神情是那样愤怒,褚兰吃了一惊,不由得分辨起来。 “你没说,不过是被我打断了,没能说出来罢了!”看到褚兰还在辩解,江一贞更是生气了,“你心里想的我还不清楚?我们一家人,你姨父、我、你大哥二哥,还有你这位没过门的嫂嫂,都是落后的,只有你才是进步的,离了你,地球都不转了!” “你怎么这样说?”听着这话,褚兰也很生气了。 “你要我怎么说?”看到褚兰居然还在翻嘴,江一贞勃然大怒了,“书不念、课不上,一天到晚究竟要干什么?就这样,今后国家都会垮在你们这些人手里!” 闻听此话,褚兰大睁着眼睛,怎么也不敢相信了,“你这样说就不怕别人找你的麻烦?” “除了你,还有谁来找我的麻烦?”闻听外甥女这样说,江一贞呵呵冷笑了,“我说的都是事实,谁也否认不了,再说我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苦命人,怕什么?” “苦命人也有变质的。”褚兰小声地咕噜着。 “什么?”声音虽小,江一贞还是听到了,心头的火苗子一下子蹿得老高:“我好心劝导你,你还攻击我,真反了你!告诉你,不说我是你姨妈,就是外人,你这样讲都不行!你妈将你托付给了我,我就可以管你,你再这样胡说八道,我可要抽你了!” “阿姨,消消气,有话慢慢说,兰子也不是不懂道理。”钱馥香见状,连忙上前劝解。对说服褚兰这件事,她一开始就不看好。尽管两人的过从不多,但她早已发现,对方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轻易不会认可别人的意见,更何况这妹子只是未来婆母的外甥女。其母虽已去世,但还有父亲,只不过后者已重新成家,对其照料反不如姨妈姨爹那样周到。 “她懂道理?”闻听此话,江一贞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懂道理会干只有周八斤这样的混混干的事?你们知道吗?衙后街好多老街坊背着我少不了要说道这些,我愧得慌、臊得慌哩!” 说到这里,江一贞眼泪都快出来了。 看着此种情况,贾山和钱馥香皆做不得声。 “你究竟要我怎样?”冷不丁,褚兰迸出一句。 “回家!”江一贞想都不想。 “回家,干什么?”褚兰觉得不可思议了。 “老老实实呆着,有零工就做零工,没零工就自学,等着这阵过去了考学和招工。” “考学?做梦吧!”褚兰哼了声。 “做梦,做什么梦?难道大学不办了,不招生了?”听她这样说,江一贞大为疑惑了。但当她将探询的眼光投向贾山和钱馥香时,发现他俩竟然也默然无语地站在边上。这怎么回事?目睹此情此景,江一贞完全懵然了。 …… “江大姐!” 一声呼唤,将江一贞从回忆里拉到了现实之中。她停住脚步,扭头一看,发现是老熟人、县人民医院妇科主任李婉如。 “今天怎么有空到医院来?”身形丰腴、面容精致的李婉如上前问道。 “来看看秦得利的老婆。” “秦得利老婆,就是咱们衙后街那个患宫颈癌的?” “是的。” “唉,她真可怜。”李婉如叹息了一声,跟着又说道:“还是你为人厚道,这年头,能像你这样真正关心他人的不多了。” “没办法,都是女人,再说,街里街坊的,互相关心也是应该的。” “也是。”李婉如表示赞成。对眼前这位居民组长,她很有好感,这不单在于对方心直口快、不怕横事,而且在于她对邻里很热心、帮忙从不吝惜气力。 “有件事想向你打听一下,听人说省城汽车发动机厂招工体检在你们院里进行,怎么我到前面转了一圈都没看见。” “哦,招工体检原来都是在我们这里,这次不知为什么放到县中医院那去了,也许是县卫生局觉得那里的人比我们这清闲许多,要给他们找点事干吧。” “原来是这样,那你忙吧,我过去看看。”江一贞对李婉如说道。 “你是不是有人要招工?要不要我给你打个招呼?”李婉如问道。 “现在还不知道,有事一定找你帮忙。”江一贞闻言,非常感激。她握了握对方的手,转身向着大门方向走去。 “好吧。”看着急急而去的江一贞,李婉如点点头,复又摇摇头。她很是佩服这位街坊,整天忙里忙外,却一点不见疲倦。 李婉如说的没错,这次招工体检确实是在县城西头的中医院进行,只是江一贞没想到的是,闲在家中近两年的外甥女褚兰在妇科检查这一关再一次遭遇了极为难堪的局面。 “把上衣撩起来。”妇科诊室内,褚兰刚一进得门来,一个看样子是主检医师的女大夫便吩咐道,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倒是边上一位似是她助手的年轻女性,在浏览褚兰的体检表时,下意识地瞟了她一眼。 “这样行吗?”褚兰小心地问道。 “你这算撩吗?捂得紧紧的,怎么检查?”听她这样问话,女大夫觉得有点奇怪了,抬眼之际,见她打量着房子尤其是门窗的情形,立地知道她担心什么,便说道:“放心,门窗都关得紧紧的,即便走光,也不会有异性瞧得见。” 褚兰无言了,犹豫片刻之后,最终将衣服撩了起来。 女大夫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子真够得上漂亮。不过,好看归好看,该做的检查还是得做。 “完了吧?”褚兰怯怯地问道。 “完什么?躺上去。”大夫看了她一下,朝着靠墙摆放的检床努了一下 又要做下体检查?褚兰有点慌了,尽管有所不愿,但看着女大夫不由分说的神情,只得仰卧在了检床上。诊室内很安静,过了一会儿医师说了声“起来吧。”褚兰如释重负般地坐了起来,以最快的速度穿好了衣裤。 “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女大夫侧过脸看了一眼助手,很严肃地对褚兰说道。助手知趣地放下手中的表格,走了出去,并顺手关紧了诊室的房门。 “你以前有过性行为吧?”“没,没有。”褚兰早就料到对方要说的话可能涉及两性关系,但没想到对方说得这样直白,一下子便慌了神。本能告诉她,不能承认,承认自己就完了。于是像前两次体检那样,再一次撒了谎。 “没有?不可能!”主检医师直视着她胀红的脸庞,“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说吗?你的告诉了我。” “我那是骑自行车颠破的。”褚兰弱弱地分辨道。 “也有这种可能,但你的裂口是多发的,而且向内到达了基底部,属于完全破裂。说实在的,不是有过多次性行为,而且男方太鲁莽,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听着主检医师这番话,褚兰哑口无言了。 “你放心,我们会替你保守秘密的。”看着她低着头,木木地坐在椅子上,这回轮到主检医师无语了。 好一会,方说道:“但我不能不告诉你,这次招工你可能没有希望了,因为招工单位强调,有过婚前性行为的一律不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安排进行妇科检查。” 褚兰不想再听下去了,她摇晃着站起身来。 “你没什么事吧?”看到她趔趔趄趄地向着门边走去,主检医师突然有点担心了。 褚兰低垂着脖颈,摇了摇头。就在这一刻间,她意识到门外还站着不少等候体检的女孩子,自己不能让她们看出什么破绽。故此强自镇定了一下,装做一副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拉开门走了出去。 目睹她的背影,主检医师摇了摇头,从心底里叹了口气。这两天体检下来,发现至少有三、四个女孩子都有过婚前性行为,这使她感到很吃惊。从业这么多年,为数不清的女性做过体检,这种情况在是她从未见过的。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 褚兰勉力撑持着从体检室走了出来,走到了一个暂时无人的角落,靠墙停了下来。女大夫会怎么看自己,这在她是想得到的。此刻的她虽然躲过了所有人的目光,但仍然感到很是羞耻,正是因此,便于心中再一次泛起了愤恨。她恨曲金柏这个王八蛋,痛恨他在那个潮湿炽热的夜晚,在天主教堂那间充满霉变气味的地下室里不仅强行占有了自己的身子,而且毁掉了自己的前程。 这场打击太沉重了,令褚兰痛不欲生,好几次她都想往荔川河纵身一跃。只是不甘心就这样了此一生,又顾及姨妈的颜面,方勉强打消了这个念头。按说,对褚兰的隐忍不言,曲金柏应当有所愧疚,可谁知他竟食髓知味,再不肯放过她。拿准她爱惜羽毛的弱点,多次胁迫她,直到她实在忍受不了他的蹂躏,最终不辞而别。 看到褚兰回家,江一贞当然很高兴,只是她既不知道褚兰被曲金柏强暴的情形,也不知道就因为不辞而别,一中革委会认定她是“逃兵”,给予了不分配工作的处分。不是鉴于她出身好,早就将她撵到巴陵湖去了。 …… 回顾以往,褚兰非常痛悔了。她想,自己若是听姨妈的话,像贾玲一样早一点离开学校,回到街道上,现在早就参加工作了,即便像岑新锐他们那样被下放到农村,还是有招工的机会,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什么都干不成。 这都算了,如果今后谈婚论嫁,怎么向男方解释?能得到他的原谅吗? 还有,到现在为止,姨妈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从一中回到衙后街,又为什么总是招不了工。如果她晓得实情,定会气个半死,弄得不好会要找曲金柏拼命。 褚兰不敢想下去了。听着不远处那些同样是来参加体检的男男女女的嬉闹声,她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四肢更是冰凉。她不能不承认,自己就是一个大傻瓜,放着姨妈指出的顺畅路不走,偏要沿着一条死胡同冲到底。自己当初为什么要那样疯狂投入,还要与曲金柏这样的坏家伙搞在一起?现在可好,这辈子就这样完了,偏生还对谁都说不得,只能苦在心里,这不是自作孽不可活么? 体检还在进行,年轻的女孩子们仍在鱼贯而入。只是她们谁也不会想到,就在她们顺利地通过每一项检查的时候,有一个和她们一样年轻的女孩子的心此刻冷到了极点,论年轻、漂亮、聪明、能干,她一点都不输于她们,如果不是遭受“战友”的祸害,她也会像她们一样,获得一个宝贵的工作机会,甚至会混得比她们还要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眩象迭现(四) 不过,迄至体检结束为止,褚兰的痛悔仍只是自己的事情,作为早就行使完监护人使命的江一贞,哪怕在为自己的外甥女操心的时候,都没有想到她可能受到的伤害。 在她看来,褚兰是和贾玲一样的好孩子,前段时间只是昏了头,至于她有否其它尤其是男女作风方面的问题,那是不用担心的。 江家的孩子,由于长辈的耳提面命,什么时候都是把贞洁看得最重的。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并不都是以当事者的意志为转移的。这一点,就像郝治国眼中的衙后街一样。 一大早,患有严重神经衰弱症的他就被一阵类似搬运杂物的声音弄醒了,而且卸载的地点就在自家院子里。 什么时候了?郝治国在被窝里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正在跳动的指针告诉他,此时是六点四十分。 这怎么回事,还让不让人睡觉?郝治国很有点烦躁了。他不用猜就知道此事系新搬进的住户李金秋所为,而且前不久他还为这人擅自改变住房的结构与之闹了一场不愉快。 郝治国家居住的是个精致的小院,原先住着两户人家。自从对门那户到农村去后,一直空着。这样也行,看着一下子便安静了许多的院子,郝治国虽然为失去了相处二十余年的好邻居感到遗憾,但觉得对于睡眠不好的自己来说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老邻居前脚迁走没上一个月,新的住户后脚就搬了进来。这也没什么,毕竟那半边房子不是自家的,人家要搬进来自己也没有理由反对,谁承想对方人未进屋,便对房子动起了斧锯,雇了一群工匠,叮叮咚咚地大拆大整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看着对方这阵势,郝治国任是怎样告诫自己现在还是非常时期,不要轻易惹事,但作为在文物行业浸淫了十余年的专业人士,还是忍不住向对方发出了疑问。在他看来,不讲这座院子是清早期留下来的,不能轻易损毁,就是解放后修建的普通民居,也不能想怎样就怎样。 “干什么?”听着郝治国这样问话,新住户李金秋觉得奇怪了,“搭个阁楼呗。” 搭阁楼?一个居民,随意在租住的房屋里乱拆乱建,郝治国觉得真是匪夷所思了。他因此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个古建筑?” “古建筑怎么啦?我又没有拆它。”看着郝治国认真的样子,李金秋有点诧异了,“我家东西多,不搭个阁楼,怎么放得下?再说,这房子高敞,不隔出一层也浪费了。” “你倒是方便了,可国家的房子怎办?”郝治国觉得这人真可笑,竟然给自己的不端行为找出这么多歪理,“都像你这样,那衙后街还有完整的古建筑吗?我们不能只图自己方便便损坏国家的财产吧!” “我怎么损坏国家财产了?”听着这话,李金秋很不高兴了,脸立时便垮了下来。 “随便在原先的柱子上打洞架梁安楼板,还不是损坏?”郝治国可不管他脸色好不好看,指着施工现场和满屋的材料的说道。 “我就打洞安装了,你怎么着?”面对郝治国的诘问,李金秋无从辩驳,不由得恼羞成怒起来,“有本事去告呀,告到哪里我都接着。” 这不是胡搅蛮缠吗?看见对方蛮横的样子,郝治国一时真不是说什么好了。他本想这不关自己什么事,而且以后还要和这位邻居长期住在一起,但一转念,自己一个学文物的,就听凭他这样损坏古建筑,那不太没有敬业精神也太窝囊了么?想到这里,他决定去找房管会的人,希望他们过问一下。 “你说这事啊?”接待他的是现在已做了镇房管会副主任的乔大兴,还没有把话听完,便摆起了脑壳:“不光你那里,整个衙后街,原先的居民来报告这类事情的已有四五起了。”停了停,又说道:“你那里住的李金秋还算斯文的,有个叫龙显奇的,听说衙后街风水好,不经允许,就搬进了李潇白走后空出的房子,这也就算了,还欺负阮奶奶,要抢夺她使用多年的杂物房,不是被我们出面制止,还真不知闹出什么名堂。” “你们打算怎么办?”郝治国一听急了,连忙问道。 “怎么办?一下子搬进这么多人,有些又不守规矩,弄得我头都大了。原来的住户来投诉后,我们跟着便去查看,并要求事主停止施工,可他们就是不听。”乔大兴叹了口气,“你知道,我这里说是管理,其实只是负责出租、修缮,根本治不了这些人。” “那就听凭他们想怎样就怎样?”听乔大兴这样说,郝治国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不能向县文物局报告,要求他们出面制止?” “我说老兄,你不是刚从广州回来吧,现在哪还有什么文物局?那庙早给拆了,里面的和尚尼姑都给赶到五七干校去了。”听着这话,乔大兴像听天书一样。 “为什么?”郝治国不能理解。“那——也可以报告派出所啊。”郝治国想了想,说道。 “派出所?”乔大兴摇摇头,“现在一天到晚忙不赢,哪有精力管这个。再说,这一不是刑事犯罪,二不是民事纠纷,你要他们出面管也师出无名。” “那怎么办?”郝治国这回觉得事情真严重了。 “我也不知道。”乔大兴无可奈何地说。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有顷,乔大兴方对郝治国说道:“我跟你说吧,这事即便有单位管,也管不出名堂的。你想吧,这里的居民换了不少。新搬来的是些什么人?我了解过了,相比之下,还是原先的老居民规矩啊!”停了停,又压低声音,说道:“你还莫讲,他们成分虽然高了点,可人家文化高、懂规矩,不会做那些没道理的事情,至少知道自己住的房子金贵,不能乱动。都像这些新搬进来的这么折腾,这衙后街还能是原来的衙后街吗,还能延续文脉、留住福气吗?” 听乔大兴这样说,郝治国觉得很对路,但又觉得他说的太直露了,被别有用心的人听见了,向上面打个小报告,不大不小也是个麻烦,不由得向门外瞥了一眼。 “放心,我这就几个工友,平时没什么人来的。”乔大兴知道他担心什么,宽慰着他。随即又说道:“其实,你那个院子虽也是个古屋,毕竟不是太大,我真正担心的是岑校长他们住的那个院子,不仅品相最好,而且面积够大,真要被糟践一下,那损失可就大了。” 可不?听着这话,郝治国想起来了,要说衙后街最该保护的,除了辛亥革命元勋江力雄的故居外,就数岑家所住的院子了。江力雄的故居据说要改建成纪念馆,估计一下子没人搬进去住,可岑家住的院子呢? …… 回想这些,又听着屋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大,郝治国再也躺不住了。他匆匆穿好衣服,靸着鞋子从房子里走出来。可这一出来不打紧,举眼一望,立地给吓了一跳:屋前不大的空地上已堆满了砖头、砂石、水泥和木料,院门外,还有工人在接连不断地将这些建筑材料运进来。 “对不起,打扰你的好梦了。”看着郝治国吃惊的样子,正在指挥着工友的李金秋转过身来招呼道。由于已经知道郝治国是从广州回来修养的文物专家,又有个自小习武、生得孔武有力的兄弟,他这回客气了许多。只是,虽然主动打起了招呼,但那神情分明是我就这样了,你看着办吧。 “你这是——”郝治国看看他,又看看满院堆放着的建筑材料,心中充满疑惑。 “哦,房子不够用,在这院中搭个厨房。” “厨房?你住的房子后面不是有吗!” “我要把它改成卧室,给孩子们住。” “这怎么行?”闻听此话,郝治国头都大了。他怎么都不敢相信,对方为了自己住着舒服,竟连不大的院子都不放过。看看院子中的天井、廊道、盆景、花草,等等,都给弄得面目全非了。 “有什么不行?”听着这话,李金秋很不乐意了,“我只占我自家这一边地盘,并没碍着你。你实在看不过,就把眼睛闭上,当我没建,行吧。”停了停,又说道:“你不是说我私建不行吗?可我建了也没见人把我怎样啊?我看你就别多管闲事了。只要你不管我的事,我们兴许还能做个好邻居。” 听着这话,郝治国真是无语了。 “你歇着吧。”看着郝治国莫可奈何的样子,李金秋很有点得意了。他装出一副客气的样子,招呼了声,转身吆喝起工匠来,要他们抓紧施工。 看着对方这副德性,郝治国非常生气了。两个回合下来,他已知道,对方不是个讲道理的主,只是心中憋着,实在难受得很,便只好走出院子透气。到哪去呢?放眼院外的巷道,他郁闷着。也就在此时,他想到了乔大兴所说的岑家所住大院。 对,就去那看看。想到这里,他将披着的衣服穿好,向恰好与自己住着一个对角的岑家走去。 岑家所住院子与郝家虽有段距离,但也就一会工夫。还没进院子,郝治国就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 “好香!”他不由得耸了耸鼻子。进得院来,发现原来是郑文淑在晾晒已腌制好的梅干菜。在衙后街,郑文淑制作的梅干菜可称一绝,不仅好吃,而且好看,由于郑文淑为人热情厚道,很多街坊都接受过这种礼轻情重的赠品,包括那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羊琼华。 “治国来了?” 意识到有人进了院子,郑文淑转过身来,当发现来人是慧敏儿时的同学时,便招呼开来。 “是,是我。”看着在初升的太阳下闪耀着金黄色泽的梅干菜,乔治国虽然觉得赏心悦目,但还是低沉地叹了口气。 “怎么啦?”郑文淑手拿着尚未挂上竹竿的梅干菜,关切地问道。 “心里烦。”乔治国仰脸向天,出了口长气。 “为治家?”郑文淑知道,郝治国不会为老婆烦,因为那是位非常贤惠的女子,哪怕独自一人在广州带着孩子,自他回衙后街以来,每年都要来个两三次的,倒是治家,因为早早没有了父亲,一直是他这个大哥照看。 “不是。”郝治国低沉着声音回答道。 “那为啥?”郑文淑有点奇怪了。 “为啥,为乱拆乱建呗。”郝治国很郁闷地说道。 乱拆乱建?听着这话,郑文淑先是一愣,继之便明白了。这大半年来,衙后街搬进了不少新的住户。原以为他们对分给他们的住房最多也就是打扫一下,做点小的装饰,谁知他们中有不少人为着住得宽敞舒服,竟大兴土木,使得整个住所都变了样,有的地方甚至是面目全非。 想到这里,郑文淑顿时明白了郝治国为什么会如此心烦。她很早就听岑华年说过,这衙后街之所以被全县城的人看重,除了人们常说的是文脉所在,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里的房屋大都有年代了,有些还是明清时代的建筑,而最懂它们的价值的则是郝治国。他家是这里的老住户,他自己更是学文博的。 “别烦,”郑文淑安慰着郝治国,“我知道你心疼那些被乱拆乱建的房子,可烦也没用,你挡不住他们啊!” “我也知道,可就是看不下去。”郝治国知道郑文淑说的在理,但他就是平静不下来。 这种情况,犹如前些年看着博物馆一位外行副馆长认为馆藏的青铜器锈迹斑斑,雇了不少人用砂纸将它们打磨得铮明瓦亮时又心痛又气愤一样。自因神经衰弱回家休养以来,迄今已有六、七年,虽然不像在单位工作时那样紧张,但目睹环境变化,心情亦好不到哪里去。 他自认为,在衙后街,除了岑华年、回原籍的尚副主席,以及马婶那个前些年出事的儿子外,恐怕再没有谁像他这样懂得这片宅区的价值。这不仅是因为他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地方,而且他是学文博的,在专业里浸淫久了,怎么都会对遗址文物之类的事物产生感情,尤其是当着一些人对衙后街又要沾脉气,又不把它当回事时,更是觉得受不了。 想想也是,面对着一个古朴洁净、民风淳厚的街区,一个不知延续了多少代的文脉之地,一瞬间便被搅得昏天黑地,而新迁来的又不懂它的价值,乱搭乱建,怎么不叫人心痛、气恼不已? 看着郝治国一屁股坐在石凳上,不言不语,郑文淑顾忌着他患着严重的神经衰弱,不好再深谈下去,只能在他边上独自忙活。 郝治国坐了一会,眼瞅着郑文淑往竹篙上晾挂梅干菜时有点费力,便站起来,帮忙。由于自家母亲和她要好,自己和司徒惠敏、兄弟郝治家与岑新锐又分别同学,故此,他从来觉得和岑家人是最能说心里话的。他于是问道:“郑姨,你们院子搬进的新住户如何?” “不错,”郑文淑小声回答道,“没有你说的乱拆乱建。”停了停,又说道:“他们夫妻俩都是国家干部,觉悟自然要高很多。” “那就好。”郝治国点点头。他已听人说过,岑家所住院子新搬来的住户很有点来头,不单女主人是老红军的独生女,而且丈夫是新任的县人民银行革委会主任。也就在此刻,他突然想到前不久妻子来信中提到的一件事情: “郑姨,你知道吗?大学要恢复招生了。” “是吗?”闻听这样的消息,郑文淑很是惊讶,紧跟着便想到了小儿子新锐。 “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先试点,现在广东那边也已开始行动了,”郝治国知道她想什么,“只是这回不是通过考试选拔,而是自愿报名。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至于对象,则是具有初中以上文化、表现优秀的工农兵。” “知青可以吗?”郑文淑最关心的是这个。 “可以的,但要下乡两年以上。” 是这样!听着这话,郑文淑先是一喜,但跟着便犯起愁来:初中以上文化、下乡两年以上,表现好,这些条件新锐都是具备的,可领导能批准他吗? 四年来,与他一同下到巴陵湖公社的同学有不少被招工走了,就只剩下他和阙仁东、麻平等几个还滞留在那里。他们为什么不能离开?明眼人一看便知,招工都不行,还能上大学? 想到这里,郑文淑很是黯然了。郑文淑想什么,郝治国焉有不知?但他却不知如何宽慰对方才好。 作为与岑家相稔的街坊,他知道岑新锐很聪明,也知道岑华年、郑文淑夫妇对这个小儿子寄托了很大的希望,但他更知道,以岑家这样的状况,岑新锐想上大学,基本没戏。 想到这些,郝治国很为岑新锐不平,亦很为郑文淑难过,只是,他一个普通人的不平和难过又有什么用呢? 默然半晌之后,乔治国对郑文淑说道:“不能推荐上大学,招工也是一条路。只是这也是要走后门的。”停了停,又说:“慧敏如果有路子,还是应帮新锐想想办法,看看新锐、治家他们下去都已经快四年了,终不成老在农村耗着,一事无成。” “慧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干部,能有什么办法?”郑文淑觉得他说的虽然有理,却无法落实。 也是,闻听郑文淑这样说,郝治国发现自己说的完全是废话。呆立片刻之后,他幽幽地走出了院子,就像刚才幽幽地走来一样。 看着他踽踽而去的瘦削背影,郑文淑手拿着尚未挂上竹竿的梅干菜,轻轻地叹了口气。 说来也巧,就在郑文淑寻思间,冯舒华推开房门走了出来。郝治国进院的时候,她早已醒了,而且清楚地听到了他和郑文淑的谈话。看着郑文淑在那里发怔,遂向郑文淑问起来者。 当她从郑文淑口中知道他的情况后,不禁再一次感叹了:这衙后街还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啊,随便撞上一个,都是个文化人。看来今后还得多敦促自家儿子好生留神、努力学着点,不枉在这里做了一回居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眩象迭现(五) 但冯舒华没有想到的是,衙后街固然是个不错的地方,生活在这里和从这里走出去的人心情却并不尽然舒畅,更重要的是他们不知道这种令人不快的日子何时才能改变。 这不,就在这个早上,也就是郑文淑和郝治国一起感叹衙后街的命运的时候,前者远在一百多里外的儿子岑新锐已经出了个把钟头的早工了。此刻的他正和同伴阙仁东在大田里拖着泥船,为的是将凹凸不平的田土弄平,以利秧苗栽种。 “新锐,休息一会吧。”干了一气,手持钉耙的阙仁东招呼道。一大早就起来,平了好大一块田,他委实有点累了。 “好吧。”回头看着已平整过的田块,岑新锐一边答应着,一边用力竖起泥船,将里面由高凸处运来的泥巴倾倒在低凹处。由于出力的缘故,他的头上冒出了阵阵汗气。 “新锐,你说我们这么干有什么意义?”注望着阴沉沉的天空、空荡荡的田野和三三两两出着早工的人们,阙仁东心情悲凉地说道,“一年忙上头,连自己都难得养活。” “小声点。”岑新锐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发现除了集体户的伙伴外,还有生产队里的社员,而且他们中有人正朝这边走过来,故此提醒着他。 “唉,有背景的都走了,就剩我们几个。”阙仁东拄着钉耙,唉声叹气,“今后的出路在哪里,莫非我们真要在这里终老一生?” 听着同伴的喟叹,岑新锐没有吱声,心中却很有同感。不知不觉,他们这批知青下放到巴陵湖公社已有三年多了。这段时间中,从不适应到适应,从过不下去到能过下去,他们不知吃了多少苦。 按麻平的说法,是“苦了心志、劳了筋骨、饿了体肤、空了身子。”当然,也不是全无收获,仅自己,个子就往上蹿了一大截,从来时的一米六二长到了一米七三,至于体格也健壮多了,挑着一百二、三十斤重的担子,四、五里路可以不休息。 只是,人在巴陵湖,心却总是想念着荔川县城,想念着城北的衙后街。尤其是看着同来的伙伴一个个招工、当兵,只留下越来越少的人在这里苦熬,更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还要呆多久,前途究竟在哪里。如果说唯一还能使他觉得有点乐趣的,那就是在小煤油灯下,他自学完了哥哥留下的高中课本,能不费什么气力地将里面的习题演算下来。 就在此时,远方传来了一阵哨声。 “收早工了,”闻听声音,阙仁东将钉耙柱在田土里,“吃饭去。” “好的。”岑新锐将纤索仔细地系在泥船的把柄上,又捧起田中的水洗了洗腿脚,与阙仁东相随着走上了田埂。江南三月,正值春分时节,气温仍然很低。在泥水里泡了一个早晨,两个人的腿肚子都冻得通红。好在早已习惯了,也没有觉得太难受。 “忙了一大早,我可是真饿了。”回家的路上,远望着集体户的茅屋,望着屋顶上散发出的淡淡炊烟,阙仁东念叨着,“也不知今天早上温丽娟会弄点什么吃的?” 岑新锐也饿了,但他这回没有迎合阙仁东的嘀咕。后者所说的温丽娟就是在一中就读时班主任谈竹君的女儿。 一会工夫,两人同着被生产队分在其它作业点的麻平等人回到了集体户内。只是当他们进得屋来,端起饭碗时,发现同温丽娟住一个房间、总是叽叽喳喳的庞秀英居然不在。 “她去公社了,刚刚,”看着在场的人都露出疑惑的神情,轮值做饭的温丽娟说道,“是广播里通知的。” 去公社,干什么?闻听此话,众人心生疑窦了。也就在此时,一个答案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了他们的脑海里:招工了? 一想到这一点,众人的心里马上翻腾起来。这当中,既有对庞秀英的羡慕,亦有对她的妒忌,当然,更有为自己无着而产生的失落。 “妈的,这是什么世道?”看到众人虽表情各异但皆沉默不言,只是有一箸无一箸地往嘴里送着米饭,麻平到底忍不住了。他将手中的搪瓷碗往桌上狠狠地一拍,没好气地说道:“认真干的没希望,偷懒使滑的反倒能返城!” 听着这话,众人互视了一眼,没有吱声。尽管大家并不认为他麻平是认真干活的人,但庞秀英的怕苦怕累、偷懒使滑却是事实。可偏偏就是她,马上就要离开巴陵湖了,而且走后再也不会朝这里看一眼,就像原先那些从这里招工参军的伙伴那样。 少菜无荤的早饭本就难以入口,此刻听到这样的消息,众人更是觉得吃在嘴里味同嚼蜡。如果不是为着上午还有活儿干,只怕所有人都不愿咽下去了。 终于,早饭吃完了。只是还没等大家从庞秀英去公社这件事上缓过劲来,生产队长又来派工了。这一回岑新锐和麻平被派去车水,同一张车的是队上两名年轻的媳妇。 两人来到了昨天就架在村头田垄边的水车旁。随着两名妇女的到来,水车在四个人八只脚的蹬踏中转动起来。白花花的水流从水车口奔涌而出,流向了亟待浇灌的土地。 “小岑,听说庞秀英要招工走了?”蹬踏了一会,一位妇女突然向身边的岑新锐问道。 “不太清楚。”岑新锐如实答道。 “不会吧?”听他这样说,这位妇女不相信了,“你们住在同一个集体户,能不知道?” “我说的是实话,”岑新锐觉得这不应当招来对方的疑问,“她是临时接到通知到公社去的,去干什么,她自己没讲,也没人告诉我们。” “现在都这样。”听到这里,另一位妇女开了口,“招工的悄悄的来,被招工的悄悄的走,省去了好多麻烦。” “这不是开后门吗?”问话的妇女不能认可了。 “现在哪样不开后门?”一直没有开腔的麻平突然发作了,“升学要开后门、当兵要开后门、招工要开后门,开不了后门的没有门。” 两位妇女互视一眼,不吱声了。她们虽不是当事人,却很能理解时下滞留在生产队上的知青的心情。上一年,就招走了不少人。尤其是招走的都是家里有背景的,这怎么叫留下的人服气安心。麻平就算了,可岑新锐怎么说都是个好伢子吧,作田舍得出力,社员有什么事要帮忙的随喊随到,而且说话办事都很在理在行,可偏偏招生招工没他的份,要他怎么想得通?别看他不像麻平那样经常发牢骚,心情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歇会儿吧,”机械地蹬踏了一会,麻平觉得实在无聊,再加上庞秀英这事带来的刺激,更觉得眼下的劳作没什么意思,故此,虽并不疲乏,还是提议休息。而且不待其他三人应声,自己便从车架的木杠上溜下来,一屁股坐到了岑新锐出工时带来的铁锹锹把上。 车上三人朝他看了一眼,虽然有所犹豫,但还是继续蹬踏着车轱辘上的脚踏板。只是由于少了一个人,他们觉得较先明显着要吃力若许。 麻平有点尴尬了。他没想到其他三人没有响应他的提议。就在他一时间不知是继续休息还是回到车上去的时候,突然有人说道:“怎么回事,这车上只有三个人?” 那声音很熟悉,似乎是大队书记。大家回头一看,果然,是家在本生产队的他,手里还拿着根竹棍子,后面跟着的是大队的会计和电排站长。 “啊,我刚才撒了泡尿。”麻平见状,连忙站起来解释道,跟着便爬上了水车,随着其他三人蹬踏起来。 大队书记看着他,微微地摇了摇头。其实,刚才的情况他老远就看见了,只是为着对方是下乡知青,不好以普通社员待之,方点到为止。 “书记,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起先问岑新锐话的妇女开了口。 “看看大渠的情况。”书记一边回答,一边走下灌溉大渠的堤坡,用手中的竹棍探了探渠水的深度。 “不用量,差得远。”见此情状,另一位妇女开了口。 书记闻言,看了她一眼,没有答腔。 “站长,修渠的时候不是说自流灌溉吗,怎么我们还要车水,而且一车就是这么多年?”先前问书记话的妇女问道。 “靠近电排站的田地还是自流灌溉的。”电排站长看了大队书记一眼,答非所问的说道。 “那电排站莫非就是给那几个生产队修的?”对这样的回答,问话的妇女不满意了,“要知道,当年我们生产队不仅投了很多工,还出了不少钱的。” 电排站长瞟了她一眼,没有吱声。这不仅为着她讲的是实话,而且为着她仗着大伯哥在部队当营长,说话从来大刺刺的,无所顾忌。 “是不是抽水机没有开足?”麻平插话道。 “我所有的机组都开动了,你说我没有开足?”听着这话,电排站长不乐意了,“小麻,说话前要调查一番,不要动不动就找别人的麻烦。” “我不过是猜测一下,找你什么麻烦?”面对电排站长的态度,麻平也不高兴了。 “那为什么我们这里就不能自流灌溉?”另一位妇女也开了腔。 “这事其实很好解释,”听到这里,本不欲作声的岑新锐还是接过话来,“一个原因,就是电排站的地势低了,抽了半天,水流到我们这里的时候还在渠底。” 听他这样说,大家一起将眼光投向大队书记。 大队书记心中一动,他本想就着岑新锐的话说两句,但看见四个车水的人还在那蹬踏着,便招呼道:“我们也来了一会了,你们歇一阵吧。” “还是书记关心我们。”听到书记这样说,麻平立地跳下车来,不过嘴里不忘恭维一句。 大队书记看了他一眼,嘴角动了动。转身问岑新锐:“小岑,你为什么说电排站的地势比这里低?” “这事我很早就注意到了。” “哦,说来听听。”大队书记闻言,连忙说道。 “我们刚来的时候,走的就是灌溉渠上的这条道。那会儿电排站正在抽水,可我发现越往前走,渠里的水头就越浅。到得我们这个最边远的生产队时,渠底就只有了薄薄的一层,不使水车根本用不上。”迎视着大队书记有所探询的目光,岑新锐很肯定地说道。 “是这么回事。”两位妇女点头赞同。 “那不一定,”看到这一情景,麻平不认同了,“水流总会有一个过程,时间不到,边远渠道的水是涨不上来的。” 麻平一开口,岑新锐就知道他除了要与自己抬杠,还想显示一下自己的能耐。他本不想再说什么,但见书记仍在注视着自己,便说道:“我们那次沿渠道一路走来的时候,抽水口渠道的水明显着是满满的,都快溢出来了,可就是不见有流动的迹象。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水不可能往高处流。” “可不,”听岑新锐这样说,电排站长也表示赞成,“常常是我们那里的水满得都快溢出来了,边远的几个生产队还在反映无水可用。” 听到这番话,麻平哑口了。回眸之际,发现两位妇女脸上露出的分明是哂笑自己的神情,更是非常尴尬。 看到麻平极不自在的样子,大队书记在心里连声“嘿嘿”了。尽管他与之接触不多,但听其言观其行,早就认定这小子不怎么地道,就像前些时公社书记开会时说的那句话,是“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远不如岑新锐聪明而又沉稳。 不过。他虽然文化不高,城府却很深,故此不以为然的心思一点都没有形诸表面,而只是用了赞赏的口气对岑新锐说道:“小岑,你说的确实有道理,我今天和站长观察了这一路,得出的也是这个结论。” “那怎么办,就听由它继续这样?”听大队书记这样说,先前发问的妇女忍不住了。 “书记这不是要解决问题吗?”一直没有出声的大队会计开腔了。 “你们说怎么办?”书记征求着众人的意见,并从口袋中掏出烟丝和裁好的方纸,递给吸烟的男性。说实话,电排站设计、施工不合理这一问题,他早就注意到了。只是因为兴建的时候不是他主事,只能一直隐忍。现在不同了,自己做了一把手,偏偏所在生产队在通水的问题上吃亏最多,便不能不将这个问题的解决提上议事日程。 “这好办,”麻平虽不吸烟,但还是接过书记递来的烟丝和方纸,学着众人的样子卷起了喇叭筒,“既然现在的电排站地势低,那就换地方重新建一个好了。” “你说得轻巧,”麻平的话音刚落,电排站长便表示不同意见了,“别的不说,单是机房的施工,没个一年半载拿不下来,耽误了生产怎么办?”应当说,他讲的确乎有道理,只是还有一点是他不能明说的,那就是电排站就建在他所在的生产队,抽水机一响,首先受益的就是自家,而且他这个站长,亦是和他同一生产队的原大队书记安排的。 “那,没修电排站时又是怎么过的?”对于电排站长的说法,麻平不能认同了,“现在重修,就当没修那时候过不就行了。” “真要没有,那自然行,可一旦有了,人的感觉就不同了。”对麻平的话,电排站长很不以为然,“老人说什么来着?这叫做‘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听着站长的话,大家都没有吭声,书记亦然。不过,他虽然赞成站长的说法,但对方那点小心思,却看得清清楚楚。 “更重要的是没钱。”站长说完,会计亦发言了,“想当年兴建这个电排站,不单每个生产队都摊了劳力和票子,就是公社亦找县上要了钱的,现在要改建,这两条都做不到。” 听二位这样说,众人皆面面相觑了,麻平更是觉得没面子,后悔自己不该没想周全便开了腔。 “小岑,你说呢?”见众人都沉默不言,书记再次将目光转向岑新锐。 “这个问题其实不难解决。”岑新锐见问,很有把握地说道。 “哦?”书记一听,眉头一扬。 “将电排站渠底的高程与边远生产队渠底的高程之间的差距测量一下,根据得出的数据,抬高电排站进水口的渠底,并逐次延伸到各个用水段。” “好主意。”电排站长到底是干这一行的,一听就明白了岑新锐的意思。在他看来,这样做固然要费不少工夫,但总比将电排站搬离自家生产队要实际。 “那要抬高多少啊?”听到这里,麻平虽然不能不承认这是个好主意,但出于妒忌,他还是表示不同意见,“再说,你往渠底垫土,生产队的老少爷们怎么想,多半会认为你这是瞎折腾!” “我说小麻你别说的这么难听,好不好?”听着麻平这番话,而且还阴阳怪气的,一直听着岑新锐说话的两位妇女不乐意了,“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人?都是什么也不懂的蠢家伙?” “我不是这个意思?”麻平一听,察觉到自己说话可能得罪了眼前二位,连忙解释。 “算了,别扯这些没用的了。”书记见状,两忙劝止。适才一番短短的交谈,他又一次强化了自己原有的认识: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别看都是中学毕业生,岑新锐比麻平可要强多了。尽管这个麻平看起来嘴巴麻利,可多是不懂装懂,还常常强词夺理,难怪那么多人不待见他。不过,这些都不是此刻要关心的,故此,他对着岑新锐说道:“小岑,你刚才说的很有道理。其实,我也想到了,就是要借你的看法加强一下自己的观点。”停了停,又说道:“当然,到底该怎样做,我们还得找专业人员测量、设计一下,不能像以往那样,拍拍脑袋就动手。” “那是。”听着书记这话,众人皆表示赞同,只有电排站长有点不自然。他知道书记话中有话,但又作声不得。 书记何等精明之人,电排站长的神情早被他看在了眼中。但他不想说什么,因为这不是他眼下要考虑的事情。就在他站起身来,还想对岑新锐说点什么的时候,大渠之上,疾疾地走来了生产队的记工员。 有什么事?看着他急急的神情,众人猜测着。 “小岑,你姐姐来看你了,现在集体户里,你快回去。”记工员见书记在场,向他点点头,然后冲着岑新锐说道,“车水的事我替你。” “真的?”闻听此言,岑新锐自然高兴,但又有点不信,盖因为姐姐现在已被从县肉食公司调到乡下的肉食站,不大有可能来这里来。 “我还骗你吗?”记工员知道他有疑惑,解释道:“你姐姐说了,她已抽调到我们隔壁公社做社教工作队,今天是乘到我们公社开会的机会来看望你的,下午还要赶回去。” 原来如此!听着这话,岑新锐很是高兴了。他冲众人说了声“少陪了”,拔腿就向集体户奔去。 “我们踩起来吧。”记工员看了看麻平和两位妇女一眼,领头爬上了水车。 麻平还想乘着书记在这儿多歇会,但见得记工员如此,只得跟着爬上水车。 看着麻平这神情,书记笑了笑,说了声“走了”,便带着会计和电排站长走了开去。 水车又“嘎嘎”地响了起来。随着活动龙骨在水箱里往复运行,渠底的水被刮水板提上出水口,流向了田中。 妈的,又好生这小子了。看着岑新锐远去的背影,麻平在心里嘀咕着。这天上工以来,他一直不爽,不仅为着从那么深的渠底将水车上来实在费劲,而且为着在书记面前丢了面子,偏偏这个面子是在与岑新锐的比较中丢掉的。 “小麻,你认识岑新锐的姐姐吗?”蹬踏了一会,说话大刺刺的妇女问道。 “认识啊,怎么的?”麻平不解了,心想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她是国家干部吧?” “应当是吧。” “那她怎么也能帮岑新锐招个工吧?” “那么容易?”麻平觉得对方说的太好笑了。 “为什么?”对方不解了。 “为什么?没掌权呗!”麻平心想,这么简单的事,还用问吗?故此,停了停,又说道:“要讲国家干部,我家也有,我姐姐还在北京部队上干哩,有用吗?” “那,庞秀英肯定有掌权的亲戚了喽。”在边上一直没有吭声的另一妇女说道。 哟,敢情她们都知道庞秀英这事了,听着这话,麻平一怔,心想庞秀英这事自己吃早饭时才知道,足见很多事情知青们都被蒙在鼓里,连不相干的社员都不如,够可怜的了。 “你算说对了,”见众人议论此事,记工员插嘴道:“庞秀英的小姨在省动力机厂,据说是她给弄来的指标,点名招工。” “你怎么知道?”众人有所疑惑了。 “我兄弟昨天回来,闲扯的时候说的。” 原来如此,听他这样说,两位妇女深以为然了。她们知道,记工员的兄弟转业后安排在县劳动局工作,消息不会是假的。 省动力机厂?听着这话,麻平的心里一动:岑新锐的叔叔不是在省动力机厂吗,怎么没替他活动一下呢?难道说不上话? 想到这里,麻平不由得多有感慨了,心想这人的命运还真捉摸不住:昨天庞秀英还在和大家一起作田,一身水一身泥,今天就要摇身一变当工人了。可自己呢,还不知在这个破地方呆到什么时候。适才岑新锐的姐姐来看他,该不是也给他弄个带帽的招工指标吧?真要这样,那自己可惨了。要知道大家都不招工,彼此还有个安慰。这人一走得多,剩下的就直觉得心里发虚发慌,不知今后是个什么样!但愿这次岑新锐不是像庞秀英那样一走了之,留在这儿替大家打个伴,虽然这样想很不厚道。 想到这里,麻平觉得虚汗都上来了,脚下只是机械地跟着其他三人蹬踏着,没有了一点主动的意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眩象迭现(六) 但麻平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此后不久的一天早上,岑新锐也在大队的有线广播中听到了去公社的通知,道是公社老伍有事交办。 去公社?听着这话,众人皆将探询的眼光投向了岑新锐。老伍是公社民政干事,知青的生活、劳动、救济和返城等事务都归她管,她传话找岑新锐,是不是意味着他要招工返城了? 岑新锐早已注意到大家关切的目光,心中不由得一动。他清楚得很:别看大家不出声,对彼此间的动向却非常在意。情况明摆着:所谓扎根,也就是一说,当年同来的伙伴,有不少早就跳出“农门”,返回了城市,剩下的都在巴望着,关键的是家里政治条件如何,有没有过硬的关系。谁都希望自己能早一点离开这个贫穷荒寂的地方,他也一样。不过,对于老伍要他前往公社去一趟的传话,他委实一点底都没有。要知道,招工当兵不是那么容易的,轻易轮不到他这种家里没有什么门路的人头上。 是不是大姐给找了门路?就在这时,岑新锐的脑海里掠过了这一想法。只是这个想法刚一闪现,马上便被他给否定了:不错,那天大姐来时,曾告诉他姐夫调到位于清江市的省拖拉机厂去了,可他只是个小小的会计,而且刚去,能将自己招进厂里去?更何况他从来不愿为家里办事,指望他能帮这个忙,基本没戏。 那会是什么事呢?想着这些,岑新锐很有点疑惑了。不过,他历来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故此不动声色地吃起了早饭。尽管他知道同伴们都在想什么,包括一直对自己有意无意示好的温丽娟。 一会儿工夫,岑新锐吃完了早饭,草草收拾了一下,便在同学们复杂的目光中离开了集体户,只是那一路走着,脑海里始终没停止翻腾。到达公社时,兼管知青工作的个公社民政干事老伍正忙着给别人开介绍信,见他来了,对他说,县里回收办来了电话通知,点名要他回县城一趟。 “回收办,”乍闻这个机构,岑新锐有点莫名了,“干什么的?” “是新成立的机构,主要是回收不适宜在农村生产生活的原下放人员。”老伍解释道,“为什么只通知你,他们没说,我也没打听,但我想对你总归是个好消息。” 原来如此,听老伍这样解释,岑新锐似有所悟。前一阵,他就听隔壁公社来串门的知青说起,道是最近下放政策可能有所调整,看来指的恐怕就是这回事。 “你怎么了?快走哇!”看着岑新锐呆在那里不知想什么,老伍催促起来,“还有半小时,去县城的班车就要开了。” 岑新锐闻言,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 “没带钱吧,”老伍见状,歉笑了一下,“是我没说清楚。”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五块钱,“拿上吧,回来后还我。” “好的。”岑新锐接过钱,走出了公社大院,刻把钟后,踏上了就要出发的班车。 通向县城的道路是土石路,很不好走,老旧的车子一路上摇摇晃晃地颠个不停。走了不多一会时间,便开始有乘客呕吐起来。岑新锐没有什么不适,只是脑子里始终在想着这个回收办是怎么回事,又为什么只给自己来电话通知。 答案自然是没有的,时间一长便有点犯困。不知不觉,岑新锐打起了盹。待他醒过来时,车子已开行了两个多小时,并最终驶进了县城车站。 先去哪?看着站场内进进出出的人群,岑新锐犹豫了一下。当回眸站内墙壁上的大钟,发现时针指着的是11字时,他决定还是先去那个回收办,至于家里,反正今天不会回巴陵湖,有的是时间和妈妈、奶奶说话。 尽管下乡已三年多,但荔川县对岑新锐来说仍然是轻车熟路。按照老伍给出的路线图,他很容易地就找到了向他发出通知的回收办。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里接待他的居然是林红英,而且通知就是她发的。 “没想到吧?”看着他立在门口不无讶异的神情,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林红英站起来,向着岑新锐打起了招呼。 面对对方伸过来的白嫩柔软的小手,走进室内的岑新锐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自己的大手握了一下。他不能不承认,几年不见,林红英出落得越发漂亮了。瞧她一举手一投足的模样,尽显落落大方,一看就是吃公家饭的。 “哟,你的手怎么这样硬咯?”林红英故意夸张地说道。 “对不起,这只能怪锄把子。”岑新锐看了看自己长满老茧的手,歉意地说道。 “开你的玩笑的,还当真了。”林红英嗔了他一眼。 面对她的媚态,此时的岑新锐只能“嘿嘿”了。 “是这样的,”林红英招呼他在靠窗的木质沙发上坐下来,并给沏上了一杯茶,“我们这个回收办是由民政、知青、公安、财政、粮食等几家各派一人组成的,牵头的是知青办,负责回收前些年下放到农村、但身体确有疾病而不适宜继续呆在那里的原城镇居民。” 原来如此,听着她的解释,岑新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只是他还是有点疑问,那就是林红英为什么会在这儿,他记得自己和邵一山、麻平等人上山下乡时,她是被宣布留在一中继续上学的。 看着他有所探寻地望着自己,林红英知道他想着什么,便笑了笑,说道:“你们走后,一中改成学制两年,完了我就被分配到了县粮食局工作。”停了停,又说道:“在这个回收办中,我代表粮食局,并同知青办派出的另一位姓李的干部负责日常事务。我知道,自下放后,你一直没能招工招生,在农村里过得很艰难,故此想帮你办回县城,至于病历和诊断等证明,你不用担心,我都可以给你代办。” 原来是这样!看着眼前这个处事已非常干练的同学,岑新锐真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感觉。只是他无心细想这些,而是想着这样办后的下一步,故此问道:“这样回城,有没有工作安排呢?” “回收办只负责返城的户口登记和粮油计划供应,不管就业。”林红英回答道。看着岑新锐疑惑的眼神,她又说:“你还是先上来,工作的事以后再说,至少,我可以先帮你在县大米厂找一份临时工干着。” 听她这样说,岑新锐默然了。抬眼之际,发现林红英正期待地望着自己,便说道:“要说,我还真要感谢你的关心,只是这件事说不大也大,我一下也答复不了你,得告诉爸爸妈妈,听听他们的意见。” “那也是。”林红英点头,表示理解。 “那我就告辞了。”岑新锐站起身来,“我是一下车就来你这里的,还没有回家。” “不急。”林红英见状,连忙劝止。 “还有事?”岑新锐不解了。 “没有其它事了,就是现在已到了下班的时候,你吃过中饭再回去。”林红英亦站起身来,一边说着,一边收拾着办公桌上的文件表格。 “这——”岑新锐觉得有点不太合适。 “怎么,不肯赏光?”看着岑新锐不好意思的样子,林红英笑了,“不就是一顿饭吗?亏你和我还是同学兼街坊哩。”说着,又补上一句:“你事先没给你妈妈说要回家,这时回去,不一定有饭吃。” 也是,听她这样说,岑新锐觉得有道理,便走出房来,看着她关门落锁,然后跟着她向机关食堂走去。 食堂里已有不少人吃开了,还没有打到饭菜的人则在窗口排着队。看到林红英走进食堂,不少人跟她打着招呼。其中有几个年轻女性更是注意到了跟在她身后的岑新锐,投过来探究的目光。 岑新锐感觉到了那目光中的疑问,但他素来沉得住气,故此泰然应之。他想,你们不就是好奇我是什么人吗?想看就只管看吧。我既然来了,也就不怕你们怎么想,终不成因此便跑了开去。 众人怎么看,岑新锐怎么想,在林红英似乎浑然不觉,她只是在售饭和售菜的窗口来回奔忙着。一会的工夫,便将打好的饭菜端到岑新锐身边的餐桌上。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看着她跑前跑后,岑新锐提出帮忙。 “不用不用,只一个汤了。”林红英摆摆手,又走向了窗口。看得出,她是真心诚意地请客,打来的菜品有四、五样之多,而且多是荤菜。 “那我就不客气了。”看着林红英最终坐定,示意自己开动时,岑新锐拿起了筷子。 “客气什么,随便吃,没什么好招待。”林红英笑嘻嘻地看着他。看得出,她今天心情很不错。 “你们这伙食比我们可强多了。”岑新锐回应道。他说的是大实话,集体户缺菜少油,同伴们的厨艺都不高,只能勉强填饱肚子。 “红英,来客啦?”就在岑新锐和林红英边吃边聊时,一声招呼从身后传了过来。随着说话声,两位端着饭菜的年轻女性来到身边,各自占据了餐桌的一方。 “啊,是我的中学同学,”林红英回答道,“来,吃菜。” “招待得这样好,只是中学同学?”来者中一位和林红英年龄相仿的女性看了看桌上的菜肴,又打量了一下岑新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 “不是中学同学是什么?” “那只有你知道了。” “你爱信不信。”林红英翻了她一眼。 “哟,还不高兴啊。”对方继续开着玩笑,说着还颇有意味地瞟了岑新锐一眼。 听她这样说,岑新锐一时间不知怎样是好了。 “我说王莉,你就别寻开心了,看把客人窘的。”看着岑新锐低着头,默不出声地扒着饭,年长一点的女性连忙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红英已经有了男朋友。” “看我这记性,该死。”听着这话,名叫王莉的女性装模作样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随即对岑新锐说道:“对不起,帅哥,我只是和红英开个玩笑,不是寻你的开心。” “没什么,你们说你们的好了。”面对王莉的轻佻之姿,岑新锐虽然出于礼貌应了声,但内心却很不以为然。 “好了,好了,嘴也贫够了,”看着他这样子,年长一些的女性对王莉说道,“你不是说在办公室放了些坛子菜吗,带我去尝尝。” “好吧。”王莉还想和岑新锐搭讪几句,见同伴这样说,只好勉强地起了身,跟着对方向食堂外走去。只是走到门口时,突然说了句:“李玉,你说林红英这个同学是不是长得很帅?” 话音不高,但还是传来了过来。 听着这话,林红英笑了一下,并偷偷地看了岑新锐一眼。 岑新锐虽仍低着头扒饭,但还是感觉到了林红英的目光。说实在的,先前听到她有了男朋友的时候,心中不知怎地竟有了某种失落感。但这也就是一瞬间的事,马上他便觉得自己有点好笑了:她不过是自己先前的同学,而且自己对她并没有其它的感觉,这次不是为回收的事情,都不会来见她,有什么值得遗憾的?更何况她现在已是国家公职人员,自己却还是名知青,即便她仍像过去那样对自己有好感,却并不意味着两人之间就能够发生什么。 想到这里,岑新锐不由得为自己的心态失衡感到有点赧然了。 坐在岑新锐的对面,林红英自然很是注意观察他的表情。只是,直到两人吃完中饭,她都想不出他听到自己有了男朋友后会有何种想法。故此,当她饭后将他送到机关大门口时,所能做的只是一再叮嘱他和爸爸妈妈商量好,尽快做个决定的话语。她告诉他,这项工作抓得紧,没有多长的时间可供拖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眩象迭现(七) 从回收办出来,岑新锐顾不得打量荔川县城的变化,径直回了衙后街的家。 经由牌坊走进衙后街的巷道,岑新锐的感觉是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巷道还是那些巷道,树木还是那些树木,陌生的是巷道两边的房屋有不少变了样,不是临街的墙上给开了窗户,就是院子中给搭建了新的住所,尤其是来往的人群中,有不少是不认识的面孔,一看就知道他们是自己去巴陵湖后搬进来的新住户。 目睹这一切,岑新锐突然有一种不太适应的感觉。 “哎,这不是新锐吗?”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是江妈妈?岑新锐扭过头来。果然,是江一贞。 “江妈妈,你好!”岑新锐停下了脚步,非常恭敬地叫了声。他发现对方虽然走路、说话还是过去那样子,但明显着苍老了若许。 “哎呀,又长高了,”看着个头已明显超出自己不少的岑新锐,江一贞很有点惊讶了,“你好像又有一年多没回家了吧。” “是的。”听江一贞这样问,岑新锐老老实实地回答着。下放三年多,他总共只回过两次家,以至于祖母每次见到他时,都泪汪汪地拉着他的手久久不愿松开。按说,巴陵湖公社距荔川县城并不是太远,去年又通上了公路,他是有可能常回家看看的,只是由于县知青办一再强调,知青要坚持在乡村干革命,不能动不动就往家里跑,好像永远也剪不断脐带似的,再加上他也想通过自己的好好表现,得到组织的信任,获得招工招生的机会,故此不得不将回家的欲望强压在心底。 “你下乡有——”江一贞试探地问道 “三年多了。”岑新锐坦然回答。 “好快,”江一贞感叹起来,“人是长高、长结实了,可老这样也不是办法啊。” “熬吧,有些事是自己急不来的。”听着江一贞的话语,岑新锐心中很有同感。但此刻的他毕竟较下乡时大了三岁,不讲思想成熟了许多,单是情感,就内敛了不少,故此淡淡地应了声。 “也是。”江一贞点点头。她家虽没有孩子上山下乡,但对岑新锐这批人的处境还是有所了解的,毕竟,她是个居民组长,那些家中有知青的家长时不时会向她倾诉心中的担忧和烦闷。 “贾玲姐现在哪里工作?”出于礼节,也出于对少年伙伴的关心,岑新锐问道。在他的心目中,贾玲是一个各方面很不错的女孩子,即便是当红卫兵那段,也没有太出格的行为。在巴陵湖的日子里,只要想到衙后街,她的形象都会像其他熟识的街坊一样,很自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啊,她现在清江市机床厂,先在车间干过一阵,后来抽调到了厂部宣传科。”提到宝贝闺女,江一贞很是高兴。 “成家了吧?”岑新锐又问了一句。 “还没有,但朋友有了,是同事介绍的,在广州部队里。” “啊,那褚兰姐呢?”既然问到贾玲,岑新锐便不能不问到江家的另一个女孩子。 “她的工作还没安排好,不过,也联系得差不多了。”江一贞简短地回答道。不待岑新锐再提问,便说道:“你还没回家吧,快回去,你妈妈和奶奶天天念叨着你哩。” “好的。”看着江一贞这神情,岑新锐有点疑惑了,要知道平时看见他,她都要说上好一气的,亲热得很,怎么说到贾玲时很高兴,可提到褚兰时却像有点不快呢?但他此刻也不好说什么,便向着对方挥挥手,撩开步子朝着家中所在的方向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想,不知道妈妈和奶奶知道自己突然回来,尤其是知道林红英愿意帮助自己返城,会作何种感想。他想她们绝对会吃一惊。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此时的妈妈和奶奶在家中谈论的恰恰是他。 “妈,你说我今天怎么啦,眼皮老是这样跳?”厨房间,正收拾着碗筷的郑文淑朝着堂屋中的婆母问道。 “哪只眼睛?”面朝门口坐着的岑老太侧过身子,问道。 “左眼。”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岑老太有点吃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走向厨间,“莫非今天有什么喜事?” “是吗?”听婆母这样说,郑文淑不太相信。可就在她清洗好最后一只饭碗时,门口传来了呼叫声—— “妈妈、奶奶,我回来了。” “这不是新锐吗?”岑老太虽然老眼昏花,但耳朵还好,一听那熟悉的声音便知道来到身边的是谁。她巍颤颤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正向自己走来的孙儿,将他的胳膊揽在了自己怀中。 郑文淑在厨间早听到了,连忙走了出来。看到壮实的儿子,心中非常高兴,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好一会方问道:“吃饭没有,没吃妈这就给你做。” “吃过了。”岑新锐按着妈妈的手,示意她不要劳顿。 “在哪吃的?”郑文淑还是有点不放心,她知道孩子总是怕累着自己。 “在林红英那儿。” “林红英,她现在不是在粮食局上班吗,你怎么跑她那儿吃饭去了?”闻听儿子在林红英那里吃饭,郑文淑有点奇怪了。她知道他向来对这个女孩子不太感冒,轻易不会和她交往的。 “哦,是这么回事。”看着妈妈有所探寻的眼神,岑新锐知道她心里存着疑问,便扶着她和奶奶坐下来,将自己缘何会回荔川县城的来由述说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听他这样说,郑文淑明白了,但马上便想到了一个问题:“你怎样打算呢?” “我就是要听听您的意见,”岑新锐恳切地望着妈妈,“要我自己说,还是不这样返城的好。” “为什么?” “我不想走这条路。”岑新锐说道。抬眼看到母亲不解的神情,他解释道:“因病返城,固然可离开巴陵湖,但这是作假,明摆着是违反政策,不查出来没事,查出来自己便会被遣送回去,而且会连累林红英。再说,如果长期找不到工作,回收也没有意义,自己不能这么大了还要爸爸和您供养。” 听儿子这样讲,郑文淑好一会没出声。 “那——”岑老太在边上担起心来,“这次不回来,以后还有没有返城的机会呢?” “这我也说不好,”岑新锐说道,“但天无绝人之路,我想我们总不至于在农村呆一辈子吧。” 听他这样说,岑老太不知怎么是好了,只能将求解的目光投向儿媳妇。 看见儿子和婆母都望着自己,郑文淑明显感到了压力:办理病退?这自然能免除农村的劳作之苦,可回城没有工作哪行呢!不办理病退?即便有招工招生的机会,也不知会等到哪一年。再说岑华年不在家,叫自己一个人答复他,心里也没底。 看着妈妈长时没有出声,岑新锐知道她很难回答自己的问题,便以一种决断的口吻对她说道:“妈妈,你也别多想了,这事就让我自己决定吧。” “那就听你的吧。”见儿子这样说,郑文淑只能表示同意。不过,她还是道出了自己的想法:“新锐,你刚才讲的话都有道理,妈妈也信服。但你要有长时间不能返城的思想准备,要知道在乡下等待招工招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情,尤其是你年纪一天天大,很多实际问题跟着会来找你。”停了停,又说道:“不过,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家里人都会理解你、支持你。只要我们不被撵走,衙后街、这宅子就永远是你落脚的地方。” “谢谢妈妈,”听着这话,岑新锐很是感动了,“下午回收办上班的时候,我就去给林红英回信。” “也不必这样急,反之已经回来了,就住两天再回巴陵湖吧。”看着儿子性急的样子,郑文淑劝道。顿了顿,又说道:“妈知道你过去不太愿意和林红英交往,但她对你还是不错的,所以不管你接不接受人家的帮助,都要记得人家的好。” “我知道。”岑新锐应承道。 “你爸爸去干校三年多了,家里也没有再订报刊,要不,你去新华书店看看?”郑文淑知道儿子喜欢看书,建议道。 “爸爸最近有消息没有?”听妈妈说起爸爸,岑新锐连忙问道。上次回家的时候,郑文淑告诉他,爸爸在干校里运气还算是不错的,因为负责看管教育界学员的工宣队员是邮电局的投递员老刘,很照顾他,给派的活计是做饭,也就是说不须下田。 “前天范老师来过,说是打听到干校最近要解放一批被审查的干部,里面很可能有你爸爸。” “是吗?”闻听这个消息,岑新锐泛生出了一点兴奋,只是马上又有所疑惑了,因为过去这样的消息他也听过几次,可事到临头,却又是另一种情况,使人沮丧得很。 “这回多半是真的,”郑文淑知道儿子心里想的是什么,连忙安慰他:“前几天,人民小学的老彭给你爸爸及另几个同样受审查的人送衣物,回来后跟我说,你爸爸气色还不错,要我们不要担心。” “真那样,就太好了。”岑新锐庆幸着。 “你去不去新华书店?”郑文淑看见儿子高兴,心里也高兴,“要不,我给你到郝治国家里借借?” “算了,书有的是时候看,我难得回来,还是给家里做点事吧。” “你、你爸和你哥都不在家,能有什么事?”见岑新锐这样说,边旁一直听着娘俩说话的岑老太心疼孙子了,“还是听你妈的,好好在家休息两天。” “我不累,奶奶。”岑新锐见状,转身安慰奶奶,随即又对郑文淑说道:“要不,我给做点藕煤吧。” “也行。”拗不过儿子的好意,郑文淑最终表示同意,但她告诉岑新锐,“做藕煤的黄泥家里还有,但散煤还得临时去煤店买。” “我这就去,乘着天气好,买回就做。”岑新锐心想,哥哥远在外地,自己应当多给家里做点事。 说做就做。很快,岑新锐便整理好箩筐,担着它们去了煤店。也是巧得很,刚刚秤好计划本上剩余的一百四十斤煤,准备担回家时,遇上了同样是来买煤的邵一山。 “我还准备吃过晚饭去你家的。”看到岑新锐,邵一山很是高兴。自从因不适应湖区的劳作从巴陵湖的集体户转点到县城边上的清溪公社之后,邵一山已有近两年的时间没有见到好友了。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岑新锐觉得有点奇怪。 “林红英告诉我的。” “怎么,你也——” “是,是林红英通知我的。” 原来如此。到此时,岑新锐算是明白了,在回收城镇下放人员这件事上,林红英并不是只关心自己,而是还想到了其他人。不过,他并不为此感到有什么不适,相反,还很有点佩服她;看来,她还真是一个有情有义、敢作敢为的女子,可以交往。 “你怎么办?是不是病退回来?”邵一山很在意岑新锐的想法。 “我不想就这样返城,”岑新锐坦率地告诉好友,“没有工作安排,怎么过活?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总不能呆在家中啃老吧,而且我们家的条件你是知道的,就算爸爸妈妈愿意养我,也养不起啊。” 听他这样说,邵一山没有吱声。作为从幼儿园就同起的同学,他早想到了岑新锐会做出这样的决定。难怪林红英在和他谈话时要他做做新锐的工作,看来,和他一样,她对这位同学会做出何种决定也是想到了的。用她的话说,就是岑新锐一贯心高气傲,很难接受这样的安排。 告不告诉他林红英对自己的嘱托呢?望着岑新锐,邵一山踌躇着。想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应将林红英与自己的谈话告诉新锐,不管有没有效果,至少自己应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听着邵一山的传话,岑新锐没有吱声,但他觉得再不能小看林红英。 望着岑新锐若有所思的神情,郝一山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怎么办?”有顷,岑新锐转过来问道。 “你是知道的,我的身体不行,在农村确实吃不消。”邵一山迟疑着。 “喔,一山,我刚才的话只是说自己,不是对你。”听他这样讲,岑新锐立地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引起了好友的联想,连忙解释,“各人有各人的情况,你愿意病退回家也是好的。” 听岑新锐这样说,邵一山点点头,但随即又问道:“你决定不病退了?” “是。”岑新锐肯定地告诉他。 “那也行。”邵一山表示自己能够理解,只是还有一些话是他没有说出口的,那就是他觉得岑新锐的决定虽然谈不上是对林红英好意的辜负,但在林红英,肯定还是有点失望的。很早他就知道,林红英非常喜欢岑新锐,因为这家伙太会读书了,而且长得也帅,可这些有什么用呢!一个上山下乡,便搞得昔日的好学生一钱不值。再说,林红英不是在部队谈了个对象么,听说很快就要结婚了,难道她到此刻还放不下原先的那份单相思? “算了,不谈这事了。”岑新锐抬头看看天上,说道:“今天天气不错,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做藕煤,晚上吃过晚饭后,我去你家聊聊。” “好的。”邵一山见说,点点头,向着煤店内走去。 告别邵一山,岑新锐挑着煤炭向家中走去。要在过去,这一百四十斤的担子在他是怎样都挑不动的,可现在担在肩上却并不怎么费劲。看来,这下乡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至少,劳力是给操出来了,这对自己,也算是一个不是补偿的补偿吧,岑新锐想着。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他挑着煤走进院子时,发现妈妈正和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说话,看对方那样子,好像就是妈妈说过的新搬来的冯姓住户。 “你就是新锐吧?”闻听声响,那女子转过身来。她也真是自来熟,没等岑新锐放下担子,就招呼开了。 “新锐,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冯主任。”郑文淑连忙介绍。 “冯主任好!”岑新锐放下担子,微笑着点点头。 “什么冯主任,叫我冯姐好了,要不叫舒华姐也行。”见岑新锐这样称呼自己,冯舒华连忙说道。 听她这样说,岑新锐心中不觉一动。自打步入社会,他已和不少公职人员打过交道,尽管这当中有的很谦和,但有的却很傲慢,不惟讲话拿腔拿调,而且不称呼他的职务便不高兴,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身份。像眼前这位,应当说是难得的,只是不知她有这种姿态是不是和自家做了邻居的缘故。 “你还真勤快啊,一回来就帮家里做事。”冯舒华走过来,看看岑新锐倾倒在院中青石板上的散煤,又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由于岑新锐以往回家都是在过年的时候,而彼时的她已和桂青林带着儿子去乡下与父母团聚,故此搬来衙后街两年多,对这小伙子是只知其名、未见其人。此刻得能晤面,她觉得相较刚来时在岑家看到的照片,眼前的他更俊朗、更有活力。 “应该的,”岑新锐实打实地说道,“我回来的次数少,妈妈看着年纪一天天增大,快要做不动了。” “好孝心。”冯舒华称赞道。参见工作以来,她断不了要和年轻人打交道,可他们中并不是个个都像岑新锐这样能替父母考虑的,这不能不使她觉得对方是个好样的。由岑新锐的表现,她甚至想到了,对自家的小屁孩今后要好好教育,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由他祖母惯着,真要到他爬到父母头上拉屎拉尿,可就晚了。 “她冯姐,你办里的人还在等你吧,就先忙去好了,孩子我会替你照看的。”郑文淑在边上说道。 “那我就又要麻烦您了。”冯舒华连忙道谢,随即又对岑新锐说道:“我现在有事要出去一下,我们明天再聊——哦,我爱人也很喜欢读书的,你们肯定能聊到一块。” “她这是——”看着冯舒华挥挥手,揹着个挎包走了出去,岑新锐向郑文淑问道。 “听她说清溪公社出了个案子,牵连到我们镇上,她要赶过去处理一下,刚才是专门来和我说,如果回来晚一点,给接一下她那个正上一年级的孩子。” 案子?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听妈妈这样说,岑新锐微微摇了摇头。 “怎么,有什么问题?”见儿子这种神情,郑文淑有点疑惑了。 “没有。”岑新锐连忙掩饰。(此处省略几百字) “歇歇吧,歇会再干。”见岑新锐好一会没有出声,郑文淑以为他累了。 “没事,”岑新锐抬头看了看,天瓦蓝瓦蓝的,一轮暖阳挂在头顶,正是做藕煤的好天气。“我抓紧点,今天便给做出来。”说着,他往散煤里掺入黄泥,浇上水,手拿铁锹,用劲搅拌起来。 郑文淑从屋内拿来做藕煤的模子,并拿着盛水的提桶,帮助岑新锐向不够湿润的地方撒着水。 “妈妈,我一个人就够了,您去歇着吧。”岑新锐见状,连忙说道。 “好,好。”郑文淑闻言,见岑新锐确实干的很麻利,无须自己插手,便放下提桶,站到了一边。看着正在忙活的儿子,此时的她心情很是复杂:到眼下,他已经有二十一岁了,可工没得做、书没得读,不知前景如何,这不能不叫自己心急。看看衙后街好些人,就因为有门路,孩子便无须下放,甚至能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生生地叫人干瞪眼。别人不说吧,单是那个羊琼华,明明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可那个老大洪小勇楞是没有下去,还在县水利局安排了工作,这不也太不公平了么?难道国家颁布的政策就只对新锐、邵一山他们有效,管不到洪小勇? 郑文淑想什么,岑新锐不得而知。此刻的他只觉得家里三口人每月的煤炭计划太少了,如果多一点,自己一定多做点藕煤,省得妈妈总是担心煮饭烧水接不上绪,有时还要大姐给想办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眩象迭现(八) 用了两个多钟头的时间,岑新锐给家里做了一百四十斤藕煤,晚上又到邵一山家坐了一阵,回来后觉得再无其它事情可做,便跟妈妈说明天回巴陵湖。 “你不是还要去一下林红英那儿?”郑文淑提醒他。 “就告诉一下她我们商量的结果,几分钟的事情。”岑新锐觉得那不是个事。 “二哥,你们每个工作日多少钱?”正在灯下做着作业的小妹岑丽敏突然抬起头来问道。岑新锐下放的三年多里,她也长成了十三岁的大丫头,明年就要上初中了。 “两毛钱吧,”说这话的时候,岑新锐觉得很有点不好意思,尽管这种情况不是他造成的。但他很快就有点诧异了,“你怎么想到要问这个?” “我的意思是,既然一个工作日只有两毛钱,那迟回去早回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也不完全是钱的问题。”岑新锐觉得有些事小妹还不懂。 “你不就是怕在家里呆久了影响不好吗?”岑丽敏撇了撇嘴,“可与你一同下去的好多人下去后总往家里跑,不也招工了吗?” 岑新锐无言以对了。他不能不承认,小妹说的确乎是那么回事:能不能招工与在农村的表现没有多大的关系。 “新锐,妹妹是想留你在家多住几天,”郑文淑知道儿子其实是不拒绝在家里多呆几天的,“而且公社和生产队也不知道你这回为返城的事究竟要多长时间。”顿了顿,又说道:“再说,奶奶也舍不得你。” “好吧,那我就再过一晚。”岑新锐回眸正巴望着自己的奶奶,接受了妈妈的建议。 “好啊好啊。”岑丽敏在边上叫起来。 岑新锐看着她那样子,忍俊不禁了。他走过去,轻轻地扯了扯她的小辫子,心里感到了一阵暖意。 一夜无事。 第二天吃过早饭,岑新锐对郑文淑说道:“我先去林红英那里,再转转就回来。” “去吧,”看着儿子精神好,郑文淑很是愉快,“记得回家吃午饭。” “好的。”岑新锐答应着,跟在上学去的妹妹后面出了门。 由于已来过一次,这回岑新锐不用打听,径直去了林红英的办公室。可他没有想到的是,林红英不在,只有昨天吃中饭的那位年龄稍长的女性坐在办公桌后面。岑新锐记得,那个叫王莉的喊她李玉。 “你是找林红英的吧?”看着他进得门来,李玉非常客气地站了起来。 “是,可——” “你坐吧。”李玉给他冲了杯茶,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你昨天走后,林红英临时接到上面的通知,下午就去地区开会了,说是明天才会回来。” 岑新锐无语了。 “哦,林红英临走时和我讲了,你的想法可以告诉我,由我转达。”见岑新锐没有吭声,又说道:“你放心,我和她很要好的,信息保证完完全全转达到。” “那,就麻烦你跟她说,我很感谢她,但是不想赶这趟车。” “怎么,你不想办病退?” “是。” “你再想想,这次机会其实很难得的,”李玉很有点替他惋惜,“好像最近有消息说,由于国家财政困难,接下来几年都不会招工。” “是吗?”听李玉这样说,岑新锐不由得一怔,但这也就一瞬间的事。看着李玉不无关切的眼睛,他定了定神,说道:“真是那样,我也认了。” “看来,你还真是像林红英说的那样,是个有性格的人。”见岑新锐态度坚决,李玉轻轻地感慨了声。 “谢谢夸奖。”岑新锐笑了笑。既然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他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了。当然,虽然没有接受林红英的好意,但她的这份情谊还是应记在心里的。有合适的机会再回报吧,他想着。看看墙上挂钟所指时间也就九点左右,他决定往衙后街转转,走到哪算哪。自从下乡以后,他就没有再多看看这地方,就是以往经常去的江妈妈家,亦暌违好久了。 辞别李玉后,岑新锐沿着通向衙后街的马路慢慢地走着,不知不觉之间,他来到了这个街区的东边。 咦,这不是江宅吗?当走到一所大院跟前时,岑新锐发现,自己信马由缰之间,已走到了辛亥革命元勋江力雄的故居门前。只是,还没等他决定是否进去看看时,便被眼前的场景吸引住了:距江宅数十米之遥的巷口,停放着两辆解放牌大卡车,几名工人正卸下一些建筑材料,将它们往江宅里搬。 他们要干嘛,维修故居?目睹建筑工人们的行状,岑新锐很有点好奇了。…… 想到这里,岑新锐怎么也忍不住了,上前询问开来:“师傅,你们往这搬运建筑材料怎么回事,是要修缮吗?” 闻听有人问话,工人们扭转头来。他们打量了岑新锐一眼,又向着宅院内瞧了瞧,没有吱声。这就怪了,莫非有什么是说不得的?目睹工人们的表现,岑新锐很是纳闷了。 …… 晦气!看着周八斤那小人得志的样子,岑新锐觉得自己真是倒霉。他想,秀才遇上兵,有理也说不清,与其同这个混混争辩,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的好。想到这里,他冷冷地扫了对方一眼,掉头就走。 “你给我站住!”周八斤在县里和镇上那些掌着权力的人面前虽然谄媚得很,但此刻在岑新锐面前却神气得不得了。看到对方明显着没把自己当回事,而且还当着蔡立民的面,不由得非常羞恼,吼叫起来。 岑新锐当然听见了周八斤的咆哮,但他根本不把这混混当回事,故此继续大摇大摆地走着自己的方正步子,只留给对方一个宽阔结实的后背。 看着岑新锐这样子,周八斤气急败坏了。他忒想冲上前去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只是看了看对方明显着较自己要力大气壮的身板,又发现身边的工人皆冷冷地看着自己,便不由得忐忑起来,不敢贸然行事。 “算了。”蔡立民见状,上前劝止住了周八斤。他虽然没有和岑家打过交道,但对于这家人的情况还是有所与闻的。从刚才的眼神碰撞中,他读出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疑问和不满。说实在的,他有点心虚。…… 蔡立民想什么,岑新锐不得而知。他只是觉得这个世界越来越看不懂,由此感到莫名的郁闷。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走了数十步,就要转过巷道的拐角处时,迎面遇上了正在溜达的郝治国。 “这不是新锐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骤遇兄弟的发小,郝治国有点惊讶了。 “是我,昨日回来的。”岑新锐见是他,停住了脚步。 “你这是怎么啦?”看着脸上分明写着不快的岑新锐,郝治国有点诧异了,但当他探头看了看对方来的方向后,立地明白了—— “看见啦?” “对这茬事,难道这么大一个衙后街就没有一个人能说一声?”岑新锐问道,口气明显有点冲。 “谁能说?向谁说?”郝治国看着他,冷冷地反问道。 岑新锐不意他会这样反问,一时间竟无语了。……看着他那忧虑不已的神情,岑新锐再次震撼了。 “眼下这个情势,不让他们干是不成的。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干好了。要晓得,上帝要谁灭亡,会先让谁疯狂。”岑新锐的反应,似乎早已被郝治国意料到了,他因此像是对对方又像是对自己说道。他的声音低沉,但正是因此,更显得沉重,令岑新锐很是压抑。 巷道里很安静。一番话出口后,看着岑新锐好一会没有吱声,郝治国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言论只怕过于激烈,吓着对方了。但当他注望岑新锐,发现对方眸子中透现出来的分明是不无赞同的目光时,心中不由得一动。他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握住岑新锐结实的胳膊摇了摇,说道:“你等着瞧,总有一天,事情会回到原点上的。” “道理是这样的,可现在——”岑新锐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可心中仍很是不爽。 “走吧,看不惯就不看,更不要枉自生气,千万别拿小人、坏人的错误和罪责惩罚自己,”看着岑新锐立在那里,兀自气恼,郝治国劝说道,“不能改变别人就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眼下能有什么事情可做?”听着这话,岑新锐觉得难以理解了。 “没有吗?”郝治国反问他,“可以思考,可以学习嘛。你难道没有听人说过:思想是夺不走的财富,要拥有这样的财富就得学习。” “学习这事倒还是做了的。”岑新锐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也庆幸自己没有放弃。 “做得怎么样?”郝治国追问道。 “高中的数理化学完了,习题也做得出。”提起这个,岑新锐很有点成就感。 “不错啊,”听他这样讲,郝治国刚刚眯上的眼睛立地睁开来,“比治家强多了。” “你不知道,这其实很难的。”见他这样说,岑新锐摇了摇头,“白天要出工,只能晚上看书,集体户没有电灯,只能点煤油灯。这都算了,关键是同学中有的人还嘲讽你,说你看不清形势,还想走过去的老路,好像你不跟他们一起打牌、谈女人就是异类。” “谁才是看不清形势?”听着这话,郝治国很不以为然了,“我跟你说,说这话的人太糊涂了。他不明白,这个世界不可能不要知识、无须学习,否则,眼下的一切怎么来的?今天的人们又怎能使自己生存得更好一些?” 可不?岑新锐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郝治国突然问道。 “我也不知道,”听着这样的问话,岑新锐有点茫然了,“招工招生没份,病退又不心甘。” 听他这样说,郝治国一时不知怎样宽慰了。有顷,方说道:“世道总是会变的,决不会永远如此。所以吧,自学还得坚持,要为以后做准备。不过,”他停了停,说道:“高中的数理化只是个基础,我建议你还看点专业书籍。” “看什么呢?”听他这样说,岑新锐觉得说到了自己的心坎里,连忙问道。 “这就要看你的兴趣了,当然,也与你能找得到的书籍有关。” “也是,”岑新锐表示赞同,紧跟着便提出要求:“治国哥,你那里都有什么书,能不能借我几本?” “我是学文物的,你感兴趣?再说,书大多在广州,没能带回来。” 原来这样,岑新锐有点失望了。他知道,经过破四旧立四新。衙后街很多人家里的书籍都差不多被抄光了,就是还有的,亦不敢轻易示人。 “哦,我手头还有两本,一本是梁思成先生的《中国建筑史》,一本是陈从周先生的《漏窗》,你如果感兴趣,可以拿去看看,只是千万不能遗失了。”郝治国想了起来。 “那太好了。”听他这样说,岑新锐非常高兴了,于是便跟着郝治国往他家走去。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刚一走进郝家的院子,便瞠目结舌了:原先颇为宽敞洁净的院内,平白生出了两间红砖砌就的房子,不仅破坏了整个院落的格局,单是那形制和颜色,便显得与原有的建筑风格极不协调。 “这怎么回事?”看着眼前这景象,岑新锐简直有点傻了。 “怎么回事,最大限度地利用空间呗。”郝治国无可奈何地说道。 “是新搬进来的住户搭的?”岑新锐小声问道。 郝治国看着房门紧闭的李金秋家,无言地点了点头。看着岑新锐脸上露出的不能理解的样子,便说道:“算了,还是进来拿书吧。” 岑新锐从新搭建的房子上收回目光,跟在郝治国后面进了郝家居住的房间。可就在他从对方手中接过书籍的时候,眼光又被另一个物件吸引住了。 顺着他的眼光望去,郝治国发现,原来是他前些日放在书桌上的一个磁盘。 岑新锐走了过去,弯腰端详起来。 “你认得它?”郝治国在他身后问道。 岑新锐摇摇头,说道:“我只是觉得它很漂亮,”随即不太肯定地说道:“是个古董吧?” “算你眼力好,这是宋代龙泉窑的精品。”郝治国由桌上拿起盘子,眯起眼睛瞧着,“釉层厚润、釉色青碧,兼有典型的冰裂纹,完全当得起‘千峰翠色的美誉。” “哪来的?”岑新锐忍不住问了声。他知道郝家尽管经济条件较自家要强一些,但决没有好到能够收藏古董的地步。虽然自家从无这类物品,但在隔壁尚家看到过,知道它们价值不菲。记得衙后街不少人说过,尚副主席最看重的,除了儿子尚雄飞,就是家里的那些盘子瓶子。 “治家从乡下收来的。”看着他好奇的神情,郝治国解释道。 “收来的,那得很多钱吧?” “还好,老乡没钱治病,求着治家买下的。”郝治国淡淡地说道,见岑新锐似有不信,便解释说:“古董这东西的价值与价格不完全是一回事。它们虽然都会变,但价值基本上是常数,只有价格才是真正的变数。像现在这样子,谁会有心思收藏它们,就是有,又哪来的闲钱余米?故此几个零碎票子都能买到。真要等到寻常人都知道它的价值的时候,那价格不知翻了多少倍了。” 可不?听着这话,岑新锐连连点头。 “我跟你说,这类事在普通人只能偶尔为之,当不得真的,”看着岑新锐眼睛仍盯住盘子,郝治国对他说道,“而且它们和钱一样,都是身外之物,真正有价值的是本事,是知识和能力,可惜治家不像你,不爱读书,倒是对收藏着了迷。听和他下到同一个生产队的同学讲,最近一段时间他不怎么在队上出工,经常走村串户,去打听别人有什么东西卖没有。” “我觉得这事还是有意义的,”岑新锐不同意他的看法,“治家不定今后能捣鼓出什么名堂来。” “但愿如此吧,”郝治国将盘子放回原处,“只是希望他不要惹出什么麻烦来。” “哦,你这样说倒使我想起一件事了,那就是我觉得治家这个盘子你要帮他收好。”岑新锐见说,提醒他道。 “说的是,”郝治国点点头,但又说道:“不过,我这里平时是没有什么人来的,而且今天是手痒,拿出来瞧瞧,等会就会收起来了。” “我该回去了,”岑新锐瞧了一眼璧上的老式挂钟,发现时针已指向了十二,“谢谢你的书,下会回家时一定完璧归赵。” “好的。”郝治国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送出屋子,又送出了院子。 一家人只怕等我吃饭等急了吧,拿着书籍走出郝家时,岑新锐突然意识到,自己已出来一整个上午了。一想到妹妹吃过饭后还要上学,他就加快了步子。只是人虽在路上走着,脑子里却没有停止想问题。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衙后街,单是一个住宅,就有这样大的变化。……所幸的是搬进马婶房子的冯淑华一家还能使人接受,不然,妈妈奶奶亦会像郝治国那样难受的。只是,冯淑华他们住的毕竟是马婶的房子啊!自然,他们住的确实称心,可马婶呢,这会还不知道处在何种境况之中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眩象迭现(九) 但岑新锐怎么也没有想到,当他从郝治国手中接过书籍的时候,此刻他母亲郑文淑亦在和邻居冯舒华交接着物什,只不过她接受的不是书籍,而是后者从乡下带来的土产品。 “我还是给你钱吧。”看着冯舒华指挥着一个随来的后生将一个装着鲜鱼和胡萝卜、苦瓜之类物品的蛇皮袋搬进堂屋,说是要送给自己,郑文淑大感意外了。她觉得这份礼物太重了,尽管后者住进这院子后和自己相处得不错。 “这有什么,一点蔬菜。”看着郑文淑提出要付钱,冯舒华不乐意了,“您要这样,就是瞧我不起了。” “好,好,我收下。”见冯舒华貌似生气的样子,郑文淑只能妥协。不过,她告诫自己:无功不受禄,这份好意,今后无论如何得还上。 “这就对了。”看着郑文淑收下自己的馈赠,冯舒华非常高兴了,“实话对您说吧,这也不是我买的,是乡下亲戚送来的,您看我不是保姆一直没找好,开火做饭也是断断续续的吗,所以便送您了——当然,您如果喜欢,我还可以送的,反正断不了有人给我送。” “那多不好意思?”听她这样说,郑文淑更是觉得无法承受了。见她提到开火做饭,又看到已到了吃中饭的时候,便顺势邀请道:“要不,今天中午就在我家吃顿便饭?” “不了,先前接到老桂的电话,要我去他那里,孩子也接过去了。”冯舒华辞谢道,跟着又补上一句:“我们住在一个大院内,以后少不了机会,我早就听人说过,您做的饭菜在衙后街是数一数二的。” “那也行。”见她这样说,郑文淑也没有坚持。可就在对方即将走出堂屋的时候,却又鬼使神差般地叫了一声:“冯主任,我想问你个事。” “您说。”冯舒华转过身来。 “你知道病退是怎么回事吗?”郑文淑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问道。 “您问这事啊,我知道一些,”冯舒华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县里传达上面精神说,这几年有的地方下到农村的城镇人员身体有病,干不了农活,还要分当地的口粮,弄得农民意见很大,所以情况如果属实,就将他们收回城市,减轻生产队的压力。” “那,回收的人员有没有工作安排呢?”郑文淑跟着问道。 “好像没讲这事。”冯舒华回忆着。县里发下的文件她看过,但由于与自己没有直接的关系,也就匆匆一览。 “那,有人说经济不是太好,这几年都不在下乡的知青中招工,也不知是真是假?”郑文淑又问道。 “不会吧?这么大的国家,总要发展,要发展就得有人干事呀。”冯舒华随口回答道,但话一出口,马上就想到了一个问题:“您是在为新锐担心吧。” 郑文淑没有吱声。但是人便知,在这种情况下,沉默便是承认。 “新锐下去已有——”冯舒华试探着问道。 “快四年了,”郑文淑不无担忧地说道,“其实,他表现顶好的,从公社起,县里、地区、省里的知青积极分子代表大会都参加过,只是由于他爸爸还在受审查,所以招工、招生都没份。” “新锐是个好小伙,我一看就知道。”听着郑文淑的这番话,冯舒华连连点头。本也是,刚一回家,便给家里干活,这样的孩子还是不多见的。见她愁眉不展,便又安慰道:“新锐会有办法的,会读书,能干活,这样的青年,到哪里都受欢迎。虽然参加工作比别人要晚一些,但最后的结果说不定还会好一些。这事按我们老家的说法,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梢头结大瓜。” “那就要借你的吉言了。”听她这样说,郑文淑心里稍微宽松了点,随即说道:“看,我又耽误你了,你还是快点走吧,孩子也饿了。” “好的,您也准备给奶奶和丽敏开饭吧。”冯舒华闻言,转身向院外走去,临走时丢下一句:“您别担心,我没到场,他们爷俩自己会开动的。” “那就好。”看着冯舒华的背影,郑文淑应了声。只是她没有想到,她对对方的提醒是对的。就在她与对方扯谈的时候,数百米外,县人民银行的职工食堂内,冯舒华的老公桂青林和儿子桂晓军已等了她好一会了。 “晓军,你饿了就先吃。”看着儿子不时向门外张望,桂青林建议道。 “再等一会儿。”晓军坚持要和妈妈一块吃。 “那好吧。”桂青林拗不过儿子,只能同意。 也就在此时,晓军叫了起来:“妈妈来了。” 果然,冯舒华由餐厅门口走过来。 “快,饭菜都凉了。”桂青林招呼她坐下,顺手递过筷子。 “你们先吃嘛,不用等我的。”冯舒华将一大块炒鸡蛋夹到晓军的碗里,“快吃,多吃点。” “是我要等妈妈的。”晓军看了一眼爸爸。 “是吧,还是我儿子心疼妈妈。”冯舒华摸了一下晓军的脑袋。 桂青林看着这母子俩,嘴角漾起了一丝微笑。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扒了几口饭后,看见餐厅里的人渐渐少了许多,便压低声音,问道:“舒华,你大前天是不是和人民小学的羊琼华、姚显贤吵架了?” 和羊琼华、姚显贤吵架?冯舒华闻言先是一怔,随之便想了起来,自己大前天确是和人民小学那两个貌似负责的一男一女争论了两句。 大前天下午,冯舒华从县革委政保组开会回来,见手下将打击办当天的公务都已处理停当,便提前半个小时去接刚上一年级的晓军,满以为可以看到儿子怎么上课,是不是积极举手答问,谁知看到的却是他们被老师领着在学校后面的空地上整地。一问孩子们,竟干了整整一天。 “这算什么呀?”冯舒华大为不满了,“这还像个学校吗?” “你谁呀,我们这怎么不像个学校?”听见有人出言不逊,刚刚从办公室内出来的羊琼华立地走过来质问。 “你问我谁?我学生家长!”冯舒华本就不满,现被对方质问,更生气了,“学生不上课,这还像个学校吗?” “怎么没有上课,这不在学农吗?”羊琼华毫不示弱,“再说知识越多越反动,上那么多课干什么?” “知识越多越反动?”冯舒华觉得真好笑了,“你有知识吗?” “你什么意思?”猛被这问,羊琼华有点警惕了。 “你的知识比我儿子多吧?”冯舒华平静地问道。 “那还用说?”羊琼华觉得对方好像有毛病,不然怎么会问出这样弱智的问题。 “那你肯定反动咯。”冯舒华狡黠地笑了笑,突然迸出这样一句。 “我的知识也不是很多。”羊琼华意识到掉进了对方的圈套,连忙辩解。 “你的知识不多,那你凭什么当老师?”冯舒华嘲笑般地望着她。 “你……”羊琼华瞠目结舌了。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对话,边上的人们纷纷围了过来。他们中有来接孩子的家长,也有老师,连正在走向教室的范韵亦停住了脚步,注意听着。 看见这么多人注视自己,冯舒华兴致越发高了。刚才对方一开口,她就认出是衙后街很多人厌恶的羊琼华。瞧着那女人愚蠢而又蛮横的样子,她心里就别扭。 …… “你是说这回事?”想到这里,冯舒华哈哈大笑起来。 “你还笑!”看着历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妻子,桂青林莫可奈何了。他看了看周围那些还没有用完餐的职工,小声对她说,最近已有议论,故此要注意点。 “一派胡言!”听着这话,冯舒华非常恼怒了。由于声音不小,引得邻座几个正在用餐的职工扭过头来。 看着妻子生气了,桂青林不吱声了,一是不愿招致本行员工的注意,二是知道自己的规劝没有用。相处这么多年,他太了解自己的妻子了,就为着父亲是离休老红军,她可是什么都不怕,历来我行我素。当然,这里面也有老丈人的原因。现在的很多搞法,老爷子便看不惯,而且明显影响到了女儿。 “桂行长,电话。”正当桂青林想着怎样结束这番谈话时,办公室年轻的办事员匆匆跑了过来。 “哪来的?” “他说你接电话就知道。” “是吗。”闻听此言,桂青林放下筷子,对冯舒华说道:“你们先吃着,我去去就来。” “妈妈,你和爸爸怎么总是这样忙?”看着爸爸这样子,晓军有点不满了,“一个到了吃饭的时候都不来,一个吃着吃着又走了。” “还不是事多呗。”冯舒华口里回答着儿子的问话,心里也想着什么人这样随便,吃饭的时候都要打来电话。可没等她回过神来,桂青林便回来了。 “是谁?连吃顿饭都不让你安静。”看见桂青林端起饭碗,冯舒华问道。 “还有谁,老周、周海渊呗。”桂青林扒了一大口饭,说道。 “他那个农业局距你几步路,上班下班都碰得着,还要打电话?”听他这样说,冯舒华觉得奇怪了。 “你那是旧闻了,”桂青林喝了一口汤,说道:“他两个月前调到巴陵湖公社做革委会主任去了。” “是吗,那他找你什么事?” “什么事?他想把几条年久失修的输水渠整治一下,财政没钱,叫他来找我。” “要你给贷款?” “是的。” “那你给不给?” “这说不好。” “不就是一笔款子?”冯舒华有点不以为然,“再说,又不是他私人借。” “你说得轻巧。”桂青林像不认识地看了她一眼,“我们行总共就那么点钱,最近向我开口的就有几十家,而且他日后还不还得起还是个问题。” “那你不会答应他了咯。” “那也不是,我等会要信贷股去调查一下,还要问问县里生产指挥组的意思。”桂青林说道。 “是这样,”听他这样说,冯舒华霎时像明白了很多道理,但她马上便想到了一个问题:“我记得你和这周海渊关系很好的吧。” “那可不,”桂青林承认,“我们是发小,又同时参加工作。” “如果找他私人办点事情,应当没什么问题吧?”冯舒华像不经意地问道。 “你有什么事?”桂青林精明得很,知道妻子不会无缘无故地说一些不相干的话。 冯舒华没有回答他,而是转过来问着晓军:“儿子,郑奶奶对你好吗?” “可好了,经常招呼我吃饭,还陪我做作业。”提起郑奶奶,晓军很有好感。 “那她有难处,咱们应不应该帮她?” “应该。”晓军毫不犹豫。” “好啦,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不要借着孩子的口来跟我说。”桂青林打断了冯舒华的话语,“不过,岑校长的事可不是我管得了的,而且你也不要管。” “你放心,我还没糊涂到那种地步,”冯舒华从儿子身上收回目光,回望丈夫,“我就想你给他儿子岑新锐帮点忙。” “怎么帮?我们行里没有招工的指标,而且据我所知,今年一年整个县里招工的事儿都给冻结了。”桂青林感到有点为难。 “这我知道,”冯舒华打断他,“你不能暂时给他找个轻松一点,又能发挥特长的活儿?比如——对,在公社中学当个民办教师也是可以的。” “可我不是县教育局长啊。” “找什么局长,跟周海渊讲一下不就得了?”冯舒华觉得丈夫想事的方式有问题。 可不?听她这样说,桂青林笑了。他自己就做过几年公社书记,一、二万张嘴巴,五、六万亩土地,什么都是自己说了算,怎么到银行任职没几天,就把这给忘了哩。但他马上便收敛起了脸上的笑容,严肃地问道:“郑文淑找过你?” “你把人家想成什么了?”听他这样说,冯舒华有点生气了,“告诉你,是我主动要这样做的。” “为什么?”桂青林不解。 “为什么,就为这家人善良、正直,为岑新锐没有门路,表现比别人好很多也招不了工。”冯舒华冲口而出。 “你说的也许是事实,可这样的事太多了,你能帮得过来吗?” “但我们是邻居,彼此间总该有个照应吧,就像他妈妈照应我们晓军一样。” “那,我就给周海渊说一下吧,不过,”他瞧了瞧此时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的餐厅和厨间等着收拾碗筷的炊事员,说道:“这搞不好是给周海渊贷款的一个筹码。” “你真有难处,我也不麻烦你,另找他人。”听他这样说,冯舒华故意激了他一下。 “别,别,你就偃旗息鼓吧,”桂青林闻言,连忙制止她,“本来一件小事,还想弄得尽人皆知怎么的?” 看着他着急的样子,冯舒华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拿你没办法。”看着她那得意的样子,桂青林也忍不住笑了。 “爸爸妈妈,你们都笑些什么呀?”看着他俩这副模样,边旁的晓军很是不解了。 “笑什么,笑你妈妈太有本事了。”桂青林爱怜地扯了扯儿子的耳朵。说内心话,他很爱妻子,这不仅是因为妻子对他很是关心体贴,还在于她给他生了个乖巧的儿子。当然,因为丈人的关系,他的仕途一直很顺利,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想想也就五、六年的时间,自己就从一个信用社主任,做到了公社书记,又调进城里担任银行行长。尤其是前不久,地区组织组派人和他谈话,告诉他,省里已同意地区的提议,他下半年出任县党的核心小组副组长,兼任县革委会副主任。 “好了好了,快吃吧,就要上学了。”冯舒华敦促着嘴里含着饭菜的晓军。 “吃过饭,妈妈送我。”晓军提着要求。 “好,我送。”冯舒华似是无可奈何,但心里甜的可以。看着儿子,她不知怎地又想到了郑文淑的儿子岑新锐。她想,当他回到巴陵湖,突然接到要他担任公社中学民办教师的通知,又不知道这个安排从何而来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 想到这里,冯舒华得意地笑了。 看着妻子这模样,桂青林知道她又想起了什么事。但他不想打听,在他看来,这是妻子的隐私,而且这时候的妻子是最好看的,他不愿意因为自己使这种状态从眼前消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眩象迭现(十)上 “看什么,老这样盯着,顶瘆人的。”但桂青林的神态却被冯舒华看在了眼里,她嗔了他一眼。 “妈妈,你也在看爸爸呀。”桂青林未及答话,边上的晓军开了腔。 “我没有。”冯舒华分辨着。 “那你怎么知道爸爸在看你呢?”晓军觉得妈妈的回答太不符合逻辑了。 “可不,还是咱儿子说得对。”桂青林得意地笑道。 “好了,我们走了。”冯舒华抬头看了墙上的挂钟一眼,对桂青林说道:“还有点时间,你可以在办公室打个盹。” “遵命。”桂青林笑嘻嘻地站起来,将三人用过的餐具收好,送进炊事间,然后将母子俩送出银行大门,直望着他们消失在视线之外。只是,刚转身走进办公室,还未及在木沙发上躺下,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 这谁呀?他走到桌前,抄起了话筒。 “桂行长吗?”电话里传来了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 “啊,是我,你是——”桂青林问道,他觉得那声音半生不熟。 “我洪达轩啊。” “啊,是洪组长,你好。”桂青林想起来了,来电的是县革委办事组的组长,那位自己一搬进衙后街就来拜访的街坊。 “你现在有空吗?我想来你那里坐坐。” “过来吧,我在办公室等着你。”桂青林虽然很想打个盹,但觉得人家一个组长开了口,不好拒绝。 他来谈什么?桂青林想着,银行归口生产指挥组,与隶属政工组的办事组没有太多的联系。但也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莫非是为了他老婆和冯舒华起争执的事情? 桂青林没有猜错,这位洪组长就是为这事来的。只不过他不是来找茬子,而是要替自己的老婆羊琼华向冯舒华道歉,烦请桂青林转达。 前天傍晚,羊琼华满面愠色地回到了家中。看到她那样子,正在家里看着报纸,等着她做晚饭的洪达轩不解地问她:“又和谁置气啦?” “还有谁,不就是那些学生家长?”羊琼华将手中的包包往放着坐垫的木沙发上一扔,顺势重重地坐了下来。 “为什么事?”洪达轩知道,现在学生都成了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小闯将,很难管。 “说我们让学生在学校整地种菜是荒废学业、耽误孩子。”提到这事,羊琼华很是恼怒。 “你怎么说?”洪达轩关心的是这个。 “说学生必须学工学农学军。”羊琼华不假思索地说道。 “这没错啊。”洪达轩看着她,觉得有点难以置信:这样的道理,谁能说不是,又怎会引起争执? “谁说不是?一个细娃娃,读那么多书干什么?知识越多越反动!”看见丈夫肯定自己的说法,羊琼华来劲了。 “等等,你说什么,知识越多越反动?”听她这样说,洪达轩皱起了眉头,“你是这样对对方说的?” “是呀,有错吗?”看着丈夫的明显变化了的表情,羊琼华有点懵了。 “当然。”洪达轩非常肯定地说,“照你这样说,还办学校干什么?科学研究都不要干了!” “那,现在不都这样宣传吗?”羊琼华不解了。 “说法不也是人捣鼓出来的吗?能都信吗?”看着老婆愣愣地坐在那里,洪达轩觉得这婆娘真不开窍,教也教不会,“真要治理国家,没有知识怎么行,你还认为上头真看好那些只晓得扁担倒下来是个一字的大老粗?” 原来如此!羊琼华恍然有悟。 “说说,你到底跟谁起冲突了?”看着她傻傻的样子,洪达轩好气又好笑。 “当时不知道,后来听人说叫什么冯舒华。”不提对头还好,一提羊琼华气就来了。想想对方给自己制造的难堪,她就羞恼得不行。 “你什么人不好得罪,要去惹她?”一听是冯舒华,洪达轩不由得将报纸放在了一边。 “不就是一个镇打击办主任吗,”羊琼华不以为然了,“有什么了不起?” “你知道他丈夫是谁?”洪达轩觉得这女人真是傻得可以。 “我打听清楚了,是人民银行的革委会主任,”羊琼华看了丈夫一眼,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你不也是县革委政工组的办事组长吗?不讲比他强,至少级别是一样的,有必要那么在乎吗?” “你呀!”听她这样说,洪达轩觉得她真是不可理喻了,“我告诉你,你所知道的都是旧闻,下半年,她丈夫桂青林就要出任县党的核心小组副组长,兼任县革委会副主任,分管党政群这一线。” “那不就是原先的县委副书记?”羊琼华似乎明白了什么。 “岂止如此?”洪达轩白了她一眼,“我也打听清楚了,他上面有人罩着,前景好得很。”停了停,又说道:“别人巴结都来不及,你倒好,和他老婆吵架。要知道,他今天是行长,明天就是我的顶头上司了。” “那怎么办?”听丈夫这样说,羊琼华有点急了。她这会才明白,为什么冯舒华一家搬进衙后街,丈夫要主动去联络,敢情对方还真有点来头,不是自己想象的那种土里土气的公社干部。 “怎么办,还不是我去疏通?”洪达轩没好气地说道,“跟你说,以后遇事多想想,不要老给我惹麻烦!” “我又不是故意的。”羊琼华分辨着。 “故意的我就不是这态度了。”听她这样说,洪达轩又要来气了。见她还坐在那里,便催道:“怎么还不去做饭,要饿死我么?” 听着这使唤差人的口气,羊琼华心里很是不爽,但她不敢有所表示,只能撅起嘴巴,满心不快地进了厨房。 ……想着这些,洪达轩不由得摇了摇头。对自己的婆娘,他是越来越不满意。他觉得自己真是奇怪得很,当年怎么看上了她。对了,主要是因为她家里颇为殷实,还有,她年轻的时候比较会发嗲,脸盘、身条也还不错。 …… “洪组长,什么风把你这位大忙人给吹来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抬头间,发现已来到了桂青林的办公室门口,而对方则已向自己伸出了手来。 “没别的事,给你送几份文件。”