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秦并天下》 第1章 始皇革命 ,最快更新易中天中华史:秦并天下最新章节! 秦始皇的三大革命: 称皇帝,反封建,大一统。 兴亡只在顷刻间 大秦帝国像“泰坦尼克号”一样沉没了,迅速异常,没有商量,就像他们当年的横空出世。 请看时间表—— 前230年,秦灭韩。 前228年,秦灭赵。 前225年,秦灭魏。 前223年,秦灭楚。 前222年,秦灭燕。 前221年,秦灭齐,嬴政称帝。 前210年,秦始皇卒,秦二世立。 前209年,陈胜吴广起义。 前207年,秦去帝号,改称秦王。 前206年,秦亡。 这就是说,从王国变成帝国,秦只用了九年工夫;从称帝到灭亡,也不到十五年。 如此结局,恐怕是秦始皇没有想到的。 事实上,嬴政对自己的帝国信心满满。他的自信,在称帝之后的第一份诏书中表现得不容置疑。 诏书的内容,是要废除谥号制度。 所谓谥号,就是中国古代君主、贵族和名人死后,被授予的一个盖棺论定的称号,比如平王的平,文公的文,襄子的襄。有了谥号,此人就有了一个历史的评价。最好的是文和武,叫“灵”的则不灵。春秋时期的晋灵公、郑灵公、陈灵公、楚灵王,都是死于非命。 历史总是会有价值判断的,哪怕委婉隐晦。 然而秦始皇却不以为然。因为君主的谥号并不能由自己在生前商定,只能在死后由他人议决。所以嬴政认为这是“子议父,臣议君”,很不可取。 问题是谥号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可以区别不同世代的君主。比如周,文王之后是武王,武王之后是成王,成王之后是康王。如果都叫周王,就不知谁是谁了。 同样,没有了谥号,秦的皇帝难道都叫秦皇?后人读史的时候,怎么弄得清呢? 秦始皇却自有办法。他说—— 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1] 好一个“至于万世,传之无穷”。看来,他根本就没想到大秦帝国会有死掉的那一天。 然而怎么样呢? 二世而亡。 实际上,秦二世继位的第二年,陈胜吴广就反了。义军大旗一举,天下云集响应,星火顷刻燎原。两年后,秦相赵高谋杀了二世皇帝,立子婴为秦君,去帝号,称秦王。也就是说,仅仅风光了十四年,大秦就一落千丈,由帝国重新变成了王国。更可悲的是,降格为王国的秦并没能苟延残喘,子婴也很快就向刘邦投降。这位可怜兮兮的亡国之君,其实只当了四十六天秦王。 子婴投降一个月后,项羽率诸侯联军入秦。他像一头野猪一样地闯了进去,掠财宝,掳美女,焚宫室,屠咸阳,杀子婴,尽灭秦宗族。然后分封天下,自号霸王,都于彭城,史称“西楚”。原来的秦王国则分裂成三个封区,封给了秦的三个降将,号称“三秦”。[2] 一个庞然大帝国,就这样土崩瓦解。就连被秦始皇废除的谥号制度,也在汉代恢复,并延续到清末。汉武帝的武,汉献帝的献,就是谥号。 这实在让人大跌眼镜。 想当初,秦是何等的不可一世!公元前241年,楚国牵头,与赵、魏、韩、卫组成五国联军,以考烈王为总司令,春申君为参谋长,合纵攻秦。联军兵临函谷(在今河南省灵宝市),气势汹汹地准备破门而入。秦人处变不惊,坦然开关迎敌,五国联军竟魂飞魄散,不战而走。秦人不费吹灰之力,各国就成了待宰的羔羊。[3] 现如今,秦又是何等的不堪一击!屠城的项羽,本不过一介武夫;首义的陈胜,本不过一名戍卒;受降的刘邦,则不过帝国一个小小的亭长。秦制,十里一亭,十亭一乡。亭长,是比乡长还低的“股级干部”,却取秦皇而代之,成为新帝国的第一任皇帝。 这里面,难道没有历史的玄机? 如果有,那又是什么? 太阳又西升 跟周一样,秦也是“西边升起的太阳”。 秦人大约一直是生活在西方的,来历却不甚了然。据说,他们的先祖叫大费,也就是跟随大禹一起治水的伯益。伯益的父亲是舜的司法部长皋陶,也叫大业。皋陶的母亲是颛顼的孙女,叫女脩(读如修),因为无意中吃了一只玄鸟蛋,便怀孕生下了皋陶。[4] 这故事跟商族的传说如出一辙,不免让人怀疑是“山寨版”。但伯益被舜“赐姓嬴氏”,却值得注意。 秦族当然姓嬴,却未必是舜之所赐。嬴字从女,很显然不是父系的氏,而是母系的姓,就像炎帝的姜,黄帝的姬。姜即牧羊女,姬是美女族,那么,嬴是什么?[5] 请看金文的嬴字—— 如此复杂多变的字形,实在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文字学家的解释则有两种,多数学者认为嬴就是蜾蠃(读如果裸,细腰蜂),但也有人认为是龙。不管怎么说,都证明秦族起源很早,而且是由母系氏族变成部落的。 变成部落的这个族群,也像炎帝族和黄帝族一样,有了自己的图腾。只不过我们不知道这图腾是蜾蠃,还是龙。也许,就像楚人的图腾是熊,秦人的图腾是龙。这个说法如果成立,那么,秦族竟是“龙的传人”。他们当中出了个“祖龙”(秦始皇),倒像是天意了。[6] 不过在尧舜禹的时代,秦还只是“潜龙”。在后来的战国七雄中,他们的起点甚至比楚还低。楚在西周初年可是受封了的,虽然只是个子爵,或者因为被视为蛮夷而称楚子。秦却直到周孝王的时候才受封,号称秦嬴,爵位最多是大夫,封邑则叫秦。其地,在今甘肃省张家川回族自治县,也有人说是今甘肃省天水市陇西县秦亭。[7] 秦君被正式封为诸侯,是在公元前770年。这时,平王已经东迁洛阳,周人的老根据地也被西戎占领。于是周平王对护驾有功的秦襄公说:秦国如果能从那些野蛮人手里收回失地,那么岐山以西就都归你们了。 哈!秦人得到的封地,其实是沦陷区。 已经无法确知周平王当时的想法。也许在他看来,被西戎占领的岐山和丰水一带,自己反正是无力收回了,不如当作一张空头支票开出去。秦人有能力变现固然好,变不了现自己也没亏。至少,人情总是做了的,而且分文不花,是顺水人情。 秦的先君却非常争气,他们还真把周的失地收了回来,然后如约将岐山以东的土地献给周天子,自己则把领地扩展到岐山脚下。这时的秦,才算正式成为周天下最西边的一个邦国,不但有爵位,而且有地盘。 这是秦文公十六年(前750)的事。后来的秦,便不断向东发展。公元前714年,秦宁公迁都平阳(今陕西省宝鸡市阳平镇)。前677年,秦德公迁都雍(今陕西省凤翔县南)。等到他们迁都咸阳时,秦已成为战国七雄之一,孝公也被周显王封为西伯(西方霸主)了。 与此同时,他们也成了周的掘墓人。 这当然是很多人没有想到的。因为就算周王室在劫难逃,也未必就一定该死在秦的手上。齐、楚、赵、魏、燕、韩,哪一个没有狼子野心,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又哪一个实力不雄厚?既然号称“七雄”,就不会是省油的灯。 事实上,当时疆域最广的,是楚。其次,才是秦,还有赵。再次是齐、魏、燕。但即便是齐,也兼并了宋,拥有七十二座城池。地盘最小的韩,也灭了郑。楚之灭国更多,老牌的邦国陈、蔡、鲁,还有兼并了吴国的越,都被他们收入囊中。这难道是弱者? 再说兵力。据统计,七国之中,兵最多的是楚,一百万。其次齐、魏,七十万。再次是秦,六十万。然后是赵,四五十万;韩和燕,三十万。因此,即便最弱的燕和韩联手,兵力也与秦相当。如果六国合纵,总兵力可达三百四五十万众,比秦的五倍还多,怎么就抵挡不住呢?[8] 显然,这需要一个解释。 蛮族刷新历史 秦能够成功,也许因为他们是“野蛮人”。 的确,蛮族是有可能改写历史的,尽管并不一定都改得好。但可以肯定,一个蛮族如果善于学习,又能保持蛮野的精神,那么,他们就会战胜和超越自己的老师,并在老师的基础上创造出更先进的文化来。古代的希腊人和罗马人,后来的阿拉伯人和欧洲人,都如此。 同样的剧本也在中华大地上演。夏代,东边的商人是蛮族;商代,西边的周人是蛮族。结果,却是商文明优于夏文明,周文明又优于商文明。看来,文明的延续、发展和创造需要新鲜的血液,哪怕它来自所谓“夷狄”。 秦成为邦国的东周,便正处于这个当口。 请看地图—— 这张地图显示的,是东周和春秋的天下大势。不难看出,这时生活在所谓“中国地区”的诸夏和诸华,差不多都已日薄西山。其中境况最差的如陈、蔡、曹,早就沦为三等国。好一点的如周、郑、宋、卫、鲁,也只是二等国。一等国是谁呢?晋、楚、齐、秦、越。 这五个一等国,大都在“中国”周边,甚至不是“华夏正宗”。楚是南蛮,而且北边有卢戎,南边有百濮。越是东夷,而且北边有淮夷,南边有百越。齐也是东夷。他们的开国之君虽然是姜太公,但一到封区就把自己东夷化。吞并了胶东半岛的莱夷之后,便更是夷夏不分。 此外还有燕,虽然号称西周开国元勋召公奭(读如绍公是)之后,却其实生活在山戎地区,与“中国”之间也有北戎、白狄和赤狄隔绝,根本就是“化外之地”。整个春秋时期,几乎听不到他们的任何消息。然而一到战国便勃然崛起,成为七雄之一,这里面难道没有原因? 与燕相似的是秦。只不过燕人是北迁的诸夏,秦人则恐怕原本就是西戎。他们最早生活的地区(今甘肃省礼县东北)像“犬戎”一样被叫做“犬丘”,后来又因为善于养马而被册封在秦,无非说明秦人原本是游牧民族,他们的封区则不过周的牧区。 秦,是由牧民变农民,牧区变邦国的。 变化很可能是双向选择的结果。一方面,处于戎狄包围之中的姬周,很希望通过“和平演变”化敌为友;另一方面,西戎当中最有头脑的嬴秦,也很愿意向先进的华夏文明学习。你有情,我有意,双方一拍即合。 于是,平王东迁前后,周秦两族度过了一个不短的蜜月期。秦的“华夏化”,应该就是在这时完成的。只不过,作为被犬戎和骊戎包围,而且与戎狄杂居的游牧民族,他们与姬周的同化不可能那么彻底。周的残余最后被秦收拾得一干二净,也并非偶然。 这就是春秋战国之际的中华文明圈。处于中心地带的“传统中国”(周、郑、宋、卫、鲁)衰朽,败落,萎缩。蒸蒸日上、欣欣向荣的,则是华夏化的东夷(齐、越)、南蛮(楚)、西戎(秦)、北狄(燕)。 例外的是晋。 晋是五大国中唯一的姬姓国,也一直以华夏正宗自居。然而晋国却是与白狄和赤狄接壤的,在长期的战争中也难免“戎狄化”,甚至在建国之初就已经因地制宜,夷夏不分。晋,其实也是“混血儿”。[9] 何况即便是高举“尊王攘夷”大旗的晋,到春秋末年也面临崩溃。分裂后的三晋(魏、赵、韩)则最先被秦所灭。夷狄化的华夏,还是斗不过华夏化的夷狄。 如此说来,文化越是落后,就越有希望? 也不见得。 事实上春秋五大国中,文化最落后的不是秦,而是越。所以,越的兴起非常迅速。从闪亮登场到灭亡吴国,只用了二十一年。然而勾践死后直到灭亡,越都停滞不前,乏善可陈。他们的崛起和辉煌,跟另一个华夏化的蛮夷吴一样,都只在顷刻之间,可谓昙花一现。 持续辉煌的是楚,最后胜出的是秦。秦灭了楚,楚灭了越。楚灭亡越,是在商鞅变法之后没多久。这是一个临界点,也是一个分水岭。此后,楚便开始走下坡路,秦却如奔驰的骏马、飞驶的列车,风驰电掣,一往无前,几乎没有谁能够阻挡他们的步伐。 秘密莫非就在于此? 正是。 愤而崛起 秦的崛起确实始于变法,而变法是被逼出来的。 这一点,秦孝公在他的“求贤令”中说得很清楚。他的说法,叫“诸侯卑秦,丑莫大焉”。因此,如果有谁能“出奇计强秦”,孝公愿意“与之分土”。[10] 秦,真被诸侯看不起吗? 是的。比如公元前632年的城濮之战,秦既是参战国,也是战胜国。然而一个半月后的践土之盟,与会的不但有霸主国晋,有同盟国齐、宋,还有中立国和战败国鲁、蔡、郑、卫、陈,却没有秦。[11] 没有也不奇怪。事实上,秦君虽然已被周天子正式册封为诸侯,诸侯却并不把他们看作诸侯,也不愿意跟他们平起平坐。结果,是秦人没资格参加“中国”的盟会,哪怕这时的秦君是穆公。后来被追认为春秋五霸之一的秦穆公,在当时恐怕是被看作暴发户的。老牌的、正宗的华人华族,哪里看得起这样的“半吊子”。[12] 这当然是一种歧视。 幸运的是,面对歧视,秦人没有垂头丧气,没有怨天尤人,更没有自甘堕落,他们的选择是奋发图强。 图强的第一步,是找出受人歧视的原因。 原因也有两个。 第一是文化落后。比方说,商鞅变法之前,秦人的生活方式,还是公公婆婆、儿子媳妇、兄弟妯娌都住在同一间屋里。这当然多半是游牧时代住帐篷的习俗,但在“设男女之大防”的华族眼里就不文明。[13] 第二是政治混乱。从公元前425年(也就是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和晋国大夫赵襄子去世那一年)起,秦国四十年间不得安宁。一个国君(怀公)被迫自杀,一个太子(献公)不能继位,还有一个国君(出公)和他的母后一起被杀,并沉尸深渊。结果,是魏武侯趁秦国内乱之机,夺回了被秦穆公抢走的一大块地盘。[14] 文化落后,当然因为他们原本是蛮族;政治混乱,则因为贵族专政擅权,国君大权旁落。因此,商鞅变法的核心思想,就是君主专制和中央集权。 变法的具体内容,我们在《从春秋到战国》一书中已经说过。简单地说,就是废领主制,行地主制;废封建制,行郡县制;废世袭制,行任命制。废领主制,原先隶属于贵族的臣民直属中央,人民就是国君的。废封建制,卿大夫的采邑变成郡县,土地就是国君的。废世袭制,所有的官员都由中央任命,权力就是国君的。土地、人民和权力都集中到国君手里,当然是集权。 集权以后的国君,手里就有了指挥棒。这根挥洒自如的指挥棒,就叫“军功”。有军功,农民也能封侯;无军功,贵族也没面子。于是秦人个个“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也就是只为国君战斗,不为自己战斗;只杀外国人,不杀秦国人;只为高官厚禄杀人,不为蝇头小利杀人。[15] 杀人机器呀? 正是。秦国的军功是按人头计算的,杀敌一人晋爵一级。只要拎着敌人的脑袋来,就可以邀功请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样的“虎狼之国”,哪里还有对手?[16] 六国之败,也就理所当然。 显然,没有商鞅的变法,就没有秦国的崛起。问题是郡县制度非自秦始,楚、晋、齐,都比秦早。变法的也不是只有秦一家。魏的李悝(读如亏),楚的吴起,也都比商鞅早。那么,最后胜出的,为什么是秦呢? 也许,这里面有文化的原因。 文化对于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影响,是很奇怪的。大体上说,是太少了固然不行,太多了也有麻烦。越,就吃亏在文化太少;楚、宋、鲁,则吃亏在太多。宋是殷商故国,鲁是周公之后,楚则是捡了便宜。春秋时期,周的王子朝叛乱。兵败之后,他携带王室的大量典籍、器物、知识分子和科技人员前来避难。结果,原本是“蛮夷之邦”的楚,成为华夏文明的第三个重镇。 于是,儒家生于鲁,墨家生于宋,道家生于楚。 秦有什么呢? 一片空白。 有空白,就会有人来填补。填补秦国文化空白的,就是法家。法家是没有地域性的。谁肯出大价钱,他们就为谁出谋,为谁划策,为谁卖命。李悝为魏相,申不害为韩相,吴起奔楚,商鞅奔秦,都不足为奇。 然而最适合法家的还是秦。 法家在先秦诸子中是比较异类的。儒家、墨家、道家,都是理想主义者和复古主义者。道家向往太古,墨家向往禹世,儒家向往东周。法家却是实用主义者和功利主义者。他们的主张,是面对现实,规划未来。因此,道家讲天道,墨家讲帝道,儒家讲王道,法家讲霸道。 法家讲霸道,秦国要图强,自然一拍即合。 何况秦的民风原本彪悍质朴。直到战国,他们的艺术也不过是敲瓦罐儿再加吼唱。这说明秦人并没有被华夏文明雅化。没有雅化,也就没有软化,正好训练为生产工具和杀人武器。甚至就连秦的人才匮乏也成了优势,因为可以招聘四方,广纳天下;而重用客卿的结果,则是进一步打击了贵族,加强了君权,可谓一箭双雕。 于是法家大显身手,大展宏图。其实他们的王牌,无非君权至上;手段,则无非高官厚禄和严刑峻法。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高压之下,必有良民。商鞅和孝公有此霸王条款和软硬两手,便不难把秦国变成一家农场和一座军营。举国上下,步调一致,纪律严明,令行禁止,雷厉风行。只要国王一声令下,便猛兽般地扑向敌人。 这样一种蛮不讲理的横行霸道,也是没人挡得住的。 历来就被华夏诸侯看不起的秦,最终咸鱼翻身。而且这条小小的咸鱼,还吃掉了所有的大鱼。现在他们要做的,已不是为华夏文明输血,而是换血。 秦始皇革命了。 一号文件 革命是在灭齐以后。 齐,是最后被灭的王国。此前,韩、赵、魏、楚、燕,都已经变成了秦的郡县。齐国并入秦的版图后,“中国”就不再是多个国家,而是一个国家。这可是从来就不曾有过的事,也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在这样一个时候颁发的命令,便堪称“一号文件”了。 一号文件的内容,是嬴政的名号。 名号确实是重要的。名不正,则言不顺。嬴政要求更改自己的名号,也有道理。因为他的成功,确实“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如果还像以前那样仍然叫王,则何以“称成功,传后世”? 于是朝野上下,一致同意更名。 但怎么改,却有不同意见。 群臣和博士们的建议是叫“泰皇”,这其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此前人主的最高称号,一是王,二是帝,三是后(本字为“后”,不是繁体字“前後”之“後”的简写)。夏代称后,商代称帝,周代称王。现在,夏商周都已是明日黄花,后也好,帝也好,王也好,岂能再用? 那么,有更高级的称号吗? 有,皇就是。三皇之后是五帝,五帝之后是三王,三王之后是五霸。五霸低于三王,三王低于五帝,五帝低于三皇。由此可见,皇最高级。三皇中,泰皇又最尊贵。以此为号,嬴政应该满意。 可惜,嬴政并不满意。 不满意的原因,很可能是他对一切旧东西都嗤之以鼻。在嬴政看来,他的事业是开天辟地,前无古人的。制定名号,岂能一点想象力和创造性都没有? 必须发明创造,还得嬴政自己来。 结果,是叫“皇帝”。 这是一个复合词。其中,皇是形容词,是定语;帝是名词,是主语。所以,皇帝也可以简称为“帝”。皇帝之国叫帝国,皇帝制度叫帝制,原因就在这里。 但,帝不是商代的称号吗?怎么还可以用? 因为帝的本义是“缔造者”,这当然很对嬴政的心思和胃口。何况在商代,帝既指人主,又指天神。天神是上帝,人主是下帝。人神共用的称号,嬴政当然喜欢。 于是,他一笔圈中了“帝”字。 其实殷商的元首,是称帝也称王的。比如被周武王灭了的那位,就既叫帝辛,又叫纣王。周天子则只称王,不称帝。帝者天号,王者人称。周人敬天,岂敢僭越? 嬴政却不管那一套,因为他实在不能再称王。王,并非至尊之号。起先,大一点的酋长都可以称王,是为部落王。后来,大一点的国君也可以称王,是为诸侯王。就算曾经独自称王的周天子,也无法跟现在的嬴政相比。周王是“共主”,嬴政是“独主”,一样吗? 也只能称帝。但不能称下帝,得叫皇帝。皇的本义是灿烂辉煌,皇帝即“皇皇大帝”,当然比下帝好。 实际上皇帝一词,古已有之。炎黄二帝中的黄帝,本来就叫皇帝,即“伟大的缔造者”。后来“皇帝”多了,只好把他的名称改成“黄帝”,意思是“天下之中体现了黄土之德的伟大缔造者”,或“中央大帝”。 黄帝成了中央大帝后,其余那些伟大缔造者,便被安排到东西南北四方,分别为赤帝(火)、青帝(木)、黑帝(水)、白帝(金),与黄帝合为“五帝”。 问题是,物以稀为贵。伟大缔造者多到五个,便未免掉价。为了再设一个等级,只好把“皇”这个形容词当名词用。“三皇五帝”的说法,就这样被发明出来。[17] 没有证据表明,嬴政对这段历史有过研究。也许当时的他,只不过自认为“功高五帝”,又不好意思“比于三皇”,这才发明出介于二者之间的“皇帝”来。 皇帝,即皇和帝,是皇也是帝。 不过这样一来,皇,也就永远地由形容词变成了名词,甚至皇帝的代名词。它的使用比“帝”还频繁,比如皇家、皇族、皇室、皇宫、皇朝、皇位、皇袍、皇权。 这大约是嬴政没想到的。 嬴政当然也想不到,他这个“始皇帝”只传到第二代,他的帝国就一命呜呼。同样意味深长的是,秦虽二世而亡,皇帝这个名词却延续了下来,没有一个人主张更改。 如此看来,嬴政的“一号文件”,岂非意义重大? 当然。 表面上看,嬴政由秦王改称皇帝,不过是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他需要有一个足以“称成功,传后世”的称号,就像古罗马的胜利者需要一座凯旋门。但如果事情就这么简单,则后世的开国之君,岂非也可以见样学样,把皇帝换成别的什么头衔?为什么没人改呢? 因为没有必要。 那么,嬴政的变更名号,就有必要吗? 很有必要。 事实上,当秦王嬴政将韩、赵、魏、楚、燕、齐都收入囊中时,天下和秦便都变了。此前是邦国林立,现在是独此一家。那么,秦在“之一”的时候叫王国,“唯一”的时候难道还叫王国?显然不能。 那叫什么? 帝国。 这当然是大变革。性质变了,称号也得变。伯国的元首是伯,侯国的元首是侯,公国的元首是公,王国的元首是王。帝国的元首呢?当然得叫皇帝。 因此,元首叫不叫皇帝,就看你要不要帝国。后来的汉、晋、隋、唐、宋、元、明、清,都坚持帝国制度,所以他们的元首都叫皇帝,谁都不会更改。 皇帝与帝国,俱为一体。 但,这样一个现在看来理所当然的事,在始皇称帝之初甚至之后,却备受争议。 反封建 争议是一批守旧派挑起的。 守旧派的代表人物是丞相王绾(读如晚)。王绾他们倒不反对嬴政称帝,却反对将王国变成帝国。大约在他们看来,名号事小,国体事大。嬴政要管自己叫皇帝,随他高兴好了。但要把王国变成帝国,却不能不争。 那么,什么是王国?什么是帝国?帝国和王国又有什么根本的不同? 有两种王国。一种是战国式的,一种是西周式的。战国式的王国(韩、赵、魏、楚、燕、齐、秦),是各自独立的主权国家。这样的王国制度,王绾他们也不会要。他们要的,其实是西周的国家制度,即“周制”。 什么是周制? 一个王国,许多侯国。 侯国跟王国是什么关系? 王国是侯国的宗主国,侯国是王国的分封国。也就是说,天下名义上是王国的,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在实际上,王国又把天下分封出去,分封给各个侯国,叫“裂土田而瓜分之”。 分封的具体做法,是首先划出一片领地,然后在边境线上挖沟。挖出来的土堆在两边,然后在土堆上种树。这个动作就叫封,也叫封疆、封土、封邦。 那么,为什么不叫封国? 因为邦和国不一样。国是国都,即城市,邦则还要加上周边农村。有邦有国,所以叫邦国,也叫邦。后来为了避汉高祖的名讳,改邦为国,才有了“国家”一词。 邦国也有两种。如果是一个城市加周边农村,就是“城市国家”。如果是中心城市加其他城市再加周边农村,就是“领土国家”。人类最早的国家都是城市国家。变成领土国家,就说明他们已经发展壮大,今非昔比。 实际上在西周初年,除周王国外,其他邦国都是城市国家。到春秋时期,许多小国也还是。但像晋、齐、楚这样的大国,则都是领土国家。他们的疆域,也不是周天子当年之所封,当然这是后话。 封邦之后,是建国。 建国倒不是建立国都,而是指定国君。