洪达轩连忙握住桂青林的大手,热情地摇了摇。 “送文件,来个通讯员不就得了,还劳动你组长的大驾?”桂青林不信。 “来看看你这位大行长不行吗?”洪达轩打着哈哈,开起了玩笑。 “哪能不行,求之不得哩。”桂青林将对方让进办公室坐下,又给泡上了一杯绿茶。 “你这茶香啊,”洪达轩端起茶杯,闻了闻,“哪买的?” “啊,我家乡的茶厂出的,”桂青林在自己的办公椅上坐下,“你喜欢,我叫还在老家的弟弟去茶厂买点送你。”说着,便向电话伸过手去。 “我就这么一说,你别忙活。”洪达轩见状,连忙推谢。他想和对方闲聊一下,又不知聊什么是好。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直来直去的好。于是说道:“有件小事,跟你说一下——啊不,是替我老婆向你夫人道个歉。” “替你老婆向我夫人道个歉?”一听洪达轩这样说,桂青林立地知道他要谈什么了,跟着便不以为然起来:为老婆的事,值得吗?就是要说也只能跟自家老婆说,提醒她注意一下吧。不过,他心里想着,脸上却没有表露出来,早在公社当书记的时候,他就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轻易不会使人猜到他在想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老婆和羊琼华起冲突的事情?看着桂青林似乎浑然不觉的神情,洪达轩心生疑惑了。但他知道,这些是不能说破的,故此,便将羊、冯的争执简单地叙述了一遍,最后表态说,一切都是羊琼华的不对,要桂青林转告冯舒华,不要生气。 “生气?不会的,我们家那口子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什么事转头便忘了。”听洪达轩说完,桂青林哈哈笑了,“她如果真还要记得这件事,我肯定要跟她说,以后讲话要注意对象和场合,不能再像过去在公社当妇女主任那样直来直去,不仅弄得别人下不了台,自己也显得没修养。” “还是桂行长看问题客观。”见桂青林这样说,洪达轩乘机恭维了一下。 “彼此,彼此,”桂青林连忙谦逊着,“我们虽不在一个单位,但经常打交道,又同在衙后街住着,理应互相关心、互相帮助,轻易不能闹意见生龃龉。” “那确实。”见对方这样说,洪达轩表示非常赞成。就在他还想说点什么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桂青林做了个对不起的姿势,伸手拿起话筒,只听了数秒钟,便转过头来说到:“洪组长,有人在办事组办公室等你,说有急事。” “啊,那我就失陪了。”听着这话,洪达轩连忙站起来,与桂青林握了握手,向办公室外走去。 桂青林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陪着洪达轩向门外走去。 “留步,留步。”洪达轩连忙谦让。 “走吧,走吧。”桂青林坚持着,一直将他送到银行大门口。只是,表面上虽在微笑,心里却泛生出了一股很不以为然的想法。他觉得对方固然如县里很多干部说的那样十分精明,但用的却不是地方。有必要为了老婆之间的口角专门来解释一番吗?他想,这可不是一个干正经事的负责人应有的举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眩象迭现(十)下 洪达轩在通向县革委会的路上急急地走着。桂青林会怎么看待自己的拜访,这在他肯定是要思虑的,只是此刻却无暇顾及,因为他的办公室来了人。什么人会在午休的时候坐在他的办公室内等他?看来,不是县里的头头,就是和自己要好的小兄弟,因为临出门时,他给隔壁打字室新来的年轻妹子许芳芝交代过,不是重要的人来找,不要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更不要将电话打到自己的去处。 然而,洪达轩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当他顶着一头细汗,推开自己办公室虚掩的房门时,发现坐在办公桌后椅子上的竟然是羊琼华的堂侄羊世满,而且这小子居然将两只脚交叉架在了办公桌上。 “你这是干什么?”洪达轩的脸立时沉了下来。 “姑爹来了!”骤然看到洪达轩进来,又板着个脸,刚才还得意得很的羊世满心里一惊,不仅两只脚马上放到了地板上,而且跟着便站到了一边。 洪达轩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一屁股坐到了属于自己的座椅上。好一会方问道:“不是跟你说过,没有重要事情少来我这里吗?” “我——”期艾一阵,羊世满说道:“这次确实有重要的事。” “快说,马上就要上班了。”洪达轩望了望墙壁上的挂钟。 “我要结婚了。”听洪达轩这样问,羊世满脸上立地浮起了笑容。 “什么,你要结婚了?”骤闻这话,洪达轩有点讶异了。他转过头来,仔细地看着对方,追问道:“和谁?” “就是我姑介绍的路老师。”羊世满脸上掩饰不住发自心底的兴奋。 “是吗?”闻听此话,洪达轩有所不信,但看着羊世满那个高兴劲,又觉得他这会说的可能是真话。羊琼华给羊世满作介绍这事,他是知道的,但他从一开始就觉得没戏,只是为着老婆要过过当红娘的瘾,这样做也能让她在自家堂兄面前做回好人,便没有干预。想想也是,这羊世满除了自己给他弄的一份工作,是要才没才、要钱没钱,哪个条件稍好的姑娘会看得上?那位路老师他见过,虽不是漂亮得不行,却也称得上标致二字,再加上工作干得不错,明显着是不可能同意的。在他看来,她之所以答应与羊世满交往,完全是拂不过羊琼华的面子,敷衍一下。 “这回确实是真的。”看着洪达轩仍有所不信,羊世满急了。 “那我倒要祝贺你哟。”打量着羊世满着急的样子,洪达轩这会真有点信了,但他知道,这位妻侄决不会只是为了告诉这个消息才到他这里来的,于是问道:“说吧,要我帮你什么。” “也没有别的什么,就是想请你跟镇上房管会的头头说说,给我在衙后街安排一个住所,不然,这婚结不了。”羊世满一听有希望,便将来意说了出来。 “这个——”洪达轩闻言沉吟起来。 羊世满巴巴地望着他,心里充满期待。 “世满啦,按说这事我是不好出头的,因为别人会说我以权谋私。”洪达轩看着羊世满,慢条斯理地说道。 听着这话,羊世满心里发凉了,脸上虽然还在陪着笑脸,肚里却闹腾开了,心想以权谋私的事你干的还少吗?不讲别的,前不久你就将你在乡下的亲侄女弄进了县棉纺厂,说是临时工,谁不知道最终会转正,要怨只能怨自己姓羊,比不得你自家亲侄女。不过,没等他继续腹诽下去,只听得洪达轩又说道:“可谁叫你和我家小勇是表兄弟呢?这样吧,等会我就给县建委的魏主任打个电话,要他给镇上房管会交待一下,行吧。” “谢谢了,真是太感谢姑爹了。”听到洪达轩这样说,羊世满是喜出望外了。他因此非常巴结地说道:“办事的时候,一定请你和姑妈坐上席。” “好说好说,”洪达轩做了个不必在意的手势,跟着便故作好奇地问道:“说吧,你是怎么把路老师哄骗到手的?” “这——”闻听洪达轩如此问话,羊世满一时窘住了,那满是横肉的脸庞看着便胀红起来。 “不好意思讲吗,那就算了,留着你自己回味吧。”看到羊世满尴尬不已的样子,洪达轩打了个哈哈。也正在此时,上班的电铃响了。 “姑爹,我走了。”羊世满乘机告辞。 洪达轩挥了挥手,低头收拾开了桌上的办公用具。他虽然向来谨慎,不会在自己离开办公室时将重要物件遗忘在桌面上,但这次还是要检查一下,看是否有什么不该羊世满看的给这小子看到了。 看着洪达轩不再搭理自己,羊世满向着这位一直捉摸不透的姑爹欠了欠身子,忙不迭地走了出去。他真担心自己在这间办公室内再呆一会,对方还会发出什么令自己很难回答的问题。 注视着羊世满走出办公室的背影,洪达轩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端坐在了椅子上。当对方一显现出那无法回答的囧样时,他就断定,这小子肯定使了什么下三烂的手段,不然,那个明眸皓齿的路老师不会答应嫁给他。只可惜,香喷喷的天鹅肉给癞蛤蟆吃了。 “洪主任,你回来啦?”就在此时,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来。 “啊,是你,”洪达轩回过神来,发现是打字员许芳芝,双手捧着一大堆信件站在自己的桌边上,便问道:“有事吗?” “你不是交待,你不在的时候,机要室送过来的私人信件都由我代收吗?” “啊,谢谢,就放在桌上吧。” “你刚才在想什么啊,怎么我进来你都没发现?”许芳芝好奇地问道。 洪达轩本想说没想什么,可一回眸,瞅见小丫头嫩得出水的俊俏脸蛋,以及丰满的胸脯和纤细的腰肢,一句暧昧的话语便出了口:“想什么,想你呗。” “洪主任,这话我可不爱听。”听着这话,许芳芝先是一怔,随即虎起了脸。 “看看,还生气了,”洪达轩见状,很有点尴尬了。但他何等样人,马上便说道:“我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还当真了。” “我妈妈说过,男女之间,不好开这种玩笑的。” 你妈妈?听她这样说,洪达轩有点疑惑了。这小丫头什么来头,他至今都没有搞清楚,只记得她是组织组的向组长亲自带来的,还叮嘱自己多照看着点。也正是这样,尽管她生得秀色可餐,撩拨得他内心痒痒的,可一直不敢贸然下手,只能有事没事在她那儿坐坐,瞅着她过过干瘾。 “今天下午有事没,没事我出去一下。”见他半天没吱声,许芳芝问道。 “暂时没事了,但要早点回来。”洪达轩定了定神,回答道。 “我知道的。”许芳芝一扭腰肢,迈着轻盈的步子出了门。 洪达轩一动不动地注望着她,直到那窈窕的身影从眼前消失,方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收了回来。也就在这时,他想起了路纯一。 她真的答应羊世满了?这究竟是为什么啊?就算中了这小子的暗算,也不是非屈从不可呀。如果她要去控告,则后者只能吃不了兜着走,班房是有得坐的。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她—— 对了,她一定是那种将贞洁看得忒重,以至吃了亏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人。想到这里,洪达轩心里有点漾动起来。他想起自己好像看过一本,道是一位女性平时行事豪爽豁达,在两性关系的处理上给人无所谓的感觉,可实际情况却是,当她被一个将她琢磨透了的未婚男同事强行占有了后,其所作出的决定竟然是委身于对方,生生令本单位不明真相的同事看傻了眼。因为大家都知道,尽管那男同事纠缠她多有时日,可她却从未搭理过他。这不仅是因为对方明显着配不上她,还因为她早有了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男友。 这是不是路纯一的命门呢?如是,是不是意味着自己有机会呢?想到这里,洪达轩的内心躁动起来。此时浮现在他眼前的满满都是路纯一那耐看的五官和白皙的皮肤。但也就在此时,一种犯罪感亦蹿上了他的脑际。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卑鄙,不然,为什么会乘人之危,就像前些年在搞“社教”时将一个一直想摆脱公公魔掌的大队妇女主任诱上自己的床铺上一样。 想到这里,洪达轩有点心虚了。他向四周望了望。但此时不独自己的办公室,就是与自己一门相连的打字室,亦非常安静,只有间或从楼下传来的人们的交谈声。 洪达轩轻轻地嘘了口气。他擦了擦额头不知什么时候沁出的冷汗。呆坐片刻之后,想起上午机要室送来的几份文件还没有仔细看,便打开锁着的抽屉,将它们取了出来。只是,笔拿在手里,心却再也静不下来。望着被许芳芝临走时轻轻带上的门,他突然觉得,有得手的机会还是不能放过,只是这回得谋划得更周密一些,不能在阴沟里翻了船,毕竟自己屁股之下的这把椅子是费了好多心机和气力才坐上的,而且暗中不知有多少人一直盯着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31章 (上) 岑华年来说,一九七三年二月四日这一天,与他在乡下度过的其它日子没有什么不同。时钟刚刚指向六点半,他和伙房里的同伴们便站到了窗口边。在此之前,荔川县五七干校的学员们早已齐刷刷地来到了伙房前,排队购买早餐。 岑华年和搭档章兴华紧张地忙碌着。他负责卖馒头,一只手收餐券,一只手用筷子将馒头叉给就餐者。章兴华负责打稀饭,每人一瓢,用他的话说是“就这么多,叫唤也不多给”。看着岑华年围着陈旧的围裙,穿着打了补丁的解放鞋,头发胡子生得老长,谁都难以想象,他原先曾是一个有着六百名学生、数十名教职员工的完全小学的校长。 但这些对岑华年来说都成了过去。现在的他,是一个在这间伙房里劳动了三年多的炊事员。数百人吃饭,就四个炊事员,可以说每天忙个不停。由于早上四点就要起床,晚七点多方能收拾完毕,故此章兴华私底下免不了抱怨,说干校的那些负责的简直是把人当牛使。 章兴华的牢骚自然会飘进岑华年的耳朵,但他只是听,既不反对,亦不附和。他不是没有同感,只是觉得自己的分量和处境比不得章兴华,不能像他那样放炮,尤其是他觉得,比较在大田里作业的众多校友,自己还算是舒服的,至少是在室内劳动,无须顶风冒雨,不能人在福中不知福。 也正是因此,他很感激当年的邮递员老刘,不是作为校部头头之一的他一力照顾,这个炊事员的差事是轮不到自己的。真要到大田里去作业,整天一声泥水,累得腰酸背痛,肯定吃不消。 早餐终于卖完,炊事员们也可以坐下来吃饭了。可就在岑华年拿着馒头、端着稀饭在灶台前坐下来时,校部政工组干事蒋明走了进来,眼睛四下张望着,口里则一连声地叫喊着: “岑华年,岑华年呢?” “啊,我在这。”听到蒋明的呼叫,岑华年站起身来。 “你怎么还在吃饭?”看着嘴里咽着馒头的岑华年,蒋明皱了下眉头。 “这不才卖完饭吗?”看着他生硬的态度,岑华年未及开口,边上的章兴华却不耐烦了。 他早就看不惯这小子小人得志的样子,一直想找个机会修理他几句。本也是,岑校长都多大年纪了,这小子居然一口一个“岑华年”,就算犯的错误再严重,叫个“老岑”也是可以的吧,足见这小子缺教养,不知天高地厚。 听着章兴华没好气的回答,蒋明有点不快了,但他忍了一下,没有发作。他知道对方是个不怕事的主,虽说党籍还挂着,但听校革委主任说,由于上面有人打了招呼,再过一阵子就会从这里“毕业”出去,甚至极有可能重操旧业,当他的交通局长。故此,他便像没听见似的对岑华年说道:“你快点吃,吃完到政工组来一下,有重要事情。” “好的。”岑华年虽然与炊事班的其他人一样,不喜欢这个谄上欺下的年轻人,但底气到底比章兴华差许多,便顺从地应了声。 “哼。”蒋明甚为不满地瞥了一眼章兴华,板着脸朝校部走去。 “老岑,政工组找你会有什么事?” “不会是让你‘毕业吧?” “真要那样,就好了啊!” 看着蒋明出了伙房门,所有的伙伴都围了过来。在这里,他们呆得长的已有四年,短的也有二年多。尽管从去年起他们都已较少被提审,不再没完没了地写检查,但毕竟有家不能回,没有完全的人身自由。 听着同伴们的议论,岑华年无话可说。他能说什么呢? 来干校四年多,每天除了劳动,就是写检查,而且写检查时要按照校部的要求,将自己的问题升级再升级、上纲再上纲,帽子大得吓人,搞到最后,连自己究竟犯了何种错误都搞不清楚了,唯一清楚的就是自己是一个有严重问题的人。 当然,说在这里一点收获也没有,也不是那么回事。至少,由于要接连不断地写检查,书法得到了长进,有一阵,由于他的字写得好,不少校友竟将他刚刚贴上的公开检查偷偷撕了去收藏起来,惹得校部负责人知道后大发脾气,搞得他灰头土脸,郁闷了好长一段时间。 “岑校长,你快去吧,”看着岑华年喝下了最后一口稀饭,炊事班长在边上提醒道,“去迟了那帮人又要给你脸色看了。” 可不?岑华年深以为然。他抹了抹嘴巴,脱下围裙,向着校部走去。 炊事班长提醒得没错,校部政工组办公室内已有人在那儿等着,除蒋明外,还有两个面孔陌生、手拿皮包的人,一年长一年轻,一看就是来外调的。 看着岑华年进来,蒋明指了指房子中事先安放好的椅子。 岑华年在椅子上坐下来,等着发问。在干校,他接受过若干次外调人员的询问,已见惯不惊,很有经验了。 房间内出现了岑华年再熟悉不过的静谧。有一会后,外调者方开了口:“你就是岑华年吧?” “是。”岑华年非常简洁地回答道。 “一直在荔川人民小学任教?”外调者又问。 “是。”岑华年的回答仍只有一个字。他知道,这不过是老套套,跟着便会有实质性的问题抛过来。 果然,两个外调者互视一眼后,亮明了来意:“认识龚和平吗?” “龚和平?认识呀。”突然听到这个名字,岑华年不觉一怔。跟着一个念头便掠过脑际:莫非他也出事了? “什么时候?”外调者不容他多想。 “一九四九年。”由于是亲身经历过的,故此回答毫不拖泥带水。 “地点?” “人民小学。” “怎么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听着这话,岑华年又是一怔。 “怎么,不记得了?”见他这个样子,外调者心生疑惑了,手中的笔不由得停止了记录。 “啊,记得,怎么不记得。”岑华年闻言,连忙回答。对龚和平,他哪能不记得呢?尽管后者调往贵州已有若干年,但其音容笑貌还常常浮现在他的眼前。这不仅是因为龚是他结识的第一位共产党人,还在于这位当年的荔川县副县长在工作和生活上给了他极大的帮助和关怀,使他真正感受到了同志之间的温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31章 (下) 一九四九年八月,荔川县获得了解放。由于缴械投降之前,国民党保安旅将立民小学占为司令部,搞得校内乌七八糟,故此,解放军一进城,岑华年便大着胆子,带着校工小彭前去查看。就在他刚刚看完一半校区,为里面不少地方被国民党士兵糟蹋得不成样子感到心痛和愤怒的时候,校工小彭跑来告诉他,外面有一着解放军军装的年轻人来找,说是有事相商。 着解放军军装的年轻人,那会是谁?岑华年有点奇怪了,因为他除了唯一的舅舅抗战时参加国民党的青年军对日作战外,家里再没有出过军人,也没有与军队打过交道。不过,想归想,见还是要见的。他于是走了出去。当他看到确实有一年轻的军人站在校门口时,正朝校内探望着的对方亦同时发现了他。只见这位年轻军人紧走几步,上前招呼道:“您是岑校长吧?” “是我,”岑华年连忙欠身答应,“您是——” “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十九军政治部民运部的龚和平,岑校长您好!” “您好!”见对方非常热情地伸出手来,岑华年亦伸出手去。但握手之间,他仍很有点疑惑:“您找我——” “啊,是这样,因部队工作需要,又打听到立民小学已暂时放假,故此受首长指派,商请您将小学校园暂时借给我们用三天。” “没有问题,只是——”岑华年虽是第一次接触解放军,但早已听说这是一支正义之师,故此一口答应,只是回望校内一片狼藉,又有所顾虑。 “您是觉得校内现在不像样子?”龚和平早就听说就在几日之前,这里曾被国民党部队占据过,故此安慰道:“不要紧,我们会收拾好的,到时候一定完好归还。” “只要你们不嫌弃,那就只管用吧。”岑华年连忙说道。 “那我就代表我们首长和全体指战员谢谢了。”龚和平非常高兴了,再一次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住了岑华年的手。 就这样,岑华年结识了年轻的人民解放军干部龚和平。在他,本以为部队那么多人,借房也就一桩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以后再不会有什么交集。可谁想转过年的一天上午,龚和平又一次来到了立民小学。 “你这是——”看着虽仍穿着军装,但却没有了帽徽符号的龚和平,岑华年大为惊奇了。 “觉得不像那么回事吧,”瞧着他讶异的神情,龚和平觉得顶有意思了。他看了看自己的胸前,笑着说到:“不光别人,就是我自己,也很不习惯。” “是呀。”岑华年觉得顶奇怪的 “大军西进时,本地党组织要求将我留下来,和政治部的首长讲了多次,为了支援地方,我就只好转业了。”龚和平向岑华年解释道,“说实话,摘下戴惯了的帽徽符号,我还确实舍不得啊。” “那也是。”岑华年表示理解,同时将龚和平迎进自己的办公室。说实话,他与对方虽只就借房还房打过两次交道,但感觉却相当不错。这不仅是因为解放军在临走时将校园打扫得干干净净,还送上了二百斤大米、三担木柴,怎么都推谢不掉,而且因为这些都是龚和平一手经办的。 “岑校长,以后我们就要常打交道了哦。”接过岑华年斟上的茶水,龚和平亲切地说道。 “你现在——” “和平同志现在是县委委员、教育局长。”随来的年轻人见问,代为回答。 “那太好了。”听到这个消息,岑华年很是高兴了。荔川解放以来的新气象他是看在了眼中、记在心里了的。旧时期的县教育局,对私立小学不仅不支持,相反还多有刁难,时不时来个管事的吃拿卡要,搞得他焦头烂额,好几回都想将学校关张了事。不是为着父亲生前有遗嘱,眼前又有那么多希望读书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他才不愿意受那种窝囊气。现在好了,形势一片大好,还有龚和平这位一看就很好打交道的政府官员,立民小学的办学肯定会比过去顺利,如果能看到这一幕,父亲的在天之灵不知有多高兴。 …… “就这些?”听到这里,外调者不耐烦了。 “那你们要了解什么?”岑华年不解了。 “说说他的问题吧。”外调者觉得岑华年真是不开窍,不得不亮明来意。 “问题,龚和平有什么问题?”岑华年像是问对方又像是问自己。“我没发现他有什么问题。” “一点都没有?”看着岑华年这样子,边上一直没有说话的蒋明很不满意了,岑华年看了他一眼,不吭声。 “噢,老岑,你再想想,”外调者向蒋明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对岑华年说道:“对了,就说说他当年动员你入党的事情。” 听他们这样说,岑华年有所警惕了。 “没事,我们只是了解一下相关情况。”对方察觉到了这一点,解释道。 “当年龚县长是和我谈起过向党组织靠拢的事情,但我觉得和他们这种在战场上拼杀过、经历过生死考验的同志相比,自己条件不够,还需要经受更多的考验。”岑华年见他们紧盯着自己,不说显然不行,便字斟句酌地说道,“他也肯定了我的这种态度。” “他在动员你的时候是怎样说的?”外调者急迫想知道这个。 他说,入了党,要按照党章党纪办事,这就等于给自己套上了一个紧箍咒。这看起来好像失去了某些自由,但对自己却是一个极大的促进,因为这可以使自己活得更明白、更精神,可以因为自觉给人民和国家做贡献而活得更充实、更快乐。” “他真是这样说的?”听岑华年这样说,外调者很是失望了。他们甚至冒出了一种眼前这位看似老实的干校学员是不是要捉弄自己一下的念头。过了一会,中年外调者说道:“这件事就说到这里吧,还有一件事,你也给回忆一下。” 还有事?听着这话,岑华年心里很是不爽了,心想这算什么啊,难道非要找出点龚和平的不是才放过自己吗?不过,他不敢将此种情绪表露出来,只能继续接受询问。 “有人检举说,当年立民小学改为人民小学,也就是私立转为公办的时候,龚和平据此邀功,上下其手之间,得了不少好处,是不是?”见他认真听着,年轻的外调者看了一眼中年同伴,说道。 “谁说的?”听见这话,岑华年很是生气了。他再也忍不住,冲口问道。 “你不管谁说的,只说是不是这回事?”对方一口截断了他的问话。 “岑华年,注意你的态度!”看着岑华年反应激烈的样子,一直旁听这的蒋明吃了一惊,连忙喝止道。 “不是这回事!”看着对方这态度,岑华年很有点恼怒了,就是蒋明的喝止亦不能阻止他说出事情的真相,“立民小学由私立改为公办,龚县长能得到什么好处?从哪里得到好处?向政府交出学校,我是主动的。政府要给好处也只会给我,能给他龚和平?我都把学校交给政府了,还会给龚和平好处?” 听他这样说,外调者哑口无言了。 “岑华年,我再提醒一次,注意你的态度。”看到外调者的窘态,蒋明在边上大声说道,“现在是你回答问题,不是申诉,更不是为自己和龚和平评功摆好。” 岑华年看了看他,不吱声了。说实在的,他从心底里看不起这个趋炎附势的年轻人,觉得他那种虚张声势、矫揉造作的姿态委实可笑。 “好了,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外调者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情,“龚和平的老婆王素洁你认识吧?” “认识。”听他们这样说,岑华年再一次不解了,心想怎么又问到老婆身上了。 “听说王素洁与荔川县跑到香港去了的那个国民党县党部书记长文国正有一腿。” 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听着这样的问话,岑华年觉得真是荒唐得可以了。 “怎么不说话了,莫非真的是这样?”蒋明突然来了灵感。 什么“真的是这样”?听着这话,岑华年很是反感了。只是他顾忌着干校对自己的看法,不敢再次像刚才那样直直地表露自己的这种情绪,故此尽量压抑着内心的不快,说道:“别人怎样说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年王素洁在立民小学读书,被来学校训话的文国正看上了,要强娶她做姨太太,吓得她一家人东躲西藏,不是解放军来得及时,只怕逃不脱他的手心。”停了停,又说道:“这事不单我,整个衙后街都知道。” “不对,王素洁当时多大年纪了,还在读小学?”蒋明楞了一阵,忽然像发现了什么。 “算了。”看着他那自以为是的样子,外调者做了个到此为止的手势。 蒋明不太明白地望着对方。 “过去很多人的书都读得迟,尤其是穷人。”外调者不太耐烦地解释了一下,心想你也真是,不知道就算了,还要在审查对象面前出丑卖怪。 “那好吧,你这就回伙房。”被外调者这一解释,蒋明的脸有点挂不住了,很自然要将气出在岑华年的头上,“注意,不得将刚才的谈话告诉任何与此无关的人。” “我知道。”岑华年淡淡地应了声,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着外调者欠了欠身子,然后朝着门外走去。 “你说,他刚才讲的那些话有多大的可信度?”看着岑华年佝偻着的后背,年轻的外调者问着蒋明。 “这,我不好说得。”蒋明搔了搔脑袋,迟疑着,“说实话,我觉得他为人还是比较老实的,至少胆子较小。在干校呆了四年,除了资本家出身,舅舅有点问题外,也没查出其它的问题。上次干校就打算解放他的,谁知他那个单位的头头反应强烈,还专门派人来校表示反对……” 他有点讪讪然了,因为他发现两个外调者对自己的所说的并不感兴趣。 “也不知荔川还有什么人了解龚和平?”中年外调者说到,“听说他结婚后在王素洁家住过一段时间,那里兴许有人会知道一些情况。” “那我们就往那里去一趟?”年轻的外调者提议道:“听说他原先住的衙后街很不错,顺便也能瞧瞧。” 中年外调者征询似的望着蒋明。 “你们自己决定,”看着对方重视自己的意见,蒋明很是受用了。他讨好般地看着对方,“要说,那街道还真是不错,古色古香、整洁安静,是个住家的地方,县里好多人都想搬进去。” “那好吧,我们就去看看,兴许能找到几个知情的人,搞清楚那个王素洁和文国正到底是怎么回事。”中年外调者合上记录本,做出了决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32章 (上) 但两个外调者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他们为搞清楚龚和平的妻子王素洁与当年国民党县党部书记长文国正究竟是何种关系,决定往衙后街走一趟的时候,差不多同时,已另有外来的人员先他们一步来到了这个街区。只不过她不是外调,而是寻人,至于寻找的对象,则是刚刚被他们提审过的岑华年的妻子郑文淑。 这天清晨,郑文淑照例很早就做好了早饭,照料着女儿丽敏吃过后去上学。尽管由于岑华年的原因,岑丽敏在学校很不受老师和同学的待见,由是感到很压抑,几回回表示不想上学了,但郑文淑还是宽慰她、开导她。 对于读书到底还有没有用,什么时候能用上,郑文淑一下子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但丈夫日常的话语她还是记得的,那就是无论如何,书还是要读的,能读多少就读多少,哪怕现在没有用。 送走了丽敏,郑文淑给刚刚起床的婆母端来洗脸水,递过已挤上牙膏的牙刷和盛满温水的漱口杯。就在此时,一道女声从院门处传过来:“郑文淑同志是住在这里吗?” “是啊,你谁呀?”郑文淑闻声向门外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朴素、举止大方,约莫三十多岁的妇女走了进来,那风度和气质一看就是位干部。 “你是——”看着对方俊秀的面孔,尤其是那自然卷的头发,郑文淑好像在哪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找到了,找到了!”来人进来后端详了郑文淑好一会后,嘴里叫起来,神情显得非常激动。 “你找到谁了,”听她冲自己这样说,郑文淑有点懵然了,“没有搞错吧。” “您不认识我了?”对方伸出双手,一把抓住郑文淑的胳膊,“仔细看看我!” 郑文淑从上到下认真看了一遍对方,还是没想起她是谁,故此不能不摇了摇头。 “我是肖梅呀,妈妈!”看到这样子,对方急了,连声呼唤开来,“我的变化就这样大,当年的模样就一点都没有了吗?” “肖梅?”听她这样说,郑文淑似乎想起了什么,但一时间又不敢肯定。 “这个您总还能认得吧?”看着郑文淑这样子,对方很是惶惑了。情急之中,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一件什物,递到郑文淑眼前—— 长命佛! 看着这物件,郑文淑突然想起来来了对方是谁:“你是梅娃子?” “是我,是梅娃子,”看到郑文淑终于认出自己,来者非常激动了,她再次握住郑文淑的胳膊,一叠声地叫道:“妈妈,你把我这个女儿忘记了吧,我可没有忘记你啊!”说话间,那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地溢流出来。 “没有,没有忘,怎么能忘呢?”看着对方这般模样,郑文淑亦动情了,尘封多年的往事渐渐地浮现在了眼前—— 那还是民国三十三年的事情。那一年,日寇对包括荔川在内的中国南方多个地区发动了猛烈的进攻,由于中国军队一时间抵挡不住,各地的老百姓不得不携老扶幼,踏上逃难的路程。而这当中,就包括郑文淑及所带着的母亲和小慧敏。 这天傍晚,当她们仨随着众多逃难者跌跌撞撞走到野外的一个三叉路口时,发现一个六、七岁的女孩站在路边哇哇大哭,口里直喊着妈妈。 “这是谁家的孩子,大人呢?” “八成跑散了!” “她爹妈是怎么回事喔,这么大的孩子弄丢了!” 看着那孩子可怜样,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但就是没有人上前招呼。他们仅是驻足观望了一下,便又疾疾地走了过去。盖因为后面不断有消息传来,道是日寇已进了荔川城,正向这个方向追来。如果被赶上,大家只有死路一条。 在人流的裹挟下,挈妇将雏的郑文淑本已走过了孩子的伫立处。但当那时断时续的绝望哭声再次传进耳朵里时,她终是不忍了,于是便又返身回来,蹲到孩子身边,问她爸妈是谁,原先住在何方,现在准备到哪里去。 啼哭到现在,终于有人招呼自己了,女孩的悲声小了些许。抽泣一会后,她抖抖瑟瑟地告诉郑文淑,自己叫肖梅,小名梅娃子,家住在临县,日本兵来后,爸妈说是要带她到荔川大山里的外婆家躲一阵子。谁知道刚才天上飞过来几架飞机投炸弹,人们慌乱不已,一个拥挤踩踏,就将她和爸妈冲散了。她害怕得不行,又不敢停在原地,只能跟着人群往前走。谁知走到岔路口,仍没有找到爸妈,又惊又怕,不由得大哭起来。 怎么办?看着无助的梅娃子,又看着疲弱的老娘和比梅娃子还要小的慧敏,郑文淑有点犹豫了。可就在她立起身来时,梅娃子又哭起来。这女孩聪明得很,知道郑文淑可能会离她而去。 郑文淑实在不忍心了。她一咬牙,牵起了梅娃子的手。 看着她做出这样的决定,老娘在心里叹了口气,但没有阻拦。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也没用。 就这样,梅娃子跟着郑文淑上路了。一路上,餐风宿露,不知吃了多少苦。常常是没有饭吃,没有水喝,一天到晚都在赶路,生怕日本兵会追上。夜半时分,刚刚在路边打个盹,只要有人喊一声“日本人来了”,马上便又跌跌撞撞地跟着人群往前跑。 这当中,尤其是老娘,由于是小脚,怎么也赶不上大队伍,累得实在不行的时候,只想投河了事,不愿再拖累女儿。不是郑文淑劝着看着,早成了水中的亡灵。这当中,尤其是梅娃子,由于崴了脚,不能不由郑文淑背着,而小慧敏则扯着郑文淑的衣角,踉踉跄跄地奔跑着。 “这位大嫂,你怎么背着大的,让小的走路?”看到这种情况,同行者大多不解了。有人实在忍不住,便问起来。 “她的脚崴了,”郑文淑喘着气,解释道,“再说,小的是我自己的孩子,不要紧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带着别人的孩子?”闻听她这样说,人们非常惊讶了,“她父母呢?” “跑散了。” “你原先认识他们吗?” “不认识。” 原来如此!听着这话,众人默然无语了。 目睹此种情景,郑文淑知道他们想什么,但她不后悔,而且此刻也顾不得这许多,只顾着赶路。 只是她没有想到,她的此种举动,却引起了人群中一位老者的注意。从那天起,那老者便领着自己的家人与郑文淑一道结伴前行,不惟如此,开饭的时候,总是给送来几个炊饼,还常常叫自己的长子帮着背梅娃子。 看着这家人如此助贫济困,郑文淑非常感动。只是由于萍水相逢,不好仔细打听对方的情况。直到结束逃难回到荔川家中,有一天有人来跟自己提亲时,方才发现,委托者是那位老者,名叫岑石磊,而对象则是他那帮助自己背梅娃子的长子,名叫岑华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32章 (中) “妈妈,那时可真搭帮您了,没有您,我早没命了!”看到郑文淑回忆起了往事,肖梅的泪水再一次流了出来。她说的确乎是心里话。尽管当时年纪不大,但还是清楚地记得,由于和父母离散,又饱受惊吓,一路上,常常啼哭,就是蛰伏在田野里的时候亦如此。好几次,有人威逼郑文淑将她扔掉,说不能因为她的哭闹暴露了大家的隐身之处,招来日本兵的狼狗和刺刀。不是郑文淑坚执不从,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她极有可能被那些人抢去扔掉了。到现在,她都依稀记得当时的情景,回想起郑文淑给她极大安全感的温暖怀抱。 “这是你命不该绝!”回忆往事,郑文淑很是感慨了。她觉得人的命运也神奇得很,有很多事真是想不到。 跟随滚滚的难民逃到后方后,由于前边传来消息,道是中国军队扛住了日本兵的进攻,郑文淑同岑石磊他们一道在这里停了下来。就在她为如何替梅娃子找到她的亲人犯愁的时候,奇迹发生了。这天,当她带着梅娃子和慧敏再次来到难民收容站打听消息时,意外遇见了梅娃子的舅舅。他是专程来此寻找她的。 “舅舅!”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梅娃子一眼就发现了自己的亲人,扑了过去。 “梅娃子,你怎么在这里?”看到梅娃子,舅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你知道我们找了你多少地方,问了多少人?” “我是跟妈妈来的。” 妈妈?莫非姐姐逃到了这里?舅舅闻言,大为惊诧了。但当梅娃子将他拉到郑文淑面前时,却大为不解了,那眼中流露出的的分明是疑惑不已的神情。 郑文淑知道他想什么,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地说了一下,随后表示,梅娃子既然找到了自己的舅舅,那就让她跟着他回家。 听到这样的情况,又看见外甥女和郑文淑明显着亲密得很,梅娃子舅舅非常感动了。他一个劲地道谢,临别时还详细询问了郑文淑的姓名和逃难前的地址,说是等战乱平息以后一定同着梅娃子的父母来拜谢。 但舅舅没想到的是,在带着梅娃子和郑文淑、慧敏分手时,小家伙怎么也舍不得离开妈妈、妹妹和外婆,大声哭着,抱住郑文淑的身子不肯松手。 看着这样子,郑文淑心中很有点难过了。说实在的,带着她跑了差不多三个月,自己也生出了感情,觉得她就是自己的女儿,只是一想到爹亲有叔、娘亲有舅,现在既然她的舅舅找到了她,又明确表示要带她回家,那就没有理由不让他们团聚。 想到这里,郑文淑蹲下身来,从慧敏脖子上取下平日带着的那枚用红丝线穿着的长命佛,给梅娃子戴上,对她说道:“梅娃子,找到舅舅是好事,你还是先回去,和家里人团聚,今后得便了,再来看郑妈妈。这个给你做个念想。” 梅娃子还是不愿走,但她也知道,不想走也得走,毕竟舅舅来接她了。故此只能是抹着眼泪,一步一回头,直到最后看不见郑妈妈和慧敏妹妹。 …… 此刻,看着手中的长命佛,又看看依稀和当年相像的肖梅,郑文淑感慨不已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会找过来,在她,早已将这段往事尘封在意识的最深处了。 “你后来——”她收回思绪,问道。 “我和您分别后,就跟随舅舅回了原籍。但不幸的是,父母一直没有找到,舅舅后来又得重病去世了。亏得舅妈没有抛弃我,尽管她待我比待她的儿子要差很多。熬了几年,我们那里解放了。我被政府送进了学校。1951年我16岁的时候参军到了朝鲜,当卫生兵。朝鲜停战后别人给做了介绍,对方姓刘,是个老红军,三零年也就是十三岁的时候跟着贺龙跑出去的,从朝鲜回来后一直在北京工作,这次调到这边省军区做副司令员。他虽然大我很多,但对我很好。” “好,好。”听到这些,郑文淑非常惊奇也非常高兴了。 “可这些都是您给我的呀,”听郑文淑这样说,肖梅又激动起来,“没有您救我,我怎么会活到今天,又怎么能参军,遇上现在的丈夫?” “那还是你命大!”听她这样说,郑文淑又一次感慨起来。与此同时,她想起了一件事:“你父母就一点消息都没有?” “没有。”肖梅摇摇头,“我找过多次,老刘也帮着找,不仅到离散的地方找过,而且到原先住的地方找过,就是他们原先告诉过我的外婆家也去打听过。” “找到了吗?” “没有。”肖梅闻言,满脸遗憾,“当时兵荒马乱,天上飞机狂轰乱炸,地上你踩我我踏你,多半不在人世了。”停了停,又说道:“不单是父母,就是您,我也找过好多次,可始终没找着。这次我随老刘回家乡探亲,转身时他去探望住在荔川乡下的老战友,谁料他的女儿在家,闲聊时方才得知她认识你,就这样找了过来。” 老战友的女儿,认识我?听肖梅这样说,郑文淑心中一动:莫非是冯舒华?难怪前两天她说父亲有贵客来,她要回家一趟,帮助接待。 “妈妈!”看着郑文淑有点走神的样子,肖梅唤了一声。 “噢,看我。”郑文淑回过神来,见肖梅还站着,便歉然地说道:“都只顾说话了,连水都没让你喝一口。”说着,便将她让进住房,拉过椅子,并给倒上了一杯茶水。 “妈妈,别忙。”肖梅口里辞谢着,眼睛打量开了住房。当看到墙上的照片时,便走了过去。端详了一会,说道:“这是您的儿女吧,长得都顶精神的——对了,这是慧敏妹妹,听说孩子都有了。” “是的,”听到肖梅提到儿女,郑文淑心里很受用,只是当随着她手指方向,看到照片上的岑华年时,心里又黯淡起来。 “您是担心爸爸吧?”肖梅何等聪明之人,一眼便看出了郑文淑此时所想何事,连忙安慰道:“他的事我听老刘战友的女儿说了,不就是解放前有点家产,还有个舅舅在台湾吗?这有多大点事?我跟您说,我们老刘有个战友,哥哥是国民党,还是个什么监察委员,人家照样参加革命当政委,五五年跟老刘一样,授了少将军衔哩。”停了停,又说道:“相信女儿,这事很快就会过去。爸爸是个老实人,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大妹子,这就要借你的吉言了。”听她这样说,早已洗漱停当的岑老太太走进屋,连声感谢。 “老人家是——”肖梅眼望着岑老太太,口里问着郑文淑。 “是我婆婆。”郑文淑连忙介绍。 “哎呀,我眼拙,没看出来,”肖梅闻言,连忙说道:“奶奶,一大早就来打扰,真对不起了。” “瞧说的,你能来,是我们的福气。”岑老太太发自内心地说道。 “奶奶言重了,肖梅担当不起。如果您欢迎,我只要有时间,一定来看你们一家,要知道,到现在,我都还没有见过爸爸哩。” “其实你见过的。”郑文淑闻言,又想起了往事。 “我见过?”肖梅有点讶异了。 “就是逃难时常帮我背你走的那个人。” “是吗?”闻听此言,肖梅更是惊讶了。 “要说,你还是你郑妈妈的媒人哩。”听媳妇这样说,岑老太亦有点激动了。她虽然年纪大了,但对这段往事却还有印象。她至今仍记得老伴坚持要儿子娶郑文淑为妻的情景。按他的说法,这样善良能干的女子打着灯笼都难走。现在看来,老伴确实有眼光。没有郑文淑,华年和这个家还真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岑家还会不会有务实、新锐和丽敏这些乖巧听话的孩子。 “哎呀,这我还真没想到!”听着岑老太的絮叨,肖梅甚觉新奇了。那一瞬间,她觉得人的命运是那样神奇:一场逃难和救助,不仅使自己有了一位慈爱的妈妈,而且妈妈亦有了相守终身的伴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33章(上) 肖梅来了又走了,围观的人们议论一会后也三三两两地散了,只有郑文淑仍站在自己院门口,好半天方收回眼光。 “你什么时候冒出来这么个女儿?”望着依依不舍的郑文淑,陪着她站了好一阵的江一贞问道。 “是我逃难时带过的。”郑文淑口里回答着,心里还在回味刚才和梅娃子相见的情景。 “逃难时带过的?”江一贞奇怪了,“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哦,是这么回事。”郑文淑回过神来,简单地将来龙去脉说了一下。 “文淑,我说你可真有颗菩萨心啊,你一定会有好报的!”听着郑文淑这样说,江一贞大为感慨了。停了停,又问道:“那她现在哪里工作?” “她没顾得上说,只说她丈夫最近从北京调到我们省,担任省军区副司令员。” “省军区副司令员,那可是高干啦。”江一贞惊叹起来。说实在的,这么大的官,她只在报纸广播中听到过,谁承想好友竟然也有这样的关系。 “好了,不说这些了。说说你吧,最近不是很忙吗,怎么今天有空到我这儿来了?”同着好友一道走进堂屋,郑文淑一边招呼江一贞坐下,一边端菜盛饭,伺候着婆母吃早餐。 唉—— 看着婆媳二人互敬互爱的样子,江一贞突然出了口长气。 “什么事,值得这样叹气?”郑文淑扭过头来,关心地问道。连岑老太太亦停止了扒饭,抬头望着她。 “前天褚兰的爹来信,问为什么贾玲早早地就进了清江市机床厂,还分在宣传科,可褚兰却好不容易才弄进县棉纺厂去当挡车工。话虽说的婉转,可傻子都听得出,这分明是在说我厚此薄彼,待外甥女比自家闺女差啊!”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这事不好比的,”郑文淑听了,忙安慰她,“你待褚兰如何,衙后街哪个不晓得?” “可我总觉得吃力不讨好,没一点想头啊。”江一贞自哀自怨道,“你是不知道,为了给她找这个工作,我不知求了多少人,讲了多少好话。” “这我们都知道,只是——”郑文淑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这褚兰为什么找个工作就这样难?” “她呀——”江一贞似乎想说点什么,但看了看岑老太太,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进去。 岑老太太何等睿智之人,虽然已将江一贞神情看在了眼中,却当全然不知一般,继续扒着自己的饭。只是又过了一气后,方对郑文淑说道:“我内急,到后面出个恭。”说罢,也不待媳妇回应,便放下碗筷,起身离开座位,奔后院而去。 多明事理的老太太,文淑也真好福气!看着岑老太太的行状,江一贞在心里感叹开了。 她先前就想将心中的烦恼一股脑儿倒给好友听,只是顾忌着老太太,现见得堂屋中只剩下自己和郑文淑,便对对方说道:“有些事你是不知道,换作你,只怕也会气死。” 听她这样说,郑文淑很有点诧异了。但她没有发问,因为她知道江一贞会主动告诉她。 果然,江一贞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地倾诉开来。 四个多月前,江一贞替丈夫老贾去医院取药,刚进门诊部大厅,便遇见了李婉茹。 “李医生好!”江一贞热情地上前打招呼。 “是你呀,”李婉茹微笑着回应道,“今天又是帮什么人办事?” “今天不是帮别个,是帮自家老贾来拿药。”听李婉茹这样说,江一贞笑了。 看着她这样子,李婉茹心中一动,沉吟片刻后,复又问道:“你这时不忙吧?” “不忙啊,你有事?” “那,到我诊室坐坐,我想和你说件事。”李婉茹邀请道。 “好啊,”江一贞非常爽快地答应着,只是心里却在想,都什么事啊,还这样郑重其事的。 诊室在二楼。走进房内,李婉茹顺手关上了门。 这是干什么?江一贞有点疑惑了。但她不好主动相问,只能坐下来等着对方开口。 李婉茹坐在她对面,隔着一张办公桌,静静地看着她,有顷,方说道:“你知道兰子的情况吗?” 兰子的情况?听到这话,江一贞一怔,随即脑海里便冒出了一个不祥的念头:莫非—— 看着江一贞脸上迅疾变化的表情,李婉茹在心里叹了口气。为告不告诉江一贞,她犹豫了许久,只是一想到褚兰的招工每每遭遇障碍,而作为她姨妈的江一贞还不明实情,偏偏这位大好人为外甥女的生活、学习操了不知多少心,她就怎么也忍不住了。 她觉得自己不应坐视此事,置江一贞于永远不知情的状态。故此,当江一贞今天出现在医院的时候,她就决心告诉对方真相。只是,真等到对方坐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又觉得很难开口了。她知道对方在外甥女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得知事实后肯定会很难受。 但既然对方已经坐在了自己对面,那该讲的还是要讲。故此,李婉茹便尽量用平和的口气说道:“告诉你一件事,别激动,兰子——” “兰子怎么啦?”听到这话,江一贞条件反射一般地盯住了李婉茹的眼睛。 “兰子已不是处女了。”虽然很难启口,但李婉茹还是说了出来。 “什么?不会吧!”江一贞尽管早就有预感,但还是被李婉茹的告知震惊了。 “这是中医院妇产科的叶主任告诉我的,”看着江一贞痛苦而又不愿相信的神情,李婉茹很是同情,但话既然已经挑明,那就只能告诉她一个完整的情况:“检查的结果表明,兰子已有过多次性行为。” “老天,怎么会是这样?”听李婉茹这样说,江一贞很是吃惊了,人坐在那里,脑袋里一片空白。 尽管兰子只是外甥女,可也是江家的骨血、贾家的至亲啊!想当年,她母亲和自己从小没了爹娘,不知吃了多少苦才长大成人,好容易同自己一样嫁人生了崽,却因患上绝症早早离开了人世。一想到妹妹临终对自己的嘱咐,想到她撒手人寰时面容枯瘦、泪眼婆娑的神情,江一贞就痛彻心脾。 她觉得自己无论怎样都要使兰子得到尽可能好一点的照料,能健康成长,至少不能亚于贾玲,可谁知这妹子竟干出这样的事情,丢了亲人的脸不讲,更重要的是害了自己!原先猜想她屡屡招工不成是因为文革中的行为得罪了什么人,抑或身体其它方面有什么毛病,谁知问题竟出在这里! 看着她痛苦至极的样子,李婉茹一时不知怎样说是好了。 “你不会搞错吧?”江一贞好容易回过神来,向李婉茹问道,看样子,她还抱着一线希望。 李婉茹摇了摇头。看着江一贞仍有所不信,便说道:“上次兰子体检时,为两院之间协作诊疗的事情,我去了中医院,无意间在叶主任那里看到了兰子的招工体检表。我知道是她是你的外甥女,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要告诉你才是。” 这会江一贞是彻底绝望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33章(下) “怎么会这样?!”听到江一贞讲到这里,郑文淑不敢相信了。在她的心目中,江氏姐妹的两个女儿,褚兰虽比不上贾玲那样听话,但品德还是没得讲的,怎么都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这也就算了,反正我也给她找到了工作,对得起她死去的娘了,”江一贞长叹道,“可她最近却对我说要结婚,而且对象竟然是曲金柏!” “什么?”听着这话,郑文淑也很吃惊了:曲金柏这小子,衙后街谁不知道他的德性?不是看他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司机,自己好歹上了高中,都会将他视为周八斤一类的人物。她因此对江一贞说道:“不会吧。” “这样的事能随便说?”江一贞提到此事便烦恼异常,“这死女子跟我说,她不过是给我讲一声,同意也结,不同意也结。” “她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为难的事,”郑文淑猜测着,“比如——” “比如什么?”江一贞没好气地说道。但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是说她怀孕了,而且是那个姓曲的臭小子的!” “我也只是猜测。”郑文淑有所犹疑地说道。 “你猜的有道理,要不然,她怎么那样猴急?”江一贞想起来了,这几个月,褚兰眉眼不展、茶饭不思,状态相当慵懒,与过去相比,完全变了一个人。开始只是以为她多次招工未成所致,没承想竟然是这么回事。想到这里,江一贞万念俱灰了:“我这是哪里对她不住,她要这样整治我啊!” “你先别急,把情况了解清楚后再说。”郑文淑见状,连忙安慰道。 “怎么了解,这死女子什么都不跟我说,”江一贞恨恨地说道。 “这样吧,你如果不嫌我多事,我替你和她谈谈?”郑文淑沉吟一会,试探着说道。 “那敢情好,”听郑文淑这样说,江一贞眼前一亮,但马上有觉得有点不过意:“可这太麻烦你了。” “说这些干什么,你给我们家帮的忙还少吗?”郑文淑见状、按了按她的手,示意她完全没必要将这事挂在心上。 听着郑文淑的话,江一贞点点头,心里很是感激。此时此刻,她也只能借助朋友的力量了。 “兰子现在哪里?” “哦,她今天休息,这时候可能还在家里。” “那我现在就过去。” “那行,我等你的消息。” “妈,我出去有点事,碗筷您就放在桌上,等我回来收拾。”郑文淑赶紧扒了几口饭,站起身来,向着后院喊了声。 “去吧,我来收拾。”江一贞跟着站起身来,利索地收起餐具,拿到厨间洗涮起来,那行状,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郑文淑也不和她客气,迈开步子,向着江一贞妹妹留下的房子走去。由于走得急,一路上遇到熟人打招呼也只是虚应一下。也是凑巧,刚刚走进褚兰住的院子,便遇上了由自家屋里出来的她。一看她那萎靡不振的样子,就知道有很重的心思。 “兰子,洗衣啦?”郑文淑上前招呼道。她发现对方手里端着个脸盆,里面装着几件换下来的衣服。 “哦,郑妈妈,”褚兰闻声抬头,当发现来者是谁时,有点讶异了:“您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有事找你姨妈不在,估计她可能在你这里。”郑文淑撒了一个谎,尽管是善意的,但她还是很不自然。 “她不会到我这来了。”褚兰丧气地说道。 “怎么啦,和姨妈怄气了?”郑文淑观察着她。 褚兰将脸盆放在天井中的水泥长台上,脸色阴郁地出了一口长气。 “到底什么事?”郑文淑问道,“你知道,你姨妈和我最要好的,有什么想不过的,可以跟我说,我可以劝她的。” 褚兰仍然没有吱声,只是那脸上的表情在不断变化。 郑文淑静静地看着对方,就在她认为这场谈话难以进行,只怕要打退堂鼓的时候,褚兰开口了:“郑妈妈,您也是看着我长大的,一向待我很好,我就跟您说实话吧。” “你说吧,我听着。” “我跟姨妈说要结婚,可她不同意。” “结婚?跟谁?”郑文淑明知故问。 “曲金柏!”褚兰冲口而出。 “跟他?为什么?”虽然已经听江一贞说到了,但此刻从褚兰口中道出,郑文淑还是吃了一惊。