国君都是世袭的,始封之君则多半是周王的兄弟(如武王之弟为卫君)和子侄(如周公之子为鲁君),然后是姻亲(如齐国的姜太公)和功臣(如燕国的召公奭),以及同盟国、战败国和附庸国的首领(如楚、宋、陈、杞)。 邦国的国君分为公侯伯子男。但这种爵位制度恐怕是后来才建立的,而且统称皆为侯(蛮夷之君叫子),所以叫诸侯(诸多的侯)。他们的邦国,则叫侯国。 王国与侯国,是君臣关系。但这种君臣关系,是名义上的。周天子只要诸侯承认自己是“天下共主”,并象征性地承担一定的义务(比如楚国的义务是进贡过滤用的茅草),对侯国的事务基本不闻不问。各国诸侯都是“独立法人”,他们的邦国也“自负盈亏”。 显然,这其实是国家联盟,或邦联。但,邦联各成员国是平等的,邦国各成员国则不平等。周君和周国至高无上,只有他们能称天子,能叫王国。 这就是周制,也叫“邦国制度”。 邦国制度的核心,是“封邦建国”,简称“封建”。 这是一个动词。王国与帝国,或邦国制度与帝国制度的区别,就在于是否要有这样一个动作。 王绾他们认为要。 一号文件的问题解决后,王绾等人就向皇帝上书,请求封邦建国,立诸皇子为王。秦始皇将此提案交由群臣讨论,上上下下竟是一片赞同。 赞同也不奇怪。正如王绾他们所说,天下初定,人心不服。六国的残余势力人还在,心不死,中央政府又“天高皇帝远”,谁能保证不会动乱?靠得住的办法,是仿效西周封建亲戚,为新政权镇住地头蛇,筑起防火墙。 这是有道理的。故此议一出,“群臣皆以为便”。 不过这样一来,秦就到了十字街头。因为一旦采纳王绾等人的建议,就意味着回到西周,回到邦国制度。然而从商鞅变法开始,秦的所有努力,都是在改革甚至反叛那个制度。唯其如此,他们才能在激烈竞争中脱颖而出。如果重演西周故事,岂非“一夜回到旧社会”? 那么,是延续周人建立的旧制度,还是坚持自己的新制度,甚至创建一个更新的制度?这对于刚刚称帝的秦始皇来说,真可谓“生死抉择”。 好在有人反对。 反对的人叫李斯。反对的理由及其得失,则成为后世争论不休的大问题,我们将在后面讨论。重要的是,李斯的反对成功,因为秦始皇投了他赞成票。 这是关键的一票。 从此,封建的命被革掉了。以后的历代王朝,虽然也封王封侯,却是“封而不建”,王侯变成了荣誉称号。新的王侯们对自己的封邑和封国没有治权,更没有主权,甚至连产权都没有。中国社会,再也回不到封建时代。 回不到封建社会和封建时代,究竟是好是坏,是福是祸,也许要到本中华史的第三十六卷才能回答。现在的问题是,不要封建,要什么? 郡县。 在否决了王绾等人封建诸侯的建议后,始皇分天下为三十六郡,郡下设县。郡的长官为郡守,县的长官为县令,都有副职和属员。这,就是郡县制。 郡县和封建,又有什么不同? 秦的郡县制和周的封建制有一个共同特点:都是三级。周,是天下、国、家;秦,是天下、郡、县。实际上秦的郡和县,就是由周的国和家演变而来的,甚至是灭国为郡,灭家为县。然而郡县与国家,却有天壤之别。 周的国和家,是封建的结果。天子封建诸侯,是为国;诸侯封建大夫,是为家。家是大夫的,国是诸侯的。诸侯和大夫,是国和家的主人。他们不但有产权,而且有治权,因此是君主——诸侯是国君,大夫是家君。 郡守和县令,则不是主,而是仆。春秋战国,他们是国君之仆;秦汉以后,他们是皇帝之仆。郡和县,都不是他们家的,而是国君或皇帝的。他们之于郡县,当然没有产权,甚至没有治权,只有代理权。换句话说,他们是由国君或皇帝任命和派遣,代表元首管理郡县的。 因此,郡守和县令没有爵位,只有职位。他们的职位也不像诸侯和大夫的爵位那样可以世袭,反倒可以罢免和调动。也就是说,诸侯和大夫是国和家的当家人,郡守和县令则只是君权的代理人。 这,就叫“官员代理”。 官员代理,是因为“中央集权”。官在四方,权在中央。集权,就不能再封建,因为封建是分权制。因此,一旦全国为郡县,邦国就必然变成帝国。至于那元首是叫国王还是皇帝,其实并不要紧。只不过碰巧的是,嬴政的称皇帝和定郡县,竟刚好是同时进行的。 秦,理所当然地成为帝国。 变成了帝国的秦,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踌躇满志的秦始皇,便开始了他的统一大业。 一统天下 统一是在始皇称帝之后开始的。 这话奇怪。此前,他不是已经把韩、赵、魏、楚、燕、齐跟秦并在了一起?这难道不是“统一中国”? 当然不是。 什么是“统一”?统一是相对分裂而言的。比如晋变成了赵、魏、韩,就是分裂。如果重新变成晋,则是统一。东汉以后的西晋,也是。因为之前的东汉,是一个整体。变成魏、蜀、吴三国,是分裂。西晋,当然是统一。 秦做的事情则不同。因为此前的周并不是统一国家(周帝国),而是国家联盟(周天下)。邦联各国,西周时期有独立治权,春秋时期有半独立主权,战国时期有完全独立主权。他们本来就是独立的,怎么能说是分裂? 没有分裂,就不存在统一。 比如美国。最早构成美利坚合众国的十三个States(现译为州,其实应译为邦),当初就是独立的。他们在1776年宣布由Colonies(殖民地)变成States时,便都有自己的宪法和法律,以及民选的“主权、自由和独立”的政府,State之间也完全平等。请问,这能叫“分裂状态”吗? 所以,他们最后成为一个国家,便只能叫“联合”,不能叫“统一”。他们的国名United States,也被准确地翻译为“合众国”,即“合众邦而为国”。[18] 因此,没人会说“华盛顿统一了美国”。 同样,也不能说“秦始皇统一了中国”。 那该怎么说? 兼并。 秦兼天下,秦并天下,秦灭六国,都对。 这其实也是古人的说法。中国人的古书在提到这段历史时,都或者称“并”,或者称“兼”,或者称“并兼”,没有称之为“统一”的。[19] 不过兼并之后,原先邦国林立的“中国”,就变成了“一个国家”,而且是中央集权的。这时,统一的工作就不但合情合理合法,而且是可行的了。 没错,天下一统,是帝国的需求。 邦国不需要统一吗?不需要。邦国的特点,是“三级所有,层层分权,各自为政,多元共存”。大家都是“之一”,没有谁是“唯一”。如果要求统一,请问谁来统? 所以,邦国只求“同一”,不求“统一”。所谓“同一”,也只是“认同”。比方说,都认同周天子是天下共主,华夏文明是先进文化,如此而已。 求同就得存异。齐东“野语”,楚人“鴃舌”(读如决),吴人“断发文身”,越人“徒跣不履”,并没有人要求他们都改弦更张,改头换面,统一起来。 这是春秋。到战国,共主都没了,大家都是独立王国,更是谁都不买谁的账。于是“田畴异晦,车涂异轨,律文异法,衣冠异制,言语异声,文字异形”,甚至出现了所谓“鸟书”和“蝌蚪文”——[20] 货币也五花八门。简略地说,大体上是周、赵、魏、韩通行布币,燕和齐通行刀币,楚通行铜贝和金币,秦通行圜钱。而且,即便同为刀币或布币,形制和重量也不一样,折算起来极为麻烦。[21] 这当然让中央集权的大帝国不能容忍。因为帝国不但要求“海内为郡县”,而且要求“法令由一统”。如果不把文字和货币之类都统一起来,那么,难道皇帝的诏书要写成不同文本,国库里面又是布币又是刀币? 于是秦始皇勒令全国统一,包括统一货币,统一度量衡,统一亩制(二百四十方步为一亩),统一车轨(车宽六尺)。据说这是孔子也曾向往的,比如《礼记·中庸》就主张“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 但意义最为重大的,还是统一文字。 统一的办法,是废除异体字,推行简化字。为此,他们不惜先革自己的命。秦本西周故地,通行的是籀文(籀读如宙),也叫大篆。大篆笔画繁重,始皇就让李斯简化为小篆,也叫秦篆。后来,程邈更简化为秦隶。这就连低级官吏和底层人民也可以认识了,所以叫“隶书”。 这实在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它不但普及了文化,也延续了文明。事实上,我们民族的文明三千年不中断,文字的作用功不可没。从甲骨到金文,从周篆到秦篆,从篆书到隶书,陈陈相因,一脉相承。于是商文化延续为周文化,周文化延续为秦文化,秦文化延续为汉文化。承上启下的,正是秦始皇的“书同文”。 书同文的结果,是一个更大民族的诞生。这个民族就是汉。汉族,是华夏民族的升级版。她的形成,却其实开始于秦。实际上,如果不是因为秦帝国二世而亡,两汉又长达四百多年之久,那么,汉语、汉字、汉族、汉人,是应该叫作秦语、秦字、秦族、秦人的。 这就是秦始皇的三大革命:称皇帝,反封建,大一统。革命的结果,是帝国制度取代了邦国制度,并延续了两千多年,影响极其深远。其政治意义和历史地位,只有西周封建和辛亥革命可以相比。 然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任何革命都是有代价的。在古代社会进行一场深刻的革命,甚至必须有人献祭,有人以身试法做牺牲品。这是无法避免的悲剧。 历史又选择了秦。 秦始皇革命十二年后,反秦运动席卷天下,大秦帝国迅速灭亡。这当然是秦始皇万万想不到的。更让他始料未及的是,首先举起义旗的,并非他处心积虑要防范的六国贵族和遗老,而是一个小人物。 这个小人物,就是陈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章 陈胜造反 ,最快更新易中天中华史:秦并天下最新章节! 陈胜、吴广是九百戍卒中 最不愿意坐以待毙的, 也是最有头脑的人。 铁网帝国 从某种意义上说,金城千里的大秦王朝,是被陈胜和吴广推翻的。尽管陈胜、吴广的起义军很快被章邯的政府军镇压,他们的“张楚国”也只存在了六个月,但,没有前面的陈胜、吴广,就没有后面的项羽、刘邦,也就没有大秦帝国的二世而亡。 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疑的是,雄才大略的秦始皇,难道当真认为他的王朝是“子孙帝王万世之业”?对于帝国可能面临的挑战和危机,他难道事先一点警觉都没有? 有的。 一统天下之后,秦始皇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相反,他对自己的革命成果能否巩固,可谓费尽心机。 为此,秦始皇做了好几件事情。 最重要的一件事,当然是废封建,设郡县。实际上当时的封建与郡县之争,双方着眼的都是国家的安全和政权的稳固。分歧仅仅在于,王绾他们认为分封诸侯才能保家卫国,秦始皇和李斯则意见相反。 不过,秦始皇的认识,又比李斯更胜一筹。 李斯的看法,是封建并不保险。李斯说,周王分封的诸侯到处都是,何其之多。保卫了天子吗?没有。他们自己反倒视如寇仇,打得不可开交,周天子连和事佬都做不成。封建诸侯,是维稳呢,还是添乱? 秦始皇的看法则更深刻。他干脆认为诸侯的存在,本身就是“不安定因素”。秦始皇说,天下征战不已,就因为有诸侯。有诸侯,天下就成了江湖。大家都争当老大,还有不大打出手的?恢复封建制,岂非制造战争?[1] 结论是:实行郡县制,帝国才能长治久安。 历史证明,秦始皇是对的。 事实上,大秦帝国刚刚灭亡,封建制度就在项羽手中复辟。此公称霸天下后,一口气封了十八个诸侯王。结果怎么样呢?重开战端的忧虑不幸被秦始皇言中。而且最后灭了项羽的,正是被他封在汉中的刘邦。 接下来,刘邦又差一点重蹈覆辙。 刘邦称帝之后,同样面临着“要封建还是要郡县”的纠结。最后迫于压力,不得不折中调和,搞“一朝两制”,在天子直辖的畿辅设郡县,畿辅之外封王侯。这就是郡县与封国并行的“郡国制”。 显然,这是讨价还价和政治妥协的产物。其结果,不是异姓王造反,就是同姓王叛乱。公元前201年,韩王信反。汉高祖前往平叛,被困七天焦头烂额,史称“困平城”。公元前195年,淮南王英布反,高祖又前往平叛,被流矢所中,一命呜呼,史称“病流矢”。刘邦的皇帝生涯,竟是在平叛中度过的,而且按下葫芦起来瓢。 此后的惠帝刘盈,文帝刘恒,景帝刘启,连续三代不得安宁,前有诸吕封王,后有七国之乱。朝廷不得不殚精竭虑,软硬兼施,直到汉武帝元封五年才算摆平(详见本中华史第八卷《汉武的帝国》)。 封建,岂非“战争的策源地”? 相反,郡县制却很快就体现出它的优越性。柳宗元曾这样总结说:秦末天下大乱,有叛人而无叛吏(有叛逆的民众,没有叛逆的官员)。汉初天下大乱,有叛国而无叛郡(有叛逆的封国,没有叛逆的郡县)。中唐天下大乱,有叛将而无叛州(有叛逆的将领,没有叛逆的州府)。柳宗元认为,这就是郡县制的好处。 由此他得出结论:封建制不可恢复,郡县制不可废除——“州县之设,固不可革也”。[2] 也许吧,也许。 事实上,封建与郡县孰优孰劣,是一个可以展开讨论的问题,也是一个长期争论的问题。而且,立场不同,结论也不会相同。但可以肯定,秦的灭亡绝非因为实行了郡县制。相反,这种制度是有利于秦帝国的。 那就来看看秦的郡县制。 按照郡县制,帝国不再分封诸侯,而是分为中央和地方。中央有国家元首,这就是皇帝;有政府首脑,这就是宰相。宰相包括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号称“三公”。三公之下有“九卿”,相当于政府部长。 地方则分为郡和县。县隶属于郡,郡隶属于中央。郡的长官是郡守。县的长官,大县叫县令,小县叫县长。他们的副职,郡有郡丞、郡尉,县有县丞、县尉。 县以下,是乡。乡的负责人,是三老。乡以下,是亭。亭的负责人,是亭长。亭以下,是里。里的负责人,是里魁。里以下,则十家为一什,五家为一伍。 显然,秦的郡县制,是一个自上而下的垂直系统。中央政府管郡,郡管县,县管乡,乡管亭,亭管里,里下还有什和伍。至高无上的是皇帝,最底层的是小民。 这是一张铁网,既不疏,更不漏。 它也是一架机器,一架像电脑一样设定了程序,可以自动运转的统治机器。这架机器是由皇帝操控的。皇帝只要掌握了总开关,帝国就会像巨轮一样驶向前方。 秦,就是这样一艘“泰坦尼克号”。 现在已经无法确知这架机器的安装和运行情况。但可以肯定,它的设计复杂而缜密。整个系统以县为关键,为节点。县及县以上三级:中央、郡、县,设官;县以下也是三级:乡、亭、里,设吏。官是“流官”,由中央派遣和任命;吏则“乡绅”,由本地有产业或有德行的人充任。郡县长官是外地人,而且可以调任,就不怕他们变成一方诸侯;乡亭小吏是本地人,则足以摆平江湖,搞掂子民。 这可真是煞费了苦心。 在这样严密的控制下,被称为“黔首”的民众,包括代理皇权的官员,又哪有反叛的可能呢? 几乎没有。 那么,秦始皇放心了吗? 也没有。 焚书坑儒 确立了郡县制以后,秦始皇又连出数招。 第一招是“修驰道”,也就是修建以咸阳为中心的全国“高速公路网”。第二是“去险阻”,也就是拆毁六国在险要之处修建的长城巨堑和城郭要塞。第三是“决川防”,也就是决通六国所筑阻塞水道的堤防,疏浚鸿沟,开凿灵渠。第四是“销兵器”,也就是没收全国各地民间的武器,集中运到咸阳,铸成大钟和铜人。第五是“大移民”,也就是将天下豪富迁徙到咸阳,据说多达十二万户。 这些举措的用心,是显而易见的。 实际上,帝国的危险无非来自三个方面,一是草民造反,二是六国复辟,三是蛮族入侵。但无论造反还是复辟,都要钱,要武器,要据点。现在,要塞毁掉了,武器没收了,富豪变成了穷光蛋,他们还造什么反,复什么辟?何况就算变生不测,有了驰道,通了水路,皇帝随时都能调兵遣将,不怕他们翻了天。 蛮夷戎狄也不难对付,因为秦始皇有的是铁骑,有的是劲旅。他北筑长城,南征百越,并将征战所得之地设为郡县。北方设九原郡,南方设南海、桂林、象郡。于是“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抱怨”,正所谓“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3] 即便如此,秦始皇仍不敢掉以轻心。 他勤政。每天不看完一百二十斤的章奏(竹简),绝不休息。他谨慎。他的殿上,绝不允许有人携带武器,卫士不得命令则不能上殿,以至于荆轲来谋杀他时,所有人都只能干瞪眼。他狐疑。他的住处每天都不一样,谁要是暴露了他的行踪,谁就是死罪。他残忍。有一次,他对李斯的批评被传出宫外。由于查不出泄密的人,便将当时在身边的宫女、宦官和卫士全部杀掉。 设防如此,秦始皇该坐稳江山了吧? 抱歉,还没有。因为天下偏有不怕死的人,也偏有直言不讳、喜欢唱对台戏的人。 比如淳于越。 淳于越是齐国人,职位是博士。博士就是负责议论政事和掌管礼仪的官员,始皇时期有七十个,领班则叫“仆射”(射读如夜)。公元前213年,秦始皇在咸阳宫举行国宴,七十位博士集体上前敬酒。仆射周青臣作为领班,便歌功颂德,大唱赞歌。 周青臣说,陛下“以诸侯为郡县,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威德呀! 秦始皇龙颜大悦。 淳于越却忍不住了。淳于越说,周青臣这是乱拍马屁!殷、周两代之所以能够延续千年,就因为他们都分封了子弟和功臣。如今陛下自己当了皇帝,凤子龙孙们却变成了平民。将来一旦国家有事,又有谁会来救难呢? 这当然大煞风景。 何况这时的大秦,成为帝国已经四年。淳于越居然还重提封建,反对郡县,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过这一回,秦始皇倒没杀人。他的处置,是让已经担任丞相的李斯提出意见。作为丞相,李斯当然要受理此案。这不仅因为君主所命和职责所在,也因为他自己就是郡县制的拥护者,反封建的急先锋。 只不过,李斯的意见也不是杀人,而是烧书。 李斯上书秦始皇说,现在的社会风气很是不好,某些人以古非今,妖言惑众。他们上朝时在心里诽谤,下朝后在街头乱讲,靠非议皇上出名,以持不同政见为誉,带头制造流言蜚语,正所谓“入则心非,出则巷议,非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长此以往,势必君王威望尽失,民间结党营私,帝国危在旦夕。 问题是,何以如此呢? 李斯认为,政令不行,议论纷纷,全因为思想不统一,学术太自由,民间思想的影响大于官方号令。因此,唯有禁绝私学,才能正本清源,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秦始皇认同李斯的意见。[4] 于是,焚书坑儒。 焚书坑儒是中华史上一大要案,秦始皇和李斯也因此被永远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其实焚书和坑儒是两回事,秦始皇坑杀的也不是什么儒,更不是意见领袖,反倒无妨说是一群江湖骗子。但,不问青红皂白,就一次活埋四百六十余人,称之为暴戾总是不过分的。 关键是焚书。 焚书是事实。不过焚书的直接动机,却未必意在毁灭文化,更主要的还是钳制言论。当时的惩罚条例是:焚书令下达三十天还没烧书的,黥(读如擎)为城旦(额头或脸上刺字,白天守城,晚上筑城,刑期四年);聚谈诗书的斩首;以古非今的灭族。 惩罚最重的,是以古非今。其次,是街谈巷议。 由此可见,焚书的目的,是要一次性根除一切议论国事的可能。这当然是不折不扣的文化专制主义。但在秦始皇和李斯那里,则多半自认为理直气壮。因为废封建,行郡县,是一场革命。这场革命关系到大秦帝国的生死存亡,必须进行到底,当然要“镇压反革命”。 那么,如果没有淳于越,会不会焚书呢? 这恐怕要跟汉武帝的“独尊儒术”联系在一起,才可能看得清楚(详见本中华史第八卷《汉武的帝国》)。总之,秦始皇和李斯一声令下,除官方藏书、秦国国史,以及医药、卜筮、农作之书外,私人所藏文艺哲学诸子百家之书都被付之一炬。这真是一场文化浩劫。 让人痛心的是,七年后,项羽又放了第二把火。由于他的屠咸阳,焚秦宫,就连秦帝国官方收藏,保存在博士们那里的古代典籍也化为灰烬。如果不是之前萧何抢出了一批文件,其后果真不堪设想。 中华文明的许多宝贵遗产,从此再也找不回来了。中华民族的许多宝贵思想,也被遗忘和中断。当然,被中断的还有战国时期思想活跃、言论自由的传统。损失已无法挽回,秦始皇、李斯和项羽罪不可赦。如果另一个世界也有法庭,他们是应该送去受审的。 现在,青铜的、物质的武器被没收了,文字的、思想的武器也被没收了。枪杆子和笔杆子,都捏在了秦始皇和李斯他们手里。那么,他们的帝国安全了吗? 不,灭亡得更快。 事实上,残暴野蛮的政治从来不可能持久,历史的车轮更非由独裁者的手指来拨动。早在知识分子拿起“批判的武器”之前,暴政之下忍无可忍的人民便已实施了他们“武器的批判”。陈胜,一个农民的儿子,卑微的士兵,在走投无路之时揭竿而起,大秦帝国便万劫不复,正所谓“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那熊熊燃烧的大火,据说竟“三月不灭”。[5] 呵呵,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陈胜也一样。 大泽乡 陈胜是一名戍卒。[6] 戍卒是士兵的一种。秦国的兵制,是男丁每一百人中五十人务农,五十人当兵,服役年龄为二十三岁。新兵先在郡县服役一个月,叫“更卒”;然后赴京都宿卫一年,叫“正卒”;最后到国境戍边一年,叫“戍卒”。[7] 戍卒,即边防军。 陈胜和吴广,就是被朝廷征调入伍,准备派到北方去戍边的。他们入伍前都是平民,入伍后则担任屯长。屯长相当于班长或小队长,并非军官,只能算“兵头将尾”。在帝国庞大的军事系统中,可谓微不足道。 这样两个人,怎么会撼动了天下? 他们自己,多半也想不到。 于是一个故事被编造了出来,并载入史册。这故事说,陈胜当兵之前曾在地主家帮工。有一天工间休息时,他突然对伙伴们说,将来要是富贵了,谁也不要忘记谁。 众人皆笑。 伙伴们说,你一个打工的,哪来的富贵? 陈胜则仰天长叹: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这当然是编故事。包括陈胜字涉,吴广字叔,也是编造的。像他们那样的平民,哪来的字?就算有,也是称王之后的事。之前,没准连名都没有。要知道,就连当过亭长的刘邦也无名无字,只能按照排行叫刘季。 只有项羽的名和字靠谱,因为他们家是贵族。项羽见到南巡的秦始皇,脱口而出说“彼可取而代也”,也同样靠谱。因为他有这样的资格,也有这样的性格。 陈胜的话却靠不住。他凭什么说自己是鸿鹄,伙伴们是燕雀?所谓“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也不可靠。走到田间的高处休息一下是可能的,因失望而叹恨不已则不可能。怎么会失望呢?他原本就无望。 何况“怅恨久之”云云,是典型的“文青范儿”。文艺男青年和文艺女青年有此情绪,倒不奇怪。先为雇农后为戍卒的陈胜,怎么会如此多愁善感? 因此,这故事是编出来的。 编造也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写史的人所编,甚至干脆就是司马迁编的。司马迁并非不编故事,《史记》一书中编造的痕迹时有可见。何况司马迁是敬重陈胜的。他把陈胜的传记称为世家,就是证明。 另一种可能,则是当时的人编的,甚至就是陈胜的打工伙伴所编。当然,是在他称王之后。由于是当事人的“回忆录”,因此颇具公信力,也就被史家采信。 两种可能,都存在。 但,编造又是必需的。编造故事,是因为历史需要解释。如果一件事情几乎不可思议,就更需要解释。 陈胜创造的奇迹就是。 是啊,一个苦孩子,一个打工仔,一个像牛马一样被驱赶到边疆去当炮灰的戍卒,既没有孔子那样的学问,又没有范蠡那样的财富,凭什么一举成功,以至于“天下云集而响应,赢粮而景从”?[8] 也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从小就非同寻常。 这当然很能服众,也很能励志,还似乎很能说明问题,因此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编的人乐意编,传的人也乐意传。真实不真实,管他呢! 所以,名人们的儿时故事,尤其是那些带有励志色彩的故事,多半只能姑妄听之,不可信以为真。 实际上,陈胜的起义完全事出偶然。 这是秦二世元年(前209)的七月。陈胜和吴广一行九百人,因奉命戍边渔阳,临时集结在大泽乡。我们不知道这九百人都是从哪里征调来的,只知道陈胜是阳城人,吴广是阳夏人,且都是住在闾里左侧的平民。 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就这样走在了一起,对自己的命运和前程则都很茫然。是啊,阳城在今河南省登封市,阳夏在今河南省太康县,大泽乡在今安徽省宿州市,渔阳则在今北京市密云县。有关系吗?没有。 但,山高路远,是肯定的。 身不由己和前途莫测,也是肯定的。因为谁都不知道,作为戍卒,到了渔阳以后还能不能生还。 更糟糕的是,他们遇到了雨。 瓢泼大雨没有预告地从天而降,四野之内一片泥泞。通往渔阳的道路已被毁坏,大雨却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在无奈地等待多日之后,如期赶到渔阳已完全没有可能。不能按时到达,等待他们的便是军法。 九百人的无助和无望,不难想象。 幸运的是,他们当中有陈胜、吴广。陈胜和吴广是怎么成为朋友的,不清楚。但可以肯定,他俩是九百戍卒中最不愿意坐以待毙的,也是最有头脑的人。 陈胜和吴广算了一笔账。他们说——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亡,不是死亡,是逃亡;等,不是等待,是同等。这句话的意思是:逃跑也是死,造反也是死。反正难逃一死,那就不如死得其所! 起义,已是唯一的出路。 尽管如此,陈胜和吴广仍不敢造次。他俩先是到算命先生那里去占卜凶吉,没想到卜者不但宣称大事必成,还暗示他们装神弄鬼,制造舆论,争取人心。 这就有了鱼肚子里的红字条和半夜三更的狐狸叫。字条写的是“陈胜王”,狐狸叫的是“大楚兴”,同时也叫“陈胜王”。假装狐狸叫的是吴广,在鱼肚子里塞红字条的说不定也是他。结果,陈胜立马成了人心所向。 接下来就是吴广的苦肉计。 苦肉计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激起戍卒们的同仇敌忾之心。此计由吴广实施,则因为他在军中人缘很好。因此,吴广故意趁着领兵官酒醉之时去惹事,反复扬言自己要逃跑。那领兵官也果然痛打吴广,还拔出剑来。 于是陈胜、吴广一齐杀了领兵官,宣布起义。 实际上真正打动人心的,还是陈胜算的那笔账:诸位耽误了行程,依照秦律已是死罪。就算当局法外施恩网开一面,战死或累死在疆场的可能也十有六七。相反,如果造反起义,则不但可能活下来,说不定还能富贵。一个男子汉,绝不能死得窝窝囊囊。即便死,也得扬名立万。 紧接着,陈胜掷地有声地说——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话音刚落,一片欢呼。 其实,这句话说不说都无所谓了,因为九百戍卒早已别无选择。走投无路的他们,袒右为志(露出右臂以为标志),筑坛为盟(筑起土堆歃血为盟),斩木为兵(砍下树枝作为武器),揭竿为旗(举起竹竿作为军旗)。打出的旗号是大楚,实际的领袖是陈胜。 陈胜的旗帜高高飘扬。 在大泽乡,在全天下,更在中华史。 陈胜王 没人知道,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后,大泽乡是否仍在雨中。但可以肯定,九百戍卒的心里已是雨过天晴。因为他们开始了新的生活,有了希望,也有了奔头。 这一切,都出乎意料。 的确,陈胜和吴广的起义有不少偶然。比方说,碰巧他们驻扎在大泽乡,碰巧他们遇到了大雨,碰巧陈胜和吴广一拍即合,碰巧那卜者是赞成起义的,碰巧领兵官喝醉了酒,碰巧吴广人缘又好,等等。 那么,如果没有这么多碰巧,陈胜还会成功,大秦还会灭亡,历史还会改写吗? 会的。 起义充满了偶然性,成功却是必然。 后来的失败,也一样。 且看史实。 杀掉了帝国的领兵官以后,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并立马攻下驻地大泽乡。然后攻打管辖大泽乡的蕲县县城(蕲读如奇,蕲县在今安徽省宿州市),又拿下。再挥师西进,连攻五县,五县皆降。 初战告捷,所向披靡的义军便一路凯歌前进,沿途一路收兵。等到他们兵临陈县城下时,已有车兵六七百乘(读如剩),骑兵一千多骑(读如季),步兵数万人。 陈县在今河南省淮阳县。起义军到达陈县时,陈郡的郡守和陈县的县令都不在,只有一位副职与义军作战,结果战败身亡,陈胜轻轻松松就进了城。[9] 改写历史的时刻到了。 陈胜进城后,号令乡官和贤达前来议事。乡官和贤达一致说,将军身先士卒,披坚执锐,伐无道,诛暴秦,兴灭国,继绝世,功高盖世,理应为王。[10] 于是陈胜称王,史称“陈王”。 吴广则被称为“假王”,意思是位同王爵,可以代理王权便宜行事。这时距离他们在大泽乡起义,恐怕连一个月都不到,岂非恰好证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11] 当然。 问题是,陈胜有可能说这话吗? 有可能,因为这是时代特征。事实上,如果说春秋是贵族的时代,那么战国以后就是平民的时代。一介平民由布衣而卿相,平步青云,一夜暴富,可谓屡见不鲜。苏秦、张仪、冯、毛遂,都是。当朝宰相李斯,也是。 这些人发迹的故事,想必早就在民间流传。陈胜从军之后,在军中也很可能听说。只不过,大多数人都当作茶余饭后的渔樵闲话,陈胜却“下载存盘”。因此,当他的记忆被造反的念头激活时,那句话就脱口而出了。 这并没有错。 他的错误,是不该操之过急。 实际上,陈胜的称王是有人反对的。反对的人,一个叫张耳,一个叫陈馀。他们都是魏都大梁(在今河南省开封市)人。魏国灭亡后,两人隐姓埋名避难在陈。这样两个人,对于陈胜的反秦,当然大力支持。 但陈胜称王,他们却不以为然。 张耳和陈馀认为,当务之急不是自己称王,而是复兴灭国。恢复已亡六国的好处,是“自为树党,为秦益敌”,也就是把秦的敌人弄得多多的,自己则结成最广泛的统一战线。那个时候,就不是称王,而是称帝了。 可惜陈胜听不进去。 历史证明,张耳和陈馀是对的。因为成大业者,一定要沉得住气,并广结善缘。抢先称王,则不能为自己树党,反倒为自己树敌。所以,元末群雄并起,朱升为朱元璋的设计,便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结果怎么样呢? 朱元璋成功了,等待陈胜的却是失败。 张耳和陈馀,也只好另立山头。 劝说陈胜无效后,陈馀便建议出兵占领赵国旧地。这个建议倒是被陈胜采纳,于是令陈人武臣为将军,张耳和陈馀为左右校尉,率兵北上。 这时,又一个风云人物出场了。 这个人叫蒯通。 蒯通是范阳人,也是纵横家。纵横家的本事,是“三寸之舌可敌百万之师”。后来蒯通去游说韩信,就差一点把楚汉相争变成三国演义。不过,他之后虽然在韩信那里碰了钉子,这一回小试牛刀,却大获成功。 当时的形势,是武臣的军队从陈县出发,由白马(在今河南省滑县)渡过黄河,依靠各处豪绅贤达的策应,攻城略地,一口气插到了范阳(在今河北省定兴县)。 沿途抵抗义军的十几个县令,当然统统都被杀了。 蒯通闻讯,便去面见范阳县令徐公。 徐公问:先生有何见教? 蒯通说:一来吊唁,二来贺喜。 徐公说:为什么吊唁? 蒯通说:因为大人快要死了。 徐公说:那为什么又来贺喜? 蒯通说:因为大人遇到了蒯通。 徐公明白了蒯通的意思,便派他去向武臣请降;武臣则被蒯通说服,封徐公为侯。徐公能有此待遇,当然因为他是第一个投降的(先天下降),算是“首降”。首降和首义,都是第一,第一总是会占便宜的。 但义军“缴枪不杀”的政策,也从此为天下知晓,于是三十多座县城不战而降。柳宗元说秦末天下大乱,有叛人而无叛吏,看来并不完全是。 至少,降吏是有的。 这时的武臣,已是人多地广,马壮兵强。他已经有了四五十座城池,就连当年的赵都邯郸也落入手中。在张耳和陈馀的怂恿下,武臣自立为赵王。 对此,气得七窍生烟的陈胜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只能面对现实,派人向武臣道喜,同时命令他西进攻秦。已是赵王的武臣哪里还肯听陈胜的指挥?不但不攻秦,反倒北上攻燕,继续扩大自己的地盘。 之后的历史同样具有戏剧性。 被武臣派去攻燕的是韩广。韩广得到了燕地以后,也模仿武臣的做法,自立为燕王。韩广这样学习武臣,武臣也是无可奈何的。而且,战国以来,道德早已滑坡,人人唯利是图。韩广的所作所为,并不会受到谴责。[12] 有所不同的是周巿。 周巿是魏国人,因此被陈胜派去攻魏。但周巿攻下魏地后,也不交给陈胜,而是另立魏王。只不过他不是立自己,而是立原来魏国的宁陵君公子咎。当时公子咎在陈胜那里,周巿的使者往返五次,才得以迎回魏国。 于是这时的天下,除了秦二世皇帝,还至少有了五个王:楚王陈胜,赵王武臣,燕王韩广,魏王魏咎,齐王田儋(读如丹)。田儋与陈胜无关。他是在陈胜起义以后,自己在齐称王的。此外,还有两个没称王的也已经起义,他们就是项羽和刘邦。[13] 这两个,才是秦真正的掘墓人。 那么,大秦帝国的朝廷,对此又作何感想呢? 活该秦要亡 就在陈胜和吴广攻城略地,各处英雄豪杰也纷纷响应之时,秦二世的咸阳宫里却是一片歌舞升平。 秦二世叫胡亥。 胡亥是秦始皇的小儿子,照理说是不该当皇帝的。秦始皇自己选中的接班人,也不是胡亥,而是公子扶苏。可惜这份已经加盖了印玺的诏书,被宦官赵高和丞相李斯掉包,胡亥成了二世皇帝,扶苏则被矫诏赐死。 这结果,秦始皇想到了吗? 想不到,也管不了。这个独裁者此刻正躺在鲍鱼堆里被运往咸阳。他是在酷热的七月份死去的,丞相李斯又秘不发丧。为了掩盖尸臭,只好在车上堆满鲍鱼。 秦始皇,岂会料到与鲍鱼为伍? 但如此下场,却是活该! 是的,活该!如果他不是那么专横,那么跋扈,那么暴戾,那么刚愎,事情也不至于坏到这个份上。至少,他可以早一点昭告天下,明确宣布立扶苏为太子;或者在病重之时召开御前会议,预为安排。 然而他不肯,别人也不敢提醒。结果,英雄一世,遗臭万年,还断送了自己的江山。 断送是肯定的,因为胡亥是个混蛋。这混蛋的最大功劳是为中国文化贡献了一个成语,叫“指鹿为马”。一个皇帝被臣下如此玩弄,还毫无警觉,不是混蛋是什么? 他后来被赵高逼杀,也是活该。 事实上,秦就该二世而亡。因为陈胜吴广刚刚起义的时候,情报是送到了朝廷的。这说明秦始皇设计制造的国家机器运转正常,效率也不低。然而谁送这样的情报胡亥就杀谁,逼得情报部门只好自欺欺人地说:地方上出了些小盗贼,都已被郡守和县令一网打尽,不足为虑。 胡亥这才喜笑颜开。 甚至直到秦快亡国时,胡亥都不肯悔改。当时丞相李斯等人提出,国难当头,请停止阿房宫的修建,以筹集军费,平息民怨。胡亥的处置竟是将诸臣下狱。理由是:你们身为朝廷大臣,治不了贼,倒有本事治朕! 结果,被责的大臣中有两位不堪受辱而自尽。[14] 大秦帝国自救的机会,就这样一次次丧失。如此混蛋的皇帝若不垮台,真是天理不容。 但,如果秦的皇帝不是胡亥,会亡吗? 恐怕也会。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在陈胜和吴广之前,并没有发生过起义。相反,这样的起义说不定曾多次发生,只不过由于规模太小不成气候,没能载入史册而已。 这样说,有依据吗? 没有史料依据,但有逻辑依据。 依据就在陈胜的那句话—— 天下苦秦久矣![15] 我们知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因此,既然“天下苦秦久矣”,就不会只有陈胜起义。 问题是,陈胜的话,可靠吗? 可靠,因为并非只有他一个人这样说。武臣北伐时游说各县豪绅贤达,就说“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而且这种痛苦已经几十年了。这当然不是胡亥一个人的事。[16] 那么,苦在哪里? 首先是负担重,其次是执法严。 众所周知,秦始皇是有过许多“丰功伟绩”的:修驰道,去险阻,决川防,销兵器,征百越,筑长城。这些都是他的“统一大业”,却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人工和财物天不生,地不长,皇帝自己也没有,从哪里来? 从民众的牙缝里挤出来。 勒紧裤带交交苛捐杂税也就罢了,问题是还要搭上身家性命。那些远征的、戍边的、修长城的、建陵墓的,请问有几个能够生还?那些留在原地的老弱病残,又有几个能安居乐业?不是妻离子散,就是家破人亡。 秦始皇的“统一大业”,就这样由黔首们的白骨堆就,由草民们的血泪写成。据统计,仅蒙恬北伐和屠睢(读如虽)南征,就至少摧残了二百万家。[17] 请问这是什么大业,谁的大业? 这样的大业,又有谁心甘情愿? 没有。 因此,唯一的手段就是高压。秦律之苛之严之酷,是骇人听闻的。比如律当族灭者,要先在犯人脸上刺字涂墨,叫黥(读如擎);然后割掉鼻子,叫劓(读如义);斩去脚趾,叫刖(读如月);活活打死,再砍下脑袋,最后在刑场上当众剁成肉泥,简直就是惨无人道。[18] 这,难道不是暴政? 至少,也是苛政。 这样的苛政,不要说人民无法忍受,就连扶苏都看不下去。也许,扶苏上台会好一些。也许吧!可惜历史不能假设,人民也无法等待。是啊,横征暴敛,严刑峻法,滥杀无辜,难道还不够吗? 够了! 苛政统治之下生不如死的人民,实实在在是受够了!因此只要有人带头造反,便一呼百应。就连为陈胜和吴广出主意的那位卜者,也是“天下苦秦久矣”的证人。要不然,他何必多管闲事,又何必暗中使劲? 怒火一旦点燃,就会熊熊燃烧;祭坛一旦筑成,就得有人献祭。皇帝的脑袋砍不了,便只能杀官员。大泽乡的祭坛上,摆放的就是领兵官的首级。[19] 其他郡县,也如此。 这并不奇怪。事实上,商鞅变法后,秦的各级官员便都用法家的思想武装了起来,自觉成为专制的工具。帝国需要虎狼,他们就是“驯兽师”;帝国需要绵羊,他们就是“牧羊犬”。因此,这些人越是对君主忠诚,就越是对人民残酷。秦的忠臣,几乎无一例外的都是酷吏。因为不是酷吏,便执行不了那些严刑峻法。 人民对他们咬牙切齿,也就理所当然。 难怪蒯通会这样对徐公说:大人做范阳令十年了,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胜数。县里的慈父孝子们之所以没把刀捅进足下肚子里,无非畏惧秦法。现在天下大乱,秦法不施,你岂不是死定了? 当然死定了。陈胜吴广起义后,各地民众便纷纷杀掉帝国政府派来的那些官员,以此作为响应。用武臣的话说,便是“县杀其令丞,郡杀其守尉”,而且“家自为怒,人自为斗,各报其怨而攻其仇”。[20] 这,就是秦始皇他们种下的恶果。 秦的灭亡,不是偶然的。 陈胜的成功,也不是偶然的。 那么,他的失败呢? 为什么是楚 陈胜的造反,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这个“萧何”,就是楚。 楚,是陈胜曾经借用的名义。起义之初,他的旗号叫“大楚”。称王之后,他的国号叫“张楚”。所以,陈胜也是楚王。只不过,为了区别项梁所立之楚怀王,以及西楚霸王项羽,史家多称陈胜为陈王。 称为陈王并不错。陈胜姓陈,国都也在陈。 其实陈王就是楚王,因为陈一度是楚的国都。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攻陷楚国郢都,顷襄王不能抵抗,只好迁都到陈。之后,楚都又继续东迁。前253年,迁都钜阳;前241年,迁都寿春。 显然,陈之于楚,意义非凡。 意义在哪里? 看看地图就知道。郢,在今湖北省荆州市;陈,在今河南省淮阳县;钜阳,在今安徽省阜阳市;寿春,在今安徽省寿县。这说明什么呢? 很清楚,从郢到陈,是往东北走;从陈到钜阳,再到寿春,则是一步步走向东南。 这是一个曲线图。 曲线图标志的,正好是楚的国运。 事实上,楚国迁都钜阳后,势头就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然而都陈之时,却一度挽回颓势。顷襄王收复了失地十五城,考烈王也灭了鲁。如此说来,陈岂非“复兴之都”,可以建成“反秦复楚”的基地? 陈的豪绅贤达、父老乡亲,大约就是这么想的。 所以,他们主张陈胜在陈称王,他们的“劝进表”则高度评价陈胜“复立楚国之社稷”。陈胜也从民所欲,号为“张楚”,即张大楚国的意思。 可惜,这并非陈胜的真心。 实际上,陈胜号称“大楚”或“张楚”,不过“借壳上市”再加“收买人心”。因此,他并没有恢复楚国社稷。相反,谁要是当真立个楚王,他就把谁杀了。[21] 这当然让人失望。 陈胜的失败,也被认为是活该。 说这话的人叫范增。 范增也是这段历史中的重要人物。他原本是一个隐士,同时也是策士,出山的时候已经七十岁。正是由于他的建议,项羽的叔叔项梁,才到田间地头找回了楚怀王一个名字叫心的孙子,立为楚王,也叫楚怀王。 结果,项梁威望大增。 相反,后来项羽杀了怀王,则人心尽失。 这,又是为什么呢? 范增的解释是:秦灭六国,楚最无罪。楚怀王是被骗到秦国,软禁客死在那里的。因此楚人耿耿于怀,扬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因此,谁兴楚,谁就能成功。陈胜不立楚王后代而自立为王,当然“其势不长”。[22] 这话有问题。 什么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难道其他五国是有罪的?都没有。如果有,那也是狼在上游喝水时,羊儿不该喝了下游的水。是啊,春秋尚且无义战,战国的战争还讲什么道德?罪与非罪,不是原因。 那么,为什么“亡秦必楚”的说法会广为流传,起兵反秦者也多在楚境?这里面难道没有原因? 当然有。但,在秦不在楚。 换句话说,真正的原因,是人们对秦恨之入骨。他们痛恨秦始皇,痛恨秦二世,痛恨秦的军官和地方官,更痛恨秦的制度和政治,恨不得秦制和秦政早早灭亡。 秦政和秦制,为什么就这样可恨呢? 因为秦制是专制,秦政是苛政。这种制度和政治能够在秦国实行,有它的历史原因和特殊原因。简单地说,就是富国强兵乃秦人共识;而在当时的条件下,强国就得集权,强兵就得专制,富国就顾不上富民。集权、专制再加聚敛,执法势必苛严,国民也只能克制自己作出牺牲。是的,熊掌与鱼,不可得兼。国为熊掌,民就是鱼。鱼,也可以对政治说三道四吗? 何况牺牲是有补偿的。物质的补偿,是加官晋爵,分享侵略战争的战利品;心理的补偿,则是可以在他国面前以“大国民”自居。所以秦王国的苛暴,秦国民可以忍受。这一点,想想军国主义时代的日本,就不难理解。 但是天下一统后,物质和心理的补偿都没有了。没有了兼并战争,就没有了战利品;没有了国际社会,就无所谓大国民。这时再过苦日子,谁干呀? 原来六国的国民就更不干,他们以前过的可不是这种生活。六国虽然也变法,但多半“寓封建于郡县”,没那么集权,更没那么专制。尤其是楚,山重水复,地广人稀,人民是比较自由散漫的,哪里受得了秦那一套? 显然,秦制和秦政即便适用于秦(即便而已),也不适用于天下。因此,汉的高、惠、文、景四朝,便都放弃法家主张,推崇道家思想,无为而治,与民休息,武帝更把秦制改为汉制。所有这些,都可谓事出有因。 不过这是后话。 当时,则只有六国人民对秦制和秦政的满腔仇恨。 对新制度不满,就会怀念旧制度,并选择性地遗忘其种种不是。对新君主不满,就会怀念旧君主,并同样选择性地遗忘其种种不是。比如楚怀王,哪有范增他们说的那么好?他其实也是一个混蛋。[23] 很清楚,怀念楚,是因为痛恨秦;抬出楚怀王,是为了对抗秦始皇。这并不奇怪。正如马克思所说,每到革命的关键时刻,人们总会战战兢兢地请出亡灵,穿着他们的衣服,喊着他们的口号,演出历史的新场面。[24] 陈胜就是这样,他甚至借用过楚将项燕的旗号。只不过,此人刚刚成功就过河拆桥,把这件衣服扔了,自己给自己加冕。最后,却被别人摘下了王冠。 不,脑袋。 大泽乡起义六个月后,失去楚人支持的陈胜被章邯统领的政府军击败,陈县失守。陈胜本人则先是逃到汝阴(今安徽省阜阳市),然后逃到下城父(今安徽省涡阳县),最后被自己的驾驶员谋杀在那里。 这时,他还能想起那件“借来的衣服”吗? 想不想得起都无所谓了。因为项燕的后代已经登场,而且将演出更大的场面来。 这个人,就是项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章 项羽争雄 ,最快更新易中天中华史:秦并天下最新章节! 项羽为我们留下了四个成语: 破釜沉舟,作壁上观,衣锦还乡,沐猴而冠。 兵起江东 项羽是跟着他叔叔项梁一起造反的。 这是秦二世元年的九月,也就是大泽乡起义的两个月后。当时,蕲县周边得到消息的民众,纷纷杀了秦帝国派来的郡守和县令,以响应陈胜,史称“江西皆反”。[1] 这时,项梁和项羽却在江东。 江东和江西,是古代的两个概念。我们知道,万里长江经过鄱阳湖以后,有一段(主要在今安徽省境内)是斜行向北的。于是,从九江到镇江,就形成了一条偏南北方向的水路。以此为界,两岸分别称为江东和江西。江东即今苏南和皖南(后来苏南叫江南),江西即今苏北和皖北(后来苏北叫江北)。古代的江西跟现在的江西毫不相干,正如古代的江南其实是现在的湖南。 项梁和项羽所在的吴县,当然是江东。 吴县就是现在的苏州,春秋时期是吴国的国都,秦代则是会稽郡的郡治(相当于现在的省会)。听到江西皆反的消息后,郡守便请项梁来议事。 为什么要请项梁呢? 因为项梁是地方豪杰,社会名流。 项梁一族原本是很显贵的。他们家世代都是楚将,因功勋卓著而被封在项,故以项为氏。项,即今河南省项城市。两千多年后的风云人物袁世凯,便是项城人。 项梁的父亲项燕,更是楚国名将。公元前224年,秦将王翦破楚,俘虏了楚王。项燕便另立昌平君为王,组织流亡政府在淮南一带进行反秦斗争。第二年,流亡政府兵败,昌平君被杀,项燕也以身殉职。 所以,项燕在楚人心目中威望很高。陈胜起义要打他的旗号,原因就在这里。 项燕兵败殉职后,项氏家人也流落民间。项梁则因为杀了人,带着项羽避仇到了吴县,并很快成为当地最有声望的人。现在天下大乱,郡守当然要找他来商量。 这郡守的打算,是要造反。 