在她的心目中,褚和曲根本就不是同一条道上的人。 褚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你总得有个理由吧,不然你姨妈怎么能同意?” “这——”褚兰犯难了,但一想到郑文淑是姨妈最好的朋友,又是个极宽厚的人,再说自己这事最终瞒不过,便一咬牙,说出了实情,“我有了。” “有了?”当自己的猜测被证实的时候,郑文淑非常吃惊了,那被震撼的程度一点也不亚于江一贞听闻这女子不是处女一样。她连忙问道:“是他的?” “是的。”褚兰避开郑文淑的目光,两眼盯着地面,口里弱弱地说着。在她,虽然觉得羞耻,但话既然已说开了,也就顾不得有脸无脸了。” “这——”郑文淑不知怎样说道这事好了。 “您是说我怎么和他搞在一起了,是不是?”褚兰抬起头来,反问着郑文淑。 “——” “我知道您和我姨妈一样,看不惯他,说实话,我也看不惯他,而且恨死了他!” “那为什么——”郑文淑不解了。 “我没有办法啊。”褚兰再也控制不住,冲进房内,大放悲声了。 听着褚兰这话,郑文淑心里很是难受,眼睛看着看着便红了。 就在这一刻,她明白了这女子和那混小子是怎么回事,由此知道她心里确实苦得不行。只是,这又能怎样呢?告发曲金柏,他会承认吗?如果他倒打一耙,说褚兰诬陷他,又怎么办呢?就算能惩治他,可褚兰的事儿不也传出去了么?她一个年轻妹子,今后怎么嫁人成家呢? 想着这些,郑文淑计无所出了,好一会,方跟着走进房间,小心地问道:“你怀孕这事,他知道吗?” “知道。”褚兰擦了擦眼泪,回答道。 “结婚是他的主意?”郑文淑追问道。 “是”褚兰苦笑了一下,又说:“我不想这样,可有什么办法?” 听褚兰这样说,郑文淑复又无语了。但她觉得不能就带着这样的信息回复江一贞,故此静默一会后问道:“你想过没有,进厂没多久就提出要结婚,厂里会同意?” “不同意也得结,总比肚子大了丢人现眼要好。”褚兰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就是开除我也认了。” “你想把孩子生下来?”郑文淑想到了又一个重要问题。 “我是不想要的,可不生怎么办?我就是想打掉也没处打啊!”褚兰无奈地说道。 郑文淑听了,觉得她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现如今,流产是个难事,任何一家医院都要证明。当然,也有一些地下的无照医生承揽这个活,可谁都知道,那不仅违法,而且非常危险,稍一不慎便会出事故。 “再说,他也是个小生命,真要做掉,我也不忍心,”看着郑文淑沉默无语,褚兰又说道:“想我吧,妈死了,爸早有了新的老婆和孩子,我就只有肚子里这一点骨血了。” 听着褚兰悲怆的话语,郑文淑心中老大不忍了,眼圈看着又红了。她安慰对方说:“你不是还有姨妈姨爹、表哥表姐吗,他们待你不差啊!” 褚兰看了她一眼,低下头,没有吱声。 “你怀孕的事,你不跟姨妈说,她也不知道,不知道就没法帮你,”郑文淑想了想,说道:“你如果信得过我,我就和你姨妈商量个办法,虽不能说有什么万全之策,但总归会解决问题。” 听郑文淑这样说,褚兰没有吱声,但看着看着泪水便浮满了眼眶。 “好了,别伤心了。”郑文淑走近前去,抚住她的肩膀,“人都有为难的时候,挺过去也就顺了。我现在就去跟你姨妈商量,一定会拿出个主意来的。” 听着郑文淑这样说,褚兰没有说话。就在郑文淑以为她还有什么想不开的时候,突然,她一转身,伏在郑文淑的肩上,无声地呜咽起来。 “好了,别伤心了,一切都会顺起来的。”郑文淑抚着褚兰的后背,轻轻地拍了拍。就在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搂抱着的是又一个女儿,不给解决问题还真不配做一个母亲。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在衙后街,类此的事情并非褚兰一起,也并非她都能帮助解决。像人民小学的路纯一,就同样很痛苦,只不过她不会像褚兰那样,使郑文淑知道自己的事情,这就使得郑文淑想施以援手都没有可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34章(上) 数月前的一个下午,就在郑文淑为褚兰的糟心事同江一贞一道奔忙的时候,人民小学的教导主任路纯一结婚了,婚宴就设在荔川县革委会招待所的大餐厅里,至于时间,则是一九七三年的“三八”妇女节。 说起荔川县革委会招待所,向来是县城居民引以为傲的一个所在。这里最早是一位安姓富商住宅的后花园,后来因家道中落,卖给洋人做了育婴堂,解放后,县政府收回产权,将第一中学安在了这里,尔后又因为一中搬至清江农专迁往专署所在地后空出的校舍,便改为了县委、县人委的办公地点。原想情况也就这样了,殊不料省里一位领导视察后认为,县委、县人委占着这么大一块好地方不像话,故此,又被辟为了招待所。 要说,此处作为招待四方来客的场所还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这不仅是因为它面积广大,地形多样,安氏当年砌园时就因地制宜,巧妙设计,将它打造成了一座引人入胜的园林,而且在于后来的历代主人虽然在它中间起了一些新的用房,但旧的形制还是给保留了下来,致使人们一走进去,看到那石山荷塘、小桥流水,就感到自己置身于了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天地之中,尤其是当他们步入曲径回廊、目睹繁花翠竹的时候,更是觉得它清幽宜人,不啻洞天福地。 还在六十年代中期的时候,荔川招待所就开始承办喜宴,文化革命以后,更是成为了工农兵得能光顾的场所。但凡荔川县的适龄居民,都以能在此地举办自己的婚宴为荣光。尤其是女方,如不能在此处完成自己的终身大事,更觉得是莫大的遗憾。 路纯一虽不是荔川人,但入乡随俗,尤其是招待所由县革委办事组管辖,而羊世满的姑父洪达轩是现任的办事组长,因此,婚礼便顺理成章地在这里举行。此刻,大餐厅里张灯结彩,布置得非常喜庆。偌大的厅堂内已坐了不少来宾,其中有双方的父母和亲眷,更多的是他们的同事和朋友。大家一边等着开餐,一边说着闲话,这当中自然免不了对新人的议论。 客人们还在陆续前来。新郎羊世满和新娘路纯一站在餐厅门口迎接着参加婚宴的来宾。今天的羊世满可谓喜气洋洋。只见他身穿崭新的中山装,脚蹬擦得乌亮的三接头皮鞋,头发梳得溜光,脸上溢现着志得意满的笑容,手里拿着市面上很难搞到的天鹅牌香烟,分发给来贺喜的客人。 路纯一略显拘谨,客人来时,很少主动迎上前去,只是当他们向她表示祝贺时,方现出转瞬即逝的笑容。这种状况,与她在课堂上的挥洒自如完全是两回事。 路纯一是怎么啦?看着她这样子,已围坐在餐桌边的人民小学同事们有点诧异了:今天不是大喜的日子吗,她怎么好像不太开心样?是对新郎官不满意?可这不是她自己选择的吗!尽管比起她,这个羊世满形象确实差了些,可人家好歹也是个干部,论地位还是配得上的。再说,羊世满的姑父洪达轩是县革委会办事组长,今后怎么也会提携新郎官一下吧! 听着同事们的小声议论,坐在桌边的范韵没有吭声。尽管文化革命以来,路纯一和她渐行渐远,但既然还是同事,而且人家办的是婚礼,因此,该随的份子还是要随的。 看着路纯一的表情,范韵知道,这女子对自己的婚姻是不甚满意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得已为之。因为她知道这个姑娘不仅在各方面都较新郎要强,而且有一个解不开的心结,那就是始终放不下岑校长的老大岑务实。尽管这姑娘没有对任何人明说过,但从她以往时不时会提及岑务实,以及有事没事都要往岑家跑,便可以推知。 只可惜,落花有心流水无意,岑务实没有接受她的这份情感,更何况文化革命以来,这姑娘阴差阳错,和羊琼华搅到了一起,参与对岑校长的批斗,尽管行为不是那么粗暴,对岑家的伤害还是造成了的。以这种情况,即便岑校长两口子能原谅她,但岑务实就是另一码事了。在这十多年的过从中,范韵深深地感觉到,岑家一家人做人虽然平和低调,却也不乏倔强固执,认准了的事情,轻易不会改变决定,尤其是两个儿子,表现得更充分。 想到这里,范韵不由得朝餐厅门口的路纯一看了一眼。不知怎地,她突然觉得这姑娘有点可怜。在她看来,这姑娘本应有一份比这要好的婚姻,即便对方不是岑务实而是前一阵还来过人民小学的王浩,也比羊世满强。 但范韵没有想到,她的注望恰好被偶一回头的路纯一看在了眼里。不惟如此,她还读出了范韵眼神中的含义。只是,此时的她又能怎样呢?既然落入了别人的圈套之中,便只能认命,哪怕父母亲眷都不看好羊世满,亦只能和他过下去。 说实话,从羊琼华将羊世满介绍给自己的第一天起,路纯一就没有想过要嫁给他。在她看来,这个人太不上档次了。不讲没有什么本事,就是相貌也很难看。但她没有料到的是,就因为一件事,迫使她不能不接受这一份极不情愿的婚姻,不仅令她非常委屈痛苦,而且成为很多人背后指指点点的对象。一想到那些熟识的人们尤其是岑家人会怎样看自己,她就觉得羞愧不已、无地自容,恨不得眼前有个裂缝,钻下去了事。 有天没课,路纯一被羊琼华邀着去逛百货公司。走了一会,羊琼华说有点渴了,恰恰生资公司就在前面,于是提议到羊世满那儿歇一会。 “算了吧。”路纯一不太想去。 “就喝杯水,别那么在意?”羊琼华说道,“就算陪我,行吧。” 没奈何,路纯一跟着羊琼华到了羊世满所在生资公司的单人宿舍。也真是巧得很,上班的时候,他居然还呆在宿舍里,不知摆弄些什么。看见羊琼华领着路纯一推门进来,刚才还萎靡得很的他立地活了,不仅人“呼”地一下站了起来,而且那对小眼睛睁得老大,盯着路纯一再也不愿移开。 被这样一双充满情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路纯一很有点不快了,但当着羊琼华的面又不好怎样,只能将目光投向它处,内心中盼着羊琼华快点完事。 “世满,你傻站在那里算咋回事,快给我们倒杯水,今天饭菜太咸,都渴死了。”羊琼华好像也不待见羊世满这副贪馋的嘴脸一样,吆喝起来,“别一个劲地盯着路老师看,女孩子不喜欢这样的。”她一屁股坐在圆桌边的椅子上,同时将路纯一拉坐在另一把椅子上。 “是,是。”羊世满闻言,嘿嘿地笑了起来。他拿过暖水瓶,给放在圆桌上的两只玻璃杯倒上水,一杯放在羊琼华面前,另一杯放在路纯一面前,与此同时,还殷勤地取出一盒桂花糖,一盒桃酥,放在桌上。 “不错啊,学会待人接物了!”看着羊世满这样子,羊琼华夸奖了一句,但马上又说:“上班了,你忙自个的去吧,我们在这里说说话,走时我们会给你关上门。” “好,好。”羊世满满脸堆笑,一边搓着手,一边应承着走了出去,只是那眼睛始终不离路纯一的脸庞和身子。 “喝水,喝了水好走路。”羊琼华似是很随意地端起放在自己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大口。 路纯一本来不渴,见羊琼华这样子,只好端起杯子,跟着喝了一口。 “来,吃块桃酥,,路纯一觉得很荒唐,可她此刻却无有力气站起来。看着看着,意识渐渐模糊了,临睡过去之前,只依稀听见羊琼华小声喊着羊世满快来,并似乎感觉到他们两人将自己抬到了他的床上,到最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路纯一渐渐醒过来。只是,当她睁开眼睛之后,第一个意识却是大吃一惊,因为她发现自己头发蓬松、衣衫凌乱,尤其是下体,隐隐作疼,再翻开内裤一看,上面不仅沾着血迹,而且混杂着说不明是什么的污渍。 自己被人强占了?霎时,这个念头蹿上了脑际。一想到这里,路纯一的心子便紧缩起来,跟着便浑身发抖、手脚冰凉,那悲愤的泪水止不住便从眼眶中溢流出来。此时的她,脑袋里一片空白,如果说想到了什么,那就是她意识到,自己已被人面兽心的羊世满玷污了,失去了宝贵的女儿身。 他怎么能在水中做手脚将自己放倒,怎么能乘自己昏睡的时机实施强暴?看着自己清白的身子再也不复存在,路纯一痛不欲生、万念俱灰了。 此时的她,既切齿痛恨羊氏姑侄,亦自责不已。她是那样懊悔,悔不该自己和羊琼华走得太近,更不该跟着这个别有用心的女人来到这个令自己憎恶不已的场所。 不是喝了羊世满倒的水,能让他得手?现在说什么都完了,再不是黄花闺女,而是成了破砖乱瓦了。这叫自己今后怎么做人啊!让人知道了,自己还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想到这里,路纯一不由得悲由心生,泪水肆流了,不是顾忌隔墙有耳,肯定会放声大哭,一泄心中的悲痛和愤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34章(下) 后来是怎么来着?时至今日,也许是不愿回顾这段耻辱的往事,路纯一也记不得太清楚了,只依稀记得羊世满跪在自己面前百般忏悔、一个劲认罪,一至非常下作地扇着自己的耳光。 至于羊琼华,亦从旁做好做歹、百般劝说,自己方才打落牙齿和血吞,答应不去报警,私了此事。怎么个私了法?那就是在羊世满承诺婚后一切由她做主、要打要骂随她的便的情况下,答应嫁给他。 唉—— 一想到这些情景,路纯一就感到屈辱、伤悲和痛苦。自己为什么会吃了这么大的亏之后不去告发他,反而要嫁给他?还不是因为被他破了身子,成了人们常说的残花败柳!如果自己不是遭了他的毒手,打死也不会跟着他。只是现在说什么都完了,只能过一天算一天。好歹他还有份工作,听他说他姑父同意给他换个单位,有可能的话还给弄个小头头。 时针指向了十二点。餐厅里,服务员们差不多上齐了菜肴,也许是饿了,不待主持人发话,来宾们有不少举起了筷子。 还有人络绎前来。就在此时,江一贞和闵兰珍出现在了门口。 “恭喜恭喜!”一踏上台阶,二人便道贺开来。 “谢谢,谢谢!”羊世满满面春风地迎上前去,随手递上烟卷。虽然站了近两个钟头,他却毫无倦意。 看到江、闵二人,原本站在一边的路纯一亦迎了上去。她和她们原本就认识,现在又做了街坊,今后少不了要打交道,更何况她们还是居委会负责的。 看到路纯一走过来,江一贞上前一步,插在她和羊世满之间,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红包,递了过去:“岑校长老伴给你的。” “这怎么好意思?”看见红包,路纯一一个愣怔。她说的是实话。出于多种考虑,她没有邀请郑文淑。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江一贞有点不以为然了,“你和岑校长不是同事吗?他不能到场,老伴还不可以代理?” “这——”手拿着红包,路纯一不知怎么是好了。一刹那间,她想到了岑华年,想到了岑务实,甚至想到了自己来荔川人民小学后去岑家的那些情形。此时的心情,就是用百感交集来形容,亦不为过。 “拿着吧,不要辜负了郑阿姨的一份心意,她那人,再实在不过。”看见路纯一神情复杂的样子,江一贞知道她此刻心里正在翻腾,便安慰了一句。只是,无论是她们俩中间的谁,都没有想到,就是这一简短的会话场面,却落到了羊琼华的眼中。 “达轩,你看——”她触了触坐在边上的丈夫,“那个江一贞在跟路纯一说什么呀,好像还给她塞了个红包。”她感到有点奇怪:来宾们的贺仪在门厅处便交给了记账的知客士,江一贞怎么单独交给路纯一呢? “我早看见了。”被老婆打断自己的观察,洪达轩有点不耐烦了。这天一走进餐厅,他就没有停止过打量——不,欣赏——新娘。尽管此时还不是着夏装的时候,但新娘身体的曲线还是被裁剪合体的衣服清晰勾勒出来,显得玲珑有致。特别是那高耸的胸部、平坦的小腹和浑圆修长的大腿,更是吸引人的眼球,惹得不少男宾客不时要扫上几眼。 看着她光洁的脸庞和白嫩的脖颈,洪达轩有点心猿意马了,只可惜这样一朵鲜花竟插在了牛粪上。这羊世满是中了什么彩,竟享受到自己都享受不到的性福。看看自己身边的黄脸婆,真是令人晦气得很。 但洪达轩没有想到,他那贪馋的模样,早被羊琼华看在了眼中,并因此泛起了阵阵醋波,只是顾忌着众多来宾在场,方忍着没有发作。就在她明明生发出了很大的不满但却无从发泄,因而气鼓气胀的时候,餐厅门口出现了一个靓丽少女的身影,只见她和路纯一说了几句话后,后者便向着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是找你的吧?”羊琼华问道。她知道历来找他的人多。 “也许吧。”洪达轩含混不清地回答着。虽然他们这一桌距餐厅的大门较远,但他早已看清了,那是打印室的许芳芝,那个至今他还没搞清楚来路的丫头。他虽然至今仍只能对她饱饱眼福,但对她的工作还是很满意的,包括他交代她的,有重要事一定及时转呈他。 果然,路纯一来到他跟前,不太自然地叫了他一声“姑爹”后,小声告诉他,办事组打印室的小许在外面等他,有事要说。 “你不请她进来一块吃饭?”洪达轩问道。 “我请了,她不肯来,说是还有事。”路纯一回答道。 “什么重要的事,赶到吃喜宴的地方来了?”洪达轩自言自语地说道。但既然小丫头在外面等着,那还得去问个究竟,于是便放下碗筷,起身跟在路纯一后面向餐厅门口走去。 羊琼华满腹狐疑地望着丈夫的背影。她很想问一下什么事,但当着同桌诸人的面,又怕他给自己甩脸子,便只能强自忍住。只是那手里的筷子尽管往口中送着饭菜,眼睛却没有停止向门口观望。 洪达轩去门口时间不长,很快便回到了餐桌旁,再次同众人一道吃起来。 “什么事?”羊琼华到底没忍住。 “回去跟你说。”洪达轩头都没抬,见她仍望着自己,便又加上一句:“是好事,行了吧。赶紧吃你的饭。” 听丈夫这样说,羊琼华不吭气了。只是此时的她心中又翻腾起来:好事,什么好事?是他有官升,还是自己能解决组织问题?听姚显贤传递小道消息说,上面正在筹备“十大”,之前要发展一批在文化革命中表现突出的干部和群众,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赶上这班车。 婚宴在进行着,来宾们早已变身为了食客,一个个端着饭碗、舞动着筷子,上演着一出旨在大饱口腹之欲的餐饮进行曲。在门口站了几个小时,又还要装出一副笑脸,此刻的路纯一别说有多烦躁了。看着满场的来客可劲地吃着,再无人和她打招呼,就像她是个局外人一样,她感到甚无意趣:结婚是怎么回事,难道就是收点份子钱,再倒过来请送礼的人吃一顿?这些吃客知道结婚的人想什么、要什么吗?如果不知道,凑这份热闹干什么? 看着满堂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听着他们咀嚼的声音,间或还杂以各种低俗的玩笑,路纯一很是厌烦了。此时的她多一会都不愿呆在这里。她只想赶快回到自己在人民小学的单人房间里去,蒙上头安静地睡一觉。但她知道,就是这个愿望也难以实现了。就在昨天,学校后勤通知她,既然结了婚,在衙后街又有了房子,那单人间就得腾出来,因为今年学校要接受两位工农兵学员,不能让她们住在露天地里。 “纯一,我们也吃饭去吧。”正在此时,羊世满走了过来,殷勤地招呼着。 “你自己去吃吧,我没胃口。”路纯一冷冷地说道。 “怎么一下子就没胃口了呢?再说,今天的席面还真不错,不吃太可惜了。”羊世满不解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脸色就变了。 “我真没胃口。”路纯一耐着性子重复道。 “还是去吧,吃着吃着就开胃了。再说,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干,是不是?”羊世满讨好地说道,说着,伸出手来挽住路纯一的腰肢,乘着人们不注意,那手还斜搭在了她的臀部上。 一看羊世满猥琐的笑容,路纯一就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心里不由得生出了极大的厌恶之情,自有过第一次之后,这家伙就没停止过在她身上宣泄**,有时候一天要来上数次,搞的她非常歪腻,真不理解他为什么除了这事便再无其它事情可做,更不理解他哪来的那么旺盛的精力。 故此,当他将手伸向自己的腰臀时,身上不由得生出了不少鸡皮疙瘩。她因此条件反射般地将他的手从自己腰肢上拂了开去,身子跟着挪到了一尺开外。 当着这么多人,路纯一竟不给自己一点面子,羊世满很是尴尬了,那脸皮看着看着便涨红起来。但他又不敢发作,只能偷偷地往四周巡视。还好,人们都在认真用餐,没有谁注意到他的窘态。 但羊世满没有发现,有一个人却注意到了他和路纯一之间极不和谐的关系。这个人就是随时用余光照看着这对新人的洪达轩。看到新郎和新娘这种表现,县革委办事组长的心里再一次骚动起来。他觉得,就冲路纯一对羊世满的态度,在这位年轻俊俏的人民小学教导主任那里,自己还是有机会的,关键是要真正搞清楚,这个看似坚强实则软弱的女子最需要的是什么,怎样才能使她心甘情愿地委身于自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35章(上) 平心而论,路纯一的婚姻确乎不是那么美满,至少不是像她向往的那样。只是,她可能从来没有想过,她的生活尽管不如人意,在这个世界上,其境遇比不少人还是要好很多的。而这不少人中,她所认识的岑新锐就是一个。 因为当她这个衙后街的新居民在人民小学做着一份旱涝保收的工作的时候,这个街区的老住户岑新锐却还在巴陵湖干着体力繁重、收入微薄的农活,而且不知道这种生活什么时候才是头。 不过,有时候很多情况是出乎人的预料的。这天早上,就在岑新锐和同伴们刚刚收早工回来,端起饭碗的时候,已经响过一遍的大队有线广播又响了起来。在播过一气音乐之后,大家熟知的那个女广播员嗲声嗲气地喊起话来:第五生产队知青集体户的岑新锐在听到广播后,于上午去公社一趟,教革会有事情交办。 教革会有事情交办?听到这个消息,正在吃早饭的同伴们一齐将探询的目光投向了岑新锐。 “教革会,是管教育的机构吧?”温丽娟不太确定地说道。 “教革会怎么会找你,莫不是要你去当民办教师?”麻平问着岑新锐,“真要如此,你可就再无须天天出工了啊!” “这不是因为新锐有水平吗?说实话,我们集体户还只有新锐拿得起这活。”听着麻平不无醋意的话语,作为岑新锐铁哥们的阙仁东很不以为然了,心想新锐平时自学你从没有停止过冷嘲热讽,老说他晚间点灯看书做习题影响了大伙休息,而且没一毛钱用,现在后悔啦? 同伴们遇到这类事情会有什么反应,完全在岑新锐的意料之中,因为以往只要有人招工返城,走不了的人都会失落好一阵,而且说什么的都有。像他没有病退返城这事,就有各种说法飘进他的耳朵。有的说看不出他原来也有关系,有的说他顾虑病退后没工作可以理解。至于麻平,则讥讽他心太大,不知见好就收,日后一定会悔断肠子。正是因此,对眼下同伴们的议论,他便没当回事,吃完饭便上了路。 公社所在小镇距集体户也就四、五里路程,半个多钟头后,岑新锐便在公社大院内找到了教革会的办公室。接待他的是位近四十岁的干部,进出办事的人都叫他孙主任。寒暄两句后,那干部告诉他,鉴于他下乡以来表现不错,又具有一定的文化水平,教革会决定抽调他到公社中学担任民办教师,即刻到职,至于分配,则由原生产队记工,不过中学每个月还给予十五元津贴。 原来如此!到此时,岑新锐方才知道缘何公社教革会要自己来一趟。一想到从此可以脱离繁重枯燥的体力劳动,并正大光明地重拾,他便很是兴奋。只是他又有点纳闷:是哪个好心人帮自己谋到这份差事的呢?看看公社干部中,除了管民政的老伍较熟外,其他的都极少打过交道。 莫非是老伍,岑新锐猜测着,但一转念又觉得不会,这不只是她和自己关系也就一般,就是有心帮忙,能力也不逮。 “都清楚了吧。”看着岑新锐神思似乎有点游离,那干部用手中的钢笔顿了顿桌面,随手递过早已开好的介绍信:“将这个交给中学革委会的朱主任,朱主任不在罗副主任也行,他们会具体安排你的工作的。”。 “好的。”岑新锐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回答着,但随即问道:“生产队那里要不要我自己去说一下?” “也行,不过文字通知昨天已发给了大队,估计他们今天便会给生产队说。”那干部回答道。就在岑新锐以为这事完了,打算离开时,他突然问道:“你和周海渊是什么关系?” “周海渊,他是谁?”突被问到这样的问题,岑新锐有点懵了。 “不认识?那就算了。”那干部见他这样,便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看着那干部的行状,岑新锐这回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可就在他走出房间,向着公社大门走去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侧面传了过来—— “小岑,过来一下!” 岑新锐回过头去,发现是老伍,正站在她的办公室窗户边,向自己招着手。 有事吗?岑新锐心里想着,脚下调转方向走了过去。 看着岑新锐进了门,老伍招呼着他坐下,问道:“到孙世新那儿去了?” “啊,去了。”听老伍这样说,岑新锐这才知道孙主任名叫孙世新。 “高兴吧?”老伍又问道。 “有点。”岑新锐承认。 “只是有点?”老伍不信,见岑新锐不好意思地笑了,方拿着手中正用着的水笔指了指他,“你呀,得了便宜还卖乖。” “得便宜?”岑新锐不解了。 “你不知道?”老伍望了一眼孙世新的办公室,“不是周书记一句话,这个民办教师笃定是他孙世新侄女的,怎么也轮不到你。” “周书记,哪个周书记?”岑新锐被说得有点莫名其妙了。 “怎么,你不知道?”这回轮到老伍不解了,“公社新来的党高官周海渊呀,你去中学做民办教师,就是他交代孙世新办的。” 原来如此!这会岑新锐才明白,好事怎么会落到自己头上。须知在时下的农村,民办教师、赤脚医生、电排站机手,等等,都是好差事,家里没点背景,轻易轮不到的。只是,这位周书记并不认识自己,为什么要帮助自己呢? “啊,算了,不说这些了,”看着岑新锐怔怔的神态,老伍有点疑惑了。她不知道这小伙子是真与周海渊没有关系,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此,便换了一个话题:“你这次回家没有对他人说过出格的话吧?” 出格的话?听老伍这样说,岑新锐又有点懵然了。 “你是不是说过关于江力雄故居改造的话?”老伍提醒他。 原来是这么回事!听老伍这样说,岑新锐这会明白了,不由得生起气来。 “怎么,不是这么回事?那城关镇为什么要打电话过来,要我们认真过问一下?”看见岑新锐立地变化了的神态,老伍觉得奇怪了。其实,有些话她还没说,怕岑新锐受不了。城关镇的电话说得很严厉,要求一定要严肃处理岑新锐,至少目前不能让他招工招生。 看着老伍关切的神情,岑新锐回过神来。他镇定了一下,将在江力雄故居前和周八斤那不是对话的对话讲给了她听。 “我当是怎么回事,这不是瞎胡闹吗?”当知道事情的始终原委后,老伍也有点生气了:这伙人,当公社的干部是土鳖,啥也不懂么?尤其是那电话里颐指气使的态度,更是令她反感。不过,老伍毕竟是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干部,类似的情况见得不少,知道这类事是可大可小,全在经办人的态度,故此劝慰着岑新锐:“算了,你也别生气了,这事到我这就算完了,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看着老伍反过来安慰自己,岑新锐的气消了大半。只是一想到城关镇的这种举动,心里就不舒服。他觉得这世道是真有点令人看不懂了。要按某些逻辑,衙后街还有什么能够留存下来的?都给改得面目全非了,还叫衙后街吗?衙后街没有了,居民们引以为傲的文脉还能存在吗?由此,他不禁想起了前些年社会上流传的“新闻年年岁岁出,只有今年出得殊”那句话,看来,今后只怕还有不少出得殊的怪事会发生! “小岑,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还是快点回去,争取今天把所有的事情料理好,明天去公社中学报到。”看着岑新锐有点走神的样子,老伍叮嘱着他,“只是今后说话要注意点,别让人揪住小辫子。” “好的。”听着老伍的交待,岑新锐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他也想着赶快回集体户,把去公社中学前该处理的事情处理好。 可他没想到,刚一走出公社大门,便遇见了集体户的同伴。生产队今天临时给他们派了到公社砖厂挑砖的任务,故此每个人都带着扁担箢箕。 “岑新锐,教革会找你什么事?” “是不是有招生的消息?” “该不是真要你去做民办教师吧?” 一时间,大家一齐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开了。自庞秀英被点名招工到省动力机厂以后,他们对所有关乎知青的信息都非常敏感,几乎睡觉都支着耳朵,关注着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岑新锐耐心地望着同伴,待到他们稍微消停了些,方回答说:“是要我到公社中学做民办教师。” “那好啊,”听着这话,马上便有人叫开了,“再也不要出工了。” “可不,至少不会‘双抢‘,累个半死。”有人附和着。 “听说还有津贴。”还有人想到了另一个重要的问题。 听着大家的议论,岑新锐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了。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斜刺中,突然有人问道:“岑新锐,你说实话,是不是走了后门,怎么这样好的差事就落到了你的头上。” 岑新锐不用回头,就知道说话的是那个总是喜欢和自己较劲的麻平。只是未及他开口,站在他身边的阙仁东便给怼了回去:“我说麻平,你怎么这样说话呢?莫非新锐的表现和能力不配当这个民办教师,非得走后门不成?” “我不就问一下吗,问者不相欺嘛。”麻平不觉得自己的问话有什么不对,“再说,现在要办事,不走后门能行吗?” “那你认定新锐这事是走了后门喽?”阙仁东顺着他的逻辑问道。 “我没有这样说。”麻平辩解着。 “算了吧,你心里就是这样想的。”阙仁东哼了声,“我看你就是嫉妒,可真要你去教中学,拿得起吗?” “你——”听着这话,麻平很是气恼了,可一下子又不知怎么反驳。 “算了,你们别只顾着嚷嚷了,今天上午每人要跑两趟,耽误了时间可是你们自己的。”看着麻平和阙仁东又斗上了嘴皮,带队的生产队记工员在边上劝解起来。见麻平和阙仁东虽仍板着脸,但谁也没有再吭声,便对岑新锐说道:“你快回去收拾吧,乘着大队的打米站和榨坊今天都开工,你抓紧挑点谷子过去,顺便打点油。好在学校搭伙。” “是的。”岑新锐点点头。他知道,但凡抽调到公社企事业单位的都要自己挑米带油的, 众人见状,将扁担箢箕揹在背上,向公社砖厂走去。 “我们走了,”记工员对岑新锐大声说道,见众人走了开去,复又小声说道:“你别将麻平的话当回事,队上的人早看出来了,那小子就是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好。”在他看来,集体户的知青,为人最好的是岑新锐,不仅说话稳重、行事低调,而且真正有知识、能办事。不讲别的,单是那年上大堤,每晚睡觉前都给队上的民工讲一集水浒,真是让大伙过足了书瘾,而且这小伙子完全凭回忆,真是好记性。 要说,记工员的话也就是那么一说,却触动了岑新锐。适才麻平的问话,无疑充满了挑衅的味道,只是他不想因对方的找茬子影响了自己的心情,再加上铁哥们阙仁东已在替他出头,便隐忍未发。 只是他还是想不通麻平为什么要和自己较劲,这么干究竟能得到什么。放在过去倒可以理解,那是要在学习上一争高下,可现在不都成了知青么,不都是因为出身的缘故而不能招工招生,在集体户里空耗生命么,还有什么值得如此挤兑的?就算自己不做这个民办教师,也不一定会轮到他麻平啊,他这样干不明摆着是损人不利己吗? 唉—— 想着这些,岑新锐叹了口气,低着头向生产队走去。他觉得自己可怜,麻平比自己更可怜。自己只是因为不能招工招生而不得不滞留在这个荒凉偏僻之地,可麻平呢?除此之外,还总是将眼睛盯着同伴,甚至稍有空闲便跑到大队部和公社大院去打听情况,时不时给自己评功摆好,还捎带着要贬损一下同伴,说他们不安心扎根农村怎么的,这又是何苦呢?这样做,也没见哪个公社干部对他有个稍好一点的印象,有什么好事会想到他。他难道一点都没想过大家都是衙后街出生、长大,一直学在一起、玩在一起,不应“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35章(下) “岑新锐!” 就在这时,一个招呼声从前面传过来。岑新锐定睛一看,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距集体户不远的棉地边,而招呼他的则是在地里同生产队里的姑娘大嫂们一道锄草的温丽娟。 “有事吗?”岑新锐停下了脚步。 “刚才我回去喝水,碰上文一清来找你,”温丽娟扯过脖子上的手巾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我要他在家里等你,他说先去大队部小卖店一趟,等下再来。” 文一清来了?听温丽娟这样说,岑新锐立即想到,这人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不然不会在出工的时候来找自己。在他的印象中,文一清是知青们最捉摸不透的人。 他住在隔壁生产队,可却有事无事来集体户转转:他是个劳改释放犯,可不光生产队,就是大队的干部对他都很客气;他不是赤脚医生,可社员有了病都找他,而他居然也能帮大多数人治好;他说自己没有去过县城,可当阙仁东、麻平等讲起衙后街时,他听得非常仔细,听后总是若有所思;和他混熟后,有几次大伙嚷着说去他家玩玩,可他却婉言拒绝,理由是自己家里像个狗窝,不能怠慢了大家。 当然,更使众人感到奇怪的是,对集体户内的知青,文一清最愿与之交谈的是岑新锐,即便麻平主动贴上去,他也不怎么搭理。更重要的是他虽乐于助人,却谨言慎行得很,几乎从不和他人谈起自己的身世,致使一般人不知他的来历为何,都在想些什么。 对此,岑新锐亦有点奇怪。他想来想去,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与别的知青不同,能使文一清愿与自己打交道。唯一的一点,就是他记得偶尔的一次,当听他说自己的父亲是岑华年时,对方的眼睛为之一亮,尽管那眼神又迅疾黯淡下去。在与文一清的来往中,岑新锐觉得彼此很是投缘。这除了文一清对他很是关切,劳动、生活上多有关照外,还经常提及坚持学习的重要性。 不过,既然出工的时候来找自己,那肯定是有事。想到这里,岑新锐拔腿便往集体户跑。只是,当他跑到屋前的坪场上时,发现坐在石辘轳上的并不是文一清,而是数年未见的发小郝治家,正低着头,端详着手里的一个物件。 “治家,怎么是你?”岑新锐非常惊讶。 “怎么,没想到吧?”闻听叫声,郝治家扭过头来,一边不无得意地笑着,一边将物件放进斜背着的挎包。 “还真没想到。”岑新锐点头承认。他上下打量着从小一同长大的伙伴,觉得很有点陌生了。想想也是,自下放至今,两人也就前年春节在衙后街见过一面,再不能像过去那样邀约着,或是在两家所住的院子内下棋,或是在麻石巷道上溜达。 “你小子,气色不错嘛。”郝治家拍了拍屁股,走过来上下打量着岑新锐。 “你也精神。”岑新锐握住对方伸过来的大手,用劲地摇了摇。 “彼此,彼此。”郝治家笑了,看着岑新锐掏钥匙开门,问道:“听说你要到公社中学教书去了?” “你知道了?”岑新锐觉得真有意思:这个消息,自己也才刚刚获知,马上便传到了发小耳中,足见集体户的同伴们是怎样关心这件事,连温丽娟亦不能例外。 “当民办教师好啊,”郝治家随着岑新锐走进屋子,四下打量着,说道,“再不要干体力活,还能名正言顺地学点东西——噢,至少能睡一个好觉。” 岑新锐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循着他的眼光望去,跳入眼帘的是自己和阙仁东等睡觉的床位。尽管公社在给知青点建房时安排的是两人一间,但由于面积狭小,光线阴暗、地面潮湿,一看就知道住着很不舒服。 “这是你看的书吧,”郝治家的眼光在桌上打量着,“噢,你还在做习题?” “收工后没事,画画写写也算是一种消遣吧。”岑新锐顺着好友的眼光望过去:跳进眼帘的是一堆数理化教材,自己昨天晚上看过的《工程力学》还摊开在桌面上。 “还是你行,”看着桌下字纸篓里塞满了演算草稿,床上枕头边亦堆着书籍,郝治家非常佩服地说道,“像我吧,不讲没你这样的耐性,就是有,也学不了。” “为啥?”岑新锐不解。 “基础不行呗,”郝治家直直地说道,“原先就学得不扎实,这几年更是统统还给老师了。” 听好友这样说,岑新锐无言了。 “学习归学习,但也要注意眼睛咯。”郝治家拿起桌上的煤油灯瞧了瞧。 “确实。”岑新锐很感谢好友的关心,转过来问道:“说说,你怎么想起跑到我们这里来的?”看着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便顺手给他倒上了一杯白开水。 “你也不是外人,我就实话讲给你听,这次来,完全是为了它。”郝治家喝了一口水,从挎包中拿出了刚才还在赏玩的物件,一个看来极普通的瓷瓶。 “为它?”岑新锐打量着它,看不住有什么特别之处,至少比自己自己在对方家中看到过的那个龙泉窑的盘子要差多了。 “你认为不值?”郝治家从瓷瓶上收回目光,瞧着岑新锐。 “啊,你别误会,你这样干,自有你的道理,”岑新锐见状,连忙解释,“我确实不懂这里面的门道,只是觉得你下放的地方距这里有一百多里路,照一般人,是绝对不会为一个瓶子费这么大的气力的。” “那就要看他喜不喜欢这样的物件,尝没尝到收藏它们的乐趣了。”郝治家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手中的瓷瓶,“你知道吗,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乾隆官窑啊。” 看着发小入神的样子,岑新锐无言了。他知道对方打小就对收藏感兴趣。什么火花呀、烟标呀,都收藏过。尤其使人佩服的是,这家伙很有商业头脑,以往只要到了暑假,每天都把家里的小人书拿出来,排列在临街摆放的门板上,供有闲暇的人们阅览,只不过要交钱,二分钱看一本。 想到这里,岑新锐不由得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见他这副模样,这回轮到郝治家奇怪了。 “没什么,就觉得你天生是个做生意的,今后少不了有财发。” “你真这样认为?”郝治家看着岑新锐,似有不信,但见他认真地望着自己,不觉有点小小地得意了,“今后有没有财发不敢说,但怎么倒腾我还是略知一二的。” “这我知道。”岑新锐应道。对方刚刚取出挎包中的瓷瓶,他就想到了上次在郝家看到的那个龙泉窑的盘子,按照郝治国的说法,要在社会经济发达、人们重视收藏的年代,那器物可以说是价值不菲的。他想,郝家老大的专业学得也真够本,不仅自己成了文物专家,连带着兄弟也入了行,而且干得很有点门道。但他马上便想起了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这里能收到东西?” “这不能告诉你,”郝治家眨了眨眼,“我只能说虾有虾路、鳖有鳖道。” 听他这样说,岑新锐马上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有点讪讪然。但他马上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你这样往外面跑,生产队没意见?大队不管?”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听他这样说,郝治家又有点得意了,“我插队的那个住户是大队支部副书记,分管知青工作,和他把关系搞好了,谁来管我。” “怎么搞好?” “这还不容易,物质刺激呗,”郝治家非常轻松地说道:“每次探家,返队的时候我怎么也要给他带点东西,从不空手,当然,生产队分给我的东西,除了粮油,其它的,什么萝卜、棉梗等等,我都不要,统统给他家,包括自留地,都给了他。” “看不出,你还真有两下子。”岑新锐称赞道。 “这有什么,不过是投其所好,要知道,人都是爱便宜的。”对岑新锐的说法,郝治家不太以为然。但他马上又说道:“我这算什么?雕虫小技都算不上,倒是你,今后肯定混得比我们好。” “你就别恭维我了,我是什么人难道自己不知道。”听他这样说,岑新锐笑了起来。 “你还真别谦虚。”郝治家正色说道:“我们这批人里就数你的书读得最好,要不,这教师的差事不会只落到你头上。” “可说到底只是一个公社中学,而且是民办的。”岑新锐觉得没什么。 “中学怎么啦,民办又怎么啦?今天是中学,明天可能是大学;今天是民办,明天可能是公办。” “你今天怎么啦?”岑新锐闻言,走过去用手背触了触他的额头,“白日做梦吧,而且是帮我做梦。” “你别打岔,”郝治家挡了挡岑新锐的手,说道:“告诉你,我这样说,也不光是自己想到的,而且是我哥对我说过的。” “他又说什么了?”听说是郝治国说的,岑新锐忙问。 “他说,别看社会上鼓噪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个人在世上不读书,没有文化,最终是要吃亏的。想想吧,哪个国家不要发展,哪个社会不要进步,没文化能行吗?” 也确实。岑新锐在心里赞成着。 “只可惜,我这人太懒,又没有恒心,脑袋里存不住东西,”郝治家嗟叹道,“不像你,一直坚持自学,知识比大伙多了去了。” “也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听着郝治家不无懊恼的话语,岑新锐连忙安慰他,可话未说完,就听见屋外坪场上传来了说话声。 “阙仁东他们回来了。”岑新锐循声向屋外望去。果然,集体户的同伴们正向屋内走来,看样子,他们已跑了一趟。当他们发现郝治家坐在屋内时,一个个大呼小叫起来—— “郝治家,你怎么找到我们这里了?” “来了多久了?” “你这可是稀客啊!” 郝治家见状,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大家拱起了手。 “老郝,你从县里来,有什么新闻没有?”等声音逐渐平息了些,麻平开口了。 “新闻,好像没什么啊?”郝治家搔了搔脑袋。 可不,岑新锐想着,自己刚从县城回来,该说的都说了,包括衙后街新来的住户乱搭乱建的行为。 “难道一点新消息都没有?要不,你就讲讲那些没下放,留在县城里的社会宠儿们,他们现在怎么回事。”麻平不知出于什么动机,坚持着。 “啊,要说这个嘛,倒是听见了几桩。”郝治家想了想,好像想起了点什么。 “快说说。”众人来了兴趣。 “贾玲招工到清江市机床厂了,搞宣传。” “这我们已经知道了,还有呢?” “林红英在县粮食局,也是坐办公。” “这也是旧闻了。” “那我就不知道什么了,”郝治家见状,有点不好意思。但也就在此时,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啊,是了,听说褚兰要结婚了。” “结婚,和谁?”闻听这话,众人一齐将眼光投向了郝治家。 “还有谁,曲金柏呗。” 还真是他!听郝治家这样说,众人摇的摇头、叹的叹息,一个个唏嘘不已了。这当中,尤其是麻平,竟大张着嘴巴半天没有吱声。 “好了好了,”正在这当口,记工员走了进来,“还有一轮,大家赶快去,早挑完早收工。” “走吧。”众人见状,放下手中的茶缸,走了出去。临走时,阙仁东一再叮嘱郝治家,要在集体户过一晚。 “好好,你们忙吧。”郝治家像主人一样,将众人送出屋来。看到大家渐渐远去的背影,返身对岑新锐说道:“你发现了吗?我说到褚兰要和曲金柏结婚的时候,麻平的脸色很有点不对头。” “你才知道啊?”岑新锐奇怪郝治家消息一向很灵通的,怎么在这件事上这么不敏感,“他一直暗恋着她的。” “是吗?”郝治家闻言,脸上露出一股不以为然的神情。在他看来,褚兰心高气傲,又长得漂亮,怎么看得起和谁都拧着的麻平,更何况他那个妈,最招人嫌的。 “算了,别说这些了,我们还是做饭吧,”岑新锐拿起了淘米盆,“你只怕也饿了。” “你别费事了,我不在这吃。”郝治家拦住了他。 “怎么,来了饭都不吃?”岑新锐觉得不可理解了。 “这玩意儿的卖家已讲好在公社饭店请我的客,”郝治家拍了拍挎包,“再说,我已买好了下午两点回县城的班车车票,在你这里吃肯定来不及。” “那多不好意思。”岑新锐为不能尽地主之谊感到歉然。 “说哪里话,你我谁跟谁呀?”听他这样说,郝治家不能同意了。他伸出手来和岑新锐使劲地握了握,“好,走了。” “既然这样,那我送送你。”岑新锐跟着他走出屋子。 “别,”郝治家拦住了他,“你自己还有好多事,记得替我向阙仁东他们致意就行了。”临到走上坪场前通向公社的小道时,又突然说道:“新锐,老人说得好,天无绝人之路,我就不相信我们就会一辈子这样过下去,你呢,继续做你的数理化习题,我呢,照旧收我的瓶瓶罐罐。我倒要看看,我们是不是就一定会比贾玲、林红英他们差,甚至连曲金柏都不如。都是衙后街长大的,谁不知道谁呀!” 但愿如此!目送着好友渐渐远去,岑新锐在心里应了声。本来,今天在他是个高兴的日子。这不仅是为着在公社做民办教师可以暂时改变一下环境,而且为着这样可以检验一下自学的效果。只是,郝治家所提到的那些消息,尤其是褚兰的结婚,却还是引起了他的一丝惆怅。 尽管对褚兰来说,和曲金柏结婚并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甚至可以说嫁非所人,可她毕竟成家了,至于贾玲、林红英这些和自己一同长大的女孩子,都不仅有了工作,而且有了自己的另一半,可自己呢?算算已是满二十三岁、正在吃二十四岁的饭的人了,可不仅感情没有着落,连一份正式的工作都没有。长此以往,怎么办?褚兰过得再不好,也比自己强吧。 想着这些,岑新锐的心头又一次黯然了。他实在想不通,自己资质、表现再不济,也不会比曲金柏差,他都能留在城里,有份工作,而且娶到了褚兰这样的漂亮能干妹子,为何自己只能在乡下苦熬,不知前途在哪里,莫非就因为自己的出身,天生要矮他们一等?现在这算什么呢? 站在道边,望着近处的田畴和堤外的河流,岑新锐觉得非常茫然了,以至于温丽娟从棉田里收工回来,开始做饭的时候,他都仍站在那里发呆,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36章(上) 但岑新锐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人便有自己的难处和烦恼,而不管他们的处境如何。似曲金柏,虽然在上山下乡的运动中因拥有一个县革委会委员的身份得能躲过浪潮的冲击,留在城里,却觉得日子过得很不如法,与自己原先设想的处境相去不啻十万八千里。 数年前,当着岑新锐、邵一山、阙仁东、麻平等被撵到乡下去的时候,曲金柏被新生的县革委会吸收为了委员,并被抽调到大批判组工作。对于这一安排,曲金柏无疑非常兴奋并充满了信心,就像打了鸡血针一样。可就在他认为自己肯定还有很大的发展并因此很卖力的时候,县里突然通知,回一中接受安排。 我不是县革委委员吗,怎么还要回一中?对这个通知,曲金柏很是不解亦很是不满了。但当负责通知的县革委办事组长洪达轩公事公办地告诉他,在县革委会,他只是一名群众代表,便极大地泄了气。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带着满腹的牢骚回到一中时,代表革委会和他谈话的竟然是和他同时担任一中革委会副主任的人,即那个一度被他和战友打倒的黎亚桂。 “曲金柏,最近状况如何?”坐在学校原属副校长办公室的座位上,黎亚桂审视着眼前这位灰头土脸的前学生,心中很有几分快意。 “还行吧。”隔着办公桌,站在他对面的曲金柏瓮声瓮气地说道。 “还行,那就说明不错,是不是?”看着对方这样子,黎亚桂在在肚皮里冷笑开了,心想你也有今天啊。但他不愿意跟这个昔日的对头啰嗦,径直说道:“学校和县劳动人事部门商议了一下,鉴于你带头响应上面的号召,现在还是县革委委员,故此,决定正式给你分配工作。” “去哪?”听着这话,曲金柏眼睛一亮:虽然不能留在县革委会,但总算有了一份正式的工作,至少比岑新锐、麻平、阙仁东他们被撵到乡下去要强。 “去酒厂。”黎亚桂极其简洁地回答他。 “去酒厂,负责吗?”曲金柏想当然。 “不,是当普工,负责配料、搅拌和润粮,”黎亚桂不动声色地更正他,“具体我也说不清,去那报到后厂人事股会告诉你,而且会安排老师傅带你。” “什么,普工?”这可太出乎曲金柏的意料了。 “怎么,不愿意?”黎亚桂早就料到曲金柏听到决定后有什么反应,但还是故意问道。 “难道就没有其它适合我的工作?”曲金柏耐着性子问道。 “这我不知道,我只是负责传达。”黎亚桂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张劳动人事部门签发的报到通知,从桌面上推过来。 其实,他说的不是实话。就在前天,也是在这间办公室,县人事劳动部门的负责人与他一起商量曲金柏和其他数名在县革委有职务的学生的去向。 按劳动人事部门的意见,是要将曲安排在县自来水公司筹建处,但他力主将曲金柏分到他认为是最差的单位去,至于不能明说的原因,是这家伙整他整得太厉害,到现在被打伤的腰都还常常发疼,尤其是阴天下雨的时候。 曲金柏当然不会相信黎亚桂的话。但他此刻没有一点办法,对方已不是运动初起时被批判的“坏分子”,而是新生的第一中学革委会的副主任,现在不仅坐在了过去副校长才能坐的位子上,而且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 “愿不愿意去,你自己想好。”黎亚桂仍然不紧不慢地说道,但话语中明显凸现着威胁,“据我所知,如果不愿去,就只能把你的关系转到街道,在家待业。” “那就去吧。”眼下的曲金柏没有一点办法,只能接受这个安排。他知道这是黎亚桂在报复自己,心里很是恼火,但没有证据,更苦于现在已不是当的时候。 “好,组织上要的就是这个态度。”黎家桂应声说道。但就在曲金柏拿起桌上的通知准备出门的时候,他突然说道:“还有个事想问你一下。” “什么事?”听对方这样说,曲金柏有点警惕了,刚才的交锋使他感觉到,面前这家伙确乎如很多人说的那样很老辣,远非受当年所表现出的,看来,他能多年担任学校党总支委员和高三年级班主任,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们学校图书馆被抢这事你知道吧。”黎亚桂看着他,静默片刻之后,出其不意地问道。 “这,知道一些。”曲金柏本想否认,但一想到知道这事的人太多,瞒也瞒不住,便只能承认。 “是自发的还是有组织的?”黎亚桂不容他有思索的时间。 “搞不清楚。”既然一开始话说得很含糊,那就只能继续含糊下去。 “不少人说,你全程参与了抢书,能不清楚?”黎亚桂不容他否认,话说得很直白了。 “哪些人说我全程参与了,你要他们来和我对质。”看着黎亚桂不留一点情面,而且情况掌握得非常清楚,曲金柏心里发虚了。但他知道,此刻不能承认,承认了就等于给对方拿住罪证了,而且他估计短时期也没有人会当面揭发自己,故此决定硬着头皮道:“我已想好搬的地方了,就去联系,但有件事您得给我做一下。” “什么事?你说。”儿子答应将书籍从家里搬出去,向二秀很高兴,一口答应。 “你给我将书里盖着章子的地方都撕掉,尤其是封面。” “里面的也撕掉?”向二秀拿起一本,翻了翻,“这缺了页怎么看?”她虽然没念过几天书,但知道有缺损的书是不好读的。 “叫你撕你就撕,说这些干什么?”听她这样说,曲金柏有点不耐烦了。 “你这兔崽子,无缘无故发什么脾气?”看着儿子突然变脸,向二秀很是不解了。但她一贯骄纵他,也就没往心里去,反是按照他的要求撕起来。 “注意,把门关上,”曲金柏走下梯子,交待着,“如果来人,先把书收好再开门。” “这我知道,”向二秀答应着,但看着他拍了拍因搬书沾在身上的灰尘,向着屋外走去,便又问道:“你到哪里去。” “你莫管,我等下就回来。”曲金柏口里应着,手中将屋门扯紧。到哪里去呢?他想着,除了秦得利那里,还能到哪里去!只不知这家伙从打击办放出来后还在操持旧业没有。 前些时听衙后街的人说,这家伙倒卖粮票,被逮了现行,不是好多人看他妻儿老小可怜給作保,早就送到劳改队去了。