会稽郡的郡守为什么要造反,不清楚。也许,他很清楚人民对帝国和帝国的官员有多么痛恨,不愿意落得其他郡守、县令那样的下场。也许,他清醒地意识到大秦王朝气数已尽,改朝换代势在必行,想趁机捞一把。也许,这两种想法他都有。总之,这郡守决定起兵,而且希望项梁和另一个人做自己的左右手。 看来,柳宗元说秦末天下大乱,有叛人而无叛吏,确实靠不住。至少,会稽郡这位就是。而且,如果他是最早背叛帝国的,那就还是“首叛”,尽管未遂。 未遂,是因为项梁不打算让他得逞。 项梁为什么不肯支持郡守?也不清楚。也许在项梁看来,与其你造反,不如我造反。你反叫叛国,我反叫起义。恰好郡守要找的另一个人,很可能是帝国的通缉犯,此刻正躲藏在深山老林或江湖沼泽之中。 于是项梁说,你说的那人在哪,只有我侄儿知道。 郡守便请项羽进来。 结果是,项羽进来后,项梁只看了项羽一眼,项羽就拔出剑来,一剑砍下了郡守的脑袋。 众人大惊失色,乱作一团。 项梁却笑了,因为他太知道自己的侄儿是什么人。 与陈胜不同,项羽原本是有条件接受良好教育的,项梁对项羽的培养也很用心。可惜项羽对任何学习都毫无兴趣。他先是学字,没几天就不干了。转为学剑,没几天也不干了。项羽说,学会了写字,不过可以记下别人的名字,有什么用?学会了剑术,也不过战胜一人而已,不值得学。要学,就学可以战胜千万人的。 项梁想想也有道理,就教他兵法。项羽这才大喜,但同样浅尝辄止。于是就连兵法,项羽也没学完。[2] 然而项羽的天赋却极好。据说,他身长八尺余(一米八四以上),才气过人,力能扛鼎(单手就能把鼎举起来)。吴县的世家子弟和小混混,都不得不让他三分。 项羽力气大,胆子也大。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南巡到会稽山(在今浙江省绍兴市),项羽和项梁一起混在人群中围观。当时二十三岁的项羽看得兴起,竟脱口而出说“彼可取而代也”,吓得项梁马上捂住他的嘴巴。 这样的愣头青,杀个郡守真是小菜一碟。 项梁则一把拎起郡守的人头,同时将郡守的印绶挂在身上。印,就是官印;绶,就是绶带。秦和汉的制度,是一官一印。不像后来,新官旧官都用同一颗印。但是项梁并非朝廷命官,没人给他铸印,只好先用旧郡守的。 有了这颗官印,项梁便自任会稽郡守,任命项羽为裨将(裨读如皮,裨将即副将)。这时,旧郡守的部下和侍从百十人,已被项羽一口气杀个精光;反抗暴秦,又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于是吴县上下,都拥护项梁。 项梁起义成功。 起义成功的项梁后来做了一个非常英明的决策,那就是接受范增的建议,立楚怀王的孙子为楚王。这是他们起兵九个月后,即秦二世二年六月的事。这时,陈胜的死讯已经得到证实,陈胜部下另立的一个楚王也兵败身亡。项梁立楚怀王,就等于填补了空白,也接过了旗帜。 旗帜就是方向,旗帜就是力量。反秦的事业,从此更加波澜壮阔,声势浩大。 实际上在此之前,项梁的队伍就不断在壮大。原来分散在各地的起义部队和将领,也纷纷加入项梁的行列。其中有一些,便成了叱咤风云改写历史的人。 比如英布。 英布是六县人(六读如陆,在今安徽省六安市),本是平民。后来因为犯法受了黥刑,所以又叫黥布。英布率领的是一支土匪部队,但英勇善战。英布本人,则先被项羽封为九江王,后被刘邦封为淮南王,最后被刘邦所杀。 英布的加盟,十分重要。 但最重要的,还是刘邦。[3] 刘邦来了 刘邦也是秦二世元年九月起义的。 如果说项羽是贵族也是混混,那么,刘邦是平民也是流氓。他的父母,据说分别叫太公和刘媪(读如袄),其实就是刘大叔、刘大妈,可见是无名之辈。 刘邦自己,则据说“小字季,即位易名邦”。也就是说,他当了皇帝之后,才正式有了名,叫“邦”。季,也不是字,是排行最小的意思。所以,刘季就是刘小。[4] 刘小的出生,十分可疑。 正史的说法,是有一次刘大妈睡在湖边,梦中与神相遇做爱。当时电闪雷鸣,天昏地暗。刘大叔跑过去,只见一条蛟龙正在他太太身上。 结果,刘大妈有了身孕,生下刘小。[5] 显然,这是装神弄鬼。 装神弄鬼是开国帝王们伪造历史的惯用手段,目的无非是要证明自己命系于天,君权天授,理当奉天承运。可惜话说过了头,就会露出马脚。也许,刘大叔当年确实看到了什么。但可以肯定,他看到的不是龙。 这就是刘邦,或刘小,或刘季。 事实上起义之前的刘邦,确实是叫刘季的。之后,则随着身份的变更,依次叫沛公、汉王、皇帝、高祖。但为了读者方便,本书一律称为刘邦。 少年时代的刘邦,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不事家人生产作业),花钱倒很大方(喜施,意豁如也),以至于酒店的老板常常敲他竹杠,加倍收他的酒钱。 不过刘邦的命运,显然比陈胜好。成年后,他居然当上了泗水(在今江苏省沛县东)的亭长。秦制,十里为亭,十亭为乡。亭长,是比乡长还低的基层干部,而且不占国家编制,不是官,是吏,还是小吏。 问题是当小吏也不容易。前面说过,秦的制度,是县以上设流官,县以下用土著。但土著为吏,必须或者有产业,或者有德行。韩信就因为“家贫无行”,而“不得推择为吏”。刘邦又凭什么当亭长呢?[6] 这是一个谜。 其实亭长也不是什么美差。管着巴掌大一块地方,受理家长里短的民事诉讼,权不大,事不小,好处不多,麻烦不少,一般体面人家的子弟不屑于做,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家又做不了,最合适刘邦这样的痞儿和混混。[7] 刘邦自己,似乎也当得不亦乐乎。他甚至发明了一种竹皮冠,装模作样地戴在头上。除此之外,刘邦倒是没有什么官架子,依然嬉皮笑脸,吃喝嫖赌,打情骂俏,在酒馆里打白条赊酒吃。就连本朝太史为他作传,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的最大优点是“好酒及色”。 刘邦身上,实在编不出什么励志的故事来。 然而刘邦的天赋却很高,尤其是悟性极好。张良讲兵法,出主意,其他人都不得要领,只有刘邦一听就懂。于是张良认定刘邦是天才,一辈子为他出谋划策。[8] 何况刘邦虽然没什么大本事,却也敢作敢当。他当亭长时,曾押送服劳役的犯人到骊山去,一路上开小差的人不少。于是刘邦干脆把这些人的绳子统统解开,说你们都走吧,我也一走了之,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岂非英雄气概? 当然是,至少也是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豁得出去。就算天塌下来,也敢拿命去赌。这样“二”的人,如果遇到乱世,那才真叫“生逢其时”。 二世元年的九月,便正是这样一个时候。 陈胜吴广起义的消息传到沛县后,沛县的县令就慌了手脚。因为其他郡县响应号召的民众,都把自己的郡守和县令杀了。于是沛县县令决定投靠陈胜。 这又是一个“叛吏”。而且,由于沛县起义比吴县可能还早几天,因此他才是“首叛”。看来,柳宗元所谓“有叛人而无叛吏”,也只能解释为“没有存心反叛的”。 可惜沛县的这个县令,也没做成叛徒。 没做成的原因,在萧何和曹参。萧何和曹参,都是大汉王朝的开国元勋,当时则是沛县的吏员。他俩对县令说,大人本是秦的官员,现在起兵反秦,恐怕难以服众。因此就算要反,也得多找些人来帮忙。 于是县令说,那就把刘季找来吧! 奉命去找刘邦的人叫樊哙。此人也是大汉功臣,当时却是狗屠。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放跑了囚犯的失职亭长刘邦藏在哪里,当然只有樊哙这样的人知道。 刘邦欣然前往,县令却出尔反尔。反悔的原因,当然是害怕刘邦进城以后,自己控制不了局面。因此他紧闭城门,坚守城池,还打算杀了萧何、曹参。 然而这时的沛县,已不是这个狐假虎威的县令可以做主的了。萧何和曹参逃出沛城与刘邦会合,刘邦则将一封帛书用箭射入城中,遍告父老乡亲。而且他号召沛人的口号,也是陈胜的那句话—— 天下苦秦久矣! 于是沛人杀了县令,开门迎接刘邦。 沛县起义了。 剩下的问题,是谁当领袖,谁来牵头。刘邦谦让,其他人则不敢。萧何也好,曹参也罢,都是读书人。读书人,是没几个敢造反的。樊哙倒可能敢,可惜威望不够。推来推去,刘邦成了“众望所归”。 从此,刘邦被称为沛公。 这就跟项梁的情况极为相似。项梁起义后,便率兵从江东到了江西,与陈婴的部队联盟。陈婴原本是东阳县(今江苏省盱眙县)的书吏。东阳人民起义后,陈婴像后来辛亥时的黎元洪一样,被强迫革命,当了义军领袖。 陈婴与项梁联盟后,东阳人又要陈婴称王。当时,陈婴有兵两万人,项梁只有八千,当然该陈婴做老大。但是陈婴打死也不肯干。他母亲对他说,暴得大名,不是好事。不如跟在后面,事成可以封侯,兵败也不难逃亡。 于是以项梁为领袖。 也就在这时,英布加入了项梁的队伍。 之后,刘邦因势单力薄,也来加盟。此前,项梁已经收编了陈胜的旧部,占据了陈胜的故地,拥有了下邳(今江苏省邳州市)、彭城(今江苏省徐州市)、胡陵(今山东省鱼台县)、薛(今山东省滕州市)、襄城(今河南省襄城县)。刘邦的到来,正是如虎添翼。 有了英布又有刘邦,再加上有楚怀王为旗帜,项梁的事业风生水起,项梁的部队所向披靡。他取亢父(读如刚斧,今山东省济宁市),救东阿(今山东省阳谷县),屠城阳(今山东省菏泽市),侵濮阳(今河南省濮阳县),略雍丘(今河南省杞县),攻定陶(今山东省定陶县),数破秦军而斩李由(丞相李斯之子)。中原半部,尽入囊中。 大秦帝国的形势,却相当不好。到二世二年六月,原来的六国都已恢复。而且,除燕王韩广外,齐王田巿,赵王赵歇,魏王魏豹,韩王韩成,楚王芈心(芈读如米),都是王室旧族。秦始皇的革命成果,全部打了水漂,地盘也丧失殆尽。帝国岂非命悬一线,危在旦夕? 更可悲的,是他们自己也在加速灭亡。 秦二世找死 加速帝国死亡的是三个人:胡亥、赵高、李斯。 首先是李斯。 前面说过,胡亥那里,是只能报喜不能报忧的。但事情真闹大了,恐怕想瞒也都瞒不住,各地纷纷起义的消息终于传进了咸阳宫。但胡亥是照例不负责任的。他的办法是拉下脸来痛斥丞相无能,并让他拿出方案来。[9] 这时,李斯开始犯浑。 李斯给出的对策,是加强君主的专制,加重人民的负担,加大责罚的力度,加剧刑法的苛严。他说,如果官员和民众都自顾不暇,哪有心思和能力造反? 这真是混账逻辑,一派胡言! 胡亥却龙颜大悦。 李斯为什么这样出主意?也许是要讨好皇帝,也许是他真没办法。但不管怎样,后果都很严重:抽税重的,被视为能员;杀人多的,被视为忠臣。路上的行人,有一半是受过刑的;咸阳的街市,有一半躺着死尸。天下原本就苦秦久矣,现在岂不更加咬牙切齿?李斯之所为,岂非助纣为虐,与天下人为敌? 助纣为虐的结果,是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 秦二世二年六月,项梁立芈心为楚王。是年冬,胡亥下令将李斯入狱法办。公开的罪名是“剿匪不力”,内定的罪名是“通匪谋反”,办案人则是赵高。 赵高早就想陷害李斯了。 李斯和赵高原本不是一路人。仅仅因为当年秦始皇病死在沙丘(在今河北省广宗县),他们要废扶苏而立胡亥,这才勾结在一起,因此只是共犯,不是同党。 实际上李斯和赵高,连狼狈为奸都谈不上。就在反秦浪潮此起彼伏之时,他们也在窝里斗。只不过,赵高更加心狠手辣,胡亥也更加宠信赵高。 赵高很清楚胡亥的软肋在哪里。他对胡亥说,当年的沙丘之谋,丞相也是参与者。现在陛下当了皇帝,丞相却并没有封王封侯,他会没有想法吗? 胡亥心里一动。 赵高又说,丞相李斯是哪里人?楚人。反贼陈胜是哪里人?也是楚人。丞相的长子李由在三川当郡守,从来就不肯积极剿匪,这难道不说明什么问题吗? 胡亥心里又一动。 如此再三的结果,是李斯终于下狱。但李斯问心无愧,自认为真相可以大白。于是他给胡亥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名为认罪,实为辩诬,倒是很值得一读。 然而这些都没有用。赵高把李斯的“认罪书”往地上一扔,不屑一顾地说:一个囚犯,上什么书! 于是李斯只好去死。 李斯是以五刑论罪,腰斩于咸阳的。五刑,就是除了刺字涂墨、割掉鼻子、斩去脚趾之外,再加割掉舌头,因为李斯犯了“诽谤罪”。当然,腰斩之前还要痛打,腰斩之后也仍然要在刑场上当众剁成肉泥。 据说,李斯受刑前曾对他的二儿子说:如果我想跟你一起牵着黄狗,到东门之外追逐狡兔,还能够吗? 当然不能。 一代名相李斯,就这样被诬陷而死。他为大秦所做的所有贡献,也被帝国忘得一干二净。作为被害人,他当然死不瞑目。但他应该知道,按照他们法家思想缔造的帝国,是没有人性的,也是不讲道理的。那根本就是一架绞肉机。在这架绞肉机里,谁都没有安全感。想当年,那位天才的思想家韩非,不也被诬陷而死吗?诬陷韩非的人,不正是李斯吗?诬陷的手段,不是跟赵高一模一样吗?那么,李斯临死前,还会想起他那位老同学吗? 李斯死了,下一步就轮到胡亥。 胡亥是被赵高发动宫廷政变逼死的。这时,赵高已接替李斯做了丞相,刘邦的部队也已经攻下了武关(在今陕西省商南县),胡亥则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于是赵高的同伙冲进宫中,历数胡亥的种种罪状,逼他自尽。 胡亥说:还能见丞相一面吗? 政变者说:不能。 胡亥又说:给我一个郡,做王,可以吗? 政变者说:不行。 胡亥又说:做万户侯,可以吗? 政变者说:不行。 胡亥又说:做老百姓,可以吗? 政变者说:算了吧!我等是奉丞相之命,为天下来杀足下的。足下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 胡亥也只好自杀。 据说,胡亥临死之前,身边只剩下一个宦官。 胡亥问: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知道吗? 宦官说:知道。 胡亥说:怎么不早告诉我? 宦官回答:臣不敢。要是早说,还能活到今天吗? 胡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啊,一个人,如果半句真话都听不到,岂能不失败?一个政权,如果弄得人人都不敢说话,岂能不垮台? 其实胡亥原本也没那么混蛋。当年赵高怂恿他矫诏篡位,他再三不肯。胡亥说:废兄立弟,是不义;不遵父命,是不孝;弄虚作假,是无能。就算得到了皇位,天下也不服,自身也难保,国家也危险啊! 这些都是明白话,怎么后来就鬼迷心窍了呢? 同样,“后李斯时代”的大秦,也原本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因为没有李斯,还有章邯。 不幸的是,章邯也不被赵高所容。 更不幸的是,章邯遇到了一个比他更加英勇善战的人。这个人就是项羽。而他们俩一决雌雄的地方,则是巨鹿(今河北省平乡县)。 巨鹿之战 巨鹿是章邯的滑铁卢。 章邯是在帝国处于紧要关头的时候,受命于危难之际的。之前,他的官职是少府,掌管着山林湖泊的赋税。当时,陈胜的一支部队突破函谷关,进军到戏(在今陕西省临潼县东),眼看就要攻进咸阳。情急之中,秦二世只好启用章邯为将,让他带兵前往平叛。 这一回,胡亥总算聪明。 章邯确实是军事天才,刚一上阵就连连得手,杀陈胜于下城父,灭魏咎于临济,破项梁于定陶。当时在临济(今河南省封丘县),齐王田儋和楚将项它(读如驼)都应魏王魏咎之请来救援,共战章邯。结果怎么样呢? 田儋战死,魏咎自杀。[10] 章邯,岂非也是一代名将? 然而要战胜项梁,却不容易。临济之战后,项梁率领楚军继续作战,先后破章邯军于东阿、濮阳、定陶。项羽则与刘邦并肩作战,破秦军于雍丘,还杀了李斯的儿子李由。这个时候,是没有理由认为章邯会胜的。[11] 项梁自己,也这么认为。 事实上,在节节胜利之后,项梁已不把章邯放在眼里。每次提起章邯,都是一脸的不屑。他没想到,章邯并没有气馁。他更没有想到,秦二世会大批调兵增援。结果章邯反败为胜,大破楚军于定陶,项梁也战死在沙场。 章邯战胜楚军后,便乘胜前进渡过黄河,一鼓作气攻入赵境。这时,原来的赵王武臣已死,新赵王是赵歇。张耳和陈馀,则一为相,一为将。赵军被章邯击败后,赵歇、张耳、陈馀都逃进了巨鹿城,并向楚王频频求救。 唇亡齿寒,楚怀王不能坐视。 问题是,项梁已死,谁来将兵? 怀王选择了宋义。 宋义这个人,以前是做过楚国令尹(丞相)的。他早就劝告项梁不可轻敌,也料定项梁必定失败。他甚至在出使齐国的途中,对迎面相遇的齐使说:大人慢慢走。到得晚还能幸免,早早赶到定陶只怕就没命了。 这当然是先见之明,也可谓知兵。 于是,楚怀王任命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军,范增为末将军,率兵救赵。其他各部也都归宋义统领,号称“卿子冠军”,也就是“公子上将”的意思。 项羽却看不上这公子哥儿。 宋义也似乎让人看不起。他率领部队走到安阳(今山东省曹县,并非今河南省安阳市),便按兵不动,一停就是四十六天。他的想法,是要静观其变,让赵军和秦军先打了再说。秦军败了,就趁机打落水狗。如果赵军败了,秦军也会疲惫不堪,楚军仍可乘虚而入,捞他一把。 于是,宋义不理军事,天天设宴饮酒。 项羽忍无可忍。 在项羽看来,宋义的想法无异于痴人说梦。以秦军之强大,赵军根本就不是对手,哪有什么胜利成果可以分享?秦军灭了赵国以后,也只会变得更加强大,又哪来的可乘之机?什么“我承其敝”,简直放屁! 何况赵国盼救援,望眼欲穿;怀王忧社稷,坐不安席。现在天寒地冻,大雨倾盆,战士们饥寒交迫,只能吃豆子和野菜。你宋义却觥筹交错,酒绿灯红,有心肝吗? 更糟糕的是,宋义还下了一道命令:但凡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不听指挥的,杀无赦。 这当然绝非项羽所能接受。 他的回应也很简单:一剑砍下了宋义的脑袋。 对此,无人表示异议。 楚怀王也只能硬着头皮,任命项羽为上将军。 担任了上将军的项羽,立即命令英布等人率兵两万火速救援巨鹿,然后亲率全军渡过黄河。过河的时候,项羽下令凿沉所有的渡船,砸碎煮饭的鼎锅,烧掉居住的房屋,只带三天的口粮,以示拼死一战的决心。 这就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成语:破釜沉舟。 破釜沉舟的楚军兼程北上,一到战场就与敌交手,破其防线,毁其壁垒,断其粮道,乱其阵脚。结果,秦将苏角被杀,王离被俘,涉闲自焚,巨鹿解围。 项羽一战成名。 是的。项羽真正成为历史人物,起点就在此战。当时,前来救援的各路诸侯,在巨鹿城外建起的壁垒不下十余座。秦楚两军作战时,他们都“从壁上观”。楚军在战场上杀声震天,锐不可当,诸侯军在壁垒上看得心惊肉跳,气都透不过来。等到战后他们来拜见项羽时,无不战战兢兢匍匐在地,只敢用膝盖着地跪行进入辕门。 于是,项羽当之无愧地成为诸侯联军的总司令。 这一年,他二十五岁。 现在轮到章邯纠结了。 章邯兵败的消息传到咸阳,胡亥龙颜大怒,谴责之令频频下达。章邯派人到咸阳解释,赵高却拒不接见。章邯的部下司马欣说:赵高是不会放过我们的。胜了,他嫉妒;败了,他治罪。何去何从,请将军三思。 陈馀也给章邯写信。陈馀说,秦最冷酷无情。想想看吧,白起和蒙恬,曾经立下多少汗马功劳?最后怎么样呢?死路一条。为什么?功劳太大,封无可封,只好强加罪名。现在,将军您可是“有功亦诛,无功亦诛”,为什么不弃暗投明?难道还看不出天要亡秦吗? 于是章邯投降。 军粮已尽的项羽,也决定与章邯握手言和。两人相约见面,互诉衷肠。说到赵高,章邯竟泣不成声。 项羽安抚了这位过去的对手。他立章邯为雍王,并让他留在军中效力。雍,在今陕西省凤翔县,春秋时期曾经做过秦国的国都。所以,雍王其实就是秦王。 章邯当然想不到,这很可能会是一张空头支票。因为项羽许给他的地盘,马上就要归刘邦了。 沛公入秦 刘邦是秦二世三年十月进入咸阳的。[12] 这事说来话长。项梁兵败被杀后,楚怀王迁都彭城(今江苏省徐州市),召开联席会议,决定西进攻秦。同时与诸将约定,谁能够最先平定关中,谁就是那里的王。[13] 怀王这话,口气太大。此刻,诸侯还很弱小,暴秦还很强大,章邯的气焰也还很嚣张,哪里谈得上“先入定关中者王之”?就算能,也是期货或风投。 因此,响应号召的只有项羽和刘邦。而且,态度最积极的是项羽。他说,我去,我和沛公一起去! 怀王手下的老将却另有看法。 老将们说,项羽这人太彪悍也太残忍。所到之处,无不烧杀掠抢,杀人如麻。上次屠襄城,竟然一个活口都留不下。后来又屠城阳。秦的人民,已经被欺压得够苦的了,岂能再雪上加霜?不如派一位忠厚长者,扶义而西,以仁抗暴,说不定能仁定天下。 他们的看法并不错。后来项羽“屠烧咸阳宫室,所过无不残破,秦人大失望”,便是证明。 那么刘邦呢? 刘邦当然也不是什么忠厚长者。项羽屠城阳,他就是帮凶。但他的作风,确实跟项羽不同。刘邦入秦后,不但秋毫无犯,就连当地民众送来劳军的酒肉,也都统统璧还。刘邦说,敝军粮草充足,不敢破费大家。 这实在让人惊喜。更让秦人喜出望外的是,刘邦宣布废除秦帝国的所有严刑峻法。刘邦说,各位父老乡亲过去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现在与诸位约法三章:杀人偿命,伤害罪和盗窃罪判刑,仅此而已。请大家放心,我刘季是来安良除暴的,不是来恃强凌弱的。 不难想象,当时的民众,肯定是一片欢呼。 对于秦的官员,刘邦也没有进行报复。秦王子婴被妥善安顿,各衙门的吏员也照样办公,人民群众更是安居乐业,于是秦人“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那么,刘邦的成功,当真是“仁者无敌”吗? 也是也不是。至少,不完全是。 事实上,刘邦进入咸阳宫时,原本是不想走的。那么多的奇珍异宝,那么多的美食佳肴,那么多的漂亮姑娘,哪一个不是他刘邦朝思暮想,垂涎欲滴的?想当年,他到咸阳服役看见秦始皇,就曾说过“大丈夫当如此也”。现在可以“如此”了,岂有不尽情享受之理? 因此,樊哙劝他出宫,他根本听不进去。 最后还是张良说服了他。张良说,秦亡,就因为贪暴无道。秦王骄奢淫逸,您才得以入秦。因此,我军胜利之后,必须反其道而行。秦暴则我仁,秦贪则我俭,万万不可死于安乐,请沛公听从樊哙的建议。[14] 刘邦也想明白了。这会儿天下未定,政权不稳,还不是享受的时候。于是退出秦宫,还军霸上(即今西安市长安区白鹿原,因地处霸水西部高原而得名)。而且,他干脆大方潇洒到底,连劳军的酒肉也不要了。 这其实正是刘邦的优点。 是啊,刘邦这人,既没有高尚品德,又没有一技之长,凭什么最后成功,富有天下?因为他识好歹。而且,一旦他接受意见,甚至会做得比你想要的还到位。 正是靠着这一点,他步步走向胜利。 也正是靠着这一点,他网罗了众多人才。 比如郦食其(读如丽异基)。 跟蒯通一样,郦食其也是纵横家。纵横家都是要靠三寸不烂之舌,为枭雄们出谋划策,翻云覆雨的。但郦食其看不上项羽,却喜欢刘邦。所以刘邦路过他家乡高阳(今河南省杞县高阳乡),他就去求见。 刘邦问看门的:来的是个什么人? 看门的说:看起来像是读书人。 刘邦说:不见!老子忙着打江山,见什么读书人! 看门的如实回报。 郦食其两眼圆瞪,一手按剑说:滚回去重新禀报!老子是高阳酒徒,不是什么读书人! 看门的吓得名片都掉在地上,连滚带爬回去禀告。 刘邦便请郦食其进来。 郦食其进去时,刘邦正大大咧咧坐在那里,让两个女孩子给他洗脚。郦食其也不下拜,而是拱拱手说:足下千里迢迢,是专程来助大秦一臂之力的吧? 刘邦勃然大怒,破口大骂说:放屁!天下同心,苦秦久矣,这才有诸侯联盟,谁他妈的帮助暴秦! 郦食其说,要灭秦,就不该以这种态度见老先生。 刘邦是实用主义者,变脸比变天还快。他马上起身穿好衣服,请郦食其上坐,再三道歉,然后问策。 郦食其的主意,是拿下陈留。 陈留,即今河南省开封市陈留县,春秋时期原本是郑国的留邑,因为被陈国兼并,所以叫陈留。陈留是交通要道,又是天下粮仓。刘邦在郦食其的帮助下占领陈留之后,果然获得大量粮草和武器,变得兵强马壮起来。[15] 在陈留招兵买马养精蓄锐后,刘邦西进到洛阳。这时张良陪同韩王韩成也来到刘邦军中。韩成留守阳翟(今河南省禹县),张良则跟随刘邦一起南下,攻克宛城(今河南省南阳市)。然后向西北挺进,攻破武关(在今陕西省丹凤县),兵临峣关(在今陕西省蓝田县)。 这就到了关键时刻。 刘邦的打算,是用两万人进攻峣关,张良却反对。张良说,现在秦军仍很强大,不可轻敌。峣关的守将是屠夫的儿子,而市侩总是要算计的。因此,不如多设疑兵虚张声势,然后让郦食其带着贵重礼物去讲价钱。 郦食其也果然买通了峣关的守将,那守将甚至还愿意与刘邦合兵攻秦。张良却不敢大意。在张良的建议下,刘邦乘其不备一举大破秦军,攻下峣关。 峣关是秦都最后的门户。峣关失守,刘邦就顺利北上,从蓝田直逼咸阳,同时下令沿途不得掠抢。这时,秦军已经完全没有了斗志。子婴除了投降,别无选择。 这就是团队的功劳。 刘邦的团队好,运气也好。他的入秦,可以说是捡了大便宜。因为巨鹿之战时,秦朝廷“悉起兵益章邯”。帝国的主力部队都在巨鹿,反秦战争的主战场也在巨鹿。没有项羽在巨鹿的奋战,大秦实际上是不可能灭亡的。现在,胜利果实怎么就成了刘邦的? 这口气,项羽无论如何也咽不下。他甚至还因此跟怀王结下梁子。后来他谋杀楚怀王,也因为有此积怨。是啊,如果当初怀王派自己攻秦,哪有刘邦什么戏? 但,此刻他首先要对付的,还是刘邦。 正好刘邦也犯了错误。他听从一个小人的主张,派兵把住函谷关,以为这样一来关中就是自己的了。他根本没想到,英布轻而易举就破了关。项军蜂拥而入,驻军鸿门,与刘邦的驻地霸上不过四十里。当时,刘邦军号称二十万,其实只有十万;项羽军四十万,号称百万。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局势,傻子都能明白。 刘邦只好去赴鸿门宴。 鸿门宴 现在看来,鸿门宴的故事更像一个传奇。[16] 鸿门在今天陕西省临潼县的境内,北临渭河,南依骊山,原本是一个小村落。如果不是因为两千多年前的那个饭局,这村子恐怕鲜为人知。 其实,项羽原本也没打算请客吃饭。他已经下达命令,要在第二天一早就把刘邦灭了。这是他的真实想法,只不过不该让某个人得到消息。 这个人就是项伯。 项伯是项羽的叔叔,也是张良的朋友。当年,项伯犯了杀人罪,是张良救了他。于是,项伯连夜跑到刘邦军营通风报信,以免第二天张良与刘邦同归于尽。 是的,他没打算救刘邦,只想救张良。 张良却不肯独善其身。 这一点,项伯倒也能理解。张良如果不仗义,当年就不会救项伯。项伯既然赞许和感激张良的义气,也就不能不同意张良去打声招呼。不辞而别,总不够意思吧? 结果,是张良把情况全部告诉了刘邦。 刘邦大惊失色。 张良问:沛公当真打算背叛项羽吗?[17] 这句话问得至关重要,因为它决定着张良的态度,也决定着刘邦的生死。麻烦在于,刘邦如果认账,就等于坐实了罪名;撒谎,则无法取得张良的信任。 刘邦,该怎么回答? 考验刘邦的时候到了。 幸好刘邦的情商和智商都极高。他很明白,这时最重要的是实话实说。自己诚心诚意,人家才一心一意;自己和盘托出,人家才全力以赴。但,又不能没有退路。 于是刘邦如实回答:确实有个小王八蛋给我出了馊主意,说只要把诸侯挡在关外,我就能在秦称王。 张良松了一口气。 因为误听谗言,顶多算是糊涂虫,总比自作主张处心积虑要谋反的好。这就还有回旋余地。 最重要的,这是实情。 于是张良又问:老实说,沛公打得过项羽吗? 刘邦沉默了大半天,然后说:固不能也! 这里的“默然良久”,意味深长。刘邦无力对抗项羽,是明摆着的,为什么要沉默很久呢?盘算?评估?要面子?表示认真?但,默然良久,是真实的。 接着刘邦问:为之奈何? 张良说:也只能请项伯帮忙了。 这时,刘邦再次表现出他的情商和智商之高。他问张良:君与项伯,谁的年纪大? 张良说:项伯年长。 刘邦立即表态:那我就把项伯看作兄长。 显然,这话是说给张良听的,因为刘邦并没有比较自己和项伯的年纪。意思也很清楚,我刘邦和你张良,铁定是兄弟。你张良的哥,就是我刘邦的哥。至于我和项伯谁的年纪大,根本就不重要。 当然,以刘邦的沛公身份,尊项伯为兄,也给足了项伯面子。刘邦不愧危机公关的高手。 项伯也很快被刘邦搞掂。 刘邦说,臣入关中,秋毫不犯。查清吏民户籍,封藏库府财物,就是等待项将军来接收呀!至于派兵把守函谷关,那是防贼,哪里敢背叛项将军呢? 这些话,刘邦说得大言不惭。 没错,一文不取,退出咸阳,还军霸上,都是事实。但真实的原因,只有他和张良心知肚明,而张良是不会点破的。此刻的刘邦,确实应该感谢张良和樊哙。 项伯也全盘接受了刘邦这一套花言巧语。他只是告诫刘邦:明天一定要早早来向项羽谢罪。 刘邦起身致敬说:诺! 第二天刘邦与项羽的见面,气氛非常融洽。刘邦的态度自然是诚恳而谦恭,同时又一副老朋友口气。项羽则已被项伯解除了思想武装,十分宽宏大量。他甚至还无意中透露了一个信息:刘邦军中,有人告密。 刘邦记住了这个名字,决定回去跟那家伙算账。 项羽却很释然,也很放松。 实际上,项羽下令“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就因为有人密报刘邦意欲在秦称王,这才惹得项羽怒火中烧。也就是说,项羽的决定是“激情杀人”,不是“预谋杀人”。现在,项羽既然没了脾气,哪里还有杀意? 于是,项羽请刘邦吃饭。 至此,事情原本已毫无悬念。刘邦和项羽,也大可觥筹交错,谈笑风生。谁都没想到,这餐饭并不好吃。 不好吃的原因,在范增。 范增是极力主张杀刘邦的。范增早就对项羽说,刘邦其人,原本流氓地痞。他在老家的时候,酒色财气,无所不贪。这次进入咸阳,居然秋毫无犯,这可是想要更大的东西呀!这样能够克制自己的人,岂能不防? 可惜,这是范增的看法,不是项羽的。 因此,范增在席间频频使眼色,项羽视而不见。范增又频频举玉玦(读如决),项羽也视而不见。玦,暗示决断。三举玉玦而不应,那就是没有决断了。 范增只好自己动手。他出门找来项羽的弟弟项庄,要他进去舞剑,伺机谋杀刘邦。可惜范增的用心却被项伯看破,便也拔剑起舞掩护刘邦,项庄无法得手。 张良却坐不住了,他出门去找樊哙。 樊哙问:事情怎么样了? 张良说:不好。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樊哙说:这可是生死关头,臣愿与沛公同生共死。 于是樊哙强行闯关,进入帐内,与项羽怒目相向,头发向上直立,眼眶几乎爆裂。 项羽按剑而起问:来者何人? 张良说:是沛公的驾驶员和警卫员。 项羽说:壮士!赐酒。 樊哙拜谢,接过酒一饮而尽。 项羽又说:给他一条猪腿。 手下人就给了樊哙一条生猪腿。樊哙一屁股坐在地上,拔出剑来在盾牌上切猪腿,边切边吃。在场的人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只有项羽大为欣赏。 项羽说:真他妈的壮士!还能喝一杯吗? 樊哙说:臣死都不怕,酒算什么! 接下来,樊哙长篇大论,慷慨陈词,痛斥项羽。樊哙说,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唯恐不多,刑律唯恐不酷,这才众叛亲离。现在,沛公奉命入秦,封关以待将军。劳苦功高如此,未有寸土之封,反有性命之忧,天理何在?将军听信谗言而欲诛有功之人,又岂非亡秦之续? 项羽无言以对。 接下来的故事很简单。刘邦借口上厕所溜之大吉,留下张良继续公关。临走时,刘邦还为是否告辞而犹豫。樊哙却说: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现在人家是菜刀和案板,我们是鱼肉,告什么辞! 刘邦很以为然,一路小跑回到军营。 鸿门宴就此落幕。 败亡倒计时 鸿门宴的故事留下了许多谜团。其中最让人不解的,恐怕还是项羽为什么不杀刘邦。 是啊,为什么呢? 原因很多。 但樊哙的闯入,应该算一个。事实上,此前对于杀不杀刘邦,项羽还在两可之间。范增频频示意,他装没看见。但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并不阻止。项伯舞剑,掩护沛公,他也不叫停。刘邦的命,他交给了天。 然而樊哙却让他大起喜爱之心。因此,对于樊哙的痛斥,项羽不但没有发怒,反倒决定不杀刘邦。显然,项羽此时已忘了天下之争,也忘了自己的面子,他心中只是充满了对一条硬汉的崇敬和赞赏。 这是英雄对英雄的惺惺相惜。 的确,是英雄,就该敬惜,哪有谋杀的道理?就算要杀,也得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拼杀,又哪有在自己军营里酒席上,鬼鬼祟祟杀人的道理?那也太掉价了。 显然,这也是一种孩子气。 项羽确实孩子气。包括他的杀人,也是。他一辈子杀人如麻,但往往是一时兴起,很少出于政治需要有计划有预谋地杀,跟范增的老谋深算完全两样。结果,是该杀的没杀,不该杀的乱杀,比如屠城。 实际上孩子的天真,就是不懂事。因此,孩子往往残忍。他们会满不在乎地弄死一只蝴蝶,因为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但如果你明确告诉他这是犯罪,再要他去做,他就下不了手。所以,项羽能屠城,不能杀刘邦。 甚至就连当年分配任务时,项羽提出“愿与沛公入关”,也是孩子气。他的目的,是要为项梁报仇,并非怕刘邦抢了先。所以,诸侯联席会议不同意,他也就不再坚持。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刘邦那笨蛋也能打败秦军。 但是,当他听说刘邦先入关中,“珍宝尽有之”时,便恼羞成怒,暴跳如雷,恨不得马上杀了刘邦。这跟一个孩子被抢走了玩具要号啕大哭,没什么两样。所以,刘邦把玩具还给他,他就笑了,还要请刘邦吃饭。 孩子,就这么好哄。[18] 难怪范增要说“竖子不足与谋”了。 范增说的臭小子是谁?项羽?项庄?可能都是,也可能明指项庄暗指项羽。不过就算明指项羽,他也不会在乎。因为他的心,已经飞回了彭城。 在屠杀了咸阳人民,烧毁了咸阳宫室以后,项羽决定带着抢劫来的财宝和女人回彭城去。有人劝他说,关中沃野千里,易守难攻,是周、秦两代的发祥之地。建都于此,可以称霸天下,何必还要回到彭城去? 项羽却说,富贵了而不回故乡,那就好比穿着漂亮衣服在黑夜里走,谁看得见? 这就不仅是孩子气,简直堪称“孺子不可教也”!于是有人评论曰:大家都说楚人是大马猴戴高帽子,果然!项羽听说后也不含糊,直接把那人扔进了油锅。 谢谢项羽!他现在已经为我们留下了四个成语:破釜沉舟,作壁上观,衣锦还乡,沐猴而冠。 不过项羽回家之前,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这件事,就是分封诸侯。这事非做不可,因为此刻的情况跟秦初不同。秦是灭六国而得天下,当然可以不再分封。现在却是六国灭秦,岂能由谁独吞? 但,怎么封,谁来封,是个问题。 楚怀王的意见,是照以前的约定办。 项羽当然不能同意。如约,就意味着刘邦成为天下之王,这哪是项羽想要的结果? 于是他决定分三步走。 第一步,宣布立怀王为皇帝。这时已是帝国时代,立皇帝并无问题。但,秦始皇叫“秦帝”,楚怀王就该叫“楚帝”,然而项羽却叫他“义帝”。义,有假借的意思,比如义父、义子、义齿、义肢。 所以,义帝就是“假皇帝”。 既然是假皇帝,就管不了真问题。项羽便对将领们说:怀王是我家项梁立的,一点战功都没有。立他为义帝,已经很够意思。灭秦定天下,都是诸位和兄弟我的功劳。所以,应该我们自己分封。 将领们都说:很好! 项羽便分封了十八个诸侯王。这是他的第二步。第三步,是自称“西楚霸王”,都彭城。这样一来,似乎就回到了春秋时代,天子、霸主、诸侯,共享太平。 可惜项羽的这个政治模式,实在不伦不类,分配的结果也不公平。项羽倒不自私。他自己的地盘并不大,楚军集团的将领也只有四人封王。然而他分封的方式和原则却没有章法,既有孩子气,又有防范心。 比如刘邦,是第一个入秦的。即便不能如约让他王天下,至少也该让他王关中。然而怎么样呢?刘邦被封为汉王,拥有巴(约今重庆市)、蜀(约今四川省)、汉中(今陕西省秦岭以南即湖北省西北部)三郡,都南郑(今陕西省汉中市,因春秋时期郑国人南逃到此而得名)。 其实就连汉中这地方,也是刘邦通过张良向项伯行贿,走后门才得到的。项羽封给他的,原本只有巴和蜀。当时,巴郡和蜀郡北阻山险,东扼三峡,穷乡僻壤,历来被当作流放罪人之地,岂能用来酬劳大功臣呢?[19] 这也未免太霸道了吧! 不过刘邦很清楚,现在不是讲道理的时候,项羽也不是讲道理的人。他只能忍气吞声,先去汉中再说。[20] 汉元年四月,也就是秦帝国灭亡半年后,各路诸侯怀着不同的心情走向自己的封国,项羽也动身回彭城。这时的项羽,心中一定充满衣锦还乡的得意和喜悦,完全不会想到自己的败亡,其实已经进入倒计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章 刘邦称帝 ,最快更新易中天中华史:秦并天下最新章节! 刘邦虽然无情,却并不冷酷;虽然现实,却也有诗意。 韩信拜将 项羽分封诸侯一个月后,天下就乱了。 乱,并不奇怪,不乱才怪。因为项羽在进行权力和利益再分配时,只凭一己之好恶,卖弄权威。他把原来的燕王韩广贬到辽东,把原来的赵王赵歇打发到代国,赵国的国号也被取消,国土则一分为二,岂非胡闹? 更不像话的,是对待韩成。 韩成原本就是韩王。但因跟过刘邦,项羽便不让他到封地去,而是裹挟到彭城降为侯爵,然后谋杀,另立郑昌为韩王,终于把张良逼入汉营,跟他作对到底。[1] 还有齐国。 齐国也原本是有王的。项羽却把齐国一分为三,其中两块封给帮过自己的人,原来的齐王则贬为胶东王。至于齐相田荣,寸土不封。因为当年项梁跟章邯作战时,田荣不肯出兵,项羽要报复他。 结果田荣大怒。 汉元年四月,各路诸侯离开咸阳奔赴封地,五月田荣就反了。六月,田荣自立为齐王。七月,田荣把项羽分裂的三齐重新统一。此前,他还收编了彭越的土匪队伍,让他们去攻击项羽,把楚军打得一败涂地。[2] 与此同时,陈馀也反了。 陈馀当然要反。因为他与张耳“一体有功”,然而张耳封王,张耳的部下也封了王,陈馀却只封侯,赵歇也被贬为代王,这口气怎么咽得下?于是陈馀向田荣借兵,把项羽册封的张耳赶跑,把赵歇迎回来重做赵王。[3] 东边的齐,归了田荣;北边的赵,归了陈馀;西边的秦,则归了刘邦。八月,也就是田荣称王两个月后,刘邦兵出故道,拿下陈仓(故道和陈仓均在今陕西省宝鸡市境内),全面出击。结果,雍王章邯战败,另外两个王投降。三秦大地“城头变幻大王旗”,都归了汉。 哈,项羽不是不肯把关中封给刘邦吗? 那好,他自己拿。 这是项羽没想到的。没想到,是因为张良放了烟雾弹。当时张良跟随韩成去彭城,与刘邦话别。张良便建议刘邦去汉中时,烧掉沿途的栈道,表示自己安心于汉并无反意。项羽哪里想得到,那只是做姿态呢?[4] 他更想不到,帮刘邦夺取天下的,会是韩信。[5] 韩信是项羽的老部下,项梁时代就参加了楚军,却只是一个站岗放哨的侍卫,正所谓“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他也曾多次建言献策,但项羽根本就不予理睬。 因此,当刘邦去汉中时,他就投奔了刘邦。 然而韩信在刘邦那里也不得志,只做了连敖,相当于现在的公关经理。如果不是因为触犯军法,依律当斩,他也许永远都没有出头之日。 韩信犯了什么罪?不清楚。我们只知道,当时同案犯十三人,全部已被处决。轮到韩信时,他抬起头来,正好一眼看见了刘邦的亲信滕公夏侯婴。 于是韩信便大声喊道:王上不是要成就天下大业吗,为什么要杀壮士? 结果,滕公“奇其言,壮其貌”,不但释而不斩,还把他介绍给刘邦。刘邦仍然没把韩信当回事,但韩信总算官升一级,成为管粮饷的治粟都尉。好嘛,先是接待员,后是军需官,韩信依然郁郁寡欢。 幸运的是,他从此有机会认识了萧何。 萧何才是韩信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韩信与萧何,似乎有一种奇缘(他俩姓名拼音的第一个字母,韩信是HX,萧何是XH)。后来把韩信骗进长乐宫杀害的是萧何,此刻把韩信推荐给刘邦的也是萧何,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但现在,是成。 事实上,当时韩信是准备离开刘邦的,因为他的志向绝不是一个小小的军需官。韩信打算上哪?不清楚。总之,他不辞而别。萧何闻讯,大吃一惊。他甚至来不及跟刘邦打声招呼,心急火燎地拔腿就追。 刘邦却以为萧何逃跑了。 实际上自从刘邦一行离开咸阳前往南郑,军心就不稳定。刘邦的部下多半是南方人。项羽都知道衣锦还乡,他们难道不想?因此,开小差的接连不断。现在,连丞相萧何也跑了,刘邦岂能不气急败坏,手脚冰凉? 所以萧何回来后,刘邦又喜又怒,破口大骂。 刘邦说:萧何,你他妈的为什么逃跑? 萧何说:臣不敢逃,臣去追人。 刘邦问:追谁? 萧何答:韩信。 刘邦又骂:扯淡!那么多将领逃亡,没见你追,追什么韩信?你骗谁? 萧何说:韩信跟他们不一样。 刘邦问:有什么不一样? 萧何说:众将寻常人等,韩信国士无双。王上如果只想在汉中了此一生,那就没韩信什么事。如果还想有所作为,那就非重用韩信不可。就看王上怎么想了。 刘邦说:寡人何尝不想东进,谁肯一辈子待在这里。 萧何说:既然如此,那就必须重用韩信。能重用,韩信就留。不能,他迟早还会走。 刘邦挥挥手说:看你面子,就让他当将军好了。 萧何说:当将军他也会走。 刘邦又说:那就当大将军好了,你叫他进来吧! 萧何说:你这个人,向来就简慢无礼。如今要拜大将军,怎么就像使唤小孩子?怪不得韩信要走了。 刘邦这才择吉斋戒,设坛具礼,正式拜将。 拜将以后的韩信,与刘邦有过一次长谈,全面评论了刘邦与项羽的长短,更加坚定了刘邦的信心。韩信还说,现在是争权天下的最好时机。因为将士们思乡心切,恨不能插翅高飞。这种心理完全可以利用。等到天下一统,人心思定,就没法用兵了。[6] 刘邦听了欣喜若狂,连连表示相见恨晚。他采纳了韩信的建议,出故道,下陈仓,首先打击民愤最大的雍王章邯,一举平定三秦,势力扩展到咸阳。 刘邦成功地走出了困境。 这就是韩信的功劳,更是萧何的功劳。 所以,后来刘邦论功行赏,萧何便排名第一。众人不服,说我等披坚执锐,出生入死,攻城略地,才打下江山。萧何并无汗马之功,凭什么第一? 刘邦笑呵呵地问:诸位知道打猎吗? 众人都说:知道。 刘邦又问:知道猎狗吗? 众人又说:知道。 刘邦说,抓住野兔,当然是猎狗的功劳。但猎狗去抓野兔,却是猎人的指挥。所以,你们这些人,只能算是“功狗”。萧何,那才是“功人”。[7] 不过此刻的萧何倒更像“猎头公司”,他为刘邦找到了最好的CEO。但,这是需要业绩来证明的。没有战功,刘邦不信,众人不服。韩信必须漂漂亮亮地打一仗。 韩信当然做得到,而且机会很快就来了。 天下乱作一团 得到韩信后,刘邦一路凯歌。 请看时间表—— 汉元年八月,雍王章邯败,塞王司马欣降,翟王董翳(读如义)降。 二年十月,河南王申阳降,韩王郑昌降。 三月,魏王魏豹降,殷王司马卬被俘。 我们知道,秦始皇的一项所谓改革,就是把十月份作为每年的岁首。传统史学家的纪年,则是把秦亡以后算作汉的元年。因此,汉元年,是从十月到第二年九月。 也就是说,子婴投降,项羽分封,诸侯就国,刘邦出汉中,都在汉元年。但按照公历,则跨了年份,分别在公元前的207年和206年。 这很重要吗? 重要,因为它能说明形势变化之快。 实际上,从子婴投降到项羽分封,是三个月;从项羽分封到诸侯就国,也是三个月;从诸侯就国到刘邦出汉中,四个月。之后的半年,项羽所封之王就有一个战败,六个或者投降,或者被俘,可谓神速。 项羽这边,则麻烦多多。他封的常山王张耳被陈馀驱逐,辽东王韩广被燕王杀害,齐王田都、胶东王田市、济北王田安则统统被田荣干掉,田荣还让彭越在梁国(今河南省开封市)一带进行骚扰,天下乱作一团。[8] 作为霸王,项羽不能不出来收拾局面。 但,是先对付刘邦,还是田荣? 项羽很犹豫。 这时,张良又发挥作用了。他故意误导项羽说,汉王只不过想按当年的约定,当关中王。侥幸得了关中,哪里还敢再东进?齐国和赵国,却要联合灭楚。 于是项羽一心伐齐。[9] 项羽的伐齐照例暴戾凶残。他烧城郭,坑降卒,伤人民,连妇女儿童都不放过。这当然不得人心。所以,田荣虽然兵败被杀,他弟弟田横却另立田荣之子田广为王,继续进行斗争。项羽陷在齐国战场,几乎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项羽又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 项羽对义帝(即原来的楚怀王芈心),是怀有深深憎恶的。因此,项羽把他撵出彭城,迁到郴县(今湖南省郴州市),仍不解恨,竟秘密下令让英布等人将其谋杀。 这事做得既野蛮又愚蠢。没错,楚怀王是没有什么功劳,却也没有什么过错。一个毫无能力的孤儿,已经被弄得可怜兮兮的了,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呢? 何况义帝毕竟曾经是反秦斗争的旗帜,项羽本人也曾高高举起。现在,难道因为这面旗帜不再有用,就弃如敝屣吗?如此卸磨杀驴,天下人不寒心吗?我们都见过没脑子没心肝的,但没见过这么没脑子没心肝的。 刘邦的机会来了。 汉二年三月,刘邦兵至洛阳,公开为义帝发丧。他发表宣言说,义帝乃天下共立,杀义帝即与天下为敌。因此凡我同志,均应精诚团结,共诛楚之杀义帝者! 是的,杀义帝者,这就是项羽的新头衔。 项羽被刘邦死死地摁在了被告席,大旗则被刘邦高高地举在了头顶上。在此大旗之下,刘邦竟集结了各路诸侯军五十六万众,一口气打进了项羽的老窝彭城。胜利了的联军将领弹冠相庆,天天搂着美女开酒会。 西楚霸王,眼看就要兵败如山倒。 然而项羽毕竟是项羽。他得到消息后,留下大部队继续作战,自己则亲率三万精兵迅速赶回了彭城。 结果怎么样呢? 刘邦兵败如山倒。 这一仗打得十分惨烈。