但愿他还在收破烂,免得自己还要为家里的这些书籍到处找去处。 但曲金柏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刚出门拐过自己屋子的墙角,就遇上了江一贞。再仔细一看,同她一路的还有岑新锐的妈妈郑文淑。 不好!毕竟是做了坏事,曲金柏心虚得很,马上向相反的方向转过身去。 “站住!”江一贞见状,连忙喝住。 “江妈妈,您是叫我吗?”曲金柏站住了,慢慢转过身来。 “这里还有其他人吗?”看着这小子装模作样,江一贞气不打一处来。 曲金柏四下望了一下:果然,这里就他和江一贞、郑文淑仨。 “您叫我有事?”曲金柏仍然装糊涂。 “你自己做的好事不知道?”看着他这样子,江一贞非常愤怒了。 看着江一贞因愤怒而变形的脸,曲金柏有点害怕了。他虽然没有和她打过多少交道,却知道她的厉害,也知道这次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了,故此说道:“您说吧,我听着。” “你要把我家褚兰祸害到什么时候?”江一贞不容他闪躲,直直地问道。 “江妈妈,你小声一点。”曲金柏朝四周看了一下,求着饶。 “你这混蛋,这时候知道要小声一点了?”看着面前这个专干坏事的混蛋,江一贞恨得牙齿痒痒的,此时手里有把刀,她都剁得下去。一想到可怜的褚兰,她就心痛不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36章(下) 十来天前,江一贞在郑文淑的陪同下,极其严肃地和褚兰谈了一次话。不知怎地,去褚兰住处前她还非常恼火,直想着怎样狠狠教训这个不听话的死女子,可一走进她非常熟悉的那间房子时,便不由得想起了从小和自己相依为命、因病早逝的妹妹,那眼泪一下子便流了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姨妈要来的消息,褚兰已从郑文淑的传话中获知。说实话,她不尽不怎么欢迎,相反还很抵触,心想她如果还是那么声严厉色,自己就不理她,任她吵一顿了事。可没想她来后竟泪流满面。看到这情景,褚兰再也忍不住心中的伤恸和愧悔,“噗通”一声跪在姨妈面前,抱着她的双腿,嚎啕连声了。 看见褚兰如此这般,江一贞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积郁和伤痛了,抱着外甥女的头,大哭起来。 一时间,两人哭成了一团。 看到这种情况,边上的郑文淑也很伤感了。但她一想到隔墙有耳,便赶紧关上门,对二人说道:“好了,好了,莫只管伤心了,还是讲正事吧。”说着,将跪在地上的褚兰拉了起来。 听郑文淑这样说,江一贞收住泪水,努力平息了下心情,同前者一道坐在了条凳上。有顷,方对褚兰说道:“说说,打算怎么办?” 褚兰低着脑袋,不吱声,只是那神情一看就非常悔恨。 看着她那样子,江一贞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你知道,曲金柏这个混小子,衙后街从来没人看好,就算你不得已要嫁给他,可还未满师,厂里能同意你们结婚?” 褚兰低着脑袋,不出声。 “退一万步,厂里同意,可计生办那里也通不过呀,”看着褚兰这回不再顶嘴,江一贞口气也平和了许多,“不能名正言顺地办事,就算小孩能生下来,也是个黑人黑户,你怎么抚养他成人?” “……” “所以,我想了好久,觉得只能——” 话到嘴边,江一贞却说不出来了。她觉得真要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做,对褚兰来说无疑很残酷。 听到这里,褚兰抬起了头,非常紧张地看着她。 “算了,我不说了,究竟怎么办,你自己清楚。” 褚兰当然清楚,只是真要她这样,还是很痛苦,故此又流下了眼泪。 “兰子,这样做,不仅在你,就是你姨妈和我都很难受,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而且就是这样,还得悄悄地求人。” 看着褚兰伤心,郑文淑在旁边也很难过。她因此劝慰道:“郑妈妈知道你是个节烈女子,发生这样的事情责任不在你,但你也不能因为这件事就轻看了自己,好像失身于曲金柏就非嫁他不成。这个世界上,好人多的是,爱你的人也还是有的,只不过现在还没站到你跟前。真正的好男人是不会计较一个无辜的女子的。”停了停,又说道:“你看郑妈妈,嫁给岑伯伯前已结过一次婚,还有了慧敏姐姐,用世人的话来说早已不是黄花闺女了,可他不照样娶了我,还待我很好吗?要知道,在娶我之前,他可是没有结过婚的。” 可不?听郑文淑这样说,褚兰觉得确乎是这个理。由于心情平复了一些,面上的气色也跟着好了若许。 看着郑文淑劝解颇有成效,江一贞的心情也轻松了些,故此跟着说道:“被曲金柏欺负,你只能当被毒蛇咬了一口,不要老拿这件事折磨自己。” “但不能原谅欺负你的人,更不能因此就没了志气,还打算和他过一辈子,”郑文淑接过江一贞的话来说,“真要这样,你就把自己送进了苦海。你想想,他那样欺负你,就没把你当回事,真要结了婚,能对你好吗?” 话说到这份上,该怎样做,大家都明白了。就是褚兰,亦觉得再也不能怪姨妈一味地责骂自己了。想想也是,大人的担忧确实是有道理的,要怪只能怪自己自以为是,中了魔,遭了曲金柏这个坏家伙的毒手。 …… 然而,尽管褚兰已同意不再通过结婚来解决怀孕的问题,但此刻看到曲金柏,江一贞还是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怒。面对这个混小子,她恨不能马上便将他扭送到派出所去,告他一个强奸罪。只是一想到这样做会丢了外甥女的脸,又顾忌褚兰没留下曲金柏犯案的证据,方强自将这一念头压在了心里。 不过,不告发他,严重警告还是少不得的,至少得保护外甥女不再遭受这混蛋的骚扰。想到这里,江一贞冷冷地说道:“你打算还要纠缠褚兰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是——”曲金柏徒劳地辩解着 “是她没脸没皮,主动送上门?”江一贞的火气看着又要上来了。 “那也不是。”曲金柏不敢这样说,而且事实也非如此。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究竟是什么?”江一贞不容他躲闪。 曲金柏无言以对。 看着对方那等着开水烫的死猪模样,江一贞非常憎恶,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道:“我跟你说,以往的事我们以后再说,从今天起,你不得再靠近褚兰一步,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她——” “她今后怎样,用不着你操心!”听他这样说,火苗子又在江一贞心中升腾起来:“你不要以为她吃了你的亏就非跟着你不可。这世上好男人有的是,她也不会永远糊涂下去。” 曲金柏听着,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再加上前几天在黎亚桂那里受了气,看着看着就窝起了火。但他不敢辩解。他知道,真要把事摊开了,闹起来,在褚兰只是丢脸的问题,在他可就是坐班房的事儿。 “我还要跟你说一句,现在不是开初的时候了,”看到他没吭气,江一贞缓和了一下口气,但实际上话说得更凌厉,“别看我没读什么书,可世事我见得比你多,无论什么运动,无论它搞多长时间,总有结束的一天,总要回归原位。那些把事情做过头的人,到时候都要捡帐的。”停了停,又补上一句:“老人不是说过吗,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话说到点上就行了,”看到曲金柏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又瞅见远处有人过来,在边上一直没有作声的郑文淑扯了扯江一贞的衣角,“还是忙咱们的去吧。” 江一贞闻言,尽管仍不解气,但还是住了嘴,只是临走时,仍恨恨地啐了一口。 江一贞同着郑文淑离开了,只留下曲金柏一个人在那里发懵。 秦得利还没有去找,便被江一贞一顿教训,这在曲金柏够窝心的了。但他知道这是躲不过的事情,只能硬着头皮承受。此时的他,可以说方才感受到了什么是走背时运,也方才体会到了运动初起时那些被批斗者的心情。 被别人糟践,还真是不好受啊,只是,风水怎么反转的就这样快呢,难道这世上真有什么现世报,现在轮到自己来承受了?抬眼看着眼前走过的三三两两的陌生人,曲金柏很是沮丧了。 但他没有想到,这对他来说,其实只是个开头。如果他知道自此以后自己不断遭罪,而被他奚落整过的人则过的一天比一天要好,是断不会那样以整人为乐的。只是,真到了他懂得这个道理的那一天,连改过的机会都没有了,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懊恼和悔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37章(上) 其实,在衙后街,该为自己的疯狂行为懊悔的并不只有曲金柏一人,只是由于各种原因,他们还没有走到这一步。不尽如此,他们仍在得意,就像他们在过去的表现一样。而这当中,就包括一直左右逢源的县革委办事组长洪达轩。 这天下班后,洪达轩回到了衙后街的家中。见他难得的准时,羊琼华知道他准是碰上了什么开心事。 “什么好事。”正在厨房里忙活的羊琼华探出头来,问着正换着鞋子的丈夫。 “你猜一下。”洪达轩今天的心情真是出奇的好。 “你的事那么多,我怎么猜。”羊琼华说的确实是实话。 “算了,告诉你吧,”洪达轩颇为得意地说道:“咱们小勇上大学的事情基本搞定了。” “是吗?”听到这个消息,羊琼华非常高兴了,忍不住从厨房里走出来,“这得庆贺一下。” “你还是消停点,等事成了再说。”洪达轩觉得女人就是女人,遇事喜欢张扬,总是沉不住气。 “那就是说还是两个字。”羊琼华有点失望了。 “你这人啦,我怎么跟你说呀!”洪达轩将自己手中文件包往沙发上一扔,哼了一声。 羊琼华希望听到确实的消息,又不敢再问,故此只好傻傻地站在那里,她忘了手中还拿着正在洗的白菜,上面的水滴不断滴在瓷砖镶就的地板上。 洪达轩也瞧见了滴在地板上的水迹,但他此刻的心思不在这上面,而是想着怎样才能将小勇弄进城关镇三个指标中最好的一个去处,即如何使儿子能被推荐到西安交通大学。 数月前的一天,也就是在荔川招待所参加完羊世满、路纯一的婚宴之后,洪达轩去了县教育局。看到他在局办主任的引导下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新任的教育局革委会副主任夏立中连忙从自己的座位站起来,不仅将其延入室内的沙发上坐下,而且给斟上了一杯香茶。 “夏局长这么客气,不会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告诉我吧。”看着夏立中这番姿态,洪达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洪组长说哪里话,”夏立中“嘿嘿”地说道,“我当然不会给你报坏消息,但是不是好消息,那就要看你怎么认为了。” “此话怎讲?”洪达轩注意了。 “经我做工作,局里几位负责同志最终同意了这次推荐你家小勇上大学,过几天就可以填表了。” “这是好消息嘛。”洪达轩觉得这位老夏是不是有点故弄玄虚。 “但是——”夏立中欲言又止。 “但是什么?”洪达轩有点担心了。 “就是你心仪的西安交通大学恐怕难得如愿。”看着洪达轩必欲知道最终结果的眼睛,夏立中还是说了出来。 “为什么?”洪达轩不解了。他认为这对夏立中来说不是一件难办的事情。 “不知你家小勇今年想走,招办早早定了人。”夏立中告诉他实情。 “不可以换吗?”洪达轩觉得这不应当成为问题。 “不太好办。”夏立中摇了摇头。 “为什么?”洪达轩想知道原因。 “对方是个烈士子弟,家中就他和寡母二人。”夏立中轻声说道。 闻听此话,洪达轩无言了。他知道自家小勇这次遇上了一个真正的竞争对手,对方政治条件的优越,是他仅凭个人的职位、权力和手腕无从抗衡的。 夏立中坐在办公桌后面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那好吧,我再想想其它办法,”静场一会后,洪达轩站起身来,向夏立中伸过手去,“但不管怎样,我都要十分感谢你。今后我们有的是打交道的机会,你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尽管夏立中给他的消息不是最理想的结果,但他知道,这在对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至于对方愿意这样做的原因,亦再明白不过,作为原一中党总支书记,前不久能被任命为县教育局主持工作的革委会副主任,他为之说话是一个很重要的砝码。而他之所以这样做,全因为教育局关系到小勇的前途,他可不愿意没有一技之长的儿子一天到晚背着个测量标杆,在水利工地上跑来跑去。 …… “唔,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神游一会,洪达轩突然意识到,羊琼华还站在身边,等着自己的下文。 “我就想听听到底是咋回事。”羊琼华说道,“你不是说羊世满、路纯一结婚那天姓夏的的就答复你了吗?” “那只是口头承诺,今天我才拿到了草表。”洪达轩耐着性子解释。 “那快给我看看。”羊琼华闻言,放下手中的蔬菜,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洪达轩看了她沾着水迹的手一眼,皱了皱眉,但还是从包里掏出了一张表格。 “还真是啊!”看着天头上印有“高等院校招生登记表”字样的表格,羊琼华非常兴奋了。 “这能假得了吗?”洪达轩不无得意了。 “明明表格到了手,你怎么说基本搞定?”羊琼华突然想起了他刚才说的一句话。 “小勇上学是没问题了,但还有个上什么学校的事儿。”洪达轩翻了她一眼,心想怎么这都不明白。 “那你可要盯着点,”羊琼华一听,觉得非常有道理,“至少不能比什么贾山、岑务实他们差。”停了停,又说道:“真是风水轮流转啊,想当年,岑华年的大儿子考上复旦大学时多神气,现在怎么样,我家小勇也要上大学了,倒是他那个新锐,还在乡下修地球。” “你可别太嘚瑟,”洪达轩提醒她,“我可是听说,岑华年最近要回人民小学继续任教了。”停了停,又说道:“老人早就说过,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解放?”羊琼华闻言,先是一怔,继之马上想到一个问题:“他是不是上面有人?” “咦,你怎么这样想?”这回轮到洪达轩奇怪了,“是不是听到、看到什么了?” “我忘记告诉你了,”羊琼华迟疑了一会,但还是说了出来:“前些时,我打岑华年他们家门前路过,发现拐角处停着一辆部队的吉普车,开头还没太在意,后来发现郑文淑同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出来,一直把她送到车边,从她俩说话的样子看,关系不同一般。” 部队吉普车,三十多岁的女人,同郑文淑关系不同一般,这会是谁呀?听着老婆这样说,洪达轩的脑子立即快速地转动起来。 “噢,那女人很有气质的,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羊琼华回忆着,“还有,那开车的对那女的很客气,对,他还是个干部,穿的是四个兜兜的军装。” “对了,可能是省军区首长的夫人。”洪达轩想了一会,突然猜到了一个人。 “你怎么知道?”羊琼华不太相信。 “前一阵子,武装部的韦参谋跟我提起过,说是省军区新来的副司令员可能会来荔川视察。如果真来,我们县革委办事组要做好接待准备。我当时对他说没问题,县革委招待所什么都是现成的,错不了。” “怎么会是这样?”听洪达轩这样说,羊琼华心里有点忐忑了。 “你怎么啦?不是对岑华年做了什么太出格的事吧?”看着羊琼华这副表情,洪达轩马上意识到老婆有点不对劲了。 她对岑华年历来不满意、有怨气,他是知道的,至于运动开始后跟在邱秉钧后面给人家戴高帽、挂黑牌,将人家送进“专政队”,甚至扣发人家的工资、跑到人家屋里去抄家,他也是默允了的。 毕竟当时的形势就这样,更何况岑华年确实有小辫子可抓,谁叫他出身不好,还有海外关系?尤其是做人死板,一天到晚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不晓得搞好人际关系,不照顾领导情面。可无论怎样,都还是要讲个限度的,如果做得太过分,任是道德君子,也会记仇。真要被他到时候报复一下,也够受的。 看着洪达轩紧盯着自己的眼光,羊琼华有点心虚了。她不知道对丈夫讲好还是不讲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37章(下) 四年前的一天,也就是最疯狂的那个阶段,在邱秉钧的指挥下,羊琼华一行人将岑华年从镇公所押回来,在大礼堂内批斗。 会上,羊琼华自然是主要批判者。当着全体教职员工和县教育系统文化革命联络总站诸人的面,她历数岑华年所谓的罪行,......。说得嘴滑的时候,她甚至还说,这家伙极力宣扬“白专”道路,引诱自己的孩子跟着他的儿子学英语,不读革命经典著作。 听着羊琼华这样信口雌黄,栽赃陷害,岑华年非常惊诧更是非常愤慨了。气恼之间,他忘记了范韵、骆永定等人“任他们怎样说,也要忍着”的忠告,据理辩解,惹得在场不少人议论纷纷,看着看着鼓噪声越来越大。 “好你个异己分子,死到临头,还这样猖狂!”看着场面一时间难以控制,羊琼华恼羞成怒了。她冲上台去,朝着岑华年脸颊就是一巴掌。由于用力过猛,岑华年的鼻腔当场就被打破,鲜血立地淌了下来。 “不许打人!”看着这种情况,台下的范韵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愤怒了,立即抗议开来。 是呀,批判就批判,怎么能有暴力行为呢?再说岑校长也没有什么呀。目睹岑华年现状,学校其他教职员工也看不下去了,纷纷议论起来,声音是越来越大。 “同志们,大家安静一下。”看着群情激愤,场面快要控制不住,邱秉钧站到了台前。羊琼华的突然出手,在他也是意料之外。他没想到这女人竟然这样心狠手辣,连共事多年、并没有欠她什么的校长都下得了手,看来今后得提防着点。 只是一看到她非常尴尬地站在那里,又觉得还是应帮她一把,否则连累着自己都不好下台。他于是为之辩解道:“羊老师也是出于义愤,谁叫岑华年死不老实、负隅顽抗呢?” “岑华年有再大的问题,也不能动手打他!”听到这里,骆永定也忍不住了。 “对呀!” “是这个理。” 边上不少教师表示赞成,场面又一次躁动起来。 “我就打他了,怎么地?”看到这种情况,羊琼华气急败坏了。 “那你就是违反精神!”斜刺中,有人说道。 “谁说的?”羊琼华四下搜寻着抗议者,凶相毕露。 会场安静了些许。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人群中,刚才说话的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停了停,又说道:“谁不执行最高指示,谁就是真正的异己分子!” “说得对!”会场里想起了一片呼应声。 …… “想什么啦?”看着老婆发呆的样子,洪达轩叫了声。从结婚的那一天起,他就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这女人太没有脑筋了,除了做点家务,再不能给自己帮上一点其它的忙,就是家务,亦非常稀松,像郑文淑做的梅干菜,她是绝对做不出来的。不是看她给自己生了个儿子,还真没好气待她。 想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你动手打过岑华年吧?” “你怎么知道?”羊琼华非常惊奇了。 “你动手打人,打的又是自己学校的校长,这事能不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传到我的耳朵里?”看着她那傻里傻气的样子,洪达轩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人要是蠢了,还真没得救。 “那怎么办?”羊琼华没辙了 “怎么办?不怎么办!”洪达轩没好气地说道。看见她那个怂样子,他就觉得烦躁。心想你当初动手的时候不是气冲牛斗吗,怎么这下子草鸡了?幸亏也就是一个没啥来头的岑华年,若是碰上一个真有背景的人,那不事先就把自己吓尿了吗?一辆部队的吉普车又咋地,就算是省军区的司令、政委,也不会管到这样的小事吧? 不过,这些都是不能对她说的,故此,看着她还在望着自己,便用平静的语调对她说道:“打了就打了,以后注意点就行了。”见她仍有犹疑,便又补上一句:“岑华年人老实,不一定记仇,再说,他即便解放,也就回校教书,校长肯定是当不成了的。不当校长,没有权力,拿什么报复你?” 说的也是。听丈夫这样分析,羊琼华觉得心里踏实了点。 “快做饭吧,”洪达轩吩咐道:“晚上我还有事。” “你怎么这样忙?”这回轮到羊琼华不满意了。 “办事组长就是这个命。”洪达轩虽然撒着谎,但口气却很硬。今晚他已打定主意去路纯一那儿坐坐。 这样做,一是因为路纯一前天在街上碰见他这个姑爹时,实在忍不住,倾诉了一顿羊世满的不是,二是因为他已得知,羊世满最近一个星期都在外出差,至于他自己,当然早就对路纯一有想法。只是他知道,路不是当年那位大队妇女主任,不可能轻易上手,而且在他看来,真要两句好话一讲就脱裤子上床的,绝对不是什么好货,半点趣味都没有。 看着丈夫说的那样认真,羊琼华无言了。她很早就怀疑他,因为总有风言风语传到她的耳中,可却又找不到证据。而且她也知道,就是找到了证据,自己也没奈他何。真要把他搞倒了,最终吃亏的还是自己和儿女。 想到这里,尽管还是有点怀疑,但羊琼华还是去做饭了。即便不是那么心甘情愿,但自己也是要吃的,更何况等一会做工的儿子和读书的女儿也要回来了。 晚饭终于做好并端上了桌,儿子小勇和女儿小丽也回来了。一家四口在小勇就要上大学的好消息中愉快地用完晚餐,然后洪达轩拎着办公用的皮包出了门。 对于到路纯一家,他一点都不担心羊琼华会突然闯进来,他知道路纯一恨死了羊琼华,平常在学校里几乎连话都不讲,故此根本谈不上会在自己家里接待她。不过,临出门前他没有忘记做一件事,那就是将草表交给小勇,只是他告诉后者,先看一下,究竟如何填写,一定要等他回来定夺。 望着洪达轩的背影,羊琼华心中很是不舒服。她知道他肯定又是到哪个狐狸精那里去了。不过,更使她担心的还是和岑家结下的梁子,以及岑家会不会借助那位在省军区任职的亲戚来报复自己。她知道,自己开罪岑家的事也太多了。 别的不说,荔川县大规模下放城镇居民的时候,自己就曾多次到居委会闹事,胁迫刚刚恢复工作的闵兰珍及江一贞等人,要将郑文淑、岑丽敏和岑老太也撵到乡下去,以至和她们尤其是江一贞产生了激烈的争吵,后来不是她们使出了杀手锏,说自己家里也不是那么干净,要下去自己母亲也得下去,方才忍气退让了一步。事过之后,自己也很惊讶,这两个女人是从哪里知道自己的母亲过去做过暗娼,解放后方才收手。 太可怕了!一想到很少有人晓得的秘密竟被居委会的这帮婆娘们打探到,而且被她们用来对付自己,就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妈妈,你说我是学理科好还是学文科好?”洪达轩走后就一直在端详招生登记表的洪小勇突然问道。他读书虽不长进,但对专业于人生的重要性却还是晓得的。 “当然学理科好啊。”猛被打断思绪,羊琼华从遐想中回过神来。当听清儿子问的是什么后,想都没想便给出了答案。 “为什么?”洪小勇有点不解,“你知道,我的数理化向来是弱项。” “为什么,你没有看到历次运动挨整的多是学文科的?”羊琼华觉得儿子真是幼稚,连这点都看不到。 “也是。”洪小勇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他于是恭维了一句:“我们家也不是就爸爸厉害,妈妈看问题也挺准的。” 可不?听着儿子这样说,羊琼华很是受用了。只是马上又烦恼起来:说我看问题准,准个屁!谁都知道叫花子也有阔亲戚,可我就没想到。 这还犹自可,尤其是那冯舒华,我要早知道她的来头,她刚搬来衙后街那会,怎么都会同着洪达轩一道去拜访。那时候认识了,怎么会有人民小学的那一出?现在可好,梁子结下了,偏她还和郑文淑住在一个院子里,要想这两人一点都不嘀咕自己,显然是不可能的。 “妈妈,你脸色怎么有点难看?是不是不舒服啊?”看着羊琼华坐在那里发呆,开始做作业的女儿小丽有点疑惑了。在她看来,哥哥能上大学,怎么着都是家里的一件喜事,可为什么妈妈总是显得有心事的样子。 “哦,没什么,可能是这两天睡眠不太好吧。”听见女儿这样说,羊琼华连忙掩饰。只是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还是静不下来。 在她看来,即便岑华年今后不会找自己的麻烦,但他的儿子们就不好说了。还有,这推荐上大学可是好多人盯着的事情,小勇明摆着是不符合条件的,如果有人知道,出来检举揭发,事情不就泡汤了吗?洪达轩不就会出糗、承担开后门的责任吗?真要如此,那又该怎样办呢? 就这样,差不多一个夜晚,羊琼华都没有停止过疑神疑鬼,致使洪达轩再次回家上床打起了呼噜,她都没有睡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38章(上) 不知不觉,岑新锐到巴陵湖中学担任民办教师已数月了。虽然他从未教过书,但由于所担负的初三年级两个班的数学对他来说难度不大,而他又注意向其他教师学习,只要没事就去听其他教师的课,不长一段时间,他就胜任了自己的工作,也得到了领导和同事们的认可。人一舒心,看什么都顺眼。 这不,尽管他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但这天当他上完两节课从课堂出来,发现不少人围在兴建中的校礼堂工地,叽叽喳喳地不知议论些什么时,不由得迈开脚步,走了过去。 围观者很多,谁也没有注意到又有人加入了他们的群体。岑新锐走拢去稍一观察,便发现他们议论的是什么。 原来,拟建的礼堂按图纸放样以后,施工者发现,礼堂南边山墙的修建位置竟然处在一口面积不小的废弃池塘上。塘水虽已干涸,淤泥却不老少,真要在这里砌墙,基脚不知要打多深。 “干脆,换个地方算了。”看到这种情况,有人提议。 “换哪里?整个学校就这么块空地!”马上有人认为这意见不可行,“就是能换,今后修好后用起来也不方便。” “基脚深一点就深一点,也就是多砌几块砖的事。”有人认为这不算一回事。 “你说得轻巧,总共就那么多预算,这多出的砖钱往哪里报销?”头脑精明的人账算得很细。 “那怎么办,总不能不修吧,”有人发感慨了,“为了它,朱主任可没少跟县教育局哼哼,好容易才要来这笔钱。” “施工队怎么说?”有人想到了这一层。 “他们说办法也不是没有,那就是深入开挖,至少要将基脚砌在没有淤泥和软土的地方,只是这样造价就要增加,” “可不,除了多出不少砖块以外,人工也是要钱的。” 听着大家的议论,校革委朱主任站在塘边,眼盯淤泥,手摸下巴,默然无语了。他知道眼前面对的是个虽不算大但也不算小的难题,得尽快想办法解决,只是,究竟怎么解决呢? 听着围观者的议论,他觉得什么换地方、增加预算,等等,都不靠谱,最现实的就是仍然在塘上做文章,而且要做得好,不出质量问题。 想了一会,还是不得要领,朱主任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可就在无意间抬了下头时,他发现,自己的视线和岑新锐的眼光撞了个正着。 唉,怎么不听听他的意见呢?朱主任心中一动。他想起前些时在公社开会闲聊时说到知青,岑新锐所在大队的书记告诉自己,这年轻人很有点能力。至于最能证明这一点的,则是他对大队输水渠的改造提出了很好的建议。 想到这里,朱主任对岑新锐说道:“岑老师,你说说看,这问题怎么解决?” “您是在问我吗?”闻听此话,人丛中的岑新锐有点疑惑了。他觉得自己只是个民办教师,入职也没几天,边上那么多公办教师,有的还是本科毕业,在他们面前,关系学校的事情似乎轮不到自己发言。 “对,我就想听听你的看法。”看着岑新锐谨慎的神情,朱主任觉得挺有意思了。他知道这小伙子在想什么。 “那,我就说说吧,如果不对只当我没说。”见主任态度诚恳,岑新锐再一次观察了一下围观者的神情。 众人互视了一下,都没有吱声。议论了一气,他们没有一人能提出好的办法,只能静听岑新锐的意见,何况他是朱主任点的将。 “我觉得这个问题虽然有点难度,但还是能解决的,而且一不要换地方,二不要增加开支。”岑新锐看着满是淤泥的废弃池塘,声音不大但却非常肯定地说道。 哦?听他这样说,大家都来了精神。 “这口塘淤泥虽多,但我们犯不着将它们都起出来,只要挖出几个足够起柱子的地方就行了。”岑新锐很有把握地说道。 “起柱子,不是要起一整面山墙吗?”听他这样说,有的人不明白了。 “是呀,”岑新锐解释道:“只要柱子能够砌起来,山墙就不用愁了。” “这怎么回事?”众人仍是不太清楚, 但在此时,施工队的头儿却眼睛一亮。显然,他已知道岑新锐说的是怎么回事了。他因此问道:“你的意思是在柱子上起拱圈,再将墙体起在拱圈上?” “对。”岑新锐点点头。 “好主意!”听到这里,朱主任禁不住喝了声彩。 “拱圈能承受得了山墙的重量?”有人提出了疑问。 “这不是问题。”岑新锐胸有成竹地回答道,但话刚出口,又补上一句,“当然,拱圈应达到一定高度,尤其是它落脚的柱子的强度应有保障。此外,究竟起几个柱子,这也是要考虑的,因为拱圈小了,不经济;拱圈大了,对材料的要求就高,而且施工难度要大很多。” 可不?听他这样说,大家都想起来了,在拱圈上砌墙的,古今中外都有,在西方,有意大利的斗兽场,在中国,有世人皆知的天安门。 “那还是要计算一下。”朱主任是要对工程负责的人,故此想到了这一点。 “那就请岑老师给算一下?”施工队的头儿望着朱主任。 “我不行。”岑新锐连忙推辞。 “为什么?”边上有人不解了,“主意不是你出的吗?” “按说这不是很大的问题,我也能算一下,可我没有资质,算了也白算。” 也是,听到这里,众人皆以为然了。但不管怎样,大家都认为,岑新锐这个主意出得好。早就听说他自学大学数理方面的教材,喜欢看建筑方面的书籍,看来还真学出点名堂来了。尤其是朱主任,更是觉得这岑新锐是个人才,知识青年中的知识两字,戴在他头上还真是恰如其分。 问题虽然解决了,围观者似乎仍意犹未尽。可就在他们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第四节下课铃响了。随着铃声,一群群的学生从教室中涌出来,向着食堂奔去。 “吃饭去吧,下午还有课!”围观者中,不知谁说了声。大家一听,顿时散了开去。 岑新锐是年轻人,肚子饿得也快,见此情状,亦跟着众人离开了建筑工地。只是他没有想到,就在他往食堂走过去的时候,一位年轻的女教师不远不近地跟在了他后面。 适才岑新锐发表意见的时候,她也在场。她虽然不懂建筑,但从他的表述尤其是施工队头儿和朱主任对表述的反应中,还是得能知道,他的主意是可行的,而且是唯一可用的办法。也正是在那一刻,她对这位年纪与自己差不多的同事产生了一种当应接触一下的念头,尽管她知道他只是一位下乡数年仍没能被招生招工的知识青年。 食堂里人很多。岑新锐像其他教师一样,从餐厅中的橱柜里拿出自己的餐具,在洗涤槽的龙头下冲了冲,去窗口打了份饭菜。看着仅有的餐桌边坐满了就餐者,便一边吃,一边向图书室走去。他知道午间休息的时间很短,管图书的何老师不会睡眠。在那儿,能借阅到新书最好,没有,与她聊聊天也不错。 果然,何老师也在吃午饭。看到岑新锐走进来,招呼了一声,并热情地将一碗自制的香油拌腊八豆端到他面前。 看着这些,岑新锐觉得很有意思了,不由得笑了一下。 何老师何等样人,知道他笑什么,不由的嗔了他一眼,但这也就是一瞬间的事,跟着也笑了。 说来也巧得很,自外校调来的何老师几乎是和岑新锐同时到巴陵湖中学报道的。他们相遇的那一天,恰值学校召开全体师生大会,传达上级有关教育革命的指示精神。 当岑新锐提着小板凳,随着自己任教的班级走进操场的时候,忽然发现,坐在距自己不远的一位五十余岁的女教师面相很熟。 她是谁?岑新锐在脑海中略一搜索,马上想了起来,眼前的长者是何芳菲,原荔川一中的生物教师。 岑新锐有点兴奋了。他悄悄拿起屁股下的小板凳,向何老师移了过去。乘着大家都在听着朱主任的传达的空当,小声呼叫道—— “何老师!” 谁呀?突然听见有人呼叫自己,何老师愣了一下。回眸间,发现是一位年轻的男性教师,正冲着自己微笑,便礼貌地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我是岑新锐,是这里的民办教师,早先是您在荔川一中时的学生。”岑新锐自我介绍道,停了停,又补上一句:“您认识的。” “岑新锐,荔川一中的?”何老师看着他,辨认了一会,最终摇了摇头,“不认识。” “您不记得我啦?我读书时可没和您少打过交道啊!”看着对方说不认识自己,岑新锐很是惶惑了。他觉得这不太可能。 须知尽管相隔了五、六年,自己的身形、相貌变化很大,但提到名字,她应当还是有印象的,毕竟她在自己就读的班级做过下班老师,尤其是自己在一中读书的时候是班上的尖子,只要是考试,极少不拿第一名的,但凡教过他的老师都是知道的。 “是吗?”听他这样说,何老师再次将目光移了过来,一边看着他,一边似在回忆着什么。只是看了一会,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认识。” 看着这样子,岑新锐不知如何是好了。此时的他,除了失望,还有尴尬。他不知道自己是继续坐在何老师边上好,还是将板凳移开去好。好在这时候所在班班主任向自己招手,似是有事情要对自己讲,便逃跑一样地走了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38章(下) 与何老师的第一次邂逅就这样结束了,结果是岑新锐决定再不去向她讨近乎。可谁知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中午,当他从食堂打饭出来,准备端到寝室去吃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人在图书室的屋檐下叫他—— “岑新锐,你过来一下。” 这谁呀?岑新锐闻声扭过头去,发现是何芳菲老师,正坐在椅子上向着自己招手。 她不是说不认识自己吗,怎么向自己打起了招呼,而且听那口气熟络得很?岑新锐很是不解了。但他不及细想,还是走了过去。 “这边坐,尝一下我自己做的坛子菜。”何芳菲老师指着自己座椅边上的另一把椅子,顺手将放在小板凳上的一碗浇了点麻油的辣椒萝卜递过来。 看着何老师一反一个星期之前的冷漠态度,热情款待自己,岑新锐很是不解亦很有点受宠若惊了。在她的邀请下,他夹了一箸萝卜放进自己的饭盆里。 “多夹点。”何老师的手仍端着菜碗。 盛情难却,而且辣椒萝卜的香气也确实诱人,岑新锐于是又夹了一箸。 “没想到我会叫你吧。”迎着岑新锐疑惑的眼光,何老师将菜碗放在小板凳上,平静地说道。 “是。”岑新锐老实承认。 “其实,你一走进会场,我就认出你了。”何老师将眼光移了开去,打量着从食堂里三三两两走出来的教师,“实话对你说,你是我教了那么多年书所见到过的最会读书的学生之一,不仅聪明,而且勤奋。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呢?” “那——” “你是奇怪我上一次说不认识你吧?”何老师收回眼光,看着岑新锐,“说实话,文化革命爆发后,我们就没了交往,我不知道你成了什么样的人。” 我能成什么样的人?听着何老师的话,想着自己的处境,岑新锐在心里苦笑了。可没等他开口,何老师下面的话语更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这一周,我仔细回忆过,你没有打过我!” 什么?听着这话,岑新锐怔住了,先是非常震惊,继之十分悲哀了,那一直往嘴里送着饭菜的勺子亦停止了动作。看来,当年一中那些红卫兵对她的伤害太深了。不是因为在身体遭受痛苦折磨的同时心灵亦遭受沉重打击,她是不会变得如此敏感,如此小心翼翼,以至以是否打过自己作为判断人的基本标准,从而决定自己是否接受过往学生欲与之交往的意愿的。 “你怎么不说话?”见岑新锐半天没有吱声,脸色亦很沉重,何老师问道,“莫非我记错了?” “不,没错。”听着何老师这话,岑新锐定了定神,“我确实没打过您,而且长大到今天,除了儿时不懂事和小伙伴们争吵打闹过外,我没有打过任何人。” “我相信,”何老师凝视着岑新锐明净澄澈的眼睛,点点头,“只是,你能不能告诉我,当那么多学生向我挥动皮带和拳头时,你为什么不动手?” “我爸爸妈妈从小就教育我,要尊敬师长、善待他人。”岑新锐觉得这不是个问题。 “难道那些动手学生的爸爸妈妈没有这样教过他们?”何老师反问道。 “这——”岑新锐无言以对了,好一会,方不太情愿地说道:“也许,这跟我没有打人的资格有关系。” “听你这话,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如果你当时是红卫兵,也有可能会加入到打人的行列里去。”听他这样说,何老师跟进一句。 闻听此言,岑新锐觉得有点难堪,但迟疑一会后,还是点了点头。 “你是诚实的人,诚实的人即便犯了错误也有救。”何老师注望了他一会,轻声说道。 听何老师这样说,岑新锐很是感动了。那一刻间,他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尽管下乡这么久,没能招工招生,但却能获得一个教学相长的机会,尤其是在这所中学里,能再次遇见曾教过自己的教师,而且是自己能坦然面对并继续从她那里获得教益的老师。 …… 想到这里,岑新锐再一次微笑了,既为自己与何老师戏剧性的再次相逢,又为何老师是那样理解自己的自学,以所管理的图书室给自己尽可能地提供学习上的方便。 何老师似乎知道岑新锐笑什么,但也不说破他。只是待他吃完饭起身去刷洗饭盆的时候,方对他说:“我最近去县里买了些适合你看的书籍,还没上架,等下你自己可挑选几本带回去看。” 是吗?闻听此话,岑新锐很是高兴了。可还未等他回话,一个清脆的女声从旁边传了过来—— “有新书了?也给我瞧瞧!” 二人回头一看,发现原来是学校外语教师邹莹,也就是在去食堂时不远不近跟着岑新锐的那位年轻女教师。 “你进来看吧。”何老师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道。 但邹莹进得屋后,却并没有看书,而是对着岑新锐说道:“岑老师打算借什么书?” “先看看吧。”岑新锐将洗好的饭盆放在桌上,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浏览开了何老师还未上架的书籍。 看着岑新锐没对自己的问话回以稍微积极一点的态度,邹莹有点不自在了。她觉得在这所公社中学,自己作为武汉大学外语系的毕业生,不仅学历是最硬的,而且人是长得最漂亮的。可奇怪的,尽管学校里那些没成家的年轻男教师常常有事没事找自己搭讪,可偏偏这个岑新锐对自己却视而不见一般,尽管他不过是个民办教师,属于上面说不要你干你就干不成的那一类。 他这是怎么啦?是听到什么,不屑于与我交往,还是自忖身份低下,不敢与我过从?邹莹有点拿不准了。但她又不甘心就这样,于是无话找话地说道:“我刚才听到你提的建议了,真好。” “是吗?”听着这话,岑新锐抬头看了她一眼。他不能不承认,这个女孩子长得确实漂亮,用学校那些光棍老师的话说,是要脸蛋有脸蛋,要腰身有腰身,尤其是那一双杏仁眼,扑闪扑闪的非常摄人。只是,这些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要知道自己不仅处境堪忧,根本就没有想男女之事,就是今后有了工作,还不知道是做什么,在什么地方哩。 “什么建议?”岑新锐虽没有正面回答,边上的何老师却将邹莹的话听进了耳朵。 “哦,是这样。”见何老师想知道,岑新锐便将适才众人在礼堂工地的议论及自己发表的意见简略地述说了一下。 “岑新锐,你的这个建议还真不错。”得知情况后,何老师称赞道,跟着又说:“看来,你这自学还是有成效的,应该继续坚持下去。” “是吗?”对于来自何老师的肯定和鼓励,岑新锐很是高兴。 “你在自学建筑?”在边上听着岑新锐和何老师的对话,邹莹忍不住插了进来。 “算是吧。”岑新锐应道。 “什么叫‘算是吧‘。”邹莹不解了。 “不是系统地学,只是能找到什么书就看什么书,而且多是描述性的,偏重人文,计量的不多。” “哎呀,看不出,你这一套套的,很专业哟。”听他这么说,邹莹大为惊讶了。 “我这算什么,只是知道一点皮毛。”岑新锐觉得她说得有点夸张。 “你就别谦虚了。”邹莹坚持着自己的看法。看着岑新锐一边说话,一边在堆在阅览桌上的书籍中搜寻,而且从中抽出的都是与建筑有关的,她又问道:“看来,你今后是想向这方面发展咯?” “也不能这样说,”岑新锐挑出两本书,很高兴,“我今后能干什么,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现在看书,纯粹是一种爱好。” “也是。”闻听此言,邹莹点了点头。她知道,作为知识青年,岑新锐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招工招生,在干什么不干什么上面可以说没有什么选择。而且听说他的政治条件不是太好,这就决定了他眼下的爱好和未来的职业是不太可能联系在一起的。而这也就意味着,他此刻的自学很有可能是一种徒劳。 想到这里,邹莹很有点为岑新锐感到悲哀了。也就在此时,午休结束的铃声响了。 “哎呦,快上课了!”听到铃声,邹莹想到自己下午还有两节课,便打消了还想聊几句的念头,冲着岑新锐和何老师点点头,向着教室方向急急走去。 “岑新锐,你谈了女朋友吗?”看着邹莹充满青春活力的背影,何老师问着。 “没有。”岑新锐老实地回答着,怕何老师不相信,又补上一句:“像我现在这样子,怎么谈朋友,又有哪个女孩子愿意和我谈?” “一个对你有好印象的都没有?”见他说得这样肯定,何老师确实不太相信。 “那也不是。”岑新锐承认,“在集体户时,也有女同学若明若暗地表示过那层意思,但我没有搭理。” “那不是给别人难堪吗?” “不会的。” “为什么?” “装糊涂呗。” “你呀,原先多老实的一个人,现在也会来事了。”看着岑新锐有所探询地望着自己,何老师忍不住笑了,但跟着便说道:“你这样做是对的,真要在乡下谈了爱,结了婚,这辈子也就完了。” “我就是这样想的。”岑新锐表明自己的想法。 “人啦,最要紧的就是在关系自己命运的问题上不能犯糊涂,不然,不仅会丢掉好不容易遇到的机会,而且一辈子都会陷于后悔的境地中。”看着岑新锐在认真聆听自己的说话,何老师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就拿成家这件事来讲,和谁成家,怎么成家,都是要慎重考虑的,不然——” 忽然,她收住了自己的话语,图书室里立时沉静了。 她这是怎么啦?看到何老师好像想起了什么的样子,岑新锐有点诧异了:她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想到这里,岑新锐突然回忆起了红卫兵写的有关她的大字报。那上面披露说,临解放时何芳菲差一点就跟着丈夫跑到台湾去了,她为什么没有跟着那个国民党军官逃走,至今是个谜。说不定她还真是个潜伏下来的特务。 唉—— 想到这里,岑新锐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何老师,暗暗地叹了口气。他当然觉得自己像叶浮萍,在风雨中飘摇,没有着落,委实可怜。但他也感觉到,何老师虽然恢复了工作,有工资可拿,日子过得却不顺心。前些时就曾听人说,她还是暗中被监管着。幸亏校革委朱主任为人处事比较平和,要不然,还真不知道是咋回事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39章(上) 然而,岑新锐怎么也想不到,同为衙后街人,他在为自己的前途深深担忧,可有的却能凭借权势巧取豪夺。 这不,一番上下其手,洪达轩就为自己的儿子洪小勇锁定了武汉工学院建筑学专业,真可谓得来全不费工夫。不过,他和老婆羊琼华也有忧虑,那就是由于上学名额是走后门的结果,一直担心会走漏消息,致好事多磨,甚至最终砸锅。 要说,这一家子的担心还真不是多余。尽管羊琼华一直担心儿子上大学的事情会遭遇不测,不断敦促洪达轩招呼夏立中尽量封锁消息,不要让稍多一点的人知道,但天下从来没有不漏风的墙,故此最终还是走漏了消息,以至很多人都知道了。这当中,既有身为国家干部的桂青林、冯舒华夫妇,也有在乡下苦熬的岑新锐。 “青林,你告诉我,”无意中从朋友那里得知这个消息后,冯舒华委实不舒服了,这天晚上,临入睡前,她问丈夫:“那个羊琼华的儿子是不是要上大学了?” “好像是吧。”突被妻子问到这个问题,桂青林正脱着衣服的手停了一下。他虽然不在县宣传教育战线工作,但消息还是灵通的。 “她不是说知识越多越反动吗,怎么要将自己的儿子弄进大学?”从丈夫那里得到肯定的答复,冯舒华更是不快了。她坐在床沿上,将脚上的鞋子甩出去,大声说道:“她儿子该下乡不下乡,在水利局也没混上两年,凭什么?这种人就是打旗号打得响,干着谋私利的勾当!” 看着妻子不满的神情,桂青林只能报以沉默。说实话,他对洪达轩营私牟利的行为也看不惯,但对方是县革委办事组组长,又深得县革委穆主任的信任,他一个县人民银行负责人有什么办法?就算不久将要出任县党的核心小组副组长兼县革委会副主任,但要把对方怎么样,也是很难的,更何况依官场的规矩,一天不上任,就一天管不了事。 “我说的没错吧。”见丈夫无语,冯舒华更是对羊琼华、姚显贤之流大加挞伐开了:“这伙人,除了想着法子整人、为自己捞好处,还有什么?偏他们还上了位,反倒是岑校长这些真正听党的话、老老实实干事的,经常被颠来簸去,到现在还被关在五七干校里。这成个什么道理?” “你这话只能在家里讲,在外面还是注意点。”桂青林上得床来,一边拉过被子盖上,一边提醒她。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冯舒华边说边将他挤进床内。 桂青林看了她一眼,无言以对。他不能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入住衙后街以来,根据自己的观察,他发现,郑文淑一家确乎善良朴实,由此可以推及那位没见面的岑华年亦是好人。俗话说得好:一床被子,盖不出两样夫妻。 “要我说,真正应被推荐上大学,是岑新锐这样的青年。”见丈夫默认自己所说的,冯舒华更是来劲了,“不仅有水平,而且表现好。” 桂青林望着他,嘴巴动了动,但最终还是将一句很想说的话咽进了肚里。他了解到的情况是,其实岑新锐是被巴陵湖公社——确切地说,是被周海渊——推荐了的,因为他下乡后表现确实不错,接连出席了县、地区和省里的知青“积代会”,但公社报到县教育局的初拟名单中却没有他。估计有人在这里面做了手脚,而且是乘周海渊不在家。 为推荐上大学的事情,冯舒华在家中替岑新锐打抱不平。可她没有想到,后者虽远在距县城一百多里外的巴陵湖,也知道了消息。这天上午,岑新锐刚刚上完一、二节课,就在自己的宿舍门边遇见了从集体户过来的阙仁东。 “你今天怎么有空来的?”看着站在门边等着自己的好友,岑新锐有点奇怪了。他知道最近生产队上忙得很,作为一个从来就守规矩的人,又是壮劳力,阙仁东不会轻易不出工,尽管他多次捎口信要好友来玩。 “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看着岑新锐打开房门,阙仁东相跟着走了进去,一屁股坐在桌旁的靠椅上。 “来,先喝点水,”岑新锐给倒上一杯水,“慢慢说。” 由于走得急,阙仁东也是真渴了,接过杯子,“咕噜咕噜”地喝了个精光,当放下杯子时,发现桌上堆满了数理化方面的书籍和演算稿纸。 “新锐,我就佩服你这一点,什么时候都能坚持自学。”看着这种情况,阙仁东很有感慨了。 “你知道,你我都只是初中毕业生,这点文化是干不成什么事的。”听着好友的赞许,岑新锐不惟不开心,反而叹了口气。停了停,又说:“你是不知道,我在这里,日子并不像麻平他们想的那样好过。就说这个别教师吧,总是有意无意地贬损你,不是隐讽你只有个初中学历,就是暗示你是个民办的,搞的我很是憋气。” “这我们可没想到。”听岑新锐这样说,阙仁东有点吃惊了,“我们只知道你再不用下田,每月学校发放津贴,尤其是能干自己喜欢干的事情。” “算了,不说这些了。”岑新锐觉得阙仁东虽然不是一个多话讲的人,但即便是无意中将自己的感受传出去,也不是好事。故此话题一转:“说说你的事情吧。” “哦,”经岑新锐一提醒,阙仁东想到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于是说道:“推荐上学的事你知道了吧?” “知道啊,”岑新锐回答道,“听说我们公社有四个名额。两个大学,两个中专。” “你有希望吗?”阙仁东急切地问道。在他心目中,好友是最应该上大学深造的。不说别的,单只看看桌上堆放着的数理化及建筑类的书籍,以及桌下垃圾桶里塞满了的草稿纸,都可知道,他一天都没有放弃过上大学的梦想。 听着阙仁东的问话,岑新锐摇了摇头。好友想什么,他心里很清楚,也很感动:现在这个世上,能像对方这样为别人着想的人还真不多见了,偏阙仁东总是向着自己。 要说,对推荐上学这件事,他一直挂在心上,可奇怪得很,教革会的几个人对此居然守口如瓶,似乎没有这回事一样,以至他几次有意去溜达一下,过往熟识的人亦待他像陌生人一样,再不上前搭讪,就是他主动上前招呼,亦虚应一声便匆匆走开。 只是到了昨天,当他为此去询问老伍时,方从她那里得知,公社四个名额早已定到了人,其中有教革会孙世新的侄女,去向是南昌航空学院,表格都填了,只等体检。 老伍还告诉他,本来教革会其他同志的意见是按县知青办的精神办,即下乡知青和回乡知青各占两个名额,但作为主任的孙世新坚持要多分给回乡知青一个,理由是家在农村的孩子更难得到受教育的机会。可知晓内情的人私下都说,他是要以这种方法将自己的侄女推出去,因为原有的两个回乡知青名额早就有了人选,而且他们的来头都比他大。 “岑新锐,也是你不走运,”看着岑新锐听到消息后一脸失望,老伍叹息了一声,“如果周书记这次不是碰巧要去地区参加半个月的三级干部会,那个南昌航空学院的名额就是你的。” “你是说——”岑新锐突然意识到,自己极有可能被顶替了,由是脸色更是难看起来。 “不是我说,是周书记临走有嘱咐,而且当着我面对负责此事的人说的,可他就是敢阳奉阴违。”老伍向窗外望去。窗口对面,隔着简易花坛的就是孙世新的办公室。 “那周书记回来后他怎么办?”岑新锐不信孙世新有这么大的胆子,而且心里还存着一点侥幸。 “怎么办?做个口头检查呗,”老伍看着岑新锐脸上极其复杂的神情,摇了摇头,“可人家学早已上了,追也追不回来了,就是检查,也值了。” 听着老伍这话,岑新锐这会真沮丧到了极点。至此,他方才明白,孙世新第一次和自己见面时探问自己和周书记关系时有什么深意,亦才知道,县官不如现管是怎么回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39章(中) “你知道不?洪小勇都被推荐了,听说还是武汉工学院,学建筑。”看着岑新锐好一会没吱声,阙仁东不知怎样是好。但由于憋不住,故此还是提起了一件在他看来应当告诉好友的事情。 “是吗?”听到阙仁东传递的这个消息,岑新锐先是觉得不可思议,紧跟着便觉得不能接受了:他凭什么?别人下乡他招工,别人修地球他上大学,且不说他是不是工农兵,表现优不优秀,即便在水利局背测量杆算社会实践,可也不满两年啊。什么好处都有他的份,那叫下乡的知青怎么想? 想到这里,他于是问道:“你这消息确切?” “假不了,我表姐夫在县教育局,参与招生工作。” “真要那样,就太不公平了。”听阙仁东这样说,岑新锐很是不满了。本来孙世新为将自己的侄女推出去强行将下乡知青的名额划给回乡知青就已不公,可洪小勇却还要占尽所有的便宜,这不太过分了么?