汉军将士尸横遍野,把河水都堵塞得无法流动。如果不是后来突然刮起大风,飞沙走石扑向楚军,刘邦可能连命都没了。 事实上当时刘邦非常狼狈。他逃出战场的时候,身边只有数十骑。可见所谓五十六万众,早已溃不成军。他想路过沛县接走家人,也不能如愿,只在途中遇到一儿一女,这就是后来的汉惠帝和鲁元公主。 但就连这两个孩子,也差一点没能保住性命。由于当时楚军追得急,刘邦怕跑不掉,竟几次三番把孩子推下车去,又被他的驾驶员夏侯婴救上车来。夏侯婴说,就算事情再紧急,又怎么能丢下孩子呢? 刘邦这才住手。 这就是那位为义帝之死拍案而起,一身正气讨贼伐逆的刘邦。他那伸张正义的宣言,是何等的掷地有声,催人泪下!那时的凛然大义,现在又到哪里去了呢? 也许,原本就没有。 刘邦没有的,其他人也不会有。八个月前投降了刘邦的塞王司马欣和翟王董翳,这会儿又立马向项羽投降。被硬拉进联军的魏王魏豹见刘邦战败,也开小差溜回魏国叛汉降楚。可见刘邦的诸侯联军原本乌合之众,否则以五十六万人之多,怎么就敌不过项羽的三万精兵? 为义帝报仇雪恨,当然也是靠不住的。 死里逃生的刘邦退守荥阳(在今郑州市古荥镇),靠着萧何的增援才站稳脚跟。但他的父亲太公和正妻吕后,却被项羽俘虏扣为人质,两年多以后才放回。[10] 这是汉二年四月的事。 此后,刘邦和项羽便胶着在中原地区,相持不下。刘邦的幸运在于他有了两个帮手,这就是彭越和英布。英布原本是项羽封的九江王,却被刘邦策反。彭越则是刘邦任命的魏相国。魏王魏豹反汉,彭越却不叛变,反倒在项羽的地盘打游击战,并为刘邦供应粮草。后来刘邦灭项,功劳最大的除了韩信,就是彭越和英布。 不过,刘邦有帮手,也有后顾之忧。 如果说项羽的麻烦在东方的齐国,那么,刘邦的麻烦就在北方的魏国和赵国。赵国出麻烦,不仅因为刘邦兵败,还因为赵相陈馀恨刘邦不杀张耳。陈馀和张耳原本是亲密战友,但反目为仇以后,却比敌人还敌人。刘邦既然收留了张耳,陈馀就决心与刘邦作对。[11] 这两个麻烦,必须解决。 更何况,刘邦在荥阳前线,也需要补充兵员。这就要从赵、魏征兵。于是,刘邦在八月任命韩信为左丞相,率兵攻魏,俘虏了魏王魏豹。九月,韩信又与张耳联手,攻下了代国。下一步,就该解决赵国问题了。 井陉之战,由此而起。 一战成名 井陉是韩信的巨鹿。 陉(读如形),就是山脉中断的地方。井陉即井陉口,也叫井陉关,为太行八陉之一,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正是在井陉,韩信大败赵相陈馀,打出了威风,打出了智慧,打出了神勇,让所有的将领都口服心服。 但,这一仗并不好打。 不好打不在陈馀,在李左车。 跟韩信一样,李左车也是天才的军事家。他很清楚韩信和张耳来者不善,便提醒统帅陈馀不可轻敌。 李左车说,汉将韩信渡西河,掳魏王,擒代相,喋血千里,转而攻赵,这叫乘胜前进深入敌后,其势锐不可当。因此,只可智取,不可强争。 那么,智取有可能吗? 有,因为韩信有软肋。 韩信的软肋在粮草。井陉,在今河北省井陉县,当时属恒山郡,离现在的石家庄市不远。汉都栎阳(栎读如月),在今西安市。主战场荥阳,在今郑州市。看看地图就知道,从栎阳运粮到井陉有多难,何况还要先满足荥阳。 这就是远离大本营作战的问题了。李左车说,千里运粮,士有饥色;就地取材,师不宿饱。吃不饱饭的军队能打仗吗?不能。粮草是韩信的大问题。 韩信当然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他肯定准备了粮草。问题是就算有粮,也得能运进来。井陉口的地形,却是“车不得方轨(不能并排),骑不得成列”。先头部队只要走上几百里,粮草就一定落在后面。 因此李左车建议:由他自己率三万人马,出奇兵劫韩信粮草,断其后路。陈馀在井陉坚壁清野,坚守岗位。这样一来,韩信和张耳进不能战,退不能回,漫山遍野找不到东西吃。不出十天,他俩就只能献出人头。 然而陈馀却不听。 陈馀说,义兵不用诈谋!何况韩信兵号称数万,其实不过数千。千里来袭,早就疲惫不堪。遇到这样的敌人都不敢正面作战,岂不被人小看?以后还怎么办? 李左车无可奈何。 其实李左车的计谋,正是韩信担心的。听探子报陈馀不用李左车,韩信喜出望外。他立即下令:大家伙儿先简单吃些点心垫垫,今儿个击破赵军再大会餐! 这话当然鬼都不信。 于是众将领都应付说:诺! 韩信又下令,一万人渡过河水,背水列阵。 这就更像胡闹了。历史上,没人这么打仗的。因此就连赵军将士远远看见,也笑成一团。 韩信却竖起将旗,擂鼓进军。这时的赵军,哪把韩信放在眼里?也打开营门接战。韩信和张耳且战且走,边打边退,一直退到河边,军旗和军鼓也丢了一路。 在赵军看来,这时谁胜谁负已成定局,于是倾巢出动争抢汉军的旗鼓。他们哪里想得到,韩信头天晚上埋伏在旁边的两千轻骑兵,趁机进入空无一人的赵营,把赵军的军旗全部换成了汉军的红旗。 与此同时,退到河边的汉军已无路可退,一个个拼了命殊死搏斗。赵军前不能胜,后无可退,军心大乱,斗志全无,如鸟兽散。汉军的斗志却更加昂扬。他们从河边和赵营两面夹击,赵军阵脚大乱,非死即降。 韩信大获全胜,斩陈馀,擒赵歇。 事后,众将领向韩信求教,问他这是什么战术。 韩信说,兵法里面其实有,只是诸位不留意。《孙子兵法》怎么说?置于死地而后生,置于亡地而后存。我们这支部队,并没有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等于是驱赶着一群乌合之众去打仗。不把他们逼到死路,哪能战胜? 这就是井陉之战。跟项羽的“破釜沉舟”一样,韩信也为我们留下了一个成语:背水一战。 井陉,确实是韩信的巨鹿。 韩信却并没有得意忘形,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胜利。因此,当李左车作为俘虏被押来时,他亲自解开绳索,请李左车坐在西席,自己像学生一样恭恭敬敬求教。 李左车却不敢当。 李左车说:败军之将不敢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左车是将军的战俘,岂敢胡言乱语? 韩信说:不然。做战俘的,差一点是韩信。 李左车这才说:臣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将军如此错爱,左车愿效愚忠。在左车看来,百战百胜,将军之长;兵疲师老,将军之短。因此无论强齐还是弱燕,都不是将军现在可以进攻的。 韩信问:那该怎么办? 李左车说:解甲休兵。 这是对的。正如李左车所说,韩信的上上之策,莫过于原地休息,养精蓄锐,扩军备战。兵强马壮后,再展开外交攻势。届时,便可不战而屈燕、齐之兵。 韩信采纳了这个建议。他虚心向战败者请教,更值得肯定。事实上,成大事者,必须无一日敢懈怠,无一事敢马虎。韩信做到了这一点,他没理由不成功。 可惜刘邦不同意。 刘邦有刘邦的道理。当时,楚汉战争正处于相持阶段,刘邦的大军也被项羽围在荥阳,急需兵力增援,打破僵局,哪有时间耐心等待韩信厉兵秣马? 于是八个月后的某天早上,韩信和张耳一觉醒来,便发现自己的将印和兵符都不见了,刘邦却在军中调兵遣将。原来,刘邦只带滕公夏侯婴一人,自称汉使驰入军营,趁韩信和张耳睡得迷迷糊糊,夺取了兵权。 韩信只好去打齐国。 齐国却投降了。 劝降齐王田广的,就是当年帮助刘邦灭秦的高阳酒徒郦食其。郦食其说,知道将来天下会归谁吗?汉。知道为什么会归汉吗?因为项羽吃独食,刘邦与人分享天下。所以,先降汉的占便宜,后臣服的先灭亡。 田广觉得有道理,便降了汉。[12] 这时,韩信就师出无名了,他准备退兵。 然而蒯通却反对。 蒯通也是纵横家。在陈胜的时代,帮武臣劝降范阳县令徐公的,就是他。纵横家总是要搅局的。蒯通说,郦食其三寸之舌,便下齐七十余城;将军率兵数万,才下赵五十余城。难道将军的数年奋战,竟不如郦某一席话? 韩信说:可是齐国已经投降了呀! 蒯通说:那么汉王下令收兵了吗? 韩信恍然大悟。 汉四年十月,也就是井陉之战一年后,韩信入齐。齐王田广认为自己上当受骗,便把郦食其扔进了油锅。然而毫无戒备的齐,哪是韩信的对手?项羽派来的援兵,也被打得狼奔豕突。齐国七十余城,全部归了韩信。 韩信成为了齐王。 关键的一票 韩信的王衔,其实来得不太正当。 平定齐国后,韩信给刘邦写了一封信,大意是齐人狡诈多变反复无常,得有人镇住,因此申请代理齐王。 刘邦勃然大怒。在他看来,这无异于敲诈勒索。当时,刘邦被项羽围在荥阳,日夜盼望韩信带兵来救,韩信却在这时要当什么代理齐王,不是敲竹杠是什么? 于是刘邦破口大骂。 这时,张良和陈平都在刘邦身边。 张良和陈平,分别是在汉二年的十月和三月投奔刘邦的。他们当然都知道此刻不能得罪韩信,也挡不住韩信称王,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结成统一战线。 两人便暗中踹了刘邦一脚。 刘邦马上醒悟。 但,先前骂都骂了,也只好继续骂:韩信臭小子太没出息!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耀祖光宗,要当就当个真齐王,当什么代理的? 结果,是张良持印赴齐,封韩信为王。 韩信封王,是在汉四年的二月,也就是入齐之后四个月。这时,实力最雄厚的人变成了三个:楚王项羽,汉王刘邦,齐王韩信。韩信的地位骤然上升。 谋士和说客,也都来了。 说客叫武涉,是项羽派来的;谋士即蒯通,是韩信身边的。两人来历不同,判断则一致,都认为韩信已成为刘、项之外的第三种力量,可以权衡天下。韩信的脚投向刘邦,则汉胜;投向项羽,则楚胜;中立,则谁都不胜。[13] 这可真是“举足轻重”。 不过两人的建议却不同。武涉希望韩信助楚,蒯通则不然。所以武涉的提案,很快就被否决。 韩信对武涉说,当年臣服侍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计不从,这才背楚归汉。汉王授臣上将军印,数十万兵,言听计从,臣才有了今天。臣为什么要背汉归楚呢?请先生替臣向项王谢罪吧! 然而对蒯通的建议,韩信却很犹豫。 蒯通的方案是什么? 三分天下,鼎足而居。 这方案,有理,有利,有节,还具有可操作性。 蒯通说,义兵初起之时,英雄豪杰振臂一呼,有识之士纷纷响应,如同云合雾集,如同鱼鳞密凑,如同烟至风起。这个时候,人们想到的只是要灭亡暴秦而已。 现在呢?无辜之人肝胆涂地,父子兄弟暴尸荒野,全因为楚汉相争,以至于民不聊生,生灵涂炭。 意思也很清楚:这样的战争,应该结束。 谁来结束? 韩信。 怎样结束? 先按兵不动,谁也不帮。然后自力更生,奋发图强。一旦时机成熟,便据强齐,携燕赵,出兵西进,为民请命。那时,势必“天下风走而响应矣”。 问题是,这方案可行吗? 可行。蒯通说,刘邦和项羽,相持不下已经三年。双方都损兵折将,智殚勇磨,正所谓“锐气挫于险塞,而粮食竭于内府”,怨声却载于道路。他们能够动用的力量全都用完了。齐王不动作,谁都不敢先动。 这简直就是天时。 所以,蒯通劝韩信拿定主意。因为天与不受,反受其咎;天与不行,反受其殃;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是这样吗? 是。因为韩信已经谢绝了项羽。不守中立,就只能帮助刘邦。而刘邦这人,是靠不住的。武涉就说,刘邦野心极大而品行极差。项王多次可怜他,他却刚刚脱离危险便反咬项王一口。韩信之所以能活到今天,全因为项王还在。项王今日亡,明天就轮到韩信! 蒯通则进一步指出,在政治斗争中,交情友谊、亲密战友什么的,都是靠不住的。张耳和陈馀,不就反目为仇吗?文种和范蠡,不就兔死狗烹吗?为什么?“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嘛! 韩信就正是这样。他的威望,已名高天下;他的成功,已经举世无双。蒯通说,具有这样的“震主之威”,又拥有那样的“不赏之功”,归楚则楚人不信,归汉则汉人震恐,只能守中立。不守中立,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历史证明,他们说得没错。 然而韩信犹豫再三之后,还是投了刘邦一票。 韩信为什么既不听武涉的,也不听蒯通的,读者自可见智见仁。也许,他不忍背汉。也许,他心存侥幸。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知恩图报。 事实上,他也是这么跟武涉和蒯通说的。 韩信说,汉王对我恩重如山。他脱下自己的衣服给我穿,分出自己的饭菜给我吃,让出自己的车子给我坐。我听说,坐了人家的车子,就要承担人家的祸患;穿了人家的衣服,就要分担人家的忧虑;吃了人家的饭菜,就得拼出命来。我怎么能见利忘义呢? 但,韩信没有背汉,也没有出兵。 刘邦无奈,只能请教张良。张良的办法也很简单,就是让刘邦许下诺言:胜利之后,陈县以东归韩信,睢阳以北归彭越。刘邦当场同意。两个月后,韩信的齐军,彭越的魏军,相继到位。汉、齐、魏三军齐发,会师垓下(垓读如该,垓下在今安徽省灵璧县),拜访项羽。[14] 项羽的死期到了。 霸王别姬 项羽原本是可以不死,甚至不败的。[15] 事实上,楚汉战争打到汉四年八月,双方都不想再打下去了。尤其是项羽,兵疲粮绝。于是达成协议:项羽归还刘邦的父亲和妻子,楚汉中分天下。 中分天下的分界线,叫鸿沟。鸿沟原本是一条古运河,是战国时期魏惠王十年(前360)开凿的。故道从今河南省荥阳市引黄河水,至淮阳县流入颍水。以此为界,西为汉,东为楚,这就是所谓“楚河汉界”。 协议达成,楚军山呼万岁。 张良和陈平却对刘邦说,汉已有天下大半,粮草也很充足,项羽则其实撑不下去。这是上天亡楚之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绝不能放虎归山。 刘邦认为有道理,决定打过鸿沟去。 汉五年十月,即和平协议达成后两个月,刘邦单方面毁约,率兵尾追楚军到固陵(今河南省淮阳县)。又两个月后,韩信和彭越的部队赶到,三军合围项羽于垓下。 西楚霸王只能别姬了。 此时,夜色已经深沉,四面都是楚歌,王的帐内点起了巨大的蜡烛,帐外燃起了通明的火把。已知回天无力的项羽在这生死存亡的最后一刻,惦记的是那位名叫虞的姑娘,还有那匹名叫骓(读如追)的骏马。 项羽饮尽杯中之酒,起身慷慨悲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首歌是项羽自己创作的。他反复唱了好几遍,虞姬也应和着一同歌唱,悲壮而苍凉。闻者被深深打动,无不潸然泪下,没有一个人能抬头看他们的王。 项羽泪流满面。 啊,虞兮虞兮奈若何! 没人知道虞最后怎么样了,只知道骓回到了江东。项羽和他的弟兄们,则永远留在了江西。[16] 当晚,项羽率领八百骑兵冲出重围。他们渡过淮河到达了阴岭(今安徽省定远县西北),却又在阴岭迷失道路。于是项羽毅然引兵东向,杀回东城(今安徽省定远县东南)。这时他的身边,只剩下二十八骑了。 他的斗志,却也昂扬到了极点。 项羽对随扈将士说,我自起兵以来,已经八年,身经七十余战,战必胜,攻必克,从没败过。这一回,大概是天要亡我了!那好,我就为诸位痛痛快快再打一次,看看是我不会打仗,还是天要灭我。 说完,大呼驰下,汉军望风披靡,人头纷纷落地。 项羽笑了。 他回过头来得意地看着将士们说:怎么样?扈从将士一起拜倒在地,异口同声地说:如大王言。 这真是孩子气得可以! 很难猜出项羽此时的心理。也许,打了七十多仗,他已经累了。也许,有这七十多仗的战无不胜,他觉得已经够本了。也许,他原本就没把那天下和王位太当回事。他只想能够英武豪雄地痛快一生,也只想在退出战场和退出人生的时候,有一个精彩的谢幕。 唯其如此,他才会放弃“决战”,选择“快战”。[17] 同样,他也才不肯过江东。 实际上项羽来到乌江时,有一条船正在那里等他。而且驾船的乌江亭长告诉项羽,整个乌江之上只有这一条小船,汉军是无论如何也追不过江的。 然而项羽却谢绝了亭长的好意。他只是请亭长把他心爱的战马骓带过江去,自己却不肯上船。项羽说,天要亡我,我过江干什么!想当年,我项籍率领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如今并无一人生还,我有什么脸面去见江东父老?就算他们什么都不说,我难道就无愧于心吗? 项羽决定战死。 视死如归的人是不可抵挡的,身负重伤的项羽仍让他的敌人闻风丧胆。他们把项羽团团围定,却谁也不敢动手。项羽又笑了。他对汉将王翳说:听说贵国出大价钱,赏千金,封万户,买我的人头,我就送个人情给你吧! 说完,项羽一剑砍下了自己的头颅。 就在王翳抢得项羽人头的同时,其他汉军将士也一拥而上,争相纵马践踏,拼死争夺。最后,五个人瓜分了项羽的尸体,分摊了刘邦封赏的那块土地。 一个英雄,就这样不得善终。 这是项羽的悲剧,更是时代的悲剧。 事实上,自从越王勾践杀死了大夫文种,苏秦和张仪靠诈骗和权谋出将入相,一个时代便已终结。那个被终结的时代充满英雄气质和贵族精神,就像虎和豹;后来的时代却像狼和羊,崇尚利欲和权欲,越来越粗鄙而平庸。 于是我们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画面:一头代表着英雄气质和贵族精神的虎或豹,在草原上孤独地死去,而一群粗鄙的狼和平庸的羊则一拥而上,恣意践踏。他们每个人都扯下一块豹皮或一根虎骨叼在嘴里,准备回去邀功请赏。而在不久前,他们根本就不敢看那只虎或豹的眼睛。 这群狼和羊的首领,就是刘邦。 刘邦与项羽 刘邦跟项羽,是两种人。 这一点,韩信和陈平最清楚,因为他们都是从楚营转向汉营的。他们的说法,也大体相同。[18] 先看韩信。 韩信拜将后,曾与刘邦有一次长谈。刘邦问韩信,萧丞相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寡人推荐将军,请问将军有什么计策教导寡人呢? 然而韩信并不直接回答这问题,却是起身一拜反问刘邦:如今与大王争权天下的,岂非就是项王? 刘邦说:是。 韩信又问:大王自己掂量掂量,如果论个人的勇猛和兵势的精强,比得上项王吗? 刘邦默然良久,然后实话实说:我不如他。 韩信又起身再拜说:这就对了。便是韩信,也认为大王不如他。但项王有两条致命的弱点,这就是匹夫之勇和妇人之仁。因此,项王必败无疑。 什么叫匹夫之勇?说白了就是个人英雄主义。在项羽眼里,天下英雄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自己。因此项羽身为主帅,却喜欢冲锋陷阵。每次战斗都身先士卒,自然也都所向披靡。但结果是什么呢? 别人不是饭桶,便是草包,都没了用武之地。 这其实是自己孤立自己。 逞匹夫之勇者,必行妇人之仁。将士们生病受伤,项羽送饭送药,问寒问暖。将士们有了功劳应该封赏,他却把官印紧紧捏在手里摸来摸去,印角都磨圆了也舍不得给人,简直就是小家子气。 小家子气的,多半都小心眼儿。郦食其就说,项羽的特点是“于人之功无所记,于人之罪无所忘,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谁愿意跟着他干呢?[19] 刘邦则不同。他那里,张良是贵族,陈平是寒士,萧何是县吏,韩信是游民,樊哙是狗屠,灌婴是布贩,娄敬是车夫,彭越是强盗,周勃是吹鼓手。刘邦却一视同仁,各尽所长,毫不在乎别人说他是杂牌军、草头王。 没错,刘邦是流氓,却是流氓中的英雄,甚至天生就是领袖。他能决策,会用人,知人善任,用人不疑。而且一旦任用,就给足政策和奖赏。 对此,陈平深有体会。 陈平是从楚营叛逃到汉营的。来后不久,就因为遭人嫉妒而被举报,罪名是“盗嫂受金,反复无常”。刘邦接到举报,便叫来介绍人魏无知,责问他是怎么推荐人的。 魏无知却满不在乎。他说,陈平有没有情人,收没收红包,臣不知道,只知道他有才能。王上要的是人才,那又何必去管人家的私生活? 于是刘邦找陈平谈话。 刘邦问陈平:先生起先事魏,后来事楚,现在又跟了寡人,难道忠实诚信的人会如此三心二意吗? 陈平回答说:不错,臣是先后事奉过魏王和项王。但是,魏王不能用人,臣只好投奔项王。项王又不能信任人,臣只好又投奔大王。臣是光着身子一文不名逃出来的,不接受别人的资助,就没法生活。臣的计谋,大王如果觉得可取,请予采用。如果一无可取,就请让臣下岗。别人送给臣的钱全都没动,臣分文不少如数交公就是。 刘邦一听,马上起身向陈平道歉,厚赠礼物,还委任陈平为监统军队的护军中尉(宪兵总司令)。 后来,陈平又建议刘邦用反间计对付项羽,刘邦立即拨款铜四万斤,任由陈平使用,不用审计也不用报销。结果陈平略施小计,就让范增等人失去了信任。 所以陈平跟韩信他们一样,都认为项羽会失败,刘邦会成功,但陈平说得更透彻。陈平曾当着刘邦的面这样点评:项王恭敬爱人,大王粗俗无礼。然而项王吝啬小气,王上出手大方,因此大家都到汉营来。 这就说到点子上了。 没错,论个人能力和魅力,刘邦是比不上项羽。但天下大事,却不是一个人可以搞掂的。那么请问,一个能够纵横天下的团队,又靠什么集结起来? 刘邦靠的是利。 这一点,刘邦集团的人都不讳言。刘邦称帝后,曾经问过群臣一个问题:朕与项王,为什么一成一败? 将军高起和王陵说,陛下派人攻城略地,打下来就赐给他,这就是与天下同利。项羽呢?打了胜仗不论人家的功劳,占了城池不给人家好处,当然要丢天下了。 刘邦表示同意,但补充了一条:会用人。[20] 其实他的会用人,就包括多给好处(饶人以爵邑)。所以项羽身边,不乏洁身自好的正人君子;刘邦身边,则多是贪财好色的鸡鸣狗盗之徒。 只不过,这些人都很能干。 这就又提出了一个问题:用人,以什么为标准? 魏无知替刘邦回答了。 面对不该推荐陈平的指责,魏无知说:臣看中的是才能,王上问的是品行。那么请问,现在有一个大孝子,却什么事情都不会做,王上用他吗? 刘邦一言不发。 是啊,一个“盗嫂受金,无德无行”的人都当了宪兵总司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21] 但这绝不意味着刘项之别在德与才,事实上项羽干的缺德事也不少。刘邦曾当面数落项羽十大罪状,比如弑主、杀降、背约、贪财等等,大体都是事实。他的个人魅力,是审美魅力,不是道德魅力。[22] 项羽确实是好看的。包括他的征战,别姬,酷,孩子气,都好看。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的刘邦,则一点都不好看。因此,后世之人多半同情项羽,不喜欢刘邦。他们在表达同情和欣赏时,也忘掉了项羽坑杀降卒二十万,多次屠城,纵容军队烧杀掠抢和强奸妇女的罪行。[23] 很显然,讲审美,选项羽;讲实惠,选刘邦。贵族的时代讲审美,平民的时代讲实惠。历史选择了刘邦,只能说明时代变了,而且非变不可。 汉五年二月,刘邦即皇帝位于定陶。七年半以后,已定都长安的他回到故乡沛县,尽召故人父老子弟畅饮。酒酣之际,刘邦亲手击筑,自为歌诗——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此歌一出,和声四起。刘邦离座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他拉着乡亲们的手说,游子悲故乡!我虽然不得不定都关中,但百年之后,魂魄还是要回沛中来的。[24] 看来,刘邦虽然无情,却并不冷酷;虽然现实,却也有诗意。但他代表的,却毕竟是一个冷酷无情、摧残人性的制度,是一个必然要以权欲和利欲代替英雄气质和贵族精神的制度。而且,这个制度将延续两千多年。 新时代开始了。 这个时代,是从秦开始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章 大秦没死 ,最快更新易中天中华史:秦并天下最新章节! 韩信仰天长叹: 狡兔死,走狗烹; 高鸟尽,良弓藏; 敌国破,谋臣亡。 新革命遇到了老问题 刘邦称帝以后,秦就正式变成了汉。以前是秦朝、秦代、秦帝国,现在是汉朝、汉代、汉帝国。二者之间的四年半(五十四个月),无名称。 名称是项羽弄丢的。 不弄丢也不可能。因为当时的情况,是“山东豪杰并起亡秦”,天下并不是哪一家的。只不过项羽仗着自己实力雄厚,霸王硬上弓,主持了他们的坐地分赃。 可惜,楚霸王并非周天子,楚怀王就更不是。所以这时的天下,便不能叫“楚”。别人不同意,项羽自己也不愿意。他不管怀王叫“楚帝”,就是证明。 大家都心怀鬼胎,也只好不伦不类。于是,一个假皇帝加一群山大王,便构成了秦亡以后的局面。 结果,天下乱作一团。 这个覆辙,岂能重蹈? 何况刘邦原本就跟项羽不同。他当然是汉帝,他的天下也当然是汉天下。但,刘邦又不同于嬴政。嬴政的天下确实是秦的,没谁能跟他分摊,他当然可以废封建,行郡县,建立中央集权的统一大帝国。 刘邦也可以吗? 不能。因为天下不是他一家的,也不是他们这一个方面军单独打下来的。赵王张敖,燕王臧荼,齐王韩信,韩王韩信(战国时期韩襄王孙,以下称韩王信,以区别于此刻的齐王韩信),淮南王英布,衡山王吴芮,都早已称王或封王,没封的彭越正等着封,也不能爽约。 但问题是,郡县制或帝国制是大势所趋。谁要是逆历史潮流而行,就叫反动。反动是没有好下场的,事实上刘邦也更喜欢郡县制。想当年,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河南王申阳、殷王司马卬和魏王魏豹的地盘,便都被他改为郡县,现在难道要改回去? 在这历史的紧要关头,刘邦面临着抉择。 周制,还是秦制? 邦国,还是帝国? 封建,还是郡县? 新革命遇到了老问题。 然而判断的标准却也简单,那就是首先考虑如何安定天下,稳定人心,最好还能通过制度的安排,奠定长治久安的基础。这是每个新政权都要面对的大问题。周公姬旦想过,秦王嬴政也想过,现在轮到刘邦。 刘邦的选择余地却不大。该封的王国必须封,该设的郡县还得设,也只能先封建后郡县,半封建半郡县。 于是刘邦宣布:赵王张敖、燕王臧荼、淮南王英布“原封不动”;只有王衔没有地盘的韩王信仍为韩王,都阳翟(今河南省禹州市);封魏相国彭越为梁王,都定陶;徙衡山王吴芮为长沙王,都临湘(今湖南省长沙市);徙齐王韩信为楚王,都下邳(今江苏省睢宁县)。[1] 这七个,全是异姓王,没有一个是刘邦的子弟。他的部下也不封王,只封侯。侯与王差别很大。王是诸侯,对王国享有治权;侯是列侯,对封区只有财权,也就是户数定额的赋税徭役。一般千户,最多上万,叫万户侯。 侯的封土也无法与王相比。王的领地至少一郡,多至数郡。侯,一般最多一县,叫县侯;其次一乡,叫乡侯;再次一亭,叫亭侯。县、乡、亭,都是郡县制的行政单位,也都由当地政府管理,侯们是不能管的。 也就是说,王国之外,一律郡县。 这就是刘邦创造的“半封建制”,也叫“郡国制”。它跟西周“天子封建诸侯,诸侯封建大夫”的“全封建制”一样,也是政治斗争妥协的结果。 那么,天下安定了吗? 没有。 刘邦称帝几个月后,燕王臧荼就反了。以后,除长沙王吴芮外,其他五王也都反叛,或被说成反叛。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里面真正存心造反的只有臧荼,其他人都是被“逼上梁山”,甚至“奉旨造反”。[2] 比如张敖。 张敖是赵王张耳的儿子,汉帝刘邦的女婿,鲁元公主的丈夫。他对自己的皇帝和岳父,极尽臣子之忠。刘邦对他却十分无礼,甚至开口就骂。这就引起了赵相贯高等人的不满。他们去见张敖,鼓动他造反。 赵王张敖死活不干,急得手指头都咬出血来。 贯高等人决定自己动手,并承担一切后果。汉八年冬,刘邦平叛路过赵国,贯高他们便准备在柏人(今河北省隆尧县)实施谋杀。但因为刘邦突然改变行程,未遂。 这起未遂谋杀案的结果,是张敖和贯高都被逮捕。贯高在狱中受尽酷刑,始终咬定赵王与此案无关。刘邦查明真相后,不但释放了张敖,而且赦免了贯高。 负责调查的人遵命把这消息送到狱中。 贯高问:我的王真被释放了吗? 来人说:是。皇上敬重足下是条汉子,也赦免足下。 贯高却说:臣之所以体无完肤仍然苟活,就因为害怕说不清赵王的冤情。赵王出狱,臣的责任已尽。身为人臣而负篡逆之名,哪有脸面侍奉皇上? 于是贯高自杀。[3] 张敖总算死里逃生。但同时,他也失去了王位和王国。刘邦把他贬为侯爵,赵王则换成了刘邦宠姬戚夫人的儿子如意。这当然很冤,却还不是最冤的。 最冤的是彭越。 彭越根本就没想造反,只不过在刘邦御驾亲征平息叛乱时,称病不肯从军。彭越怎么想的,不清楚。也许,他确实是累了。也许,他不过想保存实力。但这顶多也只能算消极怠工,却被以谋反的罪名逮捕。而且,刘邦不但诛灭彭越三族,还将他剁成肉酱赐给诸侯。[4] 这,岂非丧心病狂? 好像不是。 杀戒因何而开 事实证明,刘邦并非精神病,也不是杀人狂,因为有许多可杀之人他都没杀。 比如贯高,比如栾布。 栾布是梁国的大夫。梁王彭越被捕时,他正出使齐国。等他使齐归来,彭越的人头已经挂在了洛阳城楼。同时刘邦还下令:有胆敢收尸或探望的,杀无赦! 然而栾布置若罔闻。他来到彭越的人头之下,从容汇报出使过程,然后扑倒在地,拜祭彭越,痛哭一场。 这在栾布,是理所应当。于公,彭越是他的国王,他当然要面对彭越奏事,履行程序。于私,彭越是他的恩人,他当然要沉痛哀悼,上一瓣心香。有什么不对吗? 但在刘邦,这就是公然抗命。 因此,当负责现场的官吏将栾布逮捕,送到刘邦跟前时,刘邦勃然大怒,下令将栾布扔进油锅。 栾布从容地问:可以说一句话再死吗? 刘邦说:你讲! 栾布说:当年,皇上困于彭城,败于荥阳,危于城皋,项羽之所以不能西进穷追,就因为彭王据守在大梁,与汉联盟。那时,彭王只要稍微把头一歪,还有今天吗? 刘邦没有话说。 栾布又说:如今天下已定,彭王难道就不该安享太平吗?想不到只因卧病在床,一次征兵不到,皇上就疑心他谋反。证据拿不到,就找些小岔子来治他的死罪,还屠灭三族,就不怕天下功臣人人自危吗? 刘邦也无话可说。 栾布再说:现在,彭王已被皇上杀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请让我自己跳进锅里去吧! 刘邦立即下令释放栾布,并拜他为都尉。[5] 还有蒯通。 前面说过,刘邦和项羽相持不下时,蒯通曾经力劝韩信严守中立,鼎足而居。韩信临死前,也痛悔当初不听蒯通之计。刘邦得知这一故事,便将蒯通捉拿归案。 刘邦问:当年,是你教韩信谋反吗? 蒯通说:一点不错!可惜那小子不听臣的。如果他肯听臣之计,今天哪有陛下什么事? 刘邦说:烹之(杀了他)! 蒯通说:冤枉! 刘邦说:你教韩信谋反,有什么冤? 蒯通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这个时候,当然是谁个子高跑得快,谁就得手啦!所以那时节,臣只知道有韩信,不知道有陛下。再说了,当年磨快了刀子想干陛下这营生的,多了去,又岂能尽烹? 刘邦说:置之(放了他)! 蒯通策反韩信,贯高暗杀刘邦,事实俱在,本人也供认不讳。刘邦却不杀他们,也不因为栾布和蒯通的顶撞而恼羞成怒,这难道是丧心病狂? 因此他的杀人,就只有一个原因:政治需要。 这一点,可以从彭越案看得很清楚。 彭越被捕后,刘邦其实也知道他是冤枉的,因此并没有杀他,而是贬到蜀郡为庶民。彭越西行路遇吕后,向吕后哭诉自己的冤屈。吕后听了却对刘邦说,彭越这人能量很大,如不斩草除根,只怕后患无穷。 于是重新审理此案,将彭越置于死地。 再看韩王信。 韩王信反,是因为打不过匈奴,只能降胡反汉。但韩王信的封地原本在颍川,跟匈奴十万八千里,怎么会屡遭侵略,以至于降了匈奴呢? 因为刘邦把他的封地从颍川郡迁到了太原郡。 那么,刘邦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颍川郡北近巩县(今河南省巩义县)、洛阳,南迫宛城(今河南省南阳市)、叶县(叶读如射,今河南省叶县),东有淮阳(今河南省淮阳县),都是兵家必争之地(皆天下劲兵处),刘邦不能不捏在自己手里。[6] 这就是刘邦大开杀戒的真实原因。 很显然,迫于无奈,刘邦在胜利之后册封或承认了七个异姓王。但,除长沙王吴芮国小力弱外,他对其他六个王都是不放心的。这才徙封韩王韩信,夺国赵王张敖,诬陷梁王彭越。徙韩夺赵是要地,杀害彭越是防人。 刘邦的贪婪、防范和猜忌,已是毫不掩饰。 结果,淮南王英布反。 英布是倒数第二个被消灭的异姓诸侯王。此前,依次是燕王臧荼、韩王韩信、赵王张敖、楚王韩信、梁王彭越;之后,则还有燕王卢绾。卢绾是臧荼被灭以后封的,又在汉十二年被灭,新封的燕王则为刘邦的儿子刘建。 那么,英布如果不反,刘邦会灭了他吗? 难讲。因为英布的王国,拥有长江下游的九江、庐江、衡山、豫章四郡,相当于今天的安徽和江西两省。这么大一块地方,刘邦是迟早要吞并的。 英布则不反也不行。夏侯婴曾经问一位长者,皇上待他不薄,英布为什么还要造反?长者说,英布感到了危险嘛!当今天下功高震主的,就是韩信、彭越和英布。那么想想看,去年杀彭越,前年杀韩信,今年不就轮到英布了吗?那还不如自己造反算了。 然而英布毕竟是英布。他可是在陈胜的时代就已经起义,项梁的时代就已经从军的老革命。所以,他与刘邦战于庸城(今安徽省宿州市)阵前相见时,竟毫无愧色。 刘邦问:你何苦要造反? 英布答:老子想当皇帝![7] 这话说得漂亮,可惜皇帝只能有一个。汉十二年十月,英布战败而死,淮南国则封给了刘邦的儿子刘长。 英布失败了。 但受过黥刑的土匪英布,却比韩信潇洒得多! 韩信之死 韩信没想到自己会死。 事实上刘邦原本也没打算杀韩信,韩信最后是被吕后谋杀的。建国之初,刘邦只是把他从齐王徙封为楚王。这当然是耍了心眼。齐国何等重要,岂能放心地交给韩信?再说这王位是韩信勒索来的,刘邦也不爽。 不过刘邦的理由却很正当:义帝没有后代,韩信又是楚人。楚人治楚,衣锦还乡,都说得过去吧?[8] 韩信自己,似乎也很满意这安排。他回到家乡,找到当年帮助和羞辱过自己的人,重谢前者,宽恕后者,堪称与民同乐,并没有辜负刘邦的一番好意。[9] 可惜好景不长。韩信大约只做了半年楚王,就有人上书朝廷举报他谋反。谁写的举报信,出于什么动机,都已无法确知,但朝中将领们的反应却相当一致。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请皇上立即发兵,活埋了那小子! 韩信的人缘,看来并不好。 刘邦却没有立即表态,而是去问陈平。 陈平推辞再三。 刘邦执意要问。 陈平问:举报韩信谋反,有其他人知道吗? 刘邦说:没有。 陈平问:韩信自己知道吗? 刘邦说:不知道。 陈平问:陛下的兵比韩信更精吗? 刘邦说:不能比。 陈平又问:陛下的将比韩信更强吗? 刘邦说:比不上。 陈平说:兵不如人家的精,将不如人家的强,却发兵去讨伐,不是逼着撵着人家造反吗? 刘邦说:为之奈何? 陈平说:如果只是对付韩信,用不着百万雄兵,一名战士就够了。请皇上伪称巡狩云梦泽。天子巡视,诸侯必须郊迎。到时候,秘密逮捕就是。 刘邦然其计,立即昭告天下,随即南巡。[10] 诏书传达到楚,韩信慌了。 韩信并未做贼,为什么心虚?因为楚国名将钟离眜(读如末;亦写作眛,读如妹)藏在他那里。这是刘邦下令全国通缉的要犯,却被韩信保护起来。但为了自保,韩信只好昧着良心杀了钟离眜,带着他的人头去见刘邦。 刘邦根本就不吃这一套,韩信也被立即捆绑起来扔进车里。韩信仰天长叹: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现在天下已定,我是该死了!刘邦却回过头说:少废话!你以为反迹还不彰明吗? 不过韩信并没有被杀,仅被贬为淮阴侯。看来,刘邦只是想要他的权、他的地,并不想要他的命。 韩信自己,却起了谋反的心思。 汉十年九月,汉将陈豨在边地反叛,自立为代王。刘邦御驾亲征,韩信称病不从,却派人送信给陈豨,准备在京城做内应。结果事不缜密,被手下人举报。 吕后接到密告,便与萧何商量,谎称边地大捷,陈豨已死,列侯和群臣都要入宫庆贺。韩信心中有鬼,不敢不去,何况又是萧何发的通知。结果刚一进宫,就被埋藏在两旁的武士擒拿,并被吕后处死在长乐宫钟室。 韩信之死,是史家津津乐道的话题,更被文学艺术作品一再演绎。不少人甚至认为,韩信的谋反根本就是冤假错案。想想看吧,他最有实力也最有条件的时候不反,现在等于软禁在家,反什么呢?只不过,这错案已被刘邦和吕后铸成铁案,司马迁也翻不过来。 关于这个问题,读者自可见仁见智。但大约可以肯定,此事确系吕后所为,或吕后与萧何合谋。当年月下追韩信的萧何为什么要与吕后联手,也不清楚。同样可以肯定的是,刘邦对这一结果既感到惊喜,又略有遗憾。 对,且喜且怜之。 那么,刘邦临行前是否对吕后有过授权、交代或者暗示?同样不清楚。但吕后可以事先不请示,事后也不通气,自然有原因。总之,吕后比刘邦要狠毒得多。她没有片刻犹豫和怜惜,干净利索地就把韩信干掉了。韩信这才痛悔当初不听蒯通之计,以至于竟被妇人所戮。 是啊,他只知道讥笑项羽的妇人之仁,却不知道这毛病自己也有,更没想到妇人也未必都仁的。 但,他应该知道自己不是刘邦的对手。 韩信被贬为淮阴侯后,刘邦经常找他聊天。他们共同回忆过去的岁月,议论诸将的才能。有一次,刘邦问韩信:像我这样的,能带多少兵? 韩信说:超不过十万。 刘邦又问:你呢? 韩信说:越多越好。 刘邦笑:好一个多多益善,怎么被我抓起来了? 韩信说:陛下不善将兵,而善将将(驾驭将领),这就是我韩信斗不过陛下的原因。再说陛下是天才,哪里是人才比得上的(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好嘛,那你还要谋反? 韩信被杀,是在汉十一年正月。与此同时,韩王信也被杀。一个月后,即同年三月,彭越被灭三族。又过四个月,即同年七月,淮南王英布反。三个月后,即汉十二年十月,刘邦与英布会战。英布兵败被杀,刘邦则因为被流矢所中,在半年后不治身亡。 一个个英雄或枭雄就这样谢幕退场,不是身败,便是名裂,真不知是为了什么。 也许,这得去问秦始皇。 秦主义 秦始皇的尸体运到咸阳时,早已腐臭。 当然要臭的。他崩于沙丘是在七月,葬于骊山是在九月。这么长的时间这么长的路,又是热天,不臭才怪。因此也有人认为,这尸体根本就没运回去,也不可能运。坐在车里和埋在皇帝陵的,其实都是替身。[11] 也许吧,也许。 但可以肯定,无论秦始皇本人埋在了哪里,他的事业都没有被埋葬。祖龙虽死秦犹在。刘邦和他的后继者接手了秦始皇的所有遗产,包括他开拓的疆域,他开创的制度,他开辟的道路,以及背后的理想。 秦始皇也有理想吗? 当然。[12] 没有证据证明,夺取了天下的秦始皇,像当年的周武王一样举行了开国大典。但这绝不意味着他是懵懂的。相反,秦始皇清楚地认识到了三点:第一,他做的事情前所未有;第二,他建立的制度将延续下去;第三,他的事业如果成功,将永远消灭战争,实现世界和平。[13] 如此理想,岂非远大? 没人知道秦始皇为什么会这样想。也许,作为战火中成长的一代,他对战争有着别样的看法。在他看来,战争是可恶的;而战争的总根源,就是诸侯林立的封建制。 秦始皇说对了吗? 有一定道理。据统计,春秋时期八十多年间,仅郑国参加的战争就多达七十二次以上,宋国的参战也不少于四十六次。他们进行这些战争,有时是要服从霸主的命令,有时是为了自卫,有时则是侵略别人。[14]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事实上,春秋无义战。春秋的战争几乎都是侵略战争,战国就更是。抵抗外族入侵的反侵略战争也有,但更多的是华夏民族窝里斗。开始不过争当老大,后来就变成兼并别国。也就在前面说的八十多年间,仅楚国一家,就灭了江、六(读如陆)、蓼(读如瞭,第三声)、庸、萧五国,以及群舒(分布在今安徽省北部的少数民族)。 其他邦国也不含糊。齐灭莱,秦灭滑,鲁灭邾(读如朱),莒(读如举)灭鄫(读如增)。莒,后来是被楚灭了的。但在这会儿,也不放过兼并别国的机会。[15] 那么,这是中国国情,或君主制的罪恶吗? 也未必,并非君主制的古希腊同样战火纷飞。那些独立、自由、平等的城邦,就像我们的东周列国一样大打出手。民主制的雅典与贵族制的斯巴达为了称霸全希腊,爆发了著名的伯罗奔尼撒战争,时间长达二十七年之久,跟我们春秋时期的晋楚争霸有得一拼。 更不像话的是,为了在这自相残杀中胜出,他们竟不惜勾结希腊的宿敌波斯。这跟制度又有什么关系呢?何况城邦制度的希腊,在世界史上原本就是例外。[16] 相反,从分散弱小的部落国家,到相对强大的独立王国,再通过战争变成统一大帝国,几乎是世界各民族的共同道路。埃及、印度、巴比伦,都如此。就连罗马,虽然坚持共和政体五百年,最后还是扛不住。希腊人自己无法完成这一转变,便只好由马其顿人代劳。[17] 历史潮流,大抵如此。 秦始皇当然没读过世界史,也不会去思考人类文明的历史进程。他的想法可能很简单:既然君主必不可少,那么,与其一堆人当国王,不如一个人当皇帝。 这就是秦始皇的主义,秦主义。 秦主义的核心关键词是皇帝。因此,他们为皇帝规定了一系列特权和专用名词。皇帝下达指示叫制,颁布命令叫诏,自称则为朕(周王称不,诸侯称寡人)。朕,原本就是“自身”的意思。以前谁都可以这么说,现在不行了。皇帝要唯我独尊,臣民便只好身不由己。 问题是,有了皇帝,天下就太平了吗? 也没有,反而打得更凶,因为当皇帝成了最大的诱惑。当年张敖被诬谋反,连吕后都来说情,认为看在鲁元公主的份上,张敖应该不至于。刘邦却说,为什么不会?他要是得了天下,有的是鲁元公主。[18] 显然,仅仅确定天下只有一个皇帝还不行,还得保证这皇位是不可争夺的。这样看,刘邦倒是在完成秦始皇未竟之事业,完善秦主义;韩信、彭越、英布的不幸,则在于不该生活在这历史的转折关头。 汉初的大屠杀,只能这样理解。 然而刘邦却犯了另一个错误。他只知道防外人,不知道防家贼。在逐一消灭了异姓诸侯王以后,刘邦把他们的地盘封给了兄弟和子侄。他万万没想到,由于都是凤子龙孙,这些家伙造起反来,比不姓刘的更加理直气壮。 刘邦没想到的,秦始皇更想不到。 不过我们总算有皇帝了。他被规定为皇天上帝的嫡长子,拥有普天之下最高和唯一的统治权,包括决策权、审批权、立法权、司法权、监督权和裁判权,简直就是集天下权力于一身,不折不扣的中央集权。 秦始皇的理想也部分地得到了实现。刘邦以后,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半封建的郡国制被废除,汉帝国全面实行郡县制。从此,一百多年天下太平。再经过一个短时期的内战,又实现了二百年的国内和平。 至于帝国制度,则延续了两千一百三十二年,占据中华文明史大约十分之六的时间。 如此看来,大秦岂非没死? 是的。一种尚有争议的说法甚至认为,China其实就是秦,是“秦”这个字的读音。这虽然无法得到确证,却比解释为丝绸和瓷器更具象征意义。事实上在20世纪前,China确实就是秦,是不叫大秦帝国的大秦帝国,就连少数民族建立的那些或长或短的王朝也不例外。 这,又是为什么呢? 集权是一种必然 过去人类社会的全部政治制度史,就是人们凭借和依仗某种力量,来支配资源和分配财富的历史,也是人类转换凭借依仗力量、调整支配分配方案的历史。 历史是漫长的,探索也是多样的。 最早的方式是凭借武力。谁的拳头硬,刀子快,谁就拥有土地、牲畜、女人和荣誉。反之,则成为他人的奴隶。武力的强弱,是唯一的标准和选项。 由此建立的,是“武力社会”。 武力社会是野蛮的,也不能持续发展。社会财富的充分涌流,只能靠发展生产力。依靠掠夺来积累财富,则不但成本高,风险大,也不利于全人类。 放下屠刀是迟早的事,问题只在拿起什么。 也有不同的选择。 一部分人拿起了算盘,他们是商业民族。商业民族主张自由贸易,资金的多少便成为支配的力量。由此建立起来的是“财力社会”,资本主义是其典型。 另一部分人选择了权杖,主张根据权力的大小,来决定相互的关系和各自的配额。由此建立起来的是“权力社会”,中华帝国是其典型。 武力社会,财力社会,权力社会,三大类型。 这三种社会类型,历史上都曾经存在。部落国家,是比较典型的武力社会;希腊城邦,是不太成熟的财力社会;华夏邦国,则是尚待完成的权力社会。 所以,它们都得变。 希腊城邦的方向,是发展为“准帝国”。但,雅典帝国也好,斯巴达帝国也罢,其实不过国家联盟。斯巴达和雅典都只是盟主国,不是宗主国。其地位,与周王国和周天子无法相比,仅相当于齐桓、晋文一类的霸业。[19] 事实上,希腊城邦永远都不可能变成帝国。因为自由贸易与专制集权,在本质上是不兼容的。因此,他们只能先被马其顿帝国吞并,后被罗马人征服。他们的社会理想则只能到资本主义时代,在其他商业国家实现。 华夏邦国则不同。 邦国是一定会发展为帝国的,因为邦国原本就是政治妥协和政治交易的结果。当时的周天子,并没有能力像埃及法老纳尔迈、亚述国王萨尔贡、波斯国王居鲁士、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那样,建立起统一的大帝国,便只好分封诸侯,分出自己的权力,赎买诸侯们的武力。 很好!以权力换武力,以土地换和平。 问题是,这笔交易为什么能够达成?因为各路诸侯都已经不再是流寇。流寇一旦变成坐寇,就会进一步要求变成王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没有,都是坐寇变的。只不过,转型成功就叫王侯,失败则叫匪寇。成王败寇。 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武力转化为权力,武力社会过渡到权力社会,是历史的趋势,尽管那权力是靠武力获得的。 因此,人类早期的战争会有两个结果:一方面,资源和财富会集中在某个特别有武力的集团手中;另一方面,他们又会同时把自己从武力集团转变为权力集团。这跟黑社会成功以后要做合法生意,是同一个道理。 于是,当某一集团(比如秦国)的武力大到天下无敌的时候,社会和国家的性质就会发生质变。武力社会必然过渡到权力社会,邦国也必然会转变为帝国。 帝国,是权力社会的成熟形式和典型形式。 它的特点,就是集权。 集权是必然的,因为帝国的缔造者原本就是军事集团。军事集团最喜欢权力集中和领袖独裁,因为非如此不能克敌制胜。所以,权力社会的统治者无不集权,也无不把建立和掌握军队当作头等大事。