偏他妈还要动辄批判别人,将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样的,真是恶心死了。普天下都像这些人这样干,不乱了套吗? “还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看着他半天没有吱声,阙仁东试探着说道。 “哦,你说。”岑新锐闻声,回过神来。 “这次上学,公社推荐了我。” “这是好事啊。”听着这话,岑新锐很为好友感到高兴了,但他很快从对方眼神中发现了什么,“你好像不太高兴。” “你不知道,分派给我的不是大学,而是中专,省里的交通学校。” “那也行啊,总能系统地学点知识,”岑新锐宽慰着好友。他体会得到,在好友心里,别人上大学,自己却只能读中专,难免有点失衡,故此安慰道:“至少,你离开巴陵湖了,而且是去读书,去向不比先前招工走了的那些同学差。” “你说的也是。”阙仁东表示认同,但跟着又说道:“你知道这样的好事为什么会落到我的头上?” “为什么?”岑新锐不解了,心想大队不就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青,不是他走就是她走?更何况阙仁东干活向来舍得下力,不像麻平那样偷懒取巧。 “唉——”阙仁东叹了口气,说道:“大队支部书记说,这是特意给‘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名额,他估计你受不了这种说法,便给了我。”停了停,又说:“他还要我以这种名义写一份怎样和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的体会,说一定要这个东西。” 什么?听阙仁东这样说,岑新锐大为惊讶且很有点气愤了:这不是侮辱人吗?按这种说法,目下剩在集体户的这些知青,天生就有问题,只是因为没有坏到不可收拾,还能教育好,方给了一条出路。 可有人想过没有,这些年轻人比谁差了?又坏到哪里了?那些不在这些人之列的人,又好到哪里了,优秀到哪里了?远的不说,就说羊琼华家的洪小勇,在家好吃懒做,在学校打架斗殴,考试不及格、表现一塌糊,他比谁好,比谁优秀?他才是应该严加管教的人。说他是可教育好的子女,都高看了他! 看着岑新锐脸上流露出的分明是恼怒的表情,阙仁东不知如何是好了。说实话,他还是很想上这个学的,就是觉得顶着这个名义,还叫自己写体会,糟践自己、埋汰父母,心里很难受。按照麻平的说法,这就是一张“卖身契”,一份“嗟来之食”,顶堵心的。 “哦,你看我,”也许是意识到阙仁东正在期待自己的看法,而这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他今后的命运,岑新锐冷静下来。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好像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道义上的愤怒,无论多么合情合理,科学总不能把它看做根据,而只能把它看做象征”,故此非常郑重地对好友说道:“仁东,大队书记的话说的确实不中听,但我觉得学还是要去上。” “你的意思是——” “对你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离开巴陵湖,既然眼前出现了一个至为难得的机会,而且是读书这样的大好事,为什么不抓住它呢?” “你能忍受‘可教育好的子女‘这种名义?” “确实很难忍受,可不能忍受也得忍受,两相比较,离开农村到省城去读书怎么也比顶着个不好的名义重要。” “那,我爸我妈知道了会怎样想?” “我相信他们能理解你的不得已,你也要相信他们是爱你的,能接受你不得已的选择。” 听他这样说,阙仁东觉得他说的在理,不由得点了点头。 “实在难受,你就想想秦朝末年的韩信吧,只当像他一样受了一场胯下之辱。” 可不!到此刻,阙仁东觉得自己再也不应该患得患失了。 就在此时,第四节课下课铃响了。 “走,吃饭去。过后赶快将登记表交给大队。”闻听铃声响起,岑新锐简单收拾了一下书桌上的书籍和草稿纸,并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叠餐券。 就在他做着这些的时候,有人敲门。阙仁东望了望岑新锐,见他示意自己开门,便走过去拉开虚掩着的房门。随着门被打开,一位手里拿着饭盆勺子的年轻女性站在了他面前。 “来客了?”看着身形壮硕、面容憨厚的阙仁东,对方有点出乎意料了。 “啊,是同学。”岑新锐回答道。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对方似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有事吗?”看着对方没有走开的意思,岑新锐问道。 “没有,就是顺路——哦,刚才听朱书记说,大礼堂山墙拱圈的数据最终还是你给算的,真行啊!” “没有什么,数理组的很多老师都能做的。”岑新锐不在意地说道。 “我就做不到啊!”邹莹继续表达着自己的钦佩之情,但见得岑新锐似乎不想就这个话题扯下去,便自己找了个台阶:“哦,你们谈,我不打扰你们了。”说着,转身走了。只是临走之时,还是回头看了岑新锐一眼。 “她是——”望着她婀娜的身形,阙仁东问道。 “在我之前进校的外语教师,叫邹莹。”岑新锐找出一副餐具,倒出暖水瓶内的开水洗了洗,同着阙仁东一道走出宿舍,当锁上房门的时候,又补上一句:“武汉大学的工农兵学员。” “武汉大学,那可是名校啊,怎么分到乡村中学来了?”阙仁东难以置信了。 “这谁知道?”岑新锐口里漫应着。 “她刚才说大礼堂山墙是怎么回事?”阙仁东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哦,我们学校想修建一个礼堂,可山墙的位置原是个水塘,全是烂泥,而且很深,建筑队的师傅有点为难。我看过之后,给出了个主意:基脚修成几个跨度适中的拱圈,将墙体建在拱圈上。” “这是个好主意,避开了烂泥,还节约了材料。”阙仁东称赞道,随之又很是佩服地说道:“新锐,我就服你这一点,学了就能用,哪怕是自学的知识。” “这有什么,换了你一样。”岑新锐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可不行。”阙仁东不同意他的这一看法。也就在此时,他发现前边不远处,刚才来的那个女教师一边走着,一边仍在不时向后张望,便问道:“新锐,那个女教师是不是对你有点意思啊?” “可能吗?”顺着阙仁东嘴努的方向看了一眼,岑新锐笑了,“她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的身份。” “兴许有例外呢?”看着邹莹的背影,阙仁东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在他看来,这个年轻的女教师可以算是他见到过的堪称漂亮的女性了。 “例外?也许有吧,”岑新锐淡淡地说道,“只是,这事在她不会,在我更不能。” “此话怎讲?”阙仁东眼睛仍在望着那女子。 “虽说我们都在教书,可她一个公办的,怎么会看得上我这个民办的?如果这样,她又何必去读大学?你是不知道,对于到巴陵湖中学来教书,我听说她可是老大不愿意的。”循着阙仁东的目光,岑新锐看了看她,说道,“至于我吧,说老实话,一天都没有打算像上面要求的那样,‘坚持乡村的伟大胜利‘。既然如此,就不会在农村恋爱成家,哪怕对方是像她这样的公办教师。”停了停,又补上一句:“真要那样,这辈子就完了。” 说的也是,阙仁东很赞同他的看法。 “算了,不说这些,填饱肚子要紧。”看着到了教工食堂,岑新锐将勺子交给阙仁东,自己从橱柜内取出原先放在那里的饭盆,然后往打饭打菜的窗口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39章(下) 食堂里已有不少人。看着岑新锐进来,还带着个明显也是知青的朋友,好几位教师向他打起了招呼,并友好地向着阙仁东微笑示意。岑新锐一边应答着同事,一边在窗口排队。就在他打好饭菜,和阙仁东在食堂餐厅角落处的餐桌边坐下来开吃时,何老师走到了他俩的跟前,手里亦端着刚打好的饭菜。 “何老师。”岑新锐恭敬地站了起来。 “你坐你坐,”何老师注意到了阙仁东,但嘴里却对岑新锐说道:“吃过饭到我那里去一趟,有你的信。” “好的。”岑新锐仍然恭敬地答应着,见她走了,方坐了下来。 “这位老师好面熟。”阙仁东觉得刚才的来者似曾相识。 “你不记得了?她是何芳菲老师,教过我们生物的。” 难怪!阙仁东想了起来,但随即又想到了什么,“你们是在一中就很熟还是在这里认识的?” 听他这样问,岑新锐摇摇头,随之又点点头。 看着他这样子,阙仁东有点不解了。 “噢,你不知道,我第一次和何老师在这里会面,还真有点戏剧性,”岑新锐看了一眼四周,小声告诉阙仁东:“到现在我仍觉得心里发酸。” 是吗?阙仁东闻言,颇为讶异了。 看着他这模样,岑新锐打量了一下周边的情形,小声地将自己和何老师邂逅的情形说给了他听。 原来如此!听着岑新锐的述说,阙仁东震惊不已了。 “你是不知道,何老师还有些话,同样使我震撼。”看着阙仁东许久没有吱声,岑新锐轻声说道。 “是吗?”闻听这话,阙仁东回过神来,转头望着好友。 “你猜她讲到曲金柏、褚兰为什么对她施暴的时候怎么说?” “怎么说?” “她说,人从动物进化来,用了几百万年,可要变回动物,只需要一瞬间。这是为什么?很大程度是一个有否外在约束的问题啊!” 可不?听着这样的话,阙仁东觉得很有道理。 “她还说,恩格斯曾经说过,人是由动物变来的这一点,决定了人始终摆脱不了兽性。现在看来,那些自认是他的信徒的造反派,不过是以自己的野蛮行为,给他的这个论断做了一个注脚而已。”看着好伙伴听了自己刚才引述的何老师的话语后默默地思忖,岑新锐又补上了一段话。 是吗!听着这番话,阙仁东这会真是瞠目结舌了。一是他不知道恩格斯说过这样的话,足见自己书读的少,识见浅陋,二是这要给别人听到,搞不好又要会被扣上了,如能抽出空,就回家一趟,他说就这几天内会回荔川县城。” “正好,下周学校学生学农,开垦茶山,”何老师说道,“你不是班主任,走得开。” “对,我等下就去向朱主任请假。”岑新锐连连点头,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快去收拾下吧,”何老师催促起来,临到岑新锐出门时,又递过来一本书:“带着路上看。” 岑新锐接过书来,发现是一本老旧的《建筑识图》,遗憾的是头尾都没有了,也不知道著者是谁。不过他还是很感动。 从郝治国借给自己的两本书开始,这两年,岑新锐找了不少有关建筑的书来看。他这样做,除了这类书不会引起太多的麻烦外,还在于从中得到了很多的乐趣。越看,他越觉得中国的建筑文化博大精深,值得深入研究。 别的不说,单是自己住了二十来年的衙后街,就不简单。只是,此刻,拿着何老师给自己的书时,又不免产生了一种怅惘的心绪:自己这样看书,除了聊以排解心中的空虚和苦闷,还有什么用呢?能做一名建筑师吗?反倒是什么书都不爱读也读不好的洪小勇,进了很不错的武汉工学院,听阙仁东说,学的居然是建筑专业。 唉—— 走出图书室来,岑新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刚才因父亲的解放导致的高兴劲,一下子便消失了大半,此刻笼罩着心头的,更多的是为自己前途无着的忧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40章(上) 上午十点半钟的样子,岑华年从昨晚入住的公社招待所走出来,往汽车站赶。此刻,他要去迎接专来给自己搬行李的小儿子,然后同他一道回荔川县城衙后街的家里去。 仲秋的白天,阳光和煦,照得人们身上暖洋洋的。由于昨晚上洗了澡、理了发,更由于终于能从管束森严的五七干校中出来,岑华年感到颇为轻松。 远远地,从县城方向的砂石公路上驶来了一辆客车,看着它在简陋的车站前停下来,岑华年与众多接站的人们一道走了过去。一想到有三年多未见儿子,他就感到一阵激动。心想他不知长多高了,是胖还是瘦。干校里,虽然消息不是那么灵通,但从学员的言谈中,多少还是能知道一些外面的情况。 比如福建知青家长李庆霖给最高当局写信的情况刚刚在社会上传开不久,他就在章兴华那里听到了。他因之再一次为儿子担起心来。他知道儿子那里即便不像李庆霖信中说的那样苦,也好不到哪里去。过去因公到过巴陵湖,他知道那里很是贫瘠,儿子和他的同学下放到那儿,少不了苦吃。 但岑华年没有看到岑新锐。由于是过路车,车上没下来几个人,停了一会儿便开走了。 目送远去的汽车,岑华年不知怎地有点失落,但同时又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儿子越是接近来到身边,自己的心情就越急迫,这是不是衰老的表现?不然,为什么那么希望看到儿女,在意他们的看望?当然,真要老了,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是人在世,都要老的,就像干校中那些管理人员一样,即便在学员面前神气得很,可也陪着被管教者一天天变老,脸上越来越写满无奈。 故此,自己真正企望的并不是做不到的留住年华,而是再也不要被折腾。不然,这来到人世间有多少意思呢?难道自己活在世界上的价值和意义就是给那些人当斗争的活靶子? 等了一会,亦想了一会。就在此时,又一辆汽车从县城方向开了过来。 不知这回是不是过路车,岑华年犹豫了一下,可就在此刻,蜂拥的人群中,一个分明有点颤抖的声音冲着自己传过来—— “爸!” 这是在叫自己吗?岑华年循声望去:果然,儿子岑新锐由人群中走了过来,正激动地看着自己。 “来了?”岑华年也有点激动了。 “来了。”岑新锐回答道。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父亲,此刻的他可谓百感交集。他没有想到父亲会变得这样苍老。当那两鬓的白发、满面的皱纹、微微佝偻的脊背,以及粗糙的双手映入自己的眼帘时,他的鼻子一阵阵发酸。只是他没有想到,尽管父亲与他一样,心中有无限的感慨,但也有一份喜悦。在岑华年看来,数年不见,儿子已完全成了个大小伙,不仅人长高了一大截,而且胸部厚实、四肢强劲,不讲别的,单是嘴唇上下那浓密的胡茬,都告诉人们这个年轻人已进入了荷尔蒙分泌得最旺盛的青春岁月。 “我们到招待所去吧。”还是岑华年先打破沉寂。 “好的。”岑新锐答应着,左手拎着提袋,右手扶着父亲的胳膊,随着他向招待所走去。 被儿子强有力的大手搀扶着,又看到他已高出自己半个头,岑华年很是欣慰了,这几年遭受的种种磨难似乎都变得很轻很轻,可以忽略不计。 “你是从家里过来的吧?”他问道 “是的,我是昨天从巴陵湖回荔川的,听妈妈说您已经住进了招待所,便搭乘了今天的早班车。” “妈妈、奶奶和丽敏都还好吧?” “她们都好,正在家等着您。” “好,好。”听着这话,岑华年心里很是熨帖。 招待所距车站不远,父子俩很快就到了。 进得门来,岑华年伸手拿过暖水瓶,想给儿子倒杯开水。岑新锐见状,一把接过水瓶,先给父亲倒上,然后才是自己。 岑华年站在旁边看着儿子的举动,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很温暖。待到儿子做完这些的时候,他问道:“衙后街变化大吗?” “很大,”岑新锐回答道,“搬走了不少老人,又搬来了不少新人。哦,还有,拆的拆、搭的搭,很多房子的模样也变了。” 听儿子这样说,岑华年沉默了。数年没有回过家,他猜想衙后街的变化一定不会小。此刻,面对儿子的表述,一句古语掠过了脑际:洞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 看着父亲沉思不语,岑新锐知道他有很多感触,只是一时间不知说什么为好,便也只好报以沉默。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岑校长!” 这不是老章吗?岑华年一扭头,发现果然是章兴华,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此刻正站在门口。 “快进来。”见此情状,岑华年连忙从刚坐下的椅子上站起身来。 “好哩。”章兴华很是爽快,口里说着,脚下已跨进了屋内。 “你出公差?”岑华年一边示意岑新锐给倒水,一边给搬着椅子。从进校的第一天起,他就被告知,不是干校公派,学员一律不许离开住地,就是通信、会客都要受到严厉的限制。 “我是专为你来的,”章兴华说道,“也算是公差吧。” “为我?”岑华年有点奇怪了。 “是呀。”章兴华看了旁边的岑新锐一眼,从揹着的袋子中掏出了一大叠纸张泛黄的本子。 “这是——” “你当年被查抄的日记本,校部老刘找出来,要我给你带来。”章新华看着岑华年,认真说道:“你仔细数数,一共十二本。” “还真是我的日记,”岑华年拿起一本翻了翻,“我自己都把这事给忘了。” “老刘还说了,有几本这会儿实在找不着了,只能等以后再慢慢寻找。”章兴华补充道。 “这个老刘,还真难为了他。”岑华年感慨道。 “也是,我们这几年还真搭帮他,”章兴华很是赞成岑华年的话,“看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人。” “爸爸,我帮您收起来吧。”岑新锐看着堆在床上的日记本,说道。 “好的。”岑华年点点头。 “这是你的儿子?”章兴华这时方注意到边上一直没说话的岑新锐,“小伙子叫什么,长得起来,和你爸一样,也是我的原因。” “您是交通局长,能有什么问题?”岑新锐不解了。 “说我这个地下党是个假党员、投机分子啊!”提起这话,章兴华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些都会搞清楚的,我不相信我们就一直会这样下去。”岑华年安慰着校友,也为自己鼓气。 “说的是,”章兴华表示赞成,转过来对岑新锐说道:“看,折腾了几年,屁事没有,你父亲还不是解放了?” “你也快了。”岑华年宽慰着他。 “但愿如此。”章兴华应了声,随即问着岑新锐:“小岑,都说教学相长,你在公社中学教书,还是能学到一点东西吧。” “是的。”岑新锐点点头。 “他下去这几年一直坚持着自学,”见儿子不好意思回答,岑华年替他说道。说着,又转向他问道:“都学到什么程度了?” “哦,高中的课程早两年就学完了,现在正看着大学建筑专业的书籍。”岑新锐如实回答着,但也就这一刻,一股悲哀用上了心头:长达数年的时间中,父亲对自己的情况可以说一无所知,这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啊! “不错啊!”听着岑新锐的回答,章兴华大为赞叹了,“我好多朋友的子女,下放至今,只是在乡下混着,没有几个人能像新锐这样。” “我的学习也不系统,只能是找得到什么书就看什么书。”面对章兴华的称赞,岑新锐回过神来,连忙解释,“不过,大学建筑专业的数学和力学习题倒是做了一些。” “看看,这一比较,差距就出来了吧,”章兴华口中啧啧连声,“赶明儿,我一定要好好给女儿说说,人家环境并不比你好,可就因为爱学习,本事比你强。” “各人条件不同,结果也不一样,这不好比的。”岑华年说道。 章兴华闻言,还要说什么,屋外传来了摇铃声。 “到点了,就在这吃午饭吧。” “我请客。”章兴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怎么行,你来给我送东西,还要破费。”岑华年觉得不可以这样。 “这你就见外了吧,亏我们还是同窗多年的校友。”章兴华一把拦住往床头背包中搜着钱票的岑华年,“再说,这个公社管接待的革委会副主任是我的老熟人,今天理该他请客。” “那行吧。”见实在拗不过,岑华年只能同着岑新锐一起,跟着章兴华走向了招待所的小饭堂。 副主任不在,推来推去,帐最终是岑新锐付的。但中饭吃的仍很愉快,这并不是因为饭菜有多好,而是在岑华年已获得解放,明日就要返回荔川衙后街的家中;至于章兴华,则很大程度是由于认识了岑新锐。他很早就知道岑华年有两个儿子,听说都很会读书。当时也就听听,没怎么放心上,可今日一见,才知道确实很不错。 看着这小伙子为人忠厚又发奋向上,他不知怎地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女儿像她妈,长得水灵,心地非常善良。看着她文静温顺的样子,又一天天长大,他既开心又担心。开心的是她很有人缘,亲戚邻里都喜欢,担心的是她总有一天要出嫁,就怕遇人不淑,会受欺负。现在看着岑新锐这样子,觉得如果自己今后能找到这样一个女婿,那就放心了,就是不知他今后前途如何,能否给女儿一个幸福的生活。 记得自己的老丈人曾说过,做丈夫的对老婆要有三心:宽容心、责任心、事业心。当时听了,就觉得很有道理:人非圣贤,再好的老婆也有缺点,不能宽容,那就有架吵,最终要影响到感情;不愿对老婆和孩子负责,那家里的日子就没法过,再宽容也没用;最后,还得有自己的事业追求,否则,想负责也负责不了。 不过,这些此刻只能在肚皮里行文书,不好对岑华年说得。反正大家都住在县城,日后断不了有打交道的时候,只要这个岑新锐有一份正式、全民的工作,自己就会主动去提亲,不能错过这个好小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40章(下) 饭很快吃完了,章兴华也回干校去了,由于岑华年只买到明天回县城的车票,父子今晚还要在这过一晚。 从餐厅回到房间,父子两人在床上坐下来。岑新锐从背来的挎包中拿出了带给父亲的物件:几份新近发行的《光明日报》,一双轻便布鞋,一小袋牛皮糖。 看着这些物件,岑华年感到很温暖。它们虽然不起眼,但都是他需要和喜欢的。他想,都说知子莫若父,其实,对父亲最了解的又有谁能超过儿子呢?似新锐,虽然平时和自己交谈远少于和他妈,但与自己的心还是相通的。 思虑到这里,他突然想起,自己昨天亦给儿子买了样东西,于是在枕边的提包里掏起来。 “爸爸,您找什么?”岑新锐有点好奇了。 “这个,给你。”岑华年掏了一会,掏出一副崭新的剃须刀,以及一盒刀片,“我想着你的胡子应该有好多了。” 岑新锐从父亲手中接过了剃须刀和刀片。看着父亲注望着自己已冒出细桩桩的下巴和脸颊,他心中暖暖的。他想,这份礼物虽然不值多少钱,但分量却很重。因为在父亲的心中,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再也不是青涩少年,更不是嬉戏打闹的幼稚孩童了。 “出去走走?”看着儿子收好剃须刀,岑华年征求他的意见。 “好的。”岑新锐爽快地答应着。这次见面之前,他虽然也和父亲一道走过路,但由于低父亲一头,只能是跟着走。故此,一想到此刻居然能跟父亲并肩同行,他就生出了一阵小小的兴奋。 父子两人走出招待所,走上了穿镇而过的公路。路上没有车辆,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由于路旁的樟树枝叶茂密,阳光透过它们,斜斜地投射在父子两人的脸上,映现出道道光斑。 两人静静地走了一气。就在他们走出老远,沿原路返回的时候,岑新锐突然开口了: “爸,有件事,以前没有机会对您说,可我一直搁在心里。” “什么事?” “前年我不是给您写了封信?后来听妈妈说,就因为这封信,羊琼华她们又找了您的麻烦!” “哦,是有这么回事。”岑华年想了一会,想起来了。他记得就因为新锐在信上写了要自己“在修正错误的时候亦要坚持真理”,结果信被羊琼华和邱秉钧搜去看了后,楞说这是与文化革命对着干、顽抗到底的罪证,整整纠缠了他半个月。 “不过,这与你没有关系。”他安慰着儿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任是一个字都不写,他们还是会要找你的麻烦的。”停了停,又说道:“以前读书,知道有‘莫须有‘这回事,可现在才真正体会到,那些被诬陷的人是何等的痛苦,他们怎么也咽不下那口冤气啊!” 听着父亲这番话,岑新锐心中再一次翻腾起来。这不断是为那些被诬陷的人,更为自己。他想,哪怕自己至今仍厄居乡下,但还是幸福的,这不仅是因为自己没有受到父亲所受到的冤屈,还因为即便自己会受到这种冤屈,亦有一个地方可以倾诉、以寻求解脱,而这就是自己的爸爸妈妈。正是有他们,无论什么时候,自己都能得到关爱和庇护,使自己的心灵得到慰藉。 只是他不知道,在轻描淡写的背后,父亲其实隐瞒了很多,包括被邱秉钧、羊琼华等及五七干校工作人员的捆绑吊打,理由是他的日记中有很多“对现实极其不满”、“发泄仇恨”的话语。至于眼下的被解放,虽是幸事,但远非局外人想的那样好。据消息灵通人士讲,大凡进过五七干校的人,都将被列为编外人员。也就是说,他岑华年以后虽然书还有得教,但日子不会很好过,不定哪天就会以这样那样的原因被除名。 “新锐,同你一样,有句话我也一直想对你说但没有说。”看着凝望着远处小镇的儿子,岑华年说道。 “您说,我听着。”岑新锐回过脸来,恭敬地说道。 “其实,要说对不起,是爸爸对不起你。”岑华年声音低沉地说道,“不是因为爸爸的问题,你早就返城了。即便没得大学上,工人总是有当的。” “爸,这怎能怪您呢?”听岑华年这样说,岑新锐不能同意了。他觉得父亲太善良也太可怜了,遭了那么多的罪,可想的不是自己,而是孩子。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阵阵发酸,眼泪都要出来了,“没有这场运动,什么事都没有。您不会挨整,我也不会仍在乡下。”停了停,又说道:“退一万步讲,您就是有什么问题,也永远是我爸,和妈一样,是我最该感恩的人。您和妈妈给了我生命。没有你们,就没有我。我这一辈子怎么做,都报答不了你们的恩情。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认您、孝敬您。我不会因为招不了工上不了学就埋怨您。真要那样,我还是个人吗?” 听着岑新锐这番话,岑华年委实不能平静了。儿子听到他的话后有什么反应虽在他的意料之中,但真正说出来后还是使他震撼,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激动和幸福。只是他毕竟已过知天命之年,故此内心虽在起伏,但表面上还是没有表现出来。他只是扭过头来深情地看着岑新锐,直到小伙子也平静了些,方说道:“新锐,你能这样想,爸很欣慰,但爸还是要感谢你。” 听岑华年这样说,岑新锐又有点激动了,好一会才平复了些许。 “我们回招待所吧。”岑华年说道。 岑新锐没有出声,跟着父亲迈开了步子。就在无意间看到路边田野里的排灌渠道时,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其实,在农村也不是不能干事,只是受身份限制,效果不尽人意。” 听他这样说,岑华年回过头来望着他。 岑新锐知道父亲的意思是此话怎讲。便告诉说,自己所在生产大队的田地用水,全靠泵站从外河取水,可由于泵站的地势很低,故此到用水季节,往往抽水机抽了大半天,水仍到不了边远的生产队,弄得这些队里的社员意见很大。 “怎么会这样?”岑华年很难理解了。 “泵站选址是当时的大队书记一手包办的,而他选的就是自家所在的生产队。” “太过分了。”任是轻易不臧否人物,岑华年也忍不住了。 “后来换了大队书记,是我们生产队的,他想改变这种状况,又考虑到另行开建成本太大,难以决断。一次和我聊起此事,我便给他出了个主意:泵站不要迁址,只要将灌溉大渠渠头及以下一段距离的渠底垫高若干就行。后来去区上请了修防会的工程人员测量,果然行。” “是吗?”听儿子这样说,岑华年很是愉快了。这不仅是为着他能活用自己学到的知识,而且有一颗服务社会的心。 看到父亲听自己说道后溢现出的笑容,岑新锐也很开心。 回到招待所,又扯过一阵闲话,父子两人去餐厅用了晚餐。等到洗完脚,看了一会报纸,已到了就寝的时候。 “只一张床,你就将就一晚,我们各自一头挤挤。”看着岑新锐高大的身形,岑华年觉得有点委屈儿子。 “没什么,我们前些年上大堤担土的时候,大家伙儿都是这样睡的,而且还是打地铺。”岑新锐笑着说。他觉得自己这么大的人了,能够和父亲抵足而眠,怎么说也是一种福气。 “我问你个事。”看着岑新锐坐在床上脱开了衣裤,岑华年说道。 “您说吧。”岑新锐停止了手中的动作。 “你今年满二十四进二十五了,考虑过个人问题没有。” “没有。”岑新锐回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 “没有条件。” “没有女孩子向你示好?” “不是。” “那为什么?”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岑新锐开了个玩笑。但看着父亲认真地看着自己,便敛颜说道:“我正式工作都没有,怎么谈爱成家?”看见父亲闻言后脸色渐渐沉重起来,便又安慰道:“爸,您别担心,老婆我怎么都会有一个的,因为我就不相信自己这辈子没有一个正式的工作,会永远呆在农村里。像您吧,原先不是被羊琼华那伙人诅咒这辈子完了吗,可现在怎样,不还是被解放了吗?” 也是,听儿子这样说,岑华年觉得有道理,心里渐渐轻松了若许。 “睡吧,明天的车子开得早。”他脱开了衣裤。 “好的。”岑新锐毕竟是年轻人,动作麻利,三两下便卸完装,钻进了被窝。 随着岑华年拉灭电灯开关。房间霎时被笼罩在了黑暗之中。 目睹眼前的情景,突然,一个消失已久的图象出现在了岑新锐的脑中:自己好像在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景——哦,对了,是在上官伯伯家中,那一次是妈妈带着自己去上中学,也是这样,自己睡在妈妈的脚头,听着她“啪”地一声拉熄电灯。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自己距上一中就十多年了,从一个初中生变成了一个民办中学教师,能够自食其力,再不要父母亲供养,只是,这能算自己独立了吗?听着父亲轻微的鼻息声,岑新锐在心中暗暗地问着自己。 刚才父亲的问话,可能也就是一般意义上的关心,殊不知已深深地触动了他。俗话说,哪个女儿不怀春,哪个男儿不钟情,说他对异性没有想法,那是不可能的,尤其是面对那些对他有意的女孩子,有时候还真的思考过这个问题。 像巴陵湖中学的那个邹莹,最近一段时间常常往他宿舍跑,一来就坐上半天,显得和他很亲密一样,弄得不少教师打趣他。可她真的是他心目中的另一半吗?记得她刚来的时候,学校里就有风言风语传开来,道是她在武汉大学读书的时候和学生辅导员及另一个高干家庭出身的同学搞三角恋,弄得满城风雨,毕业时被发配到巴陵湖这个鸟儿飞过都不歇脚的地方。有的说得更邪乎,道是她未婚先孕,刮毛毛时大出血。刚来这里的时候脸惨白惨白的,一看就是伤了身子,没有复原。 屋外远处,传来了几声狗吠。 猛闻叫声,岑新锐的思绪被打断了。当回到现实世界中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了:怎么想到邹莹了,她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不管她以前的经历如何,她都不是自己心目中的另一半。 尽管她长得很漂亮,但漂亮并不是自己选择爱人的主要标准。由此,他想到了何芳菲老师。经过与何老师这么一段时间的交往,尤其是感受到她对自己的关心,他觉得,老太太知人论世的眼光是独到的。尽管她没有说过邹莹什么,但却有意无意地提醒他,和身边的异性打交道时要留神,不要轻易接过她们抛过来的情丝,尤其是在并没有了解清楚她们的时候。 不想了,睡觉吧,听着父亲发出的轻微的鼾声,岑新锐对自己说到,于是将脑袋调整了一个方向。也不知是初到一个新地方,还是几年后终于能和父亲相处一室而感到高兴,他好长一段时间都睡不着,直到夜半方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41章(上) 一九七五年的端午节,在苏州工作了六年的岑务实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也真是巧得很,他刚一踏上衙后街口的石牌坊台阶时,便碰上了来迎接他的小妹岑丽敏。她一声“大哥”的惊喜呼唤使他真正有了到家的感觉。 “这是嫂嫂吧,”走得近来,看着紧随着大哥的年轻女性,灵巧的岑丽敏一下子就猜出了来者的身份,只是未等对方回答,跟着便发现了被大哥揹在背上的男童:“这肯定是我的小侄儿可可了咯。” “可不,你已经升级当姑姑了。”看着小妹比自己三年前探家时又长高了若许,岑务实很是高兴,他放下手中拎着的提袋,一边忙着将儿子从身上佩戴着的托儿带中解出来,交到早已伸出双手的小妹手里,一边向妻子祁福雅介绍道:“这是我妹妹丽敏。” “这还用你说?”祁福雅嗔了他一眼,“她开口喊我嫂嫂就告诉我她是谁了。” “谁有我嫂嫂聪慧?”岑丽敏抱着岑务实递过的侄子,亲了又亲,笑嘻嘻地说道:“不过,要讲最乖巧的,还是我的大侄子。你看,我一抱他就冲着我笑,一点都不认生,生生就是我们岑家的人。” 听她这样说,祁福雅笑而不语。 “嫂嫂,我刚才没说错话吧?”岑丽敏见状,连忙解释道:“你是不知道,听说你们有了孩子,爸爸、妈妈和奶奶别提有多高兴了——哦,奶奶还说了,可可来到这个世界上,不仅是岑家之德,也是祁家之功哩。” “奶奶说话真有意思。”闻听岑丽敏这样说,祁福雅笑了起来。 “走吧,一家子都在家里等着你们啦。知道你们要探亲,大家都高兴坏了。本来妈妈也要和我一起到巷口来的,又正伺候着奶奶,也不知道你们坐的班车什么时候会到,便被我劝住了,谁知道我一到巷口就遇见了你们,这是不是好彩头?”岑丽敏抱着侄儿,心里高兴得很,一边前面领着哥嫂,一边嘴里说过不停。三人一路上欢声笑语,招来了不少街坊的注意。 “丽敏,来客了?”认识她的人热情地打着招呼。 “是,是我哥嫂带着侄子探家来了。”丽敏非常高兴地回应着。 “咦,这不是务实吗?”几位一直住在衙后街的老邻居们认出了跟随在岑丽敏后面的来者,“你又有几年没回来了吧?” “对对,是我,距上次回家又有三年多了。”看到熟悉而又陌生的众人热情地围上来,其中还有郝家妈妈、吴望霞等几个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岑务实停住脚步,微笑着和大家打着招呼,应答着他们的问题,“其实一直都想回来,就是没假,动不了身。” “在外面工作的人都是这样的。”众人表示理解。 “你快回去吧,家里人肯定等急了。”人群中有那善解人意的提醒他。 “好的,我们回头再聊。”岑务实向大家挥挥手,向着家里走去。刚进家门,就看见妈妈和奶奶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尤其是奶奶,巍巍颤颤的激动得不行。 祁福雅见状,连忙将手中的提包放在地上,驱前几步,扶住老太太。 “务实,这是你媳妇吧?”岑老太眼里打量着祁福雅,口里问着孙儿。看得出,就冲祁福雅刚才那个动作,她对这个孙媳妇便已很满意。 “是的,奶奶。”祁福雅恭敬地回答着。 “好,好,务实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看着祁福雅生得眉眼俊俏、皮肤白皙,说话温言软语,老太太非常高兴。 “奶奶,哥哥有福气,您更有福气,”岑丽敏听了,连忙走过来,将侄儿抱到她跟前,“瞧瞧,这是您的重孙,长得多好!” “可不是吗?”看着岑丽敏抱着的岑家骨血,握着那白嫩的小手,老太太开心极了,脸上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只是看着看着,她的眼睛却湿了。 “奶奶,您怎么啦?”祁福雅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是高兴,心想这到底是祖上积了德啊,要不然我老太婆怎么会喜得重孙、四世同堂!”老太太声音颤抖地说着。停了停,又说道:“那个叫什么羊琼华的坏女人不是一直找你爸爸的岔子吗,怎么样?我们不还是活得好好的!” “妈,务实他们回来是高兴事,您就别伤心了,有些事以后再说吧。”郑文淑在旁,连忙劝慰着.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去扶婆母。 “不伤心,不伤心,我这是高兴。”岑老太一叠声地说道。 “妈,我来。”祁福雅见状,连忙扶着岑老太,向屋内慢慢走去。 “妈,爸呢?”岑务实提起妻子放在地上的提包,跟着郑文淑走进堂屋,眼里四下打量着。 “先前还在家里,你们来的那会儿被学校叫走了。”郑文淑回答着。 “爸爸不是没做校长了吗?”岑务实觉得有点奇怪。 “现在是你骆叔叔和范阿姨管事,他们断不了要你爸爸给拿个主意。”郑文淑给务实解释道,随之又对岑丽敏说道:“疯丫头,别只顾自己高兴,也给我抱抱,让我好好瞧瞧。” “那我干什么?” “先给你哥哥嫂嫂倒茶,再去淘米洗菜,你嫂子他们从省城过来,坐了这么久的车,只怕饿了。” “妈,距中午还有好一会,不忙,”听婆母这样说,祁福雅连忙说道,“等会我来做饭,您只要告诉一下菜蔬在哪就行了。” “你第一次来家,还是先休息一下。” “应该的,妈妈。” “还是我来吧,嫂子。”岑丽敏笑着,将孩子递给郑文淑,“我知道您早就等不及了,给您!”只是临换手时,忍不住又朝着可可粉嫩的脸蛋亲了口。 “你小心点,别弄疼他。”看着她那贪馋的样子,郑文淑有点急了。 “不会的。”岑丽敏觉得妈妈是担心过头了。 “还是我们可可乖啊!”抱过孙儿,仔细端详,郑文淑从心底深处生出了一种喜悦而又满足的情感。她抬头看看岑务实和祁福雅,又低头看看可可,说道:“这孩子,既像爸,又像妈,取了你们两人的长处咯。” 是吗?听着这话,岑务实觉得很有意思了。就在他准备回应妈妈的说法时,从门外涌进了一大群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务实,你又有几年没回来了啊。”老远地,江一贞便叫开了。 “他郑妈妈,你可娶了个好媳妇哟,看她长得多俊。”郝治家的妈妈向郑文淑道着恭喜。 “我看最讨喜的还是小宝贝,你看这小家伙,长得多精神。”对门大院里的阮奶奶从郑文淑手中接过可可,逗个不停。她儿子前不久升了团长,可她却不怎么高兴,盖因为儿子结婚六年了,媳妇的肚子仍然没有动静。故此看着岑家的宝宝,眼热得不行。 听着大家伙七嘴八舌,岑务实和妈妈一时间不知道回答谁好。往往这边话没说完,那边话又给抛过来了。其实大家也没想着要岑家母子回答自己什么,只是觉得衙后街的住户有喜事,邻居应当跟着乐呵乐呵。 但岑务实还是认真地回答着大家的问话。可就在他听着身旁郝家妈妈的问话,向她扭过头去时,忽然发现,在院门口的观望者中间,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 那不是自己刚考上大学时分到父亲学校的那个女教师吗?务实略一思忖便想了起来:对了,她叫路纯一,上次探家时听小妹讲,文化革命爆发以后,她当了造反派,跟羊琼华混在一起,对爸爸很不客气。 “务实,看见什么了?”祁福雅是个细心人,见岑务实好像有点走神似的,从旁问道。 “啊,没什么。”岑务实回过头来,掩饰了一下。可就在他再次定睛看时,发现路纯一已不在原地,从人群中消失了。 说了一会话,看看到了做中饭的时候,街坊们渐渐散去。 “妈妈,我的手艺不行,菜还是你来炒吧。”该洗的洗,该切的切,岑丽敏看着自己的任务完成了,便向着郑文淑说道。 “也好,你去学校叫爸爸,说哥哥嫂嫂还有可可都到家了,要他早点回来。”郑文淑将孩子交给岑务实,顺手从壁上取下围裙系上,但一扭头,发现岑丽敏又从岑务实手中接过可可,便问道:“叫你去喊爸爸,抱可可干什么?” “我抱给爸爸看。”岑丽敏嘻嘻地笑着,边笑边轻微地摇晃着手中的孩子。 “是你自己没抱够吧,”郑文淑不能放心了,“你小心点,别闪着可可。” “妈妈放心,我和丽敏一块去。”祁福雅见家里一时间没什么事,便跟在岑丽敏后面出了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41章(下) 到吃中饭的时候了,巷子中人较先前少了许多,显得很幽静。 “嫂嫂,你是第一次到我们荔川来吧?”岑丽敏领着祁福雅朝人民小学走去,一边逗着可可,一边问道。 “你还别说,不单荔川,就是这个省,也是第一次来。” “这说明你和我们家有缘分——哦,应当说我们天生就是一家人。” “是呀,我也没想过自己一个江苏人,怎么会嫁给一个外地人,还能到荔川县来。”说起和岑务实的结合,祁福雅也觉得不可思议。她在苏州出生长大,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姑娘,从未想到会和外地人有什么瓜葛。 可当她二十二岁那年,热心的友人将岑务实介绍给她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面临着一个重大的人生选择。看着她不知所措的样子,友人说,同不同意不要紧的,先见见再说。又说,见了你就会知道,这个小伙子是值得交往的。 果然,一见面,她就非常满意,这不仅是因为岑务实身体健康、五官周正,而且待人接物非常得体,一看就是很有教养的人,更何况他还是复旦大学的毕业生,而在江苏人的眼里,复旦大学的地位一点都不比清华北大低。她想,阿爸阿妈知道了,肯定会认可的。果然,当她第一次将岑务实带回家的时候,阿爸阿妈见了高兴得很。尤其是阿妈,等她送走岑务实,回到家里的时候,一连声地叮嘱她,赶快把关系确定下来,千万不要错过了这个好小伙。 应当说,阿爸阿妈的眼光是不错的,自打结婚到现在,岑务实待她真没得说,在单位上工作也,挺准的。” 那么神?祁福雅历来不信这些,但第一次与小姑子打交道,也不好反驳,只是说道:“他说你二哥在受煎熬,这没错,可他不知道,其实你大哥也不容易。”看着岑丽敏闻听此言后似有不解,又说道:“他这些年来背井离乡,在苏州,除了我和可可,身边再无亲人,而且——”她停了一下,还是说道:“总好像心里装着什么事,可问他又说没什么。” 是吗?听祁福雅这样说,岑丽敏有点疑惑了。是你多想了吧?她思忖着,但又觉得从接触的情况看,祁福雅不是这样的人。 “丽敏,这就是爸爸工作的人民小学?”走进校门,祁福雅问道。 “怎么,你觉得——”看着祁福雅不无惊奇的样子,岑丽敏有点不解了。 “好大啊,可比我们苏州的小学大多了。”祁福雅巡视着四周,嘴里发着感叹。 “听爸爸说,爷爷一开始创办的学校并不大,后来看见求学的寒门子弟越来越多,便下决心将所有的财产都变卖了,盘下了这里的地皮和房屋。当然,我们家除了这所学校,其它什么都没有了。”岑丽敏介绍道。 “爷爷还真敢干啊!”祁福雅惊叹了,“要在我,是很难做出这个决定的。” 听着这话,岑丽敏没有吱声,心想换成自己也做不到。 就在姑嫂二人对着校园发着感叹的时候,一个声音从侧边传了过来—— “丽敏,来找你爸爸的吧?” “是啊。”岑丽敏扭头一看,发现是范韵,正从办公室内走出来,便连忙对祁福雅介绍道:“嫂嫂,这是范老师,待我们家没得说。”转身又对范韵说道:“这是我嫂嫂,哦,这是我侄子。”说着,将抱着的孩子给范韵瞧。 “真乖!”看着可爱的可可,范韵由衷地夸赞着,忍不住用脸贴了贴小家伙的额头。 “范老师好!”祁福雅见状,亲热地问候道。她早就听岑务实说过,范老师是爸爸最好的同事,文革以来没少关照过自己一家。现在一见面,发现果然面慈目善,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好,你也好!”听见祁福雅问候,范韵连忙答礼,“听说你和务实要带着孩子回来,可把你爸爸妈妈和奶奶高兴坏了。”停了停,又说道:“江苏与我们省的路程说不远还是有那么远,你们难得回一趟家,要多住些天才是。” “范老师说的是,我们是准备在家里住一段时间。”祁福雅见说,连忙应答。 “范姨,我爸呢?”岑丽敏在边上问道。她觉得此刻最重要的是让爸爸见到嫂嫂和侄儿。 “已经回家了。” “怪事,我们怎么没遇见?” “哦,他走的可能是另一条路。”见岑丽敏不解,范韵解释道:“今天是星期天,按说没事的,但由于这一阵子忙着整顿,上面又要检查,骆校长和我便想请你爸给看一下我们的计划。说来也巧,刚刚从贵州铜仁那边来了位客人,说受他们地区革委会龚主任之托,给你爸爸带了封信,他不知道你家住在哪里,就问到学校来了。那位客人又急着赶路,你爸回家时顺便将他送走了。” “可可,这可委屈你了,专门来看爷爷,他又不在。”岑丽敏见说,对着可可开着玩笑。 “没什么,出来走走也是好的,”祁福雅连忙说道:“至少,我们可可知道爷爷工作的地方在哪里,今后姑姑不带路,我们自己也可以来了。” “还是嫂嫂会说话。”岑丽敏表示佩服。 “哪里,我不过是顺着你的话说的。”祁福雅谦逊道。 “你们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道门;不是姑嫂亲,不说体己话。”范韵在边上看着,觉得很是有趣。 “是吗?”听见这话,祁福雅和岑丽敏互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快回去吧,这时候你爸爸都到屋了,说不定为没见到他宝贝孙子着急呐。”范韵催着她们。 “好吧,”岑丽敏抱着可可转了身,“咱们宝宝可要打道回府咯。” 祁福雅向着范韵道了声再见,跟在岑丽敏后面向家里走去。 站在校门口注望着这两姑嫂,尤其是看到从岑丽敏手中接过孩子的祁福雅,范韵发自心底为岑家感到高兴。但也就在此时,她想起了路纯一。她早就窥知,这女子其实心里一直有个心结,只可惜和岑务实既无缘更无份,只能做一回单相思,更何况后来又稀里糊涂地跟着羊琼华跑,伤害了岑家,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唉—— 想到这里,范韵不由得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自己这样悲天悯人好不好。她觉得自己也不是同情路纯一,只是觉得她太不值了,当年岑务实如果接受了她,恐怕现在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想到这里,范韵又觉得自己有点好笑了:你这是操哪门子心,竟然是为一个和自己并不那么对劲的年轻同事。就说这做妻子吧,真要比较一下,眼前这位明显着要比路强,至少,她的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很使人舒服,不是出自教养好的家庭,是没有这种表现的。 这边范韵想什么,那厢祁福雅和岑丽敏不得而知。虽然没有在人民小学接到公公,但祁福雅并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从走进岑家的那一刻起,她就觉得这就是自己理想中的婆家。此刻看到范韵对岑丽敏的态度,更是可以想见岑家老小的待人宽厚,不是投他人以桃,别人是不会报之以李的。看来,自己谈爱结婚虽比闺蜜们晚了几年,还是值得的,如果当初不是坚持要选一个可靠的人,草率成家,还不知今天是怎么回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42章(上) 但祁福雅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她和小姑子前往人民小学的时候,有一个曾想和岑务实处朋友的女人正心情复杂地往家中走去,她就是人民小学现任教导主任路纯一。 路纯一是往邮局领取母亲寄来的包裹时路过岑务实家的。看见不少人聚集在他家的院中,很热闹的样子,便忍不住好奇,走过去瞧了瞧。 谁知道不瞧则已,一瞧才发现原来是岑务实带着老婆孩子回来探亲了,而且居然在一扭头时看见了她。看着务实爽朗的面容尤其是澄澈的眼睛,不知怎地,路纯一突然觉得有点心虚,不及多想,便撒腿走了开去,只是走出一段路后又觉得有点不对劲:我为什么心虚,又没欠他什么,难道打个照面都要把自己弄得紧张兮兮的? 算起来,从认识岑务实起,到现在已经有十来年了。这当中,路纯一几乎没和他接触过。不是因为他读大学很少回家,就是因为他回家后她也回家乡探视父母。如果说以往见面少是因为没有机会,可这一次,却是她已没了上前攀谈的勇气,这不仅是因为她在运动中得罪了待自己不薄的老校长岑华年,而且自己也嫁了人。只是,人没有脸皮来,心里却一直难以平静。 对比岑务实和羊世满,她不能不承认,这两人的差距太大了。 且不说岑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现在“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苏州工作,就是人品,也不知强多少。至少,他不会像羊世满这个混蛋那样居心叵测地算计自己,致使自己哪怕和这个混蛋在一个床铺上滚了四年,心中仍充满了恨意。 瞧着他身边那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陌生女子,肯定是他老婆了,虽不能说长得很漂亮,可文文静静的,看着也。 “去医院不也是上烫伤药?”路纯一觉得这老太婆真不晓事,“再说她脚也被砸了一下,一走一跛,又这么大个子,是你揹还是我揹?” “好,好,算我多嘴,”羊世满娘被噎得没话说,只好认输,“就依你的,快去快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42章(下) 真是晦气,路纯一没好气地朝这俩母女瞥了一眼,从屋内出来,直奔药店。本来和她们就过不来,偏她们还要无事找事,故此心里便更有气,而她又没有修炼到喜怒不形于色的程度,那脸上便显现出来,以至出家门不远,便被和她迎面走来的范韵看在了眼里。 “路老师,你怎么啦?”范韵天生是个厚道人,虽然这些年和路纯一越来越没有话讲,但见此情状,还是关心地问道。 “我没什么。”路纯一勉强地笑了笑。 “不对,”范韵摇了摇头,“我看你有烦心事。” 听范韵这样讲,路纯一再也忍不住了,便说道:“我去买烫伤药,羊世满的妹妹揭高压锅盖子时不小心,被蒸汽给冲了。” “不要紧吧?”听她这样讲,范韵吓了一跳。 “问题不是太大。”路纯一应道。 “那就好,你赶快去。”范韵松了口气,看着路纯一快步向大街上走去,突然想起什么,赶着说道:“你最好到县武装部医务室去,那里有专治烫伤的外用药,效果道:“那地方安静得很,没人知道,就是办事组的人也没有几个晓得。” “这——”路纯一还是有点担心。 “拿着吧,”洪达轩瞅着四周无人,一把拉过她的手,将钥匙塞到她的掌中,“你也快回去,春花等着敷药,你自己也该吃饭了。”说毕,向着自家的方向走去。 手拿着钥匙,眼看着洪达轩渐渐远去的背影,路纯一好一阵愣怔。 钥匙就是房子,就是躲避羊世满和他那些低素质家人的港湾,拿着它,她有愉快,但也有担心。刚才洪达轩握住她的手的时候,时间虽然很短,但她还明显感受到了他的用力。 他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想打自己的主意?真要那样,又该怎么办?可看他一脸正经的样子,又不像那么回事。 拿着钥匙,路纯一犯迷惑了。她承认洪达轩是个很有能力的人,长得也不赖,可他毕竟是羊世满的姑爹,如果他给钥匙并不完全是给自己一个独处的房间,而是还有其它想法,那该怎么办呢? 他不会是这样的人吧?路纯一呆呆地想着。 身后传来了说话声,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了。 算了,既然自己接过了钥匙,那就只能这样了,反正自己能不去就不去,或者找个时候将钥匙还给他就是了。想到这里,路纯一将钥匙放在自己贴身的衣服袋子里,拿着买好的烫伤药,向家里走去。 但无论是她还是洪达轩都没有想到,就在刚才,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情景已被一个人瞧见了,这个人就是碰巧路过的曲金柏。 这两个狗男女,偷偷摸摸地在干什么?远远地看到洪达轩和路纯一好像在交接着什么物件,曲金柏心生疑窦了。 近一向来,他是看什么人都不顺眼,也不管他们是否惹了他,或者真有否令他不快的地方。自打被发配到酒厂起,他就一天都没有舒心过。