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自己凭借武力夺取的,也很容易被别人用武力夺去。 更何况,集权并不难,因为农业民族对集权有一种渴望。正如马克思所说,他们是由许多单个马铃薯集合而成的“一袋马铃薯”,根本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别人来代表。他们的代表一定要同时是他们的主宰,是高高在上的权威和不受限制的权力。这种权力保护他们不受其他阶级侵犯,并从上面赐给他们雨露和阳光。[20] 事实上,农业民族更喜欢的也是权力而非武力。权力的滥用虽然也会带来不幸,但破坏力显然小于武力的横行。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果别无选择,农业民族宁要暴君,不要暴民;宁肯臣服于皇帝,也不愿依附于流寇。[21] 帝国制度,呼之欲出。 那么,之前八百年的邦国时代,又作何解释? 邦国是帝国的预备阶段。它跟希腊城邦制度一样,也是人类文明的伟大实践和探索。但,邦国也好,城邦也罢,都只适用于城市国家。小国寡民,才有可能或者直接民主(希腊),或者直接君主(华夏)。一旦变成领土国家,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就只能实行“议员代表民意”的代议制,或“官员代理王权”的代理制。 所以,大国行民主,只能是联邦;大国行君主,则势必要集权。唯其如此,邦国制度才会瓦解,天下也得重新洗牌。先是侯国变成了公国,后是公国变成了王国。王国都是领土国家,也都实行郡县制。分权制的邦国让位于集权制的帝国,已是势不可挡,势在必行。 但这绝不意味着之前的邦国时代是没有意义的。恰恰相反,正因为有这八百年的预备阶段,中华帝国虽然不是世界上最早的帝国,却是最典型也最成熟的帝国。 不过这一点,要到汉武帝之后才能看出。 现在让我们回到秦。很显然,秦能够兼并天下创立帝国,一定是因为他们的制度和文化顺应了历史的潮流。换句话说,秦人不过充当了历史要求的执行者,完成了历史赋予的使命。这是他们的荣幸,也是他们的荣耀。[22] 既然如此,秦又为什么会二世而亡? 秦亡之鉴 一般地说,一个新生的政权如果迅速灭亡,多半只有三种原因:要么是制度有问题,要么是政治有问题,要么是制度和政治都有问题。 秦,是哪一种? 柳宗元认为是第二种:政治有问题。柳宗元说,秦亡和周亡是不同的。周亡在制度,政治没问题。秦亡在政治,制度没问题。秦失于政,周失于制,都很清楚。[23] 这当然可以讨论。 实际上,周和秦,并不能相提并论。周是八百年而亡,秦是二世而亡,岂可同日而语?因此,也许周的制度和政治都没问题,只是老了。周,怕是衰竭而死吧? 秦,就不该这样。 没错,秦是少年壮志,新做人家,应该欣欣向荣,蒸蒸日上,开创出一片新气象来。 这也是大家的愿望。 事实上,大秦帝国建立之初,不但统治者意气风发踌躇满志,被统治者也额手称庆欢欣鼓舞。不管怎么说,一个盼望已久的最高权威总算出现了,人们当然不吝以最大的善意,希望他能把幸福洒满人间。[24] 结果却是失望。秦始皇并没有带来阳光和雨露。他施加于人民的,是暴力,是血腥,是苛政。 秦政即苛政,正如秦制即帝制,这是已被反复证明过的。秦制与秦政,也都是秦主义的现实化。但,帝制和苛政并不画等号,正如专制未必都独裁。有开明专制,有集体专制。西汉初年就是开明专制,唐宋两代就是集体专制。既专制又独裁,要到朱元璋以后。 那么,秦为什么是帝制加苛政呢? 也许,天然如此。 前面说过,秦,是华夏化的戎狄。他们原本是游牧民族,靠着强弓劲弩和铁马金戈,为自己打下一片天地。因此他们崇尚武力,信仰强权,相信重赏之下出勇夫,高压之下出良民,战马兵车出政权。 从秦孝公到秦始皇,都这样。 不难想象,这样一个集团,一个以武力获取权力的军事集团,当他们小鱼吃大鱼,骤然吞并天下,需要巩固政权保卫成果时,能想到的办法又会是什么呢? 也只有军事管制加严刑峻法。 这就是苛政的来历。 没错,作为帝国制度的创造者,秦人对于如何治理和统治新国家,其实一无所知,只能照搬王国时代的成功经验。他们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这是死路一条。 秦人的错误不难理解。因为就连刘邦,也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刘邦称帝以后,有一位名叫陆贾的人常常在他耳边讲诗书。刘邦竟大爆粗口骂道:你老子我的天下,是骑在马上得来的,讲他娘的什么诗书? 陆贾却反问:在马上得来的,也能在马上治理吗?[25]这话后来成了名言。 问题是,为什么天下能在马上得,不能在马上治? 因为得天下靠武力,治天下靠权力。 的确,权力和武力是不一样的。武力是暴力,权力则不是,所以权力社会一定会取代武力社会。也因此,即便帝国的权力是靠武力获得和维持的,也只能表现为“非典型暴力”。然而秦始皇他们,却把非典型暴力(权力)当作典型暴力(武力)来使用,岂有不亡之理? 秦之亡,确实在政治。 换句话说,他们还没学会正确和娴熟地使用权力。他们的灭亡,跟亚述帝国如出一辙。[26] 但,秦制就没问题吗? 也有。 前面说过,秦帝国的大厦是由两根支柱来支撑的:中央集权和官员代理。这两根支柱互为因果。要集权于中央,就必须消灭世袭的领主和封建的邦国。留下的空白,则由官员和郡县来填补。官员既然只是皇权的代理人,至高权力当然仍在皇帝那里。两根支柱,其实是一根。 独木难支,帝国大厦轰然倒塌。 显然,秦之亡既在政治,也在制度。政治上的补救办法,是把苛政变成仁政,至少看起来像仁政。制度上的补救办法,则是在中央集权和官员代理之外,再立一根支柱。只有这样,帝国才真能立于不败之地。 所以,秦政必须转变为汉政,秦制也必须转变为汉制。这当然需要几代人的努力,也需要探索和实践。但毕其功于一役的,则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 这个人,就是汉武帝。 本卷终 请关注下卷《汉武的帝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章 后记 我们有选择吗 ,最快更新易中天中华史:秦并天下最新章节! 从这一卷开始,本中华史进入第二部。 第二部叫“第一帝国”。[1] 帝国在中华文明史中占据的分量很重。它历时长达两千一百三十二年,是三千七百年的大约十分之六。之前的战国,是邦国向帝国的转变阶段。战国之前,西周、东周、春秋,是邦国时代。西周之前,是早期国家时代,其中商是部落国家联盟,夏是部落国家。再往前追溯,所谓“三皇五帝”是在史前史,不在文明史。 因此,从夏商周到春秋战国,可以统称为“前帝国时代”。夏以前,则是“前国家时代”。 前帝国时代和前国家时代的故事,构成了本中华史的第一部“中华根”。这是一段艰难而迷人的旅行。《祖先》是破冰之旅,《国家》是巡航之旅,《奠基者》是寻根之旅,《青春志》是心灵之旅,《从春秋到战国》是高手过招,《百家争鸣》是头脑风暴。百家争鸣之后,秦并天下。 进入帝国时代,海面便变得开阔。 是的。本中华史第二部六卷将要展现的,是八百年的历史。这里面,有两个短命的王朝(秦和晋),一个或两个长命的王朝(西汉和东汉),还有天下三分(三国)和南北对峙(南北朝),内容足够丰富,视野足够开阔。 但,开阔未必是好事,因为容易迷失方向。 把握方向的唯一办法是看清目标。目标是什么呢?三千七百年以来,我们的命运和选择。因此,当我们走到秦并天下的历史关头时,不禁要问:有选择吗? 好像没有。 没错,我们确实选择过,也探索过,实践过,西周创立的封建制度或邦国制度就是。是啊,三级所有,层层分权,各自为政,包产到户,处处都与帝国制度相反。这种制度如果试验成功,岂非可以走上另一条路? 可惜,并无可能。 为什么没有可能,本卷已经作了解释:通过战争建立中央集权的统一大帝国,是世界历史的大势所趋。不同的是,我们民族在帝国之前还有过邦国。 邦国制度是中国人的独创,正如城邦制度是希腊人的发明。邦国与城邦的明显区别,也包括东周列国与印度列国的区别,以及与西亚的区别,就在于各邦国之上,还有一个“天下共主”,这就是周王国和周天子。 这样一个“莫非王土”的天下,以及“奉天承运”的天子,是世界其他民族在“前帝国时代”所没有的,更是城邦制度的希腊没有的,堪称独一无二。 结果是什么呢? 与亚述帝国、波斯帝国、孔雀帝国等等相比,中华帝国更具有法理上和心理上的正当性。是的,天子原本就有,也必须有。战国无天子,天下就争战不休,乱作一团。帝国的诞生,无非是把天子从周天子变成了秦始皇,或者汉高祖,有什么不可以呢? 于是,看起来处处相反的邦国制度,反倒成了帝国的奠基石和铺路石。中华帝国,也因此而比世界上其他所有帝国都要成熟,都要更像帝国。 这是幸呢,还是不幸? 这是命运,还是选择? 也许,只有驶进开阔的海面,回过头才能看清楚。此前,却不妨回忆一下刘邦与英布的阵前对话。 刘邦问:你何苦要造反? 英布答:老子想当皇帝! 呵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章 注释 ,最快更新易中天中华史:秦并天下最新章节! 第一章 [1]见《史记·秦始皇本纪》。本章所引凡未注明者,均同此。 [2]彭城即今江苏省徐州市。古人以江陵(今湖北省荆州市)为南楚,吴(今江苏省苏州市)为东楚,彭城为西楚。“三秦”的三个王国分别是雍、塞、翟。 [3]见《资治通鉴·卷六》。 [4]见《史记·秦本纪》及注,下同。 [5]请参看本中华史第一卷《祖先》。 [6]请参看《古文字诂林》第九册第747-749页。 [7]请参看《史记·秦本纪》及注,史为乐主编《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 [8]请参看范文澜《中国通史》第一册第199页。 [9]《左传·定公四年》称,晋国始祖唐叔虞的政策是“疆以戎索”,也就是按照游牧路线规划道路,或者按照戎狄习俗分配牧地,而非按照周法分配耕地。 [10]见《史记·秦本纪》。 [11]请参看本中华史第五卷《从春秋到战国》。 [12]《史记·秦本纪》在叙述商鞅变法时称:“秦僻在雍州,不与中国诸侯之会盟,夷狄遇之。” [13]请参看《史记·商君列传》、张荫麟《中国史纲》。 [14]请参看《史记·秦本纪》、张荫麟《中国史纲》。 [15]请参看本中华史第五卷《从春秋到战国》。 [16]商鞅规定秦的爵位为二十级,其中最低的一到五级用于奖励士卒。所谓杀敌一人晋爵一级,应该在这五级之内,不可能杀二十人晋级到彻侯。 [17]请参看本中华史第一卷《祖先》。 [18]请参看拙著《费城风云:美国宪法的诞生和我们的反思》。 [19]《史记·秦始皇本纪》的说法是“秦初并天下”,《汉书·百官公卿表》的说法是“秦兼天下”,出土文物“秦始皇铜方升铭文”的说法是“二十六年,皇帝尽并兼天下诸侯”(邱隆、丘光明等《中国古代度量衡图集》)。 [20]许慎《说文解字》。 [21]请参看李学勤《东周与秦代文明》。 第二章 [1]据《史记·秦始皇本纪》。 [2]请参看柳宗元《封建论》。 [3]贾谊《过秦论》。 [4]以上事见《史记·秦始皇本纪》,参见《史记·李斯列传》。其中“非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一句,《秦始皇本纪》作“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 [5]分别见杜牧《阿房宫赋》、《史记·项羽本纪》。 [6]关于陈胜事迹均见《史记·陈涉世家》。 [7]请参看傅乐成《中国通史》,台湾弘扬图书公司。 [8]贾谊《过秦论》。 [9]秦代是否有陈郡,学术界有争议。本书据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史为乐《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 [10]见《史记·张耳陈馀列传》,同时参考《陈涉世家》,下同。 [11]据《资治通鉴》卷七,大泽乡起义是在秦二世元年七月,陈胜的下属武臣自称赵王是在八月,故可推算。 [12]以上均见《史记·张耳陈馀列传》。 [13]田儋事见《史记》之《陈涉世家》与《田儋列传》。 [14]以上见《史记·秦始皇本纪》。 [15]见《史记·陈涉世家》。 [16]见《史记·张耳陈馀列传》。 [17]请参看张荫麟《中国史纲》。 [18]见《汉书·刑法志》。 [19]见《史记·陈涉世家》。 [20]见《史记·张耳陈馀列传》。 [21]见《史记·陈涉世家》。 [22]见《史记·项羽本纪》。 [23]请参看本中华史第五卷《从春秋到战国》。 [24]请参看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 第三章 [1]请参看《史记·项羽本纪》。下引凡同此者,不另注。 [2]关于这段史实的记载,中华书局版《史记》和王伯祥先生《史记选》均断句标点为“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不妥。似应断句标点为“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 [3]英布加盟在前,刘邦在后,然后立楚怀王。 [4]即位易名事请参看《史记·高祖本纪》(唐)司马贞索隐。古人的排行,曰伯仲叔季。伯是老大,仲是老二,叔是老三,季是老四,或老小。刘邦的长兄名伯,次兄名仲,并无三兄名叔,故刘季即刘小。也因此,古人避讳,易邦为国,但不避讳季。 [5]请参看《史记·高祖本纪》。下引凡同此者,不另注。 [6]请参看《史记·淮阴侯列传》。 [7]《史记·高祖本纪》(唐)张守节正义称:亭长的职责是“民有讼争,吏留平辨,得成其政”。 [8]请参看《史记·留侯世家》。 [9]本节述李斯、胡亥、赵高事,请交互参看《史记》之《李斯列传》和《秦始皇本纪》,下引相同者不另注。 [10]见《史记》之《秦始皇本纪》、《魏豹彭越列传》。 [11]以下无注者,均请参看《史记·项羽本纪》。 [12]从这个月起,《史记》等书均改称“汉元年”。 [13]以下无注者,均请参看《史记》之《项羽本纪》和《高祖本纪》。 [14]此处请参看《史记·留侯世家》。 [15]此处请参看《史记·郦生陆贾列传》。 [16]本节史实请交互参看《史记》之《项羽本纪》、《高祖本纪》、《留侯世家》、《樊郦滕灌列传》。 [17]此处《项羽本纪》和《留侯世家》的记载不同,取《留侯世家》。 [18]关于项羽为什么不杀刘邦,我在《品人录》一书中另有心理分析,这些分析也成立,请参看。 [19]此处请参看《史记·留侯世家》。 [20]刘邦原本是打算跟项羽一决雌雄的,但被萧何、樊哙、灌婴、周勃等人劝阻,见《汉书·萧何传》。 第四章 [1]见《史记·项羽本纪》。 [2]见《资治通鉴》卷九。 [3]见《史记·张耳陈馀列传》。 [4]见《史记·留侯世家》。后人并据此编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故事。 [5]本书所述韩信故事均据《史记·淮阴侯列传》。 [6]本段请参看《史记·高祖本纪》。 [7]见《史记·萧相国世家》。 [8]以上时间表请参看《资治通鉴》卷九。 [9]请参看《史记》之《项羽本纪》、《留侯世家》。 [10]以上见《史记》之《项羽本纪》和《高祖本纪》。 [11]见《史记·张耳陈馀列传》。 [12]见《史记·郦生陆贾列传》。 [13]武涉的话,是“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蒯通的话,是“当今二主之命悬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为楚则楚胜”。意思完全相同。 [14]见《史记·项羽本纪》,同时可参看《史记·魏豹彭越列传》。 [15]本节述项羽事均见《史记·项羽本纪》。 [16]所谓虞姬歌罢自刎,以及《楚汉春秋》所载虞姬和歌歌词,均系小说家言,不可靠。 [17]此处之“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也有版本作“决战”。关于这个问题,以及快战与决战的区别,请参看王伯祥《史记选》。 [18]韩信的说法,均见《史记·淮阴侯列传》;陈平的说法,均见《史记·陈丞相世家》。 [19]见《史记·郦生陆贾列传》。 [20]见《史记·高祖本纪》。 [21]见《史记·陈丞相世家》。 [22]见《史记·项羽本纪》。 [23]关于刘邦和项羽的比较,亦请参看拙著《品人录》。 [24]见《史记·高祖本纪》。 第五章 [1]见《史记·高祖本纪》,下同。 [2]据《史记·高祖本纪》,刘邦称帝是在汉五年正月,臧荼造反是在十月;据《资治通鉴》卷十一,刘邦称帝是在汉五年二月,臧荼造反是在七月。臧荼本是燕将,后来被项羽封为燕王,原来的燕王韩广则被贬为辽东王。韩广不肯去辽东,臧荼就把他杀了,连同辽东也一起吞并。见《史记·项羽本纪》。此人在楚汉战争中大约是守中立的。 [3]张敖、贯高事见《史记·张耳陈馀列传》。 [4]彭越事见《史记·魏豹彭越列传》,被剁成肉酱见《黥布列传》。 [5]见《史记·季布栾布列传》。 [6]韩王信之事见《史记·韩信卢绾列传》。 [7]见《史记·黥布列传》。 [8]见《史记·高祖本纪》。 [9]本节述韩信事,如无另注者均见《史记·淮阴侯列传》。 [10]见《史记·陈丞相世家》。 [11]请参看马兆锋《英雄时代》。 [12]台湾学者杜维运先生即称,秦始皇君臣在公元前221年的建树“背后实具有一种纯粹远大的理想”。见杜维运《中国通史》,台湾三民书局版。 [13]第一点,可由李斯等人的话证明:“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第二点,可由秦始皇的话证明:“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第三点,也可由秦始皇的话证明:“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见《史记·秦始皇本纪》。 [14]这八十年间,是从城濮之战到湛阪之战。详请参看张荫麟《中国史纲》。 [15]江,在今河南省正阳县;六,在今安徽省六安市;蓼,在今河南省固始县;庸,在今湖北省竹山县;萧,在今安徽省萧县;莱,在今山东省黄县;滑,在今河南省偃师县;邾即邹,在今山东省邹城市;莒,在今山东省莒县;鄫,在今山东省枣庄市。 [16]请参看顾准《希腊城邦制度》。 [17]请参看顾准《统一的专制帝国、奴隶制、亚细亚生产方式及战争》一文,已收入《顾准文集》。 [18]见《史记·张耳陈馀列传》。 [19]请参看顾准《希腊城邦制度》。 [20]请参看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 [21]事实上,中国的农民只有被逼得走投无路,才会揭竿而起。但在这时,他们是把起义领袖视为“真命天子”的,而且希望这些领袖一旦打下了江山,就立即放下屠刀,拿起权杖。 [22]亦请参看拙著《帝国的终结》。 [23]请参看柳宗元《封建论》。 [24]据说,当时的知识分子和社会名流都真心拥护新的政权(天下之士斐然向风),人民群众也抱有极大希望(莫不虚心而仰上)。请参看贾谊《过秦论》。 [25]见《史记·郦生陆贾列传》。 [26]关于亚述帝国因使用暴力而灭亡,请参看本中华史第三卷《奠基者》第六章。 后记 [1]西方学者把从秦到清,称为中华帝国时期。黄仁宇先生则把中华帝国分为三个历史阶段:秦汉是第一帝国,唐宋是第二帝国,明清是第三帝国。请参看樊树志《国史十六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章 本卷大事年表 ,最快更新易中天中华史:秦并天下最新章节! 前770年,周平王封秦襄公为诸侯,许以岐山西面之地,秦建国。 前750年,秦文公攻西戎,收复周之失地,岐山以东归周,以西归秦。 前714年,秦宁公迁都平阳。 前677年,秦德公迁都雍。 前359年,商鞅变法。 前350年,秦孝公迁都咸阳。 前343年,周显王封秦孝公为西伯。 前325年,秦惠王称王。 前278年,秦将白起攻陷楚都郢,楚迁都陈。 前276年,楚顷襄王收复失地十五城。 前256年,楚考烈王灭鲁。 前253年,楚迁都钜阳。 前247年,秦庄襄王卒,嬴政继位,年十三,国事皆决于文信侯吕不韦。 前246年,嬴政元年,凿郑国渠,秦益富。 前243年,秦蝗灾,令民纳粟千石拜爵一级,中国历史上买卖官爵从此开始。 前241年,楚、赵、魏、韩、卫五国联军合纵攻秦,秦人开函谷关迎敌,联军不战而走。楚迁都寿春。 前240年,《吕氏春秋》问世。 前237年,吕不韦罢相,秦下逐客令,李斯上书后收回成命。 前235年,吕不韦自杀。 前233年,韩非入秦,被杀。 前230年,秦灭韩。 前228年,秦灭赵。 前225年,秦灭魏。 前223年,秦灭楚。 前222年,秦灭燕。 前221年,秦灭齐。秦始皇称帝,大秦帝国建立,帝国时代开始。 前219年,秦始皇遣徐福入海求长生不死之药。 前218年,张良刺秦未遂。 前214年,任李斯为丞相。 前213年,焚书。 前212年,坑儒。 前210年,秦始皇卒,秦二世继位,杀扶苏、蒙恬。 前209年,陈胜吴广起义,群雄纷纷响应。刘邦起兵于沛县,项梁起兵于吴县。 前208年,秦二世诬杀李斯,任赵高为相。陈胜被杀。项梁立楚怀王心。秦将章邯攻楚,杀项梁。楚怀王心令刘邦攻秦关中。 前207年,巨鹿之战,项羽大破秦军,章邯降楚。赵高杀秦二世,立子婴,去帝号,称秦王。 前206年,秦王子婴向刘邦投降,秦亡。项羽坑秦降卒二十万人,屠咸阳,自称楚霸王,封刘邦为汉王。刘邦拜韩信为将,叛西楚。 前203年,刘项中分天下,以鸿沟为界。 前202年,刘邦越界与项羽战于垓下,项羽兵败自杀,刘邦称帝,大汉帝国建立。 前201年,韩信被贬为淮阴侯。韩王信反。 前200年,叔孙通制朝仪。 前199年,汉朝廷令商人不得衣锦骑马。 前196年,刘邦杀陈豨。吕后杀韩信。刘邦杀彭越。淮南王英布反。 前195年,刘邦杀英布。刘邦卒,刘盈继位,是为汉惠帝。 前193年,相国萧何卒。 前189年,留侯张良卒。 前188年,吕后临朝。 前187年,诸吕封王。 前180年,吕后卒。太尉周勃灭诸吕,立刘恒,是为汉文帝。 前157年,汉文帝卒,汉景帝立。 前154年,七国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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