干活累不说,三天两头还被县革委治保组叫去谈话,要求就有否打砸抢行为作自我反省,真是憋气得很。 褚兰那里,原以为占了她的身子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娶过来做老婆,谁知她被她姨妈一说,竟然再不理睬自己,最近听说还和别人搞在了一起,看恼人不! 都说衙后街是个福地,住在这里的人好人居多,我看未见得,盯着路纯一远去的身影,曲金柏想着。在他看来,别的人不说,眼前这个女人就不怎么地,不仅对岑新锐的爸爸恩将仇报,而且明显着与洪达轩玩暧昧,不是什么好鸟。 一想到洪达轩,曲金柏便想到了他通知自己去一中的那场谈话,心里顿时生出了一股怨气:好吧,既然你一点都不念及衙后街邻居的情谊,那就不要怪我对你不客气,你和这女人没有什么事情发生算我运气不济,只要有事情又被我抓住,一定有你的好果子吃。至于路纯一嘛,那就对不住了,虽然你和我无冤无仇,可谁叫你和这洪达轩搅在一起的?真要说起来,只当我给岑校长讨个公道了。 想到这里,曲金柏突然有点小小的快意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43章 (上) 岑务实回家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岑新锐亦从巴陵湖回到了衙后街。他是接到父亲从邮局打来的电话后特地赶回来,看望又有三年多未见面的哥哥及尚未谋面的嫂嫂和侄儿的。 一踏上院门的台阶,他就认出了嫂嫂,因为后者正在和妈妈在院子里晒着衣物,嘴里说着凸现着苏州语音的普通话。说来也巧,他所在的巴陵湖公社中学数学教研组有位女老师原籍就是苏州,说的就是这样一口话。只不过她是下放时投亲靠友来这里,后来又被推荐上了师范专科学校,由于到这边时间很长,故此,间或还会飚出几句这里的方言。 “二哥回来了!”正扛着竹篙的岑丽敏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刚刚走到院门口台阶上的岑新锐。 闻听岑丽敏的叫声,院子中的人齐刷刷地将眼光投了过来,连岑老太也从堂屋中慢慢走了出来。 “妈!”岑新锐趋前几步,叫了声郑文淑,紧跟着又对祁福雅叫道:“嫂嫂!” “是新锐兄弟吧。”由于早在岑务实那里见过他和岑新锐题名为“哥俩好”的照片,又见他一进来便称呼自己为嫂嫂,祁福雅知道他是谁了。她觉得,比较照片,岑新锐的相貌变了不少。 “是我,嫂嫂。”看到嫂子上下打量着自己,岑新锐有点不好意思。从哥哥写给家里的信中读到他对自己妻子的介绍时,他还想象这个已成为岑家一员的苏州女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能不能和家人和谐相处。现在看来,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别的不说,单从她和妈妈一道有说有笑地晒着衣物,就可知道,她的性情是很温和的,不是那种难得接近的人。 “兄弟回来了?”恰在此时,岑务实从菜场买菜回来,看见岑新锐,非常高兴,走上前来,将手中的菜篮放在地上,一把将他拥进怀中,抱了个结实。 看到兄长这样,岑新锐也很激动,跟着便抱紧了岑务实。 目睹这种景象,院子中的人都很动容。大家没出声,静静地看着哥俩。片刻之后,方听得岑老太轻轻地说道:“好好,打架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奶奶,和谁打架,上什么阵啊?”听岑老太这样说,岑丽敏开起了玩笑。 “你这死丫头,奶奶不过是这样一说,你倒好,寻起了奶奶的开心。”郑文淑见状,嗔了她一眼。 看着奶奶被问住了,岑丽敏得意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对岑新锐说道:“二哥,你还没见过可可,快到屋里看看。” “可可刚睡下不久,你们别将他弄醒了。”郑文淑连忙叮嘱。 “看看,当然要看看。”岑新锐闻言,快步向屋内走去。但他没有想到,进得屋内,发现守着小侄儿的竟是又有大半年未见的父亲。 “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岑新锐有点奇怪了。 “人都跑出去了,可可翻身掉到床下怎么办?”岑华年回答道:“丽敏先前说自己来守着可可,可又说要替妈妈晾衣,看来还是毛躁得很。” “好了好了,是我的不是,行了吧。”闻听父亲这样说,跟在岑新锐后面进来的岑丽敏连忙告饶,但又忍不住说道:“二哥,你是不知道,爸爸自从有了孙儿,已视我辈为无物了。” “是吗?”听妹妹这样说,岑新锐觉得很有点意思了。他俯下身来,仔细打量熟睡中的可可,发现小侄儿五官秀气,肤色润红、胖墩墩的身子和睡着的姿态堪称憨态可掬,难怪父亲对他表现出难见的怜爱之情。在他的印象中,父亲很少对自己有过这种表情,日常生活起居包括表扬批评,都是母亲的事,就是自己读书时每期的成绩单和操行评定,都很少看。这也许是他认为自己的孩子不会差到哪里去,有母亲照料足可以了。 人们都说隔代亲,看来在父亲这里也免不了俗啊!看到父亲盯着可可不转睛的模样,岑新锐不由得生出了一番感叹。 看着弟弟进屋看可可,岑务实跟了进来。 “你们去外面,别吵醒可可。”岑华年知道他们兄弟有话要说,故而撵着他们。 “爸,还是我来守着可可吧。”晾完衣的祁福雅也走了进来,她觉着这是自己的份内事,不能让公公老这样看着。 “那好吧。”岑华年从床边的椅子上站起身来。看得出,他和郑文淑一样,对这个媳妇很满意。对长子的回家省亲,他很高兴,虽然在此之前心里一直存有疑惑,因为就在他被姚显贤、羊琼华等人折腾得最厉害的那一年里,务实竟一封信也没有写回来。这小子是不是像麻家的大女儿那样要和父母划清界限,或者出了什么问题?这个疑问不止一次地掠过他的脑际。 但当前天祁福雅告诉他,那一年,务实正和自己的同学一道在江苏滨海的部队农场劳动改造,不能随意外出和写信的时候,他马上便释然了。不独如此,他还为自己差点误解了儿子感到惭愧和不安。他想,自家虽然在很多方面不如其他人家,但家教家风还是可以的,不讲别的,两个儿子都既上进又孝顺,一点都不让人操心,倒是自己,很大程度影响了他们的前途。 父亲想什么,岑务实无从知道。此刻站在堂屋中,看着弟弟从当年的青涩少年一变为英气勃发的青年,他是既高兴又感慨:“兄弟,这些年你可吃了不少苦啊!” “没什么,大家都这样,而且比较世世代代在农村的农民,我们还是算好的。”岑新锐说着心里话。 “你能这样想,难得啊!”听着岑新锐这话,岑务实觉得弟弟与过去相比,成熟了许多。这些年,他也见过不少知识青年,发现其中不少人由于长期不能招工招生,总是牢骚满腹,甚至失去了生活的信心,长期倒流城镇,空耗了自己的岁月,不像弟弟这样,艰苦劳作之余还能坚持自学。 回家以后,当听父亲讲到,弟弟除了将高中三年的教材读得滚瓜乱熟外,还差不多自学完了大学建筑专业的课程,可以说非常震撼了。他觉得兄弟太争气了,比他这个兄长强多了。 “哦,新锐,你哥哥担心湖区湿气重,这次特地给你买了一套棉绒衣裤。”听着兄弟俩在外间的谈话,在屋内守着可可的祁福雅从提包内取出专门带回的礼物,拿给岑新锐,“江浙一带的棉纺织品还是很可以的。” “谢谢哥哥嫂嫂。”看到这情景,岑新锐非常感动。哥哥刚拿工资的时候,就曾给他买过一套雨衣,以方便他在农田干活,这既惹得知青点的同伴们眼热不已,亦使他激动了好一阵。此刻,手里拿着衣物,自然非常高兴,故此问道:“哥,你在部队农场锻炼那段时间也很艰苦吧?” “还好,虽然活计较重,但比较你们,还是要轻松些的,至少精神压力没有你们大。”面对弟弟的询问,岑务实轻描淡写地说道。在他看来,在部队农场那段时间,尽管不管刮风下雨,每天都要出工,真是累得够呛,但毕竟已大学毕业,好歹有个盼头,不像兄弟这样,不知前途在哪里,现在还在农村苦熬。 “那就好。”听兄长这样说,岑新锐由衷地说道。 “你在巴陵湖中学有转正的可能没有?”看着岑新锐,岑务实问道。 “基本上没有这种可能,而且我自己也不愿意走这条路,”岑新锐回答道。看着兄长关切的眼神,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是想进大学,多读点书。” “这我想到了。”务实表示理解地点点头,但随即又问到了一个岑新锐意料之外的问题:“你谈了女朋友吗?” “没有。”岑新锐老老实实地告诉兄长。 “为什么?”岑务实觉得弟弟已经二十好几的人了,这么大年纪的青年应当对异性有自己的想法了。 “没有条件。”岑新锐直截了当地说道。见兄长听后仍望着自己,便解释说:“我现在还悬在半空中,没有着落,不会有女孩子看得上,就是她们看得上,我也不愿意拖累她们。” “那你今后要谈的话,会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听到兄弟二人的谈话,房中守着可可的祁福雅心中一动,又走到了卧室的门边。她娘家有个姨表妹,和岑新锐差不多年纪,虽说前不久招了工,却没有男朋友。 “这个嘛,我还没完全想好,”看着嫂嫂这样关切,岑新锐有点腼腆了。他想了想,回答道:“真要谈,首先要求的自然是心地善良、性情温柔,对长辈要孝顺,当然,也要爱学习,至于长相、家境什么的,那在其次,只要过得去就行了。” “哎呀,你怎么和你哥当年说的一模一样啊?”听着这话,祁福雅有点吃惊了。 “是吗?”岑新锐似有不信地望着兄长。 “这有什么奇怪的?”岑务实不无得意地对妻子说道:“你要知道,我们都是岑家的儿子,都是爸爸妈妈养育出来的。” 可不?听着务实这样说,一直听着哥俩谈话的岑华年非常受用了。受父亲岑石磊的教诲和影响,对家庭、子女、亲情他向来就看得重,经过这场风波,更是强化了既有的认识。 他觉得,有很多夫妻甚至父母子女之间之所以一夜间反目成仇一至水火不容,表面看是政治立场不同,实际上是他们的欲求有违人性。如果他们多少知道一点伦理纲常,体悟到血缘亲情的重要,是决不会为了争辩一个观点,或参加一个组织而不管不顾,对亲人恶语相向一至大打出手的。 还好,自己虽然自五十年代以来便没平静过,可压力都是来自外部,自己的亲人,哪怕跟着受牵连,却没有一个语出尤怨的,相反,总是宽慰自己,生怕自己想不开。一想到这里,他觉得这辈子也值了,人生在世,不就图一个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43章(中) “大姐回来啦!”这边堂屋里,大家正说着话,屋外院子中,岑丽敏又叫了起来。果然,随着她的叫声,司徒惠敏走进了堂屋内,手里还提着两大包什物。 “叔叔!”看到岑华年从屋内走出来,司徒惠敏亲热地叫了声。无论什么时候,也无论什么人在场,她第一个叫的都是继父。 “回来啦?”看到继女,岑华年很高兴,“家里怎样,工作还顺手吧?” “都好。”司徒惠敏接过岑丽敏递过的茶缸,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 “大姐!”祁福雅在屋内听到岑丽敏的叫声,迎来了出来。 “是福雅吧,”看着弟媳,笑容立即溢现在了司徒惠敏的脸上,“知道你们回来几天了,由于比较忙,所以今天才有空回来看你们。”停了停,又说道:”你姐夫本来要和我一道回来的,因为省机械厅财务处来了检查组,脱不开身,故此只好请你原谅了。不过他说了,忙过这两天,他一定回来。” “他怎么这样忙?”岑老太不解。 “他当了厂财务科长了,还兼着经营办主任,事比过去多多了。”司徒慧敏解释道,随后又想起什么,对祁福雅说道:“我们厂在郊区,又没有时间上街,所以我只能送你一点老东西。”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祁福雅。 “是什么,让我也看看。”岑丽敏在旁,央求祁福雅打开。 祁福雅展开布包,发现里面是一副翡翠耳环,绿莹莹的,很是养眼。 “这太贵重了吧。”祁福雅觉得承受不起。 “不就一副耳环吗?”司徒惠敏不同意她的话,“它是我们司徒家奶奶给我妈,我妈又给我的。你是我兄弟媳妇,给你不正好吗?” “拿着吧。”郑文淑由厨间出来,看到这种情况,对祁福雅说道。 “那我就谢谢大姐了!”面对如此厚意,祁福雅觉得却之不恭,只好从命。 “一家人,你别太客气。”司徒惠敏笑着,随即又对郑文淑说道:“妈,听说务实要回来,我托人从清溪公社那边买了点重阳菌,菌伞长开了的做菜吃,没有长开的给炸点菌油,让他们带回苏州去,给福雅爸妈尝尝我们这边的特产。” “姐姐,你这样,连我都不好意思了。”岑务实看了一眼司徒慧敏进屋时放在地上的袋子,发自内心地说道。他知道即便在荔川这个山地、平原各半的县份,重阳菌也是很贵的,那么一大袋,没有十几块钱是买不到的。对姐姐来说,十几块钱可供他们一家三口过一段日子了。 “怎么,跟我讲起客气来了?”闻听他这样说,司徒慧敏和他开起玩笑来,“连你这个人都是我揹大的哟。” 可不?听着这话,在场诸人,除年纪小一点的岑新锐和岑丽敏外,大家都知道,岑务实降生后不久,郑文淑犯心神经官能症,常常虚脱,照顾新生儿的责任便很大程度落在岑老太和司徒慧敏的身上。务实稍大一点,便被慧敏揹在了身上。偏她能干得很,揹着弟弟还能和小伙伴一道踢毽子,将岑老太吓得不轻。 祁福雅虽然没见过这样有趣的场景,但在谈恋爱的时候听岑务实说过,当时就觉得很有意思,现在看来,这一家子都是特重亲情、相互间非常友爱的人。能嫁进这样的家庭,还真是自己的福气。 “妈,我来做饭吧,吃过了我还要赶回清江去。”说过一气,司徒慧敏自告奋勇。 “菜都已备好,只等炒了,”郑文淑说道,“怎么,你今天还要回去?” “家里还有点事,反正务实、福雅这一时半会也不会走,我和厚怀下个星期再来。”慧敏解释道。但也就在这时,她突然说道:“看我,只顾瞧着务实、福雅高兴,差点忘了件大事。” 听她这样说,大家齐刷刷地将眼睛看着她。 “是这样,明年我们厂要招一批普工,在眼睛这样的身体条件上面比技术工要低一些。我对厚怀说了,这次怎么也要跟管劳资的副厂长说一下,将新锐弄回城里来,再不能让他一个人在农村里熬了。他也答应了。” 听她这样说,大家一时都没吱声。但在他们心里,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司徒慧敏什么时候都在替这个家,替奶奶、爸爸妈妈、弟弟妹妹着想。想想她也不容易,从前年年底跟着丈夫从荔川商业系统调到清江拖拉机厂起,就一直在给新锐找机会,脑袋里始终绷着根弦。 “普工是干什么的?”还是岑丽敏首先打破沉寂。 “就是担当普通工作的人员,通常在生产线上做一些技术要求不高的活计。”岑务实解释道。 “那对二哥来说,可有点屈才了。”岑丽敏心直口快。 “也不能这样说,”祁福雅说道:“我们轻工局的三把手就是普工出身,过去在下边的厂子里做搬运工,现在党委副书记当得蛮好的。” “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岑丽敏还是有点担心。 “那就要看个人的造化了。”祁福雅有自己的看法,“人只要有本事,到哪都能出头。”停了停,看看大家,又说道:“爸爸妈妈在这里,关系弟弟前途的大事,本不该我先说话,但我觉得新锐下乡好多年了,虽说现在农村中学教书,可转正却没多大希望,就是转了正,也常年在乡下,难得回家,个人问题也不好解决。与其一年又一年的等着,不如按姐姐的安排先进厂再说。”见大家仍没出声,又补上一句:“我们苏州人有句话: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现得。” “新锐,我看你嫂嫂说的有道理。”听祁福雅这样说,岑华年开腔了。司徒慧敏告诉众人招工的消息时,他虽与众人一样没有吱声,但一直在思考。现在见祁福雅说的有道理,便表明了赞成的态度。不独如此,对祁福雅经由分析此事体现出的能力,他亦很是赞赏。他觉得,儿子能娶到这样一个又贤惠又聪明的媳妇,也是他的造化。 看到岑华年也认可司徒慧敏的安排,大家一齐把眼光投向了岑新锐。 “就依大姐的。”同父亲一样,听着大家的议论,新锐虽然一直没有出声,但脑子一直在飞快地转动。要说,做普工确实不是他理想中的出路,而他最希望的就是能被推荐上大学,但从六九年初下乡,到现在已有六年了,当年一同下去的伙伴,最早招工走的,都已经出师成家有小孩了,只有他和麻平、温丽娟等少数几个人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还在那里苦熬。 如果现在有机会还不走,那可就真要如俗话说的那样,“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更何况这个机会是大姐给自己提供的,为了这个机会,可以想见她在那位生怕丈人家连累了自己的姐夫那里不知费了多少口舌,自己怎么也不能辜负她的这份姐弟情谊。 “有份工作当然好,只可惜二哥自学的那些建筑知识了。”听着岑新锐这样说,大家都没有异议,只有岑丽敏在旁咕噜了一句。 “进厂以后再想办法吧,”司徒慧敏安慰着岑新锐:“丽敏不说我倒忘了,住在我家隔壁的徐工是厂基建科的副科长,听说他是华南工学院建筑系毕业的,到时候我叫你姐夫给引荐一下,你们肯定谈得来,如果进厂后他能帮你调进基建科,你自学的那些不就起作用了?” “华南工学院的建筑是很强的。”一直听着大家议论,正想着怎么给兄弟提点参考意见的岑务实说了一句。 “那好吧,先谈到这里,吃过中饭再说。”郑文淑见状,乘机说道。她急着大女儿回去还有事,再说,老太太也饿了。 听着她的话,司徒慧敏、祁福雅和岑丽敏马上行动起来,一起摆桌椅、拿碗筷、上饭菜。因为没有谁的烹调手艺赶得上郑文淑,而且一家人尤其是岑老太吃惯了她调理的味道,故此所有菜品都出自她之手。这天,为着合家团圆,她专门做了一个自己最拿手的梅干菜打底红绕肉,香气四溢之时,惹得岑丽敏直流口水。 由于除了红绕肉以外,还有重阳菌汤,尤其是司徒慧敏给岑新锐找到了出路,一家人的中饭吃的很尽兴。就是刚满二岁的可可,喝着极少喝过的鲜菌汤,快乐得很,那稚嫩的话语逗得大家非常开心。 吃过饭后,祁福雅和岑丽敏收拾着餐具和屋子,岑务实和岑新锐两兄弟送司徒慧敏去汽车站,直到汽车开出老远后方转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43章(下) “兄弟,还在想着招工的事情?”看着岑新锐眺望远去的班车好一会没吭气,岑务实关心的问道。 “没有,决定了就不想了。”回望一脸关切的兄长,岑新锐如实地说道。 “这确实不是最理想的结果,但并不等于以后就只能这样了,”岑务实既安慰又鼓励地说道:“一切皆有可能,关键还是自己努力。” “我知道。”岑新锐回答着,随即又说道:“说实话,这事也是很难做出决定的,我没想到嫂嫂能第一个谈出自己的意见。” “你别看她斯斯文文,其实顶有主见的。”岑务实望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无得意地说道。 是吗?看着哥哥满足的样子,岑新锐心想,看来他和嫂嫂的感情还真不错。只是一想到这里,他便想起了另一个人。揣揣几度,终于忍不住,问道:“哥哥,你还记得一个人吗?” “谁?”岑务实回头问道。 “姗姗姐,”岑新锐回答道,见岑务实似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又补上一句:“尤珊珊。” 听着岑新锐这句话,岑务实楞了一下,看着看着眼神便黯淡下来,好半天才说道:“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那——”岑新锐试探地望着哥哥。 “她不在了。”岑务实非常艰难地回答道。 “不在了!”岑新锐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唉—— 岑务实重重地叹了口气,好一会,方非常压抑地说道:“知道牛田洋吗?” “你是说她被台风刮到海里去了?”岑新锐不能相信了。 岑务实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看着哥哥黯然的脸色,岑新锐无语了。尽管这场运动开始以来,对国内的灾难性事件封锁得很严,但牛田洋那场海难他还是知道的,因为他的一个中学同班同学崔长军当兵只一年,就在那场海难中牺牲了。 听参加过那次追悼会的郝治家事后说起,他哥哥在广州的同事私下里传来消息,道是那场灾难本来是可以躲过的,就因为上面楞要守住本来守不住的围海大堤,结果白白牺牲了不少战士和在部队农场锻炼的大学生。谁承想,自己经常念叨的、美丽善良的珊珊姐姐竟然也在其中。 想到这里,岑新锐不由得潸然泪下了。他怎么也忘不了珊珊姐姐给自己做的事情:从平日里给自己洗衣服,到大雪天帮自己挑被子,以及放假回家时带着自己拦过路的货车,央求司机给搭一程。 说实话,他对异性的感觉,很大程度来自尤珊珊。他永远记得那一幕:当被拦的司机答应她的请求,停下车子时,是珊珊姐姐将个矮力薄的他托举起,使他能攀上货车;当他在车上站不稳的时候,是姗姗姐姐一手抓住车栏板,一手将他揽在自己怀里。就在那一刻,他体会到,女性的怀抱是多么温暖,那柔和绵软的感觉,使他真想回家的路长点更长点。 看着兄弟黯然神伤的样子,岑务实无语了。好一会后,方伸出臂膀,挽住了兄弟的肩膀。其实,比较岑新锐的难过,他心里更痛,一开始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可以说是痛彻心脾,在无人处哭了好几场。他恨自己太愚笨,没能当珊珊在电话中告诉自己答应了一名家在广州的同学,替她在海堤上值守的时候,强力劝止她的这种举动,而只是一般性地表明了不同意见。他应该想到,当凶猛的台风扑向新筑的大堤时会有多危险。 沉默,除了沉默还是沉默,兄弟俩一时间都处在无言的状态之中。尽管两人都为珊珊感到可惜和心疼,但岑务实无疑更痛苦。 她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为之动情的女子,是他深爱过的学妹。他永远忘不了珊珊在就读广州中医学院后第一次回家的情景:就在紧挨衙后街的梨园,在被冰雪浑裹着的凉亭,她羞涩万分地倾诉着对他的思念,激动不已地接受了他的表白。当他搂着她纤细的腰肢,吻着她光洁的额头和绯红的嘴唇时,觉得自己的心子都要从口腔蹦出来了。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任是什么情况,都要珍爱怀抱中的这个女子,直至生命终了。 可是,这一切都被无情的台风和海啸划上了句号。没有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尤珊珊这个人了。岑务实尽管后来遇上了知疼知热的祁福雅,他也试图从痛苦中走出来,但梦魇总是缠绕着他。 有时候一闭上眼,他就仿佛身在梨园,和心爱的珊珊在一起,被大片的梨树环绕着。但只要一睁开眼,便什么都消失了,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也正是从那时起,他便畏见梨树,畏听梨园二字。一想到它们,他就觉得生命无常、人生无趣,怀疑自己的日子到底有何价值和意义。 当然,他也觉得这样不行,尤其觉得对不起祁福雅,可无论怎样振作,就是不能彻底忘掉珊珊。有时候夜深人静,一觉醒来,都好像自己仍和她相拥在梨园的凉亭里。 对他来说,自打娘肚子出来,长到二十余岁,说得上有感情的异性,除了母亲和大姐,就是珊珊。他爱她的俊俏,更爱她的善解人意。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和她在一起度过的那些美好的时光:温习、打球、唱歌、踏青,他常常回想起她第一次随哥哥尤海洋来自己家那活泼、灵巧的神态。可现在这一切都不在了。他怎么也想不出,老天为什么这样冷酷,要如此对待一个如花的生命,要如此惩罚自己。 岑新锐知道哥哥想什么,为着不使他一个人想得更多更远,他加大了步子,头前领着往家里走去。 岑务实见状,呆了片刻,也跟了上去。就在兄弟撩开步子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开了:既然已经走了的不能再来,那活着的还得好好地活着,不讲自己还有父母、妻儿,就是美丽、善良的珊珊在天有灵,亦不会同意他总是用阴郁和痛苦来折磨自己的。 哥哥此刻会怎样想,岑新锐自然还在留意,只是他此刻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姗姗姐遇难的情况,妈妈按说是知道的,可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要知道,她可是只要别人有了悲伤的事情都是会跟着难过的人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44章(上) 不过,对衙后街的居民来说,心中有事的并不只是岑家兄弟俩。就在他们为自己的生活反思萦怀的时候,还有一些人也在辗转纠结。这当中,文化革命以来一直顺风顺水的洪达轩就是其中的一个。只是他没有想到,像他这样擅长于捕捉风向的人,亦有看走眼的时候,被骤然而至的事变弄了个措手不及。 这天上午,刚列席完县革委常委例会,回到办公室,桌上的电话便响了起来。 “我是洪达轩,你哪里?”洪达轩将记录本放在桌上,顺手抄起了话筒。 “是我。”电话中传来了羊琼华的声音。 “正上班的时候,什么事?”洪达轩觉得这婆娘也真不晓事,有事不能在家里说吗?就是有要紧事,也可以叫羊世满来一趟嘛,怎么将电话打到自己办公室来了。记得自己不知一次地告诉她,老早便有人向他反映,县革委会总机室的几个接线员有偷听用户通话的迹象,他一直在悄悄地查办此事,只是没抓住现行。 “小勇回来了。”那边似乎没把他的不耐烦当回事。 “他不是早说了要回来吗?”洪达轩觉得老婆莫名其妙:这也值得打个电话,自己下班不会回家么。 “你不知道,他还将他的那个带回家了。”对方仍然不识相,在电话里继续嚷嚷着。 他的那个?听着这话,洪达轩先是一怔,随即便明白了,老婆说的那个,是小勇在大学里处的女朋友。 “来了就来了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想到这里,洪达轩不以为然地说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羊琼华在电话里提高了嗓音,“有件事,小勇和我都在这里等着你拿主意啦。” 什么事?要等我拿主意?洪达轩有点纳闷了。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立地,一个念头蹿过了他的脑际:莫非儿子将那女孩子的肚子搞大了? 想到这里,洪达轩坐不住了。他叫过许芳芝,交待了几句,便匆匆往衙后街走去。 果不其然,当他走进家门的时候,事实证明了他的猜测。客厅里,一个长相、身段还过得去的女孩子落寞地坐在长沙发上。他和老婆的卧室内,小勇和老婆正在紧张地商议着什么。 “叔叔!”女孩子很是灵巧,一看到他,就知道是什么人,虽然有着很重的心思,但还是站了起来,招呼道。 “哦,你坐。”洪达轩很勉强地笑了一下,点点头。 听到客厅内的响动,卧室内的母子停止谈话,走了出来。看到洪达轩明显着不满的神情,小勇很是局促了,倒是那妹子,低眉敛眼、状若无事地坐在那里。 这模样,看来还真赖上了,洪达轩皱了一下眉头。不过,他自认对付这类事情还是有办法的,大不了像前些年那样给那位一直缠着他的大队妇女主任一笔钱了事。想到这里,他对羊琼华说道:“先吃饭,有什么事饭后再说。” 羊琼华知道此时只能听他的,便老老实实地走向了厨房。 洪达轩挥了挥手,将洪小勇赶进他的房间,然后和女孩子谈起来。只几个回合,他就周知所有情况,并拿定了主意:这个名叫孙莉莉的女孩子虽然胚子不错,但家境太差,不可能给自家尤其是小勇带来任何帮助,所以要和小勇结婚是不可能的,至于肚子里的孩子,当然是拿掉。如果她不愿意,那就告诉她,事情败露,吃亏的最终只能是她自己,因为弄得不好会取消学籍。当然,他会给她一点经济上的补偿,不能显得自己一家人太不近人情。 中饭很快吃完了。饭后,洪达轩要羊琼华领着孙莉莉去县革委招待所开个房间,叮嘱她按自己的安排好好跟她说,晓以利害,自己回办公室后则给县人民医院妇产科的李婉茹打了个电话。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当然,事后少不了要痛骂儿子一顿,逼着他保证,再不能添乱。 至于孙莉莉那里,听羊琼华回来说,一开始她不同意,因为她知道一旦拿掉孩子,自己与洪小勇就没有任何关系了。她也不是非要嫁给洪小勇不可,只是觉得就这样的话自己太亏了。但在羊琼华的威逼利诱之下,一番思前想后,她最终接受了洪达轩夫妇俩的安排。她觉得洪家人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错误是两个人犯的,真要在学校漏了馅,受处分的不单是洪小勇,她也跑不掉。他被开除不要紧,有洪达轩这个爸,回荔川后还能找到工作,可自己一个农村出来的女孩子,除了叔父当个大队支部副书记,再没有任何背景,那该怎么办呢?看来,只能是打掉孩子,拿钱走人。 但洪达轩没有想到,这只是一连串的坏消息中的一个。数天之后的一个下午,他刚刚走进办公室,县革委组织组向组长打来电话,叫他即刻去县党的核心小组组长、县革委会主任陶抑尘那里,后者有事要和他谈。 主任找我谈话,还是组织组长通知的?闻听这个消息,洪达轩有点狐疑了。自一向器重自己的穆主任调到地区后,接替他的这位陶主任除了开会时打打照面外,到办事组只来过数次,而且都是为着公事,这很使他感到不安了。谁不知道,办事组是县里头头的眼睛、耳朵和手脚,没有办事组,怎么办文、办会、办事?陶主任很少来,这不明显着没看上他么? 然而,当他走进陶主任的办公室时,这位新来的县一把手似乎并不像他揣度的那样,而是一连声叫他坐下,还给他倒了一杯水。 这怎么回事?看着和颜悦色的领导,洪达轩有点不解了。 “洪主任,早就听说你是县里的老人了,而且据我观察,你的工作做得也很不错。”看着洪达轩接过茶杯,陶主任斟酌着词句。 这应当是客套话吧,洪达轩耳里听着,心里想着。他觉得下面才是最重要的。 果然,看着他洗耳恭听的样子,陶主任笑了笑,也就不再客气,直接了当地说道:“由于上级指示,县党委的核心小组马上要转为县委会,因此,县革委会内处理党的事务的职能便要从相关部门内分离出来,移交给新成立的县委会各机构。本来,有领导推荐了你到县委这边来,但由于县委办公室主任必须是县委常委,而地区又圈定了所有的常委成员,故此,只好请你继续留在县革委这边,担任办公室主任。” 原来是这样!听着这话,洪达轩先是失望,继之很是不快了。心想自己在办事组这些年,对领导是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隔着常委也就半级了,怎么这一点打发都不给呢,这不也太糟践人了么?一想到自己这些年费了那么多心血,还只是个正科级,而且不能留在县委这边,怎么都觉得憋屈。 “对这个安排,你有什么想法?”陶主任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语气和蔼地说道。其实,主任早就看出来了,眼前这位众人口中的“玲珑客”对自己提出的安排是很不乐意的,只是碍于各种原因,没有直直地表现出来罢了。 “想法?哦,没有。”听到陶主任问起,洪达轩一惊,连忙表态。他知道,上级说要听取下级意见,只是一句客气话,做了决定的,再怎么也要执行,意见提的再合理也白搭,而且枉自搞坏了在领导面前的印象。 他于是说道:“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更何况从参加工作的第一天就打定主意要为人民服好务,遇事不能挑挑拣拣。” “好,到底是老同志,觉悟高。”陶主任见他这样说,夸奖了一句,随即说道:“地区安排的县委常委兼办公室主任下个星期就到职,党内一摊子的交接由他和你协商。在这之前,你先去青林同志那里一趟,他分管党政群这一线,又刚从地区开会回来,看看他还有什么指示。” “好的。”洪达轩坐在沙发上欠了欠身,就在他想着是不是还和陶主任说几句的时候,对方对他说道:“我要和你谈的就这件事,我看你是不是现在就回去着手进行。” “那好吧。”看着陶主任一分钟的时间都不多给自己,洪达轩非常沮丧。但官大一级,犹如泰山,更何况对方是掌管一县大权的党的核心小组组长、革委会主任,于是只好按对方说的办。 陶主任办公室所在楼层非常安静。洪达轩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办公室的。当他一屁股坐在暂时还属于自己的那把办公椅上时,心情可谓糟糕极了,许多令他不快的事情都浮现在了脑海里—— 二个月前,很是赏识自己的县革委穆主任突然被调到了地区,原以为他会升迁,可一直到现在都没给安排新职务,最近听说还写开了小字。 桂青林果然做了县党的核心小组副组长和县革委会副主任,可他对自己的套近乎却没有什么反应,尤其是他那个老婆冯舒华,看自己的眼神总是不对劲,搞得自己心里很不安稳。 在上面的干预下,蔡立民的职务做了调整,尽管没能进党的核心小组,但已由县革委生产指挥组副组长变成了县革委副主任,看把他老婆潘艳萍乐的,讲话行事又张扬起来,说来说去,还是小人得志,狗肉上不了正席。 岑华年是没当校长了,可姚显贤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现在校革委主任是骆永定,连范韵都当了学校党支部副书记。这俩个人,谁都知道是岑华年的哼哈二将,羊琼华斗了这么多年,人民小学还是姓岑。 最近落实政策,听说那个姓尚的资本家都要平反,搬回衙后街,真要这样,那之前不就白搞了么?前不久坊间传过一个段子,道是“老干部回岗位,新干部回单位,支左人员回部队,文化革命是场大误会。”当时自己认为不过是某些人的牢骚,现在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啊! 也罢,别人的事情管不了,那就过好自己的日子得了,可自家的事情也不省心:女儿虽然听话,可读书却差强人意;儿子的事情虽然摆平了,可为此花了一大笔钱,想想都肉疼。 羊琼华这婆娘最近不知怎么搞的,睡觉时脑袋一挨枕头便流口水,脚趾背常发麻,明明东西拿在手里却往四处寻找,这到底是中风还是老年痴呆症的前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44章(下) 对洪达轩来说,不顺心的事确乎太多了,可以说是越想越烦躁,越想越灰心,致使人呆坐在那里,报表不想阅读、文件不想签收,连不知哪里打来的电话都不愿接,听任铃声响个不停。 隔壁的打字员许芳芝以为他不在办公室,想替他接一下,跑过来一看,发现他并不是不在,而是斜躺在办公椅上,脸上阴云密布,不知在想什么。她知道他又有烦心事了,不由得吐了下舌头,悄悄地退了出去。 还干个屁,不如出去散散心,看着许芳芝撩人的腰臀,洪达轩咬了下嘴唇,对自己说道。只是,去哪里呢?想来想去,他决定到城西街二十五号去坐坐。因为他想了起来,今天是星期五,而他和另一拿着这所房子钥匙的人通常都是在这个日子幽会的。 对,就去那儿。一旦做出这个决定,立马,洪达轩的身上便臊热起来,刚才的满腹不快瞬间便被抵销了大半。想想也是,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比做着男人都喜欢做的事情更刺激,更能排解自己心头的郁闷呢?尽管到现在,她仍然不能完全放开,毫无顾忌地和自己同享鱼水之乐。 要说,路纯一到这所房子来的次数并不多,洪达轩在给她钥匙时也没指望在短时间内拿下她,他甚至做好了打长久战的心理准备。可没想到,很短的时间内,他就得了手。 那还是上上个月的一天,洪达轩下班较早。在对副手叮嘱了几句之后,乘着一路上无有熟人,他偷偷地潜进了二十五号房。他原以为路纯一不一定会来,谁知轻轻地打开房门后,发现她竟然早就来了,只是一个人坐在床上,脸色很不好看。 “怎么啦?谁又惹你生气了?”洪达轩见状,连忙关上门,体贴地问道: 突然看见洪达轩进来,路纯一吃了一惊,心中顿时生出了若许忐忑,但由于正在伤心处,又听他说的如此体贴,眼中的眼泪一下子便流了出来。 “到底什么事?”洪达轩确实有点急了。他走到床边,和路纯一并排坐下来,轻声问道。 听着他关切的问话,路纯一感到一股暖流掠过自己的心头。她于是努力提振了一下自己悲苦的心情,说了起来。原来,今天羊世满的娘为着显摆自己的儿子有能力,又从乡下招来了不少亲戚来城里玩耍,而且指明要在家吃饭,由于事先没有准备,忙活了好一阵饭菜都没有上桌,结果老太婆当着亲戚的面便数落起来。 实在忍不住,她还了两句嘴,那老家伙不干了,大发雷霆,到后来竟然骂上了,说她是没用的东西,占着茅坑不拉屎,喝叫她滚,好叫羊世满另娶媳妇,给羊家传宗接代。偏偏羊世满回家后只听他老娘的一面之词,对她是一个劲地申斥,全然忘了结婚前是怎样对自己许诺的。 “他们这不是欺负我一个人身处异乡,没人帮衬吗?”说到伤心处,路纯一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看着她这样子,一种怜香惜玉的心情在洪达轩是油然而生,想了想,他拿出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 路纯一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在了手中,只是,那泪水好像怎么也擦不完一样。 看着这种情景,洪达轩很是同情了。他抬了抬屁股,向着路纯一靠近了一下,并顺手揽住了她的肩膀。 骤被丈夫之外的另一个男人搂住,而且还长自己的辈分,路纯一的肩膀不由得抖了一下。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也许是仍沉浸在伤心之中,又也许此刻确乎需要安抚,她没有拒绝这种搂抱。当洪达轩从她手中拿过手帕,替她擦拭眼泪时,竟不自觉地将身子软软地倚靠在了他的胸怀之中。 揽着路纯一柔弱的肩膀,又闻着她身上散出的体香,洪达轩心猿意马起来。几番犹豫之后,他终于心一横,将她抱过来,置于自己的腿上,嘴巴则由脸庞开始,最终吻向了她的双唇。 路纯一似乎有点麻木,对来自洪达轩的亲吻没有抵触,甚至自觉不自觉地松开了自己的嘴唇。可当他将手从她的上衣底下伸进来时,她突然惊醒了。她一把抓住他那只充满激情的手,试图将它推出去,口里则颤抖地说道:“我们这是干什么?不可以的!” “为什么不可以?”看着路纯一明显有点惊悸的样子,洪达轩双目含情,话语温情地说道:“你不是需要关爱吗,怎么关爱来了又不愿意了呢?” “这——”路纯一不知怎样说是好。 “任何幸福都是自己争取来的,你也一样,”洪达轩将头靠拢来,伏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再说,你对羊世满做得够可以的了,可他和他的家人呢?” 可不?听着这话,路纯一心中似已平息的波澜再次泛生起来。想着那些令自己憋屈、伤心的事件,她觉得洪达均的话语不无道理,那抓住他手腕的小手不自觉地松了若许。 洪达轩何许人,路纯一经由神情、肢体传递出的微妙心理变化马上便被他捕捉到了。他趁势将她放倒在床上,再一次嘴里则柔情满满地说道:“相信我,我会对你好,给你幸福的。” 听到这样的话语,又被他的脸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脸,路纯一感到很是慰藉。尽管此刻的她仍有所犹豫和不无害怕,但在对方的甜言蜜语尤其是温柔动作的爱抚下,渐渐地到最后,终于放弃了对自身最后一道防线的守卫。昏头昏脑之际,听任自己和洪达轩陷入了情乱意迷的状态之中。如果说她之后还有一点清醒意识,那就是:你羊世满不仁,也不要怪我不义。我不能这辈子就只能受困于你,也要为自己活一下了。 …… 此刻,洪达轩就坐在和路纯一成其好事的小床上。虽然自有第一次起,他和她总共也就发生了不多的几次关系,而且迄至今天,她仍然揹着很重的思想包袱,始终放不开,但对于她的这种表现,他于无奈之际却又觉得很是刺激。 这一方面是因为她年轻,漂亮,另一方面恰恰是因为她基于顾虑和担心而放不开。说实话,在认真回味之后,他最终觉得,比较肉欲的满足,他更享受的是她并非那么情愿这一点。在他看来,如果她是一个无有羞耻之心的无行女子,就像那些语言粗鲁的同事说的那样是一辆人人都能上的公共汽车,那还有什么意思?对自己来说不就太不值了么? 他耽趣的就是她那半推半就,着迷的就是她那欲拒还迎。他最得意的是,任是再不想与,她最终还是乖乖地臣服在自己身下,被自己拽入不可自拔的激情之中。 太阳渐渐西沉,室内光线看看也暗了下来。斜躺在小床上,胡思乱想了一会,洪达轩也有点困倦了。就在他认为路纯一不会再来,决定回家吃饭时,屋外响起了钥匙转动的声音。随着门被悄然推开,路纯一走了进来。 “哎呀,你怎么不做声,吓了我一跳!”当用后背和屁股道。 “真的?”洪达轩有所不信。 “这种事能说假话?”路纯一睨了他一眼。 “那,是我的喽?”洪达轩见她非常认真,知道这是真的了,但马上想到另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你说呢?”听着这话,路纯一不满了,“害怕了,不想承担责任了?” “害怕,不愿承担责任,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听着这话,洪达轩也有点生气了,“告诉你,这些不是我会想到的,我既然和你在一起,就不怕担责任,也担得起这个责任。大不了受个处分,这个破主任不当了。” 这还差不多。听他这样说,路纯一吁了口气,但紧接着又问道:“你怎么担责任?” “我想想。”洪达轩将目光从她姣好的脸上移了开去,最终移向了天花板。 “想好了没有?”看着他好一会没开腔,路纯一有点急了,心想他不会是要我做掉肚子里的这个小生命吧。 “想好了。”听到她催问,洪达轩收回目光,镇静地说道。 “怎么办?”路纯一不无忐忑地问道。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类故事,她以往听得太多了,其中女方的结局大都是因男方不愿担责,而最终不能不堕胎了事。 “生下来!”洪达轩迎着她的探询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生下来?”路纯一闻言大吃一惊了,“用谁的名义生?” “羊世满的,”洪达轩不假思索般地说道,“当然,这只是公开的,实际上,是给我生的。也就是说,这个孩子是我的,我是他爸,什么时候都会对他负责。” “这行吗?”路纯一不能相信了。她觉得像听天书一样。 “为什么不行?”洪达轩反问道,“你不是说结婚至今没有孩子的原因在羊世满,而他又不愿意去医院检查,怕真的如此会丢不起这个人吗?既然如此,而他又不愿意和你离婚,那你就大胆生下来好了。如果他认这个孩子是他的自然是好事,就是有所察觉,我想最终还是会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而不至于一泡屎不臭挑开来臭,除非他愿意当着衙后街那么多街坊的面承认自己是个没有生育能力,注定要断子绝孙的人。” “那你呢,看着自己的孩子不敢认,还要被他叫一声姑爷爷,心中好受?”路纯一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当然不好受,”洪达轩承认,但又说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过为了你和孩子,也只能这样做。”停了停,又补上一句:“你也三十来岁的人了,也该做妈妈了,如果继续跟着羊世满,怎么办?再说,我听县人民医院的李婉茹说过,女同志轻易不要刮毛毛,好多人最终都因此习惯性流产,终身不孕,失去了做母亲的可能。” 听着洪达轩这番话,路纯一不知说什么好了。一开始她还以为他和其他偷香窃玉者一样,会因她的怀孕而惊慌失措,可没想到他却非常镇定,而且拿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就冲这一点,他就是个男人,比羊世满不知强了多少。只是,这对羊世满也太黑了,尽管这家伙没有什么素质,自其母亲、妹妹来家后对自己也不再像以往那样百依百顺,可他毕竟是自己合法的丈夫,要给他戴上一顶这么沉重的绿帽子,还真有点于心不安。 “你也别想那么多了,你也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洪达轩知道她在想什么,故此伸出手来,将她拉坐在自己身边,细心地叮嘱着:“该吃的吃,该睡的睡,把孩子养好,到生产的时候我会替你安排好一切。” “你不怕别人怀疑?”路纯一有点弄不懂了。 “我是羊世满的姑爹,羊世满的一切都是我关照的,谁会怀疑?”洪达轩自信满满。 也是,听着他这样说,路纯一认为他说的有道理,但又觉得很是讽刺,姑爹在侄儿媳妇肚子里下了种,不知情的人还认为他是在照顾侄儿媳妇,理所应当。 只是,一想到那个肚子里被下了种的侄儿媳妇就是自己时,路纯一的心情又恶劣起来。 “来,我们亲热亲热。”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洪达轩将她放倒在了床上。 “今天不行。”路纯一此时还真没心情。 “为什么不行?心情不好,待会一切都会风轻云淡。”洪达轩自然不会放过她,“再说,你现在有了,再过些日子,想做也做不成了。” 听他这样说,路纯一仍然想挣扎一下,可他太有手腕了,最终,她选择了顺从。 看着路纯一再一次躺倒在自己身下,洪达轩充满了因成功的占有所带来的得意感和自豪感。此时此刻,原有的种种不快都被驱逐了个一干二净。 但他没有想到,此时此刻,仰卧在他身下的路纯一心情却非常复杂,以至在一整个过程中都非常被动,几乎没有感受到什么快乐。她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心理有点不正常,为什么会和这样一个自己老公的姐夫在这里苟且,而且不清楚这样做究竟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45章(上)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就在路纯一和洪达轩挥霍着日渐蚀耗的机会资源的时候,一直在农村苦熬的岑新锐迎来了命运的转机。 这天上完第二节课后,公社老伍给他打来电话,说清江拖拉机厂发来通知,他的政审和体检均已通过,当在月底前往厂部劳资科报到,为此,他应尽快赶到公社,办理相关手续。 得知这个消息,公社中学的同事们都为岑新锐高兴。有那教语文的老师甚至引用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的诗句,开玩笑说他此刻的情景是“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故此“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岑新锐虽然感谢大家的祝贺,却并没有表现出他们想象中的那般激动和兴奋,至于很多人以为能看到的“漫卷诗书喜欲狂”更是不曾出现。 为什么会这样?大家想来想去,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呆的时间久了,脑袋已经麻木了,再大的喜事也就那么回事了。 要说,同事们的思忖也确实有其道理。从离开荔川一中算起,来巴陵湖已六年半了。这期间,岑新锐差不多送完了所有来巴陵湖的同伴,方等来了自己的返城。 只是,一想到这机会是大姐费了不知多少心力才给造成,而这实际上是自己一直深恶痛绝的走后门,他心里又很不是滋味。本也是,日思夜想,想的就是返城,可真等到这一天,却没有多少兴奋激动,相反有的只是某种遗憾甚至失落,这不也太不可理解了么? 不过,不管感觉如何,走最终还是要走的。故此,在中学同事们的庆贺声中,岑新锐回到了集体户,去清理自己留在那里的物什,顺便和还没有被招工招生的同伴们告别。只是他没有想到,就在他收拾好留在集体户的东西的时候,文一清来了。 “我在大队知道了你要走的消息,”看着不无讶异的岑新锐,文一清解释道,“我想你这几天肯定会回来一趟。” “文师傅这几天都来过。”温丽娟在边上说道。她虽然还算镇静,但心中的郁闷和愁苦还是或多或少地写在了脸上。 看着她这样子,岑新锐不知说什么是好。好在文一清此时开了腔:“行李都收好了?” “收好了。”岑新锐回望了一下自己住了多年的住室。他不想给巴陵湖中学的领导和老师一个只要走得脱什么都不顾了的印象,故此打扫了一遍。 “就这些?”由堂屋走进住室,文一清打量着他业已捆好的行包,问道。 “还能有什么?”岑新锐放下手中的扫帚,反问道。 本也是,巴陵湖是个相当贫困的所在,很多生产队一个工日的劳动价值只有一、两毛钱,知识青年下放到这儿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还能有什么积蓄去购置稍多一点的物件? “也是。”文一清点点头,随即问道:“下午还有事吗?” “应当没有什么了,”岑新锐想了想,“朱主任说给我开一个欢送会,但那是在晚上。” “那好,现在跟我走。”文一清拍了拍他的肩膀。 “去哪?”岑新锐问道。 “去我家。”文一清说道。 “去你家?”岑新锐难以置信了。他知道,对方极少主动邀人去他家。 “是,有人想见你。”文一清解释道。 “是谁?”听他这样说,岑新锐有点好奇了。 “去了你就知道了,”文一清颇为神秘地笑了笑,“但我可以告诉你,她绝对是你的熟人。” 会是谁呢?听文一清这样说,岑新锐更加好奇了。但既然对方不肯明讲,那就只能去了以后再说。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他随着文一清走出学校,走过本队的田畴,走过通向邻队的小桥,最终走进对方低矮的茅屋的时候,可以说大吃一惊了,因为从椅子上站起来迎接他的,竟然是原先和自己一家同一个大院住着的马婶。 “怎么是您?”看着七、八年没有见过的马婶,岑新锐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一把扶住马婶的胳膊肘,好久没有松开。 “没想到吧?”文一清在边上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微笑着说道。 “你是——”岑新锐指了指文一清,又指了指马婶。 “对,我是她的儿子,她是我的妈妈。”文一清确认道。 “新锐,坐吧,坐下说。”看着眼前几乎认不出的岑新锐,马婶非常高兴了。尽管时间过去了七、八年,她苍老了许多,但精神却还不错。 “好的,”岑新锐一边依着马婶在板凳上坐下来,一边问着文一清:“我来巴陵湖七年多,认识你也五、六年了,为什么不跟我说?” “是我要他不跟你说的。”马婶解释道,“你是知青,是要招工招生的,如果有那存心不良的人晓得我们原先是一个大院住着,关系又不错,不定会生个什么妖蛾子,影响到你的前途。”停了停,又说道:“现在你要走了,就是有人说什么也来不及了。” “还是你们待人厚道啊!”听着马婶这样说,岑新锐由衷地发着感叹。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一清哥,你怎么会到这里落脚的?” “这事嘛,说来也简单。”文一清看了一眼母亲,回答道:“我服刑时,监狱长患了一个怪病,怎么也治不好,后来也是病急乱投医,找到了我。算我运气好吧,虽然没给治断根,却大大缓解了他的症状,他因此对我有了好感。他仔细审阅了我的材料,又看我表现不错,故此给减了两次刑。提前释放后,鉴于荔川县城不好安置,留在监狱里就业也不是最好的选择,便将我安排到了巴陵湖公社。他对我说,巴陵湖是他的家乡,虽然穷了些,但天高皇帝远,县里鞭长莫及,而且在我们这个大队,他这个家族的势力大,什么支部书记、大队会计、民兵营长,不是他的兄弟,就是他的侄儿,能够罩着我。当然,他对我也有要求,那就是发挥我学医的特长,为缓解这里老百姓缺医少药的状况做点实事。” 原来如此!听文一清这样讲,岑新锐明白了,为什么他在这里活得很自在,远没有四清时被遣送回衙后街的李潇白、孟桓仁那样倒霉。 回想一九六六年五月的时候,衙后街迁来了一个特赦的董姓老头子,可还未满一年,这位就跳井自杀了。这样一对比,文一清应当说是幸运的。 “你在想什么?”看着岑新锐走神的样子,文一清问道。 “哦,没什么。”岑新锐回过神来,说道。 “就在这吃中饭,我妈特意为你准备的。”文一清说道。 “好的。”岑新锐爽快地答应着。但就在此时,他又有点吃惊了,因为他分明发现,在文家那低矮阴暗的厨房里,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忙活着,那女人身边的小板凳上,还坐着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女孩。 她是谁?文一清请自己吃饭,她怎么会在这里?一连串的疑问浮上了岑新锐的心头。 看着岑新锐不无疑惑的神情,文一清也不解释,只在嘴角现出了一丝微妙的笑容。 待到那女人同着母亲一道搬桌子、拿碗筷,将一切安派停当,并在文一清的一叠声招呼中,有点拘谨地坐在餐桌前时,方对岑新锐介绍说:“这是我的相好,叫杜蓉,你叫她杜姐、一清嫂子都可以。”说着,从她身边抱过小女孩:“这是她的孩子,当然,也是我的孩子。” “你结婚了?” “没有。”文一清很干脆地说道。 “那——”听他这样说,岑新锐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啊,是这样,”文一清知道他想些什么,跟着解释道:“杜蓉的伯父就是我跟你说过的监狱长,她很早就听他伯父讲到我的情况,也许是看我还行吧,再加上她的丈夫在我来时病故了,故此我们就走到了一起。” 是吗?看着杜蓉面容周正,身体健康,待人接物都很得体,尤其是她的小女孩和马婶、文一清在一起很亲热,岑新锐觉得文一清和她一起生活,也不失为一种选择。只是,他仍觉得自己的疑问并没有得到文一清的完全解答,只是当着杜蓉的面不好继续发问。 “你是想说我们为什么不拿结婚证吧?”文一清什么样的人,一眼就看出了岑新锐心中所虑。 岑新锐嘿然了。 “她是想拿的,但我还在犹豫。” “为什么?” “我这个样子,拿了结婚证不害了她和孩子?” “我不在意。”杜蓉开口了。 “但我在意。”文一清回看了她一眼。 “那你就这样过下去?”岑新锐还是觉得有点不妥。 “当然也不是,”文一清看了看母亲,“我相信自己的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那一天就是我和杜蓉领证的日子。” 岑新锐不好再说什么了。此刻的他,只能既为文一清找到一个爱他的人感到欣慰,又觉得杜蓉这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了不起。他因此想,如果自己也遭了文一清这样的磨难,很难说在情感上能有文一清这种幸运。 “吃饭吧,别光顾着讲话。”看着岑新锐好像还在思索什么,半天没有说话的马婶开了腔,并顺势将一大块韭菜炒蛋夹到了岑新锐的碗里。 “奶奶,我也要。”小女孩见状,在边上叫了声。 “好,给我们的小妞也来一大块。”听着孩子的叫声,马婶慈祥地笑了,也给夹上了一大块。 文一清微笑着看着眼前的场景。但就在此时,他突然向岑新锐问道:“知道我为什么只请你而不邀麻平他们来我这里吗?” “是因为我们早先住在一个大院,两家关系不错吧。”岑新锐觉得这很好理解。 “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不全是。”文一清点点头,但又摇了摇头。 “那还有什么?”岑新锐有点好奇了。 “还因为你。”文一清看着他,认真地说道。 “我?”岑新锐有点不解了。 “对!”文一清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比较一同下放的那些知青,你不仅待人接物最稳重,而且对生活最有想法。说实在的,每次在集体户,看到他们都在打牌钓鱼,有的甚至偷鸡摸狗,只有你一个人在看书学习,我就觉得,你与他们不是一路人。如果说今后的工作、生活有什么不同,最早的分岔口就在这里。” “你是不是把我说得太好了。”听着文一清这番话,岑新锐有点不好意思了。 “你还别说,你们集体户,我就看好你一个人。”文一清坚持自己的观点。 “你这样说,我的压力可大了。”见他仍然这样说,岑新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道。 “那也不必,照这样子继续就行。”文一清笑笑,但随即正色说道:“你还别说,尽管同在一个地方住着,人们的行为却是有着很大的不同的。有的忠厚,有的奸诈;有的上进,有的颓废。他们总是给别人不同的印象。人们看一个地方,很大程度是看这在这地方上的人,看他们的表现。” “一娘养九子,九子九个样,到哪里都是这样的。”听儿子这样说,好久没说话的马婶插了句嘴。 “那你说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听到这里,一直没有吱声的杜蓉亦开了口,“都像小岑这样不好吗?” “为什么?我看关键在他们的活法,或者说他们是只想到自己还是多少能想到别人。只想到自己,什么坏事都能做;还能想到别人,就不会昧着良心,做事不择手段。”文一清不假思索地说道。 的确,听着这话,岑新锐觉得很有道理,但马上便又觉得文一清的这个说法里似乎还有其它的意思,也就是说是有感而发,但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却不知道。 “新锐,你怎么不吃菜?”看着岑新锐只顾着和儿子说话,手中的筷子半天没有动弹,边上的马婶开口了,“是不是觉得不合口味?” “婶,您还别说,比我们集体户好多了。” “觉得好就多吃点。”杜蓉在边上插话道。 “是,是。”闻听她这样说,岑新锐笑了:显然,这顿饭是她一手操持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45章(下) 餐桌上的气氛很好。大家愉快地聊着。好几次,岑新锐很想问问,居民下放时,是不是文一清自己悄悄去衙后街接的马婶,只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住了。 他想,尽管自己是知青,与文一清“同是天涯沦落人”,但毕竟马上就要走了,而他们母子还得呆在这里;纵然这里的乡亲没有将他们当另类,可他们毕竟不能正当享有合法权利,只能依靠别人的庇护,够可悲的了。自己再不能刺激他们。 中饭很快吃完了。又聊过一气后,岑新锐起身向马婶和杜蓉告别。 “我们再走一程。”文一清陪着岑新锐走上了屋前通往集体户的道路。 两人默默地走着,踌躇几度后,岑新锐到底忍不住,问道:“一清哥,你当年被判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唉,说来话长。”文一清长长地叹了口气。有顷,转身看着岑新锐,说道:“我说我是被陷害的,你信吗?” “我信。”岑新锐真诚地望着他。 “为什么?”文一清追问道。 “就冲我们在这认识后你给我的印象。” 闻听此言,文一清苦笑了。 岑新锐静静地看着他。 好一会后,文一清方声音低沉地对他说起了自己的遭遇。 一九五九年,文一清在地区卫生学校担任病理学教师,认识了一位来自荔川的女学生。由于对方是家乡人,学习也不错,所以与之就有了较多的交往,而且看着看着双方的感情在加深。 可就在一次对方在他宿舍主动对他投怀送抱的时候,三个不知哪来的陌生人突然破门而入,将他揪翻在地,道是他强奸女学生。他当然会分辨,但那女孩子却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 之后便是闻讯赶来的人越来越多,三个陌生人说的也越来越离奇。到最后竟使他有口难辩。而且蹊跷的是,真正弄到法庭上去的时候,作证的人中没有了那个女孩子,有的只是那三个他始终不知他们身份的人。 这也太荒唐了吧!听到这里,岑新锐觉得真是匪夷所思了。他忍不住问道:“你就承认了?” “经不起打啊!”文一清叹了口气,“你不知道,看守所的那帮人真是下狠手啊!” “这到底是谁设的套啊?”岑新锐很是愤慨了。 闻听这话,文一清望着岑新锐,迟疑了一会,但最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猜疑:那一拥而上的三个人中,有一个很像文一秀的表舅,因为这人曾为借钱来过她家。 这难道是晁婶设的局?听文一清这样讲,岑新锐很是吃惊,甚至有点毛骨悚然了。她和马婶不是叔伯妯娌吗,是什么使她这样干的呢? 岑新锐觉得这事太蹊跷、太不简单了,里面的水肯定深得很。可想来想去,又想不出什么名堂。转过脸来,发现文一清默不出声,只有两行清泪淌在面庞上。 看着这情状,岑新锐的心子都在颤抖了。好一会,方小声问道:“这个情况你给办案的人说过吗?” “说过了,他们根本不听。”文一清擦了擦泪水,非常悲苦地说道。 听他这样说,岑新锐彻底无言了。 “我还会申诉的,只是不是现在。”看着越来越近的公社中学,文一清的定了定神,低沉而又坚定地说道。停了停,又充满自信地说道:“我觉得解决问题的那一天应当不远了。” 是吗?听着这话,岑新锐心里动了一下。他知道文一清不是一个乱说话的人,只是仍觉得不太踏实:他怎么就知道那一天不远了呢,莫非能掐会算? 须知尽管出现了“九一三事件”,国内形势仍然使很多人感到压抑。不讲别的,单是知识青年,就看不到什么出路。 似自己所在的这个集体户,自从得知他岑新锐被清江拖拉机厂招工后,又陷入了一片沮丧之中,不独麻平冲进冲出、骂骂咧咧,就是温丽娟,亦失去了平日里的耐心,整天耷拉着脸,再难见平日的镇定和微笑。 “好了,我不送你了,祝你一路顺风。”看到距集体户已不太远,文一清停住了脚步,停了停,又说道:“回衙后街后,代我妈向你爸爸妈妈问个好。” “那是肯定的。”岑新锐握着文一清伸过来的大手,心里颇多感触,既有对他的同情,亦有为自己的庆幸,还有因未来的不可捉摸而产生的淡淡的惆怅。 挥手告别文一清后,岑新锐挑着自己的物件,回到了公社中学。吃过晚饭不久,学校在小会议室内为他举行了欢送会,所有能来的同事都来了。 会上,校领导和数位老师发表了充满真情实意的讲话,学校还给他送了一支钢笔和一个精致的日记本。对这个举动,用朱主任的话说,礼物虽薄,但意义还是有的,因为他岑新锐爱学习,笔和本子都派得上用场。 面对同事们的情谊,岑新锐很是感动,亦说了一番发自内心的话语作为答谢,只是有一个情景是他感到有点意外的,那就是在欢送会上,装扮漂亮的邹莹虽然与大家一道围坐在长桌后面,却不像其他教师那样热热闹闹,而是一直默不出声地看着他,那眼神一看便有很复杂。 她这是怎么啦?看到这种情形,岑新锐的心里动了一下:莫非她真如某些同事开玩笑说的那样,对自己有想法?但这也就是瞬间的事情,立马,他就觉得自己想偏了,或者说有点自作多情了。 要知道自己虽然马上便要返回城市,但说到底不过是去做工,而且是普工,而邹莹是什么,是正儿八经的名牌大学毕业生、国家干部。她怎么会看得上自己? 想到这里,他定了定神,用心听起了老师们的发言,而且很快便忘记了她的存在。 会议在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后结束了。在同事们的祝福声中,岑新锐步出学校小会议室,向着自己的宿舍走去。也就在此时,他发现何老师在前面的林荫道上慢慢地走着,间或还向后面望着。 她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吧?岑新锐想着,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明天走吧?”何老师听到了岑新锐的脚步声,但没有回头。 “是的。”岑新锐简短地回答道。 “你是做普工招的吧?”静默片刻之后,何老师问到了这样一个问题。 “是的。”岑新锐一时间觉得有点难为情。 “亏了点。”何老师又好一阵没出声,有一会,方轻轻地说道。 岑新锐静静地看着她,以不吭声表示认同。 “不过,做什么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做。”默然一会后,何老师复又说道,“有人做的是高大上的工作,却并没有取得什么成绩;有的做的是最普通不过的工作,却能有所建树。” 可不?听着这话,岑新锐觉得很有哲理,心情看着便轻松了许多。 “你觉得我刚才说的——”见他许久没有开腔,何老师扭过头来。 “很好哇。”岑新锐见状,连忙表明自己的看法。也就在这一刻,他清楚地看到了何老师那灰白的头发和爬满皱纹的眼角,看到了她那充满关爱的眼神。他忽然有点激动了。 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虽然生活不无艰难,但每每在关键时刻,除了能得到家人的关照外,还能遇到郝治国、何芳菲这样的好老师,他们给自己以真诚的关怀和热心的帮助,使自己懂得不少在课堂上得不到的道理,并树立起生活的信心。 “新锐,不是我多管闲事,就因为你曾是我的学生,而我又是过来人,所以你临离开巴陵湖时,我还是想和你说几句话。”何老师停住脚步,回望着岑新锐说道。 “我知道。”岑新锐非常感动,而且感觉到了何老师似乎要说什么。 果然,何老师说到了他预感到的问题:“岑新锐,你对学习、工作和待人接物都没得说,但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一下,那就是要处理好个人问题。我不知道你过去的情感经历如何,但你要注意,在选择伴侣时一定要有一个明确的标准,尤其是要将品质作风作为最重要的条件,而不是像有些人那样那么看重外貌。不然,今后会有无穷的烦恼,甚至会有很多的痛苦。”停了停,又说道:“恋爱成家固然要依从自己的感情,但理智在任何时候都是不能少的,尤其是对方主动对你投怀送抱的时候。” 的确!听到这些,岑新锐深以为然了。只是就在此时,他有点疑惑了:何老师这是有所指吗?如果是有所指,是指谁呢?莫非是她? 想到这里,岑新锐很想问一下何老师所指为何。但当他发现对方说过这番话后再不出声,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觉得不管何老师的话有没有所指,都是对的,而且自己的当务之急是干好组织上分配给自己的那份工作,在拖拉机厂站住脚,以对得住大姐付出的努力。 明天就要离开巴陵湖了!将何老师送到她的宿舍,转身向着自己的住处走去的时候,岑新锐深吸了一口气,做了一个扩胸运动。 遥望夜色中的浩瀚星空,他觉得自己虽然在将近二十六岁的时候才有一份正式的工作,但到底还是有了可以期待的未来。“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就让自己在干好本职工作的时候继续坚持自学吧,不定今后的前程就系于这一点。 想到这里,岑新锐迈开步子,向着自己的住处坚实地走了过去。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他向何老师道别的时候,那个欢送会上一言未发的邹莹由于久等不至,最终怏怏地离开了他的住处。在她,原本是想利用最后的机会,向他道陈自己好不容易做出的一个决定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46章(上) 按说,作为下放到巴陵湖的知识青年,岑新锐、麻平确乎是不走运的了,可留在衙后街的年轻人,亦有烦心的事。别人不说,仅只褚兰,好不容易安静一点,又处在了心烦意乱之中。 这天傍晚,她刚刚下班走出厂门,就被事先蹲在拐角处的曲金柏拦住了。 “你要干什么?”看到这个祸害自己不浅的人,褚兰恨得牙痒痒的,故此一打照面,脸就拉了下来。 “我想和你谈谈。”曲金柏低声下气地说道。他知道现在已不是在天主教堂用强的那会儿了,只能说好话赔小心,看能不能唤得褚兰回心转意,愿意继续和他交往。 自到酒厂做工后,他方知道,自己这个荔川一中高中生的牌子根本不值钱。尽管酒厂也有坐办公的差事,可那些位子上早呆满了人,而且他们都有自己的来路和背景,根本轮不到他。属于他的只有下气力的活计和不高的工资。 也正是因此,酒厂本就不多的年轻女孩没有谁愿意和他交往,更甭说和他谈情说爱。这使得他在左思右想之后,仍将眼光投在了褚兰身上。他也知道江一贞惹不起,但寻思着只要褚兰自己愿意,问题还有得解决。再说自己总得有一个老婆吧,故此,再有难度也要想法子。 想到这里,他一个劲地央求着:“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还是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我以后一定对你好。” 看着曲金柏这猥琐的样子,褚兰很是厌恶。她不明白自己当年为什么那样糊涂,竟和他在一起做了那么久的“战友”,而且一点都没有觉察他的心地是那么肮脏、手段是那样卑劣。就在她想着怎样才能像赶苍蝇一样将他赶走的时候,一个男声从斜刺中传了过来—— “别人不愿搭理你,还老缠着,有意思吗?” 你谁呀,竟然敢教训我?听着这番话,曲金柏很是不快了。扭头一看,发现原来是衙后街一块长大的麻平。 “怎么,不是这样吗?”看着他愣愣的样子,麻平走过来,大声喝问道。 “我找褚兰讲话,关你什么事?”曲金柏很是恼火了,心想真是墙倒众人推,自己走了麦城,连麻平这小子也来劲了。 “怎么不关我的事?”麻平觉得他的回答好笑至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懂不懂。” “你想怎么着?”听着这话,曲金柏真有点弄不明白了。在他的印象中,麻平虽然不是省油的灯,但向来很少出头,多数时候是躲在人后出主意,使别人为自己火中取栗。但他没有想到,为了心爱的女人,匹夫也有发怒的时候,尽管他们并不能做出血溅三尺之内的事情。 “叫你离开褚兰,不得纠缠她!”麻平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就不离开,怎么样?”曲金柏犯起混来。 “怎么样?将你扭送派出所,告你个耍流氓!”麻平瞪起眼睛。 “你敢?”曲金柏急眼了。 “我有什么不敢的?只要你再这样没脸没皮,我就要动手了,你信不信?”麻平冷笑道,说话间做出了挽袖子的动作。 “你!”听麻平这样说,曲金柏非常气恼了。依着过去的脾气,他早就冲上前去,给这小子一拳。但当他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情势,看着纺织厂那些下班女工眼中投过来的鄙夷目光,又掂量了一下麻平的个头和身板后,刚才还有的那一点冲动很快便消失了。 他知道今天的麻平已不是昔日的状态,下放七年,早已锻炼得身强力壮,真要动手,自己不一定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他是替褚兰出头,单只这一点,纺织厂围观的那些女工的立场就有了倾向。 想到这里,他无可奈何地选择了避让,故此对着麻平说道:“孙子,算你狠,我今日还有事,不和你啰嗦,你给我等着。”说着,分开越来越多的围观者,灰溜溜地走了开去。 看着他分明是落荒而逃的模样,麻平很是快意了。他觉得自己不仅打败了一个过去仗着大几岁经常欺负自己的混蛋,而且在自己暗恋已久的女孩子面前成功地扮演了一个英雄救美的角色。只是,当他回过头来时,却吃了一惊,因为他发现褚兰已不在现场,不知什么时候从自己身边消失了。 她到哪里去了?麻平愣怔了。一个疑问立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她难道看不出,我刚才这样做都是为着喜欢她、爱她?就算一时间不能理解和接受,也不能不打一个招呼,没有半点表示就悄悄跑掉吧,难道她对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认为自己刚才这番表现是做给旁人看,甚至是吃饱了撑的? 看着这番情景,围观的人们亦有点不解了。她们小声议论一会,各自散去,只留下麻平呆呆地站在那里。 但麻平没有想到,褚兰其实并没有走掉,而是躲进了距纺织厂大门不远的一个商店内。透过商店的玻门,她看到了麻平向四周观望着的情景。 她之所以在麻平和曲金柏起争执时悄悄离开,并不是不领麻平的情,只是不愿成为不明真相人们的话题。对于麻平缘何会为自己出头,她也想到了他可能对自己有意思,只是这个想法刚一出现便被她否定了。她觉得他不可能对自己与曲金柏的纠葛一无所知,而且以自己对他的了解,要他毫不在意这些,是不大可能的。由于具怀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故而此时看着麻平还在那里向四下探望着,她竟不知是走过去还是继续呆在原地为好。 算了,就让他认为自己是个不知好歹的人,自此不再有交集,也省了日后可能有的麻烦吧。看着麻平观望一会后,怏怏离去,褚兰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但褚兰没有想到,数日之后,也就是她工休的时候,麻平竟然登门拜访了。 “是你!”听得敲门声,正在收拾房间的褚兰打开了房门。当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来者是谁时,不由得吃了一惊。 “怎么,不欢迎?”麻平平静地望着她。 “啊,不是。”褚兰有点猝不及防。 “那怎么还让我站在门外?”麻平指了指她把着门的手。 “那,进来吧。”褚兰闻言,只好将身闪在一边。 麻平见状,对她点点头,走进了屋内,打量了一下四周后,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只是临坐时又问了一句:“可以坐吧?” 看着他这番情状,从褚兰觉得有点好笑了:这不也太做作了吗?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她知道他是个很要面子的人。故此,静场片刻后,问道:“你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坐坐?”麻平被问,觉得对方明显着有点拒绝自己来访的意思,心里顿时涌起了一点不快之意。不过,他不是一个几句话就能打发的人,故此反问道,“你别忘记,我们不仅是衙后街的邻居,而且是荔川一中的同学——当然,你比我要高二个年级。” “我不是这个意思,”看着这样子,褚兰突然意识到自己遇上了一个比曲金柏更难对付的男人,尽管他不像后者那样蛮横,相反还显得很斯文。她因此说道:“只是我今天还要出去办事,不能陪你闲聊。” 是吗?她这样说,在麻平可是有点出乎意料了。但就在褚兰认为他在自己下了逐客令的时候会起身离去时,他却再次开口了—— “我就跟你说个事,说完就走。” “说吧,什么事?”褚兰望着他,想不出他会对自己说什么,由此需要一大早就跑到自己的住所来。但想来想去之后,她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他不是真想向自己示好吧。而一想到这一点,她就有点不安起来。 尽管她不是一个毫无主见的人,但毕竟是女子,更是一个在生理和心理上都遭受了很大伤害的女子,对男女之间的那点事比一般女孩子要敏感得多。大前天他在纺织厂大门口一现身,她就感觉到他除了要帮助自己摆脱曲金柏的纠缠外,还有另一层意思。 说实话,对于曲金柏,她尽管极其厌恶,但对于他麻平,也谈不到有多少好感。这不仅是因为作为一起在衙后街长大的青年男女,她早就知道他性格阴沉,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很不阳光,而且他的母亲吴望霞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如果真要和他发生点什么事情,单是这一关都难得过。 “这个——”看着褚兰低着头,刚才还很沉稳的麻平有点踌躇了。但这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很快,他便恢复了镇定,说道:“我就是想问你,咱两能不能做男女朋友。” “什么,你和我做男女朋友?”虽然早就揣测到麻平的来意,但真正听到他口中说出这句话,褚兰还是吃了一惊。 “没错。”麻平肯定地说道。 “你看上了我什么啊?我只是个挡车工,单位效益也不行。”褚兰忍不住问道,虽然她猜得到他会说些什么。 “你聪明、能干,漂亮,而且我们在一个街道上长大,彼此也了解。”麻平见问,不假思索地说道。 要在过去,麻平这番话很有可能使褚兰感到高兴,即便她不会因此就答应他的要求,但此时的她已不再是东方红总部那个骄傲而又幼稚的“作战部副部长”了。经历了一连串的沉重打击之后,她已知道了该怎样认识和对待周围的男人。她因此反问道:“也许,你说的是真心话,可你又有什么能使我动心、愿意和你做男女朋友的呢?” “这——”麻平没想到她会来这一句,一下子被问住了。好一会方说道:“我爱你,无条件地爱你。还有,我虽然学历只是初中,但除了数理化,其它方面的知识如政治、语文、历史、地理等还是可以的。而且我最近已招工回城了,现在虽然在临县的磷肥厂,但正在联系调回荔川纺织厂,不久就会办手续,尤其是我学的是钳工,都说在工厂‘车钳铣,没得比’,今后养家是没问题的。” “是吗?”褚兰觉得他说得真逗:这些就能使她动心? “是的。”见褚兰这样问,麻平重复道。 “可我没感觉。”麻平的话刚刚出口,褚兰便回应道:“也就是说,我不爱你。” “为什么?”麻平急了,身子跟着便坐直了。他知道要拿下褚兰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没料到她竟然说得这样直白,这也太打脸了。 “不为什么,就是没感觉。”褚兰不想继续这样的谈话,便直截了当地对他说道:“还有,以我这种人,不值得你追求。我劝你不要把自己耽误了。” “你听我说。”看到褚兰这样,麻平有点急了。 “好了,别说了。”褚兰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我还有事,对不起了。” 麻平见状,只好起身向屋外走去。只是临出门时,还是扔下了一句话:“我还会来的,我要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是有真心喜欢你的人的,这个人就是我,而且求爱时不会像曲金柏那样死缠乱打,只会用你能够接受的方式。” 是吗?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褚兰有点莫名了。她不太相信他的话,但从过往对他的了解中,又隐隐觉得,他可能是真正喜欢自己。只是,真要如此,自己又该如何呢? 想到这里,褚兰有点惶惑了。但这也就一瞬间的事,很快她便将它置于了脑后。这不单是她这天有重要事情要办,即去车间填写厂部劳资科发下的转正登记表,而且为着麻平和她虽然是彼此看着长大的,但相互间了解并不多,故此不太相信他真的会选择比他要大的她作为结婚成家的对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46章(中) 但褚兰没有想到,两周之后的一天早上,即当她做完晚班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麻平又站在了自家的门口。 “你怎么又来了?”褚兰很有点意外了。她原以为自己拒绝了他,他会知难而退,因为她知道他是一个将面子看得很重的人。 “我怎么会不来?”麻平仍是一如既往的沉稳,“我是认真的,除非你确实有了男朋友。” 听他这样说,褚兰不知怎样说好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默默地打开了门锁。 麻平跟随着她走进了屋子,又自动地坐在了上次坐过的那张椅子上,然后在上衣口袋里掏了一会,掏出一页折叠得很齐整的纸张,递给褚兰。 “你这是什么?”褚兰没有伸手,但还是问了句。 “我的调令,就在这几日往纺织厂报到。”麻平见她不接,只好自己将纸张展开,给褚兰看了看,然后小心收好。 “那,恭喜你,可以回家了。”褚兰诚心诚意地说道。 “是,但我还是要感谢你。”麻平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感谢我,为什么?”褚兰似乎不太明白。 “因为你是我要想法子调回荔川的动力。”麻平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尽管上一次已听过类此的话,但此刻听他这样说,褚兰还是有点讶异了。默然一会后,方抬起头,幽幽地对他说道:“你也许真是想和我好,可我却不能接受你的这份感情。” “为什么?”麻平不能理解了,“你是觉得我配不上你?” “不是。”褚兰摇了摇头。 “那就是你觉得自己现在的工作不如意,抑或你读书曾经比我高二个年级?” “也不是。”褚兰仍然摇头。 “那为什么?”麻平有点急了。 “我无法说,说来你也无法理解。”褚兰将眼光移向屋外,语音低沉地说道。 “有什么不好说的?你又怎么知道我不能理解?”麻平这回真的不能理解了。可就在他还想追问下去的时候,突然发现情况不对了:刚才还好好的褚兰,此刻却手按着小腹,弯下了腰,口里则发出了呻吟,看着看着那脸上便没有了血色,只有一道道冷汗不断地淌下来。 “你怎么啦?”麻平很是吃惊了。 “我肚子突然疼得厉害。”褚兰费力地回答着。看她那样子,像是马上就要倒在地上一样。 不好,急性阑尾炎!立地,这个念头蹿上了麻平的脑际。凭着所拥有的一点医学常识,他知道此时一刻也不能耽误,于是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将褚兰托抱起,向着屋外奔去。 “你放下我!”猛被麻平这样一抱,褚兰很是难为情了。她挣扎了一下,但由于肚子疼得厉害,浑身无力,没有任何作用。 “别动,动我可抱不住你了。”尽管很早就对漂亮的女孩子有了感觉,但麻平知道,但凡正经的女孩子,都是轻易不会让男人与自己发生肢体接触的,就是自己下放的巴陵湖的农民,也常讲什么“男儿头、女儿腰,只准看,不准挠。”要放在平时,借他几个胆子,也是不敢触摸一下褚兰的。 但此刻不同了,在她是要救命的时刻,在他是不能坐视不管。他于是托抱着褚兰,向着医院疾疾走去,而且临出门时,居然不忘记用脚将褚兰屋子的两扇开着的门勾拢来。 “她这是怎么啦?”看到麻平托抱着褚兰疾行在巷道中,衙后街熟识的街坊们很自然地围过来,关切地问道。 “生病了。”麻平有点不耐烦地回答着。他虽然是个男人,也正当有力的时候,但由于路程不短,褚兰又多少有点重量,故此嘴里开始喘起气来。 看着这样子,邻居们纷纷让开了道,有的还说道:“谁去给她姨妈报个信。” 街坊们的话语传进了麻平的耳朵,但此刻的他顾不得许多,只想着尽快将褚兰送进医院。终于,在他出了一身大汗、腿脚渐渐变得沉重起来的时候,他费力地踏上了医院的台阶。 看到这种情况,医院的医生和护士立地从他手中接过了褚兰并抬进了急诊室。又过了一会,一位中年女医生走过来,将坐在诊室外面的他叫进了隔壁的另一间诊室。 “你是她的爱人吧?”中年女医生用一种不客气的眼神盯着他。 猛听这样的问话,麻平有点懵了,以至摇摇头后又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知道她怎么回事吗?”中年女医生问道,口气显得很不以为然。 “是急性阑尾炎吧。”麻平猜测着。 “你难道就没有想到别的?”中年女医生语含指责地说道:“告诉你,她这是流产闹的,长期精神抑郁,休息、营养都没有跟上来。” “什么,流产?”闻听这话,麻平吃了一惊。 “怎么,你这个做丈夫的不晓得?”这会轮到中年女医生吃惊了。 “啊,不是。”看到对方疑惑的眼神,麻平连忙掩饰着。他虽然刚才有点懵,但毕竟脑子灵泛,一旦回过神来,马上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非同小可。 他知道,如果否认医生的问话,只要传出去,便会招致很多口舌,不但对褚兰不利,就是自己,亦会惹上很多麻烦。只是口里虽没向女医生解释,心里却乱成了一锅粥:她流产过,那就是说她和男人上过床,而且还怀过孕。她怎么能这样呢?没有结婚就做出这样的事情,这和人们常说的骚娘们、破鞋有什么区别?她难道不知道男人最痛恨的就是女人的这种乱交行为?亏她还是荔川一中的学生! 当然,她这样做是她的事情,自己管不着,可现在自己该怎么办呢?继续追,值得吗?不再追,先前说过的那些话算什么?她若知道自己这个态度又会怎样看自己?其他人知道后又会怎样说道? 面对突然出现的情况,麻平可以说是呆若木鸡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继续呆在这里,还是离开的好。唯一感觉到的,就是心头像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 麻平是在岑新锐走后数月招工的。一开始他很高兴:终于离开巴陵湖了。但很快他就不太乐意了。一是因为招他的是临县的一家磷肥厂,这个县各方面较荔川都要差许多,二是他很快便弄清楚了,这个工作是他远在北京的隔山姐姐麻芳托自己在临县工作的高中同学给办的,而麻芳之所以会如此,全是念及姊弟之情,并非为了满足他母亲吴望霞的要求。 不过,再不乐意,还是比继续窝在农村要强。要知道自己离开集体户时,孤身一人的温丽娟可谓绝望至极,因为她还留在那里,且不知何处是尽头。到厂后,为了回荔川,他想尽了一切办法。经过多次活动,最终调到了县棉纺厂。说实话,到棉纺厂,故然是为了回荔川,但也很大程度是为了褚兰。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所面对的竟然是这样一种情况,令他深受打击、沮丧至极。 “你怎么啦?”看着麻平呆呆地想着心事,中年女医生有点疑惑了。她禁不住问道:“是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了吧?” 我后悔什么?听着这话,麻平突然有点来气了。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很冤,更觉得自己很傻。但就在他想对对方说自己不过是褚兰的一个邻居,并不是她的什么爱人,刚才送她进医院不过是与人为善、救人之急的时候,屋外响起了江一贞急迫的说话声—— “兰子现在哪里,她到底怎么啦?” 闻听声响,中年女医生看了麻平一眼,走了出去。紧跟着,便听见她和江一贞简单地说了几句,将后者引进了褚兰所在的诊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46章(下)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麻平见状,乘着屋外无人,疾疾地走出了医院。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他悄悄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等待他的却是母亲吴望霞早已拉下的那张大饼脸—— “一大早,你去哪里了?” “没去哪,随便溜了溜。”麻平知道老妈一唠叨起来就没个完,故此含糊其事的说道。 “随便溜了溜,你当我不知道啊?”吴望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啊,遇上褚兰不舒服,搭了把手,陪她到医院去了。”麻平知道瞒不过她,索性承认。 “就这样简单?”吴望霞自然不会放过此事,尽管她非常宠爱自己这个宝贝儿子。 “就这样简单。”麻平不想和老妈纠缠。 “不会吧?”吴望霞紧紧地盯着他,不容他有所躲闪:“最近一段时间,你老是往褚兰家里跑,甚至为了她还和曲金柏干了仗。” “谁告诉你的?”麻平这回大开眼界了。 “你别问谁告诉我的,你只告诉我,是不是想娶褚兰做老婆?” 麻平望着她,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吱声。 “给我说中了吧。”吴望霞不无得意地说道,但跟着脸色便一变:“我跟你说,这事不行!” “为什么?”虽然在医院里便有所动摇,但真要放弃对褚兰的念想,而且这话还是从老妈口里说出来的,麻平还是有点不舒服了。 “她品行不好!”吴望霞想都不想地说道。 “你怎么这样说她?”听老妈这样说,麻平心里很是不快了。说实话,从医院出来,他一直纠结着她流产这件事。一想到她和别人有过性行为,而且被那人在肚子里下过种,尤其是这个人极有可能是粗鄙不堪的曲金柏,他就感到很是恶心,觉得胸口堵得不行。 从医院出来后,一路上,他几回回劝说自己放弃对她的追求,从此不再上她的门,也似乎打定了主意。可真到这话从老妈口里说出来时,又很不舒服了。 说心里话,打小起,他就很喜欢褚兰,尽管衙后街漂亮的女人很多,像什么尚彩屏、田兴菊、林红英,等等,但在他眼中,最耐看的还是褚兰。且不说五官和身材,单是那皮肤,就白皙的可以,诚如老人说的那样,叫“一白压三丑”,使他对她那被衣服遮被的身体有着无尽的遐想,更何况她很能干。自亲娘过世后,虽有姨妈照看,但很多事情都是自己打理。与这样的女孩子结婚成家,自己要省却多少麻烦。 再说,她的流产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也不清楚,极有可能是被人强暴的。真要如此,自己又出尔反尔,那不是在她伤口上撒盐,被她瞧不起吗? 想到这里,他便又补上一句:“你有根据没有?没有就不要乱说!” 我没有根据?听麻平这样讲,吴望霞很是生气了:街坊中有不少人不都是这样传的吗?只是,此刻真要她拿出过硬的证据来,却又做不到。 “好了,这事咱们别说了,行不行?”看着老妈这样子,麻平皱起了眉头,“褚兰到底咋回事,与你我没有关系。至于我和不和她在一起,也不是今天要讨论的问题。”说着,端起桌子上吴望霞专用的茶杯,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向着门外走去。 “你又去哪?”吴望霞连忙问道。 “去纺织厂报到。”麻平不耐烦地回答道。 “记得回来吃中饭。”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吴望霞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自小到大,她一直觉得儿子极像自己,为此很是得意,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由是不免有点失落。 自儿子招工回城起,她就感觉到他动了春心,而且种种迹象表明,他的目标是江一贞的外甥女褚兰。要在过去,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可时下衙后街的居民都知道,这女孩子正被曲金柏纠缠着,谁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些什么。不然,为什么好多次招工她都会在体检这道关被刷下来。 老妈对自己看上褚兰这件事怎么想,这在麻平是有思想准备的,毕竟衙后街已经有了一些关于这女孩子的议论。只是他没有想到老妈的态度这样坚决,更没有想到褚兰的行为确如街坊们所议论的那样。 面对此种情况,应当如何办呢?就此放弃?委实舍不得,而且真要如此,褚兰会从此将他看扁;继续追求?又觉得吃了亏,心里委实窝囊得紧:莫非自己费尽力气调回荔川,就是为着一个不知和别人睡了多少次的非处女? 麻平漫无目的地走着。就在他很是烦恼地行进到衙后街通向大马路的巷道口时,一个人突然站在了他的面前。抬头一看,是阙仁东。 “是你?”看着对方,麻平有点讶异了,“你不是分到云峰地区了吗?” “是的。”阙仁东回答道。 “那——”麻平有所疑问了。 “我是特地为个人问题回来的。”阙仁东说道。 “是吗?”麻平听了,注意地看了对方一眼。不过,他觉得自己和对方历来谈不到一块,尤其是这小子从来就是岑新锐的跟屁虫,故此不打算和他聊什么,便点点头,抽身离去。 “等下。”可他没有想到,阙仁东拦住了他。 “你有事和我说?”麻平有点奇怪了。在他的印象中,他和对方的关系从来是“道不同不相与谋的。” “我就问你一件事。”阙仁东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说吧。”麻平耐着性子。 “你是不是在追褚兰?”阙仁东却不管他脸上是否露出了愠色,而是只依照自己所想的问道。 “你从哪里听到的?”麻平很是讶异了,心想这消息传得够快的,连距荔川里数百公里之遥的他都知道了。 “这你不要管,只说是不是这回事?”阙仁东一口截住了他。 “是又怎么,不是又怎样?”听着这话,麻平有点来气了,心想你还是真是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太宽了吧。 看着麻平又像个斗鸡一样习惯性地昂起了脑袋,阙仁东反倒笑了。直至看到对方一脸疑惑地注望着自己时,方收起笑容,平静地说道:“告诉你,不独你喜欢褚兰,我也喜欢。只是我这人不愿与人搞三角恋爱,又无法到褚兰那里去求证,故此只能先问问你。你如果在此之前已和她谈到了这件事,她又没有拒绝你,那我就不做第三者;如果你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跟她提起过,或者虽然提起过可她却拒绝了你,那我肯定会向她表白。” 原来是这样!听阙仁东这样说,麻平的心里立地翻腾起来:看来自己的眼光并不差,如果褚兰不值钱,阙仁东就不会对她有想法,要知道,他也是要身体有身体,要模样有模样,更何况现在还成了国家干部,唯一不足的,就是和自己一样出身不好,入党当长笃定没份。 “怎么样?”看他长时间不吱声,阙仁东追问道。 “我当然向她说了,而且她也答应了我。”被逼不过,麻平咬着牙帮子说道。 是吗?闻听此言,阙仁东有所疑惑了,但看着对方非常肯定的样子,只能表示相信。但他还是不太放心,故此想了想,说道:“听我家里人说,最近衙后街有些居民对褚兰有些议论,说她如何如何,但我想对你说,不管他们说什么,我们都要相信,她是个好女孩;即便她真有什么事,那也不是她的错。你我如果真爱她,就不能听别人怎样说,而是要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我知道。”听着这话,麻平又有点不耐烦了,心想这事我还要你来教吗? 看着麻平这神气,阙仁东也有点不舒服了。但既然对方一口咬定已对褚兰表白,而且褚兰也接受了他,那就只能承认这一现实。 说实在的,对于麻平有意褚兰,他是早就料到了的,他只是为褚兰接受麻平感到可惜。在他看来,衙后街一道长大的小伙伴中,曲金柏固然是个混混,麻平也好不到哪里去,而且比较前者,更有一些难以使人忍受的坏习惯。比如阴沉,又比如嫉妒,等等。褚兰要跟了他,日后还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算了,不想了。看着麻平像挑战一样地看着自己,阙仁东劝慰着自己。他觉得自己身处数百公里外的云峰地区,做的又是修桥打洞的工作,难得给女人一份安定,和褚兰不谈也罢,唯一希望的是麻平不要像曲金柏那样。如果他对她也不好,那她就真惨了。只是,即便他靠不住,自己又能怎样呢? 想到这里,阙仁东觉得说的再多也无益,便向自家所在方向走去。 看着阙仁东远去的背影,麻平站在原地,半天没有说话。但也就在此时,他艰难地做出了一个决定:就在最近,以最坚决的姿态对褚兰表明自己的爱意。至于地点,就选在梨园。自己要使她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颇能宽容女人的男人的,哪怕她们婚前有过对象不是丈夫的性行为,而且流过产。 到时候她如果问到我为什么会持具这种态度,我该怎样说呢?麻平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对了,我就这样对她说,你的流产,不过是好人被毒蛇咬了一口,我即便对此事在意,亦只会恨那条毒蛇,不会埋怨被咬的好人。在我心中,好人就是好人,再怎么被侮辱,亦是纯洁的。对她们,只能是倍加怜惜,决不能有丝毫怨尤和轻慢。 想到这里,麻平突然觉得自己很高尚,并不是阙仁东那班人所说的那样心地狭隘,见不得别人好,故此不由得为自己自豪起来。 只是他没有想到,是人在世,但凡有令人兴奋的想法时,一般都会形于言表,落入旁人的眼中。故此一旦当他为自己的想法得意的时候,边上的人们便发现了,并很自然地用了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尽管这当中有不少人认识他,知道他就是那个不令人待见的吴望霞的儿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春回衙前》正文 47章(上) 人们常说,人生在世,无非饮食男女。要说,这话还真有点道理。这不,就在麻平为追求褚兰费尽心思、大伤脑筋的时候,已招工到清江拖拉机厂的岑新锐也遭际了一场小小的“桃花运”。只不过这场际遇还没有正式开始,便戛然而止。 这天一大早,岑新锐就来到了铸造车间。工段长昨晚交待了,明天浇大件,大家要提前来,做好应做的准备工作。 也许是来的太早了点,车间里除了先岑新锐一步来的工段长外,再无他人。没有了鼓风机的轰鸣和工友们的叫喊,空旷的车间里显得非常安静。看到岑新锐走进车间,工段长下意识地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时针指向的是七点半,也就是说比上班提前了半个钟头。看到这种情况,工段长很是满意。尽管面前这个叫岑新锐的工人来车间的时间不长,但通过观察,他发现,对方是个干活舍得下力的人,从不偷懒使滑。每每看到投料时小伙子推的斗车生铁块装得最满,不装完冲天炉决不休息,他就很高兴,甚至有几分感动。 他想,其他工友如果都能像这个年轻人一样,本工段的工作无疑要好推动许多。不过,对这位新招进的工人,工段长也有一点小小的看法,那就是他不太合群,休息时大家伙坐在一起侃大山,他却一个人坐在一边,不是从裤兜里拿出一张纸片端详,就是呆坐着想心事。到工段以来,他从不和大家伙谈女人,更没有人看见他和异性有过来往,以至有人背后说他是个和尚。 当然,也有人认为这个绰号不适合他,因为他并不是清心寡欲,只不过喜好与一般人不同。比如他就很爱学习。和他同住一个宿舍的人最熟悉的场景,就是他那狭窄的铺位间,堆满了各种学习资料。不上班的时候,别人多是看电影逛大街,可他却在屋内做习题,那双大手里,除了装炉时的斗车把和吃饭时的饭盆勺子,拿的最多的就是纸和笔。那种一拿起就心如止水、从不旁骛的神情,令室友有心调侃都不好意思。 “小岑,休息一下,李工一到,我们就开始。”看到岑新锐已将通道上的杂物清理完毕,工段长走过来关照着。 “好的。”岑新锐应了声,看着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便坐在了斗车边的铁皮板凳上。 到此刻为止,他离开巴陵湖来到清江拖拉机厂已有八个月。按说,能返城且有一份自食其力的工作,无疑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但在他,却不知于何时起产生了一种惆怅感。其所以如此,盖因为在铸造车间里,由于所担负的工作是拖运生铁块和焦炭,而这只要有体力就行,毫无技术可言,尤其是厂子规定,上班的时候,不得做任何与工作无关的事情,休息时也不行,这就不免使他觉得很是乏味。有时他也想和同事们聊聊,可他们不是打闹就是谈女人,根本谈不到一块去。 也正是因此,他不时怀念起在巴陵湖中学的日子。在他看来,尽管那时候不知人生的归宿在哪里,但至少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不仅有书读,而且有同属教书匠的同事晤谈,虽不能说是“进出皆鸿儒”,至少和他们有共同的语言。尤其是看到所教的学生因自己的工作得到了成长,更是有一种成就感。他因此想,教书其实是一份很有意义的工作,如果能在巴陵湖公社中学转正,也不是不可以的。 “岑新锐,有你的信。”正在此时,车间记录员陈丽,一个刚结婚不久的年轻女工从外面走进来,一看她抱着的一大堆报纸信件,就知道她从厂门口的传达室来。 这是谁?接过信件,看到封面寄信人处的“杜”字时,岑新锐很是奇怪了。遍搜自己的记忆,他实在想不起自己有哪个朋友和熟人姓杜。 “女朋友来的吧?”打量着岑新锐不无诧异的神情,陈丽打趣道。 “真要那样就好了。”岑新锐一边拆信,一边顺口说道。当他抖开折叠着的信纸,看到信末的落款时,马上便明白了,信封上以何写着一个“杜”字,因为信是文一清写来的。在这封很短的信件中,对方除了请他代向他父母问好以外,主要是告诉他,在自己的问题没有解决之前,他不要再写信来,自己也不会给他写信,至于原因,他是知道的。 看着这样的来信,岑新锐心里很有一番感慨了。一方面是难受,同时也很感动。也正是因此,他再一次觉得,文一清是个可交的人。在下放的这些年中,能遇见他,怎么说也是自己生命中的一段奇缘。这一点就像妈妈说的那样,世界那么大,却又那么小,本以为马婶被无声无息地撵到不知是什么的地方,今生没了见面的可能,偏偏在下放的巴陵湖得能再次遇见这母子俩,这不是巧得不能再巧又是什么? 招工进厂之后不久,岑新锐在一次回家的时候,想起了马婶和文一清的事情,便告诉了妈妈。 是吗?听到儿子这样说,郑文淑很有点讶异了。她不由得想起了过往与马婶的种种交往,包括这位邻居在务实考上大学时赠送康克令金笔的情形,当然,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她被从自家屋中被撵走的惨兮兮的场景。 “妈妈,你知道文一清是为什么被判刑吗?”看着郑文淑若有所思的样子,岑新锐问道。 “不是说他强奸班上的女学生吗?”郑文淑回过神来。 “可他说自己是被冤枉的。”岑新锐认真地看着妈妈。 “他这样说?”闻听儿子这样说,郑文淑有点吃惊了。 “我觉得他说的很合情理。”岑新锐小心地说道。 “是吗?”郑文淑有所探询地望着儿子。 看着妈妈将信将疑,岑新锐遂将文一清对自己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听儿子这样说,郑文淑此刻可以说大觉骇然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桩案子的水有这么深,或者说后面的背景有这么黑。 真要如此,这位晁婶显然不仅不是个善茬,而且简直是个蛇蝎心肠的人。只是,作为叔伯妯娌,她对马婶究竟有着多大的仇恨,以至要将后者的儿子送进班房呢?一想到文一清确有可能如他自己所说是被冤屈的,郑文淑就觉得这事太可怕了。想来想去,她想了起来:早先好像听阮奶奶说过,作为文国正的远房表妹,晁婶是极想做他的填房的,只是由于文国正迎娶了马秀云,方断了她的念想。 嫁人不成,就使出这样下作的手段来对付别人,这也太歹毒了吧!如果都这样,这个世道不也太使人恐惧了么?被这样的人盯上,还有活路吗?想到这里,郑文淑有点不寒而栗了。当然,她最后还是缓过劲来了,而且一再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让儿子猜到自己在思忖些什么。毕竟他的生命之路还长得很,心子断不能被阴暗的东西所笼罩。 但郑文淑没有想到,对文一清缘何会被他人构陷,岑新锐所了解的情况固然不如她多,但从文一清自己的表述中多少还是有所知晓,而且他早已不是刚下放那会的青涩少年,而是一个经历了不少世事的沉稳青年。尽管他常常会接触到一些令其不愉快的事情,一如人们常说的“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那样,但家庭、学校多年来所给予的教育还是使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阳光始终是他的性格写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